《改嫁记》 第1页 [古装迷情] 《改嫁记》作者:漠漠无雨【完结】 年二十有二,沈月婵为先夫守孝三年期满,只因被兄长欺凌,去无可去之处,只得改嫁做他人妇。怎料一颗心儿,竟就此沉沦。 妾有情,郎无意,一片痴心,无从说起。低眉顺眼,做小伏低,只为求得一片栖身之地;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何时才能守得云开见月明。 内容标签:布衣生活 虐恋情深 情有独钟 种田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沈月婵 ┃ 配角:海瑾天,苍嘉 ┃ 其它:改嫁 ================================= 作者:漠漠无雨 【正文】 1 1、改嫁 ...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鞭炮声震天响起,我坐在沉闷的大红花轿里,依稀想起我第一次的出嫁,倒好像不似这般风光。 凤冠做的太大、太沉,压得额头生疼,我用手扶正了它,不一会儿却又兀自滑下。几次三番,我便也懒得理会于它。 上一次出嫁,我戴的那个凤冠,似乎也跟这次的一样,太大、太沉,当时只有六岁的我承受不住那般重量,却又害怕喜娘嬷嬷的打骂,不敢伸手扶它。 一晃十六年过去了,我却又重复了跟上一回同样的事,连凤冠,都跟记忆里一样的熟悉。 人生,只是这样兜兜转转的,重复一而再再而三的悲剧么? 家也好,成亲也好,对我而言,不过都是一个悲剧罢了。 我生下来的唯一用处,好像只是为了帮父母兄弟还债一般,只是这样。 这是第二次了,第二次把我这个人当做物品,卖出去了。该还他们的,也都还够了吧。 够了,该够了。 今后,他们的一切,都与我无关了。 如果,我能活的过明年的春天,我发誓,我沈月婵再也没有娘家这一说。再也没有! 都说海瑾天命里克妻,前后娶的两个妻子、两个小妾,都活不过两年。明知是这样,明知是这样,他们,还是将我嫁了去,只为了一百两银子,仅此而已。 我坐上这个花轿之后,是死是活,似乎都与他们无关。就算他们说起来,是我所谓的亲人,我的爹娘,还有兄长。 可笑的是,坐在花轿里的我,却丝毫也感觉不到悲伤和难过,我只是一直在想,原来今时今日,我居然还能值上一百两银子,也不知是可喜还是可悲。 反正那个家,也待不下去了,那么去哪里,嫁给何人,何时死去,也无所谓了,无所谓了。 我不过是希望有个地方,安安静静地让我过完余生罢了,可天大地大,却没有我的容身之地。 早知道会变成这样,当初许楠死的时候,我说什么也不该跟着大哥回去。留在许家,过继一个儿子,陪着许刘氏过完余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至少,不会在受尽了最亲密的家人给予的羞辱之后,还要明知道是嫁去送死的,也不得不上这个大红花轿。 眼前是一片血红。铺天盖地、无穷无尽的血红,好像十六年前一样,红的让我觉得喘不过气来。 当年,他们也是像这样,亲手将我送上了许家派来的一乘小轿。那轿子是新染的红色,红的血一般,耀眼的,快将六岁的我埋在了里面。 那一去,就是十三年。 进许家的第二天,我就被许楠的娘亲——我的婆婆许刘氏叫了出去,学做各种活计。 我跟许楠当初是指腹为婚,可后来我家穷的连饭也吃不上,许刘氏算是做善事,提前给了聘礼钱,给了我家一年的口粮,把我带进了许家,让我做了童养媳。 所以打从一开始,我就低人一等了。许刘氏把我当成半个儿媳妇,半个仆人来使。 一开始学什么也学不会,被打了无数次以后,才渐渐长了记性,不吃饭不睡觉,也要把事情做完了才行。 许楠跟我一般大小,生的白白净净、瘦瘦小小的。硬要说起来,我比他,还要大上四个月。 这四个月似乎对他的影响很大,直到十二岁那年,他才慢慢生的比我要高一些。可也只是高一些而已,再加上他又生得瘦弱白净,很多时候,他比我还要像是个女孩儿。 我想,许楠应该是喜欢我的。 不然,在我挨打的时候,他怎么会每次都出来替我求情?不然,在我饿着肚子拼命学纳鞋底的时候,他怎么会省下自己的点心不吃,巴巴地给我送过来? 如果那些喜欢,可以持续的长久一些,该有多好,该有多好。 除了在许家的最后一年,我跟许楠在一起的时候,大半都是开心的。 背着他娘,他会偷偷把好吃的、好喝的塞给我;他会带着我翻墙出去,在小树林边捉蟋蟀逗我开心;他会将在私塾里学的文章念给我听,还教我认字,背三百千。 许楠曾经为我做过一首诗,下私塾回来的时候兴冲冲的念给我听: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虽然后来我知道,这首诗并不是他自己做的,而是出自《诗经》,可我还是很高兴,听他用半沙哑的嗓子一遍一遍的念着,好像手上缝的也不是衣裳的补丁了,而是美丽的花样子。 十五岁圆房,许楠折腾了一整晚,才将事情给办成了。我只是光着身子躺在大红褥子上,只觉得那疼痛让人撕心裂肺,好像整个人从中间被人剖成了两半一般。 -- 第2页 许楠倒是挺高兴的,只要不忙不累,时常都要折腾这么一下子。 那段日子,连婆婆也对我嘘寒问暖的,饭桌上经常有些鸡汤,婆婆总是逼着我喝下一大碗,并且不断的问我有没有难受的迹象。 我心里明白,婆婆她迫切的想要抱孙子,我也明白,我嫁过来的任务,就是给他们家生孩子的。 可说不上是我有问题,还是许楠有问题,圆房两年多,我仍然一无所出,肚皮永远平坦的像饭桌上放着的煎饼。 许刘氏再也没有给过我一天好脸色了,就连许楠,对我也不像小时候那般温暖熨帖了。 晚上还是躺在一起,可许楠没有兴致再行周公之礼了。过了两年多,他对我的兴趣早不似当初那么强烈,我们各睡各的,倒也香甜。 有一回,许楠从外头喝了别人家的满月酒回来,愤愤的将我推倒在床上,动作粗暴,他骂骂咧咧的说:“别人家像你这样的,两个娃娃也生出来了,你倒是连个屁都放不出来!躺在床上也跟个死鱼一样!你就不会动一动!他妈的!你这个无用的东西!” 在房中一事上,我确实很冷淡,因为我从未感觉过快乐,许楠从书上看的什么“鱼水之欢”,我一丁点也不会认同,更别提喜欢这回事了。 虽然我知道许楠是酒醉了胡言乱语,可他那张狰狞的通红的脸,还是让我的心渐渐冷了下去。 曾几何时,他还曾赤红着面孔,在我耳边一遍又一遍的念着: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可如今,淑女仍然窈窕,而那个好逑的君子,却再也找不到了…… 那一晚之后,许楠跟我道歉过好几次,可我冷掉的心,无论如何也提不起兴味来了。 我每天加倍卖力地做饭洗衣,缝制一家人的衣物鞋帽,只愁手里的活计会停下来,让我胡思乱想。 就这样过了几个月,晚饭桌上,许刘氏忽然对我说:“我已经做主,替他纳一房侧室了。你也知道,你这么久了,还生不出,我们没有赶你回去,已经是……” 我默默地点点头,表示同意。许楠在一旁垂着脸往嘴里扒饭,跟我一样沉默无言。 我们再也没有说过话,直到纳妾的那天。我换上过年才会穿的衣裳,跟在婆婆的后头堆着笑脸操持一切。 穿着红长衫,带着红冠儿的许楠忽然凑到我的跟前,对我说:“月婵,其实,其实,我也不想的。可是,娘她……你也知道的,我……” 我那天表现地很识大体,我笑,一直笑:“我懂的,我都懂的。” 许楠见我久违地对他微笑,竟松了好大一口气,高高兴兴地应酬宾客去了。 纳进门的那个小妾,是许刘氏一个远房亲戚家的孩子,比我小上一岁,看起来却比我像个成熟女子。 她的笑是甜的,浓的发腻,她的腰是软的,胸前鼓鼓囊囊的挺出去,晃荡着,晃荡着,叫许楠的一双眼睛不知道看向哪里才好。 可我知道,许楠的一颗心,也晃荡着,晃荡着,慢慢的,全都在她的身上了。那样浓烈的甜腻,是我从来也没有过的,对许楠来说,也许恰恰才是他的心头好。 初时,许楠十天里还会有一晚到我房里来,渐渐的,一个月来不了一次了,到后来他病倒的时候我去看他,才恍然觉得,我们似乎很久没有面对面的说过话了。 许楠的病让许刘氏觉得难以启齿,可是到了这个时候,她除了能拜托我去照料他,也找不到更好的人选了。 床上的许楠简直像换了一个人一般,他原来虽然也瘦,可从来不曾像现在这样,连脸颊都深深的陷了进去。 他原先是很白净的一张面皮,现在说是白净倒也不假,但那白净却像白绸子一般惨淡,就算是喝滚烫的汤水时,也寻觅不到半点血色。 他白日里总是昏昏欲睡,到掌灯时分,眼睛却亮了起来,看见我坐在床边,奇道:“怎么是你?喜妹呢?” 许刘氏在床边不远的地方听见了许楠的话,她大怒着奔了过来,涨红着面皮骂道:“你这个不孝子,居然还要见喜妹!要不是那狐媚子,你会病成现在这样!你这个孽畜!真是冤孽啊,冤孽啊!” 我微微叹息,上前去扶住许刘氏,叫她当心身体,等她慢慢平静下来,却又对着我哭,我百般劝不住,只得说:“娘,都这么夜了,你这样,让外人听见了,也不大好的。” 听我这么一说,许刘氏才渐渐止住了哭骂,坐在床边的凳子上瞪着许楠直喘气。 许楠之所以会病成现在这副模样,说起来不外乎“贪欢”二字。自打骆喜妹进门之后,他们几乎是夜夜不落,许楠不用对着一个木头一般的女子,兴致自然是空前高涨。 谁知,年前受了一次风寒,他本就身体瘦弱,这几个月来因为行乐过度,掏空了身子,这一病自然居然都未能痊愈。 骆喜妹夜夜照顾他,而许楠仍旧色心不改,在病中也要她手口并用,夜夜贪欢。 如此这般,许楠的病一日重似一日,最后竟连起身都做不到了。 许刘氏这才发现了儿子他们的荒唐事,连哭带骂赶走了骆喜妹。可还有什么用呢?许楠的病化成了痨症,连大夫都说:“尽人事听天命。”了。 许楠最终没能熬过那个那个春天,他去的时候正是半夜,我被他痛苦的呻吟声惊醒,掌灯往床前一看,他的脸上竟浮现出久违的潮红。 -- 第3页 他最后说的那句话是:“月婵,我还不想死,不想死。” 说完这句话,他就闭上了眼睛,任凭我们叫破了喉咙,他也没有再转醒了。 许楠去了,我虽然伤心,却隐隐觉得松了一口气。 因为我公公早逝,所以族里的大伯来替许楠主持丧事。 许刘氏这时候开始对我和颜悦色了,她现在没了儿子,孤苦无依,有我在她身边,她觉得放心。 丧事办完以后,许刘氏跟我商量,求我继续留在许家陪着她,还说族里愿意过继一个男孩给我,这样我就可以名正言顺的留在许家。 我还没来得及回话,娘家的大哥二哥忽然闹上门来。他们不知道从哪里得知了许楠的真正死因,威胁许刘氏说,如果不赔我们家一大笔银子,他们就将许楠的丑事到处宣扬出去。 我由始至终都不知道他们究竟跟许刘氏说过些什么,我只知道最后他们得偿所愿得到了一笔银子,还把我带回了家。 这么多年都不曾留在爹娘身边,可以回家去,我当然是高兴的。虽然爹娘对我并不怎么亲热,大嫂二嫂也总是说家里多了个吃白食的人。 可我依然是高兴的。每天起的最早的那个一定是我,睡的最迟的那个也一定是我;三餐饭全是我做的,全家人的衣裳也都是我洗的;大嫂的闺女是我抱着哄的,二嫂的小儿子,也是我每天看着的。 爹娘见我这么勤力,渐渐地也不说什么了。可两个哥哥却逐渐给我脸色瞧了。他们砸了买卖,说家里的粮食不够吃,自然是嫌我这个累赘了。 我这些年多少也存下了一些家私,在许楠尚且对我好的时候,我也是有过很多首饰的。 为了不让他们给我脸色瞧,我把家私一点一点的拿出去。两个哥哥知道我还有些本钱,竟对我亲热起来,让嫂嫂帮我做家事,还给我扯了布匹回来做衣裳。 我当时太傻,以为他们是渐渐熟悉了我这个妹妹,所以对我好了起来。于是在他们的花言巧语下,我把银两都给了他们,让他们去做买卖。 可我这一对大哥二哥,天生只是败家的料,在外面吃喝嫖赌,不多久又把我最后的银两都给砸了。 爹娘和两个嫂嫂知道了以后,非但不怪他们吃喝嫖赌,反而怪我胡乱把银子给了他们,教得他们学坏了。 我百口莫辩,只能每天忍受他们的辱骂。到最后,我烧好了饭菜,去不能够上桌吃饭,只能等他们吃完以后,才分得几口残羹剩饭。 我看着亲生娘亲闪躲的目光,心里越发觉得好笑。 是啊,我是从小就不在他们身边,自然不得他们亲近。可当初是我自愿去的许家?如果不是我换来了一年的口粮,他们如今一个也活不得,可现在,却看不得我活在他们眼前。 他们一个个都嫌我碍眼。 我知道,这个家,是待不下去了。 可除了这里,我无处可去。 我清楚的记得,那一天,一向对我冷眼言语的大哥忽然又变得亲热起来。我心里冷笑一声:我都没有银子了,还对我笑作甚? 大哥说:“小妹啊,大哥有件事要跟你商量一下。” 我没有言语,他继续说:“其实呢,大哥知道这些日子你受了委屈。不过你也知道嘛,近来我们都过得紧巴巴的,脾气暴躁也是正常的,只是委屈了你在家里受气。大哥跟爹娘都商量过了,你还这么年轻,我们强留你在家里,那肯定 1、改嫁 ... 是不行的。大哥呢,千方百计地托人给你说了一门好人家。人家呢,不嫌弃你是个寡妇,说是看上你相貌好,又做得一手好针线,愿意啊,风风光光娶你去做续弦的。” 我在心底冷哼一声,轻轻问道:“不知男方是痴的还是呆的?要不是断腿还是断手了?” 在一旁的大嫂发话了:“哎哟,我说小妹啊,你怎么这么说话啊!你大哥是真心为你好,才会去替你说亲的!那男方可是仪表堂堂,年纪也不大,才二十六,比你大四岁而已。又是海家的家主,年轻有为,你嫁过去,不知多少人在羡慕呢。” 海家家主?那个只要娶妻就活不过一年,连纳妾都活不过两载的男人?就算他们家土地再多,钱财再广,就冲着这股子邪门劲儿,十里八乡早就没有人敢把闺女往他家送了。 谁敢去他家凑这个热闹?都说海瑾天命硬,只要跟了他的女子,都无法活命。他年已二十六,单身也已经两年,可海家不能无后,只能再次想方设法去给海瑾天寻一个娘子。 我冷笑:“这么好的人家,我看我是高攀不上了。既然大嫂这么满意,我看还是你自己嫁去好了。” 大哥大嫂都火了,开始老生常谈的重复几年来如一日的累赘之说。 我心里像数九寒天里的冰窟一般,冻得麻木了,也没了知觉。等他们骂够了,连爹娘都一起出来跟着骂的时候,我说话了:“什么时候嫁跟我说一声就行,我准备收拾东西了。” 一家人全都愣住了,咒骂声断了一半,等他们转过神的时候,我已经进到屋里,关上门,将他们欢喜的声音隔在了外头。 让我去送死,居然可以换来他们这般欣喜。 哼。 我除了冷笑,居然一丁点悲伤都不觉得。 三年的孝期一满,他们就收了一百两聘礼钱,敲锣打鼓的要送我上花轿。 -- 第4页 我在屋子里盛装打扮,就算是去送死,也要死的光鲜一点,不是么? 我对着镜子一直地笑,笑得止不住。站在我身后的娘似乎是被我吓坏了,她目光闪烁着,小声说:“月婵啊,其实,你嫁过去,也未必会……会没了的……你看,你也克死了许楠,娘瞧你的命可能……比那个男的硬,你说对不对?” 我一边笑,一边很认真地说:“对!娘你说的对!你们都放心好了,就算我被他克死了,我做了怨鬼,也不会回来找你们的!你们是我的亲人嘛!哈哈哈哈!” 娘、大嫂、二嫂全都煞白了脸,屋子里只听见我一个人的笑声。我生平头一回觉得自己的笑声很好听,如果不是被催着上花轿,我一定会再多笑上一会儿,笑得让所有人都听见。 我不是个人,我只是一个可以换钱的物件。十六年前换了他们一年的口粮,十六后,居然换了一百两银子,足够他们吃上五六年。 从我落下地,他们养了我六年。我现在,全都还给他们了!全都还了! 花轿摇晃颠簸着往前走,一路的锣鼓声、唢呐声震的我耳朵隐隐作痛。可我一直在笑,不管怎样都止不住,一直地笑。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花轿落下,喜娘扶着我的手把我牵出了轿子,引着我跨火盆、跨马鞍,然后走到喧嚣的大堂之上,跪下,行三拜之礼。 我能看见眼前有一对穿着红色皂靴的脚,很大,比我见过的男子的脚都要大上一些。 我猜想,他大概是个很高大的男子。 一根红绫,我被他牵着,缓缓地朝洞房走去。不知道为什么,我能感觉到红绫那头,传来的情绪并不愉快。 坐上大红喜床,喜娘请他掀开盖头。我坐在那里,不知怎么的,竟有些紧张起来。 他好半天都没有动弹,直到喜娘又催促了一次,我才听见脚步声,那双大脚缓缓的挪动着,停在我面前。 “呼”的一下,一道红色的影子掠过,盖头被很快地掀开。我毫无准备的,对上了一双深邃明亮、像深潭般吸引我全部的注意力、却透着满满无奈的眼睛。 我的心里,毫无预兆的,“扑咚”,“扑咚”跳了起来,一下,又接着一下。 我屏住了呼吸,看向这个方才跟我交拜过天地,已经是我相公的男子。 像我猜想的那般,他生的很高大,修长的身姿,宽阔的肩膀,肤色微黑,面貌俊朗,英气勃勃。 我从未见过像他这样的男子,好像他只需要站在那里,就会让人感到阵阵迫人的力量,从他身上的每一个地方缓缓的散出,让人抵挡不住。 我忍不住会想,这样的一个男子,为何会注定命里无妻呢? 不知是同情他还是同情我自己,我的心竟然缓缓的揪成了一团。 作者有话要说:新坑,希望大家多多支持。 2 2、可怜之人 ...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 那双让我觉得紧张、不断心跳加速的眼睛里不知为何,竟现出一抹可惜和不忍的情绪。 我安静地坐在床沿,由着喜娘安排我们喝交杯酒。海瑾天的面上同样平静,方才的可惜和不忍早已不见,像从未出现过那般。 海瑾天从垫着大红喜布的托盘里拿起一杯酒,手指修长,骨节并不突出,除了肤色较深以外,算得上是一只很好看的手。 我忽然有些不好意思伸出自己的手,我的手因为长期在家里做各种活计,掌心里满是茧子,不硬不厚,却实实在在的存在。 再加上长期烧火做饭,柴火时常将我的手扎出很多细小的伤口,就算今日喜娘将我的手用乳脂涂过,还是觉得粗糙。 可是在满屋子围观的人的注视下,容不得我有更多的犹豫,我只能伸出右手,小心地从托盘上端走另一杯酒。 海瑾天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一眼,在我身边的床沿坐下,侧身跟面朝着我,把一只长臂伸了过来。我也伸出一只手去,他的长臂绕过我的胳膊,将手中的酒凑向唇边。 我的胳膊清晰地感觉到从他胳膊上传来的热度,不觉心里一慌,我怕他看出我的异样,赶紧也将自己手里的杯子送到嘴边,然后喝下杯里的酒。酒水并不辛辣,是甜甜的米酒,不外乎也是为了讨个吉祥的意思。 喝完交杯酒,喜娘又端来一盘饺子,我听话地夹起一个咬了一口,果然是半生不熟的,然后很无趣却又不得不说出一句:“生的。” 满屋子里都是笑,大姑婆小媳妇的脸上都是客套的却充满喜庆的笑。喜娘笑得最为开心,连声音都像是抹了蜜糖似的,让人觉得发腻:“早生贵子,多子多福!” 我应景地跟着一起笑,不然,在满屋子的陌生而喜庆的笑容中,我没来由地觉得心慌。 早生贵子?一年都不见得活的过去,还指望生个孩子?更何况,我在许家,那么久都不曾有过动静。 我把目光移到一边,不经意地,又撞上了海瑾天的眼睛。满屋子的笑声对他似乎没有一丝影响,他整张脸都绷得紧紧的,寻觅不到半点喜悦的情绪。 他不高兴?亦或是觉得又要害死一个无辜的女子,所以心怀内疚? 我来不及继续揣测他的想法,没一会儿,他就被请出去宴客,屋子里的大姑婆小媳妇们也都散了去,到女客的席位上去吃上几杯水酒。 -- 第5页 喜娘跟一个海家的帮手仆妇留在房里陪着我,顺便拿了些吃食给我填填肚子。 我心口像是堆满了大石块一般,嘴里也嚼不出酸甜苦辣,只吃了两口饽饽就停了下来。喜娘笑着说:“新娘子是不是怕羞?现在不多吃几口,待会儿姑爷回来,可就没得机会才吃了。” 我笑,只说:“倒不觉得怎么饿。” 喜娘也不勉强,说:“你也不是头一回了,很多事应该不用我跟你说了,过会子我帮你散了头,你就一个人在这儿等着姑爷回来吧。” 我点点头,她就拉着我在梳妆台前坐下。这是一个宽大、笨重的梳妆台,应该是上好的木头打成,抽屉上、拐角处都有雕刻精美的花饰,看起来就知道价值不菲。 本来梳妆台该是出嫁的闺女家里准备的陪嫁,只是我家里无钱,头一回是做童养媳,还用不上这些,这一次又是海家用银子将我换了来,就更不会准备这些东西了。 梳妆台很干净,擦的几乎可以映照出人的影子,连上面摆着的大小妆格,都拾掇的很清爽,看得出上一个用这台子的人,还是很爱惜的。 我开始猜想这是海瑾天哪一个娘子留下的东西,喜娘动手帮我拿下了凤冠,开始絮絮叨叨地说:“海少爷呢,喜欢女子穿艳丽的衣裳,也喜欢女子笑,你要是想讨他欢喜,多笑笑就行了。” 喜娘显然是了解我现在的处境,她倒也是一番好意,知道我家穷,进这海家,怕是要被欺负的。讨好了海瑾天,至少日子可以过的好一些。 “总之呀,什么人什么命,我瞧你似乎是太过冷清了,这样不好,叫人觉得福薄。老太太跟夫人呢,都喜欢丰腴些的女子,你虽然瘦了些,不过多笑笑,倒也是讨喜的。能过好一天,好过过不好一天嘛。” 喜娘话里有话,似乎是在告诉我,我这个样子怕是不讨人喜欢的,可我早晚是会死掉的命,在众人看来,我不过是个可怜之人,所以连她也心存怜悯了,于是出言提醒我几句。 我接受了她的好意,照她说的样子,笑着谢过了她,她见我领情,倒是连连夸我有眼力劲儿。 很快就把梳得结结实实的发髻全都散了下来,满头的朱钗首饰也都被喜娘小心的放进了妆格里。 虽说我不怎么识货,却也知道这些东西都不便宜,也看出这都是别人用过的。 我不是不忌讳这些事,只是都嫁进这种克妻的家里,还被喜娘示意听天由命,我再在乎这些忌讳,倒是叫人好笑了。 喜娘用梳子帮我把头发细细梳顺,还说:“倒是生了一头好头发,这般乌黑发亮的。”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于是只能笑。铜镜里映出我的脸,涂脂抹粉的脸上笑容虽然是僵硬的,但是真的有几分像喜娘说的那样,讨喜的很。 她帮我绾了个松松散散的后髻,把我的霞帔脱下来挂在架子上,打水给我洗了脸,把我面上的妆都洗的干净了,再打水给我洗了脚,让我坐回床沿,就带着那个帮手的仆妇出去了。 屋子里剩下我一个人,我觉得松了好大一口气,伸手揉揉已经觉得酸痛的脖子。 这间屋子很大,面向南边,充足的太阳光从窗棱子里照进来,把周遭价值不菲的家具都照的很清楚,每一个花纹都看得见。 我坐在那儿百无聊赖,看着屋内的光线从充足到昏暗,我站起来走到桌边将所有的红烛点燃,心里又开始隐隐作痛起来。 唉,这海瑾天究竟会如何克人呢?是患病而死?还是意外身亡? 外间只知道他的二妻二妾都没有活太长时间,可到底是怎么去世的,没有人知道。 我正想得入神,忽然听见“吱呀”一声响,我骇了一跳,猛地抬起头往声音传来的地方看去,原来是门被人打开了。 “扑通”,我的心又跳了起来。我紧张的望向外头的一间屋,是他进来了吧。 果然是他,一身大红的长袍,脚步稳健,微黑的面上略见红润,想必是喝了不少酒。 他见我抬头望他,也看了我一眼,接着走到圆桌前坐下,倒了一杯冷茶喝下。我垂下头去,不敢再看他,却能清楚的感觉到他的存在,让我心里继续扑扑直跳。 “你为何会愿意嫁进来?”海瑾天忽然开口,又让我一惊。 他面色略见阴霾,似乎很不高兴。 我有些不快,这算什么,难道是我自己巴巴地想要来送死的? “你以为我想这样?父母兄长收了你家的银子,上不上这个花轿,不是我能做得了主的事。” 似乎是听出了我语气里含着的怨愤,停了一会儿,海瑾天沉声道:“你从小就嫁人了,我以为像你这样的女子,该是留恋先夫才对。” 我笑了:“你觉得我薄情寡义也好,觉得我想攀龙附凤也好,身不由己这四个字,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的。” 又是一片沉默,他又喝了一口冷茶,忽然问道:“有没有热茶?” 我一时没能反应过来,怔了片刻,才道:“有热水,我来泡茶。” 头先喜娘已经告诉我,外屋的墙格子里有炭火炉,煨着一壶热水。我起身走到外屋,能感到身后他在看着我。 我用手巾将铜壶从炭火炉上拎起,拿了旁边放着的干净茶壶,放进一小把茶叶,冲进滚烫的热水,然后端着茶壶走进里屋,放在圆桌上。 -- 第6页 我倒了一杯热茶给他,雾气袅袅,他用手捏着茶杯,说:“你不想喝?” 我笑了笑,说:“我不渴。” 他自己喝完一杯,说:“时候不早了,洗洗睡吧。” 我知道现在自己已经是他的娘子了,自然是要服侍他洗脚脱衣的。好在这些事情在许家的时候也常做,我就走到外屋的洗脸架子上拿了洗脸的铜盆,在里面干净的冷水里加上一些热水,把棉布面巾放进去,端进去给他洗脸。 他早已经挽起了袖子,露出一截结实黝黑的胳膊。像他这样养尊处优的少爷仔,不用赤膊下地干活,自然是天生的黑皮肤了。 他自己绞了面巾,洗脸的时候,我已经去端了洗脚水进来,放在他脚边。他看了我一眼,情绪不明,把面巾扔回了盆里,坐在凳子上弯腰脱了红色皂靴和白色的棉布袜子,把一双很大却又很瘦削的脚放进热水里。 我把他脱下的袜子和皂靴都放到床边,拿了床踏板上放着的一双很大的黑色厚底布鞋来,放在一边,等他洗了脚好穿。 等我泼掉盆里的水,把两个铜盆都放回原位,再回到里间,却见他已经躺到了床上,睁着眼睛看向通红的帐子顶。 我又开始紧张起来,走到最远的长桌边,正要吹熄蜡烛,床上却传来他的声音:“我们家夜里睡觉,不熄灯。” 我点点头,小步小步挪到床边,才发现我的手有些颤抖。我脱下一层红色外衫,红色旋裙,红色绣花鞋,白色袜子,要脱中衣的时候,我的手停住了。 要跟海瑾天同床共枕了。他跟许楠不同,许楠是我小时候就认识的人,哪怕圆房的时候我也不觉得有什么害怕和紧张的。 可我今日是第一次见到海瑾天,他让我紧张的有些喘不上气。不过回过头想想,这世上那么多的男女成亲,几乎都是成亲当日才见到面。别人可以,我也可以的。 我咬咬牙,脱下了中衣,坐到床沿,一鼓作气的躺上了床,心口兀自扑扑乱跳。 “你知道嫁进我家的女子,都活不了太长吧。”海瑾天又是冷不丁地开口。 “我知道。” “其实我本不想再娶妻纳妾的,可无奈父母有命,我不能做海家第一个绝后之人。我看你眉清目秀,目光澄澈,可是眉间微皱,似是吃过不少苦的人,总之,能有一天,我便会对你好一日。你有什么要求,尽管跟我说,我虽是个粗人,可只要你说了,我便会照做。” 听他的意思,应该是觉得我必死无疑了。我憋了一天的情绪终于喷涌而出,心里的酸楚再也忍不住,只觉得鼻子发酸,眼睛发热,接着,眼泪就汩汩地流出了。 我能不难过么?我才二十二,可却已被人提前看到了死期,我能不难过么? 海瑾天忽的一下坐起身来,侧着身子低头看我:“你哭了?” 这不是废话么?你看不到我的眼泪已经止不住了? 我的恸哭似乎让他觉得很为难,他好一会儿没有言语,忽然伸出一只大手,把我脸上的眼泪毫不怜惜的抹掉。 “唉,我就知道,会是这样。可事到如今,我还能怎么做?如果能让你回去,我自是让你回去的……” 我幽幽道:“回不去了,我回不去了,家里人亲手将我送来,我再回去,他们也会想法子将我嫁给其他人,只要能换一文银子,他们都会将我卖掉。” 又是一阵沉默,我听见他叹了一口气,缓缓在我身边躺下,伸出一只结实有力的臂膀,将我抱进他的怀里。 作者有话要说:近来总是生病 3 3、红烛昏罗帐 ... 一瞬间,一股温暖又踏实的气息将我僵硬的身体笼罩,有那么一会儿,我误以为自己尚是年幼之际,被母亲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 也说不上来为什么,眼泪在那一瞬间流得更加汹涌。这样的安定和温暖的感觉,有多少年不曾出现在我的记忆里了? 自打十六年前嫁去许家之后,我就一直噤若寒蝉,为了让自己活下去而拼命地伪装贤惠,多少回打掉了牙齿都往肚子里吞。 我有多渴望能够像小时候那样得到娘亲那般的疼爱和保护,我自己都快要忘记了。 幼时的许楠虽然待我很好,却没有力量帮我在许家过的好一点。等他大了,有能力保护我的时候,那股力量却转瞬即逝,从我身上转移到了别的女子身上。 我就像是寒风中战栗的小草,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只为了活下去。 圈住我的这个怀抱,是温暖的、坚实的,好像一块大石一般,帮我挡住了四面吹来的寒风,虽然也许只是这么一瞬,可在这一瞬,我心里满是这辈子都从未感觉过的踏实,满满的,和着我的眼泪,汹涌而出。 “别哭了,别再哭了,再哭下去,只怕我们两个都要被你的眼泪给冲走了。”海瑾天的声音在我的头顶响起,我能清楚的感觉到他胸膛里传来的嗡嗡震动的感觉。 我止住了泪,抽泣着挪开脸,仰头看向他。他的目光不再严厉,半是无奈半是同情地望着我。 一只大手伸过来帮我擦掉了泪,动作大喇喇的,却让我觉得面上一烧。方才将脸埋在他的胸膛前尚不觉得什么,现在抬起头对上他的双眼,我才清楚的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跟他的贴得那么紧,那股热乎乎的体温让我觉得全身都快烫了起来。 -- 第7页 “扑咚。”我听见自己的心口传来一声心跳。隔得这么近,相信他也听到了。 果然,他的眼睛里浮出一抹笑意,浅浅的,却让我的心口重重地又跳了一下。 他的那只大手又伸了过来,我以为是我脸上还有泪水,可他的手却停在我的下巴上,久久不曾离去。 我的脸颊又烫了起来,比刚才更热。 海瑾天的手指在我的下巴上慢慢地摩挲了几下,他说:“听说你在家里很是能干,没想到脸上还是这般细滑。” “扑咚。”又是剧烈的一声心跳。我没话找话说:“细滑什么?我的手都粗得不像样子了。” 话还没说完,我就后悔了,哪有人这样自爆其短的呢?特别是在他的面前,我格外不愿意让他觉得我粗丑不堪。 他没有像我想象中那样露出嫌弃或是嘲笑的表情,只是伸手从被窝里把我的右手轻轻扯了出来,放在眼前瞅了瞅。 屋里点着不少红烛,可离床都有些距离,光线不是很好,但我自己还是能看见手上明显的纹理和掌心中的茧子。 他也看见了,却说:“每天用羊奶泡上半个时辰,不出三个月,一定会又白又滑的。从前,敏敏就一直这么做的。”像是怕我不明白敏敏是谁,他又解释道:“敏敏是我第二回娶的娘子,去的时候才十七岁。” “扑咚”,又是一阵心跳,可这一回,我不再是为着海瑾天了,而是记起了自己现在的处境。有那么一天,我也会跟那个敏敏一样,不明不白地去了吧。 鬼使神差的,我就开了口,我问他:“敏敏,是怎么去的?” 海瑾天的神情倏然一变,我能清楚的感觉到他全身都变得僵硬了,他的眉头紧皱着,语气相当不快:“你问这个做什么?不关你的事!” 我也不知道是打哪儿来的勇气,亦或是因为死亡的逼近而让我突然转了性格,我说:“怎么会不关我的事?有一天,我也会跟她一样,不是么?我只是想知道自己会是怎么个死法罢了。” 他显然没料到我会这么直截了当地跟他说这个,好半天都没有说出话来。 沉默良久,我忽然觉得再问下去也没什么意思,反正,就算知道了是病死也好,意外死也好,我也不可能提前防备的。 “我不该问你这个的,跟你赔个不是,夜深了,歇了吧。”我说。然后从他僵硬的怀里挪出自己的身体,躺平了,闭上眼,准备装睡。 “敏敏是落水死的,为了捡一个花球,等下人跳进河里救她的时候,已经晚了。 至于我的结发妻子,是小产去的,她那时候有了五个月的身孕,不知道怎么回事忽然就见了红。大夫使出了浑身解数,还是没能留住她跟孩子。 还有芳儿跟素雯,都是得病去的,患得是一种怪病,大夫瞧也瞧不出端倪来,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们一天天消瘦下去,然后……”海瑾天缓缓地说着,我一直没有睁开眼,可是越听到最后,就越觉得他的声音里充满痛苦。 不知为何,他觉得痛苦,我竟也觉得不舒服,我睁开眼睛,望了他一眼,恨不得伸手帮他抚平紧皱的眉头。 “对不住,我不该问这个,提起你的伤心事。”我忽然觉得自己的声音很无力。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我也不知道究竟是撞了什么邪,每一次都这样,每一次,都害了一个那么年轻美好的生命。所以,当敏敏去了以后,我已经立志不再娶妻纳妾,可,可我怎么也挡不住爹娘他们的哀求,最后,只能答应娶你过门。我知道的,有一天你也会跟她们一样,一样……我不敢想象你到时候会有多痛恨我,痛恨海家。只要想起这些,我就没办法面对你。其实,向我这样的人,不该再娶妻的,不该的!”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忽然变大,我见到他这么几个时辰,也是头一回看他情绪这么激动。 我忽然很想帮他分担一些痛苦,毕竟,他又何曾希望事情变成现在这样呢?他又何曾希望变成一个人人惧怕的克妻命硬的怪人呢? 我伸出手去,指尖还有些轻轻颤抖,直到碰到了他的额头,才平静下来。我轻轻的在他眉心间揉了两下,说:“别总是皱着眉了,这样显得你太严肃了,叫人害怕的很。我今天上花轿之前,我娘说我克死了我前头的相公,兴许也是个命硬的。我跟你在一起,也许就两相抵了恐怕也是说不定的。你看,我身子骨健壮的很,一天从早忙到晚,基本不曾生病过,所以我觉得我应该不怕病死什么的。至于意外,我定会小心注意,不去水边,不去高处,能留在家里,就留在家里。我们一起试试看,说不定,这一回,会不一样呢?” 海瑾天的眼睛里忽然闪过一抹亮光,他迟疑着:“你……你……为何会反过来劝慰于我呢?” 我笑了笑,说:“不只是劝慰你,也是劝我自己。我都已经嫁过来了,你爹娘出了那么多银子,自然也不会轻易放我回去。那我除了小心谨慎得活下去以外,并无更好的法子了。” 海瑾天的表情慢慢放松了很多,他看着我,看了很久,说:“你这人,真是奇怪。” 我笑:“奇怪没什么,只要活得下去,再几多奇怪我也当得起。” 他似是干笑了一声,然后说:“夜深了,我们歇了吧。” 我说:“恩。”就闭上眼,准备睡了,冷不防,觉得脸上拂过一股人呼吸时的热气,一惊,不自觉就把眼睛睁开了。 -- 第8页 正对上的是他深邃的双眸,他看着我,很正经的说:“我们,还没洞房呢。” 我先是一怔,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只觉得面颊上滚烫,全身上下都绷了起来。 海瑾天似乎是个行动派,他不再多说什么,只是低头将他的双唇压上,我感到唇上火热,全身僵硬住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他眼里闪过一抹惊讶,我有些不明所以,于是变得更加紧张,他的动作却慢慢放缓变得轻柔,一只手不知什么时候滑到我的腰间,很慢很慢的往上蹭。 我全身一阵轻颤,牙关不由自主地放松,他就势抢了机会,与我唇齿交融。我的脑中清明不再,他的眼神、动作早就主宰了一切,我缴械投降,只知道晕晕沉沉地配合他的每一个动作。 海瑾天跟许楠,是那样的不同。他的亲吻不像许楠般痴腻,他的动作不像许楠那样软绵绵的。 他是火热的、坚硬的、强壮的、霸道的。 我像是在温热的浴汤里沉沉浮浮,全身充满异样的舒适感,身子下头火热一片,不停涌出的水泽让我觉得羞耻难耐。 我已经三年多不再行房中之事,海瑾天进入的时候,因为一时无法承受,竟痛得“呀”一声叫了出来。 许是听见了我的叫声,他动作放缓,眼神里盛满了温柔,我猛一恍惚,就此沉沦在那对深邃的黑眸里,分不清是梦还是醒。 我不知道书上所写的那些“鱼水之欢”究竟是什么样的,可这一晚,我真的感觉很美好。 身体变得异样,变得不像原来的我,可是,却很舒服。海瑾天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都让我沉溺其中,久久无法自拔。 我这时才能明白,为何当初的许楠为了贪一时之欢,竟不顾自己身体虚弱了。如果都像这般快乐,怪不得人人都道春宵苦短了。 我不知道海瑾天会不会像我拿许楠跟他比较一样,也在心底暗暗地将我和他从前的娘子做个比较。 可在那一刻,我忘记了自己的双手是粗糙的,也忘记了自己的身子太过瘦削,我只记得他黝黑结实的胸膛上,有一颗亮晶晶的汗珠缓缓滑下,继而滴落在我的心口。 云收雨歇,他汗津津的身体紧紧地挨着我的,结实的臂膀仍用力地环着我。 那一刻,我忘记了所有的事,忘记了过去那些年吃过的几多苦楚,忘记了爹娘兄长对我是如何残酷,甚至忘记了也许过不了一年我就会一命呜呼。 那一刻,我心里满满得都是喜悦,我不停地在想,也许这一切都是命,命里注定叫我遇到了他。真好。 作者有话要说:如果看得还行,留下些脚印哦~~ 4 4、媳妇茶 ... 一夜荒唐,醒来之时全身除了酸痛以外,找不到其他。我是早起惯了的人,虽然觉得疲倦,可天微亮,还是睁眼醒来。 身上搭了一只手臂,沉甸甸、热烘烘地焐在我的胸口,我想起了几个时辰前发生的一切,又记起自己尚不着寸缕,脸上顿时火一般烧了起来。 不好意思过后,又觉得可笑。我又不是黄花闺女头一遭了,居然还为了这事儿脸红害臊。 怕会惊醒身畔的海瑾天,我小心翼翼地挪开他的胳膊,蹑手蹑脚地滑下床去,也顾不得深秋寒凉,鞋子也顾不上穿,从地上捡了亵裤和肚兜,火烧火燎地穿上。 下了地,开始觉得小肚子里涨涨的,身下也有粘腻的感觉,心说不去解决一下可不行。可这屋子里就一个马桶,要是正小解之时他醒来了,听个正着,那可多不好意思啊。 我探头看了一眼兀自睡得香甜的海瑾天,听见他均匀地发出一声接一声的轻微的鼾声,大着胆子轻轻地闪到屏风后头,揭开马桶盖子迅速坐了上去。 只觉得一股香味窜鼻而过,想必是在马桶里洒了不少檀香末子。我一边感叹大户人家就是不一样,一边很谨慎地小解。 因为害怕吵醒了海瑾天,所以一直淅淅沥沥得不敢尽情而为,让我没有一直以来那种方便过后的通畅感。 不过好歹也算是解决了一件大事,我松了一口气,从屏风后头出来,在架子上拿下昨天仆妇就准备好的成亲第二日要穿的衣裳,背对着床,不紧不慢地穿好衣裳鞋袜,猛地听见床上传来一个声音:“这么早就起了。” 我一惊,转过身来,海瑾天坐起了身子,似醒非醒地看着我。屋子里将亮未亮,看东西并不太清楚,可他半裸着的身体还是让我瞬间就烧红了脸,昨夜的种种一下子全都浮在了脑子里。 他许是见我并不答他,以为我没听清楚,就重复了一遍:“这么早就起了?” 这一回,我赶紧答了:“恩,在家里的时候就习惯了。” 他点点头,停了一会儿,说:“把衣裳递给我。” 我把所有的衣裳一股脑儿的全部递给了他,他却也不接,就那么光溜溜的下了床。 我两只眼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才好,他却一脸稀松平常地穿起了衣裳,等他穿到中衣的时候,我才反应过来,伸手去帮他。 海瑾天说:“我这儿不用你帮,你去外头小屋子里叫张妈他们把热水拿进来,梳洗好了,我带你去见奶奶和爹娘。” 我应了一声,走到外屋,拨开木栓,“吱呀”一声打开门,一股清晨特有的湿漉漉的寒气扑面而来。 -- 第9页 我深吸了几口气,只觉得脑子里清醒了不少,就按照海瑾天所说的,去找那个小屋子。 昨天头上盖着盖头看不清楚,现在才发现这个院子其实挺小的,主屋就是我昨夜住的屋子,一共三间。 院子里种了些花草之类,收拾得相当齐整,看上去像是有人常年打理的样子。院子的最边上有两间小小的屋子,想必就是海瑾天说的小屋子了。 我还没走到小屋子那头,就见一个收拾的齐齐整整的年近四十的仆妇走了出来,我一瞧,跟昨天见到的那个不太一样,也不知道是不是那个张妈,于是迟疑着不知道要如何开口。 这仆妇见到我,倒是满面堆笑地说:“哎呀,少奶奶起的这么早,我还以为您跟少爷会多睡一会子呢。” 我也回给她一个笑容,说:“相公说,想要热水。” “好嘞,少奶奶先回屋子去,这大早上的露水重,没得打湿了您的鞋子。我跟张妈马上就把热水拿进屋子去。” 哦,原来她不是张妈。我就说:“多谢了。” 她还是笑得很殷勤:“少奶奶真客气,谢我做啥呀,这是我们的本分呀。哦,差点忘了,这家里上上下下都叫我吴婶,我那个当家的,是专门给老爷收账的,叫做吴川,所以人人都叫我吴婶。少奶奶叫我吴婶也成,叫我名字也成。” 我自然不会真的去问她叫什么名字,只是继续笑着说:“原来是吴婶,以后还要靠你多多提点了。” 吴婶笑着去找张妈去了,我顺着鹅卵石铺成的小径走回房里,海瑾天早就穿好了衣裳,连头发都梳得油光水滑,用一根大红色的发带束在脑后。 我想到自己还蓬着头,赶紧走到梳妆台前,打散了头发,用一把相当漂亮精巧的银梳子把头发梳顺。 梳妆台上的东西都是我所不熟悉的,那些不知道是谁留下的发饰总是让我觉得不太对劲,所以我绾好发髻以后,只将昨天固定头发用的几个黄金打的发圈儿、簪子戴在了头上。 还没站起身呢,就听身后的海瑾天说:“太素净了。” 我没回头,却也知道新婚第二日头上光光的确实不大好看,可是桌子上的那些物件儿却让我委实不敢动手。 海瑾天见我迟迟不动手补上几个首饰,也不给他一句回音,声音里就带了几分不快:“你从前许是素净惯了的,不过既然进了我们家,总要有些讲究的。” 我不敢不应,只能一边说:“是,相公,我晓得了。”一边随便拿了几个朱钗,硬着头皮戴了上去。 这边还没忙活完,就听见一阵敲门声:“少爷,热水送来了。” 海瑾天哼了一声,我回身一看,那个张妈果然就是昨天我看见的那个仆妇。她手脚麻利地将热水倒进铜盆里,服侍海瑾天洗了脸后,又招呼我。 我擦了牙,漱好口,掬起盆里的热水洗了几遍脸,手旁忽然就出现了一个热气腾腾的手巾把子。 我颇有点受宠若惊,这种被别人服侍的感觉并不能算是很好,因为张妈的脸上由始至终也看不见一丁儿笑容,眼神里视线也是高高在上的感觉。 可是转个身,她却能满面笑容地给海瑾天倒热茶,拉扯家常。 我能清楚地感觉到,张妈一点儿也不乐意见到我,甚至于是有些讨厌我的。 我虽不明白为何自己会如此招人厌恶,却也有一种随它去的意思。反正我能活得了多久呢?废那么多心思去笼络仆妇又有什么好处呢? 于是我也淡淡的,除了道谢以外,没跟张妈说其他的,洗了脸就继续坐回梳妆台前,按照海瑾天说得那样涂些胭脂水粉什么的,因为不能太素净了。 等我把自己拾掇完了,海瑾天的热茶也喝好了。他站起来说:“走吧,奶奶也该起来了。” 虽然只隔了几个时辰,他却像是换了一个人一般,昨夜的缱绻浓腻像是从未发生过一般,他的脸上只看得到冷淡和严肃。 我小心翼翼地跟在他的身后,对于这种巨大的差别只觉得失落万分,还带着几分……心痛的滋味。 海瑾天领着我,绕过一个小花园子,走过一条并不算长的回廊,到了一个深幽静谧的院子里。 这院子大概比我住的地方大上四五倍,屋厦阔朗,院子四周都是高大的古树,遮挡了不少阳光,老人家要是住在这里,也不知会不会觉得阴冷。 跟着海瑾天走进屋子里,海老太太像是刚起一会儿,刚梳洗完毕,正捧着一盏琉璃碗喝着什么。 “奶奶。”方才还冷冷淡淡的海瑾天忽然热情起来,亲亲热热地喊了一声海老太太,接着一手握住她的肩膀,轻轻地帮她捏了几下肩膀。 海老太太大概六十多岁的样子,一头花白的头发,满脸都是皱纹,身子有些发福,穿得一身好绸缎,看起来倒是挺富态的。 海老太太见到孙子自然高兴地很,忙把手里的琉璃碗放下,伸手握住孙子的手,眉开眼笑地说:“今儿怎么来得这么早,昨天是你的好日子,多睡一会儿,奶奶不会怪你的。” “向来都起的早,习惯了。” “你那媳妇儿呢?快叫奶奶瞧瞧。” 海瑾天示意我往前走上几步,我依言走过去,跪下给海老太太磕头,她叫我站起来,然后眯着眼睛很仔细地看了我好一会儿,说:“瘦是瘦了点儿,不过好好补补,早点儿给我们海家生个男孩,我们不会亏待你的。” -- 第10页 我听着她的话,只觉得自己现在存在的意义除了生孩子以外再无其他,平白又添了几分可笑和凄楚。 可我不敢把这份可笑和凄楚表现在脸上,我极小心地笑着,然后说:“月婵知道了。” 海老太太到底是个老人家,见我乖巧听话,也没怎么让我为难,只说:“恩,以后什么事都听瑾天的就成了,我年纪大了,除了想抱个重孙子,也没别的念想了。” 海瑾天说:“奶奶,你放心吧,孙儿一定不会让您失望的。” 海老太太对这个孙子也是疼到了心眼儿里,不管他说什么,她一定会笑着很仔细地听着。 我忽然对海瑾天非常羡慕,如果我也能有这样一个疼我的奶奶,那该多好。 我低着头,等他们祖孙二人把话说完。 好一阵子,海老太太许是觉得倦了,就说:“快去你爹娘那儿吧,一会儿你爹该出去了。” “是。”海瑾天笑着应了:“一会儿我过来陪奶奶吃早饭。” “好,快去吧,别让你爹娘等太久了。” 告别了海老太太,海瑾天又换上了那副石头一般的表情,带着我默不作声地往他爹娘住的地方走去。 海老爷和海夫人已经在用早饭了,见到我们进去,海老爷头也没抬地说:“瑾天,李家那笔租子今儿之内一定要收到。” “我听广三子说了,今儿之内肯定不成问题。”海瑾天公事公办地跟海老爷说着话。 海夫人却把目光放在了我的身上,她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跟海老太太那种不带恶意的目光似乎不大一样,我总觉得她的目光里透着阵阵寒意。 我不明就里,只是规规矩矩地跪下行礼请安,海老爷很随意地“恩”了一声,就叫我起来。 我站起来,屋子里早有人捧过来一个托盘,我知道那是由我敬公公婆婆的茶,可现在他们还没吃完饭,这个时候把茶端过来,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 我硬着头皮端过第一盏茶,跪在海老爷身边,说:“公公,请用茶。” 海老爷随意地放下碗筷,就想要接我手里的茶盏,却被海夫人抢先一步拦住了:“老爷,慌什么,饭还没吃完呢。” 海老爷疑惑地看了海夫人一眼,没说什么,也没接我手里的茶,只是继续端起碗吃饭。 海夫人一边很慢很慢地夹了一筷子什么菜,一边笑着说:“老爷,其实呢,我们都喝过两回媳妇茶了。头一回那是瑾天的结发妻子,第二回,是瑾天的续弦,这都第三回了,沈家的这个小姐又是嫁过一回人的,不晓得该叫做什么才好,也不知道这茶是喝还是不喝才好呢。” 我跪得笔直,只当没有听见她在说些什么。 既然这么嫌弃我,何苦又让我进门呢?又不是我自己哭着喊着要嫁进你家来的,你一面嫌弃我的出身不清白,一面又希望我这个不清白的女人给你海家生儿子,不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么? 真不知道这些所谓的大户人家,心里都在想些什么。 海老爷像是对这些事情极不耐烦似的,他没好气地说:“一杯茶罢了,喝了就喝了,不喝就不喝,哪来的那么多话。” 海夫人有些不太高兴地瞟了海老爷一眼,有话却不敢再说的样子,于是吃饭的速度放得更慢了。 海老爷倒是几口扒完了碗里剩下的饭菜,然后接过我手里的茶盏,喝了一大口,说:“以后小心照顾瑾天就行。” 说完,他就站起身来:“我出去办事了。”接着不等海夫人做出反应,他就已经走出了屋子。 海老爷出去了以后,我只觉得更加紧张,硬着头皮拿过托盘上的第二盏茶,在海夫人身边跪下:“婆婆,请用茶。” 海夫人果然像我预料之中的那样,瞧也不瞧我一眼,只是自顾自地很慢很慢得吃着饭。 这时候已经是深秋了,地上一股一股的凉气渗上来。我倒也没觉得有什么,只是觉得手抬得老高,有些累人。 作者有话要说:恢复正常更新,本周五更。请大家多多支持。 5 5、暖意 ... 海夫人继续吃着饭,我虽然半垂着头,却也完全可以看见她眼角流露出的轻视之色。 我倒也不是不能理解她,他们海家毕竟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家,若不是海瑾天那莫名的“克妻”之症,我这样的人估计是一辈子也不会跟他们家打上交道的,更别提是作为自己儿子的娘子了。 海夫人听说是个才貌双全的淑女,即使现在年纪大了,也确实风韵犹存,光是瞧她端碗吃饭的样子,也颇为优雅大方。 只是她面皮微黑,脸上不免也多搽了几层珍珠粉,跟脖子上的皮色有些不大一样,却也实在是个迟暮的美人。 要说海瑾天的相貌,自是更像海夫人一些,不过好在他是个男子,黑一些却也不打紧。再说海瑾天五官俊朗,黑黑的,还多了几分英武之气。 这海夫人果然是疼爱儿子,对着海瑾天,她就温和慈祥得多了,连音调都像是调了油一般润滑:“天儿,做什么一直站着?坐下来陪娘亲一块儿吃点东西。” 海瑾天尚未出声,海夫人已经招呼起来:“彩姐,去给少爷端一盏参茶来。” “不用了娘,我跟奶奶说好了,要去陪她用早膳的。” 海夫人略显失望,不过很快又笑着说:“没事儿,喝碗参茶再去吃,怎么,心里就只有奶奶,不理我这个娘了?” -- 第11页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海瑾天这回也没再坚持,由着海夫人拉他坐下,位置刚好就挨着我跪下的地方。 海瑾天看了我一眼,眉头皱了皱,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态,竟说:“娘,这盏茶,您就喝了吧。” 海夫人连鼻子都皱了起来,一副没料到海瑾天会帮我说话的表情,隔了一会儿才答道:“既然是天儿叫我喝,哪能不依呢?” 她从我手上大力抢走那盏茶,递到嘴边抿了一口,“砰”得一声放到桌子上,茶盏里的茶水溅出来不少,顺着桌边往下淌去。 端着一盏参茶回来的彩姐赶紧拿了抹布过来,把茶水擦净,顺便还朝我不满地看了一眼,似乎那盏茶会泼出来完全是因为我的问题。 海夫人虽然喝了茶,可是她没叫我起来,所以我只能继续跪着,不敢动弹。 我不是怕了她,只是多年来,无论是在许家,还是回到我自己家,所有的人都是这般对待于我,我就算有什么不满,这么些年过去了,也早就麻木了。 由着他们折腾去呗,自打我踏进这个门,就已经当自己命不久矣。都不晓得还能再活上多久,跟他们周旋这些,我还不如省省力气算了。 我正在肚子里不着边际地想着事儿,忽然面前传来海瑾天的声音,还是那样冷冷淡淡、不耐烦的声音,可说的话,却让我从心底暖了起来。 他说:“你起来吧,地上不冷么?” 我抬眼瞧他,他的目光并不在我身上,他正端着参茶,大口往嘴里灌着。 有那么一会儿,我恍惚想起了多年前在许家,有一回我做事的时候不小心,打烂了许刘氏最喜欢的一个细瓷碗,她罚我在灶屋跪一个时辰。 那时候,才十四岁的许楠偷偷找了一个垫子过来,藏在怀里溜进了灶屋,对我说:“把这个垫上,娘来了你再塞回我怀里,地上该多凉啊。” 对于已经习惯了逆来顺受的我来说,这一点点的小温暖早就足以慰藉我的内心。所以,在许楠最冷落我的时候,我也不曾恨过他。 不知道是不是年纪大了的关系,我好像越来越多愁善感起来。这会子听到海瑾天的这句话,我的鼻头竟有些微微发酸。 “怎么了?这么喜欢跪着?天儿不是叫你起来了么?磨磨蹭蹭做什么?”海夫人的声音骤然响起,打断了我的臆想。 我赶紧回道:“婆婆,我只是腿麻了,有些动不了。” 海夫人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却没再说什么。我扶着腿,想要站起来,却发现居然真的像我说的那般,腿麻了。 我心里暗暗觉得好笑,可是面上却笑不出来,于是伸手搭上近旁的圆桌一角,准备借助手的力量站起来,冷不丁的,一只大手往我腰上一放,轻轻将我往起一拉,我就站了起来。 我听见海夫人嘴里传来的抽气和不满声,可我那时候什么都顾不上了,我抬起头望向扶我起来的海瑾天。 他黑黑的俊朗的面上仍然如冰块一般冷淡,可我却觉得这张冷冰冰的脸好看极了。 他那双漆黑深邃的眸子,也越来越深刻地埋进了我的心里。 在我尚未回味完他胳膊上传来的温度之时,海瑾天已经收回了手,对着海夫人淡淡一礼:“娘,也差不多时候了,我该去奶奶那儿了。” 海夫人方才还皱着的脸立刻像花儿一般绽开:“去吧去吧,这几日你爹都说啦,让你好好休息休息。待会儿陪奶奶吃完饭,你再到娘这儿来坐坐?” 我本以为海瑾天会一口答应了,谁料他竟婉言拒绝了:“娘今儿不是约了大姐和姨娘她们打马吊的么?我来了只会扫你们的兴。” 说完就带头走了出去,我忙忙地朝海夫人一礼,匆匆赶了上去。 海瑾天还是一言不发,我跟在他身后三四步远的地方,还在回想着方才他替我解围的一幕。 这个人,冷冰冰的面皮,只怕不是个冷肚肠呢。 想了一会儿,又觉得自己可笑。其实海瑾天是冷是热,也跟我没太大关系的。谁晓得我的命能到几时呢?想这么多,估计是我昏了头了。 又到了海老太太的屋子里,桌子上早就摆好了早饭,只等着海瑾天回来了。 “奶奶,您怎么不先吃呢?”海瑾天一边在海老太太身边坐下,一边说。 海老太太笑着说:“我一个人吃饭又不香甜,难得你跟你媳妇儿都来陪我吃饭,我当然是要等你们来了才开始吃的。” 海瑾天动手给海老太太盛瓷钵里装着的粥,然后示意我坐在他的对面。我有些局促地坐下,却也不知道自己可以帮手些什么。 海老太太却也顾不上我这个孙媳妇合格不合格,只顾着跟孙子说话,然后把海瑾天给她盛的粥、夹的粥菜都吃净了。 我端着碗留神看着面前的祖孙二人,因为不怎么敢伸筷子去桌子的中间夹菜吃,只是用勺子把一碗白粥吃下,又夹了面前的一个素馅包子吃了。 海瑾天因为一直哄着海老太太,自己倒是没吃什么。过了一会儿,一个中年仆妇来把桌子收拾干净了,又送上一壶不知什么茶水给我们喝,味道是很淡很淡的甜,我尝着不错。 海老太太忽然转过头来,对我说:“这个水的滋味还不错吧?” 我赶紧笑着说:“是呀,挺清淡的,也不会太甜。” -- 第12页 海老太太说:“这是加了药草熬的水,放了蜂蜜,帮助克化的。我老啦,吃点东西也觉得克化不动,喝了这个倒是舒坦点儿。你们年轻人倒是不用喝这个,不过哪天要是吃了油腻的,就叫张妈给熬上一壶。” 我说:“是,月婵记下了。” “不用那么拘谨,都是一家人了。你以前,都学过些什么呀?”海老太太语气温和,一副要跟我拉家常的样子。 我说:“倒也没学过什么,字倒是识得几个,家里的活计都会做,再有,就是会些针黹了。” 我的针线活是许刘氏一手教出来的,她年轻的时候是庄子里出名的巧手姑娘,绣出来的花鸟鱼虫都活灵活现的。 我自小跟着她学,自然也不会差到哪里去。要知道,从我十三岁开始,许刘氏、许楠和我自己的衣裳鞋帽,有一半都是由我一人操办了。 尤其是许刘氏的鞋子,不但要求绣工精美,连花样子都不许带重复的。 海老太太说:“恩,女儿家,平时做几个荷包香囊的,确实不错,比凑成一对儿打马吊可要强多了。” 我笑了笑,说:“平日我大多是做衣裳和鞋子,荷包香囊,倒是做得少。” “有做好的东西没有?给我瞧瞧。” 我点点头,从怀里摸出一个随身用了好几年的荷包掏出来,递给海老太太。她接过去,眯缝着眼睛,仔仔细细地看了好一会儿。 这个荷包还是我在许家的时候做的,那阵子许楠忙着跟小的厮混,我晚上一个人独守空房、无事可做,于是动手做的。 先前,除了许刘氏的衣裳鞋子,我还从未给自己花心思做过这些物件儿,于是这个荷包,是花了我不少心力的。 大红色的底子,算不上什么上好的料子,不过中间的大朵牡丹和边缘细致的如意纹,都能拿得出手。 “不错,这是什么针法?” 我说:“牡丹是网绣,如意纹是挑花。” 海老太太点了点头:“我先前听那个媒人说,你做的一手漂亮针线,才决定要你进门的。这个荷包,看着简单,可是这绣活,非是一日之功啊。” 我这时才知道,原来决定让我进门的是海老太太,怪不得先前海夫人是那副样子了,一定是觉得我不合她的心意,却又不好违背海老太太的意思。 我没说话,只是笑,海老太太继续说:“这几日,你再做些个什么吧,做一个给瑾天,再做一个你自个儿带着,绣上个龙凤呈祥。瑾天,你看怎么样?” 海瑾天抬了抬眼,往海老太太手里拿着的荷包瞧了一眼,说:“奶奶看着办吧,我的喜好,奶奶都是知道的。” 6 6、敌意 ... 作者有话要说:首先跟大家说声抱歉,因为家里家外突然发生了一些事,几乎连上线的机会都没有,无法码字和更新,导致才开坑就停了这么久。 现在事情总算解决了,也恢复更新,并会保持更新速度。抱抱大家。 海老太太又是笑:“光有奶奶帮你记得那可不行,现在有媳妇儿了,凡事都得媳妇儿去张罗,也省得奶奶操心不是?月婵哪,回头你自个儿问问瑾天的喜好。我们家下人多,平时不用你操心什么,你就安安心心给家里上上下下都置办些物件儿,我瞅着比绣娘做得精巧。” “是,月婵知道了。” 海老太太许是因为高兴,兴致很好,我刚应完,她就继续说:“瑾天平时要帮他爹打理生意什么的,你一个人要是在院子里呆得闷了,就来陪陪我,别学那些个不学好的,天天儿尽赶着打马吊了。” “是,月婵记下了。” 接着,海老太太又问了问我家里的情况,我把她问的都如实回答了,一些不该说的自然也都隐去不提。 海瑾天一直好耐性地坐在一边听着海老太太跟我东拉西扯的话家常,又说了一回话,海老太太忽然把头朝他那边一扭,问:“今儿中午吃饭,都来哪些人啊?” 海瑾天道:“就是大姐二姐他们,还有苍嘉。” 海老太太点点头说:“那就好,人多了吵闹,我心里头不耐烦。”说着又转头对我说:“中午啊咱们一家子吃个饭,都是自己家里的人,瑾天他大姐二姐都在,特别是二丫头,因为嫁的远,难得才回来一趟呢。苍嘉那个小子是瑾天他爹早年收养的义子,跟瑾天一直是兄弟相称的,跟亲兄弟没有二般,你见了不用见外的。” “是。” 海老太太又转头对海瑾天说:“嘉儿最近在忙些什么呀,许久都不见人影了,昨儿你的大喜日子,他都差点赶不及到。” “好像是爹让他去办件差事,所以回来晚了。” 原来海瑾天除了有两个姐姐之外,还有一个收养的兄弟,这我倒是头一回听说。 一整个上午,我跟海瑾天都陪着海老太太度过,到了吃晌午饭的时候,彩姐过来,说是请老太太过去用饭。海瑾天就扶着海老太太,我跟着他们后头,往前头的一个花厅走去。 到了那里,海老爷、海夫人早就到了,里头还站着两个满头珠翠、穿着华贵绫罗的三十岁左右的少妇,五官跟海瑾天有几分相似,应该就是他的大姐和二姐。另外还有三个衣饰不凡的男子,我不敢正眼去瞧,倒也分不出谁是姐夫,谁是那个苍嘉。 一时厅里所有人都给海老太太施礼,然后就轮到我给海老爷海夫人见礼。海夫人的面上还是不太好看,她有些不耐烦得指着厅里的其他男女说:“这是瑾天的大姐、大姑爷,二姐、二姑爷,这是老爷的义子,你叫他嘉少爷。” -- 第13页 我不敢怠慢,一一见过了他们。两位姐姐眼里的轻视都显而易见,我左右也不会在乎她们对我的态度,所以并不放在心上。只是大姐看到我的第一眼,眼中掠过的一抹阴狠让我微感惊讶,想来我们初次见面,我还不至于长得这般面目可憎啊。 那大姐夫跟二姐夫也算得上是一表人才,穿着气派非凡的锦袍和皂靴,威风凛凛的。特别那二姐夫可能是因为长年做官,油水太厚的缘故,年纪不大,肚腩却早早地就凸了出去。 对比大姐二姐的冷淡高傲,两位姐夫就显得和蔼可亲得多了。尤其是那位面上油光水滑的二姐夫,一双眼珠子滴溜溜滴溜溜地直盯着我转。这种眼神我见过,多半是些有贼心无贼胆的男人,享享眼福罢了。 我恭恭敬敬地行了礼,接着走到最后那人,也就是苍嘉的面前,垂头道了个万福:“见过嘉少爷。” 一把清朗通透却又轻柔的嗓音飘进我的耳朵里,让我周身都为之一松:“嫂嫂不必多礼,苍嘉这厢有礼了。” 我缓缓抬头,朝这个有着罕见好声音的男人看去。他个子不高不矮,面容苍白消瘦,五官很是清秀好看,一件淡青色的长衫让他显得书生气十足。他的脸上带着温和的微笑,斯文有礼极了。 我没料到这里还有这么温和有礼的人物,倒是微怔了一下。