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卸甲后我冠宠六宫》 第1页 [古装迷情] 《卸甲后我冠宠六宫》作者:酒千觞【完结】 文案: 【大女主爽文向】 定北侯府有一对儿性情截然不同的孪生姐妹。 姐姐曲红昭在战场厮杀,妹妹曲盈袖在京城脂粉堆里长大。 妹妹生的妖娆明艳,自小便是京城不知多少儿郎的追逐对象。后来,一道圣旨召她进宫为妃。 但机缘巧合下,曲红昭却代妹妹被送进宫廷,成为了帝王的妃子。 男主视角:这位妃子似乎有些不对劲,她不拈酸不吃醋,不争宠不宫斗,却仿佛是来后宫交朋友的。 惠嫔险些落水,被她所救; 李美人被人陷害,被她澄清; 周婕妤受伤,她认真帮忙包扎伤口; 赵婉仪被太后为难,她去求情…… 直到有一天,帝王发现自己后宫那些斗得你死我活的妃子们,都不再围着自己讨好争宠了,全都围在曲红昭身边一派和谐。 皇帝万万没想到,有一天自己要和妃子们争宠——似乎还争不过。 * 这不是一篇宫斗文,这是一个女将军的故事,她有风骨,也有柔情,走过大漠黄沙,见过锦绣烟华。她愿以手中剑,护山河无恙,却也能在深宫之中,和女孩子们饮酒折花。 三千宠爱和富贵荣华不会迷了她的眼,她不会永远被深宫束缚。 * 冠宠六宫后,将军重披甲。 雄鹰终将翱翔于天际。 在曲红昭心中,最重要的永远是家国天下。 * 偏大女主爽文向,有宫廷线和战场线。 感情线是1v1,但感情线所占篇幅不多。 * 会描写一些女子之间的友谊,以及她们的共同成长。 * 在后宫左拥右抱的不是男主,是女主( —— 一句话简介:以我手中剑,护山河无恙。 立意:身有束缚,心无枷锁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女强 爽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曲红昭 ┃ 配角: ┃ 其它: 作品简评:vip强推奖章 驻边大将曲红昭回京探亲,机缘巧合下代替孪生妹妹进了后宫。她在后宫混得风生水起,不但吸引了帝王的注意,还与各位明争暗斗的后妃结为友人。一朝身份暴露,她将何去何从?这不是一篇宫斗文,这是一个女将军的故事,她有风骨,也有柔情,走过大漠黄沙,见过锦绣烟华。她愿以手中剑,护山河无恙,却也能在深宫之中,和女孩子们饮酒折花。本文用细腻的文笔展现了一个女将军的胸襟与风骨,行文流畅,人物鲜明,是值得细读的一篇佳作。 第1章 胡霜拂剑花 京城。 正是一年春好处,柳叶轻拂,微风和煦。 一大早,通往皇宫的官道两侧便是熙熙攘攘,人声鼎沸。 今日是定北侯府曲家的二姑娘出阁的日子,不少百姓都围在街边等着看热闹。 提起这位曲盈袖曲二姑娘,京城里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她出身定北侯府,定北侯祖上大都是武将,戍守边疆,为大楚江山立下过汗马功劳,世代显赫。 曲盈袖是定北侯府的嫡次女,也是侯府最受宠的女孩儿,自小千娇万宠着长大。她生得明眸皓齿,娇艳如花,引得不知京里多少男儿倾心。 这样的家世,又有这样的容貌,何人嫁不得? 自她及?起,来提亲的人就几乎踏破了侯府的大门,简直让定北侯夫妇挑花了眼。 选择太多,侯府又不急着让女儿出嫁,这才耽搁了几年。 就在京里人人都在猜测曲府的这朵富贵花将会花落谁家时,却未料到,当今皇帝陛下一道圣旨截了胡,召曲盈袖入宫为妃。 这位年轻的帝王,自登基起,便似乎不怎么重女色,后宫妃嫔寥寥,臣子们提议过几次选秀扩充后宫,都被他推拒了。 这次突然召曲盈袖入宫,倒让人不免感叹,哪有少年人不好美色呢?以前不好,只是还没遇到这般绝色罢了。 这道旨意有些突然,但接了旨后,侯府上下都是一片喜气洋洋。 定北侯府要出一位后妃娘娘了。 侯爷分析利弊,觉得这是一桩大好的婚事。今上年纪尚轻,中宫空悬,膝下无子,后宫简单,若曲盈袖能抢先一步生下儿子,也许还有更进一步的可能。 何况她有曲家做后盾,在宫里总不会叫人轻易欺负了去。她的双胞姐姐曲红昭近年在边关屡立战功,正是朝上炙手可热的红人。谁敢欺负曲盈袖,总得掂量掂量自己得不得罪得起定北侯府。 侯府一片喜气,京里有几户人家也偷偷松了口气。 曲盈袖在京城里出名的,可并不只是她的家世和容貌,还有她的娇纵和任性。 当初一位和她不对付的贵女在赏花宴上炫耀新得的和田玉佩,曲盈袖就让婢女回家取来她“用腻了”的玉,在赏花宴上一连砸了几十块价值千金的各色玉佩,几乎件件都比那和田玉佩名贵些。 除了玉碎的声音,周围鸦雀无声,看着那贵女惨白的脸,曲盈袖才笑了笑,让丫鬟停手把碎片收拾了。 后来,听说那贵女被气得大病一场,很久没在人前露面。 这件事之后,再没人敢在曲家二小姐面前争个高低。 -- 第2页 这事传出去,几户想和侯府结亲的人家心里就犯嘀咕了,这是要娶个儿媳还是要迎个祖宗回来? 何况,风闻她还和已经定了亲的男子有过牵扯,实在不堪为良配。 但架不住家里儿郎为了一张脸神魂颠倒,劝也劝不住。 如今皇帝愿意把这位作精收进后宫,这些人家十分感激。 大家都觉得这桩婚事很不错,遗憾的是,曲盈袖本人似乎并不这样想。 眼看离入宫还有半月之期,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她逃婚了。 定北侯夫妇万万没想到这个女儿胆大包天到连皇帝的婚都敢逃,对此豪无防备,就这样让曲盈袖轻轻松松从正门离开了侯府。 ————— 曲红昭回京的日子委实不太巧。 她这几年一直驻守边疆,鲜少归京,这段时间敌国内部在搞政变,正好得知妹妹要进宫,她便腾出时间回京来探望家人。 敲开侯府大门的时候,看着老父亲那冒着绿光的眼,曲红昭险些转身纵马狂奔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然后她被告知了曲盈袖逃婚的消息。 她的老父亲一拍脑门,就想出了一个馊主意,让她替嫁,代曲盈袖入宫。 曲红昭当场劈碎了侯府书房的梨花木桌子以示抗议。 定北侯看着长女粗狂豪迈的模样,又是一行清泪,这和曲盈袖相去十万八千里啊,能瞒得过宫里一群人精的眼吗? 但到底是双胞姐妹,上了妆换了华服后,那张明媚的脸,居然有九成相似。 只是气质相去太远。 定北侯打量了一圈,安慰自己只要曲红昭不说话不动作,大概可以瞒过去。反正皇帝陛下也没见过曲盈袖几面。 自从次女逃婚后,三天三夜没能入睡的定北侯,顶着憔悴的黑眼圈,终于露出一个比较勉强的笑容。 曲红昭觉得他高兴得太早了,于是抛出了一个问题:“我替她进宫,谁替我去戍守边关?” 这确实是个大问题。 曲家虽然显赫,但一向子嗣不丰。这一代定北侯是独子,也是老来子,出生起身子就弱,上不得战场,便安心在京城当了个文官,靠着祖上余荫,也过得很不错。 但当他的妻妾们始终没有为他诞下男丁时,他只能感叹,莫非是天要亡曲家。 他这一代已经没有上过战场了,若下一代再没有男丁,没有能上战场能承袭侯位的人,没有实打实的战功,光靠祖上的余荫能荫庇几代? 眼看定北侯之位无法传承下去,侯府似乎要一代一代走向衰落,曲府的长女,年仅十五岁的曲红昭,主动请缨上战场。 嫡子出生便有了承袭爵位的资格,但她是女孩儿,想要定北侯的位子,她得更加努力些,她必须拿出能让朝里所有人闭嘴的成就。 谁都没指望一个十几岁的姑娘家能做出什么成绩,但曲红袖让所有人大吃一惊。 她似乎完美继承了曲家世代于武学一道的天赋,让曲家剑法在敌军中重振威名。 如今人人见了她,都要尊称一声“曲少将军”。 定北侯做官做得不怎么样,但到底不是个糊涂虫,他很清楚曲红昭到底有多重要,她才是曲家的定海神针,是定北侯府重现祖辈赫赫威名的希望。 曲府少了一个妃子,可以;少了曲少将军,不行。 纵然美色能带来一时的盛宠,但实打实的战功才是定北侯府传承至今的基石。 京里人人都知道定北侯偏宠二女儿,侯府世代积累,家财万贯,侯府的女孩儿过得倒都不差,但这位二小姐的待遇仍是独一份的。为什么偏宠?除了真心喜欢这个天真娇憨的女儿,定北侯这份疼宠也有一半是做给曲红昭看的。 曲盈袖是她唯一的同母妹妹,曲红昭远在边关给侯府建功立业,定北侯就宠她的嫡妹安她的心。 曲红昭到底有没有领会到他的意图尚不好说,但曲盈袖却是实打实的被他宠坏了。 定北侯长叹,曲盈袖如今的地位很大一部分来自于曲红昭,让后者去顶替前者,他承认,这确实是本末倒置。 “你先顶一阵,”定北侯也是有计划的,“为父这边接着找你妹妹,待把人寻回后,借入宫探亲的名义,让你们两个交换回来。” 曲盈袖再怎么胆大包天,也到底是富贵人家千娇万宠长大的女孩儿,从小锦衣玉食,娇生惯养,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离了丫鬟怕是连梳头穿衣都不会。 定北侯此时还能勉强冷静谋划而不是去跳护城河,就是因为这一点。 曲盈袖一向花钱如流水,一条新制的裙子,只要在宴会上穿过一次,就绝不会再碰第二次了。有侯府撑腰,她可以一掷千金,可以连砸几十块玉佩给人难堪,但离了侯府的照拂,她寸步难行。 定北侯觉得这个女儿很快就会撑不下去,只能打道回府。 到时候让她以曲红昭的身份进宫探亲,把两姐妹神不知鬼不觉地调换回来也就是了。 “所以,我们讨论了这么久,结论是要寄希望于陛下是个傻子,妃子被来回调包了两次都察觉不到任何异样。”曲红昭实在不怎么看好这个计划。 “你这孩子,怎么能对陛下不敬?!”定北侯想了想,“不过确实是这个意思,你能领会就好。” 曲红昭拔剑。 -- 第3页 定北侯警惕:“你要干什么?” 曲红昭看了一眼那柄伴她至今的长剑,剑刃上不知染过多少胡人的鲜血。 她挽了个剑花,收剑入鞘,把剑递了过去:“帮我暂时保管吧。” ————— 这就是此时此刻,曲红昭坐在软轿上的前因了。 她上轿前,定北侯夫妇又哭了一场,哭的是眼下的困局。 曲盈袖逃婚,此事是决计不能外传的。 娇养大的女儿跑了,侯府的名声会被连累成什么样子,大家都很清楚。曲盈袖那张脸太美太艳,且平日行为就偶有出格,到时候传言会传向什么方向,定北侯心知肚明,到那时府里其他女孩儿还要不要嫁人?侯府的百年威名,难道就要败在她手上? 何况逃婚可是打了皇帝的脸,一个年纪轻轻便富有四海、掌握生杀予夺大权的男人,在全天下面前丢了颜面,那后果如何,定北侯想都不敢想。 让曲红昭来替嫁,实在是无奈之举。 曲红昭显然也明白这些,才最终点了头。 ————— 曲盈袖出阁这一日,不知有多少爱慕过她的男子,巴巴地守在她必经之路上等着看她一眼。 轿子里的美人听到呼喊声,掀起帘子,却没怎么把眼神分给他们。 曲红昭离开边关时,胡地初春的寒风仍然凛冽,但到了京城,这里春风和煦,百姓们已经换上了春衫。 边关可不太容易看到这样的景象,看着京城百姓一派安乐之态,饶是身处这般困境,曲红昭眼中也微微带了笑意。 “愿以我手中剑,护这山河无恙。” 这是曲红昭当年奔赴边关时,立下的宏愿。 她下意识去握腰间的剑,却想起长剑已交给父亲保管。 前半生,她信奉的是手里的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凡事总有解决的方法。 如今,也是一样。 曲红昭内心既无新嫁娘的羞涩,也无要欺君的慌乱。 此事还未走到死局,前路如何,无非见招拆招,尽力突破困局罢了。 她看着自己的双手,剑不在手,就凭双手破局又如何? 第2章 教她恃强凌弱 第二日清晨。 皇城,景仪宫。 当今中宫空悬,太后娘娘在外祈福,把自己为妃的侄女也带了去。曲红昭这位新任娘娘已经是眼下后宫里位份最高的了,她不需要早起给任何人请安,懒洋洋地瘫在床上,感叹自己居然在宫里实现了赖床自由。 还没感叹完就被身边的李嬷嬷揪了起来:“娘娘,请起身梳妆吧。” 这位从侯府跟来的嬷嬷,十分有事业心,昨日是曲红昭入宫第一夜,陛下却未临幸于她,李嬷嬷显然已经有些急了,熬夜给曲红昭制定好了争宠计划和宫斗一百零八式。 一夜酣然无梦的曲红昭,面对嬷嬷的黑眼圈,愣是生出两分自愧不如之念。 这位嬷嬷姓李,曾在宫廷任职,以前是跟着一位太妃的。后来新帝登基,她被恩赦离宫,如今侯府请了她来,原本是为了提点曲盈袖宫里的一些弯弯绕绕的。 曲盈袖逃婚后,定北侯就让她去曲红昭身边继续发挥余热。不过双胞姐妹换了个人的事,她是不知情的,不过是刚入府不久的嬷嬷而已,定北侯自然不会信任到把这种大事告诉她。 除了她,这次进宫,曲红昭身边还带了一个丫鬟。 丫鬟叫作缠雪,曾是曲盈袖身边伺候的,如今陪着曲红昭进宫,用意不言而喻。 ————— 曲红昭不需要去给别人请安,但宫里有些位份低的嫔妃需要来拜见她,所以李嬷嬷才唤她起身梳妆。 曲红昭无奈地伸了个懒腰,老实地挪到妆台前,任由宫女沾着脂粉的手指在自己脸上描画。 她自己一向是懒得弄这些的,但现在有人主动要给她上妆,她也不排斥,高高兴兴地等着宫女给她描眉。 昨夜是曲红昭进宫第一晚,陛下却未宣她侍寝,宫女们一直提着胆子怕她发火,眼下见她眉眼微弯的模样,宫女心下倒是松了口气,小心搭话道:“娘娘今日心情不错?” 娘娘,没错,现在曲红昭已经是宫里的娘娘了。 昨日,一顶软轿把她抬进了景仪宫。 陛下亲下的旨意,封她为妃,封号为“丽”,赐住景仪宫正殿。 刚进宫便是一宫主位,这尊荣已是少有了。 尤其这景仪宫,高大巍峨,富丽堂皇,雕梁画栋,极尽奢华。 听闻这是前朝末代君王,给最宠爱的妃子建的。为了建这座宫殿,大兴土木,劳民伤财,几乎掏空了半个国库。 这座宫殿建成没多久,民间有人打着诛妖妃的旗号起义,为了安抚人心,这位宠妃被逼死在景仪宫。 又过了没几年,前朝覆灭,末帝也追随宠妃而去了。 本朝开国帝王崇尚节俭,见这景仪宫建得豪奢,便没有推倒重建,就这样把这座宫殿保留了下来。 跟着她入宫的李嬷嬷露出喜色,连声在她耳边说能赐住景仪宫是帝王看重曲家,看中二小姐。 曲红昭打量着这座自己在未来一段时间的居所,景仪宫确实如传闻所言,极尽奢华之能事。 一抬头,便能看到屋顶和房梁上嵌着的一圈夜明珠正散发着柔和的光晕,夜间不用点油灯,殿内也能亮如白昼。待要入寝时,只需伸手轻拉床头的丝坠,便有厚重的绸布落下,遮住明珠的光芒。 -- 第4页 李嬷嬷在她身边感叹:“老奴虽曾在宫里待过,但这景象真是见一次便让人赞叹一次。据说景仪宫几个殿里加起来一共有上千颗夜明珠呢。” “上千颗?的确漂亮,”曲红昭附和,“也难怪前朝那么多百姓起义。” “……”李嬷嬷显然不太明白她的话题是怎么拐到这上面来的。 曲红昭还转头给她解释:“我见过百姓开采夜明珠,这东西很难得的,辽东那边有人称其为血染的萤珠。” 骤然听了一耳朵科普的李嬷嬷茫然:“娘娘去过辽东?” 曲盈袖自是未出过这么远的门的,曲红昭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迅速岔开话题:“嬷嬷说得对,能入住景仪宫是陛下对曲家的恩宠,陛下如此仁厚,小女子铭感五内。” “……” 景仪宫的宫人一一拜见过新主子后,便有宫女引着曲红昭一路进了寝殿。殿里并没有红绸龙凤烛一类的布置,曲红昭也没有着嫁衣,抬她进门的也不是八抬喜轿。到底是纳妃不是立后,这些东西都是逾制的。 而她也不需要在洞房里等着夫君来掀盖头,纳妃是没有这些讲究的,也没人规定皇帝一定要在新妃入宫当晚宠幸她。 这让曲红昭松了口气,她愿意为国尽忠,不代表她愿意给帝王伺候枕席。 陛下昨晚没驾临景仪宫,李嬷嬷很是遗憾,曲红昭却衷心地希望他永远不要来。 ————— 丽妃娘娘出身显赫,又是皇帝难得亲自下旨召进宫的,宫人们当然不敢怠慢。 能被派到景仪宫贴身伺候的宫女自然也是手艺极巧,此时利落地给曲红昭描了柳叶弯眉,又在她额心点了花钿。 大红色的花钿和口脂同色,乌发红唇,衬得这张脸越发艳丽无双。 硬是连缠雪都看呆了眼。 “怎么,不像你的二小姐吗?”宫女退下后,曲红昭看到她这副呆呆的模样,调侃道。 “也不是不像。”缠雪咽了咽口水,京城人人皆知曲二小姐明艳无双。京城第一美人、艳冠京华等等这些溢美之词都被堆在了她头上。可怎么从没人说起曲家大小姐也有这样一副好样貌呢? 缠雪难免替她觉得遗憾,作为女儿家,曲红昭最好的年华都挥洒在边关胡地,京里怕是没几个人知道曲少将军还有这般明媚娇美的模样。 不过容貌虽相似,但她们的美是不同的,缠雪到底是在二小姐身边贴身伺候过的,此时轻易便辨认出了这份不同。 曲盈袖眼尾带些媚色,眼里有潋滟波光,一颦一笑皆勾人心魄。她生性高傲,目中无人,看谁都带着两分漫不经心,看人的眼神会让人平白生出些自惭,生生觉得自己低她一头。 而曲红昭眼神清朗,看着谁都是认认真真的。 缠雪到曲盈袖身边伺候也不过两年,没怎么见过这位大小姐,本以为在外征伐的将军必然是一副铁血威严的性子,但这短暂相处下来,却觉得曲红昭的脾气比凡事都掐尖要强的二小姐要温和得多。 如果曲盈袖本人在这里,大概会有不同的意见。可惜她不在,只能任由缠雪对曲红昭的印象一路驰骋向错误的方向。 ————— 对于刚进宫的妃子,原住民们自然没有一定要来拜见的规矩。来不来拜,全看她们会不会做人、有没有事业心。 今上的后宫委实是寒酸了些,有封号的零零散散加起来才不到十个人,除了一位姓周的婕妤和被太后带走的淑妃,如今已经几乎全聚在了景仪宫的大殿上。 缠雪深吸口气,万分紧张地在曲红昭耳边问:“大小姐,您真的没问题吗?” 曲少将军久驻边关,知道该如何和这些娇娇软软的女孩子们相处吗? 曲红昭看出了她的紧张,拍了拍她的手安慰道:“放心吧,你家大小姐当年也曾是侯府里金玉堆出来的女儿家啊。” 看着这一屋子莺莺燕燕,娇声软语的,曲红昭心情不错,刚想过去和她们亲近亲近,就被李嬷嬷按在了椅子上:“娘娘请保持威严。” 保持威严?我要不要让她们列队训个军规?曲红昭不作理会,只是笑着请众人入座。 大家坐下后,便有一位眼生的宫女被领进来向她行礼请罪。宫女跪在曲红昭面前,态度恭谨地禀告,说自己是永春殿的,替她的主子来告病,言道婕妤因病不能来拜见,请丽妃娘娘恕罪。 “永春殿偏殿就是周婕妤的居所。”李嬷嬷及时在曲红昭左耳边低声补充。 “周婕妤和二小姐有仇。”缠雪在曲红昭右耳边补充。 “……” “娘娘,这是个好机会,”李嬷嬷进着谗言,“称病不见,乃是对您不敬,正好在这些人面前拿她立威。” “这不好吧?”曲红昭推拒。 “娘娘,周婕妤家世平平,又不得圣宠,这后宫里,捧高踩低乃是常事,没什么好不好的,”李嬷嬷分析道,“眼前这些人可不是单纯来拜见您的,她们是来探虚实的,此时拿周婕妤立威,吓吓她们,以后能少些麻烦。” 缠雪也低声劝道:“就这般当作无事揭过,确实不像二小姐的性子。” 曲红昭叹了口气:“那依你们的意思,此事当如何解决?” 李嬷嬷和缠雪对视一眼,达成了共识,李嬷嬷先开口道:“自然是问责于她。” -- 第5页 “算了吧,人家都病了。”曲红昭试图和稀泥,真病假病她倒也懒得深究。 缠雪也不好总背着李嬷嬷说话,便当着她面开口道:“娘娘,她哪是病了?是与二……与您有旧怨,怕您发作她,不敢见您才对。” 李嬷嬷一听,虽然不知这旧怨具体何事,但也皱眉道:“既然如此,您更不需要留情了,娘娘,这后宫就是这样,您不发作她,来日她若得势,势必在您背后捅刀。老奴在宫里待了几十年,这样的事可没少见。” “……李嬷嬷,你以前在宫里跟的是哪位太妃来着?”曲红昭好奇。 “回娘娘的话,是德太妃。” 怪不得,德太妃曾是先帝宠妃,和当时的皇后斗了一辈子,最终谁也没斗过谁,谁的儿子也没能登基为帝。 李嬷嬷也不知是在德妃那里斗习惯了,还是要拿曲红昭弥补德妃没斗赢的遗憾。 “娘娘,”见曲红昭不语,李嬷嬷又劝道,“她不过是个小小婕妤,您要拿捏她,完全不费什么功夫。您若心慈不愿一进宫就动她,先把这宫女拖下去打上几板子也是一样。” 那永春殿来的宫女还跪在原处,恭谨地低着头,不敢去看主位上那轻飘飘一句话就能定她生死的丽妃娘娘。 才多大的小姑娘啊,看着顶多十四五岁。曲红昭的视线落在她身上,发现她已经开始瑟瑟发抖了,忙安抚道:“别怕,你下去吧,转告周婕妤,病了就安心休养,不必来拜见本宫。” 周婕妤刚听说曲盈袖要入宫的时候,是真的被吓病了一场,在这个后宫里,曲盈袖若要仗着位份高磋磨她,她是真的求助无门。周家这些年每况愈下,还是靠她入了宫以后才好些,没人能给她撑腰。 主子都这般恐惧这丽妃娘娘,宫女自然也是畏惧不已,正战战兢兢间,却等来了赦令,大喜之下给曲红昭连磕了几个头,“谢丽妃娘娘。” “娘娘……” “不必再说。”曲红昭抬了抬手,阻止了李嬷嬷。 当过大将军的人,令行禁止,说一不二,举手投足间自带些气势。和曲红昭相处这段时日,李嬷嬷一直觉得她挺温和挺好说话。这一抬手间,却让李嬷嬷下意识闭嘴不敢再多说。 曲红昭微微叹了口气,在边关,在战场上,强者保护弱者已经成了她刻进骨子里的本能。 尤其是刚上战场的新兵,曲红昭总是会着意看护些,尽量不让他们死在人生中第一场战役里。 而在这里,在这个后宫,一个两个都在教她恃强凌弱。 她实在不怎么适应,好在她也并不打算适应。 第3章 莺莺燕燕 在军营待久了,周围大都是些糙汉,骤然回到这十丈红尘中,看到这许多莺莺燕燕,曲红昭很难不开怀。 如李嬷嬷所说,这些人的确是来探虚实的。之前的淑妃娘娘就不太好相处,仗着自己是太后侄女,对她们颐指气使。如今若再来一位喜欢掐架的,她们的日子又要难过了。 但若想要投靠丽妃,也得有些能被看得上的本事才行。她们均家境平平,又不得帝王宠爱,对丽妃可以说是毫无价值,难道嘴上说句投靠人家就肯罩着你? 李嬷嬷此时也在曲红昭耳边轻声劝道:“娘娘,眼前这些人,全都无宠,没什么拉拢的价值。” 全都无宠?曲红昭看着眼前各色美人,觉得皇上多少有些不知好歹了。 生得丑的或是面部有暇的女子,按律本也入不了后宫。如今帝王后宫诸位,就算称不上世间绝色,也是各有风致的美人。一个个玉步款款,轻移莲步,轮番上前行礼拜见,曲红昭出手大方,逐个赏了些昂贵首饰。 轮到一位封号为惠嫔的女子时,她盈盈下拜:“参见丽妃娘娘。” 曲红昭命人拿了一件珍珠步摇想赏给她,却见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奇道:“怎么了?” 大概是被曲红昭的温和语气鼓励了,惠嫔鼓起勇气问道:“娘娘,不知令姊可安好?” 曲红昭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令姊”指的就是她本人:“你识得她?” 惠嫔看起来胆子很小,对着曲红昭说话,语气里都带着不易察觉的颤音:“嫔妾少时曾于花灯节上和家仆走散,险些被人欺辱了去,是少将军救了我。不知她可有提过我,她……还记得我吗?” 曲红昭怔了怔,迅速从记忆中扒拉出一张脸,和眼前的惠嫔对上了号,她有些惊喜:“闻人姑娘,是你?!” 惠嫔原本颇为紧张,听到这话顿时眼神发亮:“少将军她记得我?她对您提起过我?” “她当然记得你,”曲红昭顺势起身捏了捏她的脸,“她还记得你哭红了双眼,她送了只兔子花灯给你,好不容易才换得你不哭。” 惠嫔如今也就十六七岁的模样,有着一张可爱的苹果脸,此时被曲红昭摸的圆脸一红,又听她提起旧事,颇有些不好意思。 安抚羞涩美人,曲红昭那可就有经验了,顺势一揽对方的腰,把人搂进了怀里:“她若看到当年那个哭鼻子的小姑娘长成如今这样一位亭亭玉立的大美人,一定会很开心。” 惠嫔猝不及防间被抱住,不知怎的,这句话和这个温柔的怀抱让她鼻子一酸。她不想被其他人看到自己微红的眼眶,便借着拥抱的姿势把脸埋进了曲红昭颈窝。 -- 第6页 众女子目瞪口呆,李嬷嬷为之侧目。 惠嫔大概也感受到了这些灼热的视线,十分不舍地从曲红昭怀里退出来:“娘娘,嫔妾当年被吓得呆住了,未能亲口向曲少将军道谢,后来想登门致谢时,她已远赴边关。如今嫔妾既入了宫,怕是没什么当面得见的机会了,您若见到她,可否帮我转达一句谢意。” 曲红昭亲手将那支精致的珍珠步摇插入她发髻间:“好。” 当年随手帮的忙,换得对方如今念念不忘,曲红昭心下也有些感慨。 只是她记得,当年的小姑娘是有位青梅竹马的,那小少年与心爱的姑娘走散了,寻又寻不到,急得眼泪和冷汗一起流,还被曲红昭调侃了一番。 有心想再问几句惠嫔是如何入宫的,但眼前还有其他人在,不好厚此薄彼,曲红昭便暂将疑惑按下。 众人见过礼后,曲红昭对着美人实在开心,便捡了几件自己游历时的趣事说给她们听,把大家逗得花枝乱颤。 刚开始众人还悬着心,担心这位新晋的丽妃娘娘不好相处。高高在上、目中无人那还是好的,若是要故意折腾她们才叫糟糕。 但曲红昭几个故事讲下来,她们早忘了刚刚的忐忑,都围在曲红昭身边央她再多讲些。 李嬷嬷和缠雪均有些目瞪口呆,不明白事情是怎么发展到这一步的。所谓拜见,不就是大家走个过场,面上客客气气地说上两句话,就各自散去吗? 说到底,后宫诸位妃嫔,都是为了争夺帝王宠爱活着的,身份天然对立,对此大家都心知肚明,搞这些面上亲昵有何用? 曲红昭并未察觉二人的惊讶,这些事她做得十分自然——当大将军的,没点团结将士们的本事怎么行? “娘娘,您是在哪儿听来这些故事的?”有人好奇道,“绘声绘色的,仿佛您真的经历过一般。” 曲红昭笑着看问话的女子:“你喜欢听就随时来景仪宫找我,我说给你听。” 那女子连忙道谢:“谢娘娘。” 这一声娘娘,简直能叫酥人的半边身子。曲红昭欣赏着眼前的美色,只觉得皇帝不宠她们实在让人难以理解。 当今帝王年纪轻轻,后宫众女自然也不大,里面年纪最大的沈良媛,也不过二十七岁,比皇帝略长几岁。 曲红昭愿意哄人,众女也是着意讨好,相处下来,自然是一场宾主尽欢。 众人依依不舍地散去后,曲红昭回身,对上了李嬷嬷和缠雪呆滞的目光。 “娘娘很喜欢她们?”李嬷嬷语气里饱含着难以置信。 “漂亮妹妹谁不喜欢呢?”曲红昭反问。其实众女里也不是没有年龄比她大的,但她仗着阅历多,看谁都是小姑娘。 一个个大小美人,围着她乖乖巧巧地撒娇,身上还带着好闻的香气,有什么可不喜欢的呢? 曲红昭甚至觉得自己短暂地体验到了昏君的快乐。 李嬷嬷带着恍惚的表情退下,独留下缠雪沐浴在曲红昭审视的目光下。 “说吧,周婕妤和盈袖,什么旧怨,谁的错?” “这……说来话长。”缠雪欲言又止。 “长话短说。”曲红昭在战场上,习惯了精简的报告。 缠雪咬了咬唇,豁出去一般总结道:“她认为二小姐抢了她男人。” “……你还是详细说说吧。” “是,周婕妤入宫前,曾和人定下婚约,本来两家都换过庚帖准备纳吉了,结果那男人突然反悔,说他对二小姐坠入爱河,非卿不娶,以此拒娶周姑娘。当时这事闹得不小,周姑娘闹了个挺大的没脸,自此……便跟二小姐不对付,”缠雪偷眼看了看曲红昭的神色,“要奴婢说,她后来进宫做了婕妤,也是因祸得福,该感谢二小姐才对。” 曲红昭无奈:“这福气给你,你要不要啊?” 缠雪有些不服气,想反驳一句能进宫当娘娘,谁会不愿意呢?但转瞬又想起来,曲盈袖就不愿意,只得把这句话咽了下去。 她想了想,有些事她有心替二小姐隐瞒,但既然要帮曲红昭扮曲盈袖,为防露馅,还是得事无巨细,于是又补充道:“当时,周姑娘气急了,闯进赏花园子里当面质问二小姐,说了些难听的话,结果被二小姐扇了一巴掌,还当着一众贵女的面把她踹下了水,又命人拿竹竿架着不让她上岸,说是让她在水里清醒一下,周婕妤就这般在水里泡了一炷香时间。” “……还有吗?” “没了,”缠雪诚实地摇头,“周婕妤从此以后也不太敢惹二小姐了。” 曲红昭又问:“周婕妤的父亲是不是翰林院的周修撰?” “是。” “我知道了。”曲红昭点点头。 缠雪也不懂她知道了个什么,但到底对曲盈袖比较忠心,说完还想着维护两句:“这事真不是二小姐的错。” “那是谁的错?” 缠雪斩钉截铁:“狗男人的错!” “……” “周婕妤那什么未婚夫婿,二小姐根本就看不上,是他自己发癫,”提起此人,缠雪尚有些忿然,“还平白连累二小姐被人议论。” 曲红昭颔首:“周修撰家里的事我听说过,这事确实未必怪盈袖。” “您真的不怪二小姐?”缠雪有些惊喜。 曲红昭瞪她:“只是说退婚的事不怪她,没说把人推下水的事也不怪她。” -- 第7页 听了这话,缠雪心下却是放轻松了些。她一直以为大小姐被迫替嫁,提起二小姐必然是满腹的怨气,此时听曲红昭提起妹妹的语气,发现倒是她自己想多了。 “您不恨二小姐吗?”缠雪的问题脱口而出。 “恨倒是谈不上,”曲红昭摇头,“但等她回来,一顿打是逃不了的。多大人了?做事还不过脑子。” “……” 曲红昭边和缠雪聊天,边翻着手里的小册子,这是入宫前李嬷嬷便给了她的,册子里记载了宫里众妃嫔的家世背景。只不过之前曲红昭没当回事,如今见了人才想起来翻资料。 宫里目前的所有低位妃嫔,出身都不高,没有一个家里是重臣或机要职务。皇帝也从未表现出对其中任何一位的偏爱。 直到后来太后娘娘做主纳了娘家侄女为淑妃,打破了后宫的平衡,皇帝才又搞了个曲家女进来。 他搁这儿玩制衡呢?曲红昭费解。 好在她这人比较想得开,想不通就不多想,把册子一扔,起身对缠雪道:“走吧,随我去见见周婕妤。” “啊?”缠雪怔了怔,“您要去给二小姐报仇吗?” “报什么仇?冤家宜解不宜结,我这个做姐姐的,若能解就帮她解了吧。” 第4章 用女孩家的名声全了他的体…… 曲红昭雷厉风行,说走就走,话音一落,就起身打算出发。 缠雪跟在她身后,颇有几分犹豫:“大小姐,周婕妤她大概不太吃好言相劝那一套。” 以缠雪对周婕妤的了解,此人向来小性儿,一直记恨着曲盈袖的“夺夫之仇”,可不是几句话就能劝得回来的。 观曲红昭对其他娘娘都如此温和,若对周婕妤也温声软语地劝和,那她八成面上假意应承了,背地里却还不知怎么揣测、防备呢。 大小姐不了解周婕妤的性格,怕是一份好心要白白浪费了。 “别担心,我与周姑娘当年也算有过一面之缘,虽远算不上熟悉,但也稍有了解,”曲红昭对她微笑,看起来既温和又无害,“再说,去试试又没什么损失。” ————— 一路上,曲红昭又问了缠雪一些问题,后者自然有问必答。 两人很快到了永春殿。 宫妃的服色按品级有严格区分,不能逾矩,所以宫人们就算不认得这张脸,看到这身打扮也猜得到这位便是新入宫的丽妃娘娘。 “参见丽妃娘娘。” 听到宫人唱喏,永春殿偏殿内一片兵荒马乱。 周婕妤骑虎难下,只得躺到塌上装病。好在那一张被吓到惨白的脸,倒是省了涂粉伪装的功夫。 入宫近一年,她已经少了些女儿家的天真,她很清楚,宫里不比宫外,这里的冲突再不是宫外那种贵女们之间的拌嘴斗气。 宫里人斗起来,是能要了人的命的。 何况,她当年指着曲盈袖鼻子骂她是个不知廉耻到处勾引男人的狐狸精,怕是把人得罪狠了。 以曲盈袖这厮有仇必报的脾性,周婕妤也不敢相信她会放过自己。 周婕妤裹在被子里战战兢兢,着实不知自己当年是哪里来的勇气。 曲红昭在宫人引路下,很快出现在卧房门口。周婕妤心下一紧,看着对方长腿一迈,两步就到了自己床前。 新晋的丽妃娘娘这几步迈得挺大,似乎不怎么合乎礼仪,但这走姿行云流水般,倒也并不显得粗鲁。 “嫔妾见过丽妃娘娘,”周婕妤做出一副虚弱状强撑着支起身子,还十分逼真地咳了两声,“请恕嫔妾无状。” 曲红昭在床边坐下,托着腮欣赏她装病的模样:“怎么?当年敢对我出言不逊,现在连见我一面都不敢?” 周婕妤僵在床上:“娘娘,嫔妾偶感风寒,头晕体虚,下不得床。慢待了您,请娘娘恕罪。” 曲红昭手指在她腕上一搭,感受到她有力的脉搏,就知道她在装病。 周婕妤被摸了手腕,心下悻悻,也不知曲红昭动作怎么这么快,她想躲却被直接按住,连忙道:“娘娘,若害您染了风寒,那可是嫔妾的罪过了。” “行了,别装了,”曲红昭打断了她的请罪,“我来就是为了告诉你,不用防备我,该怎么样就怎么样,我若真要找你麻烦,你无论如何都躲不过,把自己吓得龟缩在永春殿有什么用?” “……”周婕妤笑得尴尬,“娘娘何出此言?” 曲红昭笑了笑:“你和我之间的仇怨,无非也就是退婚那一桩。但我觉得,这件事着实不能怪在我头上。” 周婕妤脸色青一阵红一阵,这厮果然是来戳自己痛处的,她不情不愿地接话:“嫔妾自然不敢责怪娘娘。” 曲红昭看出了她的言不由衷,也不恼怒,只是问道:“他若真喜欢我,怎么会把那种事到处宣扬,难道和定了亲的男子有牵扯,对我来说是桩好名声不成?” “他若不喜欢你,怎么会为你退婚?闹出这种事,对他自己而言又是什么好名声吗?” “一个少年爱风流的名声罢了,有人会说他傻说他痴,但这世道对男子总是宽容的,大家笑笑也就过去了,没人会永远记得这种事。比起你我,他的损失简直可以忽略不计。” 周婕妤听了,下意识想争辩,张了张口,却又不知如何反驳,骤然听了这样一番话,她只觉得心下乱糟糟的,一时间垂首不语。 -- 第8页 曲红昭轻叹:“看看这件事里你得到了什么,我得到了什么,而他又得到了什么,你就该知道整件事的始作俑者是谁。” “他……得到了什么?”周婕妤怔怔地问。 “名声。少年人一时贪恋美色,总比背信弃义、明哲保身的名头强上太多。” “什么背信弃义、明哲保身?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被退婚是什么时候的事?” 周婕妤深吸口气,语气生硬地回答:“回娘娘的话,是建平三十一年五月。” “那你还记不记得,赵知州出事是什么时候?” 周婕妤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什么赵知州?” “赵知州的事当年闹得那么大,令尊是他的同门师弟,你真的没关注过此事?” 周婕妤脸色白了白,一时竟有些恐惧,脑海里那些隐隐的猜测,似乎就要被得到证实。 “也是建平三十一年……可是赵知州和我有什么关系呢?他只不过是家父的同榜,又同样拜过李学士做老师,就算有个师兄弟的名头,但他们根本没什么交情的。” 赵知州官途比周修撰好得多,他其实不太看得上这个师弟,一直觉得他死脑筋,两人私下不睦已久。 不过周婕妤可不愿在曲盈袖面前矮一头,这话当然不会说出口。 “我知道。” “你知道?” “赵知州和令尊政见相左,他们之间不但没交情,还闹得不太愉快。这件事你知道,我也知道,遗憾的是当年和你议亲的人并不清楚。令尊想必也不会把与师兄不睦之事到处宣扬。” 周婕妤闭了闭眼:“你难道想说,他是怕我父亲被赵知州连累,才突然悔婚的?” “你不信?” “我们两家也算有些交情,他若要退亲,直说便好,难道我还会痴缠他不成?他何必多此一举拿你作筏子?何况父亲并没有被赵知州连累,先皇陛下没有追究父亲的责任,也没有贬过父亲的官。他何必急着撇清关系呢……” 你只不过是在为你自己开脱。 周婕妤到底没有彻底失去理智,及时把最后一句话吞了回去。 曲红昭屈指在她额头上敲了一记:“当初你不明白,现在还想不通?周新柔,你进宫一年,胆子变小了,脑子倒是没怎么长。” 周婕妤惊愕地捂住额头,这一敲倒不算疼,她被这略带亲昵的动作敲得一怔,刚刚的满腔怒气蓦得泄了去。 “让我猜猜,”曲红昭继续道,“他坚持退婚后,他父亲是不是上门赔罪,说了些诸如犬子不懂事,自己拦不住他,但是已经重责于他之类的话?” “……你怎么知道?”周婕妤问出这一句后也反应过来,她还有什么不懂的呢?无非是他们担心被连累,想趁早摆脱周家这个亲家,又怕说出去不好听,便干脆让儿子拿曲盈袖当借口。 让小辈背个贪恋美色的名头,自然是比他们全家怕事悔婚说出去好听些。 当时京里爱慕曲家二姑娘的男儿着实不在少数,拿她做托词,既方便又可信,连定北侯府的人都并未起疑。 这个男人一家子,不过是用两个女孩儿的名声全了他们的体面。 “你可有证据?”周婕妤追问道。 “没有,你爱信不信。”曲红昭的劝解显得非常不走心。 “……”周婕妤咬了咬牙,她嘴上不肯认,但想起父亲当初那段时间的愁云满面,心下其实已经有了答案。 那人家中也并非什么高官显贵,拿捏不准上意,便提前规避风险,似乎也不算什么奇事。 只是她被退婚后丢尽颜面,被人指指点点,不停地被拖出来和曲盈袖做比较,家里的姐妹面上安慰,话里话外却也流露出两分埋怨,觉得她带累了家里名声。 周新柔那时候是个挺倔强的姑娘,对此当然不服,她还是她,凭什么因为被退了次婚,就要被贬低嘲笑? 明明大家都很清楚,这件事并不是她的错。难道貌不如人就活该被退婚吗? 她还总听到有人对她的容貌加以议论,说她确实不如曲家二小姐远矣。甚至有不认识的人特地给她下帖子,就是为了看看她丑成什么模样,居然让已经换了庚帖的准夫婿退了婚。 周新柔好歹也是个清秀美人,被这么贬低自然咽不下这口气。 若非如此,她也不会被激得一时怒气上头去找曲盈袖的麻烦。 那段时日她算是尝尽了人情冷暖,要不是机缘巧合进了宫,她这辈子还不知要怎么样。 她进了宫,才算扬眉吐气了一回,你们造谣我是丑八怪,如今陛下封我做了婕妤,看你们还有什么话说? 如今却得知,原来那家人要退婚,是为了这么个理由。 简直可笑至极,毫无担当。 周婕妤一时觉得他们可恶,一时又觉得自己实在蠢笨,就这般被他们轻易骗过,把仇恨都转移到了曲盈袖身上,还当面去质问她,简直是帮他们在众贵女面前坐实了这个谎言。 怪不得当时曲盈袖要让她待在水里清醒一下。 她有种想大哭一场的冲动,但又不想在曲盈袖面前失态,只是有些别扭地问:“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 “冤家宜解不宜结,”曲红昭解释,“你退婚的事,我们都是受害者,实在没必要互相仇视。” -- 第9页 说来可笑,当初周婕妤被退婚时,连家里的姐妹话里话外都怪她不够有魅力,勾不住男人的心。 唯一一句“你是受害者”,居然从眼前这个人口中得到的。 周婕妤终于觉得眼前这张明艳的脸看起来稍稍不那么讨人厌了,心下微动,难得说了句真心话:“可我们现在都在帝王后宫,总有要相争的一天。你应该很清楚,不是你现在说不仇视我,就可以做到的。” “我有什么可仇视你的,你很得宠吗?” “……”周婕妤被噎了一下,嘴硬道,“我怎么知道你这么说是不是要降低我的警惕,然后借机对付我?” 曲红昭惊讶地反问:“我要对付你还用得着先降低你的警惕?是什么事给了你这种错觉?” “……”周婕妤想哭的冲动被这三言两语怼回去了,心下只觉得这厮还是这么令人讨厌。 第5章 女训女诫 回景仪宫的路上,缠雪的嘴角压抑不住地上扬。 曲红昭奇道:“你在笑什么?” 缠雪老实作答:“奴婢在回味周婕妤被您怼得无话可说的模样。” 曲红昭失笑:“你是有多恨她啊?” “她当着众人的面骂二小姐是狐狸精,奴婢咽不下这口气嘛。”缠雪讨好地冲曲红昭笑了笑。 相处这段时日,大小姐一直待人温和,似乎整个人都没什么脾气,对宫中的低位妃嫔们亦是如此。她本以为曲红昭对周婕妤也要搞怀柔这一套,没想到大小姐连消带打,不到一炷香时间就解了一桩陈年旧怨。 虽然她们离开时,周婕妤看起来更生气了。不过这旧怨,应该也算是解了吧?缠雪不甚确定地想。 其中真相,令缠雪亦颇为讶然,恋恋不舍地回味完周婕妤受挫的表情后,感叹道:“原来事情竟是如此,那男子当真可恶,不过大小姐您是如何得知此事真相的?” “猜的。”曲红昭的回答显得非常不负责任。 “这也能猜?” “那男子如此坚定地退婚,仿佛退了婚就能娶到盈袖似的,他如此作态其中必有因由。旁人也许会觉得是盈袖给了他什么暗示,但我和二妹到底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曲红昭解释,“她这人身上毛病不少,但绝不会去招惹有妇之夫,这一点我还是能肯定的。” 缠雪有些惊讶:“到底是您了解二小姐,当时连侯爷都觉得二小姐有错呢!” 当时这事闹出来后,虽然定北侯宠爱次女,并未加以责罚,但也免不了批评几句。 “你家二小姐可受不了这委屈,”曲红昭笑了笑,“那男子被折腾得挺惨吧?” “这您也能猜到啊,”缠雪忆起往事也笑了起来,“那人被套麻袋打了一顿,他去报官,无果。然后几乎每个月都要被打一次,派人打了差不多一年,二小姐才消了气放过他。也不知道二小姐一个闺阁小姐从哪里学来的套麻袋打人的手段。” 曲红昭心虚低头,她当年不但教过曲盈袖套麻袋打人,还教过打什么位置能让人疼痛不已却又不留下明显伤痕,显然这份知识已经被她二妹活学活用了起来。 缠雪并未注意到她这份心虚,继续道:“不过要我说,他真是活该。若不是大小姐您机缘巧合进了宫,周婕妤岂不是要仇视二小姐一辈子?” 谈话间,两人已经到了景仪宫,李嬷嬷迎了过来,缠雪也不再多说。 ————— 和众位嫔妃见过面,又去见了周婕妤,也不过才一上午过去。曲红昭用了午膳,将景仪宫前前后后逛了一遍,又在寝殿里待了一下午,竟一时不知自己该做些什么。 平日里她每日都要练剑,但此时自然是不方便在宫里练的。 她翻了翻陪嫁书箱想找本书看,却发现其中大多都是些女诫女训之类,有本名字很像话本的,曲红昭好奇翻了翻,却是讲前朝一位贤德女子,在丈夫外出赶考时任劳任怨侍奉公婆多年,毫无怨言,后来丈夫高中状元,为夫君前途计,又主动劝他迎娶恩师家的小姐,自降为平妻的故事。 文中对这位女子的识时务、明事理大为赞誉,故事不长,曲红昭凑合着看完,打了个哈欠。 定北侯夫妇自然也不是要为难这个女儿,故意在书箱里塞这些无趣的故事。实在是当下女子陪嫁书箱里,大多都是这类书籍。 何况侯府送进来的每样东西都要由内廷登记入册,自然不方便给她带些兵法或者有趣的志怪、情爱话本之类。 除了这些,便是几本琴谱和讲绣花女红的书,曲红昭对此也着实没太大兴趣。 还有一部《诗经》,也是她早就读过的。 无奈之下又拿起另一本,这本与刚刚讲女子贤德的文章正相反,讲了一个丈夫过世后不到三年就改嫁的女子,最后沦落到多么凄惨的结局,连子女都耻于认她为母。带了些警世意味,分外发人深省。 曲红昭茫然地读完,觉得自己很有必要发展一项新爱好。 放下这几本趣味性与教育性并重的读物,曲红昭深觉自己还不如再去看一遍李嬷嬷提供的妃嫔背景资料来得有趣。 她踱步到书案前,宫女见她要练字,便给她磨墨,墨汁里加了金箔,曲红昭随手写了一行字,注意到纸上还散发着幽香。 曲红昭屏退宫人,开始写信,并虔诚希望收到信的人不要怀疑他们家那平日里随便拎块破布就能写字的大将军是否被什么奇怪的东西绑架了。 -- 第10页 边关之事,她略有些放心不下,她长时间不在,也不知道那群不孝子会闹腾成什么样。 信写好后,曲红昭利落地封口,盖上火漆印,唤缠雪过来,让其务必亲手交给定北侯,并请后者将此信转寄边关。 宫廷内外都默认丽妃娘娘将成为新晋宠妃,她身边的宫女要出宫办事,简直一路畅通。缠雪领了腰牌,直至出宫,都并未遭遇严格盘查。 送走缠雪,曲红昭立在案前练了会儿字,她和曲盈袖少时曾模仿过彼此的字体,对此倒并不陌生。 练了半个时辰,曲红昭放下毛笔,百无聊赖地思考还有什么事可以打发时间。 在边关时,她得了闲,最喜欢在草原上纵马。关外草原广阔,一眼望不到边际,一路迎风疾驰,简直什么烦恼都忘了。 驻守边关几年间,她已经习惯了那片更广阔的天地,如今骤然被束缚在宫中,难免有些不适应。曲红昭在殿中来回踱步,心下盘算着明日去其他嫔妃那里打听打听她们平日里有什么消遣。 好不容易挨到了晚膳时分,曲红昭举步出门,在外殿的桌上看到一只精致的食盒,她打开盖子探头看了看,盒子看起来不大却内有乾坤,里面共有一十二样点心,每种只有两块,均是十分精致小巧。 曲红昭捻起一只玉露团放入口中,顿时眼神一亮,这味道清新鲜美,绵软清甜,十分合她的口味。 宫女看到她,忙行礼道:“娘娘,这点心是李嬷嬷吩咐,请您给陛下送去的。” “他还用我送点心?”曲红昭又捻起一块栗粉糕,“难道皇帝陛下还缺这一口吃的?” 李嬷嬷恰在此时进了殿,手里还拎着另一只食盒,恰好听到她这句,心下无奈,让宫女退下后才劝道:“娘娘,这是奴婢亲手准备的点心盒子和汤品,老奴打听过陛下的口味,这几样点心都是按照他的喜好做的。” “他很有品味,”曲红昭称赞道,“就是分量少了点。” “这是准备给陛下做宵夜的,不是正餐,何况宫里人吃东西都是这样的,讲究少食,”李嬷嬷解释,“京里那些勋贵之家不也一样吗?娘娘见过哪位贵女是吃起来没完的?” 曲红昭笑道:“今日就让嬷嬷见识见识。” 李嬷嬷嘴角一抽,要去盖上食盒,被曲红昭眼疾手快又抢了一块。 “娘娘,这些甜食还是少用些为妙,当心发胖,”李嬷嬷十分有事业心地劝道:“您看今日来拜见的诸位嫔妃,哪个不是纤腰楚楚、婀娜多姿?” “是啊,她们可真好看,”提起这个话题,曲红昭就精神了,“别看惠嫔有一张小圆脸,但腰身却也是纤细得很,抱起来手感真不错。” “……”谁跟你说这个? 李嬷嬷尚茫然间,曲红昭已经飞速赞美道:“嬷嬷的手艺真教人惊艳,这玉露团唇齿留香、色味俱佳,着实令人回味无穷。” 她忽悠人很有一套,在边关时,厨娘就喜欢她嘴甜,日日给她加餐。 会做几样拿手家乡小吃的将士们,也没少被她忽悠着下厨。连一向高冷的军师大人发现这位大将军一挨饿就脑子停转后,为了满足这厮的口腹之欲,都没少跑厨房。 李嬷嬷在宫里这么多年,什么没见过,哪是轻易能被两句赞美话骗到的?但曲红昭表情实在太真诚,尤其是持续往口中塞糕点的动作十分有说服力,让她的话不似作伪。 李嬷嬷被她哄得有些开怀:“老奴的手艺不是自夸,那可是太妃娘娘和先皇陛下都称赞过的。” 曲红昭点点头:“本宫第一次见嬷嬷亲手下厨,自然要多吃些,方能不辜负嬷嬷的手艺。” “……这是让您给陛下送去的,奴婢打听过了,陛下几乎日日都在御书房待到很晚,娘娘晚些把这些吃食当宵夜送去,陛下许会让您留宿呢。您刚进宫,越早得到宠爱越好站稳脚跟。” “陛下勤政是好事啊,我可不想去打扰他。” “这怎么能是打扰呢?”李嬷嬷试图给她讲道理,“陛下膝下无子,您若能早日为他开枝散叶,也是于国有功啊。” 曲红昭很想拿先帝时的两位皇子给她举个反例,但也知道深宫之中不比侯府,容不得她口无遮拦,于是只摇头道:“陛下还年轻,急什么?” “他不急,您得急啊,”李嬷嬷分析利弊,“现在不把握机会,等淑妃娘娘随太后回宫,您就得和她争了,那可是太后娘娘的亲侄女,在宫里有靠山的……娘娘您在听吗?” “在听,在听。”曲红昭一边咽下口中的糕点,一边示意李嬷嬷自己有认真听话。 “……这盒子您已经吃了一半了,还怎么送?” “我不能吃吗?”曲红昭委屈地看着她。 曲红昭这双清澈见底的眼睛,做委屈状时着实令人难以拒绝,李嬷嬷无奈妥协:“能吃,吃吧。” 曲红昭笑得像只小狐狸:“那本宫就先谢过嬷嬷了。” 李嬷嬷看她这副模样心下到底软了一软,刚进宫的姑娘还不懂宫廷残酷,有些天真情状也是平常。毕竟是被娇宠大的女孩子,从小在侯府养尊处优的,没见过人间最真实的模样,自己今日就不逼她了吧。 若是李嬷嬷知道眼前这位被自己当成小白兔的姑娘家,就是在尸山血海中趟出了一份战功的曲红昭曲少将军,怕是要惊掉下巴了。 -- 第11页 她叹着气打开盛汤的盒子,给曲红昭盛了一碗莲叶羹:“不够奴婢再给您做。” 曲红昭欢呼着抱住了李嬷嬷,后者一脸无奈,眼神里却到底多了两分笑意。 第6章 天子驾临 夜晚,曲红昭让宫人们都去休息,独自一人坐在寝殿里,抱着膝在窗前赏月。 景仪宫风景很好,旁边也没什么其他建筑物挡着,从窗口望出去,视野也算开阔。 曲红昭身边放着一壶清酒,外加半食盒的点心。 在军中忙碌的日子居多,突然闲下来居然还有点不习惯。 正无病呻吟间,突听得宫人来报陛下今夜要摆驾景仪宫。 来报信的宫女面上一片喜色,曲红昭心下只剩一片凄凉。 她刚抱怨一个人无聊,上天就给她送了个皇帝来陪,倒也不必这般体贴。 曲红昭欲哭无泪。 宫女连忙要给她重新梳妆,她也只能任凭摆布。 她颓废得太明显,宫女都怔了一怔:“娘娘不高兴吗?” “没有,”曲红昭抹了把脸,“第一次侍寝,有些紧张。” “娘娘这般花容月貌,有什么可担心的呢?”宫女说着讨喜的恭维话,“陛下一见您,保证以后日日驾临景仪宫呢。” 曲红昭强颜欢笑:“那可真是太棒了。” 宫女手很巧,三两下便给她挽好了堕马髻,上了妆,又伺候她换了件水红色带薄纱的裙子。 这裙子略有些露骨,若气质压不住,看起来怕是会有两分风尘气。穿在曲红昭身上,却衬得她越加明艳照人。 李嬷嬷以为姑娘家会羞涩,正想上前劝解两句,却看曲红昭在铜镜前欣赏自己:“还不错嘛,挺适合我的。” 别看她在边关时整日做武人打扮,但她也不排斥漂亮衣服,如何妆扮她都接受良好。 何况,她在边关待久了,那里风气和京师不同。边陲几座小城,随时有被敌军破境、全城人都丢了命的可能,便有人趁着有机会时纵情享乐。 她偶然观过几次伶人歌舞,这些对于京城人士来说比较露骨的样式,在边关却也不算罕见。 曲红昭在那里见过热情爽朗的女子,直来直去。刚开始,还有女孩子试图调戏她这位仗着曲家背景空降到这里的小将军,虽然只是开玩笑,但也把曲红昭搞得很是不好意思。 但在边关待了几年,她倒是把京城贵女那份矜持羞涩忘得差不多了,基本没人再敢调戏她,只剩下她调戏旁人的份。 曲红昭这一身水红实在太漂亮,一旁的宫女都忍不住称赞道:“娘娘可真好看,这京城第一美人之称当真名副其实。” 曲红昭闻言霸气地一挥手:“不敢当。” 李嬷嬷正打算嘱咐她些侍寝的注意事项,见她这般举止嘴角一抽。 曲红昭这一身美则美矣,但就是眼神不对,你穿着这一身要勾引人的轻薄纱衣,却带着这种仿佛随时要给人训军规的眼神是怎么回事? “娘娘,”李嬷嬷伸手给她整理袖口,在她耳边轻声道,“待会儿伺候陛下的时候,眼神要柔一点媚一点。” 曲红昭又开始颓废:“这也太难为我了。” 李嬷嬷让宫女过来示范,示范过后,曲红昭立刻自信点头说自己懂了,这不就是抛媚眼吗?她擅长得很。 李嬷嬷不信:“那您做一个给奴婢看看?” 曲红昭十分配合且流畅地给她抛了个媚眼。 李嬷嬷陷入沉默,这媚眼的确是媚眼不假,问题是它看起来不像是女儿家含羞带怯的那种引人怜惜的妩媚眼神,反而像是登徒子抛给女孩子的那种带调戏性质的媚眼? 您要是侍寝时抛这么一下,不知道皇帝陛下会不会产生一种被登徒子调戏了的错觉? “怎么样?”曲红昭毫无自知之明,尚觉得自己这个媚眼十分到位。 李嬷嬷看着她仰着脸一副等待表扬的神色,不忍打击她,遂违心点头称赞道:“很好,但是不要对陛下做这个表情了,娘娘您待会儿平常些便好。” “好吧。”曲红昭感觉自己一身魅力无处安放,正好在镜中对上宫女的眼神,便顺势给她抛了个媚眼。 那宫女怔了怔,脸色微红地低下头。 果然!自己的感觉没有错!李嬷嬷在内心呐喊。 众人在忙乱中,曲红昭却注意到缠雪的神色有些不对,但眼下也着实没空闲去问她。 一阵兵荒马乱后,终于等到了陛下驾临。 众人俯身跪拜。 曾经在大殿之上,曲红昭对这位少年天子行过君臣之礼。 以宫妃的礼仪下拜,倒是头一回了。 李嬷嬷刚交待过的盈盈一拜显然被她忘在了脑后,曲红昭一撩裙摆,脊背笔直地跪了下去。这一身轻飘飘的水红色纱裙硬是被她撩出了将袍的气势。好在她没接着抱拳把一声洪亮的“参见陛下”喊出口。 皇帝陛下倒没有计较她这略显奇怪的礼仪,只是令众人平身。 大家起身后都低下头不敢冒犯圣颜,唯有曲红昭趁机打量着他。 少年天子龙姿凤章,气宇不凡。 也难怪当初在众多宗室子弟中,一眼便教先皇看中,选了他做皇位继承人。 她对这张脸当然不陌生,当年先皇时二子夺嫡牵连惨重,后来先帝发现自己病重后,以防再生乱,就秘密派人把曲红昭调了回来。 -- 第12页 曲红昭的祖父曲老将军,曾做过先帝伴读,两人少年时交情很好,先帝对她的信任多少有几分曲老将军的情面在内。 眼前这位少年皇帝接传位圣旨时,曲红昭的三万边军就驻扎在京师北门之外,而她本人,就站在他身侧不远处,身上甲胄齐全,手里提着长剑。 先皇要的就是这份压力与威慑。 这至高无上的皇位谁不想分一杯羹?先帝时的皇子夺嫡卷入了太多人,太多势力。以至于先皇病重要用人时,能肯定毫无异心的居然就只有一个年纪轻轻的曲红昭。 好在她到底镇住了场,少年将军抱着剑不声不响地站在那里,背脊挺得笔直,一动不动,面无表情,宛如一柄锋利的刀,给皇城里各有心思的宵小们带来了无形的震慑。 她在大殿门口守了近十个时辰,直到丧钟传来,曲红昭闭了闭眼,知道那位肯赏识她、提拔她的老皇帝驾崩了。 从先皇驾崩,到新帝登基,曲红昭一直守在宫里,连陛下的膳食都要过她的手。 那段时间,她自认和皇帝也算结下来些兄弟般的情谊。 新帝正式登基,一切尘埃落定后,先帝身边的大太监对她行了一礼,赞了她一句:“少将军不负曲老将军遗风。” “公公言重了。”曲红昭回了一礼,在各方势力投来的复杂眼神中离开皇宫,走出宫门,又对着先帝寝宫的方向拜了两拜,才直奔北城门,率大军回转边关。 新帝已登基,她的三万边军若不即刻离去,就是天大的把柄了。 虽然她觉得这位小皇帝并不是一位残暴的人,但曲红昭当然不会拿几万边军的身家性命去测试帝王的底线。 后来她远在边关,却也听说这位新帝让京里的勋贵世家们头疼了好一阵子。 他不是先皇的子嗣,先帝的两位皇子出事后,老皇帝从宗室过继了他。 京里世家不了解他的喜好、性情,为了讨好新帝,很是慌乱了一阵。 但想讨好一位皇帝,最方便简洁的方式,当然就是往宫里送女人。 新帝大概也看出了他们的小算盘,女人一概不收,选秀绝不松口。 几大世家纷纷折戟之后,群臣开始道貌岸然地力谏。先帝就是因为子嗣不丰,最终闹得要从宗室过继,多现成的例子。 群臣大有一种皇帝不点头就要死谏的气势。 皇帝最终倒是妥协了,陆续收了几位女子进后宫,但都是家世平平之辈。 这与其说是收后宫,倒不如说是少年天子和世家的拉锯战。 ————— 曲红昭还在追忆往事的时候,宫人们已经识趣退下,寝殿里独留帝王和丽妃二人。 皇帝大概也没什么临幸妃子的经验,和曲红昭很是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 为了打破尴尬,曲红昭拿起窗边的食盒递了过去:“吃吗?” 皇帝捻起一块豌豆黄:“朕还是第一次见到拿只剩半盒的点心招待朕的。” “不吃就还我吧。” “谁说朕不吃?” 这别扭劲儿让曲红昭没忍住笑出声。 皇帝想瞪她一眼以保持威严,但大概也觉得自己刚刚的举止太幼稚,没忍住也跟着笑了起来。 他笑起来,还有几分少年人的天真。 曲红昭倒是怔了怔,当皇帝一年多了,他居然还没怎么变。 她当初在大殿前第一次见到他,就觉得这位小世子一定是一个很幸福的家庭养出来的,神色里还带着些天真和骄矜,被选中做帝位继承人的时候,不但没有狂喜,反而仿佛被赶鸭子上架一般为难。 如今曲红昭被赶鸭子上架般当了丽妃娘娘,回想起此事,难免对这位少年天子带了两分感同身受般的同情。见他刚吃了点心,就随手拿起一边的酒壶,给他斟了一杯清酒。 没有曲意逢迎,她的动作就像给同僚倒酒一样自然。 皇帝拿起酒杯一饮而尽,转头看她:“坐吧,在朕面前无需拘谨。” 曲红昭依言在他身侧入座。 皇帝问她:“进宫之后还适应吗?” “还好。” 皇帝认真对她说:“如果有什么不适应的地方,就来告诉朕。” 曲红昭知道自己此时应该起身施礼谢恩,但皇帝看起来很真诚,所以她只是微笑着回了一句“好”。 “当初若不是你姐姐,朕未必能活着登基,”皇帝自斟自饮了一杯,“如今你进了宫,朕理当照拂于你。” 他说得倒并不夸张,当初夺嫡之争里连先皇的亲生子嗣都被弄死过,在那些为了帝位杀红了眼的人看来,他一个宁王世子算什么? 京里人人都知道曲少将军护新帝上位有功。定北侯府如今的地位水涨船高,和曲红昭当初三万边军镇京师脱不开关系。 但小皇帝说了这话,曲红昭就忍不住想笑,觉得他实在不怎么会讨姑娘欢心,哪有在宠幸妃子的时候提人家姐姐的功劳的? 虽然身为帝王,大概也不需要学会这个,自有人主动去讨他的欢心。 他这一杯接着一杯,曲红昭也看出来了,他大概是心情不太好,想找个人说说话。 皇帝在朝上的确有些麻烦事,但他显然不觉得曲二小姐会关心朝政,便也不拿这些烦心事来困扰她。 他不说,曲红昭也不问,等他自斟自饮把一壶酒都喝完,一抬头,发现桌上的点心都已经进了丽妃娘娘的肚子。 -- 第13页 “……” 曲红昭注意到他的眼神,慢悠悠地起身:“妾身这就吩咐人再呈些糕点上来。” “不用了,”皇帝意兴阑珊地摆了摆手,“朕想就寝了。” 于是曲红昭撸了撸袖子,准备帮他更衣。 皇帝见她这架势,居然后退了一步,他看了看床,又看了看曲红昭:“朕……朕不是要你做这个……” 曲红昭看着他警惕的模样,觉得皇帝显然没有要自己伺候枕席的意思,放心之余忍不住稍稍反省了下。 她镇守内廷那段时日,为了震慑宵小,一直表现得挺凶的,大概给陛下尚稚嫩的心灵留下了一些阴影。 以至于皇帝如今对着和她长相相似的“丽妃娘娘”,都不好下手。 曲红昭迟疑着提议道:“不然陛下睡床,妾身打个地铺?” 皇帝脸红了:“哪有让女孩子睡在地上的道理?” 曲红昭头疼:“难道换你打地铺?哪有让皇帝睡在地上的道理?” 皇帝还挺委屈:“你姐姐就这么干过!” “……”那是防暗杀,寝殿防卫还没布置好就先让他凑合一夜,而且总共就凑合了那么一次,这家伙还挺记仇。 第7章 低俗爱好 曲红昭一夜安眠,睡得没心没肺,醒来的时候,皇帝已经离开了。 她探头向床下看了看,昨夜陛下是在窗边的美人榻上入眠的,此时榻上整整齐齐,看不出丝毫睡过人的痕迹。 曲红昭回忆了一下皇帝昨夜行迹,对盈袖未来的为妃之路产生了一丝担忧,如果陛下真的对这张脸有心理阴影,二妹怕是要被自己连累的得不到帝王宠幸了。 李嬷嬷和缠雪一前一后进了房间,前者一脸喜色,而后者正愣愣地看着她。 “陛下呢?”曲红昭问。 “已经去上朝了,离开约有大半个时辰了。” “居然没吵醒我,”曲红昭惊讶,“陛下这么体贴的吗?” 李嬷嬷嘴角一抽,没好意思说那是您睡得太死。 “娘娘,热水已经备好了,老奴这就扶您过去清洗。” “不用扶我,我待会儿自己过去。”曲红昭摆了摆手,见缠雪似乎有心事的模样,便先让李嬷嬷退下,独留缠雪一人在殿内。 “大小姐……”缠雪看着她,眼眶慢慢红了。 “怎么了这是?”曲红昭把人叫过来,让她坐在床边,柔声问道。 “奴婢是替您委屈,”缠雪咬了咬唇,“大小姐您以后要怎么嫁人呢?” 等曲盈袖回来,顶了丽妃的位子,曲红昭就要出宫,那时她已非完璧之身,好好一个大姑娘家婚前失贞,还怎么与人成婚? 缠雪此前一直没细想过,直到昨夜陛下驾临,她才意识到这个问题,左思右想了一夜,怎么想怎么替曲红昭觉得委屈。 曲红昭微怔,怪不得缠雪昨夜神色便有些不对,原来这姑娘竟是在担心这个。 “昨夜陛下并未宠幸于我,”曲红昭安慰她,“何况,我本来也不打算嫁人的。” “什么?” “傻孩子,”曲红昭伸手拭去她的眼泪,“曲少将军之名说起来威武,但京城有几个男子会真心想娶我这样的人?” “怎么会?!”缠雪不解,“您和二小姐同样是侯府的贵女,二小姐有那么多男子求娶,您自然也该是一样。” “京城很多勋贵世家的观念里,都觉得女子习武粗鲁,我要嫁大约也只能低嫁,”曲红昭解释,“何况,我在军中待了几年,身边那么多男子……就算我顺利嫁了人,夫君情浓时不疑于我,将来情转薄时仍能不疑我贞洁吗?” “可是……这,大小姐是为国征战,他们……他们凭什么怀疑你的贞洁呢……”缠雪说着说着,声音弱了下去,这世道对女子的约束她心知肚明,显然也觉得自己的话没什么说服力。 “从前朝到本朝,不包括我在内,一共出了三位女将军,”曲红昭摇摇头,“她们三位的结局你若看在眼里,就不该问我为什么不想嫁人。” 缠雪怔了怔,她只听说过那三位女将是人人称颂的巾帼英雄,对三人后来的归处倒并不清楚,街头巷尾流传的故事结局都是讲到她们荣归故里便罢,缠雪也从未怀疑过,女将荣归故里后还能有什么其他风波。 但她也没有追问曲红昭,只是暗暗记住,打算自己去翻翻史书。 “再说了,”曲红昭话锋一转,“现在京里那些和我同龄的青年才俊,人人见了我都要抱拳行礼敬称一声少将军,若成了婚,倒要反过来要我侍奉夫君,我是有多想不开才想嫁人啊?” 缠雪刚刚还觉得大小姐话里话外似有些女儿家的幽怨,但这话锋一转间,她便知道自己错了。 看曲红昭这眉宇间意气风发的模样,哪里有半点恨嫁的凄苦?她显然是真的并不在意嫁人这件事。 缠雪无可反驳,内心想法在“女子不嫁人怎么行”和“大小姐说的有道理”之间反复横跳。 想着想着,又觉得自己有些被说服了,是啊,大小姐现在是人人尊敬的曲少将军,如果嫁了人,就算夫君异常争气,给她挣回来一个“一品诰命夫人”的名头,难道就比当大将军来得更威风八面吗? 见缠雪收了眼泪,曲红昭拍拍她的肩:“好了,别胡思乱想,我去沐浴了。” -- 第14页 李嬷嬷正在浴房内向一池温水里撒花瓣,看曲红昭活蹦乱跳地过来,对比今早皇帝离开时揉肩捶背一身酸痛的模样,心下产生了一丝犹疑。 如果曲红昭知道她在想什么,大概会觉得很冤枉,那是陛下昨晚自己坚持要在美人榻上休息的,他一个肩宽腿长的大男人,缩在小榻上一整夜,当然会腰酸背痛了。 曲红昭伸手试了试水温,不由感叹在宫里沐浴着实是一种享受,随即欢呼着跳进了池水里。 跪坐在池边的李嬷嬷猝不及防,以为要被她溅上一身热水。 但曲红昭跳下去的时候还特地压了水花,并没有什么水花飞溅。 还挺体贴的,李嬷嬷怔怔地想。 ————— 陛下驾临景仪宫并留宿一夜的事很快传了出去,阖宫的宫人伺候起丽妃娘娘都更加尽心了,景仪宫的下人在宫里办事、取用物品也是一路通畅,无人敢为难。 有些进宫一年都未能得宠的嫔妃酸得咬牙,便借着拜见丽妃的名义常去景仪宫转转,意图偶遇陛下。 也不知道丽妃娘娘看没看出她们这点小心思,但总之每次她们前去,景仪宫都是好吃好喝地招待着,丽妃娘娘也总是笑意盈盈,陪她们聊天,给她们讲故事,撸撸她们的头毛。 一来二去,这些嫔妃也得了些乐趣,就算不为偶遇陛下,也爱三天两头地去景仪宫拜访。 曲红昭也借机问过众人她们平时的消遣,一一听到答案后略有些失望。倒不是她们的消遣方式不好,只是不太适合她。 沈良媛的回答是弹琴,这的确是项高雅的爱好,可惜曲红昭的琴艺仅限于少时曲盈袖练琴练到吐,曲红昭就假扮妹妹替她上了几节指法课。 沈良媛礼貌性反问丽妃娘娘是否会弹琴时,曲红昭矜持地点头:“会一点。” 沈良媛以为她在自谦,但当她上手弹起来的时候,沈良媛立刻明白她这“一点”着实不是句谦辞。 沈良媛主动提出教她,曲红昭一想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多学一样技能把自己熏陶得高雅一些,遂欣然应允,心下盘算着等盈袖进宫了,自己的琴艺想必也进步了,正好完美对接,不露破绽。 赵婉仪平日的消遣则是绣花,这个曲红昭觉得自己不用学,因为曲盈袖其实也不会。幼时她们姐妹两个一起被按在房里学绣花,新请来教女红的师父让她们绣鸳鸯看看功底,两姐妹交上功课的时候,师父抽搐着嘴角问她们绣的是什么。 曲红昭:“弟子绣的是鸳鸯毛。” 曲盈袖有样学样:“弟子绣的是鸳鸯蛋。” 她们都不耐烦学绣花,绣工一直维持这个水准,不到一个月就把教女红的师父气跑了。 侯夫人惯着女儿,不甚在意地摆摆手说反正侯门贵女不需要自己绣衣服穿,就放过了她们两个。 赵婉仪给曲红昭展示了自己的绣工,她虽然自己懒得学,但是很能欣赏别人的绣活儿,把赵婉仪夸得天花烂坠。 赵婉仪自进了宫,身边的众嫔妃都是竞争关系,难得被谁夸奖,尤其还是被位份远高于她的丽妃娘娘夸奖。喜得她回去绣了一整套十二方帕子送给曲红昭,上面精心绣着月份和当月开放的花卉。曲红昭也回了一份贵重礼物。 惠嫔的答案,则是喜欢自己做些吃的,这个曲红昭倒是很感兴趣。但她疲懒得很,也没打算学,只是想着有空去惠嫔宫里蹭饭,看看和宫廷美食是否有不同的风味。 李美人看起来比较清冷,她平日里的消遣是写诗作词,曲红昭实在效仿不来,遂作罢。 问了一圈,除了给自己找了个教琴艺的师父外,曲红昭发现平日的消遣还是要靠自己发掘。 她左思右想,发现自己并无任何高雅爱好,惭愧之余,决心把低俗爱好传入后宫。 她在军中常玩的,就是赌博、打牌一类,谁输了谁喝酒。 一开始众妃嫔都觉得这举动不甚像样子,只是为了讨好丽妃娘娘才配合一二。 她们都挺聪明,有些没接触过打牌的,却也是一教就会。 后来众人迅速沦陷,有时候玩得开心了,哪怕曲红昭正跟着沈良媛学琴没去撺掇她们,她们也会互相招呼着在旁边自成一局。 曲红昭在一旁认真练琴,试图用高雅琴艺熏陶自己,而原本风姿雅致的美人们,在不远处搓牌洗牌大呼小叫,让曲红昭都忍不住为之侧目。 于是此后景仪宫内,常常传出几位妃嫔的呼喝声,连人前一向高雅清冷的李美人也时不时呼上一呼。 一时间蔚为奇观。 有时候遇上连输数局的妃嫔喝得醉醺醺的,曲红昭就干脆让她们在景仪宫留宿,反正这里房间多得是。 因为丽妃自己打牌很少输,喝酒从不醉。便有多疑的姑娘,难免疑心丽妃这般作为是故意等皇帝驾临景仪宫,让陛下看看这些低位嫔妃的醉态,好教她们彻底为帝王厌弃。 小心翼翼防备了一段时日,发现自己想多了,在景仪宫过夜的姐妹们也并未撞上过陛下。 后来想想也是,她们本就无宠,丽妃何必多此一举呢?便讪讪加入了在景仪宫过夜的行列,丽妃娘娘似乎也未察觉到她们那些谋算,谁想在这里休息她都来者不拒,随口让宫女安排房间。 除了周婕妤还有些别扭外,后来这里几乎发展到给后宫众女每人分了一间房,每个房间里放些备用衣物用品等。没醉酒的偶尔也会在这里留宿。 -- 第15页 唯一一点不好的,是丽妃娘娘总爱在晚上加餐吃宵夜,一开始她们为了保持身材还能理智推拒,几次以后,实在耐不住食物的香气,都开始央丽妃给她们也准备一份。 李嬷嬷怀着一份不可告人的心思欣然同意。 大家一起“堕落”总能让人减轻负罪感,众女一边想着,也许这就是丽妃娘娘喂胖她们的阴谋,一边难以抗拒地跟着大吃大喝。 自此,有的妃嫔简直是吃在景仪宫,住在景仪宫,好吃好喝好玩,一时乐不思蜀。 曲红昭都觉得自己简直是在景仪殿里开了个小型后宫,她只能时不时感叹皇帝陛下真是位仁君,闹成这样都没有追究她扰乱后宫的责任。 第8章 高高在上 景仪宫。 曲红昭侧躺在榻上,一手托腮,一手握着沈良媛送来的琴谱,一边钻研琴艺一边神游。 孙修仪扭着纤腰来找曲红昭撒娇:“娘娘,在您这里住了几日,嫔妾的腰都粗了一圈呢。” 曲红昭顺手捏了捏她腰间软肉:“哪有?” 孙修仪似是被戳中了痒痒肉,笑着倒在了曲红昭怀里:“娘娘。” 不远处牌桌上的赵婉仪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就她最能争宠,天天换着花样勾引丽妃娘娘。” 正洗牌的李美人也不忍直视地看着曲红昭:“丽妃娘娘也真是的,对美色来者不拒,谁勾引她她都上钩。” 两人话音落下,对视一眼,都觉得这段对话略有些奇妙,轻咳一声,带着几分尴尬地低头专心玩牌。 曲红昭搂着美人,觉得自己简直是过上了昏君的生活,每天吃吃喝喝,美人在怀,时不时还有大小美人为她争风吃醋。 从某方面讲,她比昏君还爽,因为她不需要早起上朝,不需要处理朝政,也不会有臣子天天追着劝谏。 这日子当真闲适,曲红昭偷偷捏了捏右臂感受了一下肌肉线条,不由感叹自己真是堕落了,继续这般吃喝玩乐下去,等出了宫还能提得动刀吗?她正想着,便看到李嬷嬷并几位宫女各自端着托盘进殿:“娘娘,糖蒸酥酪出锅了。” 曲红昭立刻抛却刚刚的担忧:“那就给我来一碗吧。” 还没等她摸到碗边,就听到一声悠长的“陛下驾到”。 短短四个字,仿佛一颗石子,被掷进一池春水,惊起一阵波澜。 众嫔妃都是一片慌乱,惊恐地捂着自己未上妆的脸。 以往在宫中,嫔妃之间互相拜访,都是要走流程的,提前派人通知一声,定好时间,化好红妆穿好华服等待对方,非常有仪式感。 自从曲红昭进了宫,大家随时随地往景仪宫乱蹿已经蹿成了习惯,互相之间也少了这些规矩,在景仪宫经常碰见你穿着睡袍我素着颜的情况,一开始有些不好意思,后来也习惯了,反而觉得这样方便很多。 曲红昭对自己带来的改变浑然不觉,只看出大家最近似乎都不怎么爱上妆了,不过在她眼里,美人就是美人,不施脂粉那也是美人,因此一时没能理解大家缘何这般惊恐万状。 难道皇帝陛下此次驾临,是因为他在前朝认真劳作,而她这个丽妃娘娘在景仪宫聚众玩乐。真皇帝终于看不过去,准备来整治她这个“假昏君”了吗? 但即便如此,皇帝要罚也该罚她这个丽妃,她们慌什么?难道短短时日,她们已然对自己如此坚贞不移,开始忧她所忧了? 曲红昭在这里自作多情,皇帝已经进了门,众女盈盈下拜。 陛下看到这些似乎永远都妆扮极精致的妃嫔们,此时不施粉黛、衣着简便的模样,也是怔了一怔。转眼看到旁边还放着还没来得及收起的牌桌,立刻反应过来她们在做什么。 心下有些好笑,倒也没有责怪的意思,看她们难掩慌张的模样,也不想扰了众人兴致:“都起来吧,你们继续,朕就是路过随便看看,这就回去了。” 他说完就走,众女难得见陛下一面,居然也没出言挽留他,主要是都不希望自己这素面朝天的样子给帝王留下什么坏印象。 刚刚还在曲红昭面前争宠的孙修仪,此时缩在众人后面,连头都不肯抬。 幸好陛下没有看到刚刚那一幕,不然怕是要被这区别待遇搞得怀疑人生了。 曲红昭微有些怔忪地看着皇帝的背影,李嬷嬷在一旁对她使眼色,眼睛都要眨抽筋了,她才反应过来,大步上前:“妾身恭送陛下。” 李嬷嬷在一旁气得倒仰,让你留人不是让你送人! 曲红昭一直把人送至景仪宫外,皇帝回身看她:“回去吧。” “陛下不怪罪妾身?”曲红昭试探着问。 “怪你什么?这宫里是挺闷的,大家也难得有机会玩闹,”皇帝笑了笑,“朕还是宁王世子的时候,也曾与友人打牌聊作消遣,只不过登基之后,就没再碰过了。” “那陛下要不要留下一起?” 皇帝颇渴望地回头远远望了一眼殿内景象:“不了,朕今日留下了,明日规劝的折子就要堆满案头了。” “……”这皇帝当得还挺心酸的。 “你们玩吧,不过等太后娘娘回宫了,就不能这样了,母后极重规矩,到时候要骂你们的。” 皇帝口中的太后娘娘,是先皇的皇后,与他并无血缘之亲。 皇帝的真正生母,如今仍在宁王封地安心做她的宁王妃,就算儿子登基为帝,她也并未打算跟进京来一享荣华。 -- 第16页 这倒让太后娘娘安心了些,若皇帝定要迎生母进宫分立两宫太后,那她还真不知该如何应对。 虽然皇帝对太后一直敬重有加,但到底不是亲生的,她总是放心不下,之所以急着把娘家侄女迎进宫,也是因为如此。 若侄女得了帝王宠爱,也是多了一层关系,稳固了娘家势力。 只是这般举动,似乎是弄巧成拙了,皇帝虽然看在太后的面子上给了封号,但自淑妃进宫后却一次都未曾宠幸于她。 这次太后娘娘借出宫礼佛为名,特地带上了淑妃,就是想借机找人教教这个侄女如何邀宠。 “谢陛下提点,请陛下在这里稍侯,”曲红昭转身跑了回去,不一会儿又捧着什么东西大步走了回来,“这个给您。” 皇帝捧着那碗糖蒸酥酪,嗅着鼻尖的香甜气息,倒并未推拒,只是觉得有些好笑:“你们姐妹两个,安慰人的时候怎么都喜欢给人塞甜点?” 被他这么一说,曲红昭也想起皇帝登基前两人相处那段时日,那时候小世子总是闷闷不乐的,曲红昭自己吃到甜食会心情好,便推己及人,随口吩咐手下信得过的人给他送了几次糕点。 不过她没想到小世子知道那些都是她送的,也猜到那是她想安慰他。 其实曲红昭安慰人的时候,不止喜欢塞甜点,还喜欢给人递烈酒,但她此时要是敢给陛下塞一坛烧刀子,明日堆满陛下案头的折子怕都是弹劾她的了。 曲红昭站在原地目送皇帝离开,心下微叹,陛下登基至今,掌天下权柄一年有余,却仍未失赤子之心,依然保留了这份少年心性,倒也是件奇事。 ————— 送走了皇帝陛下,众人也没什么心情继续玩牌了,纷纷散去。 自此后,每个出现在景仪宫的妃嫔都是盛装打扮,妆容首饰无一不精致,玩牌的时候也不再大声呼喝,一个个都是柔声细语。她们把自己打扮成最美的模样,期盼着再偶遇陛下一回。 前段时日那短暂的融洽相处仿佛一场幻梦,她们已经熟练回归了一直以来的互相提防、争奇斗艳的模式。 最开始她们也担心做得太明显,被丽妃娘娘看出心思,会对她们不满。但曲红昭仿佛天生缺了点宫斗的智慧,什么都没发现,并未翻脸赶人,仍然是不管谁上门都好生招待,对她们的态度一如既往。 李嬷嬷如何恼怒自不必提,连缠雪都有些不满,找到曲红昭抱怨:“大小姐,别再让她们上门了。” “为什么?” “她们就是想借着您在皇上面前露脸罢了。” 曲红昭笑了笑:“这有什么?值得你气成这样?” 缠雪皱眉:“大小姐对她们那么好,日日好吃好喝的招待着,结果她们呢?不知感恩也就罢了,反而一个个都铆着心思要和您争陛下的宠爱。” “后宫里的姑娘,也是身不由己,就算她们不争,她们的家人也会让她们去争,”曲红昭平心静气地答她,“人之常情罢了。” “谁说是身不由己、人之常情了?大小姐您就没有争啊,看她们争来斗去的,明明互相提防得不行面上却还要假模假样的,利用您还以为您看不出来,真让人瞧不起她们。” 曲红昭点了点她的额头:“若我没有曲少将军这个身份,如今被困在宫里,还不是要和她们一样争一样斗?我有什么资格高高在上地瞧不起她们呢?” 第9章 青椒猪肝面 缠雪听着曲红昭的话,愤怒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平息下来。 这阵怒火来得快去得也快,倒是曲红昭的态度让缠雪实在好奇。 温和包容,鲜少动怒,这真的是位在战场上说一不二的大将军?怎么比宫中这些闺阁里出来的姑娘家还少了些锋芒? 这性格是如何养成的?明明是和二小姐一起长大的侯府贵女,对比曲盈袖那眼里不容沙的性子,缠雪真情实意地感受到了困惑。 这要换了二小姐,早就损得那些人无地自容,让她们哪凉快哪待着去了。 但困惑归困惑,众妃嫔的事曲红昭自己都不在意,缠雪当然也没什么可劝的了。 ————— 这几日,曲红昭注意到有着一张小圆脸的惠嫔不怎么往景仪宫来了,便抛下了一屋子正打着牌的莺莺燕燕,准备去拜访她。 缠雪跟在她身后,心下忍不住吐槽,您可真是雨露均沾。 惠嫔住在绘春殿偏殿,离景仪宫有些远。 两人路上经过了一座位置偏僻的宫殿,远远看到有个女人抱着一位婴孩,缠雪心下好奇多看了两眼,曲红昭提醒她:“别看了,走吧。” 绘春殿的宫女看到丽妃娘娘驾临,有些慌张,施礼后急急解释道:“我们娘娘正在厨房,奴婢这就去喊她。” 似乎是怕她责怪惠嫔失礼。 “不急,我等等就好,反正本宫此来也没什么要事。”曲红昭其实很想直接去厨房看看惠嫔在做什么美食,但客随主便,宫女请她入座,她便依言坐下。 惠嫔很快就出现在殿内,看到她很是惊喜,快步迎了过来:“丽妃娘娘,您怎么过来了?” 曲红昭见她脸上还沾着点面粉,便顺手给她抹掉:“你不来看我,我就只好过来看看你了。” 提到这个,惠嫔垂首不语。 这小姑娘心里想什么都写在脸上,是怎么在宫里生活这么久的?曲红昭摸了摸她的圆脸:“怎么了?” -- 第17页 “她们……她们……”小姑娘想对她说出实情,又不想说别的妃嫔的坏话,很是纠结。 “你是不是觉得她们是为了偶遇陛下才往我那儿跑的,所以不想跟她们混在一起?”曲红昭开门见山。 “娘娘您看出来了?”惠嫔瞪大了眼,很是惊讶的模样,“嫔妾还以为您不知道呢。” “我又不是傻子。” “您知道还不赶她们走?” 曲红昭笑了笑:“都不容易。” 惠嫔怔住,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 宫里的生活对她们这些没家世没帝宠的女子是挺不容易的,但她从未想过这位定北侯府嫡女、进宫第二天就得到帝王临幸的丽妃娘娘能体谅她们这份不容易。 惠嫔眼圈红了红。 曲红昭不知道自己怎么把人惹哭了,连忙摸头哄道:“这是怎么了?” 惠嫔闷闷地回答:“娘娘,您真是个好人。” 曲红昭失笑,如果惠嫔见过她在战场上杀人不眨眼的模样,大概就不会这么说了。 “刚刚在做什么好吃的?” “是嫔妾在家时喜欢吃的东西,入不得娘娘的眼。” 曲红昭一向喜欢尝试新鲜事物,诚实道:“你这么说我就更想试试了。” 惠嫔想了想:“那嫔妾给您端过来,您要是不想吃千万别勉强。” 不多时,她带着宫女捧着托盘回转,宫女将托盘放在曲红昭面前,她定睛一看,竟然是一碗青椒猪肝面。 这种吃食曲红昭在边关没少见,但对于宫里贵人来说,确实有些上不得台面,难怪惠嫔刚刚那般扭捏。 这碗面汤底浓稠醇厚,鲜香扑鼻,最上方铺着厚厚一层青椒猪肝浇头。曲红昭嗅着鼻端的香气,顿时食指大动:“给我添双筷子?” 惠嫔怔了怔,又强调了一遍:“娘娘千万别勉强。” 曲红昭接过宫女呈上的餐具,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真的一点都不勉强。 御膳房着意讨好这位新晋宠妃,除了陛下那边,就是景仪宫的膳食他们最上心,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曲红昭这段时日天天用着玲珑精致的美食,偶尔来一次民间风味却也是种享受,何况惠嫔手艺很好,曲红昭姿态优雅,动作却一点不慢,不一会儿,面碗就见了底。 “……”惠嫔一时失语,“娘娘您要不要再来一碗?” 曲红昭矜持地用手帕拭了拭菱唇:“不必了,我以后还能来蹭饭吗?” 惠嫔笑了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当然,娘娘不嫌弃的话,欢迎您天天来绘春殿!” “你怎么会做这些的?” “以前家里穷,娘就用有限的银子变着花样给我和爹爹做饭,想让我们吃得好些,”惠嫔微垂双眸,“后来爹爹当上官了,娘亲却不在了。我怀念这种味道,就试着去做,不过远不如娘亲做得好。” “对我来说已经很棒了。” 惠嫔对她笑了笑:“娘娘您不用安慰我,以往我在家中每次做,弟弟妹妹们都嘲笑我,说我把这种寒酸吃食当成宝。” 曲红昭拎起面碗给她看空空如也的碗底:“你看我像是在安慰你吗?” 惠嫔失笑:“我在家中时和妹妹们一起用膳,她们常说,把碗底吃的一点不剩,是没见过好东西的穷酸吃法,想不到丽妃娘娘居然和我一样。” 曲红昭轻叹,她以前其实也是那样,娇养出来的矫情毛病她身上一样不少,但后来挨过饿自然就懂珍惜了。在边关时她曾经被敌军围困了大半个月,总算明白了民间“饿到连树皮都啃”其实并不是一句夸张的说辞。 “妹妹们?” “是继母的女儿,爹爹当上守备后又另娶了。” “你是闻人守备的长女,她们……” 惠嫔自嘲地笑了笑:“长女有什么用?娘亲不在了,还不是任人欺负,连亲事都……” 她说到这里,意识到自己的话不妥,脸色白了白。 曲红昭体贴地屏退宫人:“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你说的亲事是指?” 惠嫔摇摇头不肯说了。 曲红昭想了想:“当年我姐姐救你的时候,你身边不是有个青梅竹马的少年吗?你们后来如何了?” 惠嫔似乎是犹豫了一下,身为帝王后宫一员,对其他人承认自己曾有过一个青梅竹马,可实在不是什么好主意。 若面对其他人,惠嫔自然是不会认的,但眼前的人是丽妃娘娘,她对自己很好,她姐姐又救过自己。 所以惠嫔只是迟疑片刻便据实以告:“他父亲升了官,继母撺掇爹爹将我的婚约换给了二妹。” “什么?” “继母狡辩说当初两家只定下儿女婚约,又没指明是哪个女儿。”惠嫔冷笑,这是曲红昭第一次在她的小圆脸上看到这样冰冷的表情。 “他和你妹妹成婚了?” “没有,当时他随父亲去外地赴任,不在京里,我见不到他的面。继母和爹爹都告诉我,他答应了换婚约,还给我看了信,”惠嫔神色间有两分木然,“但等我进了宫,才知道信是伪造的,他不同意娶我二妹。” “……”曲红昭没想到看起来很天真的惠嫔还有这样的过往。 “那时候我入宫都快一年了,跟着我进宫的丫鬟出宫办事,遇到了我曾经的乳母,才知道我刚进宫,他就闻讯赶回京城,在宫外徘徊了大半个月,找不到门路和我见面,连信也通不得,”惠嫔摇了摇头,“外男秽乱宫廷可不是个小罪名,谁敢替他传信啊,这个傻子。” -- 第18页 “后来呢?” “后来他见不到我,就去了我爹爹府上,他宁愿背了个势利的名声也要撕毁两家婚约,之后便离开了京城,”惠嫔低着头,曲红昭看不到她的表情,“继母她费尽心机,却也算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你是怎么进宫的?” “那时候继母骗我说我的婚约没了,要给我另外说亲,我说我要等他回京亲口拒绝我,继母便气急了,正好爹爹有位同僚几年前丧了妻,继母便提议让我去做续弦,我当然不愿意,但哭了很久爹爹也不肯松口,”惠嫔把事情一一道来,“这时候我一位很久没联系过的表舅舅来拜访,说有门路送我进宫,爹爹就欢欢喜喜地应承了。” 曲红昭握住她的手,惠嫔强颜欢笑:“也是好事,进宫做娘娘总比给人家当续弦强太多了。” “不想笑就别笑了。” “嫔妾……” 曲红昭干脆把人拉过来抱在怀里:“想哭就哭吧。” 在娘亲过世后,在遇到丽妃前,已经太久太久没有人这样哄过她了,惠嫔压抑了许久的委屈喷薄而出,在这个温暖的怀抱里哭成了泪人。 第10章 人各有志 离开绘春殿,曲红昭心情有些沉重。 在边关几年,她见过很多惨事,生离死别,人间疾苦。 但这种事大概是习惯不了的。 缠雪很有眼色,见她低头沉思,便也不去打扰她,两人一路无言回到了景仪宫。 景仪宫大殿里,还有妃嫔们聚在一起打牌。 曲红昭默默地穿过人群,在软塌上坐下,一手支额看着她们。 她觉得自己的心态已经提前步入老年,就喜欢看年轻人聚在一起热热闹闹的模样。 大抵越是见过生离死别的人,就越是喜欢热闹。 ————— 曲红昭还在跟着沈良媛学琴。 “娘娘很有天赋。”沈良媛称赞她。 曲红昭摆了摆手:“不用恭维我,这点自知之明本宫还是有的。” 沈良媛便笑笑不说话。 “你来弹吧。”曲红昭起身,让出瑶琴前的座位。 沈良媛也不推辞:“娘娘想听什么曲子?” “什么都好。” 沈良媛想了想,便信手给她弹了一曲小调,曲红昭没有听过这支曲子,只觉得有些像是民间小调,悠扬悦耳。 一旁刚结束一局叶子牌的孙修仪听了,也起了兴致,伴着曲子在堂前悠然起舞。 她今日穿了一身百蝶穿花图案的轻纱外套,水袖轻扬间,真若蝴蝶般轻盈曼妙。 曲红昭斜倚在软塌边,信手用竹笔轻敲着香炉,给她们打着调子。 一旦适应了这种慢节奏的生活,似乎也不错,曲红昭慵懒地想。 只是如果教李嬷嬷知晓,居然有人把后宫生活称为“慢节奏”,怕是又要心情复杂了。 不过话说回来,自她跟着丽妃娘娘进宫后,心情复杂的次数似乎特别多。 比如此时此刻,她看着悠然自得的曲红昭,只觉得她不去御前争宠,却在这里陪着低位嫔妃们玩闹,实在是不务正业得很。 李嬷嬷难免想起自己的上一任主子,曾经盛宠一时的德贵妃,抢在皇后前面给先帝诞下长子,那时可真是风光无限。 德贵妃是世家大族培养出来的嫡女,似乎天生适合吃宫斗这碗饭,一进宫便知道如何邀宠,懂得怎么踩着旁人的尸骨往上爬,曾令整个家族都为之骄傲。 哪像眼前这位沉溺享乐的丽妃娘娘,有人在身旁督促着,却也仍然不知上进。 多好的开局,多美艳的一张脸,怎么就不懂得利用呢? 李嬷嬷冷眼看着,倒觉得她对后宫这些女子的兴趣似乎比对皇帝还多些,劝她对这些不怀好意的女子防备着些,她也不知有没有记在心里。 还真以为这些女人是想和她交好吗?这些人不得宠,又没有银子打点,自己在御膳房讨不得好,倒是天天蹭在景仪宫好吃好喝的。 看着这些莺莺燕燕,李嬷嬷只觉得这些狐媚子居然把丽妃迷成这样,实在可恨。 李嬷嬷有些钻了牛角尖,到底是上了些年纪,身子本就不甚爽利,一时气急攻心,竟眼前一黑,险些晕了过去。 她就站在曲红昭身侧不远处,曲红昭见她身子一软,被吓了一跳。 众女眼前一花,就见刚刚还懒洋洋躺在榻上,舒服得似乎连动都懒得动一下的丽妃娘娘,已经两步蹿到李嬷嬷身边,把人打横抱起。 李嬷嬷只是眼前发黑,并未彻底昏厥,被曲红昭这么一抱,整个人都懵了。 曲红昭将她放在软塌上,伸手搭了搭她的脉象。 缠雪得了吩咐去请太医,李嬷嬷还怔怔地看着曲红昭。 见景仪宫的人来请,太医不敢怠慢,片刻便到,进了殿得知是要给一位嬷嬷诊治,也并未在丽妃娘娘面前露出不满。 “并无大碍,开两副药去了火便好,只是以后要注意不要动怒。”太医把了脉,开了药方,嘱咐两句便自退下。 出了这等事,众女自然也不好继续在景仪宫盘桓,已经纷纷散去。 曲红昭屏退了宫人,殿内只剩下李嬷嬷和曲红昭二人。 意识到自己一直躺在娘娘的榻上,李嬷嬷略有些惶恐地要起身,被曲红昭按下:“嬷嬷还是好生休息吧。” -- 第19页 李嬷嬷看着她,还回味着刚刚曲红昭那一抱,脑海中盘旋不去的问题不是“她怎么有那么大力气抱我”,而是“她怎么会抱我?” 李嬷嬷十岁出头进宫,统共在宫里待了三十多年,跟着先德妃之前也跟随过几个不同的主子。 这后宫啊,人人都有自己的苦处,连德妃最风光的时候,也要时刻担心这个,防备那个。 后宫女子,除了对着皇帝的时候满脸堆笑,其余时候都是情绪消极居多,焦躁、惶恐、忐忑甚至暴虐都实属平常,憋得久了,有脾气就只能对宫人发。 偶有对宫人不打不骂的,那已经是非常体恤下人、堪称仁厚的主子了。 又哪里遇见过曲红昭这样的? 好生对待宫妃们,还能说她是沽名钓誉,想要个仁厚的贤名。 这般对待一个嬷嬷,却着实没有必要了。 曲红昭跳下水池时刻意压下的水花,李嬷嬷一直记在心里。 她不得不承认,那一刻自己确实是心下一暖。 有人愿意这样细心体贴,尤其还是一个论地位本不需要特别把你放在眼里的人,谁能不受用呢? 还有刚刚那一晕,曲红昭便不假思索地冲过来抱住她。 李嬷嬷只觉得心下酸酸暖暖的,在宫里那么多年,她什么残酷事没见过?早已不知道自己居然还有这样的情绪了。 如果说李嬷嬷以前是因为事业心督促曲红昭,此时便是真正想为她尽忠了。 “娘娘,”李嬷嬷坚持要跪,“老奴必尽全力,助您登后宫主位。” “可是我不想要那个位子。”曲红昭为李嬷嬷感到遗憾,这么有事业心的人,居然跟了自己这样一个只想躺平的主子。 更遗憾的是,就算真正的曲二小姐回来了,可能也未必想要——她若想要,就压根不必逃。 李嬷嬷是真的感到了茫然:“娘娘怎会不想登上凤位呢?那可是天下女子至高的位置了,想当初德妃娘娘她……” 曲红昭打断她:“嬷嬷,我不是故意扎你的心,但我要问你一句,先德妃娘娘她如今在何处呢?” 李嬷嬷不说话了,在大皇子事败后,德妃在殿内悬了三尺白绫,自己上路了。先帝念着点当年情分,没褫夺她的封号,也没为难她们这些宫人。后来新皇登基,又恩赦了她们出宫。 曲红昭继续道:“京里世家勋贵很多都沾亲带故,先德妃娘娘算起来也是我的表姑姑,我幼时她还抱过我。后来她进了宫,我再见到她时,她就好像是变了个人一样,笑不及眼底,语不诉衷肠。” “……” 曲红昭发出灵魂二连问:“你觉得是我过得快活还是她过得快活?” “既然是为我好,为什么想让我变成她那个样子呢?” 这是曲红昭第一次在李嬷嬷面前表达自己真正的想法,李嬷嬷怔了片刻,也难得说了心底话:“娘娘,如果有的选,奴婢也希望您永远天真快活。但等太后娘娘和淑妃回宫,您不争也不行了。在这后宫,你不争,别人就要欺压你。” 难得被人用“天真”这个词来形容的曲红昭顿了一顿:“那就再看吧。” 第11章 温柔和顺 这两日,曲红昭发现众妃嫔都心情低落,问了她们,才知原来是因为淑妃要回宫了。 孙修仪趴在曲红昭膝上委委屈屈地向她诉苦:“淑妃娘娘很凶的,她还让嫔妾罚跪过。” “为什么让你罚跪?”曲红昭摸着她的头发,这一头青丝细顺柔滑,手感很好。 孙修仪扁了扁嘴:“她说妾身妖妖娆娆的,看着就是要去勾引陛下的模样。” “别怕,”曲红昭安慰,“她若再罚你,我会去救你的。” 众人一看,这大腿属实是让孙修仪抱明白了,立时都围了上来,撒着娇,希望也得到丽妃娘娘的一句承诺。 孙修仪霸在曲红昭身边对她笑得很甜,其他妃嫔看这模样就忍不住翻白眼,只觉得淑妃娘娘说这家伙看着就像要去勾引人可真没说错。 “娘娘要如何救嫔妾?”孙修仪这话纯粹就是撒娇了,想让众人面前显摆显摆自己独得丽妃娘娘宠爱。 曲红昭不假思索地答道:“当然是和淑妃娘娘讲道理,告诉她随便罚跪不好。” “……”孙修仪陷入沉默。 围在曲红昭身边正叽叽喳喳的莺莺燕燕们,也静了一静,委实不知这句话怎么接。 一旁正要诉苦说淑妃杖责过自己贴身大宫女的赵婉仪,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太天真了,所有人都想。 淑妃娘娘进宫就是冲着皇后的位子来的,这点心思从她入宫第一天起就瞒不过众人的眼睛,她势必会把丽妃这个得了宠幸的妃子当作眼中钉。 她会跟你讲道理吗? 丽妃娘娘出身是好,但淑妃出身也不差,她是敬国公的嫡孙女,何况还有太后这个靠山。曲家再怎么风光,也不方便插手后宫,但太后娘娘就不一样了。 在这方面,淑妃占据天然优势。 众人面面相觑,从这段时日相处下来,丽妃看起来着实不像个有心机的。淑妃要真对她出手,她能接下几招? 现下丽妃娘娘有陛下宠爱,许是无事。 但…… 虽然大家都争着想要帝王临幸,但心底也都清楚,陛下的宠爱从来都是最不靠谱的东西,这份宠爱今天能给你,明天没准就给了他人。 -- 第20页 丽妃娘娘美貌无双,但是智慧似乎不太行,万一真的被淑妃抢了宠爱去,这可怎生是好? 不知不觉间,众女已经在给丽妃娘娘思考对策了。 人心都是偏的,比起不好相处的淑妃,她们自然更希望与她们相处甚欢的丽妃占据高位。 看这两人的行事风格,谁上位能让大家过得更好,大家都心知肚明。 众女喟叹,要不等丽妃和淑妃对上,我们暗中帮帮忙给她支几招吧。毕竟这段时间吃了她这么多好东西,也算是报答一二。 她们虽然人微言轻,但联合起来倒也有几分力量。 只是,众人对视,各怀心思,互相防备了这么久,想要联手可难得很呢。 曲红昭尚不知众女想着如何保护自己,只是发觉她们突然安静了,以为她们都在担心淑妃之事。 “别怕,如果淑妃娘娘真的欺负你们,我一定会对她晓之以理的。” 她越安慰,众人越绝望,就这智慧,怎么和人家淑妃斗啊? 曲红昭没能对大家的悲观感同身受,只是问道:“太后娘娘也会一起回宫吗?” “大抵不会,”沈良媛摇头,“提前回宫应该是淑妃自己的意思。” 大家都猜得出淑妃的心思,无非就是听说新进宫的丽妃得了宠,立刻如临大敌般要赶回宫中。 太后娘娘倒是比小姑娘家沉得住气,要按原定计划在山上多待一阵子。 ————— 因着淑妃的事,众女难得没了打牌的心思,但也仍盘桓在景仪宫,和曲红昭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未时,御膳房送来各类点心供众人下午消遣,其中有一道烤肉,是将肉削得薄如纸片,用青菜叶子包了,蘸芍药酱食用。清新爽口,还带着一丝清甜,众女都很是喜欢。 定北侯府世代积累,已是豪富,但曲红昭倒也是第一次见到芍药制成的酱料。不免感叹宫人巧思,又让缠雪赏了御膳房的师傅。 孙修仪掩口笑道:“娘娘这般大方,怪不得御膳房最爱往景仪宫送各类吃食。” 一旁赵婉仪瞪她:“你在这里好吃好喝的,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孙修仪不满了,蹭到丽妃身边:“娘娘,婉仪姐姐曲解人家的意思。” 曲红昭顺手拍了拍她的头:“乖,别跟你赵姐姐斗气。” 孙修仪不开心了:“娘娘偏心。” “我若偏心,待会儿的晚膳就不会让御膳房上你最爱的蜜酿虾了。” 孙修仪一喜:“原来娘娘您记得嫔妾的口味?” “这是自然。” 赵婉仪神色刚有些不对,曲红昭已经看向她:“也有你喜欢的鸡髓笋,你今晚留不留下来?” 于是赵婉仪也微红着脸点点头。 李嬷嬷身体已然恢复,此时在一旁略显麻木地看着,大概是已经习惯了,心下竟没什么怒气,只觉得丽妃一碗水端平的手法着实熟练。 几人在这边聊天,殿内另一侧出身书香之家的李美人却正浏览着曲红昭的书架,架子上大都是些女训女诫以及讲女子德行一类的书籍,郑良娣也略带好奇地凑了过去:“丽妃娘娘这些书,倒是和我带进宫的差不多呢。” 李美人答她:“现下出嫁的官家女子,书箱里都是这些。我曾听说过,不陪嫁几本这样的书,将来是要被夫家看轻的。” “是吗?”曲红昭倒是第一次听说这个,随口问道,“这些书你们都读过?” “这是自然,”郑良娣答道,“自嫔妾幼时起,家中便有嬷嬷给我们姐妹几个诵读这些,长辈也教导过我们,说是女子自小读这些书,早早定了性情,长大才能温柔和顺。” 曲红昭摇摇头,对此不予置评。 郑良娣看出了她的不以为然,有些惊讶:“娘娘不认同这种说法?” “只是觉得这种说法不甚合理,”曲红昭托腮笑着看她,“我少时从未读过这些书,但我也温柔和顺得很啊。” 李嬷嬷听着这略显无耻的自夸,嘴角一抽,总觉得哪里不对。但想了想曲红昭对待众人的方式,又实在不能违心地说她不是个温柔和善的好姑娘,心下一时陷入矛盾。 第12章 值与不值 李嬷嬷思绪一不小心就发散得远了些,按理说,丽妃娘娘这不争不抢,和夫君妻妾和平共处的派头,似乎确然就是书中褒扬的大家主母风范。 但她就是觉得哪里不太对劲,是她把“温柔和顺”四个字套在丽妃头上,就会情不自禁抖上一抖的那种不对劲。 李嬷嬷在宫里待久了,到底是有一份对人的直觉在的。 她总结了一下自进宫以来对丽妃的印象:天真、心善,没和任何人红过脸,每日弹弹琴喝喝茶、打打牌聊聊天,懒散得很,一副就要以这般姿态度此余生的模样。 李嬷嬷相信丽妃的真诚不是装出来的,但又总觉得她不该是这般岁月静好的人物。 众女听了曲红昭的话,都笑了起来,笑过后又有些惊讶。 她们这些小家碧玉都要自小诵读这些规范女子德行的书籍,怎么丽妃这样出身勋贵世家的姑娘反而不需要?难道她们世家别有一套养女孩儿的方法吗? 郑良娣干脆便把这个问题问了出来。 曲红昭回忆了一下,幼时家中确然是备过这类书籍的,但小孩子谁耐烦读这个?后来她选择了跟着武师傅习武后,就更没人逼着她读书了。 -- 第21页 “大概是我们侯府世代习武,不太相信几本书便能定了人的性情那一套吧。” 便有女孩子提出疑问:“可是惠嫔妹妹的父亲不就是武人出身吗?我听她说过她在家中也要读这些的。” “是啊,嫔妾认识楚将军府的三小姐,听她说她们家中不管嫡女庶女都要读的。” 李美人却不关心这个,她看着曲红昭,问道:“那娘娘认为,能决定一个人的性情的是什么?” 曲红昭想了想:“经历。” 李美人又问:“所以娘娘觉得,您的温柔来自于您的经历?” 曲红昭看出她很想和自己讨论,笑了笑:“我没有什么高深的见解,只是对人温柔与否是我自己的选择,而不是被几本书教化出来的。何况人的性情有千百种,谁规定温柔和顺便是最上乘的呢?” 李美人对此并未再发表意见,只是曲红昭总觉得一向高冷的美人,此后对自己更加和颜悦色了些。 孙修仪在曲红昭身边蹭来蹭去地撒娇,曲红昭摸她的头发,她就舒服地半眯着眼,让曲红昭想起幼时家中养过的狸奴。 她这蹭来蹭去没怎么注意姿势,不经意间有一只小纸包从她袖中滑落。 赵婉仪眼尖:“这是什么?” “呀!”孙修仪连忙要去捡,“没什么。” 赵婉仪正看她对丽妃谄媚看得十分不顺眼,抢先一步拿到那纸包,躲开孙修仪的抢夺,打开看了看,只见那纸里包着一些白色粉末。 赵婉仪顿时一惊:“这是毒药?你要给我们下毒?” 孙修仪没料到她会有这种反应,跺脚气道:“你胡说什么?!” “我哪里胡说了?”赵婉仪把那纸包往曲红昭面前一送,“娘娘您看。” 曲红昭探头看了看,也难怪赵婉仪怀疑,这白色粉末委实太像砒/霜了些。 “娘娘,”孙修仪连忙为自己辩白道,“这不是毒药,这是嫔妾用来养颜的,因着要日日服用,才随身带着。” 曲红昭沾起那粉末,在指尖捻了捻,又放在鼻下轻嗅,神色冷了冷:“玉容散?” “娘娘也听说过?”孙修仪微有些惊讶,“这是民间的方子。” 曲红昭起身:“你跟我来。” 她神色微冷的时候,看起来莫名很有气势。众女都安静下来,孙修仪也不敢反抗,乖乖地跟着曲红昭来到一个无人的空房间。 曲红昭把那纸包摔在桌上:“哪来的?” “家里送进来的。”孙修仪低头。 “混进旁的东西里夹带进来的吧?” “……是。” “你家人为什么给你送这个?” 孙修仪老实作答:“服用玉容散,能让皮肤变得更白净透彻。他们想让嫔妾……更好看些。” 她这话说得委婉,但曲红昭哪里会听不明白,这是孙修仪的家人要她去争宠呢。 “你服用多久了?” “小半个月,”孙修仪看出她生气了,小声回答,“确实有些效果。” 曲红昭皱眉:“你知不知道这玉容散里有砒/霜?” 孙修仪咬了咬唇:“知道,但是少量服用,不打紧的。” “不打紧?”曲红昭挑眉,“你只知道这是民间的方子,知不知道这方子到底是哪里流出来的?” 孙修仪茫然地摇头:“不就是民间土方吗?” “是青楼楚馆。” 孙修仪惊了一惊,微张着口,似乎不知该说些什么,半晌才嗫嚅着问:“娘娘您怎么知道的?” 曲红昭不答,她在边城做大将军的时候,曾带人扫荡当地青楼,扫出了一堆这种东西。 青楼的玉容散较为廉价,配得不纯,连杂石都未提炼干净。孙修仪这份稍有些不一样,但曲红昭还是一眼辨认了出来。 临近胡地的几座城池多年战乱,百姓穷苦,卖儿鬻女的并不少见,那些青楼女子也着实是身不由己。 曲红昭绝没有想到,在这繁华兴盛的京城,在这代表了天下至高权力的皇宫之中,居然有出身官家的女子愿意服下这种药。 在边关时,她能凭自己的权势禁了这种药。在这里,她又该如何?难道以位份压人让人不许服用? “你知不知道很多青楼女子,寿命大都不会太长?” “……” “她们是身不由己,被逼着吃的,你呢?”曲红昭追问,“你家人知不知道这玉容散的毒性?” 孙修仪摇头:“我不知道他们知不知道……”她只记得家人殷切嘱咐,劝她服药,想方设法要帮她获得帝宠。 她这话说得有些拗口,但曲红昭明白了她的意思。又觉得自己刚刚那句话其实不必问,既然是孙修仪的家人亲手找的方子配的药,他们不清楚毒性的可能有多大? “你们都在想什么?”曲红昭下意识问出这句话。 孙修仪眼里含了泪花:“我知道这药不好,可嫔妾只有这一张脸,没了这容貌,我还有什么呢?我还能凭什么去争呢?” 她自知失言,说完这句就垂首不再开口。 曲红昭看着她,心下微叹,在风姿各异的后宫众女里,孙修仪都称得上是佼佼者了,若放到外面,绝对是能让很多人为之倾倒的大美人。 但在这个后宫,她却只能一点点服下慢性/毒药,就为了能让自己更美一些。 -- 第22页 曲红昭并未没收那纸包,反而把那包玉容散递到孙修仪面前:“好好想想,一份宠爱,要拿命去换,到底值不值?” 第13章 理解与纵容 孙修仪怔怔地看着曲红昭,丽妃娘娘在她眼里是个温柔和煦的姑娘,表现得就像个漂亮的邻家姐姐,会任由你撒娇,会笑着抚摸你的头发,会记住你爱吃的菜。 但眼前的人褪去懒散和笑意,沉默地看着自己的时候,却给她带来了无形的压迫感。 孙修仪甚至不敢去接她手中的纸包。 曲红昭维持着冷脸,把药包掷在桌上,准备转身拂袖而去,给孙修仪留下一个冷酷的背影。 只是美人眼里含泪,到底看得她有些心软。 曲红昭叹了口气,伸手拭去孙修仪脸上的泪水:“好了,别哭了,告诉我,你有什么打算?” 见她终于恢复了之前的模样,不再冷着一张脸,孙修仪哭着扑进她怀里:“娘娘,嫔妾还以为您生我的气了。” “我的确是在生你的气。” 孙修仪愣了愣,抽噎着问:“因为嫔妾刚刚说要争宠?娘娘,我不敢和您争的,嫔妾只是……只是……” 她有些说不下去,此事也确实无可辩解。毕竟皇帝就那么一位,她若争到了,自然就要分薄其他人的宠爱。 “我气的不是这个,”曲红昭任由她抱着,“你还这么年轻,这么漂亮,何必这般孤注一掷?” 孙修仪吸了吸鼻子:“可是年轻和漂亮在宫里毫不稀奇,我不是最年轻的,也不是最漂亮的。” 曲红昭给她递了张手帕:“我一向觉得,人各有志,一心想作死的人,实在没必要去劝。但看着美人凋零总是让人痛心的。” 孙修仪听到她这句“一心想作死”,刚擦干的眼泪又飚了出来,一时间万分委屈,觉得丽妃娘娘这般美貌无双、一进宫就得封妃位的女子,果然不会理解她们这些低位嫔妃。 进宫以来,她本来也没指望过有人理解,连家人指责她不得宠是她没本事的时候,她都神色冷淡懒得辩解。但不知道为什么,当这个不理解的人是丽妃时,她就分外委屈。 曲红昭看她表情,就猜到她在想什么,抬手稍稍用力掐了她的脸一把:“怎么又委屈上了?觉得我不理解你?” 孙修仪这些日子都是被曲红昭温柔地撸头发,突然被这么一掐,扁了扁嘴又要哭:“娘娘您说那些青楼女子身不由己,可我也是身不由己啊,我父亲他……” 她话未说尽,但曲红昭不会不懂她的意思,叹息道:“孙太常若想更进一步,逼你争宠可不是个好法子。” “娘娘……” “我很想劝你,不要为别人活着,”曲红昭笑了笑,“但这一点连我都做不到,就不拿这种空泛的大道理来劝你了。” “娘娘,连您也?”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无奈之处,”曲红昭摇摇头,“只是当今陛下看着,可不像是会为了宠妃提拔朝臣的人。” 孙修仪想了想:“可是嫡母进宫探望我的时候说过,周婕妤的父亲就是在她进宫后不久升了次官呢。”所以家人才怪她没本事。她比周婕妤入宫晚,倒也无从得知在自己入宫之前,周婕妤是否得过帝宠,因此也没怀疑过家人的说法。 “周修撰确实有些能力,只是刚入朝时性情太直,得罪了人,”曲红昭告诉她,“令堂再进宫探望你时,你可以告诉她,当今陛下有意提拔寒门出身的官员,若孙太常有这份能力,不需要你争宠他也会得到提拔,若他没有这份本事,逼你争宠也是无用。” “提拔寒门?”孙修仪奇道,“娘娘您是从何处得知的?” “听家父说起过。”曲红昭搪塞,其实不用从任何地方得知,单看皇帝被那些世家烦成什么样了,就能猜测一二。 这些在京城里传承了几代的勋贵世家,似乎总是憋着劲想让这位蜀地来的小皇帝对他们低头似的。 处处擎肘,阻碍政令,换着花样想往后宫安插女人,无非就是欺皇帝年纪轻轻,又非正统传承,没接受过储君教育罢了。 但他们却忘了,再非正统,那也是先皇圣旨钦定的继承人,也是富有四海的君王。 他如今还年轻,但他不懦弱,他总会成长。想给新皇一个下马威,让他从此尊敬、畏惧世家的能量,着实是太过托大了。 在这一点上,曲红昭的父亲定北侯就非常识时务。虽然在很多世家眼里,他就是单纯的怂。 孙修仪听了若有所思,曲红昭也不再多谈这个话题。 见孙修仪已经收了眼泪,曲红昭给她理了理发丝:“我走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你现在的容貌地位,已经是很多人一辈子都求之不得的了,别钻牛角尖。” 曲红昭言尽于此,说完就要离开房间,留孙修仪一个人静一静。 孙修仪品着曲红昭最后一句话,丽妃让她别钻牛角尖,显然是看出了除了家里的压力,她自己也未尝没有想得宠、想往上爬的心思。 她心下微动,扬声叫住了曲红昭:“娘娘,您是在关心我吗?” 曲红昭回首对她一笑,然后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孙修仪站在原地,看着丽妃潇洒的背影,心下一时五味杂陈。 此前她一直觉得丽妃娘娘缺了点宫斗的智慧,连众人聚在景仪宫想偶遇陛下的心思都看不出来。也曾为此暗喜过,觉得这点可以善加利用。 -- 第23页 但现在想着曲红昭的笑容,孙修仪却觉得,她不是个天真的傻瓜,其实也挺好的。 不是什么都不懂,才无知放任。 反而因为理解,所以愿意纵容。 她站在原地盯着桌上那包玉容散一炷香的时间,到底没有伸手去拿。 ————— 在房间里静了半晌,重新上了妆,细细遮了眼周,对着铜镜照了又照,确定看不出哭过的模样后,孙修仪回到景仪宫大殿上。 几个姑娘在围着丽妃娘娘说话。 孙修仪挤过去,曲红昭如常般摸了摸她的头发。 孙修仪便笑着蹭进她怀里。 景仪宫正殿仍然是往常的样子,西斜的阳光洒进殿内,给万物镀上一层温润的光。 第14章 你也很漂亮 曲红昭只闻其名、未曾谋面的淑妃娘娘,在一个春日的早晨回到宫中。 她回宫的排场很是隆重,乘坐软轿顺路经过了众妃嫔那些分布在后宫各个角落的大殿门口,才一路浩浩荡荡回了怡华殿。 众人既得了消息,便不得不去拜见,不然就等着淑妃借题发挥吧。 这段时日的相处让她们之间也有了些交情,彼此商量着一同前往,互相壮壮胆。 曲红昭打着哈欠混在这些神情颓丧的姑娘中间,没心没肺地准备一起去看看新美人。 沈良媛看她一眼,提醒道:“您与淑妃娘娘是平级,不需要去拜见她。” “没事,”曲红昭摆摆手,“我去给你们撑腰。” “这倒也好,”沈良媛非常直白,“看到您,淑妃娘娘的仇恨全冲着您去,大概就没空搭理我们了。” 曲红昭一时失语,众女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气氛倒是没那么紧张了。 她伸了伸懒腰,准备随众人出发,却被赵婉仪拦下:“娘娘,第一次见面,得拿出些气势来。” 曲红昭直起腰版反问:“难道本宫还不够有气势?” 赵婉仪围着她转了一圈,上下打量:“娘娘您第一次见我们时染的大红色口脂,如何不涂了?” “是啊,”有姑娘附和,“娘娘再多带几根发钗吧,还有这裙子,天青色好看归好看,但未免稍显素净了些,最好还是换条更艳丽的吧。” 曲红昭回身去看李嬷嬷,后者耸耸肩,一副“我就说吧”的表情。 曲红昭便点了头:“好吧,都随你们。” 众女欢呼,十分开心且积极,有的给她挑衣服,有的选胭脂,有的拿着首饰往她头上比划,仿佛把曲红昭当成了一个大型木偶玩具。 折腾了好一会儿才作罢,曲红昭欣赏了一眼铜镜中艳若桃李的美人,勾起唇角回身对众人邪魅一笑:“如何?现在满意了?” “……” 赵婉仪贴心提醒:“娘娘待会儿别这样笑,看起来不太聪明。” “……”曲红昭受了打击,不再说话,一行人带着宫人,浩浩荡荡前往淑妃所居的怡华殿。 不管内心虚不虚,至少气势是壮起来了。 ————— 怡华殿。 年轻的淑妃娘娘一身盛装,仰着下巴以高高在上的姿态迎接了她们。 低位妃嫔们见过礼,她才微微对众人颔首,转身仪态万方地回到座位上。 京中人常说,世家大族培养出的女孩儿,一举一动一走一静,全都昭示着她们贵女的身份。 眼前的淑妃,单这走路姿势就下过不少功夫,行走间发间步摇、腰间禁步几乎是一动不动。 曲红昭着实觉得佩服,虽然这个她也会,不过那是学了武功后靠作弊做到的。 淑妃这样未习过武的普通人,想走出这样优雅端庄的步态,没有经年累月的练习是不可能的。 她长相仍显娇俏稚嫩,但仪态已是十足的端庄稳重。 但不管举止如何老成,这一照面间,曲红昭立刻觉得她并不是个很有心机的姑娘,因为她看向自己时,敌意都要从眼里溢出来了。 再配上她那略显娇俏的面容,曲红昭感觉她就像某种小动物被气得炸了毛。还是那种幼崽硬装老成的小动物,披着一身虚张声势般的骄傲皮毛。 果然如沈良媛所言,一见到曲红昭,淑妃就不怎么搭理其他人了,只是拖长了语调问道:“原来这位就是丽妃妹妹,果然是闻名不如见面,景仪宫住着可还舒服吗?” “挺不错的。”曲红昭没搞懂这宫里的姐姐妹妹怎么排,到底是按年龄还是按位份?便谨慎地没有纠正这句“丽妃妹妹”。万一人家淑妃是按进宫先后顺序算的呢? “本宫刚进宫那会儿,姑母她问过我喜不喜欢景仪宫,但本宫觉着前朝末帝的宠妃殁在那里,不太吉利,”淑妃掩口一笑,“哦,对了,瞧我这记性,那位宠妃的封号里,是不是也有一个丽字?” “是啊,”曲红昭笑盈盈地回答,“丽这个封号就是专封给美人的嘛。” 淑妃顿时觉得此人很无耻:“看来丽妃娘娘倒是对自己的容貌很有自信嘛。” “谢谢,你也很漂亮。” “……本宫可不是在夸妹妹漂亮。” “但我是在夸你。” 淑妃大概是不知怎么接这句话,低头掩饰性地喝了口茶,再抬头时已经十分自然地换了话题:“你们也尝尝这茶,这是今年的贡品,姑母疼我,把她的份额都送到我这儿了。” -- 第24页 这自然就是在炫耀自己有太后娘娘撑腰了,丽妃再笨也总不至于听不出来,众女看向曲红昭,想看她如何应对。 快怼回去,有人期盼地想。这个时候嫣然而笑回一句“原来是贡品吗?怪不得和本宫陪侍陛下的时候喝过的一样呢”该是多么解气,多么戳人心窝。 但曲红昭已经仰头一饮而尽:“好茶!再来一杯。” 众女不忍直视地移开视线,完全不知自己刚刚在期待什么。 曲红昭这般牛饮,实在不解风雅,偏偏她动作潇洒自然,不显粗鄙。 淑妃除了吩咐宫女给她续杯,还能说什么呢? 她回宫之前,太后娘娘见她浮躁,提醒过她,说丽妃现在刚刚得宠,皇帝新鲜劲儿还没过,让她不要急着与其正面交锋,先把力气用到陛下身上,得到宠幸才是正经。 至于对付丽妃,可以徐徐图之。 淑妃在太后面前答应的好好的,转头就在内心模拟演练了一路如何针对丽妃,但此时却总觉得这力气使出来未戳到实处。 至少眼前的丽妃,看起来不痛不痒。 淑妃略作思考,便把视线转向其他嫔妃,好奇道:“本宫与诸位妹妹才多久没见?怎么似乎大家都略显丰腴了些?” 她这话一问,众人简直要泪流满面了,还能是为什么?被丽妃娘娘喂胖的呗。 这段时间在景仪宫好吃好喝,心情也比以往放松,不变胖才奇怪了。 但淑妃这话,多少也有些挑拨的意思在内,太后娘娘就算离宫在外,也不会不关注宫里动向。景仪宫的事,她知道了,就相当于淑妃也知道了。 果然,淑妃下一句话就是冲着曲红昭去的:“倒是丽妃妹妹,纤腰款款,苗条得很啊。如果有什么秘方,妹妹可别藏私啊。” 这话简直是在明指丽妃包藏祸心,为了独占宠爱故意喂胖情敌,自己却刻意保持苗条了。 这挑拨并不高级,至少在场众人没一个因此对曲红昭生出龃龉,只是好奇她会如何作答。 曲红昭感受到众人的视线,奇道:“看着我做什么?我每天邀请大家一起绕着景仪宫跑步,你们从来不肯参与。” 众女避开她的视线,在光天化日之下跑得气喘吁吁,着实不甚雅观,您还是去祸害淑妃吧。 曲红昭没有辜负大家的期望,说完这句,已经看向淑妃:“正好我一个人跑得甚是寂寞萧索,难得淑妃娘娘感兴趣,那我自明日起日日来寻你一同跑步?” 淑妃终于流露出一丝茫然:“啊?” 第15章 天下升平 淑妃回宫不久,便迎来了一年一度的宫宴。 她之所以急着回宫,也是存着不让丽妃在宫宴上独美的心思。 特地让国公府的人寻了极珍贵的布料赶制成裙子,就是打算在宫宴上压丽妃一头。 宫宴一般在春末即将入夏之时举办,从寅时开始,一直开到入夜。 曲红昭自及?起便随父母进宫参加过几次,最后一次参与是三年前。当时先帝还在位,没有让她与定北侯府的人坐在一起,而是单独给她赐了一张席位。 当年朝中反对女子上战场的臣子,其实也不在少数。 曲红昭立下战功,再加上先帝这般表态,才让朝中反对的声音渐渐平息。 而这一次宫宴,她坐在小皇帝下首,身边和对面都是后宫的莺莺燕燕。 曲红昭遥望了一眼武将席位,对此并未产生任何今非昔比之类的感慨,只是盯了盯席面,想看看宫妃的菜谱和朝臣有没有不同。 淑妃和曲红昭分坐在皇帝下首左右两侧,本朝向来以左为尊,淑妃颇挑衅地对曲红昭甩了个得意的眼神。 曲红昭便对她微笑着举了举杯。 我又不是在跟你打招呼!淑妃泄了泄气,总觉得自己是媚眼做给瞎子看。 曲红昭又对她做口型,淑妃迷茫,曲红昭又说了一遍,两人离得远了些听不清声音,淑妃盯了半晌,才辨认出来那句话是“裙子真好看”。 曲红昭是真心赞扬,淑妃这一身盛装,在灯下衣料流光溢彩,确实漂亮得很。 “……”淑妃只觉得盯了半晌等着看丽妃要发表什么高见的自己简直是个傻子,借袖子遮脸对曲红昭的方向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曲红昭敏锐察觉到了美人的不满,自初见后,她不但没能等到淑妃来陪自己跑步,反而总觉得这姑娘对自己越来越看不惯了。 她自然不知淑妃去皇帝面前委婉地告了她一状。 遗憾的是,小皇帝并没能体会到淑妃娘娘的意图,只是很诧异地反问她:“跑步是好事啊,你为什么不喜欢?” 淑妃内心萧瑟,只觉得陛下果然袒护丽妃,自然对她愈加愤恨。 曲红昭不知美人又是为何炸毛,也不再细想,她摸了摸袖口,里面藏着一封信。 这是在宫宴正式开始前,定北侯夫人拉着她说话时,偷偷给她塞过来的。 曲红昭和母亲交换了个眼神,瞬间了悟,这是来自边城的回信。 定北侯夫妇本担心这个女儿在边关野习惯了,进了宫会无法适应、举步维艰,假扮妹妹扮得心力交瘁。 但此时见她容光焕发,精神奕奕,一面稍稍放下了心,一面又心情复杂。 侯夫人摸了摸脸,这段时间他们夫妻二人担心长女露馅,提心吊胆的,搞得精神萎靡,连皮肤都差了很多。 -- 第25页 倒是处境最危险、最该惶惶不安的曲红昭,看起来快快乐乐生龙活虎的,哪有半点憔悴的模样? 进宫前,准备了一肚子话想安慰开解长女的定北侯夫人,只能拍了拍曲红昭的肩:“看到你过得好,我和你父亲就放心了。” 席间,定北侯夫人的眼神几乎没从曲红昭身上移开过。一旁的官夫人看了,只以为她惦记嫁进宫的女儿,便笑着调侃劝慰了几句。 定北侯夫人感激对方的好意,只是有苦说不出,她眼睁睁地看着曲红昭顺手搂住了惠嫔的腰,又见赵婉仪隔着两张桌子给曲红昭递了个什么东西,再看到淑妃和曲红昭隔空眉来眼去,只觉得眼前一黑。 长女自小就很受女孩子们的亲近,这一点侯夫人是清楚的。看看曲盈袖就知道,被宠坏的侯府二小姐,多骄傲的一个大美人,一向心高气傲,目无下尘,看谁都像在看蝼蚁,和侯府几个庶妹、亲戚家的表姐堂妹,相处都不融洽,甚至也不见她和同龄的贵女哪个走得近些。连父母的话都敢阳奉阴违,真就是谁的话都不听,谁的面子都不给,但偏偏就她长姐曲红昭能摆平她。 曲红昭以前还揍过她,侯夫人这边还担心曲盈袖自尊心太强导致两姐妹反目呢,结果转头就看见曲盈袖已经和曲红昭和好如初。 想到下落不明的曲盈袖,定北侯夫人心下又是一阵惆怅不安。 她无声地叹了口气,安慰自己不该大惊小怪,长女能和后宫众妃嫔相处融洽,也是好事一桩。 ————— 席间诸人推波换盏间,已是圆月初升。 殿前灯火通明,丝竹声声,有舞姬翩翩起舞,甚是热闹。 皇帝多喝了几杯,称自己有些醉了,便提前退席。 陛下离席后,其他人自然随意了许多,众官员难得放松地互相谈天。 曲红昭惦记着边关来信,和惠嫔等人打了声招呼,便也离开了宫宴现场。 抄近路回景仪宫,却在半路上遇到了皇帝陛下。 他一个人安静地坐在台阶上,简直要与夜色融为一体。 大殿之前笙歌鼎沸,皇帝却在这里斯人独坐。 曲红昭走近:“陛下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在躲起居官。” 曲红昭笑了起来,不想扰了他难得的清静:“那妾身就不打扰陛下了。” “没事,过来坐吧,”小皇帝向四周张望了一下,“朕真的不能理解起居官为何要时时刻刻跟着朕,连朕饮了几杯酒,晚饭被呛了一下都要记录下来。” “……”是挺不容易的。 曲红昭走到他身边,在台阶上坐下,这个角度远远地还能望见殿前灯火通明处正旋转的舞姬。 两人各有各的心事,安静地彼此陪伴了一会儿。 曲红昭先打破了沉默:“陛下在想什么?” 皇帝许是因为多喝了几杯,举止稍稍随意了些,靠在台阶栏杆上遥望那片灯火:“你姐姐辛苦驻守边关,那里可苦得很,若看到京里人这般耽于享乐,不知会不会觉得有些不公平。” “不会,”曲红昭摇头,“她若看到这一片歌舞升平之像,一定会很开心。” “真的吗?” “真的啊,”曲红昭微笑,“她守卫边疆,就是希望百姓活得安安稳稳,天下升平。” 第16章 优柔寡断 皇帝闻言,认真地看了她一眼,神色有些奇异:“你说得对,是朕狭隘了。” 两人又沉默下来,一起遥望着那片灯火。 曲红昭坐的有些累了,干脆在台阶上半躺了下来,把双臂枕在脑后。 陛下一回头,看见她的模样,笑了笑,也学着她的姿势在曲红昭身边躺下。 夜色中,圆月当空,繁星点点,园子里有微风拂过。 一位皇帝,一个后妃,就这样在黑暗中,毫无形象地享受着这片刻静谧。 直到有人打破沉默:“有点硌腰。” “嗯,”另一个人附和,“哪怕是汉白玉的台阶,躺起来照样不怎么舒服。” “……那您为什么还不起?” “你不是也没起?” “就凑合躺一会儿吧,”曲红昭懒洋洋地不想动,“不然不管是妾身邀请陛下去景仪宫,还是陛下邀请妾身去您的寝宫躺上一躺,似乎都有些不太对劲。” 皇帝笑了起来:“你这个人还挺有趣的。” “谢陛下夸奖。” “刚刚有一瞬间,你很像你姐姐。” “是吗?” “但曲将军看起来像一柄最锋利的剑。”皇帝看了一眼能躺着就绝不坐着、嫌弃台阶硌腰但也赖着不肯起身的曲红昭,言下之意,溢于言表。 “……您不也一样。” 皇帝笑了笑:“朕又没说这样不好。” 曲红昭也跟着傻笑了起来:“陛下啊,您醉了吗?” 皇帝侧头看她一眼,明悟了她的意图:“醉了,所以你想说什么都可以,朕保证明日一早醒酒后,就忘了这段谈话。” “陛下您真是善解人意。”曲红昭喜道。 “拍马屁的话,明早朕也一样会忘。”皇帝提醒。 “……”曲红昭放弃对他的赞誉,干脆切入主题,“陛下为什么不宠爱后宫那些女孩子?” “……”皇帝陷入沉默,坐起身来。 “抱歉,是妾身冒犯了。”曲红昭以为自己无意间戳中了他的什么痛处。 -- 第26页 “没事,不需要道歉,”皇帝仔细思考了片刻,还是回答了这个问题,“因为她们又不是真心喜欢朕的。” “您也不是真心喜欢她们啊。” 曲红昭脱口而出,随即意识到自己有些忘形,大概潜意识里还把他当成当初那个脾气很好的小世子。 皇帝居然也没生气,反而点了点头:“你说得对。” 曲红昭觉得他还有很多话没说出口,但以两人此时的关系,皇帝大概还没有信任她到把更多的理由告诉她,便也识趣地没再追问。 “今晚月色很美。” 皇帝又笑了:“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转移话题的方式很生硬。” 曲红昭沉痛点头:“有过。” “看在你这么诚实的份上,允许你再问一个问题。” 曲红昭想了想:“当皇帝是什么感觉?” 帝王不假思索作答:“心力交瘁。” “……” “生杀予夺的大权说来威风,”皇帝缓缓道,“但当你的每一个决定,每一道圣旨,都会影响到很多人的生死命运的时候,想下决定是一件非常难的事。” “位高责重。” “是这个意思。” 曲红昭轻叹,在战场上,她也曾左右为难。身为大将军,一旦下错命令,手上便不知要沾染多少无辜士兵的鲜血。 开战前的一道战略,她恨不得要反反复复思虑几十遍才敢下达。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少年皇帝的责任,只会比她更重,比她更难。 有些朝臣觉得皇帝的踌躇是优柔寡断,非明君之像,但曲红昭却认为这是仁君的善念。 当一个人要肩负无数人的性命时,多加思虑有什么错呢? 何况,随着登基的时间越来越长,他总会抛却这份犹豫和迟疑的,他总会成长为一个真正的帝王。 曲红昭垂眸:“明日酒醒,妾身也会把这些话都忘掉的。” 皇帝倒不怎么担心:“没有起居注佐证,说出去也不会有人信你。” “……”曲红昭正要说些什么,就听到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一道属于年轻女子清脆的声音响起:“奴婢已经向宫人打听过了,娘娘,她就是往这边走的。” “是淑妃身边的宫女。”皇帝低声道。 “陛下连这都听得出来?”曲红昭诧异。 “有一段时间,她天天跟着淑妃来堵朕的门。”皇帝露出了痛苦的神色,不知是遭遇过什么,曲红昭艰难地忍住想笑的冲动。 但转念一想,当今天子如果真想翻脸赶人,怎么会赶不了?只是皇帝敬重太后娘娘,对她和她的侄女都比较优容。 先帝身边曾经的大太监彭公公,如今在京城荣养,曲红昭以往每次回京,除探望家人外,也会去拜访他。 彭公公就曾对她感慨过,说新帝仁慈,太后娘娘完全可以安心在宫里享一世尊荣,她急着把侄女弄进宫,反而是一招臭棋。 把淑妃送进宫,想让她抢先诞下龙嗣,想让下一代君王身上流着国公府的血脉,这点算计难道皇帝会看不出来? 皇帝怜太后失子之痛,对她一向尊敬有加,看在她身后的国公府眼里,反而却成了新帝畏惧世家权势的证明。 把仁慈当作软弱,彭公公曾断言,国公府再这般行事,这份滔天富贵怕是要断在这一代了。 “淑妃这是来找我的?”皇帝和曲红昭同时喃喃自语出这句话,然后诧异地对视一眼。 曲红昭忙道:“找您的,一定是找您的。” “……” “要躲起来吗?” 皇帝神色中闪过一丝不自然,似乎是被曲红昭说中了心思,立刻挺直了腰板:“笑话,朕是堂堂天子,躲避过何人?” 您刚刚不就是在躲起居官吗?曲红昭站起身拍了拍衣襟上的灰尘:“那陛下稍坐,妾身先行一步。” 皇帝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似乎不敢相信她竟如此不讲义气。 曲红昭对上他难以形容的眼神,反思了一下,也觉得自己的行为不太好,便硬着头皮重新坐了下来:“陛下既然不走,妾身自当舍命陪君子。” 皇帝斜视她,在宫里和后妃碰个面,被你说的这么悲壮? 淑妃很快就到了近前,曲红昭一身锦绣衣裙,比较显眼。淑妃一打眼,还没看清面孔,只看到裙子便认出了她,脸上立刻泛起一丝得意:“丽妃妹妹果然在这里,你偷偷离席,本宫就猜到你不会乖乖回景仪宫……” 话还没说完,她上前两步,身后宫女手中灯笼的光打到了一边沉默着溶于夜色里的皇帝,淑妃惊了一惊,连忙俯身行礼:“陛下恕罪,妾身不知您亦在此。” 皇帝看了曲红昭一眼:“还真是找你的。” “……” 第17章 花前月下 “淑妃是来找你的,”皇帝见曲红昭沉默,又强调了一遍,“你一个人可以吗?” “……可以。” “那就好。” 皇帝站起身,少年天子负手而立,身姿挺拔,在灯笼微弱的光线映照下,仍然显得优雅又衿贵,可惜他说的话和这份气质搭不上边:“既然淑妃是来找丽妃同乐的,那朕就不打扰了,正好朕还有事,就先行一步了。” 淑妃大概是没反应过来,闻言便怔怔地行了一礼:“恭送陛下。” -- 第27页 曲红昭眼看着他轻松脱身,独留自己面对眼神里几乎要冒出火来的淑妃,一时陷入沉默。 这是对刚刚自己要把他一个人扔在这里的报复吗?曲红昭长叹,果然伴君如伴虎,古人诚不欺我。 淑妃目送皇帝走出一段距离,确定他听不到这边的动静后,才转身把愤恨的眼神投向曲红昭:“丽妃妹妹倒是好心机,趁着陛下多饮了几杯酒来勾引于他,本宫就知道你没有表面那么老实!亏得那群傻子还真把你当个贴心姐姐。” 她微昂着头,还特意站得离灯笼近了些,以确保曲红昭能看清她眼神中的轻蔑与鄙夷。 “是啊,陛下多喝了几杯,大好的机会,”曲红昭望着皇帝离开的方向,“趁他还没走远,你快追啊!” “……”淑妃和她身边的宫女都默了一默,宫女谨慎提醒道,“娘娘,别听她的,其中必然有诈。” 淑妃冷哼一声:“本宫今夜还真不想去追陛下,就想和妹妹你说说话。” 曲红昭意图祸水东引,未果,只得直面现实。她拍了拍身边的石阶:“坐吗?” 丽妃嫌弃地看了一眼台阶,站在原地没动,大概是考虑到刚刚陛下坐过这里,便没有把嫌恶之语付诸于口。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曲红昭:“妹妹和陛下放着殿前歌舞不看,在这里花前月下,倒真是好兴致。” “别生气了,你若喜欢的话,我也陪你赏月观花。” “谁要你陪!” 曲红昭从怀里掏出一方帕子,不是赵婉仪送的,是她自己的手帕,展开铺在玉阶上。 淑妃困惑地看着她的动作:“你在做什么?” 曲红昭又拍了拍那块位置:“过来坐吧,这下就不会有灰尘了。” 淑妃今日为着宫宴,带了满头的珠翠,沉重得很,刚刚在宴会上,为了形象又一直把腰杆挺得笔直,这会儿是很累了,想了想,犹犹豫豫地走过去却没有坐下,心下还有些别扭:“本宫还从没在这种地方坐过呢。” “小时候也没有?”曲红昭奇道。 “自然没有,”淑妃比她还诧异,“我们世家贵女,自小就被教育要端庄娴雅、行事得体,哪怕独处时也要谨遵妇容妇德。” “你真信这个?” 淑妃冷淡地反问:“为什么不信?” “你要真信这个,那就矛盾了,妇德告诉我们要不争不抢,要温良贤淑,但国公府送你进宫,想必不是为了让你与世无争的。” “你懂什么?!”淑妃被这句话激怒,猛地怒斥了一句,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我懂。” 淑妃出身敬国公府,嫡亲的姑姑是当朝皇后,她自小就知道,自己将来是要嫁给国之储君的,她和姑姑所出的二皇子自小就熟悉,那人每次见到都会笑着问她一声“表妹好”。 在漫长的时光中,少女早已悄然心动。 后来二皇子死在夺嫡之争中,她仍然要嫁储君,即便储君已经换了一个人。 父母的话言犹在耳:“国公府按皇后的标准培养你,不是为了让你给一个死人殉葬的。” “你二表哥已经死了,可国公府还要延续下去。” “国公府养你十几年,到了你回报的时候了。” “……”一字字一句句,烙在记忆最深处,让天真少女一夜成长。 这些被强行压抑的回忆骤然被翻搅起来,淑妃握着拳看向曲红昭:“你会懂?定北侯宠女儿宠得全京城闻名,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在她眼里,定北侯对女儿无条件的宠爱,实在是她的求而不得。 曲红昭递了一张帕子过去,淑妃怔了怔:“你干什么?” 曲红昭沉默地看着她,淑妃才意识到自己流下了一滴泪。 好在过来时只带了自己的贴身宫女,这是她第一反应。 可惜眼前还有个令人讨厌的丽妃,她想立刻止住眼泪,但这种事越想越事与愿违。 淑妃接过曲红昭的手帕,拿到眼前一看,顿时哭得更厉害了:“你个混蛋,这是不是刚刚铺在石阶上那张?” 曲红昭哭笑不得:“不是。” “你没事带那么多手帕出门干嘛?” “为了及时给垂泪的美人递帕子啊,这不是就用上了。” 淑妃边哭边骂:“油嘴滑舌,本宫才不信呢。” “好好好,不信就不信。”她突然流泪,把曲红昭也吓了一跳,难道是平时压抑太久了,突然被自己气的? “你知不知道你有多讨厌,本宫看见你就生气。”止不住眼泪的淑妃干脆破罐子破摔了。 “……” “你怎么不说话了?” “我怕我一说话,你更生气。” “你就不会说点好听的?!” “好吧,”曲红昭想了想,“你有没有闻到花香?” “闻到了,有什么稀奇的?” “来,你闭上眼睛感受一下,”曲红昭拉住她的手,“微风习习,暗香浮动,这实在是个很舒服的夜晚。” 淑妃居然没有甩开曲红昭的手,连她自己都说不清为何会在丽妃面前失控,真的是被她气的?还是因为丽妃感觉上是个很温暖很安全的人。 她闭着眼睛,心绪渐渐平静下来。 一定是自己的感觉出错了,她想,丽妃可是她的敌人啊。 -- 第28页 “好了,放开我吧,”想到此处,她强迫自己挣开了对方的手,“今日的事不许说出去。” “你可以信任我。” “信任?我不和你谈信任,”擦干眼泪后,淑妃已经迅速恢复了常态,“你若敢说出去,我就去告诉你那些好妹妹,你面上说提前离席是要回景仪宫,其实是背着她们和皇帝陛下在这里花前月下。我倒要看看她们会怎么想。” “千万别。” “怕了?”淑妃得意。 “是啊,怕了,”曲红昭叹息,“你若告诉她们,她们怕不是个个都要我陪着花前月下一番。” “……” 第18章 冰雪冷元子 回到景仪宫,曲红昭终于有空闲去细看那封来自边关的信。 拆开火漆,一纸端秀的字迹让她眼前一亮。 曲红昭一眼便认出这是邵军师的笔迹。 在寄往边关的信中,曲红昭说自己被家事绊住,需要一点时间才能回转边关。 军师大人丝毫不负她所望,连缘由都不需要问,为了给她争取时间,直接启用了在敌国埋伏的人手,趁着北戎内乱加以挑拨。 面对这般大手笔,曲红昭摸了摸脸,只觉得自己成了传闻中的祸国妖妃,有人愿意为她一点私事去祸乱一国朝政。 曲红昭难免为之微笑,遇到意念契合的知己,总是一件令人开心的事。 ————— 邵军师是位清雅文秀的中年人,在军中待了十余年,比曲红昭的资历要老得多。 当年曲少将军空降边军,军中不少将士都对她带点若有若无的疏远。倒是这位看起来特别高冷的邵军师很照顾她。 邵军师在军中地位尊崇,有了这份照顾,曲红昭得以以最快的速度在边关适应下来。 只是曲红昭对这位军师的身份很有些疑问,终于忍不住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敲开了军师的房门。 曲红昭开门见山:“感谢你这段时日的照顾。” “将军不必与下官客气。” “我能进去吗?” 邵军师紧了紧衣襟,颇为勉强:“请。” 曲红昭踏入房间:“邵军师,我们同为女子,在军中……”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将军刚刚说什么?” 曲红昭怔了怔,以为自己哪句话说的不对冒犯了对方,两人鸡同鸭讲了一阵,曲红昭才搞明白令对方诧异的是什么。 邵军师当时很震惊:“将军怎么看出来下官是女子的?” “男女我还是分得清的,”曲红昭迟疑了一瞬,待反应过来,神色比军师更为震惊:“难道其他人都看不出来?” “……” “……” 显然其他人还真的就是看不出来,如今四十岁出头的邵军师已经在军中待了十多年,从一个小小的文书一路升至边军中最受信任倚重的军师大人,却也无人识破她的女子之身。 “我还以为,大家都清楚你是女子,只是你为了方便才在军中穿男装,”曲红昭一脸歉意,“原来大家都不知情,也许是因为我也有过女扮男装的经历才……” “其实我最初也被人怀疑过,还好我掩饰了过去,”邵军师道,“只是随着我在这里的时间越来越久,自然无人会疑心一个在军中待了很多年、大家都熟识的人竟然是女子。” “我会当作不知情的。” 邵军师神色复杂:“没事,你知道了也好。” 曲红昭难免问起她这么做的缘由。 “男子身份更易行事,女子想在军中一展抱负难如登天,”邵军师解释,“将军您有这般出身背景,甚至还有陛下的支持,不是仍然有人因为女子的身份而难为于你吗?” 曲红昭点点头:“那为什么一定要进军中呢?” 军师笑了笑:“谁还没有一腔抱负要实现呢?” 那是曲红昭第一次遇见志在杀伐四方的女人,明明是清雅文秀的女子,却有一颗指挥千军万马征战四海的心,偏偏还真让她做到了。 “你照顾我,因为我也是女子?” “是。” “我必回报你今日之恩。” “我不需要你回报,只是希望今后有其他女子需要帮助的时候,将军也能像我今日一样帮助她们。” 当时只有十五岁的曲红昭略有些懵懂地应允:“好。” 边关几年,邵军师教会了她很多东西,其中最重要的两点,一是坚韧,二是悲悯。 ————— 宫中的时光一点点流过,京城的春日本就短暂,眼看便快要入夏。 这天,景仪宫的一位宫女从内侍省回转,脸色很是难看。 李嬷嬷一问方知,原来是怡华殿的人,把景仪宫的冰盆份额抢走了。 宫女自知事情办得不好,生怕被责罚。 看她战战兢兢的模样,李嬷嬷摇头:“放心吧,你平日不在主子面前伺候,不知道娘娘的脾气,她不会难为你的。” 曲红昭果然没有难为她,甚至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还没入夏呢,现在还用不上冰盆,她想要就让她拿去好了。” 李嬷嬷很想对她解释这不单单是冰盆的问题,今日被抢了东西却不作为,被那些墙头草一样宫人们看在眼里,以后怕是全都偏着淑妃了。 但她还未开口,曲红昭注意到李嬷嬷额角急出的细汗,已经恍然大悟:“你觉得热了是不是?那就跟我一起去怡华殿拜访吧。” -- 第29页 见她难得开窍,李嬷嬷顿时喜上眉梢,跟着曲红昭一路来到了淑妃所在的怡华殿。 殿里已经摆上了多个冰盆,微风一吹,带来一阵凉爽。 曲红昭原本不觉得热,但坐在这里,一时也不想走了。 淑妃坐在她对面,眼看着她用了点心,喝了茶,还懒洋洋地赖在那里不动。 敌不动我不动,淑妃低头饮茶,看谁能耗得过谁。 曲红昭戳了戳她,淑妃白眼:“做什么?” “我看你那亭子不错,在那里摆上冰盆,我们搬两张躺椅去回廊边吹吹风怎么样?” 淑妃心下冷笑,不就为了抢冰盆来的吗?在这里跟我虚与委蛇什么? 宫人很快布置好了亭子,在四周挂上纱帘。微风吹过,宛若人间仙境。 曲红昭很自然地躺了下来,惬意极了,看起来着实是会享受得很。 淑妃本来颇为自持,在躺椅上坐得笔直,看她这模样,渐渐也受不住诱惑,躺了下来。 两人相安无事片刻,曲红昭又去骚扰她:“你的宫人会不会做冰雪冷元子?” “不会。”淑妃力图用两个字让她听出自己语气中的冷漠。 “不会没关系,我会,很简单的,用冰就可以做,”曲红昭站起身,“能借用一下怡华殿的厨房吗?” 淑妃没忍住自己的讽刺:“丽妃妹妹可真是不见外。” 半个时辰后,淑妃捧着浸过冰水、掺了蜂蜜的豆粉小团子,终于勉强给了曲红昭一份好脸色。 曲红昭对她微笑:“我还加了牛乳,幸好你这里材料比较全。” 淑妃吃人嘴短,十分勉强地回了她一笑。 曲红昭立刻赞道:“你笑起来真好看。” 淑妃轻哼:“本宫以前又不是没对你笑过,怎么偏偏这次夸好看?” “以前不一样,我们刚见面时,你那是皮笑肉不笑。” “……”淑妃把碗里的小元子当成丽妃的脸,狠狠地咬了下去。 曲红昭一直在怡华殿待到了傍晚,连李嬷嬷都已经破罐子破摔,不知从何处寻了个板凳坐在廊下吹着风享受清凉。淑妃盯着这一主一仆,觉得她们看起来过于舒适了,忍不住就想赶人:“丽妃妹妹,快到晚膳时间了。” 曲红昭顺势起身:“那我正好陪你用膳。” 淑妃被她气得险些不会说话:“你就不怕我给你下毒?” 刚刚的冰雪小元子,若不是有心腹宫女一直帮忙打下手,从旁盯着,她其实也是不敢用的。 后宫争斗到底有多可怕,是太后娘娘对她耳提面命过的,先帝只有两位成年皇子,可不是巧合。有些慢性毒药,验不出来,却能一点点侵蚀人的身体,让女子失去怀孕的能力。 “你舍得吗?”曲红昭歪头看她,“我会做很好吃的冰雪冷元子啊。” “本宫的宫女已经学会了。”淑妃一甩袖子,很有一副要卸磨杀驴的气势。 “好吧,我们晚膳吃什么?” “冰盆还你,”淑妃不胜其烦,“你回去吧。” “可是……” “你要是不够用,我的份例也给你!” “那多不好意思,”话虽如此,但曲红昭面上没有任何羞涩的表情,她慢悠悠地起身理了理裙子,“那就谢过淑妃娘娘了。” 第19章 劝和 曲红昭回到景仪宫,看见殿里堆着几只箱子。 缠雪迎上前:“娘娘,这些都是侯府送进来的,您过过眼。” 曲红昭点头,便有宫女上前开箱请她验看,大都是些衣裙、布料、首饰等物,定北侯府乃钟鸣鼎食之家,给女儿送的自然都是最好的料子,其中还有一小箱子珍珠,曲红昭捻起一颗,见其大如龙眼,颗粒圆润,珠体散发着柔和的光晕,一看便知品质上乘。 “东南那边的珍珠刚送进府,侯夫人立刻着人给娘娘送了一批,”缠雪在一旁道,“说是这种珍珠磨成粉用来敷面效果极佳。” 定北侯府在东南沿海那边有不少产业,弄到这些珍珠倒是不难,往日里曲盈袖在家中时,也偶尔会用这种珠子磨碎敷脸。 曲红昭指尖抚过这些珍珠,觉得实在有些浪费了:“我用不上这个,给后宫的姐妹们分了吧,做些首饰也总比让我磨碎了好。” 缠雪应了声是,曲红昭又叫住她:“你和李嬷嬷也留几颗做些头面吧。” 李嬷嬷在一旁听了,登时有些不好意思:“老奴都这把年纪了,哪里还能学小姑娘爱俏呢?” 曲红昭对她笑了笑:“喜欢打扮和年纪又有什么干系?何况珍珠做的首饰可俏皮、可华贵,每个年纪都衬的。” 李嬷嬷被她哄得开心,忙笑着道了谢。 一小箱子珍珠,共几十颗,曲红昭无论位份,一律平分,后宫众妃嫔每人分到四、五粒,这些品质上佳的珠子,在市面上每颗要价值百金,是很昂贵的礼物了。 众女收到都是开心不已。 淑妃那里也收到一份,又听说别的妃嫔那里也有,冷哼一声:“她倒是舍得下本钱收买人心。” ————— 眼看即将入夏,天气越来越热,众人聚在景仪宫的时间越来越长了。 实在是她们份例中的冰盆不太够用,又没有多余的银子去打点内务省,去年连盛夏时分都是凑合着挨过来的。 -- 第30页 今年倒好,有了丽妃,景仪宫的冰盆充足,她们简直恨不得整日赖在这里。 自从玉容散之事后,孙修仪特别黏曲红昭,此时不顾天热,也要蹭在丽妃娘娘身边,她体温偏低,曲红昭被她蹭得很舒服,也没有要赶人的意思。 孙修仪躺在手握书卷的曲红昭身边,后者留神细细观察她的脸,见她面色微微泛黄,正是停用玉容散后的症状,微微放下了心,倒也不点破,只是伸手呼噜了一下她的头发,把那精心梳成的发髻弄散了几分。 孙修仪顺势在她手心蹭了蹭:“娘娘,你这里的冰盆真舒服。” “其实我也没有那么多份例的,”曲红昭想了想,“是淑妃让给我一些。” 孙修仪一个激灵坐起身来:“淑妃娘娘?真的假的?她怎么会……” “大概是听说你们常在我这里待着,知道景仪宫的冰盆消耗得多吧,”曲红昭强行扭曲了淑妃被自己烦到崩溃的事实,“淑妃其实是个嘴硬心软的好孩子。” “……”听到这话的人都陷入沉默。 赵婉仪不以为然,但转念想想,眼前这群人在丽妃娘娘眼里不也都是没什么心机的可爱女孩子吗? 也不知道这人怎么长大的,大概是侯门千金没见过人间疾苦,导致对身边所有人都充满了善意。 孙修仪已经扁了扁嘴:“娘娘,那她罚跪人家的事,就这样过去了吗?” “我会对她说说,让她以后别再罚你了。” 孙修仪如临大敌:“那您更喜欢她还是更喜欢我?” 曲红昭哭笑不得地点了点她的鼻尖:“喜欢你,最喜欢你了。” ————— 因着之前收到的礼物,和日日在景仪宫蹭冰盆的情谊,众妃嫔商量着给丽妃娘娘准备了些小礼物。 曲红昭颇有些惊喜的逐个将她们赞赏了一遍,饮着惠嫔调的雪泡梅花酒,欣赏着赵婉仪绣的并蒂莲花屏风时,突然道:“既然淑妃把她的冰盆让给了我们,要不要也给她准备一份礼物。” 众女面对她这份突发奇想,都默了一默,不知说些什么好。 倒是一向话不多的沈良媛打破了沉默:“理当如此。” 在众人的瞪视中,沈良媛对曲红昭微微一笑。后者回了一笑,知道她已经看穿了自己的意图。 赵婉仪有些犹豫:“我们准备倒是没什么,倒是淑妃娘娘会稀罕吗?” “你的绣工这般好,她大约是会欣赏的,”曲红昭安慰道,“但不管她会不会稀罕,我们做到了该做的就好。” 众女点了点头,各自回去准备礼物不提。 东西准备好了,她们却谁也不想登怡华殿的门,曲红昭便自告奋勇地帮她们转交。 淑妃看着那些礼物,怔了一怔,东西不算值钱,但却是她进宫后第一次收到这些。 双方都带着竞争的心思时,惩治对手不是什么难事,让人罚跪甚至打板子时她也从不心虚。 但面对对方带着善意送来的东西,淑妃倒是有些不自然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 “不是我的意思,是大家知道淑妃娘娘把冰盆让给了景仪宫一部分,特地送来感谢你的。” “她们如何知道,还不是你说出去的?”淑妃冷哼,“本宫用得着你帮我做这份人情?” 曲红昭不说话,托着腮笑看她。 淑妃被她看得很不自在,高声吩咐宫女把这些礼物拿下去查验,免得里面夹带了害人的东西。 想了想,还是看丽妃不顺眼,又开口刺道:“你对她们倒是事事尽心,怎么不见你来讨好讨好本宫?” “这就冤枉了啊淑妃娘娘,我明明一直在讨好你的。” 淑妃冷笑:“讨好,指每次见面都把本宫烦得心烦意乱。” “……” “也不知道你天天跟一群低位嫔妃混在一起做什么,自甘堕落。” 曲红昭再次强行曲解了她的意思:“我们混在景仪宫打牌,你来不来?” “……我才不去,”淑妃仰了仰下巴,“别怪本宫没提醒你,姑母她老人家要回宫了,到时候你们的牌局就等着挨骂吧。” “你很了解太后娘娘?” “这是自然,那可是本宫嫡亲的姑母。” “那你知不知道……太后娘娘有可能会喜欢打牌吗?”曲红昭试探着问。 淑妃难以置信地看向她,一时失语。 你个混账想做什么啊? 第20章 不入流的牌局 担心因为牌局挨太后娘娘的骂,便干脆拉她老人家一起打牌? 曲红昭这种解决问题的方式委实太野了点,导致淑妃娘娘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打牌?我姑母那可是出身敬国公府的嫡长女,国公府世代勋贵、诗礼传家,姑母本人更是名门淑女、大家闺秀、一代贤后,她老人家身份尊贵,最重规矩,怎么可能自降身份和你们一起打牌?”淑妃愤愤不平,“她才不会做这等不入流之事!” “知道了知道了,你别激动,”曲红昭语气颇为遗憾,“我就是随便问问。” 淑妃愤然怒视她,仿佛她敢生出这般念头都是对太后娘娘的玷污与亵渎。 曲红昭果断开溜:“既然东西已经转交了,那我就先告辞了。” 淑妃大概是用尽了全部涵养,才没有把“快滚”两个字吐出口。 -- 第31页 ————— 这日午膳,御膳房给景仪宫送了一只烤羊,众女围在炉边,有等着宫女割肉的,也有等不及干脆亲自上手的。 这烤羊是提前腌渍好的,烤好后外酥里嫩,毫无膻气,佐以蘸料八合齑,让众人吃得连形象都有些顾不得了。 李嬷嬷又给她们做了道酥山用来解腻,酥山是道冰点,在冰盘上放了各式水果,又淋了一层乳酪,很受大家欢迎。 吃饱喝足,众人又聚在牌桌上,孙修仪揉了揉肚子笑道:“这日子真是做神仙也不换呢,自入宫以来,不对,应该是自我有记忆以来,第一次过上这般轻松快活的日子。” 众莺莺燕燕中,孙修仪是最爱美的一个,曲红昭送的珍珠已经被她送到司珍房制成了首饰,一只簪子、一只步摇、还有一对耳坠,此时她坐在曲红昭身侧,一动作,那步摇和耳坠上的珠子便跟着颤啊颤,衬得她如明珠美玉一般生辉。 赵婉仪闻言翻了个白眼,总觉得她对丽妃娘娘刻意谄媚,偏偏曲红昭还就吃这一套,颇怜惜地抚了抚孙修仪的小脸,赞道:“这耳坠你戴着真漂亮。” “是娘娘送的珍珠好。” “是啊,可不是珍珠好吗?”赵婉仪讽刺道,“你以往最爱穿金戴银的那身俗气劲儿,被这珍珠一衬,都显得庄重起来。” 她们两个经常互相嘲讽,谁也不让谁,谁料今日赵婉仪这话一出,孙修仪倒是难过起来。 赵婉仪一开始还以为这家伙又在丽妃娘娘面前故作姿态,耍小心机博宠爱,结果见她真情实意的难过了好一会儿,奇道:“喂,你怎么了?” “我自然是俗气得很,就喜欢金银。你是嫡女,怎么能懂我一个庶女在嫡母手里讨生活,为了一点阿堵物去百般讨好人的滋味?” “对不住,我之前不知道嘛,”赵婉仪心下过意不去了,“我是说着玩儿的,你很漂亮的,一点都不俗气。” “好了,我不生气了。”孙修仪难过得快,被哄好也是飞快。 曲红昭在一旁没有插手,见她们两个迅速和好,唇角勾了勾。 正和她说话的李美人奇道:“娘娘您笑什么?” 曲红昭笑着摇摇头:“仿佛围观了一场小孩子吵架。” 孙修仪和赵婉仪二人闹了两张红脸。 ————— 怡华殿。 淑妃没什么胃口,午膳只用了两口便让宫人撤了。此时正捧着一卷书,颇有些心烦意乱,怎么读都读不进去。 太后娘娘要回宫了,她一向敬重崇拜姑母,但姑母一回来,就要给她出谋划策让她继续去争宠了。 从小便有人奉承她以后是皇后命。 如今虽然皇帝换了一个,但有国公府这份背景,还有太后娘娘帮扶,如果这样都会输给旁的妃子,一定会很丢人,她可不想被以往围着奉承的那些人看扁了。 只是……争宠真的很累……要花近一个时辰收拾妆发,要思量以何种姿态下拜才楚楚动人,要了解如何低头垂首才能展示出白皙的脖颈…… 事到如今,她其实也分不清到底是自己想去争,还是被裹挟着不得不争了。 她正烦着,宫女又来报:“景仪宫那边又派人来请您了。” “那混账又要做什么?” 宫女也不明白:“奴婢不知,总不见得是真心想和娘娘结交吧?” “真心,”淑妃冷哼一声,“这宫里哪有什么真心?” 涉及利益的时候,连父母都会对她威逼利诱,指望其他妃子有真心?淑妃倒还没这么天真。 她低头看书,仍然看不进去,干脆把书扔在一边,起身道:“我倒要去景仪宫看看,那帮人日日聚在一起在做什么。” 景仪宫众人当然是在打牌,听说淑妃驾到,都有些惊讶和紧张。 “别怕,”曲红昭安抚,“你们继续玩,我出去迎她。” 景仪宫门口,淑妃带着一副嫌弃的眼神盯着正走近的曲红昭。 曲红昭似乎天生自带无视恶意的技能,喜道:“你怎么过来了?” “不是你派人请本宫的吗?” “我请你你就过来了,”曲红昭对她微笑,“我很开心。” “少跟本宫来这套,”淑妃瞪她,“本宫就是路过,顺便来看看。” “好好好,你顺路我也很开心,”曲红昭请她进了殿内,“随便坐。” 淑妃看着殿内热火朝天的氛围,不由怔了一怔,这群人打牌打得也太投入了吧?她心下轻嗤,这种低俗的东西能有多有趣?也就只有这些没什么见识的人会喜欢了。既不高雅,亦不能修身养性,还不如一个人弹弹琴念念诗。 她挑了张桌子围观了一会儿,打牌本就不难,不过片刻她就摸透了规则。 孙修仪看到淑妃进来,紧张了好一会儿,半晌后见她没什么特别的举动,渐渐放下心来,投入了牌局。 正犹豫着要打出一张牌时,身后突然有声音响起:“别打这张。” 孙修仪一个激灵,回身看去,发现淑妃正站在自己身后幽幽地盯着桌上的牌,抖了抖:“为……为什么?” 淑妃暴躁:“你打这张下家就赢了,你是傻子吗?” “会……会吗?” “当然会!”淑妃一脸恨铁不成钢,“听我的,打旁边那张。” -- 第32页 “……” 第21章 观牌不语 孙修仪被淑妃吼得战战兢兢,曲红昭拦了拦:“你别乱指挥了,没听过观牌不语吗?” “那叫观棋不语!”淑妃看她就来气,“本宫还没说她什么呢,要你这么紧张地护着?” 眼看孙修仪被吓得缩起来仿佛一团鹌鹑的模样,淑妃也觉得没意思,干脆踱步到曲红昭身后,开始指手画脚。 曲红昭可就不像孙修仪那般听话了,淑妃让她往东她偏往西,一局下来,简直把淑妃的头都气大了一圈。 “你到底会不会打牌啊?” “你怎么这么笨啊?” “榆木脑袋都比你聪明。” 一局下来,淑妃羞辱了曲红昭不计其数次。 众女一时为之侧目,打牌真是有一种特殊的魅力,连平日里把礼仪规矩挂在嘴上的淑妃都开始大呼小叫了起来。 这样的淑妃明明看起来很凶,但却好像没有平日里皮笑肉不笑那般令人害怕。 曲红昭刚刚故意乱出牌气她,此时却也终于忍无可忍,起身一把将人拽了过来,按在座位上:“你自己来。” 骤然被按在牌桌前,淑妃懵了一懵,她还从没被人这么对待过,转头又要去骂曲红昭。 后者顺手夹起一块藕粉桂花糖糕塞进她口中,堵住了她即将出口的话。 淑妃立刻要炸毛,曲红昭自己也捻起一块:“放心,没下毒。” 这是毒的问题吗?淑妃大怒,那块桂花糖糕被她咬着,吐掉也不是,咽下去也不是,她顾及形象又不能含着食物说话,只得恶狠狠地咬了下去。其力道之大,让围观众人难免怀疑她是不是把这块糖糕想象成了丽妃的脸。 “本宫才不玩这种不入流的东西。”淑妃咽下糖糕,艰难地吐出一句话。 “那就闭嘴别对其他人指手画脚。” “……”淑妃陷入迟疑,显然面对“蠢货”却不能出言嘲讽一事令她无法接受,犹豫再三才冷哼一声,“那本宫就暂且玩上一局,让你见识见识聪明人是怎么玩牌的。” 曲红昭没忍住笑出声。 淑妃回头瞪她:“学着点!” 这一局却是赵婉仪赢了,在淑妃的瞪视中,她缩了缩脖子。和丽妃混得久了,习惯了牌局上谁都不让谁,居然忘了给淑妃放水。 “再来!”淑妃从嘴角挤出这两个字。 第二局她终于胜了,却没怎么高兴,反而狐疑地看向李美人:“给本宫看看你剩下的牌。” “……”听到命令,李美人只得照做。 淑妃看着她这一手好牌,抓着牌的手抖了一抖。 曲红昭在一旁忍俊不禁,放水也别放得这么明显嘛,看把孩子气的。 “再来!”淑妃怒而强调,“谁都不许让我。” 不知不觉间,半个时辰过去了,强调自己“只玩一局”的淑妃还没有离开牌桌。 曲红昭已经出去逛了一圈,用托盘端回来一些烤好的红薯分给大家。 “这是什么?”淑妃奇道。 曲红昭掰开一只红薯,露出烤至金黄色的内瓤,分给淑妃一半,一边解释道:“正好御膳房中午送来用来烤羊的炉子还在,我们就烤了些红薯。” 淑妃嗅到了甜香气,却迟疑着不肯接:“这是民间才会吃的东西吧?” “你没吃过?不想尝尝吗?” 曲红昭的表情看起来真诚极了,正当淑妃犹豫着要不要给她个面子之际,这厮已经飞快收回了手:“太好了,正好没准备你的份。” “……谁说我不吃,拿来!” 淑妃从曲红昭手里抢了半只红薯,小小地咬了一口,矜持地点了点头:“还可以。” 她并未打算多吃,只咬了这一小口,便把红薯放在面前的小碟子里。 又玩了两轮,淑妃去拿手边的茶杯时,才意识到这半个红薯已经被自己不知不觉间吃光了。 ……我好像无意间发现了众嫔妃长胖的秘密? 她揉了揉脖子,觉得有些累了。 来见丽妃,自然要注重气势,淑妃今日穿了一件金罗蹙鸾曳地长裙,头上带着赤金嵌翡翠牡丹金簪,华美异常。只是这头饰实在沉重得很,她坐了近一个时辰脖子已经僵硬了。 这时有一双手搭上了她的后颈,带着令人舒适的力道在她的肩颈处按揉了几下。 淑妃喉咙中下意识发出了舒服的叹息声,待反应过来那双手是丽妃的,她僵在了原处。 好在对方似乎没注意,只是提议道:“把金簪摘了吧?” “算了,我不玩了。”淑妃站起身,觉得自己有些忘形了,明明家中从小就教导过,再喜欢的东西也不能沉溺。 曲红昭点点头,并未劝她,只是问道:“要不要留下来一起用晚膳?” “不了。”淑妃摇头,她这段时日什么都吃不下,每餐都只能勉强吃上两口。 看过几位太医,都说她这是忧思过甚导致的。 淑妃想了想,好像的确是自从姑母请了人来调/教她如何邀宠媚上开始,她的胃口便一点点坏下来的。 太医让她放松心情,可这心情哪是说放松就能做到的?太医院又给她开了几味药调理,却也没把她的食欲调理好。 今日在景仪宫吃的半个红薯,竟是她这段时日吃的最多的一样东西了。 -- 第33页 “真的不留下吗?”曲红昭诱惑她,“我们今晚要吃涮铜锅,人越多越热闹。” 淑妃终于没忍住:“你们是饭桶吗?” 中午吃烤羊,下午用了一堆点心和烤红薯,晚上还要吃铜锅? 众女完全没觉得被冒犯到,有人欢乐地提议:“既然午膳吃了烤羊,晚上的铜锅就不要羊肉了,让御膳房送些牛肉和鹿肉吧。” 立刻有人附和:“上次的牛胃也可以来点。” “你上次不是还嫌脏吗?” “我上次又不知牛胃涮铜锅那么好吃嘛。” “……” 片刻后,淑妃坐在桌前,等着牛肉烫熟的时候,盯着空中氤氲的水汽,一时有些恍惚。 回宫前,姑母是怎么说的来着? “丽妃沉溺于吃喝玩乐、聚众玩闹,终究上不得台面,这凤位啊,迟早还是我们尹家人的。” 第22章 酸笋鸡汤 鼻尖嗅着铜锅里散发出的香气,耳边却萦绕着太后的教诲,淑妃有些羞愧地把脸埋进掌心。 姑母只说耽于享乐不好,可没说过聚众打牌玩乐会让人这般快活啊。 她正自发怔,一旁的惠嫔捧着几只小碟子过来,在每人面前放了一只。 “这是什么?” “是涮铜锅的蘸料,”惠嫔对着她有些紧张,“大家的蘸料都是我调的,您若不喜欢……” “没有,”淑妃犹豫了下,又很不自然地补了一句,“谢谢你。” 惠嫔便笑了起来:“没什么,娘娘哪用这般客气?” 曲红昭托腮看她们互动,在一旁补充道:“最开始就是惠嫔提议的吃涮铜锅,没想到试了一次后,大家都很喜欢。” 提到这个,大家纷纷称赞起惠嫔。 惠嫔有些不好意思:“家母出身巴蜀,幼时她带我吃过几次,所以印象深刻。” 大家围坐在一张大圆桌前,亲亲热热地挨在一起聊些家常。也不用宫女在一旁伺候着,肉熟了她们就自觉去捞。 淑妃不是很适应,在她的观念里,食不言寝不语简直是最基本的规矩了。但她在一旁听着,却也不觉得反感。 她仍然没什么胃口,但不妨碍她混在这些人中间觉得很放松。 人的情绪是会被感染的,就算心下再焦虑,听着身边众人言笑晏晏,也难免多了两分愉悦。 大家一开始还顾及着淑妃,后来见她默默低着头用膳,也渐渐放开了开始闲聊。 有人问道:“对了,这两日怎么不见沈良媛?” “她啊,”曲红昭挑起一只牛肉丸子,“她发现景仪宫后面的湖里有很多鱼,就搞了根鱼竿,在垂钓呢。你们若感兴趣,待会儿让人带你们过去看看。” 淑妃:……你们的生活还挺丰富的。 赵婉仪奇道:“钓鱼?那也不用从早钓到晚啊。” 李美人接话:“我听说有人垂钓是这样的,一钓就是一整日。据说,静下心来沉浸进去,甚至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呢。” “真神奇,”赵婉仪摇摇头,“大概还是打牌适合我。” 众人嬉笑一阵,又随意开启了新话题。 是郑良娣提起的:“听说京中一年一度的百花宴刚结束呢。” 孙修仪点头道:“这个百花宴我在家的时候就很想去看看,不过一直没有机会,如今进了宫就更不可能了。” “这宴会只给勋贵和高官家的夫人小姐下帖子的,要是有机会我也想去看看。” 孙修仪好奇问曲红昭:“娘娘,以您的身份,一定受邀参加过百花宴吧?有趣吗?” 她这句娘娘自然是指丽妃,一时却忘了淑妃也在场。 两个人的回答同时响起。 “挺有趣的。”这是曲红昭。 “没什么好玩儿的。”这是淑妃。 两人对视一眼,淑妃有些尴尬,曲红昭眼里却带着笑意:“你先说。” 淑妃想了想:“对我而言这种宴会都没什么意思,得一直跟这个长辈、那个命妇说话,要举止得体应对合宜,不然回家就要挨训。” 那时候很多人对尹家女好奇,想看看这位未来的皇后娘娘。她就得顶着一堆自以为隐秘的窥探目光端坐在那里,脸上还得带着得体的笑容。 后来二皇子出事后,她也没再参加过百花宴了。 她说完便看向曲红昭:“你说说吧,本宫倒想听听你的有趣所为何来?” “其实我也就及?那年参加过一次,我还记得我和……”曲红昭下意识想说盈袖的名字,及时改口,“和姐妹一起,赏了花,品尝了用鲜花瓣制成的各式点心,躲在紫藤架下偷喝桃花、桂花还有玫瑰酿成的酒,还和人打了场架,对了,你记不记得京城办宴会时常请的那个白家戏班子?” “记得,”淑妃点头,“他们排的戏每次都是那点花样,戏里出现的男角儿永远都要上进考科举,女角儿便一心等着夫婿觅封侯,实在没什么意思。” “那是不敢演给贵人们看罢了,我们那时候在园子后面遇到了戏班子里的小花旦,我们用点心和酒贿赂她,她就把在民间表演过的那些戏本比划着讲给我们听,很有趣的。” 淑妃不得不承认:“你的百花宴听起来确实比我的有趣些。” “可惜我那时候没见过你,不然可以带你一起玩啊。” -- 第34页 “我是及?后才被家中长辈带去的,确实没见过你。” 曲红昭叹气:“虽然你总占我便宜喊我妹妹,但我及?比你早三年,你及?的时候我早就不参加了。” 各世家勋贵家的女子及?那年都会收到赏花宴的帖子,其实是借着赏花的名义把适龄女孩儿拉出来给各家夫人相看相看。别说曲红昭,后来曲盈袖知道目的,也不爱去了。 “……”淑妃无话可说,只能瞪她。 提到百花宴,赵婉仪便问大家:“对了,你们喜欢什么花?我绣个帕子送你们。” 有人说牡丹,有人说菊花,轮到曲红昭时,她想了想:“好看的花我全都喜欢。” 淑妃点评:“你这人忒俗。” 曲红昭对她的讽刺充耳不闻:“那你喜欢什么?” “自然是兰花,花中君子,幽香清远,品性高洁。” 赵婉仪笑道:“那嫔妾给淑妃娘娘绣一方兰花帕子,望娘娘莫要嫌弃。” 淑妃和赵婉仪关系平平,自然没想占这个便宜,只是曲红昭问到,她便答了。 此时若说不用,又难免有嫌弃对方之意,她有些不自在地道:“那便麻烦你了。” “不麻烦,嫔妾就喜欢绣花,”赵婉仪又转向曲红昭,思考片刻道,“那我给丽妃娘娘绣个梅花吧,傲骨绝尘,不与群芳争艳。” “咳,”曲红昭呛了一下,“不敢当不敢当。” 淑妃的白眼都要翻到天上去了。 饭后,惠嫔借了景仪宫的厨房,做了些解腻的点心。 淑妃看着端到自己面前的食碗怔了一怔,别人的都是酒酿红豆圆子,偏她的是一碗鸡汤。 “这是酸笋鸡汤,开胃的,”惠嫔解释,“刚刚涮铜锅时,嫔妾见您只咬了一块肉,捡了两颗菌子、青菜吃了,大概是胃口不好,便自作主张给您做了这个。” 淑妃微怔,张口想说些什么,却又什么都没说出来,只是用汤匙舀了一勺酸笋鸡汤送入口中。 一直站在大殿角落假作自己不存在的怡华殿宫女顿时急了,刚刚的铜锅是大家同食,每个人都吃了,不易下毒,但这鸡汤可是独一份的。 她刚上前两步,淑妃便察觉了她的意图,用眼神示意她退下。 鸡汤里含着酸笋的味道,鲜美甘淳,浓郁绵长。 干涸的胃部,似乎感受到一股久违的暖流。 第23章 景仪宫是个魔窟 景仪宫一定是个魔窟,淑妃想,让人一踏进去就不想离开那种。 她少女时期曾偷看过一本志怪传奇话本,里面提到过一种会迷人心智的魔窟,能让好儿郎再也提不起雄心壮志只一心想沉溺于温柔乡。 只是这本书迅速被家人发现并撕毁,还害她挨了很久的训斥,连身边的丫鬟都因为给小姐递这种话本被赶出了府。 她此后再也没敢犯过这样的错误,只是老老实实地跟着府里的女先生读女论语。 但少女时难得的叛逆总是让人印象深刻,此时淑妃打量着景仪宫,怎么看怎么都觉得话本中的魔窟终于在现实里找到了原型。 比如淑妃自己,刚刚便短暂地忘记了她进宫的责任,忘了自己和眼前这些女子天然对立的立场。 她略带愁苦地看着面前的酸笋鸡汤,她清楚自己不该接受,但这汤确实让她感受到了久违的食欲。 再喝一口吧,淑妃想,不然总是吃不下东西,精神仄仄的,又如何宫斗呢? 待回过神来,汤碗已经见了底,连里面切成细丝的鸡胸肉和鸡腿肉也被她吃了下去。 淑妃脸色一红,盯着空空如也的汤碗,想起一点往事。她幼时极爱樱桃,曾连吃了一大碗,被长辈厉声训斥,说她这般行事不像大家闺秀,倒像那些小门小户出身从没吃过好东西的姑娘,还教训她再喜欢的东西也绝不能贪食,不然定会被人笑话。 淑妃抬头去看丽妃,想看看她有没有偷偷嘲笑自己,但看到曲红昭面前那只刚刚还盛满酒酿红豆小圆子的空碗,想起这厮是个能吃能喝的饭桶,大概不会去笑别人,遂安心下来。 感受着腹部的饱足感,还有指尖刚刚触到汤碗时的留存的温热,淑妃大逆不道地想,暂时把那些无聊的规矩抛到天边好了。 孙修仪正在曲红昭身边蹭来蹭去地撒娇,淑妃看到,先是不敢置信,转念又有些酸涩,身为尹家女,在严厉的父亲和把规矩挂在嘴边的母亲身边长大,她这辈子,却还没和谁撒过娇呢。 但这酸涩也只是一念划过,她身为淑妃娘娘,不可能放下身段去学孙修仪那般模样,黏黏糊糊的,像什么样子? 原来她们每日在景仪宫就这般度过的……人一旦吃饱了之后,思维好像真的会活跃很多,至少淑妃此刻就开始胡思乱想。 眼前这些人里除了丽妃都无圣宠,但其他人都言笑晏晏,唯独自己焦虑不安,委实不太公平。 她们这般吃吃喝喝,打打牌,聊聊天,好像也没什么不好。 为什么这种生活,在姑母口中,就一定要被批判呢? “皇后母仪天下,一言一行自当为天下女子表率。” 姑母的话言犹在耳,但假使有一天自己真的如愿当上了皇后娘娘,却仍然要守着规矩,不能打牌,不能笑闹,连喜欢的东西都不敢多吃,那这皇后做的还有什么意思呢?她嫁的甚至不是心悦的那个男子啊…… -- 第35页 不,不能这样想,淑妃及时提醒自己,她用染着牡丹红的指甲掐了掐手心,让疼痛警醒自己不要胡思乱想。 正自出神,却看眼前几个姑娘站起身来,这是要告辞了?淑妃微怔,也对,都这般晚了,该是回各自的殿里休息的时候了。 她绝不承认自己心下多了一丝莫名的不情愿,也起身准备告辞,却见丽妃对她招了招手:“我们出去散散步,你来不来?” “散步?”这大晚上的散什么步,想偶遇陛下也不该这个时间出门啊?淑妃之前被姑母交待过皇上的作息,此刻思路一时没转过来。 “是啊,”曲红昭点头,“还是你想继续打牌?” “……” 大概是她脸上的惊讶太明显,曲红昭不由问道:“你平日这个时候都做些什么?” 淑妃想了想,她平日晚膳后会在灯下看看书,描描花样子,描到烦躁就把笔扔到一边,到了戌时,便有宫女准时来服侍她就寝。然后她就躺在床上瞪大眼睛盯着绘了精细纹路的床顶,僵硬地平躺着,痛苦地熬到有睡意为止。 天天思索着如何宫斗,大概也的确是因为平日里过得太无趣了些。 淑妃摇摇头,不答反问道:“去哪里散步?” “没什么固定目的地,大概就是在景仪宫周围绕一圈,然后去南边的小竹林里喝酒赏月。” “喝酒?” “放心吧,是甜酒,少喝一点,不会醉的,”曲红昭以为她担心这个,解释道,“还能睡得更好。” 听她说起这个,淑妃十分难得地对她升起一点同病相怜的好感:“你平日睡不好?” “没有,”曲红昭摇摇头,“进宫后我每天都是一夜安眠。” 淑妃滞了滞,刚刚对其升起的一点零星好感迅速降为赤字。 惠嫔举起手里的食盒:“我带了一份酒酿红豆圆子,待会儿路过湖边正好给沈姐姐送去。” “还是你想得周到。”曲红昭赞她。 淑妃便茫然地跟着她们去散步,初夏的晚风,吹在身上正舒服。不同于打牌时的喧闹,此刻大家都安静地散着步,倒是另一种闲适。 走到湖边,果然远远看到了沈良媛正背对着大家默然垂钓,身侧有轮值的小宫女提着一盏灯。 此时明月初升,月光洒在湖面上,配着佳人倩影,看得擅画技的郑良娣简直想以此做一幅月下美人图。 “这里景色倒好,”赵婉仪道,“怪不得沈姐姐能待上一整日。” “待我去吓吓她。”孙修仪笑着,蹑手蹑脚地往湖边前去。 沈良媛猝不及防,果然是被吓了一跳,却也不生气,只是玩笑般追打孙修仪。 惠嫔也笑着走上前:“沈姐姐别理她,我给你带了吃的,你看看喜不喜欢?” 看着几人笑闹成一团,淑妃又是怔了怔,原来她们之间的关系已经这么好了吗?几个月前自己离宫的时候,这些人彼此之间还很是疏离防备呢。 她看向丽妃,难道都是此人带来的变数? 沈良媛接过食盒,道了谢,却也不再钓鱼,放下鱼竿和大家一起去竹林里赏月喝酒。 最开始大家还行了几句酒令,后来干脆各自抱着一壶甜酒畅饮。 淑妃晕晕乎乎地跟着痛饮了一小壶酒,回到自己的怡华殿时,心下还有些轻飘飘的。大宫女来给她拆卸首饰:“娘娘,已经过了您平日就寝的时间了,累不累?景仪宫也太能折腾了,明日就算那边再来人请您,也别理她了吧。” “不,”淑妃斩钉截铁道,“明日早点去,我倒好奇她们每日早晨还有什么花样。” 第24章 不许讨厌我 曲红昭今日心血来潮,在向孙修仪学跳舞。 淑妃迈进景仪宫殿门时,正看到她在左摇右摆地扭腰,顿了一顿,评价道:“像只呆头鹅。” 惠嫔正站在曲红昭不远处,她是个好孩子,闻言便小声安慰曲红昭:“娘娘才不是呆头鹅呢,就算像鹅,那也是只聪明的鹅。” “……”曲红昭无奈地看她一眼,停止了自己的晨间运动。 淑妃以为自己今日到来的比较突兀,但看到她却没人表示惊讶,甚至在早膳桌前还有她一份椅子和餐具。 她走到餐桌边,恰好惠嫔也过来拿了杯茶,她转头看了眼惠嫔,眼神里含着疑问,你们怎么知道我今日还要来? 惠嫔没能理解她的疑惑,被她一盯,还以为她想问今天的菜式,十分贴心地回道:“娘娘,今日早膳有酸菜鱼丸汤和凉拌笋尖,正适合您呢。” “……”淑妃沉默,转头去打量其他人,女孩子们四散在殿内,除了学习舞艺的曲红昭,其他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有人在玩投壶一类的小游戏。只是准头似乎都不太行,偶有投进去的便响起一阵欢呼。 “坐吧,”曲红昭不知何时来到她身侧,顺着她视线看过去,解释道,“清晨活动一下有助于胃口,你以后早点来,和大家一起投壶玩啊。” 淑妃未置可否,随着宫人端上早膳,众人都简单收拾了一下入座。 淑妃看着鱼丸汤,略有些好奇:“这鱼是沈良媛钓到的吗?” “不是,”曲红昭笑道,“宫里的鱼有专人喂养的,早被喂饱了,根本不吃鱼饵,她什么都没钓上来。” “……”淑妃不解,“那为什么要做这种无意义的事?” -- 第36页 “大概是享受钓鱼时那份宁静吧。” 淑妃摇摇头,执起银汤匙舀了一只鱼丸放入口中,本以为早膳吃不下这等油腻的东西,但鱼丸本身带着淡淡的甜香,新鲜的鳜鱼肉揉成丸子,夹杂了一点碎虾,又融着些酸菜的酸味,让人胃口大开。 她想起昨晚的酸笋鸡汤,问惠嫔道:“今日这道菜也是你的手艺?” “不是,”惠嫔猜到她在想什么,“其实昨晚那道鸡汤也不全是饭菜之功,御膳房难道还能比嫔妾的手艺差?不过是娘娘心情放松了些,便吃得下了。” “是吗?”淑妃微怔,不再说话,低头安静用膳。 昨晚她回宫后,许是累了,许是甜酒的功劳,几乎一沾枕便入了眠。今日醒来时精神饱满,心情也不似以往烦躁。她自己都惊讶不已。 曲红昭是不了解她的经历,不然大概会十分理解她的暴躁——吃不下又睡不好,这人若不狂躁反而是奇事了。 用完早膳,淑妃又问:“今晚你们还饮酒吗?” “哪能天天喝啊,又不是酒鬼,”曲红昭笑了起来,“不过你若是想喝,我随时奉陪啊。” 淑妃看着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为什么一见面就觉得这个人碍眼,除了她得了皇上的宠之外,曲红昭身上这种朝气是自己所没有的。 鲜活又灿烂,一看就不是自小被规矩框死的那类人。 淑妃突然任性道:“我现在就想喝。” “好啊,那我现在就奉陪。” 一旁的李美人摇摇头,心下好笑,怎么只要跟眼前这位丽妃娘娘沾了边,人人都会变得幼稚起来? 宫人很快上了酒,两人对饮,淑妃用小酒杯斟好酒,一杯接一杯,速度丝毫不慢。 曲红昭拿着酒壶,有一搭没一搭地饮上一口,见其他女孩子有些怔忪的模样,摆摆手:“你们去玩你们的,我在这里陪她。” 两人坐在窗边美人榻上,只饮酒,不交谈,直到淑妃有些昏昏沉沉,反而开始话多。 她看向眼神清明的曲红昭,质问道:“你凭什么不醉?” “你是借酒消愁,当然醉得快。” “什么借酒消愁?”淑妃醉了仍然嘴硬,“本宫乃当今淑妃娘娘,国公府的嫡女,太后的侄女,身份尊贵,我哪有什么愁事?” “是啊,你本不该有什么愁事。” 曲红昭走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间疾苦,和绝大部分人比,京城里这些勋贵人家实在是幸福得很,偏偏这些衣食无忧的人又能折腾出另一份愁苦,还逼迫的家中晚辈跟着一起愁苦。 她无意评价这种行为的对错,毕竟古往今来,权势从来都是最诱惑人心的东西,谁能免俗? 曲红昭趁着淑妃半醉去揉她的头发,还是个小姑娘呢,为了父辈的私欲,却要把自己的一生葬送在这深宫里了。 淑妃半醉着,仍准确地打掉了曲红昭在她发间作乱的手:“混账!本宫的发丝是你能碰的?” 曲红昭失笑,又揪了一下她的头发,淑妃瞪圆了眼睛看过来,大概是在茫然自己的恐吓怎么会没有用处。 淑妃醉也和别人醉得不一样,坐在那里,神色茫然,腰肢却仍笔挺,顶着一头珠翠,也没见脖颈有一丝弯曲。 曲红昭戳了戳她:“躺下休息一会儿吧。” “不,会挨训的。”淑妃醉得一本正经。 “这里没人训你。” “不,现在还是白日,”淑妃眼神有些失焦,语气却认真得很,“除了生病,不可以在白日赖在床上,这是规矩。” “什么规矩?” “你没读过《女论语》吗?”淑妃有些不耐烦,“五更鸡唱,起着衣裳,莫学懒妇,不解思量。日高三丈,犹未离床,被人传说,岂不羞惶?” “可也有诗云,”曲红昭笑道,“日高三丈我犹眠,不是神仙,谁是神仙?” 醉了的淑妃显然没有足够的智慧与她争辩,听了这话便愣住了。 曲红昭和她碰了碰杯:“去他的规矩吧。” 淑妃眨了眨眼,大概是第一次有人在她面前说“去他的”,反应过来后,她慢慢笑了起来:“我讨厌你。” “……” “你讨厌我吗?” “我不讨厌你。” “那就对了,你不许讨厌我。” “……”曲红昭一向不和喝醉的人讲道理,此时却也忍不住问道,“你讨厌我,却又不许我讨厌你,是何道理?” “我不想让你讨厌我。” “那你也不许讨厌我。”曲红昭誓要用幼稚打败任性。 “其实我已经没那么讨厌你了。”淑妃小声说着,不知为何还颇幽怨地叹了口气,曲红昭衷心希望她清醒过来后不会因为无意间吐露了心声来找自己的麻烦。 第25章 太后回宫 淑妃和曲红昭二人默契地忘掉了醉酒时发生的一切。 两人总算进入了一段相对和平的关系,有时候淑妃来得早,还能陪曲红昭在窗边下一局棋。 她一旦赢了就会高高抬起下巴,像一只骄傲的小孔雀,曲红昭就托腮笑着看她。 众女也很快习惯了她的存在,连孙修仪也不再畏惧淑妃。 曲红昭看着她一点点变得鲜活起来,仿佛终于有了点十几岁少女的活泼模样,然后又在一夜之间收敛了所有的生动,恢复了沉默端庄。 -- 第37页 其中原因,不必问,曲红昭也猜得到,是太后娘娘要回宫了。 太后娘娘在京外的山寺中礼佛五个月,如今回宫,提前半月众人便接到了消息。 从得了消息以后,曲红昭就发现淑妃越来越焦虑,时常皱着眉头,饭量又一日一日的小了下去。 曲红昭怀疑,再这样下去,皇后还没当上,她会不会先把自己的命折腾没了。 眼看太后娘娘回宫之期临近,被这个消息影响的远不止一个淑妃。 连缠雪都忧虑不已,这是目前为止后宫唯一一个能用身份拿捏曲红昭这个丽妃的女子,别说那些牌局是办不下去了,能不能安稳生活都是未知数。 “大小姐,你有没有想好怎么应付太后娘娘啊?” “最好的方案就是到时候盈袖已经回府,我溜之大吉,剩下的一切就都由她应付了。” “……”缠雪嘴角一抽。 “开玩笑的。” 提到曲盈袖,缠雪皱起眉头,最开始侯爷言之凿凿地说这个女儿在外面定然坚持不过几日,但二小姐已经出走这么久了,也丝毫没有要重新露面的迹象。 “也不知道二小姐到底何时能回转。” “放心吧,她会回来的。” 曲红昭明明该是最焦急的,却还要反过来安慰她,缠雪闻言有些羞愧:“奴婢不该在您面前乱说,大小姐您一定比奴婢更焦急吧?” 曲红昭沉默了一瞬才答道:“我希望她快点回来,又希望她不要回来。” 缠雪不解:“为什么?” “她是我亲妹妹,我自己不愿意永远待在宫里,如何就舍得让她在这里待一辈子?” “……”缠雪看着曲红昭,一时间说不出话,片刻后,才开口道,“其实如果能像您一样不争不抢,大家一起玩玩闹闹也挺好的。” “是挺好的,但连我都不能保证这种平衡能持续下去,每个人都有她们不得不为之争取的理由,”曲红昭笑了笑,“虽然那些理由我不见得认同,但这种事未必有多少道理可讲。” 缠雪似懂非懂,只是想到此时聚在一起玩乐的女孩子们可能有一日要互相反目,心下便莫名有些怅然。 ————— 太后娘娘在一个阳光很好的下午回到宫中,陛下很给面子地在宫门口迎了一迎。 太后娘娘下了步辇,笑着走近他,背后的算计与筹谋掩在笑容之下,任谁看着这都像是一对母慈子孝的亲生母子。 皇帝陪太后说了会儿话,他离开后,才轮到众妃嫔拜见。 曲红昭倒是第一次见到这位大名鼎鼎的尹太后,太后的相貌与淑妃有两分相似,但气质迥异,淑妃尚有几分掩在端庄下的娇俏,太后娘娘则是更威严些,很有压迫感,一举一动都稳重典雅,举止得宜。 也许淑妃将来有一天,也会长成这个样子。 太后如今年纪不过四十余岁,但看起来要比实际年龄大上一些。 早年殚精竭虑,中年丧子之痛,在她嘴角的纹路上留下了一些岁月的痕迹。 虽然在淑妃口中,她的姑母是一代贤后,但单看先帝后宫只有两个活到成年的皇子,便该知道太后娘娘定然是有一些整治宫妃的狠辣手段的。 曲红昭拜见后,太后便笑道:“原来这就是曲家的女儿,果然不负艳冠京华之名。本宫这里刚得了一套红玉的头面,正想着什么样的美人衬得上,今日一见你便知这头面的归处了。” 她话音一落,便有宫人将一只盒子捧了过来交给曲红昭。 “谢娘娘赏赐。”曲红昭低头行礼,顺便给一旁的淑妃使了个眼色。 淑妃有些茫然,你看我干什么? 曲红昭努力用眼神表达自己的意思:这段位比你高多了。 尹家谋图的是后位,是让淑妃抢先诞下陛下长子。丽妃这个由陛下亲自下旨召进宫的女人,在太后眼里,就是个迟早要对付,只是暂且还没决定好何时动手的眼中钉——也许暂时还没到眼中钉这个程度。但太后面上的笑容看不出丝毫勉强,可比一见面就露出敌意的淑妃深沉多了。 不过想想,当年德太妃最得势的时候,太后甚至能与这位最恨的敌人虚与委蛇,此时的表现倒也没什么令人惊讶的。 淑妃在太后看不到的角度,对曲红昭翻了一个巨大的白眼。 曲红昭也不知道她是明白了自己的意思,还是单纯想瞪自己。 淑妃没好气,面对姑母,她努力摒弃了心下所有情绪,低眉顺眼地侍立一旁,结果满心的肃然就这样被曲红昭搅合了。 ————— 对于曲红昭来说,太后的回归,带来的最直接的一个问题,就是她从此需要每天早起,晨昏定省。 而且这个定省的时辰不怎么人道,太后回宫的第二日,曲红昭五更天就被李嬷嬷唤醒,催她起身。 曲红昭依依不舍地放开被子,睡眼惺忪地坐在梳妆台前,行尸走肉般踏上了前往康宁宫的路。 以往她起得晚,顺便也给身边的宫人们放松了些标准,宫女们也能跟着她晚起些,现在她被迫改变作息,整个景仪宫的宫人都得跟着她折腾。 到了康宁宫前,正遇到惠嫔等人,众人一起站在殿门口等着宫人叫进。 太后娘娘没怎么搭理惠嫔等人,倒是对曲红昭仍然是一副笑模样:“本宫年纪大了,难免少眠,起得早些。倒是你,很不必跟着起那么大早来康宁宫问安。” -- 第38页 这当然只是随口说说的客套话,正常人应该回一句礼不可废或晨昏定省自是应当一类的话,来讨太后的欢心。 但曲红昭显然不是什么正常人,何况她很清楚自己问安再积极太后也不可能因此喜欢她,于是就坡下驴,当即行了一礼道:“谢太后娘娘恩典。” 曲红昭是真心觉得这个太后娘娘的提议很不错,太后日日一起床就看见丽妃这张脸,心情大概不会太好。她少来请两次安,没准太后身子还能更安康些。 大殿里似乎沉默了一瞬。 淑妃在一旁唇角上扬,拼命忍住了笑意。 第26章 学不来她的无耻 曲红昭话音一落,大殿里静默了一瞬。 其他人既羡慕她的厚颜,又学不来她的无耻,只能呆呆地望了望她,又偷眼去看太后娘娘的反应。 太后面上看不出丝毫不悦,只是笑道:“丽妃性情跳脱,着实令人喜爱,本宫就允了你了。” 这个话题便被带过。 众妃嫔如坐针毡般陪着太后娘娘用完早膳后,才得以离开康宁宫。 待走出了宫人的视线范围,淑妃才瞪了曲红昭一眼:“你倒是胆子大!” 曲红昭笑着问她:“你担心我?” “谁担心你?我是担心你气到我姑母。” “放心吧,”曲红昭看着口是心非的淑妃,“太后娘娘贤明大度,一定不会与我计较的。” 淑妃却没像以往般与她斗口,只是颇严肃地盯了她一眼,犹豫了一瞬,什么都没说,就转身离开了。 这个眼神曲红昭看懂了,显然连口口声声说姑母是“一代贤后”的淑妃,都并不真的相信太后娘娘“贤明大度”这个形容。 曲红昭心下轻叹。 在景仪宫安然的日子大概要迎来一些波澜了。 ————— 这天中午,惠嫔因着不小心在御花园里冲撞了太后娘娘,被叫去康宁宫外罚跪。 住得近的孙修仪倒是第一个得了消息,当即奇道:“冲撞了太后娘娘?惠嫔一向是我们当中胆子最小的,怎么会无端去冲撞太后?” 赵婉仪正在她宫中闲坐,太后回宫后,景仪宫的牌局自然解散了,她们便偶尔去彼此宫中坐坐打发时间。 此时见孙修仪疑惑,她摇摇头:“我也不知,惠嫔行事一向谨慎,这次……许是不小心?” 孙修仪有些焦急:“要不要派人去告知丽妃娘娘一声?” 赵婉仪犹豫:“你去找丽妃,她又能怎么办?难道要她和太后娘娘正面对上吗?” “这……”大概是这段时间的相处中,孙修仪下意识把曲红昭当成了主心骨,总觉得她可以依赖,被赵婉仪一提醒,才反应过来,再恃宠而骄的妃子,在后宫里,也断没有敢与太后正面冲突的。 一句孝道就能把人压死。 “可是,被人罚跪真的是很件痛苦的事,”孙修仪想起自己的经历,心有余悸地揉了揉膝盖,“尤其现在外面日头那么大,那么毒……” 赵婉仪也叹了口气,惠嫔心地纯净,这段时间相处下来,说一点都不担心那是假的。 “告知丽妃娘娘也好,至少待罚跪结束,她能给惠嫔请个好点的太医。” “……” 赵婉仪想了想,又继续道:“就怕她会忍不住去给惠嫔出头,我们告诉丽妃,反而是害了她。” 孙修仪被这话吓住,又左右为难起来。 ————— 两人这边还没商量出结果,淑妃倒是已经到了康宁宫。 姑母这边的消息,她自然是第一个听说的。 到了康宁宫外,果然见空地上跪着位女子,身姿单薄,被太阳晒得汗如雨下,从淑妃这个角度望过去,能看到她背部的衣料已经湿透了。 淑妃忙请宫人通报,被叫进后,对太后娘娘行了礼,便问起此事。 太后神色未明,语气淡淡:“你就是为了这事儿来的?” “姑母,我只是有些好奇,”淑妃解释道,“您以前从不跟她们计较的,今日那惠嫔到底是如何冒犯到您了?” 太后重重放下手中的茶盏,康宁宫殿上伺候的宫人们便鱼贯退下,殿内独留下淑妃、太后、及太后身边伺候多年的一位姓黄的嬷嬷。 淑妃被这架势搞得怔了怔,心下顿时紧张起来。 “你以为本宫想罚她的跪?”太后看着淑妃,眼神里带着审视,“她是谁啊?一个嫔而已,本宫还没放在眼里,不过是拿她试试丽妃罢了。没想到景仪宫那边还没动静,倒是先把你给试出来了。” 太后最后两句话声音并未加重,仍然语气平淡,听在淑妃耳中,却让她脸色一白,连忙道:“姑母,我真的只是好奇。” “是吗?”太后示意身后的嬷嬷,“把那东西给她。” 黄嬷嬷便从领口掏出一只纸包,双手呈上给淑妃。 后者怔怔地接过:“这是什么?” “致人不孕的药,”太后浅吟了一口杯中清茶,“听说你前段时间常常出入景仪宫,正好,你找个机会把这药放进丽妃的食物里吧。” 太后语气轻描淡写,教唆侄女下毒仿佛在说菜淡了让她加个盐一样轻松。 淑妃心下猛地一颤,攥紧了掌心才没把那包药粉掉在地上:“姑母,您……您不是说过,不急着对付她的吗?” -- 第39页 “是不急,只是先下个药免得她怀上皇嗣罢了,这算什么对付?” “这……”淑妃握着纸包,心下千般念头转过,“可是,我又不知陛下何时会去她那里歇息,下早了也没用啊,到时候就失效了。” “谁告诉你这药会失效的?” 淑妃瞪大了眼睛:“这毒是永久的?” 太后用审视的眼神盯着她,半晌突然笑了起来:“行了,哪有什么毒不毒的,就知道你不敢,故意试试你的。” 黄嬷嬷便上前把那纸包收了回来。 淑妃松了口气,后知后觉地发现冷汗已经从额角流下:“姑母……” “好了,你下去吧,罚跪的事你别管了。” “是。”淑妃不敢再多说,行了一礼,静静退下。 太后看着她的背影,摇了摇头:“没出息的东西。” ————— 淑妃略有些失神地走出康宁宫大门,看到仍然跪在正午毒辣阳光下的整个身子都在发颤的惠嫔,咬了咬唇。 她什么都做不了,在姑母面前,她永远都有这种无力感。 正低落间,看到远处快步走来的娉婷身影,又眼神一亮。 淑妃本不知她会不会来。 但曲红昭来了,便足以让她心下微暖。 至少景仪宫那段时间的相处,到底不只是虚情假意。 曲红昭完全不知道众人那些七拐八弯、各不相同的心思,只是三两步走到惠嫔身边,戳了戳后者:“装晕,快!” 第27章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装晕,快!” “啊?”惠嫔被晒得头昏目眩、眼前发黑,一时没反应过来,眯了眯眼待眼前的黑斑褪去才勉强辨认出曲红昭,她的第一反应便是让丽妃快点离开,免得被太后迁怒,“丽妃娘娘,您别管我,我在这儿跪一会儿没事的。” 曲红昭看了看她已经在发颤的腰背、泛白的菱唇和涣散的眼神,显然与没事这个形容相差远矣:“小傻子,你还真打算在这儿跪到太后叫起啊?快装晕!” “这……这不好吧?”惠嫔是个老实的孩子,不太敢做这种骗人的事。 “你都跪了一个时辰了,该表达的敬意已经表达到位了,”曲红昭劝道,“现在装晕,也是给太后娘娘一个台阶下嘛。” 惠嫔听了她的歪理,身上极痛苦,心下却硬是生出两分哭笑不得。 “娘娘,我知道您对我好,但今日的事和你无关,不该连累您,嫔妾认罚。” 曲红昭看了一眼康宁宫大门:“我倒也希望与我无关。” 太后娘娘这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惠嫔不解。 曲红昭不再解释,伸手在她颈侧按了按,惠嫔便软软地倒了下去。 曲红昭随即中气十足地喊道:“不好了,惠嫔她晕过去了!” ————— 淑妃远远看着这边,没有上前。 她知道自己今日已经做了件蠢事,她本不该来康宁宫。 此前那个能毫不留情斥责其他低位妃嫔的淑妃,才是姑母所满意的。 太后偶尔也会教她拉拢人心,却也告诉过她切忌动真心。 但十几岁的她,到底还没能修炼出太硬的心肠。 旁人以真心待她,就算只是一点小事,也足以破了她的心防,让她开始一点点变得柔软。 何况,若只是普通的罚跪,她本也不会多事。淑妃抬头看了一眼日光,被晃得眼睛生疼。这和她当初罚跪孙修仪,可不是一个意思。 宫中曾有过因中暑而死的宫人,姑母不会不知道,在这个季节的午时,让人在毒辣的太阳下暴晒着罚跪,碰到身体稍弱些的,有可能会要了那人一条命去。 虽然按理说,姑母应该也没想要人一命,弄死一个惠嫔对她而言没有好处,反而会有些麻烦。 但惠嫔不死怕也要被折腾得去了半条命。 淑妃一边庆幸,还好丽妃来了。一边又担心,这个傻大胆,她是有备而来吗?太后罚惠嫔是要试探她,她看出来了吗? 她的思绪被曲红昭的一嗓子打断。 淑妃眼看着惠嫔倒在地上,而丽妃娘娘站在一旁颇娇柔地掩面以示惊恐,配上那中气十足的大嗓门,效果竟略显诙谐。 淑妃嘴角狠狠一抽,装晕?这就是你的办法?当我姑母是傻子吗?她不会找太医来验看吗? 果然,太后得知惠嫔晕倒,便让宫女把人抬进殿,请了太医来诊脉。 太医以金针刺穴,确认惠嫔是真晕,不是装晕。 太后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只等惠嫔醒转后,交待她好生将养便放人离开了康宁宫。 “算她运气不错。”太后看着惠嫔被宫女搀扶离开的背影,淡淡对身边的黄嬷嬷道。 太后显然不甚在意惠嫔如何,这件事里重要的从来都不是她,而是丽妃和淑妃两个人的反应。 黄嬷嬷很是沉默寡言,闻言并未接话。太后倒是习惯了她这副模样,不以为忤,继续道:“我交待的事已经安排下去了吗?” “已派人通知国公了。” “好,本宫这不成器的侄女,也该好好警醒一下了。” ————— 景仪宫又恢复了几分冷清,太后回宫了,就算她老人家没有明示,这点面子也总还是要给的。 解散牌局后,众女也不敢天天驻留在这里,只互相商量着偶尔来一两个陪伴丽妃娘娘。 -- 第40页 热闹了一段时日,又恢复往常的冷清,众人都很有些不适应。 比从未热闹过,更令人失落。 今日来景仪宫拜访的是沈良媛,她知道曲红昭惦念什么,一进门便道:“嫔妾刚去探望过惠嫔妹妹,她卧床几日,又喝了几副解暑的药,看着没什么大碍了。” “那就好。” “她还惦记着早点来景仪宫陪伴娘娘呢。” 曲红昭摇摇头:“她中暍严重,让她好生休养吧,别折腾了。” 沈良媛笑道:“她也请嫔妾转告娘娘,让您别再往她那儿送冰盆了,已经够用了。” “总不嫌多。” 罚跪这事,说来可大可小。 惠嫔自己没反应过来这事有多严重,但沈良媛显然想到了。 她猜到了太后的试探之意,也想到了丽妃的所为有多难得。 在这后宫,面对上位者,装聋作哑明哲保身才是正道。 一起喝酒打牌的情谊,与愿意在太后手上捞人的情谊,自是有所不同。 沈良媛垂眸,丽妃娘娘待她们,的确是真心。 她没再多话,只默默教曲红昭弹琴。 曲红昭信手拨弄琴弦,看起来仍是悠闲自在,仿佛万事不萦于怀。 她已经能弹一段完整的小曲了,只是听起来稍微有点不在调上,但这曲子欢快,她弹得也欢快,让沈良媛总是忍不住把视线落在她身上。 “总看着我做什么?” 沈良媛直言:“娘娘总是看起来无忧无虑,嫔妾有些好奇。” “奇什么?” “奇的是,娘娘是不是真的没什么烦恼之事。” “人生在世,谁还没几件烦恼的事呢?”曲红昭低头一笑,“但我就算把自己烦死在这里,我惦念之事还是不会解决。” “若知必有烦恼在前,该当如何?”沈良媛意有所指。 太后这一罚,倒是打醒了沉溺于玩乐的女孩子们,后宫不止有打牌玩闹,还有更残酷的斗争——只要有渴慕权力的人在,就避免不了的斗争。 曲红昭手下琴声调子一转,沈良媛竟从其中听出两分凌厉。 这是她第一次在丽妃身上窥得一点锋芒,但她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就见丽妃已经恢复了往常随和的模样。 曲红昭只说了八个字:“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第28章 更广阔的天地 惠嫔的事过了不久,便到了太后娘娘的生辰。 自先二皇子逝后,尹太后连宫宴、年夜宴等都是能避则避,但今年生辰却似乎有要大肆操办的意思,康宁宫上下难得一片喜气。 只是太后这个当事人,面上仍是一片淡漠,似乎全然没有把自己的生辰放在心上。 太后要过寿,后宫众妃嫔自然要有所表示,大家都聚在康宁宫,陪太后说着话,商量着寿宴流程。 太后却没什么兴趣与她们聊寿宴之事,众人陪坐稍许,她就借口自己乏了,打发大家退下,独留了淑妃在康宁宫。 ————— “为什么跟那些人混在一起?”众人退下后,太后开门见山。 淑妃心下一紧,却也知道这个问题躲不过,她深知以姑母的精明,就算自己找借口说是去刺探敌情探探丽妃的虚实,太后怕也不会相信这种谎话。便干脆垂首认错道:“请姑母责罚。” 太后摇摇头:“你不说本宫也猜得到,因为快活是吗?” “……” “本宫问你,打牌玩乐是不是很快活?” 淑妃咬了咬牙,承认道:“……是。” “你错了,那些东西不过是一时的诱惑,那不是真正的快活,”太后看着她,一字一句道,“握在手里的权力才是真正的快乐。” 靠献媚邀宠、靠给陛下诞下子嗣换来的权力吗?淑妃很想反问一句“那您快乐吗”,但想起已逝的先二皇子,她知道这话未免有些戳人心窝,便还是把这一句咽了回去。 太后继续告诫她:“你可以拉拢她们为你所用,但你不能和她们做朋友。别被一点虚情假意迷了眼。” 淑妃垂首不语。 太后大概知道她心里不服,不再劝说,只是站在她面前,仔细端详她,又抬手轻抚了抚她的脸蛋,感慨道:“多漂亮的姑娘啊,国公府这些女孩儿,就你生得最像年轻时的本宫,所以姑母也一向最疼你。” “姑母……”淑妃心下也有些感动。姑母待她自然是很好的——在她肯乖乖听话的时候。 太后却话锋一转:“只可惜你性子太软,这点却不像我。” “……” 太后握住淑妃的手:“你是姑母嫡亲的侄女,本宫如何不疼你?你想要快活,本宫也希望你快活,有些事你不愿意做,姑母不逼你。” 这话说得很温柔,淑妃怔了怔,惊讶之色还未来得及浮上面孔,已经听太后继续道:“只是尹家总要出一个皇后的,如果本宫没记错的话,你五妹妹正是今年及?吧?” 太后有一副似乎能看穿人心底的凌厉眼神,她直勾勾地盯着淑妃,眼看着后者的神色变了又变,从震惊到悲哀再到无力,最后定格在一片空白上。 “姑母,”淑妃一瞬间已经收敛了所有表情,在太后面前端端正正地跪了下去,“蘅儿知错了。” 淑妃全名尹幼蘅,但这个名字自进宫起已很久没有人叫过,此时她自称蘅儿,便是在太后面前讨好示弱了。 -- 第41页 太后也不叫她起身,只继续道:“本宫今年的生辰宴,请了你五妹妹进宫,到时候你带她在陛下面前过过眼吧。” “是。”淑妃腰肢笔挺地跪在地上,微垂着眼。 她知道这是一份警告,自己目前的所作所为还不至于让太后下定决心换掉她,只是在提醒她,你没有资格拿乔,再继续行差踏错下去,随时有人等着顶替你的位置。 太后又深深地看她一眼:“还知道怕别人顶了你的地位就好,本宫还以为你为了快活什么都顾不得了呢。” “蘅儿不敢。” “下去吧。” “是。” 淑妃退出正殿,心下有些悲哀又有些嘲讽,什么尊贵的淑妃娘娘,也不过是随时可以被人取代的东西。 她不过就是尹家的一颗棋子,若有行差踏错,尹家就随时可以把她变成弃子。 姑母以为她怕被人代替才肯认错,其实那一瞬间,她心里想的,却只是不想另一个尹家女再重蹈自己的覆辙。 做了皇后真的就会快乐吗?能和争夺后位这一路上的痛苦相抵消吗? 踏出宫殿的大门,满心苦闷的淑妃再次怔住,不远处柳荫下,站着一位身着藤青色绡纱曳地长裙的宫装美人,却正是不久前离开康宁宫的丽妃。 丽妃居然在等自己。 见到淑妃出来,曲红昭就冲她挥了挥手,还附赠了一个极真挚的笑脸。 淑妃顿时嫌弃地想,这家伙怎么总是傻乐? 她大概不会承认,那一瞬间,她感觉自己仿佛从森严的阎罗殿又一脚踏回了温暖的人世间。 她不知曲红昭为什么等在这里,是不是看出了太后要责难于她,但她知道,她不该也不能再和丽妃这样相处。 淑妃没有再多给曲红昭一个眼神,转身从另一个方向离开了。 她没有回头,心里却也猜得到,丽妃会有多么错愕。 曲红昭看着她的背影,摇了摇手中的描花团扇,眼神里却没有愕然,只有了然。 缠雪和她一起站在树荫下等人,见此顿时大为不满:“她就这么走了?果然太后娘娘一回来她的态度就全变了。大小姐,您之前就不该对她那么好。” “她也是无可奈何。” 缠雪叹着气:“怎么这宫里总是这样?这个身不由己,那个又无可奈何。” 曲红昭失笑。 “大小姐,奴婢知道您不喜欢宫里,”缠雪突然问,“但如果有一天二小姐回来了,您会不会有一点舍不得?” “会,”曲红昭没有犹豫,“宫里这些女子性情各异,各有各的优点、才情,和她们相处非常愉快,让我学到了很多东西。我当然会舍不得她们。” “既然如此,假如宫中没有那么多无可奈何,您会愿意留下吗?” 大概这个问题有些出乎预料,曲红昭怔了怔,驻足回头望向缠雪,微微笑了笑,透过华贵宫妃的外表,缠雪似乎能看到她眉宇间那属于少年将军的意气风发,曲红昭声音柔和又坚定地答道:“我不愿意,我已经见过了更广阔的天地。” 第29章 可爱的人 太后娘娘的寿宴, 很快便热热闹闹地举办了起来。 地点就定在康宁宫后面的大园子里,除了国公府尹家的五姑娘尹幼蔷外,太后还邀请了一些其他人家的夫人与贵女。 其中还包括几位家住京中的妃嫔家里的姐妹, 说是借这个机会也让她们见见难得一见的家人。 其中就包括定北侯曲家的庶三姑娘曲映芙。 其他妃嫔有没有因此对太后感激涕零, 曲红昭不知道。 但她已经举着团扇, 挡了曲映芙的视线不知多久了。 曲盈袖逃婚的事, 家里的几个庶妹都是不知情的。 曲红昭不想被她发现端倪,听着一旁有人大为赞誉“太后娘娘心慈”时, 只觉得自己手都要僵了。 好在曲映芙和曲盈袖一向关系不睦, 只是多看了她几眼,倒也没有上前攀谈的心思。 由此可见太后娘娘请人其实请得不怎么走心, 随便找位姐妹请进来就是, 哪管这两人到底想不想见到彼此。 再看孙修仪、惠嫔等人, 显然也并不因为见到家中姐妹而开怀, 只是碍于太后寿宴,面上还要摆出一副笑模样罢了。 再看淑妃,似乎与她的妹妹也不是很亲近的样子。 国公府的五姑娘尹幼蔷看起来很高傲,如果换个场合, 曲红昭大概会觉得这两姐妹像是一对儿骄傲的孔雀, 很是有趣。 可现在看见淑妃不经意间露出的神色,曲红昭有些调侃不出来。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啊, 曲红昭拿起桌上的酒杯, 给自己斟了杯酒。 太后娘娘给女眷们准备的,自然是没什么度数的甜酒, 喝起来像果子榨成的汁液,几乎尝不出什么酒味。 但曲红昭还挺爱喝的。 边关的烧刀子她喜欢,这里的甜酒她也喜欢, 可以说是十分随遇而安了。 淑妃就坐在她对面,一打眼扫到了她的动作,心下竟觉得有些好笑,这家伙还是这么没心没肺的。 还记得之前宫宴时,自己特地定制了一套极昂贵的裙子,就是为了压她一头。 结果这人完全没看出自己的小心思,还笑着跟自己打招呼,没心没肺地夸自己的裙子漂亮。 想到这里,淑妃又怔了怔,这次她没跟自己打招呼,是不是察觉到自己的冷待,已经不想和自己做朋友了。 -- 第42页 这本就是她所需要的结果,但心里没来由地又泛起一阵烦闷来。 淑妃心下亦曾困惑过,明明自己和丽妃的交情并没多深,怎么就会下意识把对方当成于己而言很重要的人呢? 她的视线扫到一旁的尹幼蔷,心下顿时烦闷更甚。 也不知进宫前,家里对五妹妹交待了什么,尹幼蔷此时一副斗志满满的模样,眼神频频瞥向园子门口。 这是在迫不及待地等陛下驾临吗?淑妃心下凉了凉。 但她又没有理由埋怨妹妹,换了曾经的她,也一定会为了姑母交待的任务跃跃欲试。 姑母这位高高在上的皇后、太后,曾经在尹家姑娘们的心里,仿若神仙一般。 直到淑妃进了宫,才渐渐发现,这位“神仙”也有私欲,也爱权势,也会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但她没有后悔的余地,除了拼命努力做到最好,她什么都得不到。 她堂堂国公府嫡女,要跟着太后不知哪里请来的人学习如何在床笫之间讨好男人。 她并不想为之努力,她爱的又不是这个皇帝。 眼看对面丽妃一杯接一杯,淑妃犹豫了下,也给自己斟了一杯甜酒,慢慢饮了下去。 甜酒是特地冰镇过的,带着沁人心脾的凉意,饮下去,让为燥热所烦扰的心境暂时平静了两分。 惠嫔那边却也不甚平静,曾经对她嘲讽讥笑的妹妹正坐在她身边讨好地看着她:“姐,你这个珍珠簪子真好看,能不能借我带带?” 惠嫔神色淡了下去:“这是别人送我的,恕我不能转送你。” “我又不是要你的东西,只是借来带带嘛,你如今做了娘娘,一定有很多簪子,还差这一件?”妹妹顿时大为不满,“你可真小气。” 惠嫔不搭理她。 “你当了娘娘还这么小气?”妹妹偏又有话要说,“要不是当初娘她改了你的婚约,你哪来的福气进宫啊?你不感激她就算了,连借我个簪子都不肯,真是白眼狼。” “闭嘴!”提到当初的婚约,惠嫔终于动了气。 “哟,娘娘真是好大的威风啊,”妹妹却不怕她,仍当她是当初那个任她们搓圆揉扁的面人,“怕不是在宫里比不过其他娘娘,憋了一肚子气,如今就只会拿我这个妹妹出气吧?” “你若是再说这些,就出宫吧。” “我可是太后娘娘请来的客人,是你说赶就赶的?”妹妹把拿着鸡毛当令箭这句话诠释得很完美。 “来人,”惠嫔唤来宫女,指了指妹妹,“让她回自己位子上去。” 宫女自然照做:“闻人姑娘请。” “我才不过去,我要和我姐姐说会儿话,再说这寿宴还没开始呢,要你管我坐哪里?”妹妹手脚并用的握住了一旁的栏杆,大有一副有本事就拖走她的架势。 宫女何时在宫里见过这种场面,有些不知所措,眼看园子另一侧有几位夫人小姐已经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惠嫔丢不起这个人,一时僵持住了。 “你们在这儿表演猴戏呢?”曲红昭却不知何时溜达了过来,拍了拍惠嫔的肩,“你不够意思了啊,赏猴也不叫上我。” “你……”惠嫔的妹妹想骂回去,但她向来欺软怕硬,面对这种漂亮得仿佛神仙妃子般的人物,气势先短了两分,再观其打扮,知其一定是宫中高位嫔妃,顿时不敢放肆了。只讷讷两声,便住了口。 曲红昭在她右臂上轻轻一拍,她顿时手酸得握不住栏杆,只得放开了手。 宫女便趁机把她半扶半搀着带回了原本的位子,她只敢装模作样威胁自家姐姐,倒也并不敢在这许多贵人面前大喊大闹,便乖乖回了位子上。 闻人守备官阶不高,她的位置处在末位,回到位子上后,便没人多分给她一个眼神了。 曲红昭执起酒壶给惠嫔斟酒:“你其实可以直接把她赶出宫的。” “若是她在这里闹起来,多不好看。” “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直接把她拍晕过去,”曲红昭出着馊主意,“然后我们说她中暑,让人把她送回去。” “……算了吧,”惠嫔被逗笑了,“人家好歹也是太后娘娘大发善心请进来的。” 曲红昭笑了笑:“太后她老人家忙着呢,不会注意你这边的。” 惠嫔顺着她的视线,把眼神落在尹幼蔷身上:“你是说……不会吧?” 曲红昭对她挑了挑眉。 惠嫔心领神会地压低了声音:“淑妃不是好好的吗?她进宫还不到一年,国公府干嘛这么急?” 聊起八卦,惠嫔的心思瞬间就被从刚刚的不愉快上吸引走了。 不论男女老少,人人都热衷八卦,简直是一条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 “大概就是敲打敲打她,”曲红昭分析,“淑妃前段时间和咱们走得近了些。” 惠嫔怔了怔:“就因为这个?” “我想不出别的原因了,我也不善于辨识人心,”曲红昭托着腮苦恼道,“你知不知道谁擅长分析这个?” 惠嫔想了想,说出了她们中比较冷静的那一个:“沈良媛?” 曲红昭点头:“好,那我去找她聊聊。” “丽妃娘娘……”惠嫔哭笑不得。 曲红昭以为她心系八卦结果,于是安慰道:“我和她分析出结果后,一定过来转告你。” -- 第43页 “……”这倒也不必。 曲红昭笑了笑,她其实也就是开个玩笑,倒也不至于拿淑妃的堵心事到处八卦,刚刚也就是转移一下惠嫔的注意力,让她别陷入妹妹带来的糟糕心情。 此时踱步到沈良媛身边,也就随口聊聊:“寿宴还有多久正式开始?” “大概还有一炷香时间。”沈良媛并没有亲眷进宫,此时仍独身一人坐在座位上。 曲红昭知道她是将门遗孤,自然不会没眼色到拿这种事情问她,两人随意聊了几句,从天气一直聊到甜酒的口味。 在曲红昭一句“下次我们可以试试石榴酒”中,随着内侍唱喏声,皇帝踏进了这座园子。 年轻的帝王一身明黄,阳光洒在他身上,衬得他越发风度翩翩,龙姿凤章。 众人忙下拜行礼,陛下带着笑意,请众人起身入座。 随着帝王到来,寿宴正式开始。 皇帝率先向太后祝酒,在众人面前给足了太后娘娘面子。 两人对视间,脸上都带着笑意,仿佛前几日私下里的小小不愉快从未存在过一般。 淑妃用力握了握掌心的帕子,按姑母吩咐,给皇帝引荐了自己的妹妹。 “参见陛下,”尹幼蔷盈盈下拜,模样很是娇俏讨喜,“常听姑母和姐姐提起陛下,今日一睹陛下圣颜,果真器宇不凡。” “蔷儿,”太后笑着道,“瞧这孩子,难得一见陛下,怕是高兴得傻了,哪有直视天子容颜的道理?” 太后这就是明贬暗褒了,她自然清楚皇帝并不在意这个。 果然,皇帝很温和地对尹幼蔷笑了笑:“无碍。” 尹幼蔷便颇羞涩地低头一笑,以一种柔婉动人的姿态,将修长白皙的脖颈展露在陛下视线中。 淑妃木然看着,却只觉得悲哀。 宴席正式开始,便有几位宫妃轮流上前为太后献艺,有歌有舞,有琴有画。尹家五姑娘也为姑母准备了一支舞,她起舞的模样煞是好看,裙摆回旋,衣袖飘飞,说是为姑母祝寿,一双眸子却始终望着陛下,一副欲语还休的模样,遗憾的是皇帝始终没分给她太多眼神,倒是曲红昭欣赏得挺开心。 太后娘娘带着微笑一一赏了。 献艺的人退下后,陛下陪太后娘娘说着话,太后目的达成,也不拘着大家,只让众人随意在园子里逛逛,互相说说话。 康宁宫的园子很大,风景很美,有花有树,还带了一个不小的池塘。 有些初次进宫的女子自然不免好奇,新奇地打量着太后娘娘——这位普天之下地位最高的女人的居所。 曲红昭也晃悠着把这里参观了一遍,逛到无人处,正想躲躲懒,却见池塘边的凉亭里,尹幼蔷正和孙修仪说着话。 这对组合实在是奇怪,曲红昭未免多看了两眼。 然后就见两人似乎是发生了争执,尹幼蔷突然脚下一滑,发出一声惊叫,便向池中倒去。 曲红昭将两人的动作看得清楚,无奈地望了望天,怎么让自己碰上这种戏码? 她委实不是很想救人,大夏天的,下去游一圈又不会冻出什么毛病来。 但考虑到孙修仪的处境,曲红昭还是懒洋洋地动了一动。 她今日披了一件淡金色的披帛,此时这道披帛如练,在空中卷上了尹家五姑娘的腰。 刚刚尹幼蔷在君王面前起舞时,曲红昭看得挺仔细,对她的重量有数,此时用力拉了一下披帛另一端,没怎么费力便把尹幼蔷从坠落边缘拉了回来。 正要上前安抚一下惊魂未定的孙修仪,就见她已经对着自己身后的方向拜了下去。 “……”曲红昭一回头,便看到当朝帝王正站在自己身后,许是被尹幼蔷那一声惊叫吸引来的。 第一次在宫里动武,就被皇帝抓了个正着,这还真是巧了。 “尹姑娘受了惊吓,先回府休息吧,”皇帝先对尹幼蔷安抚了一句,又转向曲红昭,“你随我来。” 曲红昭跟在他身后,出了园子,来到僻静处,她立刻跪了下去:“请陛下恕罪。” “起来说话,”皇帝屏退左右,面上看不出喜怒,“你会武?” 曲红昭知道这事可大可小,往大了说,定北侯曲家往宫里送了个会武功的女子,岂不是累及帝王安危?他们想做什么,居心叵测?趁其不备要在床榻间刺杀君王? 往小了说,那就是宫妃恰巧会点功夫,无伤大雅。 可大可小,全凭帝王心意。 曲红昭只得小心作答:“少时见长姐习武,跟着学了一点皮毛。” “原来如此。”皇帝说了这一句后,居然就没再追问。 身为九五之尊,这脾气简直好得离谱。让曲红昭都为之怔忪。 皇帝寻了个花坛边,坐了下去,又拍了拍身侧的位置:“坐。” 曲红昭依言在他身边坐下。 皇宫大内,连这随意一个花坛都雕刻得极精细,绘着牡丹的纹路。 两人却没什么欣赏的意思,只把花坛当成座椅。 皇帝似要与她闲聊:“朕今日第一次见众妃嫔歌舞,想不到大家都是这般才艺出众。” 曲红昭今日只是备了寿礼,并未参与歌舞,闻言便奇道:“陛下是第一次见?” 小皇帝神色莫测地看她一眼:“怎么你不是吗?” “……”她还真不是,此前在景仪宫,众妃嫔常常歌舞,还时不时拉着她品评谁的舞姿最动人。 -- 第44页 皇帝见她沉默,笑了笑,并未深究,转开话题道:“为什么救尹家五姑娘?” “能救,就救了呗。” “再有下次,让她掉下去吧。” “……” “朕又不傻,还能真信孙修仪敢推她?” 曲红昭斟酌着措辞:“妾身自然知道陛下圣明。”只是很多君王,懒得在后宫之事上明辨是非。 皇帝摇摇头:“对了,那天惠嫔的事,朕还没谢过你。” “谢我?陛下为何要谢妾身?”曲红昭着实被这话弄的有些茫然。 “你让她晕过去的吧?”皇帝看着她,“你既然会武,大概清楚令人迅速昏阙的方法。” 曲红昭没有否认:“原来陛下知道惠嫔的事?”朝堂上事务繁忙,曲红昭还以为后宫这些事,皇帝全然不知情,或者就算知情也不会放在心上。 “自然,其实得知此事后,当晚,朕去找过太后。” 曲红昭微怔,难怪太后的态度出现了变化。 太后很清楚皇帝从未宠幸过惠嫔,自然会以为他是看在丽妃的面子上才肯去为惠嫔说话。 怪不得太后刚回宫时还不急不缓的,惠嫔之事后却突然训斥了淑妃,还把尹幼蔷叫进宫来敲打这个侄女。 大概是因为太后自以为看到了皇帝对丽妃的重视,有些急躁了。 皇帝愿意宠幸一个美人、在她的宫里歇上一晚,和皇帝愿意为美人出头,那可不是一个意思。 但曲红昭当然知道陛下此行绝不是看自己的面子,迟疑着问道:“陛下为惠嫔的事……” 皇帝已经猜到了她想问什么:“朕对惠嫔的确没有特别的感情,但朕既然让她进了宫,至少就对她的性命负有责任。” 曲红昭不由微笑。 “笑什么?觉得朕太天真?” “没有,您这样挺好的。” 陛下沉默半晌又问:“你觉得尹家五姑娘是怎么回事?” 曲红昭觉得这问题不好答,遂反问道:“陛下觉得是怎么回事?” “还能怎么回事?”陛下摸了摸脸,“朕还没无耻到以为凭自己一张脸就能让天下女子倾心。” 曲红昭忍了忍笑:“但陛下的确气宇非凡。” “你真这么觉得?”小皇帝居然高兴了几分。 “真的。”曲红昭倒也不是说谎,小皇帝这张俊美的容颜,外加通身的贵气,怎么说都算得上是位翩翩少年郎。 皇帝开开心心地坐在花坛上捧着脸,配上那一身明黄,像一朵可爱的向阳花。 曲红昭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免得不小心笑出声来对陛下大不敬。 “丽妃啊……”皇帝突然拖长了语调叫她的封号。 “陛下?” “你们世家勋贵,都是怎么看待朕的?” 曲红昭没想到他突然问了这么个严肃的话题:“世家和世家,想法也未必相同。” 皇帝自嘲地笑了笑:“也对。” “陛下在朝上遇到什么难事了吗?” “不算什么难事,”皇帝想了想,捡了件不大不小的事对她说了,“年前宫里放了一批宫女出去,至今没补新人,这点小事,也有臣子要劝谏朕莫堕了天子威仪,请朕即刻遴选宫女,真是奇也怪哉。” “宫里的确用不上那么多宫女。”毕竟皇帝连后宫都没几位。 “是啊,太妃她们早搬出宫去了,再选一批十几岁的姑娘进来,拘她们在宫里,就为了留人打扫那些空置的宫殿吗?”皇帝不满,“朕给国库省点银子他们还不高兴?” “您说得对。”现在民间选宫女的情况确实比较复杂,自愿的倒也不是没有,但更多的,都是听说要大选宫女,便匆忙给自家适龄的女儿定了亲嫁出去避免进宫的。 不然十几岁正值青春妙龄的姑娘被选进宫,到二十四、五岁再放出去,青春年华都蹉跎在宫里,想嫁人也有些难了。 曲红昭正思考着如何安慰他,就见小皇帝狡黠一笑:“随他们怎么说去吧,反正朕想办的事办成了。” 小皇帝拍了拍衣袍上沾染的尘土,站起身来:“跟你聊了一会儿,朕觉得开心多了,多亏你的开解。” “……”曲红昭觉得自己什么都没说,皇帝能想开全靠他自我开解来着。 目送陛下离开后,曲红昭又懒散地晃悠着回到了园子里。 她晃到孙修仪面前:“没事吧?” “没事,”孙修仪见到她,眼神一亮,忙拉她到一边,“陛下没为难你吧?” “没有。” “原来娘娘您会武?” 曲红昭总觉得孙修仪看自己的眼神有些变化:“会一点。” 孙修仪捧着心口看她:“您刚刚救人的样子太威风了,嫔妾只恨差点掉下水的不是我。” “……正常点。” “……好吧,”孙修仪强自压抑了一脸兴奋,“多亏娘娘了,嫔妾就奇怪尹家姑娘怎么突然来找我说话,原来是要陷害我推她下水。不过嫔妾还是搞不明白她在想什么。” 曲红昭诚实摇头:“我也不懂。” 孙修仪有些迟疑:“娘娘,您说会不会是淑妃……” “不会,别多想。” “嫔妾也没想说是淑妃娘娘指使的,”孙修仪抿了抿唇,“但尹家五姑娘是不是想帮姐姐的忙,才要陷害我的?不然她有什么目的?她又不是宫里人,和我又没有仇怨。” -- 第45页 “也可能是做给太后娘娘看的吧,”曲红昭问道,“她人呢?” “和淑妃一起离开了,大概是正送她离宫呢。” 淑妃那边,却已经爆发了一场争吵。 “尹幼蔷,你疯了?!你还没进宫呢,耍这些手段做什么?你以为你很聪明?” 尹幼蔷看起来比她冷静些:“我是在对姑母表忠心,我不做点什么,证明我比你有用,她怎么会愿意扶持我?” “你就这么想进宫?别天真了,宫里有什么好?” “姐,天真的是你,外面哪个女人不是削尖了脑袋想往宫里挤?你呢?你有那么好的位置,背后还有国公府的支持,却不肯听姑母的话,你知道父亲对你多失望吗?” 淑妃的神色悲哀:“也许等她们挤进来了,就知道后悔了。” 尹幼蔷摇头:“不要和我说这些有的没的,争不到的人才会后悔。我比你年轻,比你听话,我能为姑母冲锋陷阵,同为尹家女儿,我比你有用得多。你会后悔不代表我也会。” “蔷儿,你听我一句劝……” “我也给你一句劝,姐姐,希望你不要阻碍我进宫,我并不想与你为敌。” 她说完,便转身离去,徒留淑妃站在原地,觉得整件事都透着荒谬可笑。 她不想妹妹陷进这个泥沼,偏偏尹幼蔷自己想进来。 为了不让妹妹进宫所付出的努力,真的就有意义吗? 这样算不算是打着为她好的旗号做违背她意愿的事? 自己不想争,妹妹想争,就让她进来顶替了自己,不是两全其美? 还管她会不会后悔做什么呢? 说不定等她后悔了,才会明白自己今日的苦心。 淑妃陷入一阵难以抑制的自我怀疑。 她踩着最慢的步子回到了康宁宫园子里,刚坐下,曲红昭就凑了过来:“你还好吗?” 淑妃知道自己不该和丽妃走得太近,但此时心下疲惫,懒得去抗拒:“坚持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但别人不会感激你,反而会怪你;和干脆放手成全别人想要的,如果是你,你会怎么选?” “你问我,我会说一心想找死的人没必要拦。”曲红昭上下抛接着一只果子,怎么看怎么不正经。 “什么?”淑妃听了这个回答,心下竟有些失望。 “难道我说的不对?”曲红昭这一刻看起来分外冷酷,“是死是活都是自己的选择,后果由自己承担,怨不得旁人。” “这怎么行?”淑妃的神色有些激动,“那根本不是她自己选的,只是身边的人灌输给她的观念,就像……”就像曾经的我一样。年纪轻轻,太容易被长辈编织的虚假美梦所诱惑,会一点拙劣的小心机小手段就自以为是,低估了通往凤位这条路有多难多苦。 就算有一天登上那个宝座,也不是一切的终结。 比如姑母,已经坐到了太后的位子上,成为了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却仍然不能享清福,反而要为下一代谋划,下一代之后,是不是还有再下一代……对权力的追逐永远无法彻底满足,是要把人的一生都填进去的。 曲红昭笑了笑:“看来你已经做了决定了。” “……你故意激我?” 曲红昭把手里那只果子塞给她:“自己认为正确的事,就坚持下去吧,不需要管别人感激与否。” 淑妃握着那只果子,怔怔地反问:“是吗?” 她的决心在一点点成型,是啊,只要自己坚信这是正确的,就应该坚持下去,她才是尹家按皇后标准培养出的最优秀的女孩儿,她若真要争,尹幼蔷难道争得过她?就算要选一条最孤独的路,就算要学着浓妆艳抹轻纱薄衣去献媚…… 正悲壮间,又听曲红昭继续道:“不过,也别把自己逼得太狠,阳奉阴违、心口不一这种事快点学起来啊。” “……”悲壮的气氛全被毁了,淑妃叹了口气,也感慨不起来了,学着曲红昭的样子懒洋洋地靠在了椅背上,“行了,知道了。” “知道就好。” “你猜到了我指的是什么事?” “这不是挺好猜的吗?我又不蠢。” “你不蠢吗?” “……辱骂我会让你心情变好吗?” “会。” 曲红昭又拿起一只果子,砸在了淑妃脸上。 “你个混账。”淑妃有气无力地骂道。这一天几变的心情,被曲红昭这一搅和,悲哀也不是,悲壮也不是,失落也不是,愤懑亦不是。 反而懒洋洋的提不起劲,对她而言明明是天大的事,偏被曲红昭搞的,仿佛却也不过如此。 —— 曲红昭离开园子时,发现定北侯府曲家的庶三姑娘曲映芙,也就是她的三妹,正在必经之路上等着她。 她情知避不过,干脆走上前去。 “大姐?”这是曲映芙见她过来,说的第一句话。 “你看到我救人了?”曲红昭狐疑,难道是武功暴露了自己? “什么救人?” “那你为什么怀疑是我?” “……怎么说呢?”曲映芙摸着下巴,“看你到处跟姑娘们聊天的模样,就看出来了。” 曲红昭叹气:“好吧,是我。” “哦。”曲映芙陷入沉默。 “你在想什么?” “在想事情暴露后,万一曲府被抄家,我应该提前偷藏点什么。你有什么好建议没有?” -- 第46页 曲红昭顺手给了她后脑勺一巴掌:“你就不能想点吉利的?” “嗐,”曲映芙摸了摸后脑,“早知道不进宫了,发现这么个大秘密,还不能跟别人说,真难受。” “……” “不过曲盈袖真是胆大包天啊!”显然曲映芙已经猜到了事情真相。不过这也不难猜,除了曲盈袖逃婚以外,曲红昭没有任何理由要代替她进宫。 “什么曲盈袖曲盈袖的?”曲红昭教育道,“那是你二姐。” 曲映芙若有所思:“怪不得父亲和母亲那段时间情绪不太对,我还寻思着呢,曲盈袖,不,我是说我二姐这么个祸害,早点嫁出去不是个喜事吗?他俩难过什么呢?” “曲映芙!” “大姐,我错了,诶,别打。” 曲红昭其实也没舍得真用力打自家妹妹,摆了摆手:“快出宫去吧,看着你我头疼。” 曲映芙嘿嘿一笑:“大姐,你不想我吗?我可想你了啊,要早知道宫里的是你不是曲盈袖那厮,我肯定想办法求母亲带我进宫看你啊。” 曲红昭看着皮猴一样的三妹:“有时候我真觉得,所有姐妹里,我真的是脾气最好的那一个了。” 曲家的姑娘不知怎么养出来的,从嫡女到庶女,一个个都十分个性鲜明。定北侯夫人对丈夫的庶女,一向不装贤良也不刻意苛待,该请的师父都请了,该让人露面的宴会都带了,剩下的时间喝喝茶敷敷脸,基本不会管庶女如何生长。 嫡次女和庶女掐架,这种小姑娘闹脾气的事,也用不上她出面,都是曲红昭一拳一个小朋友。但偏偏从小到大,这些妹妹们都喜欢和曲红昭亲近。 曲映芙认真想了想:“你的确是。” “……” 曲映芙离开前,想了想,又过来给了曲红昭一个拥抱:“大姐,你千万保重。” 曲红昭拍了拍她:“好。” “我偷藏财物的时候,会给你也藏一份的。” “滚。” 曲映芙立刻圆润地滚了。 曲红昭看着她的背影笑了笑,这一天下来,看似发生了很多事,但却并不教她觉得惆怅,因为她身边实在都是些很可爱的人。 第30章 别让这后宫改变了你 今日来景仪宫陪伴曲红昭的是孙修仪, 她正扁着嘴不满地撒娇:“娘娘,嫔妾想起来了,那日尹家五姑娘在陛下面前献舞, 您可是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地盯着人家呢。” 曲红昭心虚地摸了摸脸:“有吗?” “有啊, 那天被尹五姑娘险些落水的事打岔, 我居然差点把这事忘了, ”孙修仪摇摇头,“娘娘您可别想抵赖, 那天尹五姑娘跳舞的时候, 嫔妾可是一直看着您的反应呢。其他姐妹也可以给我作证。” “……”曲红昭一时陷入沉默,决定尹幼蔷能不能进宫的是太后和陛下, 又不是她这个丽妃。你说你不看陛下反应, 不看太后娘娘反应, 盯着我的反应做什么? 大概是她脸上的无奈太明显, 孙修仪看的笑出声来,娇声问:“娘娘,那五姑娘的舞姿美不美啊?” “不如你美。”曲红昭深谙哄人之道。 孙修仪便蹭进她怀里:“娘娘,嫔妾看那尹五姑娘在陛下面前的表现, 似乎是有想入宫的意思, 若有朝一日她真的进宫了,你可不许和她好。” 曲红昭哭笑不得地掐了掐她的脸:“不和她好, 只和你好。” 这话说出口都觉得自己变得幼稚了几分, 偏偏孙修仪还挺吃这一套,得了她的保证, 就一脸得意开怀。 这孩子可真好哄,曲红昭托着腮想。 孙修仪还在曲红昭身边蹭来蹭去,忽听殿外宫人来报“淑妃娘娘到”。 孙修仪立刻坐直身子:“她来做什么?” 她神色间有些警惕, 大概是前几日尹五姑娘给她留下了点阴影。 “尹五是尹五,淑妃是淑妃,”曲红昭趁淑妃进门前对孙修仪解释,“别把她们当成一体的。” 孙修仪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淑妃踏进大殿,看到孙修仪也在,似乎也是怔了怔,她自是也想到了尹幼蔷闹出的事,神色微有些不自然,脚步也有些踌躇。 曲红昭笑着对她招了招手:“你怎么过来了?” “怎么我不能来?”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能来我很开心,”曲红昭起身拉她坐下,“午膳用过了吗?我让御膳房加道菜。” “没有。”淑妃摇摇头,她刚从姑母的康宁宫出来,直接便来了曲红昭的景仪宫。 说来也奇怪,她刚下定决心不见丽妃,姑母偏又让她去丽妃那里坐坐。 说是让她打探打探丽妃对寿宴上尹幼蔷之事的口风,顺便警告丽妃别乱嚼此事的舌根。 淑妃觉得此举实在没有必要,但姑母既然发话了,她也就听令来了。 但此时当着孙修仪的面,她也不好拉着曲红昭聊这些,只是勉强笑了笑:“你们在聊什么?” 孙修仪接话:“在聊淑妃娘娘的五妹妹呢。” 淑妃脸色僵了一僵:“那天的事,我事先绝不知情。” 于她的性格而言,肯硬巴巴地解释上这么一句,已经是很给面子了。 孙修仪也有些尴尬,觉得自己表现得有些小性儿,明明刚刚还答应了丽妃不把尹五的事记在淑妃头上的。 -- 第47页 见两人气氛微僵,都不知说什么好,曲红昭便笑道:“她说那天太后娘娘寿宴上,我一直盯着人家尹五姑娘跳舞,你给我评评理,我有一直看你妹妹吗?” “……有。”淑妃挺无奈地点点头。 孙修仪便笑开了:“娘娘您看,人家的亲姐姐都给我作证了。” “骗人的吧?”曲红昭狐疑地盯着淑妃,“你那天还有工夫注意我?” 淑妃叹了口气,她那日悲哀又麻木地看着妹妹向君王献舞,也一直把陛下和姑母的细微表情收入眼底。 陛下的表现让她稍稍放松了些,因为他看起来着实不像是对尹幼蔷有什么特殊兴趣的模样。 但就在这种情况下,她仍然注意到了丽妃的表现,实在是因为曲红昭在众人中太过显眼。 这种显眼倒不是因为那张美艳绝伦的脸,事实上,和丽妃相识至今,淑妃甚至已经不太在意她那张初见时便让自己感受到威胁的容颜了。 曲红昭那懒散的性格,和时而能气死人的嘴,才是此人的最大特征。 说回寿宴,当时这家伙倒也不是只盯着尹幼蔷献舞,而是不管谁上前为太后献艺,她都会认认真真地观看。 园子里其他妃嫔、命妇,还有贵女们,连被献艺的太后娘娘本人,都没怎么太关注这些表演。 曲红昭倒是唯一一个认真的观众了,给足了所有献艺者面子。 若是换了个人坐在那里,淑妃怕要觉得这是个色坯了。 但曲红昭眼神里只有纯然的欣赏,似乎她真的很喜欢这些表演,似乎她真的能欣赏所有人的美。 见到她之前,淑妃从未想过世上还有这种性格的女子存在。 见到别人的光彩,不妒忌,不贬低,只有欣赏。 都说女人皆善妒,淑妃略有些愉悦地想,我已经有了一个例子,能证明他们错了。 ——— 孙修仪原本是计划想缠着丽妃讲故事的。曲红昭的故事讲起来都是绘声绘色,仿佛她亲身经历过一般,让自小便困于内宅的孙修仪十分好奇。 淑妃听了她们的计划,也生出几分兴趣:“我还没听过你的故事呢,讲来让我也听听?” “好啊。”曲红昭略作思考,给她们讲了自己经历过的一件事。 那是她驻守边关的第三年,当时曲红昭领了一小队人马秘密跨过几个城去捉拿一个北戎的探子。 这个探子比较精明,混在普通百姓里,除了曲红昭身边带着的曾亲眼见过他的一位军士,就只有一张画影图形,他们一路走来拿着这张图询问,进展并不顺利。 尤其途中他们还遇到了很多事,有被地主侵占良田逼的家破人亡却求告无门的佃户,有被逼着给夫君殉葬的小娘子,有被山匪劫掠的村庄…… 当时曲红昭好管闲事的毛病就犯了,那时他们在一个县城失去了探子的线索,曲红昭觉得反正出来一趟,探子没抓到,至少抓点山匪,别空手而归。跟着她的下属一开始试图劝谏她,后来拗不过她,就干脆跟着她干了。 曲红昭还记得当时的对话,属下说“这种事您救了一个,天下却还有很多,您帮的过来吗?” 曲红昭便回答“我救不了天下人,但见一个便尽力救一个罢了。” 说到这里,孙修仪悠然神往:“这故事里的女将军听起来真不错,虽然这个故事没有在战场上杀敌听起来那么威风,但是她很有担当。” 曲红昭笑了笑,继续讲了下去,当时她拿自己的令牌强行征召了附近几座县城里县衙的衙役,混在她自己带出来的小队里偷袭上山,端了土匪窝。 一开始衙役们觉得危险,不太情愿,知道领队的是曲红昭这个女子后,更是不愿意“跟着一个女的瞎搞事”。被曲红昭的小队恶狠狠一瞪,才不情不愿跟了去。 只是后来擒了几个土匪首领押进县城的时候,众人被百姓们夹道欢迎,顿时腰杆都挺直了,均对曲红昭道“将军今后但有所令,莫敢不从”。 跟出来的边军小队追丢了探子,本来都很沮丧,但此时得到了百姓的感激,脸上也都有了些笑模样。 巧的是,被他们从山匪窝里救出来的一个女人的丈夫,恰巧就有那探子的线索,告诉他们似乎村西边的谷仓里有住过人的痕迹。 他们最终将探子捉回。 曲红昭的故事其实也并没有多么曲折复杂、跌宕起伏,但是比起闺中女子常看的那些劝德书中的故事——一个女子只要贤良安分,纵然年轻时多吃些苦,也定然能安享晚年;或是一个女子不安于室,则必然众叛亲离,儿女离心,下场凄惨。实在是要有趣得多。 孙修仪捧着脸:“我想象不出被百姓们夹道欢迎是什么样的感觉,还是故事里好,现实里哪有女子可以这样威风呢?” 淑妃却听出了端倪:“你讲的是曲将军的故事吧?” 这倒没什么不好承认的,曲红昭点点头。 一听是真实的故事,孙修仪突然就兴奋了起来:“真的啊,曲将军这么厉害啊?” 曲红昭觉得自吹自擂未免有些无耻,便只笑了笑,不作答。 孙修仪兴高采烈道:“娘娘,我进宫前,听市井间传说曲将军是位威风堂堂的女将,便心向往之,今日听您一说,我就更好奇了。要是有机会,我真想亲眼见见她。” -- 第48页 威风堂堂?曲红昭仰了仰下巴,将软在美人榻上的腰杆稍稍挺直了些。 孙修仪没察觉她的架子突然端起来了,只是追问道:“娘娘,听说你们是双生姐妹,你和曲将军长得像吗?” 我和曲将军长得像吗?曲红昭摸了摸脸,如实回答:“一模一样。” “哇,那曲将军也是个大美人啊!”孙修仪感叹片刻,又问起自己最好奇之事,“曲将军手里真的有很大的权力吗?手下有很多兵马吗?能在边关说一不二吗?” “还算大,很多,但也有制衡。”曲红昭如实道,边军将领不可能无人辖制。 “将军的权力……”淑妃显然也对女将军的生活产生了一丝好奇,扫了一眼跟着自己来景仪宫的宫女后,压低了声音问道,“如果有的选,你觉得是将军的权力更好,还是皇后的权力更好?” 曲红昭认真想了想:“权力就是权力,没什么区别。哪样更好,要看握着权力的人,拿这份权力去做什么事。” “……”淑妃陷入沉默。 “真好,”孙修仪突然叹气,“如果有机会,我也想走过故事里那些地方,看看这世上还有什么不同方式的生活,那些我想也想象不到的生活。” 曲红昭摸了摸她的发丝:“如果有机会,你都想去哪里?” 孙修仪美滋滋地开始了幻想:“我想去江南看看花,想去边关看看战场肃杀,想去秦淮看看她们那种名扬天下的舞姿,想去姑苏听听传说中的吴侬软语……” 她娓娓道来,显然已经不是第一次想象这些了。 连淑妃都被她说得有些悠然神往。 曲红昭一时不知如何接话,若安慰一句“总有机会的”,那就显得太敷衍了,连孙修仪自己都很清楚,既做了宫妃,那么这辈子就要在这座宫城里终老了——能终老倒也许还是件好事。 除了被恩准回家省亲,或者陛下去行宫时点她们伴驾,她们寸步都不能离开这里。 但孙修仪却似乎并不需要安慰,倒是她说完,自己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知道,外面也许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好,娘娘您上次说过,我的生活已经是很多人求之不得的了。我出去看过之后,也许会更向往外面的山河,也许会更珍惜现在的生活,但总归我还是希望可以有机会去见识见识的。” 孙修仪说起这些的时候,似乎在发光,曲红昭微笑着看向她,人真是奇怪,有时候,你以为已经算是了解的人,原来也会突然绽发出更多的闪光点,说出一些让你觉得“她真可爱”或是“我真庆幸我能认识她们”之类的话。 ——— 很快便到了午膳时分,曲红昭留了淑妃和孙修仪二人用饭。 今日的午膳有酒酿清蒸鸭子,银芽鸡丝,莼菜羹和火腿鲜笋汤。自众女不再齐聚景仪宫后,曲红昭为免浪费,便减了些菜例。 见淑妃只用了两口莼菜羹,喝了点鲜笋汤,曲红昭微微蹙眉:“你的饭量怎么又变小了?” 淑妃扫她一眼:“你倒仍然是个饭桶。” 还是这般能吃能喝,太后回宫,似乎也没能让她添上几分忧虑。 曲红昭对她的攻击不以为意,又咬了一口鲜笋:“饭桶有什么不好?” 不知为何,淑妃却突然笑了起来:“那倒是也没什么不好。” 用完午膳,淑妃便告辞了。就算姑母没有明说,她也知道自己该有些分寸,若在景仪宫待得久了,必然又要惹姑母不快。 离开前,曲红昭送她到门外,像以往一样,笑着对她挥手告别,淑妃却突然认真看着她,开口道:“你这个人虽然无耻、懒散、还是个饭桶……你这是什么表情?” “我在等你的那句‘但是’。” 淑妃笑了起来:“但是你挺好的。” “好吧,”曲红昭挑眉,“我勉强接受你这个欲扬先抑的夸奖。” “曲盈袖,答应我一件事好吗?” 这是淑妃第一次用“曲盈袖”这个名字称呼她,曲红昭怔了怔,才问道:“什么事?” “别让这后宫改变了你。” “……好。” 第31章 夜风与山梨酒 景仪宫。 曲红昭起身后, 绕着宫殿慢跑了一圈,回房间换了身衣服,开开心心地坐在桌前等着用早膳。 李嬷嬷似乎已经通过自我开解, 度过了恨铁不成钢的时期, 进入了相对平心静气的阶段。看着曲红昭懒散且开心的模样, 已经不会再轻易开口劝谏。此时在一旁给曲红昭夹了一只水晶虾饺, 也只是幽幽地叹了口气,状似无意道:“听说淑妃娘娘昨晚去御书房给陛下送点心了。” “什么点心?”曲红昭非常自然地问道。 “……”如何用一句话让对方陷入沉默, 丽妃娘娘实在深谙此道。 李嬷嬷纠结看着她, 您听到这句话,就只关心糕点的种类与口味是吗?您是想尝尝陛下的同款点心? “?”见李嬷嬷不作答, 曲红昭还困惑地抬头看她一眼。 两人四目相对, 空气中安静了一瞬, 曲红昭意识到问题, 改口道:“我的意思是,陛下有没有收下点心?” “没有。” 曲红昭便点了点头:“我懂了。” 李嬷嬷站在原地迟疑了下,还是忍不住试探着问道:“娘娘,恕老奴冒昧, 敢问……您懂什么了?” -- 第49页 “淑妃一定很不开心, ”曲红昭道,“谢谢嬷嬷告诉我这些, 若有机会我去安慰她的。” “嗯, 没错,”李嬷嬷有气无力道, “老奴通禀娘娘此事,是希望娘娘去安慰淑妃娘娘,绝没有冀望娘娘效仿于她的意思。” 眼看李嬷嬷马上要从平心静气阶段大步迈入自暴自弃阶段, 曲红昭恍然大悟:“哦,我明白了,嬷嬷是希望我也去给陛下送点心。” 多么善解人意的姑娘,李嬷嬷险些要感动地留下泪来。 曲红昭干笑了两声:“嬷嬷的消息很灵通嘛,连陛下昨夜收没收点心都知道。” “老奴好歹也在宫里待了那么多年,认识的人多些也不稀奇。”李嬷嬷叹气,似乎在为自己的灵通渠道和宫斗才能未能得遇明主而感到郁郁不得志。 曲红昭也为她感到遗憾,但去御书房送点心这事她是绝不想做的:“淑妃的点心陛下不收,难道就会收我的吗?” “娘娘切莫妄自菲薄,这可说不准啊。” 曲红昭总觉得这个妄自菲薄用得不太对:“不过嬷嬷你的手艺比怡华殿的人更好,我在淑妃那儿蹭过点心,口味的确不如你亲手做的。” 李嬷嬷短暂地被她带跑了话题:“老奴也记得,抢冰盆那次奴婢跟着娘娘一起去蹭的点心,不是老奴夸口,怡华殿的厨子手艺确实是不如奴婢,那豌豆黄做的稍稍有些干了。” “是啊,嬷嬷亲手做的豌豆黄就不干不涩,口感堪称完美,父亲能请到您,真是我的幸运,”曲红昭歪着头看她,“对了,前日的那道珍珠玫瑰汤圆特别美味,什么时候再做一回吧。” “没问题,”李嬷嬷笑道,“这玫瑰馅料老奴还会另一种腌制法,下次给娘娘试试。” “好啊!” 李嬷嬷突然顿了顿:“刚刚老奴说到哪里来着?” “……” 李嬷嬷略作思索,无缝衔接了之前的话题:“这大概不是点心口味的问题,陛下曾在景仪宫过夜,却未曾临幸怡华殿那位,想是对您会有些不同吧?” “跟这个没关系,”曲红昭试图晓之以理,“若换了是我,深夜还要待在书房处理公文,想必心情不会太好,只一心想快点把政事处理完毕,这种时候大概并不会愿意看到有人来打扰。” 李嬷嬷闻言怔了怔:“是这样吗?” “当然啊,”见她半信半疑,曲红昭努力说服,“所以我其实不太理解,为什么大家都喜欢去御书房给陛下送点心,其实没人成功留宿过不是吗?” “那娘娘觉得,应该怎么办才好呢?” “换个地方去堵他嘛,”曲红昭思考对策,“最好等他闲下来的时候。” “可是……”李嬷嬷的思路再一次被她带偏,“陛下好像也没有多少空闲时间。” “所以说,当皇帝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除非只要权力不要责任。” 李嬷嬷完全想不通话题是怎么转到这里的:“……娘娘慎言。” 曲红昭已经吃光了一整盘水晶虾饺,闻言比了个封上嘴唇的手势:“放心吧,这话我只在嬷嬷面前说。” 李嬷嬷叹了口气,唤宫女进来收拾杯盘,又问曲红昭:“娘娘吃好了吗?” 曲红昭羞涩地点点头:“应该还可以再吃下一碗珍珠玫瑰汤圆。” “……老奴这就去准备材料。” ——— 当晚,曲红昭如愿吃到了心爱的玫瑰汤圆后,踱步走出景仪宫,一路来到御花园,挑了个花坛边坐下,吹着夜晚的暖风,十分惬意。 她身边放着一只酒壶和两只精致的玉杯,酒壶里盛着山梨酿成的甜酒。 她在等待淑妃,这里是怡华殿通往御书房的必经之路,除非淑妃喜欢绕远抄小路,否则她一定会从这里经过。 果不其然,曲红昭吹了不到半柱香时间的微风,就等到了淑妃一行人。 说是一行人,其实只有两位,一个是淑妃,一个是提着食盒的宫女。 与惬意的曲红昭不同,淑妃的脸色并不太好看。 “你怎么在这里?”还没看清她的脸,淑妃远远地便认出了曲红昭,在宫中,一个身着华丽衣饰,却喜欢随随便便坐在台阶上或是倚在栏杆边的,除了这家伙不做第二人想。 如果曲红昭知道她的想法,大概会提出抗议,符合条件的明明还有一位皇帝陛下。 今日的淑妃披着一件很大的玄色披风,把她整个人都包裹住了,显得她瘦小了几分。曲红昭一看便知,这怕是在掩盖披风下款式略显暴露的轻薄纱衣。 大概类似自己在景仪宫时穿过的那件水红薄纱。 淑妃认出她,停下脚步,却驻足原地并未靠近。在夏季夜晚的暖风中,她的身子却仿佛受凉般轻轻颤了颤。 被丽妃看到这副模样,淑妃总觉得有些难堪,下意识地裹了裹披风,还想抬手遮住自己脸上浓艳的妆容。 除此之外,她甚至还莫名生出一种自己背叛了丽妃的奇怪错觉。 淑妃自己都觉得荒谬,明明帝王才是她的夫君啊,她去见夫君,有什么背叛不背叛的。 但淑妃就是不想让丽妃知道自己此行的目的,不想让她知道自己背着她去敲御书房的门。 曲红昭对她举了举酒杯:“在等你。” 这一句说出口,淑妃就知道,自己瞒不过去了,这家伙就是知道她的目的地,才会在这里等着。 -- 第50页 她心下生出了一种难言的窘迫:“等我做什么?看我的笑话?!” 屡屡被一个男人拒之门外,却还要主动送上门,淑妃自然也觉得难堪。 尤其眼前这个女子,还是被这个男人临幸过的。 她不愿意靠近,曲红昭就自己走了过来,顺手搭上了她的肩:“我陪你一起去。” 这句话说出来,曲红昭立刻收获了淑妃惊悚的目光。 眼看淑妃盯着自己的眼神,已经不太像是在看一个神智稳定的正常人了,曲红昭才意识到自己这句话里似乎有歧义。 “我是说,我陪你走一段路,就走到御花园门口。” 淑妃不由笑出声来,调侃道:“你不用解释,我知道你并不是在提议与我一同侍寝。” 曲红昭笑着摇摇头,拎起自己带来的那壶酒,和她一起向前走去,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淑妃把身边的宫女支开了些:“说真的,你到底为什么会在这里等我?是有事要找我吗?” 曲红昭看着宫女手中的食盒,不答反问:“这些,都是太后娘娘吩咐的?” “不然呢,你以为我喜欢来啊?”淑妃的神色中,有些浓妆掩饰不住的疲惫。 曲红昭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皇帝不想见她,淑妃其实也不想来,非要弄这么一出,走这样一个形势,搞得两个人都不痛快,就为了做个样子给太后看。 她想了想,从淑妃担心的根源上劝解道:“其实我觉得,陛下对你五妹妹没什么兴趣,也许你不需要这么担心她进宫。” “没有五妹妹,也还有六妹妹、七妹妹,尹家总找的出一个陛下有兴趣的,”淑妃自嘲一笑,“何况,陛下对我也没兴趣,我不是也进宫了吗?” “……” “你帮不了我,”淑妃摇摇头,“但是谢谢你在这里等我,和你说说话,我心情好些了。” 淑妃难得这般坦诚。 “没事,你去吧,”走到御花园门口,曲红昭又随意找了个栏杆倚了上去,对她挥了挥手权做告别,“我等你一炷香时间,若你成功留下了,我就自己喝完这壶酒回景仪宫,若陛下没留你,我就在这里等你一起喝完这壶酒再各自回去。” 那一瞬间,淑妃差点脱口而出一句“那我快去快回”。 好在理智及时阻止了她,她抬手挡住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湿润了的眼眶,压抑着流泪的冲动,对曲红昭说:“好,那你得等着我,别把酒一个人喝完了。” “没问题,还有你那盒点心,”曲红昭对她微笑,“要是陛下不收,待会儿我们一起分了吧。” 淑妃转过身,快步踏上了前往御书房的路,披风的袍角随着她的步子在夜风中轻扬。 “快点。”往日里磨磨蹭蹭,仿佛去御书房的路是在上断头台一般的淑妃,甚至还回头催了宫女一句。 身后的宫女从未见她如此积极,连忙困惑地跟了上去。 第32章 没心没肺会传染吗 御花园, 明月高悬。 曲红昭半躺在凉亭中的长石椅上,身下垫着的,正是刚刚还围在淑妃身上的玄色披风。 淑妃坐在桌边石凳上, 抱着酒壶, 微眯着双眼, 似乎是懒得跟曲红昭计较那件披风了。 就在刚刚, 她喝了酒,醉眼惺忪地扒掉了身上的披风, 扔给曲红昭:“你喜欢看我五妹妹跳舞是不是?我告诉你, 我跳得不比她差。” 曲红昭接过披风,特别自然地把这件看起来价值不菲的衣服垫在了石椅上, 惬意地半躺下来等着欣赏舞蹈。 淑妃今日穿了一件淡金色的绡纱长裙, 她旋转起来的时候, 曲红昭能听到她脚腕上佩的玉质璎珞, 随着她的动作,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真是个精致的姑娘,曲红昭笑吟吟地看着淑妃,她喜欢欣赏一切美好的人、事、物。 从边关的热情与粗犷, 到宫城的华丽与精致, 都是独一无二的美。 淑妃醉得有些站立不稳,偏生还非要在曲红昭面前炫技, 做些高难度的动作, 眼看差点摔倒,曲红昭不得不起身捞了她一把, 揽住纤腰把人按在石凳上。 夜晚寂静的御花园里爆发出一声娇喝:“谁准你打断本宫了,混账!” 曲红昭叹气:“醉了倒不影响你骂我。” 淑妃拿起空了的酒壶晃了晃,特别不满:“你怎么就带了这么点酒啊?小气。” “这么点你不是也喝醉了?”曲红昭摇摇头, “甜酒你居然也能醉。” “你懂什么?”淑妃瞪她,“我这叫借酒消愁,心中有愁,自然容易醉,像你似的,没心没肺,才不会醉呢。” 曲红昭十分宽宏大量,不欲与醉鬼计较。 淑妃谴责过曲红昭,又难以理解地一手支颐看向她:“看到你之后,我心情好多了,是不是没心没肺也会传染的?” “……” “怎么什么事有你一掺和,就变得很轻松似的?” “其实我什么都没解决,”曲红昭抢下了她手里已空了的玉杯,“是你看到我,心情自然就放松了。” “你听起来真无耻。”淑妃半趴在桌子上,早没了平日里端庄优雅的姿态。 她身边的宫女已经被她打发回了怡华殿,御花园里轮值的宫人也被两人远远避开。 夜空下,周围一片静寂,天地间似乎就只余她们二人。 -- 第51页 曲红昭探手从食盒里摸出一块点心,咬了一口:“这藤萝饼做的一般。” “是吗?”淑妃侧头想了想,“殿里负责点心的厨子就是随便从姑母那里调来的一个嬷嬷,重点是人要信得过,手艺倒是次要的。反正我也从不吃这些东西。” “一个厨子,手艺竟然是次要的,”曲红昭摇头感叹,“美食本该是人世间最值得享受的事物之一啊。” “胡扯。” “那你觉得是什么?” “我不知道,”淑妃愣了愣,“按姑母的话说,那就该是权力地位荣耀风光。” “也有道理。” “你居然附和我?”淑妃挑眉看她,“我还以为你这样的人会唾弃我一句,说什么权力地位都是粪土,开心才最重要呢。” 曲红昭笑了起来:“我倒也没有这般淡泊名利。” “那你为什么不争?” “我也争过。” “什么时候?” “不是在宫里,从前的事了。” 淑妃茫然:“定北侯宠你这个女儿是出了名的,你和谁争啊?” 在边关,在战场,争胜负,争死生。 曲红昭摇摇头,转开话题:“你真的从来都不吃点心?” 半醉了的淑妃轻易被带开话题:“倒也不是,只是非常少。” “为什么?讨厌甜味?” “不是,以前挺喜欢的,后来戒了。” 这东西还能戒?曲红昭大奇:“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怕胖呗。” “万一陛下就喜欢胖的呢?” “胡说,你又不胖。” “你怎么知道陛下就喜欢我呢?”说真的,曲红昭觉得小皇帝压根还没开窍,对谁都没有男女之情。 她曾猜测过陛下为何会突然召曲盈袖入宫,若真的是贪图美貌,怕是她一入宫便让她侍奉枕席了。 难道是为了制衡尹氏? 目前世家勋贵中,最偏向新帝的,就是定北侯。 尹家和定北侯府,完全可以代表勋贵中的两股势力。尹家守旧,曲家革新。 这倒也可以理解,只是作为曲盈袖的亲姐姐,曲红昭感情上不太能接受这种用纳妃来巩固和朝臣关系的方式罢了。 “什么喜欢不喜欢的?”淑妃却突然自嘲地笑了笑,“谁还奢望他的真心不成?能得到宠幸,诞下子嗣,我的任务就算是完成一半了。” “看来你是真的醉了,”连这话都敢说了,曲红昭提醒她,“以后还是少在其他人面前喝酒吧。” 淑妃瞪她:“是你我才说的,真当我醉傻了啊。” “你倒是肯信任我。” 淑妃长长地吐了口气:“如果连你都信不得,那这宫里就真没什么可信的东西了,那我也认了。” 曲红昭垂眸,半晌才轻声道:“我会尽力不辜负你这份信任。” 她站起身,把石椅上的位置让给淑妃:“醉了就过来躺一会儿吧。” 淑妃看了看那件已被这厮压出褶皱的披风,皱了皱眉又骂了一句“混账”,骂归骂,倒是没影响她继续将这件披风当成垫子。 曲红昭站在桌边,又从食盒里取了一块点心。 “你不是说味道一般吗?”淑妃看向已经被自己定性为‘能吃能喝的饭桶’的曲红昭,“怎么还吃了那么多?” “只是相对宫里的水平来说一般,放在外面已经算是很不错了。” “定北侯府的厨子也不会差吧?”淑妃不解,“怎么听起来你像是常常去外面吃东西一样?” “是啊,不说远的,单就京城里的茶楼酒肆,就没有我没光顾过的。” 淑妃的语气有些羡慕:“定北侯他同意你随意出门啊?” “当然不同意,”曲红昭理直气壮极了,“小时候我翻墙出去,被抓到可没少被罚抄书。” “你居然敢翻墙?胆子可真大。” “这有什么不敢的?不过你大概没有我的便利条件,有一个双生姐妹的最大好处就是可以互相打掩护。”曲红昭摸了摸下巴,突然想到自己现在也算是在给曲盈袖打掩护了,一时心情复杂。 幼时互换身份玩闹的时候,哪想到如今居然搞出这么一件大事。 “听起来真好玩,”淑妃这次居然没有用规矩来谴责她,“敬国公府和定北侯府,一文一武,门第倒是差不多,但我和你的成长方式截然不同。” 曲红昭十分善解人意:“你想和我分享一下你的闺中时代吗?” “可惜我没什么可分享的,”淑妃想了想,“除了那些烦人的宴会,我和其他姐妹整日就被拘在家里,连想逛逛家里的花园,都要提前一日禀告母亲,她会把家里的小厮下人都调开,才让我们去花园里逛逛。” “……” 淑妃显然被这规矩烦的不轻,借着酒劲对曲红昭吐槽道:“搞得好像我们姐妹跟小厮接触一次,转头就会跟他们私奔似的。” 曲红昭同情地拍了拍她的肩:“如果早点认识你就好了,我们可以一起出去玩。” “大概不行,书上说过,女非善淑,莫与相亲。” “男非眷属,莫与通名;女非善淑,莫与相亲。《女论语》偌大名声,我就算没读过也听说过,”曲红昭笑了笑,“所以,别以为你用里面的句子骂我我就听不出来。” -- 第52页 “这么想的不是我,是父亲和母亲不会让我和你接触的,咱们两家关系不太好你又不是不知道,”淑妃摇了摇头,“何况,你在我们国公府,那可是反面例子,常常被母亲和教我们姐妹读书的师父挂在嘴里的。” “……说来听听?” “师父说你身为女子,出门不带面纱遮脸,引得一群男子争相追逐,是为德行不佳,立身不正。” 曲红昭难免有疑问:“这个师父,是教什么的?” “教书的,女诫,女训,女论语,劝德篇,守贞传……”淑妃掰着手指,大有把所有书名都给曲红昭列一遍的意思。 “我知道了,”曲红昭连忙阻止,想了想又为曲盈袖辩解了一句,“面纱那东西谁爱带啊?” 本朝男女大防没有前朝那般严格,更没有规定女子出门必须遮脸,但不知为何有些人偏就喜欢前朝的规矩,按此约束自己,也约束别人。 淑妃不甚端庄地做了个耸肩的动作:“就是啊,再怎么背后说你德行不佳,你还不是和我这种规规矩矩长大的人一样,进了宫,封了妃?全天下最有权势的男人都不在意什么面纱不面纱的,倒是宫外的人爱硬凑规矩。” 曲红昭挑眉:“上次你喝醉之后,还在给我念女论语,怎么这次变化这么大?” “上次跟你还没那么熟嘛,而且上次也没喝这么多,”淑妃叹气,“你敢抱怨我就再给你念一段。” 曲红昭认输:“还是别了。” 淑妃得胜般仰了仰头:“哦,对了,还有你姐姐曲少将军,家父家母都说她以女子之身上战场,天天和一群男人混在一起,实在不像话得很。不过,我觉得这是因为我父亲讨厌你们尹家人才这么说的。其实听说这些事,我们姐妹都是羡慕居多。” “羡慕什么?” “和一群男人混在一起,这么说是很难听,”淑妃托着腮,“那我改一下,改成大权在握,将一群男人收在麾下,指挥千军万马,是不是就好多了?” 曲红昭笑了起来:“确实是好多了。” “你怎么这么爱笑啊,”淑妃看着她,又开始叹气,“这宫里谁不是各怀心思?偏你,天天轻轻松松的,什么都不多想。” “其实我也不轻松。”曲红昭说的是实话,就算边城如今有军师坐镇,但她身为大将军,离开这段时日,如何能不担心边关境况? 她的处境其实比宫里所有人都危险。 听了这话吗,淑妃便探究地看着她。 “好了,你的酒也该醒的差不多了,我送你回怡华殿吧。”曲红昭起身。 “那你明天还在这里等我吗?” “……”曲红昭哭笑不得,“你每天都要人陪的吗?” 淑妃委屈巴巴地点点头。 “我明天不来,”曲红昭看着她失望的神色,想了想,“不然我帮你忽悠个人来陪你?” “谁啊?” “惠嫔或者李美人沈良媛她们,看谁愿意上钩吧,”曲红昭强调,“但是先说好,你不许欺负人,但凡她们说你一句不好,我以后就不帮你找人了。” “你个混账!” “也不许骂她们混账。” “……” “同不同意?”曲红昭笑吟吟地看着她,似乎吃定了她会点头。 总比没人理来得强,淑妃不情不愿地微微颔首:“也好,至少她们不会像你一样贬低本宫的酒量。” 曲红昭闻言点点头:“你们酒量是差不多。” 淑妃想了想,又补充了条件:“那你今天再陪我坐一会儿。” “好。” “你知道吗?你总给我一种奇怪的感觉,”淑妃凑过来,近距离凝视曲红昭,“似乎你知道自己总有一天要离开,所以想办法让我和她们交好,以便某一日你离开了,我可以替你看顾她们。” 她这样瞪大眼睛凑过来,像是某种小动物,曲红昭顺手捏了捏她的下巴:“是吗?” 真是敏锐的姑娘,曲红昭感叹,不过,不只是希望你可以帮我照顾她们,是希望你们可以互相陪伴。 宫里的日子太悠长,多个人陪总是好事。 第33章 美玉微瑕 景仪宫。 今日的来客是沈良媛, 她陪着曲红昭用了早膳,两人坐在窗边,抚弄瑶琴, 又开始一教一学。 和沈良媛相处是一件让人很舒服的事, 她外表清雅, 话不多, 为人看起来冷冷淡淡的,但是相处后才知她稳重妥帖, 是个很值得相交的人物。 曲红昭很享受她的陪伴。 同时沈良媛又是位很好的老师, 教曲红昭弹琴的时候,十分有耐心地纠正她的指法。曲红昭在学习的过程中常常灵光一现“我觉得这首曲子也可以这样弹”, 沈良媛被她的魔音灌耳时, 也能浅笑着称赞一句“娘娘的想法很新奇”。 堪称十分有涵养。 曲红昭尚算有自知之明, 这要换成淑妃在场, 八成已经把她的琴给掀了。 陛下为惠嫔罚跪去找过太后娘娘之事,曲红昭也只对沈良媛提起过。 她听了,面上却不见惊讶,只是敛了眉目, 轻声道:“陛下真是有心了。” 她语气并非敷衍般的歌功颂德, 而是很真诚的赞誉,曲红昭看着她恬淡的眉眼, 好奇道:“我之前便察觉到, 你对陛下的态度,似乎与其他人不甚相同。” -- 第53页 沈良媛颔首:“娘娘的感觉很敏锐, 嫔妾对陛下,是心存感激的。” 看着曲红昭好奇的脸,沈良媛对她微笑:“听娘娘讲了那么多故事, 如今嫔妾也当投桃报李,不知娘娘想听嫔妾讲讲我的故事吗?只是情节怕是远不如娘娘的那般精彩。” “当然想听。”曲红昭甚至十分贴心地弹起一支小曲给她伴奏。 沈良媛听着调子,这正是自己前几日刚刚教给丽妃的曲子,调子恬然柔婉,大概曲红昭也很清楚此时此刻不怎么适合她那些自创的奇异曲调。 沈良媛便笑了笑,在温柔的琴曲中将自己的故事娓娓道来:“我出身将门,家父是征西将军沈令渊。” 曲红昭点头,在大楚,这个名字也算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沈将军当年英雄盖世,虽她不曾亲眼目睹其风采,但也听过他的很多传说,甚至还研读过他亲手所书的兵法。 “我十四岁那年,瓦门关之役,家父和两位兄长都战死于沙场之上,母亲受了非常大的打击,硬撑着办完丧事后,也跟着去了。将军府只剩我一个十四岁的孤女,撑不起门楣,那段时间我过得……并不太好。” 瓦门关之役,曲红昭心下微微叹了口气,那是一场惨败,要她来说,那场战役里,导致失败的因素太多,并非沈将军的责任。 但这责任到底要谁来背,朝上大有争议。最方便的,自然就是推给逝者。 沈将军战死于沙场之上的时候,大概没想到,在他拼死护卫过的大楚京师之中,关于对他到底要追责还是追封,进行了一场漫长的拉锯战。 虽然结果是好的,但当初那段日子,对于年幼失怙的孤女而言,到底有多难熬,曲红昭可想而知。 也不知这个十四岁的女孩儿当初到底受了多少委屈,如今她提起往事时,千言万语却也只汇聚成一句平静的“并不太好”。 她太平静,曲红昭便也无法替她愤慨,干脆凑过去把人揽在怀里以示安慰。 沈良媛在她怀中,缓缓露出一个笑容:“我算是知道修仪妹妹为何总喜欢往娘娘身边凑了,原来被人拥抱是这样的感觉。” “什么感觉?”曲红昭奇道。 沈良媛想了想,形容道:“挺温暖的,我都快忘了这种感受了。” 沈良媛靠在曲红昭的肩头,继续讲她的故事:“后来的故事就有些俗套了,在京城为官的叔叔接了我过府居住,待我出了孝期后,有些人家上门求娶,但叔叔和婶母说我身为将门虎女、沈大将军的唯一遗孤,可不能就这么随便嫁了,他们一定要精挑细选,帮我选一门顶好的亲事。但左耽搁,右耽搁,一直到我十九岁了,还没选好人家。” 曲红昭已经察觉了其中关窍:“怕是财帛动人心。” “没错,将军府的家底,确实算得上一笔足以动人心的财帛了,”沈良媛垂眸,“父母过世后,叔叔一家便是我最亲近的亲人了,我怎么会无端怀疑他们呢?直到他们将我的亲事用诸般借口拖来拖去的时候,我才终于意识到了不对。” “……” “拖到我年龄大了,婶母大概也怕京城里有人说闲话,便提议,说我已是难嫁了,不如就嫁给她娘家的侄儿,有这份关系在,他们还能就近照料着我,”沈良媛缓缓说着那段往事,“我既然察觉到了他们的意图,自然不肯同意,只是当时我不够聪明,反抗得太激烈。我说,我宁愿一世不嫁,也不要任他们摆布。” “婶母劝我说,一世不嫁,多丢人啊,传出去岂不是辱了沈将军威名?” “我说,我身为将门虎女,若任你们摆布,才是辱了先父威名。” 曲红昭默然地看着她,到底是沈大将军教出来的女儿,外表再怎么娴雅恬淡,骨子里仍然有她自己的那份傲气。 “听了我的话,他们却没再说什么,只是过了段时日,在花园里,堂弟和家中姐妹突然打闹起来,堂弟直直地撞了过来,把我的头撞在了假山上。” 说到此处,沈良媛抬手摘下额边簪的一朵淡粉色蔷薇花,又撩起发丝,给曲红昭看额上的伤疤:“这疤就是当初落下的,很丑吧?” 这道伤疤一直被她掩饰得很好,如今是第一次展露于人前。 曲红昭抬手抚过那道肉色的疤痕:“美玉微瑕,瑕不掩瑜。” 曲红昭的指尖轻抚过伤疤时,沈良媛觉得有些痒,但那指尖似乎带着一点温暖的温度,仿佛被她抚过的地方,也沾染了这点融融暖意似的。 沈良媛面色有些奇异,也不知是否信了她的说辞,只是继续道:“他们倒也没狠到要我的命,只是毁了我的容貌,让我自此无法外嫁罢了。谁愿意娶一个毁了容貌的老姑娘呢?” “我不知该怎么办,当时,奶娘有劝过我,不如就遂了他们的意,至少能保我一世平安。但我想着,左右是不能如了他们的愿,去嫁婶母那个纨绔侄子。大不了就不嫁人,干脆自梳了,将来去大户人家做个教琴艺的女先生也是一条出路。” “父亲从小就教我要坚强,如果他在天有灵,看到我活成这个样子,一定会很失望。” 曲红昭摇头:“你遭遇了这种事,却仍能冷静谋划出路,若沈大将军在天有灵,不知是会心疼居多还是骄傲居多。” 大概是曲红昭这句话戳中了她,刚刚还面色淡然的沈良媛眼神里似有泪花闪动,她沉默了片刻,才继续道:“只是这样做,将军府的财物大半还是落在叔婶手里,我总是有些不甘心的,直到我二十六岁那年,事情出现了转机,任他们怎么想都想不到,一个连嫁都嫁不出去的老姑娘最终居然入了后宫。” -- 第54页 “你是如何入宫的?” “是陛下帮了我,”沈良媛轻叹道,“按理说,面上有暇者,是没有进宫的资格的,是陛下亲自点我进宫,帮我瞒了过去。” 曲红昭笑了笑,从她入宫伊始,便有宫人奉承她,说丽妃娘娘是陛下唯一一个亲自召入宫的人,那自是金贵无比、与众不同。 如今看来,这份与众不同委实是要打个折扣。 或许,这还不是唯一一份折扣。 “这件事,知道的人很少,”沈良媛解释,“陛下的后宫里,我是第一个入宫的。我不知道他是从何处得知我的境况的,正巧他当初被逼着开选秀,正好召我入宫,平息一下朝臣的进谏,也算是各取所需。当时陛下还问过我,愿不愿意入宫。” “我自然是愿意的,到了我这个年纪,早就不奢望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了,”沈良媛垂首轻抚瑶琴,“何况,难道在外面嫁了人,就能保证夫君一辈子不变心不纳妾吗?” “你倒是活得清醒。” “但太过清醒,未免就有些无趣,”沈良媛看向曲红昭,“娘娘倒是个例外。” “此话怎讲?” “你比谁都清醒,又比谁都快活。” 曲红昭微怔:“我怕是配不上你这份赞誉。” 沈良媛摇摇头,并未与她争辩,继续道:“我既进了宫,叔叔自然不敢继续侵吞将军府的资产,更何况其中还有先皇的赏赐,传出去可是大麻烦。他连已经花用了的那些都硬是东拼西凑了出来。那些财物,现在就摆在我的雪阳殿里。所以,我自然是感激陛下的。毕竟以帝王的身份,就算是各取所需,本来也轮不到我。我入宫的时候,已经是二十六岁了,这个年纪,连选秀都要被排除掉的。” “你很满意宫里的生活?”沈良媛看起来总是不急不躁,安然闲适,也未见她争过什么。 沈良媛颔首:“比起在叔婶身边过的那种日子,这里已经好太多太多了,宫里虽然规矩多些,但至少衣食无忧。我每日除了去给太后娘娘晨昏定省,其他时间便弹弹琴,偶尔和自己对弈,虽然寂寞了些,但对我而言,这样的日子挺好的。” “当然,”她说着,看向曲红昭,笑得很暖,“娘娘您出现后,就更好了。” 曲红昭第一次见她笑得如此温暖,便也跟着笑了起来:“因为我教会了你们打牌?” “是啊,教会我们打牌可是天大的功劳,”沈良媛对她眨了眨眼,“当然,还有,你带给了我们另一种可能。” 什么另一种可能?曲红昭有些不解,困惑地看向沈良媛。 沈良媛却似乎没有接收到她的疑惑,只是道:“谢谢娘娘愿意听我讲这个故事。” 听到她如此认真的感激,曲红昭摆摆手:“客气什么?” 她帮沈良媛将那朵摘下的淡粉蔷薇重新簪了回去,遮住了那道伤疤,又细细打理好垂下的发丝。 沈良媛眼里含着笑意看她的动作,在心里答了她的问题。 另一种可能,是一个无需互相防备的可能。 一个可以彼此陪伴,不需要孤独终老的可能。 听起来简单,但在丽妃出现之前,这似乎是一个不可能达成的目标。 曲红昭给她理好头发,继续弹琴。 “这里错了一个音。”沈良媛指出。 “哦。”曲红昭重新弹了一遍,迅速修正。 沈良媛学着她平日的样子,伸了个懒腰。 她一向寂寞惯了,如今才知,原来有人陪伴是件如此令人快乐的事。 第34章 姐妹 景仪宫。 曲红昭和沈良媛正弹琴间, 有宫人来报,说是定北侯曲家的三姑娘递了牌子想进宫求见。 陛下已经准了,就等丽妃娘娘点头。 曲红昭自然也没什么可反对的, 便让宫人把曲映芙带了进来。 沈良媛自然知道在宫中, 姐妹见一面不算容易, 待曲映芙进门, 见了礼后,便不打扰二人, 识趣告退。 曲映芙看着她的背影, 待曲红昭屏退宫人后,好奇道:“姐, 你和后妃们关系这么好, 等曲盈袖回来以后, 让她怎么冒充啊?” 曲红昭纠正:“叫二姐。” 曲映芙笑道:“好吧, 是二姐。单是要和其他人和谐相处这一点,我二姐怕不是要被为难哭了。” 曲红昭微眯着双眼看她:“你听起来似乎有些幸灾乐祸。” “没有这个意思,我这不是担心曲……担心我二姐嘛。她可不是单单和后宫女子无法和谐相处,她是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哪怕一只会说话的鹦哥都无法和谐相处。” “我是被你排除在男男女女和会说话的鹦鹉之外了?” “我也是担心她会露馅嘛。” “不用你担心, ”曲红昭点了点她的额头, “少时我们多次互换过身份,包括父母在内, 你们可谁都没看出来啊。” 曲映芙如遭雷殛:“你说什么?什么时候的事?” “那可太多次了, ”曲红昭回忆,“我以前翻墙出去玩, 被发现后罚抄书你还记得吧?有时候抄到后半夜也抄不完,盈袖心疼我,经常扮成我去替我受罚。” 曲家两姐妹, 曲红昭擅武,曲盈袖擅文,她写字速度快,又会模仿曲红昭的笔迹,因此那时经常扮成长姐去领罚抄书。 “……”曲映芙险些在曲红昭面前骂出一句脏话,幸好理智及时制止了她。 -- 第55页 “你看起来很激动。”曲红昭费解。 “我能不激动吗?”曲映芙一拍大腿,“亏我那时候怕你饿着肚子抄书,央着姨娘去给你送吃的,感情都进了曲盈袖的肚子?!” “……也不全都是她,我也吃到过几次,你姨娘的手艺很不错,”曲红昭说着说着悠然神往,“那一碗蟹粉汤面曾在寂静的黑夜里,给我带来了莫大的安慰。” 曲映芙幽怨地盯着她:“我就说你那时候怎么眼神总是不太对劲呢,我还以为你是抄书抄得不耐烦了,也没多想。姐,我被你们骗得好惨啊。” 曲红昭轻抚妹妹狗头:“乖,以后不骗你了。” “你在我这儿已经没有信用可言了。”曲映芙大受打击,连心爱的长姐都不想搭理了。 曲红昭捧了一碗李嬷嬷刚做好的珍珠玫瑰汤圆,把碗向前递了递:“吃吗?” “就这样?”曲映芙不满,“你这样就想哄好我?” 曲红昭把碗收回:“不吃就算了。” “我又没说不吃,”曲映芙嗅到香气,抢过瓷碗,“你哄我哄得毫无诚意。” 曲红昭笑了起来:“那你说说,想让我怎么补偿你?” “以后再有这种事,可不许瞒我了,我已经长大了。” “好。” 曲映芙咬了一口汤圆:“味道不错,你过得挺滋润的嘛,亏我还担忧你内心太过苦闷,太后娘娘寿宴一结束,我就去请母亲帮忙递牌子求见你呢。” “你是担心我吗?”曲红昭毫不留情戳穿她,“你是想来和我八卦曲盈袖吧?” “嘿嘿,这事儿我总不能和别的姐妹聊啊,就只剩下你了,”曲映芙微微一笑,“曲盈袖她……” “叫二姐。” “可你不是也直接叫曲盈袖?”曲映芙控诉长姐这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霸道作风。 曲红昭冷笑:“我也直接叫你曲映芙,你敢叫我曲红昭吗?” “不敢,”曲映芙飞速认了怂,“大姐,你说二姐她为什么要逃婚啊?” “我怎么知道?” “父亲和母亲他们什么想法?” “不清楚。” 曲映芙不满:“大姐,你怎么总把我当小孩子?什么都不告诉我。你刚刚还答应我以后不瞒我了呢,再说二姐逃了皇帝的婚,真要闹出来难道不会波及到我?我应该也有资格知道吧?” 曲红昭想了想:“你说得对,你也该长大了,我让缠雪来跟你说。” “缠雪?二姐的丫鬟?” “嗯,盈袖逃婚后,父亲审过缠雪,你想知道父亲的想法,问她就对了。” 缠雪被叫进殿内,面对曲映芙,考虑到二小姐和三小姐关系,心下有些迟疑。 “没关系,可以告诉她。”曲红昭饮了一口清茶。 对于曲红昭,缠雪还是很信服的,便点点头,把她所知的实情一一道来。 “二小姐失踪后,奴婢被侯爷审问过,听侯爷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怀疑二小姐有了情郎,才与人私奔,”缠雪说这话时咬了咬唇,显然是替曲盈袖觉得有些难堪,“甚至……甚至已非完璧之身,怕被发现,这才不敢进宫。” 曲映芙被这话惊得跳了起来:“什么?!” 曲红昭放下茶杯:“既然说自己不是小孩子了,就用脑子想想。” 曲映芙看长姐的淡定模样,也跟着镇定了下来,思考片刻:“应该不会,她若已有喜欢的男子,为何不早些禀明父母去与之结亲,反而要私相授受?何况曲盈袖那厮心高气傲,追着她的男人是很多,但也从没见她对谁青眼有加过。” “我也不认为她是与人私奔。” “就是啊,哪个情郎值得她这样?如果是已成亲的男子,所以她不敢对父母说明,倒是说得通。但那也不可能,她那脾气别说跟人私奔了,有家室的男子连接近她都要挨骂,几个月前我还偶然碰见杨尚书家的公子被她骂哭过,不过他也不冤,有妻室了还去招惹侯府二小姐,”曲映芙想了想,“她逃婚,怕是只有一个原因,就是她自己不愿进宫。” 曲红昭颔首。 “所以,又回到了最开始那个问题,她为什么不想进宫?”曲映芙捧着汤圆思考,“好吧,我理解她不愿意。在外面,不知多少青年才俊争相追逐她,到了宫里,就变成了她和其他不知多少个女人去争一个男人。这落差大得离谱,就算这个男人是九五之尊真龙天子,外貌也极为俊朗,怕也填补不了这份落差。” “你倒是什么话都敢说。” 曲映芙耸耸肩:“陛下是很俊朗嘛,上次在太后寿宴上看到,我还有点惊讶呢。” “我的重点是这个吗?” 曲映芙看她的模样,了然笑道:“姐,对于二姐逃婚的原因,其实你也是这么想的对吧?” 曲红昭淡淡看她一眼,不作答。 曲映芙又道:“其实我还算能理解她,别说她了,换了我,我也不愿意,当娘娘听起来挺诱人的,住着富丽堂皇的宫殿,穿着华贵精致的衣服,但大房子和漂亮衣服家里也有啊,就算没这里大,没这里漂亮,那也足够了。我现在的生活就挺好的。” 曲红昭含着笑意扫她一眼,这傻孩子倒是知足常乐。 “而且宫里实在不适合我,没准哪天我这张嘴就无意间得罪了什么人,被人阴了都不知道原因。” -- 第56页 “你还挺有自知之明。” “姐,你怎么总是见缝插针地损我?” 曲红昭挑眉:“我想损你,还用得着见缝插针?” 曲映芙咬了咬牙:“我们不是在讨论二姐吗?她做了那么过分的事,你怎么不损她。” “等她回来,她也跑不了。” 曲映芙陷入沉默,思考片刻,问缠雪道:“看父亲的态度,他是不是笃定二姐会回来?为什么?” 缠雪点头:“侯爷认为二小姐平日生活奢靡,在外面没有银钱又没有人伺候,根本无法生存下去,只能回侯府。” “父亲虽然宠二姐,但似乎不怎么了解她,”曲映芙叹息着看向曲红昭,“大姐你觉得呢?” 曲红昭不得不承认:“父亲确实有些想当然了,但他已经够烦恼了,就别告诉他这一点了。” 曲映芙一脸无奈:“就是啊,连我都知道,二姐她做事不过脑子,但至少离家出走时要多带点银子她还是懂的。生活自然不会像在侯府一般奢靡,但也不会活不下去啊。” “这倒是。” “这就难办了,你在这里还能耽搁多久?”曲映芙看向曲红昭,“为防抄家,我已经提前藏好财物了,我还带了清单,你看看要不要再加点?” “……”曲红昭嘴角一抽,抢过那张被曲映芙塞在袖子里的皱皱巴巴的宣纸,一目十行扫过后,点评道,“不需要大额银票,最好换些小额的和零碎银子,昂贵的首饰不要,带些成色一般的金银首饰便好。” “姐你哪来儿的被抄家经验?” “你姐我带兵抄过别人的家。” “……”曲映芙做了个惊吓的表情,“长姐威武。” “吓唬你的。”见曲映芙伸手过来拿那张清单,曲红昭顺手将其撕成碎片。 曲映芙茫然:“姐?” “放心吧,我在这里,盈袖会回来的。” 曲映芙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你是说她会为你回来?” “嗯。” 曲映芙抿了抿唇:“二姐胆子太大了,不知道她有没有想过后果。如果她知道她逃婚的代价,是你要替她入宫,不知道她会不会后悔?” 曲红昭微微闭目:“她会。” “我知道她会,”曲映芙叹了口气,“她这人满身缺点,尤其是被宠坏了,连皇帝陛下的婚都敢逃,但她对你的姐妹之情倒是不掺假的。” 曲红昭默然不语,如果能得两全便好了。可以让自己回边关,也可以让曲盈袖无需进宫……想到这里,她摇了摇头,世上哪有什么万全之法呢? “对了,我可不是担心二姐啊,但是她长得那么漂亮,又没什么自保能力,在外面会不会出事啊?”她看了看镇定的曲红昭,意识到不对,“等等,大姐你为什么不担心?不应该啊……你有什么后手?” “盈袖会一点功夫。” 曲映芙讶然:“什么?你教的?” 曲红昭点头:“她武功低微,但对付没有功夫在身的普通人足矣,勉强还算有自保之力。” “哈,”曲映芙叹道,“果然你也觉得她脾气太差,得罪人太多,怕她出门被人寻仇打死是吧?” “胡说什么?” 曲映芙又开始惆怅:“你们两个小秘密还挺多,一个个都瞒着我,我还是不是你心爱的三妹妹了?” “我也提出过要教你,是你不肯学。”曲红昭指出。 曲映芙蔫了:“那我现在要学还来得及吗?” “可以啊,找你身边的丫鬟执颜教你。” 曲映芙惊了:“什么?执颜会武?我怎么不知道?” 曲红昭反问:“你知道什么?” “执颜是你送给我的丫鬟,你送的时候又没告诉我,我当然不知道啊。等等,不对啊,不止执颜,”曲映芙又想起一件事,“家里姐妹好像身边都有你送的丫鬟。” “嗯。” “不会都会武吧?是你送来保护我们的?” “轻易不会动武,除非你们有危险。虽然府里有侍卫,但还是丫鬟跟着方便些。” “姐……” “你在想什么?” 曲映芙十分感动地道:“妹妹只是想起一句古话,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你是想改口叫我爹还是叫我娘?” “不是爹也不是娘,从今天开始,您就是我亲姐。”曲映芙动情地望着她。 曲红昭终于没忍住给了她后脑勺一巴掌:“我一直是你亲姐!” 第35章 青春年华尽付与铁马兵戈…… 景仪宫。 曲映芙捂了捂后脑:“这熟悉的巴掌, 真叫人怀念。” “我可以让你一次怀念个够。” “这倒也不必,”曲映芙挪了挪身子,离曲红昭稍远了些, “打疼了你心爱的三妹妹, 心疼的还不是你自己?” 曲红昭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 曲映芙飞速转移话题:“姐, 你在宫里有没有吃苦?陛下对你好不好?太后娘娘有没有为难你啊?” “没有, 还好,没有。” “就算吃了苦头, 你也不会告诉我的对吧?”曲映芙咬了咬唇, “对了,姐, 你听没听说过?尹家的四公子还追过二姐呢。” “没有, 什么时候的事?”尹家四公子尹荣, 正是淑妃同父同母的亲哥哥, 当今太后的亲侄子。目前在翰林院任职,家世好,人生得英俊,还能赋上几句诗词, 在京里算是一位比较有名的青年才俊。 -- 第57页 “去年的事了, 那时候你还在边关呢,”曲映芙道, “总之, 尹荣被二姐骂跑了,听说气得连着几天不肯出门, 因为这事儿敬国公府大概又给咱们侯府记了一笔仇。” 曲红昭默然,曲盈袖这战斗力,让她在京城做个闺阁小姐实在屈才了, 真该带她去战场上负责向敌方叫阵。 “对了,淑妃是尹荣的同母妹妹,她又以为你就是二姐,她没有因为这事报复到你身上吧?” “没有,我和她现在算是朋友了,”曲红昭其实也说不清,初见淑妃时,她对自己的恨意里具体包含着几重含义,不过反正都过去了,“盈袖为什么骂尹四公子?” “原因就像我之前说的,因为我二姐和哪怕一只会口吐人言的鹦哥都无法和谐相处,”曲映芙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过尹荣也是自找的。” 曲红昭没能掩饰住唇角的笑意,被曲映芙敏锐地注意到:“姐,你笑什么?” “笑你啊,口口声声讨厌曲盈袖,但又总是忍不住为她说话。” “哪有?我才不是为她说话呢!”曲映芙大为不满,“这顿骂真的是尹荣自找的,他这人自视甚高,一副对二姐势在必得的模样,却实在不怎么聪明,我还没见过哪个白痴要追姑娘家,却先开口贬低一顿这姑娘的姐妹呢。” “怎么个贬低法?” “当时是在一场春日宴上,他大概是没看到我就在帘子后面,一开口就是赞颂曲二姑娘美貌,还吟了一首酸诗,然后说他见过侯府三姑娘,容貌不如二姑娘远矣,”曲映芙神色讪讪,“然后曲盈袖这个混蛋点点头,笑着说他说得对。” 曲红昭摸了摸眼前这位侯府三姑娘的头:“别听他胡说。” “没关系,我长得确实不如二姐,这倒没什么不好承认的,”曲映芙皱皱鼻子,“但我性格可比她好多了。” 曲红昭低头饮茶,对此不予置评。 “然后尹荣见她笑了,似乎是受到了鼓励,又开始说侯府大姑娘的不好,什么女子习武定然粗鲁得很,不如二姑娘温雅娴静,将来极有可能嫁不出去之类的,”曲映芙笑得幸灾乐祸,“二姐这可就炸了,当场让他见识了什么叫温雅娴静。” 曲红昭失笑。 “又一个被二姐外表骗了的可怜人。二姐脾气那么差,真不知道为什么偏偏有那么多人喜欢?不过那些人连她的秉性都不了解就口口声声要求娶她,被骂了我也很难同情,”曲映芙摇摇头,“我到现在还记得尹荣被骂得浑身发抖的样子,他还特别不敢置信地指着二姐问:你一个姑娘家怎么能用这些有辱斯文的字眼呢?” 她模仿起尹荣浑身颤抖的模样,模仿得绘声绘色。 曲红昭放下茶盏,点评道:“你们在京城倒是过得多姿多彩。” “但是缺了你,总是少点什么,”曲映芙叹气,“我真的特别想你,我看得出来其他姐妹也是。” 曲红昭对她招招手,她便拱进了长姐的怀里:“姐,你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曲红昭怔了怔:“此话怎讲?” 从定北侯府嫡长女,到纵横沙场的曲少将军。她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觉得她命苦。 曲映芙靠在长姐怀里,语气里已经带了点哭腔:“你以前最喜欢玩闹了,总拉着家中姐妹们一起闹腾,偏偏自己一个人孤身去了边关,无亲无故的。” “放心吧,我在那里交到了很多朋友。” “我倒不怀疑这一点,”曲映芙勉强笑了笑,“你总是有到处交朋友的本事,连在这后宫里你都能交到朋友。” “那就别担心我了。” 曲映芙却摇摇头:“如今定北侯府的地位,在京里多高啊,连我一个庶女出去,都有不少人巴结奉承。可我一想到,如今侯府的尊荣,全是靠你在边关厮杀换来的,我就难过。你本来可以留在京里,跟姐妹们一起吃吃喝喝玩玩闹闹的,那多轻松多自在。” 曲红昭掐了一把她的脸:“小小年纪,你想的还挺多。” “也是最近才开始想的,当年你去边关的时候我还小,什么都不懂,只会哭,”曲映芙的神色有些落寞,“后来才知道,你也是无从选择。” “谁说我没得选?”曲红昭逗她,“我若后悔了,随时都可以辞官挂印。” “姐,你又逗我,”曲映芙嗔道,“我什么忙都帮不上,还要你反过来这样安慰我。” “映芙,我从来都不是无从选择,”见她这般模样,曲红昭神色间认真了些,“当年,我十五岁时,曾有另一条路摆在我面前。” “什么路?”曲映芙不解。 “嫁人、生子,”曲红昭神色平静,曲映芙看不出她心下是否有什么波动,“和世家大族联姻,自然也是一种能保定北侯府荣华的方式。” “可是这条路,是……”曲映芙一时间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她下意识想反驳,但又不知自己为何反驳,又是在反驳什么。 “如果我选了嫁人,那仍然可以留在京里,做一位高官夫人,闲时和姐妹们一起吃喝玩闹。” “是了,如果你留在京里,应该可以嫁个好人家,”曲映芙怔怔地回忆道,“我还记得,当年你们刚及笄时,来求娶你的人,不比求娶二姐的人少。” 只是后来曲红昭远赴边关,便自然而然地被从青年才俊们的择偶名单里划掉了。 -- 第58页 “人都会有惰性,我当年,也不是没有犹豫过,犹豫要不要选择这条更容易的路。” 曲映芙咬了咬唇,的确,嫁人也是个办法,更简单,更便捷,甚至也更能为大家所接受。 毕竟,会这样做的人家,其实也不在少数。靠家中女儿攀上高枝,靠着夫家提携,保一府荣华。 至于这份全系于他人的荣华长不长久、稳不稳固,端看嫁出去的女儿得不得夫君宠爱、生出的外孙又肯不肯亲外祖家了。 “但这样做,就太委屈你了……” 曲红昭笑着看她:“你刚刚还觉得远赴边关才是委屈了我。” “这不一样,”曲映芙试图辩解,转瞬又有些丧气,“我总觉得,这是不对的,但我说不清哪里不对。似乎又没什么不对,京里那么多人家都是这样过来的。” 曲红昭有些出神:“其实,也的确没什么对与不对。” 曲映芙愣了愣:“姐,难道……你后悔了吗?” 听到曲映芙的问话,缠雪也专注地看向曲红昭,想知道她的答案。 如果当年的选择再一次摆在面前,她还想做女将军吗?还是想要一段更轻松的人生? 曲红昭的回答掷地有声:“无怨无悔。” 大殿内静默了一瞬。 缠雪渐渐开始出神。 曲红昭此前便说过不恨曲盈袖,缠雪自然是信她的。 但就算不恨,也总该有怨怼。 同样是侯府的嫡女,双生的姐妹,凭什么一个要戍守边疆拿命去拼,另一个就能在这十丈红尘中安然享尽富贵荣华呢? 同为姐妹,曲盈袖才是让全京城的女子都艳羡的那一个,有绝色的容颜,有奢靡的生活,有父亲的宠爱,有无数男子的追逐。被宠得嚣张任性,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而曲红昭没有任性的余地,她远在北疆,玉貌花容都掩在一身铁甲之下,青春年华尽付与铁马兵戈。 就算听起来再威风,但对于一个女儿家来说,总该有些凄凉寂寞吧?少女心事更能与谁分说? 缠雪偶尔会好奇,边城凄冷、斯人独坐之时,曲红昭有没有想过,要和妹妹交换一次人生。有没有抱怨过,整个侯府的兴旺大业,凭什么要让她一个人去抗? 此时此刻,曲红昭这一句“无怨无悔”让她有些震动,不由问出了一直压在心底的问题:“大小姐,你心里真的没有怨?” 缠雪没有提到曲盈袖的名字,但曲红昭很清楚她问的是什么。 “我不怨她,”曲红昭畅然一笑间,眉目疏朗,不见丝毫怨怼,“我在边关拼杀,也是希望以我的战功,换她们自由选择人生的机会。” 看到曲红昭这一笑,缠雪就莫名知道,她不会埋怨任何人,她不是这样的人。 她和二小姐的关系,也绝不是自己想象这般。 因为自己在边关吃苦,便对妹妹产生怨怼?缠雪知道是自己把她看低了,曲红昭反而希望妹妹们更活得自由自在。 曲映芙再也忍不住,哭着抱住长姐:“我听人说起过,边关的坏境有多差。你在那里,一定吃了很多苦。” “我不觉得苦。” “真的吗?” “真的,若将来有机会,我带你去边关,让你见识见识统领千军万马的大将军的威风,你就懂了。” 曲映芙眼神一亮:“真的?可是……父亲不会同意的吧?” “我自有办法让他同意。” “也对,”曲映芙破涕为笑,“父亲有愧于你,又有求于你,你的要求他不会不答应。” 曲红昭扫她一眼:“你倒是很会拿捏父亲的心思。” 曲红昭并没有说谎,她是真的没觉得自己有多苦,她在侯府做闺阁少女时活得快活,在边关做将军时活得威风,现在进宫做了娘娘过得也不错。 倒是很能随遇而安,知足常乐。 曲映芙不再追问,转而听曲红昭讲起宫里的趣事,听到她和很多人成为了朋友,日日打牌喝酒,担忧的心情逐渐放松了些。 正讲到曲红昭向孙修仪学跳舞,却被淑妃讽刺为“呆头鹅”的事,曲映芙正欲大胆嘲笑,却眼前一花,茫然间,看到长姐飞掠出去,转瞬已经站在了大殿另一侧。 她一身华服,长裙广袖,环佩叮当,飞出去那一刻飘然若仙,实在美极了。尤其是缠雪第一次见她用轻功,看得有些入神了。 只是这一掠来的实在有些莫名其妙。 曲映芙怔怔地看着她。 曲红昭看起来十分镇定地指了一指刚刚座位旁边的地面:“有蜘蛛。” “姐,你这个怕虫子的毛病还没改掉啊?”曲映芙熟练且淡定地将那只尚没有自己半个指甲大的小蜘蛛捉起来扔了出去,“曲大将军的形象呢?” “无妨,曲大将军的形象无损,”曲红昭从容地理了理发丝,仿佛刚才被蜘蛛吓到飞掠出去的人不是她一样,“毕竟我丢人的时候,顶着的是曲盈袖这个名字。” “……”缠雪刚刚还在被她们的姐妹情深所触动,却乍然听到这样一句,愕然一瞬,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曲红昭并未重新入座,而是站在窗前,望着北边边境的方向,突然又提起刚刚的话题:“这两条路,从来没有什么错误与正确之分,端看你想要的是什么。” 第36章 传说中的宫斗 -- 第59页 曲红昭觉得孙修仪最近有些不太对劲, 以往就属她往来景仪宫最为积极,近几日却突然避着不肯来。 曲红昭求助了消息灵通的李嬷嬷,后者踏出殿门不到半柱香时间, 便给她带回来一个消息——孙修仪的嫡母, 于七日前进过一次宫。 曲红昭想起那一包玉容散, 难免有些担心, 便带上缠雪,前往孙修仪所居住的毓霄殿拜访。 进了门, 孙修仪便眼泪汪汪地扑进了曲红昭怀里, 带起一阵香风:“娘娘。” 她的声音委屈极了,曲红昭便习惯性地伸手给她顺了顺毛:“这是怎么了?” 这一顺毛就发现问题了, 往日那一头顺滑的青丝, 被曲红昭这么一摸, 居然就带下来几根。 曲红昭怔了怔:“你这是……脱发?” 孙修仪泫然欲泣:“娘娘, 嫔妾不漂亮了,您是不是就要嫌弃我了?” “你这两日避着不肯见我就是因为这个?”曲红昭忍笑,“请太医看过了吗?” “没有。”孙修仪神色不太自然地摇摇头。 “为什么?”曲红昭讶然,这姑娘平日最爱漂亮, 掉头发对她来说是件挺严重的事, 没见这都委屈地哭上了吗?怎么都这样了还不去请太医。 “我……”孙修仪咬了咬唇,轻声道, “嫔妾不敢, 我害怕这症状与玉容散有关,要是被太医发现我家人往宫里夹带砒/霜, 那就麻烦了……” 曲红昭反应过来:“你最近又服用了玉容散是不是?” 她声音中不自觉的带出几分冷厉,孙修仪局促地摇头:“我没再吃了,只是前几日嫡母进宫, 我推脱不过去,当着她的面用了一副药。除此之外,就再也没碰过了。” “你过来我看看。”曲红昭对她招了招手,三两下拆了她的发髻,手指顺着发丝滑到发尾,轻轻一扯,居然便扯下来一小捧头发。 居然已经这么严重了,若不是孙修仪原本秀发浓密,怕是早就被众人注意到了。 “我这就给你叫太医,放心吧,他们只会管分内之事,不会自找麻烦,”曲红昭皱眉,“玉容散不会出现这种症状,除非你已经连续服用了很多年。你这样,倒更像是误服了与之相克的药物。” 孙修仪僵了僵,显然她也很清楚,在宫里,可很少有“误服药物”这么巧合的事。 毓霄殿,太医给孙修仪带来一个骇人的消息,按脉象来看,她近期该是服用过避子汤,或其他成分相似的药物。 避子汤是由极寒凉的药物熬成的,本不该有这么大的反应,是孙修仪服用了一段时间的玉容散,致使身体虚弱了些,还没恢复好,再加上其中有相克的一味药,才导致了大量脱发。 “怎么会?!”孙修仪惊惧之余,亦有些不解,“陛下又没宠幸过我,谁会多此一举给我下避子汤?要下药也该给娘娘您下才对。” 她看向曲红昭,后者也正若有所思,闻言便对着太医伸出手腕。 孙修仪看着她的动作,顿时恍然,倒吸了一口凉气。 太医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试图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见曲红昭的动作,便搭了搭她的脉象,低头回禀道:“娘娘体内也有避子汤的成分,不过娘娘身体康健,影响不大,再过几日药效退了,便连诊脉都诊不出来了。” “我知道了,”曲红昭沉吟片刻,又问太医道,“她的脱发能解决吗?” 太医没想到她被人下了避子汤,却还有心思去关心旁人的头发,一直面无表情的脸也露出了一丝诧异,连忙回道:“修仪娘娘是身子太虚所致,待臣开上几剂补药,加以调养,自可痊愈。” “好,劳烦了。” 太医开了方子,便匆匆退下,似乎是完全不想和这桩事扯上关系。 曲红昭有些歉意地对孙修仪道:“你是被我连累了。” “娘娘,别这么说,倒是赶快想想到底是谁要害您才是正经。” 曲红昭却不慌不忙地摸了摸下巴,十分不着调地道:“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宫斗吗?” “……”孙修仪急得不行,恨不得晃着她的肩膀让她清醒一下。 孙修仪还等着和她一起分析凶手,但曲红昭感叹了一句便起身要告辞:“你还要调养身体,我就不打扰你了。” 被太医断为体虚的孙修仪突然暴起,一把按住了曲红昭:“娘娘,嫔妾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什么话?” “嫔妾怀疑是淑妃做的。” 曲红昭怔住:“为什么怀疑她?” “我上次和您一起用膳时,是几日前,在景仪宫,当时是太后娘娘的寿宴第二日,除了娘娘和嫔妾二人,就只有淑妃在场,她有下毒的机会。” 曲红昭回忆了一下:“还有宫女在场。” 孙修仪说出自己的分析:“可当时淑妃的出现不是很奇怪吗?那时刚闹出尹幼蔷的事,那尹五姑娘明显有进宫的心思,淑妃本该感受到压力,减少与你的来往,毕竟太后娘娘不愿意她和我们交往过密。但她却去了景仪宫找你,难道不是别有心思吗?” “这也不能证明什么。” “当时桌上有几道菜,她却借着没胃口,只用了其中两道,我记得有一道酒酿清蒸鸭子和银芽鸡丝她一点都没碰,如果她知道毒就是下在这两道菜里的呢?” 曲红昭沉默,孙修仪和淑妃本就有过嫌隙,她会怀疑淑妃,倒也是情理之中。 -- 第60页 这短短一段时日的微薄交情,本就并不牢固,一旦有了裂痕,便会迅速发酵。 “何况,”孙修仪总结道,“她也是唯一一个有动机的后妃,我们其他人,不过是想得到陛下宠爱,能得一子傍身,可没有一定要给陛下诞下长子的奢望。” “你别急,也别害怕,”曲红昭先安抚了孙修仪,“我会查明真相的。” “如何查?” 曲红昭想了想:“我这就去怡华殿给你要个说法,放心吧。” “……”孙修仪实在没法放心,去当面对质?这就是你说的“查”?难道你去问一句是不是她干的,对方就会承认? 曲红昭雷厉风行,说去找淑妃,便一路来到了怡华殿。 淑妃来迎她的时候,眼神里还带着笑意,听了她的来意后,瞬间浮上了不可置信和受伤的情绪:“你怀疑我?!” “没有……” 淑妃冷笑:“哼,也对,我才是最有动机的那一个,时间也对的上,你不怀疑我怀疑谁?这段时日,把你当朋友,是我自作多情了。” “你终于肯承认把我当朋友了?” “你可以滚了!”淑妃气得摔了桌面上的茶具,她把脸埋进手心,心下一时有些发凉,既气曲红昭,又气自己。 什么喝酒下棋的交情,都是自己自作多情!一有事情,这混账居然第一时间就怀疑自己。 委屈了半晌,又觉得自己百口莫辩。 三个人一起用膳,其中两个中了毒,还有一个是完全没碰另两道菜的自己。 再加上时机,正是寿宴后第二天,自己正急着想证明点什么给姑母看。 太巧了,确实太巧了,这么多巧合凑在一起,若换了她,怕是也要怀疑自己。 淑妃又委屈又生气,突然感觉肩上被人戳了戳。 抬头一看,是曲红昭。 “你怎么还没滚?” 曲红昭被她这受伤的眼神一盯,顿觉自己仿佛做了天大的对不起她的事一样。 “你这暴脾气,能不能冷静点,”曲红昭无奈,“我要真怀疑你,为什么还要来找你啊?” “因为你蠢,”淑妃骂了一句,勉强冷静了些,“那你怀疑谁?” “你姑母。” “……”淑妃陷入沉默,她看了一眼大殿门口,刚刚她屏退了宫人,此时她们应该就站在那个方向。 她身边的宫人都是姑母派的,她知道。 那天有机会下毒的,不止她,还有她身边的侍女。 何况太后刚一回宫,就说过要给丽妃下避子的药。 见她沉默,曲红昭已经有了答案,显然淑妃并不信太后全然无辜。 “我这就去康宁宫走一趟。” “你给我回来!” “?” “你以为我姑母和我一样吗?你就这么上门,可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放心吧,我就是去坐坐,和太后娘娘商量商量,以后能不能别给我下毒。” 淑妃在这一刻,隔空与孙修仪达成了共识,那就是曲红昭嘴里说出来的“放心吧”三个字,根本没办法让人放心。 但她实在没有立场去拦,想了想,她叮嘱道:“别吃康宁宫的东西。” 曲红昭难以置信地问她:“你以为我有多傻?” 淑妃挑眉:“刚被下过毒,是该长点记性了。” 踏出怡华殿的大门,曲红昭望向康宁宫的方向。 她并未料到,太后回宫后这短短时日,自己便要与她相抗。 缠雪在一旁有些忧心:“大小姐,您真的要去见太后?” “已经下毒下到我头上了,再躲也没有用了。” 缠雪劝阻道:“这太危险了,不如先给侯爷递个信,商量下对策。” “不用。” 缠雪见她一意孤行,有些急了,压低了声音道:“大小姐,我之前和李嬷嬷闲聊,听她的意思,这位太后娘娘手上很可能是沾过人命的。您不怕吗?” “缠雪,你是不是忘了我是做什么的了?” 缠雪怔了怔,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她的意思。 一向温和爱笑的曲红昭,这次却没有笑,她回首看向缠雪,神色间有几分肃然。 “不管太后手里沾染过多少条人命,我手上的,只会比她更多。” 第37章 一桩旧事 怡华殿外。 恰有微风吹起, 一树柳枝随风拂动,在曲红昭脸上映下了明明暗暗的光斑。 她拂开柳枝,从树下穿行而过。 怡华殿外的花园打理得很好, 此时正是鲜花盛开之时。 缠雪看着曲红昭一身淡金色的锦袍, 穿花拂柳而去。 看外表该是一朵人间富贵花, 偏偏性子不像。 无事时看着温和, 有事时便知道这人有主意得很,谁都劝不住。 缠雪从胸中吐了口气, 快步跟上了她。 曲红昭听到脚步声, 回头看她:“不用跟着我,你先回景仪宫吧。” 缠雪顿时紧张起来:“大小姐, 你是不是也知道有危险才让我先回去?” “不是, 我只是觉得孤身闯康宁宫说起来很威风, ”曲红昭笑着看她, “带着宫女闯康宁宫,听起来就逊色不少了。” “这都什么时候了,您还说笑?” 曲红昭很苦恼:“为什么我说不用担心的时候,你们总是不信我呢?太后娘娘就算再恨我, 也不可能当场将我杖毙于康宁宫吧。” -- 第61页 她好说歹说才把这个忠心的丫头劝回了景仪宫, 孤身前往了太后娘娘的康宁宫。 太后娘娘不笑的时候,眼神略显阴鸷, 是一种会令人遍体生寒的阴鸷。 她盯着曲红昭:“丽妃怕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曲红昭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 才起身回道:“太后娘娘,妾身心中有些疑问, 前来请您解惑。” 太后放下茶盏,看她一眼,不紧不慢地示意宫人退下:“有什么话就问吧, 本宫今日就给你这个机会。” “谢太后娘娘恩典,”曲红昭毫不客气地问出了自己的第一个问题,“妾身想问,太后娘娘如何才能与妾身和平共处?” 太后以为她发现了避子汤的事,仗着帝王宠爱就敢来太后面前兴师问罪,倒是没想到她一开口就是这样一个天真的问题。 对手太天真,太后反而兴致稍减,打算随口敷衍过去:“丽妃这说的是什么话?你我本就该和谐相处,共同为陛下分忧。” “娘娘说的是,”曲红昭叹气,“只是如果您继续给妾身下避子汤的话,妾身也是有点小脾气的。” 太后觉得这话听着实在新鲜:“你这是对哀家使小性子来了?” “妾身不敢,只是这么下去实在不是办法,”曲红昭无奈,“妾身身子再怎么康健,常喝避子汤也会毁了根基的。” “后宫出现避子汤,倒是一件大事,”太后继续敷衍她,“可请宫正司的人查过了?” “还没有。”宫正司的人难道敢查太后? “那丽妃这是要本宫为你做主吗?” “太后娘娘,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停手吧。”曲红昭似乎还真是来和太后商量的。 “你倒是胆子大得很,”太后神色间波澜不惊,“什么证据都没有就敢疑心本宫。” 曲红昭很想回一句,那是娘娘您没见过真正胆子大的,若换了曲盈袖在这儿,她不但敢怀疑,她还敢闹得阖宫上下都不得安宁,把被下毒的事嚷嚷到天下皆知。 “娘娘,您有没有什么爱好?”曲红昭试探着问,“比如美食、喝酒、打牌、养只鹦哥?或者高雅些的琴棋书画?” “本宫没什么爱好,你问这个做什么?”太后娘娘不愧是曾经从残酷的宫斗中走过来的,谨慎到连爱好都不肯透出半分让人知晓。 “只是想说无论什么爱好,大概都比下毒强些,”曲红昭叹息,“娘娘,这避子汤……” “避子汤的配方本宫的确偶有听闻,但你的毒可不是哀家下的,”太后打断了她,“常言道,树大招风,丽妃一进宫便招摇若斯,怕是得罪了人而不自知。比起质问别人,倒是很该反省反省自己,不然怎么这避子汤不给别人下,偏给你下呢?” 这话实在有些噎人了,但曲红昭对答如流:“因为妾身好欺负呗,不然您说这人怎么不敢干脆去给陛下服用避子汤呢?” 太后眼神闪了闪:“你倒是敢在本宫面前放肆。” “娘娘,恕妾身直言,”曲红昭破罐子破摔地道,“我先前不放肆,您要对我下药,如今我放肆了,您又待将我如何?” 曲红昭敢说这话是有底气的,论朝中地位,论圣宠,曲家哪一样都不会怕尹家。 曲家不倒,太后就不敢将她置于死地。 不过太后在宫里经营多年,再加上身份有些天然优势,方便以孝道压人罢了。 “曲盈袖,你这是要与本宫撕破脸了?你可想好了?”太后倒是沉得住气,这个时候语气仍尚算平静。 “妾身不敢,”曲红昭也不打算逼她过甚,当即退了一步,“妾身所求,不过是能安然度日罢了。” “好一个安然度日,”太后似乎是冷笑了一声,“这避子汤的药方,哀家只在闲聊时告诉过我那不成器的侄女,但以她和你的关系,你想必是不会怀疑她的吧?” “妾身自然不会怀疑淑妃娘娘。” 虚伪。 听了这句话,太后盯着她的眼神里多了些不易察觉的厌恶。 这避子汤自然是太后命人下的,特意避开了妃嫔们每季请平安脉的日子,没想到会被发现,但发现也就发现了,顺势让丽妃和淑妃反目,那也是好事一桩。 眼前这人,千不该万不该,把她们尹家未来的皇后影响成这个样子。 太后嘴上说若尹幼蘅做得不好,便换个其他尹家女进宫,说起来轻轻松松,但实际上哪有那么容易? 当年让淑妃进宫,都费了好大的力气,最后还是太后娘娘用感情胁迫,才让陛下退了一步。 但随着皇帝的成长,他做派越发强硬,故技不能重施,尹幼蘅就是尹家最后的希望了。 尹家需要的是一个强硬的女人,而恰恰丽妃会影响尹幼蘅,会让她表现得像是一个长不大的小女孩儿。 所以太后想对付曲红昭,倒不全是因为她是唯一得到过陛下临幸的女人。 何况,她讨厌曲红昭这样的人,真心实意地讨厌。 她本不该开口讽刺丽妃的,只是对着这张伪善的脸,她没有压抑住自己心下的郁气。 这股郁气沉郁多年,无处可发泄,却被丽妃撕开了一道口子。 太后打量着面前容色明艳的女子,在心里给出一份评价——面慈心苦。 太后以自己在宫里这么多年的所见所闻保证,此人绝不会对其他妃子有什么真心。 -- 第62页 她年轻时,刚入宫那会儿,也遇见过这样的人,满口姐姐妹妹地叫着,面上亲亲热热,实际上呢?骗了人的信任才方便捅刀嘛。 那人最开始表现得太好,以至于太后娘娘后来曾多次思考过,她到底是从一开始便另怀心思,还是在宫里渐渐变坏的? 但这也没什么区别,总不过是登上后位的途中需要铲除的一个阻碍而已。 那人的结局呢?那件事过了太久了,太后年纪略有些大了,记性不太好,想了又想,才记起来,那人的尸骨似乎是在冷宫的枯井里沉着呢。 想起这桩多年前的往事,太后看丽妃更不顺眼了些。冷淡地打量着她,猜度着她的心思。 此人无非是看准了当今帝王的心思,知道小皇帝最讨厌阴谋斗争,便表现出大大方方不争不抢的样子,来吸引陛下的注意罢了。 面上和其他妃嫔再亲热,也不见她肯把陛下的宠爱分出来半点啊? 面对这种伪善之人,太后心下难免生出了几分腻烦。 “你不会怀疑淑妃,为什么?” “因为我把她当朋友。”怕给淑妃惹麻烦,曲红昭稍稍谨慎了些,没敢说两人是朋友,只说自己把她当朋友。 没想到这样一句话仍然引起了太后的强烈不快,她眼神里的嫌恶甚至已经不再掩饰了。 “若没事了,你就下去吧。” 曲红昭显然不是没事,但话已经说到这儿了,她也没指望几句话就能让太后干脆承认罪行并保证以后绝不再犯。只是提醒太后自己已经知道真相,让其收敛些罢了。 其实要下毒也不是那么容易的,阖宫上下包括皇帝的膳食都是从御膳房出的,他们那里为防万一,每一道工序都是由多人共同进行的,那些饭菜一直到送到桌上时,都是安全的。曲红昭怀疑的,其实也是那天淑妃身边的宫女。 曲红昭正要告退,太后突地又开口道:“没想到出了这种事,丽妃居然第一个来找哀家,本宫还以为你会去对陛下告告状吹吹枕边风呢。” 这话就是在讽刺曲红昭仗着帝王宠爱才敢在她这个太后面前放肆了。 曲红昭仿佛没听出她语气中的嘲讽一般,行了一礼:“谢娘娘提醒,妾身会的。” “……” 曲红昭退出康宁宫,驻足回望,心下难免好奇,太后到底是经历过什么,以至于对自己和淑妃的关系如此反感。 于是她选择去询问自己身边消息最为灵通的李嬷嬷。 后者听了她的话,神色有些复杂,半晌才道:“大概是因为太后娘娘年轻的时候,也遇到过娘娘这样的人。” 曲红昭好奇心顿时被勾起:“说来听听。” “是多年前的旧事了,说出来也不太光彩,老奴也没想到,太后如今还惦记着这桩旧事,”李嬷嬷叹气,“当年太后刚进宫那会儿,有个关系特别好的小姐妹,后来德妃设计要害太后所出的二皇子,那人还拼命去护过。老奴当年并不算德妃身边最得用的奴婢,也不知德妃娘娘到底做了什么,反而让太后以为是那人要谋害二皇子,后来太后自己就把那女子解决了,听说那人走的时候,身上还是带着身孕的。” “怎么解决的?” “不知道,”李嬷嬷苦笑,“若老奴知道,怕是也活不到今日了。” “太后娘娘后来知道真相了吗?” “不知道,谁敢去告诉她啊?嫌自己活得太长了吗?再说知道真相的人本来就不多,”李嬷嬷想了想,“其实德妃走之前,留下一封信,留给太后的,说要最后刺激这个老对手一回,里面很可能写了这件事,但没人敢给她转交。” “那信呢?” 李嬷嬷摇头,神色有些落寞:“不知道,当日阖宫的人都以为要给德妃殉葬,慌得不行,谁还有心思去注意一封信呢?” 曲红昭陷入沉默。 李嬷嬷防备地看着她:“您不是打算去告诉太后娘娘真相吧?” 曲红昭摇头:“我又没证据,空口无凭,她怎么可能信我?” 李嬷嬷松了口气,觉得丽妃总算还没傻到家。 第38章 赏雨 正值夏季, 白天还艳阳高照,晚上却突然下起了瓢泼大雨。 曲红昭正坐在窗边赏雨,她自小便是喜欢听雨声的, 只是在边关的时候, 北戎军总喜欢在雨夜搞偷袭, 弄得她对雨天的印象, 从雨打芭蕉、闲听落花的风雅,变成了餐风沐雨、雷光映铁衣的肃然。 如今难得能闲适地赏雨, 曲红昭倚在榻上, 透过半掩的窗子望着殿外。 景仪宫外的石阶两侧,立着防水的连枝宫灯, 在雨幕中遥望过去, 倒是很有几分灯火朦胧的美感。 倾盆大雨中, 却正有人拾级而上。 雨夜, 灯下,一人,一伞,缓缓前行, 看着简直可入画了。 李嬷嬷显然也做此想法, 在窗边静静地观赏了一会儿,才开口奇道:“这是谁啊?怎么这么大的雨还来景仪宫。” “是陛下。” 那人穿着斗篷, 打着油纸伞, 遮住了面孔和服色,曲红昭从走路的方式上, 辨认出了这正是当今皇帝陛下。 李嬷嬷惊了一惊,似乎是为自己和丽妃在窗前观赏了好一会儿陛下在雨中艰难前行的画面而感到惶恐,忙叫宫人去迎上一迎。 曲红昭对上李嬷嬷满眼“您怎么不早说”般的疑惑, 十分无辜:“我以为陛下在散步。” -- 第63页 “……” 皇帝踏进殿内,面上并不见怒气,把手中的油纸伞收起,交给宫女,又摘了斗篷,看着请罪的李嬷嬷等人,叫了她们起身:“没事,朕就是喜欢在雨天走一走,才没叫人跟着的。” 曲红昭大喜,终于轮到自己对李嬷嬷做她那副经典的“我就说吧”的表情了,这套表情配合上耸肩、摊手等动作,嘲讽性极佳。 然而李嬷嬷看都没看她一眼,曲红昭只能按下失落,上前接过帝王的斗篷:“陛下怎么过来了?” “过来看看你,”陛下看了看那扇半掩的窗,“在赏雨?” “是。” 皇帝走到窗前:“朕还记得,当年接传位圣旨时,也下过这样一场大雨。朕来京里快两年了,这样的雨实在少见。” 当初的事,只要经历过的人大概都不会忘,曲红昭自然也还记得一清二楚。 皇帝的语气里含着几分怀念:“那时候,你姐姐就站在大雨里,抱着剑,一动不动,朕险些要以为她是铁铸成的人了。” 曲红昭闻言低头笑了笑,这一次陛下驾临,李嬷嬷没来记得给她换衣服,便拉着她快速补了大红色的口脂,又在发间簪了两支步摇。此时她这一低头,头上的步摇微颤,再被那大红色的口脂一衬,平添几分灼灼艳色,与陛下印象中的那位女将军实在是相差远矣。 皇帝的眼神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似乎是有些困惑。 待宫人都退下后,曲红昭才开口问道:“陛下是听说了避子汤的事吧?” “是,”皇帝看起来有些歉意,“此前是朕没考虑周全,你别怕,此事朕一定会解决。” “我不怕,”曲红昭开了个玩笑,“再说妾身本就无子可避。” “但那种东西喝多了也对身子有影响的吧?” “是。”曲红昭点点头,那药物性寒,喝多了会令女子体虚,伤了根基。要是没影响,她就不折腾了,随便太后下多少,她全作不知都喝光了也没问题。 她倒是没想到,陛下会因为这件事驾临景仪宫。 她不曾想过要求助于陛下。 大概是习惯了自己独当一面,遇到事情时,便从未想过要求助旁人。 何况,她也没有证据能向皇帝证明,这避子汤就是太后娘娘的手笔。 但不知为什么,除了自己这个当事人,连皇帝陛下,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都认定了毒是太后下的。 若说陛下是色令智昏,随随便便就听信了自己这个宠妃的谗言,显然也不是。 不过这避子汤也确实是太后下的。现下宫中有动机的,就只有他们尹家,而曲红昭是相信淑妃做不出这种事的——也许将来可以,也许某一天,在太后的耳提面命下,淑妃也终于可以做到面不改色地口蜜腹剑、投毒暗算,但现在还不行。 而曲红昭也绝不愿意看到有这么一天。 按理说太后本不该行事这般急躁,皇帝还年轻,将来大概会宠幸很多女人,生下很多子嗣。 曲红昭只能猜测,这大概又是和太后自身的经历有关。先皇的头两个儿子,长子是先德妃所出,次子是当今太后所出。 一个占长,一个占嫡。 朝臣站在他们身后,分成两派,争斗不休,直到他们其中一个,杀死了另一个。 皇长子和德妃,给太后造成了太多麻烦。 从产子到丧子,这两人早就成了她的心病。 她如今这般行事,怕是急着想让淑妃的子嗣将嫡长子的名义占个稳固。 “朕会去找母后分说一二。” “谢陛下,只是太后娘娘她……”曲红昭欲言又止,转而问道,“陛下打算如何处置此事?” “母后的面子,朕给的周全,”皇帝似乎答非所问,“朕的面子,母后也总还是要给的。” 曲红昭笑了笑。 “你笑什么?” “只是突然觉得自己成了传闻中的妖妃,”曲红昭调侃道,“险些引得母子反目的那一种。” 皇帝闻言也笑了起来:“哪有你这般形容自己的?” “只可惜,似乎哪朝哪代的妖妃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皇帝凝视着曲红昭,给出了一份承诺:“朕定会护你性命无虞。” 曲红昭心情万分复杂,当初她镇守殿前护他性命,如今他承诺要保护于她。仿佛养大的幼崽终于学会反哺,感动之余,让她莫名生出两分老父亲般的心境。 “你不信吗?”小皇帝绝对想不到这厮正胆大包天地想些什么,见她不说话,便继续道,“其实朕刚做皇帝那会儿,也挺奇怪的,为什么传闻中的那些帝王,连最宠爱的妃子的命都护不住。” “那陛下后来可得出结论了?” “那大概就是没有多真心实意吧,”小皇帝流露出一丝迷茫,“朕做了皇帝不过一年多些,便屡屡震惊于帝王的权力之大,哪怕是像朕这样一个处处被世家擎肘的皇帝,真心想护下一个女子的性命,也并非做不到。” 熟读话本的曲红昭点头:“话本里倒的确常有这样的情节,前朝末帝和他那位被赐死的宠妃的故事,被换了个名字,换了很多种角度去写。” 小皇帝似乎没觉得自己这位出身勋贵世家的“爱妃”读过话本有什么不对,接过她的话头,分析道:“喜欢宠妃,应该是真的喜欢,就像喜欢一只鹦鹉、一只狸奴,那也是喜欢。只是要权衡利弊,看值不值得为了她去与太后、朝臣相抗罢了。” -- 第64页 “很有道理,”曲红昭附和,“身为皇帝,要思考的,大概不是做不做得到,而是值不值得为她做到。” “你,你们,朕是说后宫这些女子的命,朕都会尽力保全,”小皇帝认真地说,“这是人命,没有什么值与不值之分。” 小皇帝尚有些天真,但曲红昭听了这话,若说毫无触动,那是假的。 她颇慈祥地将他望了望,拿出食盒,递给皇帝:“陛下要吃吗?” “要的,上次那种玉露团还有吗?”小皇帝凑了过来,和她一起挤在榻上,还守礼地与她保持了一点距离。 如果李嬷嬷在场,大概会觉得他们二人的相处完全不像帝王与宠妃,倒像是两个等着大人过来分果子的小朋友。 两人对坐,大眼瞪小眼,皇帝先败下阵来:“有什么话就问吧。” 曲红昭想了想,替淑妃问了一句:“那日太后娘娘寿宴上的尹五姑娘,陛下还有印象吗?” “当然,母后寿宴才过去多久啊。” 曲红昭小心翼翼地试探道:“陛下,您有想过召尹五姑娘进宫吗?” 小皇帝闻言,给了她一个悚然的眼神:“尹五她才多大?” “今年初刚及笄。” “那就是十五岁了?”皇帝摇摇头,“看着倒还跟个没长大的小孩子似的,朕哪能生出这种心思?” 尹家姐妹,都是娇俏型的长相,淑妃看着也是比实际年龄稍微小上一些。 闻言,曲红昭顿觉是自己用龌龊的心思揣度了皇帝陛下,十分惭愧。 同时心下也为淑妃松了口气,尹五陛下都嫌小,至于什么尹六、尹七、尹八,那更加还都是小孩子呢。 淑妃她完全可以再浪上两年,再去考虑这个严峻的问题。 还没等她再说什么,陛下已经开口道:“你可以转告淑妃,朕绝不会让尹家五姑娘入宫。” 曲红昭微讶:“陛下怎么知道妾身是帮她问的?” “总不会是你自己醋了才想问的吧?”皇帝摇摇头,“那天,朕在御花园看到你们了。” “哪天?”曲红昭一时没反应过来。 陛下颇无奈地看她一眼:“就是淑妃给你跳舞,你还搂了她的腰那晚。” 曲红昭呆住:“陛下,妾身可以解释……” “解释什么?你还怕朕治你个秽乱后宫的罪名吗?” “……说实话,有点怕。” “那你就该考虑一下,朕偶然经过御花园,却看到自己的妃子正躺在另一位妃子怀抱中的心情。” 曲红昭试着代入他的角度,想象了一下那副画面,一时陷入沉默。 “好了,说笑的,朕并不介意。”皇帝那晚其实也是想去御花园寻个清静的,远远经过,觉得她们挺可爱的,轻笑了一声,不想扰了她们的兴致,便悄然离开。 “陛下会武?”曲红昭奇道,以她的耳力,就算饮了酒,也不该察觉不到附近有人。 “只学过轻功,逃命用的。”小皇帝倒是诚实得很。 “……很实用的选择。” “当初朕还是宁王世子的时候,特别想出去闯荡天下,父王和母妃说不学轻功就不许我出去,”小皇帝顿了顿,“现在该改口叫宁王和宁王妃了,不然被有心人听到又是麻烦。” “陛下的世子时期听起来很精彩。” “是啊,”小皇帝忧愁地叹气,“朕特别怀念那段无忧无虑的日子。” 曲红昭拍了拍他的肩,对此十分能感同身受。 “至于淑妃……”皇帝突然正色道,“朕不会再让尹家任何人进宫了,你可以转告淑妃,让她稍稍歇一歇,不用常常来堵朕的门。” “其实她也不想的。” “看得出来,”皇帝瞥了曲红昭一眼,“她在你面前,倒是比在朕面前要欢快活泼许多。” 皇帝不是滋味地摸了摸自己英俊的脸,怪不得,那晚淑妃告退的时候,举止间似乎透出了几分迫不及待。 第39章 红绡帐暖,烛光氤氲,君…… 景仪宫正殿。 到了临就寝时分, 便有宫女进门上了安神茶。 曲红昭执壶给皇帝斟茶:“陛下待会儿还要回御书房处理政务吗?” 小皇帝望了望窗外的瓢泼大雨,似乎找到了心安理得的偷闲借口:“不回了,朕要偷懒一日。” 大概是偷懒这件事本身太让他兴奋, 一时动作幅度大了点, 袖口不小心拂倒了桌上的茶盏。 曲红昭完全是下意识地伸手去接, 武人的迅速反应让她在茶盏即将坠地的瞬间, 握住了那只温热的玉杯。 武将的手很稳,连杯中的安神茶都没有洒出几滴。 曲红昭抬头去看陛下的反应, 两人的眼神在空中碰撞, 都看出了彼此目光中的试探。 曲红昭敛眉,将那茶盏双手奉上:“陛下小心。” 皇帝便也恍若无事般收回视线:“多谢爱妃。” 两人一路进了寝殿, 曲红昭给正思考些什么的皇帝指了指:“殿里换了更舒适的软塌。” 皇帝对自己爱妃这极自然地赶他去榻上的行为, 并没有提出异议, 轻车熟路地躺了上去:“确实比上次的舒服很多。” 曲红昭坐在床边, 两人隔着一室夜明珠的光晕,遥遥相望。 皇帝感叹:“这景仪宫里的夜明珠,倒是好看得紧。” -- 第65页 “陛下若喜欢,妾身把它们敲下来, 移到您的寝宫去?” “那倒不必, ”皇帝甚无奈地看她一眼,“爱妃莫不是担心朕劳民伤财, 效仿前朝末帝在民间大肆搜刮明珠?” 曲红昭笑了笑:“陛下自然不是这样的人。” 小皇帝便陷入沉默。 “陛下在想什么?”曲红昭总觉得他在打什么主意。 “朕在想, 长夜漫漫,左右无事, 不如我们……”皇帝飞快地凑了过来,在曲红昭耳边低声提议道,“来打牌吧。” “两个人打牌似乎没什么趣味。” “可是难得朕今日没带起居官, 可以稍稍放松一下。” 曲红昭提议:“不然我帮您叫两个人来?” 小皇帝谨慎地叮嘱:“要小心些,若被人发现了,朕又要应付那些又臭又长的劝谏了。” 于是曲红昭派缠雪去请了沈良媛和孙修仪,原因无他,实在是她们两位住得最近。 而且沈良媛十分可靠,足可以把孙修仪的不靠谱抵消了去。 在雨夜的掩映下,两位姑娘丝毫不惹人注目地来到了景仪宫,一路进了寝殿。 孙修仪乍一看到陛下,简直又惊又喜,觉得丽妃娘娘真是够意思,连侍寝都不忘叫上自己,等等……连侍寝也不忘叫上自己?她的视线在皇帝和丽妃、沈良媛几人中间转了一转,惊恐地伸手捂住了自己的领口。 妾身虽想侍寝,但也不是这种侍法啊! 沈良媛向陛下行礼问安,皇帝也问了她几句最近如何。两人对话十分平淡,比起夫妻,倒更像是交情淡如水的故友。 孙修仪颇诧异地看了一眼淡定的沈良媛,怎么这种事你们都习以为常,只有我自己大惊小怪吗? 她的观念受到了挑战,犹豫着松开捂住领口的双手,正迟疑着要不要忍住羞耻干脆咬咬牙献身算了,就看见皇帝陛下坐到了牌桌前摩拳擦掌,一时陷入沉默。 曲红昭少不得给她们解释了几句。 孙修仪刚刚乍见到陛下便一脸喜色,此时听闻是叫她来打牌的,顿时喜上加喜。毕竟自从太后娘娘回宫,她们谁都没敢再碰过这个。 此时别说什么侍寝不侍寝,孙修仪连脱发的糟心事都暂时抛到了脑后。 寝殿内正燃着合欢烛,散发出一阵撩动人心的甜香气,这是李嬷嬷之前点燃的,大概是想给陛下和丽妃营造点缱绻气氛。 奈何在场四人都没有多分给这合欢烛一个眼神,只皇帝略作疑惑:“这殿里被夜明珠映照得灯火通明,为何还要点蜡烛?” 曲红昭深以为然,顺手熄了那几支合欢烛。 蜡烛熄了,香气却仍在殿内弥漫。 一位皇帝,和三位后妃,就这样,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在红绡帐暖、烛香氤氲的寝殿里,在这样缠绵缱绻的氛围下,兴致勃勃地开始了一场牌局。 四个人的眼睛都闪着精光,似乎完全没觉得有哪里不合适。 沈良媛熟练地摆着牌,景仪宫的宫女来到时,她正在自己殿内打算弹弹琴便就寝,听闻丽妃叫她过去,怔了怔,一向安稳沉静的女子,却突然仿佛回到了对万事都十分热忱的少女时期,心下生出了些雀跃的小兴奋,猜测着丽妃又要玩什么花样。到了这里一看,丽妃娘娘的花样果然是这般的与众不同。 她觉得今夜之事实在新鲜,是有趣的那种新鲜。 又像是背着太后娘娘做点小坏事,让一向循规蹈矩的她莫名生出了些欢欣之意。 李嬷嬷给几人上了夜宵,一边将刚出炉的鸳鸯卷和香杏凝露蜜摆在他们手边,一边十分恨铁不成钢地扫了曲红昭一眼。 陛下留宿也能被您扭转成四人牌局,您可真是有本事。 曲红昭这一次是真的很无辜,这打牌是陛下提议的,又不是她提议的。 一旁孙修仪正挤眉弄眼,试图用眼神询问曲红昭,用不用让让陛下? 应该是不用的吧?曲红昭看了看陛下自信的模样,对她摇了摇头。 陛下果然不用人让,他的牌技很好,堪比在兵营里厮混过的曲红昭,两人赢面不相上下。沈良媛则精于计算,偶尔也能胜上几局,唯独孙修仪输得一脸菜色。 她再也不想和这三个人精打牌了,孙修仪险些哇得一声哭了出来,十分怀念牌技和自己臭得势均力敌的赵婉仪。 曲红昭看她输得太惨,心生怜惜,给她放了水。 被陛下发现后,严厉制止了这种不公正的行为。 孙修仪含着泪花望向曲红昭,只觉得丽妃才是她的贴心人。 至于陛下,孙修仪恨恨地看了他一眼,心下燃烧起了强烈的胜负欲。 本姑娘今日一定要胜他一局! 可惜她的熊熊斗志,并未对她的牌技起到加成作用,倒是陛下看了一眼平日里娇柔妩媚的美人此时斗志昂扬的模样,心情略有些复杂。 四人玩兴正酣,突闻敲门声,李嬷嬷的声音在门边响起:“陛下,彭公公有要事禀报。” “宣他入内。” 闻声,便有一位面容清秀的年轻人进了门,这位公公是目前帝王面前最得用的,名字叫作彭礼,是先帝身边的大太监彭公公所收的义子。 不愧是见过世面的公公,进了殿内,看到帝王和三位后妃共处一室,面上未露出丝毫异样。 -- 第66页 “陛下,”彭礼掏出一份奏疏,这奏疏被他妥帖地藏在怀里,一路冒雨走来丝毫未被打湿,“江南知府递上来的八百里加急的折子,说是江南发了水患,奴才记得陛下说过,若有这类天灾人祸的折子,无论什么时辰,都要第一时间来报。” “你做得很好,”帝王点点头,打开奏折迅速浏览了一遍,叹道,“摆驾回御书房吧,派人去请钟尚书和都水司郎中入宫。” 他站起身,又转头对三位女子道:“朕得离开了。” 三人起身行礼:“妾身恭送陛下。” 皇帝步履匆匆地离去,其实这份夜间方抵达的折子,皇帝完全可以等到明日早朝时再行处理,连最严苛的言官,对此都挑不出毛病。 只是水患之事,晚一刻批复,便不知要多出多少百姓遭殃。 曲红昭看着皇帝的背影想,宁王和宁王妃真的是把他教养得很好。 也许,当年先帝,并不是像有些人说的那般,看中了他这张纵然在宗室子弟中也极为出挑的容貌,或者那副龙姿凤章的仪态。 先帝看中的,有可能是小世子的这份仁心。 先帝算是个好皇帝,因为他确有以仁治国的心思。 先帝又不算是个好皇帝,因为他在位的时候确实做过一些糊涂事。 身为帝王,大抵如此。刚上位时,都立志想做一代明君。至于后来会如何改变,那便不是人力可以预料得到的了。 曲红昭把视线移回牌局上,孙修仪正依依不舍,只是这不舍却不是冲着皇帝陛下的,而是冲着牌局的:“娘娘,三缺一,再叫个人来吧。” “好吧。”曲红昭唤来缠雪,让她故技重施,再秘密去请赵婉仪来。赵婉仪也是个夜猫子,之前众女齐聚景仪宫,夜间就属她闹得最欢。 连输了不知多少局的孙修仪顿时大喜:“赵婉仪好啊,就请她来!” 缠雪抽着嘴角,按吩咐照做。 曲红昭托着腮,觉得自己活得简直像是个开地下黑赌坊的。 第40章 风骨 惠嫔在绘春殿小花园里开辟了一块菜地, 拒她说,种菜可以打发时间,也可以陶冶性情。 曲红昭搬了只板凳, 坐在地头, 啃着刚刚收获的新鲜小黄瓜, 对惠嫔的行为表达了充分的支持与认同。 正帮惠嫔翻地的孙修仪累得把手里的锄头一扔:“娘娘, 我们累得半死,您倒好, 就坐在那里看着!” 曲红昭甚是无情地又咬了一口黄瓜, 发出清脆的声响,又拿腔拿调地摆出了丽妃娘娘的谱:“快点翻地, 本宫要吃菘菜, 限你两月之内给本宫种出来。” 孙修仪欲哭无泪:“娘娘!” “不种菜就和我一起跑步吧, ”曲红昭冷酷地看着她, “你身体虚成这样,需要锻炼。” 孙修仪抹了把脸,那张十分妩媚娇美的面孔上,被抹了一道黑乎乎的指印:“嫔妾可以种地, 但是您能不能不要坐在一旁边吃边喝地看着我们辛苦劳作?” “你快点翻完那块地, 就可以过来和我一起吃吃喝喝了。”曲红昭低头喝了一口冰雪甘草汤,这是惠嫔特地准备的, 用甘草加糖熬制, 熬好后又加了冰块,制作简单, 但味道甘甜爽口,又能清热解暑。 孙修仪含泪望了望她,企图用自己楚楚可怜的外表勾起她的怜惜之意。但曲红昭在后宫中, 被众美环绕了许久,终于锻炼出一些抵抗力,此时丝毫不为所动:“若不是你服用玉容散把身子弄亏了,原也不必闹到这个地步。” 提到玉容散,孙修仪心虚地低下头,老老实实继续翻地。 曲红昭在一旁挑剔道:“你的手法看起来不太对。” 孙修仪强自忍耐:“我不信您连如何种地都懂。” “我是不懂,”曲红昭承认,“但是你的手法看起来和惠嫔不太一样啊。” 孙修仪终于忍无可忍:“不干活的人不要挑剔太多!” 其他女子正分布在园子各个角落,远远地听到她咆哮,都惊诧地看了过来。 孙修仪以前是多娇柔的一个姑娘啊,说话的时候都是柔声媚语的,自从结识丽妃以后,脾气似乎是越来越大了。 沈良媛在远处,拭了拭汗珠,微微一笑,后宫的姑娘们,确实是变得鲜活了许多。 曲红昭把人惹怒了,哄人却也哄得很熟练,用汤匙舀了冰雪甘草汤凑过去喂了几口,孙修仪的小脾气便委委屈屈地平息下来。 后宫众妃嫔中,就算出身差些的,那也是小官家的女孩儿,除了爱好此道的惠嫔,其他人哪里做过这个? 一上午的劳作后,众人纷纷瘫在绘春殿的软榻上一动不动。 与之构成鲜明对比的,正是活蹦乱跳、精神奕奕的曲红昭,孙修仪含恨磨了磨牙。 眼看快到晌午,惠嫔为感激她们来帮忙,亲自下厨做了几道菜。 大家是真的饿了,连众人中一向饭量最小的孙修仪,都风卷残云般用了两碗饭。 “效果不错,”曲红昭琢磨道,“改天可以叫淑妃过来一起试试。” 孙修仪巴不得她快点去祸害淑妃,嘴上却问道:“太后娘娘能同意吗?” “号召后妃们一起种地,这是好事啊,传出去本宫没准还能落个勤俭的美名呢,太后娘娘想必不会阻止。” 孙修仪幽怨地看着她:“活儿是我们做的,为什么美名是您的?” -- 第67页 “是啊,我真无耻。” “……”玩笑归玩笑,孙修仪其实也清楚丽妃这是存着让她强健身体的心思,自不会真的生气。 用了午膳后,众人便各自回住所去沐浴修整。 到了晚上,曲红昭又邀大家一起泛舟湖上。 不打牌也有不打牌的玩法,仗着太后娘娘下毒刚被发现,势必要收敛一段时日,曲红昭开始造作。 御花园南侧,有一个很大的湖,这个季节,湖中铺满了荷叶,还有荷花开放,暖风一吹,送来香风阵阵,令人心旷神怡。 曲红昭十分应景地带了荷花酒,这酒其实算是一种烈酒,只是宫内酿的偏清淡些。 几个女孩子,分了三条小舟。 有人兴致勃勃地主动请缨要划船,曲红昭乐得清闲,枕着双臂半躺在舟中,望着夜空中繁星点点,任由她们把船划得团团乱转。 时光宁静而悠然,耳畔响着姑娘们的欢声笑语,曲红昭还没饮酒,便觉得自己有些醉了。 她望了望水面:“可惜这个季节,莲藕还没成熟。” 惠嫔便笑着接话:“再等上三四个月就熟了,到时候我们来采摘,嫔妾会用莲藕做很多菜式,桂花糖藕、藕丝荷粉、花香藕、糯米莲藕丸子,到时候都做给娘娘尝尝。” “好啊。”曲红昭摸了摸她的小圆脸,只可惜,到时候,自己大概已经不在宫里了。 相处这段时间下来,姑娘们早就不怕丽妃娘娘了,这个时候笑闹间,还敢怂恿她唱一首小调。 曲红昭略作思索,开嗓给众人唱了一支《醉太平》,这是她在边关听来的,是何人填词早已不可考。 唱曲不是曲红昭的强项,她唱的勉强算是在调上,好在词曲都不是京中流行的腔调,让众人听了个新鲜。 “娘娘,这曲子是讲什么的?”待她收声后,赵婉仪好奇问道。 却是沈良媛回答了她:“似乎是讲前朝那位姓木的女将军的。” 沈良媛出身将军府,耳濡目染,对史书上这些女将都有几分了解。 “没错。”曲红昭点头。 女孩子们似乎对女将军有无限的好奇,一提起来,便叽叽喳喳地问出了很多问题。 人们大抵都是如此,会对自己没法拥有的生活满怀好奇。 曲红昭也被迫回答了一些关于“长姐”的问题,时刻注意着不要自我吹嘘,又不想谦虚太过,十分为难。 直到有人问出来:“那这位木将军后来如何了呢?她有如愿做成一军主帅吗?” 仍是沈良媛作答的:“没有,她班师回朝后,当时的皇帝要重赏她,便要封她为妃,木将军宁死不从。” 赵婉仪瞪大了眼:“为什么?” “大概她觉得,这是一种折辱,”沈良媛解释,“就像是翱翔在天边的雄鹰,一朝被折断翅膀,关入方寸之地,也会活不下去。” 赵婉仪似懂非懂地叹气:“也对,她想要做的,是一军主帅,不是一宫主位啊。” 孙修仪问:“那……后来呢?” “后来啊,皇帝怕将士们心冷,自然也不敢逼死刚刚立了战功的功臣,便没有坚持,放她回了故乡。但以死拒妃的事传出去后,自是无人敢去求娶她,”沈良媛清冷的声音响起在月光下,将这位木将军的生平总结成短短几句话,“她终老于故乡,无夫无子。” 小舟上一片静默,显然大家都没想到小曲里威风凛凛的女将军,最终竟落得这样一个平淡的结局。 不知为何,心中都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 仿佛听了一个开头精彩绝伦的故事,正期待着故事的主角大展宏图,继续做出一番大事业,却被告知主角的志向已被中途腰斩,结局也如此平淡无奇、泯然众人,令人心下若有所失。 握着船桨的李美人已经逐渐掌握了划船的技巧,小舟顺着舟岸前行,划开水波。 有人注意到曲红昭沉默了好一会儿,便好奇去问她在想什么。 曲红昭毫不吝于表达自己的看法:“我在想,这个皇帝简直脑壳有包,居然觉得封妃是一种赏赐。” 姑娘们笑了起来:“那女将军该如何赏赐?” “男将军怎么赏,女将军就该怎么赏,银子、官职、爵位、封地,哪一样不比封妃来得实在?” 沈良媛垂眸:“娘娘说得是。” 曲红昭斟了杯酒,向着南边举杯敬了敬——木将军曾驻守南疆。 “我很钦佩她。” 人与人的选择总是有所不同。 这样的傲骨,她可能没有,但她十分敬佩有这份风骨的人。 第41章 仕宦执金吾 这天, 孙修仪和赵婉仪帮惠嫔打理了菜园,午后又结伴前往景仪宫。 一开始最是互相看不惯的两个人,现在反而感情最好, 做什么都要结伴同行, 看在其他人眼里都觉得挺神奇。 今日曲红昭倒并未去客串黑心监工, 而是在景仪宫安心等待她们的到来。 孙修仪进门时扁着嘴, 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 曲红昭迎了上去,熟练地摸摸头安抚:“这又是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娘娘!”孙修仪拱进她怀里, “嫔妾在路上遇到了一只母老虎。” “什么母老虎?”曲红昭奇道。 一旁的赵婉仪凉凉道:“还不是她兴致勃勃地去和人家搭讪, 结果被人家冷脸嫌弃了。” -- 第68页 “你还说我,”孙修仪跺脚, “你不也特别好奇地上去问话了吗?人家也不爱搭理你啊。”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曲红昭唤宫人给她们上了凉饮。 孙修仪灌了一杯冰镇西瓜汁, 才勉强冷静下来, 开始对曲红昭讲述她在路上遇到的事:“刚刚我们出了惠嫔妹妹的绘春殿, 往您这边来的时候,经过了那座兴庆宫。” 听到兴庆宫的名字,曲红昭手下动作微顿。 “我们在那附近,迎面遇上一个女子, 看她穿着打扮, 不像是宫人,”孙修仪继续道, “嫔妾还以为是宫里进了新妹妹呢, 就凑过去想聊上几句。” 曲红昭摇头调侃道:“会在兴庆宫出现的女子,大概不会成为你的新妹妹。” 孙修仪讪讪:“嫔妾现在知道了。” “你们起冲突了?” “倒也算不上是冲突, ”孙修仪摇摇头,“就是她高高在上的,很瞧不起我们的样子。” 赵婉仪提起那人, 也很是不满:“也不知道她骄傲些什么。” “是隶属金吾卫的人吧?”金吾卫是本朝太/祖所创,一直传到如今,现下属于帝王亲军。 “是,她对我们报了职位,”孙修仪咬了咬唇,“她倒也不怕得罪了我们。” 赵婉仪讽刺道:“人家是帝王亲卫,她和陛下的关系,没准比你我这种无宠的妃嫔还近得多呢,当然不怕了。” 曲红昭听她们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总算拼凑出了整件事的经过。 大楚宫廷中,官人们有严格的服饰要求,长居宫中的人,一打眼只看服色,便知对方是什么品级。 二人今日在宫里遇到一位女子,束着马尾,不施脂粉,衣饰虽然简单,但明显不是宫女服色,便想当然地以为是刚进宫还没来得及量身定做嫔妃服制的新晋宫妃。 两人一边心下好奇为何没听说有新人进宫,一面迎了上去。 换了以前,两人本也不会多事,但这段时间和曲红昭混久了,热情满满,看到生面孔的女子,便好奇心起上前搭讪。 那女子面对两位宫妃,态度很是不卑不亢。听到她们以为自己是新入宫的后妃,面上却似乎流露出一丝嫌弃,拱手对二人报了职位。 她报了名号后,两人均十分讶异。 金吾卫,那可是传说中的陛下亲军,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没想到其中居然有女子。又见她行止间,姿态潇洒利落,两人鲜少见到这样的姑娘家,自然都升起了极大的好奇心。 许是昨夜刚听了一位女将军的故事的缘故,两人此时正对会武的女子充满兴趣。 孙修仪开口:“姜姑娘……” 却被对方纠正:“请称呼在下为姜翊卫。” 翊卫是金吾卫中的职位。 “姜翊卫,”孙修仪改口道,“敢问你在此处……” 但那人却是一副不想与她们多说的模样,连她的话都没听完,抱拳道:“恕在下有要事在身,不敢多耽搁。” 便转身离去。 曲红昭安慰道:“想来她是陛下调来保护兴庆宫那个孩子的,毕竟是在后宫里,女侍卫更方便出入。既然人家是在当值,可能确实不便交谈吧。” 提到兴庆宫那个孩子,孙修仪二人也知有些忌讳不好多说。 只是那女子对着她们,一副不屑理会的模样,着实令人心下不快。 “金吾卫的人,行事风格一直是这样,倒也未必是针对你们。”曲红昭安慰了几句,很快把两个女孩子哄得破涕为笑,倒也没有特别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曲红昭倒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会撞见这位姜翊卫。 那时她们正往绘春殿去,笑笑闹闹嘻嘻哈哈的,迎面就看到了那个女子。 第一眼看到她,曲红昭便知,这一定是孙修仪两人口中的姜翊卫。 金吾卫中人,都多多少少带着点这种傲气,十分气人。当年曲红昭还年轻气盛的时候,差点和被派到边关的一位金吾卫右龙武拔刀互砍过。 这女子衣着简便,外貌中上,虽比不上宫里这些美人,却也清秀得很。 让人眼前一亮的,是对方的气质,眉宇间带了点倨傲,锋芒毕露。她有一双很亮的眼眸,行走间脚步轻盈,一看便是习武之人、内家高手。不过比起武将的路子,她的气质更像是江湖人,也不知道陛下是从何处招揽的。 曲红昭很欣赏这样的女子,难免多看了两眼。 那姜翊卫的视线也落在她身上,大概从服色上认出她是这些人中品级最高的,便对她拱了拱手:“参见娘娘。” 进宫之后,曲红昭太久没有见过这种礼节,下意识就要以武人的方式回礼,好在及时想起了自己的身份,只微微抬了抬手:“免礼。” 惠嫔十分好客地邀请:“姑娘,你用过午膳了吗?我们正要去绘春殿用膳,你若无事便同路来吧,正好我们可以聊一聊。” 姜翊卫行了一礼:“请娘娘恕罪,在下与娘娘们大概没什么好聊的。” 惠嫔有些尴尬,却也没说什么。 倒是孙修仪第二次被此人鄙视,有些忍不住了:“你什么意思?把话说清楚!” 姜翊卫拱了拱手:“如在下所言,我们之间确实没什么共同语言,道不同不相为谋,在下将一身武艺卖与帝王家,娘娘们……” 她的视线扫过她们精致的妆容、华丽的裙摆,一言未发,却似乎在暗指她们以色侍人。 -- 第69页 头一次见到这样有官职在身的女子,却被人家明里暗里的鄙视了,几个女孩子都闷闷的,有些不开心。 她们那般好奇会武的女子,但人家却根本不屑与她们为伍,这滋味可真叫人难受。 孙修仪的脾气算是忍不住了:“你这不是仗着有点本事就瞧不起我们吗?” 姜翊卫坦然回视,似乎在问,那又有什么不对? 孙修仪爆发了:“那你呢?又有什么好的?这么粗鲁,我看你将来别想嫁出去了!” 人在愤怒的时候,常常是口不择言的,孙修仪自己说出这句话后,都略有些不自在,显然平日里少有与人这般口角。 那姜翊卫听了,却不见怒色,淡淡道:“在下倒不觉得嫁不出去算什么坏事,也从不用嫁不嫁得出去来衡量一个人的价值,所以您看,我们确实道不同不相为谋。” “你……” “好了好了,别吵了。”曲红昭打断。 “娘娘,您帮我说句话啊。”孙修仪委屈。 曲红昭试图和稀泥:“其实你们说的都有道理……” “娘娘!” “好吧,虽然有道理,但话也不能这么说,”曲红昭头疼地劝道,“大家求同存异不好吗?” “怎么个求同存异法?” “修仪妹妹有些口不择言,我先代她道个歉。”从拔刀的变成了劝架的,曲红昭觉得自己的脾气实在变好了太多太多。 “不敢当。”姜翊卫自然不知眼前这一身华贵衣袍的后妃娘娘,就是曾险些和自家上司互砍的暴躁曲将军,因此并没能对她的好脾气产生什么珍惜之情。 若是当初那位右龙武在场,怕是要感慨自己当初没赶上好时候。 “仕宦执金吾,姜翊卫自是极有本事的人,”曲红昭道,“但人各有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你的路很好,却也无需看低别人的路。” 身为女子,能在金吾卫这种部门里做到翊卫,这位姜姑娘自然是极有本事的人。 凡有本事的人,大概都有些恃才傲物的毛病。 姜翊卫大概也没把她的话放在心里,只点点头,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受教了。” 第42章 一些梦想 绘春殿。 大家心情都很低落, 连惠嫔呈上的美食都没能拯救。 唯独曲红昭仍然没心没肺地捧着一碗冰镇绿豆沙吃得开心。 “娘娘,”孙修仪不敢置信地看着她,“我们刚刚可是被鄙视了呀。” “陌生人而已, 何必把她的意见放在心上?”曲红昭不以为意。 “话虽如此, 但嫔妾心里难受嘛。” “姜翊卫年少得志, 难免对其他人看轻了些, ”曲红昭劝慰道,“她的看法有些太过想当然了, 若她了解大家后, 想必会有不同的看法。” “可是她说得也没错,”有人开始说丧气话, “她靠本事坐上那个位子, 和我们这种被家人送进宫, 身不由己的女人自是不同。” 孙修仪不满了:“我们这是在批判她, 你怎么能涨他人威风?” “我说得不对吗?做娘娘听起来光鲜,其实呢,常年无宠,连家人都要看轻我们几分, 如今连一个翊卫都不愿意理会我们。” 曲红昭怔了怔, 突然觉得自己也有些想当然了。 她自己不在意姜翊卫的话,就理所当然地觉得其他人也不应当在意。但这种事, 并不是她说一句不需在乎, 她们就会真的不放在心上的。就算勉强压下去了,心里也总会留下一个坎。 曲红昭意识到, 她们之所以太在意姜翊卫的话,是因为连自己内心都并不认可自己的价值。 曲红昭放下了冰镇绿豆沙,对这个话题终于认真了起来。 “你们……”她犹豫着措辞。 “娘娘, ”惠嫔特别贴心地对她笑了笑,“不需要费心安慰我们,姐妹们就是抱怨几句,待会儿就好了。” 曲红昭又抬手摸上了惠嫔的小圆脸,自从她发现圆脸手感特别好,惠嫔的脸就没再逃出过她的魔爪。惠嫔本人也已经习惯了,只要自己一对丽妃娘娘笑,后者就会凑过来摸摸小脸。 “单你这么贴心,姜翊卫就比不得,”惠嫔这故作坚强的模样,确实有些触动曲红昭,“其实我一直觉得,能遇见你们是一件很幸运的事。” 大家怔怔地看着她,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 “如果有机会出宫,你们想做什么?”曲红昭岔开话题问道,“只说梦想,不考虑能否实现的话。” 众人围坐在圆桌前,便由曲红昭左侧的沈良媛第一个发言。 她略作思量,便开口道:“大概是想和父兄一样上战场吧?至少,去看一看他们为之洒尽热血的地方,但这个想法就太离谱了,就算不入宫,嫔妾也不可能做到。所以,待在宫里挺好的,我不会去幻想出宫之事。” 在曲红昭进宫前,沈良媛是她们当中最为随遇而安的女子,她一向娴静安然,也一直表现得很喜欢宫里的生活。 如今众人方知,她不是没有梦想。她安心待在宫里,只是因为她哪怕在宫外,也没有什么更好的选择。 如果真的从来没有幻想过,缘何现在这般对答如流? 大家沉默了片刻,惠嫔小声安慰:“只是去看一看的话,也许将来会有机会的。” 沈良媛对她笑笑,学着曲红昭的样子捏了捏她的小脸。 -- 第70页 赵婉仪接着道:“我啊,想开一间全大楚最有名的绣楼,一方手帕都能卖出几十两银子的那种。” “你真是掉进钱眼里了。”孙修仪笑她。 “那又怎么了,银子谁不喜欢呢?”赵婉仪反驳道,“我还希望我的绣楼能一间接一间,开遍全天下呢。你不掉钱眼,你倒是说说你想做什么啊。” “我想走遍天下,看尽四海间所有的风土人情,最好还能写一本游记传世。” “这听起来倒是挺不错的,”赵婉仪奇道,“想不到你居然还有这种志向。” “你想不到的还多着呢!”孙修仪得意道。 “你还得意上了?”赵婉仪大方道,“待你走遍天下,却短缺银子的时候,看在你我如今的交情的份上,我允许你随时去我那遍布天下的绣楼里支取银子。” “八字还没一撇呢,”孙修仪笑了起来,“你倒是计划得好。” “难道做梦还不让人做个好梦啊?” “是是是,那我就提前谢过你了。”孙修仪拿腔拿调地作了个揖。 赵婉仪要起身追打她,孙修仪忙躲到了一旁安静的李美人身后:“李姐姐,你呢?” “我想去考科举,我想做官,家父就是从一地县令做起,后来才调进京的,我幼时跟在他身边,躲在后堂听他断案,一直印象深刻。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从一地父母官做起,”李美人笑着看向沈良媛,“不过这个愿望,大概和沈姐姐的一样难以实现。” 沈良媛回了她一笑,两人对视间,都看到了彼此眼神中的些微遗憾。 那遗憾太轻太淡,转瞬即逝,大概是本来就没奢望过的人生,所以提起来,也算不上十分抱憾。 孙修仪又看向惠嫔。 “我的梦想,大概是在城里开个小饭馆吧,”惠嫔笑道,“我没什么大志向,只要来来往往的客人,都喜欢我做的菜,我就很开心了。” “那我到时候一定要去光顾你!” “我也去,我也去!” “你这个梦想是最容易实现的了。”女孩子们又笑闹成一团。 她们其实特别容易开心,曲红昭想。 虽然这“最容易实现的梦想”其实也并不能真正实现,因为她们根本踏不出这座宫城,又何谈去开什么饭馆呢? 众人笑闹了一阵,孙修仪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丽妃娘娘,你不是会一点功夫的吗?可不可以教教我们?” 沈良媛眼神一亮:“娘娘会武?” “你们若真心想学,我自然可以教,但若是为了斗气就没有必要了。” 孙修仪不服:“为什么斗气就不能学?” “姜翊卫是个很有本事的人,但你们也有各自的优点啊,”曲红昭笑了笑,“弹琴跳舞,美食绣花,难道她还能样样都比得过你们?每个人都有擅长和不擅长的,何必为了与她斗气,要拿自己的短处去比她的长处呢?” 有人垂首道:“这些弹琴跳舞一类,若到了姜翊卫口中,大概也会被说成是为了嫁人而学的才艺,都比不过习武有用吧?” “习武确实挺有用的,”曲红昭摸着下巴感叹,“至少遇到有人出言不逊的时候,可以直接打回去。” “……” “不论如何,仗着自己最擅长的本事去瞧不起别人,总是不对的,”曲红昭劝解道,“本朝有些文臣,还瞧不起武将呢,有人觉得武人都是莽夫,文人才是国之栋梁,难道他们也是对的吗?难道武将们为了与他们斗气,也要弃甲从文来证明自己不成?” “我要习武!” 曲红昭难得的苦口婆心换来这样一句,让她哭笑不得。 “我也要学!”女孩子们对于新奇的事物,都十分有兴趣。 “我先说好,就算我同意教你们,也不可能教出能打败姜翊卫的那种水平。” 李美人无奈道:“娘娘,这种常识我们还是有的。” “……” 连沈良媛都十分热切地将她望着,曲红昭无奈之下,点头应允:“好吧。” 众人欢呼雀跃。 “学学基础武艺也挺好的,”曲红昭瞄了瞄她们的纤腰,“至少能让你们别这么孱弱。” 孙修仪察觉她的眼神,捂腰大惊:“会变胖吗?” “会稍稍壮实些。” “壮实”这个词,显然让女孩子们有些不能接受。 曲红昭只好解释:“只是稍稍,你们看姜翊卫和我,也并不胖啊。腰肢也不会变得粗壮,只是从纤瘦变成劲瘦。” 于是大家放下心来,纷纷举手报名。 曲红昭的教学生涯自此开始。 第二日一早,众女便自觉聚在花园里,开始了基础的扎马步训练。 大概是真的被姜翊卫刺激到了,此前还嫌弃光天化日之下气喘吁吁地跑步很是不雅的女孩子们,此时练得十分认真。 其中最为坚持的,居然是平日里清雅端丽的沈良媛。 曲红昭看着她这副模样,私下里难免劝了两句。 但沈良媛只是摇摇头,给出了自己的理由:“小时候,家父将我抱在膝上,曾开玩笑说要教我武艺,那时我嫌辛苦不肯学。如今,我真的想稍稍体会一下父兄当年为习武所付出的苦楚,娘娘就莫要再劝我了。” 面对这样的理由,曲红昭自然也没有立场再劝,只是确保她每日锻炼不要过量。 -- 第71页 还有平日里动不动就撒娇抹泪的孙修仪居然也很是坚持。 曲红昭好奇去问,她却半点没有喊苦:“我以前学跳舞的时候,也很辛苦啊,有时候感觉筋都要断了,还是要被父亲和嫡母逼着继续练。” “你父亲和嫡母逼着你练舞?” “是啊,”孙修仪点头,“娘娘你听没听过汝平伯?” “听过,”曲红昭对此人有些印象,“老色鬼了,家里妾室众多,最爱年轻女子的……曼妙舞姿。” “是了,父亲那会儿打算着把我送给汝平伯,后来我有了进宫的机会,他才作罢。” “……”曲红昭竟一时不知如何安慰。 反而是孙修仪对她笑了笑:“我没事,都过去了。” 曲红昭摸了摸她的头:“平日里一点小委屈就能让你眼泪汪汪的,倒是这时候最坚强。” “娘娘啊,那委屈是冲着你才有的,”孙修仪摇摇头,“对着那些不值得的人,我知道他们不会安慰我,自然就不会对着他们委屈。” 曲红昭抱住她。 “如今练武是我自己想学的,不是被逼的,自然要更认真些,”孙修仪被抱着,顺势在曲红昭肩头蹭了蹭,“何况,万一真的有一天我有机会出宫呢?到时候若要游览天下,可是需要很好的体力才行啊。” 有她们的话在,曲红昭自然没办法把教习之事当成敷衍。 她入宫的那个春日,坐在软轿上被抬进景仪宫之时,绝没有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要教后宫的姑娘们学习武艺。 只希望小皇帝不要因为自己把他后宫中那些娇娇柔柔的女孩子们,教成了会舞刀弄棒的娘子军,而对自己产生什么龃龉。 第43章 非原创谣言 淑妃到来的时候, 女孩子们正在湖边的白石栏杆上坐了一整排。 听到脚步声,就齐齐地回头看她。 饶是淑妃心下有万般心事,也忍不住失笑:“你们这是在做什么?也不怕摔下湖去。” 惠嫔欢快地摇摇头:“没事, 丽妃娘娘会捞我们上来的。” 曲红昭手里拿了根鱼竿漫不经心地钓鱼:“我才不捞, 正好让你们自己学会游水。” 连淑妃都不信这话:“我才不信你忍心不管。” 她说着, 走到众人身旁, 打眼一看,几人虽然并排坐着吹风, 其实是在各玩各的, 有人手执书卷,有人拿着鱼竿, 有人拿了小点心在吃, 更过分的是居然还有人在嗑瓜子。 曲红昭伸手扶了淑妃一把, 让她也坐上了栏杆, 另一边的人给她塞了一把瓜子。 淑妃怔了怔,这种被长辈定性为“吃起来不优雅”的食物,她是没有碰过的,但当下也没有拒绝, 接过瓜子, 略有些笨拙地咬了下去。 曲红昭已经告诉过孙修仪,下毒的人应是太后娘娘, 孙修仪信了她的话, 只是面对淑妃还有些别扭,毕竟太后是淑妃嫡亲的姑母, 想把两人当成完全不相干的个体还是很困难。 曲红昭自然也不会慷他人之慨,按头让她立刻谅解。 时间总会解开这一切。 “你今日怎么有空过来?”曲红昭问淑妃。 “听说你们在开辟菜园,亲自耕种, 姑母让我来看看,”淑妃十分直白,“许是怕这勤俭贤名少了我的份。” 其实是太后娘娘想得多了些,大楚每年春季都要举办躬耕礼,由陛下拜祭天地祈求风调雨顺,然后由皇后做表率,带领众妃嫔们亲手在农田中洒上种子。 太后娘娘一不小心,就把曲红昭的行为想复杂了,总觉得她带领众妃嫔耕种,是把皇后的位子视为囊中之物。 “你故意的吧?现在才过来,”曲红昭狐疑,“这都什么时辰了,我们上午就已经完成了今日的耕种。” “是啊,”淑妃点头,“我又不想真的和你们一起种菜。” “我们哪有这么不客气,难道见谁来访就拉谁一起劳作?” 淑妃戳穿她:“你什么时候跟我客气过?” 曲红昭没什么可反驳的,干脆把手里的鱼竿塞给她:“帮我钓一会儿吧,坐了半晌,什么都没钓上来,我要失去耐心了。” 淑妃刚接过鱼竿,那鱼线就动了动,她微微一怔,不确定地问道:“这是……有鱼上钩了?” “怎么可能?”曲红昭难以置信,“你一来就能钓到鱼?” “确然是有鱼上钩的样子,”有些经验的沈良媛在一旁指挥,“淑妃娘娘,快收杆!” 众女都围过来七手八脚地试图帮忙,几人忙乱成一团,还是被那条机灵的鱼扭着身子跑掉了,跑掉之前,还卷走了她们仅剩的鱼饵——曲红昭从点心盒子里随手拿的一小块栗子糯米糕。 淑妃这才知道她们的鱼饵如此不靠谱,气道:“怪不得你什么都钓不到,你到底会不会钓鱼?” 曲红昭理直气壮:“刚刚那条鱼还不是咬了我的饵?子非鱼,安知它就偏偏不喜欢栗子糯米糕?” “……我就不该试着和你讲道理,”淑妃冷笑,“那你再拿一块试试,今日若再有鱼上钩,我跟你姓。” “曲幼蘅?还挺好听的,”曲红昭遗憾道,“可惜没有栗子糯米糕了,刚刚全都被我吃光了。” “饭桶!” “跟我习武吧。”曲红昭突然建议。 “什么?”淑妃不明白她的话题为什么突然拐到这里。 -- 第72页 “你若会武,我就能毫无负疚感地与你动手了。” “你个混账!”淑妃这才明白她的意思,“我骂你两句,你就想对我动手?” “不敢不敢,”曲红昭叹了口气,“不过我的提议是认真的,我们大家在这里歇息一会儿,过了午时最热的时辰,就去园子里习武,你也一起啊。” 说是习武,其实大家还停留在扎马步阶段。曲红昭主要是让大家训练体力,其中穿插着教给她们几招简单的制敌招数,好歹能用来防防身。 “习武?”淑妃摇摇头,“要是被姑母知道了,怕是有不少话要说。”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神微微瞥向后方不远处,似乎是想确认一下那边的人能否听到这里的动静。