苍嘉又是冲我一笑,就转过脸去,对着海瑾天一抱拳,很是亲热地说:“大哥。” 海瑾天的面上淡淡的,有些公事公办地点点头,说:“这几日我得呆在家里,外头的事你多留些神。” 苍嘉还没说话,海夫人就道:“好了好了,要说事情你们待会儿再说,赶紧入席吧。” 于是一群人鱼贯坐下,我小心翼翼地在海瑾天身边的位子上坐下,另一边就是苍嘉。 许是因为都是家里人的缘故,一群人说话都没什么顾忌,两个姐姐还拿昨天在喜宴上喝多了出丑的客人来说笑。 海老太太笑了一回,慢慢敛了笑容,说:“这事儿你们在这儿说说也就算了,可别在外头也没轻没重地说漏了嘴,叫人家笑话我们海家没规矩。” 大姐二姐一边笑着,一边不以为意地答应了。于是又喝了一巡酒,大姐的脸上开始显出红晕,眼神也有些飘荡起来。 “你叫什么?” 冷不丁地冒出这么一个声音,我因为一直低着头很慢很慢地吃东西,一时没意识到是大姐在问我。 “嫂嫂,大姐在问你话呢。”苍嘉在旁边小声地提醒我。 我这才反应过来,赶紧抬头说:“大姐,我叫做月婵。” 大姐晕红的脸上眉头一皱,声音尖利:“我是问你过来之前,人家都称呼你什么!” 我过来之前?我过来之前是许楠的娘子,庄上的人都叫我做许家娘子,就算是守寡之后,外人也大多继续这么称呼。 桌上众人都有些面面相觑。我自然明白大姐是有意为之,可是我既已进了海家的门,就是海瑾天的娘子了,就算我出身再怎么不堪,她在众人面前故意问我先夫之事,虽是为了羞辱于我,却也连带着羞辱了她自己的弟弟。这么大的一个人了,怎么连这个理儿都不懂呢? 海瑾天本来就冷冰冰的脸上开始隐隐渗出黑气,桌上安静地可怕。我顿了一顿,回道:“在家里,爹娘也都是唤我月婵的。” 大姐显然是喝得有些高了,她听我这么一说,脸色居然又是一变:“你这贱人!本夫人是问你……” “咣当”! 一只酒杯滚落到地上,紧接着苍嘉温和好听的声音跟着响起:“抱歉抱歉,我恐怕是有些喝多了,怎么连杯子都掉到地上去了呢?” 大姐一愣,话就止了。那二姐夫不愧是做官之人,这时候哈哈一笑,说:“嘉弟这么年纪轻轻的,就如此不胜酒力了,看来还是历练得不够啊!” 苍嘉也笑:“二姐夫说的是,苍嘉还要多向二位姐夫学习呢。” 于是众人都粲粲地笑起来,丫鬟过来捡走了摔烂的杯子,送上干净的,苍嘉笑着斟酒敬两个姐夫,饭桌上的气氛又重新高涨起来,可是我却越发连大气也不敢出。就算可以忽略掉海夫人怨愤的目光、大姐仇人似的怨气,我也忽略不了海瑾天乌云密布的脸庞。 进门之前,我只顾着哀怜自己恐怕命不久矣,完全忽略了这深宅大院里的人会以一个什么样的姿态来对待我。亦或是,我低估了将来的处境。 从前在许家,毕竟人少,就算许刘氏欺负人,好歹也有个限度。如今我嫁过来送死,却也不知要忍受多少屈辱。我这余生,怕是不得善终了呢。 味如嚼蜡般地熬过了这顿饭,众人四散而去。我看看海瑾天,正撞上他的目光也看向我。 他的脸上依旧阴云密布,乌沉沉像是罩了一口铁锅似的,我怀疑上去敲上一敲,都能敲出响声来。他语气很不好:“你回院子去吧。” 我低头道:“是。” 没有人给我带路,我一个人往自己的小院子走去,没想到居然迷失了方向。这宅院太大可真是不方便。往四下看了一看,居然好运撞见一个端着托盘的丫鬟,我赶紧迎上去,笑着问她:“请问这位大姐,知道我住的院子怎么走么?” 那丫鬟先是一愣,接着往我脸上仔细瞅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是少奶奶吧,您走反了呢。您往这边儿看,穿过旁边那个长廊,再往西边走一截就是了。” -- 第14页 我感激地谢过她,就往她说的方向走去。很快就走上了那个长廊,长廊的顶部雕梁画栋,色泽鲜艳,一定是年年都有匠人细心涂补。 因为平素少见这种精巧的雕梁画栋,我不免一边走一边仰头看上几眼。长廊才走了不到一半,冷不丁响起一个酒桌上听过的尖利的女声:“你这贱人,走到这里做什么!” 我心里忍不住哀叹一声,赶紧停下脚步,朝声音传来的地方施礼:“回大姐的话,我不认得路,所以走错了方向。” 我没有抬头,只听到一阵脚步声快速往我这里移动,当先一双鹅黄色的绣花鞋子差点踩上了我的脚,我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头也抬了起来。 当先那人果然就是大姐,她脸上喝酒的红晕未散,柳眉倒竖,一双眼睛瞪得铜铃般大小,像是要吃人一般,我又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啪!”一声脆响。 那一步还未退完,我只看见眼前一只手掌迅速晃了一下,右脸颊上顿时火辣辣一片。 我倒抽一口凉气,惊讶地不明所以,脑子里却走马灯似的想着:这地方莫非是海家的禁地,来不得的?难道那丫鬟有意害我,才故意指我往这边走来?唉,我的脸不晓得肿成什么样子了?要是有人递个镜子给我看一眼就好了。上一次挨巴掌,是什么时候的事来着了? 7 7、好人苍嘉 ... 我脑子里的胡思乱想没有停下来,那个巴掌的主人显然也不准备停下来,在我尚未回神之际,紧接着又是极清脆的一声“啪”! 我的脑子开始有些天旋地转,一个可笑的念头不停地冒出来:这下可好啦,两边总算对称了。 因为脑袋天旋地转,身体也跟着晃荡起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亦或是只有一瞬,我两腿倏得一软,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地上。 摔了也就摔了吧,多年来逆来顺受的性格让我习惯了忍受这些,再说了,我根本不想花力气跟这种人置气。 我就那么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眼睛半闭着。头顶上传来一阵尖利的笑声:“哈哈哈哈……像你这种贱人,也配嫁进我们家来?也配陪在瑾天身边?本夫人可告诉你了!你别妄想瑾天会爱护你这种货色!我们家瑾天可是万里挑一、人中之龙!我只恨……只恨……” 大姐尖利的声音越说越激动,倘若我不是看过她穿着华贵、衣冠楚楚的样子,一定会以为她是我们村头张瞎子家的疯闺女。世间表里不一的人,大抵也就如此了。 我继续一动不动地趴着,等着她下一步的行动。既然是疯子,等她发泄完这一阵,总也就该厌倦了。 “大姐,您在这儿呢,奶奶正在找您呢。”又是那个让人如沐春风般的清朗通透的嗓音,淡淡地,不紧不慢地从不远处传来。 “奶奶找我?有事吗?”大姐的语气突地就平和多了。 随着一阵狠轻的脚步声,那个声音继续响起:“义母跟二姐都在呢,想是奶奶今儿兴致好,想拉你们唠家常。” “唔,我这就去了。”顿了一下,大姐又继续说:“嘉弟,你替我把这个贱人撵出去,没得脏了我这好好的望春园。” “是,苍嘉知道了。大姐快去吧,不然奶奶该着急了。” 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我知道大姐带着丫鬟仆妇走远了,于是动了动胳膊,从地上爬了起来。 “嫂嫂没事吧。” 我抬头朝苍嘉看去,他斯文秀气的脸上带着一抹关心还有些不忍。我笑着说:“没事,我刚走路不小心,结果摔了一跤。” 苍嘉的脸上是理解的笑意:“可有摔伤了哪里么?要不要叫家里的大夫来瞧瞧?” “不用不用,不过就是摔了一跤而已,不碍的,不碍的。” 苍嘉道:“那,我送嫂嫂回去吧。这庄子大,我小时候刚来的时候,也是常常迷路的。” 我悄悄伸手掸了掸衣裳上的灰土,说:“嘉少爷也会迷路吗?我还以为就我一个人笨头笨脑的呢。” 苍嘉笑:“我可一直都是笨头笨脑的,小时候有次钻进了后山的林子里,找不着路出来了,累得家里的下人找了我大半夜呢。” 我见他说的有趣,忍不住也笑了,这一笑,扯动了脸上的皮肉,才又察觉出脸上的疼来。我想今日两次被大姐为难,都是苍嘉不动声色地替我解了围,就说:“嘉少爷,今儿……多谢你了。” 苍嘉理解地笑笑,嘴上却说:“嫂嫂也真是忒客气了,我不过就是给嫂嫂指个路而已,举手之劳嘛。” 我见他不说破,心里对这个人的评价更是高了几分,于是也就顺着他的话往下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嘉少爷今日为我指路,我怎可不好好道谢呢?” 苍嘉一面笑着一面示意我跟着他往前走。一路上并未碰到几个下人,苍嘉说:“这里原先是二位姐姐使用的园子,现在大姐虽然出嫁了,因为夫家离得近,所以一个月总有半月是住在娘家的。大姐从小被义父义母骄纵着,脾气难免大了一点,还望嫂嫂不要介怀。” “我不会的。”有什么好介怀的呢?从大姐对我的所作所为看来,应该远不止脾气大这么简单,我能看得见她眼神中流露出的对我深刻的怨恨。 长这么大,虽说一直被人欺负着,倒还从来没有像这样无缘无故被人怨恨着。我不禁在心里笑了一下,同时也觉得在这种地方仍然有温和可亲之人,让我多少好受了些。 -- 第15页 一路上没有太多言语,苍嘉只是温和地把路过的庭院一一指给我看,教我认路。很快就回到了我那个简单的小院子里,吴婶听见动静,从小屋子里走了出来,笑容满面:“少奶奶回来啦!哎呀,嘉少爷也来了!快请坐快请坐!” 吴婶的热情空前高涨,不等苍嘉回应,就已经把主屋的门打开,将苍嘉往里头迎了。苍嘉还是温和地笑着,对我说:“那就再叨扰嫂嫂一会儿了。” 进了屋子,我跟苍嘉刚坐下,吴婶就已经动作迅速地端上一壶热茶,沏上两杯,先递了一杯给苍嘉,说:“嘉少爷,您尝尝看,这是雨前的龙井,上回少爷赏给我,我一直收着舍不得喝呢。” 苍嘉说:“吴婶每次都这么破费,以后我若是常来这里坐坐,岂不是会把你那些私藏都给吃喝光了?” 吴婶笑得整张脸都快开出花来:“看嘉少爷说的,只要是您,别说私藏,就是所有的东西都送给您,那也是应该的呀。” 说着她又殷勤地端了一个白瓷盏来,上面端端正正地码着十来个花朵儿似的粉红色糕点,好看极了。 “嘉少爷,再尝尝这个,这可是新造的牡丹糕,爽口着呢。” 苍嘉听话地伸出一只苍白修长的手来,捡了最上头的一块,慢慢放进口中,吴婶的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他咀嚼的嘴,迫不及待地问着:“怎么样?怎么样?” 过了一会儿,想必那糕点是嚼完了,苍嘉微微一笑:“果然不错,入口即化,甜而不腻。嫂嫂你也尝一尝。” 吴婶到这时才想起还有一个我来,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少奶奶也尝尝看,咱们家做糕点的方师傅,手艺可是一等一的好呢。少奶奶要是吃着好,以后叫方师傅多送一些过来。” 我依言尝了一块牡丹糕,果然很好吃,我还从未吃过这般美味的点心,轻轻巧巧地熨帖着舌头,淡淡的清香和清甜在口中亲昵纠缠。 好一会儿,在苍嘉和吴婶两人的注视下,我也笑着说:“很美味。” 他们两人都笑了,吴婶又劝我多吃一点,苍嘉忽然道:“吴婶,我忽然很想吃白水煮熟的鸡蛋,你那儿方便煮上两只么?” 吴婶赶紧说:“方便,方便着呢,刚巧有几只新鲜鸡蛋呢,我这就去煮,一会儿就好。” 我心里纳闷,这么好的点心不吃,怎么忽然想吃鸡蛋呢?像是知道我在想什么似的,苍嘉笑着说:“你脸上还肿着呢,用熟鸡蛋揉一揉,会好很多。待会儿你留下一个,等没人的时候揉一下。”说完不等我说话,他就换了话题,问我有没有看过赶集时候演的杂耍。 没一会儿吴婶就用小盘子装着四个鸡蛋进来了,还说:“我用冷水浸过了,现在正好吃。” 苍嘉笑着谢过她,又说:“我一会儿出去办事,带在路上吃。”一面伸手拿了两个用手帕子包起来,一面对我说:“剩下的也请嫂嫂尝尝。” 我赶紧谢过苍嘉,又谢吴婶。吴婶笑着说:“少奶奶您才进门,所以不知道,我们府上人人都夸嘉少爷好,不管男女老幼,没有一个人没受过嘉少爷的恩典呢。嘉少爷从小就心眼儿好,对我们这些下人也从不粗声大气的,偶尔出了点篓子,也想法子帮我们解围,自己得了好处,也一定不会忘记底下的人。去年我们家那口子伤着了腿,要不是嘉少爷从一个神医那里求了仙药来,只怕我家那口子到现在走路还不利索呢。” 听了这些,我却丝毫也不觉得意外,好像苍嘉做这些事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不管是他让人如沐春风的声音也好,还是温和可亲的笑容也好,似乎都在对别人说着一件事——他是个好人。 只看我们初次见面,他就好心地帮我解围了两次,也就不奇怪吴婶会对他如此感恩戴德了。 吃喝了一回,苍嘉就告辞离开,我送他出门,他转过脸来,看了我一眼,有些犹豫道:“嫂嫂今后要多加小心,平日最好留在院子里,少出门,少跟不相干的人说话。如非必要,最好……别跟大姐碰面。” 前面说的那些我大致都了解,谨言慎行自是护身良药,可最后一句……为何独独提到大姐? 我来不及细问,苍嘉已经微笑着告辞离开。回到屋里,照了照镜子,脸颊果然微肿着,不过已经不疼了。我剥了一个鸡蛋,慢慢揉了揉脸颊,果然好受了很多。又琢磨了一下苍嘉的话,却百思不得其解,于是叫来吴婶,找出针线家什,动手做女红。 8 8、共浴 ... 海老太太叫我做些东西,就算她不叫我做,我也很想做一个什么送给海瑾天,好让他随身带着。 “吴婶,相公他平时随身会佩戴饰物吗?”我想先向吴婶打听打听。 吴婶想了一想,说:“少爷嘛,平时喜欢穿深色的衣裳鞋帽,从没见他戴过扳指玉佩什么的。少奶奶想做个东西给少爷?” 她眼睛亮闪闪的,话里带着深意,在她的注视下,我没来由地不好意思起来,低头“嗯”了一声。 吴婶笑了:“要我说啊,就做个荷包好了,少爷小时候伤寒留下了点儿病根,天冷的时候偶尔会咳嗽,所以平素会带些生津润肺的丸药在身上。做个荷包,刚好把那些丸药装进去,可以每天带着,刚好。” 我感激地点点头:“是这样啊,那就做个荷包。” -- 第16页 “颜色嘛,老成点儿的好,样式也别太浮夸了,少爷喜欢简单素净的。” 我听从了吴婶的意见,准备做个荷包。又仔细询问了海瑾天常穿的衣裳,吴婶说大多是黑色的,我就决定用绛红色的绸缎来做,再压上黑边,绣上黑线,一定很好看。 吴婶兴冲冲地给我找绸缎和丝线去了,我看看天色不早了,屋子里昏暗下来,就把各处的油灯和蜡烛都给点上。刚把屋里最后一支蜡烛点上,海瑾天回来了。 我没来由的心里一喜,迎到主屋里:“相公回来了。” “恩。”他淡淡地应了一声,表情严肃。 我想到中午吃饭时他的脸色,不免紧张起来,该不是,还在生气吧?虽说确也不关我的事,但纠论源头,毕竟是因我而起。 见他不发一言在主屋的大方椅子上坐下,我沉默了片刻,还是搭讪着说道:“我去沏壶茶。” 他又是“恩”了一声。 我估摸着这应该是表示同意,于是就自顾自地去冲了一壶茶,用托盘端着茶壶和茶杯,送到他坐的条桌前放下,给他倒了一杯,端起来递给他。 他喝了一口,眉头稍皱:“有些淡了,我平素惯喝浓茶。” “是,我记下了。” 虽说茶水冲得淡了,但他还是又喝了一口,抬眼看了我一眼,说:“你也坐吧,就我们两个人在,不用那么拘谨。” 我心想,就冲着你那黑沉沉的一张脸,想不拘谨也难啊。他像是听到我心里的话一样,双目紧紧地盯着我,道:“我不怎么爱笑,但并不是情绪不好,只是惯常这样了,你不用太过在意。” 我吃了一惊,下意识就说:“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的?” 他的脸上罕见地露出一抹笑意,虽然很淡很淡,他说:“你在想什么,一看就知道了,都写在你脸上呢。” 是么?这倒是头一回听说呢。我摸了摸脸,不免发觉还是有些微肿着,好在已经天黑了,别人看不真切,不然万一被海瑾天发现了,问起来,我倒也不好解释。 我说:“那我以后也要跟相公一样,永远都皱着眉头,叫人猜不出我在想什么。” 海瑾天又是一抹笑意:“那样不好,你就像现在这样最好,简单。” 简单? 这是在夸我么? 应该是的吧…… 我不好意思看他,于是又低下头来,却被他伸出一只大手,一把将我拉了过去,我一个重心不稳,直接跌坐在他腿上。 一股浓重的男人气息扑面而来,我想到昨夜的种种,不禁又羞又窘,身子都软了半边。 “月婵,后日,我不能陪你回门了。爹有件事要我去办,后日,要出趟远门。”他突然开口。我本以为他抱我过来是要做什么让人脸红心跳的事,没想到是说这个。 “不碍的,我本来也就没准备回去。”我说。 还回去做什么呢?在花轿上我就想好了,从此以后都不再有娘家。 海瑾天沉默了一会儿,说:“那好,我回头跟娘说一声。”他没有问我为什么不想回娘家,可我估计他大抵是知道理由的。 “恩,相公出远门,是去什么地方,要去几日呢?”我刚进门他就要出远门去办事,一来应该是事情真的很重大,二来嘛,我也确实算不上什么重要人物。 “就去邻县,两三日就回来了。你在家若是觉得闷,就去陪陪奶奶。” “是,我知道了。”想了想,我又说:“我帮相公收拾行李吧。” “不用了,有下人会去弄,再说,东西都在我屋子里。” “是。”我没再言语。一般说来,夫妇总是会住在一起,像我现在住的小院子,本该是安置小妾的方式。我虽不在意住在哪里,却还是会为不能跟海瑾天朝夕相处而感到遗憾。 许是因为后日就要出门的关系,海瑾天当晚对我算得上是温柔备至,特地问了我喜欢吃的菜肴,嘱咐张妈、吴婶齐齐整整拾掇了一桌子好酒好菜,拉着我与他对饮。 海瑾天真的是一个沉默寡言之人,就算是酒过三巡,他也不曾打开话匣子,只是偶尔跟我说上几句,我却也觉得开心。 吃喝完毕,我酒量不算太好,这时只觉得有些晕晕乎乎的,于是就在里屋的贵妃床上靠了一会儿。半梦半醒之间,隐隐听见海瑾天在对吴婶说着什么。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酒意稍退,揉了几下额头想要坐起来,却听见一阵脚步声传来,海瑾天进来了。 “好些了么?” “恩。好多了。”我说。 海瑾天点点头,缓步踱过来,走到贵妃床前,忽然弯下腰来,伸出双臂,一把将我打横抱了起来。 “相公?” 他也不说话,径自抱着我往外屋走去。我有些奇了,怎么不是往床边走,是往外走呢? 谁知他很快穿过外屋,一径走到旁边的屋子里,我这才发现里头放置了一口非常大的木桶,盛满了热水,水汽蒸腾,鼻尖还隐隐缭绕着若有似无的香气。 “相公要沐浴吗?” 海瑾天轻轻将我放下,说:“正是。” 我当然是立刻帮他宽衣,然后将脱下的衣裳挂在角落里的屏风上,很快他就身无片缕了。我垂下头去,不敢正眼瞧向他壮硕的身躯。 他却并不进到浴桶中,反而一个大步朝前,贴近我。 -- 第17页 “相、相公?” “你也脱了衣裳。”他语气平常。 “什、什么?” “脱了衣裳,跟我共浴。” 什么?共浴? 这!这怎么可以呢?那该多害臊啊!怎么可以跟、跟他一起沐浴呢?许楠尚且在世的时候,别说共浴了,除了在床上,我连看到他不穿衣裳的时候都少有。 这海瑾天,怎么这么大胆胡闹呢? 许是见我久久没有反应,海瑾天忽然伸出手来,三下五除二,就解开了我的衣带。 我下意识地往后退去:“相公,这样……不可以的。” “为何不可?我们不是夫妇吗?” “是夫妇不假,可、可、可……” “月婵,你不必这么害羞,来,放轻松一些。” 我还是忸怩着不敢让他靠近,他忽然面色一沉:“自古以来以夫为天,为夫说的话,你也不听了吗?” “当然不是!”我一惊,却不敢再动了。 他的目光里闪过一丝满意的情绪,然后动作麻利地将我全身衣物剥除,在我的尖叫声中光溜溜的将我抱起,毫不温柔地放进了浴桶里。 浴桶很深,我慌慌张张地蜷起双腿,抱住膝盖,紧张地像是整颗心都要跳出来。 “哗”,“哗”,接连两下水声,海瑾天踏进了浴桶。这浴桶真的很大,同时坐进四个人只怕也足够了,也因为这样,我才得以蜷缩在边缘,完全不敢往他的方向看去。 “过来。”海瑾天低声道。 我兀自垂着头,不敢动。 “你又不听话了。” 我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只觉得委屈非常。他却浅浅地笑了:“你呀,我有欺负你?” 我点点头,很快意识到不对,又摇摇头。 他叹口气,摇了摇头,大手一伸,一使劲儿,我就身不由己地卷进了他的怀里。 “哆嗦什么?我是吃人的老虎不成?”他说。 惊他提醒,我才发现自己全身都绷得紧紧的,还不停地颤抖着。 “你可真不像是嫁过一次的女子,哪会有人似你这般害羞的呢?” 我没吱声,天知道我从前一点儿也不喜欢夫妇之间做的那些事儿。 想到从前,我猛又记起自己现今的处境。怕他瞧出我情绪不佳,于是没话找话说:“相公,我帮你洗背吧。” 海瑾天摇摇头:“不忙不忙。”一边说着话,他猛一低头,双唇贴在了我的唇上。 炽热、凶猛,连呼吸都在一瞬间被他全部夺走了。 我脑海中清明不再,只知道迎合他所有霸道的举动,然后,不由自主地呻吟…… 那一夜,从浴桶到桌上再到床上,我已记不清究竟跟他纠缠了多久。我只知道当我第二日醒来的时候,天早已大亮,海瑾天结实的臂膀紧紧地搂着我,搂着我…… 9 9、意外发生 ... 天尚未亮,海瑾天就带着下人出发了。我也陪着他一块儿起床,一块儿用了一点儿早饭,然后就在屋子里就着油灯缝制荷包。 到各个院子的人都起来的时候,我开始有些觉得昏昏欲睡,好在吴婶冲了一壶很浓很浓的花茶送来,热热的喝下去,只觉得清爽了很多。 看看时辰差不多了,我就去给海老太太请早安,吴婶陪我一块儿,手里端着我的针线盒子。海老太太昨天就叫人带话来了,叫我今儿过去陪她说话。我估摸着是老人家想问问孙子出门的情况。 “给奶奶请安。” 海老太太刚喝下一盏生姜红枣茶,正要用早饭,见我们去了,笑盈盈道:“来啦,坐我边上来。” “是,奶奶昨夜睡得可好?” “好,很好。瑾天呢?” “一个多时辰前就出门了,昨夜睡得早,相公看着还挺精神的。”我说。 “这就好,那孩子出门前总爱闹心,常常整宿得睡不安心,他能睡得好就成。早饭呢?用了多少?” “用了一碗饭,跟昨日早晨一样。”幸好吴婶是个很健谈的人,所以我事先知道海老太太对于海瑾天的事情总会事无巨细详细询问,所以才格外留了心。 “恩。”海老太太点点头。这时早饭摆了上来,她问我:“月婵也再用一些吗?” 我赶紧笑着说:“我才陪相公用了早饭,这会子还不饿。” 于是,海老太太用饭,我在一边盛粥送汤,服侍她吃完。 早饭毕,海老太太看了看外头,说:“今儿日头很足的样子,月婵啊,陪我去院子里走走,也克化克化。” “是,我也正想着去外头晒晒太阳呢。”我就扶着海老太太走到阔朗的院子里,慢悠悠慢悠悠沿着鹅卵石铺就的小径四处踱步。 走了一会儿,海老太太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说:“是了,因为瑾天出去办事,不能陪你回门,你娘家人只怕会怪我们海家不识礼数呢。” “没有的事,相公事务繁多,我爹娘他们一定会理解的。”早就银货两讫了,到这种时候了,他们还会有抱怨人家不识礼数的份儿? 海老太太刚要说话,只听院子外传来一阵女子嬉笑说话的声音,她就停下了脚步,把脸朝向院子口,问道:“这是谁啊?在外头这么吵吵闹闹的。” 仆妇刚要过来回话,就听一个女子的声音响起:“奶奶,奶奶,我给你看件好宝贝!” -- 第18页 那声音一入耳朵,我就浑身一紧,头皮隐隐一阵发麻,因为这个声音的主人不是别人,正是我唯恐避之不及的大姐。 环佩叮当,大姐嘻嘻哈哈地带着几个丫鬟走进了院子,一股香风随之卷了过来。 “奶奶!你看……”大姐的声音戛然而止,连走动的脚步都随着声音的停止骤然顿住,接着用一种常人通常看到老鼠蟑螂时的目光将我全身上下扫了一遍,再开口时,嗓音就不复方才那般叮咚作响了。 “你怎么也在这儿!”大姐道。 我毕恭毕敬地道了个万福,垂头站在海老太太身后侧。 “瑾娘,你怎么这样说话!”海老太太声音严肃:“瑾殊都跟着相公回家去了,你做什么还呆在娘家?”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我隐隐感到海老太太不是非常喜欢这个大孙女,语气之严厉,想必海瑾天是永远不会遇到的。 大姐停了一会儿,从身后的丫鬟手上夺过一个深红色的小匣子,脸上恢复了兴冲冲的表情,一边往这边走来,一边说:“奶奶,你看你看,我给你带了个好宝贝来啦!” 海老太太兴趣缺缺:“我都活了这么大把年纪了,什么宝贝没见过?” 大姐很快就走到海老太太面前,兴高采烈地将那个小匣子打开,直往老人家眼睛底下送:“你看你看,多有趣儿!” 海老太太瞅了一会儿,说:“唔,这么大的猫眼儿倒是不常见。” “是吧是吧,我说这是个好宝贝了。” “不错,从哪儿弄来的?” “嘉弟从外头带回来的,本来送给娘了,我看着稀罕,就找娘要了过来。” “哦,原来不是要送给奶奶的,是拿给奶奶看看的。” “哎呀,奶奶要是喜欢……我……就送给奶奶好了。”大姐嘴上是这么说,脸上却是一脸舍不得的表情。 海老太太轻轻叹了口气:“我都这么大年纪了,再要这些个宝贝也没用了,你自己好好收着吧。” “恩!”大姐高高兴兴地又把小匣子盖好,然后递还给方才那个捧着匣子的丫鬟手上。 “瑾娘啊,我看今日天气不错,你又得了个好宝贝,不如好事成双,我叫老林头带人送你回家去。” 大姐的身体明显一颤:“不,我过几日再回去。” 海老太太缓缓抬头,锐利的目光紧紧盯着大姐:“回去!” “不!我不回去!我夫家都没说什么,奶奶为何要管这么多?”大姐面色一下涨得通红,接着不管失礼与否,两手提起裙子,撒腿跑了。 海老太太面色阴沉,等大姐跑远了,好半天她才叹了口气,对我说:“月婵,扶我回房去吧,我累了。” “是。”不敢耽误片刻,我立刻扶着海老太太回了房间,仆妇丫鬟们立刻铺好软榻,让海老太太靠着休息。 “月婵啊,今儿我精神不太好,你先回去吧,明儿早上过来,陪我一起用早饭。” “是。奶奶好生歇息,月婵告退。”我带着吴婶从海老太太的屋子里出去。 走出院子没多久,只见方才捧匣子的那个丫鬟志趾高气扬地站在路中央,目光里满是不屑。 “这不是霞儿姑娘吗?”吴婶为人一向热情,立刻招呼道。 那霞儿姑娘用鼻子哼了一声,没搭理吴婶,而是看着我说:“我们家小姐叫你过去,你一个人!” 犹豫了一下,我问道:“不知大姐叫我过去,所为何事呢?” 霞儿姑娘生气了,两只眼睛一下瞪得老大,鼻孔“吭哧吭哧”的朝外吐气:“叫你过去就过去!我们小姐说的话,你也敢不听?” 我当然不敢不听。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虽然我明知道这一去准没好事,可若是不去,只怕更会惹出篓子来。海瑾天又不在家里,就算在,只怕也帮不了我什么。 于是我对吴婶说:“吴婶,你先回去吧,我去见过大姐再回去。” 吴婶眼神闪烁,欲言又止,像是在担心什么似的,却又碍着霞儿姑娘在场不敢说出口的样子。 “吴婶,那我就跟霞儿姑娘先走了。” “少奶奶千万小心啊。”在我迈出脚步前,吴婶忽然凑近我,低声说了这么一句。 “好了好了!快点儿跟我走!”霞儿姑娘不耐烦地催促道,我不敢怠慢,跟着她走了。 左弯右绕,走了好一会儿,只觉得屋厦越来越陈旧,花草树木也越来越繁茂,看似无人修剪过的样子,再走了一会儿,居然连一个下人的动静都听不到了。我心里渐渐疑惑起来:这是要走到哪里去? 心里一疑惑,脚步也就慢了下来。那霞儿姑娘不满地回头训斥我:“走快点儿!” 我说:“这位霞儿姑娘,不知我们这是要走到哪里去?” “我带你走,你就只管走好了!问那么多做什么?难不成还真把自己当成海家的少奶奶了?”她又是从鼻子里轻蔑地一哼。 不错,我确实算不得什么正儿八经的海家少奶奶,只怕这家里也没几个人把我真的当成少奶奶对待。可不管我是什么身份,我都有权利决定自己要不要继续走下去不是? 我说:“我忽然觉得不太舒服,只怕是早上吃坏了肚子,急着要上茅房,请霞儿姑娘跟大姐说一声,月婵失礼了。你想闹肚子之事可大可小,若是在大姐面前出丑,污了大姐的地方,只怕不妥,月婵还是这就回去,找大夫开了药,待明日再向大姐请安赔罪。” -- 第19页 那霞儿姑娘脸色大变:“什么?你敢不去?” 我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愈来愈强烈,又联想起苍嘉跟我说的话,后脑勺一阵阵发紧起来。还是先溜了再说,不管有什么责难,闹到海夫人那里去了只怕还好办些。 于是脸上仍然陪着笑,再用双手捂住肚子,做出一副为难的神情:“还望大姐见谅,月婵确实是不太舒服。” 说话间,我开始往后退去,那霞儿居然迈步朝我走来,我心一慌,转过身去,拔腿就跑。 “砰!”没跑几步,居然跟人撞了个满怀,那人铁塔似的高大,撞得我有些头晕眼花。 这是怎么了? 没等我反应过来,就听见大姐那尖利的声音响起:“还敢跑?哼!我倒是要瞧瞧你能跑到哪里去!” “救……!”一只巨大的手掌掩住了我的口鼻,将我的呼救声掐断在了喉咙里。 这是要做什么?他们要扛着我去哪里? 我惊恐得背部都开始抽搐起来,只看见眼前的树木房屋不停的往后退去,我又看见前面出现一口深幽的碧池,心里蓦地一揪。 难道?难道? 我真恨自己的预感居然如此强烈! 下一个瞬间,我就被那铁塔似的人高高举起,然后像扔掉一块小石子似的,抛进了碧池里。 10 10、闹剧 ... “救……”我一个救命尚未完全叫出口,刚扑腾了几下,就发现自己的身子没有完全被水给淹没,就算是跌坐在池中,那水也没有淹过我的脖子。 事发突然,我完全反应不过来到底是出了什么事,紧接着更让人匪夷所思的事情发生了。方才那凶神恶煞的霞儿姑娘居然露出一副天仙般善良可亲的神情,焦急万状地冲着我喊:“少奶奶,少奶奶,您怎么不小心掉进池子里去了!哎呀!哎呀!小姐!小姐!您快来呀!少奶奶不小心摔进池子里啦!” “什么?弟妹摔进池子里了?那还了得?”大姐方才那刺耳的声音骤然变得温柔起来:“傻宝,你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把少奶奶从池子里扶起来!” 于是,我像个傻子一般坐在碧池里,任由刚才那个将我掷向池子的铁塔似的高大男人将我举起来,轻轻放回岸边。 然后大姐十分热情周到地吩咐着:“霞儿,赶快把弟妹扶到屋子里去!弟妹的衣裳全都湿了,要是得了风寒可怎么办?傻宝,你赶紧去叫史大夫,叫他立刻去少奶奶的院子给少奶奶诊脉!” “是。”那傻宝领了命令,立刻迈开大步走了。我则被霞儿用双臂夹着,连拖带拽地往回走。 因为刚才闹出了不小的动静,所以沿路上的下人也被惊动了,不少人都十分好奇地盯着我一身浸满绿苔藓的湿淋淋的衣裳看,霞儿姑娘不厌其烦、温柔可人地向所有好奇的人解释着:“哎呀,少奶奶非要缠着小姐去后院走走,结果不小心滑进池子里去了。亏得我们小姐发现得早,不然,少奶奶可就大事不妙了呢。” 大姐也非常亲切友好地说:“哎呀,霞儿,你说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弟妹是从乡下小户人家过来的,没见过世面,自然是不知道汉白玉砌成的池子是不能跑那么快的嘛。” “哎呀,小姐,都怪霞儿不好,要是霞儿紧紧跟住少奶奶就好了。” “霞儿,这怎么能怪你呢?弟妹当时那么兴奋,跑的那么快,谁能追的上呢?” 两个人一唱一和,倒有些像偶尔赶集的时候,戏台子上唱戏的戏子。我始终一言不发,只是任由霞儿夹着我一股劲儿地朝前走去,然后看到她们惊动了越来越多的人,直到回到我自己的那个小院子。 “大姐?这是?”刚走进院子,就看见苍嘉迎了上来,后头跟着面色焦虑的吴婶。 大姐看见苍嘉,先是愣了一下,紧接着莞尔一笑,道:“嘉弟怎么在这儿?” “我刚巧路过,吴婶想要请我喝杯茶呢。”苍嘉笑盈盈的,目光又转到了我身上,再次询问:“嫂嫂这是怎么了?为何如此狼狈?” 我看了他一眼,没说话,也确实是说不出话来。摔进池子时受到的惊吓尚未平复,紧接着又裹着一身湿透的衣裳走了这么老远的路,风早就将我全身吹得凉透了。 大姐立刻满面笑容的把话接了过去:“方才在奶奶那里碰到弟妹,她说对这院子生疏的很,我刚巧又无事可做,于是就好意带着她四处走了走。谁知那么巧我们走到后院,弟妹见前头一池碧水好看的紧,就一个人跑了过去,我们在后头追上去,谁知弟妹已经滑进池子里去了。嘉弟你也知道的,那池子边上的汉白玉滑脚的很,弟妹当时又那么急切,所以一个不小心就摔进去了。” 苍嘉的脸上不置可否:“原来如此,那就赶紧扶嫂嫂回房换上干净衣裳吧,吹了风怕就不好了。吴婶,请你去烧些热水来。” 吴婶赶紧就往小屋子那边奔去,我则继续被霞儿姑娘夹着往房间里走。进了房,苍嘉留在了外头,大姐想要跟进来的时候被苍嘉叫住了。 霞儿将我扶进了房间,就立刻嫌恶地放开手,好像两只手碰过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似的,用一个帕子拼命地擦手。 我也懒得看她,身上湿漉漉的衣裳已经耗光了我的力气和精神,我托着沉重的脚步打开箱子,找了衣裳出来,然后关上里屋的门,费力的脱下全部湿衣裳,随便找了块干布擦了擦身体。 -- 第20页 “少奶奶,热水来了,我给您送进来吧。”吴婶的声音响起。 我赶紧披上一件外衫,把门打开,将吴婶让进来。她手里端着老大一只木盆,里面盛着大半盆冒着热气的水。 “少奶奶,您没事吧?”她压低了声音问道。 我勉强挤出一个笑脸,说:“没事,不小心掉进池子里去了。” “不小心?这……”吴婶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蹲下去,将我脱下的湿衣裳都捡了起来,卷成一团抱着:“我把衣裳拿去洗洗,少奶奶您赶紧用热水擦擦,穿上干净衣裳,我刚才听说惊动了夫人,只怕待会儿要过来问话的。” 我谢过她,等她关门出去,我就用热水把全身简单擦洗了一下,感觉好受了一些。 过了一会儿,我刚穿好所有的干净衣裳,就听见外头传来一阵骚动,紧接着,苍嘉的声音响起:“义母,您来了。” “娘,您可总算来了!”那是大姐,声音里充满着喜悦。 我在心里无声地叹息了一下,知道这出闹剧还没演完,于是打开房门,走了出去,对着一身华贵绫罗的海夫人行礼:“娘。” 海夫人似笑非笑:“我怎么听见下人们都在嚷嚷着,说你自己在后院乱跑,,结果摔进水池子里去了,有没有这回事啊?” 我尚未回话,大姐就抢着说:“哎呀,娘,您别怪弟妹了,弟妹这种小家小户里养出来的,原先那个夫家也只是个普通人家,这不是没见过什么世面吗?乍一看到咱们家的亭台楼阁,难免看花了眼,心中亢奋嘛。” 海夫人冷笑了一声:“我可不管你从前在家里是什么样子,在原先的夫家又是什么样子!既然进了我海家的门,就该知道我海家的规矩!你身为海家的媳妇,行不正坐不端,试问今后将如何在下人面前立威?简直是笑话!瑾天才刚刚出门,你就闹出如此大的事情来!这不是叫家里上上下下都看瑾天的笑话么?” 我低着头,又在心里无奈的叹息一声,可嘴里却恭顺的说道:“月婵知错。” 于是见我太过刻板乖顺,海夫人居然好一阵沉默,良久,她才说:“以后若再出这样的丑,可别怪我动用家法!知道自己上不了台面,就别在外头晃悠!老老实实待在你这院子里!” “是,月婵谨记。”我仍是低垂着头,看着自己的鞋面,上面绣着大朵的牡丹花,漂亮极了。 “还有,今日是瑾娘叫人救了你,你可得好好记下这份恩情!”海夫人又说。 我对着大姐深深一鞠:“此番大恩,月婵必定没齿难忘。” 大姐清清嗓子,嘿嘿笑道:“弟妹真是客气了,你是瑾天的媳妇儿,我定会好好照顾你的!” 她着重了“照顾”二字,我的后脑又开始一阵阵的发紧。我摸不清这个大姐到底想要做些什么,今日这么一闹又是为着什么。 如果她是想要害我,何至于这么做出这么愚蠢的让人人都可以发现的事?如果是真的想要害我,那么从前海瑾天死去的那些妻妾,都是大姐的所作所为? 她就用这么简单蠢笨的法子去害死了四个人,而海家上下都不曾发现? 我不信。 不过大姐对我的厌恶是显而易见的,并且很明显的,她对今日这件事洋洋得意,捉弄我似乎是一件太有趣不过的事。我一时也闹不清是她的秉性太过恶劣,亦或是我的为人太遭人厌。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等到海夫人和大姐都说完了,说够了,心满意足了,才终于带着丫鬟老妈子们走了。 我许是因为低头低得太久,猛一下居然抬不起来。我听见苍嘉将她们送走,然后又走了回来:“嫂嫂,进屋去歇着吧。” 我想回话,也想点头,却觉得四肢沉重,只能勉强“恩”了一声。 苍嘉又说:“吴婶来找我,可惜我开始不在家里,不然我早些赶去,也许嫂嫂就不用受这个苦了。” 我咽了口口水,用力说话,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很细小:“嘉少爷有心了。” 苍嘉怔了一下:“嫂嫂……您……没事吧?” “嗯?我?我没事呀。”我奇道,慢慢把头抬起来,觉得脑袋愈发沉重。我迈腿朝屋里走去,谁知双脚一软,整个身子居然朝下倒去。 “嫂嫂?”苍嘉温和的声音变了调。 我以为我会摔倒到地上,谁知我没有。我落进了一个消瘦的怀抱里,怀抱的主人动作温柔,还带着一股好闻的很淡很淡的香气。 这是……苍嘉? 我眯着沉重的眼皮,总算还记得说一句道谢的话:“多谢,多谢你了。” 然后,我还记得那双温柔的手在不停地轻轻颤抖,那个声音在不断的轻声唤我:“嫂嫂!嫂嫂……” 再然后,我的脑袋越来越重,那个怀抱又让人觉得意外的安心,于是,我就那么沉沉的睡了过去,睡的不省人事。 11 11、亲近 ... 好大的一片油菜地啊!开满了金灿灿的油菜花,一眼望不到边。我在油菜花地里撒欢儿的疯跑,快活极了。 跑了好一阵子,我忽然想起,现在不是秋天么,为何会开满这么大一片油菜花?这事儿还真是奇妙! 我一边兴奋着一边奇怪着,冷不丁响起一个骇人的刺耳的女子声音:“你这贱人!居然敢到油菜花地里来乱跑!就凭你也配吗?来人啊!给我把这个贱人扔到土里埋了!” -- 第21页 “啊!”我后脑一阵发紧,忍不住大叫出声。 “嫂嫂!嫂嫂!你怎么样了?”忽然传来了一把清朗通透的温柔声音。这是谁来着?对了,这是苍嘉呀!苍嘉受了吴婶之托,来救我来了? 我大喘一口气,冷不丁地睁开眼睛。 咦? 睁开眼睛? 我方才是闭着眼睛在跑?可那些金灿灿的油菜花是怎么一回事? “嫂嫂,你醒了。”我正纳闷着呢,苍嘉的声音又响起了。 “少奶奶总算醒了,您可把我们给吓坏了呀!”吴婶的笑脸骤然放大在我面前。 我使劲一想,终于醒悟过来,是了,我那时候晕倒了嘛。方才一定是在做梦了。 “呵呵。”我傻乎乎地笑出了声。 “哎呀,少奶奶这是……”吴婶担心地看向我。 我赶紧说:“让你们担心了。” 吴婶的表情一松,从旁边端过一碗黑乎乎的汁水来:“大夫说了,让少奶奶醒来就喝。” “这是药?我病了?”我有些不解。 “史大夫说嫂嫂受了惊吓,又着了风寒,所以配了副药来,喝下去也好压压惊。”苍嘉的神情还是那般温柔可亲,可双眼下却隐隐有些黑影,看上去很疲倦的样子。 我看外头天还亮着,就问:“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吴婶说:“快吃晌午饭了。” 诶?我折腾了那么久,又好像睡了很久的样子,怎么居然还是上午? 苍嘉像是知道我在疑惑什么似的,笑了笑说:“嫂嫂,现在是第二日的上午了。” “可不是吗?少奶奶都睡了一天一夜了!昨天张妈又不在,我一个人担惊受怕的,幸亏嘉少爷特地留下来守着呢。” 我颇有些受宠若惊。为着这么小的事,就让苍嘉在这里呆了整晚,这可真是过意不去啊。 “这……这怎么好意思呢?这叫月婵如何感激才好呢?” 苍嘉又笑了:“嫂嫂也太客气了,咱们不是一家人么?大哥不在,我们也不敢惊动了奶奶,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的。” “少奶奶,嘉少爷就是这样的人,什么人有了难处他都会看不过去出手帮忙的。您就别想太多了,赶紧把这药吃了,我再去给您煮些粥吃。” 我依言接过药碗,几口就把药给喝了。很苦,喝完后我恨不得把舌头给吐出去,可当着苍嘉和吴婶的面,我可不敢这么做。 “您含着这个。”吴婶拿过药碗,又递过来一个小纸包,里头装着一小撮蜜饯,油光光的。 我就伸手拿了纸包过去,捻了一粒放进嘴里,一股酸酸甜甜的味道涌出,很好吃。 其实我是很爱吃零嘴儿的,什么云片糕,花生糖,蜜饯儿,我都爱。可惜在许家的时候许刘氏不许我吃,在家的时候又没钱吃,这蜜饯儿,都不知道是隔了多久的回忆了。 我嘴里含着一粒,眼睛看着手心里的小纸包,有些愣神。 “嫂嫂,吴婶去熬粥了。这个蜜饯儿不好吃么?”苍嘉忽然开口。 “嗯?”我扭过头去,吴婶不在,苍嘉眼神温和地望着我。 “若是不好吃,回头我叫人送些更好的来。”他说。 我赶紧摇摇头:“不,这个很好吃,很好。” “我见嫂嫂不说话,还以为是嫌蜜饯儿不好吃。” “不是的,是太久没有吃到这个了,所以太高兴了。” “嫂嫂喜欢,以后叫吴婶她们常去管事儿的那儿拿,咱们家每一季都会做很多小点心之类的。” “是吗?看来到这里来,也不全都是坏事呢。至少,每天都能吃到很好吃的饭菜,还有这些零嘴儿呢。”我笑了笑。 苍嘉沉默了一会儿,道:“嫂嫂是真心这么想的么?” “诶?”我颇为意外,不解地朝他看去,怎么他会突发此言呢? “嫂嫂愿意嫁进来,我想整个县上的人都觉得奇怪,好好的一个人,为何愿意嫁过来,难道不要命了么?所以,嫂嫂会因为这点儿东西就觉得不全是坏事,我……我不能理解。” “哦,是这样呀。”不知道为什么,对着苍嘉,我总是可以很轻松地说话:“其实很简单呀,因为除了嫁进来,摆在我面前的只剩下死路一条。要么立刻自尽,要么就嫁进来,再多活上一年半载的。能多活一天是一天呗,对我来说,也就这么回事了。不然的话,我还能怎么办呢?” 又是一阵沉默,他许久才缓缓道:“那现在呢?后悔了么?比起这里的无理取闹和羞辱,会不会觉得死了更好?” 我睁大了眼睛:“怎么会呢?” “为何不会呢?”他的表情很严肃。 我想了想,很认真的说:“我也不知道,可是想太多了也无用。我不晓得自己还能再活多久,所以,只要活着一天,我不想为了昨日那样的事,跟自己过不去。” 苍嘉低下头去,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我就倚在床头,吃起了第二粒蜜饯儿。真甜,而且连核儿都是剔干净的。 “嫂嫂,好像吃过很多苦。”他低着头,眼睫毛在脸颊上投下一片淡淡的影子。我心里却在想:屋子里有这样的阳光照进来,真好。 “其实……也没有什么。” 昨日那样的闹剧是吃苦?我可不这么认为。真正的苦我早就受过了——那些来自自己的骨血亲人的残忍抛弃。连那样的事我都受过了,还有什么会是苦呢? -- 第22页 “嫂嫂,跟很多人……都不太一样……”他轻轻道。 我又吃完一粒蜜饯儿,奇道:“哪里不一样了?” “不怨天尤人,性子也没变刻薄。”他说:“我听过嫂嫂的事,所以觉得嫂嫂……不太一样。” “哪有什么不太一样的呢?那些事也不是我自己能选择的,就好像现在一样。我不过是认命罢了。” 他有一瞬间的表情变得有些古怪,牙齿也紧紧地咬在一起,嘴唇紧抿,好一会儿,他喃喃道:“认命……认命么?” “什么?”我不懂他重复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 他轻轻咳嗽了一声,表情恢复了平常的样子:“哦,没什么。” “呵呵。”我笑了笑,没话找话问道:“嘉少爷是什么时候来这里的?” “很久了,七岁过来的,如今也快二十年了。我跟大哥是同年出生的,不过一个是年头,一个是年尾。进来后就一起拜了夫子读书,长大了又一起打理家里的事。不过我没有大哥能干,很多事都要仰仗大哥。” “嘉少爷的家眷呢?上次吃饭的时候没见着呢。” 他的表情又有那么一瞬间变得不太自然,不过很快就笑着说:“我没成家。” “诶?”我很惊讶。 他跟海瑾天同年,二十六的男子居然还未成家?再说苍嘉又是一表人才、文质彬彬,虽是养子却也顶着海家的名头,自然不会娶不起媳妇儿,这还真是怪哉。 像是意料到我会如此吃惊似的,他的笑容一下绽开了:“我料到嫂嫂必定是这个神情了,呵呵。” 我不好意思道:“是我失礼了,不该问东问西的。” “就算今日不问,迟早也会知道的。我们这种大宅子里,最不缺的就是包打听了。” “我倒是什么都没听说过。” “时间久了,就啥都知道了。对了,我有几句话,还是说与嫂嫂知道为好。” “请说。” “以后无论是去哪里,都千万带着吴婶,吴婶不在的时候,就带上张妈,一定不能一个人。再有,等大哥回来了,嫂嫂还是跟大哥说一下昨日的事为好。我知道嫂嫂不是嚼舌根子的人,不过事情可大可小,倘若嫂嫂觉得难以开口,那么,我可以代劳。” “我自己来说,不能再麻烦嘉少爷了,您已经帮了我很多忙了。我都不知道要如何谢你才好。” 跟苍嘉说了一回话,倒是感觉心情轻松了不少,好像他是个早已熟识的友人似的,谈话无不畅快愉悦。 再说了一回,我忽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来:“哎呀,我怎么这么糊涂,吴婶说嘉少爷在这里待了一整夜了,我怎么还拉着你说东说西的!嘉少爷赶紧回去休息吧!” 苍嘉莞尔一笑,露出一排雪白的牙:“张妈午后就回来了,到时候我就走。吴婶也是一夜未睡,一个人在这里,只怕不行。” “嘉少爷跟吴婶都去休息吧,我一个人可以的,我也没什么问题,手脚都能活动呢。” “不忙的,左右也就再一个时辰的事。”他说。 我仍要坚持,吴婶轻快的声音却从门口传了过来:“少奶奶,粥好啦!” 我赶紧说:“那要不,嘉少爷也一起吃了再回去?” 苍嘉点头:“嫂嫂不说我也会吃的,吴婶熬的鸡丝粥可是这府中的一绝,我岂能错过?” 吴婶听见苍嘉夸她煮的粥好,笑得合不拢嘴,送上热气腾腾的鸡丝粥和精致点心给我们吃了。 苍嘉果然坚持等到张妈回来才告辞离开,我又喝下一碗药,然后继续昏昏沉睡。 12 12、泪 ... 因为懒得出去见人,也为着多避开大姐她们几天,我足足在房间里待了三天。由于不能跟海老太太说实话,张妈就说我得了风寒。 海瑾天这回出门倒是颇花了些时候,我都不再闭关了,他仍然没有回来。坐在屋子里做荷包,我暗暗想着他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少奶奶,想少爷了吧。”吴婶送进来一碗莲子茶,见我对着手里尚未完成的荷包发愣,随即笑着说。 我被她道破了心思,不觉忸怩起来:“我没有,吴婶……” 吴婶还是笑:“我听我当家的说,少爷就快回来啦,估摸着就这几日了。” “我又没问。”我低下头去,心里却泛起一股喜意。 虽说我也只是刚跟海瑾天相识,可心里却莫名对他有一丝依恋,这种情绪我以前从未有过,所以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 又过了两日,吃午饭的时候,我正端着精巧的细瓷小碗,跟一块烧的非常入味的鸡翅膀做斗争之时,吴婶兴冲冲地奔了过来,把我跟站在一旁的张妈都吓了一跳:“少爷回来了!少爷回来了!” 我立马放下碗筷,将嘴里尚未咀嚼完的鸡肉囫囵咽下:“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了!我刚从前头过来,少爷一行人都回来啦!现在该去老太太那儿请安了。少奶奶你也赶紧去吧。” 我看了张妈一眼,虽然她总是不给我好脸色看,可我知道她在海家已经三十年了,比我这个所谓的少奶奶要懂规矩的多。 于是我恭敬地问道:“张妈,您觉得我现在过去妥当么?” 张妈皱了皱眉头,显是极不耐烦的,但还是说:“去吧,老太太会高兴的。” -- 第23页 “多谢张妈。”我谢过张妈,立刻洗了手脸,用了些胭脂水粉,然后又补上几个头饰,戴上珍珠耳坠和银镯子,才带着吴婶出门。 谁知我居然晚了一步,到了海老太太那里,海瑾天刚刚才走,海老太太等我请了安,说:“瑾天刚走,去他娘那儿了。” “哦。”我有些失望:“那我陪奶奶说会儿话吧。” 海老太太笑着说:“不用,我刚吃了饭,正要睡一会儿呢,你也过去吧。” 既然海老太太要午睡,我自然是不能打扰的,可是去海夫人那里,却让我有些心悸。出了院子想了一会儿,还是决定过去,有海瑾天在场,应该会好很多,毕竟海夫人最顾忌的就是这个儿子了。 可我千想万想,也没料到海夫人居然派了个老妈子守在院子门口,见到我后上前毫不客气地说:“夫人吩咐过了,现在院里有事,少奶奶就不用前来请安了。” 我怔了片刻,好一会儿才说:“是,月婵知道了。” 于是只能带着吴婶离开,走出去好远,吴婶开口小声说:“少奶奶,咱们回院子里准备准备,我叫人多送些热水过来,再备上一桌子酒菜,少奶奶先沐浴接着打扮打扮,等少爷晚上过来。” 我想了想觉得也是,本来有些失落的情绪又提了上来。回到院子里,等人送上热水,我就仔仔细细地将全身洗得干净,换上熏得香喷喷的新衣,还特别留心用羊奶泡了手,再涂上乳脂。 吴婶特地找花房要了一大捧鲜花,用几个大花瓶插上,摆在屋子里,还剪下几只大小合适开得最鲜艳的给我簪在头上。 夕阳西下,我打扮得当,坐在一桌子丰盛的酒菜边,翘首以待。吴婶隔一会儿就会去院子外头打探一下,看上去比我还着急的样子。 对于吴婶,我是打心底里感激她的。这里的人几乎个个都瞧不起我,只有她,一直热心肠地帮我做这做那的。 我见她跑了好几趟,热得额头上都沁出了汗来,不由说道:“吴婶,别跑啦,你陪我在这里坐着说说话吧,相公该来的时候就来了嘛。” 吴婶笑笑,陪我在屋子里坐着等。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蜡烛已经烧了一半,月亮明晃晃的在外头洒下一地银辉,海瑾天却还是没有来。 我从一开始的兴奋到后来的焦急等待,再到现在的茫然,只觉得好像过了很久很久似的。 吴婶开始觉出不妥来,于是再一次跑出院子,过了很久才回来,脸色有些不太好看。她犹犹豫豫道:“少奶奶,您先自个儿吃饭吧。少爷他……他已经回自己的院子去了,今晚只怕……只怕不会来了。” “恩。”我点点头,居然还能对她挤出一个微笑来。 我拿起筷子随便夹了点什么放进嘴里,啥滋味也没尝出来,只觉得满嘴都是苦涩,难以下咽。 放下筷子,我还是笑:“昨天可能没睡好,我觉得有些倦了,饭也懒得吃了,我这就去睡觉了。” 吴婶赶紧道:“是,少奶奶赶紧去歇着吧,我把这些收了。” 走进里屋,关上房门,我摘下所有的首饰,随便放在桌子上,然后打散头发,也没怎么梳理,就脱下衣裳,爬上床,抱着双膝发愣。 原来不跟夫婿同住,就是这么一回事。我名分上说是妻子,可其实不过是被海家当成了一个妾。 守着一个小院子,海瑾天心情好了,就过来;心情不好了,他哪怕十天半月不上门,我也无计可施。 我本不该在意这些的,本不该的。 嫁到海家,我最该担心的应该是自己的性命才对,我不该为了这样的事愁眉不展。 我不该的! 可我控制不住,我忍不住不去想。 我想,如果我是住在海瑾天的院子里,像所有正常的夫妇一样,不管他去到哪里,回来的时候,第一个见到的人总会是我。 为什么要对海瑾天的事如此耿耿于怀呢?他也只是个男子而已,跟许楠一样是个男子而已。 当初半年未曾跟许楠同房共处,我也不曾烦恼幽怨过一时,为何海瑾天只是一夜未来,我就如此低落呢? 对于这样的心境,我既烦恼又不解,一夜辗转反侧,醒来时眼下泛出黑影。对着镜子叹了口气,然后木讷地往面上涂抹珍珠粉。 于是照常去给海老太太请安,海瑾天依旧不在。海老太太说他出远门辛苦了,所以叫他近几日都不用过来请安。 我陪她用过早饭,仍是回到自己的院子里。 白天海瑾天要做事,不用说也肯定不会过来的。吴婶陪在一边,看我面色不佳,于是想着法子说些逗趣儿的事给我听。 我不忍辜负了她的一片好意,于是勉强哈哈大笑,却笑得自己腮帮子都有些发酸。 到了下午,我想一个人静一静,就特地让吴婶去小屋子里歇息。外头的阳光很好,我干脆搬了个椅子,坐在花丛边对着花草发呆。 “怎么坐到外头来了?”一阵脚步声传来,随即响起的是海瑾天的声音。 我心里猛然一跳,像是忽然被人拎上了房顶一般,骤然兴奋起来,“呼”的一下就站了起来:“你回来了!” 海瑾天面色平常,只是点点头道:“恩。” 他走进屋里坐下,我也赶紧跟了进去,给他泡茶。 “相公此去,一路辛苦了。” -- 第24页 他喝着茶,不置可否,仍是“恩”了一声。 我又道:“相公可想吃些什么吗?月婵其实很会做菜的。” “才吃的午饭,不想吃什么。” “是。”我道。虽然他总是淡淡的,可是只要他人在这里,我就没由来的高兴。 见他的茶杯空了,我赶紧拎起茶壶,又给他满上一杯。他这次没喝,忽然开口问我:“昨日为何不去娘那里请安?” 什么?我没去请安? 这是怎么说的? 这分明是海夫人故意在海瑾天面前摆弄是非啊。 我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他又继续道:“我知道娘对人较为苛刻,但无论如何,娘是长辈,你怎可失了礼数。” “我……我昨日去了娘那里,可走到门口,一个仆妇拦住了我,说娘有事在忙,叫我不用去请安了。”我只觉得自己的声音很无力,可我总得说些什么。 海瑾天的眉头皱了起来:“是哪个仆妇?叫什么名字?” “我……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的长相,她右脸上有一粒较大的痣。” “算了,我不管你昨日有没有去,我只是提醒你,今后不可再失了礼数!娘还告诉我,我走之后,你有好几日都不曾去请安,连奶奶那里都未去。这又是为何?” “我病了。”我看着他,心里渐渐有些不是滋味。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怎么了?现在好些了么?” “好了,前日就好了。” “我看你身体不错,怎么好好地就病了呢?大夫说了是什么病症了么?” “受了惊吓,着了风寒。” 海瑾天不解:“现在的天还不怎么寒凉才是。” 我想起苍嘉跟我说的话,不知道现在把实情说出来是否合适,于是只能说:“我落水了。” “砰”的一声,海瑾天手里的茶杯被扔到了地上,他脸色铁青,倏的起身:“落水了?好端端的,怎么会落水?” 他声音凶悍,我承认,我有些被吓到了,同时,我更觉得难受,说不出来为什么,就是难受,心里像堵了一大团棉花似的。 “我被大姐叫人领到后院,然后被人扔进池子里了。”说出这句话,我已经隐隐意识到不妙,可我就是想说。我说的是实情,为何不能说呢? 海瑾天果然像我预感的那样,勃然大怒了:“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我没什么意思,我只是实话实说。”看着他因为愤怒涨红的脸,我忽然很想哭。 他冷笑一声:“好一个实话实说,我还以为你有多贤良淑德,没想到也是这样小肚鸡肠搬弄是非。” 我知道我不该在这种时候跟他争辩,可我的倔脾气却忽然涌了上来:“我没有。” 海瑾天死死地盯住我的双眼,我只觉得眼眶发热,却拼命忍住不让自己哭出来。 很久很久,就在我觉得眼泪快要忍不住的时候,他忽然道:“我累了,回去了。” 然后头也不回地拂袖离去。 我站在原地,忽然间泪流满面。 我并不觉得委屈,因为被冤枉或是受委屈,对我来说根本就是家常便饭。 可我还是难过,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难过。 因为就在方才,就在方才他拂袖离去的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一件事,我终于知道为何我会对他牵肠挂肚,为何我会因为他说的那些话而心如刀绞。 我,喜欢上他了。 13 13、和好 ... 昏昏沉沉好几日,大姐被婆家派来的人给接回了家去,听说至少也要半个月后才会再踏进娘家。 我并没有因此高兴个一星半点儿的,每日除了去给海老太太和海夫人请安以外,我只缩在屋里,哪里也不去,只是坐在贵妃床上跟那个小小的荷包较劲。 荷包已经完工了,并且如我当初所想的那样,很好看。绛红色的荷包,细致的压了一圈黑边,上边用黑色丝线混着金线绣了几朵祥云。 吴婶在我做好的那一刻就对这个荷包赞不绝口:“少奶奶这双手啊真比家里的几个绣娘还巧呢!这荷包乍看上去不怎么张扬,可是细细一瞧啊,这针脚,这图样儿,无一不是上乘的啊!少爷见了一准会喜欢的。” 我勉强扯了扯嘴角,也不知算不算得上是笑了出来。 自那日海瑾天拂袖离去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他好像是知道我每日去给长辈请安的时辰,总是恰恰好地错开了时候,让我撞不见他。 其实,便是撞见了,我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才好。心里是一团乱麻一般,总是尽量克制自己不去想他,却又总是在不经意间脑海中浮现出他的身影,然后,伴随着一股难以言表的心痛,我会沉默上整整半日不再开口。 张妈跟吴婶都知道我跟海瑾天吵架了,吴婶倒是还好,总算顾及着我的情绪,总是找些“听前头的人说,少爷近些日子很忙”的话来安慰我。 张妈本来就对发派到我这个破落院子里来的事相当不满,这时候见我刚进门就被夫婿遗忘在一边,自然就更不会给我什么好话听了。 “少奶奶除了绣工,怕是没什么能拿得出的手的本事了。前头两位少奶奶可不一样!她们可都是书香门第出身的千金大小姐,琴棋书画无一不通,所以才能跟少爷举案齐眉。可现在的少奶奶嘛,也难怪少爷不喜欢了,话都说不到一块儿去,还能指望怎么着?” -- 第25页 吴婶见张妈说得刻薄,赶紧跑出来做和事佬:“张妈,话也不能这么说不是?” “难道不是么?我说的哪句话不对了?敢问少奶奶,您懂琴棋书画吗?只怕连字,都跟我张妈识得差不多多呢。哼!” 我无言以对,只觉得她句句话都直戳我的心坎里。我也开始明白为什么在发现自己喜欢上海瑾天的时候,心里会如此悲伤。 因为事实是明摆着的。 我对他的情意,只会是无望的念想。 连张妈都明白,我跟他不说是天差地别,也是八竿子都打不到一块儿去的人。他这样的出身,这样的见识,这样的经历,都似乎在告诉我,我只要本本分分做好一个传宗接代的人就可以了,其他的,都是痴心妄想。 嫁到海家,是为不幸。那么遇到他呢?是幸还是不幸呢? 许是见我脸色愈见不好,吴婶出来打了个岔:“少奶奶,今儿伙房那儿说来了几只新鲜野鸡仔,我们院子也分到了一只,我差点忘了问问您,想怎么吃呢。” 平素伙房做些什么,我就吃些什么,今日忽然问我想怎么吃,不用问也明白吴婶的用心良苦。 我只能说:“我也不懂的,只是最近天凉了很多,也不大想吃饭,弄些汤就好。” 吴婶说:“好嘞好嘞,我这就去跟伙房说一声。少奶奶这阵子都没什么胃口,多喝些汤水可是滋养的。张妈,我还想着去点心房多领些点心回来,一个人恐怕拿不下,咱们一块儿去吧。” 张妈很用力地“哼”了一声,还是跟着吴婶一块儿出去了。 两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最后整个院子都安静下来了。