那是她身边的宫女所站立的位置,曲红昭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你可以告诉太后娘娘,我们是在练五禽戏。” “……” “顺便可以问问她老人家要不要一起,”曲红昭似乎话中有话,“适量活动使人身心舒畅。” 身心舒畅之人就不会给旁人下毒吗?淑妃摇摇头:“姑母当然不会来,但我会转告的。” 曲红昭目送她离开,待那身曳地的累珠金彩绣绫裙消失在视线中,她也站起身,对姑娘们拍了拍手:“好了,休息时间结束。” 众女训练有素,闻言便起身收拾东西,连瓜子壳都没落下。 美人们袅袅婷婷地走在花园曲径上,曲红昭扛着鱼竿跟在最后,构成了一副略显诙谐的美丽画面。 ——— 傍晚,景仪宫。 “娘娘,娘娘!”孙修仪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进来,“听说后宫要进新人了!” “什么新人?”曲红昭对此持怀疑态度,毕竟眼前这家伙把姜翊卫认成新晋宫妃的事,才刚刚过去没几日。 “这回应该是真的,”赵婉仪落后一步,踏入大殿,“听说一共有两位呢。” “娘娘。”紧接着进门的是沈良媛,她神色淡淡,先对曲红昭行了一礼,完全没有其他两人面上的急切之色。 “连你也被她们拉过来了?”曲红昭心下好笑。 沈良媛亦有些忍俊不禁:“修仪妹妹怕娘娘不信她的话,而且传闻中的两位女子嫔妾曾耳闻过,她们便拉我过来,与娘娘分说一二。” “难道竟是真的?”曲红昭微讶,“但你们急着与我分说些什么?” “当然是分析一下新妹妹好不好相处啊,”孙修仪道,“若是不好相处,就该提早做防备。” 曲红昭笑着摇摇头:“有什么可防备的?我进宫前,难道你们也思索着如何防备我了吗?” “……”从孙修仪的表情来看,曲红昭似乎是歪打正着猜中了真相。 大殿里弥漫着一阵沉默。 赵婉仪讪笑两声:“娘娘,那时候我们又不知道您是什么样的人嘛。” “我们现在,也不知那两位姑娘是什么样的人啊。” 孙修仪跺脚:“娘娘,要未雨绸缪,若新人得了宠幸,那分薄的可是你的宠爱。” “我不介意。” “娘娘!”孙修仪的神情让曲红昭觉得略有些熟悉,仔细一回忆,这不就是李嬷嬷那副经典的恨铁不成钢表情吗? 曲红昭下意识回头去寻找李嬷嬷,果然后者也正一脸复杂地盯着孙修仪,眼神里很是闪着些感同身受的光芒。 “……”曲红昭让李嬷嬷带着宫女们暂且退下,才看向眼前三位女子,“好吧,有什么需要分析的?” 赵婉仪看向沈良媛:“沈姐姐,你来讲?” “好,”沈良媛点点头,“传闻中要进宫的,共有两位姑娘家,都是出身于书香之家。第一位,是一个姓颜的姑娘,她的身世略有些复杂。” 两双亮闪闪的大眼睛盯着她,显然越是复杂,两人听故事的兴致就越浓厚。 沈良媛娓娓道来:“颜姑娘的身世,和淑妃娘娘略有些相似却又全然不同,她险些就做了先大皇子的皇子正妃。” “颜如归,原来是她……”曲红昭叹了一句。 孙修仪二人也怔了怔,显然对于颜家,她们多多少少也有些印象,只是这位颜姑娘太久没有出现在人前,两人一时没有和名字对上号罢了。 当初的颜家和敬国公府尹家比起来也不差什么,这位颜如归颜姑娘,当年那也是贵女中的贵女,书香世家培养出的知书达礼、才貌双全的闺秀。 后来大皇子求娶颜家嫡长女,两人确是门当户对,德妃就在先皇面前提了一句。 先皇当时应下了,却迟迟没有下旨赐婚。 德妃疑心是皇后从中作梗,两人又斗了一场。 后来才知道,迟迟不肯赐婚是先皇心下有些考量。 颜家和尹家,当时都是大楚的最顶尖的世家势力,把颜家姑娘赐给长子,尹家姑娘赐给次子,这是生怕他们斗不起来吗? 如果某一日,先皇突发奇想要坐山观虎斗,闲看两个儿子斗法,倒是可以这样试上一试。 这是大皇子最终选择谋逆的契机之一。 当然,他的动机并不是什么为了娶得佳人入怀,他是在先皇的迟疑中,察觉到父皇似乎更偏向于二弟。 后来的结局大家都知道了,孙修仪等人的面上已经露出了一丝恻隐。 颜家确实是这件事中最无辜的,在大皇子伏诛后,颜家的爵位、官位,都被一贬到底。 -- 第73页 名下的房子、田地、商铺,全都被查抄,奴仆均被变卖。几年前,京里还在传,说看到了她们全家人如今挤在一个小院子里,连一个仆婢都没有,曾经的一品诰命夫人,要自己亲手刷夜壶。 这还是查明了颜家并未襄助大皇子谋逆的结果,有时候,上位者的怒火,就是这样不讲道理。 一室静默,赵婉仪先打破了沉默:“那另一位呢?” “另一位是一个姓江的姑娘,”沈良媛道,“她的身世倒没什么复杂的,但说起她的父母,想必你们都听说过痴心不渝状元郎的故事。” “是她?!”孙修仪抢着道,“这个我知道!” 沈良媛笑着看她:“那你来讲。” “好,”孙修仪兴冲冲地开始讲述自己所知,“江姑娘的父亲,是二十多年前的才子江牧,他中了状元后,不知多少人家想把女儿嫁给她,他偏偏选中了一位其貌不扬、家世平平的小姐,据说当时很多人都说他傻,但没想到啊,二十多年来,状元郎与夫人恩恩爱爱,琴瑟和鸣,不纳妾,不纳通房,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故事不知羡煞了多少姑娘家。” 沈良媛颔首:“我所听闻亦是如此,没什么要补充的了。” 孙修仪捧着脸:“真羡慕江家小姐,有这么好的父亲,也羡慕她的母亲,遇到这么好的夫君。” 赵婉仪也叹道:“我也听说过,江大人和夫人成亲几年后一直无子,他却仍然坚持不肯纳妾。成亲五年后才有了长女江姑娘,这世上居然还有这般重情的男子,若有机会,我真想亲眼见见他。” “我见过江牧。”曲红昭突然道。 “哦?”孙修仪忙问,“听闻江大人年过不惑,却仍然风度翩翩、儒雅温润、相貌不凡,是真的吗?” “长相的确不错,但我不太喜欢这个人。” “为什么?” “大概是直觉?”曲红昭也说不清,“不过我喜不喜欢也没什么关系,他对家人好就够了。” “那娘娘您见过江姑娘吗?” “没有,江姑娘和其母,似乎都很少出来走动。” “是了,我也听说过,”赵婉仪道,“都说江夫人连出门和其他夫人拉拉关系都不愿意,江大人一片深情,却没能给自己娶到一位贤内助。” “是吗?”曲红昭微微蹙眉。 孙修仪点点头,似乎仍然沉浸在这个痴心不渝的故事里。 过了几日,有消息传来,颜氏如归和江氏许约两位姑娘将要进宫做女官。 是女官,不是后妃,所有人都看向谣言的最初传播者——孙修仪。 后者颇心虚地低了头,小声为自己辩解道:“可是这个谣言,我也是从别处听来的,它又不是我原创的。” 第44章 女官入宫 孙修仪辩解了这一句后, 似乎有了些底气:“我说的也未必有错啊,本朝又不是没有过女官变成宫妃的例子,我只是提前透过表象看到了结果。” 她此言倒是不假, 大楚朝历来的宫廷女官, 大多也都是选秀选进来的, 一般默认为是皇帝的后宫备选。一朝得了宠幸, 便能飞上枝头,成为陛下的后宫一员。 所以官宦人家里, 也常有送家中女儿入宫做女官的。 若能成为皇帝身边御侍或御前尚义, 多了在陛下面前露脸的机会,那得到宠幸的几率简直大大增加。 她们因着在陛下面前伺候久了, 有些简直比普通的嫔妃还有面子。 单单本朝, 从御前尚义做到后妃的女子, 孙修仪扳着手指就能数出来五位。 “所以, 就算是女官,咱们也不得不防。”孙修仪总结道。 曲红昭笑着应承:“好。” 其他人看这模样,就知道她压根没往心里去。 若是淑妃在,定然要吐槽一句:“若她会防备, 怕是连猪都会上树了。” 但淑妃不在, 众人也只能将这话在心里想想。 倒是曲红昭看了孙修仪一眼:“想不到你中气还挺足的,一边扎着马步, 一边还能说这么多话。” 孙修仪已经累得额头见汗、双腿发颤了, 但还是艰难地发出声音:“嫔妾是怕娘娘您吃亏。” 一旁赵婉仪忍不住插话道:“其实她说的也没错,娘娘还记不记得, 本朝肃宗时,那位有名的魏氏女官最得帝王宠幸,连当时身为四妃之一的良妃都被她斗倒了。魏家全家人都跟着她鸡犬升天。” “谢谢你们担心我, 放心吧,我不会有事的,”曲红昭望了望天色,“不过你们就有事了,看你们这般中气十足,今天就再加半个时辰的训练吧。” 孙修仪和赵婉仪对视一眼,眼神里都是对彼此的质问:你为什么要担心这个混账? 连淑妃听说此事后,都找上了门。 众女难得如此热切地渴盼她的到来,寄希望于她能用辛辣的讽刺将丽妃娘娘骂醒。 曲红昭和淑妃二人坐在柳荫下,看着一旁打理菜园的姑娘们,一边聊天。 一边是热火朝天的劳作,汗流浃背的女子;另一边是纤手执玉杯,杯盛梅花酒。 淑妃放下那只触手冰凉的玉杯,颇同情地望了望姑娘们,不由感叹道:“我算是懂得你的乐趣了,确然是有一种莫名的快感。” “我可没有你这样的恶趣味。” 说话间,田地间起了一阵喧闹,孙修仪和赵婉仪两个开始互丢泥土,又不小心失了准头把一旁的李美人卷了进去。 -- 第74页 好好的种植,变成了一场泥土大战。 淑妃把空了的酒杯推到曲红昭面前,示意她倒酒:“她们看起来似乎很快乐,” 曲红昭执壶给她斟酒:“待会儿她们收拾残局的时候,大概就没这么快乐了。” 淑妃笑了笑,转而提起她此来的目的:“说起来,那颜如归,倒也是我的老相识了。” “哦?” “不过我们关系不太好。” “……”曲红昭并不意外。 “你这个果然如此的表情是什么意思?!”淑妃大怒。 曲红昭试图蒙混过关:“为什么关系不好?” “当初的颜如归,就是传说中的完美贵女,美名传遍京城的那种,”淑妃翻了个白眼,不再与曲红昭计较,“如果有长辈常常在你耳边说,看看颜家的女儿,秀外慧中、德才兼备,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并总是以她为标准,要求你向她效仿甚至做得比她更好。久而久之,你也会讨厌这个人的。” “有道理。” “大抵一个人太过完美,就是会惹人生厌的,”淑妃低着头,曲红昭看不清她的表情,“你大概不知道,她们颜家落罪那会儿,有多少贵女私下额手称庆,都说这是大快人心。可见啊,有多少人讨厌完美的颜如归。” “……” “连我都觉得她太假,没有人能那么完美,除非她是装出来的,”淑妃提起当初,“不过见到你之后,我觉得当初可能是我狭隘了。” 曲红昭捧了捧心口:“你竟觉得我也很完美?” “你……想多了。” “……” “我的意思是,这世上,超出我们预想的人,总是存在的。” 曲红昭勉强接受了这个说法。 淑妃突然短促地笑了一声,声音里有些讽刺:“后来啊,那阵风波过去后,教我们姐妹读书的女师父,突然又提起了颜如归,还问我们的看法。我说我觉得颜家是无辜被牵连的,师父要我慎言。她说我们应该以颜如归为戒,颜家一门的祸事都是她招致的,因为她不守德行,吸引了大皇子。” “我不理解。”吸引大皇子的,难道不是颜家的权势与地位? “我当时也不理解,但我现在懂了,世人说你是错的,你就是错的,不需要任何理由,”淑妃摇了摇头,“总之,从前师父口中的完美典范颜如归,就这样变成了一个需要引以为戒的例子。” “这倒是以成败论英雄了。” “当年颜家盛极一时,有多少人夸颜如归德才兼备,是个一等一的才女?在颜府败落后,又有多少人说,果然,女子有那么多学识是无用的,只会养野了心思,做出些祸害家族之事。” “听你这么说,我更想见见这位颜姑娘了。” “我也想,只是我们见面,大概会有些尴尬,她知道我不喜欢她。不过说真的,听说她要进宫之后,我倒挺想看到她得宠的,我实在想看看,师父口中的颜如归的形象,还能翻出什么花样来?”淑妃挑眉一笑,“是不是吸引了大皇子,就是不守德行,吸引了皇帝陛下,就是好大的本事?” “这件事,太后娘娘有没有说些什么?” “没有,”淑妃如实道,“但她应该是恨颜家人的。” 曲红昭叹息:“先大皇子谋逆,又不是真的为了她。” “话虽如此,但恨意哪有什么道理可讲?” ——— 令后宫众人瞩目的两位女官,于三日后的清晨入了宫门。 陛下暂未定下两人的职位,只命她二人暂时跟着年长的女官学习。两人入了宫,便先去拜见各路宫妃。 好奇了许久的众人,终于得以一睹两人真容。 颜如归和江许约是截然不同的两位姑娘。 在市井中混迹了几年的颜如归,行止间大方磊落,恍然间,似乎仍能看到当年第一贵女的风姿。 倒是自小生长在状元府的江许约有些露怯。 按理说,这不大应当。 江许约是江大人的独女,家庭和睦、生活富裕、人口简单,更没有什么姨娘和庶出兄弟姐妹相争陷害。这样长大的女孩子,理应是自信又快活的女子,但她却梳着厚重的刘海儿,过长的发丝几乎遮住了眉眼,来请安时,亦步亦趋地跟着颜如归,总是小心翼翼地低着头,一句话都不敢多说,似乎生怕触怒了上座的诸位娘娘似的。 后来大家又聚在一处时,孙修仪便有些奇怪:“听闻江大人风度翩翩、气度非凡,缘何唯一的女儿会被教成这般上不得台面的模样?怪不得此前不肯出来走动。” 赵婉仪也不懂:“想是继承了江夫人的习性吧?听闻江夫人亦是不爱出门的性子。” 她们两人对专情的江大人很是有些盲目。这倒也不能怪她们,她们自小听了太多关于江牧的传闻——深情、专一、才华横溢,而传闻中的江夫人,永远都只有一个用来形容她的词汇——幸运。 仿佛除了被江牧迎娶的这份幸运外,她便是个一无是处的女子,她身上的其余特征,全都不值一提。 她的才华与爱好,喜怒与哀乐,无人知晓,亦无人关心。 沈良媛向来不怎么在意这种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故事,她既从不求这个,自然也不信这个,此时便奇道:“听说江大人洁身自好,一下衙便径自回府,从不踏足那些花街柳巷之地。多少人叹他夫妇和睦,但难道他回府后的时间只肯分给夫人,却半点不肯分在教养女儿上吗?” -- 第75页 “这……也可能是江大人比较古板,遵从古训,和女儿不算亲近吧?” “她的刘海儿也很奇怪,”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年纪轻轻的姑娘家哪有这样打扮的?倒像是自卑容貌,才要遮起来似的。” “可她又不丑啊,有什么好自惭的?”江姑娘虽然用刘海儿几乎遮住了半张脸,但也能看出五官秀挺,容颜清秀。 “别乱猜了,”李美人劝道,“人有千万种,又或许是年轻姑娘乍然离家,到了陌生环境暂时有些怯意罢了。” 在背后这样议论一个姑娘家总归不太好,众人听了劝,便顺势转了话题。 当晚,陛下再次驾临景仪宫,一进门便问起了两位女官。 “看中哪位了?朕派到景仪宫来给你做掌事女官。” 曲红昭正想婉拒,想起江姑娘的模样又转念应了:“那就请江姑娘过来吧。” “好,”皇帝痛快应承了,“那让颜姑娘也过来吧,江姑娘刚入宫,有些胆怯,似乎离不得颜姑娘。” 曲红昭叹息:“为何妾身总觉得陛下是早有预谋?” 小皇帝便对她笑,看起来十分温良无害。 曲红昭哭笑不得:“妾身这景仪宫哪里用得上两位女官?” “暂时的,帮朕考察一下颜姑娘,看给她安排个什么职位比较妥当。” 曲红昭难免好奇:“陛下是如何动了让她二位入宫的心思的?” “颜姑娘是朕前段时间偶然遇到的,朕出宫的时候,正好碰见她靠卖字抄书赚钱。” 曲红昭很会抓重点:“陛下居然微服私访?” “记得给朕保密。” “下次带妾身一起出门,我就给您保密。” “没问题,”皇帝面对这个要挟,应承得十分爽快,“颜姑娘当年偌大的名声,连朕都是听说过的。颜家是书香世家,教出来的女儿学识比很多男子都好,就这么放在市井之间给人抄书,实在有些可惜。所以朕先把她拐进了宫,再想想能让她发挥点什么作用。” 曲红昭凝视着他,没有接话。 他说得轻巧,但颜家没落是先帝的旨意,如今天下虽大,除了当今圣上,还有谁胆敢去帮颜家? “爱妃有空的话,就帮朕想想怎么利用颜姑娘,把她放在什么位置上比较合适?” “利用?” “你听错了,”小皇帝正色道,“朕说的明明是知人善用。” 第45章 颜氏如归 颜如归与江许约两位姑娘, 就这样成为了景仪宫的掌事女官。 李嬷嬷心下一万个不乐意,从掌事嬷嬷的角度看,她觉得这两个人威胁了自己的地位;从忠心仆婢的角度看, 她又担心这两人在陛下面前得脸, 分薄了丽妃的宠爱。 但这是陛下亲口下令, 她也实在没有什么置喙的余地。 两位女官来景仪宫报道的时候, 正碰见曲红昭在用早膳。 颜如归便识相地垂首等待在一旁,想等丽妃娘娘吃过东西再上前说话。 她做什么江许约便做什么, 见她垂首不语, 便也跟着安安静静站在角落里。 颜如归有一副好相貌,李嬷嬷见了, 已经心下打定主意, 往后陛下驾临景仪宫的时候, 绝不叫她上前伺候。 颜如归不想惹事, 察觉到她审视的目光后,把头垂得更低了些。 曲红昭看到二人,招呼她们坐下一同用膳。 江许约睁大眼睛看着她,似乎是察觉到她意外的和蔼, 对她的畏惧稍减, 反而流露出几丝好奇。 曲红昭虽有些话想问她,但也知道这不是个好时机。 江家姑娘除了必要的答话, 一句话不肯多说。 但她却似乎很信任颜如归。 这位曾经的颜氏贵女是个很容易让人生出好感的姑娘, 她不卑不亢,行止自然, 宛若一阵清风。 纵然经历过不平事,但面上并无愁苦,亦无愤懑。 面对曲红昭时又十分恭敬守礼, 半点挑不出错处。 她执起汤匙时,曲红昭注意到她手上有很多茧子,想是做过不少体力活。 曲红昭笑吟吟地看着二人,把她们看得浑身不自在。 她想了想,决心先让两人习惯一下,待打消江许约的防备,再徐徐图之:“景仪宫暂时没什么需要打理的,我先带你们出去转转,熟悉一下宫里的环境。” 她把两人一路带到了惠嫔所居的绘春殿,还有什么比热情又温暖的女孩子们,更能让人降低防备呢? 绘春殿的园子里,众人还在打理菜园,不过种子已经种下,如今活计不重,只要浇浇水捉捉虫就好。 孙修仪对着地里的嫩芽精心呵护,一边还感叹:“自己种出来的东西,感觉就是不一样。” 赵婉仪在她旁边那块地里半蹲着抹了把汗:“我懂你,待我亲手种的菜成熟了,除了我自己,谁都别想吃它!” 惠嫔听着她们的对话,无奈又好笑地摇了摇头。 众人正辛勤劳作间,远远看到曲红昭向这边走来,身后还跟着颜如归和江许约两位。 “怎么回事?”孙修仪警惕,“才一日不见,她们就混到一起去了?” 沈良媛答她:“听说是两位姑娘都做了景仪宫的女官。” 孙修仪乍然听到这个消息,花容失色:“我就说要防备这两个人吧,居然刚入宫就勾搭上了丽妃娘娘,真是好心机、好手段!” -- 第76页 众人侧目,你一开始,说的明明是担心她们分薄陛下的宠爱吧。 曲红昭走到近前,正准备给大家正式介绍一下,就见孙修仪蹲在地里,直着脖子,既愤怒又委屈地望着自己,不由沉默了一瞬,才开口问道:“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别理她,”输人不输阵,赵婉仪已经迅速抹掉了手上的泥土,以一个柔婉的姿态起身,妖娆地走到曲红昭身边,笑着挽住她的手,柔声道,“娘娘,这两位妹妹是怎么回事呀?” “两位姑娘已经正式做了景仪宫的女官。”曲红昭没能察觉她的小心思,只觉得她对自己说话的声调突然格外柔软。 “原来是这样,”赵婉仪亲亲热热地挨着曲红昭,“能跟着丽妃姐姐,两位妹妹倒是好福气,以后可要用心伺候啊。” 江许约老老实实地点头,许是什么都没听出来。 倒是颜如归察觉了赵婉仪若有若无的敌意,眼神略带困惑,这是搞什么?争风吃醋? 离开王公贵族的圈子太久太久,如今一朝入宫,她只想好好活着,实在不想、也无力再卷入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中了。 她还以为尽量少在御前露脸,一切谨小慎微,就可以避开这些呢。 颜如归微微垂眸,应了声是。 曲红昭轻车熟路地走到自己的专属躺椅前,今日惠嫔给大家都准备了一份琥珀糕,这糕点是将煮熟的山楂捣烂,加入糖霜,再放入冰窖冷冻。糕点颜色似琥珀,味道微酸,很受众人喜爱。 曲红昭特别自然地捧着碗给颜如归二人都分了一份琥珀糕:“你们可以在这里和我一起用点心,也可以去地里帮忙。” 两人都是怔了怔,颜如归看着眼前的后妃娘娘们一个个手上沾着泥土的模样,有些错愕:“娘娘们是在种菜?” “是啊,你们会吗?” 颜如归点头,江许约紧张地摇头。 “没什么,”见她紧张,曲红昭安慰,“其实我也不会。” 江许约不会种菜,但浇水总还是学得会的,两人很快加入了打理菜园的行列。 女孩子们立刻蠢蠢欲动,按捺不住心下的好奇。 曲红昭见李美人的眼神总是若有若无地落在颜如归身上,便对她勾了勾手指。 李美人一头雾水地凑了过来,曲红昭笑吟吟地看着她:“怎么?崇拜人家?崇拜就过去搭讪啊。” “您看出来了?这么明显吗?”李美人怔了怔。 “非常明显。”曲红昭点头。 李美人不好意思道:“颜姑娘的学问是嫔妾仰慕已久的,难得见到竟有些不知该说些什么。” “可以去请教她你读书时遇到的问题啊。” “这样好吗?”李美人眼神亮晶晶的,难得有些扭捏,“颜姑娘的学问好过我太多,她会不会嫌弃我的问题粗浅啊?” 曲红昭第一次见她这般姿态:“那以后你常往景仪宫来,我请颜姑娘教你读书。” “这样……可以吗?” “应该没什么不可以的。” 反正陛下让自己想办法利用一下颜如归,让她帮忙教书,也算是一种利用了吧…… “这……颜姑娘会不会不愿意啊?” “那就需要你自己去问问她了。” 李美人兴奋地跑出几步,又想到了什么,警惕地转回来:“娘娘,您打算让颜姑娘教我读什么书?不会是女诫女训一类吧?” 曲红昭哭笑不得:“我让你学这些做甚?你不是说如有机会出宫,想试试考科举吗?” “我随口说说的,”李美人有些不好意思,“没想到娘娘记在心里。” “颜姑娘是有大才的人,好好利……我是说好好请教她。”曲红昭差点被皇帝的那句“利用”带跑,及时改口。 接下来,曲红昭便看着李美人兴奋地凑近颜如归,对她说了些什么。后者面色微讶,看向曲红昭的方向。李美人也看了过来,大概是说了些丽妃娘娘已经同意了的话,颜如归便迟疑着点了点头。 李美人十分兴奋地蹦跳起来,颜如归看着她,眼神里的谨慎也终于换成了一丝笑意。 李美人蹦蹦跳跳地凑了过来:“娘娘,颜姑娘答应了!” “恭喜,”曲红昭揉了揉她的头,又想了想,“我去问问颜姑娘能不能多收几位弟子,再问问其他人有没有兴趣。” 这可以说是十分物尽其用了。 李美人略有些怔忪:“嫔妾进宫那一日,可没有想到,如今在宫里,既能学文又能习武。这生活可真是太充实了。” “……” 曲红昭在这边坐了不过片刻,便看见淑妃也到了。 颜如归行礼:“奴婢参见淑妃娘娘。” 淑妃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免礼。” 她坐在曲红昭身边,视线却一直落在颜如归身上:“我记得她曾经有一张非常美貌的脸。” “她现在仍然美貌。” “她以前更美,”淑妃摇头,“要么是这几年的市井生活蹉跎了她的容颜,要么是她刻意将自己化得平常了些。” 曲红昭微怔,已经反应过来她的言外之意。 在娘娘们身边伺候的女官或宫女生得太美,在主子们面前走动时,怕引起娘娘们的不满,招致报复,便把自己化得普通些,倒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了。 -- 第77页 淑妃继续道:“她这么做,要么是不想被陛下看上,要么是在防备你。” “或许两者都有。” “你不介意她防着你?” “若我会介意,你也不会告诉我这件事了,”曲红昭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当我看不出来,你其实挺喜欢这位颜姑娘。” “我才不喜欢她。” “你一向口是心非,”曲红昭不信,“你还说过你讨厌我呢。” 淑妃终于把黏在颜如归身上的眼神分给了曲红昭:“相信我,我说我讨厌你的时候,是非常真心实意的。” 曲红昭对她的讽刺置若罔闻:“你今日来,就是来见她的吧。” “反正不是来见你的。” “经你这样一说,我已经开始好奇这位第一贵女的真正风姿了。” “我本以为她见到我会很尴尬,因为我们之前曾闹过一些不愉快。” “你做了什么?” “……”淑妃瞪她。 曲红昭投降:“好吧,颜姑娘做了什么?” 淑妃泄气:“是我被母亲批评琴弹得还不如颜家的女儿一半好,她说待我将来嫁给二皇子以后,却处处被大皇子妃比下去,该有多丢人啊。我被逼着练琴练到手腕酸痛,正好过了几日在诗会上见到颜如归,就对她有些不客气,还说她是沽名钓誉之徒。” 曲红昭静静地听她讲述。 “那次诗会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淑妃低头,“接下来发生了太多太多事……” 曲红昭拍了拍她的肩:“现在道歉也不晚。” “谁说本宫要道歉了?”淑妃拍掉她的手,“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在记恨她?” 曲红昭笑了笑,不去拆穿她。 “所有人都以为我该恨她,”淑妃看着颜如归的方向,“她出事以后,很多人在我面前有意无意地提起她,无非就是说给我听的。” “是他们看低了你。” 淑妃沉默片刻,突然道:“我不如她。” 这个“她”指的自然是颜如归。 “何出此言?”淑妃可不是一个会谦虚的人,只有让她真正心服的人,才能让她说出这种话。曲红昭敏锐察觉她口中的‘不如’,指的并不是容貌。 淑妃不答反问:“身份一落千丈,被人幸灾乐祸,以往的故人如今却变成了压在头上的主子。如果换了你,你能忍下这样的屈辱,努力活下去吗?” “我不知道,我没法预设这样的情境,”曲红昭如实道,“我现在轻飘飘地说一句可以,也不代表我就一定能做到。” 她顺着淑妃的视线看向颜如归:“但这样的人总是令人敬佩的。” 第46章 进学 绘春殿园子。 “颜姑娘。”孙修仪有些好奇地凑了过去, 想试探试探敌人的深浅。 “娘娘称呼奴婢如归便好。” “如归,”孙修仪改口,“听说你曾在市井之间混迹几年, 有没有遇见过什么新鲜的东西?” 一旁的李美人忙扯了扯她的衣袖, 孙修仪怔了怔, 也意识到自己这话对于颜如归而言似乎过分刺耳了。 颜如归看到她们的小动作, 想了想,去一旁的草坪里摘了几根草叶, 手上动作灵活且迅速地将其编成了一只小兔子, 递给了孙修仪。 “哇,”孙修仪捧着兔子, 一时忘了保持敌意, “好可爱啊。” 赵婉仪也凑过来, 戳了戳那只草兔子:“你怎么会这个的?” “奴婢于民间曾靠卖竹编和草编赚过些银子。” “那能不能给我也编一个啊?” “我也要, 我也要!” 女孩子们都围了过来。 颜如归大概也没想到这些姑娘家这么好哄,低头笑了笑,回头去看曲红昭。 现在她是丽妃娘娘的女官,做事总得经过后者同意。 曲红昭点了点头, 颜如归便又摘了些草叶, 猫猫狗狗、花鸟鱼虫,逐个在她手中成型。 女孩子们聚精会神地围在她身边, 注视着她手上的动作。 淑妃突然凑近曲红昭:“你醋了没?” 曲红昭莫名奇妙:“我醋什么?” “没意思, 我走了。”淑妃说走就走,徒留曲红昭茫然地凝视着她的背影。 见她离开, 曲红昭晃悠着凑到众人身边:“我也想要一个。” 颜如归眼神奇异地看她一眼:“娘娘想要什么花样?” “雄鹰和凤凰吧,”曲红昭想了想,“做好了我派人送一个给淑妃, 我觉得她可能也想要。” “是。” 江许约也站在一旁,手里拿着颜如归刚刚塞给她的一只莲花样式的草编,见没人注意自己,才放心地捧着那支莲花细细查看。 午后,曲红昭向颜如归提起了功课之事:“我知道颜姑娘是有大才之人。” “奴婢不敢当。” “不知姑娘可否愿意教宫里的姑娘们读书?” 颜如归颔首:“奴婢自然愿意,只不知娘娘希望奴婢教授些什么?” 比起其他活计,教书确实算是她的长处了,何况又能与书本、笔墨接触,简直算是梦寐以求的任务了。 “论学识,我不如你,这个就需要你来定了。” 颜如归有些摸不准她的意思,试探道:“娘娘,是要奴婢教授她们在家中时读过的那一类书籍?” “如果是这样,我何必请你来教?”曲红昭摇头,“那岂不是大材小用?” -- 第78页 颜如归怔了怔,眼神微亮:“奴婢明白了。” 想了想,她又替江许约打听了一句:“娘娘,那许约她如何安排?” 曲红昭也实在没什么位置可以安排给江许约,便提议道:“你教书时,暂时让她给你做个书童吧。” 却不想,听到这个安排,江许约很是战战兢兢,颜如归耐心问了几次,她才说了实话——她认字认不全。 堂堂状元郎的独女,居然识不全字,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了。 连心事重重的颜如归都察觉到不对了:“令尊他难道没有教过你识字吗?” “教过几次,”江许约的声音细如蚊蚋,“但父亲说我天资愚钝,再学下去也不会有什么进展,便让我放弃了。” “江大人他怎么这样?”颜如归有些难以置信,“那你家里给你请过师父吗?” “没有,”江许约摇头,“父亲不喜欢府里有外人。” 颜如归叹气,现下对女子才华要求并不高,但官家的女孩儿,至少都跟师父学过识字,能念上几本书,琴棋书画等也多少会学上一学。 江许约这样,实在少见。 按理说,江牧身为状元郎,应该更注重子女的学识才是。 “如果你想学的话,有空我就教你。” “可是我很笨,我怕我学不会。” 颜如归心里存了疑惑,接触几天下来,她觉得对方智慧尚算正常,却不知江许约为何总是自认蠢笨,只得安慰道:“没事的,慢慢来,总能学会的。” 曲红昭问了姑娘们愿不愿意来景仪宫听颜姑娘授课,本来是自愿的,但大家觉得新奇,都一窝蜂地来了。 颜如归先简单了解了几位娘娘都读过什么书,把她们分成三个小班,分开授课。 除了讲史的时候要大家一起来听外,其他三个小班分为清晨、下午和傍晚。 正好大家三三两两地来景仪宫,不都聚在一起,也免去了些被太后娘娘斥责的危险。 颜如归行事非常利落,很快就与众人沟通并安排好了时间。从曲红昭提出,到众人开始正式进学,总共也才过去了三日。 曲红昭跟着蹭了几堂课,发现颜如归确实学识渊博,经史子集四类她都能讲上一些。 至于读本,是曲红昭向陛下求来的。 皇帝似乎完全没觉得后妃们要读春秋左传一类是什么离经叛道之举,曲红昭要了书,他就派人送来了。 连问都没多问一句。 除了李美人是真心请教,其他人都只是觉得新鲜。 但颜如归授课并不枯燥,让一时兴起的姑娘们难得都坚持了下去。 尤其她讲史的时候,大家都听得津津有味。 偶尔景仪宫的宫女们也好奇去门口听上一听,曲红昭从不阻拦,渐渐连缠雪和李嬷嬷,也喜欢搬上个板凳坐在姑娘们读书的房间门外,听颜如归讲史,权当听故事。 自此,颜如归在景仪宫的人缘极好。连李嬷嬷做点心的时候,都会特地给她塞一份。 这样的生活,比她入宫前想象的,要好上许多。 李美人来找曲红昭,觉得每日要学文习武负担有些重,她更喜欢习文,便来问曲红昭可不可以放弃习武。 曲红昭很爽快地点了头,本就不是强制她们学武,李美人能找到自己真正的兴趣,她自然不会加以阻拦。 李美人离开后,沈良媛也来找她,却是来问她是否可以教自己学习弓箭的。 曲红昭想起,当年沈良媛的长兄,在边关便有神射手之名。 她微叹:“技巧我可以教你,但拉弓需要非常大的臂力,这份臂力只有你自己长年累月地坚持才能练得出来。” 沈良媛郑重地行了一礼:“谢娘娘。” 曲红昭便看出了她的决心。 分上不同的课后,大家聚在一起的时间变少了,似乎每个人都在走向不同的方向。但彼此之间的感情却丝毫没有受到影响。 颜如归和众人相处数日,也看出了她们彼此之间的关系,内心自是十分讶异。 她入宫之前,如何能想到宫中竟然是这样一副光景。没有什么防备、迫害,没有什么勾心斗角,大家似乎天天都是开开心心的。 最开始似乎有些敌意的赵婉仪等人,也在上过她的课后迅速接受了她。 要颜如归来说,她觉得这些娘娘们实在有些天真,心思十分纯净。都说宫里女人斗得最狠,以她的观察,却觉得这些女子的心思甚至还没有她在宫外遇到过的抢摊位的摊主夫妇来得更复杂。 也没有人因为她曾经混迹市井而看轻她。 连丽妃娘娘也是,颜如归觉得自己此前刻意将容貌化得平常些的做法其实毫无必要。毕竟宫里那么多美人,也并未见其妒忌分毫。 在这里,她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整日与笔墨文章为伍。 连江许约都小声对她说,喜欢待在这里。 颜如归自然也是欢喜的,尤其丽妃娘娘见她辛苦,除了女官的月钱外,又额外多给了她一份薪俸,这就让她更欢喜了。 第47章 彻查江牧 景仪宫。 姑娘们的课业井井有条地进展着。 李嬷嬷嘴硬心软, 最开始要防备两个女官的是她,后来看江许约怯生生的样子,虽然嘴上总是抱怨这姑娘看起来木呆呆的, 当不起景仪宫的掌事女官, 但平日里多照顾了几分的也是她。 -- 第79页 大概越是敏感的人, 就越是能感受到外界的善意。大家渐渐熟悉起来后, 江许约放松了许多,不再对着人总是畏畏缩缩。 为了给颜如归减轻些负担, 姑娘们下了课后, 常常一个教一个,基础好些的, 比如李美人, 偶尔会给孙修仪、赵婉仪她们解惑。 而惠嫔等人, 闲时也会教江许约识字、读写。 孙修仪还自告奋勇地上手给江许约剪了刘海儿, 将那厚重的发丝削薄剪短了些,露出她秀婉的眉眼。 赵婉仪在一旁看着,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压在心里的疑惑:“许约,你为何要留这样的刘海儿?” 江许约茫然地摇摇头, 似乎不知她问的是什么:“奴婢自幼便是这样, 有什么不对吗?” 众人面面相觑,总觉得这事儿透着怪异。 姑娘们中间心思最为缜密的沈良媛皱了皱眉, 她最近跟着曲红昭练箭术, 人晒黑了些,似乎也瘦了一点, 但看起来格外有精神。 此时听到江许约的话,她便开口道:“许约,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我可不可以打听一下你们江府的生活?” 江许约有些紧张地点了点头。 沈良媛便开门见山:“令尊江大人他,平日里待你如何?” “父亲对我很好。” 沈良媛又问:“那令尊,待令堂又如何?” “父亲对母亲也很好。” 她的语气和神色都十分真诚,完全不像是在说谎,沈良媛微怔,觉得也许是自己想左了。 此时曲红昭和颜如归都不在,众人也不再逼问江许约,只打算把这事拿出和丽妃娘娘商量一下再议。 午时,中午的课一般是孙修仪、赵婉仪、惠嫔三人一起上,曲红昭一般都会留她们几个一起用午膳。 孙修仪正对曲红昭感叹:“娘娘,嫔妾没有想到,读书原来也没有那么枯燥。听颜姑娘讲史,有时候还挺有意思的。” 曲红昭逗她:“那是读书有趣些,还是打牌有趣些?” “那自然还是打牌更有趣,”孙修仪很是遗憾,“但这不是没办法一起打牌了吗?退而求其次,读读书倒也不错。” “我倒是没想到,你会喜欢读书。” “她那哪里是喜欢读书啊?”赵婉仪无情揭短,“她就是喜欢听表扬,之前她还三天两头地赖在寝宫补觉不肯去上课,后来是颜姑娘赞她天资聪颖、坚持下去必有所成,她才积极起来的。” “你胡说什么?我就是喜欢读书,”孙修仪反驳,“我的梦想可是将来要写一本游记的,现在这是为我的梦想做积累。” 曲红昭摸了摸她的头发,感叹:“颜姑娘真是位好师父,看来我应该再给她加一份薪银了。” 她向颜如归提起这个时,后者愣了愣,并未扭捏推辞,只拱手一拜道:“那就多谢娘娘了。” “不用这般客气。” “奴婢本就该谢娘娘慧眼识人,肯给我这样一个机会,”颜如归笑眼弯弯,“这两年在外时,奴婢最常听到的指指点点,便是问女子读那么多书到底有何用处。看,这不就派上用场了,奴婢如今可是在宫里拿着三倍薪银啊。” “就算你再拍马,我暂时也没有给你加四倍薪银的打算。” 颜如归便笑了起来:“值得一试嘛。” 她想了想,又问道:“奴婢可不可以问娘娘一个问题?” “请讲。” “您为何要让其他娘娘们跟着奴婢进学?”这个问题她早就感到疑惑,只是之前谨言慎行,如今才敢问出口。 “是她们自己想学的,李美人提出了,我就顺便问问其他人,”曲红昭似乎没觉得这是一件多奇怪的事,“何况,若让颜氏如归待在我的殿里,却只侍奉我的衣食住行,那可是天大的浪费了。” “……”颜如归的神色有些异样。 曲红昭转而问起江许约:“对了,你和江姑娘走得最近,有没有察觉到她家中有些不对?” “有,”颜如归如实点头,“娘娘问起这个是打算?” “明日,你和我一起去问问江姑娘,她比较信任你,你在的话,她应该会放松些。” “是。”颜如归望着曲红昭离开的背影,略有些感叹。 她有些看不懂曲红昭,不明白这位丽妃娘娘为何总是做一些对自己并没有实际好处的事。 她微微叹气,大概这就是好人。 宫里这些心思纯净之人,教她看着有些感慨。 因为她总觉得这份纯净不会长久,纯净的心本就是世间最容易被打破的东西。 ——— 康宁宫。 太后娘娘正姿态优雅地饮着一盏茶。 淑妃就站在下首不远处,垂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太后晾了她半晌,才放下茶盏:“那景仪宫,日日有人来来往往的,真当哀家什么都不知道吗?” 淑妃不作声。 “跟着颜氏女读书?”太后轻嗤,“这可真是有趣。” 淑妃仍然沉默。 直到太后问她:“你怎么看?” 淑妃才迟疑着开口:“大概是为了打发时间吧。” “你觉得哀家该不该插手?” “她们似乎也没妨碍到什么。” “尹幼蘅,”太后叫了淑妃的全名,让后者全身颤了颤,“你别忘了,德妃生的那个贱种是为了什么才害了本宫的儿子,那是你的二表哥,难道你就不恨吗?” -- 第80页 提起二皇子,淑妃眼里也多了泪光:“姑母,蘅儿自然是恨的,但该恨的那些人,都已经过世了。” 大概是想起淑妃曾对自己的儿子一片真心,太后的语气到底放软了些:“若是轩儿在世,你我怎会如此……若是他做了皇帝,姑母何必要逼着你去学那些媚惑男人的手段?你们开开心心地做一对儿帝后,哀家也跟着开开心心的,多好。” 淑妃被这句话所触动,在太后面前跪了下去:“姑母,以后我们好好的,蘅儿听您的话去诱惑陛下,您也开开心心的,好好生活好不好?” 她的话没能继续说下去,因为她发现太后已经收敛了表情,缓缓站起了身:“今日这些话哀家不与你计较,但往后别再说了。” “……是。” “跟哀家去景仪宫走一趟吧。” 淑妃微惊:“现在?天色已经黑了。” “就是现在,”太后说一不二,又换来身边嬷嬷吩咐道,“少带些宫人,不叫人通报,咱们就去看看她们到底在做些什么。” ——— 景仪宫。 太后悄然而至,景仪宫的宫人看见她,慌忙要行跪拜之礼,被她叫起,禁止任何人通报,并让下人领路去见曲红昭。 下人不敢违逆,只得带路。却没能把太后带到颜如归的课上,而是把她带到了江许约的房间外。 此时,众人正聚在江许约的房间,她的房间离宫女们的居所不远,正靠近景仪宫的外花园处。 到了房门外,太后听到门里说话的声响,显然是有不少人在。这些后妃,夜晚聚众挤在一间下人房内,实在令人狐疑。 太后心念一动,让下人搬了张椅子,坐在门边不远处,听着她们的谈话。 淑妃虽然知道她们不至于聚众怒骂太后,但仍替她们提心吊胆。 有心想弄出些声音提醒,却被太后警告地盯了一眼。 房间里正响起曲红昭的声音:“江姑娘,恕我直言,江大人他有没有虐待过你?” 然后是江许约不敢置信的声音:“没有,当然没有!” “你的刘海儿是你自己愿意留的,还是江大人建议的?” “是父亲提议的,但他也是为我好,我这样丑陋,被刘海儿遮住反而自在些,”江许约道,“何况父亲也没有强迫我。” 太后完全没想到她们聚众是在讨论这种话题,她下意识回忆了一下江许约初进宫那日来拜见时。 当时她的注意力全放在了颜如归身上,只记得这个姓江的姑娘长相似乎尚算清秀。 生得太过丑陋的女子,本也进不得宫。 如果真的丑陋到需要被头发遮起来的地步,那她必然会有深刻印象的。 连孙修仪这种被江牧的深情感动万分的人,都觉得他有些不对劲了,但猜测却歪了些:“会不会是江大人根本无法分辨美丑啊?” “也有道理,”赵婉仪接道,“当初他不就是在很多女子中选了相貌普通的夫人吗?当年大家都觉得奇怪呢,若是他分不清美丑,就说得通了。” 太后冷笑一声,低声道:“没脑子。” 淑妃:“……”她听出姑母这句话是在骂孙修仪和赵婉仪二人,只是她还在这儿提心吊胆呢,怎么姑母还听得似乎挺津津有味的? 李美人在一旁插话道:“听说你和令堂都不爱出门走动,这是为何?” 江许约便有些难堪地低头:“奴婢和家母都是庸碌愚钝之辈,怕出去被人笑话。” 众人难以置信地望着她,这喜欢自谦之人偶尔称自己“庸碌愚钝”也是有的,但还是第一次见有人自谦的时候把自己的母亲也稍带上的。 “这……”赵婉仪顿了顿,才问道,“你为何会这般形容令堂?” 江许约囔囔道:“大家都是这么说的。” “大家?什么大家?” “就是家里的人,”江许约察觉到大家情绪不对,又有些畏缩,“是奴婢说错什么了吗?” “没有,你别怕。”惠嫔见她情绪紧张,搂了搂她的肩想让她放松下来。 又有女子的声音响起:“家里人,指的都是何人?” 这次,沉默了片刻后,江许约的声音才继续响起:“就是家里人,管家、丫鬟、嬷嬷他们。” “啊?”有人惊讶的声音响起,“你们家的下人敢骂主母?令尊不管教他们的吗?” “父亲会管教的,每次听到他都会说,夫人她虽然愚笨了些,但他敬重于她,她是他此世唯一的夫人。” “这……”孙修仪觉得哪里不对,“那他都这样说了,为什么下人还敢继续啊?” “是啊,就算江夫人真的愚笨,也轮不到下人来说啊!” 房间外,太后低声点评道:“这都听不出来有什么问题,真是一群废物。” 江许约说得云里雾里,姑娘们也许有些不解,但太后经历过这么多事,还有什么听不明白的。 房间里的声音继续响起,是江许约:“娘娘,你们是不是怀疑我父亲?他真的没有对我们不好,他对母亲、对我都很好,是我们没有达到他的期望。” 然后是曲红昭的笑语声:“原来如此,是本宫想多了,那这事就这么算了吧,当我们今日什么都没问。本宫就说嘛,堂堂状元郎,怎么会虐待亲生女儿呢?” -- 第81页 太后娘娘低声对淑妃道:“你看,指望这群废物能做什么?” “姑母,您这是……在生气?” “后宫全是废物,对我们尹家而言是好事,哀家生什么气?” “……” “要么丽妃是个没脑子的,什么没听出来,要么,她是听懂了,却懒得多管闲事,”太后趁机教训淑妃,“你想和这等假仁假义之辈为友?” 曲红昭继续道:“令尊待你如此之好,你却不能在他身边尽孝道,本宫实在心下不安,好在你是景仪宫的女官,本宫不需通禀陛下便有权处置,本宫这就让你出宫回府,去与令尊团聚吧。” 所有人都困惑地看着她,觉得这实在不像她会说出来的话。 “不,娘娘,求您了,奴婢现在不能回府。”江许约哀求道。 “为什么?” “奴婢剪了刘海儿,父亲看到会不高兴的。” 室内一片静默,似乎没想到居然是这样一个略显荒诞的理由。 太后似乎想骂什么,又强自忍住。 想高声说话却又强自压抑,淑妃只觉得,自她进宫后,从没有见姑母这般煎熬过。 “没关系的,”房间里响起了曲红昭假仁假义的声音,“快回去吧,本宫就不多留你了。只是你和父亲团聚后,可要记得本宫的恩义。” 所有女子瞠目结舌,不明白曲红昭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江许约的求情声也顿住了。 就在房中终于陷入一片安静之时,门上一声巨响,似乎有人一巴掌拍在了房门上。 除了曲红昭,所有人都被惊了一惊。 然后门口响起一道略显苍老的女声:“查江牧,给哀家彻查!” 第48章 作孽 太后娘娘当即请了陛下过来, 皇帝对此自是无有不允,立刻命金吾卫的人听候调遣。 对江牧的调查结果很快传回了后宫。 让众人意想不到的是,这位风度翩翩的状元郎, 居然是位天阉。 尚未等孙修仪等人对他生出什么同情之意, 就被后续的消息砸懵了。 既是天阉, 自然不会有女儿。 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江许约身上, 不明白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江许约本人也是万分茫然,微张着口, 似乎不敢相信这个消息。 本来姑娘们考虑到她的情绪, 是没打算让她一起来旁听的,但太后的意思是“让她长长脑子也好”, 所以江许约来了。 参与调查的金吾卫向众人回禀着:“卑职拿这个问题去问了江大人, 听他的言下之意, 是江夫人曾红杏出墙, 与他人有私。” 曲红昭微微一哂,金吾卫果然霸道,尚没有证据,就敢直接去审朝廷官员。 一片哗然, 江许约瞪大了眼睛:“这不可能!” 太后似乎是想说什么又强行忍住了, 只对金吾卫道:“你从头说起。” “是,”那人便继续道, “最初, 卑职发现,江府的下人, 只有家生子或是奴籍出身,签活契的江府一律不收。” 这一点是金吾卫为了调查,本想安排人混进江府做个小厮时发现的。 奴籍出身, 便是卖身契都捏在主家手里,可以任凭主人随意打发,甚至转手卖掉。 而签活契的,是可以辞别主家,另投其他人家的。 京中一些比较讲究的权贵人家,也不会重用签活契的下人,一般只叫他们做些洒扫、护院、养马一类的体力活。 但要说像江府这般完全不用,还是有些稀奇,毕竟家生子和奴籍人数没那么多,总是会不够用。 太后立刻意识到其中关窍:“这一听便知是有事要隐瞒。” “娘娘圣明,”金吾卫继续道,“卑职亦是心下生疑,但若说江大人这般作为是为了掩饰自身缺陷,倒也可理解。” 有人小声道:“是啊,就算江大人是天阉,他对江夫人的感情也未必是假的啊。” 太后深吸了一口气,示意那名金吾卫:“你继续说。” “其实最直接的方法,就是干脆去当面询问江夫人,但她一直处于仆婢环绕之下,就算她待在房间里时,身边也一直会有侍女跟随在侧,且这些下人对她的态度很差。卑职曾在房间旁窥探,听到江夫人说自己想睡了,让侍女退下。但那些人没有听令,甚至其中两个人还相互聊天,一直发出笑声,搅得江夫人无法休息。” 入睡困难的淑妃闻言十分愤慨:“这也未免太过分了些!” 太后看她一眼,淑妃自知失仪,忙低头敛目。 太后居然也没说她什么,只是示意金吾卫继续。 “卑职与下属在江府观察了几日,”此人在太后和众妃嫔面前略过了金吾卫调查隐私的方式,免得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此时只说结果,“发现江大人和江夫人的相处方式有些奇怪。” 江许约茫然地看着说话的人。 “他们之间相处时间很少,完全不像是传闻中的恩爱夫妇,”金吾卫一板一眼地报告着,“江夫人似乎没有可来往的亲眷、友人,每日足不出户,甚至会连续几日连房门都不迈出一步。” 太后看向江许约,后者嗫嚅着解释道:“母亲她不爱出门。” “但奇怪的是,在卑职的调查中,发现江夫人年轻时虽然也不爱说话,但朋友还是有几位的,还有一位关系很不错的堂姐,只是成婚后,渐渐与这些人都断交了。” -- 第82页 “卑职去找这些人一一打听过,其中江夫人的堂姐提供了一个重要的线索,她说虽然江夫人和她断了往来,但听闻江夫人有孕的消息时,她还是上门探望过,当时江夫人整个人看起来很痛苦,还偷偷向她索要了打胎的药物。” “打胎?”江许约瞪大双眼,失魂落魄般后退了一步。 “如果江夫人真的曾与他人有私,自然不敢要这个孩子,那倒也说得通,”那名金吾卫继续道,“但是据江夫人的堂姐说,江大人看起来非常期待这个孩子。” 有人分析道:“有了这个孩子,就可以对外掩饰他是天阉的事实,他当然愿意。” “可是,江夫人足不出户,是如何红杏出墙的?”有人提出疑问,“何况她身边一直有仆婢环绕。” “这……也许她当年还没有足不出户呢?” 眼看太后娘娘又开始深呼吸,曲红昭张口就开始胡乱分析:“这谁知道呢?不过江大人对江夫人的爱,真是感天动地,连和他没有血脉关系的孩子,都愿意用心抚养长大。” 太后重重放下茶盏,冷冷地瞥了她一眼。 “要哀家看,这江牧是有心为之,江夫人有孕,怕是也离不开他的算计!” 姑娘们被这句话震了震,殿内鸦雀无声。 只有那金吾卫在一片安静中拱手道:“娘娘圣明。” “不是哀家圣明,是有些人愚钝太过了,”太后阴鸷的眼神从众女身上一扫而过,“看着江许约这副模样,居然还能说得出口‘用心抚养’这四个字。” 江许约整个人都抖了一抖。 太后看她这模样看得烦闷,没什么耐性地摆了摆手:“你先下去吧。” 江许约张了张嘴,却不敢说什么,只得依言退下。 太后又看向那金吾卫:“你倒是说说,哀家又是如何圣明了?” 那人便道:“观江大人对江夫人的态度,实在不像是用情至深的模样。所谓的专情、一心一意、多年无子仍不肯纳妾,都不过是为了掩饰自身缺陷罢了。” “江夫人的态度,更不像是对这份深情有过什么感动。” “后来,卑职又去找过江夫人的父母,他们都说,江夫人的确曾对他们提出过,想与江大人和离。” “结果呢?”有人下意识追问。 太后冷哼一声:“还用问吗?结果不就摆在眼前?” “娘娘说得没错,”金吾卫道,“他们都认为江大人是很好的女婿,江夫人能嫁给他简直是天大的福气。又觉得江夫人不过是不懂事、在闹性子罢了,便把她劝回了江府。” 在场众人都感到一阵寒意,在今日之前,提起江牧,连她们中不少人都认为他是一个难得的好夫君。 唯一一个知道真相的江夫人,仿佛生活在一个众人皆醉我独醒的世上,有苦无处诉。连她的父母都不肯信她,偏生还有一群人叫着喊着,告诉她能嫁给江牧是她高攀,告诉她有多么多么幸运。 什么多年无子,仍拒绝纳妾,是为一往情深,多讽刺啊。 金吾卫继续道:“于是卑职便将调查出的真相,以及卑职的猜测,顺便转告了江夫人的父母。” 听到这句话,太后嘴角露出一个近似笑意的表情,但很快被她压了下去:“他们怎么说?” “他们似乎是不大相信。” “……” “不相信是吗?”太后冷冷道,“那就召他们入宫一趟,哀家亲自与他们分说分说!” “是。” 这汇报有些零散,但从头到尾顺一遍,大家就得出了一个恐怖的真相。 一个男人,控制了一个女人长达二十年,不允许她和其他人来往,纵容府中下人羞辱她,逼着她“红杏出墙”,生下一个外人的孩子,又开始掌控这个孩子…… 如此种种,却仍能传出一个深情的美名,那可真是令人毛骨悚然。 直到有人失神地开口,打破了静寂:“可是为什么江姑娘会觉得父亲对她很好呢?” “她自小就处在这样的环境下,周围人都说江大人对她好,对她母亲好,久而久之,她就觉得这样是好了吧。” “……听起来真悲哀。” 这事情太令人震惊,以至于姑娘们还在太后的眼皮底下,就忍不住小声讨论了起来。 “她那遮住了半张脸的刘海儿也是江牧那混账提议的,”姑娘们口中丰神俊朗的状元郎,已经开始‘江牧那混账’开始指代,“我对此倒是有个猜测……” “什么猜测?” “江姑娘对外是他掩饰缺陷的工具,对内却是他无能的证明,他不想看到她的脸,那张脸会时刻提醒他,她不是自己的女儿,所以……才让江姑娘留了那种几乎能遮住半张脸的刘海儿。” “这……好像也有道理。” “那江牧他会受到处罚吗?” “不清楚,他这样逼迫夫人算不算触犯律法啊?” “行了,都退下吧。”太后不耐烦地打断了她们。 待众女离开后,太后看向淑妃:“和一群蠢货共处一室的感觉,真叫人不自在。” “……” “她们那个劳什子的学堂……” 淑妃暗自提了口气。 却听太后嘲讽道:“一个个都蠢成这样了,再不让她们学点东西,倒是哀家作孽了。” -- 第83页 “姑母的意思是?” 太后淡淡瞥她一眼,意有所指:“读读书明明理也好,省得都被一个巧言令色的丽妃骗得团团转。” 第49章 自缢 太后娘娘再次驾临景仪宫的时候, 曲红昭正半倚在美人榻上,将一束大红色的蔷薇花插入玉瓶。 听到宫人唱喏,便抱着那束花回眸。 连极度厌恶她的太后, 那一瞬间, 都不得不承认, 曲家的这个姑娘模样生得确实不错。 曲红昭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 然后对太后笑了起来:“娘娘,您用过膳了吗?” “你倒是清闲。”太后不会在自己的康宁宫外用任何食物, 理智上她知道丽妃不可能胆大包天到敢给当今太后下毒, 但这么多年来她早就形成了习惯。 “多亏太后娘娘解决了江大人之事,妾身才能这般清闲。” 她知道今日太后把江夫人之母召入了宫, 看此时来势汹汹的模样, 怕不是被气到了。 “江许约呢?” “昨夜哭到了丑时, 哭得眼睛都肿了, 刚刚好不容易才被哄睡下,”曲红昭道,“妾身这就派人去叫她过来。” “行了,叫什么叫?”太后没好气, “倒弄得哀家像恶人似的。” “娘娘怎么会是恶人呢?”曲红昭笑道, “您可是仗义出手,帮江姑娘查明真相的大善人啊。” “哀家若不出手, 等着那傻子被你糟蹋吗?” “娘娘多虑了。” “你的胆子倒是大得很。” “娘娘何出此言?” 太后微眯着双眼看她:“你不怕哀家。” 曲红昭反问:“娘娘希望别人怕您?” 太后的语气中带着警告:“不要以为你了解哀家。” “妾身不敢, ”曲红昭垂首,“敢问娘娘, 江夫人怎么说?” 太后审视着她。 曲红昭猜测不错,太后刚刚确实是被江夫人之母气到了。 江夫人的母亲——杨氏,拜见太后时十分忐忑。 她似乎完全不明白为什么自家女儿和女婿的婚事, 先是惹得金吾卫的人来问话,又是累得她被召进宫向太后回话。 她当然不敢得罪太后娘娘,所以不管太后问什么,别管心下同不同意,她都一律以“是是是”、“对对对”、“娘娘说得是”回答。 时不时夹杂一句“臣妇不知”、“臣妇不敢”。 太后只觉得想跟她论出个道理来,实在是白费口舌。 直到太后逼问她,为何不肯同意女儿和离。她敷衍不过去,才吞吞吐吐地答道:“和离多丢人啊,敏娘人不聪明、相貌平平,能嫁给状元郎是她天大的福分。” 太后再冷静,也被她这支支吾吾的模样拱出火来了:“你难道没有去探望过你的女儿吗?你看不到你的女儿、你的外孙女,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吗?” “谁家的姻缘是一帆风顺的呢?”杨氏声音极低地辩解着,“再说这也不能怪臣妇和她父亲,这桩亲事说出去外面谁不羡慕呢?” “现在呢?江牧是个天阉,你们还觉得这是门好亲事吗?” “自然不是,若早知此事,臣妇绝不会将女儿嫁他。只是他们毕竟一起生活这许多年,彼此多少有些感情,让他们分开,倒也未必是对敏娘好。” 太后一时难以置信,但到底是经历得多,很快想明白了其中关窍:“江牧是不是上门说过情,许给了你们什么好处?” 杨氏总算还没傻彻底,听出太后语气不对,立刻认怂:“没有,做母亲的只是为女儿着想罢了。此事确实不好处理,投鼠忌器,想打老鼠又怕伤了玉瓶。臣妇也是怕伤了女儿的名誉。” “怕伤了名誉,就让她活在火坑里吗?” 太后一向自诩是个聪明人,最不愿与蠢货打交道,当即不愿多说,直接赶了人出宫。 气得她在康宁宫里骂了几句无知妇人,身边的嬷嬷忙劝了劝。 太后才叹气:“哀家若是有女儿,定然疼爱非常,怎么会像他们这般待她?” 黄嬷嬷沉默,她知道当年诞下二皇子后,太后还想要一个公主。可惜先帝子女缘薄,皇子和公主都不多。 只是这缘薄,九成是人为,大家都不无辜,实在也怨不得谁。 若曲红昭得知这段对话,大概会觉得很讽刺。 太后的确没有女儿,但她有侄女。 她又是如何对待淑妃的呢? 人啊,总是批评别人容易,自己做到难。 ——— 这件事随后的发展,有些出乎大家的意料。 有太后的发话,杨氏不敢怠慢,左思右想下,离了宫门便去了江府,打算先看看情况。 大不了就先接敏娘回家住一段时日,至于和离书嘛,可以先不写,对外就说女儿想娘家了,暂时回去住几天。 谁料到,一上门,就见江府上下乱成一团。 杨氏急急揪住一个下人一问,小厮告诉她,江府主母在梁上悬了三尺白绫上吊了。 杨氏眼前一黑,险些晕了过去,强撑着追问,才知那白绫支撑不住人的重量,断掉了,外屋的丫鬟听到夫人坠地的声响,进了门才发现她摔在地上。 人还活着,正请了大夫施救。 杨氏听了,一边喊着“我苦命的女儿啊”,一边急急向女儿卧房冲了过去。 进了房间,看见女儿在床上躺着,面色苍白,人事不知。杨氏心下也不免升起一丝悔意。 -- 第84页 又见女婿就坐在床边,死死盯着那截断口整齐的白绫,神色里带着怨毒。杨氏乍然撞见这光风霁月的状元郎这般表情,心下一惊,江牧也看到了她,却不像往日般对她热情殷勤、斯文有礼,只淡淡瞥了她一眼,便像没看到她一般,低下头去。 杨氏下意识想说服自己,这是他担心女儿伤情,才对自己这般态度。 但江牧下一句,让她心下凉了半截:“你来做什么?” “我来接敏娘回家,她怎么样了?大夫怎么说?” “你都知道了?”江牧似乎是笑了一声,“你女婿是个天阉没错,你女儿的孩子却也是不知哪里来的野种,这若传出去,我江牧的名声自然留不住,但岂不是也毁了令嫒及贵府的名声?” “……你威胁我?” “谈不上,你若不想事情败露,就要听我的。” 杨氏被他这出变脸的绝技吓呆了,张了张口没有说话。 “也对,你怕是做不了主,”江牧嘲讽地看她一眼,“那还不快回去和能做主的人商量商量,我那岳丈想必会很明理。” “……”杨氏盯着他,半晌发不出声音。 江牧催促她:“快去快回吧,岳母大人,我可没这个耐心等你太久。” “畜生!”杨氏突然像疯了一样冲上去打他,“你把我女儿害成这样,还敢对我说这种话!” 江牧轻松地握住她的手腕,把她摔了出去:“敏娘是我害的吗?她逃回杨府的时候,不是你们主动把她送回来的吗?” 杨氏下意识为自己辩解:“那时候……我们又不知道你是这样一个禽兽!” “为什么不呢?敏娘难道没有告诉过你们这一点吗?”江牧的声音听起来甚至有些温柔,“你看,你连自己的女儿都不肯相信,才把她害成这样。把她推入深渊的不是我,是至亲之人的不信任,是你们的错啊。” “不是,是你骗了我们……” “是吗?您真的认为全是我的错吗?”江牧俯身半蹲在她面前,甚至掏出手帕给她擦了擦眼泪,“你们是她的亲生父母,查明她夫婿的品行,本就是你们的责任啊。” “我……” “听我的,我们一起瞒过这件事,”江牧把她扶了起来,“我保证,以后我绝不会对敏娘有半点不好。三弟进白露书院的事,我也一定帮您和岳父打点好。” “不……不行,”杨氏摇头,“我今天一定要把敏娘带走。” “我不拦您,”江牧让出床前的位置,“但您看敏娘伤成这样,经得起颠簸吗?” 江氏心乱如麻:“那我就派人回府叫下人来照顾她,我信不过你的人。” 江牧却突然又翻了脸,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把她甩在椅子里:“扯进来的人越多,消息泄露的可能性就越大,岳母大人,你是想让全天下都知道你的女儿给一个野男人生下了个杂种吗?” 江氏有些畏惧地缩了缩,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女儿这些年到底会有多么绝望。 刚刚她在太后面前,甚至还想着,反正女儿这个年纪也不太可能再嫁了,就算女婿是天阉,也可以凑合着过下去。 此时终于悔悟,但看着人事不知的女儿,却不知是否悔之晚矣。 ——— 太后尚在景仪宫,江夫人上吊之事,便经由金吾卫传入后宫。 这消息自然是不好瞒着江许约的,她听了,急着要出宫探望母亲,曲红昭便派了人跟着她。 太后怒道:“这个江牧,真是不把哀家放在眼里!哀家要查此事,他就敢怂恿夫人自缢!真以为人死了此事就能一了百了?” 江牧这点小心思,完全没逃过太后的眼睛。 平日里江夫人身边仆婢环绕,连想独处一会儿都不成。被金吾卫查上门后,江夫人突然就拥有了充足的寻短见的时间。 太后自然察觉了其中蹊跷。 “人是你打断白绫救下来的?你还在继续监视江府?”太后冷静下来,眼神又落在了来报信的金吾卫身上,“是皇帝让你继续看着的吧?” 不等那人作答,太后又叹了口气。 “他倒是比哀家缜密些,”太后看起来有些颓丧,“看来不服老是不行啊。” 她看了一眼一旁的曲红昭:“你倒是安静得很。” 曲红昭摇摇头:“妾身只是在想,若拿不到证据,似乎不好处置江大人。” “有什么不好处置的?一个寒门出身的状元郎而已,难道哀家没有证据就不能拿他如何了?”太后冷哼一声,“敢跟哀家耍这种手段?江牧此人,哀家绝不姑息!” 曲红昭便笑吟吟地施了一礼:“娘娘圣明。” 第50章 与人斗 江牧怂恿夫人自缢未遂, 倒也没敢继续下手。 正思考对策之际,就听下人急急来报,原来是他那一段时日不见的便宜女儿, 带着宫里的人, 进了江府的大门。 江牧微微一笑, 抬头整了整衣冠, 便出去迎江许约。 他丝毫不慌乱,他将江许约抚养长大, 没人比他更了解这个女儿。 她比她那愚蠢的母亲更容易操纵。 “父亲。” “回来了?”江牧笑着迎向她, 仿佛他们就只是一对平平常常的父女,他甚至还能抽出注意力分给江许约身边的美貌女子, “这位姑娘是?” -- 第85页 那女子自报家门:“景仪宫掌事女官颜如归。” 江牧便笑道:“原来是颜姑娘, 久仰了。同为女官, 我们约儿想必承蒙你照顾了。” 他看起来, 确实风度翩翩,仪表堂堂。 也难怪到了不惑之年,京里有些姑娘家提起他时仍然会脸色微红。 他说话时一直带着微笑,如果不是刚刚听说了江夫人自缢之事, 颜如归怕也会觉得他是一个脾气很不错的人。 但就是这样才更可怕。 这样一个令人如沐春风的男子和一个歇斯底里地哭着闹着要打胎的妇人, 连至亲之人一眼看过去都带了偏向,都以为是江夫人在耍性子。 颜如归就站在江许约身边, 她甚至能听到后者紧张地吞咽口水的声音。 “父亲, 母亲她还好吗?” “大夫说她没事,那白绫绑得并不牢固, ”江牧叹气,“本来你在宫里当差当得好好的,她突然闹这一出, 害得你跑一趟,也不知有没有耽搁宫里贵人的事。” 颜如归略有些惊诧地看他一眼,明明是他眼看事发在即,意欲逼死夫人。被他这么一说出来,却仿佛江夫人故意一哭二闹三上吊,耽搁了女儿的差事一般。 江许约连忙摇头:“我……没耽搁什么的。” 江牧便拿手去抚她的头发:“剪了刘海儿了?这样倒也好看。” 江许约便低下头去,想带母亲离开的话憋在胸口,不知如何说出来。 颜如归看她:“许约,还记得出宫前,丽妃娘娘说了什么吗?” 江许约怔了怔:“记得……” 当时她被宫人叫醒,听到了母亲自缢的消息,她悲痛欲绝,哭喊着问为什么,周围便有人抱着她安慰她。 曲红昭只说了一句话:“也许她是为了保护你。” 江许约便怔住。 她长到一十七岁,发现自己的人生天翻地覆。 父亲不是亲生,反而是迫害了母亲一生的禽兽。 父亲没有给她带来正确的人生观,她长到这么大,不知什么是对是什么是错,什么是好什么是坏。 周围人都说父亲是好的,她便以为他是好的;周围人都说母亲是愚笨的,她便也信了。从小父亲便不让她和母亲长时间待在一处,说起来,她对母亲也没有多少感情。 但福至心灵般,她明白了曲红昭这句话的意思。 父亲逼母亲去死,还能用什么理由呢?母亲看起来,似乎早就对什么事都不在乎了。 但江许约似乎还记得幼年时,母亲抚在自己额头上的手,她的手很温暖,她说“是为娘对不起你。” 记忆里那双手,和此时父亲抚在头上的手,感触完全不同。 江许约抖了抖,仿佛躲避毒蛇一样,退了一步,躲开了江牧的手。 江牧怔了一怔,他大概是太自信能掌控江许约。以至于后者一个简单的抗拒动作,就能让颜如归轻易看到他眼里流露出的惊讶。 “我要带母亲离开江府。”江许约说。 江牧没有错过她眼神里的慌乱。 虚张声势,他想。 转瞬间,他已是满脸担忧:“你是个孝顺的好孩子,为父理解你的忧心。这样吧,待敏娘醒了,你亲口问问她想不想离开。” “别听他的!”有一妇人从房中冲了出来,挡在江许约和江牧两人中间。正是江夫人之母杨氏。 她握住江许约的手:“谁知道他对敏娘说了什么?今日我们就带你母亲离开!” 江许约怔怔地点点头。 江牧的脸色一点点阴沉下来:“约儿,你又要让父亲失望了是吗?” 这句话仿佛按下了她身上的机括,江许约听到后整个人都颤抖起来。 她抖得太厉害,太不正常。这一次怔住的人换成了江氏,她捂着嘴,看着外孙女被女婿的一句话吓破了胆子,眼泪已经止不住:“是我对不起你,对不住你娘。” “娘……娘……”江许约颤抖中听到了这个字眼,猛地抬头看向江牧,“父亲,你是不是拿我威胁了母亲?你是不是告诉她,只要她死了,就不会连累到我?只要她死了,我就……不会是一个父不详的……的……” 江许约浑身都在发抖,但她仍然说了下去,“一个父不详的……孽种?” 江牧意味不明地轻哼一声:“约儿,你胡思乱想些什么?为父不许你如此称呼自己,你不是孽种,你永远是我江牧的女儿!” “……”颜如归漠然地看着他这唱作俱佳的表演。 江许约脸上的表情显然并不能称之为感动,她后退了一步,江牧伸手去拉她:“你已到了定亲的年纪,为父虽然嘴上不提,但私下早已给你选定了顶好的人家……” 杨氏打开他的手:“和你一样的好人家吗?我外孙女的婚事,用不着你这禽兽操心!” “岳母,我知道您对小婿有些误会,但若这事闹开了,许约的婚事怕是要被搅黄了,将来哪个人家还会娶她?”江牧做痛心状,“不止婚事,约儿以后怕是不能在宫中当值了,宫中可不收来历不明的……” 他没有把那两个字说出口,但说有人都知道他想说什么。 “你闭嘴!”杨氏怒吼,“大不了我养她一辈子!” “岳母,小婿知道你更在乎女儿,而不是一个并不亲近的外孙女,”江牧摇头,“但我在乎约儿,我不想让她年纪轻轻就背负一个孽种的名声啊。” -- 第86页 “你……”杨氏气得面色涨红,“这个时候,你居然还在离间我和约儿?这还不都是你造的孽吗?” “离间?”江牧仿佛觉得这句话很好笑,“岳母,这么多年来,你一共来看过约儿多少次?你管过约儿吗?她是我拉扯大的,不是您,您当然不心疼、不在乎她的名声!” “我怎么会不在乎……” “我不在乎!”江许约忽然叫了起来,“我什么都不在乎!我不要名声,你让我带娘离开!” “约儿,”江牧望着她,“你不在乎你的名声、你的前途是吗?” “我不在乎。” “那你能不能替为父想一想?”江牧眼里含了泪花,“我虽然不是你的生身父亲,但我一直拿你当亲生女儿看待,你忍心让为父一把年纪,却毁在了自己的女儿身上吗?” “这……我……” 被拿名声要挟时,江许约可以坚定,但被拿感情要挟时,她面上多了明显的动摇。 颜如归看向她:“许约,你要怎么做?” 江许约捂着脸哭了起来:“我不知道。” 事情发生得太快,一切对她而言完全没有实感。她也做不到这般迅速地割舍掉自己对江牧的父女之情。 “那就由我来帮你处理吧,”颜如归说完这一句,对着身后宫人们一挥手,“把江夫人抬上门口的马车,带走。” 江牧被她弄了个措手不及:“颜姑娘,这是我们的家事。” “那又如何?” “你……你怎能干涉我们的家事,怎能替约儿做主?”江牧疾声道,“未经过我们同意,你这不是强行掳走吾妻吗?” “那你去衙门告我啊。” “……”江牧被她噎了一噎,“颜姑娘,我们坐下来讲讲道理……” “我带了这么多人出来,你觉得我是为了来和你讲道理的吗?” “……” “江大人,剩下的日子,吃点好的吧。” 江牧的确把江许约的心思揣摩得很好,但他揣摩不透皇家的行事风格。 颜如归想起出门前丽妃娘娘的吩咐,以势压人就够了,谁要和他讲道理? 一行人行动迅速地把昏迷中的江夫人抬了出来,送上马车,然后马车缓缓驶走。 杨氏这才反应过来,一喜又一惊:“这是要把敏娘带到哪儿去?” 颜如归淡淡回道:“宫里。” 杨氏怔了怔,有些颓丧地站在原地,她把女儿嫁过来,却这么多年都没发现异样,或者说是沉浸在这段人人称颂的好姻缘里,很有些飘飘然,明知有不对仍选择性地忽视了。 她在盛夏的季节打了个冷颤,江牧会挑中敏娘,除了敏娘自身的性格外,是不是也挑中了他们这对儿父母的性格? 反观如今外孙女进了宫,短短时间宫里人就查出了女婿的不对劲,雷厉风行地把人带走。 她站在原地,目送着马车离去,连追上去的勇气都鼓不起来。 回宫后,颜如归向曲红昭描述了事情的全部经过。 曲红昭特意带她去了康宁宫,又给太后娘娘复述了一遍。 太后神色不善地看着她们两个,讨厌的人和讨厌的人一起出现,那就是双倍的令人厌恶。 听颜如归讲事情经过时,太后还淡淡想着,要在她的行事中挑点毛病。 听着听着被江牧的操作气到了,按捺着听到尾声,不情不愿地赞了一句:“你做得不错。” “谢娘娘。” 太后神色阴冷:“江牧这狗东西,让哀家好好想想要怎么处置他。” 在一旁察言观色的曲红昭悟了,太后她不是没有爱好,只是她的兴趣略有些与众不同。 什么打牌、吃喝、逛园子,她统统不喜欢。 因为她的爱好就是与人斗啊。 第51章 记下一顿胖揍 江夫人在太医的精心诊疗下, 很快醒了过来。 醒来第一眼,便看到了床边的江许约,她惊得一把握住了女儿的手腕:“快走!别管我, 你去宫里, 一辈子都别再回江府!” 江许约的眼泪怔怔地落了下来:“母亲, 这里就是皇宫。” 江夫人这才愣了愣, 松了力气,去打量房间陈设。 “这是怎么一回事?” 江许约便把所有事情事无巨细地讲了。 江夫人哭了起来, 最初只是安静地小声啜泣, 随着江许约的讲述,她开始放声痛哭, 仿佛要把这些年的痛苦, 全都借由这场恸哭发泄出来。 其他人见两母女抱头痛哭, 都默默退出了房间。 ——— 见江夫人醒了, 曲红昭也放下了心。 江许约母女二人有姑娘们围着开解安慰,江牧之事由太后娘娘全权处置。 曲红昭乐得清闲,闲来又开始在宫中到处乱逛。 经过兴庆宫的时候,远远又看到了姜翊卫, 她的打扮与此前相差无几, 只是腰间多了一柄长剑。 曲红昭驻足,她嗅到了一丝危险的味道。 按理说, 出入宫廷是不允许佩戴兵器的。姜翊卫能随时佩剑, 说明她有陛下的特许。 是事态变得严重了?还是陛下得到了什么消息? 是否有人要对兴庆宫的孩子不利? 曲红昭轻叹,如今被困在宫里, 她连朝中动向都得不到消息。 她一路晃悠着回了景仪宫,一进门,便见缠雪急急迎了上来:“娘娘, 侯府派人给您递了信。” -- 第87页 看她这副模样,曲红昭就猜到这封信定然是来自边关。 她屏退宫人,拆开信笺,读过后,燃起一支红烛,把那封信缓缓举到烛火旁点燃。 缠雪很是担忧:“大小姐,是不是边关出了什么事?” “暂时没事,”曲红昭将那封燃烧的信丢进铜盆,火光明明暗暗,映得她那双眼波光潋滟,“但是我大概得回去了,北戎的内乱已经进入收尾阶段。” 缠雪大惊失色:“可是二小姐还没有消息啊!” “半个月,至多半个月我就要离宫,”曲红昭看向窗外,视野内的几座宫殿层层叠叠,仿佛一堵堵高墙,让她没办法望出去太远,“就算盈袖仍然没有消息,我也不能再拖下去了。” 缠雪急得差点哭出来:“这可怎生是好?” “两害相权取其轻,”曲红昭看起来却很镇定,这是她在边关几年养成的习惯,事情越棘手,她看起来就越沉稳,“这里的事暴露,我还有和陛下说情的机会。边关若真出了事,我曲家的九族都不够诛的。” “诛九族”,这听起来轻飘飘的三个字里包含的意味,让缠雪为之颤栗。 “我现在在这里已算是渎职,虽然按理说北戎内斗伤了元气,就算平定了内乱,短时间内也应该不会主动犯边,”曲红昭微微闭目,“但我身为守边大将,决不能为了曲家的声名,拿大楚的山河安危去赌这个可能性。” 曲红昭终于没有再懒洋洋地软在榻上,缠雪望着她站在窗边的背影,突然想起前几日颜姑娘授课时讲过的一个词——渊渟岳峙。 想到颜如归,缠雪又问道:“那宫里这些娘娘们,要怎么办才好?” 这些姑娘们已经如此信赖曲红昭,她们那小型学堂,正跟着曲红昭习箭术的沈良媛,还有江姑娘、颜姑娘,都要怎么安排呢? 曲红昭叹息:“我会尽力在离宫前,把所有事情处理妥当。” ——— 江牧这件事,按太后的意思,就是要把他做的事传遍天下,他不是最爱惜名声和面子吗?那就让所有人都知道他做出的那些肮脏事。 但她也清楚,真相传出去,受伤害最大的,不止江牧,还有江许约母女。 太后总算没有独断专行,而是问了她们二人的意思。 出乎预料的是,江许约居然点了头。 太后神色淡淡:“哀家还以为你会舍不得。” “奴婢的确舍不得,但丽妃娘娘说,做错事,就要付出代价,”江许约眼神里似有泪光在闪动,“奴婢觉得这句话说得对,父亲他既然做错了,那就让他付出代价,和奴婢是否舍得无关。” 太后颇有些惊讶,第一次拿正眼去看她:“都说心思少的人,反而不容易纠结困惑,如今看来,这话还是有几分道理的。” 江许约不知如何接话,便干脆低头不语。 太后又叹道:“你勉强有两分灵性,以前是你父亲把你耽搁了。” “……” 太后又问:“你可知,此事传出去,别人会怎么说你,怎么说你母亲?” “我们商量过了。母亲说她早就什么都不在意了,更不在意别人怎么说她,她只在意奴婢。而奴婢觉得,我没有做错事,就不该怕其他人乱说。” “好,三日后,大理寺提审江牧,你去做个证吧。” “是。”江许约颤着声音应下,她垂着头,脑海中浮现的,是母亲醒来后第一时间让自己快逃的模样。 她还是不能适应父母的形象翻天覆地般的变化,伟岸的父亲和蠢笨的母亲原来都是假象。 别人告诉她,她的父亲是个卑鄙小人,而母亲的蠢笨也只是他为了某些目的营造出来的。 江许约不太懂,但母亲愿意以命护她,她总不能继续缩在壳子里,什么都不做。 人总是要被迫成长。 ——— 江牧这个名字,成了京城里连续几个月内最为人所津津乐道的话题。 有帝王和太后关注,大理寺很快便提审了江牧,罪名是逼妻通奸及诱妻自缢。 后一项没有切实证据,倒是前一项经多方审问后定了罪。 上禀过帝王后,这位曾经风光一时的状元郎的罪名便定了下来。 逼妻通奸,杖责一百,褫夺功名,贬为庶民。 这个结果仿佛在京城的大街小巷里点燃了火/药桶,茶楼酒肆的说书人有了新话题。 不知多少曾听过状元郎之名的姑娘家心碎了一地,也不知她们当中有多少人,从此不再肯相信那种“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美好传说。 有人唾骂江牧,有人不怀好意地用轻佻的语气提起江夫人和江许约。 也有些曾经传颂过状元郎深情、口口声声说过江夫人配不上江大人的,此时信誓旦旦地说他们从一开始就慧眼识人、觉得江牧不对劲。 一桩桩、一件件,所有人恨不得把江牧的行为掰碎了分析。 略有些迟钝的江许约,甚至在听了一些分析后,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父亲曾经的行为里包含着什么样的含义。 才意识到,原来他对自己这般不好。 但这些和她没什么太大关系了,太后娘娘怜江夫人坎坷,便特许她于宫中暂住。母女二人得以互相陪伴,都对太后很是感激。 江许约一心陪伴母亲,母女两个已不再像往日般生疏,感情与日俱增。 -- 第88页 太后满意江许约在堂审时的表现,把她调去了康宁宫。 虽然太后时常嫌弃她笨,但在黄嬷嬷的教诲下,江许约也磕磕绊绊地成为了康宁宫的女官。 一边跟着黄嬷嬷学着做女官,一边太后又特许她闲时继续跟着颜如归读书识字。 江许约忙起来,暂时把对于父亲的种种复杂感受抛在脑后,反而看起来精神焕发了些。 每每学有小成,被人夸奖时,她都会十分兴奋,随即又陷入迷茫,回想起父亲口中的“学不好就放弃吧”,“这世上无能的人多得是”,“你将来肯定什么都做不成,但没关系,父亲会养你一辈子”,才知那未必是为了她好。 江牧定案后没几日,民间又开始传言,说状元郎这事,是太后一力督办的。于是,百姓们又开始纷纷赞颂娘娘圣明。 此事由内侍传到康宁宫,连一向不苟言笑的黄嬷嬷脸上都多了几分笑模样。 难得做了件好事,得了旁人的感激和民间传颂的美名,太后心下一时很复杂。 连淑妃看向姑母的眼神里都带了两分敬意。太后对上她这眼神,蓦然一怔。 太后觉得这眼神很熟悉,她记得曾经蘅儿就是这样看自己的,只是后来进了宫做了淑妃,时间久了,蘅儿眼神里便渐渐没了这种情绪。 她只觉得这眼神刺眼,挥挥手让淑妃退下。 待人离开后,太后嗤笑一声,问一旁的黄嬷嬷:“这就是做好人的感觉吗?” “娘娘本就不是坏人。” 太后摩挲着手上的玉扳指:“行了,哀家是什么人,我们都清楚得很。” 黄嬷嬷便垂首不再答话。 “丽妃也是好算计,”这么多天下来,太后自然也反应过来了,“她自己不耐烦管这事,就算计着激哀家来管,连哀家的主意都敢打,真是胆大包天。” “许是她知道自己能力不足,管不起呢,”黄嬷嬷给太后揉肩,“娘娘得了贤名,这事儿啊管得不亏。” “是啊,不亏,”太后冷哼一声,“这次哀家不跟她计较,黄嬷嬷待会儿你去景仪宫跑一趟,问问丽妃,哀家寿宴时,她承诺过的十卷经书什么时候抄好。” 曲红昭听到黄嬷嬷传的话时,眼前一黑。 她当然没对太后承诺过抄经,太后这意思,就是要罚她抄书了。 她平生最怕抄书,偏偏她刚算计过太后,理亏得很,不敢不抄,还不敢抄得太慢。 以往在家中时,有妹妹替罚,如今却只能靠自己。 接下来的几日,曲红昭日日夜夜伏案奋笔疾书,并十分不讲理地给曲盈袖记下了一顿胖揍。 第52章 臣曲红昭参见陛下 曲红昭连日抄写经书, 抄得清心寡欲、四大皆空。 昨晚又熬了一夜,今早出门时,便有些魂不守舍。 经过兴庆宫, 听到那阵奇怪的声音时, 她正在严肃地思考着, 为什么熬夜打牌从不觉得累, 熬夜抄书就觉得整个人都被榨干了呢? 这实在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曲红昭脚步虚浮地从兴庆宫前飘然而过, 半晌后, 才慢了半拍反应过来,刚刚听到的是不是刀兵之声? 她让缠雪先行前往绘春殿, 自己又脚步虚浮地飘了回去。 兴庆宫是一座很大的宫殿, 大楚刚刚建立之时, 这里曾被作为储君的居所。只是到了肃宗时, 宫里大兴土木,重新规划宫室,附近被划为后妃住所。皇子们自然也不便住在此处,全都挪到东边新建的宫殿里去了。 此时大门处无人看守, 姜翊卫亦不知身在何处。 曲红昭径直进了门, 穿过回廊,只觉整个宫殿一片安静。 这本身便不太寻常, 她凝神细听, 听到南边的殿里传出一声重物坠地的声响,她顾不上隐瞒身份, 整个人飞掠了出去。 这一掠几近无声,只是她那满身的环佩叮咚声出卖了她。 “谁?!”曲红昭听到那殿里有人喝了一声,她还没看到说话人的脸, 已经被人破窗而来,一匕首刺向面门。 无数次生死关头练出来的反应,让她及时侧退了一步,闪过那一击。 她手里没有兵器,这匕首不能硬接。 曲红昭今日穿了一件红色的宫装,长裙广袖,此时她水袖一甩,那袖子便缠上了对方的匕首,曲红昭用了个巧劲,让对方的兵刃脱了手。 卸了对方的匕首,她才有空去打量眼前的人:“你是何人?” 此人穿了一身宫女服色,面容平平无奇,唯独盯着曲红昭的眼神里带着精光。 对方没有答话的意思,兵刃被缴,她便赤手空拳攻向曲红昭。 曲红昭抬手接招,她这身华丽的宫装,随着她与人动起手来,裙摆翩跹、水袖飘扬,夹杂着腰间禁步发出的清脆撞击声,实在极具观赏性。只曲红昭内心暗暗叫苦,早知今日要打架,就不穿这身累赘出来了。 又一阵脚步声传来,不知是敌是友,曲红昭心下有些急躁,手上加快了出招的动作。 那人走到近前,却发出一声极惊讶的声音:“丽妃?” 是姜翊卫,曲红昭百忙之中分神看了她一眼,只见她的头发散开,衣衫凌乱,剑尖有血,脚步略有些蹒跚,想是刚刚经历了一场苦战。 “帮忙!”曲红昭从来没有什么武林高手那种一定要单打独斗的自负,见到姜翊卫手里有兵刃,抬腿就把那宫女服色的人踢了出去,正踢到姜翊卫脚下。 -- 第89页 两人很快制服了那人。 曲红昭被自己的步摇甩了一脸,此时松了口气,伸手摸了摸被打疼的地方:“这身衣服好看是好看,就是打起架来实在不怎么方便。” 姜翊卫用审视的眼神打量她:“丽妃娘娘倒是深藏不露。” “这里到底是怎么回事?” 姜翊卫不答她,径自向殿里走去,曲红昭紧跟在她身后。 姜翊卫侧头看了她一眼,眼神里充满提防:“别跟着我,我尚不知你是敌是友,为何突然出现在兴庆宫。” 曲红昭就当没听到她这句话:“派人通禀陛下了吗?” 姜翊卫看她一眼,没答话,眼神里透露出一句分明的“这还用你提醒”。 曲红昭跟在她身后,进了大殿。 殿里倒着几个人,曲红昭觉得其中一位有些眼熟,定睛去看,才想起来,那是她刚入宫时,和缠雪一起看到的抱着孩子的女子。 那女子已经倒在血泊里,曲红昭俯下身,手指搭在她颈侧,想看看她的脉息是否还在搏动。 “别白费功夫了。” 曲红昭默然起身:“六皇子在何处?” 六皇子,也就是兴庆宫住着的这个孩子。 他是先皇的遗腹子。 先帝只有两个活到成年的皇子,这个孩子却排行为六,足可见先皇后宫斗争之激烈。 那些夭折的和未能出世的孩子的鲜血,已无人知要算在谁的头上。 众人只知道,六皇子的出现实在很讽刺——他是在先帝逝去后,才出世的。 先皇在世时,大皇子与二皇子相争,大皇子对弟弟下了毒手。 他当时想得很好,杀了二弟,他就是老皇帝唯一的儿子。 他笃定,就算帝王发现他的罪行,也不会舍得杀他,因为他是仅剩的唯一一个有资格继承大统的人。 先帝晚年时,整个人都趋于平和,性子也温和了许多。 怕是连大皇子都忘了,年轻时,他也曾是一位铁血的君王。 先帝毫不犹豫地砍了大皇子,他宁愿从宗室之中选择一个继承人,也不要一个会对兄弟下毒手的人来继承皇位。 当时的宁王世子,就这样从一众宗室子当中脱颖而出,登基为帝。 偏偏过了没多久,先皇后宫的一位婕妤被诊出有孕在身。 这位年轻的婕妤,是先帝晚年时最宠爱的一位。 朝野之间不知多少人观望着此事,若她生下女孩儿,那这个孩子就是金枝玉叶、公主之尊,可以无忧无虑地度过一生。 但几个月后,这位婕妤诞下一个男孩儿。 这便是先帝留下的六皇子了。 朝野之间一片哗然,所有人都十分默契地装作不知此事,不去谈他。 只是,假使他能早些出生,那他就是板上钉钉的下一任君王。 偏偏在一切都尘埃落定后出世,他便成了一块身份尴尬的绊脚石。 大家都在静候着他的结局,也许某一天,他会在这深宫之中悄无声息地夭折。 大家以己度人,都觉得这简直是新帝的眼中钉肉中刺,他存在,就显得新帝名不正言不顺似的。朝中本就有世家对新帝不满,这些人几乎是一定会借六皇子的名义搞出些事端。 没人觉得新皇会放过他——当皇帝的,连这点狠厉劲儿都没有,那还做什么皇帝? 此时此刻,曲红昭就面临了一场针对六皇子的刺杀。 如今先皇已过世许久,称这个孩子为六皇子似乎有些不妥,但不这样称谓的话,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这个孩子。 六皇子的身份就是这样尴尬。 姜翊卫面对她的问题,迟疑片刻。 “被奶娘藏起来了,暂时还算安全,”姜翊卫看了一眼倒在血泊中的女子,“但恕在下不便告知娘娘他此时在何处。” 曲红昭点点头,刚想说自己理解。 殿里就响起一声响亮的啼哭声。 姜翊卫的表情僵了僵,叹了口气,干脆走到床榻前,将被子床垫统统掀起,从床框中抱出来一个孩子。 这孩子刚刚还安安静静的,许是听到了熟悉的姜翊卫的声音,才突然哭了起来。 曲红昭凑过去想看看孩子,那一刻,余光里,透过敞开的门晒进大殿的阳光,似乎有了一瞬间的波动,从尸山血海中趟出来的本能帮了曲红昭,在她反应过来前,下意识推开了姜翊卫,自己借着推力也向旁边掠了出去。 下一刻,几只箭矢钉在了她们原本站立的位置。 曲红昭手里握着一柄剑,挡在抱着六皇子的姜翊卫身前。这是刚刚她推开姜翊卫时,顺手从后者腰间□□的。 生死关头,夺取了对方唯一的武器,听起来实在不太厚道。 但曲红昭看出姜翊卫经过苦战,已经有些力竭了,这柄剑在自己手里,能发挥出更大的威力。 剑身透着寒光,应当是一柄好剑,曲红昭挽了个剑花,长剑荡开射过来的所有箭矢。 但这样不是办法,她总会支撑不住。 曲红昭一边挡箭,一边分神去观察殿里有什么可以利用的东西。 她看到墙上挂着一张弓,那弓是殿里装饰用的,威力想必不会太大,但眼下只能将就。她给了姜翊卫一个眼神:“你箭术如何?” 后者领会了她的意图:“但是没有箭。” -- 第90页 “从地板上拔几根。”曲红昭提议道。 从姜翊卫的表情来看,她这辈子还没干过这等跌面子之事。 敌人冲进殿内,都被曲红昭挡了下来,便有人上来围攻她,曲红昭学的是杀人的剑法,剑光直刺对方咽喉,没有多余的招式,剑光如练,抽回时带起一阵喷溅的血痕。 一名敌人便已毙命。 曲红昭和余下几人战成一团,抓住机会就杀。 身后响起一道箭矢破空声,射中了她身边准备偷袭的另一位敌人。 曲红昭回头望去,见姜翊卫手里持着一张弓。 “好箭术!”曲红昭于百忙之中称赞了一句。 院子外响起一阵脚步声,想是援兵到了,曲红昭心下一松,又一紧。 今日之后,她这身份怕是瞒不住了。 那伙人听到有人来,却不撤退,反而攻势更为激烈,似乎是要拼着命不要也要杀掉那个孩子。 曲红昭挡得有些吃力了,但她所料不错,援兵果然到了,有人冲上来为她解围。 她手中的长剑从敌人的喉中抽出,带出飞溅的血花。她感觉身后有一道目光在盯着自己,回头望去,正对上大殿门口当今帝王的双眼。 君王带来的侍卫们,已经把所有敌人拿下。 皇帝直视着她,半晌后开口问道:“曲红昭?” 她一凛,眼看无法隐瞒,当机立断,一撩裙摆,跪了下去,行了一个标准的武将跪礼:“臣曲红昭参见陛下。” 皇帝站在大殿门口,光影勾勒着他的轮廓,他背对着光,曲红昭看不清他的表情。 这位年纪轻轻的君王不知在想些什么,片刻后,曲红昭才听到他问: “大楚的边关……还好吗?” 第53章 浮生七日 “平身吧。” 皇帝带来的人已经在清扫战场了, 他凑到姜翊卫身边看了看六皇子,还抬手戳了戳孩子的小胖脸,确认了孩子很有精神后, 转身对身边人吩咐了几句话。 曲红昭听见他说了些关于厚葬宫人、抚恤家人、加强防卫之类的话。 然后他才对曲红昭示意:“随我来。” 曲红昭仿佛被霜打了的小青菜似的, 老老实实地跟在他后面进了间安静的宫室。 皇帝一转身, 看见她这副模样, 没忍住笑了出来:“怎么?现在知道怕了?” “臣欺瞒陛下,自知罪无可恕, 还请陛下降罪。” “改口称臣了?”皇帝调侃她, “爱卿之前一口一个妾身似乎还挺顺口的。” “……” 皇帝绕着她转了个圈:“想不到,这身装扮还挺适合我们曲大将军的。” “……”曲红昭难得在一个人面前屡次哑口无言。 皇帝笑了笑, 不再逗她, 正色道:“今日之事, 多亏有你在。此事是朕的疏忽, 没想到他们有那么多人能混进宫里,宫中的防卫是该彻查了。” “臣不敢居功。” 皇帝看着她,迟疑片刻,似乎是想解释什么:“朕不会连一个孩子都容不下, 我希望他能好好活着, 但似乎总是有人担君之忧,想替朕除掉他。” 曲红昭默然不语, 皇权的变动不知要牵扯多少人的利益, 这些派出杀手的人倒也未必是为了今上,而是要保护他们自己的利益罢了。 皇帝站在她面前, 似乎轻叹了一声:“说吧,你这个丽妃到底是怎么回事?” 曲红昭只得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一如实道来。 皇帝听了,气得半晌没说出话。 “定北侯这个主意, 把大楚的驻边大将送进朕的后宫,真是……”君王欲言又止,“他现在好歹也算是朕的岳丈了,朕就不说他什么了。不如爱卿来说说你的看法。” 曲红昭捂了捂脸:“臣也觉得这个主意蠢透了。” “那你还跟着一起胡闹?”皇帝斜睨她,“是怕朕降罪于定北侯府吧?” 曲红昭垂首不语。 “朕在你们心目中到底是个怎样的形象?”皇帝大为不满,“难道会昏庸到为了一个跑了的美人降罪于为大楚立下过战功的大将军?” 曲红昭惭愧:“是臣等小人之心了。” 皇帝看她这副模样,轻轻叹了口气:“算了,你们毕竟不了解朕,有所防备也是应当。” 曲红昭可怜兮兮地问:“那陛下打算如何处置微臣?” 皇帝莞尔:“就罚你回边关继续为大楚卖命好了。” 曲红昭惊讶地抬头:“陛下……” “好了,此事朕恕你无罪,现在当务之急,不是追究责任,而是要如何解决这件事,”皇帝看了看她那身曳地洒金的华丽宫装,难以理解地问,“难道曲二姑娘不回来,你还真就打算给朕当一辈子后妃?” “臣不敢。” “……”皇帝实在也没弄明白她这句“不敢”是什么意思,无奈道,“朕若真的就势把你扣在这里,要你将错就错做一辈子丽妃娘娘,你又当如何应对?” 曲红昭乍听到这个问题,略有些茫然,又听皇帝似乎是苦笑了一声,便偷眼去看他的神色:“陛下?” 皇帝摇了摇头,没再继续这个话题:“朕也不多问你边关境况了,你敢在这里耽搁,想必心中是有成算的。” 他这般大度,导致曲红昭越发惭愧。 “你……还能在这里待多久?”问出这句话时,皇帝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 -- 第91页 “北戎内乱已经进入收尾阶段,臣本就打算于近期返回边关,”曲红昭略作思考,给出答案,“大概还有七日。” “好,”皇帝干脆利落地点了头,“你走吧,这个谎朕帮你圆。” “谢陛下。” “在京中,你还有未完的事要处理吗?” 曲红昭低下头:“至少,要和姐妹们说一声。她们以一片真心待我,我总不能悄无声息地离开。” “好,把这些事都处理好,七日后来见朕,朕送你出宫。” “是。” 皇帝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去换身衣服吧,裙摆上溅了血。” “是。” 曲红昭离开这座宫殿,整个人轻快得仿佛卸下了什么重担,她走出一段距离,回头望去,透过敞开的殿门,看见皇帝还在望着自己离开的方向。 距离太远,曲红昭看不清他的眼神,更无从得知他在想些什么。 走到兴庆宫门口,又碰见了姜翊卫。她已经整理好头发和衣服,仿佛见了鬼一般,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曲红昭。 曲红昭立刻凑了过去:“姜翊卫,互通下姓名吧,我叫曲红昭,你呢?” “在下姜碧微。”姜翊卫对她拱手行了一礼。 “你看起来似乎比之前客气多了。” “在下一向敬佩有本事的人。”言下之意,是曲红昭今日的表现足以让她认可。 曲红昭笑了笑:“我们也算是有过命的交情了,我可以叫你碧微吗?” 姜翊卫:“?” 见她不说话,曲红昭就当她答应了:“碧微,我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你这么自来熟的吗? “好吧,”见她不说话,曲红昭丝毫不以为忤,“我得先回去换身衣服,改日再来找你聊天。” “……” 姜翊卫沉默着目送她,仍然不敢相信这个话痨就是右龙武口中提及过的那位暴躁起来会拎着五环大砍刀砍人的曲少将军。 ——— 曲红昭带着一身血迹径直回了景仪宫,好在她今日穿了一件红裙,血色并不显眼。 被她打发去了绘春殿的缠雪正有些焦急地等待她,见她回来,便迎了上来:“娘娘,您去哪里了?奴婢在绘春殿左等右等都没等到人,便回了景仪宫,又没见到您,奴婢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呢。” “在宫里能出什么事?”曲红昭转念想了想,“好吧,也不算没事。陛下知道我的身份了。” “什么?!”缠雪一惊,忙压低了声音确认道,“您是指,曲将军那个身份?” “我也没别的身份了,”曲红昭安慰道,“别紧张,陛下恕我无罪,看他的样子,应该是不会与侯府计较此事了。” “无罪?”缠雪又惊又喜又难以置信,“陛下人也太好了,可真是位仁君!” 提心吊胆了这么久,她脸上的喜色一时连掩都掩不住,口中连连称颂陛下圣明。 曲红昭道:“你出宫一趟,给父亲母亲递个消息吧,免得他们继续担忧。” “是!”缠雪应得欢快极了,立时准备去拿出宫的腰牌,走出几步,才想起来回头问,“若侯爷和夫人问起过程,奴婢该怎么说啊?” 曲红昭笑了笑:“告诉他们结果就好。” 六皇子遇刺一事毕竟不便外传。 还有,为了父母身体计,皇帝陛下被气到险些说不出来话那一段,也掐掉吧。 ——— 傍晚,景仪宫。 李美人和沈良媛上完了颜如归的课,来陪曲红昭一起用膳。 曲红昭看着她们,想了想,开口道:“明日找个时间,大家一起聚聚吧,我有些话想对你们说。” “好。”两人也不追问,乖巧应下。 沈良媛执壶给曲红昭倒了一杯酒:“娘娘今日似乎有些心事。” 曲红昭便对她笑:“今天我发现了一位箭术极好的人物,改日拐回来给你做师父。” “那就多谢娘娘了。” 看着她笑靥如花的模样,此前归心似箭的曲红昭,心下又泛起了一股无端的怅然。 她环顾了一圈景仪宫正殿,在这里,她和大家一起笑过、闹过、打过牌、喝过酒…… 就算将来离宫万里,这也也必将成为她极为珍视的一段回忆。 第54章 坦白 兴庆宫。 姜翊卫抱着剑看向曲红昭:“你又来做什么?” “来看看六皇子。” “这里是不允许闲杂人等进入的。” 曲红昭很受伤:“我算是闲杂人等吗?” 姜翊卫不语, 只用犀利的目光直视着她。 “好吧,”曲红昭耸耸肩,“我不进去, 在这里和你聊聊天也是一样。” 姜翊卫掐了掐眉心:“曲将军想和在下聊些什么?” “我们打一场吧, 我赢了的话, 你答应我一个条件, 我输了的话,你帮我一个忙。” 姜翊卫忍无可忍:“曲将军, 在下看起来像是个傻子吗?” “……可是我真的需要你帮我个忙。”曲红昭蹭到她身边, 真诚地望着她。 姜翊卫大概鲜少遇上这样的无赖,叹了口气:“看在你帮了我一次的份上, 你的要求若不过分, 我可以答应。” “一言为定!”曲红昭伸出小拇指试图和她拉勾, 被姜翊卫面无表情的脸逼退。 -- 第92页 “到底什么事, 请你直说。” “好吧,我在教沈良媛练箭,待我离宫后,我希望你可以帮忙继续教她箭术。” 姜翊卫眼神奇异地看着她:“你只剩下几天时间便要离宫赴边关了, 麻烦事处理完了吗?居然还惦记着给一个良媛找师父?” “既然答应过要教会她, 我就不想辜负她。” “她学这些又有什么用呢?”姜翊卫反问,“她们又不是你曲少将军, 她们这辈子连这座宫城都踏不出一步。就算练了一手出神入化的箭术, 也是白费工夫,又不能用来取悦陛下。” “我们也不是做什么都为了讨好陛下的嘛。” “我们?”姜翊卫盯着她, “曲将军你才在后宫待了多久,还真把自己当成她们中的一员了?” “……” “你能不能有点出息?放着大将军不做,跑来后宫胡闹什么?” “我也是阴差阳错, 身不由己嘛。” “身不由己吗?我看你待得挺舒服的,若真让你做一辈子丽妃娘娘你是不是也开心得很?” 曲红昭完全不能理解她的愤慨:“我有求于你,不代表我愿意站在这里接受你的质问。” 姜翊卫闻言,收回目光,十分敷衍地行了一礼:“是在下失礼了。” “除非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这么激动?就算真的要做一辈子丽妃,那也是我的选择。” “只是看不得有人这样自甘堕落。” 曲红昭没忍住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认为想做后妃就是自甘堕落,觉得这个观点很有趣罢了,”曲红昭一边笑,一边用手臂轻轻撞了撞姜翊卫,“这话你可别在陛下面前说。” “我并不认为想做后妃就是自甘堕落,这个自甘堕落是单单指你的。” 曲红昭摸了摸脸:“你对我有意见?” “我对你没意见,”姜翊卫握了握手中剑,似乎是迟疑了片刻,才开口承认道,“只是我曾经很崇拜你。” “哇!”曲红昭捧着心口,“我没听错吧?” 姜翊卫没好气地看她一眼:“那是在见到你之前的事了。” 曲红昭很无辜:“我们见面之后,我也没做过什么让你幻灭的事吧?” “没有吗?”曲红昭坐在白石栏杆上,姜翊卫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地望着她,“我崇拜的,是那个一剑镇边疆的曲红昭,而不是眼前这个贪图安逸、安于享乐的丽妃娘娘。” “我不过就是在宫里吃喝玩乐了一段时日,哪有你说得那么严重?” 姜翊卫上下打量她:“这裙子好不好看?珠钗漂不漂亮?是不是比边关的铁甲柔软多了?” “这是当然啊,”曲红昭站起身,在她面前转了个圈,给姜翊卫展示了一下自己这件飘逸的烟霞云纹衫,“漂亮吧?” “……” “用不着一脸忧愤吧?”看到她的表情,曲红昭笑了起来,“锦衣华服当然很好,只是这从来都不是我必须要有的东西。” 姜翊卫面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又问道:“后宫的吃穿用度精致无比,帝王的宠妃亦是众人奉迎,只要你能一直得宠,你在这里会过得比其他妃嫔都好很多,定北侯府出了位宠妃,也能跟着得势,不再需要倚靠你在边关拼杀得来的战功。所以,你有没有哪怕一刻动过要永远待在这里的念头?” “在宫里这段时日,我确实过得挺开心的,”曲红昭托着腮,表情十分向往,“不用手染鲜血,不用时刻面对生死,不需要肩挑守卫大楚边境的责任,这种生活,任谁都会有一瞬间的心动。” “人的壮志都是一点点蹉跎的,”姜翊卫望着远处,不再看她,“假使有一天,你要放弃大将军之位,回宫继续做丽妃娘娘,我也不会感到太意外。” 曲红昭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相信我,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我会比你意外得多。” “真的吗?” “你也说了,在宫里过得好的前提是我能一直得宠,”曲红昭摇摇头,“比起将荣辱系于他人身上,我还是更信奉我手里的剑。” 姜翊卫陷入沉默。 曲红昭的正经没能持续太久,转眼又玩笑道:“再说,就算我想回来,陛下还未必愿意呢。” “陛下?他……”姜翊卫闻言,轻声嘟囔了一句什么,曲红昭没有听清,也没有追问。 “教箭术的事,你到底答不答应?” 姜翊卫不情不愿地点头:“可以。” “那你不许故意欺负人啊。”曲红昭不放心地提醒。 姜翊卫不耐烦地皱眉:“她好歹也是沈令渊将军的遗孤,我欺负她做什么?” “谢谢你,”曲红昭起身,“我得走了,我还要去找陛下商量些事。” 许是她刚刚表现得一直有些无赖,听到她这声道谢,姜翊卫显得很惊讶。 “不只是为了沈良媛,”曲红昭走出一段距离,又驻足回首对她笑,“谢谢你试图点醒我,但是相信我,我十五岁那年,已经做过一次选择了。” “……” ——— 景仪宫,自从开始跟着颜如归进学,大家的时间都错开来,鲜少聚得这么齐整。 曲红昭踏进殿门时,看到众人,便下意识地露出一个微暖的笑意。 赵婉仪看到她,好奇道:“娘娘,听沈姐姐的意思,您有话要对我们说?” -- 第93页 曲红昭点点头,大家屏气凝神,等着她的消息,只听她慢悠悠地问道:“大家都吃过了吗?” “……” “开个玩笑。”曲红昭屏退了所有下人,在众人身边落座。 “娘娘……”孙修仪看出她神情有些严肃,略有些担忧地凑过来。 曲红昭摸了摸她的头,这一头青丝已经养回来了些:“我教你的那套功法,你记得每天练习。以后若我不在,你也不许懈怠。” 孙修仪怔了怔,心下一慌:“娘娘?” “自我进宫以后,大家以诚待我,我却有件事一直在隐瞒你们,”曲红昭垂眸,“是我对不住大家。” “娘娘,快别这么说,”孙修仪握住她的手,“我们一开始,待您也没多诚心啊。” 曲红昭:“……” 李美人不忍直视:“修仪妹妹的意思,应该是说我们最开始也是对您心存提防的,是您先以诚待我们,我们才会以真心报真心。” “是啊是啊,我就是这个意思。” “娘娘,您要告诉我们的是什么?” 曲红昭深吸口气,选择了坦诚:“我不是曲盈袖,我是曲红昭。” 她的语气太过轻描淡写,以至于众人一开始没反应过来自己听到了什么。 “曲红昭?”孙修仪茫然地问,“那不是曲少将军的名字吗?等等……” 她意识到曲红昭刚刚说了什么后,倒吸了一口凉气。 大殿内一片静默,所有人都震惊地望着她。 曲红昭心下有些忐忑,她也拿不准大家会有什么反应,坦白之事,她刚刚与陛下商议过。 皇帝并未干涉她,只是道:“若你信得过她们,朕不拦你。” 于是曲红昭点头:“我信得过。” 此时,惠嫔最先反应过来,她眼中盈满泪水,试探问曲红昭:“恩人?” 曲红昭颔首,于是惠嫔扑过来,抱住了她。 惠嫔一动,其他人也省过神来。 “陛下知情吗?”沈良媛问。 “刚刚知情。” “那陛下怎么说?他罚您了吗?”孙修仪拉着她急急追问,“不会让您去坐牢吧?” 她们不问她伪装的缘由,反而先问她的安危。 曲红昭心下一暖。 “我没事,陛下没有治我的罪,”曲红昭觉得下面的话说起来有些艰难,“只是……我得回边关去了。” 所有人都陷入沉默,大家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离别到来的太突然,曲红昭看到有人眼眶红了。 打破这片沉默的是周婕妤困惑的声音:“哟,怎么还哭上了?” 周婕妤和曲盈袖有嫌隙,虽然曲红昭进宫后,本着冤家宜解不宜结的原则,与她暂时和解。但是她大概还是觉得有些别扭,景仪宫这边的活动,她一向是很少参与的。 她与曲红昭的关系显然不如其他人那么好,所以众人看到她,瞬间提起警惕:“你听到了什么?” 周婕妤狐疑地打量她们,随即虚张声势般一仰头:“我什么都听见了。” 众人对视,十分默契地决定帮曲红昭守护这个秘密:“留住她!” “她应该没听见……”曲红昭一直在注意四周的脚步声,周婕妤是刚刚才到的。但她试图阻拦的声音在一片喧闹中,显得十分微弱。 众人已经一边喊着“按住她”,一边向周婕妤冲了过去。 殿门口,周婕妤看着向自己冲来的姑娘们,吓得花容失色,连忙转身逃窜。 众人张牙舞爪地追了上去。 伤感的氛围顷刻间消散无踪。 曲红昭看着这一团混乱,捂住了脸,这显然与她想象中的告别画面相去甚远。 第55章 将旗书吾名 曲红昭将周婕妤从这一片鸡飞狗跳中解救出来。 后者气喘吁吁, 上气不接下气地问:“你们……到底在搞什么?” “一点误会。”曲红昭伸手从周婕妤的发间摘掉了一片混战时沾上去的草叶。 周婕妤干脆地就近坐在了地面上,摆了摆手:“我不行了,你们怎么体力一个个都变得这么好了?” 听她这么一说, 姑娘们也怔了怔, 互相对视一眼, 又得意起来。能不好吗?这可是曲大将军亲自教的功夫! 曲红昭见周婕妤气息逐渐平缓下来, 冲她伸出一只手,周婕妤握住, 被从地上拉了起来。 “来找我有事?” “嗯, ”周婕妤看起来有些不好意思,“嫔妾听说了娘娘搞的那个小学堂, 就想过来问问, 我可不可以参加啊?” “可以啊, 你想来随时都可以, 颜姑娘说只要想学的人她都愿意教。” 周婕妤神色复杂地行了一礼:“谢娘娘。” “都是姐妹,客气什么。” 姑娘们也反应过来自己误会了,讪讪地说了抱歉,周婕妤打又打不过, 实在没法计较。她这次离开, 无人再阻拦。 这一段插曲过去后,大家围坐在景仪宫正殿, 一想到即将到来的离别, 伤感的氛围再次笼罩了大殿。 终于有人想起要问曲红昭入宫的原因。既然身份都说了,这个也没什么可隐瞒的, 曲红昭将实情一一道来。 众人听了,神情一时都很复杂,大概是看在曲红昭的面子上, 没人对这个主意进行□□。 只孙修仪嘀咕了一句:“娘娘您要是中途换人了,我们怎么可能发现不了啊?” -- 第94页 “……”这个主意的确算不上什么好主意,曲红昭也实在没什么可反驳的。 “娘娘,”有人小声问曲红昭,“此间一别,你是不是不会再回宫了?” “如无意外,我不会再回来了。” 大家其实都很清楚,今朝一别,便是永诀。长居后宫的妃子们和纵横沙场的大将军,此后不会再有任何交集。 自此她沙场驰白马,她们宫花寂寞红。 这一场相识相知,不过是阴差阳错。 但听到曲红昭肯定的回答,还是有人忍不住落了眼泪。 姑娘们都哭了起来,曲红昭也差点就被她们勾得红了眼眶。 “你可不能哭啊,”有人抹着眼泪,却还要调侃她,“你是大将军啊。” “谁说大将军就不能哭了?” “别哭了,这是好事啊,”孙修仪强颜欢笑,“娘娘,不,该改口叫将军了,您就替姐妹们去看看那些我们看不到的山河风光吧。” “是啊,大将军这段时间在宫里肯定憋坏了吧,到了外面,山高任鸟飞,多好啊!” 曲红昭握住孙修仪的手:“我会给你们寄信的。” “那我们也给娘娘写信,”赵婉仪咬了咬唇,“您到时候可不要不耐烦啊。” 曲红昭刮了刮她的鼻尖:“我什么时候对你们不耐烦过?” “是啊,您和姜翊卫不一样。你是有大本事的人,却也不会因此瞧不起人。” “就算姜翊卫再出言不逊,我也不会生气了,因为连曲将军都曾和我们一起打牌喝酒呢!” “就是啊,我们可是和大将军互道过姐妹,说出去谁信啊?” “你们倒是把我看得太厉害了,”曲红昭笑着摇摇头,看向孙修仪,“等我离开以后,没人管着你了,你也不许再碰玉容散了,知道吗?” “娘娘,”沈良媛对她微笑,“我们都帮你看着她。” 孙修仪再也忍不住,哭成了个泪人。 曲红昭对沈良媛点点头:“还有你,我请了姜翊卫来教你箭术,她箭法很好,以你的勤奋,定然能学有所成。她应该不会再出言不逊了。” 这下沈良媛也忍不住了:“谢谢娘娘临出宫前,还记挂着我。” “还有颜姑娘的学堂,我向陛下禀报过了,他点了头,待我离开后,此事不会有任何变动。” “……” “你们记得好好照顾自己,有事互相帮忙,我……我会念着你们的。” “娘娘,”沈良媛起身抱住了她,“我们也会一直念着你的,我很荣幸能与你相识一场。” “谢谢你一直这么照顾我们。” “也谢谢你给我们留下了这样一段回忆。” “你放心离开去驰骋沙场吧,千万别担心我们。” “就算不得不分别,至少我们一起欢笑过。” “……” 看她们强颜欢笑,曲红昭却更加觉得难过。 像她之前说过的,生离死别这种事,经历过再多,也不会习惯。 ——— 夜晚的御花园,淑妃和曲红昭二人在亭中对坐,这正是淑妃曾为她醉酒起舞的凉亭。 “怎么今日想起来找我喝酒?” “我是来与你告别的,我要离开这里了。”曲红昭微微垂眸,这话她已经不是第一次说出口了,但每一次都显得分外艰难。 淑妃怔了怔:“离开?去哪儿?” “个中原因,我就不告知你了,”曲红昭揽住她的腰,抱了抱她,“免得你一面要替我保守秘密,一面又要内疚瞒着姑母。夹在我和太后间,两面为难。” “谁要替你保守秘密了?”淑妃推开她,摆弄着手中的玉杯,半晌叹了口气,“不说就不说吧,你什么时候回来?” “大概不会回来了。” 淑妃一惊:“到底什么事?你得罪了陛下?还是曲家出了什么事?” “没事,什么事都没有,曲家也好好的。只是我……不会再做丽妃了。” “……这可真是闻所未闻,我只听说过当官的有辞官挂印一说,还没听说过做妃子的还能半路不干了,”淑妃悠悠叹了口气,“和你有关的事似乎总是分外离奇。” 曲红昭笑了笑。 “你没事就好,”淑妃沉默了半晌,“我不追问你个中缘由,我只问一句,你是不是有不得不离开的理由?” “是。” “这个理由我能用吗?” “……大概不能。” “我知道了,”淑妃看起来有些难过,“你出宫后可不可以给我来一封信,让我知道你过得很好?” “好。” “我原以为,我们可以在宫里相伴一生的……这宫里,有了你,总算不算太寂寞,”淑妃把头靠在她肩上,“我以为,我们可以一直就像那一夜一样,我去堵陛下的门,陛下不肯收我的点心,你就来陪我喝酒。” 曲红昭揽住她的肩:“以后还是会有人陪你喝酒的。” “但她们终究不是你,”淑妃认真地看着她,“我们以后还能再见面吗?” “我不知道,”曲红昭想了想,“如果陛下同意的话,我会来看你的。” “那你可要一直记得我啊。” “我怎么可能忘了你?我的淑妃娘娘。” “你就会说好听的,”淑妃瞪她,“等你出了宫,自由了,谁知道你会不会交上一堆新朋友,就忘了我们这些旧人啊。也许第一年、第二年,你会记得我,但到了第三年、第五年,我对你而言就只是一个曾经有过一点交集的陌生人罢了。” -- 第95页 “不会的,”曲红昭突然叹气,“我不放心你。” “你不放心什么?”淑妃看到她面上真切的担忧,反而笑着安慰起她来,“我是谁啊?我是国公府嫡女,我是太后的侄女,我是高高在上的淑妃娘娘,也许将来某一天,你在宫外,可以听闻我得登凤位的消息,还能听到民间人人都称颂我是贤后呢。到时候,记得混在人群里,帮我吹嘘上几句。” “就算有朝一日你成了一代贤后,我也会永远记得那个鲜活生动的尹幼蘅,”曲红昭摸了摸她的头,“那个喜欢喝山梨酒,喝醉了会给我跳舞,牌品很一般,时不时骂我饭桶的尹幼蘅。” “混账!本宫牌品好得很!”淑妃凶了她一句,又毫不客气地夺过曲红昭的手帕,“你就是故意惹我哭的是不是?” 曲红昭给她斟酒:“我本想说,让你也要记得我,但转念想想,你大概不会轻易忘记我。” “无耻!”淑妃一边抹眼泪,一边骂她,“不过也对,你这种厚颜无耻之辈,我定然是不会轻易遗忘的。” “……” “我不会忘了你的,”淑妃擦干泪水,又正色重复了一遍,“如果有一天我忘了你,那我大概就是连今日这个鲜活过的自己也一起忘了。” “那就别忘了我。” 淑妃举杯:“敬你重获自由。” 曲红昭苦笑:“我却不知该不该祝你早登凤位。” “那就别祝酒了,”淑妃笑了笑,“你放心离开吧,我会帮你照顾好你那些莺莺燕燕的。” “好啊,也记得帮我照顾颜如归颜姑娘。” 淑妃给了她一个巨大的白眼,别扭地点头:“好吧。” “再给我跳支舞?” “你要求怎么这么多啊!” ——— 第二天一早,姑娘们又齐齐聚到了景仪宫。 赵婉仪捧出一只匣子,递给曲红昭:“娘娘,这是大家的一点心意。” 曲红昭打开匣子,怔了怔,匣中是一面将旗。 她抖开这面旗帜,红底黑字,正是她在边关时常用的颜色。难为姑娘们还特地打听了这一点。 将旗之上,红色的绸料上,绣了一个大大的“曲”字。 赵婉仪对她笑道:“这是昨夜大家一起连夜绣成的,权作送别之礼,祝曲将军,旗开得胜。” 曲红昭的手指轻抚过那个绣得极细致的“曲”字:“谢谢你们,我很喜欢。” 所有人盈盈下拜,齐齐对她行了一个送行的礼节:“祝将军,旗开得胜!” 第56章 有暗香盈袖 定北侯府。 侯府世代勋贵, 这宅子是几代之前的君王亲自赐下的,端得是雕梁画栋,华彩非常。 曲家二小姐的院子在府中位置极好, 其中树木葱茏, 花团锦簇, 假山流水相映成趣。 这样一座幽美的庭院, 却已久无人迹,直至今日, 方迎回它原本的主人。 曲红昭穿过回廊, 拐过假山奇石,拂开柳枝, 骤然视线开阔, 远远看到池塘中心的凉亭中正有一位佳人驻足。 佳人尚未察觉到这边的动静, 正垂首沉思着什么, 远远望去,仿佛大师笔下最优美的画卷般,其情其景,恬然静好, 着实令人不忍心破坏。 曲红昭撸了撸袖子, 大喝一声:“曲盈袖!你还知道回来?!” 佳人惊了一惊,蓦然回首, 看到她, 眼睫微颤,对她微笑起来。 这才是绝世美人的气场, 一颦一笑,都令人心折,我见犹怜。 曲红昭想, 自己终究扮得不像。 ——— 今日一早,得到侯府传来的消息,说是曲盈袖回府了,曲红昭内心是惊喜的。 她很是松了口气,就算在曲映芙面前表现得再镇定,妹妹流落在外不知所踪,她怎么可能一点都不担心?如今这桩伪装宫妃的荒唐事得了陛下赦免,她最担忧的就是流落在外不知所踪的曲盈袖。 现在妹妹回来了,她提起来的一颗心总算落了地。 向陛下请示后,皇帝允她出宫,丽妃娘娘便这样回府省亲了。 于宫妃而言,省亲乃是大事一桩,她今日穿了一身正式的宫装,全套的宫妃仪制。 曲盈袖看着她,先是微笑,看着看着,眼眶就红了。 她在曲红昭面前跪了下去,声音轻轻柔柔:“姐,我对不住你。” 曲红昭叹了口气,把她拉了起来,细细端详她:“黑了,也瘦了。” 曲盈袖再也忍不住,扑到她怀里,带着满腹的辛酸,喊了一声“姐”。 曲红昭被她喊得有些心软,暂且把那一顿胖揍压下,摸了摸她的头:“去哪儿了?” “说来话长……” “长话短说。” 曲盈袖是了解她的,知道她想问的,自己总是瞒不过,不如一开始就事无巨细地从实招来。 两人在亭中坐了下来。 曲盈袖缓缓开口:“那日,我离了府,径直出了城,在城外的小客栈改了下装扮,雇了辆马车去了附近的云城,然后在云城的码头,找了艘当日出发的商船,随他们下了青州。” “跑得还挺远。”曲红昭评价。 于逃跑一途,曲盈袖显然是有过计划的。也难怪侯府派出的人找不到她,他们发现她出走的时候,她就已经离京不知多少里了。 云城是商贸大城,码头发达,一旦到了那里,侯府的人想再追踪下去很难,何况他们又不敢大张旗鼓地搜寻。 -- 第96页 “然后呢?”以曲盈袖的惹事能力,曲红昭觉得这显然不会是她旅途的终点。 “然后这艘商船被土匪劫了。” “……”这峰回路转的情节,让曲红昭一时沉默。 “还好我换装时在脸上涂了黑粉,又黏了胡子,缠了胸,他们以为我是男人,便没有欺辱于我,”曲盈袖抹了把辛酸泪,“而是要直接砍了我。” “那……你是如何逃过一劫的?” “除了女子外,他们只绑走了几个壮年男子,说是山里缺人劳作,还要把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都砍了。还好我急中生智,说自己是给这支商队做账的,正巧他们缺个账房先生,就把我也一起带走上了山。” “你会做账?” “不会,”曲盈袖摇头,“但是一个小破寨子能有多少账务要打理?现学也来得及啊。” “……” “商船上还有个叫杏儿的姑娘,和我被关在同一个车厢里掳走了,她发现了我是女人,还好她没戳穿我。” 曲红昭都替她有些胆战心惊。 “但到了山上,也不安全啊,一开始还是有人怀疑我是女的。后来,我把山上的所有土匪都得罪了一遍后,他们反而不觉得我是女子了。用他们的话来说,就是世上哪有脾气这么坏的女人?”曲盈袖叹气,“他们可真是见识短浅。” “等等……你是如何得罪所有人的?” “我也是无意的,”曲盈袖摇摇头,“你是不知道那些人脑子有多笨,那个什么山匪老大还非要我理好帐后给他汇报,我一连解释了三遍他都听不懂,我气得当场骂他愚不可及,愚昧无知,怕他听不懂成语,我还特意补了一句脑子比猪还笨。” “他忍下了?” “没有,他当场翻脸说要砍了我,”曲盈袖委屈,“姐,我能活下来真的很不容易啊。” “……是挺不容易的。” “后来还是他们那个什么自封的军师拦住了他,说是山上来个文化人不容易,劝老大忍一忍,”曲盈袖脸上似乎还带着点不知世事的天真,“神奇的是,他们自己没读过书,但对有学问的人,还是有几分容忍的。我当账房,和很多人都有交接,我有时候脾气上来,骂他们笨,他们也不计较。” “后来呢?” “后来,山寨老大兴致好的时候,非要拉着我给他画画像,还好我画技不错,他还挺满意的,”曲盈袖托着腮回忆道,“寨子里其他人听说了,都来找我画画,本姑娘的大作,寨子里几乎人手一幅,连他们用来看门的那只叫大黄的狗都有一张。” 曲红昭笑了笑:“故事停在这里就挺不错的。” “你总是这样敏锐,”曲盈袖看着长姐笑了笑,“那时候,我就开始有些沾沾自喜,觉得自己连在土匪窝里都能混得不错,可把我嘚瑟坏了。” “然后呢?” 曲盈袖声音低了下去:“然后我遇到了一段时间没见的杏儿。” 曲红昭伸手把她揽在怀里。 “杏儿当时看起来很吓人,她走路颤颤巍巍的,一只眼睛被打到充血肿胀,肿到了这里,”曲盈袖伸手在自己脸上比划了一下位置,“然后我清醒了,我终于意识到,为什么平时和我交接、来找我画像的都是男人,而寨子里的女人,我平日里几乎一个都没见到过。我知道我得赶快想办法逃。” “……” “但那时候,他们是绝不会让我单独下山的,有一次,几个山匪带着我去采买,我在市集上恰好听说了当今陛下的新任宠妃之事,我听到有人说,这位丽妃娘娘出自定北侯府曲家,”曲盈袖看了过来,“当时我受到的惊吓可想而知。” 曲红昭轻声安慰:“都过去了。” “这曲家的娘娘,不是我,那就定然是你了,”曲盈袖低下头,不知道在想什么,“我这才知道,我逃婚的后果,是你替我背下来的。” “我差点急疯了,一边在心里骂,这肯定是父亲出的馊主意,一边想办法逃,结果就在这个时候,老大说要把他妹妹嫁给我。” “……你这段经历未免太波澜起伏了些。” 曲盈袖露出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他们逼着我娶媳妇,这可不就露馅了吗?我哪敢点头啊?当天,老大故意把劫掠时砍下来的人头扔在我屋子里,我回房就嗅到一阵血腥气,点燃油灯才……那天我吐了一整夜。” “……” “我彻底清醒了,和我打交道的是杀人不眨眼的山匪啊,我只得点头应下了这桩婚事,”曲盈袖苦笑,“万万想不到,我最初是因着逃婚才离家的,结果在山匪窝里,却又一次被人逼着成亲。再后来,去山下采买婚事用的物事时,我趁机逃了。” 曲红昭听完了她的故事,只有一个感想:“认真习武吧,我真的很担心你哪天出去被人打死。” 曲盈袖笑了笑,又垂眸道:“好,我以后一定认真学。” 曲红昭立刻敏锐察觉了她的不对劲,她这个妹妹,一向有些得过且过,除非她自己感兴趣,否则做什么都不肯努力的。 “中间发生了什么事?”曲红昭微微闭目,“是那个叫杏儿的姑娘吗?” “是,”曲盈袖怔怔地看着她,“杏儿死了,我本想逃跑的时候带上她的,我本以为我能救她的。” “……” -- 第97页 “最开始,所有事情在我眼里都不太真实,就算被掳进山寨,我也没有该有的那么慌张,反而像是在游戏人间,”曲盈袖神色间有些木然,“直到我亲眼目睹杏儿的死亡。” “那天他们刚刚劫掠了一支过路的商队,回来之后一直很兴奋,把杏儿叫了过去……”曲盈袖缓缓道,“我发现杏儿的时候,她身下一直在流血,山寨里根本没有大夫,我试着给她止血,但不知他们到底对她做了什么,血一直止不住。她就在我怀里,气息一点点微弱下去。” “山寨里女人很少,杏儿只要把我供出来,就能分担她一份压力。但她没有把我说出来,被折磨的时候没有,到死都没有。” “她死后我才从其他人口中得知,她最开始就帮过我,刚开始有人怀疑我的时候,她在土匪面前帮我遮掩,说我是她曾经的姘头,他们才没有继续怀疑我是女子。” “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迫切地想救一个人,想为她做什么,却没能做成。” “我逃出来后,第一件事就是去报了官。” “以往我从来没有认真对待过什么事,我连皇帝的婚都敢逃,因为我从没有考虑过后果,我从没有想过,我逃了,你就要替我入宫。我的人生太容易,仿佛做什么都没有代价,是我错了。” “我回来了,无论如何,我犯的错误,不该由你来替我承担。” 曲红昭握住她的手,眼神里似有悲悯:“你长大了。” 第57章 悔悟与自省 “姐, ”曲盈袖靠在她怀里问,“你有过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吗?” “有过,战场之上, 总有太多无可奈何。” “那要如何排解呢?” “无从排解, ”曲红昭那一瞬间的神色堪称冷漠, “只能带着遗憾活下去。” 曲盈袖从她怀里退出去, 怔怔地看着她。 “怎么?很惊讶?” “嗯。” “你以为我无所不能?” “……”曲盈袖沉默。 曲红昭失笑:“我从来不是无所不能,你也不是, 没有人是。” 曲盈袖又默然片刻, 才开口道:“回来的路上,我一直都在想,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想明白了吗?” “离府之时, 我是不觉得自己有错的, 皇帝召我入宫, 我又不想嫁他,那就逃了嘛,”曲盈袖有些出神,“神奇的是, 我当时完全没有思考过此事会有什么后果, 顶多想到父母会很生气很生气……后来,在民间, 我得知你入了宫, 我的第一反应,也是觉得父亲出了个馊主意。但我没有想过, 为什么他要这样做,为什么你要这样做。” “……” 曲盈袖苦笑一声:“但答案不就在眼前摆着吗?你们是怕皇帝陛下降罪侯府。我想明白了以后,反而开始困惑, 为什么我离府的时候完全没考虑到这一点呢?” “大概是因为一直以来,你都活得太容易。” “你说得对,”曲盈袖附和了她,“我的家世,我的容貌,让我受过太多太多优待。在京里,我每次出门的时候,总有很多人奉承我,有男有女。我脾气大,人人都要忍让我几分。我想要的,就一定要得到。时间久了,我便飘飘乎不知其所以然,却忘了,这份地位,是定北侯府祖辈积累下来的,是我亲姐姐在战场上拼杀来的,独独和我自己的本事没有半分干系。” “盈袖……” “我把所有的一切当成理所当然,”曲盈袖神情落寞,“……我错了。” “此事……父亲怎么说?”曲红昭问。 曲盈袖苦笑:“父亲一个文弱书生,气得当场拎起棍子就要上家法。若不是怕陛下还要召见我,我现在就得躺在床上见你了。” “你这顿打是逃不过了。” “我知道,”曲盈袖点头,“我自作自受,父亲的反应我不意外,我倒是奇怪你怎么不打我不骂我?我小时候欺负表妹你都要揍我的。” “盈袖……你已经过了需要我靠揍人来纠正你的行为的年纪了,以后如何行事,要你自己考虑了。” 曲盈袖眼泪又落了下来,哭着来拉她的袖子:“姐,我知道这一次我犯了大错,你别放弃我。” “我不是要放弃你,”曲红昭给她擦了擦眼泪,“只是你该为自己的行事负责了。” “我知道,”曲盈袖点头,“我会去求见陛下,他若要治我的罪,我也无话可说……只要不连累侯府,我就该感激他了。” 曲红昭存心吓吓她:“陛下若要砍你的头,我这个做姐姐的定然会给你收尸的。” 曲盈袖却不怕她的吓唬:“姐,不说我了,说说你吧,这段时间,你在宫里过得如何?” “还不错。” “真的?” “真的,大家都对我挺好的。” 曲盈袖不信:“你是不是怕我自责,才报喜不报忧?” 曲红昭给了她后脑勺一巴掌:“我还怕你自责?我巴不得你好好反省一下。” 曲盈袖垂眸,美人螓首蛾眉,恍然如画:“这段时间要扮我,真是难为你了。” “还好。”曲红昭没好意思说,自己压根没费心去扮演,而是直接用自己的风格取代了她。 曲盈袖拨弄了一下她头上的钗环,迟疑道:“陛下他……有没有……” “没有。” -- 第98页 “还好没有,”曲盈袖长舒一口气,“不然你牺牲也太大了。” “……” “不过为什么没有啊?”曲盈袖不解,“姐你生得这么美,陛下为何如此不知好歹?” 曲红昭听得糟心:“闭嘴吧你。” 曲盈袖闭了嘴,又哼哼唧唧地凑过来,试图用鼻音与她交流。 曲红昭居然神奇地听懂了,通过那四个音节的升降调,她分析出这四个字应该是“我想你了”,于是淡定颔首:“我也想你。” 曲盈袖一脸惊奇:“你真的懂?” 见她又要闭嘴开始哼哼,曲红昭额头青筋一跳:“好好说话。” “姐,带我去求见陛下,向他请罪吧。” “你想好了?” “想好了,虽然我觉得这件事里我对不起的人是你,不是他,”曲盈袖垂头丧气,“不过既然他是掌握生杀大权的人,那我走这一趟无可避免。总不能继续躲在你和父亲身后,假装风平浪静吧?” “好。” ——— 皇宫。 曲盈袖鼓起勇气,单独进殿拜见帝王。 曲红昭等在门外,没有参与他们的对话。 没过多久,还没等她开始担心,曲盈袖已经带着一脸恍惚出了殿门。 曲红昭忙迎了上去:“怎么样?” 曲盈袖长呼一口气:“帅得四平八稳,为人深不可测。” 曲红昭没去问帅得四平八稳到底是个什么帅法:“……我是问你结果怎么样,不是问你陛下怎么样。” “陛下挺吓人的,但我对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什么感觉?” “感觉他似乎不像是在教训一个逃了他的婚的女子,而是像站在你的角度在为你抱不平,还有他的语气啊神态啊,”曲盈袖思考,“给我的感觉就像是姐夫在教训妻妹似的。” 曲红昭看她一眼,对她的奇怪比喻充耳不闻。 “不信就算了,”曲盈袖摇头,“反正他又不是我真正的姐夫。” “陛下到底是怎么说的?” “曲氏丽妃,为祈祷国顺民安,主动请旨在灵隐寺带发修行一年。” “什么?!” “姐,没事的,”曲盈袖拉住她,“陛下这点惩罚已经算轻了,就当吃素一年了,正好我以丽妃的身份前往灵隐寺,你回边关,这件事就算瞒过去了。” “可是……” 曲盈袖神色倒是很轻松:“姐,这就是现下最好的方法了,丽妃的去处,总得有个交代,要么我直接留在宫里做丽妃娘娘,要么我就得找个由头离宫。这个理由,算是最合理的了,大楚历代帝王的后宫中,也有过去寺庙带发修行的。传出去,大家也只会以为是丽妃触怒了皇帝,得了惩罚。” “那一年后呢?” “陛下承诺了,待一年后,大家渐渐遗忘了丽妃娘娘,就放我自由,不用真的进宫做妃子,这不是挺好的吗?” “盈袖,你可想好了?”曲红昭神情严肃,“你放弃的不是丽妃这个身份,你放弃的是曲盈袖。一年后,如果不回宫,你将何去何从?世人都以为曲盈袖在灵隐寺,你不能再用这个身份嫁人、生活,甚至也不能继续在定北侯府做你的二小姐。你从此就要隐姓埋名。” “这么一想,我是挺吃亏的,这事儿全是陛下一道圣旨召我入宫才引发的,”曲盈袖陷入沉思,“结果刚刚我还对他感激涕零,这就是帝王心术吗?真可怕。” “……跟你说正经的呢!” “姐,你在担心什么?” 曲红昭迟疑:“这个选择,和就此待在宫中,到底……” “换了你你会怎么选?”曲盈袖反问,“天高海阔隐姓埋名,还是有名有姓宫中度余生?” “……”曲红昭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曲盈袖笑了笑:“姐,今日你刚刚对我说过,以后如何行事,要我自己考虑了。你不可能永远跟在我身后给我收拾烂摊子。” “那一年后,你想去做什么呢?” “做点有用的事吧?”曲盈袖想了想,“我此前的人生里,所做的事全是为了我自己。和别的贵女斗气,在那些男子的追捧中沾沾自喜。也许以后,我可以想办法帮一帮别人,杏儿那样的人。” “你能有这样的想法我很欣慰,只是,也许你该慎重考虑一下。” “是我做错了事,把你牵扯进来,”曲盈袖看向长姐,“这件事就由我来收尾,你就别……姐,你去哪儿?” “我去拜见陛下。” 殿内,皇帝看到曲红昭进门,立刻笑了起来:“怎么?心疼妹妹了?” “臣不敢。” 皇帝看着她,长叹口气:“其实这件事,朕也有错。若不是朕为了一己私欲,召你妹妹入宫,本也不会闹出这些事。” 曲红昭没想到自己会听到这样一句话,一时间也是怔了怔。 换了其他大部分男子,大概会因为失了面子而感到愤怒,甚而进行报复。 而全天下最有权势的这个男人,他在自省。 “其实刚刚朕也是想吓吓你妹妹,没想到她答应得这么痛快,看来她是真的非常不想入宫了。” “……”曲红昭艰难安慰道,“不是您的原因,是家妹在外面野惯了。” “别安慰朕了,”皇帝摆了摆手,“我理解,你们不愿意待在宫里,朕又何尝愿意?” -- 第99页 “陛下……” “朕也想丢下政事,出去玩啊,”皇帝把自己缩在宽大的龙椅中,“朕真想做个昏君,昏君多好啊,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曲红昭看着面前神情寥落的皇帝,想起曾经那个鲜衣怒马的小世子,一时也有些感慨。 尚没想好如何劝慰,皇帝已经自己恢复了活力,站起身来:“先让她去灵隐寺待一段时间吧,朕再想办法另行安排。” “谢陛下,”曲红昭行礼,“只是臣另有一个不情之请。” “爱卿请讲。” “既然家妹要去灵隐寺修行,臣可否给她安排两位师父给她授课,趁这段时日让她学些东西。”这个想法,其实是刚刚听到曲盈袖说想做些有用的事之后,才冒出来的。但也是听到皇帝的自省后,她才敢说出口。 君王莞尔一笑:“准了。” 曲红昭离开大殿时,亦是一脸恍惚。 这件事里牵扯到的两个人,皇帝和曲盈袖,争相认了错。 作为此事件里的“受害者”,曲红昭一时五味杂陈。 曲盈袖还在眼巴巴地望着长姐,她大概以为曲红昭是去给她求情的。 不但没求情,反而给她加重了负担的曲红昭,对上她那双真挚的大眼睛,一时略有些心虚。 第58章 今朝抱剑去 今日天气很好, 阳光明媚,碧空如洗。 曲红昭绕着景仪宫转了一圈,算是和这座巍峨奢华的宫殿做了告别。 她站在正门口, 仰望着这座建筑, 也许以后这里还会住进新的妃子, 也许这里的新主人也会因为得宠而被宫人们争相奉迎, 但此后种种都与她曲红昭再无干系了。 这是她在景仪宫的最后一天。 一切看起来,都是再平常不过的一日。 廊下, 有宫女倚着栏杆在捣凤仙花汁, 见到丽妃娘娘过来连忙起身行礼。 曲红昭对她笑了笑:“别捣了,我大概是用不上了。” 陛下的旨意还未发, 宫女瞪大眼睛, 显见是没能理解她的意思。 缠雪目睹了这一幕, 走了过来, 对那小宫女道:“东西放下,你先下去吧。” 曲红昭看着她接过宫女的石舂,自己动手将那凤仙花捣烂,奇道:“你这是做什么?” 缠雪抬头对她微笑:“大小姐, 就让奴婢为你最后染一次指甲吧。” “好。”曲红昭将手递了过去, 任由缠雪细细地将她的十指染上鲜红的凤仙花汁。 “大小姐的手生得真好看。” 曲红昭顺着她的视线看向自己的手指,笑了笑:“入宫前母亲费了挺大力气, 才给我消去了练剑练出的茧子。” 缠雪微怔:“竟是如此。” “不然我一个武将, 哪里来的毫无瑕疵的双手?”曲红昭欣赏着指尖的一抹艳红,“可惜不能保持太久, 待我回了边关,很快又要练出茧子来了。” 她嘴上说着可惜,表情却不见得有多遗憾, 显见是没怎么把这种事放在心上,很快又侧头去问缠雪:“你想好接下来的去处了吗?” “奴婢大概是跟着二小姐去灵隐寺清修吧。” “你若不想去,我可以想办法让你留下,跟着孙修仪她们,也总不会亏待你。” 缠雪摇摇头:“没事的,大小姐你就别操心奴婢了。” 曲红昭抱了抱她:“我也不知道我们再次相见会在何年何月,那就有缘再见吧。” 缠雪回抱住她:“奴婢会祈祷这一日早些到来的。” ——— 曲氏丽妃,为祈求国顺民安,主动请旨在灵隐寺带发修行一年。 消息一出,满京哗然。 这位帝王宠妃,如昙花一现般,迅速得了宠,又失了宠。 不知多少人感叹着君心易变,连曲家二小姐这样的天香国色,都落得了一个红颜未老恩先断的下场。也不知她是如何触怒了帝王,连曲家的权势都没能保住她。 亦有人感叹后宫妇人斗争之险恶,这丽妃娘娘的名号才封了多久,就不知被哪路神仙给斗倒了。 修行一年,说来短暂,但那是富有四海的帝王家,总不会缺年轻娇美的女儿郎,一年后,后宫更迭,帝王还会不会记得曾经这位红颜,都是未知之数。 古往今来,被打发去寺庙修行的后妃中,有几位是能重新做回帝王枕边人的? 不知多少儿郎,惋惜着曲家二小姐一副倾国倾城貌,从此却要常伴青灯边了。 甚至有不少文人墨客,为此吟诗作词,其情之哀怨,是曲红昭听了都差点被酸倒牙的程度。 其中有一位特别有才的,短短一首词,便使一位美丽且幽怨的清冷妇人形象跃然纸上。 曲盈袖读得唉声叹气,仿佛那诗中的深宫怨妇十分衬她本人的心境一般。 倒是上朝时被同僚们用或同情或幸灾乐祸的目光洗礼了无数遍的定北侯,在经历了次女逃婚、长女顶替一事后,心境得到了很有效的磨炼,此时满脸淡定,无欲无求。 ——— 曲红昭在陛下的帮助下,丝毫未引人注目地离开了宫廷。 离开之前,她去见了姑娘们最后一面。 不知她们是否提前商议过,这一次没有人流泪。 她们都在为曲红昭高兴,但她却总觉得自己抛下了什么,辜负了什么…… 宫妃们的热情,岂是一面将旗可以囊括的?临别前,众人又给她塞了各种各样的离别礼物,其中甚至还有两坛子惠嫔自酿的桃花酒。 -- 第100页 以至于出宫前,皇帝陛下看着她身边的大包小裹,忍不住吐槽道:“知情的明白你是要出征,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替朕迁都呢。” “……”曲红昭也不知道对外尚能维持威严肃然表象的皇帝陛下,为何在自己面前似乎分外活泼且毒舌。 “朕也有东西要送你。”小皇帝对她笑了笑,拍了拍手,便有侍卫牵了一匹白马出来。 “送我的?”曲红昭有些惊喜地上前摸了摸马鬃,“好马啊。” “朕新得的千里马,”皇帝见她喜欢,嘴角也带上了笑容,“左右它在京里,也不过被朕闲时骑来打打马球,无处施展其能。无缘驰骋千里,还算什么千里马?干脆便给了你吧。” “谢陛下。” “你放在定北侯府的剑,朕也派人帮你取回来了。”皇帝话音一落,身后的侍卫便捧出一支长剑,正是随曲红昭征战北疆的那一柄。 曲红昭接过熟悉的长剑,后退了几步,退到帝王的安全距离,才拔剑出鞘。 剑光如练,锋芒逼人,一如她们分开时的模样,丝毫未曾蒙尘。 宝剑在手,兵刃归位,曲红昭整个人的气势都仿佛有些不一样了。 所有的温和与懒散于那一瞬间荡然无存,她和那柄长剑一般,褪去了剑鞘,便流露出了那份于沙场之上磨炼出的锋芒。 皇帝静静地看着她,他的眼神落在了她的指尖上。那双手十指纤纤,还染了鲜红色的凤仙花汁,真正手如柔荑。 这样的一双手,仿佛合该在宫里弹琴折花,在夜晚为他挑灯作红袖添香,适合软软地攀在夫君颈侧,更适合被人握住揉捏把玩。 皇帝生出了一瞬间的绮念。 古诗有云,一双十指玉纤纤,不是风流物不拈。 一双好看的手,连手里拿的东西都该是精致漂亮的,才能与其相配。 但他还记得,就在七日之前,这手持着一柄剑,从敌人的喉咙里抽了出来,带出了飞溅的血花。 那只手持剑持得很稳。 血花溅在了她的红裙上,她却连眼睛都未曾眨上一下。 他开口唤道:“曲将军。” “陛下?”曲红昭还剑入鞘,抬头看向他。 这一刻她飞扬的神采映在他眼中,他便知自己没有做错决定。 那是一双可令敌军胆寒的手,何必非要用珠宝来装点它? 帝王笑了笑:“朕送你出城。” 一辆外表平常的马车缓缓驶出了城门,无人知里面乘着大楚的帝王和将军。 到了京师北门外,皇帝屏退了侍卫,曲红昭在马车中换好了衣服,来与他告别。 两人面对面站着,帝王的神色很柔软。 “朕等你得胜归来。” 曲红昭便笑得谄媚:“如能得胜归来,臣想求个赏赐。” 皇帝警惕:“你不会是要打朕的后宫的主意吧?” “……臣不敢。” 皇帝却笑了起来:“你还有不敢的?罢了,不管你想求什么,朕都允了你就是。” “谢陛下。” 有风吹过,曲红昭劲装的衣摆被风吹起,长剑被她佩在腰间,端得是英姿飒爽。 她向陛下行了一礼,翻身一跃上了白马。 帝王叫住她:“曲将军,保重。” 曲红昭勒马回首,被束成马尾的长发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她对他微笑:“陛下,您也要保重啊。臣于民间曾听百姓们说,出位仁君不容易。臣定当竭力为您守护这万里山河。” 仁君与良将。 皇帝想,如果能载入史册,两个名字列在同一卷史书中,那便是他们最近的距离了。 听起来,似乎也不错。 他抹去心里淡淡的惆怅,看着那匹白马疾驰而去。 不愧是千里马,转瞬之间,地平线处,就只剩下模糊的一点。 但皇帝一直望着那个方向,许久后才收回视线。 帝王内心自嘲地笑了笑,既想要江山升平社稷安定,又想占有给他保卫社稷的大将军,天底下哪有这般两全之事呢? 这天下没有谁能得到全部想要的东西,帝王也不能。 其实倒也不是不能,以皇帝手中大权,没什么不能的。只是在其位谋其政,手中的权力是用来护佑万民的,不是用来满足一己私欲的。 君臣之谊,便是他们之间最好的距离。 ——— 曲红昭纵马狂奔,很快就找回了那种久违的自由驰骋的快意。 天地间,仿佛只余下她一人一马。 曲红昭扬眉一笑,面上是少年将军的意气风发。 小兔崽子们,你们的曲将军回来了。 第59章 边城 曲红昭出发时尚是大包小裹, 到了路途后半程就变成了轻骑快马。 宫里姑娘们送的食物和两坛桃花酒,已经被她在路上飞快消耗掉了。 如果淑妃在这里,大概又要骂她一句酒囊饭袋了。 这个念头乍然浮现, 曲红昭摸了摸下巴, 发现自己才离开几日, 便已经开始思念她们了。 她一骑北下, 经过了数座城池,越往北, 气温便越低, 在京城时尚能体会到盛夏的余温,到了边关时却已能感受到初秋的凉意了。 抵达边关之时, 已入了夜, 她正赶着关闭城门前到了城门口。 曲红昭仿佛一匹脱缰的野马, 欢快地蹿入了边城。 -- 第101页 这里一街一景都是她熟悉的模样。 她牵着马, 漫步在街边,欣赏着这座夜色中的城池。 这座城里,几乎人人都识得曲将军这张脸。好在趁着夜色,她又没有穿她标志性那身红袍金甲, 便没有太多人注意到她。 只在经过街口的包子铺时, 许是因为她常常光顾这家店,店主大爷远远看到她的身形便认出了她, 忙拉住她, 不容拒绝地塞给了她一袋灌汤包。 曲红昭看着大爷欣慰且激动的模样,略有些茫然。 她在边城颇受爱戴, 平日里走在街头,常常有百姓随手投喂她。 不过也没见过谁这么激动过,她正要开口询问, 大爷已经摆了摆手:“别让老朽耽搁了将军的事。” 于是曲红昭拎着一袋尚热乎的肉包子茫然上路,路过春满楼时,那正站在门口招揽生意的老鸨,十分眼尖地注意到了她:“哟,这不是曲将军吗?这是打哪儿来啊?怎么这么久没见你?” “想我了?” “呸,谁想你啊,”那老鸨几乎将白眼翻到了天上,“这几日城里私下有人传,说你其实已经死了,只是军师防着北戎那边才捂着消息迟迟不肯发丧。我就说他们在胡扯嘛,祸害遗千年,你没那么容易死的。” 曲红昭这才顿悟,怪不得包子铺的大爷如此欣慰,怕是信了这传闻,正忧心着呢。 曲祸害正色道:“这传言大概是北戎人为乱我大楚军心才放出来的,你没信很好。” 老鸨驱赶她:“快别堵我门口了,你往这儿一站,不知要耽搁我多少生意。” “我还是不是你们爱戴的大将军了?”曲红昭不满,“一段时日没见,不求你对我春风和煦,至少表达一下欢迎嘛。” 老鸨冷笑:“您带兵抄捡青楼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曲红昭也冷笑:“你们少用点玉容散,也省了我带兵抄捡的工夫。” “行了行了,我惹不起您,我们不敢用了,您行行好,快回去吧。” 老鸨忙不迭地送客,曲红昭笑了笑,牵马离去。 她走出一段距离,还能听到那老鸨对身边的姑娘嘀咕:“我就说曲将军没那么容易死嘛,那帮杀千刀的,敢乱传她死活,真是猪油蒙了心了。” 那姑娘便笑道:“昨日那货郎说曲将军闲话,被妈妈你指着鼻子骂,谁还敢乱说啊?” 曲红昭牵着马远去,身后的笑语声也渐渐淡去,这就是边城,和京师是完全不同的风情。连这里的人,似乎也显得更泼辣些。 曲红昭一路去了将军府。 这里算是她在边关的暂时居所,一旦打起仗来,她还是要住在兵营里的。 经过书房,看到里面灯火通明,便知军师在此。 曲红昭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想吓吓军师,后者迎着她突如其来的吼声,颇淡定地笑了一笑:“我的将军大人,您还知道回来?” 曲红昭只觉得这句话分外耳熟,仔细一回忆,这不是此前她用来批判曲盈袖的吗? 她心虚地搂住军师的肩,一副哥俩好的姿态:“当然了,我可是归心似箭啊。” 清雅文秀的军师细心将她端详了一阵:“将军是被困在宫里了?” “这你都猜得到?” “不难猜,”邵军师放下手中的文书,“除了深宫,还有什么地方困得住你曲将军?” 曲红昭被夸得心旷神怡。 “结合曲二小姐入宫为妃,短短时间又触怒陛下被发落灵隐寺的传闻,”军师视线下移,“再看你这精心护养过的双手,还有什么猜不到的?” “多亏有你给我打掩护。” 军师笑笑:“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北戎人若知道插手他们王庭争斗的幕后黑手,只当它是区区小事,定然要恨死你了。” “难道没有此事,他们就不恨我了不成?” “这倒是,你在北戎人仇恨榜上的排名绝对不落于我之下,若落入他们手中,我要被剥皮,你就一定会被抽筋那种。” “你就不能说点吉利的?” 曲红昭握住她的手:“我会尽力保证不让你落入这样的境地。” “这一套你拿去哄小姑娘吧,”军师丝毫不为所动地抽回双手,“京里的事可处理好了?还会有麻烦吗?” “都处理好了。”曲红昭答这一句时,难免有些恍神。 深宫之中那些鲜活灿烂的姑娘们,如今被她用一句“处理好了”便一语带过。 军师注意到她这一瞬间的迟疑,只道一向洒脱的少将军也有了心事,微微一笑,并未追问。 曲红昭捧出那袋灌汤包:“吃包子吗?” “又吃外面的东西,你也不怕有北戎的探子混进城里给你下毒。” 曲红昭已经叼着一只白白胖胖的包子抬头:“什么?” “……” 曲红昭正色道:“这段时间辛苦你了,有什么需要我做的?” “你既回来了,就再躲藏一段时日吧。” “……”一回边关就被打入“冷宫”的曲红昭沉默了。 “不知何人走漏了消息,北戎人得知你不在边城。他们观望了几日,派了不少探子过来,想探一探虚实。边军群龙无首,这对他们而言是个大好的机会,就算他们搞内乱搞得元气大伤,怕是也不会轻易放过。也许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大举进攻。” -- 第102页 “那可真是巧了,这消息不会是你透给他们的吧?” “故意引他们来犯边,再被你打回去?”军师笑了笑,“我哪有那么黑心?” 曲红昭抖了抖:“提醒我千万不要招惹你。” “你可没少惹过。” ——— 将军府。 这里的装饰远不如京师的定北侯府精致,和皇宫更是无法相提并论。 但曲红昭对着这里的一草一木,都觉得亲切无比。 她在院子里练剑,剑气扫过了庭前的一丛木芙蓉,有花瓣悠悠落下。 “这段时间憋坏了吧?”军师在一旁看她舞剑,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聊天,给她讲些自她离开后边城发生的大事小事。 “还好。” “皇宫是什么样子的?” “皇宫嘛,是天底下最奢华的地方,有美食、美酒,”曲红昭对她笑,“当然,还有美人。” “是皇宫好,还是将军府好?” “当然是将军府更好了。” “哦?” “在宫里,总是要守别人的规矩的。而在将军府,我就是主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军师挑眉:“你这种想法,难道要在边关做一辈子土皇帝不成?” 曲红昭笑了笑,没接话。 “宫里的生活如何?”军师又问,“有没有伴君如伴虎?” “那倒没有,陛下他人挺不错的,会和我们一起喝酒打牌。知道我骗了他,也没治我的罪。” 军师想起她刚刚的恍惚,颇诧异地看她一眼:“怎么?动心了?” 曲红昭失笑:“胡说什么?” 这方面触及到了军师的盲点:“我从未嫁过人,也看不懂女孩儿家的心思。但如果将军需要聊聊这方面的事,我也自当舍命奉陪。” 曲红昭哭笑不得地看她一眼:“别闹了,就算我真有一日为了感情伤春悲秋自怨自艾,也用不着你舍命奉陪。” 她的重音咬在了舍命两个字上。 军师闻言笑着摇摇头:“我不懂,军中那些糙汉子们可就更不懂了,将军也只能拿我凑合一下了。” 曲红昭已然还剑入鞘,在宫里堕落了这么久,还舞得了剑,提得动刀,她很欣慰。 军师也赞道:“这么久没碰长剑,将军的剑法倒是并未生疏。” “生没生疏得找人对练才知道,”曲红昭摩挲着长剑,“我已经迫不及待要去营中教训那群小兔崽子了。” “他们若知道你回来,一定很高兴。” 邵军师望着月下的少年将军,思考着人格魅力这种东西是否真的存在。 她身为军师,在军中也是极受敬仰,但却没有曲红昭那一呼百应的本事。 这位少将军,似乎能和所有人混成一片。这边城中从军士到百姓,就没有她无法与之交好的群体。 哪怕是一向秉持君子之交淡如水的自己,也难免对她多了两分亲近与偏爱。 也不知她在宫中生活时,又是何等光景。 ——— 京师。 这一夜,也不知有多少人望着天边明月,念着曲红昭。 “她应该已经到了边关了吧?” “说好的给咱们寄信,她不会忘记吧?” 曲红昭离开后,景仪宫几乎一切都没有改变,宫人并未调走,颜姑娘仍然暂时做着景仪宫的女官,其他人也仍然日日来这里进学。 难免有宫人猜测,陛下是不是对丽妃娘娘余情未了,也许将来某日,曲家倾国倾城的二姑娘,还能重新入主这座景仪宫。 只有后宫的姑娘们清楚,她不会再回来了。 从此山高海阔,斯人已经自由了。 姑娘们结伴走过景仪宫,这里的一景一木都没有变化,只是少了那个人,就让人觉得仿佛寂寥了许多。 第60章 将军府的小白脸…… 边关, 演武场。 有一小群人聚在一起吵吵嚷嚷,似乎在闹着什么矛盾。 曲红昭带了张面甲,混在一旁看热闹, 没一会儿就搞明白了事情始末。 原来是兵营里来了个新兵, 据说是某个职位不低的文官的儿子, 长得又文文秀秀, 像个白面书生似的。进兵营没几天,就被人排挤了。 对面带头的男子, 则看起来很是魁梧, 正一口一个小白脸的叫骂着。 这人曲红昭很眼熟,他的名字叫李叁, 是个校尉, 手下管着几百号人。 他对面的新兵, 也让曲红昭觉得有些熟悉, 她试着想了想,却回忆不起在哪里见过。 两人正在约架。 那新兵坦然无惧地点头应下:“我们这就开始吧。” 众人把场地让出来,把两人围在中间。 两人选了兵刃,一持长/枪, 一持长刀, 就这样动起手来。 曲红昭皱了皱眉。 两个人很快战成一团,那大汉胜在蛮力, 新兵却长于招式。 曲红昭围观了一会儿就看出来, 打下去必然是新兵取胜。 大汉想必也有察觉,怕在众兄弟面前丢了面子, 攻势越发急躁。俨然已经超过了比拼的范畴,带上了几分以命相搏的味道。 眼看他逞强的一刀落下去,对方硬接的话两人怕是都要受些内伤, 一颗石子从人群中射出,打偏了他手中的长刀。 大汉登时怒道:“哪个龟孙子敢管老子的闲事?” -- 第103页 曲红昭走出人群,将面甲拉下一部分,只露出一双眼,但这也足以让眼前人认出她的身份。 “曲……曲将军?” “你是谁老子?” 大汉能屈能伸:“将军是我老子。” 曲红昭冷笑:“你老子才多久没露面,你们就忘了我的规矩了?” “属下不敢。” “不敢?我看你们打得很开心嘛,一个拿刀,一个拿长/枪,是有什么深仇大恨?” 大汉讪笑:“没有,就是切磋切磋。” “忘了我的军规了吗?” “没……没有,属下绝不敢忘。” “没忘就说来听听。” 大汉垂头丧气:“只许您带头斗殴,不许其他人聚众模仿。” 曲红昭满意地点头:“不错。” 这条既不公平也不公正的军规,大家却似乎都不敢有什么异议。 那新兵看着刚刚还气焰嚣张、逞凶斗狠的大汉蔫头耷脑的模样,再看看让他露出这幅模样的曲少将军,眼神里满是新奇。 他好奇地向身边人打听:“曲将军她一直是这么说话的?” 那人瞄他一眼:“曲将军不讲理是有不讲理的实力的,不建议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模仿。” “……” 那人想了想又补充道:“你虽然功夫还过得去,但最好还是不要效仿,挨打的可能性太高。” 曲红昭一眼扫过去,那人登时噤声。 “今日见到我的事,不许对外声张。” 军中众人早习惯了军令如山,此时不问缘由,纷纷领命。 曲红昭让参与斗殴的两人自去领罚,又命那新兵领过罚后去将军府见她。 傍晚,此人便领命而来,曲红昭在书房见了他。 “功夫不错,新来的?”曲红昭端详着他的面孔,“怎么见你有些眼熟?” 那人行礼道:“卑职在京中曾有幸与将军有过一面之缘。” 曲红昭试着回忆了一下:“什么时候的事?我不记得了。” 那男子笑了笑:“将军日理万机,不记得卑职也是常事。” 曲红昭似笑非笑看他:“别拍马屁,说正经的。” “是,”男子拱手道,“几年前的花灯节,卑职曾与友人走散,是将军帮忙救回了她,此事卑职一直铭记于心。” “是你?”曲红昭瞪着他,简直不敢相信世间还有这么巧的事。 她这辈子只在花灯节救过一个人,那就是曾经的闻人姑娘,如今深宫之中的惠嫔娘娘。 男子笑了起来:“正是卑职。” 曲红昭围着他转了一圈,以丈母娘看女婿般的挑剔眼神将其打量了个遍。 此人看起来不过弱冠之年,相貌周正,眉清目朗,眼神清正,看着也是位翩翩少年郎。 曲红昭只能在心里叹了口气。 “你长大了。”此人便是惠嫔的青梅竹马了,当初见青梅走失,便急得要哭的小少年,如今已然长大成人了。 曲红昭当年救人时也不过才十五岁,那人听她用这般老成的语气说话,难免觉得有些好笑:“想不到将军还记得此事。” “我不止记得,前段时日我才刚刚见过你的那位友人。” 他只说是友人,不说是姑娘,显然是为了保护她。 曲红昭便也用了友人这个代称。 眼前人显见是怔了一怔,沉默片刻才问道:“她……过得好吗?” 曲红昭不答反问:“你成亲了吗?” 她本想说,若你成亲了,就别再记挂着那人了。 “……没有。” 于是曲红昭答了他,却不说惠嫔过得好不好,只说她在宫里做过的事:“她很喜欢做各种美食,我吃过她煮的面,喝过她酿的酒,她是个很温暖的人,和大家关系都不错。她还在宫里开垦了一片菜园,因为她喜欢亲手种菜。对了,她说她最大的梦想是在宫外开一家小饭馆,希望来来往往的客人都喜欢她的手艺。” “听起来她过得不错。”他偷偷拭去一滴泪,曲红昭假装没有看到。 “你觉得不错,那便是不错吧。” “……” “惠嫔是个很好的女孩子,她……”这个称呼让眼前男子把头垂了下去,于是曲红昭轻叹,转开话题,“我还没问过你的名字。” “卑职姓卫,名琅。” “卫琅,”曲红昭迟疑片刻,还是说道,“也许你会想知道,她没有怀疑过你。” “什么?” “她的继母和父亲伪造了你的信件,说是你主动要与她退婚。她不肯信,坚持要等你,她从没有怀疑过你,只是身不由己。” “我就知道,她不会疑心我的,”他笑了起来,笑得比哭还难看,“我去找她时,她父亲还说……算了,他说了什么不重要。她信我,就够了。” “她若知道我遇见了你,一定很开心。” “别……”卫琅声音颤了颤,“别让她知道了,她已经……何苦再平白让她……就让她忘了我吧。” 他这句话说得磕磕绊绊,但曲红昭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好,此事我暂不会转告于她。” “将军和她……关系很好?”卫琅试探着问,“我们之间的事,想来她是不会随便告诉其他人的。” 身为后妃,曾有一位情投意合的青梅竹马之事,除非绝对信任对方,谁会拿出去乱说?又不是嫌自己命长。 -- 第104页 曲红昭颔首:“的确很好。” “那真是太好了,”卫琅笑道,“我还记得她曾经很后悔没能对将军亲口道谢,想必如今她已经寻到机会了。” “别笑了,”曲红昭拍了拍他的肩,“我认得出强颜欢笑是什么模样。” ——— 卫琅师出名门,功夫不俗。 曲红昭便暂时把他留在府中,做了亲兵,平日出入府邸,帮她经办些事情。 她并未觉得有何不妥,直到某一日,军师大人幸灾乐祸地说:“将军,您知不知道,城中人人都在传,说是你在府里藏了个小白脸。” 曲红昭反问:“那你算什么?我藏在府里的老白脸?” 军师在外一直是以男子形象示人的,闻言便捧脸叹道:“只闻新人笑,哪闻旧人哭啊。” “……好好说话。” 邵军师笑了笑:“我可是来恭喜将军的,那卫琅的确聪明得力,长相俊秀。” 曲红昭没理她:“对你的计划有没有影响?” “没事,”提起正经事,邵军师摇摇头,“北戎人一定认为是我们在故布疑阵,收个小白脸进府,以掩饰你不在边城的事实。” “那就好。” “毕竟在北戎人心目中,曲将军并不是个荒淫的人物。” “……那还真是谢谢他们了,”曲红昭翻了个白眼,“城里都在传些什么?” “放心吧,将军,大家都接受良好,还特别为你高兴,”军师从身后摸出个篮子,“我路过春满楼,那老鸨还非要我给你带一篮子红鸡蛋,恭喜你终于开窍。” “……”曲红昭一世清名毁于一旦,仰天长叹一声,“今日午膳吃桂花蛋羹好了。” “好嘞,”军师收起鸡蛋,叫人送去厨房,“将军莫不是还要对外解释一二?” “当然,就算我自己无所谓,也别误了卫琅,”曲红昭摇头,“万一耽搁了人家成家呢?” 军师未雨绸缪,捋了捋她那并不存在的胡须:“我问过了,他说他不成亲。” 曲红昭微怔,想到他提起惠嫔时的神情,倒也没有太过惊讶。 “那也要说清楚,他年纪轻轻,本事不错,何苦担个以色事人的名声?” 听到这句“以色事人”,军师突然开始狂笑,高冷的形象全然崩塌。 “……你笑什么?”曲红昭无奈,“我在这边城活得真是自由自在,不管做什么离谱的事情大家都能接受。” “这算什么离谱?你就是边城最有权势的人物,大家都觉得,您养几个面首不过分,”军师道,“还有男子想自荐呢,被我拦下来了。” “……拦得好,”曲红昭不解,“我不过是招了个亲兵,怎么大家都以为我想养面首呢?” “大家显然都觉得,养个小白脸,比嫁人更适合你。” “……”曲红昭无言以对,若被他们知道,她其实嫁过人,嫁的还是当今天子,不知大家又会作何感想。 第61章 此日当战 北戎人终于在这个初秋对边城发起了大举进攻。 邵军师所料不错, 他们终究舍不得错过这样的机会。 由于北戎此前的内乱,权力更迭,当权者换了一位, 连此次领兵的将领都换了人。 其中有一位复姓拓拔的女将, 在此次北戎内乱中, 新晋的当权者正是她的夫君九王子拓拔澈。 北戎与中原的规矩不同, 他们那里,同姓之间是可婚的。 这位九王子虽然还未正式登基, 但北戎王年纪老迈, 据探子传回来的消息,北戎朝堂已经在拓拔澈的掌控之中了。 北戎民风彪悍善战, 包括皇室在内, 都是自小习马术、善刀兵的。 这次对大楚的进攻, 正是由拓拔澈夫妇二人共同领兵。 大军压境, 边城又被围了一回。 城里的百姓想是见惯了大场面,面上不见慌乱,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有帮忙搬运木石上城楼的, 有到医馆帮忙准备迎接伤员的, 连春满楼的老鸨都带着姑娘们上上下下给城中驻守的人送了几次饭食。 生在边关长在边关,这些都已经成了他们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北戎军的正式进攻开始于一个秋高气爽的下午, 有北戎人操着一口大楚官话在城下叫阵。 边城百姓向来是不肯输了气势的, 每每这个时候便一定要围在城楼上骂回去。 常年生活在这里的百姓,很多人都在战争中失去过朋友、家人, 对北戎人自是一腔怒火。 此时一开骂,有人用着大楚话,也有人特意学了些北戎骂人的话, 叫骂起来,十分不堪入耳。 北戎人在城下观察半晌,果然不见那身熟悉的金甲红袍,难免要喊话说让那缩头露尾的乌龟曲红昭出来速速跪拜她北戎大爷们,只要她肯出城给他们主将舔舔鞋子就饶她一命云云。 随即便有人开些荤笑话,北戎军中传出一阵阵笑声。 这种阵前喊话,曲红昭当年第一次听到的时候,脸皮比较薄,还羞恼过好一阵。 但现在,她已经不痛不痒,并时常怀疑自己脸皮越来越厚全是北戎军的功劳。 本来嘛,这种两军叫阵就是故意喊些难听话扰乱敌军情绪,谁认真谁就输了。 她正了正头上的金丝冠,在城楼的最高处遥望着战场。 城下,大楚军在城门前与北戎军对垒。 -- 第105页 敌军正得意叫骂大楚主将是缩头乌龟之时,城门大开,众将士列队两边,让出中间一条路,一匹无人骑乘的白马从城门中冲了出来。 同一刻,有人手持长剑从城楼上一跃而下,红袍被疾速吹起,发出烈烈的风声。 那人飞跃而来,正落在白马身侧。借着缰绳,翻身上了奔马,任由白马继续奔跑了一小段距离,才顺势勒住马缰,正正停在了两军阵前。 不止敌军被这出场方式震了震,连城楼上观战的百姓们都是呆了一呆。 春满楼的老鸨张大了嘴,喃喃道:“这厮出场还是这般风骚。” 反应过来后,大楚这边便是一阵叫好声。 这位出场风骚的将军,除了曲红昭自然不做第二人想。 她到了阵前,不去理会对方主将,先回身对城头上叫好的百姓们挥手致意,再去先看了一眼己方的将旗,看到在红底黑字的“曲”字旗在风中招展,满意一笑。 这才正眼看了看敌方主将,拔剑道:“曲红昭在此,要战便战。” 拓拔澈为这份轻慢冷笑:“原来这就是传闻中的曲将军,今朝一见,除了会摆些花架子,倒也不过如此。” 看到她,拓拔澈便知消息有误,曲红昭居然还在边城。难道她这么久隐而不出,就是为了诱他出征? 他咬了咬牙,曲红昭就算在场,她一个人的武力当然也远远抵不过千军万马。只是她在,大楚军的士气就在。 曲红昭看他:“阁下是排行第几的王子来着?” 北戎副将喝到:“大胆!这是我们九王子殿下!” “哦?原来是九殿下,”曲红昭笑了笑,“我砍过你两位兄长。” 这种打招呼的方式实在是欠揍得很,那九王子冷哼一声:“他们是他们,本王是本王。” 曲红昭轻抚手中剑刃:“没能当场砍死他们一直是本将的遗憾,我该感谢九殿下,又给了我这样一个机会。” “你们大楚人果然伶牙俐齿,可惜在战场上,你的嘴再利也没有用,”九王子拖长了声音道,“不过,你若是愿意用你那张漂亮的小嘴,来给本王舔舔靴子,也许本王一开心,愿意放你一条生路呢。” “九殿下的嘴生得却不怎么漂亮,人也不怎么英俊,”曲红昭叹气,“不过这个提议对你而言一样有效。” “少废话,我们兵刃底下见真章!” 九王子一声令下,抄起长刀攻了过来,曲红昭一手抬剑架住他的兵刃,另一手马鞭已经冲他的手腕卷了过去。 两军陷入混战。 北戎内耗本就严重,曲红昭的出现又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士气先自低了两分。 此时被早有准备,养精蓄锐的大楚军一冲,坚持没多久就先现了两分败像。 拓拔澈夫妇二人一同围攻曲红昭,她应付得有些吃力,但好久没打过这么酣畅淋漓的一架,一时间竟觉得有些过瘾。 卫琅身为她的亲兵,在战场上一直离她不远,此时见她左右支绌,忙打马过来支援她。 曲红昭并未逞强,战场又不是她一个人的游戏场,在这里,最重要的永远是胜利。 有了卫琅加入,两方渐渐打成平手。 拓拔澈夫妇对视一眼,心下已萌生去意。只是这次出兵,一点便宜都没占到,实在不怎么甘心。 又打了一阵,两人眼见此次绝无取胜的希望,才下令且战且退。 保存实力以图后续,总比坚持不肯认输把士兵都赔进去的好。 那姓拓拔的女将觑着机会,一枪将卫琅挑落马下。 卫琅坠地,发出一声闷哼。 拓拔澈呼喝一声,北戎军便有人围过来掩护他二人撤退。 北戎军节节败退,终于撤军。 曲红昭看着他们逃走的身影,比无功而返的北戎人还要不甘心。 草原的地形地貌,决定了北戎人在这里的优势,只要他们逃得远了,大楚这边就不便追击,不然很容易中他们的埋伏。 北戎人就仗着这一点,时不时来大楚边境劫掠,抢得到就抢,打不过就跑。边境的百姓常年为之所苦。 曲红昭曾试图联合北戎旁边另一个游牧小国来克制北戎,只是对方并未给过回应,连面都不愿意和她见上一见。 虽然那小国也偶被北戎欺压,但整体上,那国主仍是防备着他们这些中原人,而更偏向同处草原的北戎人的。曲红昭派出的说客只能无功而返。 她叹了口气,扶起了躺在地上的卫琅:“还能走吗?” 卫琅逞强起身,一阵钻心的疼痛传来,他只得老实地摇摇头:“不能。” 他刚刚落地时被马蹄踩踏到了右腿,虽然没踩碎骨头,但也够他疼上一段时间的。 “好吧,我带你回去,”曲红昭看了看他的伤,确认可以挪动后,干脆把他扛了起来,“不过我得提醒你,这样不怎么舒服。” 卫琅被她这么一扛,整个人都陷入茫然状态,以至于未能及时提出反对。 不过确实很不舒服,他肚子最柔软的位置正硌在曲红昭的肩甲上,被她像扛一头猪一样,一路扛进了城。 卫琅欲哭无泪。只希望那些因为曲红昭而对自己有些敌意的人来看看,曲将军一点都不温柔,当她的小白脸一点都不舒服。 他生无可恋地想,自己还不如继续躺在那里,等清扫战场的人把他抬回去呢。 -- 第106页 曲红昭一路把他扛进了军医的账中。这场战斗持续时间很短,但刀兵无眼,受伤的士兵仍然不少。 军医很忙,过来看了看他,确定他未伤到骨头,便让他稍待,先处理好更严重的再来给他包扎。 曲红昭提议:“这伤我也会包扎,我帮你包上算了。” 卫琅点了点头,只在痛极了的时候忍不住小声提议道:“将军,再给我说说她的事吧。” 曲红昭叹气:“你想听什么?” “她在宫里得宠吗?”卫琅问,不等她回答,又垂着头道,“应该是得宠的吧?她那么好。” 曲红昭实在不忍心告诉他,他心尖上的姑娘,他心心念念的女子,在后宫里并没有得到珍视与宠爱,干脆反问道:“你希望她得宠吗?” “当然,”卫琅似乎吸了吸鼻子,“就算不能在一起,我总是希望她过得好的。她过得好,我就满足了。” “你是个好孩子,”曲红昭站在他床边说着,“不过你只是皮肉伤,不要用这种交代后事的语气讲话。” “很疼嘛。” 曲红昭毫不怜惜,一掌拍上他的肩:“硬气点。” 卫琅一直强忍着伤口的疼痛,此时终于没忍住控诉:“将军您太粗暴了。” “胡说,”曲红昭不信,“很多人都夸我温柔的。” 她手下包扎的动作十分利落,卫琅疼得龇牙咧嘴:“那些夸您温柔的人,您也是这么给他们包扎伤口的?” 曲红昭回忆了一下,在宫中时,惠嫔有一次受了点小伤,曲红昭心疼地给她吹着伤口,轻柔地上了药,又抱在怀里哄了好一会儿。 忆起这桩事,曲红昭仔细审视了卫琅,仍然没能引起什么怜惜之情,更没有半分把他搂入怀中轻哄的欲望,只能遗憾地拍了拍他的肩:“长痛不如短痛,我包扎得快一点,你也能少疼一会儿。” 卫琅尚不知她如此双重标准,咬着牙点了点头。 第62章 来日方长 曲红昭从城楼最高处向下跳, 跳下去后再用轻功攀上来,然后再次纵身一跃。 她最近似乎爱上了这项运动,乐此不疲。 军师站在城下望着她, 十分难以理解。 曲红昭再次跳下来的时候, 如一片雪花般轻飘飘地落在她身边。 “我在宫里的时候, 就特别想从最高的那座宣德楼上跳下去试试, 可惜一直没找到机会。” 邵军师对她的奇怪梦想不予置评。 曲红昭问起正事:“靠近草原的那些村庄,防卫部署的如何了?” “都安排好了, ”军师叹气, “其他城池都不愿分兵,就只有将军您统辖的几座城派了兵马。” “都是大楚子民, 如何能不管?”曲红昭抬头望向天际, “马上就要入冬了。” 每到入冬, 北戎人总会来劫掠, 劫不了防卫森严的城池,就去劫附近的村庄。十几年前还屠过一次村,惨痛的阴影至今仍烙印在生活在边关的所有百姓脑海中。 曲红昭当初刚刚来边城时,还特别天真地疑惑过这些百姓为什么不干脆换个地方生活。 后来涨了点常识, 才知百姓的种种困苦无奈。 不说别的, 单说他们的土地在这里,换个地方他们便没有活下去的倚仗。 曲红昭感受着空气中的冷意, 时间过得太快, 离她回到这里,已经过去了整整一个秋天。 期间, 她收到过一次来自京城的信件。 姑娘们都在信里抒发了对她的思念之情,讲了她们生活中的趣事,还向她汇报了她们学文习武的种种进境。 信里还提到了姜翊卫, 说她现在已经不似当初那般冷漠,教完了沈良媛,闲时也会传授她们几招。 连颜姑娘越来越爱笑了和江姑娘母女感情越来越好之类,都事无巨细地写在了信里。 她读信时,没有避着军师。 后者笑了笑:“这么长的信,看来你真是在哪里都能交到朋友。” 曲红昭便随口给她讲了几件京中趣事。 邵军师奇道:“你带着后妃们在宫里习文练武?” “是啊,”曲红昭给她讲了颜如归和姜翊卫之事,“颜姑娘是有大才之人,我曾问过她,以她的学识,若去考科举,能否金榜题名,她斩钉截铁地说她可以。” 当时曲红昭问起这个的时候,颜如归怔了怔,她觉得自己也许是该自谦一下的,时下的人更欣赏谦逊而非自傲,但那一刻她突然不想谦虚,斩钉截铁回道:“能。” 邵军师若有所思:“也许你不该这么做。” 曲红昭不解:“为什么?她们都是聪明灵秀的人物,又有求知的心思,如此有何不可?” “就是聪明人才可怕,若是她们学着玩玩的还好,若是认真的……”军师摇了摇头,“有本事的人,往往不会甘心被拘于方寸之地。” 曲红昭怔了怔:“你的意思是?” “若是让你一辈子待在宫里,你定然不愿意,因为你有本事选择另一种人生,她们又如何甘心呢?” “你多虑了,”曲红昭想了想,“就算没有我,她们也未见得有多愿意在宫里度过一生啊,何况她们本就很有才情,我还向她们学来一手琴技,待会儿弹给你听听。” “这不一样,”邵军师笑了笑,“官宦人家的小姐,大都自小会学些琴棋书画,她们成长过程中,所有人都会给她们灌输一个观念,学这些是为了压过其他女孩子一头,是为了找到更好的婆家,是为了令夫君青睐。” -- 第107页 “这又如何?”曲红昭不太明白她的意思,“不管目的是什么,学到的东西总是自己的。” “将军,我要说的不是这个,”邵军师摇头,“我的意思是,学琴棋书画的目的她们都明白,但是学经史子集呢?习箭术呢?又是为了什么?” “喜欢就学,要什么目的呢?” “那学有所成之后呢,她们会不会想着,要拿这份学识来做些什么?” “会啊。”曲红昭坦然道。 这次轮到邵军师微怔:“会什么?” “她们当中,有人想考功名,有人想上战场,有人想经商,有人想游历天下……我听她们说过的。” “想想也就罢了,没有这份能力的人随便想想之后,就会心甘情愿地回到原本的生活中,但做得到的人,又如何能甘愿?” “我明白你的意思,”曲红昭细心地将信件折叠收起,“京里也有人持相似的论调,觉得闺阁女子学了太多东西,便会养野了心思。” 邵军师听了这话,不甚认同地皱了皱眉:“将军的意思是?” “来日方长,且看着吧。” 军师笑了笑,也不再纠结于此,转而问道:“你刚刚说,你学会了弹琴?” “是啊,”曲红昭来了精神,“我弹给你听听?” “我当初说想教你弹琴来陶冶一下情操,你跑得比兔子还快,如今怎么这么有兴致?” “在宫里,总得找点爱好,我可是险些连绣花都学会了。” “听起来真可怕。” 曲红昭笑着借了她的琴,给她弹起一支在京中学来的小曲。 夹在众妃嫔的信件中,还有一张字条。 字条像是从什么纸上随手撕下来的一条,夹在长长的信件中,显得非常不起眼。上面只写了一句话——今年秋收,粮食收成很好。 曲红昭认出这是陛下的笔迹,会心一笑。 粮食收成好,对百姓们而言,便是天大的好事。 ——— 边关的春夏秋都短,只有冬季最长。 转眼间,便入了冬。 眼看院子里的腊梅已经结了花苞,大概要不了多久就会盛开了。 期间大楚这边拦截到几次北戎人派出来的小股军队,均未闹出什么大事。 卫琅已经很习惯将军府的日子了,也摸透了曲红昭的脾气,对她不再有什么畏惧。 自从他在战场上帮了曲红昭的忙,原本找他麻烦的李叄等人也不再对他轻蔑。 说来奇怪,被误认为是将军府的面首后,城里的百姓们反而都对他很热情。 有一次,包子铺的大爷一边给他塞吃的,一边拉着他,让他平日要好生照顾曲将军。 卫琅想着单肩把自己扛回城的曲红昭,艰难地点了点头,没好意思去接那份肉包子。 曲将军自然是个非常美貌的女子,他往日随父赴任,走过很多城池,鲜少见识到这般绝色。 但他当然不会对她产生一丝绮念,除了当年的青梅,他没有对其他任何人动过心思。就算排除这一点,他仍然觉得自己压根没法把曲红昭当成一个可以与之谈情说爱的女子。 他从未从这个角度看待她,他对她只有敬重。 他见过她在沙场上与敌军将领厮杀,见过她对着千军万马讲话,见过她训练兵士,见过她在军中赏罚分明。 她是他的上司,是镇守边关的曲将军。 更是一个符号,是对敌方的震慑,也是边军的精神与脊梁。 曲红昭自然是个非常有魅力的人,但这份魅力只让他想纳头便拜,而不会让他动其他什么心思。 卫琅对着大爷的殷殷嘱托,十分惭愧地抹了把汗想,也不知道将来有哪位勇士能与她月下花前、谈情说爱。 回到将军府时,门口恰好有个相貌俊朗的小白脸请他通传,卫琅上下打量了对方一番:“你不行。” 那人奇道:“什么不行?” “你不是来将军府自荐做面首的吗?”卫琅随口打发对方,“你这样的不行,曲将军适合更威武些的。” “啊?这是曲将军亲口说的吗?” “不是,是我自己总结的,”卫琅摇摇头,“相信我,你不适合曲将军,你们都是被她的外表蒙蔽的好色之徒罢了,根本不了解她。” 那人被称为好色之徒,面上也不见怒色,反而带了两分笑意,礼貌地一拱手:“还请阁下帮忙通传一声,万一就成了呢?” “我通传了她也不会见你的。”卫琅如实道,以往他也碰见过两次这样的人,都被军师打发了,连曲红昭的面都碰不到。 那人看起来十分忧郁:“若我对她深情万分,但求一见又当如何?” 卫琅顿时觉得此人很虚伪。一个连她人的不了解的陌生人谈什么深情?要么是见色起意,要么是贪图大将军的权势罢了。 此时恰好到了曲红昭每日出门觅食的时间,介于午膳和晚膳之间,她总会到街上寻些烤红薯、茯苓饼一类。此刻她从将军府门口出来,看到门口对峙的两人,惊了一惊。 卫琅凑近她,小声道:“喏,又是一个想来找您自荐的小白脸。” 他是不太喜欢用小白脸这个词的,但既然觉得此人虚伪,嘴下便没什么顾忌。 看吧,眼前那厮刚刚还装得一脸忧郁,看到曲将军又喜笑颜开了。怕不是刻意挑了这个时间来堵人的。 -- 第108页 曲红昭神色复杂:“你当面叫他小白脸了吗?” “没有。” “那就好。” “为什么?” 曲红昭叹了口气,还能为什么?因为你口中这位小白脸,正是当今的皇帝陛下。 第63章 真正的初见 乍然见到这位本该高居明堂之上的天子, 曲红昭微微一惊。 皇帝陛下自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短暂的惊异后,曲红昭忙恭请天子入府。 卫琅立在一旁, 还等着看这小白脸被曲将军拒绝, 见她举动, 顿时大惊失色:“原来将军您真的喜欢这种类型?” 曲红昭硬着头皮点头:“是的, 我就喜欢这样的。” 眼前那虚伪的小白脸正含笑将他望着,卫琅暗自翻了个白眼, 神色复杂地将其打量一番, 识趣退下:“那卑职就不打扰将军雅兴了。” 曲红昭欲哭无泪地挥手:“退下吧,我和这位……公子单独聊聊。” 看着卫琅离开, 皇帝陛下冲曲红昭露齿一笑:“将军府的人都对上门自荐做面首的男子习以为常了吗?看来曲将军在边关真是快活得很。” 曲红昭心下生出一种微妙的被捉奸般的错觉, 她无视了这个问题, 从容行了一礼:“陛下缘何会在边城?” 她当然也没自恋到觉得这位皇帝陛下不远千里跑出来, 就是为了看一眼他曾经的“爱妃”。 纵然她是传说中那种一笑祸国的妖妃,他却也不是重美人轻社稷的昏君。 果然,皇帝沉吟片刻,吐出一句话:“朕此来, 意在北戎。” 他说这话时, 曲红昭依稀在他身上,看到了帝王的自负。 两人一路来到了将军府的书房, 路上皇帝还饶有兴致地打量了她的府邸:“与京中精致的风格不同, 别有一番风味。” 经过庭院时,皇帝又道:“你这假山奇石倒是别致得很。” “是战利品, 曾是北戎草原里一块指路的碑石,”曲红昭解释,“那是大楚军打到过的草原里最远的地方, 我就把他们的指路石搬回来做个纪念。” 皇帝笑了起来:“很有你的风格。” 两人到了书房,皇帝又好奇地左看看右看看。 曲红昭叫人给他上了茶和边关特有的茶点,他又觉得新鲜。 咬了一口点心后,才说道:“朕仔细看过你以及前任将军的奏疏,你们都提到过,欲灭北戎,就要联合北岐。” 说起正事,曲红昭瞬间摒弃了脑海中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颔首道:“没错,北岐与北戎同处一片草原,他们对北戎进攻和躲避的路线了如指掌。” “但是他们不肯与我们联手?” “对他们而言,我们都是卑鄙的中原人,”曲红昭摇头,“北岐的体系与大楚不太一样,他们那里最高统治者不是国主,而是大将军,而且也不是世袭制。这一代的大将军元衍,脾气比较火爆。我派去的人,都是被他骂回来的。我试过利诱,没有效果。” “但北岐和北戎之间也不是铁板一块,有没有可能通过挑拨他们的关系,来达到我们的目的?” “有,”曲红昭沉吟,“尤其北戎新任统治者刚刚上位,拓跋澈为人心高气傲,元衍又是个暴脾气,观他们的态度,其中也许会出现变数,陛下也是看准这个时机来的吧?” “没错,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如果可以的话,朕想去北岐亲眼看一看。” 曲红昭陷入沉默,皇帝开口道:“你是有什么问题想问朕吗?” “臣的确有一个问题,但又觉得我不必问。” 哪怕边关再乱,只要城池不失,便影响不到京师的歌舞升平。他肯来此以身犯险,自然是有心想为百姓免除战乱之苦。 她没有问,但皇帝已然明白了她的意思:“其实,当初朕还是宁王世子的时候,游历天下,曾来过这里,印象深刻。” “原来陛下来过边城,这里可不是一个适合游览的地方。” “的确不是,朕刚到这里不过几个时辰,就被人偷了钱袋。然后身无分文地去当铺当东西,又被掌柜的摆了一道,”皇帝提起往事,轻笑一声,“当时,朕对这个地方的印象简直烂透了。” “听起来真糟糕。” “还有更糟的,朕到这里的第三日,北戎打了过来。” “……”曲红昭不由对他这趟惨兮兮的旅程产生了一丝同情。 “当时打得挺惨烈的,”皇帝回忆着,“西边的城门被破了,攻进来一队北戎人。大楚的军士几乎是拿命去挡门。百姓们都在帮忙搬运石头、木块去堵门,朕也混在里面帮忙。” 他一提,曲红昭就想起来了,那场战争是她经历过的相对比较惨烈的一场。比起秋日拓拔澈见势不妙立刻撤退那一次,要严峻得多。 那样的惨烈,连她都没经历过几次,皇帝居然第一次来游历时就遇上了。曲红昭实在不知该如何感慨他的运气。 “那是朕第一次亲眼目睹战争发生,我自然知道战场残酷,只是身临其境时,方知它比我想象中还要惨烈得多,”小皇帝细致的讲述仿佛把曲红昭带回了当年那个冬日,“朕看着北戎人一个接一个从那扇半破损的城门里钻进来,仿佛没有止境一般,一进来,不管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士兵还是手无寸铁的百姓,只要看到大楚人,他们提刀便砍。” -- 第109页 “陛下……” “那一刻对上北戎士兵的眼神,朕不寒而栗,他们看着我的眼神,仿佛我并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大楚人在他们眼里,大概与街边的货物、地上的石子没有什么区别。” “……” “百姓们眼里已经满是绝望,连我也有些绝望了。也许我可以靠轻功活下来,但我身边那些刚刚还与我并肩搬运木石的人们,都要死,”皇帝的声音回荡在安静的书房,“然后朕看见了你,从天而降,直冲入敌军阵中,走一路,便杀了一路的人,踩着血从城中走向西城门,朕还记得,那一次你用的是双剑。” “……”曲红昭还是第一次从旁观者的角度听人描述这场战争,但她能给出的,只有沉默。 “然后你守在西门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曲红昭垂眸:“当时我身后领着一大队人马呢,哪有什么一夫当关?” “至少气势上是的,”皇帝笑了笑,神色又转为严峻,“朕记得当时有一队弓手,你们硬撑到士兵们用圆木暂时堵住破了大洞的城门。从黄昏,到夜晚,然后是黎明,才把北戎人打退。” “……” “那是朕看过的,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日出。” “臣也记得那天的日出。” 城里城外,都是倒毙的尸首和鲜血。太阳升起,一如往昔,丝毫不为地面上发生的任何事所动摇。 “街边倒着很多人,那时候正是严冬,朕看到路边有人流出来的血都冻起来了,我这才知道,原来热血也是可以被冻住的。” “……” “后来朕做了皇帝,此情此景没有一朝忘却。如有机会,朕一定要彻底解决北戎。” 提起那场战争,两人都沉默了很久。 最后还是曲红昭先开口:“原来臣那时便见过陛下。” “嗯,”皇帝回忆,“那时你一出现,几乎在场所有人眼里都燃起了希望,所有人都在看着你。我当时弄得灰头土脸的,你定然没注意到我。” 当时的宁王府小世子,脑子里只有一个词——天神降临。 或者说是杀神降临。 其实他当初游历边城,除了好奇那里的风土人情外,也是想顺路看看那位声名在外的女将军。 看看她,到底是不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真正见过之后,他却觉得自己对她的看法如何,已经不再重要了。 …… 正是曲红昭改变了他对于女子的看法,让他收起了身为男人的自傲。金吾卫中招收女子的先例,是他首肯的。 也让他后来在见到颜如归时,一时间动了惜才的念头。 虽然当时他并未想清楚,她入宫又能做什么。 颜如归身为女子,纵然才高八斗,又当如何?没有哪个留给女子的位置需要她们通晓经史子集。但皇帝看着她,便想起了当初的曲红昭。在见到曲将军之前,他也未曾想过,一个女子可以瞬间点燃一群人的希望之火。所以,便给颜如归一次机会,看看她能走到哪一步又何妨? 他总是喜欢出其不意的惊喜的。 曲红昭看向他:“臣还以为,第一次见到陛下,是在金銮殿前。” 皇帝笑了笑:“那时候能再次见到你,朕很惊喜,只是那种时候,实在不适合叙旧。” 他所见的曲红昭,大多时候都是抱着剑、冷着脸,倒是在宫里这段时间的相处,让他见识到了她的另一面。 懒散、温和、爱玩爱闹。 和战场上的女将军反差很大。 有些人了解得越多,反而越让人觉得新鲜,越让人有探索的欲望。 曲红昭问起自己最关心的问题:“陛下这次出来,朝中知道的人多吗?” “只有几位信得过的重臣。” “他们肯同意您以身涉险?” “不同意,但朕本也不是要和他们商量。” “您这样很危险。”除了来自北戎的威胁,京中想干掉皇帝的各方势力,也绝不在少数。皇帝瞒着天下人远赴边关,对他们而言实在是个大好机会。 假使皇帝死在边关,他们随随便便就可以把罪名栽给北戎以及护驾不力的边军身上。 帝王对曲红昭眨了眨眼:“所以,接下来又要靠曲将军来保护朕了。” “……” ——— 两人谈天间,卫琅有事来敲了一回门,送了一份军报。 小皇帝侧头看着他的背影:“他是你的亲信?” “嗯。” “你信得过的人,朕自然也信得过,我还要在这里待一段时日,为了方便,把朕的身份透露给他,也未尝不可。” 曲红昭干笑两声:“最好不要。” 第64章 寻舟 将军府。 听了曲红昭这一句, 皇帝奇道:“为什么?” 因为夺妻之恨?曲红昭试图含糊过去:“为陛下安全计,此事知情者还是越少越好。” “好吧,听你的。”皇帝勉强接受了她的解释, 喊了侍卫, 捧出来一只硕大的包裹。 曲红昭目测了一下那包裹的体积, 奇道:“陛下要在这里待很久吗?” “你还问?”皇帝没好气地示意她打开包裹。 曲红昭疑惑地照做, 随即陷入沉默。 “朕准备离宫前,随口问了一句, 她们有没有什么想转交给你的, ”小皇帝托腮叹气,“悔不当初有此一问啊。” -- 第110页 这满满一大包, 赫然是后妃们带给曲红昭的各色物品。 其中居然还有缝制好的衣物, 大概是怕她在边城买不到这般精细的。 曲红昭抚过那细密的针脚, 仿佛能看到她们在灯下细心缝制的模样。哭笑不得的同时, 也难免感动于她们的心意。 只是苦了千里迢迢把这份心意运过来的小皇帝。 皇帝陛下指了指其中的东西:“这个是沈良媛的,那幅画是李美人的,那衣服是赵婉仪的,那两坛酒是惠嫔的, 说是一坛樱桃酒和一坛桑葚酒……” 他居然把大家的东西逐一记得清楚。 曲红昭笑眼弯弯:“请陛下回宫时替臣转达一句谢意, 也谢陛下把这份心意带给我。” 他本可以嫌累赘拒绝的,但他把这些琐碎的心意完完整整地带到了边关, 连那易碎的酒坛都包裹得严严实实。 曲红昭便觉得, 自己理应道一声谢意。 “客气什么?”皇帝对她眨眨眼,“朕在边城期间, 还需要曲将军保护,这些东西,就当朕借花献佛, 上缴保护费了。” 曲红昭笑了笑:“臣自当尽心竭力护陛下安危。” “朕知道。” “陛下一路奔波至此,想是累了,要先休息一会儿吗?” 小皇帝看起来仍对将军府新奇得很,但也确实疲惫,便点了点头。 曲红昭把他带到了自己的房间。 皇帝看到陈设,也知这是此间主人的居所,嗅着鼻尖幽香,面色微红地看着曲红昭,似乎在表达抗拒。 曲红昭心下有些好笑:“您先休息,臣这就让人收拾间客房出来。” 小皇帝便点了头,躺在床上盖了被子,乖乖巧巧地一动不敢动。 安顿好陛下,曲红昭又回到书房,细细翻看那一大包裹的心意。她展开李美人的画卷,上面画的是一位身着金甲的女将军持剑对敌的英姿,这是李美人想象中的驰骋沙场的曲红昭。 她离宫前,李美人还说过可惜无缘亲眼得见战场上的曲将军,现在却已凭着想象将这幅场景画了出来。 曲红昭微微一笑,将画卷细心收好,抱起惠嫔酿的酒,出门去寻卫琅。 后者看到她,开始对她挤眉弄眼,仿佛在问那个小白脸的滋味如何。 曲红昭看着他煞是猥琐的模样,要不是手里还捧着两坛酒,真想给他后脑勺来上一巴掌。 卫琅却已经盯上了那两只坛子:“这是酒吗?要拿去和那小白脸享用的?” “惠嫔酿的酒,托人带给我的,分你一坛。” “……”卫琅表情有一瞬间的空白,所有的嬉皮笑脸荡然无存。 他颤着手,接过一坛,拍开封口,仰头饮了一口,那一瞬间仿佛要哭出来似的,但最终却微笑起来:“就是这个味道,我记了很久。小时候,我就住在闻人家隔壁,那时候闻人夫人酿的酒闻起来特别香,家人却不让我们这些小孩子喝酒。后来婉儿也学会了,偷偷酿给我尝,那年我十五岁,婉儿说我喝酒后发了酒疯,就不肯再给我酿酒了。其实我哪里是发酒疯,我不过是借酒壮胆说喜欢她罢了……” 他神色落寞,却舍不得再去饮那坛中酒了。 曲红昭叹气:“两坛都给你就是了。” 卫琅一边落寞,一边也没和她客气,接过那坛酒搂在怀里:“谢将军。” “……” “是那位公子把酒带过来的吧?”卫琅问,“是我误会他了,我该向他道谢才是。” “别…”曲红昭按住他,“他不知道我将这两坛酒转送给你。” “也对,”卫琅点头,“宫里娘娘的东西转交给外男,传出去总是对她不好。谢谢将军,我会守口如瓶的。” “嗯。” 卫琅又好奇道:“他能接触到后妃,难道他是宫里的太监?” “……不是。” “也对,看他的样子更像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卫琅想了想,“那大概就是侍卫了。” 天子身边的近卫,大多也是选自官宦人家的,他这个猜测倒也不算离谱。 曲红昭没承认也没否认。 卫琅继续问:“他是将军曾经的相好吗?” 曲红昭忍无可忍:“你怎么这么多问题?” 卫琅搂着酒坛子,小声道:“他看上去确实一表人才,起码相貌还算配得上将军。” 曲红昭看着他正小心翼翼地想把开了封的酒坛重新封口的模样,终于没忍心骂他八卦,拍了拍他的肩留他一个人暗自神伤。 ——— 卫琅对皇帝十分好奇,遂主动接近,正巧小皇帝也想打听打听曲红昭在边关的境况。 两人各自心怀鬼胎,居然也暂时成为了朋友。 曲红昭路过花园的时候,正看到他们两人聚在一起喝酒谈天。 她心情复杂地在原地徘徊片刻。 小皇帝虽然到了边关后,总是傻乐傻乐的,一副看起来没什么心眼的模样,但他绝不是那么容易会被人套出话去的。 这两人里,更让她担心的其实是卫琅。 ——— 闲下来时,曲红昭带着想多了解一些边城风情的皇帝在城里随意逛逛。 走在城里,听说曲将军拥有两个面首的时候,曲红昭已经十分淡定了。 倒是小皇帝挺不满:“除了我还有谁?” -- 第111页 曲红昭斜睨他一眼,玩笑道:“还有卫琅,人家可是比你先来的。” “是他啊,”皇帝笑了笑,“那我就放心了。” “你放心什么?” “他已经有心上人了,看他的样子,似乎对那女子矢志不渝,”皇帝调侃,“曲将军总不至于强抢民男吧。” 好家伙,这才几日,居然把卫琅的底细都套出来了。 两人走在街头,很多百姓见到曲红昭都会打招呼,并不是那种平民对官员的礼节,就是单纯地打个招呼,甚至随口聊上几句。 皇帝对她笑:“曲将军在此地一定很受爱戴。” 如果这句话出自其他帝王之口,驻边大将大概要反省一下自己是不是哪里犯了帝王的忌讳。 但小皇帝说出这话,曲红昭下意识就知道他是出自真心。 “那当然,”曲红昭尚未回答,倒是旁边一位热情的摊贩答了他,“小哥是外地来的吧?看着眼生。” 皇帝很自然的接话:“是啊,大娘,我是外地来的,初来乍到,敢问边城有什么我要注意的吗?” “嗐,跟着曲将军还有什么可注意的,”大娘塞给他一只烤红薯,“城里都知道你是她的人,连那小偷小摸的贼都不敢碰你。” “这倒是很好,”第一次来时被坑惨了的皇帝陛下真心称赞,眼看曲红昭在与别人说话,又小声道,“可是曲将军有时候看起来很凶,我不知道怎么讨好她。” 大娘很热心地安慰他:“我就单知道将军爱吃,不然你从这方面下手试试?” “谢谢大娘。”皇帝被人当成面首,倒是仍然玩得很开心。 “放心吧,曲将军啊她就是面冷心热,”大娘继续安慰他,“她这么大了,身边好不容易有了两个知冷知热的人,你和卫小子看着都是好的,互相可别闹别扭。” “……”坐拥后宫的皇帝陛下,大概是初次听到这样的话,一时间有种身份错位的新奇感。 曲红昭转头似笑非笑地看过来,亲热道:“阿楚,我们该走了。” 小皇帝情知她听到了这段对话,讪笑两声,快步走到她的身侧:“怎么叫我阿楚?” “是挺别扭的,”曲红昭想了想,“楚是国姓,叫出来总觉得怪怪的。” “那在外面就叫我的名字吧。” “阿寻?阿舟?” “……寻舟,叫我寻舟。” “好,寻舟。” 小皇帝粲然一笑。 曲红昭好奇地看着他,后者仍然笑得灿烂:“太久没有人叫过我的名字了,听着有点激动。” “……”曲红昭简直不能理解他的思路。 皇帝又问道:“曲将军,你在边城闲时喜欢做什么?” “纵马、练剑、与人对打,”曲红昭想了想,“最近喜欢从最高的城楼处用轻功跳下去。” 小皇帝听得两眼放光:“可不可以带我去体验一下?” 于是曲红昭把他带到了城楼上,一路上经过几个岗哨,被士兵们的目光洗礼,曲红昭看了一眼身边活蹦乱跳满脸笑容的少年人,明白自己这把人带上城楼玩乐的行为,看在他人眼里大概很像是色令智昏。 “就是这里了,”曲红昭带人登上最高的城楼,“这里若你跳得不过瘾,城外十里,还有悬崖。” “……”玩得够大的,小皇帝探头看了看,“太高了,我的轻功未必撑得住。” “放心吧,你若中途力竭,我会接住你的。” “还真挺让人有安全感的。”小皇帝轻声嘀咕了一句,纵身跃了下去。 曲红昭也没想到他胆子那么大,说跳就跳,连忙跟着跳了下去,生怕接漏了他。 皇帝的轻功比他声称的要好上一些,片刻后,靠自己稳稳站在地面上。他新奇地抬头看那座高处的城楼:“我懂你的乐趣了,确实是很自由的感觉。” 曲红昭笑了笑:“臣在宫中时,就一直想跳一跳那座宣德楼。” “朕允了,待你回京,随时可以去跳。” 两人相视一笑:“再来一次?” “好!” 曲红昭没有跟上去,而是在城下静候,看着空中一身锦袍衣袂翻飞的皇帝,没有试图去阻止,她明白这是他难得的放纵。 第65章 感同身受 小皇帝这纵身一跃, 看起来潇洒极了,锦袍玉带迎风飘起,真真翩翩公子, 玉树临风。可惜后半段力竭, 张牙舞爪地落了下来。 曲红昭连忙跃起, 在半空中接住了他, 靴子在城墙上一点,借了力旋身落下。 小皇帝从她怀里跳出来, 完全没有被吓到, 在地面上欢快地蹦跳了两下:“再来?” “陛下倒是信得过微臣。” “曲将军乃国之栋梁,又曾救过朕的性命, 朕不信你信谁呢?” 陪皇帝玩跳城墙的国之栋梁吗?曲红昭笑了笑, 此事若是传出去, 怕不是要被言官斥为佞臣了。 皇帝又跳了两回, 终于尽兴。 曲红昭看向他:“陛下还想去哪里?” 皇帝好奇问道:“去草原上骑马危不危险?” “不算危险,草原一片开阔,若是有人接近,远远就能看到。靠近大楚的这一边还有岗哨, 北戎人也不好埋伏。” “好, 那我们走!” 他兴致勃勃地走在前面,曲红昭笑着摇摇头, 跟了上去。 -- 第112页 皇帝的骑术意外得很不错, 曲红昭把他所赠的那匹白马让给他,他开始在草原上纵马狂奔。 真是个活泼又快乐的……鲜衣怒马少年郎。 他纵马跑了一圈, 从曲红昭面前驶过:“将军,上马,我们比一场。” “好。”曲红昭还牵来一匹枣红马, 闻言便翻身上马。 “等等……这样朕是不是占了好马的优势?” “照这么说,臣也占了常年勤于练习的优势,”曲红昭马鞭一指远方岗哨,“以此为界,谁先至算谁胜。” “好!”两匹马如离弦的箭一般射了出去。 曲红昭感受着烈烈冷风拂面,即将抵达终点时,她回头看了一眼皇帝,看到后者也正含笑望着自己。 她微怔,随即收回了目光。 二人都不甚在意胜负,跑了这一趟,尽了兴,便牵马回城。 回了城中,两人继续在街头闲逛,皇帝专心寻觅着有边关特色的食物。 民间的东西,自然不如宫中精致,但也别有风味,他图新鲜,一路走着,手里已经抱了几只纸袋子。 路过春满楼,两人同时听到老鸨的声音响起:“哟,好生俊俏的小郎君啊,怪不得曲将军喜欢呢。” 皇帝大概鲜少遇到这样的调戏,停住脚步,讶然地望向她。 “别胡说。”曲红昭拦了一拦。 老鸨给她抛了个媚眼:“早知将军喜欢这样的,我就给您搜罗搜罗。” “搜罗什么?”皇帝看起来十分纯良。 “还能有什么?”老鸨笑得暧昧,“我这春满楼,除了女子,可还有几名俊俏少年,只待将军临幸。” 皇帝看向曲红昭,幽幽叹了口气:“本朝并未禁止官员狎妓,这自然是曲将军的自由。” “……” 老鸨被他这句话搞得怔了一怔,掩口笑道:“这种事哪里禁得住呢?” “你说得对,确实禁不住。” 大楚历代君王中,亦曾有人想过限制官员寻花问柳,可惜底下人自有应对之法,屡禁不止,后来便干脆废除了这条律令。 于色之一途,大家展现出了无尽的智慧。 比如肃宗时曾限制官员纳妾数量,遂使外室成风。 皇帝抬头看了一眼春满楼的招牌,心下感慨,连民间一个鸨母都知道这种事是禁不住的。 老鸨不知他在担忧什么,以为他醋了,便笑道:“郎君切莫拈酸,你可知男人最讨厌女子哪一点?” 皇帝茫然摇头。 “自然就是妒忌了,”老鸨道,“男人啊,哪个不希望家中妻妾和睦?这拈酸吃醋、争宠嫉妒的行为,最是令人腻烦。” “……” “倒过来,自然也是一样,女人也不会喜欢善妒的男人,”老鸨声音娇媚,“你若想讨将军的欢喜,自然要大度些。” “……受教了。” “别怪我多嘴,小郎君你若是见过我们春满楼那些客人,口口声声说要休了家中那些善妒的黄脸婆的模样,就不会觉得我多此一举了。” “有因才有果,”皇帝讽刺,“若他们少到春满楼做两次客,也许家中妻室便不会善妒了。” 那老鸨噗嗤一声笑出来,似乎是在笑他的天真:“小郎君啊,话虽如此,但若抱着这样的心思,在将军身边怕是待不久啊。” “……” 曲红昭眼看着坐拥后宫佳丽的皇帝陛下听了这一番要大度、不要争宠的规劝,又看到老鸨给自己递来一个写满了“不用客气”的眼神,一时间有些怀疑人生。 皇帝却似乎将这番话听了进去,离开春满楼后,一路忧愁地啃着炒栗子。 曲红昭伸手从他面前的纸袋里抓了一把栗子:“陛下在想什么?” “觉得有些新奇罢了,”皇帝笑了笑,“到边城之前,从未有人对朕说这种话。” “感觉如何?” “说实话,不太好,”皇帝摇头,“虽然我和曲将军你并不真正是那般关系,但听了这话还是有些别扭。她又不是我,凭什么教我大度呢?真正在意一个人,怎么可能完全不为其拈酸吃醋呢?” “陛下说得是。” “但我又想,这种话,女子大概不知听了多少年了,连七出之规里,第六条不就是妒忌吗?”皇帝叹气,“我一个假的,尚觉不适,她们大概会更加难以接受。” “是。” “后宫那些女子……” 曲红昭看着他,等着他说完接下来的话,但他却没有说下去,只是叹道:“看来,有些事,只有自己亲身体会过,才会产生不同的看法。” “这是自然。” 小皇帝若有所思:“世人都道女子善妒,其实换了男子到一样的位置上,倒也未必有什么差别。” “嗯。”曲红昭手上用了巧劲,轻轻松松捏掉了栗子壳,皇帝有些好奇地探头过来。 “会武真的是很方便啊。”他感叹了一句。 曲红昭听了,伸手给他剥了几只栗子。 他接过来,感动道:“这就是将军府面首的待遇吗?真不错。” “……” ——— 两人回府时,正遇到卫琅出门。 他向将军行了礼,又对皇帝道:“晚上再去找你喝酒。” “好。”皇帝应了一声,塞给他一支糖墩,抱着其余吃食进了府门。 -- 第113页 曲红昭叫住了卫琅:“你们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 “毕竟是我误会他了,”卫琅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而且,我们两个,好歹也算是同病相怜了。” 曲红昭奇道:“怎么个同病相怜法?” “他也和我一样,也有一位爱而不得的心上人。” “……” 天子也会有爱而不得吗? 曲红昭带着淡淡的同情看着眼前的傻小子,你确定他这么说不是在套你的话? 卫琅并不是一个喜欢抱怨的人,他到边关这么久,除了与他有旧的曲红昭,还从未对谁说起过自己有位心上人。 皇帝才到了几日?就把他的话全骗出来了。 “而且,他说话也中听,”卫琅滔滔不绝地念着新朋友的好,“我最怕别人劝我什么大丈夫何患无妻,什么天涯何处无芳草之类的。我喜欢的人就那么一个,天下芳草再多,又与我何干呢?但他就不会这么说,反而对我的心情十分感同身受。” “……感同身受?”离谱。 希望在你知道他的身份后,还能对他保持这样的好感。 不过说起来,其实皇帝并不是造成他们分离的罪魁祸首。若是惠嫔没有进宫,此时大概已经被送给闻人守备的同僚做续弦了。 ——— 又过了几日,随着派出去的探子回报的讯息,皇帝的计划可以开展了。 这个计划听起来比较简单粗暴,就是趁着北戎九王子刚刚上位,北岐人还未与他有什么交集,派人冒充拓拔澈夫妇,去蒙骗北岐大将军元衍。 皇帝主动提出由他来假扮拓拔澈,而扮演其夫人——女将拓拔氏的任务,则落在了曲红昭头上。 她摸了摸下巴:“为何是臣来假扮?莫不是陛下觉得臣冒充盈袖冒充得很成功,很有经验?” “……爱卿何以会有如此荒谬的想法?”皇帝困惑,你有刻意扮过曲盈袖吗?你难道不是直接用自己的风格取代了她吗? “……”曲红昭也知道自己扮得不像,但仍是为陛下这困惑的神情暗自翻了个白眼。 皇帝解释道:“选你,因为你是这里唯一一个亲眼见过拓拔氏长相举止的女子。何况你们同为女将,扮起来自然更可信些。” 皇帝带来的侍卫对这个计划十分担忧,私下找到曲红昭问询。 曲红昭安抚他们:“无需太过忧心,北岐明哲保身不敢得罪北戎,却也不敢得罪大楚。就算被元衍识破,他也不敢让大楚帝王在他的地盘上出事。” 侍卫叹道:“那就劳烦曲将军多加注意了,在下曾提出由我来扮九王子,陛下不肯同意。” 曲红昭点点头,九王子好歹也是天潢贵胄,由皇帝来扮,看起来的确更令人信服。 其次嘛,大概就是他觉得有趣。 她安慰道:“放心,陛下自有分寸。” 第66章 区区杀父之仇 金吾卫中有擅于乔装改扮的高手, 照着曲红昭的描述,为二人改妆。 虽远没有话本中的易容术那般神奇,但骗过一个并未见过面的陌生人却也足矣。 容貌还是那副容貌, 只是换了个眉形, 加深了眼眶, 增添了些异族特征, 便看起来带了两分陌生。 皇帝换了北戎常见的服饰,从屏风后走出来时, 曲红昭恍惚间看到了一位华贵疏离的异族王子。 只他灿然一笑, 便破了功。 “朕扮得如何?” 曲红昭细细端详:“九王子身上戾气要更重些。” 皇帝酝酿片刻,露出一个凶狠的表情:“如何?” 曲红昭看到一旁的金吾卫似乎在忍笑:“……” 她正在看皇帝的热闹, 却有金吾卫向她道:“将军也一样, 派出去的探子对拓跋氏调查到的不多, 却也知道此人以凶厉著称。” 皇帝便殷切地将她望着, 似乎在等她也凶上一凶。 曲红昭捂脸:“请给臣一点准备的时间。” ——— 皇帝提出现场观摩一下,真正凶厉之人该如何言谈处事。 “边城里最凶狠的是什么人?” 曲红昭思索:“隔壁街的孙屠夫?” “屠夫吗?”皇帝似乎不甚满意,两人在肉摊边转了一圈,孙屠夫很是憨厚地对曲红昭笑了笑, 还热情地送了她一块肉。 “……”皇帝拎着那块孙屠夫口中正适合炖汤的排骨肉, “好歹今日的午膳有了。” 面对皇帝投来的质疑目光,曲红昭叹了口气:“还有街头的地痞, 青楼的护院, 或者大牢里的囚犯,寻舟想先去观摩哪一种?” “左右无事, 都过去看看也好。” 两人提着肉沿街漫步前行,一路上遇到的地痞之流,见到曲红昭就远远跑了。 皇帝不舍地缀在后面喊道:“兄台, 你跑什么?” 地痞慌忙逃窜中不忘给了他一个白眼,能不跑吗?曲红昭这人完全没有大将军的架子,若被她捉住恶行,当街就会动手打人的。 一边挨打一边听周围百姓叫好,可不是什么美妙的体验。 就算如今不敢再欺凌百姓,但看到曲红昭的脸,就开始下意识逃窜。 见皇帝开始叹气,曲红昭摩拳擦掌:“不然我去追几个回来?” “不用了,他们都见你就跑了,哪敢在你面前凶?”皇帝摇头,“我觉得这些都不行,杀猪的更不行,得要杀过人的。” -- 第114页 “那就是我了,”曲红昭直言道,“边城里,不会有人手上的人命比我更多。” 皇帝与她对视一眼,眼神里似有绝望:“那为什么你不凶啊?” 曲红昭痛苦地回视:“臣不知。” 两人同时撇开头,皇帝望了望天:“算了,我还是自己想想办法吧。” ——— 曲红昭也不知他想了些什么办法,总之出发那一日,皇帝看起来信心满满。 两人先出了城,在草原上绕了个大圈,才在马车里换了衣饰。 曲红昭身着北戎女子常见的服饰,交领窄袖,脚踩皮靴,头上带了一顶坠着流苏和珠宝的锦帽,皇帝新奇地将她打量了一番。 两人上了马,带着身后同样身着异族服饰的侍卫们,一同前往北岐边界。 上马后,皇帝微微闭目,再睁开时,已经换了神态。 这个时候的他看起来很像一位高高在上的统治者,眼神里带着不把人命当回事的那种轻蔑感。 淡漠与暴戾在他身上融合得很微妙。 曲红昭不敢和他搭话,生怕他破了功。 还是皇帝先得意地问她:“像不像?” 曲红昭点头:“陛下如何做到的?” “其实也不难,”皇帝给她传授经验,“试着揣摩、代入九王子的心境就好,他那样的人,手握大权,自视甚高。拒探子传回来的消息,他曾活生生地剥掉过一个宠妃的人皮,那必然是不把人当人看。” “只能说不愧是夫妇,拓跋氏喜欢剥人面皮,九王子则喜欢剥人皮,”曲红昭抚剑,“有朝一日,我必将此二人斩于我的剑下。” 皇帝皱眉:“北戎这些统治者,怎么一代比一代更凶残了?” “在北戎,行事凶残的人更容易得到朝臣支持,此前北戎内乱时,九王子远不是我们这边希望上位的人选,”曲红昭摇头,“邵军师看中的是他们的六王子,他算是比较温和的一派。可惜,这不由我们掌控,以北戎朝堂的环境,温和派根本没有上位的机会。” “让曲将军扮一个喜好剥人面皮的女子,真是难为你了。” “彼此彼此。” 两人惺惺相惜地对视一眼,继续纵马前行。 做戏做全套,他们已提前派出侍卫以北戎人的身份向元衍递了帖子。 此时,便有北岐大将军的两位随从在边界处等他们,只是神色间不甚友善,甚至隐隐还有两分敌意。 看来北戎和北岐的关系,远远不是铁板一块。 北岐是个游牧民族,两人一路行来,看到有孩童在帐篷边玩耍,看到他们,便怯怯地躲了起来。 此二人果然凶名在外。 有孩童在踢球,球滚了过来,一个大约五六岁的孩子来捡,懵懵懂懂地撞到了曲红昭马腿下。 她下意识勒马躲避。 那孩子拾起枯草扎的球,抬头愣愣地看她。 有一女子忙跑过来抱起孩子,紧张地看向曲红昭,似乎是怕她发作。 那北岐随从高声提醒道:“拓跋将军!元将军还在帐中等着你们二位。” 好像她下一刻就会抽出马鞭将面前女人和孩子虐打一顿似的。 不过根据线报,这似乎确实是拓跋氏能做得出来的事。 曲红昭试图挑战随从的底线,手抬了抬,握上了马鞭。 眼看那随从也握上了剑柄,曲红昭笑了笑,收回手。 北戎和北岐的关系,看起来很是不怎么样。从随从的态度来看,元衍大概也不怎么欣赏九王子夫妇的行事作风。 曲红昭丝毫不意外,元衍只是顾虑众多,不想得罪北戎,但对于这种剥皮的行为,是个正常人就会心生反感。 北岐的大将军元衍在一座大帐中接待了他们二人。 他的神色并不是很热情,语气也十分冷淡:“两位此来,所为何事?” 虽然对大楚颇有抗拒,但北戎和北岐的上层阶级,大多人都能说上一口流利的大楚官话。 皇帝的语气比他还冷淡:“本王此来,自然是想与元将军商议一下,联合抗楚一事。” “是吗?”元衍神色不豫,“我还以为,是我在信中拒绝了九王子的要求,才劳得您亲自来拜访一趟呢。” 曲红昭和皇帝对视一眼,线报里并没有提到过这件事。 不过也不能怪派出去的那些探子,元衍和九王子在信里说了什么,确实难以探查。 不过被拒一事九王子既然没对外提过,想来并不是涉及到两国关系的大事。 皇帝之前已经预想过这种情况,打算随机应变。 “谁?!”恰在此时,曲红昭耳力敏锐,听得帘后似有异动。 帘后那人立刻屏息安静下来。 皇帝扫了那个方向一样:“元将军这是什么意思?埋伏了人要对本王不利?” 话说到这份上,元衍也只能表态,上前一把掀开了帘子。 帘后却是一名少女,生得明眸皓齿、眉似新月,只是显见被吓到了,低着头发抖。 美人目露惊恐,着实我见犹怜。若是换了别的时间地点,曲红昭许是要上前安慰一二的,只是眼下这个场合,实在不怎么合适。 那少女用皇帝听不懂的语言说了一句什么,期间,连看都不敢看他们二人一眼。 曲红昭在边关几年,好歹也学过一些异族的语言,听了这一句,立刻反应过来其中缘由,可惜却无法在元衍眼皮底下提示皇帝。 -- 第115页 皇帝虽然没听懂,但人聪明,当即拖长了语调问:“想来这位姑娘,就是传闻中的草原明珠,元将军的宝贝妹子了?” 元衍的脸色很不好:“不关你的事。” 皇帝立刻从他的脸色中意识到问题,这是怕九王子觊觎他的妹子呢。 甚至那封信里被拒绝的要求,很可能就是对这位草原明珠的求娶。 这姑娘担心九王子重提此事,才躲在一边偷听。 皇帝心下只觉得拓跋澈着实不是个东西,刚把宠妃剥了皮,转头又要祸害人家的妹子,这是想结盟还是结仇呢? 心下做此想法,但装还是要装下去的。 扮演好色之徒皇帝竟也熟练得很,眼神当即垂涎地在那可怜的姑娘身上扫了两圈:“看来元将军,对我们两国联合,没什么诚意可言啊。” 元衍果然是个暴脾气:“谁他娘的答应要和你联合抗楚了?” 不等皇帝答话,他又疾声厉色对那女子道:“谁让你过来的?!还不下去!” 那姑娘借着机会,一溜烟地跑向营帐口。 大概是跑得有些急了,到了曲红昭身侧正趔趄了一下,她伸手扶了一把:“小心。” 那姑娘惊恐地看着她,曲红昭还是第一次被女孩子如此防备,见元衍正瞪着自己,想了想,开口道:“你的手很滑。” 姑娘猛地抽回手,头也不回地跑掉了。似乎生怕跑得慢了,眼前这个女煞神就会拔出腰间的匕首,把她手上的皮肤割下来做收藏。 元衍也正用看禽兽的眼神瞪着她。 把女孩子吓成这样,曲红昭也不想的,只觉得还是在宫里扮曲盈袖的时候更轻松些。 元衍看着这一对儿丧尽天良的禽兽:“请九王子死了这条心吧,元某绝不会将妹子嫁给你这种人!” 他说着,还向地上呸了一声。 曲红昭和皇帝对视一眼,觉得两人走这趟可能有点多此一举了,这北戎和北岐的关系似乎也用不着他们挑拨。 皇帝冷哼一声,开始临场发挥:“这茫茫草原上,除了本王这般不世英雄,还有谁配得上草原明珠?难不成,元将军是等着要把妹子进献给大楚皇帝不成?” “老子的妹子,想嫁谁嫁谁,就是不嫁给你!” “他们大楚男人,都是细皮嫩肉的娘娘腔,怎比得过我草原男儿英武不凡?” 听了皇帝这一句,曲红昭强自忍住笑意。 元衍讽刺:“至少细皮嫩肉的娘娘腔不会剥了自己女人的皮。” 帝王拍案而起:“元将军别忘了,北岐和我北戎才是休戚相关!” 元衍怒目而视:“你也别忘了,你现在是在我北岐的地盘上!” 曲红昭起身打了个略有些拱火的圆场:“好了,元将军收收火气,不知你面对大楚使者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般硬气?” 元衍的火气立刻转向她,语气讽刺:“帮夫君纳小,你倒是大度得很!我好好的妹子,嫁过去,等着你们糟践吗?你们两个如此般配,何必祸害别人?” 这句话曲红昭很难不赞同,探子查到的资料里,拓跋氏不知祸害了多少九王子的女人,有的打残,有的毁容,他也不甚在意,两人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只可怜了那些无辜的女子。 但面上还是要装一装:“元将军未免短视了些,为了我们两国联合的诚意,一个妹子算得了什么?” “一个妹子不算什么?那一个父亲大概也算不了什么?”元衍嗤笑,“拓跋将军,我曾杀了你的额祈葛,想不到你还能如此平静地与我对话。” 曲红昭僵了一僵,线报里只说拓跋氏是幼时被北戎高官收养的,却没提到过她的生身父母。 她看向皇帝,面无表情地质问他,这么重要的消息我们怎么会没查出来? 皇帝僵硬地回视,似乎这次扮演就要到此为止了。 眼看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曲红昭脸上,她神态自若,十分从容且大度地道:“我生平最厌恶大楚人,但他们有一句话说得好,区区杀父之仇,何足挂齿?” 等等……难道不是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吗? 元衍怔了一怔,险些怀疑是自己大楚话学得不够到位。 第67章 草原明珠 元衍冷笑一声, 压根不信她的鬼话。 拓跋氏当时年幼,对生身父亲没什么印象没什么感情也是有的,但若说她完全没有报复的心思, 以传闻中她睚眦必报的性格, 元衍还真不信。 两方正对峙间, 有一随从打扮的男子急急进了营帐, 对元衍说了一句什么。 后者脸色大变,连对曲红昭二人招呼一声都顾不得, 匆忙离开了营帐。 皇帝没能听懂, 正想问问曲红昭,后者已经看向他, 语速飞快:“元衍的妹妹要自尽!” 皇帝瞪大了双眼, 他此次假扮九王子是为了平息战乱, 若是因此无意间害了一个无辜女子的性命, 那可是造孽了。 曲红昭话音未落,他足尖一点,已经飞奔了出去。 皇帝的轻功委实很不错,只是没有深厚内力支撑, 容易力竭罢了。此时飞若矫龙, 转瞬间已经跑在了元衍前面。 元衍是个粗壮高大的汉子,看起来很是孔武有力, 只是跑步时不甚占优势。此时落在皇帝后面, 盯着对方那疾奔的背影,难免产生了一丝恍惚。 -- 第116页 他这还边跑边恍惚着呢, 偏偏片刻后,曲红昭赶了上来,也迅速超过了他, 径直向前奔跑并逐渐远去。 看来他们北戎求娶我妹子的决心真是很强烈啊……元衍奔跑中,被担忧所填满的心思分了分神。 三人很快到了一座塔楼下,这是北岐的一座瞭望塔,用来观测草原上远处动向的。 此时元衍的妹妹,那位草原明珠,正是站在这样一座塔楼上,看到兄长来了,流着泪对他说了一句诀别的话。 元衍疾声回了一句。 曲红昭实时给皇帝翻译:“元姑娘说,是我对不住兄长,我们下辈子再见。元将军说,老子这就把这两个人渣打出去,没人能逼你嫁人,你赶快给我滚下来。” “……”作为一个马上要被打出去的人渣,皇帝还想挽救一下眼前这女子的性命,他扬声道,“元姑娘,本王答应不娶你,你先下来吧。” 元姑娘哭着摇头,看起来根本不信他。 元衍语速飞快地说着什么,看他疾言厉色的模样,皇帝生怕他弄巧成拙,连忙劝道:“元将军你冷静一下,这个塔楼的高度,跳下来未必有性命之忧。” “但是会半残,”曲红昭补充,以一个在场众人都能听到的音量大声道,“眼前这位曾经恣意纵马草原的明珠,以后就是一个需要人照料、永远离不得床的瘫子了。” 塔楼上的姑娘似乎是抖了抖。 元衍对曲红昭怒目而视,手臂一挥,北岐人已经持着兵器包围了过来。 皇帝抬手,阻止了己方侍卫的行动,这场冲突实在很没必要,他已经准备下令撤退了。 塔楼上的元姑娘又说了一句什么。 皇帝看向曲红昭,两人正站在一处,同样处在北岐人的包围圈里。 曲红昭神色古怪地给皇帝翻译:“她说,要么杀了拓跋澈,要么她跳下去。” “……看来仅仅是赶走,对元姑娘而言不太保险。” “如果此时此刻,站在这里的是真正的北戎九王子,我会很欣赏她的做法。” 皇帝摸了摸脸上黏的假胡须:“可惜现在站在这里的,是我们两个倒霉催。” “往好处想……”曲红昭努力寻找着积极的一面,“她只说要杀你,没说要杀我。” 皇帝委屈:“将军你变了。” 元衍忙着和妹妹沟通,无暇关注这两人的窃窃私语。他心下也是有一杆秤的,若要杀了北戎九王子,定然会引起两国交战。北岐这些年注重休养生息,并不善战,与北戎正相反,那边注重兵力,缺少物资就去大楚边境掠夺。若打起来的话,北岐不是对手。 他疼爱这个妹子不假,但若说要为了她挑起战争,他也下不了这个决定。 元衍舍不得埋怨自家妹妹,心下已经把拓跋澈鞭尸了不计其数遍。 元姑娘在兄长的一再劝说下,仍然哭着摇头。 不是她对兄长没信心,实在是北戎王室一向不做人。 拓跋澈的生身母亲,就是他父亲从草原上另一个部落抢来的,逃跑的时候被打断过一条腿,几度自裁被救了回来,又被打得更狠。 后来生下拓跋澈后,她突然悟了,弄死了北戎王后宫不少女人,一路往上爬。如今北戎王还活着,朝堂上却不是他在掌管大权,就是因为她把年纪老迈的北戎王软禁了。 听起来似乎很爽,但元姑娘绝对不想重复一遍这样的人生。何况她自认也没有这份本事。 北戎九王子继承了父亲的暴戾和母亲的决绝,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元姑娘从此就要过着不能离开兄长身侧半步,身处众多北岐人的保护之下的生活。不然去草原上骑个马,都有可能被掳走,简直令她寝食难安。 她也不是在用自己的命威胁兄长,她是真的这么打算的,要么九王子死,要么自己死。 眼看元衍迟迟下不了决定,她也渐渐意识到,兄长是在担心来自北戎的报复。 “我不该为难你……”元姑娘喃喃说了一句,纵身跳了下去。 元衍目眦欲裂,连忙喊人准备接人。草原人鲜少有通晓轻功的,他们更习惯刚猛的路数。 此时一群北岐人在塔楼底下张开手臂,还有人不知从哪里扯了床单和帐篷布来。 但人哪是这么容易接的,曲红昭实在担心他们的准头。眼看元姑娘离地面越来越近,她掠了过去。皇帝大概和她作同样的想法,也在同一时间用轻功飞了过来。 曲红昭抢先一步,纵起一段距离,在空中揽住了元姑娘的腰。 这和陛下跳城墙那一次不太一样,皇帝毕竟没有轻生的念头,他懂轻功、会卸力,所以曲红昭接得轻松。 但元姑娘心存死志,像秤砣般直直坠了下来,曲红昭接到她的时候,只听得右臂发出“咔嚓”一声,大概是脱了臼。 手臂脱臼曲红昭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早没了当初的大惊小怪,左臂用力,好在是没把元姑娘掉下去,单手抱着她交到了元衍怀里。 皇帝注意到了曲红昭左臂使力,右臂不动,立刻察觉到发生了什么,打横把她抱了起来。 曲红昭待在他怀里,不甚理解:“我手脱臼,又不是腿不能动了,你抱我做什么?” 皇帝难以置信:“当然是抱你去找大夫,你不疼的吗?” “又不是第一次了,接上就好。”说着她就要用左手去按右臂。 -- 第117页 “你做什么?!” 曲红昭被他惊恐的声音吓得停手:“给右臂复位。” “你别乱动,”皇帝劝道,“还是去找大夫吧。” 此时元衍也走了过来,看向他们二人的神色有些复杂,见她受了伤,便吩咐随从去找大夫过来。 曲红昭也没坚持非要自己去接那条脱臼的手臂,在皇帝怀里调整了一个舒适的姿势,反省道:“果然还是抱着舒服,以后我还是少扛人了,改成抱的好了。” 皇帝怔了怔:“你要抱谁?” “战场上的伤员。” “……那似乎是抱着好些。” 皇帝把曲红昭抱进了元衍的营帐,大夫来得很快,大概对这些草原上常年骑马摔跤的人而言,脱臼也不太少见,大夫手法娴熟地给她治好了手臂。 他们二人刚刚到来时,元衍连一杯茶都懒得上。 如今救了他妹妹后,他虽然神色间仍然冷淡,但好歹是摆了酒席。 曲红昭入座,正打算尝尝北岐风味,却被皇帝拦住了。 她困惑地看着他,后者叹气:“你不知道脱臼后,需要一段时间恢复吗?尽量不要动你的右臂。” 曲红昭最大的优点就是肯听劝,闻言就用左手持起小刀割盘中的烤肉。 皇帝看得新奇:“你左手也能用膳啊?我还在想要不要喂你呢。” “我左手还能用剑呢。” “对哦。” 两人在这边低声细语,元衍似乎没注意到一般,兀自喝酒吃肉。 几杯酒下肚,他才开口问道:“你们两个,真的是九王子和拓跋氏吗?” 皇帝和曲红昭对视一眼,坦言道:“不是。” 眼看惹出这样一场闹剧,差点牵连一个无辜女子的命,他们也装不下去了。 “我猜也不是,”元衍笑道,“拓跋氏可不是一个会为了救人把自己弄脱臼的女子。” “坦白说,我救人之前也没想到会脱臼。” “所以你到底是谁?” “曲红昭。” 元衍惊了一惊:“是你?!” 曲红昭起身抱拳:“今日欺瞒,还请将军见谅。” 元衍瞪她半晌,叹道:“罢了,看在你们救了那雅一命的份上,今日之事我不与你们计较。” “元姑娘还好吗?” “她没事,我们北岐的姑娘一向坚强得很,要不是九王子夫妇凶名在外……”他瞟了一眼眼前二人,“她本也没那么容易被吓到。” 曲红昭很歉疚:“若不是我们来这一趟,本也不会发生这种事。” “早晚要闹上一回的。”元衍摇头。 “既如此,何不与我们一同对抗北戎?” “曲将军,我听过你的名字,知道你是位英勇的战士,我今日就对你说实话,”元衍放下酒杯,“北岐人热爱平和,喜欢唱歌跳舞,我们和到处劫掠的北戎人不一样,我不想让北岐卷入任何战乱。” 曲红昭叹气:“我明白。” 有大楚在一旁虎视眈眈,北戎倒也不会轻易对北岐发兵,元衍想维护的就是这份平和。 “但我向你保证,我们北岐也绝不会襄助北戎,更不会与大楚为敌。” “有将军这一句话,我们也算此行不虚。” 元衍对她举了举杯。 “不过,”曲红昭继续道,“不知北岐有没有兴趣与大楚开通互市,我们需要北岐的马匹与牛羊,作为回报,大楚会在冬日北岐粮食不足的时候为你们提供钱粮。” “哦?此事你做得了主?”这种大事,理应是要上禀帝王的。 “她能。”一旁的皇帝突然开口。 元衍看起来很心动,但还是摇了摇头:“曲将军,我感谢你的提议,但是这种行为,在北戎人眼里,就是我们背叛了草原,成为了卑鄙大楚人的走狗。他们定然会找北岐的麻烦。” 曲红昭没法强求,在桌上放下一道令牌:“今日是我欠元姑娘一次,来日她若有需要帮忙的地方,派人拿着令牌到边关找我,我义不容辞。” 元衍没有拒绝这份善意。 他从头到尾都没有问过皇帝的身份,酒席结束,他亲自将二人一行送出了北岐边境。 告别后,元衍在原地伫立半晌,看着他们离开的方向陷入沉思。 亲信看向他:“将军?” 元衍沉吟道:“大楚似乎出了位仁君。” 第68章 归无计 曲红昭单手驭马也稳得很, 皇帝只得打消了邀她共骑的念头。 两人并肩策马于草原之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被看穿了,可惜。” “没办法的事, 要救人就必然会被看穿。” “接下来我们去做什么?”皇帝语气中并无遗憾, 显然他在决定救人时已然想明白了这一点。 曲红昭思索:“接下来啊, 杀元那雅, 嫁祸北戎,挑起两国战乱, 逼得元衍不得不投靠大楚, 如何?” “好主意,派人暗杀元姑娘, 弃尸于北戎边境, 观元衍对妹妹的爱护, 定然不会善罢甘休, ”皇帝附和,“无力抗衡北戎时,他只能选择联合大楚。” “既然是好主意,陛下如何还不下旨?” “朕已将边关之事全权交于曲将军管辖, 你又为何还不下令?” 两人对视一眼, 终于没忍住笑,同时转开头去。 -- 第118页 元姑娘在他们面前自尽他们都要救, 更别说派人去暗杀她了。 皇帝不再开这种略显阴暗的玩笑:“说真的, 接下来我们要去做什么?” “陛下想做什么?” “朕想去北戎看看,”皇帝遗憾地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侍卫们, “可惜你和他们,大概都不会同意。” “北戎不比北岐,臣若顶着这张脸出现在北戎的领地上, 怕不是要被他们乱刀砍死。” 皇帝遗憾道:“那朕就不好强求爱卿舍命陪君子了。” 曲红昭笑了笑,皇帝显然并不是一个任性的人:“那我们这就返程回大楚?” “好,”皇帝勒马望向北戎的方向,“待来日打破北戎王庭,朕再来一游也不迟。” ——— 两人策马回城,为了照顾曲红昭的手伤,皇帝驭马走得很慢。 一路走一路望着风景,草原景色于他而言难得一见,只可惜现在是冬季,见不到满目绿草茵茵,目光所及,只有遍地冻土。 “你说那个元衍,是不是看出来朕的身份了?”皇帝思考,“他从头到尾都没问过我是何人。” “大概是的,北岐人围上来的时候我下意识挡在了你面前,”曲红昭分析,“他就算当时没注意,后来回想起来大概也能发现蹊跷。” 皇帝叹气:“看来我们两个都不怎么适合当细作。” 两人相视苦笑,不过此事也是赶得太巧了些,正巧碰上九王子求娶元姑娘,又遇上烈性子的姑娘要自尽,不然两人也不会轻易露馅。 回了城,已是傍晚,曲红昭经过一家如饴斋时顺路去买了些饴糖。 “我记得你不太爱吃这个?”皇帝奇道,和曲红昭同吃同住这段时间,他已经摸清了她的口味。 喜欢各种各样的甜食,却不爱直接吃糖,很神奇的口味。 “是要送人的喜糖,”曲红昭将那纸包在皇帝面前晃了晃,“明天我要去参加一场喜宴,你要不要来?” “当然,是何人的喜宴?” “去了便知。” 第二日一早,皇帝精神满满地等在了府门口,似乎完全没有受到昨日失败伪装的影响。 两人沿着街,一路晃悠着拐过几条大街小巷,远远便看到一户张灯结彩的人家,门上悬挂着大红的灯笼。 看到曲红昭,大家都很热情,她几乎和所有人都打了招呼。 院子很小,挤满了人,曲红昭正想回头对皇帝说若不适应就先行离开,转头一看,他已经不知何时上了树。 这是院子里唯一一棵枣树,皇帝正坐在树杈间远眺:“我好像看到送亲的队伍了!” 院子里的人听了这话,乱哄哄地准备起来。 果然,片刻后,新郎官便到了,只是他不是从高头大马上下来的,而是坐在一张木制轮椅上,被人推进院子的。 但他脸上的笑容却很明亮。 酒席摆得挺随意,就摆在院子里,挤不下就在街边也摆了几张桌子。 曲红昭本打算在街上随意落座,但大家很热情地坚持请她坐到院子中间的主桌上。 她也没有推辞,和百姓们围坐一桌。 片刻后,新娘子出场了,奇怪的是,她明明蒙着盖头看不到路,足下却丝毫未迟疑,一步步稳稳地走向新郎官的方向。 新郎牵起她的手,面颊上浮起一丝红晕。 皇帝难免好奇,凑到曲红昭耳边问道:“难道这位新娘子也有武功在身?” “没有,”曲红昭摇头,“这位王姑娘目盲已久,所以大概已经习惯这样走路了。” 皇帝微怔,这场亲事竟是一个不良于行的男子和一位目不能视的女子的结合。 “怎么回事?” “新郎官曾是我手下的士兵,两年前在战场上失去了双腿。新娘子是年幼时被北戎人一刀砍在面上,侥幸捡回来一条命,但眼睛不好用了,脸上也留了道疤。” “原来都是北戎造的孽。”皇帝心下有些不好受。 “边城中,这样的人还有很多。” 两人窃窃私语间,那边新人也正拜着天地。 在拜高堂的环节,皇帝注意到了座上的牌位,他长叹一声:“别告诉我,他们父母过世也与北戎人有关。” “一半有关,一半无关。” “……好吧,”皇帝环顾四周,“至少他们还有很多亲眷。” “现场没有一个人是他们的亲眷,”曲红昭摇头,“除非你把新郎的母亲的手帕交的儿子的表哥也算上。” “他们的亲眷呢?” 曲红昭迟疑:“大喜的日子,你确定想听这些?” “……”皇帝安静下来,不想与她交谈了。 拜了天地后,新嫁娘被送入洞房,新郎官开始向大家敬酒。 “将军!”他的第一杯酒敬了曲红昭,“可惜以后没机会站在你身后一同征战沙场了。” 她仰头一饮而尽,拍了拍他的肩:“今后好好照顾你娘子。” “这是当然,”轮椅上,一身喜服的男子笑得灿烂,“我终于有个家了!” “我为你高兴。” 此时天气正寒,院子里唯一的热源就是正燃烧着的一小堆篝火,热菜放在桌上顷刻间便会凉透,因此每端上一道菜,都会被大家迅速瓜分。 皇帝却没这方面的经验,矜持且优雅地持箸,正要落筷时,却见眼前的盘子已经空了。 -- 第119页 还是曲红昭眼疾手快给他抢了一块鱼肉放在碗里。 皇帝无法心安理得地接受暂时只有左手能用的曲红昭的投喂,遂加入了争抢大军,成果喜人。 在他得意洋洋地将一只鸡腿夹入曲红昭的碗中后,她忍不住笑了起来:“你入乡随俗倒是很快。” “那当然,”皇帝霸气一挥手,指了指桌子,“这是朕给你打下的江山,想吃哪道菜,我都给你抢!” “……” 在场众人都对曲红昭身边的小白脸接受良好,见他们亲密互动,甚至有人打听她有没有要成亲的打算。 也有人问她打算和谁成亲,毕竟除了眼前这位,据说将军府还有另一个小白脸呢。 曲红昭一律以斩钉截铁的“没有”作答。 皇帝自斟自饮了一杯酒,不算好酒,但是足够烈。他很少喝这样的烈酒,只觉得饮下去时还有些呛嗓子。 新郎官还在绕着院子逐个敬酒,所有人脸上都带着笑,寒冷的天气也没能冻结他们的热情。 与外人想象中过着麻木与冷漠生活的边关百姓全然不同。 耳边乐声不绝,欢声笑语也未间断。 皇帝微微叹息:“我开始能理解边城的魅力了。” 离开前,他在堆放贺礼的那张桌子边徘徊片刻,这里堆满了百姓们送的贺礼,都是些日常常见的物品,有人送了只锅铲,有人扯了几尺棉布,还有人送了一篮子鸡蛋。 曲红昭看到皇帝偷偷地在贺礼堆中放下一块玉佩。 她微微一笑,没戳穿他。毕竟她自己其实也在喜糖的纸包里夹了一张银票。 两人离开院子,并肩走在街头,皇帝突然问:“你还想喝酒吗?” 曲红昭点了点头,他便去街边铺子里买了两坛烈酒。 二人回到将军府,此时正是冬日,梅花盛开,院子里浮动着梅花的暗香。 在这个季节,爬到屋顶吹着冷风饮酒,实在不是什么有趣的选择。 但却很符合皇帝此刻的心境。 “我离宫前,几位重臣都劝朕,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皇帝捧着酒坛饮酒,“但是不出来走一遭,看一看,朕如何能了解民间疾苦呢?” 曲红昭知道他只是想倾诉,便未接话,只是听他一句接一句地说着什么。 皇帝借话痨下酒,很快就把自己灌醉了。 喝醉了的他,思绪很是跳跃,话题很快就从民间疾苦跳到了曲红昭这里。 “你想京城吗?” “想。” “京里有很多你惦念的人……” “是。” “你离开之后,和曲二姑娘联络过吗?” “没有,”曲红昭如实道,“但是和母亲通过信,她说这次的事闹得太大了,她和父亲想给盈袖请个师父教教她规矩。” “你反对了?” “你怎么知道?” “这还用问?”皇帝斜睨这个曾在后宫教会后妃们打牌的女人,“你可不是会赞同规矩的人。” 曲红昭笑了笑:“盈袖个性很强,想用规矩强行把她框起来,是框不住的,不如教她明事理。” “有道理,”皇帝的声音越来越微弱,“你喝得比我还多,你怎么不醉?” “边城的酒,我已经喝习惯了。” “……” 许是今日参加了一场喜宴的缘故,在皇帝彻底醉过去前,他扯住曲红昭的袖子,呢喃着问了一句:“曲红昭,你知不知道我喜欢你?” 曲红昭低头看着他的脸,直到他彻底昏睡过去,她脱下大氅,披在了他的身上,轻声答道:“对不住,但我不能回应你。” 