太阳已近西沉,我走出屋子,在廊下来来回回地踱步。 同样是独守空房,比之从前,我的境况似乎是好上了很多。我不用做各种粗重的活计,不用起早摸黑洗衣做饭,不会在许刘氏心情不好的时候吃不饱饭。 海夫人虽然看我不顺眼,可我这小院子每天都吃得好喝得好,近些日子是我自己食欲不振,不然,恐怕身子早就圆了一圈。 更别说所有的事情都由吴婶和张妈包办了,每天穿得又都是上好的绫罗绸缎,还总是熏上好闻的香气。 低头看看自己的那双手,因为每天用羊奶浸泡外加涂抹乳脂,居然真的一天比一天细滑了些。 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就看看这双手,就看看这双手,你也就该知足的过完剩下的不晓得还有多久的日子了。该知足了。其他的事,本就不是我这样的人该去奢求的。 虽然是这样劝着自己,可心里的某个地方,却仍然一点一点揪扯着,一点一点地痛。 凉风阵阵,心里,却好像比这深秋的阵风还要寒凉上几分。 “你……又哭了。”海瑾天的声音毫无预兆地紧贴着我的身后响起。 我一惊,猛地回过头去。 真的是他! 还是一身黑色的锦袍,高大的身躯,一头乌黑浓密的头发被高高的束在头顶,英气勃勃。 我心中百转千回,也不知想了多少句想对他说的话,可到了嘴边,却化成了一片寂静。 他深黑的眸子紧盯着我的脸,良久,伸出一只修长的大手来,轻轻地拂上我脸,用指腹蹭了蹭:“在这哭了多久了?” “嗯?什么?”我也伸出手去摸了摸另一边的脸颊,才发现果真是流泪了。 我这是怎么了?从前便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也很少掉眼泪。自打进了这海家,我就好像换了个人似的。 海瑾天大喇喇抹掉我脸上的泪,然后放下手,转身走进了屋里。我迟疑了片刻,也赶紧跟了上去。 他这回没有坐在主屋的椅子上,而是径自进了里屋,坐在我最常待的贵妃床上,神情依然是一如既往的淡漠。 我隔着圆桌站在他的正对面,心里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只能看着他,看着他。 不晓得过了多久,他率先开了口:“你也坐着。” 我点点头,拉开圆桌旁的一只四角凳子,准备坐下,他却又开口了:“过来,坐这里。” 我迟疑了片刻,忐忑地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他的左手在贵妃床上摸了摸,拿起一个物件放在眼前看了看:“这是?” 原来是我做好的那个荷包,方才看了半晌,出去时就随手丢在这儿了。 我首次开口:“是个荷包。” “你做的?” “是。” “奶奶叫你做的那个?给你的还是给我的?” “是给相公的。” 他仔细看了看,说:“不错。”说完很随意地将荷包揣进了怀里。 我看着他,好半天才鼓起勇气,问他:“相公,喜欢么?” “恩,我看挺好的,确实比家里的绣娘制的好。” “谢相公夸奖。” 他没说话,却忽然伸出右手,揽住我的肩头,将我往他怀里靠去。 我闻到他身上传来的那股熟悉的气息,忍不住鼻子又是一酸。 他,不再生我的气了么? “月婵,上一次的事,你还记在心里么?”他缓缓道。 我拼命摇头,抬起头望向他的脸。 “我不该那样对你的,你若是怪我也是应该的。”他说。 “不,我怎么会怪……怎么怪你呢。” “你说的那些,我全都明白的。可是,你要知道,一个是我娘亲,一个是我嫡亲的姐姐,尤其是大姐,从前曾经救过我一命。我知道她们素来任性妄为,可是,她们不会做出……做出……你懂的……唉。” -- 第26页 “我懂,我都懂的。” “这样大的一家子,很多事我和奶奶,还有爹,其实都是身不由己的。月婵,你是个好妻子,这些日子我不该故意冷落了你。我只是痛恨自己,为何不曾多提点你一些,好让你在家里过的舒服些。” “相公。”我看着他真挚的双眼,只觉得这些日子以来所有的难过,所有的悲伤,所有的委屈,全都烟消云散。 我还图什么呢?这个男人只要待我有一分真心,那就够了,那就够了! 在我二十二年苍白无力的人生中,可以遇见这样的人,可以在他的心里留下一小块属于我的位置,我沈月婵此生足矣。 海瑾天不再说话,他用一个紧紧的拥抱回应了我。他的胸膛还是那样火热,他的双臂还是那样有力,我在他的怀里,忽然间泪流满面。 “少爷!少爷过来了!”吴婶欣喜的声音打断了我们的相拥,我不好意思的从他怀里轻轻挣出来,捂了脸不说话。 海瑾天装模作样的站起来,跟吴婶说话:“吴婶,沏壶茶来。” 吴婶喜得像过年似的,不但沏了一壶茶,还摆了满桌子的精细点心。她一边给海瑾天倒茶,一边殷切的问:“少爷晚上在这边用饭歇息吧?今晚儿上有炖好的野鸡仔汤,您吃好了我立刻就叫人送浴汤来。” “恩,就这么办吧,记得烫一壶酒。” “是是!我叫人去备一壶最好的酒来!”吴婶喜滋滋的奉命出去了。 这一晚,我和海瑾天又重新回到了他出门前的那时候,不,应该比那时候更加亲近几分。因为从那一晚开始,他叫下人把大量过冬的衣物和平时惯用的东西都搬了过来,看样子,是准备将我这个小院子当做我们两个人的家了。 14 14、旧疾复发 ... 这一阵子因为大姐不在,除了每天去给海夫人请安会受到一顿冷落之外,我的日子算得上是洞天福地了。 冬天快到了,海家上上下下也都开始了过冬的准备。因为海瑾天的冬衣和物品占了很大的地方,张妈不得不叫人把我屋里的东西搬出去一部分。 海瑾天说:“这里确实小了点儿,不如还是搬去我那院子吧。” 我心里又惊又喜:“这样……行吗?” “为何不行?明日跟官家说一声,就开始动手搬吧,张妈跟吴婶也都一起过去。” 我很高兴,可是去海夫人那里一说,却被直截了当地驳回了:“不行。” 海瑾天道:“我那院子阔朗的很,空屋子都不知道多少间,让月婵搬过去,有何不可的?” 海夫人看了我一眼,眼神锐利:“我说不行就是不行。天儿,你说若是日后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你那院子岂不是又要请大师来作法驱邪,太麻烦了。” 我听了这话,只觉得一口气哽在了喉咙里。 虽然我也明白这个道理,也知道大家都觉得我活不过几年,可海夫人这样直截了当的说出这种话,我只觉得像是数九寒天被人扔进了冰窖里,冷透了。 海瑾天的脸色有些变了,虽然他一向都是一张僵硬的石头脸,可是真的动怒的时候,额角的青筋会有些跳动。 “娘,您若是不同意也就算了,没必要当着月婵的面说出这种话来!算了,不搬也就不搬了。月婵,走吧。” 海瑾天说完转身就走,海夫人立刻就急了:“天儿!你这是!好好地又跟为娘的斗气么?这刚来又走,不是说好了要陪娘用饭的么?” 海瑾天这回干脆连话也不说了,见我还愣在一边,拽起我的手就往外走,扔下海夫人不管了。 出来后,我见海瑾天脸色还是很阴暗,就说:“相公,其实不搬也挺好的。我那屋子虽然小,但是冬天暖和呀。不如等来年天热了再说吧。”如果我能活到那个时候的话。 一声轻微的叹息,他没说话,只是拉着我的手一径走到了我住的小院子里。 其实搬不搬没什么所谓的,只要他人在这里,住在谁的院子里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不贪心,如今这样的日子我觉得很满足。 我们的关系渐渐融洽,我也差不多摸清了他的作息时间和饮食习惯。他每日大部分的时候都是在忙着做事,快要年底了,他说很多佃农的租子要收回来,还有所有铺面的收益也要点账清算。 每天早上送他出门之后,我就一个人绣花儿缝制衣裳打发时间过完白天,有时候还会看上一会儿书,有些字不大认得的,就等晚上再问海瑾天。 海瑾天总是要到太阳快下山了才回来,用过晚饭之后有时候还会再出去一会儿,跟管家他们商量事情。要是晚上闲着,他就会拥着我做闺房中的乐事。 我现在也不得不承认,这些确实是乐事,那种滋味让人欲仙欲醉、沉溺其中。海瑾天的花样很多,或躺或卧或站或坐不管什么样的姿势都能行事,并且会持续上很久。 他对我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态,我不想去深究,我只想安安稳稳伴在他身边,再说,他现在对我挺好,我想太多也只会是庸人自扰。 我这小院子平素没有客人,只有苍嘉得空了偶尔会过来坐上一时半会儿的。因为难得来一回客人,我也挺高兴的,跟苍嘉也越来越熟悉。 说起来,苍嘉跟海瑾天虽然是义兄弟,又是从小在一块儿长大,可无论性子还是喜好,都是大相径庭。 -- 第27页 海瑾天永远都是深色的衣服鞋帽,可苍嘉却永远都是一身浅色的袍子,看着风轻云淡的,偶尔我会觉得他像个修仙的世外之人。 海瑾天向来不苟言笑,就算是现在跟他很亲密了也难得听见他笑上几次,可苍嘉却是逢人必笑,那张斯文俊秀的脸上好像永远都挂着不知疲倦的温和微笑。 苍嘉为人委实和善,每回来总是会带上一大盒好吃的东西,什么松子糖、桂花糕、七味饼、花生酥……次次不落。而下回来的时候,又总是刚好在我快要将这些吃食吃完的时候。 有一回,我问他:“嘉少爷莫非会算卦?” 他怔了片刻,微微一笑:“嫂嫂此话怎讲?” “嘉少爷每回都像是算准了我东西快要吃完了,就又上门来做客了。再说你又总是一副世外高人的样子,我就猜想嘉少爷会不会是精通易经算卦什么的。” “哈哈哈哈哈!”苍嘉这回笑得挺开朗,整排雪白的牙齿都露了出来,眼睛也眯得弯弯的。 我说:“我知道我不大会说话,可是,也不用笑成这样呀。” “不是的,呵呵。”苍嘉一边勉强止住笑,一边说:“我是没想到会给嫂嫂留下这样的印象,其实这不过是碰巧了罢了。我要是真会算卦,那我一定给我自己先算上一卦,看看我啥时候能挖到一地的金子。” “要那么多金子做什么?嘉少爷不如算一算,何时才能觅得良缘呢。我听吴婶说,又有人想给嘉少爷说亲了呢。” 苍嘉的笑容稍微敛了些:“是么?我倒是没有听说这么一回事呢。” 我见他对这个话题兴趣缺缺的样子,估摸着是说了他不乐意听的事儿了,于是赶紧改口说:“相公说最近家里的事儿忙不过来,嘉少爷也一定忙坏了吧。” “我也帮不上什么忙,不过是给义父打个下手罢了,大哥才是真的辛苦呢。我看嫂嫂这屋子越发拥挤了,不如让人在这院子里再建几间屋子算了。” “不用那么麻烦了,虽然是挤了点儿,不过相公说,等过了年开了春,还是叫我搬去他的院子。” 苍嘉点点头:“如此甚好。大哥看来对嫂嫂是颇为上心的。” 我有些羞赧:“嘉少爷,连你也来调侃于我么?” “嫂嫂莫要误会,苍嘉绝无此意。只是素与嫂嫂详谈甚欢,苍嘉又是从小无亲无故,嫂嫂心底善良,又从无轻视苍嘉之意,在苍嘉眼中,嫂嫂与亲人无二般。” 苍嘉的身世我听吴婶提过,说是海老爷一个故友的儿子,因家中突变父母双亡而变成了孤儿。海老爷念及旧情,就将苍嘉带回了海家,认为义子抚养成人。 此时听他说自己无亲无故,我忽然想起了自己,虽然有爹娘也有兄长,可是于无亲无故又有什么区别?甚至还不如无亲无故。 我说:“嘉少爷怎么算是无亲无故呢?嘉少爷不是还有义父义母么?比我要强多了。” “嫂嫂双亲难道不在了么?” “在又何用?还不是将我卖了出来送死,还是第二次。呵呵。”我笑了两声,苍嘉的脸上露出一丝看不懂的情绪。 “嫂嫂现在不是也有大哥了么?” “是呀,你说的没错。就是不知道能这样持续多久。” “吉人自有天相,嫂嫂且宽心。” 就这样说上一回话,苍嘉就会告辞离开。我会在晚上海瑾天回来的时候告诉他苍嘉来过了,带了很多点心之类,海瑾天总是“恩”一声表示知道了,然后话题就会转开。 渐渐就到了初冬,早晚都寒冷起来,张妈也叫人来给屋子的大门钉上柔软厚重的棉布帘子,好阻隔室外的寒冷。 这一日忽然起了大风,刮得天昏地暗,落叶大片大片的打着旋儿在半空中飞。我跟张妈吴婶都缩在屋子里,哪儿也没去,只是守着一盆通红的炭火说说话做女红。 海瑾天这一日好像特别忙,回来的很晚,晚饭都热了三次,幸好主菜是瓦罐炖的鸡,一直咕嘟咕嘟的冒着泡。 我给他盛了一大碗,他却只吃了一口就放下来了,说是没胃口。 我说:“是不是在外头吹了风了?喝些汤水就去休息吧。” “恩。”他依言喝了一盏参汤,然后就去洗洗躺下了。 我见他不太舒坦的样子,自己也没什么胃口,随便扒了几口饭也就放下了,跟他一块儿早早歇下。 睡到半夜,我听到身边传来一阵低哑的呻吟声,好半天清醒了一些,意识到不大妙,赶紧一个骨碌坐起来,看向旁边。 海瑾天全身都缩成了一团,脸色发青,嘴唇煞白,神情异常痛苦的样子。我伸手推推他,呀,好烫! 顾不得披上衣裳,我随便套上两只鞋就往外奔去,然后使劲敲打张妈她们住的那两间小屋子的门。 “怎么了这是?”张妈的声音传来。 “张妈!相公发烧了!全身滚烫!快去请大夫来呀!” 屋子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然后门被打开了,张妈蓬头垢面的出现,衣裳也穿得乱乱的:“我去请史大夫!” 张妈拿下房檐下的一盏灯笼,往院子外头奔去,我被外头的冷风一吹,这时候才觉出冷来,也赶紧回到屋子里去,一件一件将衣裳穿好。 然后,我握住海瑾天的手,他也用力握住我的,颇为艰难的睁开眼睛,半眯着看向我:“不用担心,这是旧疾复发,不碍的不碍的。” -- 第28页 “怎么会不碍的,你看你,都这样了。”我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发颤。 他仍旧道:“每年都会这么一下,真的不碍的,大夫来了,就好了。” 我正要说话,却听外头一片噪杂的声响,张妈大声嚷嚷着:“史大夫到了!” 15 15、痛苦的过往 ... 随着一阵杂乱仓促的脚步声,史大夫打头走进了里屋,他衣衫凌乱,棉袍子的外头来不及系上腰带,就那么散着。跟他一起来的小徒弟更是夸张,把中衣穿到了棉袍的外头,可见他们来的有多着急。 我赶紧把床边的位置让开,看着史大夫给海瑾天把脉,很快他就冲小徒弟吩咐道:“照老方子煎药,要快!” 张妈赶紧领着小徒弟到外头准备煎药去了,而屋里的史大夫从带来的箱子里取出一个整齐的牛皮包袱,在圆桌上轻轻摊开,原来是一整排亮闪闪的银针。 他对我说:“少奶奶,劳烦将少爷的上衣除去,老夫要为少爷施针。” “是!”一直处于心慌意乱中的我听到他的话倒是镇定了一些,赶紧将海瑾天扶着坐起来,然后动手脱掉他的上衣。 海瑾天见我双手在微微颤抖,说:“别担心,没事的。” 我心里难过,嗓子眼里堵得紧紧的,居然说不出话来。 “少奶奶不用担心,待老夫施针过后,少爷必无大碍。”史大夫开口了。 海瑾天说:“你看大夫也这么说了,你别担心了,帮我打些热水来,一会儿我定会大汗淋漓,你帮我用热水抹身。” 我见他强自镇定的安慰我,忽然觉得自己不能就这么慌了手脚,于是抹掉眼角渗出的泪:“我这就去。” 然后又对史大夫说:“劳烦您了。” 史大夫很客气的说:“少奶奶且宽心,一炷香之后将热水送进来即可。” 我走出去,关上了里屋的门,然后去两间小屋子那儿找到张妈他们。那小徒弟已经将衣裳换了过来,蹲在地上十分谨慎地守着一个炭火炉上的小药罐。 见到我,张妈说:“少奶奶是要做什么?” “来煮些热水。” “已经在煮了。”张妈道。 我见角落里的铜壶已经冒出了热气,小桌子上也摆了齐齐整整的铜盆和几条干净的布巾,就说:“有劳了。我什么忙也帮不上。” “您是少奶奶,没有什么事儿需要您来帮的。” “我知道的。可是看到相公那么难受,我却什么忙也帮不上,心里……挺难受的。” 停了一会儿,张妈说:“少爷这是小时候落下的病根子,每年天冷的时候都会发作个一二次,幸好史大夫是从小就照看少爷的,所以每回发病的时候都能很快的对症下药。” 原来是这样,我想起了吴婶跟我说过,海瑾天似乎有什么旧疾,只是那回没有详说。 “请教张妈,不知道相公落下的是什么病根呢?” “少奶奶想知道的话,请自己去问少爷吧。我们做下人的,也不懂这些。”张妈又道:“方才史大夫有说什么时候能进去么?” “哦,说是一炷香之后。” 张妈不再说话,只是走到一个矮橱边,从里头拿出一只大碗并一只瓷勺,然后放在一个托盘上。 这时候外头又响起一阵脚步声,稀稀疏疏约莫三四人的样子,张妈一听见就迎了过去,当头的一人问道:“张妈,少爷的情况怎么样了?” 我听出这个人的声音,知道他是一向跟着海瑾天的小厮五顺,往外看了一眼,见到五顺的身后还跟着几个年纪大的家里人。 “史大夫正在用针,我们一会儿会把药送进去,你们先别惊动了老太太。”张妈说。 “只要少爷没事儿就好,我可担心坏了!”五顺说。 “你担心?我瞧你睡得死猪一样,这么晚才赶过来。” “我这不是去叫几位管事的大哥了么?我一个人担待不起啊。” “呸!少浑说!你给我好好在这儿守着!” 五顺赶紧应承着,然后往小屋子里头走,冷不丁迎面看见了我,他愣了一下,才低头唱喏:“见过少奶奶。您一定受惊吓了吧。” “倒也没有。” 五顺跟着海瑾天颇有些年头了,在这海家也算是有些地位的,不过对我倒还挺客气的,这时还安慰我说:“头一回见到少爷发病,受惊吓也是正常的。您别看少爷挺壮实一人,可再壮实也扛不住这病啊痛啊的。不过甭太担心的了,少爷过一阵子就会好了。” “恩,我只希望菩萨保佑,让他快些好起来。” 五顺笑笑:“那您可要多替少爷祈些福,少爷一定好得快些。” “五顺,时候差不多了,过来帮手。”张妈插嘴道。 “好嘞。” 张妈往铜盆里舀了一勺凉水,再拎起铜壶将滚烫的热水倒了进去。那小徒弟也用抹布垫着小心翼翼地把黑乎乎的药汁倒进了大碗里。 我说:“我来端药吧。” 五顺说:“那可不成,有我们在,哪能让少奶奶亲自动手呢?” 我只能作罢,跟他们一起回到主屋里。史大夫已经扎针完毕,正在动手收拾银针。 我一个箭步就奔向了床边,只见海瑾天满身大汗,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他的面色不再发青,可是整个人看起来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精疲力竭了。 -- 第29页 这扎针的过程,到底有多痛苦? 我咬住下唇,轻轻握住了他的手:“我帮你擦身。” 很费力地深吸一口气,表情略见轻松:“好。” 从张妈手里接过铜盆放在床的踏板上,然后浸透布巾,拧干,很小心地开始帮他擦身。 从脸开始,再到颈脖,再到胸膛,再到双臂,我能感觉到他本来强健有力的身躯充满了力尽之后的虚脱感。 我几乎不敢大力,生怕弄疼了他,让他痛苦上再加痛。 “少奶奶,少爷该喝药了。”史大夫在身后道。 “我来喂吧。”我把布巾放回铜盆里,接过张妈取来的干净内衫给海瑾天穿上,然后在五顺的帮助下扶他坐起来,一勺一勺喂他喝下药。 “好了,让少爷睡吧,一觉醒来,应该就轻松很多了。”史大夫说。 “是,多谢您了。” “少奶奶何须道谢,此乃老夫的本分。您在此间陪着少爷吧,我们在外间守着。” 张妈道:“史大夫去那头歪着吧,我给您拿些毛褥子来。” “好,好,再有些热乎乎的宵夜吃就更好了。” 五顺说:“早叫人备下了,史大夫尽量吃尽量喝。”又回头问我:“少奶奶想吃些什么,一会儿我给您送进来。” 我摇摇头:“不用,我什么也不想吃。” “是。”五福笑了笑,跟众人一起出去了。 我只觉得全身一软,就倚着床沿坐下,然后看着海瑾天昏睡过去的面容。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轻轻地敲门。 “谁?” “是我,五顺。” “进来吧。” 门开了,五顺嘻嘻笑着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只炖盅并一只小碗。 “我什么都不想吃的。” “小的知道。少奶奶不想吃,没说不想喝呀,这是参汤,大冷天的,喝下去暖暖身子也好。” 我不想拂却他的好意:“那就多谢了。” 他嘿嘿笑着,从炖盅里往外倒参汤:“少奶奶也忒客气了,您老是这样,小的回头会不习惯的。” 我接过小碗,小口抿着喝下参汤。五顺去床前看了一眼海瑾天,说:“到明天,就该好多了。回头再扎一次针,养上五七天的,就好了。” “是么?每回都这样?” “恩,每回都这样。您喝了这个,在旁边眯一会儿吧,我看少爷不到明儿上午是不会醒的。” 我没吭声,只是一口气把参汤喝完,然后将五顺送出门,继续在床边守着。 到天光的时候,我扛不住倦意,倚在那儿打起了瞌睡,朦朦胧胧间听到有人在唤我:“月婵,月婵。” “恩?恩?”我睁开了眼睛,意识到是海瑾天醒了。 “你不能这么坐着睡,会着凉的。”他缓缓说,看上去比昨夜的脸色好了太多。 “你好些了么?想喝水么?” “不用。” “我叫史大夫进来。” “不用。” “可……” “你一夜都坐在这里么?”他说话的速度很慢。 我点点头。 “其实我没什么事的。” “还说没什么事,你都……你都难受成那样了,肯定很疼……”不知怎么的,我又带上了哭腔。 “真的不碍的,我已经习惯了,从八岁起,每年都会这样,小时候比现在痛的更厉害,最近这些年,已经好多了。” “到底是什么病?为何会这样凶狠?” 海瑾天迟疑了。 我赶紧说:“你不想说不要紧的,还是别说那么多话,再多睡一会儿吧。” 他嘴角牵扯出一丝很淡很淡的笑意:“不要紧的,只是很久没有人问过我这个病了。” “对不起,我……” “我是八岁那年的冬天,很冷,头天下了很大的雪,第二天我看外头积了那么厚的雪,就跟大姐二姐还有嘉弟一起去雪地里玩儿,就在后院。 那时候后院比现在还要冷清些,大人们都不去那儿,我们在那儿玩了很久,最后说要玩捉人,我就找了个很隐蔽的地方藏了起来,想让谁都找不到我。 谁知道过了很久,真的没人来找我,我蹲在那儿又冷又饿,就自己出来了,刚巧遇到一个从后门经过的仆役,她叫我少爷,还给我点心吃。我正好饿了,就接了那点心吃了。 我那时候不知道原来她不是我们家的仆役,给我吃的点心里也下了毒。” 听到这里,我不禁“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天哪,这是多歹毒的人啊,居然能狠心对一个孩子下毒! 海瑾天安慰的看看我,说:“别怕别怕。本来只是下了那些毒,倒也不打紧,可那个人却将我扔进了后院的一个浅水沟里。 那是多冷的冬天啊,我当时什么感觉都没有了,因为不知道死是什么,居然也不觉得害怕。 后来,是大姐找到了我,跳下那个水沟把我抱出来,然后二姐和嘉弟拼命地跑去叫来了大人,我才捡回了一条命。 只不过,因为又是毒药又是冻水,我虽然没有姓名之忧,寒毒却侵入了骨中,每年冬天,都会复发。 史大夫一直用针灸帮我疏清寒毒,只是每一回下针都像是千万只虫蚁在啃噬全身的骨头,叫人痛不欲生。 小时候好多次,都差点抵不住这种疼痛。后来年岁大了,也渐渐习惯了,才好些。” -- 第30页 他说到这里,忽然停下,看了看我,很无奈的说:“你又哭了。”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早就泪流满面,眼泪珠子都淌了满襟。我很心疼,是真的心疼。我没想到他遭遇过这些,我也没想到他这么多年来,都要跟这种旧疾和疼痛抗争。 “别哭,我现在不是活得好好的吗?那是上天让我命不该绝。我后来拜了师傅学拳脚功夫练练筋骨,也是怕扛不住扎针时的痛楚,好在现在一切都好多了。只是……” 我哽咽道:“只是什么?” 他眼神变得暗淡起来:“我说过,当时是大姐跳下水沟将我抱出来的。” “恩。” “大姐当时十三,跳下去救我的时候,正是女儿家初来葵水的时期。当时她浸了太多冻水,以致留下比我更为严重的病根,至今……未能有孕,将来,恐怕也不会有了。” 我捂住了嘴巴,另一只手握成了拳头,握的紧紧的。 大姐她?原来大姐她! 一个女子不能做母亲,这该是多痛苦的事! 我忽然间明白了为何大姐的脾性会如此怪异,而全家上下的人都这样护庇她。 我全都明白了。 我也明白海瑾天背负了多少沉重感,不但被病痛折磨,更为自己拖累了大姐的终身幸福而内疚。 “我告诉你这些,是希望你别怪大姐,她……不想的。她虽然嫁了个富贵人家,可是大姐夫他纳了七房妾室,生了三个儿子五个女儿。 在那个家里,我大姐虽然是主母,可是谁都不把她放在眼里,所以她才会一直往娘家跑,因为在那里,她…… 唉,以后若是大姐再对你如何了,只希望你能明白,她走到今天这一步,真的,不是她想的。” 我握住了海瑾天的手,泣不成声:“我懂,我都懂,真的,我都懂。” “我知道你会体谅的,可你越是善解人意,我就越是觉得自己罪孽深重。”他的眼神里充满了罪恶感和痛苦,像是落进了绝望的深渊中那般痛苦。 “相公,别说了,什么都别说了。那些不关你的事,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 16 16、搜屋 ... 我扑倒在他胸前,哭得昏天黑地,海瑾天用一只大手轻轻的搭在我的头上,一直轻轻地抚摸着,示意叫我别太难过了。 许是我哭泣的动静太大了,没一会儿,外头就传来了急促的敲门声:“少奶奶!怎么了?少爷出事了?少奶奶?” 哎呀,这可坏了,这不是造成误会了吗? 我赶紧坐了起来,慌乱的抹掉满脸的泪,然后不好意思的对着从外头冲进来的几人说:“没事,没事,相公他醒了。” 几个人面上都带了几分尴尬,史大夫头一个出声道:“少爷,您胸口可还发闷么?” 海瑾天轻轻道:“好多了,昨日经史大夫施针过后,胸口就像放下了一块大石一般,轻松了许多。” 史大夫上前给他把脉,接着小徒弟就送上早就煎好的药汁,让海瑾天喝下,后又吃了一碗白粥。 到得早饭时分,海老太太和海夫人一起忙忙地赶了过来,对着海瑾天抹了一大把眼泪。 海夫人看了看屋子,忽然道:“这屋子如此狭小,怎能住得人?五顺,还是叫人来让天儿回去休养。” 海老太太刚刚止住了泪,这时一听,忽然脸现怒容:“瑾天现在这个样子,你就不能安生几日么?” 海夫人看起来相当不服气:“我也是为天儿着想,娘您也瞧见这屋子有多小了,还有大夫和下人在这里,怎么能好生休养呢?” “你!” 就在海老太太快要发怒的时候,史大夫站出来说话了:“老夫人,夫人,少爷目前情况稳定,就此好好休养即可,在康复之前万勿挪动。” 海夫人还是以儿子的身体为重,于是闭了嘴不再说话,海老太太则低声跟海瑾天说了一回话,见他困了才动身离开,临走时千叮咛万嘱咐的叫我一定要好好照看他。我保证了千万遍,才将她们二人送出院子。 这一整日有无数人过来探病,苍嘉是除了海老太太她们之后的第一人,不过除了他以外,海瑾天也没再见过其他前来的人了,都是由我出面简单应付了几句。 到扎完第二次针,史大夫说再休养数日即可康复的时候,整个院子里的人都瘦了一大圈,个个都熬得眼下发黑。 我虽然觉得很累,心里却很开心。自那天清晨他向我坦露心事之后,我们之间更加亲密了几分。现在我已经知道,不管什么人,看起来多强大,其实内心深处都会有其软弱的一面。 我很高兴他愿意将他的软弱说给我知道,我想,这应该是他的内心向我打开的很重要的一步。 我全心全意地照顾他,并且不断提醒自己要小心谨慎的在海家活下去,如果有可能,我多希望可以跟海瑾天白头偕老。 大半个月过去,海瑾天终于痊愈,不但能吃能睡能跑能跳,还可以骑上马四处溜上一圈了。 全家上下都松了好大一口气,只有我一人心里却打起了鼓来,因为就在五日前,大姐回娘家来了。 我知道大姐对海瑾天有恩德,我也很同情她的过往和现下的处境,她说起来是个富家太太,可说不定比我过的日子还不如。至少,现在我还有个举案齐眉的相公,可是她呢?听说大姐夫一个月只在初一跟她住上一晚。 -- 第31页 对于她心里的苦,我真的全都明白,也完全理解。可我还是害怕她。 她过来探病的时候,我送她出门,她看着我就像看着一个杀父仇人一般,眼中喷出的火苗让我不寒而栗。 尤其是她临走前,不阴不阳的对我说:“你看起来心情不错嘛。不过我最好提醒你,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你啊,最好别得意的太早了。” 直觉告诉我,大姐一定还会想办法做出一些偏激的事来。我不敢跟海瑾天说出心里的想法,于是在苍嘉再次过来做客的时候,我小心翼翼的跟他商量了。 “原来你也知道我们小时候大哥发生的那件事了。” “恩,相公什么都跟我说了。” “其实大姐只是不愿意看到有女人比她过得开心罢了,她对二姐,也是一样的不留情,只是二姐远在京城,碰面的次数少罢了。” “我知道的,可是上一次大姐看我的目光还有说的那些话,真的有些……反正我心里觉得会有什么事儿会发生。”我这个人,说是预感强烈吧,可每回都是好的不灵坏的灵。 “大姐跟嫂嫂说什么了?” “唉,其实也没什么,可是,可我还是害怕她会再整我一次。上次天还不太冷,若是这时候把我扔哪里了,怎么也不会平安无事啊。再说真要是出了什么事,只会让相公更加难做。” “这?我想想看,下个月倒是真有可能,每年十一月十七,义父和大哥都会去给邻县的族长拜寿,每次去,都要去上三日。倘若大姐还想捉弄嫂嫂,只怕会捡大哥不在家的日子。” “其实我也只是心里不安而已,不一定会真的有事发生。请问嘉少爷,那三日,您也出门么?” 苍嘉笑了笑:“不,我并非海家族人,自然不会去。再说义父和大哥都不在家,自然要留我在家里,万一有事也有人去处理。” “嘉少爷在就好了,不知道那三日,可否请嘉少爷每日都过来走动走动呢?” 苍嘉说:“我自然是没问题的,只是我怕家里的下人们会有闲言闲语。大哥不出门的时候我过来倒是不打紧,可是大哥不在,我还日日过来……只怕……” “是啊,是我糊涂了,对不起啊嘉少爷。” “嫂嫂不用担心,如果真的不安,到时候我会叫自己的小厮看着这边的动静,若真的有事,我会立刻赶过来。再说吴婶也是个机灵人,有事儿会去找我的。” “多谢嘉少爷了。”我觉得自己多少有些疑神疑鬼的,可是我又确实不太踏实,苍嘉告辞的时候,我也站起来送他出门,谁知却被屏风脚绊了一下,差点摔了一跤,幸亏苍嘉在旁边扶住了我。 “嫂嫂小心。”他轻轻扶住我的肩膀,待我站稳了又迅速放开。我不好意思的又是道歉又是道谢的将他送走。 于是继续过日子,大姐在月头的时候回去了,我心里一直期望她再晚些过来,谁知道到海瑾天他们出门两日前,大姐又来了。 出发前的一晚,海瑾天搂着我亲热,我却有些心不在焉,好一会儿他停下动作,问我:“月婵,你无事吧?” 我怕被他看出我心里不安,于是说:“没有啊。” “我见你今日不太对劲。”他目光灼灼。 “没有,真的没有。只是你要出门,我很舍不得。”我把头埋进了他的怀里,不敢跟他对视。 他笑了一下,用力搂紧我:“只是去三日而已,很快的。其实族里每次都有人带家眷同去,只是爹从不带娘出门,我也不好带你同去,不然,我很想带你一起去的。” 原来是这样,其实我多想跟他同去啊,可惜这根本就不可能。 我说:“要是能去就好了,我真不想跟你分开这么久。” 海瑾天的语气变得很柔软:“这样好了,我劝服爹,我们在那儿少住一晚,提前赶回来。” “真的可以么?” “恩,我答应你了就一定会做到。” 海瑾天答应提前一日回来,我心里别提有多开心了。他们出发的当天,我一直陪在海老太太身边,然后很早就回到自己的院子里,插上门睡觉,这一日果然平安无事。 到得第二天,我还是如法炮制,晚上陪海老太太吃完饭,我就回到屋里,让吴婶插上院子门,洗洗就上床睡了。 还没等我合上眼,只听见院门口传来一阵巨大的拍门声,并且伴随着不少人的喊叫声:“开门!赶快开门!” 我听见张妈应门的声音:“谁啊?这么大骚动是做什么?” “大小姐丢了一颗价值连城的猫眼儿,现在全家上下都在搜屋!赶紧开门!”叫门的那个声音似曾相识,我一拍脑门,想起来了,这不是那个霞儿姑娘么? 我心里开始擂鼓似的跳动,不等大脑反应过来,身体就自动开始穿衣裳了。我肯定这事儿不妙,还是穿上衣裳再说,不然待会儿冻死了也没人可怜我。 穿好了衣裳,我听见外头一大帮人去两间小屋子里翻东西的声音,过了一会儿,那霞儿姑娘高声道:“这里没有,我们进去搜大屋!” 吴婶道:“这怎么行哪,少奶奶早就睡下了。” 霞儿姑娘毫不客气:“我说行就行!” 我以为紧接着就会有人来拍门了,谁知道张妈忽然发话了:“霞儿姑娘,你想搜少奶奶的屋子,恐怕得老太太或是太太亲准了才行。” -- 第32页 “张妈,您老就别在这里装模作样了,谁不知道这个什么‘少奶奶’有几斤几两重啊!” “我张妈不知道什么斤两,我只是想提醒你,别忘了自己的身份。你只是个下人,就凭你想进少奶奶的屋子搜东西,恐怕不行。” “我们小姐叫我来搜的,谁敢不给我进?” “大小姐已经嫁了出去,回来算是客人,这家里的事向来都不是由她做主的。” 霞儿姑娘的声音开始变得尖利了:“张妈,你莫不是老糊涂了吧!居然敢不听我们小姐的?” “除非大小姐亲自前来,否则,我分不清是不是有些不知轻重的下人故意打着大小姐的名号胡作非为。” “你!好!你有种!我这就去请我们小姐过来!” 一片凌乱的脚步声之后,院子里又安静下来。我没想到一向看不起我的张妈,在这样关键的时刻居然会出来说句公道话。 紧接着有人拍了拍我的屋门:“少奶奶,我是张妈,您要是醒了就起来把衣裳穿上,待会儿大小姐应该会过来。不过,我已经叫吴婶去给老太太送个信了。” 我赶紧把门打开:“多谢张妈了,可现在要如何是好?” 17 17、栽赃 ... “应该没什么事的,少奶奶又没拿什么猫眼儿,我看大小姐只是闲来生事罢了。” 我感激的看向她:“张妈,你相信我?” “我张妈虽然瞧不起少奶奶的出身,可是这么久了,您的为人我还是知道的。 更何况你要是想要什么首饰,干吗不开口问少爷要?总好过偷人家的东西不是? 再说您屋子里每一样东西都是由我每天亲手收拾的,您若是偷拿了什么猫眼儿,只怕第一个知道的人会是我。” 我对张妈肃然起敬,她虽然平日对我冷眼颇多,但遇到事情的时候却如此拎得清。 我想说几句感激的话,张妈却将手一挥:“有什么话等事情过去了再说不迟,现在先进去等着大小姐她们过来兴师问罪吧。” 我跟张妈一前一后进到屋里,她又动手拿来了几个烛台点上,让屋里显得明亮了很多,接着将平时外屋用的火盆重新填上火炭。 没过一会儿,喧哗声重新响起,一阵急促凌乱的脚步声呼呼啦啦地朝我这院子涌来,听起来人数怕是不少呢。 果不其然,在大姐的带领下,包括霞儿姑娘在内约莫五六个丫鬟仆妇都大踏步进了我的屋子,插腰站着。 大姐的脸色看起来异常难看,像是吞下了一只苍蝇一般,说话也越发的尖利了:“张妈你现在胆子不小了呀!” 张妈垂头站着,看不清表情:“张妈不知大小姐所言何意。” “哼!你会不知道我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你可是这家里的老人了,上上下下也都会看你几分薄面。不过,你可别以为仗着自己年纪大了,还就真能蹬鼻子上脸了!人说打狗也要看主人,张妈你明知道霞儿是我的人,却敢拦着她不让她进来搜屋,我瞧你张妈也不把我这个大小姐放在眼里了!” “大小姐这话说的,我哪敢对您大小姐不敬呢?只是时辰太晚,只怕霞儿姑娘是弄错了大小姐的意思。就算是搜屋,也得让老太太和夫人知道,在管家的看管之下才能搜不是?” 大姐把眼一瞪:“你好大的胆子!还敢拿奶奶和娘来压我了!那我现在亲自动手来搜,你倒是说说可不可以呀?” 张妈抬起头来,面上带着微笑:“大小姐是金枝玉叶,怎么能自己干这些粗重的活计呢?还是等明日老太太她们醒了,再由管家他们派人来找吧。” “等明日?那这个贱人肯定会把我的猫眼儿给藏起来,说不定还会毁尸灭迹呢!不行!我现在就要搜!” “大小姐且慢!先不说别的,您怎么就能一口咬定这猫眼儿是少奶奶拿走的呢?” 大姐冷笑一声:“不是这个贱人还能是谁?除了她这样没脸没皮的出身,谁敢这样手脚不干净?” 我心里好生着火! 你明明就是来冤枉人的,说话还这么难听!我就是个泥人儿也有个三分性子吧,这简直就是欺人太甚了! 我本想出言反驳上几句,谁料张妈赶在我的前头开了口:“大小姐这话就不对了。人说抓贼拿赃,不知道您是不是亲眼看见少奶奶拿了您的猫眼儿了呢?若是没瞧见,这话可不能乱说的。” “是我亲眼瞧见的!”那霞儿姑娘趾高气扬道。 “那要请教霞儿姑娘,你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瞧见少奶奶拿了那个猫眼儿的?” 霞儿姑娘怔了一下,怒道:“我说我瞧见了就是瞧见了!” 张妈笑着:“我知道霞儿姑娘瞧见了,所以这才问你呢。” 霞儿姑娘说不出话来,大姐看起来却更加愤怒了:“我说是这个贱人拿了就是这个贱人拿了!我现在就要搜这个屋子,我看谁敢阻拦我!” 张妈往前走了一步:“张妈没那么大胆子,不敢拦住大小姐。只是少爷出门前吩咐过我,叫我好好照看少奶奶和这屋子,我可不敢不听少爷的吩咐。” “你少拿瑾天来压我!”大姐的脸已经变得狰狞了,她把手一挥:“都我给动手!把这屋子里里外外都给我搜一遍!” 张妈上前拦住了想往里走的霞儿姑娘:“这里头还有少爷的东西呢!你们也敢动?” -- 第33页 霞儿姑娘笑了:“真是笑话!少爷跟我们小姐两个人姐弟情深,少爷的东西小姐碰不得,还有谁能碰得?” 张妈还是拦住她不给她往里走,却被后面上来的两个仆妇伸手抱住,霞儿姑娘就势大力把她一推,可怜张妈被猛地推到一边,摔的够呛。 我赶紧过去将张妈扶起来:“算了,她们要搜,就给她们搜吧。她们人多,我们硬扛着只会吃亏。” 张妈揉揉腰,无奈的说:“只能这样了,只希望吴婶快点儿把老太太带来,不然,我瞧谁也阻止不了大小姐的。” 我扶着张妈站到门边,冷眼瞧着她们在屋子里翻箱倒柜,大姐则冷笑着一直盯着我看。 我回看向她,她灿烂一笑:“我上回就跟你说过了,花无百日好,人无千日红。叫你小心点儿你不听,哼,这不就来报应了么?” 我觉得自己理解不了她的思维回路,因此只能一言不发。 跟这种人,多说无益。 她带来的几个丫鬟仆妇倒都是一等一的有眼力的人,海瑾天的衣裳物品全都好好的放置在了桌子上,而我的那些衣裳鞋袜、胭脂水粉,全都被大力的扔在了地上。 我瞧见一件新制的鹅黄色的旋裙被她们踩过来踩过去,心里不免有些可惜。这裙子是海瑾天吩咐管家叫人来给我新制的,还是全新的,一次都没穿过。 不一会儿屋子里就一片狼藉了。地上堆了一堆花花绿绿的衣裳裙子,被十几只脚任意踩着。 我的针线匣子被霞儿姑娘打开看了一眼,就那么“咣当”一声砸向了墙壁,里头的线轴子、绣花针和半个未完成的香囊都滚到了地上。 苍嘉送过来的点心也不能幸免于难,霞儿姑娘捧着几个点心盒子,故意将盖子打开,然后全部倾倒在那一堆花花绿绿的衣裳上,然后呵呵大笑。 我心里又是一声叹息。 这又是何必呢?多好的点心呀!衣裳脏了还可以洗,可是吃的东西扔了,不就糟蹋了嘛。 说起来我的东西也没那么多,因此没花太大的功夫就把它们全都解决到地上去了,而且每个人都在上头踩了无数脚。 终于扫荡干净了,只见霞儿姑娘带着另外一人捧着梳妆台上的几个首饰匣子走了过来。 大姐往中间的椅子上端庄优雅地坐下,将手一伸:“拿来,我自己来查。” 霞儿姑娘满面是笑,将手里那个首饰匣子高高捧上:“是。” 大姐也带着得意的笑容,开始装模作样的一件一件查看里头的首饰,看了一件就随手往地上一丢:“不是这个,也不是这个……” 这两人的笑容让我心里隐隐不安,好像她们谋划了什么事情并且踌躇满志。 张妈本来扶着腰安静地站在我身边,此时忽然在我耳边轻轻开了口:“少奶奶,我瞧着不太妙,按理说吴婶也该回来了,我看只怕是路上被人绊住了。不如我现在陪着您走吧,请不到老太太,咱们自己去老太太屋里去。” 我心里一惊,赶紧点头:“好,那咱们走吧。” 可大姐的手下永远比我们两个人动作快,她们仗着人多,已经将屋门给堵住了。 “想干吗呢这是?”大姐微笑道。 我不语,昂头站住,走不掉了待会儿只能看着办了。现在我只能祈求苍嘉答应我的事情是真的,他真的派了小厮盯着我这个院子查看动静了。 大姐看着我的眼睛,微笑着一件一件把几个首饰匣子都扔空了,最后,从最下头那个首饰匣子里拿出了一样东西,然后装作大惊小怪道:“这是什么?” 霞儿姑娘接的非常敏捷:“这不就是大小姐那个猫眼儿么?果然在这里!我就说了,一定是她拿的!” 大姐哼的一声:“除了这个贱人还能有谁?你瞧她那个样子,就知道她不是什么好东西!偷东西就算了,居然还敢偷到我的头上来!简直是不想活了!你这贱人,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我看着因为激动脸都涨红的大姐,真心觉得跟这种人简直无话可说,可这种情况下,我总得说些什么好,于是我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谁知道这东西是什么时候才进的我这首饰匣子的。” 霞儿姑娘跳了起来,指着我的鼻子开骂了:“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说我们小姐诬陷你?我们小姐需要诬陷你?你真是好胆!” 我轻轻说:“我可没这么说,我只是说不知道这个东西是什么时候进去的,可没说是大姐放进去的。” “你!你看我不掌你的嘴!叫你浑说!叫你浑说!” 我见霞儿姑娘气势汹汹的冲了过来,赶紧往旁边让去,让她扑了一个空。好歹我也是一直做惯了粗活的人,身手还是挺敏捷的。 她被我躲开,当然更加恼怒了,大姐却开口了:“霞儿,别着急。” 霞儿姑娘停下,像看着杀父仇人似的对我怒目而视。 大姐道:“我倒是想问你,这猫眼儿在你的首饰盒子里找到的,你难道还想赖账不成?” “赖账我可不敢,东西虽然是在这个匣子里被找着的,但不是我放进去的。” “这可真是笑话了,猫眼儿又没长腿,难不成还是它自己走进去的不成?” “谁知道呢?总之肯定跟我无关。” “你还要狡辩!” “不敢,只是大姐非说这是我拿的,可我却敢对天发誓这东西肯定不是我拿的,既然相争不下,不如还是禀明了奶奶,让她老人家明辨是非。” -- 第34页 “你倒是想啊,你当然希望去找奶奶为你撑腰了。可这么晚了,又这么大冷的天,你怎么忍心让奶奶起来?奶奶年纪可不轻了!你这个歹毒的女人!” “我并没有说非要现在去禀明奶奶不可,既然东西找到了,明天早上再去告诉奶奶也不迟。” “我偏不!我的东西被你这个贱人偷了!我非要现在跟你算清楚这个帐!现在人赃并获,你不认账也得给我认账!” 18 18、轩然大 波 ... 这简直就是蛮不讲理。当然了,跟大姐这人讲道理无异于对牛弹琴。她对着海瑾天或许是讲道理的,但是对着我,只是个想将我玩弄于鼓掌间的泼妇罢了。 我无法跟泼妇讲道理,我也清楚自己现下是逃不出她的掌心了。 三个丫鬟将门堵住了,张妈又摔坏了腰,就算我不在乎,也不能不顾及张妈的情况,她可是为了维护我才被弄伤的。 张妈说:“大小姐,不管这个猫眼儿是谁放进去的,我张妈现在想求大小姐一件事。” 大姐冷笑一声:“你说。” “方才摔倒之时我怕是扭伤了腰,现在只觉得一阵疼过一阵了,希望大小姐能行行好让我去找史大夫瞧瞧。” 大姐笑了:“张妈,我劝你还是别白费心机了,就算是你,今晚也走不到奶奶那儿的。你都已经弄伤了腰了,我劝你啊,还是就在这里待着吧,别待会儿再摔断一条腿了!” 我一惊,只怕吴婶也遇到啥事了。大姐想对付我罢了,何必找这些无辜的人的麻烦呢? 张妈说:“大小姐,我在这海家已经待了二十多年了,先前一直服侍老太太,这家里什么事情我都见过,都听过,可无论什么,总也说不过一个理字。” “理字?理值几个钱啊?我现在说的话就是理!” “大小姐也忒蛮不讲理了。” “蛮不讲理又怎地?” “您是早就嫁出门的小姐,现在进门是客,没听过说客欺主人的道理。” 大姐恼了:“主人?就凭这个贱人?她凭什么主?别以为跟了瑾天就是海家的女主人了!我呸!要不是咱们家祖上造了孽,害得瑾天到现今无后,就凭这个贱人,做小也轮不着她!” “大小姐,您好歹也是老太太一手带大的,就算不能跟老太太那样温婉贤惠通情达理,但是一个好人家的太太,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呢?就算是村野妇人,也没这么说话的。” 霞儿姑娘听了这话,一跳三尺高:“你这满脸麻子的死老婆子,居然敢骂我们小姐!你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霞儿姑娘说话间就要冲过来跟张妈拼命,我上前一步挡住她,转头对大姐说:“大姐,您想做什么不妨直说吧,张妈年岁不轻了,经不得这么折腾。” “看不出来,你还挺会心疼下人的嘛,看来平时这两个老婆子可算是好好伺候你了呢。” 我没言语,只是冷冷看了大姐一眼。 她继续说:“这会子也晚了,我也没那么多力气跟你废话的。你既偷了我的猫眼儿,总得留下个说法不是?” “猫眼儿不是我拿的,要有说法明日等奶奶裁决。” “你是真傻还是假傻?我要真是能让你去找奶奶讨个说法,还会带这么多人来,还把你的门给堵上?” 我叹了口气,她说的不错。既然带了这么多人过来,我们说的再多,今晚也不会逃过去了。 不管她做了什么,就算到了明天,奶奶帮我撑腰了,她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我能讨回个什么呢? 大姐许是见我脸露绝望的神情,开始洋洋得意的笑了:“叹气?早会叹气,就别惹我呀!” “月婵岂敢。” “你胆敢嫁过来!还说你不敢?” 这是哪儿对哪儿啊? 我说:“就算我不嫁过来,也会有其他人嫁过来。你是相公的姐姐,又是海家的女儿,难不成希望海家绝后么?” 大姐像疯了一样冲我吼道:“其他人我不管!我只看你这贱人不顺眼!凭什么!凭什么你会长的跟当初那个小贱人那么相像?连说话做事都是一个样儿?” 诶?什么? 我有些糊涂了。难不成大姐还真是只针对我了?那海瑾天原先那些妻妾呢?还有,我生的像谁了,居然让大姐如此怨恨? “小姐,别气别气,快休息一下。”大姐激动的整个人都快虚脱了,霞儿赶紧扶她坐下。 屋子里一时无人说话,只听得到大姐大力的喘息声。 我满肚子都是疑惑,却又苦于不能发问。谁知道我问了什么之后,会不会更加激怒大姐?最后还不是自讨苦吃? 所以我也沉默,等到大姐喘息定了,她又抬起头来,伸出一只保养得当的手来,朝我轻轻点了点:“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咱们家凡是犯了偷盗之事,都要怎么处置?” 霞儿姑娘开口道:“掌嘴二十下,外加剁掉一根小指头。” 我倒抽一口凉气,天哪!掌嘴二十下应该能抗的过去,可是剁掉一根小指头?我已经恨不得遁地而逃了。 张妈有些慌了:“大小姐,这玩笑可是开不得的,别的不说,好赖少奶奶也是老太太亲自选的人,真要是出了什么事,老太太那儿您准备怎么交差?” “张妈,你慌什么呀,就算我砍了这贱人一只手,谁敢拿我怎么着啊。哼,霞儿,动手吧,先赏她二十个巴掌。” -- 第35页 “是。”这霞儿姑娘也一定跟她主子一样是恶鬼投胎的,居然能笑盈盈的答应了,快步朝我走来。 张妈挡在我身前,可是立马就有两个仆妇动手死死按住了她,接着不等我迈步逃开,三个丫鬟一拥而上将我死死抵在墙上,然后,“啪”得一声脆响,霞儿姑娘使出了浑身力气,一个大耳刮子轮到了我的左脸上。 火辣辣的感觉尚未出现,紧接着又是“啪”得一声脆响,霞儿姑娘左右开弓,第二个巴掌已经落在了我的右脸上。 天哪,谁来救救我吧。 我眼冒金花,头晕目眩,两边腮帮子渐渐没了知觉,只觉得嘴里有什么东西冒了出来,还顺着下巴往下滴。 其实也只是一会儿,二十个巴掌也就打完了。 应该是二十个吧,我没数,也数不清了,我只觉得整个脑袋都不是自己的了。 霞儿姑娘因为使了太大的力气,现在使劲吹着自己的手掌,看上去很疼的样子。 我没有什么疼的感觉,只是听到张妈拖着哭腔问我:“少奶奶,少奶奶,您……您没事吧?” 我想回答她,却完全说不出话来,并且一下跌坐在地上。 我喘着粗气看向大姐,她看起来非常高兴,简直是光彩照人了。她说:“打得好!打得好!看你这猪头样还怎么去勾引人!哈哈哈哈哈!” 我在心里说:我怎么勾引人了?我勾引谁了?我要是会勾引人,许楠当初还会那样死了?简直是笑话! 等大姐笑够了,她又发话了:“霞儿,刀呢?” 霞儿姑娘在身上找了起来,张妈却忽然挣脱了那两个仆妇,扑向了霞儿:“你们不能这样!不能这样!” 霞儿姑娘显然是吓了一跳,刚想跟张妈扭打,谁料张妈转身朝大姐跪下了:“大小姐,您行行好吧,求您放少奶奶一条生路,也放我一条生路吧!少爷走前我可是担保了的,您要是真的对少奶奶动刀子了,等少爷回来,只怕第一个没命的人就是我!大小姐,求求您行行好吧!” 大姐一脸的嫌恶:“去去!滚一边儿去!你是死是活管我屁事!霞儿,动手了!” 霞儿应声就要迈开脚步了,张妈疯了一般抱住了霞儿的双腿,所有人都上前去帮忙拉开,可张妈抱得太紧,居然怎么也拉不开。 屋子里简直就是乱得一团糟,我看见堵住屋门的人也上前去帮忙了,不知道从哪里生出的力气,我忽的站了起来,撞开门帘撒腿就跑。 不管了,再不逃,我的手指头只怕是真的保不全了! 我听见后头传来一阵尖利的叫喊声:“她跑了!她跑了!” 我只管没命的朝院子门口奔去,海老太太那里去不了,我可以往苍嘉的院子逃不是? 冷不丁的迎面来了好几个人,提了好几个明晃晃的灯笼,我想喊叫却喊不出声,只能朝当先一人奔去。 那是苍嘉,散着袍子步履匆匆的苍嘉。 我的眼泪珠子瞬间就滚了下来,这下总算是得救了! 万般激动之下,我一个趔趄扑倒在他怀里。 “嫂嫂!嫂嫂你怎么了?”苍嘉扶住了我。 我说不出话来,只能眼巴巴地瞅着他。 他朝我脸上看了几眼,眼睛里像是要喷出火来:“这!这是谁干的?” “是我干的!怎么了?”大姐她们也都跑到了。 张妈哭喊着对苍嘉喊:“嘉少爷,您快护住少奶奶,大小姐要剁下她的手指头!” 苍嘉一向和煦温和的声音起了一些变化,听起来像是满含怒气:“大姐这是要做什么?” “嘉弟也敢对我这么说话了?” “苍嘉不敢,只是如此情形,苍嘉不能不问个究竟。大姐将嫂嫂打成这个样子,还要剁下她的手指头,不知究竟所为何事?” “她偷走了我的猫眼儿,论家法本就该掌嘴二十,剁指一根!” “敢问大姐,可有真凭实据?” “当然,本小姐可是亲自亲手从她的首饰匣子里搜出了这颗猫眼儿的!” “倘若真是嫂嫂所为,哪会有人这么蠢,放在那样显而易见的地方呢?难不成就等着别人去人赃并获么?” “嘉弟你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是我冤枉她了?” “苍嘉不敢。” “你不敢?你句句话都在袒护这个贱人!” “苍嘉只是依理说话。” “难道我按照家规处置一个偷东西的贱人,就不是依理说话了吗?” “依照家规,大姐只是个外人,断没有实行家规的权利。若动用家法,必先禀明义父或是大哥,义父和大哥不在的时候,自然交由奶奶决断,大姐动用家法,只怕于家规不符。” 停了好一会儿,大姐阴森森道:“你今日是要维护这个贱人到底了是吧?” “苍嘉只是就事论事。” “好,很好!我看你能维护她到什么时候!”大姐说着就要带人离开。 苍嘉却道:“且慢!如今嫂嫂弄成了这个模样,大姐断不能这样离开了事。我已派人去告之了奶奶,一切还等奶奶发落。” 大姐用一向仇视我的眼神死死地盯住苍嘉,就好像第一次见到他一样。 两拨人就这样在靠近院子口的地方对峙着,我无力地靠在苍嘉的一只臂膀上,只希望这场风波快点儿结束。 -- 第36页 可是事情终究还是闹大了。 海老太太在一刻钟后坐着软轿赶到,接着是海夫人,接着是管家,接着整个海家上上下下都被惊动了。 在看到我的样子之后,几乎所有人都是捂住嘴巴倒抽一口凉气。我没有照镜子,可我大概知道,我的样子一定很骇人。 海老太太果真是大发雷霆了,我从不知道这个平素和蔼可亲的老人会发出如此慑人的怒火。 19 19、因祸得福 ... 她站在院子中间,寒风吹着她尚有些散乱的花白的头发,满是皱纹的脸上看不到一丝表情,但那双平素像是被耷拉着的眼皮遮住的眼睛却发出精光,看向每个人时都让人觉得不寒而栗。 她没有先追究事情的来龙去脉,而是先让史大夫来给我治伤。史大夫不知道用了一种什么灵药给我涂抹上,本来疼得找不着北的脸颊过了一会儿就不怎么疼了,一股凉飕飕的感觉透了出来。 我的伤口包扎好了,史大夫也保证我没事了,海老太太“恩”了一声,在屋子的主位上坐下,然后用灼灼的目光扫视了一遍屋子里站着的每个人。 “到底是出了什么事?为什么月婵会变成这个样子?” 没有人说话,我看见大姐站在海夫人的旁边,非常不安的攥住了海夫人的衣角。 海夫人目光闪烁,看得出来她一眼就知道是自己的女儿做的好事了,但在这种情形之下,她恐怕也不敢吱声了。 好一会儿,海老太太冷笑了一声:“好哇,现在可是个个都当我老了,不中用了,问句话,居然没人能应了!好哇!” 大姐的脑袋快垂到了胸口上,她这个样子就算是不知情的人也看得出她心中有鬼了,更何况是海老太太呢? 她的目光定在了大姐的身上:“瑾娘,你今晚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大姐不说话,可是全身都开始在颤抖了。 “我问你话呢!”海老太太暴喝一声,大姐被这么一骇,居然双腿一软,差点就跪在了地上,幸亏旁边的海夫人一把拉住了她。 “娘,有话好好说,您也知道瑾娘身子不好的。”海夫人小心翼翼的开口了。 海老太太根本没回她的话,只是看了她一眼,她就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蔫了,也垂了头不敢再开腔。 海老太太看向了苍嘉:“嘉儿,今晚是你的人去请我来的,你说,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苍嘉看了我一眼,然后面向海老太太,毕恭毕敬道:“回奶奶的话,今晚我本已睡下了,谁知过了一会儿来福跑来敲我的门,说是嫂嫂院里的吴婶在路上哭天抢地的不知出了什么事。 义父跟大哥都不在家,我怕底下人真的出了什么事,于是就叫人去请吴婶过来问问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谁知她一见我就朝我哭,求我快点来救救嫂嫂。我见她哭得凄惨,就赶紧带人来了嫂嫂这里,刚进院子门,嫂嫂就鲜血淋漓的朝我们奔来,大姐她们就在后头追着她。 我见嫂嫂伤的如此严重,就赶紧叫人去请奶奶过来了。事情就是这样的。” 海老太太听完,道:“你做得很好。”又转头朝向我:“月婵,我知你现在不能说话,奶奶问你一句话,你只需要点头或是摇头就行,你听明白了吗?” 海老太太语气严肃,我赶紧点了点头,示意我听明白了。 “那好,奶奶问你,今晚你受伤,是不是瑾娘所为?” 满屋子都安静了下来,所有知情和不知情的人都睁大了眼睛看向我。 我看向大姐,只见她吓得面色惨白,但目光却仍然满是怨恨的盯着我。我知道,倘若我今日点了这个头,她一定会更加恨我。 我更加不知道倘若我点了头,海老太太究竟会不会站在道理的这一边。毕竟,那个人可是她的亲孙女呀。 我犹豫着,一直犹豫着,直到海老太太看着我眼睛对我说:“月婵,从你进我海家门的那一刻起,我就没再把你当做外人。 你是瑾天的媳妇儿,也是未来海家的主母,今日连你都被人打成了这幅模样,我倘若不为你主持这个公道,他日我怎能让全家上下都信服于我?奶奶只要你说一句真话。” 我看着海老太太真诚的眼睛,不自觉的握紧了拳头,然后深吸一口气,用力地点了点头。 大姐尖叫出声了:“我打你怎么了?你本就该打!” “住嘴!”海老太太又是一声怒喝。 大姐颤抖着看了她一眼,很快就低下头去,全身又开始抖了起来。 “瑾娘,你为何要做出此事?” 大姐不敢出声,是海夫人轻轻推了她一把,在她耳边小声说了一句什么,她才抬起头来,故作大声道:“因为……因为她偷走了我的猫眼儿!” “月婵,此事当真?” 我拼命的摇摇头。 海老太太继续道:“你说月婵偷走了你的猫眼儿,可有证据?” “我亲手在她的首饰匣子里找到的!还能有假么?” 海老太太看了看尚满地狼藉的屋子,说:“这些都是你指使人做的么?” “我要找猫眼儿,当然……当然要搜一下她的屋子了……”大姐的声音越来越小。 “你要搜海家长媳的屋子,可有请示过我或者你娘么?” 海夫人赶紧说:“是我,是我让她来搜屋的。” -- 第37页 “好,这搜屋便算了。张妈!” 张妈跪下:“是,老太太。” “我问你,搜屋的时候,你可在场?” “在的,一直都在的。但是那颗猫眼儿为何会跑到少奶奶的首饰匣子里去,就没人知道了。本来吃过夜饭后,我帮少奶奶收拾了一下屋子,那时候所有的首饰匣子里都没见着什么猫眼儿。” 大姐叫了:“你少在那儿胡说!” “老太太明鉴,我跟吴婶每晚都会轮流收拾屋子,因为首饰匣子里都是贵重的东西,所以都会更加小心,每次都会数清楚是否有缺漏的。今晚收拾之时,确实没有看见过什么猫眼儿。” “明明是你这个贱妇偷懒没有好好收拾,现在还敢跟奶奶说谎!” “我在海家做事这么多年,从来没对老太太说过半句谎话。反倒是大小姐,不但不让我去请老太太主持公道,还不分青红皂白就打了少奶奶这么多下,还想剁下少奶奶的手指头。我在海家这么多年,还从未见过这么蛮不讲理的事!” “你休得胡言乱语!她的手指头难道不是好好的?” “够了!”海老太太喝道:“我已经很清楚了。我现在问你,那颗猫眼儿找到了没有?” “找到了。”大姐又低下头去。 “我现在不管究竟是谁拿走了你的猫眼儿,但既然已经找到了,你何故要将月婵伤成这样?” “她偷东西!我只是替奶奶你管教一下她,所以动用家法了。” “混账!”海老太太一声怒喝,大姐又是一阵颤抖。 “你是什么身份?什么时候可以动用家法来管教月婵了?难道也是你娘教你的?” 海夫人看起来很想帮女儿说话,可是对着暴怒的海老太太,她似乎大气也不敢出,于是停了半天,她小声说:“娘,我想瑾娘也只是气头上做得有些出格罢了。你看反正史大夫也说她没什么大碍,养养就好了,这事儿是不是就这样算了?都这么夜了,您也赶紧去休息吧。” “哼!”海老太太冷冷的哼了一声,我看见海夫人和大姐两个人都不约而同的打了一个冷战。 “就这样算了?你有没有看见我们刚来的时候月婵的脸被打了什么样子?而且听张妈说,瑾娘居然还想剁下月婵的手指头!这简直是天下笑谈! 瑾娘平素怎么样胡闹我都可以不管,但是这次,简直是欺人太甚!你身为瑾天的娘亲,可有想过瑾天回来的时候看到自己的媳妇儿变成了这副样子,他会是什么心情? 今晚在这里的所有下人,将来会怎么想我们?是问今后,你身为海家主母,要以何面目在下人面前立威,让所有人信服?” 海老太太每说一句话,就见海夫人的头更加往下垂了一些,到最后,她的整张脸都垂了下去,让人看不见表情。 “今日之事,我无法一人做出决断,反正后日瑾天他们就回来了,一切就交给瑾天自己决定。瑾娘!从现在开始,你和你身边的人都不得踏进这个院子一步! 管家,叫人守住这个院子,再多派人手来照顾月婵。倘若月婵出了什么差池,今晚有份参与的所有人,都休想走了干系!” 海老太太斩钉截铁的说完,就让人好好服侍我休息,然后带着人走了。 我在屋子里休养伤口,喝点清淡的汤水充饥,史大夫一日过来给我换药三次。伤口虽然不怎么疼了,可是我的心里却隐隐不安。 等海瑾天回来以后,事情将会发展成怎样的情形? 