第69章 相送 皇帝在将军府的厨房里, 对着里面的东西左看看右戳戳。 “这是什么?” “行军粮,就是行军时方便携带的干粮,”曲红昭解释, “你好奇的话可以试一试。” 皇帝欣然点头:“直接吃还是需要加热一下?” “都可以。” 皇帝立刻咬了一口, 曲红昭听到了清晰地咔嚓声。 “牙口不错。” “……”皇帝艰难咽下那口干粮, 评价道, “像一坨冻硬了的宣纸。” 这一句话完美地形容了干粮的口感及口味,曲红昭不得不点头表示认同:“加热后口感会好一点。” 皇帝揉了揉腮:“真希望你能在我咬下那一口前告诉我这一点。” 曲红昭正站在灶台前鼓捣着什么, 闻言笑了笑:“下次一定。” “……”皇帝凑了过去, “你在煮什么?闻起来不怎么美妙。” “醒酒汤,”曲红昭看他, “你昨天喝太多烈酒了, 现在头还疼吗?” “有点, ”提起醉酒, 皇帝有些扭捏,“我昨天喝醉之后,没乱说话吧?” “没有。” “真的?”皇帝显然是清楚自己喝醉后就会话痨的毛病的,“那你今日为何对我这般和颜悦色?还亲自给我煮醒酒汤。” “我一直对您和颜悦色, ”曲红昭指出, “难道臣曾对陛下不敬过?” “总之就是不太一样,”皇帝凑近她, “但朕也说不好哪里不一样。” “好吧……”曲红昭叹气, “你昨天确实说了很多话,你喝醉后, 说你想念父母。” “……真的?”皇帝不太信她。 “真的,你还扯着我的袖子哭着喊娘,”曲红昭摸了摸他的头, “我也是于心不忍。” -- 第120页 “……胡说,”皇帝挪开了她的手,“曲红昭,休想占朕的便宜!我年纪可比你还大些呢。” 曲红昭终于没忍住笑:“好了,过来喝汤吧。” 她将醒酒汤盛入瓷碗,皇帝嗅了嗅,狐疑道:“这真的能喝?” “放心,喝过我这醒酒汤的人不少,大都还好好活着呢。” “……”皇帝视死如归地将那碗汤灌了下去。 “如何?” “还真的有效果,我好像是清醒了些,”皇帝回味了一下,“不过也可能是被汤里过多的姜片辣的。” “有效就好。”曲红昭无视了他的后半句。 “对了,我昨天醉在了屋顶上,是你把我送回房间的?” “是。” 皇帝正欲表达谢意,又听曲红昭补充道:“放心,是抱回去的,没用扛的。” “……那可真是太贴心了。” ——— 皇帝在边关又盘桓了两日,终于到了不得不返京的日子。 曲红昭将他送到了城门外。 皇帝牵着马,对她微笑:“几个月前,是朕送你出城,现在却反过来了。” “不知下一次见面又是谁与谁相送?” “我们好像总是没办法长时间待在一起,”皇帝笑得有些无奈,“总是一个在送另一个。” 曲红昭笑了笑:“下次臣回京时,再入宫拜见陛下。” “好,朕等着你得胜归来。” “臣定不负陛下所望。” “这段时间,朕在边关过得很开心,”皇帝温声道,“我已经很久没这么放松过了。” 曲红昭表示同情:“宫里确实规矩挺多的。” 提起宫里,皇帝突然低声道:“对了,我有件事要问你。” “何事?” “是关于卫琅的……”皇帝似乎略有迟疑。 “对啊,他今日怎么没来送你?”两人这段时间相处挺好的,按卫琅热情的性格,理应来送上一送这位新交的朋友才对。 “朕昨晚与他道过别了,也说好了今日无需相送。” 曲红昭心下有了些预感:“陛下想问什么?” “他那个心上人,”皇帝思考了一下措辞,“是不是在朕的后宫?” “……” 沉默出卖了她,皇帝点了点头:“果真如此。” “陛下是如何发现的?” “在这里等我一下。”皇帝显然是准备与她好好分说一番,在远处寻了个茶摊,招呼她过去坐。 “……”曲红昭还从未经历过这种奇怪且八卦的送别。 两人坐定后,各自要了碗茶,店家把火盆移过来给他们取暖。 曲红昭就这样配着一碗粗茶,开始听陛下讲述此事始末。 “最开始,朕问过卫琅,他口中那位求而不得的心上人是过世了还是变心了,”皇帝叹气,“毕竟世间大多数求而不得,似乎都是这两种情况。” “都不是,你这么问话他没打你?” “他打我做什么?我觉得他挺喜欢我的。” “……那卫琅怎么说?” “他说她是被逼着嫁作他人妇的。” 曲红昭垂眸,她再次回忆起了惠嫔在自己怀中流下的眼泪。 “朕问他,是不是特别恨那个娶了他心上人的混蛋,还问这场亲事是不是强取豪夺,”说到这里,皇帝有些不好意思,“朕还说朕认识京里的大人物,如果是这样,我一定找人给他做主,没想到……” 没想到混蛋竟是你自己。 曲红昭扶额。 “卫琅说他不恨,他只希望她的夫君好好待她,”皇帝抖了抖,“要不是他喝醉了,我还以为他说假话呢。” ……感情你是把他灌醉了套的话? “朕劝他那就忘了吧,他就反问我,换了你你能忘吗?”皇帝低头饮茶,“朕想了想,觉得他说得也对。为什么要忘了呢?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就放在心里,偶尔拿出来想一想相处时拥有过的那些快乐,也许对他而言算是乐事呢。换了我,我也是不想忘的。” “陛下说得是。” “我又问他,为什么不恨?要是换了我,肯定要恨死那个横刀夺爱的人了。” “他说,不能怪那个人,他的心上人家里有些矛盾,若是没有那人,她就要被逼着嫁给她爹的同僚做续弦了,”皇帝目光看着远方,似乎在思索着什么,“这个情节听起来就有些熟悉了。” 曲红昭被粗茶呛了一下,惠嫔曾被逼做续弦的事还是她透露给卫琅的,没想到却成了他被皇帝发现的契机。 她放下茶碗:“原来陛下早就知道惠嫔入宫前的境况。” 皇帝怔了怔,随即笑道:“你倒是敏锐,随便哪句话露了馅都瞒不过你。” “你是个好人。” 皇帝失笑:“话别说得太早,万一朕觉得卫琅这小子胆大包天竟敢觊觎朕的后宫,一回宫就下旨砍了他呢。” 曲红昭笑了笑:“陛下就凭这几句话,确定了卫琅的心上人是谁?” “倒也没有,被逼做续弦这种事,也未必就是独一份的,但一旦有了怀疑,后面就很容易推断了,”皇帝缓缓道来,“比如他说过,他连亲眼去确认一下她过得好不好的机会都没有,除了皇宫,哪个高门大院也不至于连远远看一眼、打听一句都做不到。” -- 第121页 曲红昭观察着他的表情:“既然如此,您打算怎么做?” 皇帝看起来有些迷茫:“我不知道。” “……” “说起来放后妃出宫这种事实在相当离谱,但朕已经放过一个你了,有丰富的放归经验。”皇帝开了个玩笑。 他有意放惠嫔出宫!曲红昭有些惊喜地瞪大了眼。 皇帝笑着看她欢喜的模样:“朕不是不能放惠嫔出宫,也不是不能成全他们,只是……” “陛下在顾虑什么?” “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远在天边的月光才是真正的月光,”皇帝迟疑道,“如果朕同意惠嫔出宫,他会不会反而……他会相信朕从没碰过她吗?你确定他不会介意这些吗?” “卫琅是个好孩子。” “但是这种事谁说得准呢?” “总不能因为害怕后果,就连机会都不给他们。” “万一反而毁了他们对于青梅竹马那份最美好的念想呢?” “那也没什么,”曲红昭听起来有些冷漠,但皇帝知道并不是这样,“我希望天下有情人都能终成眷属,但若不能,也没什么,人世间总有比感情还重要的事。惠嫔她……她希望能在城中开一个小饭馆,希望来来往往的客人喜欢她的手艺,她有她想追逐的东西,还有我们这些朋友,就算卫琅毁了她最懵懂青涩的爱恋,也不会因此毁了她的人生。” 皇帝笑着问:“她在你眼中是那么坚强的人吗?” “是。”她们都是。 皇帝点了点头:“好,我回宫后会去问问惠嫔的意思,如果她决定出宫,朕会同意。至于出宫后要不要去见卫琅,就全凭她的意思了,朕不会干涉。” 曲红昭知道惠嫔一定会选择离宫的,纵然宫中生活安稳,但她想追寻的东西总是在宫外的。 她对着皇帝笑眼弯弯:“我不敢想象她会有多惊喜。” 皇帝不是滋味地摸了摸脸:“你们一个个要离宫的时候倒是都惊喜得很。” 曲红昭干笑两声:“全仰仗陛下仁慈。” “别拍马屁了,”皇帝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朕得离开了,有消息给你写信。” “陛下保重。” 两人相对而立,皇帝想给她一个拥抱,但最终只是拍了拍她的肩:“曲将军,守好大楚河山。” 这便是他最含蓄的感情了。 “是。” “朕要离开了,”皇帝认真地看着她,“你还有话要对朕说吗?” 曲红昭想了想:“还真有一件事。” “何事?但讲无妨。” “此事略有些难以启齿,”曲红昭羞涩道,“但是……关于军饷的问题,臣能否与陛下借一步说话?” 皇帝默然望天,只觉得所有感动都瞬间荡然无存。 第70章 把脑子束之高阁的世子 皇帝离开后, 消失了一段时间的邵军师终于出现在将军府。 曲红昭打量她:“我怎么觉得你在躲陛下?” “你的感觉很敏锐。” “你躲他做什么?” “我女扮男装混在军中,被他发现总是不太好。” “这么多年,军中都没人发现过, 你怎么突然担心起陛下会看出来了?” “军中一堆光棍, 发现不了也正常, 皇帝那可是坐拥后宫, 身边都是形形色色的美人,说不定他特别了解女人, 一眼就看出来了呢?” “唔……这一点有待商榷。”曲红昭不觉得皇帝对女人的了解会比军师口中的光棍们强上很多。 “小心为上, ”邵军师谨慎道,“春满楼的老鸨就怀疑过, 只是我收买了她。皇帝我可收买不起。” “什么时候的事, 我怎么不知道?” “很多年前了, 你不知道也正常。” “原来你们还有这等交易, ”曲红昭摸了摸下巴,“但是你不需要太担心陛下,他就算看出你是女子也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你确定?” 曲红昭觉得她的问话有些莫名:“不管你是男是女,在边关立下的功劳总是真的, 陛下是讲道理的。” “我的将军啊, ”邵军师摇头,“你太不了解这世道对女子的看法了, 一旦我的女子之身曝光, 怕是天下大多人都会对我产生不同的看法,甚至对我的能力产生怀疑。” “但陛下不是大多人, ”曲红昭笑了笑,“再说,我不就是女子吗?” “你是先皇任命的, 不是他。” “我不与你争辩,”曲红昭挑眉,“以后的事,且看着吧。” 军师也不是非要逞口舌之利,闻言也转开话题:“你今天看起来心情不错,遇到什么好事了?” “陛下答应给边军加军饷,”曲红昭得意道,“不过具体加多少,还要看我递上去的折子能将他说服至何种程度。” “所以这就是你在写的东西?”军师隔着书房的桌子,倒着将那份文书一目十行地粗略浏览了一遍。 “我不太擅长这个,”曲红昭可怜兮兮地看她,“帮个忙?” “……拿来吧,”军师叹着气细看了一遍,“其实你写得挺好的,把边军的难处都讲出来了,情真意切,这种东西本也不需要多华丽的辞藻。” “你是没见过京里那些文官写的折子,我偷看过我父亲的,”曲红昭抖了抖,“仿佛上了一堂骈文进修课。” -- 第122页 “……” “不过你说得对,陛下天天对着那些奏折已经够艰难了,我不该再用骈句去折磨他,”曲红昭想了想,“帮我看看有没有疏漏,若没有,就这样递上去吧。” ——— 皇帝离开后一段时间,将军府再次迎来了一位来自京城的不速之客。 来者是京城端王府的一名亲信侍卫,曲红昭与端王速来没什么交情,听闻此人千里迢迢从京城来访,尚有些惊讶。 此人给曲红昭带来了一个消息—— 端王府世子落在了北戎人手里。 侍卫此来是代表端王向曲将军求助的。 曲红昭不太理解:“世子怎么会被北戎人捉走?他是在哪里遇到北戎人的?” 侍卫看起来有些尴尬:“世子他……想去北戎看看风光。” “去北戎看风光?”曲红昭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是把脑子束之高阁,用臀部做的决定吗?” 侍卫被这略显别致的骂人方式堵得说不出话。 “难道就没人拦着他的异想天开?” 侍卫讪讪道:“世子为人比较……跳脱。王爷以为世子是去江南外祖家过冬,也没预料到他这般胆大妄为。至于跟着世子的丫鬟小厮们,大概是不敢拦也拦不住。” “他在北戎被俘,消息是怎么传出来的?” “北戎人捉了世子一行人后,放了个小厮出来,命他报信,”侍卫不敢隐瞒,“王爷接了信,让卑职一路快马先过来求助将军,后面还有一大队车马,带着王爷要送给将军的心意,还在路上。” “让他们直接返程吧,我受不起这份心意。” 侍卫脸色一僵:“将军……” “你们想让我怎么做?” “自然是营救世子,”侍卫赔着笑,“不然将来两军对峙时,北戎人若拿世子来威胁大楚军……” “我保证不受威胁,”曲红昭面无表情,“让他们把人砍了吧。” 侍卫看起来很为难:“将军,您就不能通融一二吗?” “不能,阁下请回吧。” “曲将军,这可是端王府的世子,皇亲贵胄!还请您务必帮忙营救啊!” “营救个鬼啊,救不了!”曲红昭脸色不太好看,“为了一个自己作死的端王世子,要我把大楚将士派到草原上白白送死吗?难道你们世子的命是命,将士的命就不是命吗?” 她少有这般疾言厉色的模样。 侍卫被她气势所摄,一时间也安静下来。 半晌后,才小心翼翼地开口:“将军,您打过那么多场胜仗……” “所以你们就觉得这对我而言是件很轻松的事吗?”曲红昭叹气,“那些胜仗是北戎进犯,大楚把他们打回去,但凡你们稍稍了解过军报,就该知道我从未追到过草原腹地,那里是北戎的优势场地。我既坐在这个位子上,就要为手下士兵性命负责,我不会派兵。” 侍卫想了想,又开口道:“王爷的意思,也不是让大楚军与北戎人正面开战。不知能否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派一队兵马潜入北戎。” 曲红昭给他比划了一下:“大草原上,一望无际。” “……” “远远有什么动静,北戎人的哨楼上都能看得一清二楚,”曲红昭冷漠脸,“若你有让大队兵马潜入的方法,那你可是大楚的大功臣,是我该给你送谢礼才对。” 侍卫抹了把冷汗:“对不住,王爷常年生活在京城,不太了解边关地貌。” “北戎和大楚不同,他们的城邦不是相邻的,有时候两座城之间会相离很远,中间隔着一片大草原,”曲红昭给他解释,“你知道世子到底被关押在何处吗?有多少人看守?被放出来的小厮还记不记得路,能不能带路回去?” “……”侍卫流下一滴冷汗。 他的沉默已经说明了一切,曲红昭摇头:“你什么都不知道,就敢来找我?” 侍卫无话可说,他敢这般前来,一是事急,二是王爷觉得女子总是比较心软好说话的,哪怕是位女将军也一样。 其实第二点对于曲红昭而言倒也不能算错,她一般情况下是挺好说话的,只是当然不会毫无原则到连这种事都肯点头。 端王从未上过战场,也没接触过这方面的东西,有些想当然了。他觉得曲红昭既然打过不少胜仗,那此事对她而言应该不算特别艰难。 侍卫见她始终不肯松口,干脆在她面前跪了下来:“将军,若卑职此行办事不利,回去必定会被王爷问罪,请您救我一救啊。” 这就是说服不了,开始打感情牌寄望对方心软了。 曲红昭安慰道:“放心,不论王爷将你如何,北戎人都定然会砍了他儿子为你报仇的。” “……” “北戎人既然放了位小厮出来报信,定然是提了条件的,他们提了什么。” “……他们要大楚拿粮食去换。” “多少粮食?” “一百万石。” “世子在北戎人眼里还挺值钱。” 侍卫苦笑,端王这一脉在京中一向地位不低,辈分也高,端王世子楚子然年纪虽轻,但算起来还是当今天子的堂叔。 北戎人难得抓到一个有地位的大楚皇室中人,狮子大开口也可以理解。 但至于粮食嘛,显然连爱子心切的端王都知道,这个条件不是那么好应下的。 -- 第123页 先不说他能不能调动那么多粮食,这一百万石若敢给出去,一个资敌的帽子妥妥要扣在他头上。 端王也很想和北戎人讨价还价一番,但苦于根本没有联系渠道。 他只能派人来求助曲红昭。 “世子一行,连带丫鬟小厮,一共被捉了多少人?” 侍卫看起来有些难以启齿:“王爷的意思是,不用管他们,专心营救世子一人就好。何况,他们没有世子的谈条件价值,很可能已经……遭遇不测了。” 曲红昭指了指门口:“滚吧。” 侍卫苦着脸道:“将军,此事若您不应,王爷他就只能豁出脸面去求陛下了,到时候等陛下下了旨意,您仍然要营救,还平白耽搁了时间不是?” 曲红昭费解:“端王手里,难道有陛下的什么把柄不成?” 那侍卫吓了一跳:“自然没有,将军请慎言。” “那你为何如此笃定陛下会救他儿子?” “这……”端王世子是皇帝的堂叔,陛下总不能完全没表示,否则会寒了宗室的心。目前京城世家本就不支持他,再连带宗室离心,陛下的处境会更难一些。但这理由心里想想也就算了,敢说出来就太欠考虑了。 见他沉默,曲红昭失去耐心,不等侍卫滚蛋,自己拔腿就走。 那侍卫总算还没不要脸到抱着她的大腿阻止她离开,只是呆呆地看着她的背影。 恰军师路过正堂,看到一个陌生人跪着,眼神奇奇怪怪的,好奇去问了曲红昭。 曲红昭自然也不瞒她,将端王世子被捉一事如实道来。 军师听了也很好奇:“这位世子到底是有多蠢?为什么要去北戎看风光?再说冬季的草原上有什么风光可看?” “我也不知。” “你试着代入一下他的思维。” “为什么是我?” “因为在场两个人里,你比我笨,更能贴近他的思路。” “……我有必要提醒你,在场两个人里,我一个人能打你二十个。” “说得对,”军师立刻转移话题,“将军请继续讲。” 曲红昭翻了个白眼,将侍卫的要求一一道来。 军师听了后,气得狠狠一拍桌子:“端王世子自己犯浑,凭什么要边军搭上命去救他?” “军队我是不可能派的。” “如果皇帝要你派呢?” “他不会。” “最好不会,”军师叹气,“我真讨厌这些权贵,理直气壮要你救人,好像他们就该有这种特殊待遇一样。” 又过了一段时日,陛下的亲兵金吾卫的人快马抵达了边城。 金吾卫无事不出动,看来端王果然是闹到了陛下面前。 带队的还是位老熟人——曾经和曲红昭差点打起来的那位右龙武。 他带着一贯的面无表情,开口就是一句:“曲将军,端王世子一事陛下已经得知,陛下有口谕给你。” 军师有些紧张,生怕他们带来不好的消息。 曲红昭恭恭敬敬等着接旨。 表情严肃的右龙武开口朗诵出了陛下的口谕:“能救就救,救不了拉倒,端王敢闹事朕给你兜着。钦此。” “……” 第71章 角色扮演 “能救就救, 救不了拉倒。” 这句话从表情严肃的右龙武口中吐出来,配上他毫无起伏的语气,诡异地戳中了曲红昭和邵军师的笑点。 曲红昭勉强忍了忍, 邵军师却丝毫没给他留面子, 当场笑得前仰后合。 “……” “臣接旨, ”眼见右龙武神色不善, 曲红昭岔开话题,“陛下回程这一路可还顺利吗?” “半路上遇到了一伙流民, 陛下差点被他们打劫了, 回京后正在督办安顿流民一事,”右龙武摇头, “不过此事容后再提, 我们先说正事。” “……”曲红昭正想表达一下对陛下坎坷旅程的同情, 听他如此, 只得点头道,“好,右龙武此来,想必还有除了传旨之外的皇命在身。” “我还带了几名金吾卫中的好手过来, 草原上不便派大军硬攻, 但是也许可以试试由几名高手暗中潜入把人捞出来。” 曲红昭颔首:“的确有两分可行性,可能还需要潜伏的探子里应外合。” “陛下的意思是, 边关此地毕竟你曲将军最为了解, ”右龙武道,“虽然陛下派了我们来, 但救不救、如何救,都由你决定。” 帮手给你派来了,用不用随你。 曲红昭陷入思考, 恰在此时,卫琅来报:“将军,端王府亲卫求见。” “让他进来吧。”这位怕是一直盯着将军府呢,发现京城来人了,便忙不迭地前来求见。 端王府侍卫很快进了门,望向右龙武的视线炽热极了,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右龙武挪动脚步,站得离他远了些,又当着他的面对曲红昭一拱手:“一切都听将军安排。” 侍卫哭丧着脸看向曲红昭:“曲将军……” 曲红昭不理他,对右龙武简单介绍了一下情况:“目前落入北戎人之手的,除了端王世子,还有他身边的小厮、侍卫和丫鬟,五男二女。” 侍卫小心翼翼地纠正:“其实是五男三女,世子在路上还纳了个妾。” “……”曲红昭也是没脾气了,“带着新纳的妾室去北戎看风光,你们世子可真是个人才。” -- 第124页 侍卫赔着笑脸:“世子的确纨绔了些,但他为人没什么坏心思。” “我给你一个机会,”曲红昭突然道,“我会命探子去探听消息,探探你们世子被关押在何处。” 侍卫顿时喜上眉梢:“谢将军。” “别急着谢我,先听听我的两个条件,”曲红昭伸出一根手指,“第一,若他被关押在北戎王都,我不救人。” 王都之中,认识曲红昭这张脸的人太多,乔装改扮毕竟不是易容术,她不方便去冒险。 侍卫紧张地点头,再没常识他也清楚王都必然守卫最为森严,这要求倒也合理。 “第二,如果打听到与他一同被捕的小厮侍女们都活着,我去救人,”曲红昭伸出第二根手指,“如果他们都死了……” 曲红昭冷笑一声,没再说下去。 “这……”侍卫苦着脸,“其实卑职何尝不希望他们还活着,但他们的命总抵不过世子的命去。” “这人好烦,”卫琅跃跃欲试地拔剑,“将军,要不要我把他打出去?” “不用,”军师谆谆教诲,“你们将军喜欢自己动手打人,不要剥夺她的乐趣。” “原来如此。”卫琅听话地收起长剑。 曲红昭百忙之中冲邵军师翻了个白眼:“别乱教孩子。” 端王侍卫求情道:“卑职不是觉得他们的命贱,我不也是一样贱命一条,若此事办得不妥当,回京后王爷八成也会砍了我。” 曲红昭威胁:“再废话,我可以帮端王省点事,就地把你砍了。” 侍卫终于不敢再提出反对。 曲红昭对右龙武分析:“他们活着的几率不算小,北戎那边一直缺少劳动力,以往他们劫掠大楚时,曾掠走过壮年男子去给他们劳作。至于女子,相信原因不用我多说了。” 右龙武神色更为严肃,对曲红昭点头示意他明白。 “不过现在是冬日,行动必须要快。” 侍卫听到他们说行动要快,自然很开心,但还是敏锐察觉到曲红昭语气中的危机:“为什么冬日就要快?” “因为北戎冬日可能会面对缺少粮食的局面。” 侍卫还是一脸茫然,军师看出曲红昭不愿再说,接话解释道:“没有粮食的时候,大楚人就是他们的储备粮。” “这……”那侍卫反应过来她话中的意思,只觉得浑身寒毛倒竖,“他、他们……他们会吃人?” “只会吃那些看起来体弱些的或者生了病的,身强体壮的他们要留下做活。” 军师不解释还好,这句话一出口,那侍卫看起来要吐出来了。 京师里一片歌舞升平,边关的捷报传到他们耳中,不过换来一句“哦,又胜了,不错。” 离上一次边城被北戎攻破已经过了近二十年。 距上一次北戎人打到大楚腹地,更是已经过去了上百年。 久而久之,一些不通军务的人便没有太把北戎放在眼里,总觉得那不过北面草原上一个偶尔会给大楚带来麻烦的小国而已。 不然他大概也不敢这般理直气壮地要求曲红昭去救人。 端王的亲信侍卫哪里想得到,在边关,还有这样残酷的事情发生。 他想过世子身边那些人大概凶多吉少,但一想到曾为同僚、在王府中见过面的那些侍卫和小厮会被吃掉,他就不寒而栗,坐立难安。 此前他还能向曲红昭转达王爷那全力营救世子,无需顾虑其他人的意思。但现在他只觉得自己再也吐不出这样的话。 “如果由高手潜入这个法子可行,”曲红昭看向右龙武,“我希望能想办法将他们数十年间掳去的……那些还活着的大楚人都救回来。” 右龙武沉思:“你是刚刚想到的吗?” “是,”曲红昭说完自己也皱了皱眉,“不过似乎是不太可能,我们成功潜入一次后,北戎人必然会对此有所防范。” 右龙武何尝愿意看到大楚百姓在北戎受奴役和欺辱,但仍然开口劝道:“将军,还是先把眼前这件事解决了吧。” “我明白。” 草原上的探子很快传回了消息,端王世子非常幸运,第一,他并未被关押在王都,而是在被捉住的地方就近关押。 第二,跟去的小厮侍卫等人的确是被派去做活了,除了其中一个看上去瘦弱无用的小厮被杀掉外,其他人都还活着。 右龙武找到了曲红昭:“我们简单制定了一个计划,将军可愿一听。” “请讲。” “金吾卫此次来了共十人,我们打算把人分成两队,分别用不同的方式潜入,以防其中一队失败。” “除了利用轻功暗中潜入,你们还有什么方法?” “第二队人用光明正大的方式混入,”右龙武道,“我们已经联系了春满楼的春水姑娘。” 曲红昭蹙眉:“你们要利用她的身世?” 春满楼的春水姑娘身世比较凄惨,她是北戎人和大楚人的后代。当年边城曾被北戎人攻破过,她母亲被北戎一个军官强/暴,生下她后,因失血过多而死。 她脸上有北戎人的特征,眼窝较大楚人更深,在边城长大的过程中,难免有人会对她心生排斥。生活得比较坎坷。 但她恨北戎至深,更不可能去投靠她父亲。 她是被春满楼的老鸨抚养长大的,长大后自然就成了楼里的姑娘。不过让她在边城出名的其实是她一手化妆术,经她描眉画眼的人,仿佛都精神漂亮了不少,楼里的姑娘都央着她上妆,城里有些人家成亲也都会请她去为新娘子梳妆打扮,她靠这个也能赚到些银子养活自己。 -- 第125页 她在边城坚韧地长大,终于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 难道又要去揭她的伤疤,利用她去接近北戎吗? “别激动,曲将军,”右龙武安抚道,“我和春水姑娘提起过,她已经同意了。” “你清楚这对她而言是件多残酷的事吗?” “我当然清楚,”右龙武垂首,“春水姑娘说,她恨北戎,恨她父亲,只要能帮上大楚的忙,她做什么都愿意。” 曲红昭叹气:“那人不配被称为她父亲,他是北戎的一位高官,姓乌,这里的人几乎都听说过。他脸上有一道盖住了半张脸的红色胎记。” “所以,就让我们的人跟着她,以寻亲的名义混入北戎。” “其实她的事,北戎那边大概也听说过,我听人提起过,北戎有人还调侃过那个乌满,说他的女儿在大楚当妓/女。她去认亲,得到的只会是羞辱,”曲红昭摇头,“何况我们不该把不会武功的普通人卷进去,” “我的属下会力保她无恙,”右龙武顿了顿,“这个乌满真不是东西,知道自己有个女儿居然不……算了,不该用正常人的思维去揣摩北戎人。” “刀剑无眼,万一到时候打起来你确定顾得上她?” 两人刚分辩了几句,突有人来报:“将军,春满楼的春水姑娘求见。” “你叫她来的?”曲红昭看向右龙武,“待此间事了,我看我们应该把曾经差点打起来的那场架继续下去。” “不是我。”右龙武挺冤枉,这次真不是他把人叫来的,陛下让他听曲红昭的,他也没想擅自决定,这不是跟她商量呢吗? 曲红昭若坚持不同意,他也不会一定要利用春水,对于这姑娘的身世,他也不是不同情。 春水一进门就盈盈拜倒在曲红昭面前:“将军,我想去,让我去吧。” “你可知其中危险?万一乌满反而要杀你呢?” “我知道,将军,但是若有机会能帮上忙,小女无论如何不想放过,我太想做点什么了,”春水坚定道,“我相信,生活在边城的人,都是这样想的。” “如果是为了救援其他大楚人我会同意,”曲红昭扶起她,“但为了救一个自己作死的世子,不值得你去冒险。” “将军,我才不是为了他去冒险,我是为了你,你救过我的命,救过边城百姓的命,”春水却很坚决,“而且,有机会的话,我其实也想看一眼那个害死母亲的畜生。” “……” 曲红昭终究没能说服春水。 很快,两队人手分配完毕。 曲红昭是一定要跟着春水的,不过她有些犹豫自己应该扮个什么身份。 “干脆我也扮成青楼女子好了,”她提议,“陪好姐妹去认亲,这个理由大概也说得过去?” 春水上下打量她,委婉劝阻道:“将军你太霸气了,大概扮不像。” 曲红昭正想争辩自己有丰富的扮演经验,右龙武已经提议道:“不然你扮成春水的丫鬟吧。” “这个主意好,”春水拍手,“把脸涂得面色发黄,点几个麻子,再弄个驼背,一直低着头,便不会有太多人愿意把视线放在将军身上了。” “好吧,就这么办。”想扮青楼女子却惨遭嫌弃的曲红昭别无选择。 第72章 出发前的准备 “将军, 委屈你了。”春水见曲红昭神色间颇为遗憾,以为她对这个安排有所抵触。 “没事,反正我连杀人剥皮的女魔头都扮过了。”曲红昭遗憾的只是自己的提议遭到了嫌弃, 扮一次丫鬟对她而言并没什么可委屈的。 她扮过曲盈袖, 扮过拓跋氏, 虽然前两次都不能说是非常成功, 但至少她积累了丰富的失败经验。 春水瞪大眼睛,似乎对她口中杀人剥皮的女魔头很感兴趣。 曲红昭拍了拍她的肩:“委屈的是你才对。” 春水垂首:“没什么的。” ——— 当晚, 春满楼爆发出一阵巨大的争吵声。 此刻正是戌时, 一天当中客人最多的时辰。 姑娘们忙围上去劝解,连客人都有些好奇地凑过去看热闹。 只见那以往蛮横泼辣的老鸨, 此时正安安静静地抹着眼泪啜泣着。 春水就站在她身边, 低声劝她别哭。 “这是怎么了?” 众人略有些奇怪, 这春水姑娘是老鸨亲手养大的, 一向最得她的喜欢。春水也惯会哄人,怎么今日当着客人的面就闹成这样? 老鸨可是一向秉持生意为先的原则,按理说不管因何事吵架,都该等到客人离开再说才对。 只是此时老鸨不肯说话, 兀自抹着泪回了房, 春水追在她身后,面对大家的问题, 也不开口。 众人问不出什么, 也没想太多,各自散去。 但没过几日, 大家就从街头巷尾的传言中得知了其中缘故。 原来那春水竟要去北戎寻找她的生身父亲。 生活在边城的百姓们,有几个没遭受过战乱之苦,没失去过朋友、亲人?他们对北戎有多痛恨, 自是不言而喻。 这消息传出来后,登时就是骂声一片。 大楚人把春水拉扯大,她却要去北戎认贼作父? 她的身世大家都知道,那可是践踏过大楚国土,糟践了她的母亲的仇人啊。 国仇家恨,难道就抵不过她对富贵的追求吗? -- 第126页 群情激奋下,众人就差跟在她身后戳她脊梁骨了。 有人拉着春满楼的老鸨扯闲话:“真是个小白眼狼,也不看看那边的人乐不乐意认她?要认啊,还不早就认了,用得着她巴巴地贴过去?” 老鸨却没跟着破口大骂,神色淡淡,一副提不起精神的模样。 拉着她说话那人偷眼向楼里张望,却也没能如愿望到春水的身影,见老鸨不搭话,又说了几句后,也没趣地离开了。 老鸨心情不佳,干脆把春满楼关了门暂时歇业几日。 ——— 将军府。 “你胆子可真大,”曲红昭看着春水,“敢把这种消息放出去,你也不怕有人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来?” 春水小心翼翼地观察她的脸色:“将军,你别生气。我记得听您说起过,边城里可能有北戎的探子。小女想着,正好借他们的口把我要认亲的事传到北戎,到时候也能减轻些他们的疑心。” “你很聪慧,想得也周到,”曲红昭认可了她的观点,“的确,北戎守边境的那些士兵,听说了此事后,搜检起来可能不会那么严格,我们也许可以多两个人跟着你混进去。” 乌满认不认她是一回事,但在确认其态度之前,士兵多少会有一点顾忌。何况,他们自以为知道春水的目的,认为她只是一个死皮赖脸来攀亲的可怜妓/女,大概就不会把她当成疑犯仔细搜查。 春水得了表扬,正开心间,又听曲红昭问道:“但是你有没有考虑过自己的安危?以边城人对北戎的仇恨,走在路上有激进者给你一闷棍我都不会太意外。” “将军……” “算了,”曲红昭叹气,“直到我们出发前,你都待在将军府吧。如果想出门,我会派人跟着你。” 春水不好意思给她添麻烦:“反正要不了多久就出发了,不出门也没什么。” “待我们回来,我一定会向大家解释真相,洗清你的声名。” 春水脸色红红:“将军,你这郑重保证的模样,特别迷人。” “……”在宫里待了一段时间,她差点忘了边关姑娘有多生猛了,一不留神就被调戏。曲红昭捏了捏春水的脸蛋,试图重新树立威信,“不许调戏本将军。” “是,将军大人。”春水给她抛了个媚眼,娇笑着退下。 一旁正打算进门的右龙武看到这一幕,一向严肃的脸上也露出个促狭的笑容:“原来曲将军平日里和边城姑娘家是这般相处的。” “才不是,别污蔑我,”曲红昭争辩,“以前只有我调戏她们的份。” “我该说什么?将军威武?”右龙武调侃。 “……”曲红昭瞪他,“来找我有什么事?” “只是来禀告您,东西都准备好了,我们随时可以出发。” “好,此事宜早不宜迟,既然准备好了,那就今晚吧,”曲红昭点头,“我和春水先出发,以免另一队潜入不成打草惊蛇,北戎人不肯放我们过境。” 右龙武点头,掏出几只胭脂盒似的东西递给曲红昭:“这是金吾卫用来传递消息的烟花,如果你们成功混入,就于夜晚点燃一支,我们在远处也看得见。” 曲红昭将烟花摆在手心细看:“伪装成胭脂盒,倒是别出心裁。” “其实本来是做成头饰或者发冠一类的,携带更方便,但大家都不太敢戴在头上,生怕一不留心它就炸开了。”右龙武听起来还有些遗憾。 “……” “所以现在就改成这个样子了,除了胭脂盒,还有香囊、荷包一类,也方便男子携带。” “改动很合理。”曲红昭把手心托着的那几只胭脂盒放在了远一点的桌上,打消了塞在袖子里随身携带的念头,决定待会儿把它们置放于马车中。 “没炸过,放心吧,”右龙武让她宽心,“我们成功潜入后,也会点燃烟花,我们可以顺着烟花燃放的方向会合。但如果你们潜入三日后,仍未见到我们的烟花,立刻想办法撤退。将军你的安危,远比什么端王世子要重要。” 以右龙武的为人,说这话绝不是在跟她客气,而是在强调他所认为的事实。曲红昭点头:“我明白。” 分成两队的本意,是兵分两路以免其中一路失败。但右龙武要采取保守措施,曲红昭也不反对。 “其实若依我的意思,是不想让将军你参与的,我们金吾卫的人走这一趟也就够了。” 曲红昭笑了起来:“可惜,这一次你得听我的。” 右龙武无奈点头,两人的事情交待的差不多了,他又问道:“你们这边一个丫鬟、一个婆子、一个车夫,人手够吗?还能再塞人吗?” “人太多就不合理了,”京城大青楼里让人一掷千金的花魁才能撑起仆从众多的排场,这边城的春满楼财力不够,纵然是春水比较受老鸨偏爱,也不可能给她身边派那么多人,“顶多再加一个护卫,可以推做是春水为了安全临时雇的。” 正巧,卫琅敲门进来汇报:“将军,春水姑娘出发用的马车准备好了,以防露出破绽,只选了一辆边城最容易雇到的那种马车,有些破旧,还有些狭窄,可能需要挤上一挤,请将军担待。” 曲红昭赞许:“你考虑得很周全。” 卫琅就颇谄媚地对她笑:“那将军这趟也带上我好不好?我功夫好,还学过拳法和掌法,这次不方便携带兵器的话,我赤手空拳也能打,何况我还会些北戎话,一定能帮上忙的。” -- 第127页 曲红昭看着少年自告奋勇的模样,很想告诉他,惠嫔可能已经自由了,她甚至也许已经在来见你的路上了,万一你去了北戎,却没能活着回来,岂不是……阴差阳错,和她…… 曲红昭想了想,又觉得这话听起来似乎不怎么吉利,到底没有说出口。 她完全理解少年人想建功立业、为国拼搏的心情,她自己当初何尝没有过这样的心思?何况卫琅的确适合这次任务。曲红昭轻叹,她是大将军,理应用理智下决定,而不该让自己对惠嫔的私心影响决断。 “好,”曲红昭听到自己说,“但是不许拼命,不许恋战,这趟任务以保命为主。” “谢将军!”少年眉开眼笑。 “你跟着我和春水这一队,”曲红昭吩咐道,“你先准备一下,申时到我的书房让春水给你上妆,我们今晚就趁夜出发。” “是!” 卫琅拿到了个青楼护院的身份,准备好衣物后,还兴致勃勃地给自己编造了一个复杂的身世背景,什么官宦之子、家道中落、背井离乡、流落青楼云云。 是他那官途正好的老父亲听到能被当场气晕的程度。 曲红昭听得额头青筋一跳:“你就是青楼一个普通的护院,春水姑娘付了你银子让你护送她出城,你爱财如命,为利所诱才甘愿冒险,没别的背景了。” 卫琅恋恋不舍地收起他那写满了两页宣纸的背景:“好吧。” 这就对了嘛,曲红昭无情地想,本将军都拿不到我想要的角色,没道理你能拿到你的。 第73章 计划拐了个弯 当夜, 将军府后门,停了一辆简陋的马车。 卫琅丝毫没有夸张,这马车的车厢的确小得可怜。曲红昭几人挤在里面, 肩挨着肩, 面面相觑。 “要不, 再多雇一辆?”春水小心提议。 “不用, ”曲红昭否决,“卫琅你出去。” “……”卫琅敢怒不敢言, 只能小心翼翼地钻出了这辆他亲自雇来的马车, 和扮做车夫的金吾卫并肩坐在车辕上。 曲红昭也跟着跳出车厢,向来送他们的右龙武告别:“如果我们被绊住, 暂时无法与你们会合, 我会连续点燃两支烟花作为暗号。” 一支烟花是成功潜入, 两支烟花是不便会合。至于没有烟花, 大家都心知肚明,那就是他们已经没办法放烟花了。 “将军一切小心。” “你们也是。” 她们都已经换好衣服、上好了妆。 在春水的妙手和金吾卫的帮助下,曲红昭变成了一个背部微驼的黄脸丫鬟,卫琅则是一个面上生着麻子的猥琐龟公。 月色下, 两人对视一眼, 大概都觉得对方很辣眼睛,迅速移开视线。 曲红昭上了马车, 春水看向她:“将军……” “暂时别叫我将军了, ”曲红昭对她笑了笑,“从现在开始, 叫我的丫鬟名字吧。” “二……二花儿。” 这名字是春水起的,因为她在春满楼曾经有过一个小丫鬟就叫这名字,她叫起来比较习惯。但这名字和曲红昭的气质实在相差远矣, 导致春水每每叫她时都有几分心虚。 一听到春水叫她的名字,卫琅就在车辕上狂笑。 曲红昭不甘示弱:“柱儿啊,你笑什么呢?” 卫琅笑不出来了。 没错,曲红昭叫二花儿,卫琅叫铁柱,都是春水取的。 扮车夫的叫张二,扮婆子的女金吾卫则被称为余婆。 二花儿和铁柱难得一致对外,铁柱觉得车夫和婆子的称呼都比自己的正常些。 二花儿也觉得自己的名字听起来很像那只常常在将军府门口晒太阳的狸花猫。 但到底春水习惯最重要,为免她到时一紧张在北戎人面前叫错了露出什么破绽,两人都咬牙认下了这个名字。 此时马车趁着夜色,缓缓驶出了城门,径直向着北戎的方向离去。 春水看起来有些紧张:“将、二花、我还是先叫您将军吧,我们要多久能到北戎边境?” “按这马车的速度,可能要两、三个时辰,你累了就先睡一会儿。” 春水摇摇头:“我睡不着。” “那我们聊聊天吧,”曲红昭有心缓解她的紧张,她看向一旁自上了马车后就没开过口的女枕龙卫,“姑娘,敢问高姓大名?” “在下梅玉魄。” “玉魄冰魂,总胜凡花。好名字,”曲红昭赞道,“等等,玉魄,余婆……” 梅玉魄笑着点了点头:“春水姑娘大概就是这样想的。” 春水有些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 几人随口聊着天,气氛不像是要去执行任务,倒像是要去春游。 卫琅甚至还随口哼着一支小曲儿。 虽然城里人都以为他是曲红昭的面首,但相处这短短时间,春水已经看出来他们之间清清白白。 她此前便起了给卫琅做媒的心思,此时随口聊天,便提了起来:“小卫大人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曲红昭没能察觉她问话的意图,想到惠嫔的模样:“许是喜欢温柔的吧。” “不是。”卫琅听到了她们的话,纠正道。 “不是?” “我只喜欢过一个女子,她若温柔,我就是喜欢温柔的;她若泼辣,我就是喜欢泼辣的。” 春水怔了怔,登时打消了给他做媒的想法:“小卫大人真是深情,希望你和心爱的姑娘能够长相厮守。” -- 第128页 卫琅笑笑,没有接话。 春水最擅察言观色,没有追问。 马车在草原上慢悠悠地前进。 便宜的马车实在不怎么舒适,颠簸不已,车垫又硬。 曲红昭腰间垫了不少棉絮,垫出一份粗腰,此时就借着这些棉絮以一个非常别扭的姿势贴在车壁上,勉强让自己舒服了些。 春水又起了个话题:“诸位此前曾去过北戎吗?” “没有,我曾以为我第一次踏足这片土地之日,会是率领大军攻破北戎王庭之时呢,”曲红昭顿了顿,又十分知足地道,“不过现在这样也不错,至少我不是被当成俘虏押送过来的。” “……您还挺容易满足的。” 其他人也都摇头表示没来过。 春水微笑:“那都和我一样,是第一次见识这片土地了。” 虽然都是第一次,但大家显然都没什么激动及好奇之色,若不是因为任务,他们都恨不得对此地敬而远之。 马车终于抵达边境时,他们远远地就看到了几座林立的岗哨。 这辆马车显然已经暴露在北戎人的视线中,大家都安静下来,曲红昭甚至能听到身边春水加速的心跳声。 又往前走了一段,众人便被一队身着北戎服色的士兵包围了起来。 他们都举着兵器,嘴里大呼小叫地嚷嚷着什么。 卫琅赔着笑,卑躬屈膝地说了一段北戎话,大意就是陪他们小姐来认亲的。 为首的北戎士兵大概是想到了刚刚传到这边的流言,露出个下流的笑:“让你们小姐出来给老子看看。” “我们小姐到底是女儿家,几位军爷,能否通融……”卫琅话未说完,一位士兵的长矛已经怼到他脖子上,刺破了他的皮肤,流出几滴血,又顺着长矛流下去,渐渐凝成了冰。 卫琅看出长矛来势,知道他没打算杀人,才强自压抑自己的本能没去还手,装作被吓破胆的模样缩在一边。 车帘子被撩开,春水的脸露了出来:“谁要看我?” 月光下,她的面孔如皎月般干净漂亮,引得北戎士兵开起了一阵低级的玩笑。 “这女的就是乌大人强/奸了大楚女人生下的那个婊/子女儿?” 听他们提起母亲,春水用力握了握拳,指甲刺进掌心,曲红昭借着马车的遮挡握住她的手,不让她用指甲伤害自己。 “既知是我,还不快放我过去?!” “人还没认回去,倒先摆上小姐的谱了,”有士兵哄笑起来,用手里的兵器将车帘掀开了些,“都给老子滚出来!” 五人在马车边一字排开,北戎士兵看着曲红昭和梅玉魄,在地上呸了一口:“想摆小姐的谱儿也不知道雇几个好的,这歪瓜裂枣,老的老,丑的丑,看着就倒胃口!” 车夫满脸堆笑,拿出一只钱袋塞给为首的北戎兵。 那人打开钱袋看了看,明显不怎么满意:“寒酸成这样?” 卫琅摆出一脸为难的模样:“这是我们小姐全部身家了。” “行了行了,过去吧,要认亲不知道早点来,大半夜折腾人。”那北戎人骂骂咧咧地放了行。 “是怕白天出来被大楚人看见吧?”其他北戎兵笑道,“乌大人不认你,你还不是一样要灰溜溜回去?” “这可不用,乌大人不认你,你就在北戎重操旧业,保证有人愿意光顾你,”有人哈哈大笑,“老子第一个乐意做你的客人。” 又是一阵哄笑声。 曲红昭不由手痒,这一次却是春水握住了她的手。 马车进入北戎边境,逐渐离开了那些人的视线。 曲红昭把春水抱在怀里,梅玉魄也凑过来安慰她。 “我没事,”春水摇头,“我早知道北戎人是什么德性,他们不是我的家人,大楚人才是,我才不在意他们说什么。” “你能这样想就好,我正想着你哭鼻子要怎么安慰呢。” 春水笑了笑:“当初我和妈妈一起上城楼,听过不知多少次北戎人叫阵,他们骂起曲将军来,可比今天狠多了,也没见将军哭鼻子啊。” “也许我躲起来偷偷哭呢。” “我才不信,”春水嗔道,“说真的,将军您这样的人,定然完全不把这种恶心话放在心上。” “我可没有那么坚强。” 春水怔了怔:“真的吗?那将军你是如何排解的?” 曲红昭直起腰杆:“说到这个,那我可就太有经验了。” 春水连忙洗耳恭听,连梅玉魄都好奇地竖起耳朵等着听她排遣情绪的方法。 曲红昭的方法非常直白且粗暴,她用手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把那些大放厥词之人砍了。” “……” “这个方法每次都会让我愉悦很多,无一例外,”曲红昭真诚地提着建议,“你也可以试试。” “……”春水陷入沉默。 卫琅调侃道:“二花儿,您这个睚眦必报的主意,可别教坏了春水姑娘。” “对北戎人算什么睚眦必报?我这叫快意恩仇,”曲红昭还口,“铁柱你还小,用错成语很正常。” 春水笑了笑:“将军,您这个主意,似乎对我不太适用。” “我帮你,待我们回程的时候,有机会我一定把刚刚那些人都砍了。” 春水倚在她怀里叹气:“将军,你这个样子,不知要迷倒多少男男女女了。” -- 第129页 “……” 几人行至关押端王世子的那座城,又打算故技重施。 这座城的守卫听了春水的身份,却显得比边境处那些人客气很多,没有多加刁难就放人进城。 几人略有些疑惑,却也很高兴事情顺利,正要进城时,又听那守门的士兵道:“乌大人正在本城办事,也是几个时辰前刚刚到的,我这就给乌小姐引路过去?” “……” 怪不得……几人呆了呆,原来乌满就在这座城里,难怪这里的士兵会对春水客气些,在乌满明确表示不认这个女儿前,他们总不好在他的眼皮底下欺辱她。 但是……这也太巧了吧? 几人都有些愣怔,他们这一趟,只是利用乌满的身份进入城中,又没打算真的去找他认亲。 可眼下,却似乎不得不与他打个照面了。 计划至此便出了纰漏,拐向了危险的方向。 曲红昭不能理解,她这趟出门又没带上皇帝,怎么会还是这么倒霉? 第74章 突然变成了豪门争宠剧本…… 北戎。 擅长北戎话的卫琅正负责和守城的士兵沟通, 曲红昭等人则在观察着这座城的布防。 这里说是一座城,但城墙不过是木头围起来的,大概是觉得大楚军打不过来, 这里的防卫并不算严密。 至少和曲红昭所在的边城布防无法相提并论。 看起来不太像座正规的城池, 不过也胜在机动性强, 适合迁徙, 一旦远远发现有人打过来,立刻就可以撤退。 城里也没有铺好的石子路, 行人们脚下接触的, 还是大草原上的冻土。街边有些建筑,其中也混着些帐篷。 他们没能想到合适的借口来推辞那士兵的美意, 怕引起对方的疑心, 春水只得笑道:“那就劳烦军爷了。” 几人便在士兵的带领下, 前往乌满在本城暂时歇脚的地方。 走出一小段距离, 春水突然道:“瞧我这记性,既是第一次见父亲,总得带些见面礼才是,二花儿, 你去附近瞧瞧有没有卖礼品的铺子。” 她反应很快, 立刻便想到借口,要留个人在外面和右龙武那一队人联络。 曲红昭自然明白春水的意思, 但她不跟在他们身边总有些不放心, 她低下头,做怯懦状:“小姐, 这地方这般陌生,我有些害怕,不如让铁柱去吧。” 卫琅也不想去:“让张二去吧。” 张二正欲推说让余婆去, 被梅玉魄一眼瞪了回来。 “……小的这就去。” 士兵倒没觉得奇怪,给他指了两家卖东西的铺子,还告诉他这个时辰店铺主人大概关门睡觉去了,可以敲门把人敲醒,有生意上门他们不会拒绝。 余下几人继续前行。 过了不久,到了本地官邸,这是城中难得的一座比较像模像样的建筑。 乌满正临时在这里下榻。 几人敲响了大门,片刻后,一个中年男人骂骂咧咧地出来开门:“什么事?” 卫琅向他说明来意,那男人挺稀奇地上下打量了春水一遍,撇下一句“在这儿等着”,就转身进了府门。 他们在寒风中等了小半个时辰也没等到人,那领路的士兵早已回了城门口。 “要继续等吗?”卫琅问,“还是干脆跑路去与另一队会合?” “再等等吧,都走到这里了,却因为一点刁难打道回府,可能会引起乌满的怀疑。” 天气很冷,大家一起挤在马车上取暖。 春水苦笑:“看来他是真的很不想认我。” 曲红昭又比划一个抹脖子的手势:“这个要砍吗?” 春水顿时哭笑不得。 在曲红昭开始琢磨要不要卸下两块马车上的木板就地点燃个小篝火取取暖时,官邸中终于有了动静。 出来的却不是乌满,他们并不认识乌满长什么样子,但眼前男子面上没有红斑,且年纪轻轻,看起来就对不上。 那男子趾高气昂,指挥着下人:“去把车帘子掀开,让我看看我那便宜妹妹生得什么模样。” 曲红昭低声道:“这想必是乌满的儿子,乌莽。” 车帘被毫不客气地扯开,春水暴露在乌莽面前。他用一种黏滑、阴冷、让人浑身犯恶心的眼神,将她上下打量了一遍。 “哟,还算是个小美人儿,”男子嗤笑一声,“不过谁知道你是哪里来的野种?你娘不过被我父亲要了一次,难道就赖上了?你们大楚人都是这般厚脸皮?” 春水握拳:“你!” “一个妓/女,气性倒是大,”乌莽打了个哈欠,“无趣,看来我得教教你对我的态度了。” 他说完,一个巴掌劈手向着春水打了过来。 “小姐!”曲红昭伸出手臂挡在了春水面前。 她没有展露武功,那一巴掌抽在她小臂上,抽得生疼。 乌莽的名字荣登了曲红昭的暗杀名单。 被挡了一下,乌莽又要发作,打算干脆杀了这个不知死活的丫鬟给这个便宜妹妹一个下马威。 曲红昭也很想发作,也很想干脆砍了他给乌满一个见面礼。 两边一触即发之际,又一个下人走出来:“少爷,老爷说让春水姑娘去见他。” “我知道了,”乌莽脸色阴沉,俯身在春水耳边轻声说,“别得意,就算父亲认了你,我也能让你日日生不如死。” -- 第130页 曲红昭心累,他们只是出来作个潜入营救的任务,为什么情节突然一路向权门争宠的方向拐了过去? 卫琅在一旁眼神放空,转瞬间连话本梗概都编好了,什么流落在外的千金贵女,一朝认亲回府却惨遭兄长嫌弃…… 自从给自己编造身世却遭到曲红昭打压后,他在这方面兴致大发。 众人进了官邸,这里的庭院楼阁仿了大楚的风格,不过模仿得略有些不伦不类。 众人很快见到了乌满,他是一个体型壮硕的中年男子,面有红斑,长相凶恶。 卫琅看着他的脸,低声向曲红昭吐槽:“春水姑娘的母亲,一定生得很美很美。” “……” 乌满看到春水,没有见到亲生女儿的激动,自然也没有内疚,甚至连话都不愿与她多说,只是皱着眉将她打量了两眼:“既然回来了,就在这里先住下吧,过几天我办完事,带你一起回王都。” 说完,他不等答话,已经转身回了书房。 乌莽又在春水耳边威胁:“我可不算什么,你还有两个姐妹,那才叫残暴,你敢跟父亲回王都,可要小心你这身细皮嫩肉啊,若被剥了皮,可就算不上美人了。” 他狞笑两声,向着乌满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 这认亲的经历,顺利得出奇。 春水几人被带到一个装饰粗陋的小房间里,让她在这里休息。 卫琅赔着笑问府里的下人其余几人该歇在何处,那人指了指小房间的地面,努了努嘴:“地上不能睡?” “……” “不许乱跑!”那人又嘱咐了一句,把房门在他们面前甩上,甩得嘎吱作响。几人听着房门口传来一阵锁链碰撞声,意识到此人甚至还落了锁。 四个人挤在那张又小又硬的木板床上并排坐着,都对事情的迅速发展有些难以消化。 “哈。”春水发出一个无意义的单音,显然她身为当事人,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曲红昭握了握她的手:“别放在心上,他这个态度,将来我砍他的时候,你心里还能更轻松些。” 春水苦笑:“不用安慰我,就凭他对母亲做的事,如果有机会,我当亲手杀他。只是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如果跑了是不是就打草惊蛇了?” 曲红昭站起身:“稍安勿躁,我先出去探听探听消息。” 卫琅连忙跟上:“我也去。” 梅玉魄点头:“那我在这里陪着春水姑娘。” 两人从窗子翻出去,上了屋顶,用轻功潜到了书房附近。 房内灯火通明,乌莽正用激烈的语气说着什么。 乌满随口打发他:“她长得还不错,先带回去,也许能派上用场。就是个玩意儿,能碍着你什么事?” 乌莽反应过来:“你是打算把她送人?” “不送人我留着她做什么?”乌满不耐烦,“好歹她可能跟我有点血脉亲情,我自己可没兴趣受用。我又不是姓拓跋的那帮乌糟糟的猢狲。你也少去招惹她,尤其别伤了她的脸。” “哼,”乌莽冷哼,“送谁?要是没人愿意收她呢?” “九王子最近不是对汉女有点兴趣吗?他正对我不满,先送个人安抚他一下,”乌满漫不经心道,“若没人收,你把她剁碎了吃肉我都不管。” “九王子还惦记着元衍那个妹子呢,哪会要她?干嘛非要带她回王都?”乌莽挺不满,“我也没兴趣吃她,两脚羊可是分不到粮食的下等人才吃的,又酸又涩,上次我吃了一口就吐了,还白白浪费了一个妙龄少女,都怪那帮子混蛋怂恿我杀她尝肉。” 伏在屋顶上的两人陷入沉默,卫琅看起来也像是要吐了。 乌满大概没什么心思和儿子探讨人肉的口味,斥道:“想当年我们在战场上,饿极了什么没吃过?我还生吃过大楚人呢,就你事多,滚出去吧!” 用自己当年吃过的苦来教训儿子,如果内容不是吃人,倒也是一段挺平常的父子对话。 两人暂且离开书房,打算等乌满去睡后,再来这里搜一搜。 趁着夜色,两人在院子里左右观察,就算要逃跑,也得看好路线不是? 大概下人都去睡了,后院里只有一个老人步履蹒跚一趟又一趟地倒着夜壶,又把那些夜壶逐个洗刷干净。 卫琅避过他,纵身上房,却见曲红昭愣愣地站在原地盯着那老人。 他又跳了下去:“你在看什么?” 曲红昭神色有些凝重:“你看他,像不像是大楚人。” 卫琅定睛看去,老人的脸隐在黑暗中,直到起身又去倒夜壶时,被庭中月光照在脸上,卫琅才注意到,这位老人遍布风霜的面孔,似乎确然是属于一位汉人的。 “老伯……”他上前几步,发出声音,惊扰了那位老人。 后者怔怔地看着他和他身后的曲红昭:“你们……是大楚人氏?” “是,老伯您也是?” 那老人刹那间老泪纵横:“大楚人,大楚人!老朽已经多少年没在这里见过大楚人了。” 曲红昭走上前:“您在这里待了多少年了?” “我记不清了,”老人叹息,“老朽只记得,当年被捉来时,是建武三年。” 卫琅不忍地轻声道:“那是四十年前了。” “……四十年吗?也差不多了,”那老人擦了擦眼泪,“老朽自知此生无缘得见故土,只能在梦中再看一眼大楚河山了。临了却还能见到两个大楚人,也是幸事。” -- 第131页 “老伯,您是读书人?”卫琅听他谈吐,才有此一问。 “就是读过书,北戎人留着我暂时有用,才没杀我的。后来他们大概是习惯我待在这里了,再加上官邸不缺粮,也没杀了我吃肉。但与我一道被捉来的人,早就……”他叹了口气。 “……” “我是个贡士,当年过了乡试、会试,本来要去京城赶考的,”老人说起往事,脸上似乎有些骄傲,“我还是当年的乡试案首呢。” 卫琅沉默,他没法想象,如果没被捉来,老人原本会拥有怎样的人生。 也许他原本可以打马游街,赴琼林宴,高居庙堂之上。而不是在这样的冬夜,用生着冻疮的红肿手指,给北戎人刷着无穷无尽的夜壶。 “结果,还没动身,就被抓到这里了,”老人苦笑,“不知我的妻儿知不知道我被北戎人捉了去,希望她们不会以为我中了功名,就此抛妻弃子才好。” “……” “对了,既然见到你们,老朽有一事相求。” “老伯但讲无妨。” 老人把双手在清水里细细洗了一遍,才探入怀中拿出一支木簪子:“我是不指望能回归故土了,但若你们万一能回去,帮我把这个交给李家村的李何氏吧,当年新婚的时候我也给她雕过簪子,她一看就知道这是我的手艺。” 这支木簪子看着很旧了,显然是多年前雕刻的了,卫琅看着老人昏花的眼和颤抖的手,知道他现在已经雕不出来了。 他迟疑着,不知该不该接过去,他想对老人承诺要带其一起回大楚,又不知自己能不能做得到。 他最终接过了簪子,虽然他连老人口中的李何氏是否还活着都不清楚,他甚至不知道李家村是否还存在,也许这个村子早已经和边境其他一些小村庄一样,已经在漫长的四十年间淹没于北戎的铁蹄之下了。 两人与老人告别时,老人只对他们说了一句:“活下去,你们还年轻,别放弃,也许你们等得到楚军北定那一日。” 他又蹒跚着回到刚刚的位置继续洗着夜壶。 寒夜中,他的动作很僵硬,说不清是因为太老了还是天气太冷了。 两人走出一段距离,卫琅还是忍不住回头看。 “将军,大楚总有一日可以攻破北戎的吧?” “一定可以。” 曲红昭步履坚定,没有回头。 第75章 这不比烟花好用? 曲红昭与卫琅看到书房的灯熄了, 又摸了回去,他们不敢掌灯,便借着月光一点点细读乌满桌上的文书。 文书都是用北戎语写就的, 又是黑暗中, 两人艰难地辨认字迹, 直看得两眼昏花, 才把几份文书辨认完整。 眼看天色将明,二人暂且回了房间。 春水这才收了担忧之色:“探到什么了?” 卫琅将今夜所见所闻一一道来, 两人都是气愤不已, 春水听到乌满打算将她送给杀人如麻的九王子时脸色白了白,听到那老人的遭遇时更是落下泪来。 “先休息一会儿吧, ”曲红昭看春水二人的模样, 就知道她们两个没能入睡, “养精蓄锐, 随时都可能有一场恶战。” 卫琅怔了怔:“睡哪儿?” 曲红昭指了指地面。 “……” “您还是睡床吧,”春水把床让出来,“虽然这床和地面一样硬,但它好歹是张床。” “我们轮流, 今天你睡床。”曲红昭在房间里左右看看, 把桌布扯了下来铺在地面上。 四人安排好了位置,梅玉魄和春水挤在床上, 卫琅和曲红昭躺在地面上, 中间隔着一张桌子。 “你们先睡吧,”卫琅枕着手臂, “我守夜以防万一。” 他很担心乌莽趁夜溜进来偷偷割了春水的面皮。 曲红昭点点头:“你若撑不住就叫醒我。”她躺在地上,外表十分淡定,内心流着泪怀念景仪宫里那张柔软又舒适的大床。 大概是这一夜太累了, 在这样的环境下,她居然也渐渐有了睡意。 曲红昭醒来时,看到三个人正围着自己,颇稀奇地将她望着。 “你们做什么?我的睡相不好吗?” 春水笑道:“不,您的睡相很平静。” 卫琅顶着黑眼圈,给曲红昭解答了她的疑惑:“我们只是在奇怪,为什么这样你都睡得着?” 曲红昭伸了个懒腰:“等你在军中待久了就知道了,若打起持久战来,哪怕只有一炷香的空闲也得想办法合眼休息一下。” 春水的肚子叫了起来,脸色微红地低下了头。 “饿了?”曲红昭起身推了推门,“他们大概没有放我们出去用膳的意思。” 这个时辰已经过了早膳时间,没人放他们出去,也没人来送饭,不知是把他们忘了,还是要饿他们几天给个下马威了。 “放我们出去!”卫琅大喊着捶门,见三人都望着他,耸了耸肩,“试试也无妨嘛。” “你继续试,”曲红昭推开窗子,“我出去偷点吃的回来。” “二花儿!”卫琅连忙叫住她,“别偷荤菜。” 昨夜听过乌满父子的谈话后,至少在北戎的土地上,他是不想碰任何带肉的食物了。 “……你点菜呢?”曲红昭回了句嘴,其实也明白他的意思,“往好处想,昨夜那老伯说过,官邸不缺粮食,没吃过人。” -- 第132页 提起这个,梅玉魄和春水二人也面如土色,曲红昭善解人意道:“我会尽量拿些素菜的,但是北戎这边一向没什么青菜,尤其是这个季节,我未必偷得到。” 卫琅叹气:“我宁愿啃干馒头,也不想吃他们这里的肉。” 梅玉魄和春水也点头附和。 于是曲红昭遂了他们的愿。 她一路潜入厨房,这个时辰府里的主人和下人们都用过饭了,厨房里空无一人。她从后窗翻了进去,摸了几个灶台,就只摸到两个冷馒头,一只烙饼,也是冷的。她又转了一圈,看到墙角堆着一捆冬葱,想了想这好歹也算是个蔬菜,就拔了几根回去。 找好食物后,为了不让众人啃干馒头,她又拿了只罐子,十分贴心地在水缸里盛满了水。 她悄无声息地回到房间后,三人看着她手中的食物,陷入沉默。 曲红昭举葱:“一人一根?” “……”四人苦中作乐,每人举了一根葱做碰杯状,“祝我们此行顺利。” 春水和曲红昭分了烙饼,梅玉魄和卫琅一人一只馒头。东西难吃,但几人都硬着头皮,就着冷水把食物咽了下去。 他们都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变数,必须要吃东西保持体力。 只是这一餐吃的众人生无可恋,都瘫在原地,完全失去了与彼此交谈的欲望。 最后还是曲红昭说起正事:“我看了乌满的文书,其中有一份是关于端王世子的,上面要乌满办完事后顺便把世子押回王都。” “这么说我们不用去劫狱,只需要等着乌满把人提出来后再动手抢人?”梅玉魄道,“这倒是方便。” 卫琅憔悴道:“也就是说,我们还要在这里忍受到乌满出发那一日。谁知道那龟孙子何日动身?” “至少要先等到右龙武他们的信号再说,”曲红昭试图安抚众人,“大家且再忍耐一下。” ——— 乌满对这个女儿没有丝毫感情,似乎是打定主意不管他们了,把几人扔在这里,无人问津,也不管他们会不会被饿死。 他们被关在房里,又度过了一个白天,期间四人轮流爬窗出去放了放风,这房间里的窗子很高,春水是在梅玉魄的帮助下才翻出去的。放风后,几人勉强睡了一会儿。曲红昭又去厨房偷了两次食物,分别是放久了已经糊成一团的素面,和清汤寡水的稀粥。 几人吃得面有菜色,曲红昭以身作则,面对多难吃的食物都面不改色。 只是不砍乌满一刀是出不了这口气了。 期间卫琅又锤着门喊了几次,无人理会,只听到院子里有人窃笑。 春水苦笑:“只能说,我很庆幸我并不是真的来找他们认亲的。” 几人煎熬地撑到了入夜。 月色初升,曲红昭揽着春水的腰飞上了屋顶,四人并排坐着,等着看烟花。 右龙武没有让他们失望,夜空中绽开璀璨烟花那一刻,四人仰头目不转睛地盯着,都觉得这简直是他们此生看过的最美的烟花了。 只可惜它稍纵即逝,四人依依不舍地爬下屋顶,不情不愿地回到了那个逼仄的房间。他们准备先行入睡,待后半夜再出去寻那老伯打探一下被捉来的大楚人会被安排在何处劳作。 刚刚躺下,就听到有人疾步向这边走来,哐的一声踹上了门板。 但这吱呀作响的门居然意外的结实,那人没能踹开,骂骂咧咧地指挥下人开门。 这下几人都听出来了,这是乌莽的声音。 他此来目的不做他想,定然是来寻衅找茬的。 曲红昭从那一床发霉的薄被中钻了出来,摸了摸发间的铁簪子。 关闭了整整一天一夜的房门终于被打开,乌莽用轻蔑的眼神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 卫琅在房里闷久了,正无趣间,看着他那一脸凶相都觉得亲切,没忍住露出了些喜色。 乌莽似乎是觉得他们被关在房里挨饿的样子很有趣,嗤笑了一声:“原来这就是大楚人,到北戎卑躬屈膝地乞食,被关了一天一夜,却还要对我赔着笑脸。” 他身边的下人也跟着哄笑起来。 “把他们都拉出来!”乌莽下令。 几人被带到庭院中,院子里燃着篝火,而昨夜他们见到的老人,正茫然地站在火堆旁,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乌莽对着他们笑得狰狞:“我的好妹妹,想加入我们乌家,可是要经过考验的。” 春水直觉不妙:“什么考验?” “那就是……”乌莽拖长了音卖着关子,“亲手杀死一个大楚人,吃一口他的肉,这就是你的投名状。” “什么?!” “人我已经帮你准备好了,”乌莽一指那老人,“除非你觉得他肉太老,不够鲜嫩,那就从你这几个随从中挑一个也是一样。” “你!” 老人堆满沟壑的脸被火光映得忽明忽暗,只一滴泪珠清晰地映在众人眼底。 他颤着声音说:“吃我吧,你们还年轻,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春水拼命摇着头,乌莽大笑:“怎么?你饿了一天一夜,还不想吃东西吗?我可告诉你,你若不吃他的肉,府里的下人不会给你一点东西吃,你只能活活饿死。” 春水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如果你要给我吃你的肉,我倒是可以试试。” -- 第133页 乌莽放声大笑:“妹妹啊,你可能不知道,你越是这样,调/教你的过程就越让我兴奋。” 面对这样直白且不掩饰的恶意,春水的身子颤了颤。 她生在青楼长在青楼,自小便识得人生百态,但像乌莽这样的人,却也是生平仅见。 乌莽将一把匕首塞进她手心:“去吧,只要你能做到,我就不再难为你,我们从此就是好兄妹,你就是乌家的千金小姐,如何?” 先是威逼,再是利诱,他倒是熟练得很。 曲红昭眼神闪了闪,她觉得也许乌莽并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了。 春水接过匕首,紧紧地握在手中。 乌莽眼神里带了高高在上的鄙夷、自以为是的了然和显而易见的兴奋,他轻声怂恿着:“去吧,这不丢人,你只是一个弱女子,比你强壮得多的大楚人尚要屈服,何况你呢?” “你对他们做了什么?”春水颤着声音问。 看得出乌莽对此事十分自得,听她这样问,立刻便炫耀起来:“也没做什么,只是和你一样,先把那些人饿上几日,再告诉他们吃了人就能活,不吃就要活活饿死。我们在王都的时候,最喜欢玩这个游戏,赌你们会不会同类相食。但你们大楚人,都是一样。一开始会骂我们是人渣,是禽兽不如,但最后还不是一个个屈服了。” 乌莽最喜欢这类恶劣的游戏,他会刻意选择同一批被从同一个村抓来的人,告诉那些大楚人,吃了同伴,他就放他们自由,放他们回大楚。 能回归故土、重见亲人的诱惑,不是每个人都受得住的。 当然断然拒绝的也不少,总有人宁愿饿死,也不肯做违背道义之事的。 这样的人就会被绑在篝火边,乌莽会问那个死里逃生的同伴要不要反过来吃了他。 如果有人经不住诱惑,真的割了同伴的肉,乌莽会放其离开,在他们激动地跑远了,以为终于逃过一劫的时候,在远距离一箭射中他们。 他箭术不错,射人却不射要害,只射肚子,让那些人在无尽的痛苦和后悔中挣扎着流血死去。 他曾经对这个游戏乐此不疲,只是近年能抓到的大楚人越来越少了,他也渐渐失去了兴趣。 如今见了春水,才突然想起了这个游戏。 “看在你是我妹妹的份上,我给你一个优待,”乌莽盯着春水,眼神里流露出掩饰不住的恶意,“只要你点头,不用你亲自动手,我帮你结果了他。” 那老人却已经收了泪水,高声道:“姑娘,点头吧,我不怨你!” 这幅英勇就义的模样,反而激怒了乌莽,他上前掐住了老人的脖子,将人拎了起来。 “住手!”此地官邸的主人,听闻乌莽在这里搞人肉篝火宴会,急急赶了过来,“公子,您这是在做什么?” 他一边派人去请乌满,一边自己上前拦了一拦。 “怎么?杀你一个下人而已,綦大人不会这么小气吧?” 被称为綦大人的官员强颜欢笑:“自然不会,只是这老李在这里待了几十年了,他和在下过世的爹也有点交情,公子若要杀大楚人,我这就去帮你另找一个来。” 乌莽放开手,在綦大人略松了口气时,突然变脸道:“我就要杀他,你待如何?” 说着一把抓起老人的枯草般的发丝,将他的头向一旁的石柱上撞去。以他的力道,老人定然要脑浆迸裂。 电光火石之间,一道寒芒疾射而来,没入了乌莽的心口。 他嘴角漫出血迹,动作顿了一顿,随即抬手摸上了胸口,只摸到了一只簪子穿胸而过带出来的血洞,他仿佛不敢相信刚刚发生了什么,茫然地看着指尖的血迹,片刻后喷出一口血,倒了下去。 他倒了下去,便露出背朝着的那个面色发黄的驼背丫鬟,她漠然地站在原地,仿佛刚刚不是她袖中的一点寒芒要了乌莽的命。 下人们还没反应过来,举着兵刃茫然四顾:“什么人?!” 春水已经蹲在乌莽身旁,听着他断断续续的话“救、救我……” “你杀过那么多人,但轮到自己死亡时,却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她俯身在尚有意识的乌莽耳边说道,“我的好哥哥,妹妹这就让你见识见识什么是大楚人。” 她握着那只乌莽交给她的匕首,将它狠狠地用力按了下去。反应过来的下人们连忙阻止,却也来不及了。 “莽儿!”被綦大人请过来的乌满,一到场恰好看到这一幕,连忙怒吼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把这个贱人给我拿下,给我千刀万剐!” “乌大人,”他身后却响起一道清亮的声音,在这个寒冬的夜晚让他后心一阵发凉。曲红昭手中另一只簪子已经抵上了乌满的咽喉,“请了。” 情势瞬息万变,綦大人原本只是来阻止乌莽的篝火晚会的,但转眼间乌莽身死,顶头上司乌满被劫持。 偏偏他还站得离乌满很近,此时生怕那个丫鬟突然暴起,一簪子把自己也干掉。 正悄然挪动脚步间,那黄脸丫鬟却向他一笑:“綦大人,看在你刚刚求情的份上,跑吧。” 綦大人听了这话,二话不说,也不管乌满在他身后叫嚷什么,转身撒丫子就跑出了府门。 有乌满在手,其他下人也被威胁着退下。 “点火,烧官邸。”曲红昭下令。 -- 第134页 “是。”卫琅一拱手,立刻去执行命令,恰好火堆就是现成的。 那死里逃生的老人颤着声音问:“你……你们究竟是何人?” “大楚镇边将军,曲红昭。”她一字一顿地报上名来。 “曲将军!是曲将军!我听过你的名字!”老人老泪纵横,眼神里是略带癫狂的喜悦,“大楚没有放弃我们,是大楚派人来救我们了!” 这个名字似乎对流落在外的大楚人有着非凡的意义。 曲红昭闭了闭眼,睁开时已然坚定无比:“是,我一定要救你出去。” 卫琅和梅玉魄二人已经在府里各处燃起了火焰,下人们四散奔逃,曲红昭挟持着乌满退出府邸。 潜入计划被玩成这样,四人已经耻于称之为潜入了。 计划永远不如变化快,曲红昭觉得他们下次可以干脆放弃制定计划这个环节了。 天干物燥,很快火光就冲天而起。 只要右龙武他们还在城里,就不可能错过这个信号。 曲红昭望着那冲天的火光,感慨道:“这不比烟花好用?” 第76章 月黑风高夜 漫天的火光中, 曲红昭把乌满交给卫琅,自己一跃而上了还未被烧至坍塌的屋顶,运了内力扬声道:“我是大楚镇边大将曲红昭, 如有大楚人听到这段话, 请来官邸与我会合, 我们一起杀出这座城。” 卫琅三人目瞪口呆:“玩得这么大?” 但不得不承认, 这样的曲红昭,实在是太帅了。她站在屋顶上, 脚下是一片火海。她仍然顶着那副其貌不扬的伪装, 却仿佛整个人都在发光。 没有那身标志性的红袍金甲,她仍然能让所有人仰望。 说完这段话, 她飞身跃下, 屋顶恰在她飞离的那一瞬间坍塌。 曲红昭于迸裂的火光与飞溅的碎木中飞身落在他们面前, 仿若天神降临。 卫琅三人还痴痴地望着她呢, 就听她低声道:“好险,差点装出事。” “……” 梅玉魄清了清嗓子:“将军,这样做,先引来的不是大楚人, 而是满城的北戎兵吧?” “我要引的, 就是北戎兵。” 卫琅微微一笑:“原来如此。” ——— 金吾卫的右龙武非常灵性,他看到这边起火, 听到了曲红昭的话, 没有前来会合,而是带着手下直接去劫了狱。 这是个非常明智的决定, 因为几乎全城的士兵都被火光和喊话声吸引过来了。牢狱只余下零星两人把守,被金吾卫的几名高手轻松劫了囚。 曲红昭这边被士兵们团团围着,正饶有兴致地问乌满:“乌大人, 你在这些士兵眼中,有多重要?” 乌满脸色铁青,不肯开口。 曲红昭已经从北戎士兵那里抢到了刀,便抛弃了簪子,用一把大砍刀架在乌满脖颈间,看起来确实比簪子有气势得多。 见乌满不开口,她把人向北戎人举起的兵刃上一推,包围他们的士兵下意识后退一步。 曲红昭笑了笑:“看来是挺重要的。” 士兵们没有命令,不敢擅动。 綦大人隐在人群后,迅速思考对策。 首先,乌满作为他的上官,一直对他态度恶劣,连乌满那身无一官半职的儿子都敢给他脸色看,从感情上讲,綦大人并不是很热衷于救人。 其次,乌满此人睚眦必报,他的儿子死在自己府中,再加上自己刚刚那毫不犹豫扭头逃窜的态度,他必然已经恨上了自己。 如果让他活下来,他不可能会放过自己。不如就任曲红昭杀了乌满。 只是这个不救人的命令不能由自己来下,不然传出去,又是麻烦。乌满的弟弟也是位武将,据说脾气暴戾不下于兄长,转头怕不是要砍了自己为长兄报仇。 若能捉到曲红昭,自然是大功一件,但也要看自己有没有命去享。 他一旦出面就是左右不是人,綦大人转瞬间想得很清楚,干脆在有人注意到自己前悄悄溜走,一边开溜,一边祈祷曲红昭心狠手辣、不留活口。 曲红昭确实也没打算留活口,她用刀架着乌满的脖子,在那姓李的老人指路下,向矿场的方向走去。 老人早已不见那夜的蹒跚,走在曲红昭身边,将腰板挺得笔直,看起来精神矍铄得很。 卫琅和梅玉魄也已经从北戎人手里抢了兵刃,守护着曲红昭的背后,此时他们架着乌满挪一步,整个包围圈就跟着他们挪一步。 场面一度有些荒谬。 这是座城并不大,士兵一共也就百余人,此时几乎全都用来包围曲红昭了。 他们一路挪出了城,城西边不远处,就是一座铁矿,大楚被捉来的俘虏,大多都被关在这里挖矿。 铁矿是北戎最重要的资源之一,他们征伐大楚的武器大多出自这里。 乌满此行,经过几座城,主要任务就是调查几个铁矿的矿产数额,确保这里产出的铁器不会被下面私吞,而是会如数运回王都。 此时已入了夜,矿工却未见休息,仍有监工穷凶极恶地挥舞着鞭子督促他们做活。 这里的旷工一部分是捉来的大楚人,也有一部分是北戎人。 北戎人阶级分明,在这里劳作的大多是奴隶。 看到这样古怪的一群人,所有人都停下手里的活计,向这边望了过来。 -- 第135页 监工用北戎话向这边喊了几句,询问情况。 士兵们大概也不知怎么向他表达,围在前面的几人散开,让监工看清里面被刀架着的乌满。 监工愣住,曲红昭没有给他思考的余地:“把这里所有大楚人都叫过来。” 旁边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子怯生生问道:“我就是大楚人,你们要做什么?” “我是大楚军派来营救你们的,愿意和我一起杀出去吗?” 李姓老人也高声道:“这是大楚的曲大将军,是来营救我们楚人的!” 那人怔了怔,随即狂喜道:“大楚将军?你真的是大楚将军?我愿意,我当然愿意!” 他忙不迭地点头,甚至没有去质疑一下营救者的人数:“我这就去喊其他人!” 他扔下手里的工具,毛毛躁躁地转身跑开,监工在一旁要拿鞭子抽他,被曲红昭扬声阻止:“你伤他一下,我就在你们的乌大人身上刻一道刀痕。” 那人去得快,回转得也快,身后跟着十几个人,都正朝这边跑过来,他们跑得很快,听到有望回归故乡的消息,似乎都拿出了平生最快的速度。 跑到近前,看着曲红昭与北戎士兵对峙的场面,他们非但没有胆怯,反而兴奋地问:“将军,需要我们做什么?” “每人拿一把兵刃,我们闯出去。” “好!”他们立刻伸手抢夺士兵的兵器,仿佛他们中的所有人都悍不畏死,也可能是在北戎的日子生不如死。 曲红昭紧了紧压在乌满脖子上的刀,压出一道血痕,那些士兵投鼠忌器,不再反抗。百余人竟被十几人缴了所有兵刃。 “今日真是谢谢乌大人了,”曲红昭对乌满笑了笑,“我还担心你会下令让士兵动手,不需要顾及你的性命呢。不过乌大人,你好歹也是上过战场的军官,怎么连这点血性都没有?” 乌满铁青着脸不说话,显然在他眼中性命比较重要。 曲红昭看着北戎士兵叹气:“没了兵刃,你们还要一直围着我吗?” 士兵们互相看看,没有人回答她。 这就是没有领头人的坏处了。 曲红昭只能威胁道:“给我们准备二十匹马,然后不许再跟过来,不然我就杀了乌满。” 没人说话,没人动作。 曲红昭把乌满推给卫琅,从士兵群里随手揪出来一个:“说,哪里能得到马匹?” 单独被问到,又被刀尖指着脸,这士兵终于开口:“我们这里是小城,凑不齐二十匹马。” “有多少凑多少,其他人留在原地,你给我带路。” 近二十人气势汹汹地走在城中,被从铁矿中救出来的一个男人突然道:“将军,我有一个兄弟,之前一起在矿里做活的,前几日被砸伤了腿,北戎人把他带走了,我可不可以去救他?我保证背着他走,绝不耽搁你们的行动。” “好,你们还知道哪里有大楚人,我们逐个去救。” “谢将军!”那人兴奋地带路,“我知道北戎人把储备粮关在什么地方,如果他还活着,一定就在那里。” “你们在北戎都待了多久了?” “我在这里七年了,”有人逐个数着身边人,“老王也是七年,那边的强子比我少一年……旁边那四个是新来的,才不到一个月。” 曲红昭了然,看向那个新来的:“端王府的人?” “是。”提到这个,那几人脸色都不太好。被救出来这一会儿工夫,他们四人谁都没提要去牢里营救世子的事。显然被世子连累至此,他们已经失去了对此人的忠心耿耿。 “一同掳来的还有三个女子,她们人呢?” 其中一个小厮脸色更差了:“有一个经不住……找到机会自尽了,有一个被城里的富户买走了,不知道还活着没,另一个不知去向。” “先去富户家里看看,待会儿你带路。” “是。” 他们在城里沿路扫荡,只找到五匹马,本来乌满来时带来了几匹,但刚刚点燃官邸的时候,被他们顺手放掉了,现在已经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 北戎人关押储备粮的笼子里,有一个人拖着残腿,缩在角落,眼睁睁地看着笼中另一个人没了声息。 他自知必死,神色灰暗,只是拼命扯着盖住铁笼的稻草帘子,想再看一眼月亮。 北戎的风土人情处处和大楚不同,只那轮明月无甚差别。 他费力地从笼子缝隙间伸出手指,挣扎半晌,终于扯掉了那道帘子,但挡在他面前的是一堵木门,他仍然看不到月亮。 他惨笑两声,颓然地倒在地上。 就在这一瞬间,那道木门被人用力踹开。 他支起身子,愕然望去,竟然看到了自己兄弟的脸,险些以为这是离世前的幻觉。 “我来救你了!曲将军来救我们大楚人了!” “真的吗?”那人又哭又笑,瞬间大悲大喜,不过如此。 曲红昭俯身,干脆用内力强行扯开了笼门:“这里还有其他人吗?” “……还活着的就剩我一个了。” 他的兄弟将他从笼子里抱出来。 曲红昭有些不忍地移开眼,她没法想象在北戎的其他城池,还有多少这样的情况。 “放下我吧,我只会拖累你们。” 曲红昭摇头:“我既然来了,就不会抛下任何一个大楚人。” -- 第136页 救了他,又去富户家救端王府的侍女,富户战战兢兢地把人送出来。 看着侍女鼻青脸肿的模样,卫琅手起刀落要了富户的命。 扫荡了一圈,曲红昭点燃了烟花,右龙武一队很快来与他们会合。 看到她身后一队人马老的老、残的残,他怔了怔,向曲红昭一拱手:“将军高义。” 曲红昭看着他身边一个约二十岁上下的青年:“为了救这种东西来北戎,我算什么高义?” 那青年自是端王世子,闻言抬头想回嘴,错眼却看见那侍女的惨相,怔了怔:“这是怎么搞的?蓉儿呢?和你在一起吗?” 侍女恨恨地盯着他:“蓉儿死了,你没听说吗?” 世子后退一步:“怎么会这样?我、我……” “行了,你有什么话留到安全后再说吧,”右龙武打断他,“将军,我们先撤退。” “好。”曲红昭把马匹分给侍女、断腿旷工和李姓老人,众人很快出了城。 卫琅拿了火把,用稻草引燃,顺手把这座城门也点起了大火。 两座城之间离得太远就是这点不好,他们在这里闹得天翻地覆,另一座城的援兵却迟迟派不过来。 “此人如何处置?”右龙武一指乌满。 “你们到了这里,已经可以放了我吧?我保证不会泄露你们离开的方向!” 曲红昭根本没去听他说什么,手起刀落,干脆利落地结束了乌满的性命。 单凭他吃过大楚人的肉这一点,曲红昭就没打算放过他。 乌满的表情停留在一个惊愕的表情上,大概他也没想到,自己居然死得那么轻易。 春水怔怔地看着他,她恨了这么多年的人,就像压在她心头的一座大山,她以为此生无缘报复,却不想能有一朝得见他死在自己面前。 她突然笑了起来,笑得很畅快,仿佛卸去了生命中的一个重担。 其他逃出来的人,多激动的都有,哭者有之,笑者有之,还有手舞足蹈的,春水在其中丝毫不显突兀。 右龙武看着这出众生百态,微微叹了口气,向曲红昭道:“将军,追兵可能要到了,我们从哪个方向撤退?” “回大楚的路必然埋伏重重,我们走西边,往北岐的方向走,应该不会遇上北戎人。” 这话说出来没过太久,众人还没走出太远,便听到一阵马蹄声,迎面撞上一队三四十人的北戎骑兵。 曲红昭已经麻木了:“列队,防卫!” 所有人拿起兵器戒备着。 那只队伍转眼间已驰到近前:“你们是什么人?!” 曲红昭却眼尖地注意到队伍其中一匹马上,驮着一位陷入昏迷的女子。 她被捆在马背上,只露出小半张脸,但这张脸曲红昭不久前才见过,此时立刻认了出来:“元那雅?” 此女正是北岐元衍的妹子,有草原明珠之称的元那雅元姑娘,曾当着她与皇帝的面从塔楼上一跃而下的那一位。 曲红昭长叹口气,居然在这种情况下,让他们碰上了九王子派出去掳走元姑娘的队伍,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 第77章 以命相托 九王子居然真的敢派人去掳元那雅, 他是真的不把北岐放在眼里了吗? 还是他觉得,有元那雅这个人质在手,元衍从此便会无条件地归顺北戎? 这些念头在曲红昭心下一闪而过, 她没有时间去细细思考, 眼下最重要的是应付这一队骑兵。 “你们究竟是什么人?!”北戎骑兵已经开始疾声质问。 曲红昭深吸口气:“我们和你们一样, 是被九殿下派出来执行任务的。” 领头的骑兵看着他们这一队冷笑:“老头和瘸子, 还有女人,你们能执行什么任务?” “我们的任务, 是伪装成大楚人, 杀死乌满。” “什么?等等……乌满死了?” “没错,你想必也知道, 最近乌满的所作所为已经让九殿下心生不快, ”曲红昭借着从乌满那里探听到的几句话忽悠人, “殿下是何等样人, 怎么会容忍他放肆?” “即便如此,殿下不派精锐,反而派你们……”他轻蔑的眼神从矿工们的破衣烂衫上掠过,“是何道理?” “因为殿下要把杀死乌满的责任推到大楚人身上, 所以一面让乌满来查铁矿, 一面让我们伪装成矿工造反,一石二鸟, 顺便也让朝中的人看看, 大楚人胆大包天,在北戎境内敢屠戮高官, ”曲红昭借用有限的消息信口胡编,“以免六王子这种温和派,继续在朝中大放厥词。” 卫琅惊讶地望着曲红昭, 这乱编的瞎话乍听起来居然好像还有几分道理。 为首的骑兵也有些迟疑,回头和其他人商量了几句,另一个骑兵狐疑地看她一眼:“你刚刚说,你和我们一样,是被殿下派出来执行任务的,难道你知道我们的任务?” “自然,”曲红昭顶着他的视线走到绑着元那雅的马前,抬起她的脸,“草原明珠,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为首的骑兵打量着她:“把你的名字和身份报上来!” “好吧,我叫曲红昭,”她一刀割断了元那雅身上的绳子,用力将她向卫琅的方向掷了过去,“身份是你爹!” 曲红昭借着唬人的机会先把元姑娘抢下来,就是怕北戎人带着她跑掉。她若被带进北戎境内,他们一行人不可能再追过去救援她。 -- 第137页 曲红昭深谙擒贼先擒王的道理,扔了元那雅,在他们还没反应过来前,已经第一时间就向领头的骑兵冲了过去。 就算这批骑兵是精锐,也挡不住她的招式。三招之内,领头人便倒在了曲红昭的刀下。 其他人也已经混战成一团,他们这边人数稍稍占着劣势,但金吾卫和卫琅都能以一敌多。 曲红昭更是干净利落,一刀割喉。 这是自由前最后的黑暗,所有人都拼力反抗,看着受伤的丫鬟和老人都竭力抵抗,端王世子也颤颤巍巍地举着刀横在胸口前。 眼看倒下的人越来越多,有个北戎骑兵趁乱抓起昏迷的元那雅,想先行撤离,被曲红昭拦下。 随着北戎人一个接一个地尽数倒下,众人疲累地瘫倒在地。有个矿工笑道:“想不到我也有能拿刀杀北戎人的一日。” 欢声笑语间,曲红昭打量着众人伤亡,正听得老人的声音喊道:“将军!卫公子他受伤了!” 曲红昭一惊,几步冲过去,低头看着倒在地上的卫琅,他左臂中了一刀,衣裳已经被鲜血染红。 曲红昭出手如电,在他身上点了几个穴道,暂时让血流得缓些。 “将军……”卫琅艰难开口,“我若死在这里,也算马革裹尸还了。” 曲红昭探了探他的脉息:“你清醒点,为了救一个被自己找死的端王世子,这算什么马革裹尸?何况左臂受伤不会死的。” “喂……”端王世子似乎有话要说,他的侍女对他吼了一声:“闭嘴!” 那李姓老人颤声道:“不是为了他,卫公子是为了救我才受的伤。” 原来刚刚混战时,北戎骑兵故意攻向他们弱势的一环。 那李姓老人疾声劝道:“别管老朽了!” “不行,我一定要带你回大楚!”卫琅也是个认死理的少年,挡在他面前,寸步不让。 最终为了救人,左臂被一刀砍中。 “坚持住,”曲红昭把他扶上马,“你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等回了大楚,有人会给你带来一份巨大的惊喜。”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卫琅失血过多,脸色发白,却还在笑,“将军你不用哄我。” “我可不是哄你。” 梅玉魄已经掐着人中把元那雅弄醒,她醒来后,茫然且惊恐地看着眼前这一群人,曲红昭出现她面前时,她更是向后缩了缩。 “唔……”曲红昭用力擦了擦脸上扮丫鬟的妆容,有些尴尬,“元将军告诉过你,我不是真正的拓跋氏了吧?” 元那雅反应过来:“你是曲将军?是你救了我?” 她站起身,目光扫过那些北戎人的尸首,目光在其中一张脸上凝了凝。 曲红昭向她简述了事情经过:“元姑娘,我们得上路了,有人受了伤,需要立刻救治,这里离北岐更近,你能为我们带路吗?” “当然。”元那雅也很果断,看了一眼卫琅的伤势,立刻翻身上马。 北戎骑兵队留下的马匹被他们毫不客气地征用,一行人踏上了前往北岐的路。 此时行进需要速度,不会骑马的人便由其他人带着共骑。 春水坐在曲红昭身后,抱着她的腰:“将军,我真不敢相信,我们居然成功了。” “你表现很好,感觉如何?” “感觉很不错,”春水眼神很亮,“这是我第一次把匕首插入其他人的胸口,我现在连手都在抖,但是却很兴奋,这很奇怪吗?” “不奇怪,”曲红昭挑眉,“这说明你是个天生的战士。” 春水以为她在开玩笑:“那我能入军吗?” “当然可以。” 春水很配合地笑了起来。 曲红昭迟疑道:“乌满和乌莽,都死在我手里,你……” 春水沉默片刻:“杀父杀兄之恩,没齿难忘。” “不必放在心上。” 这对话实在太过古怪,春水反应过来,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一行人抵达北岐后,卫琅得到了救治,曲红昭才放下了心。 元衍向他们表达了感激,大宴宾客,从北戎逃出来的那些人,数年来第一次吃到这般丰盛的饭菜,都是狼吞虎咽大快朵颐。 但不管这里的饭菜多么丰盛,他们都归心似箭,待卫琅伤好些后,曲红昭便向元衍提出了辞行。 元衍神色不明:“我本以为你会借机向我提起襄助大楚之事。” “元将军,我不会挟恩图报,只是希望你想清楚,到底什么才是对北岐最好的选择。” 元衍笑了起来:“其实有那么一瞬间,我差点怀疑这次的事是你们自导自演,那一队北戎骑兵其实也是你们的人。” 曲红昭叹气:“可惜我们做不出这样的事。” 元衍点点头:“我知道,那次你们离开后,我派人去打听了很多你的事,大楚边境很多人都说你位好官,每年都会分兵去保护周围的村庄,你不是一个为了功利不顾他人死活的人。” 曲红昭略有些狐疑,她不觉得自己的人格魅力强到能让仅见过一面的元衍如此信服的地步,元大将军可没这么天真。 果然元衍又补充了一句:“而且,那雅认出了那队骑兵中的一个,之前九王子派人来求亲的时候,此人就在队伍中。” “……” 元衍从怀中拿出一只香囊,递给曲红昭:“这是那雅亲手做的,要我交给你。” -- 第138页 “元姑娘人呢?” “被我关起来了。” “这可不是长久之计,”曲红昭看着香囊,警惕道,“这不会是你们送给心上人的那种香囊吧?接了香囊就是答应了要娶亲的那种?” 元衍莫名:“你怎么会想到那种地方去的?” “抱歉,我把你们的风俗记混了。”曲红昭伸手接过香囊。 “没事,这香囊的意思,是她把命给你。” “……”曲红昭顿时觉得手里的香囊重逾千钧,“这不合适吧?” “你救了她的命,让她免于受辱,有什么不合适的?”元衍道,“我们北岐人一向恩怨分明,那雅她不能因此要求我襄助大楚,但她愿意把自己的命给你,只要不涉及北岐的利益,你若有所命,她但无不从。” 曲红昭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只香囊:“元姑娘是如何被劫走的?” “是我的疏忽,没让人看住她,”元衍提起此事时面有怒容,“九王子那个混账竟如此胆大妄为,他把我元衍当成什么?即便他真的成功掳走了那雅,难道我就会受他胁迫、当真认他做妹夫不成?” “你总不能一直关着元姑娘,”曲红昭劝道,“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曲将军是在建议我投靠大楚吗?” “说不上是投靠,各取所需、互利互惠罢了,”曲红昭道,“如果元将军信得过我,我想邀元姑娘去大楚做客。在那里,总比被你关着要自由些。” “我不同意襄助大楚,你也愿意保护她?” “我保护元姑娘,出自道义,与元将军的决定无关。” 元衍用审视的目光的目光看着她,半晌道:“我还是更信任由我自己提供的保护,但如果那雅愿意随你去,我不会阻拦。” “好。” “听闻你们大楚人,最喜欢搞和亲那一套,”元衍突然问,他语气平淡,曲红昭甚至听不出他是在讽刺还是在调侃,“假使我要和大楚联合,是要把妹子献给你们的皇帝,还是要由你这位将军在我的弟弟中挑上一个?” “……都不必,真的。” 第78章 敌人的愚蠢就是己方的优…… 敌人的愚蠢就是己方的优势。 此言诚不欺我。 在元衍派人护送他们一行人回归大楚的路上, 曲红昭心花怒放地将这话念了一遍。 经过九王子这么一出闹剧,元衍虽然还没松口,但提起大楚时已经不那么抗拒了, 对曲红昭也和颜悦色了许多。 最重要的是, 连他的宝贝妹子都肯让她带走了。曲红昭看着身旁与自己并骑的草原明珠, 微微一笑。 “将军, 你笑得很像阴谋得逞。”卫琅在另一匹马上,被右龙武带着, 面色还有些苍白, 但仍然精神奕奕。 曲红昭心情好,不与他计较, 回头看身后, 亦是人人都带着笑容。 待到远远看到边城的轮廓, 却又响起了哭声。 曲红昭拿出令牌命人开了城门, 他们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了进去,又哭又笑,还有人跪下来亲吻着脚下的土地。 一行人古怪的行为很快引起了周围百姓的注目,渐渐有人驻足, 对这一队奇怪的组合指指点点。 “这是怎么了?” “我咋知道?” “哎, 哥,你看那人是不是有点眼熟啊?就跪在地上那个灰衣服的。” “是有点, 但是……等等, 强子,他是不是强子?在村里时就住咱叔家隔壁, 你小时候他还带着你去抓鱼呢!” “怎么可能?强子哥不是被北戎人抓走了吗?都多少年了,他娘眼睛都哭瞎了……” 他哥却已经走上前:“强子,是你吗?” 那跪在地上亲吻土地的人, 听得人群里有人叫自己的名字,猛地抬头:“是我!是我!我从北戎回来了!” “真的是你!你还活着!” 强子拉着他的手急急追问:“我家人呢?我爹娘还好吗?” “我这就带你去找他们!” “好好好!”强子回头向其他人打了声招呼,“我去见我爹娘了!先行一步!” 李姓老人忙道:“快去吧,你还能见到爹娘,这是天大的喜事啊。” “也祝你们早点找到亲人!”强子匆匆和那对兄弟离开了。 其他百姓听了这段对话,一片哗然,连忙围上这群人,你一言我一语:“你们这些人都是从北戎回来的?” “你有没有见过我家虎子?他被抓走八年了。” “那种地方还能逃回来?” “你们咋回来的啊?” 众人点头:“是,我们都是从北戎回来的,是曲将军救我们回来的!” 曲将军?众人这才注意到,城门边还站着几人,其中一位正是他们的镇边大将曲红昭。 她身后站着端王世子、元那雅等人,都是看着这些人激动的场面看得有些呆了。 春水也被那些人的情绪感染,正在跟着微笑,她突然觉得特别骄傲,因为她在其中也起到了一点作用。 见所有人看过来,曲红昭对百姓们招了招手:“没错,我在春水姑娘和卫琅的帮助下,潜入了北戎,然后我们大家一起逃了出来。” 金吾卫的人深藏功与名,进城门的一瞬间已经不知去向,曲红昭便没提起他们的身份。 又是一片讶然声响起。 “春水姑娘居然是帮将军救人?我还以为她真的要认贼作父呢。” -- 第139页 有人不好意思道:“对不住啊,春水,我之前还骂了你。” “何止不是认贼作父,春水是我们的英雄啊!” “这才是我们大楚人!” “快去告诉老鸨,她养大的女儿出息了!” 一群人簇拥着她向春满楼走去。 春水瞪大眼睛,向曲红昭看去,后者冲她眨眨眼,向她竖了一个大拇指。 春水便微笑起来,和百姓们一起向春满楼走去,享受着他们满口的称赞。 还有不少人将曲红昭他们一行人围了起来,有人特别热心地帮着其他人寻找家人,有人称颂着将军威武,有人关心着卫琅的伤。 还有人看着端王世子这张生面孔好奇询问:“小哥儿,你也是去帮将军救人的吗?” 端王世子怔了怔,涨红着脸摇了摇头。 待众人好不容易挣脱热情的百姓们,终于回到了将军府,曲红昭回到自己的屋子,瘫在床上,一动不想动。 总算是……暂时结束了。 她昏昏沉沉地入睡,再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下午。 曲红昭沐浴更衣后,出了房门,发现一切都已被军师安排得井井有条。 还没找到亲人的,都暂时住在将军府,由士兵们帮忙寻找。 伤者都请了大夫换药。 元那雅和她带来的两名侍女已安排好了房间。 端王世子之事也已传书京城。 曲红昭伸了个懒腰,揽上军师的肩:“有你在真好,我真希望下次去北戎时也能带上你。” 军师断然拒绝:“除非下一次是大败北戎之日,不然我才不和你一起去。” 曲红昭笑了笑,走到庭院里,看到春水正和元那雅聊天,她没有过去打扰,穿过回廊,一路走到正堂时,正遇见端王府那个侍卫进门,身后还跟着很多抬着箱子的小厮。 “这是做什么?” “曲将军!”那侍卫看到她,连忙笑道,“这是王爷的一点心意,感谢您救出世子,请您务必收下。” 其实这些都是为求曲红昭救人时准备的礼品,现在就成了谢礼。 曲红昭打开一只箱子看了看:“王爷有心了,不过别往我这搬了,给城里的济善堂送去吧。” 济善堂是城里一家医馆,经常帮忙救治战场上的伤者,也医治过一些出不起诊金的百姓,偶尔也会收养城中一些孤儿做学徒。他们常常入不敷出,要不是曲红昭帮忙,怕是早就倒闭了。 侍卫怔了怔:“将军若不喜欢这些东西,在下这就通知王爷换一批。” “不是我不喜欢,驻边大将收受贿赂,一旦被弹劾可是大事,你别害我。” 侍卫讪讪:“是在下思虑不周,来人,把这些东西搬去济善堂。” 曲红昭笑了笑:“有劳了。” “不过,这寓意旗开得胜的琉璃摆件,是王爷特意寻来的,请将军务必收下。” “好,那这个就留下吧。” 她转身要离开,侍卫叫住她:“将军,世子他也在将军府,似乎有话想对您说。” 曲红昭在院子里找到这位年纪轻轻的端王世子时,他正颓丧地窝在廊间。 “莺儿好些了吗?” 莺儿就是跟着他一起前往北戎的丫鬟,他们在富户家中救出来的那一个。还有一个叫蓉儿的丫鬟,却已经香消玉殒在北戎了。 世子听到她的声音,惊跳起来:“曲将军。” “听说你有话要对我说,”曲红昭想了想,“如果你是要求我再回北戎一趟去把你的妾室也营救出来的话,我会当场打死你的。” “不是……”楚子然连忙摇头,“我哪儿敢要求你再跑一趟?莺儿她身子好些了,但情绪一直很差。” “那你要对我说什么?” 楚子然张了张口,半晌才别扭地吐出一句话:“对不住。” 曲红昭点点头:“你是挺该道歉的,但不止是对我。” 楚子然眼圈红了:“我知道,待我回京我会好好照顾蓉儿的家人的,还有莺儿……她们都是被我连累了,其他人也是。” “你到底为什么要去北戎?是你自己突发奇想,还是有什么人给你出了这个主意?” “其实……是与人打赌,”世子低头,“我在路上结识一个新朋友,他说他去北戎闯荡过,还赌我不敢去那种地方,小云……就是我新纳的妾,也在旁边拱火,我就……一时昏了头。在他的描述里,北戎并没有那么危险。” “你有没有想过,你的新朋友和妾室可能是北戎的奸细?” 他长大了嘴:“不会吧?” “还好端王没糊涂到家,若他真的按北戎人要求的给了粮食,你们全家就要在天牢里相见了。” 端王世子擦了擦冷汗。 “把两人的外表形貌还有你和他们相遇的方位,事无巨细地告诉我。” “……好。” 他迅速讲完,看着若有所思的曲红昭:“将军,我……” “你可以走了。” “将军,我知道你不愿意看到我,我知道错了,我知道我无法弥补,”他的语气渐渐消沉下去,“可能这辈子都无法弥补。” 曲红昭冷漠看着他,不说话。 楚子然顿了顿,不敢再说什么,转身离开。 曲红昭看着他颓丧的背影,还是叫住了他:“你的生命是有人拼了命救回来的,别浪费它。” -- 第140页 楚子然驻足良久,才应声道:“……是。” 看着他离开,军师不知从院子的哪个角落钻了出来,站在曲红昭身侧:“怎么?觉得这一趟走得不值?” 曲红昭看向将军府客居的方向,那些尚未找到家人的矿工们就暂时住在那边:“至少对他们而言,是值得的。” 军师笑了笑:“是啊。” “李老伯……他的夫人尚在人世吗?” 军师摇摇头:“都四十年了……今日清晨,我陪他去祭拜了亡妻之墓。” “……” 这人世间似乎总有些遗憾。 “不过,他的女儿还在,我们打听到她二十多年前嫁去外地了,已经派人去寻了,也许会有好消息。” “希望他们能够团聚。” 这人世间总有憾事,却也总有峰回路转的希望。 两人闲聊着,漫步到正堂,有侍卫递给曲红昭一封来自京城的家信。 “是盈袖。”曲红昭拆开信纸。 信里,曲盈袖首先抒发了对长姐的思念之情,其次表达了对于灵隐寺枯燥生活的不满,最后向长姐抱怨道“我受到了欺骗,听说惠嫔也要来灵隐寺清修,我翘首以盼多日,但她没有来。” 短短一句话,满满的控诉跃然纸上。 曲红昭为之微笑,她当然知道惠嫔究竟去了何处。 那个圆脸的可爱姑娘,也许很快就会到达边关了。 第79章 春天快到了 最近的将军府十分热闹。 尚未找到家人的矿工们聚集在这里, 元那雅和她的两个侍女住在这里,春水也上了门陪元姑娘聊天。 端王世子那位曾被掠去的丫鬟莺儿也在,是春水提议的, 让她上门来, 大家聊聊天, 春水也可以开解一二, 曲红昭对这样的提议自然不会拒绝。 恰逢金吾卫众人今日上门告别,在边关的任务结束, 他们要返程回京了。 端王世子也再次登了门, 身边的是他的老父亲。 端王他老人家千里迢迢从京城过来,他怕颠簸, 车马走得慢, 走到一半听说儿子已经被救了出来, 坚持要亲自登门感谢曲将军。 他见到右龙武等人, 又是一阵寒暄道谢。 最后还捧出一只匣子,坚持要把家传的金丝甲送给曲红昭,又吩咐下人去把准备给金吾卫的礼物搬进来。 被她救出来的强子已然和父母团聚,此时他爹娘也正提着东西上门道谢。 大家似乎都有话要对她说, 曲红昭被一群人围在中间, 简直一个头两个大。 惠嫔就是在这样一个鸡飞狗跳的下午,踏进了将军府的大门。 她身着一件月白色衣裙, 比起宫中嫔位的服装制式要朴素很多, 但她看起来比在宫里时要精神奕奕许多。 看到这副模样,就忍不住笑意:“将军身边似乎总是这样热闹非凡呢。” “婉儿!”曲红昭冲出重围, 上前一把抱住惠嫔的腰,抱起她转了一圈,“你真的来了, 太好了!” 惠嫔,现在该称她闻人姑娘了,回抱住曲红昭:“将军,我好想你。” “我也是,我有很多话想对你说,等我一下。” 惠嫔乖巧点头。 曲红昭回身,看着院子里一团乱麻,速战速决道:“右龙武,梅姑娘,此次与你们共赴北戎,配合默契,希望将来我们还有机会共事。” “梅姑娘,至于你所提之事,我觉得可行,不过这要看春水姑娘的意思。” “右龙武大人,我们曾经险些拔刀互砍的仇怨算是就此一笔勾销?” “王大哥,你们的事我都放在心上,你们的家人我一定会尽全力打听,李大哥的兄长一家已经打探到一些线索了。” “你们想暂时找个活计?当然可以,将军府正好缺一位花匠,你们也可以去城里逛逛看。” “强子,我为你高兴,这一篮子鸡蛋我收下了,谢谢。不,二位老人别跪我,我受不起,快快请起。老人家走过来辛苦了,我派马车送你们回去。” “不不不,端王殿下,我收他们的鸡蛋不代表我要收你的金丝甲,这太贵重了,请您收回去吧,谢意我心领了。” “元姑娘,你当然可以自由出门,我请你来大楚可不是为了把你囚禁在将军府。我已经打过招呼了,城里百姓都知道你是我的客人,不会因为你的外表把你误解为北【工/仲/呺:寻甜日记】戎人的。” “春水,如果你愿意的话,带元姑娘和莺儿一起出去逛逛,领略一下边城风情吧。” “端王殿下,我真的不能收。” “不,也不用让世子给我下跪……” “对了,春水,记得回春满楼安抚一下你的妈妈,因为我带你去冒险,她最近一直看我不顺眼。” “端王殿下,请别在这儿打世子了,回京再打不迟,右龙武大人别笑了,过来帮忙拦一下!” “……” “好了好了!”曲红昭心力交瘁,“都散了吧,我的朋友千里迢迢来看我,请给我们一点叙旧的时间。” 吵吵嚷嚷的人群,终于纷纷散去。 庭院当中,只余曲红昭二人。 两人对视间,仿佛又回到了宫中那段时光,那些欢声笑语,那些相偎相依。当初在宫中初见时,谁能想到,两人最终竟有在边城重逢的这一日。 “将军你瘦了。”闻人婉细细端详她。 -- 第141页 曲红昭摸了摸脸:“少了你的投喂,自然瘦下来了。” 闻人婉忍俊不禁地望着她:“难道不是因为这些麻烦吗?将军总是有本事把生活过得热热闹闹的。” “别调侃我了,”曲红昭凑过去,捏了捏她的小圆脸,“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闻人婉扑进了曲红昭怀里,“将军,我还以为此生无缘再见你了。此情此景,简直就像在做梦一样。” 曲红昭抱住她,抚摸着她的发丝:“宫里一切都好吗?” “都好,就是大家都特别想你。我们都跟着颜姑娘学了很多东西,学堂上就属李美人最积极了,还时常秉灯夜读,我看以她的劲头,就算让她去考科举没准也能考中呢,”闻人婉讲着宫里的事,“还有沈姐姐,现在已经能在十丈之内射中靶心了,连姜翊卫都夸她有天赋呢。孙修仪特别想你,直到现在还总往景仪宫跑,最喜欢窝在你以前常常坐的那张软塌上,她身体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至少不掉头发了。对了,还有淑妃娘娘,我离开前告诉了她我离宫的真相,她说她会为我开心。” “真好。”得知自己离开后,姐妹们都过得很好,曲红昭发自内心的愉悦。 “其他姐妹听说我能出宫来见你,不知有多羡慕呢,我真希望她们也能在这里。” “只要大家都好好活着,就总有再见的希望。” “嗯!一定有希望的,”闻人婉乖乖点头,“其实陛下来问我想不想出宫的时候,我真是被吓了一跳呢。” 曲红昭好奇:“他是怎么说的?” “陛下说,他知道了我和卫琅的事,问我想不想和阿琅团聚,我当时真的吓坏了,还以为他的意思是让我们去地府团聚呢。” “……”这句话似乎是挺容易让人误会的。 “说起来,将军知不知道陛下是如何得知此事的?” 曲红昭将皇帝来边城和卫琅称兄道弟的那一段经历讲了一遍,闻人婉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想了想,又继续给曲红昭讲她离宫的过程:“我当即跪下来请罪,说这些都是我一个人的错,请陛下放过卫琅。陛下却说让我起来,他不是要治我的罪。他说要给我一个机会,让我选择继续留在宫里,还是出宫。我当时惊呆了,我没想到,陛下愿意放我离宫。我做了决定后,他得知我要去边关,还派了两名侍卫送我过来。” 曲红昭理解她的讶然,恐怕没有几个男子愿意放自己的女人去和别的男人双宿双飞,哪怕这个女人他根本不爱也是一样。这是他们天性里的占有欲。 尤其帝王富有四海,就使这份占有欲看起来更理直气壮一些。 但当今天子,总是不同的。 “陛下的确与众不同,”曲红昭爱不释手地又捏了捏她的脸,“你选了出宫,真勇敢。” 闻人婉捧着脸:“我哪里勇敢了,我一直想出宫的,宫里的其他姐妹,也一定会做和我相同的选择。” “在不确定卫琅是否还记挂着你的情况下,放弃宫里的衣食无忧,毅然选择出宫,是很有勇气的选择。” “我相信我和他之间曾经的感情,所以我一定要来见他一面,但就算他真的放下了,也没什么,我不会怨他,我会一直记着我们之间的情谊,”闻人婉微笑,“何况,宫外还有将军你记挂着我嘛。” “放心,有人比我更惦记你,”曲红昭眨眨眼,“我这就去叫他过来。” 闻人婉脸色微红地点了点头。 曲红昭出了院子,中气十足地喊了一嗓子“卫琅!” “将军?”他不知从角落探出头来,“那些人都离开了?” “都离开了,院子里有人在等你。” “您不会是骗我去替你应付那些人吧?”卫琅晃悠着向庭院中走去。 “等等,”曲红昭拉住他,给他拍了拍衣服,理了理有点乱的头发,又拍了拍他的肩,“挺直腰板,好了,去吧。” “将军,”卫琅神色奇异地看她,“您莫不是要给我拉皮条?” 曲红昭瞬间失去了所有慈爱之心,面无表情地一指庭院:“快滚进去。” “是。” 曲红昭站在门边,看着他漫不经心地走进去,然后整个人呆在原地。看着闻人婉对他绽起一个粲然的微笑,看着卫琅猛地冲上前,却又小心翼翼地抱住了她,仿佛抱着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 看着两人相拥,午后的阳光洒在他们身上,看起来暖意融融。 当年花灯节一遇时,如何能想到他们之间会发生这样一段曲折的故事。 如今看到有情人终成眷属,总是一件令人开心的事。 曲红昭微笑着,悄然离开。 这世间的坏事似乎很多很多,有战争,有疾病,有生离死别,有家破人亡。 但总有一些事,会让人爱着这个世界,会让人想好好活下去,见证更多的美好与温暖。 她看了一眼墙边杨柳冒出的一点新芽,在冬日的阳光下伸了个懒腰,春天快到了。 第80章 陷入爱河的小卫大人 最近, 全边城的人都知道,小卫大人陷入爱河了。 对方是一个很漂亮的陌生姑娘,听口音是打京城来的, 她有着一张可爱的圆脸和温温柔柔的笑容, 看着就讨人喜欢。 边城的百姓常常看到大卫大人每日带着傻兮兮的微笑给那姑娘买早点, 看着两个人在落日余晖下散步, 看着他举着糖人逗那姑娘开心。 -- 第142页 年轻人的爱恋,真是美好且可爱, 让遇见他们的人都忍不住会心一笑。 自此, 关于卫琅和曲红昭的谣传,不攻自破。 毕竟没有人觉得曲将军会和其他女子共侍一夫。 更何况, 有人看见曲将军常常对那女孩子摸摸头、捏捏脸, 两个人的关系好着呢, 怎么可能是那种关系? 虽然某种意义上, 她们的确曾共侍一夫。 这事儿说出去怕是都没人敢信,至少卫琅听说这件事时,惊得下巴都要掉了。 “皇帝陛下胆子还挺大的哈。”他评价。 曲红昭再次手痒:“娶我就是胆子大?你什么意思?” “没有没有,我感谢您还来不及, 哪敢讽刺您?”卫琅对着她嬉皮笑脸, 自从闻人婉出现后,他脸上的笑容就没断过。 曲红昭想起那一天, 卫琅和闻人婉见面的时候, 两个人在庭院中聊了很久很久。 然后卫琅去找曲红昭道谢,眼眶还红着:“将军, 我特别想给您一个拥抱。” 曲红昭婉拒:“你就算了,让婉儿过来抱抱吧。” 闻人婉就笑着凑过来,曲红昭还是把他们二人都搂进怀里:“你们两个一定要好好的。” “缘分来之不易, 我们一定会珍惜的。” 闻人婉实在是个很可爱的姑娘,她到来后,将军府几乎就没人能不喜欢她。 卫琅是有了青梅万事足,自不必提。 曲红昭的口腹之欲得到了极大满足,每日抱着婉儿的小细腰不想松手。 连军师都对她酿酒的手艺欲罢不能,厨娘和负责打理菜园子的老何得了她的帮忙,也特别喜欢她。 和卫琅一起走在城里时,这里的人也都对她很热情。 这边城里,一向讲究及时行乐,可没有那些守男女大防的规矩,也没有人会带着异样的目光对这对儿璧人指指点点。 一下感受到这么多善意,搞得小姑娘有些受宠若惊。 “不习惯?”曲红昭看着她笑,“别怕,待久一点就习惯了。” “你们都对我太好了。” 她在家里时被继母和异母弟妹们针对,进了宫又有各种各样的规矩要遵守。 来这里后,本城官衔最高的曲红昭特别宠她,没有任何规矩,也没人管着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还有所爱之人陪伴在侧。 闻人婉总觉得自己什么都没做就换来这些,一时竟有些惶恐。 “不对你好对谁好?对军中那群皮猴儿好吗?”曲红昭放下手中文书,对她眨眨眼,“你若有空的话,帮我一个忙?” 闻人婉很开心自己能帮上忙,连忙点点头:“什么事?” “拿出你最好的手艺,迷倒元那雅。” “好,我尽力,”闻人婉点头,“那我这就去打探一下元姑娘的喜好,然后去准备材料。” “接着。”曲红昭把钱袋扔给她。 这日晚膳时,曲红昭提前邀了元那雅和春水等人一同来用膳。 闻人婉对待曲红昭交待的任务十分用心,众人进入厅里时,圆桌上已经摆满了各色菜肴。 曲红昭悄悄给她竖了个拇指。 众人入座,卫琅先给闻人婉盛好了汤,然后大快朵颐,埋头苦吃,完全沉浸在心上人的手艺中。 圆桌正中的,是一道燕窝冬笋烩糟鸭子热锅,元那雅夹起一块鸭肉,忍不住感叹道:“你们大楚花样儿可真多,我们北岐就没有这样精致的吃食。” 闻人婉好奇问道:“那北岐冬日一般吃些什么?” 元那雅叹气:“烤肉,各种各样的烤肉,烤牛、烤羊、烤鸡,每人一大块肉放在盘子里,自己用刀削着吃,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确畅快。但这几日到了大楚,尝试了各色小吃,确然要新奇得多。” “喜欢就多吃点。”闻人婉给她夹了一筷子冬笋。 “这是什么?” “冬笋。” 元那雅新奇地咬下去:“吸满了鸭汤的味道,又鲜又脆,味道不错。” 曲红昭带着阴谋得逞的笑容给她夹了一筷子浇汁豆腐:“尝尝这个。” “这个我知道,昨日在街头看到有人在卖,春水告诉我这叫豆腐。”元那雅咬了下去,这豆腐看起来平平无奇,但里面填了肉馅和虾仁,一口咬下去,唇齿生香。 元那雅惊喜地瞪大眼睛:“这也太棒了吧。” 曲红昭笑了笑:“是婉儿的手艺好,她做什么都美味得很。” 元那雅简直顾不上说话,又试了几道狮子头、醋鱼、七翠羹等,只觉得样样都新鲜得很。 曲红昭给她夹了一块红烧羊肉,元那雅奇道:“我在北岐已经吃了太多烤羊肉了,就不试这个了吧。” “这和北岐的做法不同,味道自然也不同。” 元那雅将信将疑地尝了一口:“真的诶,吃起来又鲜又嫩,和烤出来的确实不同。” “这可真好,”她难免感叹,“你们这里菜式多,花样多,配料也多,比如这个叫豆腐的东西,我们那里就没有。这是怎么做的啊,总不会是地里长出来的吧?” “其实这个很简单的,用豆子和石磨就可以磨出来,”春水插话道,“前日我们早膳喝的豆浆,也是这样磨出来的。” “真的?豆浆我也喜欢,尤其是加了红豆的那种,我连着喝了两大碗呢,”元那雅笑道,“再这样下去,我可是要在这里流连忘返了。” -- 第143页 曲红昭微笑:“如果元姑娘喜欢,我愿意派人去北岐教授你们做豆浆和磨豆腐的技巧。” 元那雅一喜:“真的?那可太好了,我迫不及待想让哥哥也尝尝了,我们那儿冬日的食物实在太单调了。” “当然可以。” 元那雅想起了什么:“可是我们那里没有豆子,是草原上不适合种吗?” “确实不适合。”闻人婉对种植方面稍有了解,此时便为她解答道。 “还有这个冬笋,我们那里也种不了对吧?羊肉我们倒是有不少,但这道红烧羊肉里面要用到的调料,我们那里也不全。” 草原明珠忍不住为食物陷入了惆怅。 曲红昭安慰:“但北岐有牛羊,有能奔驰千里的好马,有特产的红椒,还有几种可补益的草药,之前去拜访时,我听说你们那里的草药用都用不完呢,这些可都是好东西。” “是啊,我们那里很多草药根本用不完,就算晒干了保存,每年也会浪费很多。” “这些草药反而是大楚需要的,如果能拿到这边,一定可以换很多豆子、冬笋一类的东西回去。” 元那雅有些神往:“如果我们能以物易物就好了,正好用我们用不完的东西换取物资,我们虽然不像北戎那样只注重发展兵马,但到了冬天还是挺难熬的。” “可惜不行,我们两国如果通商,你们怕是要被北戎视为背叛了。” “是啊,”元那雅脸色不太好,“那个可恶的拓跋澈,我兄长英雄盖世,却还要看他的脸色。” 有侍女送上了厨间刚蒸好的牛乳芙蓉糕,曲红昭转开话题道:“不说这个了,元姑娘尝尝这味糕点,是加了牛乳制成的。” “真好吃!真的是用牛乳做的?”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元那雅笑了笑,“我们那里有的小孩子不爱喝牛乳,他们的家人也会用牛乳做些吃食给他们,虽然没这个精致,但味道也很好。” 曲红昭点头:“上次我试过,叫奶疙瘩的,确实美味,可惜大楚这边没有,要是我们能互相习得技艺就好了。” “都怪那个混账拓跋澈,他们自己学着一口大楚官话,却不许我们北岐和大楚亲密太过,欺人太甚。”元那雅咬了咬牙。 “是啊,此人简直死不足惜,”曲红昭转开话题问道,“元姑娘来大楚这几日,都去哪里逛了?” “在街上逛了逛,把所有街头小吃都试了一边,”说到这个,元那雅提起了兴致,“还跟春水姑娘去了春满楼,姑娘们跳舞很好看。对了,我这身衣服,走在街头,还有不少大楚人好奇呢。” 北岐的服饰,颜色丰富绚烂,和大楚流行的雅致风格并不相同。 元那雅的衣服用羊毛染色织就,穿在她身上,看起来既温暖又漂亮,走在街上难免有人好奇。 此时想起这个,元那雅又发现了一个商机:“我们的羊毛如果能运一部分过来,没准也能换些东西。” “真遗憾,”曲红昭道,“我们大楚的君王其实是同意两国通商的,可惜……” 她没有说下去,因为她清晰地看到元那雅的脸上也露出了遗憾的表情。 用过晚膳后,元那雅先行离开。 “将军,您真是……”卫琅开口,曲红昭很确定他本想说老奸巨猾,但自从闻人婉来后,卫琅对曲红昭有着空前的好感,此时改口道,“您真是深谋远虑。” “何出此言?” 曲红昭惦记着被压在柜子里的文书。那是皇帝回到京城后,亲自找了几个擅商道的官员,把自己在北岐的亲眼所见和在边关所闻告诉了他们,结合官方的资料,让他们制定出了一份通商计划书。 皇帝的附言是“在合适的时机使用它”。 这份文书已经在曲红昭这里待了一段时日了,她一直在寻找时机。 元那雅就是她的机会。 曲红昭托着腮看卫琅:“最近军中没什么事,想不想放个假?” “当然,”卫琅喜道,“婉儿,等我放假了带你出去玩。” “那我多给你放一段时间的假,边关太冷,你带婉儿去其他地方逛逛吧,”曲红昭笑道,“顺便带上元姑娘,带她多看看大楚繁华之地。有春水姑娘陪她,保证不会打扰你们两个甜甜蜜蜜。” 卫琅没有思索太久:“成交!” 闻人婉笑吟吟地看着他们交易,自从来到这里,她只觉得每天的日子都是快乐的。 曲红昭戳了戳她的酒窝:“这一路,选一个你喜欢的地方,开你的饭馆吧。” “原来将军还记得?”惠嫔笑道,“不需要选,有你还有阿琅,这里就是我最喜欢的地方。” “这听起来真甜蜜,”曲红昭抱住她,“谁能不喜欢你呢?” “将军,你和我的心上人拥抱次数是不是有些过多了?”卫琅虚弱地抗议,向着闻人婉伸开双臂,“我也要抱抱。” 曲红昭笑着离开,把空间留给了他们二人。 第81章 一位普通的老姑娘 在春日到来前, 边关又迎来了几次北戎人的小规模进攻。 尤其快到年关时,趁着大楚人欢欢喜喜准备过年的当口,北戎人去附近村落劫掠, 均被大楚军挡回, 最终空手而归。 卫琅和闻人婉带着元那雅等人出去玩了一圈, 到了年关, 却都一致决定回边城陪曲红昭过年。 -- 第144页 边关的年味很浓,走在街头, 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洋洋的喜气。 在将军府, 众人一起包了饺子,放了鞭炮。 新年的钟声从城楼上传来时, 曲红昭向大家敬了一杯酒:“敬家人。” 闻人婉、卫琅、军师等人笑着和她碰了碰杯。 相识不算长久, 他们对曲红昭而言, 却已经成了家人般的存在。 边城之中, 一切平安和乐。 他们一行人在街头混在百姓们中间看烟花,在夜色中,卫琅悄悄牵起闻人婉的手,后者便微红了脸。 曲红昭恰巧看到这一幕, 难免为之一笑。 一支巨大的金色烟花绽开的时候, 元那雅闭上双眼,双手合十, 似乎在默念着什么。 曲红昭问她, 是否许下了什么新年愿望。 元那雅微笑点头:“我希望我们的百姓,能早日摆脱北戎的阴影, 希望我哥哥不要再这般辛苦,也希望北岐和大楚能够成功通商。” 这个曾经在曲红昭面前纵身一跃的天真姑娘,为他们北岐的百姓许下了这样一个宏愿。 曲红昭敬了她一杯酒:“祝你的愿望能尽早实现。” 元那雅生在习惯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北岐, 自然没觉得曲红昭拎着酒壶出来看烟花有什么奇怪,接过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曲红昭从袖口掏出一份文书:“拿回去给你兄长看看吧,不是要他做决定,只是给他看看我们的初步计划和大楚的诚意。” 元那雅接过,小心地放在怀中:“将军,谢谢你让小卫大人他们带我游览大楚,我看到了很多有意思的东西。我从不认同,和大楚人接近就是背叛草原的那一套。北戎人与我们同根同源,那又如何?他们给我们带来了什么?我只想看到我们的百姓过上更好的日子。若能成功通商,对我北岐而言利在千秋,我会尽力说服兄长的。” 曲红昭在漫天烟花下,向她拱手施了一礼:“那我先代边城百姓,谢过元姑娘了。” “将军言重了,”元那雅连忙摇头,“我并没有能说服兄长的把握。” 曲红昭笑了笑:“其实我和元姑娘的心愿是一样的,我们都想摆脱北戎的阴影。你看这街头巷尾,脸上带着笑容的百姓们,我如何忍心看着他们被践踏于北戎的马蹄之下?北戎一日不灭,边关几城的军民们都夜不能安枕。” “我明白。”元那雅点了点头。 “将军,元姑娘,快来看,城里要放最大的那个孔雀烟花了!” 两人便笑着抬头,看着空中绽起的一片蓝蓝绿绿、仿佛孔雀开屏状的花火,耳边传来百姓们的欢呼和小孩子的笑闹声。 “只愿边城年年有今朝。”曲红昭在心里默念了一句。 闻人婉走过来,把头靠在曲红昭肩上:“不知道宫里的姐妹们,此时此刻有没有一起看烟花。” 曲红昭顺势揽住她的腰:“她们会的。” “我还从来没和她们一起赏过烟花呢。”闻人婉有些出神。 “我记得你们在宫里曾在宫□□度年关?” “太后娘娘不喜欢热闹,很少有将我们聚在一起的场合,”闻人婉摇头,“那时候大家关系也不好,就算一个人待着清冷寂寞,也不会主动提起和其他人聚聚。” “都过去了。” “是啊,都过去了,”闻人婉微笑,“就算我不在宫中,我也知道她们今年不会寂寞,她们会互相陪伴的。” “待会儿我们去给她们写信。” “好!”闻人婉依恋地蹭了蹭她,“将军,除了幼时母亲尚在的时候,这是我度过的最美好的一个年关了。” 曲红昭笑着点了点她的鼻尖:“这话你可记得和卫琅说一遍。” 闻人婉脸色又悄悄地红了起来。 过了年,元那雅归心似箭,曲红昭便送她回了草原,还派人送了一批大楚特有的作物,只说是礼物,不说是交易,元衍没有拒绝。 边城的日子安静平和地度过,京城偶尔会传来些消息,提及当今帝王和世家的冲突。 一开始只是零零星星的小事,和以往似乎没什么差别。 所有暗流都掩盖在平静的水面之下,在外界看来似乎一切风平浪静。 曲红昭听了就过,直到听到皇帝在朝堂上申斥了敬国公这个消息时,她才微微怔了一怔。 ——— 很快,到了春日,天气渐渐暖了起来,万物复苏,柳枝发芽,边城的大街小巷也渐渐染上了清新的绿。 就在这个春日,闻人婉的小饭馆在边城开张了。 饭馆的名字,叫作琳琅轩——她把卫琅的名字放了进去。 卫琅嘴上吐槽,说听起来不像饭馆,反倒像是珠宝铺子的名字,但脸上早已笑开了花儿。 饭馆规模不大,里面的布置却很温馨,这些装饰都是闻人婉亲手一点一点挑选的。 对于梦想,她显然十分用心。 曲红昭成了她的第一个客人,对她的手艺赞不绝口。回想起当初在宫里,大家纷纷谈起自己的梦想那一日,似乎也没过多久。当时谁能想到,这个梦想真的有实现的一天呢? 曲红昭从没有忘记过她们的话,还有李美人的科考,沈良媛的沙场梦,赵婉仪的绣楼,孙修仪的游历天下……也许还可以算上淑妃的皇后梦。 那些似天真似玩笑的话语,说出来后,就似乎有了某种魔力,让她忍不住想看看她们实现梦想时脸上的笑容。 -- 第145页 …… 曲红昭简直成了这家饭馆的活招牌,全城人都知道这位将军大人很看重口腹之欲,能让她流连忘返的,一定是美味佳肴。 试着光顾的人越来越多,很快,流连忘返的人也越来越多。 只要光顾过的,几乎都成了回头客。 这里的食物味道好分量足,店主人手艺精湛。 从几文钱一碗的青椒猪肝面,到贵些的红烧肉、糖醋鱼,再到精致的七巧点心。 几乎所有人都能在这里找到适合自己口味的菜肴。 连春满楼的姑娘们闲时也喜欢来喝一碗补身子的粟米百合红枣羹。 渐渐客似云来,闻人婉每日都很忙,但她忙得很开心。 卫琅却也从没有抱怨过她自此鲜少陪伴自己,反而闲时就来帮她的忙。 两个人常常脑袋凑在一起低声说着话,看在外人眼里,都觉得这对儿小鸳鸯可爱极了。 ——— 元衍送来了回礼,是几大箱子晒干的草药,有用来驱蚊虫的,有用来敷伤口的,有用来治伤寒的,还有用来治冻疮的,正是边关所需要的东西。 曲红昭略作思考,试探着又回了一份礼。这次她送的东西并不贵重,只是大楚这边制的各类酱料。 这次元衍仍然送了回礼,但也让派出的人请她停止,不然两个人互相送起礼物来怕是没有尽头了。 曲红昭见好就收,丝毫没有逼迫他的意思,转而写了一封信请来者转交。 这倒让元衍松了口气。 看了曲红昭给的通商文书,说不心动是假的,只是仍然要顾忌着北戎。 他的妹妹元那雅却比他激进得多,直言只要协助大楚灭了北戎,以后便再也不需要顾忌了。 “先不说灭北戎有没有那么容易,”元衍却也有他的顾虑,“北戎亡了以后呢?大楚再也不需要我们了,我们在交易中完全处于弱势,谁能保证这份看似公平的协议会永远公正地进行下去?” 元那雅怔了怔:“我觉得曲将军是真心实意的,有她在,谁敢在她眼皮底下公然闹事?” 元衍平静地看着她,问出了一句话:“谁又能保证她能永远坐在这个位置上呢?” 元那雅沉默下来,没有再开口。 曲红昭在写信和元衍拉扯了几回后,大概也明白了他的忧虑,开始试图一点一滴打消他的顾虑。 总不能因噎废食,因为担心今后协议不公,就连尝试都不去尝试一下。 到了春日,曲红昭又开始忙着操练大军,平时和元衍通通信,闲时到闻人婉那里吃吃喝喝,似乎一切都很美好。 这个时候,随着冰雪消融,不知从何处冒出一个流言,渐渐传到了边城,一时甚嚣尘上。 流言的内容,句句诛心,直指她曲红昭根本不想覆灭北戎。 所以才屡屡在战胜时不加以追击,放北戎军保存实力,以便卷土再来。 还说,有北戎在,她曲红昭就是驻边大将,是边关几城的土皇帝。 若没有了北戎,她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姑娘,要回京待嫁,比起其他女人再也没什么特别。 她享受着这份比其他女人更高高在上的感觉,她不想被收回这份特权,所以纵容北戎屡次前来掳掠却又全身而退。 这消息传到将军府,听到的人都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普普通通的老姑娘曲红昭,听了这传言,一时间竟有些哭笑不得。 第82章 土皇帝 这段流言, 曲红昭并没有很往心里去。 其一,战场上兵不厌诈,北戎人使出什么手段她都并不意外。古往今来, 这种离间计, 也算是屡见不鲜了。 曲红昭应对起来也有前辈的经验可循, 第一时间去安抚军心。 将士们看着面前这位普普通通的老姑娘, 纷纷表示将军您不用多说,这传言我们都不会信的。 曲红昭表示很欣慰, 虽然这传言本也不是传给他们听的。 其二, 若北戎能覆灭,她心愿足矣, 也并不在意自己能不能继续做将军。 再说, 就算不做将军, 从此天高海阔, 她早满天下撒欢去了,谁要回京待嫁啊?她又不傻。 但不在意的前提,是她以为这段流言是北戎人使的离间计。 在朝中有人向帝王进言,要求召曲将军回京面圣, 对她的行为做出解释, 并向边关增设监军的消息传出来后,曲红昭很难不往心里去。 北戎是她的敌人, 敌人使出什么手段, 她都不会太惊讶。 但同为大楚人,有人要拖她的后腿, 她很难抑制住拔剑回京砍了这些人的冲动。 曲红昭正在这边忽悠元衍呢,朝中给她来了一出釜底抽薪。 元衍对她本就贫瘠的信心更加岌岌可危。 好在,这两项提议, 皇帝一样都没有批准,全部押后再议。 “这是世家和帝王的博弈,而你是遭了无妄之灾,”军师点评,“谁让在外人眼中,你就是陛下的嫡系呢。” 曲红昭无法理解这些世家勋贵,闲来无事,去吃喝玩乐不好吗?居然整天琢磨着如何让皇帝低头。 军师挑眉:“陛下扶持寒门,触碰了世家的利益,他们迟早要闹这么一出的。” “如今的世家子弟……”曲红昭难免想到了端王世子,欲言又止,“陛下若不扶持寒门,光靠他们,长此以往,朝中还剩下多少人可用?” -- 第146页 军师也点头:“扶持寒门是好事,有了竞争,才能让世家进步,而不是总想着吃老本。大楚开国时的八大世家,富贵到如今的,还剩下几位?偏偏总有人拎不清,不去鼓励族中子弟认真科考,反而要与皇帝对着干。” 曲红昭托腮:“这场风波,短时间内怕是不会平息了。” 这场风波燃起的契机,十分平常。 最初是有人驾马车,在闹市里纵马致人重伤。 京里勋贵世家,一向恨不得将所用的一切都打上印记,连马车都有标记,十分容易辨认。那马车是一户姓尹的人家的,但这家的次子声称出事时,他将马车借给了宠妾的弟弟。 他这位小舅子也对闹市纵马一事供认不讳,本来事情不算大,给了赔偿,再让闹事者坐上几个月的牢,这事就过去了。 偏偏京兆尹查案的时候,发现来认罪的闹事者和目击者的口供对不上,闹事的就是这位尹家次子,出事后找了个替死鬼而已。 京兆尹觉得他们简直把律法当成儿戏,十分不满,当场就要去抓人、重判。 尹家却也很不满,肯找个替死鬼,已经是给足你面子了,你却偏偏要搞事。 至此,这件事都只是件小事,它能闹大,是因为这个尹家,与敬国公府那个尹家,出自同源。 这位尹二少爷,是当今敬国公堂弟的嫡孙,算起来,也要叫太后一声堂姑姑的。 两方僵持起来,尹家搬出敬国公府说事。京兆尹也不含糊,直接一状告到了陛下面前。 陛下完全没有顾虑,几个月的牢你不愿意坐,那就多坐几年吧,与此事相关之人一律下狱,以儆效尤。 这下算是捅了马蜂窝,尤其这一任京兆尹正是出身寒门的进士,一年前由陛下亲自调任,很多人都把这件事当成是皇帝打压世家的佐证。 要曲红昭来说,这些人养尊处优惯了,养得很有些多疑,稍有不如意的,就怀疑是旁人要害他们。 世家从陛下的态度中感受到了危机,进谏更加频繁,一副誓要逼皇帝低头的模样。 到这里,曲红昭算是明白了。 自己被扯进去,是他们在这儿围魏救赵呢。 被扯进去的定然也不止自己一个人,世家这是在海里广泛撒网,看看陛下更在意哪条鱼,再对其进行重点捕捉。 但他们围魏救赵,皇帝也会釜底抽薪,下令国子监整改,三百人学额自此不再全给勋贵子弟,而是分出一半,一百五十人给寒门书生。 消息一出,闹得满京皆知,寒门子弟为之欢庆,赞颂帝王圣明。世家子弟自然不愿,在此之前,京中肯收寒门子弟的最好书院叫作青鹿书院,此时青鹿书院和国子监的学子们形成了两派,每日写文章互相攻讦。 不过书院里的事好解决,多给他们加点课业、临时加了几次小考,一个个就都泪流满面地挑灯夜读、奋笔疾书去了。 难办的是朝堂之上,这一次,年纪轻轻的皇帝陛下却在此事上出奇的强硬,寸步不退。 据说连太后说情,都被他挡了回去。 事情闹成这样,世家显然也是有些骑虎难下。 曲红昭没有过多关注朝堂动向,术业有专攻,她的责任就是把大楚的北疆守好,跟着乱操心朝堂斗争也是无用。 只在接下来传来的零星消息中,知道以敬国公为首的勋贵世家和皇帝及寒门官员之间的剑拔弩张愈演愈烈。 据说还有人逼着曲家表态,搞得曲红昭的老父亲苦不堪言,每每上朝时干脆如锯嘴葫芦一般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不过观曲家以往作为,不管他这一次是否明确站队寒门,曲家这个世家背叛者的名号怕是都洗不脱了。 曲红昭略做思考,给淑妃去了封信。 她知道,以这姑娘的性子,怕是又为此忧心不已、夜不能寐了。 曲红昭在夜色中放飞了信鸽,希望这封信能聊作安慰。 ——— 过了几日,有人登了将军府的门,他们自称是敬国公府的人。 “来者不善啊,”军师感叹,“不如干脆避而不见?” “避而不见倒是让他们逞威势了,让人进来,我倒要看看他们要放什么厥词。” 来者共有二人,自称是敬国公府门客,脸上带着曲红昭难以理解的自信。 “两位远道而来,所为何事?” 提起此事,二人却但笑不语,其中一位做文士打扮的中年男子,绕着曲红昭走了一圈:“将军倒是深藏不露得很。” “在下是个粗人,听不懂哑谜,建议二位有话直说。” 那人从袖中掏出一封信笺:“将军看着可眼熟?” 曲红昭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没人接话,他也不尴尬,哈哈一笑:“这封是曲将军几日前寄出的信。” “哦?” “请将军解释解释吧,”那人拿着信在她脸前晃,“为何以丽妃娘娘名义写就的信件,会从边关寄出?难道丽妃娘娘不是正在京郊的灵隐寺吗?” 因为是私人信件,曲红昭没有使用边城平日里向京城传军报的途径,没想到却被人劫了去。 “你们射了从将军府飞出去的信鸽?” 两人对视一眼:“这么说,将军承认这封信是你亲手寄出的了?” 曲红昭丝毫不慌:“能在夜晚射中空中的鸽子,真乃高手,本将佩服。” -- 第147页 那武人打扮的人面有得色:“不敢当。” 曲红昭却话锋一转:“如此高手,却做出偷人信件这种不顾廉耻之事,真是令人惋惜。” “将军莫要巧言争辩,转开话头。只请解释解释这封信便是。” “我为何要向你们解释?” 那文士笑着步步进逼:“将军,此事传出去,可是大罪。” 曲红昭笑得比他还灿烂:“那又如何?” “将军就不怕吗?” “怕又如何,不怕又如何?”曲红昭问,“你们拿着我的把柄,是想要我为你们做点什么?” “将军言重了,我们国公爷只是想知道,你们定北侯府是站在寒门一边,还是站在世家这一边?” “我父亲就在京城,国公不去问他,倒要舍近求远来问我?” “国公爷说,定北侯府,能做主的是曲将军,不是曲侯。” “拿着偷来的信件上门,这是来问我呢?还是来逼我呢?” “将军说笑了,在下不敢,”文士道,“所以将军的意思是?” “你们到底为什么在边关?”曲红昭不答反问,“沿路散播了关于我的流言之后,还没来得及离开?还是想待在这里,看看我有什么应对,等着抓我的把柄?” 文士脸色不变:“我们不知将军在说什么,其中也许有什么误会。” “是吗?”曲红昭不再和他们打机锋,“来人,将这两人押入大牢。” “将军,”文士脸上的笑容终于收了起来,“我们可是敬国公府的人!” “所以在京城里嚣张惯了?敢跑到本将面前放肆?”曲红昭挑眉,“拿着我的把柄,还敢来自投罗网?” “将军,我们在城中还有另一位同伴,我们今日若不能安然离府,他定会将你的所作所为昭告天下!” “你以为他跑得了吗?” 两人终于急了:“堂堂镇边大将,竟然做这般灭口的行径?” “放心,不会灭你们的口,敬国公不是想让本将回京面圣吗?”曲红昭道,“我一向公平得很,他想要人,就亲自来边关向我要好了。” “你……你竟敢如此行事!” “我有什么不敢?”曲红昭笑道,“托你们的福,这传得沸沸扬扬的谣言中,有一点倒是说对了。” “哪一点?” “我曲红昭的的确确就是边关的土皇帝,敢到我的地盘撒野,你们早该想想后果。” 第83章 这是开始,不是结束…… 随着曲红昭一声令下, 敬国公府的人被押了下去。 “曲将军,你一定会为今日所作所为后悔的!”那文士威胁道。 押着他的士兵一看这厮居然还敢对将军大放厥词,完全不需要了解他是哪个府里来的, 顺手堵住了他的嘴, 把人拖了下去。 军师俯身捡起那封落在地上的信, 展开一看:“果然是假的, 真正的信件不知被他们藏在什么地方。” 曲红昭扫了那封信一眼:“那封信作为我的把柄,或许已经被寄往京城敬国公府了。” “我们需要担心这件事吗?” “不需要, ”曲红昭挑眉, “难道写这样的信,我会用自己原本的笔迹吗?” “你长大了, ”军师欣慰道, “吾心甚慰。” 曲红昭冲她翻了个白眼:“他们大概就是看到信后来诈我的, 他们不可能猜得到事情的真相。” “哪个正经人能猜到啊?”军师表示赞同, “他们大概就是察觉到其中有蹊跷,想来诈你一诈,看看有没有把柄可利用。” 曲红昭点头,没有指出军师本人就曾经猜到过:“他们顶多以为是本该在灵隐寺修行的盈袖抗旨不尊, 私自前往边关, 而我窝藏了她。” “话虽如此,但是如果淑妃知道你寄给她的信来自边关, 想必可以猜得到真相, ”军师话锋一转,“假使敬国公拿着那封信去问她, 她难道不会出卖你?” “她不会。” “尹家和曲家一向不睦,你这次扣留他们的人,更是开罪了国公府, 她是敬国公的嫡孙女,你确定她会维护你?” “我确定。” 军师便笑了起来:“好吧,你这个人,虽然偶尔傻了点,但是傻人有傻福,看人倒一向很准,交朋友也一向很稳。” 曲红昭摸了摸脸:“你又见缝插针地骂我傻。” “你若不傻,一开始就不会和尹家人做朋友了,”军师意有所指,“你知道,他们是站在帝王的对立面的。” ——— 京中的消息陆陆续续地传到边关,勋贵与寒门的角力还在持续,两方都是寸步不让,打得势均力敌。 大家都猜测,他们这一次要么两败俱伤,要么就只能各退一步了。 但就在这个时候,一个爆炸性的消息传了出来。 尹家那位纵马伤人的二少爷,自绝于牢狱之中。只留下一封血书,说自己不堪受辱,也不想连累家人为他奔波,更不想连累世族勋贵因他而受声讨。 消息传到边关,曲红昭和军师都怔住了好一会儿。 这下,事情可要彻底闹大了。 “你觉得,有没有可能……”连一向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摩那些世家大族的军师都欲言又止,“会不会,是敬国公做的?” “应该……不至于吧?”曲红昭亦是迟疑不定,“他和陛下的矛盾,还远远没到这种不死不休的地步……” -- 第148页 “不管以前到没到这种地步,以后是一定到了。” 曲红昭微微叹气:“此事一出,陛下会非常非常被动。” 果然,消息传出去,原本不想掺和其中的人也愤怒起来,京中众世家同仇敌忾,谴责京兆尹逼死了一条活生生的人命。 他们不提尹家试图玩弄律法才导致重判一事,将话锋集中在纵马伤人罪不至死一点上,声讨寒门出身的人,逼死了一个原本有大好前途的世家公子。 他们说,尹二公子少年意气,不意伤人,已知悔改,却硬生生被寒门的步步进逼所逼杀。 多懂事的孩子啊,为了不连累世族勋贵的名声,宁愿以死明志。 事情愈演愈烈,尹家人在朝上哭了几回,皇帝也终于从寸步不让变成了沉默。 人命在前,寒门势力实在也不好拿此事再做文章,他们节节败退。 尹二少爷本是国子监弟子,此事一出,国子监群情激奋,分学额给寒门子弟一事也被无限期搁置下来。 众人上书要求帝王治罪京兆尹,降他的职,皇帝顶住压力,从中斡旋,勉强保住了他。 只是京兆府门口不停有人放置花圈、招魂幡等物,派衙役驱赶了几次,却屡禁不止。 京兆尹自家的府邸附近,也常常有人在半夜哭丧,哭尹家公子可怜,还时不时唱起招魂歌,搅得四邻不安。 京兆府捉了几个被收买的混混下狱,却仍有人不停骚扰。 京兆尹年迈的母亲每天抹着眼泪担惊受怕,儿子回府时也带了一身伤。 原本想和勋贵世家硬刚到底的京兆尹大人终于顶不住压力,自请调职出京。 皇帝只能叹了口气,允了他的请求。 这是世家的胜利,也是帝王的败退。 曲红昭没法想象那些世家会有多得意——在他们眼里,年轻的帝王试图挑战世家大族在京中根深蒂固多年的势力,最后却不得不向他们低头。 这一场寒门与世家的博弈,终究是世家胜了。 尹家得到了安抚,赐金银、赐绫罗。 淑妃升了位份,封为皇贵妃。 当今陛下尚未立后,这皇贵妃就是六宫之中独一份的尊荣了。 但曲红昭可以想象得到,这个位份,会让她有多煎熬。 尊荣之下,是岌岌可危的地位。 她不会忘记,她的地位是靠尹家胁迫帝王得来的。 只怕今后每一日,她在陛下面前都要如履薄冰一般小心行事。 尹家得寸进尺,进谏帝王应早日诞下子嗣。 这就是逼着皇帝去宠幸皇贵妃,给尹家一个孩子了。 除了给陛下施压外,尹家又不知给了这位新晋皇贵妃多大的压力。 曲红昭眼前浮现起尹幼蘅那张鲜活的面孔,心下轻叹,这个姑娘怕是又要食不下咽、夜不能寐了。 她曾对曲红昭说过“别让后宫改变了你”,如今曲红昭却担心她先被这后宫改变成一具行尸走肉了。 ——— 春日过了大半,边城也已经渐渐暖和起来,将军府的院子里开了一树梨花。 从北戎救回来的那些人,有的找到了家人,有的只找到了家人的墓,有的连孤坟都没寻到一座。 他们有的选择加入军中,还有个伤了腿的留在将军府做工,当了个花匠,把这一树梨花照料得很好。 前两日,闻人婉还采了一些梨花腌制起来,打算做个新菜,说定等做好了就请曲红昭去品尝。 闲下来时,曲红昭与邵军师在树下对弈。 院子里偶有春风拂过,令人心旷神怡。 邵军师落下一子:“很失望?” 曲红昭摇头:“沙场之上,胜败乃兵家常事。” “你还是看好陛下?” “当然。”曲红昭拂去一朵落在棋盘上的梨花。 “你对他倒是有信心。” “他是皇帝,皇权总是要凌驾于世家之上的。” “可他还是个年轻人,被打击几次,很有可能一蹶不振,这样的例子史上不是没有。” “你是说前朝的惠帝?” 前朝的惠帝,也是一位很有名的帝王,史书曾记载他年少聪慧,五岁能作诗,九岁便出口成章。他少年时登基,曾想励精图治,大刀阔斧改革朝堂弊端,但是玩不过先帝留下的老臣,后来被朝臣折腾得败退了几次,撞了几次南墙,中期干脆纵情声色去了。 “你不担心?” “想改变哪有那么容易?没有人能永远一帆风顺,我猜陛下早已经做好了失败的准备。” “希望如此。”在这件事上,军师明显是支持帝王的。 “陛下这一次是败退了,但是该守的,也守住了,”曲红昭落子,“他升了淑妃位份,他给了尹家安抚,但是他拦住了敬国公要向边关派驻监军的提议,也想办法保住了京兆尹,只是木大人自己退缩了。国子监学额之事,这次没成功,总有机会再重来。他输了一场仗,但并未失了城池。” “你和很多人的看法都不太一样,”军师仔细斟酌着要在哪里落子,“民间很多寒门书生,对这个结果很失望。” “他们失望是在所难免的,但总不至于绝望。如果是十五岁的我,大概也会觉得陛下要糟,但是我现在觉得,迟早要遭殃的反而是尹家,”曲红昭毫不犹豫落下一子,“在战场上,难道输了一场仗,从此就不敢出阵了不成?陛下不是一个这么容易就一蹶不振的人,这不是一场战役,这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 -- 第149页 “十五岁的你?”军师笑了笑,“我记得那时候你还很是稚嫩可爱。” “我现在仍然可爱得很。”曲红昭十分无耻地正色道。 ——— 皇宫。 夜深人独坐。 太监彭礼放轻脚步走上前,给皇帝披上了一件外衫:“陛下,小心夜深露重。” “没事,朕在这里坐一会儿,你进去吧。” 彭礼很担心:“陛下,奴才在这里陪您待一会儿。” “不用担心朕,”皇帝摆摆手,“我没事的,这一次朕的确很受打击,但这只是开始,不是结束。” “陛下……” 皇帝的眼神在灯光下闪闪发亮,眉宇间带着飞扬的意气:“朕可以输很多次,但他们只能输一次。” 第84章 再入京师 朝中的争斗似乎随着皇帝的低头暂时平息下来, 至少京里没再传来什么消息。 又过了一段时日,今年的军粮运到了边关。 这是边关几城所有军士的口粮,事关重大, 曲红昭每年都要派信得过的人去验看。 这一次, 负责验看的是邵军师, 她前去没多久, 便有军士匆匆来报:“将军,军师请您过去。” 看这军士的神色, 曲红昭心下有了预感, 怕是军粮出了问题。 她匆匆前往城门外,军师一行人正和押送军粮的队伍对峙。 两方剑拔弩张, 正在互相叫骂。 看到曲红昭, 有士兵如释重负般喊了一声:“将军!” “怎么回事?” 军师脸色凝重, 示意她看地上开口的那些粮袋。 曲红昭一一看过去, 前面几十个袋子都是好的,后面的那些却颜色不对,她伸手捞了一把,稻米混着砂石从她指缝间滑落。 她神色冷了下来, 看向押送队伍:“这是什么意思?” 卫琅在一旁道:“他们以次充好, 每车都把掺了泥沙的粮袋子压在最下面,要不是军师细心, 逐个开袋探查, 怕是被他们混过去了。” 少年义愤填膺,不知何时已经摘下了腰间的剑提在手里, 似乎只待曲红昭一声令下就要提剑出鞘。 “既如此,这批军粮恕本将不能画押签收。” 那押送队伍的小头目却摇头道:“曲将军,您就莫要刁难我们了, 这可是户部调来的军粮,您说不收就能不收?” 卫琅听他敢对将军不客气,唰的一声已经拔剑出鞘。 曲红昭抬了抬手,阻止了他,又道:“请诸位退回,重新拨调一批粮草过来吧。” 小头目冷笑道:“将军这话说的,这运粮一趟可是耗了兄弟们不少力气,退回重调倒也可以,只是我们兄弟身子疲累,沿途总得歇息一二,这一来一回嘛,我们劳累些倒不打紧,只是军中怕是要断粮断上几个月了。” 在场士兵们听了,都是愤怒不已,场上又是一片哗乱。 曲红昭看起来尚算平静,还在试着与人商量:“那本将这就命人把砂石筛了称重,粮食短了多少分量,就补上多少,如何?” 小头目把头摇得似拨浪鼓一般:“就没听说过有这么干的,您堂堂一个将军,怎么抠抠搜搜的?与其在这儿跟我等计较,不如回去想想自己得罪了谁。反正这粮送到了,跟我们没关系了,我们这就撤,您自己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去吧!” 他的话音还未落,下一刻,他的脑袋已经腾空飞起,他惊恐地瞪大了眼睛,看着刚刚还好声好气和自己打着商量的曲红昭,然后彻底失去了意识。 曲红昭在他的尸身上擦了擦剑上的血花,看向押送队伍中的其他人,仍然语气平和地建议道:“他不会好好说话,就换个会说人话的出来。” 她听起来仍然挺客气,但没人敢继续不把她当回事。 余下的人面面相觑,没人想站出来,但是副头目被大家的眼神出卖了。 眼看自己被曲红昭的眼神锁定,副头目抖了抖:“曲将军,小的们也是奉命行事,多有得罪,还请见谅。” “奉谁的命?” 奉谁的命?谁的命都不如自己的命,副头目看了一眼头目那身首异处的尸身,心一横:“小的们是奉了户部的命令,来给将军添堵的。” “添堵的?我看你们是来找砍的,”曲红昭收剑,“不过派你们来的人,大概也不在乎你们的命,能恶心到我就算成功。” 副头目苦不堪言,都是冲钱来的,他可不想把命搭进去,战战兢兢地和曲红昭打着商量:“那将军,可否放我们一马?” “我放了你们,谁给我当证人?”曲红昭示意身后士兵,“把他们押入大牢,统计出这批军粮到底缺了多少斤两。” “将军有何打算?” 曲红昭按着腰间的剑:“进京去讨粮。” 户部掌握天下钱粮,权力极大,想整谁,谁就要吃个哑巴亏。不然彻底得罪了户部,从此想拨一笔款项都要被卡上很久。 搞得很多官员都要看户部脸色,这项弊端由来已久。 这一任的户部尚书姓杨,和尹家是姻亲关系。 杨尚书的儿子娶了尹家的姑娘,巧的是,这位杨公子就是曲映芙曾提起的,那位追求曲盈袖,却反被她骂哭过的追求者。 按理说,曲红昭这样的镇边将领,其实是很怕得罪户部的,军饷稍微卡上那么一卡,就够她受的。 -- 第150页 她明白世家的意思,这是逼她低头接受监军呢。 这事的性质大概和此前京兆尹木大人那件事差不多,陛下要保他,他们就逼走京兆尹。 陛下阻止了向边关派驻监军的提议,他们就要另辟蹊径,逼曲红昭屈服,逼她去向皇帝请旨派驻监军。 他们最终目的不是曲红昭,是帝王。 他们不止要陛下低头,还要他惨败,要让他的坚持看起来毫无意义。 曲红昭也知道,只要她肯妥协,此事轻轻揭过,也许短缺的粮草也很快就会有人给她补上。 但监军之事是陛下顶着巨大压力替她拒了的,她不能反手给他一刀。 正巧,她曲红昭,从来学不会低头。 ——— 上书报备过后,曲红昭踏上了回京的路。 马蹄踏过路边的野花,恍惚间,她记起,离上次踏上这条回京的路,已经过去一年了。 这一年间,实在发生了很多事。 一年前,她并未想到,此一去,她会进入皇帝的后宫,嬉笑玩闹间,与一众宫妃成为会彼此惦念的朋友。 也没想到,帝王会倾心于她。 比起一年前,她的心境起了些许变化。 但总有些东西是不会变的。 她仍然是那个信奉手中长剑的曲红昭,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前路如何,无非见招拆招,尽力突破困局罢了。 ——— “臣曲红昭参见陛下。” 大殿之上,曲红昭穿过文武百官,阔步走进大殿,跪倒在帝王面前。 年轻的皇帝眼神里有着笑意:“爱卿请起。” 他丝毫没怀疑她是来背刺他的,曲红昭想。 倒是帝王一派的一位重臣看着她,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爱卿此来,是为了边关粮草一事?” “是,如臣在奏章中所说,户部拨去边关的粮食中掺了砂石,”曲红昭看向户部尚书,“臣要状告户部尚书克扣军粮,中饱私囊。” 她听到人群中发出细细的吸气声。 “一派胡言!”杨尚书站了出来,“你血口喷人!陛下,臣冤枉啊。” “爱卿先别急着喊冤,听听曲将军要说什么也不迟。” 曲红昭将事情在百官面前如实道来。 “你可有证据?” “有,人证物证俱在。”她带来了当时在场一起验粮的几名士兵、押送粮草的副头目等人,还装来了一小袋掺了砂石的稻米。 “哼,谁知道这些人是不是收了你什么好处才含血喷人,这一袋粮食又能证明什么?我还说这沙子是你自己加进去的呢!” “杨尚书,你我往日无怨近日无仇,我为何要诬陷你?” “本官怎么知道?”户部尚书一甩袖子,“每笔钱粮拨出时户部都有记录,户部的帐上,拨给边关的粮食可是一石未少,本官问心无愧!” 他这一脸正气,若不是曲红昭已知他为人,怕也要被骗了过去。 “问心无愧?那是边关士兵的口粮,那是为你们护卫家园的战士,你能平平安安地站在这里勾心斗角,全都靠他们用生命抵御外侮。你克扣了他们的口粮,还敢和我谈什么问心无愧?” “曲将军休要在这里逞口舌之利,本官的清誉,岂容你信口污蔑?” 亦有世家一派的人站出来说话:“曲将军单凭一面之词,委实难以取信于人。” 曲红昭扫他一眼:“那就审,让刑部、让大理寺去审。” “你说审就审?本官堂堂三品大员,因为你一句话就要受审?曲将军未免也将自己看得太高了。” “少拿三品官职来压我,杨尚书,您是不是忘了?本将的品阶不比你低。” 杨尚书一向看不起武将,总觉得同阶的文臣该高上武将半级,此时被噎了一噎,顿时怒道:“果然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我若说得不对,你反驳就是了,扯什么女子?” 杨尚书冷哼一声:“朝堂之上本就是不是妇人该立足的地方,女子目光短浅、浅见薄识,却还要指手画脚,简直是牝鸡司晨,祸乱超纲!” 杨尚书实在有些得意忘形,他激动地比划着,手指都快戳到曲红昭脸上了。 曲红昭躲过他的唾沫星子,抓住他的两根手指顺势一扭,把他手臂反剪过来按在地上。 杨尚书哪里见过这种阵仗:“你……你要做什么?” 曲红昭顺手卸了他下巴,面无表情地拿起那一袋掺了砂石的稻米往他嘴里倒:“请您尝一尝这稻米,体会一下边关将士的苦楚。” 自从脾气暴躁的征西将军沈令渊故去后,已经很久没有人敢在大殿之中上演全武行了。 朝上的官员都呆住了,以至于一时间竟没有人去拦她。 曲红昭余光扫过众臣的表情,看到了自己的老父亲时险些被他吓了一跳,定北侯站在人群里,似乎是既觉得她这么做不对,又很想笑,以至于一脸的扭曲。 “哎呀,”御座之上的皇帝发出讶然的惊呼,伴着他那拖长了语调的惊讶声,曲红昭几乎将半袋子稻米砂石塞进了杨尚书口中,才听他慢悠悠地继续道,“怎么能这样呢,你们怎么不拦一拦曲将军?杨爱卿你没事吧?” 所有人都觉得他演得太假了。 第85章 打人很实惠 “曲将军!”在所有人反应过来前, 皇帝突然厉色道,“你在殿前与人冲突,罚你半年薪俸, 以儆效尤。” -- 第151页 曲红昭反应也很快, 当即放开杨尚书, 单膝跪地:“臣领罚。” 杨尚书呜咽着吐出喉中稻米, 曲红昭看他一眼,犹豫着要不要做出点抱愧的表情。只是刚刚帝王的表演已经足够侮辱在场众人的智慧了, 她想了想还是作罢。 “陛下!” 罚半年薪俸, 对于那些仅靠俸禄生活的官员当然是件很严重的事。 但以曲家的家业,她曲红昭会缺这些银子吗? 这半年薪俸甚至不比她曲家的二姑娘跟人斗气时, 一口气砸掉的玉佩更值钱。 这种处罚对她而言简直无关痛痒。 曲红昭其实也觉得这半年薪俸花得挺划算, 自己跟人斗一次气可比曲盈袖和人斗一次气实惠多了。 她甚至想当庭再犯一次, 凑个整儿。 此时敬国公一个眼神, 立刻便有人站出来想提出反对。 但他才刚刚吐出“陛下”二字,就见龙椅之上的帝王一拍御桌:“统统住口,朕意已决,今日谁都不许为她求情!” “……”陛下您看臣是想给她求情的样子吗?那人动作滞了一滞, 一时竟有些不知说什么好。 皇帝没给他重新组织语言的机会, 已经转而问起了边关军粮之事:“曲将军,按你的说法, 这批军粮共短缺多少?” “回陛下, 四十万石。” “四十万石,差不多是一万士兵一年的口粮了, ”皇帝扫了一眼还在吐着稻米壳的杨尚书,神色稍冷,“杨爱卿, 你们户部即刻再给北境拨出四十万石粮食解边关之急。” “陛下,臣冤枉啊!”杨尚书含着砂石,说起话含混不清,转头又想骂曲红昭一句血口喷人,对上她跃跃欲试的眼神,还是选择对陛下哭诉,“若是单凭曲将军一面之词就拨粮,那我们户部从此还有何公信可言?” “朕自然相信杨爱卿,所以,你先把这四十万石粮食调过去,朕这就让大理寺从中调查,”皇帝正色道,“如查明的确是曲将军信口开河,那朕就让她再把这四十万石还回来也不迟。” “陛下,这……让大理寺调查,这是对臣的侮辱啊!” “爱卿,朕是要还你一个清白啊!” “臣……” “不必再说,朕绝不允许杨爱卿受了冤屈,此事必要彻查到底。” 曲红昭不再插嘴,在一旁从容地看着事态发展。 这些勋贵之家太自大了,他们自大到,认为用这种手段就一定可以逼她屈服。 但有皇帝给她撑腰,没理由她反而要向他们低头。 她是尸山血海里趟出来的大将军,怎么可能被吓一吓就服软。 纵然帝王暂时处于弱势,却也不至于连这四十万石粮食的问题都解决不了。 曲红昭的眼神在那些朝臣的面上一一扫过,评估着他们的立场。 先帝并没有给小皇帝留下一个易于的局面。 眼看事态发展对他们不利,敬国公站了出来:“陛下,正好曲将军在此,是否可以请她解释解释,为何会有她纵容北戎军队劫掠大楚百姓的传言。” 曲红昭眼神一亮,凑整儿的机会来了。再打一个,罚上一整年薪俸,多划算。 “北戎人的离间计而已,国公大人睿智多谋,想必不会把这种毫无根据的传言放在心上。” “老朽自然不信,但既然要查杨大人以证他的清白,那么,是否也该派人去边城查一查曲将军,也还她一个清白呢?” “可以啊,我不怕查。”曲红昭和敬国公的视线在半空中碰撞,都看出了彼此眼神里的剑拔弩张。 ——— 这一日的朝会似乎格外漫长,待到终于散了朝,众臣散去,曲红昭落在后面,和陛下站在大殿门口说着话。 “苦了你了。”皇帝率先开口道。 曲红昭没想到他一开口便是这样一句,失笑道:“这算什么?倒是陛下,每天都要和这些人勾心斗角,才是劳神。” 皇帝眉眼微弯:“你担心朕?” “担心却也不担心,”曲红昭坦然道,“臣不担心陛下会因此一蹶不振,但担心您会难过。” 皇帝笑了笑:“不用担心我。” 曲红昭点头:“这次能扳倒杨尚书吗?” “希望可以,克扣军粮可是大罪,”皇帝揉了揉眉心,“但是他们应该留了后手,真的闹出来,会有底下人给他顶罪,他顶多算个失职。朕还得观察一下情势发展,再看看其中有没有什么可利用的地方。” 曲红昭倒也没有特别失望,她本也没指望凭这件事扳倒户部尚书,目前她需要的就是那四十万石。 “他们防着你不肯妥协,自然要留后手,”小皇帝又对她笑,“朕就知道你不会对他们让步的。” “有什么办法呢?”曲红昭做遗憾状,“我们曲家早就绑在陛下这条船上了。” “如果爱卿说这话时,语气能欢欣些,朕会更开心的。” 两人相视而笑,曲红昭道:“臣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讲。” “臣想去后宫拜访各位娘娘,陛下能把臣不引人注目地夹带进去吗?” “……朕就知道,你这厮是冲着朕的后宫来的。” 曲红昭笑得谄媚。 “不行。”皇帝冷漠拒绝。 “真的不行?” “现在很多人都盯着你的动向呢,瓜田李下,朕若带你进宫,你可知转头会传出来多少闲话?”皇帝苦笑,“你没看到朕现在和你说话都要站在大庭广众之下吗?” -- 第152页 “……”曲红昭低头。 “这些男女之间的闲话伤害不到朕,但能影响到你。” 曲红昭耸耸肩:“我也不是很在乎。” “朕知道你不在乎,但是何必呢?你在边关真刀实枪打出来的战功,就因为和朕走得太近,就要被说成你如今一切是靠朕得来的,值得吗?”皇帝认真看着她的眉眼,声音越来越轻,“所以,朕不能带你进宫,朕不能。” “……”曲红昭思考对策,“不然我再冒充一次盈袖?” “……”皇帝默然,“你想见朕后宫的意图真的很坚决。” 曲红昭干笑两声:“我是想念她们了嘛。” 皇帝长叹一声:“正好宫宴又要到了,我下旨召丽妃娘娘回宫参加宫宴,到时候你代替她回来吧,待参加完宫宴再让丽妃娘娘继续回灵隐寺清修。” “这会不会太麻烦了?” “麻烦倒是不麻烦,就是朕看起来会很像一个喜怒无常的昏君。” “……” “开玩笑的,没事,尹家刚达成所愿,让他们家的姑娘做了贵妃,应该不会太把丽妃回宫参加一场宫宴的事放在心上。” 提起这点,曲红昭欲言又止:“陛下,淑、我是说贵妃娘娘她……” “放心吧,朕总不至于迁怒一个无辜的姑娘,何况她除了堵朕的门以外,也没对朕做过什么。” 您还惦记着被堵门的事呢?曲红昭哭笑不得。 她拜别了帝王,回了趟定北侯府。 目睹了她给杨尚书塞稻米一事后,她猜自己的老父亲可能有话要说。 但从曲盈袖逃婚一事开始,定北侯的生活就十分精彩,不知是不是已经被折腾麻木了,此时一脸的无欲无求:“红昭,你一向是我这些女儿中最有主意的,我也管不了你了。做你认为正确的事吧,定北侯府的未来就交给你了。” “谢父亲教诲。” 她又去见了母亲,侯夫人拉着她的手感叹:“这才去了边关多久?我精心给你保养出的纤纤玉手又磨出茧子了。” “这也是不可避免的。” “为娘知道,”侯夫人叹气,“苦了你了。” 今天已经是第二次有人对她说这句话了,曲红昭摇摇头:“我真的不苦。” 侯夫人看着她这张如花似玉的脸,看着看着突然来了火气:“有混账乱传你的闲话,真是莫名其妙,只要见过你这张脸就知道你不可能发愁待嫁之事嘛。” “……” 侯夫人给她塞了几个瓶瓶罐罐:“这是今年刚磨的珍珠粉,你带着随时用。” “珍珠粉是不是可以入药?”曲红昭问。 “是啊,有安神定惊的效用,尤其这上好的珍珠粉,效果更佳,你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曲红昭欣然收下了那些瓶瓶罐罐,“还有吗?” “有有有,”侯夫人很开心看到这个大女儿终于开始重视保养,“库里还有,为娘这就吩咐人去给你拿。” 曲红昭搜刮了自己的母亲后,又打马去了京郊灵隐寺。 到了山上,天色已经黑了,曲盈袖看到她,万分惊喜地扑了过来:“姐!” 曲红昭抱了抱她,两人在桌前对坐。 曲盈袖未施脂粉,素净着一张脸,衣着也简单得很,发丝间只插了一支没什么花纹的银簪,看起来却仍然美貌非常。 有知客尼姑端上了茶,她轻柔且平和地将茶盏放在曲红昭手边,又重重地将一只茶盏撂在曲盈袖面前,显然是对其很有些意见。 曲红昭心悦诚服:“在寺庙里,你也能把出家人惹成这样?” 曲盈袖镇定地饮茶:“说来话长。” 曲红昭甚至不想让她长话短说了,转而问道:“你在这里,功课学得如何?” “还不错,毕竟这里除了学功课,也没什么别的娱乐了。” 曲红昭欣慰:“你在这里缺不缺什么?我帮你弄来。” 曲盈袖笑道:“姐你不用操心我,不管缺什么,我都能忽悠其他人给我弄来。” “……”曲红昭笑了笑,“把你拘在这里,你怪不怪我?” “哪能怪你啊?”曲盈袖握住她的手,“要怪也怪陛下嘛。” 曲红昭回握住她的手,把宫宴之事说了一遍,问道:“你介不介意我再次借用你的身份?” “当然不介意,随便用。”曲盈袖十分豪爽。 曲红昭摸了摸她的头:“你在这里有没有遇到过什么麻烦?” “没有,就是遇到过几次以前见过的人,”曲盈袖道,“他们说是特地来探望我的,说自己一直惦念着我,还说陛下对我不公,一个个的都想和我在寺庙里花前月下。” “想必被你骂得很惨?” “我只说我愿意和他们私奔,就把他们吓走了,”曲盈袖对她眨眨眼,“一个个说着喜欢我,还不是只想占我便宜?一听到我要私奔,就跑得比谁都快。” “……哪家的公子?我帮你教训教训。” “我以前从不肯搭理这几个人的,他们也不敢往我眼前凑。如今我被贬出宫,似乎他们觉得我就是被贬了值,就会委身于他们了一样,可真有意思。” 曲红昭突然有点替她难过:“若是没有这出事,你原本也不必遭受这些。” “佛法说,万物皆有因,万般皆有果,”曲盈袖笑了笑,“大概以我的脾气,早晚要有这样一遭的。” -- 第153页 曲红昭肃然起敬,只可惜这敬意还没能维持太久,就听曲盈袖道:“姐你刚刚说要帮我教训他们?稍等,我给你列张名单。” “……” 曲盈袖一边奋笔疾书,一边问道:“对了,姐,那个惠嫔是怎么回事啊?你知道吗?” “她在边城。” “什么?”曲盈袖大感不公,“为什么我要在这里待一段时日,她就可以直接离开?” “因为没有人盯着她的动向。” “唉,”曲盈袖叹气,“对了,她的家人前段时间还找上来一次呢,看起来来者不善。” 闻人婉的家人?那必然是来找麻烦的。要么是来指责她没用的,要么是来敲些好处的。若被他们发现人不在,怕是有些不妙。 “然后呢?” “然后就被我骂走了呗,敢在我的山头放肆,还能有什么下场?” 曲红昭低头饮茶,明智地没去追问灵隐寺怎么就成了她的山头。 第86章 再入宫廷 京郊, 灵隐寺。 曲红昭放下茶盏:“这茶不错。” “你喜欢就好,”曲盈袖歪头看她,“我特意托人买来的, 这里原本的茶真是又苦又涩。” 自小一起长大, 曲红昭自然深知她热爱享受的脾性, 闻言便微微一笑。 曲盈袖一边在她那张名单上写写划划进行加工, 一边问道:“对了,姐, 你听说了吗?曲映芙要说亲了。” “没有, ”曲红昭微怔,“我刚刚才回了趟侯府, 父母怎么没对我提起?” “是觉得你需要操心的事已经够多了吧?”曲盈袖毒舌道, “也可能是觉得曲映芙的事不重要, 懒得对你提。” 曲红昭无视了她的后半句:“定好人家了吗?” “不清楚, 我这里的消息也不太灵通,只听说曲映芙似乎不太想出嫁。” “为什么?” “管她为什么?”曲盈袖挑眉道,“这是好事啊,她那副脾气谁受得了?她不想出嫁, 全京城的男子都该松一口气了。” 曲红昭哭笑不得:“你们两个啊。” 曲盈袖十分敏锐地从她这句语焉不详的话里提炼出情报:“曲映芙那厮是不是也说过我的坏话?” 曲红昭不答, 用指节轻敲了敲木桌:“你的名单列好了吗?” “好了。”曲盈袖放下毛笔,把那张宣纸递了过来。 曲红昭低头一看, 手指抖了抖:“这么多?等等, 怎么还有女子?” “也不全是觊觎我的,那几个人我特别标注出来了, ”曲盈袖俯身过来给她指了指,“剩下的都是写给我自己的,待我出去时自己想办法, 就不劳烦你了。” “你是怎么做到,身在山间,还能和这许多人结仇的?” “你也知道我以前得罪的人比较多嘛,如今我失势了,她们可不就要来奚落我嘛,”曲盈袖耸耸肩,“这些人借着来礼佛的名头,到这里逛一圈,顺便再冲着我阴阳怪气几句。” “我禀明陛下,给你换一个离京师远一点的地方吧。” “别,把她们奚落走,可是我现在在这里唯一的乐趣了,”曲盈袖摇头,“何况还能帮这里创收,这里的师父都说,自从我来了以后,来礼佛顺便捐香火钱的人都多了不少。” “……既如此,刚刚那位师父为何似乎对你有些不满?” 曲盈袖淡定道:“可能是因为我的要求太多了吧。” “……”曲红昭低头去看那份名单,她可以想象得到,这些男子以为佳人在这里凄凉寂寞,自认为有机可乘,结果乘兴而来败兴而归的模样。 坐在她对面的曲盈袖执起茶壶给她倒了杯茶,露出的手腕纤细洁白,真正皓腕凝霜雪。 曲红昭也难免起了点护犊子的心态,我这娇养大的妹妹,怎么能容那帮狗贼觊觎? 她的目光在其中一个名字上停驻片刻:“还有杨尚书家的公子?” 曲盈袖皱皱鼻子:“他最烦人了。” “他被你骂哭过,居然还敢来招惹你,真是好毅力。” “我骂过他吗?我都不记得了,为什么骂他来着?”曲盈袖放弃思考,“算了,反正不管为什么,一定是他的错。” 曲红昭提醒:“是他有了妻室还来招惹你。” “哦,对,我想起来了,他夫人还来找我闹过一回,”曲盈袖皱眉,“为什么每一次她们都认为是我勾引她们夫君,而不觉得是她们的夫君有问题呢?” 曲红昭想了想:“也许我可以给他找点小麻烦。” 早上在朝上刚刚塞了人家老子一口沙子,晚上就决定去给儿子添点麻烦,曲红昭完全没有受到良心的谴责,反而饶有兴趣地思考着计划。 “好!”曲盈袖亲亲热热地挨了过来,“姐你今晚留宿灵隐寺吗?我带你去我的房间?” “好啊。” 曲盈袖的房间比在家中时小了不止一倍,陈设也显得素雅了许多,但这里有一张十分柔软舒适的大床,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一看就是她想办法命人搬来的。 “据说这座寺庙,几百年内曾经住过不止一位犯了错被贬出宫的后妃,”曲盈袖对曲红昭介绍,“她们中有的在这里终老,有的年纪轻轻便郁郁而终,还有自缢的,据说只有一位重新得了宠幸回了宫廷。由此可见,帝王的宠爱是件多么缥缈的东西。” -- 第154页 “是啊。”曲红昭附和。 靠别人的宠爱活着,总是不够稳妥的。红颜未老恩先断的例子,实在太多太多。 只是她们中的绝大部分,本也没有其他选择。 曲盈袖靠着长姐:“姐,最近我经常会想起我们小时候的事,那时候一起玩玩闹闹,完全没有愁事,多好。” “可惜人总是要长大的。” “是啊,”曲盈袖轻叹一声,“你还记不记得,有一次我捡到树上掉下来的小鸟,你陪着我一起爬树把小鸟放回窝里,那时候你太小,还没学轻功,结果我们两个都从树上摔下来了。” “记得,”曲红昭眼里带着笑意,“那时候是父亲恰好经过花园,看到我们两个爬树,怒吼一声,才把我们吓得掉下来的。我还记得他吓坏了,飞奔着过来接我们两个。” 曲盈袖笑了起来:“是啊,父亲一个文弱书生,我还从没见他跑得那么快过,连鞋都跑掉了一只。”笑着笑着她又有些鼻酸:“父亲其实真的是挺爱我们两个的,我那时候真不该逃婚,害得他和母亲担忧成那个样子。” “都过去了,每个人都有行差踏错的时候,”曲红昭拍了拍她的发旋,“我知道你是好孩子。” “你怎么知道?”曲盈袖垂眸,“我这人嚣张跋扈不讲理得很,可从来没人觉得我是好孩子。” 曲红昭的声音很温柔:“从当年你掉下树,一只手还护着小鸟不被摔到时,我就知道了。” ——— 近日,户部尚书府似乎有些家宅不宁。 长子和长媳闹得乌烟瘴气,鸡飞狗跳。 杨尚书在朝上受了辱,想到曲红昭就恨得咬牙切齿,又惦记着朝中的事,实在没工夫搭理他们。 何况,长媳出身不低,一个不顺心还敢跑回娘家哭诉,他也不好擅自管教。 不成想,小两口越吵越狠,儿媳拎着儿子的耳朵把人从他那外室院子里揪出来的时候,到底是让全京城的人看了热闹。 儿子觉得是儿媳不懂事,害他丢了面子;儿媳觉得是儿子不要脸,背着她养外室。 两人哭哭啼啼闹起了和离,让本就烦躁的杨尚书更加焦头烂额。 他还在忙着应付大理寺的人,尤其他们奉了皇命,不但要查这笔军粮,还要顺带查一下他以前的帐。 他白日殚精竭虑,回了府还要听小两口闹事,听夫人哭诉这个儿媳如何如何不识大体,烦得嘴上都起了几个火泡。 乱中就容易出错,有一笔几年前的帐没平好,到底是被大理寺抓住了漏洞。 那是当时他以修缮府邸的名义批给一个官员的银子,当时他从中拿了一笔回扣,才肯批了那么大的数额。 这一笔银子倒不算什么,只是他当时可不止批了这么一笔。 当时先皇晚年,对朝政已经稍有些力不从心了。官员向国库借银子,打个欠条拖着迟迟不还的事,也屡见不鲜。 当时杨尚书从中渔利,前前后后加起来也足够个砍头的数额了。先皇没追究,此时新帝却要翻旧账。杨尚书嘴里发苦,生怕其他款项也被查出问题,忙去找敬国公商议对策。 ——— 京郊,灵隐寺。 这杨公子的动向,自然是曲红昭派人向杨少夫人透露的。盈袖听过杨公子被拎着耳朵揪出去的过程后,很是乐不可支。 她正拿着青黛给曲红昭画眉:“你的眉形比我锋利些,要化得柔婉一点才像。” 听到她用柔婉这个词,曲红昭看她一眼。曲盈袖眼尾带着两分媚色,但她并不柔婉,她美得盛气凌人。 “圣上宣丽妃进宫参加宫宴的旨意已经到了,你是不是要动身了?” “嗯,我会给你你写信的。” 曲盈袖装模作样地叹气:“我就知道,我这小小的山头,留不住你这匹野马。” “……告辞。” 缠雪送她出山门,曲红昭问道:“你在这里还好吗?” “挺好的,这里清闲得很,我除了陪着二小姐听师父授课,也没什么别的事要做。” “那就好,”曲红昭拍拍她的肩,“保重。” “将军,您也要保重。” ——— 曲红昭乘着一顶软轿,被抬进了宫门。 这一次和上一次待遇完全不同,再没有宫人殷勤地随侍在旁。 有宫人看见她,也只是远远地行了一礼。 他们看着这位离宫几个月的丽妃娘娘,穿着一件没什么花纹的素色衣衫,和在宫中时满头珠翠的模样相去甚远。神色间倒是不卑不亢。 几个月前她还是宫里最得宠的丽妃,如今她却只是一个地位岌岌可危的妃子,如果不能借着宫宴的机会重新得到帝王的心,那么就要重新回到灵隐寺青灯寂寞了。 而新晋的皇贵妃,如今后妃中位份最高的女人,才是他们该讨好的对象。 宫人们看了一眼,便转身离开了。 曲红昭也不甚在意,自己凭着记忆一路踏进了景仪宫的殿门。 她抬头仰视着这座宫殿,这里的一切都没什么变化。 “娘娘?”轮值的小宫女看到她,十分惊讶。才过去几个月,她当然不至于忘了曲红昭的长相,只是她还从未见到丽妃娘娘打扮得这么简单过。 曲红昭便对她笑,笑容一如往昔般温暖:“沈良媛、孙修仪她们在吗?我想见见她们。” -- 第155页 小宫女看着她的笑容,嗫嚅了两声,不知该怎么说。 她知道丽妃在宫里时和其他人关系不错,常常来往。但此一时彼一时,那些娘娘还会像以往那般待丽妃娘娘吗?捧高踩低才是宫里的常态。 曲红昭对她很温和,她不想看到丽妃难过。 但她还未组织好语言,已经听到有脚步声传来。 然后是一声几近于欢呼的喊声:“丽妃娘娘!” 曲红昭转身,已经有人带着一身香风冲她扑了过来。 她顺手接住,搂进怀里。 孙修仪立刻撒娇:“我好想你。” “我也想你。”曲红昭熟练地安抚。 看着曲红昭被一群翠绕珠围的莺莺燕燕包围起来,簇拥着进了殿内,小宫女瞪大了眼,看着她们走远的背影,半晌也微微笑了起来。 “笑什么呢?”有另一个宫女来接她的轮值,好奇道,“你今日怎么笑得这么暖?” “没什么,”小宫女笑着看她,“只是觉得这宫里有时候也蛮不错的。” 那宫女不明所以,却也被她带的笑了起来:“傻孩子。” 第87章 对人性的笃定 景仪宫。 曲红昭被一群美人包围着, 捏捏这个,揉揉那个,十分欢畅。 “将军, ”孙修仪抱着她不撒手, “听说你回京了,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想办法进宫看看我们的。” “那是当然, ”曲红昭打开带来的盒子,“给你们带了点小礼物, 是边关那边流行的首饰, 不值什么银子,你们且戴个新鲜吧。” “将军千里迢迢带回来的东西, 那自是无价之宝。” “就你嘴甜。” 赵婉仪拿起一支银簪子细细端详:“确实新鲜, 京中少有在簪子上刻这种图样的。” 京城流行的图样, 是流云、花鸟一类, 这簪子上却刻了奔马和刀枪剑戟。 手艺自然不如宫里的首饰精致,但这粗犷也有粗犷的韵味,沈良媛抚摸着簪子,一时有些爱不释手。 曲红昭发间也正佩着这样的簪子, 仅靠一支银簪把一半发丝挽起固定在脑后, 另一半自然散落。 看起来不显落魄,反而闲散自在。 还有些民间花哨的小玩意儿, 都是带有边城风情的东西, 众人从未去过边关,一时都觉得挺新鲜。 “还有从我母亲那里搜刮的珍珠粉, ”曲红昭又给她们分了几个瓶瓶罐罐,“虽然不是我千里迢迢带回来的,但也当是我的心意吧。” 孙修仪对她笑得特别甜:“将军亲手送的, 当然算是你的心意。” 曲红昭揉了一把她的发丝:“头发养好了?不错,又是个瑰姿艳逸的大美人了。” 孙修仪便嘟了嘟唇:“人家头发养好的时候,第一时间就想让你看看的,可是将军已经身在千里之外了。” 曲红昭把她搂在怀里:“我在千里外也惦念着你呢,你嫡母有没有再找过你的麻烦?还有没有逼你用玉容散?” 孙修仪摇摇头,沈良媛笑道:“将军放心,我们都看着修仪妹妹呢,玉容散这种东西她再没碰过了。” “那就好,”曲红昭点头,看向沈良媛,“听说你的弓箭学得不错,我给你订做了一把弓,可惜不方便带进来。将来若有机会,我再给你。” 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沈良媛的心漏跳了一拍。 半晌后,才问起:“惠嫔妹妹,她过得好吗?” 曲红昭想着闻人婉和卫琅头挨着头挤在一起说悄悄话的可爱模样:“应该是很好的吧。” “她……还适应宫外的生活吗?” 曲红昭点头:“挺适应的,她开了一个小饭馆,边城的百姓都很喜欢。” “呀,她已经实现她的梦想了呀,”孙修仪诧然,“真好,没想到她是我们当中第一个。” “是啊,”沈良媛也微笑起来,“真好。” 曲红昭又和李美人说话:“听婉儿说你很是勤奋,日日挑灯夜读。” 李美人笑着颔首:“多亏将军请颜姑娘教我,我学到了很多东西,但不知为何,学得越多,就越感觉学识不够用似的,总想学得更多些才好。” 孙修仪抖了抖,悄声向曲红昭告状:“就是因为李姐姐这般辛勤,颜姑娘对我们其他人的要求也越来越高了。” 赵婉仪也欲哭无泪:“我本来想着把字都认全就很好了,结果现在跟着颜姑娘,已经在读四书了。” 连沈良媛都附和道:“李妹妹确实天生就是读书的料子,我们其他人都有想偷懒的时候,只她一个是真心喜爱读书,而且悟性也高。” “真是难得,还好遇到了颜姑娘,不然你的天分岂不是要被埋没了?”曲红昭想起幼时和妹妹一同逃学的场景,难免要对李美人的勤奋表示惊叹。 李美人自己倒不觉得这有什么特别:“对于喜欢的东西,勤奋些也是应当的。再说,那些寒窗苦读的书生,应该都比我还要勤勉得多吧?” 曲红昭轻声反问:“书生寒窗苦读是为了一朝金榜题名,你又是为了什么呢?” 李美人怔了怔。 曲红昭想起邵军师的话,有本事的人,往往不会再甘心被拘于方寸之地。 她看着李美人的神色,不再多说。 正巧孙修仪问:“将军,今晚就是宫宴了,你的衣服都收在景仪宫的库房里,我们去帮你挑件衣服?” -- 第156页 “那就麻烦你们了,挑一件素雅些的吧。”以“丽妃娘娘”的处境,现在大概不适合高调。 “我们懂的。”女孩子们仍然对打扮曲红昭这件事充满了热情,闻言就积极热情地去库房里给她挑衣服和搭配的饰物。 趁她们去库房的工夫,曲红昭见到了颜如归。 后者是不知她的真实身份的,只是听闻她回宫了,便前来拜见。 “颜姑娘,”曲红昭对她微笑,“你看起来精神了些。” 比起刚进宫那段时日的小心翼翼,颜如归看起来自如了许多。 “娘娘看起来,倒仍是一如往昔,”颜如归向她行礼,“不卑不亢,不骄不躁,真是令人敬服。” “那你可真的是高看我了。” “娘娘何必如此自谦。” 曲红昭惭愧地转移话题:“不说我了,你在这里过得如何?” “很好,按理说景仪宫已经不需要女官了,陛下却一直未曾把我调走,”颜如归道,“想必陛下还心念娘娘,一直为您保留着景仪宫原状。” 曲红昭笑了笑,转而问道:“我离宫后,你和淑、皇贵妃聊过吗?” 颜如归微怔:“没有,贵妃娘娘如何会与奴婢来往。” “其实,她曾经对我说过,她对当初的事心存歉疚,她后悔当年说你沽名钓誉,”曲红昭揭了现任皇贵妃的底,“她并不记恨你,她很钦佩你。” 颜如归愣住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道:“是吗……” “是,你呢?你会记恨她吗?” 颜如归摇头:“奴婢从未恨过贵妃娘娘,那时候她不过是个小姑娘罢了。当年她瞪着大眼睛,气鼓鼓地看着我,我只觉得有趣,谁会认真和她生气啊?” 曲红昭失笑:“你心思坦荡,倒是我多虑了。” “娘娘为何突然和我说起这些?” “我有点担心她,她这个人最爱钻牛角尖,”曲红昭如实道,“宫宴之后,我仍然要离开。我希望我不在的时候,你可以开解开解她。” 颜如归突然笑了起来。 “笑什么?”曲红昭奇道。 “你们相处的时日,甚至还不如你们分开的时间长,但您很笃定,”颜如归稍有些探究地看着她,“您离开已经半年多了,这段时间发生了很多事,但您似乎笃定贵妃娘娘的心思没有变。” “而这一点让你很愉快?” “您对人性很笃定,”颜如归颔首,“见到这样的人,总是令人愉快的。” ——— 宫宴一年一度,曲红昭居然以丽妃的身份赶上了两场。 她站在殿前,不由感叹自己和宫宴真是十分有缘。 姑娘们给她挑了一件月白色绣折枝束腰长裙,此时在通明的灯火映照下发出淡蓝的微光。 发间是一只青玉梳,耳间坠着同色玉耳坠,腰间亦是青玉的环佩。素雅却不失礼仪。 姑娘们的眼光很好,这一身很衬曲红昭。 她走往殿前的这一路,感受到了很多道目光。 有朝臣和他们的夫人们审视的、打量的、猜度的,还有隐晦的、想看却不敢光明正大地盯着看的,这便是曲盈袖曾经的爱慕者们了。 此时帝王和太后还未至,曲红昭若无其事地一路穿过这些目光织就的网。 她径直走到贵妃的桌前,对正盯着自己的贵妃娘娘露齿一笑:“怎么样?想我了吗?” “……”贵妃瞪着她,一时说不出话。 恰此时,皇帝和太后驾到,曲红昭只得回了自己的座位处,与众人一同行礼。 陛下对她笑:“爱妃无需多礼,请入座吧。” 太后看到她,神色淡淡,只说了一句场面话:“既回来了,就好好侍奉陛下吧。” 众人入座,曲红昭打量着贵妃。还记得上一次宫宴时,她还是淑妃的时候,为了压曲红昭一头,特地寻了珍贵布料赶制成衣裙,在灯光下流光溢彩,漂亮非凡。 这一次,她身上穿了一身贵妃服制,中规中矩,半点挑不出错,却也看不出半点特别。 大概察觉到了曲红昭的视线,她看了过来,曲红昭便笑着对她举了举杯。 贵妃一时生出了些时光交错般的恍惚感,半晌后,才用皇贵妃该有的端庄架子对她点了点头,移开视线。 坐在曲红昭身边的孙修仪大概是怕她难过,小声对她说话:“不是针对你的,贵妃娘娘也不大爱理我们了。” 曲红昭笑着摸了摸她的头:“我知道。” 很多人都在等着丽妃在宫宴上大放异彩,拿出点什么才艺哄得陛下龙颜大悦,让她继续留在宫中。 但曲红昭只是托着腮,饶有兴趣地观赏了舞姬们的舞姿,期间还鼓了鼓掌,完全没有要自己下场的意思。 众人没看到热闹,只能遗憾地猜测这位丽妃娘娘可能是别有打算,比如趁着夜晚去向陛下自荐枕席。 他们大概要失望了,这一夜,曲红昭的确鬼鬼祟祟地出了门。 但她摸上的是怡华殿的大门。 已经就寝的贵妃披了件中衣出来,看见她,无奈道:“你来做什么?” “来找你蹭饭,你也知道,我现在没法随意使唤御膳房了。” “……” 曲红昭对她晃了晃手中酒壶:“不白吃你的饭,我带了酒。” “……” -- 第157页 一旁的宫女问道:“贵妃娘娘,要不要请丽妃离开?” “放肆!”贵妃下意识斥了宫女一句,看着笑得一脸得逞的曲红昭,只能叹气,“你怎么还是这副样子,一点都没变?” 第88章 她是长风 怡华殿。 “你们都下去吧, 我和丽妃说两句话,”贵妃屏退众人,冷淡地看向曲红昭, “有什么话, 说吧。” 曲红昭却并未被她的冷漠吓退, 软语温言叫了一声“幼蘅”。 贵妃不为所动, 仍然冷冰冰地看着她,在等她继续说下去。 曲红昭叹气:“你瘦了。” “你要说的就是这个?”贵妃大有一副再不说正事就送客的架势。 “这段时日, 你还好吗?” “我能有什么不好?”贵妃反问, “你也看到了,我升了皇贵妃, 风光无限。如今我便是宫妃中位份最高的一个, 也是离后位最近的一个, 宫里人人都要奉承我。” “我不是问这个, ”曲红昭关切道,“你吃得好吗?睡得好吗?” 贵妃不答:“这些与你何干?” “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气?” “你既已离开了,就不要再管我了,”贵妃看着她, “我们终究要走上不同的路。” 曲红昭苦笑:“尹家到底对你做了什么?” 殿内一片沉默, 曲红昭取了两只玉杯斟酒,又把其中一只杯子递到贵妃面前:“我很怀念我们一起喝酒的日子。” 贵妃不接, 她沉默地盯着那只酒杯, 半晌突然问:“你不是曲盈袖,你是曲红昭对吗?” 曲红昭笑了笑, 没有否认:“你果然猜到了。” “祖父给我看了你的信。” 曲红昭凑过去轻轻撞了撞她的肩:“但你没有出卖我,我欠你一句谢。” “你怎知我没有?” “你若有,那日在朝堂之上, 敬国公就该拿此事将我一军了。” “……我只是不能确定,怕给了祖父错误的消息,毕竟此事听起来太过离奇了。” “幼蘅,你是不是在气我的隐瞒?” “我有什么可气的?”贵妃不看她,“这么大的事,你信不过我,不肯告诉我真相也是情理之中。” “你知道我不是信不过你,我是怕你夹在我和尹家之间为难。” “但她们都知道是不是?沈良媛,孙修仪,李美人……”贵妃一个接一个地念着姑娘们的封号,“只有我不知道。” “我错了。”曲红昭深谙哄她之道。 “……”贵妃被她这飞速认错噎了一噎,控诉的话没能说出口。 “原谅我?”曲红昭立刻打蛇随棍上。 “你……” 曲红昭再递酒杯:“这杯敬你,当我赔罪。” 贵妃冲她翻了一个巨大的白眼,终于还是接过了酒杯:“曲红昭,你可真是个混账。” 此时此刻,曲红昭笑得的确有几分像个混账,她又递过去一罐珍珠粉:“有安神的功效,你用着试试?” “我会缺这些东西?”贵妃说着,还是伸手接了过去。 “别把自己逼得太狠。”曲红昭顺势搂上她的肩,发现她瘦得很明显。 贵妃怔怔地看着她贴近的脸:“朝上的事我都听说了,以你和敬国公府的关系,为何还要关心我?” “你是你,敬国公是敬国公,那些事又不是你做的。” “回答我,国公府和你,还有转圜的余地吗?” 曲红昭沉默下来,看着尹幼蘅认真的眼神,半晌才选择说了实话:“恐怕没有。” 也许是从敬国公插手军粮开始,兴许是从尹二少爷之死开始,亦或是从更早开始,事态已经渐渐走向无可转圜的地步。 敬国公和皇帝、和她之间,没有调和的余地,因为他们谁都不想退让。 “所以,你看,”空旷的大殿里,贵妃的声音显得空灵且缥缈,“你何必又来关心我呢?” 曲红昭无奈地看着她:“尹幼蘅,你能不能别这么别扭?” “你说什么?!” “我关心你,是因为我喜欢你这个人,”曲红昭稍微用力点了点她的额头,“我看你用不着担心我和敬国公府的矛盾了,照你这么别扭下去,我们那边还没斗出什么结果呢,你先把自己折腾没了。” “放肆!”尹幼蘅捂了捂额头,“本宫现在可是皇贵妃!” 曲红昭又戳她一下:“那敢问贵妃娘娘要将我如何呢?” “混蛋,”尹幼蘅居然哭了起来,“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担心,我怕陛下早晚会发落尹家,又担心祖父会害你出事,我夜不能寐,难得合眼也是噩梦连连,好不容易等到你来看我,结果你还这样对我。” “唔……别哭嘛,”曲红昭把人惹哭了,立刻没了刚刚的气势,连忙掏出帕子给她擦泪,“再哭就不漂亮了。” “你以为在哄三岁小孩子吗?”尹幼蘅一把夺过她的手帕,“你和我有仇是不是?每次见到你,你都要气我。” “小的冤枉啊贵妃娘娘,”曲红昭叫屈,“我可是来关心你的。” 尹幼蘅哭得更凶了:“你戳我的头。” “那我让你戳回来?” “谁稀罕戳你!” 曲红昭叹气:“你可真是我哄过的最别扭的姑娘了。” 尹幼蘅抽噎着问:“你、你到底哄过多少人?是不是都是你惹哭的?” -- 第158页 “……”曲红昭觉得这对话听起来怪怪的,“其实你不需要太担心。” “为什么?” “因为担心也没有用,”曲红昭如实道,“既然你改变不了事态发展,就放宽心,享受眼下的风光无限吧。” “担心也没有用?曲红昭你就是这么安慰人的!” 曲红昭选择闭嘴:“喝酒吗?” “……喝。” 两人对饮,贵妃的酒量一如既往,醉得飞快。 曲红昭有幸欣赏了一幕又哭又笑的贵妃醉酒。 哭了一场,尹幼蘅倒是畅快了许多。怕的就是,连哭都哭不出来。 在贵妃娘娘一个踉跄跌进曲红昭怀里后,她轻声在后者耳边叹息:“他们都逼我尽快给陛下生一个孩子。” “幼蘅,”曲红昭抱住她,“去向陛下请旨吧,请他降旨让你去行宫休养一段时日,哪怕是去灵隐寺修行一段时间也好。离开这个环境,离开你姑母,哪怕是暂时的。你绷得太紧了。” “不,我已经想好了,在你来之前就想好了。” “想好了什么?” “我不再逃避了,我要做皇后,我想做皇后,”尹幼蘅躺在她怀里,“我已经想明白了,与其担心尹家某一日迎来衰亡,不如就尽我所能帮助尹家吧。我会尽力而为,至于成败就不是我能掌控的了,至少这样,我可以无愧于把我养大的家族。” 曲红昭无声地叹了口气:“那就祝你,得偿所愿。” 尹幼蘅笑了笑:“过几日放荷灯,我会替你放一盏许愿你平安的。” 曲红昭把她横抱起来,放在床榻上,盖好被子,掖了掖被角:“幼蘅,睡吧,待你入眠我再离开。” 贵妃迷迷糊糊地拉住她的袖口。 曲红昭把她的手塞进被子里:“别再担心我了,我向你保证,我会好好活着。” “我们还能再见吗?” “一定可以,”曲红昭给她撩开额间碎发,“做个好梦,最好梦见我。” 尹幼蘅似乎是嘟囔了一句混账,才渐渐进入了梦乡。 曲红昭听着她的呼吸声逐渐均匀,才轻声给她关了房门,离开怡华殿。 每一次重逢,都要伴随着告别。 这大概是天底下最无奈的事了。 曲红昭坐在景仪宫的台阶上喝着闷酒,一道黑影形迹可疑地接近她。 “陛下,这是您的宫廷,您不需要这般鬼鬼祟祟。” 黑影笑了起来,正是当今皇帝陛下,他在曲红昭身边坐下来,讨过她手里的酒坛饮了一口:“要离开了?” 曲红昭点头:“明日一早开了宫门就走。” “今夜朕圆你一个梦。” “什么梦?” “去跳宣德楼,朕已经把附近的守卫都调开了。” 曲红昭失笑:“好啊。” 两人从宣德楼最高处跃下,四下无人,寂然无声。 这样确实很让人放松,跳了两回,曲红昭心头郁气已经一扫而尽。 跳够了后,两人并肩站在宣德楼屋顶,俯视着这座皇城。 在这个位置,曲红昭能遥望到后妃们所居的宫殿,都已然熄了灯火,想必她们已经酣然入梦了。 站在万籁俱寂的高处,把皇城格局尽收眼底,两人负手而立,似乎都在思考着什么。 半晌,皇帝先打破了一片寂静:“你若是能多待几天就好了,三日后是宫里放荷灯许愿的日子。” “陛下会许什么愿望?” “大概是,希望大家都能开开心心的吧。” “大家?” “朕身边的人,还有百姓们。” 他没有说希望世家的势力落败,也没有许下四海升平这样大的愿望。 他说,希望大家都开开心心的。 曲红昭难免为之微笑。 “笑什么,觉得朕太幼稚?” 曲红昭忍俊不禁:“没有,陛下……您这样挺好的。” “你呢?” “用荷灯来寄托血染北戎王庭这样血腥的愿望似乎不太好,这一点我还是靠手里的剑吧,”曲红昭想了想,“那我和陛下一样,希望我所关心的人都开开心心的。” “好,”皇帝笑着看她,“三日后,朕会记得替你放一盏荷灯。” “谢陛下。” 两人在屋顶,一直聊到了天色既白,宫门大开。 曲红昭目力极佳,远远望见宫门处已经有黑点大小的车马进出:“陛下,我该走了。” 皇帝便拍拍外袍站起身:“朕也得准备一下,去上朝了。” 曲红昭一拱手:“陛下珍重。” 皇帝颔首:“将军一路平安。” 曲红昭从高处一跃而下,向着宫门的方向走得十分洒脱,来寻陛下的亲信太监彭礼看着她的背影奇道:“陛下若是舍不得,何不将她留下?” 皇帝笑了笑:“她是长风,宫里留不住她的。” 彭礼微怔。 皇帝拍了拍他的肩:“待会儿还要上朝呢,走吧。” ——— 曲红昭先以丽妃的身份去了趟灵隐寺,才换回自己的衣饰回了定北侯府。 已经有敬国公府的人在等她。 见过了尹幼蘅之后,再看到尹家的人,她实在没好气:“什么事?” “国公爷吩咐小的把这封信还给将军。” -- 第159页 他手里的信件很熟悉,正是她写给尹幼蘅的那一封。 大概是从贵妃那里没得到有用的信息,比对字迹之后又没抓到曲红昭的把柄,此时国公府便把这封派不上用场的信件还了回来。 “哦?这信是我的吗?字迹不像呢。” 那人无视了她得了便宜还卖乖的行为:“国公爷命小的给将军带句话。” “请讲。” “既然信还给你了,被将军扣下的国公府门客也该放人了吧?” “这是当然,”曲红昭很好说话,“赎金一千两一位,明码标价,童叟无欺。” “……” 第89章 哪里搞来的新美人 送走了国公府的人, 曲红昭发现了一个正在侯府大门边探头探脑、东张西望的家伙。 定睛一看,还算是个熟人。 “世子?你在这里做什么?” 此人正是去草原上欣赏风景时落入北戎人之手,又被曲红昭一行人营救回来的端王世子。 楚子然讪笑:“听说将军回来了, 就来看看你。” 曲红昭看了看两手空空的世子, 实在是不像登门拜访的模样:“有事找我?” “是有点事, ”楚子然挠了挠头, “将军你和你那个三妹妹关系如何?” 映芙?曲红昭皱眉:“她怎么了?” “也没什么,就是来提醒你一句, ”楚子然道, “跟她说亲的那户人家不太靠谱,你要是愿意管, 就给她换个人家, 你要是懒得理会, 就当我没说。” “怎么个不靠谱法?你是怎么知道的?” “嗐, 他家那小子以前跟着我一起混的,能靠谱到哪儿去?” “……你还挺有自知之明。”曲红昭称赞。 “我这叫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那你口中的这位不甚靠谱的公子,是否也是知错能改呢?” “不太可能, 不过其实也不算什么大事, ”楚子然吞吞吐吐,“算了, 我就实话跟你说了吧, 那小子有个心上人,前段时间还为那姑娘要死要活的。贵府三小姐若嫁过去, 未必能得他善待。”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曲红昭颔首, “想不到世子还有两分古道热肠。” 楚子然有些不自在:“也就是看在你的份上,我才来提醒一句,换了别人我才懒得管。” “多谢你了。” 这是相识以来,曲红昭在他面前最和颜悦色的一句话了。听到她这句谢,楚子然居然有几分受宠若惊:“没事,将军客气什么?” 曲红昭笑了笑,又问道:“莺儿她怎么样了?” 提到这位曾被他连累一起落陷北戎的姑娘,楚子然脸上也浮起一丝怅然:“我对她提出想纳她为妾,照顾她一辈子。但她不愿意继续待在王府了,我还了她身契,又给了她一大笔银子,希望她以后能过得好吧。” 曲红昭闻言,也只能轻叹。 “其实她和蓉儿自十岁起就进我院子服侍了,我们也算一起长大了,如今闹成这样,一死一离,我又何尝好受?”楚子然喃喃感叹一句,抬头问曲红昭道,“怂恿我去草原的那两个人,到底是不是北戎奸细,将军可查明了吗?” “是,”曲红昭也不瞒他,“你那个叫小云的妾室,她姓拓跋,是北戎人和汉人的后代,一直在大楚潜伏,遇上过她的不只你一个人。” 但是上了当,当真跑去北戎的只有你一个。 楚子然脸上燃起怒火,转眼间又泄了气,垂头丧气道:“原来如此,是我蠢笨。” 曲红昭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确实。” “……”世子忍气吞声地无视了她这句安慰,转而叹道,“同样是汉人和北戎人的后代,春水姑娘帮了我们,她却要助纣为虐。” “被谁养大的,就更亲近谁,这里面,原也没什么道理可讲。” 楚子然从袖口翻出几张银票,塞给曲红昭:“在边关的时候,我余悸未消,想得不那么周全,这些银子,将军你帮我拿给春水姑娘赎身吧。” “好,”曲红昭接过银票,“我会转交给春水。” “那将军,我先告辞了。” 曲红昭叫住他:“世子,你在国子监的课业如何?可打算尝试科考?” “唔……马马虎虎吧。” “详细说说?” 楚子然欲哭无泪:“就是差强人意,勉强还算凑合,至于科举嘛,我就不去丢人了。不过我也算过得去,后面还有不少人给我垫底呢。” “还有人给你垫底?” 被曲红昭这不敢置信的眼神刺了一刺,世子不服气地为自己辩解道:“我这样的,其实都差不多能算中游了,将军你是不知道,有人平日里连学堂都不去的。” “国子监汇聚天下名师,能得到这么好的机会,为何会连学堂都不肯去呢?” “他们又不走科考的路子,就是进去混个国子监出身的名头,”楚子然耸耸肩,“其实要不是父王逼我,我也不想日日去点卯的。” “我知道了。”曲红昭点头,怪不得帝王想动国子监,一边是摸不到名师门路的寒门学子,一边是随随便便占了名额却不加珍惜的世家子弟。偏偏世家宁愿放着名额浪费,也不愿给寒门书生分一杯羹。 ——— 和端王世子告别后,曲红昭径直前往曲映芙的院子。 定北侯偏宠曲盈袖,却也没亏待过其他姑娘。其实单从曲映芙敢和曲盈袖斗气这一点来看,就知道她在侯府过得并不窝囊苦闷。 -- 第160页 她的院子,布置也清幽雅致,曲红昭来时,正碰见她坐在院中绣花。 “大姐!”曲映芙给了她一个很热情的拥抱。 “这是做什么呢?” “姨娘说我到了出嫁的年纪了,正把我关在院子里绣嫁衣。”曲映芙指了指桌上那一坨乱线。 曲红昭迟疑:“这……竟是件嫁衣吗?” 曲映芙跺脚:“大姐,别笑话我了,我哪儿会绣嫁衣啊,姨娘就是想折磨我。” “是想让你修身养性吧,”曲红昭笑着拿起她的绣蓬,“你这是绣了个什么东西?痰盂还是夜壶?” 曲映芙劈手夺过绣蓬,藏到身后:“你是专程来笑话我的不成?” 曲红昭不再取笑她:“我是想来问问你的婚事。” 提起这个,曲映芙小脸微红:“父亲母亲已经在给我说亲了,对方是顺阳伯的嫡幼子,他叫郭皓轩,姐你听过吗?” “有点印象。” 王、公、侯、伯,伯爷比侯爷低上一级,顺阳伯又是个闲散伯爷,不理朝事,且嫡幼子不需要承担家业,这个选择对于曲映芙来说其实不错。 左右有曲家在,不怕她被伯府欺负了去。 只是,若这位郭公子已然心有所属,就不是什么好亲事了。 “我本听说你不太想嫁,但现在看你的样子,对郭公子还算满意?” “之前是母亲派人打听了一下,说这位公子似乎和其他女子有些瓜葛,所以我才不想嫁的,”曲映芙解释,“后来宴会上见了郭公子一面,他说那只是误会,请我相信他。” “看样子你挺喜欢他的?” “是啊,”曲映芙有些羞涩,但也非常坦然,“他长得挺不错的。” “以貌取人是不对的。” “毕竟是要对着一辈子的夫君嘛,”曲映芙理直气壮,“找个赏心悦目些的有什么不对?男子能搞娶妻娶贤、纳妾纳色那一套,可我只能嫁一个人,我不想娶贤,我就要纳色。” 曲红昭捂脸:“我的意思是,不能因为他长得好看就相信他的话。” “放心吧,”曲映芙试图让她宽心,“我可是和曲盈袖一起长大的,我要是这么容易被美色所欺骗,岂不是早被她忽悠傻了?” “……这倒也是。” 曲映芙狐疑:“姐,你是不是听说了什么?” “不好说,”曲红昭将端王世子的话转述,“若他真的和其他女子有瓜葛,你打算怎么办?” “那就不嫁了呗。”曲映芙听起来实在没心没肺得很。 曲红昭其实也不太担心她,曲映芙的性格开朗,不认死理,不钻牛角尖,这种事不会让她难过太久。 “姐,我想去当面问问郭公子,”曲映芙抱着她的手臂撒娇,“你能帮我出门吗?姨娘最听你的话了,你去求情,她一定能放我出去的。” 曲红昭看她一眼,无奈叹气,转身去敲了方姨娘的房门,片刻后回转,带着方姨娘塞给她的小点心,对曲映芙点点头:“行了,去吧。” 曲映芙给她竖了个拇指,转身要跑。 曲红昭叫住她:“我和你一起去,你孤身去见,总是不太好。” 曲映芙停步:“对啊,万一要动手呢,还是姐你考虑得周到。” ——— 端王世子看到从天而降的曲红昭时,捂了捂心口:“将军你怎么神出鬼没的?” “方便帮我把郭公子约出来吗?” 楚子然看了一眼她身后的曲映芙,瞬间了然:“我懂了,正好两日后我们要小聚一下,到时候你们一起来?” “两日后我就要回边关了,把你们的小聚时间提前,就今晚。” “唉,好吧好吧,谁让我欠你救命之恩呢?”楚子然认命地点了头。 至少在吃喝玩乐这方面,他很有效率,曲红昭踏入酒楼的时候,他的若干狐朋狗友已经聚在雅间里了。 曲红昭让曲映芙暂时留在隔壁雅间看看情况,自己和楚子然一起踏入了房门。 “哟,你小子厉害啊,哪里搞来的新美人,绝色啊。”他的友人,一看到两人便眼前一亮,开口调侃道。 楚子然抹了把冷汗:“快闭嘴,胡说什么?这位是……” 曲红昭似笑非笑看他一眼,打断了他。楚子然看了一眼茫然未觉的郭公子,心里对他默念了一句你自求多福吧。 曲红昭不让他报身份,显然是另有所图,楚子然决定用行动提示自己的朋友们,他亲自给曲红昭搬了把椅子:“请。” 狐朋狗友们偏不闭嘴:“看来这位美人甚合你心意啊,还亲自给她搬椅子,以前连碧云楼的花魁都没见你这么宠过。” 楚子然第一次觉得自己的朋友都不大聪明,宠?宠你个大头!老子冷汗都下来了,我这毕恭毕敬的模样,难道还不够明显吗? 曲红昭已经在上首坐了下来:“敢问哪位是郭皓轩郭公子?” 第90章 她姓曲,芳名红昭 酒楼, 二楼雅间。 曲红昭一进门就大咧咧地坐在了上首,有人皱了皱眉,倒也没说什么, 只觉得这女子不太懂事, 就算再美貌恐怕也难以长久勾得一个男人的心。 在座一位面容俊朗的年轻公子奇道:“姑娘认识我?” “听说过。” “不知姑娘是从何处听说?”郭皓轩笑着问, 就算另有心上人, 此时在一群人当中独他被美人垂青,也很是让他起了些虚荣之意。 -- 第161页 曲红昭但笑不答, 此时有人盯着她, 轻声嘀咕了一句:“这位姑娘,怎么看着似乎有些眼熟呢?” 好兄弟!还是你靠谱。端王世子感动地险些泪流满面, 你们中应该有人见过曲盈袖的吧, 至少宫宴上远远看到过的啊。这位是她孪生姐姐, 长得很像的, 也该有人认出来了。 他这么一说,也有人附和道:“好像是在哪儿见过。” “别想了,你们两个花花大少,兴许是在哪个花街柳巷见过吧哈哈哈。” “……”楚子然捂脸, “别说了。” 有人打圆场:“就是, 别乱说话,世子特意带过来给咱们见的, 你们收一收, 别唐突佳人。” “好好好,我自罚一杯。”刚刚说话的人也没多想, 只觉得抛头露面到能让大家都觉得眼熟的,能是什么正经人家的姑娘?何况楚子然这么随随便便地把人带出来,对方定然也不是什么有身份的。 有人打岔道:“怪不得世子非要撺掇我们提前小聚, 原来是急着炫耀美人呢。” 众人便嘻嘻哈哈地笑闹起来,楚子然陷入绝望。 曲红昭看他一眼:“这就是你的朋友?” “他们平时不是这样的。”楚子然还想挣扎一下。 又有人开口:“世子,快给大家介绍一下吧。” “好,”楚子然逐个给曲红昭介绍,“这位是鸿胪寺卿的长子,这是宣平侯家的公子,那位是钟侍郎的独子……” 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出身不错的官家子弟。 听到钟侍郎,曲红昭笑着看了看那位:“原来是钟公子,我前几日才见过你父亲。” 几天前在朝堂之上,跳出来想进谏帝王重罚曲红昭,却被皇帝堵了回去的那位不就是钟侍郎吗? 在座众人的脸色瞬间古怪了起来,眼神在端王世子和钟公子之间飘来飘去。 楚子然瞬间明悟他们误会了什么,捂住了脸,不忍直视众人的表情。 钟公子神色僵滞,出来玩碰到自己父亲的姘头,可不是什么有趣的事,但在朋友们面前,总还是要维护一下父亲的面子:“家父不是这样的人,姑娘这般污蔑于他,至少先报上名来。” 曲红昭尚未意识到他为何突然这样激动:“我若报上名来,你们大概不会很欢迎我。” 钟公子怒道:“姑娘这般空口无凭,污蔑朝中四品大员狎妓,却还藏头露尾不敢报上姓名吗?” 狎妓?曲红昭这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神色古怪地看向楚子然。 到底她是世子带来的人,此时连忙有人打圆场:“钟凛,你跟个姑娘家计较什么?” “就是,我们没人相信钟大人狎妓,别计较了,喝酒喝酒。”他们嘴上说着不信,心下都觉得挺有趣,钟侍郎外表看起来古板,想不到原来也有这样的爱好,还和端王世子看中了同一个女人。 “等喝完了这摊,待会儿一起去碧云楼。” “不过世子今日有美人在侧,大概是看不上楼里那些庸脂俗粉了,哈哈哈。” 世子这人喜新厌旧,且一向以兄弟为先,此时钟公子和他带来的姑娘起了冲突,众人也没当什么大事,只是制止了他当面闹事,就继续喝酒了。 “……”刚刚钟公子闹起来的时候,端王世子就立刻想制止,但对上曲红昭的眼神,却一时陷入沉默。 在从北戎返楚的那一路上,大家都不怎么待见他,似乎都觉得他不值得被拯救。 所以,此时此刻,在曲红昭面前,他有一种很奇怪的心理,他不想让她看到自己那些“不值得”的地方。 但以目前表现出来的这些,他不需多问,就知道一个只知玩闹、眠花宿柳的花花公子,在她眼里定然是不值的。 “木已成舟,我不会再去纠结值与不值,”曲红昭看穿了他的心思,轻声道,“在意这一点的只剩下你自己。世子,值与不值,不只看过往,也看将来。” “……我懂了。” 这番略显奇异的对话,终于让其他人意识到了不对。 这位端王世子一向爱美人不假,但再漂亮的美人,也没有让他这乖乖听训的道理。 众人稍稍安静下来,打量着他们二人。 直到刚刚觉得她眼熟的人打破了沉默:“他娘的……” “你怎么了?” “没什么,我、我就是突然想起来为什么眼熟了。” “那你快说啊。” “曲、曲……” 看他磕磕巴巴的模样,桌上另一人看向曲红昭,一拱手:“敢问姑娘芳名。” 她微微一笑:“我姓曲,芳名红昭。” 按理说,未婚姑娘家的名字是不好随意在一众男子面前这样报与人知的,但曲红昭这个名字,天下大概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也实在没什么避讳的必要。 问话的人便道:“原来是曲姑娘,不知……” 他的话说到一半,反应过来曲红昭这个名字代表着什么,瞬间僵在了原地。 曲红昭看向郭皓轩:“我听闻郭公子与舍妹说亲之事,才请世子带我前来,还请恕我冒昧。” 郭皓轩只觉得后心发凉:“不……不敢。” 众人这才知道他们闹了个多大的乌龙,曲红昭对钟凛所说的“见过你父亲”,真的就只是字面意义上的见过而已,是他们自己想歪了。 钟凛刚刚还拿污蔑朝廷四品大员的罪名吓唬她,但这位曲将军的品级可是比钟侍郎还要高上一级的。 -- 第162页 不过……众人的视线集中在郭皓轩身上,惨还是你惨呐,兄弟,刚刚大家的口无遮拦,可能已经使你失去迎娶定北侯府三小姐的资格了。 当然,除非曲红昭恨她妹妹,就想让三妹嫁给一个有一群狐朋狗友的男人,那大概还有希望。 郭皓轩本人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嘴里发苦:“曲将军……” 端王世子很狗腿地给曲红昭斟了杯酒,她一饮而尽,不再废话,开门见山道:“我听说你已有心仪的女子,是真是假?” “这……我已经和令妹说过了。”郭皓轩在她的逼视下,显然有些退缩。 “现在是我在问你。” 在边关时,曲红昭审过北戎奸细,此时拿出审犯人的气势,郭皓轩落下一滴冷汗:“我……我没……她不是……” 一旁其他人看着替他难受,甚至想劝他要不就认了吧,何苦硬抗呢? 但他支支吾吾不说话,曲红昭也看出来了:“郭公子,我们两家停止说亲的事,是你回去和令尊令堂说明,还是我亲自登门去说?” 好家伙,这也太干脆了。 郭皓轩咽了下口水:“……我自己去说。” “好,”曲红昭达成目的,就不再多留,起身道,“扰了诸位雅兴,这桌我结账,先行一步,告辞。” 有人张大了嘴看着她的背影,又凑到楚子然身边悄声道:“曲将军很潇洒啊。” 世子自斟自饮一杯:“那是你没见过她杀人的样子。” 听到杀人这个词,郭皓轩抖了抖,连忙追了出去:“曲将军,此事是我的错……” 曲红昭不解地回头看他:“当然是你的错。” “还请您不要迁怒我心仪的女子。” “这点你可以放心,我最多迁怒一下你本人,”曲红昭看了一眼隔壁雅间紧闭的房门,“但既然已有心仪之人,就不要祸害旁的女子了。” 郭皓轩看起来十分心虚地点了点头。 曲红昭对他的情路并没有太大兴趣,懒得多问,正想打发了他,隔壁雅间门吱呀一声,曲映芙走了出来:“郭皓轩,你为什么骗我?” “……”在曲红昭的瞪视下,郭皓轩只想走人。却被曲红昭拎住领口一把掼进了隔壁雅间,只得老老实实地回答问题,“我的心上人,她曾嫁过人,家父家母不许她做正妻,要我先娶了旁人,才能纳她入府。所以我才斗胆蒙骗曲三小姐。” “你!”曲映芙气得说不出话。 郭皓轩连忙道:“我知道错了,我回府之后,立刻禀明父母,停止和侯府说亲。” “也不许和其他姑娘说亲!” “这……”郭皓轩这就不同意了,“曲姑娘,你自己不嫁,还不许我娶别人啊?” “你这是娶别人吗?你这是祸害别人家的姑娘!” “怎么就是祸害了?嫁进来我们伯府,好吃好喝地供着,还想怎么样啊?还不许我有个喜欢的人吗?” “那你以后说亲时,要告诉对方这一点。” “曲姑娘,我叫你一声姑奶奶行吗?其他姑娘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啊?” 曲红昭适时开口:“照她说的做,不然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郭皓轩警惕地后退一步,“曲将军,您能不能稍微讲讲道理?” “我觉得这个要求非常合理。” “将军……” “我不跟废物讲道理,你若是坚持非心上人不娶,我如今还能高看你一眼,”曲红昭并没有兴趣改变他的人生观,“现在嘛,我的拳头就是道理。” 郭皓轩安静了,他的父母打的主意他清楚,就是想等他娶了妻,日子过着过着说不定就收了心,把那心仪之人忘了。 而他则是急着把心上人纳进来,才点头应下。 至于坚持非柳娘不娶,那看起来太难了……他有些不服,凭什么因为自己不坚持,就被说成是废物呢?难道她曲红昭……好吧,郭皓轩有些丧气,他知道曲红昭才是定北侯府的脊梁,她要做什么,侯爷夫妇都未必拦得住她。 他们听说定北侯偏宠二小姐,且二小姐和三小姐不睦,以为这位庶出的三姑娘在侯府不受重视,才敢斗胆欺瞒。 哪想到曲红昭会为三妹出头。 他叹了口气:“三姑娘,我知道我不该欺瞒于你,但我也是对柳娘情深一片,才出此下策,还请你体谅则个。” “不体谅,滚!” 郭皓轩仿佛看着不懂事的孩子一样摇摇头,又看向曲红昭:“将军,你劝劝令妹吧……” “我妹妹让你滚。” “……”你就这么宠你妹妹?她说什么就是什么?郭皓轩敢怒不敢言。 曲红昭看他一眼:“所以,你想自己滚还是我帮你滚?” 郭皓轩识相地滚了。 曲红昭翻着菜单:“想吃什么?” “什么都不想吃,我太难过了,”曲映芙垂首道,“我只想回家,把自己埋在被子里哭上一场。” “红豆冻奶要不要?” “……要,要大份的。” 第91章 青楼可以打包糕点吗 酒楼。 大份的红豆冻奶入口即化, 很有效地安抚了曲映芙的情绪。 待她终于干掉了那一大碗冻奶,抬头看向曲红昭时,发现长姐笑着对自己指了指隔壁雅间:“他们要离开了, 想不想跟去看热闹?” -- 第163页 曲映芙向来经不起这种诱惑, 当即点头如捣蒜:“想!” 她十分乖觉地把耳朵贴在了墙壁上, 听到隔壁一阵椅脚划过地面的声音, 这声响拖拖拉拉地持续了挺久,脚步声才渐渐安静下来。曲映芙立刻扭头对长姐轻声道:“他们离开了, 我们跟上吧。” 曲红昭默默观赏了一会儿她整个人贴在墙上的别扭姿势, 闻言才点了点头:“其实你不用这样,我坐在这里就能听清楚隔壁的动静。” “……”那你为何不早点提醒我?曲映芙泪流满面, “我觉得自己被你玩弄了。” 曲红昭轻抚妹妹狗头:“乖, 别乱用词。” 两人下了楼, 上了马车, 吩咐车夫跟上前面的几辆车马。 其中一辆马车在路口处与其他几辆分道离去,曲红昭看了一眼那马车上端王府的暗记,让车夫跟上其余几辆。 “我还是第一次跟踪别人呢!”曲映芙十分兴奋,刚刚郭公子造成的那点不愉快已经被她抛到了脑后。 马车在闹市中缓缓行驶着, 跟着前方的车马来到了京城著名的花街, 停在了一家建筑前。 碧云楼三个大字铸在牌匾上,还有打扮略显暴露的女子娇笑着站在门边迎客, 曲映芙倒还没有单纯到猜不出这是什么所在。 她撩起一点帘子, 透过缝隙小心地观察着外面,看到郭皓轩随着几个友人一起踏进了碧云楼的大门, 顿时有些困惑:“他不是有心上人的吗?为什么还要来这种地方?” 曲红昭答得漫不经心:“大概郭公子对那位心上人,并没有他自己想象的那般情深吧。” 嘴上说着喜欢,但并不会为了她争取正妻的位置, 也并不会为了她洁身自好。 有心爱之人,不耽误他娶妻,也没耽搁他狎妓。 曲映芙陷入短暂的沉思:“刚刚吃红豆冻奶的时候我还在想,可能他也有苦衷,让他滚了也就算了吧。只要他不再去骗别的姑娘,我也不会去报复他。但是他现在这样,倒显得更可恶了。” 曲红昭附和:“所以我说,他若是能坚持非心上人不娶,我还能高看他一眼。” “姐,”曲映芙凑过去撒娇,“我们能跟进去看看吗?我还从没来过这种地方呢。” “这……” 曲映芙抹眼泪:“看在妹妹今日遭受了情伤的份上……” 曲红昭翻了个白眼,勉强认可了她这半吊子的情伤:“好吧。” 曲映芙欢快地在马车里扭动起来,曲红昭按住她,从暗格里拿出两套衣服:“换上。” “男装?”曲映芙大惊,“你的马车里为什么会有男装?” 曲红昭拉出一只抽屉,给她展示:“不止男装,以防万一,我这里什么都有。” “太棒了,”曲映芙抚过一件夜行衣,“要不是知道你是做将军的,我怕是要怀疑你是个奸细。” 曲红昭合上抽屉,换好衣服,又给妹妹用玉冠束了发。 曲映芙迫不及待地问:“我像不像一位俊俏的小郎君?” “一点都不像,下车吧。”曲红昭低声吩咐了车夫几句,带着妹妹踏进了碧云楼的大门。 她倒也不指望这仓促之间的改装能瞒过青楼的人,果不其然,碧云楼门口眼尖的老鸨一眼看过来,便上前问道:“两位姑娘有什么事?” “我……”曲映芙脸红了,手忙脚乱地编着借口,“我未婚夫婿进去了,我们就是想跟上去看看。” 曲红昭看着妹妹这欲盖弥彰的模样,忍不住笑了笑,随手给老鸨塞了银子。 好在老鸨拿了银子,也不太在意她们到底是来做什么的,毕竟年轻姑娘家一般面皮都薄,就算有事也不会在这里大庭广众之下闹出来的。 只是笑笑,便放了行。 曲映芙惊魂未定地拍着胸口:“那我们这个伪装还有什么意义?” “至少尊重一下人家的行规嘛。”曲红昭其实是担心她身着女装,被眼力差的人当楼里的姑娘调戏了,但这点就没必要说出来了。 曲映芙一开始还有些担心遇到认识的人,但走着走着,看到大堂里、栏杆边,都是搂着姑娘乐而忘返的男子,很少有人会分神去看身边其他客人长什么模样,才放下心来。 倒是看着他们之间的动作,脸色越来越红,渐渐低头不敢看了。 曲红昭要了一个三楼栏杆边的座位,这里视线很好,向楼下看去,正能欣赏堂中歌舞。 但也有缺点,就是能一览楼下客人的丑态。 曲映芙看着二楼栏杆旁一名中年男子一边和友人饮酒,一边单手在身侧姑娘身上作乱的模样,脸色已经由红转白,似乎就快要吐出来了。 “在想什么?”曲红昭问。 “这里和我想象的一点都不一样。”曲映芙小声吐槽。 “你想象中是什么模样?” “有才色俱佳的清倌弹唱歌舞,有文人墨客为名妓舞文弄墨,有才子书生引得绝色佳人赏识……”曲映芙看着楼下,声音越来越低,“总之不该是这样的,这种事至少该回房再做吧。” 曲红昭微微一笑:“看了不少话本吧?” “你怎么知道?” 有姑娘为二人上了酒,曲红昭仔细品尝了杯中酒,才放心给妹妹也斟了一杯:“青楼可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美好,绝色名妓和书生才子那种感人肺腑的爱情故事,大概也就只能在话本里看到了。现实里,大部分人来这里寻的不是情爱,只是美色。” -- 第164页 曲映芙怔怔地拿起酒杯:“我不明白,他们……这样到底是对是错?我觉得这样是不好的,但很多男子都逛过青楼不是吗?似乎也没什么不对。” 曲红昭拈着酒杯,倚在栏杆边看着楼下众生百态。在她去边关之前,也从没考虑过这种问题。 青楼毕竟离她们这些贵女的生活太远了,她们能听到的,不过是谁家的公子不思上进为花魁一掷千金,谁家的小妾得罪了主母被发卖到窑子等等。 偶尔也听过书生为名妓赋的诗,听起来很是潇洒风流。 但好人家的小姐是不该提“青楼”的,哪怕听到这个词,也该脸红心跳,目含鄙夷。 曲红昭真正明白青楼的含义,是在她去边城以后。 在真正了解了边城那些青楼女子的难处后,曲红昭对常逛青楼的嫖客们没有任何好感,那些人狎妓时的风流潇洒,背后往往是青楼女子的血和泪。 但她也并没有对曲映芙说这到底是对是错,她只是轻声道:“这就要你自己去判断了。” 恰有姑娘低声啜泣着,步履匆匆地从旁经过,曲映芙忙叫住她:“姑娘!” 那女子转过身来,已经飞快擦掉了眼泪,摆出一副迎客的笑脸:“两位有什么吩咐?” “没什么吩咐,我只是看到你似乎在哭。” 那女子却脸色白了白:“抱歉扰了二位雅兴,奴家这厢赔罪了。” “不是,我不是要怪你,”曲映芙连忙摆手,“我只是看到你在哭,想问问你有没有事。” 那女子怔了怔,这才敢抬头看她,看清曲映芙的模样后,半晌才笑了笑:“奴家没事。” “那……那我就不打扰你了。” 女子向她行了一礼,匆匆退下。 曲映芙对长姐吐了吐舌头,托着腮沉思半晌才想起正事:“对了,郭皓轩他们人呢?” 曲红昭伸手指了指三楼尽头的一扇房门。 “你听到的?” 曲红昭叹气:“只能说,在这种地方,耳力太好,并不算是一件好事。” “……”曲映芙反应过来,神色复杂,试探着问,“他们在做什么?” “暂时在喝酒聊天,那些人似乎在安慰郭公子,郭公子说,”她闭目凝神细听,“他说,多叫几个姑娘来,他要暂时忘掉这份苦闷。” 曲映芙扁了扁嘴:“不快点回去告知父母说亲之事或者想想对策,反而要来这里忘掉苦闷,这人可真没用。” 片刻后,她看着几个姑娘进了那扇门,想了想:“姐,要不我们就离开吧,我来这一次,也算长了见识了。” “不急。”曲红昭叫人上了点心,也是捻起一块品尝后才放心把盘子推到妹妹面前。 曲映芙尝了一块点心:“咦?味道真不错,这酥黄独咱们府中的厨子也会做,但是做得就没有这般好吃。” “喜欢的话,待会儿打包多带走一些。” “……”第一次来青楼的土包子曲映芙小声问,“青楼还能打包点心的吗?” 曲红昭其实也不清楚,召来位姑娘一问,那姑娘忍俊不禁道:“奴家这就去吩咐厨下给二位准备食盒。” “你看,可以的。” 曲映芙略觉丢人:“……那姑娘差点要笑出来了。” 曲红昭安慰:“怕什么?你又不是没被人笑过。” “……”曲映芙恨恨地咬着糕点,“我们为什么不离开?” “等着看戏,”曲红昭对她眨眨眼,听到楼下门口的交涉声时笑了起来,“好戏来了。” 曲映芙看着一行服色统一的人走进来,奇道:“他们是什么人?” “你可能听说过,国子监其实有很多规矩,例如在读的弟子禁止斗殴、禁止狎妓,否则一律逐出山门,”曲红昭缓缓道,“只是这些规矩一向形同虚设,除非有人真的想计较。” 曲映芙悟了:“现在就是有人想计较了?” 曲红昭指了指天。 “天子?姐,你跟他串通好的?” 曲红昭摇头:“不是,但是我动用三品将军的身份通知国子监来拿人,他若听说,自然知道我的用意。” 这些人霸着名额不肯分给寒门学子,那就把他们逐出去好了。 郭皓轩一行人,有一个算一个,可都占着国子监的学额呢。 “姐,你确定陛下会有动作?我可是听说了,前段时日,他才刚刚铩羽……”曲映芙声音压得很低,“可别这边拿了人,那边又轻轻放过了。” “放心吧。” 曲映芙躲在帷幔后,看着郭皓轩一行被国子监的人抓了现行时,脸上那茫然且不甘的模样,一时乐不可支。只恨自己没有一手绘画绝技,不能把这一幕永久画做纪念。 曲映芙幸灾乐祸半晌,转头又有些不放心:“姐,你确定陛下能懂你的意思吗?” “别担心,”曲红昭摸摸妹妹的头,“他又不是你。” 曲映芙意识到自己被鄙视了:“姐你怎么这样?我不是你最爱的三妹妹了,是哪个小妖精勾走了你的心?” 曲红昭玩笑道:“乖,小妖精太多,你计较不过来的。” 第92章 人各有志 两人离开碧云楼, 没再乘坐马车,而是在街头缓缓漫步。 京师的夜色自是比边城热闹许多,此时顺着长街望过去, 一片灯火, 车水马龙。 -- 第165页 两人在闹市间穿梭, 虽然这男装扮得并不太像样子, 但曲映芙总觉得,换了男子装束后, 仿佛少了很多避忌似的, 正欢快地四处张望。 恰好路过一家叫锦心坊的铺面要转让,曲红昭抬头看着匾额上大大的锦心二字, 想起赵婉仪的名字里正好便有一个“锦”字, 心下微微一动:“这可是巧了。” “巧什么?”曲映芙不解。 “进去看看。” “姐, 你要盘铺子?”曲映芙奇道, “绣坊咱们家应该有,你若想要,回去向父亲开口就是了。” “是要送人的。”曲红昭对她笑了笑。 店铺中一个掌柜模样的人正在灯光下低头写着帐,看到有人进门, 起身迎了上来:“两位请进, 是要看看铺子?” 曲红昭点了点头,掌柜便引二人四处察看。 楼上楼下转了一圈, 掌柜的絮絮给二人介绍了前任东家的背景, 主要是说此间的主人要随夫君赴外地,便要变卖了这间绣坊。 曲红昭基本满意, 掌柜在她耳边报了价,她便点头道:“好,这铺子我要了。” 掌柜一怔, 他还真没见过做生意做得这么痛快的:“姑娘,您确定?” “确定。” “那,在下这就去取书契?”曲红昭太痛快,以致于掌柜的有些疑心她是不是来耍着自己玩儿的泼皮无赖。不过看在两人容貌气度穿着上,还是暂时压下疑虑,去取了书契。 “劳烦了。” 掌柜很快回转:“这是书契,您先过目,我派人通禀我家小姐一声。您何时有空,和我家小姐碰面一同签书契?” “三妹,这事交给你了。” “好,没问题,”曲映芙知道长姐要回边关,便对掌柜道,“你们小姐何时有空,便派人去定北侯府找三小姐就好。” 定北侯府?掌柜的微微一惊:“失礼失礼。”掌柜连忙行礼,却也放下心来,既是定北侯府的人,自然不会是来耍人玩儿的无赖之徒了。 这家绣坊位置很好,连带着价格也昂贵,早有商人看中了,趁着此间老板急着转手,想再压一压价格。 掌柜的也被折腾得有些心焦,难得遇到这么痛快的,一时分外殷勤。 曲红昭先行付了定银,一进一出,不过一炷香时间,就定下一件铺子。 离开锦心坊,她看向曲映芙:“待签好书契,帮我把地契和房契送进宫里,交给赵婉仪吧。” “好,要给她带什么话吗?” 曲红昭摇头:“不用,她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曲映芙叹气:“所以,这也是众多小妖精中的一位?” 曲红昭笑了起来,姐妹两人并肩向侯府走去。 到了侯府门口,她却驻足停步:“你先进去吧。” “姐,你要去哪儿?” “访友。” 曲映芙便不再追问,对长姐甜甜一笑:“谢谢姐今天带我去青楼,我很高兴。” “……你开心就好。” 看着妹妹蹦蹦跳跳地进了府门,曲红昭才转身离开,向着自己的目的地走去。 走过两条街,便到了一户人家,匾额上刻着“齐府”。 曲红昭扣响门环:“我是来拜访齐夫人的。” 便有下人迎她进去,一年轻女子正在院子里等她,见她来,便对她微笑:“红昭,好久不见。” “的确是很久了,”曲红昭微笑,“自你嫁人后,算起来我总共才见了你三面。” “你是个大忙人嘛,”女子轻轻拍了拍怀里的孩子,“小宝,叫姨姨。” 那孩子看着有两三岁了,生得虎头虎脑的,听娘亲说话,便奶声奶气喊了一声:“姨姨。” “真乖,”曲红昭摸着他的头,“这是霄儿吧?霖儿呢?” “他啊,已经叫奶娘哄睡了,”女子看着怀中孩童,面上尽是温柔,“我这就让丫鬟哄小宝也去睡,咱们两个好好说说话。” 曲红昭从袖中拿出两件金饰,捧在手上:“我不知该给孩子送什么,便带了两只长命锁。” “跟我还用这么客气?” 院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娘子,听说你有客?”一年轻男子走出来,带着笑意看向齐夫人。 “夫君,”齐夫人给他介绍,“这是曲姑娘,你见过的。” 两人互相见了礼。 年轻男子就抱过夫人怀中的孩子:“那你们聊,我哄霄儿去睡。” 孩子扭着身子:“不,我要娘抱!” 男子轻捏了下孩童的鼻尖:“你越来越重了,你娘可抱不了你太久,还是让爹来抱吧。” 他一边接过孩子,一边凑过去在夫人侧脸吻了一下,被娘子羞涩地推了一下:“别闹,有人在呢。” 男子一笑,抱着孩子离开,齐夫人也屏退了丫鬟,院子里唯余她们二人。 曲红昭笑了笑:“你看起来过得很幸福。” “是啊,我当初的决定没有错。”齐夫人给曲红昭斟茶。 “他还不知道你会武吗?”曲红昭摩挲着瓷杯,“师姐?” 齐夫人笑笑:“师父都不肯认我了,你还叫我师姐?” 曲红昭陷入沉默,当年她除了习曲家剑法,自然还要学些别的武艺,当时曲家给她请了一位很有本事的师父,据说他收弟子很严苛,只肯教有天赋的。他仅收过两位女弟子,一个是曲红昭,一个就是她眼前的齐夫人。 -- 第166页 只不过后者在及笄后便嫁人生子不再碰武艺了。 两人都还记得严师当时说的话,“我不愿意收女弟子,就是这种原因,费心费力教出来,也是无用。” 这话说得太重太伤人,自此齐夫人再没和他说过话、见过面,一是不敢,二是不愿。 曲红昭多少还是想劝和的:“师父其实是念着你的。” “我知道,他老人家是恨铁不成钢,觉得我一身武艺都白费了,”齐夫人摇摇头,“可我不后悔,我就喜欢现在的生活。” “那就好,我为你高兴。” 齐夫人看出了她的真诚,含笑看着她:“回答你刚刚的问题,没错,夫君他还不知我会武。” “你要瞒他一辈子吗?” “有何不可呢?他是读书人,我怕他接受不了这个,”齐夫人看着自己染着蔻丹的指甲,“反正我又不打算再动武了,会不会也没什么差别。” “是吗?”曲红昭顺着她的视线,看着她那双柔嫩的手,少时习武磨出的茧子早已消失无踪。倒是指尖留下些做过绣活儿的痕迹。 只是曲红昭还记得她们一起被罚围着校场跑圈,一起在阳光暴晒下舞着棍棒对打的模样。 “是啊,你若嫁了人有了孩子,就明白了,”齐夫人笑得温婉,“夫君和孩子,真的会成为一个女人的全部,会让你不自觉地想为他们付出。我现在啊,一心只想着把霄儿和霖儿健健康康地抚养长大,教养他们成材。其他的,我什么都不去想。” 曲红昭笑了笑,看着桌上做了一半的虎头鞋:“这是你亲手缝的?” “是啊,底下人做的总是不如我这个为娘的用心,”齐夫人理了理桌上针线,“他们的里衣、鞋子,都是我亲手做的。” “看到你过得好,我就放心了。” “倒要你这个做师妹的来操心我,”齐夫人握了握她的手,“我很好,夫君肯上进,又疼我,两个孩子都健健康康的,我的时间都被他们填满了,再充实不过,还能有什么不好呢?倒是你,刚回京城几天,又要去边关了吧?” “是啊,明天一早就离开,所以今晚来看看你。” “与其这样奔波,不如早点安定下来,”齐夫人是真心实意地为她打算,“这是你的人生,你不能因为怕师父失望、怕你父亲失望就不为自己做些盘算。” “我知道。” “不止我,你以往的那些闺中密友应该都已经嫁人生子了吧?”齐夫人说着,“以后大家聚起来,她们聊着夫君孩子,你岂不是连话都插不上?” “我倒不担心这一点。”她远在边关,大概也没什么机会和大家相聚了。 “咱们女子,总要个知冷知热的人陪在身边才好,”说到这里,齐夫人笑了笑,“你可别嫌我啰嗦。” “我知道师姐是为我好。” “夫人,”有小丫鬟急急过来,“小少爷哭闹不停,非要您过去。” “这……”齐夫人微微蹙眉,对曲红昭道,“红昭,我去去就回,你在这儿稍等我一会儿好吗?” 曲红昭起身:“天色已晚,我也该告辞了。” “红昭……” 曲红昭给了她一个拥抱:“有空我再来看你。” “好,你多珍重。” “一定。” 曲红昭看着师姐匆匆去哄孩子的背影,转身离开了齐府。她在夜色中独行,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都没想。 ——— 第二日一早,曲红昭和大理寺的人会合,准备出发。 这一次大理寺派出去查她的,有两位官员,一老一少,五十余岁的崔大人和未至而立的童大人。 两人对曲红昭的态度尚算客气,并未把她当成疑犯对待。 几人寒暄过后,便乘着车马踏上了去往边关的路。 因着和两位大人同行,车马走得较慢。 这天晚上,几人借宿在路边的客栈里,曲红昭在月光下睡得香甜,她自然不知,被她抛在了身后的皇城里,皇帝陛下和贵妃娘娘正面面相觑。 “陛下,您这多出的一盏荷灯是给谁的?” “爱妃这一盏又是为谁放的?” “……” 两人正僵持,一旁响起孙修仪清脆的声音:“良媛姐姐,别忘了给丽妃娘娘放一盏!” 帝王和贵妃僵了僵,对视一眼,均嫌弃地看了一眼对方手里的荷灯,都觉得还是自己手里这一盏更大更明亮,许起愿来也必然更有效果。 第93章 流民 曲红昭觉得, 也许是自己冤枉了皇帝陛下,可能倒霉的并不只是他一个人。 萌生这个想法的时候,她正和大理寺的两位大人一起, 愕然地看着向他们冲来的流民队伍。 年纪轻些的童大人正呼喝着车夫驾车逃跑, 而年纪稍长的崔大人惊疑不定地看了曲红昭一眼。 她满脸苦涩地与他对视, 她完全猜得到崔大人在想什么——他在疑心这群人是不是她为了躲避调查派来灭口的。 但眼下逃跑重要, 她分得清轻重缓急,要解释可以等安全了再说。 童大人一边催着马车快跑, 一边向身后追着的流民喊话:“我们是朝廷官员, 你们这是大罪!” 但听在那些快饿疯了的流民耳中,这个身份已经失去了原本的效力。 他们只看得到那看起来昂贵又整洁的车马, 便把这行人当成了待宰的肥羊。 -- 第167页 他们喊着“杀了这些狗官”, 一边冲了上来。 正常情况下, 光凭两条腿跑, 人自然是追不上马车的,但这里道路有些崎岖,马车的速度大大被拖慢。眼看着彼此的距离在缩短,两位大人都慌乱起来。 曲红昭一跃而上了马车顶, 在颠簸的车顶站得很稳, 扬声道:“你们追我们无非是为了钱财,我这就把车上的银子全都扔给你们, 你们止步于此, 可好?” 面对大楚的流民,她不太做得到像对待北戎士兵那样一刀一个, 若可以的话,她还是想劝他们停手。 队伍中立刻有人犹豫起来,放缓了追击的速度, 眼看他们要应下,一个粗哑的男声道:“别听他们的,这些狗官惯会骗人!冲上去杀了他们,银子一样是我们的!” “冲啊!” 这种情况下,最忌有人煽动情绪,大家都处在犹豫中时,一旦有人出头,就会一呼百应。 流民队伍又冲着马车狂奔过,曲红昭也不含糊,抬手一扬包袱,里面的碎银子便掉出来,散碎着滚落在马车溅起的尘沙中。 立刻有人停下去捡,刚刚那粗哑男声又喊道:“他们车上肯定还有更多银子,追!” 