我当然是希望自己的相公站在我这一边维护我,可是海瑾天欠大姐太多,这件事教给他决断,只会让他觉得左右为难罢了。 现在海老太太已经发话,禁止大姐和她的人踏进我这个院子一步,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 我也知道,海老太太想保护我的,我也知道,这是海老太太能做到的极限,毕竟,大姐是她的亲孙女,所以心里再一次对这位老人充满敬意。 临近傍晚,宅子里忽然喧哗声大起,吴婶兴冲冲的跑进来告诉我:“老爷和少爷回来啦!” 我心里一喜,赶紧去照了照镜子,可是镜子里的脸肿的跟猪头一样,幸亏用厚厚的白布包了起来,不然肯定更吓人。 张妈说:“少奶奶,我们去老太太那儿吧,老太太早就吩咐了,等少爷他们一回来,就去老太太那儿。” 我点点头,因为不能见风,所以坐上了特别安排给我的软轿,一径去了海老太太那里。 进到屋里时,海老爷、海夫人、海瑾天和大姐都在,看情形像是已经知道我那晚发生的一切,海瑾天额头上的青筋都鼓了出来。 我进到里头,因为还不能说话,于是就躬身行礼。海老太太说:“月婵,你坐吧。” 我抬起头来,正好迎上了海瑾天的目光。尚未看清他眼中闪过的情绪,下一个瞬间,他已经跃到了我面前,一把抱住了我的双臂:“月婵!你这是!” 他目光复杂,但我看得出明显的心痛和愤怒。 “月婵,还好么?还疼么?” 我眼眶发热,拼命的摇头,想告诉他我不怎么疼了。 他也不管所有的长辈都在场,猛然用力将我抱进怀里,抱得紧紧的。 “咳咳!”海老爷的咳嗽声响起。 海瑾天松开了怀抱,握住我的一只手,面向了海老太太:“大夫怎么说?月婵伤的重不重?” -- 第38页 海老太太说:“说是皮肉伤,要吃好一阵子流食。不过史大夫的医术你就放心吧,好好养着,会没事的。” 我能感到海瑾天握着我右手的那只手在颤抖,轻微的颤抖,一直没有停下来。 海老太太说:“事情的经过你都知道了,这些年家里的很多事都是你处理了,再说月婵是你的媳妇儿,瑾娘又是你的大姐,你说怎么办,我们就依你说的去做,这件事呢,以后谁也不许再提起了。” 海老爷说:“我没意见。” 海夫人没说话,只是不安的看向海瑾天。 大姐的脸上看不到一丝那晚被海老太太质问的惊慌,她看向海瑾天,眼睛里是满满的自信。 我知道的,她笃定海瑾天不会拿她怎么样的,因为她最清楚,海瑾天欠她多少。 其实我也不需要海瑾天一定要拿大姐怎么样,只看刚才他对我的表现,我心里明白,他是心疼我的,这样也就够了。 满屋子的人都没有说话,静静地等着海瑾天开口。 过了好一会儿,他说话了,刚开始,我还以为是我听错了,可是他看着大姐,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说道:“大姐,这件事我就不再追究了。你想回娘家来住,住多久我也不会管你。但是,从今以后,倘若你再对月婵做出了什么,我一定不会就此罢休。” 说完,他不理会因为吃惊嘴张得下巴都要掉下来的大姐,他转过头去,对着海夫人说:“娘,我也希望您听着,您纵容大姐做任何事我都不管,也不关我的事。但是,如果您纵容她或是听她的话,对月婵做了什么,我一定会依照家法行事。” 说完,他朝海老太太和海老爷他们福了一福,牵着我的手走了出去。 20 20、宛如云端 ... 我被海瑾天牵着,懵懵懂懂地出了门,坐上了软轿,然后随着轿子的颠簸一下一下地犯迷糊。因为事情变化得太突然,我的脑子一时根本转不过弯来。 直到软轿停下,张妈打起了轿帘,海瑾天动手将我拉了出去的时候,我才反应过来。刚才,他当着所有人的面,为我撑腰为我说话了? 我心里像是一团炮仗炸开了一样,那叫一个震惊啊。我特别想问他为什么这么做,可是我的脸包的太严实了,动一下下颌都困难,所以我只能努力睁大眼睛,热切地看着海瑾天。 他一直握着我的手不放,这时候见我一直盯着他,他倒像是有些羞赧似的低下头去,好一会儿,才抬起头说:“还疼么?” 不知怎么的,我的眼眶又是一热,我摇摇头。 他伸出另一只手轻轻在我的额头上摸了几下:“月婵,你受苦了。” 我又拼命地摇摇头。只要有他疼我,什么我都不觉得苦。 “我以后再也不会让你受这种苦了,以前我总是什么都忍着,什么也不敢说。可我现在知道了,什么都不说只会让大姐变本加厉。我确实是欠了她的,可欠她再多,也不能让你来偿还啊。” 我用力回握住他的手,希望他明白,我有多感谢他,然后我用手轻轻遮住了他的嘴,摇了摇头,示意他什么都别说了。 他不再说话,只是用力抱住我,很久很久。 因为这场风波,我算是奇迹般的因祸得了福。长这么大从未试过这样快活。 海瑾天一直陪在我身边,他哪里也不去,只是守着我。每天喂我喝些滋养的汤水,然后叫五顺找了各种逗趣的小玩意儿,来哄我开心。 因为史大夫医术高明,我脸上的伤好得很快,很快就消了肿,嘴里的伤口也养得七七八八,可以吃些软食了。 海瑾天开始叫人拼命地做些软食给我吃,然后把冰糖炖燕窝当水一样喂给我喝。我食量本就一般,这般喂法,饶是我也有些觉得受不了,因此跟他抗议。 谁料他态度强硬:“这么久都不能吃东西,你也不看看自己瘦了多少,一定要多吃一些把肉给补回来。” 我在心里无声的叹息,眉头也自然而然的皱了起来,谁料张妈跟吴婶也都站在他那一边,跟他一起劝我:“少奶奶,您确实是太瘦了,吃多一点,胖一点看着就富态啊。” 我只能接受反抗无效的后果,在屋子里所有人的监视下吃完所有规定的东西,真是撑得慌。 可偏偏史大夫又命令禁止我出去,说是还不能吹风,我就只能在那三间不大的屋子里一圈一圈的转悠。 上次满屋子的东西都被大姐的人给糟蹋的差不多了,后来海瑾天叫了管家来,把所有弄坏弄脏的东西都重新添置了一份。 我说:“衣裳什么的就不用再添了,洗洗不就行了。” 他说:“多几件衣裳更好,我就爱看你穿的花枝招展的。” 我心里甜甜的,因此笑着接受了所有新制的东西。 其实我个人喜欢的是素净的衣裳,首饰也不爱戴的太多,简单几个点缀一下那是最好。不过既然海瑾天喜欢看我穿花团锦簇的衣裳,打扮得贵气一点,我也坦然的接受了。 只要他喜欢,怎么打扮我都乐意,因为穿衣裳什么的,也都是给别人瞧的,自己除非照镜子,不然也看不见不是? 大姐回家去了,到我伤养的差不多了也没再过来。听吴婶说大姐找过海瑾天一次,在海夫人的屋子里说了半天,最后不欢而散,大姐还哭了一场。 -- 第39页 海夫人对我肯定是一肚子意见了,可是她再怎么样也肯定更偏袒海瑾天一些,因此就算是再不乐意,也照例跟着海老太太过来瞧了我三次。 我是晚辈,因此不管海夫人怎么对待我,我还是用恭顺的态度对待她。其实她虽为海家主母,可除了在我们面前摆摆威风,这家里没几个人看得起她。 我不是爱嚼舌根子的人,可是有一个吴婶在,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我都能知道个八九不离十。 她说听海夫人房里的四丫头说,海老爷从来都不在海夫人的房里过夜,两个人虽然表面上相敬如宾,可其实多年来一直都分房睡的。 又说海老爷现在虽然没有小妾,可其实是因为多年前海夫人一直闹一直闹,他烦不胜烦,就把家里的几个小妾都养到外头去了。 四丫头有时候陪着海夫人去街上走走,偶尔撞见那几位姨奶奶,说是架子端的比海夫人还大呢。 我有些不懂,就说:“再怎么样,婆婆也是正房夫人啊,怎么能被姨奶奶给脸子看呢?” 吴婶说:“相公不爱,大房又怎么了?那皇宫里的皇后娘娘,说书的不是都在说比不上啥贵妃娘娘么?什么都是假的,只有相公的心在你身上了,那才是真的呢。 别的不说,就说现在,谁敢瞧不起咱们院子呀?以前伙房的那些人,给我们炖盏鸡汤都要说上几句,现在我们不吩咐,人家自个儿给我们炖好了,还亲自叫人送过来。这是为啥呀?还不是大家都知道少爷多疼少奶奶了!” 我一听,还真是那个道理。以前在许家,我照样是大房,可照样被人欺负着。刚进海家的时候,我也一样是正房,可是上上下下谁也没把放在眼里过。 现在大家忽然对我转变了态度,也只是因为一个理由:海瑾天看中我。所以其他下人也不敢看轻了我。 正说着话,管家带着人过来了,我下意识地就注意了一下他的态度,果然,他现在对我说话都软乎多了,脸上还挂着殷勤的笑:“少奶奶,上回少爷吩咐的那些鞋子都做好了,您瞧瞧,看看还成是不成?” 说完身后的两个仆妇就抱上来两个小箱子,打开一看,整整齐齐摆着好些双绣花鞋,每一双都绣了繁复的花样子,看起来颇是花了些心思的。 我说:“每双都很好看,辛苦管家了。这些花样子这么复杂,一定是日夜赶工,才会这么快就做出来了吧。” 管家笑道:“没有没有,只是少爷吩咐的日子急,所以就去外头多找了几个绣娘回来。左右是年底了,大家都要制衣裳,就顺便多请了几个人而已。” 我赶紧说了几句客套话,然后让吴婶把两个箱子都放好。 管家又说:“工匠房里趁年底又打了一批首饰出来,少爷叫我拿过来,请少奶奶先挑。” 说着一个相貌老实的仆役就捧上了一个精致的小盒子,打开来给我看。我哪里懂得首饰呢?不过是看到一片金光灿灿。 于是胡乱指了几个头饰外加镯子了事,管家叫吴婶把我指的那些都包好收拾起来,那个仆役就关上小盒子,退到一边。 “少奶奶,还有一事要知会给您。” “管家请说。” “自这个月起,您每个月的例银多涨了二十两,房里的用度也涨了十两。” 我本来是一个月十两银子的例银,房里的用度也是十两,我也没什么花费,房里的用度也好,例银也好,每个月都有不少结余,现在平白又涨了这么多,倒是叫我有些诧异了。 “为何要涨例银?”我问。 “是少爷吩咐的,我只是来跟少奶奶说一声的。” 于是管家带着人走了,我坐在那里有些愣神。吴婶收拾好了鞋子和首饰,过来跟我说:“少奶奶,您可真是好福气了!您看少爷多疼您啊,不但给您添置了这么多衣裳首饰,还一下子就涨这么多例银。我吴婶在海家这么久了,还是头一回听说呢。” 我笑笑,心里却忽然不踏实起来了。 现在的感觉怎么说呢,就好像是飘在云朵上头似的。我从来也没有经受过这样好的待遇,一旦发生了,我只觉得不真实。 我知道海瑾天很疼我,不然他不会那般维护于我,不然他不会用那样温柔的目光久久地看着我。 可是,我只是个再平凡不过的女子。 出身寒微,又是个寡妇。要说容貌倒是还有几分,可是只是这些,我何德何能可以让海瑾天青睐有加呢? 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不安,甚至我想到了大姐说的那句话“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 也许海瑾天现在对我好,是因为他觉得愧对于我,所以想要补偿给我?可是上山容易下山难。 如果有一天,忽然有一天,海瑾天厌了倦了,我又该如何自处呢? 我在屋子里胡思乱想。可这一天也确实是巧,我这院子门庭若市,过了一会儿,苍嘉也来了。 我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将他让进屋子里。 “嫂嫂万安,大哥呢?” “公公找他有事去了。” “嫂嫂的伤口怎么样了?”他说。 “没事儿了,早就没事儿了。你看也不肿了,现在也能正常吃东西了,就是吃不了硬的。” “我听吴婶也是这么说,所以前几天出去,看见有卖这个,就买了一包,给嫂嫂尝尝鲜。”他说着拿出一个食盒,打开来给我看。 -- 第40页 里头是码放的齐齐整整的半透明的酱红色的小方块儿,扑面还有一股子很好闻的甜甜的气味。 “这是什么?” “这是百味斋新出的富贵膏,听说味道很好,嫂嫂尝一个试试。” 我依言捡了一块,轻轻送进嘴里咬了一小口,恩,好吃! 软而不烂,甜而不腻,咽下后齿颊留香,确实是好吃。 见我赞不绝口,苍嘉笑了:“好吃我下次就再送一些过来。” 我说:“嘉少爷也用一点呀。” 他说:“我不爱吃甜食。” 刚好吴婶送上茶水来,我就说:“那就多用些茶吧,这茶委实不错的。” “这是一百两银子一盒的珍品,味道自然是不错的。大哥很疼嫂嫂。”他喝下一口茶,说道。 我却有些粲粲的,笑了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苍嘉这人别的不说,察言观色可是数一数二的,他看了我一眼,找个理由支开了吴婶,问我:“嫂嫂可是有心事?” 我轻轻叹了一口气:“什么也瞒不过嘉少爷的一双眼睛。” “嫂嫂平素喜形于色,有心事了自然也会摆在脸上,我看得出也没什么稀奇的。不知道嫂嫂忧心何事呢?大姐被大哥警告了以后,肯定不会再来欺负嫂嫂了。这阵子我也时常听说大哥如何宠爱嫂嫂,嫂嫂本该是最高兴的时候才对呀,何故忧心忡忡呢?” 21 21、与子成说 ... “嘉少爷这么说,倒也不错,可是……可是我总是有些不安。” “不安?因何事不安呢?” “我也不知从何说起,可是心里却总是不安。我总想着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苍嘉笑了笑:“嫂嫂有打算那是好事,可是想的太多了,不就成了杞人忧天了么?” “是呀,我也知道这个道理,可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我总觉得,我现在过得日子不踏实。” “不踏实?海家衣食优渥,嫂嫂现在要什么有什么,何来不踏实一说呢?” “就是因为这样才不踏实啊,我觉得像在云上飘似的……很怕有一天会摔下来,还摔得很惨。” 苍嘉的眼中闪过一抹阴郁,一闪即逝,快得让我以为自己看错了,他说:“怎么会呢?嫂嫂这般贤良淑德,只要再为海家添个一男半女,以后的日子只会越来越好的。我瞧嫂嫂实在是多虑了。” 他虽然这么说,可是我却觉得他说的一点儿也不恳切,明摆着就是同意了我的说法,只是怕我不安所以才故意这么说来安慰我罢了。 我犹犹豫豫地应了一声,他应该是看出我在想什么,因此隔了一会儿,又道:“我这么说,不只是安慰嫂嫂的客套话而已,实在是我也经历过跟嫂嫂一样的时候。” “诶?” 他笑了笑:“不瞒嫂嫂,我进海家之前,有大半年的光景,吃不饱穿不暖,为了半块馊馒头可以跟街上的小乞丐打的头破血流。所以刚到海家来的时候,我也总这么想,每天吃的饭菜都这么香,每晚睡的床褥都这么软,这一切怕不是在做梦吧。 要是梦醒了,我忽然又回到破庙里栖身,饱一顿饥一顿,那个时候我该怎么办呢?可是时候长了,渐渐习惯了现在的日子,就不会再胡思乱想了。” 原来苍嘉小时候吃过这么多苦,看他现在风轻云淡的样子,任谁也想不到他曾经跟街上的小乞丐一起抢食吃。 我好一会儿都没说话,苍嘉笑了:“嫂嫂以后就别想些有的没的了,我大哥这个人不喜欢别人想的太多,他喜欢人都简简单单的。再说了,嫂嫂刚进来的时候忧心那个邪门的说法,可是过了这么久了,还不是好好的么?” 我想了想,也笑了:“是呀,是我自己杞人忧天了。” 于是又说了一回无关紧要的话,苍嘉就告辞离开。 我在屋里随便找了一本书出来有一眼没一眼的看着。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海家是经商发家的,后来置地做了这一片的大地主,为了不被其他人瞧不起,因此让后代们都读书。 到海瑾天这一代,听说海老爷是想买个功名给他的,可不知道为什么被海瑾天给拒绝了,也就没了下文。 我心想,倘若海瑾天真的买了功名,那我就不会跟他做了夫妻。所以说姻缘这个东西,最是玄妙。 我尚未从娘胎里出来就被订下了亲事,可谁知现在还能遇到他呢? 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我这一世遇到了两个同床共枕的男子,之于一个女子,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一径胡思乱想着,连海瑾天回来了我都没听见,直到他将一双大手轻轻按在我的肩上,我才回过神来。 “月婵,想什么这么出神呢?” 我抿嘴一笑:“没有,我看书呢。” 他拿过我手上的书,在打开的那一页上扫了一眼:“在读《诗经》?” 我其实根本没有看进去书,这时候顺着他的目光我才看到,好巧不巧正好翻到了《邶风.击鼓》。 我看着上头的“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开始出神。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从前在许家的时候,嫁给许楠是天经地义的事,我从未想过长远到白头偕老的事。 -- 第41页 可现在,我心中忽然生出了一个渴望。我渴望跟面前的这个男人白头偕老,我渴望跟他生儿育女,跟他儿孙满堂,到两人白发苍苍之时,他还能坐在我的身旁跟我闲话家常。 我心里热潮涌动,满腔的话语想说给他听却远不知从何说起。 可他明白了,他那双漆黑的眼睛静静地看着我,看着我,然后,他说:“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他的语气平和,语速平缓,只是轻轻地、轻轻地,对着我念出了书上的这句话。 我忽然间泪如雨下。 他懂我,他真的懂我。 我什么话都没说,确切的说,在这一刻,任何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 因为世界上最美丽的一句话,已经在刚才由我心爱的男人口中说了出来。 我向来是有些清心寡欲的,因为拘谨,也因为害羞,我从不曾主动对着海瑾天做出亲昵的动作来。 可这一刻,我的胳膊不由自主地伸了出去,我用力环住了他的腰,然后将头埋进了他的怀里,紧紧地、紧紧地。 我听到头顶上他发出一声低低的闷笑,然后他低下头来,轻轻对我说:“月婵,我们不吃夜饭了,我现在……只想吃你。” 若是平常,我定是羞怯地低下头去抿嘴一笑,可是这一刻,我不知从哪来的勇气,我抬起头来,直视他的眼睛,然后笑着说:“好。不过……你得记得关上门。” 海瑾天哈哈大笑,忽然打横抱起我就大步走进里屋,然后用身体将门撞上,接着几步走到屋子正中的圆桌前,将我往上头一放,我稳稳地坐在了上头,有些奇道:“在……这里?” 他目光狡黠:“当然,既是享用美食,自然是在桌子上。” 我看了看光滑的桌面:“不会凉么?” 海瑾天笑了笑,不再说话,开始动手解开我的衣裳。 他的动作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轻柔缓慢,他将我脱下的外衫直接扑在桌子上,然后用更轻柔的动作解开我的内衫。 然后是鹅黄色的软缎肚兜儿,他看了我一眼,忽然低下头来,用下巴很轻很轻地蹭向我的脖颈还有肩头。 我忍不住呻吟出声:“痒——” 他头也不抬,继续轻轻地在那一小块地方来回摩挲,直到我全身都开始轻轻颤抖的时候,他忽然用牙齿咬住肚兜儿上头系着的结,轻轻一拉,兜儿就那么散开了。 他却不将这件散开的肚兜儿拿开,仍然任它松松垮垮地挂在我的胸前。我自己伸出了手想要拿开,却被他按住了手:“别急。” 我乖乖的收回了手,然后看着他伸手剥下我的外裤、里裤、罗袜,最后是白缎子做成的亵裤。 他再一次低下头去,故意使坏似的仍然用下巴在我的肚皮上来回摩挲。 我不算是非常怕痒的人,可是肚皮这一块软肉却是例外,平常沐浴的时候自己都只能用力擦洗擦洗,若是不小心轻轻碰到了都会觉得痒痒。 像他这般很轻很轻似有若无的轻蹭,只让我觉得其痒难耐,两腿都蹦紧了。 我忍不住想要推开他的脑袋,可他像是知道我在想什么似的,冷不丁的就撤离了肚皮这块地方,像解开肚兜儿一样用牙咬开了亵裤上的细带,然后他也不动手将其脱去,却忽然伸手托住我的腋下,将我抱了起来,让我直直地站在他的两只脚上。 我轻轻一声惊呼,身上被解开带子的肚兜儿和亵裤自动顺着身体滑落下去。 他喉咙里发出闷闷的笑声,又将我放回桌子上坐下。我全身寸缕不着,就这样对着衣衫整齐的他,忽然觉得不好意思起来,于是我用胳膊环住了胸前。 他发话了:“把手放开,不许遮着,也不许低头,就这么看着我。” 我像是魔音入脑似的,只愣了一下就听话的放开了手,接着直直地看向他。 他开始脱衣裳了,一件又一件,不像刚才脱下我的那般缓慢,他动作大喇喇的,三下五除二就跟裸裎相见了。 “冷吗?”他问我。 我点了点头。 “你想暖和点儿么?”他又问。 我还是点了点头。 “那你说应该怎么做?”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我鼓了鼓勇气,直视他狡黠的目光,然后也学他的样子,似笑非笑的问道:“你抱抱我。” “只是这样?” “还有,亲亲我。” “恩,还有呢?”他的坏笑越来越浓。 我陪他调笑至此,实在已经是极限,于是只能告饶:“相公,别闹我了,我说不出了。” 他也总算是放我一马,哈哈一笑,俯身抱住了我。 他温柔的亲吻我的双唇,亲吻我的肩头,亲吻我全身每一寸肌 肤。 他头一回在我耳边呢喃:“月婵,你的样子真美。” 也许是情到深处难自禁,这一次,我比以前任何一回都更加投入,更加热情。 我不知道究竟持续了多久,我只晓得身下的衣裳被揉皱了飘落地上,我的背部触到了冰凉的桌面,却一丝一毫也不觉得寒冷。 海瑾天的身体像一坛炽烈的炉火,温暖我的身,也温暖我的心。 一切结束的时候,屋子里已经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清了。 外屋和廊下被人点了烛火,借着透过窗户纸的余光,海瑾天将我抱上床,我们紧紧地依偎在一起。 -- 第42页 良久,海瑾天说:“月婵,你真好。” 我笑了:“哪里好?” 他说:“哪里都好。” 我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于是轻轻在他胸口捶打了一拳头:“就会胡说。” 他伸手握住我的拳头:“就这花拳绣腿的,打一下还不如挠痒痒呢。” “那我就多打几下。”我虽是这么说,可却舍不得再多捶上一下子了。 “月婵,我方才说的都是真的。”他又道。 “嗯?说我很好?” “不是,是再前头的。” 我不解:“再前头的?” 他放低了声音,轻轻道:“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我忍不住眼睛又有些发热,我说:“跟我,真的可以么?” 他隔了一会儿,轻轻说:“因为是你,我才会这么说。” 黑暗中我看不见他的脸色,我一时分不清他究竟是否真的出自真心,还是一时冲动。 “可我,有什么好呢?” 我听见他发出一声低低的笑,胸腔里都传出了震动感:“这种事,跟好不好又有什么关系呢?因为是你,就是你。你若问我原因,我恐怕自己也说不出。可是有你在我身边,我真的希望能够跟你白头到老。” “真的……么?” “当然是真的,我可曾骗过你么?” 我摇摇头,可是忽然想起是在黑暗中他看不见我摇头,于是又赶紧说:“那倒没有。” “那不就行了?我只问你一句,你可愿意跟我一起白头偕老么?” “我愿意,我当然愿意。” “那你又为何愿意跟我呢?我的意思是……我……” 我想了想,说:“说不清,可是,因为是相公,所以,我才希望白头不分离。” 海瑾天用力握住我的那只拳头:“这不就是了?所以,你还在怀疑什么呢?正是因为是彼此呀……” 我心中终于释然了,那些萦绕在心头的飘忽感也顿时无影无踪了。 是呀,正是因为有彼此,因为不是别人,是我跟他! 我再一次把头埋进了他的怀里。 他用力拥住我,好一会儿,他说:“月婵,为夫肚子饿了。” 我嗔道:“不是说不用夜饭了么?难道刚才我没喂饱你?” 他嬉笑着说道:“若是那个喂饱,那只怕一辈子也是喂不饱的。为了以后更加用功喂饱我的娇妻,为夫才要吃的饱饱的,更有力气嘛。” 我被他闹得哭笑不得,于是跟他一起抹黑起来胡乱穿上衣裳,出去叫吴婶进来收拾点灯,然后吃饱喝足,自是一夜美梦到天明。 22 22、有喜 ...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准备24章开始V的,不过编编提早给设置了,只能23章就开始V了,有点不好意思啊。 现在补上V文公告。 每个月都有一定数量的积分赠送,想要获得积分的亲们可以留言获得,因送分是系统行为,所以一定要注意留言的标准: 1、留言要满25个字。 2、一定要是2分留言。 3、留言的最后要注明“JF”字样。 最后祝大家看文愉快。 于是我从云端回到了人间,我不再胡思乱想,不再妄加揣测。我安安心心本本分分的做海瑾天的媳妇儿。 做海瑾天的媳妇儿再简单不过了,每天早起伺候相公吃完早饭,跟他一起去海老太太那里请安,然后送他出门做事。 我呢要么留在海老太太那里陪她说说话晒晒太阳,要么就是回到自己院子里去继续做些针黹。 我给海老太太、海老爷和海夫人都做了一双鞋子,他们穿没穿我不管,我只管自己尽了一份心意了。 然后偶尔去给海老爷、海夫人请个安,跟海瑾天一起陪他们吃顿饭。再偶尔,跟过来做客的苍嘉话话家常。 然后,我的日子就这样平淡的过了。 虽然要过年了,可是样样事都轮不到我动手去做,于是我闲得无聊,非跟张妈商量着要自己来剪窗花。 海瑾天见我兴致勃勃的,偶尔也过来拿着我的作品评头论足一番,不过最后嘛,肯定是被他关上门抱上床跟合欢之道评头论足去了。 自定下白头之约后,我跟他看起来也没什么特别的不同,只是海老太太屋里的仆妇也开始夸我气色红润、越来越好看了。 海瑾天现在喜欢在有外人在场的时候偷偷跟我做些小动作,比如跟长辈们说话的时候,因为我们两人站得很近,他会借着宽大的袖子的遮掩,悄悄用手指在我的手心里划几个圈圈。 我很喜欢这种跟他两个人的小秘密,好像两个人之间更加亲昵了几分。 腊八这天,海瑾天他们更加忙碌,喝完了厨下熬的香甜浓郁的腊八粥,海瑾天就匆匆走了。 我一个人去给海老太太请安,到了她那儿又被老人家劝着再喝了半碗粥。饭毕,海老太太看了看窗子外头,说:“今儿日头足,走,陪我出去走两步。” 我依言扶起她,等丫鬟给她穿上斗篷,就慢慢在院子里头踱步。 “月婵啊,最近身子还好么?” 我赶紧说:“好着呢,吃得香睡得足。” “那就好,那就好呢。恩,有啥动静没有?” 我愣了一下才意识到海老太太这是在问我有没有怀孕的动静,我摇摇头说:“暂时还没有。” -- 第43页 “恩,这事儿也急不得,你进门也不算太久,好好调养着身子,肯定会有的。” “是。” “不过,月婵哪。”海老太太的语气顿了顿。 我心里警醒了一下,赶紧道:“是,奶奶有什么要说?” “你跟瑾天两个,小夫妻和睦那是好事,我也乐意瞧见你们和和美美的。你们和睦了,我才能早点抱上重孙子。 不过,再怎么和睦,在外头总得有个度。你们以为用袖子遮着我们瞧不见,可是那些下人呢站在后头可全都瞧见了。 你毕竟是未来海家的主母,若是被下人们给瞧轻了,总归是不好。 瑾天从小被我们给宠坏了,很多时候比较容易放开性子。这种时候你作为她的媳妇儿就更该注意些,多多提点他一下,这才是为人妻子之所为。” 我被海老太太说的满面通红:“是,月婵记下了,以后……再也不会了。” 于是等晚上海瑾天回来的时候,我跟他说起这个事:“以后,在奶奶他们面前,我们还是规规矩矩比较好。” 海瑾天说:“你是我媳妇儿,我这怎么算不规矩呢?” “要是在咱们自己屋子里,又没旁人在场,那你肯定不算没规矩,可是在老人家面前,我们肯定就是没规矩了。你就行行好,别再让我被奶奶责备了,好不好?” 他没说话,我就轻轻搡了搡他的胳膊:“好不好嘛?” “好,好,哪能不好呢?”他说:“其实奶奶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她的用意只怕还是抱重孙子。你只要给她生个白白胖胖的重孙子,奶奶只会宠你上天,哪会责备你呢?” 我白了他一眼,没吭声。 我哪能不知道呢?这家里上上下下多少双眼睛在盯着我呢,都指望着我赶紧的为他们海家开枝散叶。 我也想啊,应该说,我是最想的一个。 通常我这个年纪的人,早就是两三个孩子的娘了,再不济,小孩子也该会爬会走了。 可我…… 以前跟许楠成亲那么久都没动静,现在进海家也好几个月了,跟海瑾天行事又那么频繁,怎么还是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呢? 难道? 难道我不能生?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就觉得浑身上下都不对劲。 倘若我真的不能生,那我今后在海家将要如何自处? 就算海瑾天一直疼爱我,可别人会怎么想怎么说呢? 海老太太会不会做主为海瑾天再纳上几房小妾? 可,可应该不会的吧。 至少刚进门不久史大夫就帮我把过脉,如果我真的有隐疾,他不会不知道的。 我拍了拍自己的心口:别怕别怕,别又做些杞人忧天的事。 不过,我自己虽然不杞人忧天了,总有其他人会一再地帮我提醒自己。 海家是个大家族,过年也比寻常人家更加热闹,同时也更加忙乱。我这个所谓的少奶奶自然是不忙的,可是热闹不能不凑。 大年二十九的晚上,全家都要沐浴更衣,准备干干净净的迎接新年。 大年三十的清早就起床了,张妈帮我换上前夜就准备好的新衣裳,水红色的小袄,水红色的绸袍,水红色的旋裙和绣花鞋,一身喜庆的不得了,好像成亲似的。 不光是我,海瑾天也难得穿上了一件暗红色的长衫,头巾也换了同色的,看起来愈发英气勃勃。 他换好衣裳没来得及吃饭,只匆匆灌下一碗参汤就出去了。 我则留在屋里,由张妈叫来的巧手丫鬟红菱给我梳头打扮。 这红菱的一双手确实是巧,平时我是怎么也梳不成功的富贵髻没一会儿功夫就被她梳理的有模有样。 然后她像绣花似的在我的头发上左插右插,弄了个满头珠翠却又高雅大方,连我这种素来不喜欢繁复妆饰的人也不得不拍案叫绝。 因为我的眉毛比较浓,所以她没给我描眉,只是拿出一根棉线来,将我眉毛绞成了柳叶形。 接着她打开香膏盒子,将玫瑰香膏轻轻点在掌心揉开,然后细细涂抹在我的脸上。 又打开珍珠粉,也像涂抹香膏那样如法炮制涂抹在我的面上;胭脂则是化开了一丁点,先涂了唇,再将掌心里残余的一点儿反复拍了几下子,最后在我两颊轻轻一抹,整个妆面就完成了。 我对着镜子照了照,脸上白里透红,嘴唇也粉嘟嘟的,果真比我平日自己侍弄的要强得多。 我说:“红菱你的手可真巧呀,这侍弄的多好看呀。” 红菱咯咯笑着:“多谢少奶奶夸奖,少奶奶要是喜欢,以后我日日来给您梳头打扮。” “你是哪个房里的丫鬟?每日过来不要紧么?” “我是专门捣鼓胭脂膏子什么的,咱们家的这些脂啊粉的,都不是从外头买的,是我亲手调配出来的。” “我说怎么这些东西在街上没见过呢,原来是你调配的。你这手本事真是厉害。” 红菱又咯咯直笑:“少奶奶真会夸奖人,就冲您这么给我捧场,以后啊,每天早上我都来给您梳头打扮。” 我见她热情大方的很,也就却之不恭了:“那好,以后每天早上我可都等你来啦。” 打扮结束,我也不敢停留,带上吴婶和张妈匆匆赶到海老太太那里。老人家今天也穿得相当喜庆,头发也多戴了几样黄金打造的首饰,贵气逼人。 -- 第44页 见到我去,海老太太笑了:“年轻人就是好,你看看这气色就不一样。” 我也笑:“不瞒奶奶,我其实是多擦了一层胭脂。” 到得晌午,全家在正厅祭祖。 我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么多人一起祭祖,海家虽然人丁不旺,可是下人们,尤其老人多,浩浩荡荡跪了满屋子。 拜过祖先,自然就是吃团年饭。反正人也不多,于是主桌上就只坐了海老太太、海老爷、海夫人、苍嘉、海瑾天跟我,其他的桌子上主要是年岁长的家里人。 因为海老太太和海老爷在场的关系,所有人都拼命捡好听的话说。大过年的,听好听的话也确实是心理舒坦。 我回回遇到这种人太多的场合就不怎么动筷子,因此散席之后各自回去,我派过所有的红包之后,回到屋子里,吴婶已经备好了一小桌子酒菜,只等着我了。 “我就知道少奶奶一定吃不饱,所以早就叫人提前备下啦。左右吃过年饭下午就没事儿了,少奶奶尽管放放松,喝点儿酒再眯一会儿,到夜了咱们陪老夫人看焰火去。” 我笑着说:“酒就不喝啦,方才敬了好些人的酒,我还有些晕乎呢。不过东西是一定要吃的,一闻这个味道就香呢。” 于是我拉着吴婶张妈一块儿吃喝了一回,吃到一半海瑾天也回来了,他见我们开心的很,也坐下来喝了几杯酒。 结果到傍晚陪海老太太吃饭时,海瑾天面色酡红,一看就是微醺的。 “快喝些醒酒汤,瞧你脸红的,回头晚上还怎么守岁呀?”海夫人忙不迭地催促海瑾天多喝点儿解酒汤。 海瑾天依言默默端起碗就喝,海夫人就对我说:“你是怎么做人媳妇儿的?怎么好端端的又没出门,也让瑾天喝那么多?” 我哑口无言。今儿过年,大家都高兴,多喝了几口又有什么关系呢? 可我当然不能对着海夫人说出这样的话,于是只能垂头不语。 海老太太却说话了:“今儿过年嘛,瑾天还不是因为高兴才多喝了几杯的?你这个做娘的就别操这么多心了。他媳妇儿会懂得心疼他的。” 海夫人“恩”了一声,低头吃了一回菜,忽然抬头看了我一眼,问:“你关不关心瑾天我就不知道了,不过你总该记得自己嫁进来是为了什么吧。” 我一惊,嘴里一块没嚼完的鸡肉囫囵被吞了下去。 “咱们家好吃好喝的供着你,无非是希望你给咱们家传宗接代。你进门也都好几个月了,怎么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呢?可别到最后告诉我们,你生不出。” 桌子上的咀嚼声都停了下来,所有人都望着我。 海瑾天忽然说道:“娘,今儿是什么日子?” 海夫人有些奇怪:“过年呀。天儿你不是真的喝多了吧?” “既是过年,娘何必故意找茬子呢?一家人开开心心过个年,不行么?” 海夫人眉毛提的老高,看上去很想说些什么,可是话到嘴边还是忍了回去。 过了一会儿,苍嘉夹了一筷子菜放进海夫人的碗里,笑着说:“义母,您尝尝这个。我先头刚吃的时候以为是鸡肉呢,谁知嚼到最后才发觉是豆干儿做的。您说这老杨头做的素斋,可是越来越厉害了呢。” 海夫人咳嗽了一下,才道:“是么?那倒是要尝尝了。” 她说着吃了一口,然后对海老太太说:“娘,您也尝尝这个,果然吃不出来,跟真的鸡肉一个味儿呢。” 因为苍嘉,饭桌上的气氛又活跃起来,可是我却始终高兴不起来了。晚上看焰火的时候也兴趣缺缺,只是勉强打起精神伴着海瑾天一起。 没想到年三十这天只是前兆,整个正月里,我那才叫一个难熬呢。 海家家大业大,不管是本家还是分家里,每天都有无数的人过来拜年。海瑾天作为长子,自然也需要每天在外头拜年吃酒。 家里呢基本上就是由苍嘉和海夫人应酬着宾客,我作为长熄,也必须陪着海夫人一起招待女眷。 女眷们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叽叽喳喳吵吵闹闹的,除了看大戏的时候大家不聊天,其他时候简直就是一个大茶馆儿。 而我作为新鲜人物儿,自然也就成了女眷们说话的重头戏。我的相貌身材、穿衣打扮,甚至用的手绢儿上头绣了几朵花、什么花儿,都能被扯出来问上几句。 对于我的过去经历,想必大家都是知道的,可是既然是来做客的,大家也都心知肚明的不会当面提起,至于背后她们说些什么,我左右也听不到,也就不会在乎。 可是关于生孩子这个问题,可真是每日被提起无数次。 “瑾天家的,我瞧你这身子,肯定还没消息吧?” 我还没回答呢,就有人接口说:“这不肯定么?要是有了消息,老夫人肯定早就告诉所有人了不是?” “我瞧你这屁股不怎么肥满,只怕不好生养呢。” “表嫂,看你说的,她要是生不出来,那以后还怎么活呀?” …… 每天都会重复上演这些戏码,我都快有些害怕见客了,晚上也总是失眠,到了白天倒是总想睡觉,可是因为要陪客人也只能勉强撑着。 到了元宵节,我自己都觉出身子不大对劲了,说是着凉了又不太像,可是吃什么也不香,又一直恹恹欲睡的。 -- 第45页 海瑾天说:“赶紧找史大夫瞧瞧,你本来就瘦弱,最近又老是吃不下东西,那可怎么行?” 我说:“今儿过节,等明天我就请史大夫过来。相公你也注意些,没得被我给染上病了。” 他搂住我的腰:“我没事的,我只是担心你。我回头就跟张妈说一声,叫她今天就去通知史大夫,明儿上午就过来。明天我帮你跟奶奶告个假,再有人来,你就不用出去了,在屋里好好休息休息。” 我说:“没事儿的,恐怕是正月里忙累的,过阵子不忙了我多睡上几觉,不就补回来了?” 我虽然这么说,可是海瑾天还是去跟海老太太帮 22、有喜 ... 我告了假。 晚上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猜灯谜,我没一会儿就开始昏昏欲睡,可是宴席才刚开始,我哪能这么早就提前告退了呢?只能硬撑着坐在那里。 “嫂嫂胃口不好?”坐在我身旁的苍嘉瞧我一晚上几乎没动筷子,就问我。 我说:“不是的,我下午贪嘴多吃了点儿糕饼,所以一点儿也不饿。” 他“哦”了一声,就继续陪海老太太猜灯谜。 坚持撑到最后,仆妇给每人上了一大碗元宵,白胖胖香喷喷的飘在白汤里,里头又是我最爱的桂花红豆馅儿,若是平常,我肯定不眨眼就能吃掉一碗。 可是现在我对着这碗元宵,只觉得十分难以下咽。那糯米面团好像堵住了嗓子眼,不但咽不下去,还让我有些犯恶心。 “元宵大家都要吃,吃了元宵一家人都能团团圆圆的。”海老太太说。 我看了其他人一眼,大家都在认真吃着,我也只能再舀起一个,送进嘴里。可是刚咬下一口,我就觉得胃里翻江倒海似的,一股子酸水直往嘴里冒。我一个没忍住,将嘴里的元宵吐在了脚边,然后捂着嘴干呕。 一桌子人都停下了吃元宵的动作,海瑾天紧张的扶住我的肩头:“月婵,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么?” 我好半天才压下恶心的感觉,轻声说:“没有,我没事儿,就是不太想吃,又有点儿犯恶心。” “不想吃就不吃了,啊。”他说。 海老太太却忽然激动起来,她两眼放着光,急切地问我:“你是怎么个不舒服法?” 我有些怯怯的,答道:“怕是胃着凉了,不想吃,现在还犯恶心起来了。” 海老太太更加激动了:“莫不是有喜了吧?” 诶?什么?有喜? 我愣住了,旁边的海瑾天也愣住了。 海老太太大声道:“快!快去把史大夫找来!” 屋子里仆役都乱了起来,好几个人拔足就奔了出去。 海夫人看上去也有些坐不住了:“娘,是不是真的呀?” “我瞧着八九不离十了。” 海老爷没说话,不声不响地继续喝着酒。 苍嘉的表情却颇有些古怪,看起来像是比我跟海瑾天还要震惊似的。 海瑾天在桌子下头偷偷握住了我的手,然后不停的小声对我说:“月婵,别紧张,千万别紧张啊。” 我心里这时候反而镇定下来,我说:“我不紧张,紧张的是相公呢。” 他难得露出了一回怔忪的表情,然后咧嘴一笑:“可不是么?我可真是糊涂了。” 史大夫很快就匆匆忙忙赶到了,进来后想要给海老太太他们行礼,却被她斩钉截铁的打断了:“不用不用,你赶紧给月婵看看。” “是。”史大夫走到我身边,把一个棉花小包袱往桌子上空着的一块地方放下,让我把手搭了上去,然后按住我的手腕脉搏处。 屋子里鸦雀无声,我可以清晰的听到紧挨着我的海瑾天的心跳声。 一会儿功夫,真的只是一会儿功夫,史大夫展开一个由衷的笑容,道:“恭喜老夫人,恭喜老爷太太!少奶奶这是有喜了!” 又是一片安静,之后,接连发出几声兴奋的叫声。 我尚在晕晕乎乎之中,海瑾天已经一把将我抱在了怀里,抱的很紧很紧,我都几乎有些喘不过气来。 海老太太像是不敢相信似的,连连问史大夫:“是真的么?真的么?确确实实是有喜了?” 史大夫眉开眼笑:“千真万确!老夫行医数十年了,喜脉肯定号的出!号的出!” 海老太太喜极而泣了,她跟海夫人互相握住了手,眼眶里泪光闪闪:“真是祖先庇佑!祖先庇佑!海家有后了!有后了!” 海夫人的脸上也露出了我头一回见到的惊喜神色,她也跟在海老太太后头连连念叨着“祖先庇佑”。 海老爷虽然不说话,可是眼睛里是掩藏不住的喜色,握住酒杯的手也有些微微发颤。 史大夫抱拳向我们所有人道喜:“恭喜老夫人!恭喜老爷太太!恭喜少爷少奶奶!” 接着在这花厅里所有的下人都在管家的带领下跪下给海老太太道喜。海老太太喜得跟什么似的,当下就吩咐道:“管家,你准备一下,我们海家佘粥三月!家里每人都有赏!” 管家立刻领命出去了,剩下的下人们仍然在不停地说着道贺的好听话儿。 海老太太最初的高兴劲头过去了,略平静了一些就问道:“史大夫,月婵的身子怎么样?她方才说总也吃不下东西。” 史大夫笑着说:“害喜之症乃是常事,少奶奶这是头一胎,自然会更加不习惯一点。老夫人尽管放心,我会列出张单子,叫厨下照着单子每日给少奶奶煲汤,保证半个月后少奶奶会胃口大开。 -- 第46页 另外,少奶奶有些气血不足,近期最好哪里也别去,在家里安心休养。” 海老太太立刻说:“对!对!要好好养着!一定要好好养着!月婵啊,你一定要听大夫的话,好好吃好好喝,好好养身子,知道么?” 我紧紧地靠在海瑾天的怀里,点点头:“月婵知道的。” 海老太太说:“月婵哪,我们家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的喜事了!奶奶果然没有选错你!那算命的都说,你的命里多子多孙!你看,这才进门多久啊,就有喜了!真是奶奶的好孙媳妇儿啊! 好!好!” 海夫人头一回叫了我的名字,对我说:“月婵啊,以前是我这个做婆婆的多有不是,以后啊,咱们婆媳两个要好好相处着。” 我只顾着连连点头,然后听见海瑾天贴在我的耳朵后头很轻很轻的说:“月婵,我要当爹了!我要当爹了!” 从他环住我腰肢的手臂上就可以清楚的感觉到他有多激动,我伸手轻轻搭在他的右手背上,用力捏了捏。 这个时候,无声胜有声,我们在这热闹的屋子里悄悄分享着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快乐。 过了一会儿,海瑾天忽然道:“奶奶,月婵现在有了身孕,可是那屋子太小,你说要是跌着撞着了哪里,可怎生是好?” 海老太太猛地点头:“是呀,是呀!我怎么把这茬儿给忘了?要搬!一定要搬!叫人把你的那个院子好好收拾一下,被褥什么的全都给换上新的,什么绊脚的东西都要抬走!三日之内务必收拾好,你陪着月婵搬进去!” “是!多谢奶奶!” “谢奶奶什么呀?是奶奶要谢谢月婵才是!奶奶本来多害怕有生之年见不着你的孩子了,幸亏,幸亏呀!” 海夫人扶住了海老太太:“娘,今儿这大喜的日子,您可千万别流眼泪啊!” “可不是么奶奶。”海瑾天也说。 海老太太赶紧擦擦眼睛:“对对!今儿是大喜的日子!来!大家都来干一杯!” 于是,除了我以外,所有人都满饮了一杯酒。屋子里热烈非常,没一会儿院子里就响起了震天响的炮竹声和焰火的声音。 海瑾天抱着我陪我看了一会儿焰火,海老太太就催着我们赶紧回去休息:“史大夫叫你好好养着,你一定要好好养着,听话,啊。” 我哪会不听话呢?于是海瑾天就陪着我提前告退了。 出于保护我的原则,海老太太让人抬来了家里最舒服的一抬软轿,还说以后都给我用,只要出院子就必须让人小心抬着。 我接受了这个好意,只是拉着海瑾天一起坐进了软轿里,然后紧紧的靠在他的怀里,跟他一起分享这个喜悦。 走到半路,我忽然想起,方才那一片道贺声中,似乎少了苍嘉的。他好像只是随着众人福了福身,别没说话,脸上也没露出高兴的神色,反倒有些怪怪的。 这倒是有些奇了不是? 苍嘉是海家人缘最好的人,又是海瑾天的义弟,跟我平常也算是聊得来,没道理不愿意恭贺我们呀? 可是这时候的我早就被喜悦冲昏了头脑,海瑾天温柔的亲吻让我把方才关于苍嘉的一点儿疑惑完全抛到了九霄云外。 23 23、兄长上门 ... 没过三天,海瑾天的院子就被收拾好了,管家带着人把我自己的东西跟海瑾天搁在我屋里的东西一件一件细心的装进箱子里抬过去摆放齐整,再请我跟海瑾天过去。 嫁过来这么久了,我还是头一回到海瑾天的院子里来。他的院子很海老太太的院子差不多大,只是院子里没种什么花花草草的,只是有很多高大挺拔的树。 他说倒了夏天的时候,很喜欢在树荫下读书小酌,伴着夏日的清风,很是怡人。 院子里前后共有三进屋子,最前头是海瑾天的书房并小花厅,一般家里的亲戚朋友来了就会请他们在这里坐坐。 中间是主屋,这里的主屋也是三间,只是最小的一间都比我那整排屋子要大上不少。 后头一进小屋子是给这院子里的仆役住的,他这里多是男仆,因为我搬了进来,所以又收拾了两间小屋子给张妈跟吴婶住。 海瑾天拉着我的手走进了主屋,刚踏进去迎面就是一股暖烘烘的气息。这屋子里不知道生了多少火,这样暖和。而且也闻不到一丝炭气,反倒有一股让人神清气爽的淡淡香气。 正是上午阳光最好的时候,屋子里有大半的地面都被阳光照着,看得出地面打扫的相当干净,在阳光下也见不到一丝灰尘。 屋子里挂着很多字画,虽然我没读过什么书,但是也能看得出这些字画都是价值不菲之物。 其他的陈设虽然很多,但大多都以简单古朴的样式为主,并无繁复华丽之物,一看就知道肯定是海瑾天的屋子,跟他的喜好完全一致。 他见我打量屋子里的陈设,就说:“回头你喜欢什么,我就叫人把屋子里的这些给换了。” 我说:“这屋子里的陈设件件都很好,为何要换?” “你们女儿家,怎么会喜欢这些粗蠢之物呢?还是多换些鎏金描彩的来,你喜欢最重要。” 我说:“不用换了,我看这些都很好,若真是换了鎏金描彩的进来,只怕就跟这屋子的格调不搭了呢。” 其实我几时喜欢过鎏金描彩的华丽器具了呢?我一向喜欢的是清雅素净的东西,只是素净的东西只怕老人家们不喜欢,另外海瑾天又一直说女儿家喜欢花花绿绿的,所以我也就一直没有否认过。 -- 第47页 他笑了笑,不再坚持,只是拉着我往里头走,穿过一个隔间,转过一架泼墨山水画的大屏风,入眼的是一个红木雕花圆拱门,走过拱门,就是我跟他歇息的卧房了。 这卧房还真是大,只那张雕花红木大床就只怕可以躺下四个人,大红色的帐蔓层层包裹着,一看就是为了我搬进来才换的新帐蔓。 菱格窗下摆着我一直用的那个梳妆柜,正对着阳光,我一眼就瞧出又多了两个首饰盒子。 海瑾天拉着我过去,打开那两个新增的首饰盒子,一片金灿灿的光芒差点晃花了我的双眼。 “没时间叫人去打造了,所以只能从珠宝楼里买了现成的回来,你瞧瞧,要是不喜欢的,可以拿过去再换别的样式回来。” 其实我哪里懂得什么珠宝首饰呢?我只看到金光闪闪的一片,各种颜色的宝石也都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我冲着他微笑:“都很喜欢,只要是相公送给我的,什么我都喜欢。” 海瑾天在我的脸颊上轻轻拧了一下:“愈发会说话了,当初刚进门的那天我就在想,这是从哪里找了个牙尖嘴利又爱哭的丫头过来呢。” “我哪里牙尖嘴利了,以前爹娘都嫌我笨嘴拙舌的呢。” 说到这里,我忍不住愣了一下。 这是头一回,我过年没有回去看望爹娘吧。 想到这里,我又忍不住暗骂自己:还想他们做什么?还嫌自己被伤害的不够多?我又不是天生犯贱的命不是? 于是我摇摇头,不再想我那狠心的爹娘。 海瑾天却说话了:“想家了?过两日我陪你回去看看。” 我立刻把头摇得拨浪鼓一样:“不用不用,我一点儿也不想回去。” “当初我就没陪着你回门,这过年了你也没提,我也就压根没想起来。说起来,毕竟是我的岳父岳母,还是要去登门拜访一下的。” “真的不用了,他们都将我卖了出来,哪里还会当我是亲人?我总之是不会回去的。”我斩钉截铁道。 海瑾天看出我开始生气了,赶紧说:“不回去就不回去,你可千万别动气啊,史大夫都说了,你现在最要紧是心情好,才能把身子养好。好了好了,不说这个了,我带你去院子里的八角亭看看可好?” “恩。” 于是他就带着我往院子的后半部走去,果然在树木掩映之间,看到一座八角亭。 他说:“不冷的时候,闲了我很爱在这里写字。” 我说:“那等天不冷了,你在这里教我写字。” 他笑:“那当然好了,最好趁晚上的时候,在这里四面点上灯笼,再挂上纱帐,到时候你陪我喝酒吟诗,红袖添香夜读书,岂不是乐哉?” 于是我也跟着他笑,刚想回一句“我可没读过什么书呢”,只见五顺匆匆奔了过来,老远就喊:“少爷少爷!” 海瑾天把脸一沉:“慌慌张张的做什么?” “少爷,前头来了两个人,说是少奶奶的大哥二哥,吵着要见少奶奶呢。” 我一惊,什么?我不回去,他们倒找上门来了? 海瑾天看了我一眼,说:“既然大哥二哥他们来都来了,我看,还是见上一面?” 我想了想,觉得就这样拒门不见似乎也不太好,回头家里的下人还不定说些什么闲话呢。只好说:“是,一切都听相公吩咐。” 海瑾天就拉住了我的手,对五顺说:“把他们带到花厅去,我们待会儿就去。” 五顺领了命忙忙的走了,海瑾天转头对我说:“待会儿你要是不想单独跟他们相见,我就一直陪着你。” 我点点头,可是情绪却很快就低落了下去。 过了一会儿,有下人来说他们已经在花厅等着了,海瑾天就拉着我的手,也往花厅走去。 到了门口,看到那厚重的棉布帘子,我心里像是打翻了个调料铺子,各种滋味杂陈其间,别提有多难受了。 那下人打起帘子,海瑾天大步一迈,就拉着我走了进去。 里头坐着的两个人立刻站了起来,满面堆笑的望着我们。 海瑾天松开了我的手,抱拳道:“大哥二哥,瑾天有失远迎了。” 我那大哥穿着一套半新不旧的灰色棉袍子,见状立刻点头哈腰说:“妹夫客气了,客气了。您贵人事忙,我们明白的,都明白的。” 紧接着我那穿着去年过年制的那件蓝色棉袍子的二哥也点头哈腰的附和道:“明白的,明白的。” 我一方面为自己的两个兄长如此点头哈腰的讨好态度而不满,一方面又觉得奇怪。 不是才收了一百两银子的聘礼钱么?怎么穿的这么寒碜,尤其二哥那么还俊,没理由家里有了钱,还穿着去年做的袍子来海家的。 不用问了,肯定又是被这两个人吃喝嫖赌用光了。 说着大哥又讨好的对我笑着:“小妹,几月不见,你容色更甚往昔了,大哥见了心里很是高兴,很是高兴。” 我在心里冷笑一声,想当初败光了我的银子,又天天在家里骂我是吃白食的那副嘴脸去哪了?现在来对着我笑,早干什么去了? 我没说话,甚至把目光也转了开去。 大哥有些粲粲的笑着,二哥说:“本来我们早该过来跟妹夫拜年了,不过家里一直走不开,这几日出去,看见镇上妹夫家在佘粥,我们才晓得,原来小妹她有喜了,所以爹娘叫我们一定要来恭贺一下。嘿嘿,嘿嘿。” -- 第48页 我心里冷笑的更大声了。 原来如此啊! 因为海家佘粥三月,所以他们从外头知道我有孕了,肯定也听说海家现在对我重视了,所以才上门来攀亲戚来了! 好呀! 真好! 这就是跟我打一个娘胎里出来的亲哥哥们! 真好! 真好! 我只觉得喉咙里憋了一团气,上不来下不去。海瑾天看了我一眼,低声对我说:“月婵,别这样,伤身的。” 我“恩”了一声,也没说话。 这时候有两个丫鬟进来上茶,海瑾天就说:“大哥二哥,请坐。” “好嘞,好嘞。”两个人应着坐下,也不讲客气,拿着小几上摆着的新奇点心就往嘴里送。 二哥吃了一回,抬头看着我,说:“这大户人家的点心就是不一样,不一样哪,小妹你天天吃这些,怪不得越生越好看了。” 我还是没说话。 二哥又说:“你嫂子叫我跟你说,怀了孩子一定要多吃多喝,到时候才能生个大胖小子的。” 海瑾天道:“是呀,我们也是这么说的。只是月婵体弱,现在又在害喜,总是吃不下去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想要获得送分的亲们请按要求留言哦,送分以长评为优先。 24 24、回娘家 ... 二哥装作很惊讶的样子,道:“这可怎么成呢?小妹也忒娇气了,你嫂子都生了三个了,也没见吃不下东西的时候呀?你说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呢?” 我听了以后真是无话可说。敢情我害喜倒是不懂事了?我故意的不成? 海瑾天把手伸过来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给了我一个“别生气”的眼神,转头又对二哥说:“这害喜的事儿自己也不能控制,好在家里的大夫医术高明,说是再过几日,月婵的症状就能减轻一些了。” 既然海瑾天出来说话了,二哥的脸色立马就变了,赶紧堆满笑容说:“那就好,那就好……” 大哥也搭讪着说:“妹夫近来忙不忙?我瞧你家里佘粥三月,怕是不少事情要做吧?” “我近来主要是在家里陪着月婵,佘粥的事虽然繁杂,不过倒也轮不到我过问,有管家他们在呢。” “是啊是啊,有管家,有管家,呵呵……” “不知二位哥哥都在做些什么营生呢?我听人提起过一次,说二位哥哥一直是在跑皮货生意的。” 大哥的脸上就有些粲粲的,顿了一下说:“嘿嘿嘿嘿,我们哪会跑什么买卖呀?不过是混口饭吃。去年收的皮子不好,都没卖上价。别说赚钱了,倒是亏了一大笔……” 我忽的觉得火气上涌,猛地站起来道:“所以呢?亏了一大笔银子了?那你来这儿做什么?我可把话说明白了,我没钱!就是有钱,我也不会给你们的!” 大哥像是被我骇了一跳,倒是二哥先反应过来,他也忽的站起来了,忿忿道:“小妹你现在怎么这样说话? 人说长兄为父,你不尊重我就算了,怎么能这样跟大哥说话? 你可别忘了,当初你没地方可去,可是我们好心好意收留了你的! 不但收留了你,还千辛万苦地给你说了一门这么好的亲事! 你不感恩图报就算了,还这么凶悍!简直是岂有此理!” 海瑾天也站了起来,拉住了我手,小声对我说:“千万别气着身子。” 我深呼吸一口气,对他点点头,然后站直了身子,对着大哥和二哥,道:“二位哥哥的大恩大德,月婵必定没齿难忘! 当初你们为了诈人钱财,硬是将我领了回去,说是要让我们一家团聚,于是骗的我信以为真,把所有的积蓄都给了你们做生意。 可你们千山万水的跑出去,不是为了收购皮货,而是日日跑那风月之地,爹娘不知道,我可是知道的! 等把我的银子吃光败光了,就嫌我碍眼了,每日说骂就骂,不高兴了我连饱饭都没有一顿! 最后听说海家要买个媳妇儿,这十里八乡人人都避之不及的事,结果呢? 你们倒好,想着反正我在家里也是个赔钱货,不如卖了算了,管我将来是死是活呢,就把我给卖了过来。 二位哥哥如此的大恩大德,试问月婵如何会忘记?如何敢忘记?要说我们之间还有些亲情,我看你们从我身上赚得那些银子,也该相抵了。 将来若是真心真意想来走亲戚的,我打开大门欢迎。可若是想来占便宜,那可对不住了,好走不送!” 我一口气说了一大堆,把我当日坐上花轿之时心中所有的腹诽全都说了出来。 就好像有个人在我心里头把话往外推似的,不吐不快! 我看见大哥二哥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最后渐渐涨成了猪肝色。 好一会儿,大哥抖着一只手,伸出食指对着我的鼻子:“你……你……你这忘恩负义的东西……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你……你简直是……” 我又深吸一口气,说:“既然大哥是这么认为的,那又何必巴巴的来看我这个忘恩负义之人?” 二哥也把食指指向了我的鼻子:“好你个沈月婵!没几日功夫,还真是翅膀硬了呢!现在翻脸不认人了! 你现在是有钱人家的少奶奶了,看不起我们这些穷哥哥了!你说你怎么翻脸比翻书还快呢? -- 第49页 我们要不是家里实在是困难了,你以为我愿意过来看你的眼色?你以为你算老几? 撞了个狗屎运,进了好人家做续弦,你还就以为自己本事了?我呸!你也不瞧瞧自个儿! 要不是生了个好皮相,你现在能过的这么舒坦?你瞧不起咱们,咱们走还不成么?大哥!走! 没见过这么忘恩负义的东西!自己吃香的喝辣的,叫娘家人喝西北风也不愿意伸手帮帮忙! 我就想不通了,咱爹娘是怎么教养你的?把你教的如此不识好歹!” 我轻轻抿嘴微笑:“二哥,你恐怕忘了,我六岁的时候家里为了省下一个人的口粮,把我卖出去做童养媳了!” 二哥一窒,嘴里嘟哝了半天,再没吐出第二个字来了。 于是一屋子安静下来,海瑾天轻轻咳嗽了两声,道:“月婵近来脾气总也不好,二位哥哥还请见谅了。不过既然来了,就在舍下用顿便饭再走也不迟么。” 大哥却把脖子一梗,气赳赳的说:“不必了!咱们不是没吃过饭的,你们家的饭咱们可吃不起! 我就跟你说一句,娘病了,病的很重,每天夜里都在念叨你的名字,是爹叫我过来知会你一声的!要不然咱们才不会来这里自讨没趣呢!哼!” 我一惊:“娘……病了?” 二哥阴阳怪气道:“可不是么?日日夜夜都在念叨着你的名字,说是不知道你过得好不好!我看娘最偏心,可这么心疼你又有什么用? 还不是养了个白眼狼么?在家里病的药也吃不起,你却在这里荣华富贵的!我看娘就是死了,也不会闭眼的!” 听到娘生病的消息后,我心里乱糟糟的,早就没了跟他们辩解斗嘴的兴趣,我不管他阴阳怪气说了什么,我问:“是什么病?病的重么?为什么没钱吃药?你们收了一百两银子这才多久?” 二哥说:“咱们出去跑生意,难道不需要本钱么?刚巧又收了不好的皮子回来,亏了那么多钱,家里的几个小的都快吃不饱了,哪里有银子给她请大夫抓药吃?” 我觉得自己快要忍不住伸手打人了:“所以呢?所以你们就让她这么自个儿病着?让她自生自灭?她可是生你们养你们的亲娘啊!” “哎哟,小妹你这话说的。她是我们的亲娘,难道就不是你的了?你都可以只管自个儿荣华富贵的快活,不理她老人家的死活,我们又有多大的本事可以供养的起她了?” “你!”我刚要上前一步,跟这两个禽兽不如的人拼个究竟,海瑾天却一把拉住了我,将我拽进他的臂膀里,紧紧地揽住我。 然后他说:“既是如此,二位哥哥请稍带片刻,我立刻叫人取些银两过来,请二位哥哥带回去给岳母大人请大夫抓药,这生病可是拖不得的。” 一听说有银子可以带回去了,大哥二哥立刻两眼放光,脸上也即刻堆满了笑:“是呀是呀,妹夫说的对,我们回去了立刻就请个大夫给娘看看,立刻就去。只是嘛……妹夫你也知道的,现在请个大夫抓些药可是不便宜的呢……” 海瑾天笑了笑:“这个自然,就先请二位哥哥带二十两银子回去。过几日,征得长辈的同意,我会带月婵回去看望岳母大人。若是二位哥哥照顾的得当,那么我自然是重重有赏。” 二哥笑得别提有多灿烂了:“这是一定的,一定的!妹夫你就放心吧!我们一定会照顾得妥妥当当的,妥妥当当的!” 大哥也附和着:“是啊,是啊!” 海瑾天跟着他们笑了一会儿,忽然把脸一沉,语气很重的道:“不过嘛……” 大哥二哥都跟着一抖:“不过?” “不过……若是稍有什么差池,我可就不敢担保会出些什么事了。二位哥哥想必也是知道的,家父跟县令大人素来交好,随便找个什么借口抓个人关进大牢里,也只是轻而易举的事。” 大哥二哥都愣住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海瑾天这时却又微笑了:“我只是说笑说笑而已,不是说一定会对二位哥哥做些什么。你们可是月婵的兄长呢。” 大哥二哥也赶紧跟着笑,可是连我看得出,他们笑得有多勉强了。 过了一会儿五顺拿了两锭元宝过来,交给了大哥二哥,他们连饭也不敢留下吃,立刻就告辞了,说是要赶紧回去给娘请大夫。 我看着他们灰溜溜逃一般的背影,心里只觉得又难堪又悲哀。 难堪是因为兄长的这幅丑态全被海瑾天看见了,不知道他心里会作何感想。会不会因为这样从此也轻视了我呢? 悲哀是为了娘亲,当初那样宠爱两个哥哥,为了让他们吃饱饭,甚至不惜卖掉我,可是到头来,这最疼爱的两个儿子,却连治病的银子都不愿意掏一分。 当初娘亲一味向着两个哥哥,不管不顾我的死活,将我嫁进这海家,我是不可能不恨她的。 可是事到如今,我的日子并无过不下去之说,应该说比从前的日子好上几倍,更何况娘亲并非罪魁祸首,以她的在家里的地位,哪里有说话的份呢? 如果她在病中念叨我的名字是真的,只怕她心中一直是觉得对不起我的吧,说不定她的病,也跟这个事脱不了干系。 说来说去,若是爹当初不曾那样溺爱两个哥哥,导致他们良知全无,现在我们一家人,又何至于落到如今这个地步? -- 第50页 想着想着,我只觉得鼻头发酸,眼睛开始发热。 忽然一双温暖的手拉住了我的手,海瑾天温柔的对我说:“别难受,岳母会没事的。他们被我吓唬了一下,应该会尽心照料的了。 我也会派人去你家里先看看,你若是不放心,我们去跟奶奶说一声,我陪你回去看一眼。不过你也知道你现在是有身子的人,只怕奶奶没那么容易让你回去。” “是啊,我也明白的。其实,回不回去倒是不打紧的,要紧的是娘的病能快点儿治好。” 到得第二天,海瑾天派去我家里查看情况的人回来说,两个哥哥确实给娘请了一个大夫,院子里飘出熬药的味道了。他们还在大夫出门以后问了娘的病情,说是过一阵子应该没什么大问题了。 我算是放下了一颗悬着的心,海瑾天说:“你看我的说对不对?岳母一定会没事的。” 海老太太过来坐坐的时候,问道:“听说昨天月婵的两个兄长过来了?” 海瑾天说:“是的。” “亲戚间本就该多走动走动的,月婵,你的爹娘可都安好?” 我说:“说是娘生病了,所以才会过来跟我一声。” 海老太太道:“生了什么病?严重不严重?” 海瑾天说:“现在没什么大碍了,只是具体情况我们也不清楚,我想着过一阵子等月婵身子好一点儿了,陪她回去看看。” 海老太太沉吟了一会儿,道:“百善孝为先,娘亲得病,回去探望确属应当。只不过我们也不晓得亲家得了什么病,月婵现在有身子,若是被染上了,那可怎么了得? 依我看哪,不如明日请史大夫带人过去给亲家看看,等治好了,史大夫也说无碍了,你再陪月婵回去,你说怎么样?” 海瑾天说:“还是奶奶考虑的周到,我待会儿就叫人去请史大夫。” “恩,多叫些人跟着去,顺便多带些家里的参茸补品过去,免得叫人家说我们失了礼数。” 于是海瑾天就按照海老太太所言,第二日就叫人陪着史大夫一起去我家给我娘看病,各种补品也带去了很多。 史大夫他们当晚并没有回来,到得第三日,他们才回来。 因为是海老太太发话派出去的,所以回来的时候他们先去海老太太那里回报,我跟海瑾天也赶了过去。 史大夫说:“亲家太太已经没事了。” 我问:“到底得了什么病?还会不会复发?” “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病,只是积郁成疾,年前刚好着了风寒,又疏于治疗,因此病上加病,才会缠绵病榻不起。我已经对症下药,先把风寒之症去了,再多吃些补品补补身子,过些日子自然无碍。” “多谢史大夫,多谢您了。”我心里的感激真的是无以复加。 史大夫扶着胡子笑了笑:“少奶奶这可就客气了,救死扶伤本就是我辈之职责。对了,亲家太太像是对少奶奶很是思念,迷糊的时候一直在念着少奶奶的名字,清醒了问了我少奶奶的近况,精神才渐渐好了起来。” 海老太太说:“老人家想念子女也是应该的。史大夫,不知亲家的病会不会给月婵带来什么影响?” 史大夫深知海老太太的心意,就说:“亲家太太得的只是伤寒,治好了也就无碍了。若少奶奶想去探望,并无不可。” 我渴望的看了海瑾天一眼,他问:“奶奶,过阵子我可以陪着月婵回去看看么?” 海老太太说:“别急。史大夫,那月婵的身子怎么样了?现在这时候出门去,不会对她自己有什么影响吧?” 史大夫说:“我刚想跟老夫人说的呢,少奶奶若想出门,还是要再过半个月。待胎位稳定了,自然可以出门。” 我一想也是,现在娘亲已经无事了,我若是现在勉强去了,只怕会影响自己腹中的孩子,还是听史大夫的话,再静养半月,等胎位稳定了再回去。 于是又陪海老太太说了一回话,我们就起身告辞。 尚未上轿,却见史大夫走了过来,对着我轻轻一揖:“少奶奶,你娘有句话叫我带给你。” “娘?她说了什么?”我心里开始抽搐起来。 “她叫 24、回娘家 ... 我跟你说,说自己对不起你,希望你好好过日子,不要再挂记着她了。” 我强忍住哭泣的冲动,再三向史大夫道了谢,等坐上软轿了,我才靠进海瑾天的怀里,眼泪忍不住地往下落。 他方才在旁边也都听的清清楚楚,因此也不说话,只是搂着我,任我哭完。 等回了我们自己的院子,海瑾天立刻就吩咐人打水来给我洗脸,然后他自己挽了袖子拧了布巾给我揩面。 张妈又端了炖好的补汤过来,海瑾天哄我喝汤,我却觉得什么也吃不下,只能摇摇头。 他说:“你不好好补身子,回头哪能回去看望岳母呢?” 我说:“我都知道的,可是最近不晓得是怎么回事,好像特别容易哭。” 他笑了:“只是最近么?我怎么觉得你好像一直都是个好哭精来着呢?” 我不服气的看了他一眼:“你胡说。” “是是,是我胡说。我那从来都不哭鼻子的媳妇儿,现在可以乖乖喝汤了没有?” 我叹了一口气,在他炯炯的双目注视下,喝完一大碗补汤。 -- 第51页 以后的半个月里,我每一天都相当听话的吃多睡多,补汤也一碗不落的全都喝了,只盼半月后史大夫给我把脉,说一句我可以出门了。 因为盼的太久,半月后史大夫给我把脉的时候,我的手都有些颤抖。 史大夫笑着说:“少奶奶别紧张。” “恩,我不紧张的。” 他不再说话,凝神把了一回脉,摸着胡子说:“好多了,好多了,现在脉象稳定了。” 我满怀期待的看向他:“那……我能回去看望我娘了么?” 史大夫说:“当然可以。不过……” 我还没来得及高兴,他又停下了。 “不过什么?” “去也不能去得太久。去看上一眼,说上几句话,也就可以回来了。也尽量别吃外头的饭食,少奶奶应该明白的,海家的媳妇儿,最好处处都小心为上。” 我心里一凛,转头看向了海瑾天。 他也看了我一眼,说:“没事儿的,有我陪着你,不会有事的。” 因为史大夫首肯了,所以海老太太也同意了我们回去,不过规定了只许去半日,坐坐就要回来。 我听了史大夫的话之后,心里也一直警醒着,自然明白海老太太的用意。 到回娘家的那天早上,海瑾天跟我先去给海老太太请了安,然后坐着软轿到大门口。 下了轿,我一看,嗬! 好大的排场! 光马车就停了三辆,前前后后还站了至少二十个下人。 我说:“要这么多车做什么?” 海瑾天笑笑:“我跟你坐一辆,下人坐一辆多,带去的礼品也要占半辆马车不是?” 我有些吃惊:“这么多人都去?为什么?” “好让你家里人知道,你在我们家有多受重视。” “我不贪图这些虚名的。” “我自是明白的,我是想做给你两个哥哥看,日后不敢对岳父岳母不好。” “原来如此。”我恍然大悟。 准备上车前,苍嘉走了过来,说是要送送我们。 他很久都没来跟我聊天了,我本来以为是因为我搬到了海瑾天的院子,他觉得不方便。 不过这时候见他,只见他似乎消瘦了很多,连眼下都有乌青的痕迹了。 我就问:“嘉少爷莫不是生病了?怎么看起来这样憔悴呢?” 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给我:“没有,我好好的,哪里会生病呢?” 我见他笑容也不似从前对着我那般亲切,心里不免想着:难道我得罪他了呢? 可是当着他的面我又不好说什么,只能沉默地看着他跟海瑾天寒暄了几句,然后又转头对我说:“嫂嫂近来可好么?” “哦,我好着呢,很好。” 平常人听了之后,一定会补上几句叫我好好养身子的话,可他听了之后,面色却比刚才来的时候还要差。 他的笑容也越来越勉强:“那很好,很好呀,呵呵,呵呵。” 我忍不住就想问他到底我得罪了他什么,可这时五顺过来说可以出发了,海瑾天就对着苍嘉点点头,然后跟我说:“我们走吧,回头回来晚了,奶奶可是会担心的。” “恩。”我也点点头,跟着海瑾天上马车,然后整队人马出发,往我娘家的方向行去。 作者有话要说:给大家拜年! 祝大家在新的一年里,万事如意,天天开心,全家人健康幸福! 25 25、惊变 ... 娘家跟我当日离开之前的样子一样,屋子里该翻新的地方仍然没有动工翻新,好在两个恬不知耻的哥哥上次领了二十两银子,这时倒还知道把院子打扫干净了。 我们一行人马浩浩荡荡的过去,从村口就惊动了很多人,不少人都特地从家里赶出来看热闹。 我听见村里的老寿星家的大孙媳妇儿在大声说:“就是沈家那个小闺女,嫁的那个大户人家,现在回娘家来啦!” 然后老寿星的声音嘟嘟囔囔的响了几声,就被其他人大声说话的声音盖了过去。 尚未到门口,大哥和二哥就迎了出来,海瑾天一面说着客套话,一面只管叫马车继续往前走,一径到了正门口才让马车停下,然后小心翼翼地把我抱了下去。 只见大哥、二哥两家人男男女女都穿着簇新的衣裳,对着殷勤的笑容站在那里,见到海瑾天就忙不迭的朝我们行礼。 我自然是知道他们是对着海瑾天一个人行礼的,这次要不把这位财神爷伺候好了,那说好的打赏要从哪里去要呢? 海瑾天只管携着我的手往里走去,下人们不用去管,五顺自会把他们安排的妥帖。 今日阳光甚好,可是院子里爹一向喜欢坐着的位置上却没人,我就问道:“爹呢?” 大嫂赶紧回答我:“爹这不是在屋里照顾娘呢嘛。” 我就对海瑾天说:“我去屋里看看爹娘,你在外头坐坐。” 海瑾天说:“我陪你一起进去。” “那屋里狭窄潮湿,现在娘又病了,只怕气味不会太好,你还是在外头等着我吧。” “那我就更要陪着你进去了,先不说要顾着你的身子为先,我总要见见岳父岳母不是?” 我只能依了他,跟他一起往屋里走去,大嫂就一直殷勤的在前头领路,一面说:“娘的身子可好多啦,自从知道你要回来了以后,吃得饱睡得香,现在你比走的时候还胖了。” -- 第52页 我说:“那是嫂嫂们照顾的好。” “应该的,应该的嘛。” 进了爹娘的屋里,我以外的发现地面居然打扫的干干净净的,连桌子柜子都使劲抹过了,亮光光的。 再往里走,屋子里的药味并不明显,我一看,是窗子全都开着。 “开着窗户不要紧么?” 大嫂赶紧说:“不要紧不要紧,大夫说了,娘病的久了,要经常开窗透透气,这样病也好得快,不然屋子里空气太浊了。” 我点点头,听见屋子里传来娘的声音:“是月婵回来了么?是么?” 我听见她的声音比我去之前苍老了不知多少,心头一酸,赶紧应道:“娘,月婵回来了。” 几步走进屋里,只见娘穿着一件灰不灰、黑不黑的很旧的小袄,倚在床头坐着,一张脸上瘦的没有半两肉,被皱纹布满了。 只是精神看起来还不错,见到我,她又是哭又是笑:“我的女儿回来了,回来了。” 我扑过去,跪在床头,一把抓住她的手:“娘,你怎么瘦成这个样子了?” 娘眼泪花花的笑:“不瘦,不瘦,这几日尽管胖了许多了。病好了,又听说你要回来看我们,我有精神了,就多吃了几口饭。” “那以后更要多吃几口,我们还带了很多补品过来,以后每天炖着喝,过不久娘就会胖起来的。” 她就噙着眼泪冲我笑:“好,好。” 爹就坐在床尾的凳子上,看到我们说话,他只管摇头叹气。 我又转过身去,对着他道:“爹,我回来了。” 他还是只管摇头叹气,我仔细看了看,只觉得他目光呆滞,头发也乱蓬蓬的,身上的那件藏青色棉袍的胸襟上满是污渍,看起来很像是吃饭时候弄脏的。 我心里隐隐觉得不好,转过头去看向娘,娘早就泪如雨下:“你爹他,几个月前就这样了,一夜起来,忽然就有半边手脚都使不上劲了,走路扶着拐棍儿也走不了几步。 他那么个脾气你也是知道的,成了这副样子,他就每天跟自己生气,渐渐的,问他什么也不应,说什么也不答,整日就这么坐着叹气。最近我病了,他就哪儿也不去,只管守着我。” 我心里一哽:“叫大夫看了没有?” 娘还没说话,站在门口的大嫂说话了:“叫了,当然叫了。可是这个病呀,大夫说那是治不好了,不过该活多久,还是会活多久的。 以前老刘家的老头子不就是得了这个病,还活到七十好几了么?小妹你就别担心了。” 娘听见大嫂说话,眼泪珠子就掉的很凶了。我看了她一眼,就站起来,走到海瑾天身边,扶着他的胳膊说:“娘,这是瑾天,我的相公。” 海瑾天也跪下了:“见过岳父大人,见过岳母大人。” “快起来,快起来!月婵的爹现在不跟人说话,对不住,对不住……”娘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的看了海瑾天好一会儿,终于破涕为笑:“看到你,我就放心了,放心了……” 海瑾天看看门口一直站着仔细听里头动静的大嫂,就对我说:“你跟娘再多说一回话,我出去坐坐。” “恩。” 海瑾天就往外走,还对大嫂说:“大嫂请同我过来,月婵特地准备了礼物带给你们。” 大嫂有些犹豫:“可是……” “大嫂不快点儿,回头被其他人抢的多了,,可不就划不来了。” 大嫂一听,立刻眉开眼笑的跟着海瑾天走了。 等他们走了,我说:“娘你放心吧,瑾天对我特别好,他们一家人都对我很好的,你看我现在是不是比从前胖了许多了。” “是,是,可不是胖了许多么?现在气色也比从前好多了。我听老大说,你有了身子了。” “恩。” “那就别在我这屋里呆的太久了,回头对你身子不好。娘现在看见你,知道你过的很好,,心里就放心了。” “没事儿的,我再陪您说几句话。” “不用,不用。我好的很,现在身上也有劲儿了,估计过不了几天,就能下床活动活动了。月婵哪,你一定还在怪我们,当初那样对你吧。” “没有的事,一家人哪会有隔夜仇的?” “当时是爹娘不好,不该听了你大哥二哥的话,一味拿你去换钱。好在老天爷还是在保佑好心人的,你现在过得好,就是好人有好报的原因。你看看我跟你爹,现在落得这样的下场,也是我们的报应。” “娘,你千万别这么说。” “不,这都是真的。其实从小我们就没有养过你,你到了许家,吃了那许多苦,回来以后,不但不怪我们,还对我跟你爹那样好。 是我们猪油蒙了心,一味听你大哥二哥摆布,说你是扫把星出世,先前克死了相公,若是一直留在我们家里,只怕会克死我跟你爹,所以才想方设法把你卖了出去。 可是你出去了以后,你爹很快就这样了,看了几回大夫知道治不好了以后,老大老二就不管他了。 先前我身体还好的时候,还能照顾你爹一下,可是现在,你看看他这身衣裳,从我病倒了以后就没换过了,就是换了,也没人给洗。 到后来我也病了,他们就更厉害了,饭也不给吃,每天就弄些稀粥送过来,大夫就更别指望他们去请了,整日里还尽管着骂我们两个老东西怎么不快点儿去死。 -- 第53页 想想你还在家的时候,把我们照顾的那样妥当,吃的喝的穿的用的,每一样都是以我们为中心。可我们不但不晓得你的好,还只管把你往火坑你推!我知道,这些都是报应,都是报应啊!” 我听着心头难受,嘴里什么话也说不出。 “月婵,现在看到你过得好,相公也对你好,又怀了孩子,娘以后去也去的放心了。你听娘的话,以后别在回来了。 你相公大把的银子送过来,那两个为了不想断了财路,也不会不管我跟你爹的死活的。所以,你就别再回来了。 你现在的夫家是个大户人家,回头知道我们家是这样的一个情况,只怕连你也会瞧轻了。这样不成的,不成的。我们都害过你一次又一次了,不能再给你添堵了。” 我心里唏嘘不已,只能一直握住娘的手,陪了她一会儿,看看时候差不多了,就跟海瑾天告辞了。 大哥二哥满面堆笑的说:“这怎么成呢?我们鸡也杀了,羊也宰了,怎么也要吃顿饭再走啊。” 我心里对他们有气,就说:“不吃了,吃什么呀,爹娘天天都吃不上饭,哪有心情吃鸡吃羊的!” 大哥二哥面面相觑,一面狠狠瞪了大嫂一眼,紧接着大哥又说:“那是大夫吩咐的,说爹娘体弱,最好吃粥,我们才每天巴巴的熬了粥给他们吃的。现在他们身子也好了,日后想吃什么就做什么给他们吃。” 海瑾天紧紧的环住我,说:“如此就有劳两位哥哥了。” “应该的,应该的。”一院子的人都堆着殷勤的笑容。 二哥说:“饭还是要吃的,要吃的。” 海瑾天说:“两位哥哥的好意我们心领了,只是我家的大夫再三嘱咐过,月婵一定要按照他规定的食谱吃饭,所以不敢乱给她东西吃。” “是这样,那就下回,下回吧。” 海瑾天也不再跟他们废话了,搂着我就上了马车。我听见五顺走过去对他们说:“我们少爷的话都记好了!少爷他人好,我们这些手下人,可是不管什么三七二十一的!” “是是,是是!我们决计不敢忘的,不敢忘的。” 我好奇的问他:“你说了什么,怎么他们吓成这样?” 海瑾天说:“没什么,不过是说了几句该说的话,是他们胆子小,所以才吓成这样。” 我靠进他怀里,心中的感激之情难以言表:“谢谢你,谢谢你。” 他摸着我的头发,搂紧我:“真傻,我们是夫妇嘛。” 我心头漾起无限的暖意。不知道上辈子我积了多少福,今生才叫我遇上他。 得夫如此,妇复何求? 他又说:“以后,我再陪你回来。” “不用了,在孩子出世之前,我都不会再回来了。”我说。 现在心头也算是放下了一桩大事,娘只要养好了病,爹自然就有人照顾了。两个哥哥以后想必也不敢再欺负他们了,既然这样,也就足够了。 在海家,我没有太多任性的资本,现在他们对我好,是看在我的肚皮上。若是头一胎生不出个男孩,只怕以后还有的熬。 所以,在孩子顺利出生以前,我都不敢再出门了。好好养着,为了肚子里的孩子,也为了我自己。 回家后,去向海老太太回报了回家的事,又说娘的身体好很多了,海老太太也高兴:“以后你就可以安心养着了。” “是,让奶奶挂心了。” 很快就春暖花开,我现在才还不到四个月的身子,所以肚子尚未怎么凸起,再加上我本身就偏瘦,现在还是可以穿很多漂亮的衣裳。 实在不是我爱美,只是一脱下厚重的冬装,管家就叫人给我送来了很多春衫。各式各样,五颜六色的,有软缎的,柔纱的,有绣金线的,有描银边的,每一件都让人爱不释手。 苍嘉现在每回见到我,表情都愈发奇怪了。我不知道别人有没有发觉,可我自己却明明白白的感受到,他心情不好,而这个心情不好的由头,还是由我引起的。 有时候硬是跟他说上几句话,他看着我,眼里却是无限的哀伤。 是的,哀伤。 那样毫不遮掩的,□裸的哀伤。 就像冬天的旷野里,被猎人射中的小鹿,眼中向猎人射出的那种哀伤的眼神,甚至,还有哀怨。 我心里一颤,这是……这是…… 苍嘉对着我微笑,笑容苍白无力,把他的哀伤幽幽的传了过来:“嫂嫂,苍嘉告辞了,你要照顾好自己的身子。” 我看着他走远,心里无论如何也猜不出到底为何他会有那样让人心颤的哀伤。 如此三番后,我也有些害怕见到他了。有的理由我不好说出来,可是他看向我的目光,就像是被情人伤害抛弃了一般。 这样的目光我决计承担不起,也万万沾惹不得。现在只能绕着他,免得被其他人也看出了其中不妥。 这不规矩的罪名,我是无论如何也担不起的,因为我心中所爱之人,只有海瑾天一个。 过不得几日,就是二月十九的观音会。海夫人跟海老太太商量,今年还是带我一起去拜观音娘娘,希望头胎就能求得一个男孩。 海老太太说:“观音会是一定要去的,那是好地方,月婵的身子也一定不要紧的。” 海夫人说:“我就是这么说的,要是怕有个不妥当,我们多带些人就是,让史大夫也跟着去,再有海天陪着她,保管不会有问题的。” -- 第54页 我也不是那么娇气的人,再说每年观音会我都必定会去的,今年刚想着要是例外了不好,海夫人她们就决定带着我一起去了。 到观音会那天,天不亮我们就都起来了。到出发之时,海老太太跟海夫人坐头一辆马车,我跟海瑾天坐第二辆,其他家里有头有脸的老妈子们坐了一辆,其他人就骑马跟着一起走。 我们这里的观音会这天,总是热闹非凡的,不但所有的观音庙和白衣庵都香火鼎盛,镇上还会特地摆出盛大的庙会,什么好吃的好喝的好玩的都有得卖。 我们去的是镇上最大的观音庙,因为提前给住持打了招呼,因此虽然烧香的人很多,可是我们去了,还是特地帮我们清了一下场地。 烧了香,拜过观音娘娘,我虔 25、惊变 ... 诚的许下希望母子平安的愿心,住持就来请我们一行人去后厢吃茶用斋饭。 海老太太布施了几百两香油钱,又将家里带来的点长生灯的上等灯油交由庙里的大师保管。 我坐了一回,喝了一盏清茶,觉得小肚子有些涨涨的。自有喜之后,我解手的频率就比以前多上了好几倍。 那茅房就在屋后,于是张妈和吴婶一起陪我站起来,海瑾天说:“我也陪你去。” 我脸一红:“那怎么行?” 海夫人说:“天儿放心,就在屋后头,我再叫我房里的老妈子也跟去几人,你就尽管放心吧。” 我就带着五个人,前呼后拥的去了茅房。这茅房狭小,因此吴婶她们都在门口等着。 我很快就方便完,整理好衣裳就推开门走了出来。 我立时目瞪口呆,张妈和吴婶都瘫倒在地面上,另外三个老妈子也横七竖八的倒在了前头。 我一惊,刚想放声大叫,身后忽然伸出一只拿着帕子的手来,将我的口鼻用力一捂。 我只觉得一股奇异的香味从那帕子上传来,心里大叫不妙,脑子像是走马灯似的转过了各种可能。 是谁害我? 是谁可以这样神不知鬼不觉的弄倒了这么多老妈子,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究竟是谁? 是大姐的人? 还是…… 没等我想出究竟是谁,下一瞬间,我就人事不知了。 26 26、绝境 ... 阴冷潮湿的地面,我赤着脚踩在上头,像只没头苍蝇似的漫无目的的乱走。 这是哪儿? 我为何在这里出现? 四周全是繁茂的参天大树,遮天蔽日,没有一丝阳光透进来,地面上是不知埋藏腐烂了多少年的枯枝败叶,层层叠叠,只踏上去就让人觉得恶心。 我不想走在这样让人毛骨悚然的地面上,可是我无从选择,我必须一直往前走,因为待在这儿让我从心底觉得害怕。 可我完全想不起来为什么我会身在此间。我难道不是应该坐在海家洒满阳光的高大厅堂里,捧着我的针线篮子做针线活计的么? 海瑾天在哪儿? 他为何会将我一个人仍在了这里? 连他也不要我了吗? 一想到这里,我的脚步更加急促了起来。我要走出去,我要回到海瑾天的身边去! 可是忽然又是眼前一暗,我来不及惊呼,忽然就来到了一艘大船上,也不知道是在什么大江大河之上行驶,我的全身都随着波浪上下摇晃。 一下,两下,三下…… 等一等,为什么这坐船的感觉跟坐在马车上似的,间或还有车轮轧过石子时带来的颠簸。 真是怪哉! 最奇怪的还不是这船,最奇怪的是转眼之间,我又到了另一个地方,到处都是雪白雪白软乎乎的棉花垛,不对,这是……这是云间? 是,这真是云间! 脚下所触之处都是软绵绵的,舒服极了。 我这是怎么了?怎么会到了天上? 等一等,天上…… 难道难道我已经死了? 这一个惊吓实在是吓唬的我不轻,我全身都渗出冷汗,还打起哆嗦来。 随着这个哆嗦,我开始感到无边无际的寒冷将我包围。 人说高处不甚寒,这天上果真冷的够呛。 我觉得自己的身体越来越沉重,双脚所踏之地也渐渐往下陷落。 我这是要掉下去了么? 我忍不住开始大声呼叫:“不要,不要呀!” “谁来救救我!救救我!” “瑾天!瑾天你在哪儿?” “求你来救救我!救救我!” 我越喊越大声,身边忽然响起了一个温润好听的男子声音,像一缕春风拂过一般:“嫂嫂,嫂嫂。” 这是谁?谁会唤我嫂嫂? 是了,是苍嘉,苍嘉才会唤我嫂嫂。 “嫂嫂,醒醒,醒醒!” 什么?醒醒? 我难道不是醒着的么?我方才不是一直在这里那里走动着的么? “嫂嫂,算苍嘉求求你了,求你醒过来,再不醒,就真的醒不过来了。”苍嘉的声音充满悲戚感。 我还是不甚明白,不过既然他都求我醒来了,我自然也就试试睁开眼睛。可无论我怎样努力,眼皮就像是被缝起来了似的,怎么也睁不开。 这可真是怪哉,怪哉呀! 我今儿遇到的怪事可真是太多了,到底是怎么了? -- 第55页 另外一个声音响起了,这声音苍老嘶哑,听起来像是一把锯子拉过一般:“少主,你且让让,待老夫一试。” 我正想着这个人要试什么东西,指尖上头就传来一阵剧痛,我终于忍不住“啊”的大叫出声:“是谁扎我?” 我终于睁开眼睛了。 “嫂嫂,你总算醒了!”入眼的是苍嘉模模糊糊的脸,眼角好像闪着泪光。 我想回他的话,可是全身上下都像是被马车碾过了一样,不但不听我的使唤,随之而来的还有深入骨髓的疼痛。 疼,真的很疼! 一寸一寸,像是无数只幼小的虫子在啃噬我的身体一般,尤其是胸腹以下的部位,更是疼得我想一头撞在墙上。 可我撞不了墙,因为我根本动弹不得。 苍嘉端了一碗不知什么东西过来,拿了一个小勺子,舀起一点儿送进我的嘴里。 我连着喝下好几口之后才觉出苦来,当下反应过来这应该是药。 我默不作声喝下全部的药,忍着身体上的剧烈疼痛,我开始回想起之前发生的所有事。 吴婶张妈她们全都瘫倒在茅房前,而我被一个什么人用药迷倒了,然后……然后就到了这里。 “我……”我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比刚才那个锯子拉过一般的声音还要嘶哑难听。 苍嘉知道我要说话,立刻体贴地凑过脸来:“嫂嫂莫急,慢慢说。” 勉强清了清嗓子,我艰难地说:“我怎么在这儿?” 苍嘉的表情沉默了一瞬,然后说:“之前发生了何事,嫂嫂还记得么?” “记得,吴婶她们倒在门前,我被人用药迷翻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吴婶她们还好么?” 苍嘉略停了停,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儿我也不太清楚,只知道嫂嫂不见了,家里派了所有人出来找寻,可是怎么也找不着。 后来是我手下的一个人骑着马在荡雁河下游的河滩上找着了嫂嫂,想必是被人扔进了荡雁河里。 当时我们都以为嫂嫂已经遇害了,幸亏……幸亏还是救回来了。” 我忍着疼向他道谢:“多谢嘉少爷救了我。” 很快我又觉得奇怪,既然我被救了,那海瑾天在哪里?为什么是苍嘉守着我呢? 尚未将疑问问出口,有人掀开了一道布帘子,递了一碗什么东西过来给苍嘉。 苍嘉就说:“嫂嫂,先吃药吧。” 于是我又被灌下了一碗药汁,这次的药汁倒不怎么苦了,只是酸溜溜的也说不出到底是什么滋味。 然后苍嘉对着布帘子外头发话了:“成叔,吩咐他们可以动身了。” 外头有人应了一声,接着我躺着的地方猛地一晃,居然缓缓往前移动了。 这是?这是在马车上? 我忍住全身上下的疼痛,问道:“嘉少爷,这是怎么一回事?我们这是在路上?” 苍嘉温和地冲我笑了笑:“是的,嫂嫂,我们这是在路上。” “我们……是回家去么?” 苍嘉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对我说:“嫂嫂刚吃了药,还是睡一会子吧,身上一定还疼着吧。” 我咬着牙一字一句地道:“我不疼,我就想知道,我怎么会在这里,我们是不是回家去,为什么相公他不在这里?” 我觉得奇怪,非常奇怪。 那荡雁河并不算很长,就算是在下游找到我,没理由现在还在马车上。就算因为为了救我延误了回海家的时间,海瑾天没有理由不赶过来陪着我。 苍嘉的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双眼也变得有些凄楚,我看不懂他的眼神,只能加重了语气继续问道:“你快点回答我!为什么我会在这里!相公为什么不在这里!” 苍嘉见我真的急了,倒是有些发慌,他赶紧道:“嫂嫂莫要激动,你这身子可是经不得的。” “我不激动,只要你快点告诉我。” 苍嘉咬了咬下唇:“嫂嫂听后千万莫要激动,实不相瞒,我们并非是往海家而去,而是在往北走。” 我一惊:“为何?” “要保住嫂嫂的性命,只能出此下策。” 保住我的性命?这又是?我的脑子里混沌一团,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嫂嫂跟前头的几位嫂嫂一样,都是被同样的人给害了。那人麻翻了跟着你的所有下人,再掩人耳目将嫂嫂带出寺去,扔在了荡雁河里。 按理说任是谁也活不下来的,谁知嫂嫂命大,被我的人找到的时候还有一口气,这才救了回来。现在海家尚无一人知道嫂嫂尚在人间之事,我也不敢把嫂嫂送回去。” 我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下意识就问:“为什么?” 苍嘉深深的看了我一眼:“若是送回去了,谁敢担保会没有下次?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让嫂嫂出事了。” 我一片茫然,只知道问:“可……可相公呢?相公……他……” “嫂嫂,你怎么还不明白呢?若是大哥真能保护嫂嫂,那么嫂嫂和前几位嫂子,就不会出事了!” 这一句话如同当头棒喝,比我全身上下加起来的疼痛要痛上几万倍! “那个害我的人,究竟是谁?”我觉得自己的声音像在云上头飘。 苍嘉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他不知道? 可是能是谁呢? -- 第56页 有谁可以接连害死海瑾天的好几个女人,却仍可以置身事外呢? 我不敢去想这个答案,也不愿意去想。 因为这个答案的出现,就意味着要我承认海瑾天其实对我根本毫无感情,他跟我之间发生的一切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我依稀可以看见海瑾天穿着黑色长袍的欣长身影,他温暖的大手握住我的手,正在对我说:“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 “嫂嫂,你莫哭,莫哭……”苍嘉用哀伤的眼神看着我。 我这才发现,自己的眼角湿湿的,尚有冰凉的液体在不断的往外细细的涌出。 我不哭,不哭。 哭了又有什么用呢? 这是我的命,我的命。 我早就该知道,那样洞天福地般的日子根本就是梦幻泡影,我做了一场梦,尚未笑到最后,梦就醒了。 可是今后的日子,该怎么过,要怎么过? “嫂嫂,你且宽心,还有我在这里呢。”苍嘉说。 我看看他,只觉得又是凄凉又是感激。 明明只是个名分上的亲戚,可他却能待我如此。 “多谢你,除了一句多谢你,别的我也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了。” “嫂嫂还是睡一会子吧,我们要赶的路还有很远,对我也不用说些见外的客套话。” 我看了他一眼,见他面容温柔可亲,心里愈加难过。 蓦地,我忽然想起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既然我自己都是从鬼门关闯了一圈回来,那,那…… “我的孩子呢?孩子……还好吗?”我觉得嘴巴有些不太听使唤,每说一个字都万分费力。 苍嘉的脸瞬间一白,他的目光也很快就从我的脸上移开了,像是不敢看我似的。 我心里开始觉得绝望,于是扯开了嗓子叫道:“我的孩子呢?” 苍嘉慌了手脚:“嫂嫂,你不能激动,不能激动……” “那你说,我的孩子呢!” 他看了我好一会儿,终于深吸了一口气,道:“嫂嫂,你真的要挺住,孩子……已经……没有了……” 大脑又是一片空白,我又觉得身子开始飘上了云端,然后嗓子眼里有什么热乎乎的东西在往外涌。 “噗”的一声,那嗓子眼里的东西全都喷了出来,腥甜腥甜的。 我往下一瞅,一片殷红。 不知怎么的,我居然笑了。 我觉得这辈子我的泪水已经流干了,我不应该再哭了,可是这样的日子,除了哭,我还能怎么办呢? 所以我只能笑,只能笑了。 我看见苍嘉关切而又惊吓的脸,就说:“没事儿的,不用担心,不用为我这样的人担心,真的……” 话没说完,又是一大口腥甜的液体从嘴巴里涌出,这一次,我再也说不出话来,两眼一黑,就人事不知了。 27 27、心意 ... 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三天后,身下不再是摇摇晃晃的马车,而是躺在了一张柔软舒适、帐蔓重叠的大床上。 我的全身依然疼痛难忍,可是对比心里的伤痛,身上的疼又算得了什么呢? 苍嘉不分日夜守着我,眼睛下头是浓重的黑影,可饶是如此,他仍然不听任何人的劝告,坚持要一直陪着我。 这几日我已经渐渐看得懂他望着我时目光里隐含的深意,可这种时刻我早就万念俱灰,就算明白了于我也没有任何意义。 那个被苍嘉唤作“成叔”的五十岁左右的老先生是个医术高手,若不是他我这条命怕是也捡不回来。 成叔不经常说话,除了向苍嘉汇报我的病情,就是不断劝说苍嘉去休息。 我知道这个时候我应该劝苍嘉去休息的,就连成叔都暗示了我很多回。可我真的提不起任何精神去关注其他的事物,包括我自己。 吃药喝粥都是苍嘉一口一口喂的,大小解是苍嘉找来的丫头伺候的,除此之外,我不想睡觉不会说话连手指头都不会动弹一下。 我累了,不但这全身的疼痛让我精疲力竭,这些年来发生在我身上的一切都让我疲于应对,甚至,我有些不想活了。 我又是世上孤零零一个人了。 娘家是不可能再回得去了,我也不会回去。 没了海瑾天,又没了孩子,我活着,也只是个行尸走肉罢了。 我猜想上辈子我定是个作奸犯科的大恶人,所以这辈子要来到这世上承受众多苦楚。 下一世,倘若真的有下一世,我一定不再做人了。 哪怕做株花花草草静静地看着一切,也好过做人。 我觉得苍嘉是看出我轻生的念头来了,所以才会这样紧张地守着我。 我很想开口跟他说,他目前大可不必这样。因为现在的我靠自己的力量根本做不了什么。 他可以去休息休息的,真的。 “嫂嫂,喝粥吧。”那个大概十六岁左右的圆脸丫头又端了一碗什么进来,于是苍嘉抱起我,让我靠坐在床头。 他左手端着白瓷蓝边的大碗,右手拿着一只同样花纹的白瓷勺子从碗里舀起一勺雪白的粥,靠近嘴边轻轻吹了几下,才送到我面前。 我麻木地张开嘴,任由勺子送进我的嘴里,流进温热的粥。 粥应该是很香的吧,可我什么滋味也尝不出来,有人喂我吃,我便吃了。 -- 第57页 大概吃到十几勺的时候,我就闭上嘴不愿意再张开。 苍嘉的眼睛里闪过一抹焦灼:“嫂嫂,再多吃几口好不好?” 我看看他,不说话,也不张嘴。 “要不就再吃一口,一口,好不好?”他的嗓音本就清朗温柔,现在压低了嗓音哄我,倒是有些低声下气的。 我还是看着他不说话,他再三试了几次未果,只能把碗勺交还给圆脸丫头,然后拿了一块雪白的帕子擦拭我的嘴角。 “待会儿饿了再吃。”他又露出了一贯的那种让人如沐春风般的温柔微笑,只是怎么看都带着抹不去的疲惫。 说着他又伸出手来轻轻抱住我让我重新躺下去,动作轻柔像是怕弄痛了我,连掖被角的时候都是轻缓的。 “想睡了么?”苍嘉将被子小心地掖在我的下巴下头,抽离手的时候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手背柔柔地从我的下巴上擦过。 我还是木讷地看着他,他又是一笑:“要是还不想睡,我念书给你听可好?” 我不置可否,他自说自话地跑到外头,一会儿又回来,手里拿着一本什么书,兴冲冲地对我说:“这是小六子今天从街上买的志怪杂谈,听说很有趣的。” 虽然知道我不会有任何反应,可他还是停顿了一下,目光温柔地看了我两眼,才在床前的凳子上坐下,翻开书页,轻声朗读起来。 我的脑子里朦朦胧胧的,忽而想到东忽而想到西,忽而记起幼时被许刘氏罚跪挨饿的场景,忽而又想起我动手做的那件小衣裳尚未完成,心里登时一抽,像是被锯子狠狠拉过一样,连呼吸都停了下来。 苍嘉朗读的声音也停了下来,可只是一瞬,他又继续读了下去。我完全听不进去他读了些什么内容,可是他清朗通透的声音像是一剂解痛散,渐渐的,我的意识开始迷糊起来,呼吸也开始跟着他诵读的节奏一般,接着就睡着了。 如此这般,苍嘉衣不解带在我的床前守了整整半个月,直到我浑身的疼痛都缓解了很多时,他才如释重负,被全叔赶去沐浴更衣。 我现在已经能倚靠着软垫子坐在床头,只是至始至终我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全叔端了一碗药进来,对圆脸丫头说:“细妹,喂夫人喝药。” 细妹这时候已经跟我熟悉了起来,想必对我的遭遇也有所耳闻,因此就算我从来不说话,她也总是轻声细语地跟我说东说西的。 “昨天,咱们院子里的老吴头过寿辰,大家都去吃了几杯酒。可惜夫人身子还没好起来,不然跟少主一块儿去坐坐,一定更热闹。”细妹一边喂我喝药一边絮絮叨叨的说着。 “听少主说夫人是针黹巧手,等夫人好了,可得好好教教我。我娘总说我笨,老是学不会。” …… 一碗药喝完,细妹也不知道说了多少家长里短。不过她很灵光,等喂完药,她就会停下来,端着碗出去。 全叔却还是留在屋子里,等细妹出去了,他又给我号了脉,说:“脉象平稳了许多。” 我看了他一眼,很快就垂下眼去。 脉象平稳了便又如何? 我倒是宁愿如此长睡不复醒,那才是真的一了百了了。 “老夫耗尽心血才能捡回你一条命,更别提少主伺候了你这么多日,自己都快熬出病来!现在你这条命不单单是你自己一个人的,你想自寻短见,也得先问问老夫同意不同意!” 我略有些吃惊地看向全叔,难道我厌世的心理全都写在脸上了么? 全叔看了我一会儿,忽然叹了一口气,道:“我知你丧子之痛,可是已经这样了,你除了好好活下去,还能怎么做呢? 这世上失去孩子的人不止你一个,想当初老夫的一子一女尽丧于仇家之手,老夫还不是活到了今日。你那孩儿若是在天有灵,也定会希望见到自己的娘亲活得好好的。” 良久良久,我叹了一口气,这么久以来头一回开口:“原来全叔也是伤心人。” 全叔看上去有些吃惊,隔了一会儿道:“世上伤心人何其之多,老夫算得了什么呢?逝者已矣,冥冥之中一切皆有定数。 你既然被老夫救回了一条命,就表示你命不该绝,所以你自己更不能萌生轻生之念。” “我连轻生的力气都没有,还谈什么轻生不轻生的。活着也好,死了也罢,于我都没什么相干了。” “你!你这孩子,性子倒是挺拗!你若是不想活了,我们少主要怎么办?”全叔看上去有些动气。 我虽然知道苍嘉对我的心思,可是全叔动怒之下这样坦白的说了出来,倒是在我意料之外。 “你看什么看?少主的心意,你会不明白?这半个多月来为了你,少主吃不下睡不着,瘦得脸颊也凹了下去。你若是不好好活下去,老夫第一个就饶不了你!” 我又是一声叹气,却不再说些什么。虽然我贱命一条,可毕竟是全叔救了我,再说他也有着不堪回首的往事,对着他,我真的不知要说什么才好。 我只能闭上眼装作困倦上涌,过一会儿听见全叔走出屋子的声音,我才睁开眼来。 春光无限好,我又躺了大半个月,终于可以下地,苍嘉就说:“外头好太阳,不如出去晒晒?” 我没说话,他就微笑着叫细妹去准备软椅和毛皮褥子,等外头张罗好了,细妹又进来帮我穿好衣裳鞋袜。 -- 第58页 我看着自己伸出去的两只脚,不知什么时候起竟变得瘦骨嶙峋了,一时有些怔忪。 “失礼了。”苍嘉说,然后他弯下腰来,伸手将我打横抱起来,走出屋子去。 我这时候才看见原来这屋子非常精巧雅致,所有的布局装饰无不显示出屋主的别具匠心。 不知道苍嘉是从哪儿找到的这么雅致的房子,亦或是本来就是他自己的产业? 走出三进屋子,穿过花廊,外头的阳光明媚得让我有些睁不开眼,不由自主就闭起眼来。 “没事吧?”苍嘉的声音透出几分紧张。 我能闻到他身上传来的气息,夹杂着一股子淡淡的药香,让人觉得莫名安心。 “没事。”我闭着眼说道。 抱着我的两只胳膊忽然颤抖了一下,我复又睁开眼,微眯着看向苍嘉。这是怎么了? 苍嘉看起来激动像是要哭了出来:“你终于……终于开口说话了!” 我心里暗叫惭愧,当日跟全叔说了几句话后,我又整日不说不动了,也难怪苍嘉会如此触动。 接下来,苍嘉像个孩子一样,抱着我几乎飞奔起来:“全叔!全叔!她开口说话了!说话了!” 全叔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先是一怔,接着说:“是吗?那是好事!好事!既然愿意开口说话了,就表示郁结之症化解了很多。” 苍嘉激动得面色绯红:“是吗?是吗?” “是的是的。夫人想必无大碍了。”全叔说。 苍嘉猛一低头,看向我,一双眼睛闪闪发光,温柔地快要滴出水来:“真是太好了!真是太好了!我高兴得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才好了!” 我实在顶不住苍嘉如此热烈的兴奋,于是又开口说道:“不是要去晒太阳的么?” “对!对!我怎么把这事儿给忘了!走,我们晒太阳去!”他抱着我又转过身去,朝放置软椅的地方走去,一边走还一边说:“真好!真是太好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虽然仍旧不大说话,可是身边的几个人却气氛高涨,尤其是苍嘉,双目变得炯炯有神,走路都带风。 我的身体一向不坏,虽然经此大病,却依旧一天天康复起来。 可是我的心却停留在了出事后刚醒来的那一天,支离破碎、鲜血淋漓的,只怕再也好不起来了。 “夫人的头发生的真好,乌油油的。”细妹给我梳头发,忽然来了这么一句。 我茫然地看向梳妆台上放着的镜子,里头映着一张毫无血色双颊凹陷的脸,生气全无,唯有一头头发,还是跟从前一样乌黑发亮,只是枕头上每天都会落下不少发丝,想必再过不久,就不复从前的丰密了。 有一次跟海瑾天在房中说笑,聊起画眉之乐,海瑾天说:“月婵的柳叶眉如此好看,却也叫我凭白少了一项闺房之乐呢。” 我笑着不依,他便说:“我看这样好了,今后我就给你梳头,以代画眉之乐。” 从那以后,海瑾天偶尔真的会帮我梳梳头发,我还记得他的手指撩起我头发时的触感。 心里又被锯子狠狠拉过。 多少怨,多少念,全部涌上心头。 你不是答应过我,说会好好保护我和我们的孩子么? 你不是答应过我,说要跟我白头偕老的么? 难道那些话真的像泼出去的水一般,等水印子晒干了,连痕迹都不曾留下么? 若不是遇到你,我沉寂多年的一颗心又怎么会像如今这般痛彻心扉? 你叫我尝到浓情蜜意的美妙滋味,却又将我至于危险境地,这一切都是为何?都是为何? “夫人,夫人。”细妹的呼唤声将我从臆想中拉了回来:“您……没事吧?” 我摇摇头,看见苍嘉拎了一只很大的鸟笼子兴冲冲走了进来。 “小六子又找了个新奇玩意儿回来,你看这八哥……”苍嘉走到我跟前,猛一顿足,说话也停了下来。 “细妹,侍弄好了你就可以出去了。” 细妹知道苍嘉有话要跟我说,三下五除二把我的发髻绾好,就出去了。 苍嘉把手上的鸟笼子放在了一边,冲我看了好一会儿,才说:“莫要再想那些过去的事了。” 我看看他,他双目里流露出复杂的哀伤,一如往昔在海家时那样。 “他,有找我么?” 苍嘉一愣,好一会儿才说:“先前是找了几日的,可是到十来天的时候,家里都说怕是找不回来了,就把派出去找你的人都给叫了回去。” 下意识的,我就握紧了拳头,用指尖狠狠地掐着掌心的肉,狠狠地。 果然如此,果然如此! 当日的山盟海誓,当时的浓情蜜意,都是泼向泥地的水,到现在,什么痕迹都没留下。 留下的,只有我一颗伤痕累累的心。 “海家,没有查出究竟是谁害了你。”苍嘉说。 “无所谓了,谁害的还不是一样,知道了如何,不知道又能如何?反正,一切都回不去了……” 苍嘉往前踏了一步:“别这样……别这样,你不能总是这样幽怨度日。那些都过去了,从今以后有我在,没人可以再伤害你,我对天发誓!” 我低下头去:“我累了,想休息……” 苍嘉却打断了我的话:“月婵,我可以叫你月婵么?” -- 第59页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苍嘉不再叫我嫂嫂,却也不敢叫我的名字,每次都只是以“你”为称呼。 我没说话。 他却又往前走了一步,脸上带着可疑的红晕,他说:“月婵,我知道现在我不该说这些的。 可是看着你每日落寞心伤,我只恨自己不能代你受罪,又恨自己不能让你开怀。我知道你受的伤太大,可是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你一定要振 27、心意 ... 作起来好好活着。” “活着,要怎么活?我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亲人,没有了孩子,又身无长物,无依无靠,这天大地大我却连个容身之处都没有。活着,说的都很轻巧,可我要怎么活着?” “月婵,你还有我。如果……如果你不嫌弃,就让我照顾你……好不好?”苍嘉的双目灼灼地看着我,脸上越来越红。 “嘉少爷不要开玩笑了,你是什么身份地位,我又是什么身份地位?更别说我是嫁过两次的女人了!” 我不傻,苍嘉虽然在海家里毫不张扬,可是这么多年来帮助海家打理生意,他怎么会没有积攒下自己的产业呢? 只看这所环境清幽的宅子和那几个下人就知道,苍嘉虽然是养子,可是自己的身家一定很丰厚。 他自己要财有财,要貌有貌,什么样的女子他得不到?偏偏会看上我?看上我这种被人抛弃的残花败柳? “月婵,我……我不知道要怎么说,从我第一眼看到你,我就对你心生怜意,就想尽自己的一份力去保护你…… 以前你是别人的妻子,可现在,海家都已经放弃找你了。以后,你就跟了我,好不好?” 我再一次低下头去:“我真的很累了。虽然我真的很感激你的救命之恩,可是……今时今日,我真的没有心情去想这些东西……我累了……” 苍嘉深吸一口气,眼睛里灼灼的光芒不再,转而袭来的是深不见底的忧伤。 好一会儿,他的神色恢复了正常,走过去拿起方才那个鸟笼,挂着轻松的微笑对我说:“你瞧这只八哥,会说很多话呢!” 作者有话要说:网站一直在抽,怎么都更新不上去。现在居然可以更新了,内流满面。。。 28 28、采莲绣庄 ... 养病的日子一天天持续下去,我的身体也一天天恢复起来。虽然还是瘦的皮包骨头,可是脸上不再是苍白如纸,在天气好的时候隐隐也有血色透出。 从可以正常走动的那一天开始,我就每天强迫自己在屋子里院子里走上好一会儿。 我想快点儿恢复正常了,好出去自寻活路。 如今我孑然一身,可至少我还留下了一条命。老天爷叫我留下一条命来,我若是自己就这样了断了,不断对不起我自己,只怕最对不起的就是全叔。 这阵子相处下来,我知道全叔其实是个很好的老人家。虽然面上就写着饱经风霜四个字,可是为人却极好,细妹也总是在我面前提起。 全叔为了我想轻生一事着实提心吊胆了好一阵,时常借着给我诊脉送药的机会跟我说些人生的大道理,连越王勾践卧薪尝胆的故事都被他拿出来说了好几次。 直到有一回,他又趁着空当给我讲叙人生哲理的时候,我忽然开口道:“全叔,你放心吧,我会好好活下去的。你说得对,捡回一条命不容易,我就是不想活了,也要先问问全叔你答应不答应是不是?” 全叔先是一怔,后来看我真的坚持每天走动活动身体了,才放下心来,就此更加用心地为我开了各种食疗的方子,人参燕窝鹿茸等各种高级补品像是不要钱似的炖给我吃。 苍嘉的喜悦也是显而易见的,随着我一天比一天健康,他的微笑也一天多过一天。 可是我看在眼里,心里却越来越不安。 我明白为何全叔和细妹他们会那样全心全意地照顾我希望我好起来,究其原因,不外是为着苍嘉。 他们都知道苍嘉对我的心意,我也感觉到他们已经把我当成了苍嘉未来的媳妇一般,很多时候还会故意制造机会给我们。 他们的好意,促使我拼命地锻炼身体,我已经决定要一个人独立存活下去,虽然现在我还不知道我一个人要怎么活下去,可是天无绝人之路,我有手有脚,只要健健康康的,总能找到一碗饭吃。 我们现在所处的地方是一个很大的城市,距离原先我土生土长的地方有好几百里。 上回恰逢城里大集,苍嘉见我身体好转,就带着我坐车去逛了逛。 我还从未见过那么多鳞次栉比的店铺,街道宽阔平整,并排可以驶过好几辆辆马车,路边沿路都是叫卖的小贩,热闹极了。 苍嘉带我去当地有名的茶楼喝茶吃茶点,不但茶楼内装设精巧,连喝茶的器具都精美的让人赞不绝口。 “月婵,这个玲珑糕口味清淡,正好适合你现在吃,尝一尝看看。”苍嘉用乌木镶银的筷子夹起一块奶白色的点心放进我面前的碟子里。 我虽然没什么胃口,可是因为近期都勉强自己多吃几口,又见这点心散发着一股极好闻的味道,就夹起来咬了一口。 “如何?”他笑着问我。 我咀嚼了一会儿,说:“有一股奶香味儿,以前没吃过这种点心。” 苍嘉笑了:“这是从西域传来的制法,里头添了羊奶,所以香味更加浓郁,也更加香软。” -- 第60页 吃了一个后,苍嘉又给我夹了一个,我再吃了两口,就不再动筷子了,只是捧着一杯清醇的龙井慢慢啜着。 我们的位置刚好临窗,我就探头看向下头熙熙攘攘的人群,茶楼的斜对面就是一间很大的绣庄。 我心里一动,就说:“我们能去那间绣庄看看么?” 苍嘉说:“是了,我倒忘了月婵也是刺绣的巧手。走,咱们一起去瞧瞧。” 于是会了帐,我们一起往绣庄而去。 这绣庄的店面很大,门口挂着一面绣了百鸟朝凤的彩旗,迎风招展,两面都打出四个大字:采莲绣庄。 我们走进去,见店内三面都是柜子,上面摆放着各式各样的绣品,有整块绣好的绸缎,好让人买回去自己拿来用在衣裳上或者被褥上。 也有一半是已经完工的成品,诸如锦被、门帘、床帏、裙袄、绣花鞋、荷包、香囊……甚至连很小的针线包都有。 店内迎门的地方不像一般店铺内挂着纸质的中堂,而是一副巨大的刺绣出来的绸缎中堂,一看就是绣庄独有的。 店里摆着不少桌椅,很多客人都坐在那里由伙计招呼着。 见我们一行三人走进去,我是已婚妇人的打扮,细妹是丫鬟的打扮,苍嘉又是一副大户人家的风范,上来招呼的伙计就说:“老爷夫人,想看点儿什么绣品,这里现成的也有,想要定制也有。” 苍嘉听这伙计这样招呼,登时高兴起来,笑着说:“每样都看看。” 伙计年纪不大,最多不过二十岁左右,长的方面大耳,一脸的精明,一听这是大客户上门了呀,赶紧说:“老爷夫人,请来这边坐着用茶。” 我们也像其他客人一样在店内的一组桌椅前坐下,立刻就有人奉上了茶水,紧接着那个招呼我们的活计用一个垫了红布的托盘,摆了很多绣品拿过来。 “老爷夫人,请慢慢看。在这华阳城里,咱们采莲绣庄要是认了第二,可就没人敢认第一了。” 我拿起一幅绣了鸳鸯戏水花样子的大红色缎子起来瞧了瞧,这绣工果然了得。 只是一小块绸缎而已,就用了五种针法,且五种针法完美地融合到了一起,整幅刺绣针法灵活,绣工细致,上面的鸳鸯活灵活现。 我不由称赞道:“确实好绣工!” 那活计得意地一笑:“这位夫人真是识货之人。其实咱们这摆出来的都只是一般的绣品罢了,咱们绣庄主人采莲夫人的双面绣,那可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 活计话还没说完,就听见一个清脆响亮的女子声音笑道:“小七又在跟客人胡吹了。” 那叫小七的伙计也笑了,回头道:“夫人明鉴,咱可说的都是实话。” 顺着小七的目光看去,只见从店后头走过来一位约莫三十多岁的妇人,容貌端丽,身材微丰,穿着一身素色的浅蓝色裙袄,头上梳着单髻,只以几支朱钗为点缀。 她不施脂粉,笑意盈盈,一双眼睛虽不大却极为有神,于人一种精明能干的感觉。 “几位客人好。”她笑着冲我们说,眼神大大方方地在我跟苍嘉的面上仔细看了看。 那小七说:“这位就是我们绣庄的主人,采莲夫人。” 我跟苍嘉都恍然大悟,怪不得这女子一看就不是一般人,原来她就是这绣庄的主人。 采莲夫人笑着说:“客人别听小七胡说,我那手绣活不过尔尔,这绣庄之所以名气大,还是仗着庄里一应刺绣的姐们,是她们的手艺好。” 苍嘉说:“采莲夫人过谦了,您这采莲绣庄的名声,京城之地都有所耳闻。” “原来这位客人是从京城而来的。”采莲夫人显是对苍嘉的赞誉极为受用,笑的更加甜美。 “非也,在下只是因生意之便去过几趟京城,为了给家中长辈带些礼物,故而拜访过京城四大绣庄。而四大绣庄的老板都对采莲夫人的绣品赞不绝口,又听闻夫人手下有多达上百位巧手绣工,故而得知。” “上百位什么的那就是旁人乱说了,其实我庄里不过五十余个绣工,只是个个都勤劳肯干,故而出货量很大。” 我听到这里,就开口问道:“不知夫人这里,要什么样的标准才可以进来做绣工呢?” 采莲夫人笑了笑,拿起我方才看的那块鸳鸯戏水的绸缎说:“至少要能绣得出这上头的水准,当然还要手头勤快,不然我们接活量大的时候,可就来不及完工了。” 说着有其他客人叫采莲夫人过去,她就嘱咐小七好好招呼我们,自己笑盈盈地走过去了。 在小七的推荐之下,我们买了几幅绣好的绸缎,花了十几两银子。这价格绝对比一般绣庄卖得贵,可是冲着这绣工,只怕也值了。 回去的路上苍嘉的脸色一直不太好看,等回到他那个地处幽静之所的院落以后,他跟着我回了房,顺便遣走了细妹。 我知道苍嘉有话要说,就坐了下来,随手把玩着手里的几幅绣品。 “月婵是不是有什么打算?”他忽然道。 我不觉有些惊讶,他是怎么知道我有打算的? 不错,我确实是有打算,今日在那绣庄里我就想好了,我身无长处,唯独刺绣一样不输于人。 这采莲绣庄既是需要绣工,待我身体完全康复以后,我大可以去那里一试。今日买的这几幅绣品,我都有把握绣得不比这些差。 -- 第61页 因为想到以后我也能靠自己活下去,心里就不免有些激动。我也没想过要瞒着苍嘉什么,只是没想到他如此机敏,这么快就看出我的想法了。 于是我说:“不错,我确实是有些打算的。” 苍嘉的面色有些灰暗,好一会儿才说:“为什么?我待你不够好么?” 他的声音有些发颤,眼睛里又透出忧伤的目光,看得我有些于心不忍:“不是的,跟……跟你待我好不好无关。我只是……只是不能再过多地麻烦你了。” “什么是麻烦?哪里麻烦了?能够照顾月婵,我简直求之不得!” 我叹了一口气,没说话。 “月婵,如果是我待你不够好,你说,只要你说的,我都能做得到!月婵,留在我身边,不好么?我们在这里安家落户,海家那边会什么也不知道。 这些年,我早就有了自己的产业,我敢说,绝对不比海家差。我可以以自力更生为名,跟海家脱离关系。” “不是这个原因,我……唉。”我不知道要怎么说下去。 “月婵,我真的有能力照顾你的。我能帮你更改户籍,不会有任何人发现有何不妥,我们可以名正言顺的成亲,就算日后海家有人看见了你,也没有任何把柄给他们知道的。月婵,这个方面,你真的不用担心。” 我知道只要我没死,我在律法上就仍是海瑾天的妻子,断不可能随便跟第二人成亲。 可是我也听说过只要有钱,买一个新的户籍身份绝对不是问题。可是…… 我说:“嘉少爷,你怎么不明白呢?我真的没法接受你的好意。我的过去你都知道的,我已经嫁过两个相公,你这样大好的人,当然是要找户好人家的闺女才是!” “月婵,不论是从前还是现在,我都从未看轻过你。不管你是嫁过两次也好,嫁过二十次也好,在我看来,你永远都是那个月婵。” 我心里一声喟叹,要说不感动那是假的。 这种时候,不嫌弃我的出身来历,愿意一心一意照顾我,甚至愿意为了我跟海家脱离关系,这样的人,只怕除了苍嘉,再无其他。 可是,我真的不想再嫁人了。 对于感情,我也真的不敢再触碰了。 男子的心,谁知道什么时候会变呢? 我已经被抛弃了一次,我不能让同样的事情再发生第二次。 只有靠我自己活下去,一个人活下去,我才能保证同样的惨剧不会发生第二次。 “月婵,你是不是觉得……我比不上大哥?” 我心里一惊。 听到有人提起海瑾天,我心里仍然像是被撕开了一般,连呼吸都开始觉得不顺。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能平顺的呼吸,我说:“怎么会呢?嘉少爷不必任何人差。也正因为如此,我在你的面前才会自惭形秽。 我是断断配不上嘉少爷的,就算隐瞒了所有的过去,改名换姓做了其他人,可是那些过去的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那是抹不去的。” “我说过的,我不在乎,我根本不在乎!我自己又有什么好经历了?我还不是父母双亡,被人领养长大。” “那不一样,现在的嘉少爷,岂是常人可以比的?” “月婵!你为何一定要这样自轻自贱呢?” 我笑了一下:“不是自轻自贱,是看的清自己有多少斤两。我若是名门出身的小姐,嘉少爷向我求亲,我定是二话不说立刻答应。可我不是,所以我只能拒绝。” “月婵……”苍嘉想要说些什么。 我打断了他的话,我必须要把自己的想法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告诉他,因为他真心待我,所以我必须对他有个交代。 我说:“嘉少爷请听我把话说完。” 苍嘉幽幽看了我一眼,点点头。 “你救了我,为了疗伤治病,悉心照料,如果不是你,我早就死了。这份恩情,我永远铭记在心。于情于理,我都需要报答嘉少爷,以身相许自是应该。 可是,我是什么身份出身的人?若是让我为奴为婢,月婵定会二话不说,就此留在嘉少爷身边服侍。 可是嘉少爷对我一片真心,你越是对我真心,我就越是无以为报。我若真的跟了你,只会让你蒙羞罢了。 我的事你我都心知肚明,现在因为你对我充满怜意,所以才会一时动心。可是等到日后生活平稳,嘉少爷对我的怜意不再,我那时将要如何自处? 所以无论从任何方面来说,我跟你,都是不可能的。” “月婵,我愿意指天为誓……” “别说了,誓言什么的,难道不是最不可靠的么?当日海瑾天对我,又何尝不是海誓山盟?可是现在呢?我又落得了什么下场? 嘉少爷若是现在对我是真心真意的,我只求你一件事,让我一个人出去过活。对于男子说的话,我真的不知道哪些该信,哪些不该信。 寄人篱下的日子我已经过的够多了,连我自己的家人也一样羞辱过我。我知道凭我一日之力不会过上什么好日子,可是对我来说,只 28、采莲绣庄 ... 要能活下去就好。 只有靠我自己活下去了,才不会被任何人羞辱。至于嘉少爷的大恩大德,月婵必定没齿难忘。我知道自己没什么本事,可是刺绣一事还是做得到的。 -- 第62页 今后嘉少爷用得着月婵的地方,只要说一声就可以。 实不相瞒,今日在采莲绣庄,我就已经下定决心,过一阵子就会搬出去,去采莲绣庄寻一份差事,以此过活。” 苍嘉看了我好一会儿,说:“你是认真的么?” 我点点头:“我已经下定决心了。” 苍嘉深吸一口气,道:“现在我已经明白月婵的心意了。在求亲一事上,我绝不会再强求于你。你现在连身子都尚未康复,我确实不该操之过急。 来日方长,我等得起。月婵就好好养身子,我相信时间久了,我的真心自会说明一切。” 我见他真的明白了我的想法,不再强求我跟了他,心里也不由得一阵轻松。其实最难消受的就是这种情意,尤其是对我这样的人来说。 “多谢嘉少爷了,真的多谢你。” “不过。”苍嘉忽然话锋一转:“对于让你一个人出去寻生路,去什么绣庄做绣工一事,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的。” “可是……” “月婵!”苍嘉加重了语气:“我不会逼你接受我的情意,也请你谅解我的心意。如果不能在眼前好好的看着你,好好的照顾你,你叫我怎么安心呢? 去绣庄做绣工,那要多么辛苦!你叫我怎么忍心让你一个人出去过活呢?无论如何,有我在这里一天,我就会好好照顾你一日!此事就这么说定了!” 我见他语气坚决不容退却,想到自己现在受人恩情,只能叹一口气,暂时这样过了。 转眼就是暮春时节,我不但身体完全康复了,而且因为自己每天早晚都坚持大量走动活动身体的关系,我的气色也好了很多,面上开始渗出一抹绯红。 本来掉了很多头发也开始长出了细碎的绒发,相信再过不久,丰密的头发又会满头都是了。 可能是因为吃的很好,我本来瘦骨嶙峋的身上也渐渐丰润起来,而大量服食燕窝以后,我连皮肤都变得比从前好上很多,简直是吹弹欲破。 我心里一直在暗暗提醒自己,不能因为过久了这种富贵人家的生活,就忘记了自己的出身。 迟早有一天,我是要出去的,不能依附苍嘉过一辈子。 29 29、无法承受的真相 ... 苍嘉果然言而有信,自那次话后,再也没有跟我提过心意之事,只是相对的,他也绝不同意我一个人搬出去。 像是为了防止我偷偷溜走似的,除了细妹之外,他不知又从哪里找了一个四十来岁的仆妇冯娘过来,跟细妹一起照料我的起居饮食。 冯娘跟苍嘉非常熟识,像是从很早以前就是他的下人一般,看着苍嘉的时候不似细妹他们那样恭敬,反倒多了一分慈爱。 自从冯娘过来了以后,苍嘉就开始出去继续谈生意了。只是他不出远门,只是在这华阳城里发展生意。 至于他跟海家那边,我没有问过,所以也不清楚他有没有回去过。 我心里也清楚如果真的执意要走,只怕苍嘉也不会强留我。可是一想到苍嘉对我的救命之恩,我就不能没有一丝顾忌。 只冲着那份人情债,我就不可能太让苍嘉心里过不去,因此只能采取长期软磨硬缠的迂回战略。 冯娘应该是从苍嘉那里听来了我想要离开的事,因此对我有些不满,看我有空就拿出针线盒子刺绣练手,她总是会瞅上两眼,说:“不过尔尔。这手艺要是出去了,能卖给谁?” 我总是轻轻一笑。 冯娘说:“是不是不服气?觉得我说错了?你没怎么见过世面所以不知道,这外头卖绣品的何其多?想靠这个赚钱养活自己,我瞧你还未够火候。” 我就说:“所以我才再勤加练习。” “勤加练习了以后呢?翅膀硬了就能飞了?” 我只能又是一笑了之。 冯娘就继续说:“这世上不识抬举的人何其之多,我就没见过这么不识抬举的。我们家少主子年少有为一表人才,多少千金小姐想嫁都嫁不进来呢。 没见过一门心思想往外跑的,也不称称自己的斤两,以为自己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呀?” 细妹轻轻推了推冯娘,示意她别再说下去,冯娘却把头一扭,梗着脖子说:“怎么了?推我做什么?难道我说错了?” 细妹只能尴尬地冲我笑笑,事后等冯娘出去了会小声对我说:“夫人千万别往心里去,冯娘没有恶意的。” 我说:“我晓得的。” 冯娘不过是护住心切,替苍嘉不值罢了,再说我也觉得她有些话并没有说错,所以就更不会往心里去了。 为了替将来打算,我比从前在许家的时候还要勤快绣花,每天吃过早饭绣上两个时辰,稍微休息一会儿才吃晌午饭。 午后因为全叔的要求,我必须每天中午午睡半个时辰,醒来后去院子里活动身体,或者是给细妹帮手做些活计。 然后就是一直做女红到傍晚时分,如果苍嘉回来了就跟他一起用晚膳,如果苍嘉要应酬客商,我就一个人吃了饭,点上油灯再绣上一个多时辰才会去睡。 采莲绣庄买回来的几块绣品我都依样画葫芦照着绣了,完成后看起来一点儿也不比买回来的差,心里不由得有些高兴。 这天晚饭后我又抱出针线盒子来,苍嘉喝了茶后也凑过来瞅了瞅,我见他脸色尚可,就问:“觉得怎么样?” -- 第63页 他说:“委实不错。”可是说完面色就暗了下去。 一时谁都没有说话,我埋头又绣了十几针,拿着手上未完成的半成品又问他:“这个花样子你看成么?” 苍嘉凑过来看了看,说:“我是挺喜欢的,不过这流云图案是否简单了一点儿?而且青色的布料上又用青色的丝线绣,如何能看得出来呢?” 我说:“就是要它看不出来,没那么打眼才好。” 苍嘉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过了一会儿,他忽然抬头,问我:“这,某不是绣给我的?” 我停了一会儿才点点头:“恩。” 狂喜一瞬间就爬上了他的脸,一双眼睛又开始灼灼闪光:“绣给我的?绣给我的?这可真是……真是太好了!” 我等他兴奋完了,就说:“你喜欢才好。” “喜欢喜欢!当然喜欢了!这颜色也好,花样子也好,都是我最喜欢的!月婵你真是心细如发,对我的喜爱都这么了解!” 我笑了笑:“每日见你穿的那些衣裳,我还能不知道么?” 苍嘉先是点点头,接着又是兴奋道:“这……难不成……是件衣裳?” “恩,是件外衫。”我会做的能做的也不多,最近反正要练手,就想着给苍嘉做件外衫了。 冷不丁的,苍嘉一个大步迈到我的面前,一把抓住了我的手,我给吓了一跳。 他显然是意识到自己因为激动而失态了,很快就放开了手,只是人还是半蹲在我面前,两眼灼灼放光。 “月婵,我真高兴!” “我也不会什么,所以就做件衣衫谢谢你,你别嫌弃我手拙。” “怎么会怎么会!你这手工要是拙,那别家店里也别卖衣裳了!”他又激动了一会儿,问道:“什么时候都做好?” “得再过几日吧,衣裳的料子我都裁好了,现在把各处边角的滚边都还没绣好呢。你要是着急,我这几日可以赶下工。” “不急不急,可不能把你给累坏了。”他说是不急,可是却一直坐在我身边,也不像平日那样读书看账簿,只是一直盯着我手里瞧。 “你别老盯着,老盯着我会紧张,可就绣不好了。”我说。 他笑了笑,连声说:“是是,我不盯着了。” 可是没一会儿又故伎重演,我也只得作罢,提前收拾了针线盒子去休息,等到第二天他出门了再继续。 过了几日,衣裳大致已经成型了,我想了想,觉得还要配根像样的腰带,不过手头银线刚好用完了,于是就跟冯娘说了一声,让细妹陪着我出去买。 我们一径去了采莲绣庄,刚巧采莲夫人也在,看到我就笑着招呼:“夫人来了!今日想看些什么?” 我笑着说:“想买些上好的金银线。” 采莲夫人说:“夫人也绣花么?” “恩,倒是会一点儿。想做根腰带,可惜银线不够了。” “腰带用银线绣,倒是挺华丽的。” 我说:“只因外衫上头并无明显刺绣,所以才想在腰带上用银线点缀一下,不然,总有些素过头了。” “腰带上缀块宝玉也挺好的,那样就不会显得过分素净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衣裳的主人不喜欢缀些宝玉什么的在身上,所以只能由旁处取巧。” 采莲夫人笑意盈盈:“是做给你相公的吧?那天我一看就好生羡慕,有个那么俊俏斯文的相公,夫人真是好福气。” 我说:“其实我并不是他的娘子,不过衣裳倒是做给他的。” 采莲夫人显是惯于应酬的人,并没有就此问题继续说下去,而是立刻带着我去看各种金丝银线。 我挑选了中等粗细的两款金银丝线,因为很想去绣庄里头看一眼,就说:“采莲夫人,不知可否去绣庄内看看?” 她笑着说:“当然可以了。我们这里是可以让客人自己挑选绣工的。夫人请跟我来。” 她领着我和细妹往穿过店堂,一径往后头走去。店堂后头是一间宽阔的院子,穿过院子,进去又是一个更大的院子,正对着的就是一间很大的屋子。 她带着我们走进屋子里,只见屋厦阔朗,完全没有隔断,里面坐着数十人,面前都放着绣架,正在飞针走线。 这数十人清一色都是女子,年纪由二十多岁到四十多岁不等,个个都手脚飞快,俱是能手的样子。 我就看了一眼最近的一个绣工,她约莫三十来岁的年纪,手里正在绣一副巨大的山水图,对于我们的到来像是习以为常似的,根本毫不在意。 看到她手下如风,我心里不免有些担忧。看来自己还是练得不够,虽说绣出来的成品相差无几了,可是这速度我可比不上。 看了一会儿也就出来了,采莲夫人又亲自送我们出了店堂。 回去的马车上,细妹看了我一会儿,小心翼翼地问:“夫人,你以后真的要去做绣娘么?” 我说:“应该会的。等我说服了嘉少爷,我就会搬出去了。” 细妹犹犹豫豫道:“其实……咱们少主有什么不好么?我看他待夫人真是一片真心,夫人为何不愿留下来呢?做那绣娘不是不好,只是夫人何苦去吃那个苦呢?就不说辛苦了,从此以后,也就低人一等了。” 我说:“我本来就是清苦家庭出身,做绣娘对于我只是回归本分罢了。” -- 第64页 “可……可少主他……他未免太可怜了。”细妹的声音渐渐变低。 我说:“我若是不走,嘉少爷就更可怜了。” 细妹一脸的困惑:“怎么会呢?” 我说:“你现在还小,等过些年你就会明白了。” 快到宅院的时候,细妹忽然嚷嚷了起来:“我的手帕子呢?” 我帮她在马车里找了一圈,没有找到,就说:“你在绣庄的时候,是不是拿出来擦了手的?该不是丢在绣庄了吧。” “我送夫人回去了我得回头找去,那帕子可是表哥送我的。” 我知道她跟表哥是青梅竹马,这帕子说不准还是什么定情信物之类,就说:“反正前头就要到了,我自己进去,你就坐着马车回去找,这样快些。” “这怎么行呢?我哪能一个人坐着马车呢?” “怎么不行?反正咱们都坐车出来了,不在乎多这一趟的。” 于是到了门口,我一个人下了来,让马车拉着细妹赶紧回过头去找帕子。 院门照例开着,外院里停着另一辆苍嘉每日出门用的马车,车把式冲我见礼,我说:“今日嘉少爷回来的挺早。” “是呢,少爷买了五香鸭回来,谁知夫人出门去了,现在应该在屋里等着夫人呢。” 我笑了笑就往里走去,因为内院没几个下人,所以一路上也没遇到人,我想着不如吓一吓苍嘉,就干脆放轻了脚步,蹑手蹑脚往我住的那间屋子走去。 果然一直走到了门口,都没有人发现我,听见屋里传来苍嘉和冯娘的说话声,我就更加小心翼翼起来。 可刚踏进门口一步,忽然听到冯娘说:“少主,您这样身份的人,何苦痴恋那样一个女子呢?” 这下说到了我,我倒是不好这样莽莽撞撞进去了,只好立在门边,想着还是先在院子里转悠一圈。 紧接着苍嘉的声音响起:“我中意什么人,难道还要别人同意不成?” 这说话的语气在苍嘉来说,算是很重了。果不其然,冯娘的声音有些变了:“少主该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的。” 苍嘉像是也意识到了自己语气过重,又说:“我知道的,我刚出世就没了娘亲,一直是冯娘照顾我,我知道冯娘是关心我。” 我有些惊讶,原先只瞧出冯娘跟苍嘉像是早就熟识,没想到居然从苍嘉出生就开始照顾他了。 冯娘叹了一口气,又说:“少主子,你听冯娘一句,那个女人出身寒微,又嫁过两次人,还……还小产过,无论怎么看都远远配不上少主子。” 苍嘉忽然动怒了,声音一下变得非常狠利:“月婵会小产,难道不是你们自作主张的后果么?若不是月婵现在没事,就算冯娘你,我也一定不会饶过你!” 这回我更是一惊,这是怎么说的!为什么我出事会跟冯娘有关呢?于是我屏住呼吸,继续听下去。 过了好一会儿,冯娘才说:“这件事既然我们做出了,就不怕少主子责罚。那女人怀了海家的贱种,怪不得我们对她下手!” “就算你们要拿掉孩子,有必要连月婵一起害了么?” “谁叫她嫁进海家做媳妇了!跟海家有关系的人,都不是好人!” “冯娘你简直是疯魔了!月婵的身世极为可怜,她进海家又不是出自她的意愿!” “左右她现在不是无事么?少主子若是想要责罚我,我冯娘人就在这里,要杀要剐都冲着我一个人来,是我吩咐他们那样做的!” “冯娘你!” “少主子,我冯娘身负老主人的遗命,就算豁出去我这条命不要,我一定会让海家一家不得好死!少主子,你难道忘了咱们家的血海深仇了么!” “我怎么会忘!怎么忘得了!可是,可是月婵始终是跟海家无关的。不光月婵,就连前面的那些女子,也都命不该绝的。” “害死前面那些女人的又不是我们,是海瑾娘!这女人被自己的丈夫折磨地神经兮兮,稍加挑拨就中了计。 这样多好,要不是她,海家哪会到现在都生不出个继承人呢?哼,只是没想到海瑾天那杂种居然对那个女人另眼相待,为了她不让海瑾娘进门。 要不然,强叔他们也不用费尽心机,还花了百两银子买了奇效的迷药。那女人活下来倒是没什么,但少主子千万不能对她动情。她说到底也曾是海家的人。” “月婵就是月婵!” 冯娘居然笑了:“是么?可若是有一天,那女人知道真相了,知道是我们下手害了她,她会怎么对少主子呢?” “你!那是你们无视我的命令,擅自做主!” “我只不过是替少主子下个决心而已!你那时候就被那个女人迷得神魂颠倒,明知道她有了海家的贱种也不肯动手,所以只能由冯娘代劳了! 少主子,冯娘一片赤诚,天地可鉴!你就是杀了我我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苍嘉一声叹息:“你是我的奶娘,就像我的亲娘一般,你明知道我不会拿你怎么样的。” 我在门口听得浑身发抖,好像整个世界都被人颠倒了过来一般,我都怀疑自己是 29、无法承受的真相 ... 不是疯了。 海家跟苍嘉有血海深仇,而我因为怀了海瑾天的孩子所以被冯娘派人下手给害了,那么就根本不是海瑾天抛弃了我,是苍嘉一直在骗我,一直在伪善的对我施以怜悯! -- 第65页 不知什么时候,我的两只脚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朝着屋子里头走了进去。 “月婵,你回来了?”苍嘉看起来颇为有些意外:“怎么也没人招呼一声?细妹呢?” 我看也没看他,只是一径往冯娘面前走去。 冯娘看起来也有些吃惊:“夫人回来了,要吃茶么?” 我走到离她面前三步远的地方,忽然一把拿起手里抱着金丝银线的纸包,劈头盖脸朝冯娘砸去。 “你还我的孩子来!你还我的孩子来!”我的两只手完全自发地朝冯娘的脸上身上狠狠地打去。 我好恨! 我好恨! 我不知道什么血海深仇,我不知道什么海家跟苍嘉有什么恩怨情仇,我只知道我尚未出生的孩子就是葬送在这个女人手里,这个恶毒的女人! 冯娘完全愣住了,直到被我打了十几下之后才反应过来,然后开始还手:“你这女人莫不是疯了?” 我满脸都是泪,一拳一拳朝她挥了过去:“我是疯了!我是疯了才会跟你这杀人凶手同处一室这么多日!你还我的孩子来!你还我的孩子来!你为什么不下地狱!为什么你好好的活着我的孩子却没了!” 冯娘发狠将我一推,我的力气终是比不过她,于是一下摔在地上。 “我早下过地狱了!我活着是为了要将海家欠我们的一一讨回来!你要怪就怪自己命不好!谁叫你嫁到海家去的!” “冯娘你闭嘴!”苍嘉暴怒道:“你出去!出去!” 冯娘大喘着气,终于还是出去了。 “月婵,月婵。”苍嘉轻轻地唤我,伸手想要扶起我。 我看着他依旧温柔的脸,忽然没命地朝他厮打过去:“你还我的孩子来!你们这些杀人凶手!你们这些杀人凶手!” 苍嘉一言不发任我厮打,直到脸上被我抓出了无数道血痕也一直默不吭声,只是用无尽哀愁的目光一直看着我,一直看着。 我打到浑身力气用尽,最后只能瘫软着半趴在地上喘气。 我就是打死了他们所有人又能如何?我的孩子再也回不来了!再也回不来了! 这世上还有比我更可笑的人么?人家是认贼作父,我是把害死我孩子的元凶当做恩人! 可笑至极! 可悲至极! 我无法控制的大声哭了起来,很久都没再流过的眼泪再也抑制不住。 这就是我的人生么?可笑又可悲至极的人生么? 我那尚未出世就胎死腹中的孩子又是为了什么?只是为了做他们那些“血海深仇”的牺牲品么? 好久好久,直到我哭得再也哭不出眼泪了,苍嘉缓缓开口:“我知道你恨我,我比你还恨我自己,因为没有保护好你的不是大哥,而是我。 是我的手下无视我的命令擅自做主,才会害了你。在河边找到你的时候我就想过,若是你再也醒不来了,我也会随着你一起去。” 我听着他说话,只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因为太过愤怒和过分哭泣,不但全身开始变得冰凉,手脚也渐渐僵硬发麻,只能大喘着气曲着身体伏在地上动弹不得。 苍嘉看了我一眼,像是发现我的异常,猛地扑过来:“月婵你怎么了?月婵!” 我费力地骂道:“你别碰我!” 苍嘉猛一抽气,把想要扶我起来的手抽开,闷声不响地奔了出去把全叔叫了进来。 我不知道全叔有没有参与害我的事,只是我看着他慈祥紧张的面孔,想起在病中他全力为我疗伤治病,又孜孜不倦劝解我的事,我怎么也对他愤怒不起来。 全叔把我转了个个,让我仰躺在地上,然后用力帮我的手脚推宫活血。好一会儿,我总算正常喘气,手脚也不僵硬发麻了,他才喂我吃下一颗不知什么丸药,对苍嘉说:“不碍的,不碍的。” 苍嘉面色惨白,眼神慌乱,听到我没事了大声喘了口气,让全叔出去了。 我用手撑着地面,慢慢爬起来,双腿还是发软,于是只能坐在原地。 苍嘉说:“月婵,我……我现在还必须活着。可是,等日后我大仇得报,我一定会将项上人头亲手奉上……” “呸!”我重重地朝他啐了一口,只恨自己现在不能动弹,不然,这个地方,我一刻也不愿意多待。 “你一定恨死我了,一定……我也恨,恨我自己,也恨老天爷。我不知道怎么解释给你听,可是,如今变成这样,我真的不想的,这世上我最不愿伤害的人,就是你了。可偏偏……偏偏……” “你一定奇怪为什么海家收养了我,我却会跟海家有血海深仇。其实我之所以会变成孤儿,之所以会家破人亡,全败海仁富所赐。” 我知道海仁富就是海瑾天的爹,虽然我一点儿也不想知道他的什么血海深仇,也一点儿也不想听下去,可是我动弹不得,只能倚靠着桌角继续听他自言自语。 “我家本是苍州城的大户,自曾祖父那代起倒货行商,到我爹那一代,已经是当地数一数二的富贵人家,家里不但买了良田千顷,下人也达数百之众。 有一回因为生意关系我爹认识了海仁富,我爹因为跟海仁富一见如故,不但跟他称兄道弟,还大力帮助他的生意。 可没想到那海仁富根本禽兽不如,在我七岁那年,他买通了我家的管家,不知从哪里找了一批人马扮作强盗在我家里杀人放火,我爹就是那晚被杀害的。 -- 第66页 当时如果不是冯娘拼着命带我逃了出去,只怕我也死了,到如今冯娘的身上还留着很深的刀疤。后来我跟冯娘逃到贫民窟里,街上都在说我家几乎全家被害,仅剩下的一些人也都四散逃去,不知所终。 冯娘带着我去找城守大人伸冤,可是怎么都找不到那群强盗的踪影,我家的宅子尽数被烧毁,什么也没剩下,冯娘为了养活我,就到酒楼的厨房去帮忙,每天累得半死只为了带回来一碗饭菜喂我吃。 后来有一天,海仁富忽然找上门来,说是不忍见故人之子受此灾难,希望将我领回去收做义子。我跟冯娘就都去了海家,可是没过多久冯娘就犯了事被赶出了海家,只剩下我一个人留在那里。 我当时年幼无知,什么也不懂,只知道每隔五天海仁富就会亲自送一碗热汤过来给我喝,喝完以后身体总会乏力两天两夜。 到一年后的那个冬天,就是海瑾天被人下毒的那天,我才重遇了冯娘。那个对海瑾天下毒的是就是冯娘,我也是在那个时候才知道我家满门被灭全是出自海仁富之手。 冯娘自被赶出门之后,就一直在寻找我家里失散的那些旧人。大家渐渐聚齐了之后,终于有人发现了管家跟海仁富暗中勾结一事,也用了特殊的法子从管家的口中问出了事情的全部经过。 我家所有的房契地契田契,所有的金银珠宝全部被海仁富搜刮干净变卖为钱,如若不然,他海家有何能耐能做到今日之大! 而海仁富更为歹毒的就是假借仁义之名收养了我,却一直喂我喝下让人失去生育能力的汤药,然后看着我像个小丑一样对他感恩戴德,自己却在外头博得一个仁义之名风风光光!” 苍嘉说到这里,全身都开始颤抖起来:“不是我不仁,实在是他海仁富太过歹毒。多年来,我不曾婚配,是因为海家所有人都知道我是个不能人道的人! 全叔天南海北为我采集各种药材,配置了多少药方,才将我的身子调理好。可我虽然恢复了男性本能,但是这一辈子,我都不太可能有后代了! 为了复仇大计,多年来我面上装的滴水不漏,尽心尽力为海家打点生意,也因为如此,我才能够摸清海家所有的生意伙伴和生意来源。 我在海家内部层层渗入,冯娘和全叔他们这些我家原本的家里人在外头帮我打点一切,到如今,我们已经准备的差不多了,过不了几年,我们就可以将海家所有的生意倾数抢走。 我们会笑着看海家如何衰败下去,笑着看海仁富如何不得好死!可是……我爹还有那么多惨死的家里人,都活不回来了,都活不回来了!” 我听完他一口气说的这么长的一席话,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不敢相信苍嘉这样看起来温润可亲的男子,背后深藏着这样残忍的过去。 我无法想象年幼的他是如何背负着全家的仇恨忍辱偷生在海家生存下去,我看着他苍白如纸的脸,心里万分复杂。 是的,我很同情他的遭遇,我同样在心里骂那丧尽天良的海仁富。 可是,我呢? 被卷入这场血海深仇中的我又何其无辜?我丢掉的孩子又何其无辜? 还有那几个海瑾天原先的妻子和小妾,真是死了都无法闭眼。 我说:“你想报仇,就直接冲着海仁富去,海瑾天的那几个妻子小妾,难道也跟你有仇吗?” 苍嘉的右脸痛苦地抽搐了一下:“下手害死她们几人的,并不是我们,可你说的不错,如不是冯娘有心挑拨,海瑾娘也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可是归根结底,若是海瑾娘不是跟她爹一样丧尽天良,又怎么会亲手害死弟弟的女人? 若不是海仁富害死了我全家,又何曾会招来这样的事?” 我无法反驳,在这场仇恨中,谁也无法清除分辨出谁是谁非。满门被害后自己又被海仁富下药害的不能人道,如果是我,不见得会比苍嘉仁慈到哪里去。 “可是……我呢……”我喃喃自语。 苍嘉如被雷击,本来就苍白的脸上怔了许久,忽然落下泪来:“这是我这一生都无法原谅自己的过失!当日你怀孕的消息传出去后,冯娘就来找我商量,我曾经明令他们不许对你下手。 可是那段时间我对海瑾天的嫉妒冲昏了头脑,因此忽视了冯娘心中的仇恨,才会引来她擅自下手害我。我知道无论怎么解释我都脱不了干系,因为冯娘确实是因为我家的关系才会对你下手。 可是月婵,伤在你的身上,我却比任何人都要疼。我真的……真的不想伤害你一丁点……一丁点……” “你不想的,也都已经发生了,不是么?” 不管我怎么同情他惨不忍睹的过往,不管他如何解释这件事不是出自他的意愿,可不管从任何一个方面,我都无法原谅他。 因为是他,间接夺走了我的幸福,不管那个幸福有多短暂也好,确实是他的人亲手夺走了我的孩子,还有我的幸福。 在我觉得自己最幸福的时候,在我跟海瑾天最甜蜜的时候,因为苍嘉的血海深仇,我的幸福被打碎,我的梦也就此醒了。 30 30、何处为家 ... 不知道到底过了多久,我只看到窗户外头的天光渐渐变暗,屋子里视线开始变得模糊。 我缓缓动了动手脚,扶着桌子站了起来。脑子里有些昏昏沉沉,身子也跟着摇晃了一下。 -- 第67页 苍嘉见我晃了一晃,下意识就弹起来想要扶我。我却连骂人或者是推开他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只能轻声说:“放开。” 苍嘉的手颤抖了一下,从我的胳膊上拿开了:“月婵,你身子不大好,我让人煮点参汤给你喝下,休息一下好不好?” 我没理他,只是一径往门口走去。 我得离开这里,无论如何,我都不可能再跟这里的人多相处一刻了。索性离开只是迟早的事。 只是……这天大地大,何处才是我的栖身之所呢? 也许我命里注定了是个天煞孤星,这一辈子兜兜转转,仍旧注定了最后只是剩下我一个人。 我走到院子里,抬头看了一眼天空,深蓝色的天幕上挂着一轮清朗的明月。 真美。 美得让人很想落泪。 如果我也有那嫦娥仙子的仙丹该有多好,吃下后飘飘荡荡飞向月宫,冷冷清清的过一辈子,好歹也是个栖身之所。 “月婵,这么晚了,你是要到哪里去?”苍嘉亦步亦趋地跟在我身后,嗓音嘶哑。 我停下晃晃悠悠的脚步,转过身去看着他,说:“我要走了,从此以后,你我永不相见。” 这回轮到苍嘉的身子晃了一晃,朦朦胧胧的看不大清楚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眼中有亮晶晶的东西一闪而过:“月婵,求你……原谅我……无论要我做什么都行,求你原谅我……我真的……真的不能没有你……” “换了你是我,你觉得我会原谅你吗?” “月婵,我……” 我忽然往地上一跪:“求求你,求求你放过我吧。我真的……太累太累了……真的不愿意再看到你们任何人了……算我求求你,好不好?” “吧嗒。”一大颗水珠子落在了我面前的地面上。 好一会儿,他伸手扶起我,接着迅速放开手,嘶哑的声音颤抖着:“我知道了,我都知道了……” 我再也没有多看他一眼,随手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往外走去。 路上几乎没有什么行人,偶尔行过的几人也都会对我留神地看上好几眼。若是换了平常我定会觉得害怕。 可是这个时候的我,还有什么可畏惧的呢? 我只是顺着那条平整的大道麻木地朝前走去。 月光很亮,把道路照的非常清楚。我摇摇晃晃就走到了一座石桥前,桥下的河水哗啦啦欢畅地奔腾着。 我看着川流不息的河水,忽然有一种想跳下去的念头。 当日,我若是没被救活就好了,就那么顺着河水流下去,于我未尝不是一个好归宿。 我知道轻生是不对的,我也明白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可是…… 我想到了家里的爹娘,不知道他们现在还好不好。娘家是绝对回不去了,两个哥哥连爹娘都视作累赘,更何况是我呢? 至于海家,在我知道了所有的事情之后,我还能若无其事的回去吗? 不知道海瑾天还会不会想起我,除了他以外,那海家没有任何一处值得我留恋。 不过现在,连海瑾天也不会再需要我了吧。 以前不理解穷途末路究竟是什么感受,到此刻,我方能懂得,原来这世上是真的有走投无路这一回事的。 想着想着,我的手不自觉地就攀上了石桥的桥栏,然后慢慢地,将半个身子探了出去。 阵阵河水的气息扑面而来,我看着哗啦啦流淌的河水,很久很久,很久很久…… “哎呀,有人要跳河呀!”一个有些上了年纪的男子声音忽然响了起来。 接着一阵吧嗒吧嗒的急促的脚步声,一双手用力将我从桥栏上拽了下来。 “你这个人哪!好端端的怎么能跳河呢!”我抬起头看向说话的人,只见他约莫六十多岁的样子,一身有些污脏的黑色短衫,是个纯朴的乡里老大爷。 “这位姑娘喂,好不容易活到现在,可不能说死就死了,有什么想不开的哟。”他继续说。 我忽然嚎啕大哭起来,面前的老大爷被吓了一跳,手足无措。 “这……这……姑娘……这……你要是有什么伤心事,不如说出来听听?你别紧管着哭喂。” 我这时候也不知道从哪里生出的力气,放开嗓子使劲地哭,直到一口气哭够了,我擦了擦眼泪,哽咽着对老大爷说:“我……我真没出息……刚才我爬上去……可是……可是却不敢跳下去……我不敢死……我不敢死……” 老大爷却松了好大一口气,说:“不敢死就对了,不是都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吗?这人活着呀,谁没个伤心事不是?可是只要过了那一关哪,也就好了。 我看你年纪轻轻的,穿的又好,不知道你到底出了啥事活不下去了。可是啊你听我老头多嘴一句,这世上啊,就没有过不去的坎。牙一咬心一横,什么都能挺过去!” “是……老人家说的是……多谢……多谢您……” “嘿嘿,这有啥嘛,只要姑娘你不再想寻死了就成。我看这天也不早了,我老头就好人做到底,送你回家吧。你一个姑娘家的这么晚了只怕不安全。” 我心里有些茫然,回家?我没有家,我能回去哪里呢? 老大爷以为我还在犹豫要不要寻死,立刻又说:“姑娘,别想了,老头送你回家去吧。” -- 第68页 “我没有家。” 老大爷一愣:“那,你有亲戚什么的没有?老头送你去。” 停了好一会儿,我说:“倒是有个地方可以去的。” 老大爷说:“那就好了,走,赶紧走吧,夜了就怕人家睡了不是?往哪个方向走呀?” 我说:“就是城中心那家采莲绣庄。” “那老头也认得,咱们就走吧。”老人家没再多说什么,只是拿起方才仍在路边的包袱,跟我并排往前走。 方才灵光一闪,我就想起了采莲绣庄。 只有那里,我才有可能去试上一试,看看采莲夫人是否愿意让我在绣庄里做绣工。 我既然不敢寻死,只能像老大爷说的那样赖活着了。 一路沉默无语,老大爷一径将我送到采莲绣庄的大门前。天色已晚,店门紧闭。 “知道后门开在哪头不?” 我摇摇头,老大爷说:“四面都看一圈儿。” 我们在街后找到了绣庄的后门,门是虚掩着的,里面透出了灯光和阵阵说话的声音。 “敲门吧,姑娘。” 我深吸了一口气,在门上拍了几下。 过了一会儿有人过来应门:“是谁呀?” 我一看,是当日那个叫小七的伙计,他显然也认出了我来,说:“是上次的那位夫人,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我说:“采莲夫人在吗?” 小七说:“在的在的,找我们夫人请往里头来。” 说着就将我往里让,那老大爷说:“姑娘,你以后可得好好的,我老头这就回家去了。” 我从衣裳里头摸出一个荷包来,里头装着一些碎银子,我把银子全部倒在手上:“老人家,请你收下这些,请您别嫌少。” 老大爷忽然生气了,吹胡子瞪眼睛的说:“你把我老头看成什么人了?” 无论我怎么说,老大爷都不肯收下那些碎银子,最后我只能说:“那就请老人家告之家在什么位置,日后我想去探望您。” 那老大爷说:“老头家就在城外吴家村,你去了在村里问养猪的那个吴老头住哪,一问就知道。什么探望不探望的,日后姑娘来玩,老头请你吃自家做的腊肉。” 我恭敬地目送老大爷一直走远,在这位萍水相逢的老人家身上,我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温暖。 温暖的让我心里所有的痛楚都一拥而上。 “夫人,请里面来。”小七招呼我进去,在院子里头就开始嚷嚷:“夫人夫人,有人找您!” “来了!”采莲夫人清亮的声音响起,然后咯咯笑着从一间屋子里走了出来:“是谁找我?” 小七指了指我,采莲夫人一看,略有些意外:“原来是你。快请进来,我们今天交了一大批货,大伙儿正在吃酒呢。夫人也来吃上几盅。” 我又是深吸一口气,先站直了身体,然后深深地低头行礼:“求夫人收留我,针黹什么的我都会,煮饭洗衣裳我也会,不管是绣工还是仆妇都可以,只求夫人收留我。” 一阵沉默之后,一双温暖的手轻轻扶住我的双手:“先起身再说。” “求夫人收留我。” 采莲夫人笑意盈盈:“咱们先到屋里,坐下来慢慢说。” 她的声音稳定柔和,带着一股让人不容抗拒的意味,我点点头,跟着她走进一间小花厅模样的屋子里。 “小七呀,去泡一壶茶来!” “好嘞!” “夫人请坐。”她说。 我说:“我不是什么夫人,我叫沈月婵。” “那沈姑娘请坐。”说着她先坐下,于是我也跟着她坐下。 “沈姑娘为何想来我这里做绣工,个中原因我就不问了,个人都有个人的难处,不过我这里嘛,做绣工倒是要求很高的。沈姑娘可有什么绣好的物品给我一看?” 我从怀里掏出刚才那个荷包,这还是我在许家的时候为自己做的那个,一直用到现在,落水后荷包有些掉色,可我还是没扔。 采莲夫人接过那个荷包,仔仔细细看了一会儿,说:“不错,比我这里的三等绣工手艺还要好上几分。” “那……我能留下做绣工吗?”我很紧张地看向她。 “沈姑娘可知道,我这里的绣工平时劳作量很大的,我看沈姑娘身子娇弱,只怕……” “我是穷苦人家出身,不管什么苦我都吃得!前几个月因为生了一场大病才会显得虚弱,可是现在早就全好了!请夫人相信我!不管什么我都做得下来!” 采莲夫人叹了一口气,笑着说:“那好吧。先从三等绣工开始做起,一个月的工钱是一两银子,条件是交给你的活计要全部完成。第一个月能干的下来,以后就留在我这里常做吧。” 我“噗咚”一声跪在地上:“多谢采莲夫人。” “沈姑娘快起来,既然已经是我绣庄的人了,以后不必跟我这么见外。我这里的人哪,都跟我没大没小的。不过这样才好,一大家子人热热闹闹的嘛。” 我听见“一大家子人”,眼眶不觉又是一热。 采莲夫人把我的表情全都看在了眼底,说:“走,我带你去绣工们住的屋子看看。今天已经很晚了,等明天一早再把你介绍给大家。” 说着她就带着我穿过院子,走到后头,原来还是一个院子,里头到处都挂着灯笼,有很多个门。 -- 第69页 正巧小七过来寻她:“夫人真是的,我才泡好了茶,你怎么又跑后头来了?” 采莲夫人就笑:“先把茶放着,你去把香草叫来,叫她到屋里来寻我。” 我们走到最顶头的一间屋子前,采莲夫人把门推开,走进去点燃了桌子上的一盏油灯。 屋子里有了光线,我看出这就是绣工们住的屋子。顶墙边一张大炕,只最左边摆着一套铺盖。 旁边是一排高大的柜子,有一个上头挂了锁,再就是几个大箱子垒在一起,一张圆桌并四张凳子,这就是屋里的全部陈设。 虽然简单粗陋但却打扫的干干净净,屋子里隐隐还飘着一丝好闻的香气。 “这就是房间了,三等绣工都是四个人一间的,不过这一间屋子里只住了香草一个人,你就跟她一间。” “是。” “铺盖这箱子里就有,只是……你什么行李都没有,这换洗衣物什么的,怎么办呢?”采莲夫人看了我一眼:“再说你身上这套衣裳也未免太过华贵了一点,做活计的时候穿可能不大方便。 我看这样好了,我那里有些早几年穿的旧衣裳,现在胖了也穿不下了,我看你穿应该正合适,待会儿我叫人拿过来给你。至于里衣什么的,咱们绣庄就有现成的,拿几件新的来就成。” “多谢夫人!” “呵呵,谢什么。你既是我绣庄的人了,我当然要让你在这里过的舒舒服服的。咱们这里活计重,所以平日里衣食住行样样都差不得。” 说话间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姑娘走了进来,苹果脸,五官秀气,脸上有一对小酒窝:“夫人找我呀?” “是呀是呀,可不就找咱们的香草姑娘嘛。来来,进来我给你介绍,这是新来的绣工沈姑娘,你比她小,叫她沈姐姐就成。 以后她跟你住一间屋子,咱这里有什么规矩都告诉她一下,日常起居也互相照应照应。” “好嘞。”香草留神看了我一眼,笑了:“沈姐姐生的真好看。” 作者有话要说:洒泪求长评。 31 31、绣工生涯 ... 我看着她甜甜的笑容,虽然心里苦楚万丈却也硬是挤出一个微笑来:“香草妹妹说笑了,以后还要请妹妹多多照应了。” 香草还是甜甜的笑:“沈姐姐嗓子也这么好听,咱们以后互相照顾嘛,你不用跟我客气的。沈姐姐模样也美,嗓子也美,你家相公怎么舍得让你来这里做活计的?” 采莲夫人看我一怔,立刻哈哈笑着:“沈姑娘你别介意,香草年纪小说话直,不过她是没有恶意的。” 我深吸了一口气,说:“我明白的,其实我的相公早就没了。” 我这话并没有说错,第一个相公许楠早不在人间,至于海瑾天,也已经不是我的相公了。我确实是没有相公。 屋子里一片安静,好一会儿,香草说:“沈姐姐,对不住,我……不该问的。” 我说:“这有什么呀,不过是事实罢了。” 采莲夫人说:“那沈姑娘的家人呢?” “家人……也没有了。” 一双温暖的手握住了我的双手:“那沈姑娘来我们这里就对了!我跟你一样,多年前就孑然一身,这里有很多姐妹也跟我们一样,大家一样过的很好。” “恩。”我的嗓子眼被堵住了,说不出话来,只能恩了一声。 采莲夫人说:“沈姑娘,以后我就叫你月婵妹子好了。” “恩。” “月婵妹子应该饿了吧,想吃点儿什么随便说,我这绣庄别的没有,几个厨子的水准可是相当的好。” 香草抢着说:“我去前头拿些烧鸡过来,咱们这的烧鸡可香啦!” 我说:“多谢香草妹妹,只是我今天不太想吃东西。” “不吃东西怎么成呢?我看沈姐姐的样子像是有些着凉,我去给你盛碗粥再拿几个菜肉馒头过来!” “那就麻烦了。”虽然我什么胃口都没有,但是不能拂却香草的一片好意。 香草颠颠地跑了出去,采莲夫人说:“香草从小没了爹,十三岁就在我这里打下手了,到去年正式做了绣工,她实在是个好姑娘。其实咱们女子,不靠天不靠地,只要手脚勤劳,一样有口饭吃。” 我拼命点头。 “我这里活计虽然苦些,不过因为大家相处融洽,每天都是开开心心的,倒像是一家子人似的。以后在这里,有什么不便的地方尽管跟我说。 咱们这每次接了活计都会一直不休息,直到交了货才有两天时间喘口气。我瞧你这身子不是太好,要是顶不住了千万别硬撑着。 另外这里供吃管住,平时伙食不坏,你想吃啥也千万别客气,咱们人多,每次饭菜端上桌子一会儿就抢光了。你要是斯斯文文不好意思动筷子,只怕每天就只能吃白米饭了。 今儿咱们才交了货,要到大后日才开工。今晚你吃了东西就好好睡上一觉,明天我会叫人带你熟悉下作坊,教你咱们这最常用的针法。 以你的手艺,到大后日尽管能跟大伙儿一起开工了。所以呢,你就安安心心的在这好好做活计,什么也别想太多。” “是,我记下了,多谢夫人收留之恩。” 采莲夫人又伸手拍了拍我的手,道:“好了,香草该回来了,我还有事要处理,今日就先走了。一会儿我会叫人把衣裳给你拿来的。” -- 第70页 “是,多谢夫人。”我恭恭敬敬地送走了采莲夫人,没一会儿就听见香草的声音传过来:“沈姐姐,我回来啦!” 香草端来了一大碗热气腾腾的小米粥并一碟四个菜肉馒头,连声说:“沈姐姐快吃。” 我其实哪有什么胃口,可是看着香草热切的眼神,只得坐下来,舀了一口粥送进嘴里。 粥很热,熬的很香,一口下去我只觉得一条热线顺着喉咙管直流下去,第二口却怎么也送不进嘴里去。 “不好吃吗?”香草诧异的问我。 我赶紧摇头:“不是,很香。” “香吧,咱们这灶屋里的三个大师傅都可会做菜啦,沈姐姐再尝尝这个菜肉馒头,那馅儿鲜的我连舌头都能吞下去,每次都能吃上五六个呢。” 在香草充满期待的目光注视下,尽管我味如嚼蜡,却还是硬往嘴里塞进了半碗粥和一个菜肉馒头。 我知道这些东西都很香,灶屋的三位大师傅也一定都花了很多功夫精心烹制,可是现在的我,真的什么都不想吃。 “沈姐姐饭量真小,这怎么行呢?” “我一向都是这样的,吃不多。”我尽力解释道。 “咱们这里活计重,姐姐不多吃一点,以后怕是撑不下来的。”香草一脸担心。 我说:“那从明天开始,我会努力多吃一点的。” 是的,我不但要努力多吃一点,我还会努力干活,努力活下去。 采莲夫人有一句话说的很对,咱们女子就算不靠天不靠地,只要自己勤劳肯做,一样也能养活自己。 在别的地方可能不行,可是在这采莲绣庄,我知道我一定可以。 虽然现在我的心还是很痛,虽然现在我还是对周遭的一切都麻木的很,可是总有一天,我会忘记过去发生的一切事,好好的、开心的活下去。 到晚间,一个老妈子送了一个大包袱过来给我,香草叫她柴嫂,说是采莲夫人唯一的一个贴身仆役。 我千恩万谢的接过包袱,拿进屋里打开一看,里面是叠得齐齐整整的两套衣裙,一套浅黄一套浅灰,虽然有些旧了却洗的干干净净。 还有两套白色的里衣和两双袜套,一摸就知道都是新的。 我摸着这些衣裳,感叹到如今我居然还能遇到好人,不免一阵唏嘘。 “咱们夫人是出了名的仗义善良的,不管什么人遇到难处了,夫人一定会帮。 其实夫人以前也是吃了很多苦的,夫人是个孤儿,长大后本来是给大户人家做妾室的,后来相公得病去了,她被大房给赶了出来。可夫人一点儿也没往心里去,反而靠着自己的一点积蓄开了一间很小的绣庄。 刚开始就只有两个绣工,再加上夫人,每天都没日没夜的赶活计。后来因为夫人的绣品精巧绝伦,全城皆知,绣庄的生意就一天比一天好了起来。过了十多年,总算做到现在这个规模了。” 我听的很入神:“夫人确实非寻常人也,真真了得。” 香草也是两眼放光,一脸崇拜的神情:“可不是吗?我最佩服咱们夫人了。我就希望将来我也能像夫人一样,开一所自己的绣庄。” 我呢?我倒没奢望过自己也开绣庄什么的,我只求在身体还能动弹的时候多做几年活计,攒些银子,将来去乡下买块地,以度余生。 也许是因为采莲夫人的故事激励了我,也许是因为新的生活太过紧张急促,我居然一连大半个月都没有想过那些不堪回首的事。 在我到绣庄后的第二天,因为休息的关系,到中午吃饭时我才见到了绣庄的所有人。 采莲绣庄共有绣工三十六人,其中住宿在这里的加我一起是二十三人,其他人都是住在附近的,晚上下了工就回家去,当然赶工的时候也是要在这里通宵达旦的。 还有一些是过来打零工的专做女红的妇人,负责将绣工们绣好的绣品做成荷包、香囊、绣花鞋等成品,她们不领月银,而是按照所做活计的量来算工钱的。 绣庄店面里共有伙计六人,个个年纪都不大,有三人听说是当初采莲夫人从街上捡回的小乞丐,现在个个都能说会道的。 其他有账房先生一人,负责采购布匹针线等两人,负责管理成品一人,负责向各处派货四人,伙房三人,打杂的老妈子四人,另外就是采莲夫人的贴身仆妇柴嫂了。 因为人数众多,我花了好久才能把所有人的名字和样貌对上号。 这里确实像采莲夫人说的那样,就是热热闹闹一大家子人。每天开饭的时间一到,除了在店面里留守的人和走不开的人之外,其他所有人都会坐在一间大屋子里吃饭。 长饭桌摆了满满当当的,每天的饭菜都换着花样烧,每天都有肉吃,白米白面什么的都是尽管够吃。 因为活计确实很重,我就算不想吃,也每天勉强自己吃下很多东西,不然的话,别说熬夜赶工了,就算是到傍晚只怕都撑不住。 绣工里的头号负责人秀珍嫂花了一天时间教我绣庄一贯的绣法和所有物品的制作方法。 作为三等绣工,我们除了要负责绣一些小幅绣品以外,更多的是要做针线活。 一些小件的物品都是交给零工们制作,可是一些裙袄、床帏这些大件物品,都是需要我们三等绣工来完成。 至于为什么这些不能交给零工们去做,采莲夫人说是因为只有懂得刺绣的人才能更好的将绣品运用在大件物品上,不至于弄糟了绣品。 -- 第71页 刚开始的几天,我完全跟不上其他人的速度,每天其他人收工了以后,我还是要在绣坊里继续做上一两个时辰。 香草虽然年纪小,可是为人却极好,因为见我每天都要多花很多时间,所以把我们两个人住的屋子里的事也都揽了下来。 不管是打扫房屋、清倒马桶还是送洗衣物,甚至连打洗脸洗脚水香草都包办了。 我心里过意不去,她却说:“反正沈姐姐没来之前,这些事我也是要做的呀。姐姐别着急,你才刚来,只管一门心思练手艺就成。房里的这些杂事,有我呢。” 因为不想再多麻烦香草,我心里憋足了劲头,到现在过去大半个月,总算可以赶上其他人的速度了,也可以跟其他人一起收工了。 只是最近又接了一大笔活计,连采莲夫人都把绣架搬进了绣坊里,跟我们一起赶工。 “应该又要熬上几个通宵了,大家辛苦一下,等交了货,我再请大家吃酒!”采莲夫人说。 秀珍嫂笑着说:“光吃酒可不行,还要去百味楼斩上几十只烧鸡回来!” “不瞒你们说,我昨天就叫小七去跟老板说啦,交货那天就送三十只烧鸡过来!” 于是一片欢呼之声。 32 32、树欲静而风不止 ... 可能是氛围太好的缘故吧,虽然已经是深夜了,可所有人手上的动作非但没有减慢反而都加快了速度。 为了给大家提神,灶屋里三位大师傅也没歇着,早早儿的就熬好了大锅大锅的提神汤,喝下去热乎乎的也不怎么觉得困。 另外还有各种馅儿的包子和烧饼,甜的咸的都有,就放在绣坊角落的桌子上,谁饿了只管去吃去喝。 采莲夫人说过,熬夜赶工最是伤身,因此必须要让所有人都吃好喝好,不能累垮了身体。 绣庄这样大量的活计,却没一个人抱怨,我想一是因为这里给的工钱非常高,伙食很好,二呢,还是因为采莲夫人的以身作则。 不管任何时候,她都比我们更晚睡,更早起。熬夜赶工的时候,她的速度更是远远地将我们甩在了后头,而且完成的绣品质量极高。 看着采莲夫人刺绣时专注认真的神情,我想任何人都会被她感染,谁也不会想着偷懒,因此这采莲绣庄才会有今天的繁荣景象。 一直到四更天,随着采莲夫人的一声呼喊:“今天就到这里,大家都去睡两个时辰,然后继续开工!”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一向在绣庄住宿的我们就迅速往自己的屋子走去,而其他人则迅速抱出被褥,在绣坊里打起了地铺。 洗漱的时间是没有了,因为快到夏天了,我跟香草都是只盖了一床薄被,就和衣而睡。 虽然身体真的很疲惫,可意外的是,我的心里却丝毫也不觉得累,反而觉得心里的所有痛楚都在一点一滴的减轻。 这样忙碌真好,因为太忙太疲惫,我连想心事的时候都不够用,因为转眼间,我就熟睡了。 两个时辰后,打杂的老妈子拍响我们的门,把我们叫起。香草显然是倦极,那么大的声响都没将她吵醒。 我揉揉酸涩的眼睛,用力推了推她:“香草,该起了,该起了。” 叫了三遍,香草才迷迷糊糊的应声,下地的时候身子仍在摇晃,只怕还没醒过来。 其他人也好不到哪里去,个个都是睡眼惺忪、没精打采的。 可是用冷水洗漱完毕,喝下滚烫的提神汤每个人都至少吃下两大碗饭走进绣坊后,本来个个摇摇晃晃的绣工们忽然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往绣架后一坐立刻精神抖擞的开始飞针走线。 我自然也不愿意落在人后,使出了浑身力气认认真真的按照花样子绣着各种花鸟鱼虫。 因为花了大力气,所以到午饭的时候我破天荒添了两次饭,那大块大块入口即化的红烧肉也吃下了不少。 如此这般赶了整整六天工,所有人的脸上都堆满了疲倦,眼睛下头都是浓重的黑影。 可是当最后一批绣品检查完毕,采莲夫人笑着说:“好了!完工了!今晚大家好好吃喝!然后痛痛快快睡上一天!” “好嘞!”绣坊里所有人都欢呼起来,每一双眼睛里都闪耀着兴奋喜悦和满足的光芒。 我承认,我身平头一回,也有了满足这种感受。 不同于当日享受海瑾天恩宠时的心虚窃喜,这是一种由心底开始渗出的满足感,满满的,甚至让我觉出一丝幸福的味道。 这是我用自己的双手为自己创造的满足感! 多年前在许家,为了许刘氏卖命做事时,我对辛苦劳作是多么厌倦。可是现在,我却喜欢上在绣庄的辛苦,因为所有的辛苦都是值得的。 那一件件完工的绣品正在被几个伙计小心地放进箱子里,每一件都好像闪着光似的,直耀人的眼。 “沈姐姐,今晚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呢!”站在我旁边使劲伸懒腰活动腿脚的香草笑着说。 “是呀,明天你想睡到几时都行呢。” “不过沈姐姐可得记得叫我起来吃午饭呀。” “恩,我一定记得。只要那时候我已经起床了。”说完,我忍不住抿嘴一笑。 香草愣了一下,忽然拍起手来:“沈姐姐,你总算笑了!” 我怔了一下,说:“我刚见你的时候不就笑过了?” -- 第72页 “那不一样,那时候你的笑,就跟快哭了一样。刚才你才是真正的笑呢。” 是吗?刚才那个才是真正的笑。 原来,我还可以笑。 不管从前发生过什么,不管心里曾经受过多少伤,只要我还能笑,就意味着总有一天,我会完全好起来,彻底将那些过去遗忘。 真好。 这样的日子,真好。 未到傍晚,饭堂里就摆起了满桌佳肴,各种各样的菜肴散发着诱人的香气,混合着美酒的香醇,叫人忍不住要流下口水。 香草迫不及待的拉着我坐到了我们惯常坐着的位置上,然后也不等人到齐,就拿起筷子,夹起面前的一块烧鸡就吃了起来。 等所有人都到齐了,采莲夫人举起一杯酒,笑意盈盈道:“这一回又辛苦大家了!我敬大家一杯!” 所有人都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我当然也不例外。 一杯酒下肚,屋子里登时热闹起来,吃吃喝喝不亦乐乎。 “沈姐姐,你一定要尝尝这个烧鸡,这个烧鸡可是城里一绝,平时要是去的晚了,连骨头都买不到了。”香草把一块鸡腿夹进我的碗里。 我依言咬了一口,还真是说不出来的好滋味,于是跟香草两个人就吃掉了大半只烧鸡。 “月婵妹子,怎么样,还习惯吗?”不知什么时候采莲夫人坐到了我旁边来,笑吟吟的对我说。 “非常习惯,在这里,我觉得很好,很满足。”我发自内心的说。 “哈哈!那就好!”采莲夫人呵呵笑着,往我面前的杯子里倒了一杯酒,说:“来来,咱们来喝,今晚不醉不归!” 我被她感染,于是端起杯子,大声说:“好,今晚不醉不归!” 事实就是,今晚几乎所有人都喝醉了,我跟采莲夫人也不例外。 她脸颊绯红,神采飞扬,拉着我说:“酒可真是个好东西!喝了以后,什么烦恼都会忘记,多好!呵呵!多好!” 我脑子里有些发沉,身子软软的靠在桌沿,说:“怎么夫人也有烦恼吗?” “我也是人嘛,是人都会有那么一两个烦恼的。呵呵,呵呵!” “对,是人都会有烦恼的,都有……” “我瞧妹子你不止是烦恼,简直是痛心,除了今天晚上,我瞧你的眉心就没舒展开过。妹子里言谈举止都很文雅,又识得字,其实真要说起来,你在我这做绣工,实在是委屈妹子你了。” “夫人说的哪里话,我在这里做绣工不知道多舒心,更何况,以我的出身,做绣工再合适不过。” “这倒也是,不过出身什么的,都不值一提。你别看我现在这个样子,人人都叫我夫人,当初我可是孤儿出身,被卖进风尘之地,又被我家老爷买回家做了小妾。 就我这出身,谁能想到我现在开着全城最大的绣庄呢?连当初赶我出门的大夫人,现在都要花重金跟我买绣品呢。” “夫人不恨那个大夫人吗?” 采莲夫人笑了:“恨?我才不会恨她呢。我反而要感谢她,要不是她当初将我扫地出门,我哪会有今时今日的成就? 所以说人哪,一定要好好活着。你不活着,你就不会知道今后会有哪些好事情发生。” “对!夫人说的太对了!我再敬夫人一杯!” 一直喝到天完全黑透,在香草的搀扶下,我才摇摇晃晃回到房里,往塌上一躺,就人事不知了。 这一觉睡得极为满足,一直到日上三竿,外头有人一个劲儿的拍门我才醒来。 “浴房里烧好了热水,姑娘们要去洗吗?”老妈子在外头喊着。 我迷迷糊糊的应了一声,然后继续睡。这一下就睡到了很迟,我跟香草都错过了午饭时候。 好在灶屋的大蒸笼里还留着菜肉馒头,我跟香草每个人吃下四个馒头,才摇摇晃晃的拿着干净衣裳去浴房沐浴。 这里的浴房很大,可以供十几个人同时沐浴。因为我们起来的迟,大家都已经洗过了,所以浴房里见不到平素可见的热闹。 老妈子往两个洗刷干净的大浴桶里倒满热水,我跟香草互相舀水洗了头发,就除尽身上的衣裳,泡进大浴桶里。 我用香胰子把全身上下都洗了一遍,就坐在热水里打起盹儿来。 “沈姐姐,沈姐姐!别睡啦!水凉了,再泡就要生病啦!”香草笑嘻嘻地把我叫醒。 我不好意思的爬起来,穿上衣裳,然后跟香草一边说话一边把衣裳送到老妈子那里,到时候会有人洗衣妇过来浣洗。 第二天也一样是休息,我跟香草在吃午饭前起床,然后就在院子里坐着,跟好几个人一起闲聊。 正说着话,忽然小七朝我们走了过来,说:“沈大姐姐,有人找你。” 我一愣,谁会来这里找我呢? “是谁找我?” “不知道,是个年纪挺大的大伯。” 我一想,莫非是那天送我来绣庄的吴老大爷?于是立刻跟着小七过去了。 可是院子里站着的却不是吴老大爷,而是全叔。 我全身上下登时僵住了,连呼吸都停下了。 全叔冲我笑了笑:“丫头哇,还好不?” 停了好一会儿,我能顺畅呼吸了,才说:“好,很好。” “那就好,那就好。”全叔又是一笑:“我晓得你一定在想,为什么我这个死老头子会过来找你。” -- 第73页 我没说话,可是心里确实是这样想的。 为什么全叔会过来,答案一目了然,一定是苍嘉派他过来的。苍嘉知道其他人过来一定会被我骂出去,只有全叔我还会给上几分面子。 “丫头你没猜错,就是咱们少主让我过来的。不过你别担心,少主没有别的意思。一是想看看丫头你现在过的还好不好,在这里苦不苦。二呢,是让我把这些行李给你带过来。” 我往全叔身后一看,好大一口箱子。 我说:“我没什么行李,当日被丢下河,我就是两手空空的。” 全叔叹了一口气:“丫头,我晓得你的苦楚。不过你放心吧,这里头没有值钱的东西,全是丫头你前阵子穿的衣裳鞋子。你现在住在这里,也总要换衣裳的不是?” “不用了,我现在有衣裳穿。” “你这又是跟谁较劲呢?我晓得你恨我们少主,可是这些衣裳可跟你没仇不是?这些都是按照丫头的身型做的,丫头不要了,其他人也穿不了,扔了难道不可惜?” “其他人穿不了可以卖掉。” “这些都是上好的绸缎制的,还有昂贵的刺绣在上头,很少有当铺愿意收的。人家收了,也不见得卖得出去。能穿这样衣裳的人家,谁还去买旧的穿不是?” “反正我是不会要的。” “要不要随丫头了,东西我是放在这里了,丫头是卖了也好,扔了也罢,反正老夫是完成少主的交待了。” “那就不送了,以后,也不用再相见了。” 全叔又是重重的叹了一口气:“丫头,老夫对你是从没有过恶意的。” 我心里一抖,声音就软了几分:“我明白。可是,就算我心里清楚全叔没有害过我,可我还是不想再见到您老人家了。 因为只要见到你,我就会想起你的少主,想起所有我不愿意再回想的事。” “唉!老夫知道,都知道的。以后,就是想见也见不到了。我们要跟着少主一起回去了,这里毕竟只是个暂时栖身的地方。我今天看见你精神很好,双目有神,我也就放心了。 这里的采莲夫人是个出了名的奇女子,丫头你跟着她,老夫也放心了。只是你一个人在这里,还是要多加小心身体。现在夏天不打紧,到冬天时切记少碰冰冷之物。” 我听得出全叔的话里真心一片,也能感觉到全叔声音里透出的浓浓疲惫,心里一软,就说:“我都记下了。全叔你也是,你年纪不轻了,更要注意身体。” 全叔苦笑了一下:“我这把老骨头怎么样都没所谓的,只是我们少主……自从丫头你走了之后,就大病一场。每天抱着丫头你给他做的那件外袍,不吃饭不睡觉,就只是睁大了眼睛盯着。差一点儿……少主就再也醒不来了。” 我握紧了拳头,一股夹杂着愤怒和悲伤的情绪一浪一浪的涌向心头:“他难道不是自作自受吗?” 全叔忽然老泪纵横:“丫头,我知道你恨少主,可是少主对你的一颗心可鉴日月啊!” “全叔,够了,别再说了!我现在只想快点忘记所以的一切,求求你,求求你们,都放过我吧!” 停了好一会儿,全叔抹了抹眼角,恢复了平静:“丫头,我走啦。以后若是有缘再相见,希望你能想通了,能明白我们少主的一颗心。” 说完他就转身走了,留下我一个人站在原地愣了好久。 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会想通了,总有一天我不再怨不再恨,可远远不是现在。 现在的我,仍然像是一只受伤的动物,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伸出利爪去攻击那些我痛恨的人。 “月婵妹子,这箱子里装的是什么呀?”采莲夫人远远地问我。 我回过神来,说:“是些不要的东西。” 她走了过来,打开箱子看了一看,说:“这可都是上好的衣裳呀,怎么是不要的东西呢?” “已经不需要了。”我说。 采莲夫人停了一会儿说:“妹子何必赌气呢?我不知道你以前发生了什么事,可是你跟这些衣裳斗什么气呢?咱们绣庄的人,个个都很爱惜一切用针线做出来的物品。 32、树欲静而风不止 ... 你看看这些衣裳,每一件都是缝制之人精心制作,再看这些刺绣,有不少都是出自我们绣庄一等绣工之手。妹子可不能一句不要了,就真的把这些衣裳扔了。” 我深吸一口气,不得不承认采莲夫人说的很对。 “你听我一句,不管是什么人得罪了你,可是衣裳无罪。妹子也知道一针一线缝制这些衣裳的辛苦,你若是将它们扔了,那那些为这些衣裳付出心血的绣娘们,该多可怜呢? 更何况妹子本来就需要多几件衣裳,既然这里有现成的,就能省下很多银两去买了。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这回轮到我叹气了:“唉,夫人说得对。月婵知道了,我绝不会扔掉这些衣裳的。只是……” “只是?” “只是这些衣裳都太过华贵,我现在穿着并不合适。” 采莲夫人笑了:“那些外衫外袍都放起来,以后总有机会穿得上。这些中衣和里衣,反正是穿在里头别人看不见,马上就是夏天,多几件换洗的可是必须的呢。 明天你领了工钱,去隔壁布店扯几匹布料做几件普通的外衫,不就尽管够了?” -- 第74页 “夫人说的很是,不过原来明天就领工钱了吗?” “可不是吗?咱们天天忙忙碌碌的,只怕你把日子都给忘了吧,到大后日,你就来了一个月啦!明天反正还是休息,领了工钱,跟香草她们去街上好好玩玩。” “是。” 于是第二天,我从采莲夫人手里领过一两银子的工钱,就跟着香草她们几个年轻些的绣工一起去街上。 先在隔壁布店买了几块粗布,不外乎是青色和浅灰色,然后量了身型,付了一半钱,说好了十日后来拿成衣。 接着去了香草说的卖全城最好吃的烧鸡的百味楼,斩了一只烧鸡和一些卤味,我就领着包扎紧实的油纸包,跟香草她们分开了。 我要去城外的吴家村看看当日帮过我的吴老大爷,因为他肯定不会收我的银子,所以才斩了这些熟食,想来他也不会把这些香气四溢的吃食拒之门外的。 一直往前走去,我又回到了当日想要跳河的那座石桥。我定住脚步想,幸亏当日没有跳下去,不然,我怎么能结识采莲夫人和香草她们这些可亲的人呢? 到苍嘉的院落附近时,我的心里忽然一阵发堵,脚步也不由自主地加快了速度,简直可以算得上是跑了。 直到一径出了城,看到一大片一大片碧油油的稻田,我才缓过一口气来,放慢了脚步继续走。 吴家村就紧挨着城外,我没费什么功夫就找了吴家村的村口,我想起当日吴老大爷说的话,就找人打听起来。 “大娘,请问村里养猪的那个吴老大爷的家怎么走呀?” 村口那户人家的老大娘听了我的话却是一愣:“什么?养猪的?咱们村养猪的那个老头姓袁不姓吴。” 诶?难道吴老大爷故意说了个错姓? 不管怎么样,我还是问了那养猪的袁老头家的位置,然后忙忙赶了过去。 到了院子口,我左看看右看看,不知道是该喊什么好,只能先拍拍门。 “来啦!谁呀?咱家今天没杀猪!明儿再来买!”一个老大爷的声音响起,可是一听就不是那晚的吴老大爷。 我看见一个穿着蓝布短衫的老大爷走了出来,这位老大爷生的圆滚滚的,怎么看都跟那晚见过的吴老大爷不是一个人。 我迟疑了一下,问道:“请问吴家村有几户人家是养猪的?” “一户,就我们家!这位小媳妇儿是要来卖猪肉的?你来错日子啦,咱们家缝双数才杀猪,明儿再来吧,啊,明儿……” 我有些着急了:“真的只有一户养猪的人家吗?有没有一个吴老大爷也是养猪的?” “你这个小媳妇儿,我说了全村就我一家养猪,我不姓吴我姓袁!” 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呢? 明明那天的老大爷就是说自己姓吴,住在吴家村,还叫我来村里只要一问养猪的吴老头大家都知道的! 怎么会呢? “那您认识一位六十多岁姓吴的老大爷吗?大概跟您一样高,很瘦,他的左脸上有一颗痔,头发和眉毛都是半白的。” 袁老大爷摇摇头说:“咱们这村子虽然叫吴家村,可实际上现在已经没几户姓吴的人家啦。我也没见过你说的这个脸上长了一颗痔的瘦瘦的吴老头。” 我心里一凉:“真的没有吗?” “没有。我出生就在这里了,所有姓吴的人家我都认识。确实不知道你说的这个人。” “那不姓吴的人家呢?有没有我说的那个长相的老大爷?” 袁老大爷又想了一会儿,还是摇摇头:“我们这村子又不大,互相都认识,还真是没有你说的那个人。小媳妇儿你八成是弄错啦。” 我……弄错了? 可是……怎么会呢? 我不死心,因为吴家村并不大,我干脆挨家挨户全部问了一遍。 结果确实像那个袁老大爷说的一样,没有那个人,那个吴老大爷,根本就不是吴家村的人。 可是他为什么要骗我呢? 那样亲切善良的老人家,那样的时候不但救了我,还一直将我送到采莲绣庄。 这样的老人家,何必骗我呢? 如果是做善事不图回报,他大可以什么都不说,只是转身离去。 可他却偏偏编了一个像模像样的答案给我,到底是为什么呢? 我浑浑噩噩的往回走,心里模模糊糊的有了一个答案。 说不准……说不准是苍嘉的人。 他本来就没有理由会那么放心让我一个人在夜里跑出去,那么找一个人悄悄跟着我是再好不过。 所以他们才会知道我在采莲绣庄里做绣工,因为是他们的人亲自将我送去的。 33 33、不期而遇 ... 浑浑噩噩回去后,把买的吃食全部请香草她们吃了。看着她们嘻嘻哈哈的笑脸,渐渐地,我也就把那些烦心事儿都给抛在了一边。 想那么多做什么呢? 那个人的事,不是早就与我无关了吗? 可是为什么,心里有一个地方,还是会隐隐记起那把温和清朗让人如沐春风的好听声音。 至于海瑾天,我仍然会想他,也经常会在梦里遇到他,梦里的他总是近在咫尺之间,可是等我真的伸手去触摸的时候,梦就醒了。 我知道真的不去想他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所以我只能把这一切都交给时间。等到他不再出现我梦里的时候,我就应该把他给遗忘了吧。 -- 第75页 好在除了休息的日子之外,每一天都是繁忙的,让我没有空余的功夫去东想西想。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日复一日单调无奇的生活,日子像是河水一般哗啦啦的往前流淌着。 不知不觉,我已经来到采莲绣庄五个月了,来的时候夏天才刚头角,现在已经是秋风起蟹飘香的季节了。 我的手艺一点一点在进步,连采莲夫人都说,做到年后,应该可以升我做二等绣工了。 跟所有的绣工们也都打成了一片,很多年纪稍长些的大姐都很热心,总是会问我:“月婵今年二十几啦?” “二十三啦。” “还年轻呢,没想过再找一个?要不大姐给你说一个?” “不用不用,还不着急呢。等我多攒几年钱,去乡下买块田地,再在当地找个老实人呗。” 大姐就笑:“我知道了,你是想攒够了钱,再去找个俊俏后生,可是城里的后生都花头的很,所以想去乡下找。” 我也笑:“我就这么点心思,还被大姐给看穿了。” 于是一屋子都是笑声。 也许是心境真的不一样了,我现在学会了开玩笑。 过了那么多年做小伏低的日子,如今虽然说出去身份不好听,可是我却觉得现在才是真正的活着。 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凭自己的本事吃饭。这在从前,是我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可现在不但敢想了,还真的做了。 人说命里有贵人,那我命里的贵人,一定就是采莲夫人了。 我对这个满城称道的奇女子是从心里感激和佩服的,她从不把我们当成底下人看待,永远是一桌吃饭,一起干活。 这天绣坊又完成了一桩量很大的活计,按照惯例又是酒宴。令人欣喜的是桌子上居然还出现了黄澄澄的螃蟹。 个个爪大脐圆,看起来就诱人极了。 有人当下就嚷嚷了起来:“哎呀,这么金贵的玩意儿,夫人您也太破费了!” 采莲夫人笑着:“反正一人也就摊到两只,不多,大家尝个新鲜呗。” 于是大家都坐下来使劲的剥蟹壳,然后喝酒聊天。 我剥了一块钳子肉给香草,她沾了姜醋一尝直摇头,我笑笑又弄了点儿蟹黄给她尝尝,结果她更加摇头了:“这个我不爱吃,不好吃!” 我说:“这么金贵的东西你都不爱,看来真是个不会享福的。” 香草咬着一块烧鸡腿说:“我有这个就够了。” 于是我跟旁边的人就分享了香草的两只螃蟹,因为这东西凉性,我也喝了好几杯酒,只觉得身上热乎乎的。 一时出去净手,回来的路上遇到采莲夫人,她看了看我说:“月婵妹子,明日我想麻烦你件事儿。” 我赶紧说:“夫人有什么吩咐尽管说,我一定竭尽所能。” 她笑的咯咯咯咯的:“是件很简单的事,我希望你明天打扮一下,中午跟我出去见一个大客商。” 我一怔:“我?” “福叔的侄子成亲,所以告假回乡下去了。平时总是他陪我去见客的,现在他不在,我一个人去见客总是不好。 小七虽然会说话可是大场面总是拿不出手的,我想来想去,只有妹子你是见过世面的人,又举止优雅,所以只能拜托妹子明天陪我一趟了。” 我说:“原来是这样,要是夫人觉得我能行,明天中午我就陪夫人去。只是我笨嘴拙舌的,只怕说错了话。” “不怕不怕的,妹子这个模样,只要坐在那儿就成。说话有我呢。” “是。” 于是当天晚上我就提前离席回房去睡觉了,比平日休息的时候早起了一个多时辰。 全叔当日送来的那些好衣裳我一次也没穿过,于是取出一套看着最不华贵的青色裙袄和配套的绣花鞋穿上。 我在这里是从来不用胭脂水粉的,因此换上衣裳就被采莲夫人拉到她房里去打扮。 这房间我也是第一次进来,大约有我跟香草那间屋子的三间那么大,陈设简单,只是随处可见精心绣制的绣品点缀整间屋子,看起来很不一般。 采莲夫人已经打扮好了,跟平日朴素的衣着完全不同,她今天是盛装打扮。绛红色绣金线的衣裙,满头金光闪闪的头饰,衬得她更显端丽大气。 “夫人真是让人眼前一亮。”我由衷赞叹道。 她笑着说:“月婵妹子这么说,那就一定是真的了。来,你自己应该会侍弄,我就不帮你化了。” 于是我就坐下,见梳妆台上只放了几样很简单的妆品,索性就只是用珍珠粉匀了面,在唇上淡淡点了些胭脂了事。 “我瞧瞧我瞧瞧,哎呀,月婵妹子真是天生丽质,真是好看的不得了。来来来,我再给你带上些首饰。” 说完她就动作迅速的往我头上插了几只白玉簪子,又让我带上成套的耳坠子和玉镯。 “好了,大功告成,咱们走吧。” 采莲夫人就带着我和小七坐着马车,去了城里最有名的那家百味楼。到下马车,小二就非常殷勤地迎了过来:“夫人来了!楼上请!” “万大爷到了吗?” “大爷还没到呢,夫人请先上去,小的私人孝敬夫人一壶好茶。” 采莲夫人笑着:“你这小滑头,那就尝尝看你私藏了什么好茶。” -- 第76页 百味楼很大,共有四层,一二两层都是散桌,客人来了见到空桌就自行坐下。三四两层都是雅间,尤其以四层的雅间最是豪华,不花大价钱是进不去的。 听着小七兴致勃勃的跟我介绍百味楼,我只觉得上楼也没费什么力气。那小二一径将我们引到最顶头的一间门前,将门打开。 “夫人请。” 我们随着采莲夫人鱼贯走进去,很大的一间屋子,最里头摆了一张大圆桌,旁边是一个屏风,屏风后摆着一架琴,应该是人演奏所用。 靠近门边的两侧都是窗户,每边各摆了两张雕花太师椅并一张小几,显是供人吃茶说话所用。 室内所用家具无不昂贵,小七说连墙上挂着的字画也都是很值钱的真品。 我对此并无兴趣,因此采莲夫人叫我坐下喝茶,我也就只顾着埋头喝茶。 不一会儿那万大爷也就到了,听说他每年都会向采莲绣庄购买大量的绣品。 万大爷是一个年约四十的商人,瘦高个,蓄着一字胡,穿一件跟他年纪不大相符的墨绿色缎面绸袍,已经是秋天了手里还摇着一把纸扇子。 采莲夫人露出一个极富魅力的笑容:“万大爷来迟了!” “夫人莫怪!莫怪!我正要出门呢,刚巧一位老朋友过来拜访,寒暄了几句就误了时辰。不过我把这位友人也带过来了,夫人一定会喜欢的!” “哦?是什么人我一定会喜欢呢?” “是位俊俏郎君。”万大爷笑着,又朝身后说:“海兄弟,快点进来,我给你介绍咱们这里最有名最美丽的一位老板娘,采莲绣庄的采莲夫人!” 我听到海兄弟三个字的时候心里已经咯噔一下,直叫不是那么巧吧。 等到门外的那人走进屋子里,用一把我再熟悉不过的低沉浑厚的声音说:“得见大名鼎鼎的采莲夫人,瑾天真是何其幸也!” 我如被雷击,全身都颤抖了起来! 是他! 真的是他! 是这几个月来,我常常在梦里遇见,却怎么也触碰不到的他! 他还是一身黑色的绸袍,黑色的皂靴,一张古铜色的五官深刻英俊不凡的脸,还有那双眸子,深邃的、闪着光芒的眸子。 他没变! 他跟我最后一次看见他的时候一模一样,一点儿也没变! 我的胸膛里像是有一大群小鹿奔过一般,“咚咚咚咚”毫无规律杂乱无章的响个不停,一颗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像是要跳出来一般! 这阵子以来,因为梦的次数变少了,我以为我已经把他淡忘了,可是直到再次看到他的这一刻我才明白。 原来,我一时一刻也没能将他遗忘! 34 34、说谎 ... 采莲夫人笑得非常开怀,她定睛朝海瑾天面上看了几眼,道:“果真是一表人才!原来万大爷还有这样一位风度不俗的朋友。奴家季采莲,见过海公子。” 海瑾天微笑着揖了一揖:“在下海瑾天,夫人有礼了。” 说完他站直了身子,视线在屋子里轻轻扫过,理所当然的落在了我的身上,然后他双眼睁大了,双手也颤抖了起来。 也不顾屋子里还有众多人在,他越过采莲夫人直向我走来:“月婵?月婵?是月婵?” 我看着他,心头涌出千言万语,我好想跟他说“是我是我,我终于又见到你了”,我好想告诉他离开他这么久我究竟有多思念他!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话到嘴边之时我心里忽然打了个转,一股犹豫的情绪突然占领了整个心头,鬼使神差的,我深吸了一口气,说:“这位公子口中的月婵,是在说……我吗?” 海瑾天的身体明显的震了一下,眼睛瞪得更大了:“这……月婵,月婵你……你难道……不是月婵吗?” 我又悄悄的深吸一口气,做出惊讶的表情:“这位公子一定是认错人了,我是采莲夫人手下的绣工,我姓夏,叫兰草。公子说的什么月婵,我还是头一回听说呢。” 海瑾天满脸的不相信,他干脆又走近我一步,上上下下将我看了好几遍:“不可能的,不可能的!这世上难道真有跟月婵生的这么像的人吗?不可能的……” 我说:“如果我真的跟公子认识的那个人生的那么像,我倒是很想见一见公子口中的那位月婵呢。真的有那么像吗?” “你……你真不是月婵?可……可你……可你……”海瑾天的身子又晃了几晃。 我心里一阵剧痛,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咬咬牙,又作出一副惊讶的表情说:“难道公子是说我在骗您?我都在采莲绣庄做了五年之久了,您若不信,可以问夫人嘛。” 采莲夫人从我一开始矢口否认自己是月婵的时候就露出疑惑的表情,可是被我用哀求的眼神看了一眼之后就恢复了平常的样子。 我知道她一定只会顺着我的话说下去,果不其然,当海瑾天带着既期待又疑惑的眼神看向采莲夫人时,她笑着说:“海公子还真是认错人了,兰草啊五年前就在我这绣庄做事了。我不但认识她,还认识她全家呢,从没听说过兰草还有其他的名字。” “这……这……”海瑾天的眉头深深的皱了起来,脸上的失望显而易见,好像整个人都泄了气一般。 我因为小产又加上这几个月大量的做活计,早就比在海家的时候消瘦很多,面皮也总是苍白的,跟从前的样子肯定是有些不同的。 -- 第77页 只要我矢口否认,还有采莲夫人的佐证,就算是曾经同床共枕的人,只怕也会不敢相信了。 这时候万大爷走过来拍了拍海瑾天的肩膀,对我们说:“我这位小兄弟前阵子不幸丧妻,可能是思念妻子之故,才会将夫人的绣工认错做亡妻了。还请夫人不要见怪。” 采莲夫人说:“怎么会呢?这位海公子也是性情之人呢。不过人死不能复生,还望公子节哀顺变。” 海瑾天的面上现出一丝苦笑:“夫人有心了。” 因为发生了这件突然的事,所有人也没什么心情好好吃饭喝酒。采莲夫人勉强跟万大爷谈好了生意的细节,大家也就散了。 整个席间我都尽量改变了从前的言谈举止,尽量学习绣庄里其他成亲多年的大姐们的动作习惯。 因为海瑾天一直在看着我,从开头到最后离开,他的视线都没有离开我一下。他不吃饭,不喝酒,筷子也不动一下,也不怎么听人说话,只是带着狐疑的目光紧紧地看着我。 一顿饭,我就像是在地狱里煎熬一般。 天知道我有多想告诉他,我就是沈月婵,我就是他的娘子! 天知道我有多想扑进他的怀里,从此以后再不与他分开! 可是…… 可是在经历了那么多事情之后,我还可以带着跟从前一样的心情回到他身边吗? 尤其是在我看到他的时候,心里升起来的那股犹豫和不安的情绪。 正是这股情绪,让我话到嘴边撒了个弥天大谎。 我……该怎么办呢? 在酒楼门口跟万大爷和海瑾天告别之后,采莲夫人就笑意盈盈带着我上了马车。 晃晃悠悠行了好一会儿,我跪下请求采莲夫人的原谅,也多谢她今天帮我圆了那个谎言。 采莲夫人叹了一口气说:“这没有什么的。谁没有个不能于人说的过去呢?我知道你不是真心这么做的。” 面对这样的她,我觉得自己不能再有所隐瞒,于是就在马车上,我把我自己的过去原原本本告诉了采莲夫人。 包括我六岁做童养媳,去年改嫁到海家,年初不知道被什么人害了扔进河里,后来被苍嘉所救的事,我都说了。 只是隐去了那天听到的事实一部分没说,我说的是因为跟苍嘉只见发生了一些非常不愉快的事,导致我不能再留在那里,才会深夜出走,求采莲夫人收留的。 她听完以后,叹了一口气说:“唉,果然如我所料,妹子真的是经历了这么多事。我初次见你的时候,就发觉你双眼里透出沉重的悲伤,就知道你一定有过很艰难的过去。 不过,从你的话中,我能听出你对那位海公子是很有情意的。为何今日在酒楼,你不愿意于他相认,反而要骗他呢?” 我的双手紧紧的攥在一起,用指甲使劲地抠着掌心的肉:“我也不知道,在见到他的那一刻,我几乎立刻就想奔到他的怀里。 可是不晓得为什么,就在我想开口的那一瞬间,脑子里闪过一丝犹豫,就这么一下子,我鬼使神差的,就说了谎。 我好像……不敢跟他相认……亦或者是……不敢再回到过去的日子了……” 采莲夫人又是一声叹息:“其实听了你说的这些,再看看你的样子,那位海公子怎么都让人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一般来说,真是像万大爷说的那样思念亡妻的男子,怎么都不会那样神采奕奕的呀。” 我的脑子里嗡嗡作响,心里“咯噔”一声! 是了! 就是这个了! 我明白当时我为何会突然心生犹豫了! 因为…… 因为海瑾天的样子太好了,跟我离开海家之时,一模一样! 我在他的身上看不到任何悲伤难过的影子,甚至他的眼睛里,也寻不到一丝一毫的忧郁! 所以我才会犹豫,所以我才会撒谎骗他! 因为正是像采莲夫人所说的那样,一个正常的思念亡妻的男子,会是那样的神采奕奕吗? 除非,除非他已经将我失踪或者死亡这件事忘的干干净净! 亦或者,对于我的消失,他根本从来就没有放在心上过! 这一瞬间,我的心里疼的连呼吸的力气都没有了。 不管是哪一个可能性,都可以在一瞬间将我本就斑驳破碎的心撕的更疼。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 多么可笑的誓言! 更可笑的是我,是我这个相信了这句誓言的世上最愚蠢的傻子!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无法控制的笑了起来,笑得满脸都是泪,满脸都是…… “妹子,别这样,别这样。”采莲夫人一把将我抱进了怀里:“别去想了,什么都别去想了。你说自己是夏兰草,你就是我采莲绣庄的夏兰草。 把刚才的事忘记,把过去的所有事都忘记。不过就是个男人而已嘛!我以后给妹子你找更好的男人!找一个比那个海公子好上千倍万倍的好男人! 别想了,啊,什么都别想了。是我不好,若是我今日不硬是带你出来,就不会有这回事了。” “不关夫人的事……该来的躲不掉……我心里其实清楚,迟早会有这样一天的……甚至,我很期待这样一天……可是……这一天真的到了……也不过尔尔……不过尔尔……” -- 第78页 这天,我对后来发生的事已经不太记得了,只记得采莲夫人亲自将我扶回了房,然后,我就沉沉地睡去。 多想……就这样长睡不复醒…… 可是,第二天还是踩着同样的步伐到来了。 天尚未亮,我裹着被子坐起来,看着窗户棱子外头隐隐透出的灰暗光亮,心里万念俱灰。 要是永远都不天亮就好了…… 天亮了,多少不愿意面对的事,又必须要去面对了。 35 35、剪不断理还乱 ... 我看了看身边尚在熟睡的香草,虽然只比我小五岁而已,可是她的面孔是那样年轻,那样纯真可爱。 我知道香草的娘亲已经在托人在给她说亲事了,最迟不过一年,香草应该就会嫁人了。 香草虽然从小就没了爹,可是因为跟娘亲两个人相依为命,所以感情很深。 她娘亲也很疼爱她,香草在这里做事,她的娘亲也总是会带着自己烧好的鸡汤什么的送来给她喝。 我从来都不敢告诉别人,我有多羡慕香草。 虽然我父母都在,可是,从小的时候开始,我就没有被他们疼爱过。 到了许家,许刘氏就不用提了,就连许楠对我的一丝温情也都短暂的转瞬即逝。 然后到了海家,还是……还是没有一个人关心我,疼爱我。 唯一的那个人,所作出的事说出的话,也都是假。 一切都如梦幻泡影。 我是不是真的很差劲,非常非常地差劲,差劲到连自己的父母都不疼爱我,所以,就更不会有其他人来爱我来疼我了。 我好羡慕香草,哪怕只有一人也好,哪怕只有一人也好,在我身边,关心我,爱护我,愿意听我说话,天冷了会提醒我加衣裳,饿了会想方设法给我送来我喜欢吃的东西…… 真的不要多,只要一人就好! 当初知道自己怀上孩子的时候,我心里是多么满足啊! 如果孩子还在,如果我的孩子可以平安无事的出生,我一定会尽自己的生命去爱护他。 等他长大了,他也会像香草这样,反过来疼爱自己的娘亲吧。 一定会的。 一定会的…… 可是这样一个,可能是世上唯一一个会爱护我的人,尚未出世……就已离开我。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我又是泪流满面。为了不吵醒香草,我擦了擦眼泪,从炕上爬了起来。 轻手轻脚换上平常穿的粗布裙袄,挽了头发,拿着铜盆去院子里的水井打水。 从前院传来了一丝声响。是什么人比我还起得早呢? 我在水井边放下铜盆,轻轻往前面走去。 只见采莲夫人一个人站在院子里,正在活动手脚。看到我,她笑了笑,说:“我现在年纪不轻了,每天不这样活动活动手脚,就觉得累得慌。” “夫人怎么起的这样早?” “今儿有一批绸缎要运到,不起来早点,只怕来不及清点库房。妹子呢?睡得好吗?看你一脸泪痕,双眼红肿的。 快过来,我给你用茶叶敷一敷。咱们哪,不管受了多少累吃了多少苦,只要在人前,就不能露出一丝一毫去。” 我说:“夫人真坚强。我就……不成了。” 采莲夫人笑而不语,只是拉着我去了她的房间,打了一盆温水给我洗了脸,然后将茶壶里昨天的剩茶用热水过了一下,挤去水,用纱布包起来给我敷在眼睛上。 “这样呀最管用了,不管眼睛有多红肿,敷上一刻钟,别人就看不出来了。”我闭着眼睛,听见采莲夫人说。 “夫人也这样敷过吗?”我问。 停了一会儿,她说:“以前,很久以前了,有一阵子,我差不多天天要这么敷。” 我有些惊讶,不禁脱口而出:“夫人也会每天哭吗?……啊,我……不该说的。” “这有什么呀?本来就是真的。刚被卖进青楼的时候,我差点哭瞎了眼睛,一心只想寻死。 是柴嫂告诉我,就算再难,再不情愿,只要活着,将来说不准就过上好日子了。后来哭着哭着,居然就挺过来了。 而且真的像柴嫂说的那样,我遇到了我的相公,把我买走,让我过上了好日子。那时候要真是寻死了,就不会遇到那个人了,也就不会有现在的我了。 还有我刚被赶出来的时候,因为对未来恐惧,也是经常哭。可是好在,都过去了。不管哭的多厉害,我永远都记得柴嫂跟我说的话,千万不能在其他人面前露出哭红的眼睛。 这也算是,咱们弱女子想要维护的一点儿自尊心吧。不能被别人看不起,也不能在众人面前示弱。 妹子的遭遇只怕跟我的过去有的一拼,可是你好好看看我,我现在呢?活的不好吗?过的不好吗?” 我深吸一口气,说:“夫人说的我都明白,只是……我跟夫人不一样。夫人这样坚强,这样勇敢,夫人被这里所有的人从心底敬爱着。 我这样的人……怎么样都好……反正也没有人会愿意关心我这样的人……” “你呀,你真傻。你怎么不好好用心看一看呢?香草若不是真心喜欢你这个姐姐,怎么会每次回家都记得给你带来好吃的,怎么会每次不管遇到什么事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月婵姐姐呢? 还有我,你以为我又是为了什么跟你说这些话?难道是因为我闲的发疯了吗?好妹子呀,不要被从前的悲伤蒙蔽了眼睛也蒙蔽了自己的心。 -- 第79页 你从前在别处有没有人关系你记挂你我不知道。可是在这里,你就是被人记挂着,关心着的呀。” 我如醍醐灌顶,像是一下子从梦中醒了过来。 “夫人……我……” “当然啦,你要是想要找个好男儿的关爱,那我们肯定是给不了的。不过呢,以妹子的人品相貌,只怕垂青妹子的人可不在少数呢。 咱们这的李账房,妹子要是不嫌弃,我就给你说个媒。他人虽然生得不俊俏,可是为人老实忠厚……” “夫人,您可别跟我开这种玩笑。”我一急之下,动手把眼睛上敷着的茶叶包拿了下来:“夫人!” 却见采莲夫人带着一脸坏笑站在我面前,我恍然大悟:“夫人,你又拿我寻开心了。” “哈哈,好了好了,妹子还有力气跟我着急,那就说明好的差不多了。我就见不得妹子刚才那副完全没有生气的样子。其实,我说了这么多,还是要妹子你自己心里明白才是。” “夫人!”我心中的感激之情真的不知如何表达。 采莲夫人说:“其他的话就不用多说了,你我心里都明白的。我早就说过,只要是勤劳肯干的人,我这采莲绣庄就永远敞开大门欢迎他!” “多谢夫人!我已经想通了,我还是想留在采莲绣庄,跟大家一起,每天说话,每天都笑……” “既然决定了,那就要坚定自己的想法。照我看,昨天那个海公子只怕还会不死心,为了一探究竟,肯定会来咱们绣庄探个明白。 虽然我已经跟所有人都打过招呼,倘若有人来问妹子的事情,一致要说是夏兰草。可是我这里始终人多嘴杂,只怕纸包不住火,总有露馅的一天。 一旦海公子知道你就是沈月婵的话,你名分上确实是他的娘子。他若是执意带你走,你只能跟着他走。这个时候,一切就要看妹子的了。”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我明白的。” “我瞧瞧我瞧瞧,恩,眼睛还有一点儿肿,来,再敷一会儿。反正今天绣坊不开工,妹子可愿意陪着我去库房清点?” “当然愿意!” 按照采莲夫人说的法子敷了很久,眼睛果然看不出什么红肿的痕迹了。然后我就跟着采莲夫人去库房,帮忙一起清点库内剩余的绸缎布匹针线等。 果然如采莲夫人所说,到了第二天,海瑾天就直截了当找上门来了。 当时我正在绣坊里一如既往地绣着一副并蒂莲,采莲夫人忽然急匆匆地走了过来,对着我说:“妹子跟我过来一下。” 我心里大致有数,就跟着她走了出去。果然,她说:“海公子来了,一定是绣庄里有人说漏了嘴,他现在一定要见你。” “我知道了,我去见他。有些话,也确实是要说清楚的。” 在采莲夫人一向用来招待客人用的屋子里,我再一次见到了海瑾天。这是这一次,我心里平静多了。 对于一个并未将你放在心上的男人,其实,你也不用太过在意。 可道理我明白,心里总还是会隐隐的疼痛。 我尚未踏进屋子,他就冲了过来:“月婵!月婵!你为何要骗我呢?月婵,你可知道当时我找你找的多苦!” 我轻轻地摇了摇头,在他的脸上和身上,我完全看不见他找我找的有多苦。 “其实……你不是已经当我不在人世了吗?那位万大爷也是这么说的。” 海瑾天一怔:“因为……因为……当时找了两个月了。后来,下人们在荡雁河的下游找到了你的一只鞋子……所有人都以为你肯定不可能活着了…… 月婵!若是我知道你还活着,我怎么会不来找你呢?你又是为何要待在这里,为何不去找我呢? 或者……或者找个人捎个口信给我也行啊!我就是飞也要飞到你身边来的。” 不知道为什么,这些话如果是在从前,我听了一定会非常感动。可是现在我听了以后,却没什么感觉。 可想而知的是,我知道自己的心真的伤透了,继而,渐渐没了感觉。 换个立场想一想,倘若是我的话,海瑾天突然消失了,我会怎么做? 我一定会找他,就算走断我的双腿,我也一定要找到他!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我当然不能要求海瑾天也跟我一样想,所以,他过的神采奕奕,我又何必……何必在意? “既然你们早就当我不在这世上了,现在也一样可以当我不存在的。如果那天我们没有见到,日子还不是一样过?”我淡淡道。 海瑾天猛一抽气:“这怎么行呢?” “怎么不行呢?”你没有我,不是一样过的挺好? “月婵,你是不是在怪我?”他又皱起了眉头。 “为何要怪你?” “我没有继续找你,因为当时所有人都说,你不可能再活着的!那荡雁河水流湍急,当时又那么冷,你不识水性,就算识水性,那样的时期,肯定也早就被冻死了。 月婵,在找到你鞋子以前,我无日无夜不在带着人找寻你。直到看到那只鞋子,我才……我才会……” “我刚才忽然在想,如果我们两人易地处之,不见的那个人是你,我会怎么办。你想知道我心里是怎么想的吗?” 海瑾天猛吸一口气,显是有些胆怯了:“怎么……想的?” -- 第80页 我抬起头,直视他的双眼:“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一日不见到你,我就会永远找下去!” 海瑾天全身巨震,身子晃了好几晃,几乎站立不住的样子。他微张着嘴,想要说些什么,可是动了动嘴唇,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我的孩子没有了,到现在身子也不知道养好了没有,以后能不能再生孩子也是个疑问。我对于你们海家来说,也没有什么用处了。 反正所有人都以为我死了,你就当没有在这里见过我,回去吧。” 好久好久,海瑾天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不说话,也不看我,只是握紧的双拳轻轻颤抖着。 我只觉得呼吸困难,实在是没有办法再跟他同处一室。我怕自己会忍不住哭出来。 所以,我轻轻说:“就这样吧,我还要做活计。” 说完,我转身就走。 可刚走了两步,忽然一股大力将我拉住,一对强壮的臂膀紧紧地箍住了我的身子。 “你……” 海瑾天紧紧地把脸埋在我的脖颈处,反复不断地说着一句话:“月婵,跟我回去,是我错了,求你原谅我。月婵,跟我回去……” 海瑾天身上那股我熟悉的不能在熟悉的味道忽然间满鼻息都是,满满的,让我的鼻头开始发酸,心里像烧开的热水一般翻滚。 这样是不行的,不行的。 我咬咬牙,忽然使出大力,挣脱了他的双臂:“请你……别这样……” 海瑾天的脸上现出受伤的神情,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大力喘了几口气,道:“对不住。我知道……我知道你还恨我,还怨我,是我不对,我怎么可以轻易就认定你已经不在人世! 我当时太难过了,所以才会一时做了错误的决定。可是,可是月婵,既然我们可以再次相见,不就表示是上天的安排吗? 是上天在告诉我,你还在人世,是上天叫我过来找你,相让我们团聚的!” “我恐怕不能跟你团聚什么的了。如你所说,我确实怨你,也确实恨你。可不是因为你放弃找寻我……” “那是因为什么?你告诉我,告诉我!” “因为你骗了我。” 海瑾天一愣:“我……骗了你?”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话,是你说的不是?” “是,是我说的。”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脸上也露出了心虚的表情:“所以我才……我才一定要带你回去。我们的一辈子还很长,还很长对不对?” 我摇摇头:“我们没有一辈子了,你要白头到老的那个人也一定不是我。你当初对我许下誓言,可是我知道,你只是随口那么一说罢了。 可笑的是我,一直信以为真,一直以为这是我活下去的最幸福的事。所以我恨你,我怨你。 为什么要将这样的话语轻易的说出来,轻易地让我信以为真,然后,再让我知道,那些全是假的,假的……” “月婵,我不明白,可是,我会用今后的所有时光向你证明,我们一定可以白头偕老的。” “白头偕老?你若真的爱我如斯,为何当日所见,在你的身上看不见丝毫痛楚?什么样的男子,在痛失爱妻之后,会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就恢复如常了呢? 请你,不要再骗我了。我虽是顶无用的人 35、剪不断理还乱 ... ,可是骗我一次,也该够了。当日你说出那句誓言,只怕是因为一时情动。 而现在,你一心想带我回去,也只不过是因为惊讶、同情和一点点的内疚罢了。你想带我回去,不是真心真意地想对我好,只是想跟你自己证明,你不是个薄情之人。” 我一字一句地说出这些我内心深处真正的想法,可能也就是事实。 虽然一层一层剥开真相,所露出的事实让我难以承受。可是,这些,我必须要去面对。 海瑾天显然是被我说中了心理,久久不能言语,只是微张着嘴,痛苦地看着我。 “我们就此别过,不好吗?”我说。 可是忽然之间,海瑾天又冲了过来,一把拉住我的两只手,用力地握在他的两手之间。 他神情激动,两眼闪烁:“月婵,你告诉我,你要怎么样才肯原谅我?你告诉我!” “不知道,现在肯定是不会了。不过日子久了,总会忘记的吧。”我说。 “你跟我回去,让我补偿你,好不好?”他的声音近乎低声下气了,我从未听过他用这种语气对我说话过。 “你别这样,你这样,可就不是你了。” “月婵,跟我回去吧。” “我不会再去海家的,我说了,我对你们海家已无用处了。再说,我在这里很好,真的很好。” “在这种地方做绣工,怎么会好呢?这是下人做的事!你怎么能做这种事呢?” “是吗?我可不这么认为呢。我被人救了之后,又蒙采莲夫人收留,我才能好好地活到现在。我靠两只手刺绣赚钱,就算低人一等又怎么样呢? 在这里我很开心,有很多人关心我,也有人真心喜欢我,我也真心喜欢这里。我这辈子从没试过活的这么自由自在过。 倘若你心里真的对我还有一丝一毫的歉意的话,求你成全我,放我在留在这里,过我自己的日子吧。” -- 第81页 海瑾天看了我好一会儿,到最后,他说:“喜欢你的人?是谁?是男人?” 我无奈的叹了口气:“是我同屋的小妹妹。算了,跟你说你也不会明白的。我要回去做活计了,要是落了进度,会拖累绣庄的。” 海瑾天不放手。 “放开!” 他见我似乎是真的动怒了,才缓缓把手松开:“我会再来的,我会说服你跟你一起回去的。因为我们是夫妇!” 我深吸了几口气,大步走向绣坊,继续坐下绣我尚未完成的并蒂莲。 这天的活计不算太多,到傍晚吃过夜饭也就能回房休息去了。香草到别人的屋子里嗑瓜子聊天去了,我因为心烦意乱,就一个人留在屋子里想早些睡觉。 忽然门被敲响,小七的声音在外头响起:“沈姐姐,夫人叫我来喊你一声,有人来找沈姐姐了。” 难道又是海瑾天? 我走过去打开门:“是谁找我?还是上午的那位客人吗?” “不是,是另外一个人。夫人说您还是去见上一面比较好。” 既然是采莲夫人叫我去的,我也只能跟着小七往前头去了。 还是上午那间待客的屋子,里面点着不少灯,大门虚掩。小七说:“沈姐姐自己推门进去就行了,我就先走了。” 我在想到底是谁呢,然后随手推开门,不由一惊。 屋子里站着的人是苍嘉! 他穿着一身浅色的长袍,清清淡淡的,整张脸瘦得几乎脱了形,连脸颊都凹了下去,身上也明显细了一圈。 他看见我,眼睛里立刻闪出喜悦的光芒,可是立刻又露出犹疑害怕的目光。 他没说话,看他的样子,像是想说却又不敢说。 我看见他憔悴消瘦的模样,心里颇有感触,不知怎么的,就开了口:“你找我有事吗?” “我……我……我……”他结结巴巴地连说了好几个我,却一句整话也说不出。 我知道他在怕我,怕我仍然恨他,所以不知道要怎么跟我交谈。 “若是没什么要说的,我就回去休息了。”我说。 “等等!我……你……还好吗?”他见我要走,才总算着急的憋出了一句话。 “恩,挺好的。这里吃的好喝的好,工钱也高。夫人待我们亲如姐妹,其他的姐姐妹妹们也都是热情善良的好人。” 苍嘉笑了一下:“那就好……那就好……你的身子,现在还好吗?” “恩,也挺好的。就是吃再多也不长肉,不过也好,做衣裳可以省不少布料呢。” “你过得好,身子也好,我就安心了。”他轻轻的说,看上去好像真的安心了不少的样子。 我却不知道怎么的,想起了上午跟海瑾天的谈话,好像至始至终,他也没有问过我过的好不好,身子好不好。不觉心里又是一拧。 苍嘉显然是极为注意我的神色变化,许是见我脸色变了变,以为我是对他说的话很反感,他慌乱道:“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 “恩,我晓得的。”我说。 他深深地看了我几眼,眼中复杂的情绪真是让人心情复杂,好一会儿,他说:“他,你见过他了吧。” “恩,见过了。你怎么知道的?” “我……” “你不说我也知道,你一直在监视我吧。那个吴家村的吴老大爷也是你的人吧?” 苍嘉好一会儿才低下头,惭愧道:“是我的人。对不起。” “没什么对不起的。我只是想告诉你,以后别再做这种事了。” “我……只是……很担心你……”他的手握紧了。 “我知道,不过,你也该知道,我不需要你的关心。” 苍嘉浑身一抖,又露出了那种受伤的小动物般的神情:“是。是。” “你别误会了,并不是我还恨你还是什么的。也都过去快半年了,我对你的所作所为,也没什么感觉了。只是,我真的不想跟你再有什么关系了。 你该懂得的,我们之间发生的那些事,就算没有仇恨了,也不可能再像寻常人一样相处了。” 苍嘉惨然一笑:“我知道,我全都知道。我只是担心你跟他的事。自从他到这里来了以后,我就一直提防着不希望他找到这里。可是没想到你们却在外头碰面了。” 我有些不太客气的说:“我跟他的事,我自己也会解决,不用你来操心。” 苍嘉还是无力地微笑了一下:“是,我并没有想干涉你什么。只是,你……会跟他回去吗?” “这就更不关你的事了!” 苍嘉深吸了一口气,再次微笑:“是我唐突了。知道你过得很好,我就放心了。我这就走了,今后也不会再出现你的面前了。 只是有一句话,我一定要带给你。如果你跟他回去的话,你会被他伤害的。我不希望见到你……不开心。” 说完,他就走到门口,转过头就笑了一下:“很快就是冬天了,全叔说你的身子不能着凉,早晚千万记得多穿一点儿。 今日可以见到你,可以跟你说上话,我真的……真的很高兴! …… 唉,我又多话了。告辞了……月婵。” 我听着苍嘉的脚步声渐渐走远,忽然觉得浑身无力,只能慢慢走到椅子旁坐下。 苍嘉,你这又是何苦呢? -- 第82页 明知道就算我不恨你了,我也不可能把你当成一般人那样去对待的。 “走了?”采莲夫人忽然出现在屋门口。 我赶紧站起来:“恩,走了。” 她笑着看了我一眼,说:“你知道我为何会让你见他的吗?” 我摇摇头。 “因为他是真的关心你,我能看得出来,想必你自己也是感觉的到的。他也算是个有心人了,每半个月,一定会到绣庄来一趟,偷偷地看你一眼。” 我一惊。 “你别这么吃惊,其实你也明白,这个傻小子的话,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他求我不要告诉你,求我每次让他偷偷在绣坊的窗户外头看你一眼。然后总是会买走一些绣品,而且指定要你绣的那些。 每过几天,厨房都会熬一些好喝的补汤给大伙儿喝,其实那些补药也都是他送来的,全是滋阴润肺的好东西,最适合女子喝了。为了不让你怀疑,所以总是送来够整个绣坊的人喝的分量。 不光是补汤,还有我请大家吃的好吃的糕点,也都是他叫人送来的,说是你爱吃。还有螃蟹,也是他特别嘱咐的,说你曾说过一次小时候很喜欢吃蟹却吃不上。” 我静静地听着采莲夫人说完,只觉得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般。 苍嘉,苍嘉,你! “我本来答应过他,不告诉你的。可是,我又见他实在是深情一片。我是在风尘之地打滚过的女人,见多了迎来送往、虚情假意,似这般情深的男子,还是头一回见到。 他说过他做了一件伤害你的事,所以这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也不会求你原谅,只希望能够看见你好好的活着,这样就知足了。 我不晓得你们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可是,我很羡慕你。” “羡慕……我?” “有这样一个真心真意对你好却不求回报的男子,难道不值得我羡慕吗?”采莲夫人说的很是认真。 我深吸了一口气,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好妹子,以后别再说什么没有人关心你的话了,这不就是一个大活人摆在那里的吗?” “可是……我不需要他的关心。” “又说气话了不是?连我都听得出来,你心里在抵触他。其实,有什么样的深仇大恨不可解呢?” “我的孩子,我失去的孩子。” 这回轮到采莲夫人一惊:“是他害的?” “不是,不是他。但是,间接跟他有关系。” “你自己也说了,间接跟他有关系。也就是不是他害的了。他那样对你,我觉得是不可能忍心伤害你的。 我在想,妹子是不是因为一下子遭遇了太多不幸的事,所以要找一个怨恨的对象,靠怨恨的力量支撑自己活下去。而刚巧,就找中了他呢?” “我不知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对于男子,我已经……没有任何想念了。” 采莲夫人伸手拍了拍我的手,说:“这样也好。你心里一定很乱。也不用强迫自己做什么决定,走一步看一步吧。最后,你会知道自己该怎么办的。” 一下子太多的事情扰乱了我好不容易才平静的日子,害得我不仅晚上失眠,白天做活计的时候也有些犯迷糊。 幸亏这几日活计都不算多,不然我一准得出差子。 海瑾天还真是天天过来,只是我除了吃午饭的时间之外,再不见他。 不管说了多少次,我是不会再去海家的;不管说了多少次,我在这里过的很好。 他都永远听不明白似的,总是固执的说:“我一定要带你回去,你在这种地方做这种活计,怎么能开心的起来呢?我一定会好好待你,好好补偿你。” 来来回回永远说的都是这几句话。 我一开始想不明白为何他不懂我在这里是真的过的很好呢?为何他非要认为我是为了赌气才故意做这种“下人”做的事呢? 后来采莲夫人跟我说:“你跟他生长的境遇不同。他从小长于富贵之家,又是独子,对他来说,做绣工的确是低人一等的差事。 你是他的娘子,以他的背景和想法,怎么能接受你做绣工还说过的很开心这件事呢?” “是呢,确实有道理。不过……”我后面的话没有说完,我想说的是,为何苍嘉可以理解呢? 想必是因为苍嘉也是吃过苦,有过悲惨遭遇的吧。因为他曾经在街头跟小乞丐们抢饭吃过,所以他应该能明白,只要能活下去,做什么差事都不会丢人。 而最我心烦意乱的还不是海瑾天翻来覆去的这些话,大约十日后,海瑾天再一次兴冲冲地来找我,而且这一次,他搬出海老太太来了。 他说:“我已经送信告诉了家里找到你了,大家都高兴坏了!娘叫我一定要好好将你带回去。 特别是奶奶,她叫我一定要好好照顾你,好好抚慰你!她还亲自写了一封信过来,叫我一定要交给你。” 36 36、海老太太过世 ... 对于海老太太,我还是很尊重她老人家的。她待我虽算不上有多亲近,可是刚进去海家的时候海瑾娘诬陷我偷东西那次,她老人家可是秉公办理了。 我始终觉得海老太太其实很多事情都心知肚明,只是不明着说罢了。 想了想,我没有接过那封信,其实就算不看内容,我也大概能猜到信里写了些什么。 -- 第83页 我说:“请你替我谢谢奶奶,就说月婵不孝,也没福气再回去做海家的少奶奶。” 海瑾天一愣,喘气声都重了起来:“月婵,你怎么能说这种话呢?你有想过奶奶会有多伤心吗?” “是我不孝,可是,不管你说什么,什么人来劝我,我都不会再回海家去了。我要说的就是这么多,你还是请回吧,我有些累了。” 这阵子他频繁过来纠缠,我每一天心里都在做天人交战。说实话,一早就觉得疲惫不堪了。 现在他抬出了海老太太,叫我更加于心不安,也因为这样,连着好几天我都没有去见他。 海瑾天个性一向强硬的很,从前又一直是我一味顺着他,这回被我连着拒了好几次,他估计也有了气性,一连半个月都没再过来。 我想着海家的生意那么繁忙,他也不可能成天到晚的待在这里不走了。这样倒是于我很好,至少可以松一口气了。 只是渐渐地,我开始失眠了。几乎整宿整宿的睡不着觉,都是到快天明的时候才迷迷糊糊的睡过去。 没几日我的眼睛下头就黑了一片,脸色也慢慢苍白起来。看到我这个样子,采莲夫人只是一个劲的叹气。 “你这个样子,我瞧过不了多久,你一准得病倒。” 我只能嘿嘿笑上两声:“不会的不会的。” “不会的?你瞧你这脸色,跟我屋里那墙看起来有什么两样?你晚上都在想些什么呀?白天那么累,居然还会睡不着。” “我也想睡呀,可是,我也不知道我在想些什么。” “你不知道?我可是知道的。你最近失眠,还不是因为那海公子没有过来了。” “夫人休要胡说。” “我是不是胡说,你自己心里最清楚。其实呢,你是不想回海家,并不是不想见到海公子,你说我说的是不是?” 我想了好一会儿,只觉得头痛欲裂,只得说:“我要是能知道是不是,那就能睡得着觉了。” “你若是只求睡得着觉,那我给你指个好法子,每晚睡觉前喝上几杯酒,什么也不会再乱想了。”采莲夫人说的很认真。 “真的?” 见我一脸将信将疑,采莲夫人干脆从屋子里拿了一壶酒塞给我:“信或不信,晚上试试不就知道了?” 我到底还是相信了她的话,到晚上睡觉前,真的喝下半壶。也许是酒的作用,也许是自身太疲惫了,我居然真的没有失眠。 只是第二日起来满身都是酒味,让香草嫌弃了很久。 靠着酒水的力量我终于换来了晚上的入睡,可是相对的,我的皮肤和脸色都越来越差,也越来越瘦弱。 天气渐渐冷了,除了做绣坊的活计之外,我也开始动手自己做冬衣了。 海瑾天依然没有出现,我心里既是松了一口气,又隐隐觉得痛苦和不甘。 就在我觉得他大概不会再过来了的时候,他却又突然出现了,这一次他带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 海老太太病了,而且病的很重。 起初我心里怀疑过这是否是海瑾天用来骗我回去的谎话,可是鉴于他对奶奶的敬爱,我相信他不会用这样的事情来骗人。 “你希望我怎么做呢?”我说。 海瑾天面容憔悴,脸上还有很多胡渣,一改往日的英俊潇洒,显得有些颓废:“奶奶说,希望在最后的时候,可以见你一面。” 他的语气很低沉,我听了不觉心里一惊,难道海老太太病的这么重了? 几乎没怎么考虑,我就说:“我知道了,什么时候动身?” “越快越好,若你可以的话,明日一早就走。” “好,我要去跟采莲夫人告个假,明早我就跟你走。” 他看了我好一会儿,说:“恩,那明日卯初我来接你。” “好的。” 说完他就走了,背影看起来居然沧桑了很多,我心里不免一阵唏嘘。 于是径直找到采莲夫人,将事情说给她听,她听完后说:“去吧,这事不比其他。不过这种时候你一旦去了,还能出的来吗?” “这时候也想不得这么多了,说实话海老太太待我不差,听海瑾天的语气又似乎已经时日无多。不管怎么样,我都要去见上她一面,不然……” “是呀,我也是这么想的。只是,我就是害怕若是老太太真的有个万一,到时候那海公子一定伤心欲绝,你一时心软,可不就……” “不会的,我自己心里有分寸的。只是绣坊里的活计……” “绣坊的事你就不用操心啦,赶紧去收拾收拾行李,最重要记得早些回来。” 第二日天尚未亮,我就坐上了海瑾天过来接我的马车,一径往海家赶去。 一路上海瑾天都很沉默,我知道他现在一定很不好受,却也不知道可以说些什么才能安慰他。 天黑了去住客店,因为海瑾天带着海家的下人五顺等几个人,碍着下人们的目光,我还是跟海瑾天走进了一间客房里。 我并不是没有顾虑,只是这种时候谁也不会有心情去想那些风花雪月的事。 到晚上我跟他一人各睡一边,相安无事。 到快到海家前的那个晚上,一直都没怎么跟我说话的海瑾天忽然开口了:“希望还能赶得及。” 我听的心惊肉跳的:“你别说这种话,一定……一定不会……” -- 第84页 “我离开家的时候,奶奶已经……快要不行了……只是一直念叨着叫我带你回去……”他哽咽的说不出话来。 我心里也是一抽,却连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来。 这种时候,我们两人的相互立场,我真的不知道要用什么样的身份去跟他说什么的宽慰的话。 他像是知道我心里在想些什么似的,过了好一会儿待他情绪平复了很多,他说:“你什么都不用说,我都懂的。” 我双手捏成了拳头,话到了嘴边绕了一圈,却只是化为了一声叹息。 第二天,马车赶得更快,所有人都更加沉默无言。 到了久违的海家大门口,下车时看见门前并无悬挂孝球,几乎所有人都同时松了一口气。 管家忙忙地迎过来:“少爷可回来了!快去看看老夫人吧!” 海瑾天来不及回话,忽然一把抓住我的手就往大门里面奔去。我明白他此刻的心情,于是也迈开双腿,跟着他一起往后面跑去。 一直奔到海老太太的院子门口,只见院子里站着很多下人,见到我们二人狂奔而去,赶紧都让开一条道来。 “少爷少奶奶回来了!”不知是谁在喊着。 我跟着海瑾天气喘吁吁的走进屋子里,只觉得屋内众人皆一脸悲戚,心里已经觉得大事不妙。 果然走到里屋,海老爷看见我们进去,他看了我一眼,沉声道:“去跟奶奶说几句话吧。” 我双腿一软,跟海瑾天一起跪在了海老太太的床前,床上的她已经衰弱不堪了。 看到我们,她忽然两眼闪出光芒,颤巍巍地伸出两只骨瘦如柴像是树枝般的双手来:“月婵,你总算回来了。” 我一把抱住了她的双手,眼泪扑簌簌落下:“奶奶,月婵不孝,月婵回来晚了。” “不碍的,不碍的,我这不是挺好的吗?看见你回来了,我就可以安心走了。奶奶一直有一句话想跟你说。” “您说……您说……”我哽咽地几乎不能说话。 “月婵,是我们海家对不起你,你是个好媳妇儿,奶奶都知道。” 我本以为海老太太是要劝我回海家来,没想到她居然对我说出道歉的话来。 眼泪更是汹涌而出,我根本说不出话来,只能紧紧地握住她老人家的双手,紧紧地。 “瑾天,我的好孩子。” “奶奶!”海瑾天也是泣不成声。 “你是我们家的长孙,以后,不关发生了任何事,都要记得奶奶从前跟你说的那些话。” “我记得的,我记得的奶奶!” “那就好,那就好,这下,奶奶就可以放心走了,可以放心……” 海老太太的声音戛然而止。 屋子里在那一瞬间仿佛连空气都冻结住了,然后下一个瞬间,嚎哭声惊天动地。 我用模糊的视线朝海老太太看去,她老人家已经安详地闭上了双眼,嘴角挂着一丝笑容。 她走了。 我听见身边的海瑾天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奶奶!” 然后他跪着的身影晃了几下,噗咚一声就往后倒去。 我下意识地就伸手去扶他,后面有一人飞快地朝床边奔来,并且发出一声满是惊吓和焦急的喊声:“相公!” 37 37、姹紫嫣红开遍 ... 尽管我当时满面是泪,尽管当时周围哭声震天、四周嘈杂一片,可我还是被那声“相公”所惊吓,有那么一瞬居然忘记了悲伤。 因为两眼都被泪水糊住,所以我并没有将那个发出喊声的女子看的十分清楚,我只看见她很年轻,至多不过十七八岁,一张青葱水嫩的甜美脸蛋,一双乌溜溜水汪汪的大眼睛。 她抢在我之前扶住了海瑾天,然后看了我一眼,忽然怯生生的喊了我一声:“姐姐。” 我说不清当时我心里是什么感觉,只是身处在那样悲伤噪杂的环境中,我只觉得整个脑子里嗡嗡作响,胃里酸水直冒。 不知道怎么了,我停止了哭泣,非常清晰地对着那个年轻女子说了一句话:“就我所知,我爹娘只生了我一个女儿。” 我不明白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为何会说出这样的话,我只记得那年轻女子像是受惊吓的小动物一般对着我大抽了一口凉气,然后瑟瑟缩缩的泪眼汪汪的小声对我说:“对……对不起,我以后不敢了……少奶奶……” 很好,现在,我是个恶人了。 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有个地方像是有一团火在燃烧一般,我恨不得跳起来直冲到屋外去。 我想逃离这里的一切,不管是海老太太的死亡还是这个叫我“姐姐”的年轻女子,这里的一切都让我喘不过气来。 恍惚间,我看见一群下人手忙脚乱地冲过来抱走了海瑾天,那个年轻女子抹了一把眼泪也跟着走了。 我耳边再也听不见任何声响,周围的一切好像都被抽离了声音一般,我的眼泪继续朝外涌去,眼前的一切越来越模糊。 然后,我双腿一软,也向后倒去。 再然后,一个有着熟悉又陌生气味的人扶住了我的身体,对着我说了句什么,我却没有听清楚。 我抬眼朝他看去,他还是穿着一身素净的袍子,眼神依旧哀伤,只是更加消瘦了。 我说:“你怎么还在这里?” -- 第85页 他一愣,说:“奶奶出事了,我当然要在这里。” 我点点头,是啊,是我问的稀奇了。海家人根本还不知道他的打算,作为海家的养子,他当然应该在这里。 然后的事情我就不怎么记得了,我整个人浑浑噩噩的跟着憔悴不堪的海夫人后头打理海老太太的身后事。 所有人好像都忘记了我曾经离开过海家一阵子一样,不管是海夫人还是下人们,所有人对待我的态度都让我觉得,自己从未离开过。 这让我感到非常惶恐,说不上来为什么,可是海家一定发生过什么,所以大家才会这样对待我,一切如常的对待我。 在我没有了孩子的现在,所有人却像我怀孕的那一阵子一样对待我。 你能说这些现象不让人惶恐吗? 海家一定发生过什么,海瑾天一定发生过什么,而这所有的一切一定都跟那个唤我“姐姐”的年轻女子脱不了干系。 只是从那天以后,我就再也没有直接面对过她。她总是一脸小心翼翼的混在一堆人中间,好像唯恐我会对她做些什么一样。 这让我觉得很恼火,而恼火的情绪也多少冲淡了一点儿悲伤。 现在所有人都在怀念海老太太,多少下人在念叨着海老太太的公正和仁慈。也有人在担忧没有了海老太太的海家,将要忍受多少海夫人的暴躁。 海瑾天一直很消沉,我知道他跟奶奶的关系很亲近,但是我没想到海老太太的去世对他的打击会这样大。 我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说些什么,所以更多的时候我选择一语不发,只是站在他的身侧陪他应付所有事务。 头七过后,海老太太入土为安,海家也渐渐恢复了正常的生活,只是悲伤一直笼罩在整间大宅上,久久不散。 一些因为丧事我不用去面对的事情现在也必须要去面对了,而我没想到的是,首当其冲的,居然是我的居住问题。 离开海家之前,我跟海瑾天住在他的院子里。这次回来,我当然没想过会再次跟他同床共枕,我原本想的是在大屋里的睡塌上凑合一下。 可是没想到的是,那间大屋那个院子现在有人了。 是什么人呢? 当然就是那个唤我“姐姐”的年轻女子。 吴婶非常忿忿不平的对我说起那个女子,说她怎么怎么样勾引了海瑾天,还想趁机上位。 其实事情很简单,在我失踪了之后,海瑾天过的很颓废消沉,海瑾天的二姐也赶回来看望弟弟,也顺便带来了一个美貌的年轻姑娘。 然后这个年轻姑娘恰到好处地安慰了正在痛苦时期的海瑾天,然后顺理成章的作了海家少爷的小妾。 本来如果我不回来,也许一年后,她甚至可能会被扶正。因为海瑾天似乎应承过她什么。 可是现在我回来了,她的正房夫人梦破碎了。 当然了,这些都是出自吴婶的口中,有真有假。我要听听海瑾天自己是怎么说的。 要让他面对这件事似乎非常不易,他神情痛苦,语气低沉:“月婵,那阵子我很难过,要不是有依依陪着我,恐怕我会抗不过去。你失踪的事对我来说,太难以接受了。” 依依?多好听的名字啊,跟她的人一样。 她很年轻,吴婶说依依只有十七岁。 是啊,我也知道,到另一个年轻女子的床上去颠鸾倒凤当然是很容易接受的。 “月婵你放心,依依只是个妾室而已,而且她性情很好,她应承过会好好伺候我们两。” 我放心?我怎么能不放心呢? 纳妾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无论是从前的许楠,还是现在的海瑾天,亦或是任何一个男子,谁都梦想妻妾成群。 我在意吗? 我当然在意。 我心里像是被人狠狠捶了一拳,因为太过疼痛都忘记了呼吸。 在我小产虚弱不堪之时,他却搂着依依在这里风流快活。 我发现只要我想到这一点,我就很难原谅眼前的这个男人。 我又想起了同样是这个男人,一年前曾经握着我的手,对我许诺“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而现在,这个男人却要我接受一个在痛苦时期安慰了他的女子,他的小妾。 那么我呢? 我痛苦的时候又有谁能安慰我? 我在采莲绣庄没日没夜的赶工,以此来缓解我的痛苦。 我仰起脸看着海瑾天,看着他那张俊朗的我曾觉得永远都看不厌的脸,一股从未有过的悲哀铺天盖地地朝我涌来。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曾经的誓言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到现在,我跟海瑾天,究竟还剩下些什么? 那些曾经的快乐甜蜜一桩桩一件件都在我的脑海里盘桓,然后讥讽我的幼稚不堪。 是我太无知,居然相信那些可笑又脆弱的誓言,然后奋不顾身的将自己全部的情感投入在这个男人身上。 可是,当快乐过后,还剩下些什么? 无穷无尽的悲哀? 亦或是那些数不清的不眠之夜?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在我知道孩子没有的时候,在我知道苍嘉的所有阴谋诡计的时候,我都不曾像现在这样绝望。 那时候我虽然知道自己不会再回海家,可是我不曾想过,我跟海瑾天的这段情意是这样脆弱不堪一击。 -- 第86页 可能从一开始的时候起,就是我一厢情愿的。 我以为他对我动情了,可是动情的那个只有我,从头到尾,只有我一个。 我是天底下最大的大傻瓜。 一想到自己曾经为了海瑾天对我的宠爱而幸福满足过,我就恨不得揪住自己的头发往墙上撞去。 “月婵……我求求你,你说句话好不好?”海瑾天低声道。 我深吸了好几次,才能说话:“你想让我说些什么?”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就好像在另一个世界飘荡一样不真实。 “我知道你怪我,可是已经这样了,我不能把依依赶走啊。依依她是个好姑娘。” 我点点头:“是啊,是个好姑娘,我也看见了。” “月婵,在我心里,只有你才是最重要的。我向你保证,我不会再纳妾了。你回来了,我就别无所求了。所以,请你别怪依依。我听她说,她好像很怕你。” 听到这里,我忽然笑了,笑的满脸是泪。 多好笑啊。 你的心里最重要的那个是我? 那么现在你最应该担心的应该是我会不会很难过,而不是依依好像很怕我! 有一句话我一直在犹豫要不要说出口,因为各种原因我很怕说出这句话,因为一旦说出来,我跟海瑾天的一切就全都结束了。 可是现在我不怕了。 因为就算不说出来,我跟海瑾天的一切也已经结束了。 他的人还在这里,他还希望我回来,可是他的心已经远去。 这里,再无任何我留恋的东西。 所以,当我笑完,我抹掉所有的眼泪。最近哭的太多了,我的眼睛早就疼痛不已了。 我看着他,看着我生平第一次也许也是最后一次真心真意付出过感情的男子,我很轻很轻的说:“请你休了我吧。” 作者有话要说:总是生病,求各种强身健体的法子 38 38、尘埃落定 ... 海瑾天猛然一怔,尚有着不少血丝的双眼骤然睁大了,他像是头一回见到我似的对着我看了很久很久,然后猛一摇头:“不可能!” 这个回答在我意料之中,可是我心如磐石,已经决定的事情,他不同意,我可以无休止的不合作,最后还是会休妻。 只是我觉得很累很累,真的不知道那样的抵抗不合作以我这个样子可以坚持多久,我真怕最后撑不住了自己会做出什么傻事来。 像是看穿了我在想什么似的,他说:“无论如何,我都不会休妻的!你不用想其他的点子了!我真的不明白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只是为了我纳了依依?可哪个男人不会三妻四妾呢?我也跟你保证以后再也不会纳妾了!你还要我怎么样呢?” 我说:“我不用你怎么样,只求一纸休书。” “你!你怎么顽固不化!都说了不可能了!要我怎么做都行,只是除了休妻!” “是吗?那好,你若是想留我,就把依依赶走!” “什么?”他身体一震:“月婵,你何时……何时变成这样善妒的女子了?你的贤良淑德去哪里了?” “善妒?哪个女子不善妒?可我想要离开不是因为我妒忌,而是因为我绝望了。你当然不会懂得,不会懂得……”我不想再说下去了,我累,累的没有力气说话了。 海瑾天瞪大了眼睛看了我好一会儿,忽然冲着外头大喊一声:“来人啊!” 吴婶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少爷,什么事?” “去我的院子,把依依的东西都收拾了搬出来!” “是,是,我这就去!”吴婶不敢问什么,只是答应着就赶紧奔了出去。 我冷眼看着他:“你这是做什么?” “我知道你在介意什么,本来那个院子也不是妾室该住的地方,我只是希望你放心,我不会让依依骑在你头上作威作福的,依依也绝不是那种人!” “你怎么……还是不明白呢?就算你现在心已经不在我心上了,你一定要这样折磨我吗?你真的觉得,我可以若无其事地看着你跟另一个女子在我的眼前双宿双栖吗? 我会受不了的,我受不了的……你忘记了你的承诺不要紧,我不会怪你的,我只求你放过我……这样……也不行吗……”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低,我能感到自己的呼吸越来越困难,最后,连意识都渐渐没有了。 我累倒了。 连日来的丧事和海瑾天带给我的打击,让我不论身体还是内心都备受摧残,也是我自己没出息,居然就这样昏睡了两天两夜。 醒过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躺在离开海家之前我跟海瑾天睡的那张床上,床边守着一直服侍我的几个人,还有依依。 “少奶奶醒了!”依依发出一声欢快的声音,然后第一个奔了过来。 我尽量不去看她,让吴婶扶起我喝汤水。然后大夫进来看我,说我没事了,我听见依依说:“真是太好了,我真怕少奶奶会有个什么好歹。” 我看了吴婶一眼,她扭头看了看依依,小声问我:“要不要我请她出去?” 我还没回答,依依就说:“少奶奶,我有几句话想跟您说。” 我点了点头,示意其他人都出去。 等人走光了,依依蹭到床边,说:“少奶奶,我知道是我不好,可是我从没有想过要跟少奶奶争些什么。我只是希望可以留在相公的身边,我保证一定会好好服侍相公跟少奶奶的,真的。” -- 第87页 我没有看她,虽然我知道迁怒她是无谓的,可我还是无法平心静气地对着她。 于是我看着床顶说:“我明白的。” 依依将信将疑地说:“那少奶奶是不怪我了?” “恩。” “太好了,我就知道少奶奶不是恶人,这样就好了,我去告诉相公少奶奶您醒了。”依依欢快地奔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她又回来了,身边跟着沉默的海瑾天。 “相公,少奶奶已经没事了。” “噢。” “而且少奶奶还说不怪我了。” “噢。”好一会儿,他说:“你好些了吧。” “恩,好了。” “那……” 我打断了他的话:“我有话单独跟你说。” 依依愣了一下,看了海瑾天一眼,出去了。 “什么话?”海瑾天的脸上看不出一丝情绪。 我看着他,只是看着他,用尽我的全部力气看着他,直到他紧绷的脸上开始松动迟疑,目光开始闪躲。 “我办不到,我办不到。”我的喉咙又开始发堵,全身也变得一片冰凉。 他的目光不再闪躲了,神情却开始渐渐变了,然后,他愤怒了。从我认识的他那天到现在,我从未见过这样愤怒的他。 他的脸庞五官看起来都有些扭曲了,眼睛里射出的火苗也几乎能将我烧焦,然后,他哈哈大笑。 “哈哈哈哈哈!好!既然办不到,我成全你就是!这是休书!从此刻开始,你不再是我海家的人,立刻从我海家滚出去!”他从怀里摸出一封信,劈头盖脸地摔在我的脸上。 我感到自己的眼泪就要决堤而出,可是我狠狠地掐了自己的大腿一把,我忍住了。 “多谢。”我爬下床来,胡乱穿上挂在床架子上的衣裙,然后拿着那封休书,摇摇晃晃地往外走去。 外头的下人们显然都吓了一跳,方才海瑾天的咆哮他们一定都听见了。 吴婶奔了过来:“天哪,这是怎么说的,这是怎么说的?” 我轻轻道:“没事的,没事的。我要走了,吴婶。多谢你一直那样照顾我。” 吴婶显然是太过惊呆了,仍然不断地说着:“这是怎么说的,这是怎么说的……” 屋子里又传出一声咆哮:“让这个女人快点从我海家滚出去!” 所有想要围上来的下人都顿住了脚步,我对着他们笑了笑,然后继续往外走去。 这一路好像特别漫长,我都不知道花了多久才走到偏门口,前脚刚踏出去,后头就立刻有人奔过来把我带过来的一个大包袱给了我:“少……少奶奶,您自个儿小心点了。” 然后那人又走进门里,只听咣当一声巨响,门被关上了。 我晃了几下,差点儿没站住,一阵脚步声却传了过来:“小心!” 我转头看向急匆匆朝我跑来的苍嘉,道:“没事。” 他半是哀伤半是担忧的看着我:“没事就好。我叫人准备了马车,走,我送你回绣庄。” 我本不想让他送我,可是这时候无论是身心我都没有力气一个人回到采莲绣庄去。 权衡之下我还是坐上了苍嘉准备好的马车,无论如何,我还要活下去呢,就这样一个人在路上倒下去了可不成。 苍嘉一路上都很沉默寡言,一直小心地跟我保持一定的距离,就连在马车里也是一直坐在角落里。 我整个人都昏昏沉沉像是行尸走肉一般,有人叫我上车我就上车,叫我下车我就下车,叫我吃饭我就吃饭,叫我睡觉我就睡觉。 不知道这一路究竟走了多久,等我好不容易缓过最初的那口气时,已经过去了半个月,而我们居然还没有到达华阳城。 而且不知道什么时候起,细妹居然也跟我们行在了一起,而我居然一点儿也没有察觉。 “这,这是怎么回事?”半个月没说话,我发现自己的口舌都不是特别灵便了。 细妹有些吃惊:“夫人不是到现在才发现我在这里吧?我可是第三日就赶过来跟你们会合了。” “是……是吗?可你为什么要来?” 细妹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我:“夫人这个样子,可真是吓死人了。还好我来了,不然,这么久了,谁给夫人沐浴抹身换衣裳的?” “啊……是吗?那可是多谢你了。”我还是觉得迟钝的很。 细妹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夫人在屋子里坐着千万别动,我去隔壁客房跟少主知会一声。” 很快苍嘉就推门进来了,脸上一脸的笑容:“月婵,你能说话了,那我就放心了。” 我还是只能很慢很慢地说话:“我……这阵子是怎么了?怎么好像做梦似的?” 苍嘉走过来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轻声细语的:“全叔说你是受的打击太大,所以一时之间难以接受平复,所以才会这样。不过只要你肯开口说话了,那就是好了,没事了。” “哦。我们现在在哪里?” “还在路上,你这个样子,全叔说还是静养为好,所以就在这里住了十日。绣庄那边我叫人送过信了,你别担心,等精神养好了再去也不迟。” “哦。” “你有没有哪里觉得不舒坦的?” 我很慢很慢地摇摇头:“没有,我什么感觉都没有。” 他微笑了一下,说:“那想吃什么吗?” -- 第88页 我又是摇摇头:“我不饿。” 就这样又过了几日,我无论说话走动都是慢吞吞的,心里也什么感觉都没有。喜怒哀乐,什么我都感觉不到。 全叔说这样也好,反正总有一天会好起来的,总比没完没了地难过要强。 我说:“你觉得我还会觉得开心吗?” 全叔说:“当然会。” “哦,什么时候会呢?” “等什么时候发生了真正让你觉得开心的事儿的时候呗。” “哦。” “丫头啊别想太多。” “恩。你家少主一直在这里不要紧吗?” “不要紧,少主已经不会再回去了。” “哦。”我等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不会再回去了,那就表示苍嘉要开始动手了吧。 这件事不关我的事,我不操心也就没问,不过苍嘉却主动跑来跟我说了。 “我要动手了。” “哦。” “你会担心吗?” 我摇摇头:“这是你们两家的恩怨,迟早要解决的,不关我事。” “其实,奶奶什么都知道。” “哦?”这倒叫我有些小小地吃惊。 “奶奶早就知道了,知道我是被海仁富害得家破人亡,知道我想对海家进行报复,奶奶什么都知道。奶奶说,她对不起你。” 我沉默了一会儿说:“她都知道,为什么从来不说?” “奶奶要顾虑的东西太多,不能说的东西也太多,她说不会阻止我报复,只是要我答应她,在她有生之年不要对海家动手。我答应了,所以才会等到现在。” “哦。”饶是我现在感觉麻木迟钝,却也觉得有几分唏嘘。 “不止奶奶对不起你,我……我更对不起你。”苍嘉低下头去。 我看了他一眼:“算了,我不跟你计较了。可能是事情经历的太多了,我早就麻木了。什么都无所谓了……” 苍嘉幽幽地看了我一眼,叹了一口气。 又过了半个月,我才回到采莲绣庄,采莲夫人她们全都放下手里的活计出来迎接我。 看着她们一张张再熟悉不过的亲切热情的笑脸,我开始承认全叔说得对,遇到真正让我开心的事情的时候我一定会觉得开心的。 那天晚上绣庄里摆出了酒席,所有人都喝得很尽兴,包括我。 回到绣庄以后,我虽然还是有些木讷迟钝,可是心里却好像一点一点活过来了似的。 采莲夫人知道我拿到了休书,也看出了我的不对劲,不过她说:“好了,尘埃落定了,这下你可以从新开始了。妹子,我要恭喜你了。” 我木木地道:“多谢夫人了,还好还有绣庄这个能让我回来的地方。” 她拍了拍我的手:“以后啊你就会知道了,其实天大地大,只要你有心,想怎么活都行,而且可以活得比谁都快活。” 我见她面如桃花,笑靥娇艳,猛然醒悟道:“夫人好像面带春色啊。” 采莲夫人笑得咯咯只响:“你看出来了?哎呀,我本来不想说的,我怕你听了心里会不舒坦。” “夫人果然是有喜事了?赶紧说给我听听,我高兴还来不及呢,你放心吧,我早就没事啦。” 于是采莲夫人大大方方地说,她跟城里一个出名的落魄秀才看对眼了。 “就是那个人称文章一绝的潘秀才?夫人怎么会认识他的?” “说来也巧,那日我出门,他不晓得怎么回事跟我的马车撞在一起晕了过去。我赶紧请大夫给他瞧瞧,谁知道他不是被马车撞的,是饿昏了。我就派人把他带到绣庄来,给他饭吃,就这样认识了。” “可是,夫人的地位,那潘秀才岂不是?” “我们两个都不在乎,他那人虽然穷了点,为人迂腐了点,可是我却看中他心地好为人耿直。他也不嫌弃我的过去,也不介意我比他大了整整八岁。” 我由衷为采莲夫人感到高兴:“恭喜夫人,这真是太好了。” “你不会觉得我们有些荒谬了?” “不会!夫人不是说过吗?想怎么活就怎么活,而且活得比所有人都快活。我打心眼里佩服夫人敢作敢当,夫人值得这世上最好的幸福!” 好在有这件让所有人都高兴的事,我的状态居然越来越好了,慢吞吞地动作也改善了很多。 苍嘉在确定我没事了之后动身离开,却把全叔和细妹都留在了华阳城,叮嘱每隔一阵子就要全叔过来看看我的样子。 我没说好也没不好,苍嘉说:“等一切结束了,我能过来找你吗?” 我想了好一会儿,老老实实地说:“不知道。” 谁知道那时候我会想些什么呢?所以我是真的不知道。 苍嘉却笑了,这 38、尘埃落定 ... 阵子他依旧清瘦可是精神看起来却很好,他说:“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既然没说不让我来,那我结束了就立刻过来找你。月婵,你一定要好好保重。” 我没说话,只是摆摆手,转身走进了院子里。 39 39、白头 ... 自那日一别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苍嘉,只是时常见到过来找我的全叔和细妹,他们想把苍嘉的近况告诉我,我却总是笑着岔开话题。 再见的时候已经是半年后,熬过了一个十年不遇的罕见寒冬,春天到了,积雪融化,坚实的冻土慢慢变得柔软。 -- 第89页 我的心里也从半年前的麻木迟钝渐渐变得开朗起来,很多原本纠结的人和事也慢慢放下了。 所以再次见到苍嘉的时候,我对他并没有原先那样抵触了。 不知道这半年他去了哪里做了什么,看起来给人一种风尘仆仆的样子。他晒黑了不少,也结实了很多,一看见我就露出一张很灿烂的笑脸。 “月婵!”他冲着我露出一嘴雪白的牙。 我多少被他的热情影响了一点,也回报了一个算是客气的笑容。 “月婵,我很想你!”他几乎是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了我面前。 饶是我知道他对我的心意从未变过,可是这样的情况下听他说出这样的话,我还是觉得不好意思,不自觉地脸一红。 也隐隐觉得苍嘉似乎有什么地方跟以前不大相同了,他以前总是给人一种忧伤哀愁的感觉,可是现在看起来整个人都是热烈灿烂的。 我不禁有些好奇是什么促使了他这样的变化,很想自己也试上一试。 “我是不是吓到你了?”苍嘉在我身前两步远的地方停住脚步,问我。 我粲粲地笑了笑,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对我的一语不发并不以为意,而是继续说:“我不想吓着你的,只是半年多都没见了,我真的很想你。” “哦,我知道了。”我平静的说。 他说:“本来事情呢是早就解决了,我当然恨不得立刻飞过来见你。只是临时生意上有些事,我不得不去大漠一趟,所以一来一回,就到了现在。” “恭喜你了,事情都圆满解决了。” “唔,月婵,你不问问海家现在情况吗?”他看起来略略有点迟疑。 我摇摇头:“不关我事了,问的太多,岂不是自寻烦恼?” “也对。月婵,你这半年过的可好吗?全叔一直都有书信告诉我你的近况,只是不知道你是不是很开心。” “心里挺宁静的。”我如实说道。 “我跟你就刚好相反了,我觉得心里怎么都宁静不下来。”他一边说着,一边又笑了。 我说:“你现在看起来很开心,挺好的。” “是,我是挺开心的。可能一个是因为长年压在我心头的重担卸下了,二呢,怕是因为去大漠走了一遭吧,见了很多平素见不到的东西,所以心里一下子豁然开朗了。要是你能走得开,我真想带你也去看一看。大漠是多么壮美!” 我听他说的热烈,心里不免也有些好奇,不过跟他一起去看看什么的,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于是就没接话。 停了一会儿他又换上沉重的语气对我说:“月婵,我听说你父亲他过世了。” “恩,年前走的。”我说。 就在过年之前,我收到全叔告诉我的消息,说我爹去了。我自然立刻赶了回去,可是我的两个哥哥却不让我进门。 看在我娘哭得天昏地暗的份上,我给了他们二十两银子,才得以进门。 本来我是想带着娘一起过来的,我在绣庄好歹也能赚些银两,养活我跟她两个人基本没什么问题。 可是娘却死活不愿意跟着我走,我只得作罢,以后每个月托全叔给我娘捎些银两过去。 我爹的去世并没有让我觉得特别伤心,毕竟我跟爹娘一起也没生活过几年,可是心里还是觉得寂寥,毕竟又走了一个亲戚。 至于我的两个哥哥,不认我我也无所谓,只是娘亲还活着一天,我就不能跟他们彻底断了关系。 “那……你还好吗?”他担心的看着我。 “我没事。就快到清明了,夫人准了我几天假,好让我回去扫墓拜祭。” “我陪你回去吧。” “我没有让你陪我回去的理由。” 我这么一说,若是换了从前的苍嘉,一定会用那双清澈的眼睛充满哀怨的看着我,可是现在的他却毫不动摇,反而嬉笑着说:“这倒是,那我就不陪着你回去了。” 我刚想松一口气,他却继续道:“我跟在你后头走,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我保证不会打扰你。” 我为之气结,却又无从反驳,只能希望他是开个玩笑,而不是真的要跟着我走。 到了出发的那一天,我多少有些提心吊胆的,采莲夫人见我在门口扭头看来看去,就问我:“这是在找什么东西呢?” “没有没有,没找什么。” 采莲夫人跟潘秀才已经定下亲事了,这消息确实全城轰动,多少人在背后说着不堪入耳的话。 好在采莲夫人跟潘秀才,一个对所有闲言碎语都无动于衷,另一个呢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两个人都是高高兴兴的,只等着成亲了。 采莲夫人现下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也好在她全心全意只想着跟潘秀才的亲事,才没发现我暗地里担心的事,倒是叫我省心了不少。 不然受了苍嘉不少好处的采莲夫人一定会为苍嘉说好话说个够的。 鉴于上一次我被两个哥哥拒之门外的经历,采莲夫人特别安排了柴嫂陪我一起去,还说若是不成我就自己单独去爹的坟前拜祭了回来。 告别了采莲夫人,我跟柴嫂就坐着租好的马车开始赶路。因为天气很好,一路上说着话倒也不觉得疲惫。 到了临镇住店的时候,我们还没上楼呢,就见苍嘉笑嘻嘻地也走了进来,后头还跟着全叔和细妹。 -- 第90页 我脑子里嗡的一下,又是吃惊又是生气,却也无可奈何,只好装作不认识他的样子往楼上去了。 这以后每一天苍嘉他们都紧紧地粘着我们,我们赶路他们也赶路,我们住店他们也住店。 他倒是真的如先前所说那般并不曾打扰我,可是没过两天柴嫂就跟他们热络起来了,吃饭休息的时候还非得跟他们说上几句。 这样一路到了我家,却没想到我非常顺利就进了家门,两个嫂嫂还安排了屋子给我和柴嫂住下,我事先准备好的银两都没派上用场。 心里自然会隐隐觉得奇怪,转念一想觉得肯定是跟苍嘉有关。只要花了银子,那两个贪财如命的哥哥自然会让我进门。 清明过后,我把带来的银两全都给了娘。我左右每个月都有进账,娘手里有些银子,平时在这个家里也能好过一些。 除此之外,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了。 好不容易回来了一趟,日子也不赶,于是跟柴嫂商量了一下,她也同意去城里多住一晚再走。 我们在城里一间中等客栈要了一间房,然后我就带着柴嫂去街上有名的酒楼请她吃酒。 这酒楼我也是头一回来,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苍嘉笑嘻嘻地冲我们说:“我知道二楼有一雅间,能看河边美景,不如就由我来做东,请月婵和柴嫂去吃酒赏花如何?” 柴嫂瞧了我一眼,说:“还是姑娘决定吧。” 我说:“我们自己也有银子,何必要其他人请呢?再说不坐雅间里不也能看美景?” 柴嫂无奈地冲着苍嘉笑笑,跟着我往前走去。 如果我知道一会儿我会遇见海瑾天的话,我想我一定不会为了赌一口气不去苍嘉说的那个雅间了。 我跟柴嫂尽量捡了一张可以看见沿河鲜花的桌子坐下,苍嘉没有凑过来跟我们坐一桌,而是一个人占了旁边一张桌子紧挨着我们。 刚点了酒菜,我跟柴嫂就着桌上的一碟五香蚕豆说着话,柴嫂说:“这里也不是不好,就是只能看见一点儿。” 苍嘉说:“那间雅间还在,要不我们现下就去吧。” 我扭头过去想要白他一眼,更想问问他什么时候学得这般死乞白赖,可刚转过头,却看见一个我很熟悉却又几乎认不出来的人——海瑾天。 我听说过有人因为重大打击一夜白头,可我没想到海瑾天也会! 只是半年未见而已,他怎么老了这么多。从前满头黑缎子似的乌发如今居然白了一半,紧锁的眉头处两道深深的皱纹像是刀刻上去的一般。 他看起来还是比较健壮的,可是后背却好像有些挺不直了似的,步伐也远没有过去那么有力。 我的呼吸停了那么一瞬,然后海瑾天也看见了我,接着也看见了邻桌的苍嘉。 我下意识地站了起来,海瑾天停了一会儿,转身对着身边的一个富商打扮的中年男子说了几句话,转头朝我这边走过来。 “没想到居然会在这里遇见你,你们。”他看了我一眼,再看一眼苍嘉。 苍嘉的脸上没有现出任何难堪的神情,他落落大方地朝海瑾天抱拳一揖:“海公子,别来无恙。” “无恙,自然无恙,苍大老板既然无恙,在下又岂能有恙?”海瑾天语带讥讽。 苍嘉笑了笑,没再说话。 海瑾天转头对着我:“你不是在华阳城么?” 我捏了捏拳头,细声道:“清明,回来给我爹上坟。” 他一顿:“你爹……也去了吗?” “恩。” “节哀。” “多谢。对了……你……你们都还好吗?” “你既是跟苍大老板在一起,又何必故意一问呢?” “我……” “我现在才知道当初你为何一定要我休了你了,哼!果真是最毒妇人心!我原以为你虽然鲁钝愚笨了些,心地还是好的,现在才知道原来你才是最狠的一个!”海瑾天几乎是咬牙切齿了。 我不明白:“这话是怎么说的?” “你早就知道苍大老板要夺走我海家的一切,所以才赶在他动手之前跟我海家撇清关系,好在他得了财产之后跟你双宿双栖!哼!一对狗男女!” 我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要辩解些什么。 我确实是知道苍嘉准备的一切,我之所以没有告诉海瑾天,是因为我觉得这件事是海家跟苍嘉必须解决的恩怨,我们其他人是插不上口的。 可看着这样颓废的海瑾天,看着他花白如老人一般的头发,我心里忽然起了深深的愧疚感,好像他现在的一起遭遇都是我造成的一般。 40 40、夜遇 ... 无数个念头在我脑子里打转转,很多想为自己辩解的话到了嘴边却又无从说起,只得看了海瑾天一眼,转又默默坐下。 我晓得无论现在我说些什么,对他而言,都是听不进去的。设身处地想一想,他也只是父债子偿而已。 都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看海瑾天的样子,想必是过得很不好的。我又怎么能在这种大庭广众之下再跟他辩解呢? 见我坐下不再说话,海瑾天冷哼了一声,不依不饶道:“说不出话来了吧!我海瑾天一世英名,居然栽在了你们这对狗男女的手上!哼!” 他最后哼了一声,拂袖离去。 -- 第91页 闹了这么一出,我自然是没有兴致再赏花吃酒了,柴嫂见我悻悻的,于是提议早些回去歇息。 我叫住了苍嘉,想要问他一些话。苍嘉心里亮堂的很,没等我开口就直接说:“我知道你要问些什么。” 我点点头:“恩。” “我没有对他们海家赶尽杀绝,我只是拿回了海仁富当初害我父亲之后得到的一切不义之财。他们家现在虽然不再是城中首富了,可仍然是个有钱人家,那大宅子是他们祖上传下来的,我也没有动过。” “既然是这样,为何他看起来会那般潦倒?” 苍嘉沉默了一下,道:“人言可畏,现在城中人人都知道海仁富过去做过的事了。再说他家财大部旁落,生意上有来往的人家只怕也会避而远之。海家想要重现前些年的光景,只怕是不可能了。海瑾天又是个顶心高气傲的人,所以……” 我叹了一口气:“是啊,他那个性子,现在这个光景只怕是不好过的。” “你怪我吗?”苍嘉的眼神有些小心翼翼的。 “那倒不会,这是你们两家人之间的恩怨,我一个外人不好评估什么。我只是觉得自己确有对不起海瑾天的地方。” “你没有对不起他。” “唉,可我确实没有告诉过他……” “连海老太太都没有说的事,又怎么能怪你呢?更何况,若是他没有负你,你又怎么会什么都不说?” 我心里一惊,蓦地发现其实我当初没有告诉海瑾天这些事,说不定就是因为我在记恨他移情别恋,所以才会…… “唉。”忍不住我又是一声叹息。 “这不能你的错,是我不该把你牵扯进来。” “眼下说这些,早就无关紧要了。只是如今见到海瑾天是这幅样子,我心里真的挺不好受的。” 苍嘉深吸一口气:“你还……在乎他……吗?” “谁知道呢?”我摇摇头,告辞走了。 回到客栈的房间后,柴嫂见我心事重重,故而提议早些休息,所以我们两人夜幕刚刚降临就都睡下了。 可是我却一直无法合眼,在床上翻来覆去很久,听着身畔的柴嫂发出均匀的鼾声,我轻手轻脚地爬了起来,想出去走走。 其实时候尚早,这里又是城中很繁华的地带,客栈外面的街上依然人来人往,对面的酒楼里传出阵阵噪杂的划拳喝酒声。 我嫌街上太过吵闹,可是一个孤身女子又不敢去僻静之处,于是只能尽量往靠近河边的地方走去。 越是不想吵闹的时候,偏偏前面却传来一阵叫骂声,好几个人被一个醉倒在路边的醉汉绊了腿脚,不依不饶地朝那个醉汉骂将起来。 我眼神并不算太好,一直等到那几个人被人拉开了之后,才隐约觉得醉倒在路边的醉汉似乎有些眼熟。 因为不敢相信,所以我还特地往前走了几步想看个究竟,谁料真的不是我看错了,那个瘫倒在路边,脑袋歪在胸前像流浪汉似的男子居然真的是海瑾天。 当下,我什么也没想,拔腿就奔到他身边蹲下:“你怎么了?” 海瑾天的身上传出浓烈的酒气,他听见我说话,很费力地扭过头来,半眯着呆滞的眼睛看了我一眼,忽然用胳膊把我一推:“你滚!” 我毫无防备,自然是被他推倒在地。不过我也不生气,拍拍裙子又站了起来。 海瑾天依然挥舞着胳膊:“你这女人!帮着那贼子害我!你们这对狗男女!你给我滚!给我滚!……天下女人都一样!没有一个好东西!全都是无情无义的贱人!” 我看着海瑾天头发斑白,躺在路边撒酒疯的样子,心里没来由就涌上一股心酸。 那个高大强壮高傲潇洒的男人怎么会变得这么多? 他斜眼看着我:“你怎么不说话?你干吗不说话?我知道!你们现在都在笑我!都在笑我!哼!所有人都在笑我,全城的人都在笑我,现在连你也在笑我!连你也在笑我!” 我还是一语不发任他发泄,由他骂了好一会儿,周围围观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我只能再次小声劝他:“我扶你去河边洗把脸可好?” 他忽然猛一抬头,脸直直地对上我,原本呆滞的双眼忽然睁大:“连你也在可怜我!连你也在可怜我!” 我哑口无言,知道自己不该用那样的眼神望着他,可是却又不知道该说些才好。跟他愣愣地对视了一会儿后,他忽然全身一松,连脑袋也耷拉下来,不再说话,也不再动弹了。 我伸手把他的右臂搭在我的肩膀上,用力将他扶起来。他显然是喝的太多,脚步都有些趔趄。 好在我们离河边也不远,我将他扶到河边树下让他靠在树干上,自己走到河边去把帕子整个浸湿,就那么湿淋淋的拿过来给他抹脸。 也许是冷水起了作用,也许是被冷风吹醒了,过了好久,海瑾天慢慢抬起头来,把我敷在他额头上的帕子递还给我:“谢了。” 我接过帕子:“不用这么客气的。” 他没有接话,过了一会儿却忽然冷笑一声:“你现在跟了他,是有钱人家的阔太太了,我这样的人自然是要对你客气一些的。” 我没有辩解什么自己并没有跟苍嘉很熟悉,我明白在这种时候说任何话他也不会听进去的。更何况我会很害怕他又会觉得我在怜悯他,虽然我心里确实是有一点,可我不想让他这么觉得。 -- 第92页 许是因为我并没有说话,他又是一声冷笑:“怎么,现在连跟我说话都不屑了吗?那又何必要多此一举,把我扶过来!难道是你的新汉子因为不能人道,你寂寞难耐,想到我身强力壮,所以要来跟我重温旧……” “啪!”我想也没想,忽然就一个巴掌甩了过去。 打完知道,他整个人都愣住了,有些恍惚的看向我。 我只觉得心里头的火苗越来越旺,于是忽的一下站起来,指着他就说:“你侮辱我不要紧,可你连你自己都侮辱,你不会觉得羞耻吗?” 他仍然有些恍惚:“羞耻又如何?现在满城的人不是都在羞辱我吗?” “就算全城的人都在羞辱你又如何?你并不是走到穷途末路了!这里呆不下去了,就换一个地方东山再起好了!天大地大,难道还容不下你们一家人吗? 你祖上第一代开始做生意的时候,难道不是白手起家的吗?你现在比起他们已经好的多了不是吗?至少还有你爷爷留下来地祖业不是吗? 你海瑾天难道不是一个堂堂正正的汉子吗?难道你离开了你爹赚来的不义之财,你就没本事自己去打一片家业下来了吗?” 我一口气噼里啪啦说了一大串,说完以后自己却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我是什么样的人,怎么在这里对他说教起来了。 我本来以为他会更加愤怒,因为他沉默了很久很久都不说话,只是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的脚尖看。 我越来越紧张,生怕自己说得太重让他更加难过,要是一个念头起来轻生投河的话那可怎么办呀?我可是不识水性的!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就在我越来越紧张的时候,海瑾天却忽然笑了。 我心里一咯噔,坏了,他莫不是疯了吧! “别担心,我没疯,我只是觉得自己很可笑罢了。”他抬起头来,仍是笑着对我说。 “我……对不起,我不该说那些话的。” “没有,你没说错,你说的句句都对,是我自己没想开罢了。” “这也不是你的错,事情那么突然,谁都没法子接受的。” “被你这么一骂,我好像清醒了不少。你说得对,这里呆不下来了,我可以去别处。更何况,我自认还是有些做生意的能力的。我应该想一想,卖掉祖宅,去别处看看了。” “你说的是真的吗?” “恩,现在爹娘都是那个样子,留在这城里,反而对他们不好。搬到一个不认识我们的地方,想必娘的身体也会好很多。” “海夫人她……怎么了?” “病了,从那天开始就一病不起了。” 我叹了一口气,没说话。 海瑾天看了我一眼,继续说:“家里出了事,大半的仆役都走了,就是不走我们也养不起那么多下人了。依依也走了……” 怪不得他前面会那样骂女人了,原来是这样。我说:“你别太难过了。” “初时很难熬,现在也差不多麻木了。只是每次出门,还是会受不了他人的眼光。谈生意也总是不行,以前有来往的客商都不愿再跟我们谈生意了,我本以为,这辈子就要在这种眼光下活一辈子了。其实我知道不能都怪苍嘉,他没有对我们家赶尽杀绝已经不错了,可我……还是会恨。不过眼下我只想着怎么搬去别处东山再起,等以后有机会了再去会会他了。” 我没说话,这些都不关我的事。 他说:“你在担心他?” “他那么些年都熬过来了,我想他不需要我去担心。我只担心你会报复蒙住了双眼,反而错过了其他的事。” 他淡淡笑了几下,自己走到河边撩起河水冲洗了一下手脸,然后走向我:“今日多谢你了,还请你别怪我初时说的那些话。” “不会,喝醉了说的话,哪能当真的。” “你……还要在这里待几日?” “明天就回绣庄了。” “绣庄?你怎么还要回绣庄呢?他呢?” “哪来的什么他?我一直都是一个人在绣庄过活。”我说:“已经夜了,我看你也没事了,我也回客栈休息了,明早还要赶路。” 海瑾天点点头,一径将我送到客栈。我向他告别:“就此别过。倘若有缘再见,希望你已经东山再起了。” 他点点头:“希望。你路上小心些。” “多谢。”说完我就转身往客栈里面走去,后面却忽然响起一声:“月婵!” 我回过头去:“还有事吗?” 海瑾天看了我一会儿,摇摇头:“没事,我是想祝你一路顺风。” “多谢。”我继续往前走去,这一次他没再喊我。可是等我回到房里,打开窗户往下看去,他却还是站在那里。 我一直坐在窗边,他在那里站了多久,我就看了多久。 只希望海瑾天经过今晚之后,可以真的从头再来。我当然知道这样的事很难,可是人生,谁不会遇到些艰难的事呢? 我相信他一定可以从头再来的,因为他的自尊心还在。一个还有自尊的男人,是不会容忍自己一直颓唐下去的。 我也发现自己可以把他当做一个故友来看待了,如若不然,他站在那里那么久,我恐怕会忍不住冲下去。 可是我的心里也不是一点涟漪都没有,毕竟这个男人曾经带给我的一切都是那么刻骨铭心。 -- 第93页 我差不多在窗边坐到下半夜,看着海瑾天慢慢转身离开,他的背影不再佝偻着,我忽然松了一口气。 这里的一切,应该都结束了。 作者有话要说:痛苦的卡文期终于过去,跟大家说声抱歉。 本文从今日起日更到完结。 41 41、传说 ... 回到绣庄之后,我的生活又恢复了原本的平静和忙碌。 采莲夫人跟潘秀才已经成亲了,他们两个跟寻常夫妻不太一样,他们是女主外男主内。 说是男主内也不太确切,因为潘秀才除了每日埋头苦读之外其实对其他事情都不怎么关心。 采莲夫人说自己就是喜欢潘秀才这样简单的人,再说也只有这样的人才可以接受自己的娘子继续在外面抛头露面跟一大群男人做生意。 不过采莲夫人跟潘秀才两个人的感情确实很好,就连再不解风情的人看了他们,也都会觉得有一股浓情蜜意在身边弥漫。 香草也嫁了,她相公是个手艺人,做的一手好木工活,成亲后把香草养的白白胖胖,每次回来看我们都让不少姐妹羡慕不已。 又是冬去春来,我已经二十有五,自己照镜子也能发现笑的时候眼下会有细小的纹路出现。 采莲夫人说:“妹子,岁月不饶人,若是不把握机会,就怕那最痴情的人儿也经不起长久的等待的。” 我知道她说的是苍嘉,事实上,整个绣庄的人都认识苍嘉了。他每隔三五天就会出现一次,每一次来都会带来很多好酒好菜,然后喜气洋洋地招呼每一个人吃饱喝足。 天热有鲜果,天冷有热汤,每个月,从不间断,他就像是回家一样定期来这里,时间久了,绣庄的人都不把他当外人了,一个个都成了他的帮手,其中就以采莲夫人最为热心。 我说:“夫人不能因为他总是带来大客商光顾,您就要把我卖给他吧。” 采莲夫人笑的嘴都合不拢:“就是因为他总是带来大客商光顾,我才要你千万别错过了这么好的人家呀。你也不想想,他可是家财万贯啊,你不想要,多少千金小姐可是想都想不到的。” “那夫人不如劝劝他,去多找几个千金小姐好了,那样不是更快。” “我也想啊,你看苍兄弟这样豪爽仗义,就是冲着他,我也希望他能尽快得个好姻缘呢。可惜他一颗心只在你的心上,对其他女子是瞧都懒得瞧上一眼。 我说好妹子呀,你还在挑什么呢?都说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现在你既有了有情郎,那有情郎又有无数无价宝,这样的好事实在是不多见的。” “夫人也说了,这样难得的好事,我恐怕真的消受不起。” “你看看你,又说这样的话了。” “我可是都说的实话,我什么时候骗过夫人呢?你说以他现下的家财人品,何必苦苦来找我呢?” “这看上眼的事可是很难说的嘛,再说妹子你这样的相貌人品,也是不多见的。” “不多见,并不是没有。再说我也不年轻了,再过得几年,谁晓得会不会又做一回下堂妻?所以夫人你就饶了我吧,我这人不禁折腾的。” “可你真的就打算这样下去一辈子?你就不能想想也许人间真的有心相爱的人?你看看我,我那样的过去,不是也找到一个不嫌弃我、真心待我的男子了?” “那是夫人运气好,我这人一向都不敢奢望的。” “你呀,永远这么死心眼。可是看着我们,你就不会有一点点羡慕?” “羡慕,当然羡慕啦。”我笑着说。 何止是羡慕?简直是羡慕的不得了。可是这样的事,是羡慕不来的。 “你嘴上是说羡慕,可我瞧着你压根就不相信自己也会遇到一个有情郎。” “我都这把年纪了,不能再做白日梦了。以前不是也以为自己遇到了,最后还不是落得那样一个结果?” “以前是以前,我瞧苍兄弟跟其他人是不同的。你可不能一遭遭蛇咬,十年怕井绳,大好的姻缘可都错过了呀。” 正说着话,采莲夫人口中的大好姻缘又来了。他一面笑着朝我们走过来,一面说:“我一瞧就知道你们在说我呢。” 采莲夫人也笑:“可不是嘛,就是在说苍兄弟你呢。既然你来了,我就让位了,你们好好聊。” 说完采莲夫人就走了,苍嘉恭敬地目送她离开,转身又对着我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 我瞧了瞧他,似乎又晒黑了不少,就说:“你近来气色愈发好了。” 他下意识伸手挠了挠脖子:“是吗?我每日练功,倒是晒黑了不少。” “练功?怎么没听你说过?” “哦,我每日都练,已经习惯了,也就没想起来说。” “哦。” “对了,月婵,下月礼州有万花会,我想邀你一同前往游玩。” “下月恐怕不成,你忘了潘爷要参加会试,夫人把绣庄的事大半都托付给我了。” 苍嘉又是灿烂一笑:“可不是吗?我去了一趟礼州,倒是把这一茬给忘了。也不打紧,反正万花会年年都有。” 我说:“其实你不用非要邀我同去的,只要你说一声,这城里多少人都愿意陪着你一块儿的。” 苍嘉还是灿烂的笑:“谁叫我这人认死理呢?我就认准了你,其他人我都不要。” -- 第94页 于是这个问题就此打住,苍嘉也见好就收,跟我聊了一回别的闲话儿,也就告辞了。 每次告辞的时候他一定会惯例的问上一句,今日自然也不例外:“月婵,我能上门提亲了吗?” 我也总是一如既往的道:“不能。” 苍嘉还是一声嬉笑:“果然还是不行,那我下次再来。” 我看着苍嘉穿着淡青袍子的身影走出侧门,心里又是松了一口气,又隐隐藏着一些说不出来的滋味。 以我现在的条件,苍嘉愿意这样一求再求,说实话,我实在是受不起的。 我当然也知道无论从哪一个角度来说,我都不太可能再遇到另一个像苍嘉这样锲而不舍年轻富有的求亲人了。 可问题并不出在苍嘉身上,不论这个人是苍嘉也好,嘉苍也好,于我来说都只能是不可能。 我被蛇咬的伤口有些重,就算是痊愈了,也留着一块老大的疤痕,时刻提醒着我要当心。 最重要的一点是,现在的我,其实根本就不相信白头到老的事了,那根本就是一个传说,在人们的口头流传间,却很难在人间发生。 会试过后,意料之外却又意料之中,潘秀才中举了,还是头名。整个绣庄都陷入疯狂的喜悦之中,尤其是采莲夫人,仿佛一下子又年轻了五岁似的,大排筵席请很多人来吃酒。 潘秀才倒仍是一副安安静静的样子,应酬话儿也不怎么会说,里里外外都是靠着采莲夫人。 既然中了举,潘秀才就对来年的殿试更加充满信心了。采莲夫人自然是全力支持他,怕绣庄人来人往会影响他读书,干脆在僻静处买了一座小院落并三个仆役,让潘秀才住进去安心读书。 而采莲夫人自己则是每天早出晚归,就算再累也要赶去小院落看一眼潘秀才,将他照顾地妥帖。 可是不知为什么,偶尔一个人的时候,采莲夫人的面上总是会现出忧虑的神色。 我不解,因此问她为什么。 采莲夫人叹了一口气,道:“我很担心。” “担心什么?” “文弟他下个月就要上京了。” “有小七陪着一起去,夫人不用担心潘爷的。” “我知道,我不是担心这个。” “那是?” “文弟说不定会真的考上。” “那是好事呀,潘爷文采风流,考上状元也不出奇地。” “他若真的中了状元,我该怎么办?” “什么?夫人是担心……”我一惊,不禁捂住了嘴。 采莲夫人苦笑了一下:“我流落过风尘之地,又曾给人做小。我这样出身,只怕到时候文弟会不喜欢。” “潘爷不是那样的人。” “我也知道文弟不是,可是那天子脚下、花花世界,他又年少得志,就算他不会想这些,那些王公大臣们呢?日子久了,难保……” 我一把握住采莲夫人的手,坚定的对她说:“夫人不要吓唬自己,潘爷绝不会是那样的人的!” 采莲夫人缓缓点点头。 我心里却不免有些沉郁,我虽然说了安慰采莲夫人的话,可是我自己却也隐隐为他们担忧起来。 很快潘秀才就去了京城,采莲夫人想了很久才忍住没有自己也跟去。只是每一日她的面上好像都多了几分哀愁。 冬去春来,不管是欢喜也好,难过也好,日子总是沿着同一个脚步一天天过去。 我们在绣庄里每天提心吊胆的等着京城里殿试的消息,苍嘉知道采莲夫人着急,因此特别承担了传递消息的责任。 也因为这样,苍嘉来绣庄的次数就更多了,唯一不变的是,就算他没有机会拉着我多说几句话,也一定会问我那个问题之后才走。 可是看着采莲夫人的样子,我对于苍嘉的求亲,心里的否定是越来越大了。 在所有人望眼欲穿的期盼下,苍嘉的手下快马加鞭带来了消息:潘秀才果然不负众望,一举高中探花! 在所有人的欢呼声中,我看见采莲夫人着急的把送信的小子拉倒一旁,问他:“有其他的消息没有?” “我们一看见放榜就飞奔来给夫人报信了,想必过几日才能有探花爷的消息呢。” “多谢小哥了,待会儿一定要多喝几杯啊。”采莲夫人笑着说,可是我却看见了她眼底藏不住的焦虑。 在一片欢乐中又过了好几日,潘秀才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送回来,官府前来报喜的收了很大的红包,特意将潘秀才夸得天上有地下无,说皇上对潘秀才颇为赏识之类。 可越是这么说,采莲夫人的眼神就越发飘忽起来。 整整半个月过去了,一向每隔五日就有亲笔信送来的潘秀才好像失去了踪影似的。 采莲夫人在人前装笑脸,回到屋子里却开始酗酒了。我夺下她手里的酒壶,劝她少喝一些。 这个坚强美丽的奇女子却在此时脆弱得一塌糊涂,她紧紧握住我的手:“妹子啊妹子,你是对的,男人皆薄幸,皆薄幸!” 我不知道能说些什么,只能将她扶上床,一直守到她睡着。 原来采莲夫人跟潘秀才,也到此为止了吗? 潘秀才是不是在京城认识了达官贵人家的千金小姐,所以才忘记了家里还有采莲夫人在望穿秋水地等着他了呢? 男人皆薄幸?是这样的吗? -- 第95页 所以,那些所谓的传说,果然都不会在人间出现吗? 采莲夫人再醒来,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她对我说:“算了,若真是留不住的,就随他去吧。好歹他也让我快乐过。” 我看着她,开始心疼起来。 又过了大半个月,就连绣庄的人都开始议论起为何潘秀才至今没有消息的时候,苍嘉的手下忽然快马飞奔而至,老远就在喊:“夫人,探花爷的信!” “咚”的一声,采莲夫人手里绣绷掉在了地上,全身都有些颤抖起来。 等她拿到那封信的时候,手居然像中风的老人似的颤抖个不停,她抬头看看我,说:“妹子,帮我看一眼。” 我也紧张得不行,深吸了一口气才接过信去,心想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干脆把心一横,拆开信看了。 “怎么样?怎么样?” 我快速扫完信,眼眶里不觉盈满了泪水,采莲夫人一呆:“是?是……?” “不是,不是。”我赶紧摇摇头:“潘爷说,皇上拨了大宅子给他,他想接夫人一块儿去住,还问夫人会不会喜欢,要多少仆役才够用。” 采莲夫人抢过信去,先是迅速扫了一遍,接着像是不相信似的又仔仔细细看了两遍,才抬起头来:“文弟说……文弟说……很想我。” “是,是!这么久没见夫人,潘爷一定想坏您了!” 采莲夫人一把抱住我,又是哭又是笑的。 后来我们才知道,潘秀才之所以那么久都没有传过信来,是想等宅子的事确定下来了才跟采莲夫人说。 而潘秀才不但将采莲夫人接到了京城去,而且还为了采莲夫人拒绝了好些王公大臣们的说亲,夫人的身份也在朝中闹得沸沸腾腾。 因为这个自然是得罪了好些人,皇上似乎也有些不满,潘秀才没有在京城上任,而是被下放了。 采莲夫人很是内疚,因为好不容易金榜题名,又是中了探花,现在却变成这样,她觉得是自己连累了他。 可潘秀才却一本正经的说:“若无贤妻,我又怎会有今日之荣?得妻如此,已是至福,一文别无所求了。” 那句话后来在城中广为流传,潘秀才跟采莲夫人的故事也成为一段佳话。 我心里自然是受到了极大的震撼。 原来这世上,传说是真实存在的。 也许是心里的变化起了作用吧,再见到苍嘉的时候,我心里就开始有些松动了,也慢慢觉得苍嘉其实挺不错的。 这么一来,我跟他的相处就比以前融洽多了。 42 42、决定 ... 采莲夫人跟着潘秀才去赴任了以后,居然将绣庄的所有事务都托给了我,让我做了绣庄的总管事。 我对此当然是又惊又喜,惊的是害怕自己没有能力把绣庄打理好,喜得是我也很希望借由这个机会锻炼一下自己。 采莲夫人把所有人都留下来帮我,自己只是另外买了些丫鬟带走,连柴嫂都没跟去。 说是总管事,但我却并不需要出去谈生意。本来谈生意这事儿也应该由我去的,因为这是夫人平常就要做的事务。 谁料苍嘉主动跟采莲夫人协商好,分文不收,自愿为绣庄处理所有生意上的往来事务。 这么一来,我也就只需要在绣庄内活动而已。其实这样更好,因为对于出去应对各种各样的老板们,我还尚未做好充足的准备。 虽然免去了谈生意一项,可其他事情还是有的忙碌,我每天都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生怕辜负了采莲夫人的重托。 因为我忙了起来,所以苍嘉每次来看我的时候总也没机会说上话。不过他好像也在乎这些,每次只要跟在我后头奔走个半时辰,看起来也会很高兴的样子。 忽有一日,我正在绣坊内查看绣品的进度,小七忽然走进来对我说:“沈管事,外头有个客人说想要见你。” 我交待了几句就跟着小七往绣庄的店铺走去,到了店内,只见最边上的一张桌子旁坐着一个头发花白高大健壮的男子。 我一看,不是海瑾天是谁?赶紧走过去道:“你来了!” 海瑾天站了起来,对着我拱了拱手,嘴角拉开一抹微笑:“多日不见,沈管事愈发明艳照人了。” 我说:“我最近忙的觉也不够睡,明艳动人只怕是海公子的夸赞之辞了。” 他还是笑:“我说的可是真心话。” 我瞧他虽然面上多了几分风霜之色,但却神采奕奕双眼明亮,不觉心下一宽,问道:“怎么会到这里来了呢?是想买绣品吗?” 他说:“我做买卖路过这里,就想来看看你。既然来了,我也买上几幅回去送给娘好了。” “海夫人的身体好些了吗?” “早就好了,现在每日有说有笑的,别提多精神了。” “那真是太好了。”我一面说着,一面叫人拿了一些大气稳重的绣品过来给海瑾天挑选。 他随便捡了两件,我就让小七把绣品包起来。 海瑾天接过包好的绣品,说:“我瞧你现在很忙,晚上你能抽个空吗?我想请你喝酒。” 我想了想,晚上不看绣坊一两个时辰应该不打紧,就说:“好呀,不过既然你到这里来,自然是我请你了。不过我这里只怕不大走得开,你若不嫌弃,我就在绣庄里请你。我们这儿的厨子做的菜可是一流,好酒也尽管够,你瞧怎么样?” -- 第96页 “有酒便成,在哪里喝倒是不打紧的。” “那等打烊了以后,你就过来,从侧门进来就成。” “何时打烊呢?” “太阳落山就打烊。” “好,那我到时再来。”说完海瑾天就走了。 等到打烊,我清点了店内货品,忙忙地去洗了把脸,海瑾天就到了。 柴嫂把采莲夫人见客用的屋子借给我用,我领着海瑾天进去,屋内的桌子上已经摆好了六道菜并一坛杏花白。 坐下后我就给海瑾天先倒上酒,说:“我晚上还要去绣坊里赶工,不能多喝,所以今晚你就尽管尽兴好了。醉了也不打紧,我让小七他们送你回客栈。” 海瑾天笑笑:“好,我一定喝个痛快。” 于是一边喝酒一边说着话,不咸不淡地聊了一会儿我在绣庄的事之后,海瑾天就说:“我们一家搬到大兴城去了。” “大兴城?离这里不远呢。住的还习惯吗?” “挺好,山清水秀的,文人特别多,有钱人也多。我看那里附庸风雅的人不少,玩古董的人更多,我又懂这个,就干脆做起了古董买卖。” “古董买卖?那可不是你很在行的吗?一定做得很不错了。” “是啊,没想到当初算是挥霍钱财的一个爱好,现在也能拿来当做赚钱的本事。也多亏爷爷和爹买了不少古董放在家里,我先把那些古董高价出手,再用这笔钱当做本金去各地收宝贝,现在也算做出了点名堂。” “我就知道你可以的。”我由衷的替他高兴。 “谢谢。若是没有你,想必我也不会这么快就做了些名堂来。我第一个要感谢的人就是你,来,我敬你。” 我自然是满饮一杯,叫他不必这么放在心上。 海瑾天放下酒杯,看着我说:“不,我一定要谢谢你。月婵,我卖掉了祖宅,在大兴城买了一些田地,现在生意也算做的不错。虽然没有当初那么有钱,可是我有信心今后还会回到从前,甚至比从前还要好。月婵,经历了这么多,我更加明白你是一个多好的女子。我知道以前是我愚不可及,可我希望你能……” 我听着他的话,心里忽然害怕起来,我意识到自己并不希望他把话继续说下去,于是打断了他:“别说了。这些都别说了,都过去了不是吗?何必再耿耿于怀呢?” 他愣了一下,道:“是,过去的事不必再提。那我想说,我很想你,我希望……” 我忽然提高了声音:“别说!什么都别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可我希望你明白,那是不可能挽回的事了。你明白吗?我不愿意这样当面对你说出拒绝的话。” 海瑾天的自尊心那么强,我若是当面说出坚决的拒绝,只怕他会觉得受伤。只要他不说出口,就永远不算被人拒绝。 我不希望他难堪,也不希望自己过意不去。 海瑾天愣了一会儿,然后用力注视着我的眼睛:“真的……真的不可能吗?” 我也用力注视他的眼睛,然后重重的点下头:“恩!” 沉默。 绵长的沉默。 海瑾天闷声不吭地喝完了整坛杏花白,冲我说:“我懂了,我断不会强人所难的。” 我心情极为复杂,完全不知道能说什么才好。 他站起来道:“如此,我就告辞了。多谢今日的款待。不知日后可能再来拜访,当然还是以故友的身份。” 我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波动的心里:“不管多少次,我都热情欢迎。” 他笑了笑,冲我拱了拱手:“如此就多谢了。” 我送海瑾天走到侧门口,看着他坐上来时的马车,挥手向他告别。 海瑾天从马车的窗户里也向我挥手,他说:“月婵,你一定要保重。” 我不知怎么的,眼眶忽然一热:“恩,你也是。” 他粲然一笑,叫车夫赶车。 我生怕自己会被他看见哭泣的摸样,于是赶紧躲回了门内。 过了好一会儿,我的心情稍稍平复了一些,就想回房去喝上一杯浓茶,然后去绣坊开工。 冷不防一个熟悉的苍老的声音在我身后不远处响起:“丫头,舍不得哇?” 我骇了一跳,回头道:“全叔,你做什么吓人?” “我吓人?我可是在这里站了好一会儿了,见你一直没反应,我也没敢说话呢。”全叔踱着小步子朝我走了过来。 “既然来了,就说一声嘛。这么晚了,人吓人,可不是闹着玩着的。” “是是,下次不会了。唉,我说丫头呀,你是不是哭了?” 我立即澄清:“没有,我何时哭过?”虽然眼眶红了,可是并没有哭出来啊。 “哭了也罢,没哭也罢。我是想问问你,你是不是舍不得那个海公子呀?” “没有。不过这关全叔什么事呀?” 全叔摸摸胡子:“我也知道不关我事,可是关我们家少主的事呀。你说我们家少主,都多大一个人了,居然害怕你会跟着那个人走了,可是又不敢自己过来问你,所以只能由我老头子跑一趟了不是?” 我说:“苍嘉也在这里?” “没有,他不敢过来。所以,丫头你就跟我实话说了吧,你可没有答应什么除了我家少爷之外的求亲吧。” 我故意说:“我若是答应了呢?” -- 第97页 “那我老头子就要立刻赶回去,用绳子把少主拴起来,不然只怕明天就等着给他收尸了。” 我说:“哪有那么严重,全叔就爱浑说!” “有,当然有!其他人不知道,我老头子还能不知道吗?我们家少主明里暗里为丫头你做了那么多事,你若是不要他了,他只怕会没法活在这世上。” “我也知道他为绣庄做了很多事,不过……” “何止是绣庄呢?方才来的那个海公子,你以为他为什么能在短短一年内就把古董生意做起来了?还不是靠的我家少爷在暗地里不断把好货色让他的人低价买去?” 我有些不懂了:“苍嘉为什么要做这些事呢?他就算帮任何人,也不可能去帮海家的人呀?” 全叔认真的说:“他是为了丫头你呀。” “为了我?”我不明白。 “因为海公子过上好日子了,丫头你才不会觉得内疚。”全叔缓缓道。 我心里忽然一热,一股说不出地滋味在身体里蔓延。 我说:“你家少主,也忒傻了。” 全叔笑:“可不是嘛,傻的可以!” 我也笑,但是有一句话却没说出口:他是傻,不过,我怎么觉得他傻得挺招人疼的呢? 过了几日,知道我跟海瑾天并没有什么,苍嘉又怡怡然上门来了。 我瞧瞧天色,刚过晌午,就说:“我去吃晌午饭,你要吃吗?” 苍嘉有些欣喜的样子:“要的要的!” 我瞧了他一眼说:“我看你怎么好像吃饱了的样子。” 他极力否认:“没有没有,我刚才去陪客商吃饭的。你也知道我每次这种应酬都是吃不下什么东西的。” “真的?” “真的真的!” 既然是这样,我就拉着他一起去了厨房边的一间屋子里,里头摆着一张大餐桌,我说:“你坐,我们平日白天里要轮班吃饭,所以都是在这里吃。” 他点点头:“这里很好,这里很好。” 午饭是两个小炒并一大瓮鸡汤,我因为很饿了,所以也不跟他说话,只顾忙忙往嘴里扒饭。 他一面给我盛汤,一面说:“吃慢点,吃慢点,小心会噎着。” 我扒完一大碗饭,就端起鸡汤慢慢喝,喝了几口,我忽然开口:“你为什么要在暗地里帮海瑾天的忙?” 他刚喝了一大口鸡汤,猛一听我问,他“噗”的一声,把整口鸡汤都喷在了地上:“你……你胡说什么?我可没有……” “别说谎了,全叔都告诉我了。” 苍嘉的脸上现出愤愤之色,显然是在心里骂着全叔。 我说:“做了也就做了,不过我可告诉你,以后再有这样的事,你可不许瞒着我。” “是,是,我瞒着又有什么用?反正总有人会出卖我。”他还是一脸愤愤的神情。 我笑笑,把汤喝完,说:“好啦,我要去前头忙去了。” “哦,好,那我改天再来。” 我们两个走到门口,苍嘉照例问我:“月婵,我能上门提亲了吗?” 我说:“好。” “果然还是不行呀,那我……”他说到这里,忽然往后一跳,睁大了眼睛望着我:“月婵,你刚刚说什么?” 我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我说,好。” 苍嘉握着拳头瞪大眼睛一动不动望了我好久,然后全身都开始颤抖起来:“你说……好?你说……好?是真的……吗?” 我叹了一口气:“你若是不信,那就当我刚才什么都没说!” “不行不行!”方才还一直维持僵硬姿势的苍嘉瞬间跳到我面前:“你说好了!我都听见了!” 我哼了一声,还未开口就被他一把抱进了怀里,抱的死死的,我几乎喘不过气来。 “你……你想勒死我吗?”我愤愤道。 苍嘉一怔,箭步往后一退,紧接着却又忽然上前,再次抱住我,只是这一次变得很温柔很温柔。 “月婵,我好高兴!我这辈子从来没这么高兴过!” “哦。” “吧嗒”。有什么热热的东西落在了我的脸上。 苍嘉哭了。 我在心里说:嫁给这样一个人,好像也不错。 43 43、幸福 ... 很快,我就又一次成亲了。 我们没有广发喜帖之类,毕竟于我这不算可以去张扬的事。我们只是摆了十几桌酒,把所有熟悉的人都请了去。 拜过天地,我就随着苍嘉一起跟大家一起吃酒说笑。在场的都是极熟悉的人,这让我觉得既安心又快乐。 采莲夫人跟潘秀才送上了最大的一份贺礼,她把半间采莲绣庄送给了我。 我当然不敢收下这么贵重的礼物,她却说:“我总也不在绣庄里,以后绣庄恐怕就要靠你一个人了,分给你一半更是合情合理的。再说,你有一个这么好的夫婿,定会帮你把绣庄的生意做的红红火火的,我什么力气都不用出,就可以每年收到红利,这样的好事去哪里找?” 我被她说得笑了起来,于是也就却之不恭,收下了采莲夫人这份厚重的贺礼。 这是我生平第三次出嫁,也是第二次改嫁。我想,像这样的经历倒也算是很特别了。 我知道很多人可能会说我这样的女子不知廉耻之类,居然可以嫁了三个男人。 -- 第98页 其实对我自己来说,这也是不可预期并且不可思议的一件事。如果可以,我也不希望这样辗转反复。 不过,既然已经走到这里了,我已经决定安心接受这第二次改嫁,也在心里希望这将是我最后一次嫁人了。 对于我为什么会决定嫁给苍嘉,很多人都觉得太突然了。 全叔问我是不是终于想通他家少主有多好了,我说不是,只是当时我觉得自己想这么做了。 我不确定我对苍嘉有几分真情,不过我可以确定自己会做一个合格的娘子。 我已经不年轻了,身边熟悉的姐妹们也都一个个有了很好的归宿,这些事也无形地加速了我答应这门亲事。 我也不敢肯定苍嘉会像潘秀才跟采莲夫人那样为我谱写出另一个传说,到了我这个年纪又经历了那么多,不如实际一点更好。 苍嘉让我觉得舒服和宁静,我能预想到,我跟他大概会相敬如宾地过下去。 事实也确实是这样,婚后的日子宁静而又舒适。苍嘉待我极好,甚至可以说是溺爱。 他原先的性子是压抑沉闷的,可是当他解决了父亲的仇恨之后,现在的他越来越热情开朗。而且从不摆什么老爷的架子,家里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人不喜欢他的。 苍嘉唯一吓到我的地方,是他的财产。我原先知道他是个富商,但是我没想到他会富成这样。 他不声不响的在绣庄旁边买了一座大宅子,并且早就将它改建好了,这是我在成亲前几天才知道。 成亲当晚,他更是把所有房契地契都交给我让我保管,他所有的金银财宝放在什么地方也都告诉了我。 我说:“把这些都告诉我只怕不合规矩。” 苍嘉笑:“只要合我们家的规矩不就成了,你管外头的人做什么?反正我的不就是你的吗?” 我说:“既然是这样,我可就都收着了。你可要想清楚了,要是有一天你惹我生气了,我就把这些统统拿去卖了。” “就是这样才好呢,这样我才永远不敢惹你生气啊。” 我故意说:“原来你还是最喜欢银子啊。” “天地良心,把全天下的财宝拿来,我也决不换你走。” 我笑,心里知道他不是那样的贪财人,因为他一直在做各种善事,大把的银子布施出去,他眉头也不会眨一下。 我跟他的相处一直都很好,我们上无长辈,所以在家里不用守规矩,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很是逍遥快活。 因为我每天都在打理绣庄,所以我这个当家主母可是一天责任都没有尽过。好在我们的管家是个非常的能人,里里外外不用吩咐将一切都管理的齐齐整整。 只要苍嘉不出远门的话,每天早上吃过早膳,他会坐着马车将我送到绣庄,然后才去忙别的。 到打烊的时候再来接我,我们可能会在外头溜达一阵子再回家去。晚上他看账本我绣花,安安静静的却也觉得舒坦。 夜了就一起去休息。在嫁给他之前我是知道他曾经被下过药的,我本以为他是真的不行,谁料他其实很不错。 当然在床笫之事上苍嘉并不是索求无度的人,他是温和沉稳的,可是每次都会让我们两个人都觉得很快乐。 一切都很好,没有大喜大悲,日子像温柔的河水一般在缓缓流淌着。 半年后的有一天,我正在绣庄忙着清点货物,忽然觉得胸口一阵沉闷,胃里也隐隐泛起了酸水。 小七说:“沈管事这阵子好像精神总不大好,我看你还是回去歇着吧。要是把你累坏了,苍爷一定饶不了我们。” 我想想也是,就带着丫鬟回去了。 全叔自然是立刻帮我诊脉,他摸着胡子沉吟了一会儿,然后看了我一眼,忽然热泪盈眶,继而面向外面跪了下去。 “感谢老天爷,感谢老天爷!” 我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是怎么回事? 还没张口问呢,全叔就跳起来蹿了出去:“快去请少主回来!快去请少主回来!夫人有喜啦!” “诶?”我在屋里惊讶得目瞪口呆。 这怎么可能呢?苍嘉不是?不是没有生儿育女的能力吗?就算可以行房事,可……可…… 苍嘉很快就回来了,他欢呼雀跃着奔进了房内,一把将我抱的老高,嘴里还嚷嚷着我听不清楚的话语。 我等他兴奋够了,才问:“这是怎么回事?” 他正在兴奋头上,没明白我在说什么:“什么?” 我看看下人们,就贴在他耳边小声说:“你不是?不是不能生吗?” 他顿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的摸了摸后颈,也小声跟我说:“你还记得我那年去了大漠很久吗?” “记得呀,你不是去做买卖的吗?” “其实,我是去找一个神医的。他用了很特别的法子给我治疗,并且教了我一套拳法强身健体,说是坚持下去说不定会有希望。我本来也没抱太大希望的,可是没想到这么快……这么快我们就有孩子了。”他的眼睛有些湿润了。 我想到他过去的那些不堪回首的经历,伸手搂住他的脖子,说:“你看,做善事果然是有好报的吧。” 这个孩子委实来之不易,我以前曾经小产过,因此必须好好休养,不然很可能会造成第二次小产。 我把绣庄的事交代给了苍嘉请来的人,自己专心专意在家里安胎养身体。苍嘉也不再出远门,他推掉了很多生意,全心在家里陪伴照顾我。 -- 第99页 全家上下也都进入高度紧张状态,下人们每次经过我的房外连大气都不敢出,生怕惊动了我还有我肚子里的孩子。 我的肚子吹气球似的长大,身体上的肉也一天一天增多,活到这么大,还从不曾试过这么胖。 忍受了行动不便、浮肿、长达几个月的恶心呕吐、失眠、一日几十次方便……等等等等,还有那以为会死过去的疼痛,肚子里的小东西终于呱呱坠地。 是个男孩,小小的,哭声却很嘹亮。长到满月,他的眉眼口鼻越来越像我,苍嘉是越看越喜欢,逢人就夸耀自己的儿子生的多么俊俏。 我所担心的肥胖也总算在四个月后慢慢消去,可是腰身怎么勒都回不到原先的尺寸了。 我担心苍嘉会不会慢慢嫌弃我,他却说:“我觉得你越来越美了。” 不知道为什么,若是别人说这样的话,我一定会觉得那是鬼扯。可这话是苍嘉说的,我就会完全相信。 我们越来越熟悉彼此,不可思议的是,我们的相处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融洽,甚至各种想法也越来越同类。 一天傍晚,我抱着宝宝坐在廊下,远远看见苍嘉走过来,未到跟前就喊我:“月婵,我回来了!” “今日像是晚了点。”我说。 他神神秘秘地小跑过来,先是挥退了所有下人,才在我身边蹲下,从怀里摸出一个油纸包,献宝似的递给我:“我给你买了好吃的。” 我打开一看,居然是撒了辣椒粉的香酥鸡。我小声说:“全叔不给吃辣的呢,他说要一直忌口,才能尽快生下一个。” 苍嘉说:“你都忍了那么久了,偷偷吃一次不打紧的。” 我看他望向我的眼神,里面满满的都是疼爱和纵容,于是就让他放哨,我在一边吃香酥鸡。 时不时他也凑过来让我喂上一块,怀里的宝宝好像完全不曾被我们惊动,仍然香甜的睡着。 我心里忽然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滋味。 很突然的,我问:“你为什么会娶我?” 苍嘉一愣,抬眼看着我,带着微笑认真道:“自然是因为我很喜欢你,非常喜欢。” “可是,你又为什么会喜欢我呢?我是说,这世上有那么多女子,为什么是我?” “因为我死心眼,你又偏偏是第一个住进我心里的人,进去了,就一辈子都不会出来了。”他说。 苍嘉有一个很好的地方,就是他会无数次的告诉我他有多喜爱我,却从来都不会要求我也回报同样的喜爱之情。 我嫁给他的时候,也只是觉得他恐怕会是个最适合我的夫君,并没有什么情意。 可是在这一刻,我隐隐发觉,我开始喜欢上这个男子了,这个叫做苍嘉,身材不算高大,相貌斯文,声音温润,包容我的一切的男子。 因为我开始懂得,刚才心头那股难以言喻的滋味,其实叫做幸福。 (完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