但这回见到了实实在在的诱惑,就有人不肯听他的话了,不少人蹲在地上摸索着银子,相互之间还争抢了起来。 男子急道:“追上他们再回来捡不迟!” 只有一半眼看抢不到的人跟着他继续追马车。 曲红昭又问:“敢问你们是何处百姓?” “我们是建安府治下德昌县人,今日就叫你死个明白!” “建安府?”曲红昭看向两位大人,他们也都摇了摇头,显然并不清楚那里出了什么事导致百姓成了流民。 童大人大着胆子问话:“德昌县发生何事?” “你们这群狗官!”有人骂骂咧咧道,“建安水患,你们会不知道?” 那一瞬间三人的表情都很凝重,童大人怔怔道:“可是建安水患,我记得是去岁七、八月时的事了。” 他说着看向其余二人以求认同,曲红昭对他点了点头,让他知道他的记忆没有出错。 崔大人眯起双眼:“那水患早已治理好了,老夫还记得建安知府上报朝廷的折子,说是百姓业已安顿妥当。难道,是他们欺瞒了陛下?” 他说着,从车窗中探头出去,向流民高声问道:“你们难道是从去岁流浪至今?” 对方不客气地答道:“少给老子废话!” 崔大人不死心,又追问道:“陛下当时就拨了一大笔银子让建安府安顿灾民,你们如何会流落至此?” “呸,什么银子?老子一枚铜钱都没看见!我们近千人从德昌县离开,到现在只剩了不到百人,你问我们为何流落至此?我这就砍了你,你去地府问问那些横死的人吧!” 崔大人气得直拍马车壁:“建安府的混账,这么大的事也敢欺上瞒下!” 年轻些的童大人忙劝道:“还没确定这些人说的是真是假呢,其中也许有误会也说不定,您先冷静一下。” “这如果是真的,那他们就是严重的失职,可以掉脑袋的那种。”崔大人怒道。 童大人苦笑:“他们就要追上来了,咱们还是先担心担心自己的小命吧。” 曲红昭恰在此时开口:“两位大人,得罪了。” 那一瞬间,两人只觉得眼前一片天旋地转,险些要怀疑是曲红昭要对他们不利,待定下神来,才发现是曲红昭将他二人和车夫都抛到了马背上,然后挥剑将套马的皮带绳索统统割断,弃了马车,纵马前行。 十位随行侍卫也连忙骑马跟上。 奔马的速度就比马车快多了,那群流民饥饿已久,体力难以为继,怕是没法继续追上来了。 众人刚刚松了口气,只见那流民队伍中不知射出什么东西来,击中了马腿,那匹马哀鸣一声,于疾速奔跑中摔倒在地。 那恰是崔大人乘的马,还好跌落瞬间,与他同乘一骑的侍卫反应快,护住了他,才未使他摔伤。 但这么一耽搁,流民已经将二人包围了,侍卫横剑在前,把崔大人挡在身后。 这么一打眼,崔大人便知他们所言怕是不假,眼前的几十人,衣衫破破烂烂,脏兮兮的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一个个都饿得皮包骨头般。若是他们躺在路边,经过的人怕是都分不清这些是活人还是饿殍。 “本官是朝廷钦差,此事我会上达天听,定叫陛下还你们一个公道。”是钦差没错,不过是来查曲红昭的钦差,所以不知道曲将军会不会好心回头救人,崔大人只能想办法自救。 流民们目露凶光:“你们这些狗官没一个好东西,别指望我们会信你。” “这就砍了他们,为死去的那些兄弟报仇!” 这道粗哑的声音一出,崔大人的目光就落在了此人身上,这人正隐在人群后,但他还记得刚刚就是这道声音一直在怂恿其他流民。 这人看着和其他人不太一样,崔大人敏锐注意到,但还没等他说什么,那些被煽动的流民已经挥舞着兵器砍了下来。 说是兵器,其实也没什么像样的东西,有人拿着锈了的菜刀,有人在木棍上钉了钉子充作狼牙棒。 但就这些武器,也能将侍卫逼得左支右绌。 眼看一道刀光向自己面门砍来,崔大人只道小命休矣,紧紧闭上双眼。 -- 第168页 “上马!”崔大人发誓,这是他听过的最接近天籁的声音,他睁开眼睛,看到曲红昭纵马回转,用马鞭将流民逼开,然后在马背上俯身,单手把他拎到了马背上。 侍卫倒是乖觉,不用她来拎,自己已经纵身上了马,曲红昭载着他们二人冲出了包围圈。 崔大人松了口气,却觉得这马的速度不知为何如此缓慢,抬眼一看,曲红昭这厮马背上载着两人,手里鞭子又不知何时卷了个人过来在地上拖行。一马带四人,能不慢吗? 崔大人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曲将军,你带这人过来做什么?” “我怀疑他有问题,”曲红昭不放手,“刚刚射中马腿的暗器,就是此人发出来的。” 崔大人怔了怔,低头看清此人形貌,正是声音粗哑的那名男子:“本官也觉得此人有异,他虽全身脏污且身材瘦小,但精气神和真正饿了很久的流民并不一样。” “怕是故意混入流民队伍中,等着在这里截杀我们的。” “会是何人?本官与人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崔大人皱眉,这人单单射他的马腿,想是冲着他来的,“偶有龃龉,倒也未到以命相搏的地步,唯一的可能……”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但曲红昭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您也觉得嫌疑最大的是我?” 崔大人点头。 曲红昭叹气:“是啊,您若折在这里,朝中怕是都会认为是我曲红昭为防事情败露,杀你灭口,只留下一位没什么经验的童大人去查案。” 崔大人了然:“所以,是冲着将军来的。” 几人纵马前行,渐渐那些流民已经被落在他们视线之外了。 曲红昭将崔大人扶下马,他年纪不小,又受此颠簸,几乎没了力气。 眼看他差点滑下马,曲红昭干脆把人打横抱了下来。 她抱人抱得很习以为常了,倒是崔大人和童大人都怔怔地看着她。 大概这是崔大人过了幼儿时期后,几十年来第一次被人用这种姿势抱在怀里,抱他的人还是个年纪轻轻的姑娘,他陷入剧烈的茫然:“曲将军,请放开老夫吧。” 曲红昭放手:“您还好吗?” “老夫还好,”崔大人对她一拱手,“多谢曲将军救命之恩。” “大人客气了。”曲红昭低头察看那已昏阙过去的男子,从他袖中翻出了暗器筒,打开一看,金属上泛着不祥的光泽,像是淬了毒。 “如果流民没受他的煽动,他大概就会趁乱用暗器杀了崔大人您。” 摊上这么件事,崔大人的愤怒却远大于恐惧:“若教老夫知道是何人所为,定然参他到底!” “发生了这种事,你们二位是打算继续前往边关还是禀明陛下暂时回转京城?” “安置流民之事刻不容缓,”崔大人略作思索,“老夫给陛下上道折子,看他的示下吧。” ——— 几个月后,曲红昭在边关,听说了流民一事的结果。 剩余的流民已被尽数安置。 建安府从知府到下级官员,再加上几个户部官员,涉事者共斩首上百人,无一赦免。 刑场之上,血流漂橹。 这位一向很好说话的少年皇帝,终于让世人看到了他铁血的一面。 他终究要成为真正的帝王。 第94章 神仙不换 边城。 到了秋日, 便是吃蟹的季节,闻人婉偶尔会做了螃蟹送到将军府,让曲红昭一饱口福。 这天, 在啃着一盘清蒸螃蟹的时候, 曲红昭收到了母亲的来信。 信中照例关心了女儿在边关的生活, 然后提到曲红昭的姨母和表妹出门散心, 路过边城时会顺路来看看她,还语焉不详地提到了表妹最近有些感情问题, 姨母想让曲红昭帮忙劝上一劝。 放下信件, 曲红昭只觉得母亲和姨母太瞧得起自己了,这种事居然敢让她来劝。这哪怕是去灵隐寺找曲盈袖, 怕是都比来找她靠谱得多。 她想了想, 问一旁在拆蟹的闻人婉:“婉儿, 你说, 什么情况下会有人需要我来劝解感情方面的问题?” 卫琅抢答:“需要您搅黄一对儿鸳鸯的时候。” 曲红昭瞪他:“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搅黄你?” 闻人婉笑着把拆好的两只螃蟹装在碟子里分别放在曲红昭和卫琅面前,两人都不想让她辛苦,把碟子推还给她:“你自己吃,不用管我们。” 她看了一眼被曲红昭和卫琅用内力震碎的蟹壳, 这两人嫌剥壳麻烦, 就仗着身有武功乱来:“如果不是你们把螃蟹搞成这样,我本来也不想管你们的。” “……” 曲红昭老老实实拆蟹, 拆着拆着叹了口气。 可气的并不是卫琅说的话, 而是连她自己都觉得他说的可能是对的。 姨母和表妹出门散心,理应是往风景好的地方去的, 这是顺了个什么路才能路过边城啊? 难不成是表妹对什么人芳心暗许,姨父他们不想做恶人,就让自己这个做表姐的出面拆散他们? 待姨母一行人到了边城后, 曲红昭才知道自己猜错了。 她的这位姨母是定北侯夫人的嫡妹,嫁给了一位宗室闲散郡王,常年居住江南。他们这一路带了不少侍卫随行,即使陛下刚刚砍了上百人,致使各地官府不敢含糊,都在积极安顿流民,但为保安全,自然还是小心为上。 -- 第169页 这一行人在边城十分显眼,姨母衣着雍容华贵,在将军府门口下马车的时候,不少路过百姓都把视线投在他们身上。 曲红昭迎上前,郡王妃一下马车就握住她的手,轻声道:“昭昭,帮姨母一个忙。” 曲红昭配合地压低声音:“什么忙?” 姨母回头扫了一眼后面那辆马车:“还不是我那个不省心的女儿。” “表妹一向乖巧懂事,这是怎么了?” “进去说,”郡王妃感受到周围的视线,拉着曲红昭向院子里走了几步,才站定道,“昭昭,姨母不会在这里叨扰太久,但这几日,你能不能在曼儿面前,表现得……苦一些?” 曲红昭迟疑:“怎么个苦法?” “就是……”姨母也不知怎么说,“就是让她觉得这里的生活很苦,比江南差得远。” 曲红昭抱臂:“姨母介意告知我其中缘由吗?” 姨母打眼看到女儿也从马车里跳了下来,连忙道:“待会儿和你说。” “表姐!”十五岁的小姑娘欢快地和她问好,虽然往日见面不多,只在逢年过节时见过几面,但两人关系还算不错。 曲红昭也笑着看向她:“你长高了。” “我还能再长呢!”楚曼儿四处打量,“表姐,这就是你的将军府?好生气派!” “我带你逛逛?” “好!”楚曼儿是个很活泼的姑娘,上前挽住曲红昭的手,由她带着参观府邸。 郡王妃则指挥下人把带来的礼物搬进来:“难得来一趟,给你带了些江南那边的特产。” 曲红昭看着那几大箱子:“姨母远路而来,还给我带了这许多东西,真是辛苦了。” “别跟姨母客气,”她看了女儿一眼,微叹,“再说我这一趟也是有求于你。” 曲红昭已经给她们备好了客房,楚曼儿一路颠簸也累了,很快就歇下了。 姨母这才对曲红昭说明事情的来龙去脉:“曼儿她今年也及笄了,我想给她定个人家,谁知她不愿意,还说她不想嫁人。我们一开始都当她小孩子说着玩,谁知闹了几次,才知道她是认真的。” “姨母无需忧心,”曲红昭劝解道,“曼儿也才十五岁,尚不必太急。” 雍容的妇人叹道:“我能不急吗?我和她父王连番劝她,问她不嫁人以后怎么生活,谁知她倒是盘算得好,把手里的铺面、地契都点了一遍,告诉我们她完全可以靠收租活着。” 曲红昭失笑。 姨母垂眸:“其实这事也怪我和她父王,她小时候,我们总在她面前吵架,以为小孩子不懂这些东西,没想到反而给她造成了这种不愿嫁人的想法。” “姨母,您……”这位姨母一向要强,曲红昭还记得以前她回京过春节的时候,每每在众人面前都与夫君表现得琴瑟和鸣,曲红昭尚是第一次听说吵架的事。 姨母摇摇头:“不用管我,她父王现在年纪大了,也渐渐收了心了。我现在就担心曼儿。” 曲红昭略有不解:“那……我在其中的作用是?” 姨母看起来有些难以启齿:“我们劝曼儿的时候,问她见过哪个女子不嫁人还能活得好呢?她就拿你举例子。” 曲红昭悟了:“所以您想让我表现得苦一点,让她看到我这个前车之鉴,从此知难而退。” 姨母点头:“昭昭,你就骗她一句,说你现在很苦,而且将来也打算要嫁人好吗?我知道这样太委屈你了,但姨母实在是没别的法子了。” 曲红昭并不很认同她的做法,只是道:“您也是一片苦心,为了曼儿,如此大费周章。” “毕竟是我的错,我也不想把她强押上花轿,总要劝她愿意才好,”姨母苦笑,“如果走这一趟能劝得她打消念头,那就值了。昭昭,你愿意帮姨母吗?” “我不想骗人,”曲红昭摇头,“我可以让她看看我真实的生活,是好是坏就由她自己判断吧。” “这就够了,谢谢你,昭昭。” “……”看来姨母是真的觉得她的生活很糟糕,只要让表妹看看,就能让其萌生退意。曲红昭苦笑,感情姨母不是想让自己棒打鸳鸯,是拿自己来当反例的。 还好母亲不知姨母此行真实目的,不然哪里会让曲红昭去劝表妹,怕是要骂上姨母几句才肯解气。 第二日一早,姨母起得有些迟了,到了正堂里一看,女儿已经坐在表姐身边,快快乐乐地用早膳了。 “在吃什么?” “螃蟹小饺子,”楚曼儿对母亲笑笑,“味道很好,母亲你快尝尝。” 郡王妃看看她面前的空盘:“说了多少次了,螃蟹性凉,不能多吃,你都吃了一盘子了,快别吃了。” 楚曼儿听了,挺不舍地放下饺子,去夹一旁的桂花糕。 她的母亲又道:“这个也别吃了,你现在本就有点胖,将来给你定人家的时候,总要带你出去相看一二,吃胖了多不好看。” “母亲……” “说了少吃点,少吃点,男子有几个喜欢胖的?怎么总把我的话当耳旁风呢?” 曲红昭听着实在替表妹难受:“姨母,你就让她好好用顿早膳吧。” “既然你表姐说了,那就再用些吧,”她看着楚曼儿又开始叹气,“你要是能瘦些就好了。” “表妹已经很瘦了,”曲红昭打量,“我一只手就能把她抡起来。” -- 第170页 “……”大概不知这话怎么接,姨母闭上了嘴。 几人得以安静用膳,看着楚曼儿放下筷子,郡王妃又开口道:“昨夜睡得好吗?” “挺不错的。”曼儿点头。 “真的吗?这么小的房间,我还以为你会不适应呢,”郡王妃又转头向曲红昭道,“你是不知道曼儿在郡王府有多娇气,为了让她住得舒服些,我把我的院子都让给她了。” 楚曼儿咬了咬唇:“母亲,我说了我不想要你的院子,我原来的院子住着挺好的。” “你这孩子就是不知感激,要让你日日住着将军府这样的小房间,你怕是早就哭着跑回家了。” “……” 郡王妃语重心长:“你要是想维持郡王府这样的生活,就得嫁个门当户对的好人家。” “……” 曲红昭放下筷子:“曼儿,走,表姐带你出去玩。” “好!”楚曼儿跟着她走出门,长舒了一口气,“对不住了,连累你也跟着听了一通这样的话。” 曲红昭神情复杂,并不想对这略显糟心的家长里短做出评价。 她拍了拍楚曼儿的肩:“为什么不想嫁人,能告诉表姐吗?” 楚曼儿满眼都是茫然:“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母亲嫁给父王过得并不快乐,我不想像她一样。而且我真的不愿意为了那尚未谋面的夫君把自己饿瘦,如果像他人所言,嫁人真的会让我过得更好,那为什么此事只让我觉得烦躁呢?” 曲红昭摇头:“嫁人自是未必会让你过得更好,我见过幸福的婚姻,也见过不幸的婚事。你有可能会遇到合适的人,也可能会遇人不淑,这种事,谁说得准呢?” “表姐,你觉得我是不是太任性?是不是真的像父王母妃说的那样,女子是一定要嫁人生子的?” 曲红昭想起了师姐,缓缓摇头:“我觉得,想嫁人的就嫁人,不想嫁的就不嫁,哪有那么多规矩规定你一定要做什么呢?郡王府又不需要靠你的婚事去拉拢人脉。” 楚曼儿点头:“是啊,父母总说我能过得开心就好,我说我这样就很开心,他们又说我这不是真正的开心。” 她认真地看向曲红昭:“表姐,说实话,你过得开心吗?” 彼时,两人并肩坐在湖边,曲红昭向水中掷着石子,使得水面上泛起阵阵涟漪,听到表妹这样问起,她侧头笑了笑:“这样的日子,神仙不换啊。” 第95章 承担后果的勇气 闻人婉的食肆里, 曲红昭和楚曼儿在二楼栏杆旁对坐。 “真的可以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楚曼儿打量着竹简上的菜名,一脸惊喜。 曲红昭看着她这溢于言表的喜色,难以想象她以前过的是什么日子:“自然。” “那我要这个, 这个, 还有这个, ”楚曼儿在竹简上点了点, “这个是冰的吗?不,管他呢, 我就要冰的。” 曲红昭失笑:“你在家不能吃冰?” “嗯, ”楚曼儿点头,“表姐你今晨也看到了, 母妃连螃蟹都不让我多吃。” “不过这点姨母倒也没说错, 螃蟹若吃多了的确对脾胃有些不好。”虽然楚曼儿的食量在她看来还远远没到“多了”的地步。 “她才不是担心我的脾胃呢, ”楚曼儿脸色红了红, 有些难以启齿地压低声音,“母妃说螃蟹性凉,吃多了会导致内寒,恐于将来生子有碍。” “……这方面我就不太了解了。” “母妃在这方面小心得过分, 姐姐在的时候还好, 现在她出嫁了,母妃就都冲着我来了。”楚曼儿到底不愿背后说母亲不好, 吐槽了这一句, 便吐了吐舌不再说了。 听她提到姐姐,曲红昭问道:“昙儿最近好吗?” 楚曼儿摇头:“我看着是不太好, 但其他人都说是正常的。” “怎么讲?” “姐姐是嫁过去做长媳的,家里什么事都要她操心,上次我去看她, 她说好久没出过门了,日日在家里对着下人,连丫鬟每日用什么头饰、衣服上绣的什么花样都记得一清二楚了,”楚曼儿抖了抖,“我觉得这种生活实在太无趣太难熬了,但母亲说这是常事,大家都是这样过来的。我劝姐姐干脆把管家权让出去,母亲气得连连说我傻。我问她那要熬到什么时候,她说,待姐姐有了儿媳,自然就该把管家权交给长媳了。” 曲红昭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就连她也曾听过管家权是很重要的东西,就像宫里打理中馈的大权,交给哪位后妃,哪位就得势。 她想试着安慰表妹说,每个人的选择不同,可能有的人确实喜欢那样的生活呢。 但这话她自己想想都觉得有些别扭,到底没拿出来劝解人。 郡王妃在这方面就是一个很常见的母亲,说她错,似乎也没多大错,说她对,却又不完全对。 好在楚曼儿也就是随口抱怨几句,很快又因为美食振作起来:“这个槽银鱼的味道很不错啊,母妃常说这种小食肆没什么好味道,看来她错了。” 曲红昭笑了笑:“你今早用的螃蟹饺子也是同一个人做的。” 她给表妹和闻人婉略作介绍,后者听小姑娘诉苦,又换着花样给她上了菜,把人哄得开开心心的,只想一直待在食肆不离开。 楚曼儿问曲红昭:“表姐,这里的老板是你朋友?” -- 第171页 “是啊。” “真好,”楚曼儿神往,“我就没有交朋友的自由,我的那些手帕交都是经过父母认可的出身不错的姑娘。他们很怕我被人带坏了。” 曲红昭看着天真烂漫的小表妹:“要不要我给母亲写信,请她接你进京里住一段时日?” “我怕母妃不答应。” “别怕,我母亲应该有办法。” 楚曼儿连连点头:“表姐,这事若能成,那您简直是我的大恩人!” 曲红昭摸了摸她的头,好歹是郡王府的小姐,怎么在家里就被憋成这个样子? 眼看天色渐晚,楚曼儿终于不情不愿地跟在曲红昭身后回了将军府,与郡王妃共进晚膳。 用膳时,王妃又挑了她几个小毛病,楚曼儿很快失去胃口,放下了碗筷。 眼看姨母的眼神投向自己,曲红昭迟疑地护住盘子:“我是武将,消耗很大的,而且我真的不胖。” “……” 恰在此日,京城的消息传了过来,说是皇帝斩了户部的徐侍郎。 又过了一日,接连有消息传来,说陛下已把户部尚书打入天牢,不日即将问斩。 郡王妃听了,念了句佛,叹道:“当今陛下可真是位嗜杀之人,前段时日已经斩了那许多性命,现在又要杀人。” 曲红昭淡淡道:“国有国法。” “我何尝不知,”郡王妃叹气,“我们那儿离建安不远,乘马车来回也就一日的工夫,我是没在场,但曼儿的兄长那天在建安府办事,听他说,远远经过刑场的时候,就嗅到了漫天的血腥气,可见现场有多惨烈。我听到就连忙叫他别说了,我可听不得这些。” 曲红昭随口应了一句:“姨母心善。” 郡王妃又叹道:“那建安知府的确过分了些,连陛下的银子都敢贪墨,斩就斩了。但他底下人,真的有必要斩那许多吗?里面有个和我们郡王府关系不错的王大人,也被牵连斩首了。” 她说着还看向女儿:“曼儿你记不记得,你还叫过他王叔叔呢?” 楚曼儿诚实摇头:“不记得。” “……”郡王妃被女儿噎了一噎,转头向外甥女继续道,“曼儿她父王也是这样想,觉得陛下的手段未免血腥了些。昭昭你觉得呢?” 曲红昭尽量用温和的语气表达自己的看法:“我觉得……为民除害,大快人心?” “……” 在姨母对此发表什么意见之前,曲红昭问道:“江南世族,都是这样的想法?” “是啊,大部分人都是这样想的。都说乱世才用重典,陛下这是何必呢?” “如果姨母见过那些流民,就不会认为陛下手段血腥了。不施雷霆手段,如何震慑天下官员?” “我也知道流民可怜,水患的时候我们郡王府还给他们施过粥呢,”郡王妃道,“但是昭昭,那可是一百多人被同时斩首啊,那画面你能想象吗?” “一百人散发出来的血腥气,我用不着想象。” “……”郡王妃大概是终于想起了这位外甥女的职业,略有些讪讪。 “这件事里死去的流民也远不止一百人,”曲红昭又问,“表哥经过时单闻到了血腥气,不知有没有听到百姓的鼓掌声?” “……他也没细说,”郡王妃迅速转开了话题,“曼儿,你在这里待了两日了,感觉如何?想不想回家?” “不想,”楚曼儿摇头,“这里挺好玩儿的。” 郡王妃狐疑:“你不觉得这里的生活很苦吗?” “不觉得,表姐这里吃得好睡得香,我真想一直待在这里。” “这孩子,就是为了躲避嫁人,”郡王妃笑道,“昭昭,你是不知道,这孩子最怕嫁人以后会辛苦,之前去看她姐姐,还被吓到了。” 楚曼儿反驳:“我不是害怕辛苦,我是害怕这种一眼就望得到头的人生。” “你这是什么话?” “母妃,你和父王总说要我嫁人,可嫁人以后呢?生下一个接一个的孩子?服侍夫君,和妯娌处好关系,孝敬婆母?”楚曼儿问,“您真的觉得,这样适合我吗?” 郡王妃满脸慈爱:“知道你性子不像你大姐,我们给你找一个家里人少事少的不就成了?” “母妃,我不是这个意思……”楚曼儿泄气,不知道为什么,和父王母妃交谈总是这样,无论如何都说不通。 但他们出发点总是为她好的,让她连发火都没有立场。 曲红昭围观了这一通鸡同鸭讲,也是十分痛苦。 偏偏姨母还拉着她评理:“昭昭,你说呢?你现在一个人,过得好吗?” “……还不错。” “待以后你不做将军了,是不是也要嫁人的?” 曲红昭尽量委婉道:“说实话,不太想。” “那你能去做什么呢?” “不知道,能做的太多了,”曲红昭想着想着,露出悠然神往的表情,“也许会试试去闯荡江湖。” “你这孩子,好歹我也是你姨母,今日就替姐姐劝你一劝。” “不……”曲红昭很痛苦。 楚曼儿同情地望着她,眼神里清晰地表达出“抵抗无用”四个大字。 “我们女人啊,哪个不想嫁个好人家……”姨母开始侃侃而谈,口若悬河。 曲红昭双眼放空,望着虚空中的一点。 -- 第172页 “……如果不嫁人,谁能陪伴我们度过一生呢?谁能为你遮风挡雨?让你依靠呢?” 曲红昭和她对视一眼,突然拔剑出鞘,在场二人都惊了一惊。 “这柄剑沾染过不止百人的血,”曲红昭道,“它会陪我度过一生,为我遮风挡雨。” “……”姨母怔了怔,“昭昭,你这是还没有碰到合适的人,我对曼儿也是这样说的,待你喜欢上什么人,自然就恨不得要嫁给他了。” “喜欢不代表就一定要在一起,”曲红昭收剑,“对我或是对他而言,生命中都有比喜欢更重要的事。” 郡王妃皱眉:“昭昭,别这样说,会给曼儿树了坏榜样。” “如果我有资格成为榜样的话,那我只有一句话,”曲红昭看向楚曼儿,“如果你有承担后果的勇气,那就去做你想做的事吧。” 第96章 人牙子 将军府。 听了曲红昭的话, 郡王妃并未动怒,只是幽幽叹道:“早知道就不带曼儿过来了,本以为昭昭你做了大将军定然稳重得很, 却原来和曼儿一样不懂事。” 曲红昭笑了笑:“姨母既觉得新皇嗜杀, 又何必在这个当口急着给表妹说亲?您就不担心, 说定的人家转头也被陛下砍了吗?” “说亲这种事, 自然是宜早不宜迟,”郡王妃摇头, “我姐姐也真是的, 不急着给你们说亲,险些把你和盈袖都耽搁了。要是早早给你们定亲, 哪会落得这样尴尬的境地?” “我竟不知, 我现在是如何尴尬的境地?” 楚曼儿轻轻扯了扯母亲的衣角, 想阻止她:“母妃……” “你别拦着我, 我也是为你们好才愿意费这些口舌,你看外面那些女孩儿,我稀罕去管教吗?”郡王妃语重心长,“我知道你们年轻人不爱听这话, 但我到底比你们多走了些路, 怕你们行差踏错,将来后悔。” “后悔与否都是我的选择, ”曲红昭道, “我不怨天,不尤人。” “你和曼儿两个也不知随了谁, 都是油盐不进的脾气,”郡王妃似乎一定要和她们分说明白,“若是姐姐姐夫十五岁之前就给你定了亲事, 现在你早就回京嫁人去了,哪里还会在这里拼杀呢?” “姨母话里话外,似乎认为嫁人和做将军之间很矛盾。” “这是自然,世上有几个男子会愿意自己的女人强过自己?又有几人愿意夫人在外为官?”郡王妃问道,“再说,你若嫁了人,自然是你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难道要你的夫君放弃事业陪你到边关来吗?” “这点我倒是没什么可反驳的,”曲红昭笑道,“感谢姑母的分析,这下我思路清晰多了,我以后大概绝不会考虑嫁人这件事了。” “昭昭,你……” 眼看郡王妃又要长篇大论,曲红昭故技重施:“走,曼儿,表姐带你出去玩。” 楚曼儿仿佛一支炮仗一样窜了出去,反应之快让曲红昭都为之一怔。 她和郡王妃尴尬地对视一眼,施了一礼:“姨母请恕红昭先行离开。” 郡王妃颓丧地挥了挥手:“去吧去吧。” 但曲红昭却没能兑现带表妹去玩的承诺,她刚出府门就被人堵住了:“将军!” 来者是春满楼的老鸨,正扭着腰对曲红昭抛媚眼:“将军,我有很重要的事找您,有人牙子要往我们春满楼卖女人,但我看那样子可不像正经来路。” “学乖了啊你,”曲红昭挑眉,“这种事知道先来通知我了?” 老鸨一脸自暴自弃:“反正也瞒不过您,我可不想再去大牢走一趟了。” “那人牙子离开了吗?” “没有,我让姑娘们把他绊在那儿,自己立刻跑出来通知您了,”老鸨赔笑道,“将军,看在我这般乖觉的份上,之前还没交完的罚金……” 曲红昭似笑非笑看她一眼:“若这次你立了功,罚金之事自然好说。” 她又转头对表妹道:“抱歉,曼儿,表姐这边有事,只能改日再带你出去玩了。” 楚曼儿乖巧地点点头:“我懂,表姐你的事更重要。” 曲红昭高声道:“来人,随我前往春满楼,守住楼门,不得放走任何人,见到可疑之人立刻拿下。” “是!” 楚曼儿看着曲红昭下令的模样,颇有几分悠然神往,看着表姐向春满楼的方向过去,想了想,也好奇地跟了上去。 春满楼离将军府并不远,侍卫们训练有素,一到地方就悄然将前门后门全都守了起来。 曲红昭这才踏入正门,大堂中春水正和一个中年男子扯皮:“这么小的孩子也就京城那种大地方能卖上价,我们这儿可不想辛苦拉扯大一个小毛孩儿,还不知道她将来会长成什么样呢?别说十两银子了,五两我都嫌高。” 男子立刻反驳,他背对着曲红昭,她看不清其样貌:“这可是美人胚子,十两不能再低了,大不了我再给你饶个人。” “饶什么人?可别说要饶给我那个瘸子,我们要来有什么用?烧柴火啊?”春水看到曲红昭进门,给她使了个眼色。 曲红昭会意,没去质问男子,而是在老鸨的带路下先往关押女子的房间去了。 门边有男子同伙看守,看到二人,以为老鸨带人来验看,倒也没拦阻。 推开门,一阵臭气传了出来,被人牙子重点推销的小姑娘,看起来不到十岁,被人用抹布堵着嘴绑着手,正眼泪汪汪地望向门口。 -- 第173页 她身边还有几个女子,都是相貌齐整,打扮干净。人牙子在卖人前会给她们打理一番,以便卖个好价钱,这倒不稀奇。 但她们对面还有一些女人,一个个头脸脏污、衣衫破烂,还有人受了伤,伤口不知多久没处理了,发出一阵恶臭。 老鸨悄声道:“那人牙子说这群人一两银子一个贱价卖给我,问我要不要,我觉着这里面肯定有点蹊跷。我在这行都做了多少年了,女子什么状况什么出身,我一眼过去就能看出九成,这些人看着可不大对劲。” 曲红昭在看守的脖颈上轻轻一按,那人就软软地倒了下去。 她掏出匕首迅速割断绳索给人松绑:“你们打何处来?” 那小姑娘被松了绑,立刻抱住她:“姐姐,你救救我,我是被人拐来的,我家人在姑苏做官,你放我回去,必有重谢。” 老鸨在一旁撇了撇嘴:“小姑娘,我教你个乖,被卖到这种地方的,人人都说放了她必有重谢,没人理会的。你又说家人是姑苏做官的,这天高皇帝远的,就算真的是,他们也寻不过来,这可吓不到人。” 小姑娘泪汪汪地怔住,曲红昭拍了拍她的背:“别怕,我是驻边将军曲红昭,如果你所言属实,我一定帮你找到家人。” 说完又瞪老鸨一眼:“你吓她做什么?” 老鸨低声嘀咕:“小姑娘哭一哭你就心软,之前我哭天抢地的也没见你给我免了坐牢。” 曲红昭又去问那群衣衫褴褛的女子。 那群人却警惕地看着她,不肯开口。 “你的伤口很严重,再不救治,可能会危及性命。” 她们还是不说话。 曲红昭盯着人看,渐渐察觉不对,转头向老鸨道:“给我一条干净帕子和清水。” 她要的东西很快送上来,曲红昭取了帕子沾水后,给眼前的女人一点点擦去脸上的脏污。 污物尽去,露出一张与中原人面目有别的脸。 “北戎人?”老鸨惊呼。 曲红昭换了北戎话问了一句,那人眼神闪了闪,显见是听懂了,却仍然不肯开口。 “不会是奸细吧?”老鸨推测,“北戎人真是诡计多端,这么下三滥的法子都想得出来!” “未必是奸细,”曲红昭打量着眼前的人,“不然一洗脸不就露馅了吗?” 她换了北戎话:“你们是北戎人吗?” 听到北戎这个词,那群人眼神中清晰闪过厌恶。 “不是北戎,那就是草原其他部落的,”曲红昭猜测,“北岐?” “……你怎么知道?”终于有人答话。 “我不知道,主要是草原部落我一共就接触过两个,除了北戎我就只能猜北岐了。” 曲红昭的诚实换来对方的一阵沉默。 “你们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她追问,“难道是北岐出了什么事吗?” “我们北岐好着呢!” “……如实道来吧,我跟你们元将军多少也算有点交情,若有事,也许我能帮上一帮。” ——— 楚曼儿不敢进春满楼碍事,只能在门口探头探脑地打量,但此时不是迎客的时间,大门半掩,她也看不到什么。 过了不久,一声巨响,一个人撞破了大门飞了出来,从他飞行及落地的轨迹和门后曲红昭收腿的动作上判断,楚曼儿觉得此人是被表姐从大堂里踹出来的。 她眼睁睁地看着对她好温柔好温柔的表姐,走到那人落地的地方,抬腿踩住了男子的脖子:“说!” 那人被她摔得奄奄一息:“小的,小的真的不知情啊,那些人是我用一点粮食和北戎人换来的,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小的真的完全不知。” “不知情你就敢从北戎那里换人?”曲红昭哼了一声,“这若是奸细,你有几个脑袋够砍的?” 那人哭丧着脸:“小的就是想随便转手卖了小赚一笔,真没想那么多。我就想着反正都是女人,管她们是哪里人氏,只要卖得贱些,肯定还是会有人愿意要的。” “来人!押入大牢,若查明那些姑娘中真有被你拐来的,你就等着掉脑袋吧。” “将军,将军!”那人连忙叫住曲红昭,“小的能不能将功折罪?” “拐子在我这里是非杀不可的,”曲红昭想了想,“但是若你提供的消息有用,我就给你个痛快,一剂毒药,见血封喉,保证你没有任何痛苦,也不用在赴刑场的路上被百姓唾骂追打,成交吗?” “……” 曲红昭笑了笑:“想好了就让狱卒来找我吧,不过我得提醒你,在你和你的同伙中,只有一个人能享受这种待遇,谁先说,毒药就归谁。” “……” 看着此人及同伙被押走,她又转身进了春满楼,那些女子已经暂时被老鸨安排在房间里。 而后者正眼巴巴地看着曲红昭,她无奈道:“好吧,你的罚金免了。” 老鸨顿时眉开眼笑:“将军英明。” 曲红昭和那些北岐女子沟通半晌,终于套出了她们的话。 原来她们部落最近被北戎掳走了不少女人,有的带回去他们自己享用,有的就被随手卖到了大楚换取一点粮食。 曲红昭叫来了卫琅:“派人去通知元衍一声吧,说我这儿有他们的人,看他要怎么办?” “是,”卫琅一拱手,“将军的意思是,借这个机会拉拢元衍共抗北戎?” -- 第174页 “再看吧,”曲红昭盯着手背上不知沾染的谁的血迹,“元衍要是连这样都不敢反抗,那我也没兴趣与这种怂包谈合作了。” 第97章 寻人 边城大牢, 曲红昭踏进门的时候,引起了一阵喧哗。 考虑到这里至少有一半人是她送进来的,她对于大家的激动倒并不意外。 有犯人自知插翅难逃, 此时看到她, 发泄般地对她破口大骂。 曲红昭指了其中一个问狱卒道:“此人是何罪名?我有些记不清了。” 狱卒恭谨道:“回将军, 杀人越货, 还是您带人亲自擒回来的。” “哦,我记起来了, 给自己取外号叫作什么震八方的那位, ”曲红昭打量着破口大骂的男子,“牢里把你的胡子剪了, 看起来没那么威震八方了, 我倒有些认不出了。” “呸, 上次你不过是仗着人多!有本事放老子出去, 咱们一对一再打过一场!” “这不好吧?”曲红昭摇头,“你都要上刑场了,我还提前打你一顿,显得我这人多没同情心。” 她转头对狱卒道:“这几个罪证已确凿无疑的犯人, 趁早拉出去砍一砍, 免得养在这里浪费粮食。” “是!” 曲红昭走向自己此来的目标,昨日那人牙子看到她, 猛地扑到栏杆边:“将军, 你……” “你可想好了?” 那人咬了咬牙:“我想好了,我说。” “可惜我不是来见你的, ”曲红昭一指右前方的另一道牢门,“你的同伙今日一早就请狱卒来找我了。” “他……”人牙子双目通红地骂了一句,“没种!” 曲红昭笑了笑, 不再理会此人,几步走到了他同伙的牢门前,敲了敲栏杆:“我来了,有话就说吧。” 牢中的男子抬头,脸色憔悴,想是一夜未能入眠:“将军,我们之前和北戎人说好了,他们若再掠来女人,还找我们卖。我把联络的方式告诉你,你将毒药给我吧,我不想去刑场被百姓唾骂。” 左右难逃一死,出卖北戎人换来个痛快些的死法,对他而言自然没什么负担。 “北戎人只要了一点粮食?” “……还要了一些药方子,”男子讷讷道,“不过我们给出的都是常见的药方,顶多就能治个伤寒,再复杂的我们也不知道了。” 曲红昭从袖中取出一只小瓷瓶拿在手里:“还有什么要交待的吗?” “他们说,让我们回来再搜集点药方和制毒药的方子,若有他们用得上的,不但以后掠来的女人任我们带走,还给我们银子。” 曲红昭追问:“你们做这行多久了?拐过多少人?那小姑娘具体是从何府何县哪户人家拐出来的?” 那人颓丧地一一作答。 曲红昭抬手把瓷瓶隔着栏杆扔了过去,对方接过,颤着手想拔开瓶塞,又犹豫着停下。 曲红昭也不管他在想什么,转身打算离开,经过一间牢房前又被里面的人牙子叫住了:“毒药你给他了?” “与你何干?你的机会已经错过了。” 人牙子咬了咬牙:“我这里可能还有将军感兴趣的消息。” “说来听听。” “我们以前拐过的人,我可以告诉你卖往何方,”那人眼神闪烁,“这个消息,换一个请求,不知将军愿不愿意做这笔买卖?” “只告诉我卖往何方可不够,”曲红昭摇头,“若你说这个卖往了南方,那个卖往了北方,让我上哪儿找人去?” “……不会,我带来的那辆马车底下,黏了份账本,里面都记着呢,不过小的识字不多,里面除了数字,都是我们才能看得懂的符号,因此,”人牙子吞吞吐吐道,“将军若要看懂这些,可能得暂时留下小的一命了。” “你是故意等他得到毒药才开口的?他死了,你就是唯一一个能看懂账本的,以此换我留你一命,”曲红昭恍然,给他鼓了鼓掌,“厉害厉害。” “我们做这行的,总得有点保命的手段。” “若是我不在乎那些人呢?直接砍了你,就算本将的政绩了。” 那人却笑了起来:“小的走南闯北,什么人没见过?曲将军是个好人,我一眼就看得出来。” “其实也没那么好,”曲红昭也笑了起来,“至少刚刚我没如约把毒药交给你的同伴。” “什么?我明明看见你抬手扔了个什么东西的!” “看他诚实,奖励他一颗饴糖。” “你……” “可你就不怎么诚实了,饴糖没你的份。” “你骗我们?” “我答应给毒药,也没说现在就给啊,”曲红昭歪头看他,“你们的事情还没交待全呢,毒了你们两个,我审谁去?” “……” ——— 曲红昭很快找到了人牙子口中的账本,这本子比她想象更厚、更陈旧。 她轻轻叹了口气,让狱卒把两个人牙子分开审问,再将他们的口供加以比对。 回到将军府时,已经很晚了,楚曼儿却仍未入眠,见到她回府,迎上前问道:“表姐,审出结果了吗?” “还没有,”曲红昭摇头,“你怎么还没去睡?” “那被拐的小姑娘已经被暂时安置在府中,我母妃听说了此事,很是同情其遭遇,说我们一行人回江南时,可以顺路经过姑苏把人送回去,”楚曼儿解释道,“母妃的注意力暂时放在了她身上,没空盯着我,我难得轻松一会儿,可不想这么早睡。” -- 第175页 曲红昭笑了笑:“我已经给母亲去信了,待你回江南后,只要姨母点头,她就会派人去接你了。” 楚曼儿抱住她:“表姐,你对我真好。” 曲红昭十分熟练地回抱住她:“不过也不是长久之计,趁着这段时间,你好好考虑要怎么向他们证明你的决心吧。” “嗯!”楚曼儿点头,“表姐,跟我说说审案进度吧。” 曲红昭有些犹豫:“你母妃并不想让你接触太多这种阴暗面,这一点我倒是可以理解她。” “表姐,”楚曼儿撒娇,“你就跟我说说吧,不然我将来什么都不懂,怎么一个人生活啊?” “这种事离你的生活太远,你不懂也没什么。” “表姐……” “改日再说吧,我明天要早起。那人牙子已经供出来一部分被拐之人的去处,我挑了几个离得不算太远的地方,想先去验证一下他们所言是否属实。” 楚曼儿乖巧点头:“好,那我不打扰表姐了。” 她转身离开得十分果断,但曲红昭总觉得她在谋算什么,果然,第二日一早,她在将军府门口见到了打着哈欠在蹲守自己的小表妹。 “表姐,”她泪汪汪地看着曲红昭,“带我一起去好不好?我保证不碍手碍脚,甚至连声音都不会出。” 曲红昭冷漠地看了一眼她打哈欠打出来的泪花。 楚曼儿见势不妙,连忙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表姐,我从小长在郡王府,从来没见过百姓们真正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提出不嫁人的时候,其实我很心虚,因为我并不真的肯定我可以靠自己生活得很好。眼下是难得的机会,您就带我去见见世面吧。若是……我最终被吓到退缩,那也是我的选择。” “……” 见曲红昭不说话,楚曼儿小心翼翼地抬头看她:“表姐?” “你会骑马吗?” “会的,我家里有马场,我缠着兄长学过。” “我还是不认为,你想了解普通人的生活就该去见识这些,”曲红昭摇摇头,“不过既然你下了这么大的决心,还连夜思考了说服我的辞令,那就跟来吧。” 楚曼儿欢呼。 但她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曲红昭手里拿着一本小册子,先选择了最近的杨家村,离边城骑马有半个时辰的距离,她带了卫琅和十余名侍卫轻骑出发。楚曼儿居然也没喊累,只是到了地方后,下马的姿势十分僵硬。 曲红昭根据册子里记载的人家寻了过去,向很多人打听了一遍才找到这户人家。 一行人对着几座孤坟陷入沉默,曲红昭给其中一座木碑上刻着“母亲杨氏”的坟墓上了柱香。 这里荒草丛生,显见很久没人打理了。 这个被拐的女子已经化作了一抔黄土,再无从考证她的生平如何。 曲红昭转身纵马离去,奔赴下一个地点。 其他人沉默着跟上,下一个地方是一座小城的青楼,拒那人牙子招供,他五年前往这里卖过一个女人。 曲红昭去打听此人的下落,看在她给的银子份上,鸨母总算没有赶人:“她啊,早就离开了,有人赎了她,我也不知道她去哪儿了。” 有位年约三十岁的女子站在二楼观察了她们很久,在她们要离开时才追了上来:“你们是柳儿的什么人?” “只是抓到了当年拐走她的人,想尽力还柳姑娘一个公道罢了,”曲红昭一拱手,“敢问姑娘知道她的下落吗?” 那女子神色怔忪:“柳儿去年遇上一个男人,那男人说能带她回家,她就把全部积蓄拿出来让他替自己赎身,当时银子不够,我还给她凑了点,后来她就跟那人走了。” 楚曼儿露出些喜色:“总算有个好结果。” 那女子却摇了摇头:“离开前,她答应过,如果回了家就给我寄信来,但我一直没有收到她的书信。” “也许……是她忘了寄信呢?”楚曼儿道,“既然是去年的事了,再远她也该到家了吧?” 那女子有些好笑地看她一眼:“姑娘,铱驊 你是打哪儿来的?怎么这么天真?逛青楼的男人有几个是靠谱的?不然我们一个个苦命人都向他们求助不就好了?没收到信,很大可能是她又转手被卖了,或者死在哪个犄角旮旯了。” “……”楚曼儿陷入沉默。 曲红昭看她:“我让人先送你回去吧。” “不,”楚曼儿猛地抬头,“我要跟,我总要看看真实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那女子又看向曲红昭:“早知道还不如让她再多待一年,兴许就等到你了。”语气听起来很平淡,却又叫人觉得悲哀。 她说完,转身进了花楼。楚曼儿看着她的背影,久久没能回神。 接下来又是一个小村庄,这里位于山脚下,地处偏僻,村民们种地种菜,自给自足,颇有两分与世隔绝的味道。以至于曲红昭一行人一露面,便受到了众人警惕的注视。 “这位老伯,敢问……” 卫琅的话还没说完,那老伯已经不耐烦道:“不知道不知道,别问我老头子。” 他的口音有点重,卫琅险些没能听懂,想了想,干脆掏出钱袋:“我们是来寻人的,有提供消息者,答谢十两纹银。” 随后他们就被一群举着篱笆和粪叉的村民包围了。 -- 第176页 “交出所有银子就放你们走!” “你们疯了?”楚曼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官兵你们也敢抢?” 那群人对视一眼:“官府的?放走了麻烦,干脆杀掉!两个女的留下!” “你们……” “其实一直以来,我下了战场后都尽量不杀人,”曲红昭拔剑,“但不知道为什么,总有人想逼我见血。” 第98章 永远无法互相理解 楚曼儿在吐。 是那种似乎要把五脏六腑全都呕出来的吐法。 就在刚刚, 他们从村民口中审出了被拐女子的下落。 村民们举着粪叉围人之时看起来十分凶悍,但被剑架在脖子上的时候,倒是老实得仿佛羔羊一般。 一行人看着村民们指出的方向, 都陷入沉默。 唯有楚曼儿尚有些不解, 站在村里的茅厕前, 捂着鼻子问:“好臭啊, 人在这里?他们居然把人关在茅房?太过分了吧。” 有随行的侍卫用剑尖指了指地下:“恐怕不是关在茅厕里,是在下面。” 楚曼儿没懂:“下面是什么?” “是粪池, ”侍卫盯着身后的村民, 面有怒色,“人扔进去, 要不了太长时间就连骨头都化了。等到了来年, 就和这池子里的粪便一起, 成了地里的肥料了。” “……” 所以楚曼儿在吐, 吐得撕心裂肺。 她手指颤抖着扶着一颗树,曲红昭轻轻拍着她的背。 身后的村民被十几个侍卫拿剑指着,不敢擅动,有人争辩道:“那是全村凑钱买回来的人, 可值钱了。要不是那贱物非要跑, 她家爷们也不会失手把她打死啊。” “就是啊,我们还亏了呢!” “官老爷, 你们可不能冤枉我们啊。” 甚至有人去问官兵:“官老爷们, 听说那人牙子你们抓着了?这女人没了,那买人的银钱得叫他赔给我们!” “那人牙子奸得很, 收了银钱,卖给我们一个糙货,两年都没能生出半个儿子, 不赔钱像话吗?” “就是就是,得赔钱!生不出儿子就赔钱!” 这真是见所未见,天下无奇不有。侍卫听了这理直气壮的索赔,都面面相觑。 卫琅用剑鞘把说话的人打倒在地:“还想要赔钱?自己去大牢里向他要吧!” “这……我们还要坐牢?”村民们喧哗起来,“凭什么?” 卫琅冷哼一声:“你说凭什么?你们参与卖鬻女子,还致人死亡,难道不用付出代价吗?” “我们祖辈一直是这样的啊,凭什么到我们这儿就要坐牢?” “就是!村里女的少,要是不买人,我们怎么传香火?” 有老人哭天抢地道:“丧良心的东西,我看你们就是想见我们村绝户!” “既然买来了,就是我们的,我们花了银钱的,又不是抢来的,凭什么要因为她坐牢?” 村民们有哭的,有骂的,传到楚曼儿耳中成了一阵讨人厌的嗡嗡声。 她已经没什么东西可吐了,却还在干呕。 曲红昭取下马背上的水袋喂了她一些清水:“还好吗?” 楚曼儿眼眶发红地摇摇头:“我们接下来去哪儿?” “接下来我要杀一个人,不想看的话,就闭上眼吧。” 曲红昭的声音很温柔,与她话中的含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楚曼儿直愣愣地看着她。 曲红昭对她示意:“闭上眼睛,捂上耳朵。” 楚曼儿怔怔地依言照做。 曲红昭走到人群前,从中揪出了一个年近四十的男子,此人身材瘦小,看起来甚至有些老实巴交,但就是他曾“失手”打死了一条人命。 村民们吵嚷着:“这不能怨三麻子,是那贱物自找,被打死了也怨不得旁人!” “你们凭什么多管我们的闲事?” 在他们的吵闹声中,曲红昭已经手起刀落,很多人连她拔剑的动作都没能看清楚,只见剑光一闪,就看到那被称为三麻子的男子,人头已经落了地。 “还有人要为他求情吗?”她看向村民们。 所有人都紧紧闭着嘴,拼命摇头。 刚刚叫嚣得最厉害的人被溅了一头一脸的血,看着滚到自己脚下的人头,已经被吓呆了。 曲红昭颇有些诧异地看他一眼:“你怕什么?你又不是第一次见有人被杀了。” “……”那人嗫嚅两句,说不出话。 “带走!”曲红昭下令。 有士兵在村民家中搜出几段草绳,绑了在场众人的手腕,牵了一串四五十人准备离开。 见真的要被带走,大家都慌了起来。 他们大概没学过法不责众这个词,但下意识也觉得一群人一起的犯错就不该被追责。 有人哭嚎道:“旁边那个吴沟村也买人,凭什么只抓我们?!” “哦?”曲红昭没想到还有意外收获,“你们说的吴沟村在什么方向?” “不就在山那边儿。”有人不明所以地指了个方向。 “很好,”曲红昭下令,“先把这些人押往附近的问平县县衙,然后随我去吴沟村。” 有心思活络的对侍卫们喊着冤:“官老爷,小的是清白的啊,我肯给三麻子凑银子,是因为他保证把人买回来给他生一个儿子后,就给我也生一个。我也是被他骗了啊。” -- 第177页 “他骗你什么了?”曲红昭轻声问。 “他、他跟好几个人都这么说的,要不大家哪能给他凑钱呢?结果人买回来,我碰都没碰到。” “对对对,”连忙有人附和,“我们都是被三麻子骗了。” “呸!还学我?你他娘的明明碰过那女人的。” “我就知道你因为这事儿记恨我!” “你个有婆娘的还跟我们抢,我没打你就不错了!” “我那婆娘长什么德性你看不到吗?” 两人对骂起来,曲红昭留了个心眼,让侍卫逐门逐户搜上一遍。 “表姐?”楚曼儿脸色仍然很苍白,但神色已经稍稍镇定了些,“你这是……” 曲红昭点头:“万一他们又买了个新的呢?” 楚曼儿猛地看向她:“我也一起去搜!” “好,”曲红昭拍了拍她的肩,“去吧。” ——— 这是楚曼儿从未接触过的环境,她从一栋房子前走过,看到院子里有女人抱着孩子,正警惕地盯着他们。 曲红昭自然不能把村里所有人都带走,孩童、老人、女人都被留在原处。 虽然除了无知的孩童外,其他人说起来,其实也算是帮凶。 楚曼儿迟疑着走上前去想问话,那女人砰的一声关上了院门。 这一声巨响,却仿佛激起了她的勇气,刚刚还犹豫着是否上前的楚曼儿锤了两下院门:“开门,我有话要问你!你也是女子,为什么就眼睁睁地看着这种惨剧发生,为什么不去报官?!” 那院门却不甚结实,被她愤怒之下锤了几拳,居然就又打开了,露出里面女子惊恐的神色。 她突然对着楚曼儿破口大骂,说那被拐来的女子是什么浪包娄、养汉精、搅蛆扒,大概是把她所知的难听词汇全都骂了出来。 楚曼儿甚至听不懂她口中大部分句子是什么意思。 院里院外,两个大概永远无法互相理解的人面对面地站着。 楚曼儿直视着那破口大骂的女人,她说想出来见见世面,但她没想到会遇到这样的一群人。 在此之前,她曾被庶妹陷害,说父王最喜欢的夜光杯是她打破的。 虽然最后父王也没罚她,只说了一句以后小心点,但这位庶妹就是她心目中顶顶可恨的人了。 此时此刻,她突然觉得,那些算得了什么呢? 楚曼儿想说什么,但又觉得除了用武力震慑,说什么都没有用。 她深深看了这个女人一眼,试着记住这副模样,然后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 楚曼儿在村西一间房里发现一个被关在柴房的昏迷女人,她连忙喊了人来。 被绑在村口的村民看到那女人,有人摇头道:“你弄错了,这就是我婆娘,不是买来的。” 楚曼儿不信:“不是买来的,你怎么把人关起来?” “她不听话,贪嘴,饭还没上桌她自个先在灶台前偷吃,我关起来饿她几天。” 楚曼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看向周围的村民,大家脸上都是习以为常,似乎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卫琅在给昏迷的女子按人中,她很快被救醒,看到眼前的阵仗吓了一跳。 楚曼儿指着那汉子柔声问:“他说他是你相公,是真的吗?” 那女子点点头:“是啊。” “你是不是被拐来的?” “才不是,你瞎说什么咧?” 楚曼儿咬唇:“他把你关在柴房饿晕,我可以带你去告官。” 那女子用看疯子的眼神看着楚曼儿:“你在说哪门子的疯话哦?” 楚曼儿想了想又补充:“我可以帮你离开他。” “我相公我儿子都在这儿,我做甚跟你离开?” “你儿子?”楚曼儿顺着女子的视线看向人群的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你母亲被关在柴房,都饿到昏厥了,你就算不敢放她出来也该偷偷给她送个饭吧?” 那少年奇怪地看她:“我娘做错事被关,和你有什么关系?” “做错事?”楚曼儿简直不能理解,“难道家人做好了饭先吃上几口也是值得被关起来的错事?” “当然,”少年理所当然地点头,“家里的饭得先可着我爹和我吃,女的用不着吃太多油水。” “……” 楚曼儿回头看向曲红昭,后者对那少年道:“不错,牢饭也可着你们先吃,走吧。” 侍卫用力一拉绳索,将那对父子拉的一个踉跄。 ——— 问平县衙。 县令看着这四五十号人,面露难色:“将军,这不太合适吧?” “哪里不合适?”曲红昭反问,“刚刚我已经去看过大牢了,六个人挤一间,可以住得下。” 县令抹了把汗:“下官知道他们行径恶劣,但法不责众,这么多人全关起来不好吧?” “不关也行,叫衙役过来,每人二十大板。” “这……” “不给他们一个教训,下次他们定然还敢再犯。牛大人,你在顾虑什么?” “唉,下官实话说了吧,他们附近几座村庄,经常有这事儿,下官一开始也想管,但真没法管,我这里的衙役还有跟他们沾亲带故的,我要去拿人,甚至有衙役透风报信让他们把买来的女人先藏好,我白跑了好几次,”牛大人叹气,“下官现在真是有心无力,不想掺和这些事了。” -- 第178页 “牛大人,你还记得我是你的上官吧?你知道每隔三年的官员政绩考核,你的考评都要经我的手吧?” “……” “现在给你一次重新整理语句的机会。” 这一次,牛县令很识相:“下官这就把那群不法之徒先打板子,再打入大牢。” “如有再犯?” “如有再犯……”牛大人反应过来,“下官一定第一时间禀明将军。” “通风报信的衙役?” “一律辞退。” 曲红昭点头:“很好。” 围观了这场谈话的楚曼儿很费解:“为什么有些人总要威胁一下,才会好好说话呢?” 曲红昭回头教训不懂事的小表妹:“别当面戳破嘛,你看牛大人多尴尬。” 第99章 普度众生的潜质 “表姐, ”离开县衙,楚曼儿追上曲红昭,“我们接下来去那个吴沟村吗?” “不了, 我待会儿派人过去就好, 你也累了, 回去休息吧。” “那明日还有其他地方要去吗?” 曲红昭摇头:“一个个去寻是找不完的, 近些的,我派官兵过去, 远些的, 就只能通知当地官府,看他们的作为了。” 楚曼儿低下头:“我们跑了一天, 却一个人都没能救出来。” 曲红昭摸了摸她的头:“至少确认了人牙子所言非虚, 这厚厚一册里, 总会有人被成功营救的。” “嗯, ”楚曼儿还是有些沮丧,半晌才抬头问,“这世上,不知还有多少个人牙子, 造成了多少人的苦难。” 见她这样垂头丧气, 曲红昭到底有些不忍心:“那我们今日就再去一个地方好了。” “真的?去哪儿?” 曲红昭点头:“去吴沟村,我已经从刚刚那些村民口中问出来了, 他们不止买过女人, 还买过三四岁的男孩儿做儿子养。” 充做儿子来养的,总要稍稍善待些, 不至于像被当成货物一样,轻易便“失手”打死了。 他们这一去,大概是可以救到人的。 这一点曲红昭总算没有料错。 他们一行人踏进吴沟村时, 仍然受到了敌视。 但这一次,侍卫们都将出鞘的刀剑明晃晃地握在手中,总算没有村民敢举着犁耙来包围他们了。 在威逼胁迫下,有人不情不愿地给他们指了路。 在一间简陋的小院里,一行人找到了丢失的男孩儿。 这孩子大概有七八岁大了,正蹲在院子里用石头砸蚂蚁玩儿,身上的袄子脏兮兮的,鼻下流着一串鼻涕。 看到有人来,他吸了吸鼻子,随手用袖口将鼻涕抹掉了。 楚曼儿的视线不自觉地瞄向他那已经黑到发亮的袖口。 有一中年女人急急冲出来,一把抱起那孩子就冲回屋子里。 卫琅好气又好笑:“你应该清楚,拆一扇房门对我们来说轻而易举吧?” 听了这话,那门开了条缝,一个女孩被推搡了出来。她看着比男孩儿也就大上一两岁,一样脏兮兮的,整个人又黑又瘦。 中年女人的声音在门后响起:“庆子是我们的儿子,你要抢人就带这个赔钱货走!” 卫琅哭笑不得:“我要你的女儿做什么?把人交出来!” “死丫头片子,还不去关院门!”那女人不敢出来,便指使着那女孩儿去关上院门,试图把曲红昭一行人挡在外面。 女孩儿怯怯地向他们挪了挪步子。 曲红昭从马背上的背囊中拿出一只纸包,和善对她招招手:“过来,姐姐请你吃糖。” 楚曼儿惊呆:“表姐,你出门还随身带饴糖?” “本来是打算拿来哄你的,”曲红昭对她笑笑,“但你表现得比我想象中要坚强许多。” “真的啊?”楚曼儿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我吐成那个样子,哪里算坚强了?” “对于第一次见到这种事的人而言,你的表现已经相当不错了。” 曲红昭又对小姑娘招了招手,大概是见这个姐姐模样和善,笑得也好看,小姑娘防备稍减,径直向她走来。 她走得近了,曲红昭把饴糖递过去,趁她吃糖的工夫抬手捂住了她的耳朵。 卫琅会意,趁此机会上前一脚将房门踹开,露出里面一对儿中年夫妇惊骇的面孔。 “哟,原来你在家啊?”卫琅看着这家的男人,“一直让你夫人出面说话,我还以为你不在呢。” 男人看着他手里的剑,缩着脖子不敢说话,手肘用力怼了媳妇两下,示意她开口。 那男孩儿许是年纪小,却不知怕人,盯上了女孩儿手里的饴糖,登时嚷嚷道:“死丫头,把东西拿过来给我!” 楚曼儿上前拦住他:“你怎么能这么和你姐姐说话?” “他不是我姐姐,”男孩儿一脸理直气壮,“她是死丫头片子!” 楚曼儿一时没转过弯儿,抬头看向那对夫妇:“她不是你们的女儿吗?莫非也是买来的?” “那就是他家的亲闺女,”有早看不惯他家的邻居在一旁大声道,“这两人打得好主意,买来个不知哪里的野种当亲生的惯着,还盘算着让亲闺女做牛做马当童养媳。” 妇人啐道:“休要在这里嚼舌头根儿,你不就是生不出儿子嫉妒我家吗?” “我是生不出来,但你家的儿子也不是你生出来的!” -- 第179页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对骂起来。 曲红昭一挥手:“带走!” 便有侍卫听令将夫妇二人拿下,两人当即又表演了一通哭天抢地。 经过了漫长一日的洗礼,连楚曼儿都不把他们二人的哭嚎放在心上了。 麻烦的是两个孩子,女孩儿哭求他们不要带走爹娘,男孩儿大闹着去踢侍卫的腿。 曲红昭拎着他后领把他拉开,他又偏头去咬她的手,也不知到底是被如何养大的,这样胆大妄为。 曲红昭哪能被他咬到,男孩儿挣扎不脱,又开始拼命甩头。 楚曼儿一开始还不解这是在做什么,反应过来连忙提醒:“表姐,他是要往你身上甩鼻涕!” 曲红昭嘴角一抽,干脆点了他的昏睡穴。 “抢了别人的孩子,却养成这副模样,又是何必呢?”楚曼儿看着昏过去的男孩儿,喃喃道。 “至少没被饿着,真重,”侍卫抱起那孩子放在马背上,“这个被养得肥头大耳的,倒是把亲女儿养得瘦瘦弱弱。” 曲红昭把这家的小姑娘也带上了,爹娘都被带走了,总不好留她一个人在家担惊受怕饿肚子。 这个村子,除了这个男孩儿,据说还有一个被拐来的女子,一行人又“拖家带口”地去寻她。 楚曼儿提心吊胆,生怕这个女人被找到时也已是一抔黄土了。 曲红昭敲响了一扇院门,给他们开门的男子听了他们寻人的来意,面上却不见有什么慌张之色,只是回身对着房门喊了一嗓子“阿翠”,便有一女子掀开帘子看向这边,面上带着些茫然。 女子挺着大肚子,一手扶着后腰缓慢地挪了出来。 她另一只手还提着锅铲,想必是刚刚还在灶台间忙碌。 看到女人的瞬间,曲红昭就明白了男子为何并不慌张——他有恃无恐。 他笃定了已经有孕的女人不会离开他。 楚曼儿比她反应稍慢了些,但这一次她却没有去询问旁人,而是自己站在一旁思索,待她看到男子得意的神色,慢慢意识到这层意思,突然又有了一种想吐的冲动。 “带走!”曲红昭下令。 “官老爷们,你们把我带走,谁来照顾我这大肚子的媳妇?”男子拍着大腿叫屈,“到时候我媳妇生产了,家里没人怎么办?你们这不是害人吗?!” 他赖在地上不肯走,撒泼打滚地抱住一旁的树干,抵抗着侍卫的拖曳。 “老实点!”卫琅抽了他一剑鞘。 挺着大肚子的女人茫然无措地看着一行人。 曲红昭走上前:“我是驻边将军曲红昭,敢问姑娘芳名?” “芳名?很久没人问我的名字了,”那女子似乎觉得有些好笑,慢慢地才反应过来,眼神里似有微光闪动,“你不是这村里的人,你是来救我的吗?” “是。” 男人在一旁喊道:“她叫阿翠!” 女子泪湿于睫:“我不叫阿翠,那是他给我取的名字,我叫徐杏霜。” “呸,那是她发昏咧,她就是我媳妇阿翠!” “杏林微雨霁,零露结为霜,”女子缓缓摇头,“他打我的头逼我忘掉这句话,但我从来都没有忘记过,我不是阿翠,我叫徐杏霜。” 楚曼儿有些想哭,她上前扶住了因着大肚子站立有些费力的女子。 “徐姑娘,你愿意随我们离开吗?” “当然。”女子扔掉了还攥在手里的锅铲。 男人傻了眼:“你是我媳妇,你还怀着我孩儿,你要去哪儿?” “去哪儿都比在这里好。” “你……那是我的儿子,你凭什么带走他?” “把这个孩子留给你,让这个孩子随他父亲一样,长大了娶不上媳妇,就从外面随便买一个?让他和你一样,一言不合就打自己的媳妇?” “你出去问问,村里哪个男人不打媳妇?”男人呸道,“你就是瞧不上我,想出去找个有钱男人过好日子,也不看你挺着肚子,那些富户瞧不瞧得上你?” 女人咬了咬牙,身体有些摇晃,曲红昭扶她坐下,看向那个男子:“你问凭什么,就凭我手里的剑,你不听话我就砍了你,这个理由如何?” 这个理由百试百灵,目前还没有人在她真诚且和善的询问下表示反对。 眼前男子也没能例外。 曲红昭又问徐杏霜:“徐姑娘,你家在何处?我会派人送你回去。” 徐杏霜苦笑:“我不记得了。” 楚曼儿怔了怔:“你已经离家很久了吗?” 徐杏霜摇头,低头给她们看后脑上的一块不生发丝的疤:“他抓着我的头撞在墙上,我忘了很多事,只记得我不是这里的人,还有我的名字,其他几乎什么都忘了。” “杏林微雨霁,零露结为霜,”楚曼儿轻声念了一遍,“姑娘想来是读过书的。” 徐杏霜点头:“我好像懂一点医术,我有孕之后头晕呕吐,都是我自己去村后山找草药治好的。” “村后山?” “嗯,但是他们防得很严,一直有人盯着我,生怕我趁机跑了,连这里的小孩都会帮忙看着,”徐杏霜摇摇头,“这里的孩子还不会读书写字,倒先学会帮着大人盯着他们的‘东西’了。” “……”楚曼儿转身打量着这座村庄,只觉得遍体生寒,如果连不懂事的孩子都被教成这个样子,那下一代、下下代……是不是还会重复着这样的行为,没有尽头? -- 第180页 他们找了村里的一辆板车,拉着徐杏霜离开了这座村子。 离开时,她的双眼瞪得大大的,似乎不太敢相信自己终于能离开这座噩梦般的村庄。 ——— 县衙。 看到曲红昭又带回了需要关押的人,牛大人僵硬地对她讪讪一笑:“将军,您看这是不是不太好,很多村子都有这种事,还能都押过来不成?那大牢可是真的装不下了。” “装不下就打了板子再放回去,你若不为百姓做主,还当什么一地父母官?”曲红昭看着他,牛县令的个子是比她要高出一些的,但此时点头哈腰,生生低了她一头。 在曲红昭的要求下,牛县令提审了徐杏霜的“丈夫”。 他顽抗了一会儿,在前言不搭后语的漏洞连续被戳穿后,终于对自己从外面买来媳妇,又对她施暴的行为供认不讳。 曲红昭手起刀落,男子被斩杀当场。 牛县令整个人愣在座位上,半晌才颤巍巍地问:“将军,您这是……” “他已经认了不是吗?” “那……那也不能……”牛县令思考着措辞,“徐夫人已然有孕,我们自然是该劝和的。” 曲红昭低头看看身首异处的男人:“他头都掉了,要劝和可能已经晚了。” “……” “牛大人觉得本将做得不对?” 牛县令抹了把冷汗:“下官只是觉得,这种事还是得以教化为主,喊打喊杀的终究不好。” “教化?我看起来很有普度众生的潜质吗?”曲红昭问。 答‘有’似乎不对,答‘没有’更不对,牛县令含糊着回了一句:“下官不敢。” “我不反对你教化牢里其他人,”曲红昭收了剑,不再为难他,“只是打了板子后,再行教化也不迟。” 手里有刀的人,说话时才会有人肯听,这一点她十五岁的时候就懂了。 第100章 对施暴者心软 县衙大堂上, 散发着一阵血腥气。 那身首异处的男子还保持着双眼圆睁的姿态,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因为这种事丢了性命。 牛县令哭丧着脸命衙役收拾血迹,自己则叹道:“徐夫人若知道了这个消息, 还不知会如何忧愁恐惧呢。” 曲红昭奇怪地看着他:“徐姑娘亲口对我说过要离开这个男人, 又如何会为他的死而忧愁?” 牛县令心下觉得曲红昭太年轻, 还不能理解嫁了人的女子这种复杂的心思, 也认为自己有必要劝谏一二,以免她将来遇到这种事时仍然这般毛躁, 于是语重心长道:“曲将军, 徐夫人嘴上说想离开,可她已经有了孩子, 还能去哪儿呢?” “我们会寻找她的家人, 帮她与亲人团聚。” “这是自然, ”牛县令点头, “只是和家人团聚后,再领着相公过了明路,让他补上聘礼,不是比打打杀杀更好?徐家父母丢了个女儿, 却找回了女儿女婿和外孙一家, 岂不妙哉?” “……我很怀疑徐家父母是否也会觉得此事妙哉。” “下官相信徐夫人只是暂时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心里却未尝不依赖这个男人, 这毕竟是她的丈夫, 两人一起过了一年多的日子,哪会一丁点感情都没有呢?待她发现相公已死, 定然伤心欲绝。” 一旁的卫琅对他竖了竖拇指:“牛大人真知灼见,简直振聋发聩,怕是连聋子听了都要佩服得五体投地。” 牛县令听出他语气里的讽刺, 脸色沉了沉。 卫琅又道:“徐姑娘就在县衙,何不请她过来问问她的意思,免得牛大人在这里凭空臆测,信口雌黄。” “黄口小儿,你懂得甚么?”牛县令怒而拂袖,“本官这就派人去请徐夫人过来!” 片刻后,挺着大肚子的徐杏霜走了进来,楚曼儿挺担忧地在一旁搀扶她。 看到地上的头颅,徐杏霜双眼盈盈泛起泪光。 “徐夫人莫要太过伤怀了,毕竟你肚子里还有孩子。”牛县令装模作样地劝慰一句,有些得意地瞄了一眼卫琅,他到底还有些理智,没敢得意地去瞄曲红昭。 卫琅回了他一个白眼。 “谢大人关怀,”徐杏霜施了一礼,“民女并不伤怀,只是看到此人的尸首,心情有些激动罢了。欺压我这么久的恶霸终于伏法,实在是大快人心。” “……” “谢牛大人为民女做主,斩了这恶人。”徐杏霜挺着肚子艰难下拜。 牛县令的表情实在是非常尴尬,他干笑着没敢受徐杏霜这一礼,让她起身后,又挣扎着道:“你相公的尸首便由你领回去处置吧。” 徐杏霜想了想,摇头道:“不了,若由我处置,怕是要把他丢去乱葬岗喂野狗,倒是平白脏了我的手,就由县衙处置了吧。” “……”牛县令的表情,让在场众衙役都忍不住替他尴尬起来。 徐杏霜又补充道:“也请大人不要称民女为徐夫人了,我不是任何人的夫人。” “……” 曲红昭笑着拍了拍牛县令的肩:“牛大人,你该带衙役们去给狱中那些人打板子了。” “是,是……”牛县令抹着冷汗,“还请将军恕下官妄言。” “没事,”曲红昭安慰他,“还好你的看法并不重要,反正人我已经砍了。” 和被曲红昭安慰过的很多人一样,牛县令脸色愈发难看,借着要去打板子,迅速溜掉了。 -- 第181页 “我跟去看看。”卫琅开口。 曲红昭点头:“好。” 她看向徐杏霜:“徐姑娘今后有何打算?” “大概是把孩子生下来,慢慢试着寻找家人吧,我什么都忘了,甚至不知从何找起。” 楚曼儿迟疑着问:“姑娘不会对这个孩子心存芥蒂吗?” 徐杏霜想了想:“我相信人之初性本善,孩子长大如何,端看如何教养。我既生下他,就会好生教养他,绝不让他步那个男人的后尘。” ——— 此间诸事暂告一段落,曲红昭带着徐杏霜等人准备回边城。 离开问平县时,由于队伍中有很多不方便骑马的人,他们雇了几辆马车,走出一段距离后,曲红昭敏锐地注意到队伍里多出一个人。 她掀开帘子,看着马车里那个年约十二、三岁的女孩子,这女孩儿十分陌生,倒是细看下眉眼和牛县令有两分相像,曲红昭扶额道:“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楚曼儿看起来很心虚:“那牛县令那么讨厌,我就把他的女儿骗出来,让他尝尝女儿被拐的滋味嘛。” 那女孩子正坐在马车里,咬着楚曼儿给她的点心,全然没有察觉到这个姐姐的险恶心思。 看着曲红昭的神色,楚曼儿连忙补充:“我不是真的要拐她,我就是带她出来吓吓牛县令,打算明天就把人送回去的。” 曲红昭揉了揉眉心:“立刻把人送回去,我们不能牵连无辜的人。” “知道了,表姐,你别生气,我这就去。”楚曼儿连忙点头。 曲红昭叹气,让卫琅继续带着众人回边城,自己则带着小表妹回去送人:“你可真是胆大包天,连这种事都敢做!” 楚曼儿自知理亏,低着头老实听训。 曲红昭带着女孩儿回到了县衙,牛县令一家所居住的府邸就在县衙后方。 一来一回,女孩儿已经离开了一个多时辰,全府上下竟无一人发现她不在,自然也没人去寻她。 女孩儿随手对给她点心的楚曼儿挥了挥手,权作告别,然后十分平常地进了门。 楚曼儿和曲红昭面面相觑,又听得门内一道女声响起:“你又跑哪儿躲懒去了?让你给弟弟做件针线倒是劳累着你了是吧,到处躲懒!” “怪不得她那么轻易就跟我走了,”楚曼儿怔怔地道,“也许下一次我可以试试去拐她的弟弟。” 曲红昭闻言,给了她后脑勺一巴掌:“不许拐孩子,男女都不行。” “……” “你哪怕是套麻袋把牛大人打一顿,也比拿无辜的孩子来教训人来得强些,”曲红昭看着小表妹亮晶晶的双眼,补充道,“当然,我并不是在建议你去套牛大人的麻袋。” 楚曼儿给她抛了一个你知我知的眼神:“我懂。” “……” 两人离开县衙,牵着马并肩走在问平县的石板路上。 曲红昭突然示意楚曼儿:“你看那个人有没有点眼熟?” 后者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看到几个衣衫脏乱的男子正走向路边一家面摊,嘴里还嘟嘟囔囔地抱怨着什么。 “这……”楚曼儿也觉得有些眼熟,很快反应过来,“这不是已经被关进牢里的村民吗?你看那个青色衣服的衣角还有溅上去的血迹呢。” 曲红昭又问:“你看他们像是被打过板子吗?” “不像,我没见过人被打板子是何模样,但看他们走路姿势,完全没有半点受了伤的样子,”楚曼儿说着说着反应过来,瞪大了眼,“我们一离开,牛县令就把人放了?!” 男子在面摊前坐下,对同伴骂着:“饿了一天,老子头都晕了,都怪那臭婊/子。” “就是,要她多管什么闲事,她要是我媳妇,我一天打她八遍!” 他话音未落,一柄长剑破空而来,钉在了几人面前的桌子上,险些切掉了说话者的手指。 他颤着手,回身看去,看清曲红昭的模样时,发出了凄厉的惨叫声。 这惨叫简直令闻者都忍不住起了些同情之意,街上其他人奇怪地看着他们,又看了看显得天真无害的表姐妹,翻了个白眼,没再搭理这几个突然发癫的男人。 “继续。”曲红昭做了个‘请’的手势。 没人问继续什么,有人选择直接下跪。 其他几人看着下跪那人,觉得这厮奸猾极了,立刻纷纷效仿。 “我并不介意你们骂我,”曲红昭把剑拔出来,“但下次,至少长点骨气当面骂一句。” 有人开始扇自己耳光:“是小的嘴贱,小的家里有老有小,还请姑奶奶放小的一条性命啊。” 楚曼儿目瞪口呆地点评:“你们可真是能屈能伸,刚刚说要每日打我表姐八遍的那位呢?” 被她点出来那位开始磕头,誓要把“能屈能伸”这个词语发挥得淋漓尽致。 “行了,起来吧,把店家的桌子赔了,然后跟我走。” 几人苦着脸摸遍全身,摸出几个铜板,放在桌上,跟在曲红昭身后前往了他们刚刚离开没多久的县衙。 牛县令看到曲红昭的时候,浑身颤抖得不比这几个村民更轻。 看到县令大人也这么丢人,倒让几个男子心里好受了些。 曲红昭对牛县令笑得很和善:“本将路上恰巧遇到几名越狱的男子,就给牛大人送回来了。” -- 第182页 “是是是,是他们越狱,”牛县令点头如捣蒜,“本县大牢年久失修,导致有歹徒越狱,本官这就下令修缮。来人,把他们押回大牢!” “这就不必了,”曲红昭拦阻道,“按大楚例律,敢于越狱者,一律当斩。不必押回大牢,直接斩了就是。” 那几人连忙哭嚎起来,指着牛县令喊道:“呸,什么越狱,是这个人放我们走的!” “就是就是,别一出事就想往我们头上扣屎盆子!” “是啊,他还把其他人都放了,那些人都要回村了,就剩下我们几个实在饿得受不了,才想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再回去的。” 牛县令也颇为恼怒,觉得这几人简直不知好歹,他好心放人,这些人却毫不犹豫地出卖了他。 “哦?这可真让人想不到,”曲红昭看向牛县令,“原来不是犯人越狱,而是牛大人玩忽职守,渎职枉法。” 玩忽职守,渎职枉法。 这八个字就太重了,牛县令吓得双腿一软,直直地跪了下去。 曲红昭走到他面前,俯视着他:“我并不介意你不认同本将的做法,但你至少该懂得服从命令。” “是……是……” “您可真是位大善人,我让你关他们一个月,这惩罚并不算重,你却一日都不到就放了人,”曲红昭看着他,“怕他们吃的太多给县衙财政加重负担,我甚至许诺了给你拨一笔粮食,敢问牛大人还有什么顾虑?” “下官不敢。” “我本是想上书陛下给你调职的,你不适合做父母官,但也有职位适合你。不过现在看来,没有这个必要了,你这样的人,还是做个寻常百姓就好,”曲红昭突然笑了笑,“牛大人,你该庆幸你不在军中,不然单凭违抗将令这一条,我就可以直接斩了你。” 牛县令抖如筛糠:“曲将军,对不住,您饶我这一回,是下官一时心软,犯了大错。” “心软吗?你对徐杏霜,对那被失手杀死的女子如何不心软?难不成你的心软只是冲着施暴者的?” “……”牛县令半晌没有开口。 第101章 改变的力量 曲红昭和楚曼儿牵着马, 离开了问平县。 楚曼儿不停地回头:“表姐,这个牛县令也太可恶了,有没有什么办法治他一治?” “放心吧, 我会处理他的。” “处理?这是不是某种黑话?”楚曼儿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 “实际上是指你会在一个夜黑风高夜, 杀掉他们全家, 纵火烧了他们的整个县衙,制造一起灭门悬案?” “……少看点话本, 少听些说书, ”曲红昭把她凑过来的脑袋推开,“我是将军, 不是土匪。” 楚曼儿这一路精神充沛, 但一回到将军府就开始喊累, 一头扎进房里睡了个昏天黑地。 郡王妃见卫琅带回来一群奇奇怪怪的人, 其中甚至还有一个大肚子的女人,早疑惑不已,此时便拉着曲红昭问询。 “你们这一整天不见人影,去做什么了?曼儿怎么累成这样?” “姨母, 待明日去问曼儿吧, ”曲红昭摇摇头,“我觉得, 从她的角度讲出来的经历, 会比我说的要复杂许多。” 这要是让曲红昭来总结,大概就是一句“我们走了几座村庄, 杀了几个人,救了几个人。” ——— 楚曼儿这一觉一直睡到了第二日下午,才顶着黑眼圈出现在众人面前。 “做噩梦了?”曲红昭了然。 “你怎么知道?”楚曼儿点了点头, 随即反应过来,“你也一样?” “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不会了。” 郡王妃心疼把女儿搂在怀里:“这是怎么了?” 楚曼儿昨日表现得尚算坚强,如今被母亲抱着,扁了扁嘴突然哭了出来:“母妃……” 她在母亲怀中,把昨日的经历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 听得郡王妃又是愤怒又是心疼:“这可真是造孽,你也是的,非要跟去看这些做什么?” “我若不看,就永远不知道世间还有这种事。” 郡王妃心疼地给她擦着眼泪:“不知道又有什么不好呢?你是咱们郡王府的小姐,你一辈子都不需要接触这些东西的。” 楚曼儿看着母妃疼惜的表情,突然明白了她为何如此执着于让自己嫁人——她希望女儿永远生活在蜜罐里,人生前半部分由父母疼宠,下半辈子由夫君保护。在她的期望中,楚曼儿不需要睁开眼去看看这个真实的世界,只需要永远过着富足安乐的日子。一辈子最大的烦恼或许就是婆婆不喜、妯娌不和,或者丈夫纳妾,而不该被这种残酷的现实所困扰。 这的确是做母亲的一片苦心,只可惜楚曼儿想要的不是这个。 如果说此前嚷嚷着不想嫁人的时候她尚懵懂,那么现在她已经坚定了许多。 残酷的现实吓到了她,却没有让她退缩,反而让一个朦朦胧胧的想法在她心下成型。 “母妃,表姐那里有一本册子,上面记着被拐走的女子、孩童被卖去的地方,”楚曼儿恳求,“我看到有几个恰好是我们回江南的路上会经过的地方,我们可不可以顺便绕点路帮忙寻人?” 王妃叹了口气:“就依你吧。” ——— 听了村里发生的事,人牙子居然也很愤怒,他拍着栏杆怒道:“那破村子当时就知道压价,纠缠我许久,还威胁老子说不卖给他们就去官府报官抓我,要不是急着脱手,我根本就不想搭理他们!现在还敢让老子赔钱?哪来的脸皮啊?” -- 第183页 提起难搞的买家,他的怒火一时间竟比面前的曲红昭还要旺盛,以至于后者沉默了一瞬,才开口道:“威胁你要报官?看来他们其实是知道此事有违律法的。” 人牙子眼珠一转:“曲将军,你把他们也抓起来了?” 曲红昭点头,那批人被牛县令放了,她回到边城后第一时间又派官兵去抓人了。 一天之内二进牢门,也算是大大丰富了村民们的人生经历。 人牙子看起来居然挺欣慰:“死前拉些垫背的,倒也痛快。” 怪不得他交待得这么爽快,感情是知道自己反正没有死里逃生的机会了,在这里拉人陪葬呢。 “如果你还能提供其他同行的消息,比如他们的据点,平日里常常在何处出没,岂不是能拉更多人下水?”曲红昭笑吟吟地看着他,“我也能提供给你更好的交易条件。” 人牙子眼神一亮,想了想:“但是我猜更好的交易里不包括放我一条生路?” “很遗憾,不包括。” 人牙子叹气:“行吧,我给你说一个我知道的,是一对夫妇,那女的长相和善,由她把人骗到偏僻处,再由埋伏好的男子把人打晕带走。男的以前做过屠夫,人称吕屠户,女的叫彭二娘。这行径比我可鄙多了吧?” 曲红昭似笑非笑看他:“你想要什么?” “我也不多要,他们的据点,给老子换一具上好的木棺如何?” “成交。” “人就在江南,”人牙子伸手指向某个方向,“当初这对夫妇抢了我看上的人,还敢嘲笑老子,如今我要上路了,他们也得陪我一起。” 他笑得阴狠且骇人,若教旁人看了,兴许会不寒而栗。曲红昭打断了他的得意洋洋:“我需要更详细的地点,还有,你指的那是北面。” “……” ——— 江南,又是江南。 郡王妃皱眉沉思片刻,终于对着楚曼儿点了点头:“行,这事儿我管了,你父王就是日日无所事事,才一把年纪还不知羞,给他找点事做也好。” “谢谢母妃。”楚曼儿抱住母亲撒娇。 郡王妃温柔地看着她:“就当是给你积德了,希望上天能庇佑你将来嫁个好人家。” “……” 一行人就此离开,回转江南,去捉那对儿拐子夫妇。 有了这样的目标,楚曼儿离开时总算没太过依依不舍。 曲红昭目送她们踏上了回转江南的路。 过了一阵子,她收到了郡王妃的信,信里说她们已将那被拐至青楼的女孩送回了姑苏家中,那家人感激非常,还说要给王妃立长生牌。 从语气和笔触中,曲红昭也能看出郡王妃因为此事觉得很愉悦。 郡王府在江南的势力确实好用,过了没多久,就捉住了那对拐子夫妇。 曲红昭收到了楚曼儿的信,小姑娘看起来却有些消极,说她见了太多恶毒的人,太多黑暗面,有些失望,却又分不清是对什么失望。 那对儿买了儿子的夫妇也招了供,他们当初听拐子说过这个孩子是从扬州拐过来的,当时是趁着带孩子出门的小厮去买糖葫芦,他们把人掳走的。还说这孩子生得白白净净的,穿得不错,身上还带了块玉佩,想来是哪个富户家的。 还是郡王府帮忙打听出了扬州几家几年前丢过儿子的富户,一一确认过具体情况后,确定了其中一家窦姓商人,他们家正是小厮领着孩子出门玩耍时一个没注意把人弄丢了的。 这家人得了消息,匆匆前往边城,在曲红昭的将军府见到了丢失了四年多的孩童。 夫妇二人抱着孩子啜泣,那男孩儿却不怎么舒服地扭了扭身子,挣脱了他们的怀抱:“我爹娘呢?” “我们就是你的爹娘。”窦夫人看孩子警惕,忙吩咐奶娘拿点心过来哄一哄。 一见到点心,这孩子就把他那大牢里的“爹娘”忘在了脑后,捧着糕点大吃特吃,一边含糊不清地说着好吃。 窦家夫妇二人又是一阵伤心。 奶娘在孩子面前蹲下身:“小少爷,您还记不记得奶娘了?” “奶娘是做什么的?” “奶娘就是照顾小少爷的。” “哦,伺候人的是吧?”养父母常常在他耳边说些,诸如那个丫头生下来就是为了伺候你的一类的话,导致他对伺候这个词反应很灵敏。 得知了奶娘是来伺候自己的,他眼珠转了转,用力踢了奶娘的小腿一脚:“还不给我拿更多点心来!我要这个黄的,还有那个绿的!” 他被养得比同龄孩童要胖上一大圈,力气不小,此时奶娘骤然被踢中小腿,惊得倒退一步,险些摔倒在地,被窦夫人及时扶住后,才察觉到小腿上一阵疼痛。 几个人都呆住了,窦夫人怔怔地问:“润儿,这是你的奶娘啊,你小时候最黏她了,你不记得了吗?” 男孩儿咬着点心,不理会这些问话。 看着又黑又胖的男孩儿,一口一口向嘴里塞着东西,咀嚼的时候发出巨大的声响,还有张口时喷出的食物残渣,窦家人都一时陷入沉默。 连奶娘都抹了把眼泪,看着当年只有三岁时就会奶声奶气地对自己说谢谢的小少爷,变成如今这副模样,她简直恨不得去活撕了那对儿夺走孩子的夫妇。 男孩儿被带下去休息,窦家几人去拜见曲红昭。 -- 第184页 她看着几人的神色,就猜到了方才发生了什么事,叹道:“七八岁的孩子,好生教养,总还有教好的希望,别放弃。” 窦夫人流下一行清泪:“谢将军,民妇知道,那是我十月怀胎生养的孩儿,我定然不会放弃他的。” 孩子的父亲窦广向曲红昭拱手问道:“敢问那对……夫妇,他们此时身在何处?” “问平县大牢。” “在下可否前去探望?” “当然,”曲红昭开口,“我没有处置这两人,就是留给你们的,若要他们付出代价,就开始着手写诉状吧。” 窦广行了一礼:“多谢将军使在下一家团聚,大恩大德在下必然全力以报。窦某行商多年,也算薄有资产,将军若有用得上在下的地方,但有所言,莫敢不从。” “我既坐在这个位子上,这些便是我的分内之事,无需客气。” 窦广又道:“在下曾发誓,若能寻回润儿,宁愿散去半数家财。如今在下便将这部分家产送给将军,以帮助其他被拐走的人寻回家人。” “你能有这种想法,实在是好事一桩,不过别送给我了,”曲红昭笑了笑,“若你有心,不如以窦家的名义牵头,招些人手,亲自帮助这些人吧。” 窦广与夫人对视一眼,均坚定地点了点头。 曲红昭送他们一家离开,感受着阳光洒在身上的温度,抬头微微一笑,回了书房,展开笔墨,给楚曼儿回信。 世上的确有很多黑暗之处,但这个天下总是要越变越好的。 你们就是改变的力量。 第102章 润物细无声 将军府附近出没着一只大花猫, 不知是何人所养,曲红昭当初第一次见到它的时候,它正窝在一支细树杈上, 而那树杈似乎不足以支撑它的重量, 看起来摇摇欲坠。 于是她运了轻功, 一跃而起, 英勇救猫。 第二次见到它时,这只笨猫又把自己弄到了高大的树上, 于是曲红昭再次用轻功把它带到了地面。 第三次, 那只猫没等曲红昭动作,自己从树杈上飞身跳起, 轻巧地落在一旁的房顶上, 还低头看着曲红昭喵了一声, 她从这喵声中解读出了它自己会下树这层意思, 一时陷入沉默。 此时此刻,这只肥猫就卧在徐杏霜膝边,被她顺毛顺得很舒服。 曲红昭就坐在她对面,白了一眼这只不肯与自己亲近的花猫, 对徐杏霜道:“我审过人牙子了, 他说姑娘并不是他经手的,他亦不知你来自何方。但听徐姑娘的口音, 许是越州附近人氏, 我已经派人画了你的画像去当地打听了,不过暂时没有结果。” 徐杏霜点点头:“民女谢过将军, 此事无异于大海捞针,真是劳烦你们了。” “也许从可以从懂医术这一点入手,徐姑娘你可还能记起自己通晓什么医术?” “我只知道我会做迷药, ”徐杏霜想了想,“在吴沟村的时候,我在山上采到了几种草药,把那个男人迷倒了,趁夜色向村外逃。” “后来呢?” “往县城的路我不敢走,我怕他们发现后会追上来,就往山里走,想绕路离开。但是我在山里看到个男孩儿,是村头那户人家的儿子,他大概是贪玩,被村民放的捕兽夹夹住了腿,出了很多血,”徐杏霜叹息,“我若不管他,待第二日再有人发现,他怕是就活不成了。” “徐姑娘是医者仁心。”曲红昭已经大致猜到了接下来故事的走向,微微叹了口气。 徐杏霜继续道:“我告诉他,只要他肯安安静静的,我就送他回去。我原打算把他背回村子,放在村口,那他自己就能回家找人求助了,到时我再离开就是。但是一到村口,他就突然大喊大叫起来。” 回想起那个男孩儿天真却带着恶意的脸,还有那句大声的“那个女人要跑!快来抓她!” 还有村民们冲出来的时候,那男孩儿邀功似的表情。 徐杏霜至今仍然不寒而栗。 曲红昭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 徐杏霜勉强地笑了笑:“那次之后我就知道了,想要逃走……怕是得迷倒全村才行。” 有人在院门口探头探脑,曲红昭看到小姑娘,招招手让她过来。 这孩子也是她们从吴沟村带回来的,她的爹娘就是买了窦家男孩儿的那对夫妇。 女孩子有十二岁了,不过营养不太好,看起来不过十岁左右。 她的名字叫做吴二妮,于是众人推测必然还有一位大妮。 问了小姑娘才知道,她姐姐早就嫁人了,如今十五岁的大妮,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娘了。 她的爹娘还在牢里,窦家人已经递了诉状上去,又上下打点了一番,眼看几年内这两位是没有出狱的希望了。 将军府众人原打算寻个亲戚家让她暂时借住,问了才知道她的亲戚几乎被曲红昭一网打尽,全都在牢里关着呢。 余下的几个,估计也恨她爹娘给大伙惹来了牢狱之灾,未必会善待她。 还有她的姐姐大妮,顾忌着夫家,也不肯收留她。 曲红昭倒是可以塞些银子让他们应下,但她实在不信这些人拿了银子就会好好养大这个女孩儿。 闻人婉有些不忍心,便留她下来,说是打算留她在食肆里做帮工,其实就是每日换着花样想把这瘦骨伶仃的小姑娘喂胖一点。 -- 第185页 二妮一开始还怯怯地不敢主动与人说话,有一次曲红昭和她聊天时偶然一抬手,她便缩着脖子闪躲,大概是在家中被打习惯了,才会有这种下意识的反应。 大家一起用膳的时候,她也不敢上桌,想等大家用完膳,再捧着碗在灶台边吃一点剩饭。 后来大概是发现将军府所有人都很友善,渐渐地她胆子才稍大了些。 徐杏霜也不排斥二妮,同在村子里时,这小姑娘虽然从未和她说过话,但到底没像其他孩子一样盯着她不叫她逃跑,她也知道这孩子过得挺苦的。 偶尔徐杏霜在将军府后院晒草药的时候,二妮会去帮忙,两人也会聊上几句。 曲红昭闲时随手教了二妮一点招式,这姑娘没有武学天赋,但足够认死理。曲红昭撞见她夜半在院子里练拳,哭笑不得地把她按回床上,告诉她小孩子还在长身体,需要充足的休息。 将军府似乎是越来越热闹了,如果曲红昭继续往回捡人,大概很快就需要扩建了。 北岐那边传来了消息,元衍果然没能继续继续容忍下去,从曲红昭这里得知了联络方式后,他设了个埋伏,以人牙子的名义与北戎士兵联系,剿杀了一队来贩卖女人的北戎士兵,救回了部分北岐女子。 不过他做得很干净,北戎人大概还没找到证据能指向他。 曲红昭知道他的算盘,元衍这是一边救人,一边却还没打算与北戎彻底撕破脸。 但她并不担心,这种事有一就有二,元衍这一次没能隐忍,那么离他彻底爆发的日子,大概也不会太远了。 ——— 转眼间到了徐杏霜生产的日子,边城里最有名的稳婆居然就是春满楼的老鸨,用她的话来说,这是春满楼的生意不景气的时候,她为了讨生活多学了一门手艺。楼里姑娘意外有孕又打不掉的,都是她给接生的。 不过稍微讲究些的人家却不太爱请她,主要是寓意不好,毕竟她给楼里姑娘接生出来的孩子,如果是女孩儿,那么长大后有很大可能也会成为青楼里的姑娘。他们可不想自家孩子和她们被同一个稳婆接生,总觉得不够吉利。 曲红昭和徐杏霜倒是都不太介意这个,便请了她来。 这是将军府即将降生的第一个小生命,不说曲红昭、闻人婉、军师、卫琅等人,连府里的花匠厨娘都等在门外翘首以盼。 好在老鸨并没有辜负她自己拍着胸脯吹嘘的手艺,很顺利地接生了一个女孩儿。 听到响亮的啼哭声时,众人才松了口气。 徐杏霜撑着细细看了孩子的眉眼口鼻,说了一句“还好不像那个男人,不然就太丑了”之后,才脱力晕了过去。 曲红昭等人也颇新鲜地凑了过来围观这孩子,见她闭着双眼握着小拳头迅速入睡,都觉得挺新奇。 他们在战场上见过大多死亡,却鲜少见到新生。 卫琅还伸出手想戳一下孩子藕节般的双臂,被闻人婉拍开:“别吵孩子睡觉。” 曲红昭好笑地看着他们两个,闻人婉反应过来他们刚刚的互动很像是一对儿夫妇时,也悄然红了脸。 ——— 朝堂上,皇帝和世家的拉锯战还在继续。 对于户部空出的位子,世家一副势在必得的姿态,誓要将自己人推举上位。 但皇帝当然不肯点头,他若愿意这个位子被世家霸占,又何必费心劳力把前任尚书拉下马? 两方就这样僵持下来,尚书之职由他人暂代,正式的人选却迟迟没能推举出来。 这天,朝上又是一片剑拔弩张之时,陛下突然一转话题,提到了今年的科举。 他轻描淡写地提起,后宫中有两位女子,想参加今年的院试。 一开始所有人都以为他在开玩笑,或是在世家的步步进逼下这位年轻的帝王终于失心疯了。 有人挠了挠头:“女子也能参与院试吗?祖上应该定过规矩她们不能参加的吧?” 大学士摇头:“没有这条规矩。” “当然没有了,”又有人沉声道,“谁也没想过女子会去参加,难道还会特意给她们加上一条吗?” 反应过来皇帝陛下是认真的以后,敬国公思考片刻,也没想出这其中会有什么阴谋,便也没放在心上。 大家都觉得这是少年皇帝被后妃吹了两句枕边风,就什么都敢应下。 年轻人知慕少艾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敬国公沉思,何况,帝王若当真沉溺美色到昏庸的地步,那就有了一个更容易控制的君王,这对他们而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后妃参加院试?简直是胡闹。 但大家目前的心思全放在户部那个空缺的位子上了,除了几位较为古板守规的朝臣劝谏了几句勿让女子祸乱科考一类的话,倒也没人多说什么。 反正后妃心血来潮,八成很快就会被院试中的难题吓退,不可能通过。就算侥幸通过了,后面也还有乡试、会试、殿试呢,她们又不可能考取功名,更不可能入朝为官,怕什么?何必因为这个多费唇舌。 前朝曾出过一位想把新科状元拉进宫里做宦官的皇帝,那才叫离谱呢。 有人甚至觉得皇帝是在户部的问题上节节败退,才会故意转移话题拖延时间,在敬国公示意下,立刻有人站出来道:“陛下,臣觉得户部一事需尽快落实为好。户部掌天下钱粮,如此重要的位子,长时间空悬,是对天下百姓的失责啊!” -- 第186页 皇帝闻言便笑了起来,他笑得时候左颊上浮现了一只小酒窝:“爱卿说得有理。” 于是大家又陷入了新一轮的争执。 ——— 边城,曲红昭放下手里的信。 李美人、颜如归,她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两个人的名字。 改变终要开始,润物细无声。 曲红昭眉眼弯弯地伸了个懒腰,坏心眼儿地想尽快看到两个人拿到秀才功名时,朝上诸位大人脸上的表情。 第103章 无愧此生 又是一年冬日, 边境下了很大的雪。 北戎军总喜欢在这种恶劣的天气搞突袭,两军陷入混战。 大雪飘扬而下,融化在士兵的头脸上, 搞得所有人都有些暴躁。 两方士兵都在用力地挥舞着手中的刀枪剑戟。 鲜血洒在雪地里, 竟然有几分美感。 又被马蹄踩踏过, 才像一团乱糟糟的污泥。 北戎冬日缺粮, 许是有人饿红了眼,此时见抢不到东西, 撤退时竟然试图带走死在战场上的大楚士兵的躯体。 这下大楚人自然是不依不饶, 群情激奋下追出了几里路,北戎人马上带着重物自然跑不快, 被他们追上砍杀了一些, 剩下的将尸体扔下才加速奔逃。 大楚军还待再追, 被曲红昭再三喝止才冷静下来, 将死去士兵的遗体收敛起来回了城。 当晚大家聚在一起喝酒,这也算是他们的传统了,一是为了庆祝刚刚打过的一场胜仗,二是为了祭奠刚刚逝去的亡魂。 “我知道大家心有不甘, 我也一样, 但切记穷寇莫追,最近北戎军持续的骚扰, 让大家都心绪不宁, 但若追入草原腹地,就是中了他们的计了, ”曲红昭起身向众人祝酒,“这一杯,敬今朝胜仗, 敬在场诸位,也敬今日牺牲的兄弟。” 她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座下将士们也喝得痛快。 到底是打了胜仗,酒过三巡,气氛渐渐活跃起来,大家互相炫耀攀比着今日在战场上砍下了多少北戎人的头颅。 有人开始喝酒划拳,有人开始掷骰子,玩法非常简单粗暴,掷到几,就喝上几杯。 酒气正酣,有人开始忘形:“要是能叫几个小娘们来陪酒,那就再好不过了。” 有人迅速一手肘怼上他的腰,示意他去看曲红昭的脸色。 那人尴尬地挠了挠头:“对不住啊,将军,总忘了你是个女的。” 曲红昭摸了摸脸:“你若是精力太过旺盛,就和我出去练两招。” 那人干笑两声,他又打不过曲红昭,出去对练简直就相当于单方面挨打:“不了不了,将军,是我多嘴,您就饶了我这一回吧,我这就罚酒三杯。” 曲红昭挑挑眉,放过了他。 ——— 边城食肆。 曲红昭捏了捏闻人婉的脸,又搂搂她的腰:“我怎么觉得,你到边关后似乎胖了一些?” “因为在这里过得轻松啊,你们大家都那么照顾我,”闻人婉对她吐吐舌头,“心情好了,身体自然也圆润了些。” “你可还称不上圆润,”曲红昭笑着抱住她,“挺好的,以前是太瘦了。” 闻人婉靠在她怀里,轻声对她说:“我最近想回京一趟,我娘的忌日快到了,我想去京郊给她扫扫墓,也想在她墓前告诉她我和阿琅团聚了,对她说说我身上发生的这些不可思议的事,还有我认识的不可思议的人。” 曲红昭意识到这“不可思议的人”指的是自己,难得有些羞涩:“好啊,我给卫琅放个假,你们好一同回去。” “谢将军,”闻人婉回抱住她,“要是宫里的姐妹们知道,我这段时日一直独占你的怀抱,定然要嫉妒了。” 曲红昭笑了起来:“她们要嫉妒的,怕是独占你的美食的本将军才对。” ——— 卫琅和闻人婉离开后,将军府显得稍稍空旷了些。 吃惯了闻人婉手艺的军师在廊下唉声叹气:“你说我们像不像两只老鸟,殷切地盼着幼鸟尽快归巢?” 曲红昭正在院子里练剑,剑气震飞一地落雪,在阳光下显得晶莹剔透,煞是好看。 听到这个略显奇妙的比喻,就回头对她笑:“你是不是不知不觉间已经把他们当成家人了?” 军师怔了怔:“……好像还真是。唉,都怪这两个孩子太可爱了。” 曲红昭一剑掠过树冠,树枝晃动着簌簌扬了军师一身雪花,后者把雪抖落:“你可就没这么可爱了。” 曲红昭笑了笑:“你又给元衍去信了?” “是啊,刺激刺激他,免得他磨磨唧唧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对于文绉绉的嘲讽,军师相当拿手,曲红昭想起曾被她用激将法拿下的那些人,心下为元衍掬了一把同情泪。 “对了,问平县新任县令送来了一份文书,说是他在几座村中走访的时候,又发现一位被拐走的女子,已经把人解救出来,”军师指了指天空,“朝中有人果然好办事啊。” 问平县县令撤换速度之快,明显让新的接任人丝毫不敢怠慢,新官上任,立刻就把火烧到了打拐上,这已经是他报上来的第二桩案卷了。 军师继续道:“以防万一,我派了人去查证了一下,发现确有其事,并不是新任县令为了讨好你才搞出来的假案。” “他应该也没有这么大的胆子。” -- 第187页 “小心些总不为过。” 曲红昭点头:“论起谨慎,我确实不如你。” 军师笑了起来:“不要妄自菲薄,你也有优点的。” 曲红昭冲着顺杆爬的军师翻了个白眼:“比如呢?” “比如……”军师突然认真起来,“至少在我之前跟过的上官里,没有哪位愿意亲口承认下属身上有什么比自己强的地方。” “你这个样子让我有些不习惯,”曲红昭摇摇头,“不过说认真的……” 军师正准备洗耳恭听她接下来要发表什么高见,就听她继续道:“说认真的,今日午膳吃涮铜锅好不好?” “当然好,”涮铜锅迅速吸引了军师的注意力,“不过少了闻人姑娘亲手所制的酱料,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放心吧,婉儿离开前,给我留了一罐在厨房。” 军师默然片刻:“我突然觉得,也许我们两个才是被她照顾的雏鸟。” “……” ——— 过了一阵子,曲红昭收到了母亲的来信,信中情节略显曲折。 原来楚曼儿回到江南后,借郡王府的势力抓住了那对儿拐子,在他们家中还发现一个五岁孩童,原本以为是他们准备卖掉的,审问后才知,那竟是他们的亲生孩儿,被他们宠得如珠如宝。 楚曼儿更想吐了,若他们不懂父母子女之间的亲情也就罢了,偏偏他们懂,却又毫不犹豫地去拐走别人的子女,实在令人作呕。 见那两人伏法后,楚曼儿才离开江南去京城定北侯府小住了一段时日。 但没住太久,就收到了郡王妃的信,信中说自己生了病,希望女儿赶快回来看看。 听闻母亲生病,楚曼儿自然立刻回转郡王府。 定北侯夫人留了个心眼儿,让得用的贴身嬷嬷陪在外甥女身边一起下了趟江南。 结果发现郡王妃居然是在装病,为的就是把女儿骗回来继续说亲,这主意还是郡王给她出的。 气得定北侯夫人在信里怒斥妹妹糊涂,这不是逼着女儿和他们生嫌隙吗?她把妹妹骂了一顿,又把楚曼儿接回了京城。 在信件末尾,侯夫人对女儿吐露“气得为娘真想派盈袖过去在郡王府多住上一段时日。” 曲红昭:“……”您把盈袖当成什么拿手武器杀手锏吗? 说起曲盈袖,一年之期已到,她已经从灵隐寺解脱了,或者也可以说是灵隐寺众人终于从她那里解脱了。 她隐姓埋名,似乎还过得挺愉快,带着侯府特意雇来的几名武艺高强的丫鬟到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从她寄来的零星的信件里,曲红昭读出了她波澜起伏的生活。 曲盈袖武功不高,但是她人莽。 比如她经过一个村子,发现村民正要将一对儿童男童女五花大绑推下河水献祭。二话不说,抢了人就跑,还顺势踢了几个人下河,被愤怒的村民追出了二里地。 后来报了官一问才知,原来是村子里庄稼的收成越来越差,有路过的大师给他们出了个主意,献祭童男童女可保收成。 当地县令把村民怒斥一通,命他们不许再搞这种事,又想对那位大师问罪。 可惜那大师早已脚底抹油开溜了,离开当地治下,县令管不到。 但曲盈袖向来不肯服输,带着几个丫鬟沿路追踪打听。 曲红昭收到的最新一封信里,她正装扮成乞丐埋伏在花街柳巷附近蹲守这位大师。 信里,她还提醒长姐不要把这件事告诉父母,他们不知她在做什么,只以为她在外散心。 “……”曲红昭陷入了沉默,并十分担心她的安全。 更让人担心的是,她的行为引起了楚曼儿的兴趣,在偶然得知这位本该待在灵隐寺的表姐已经偷溜出去并到处“行侠仗义”后,立刻表示自己也想加入“散心”的行列。 这件事侯夫人自然不能替她做主,不过也丝毫不慌,准备放楚曼儿去和曲盈袖相处几天,也许前者就会被后者气回来了。 曲红昭有一种奇妙的预感,总觉得她们可能再也回不去从前的那种生活了。 那是她的二妹和表妹,如果可以的话,她并不想看到她们以这种方式告别无忧无虑的时代。 但她们已经见到了人世的黑暗面,如何能强行忘掉? 至少她们没有一蹶不振,而是选择用自己的努力去做些什么。 虽然她们能改变的,可能仅仅是沧海一粟、九牛一毛。 但九层之台,起于累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就算是再微小的善举,也比什么都不做来得强。 至少被曲盈袖抢出来的童男童女,不会觉得她的努力是微不足道的。 每个人都要成长,也许并不是以自己喜欢的方式,但待到暮年某日,回首当初,能说一句无愧此生,便是一桩美事了。 第104章 一丝廉价悔意 这日一早, 将军府门口便响起一片喧哗声。 原来是有人在城西的水井边鬼鬼祟祟,便被起了疑心的百姓们扭送了过来。 北戎人十几年前就曾尝试过潜入城内向水井投毒,当时离此不远的蓟城里被毒倒了近百人, 此后边关附近的百姓们对这方面的防备一直高得很。 边城内大家共用的几座水井, 夜晚都是锁着的, 只在白日有人使用的时候才会开放。 -- 第188页 春满楼的老鸨走在人群最前面, 看见曲红昭后,立刻向她抖着手里的一只瓷瓶:“将军, 您看看这个丧良心的东西, 是不是要往水井里下药?” 曲红昭正要派人去请大夫,一旁的徐杏霜开口道:“将军, 若不介意的话, 给民女看看吧。” 曲红昭颔首, 将瓷瓶递给她。 徐杏霜从瓶中倒出些黑色粉末, 观察片刻,谨慎地放在鼻下嗅了嗅,很肯定地道:“是草乌,剧毒, 见血封喉。” 曲红昭看着她熟练的动作和笃定的神态, 总觉得徐杏霜的出身,大概也没那么简单。 听了这话, 百姓们脸色都变了, 那被押着的男子剧烈挣扎起来:“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她一个女的,又是外地人, 你们就信得过她?” 曲红昭站在将军府正门前的台阶上俯视着他,男子确实是边城里土生土长的,但一向不事劳作、游手好闲, 还因为小偷小摸坐过牢,平日时不时在左邻园子里拔两颗菜,在右舍院里薅两根葱。大家都挺不待见他。 曲红昭示意侍卫去请大夫:“好,那就让你死个明白。” 大夫很快赶到,带了很多工具,先用银针测了测,再混了不知什么汁液进去晃了晃,观察了片刻。 百姓们顿时都觉得徐杏霜的确不太靠谱,看看人家老大夫都要试那么多道步骤,怎么你看一看闻一闻就确定了? 但那严肃的大夫很快点头道:“的确是草乌,姑娘好眼力。” 趁着他们的注意都被吸引过去,那被押着的男人狠狠给了身边壮汉一脚,壮汉吃痛,下意识手一松,那男人便趁机向徐杏霜的方向冲了过去。 不知是单纯想报复她,还是想着劫持个人质。 但众人怕是没有机会发现答案了,因为他刚跑出几步,就被曲红昭的长剑穿过膝弯钉在了地上。 有人上前踢了踢他,发现男人已经硬生生被痛晕了过去。 曲红昭下令:“带下去审问,审完就杀。” 对于试图投毒的人,实在没什么可手下留情的余地。 她又向百姓们一拱手:“今日真是多亏诸位警惕了。” 百姓们连忙回礼:“应该的应该的。” 大家本有几分后怕,但见坏人伏法,参与其中的众人也心满意足地散去,边走边议论着这丧尽天良的家伙。 独春满楼的老鸨眼尖,看到了探头探脑的吴二妮,顿时笑道:“哟,这小姑娘还在这儿呢?” 她上前两步拉着二妮左右看看:“还不错,要是没地方去就和婶子回春满楼吧。” 小姑娘还没什么反应,曲红昭已经给了老鸨一个白眼:“一边待着去。” “就知道你不肯,”老鸨给她抛了个媚眼,调笑道,“我年轻的时候,怎么就没遇见将军这样会心疼人的?” 曲红昭抱臂看她:“严禁调戏本将军。” 老鸨掩唇笑得更欢了。 曲红昭摇摇头,不与她计较,转身领着吴二妮进了府门。 午膳时分,军师又开始唉声叹气:“少了闻人姑娘,真是叫人肝肠寸断。” 厨娘重重地将一碗米饭放在她面前。 军师干笑:“我不是在贬低你的手艺。” 厨娘也跟着幽幽叹了口气:“我又何尝不想念闻人姑娘啊,她教我做的那道藏书羊肉,我还没学会呢,那口感真是想想就馋。” 提起闻人婉手下那道酥而不烂、鲜而不腻的藏书羊肉,两人又是眼泪汪汪。 曲红昭在桌子对面看着她们执手相看泪眼,无奈道:“能不能好好用膳了?” 军师幽怨地看她:“将军,您给卫琅放了三个月的假。” 曲红昭心安理得:“他们两个难得出远门一趟,总得沿路逛逛再回来吧。” 军师叹道:“我真怀念那个十五岁的天真可人小将军。” “我也很怀念那个看起来疏离又可靠的军师大人。” 军师用力地咬了一口面前的清炒扁豆,发出清脆的声响。 ——— 用完午膳,曲红昭心情愉快地前往校场。 吴沟村和附近的那座村庄,之前因为买进女子和孩童,几乎全部村民都被关进了大牢,但如今已经陆陆续续地被放了出来。 其中年纪十六岁到四十岁的男子全被曲红昭拉到了军营。 经历了一个月的牢狱,他们在曲红昭面前老实了许多,只有个年轻些的小心翼翼地问起:“曲将军,敢问我们到这儿是来做什么的?” 曲红昭笑了笑:“本将想了想,既然你们的精力无处发泄,那就干脆加入军中训练吧,也算是为国效力了。” 一片哗然,众人又不敢提出反对,互相推来搡去半晌,才有个人站出来支支吾吾道:“曲将军,我们还得种地呢,要是我们都当了兵,那村里的地不就荒废了?” “这点你可以放心,本将军很通情达理的,”曲红昭安慰,“春天放你们回去耕种,秋日放你们半月假回去收割,其余时间全都要在军营度过。” “……”这岂不是相当于一个人干两份活计?有些好吃懒做的便哀嚎起来。 有人终于再按捺不住,他们可不想当兵,这上了战场是有可能会掉脑袋的:“曲将军,怕是没有哪条律法规定了邻居买个女人,一整个儿村的人都要跟着服徭役吧?你、你怎能如此任性,全凭你自己的喜好做事?” -- 第189页 “你误会了。” 听她似乎是服了一句软,又有人鼓起勇气问道:“我们误会什么了?难道二虎子说得不对吗?” 曲红昭右手抚上剑柄:“若按我自己的喜好来,这会儿早就把你们都砍了。” 于是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场上落针可闻。 “这个态度就好多了,”曲红昭满意地点点头,“只可惜你们依律并不当诛,我不想总是自己决定谁该杀谁不该,不然我怕自己迟早有一日会越界。” “……”从村民们茫然的表情上来看,他们大概是没能听懂这句话。 “把你们拉到这里,也算是给你们这些废物找找可以利用的价值,”曲红昭笑了笑,“当然,如果你们违反了军规,我就可以心安理得地砍了你们了。” 这句他们就听懂了,有个少年吓得低声啜泣起来。 曲红昭笑吟吟地看着他哭,直到他战战兢兢地收了眼泪为止。 有个和少年长相略显相似,但看起来年长些的男人看看他,又看看曲红昭,显见是觉得她铁石心肠。 “不知道那个女人被打到哭泣的时候,你们是不是也像我现在一样笑着旁观?”曲红昭问。 那少年怔了怔,眼神有些躲闪。 曲红昭又觉得手痒,按捺了一下才继续道:“若是心有不服,或是觉得我的做法有违律法,你们也可以随时去衙门告我一状。” “……”众人悲从中来,就算他们再不通律法,也知道去县衙告驻边大将是没有用的,那这得去哪儿告呢?难道去京师告御状吗? 曲红昭把他们带到了贴着军规的布告栏前:“每人誊抄一份,背诵下来。” “……将军,”有人小声道,“我们不识字。” “全都不识字?” 几乎所有人都在摇头,少有的两个识字的也是仅限于会写自己的名字,勉强认识些常用字。 “就算不识字照着告示一笔一划誊抄总会吧?”在众人眼中,曲红昭简直蛮不讲理,“抄好后去请教军中其他人,不管你们识不识字,犯了军规总是要砍头的。” “……” “好好干吧,”曲红昭先给了大棒再给了个红枣,“你们一共八十人,训练中表现最好的八位,家中免一年赋税。” 免一年赋税,对百姓而言,是个足够诱惑人的条件。 众人顿时不再铁板一块,隐晦地互相打量着。 这种情况只持续到他们当天开始受训之时,众人汗流浃背喘着粗气拖着腿被百夫长举着鞭子喝令着继续跑的时候,心中有志一同地想着,曲红昭可真是个恶毒的婆娘。 也许是她交待过什么,也许百夫长听说了他们来服徭役的原因,对他们毫不客气。跑完步,又让他们去浆洗几百名士兵的衣服。 在村里时,洗衣服都是女人的活计,他们只觉得洗几件衣服轻轻松松,还时常嫌家里的婆娘或姐妹手脚慢。 如今他们随便搓洗几下就去交差,却被百夫长骂了回来,骂他们居然连件衣服都洗不干净。 他们只能再重新清洗,几百名士兵的衣服听起来很多,但其实分到他们身上,每人也就五六件,他们却硬是花了两三个时辰才洗好,还不小心洗破了几件。 他们心下终于产生了一丝悔意,如果早知邻居买个女人会把他们一辈子都搭进军营,那他们当初拼了命也要拦着啊。 有人终于受不住,商量着趁夜逃跑。 但这想法实在太天真了,军营岂是能任他们随意逃跑的地方? 甚至曲红昭还没听说这件事,校尉就当场斩杀了两名带头的逃兵。 余下的人一一领了板子,才被放了回去。 也许这个时候,他们才勉强能理解一丝那个女人想逃跑却被抓回来的心情。 虽然这一丝理解,显得既廉价又为时已晚。 第105章 农夫与蛇 军营。 有一队人正在搬运粮草, 想来是活计并不轻松,在寒风下,仍然有人额头见了汗。 一旁的瞭望台上, 曲红昭和徐杏霜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 “怎么有几个人看起来特别卖力?”徐杏霜奇道, 以这些人的性格, 被强迫来此, 他们不是该敷衍塞责才对吗? “因为我告诉他们,表现最好的八个人, 可以有免一年赋税的机会。” 徐杏霜什么都忘了, 却还记得一些常识:“我以为,大楚有规定, 只要加入军中就可以免去赋税?” 曲红昭耸耸肩:“没错, 遗憾的是, 他们并不知道这一点。我也还没有把他们的户籍编入军籍。” 徐杏霜笑了笑。 曲红昭略有些担忧地看向她:“你还要在这里继续看下去吗?” 徐杏霜点点头:“看着这些人的脸, 也许被刺激一下,我可以多想起些什么。” 曲红昭也明白她急着想找到家人的迫切心情,不再多劝。 “将军,越州那边有消息了吗?” 没有确切消息前, 曲红昭不想随便燃起她的希望又让她失望, 但徐杏霜既然问起,曲红昭也不会刻意隐瞒, 便说起自己那边的进度:“先帝时曾有一位徐太医, 正是越州人氏。他告老还乡后,举家回到了越州, 先帝还下旨给他敕造了一座府邸。” “太医?” “你有印象?”曲红昭又补充道,“徐老是当年的太医院院正,盛名在外, 桃李满天下,直到今日仍有不少人将他所著的医书奉为圭臬。” -- 第190页 “我什么都想不起来,”徐杏霜苦笑,“将军是觉得我可能与徐家有关联?” 曲红昭点头:“一点线索也不能放过,我已经派人去越州徐家询问了。” 徐杏霜眼神很亮,却又忍不住叹息:“我觉得希望不大,如果我真的出身于这样的人家,又如何会被孤身卖到这座偏僻的村庄呢?也许我就是在哪个草药铺子里帮过工,跟着学了一点浅显的医术而已。” “我觉得徐姑娘应该不止是帮工,”曲红昭劝慰道,“何况,大户人家丢孩子的事,其实也不算罕见,窦家的孩子不就是吗?别灰心。” 徐杏霜垂眸:“也对,一点线索都不该放过,或许我是徐家旁支也说不定呢。” 她猜得太保守了。大半个月后,曲红昭看着眼前的徐家人时,如此想道。 旁支或者帮工,显然是劳动不了徐家的家主的。 徐家这一代家主是徐太医的孙辈,一位年纪约三十余岁的男子,看起来温正儒雅,他叫做徐司深,如今在杏林中也是位极有名气的人物。 他看到徐杏霜后,显得很激动:“杏儿!真的是你?!” 他已经预先得知了眼前的女子失了记忆,怕吓到她,便没有贸然上前,只是待在一个安全的距离外,与她说着话:“我是你的长兄。” 徐杏霜怔了怔:“大哥?” “是大哥。”男子欣喜地应了一声。 “我真的是徐家人?”她努力想了半晌,仍然回忆不起这张脸,但莫名的熟悉和亲近感,却让她信了大半。 “你当然是徐家人,”男子似乎在忍着眼泪,“你是我们的小妹妹,徐家这一代最有天赋的孩子。” “……是吗?”徐杏霜看起来怔怔的。 “当然,你看,我带来了你的针具,上面还刻着你的名字,”徐司深递过来一套银针,“不过这不是你最喜欢的那一套,你用的最顺手的银针,已经和你一起失踪了。” 徐杏霜伸手抚过那些银针,脑中隐约有些记忆的碎片划过:“似乎是有些熟悉。” 徐司深顿时露出点喜色:“慢慢想,别着急。” 这大概就是自己的亲人了吧?徐杏霜想,会担心忧虑,也会为了自己的一句话露出喜色。 她一直很怕自己只是一位孤女,费尽心力想寻找的家人不过是一场空谈。如今心下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大哥……” 徐司深见她不排斥,才小心地靠近她,试图给她一个拥抱。 徐杏霜在他怀中,一遍一遍地叫着他,似乎在确认他的存在:“大哥,大哥……” “杏儿,”徐司深拍着她的背,“为兄知道我现在对你而言只是陌生人,我会在这里住一段时日,等到你肯信任我,愿意跟我回去为止。” “谢谢大哥。” “跟我客气什么?”徐司深心疼地看着她后脑已经不生发丝的那一块疤痕印,又拿出一只药箱,“我还带来了我常用的工具,待会儿给你看看,试试能不能开点药,配合金针刺穴,让你想起些什么。” “好,”徐杏霜点点头,“大哥要不要见见我的孩子?” “你的孩子?”他已经听说过妹妹的遭遇,此时胸口剧烈起伏了几次,深呼吸半晌,才勉强挤出一个笑,“当然。” 站在孩子的床边时,看着那闭眼安睡的女孩儿,徐司深神色十分复杂,似乎是不知该认下这个侄女,还是该把其当场掐死。 也许小孩子感应到了危险,于睡梦中睁开双眼,迷茫地盯了陌生男人半晌,突然对他咯咯一笑。 徐司深神色更复杂了:“她笑起来和你很像,你小时候就是这样,特别小一只,我每次去看你的时候你都在睡觉,我觉得无聊,就故意把你弄醒,母亲气得差点打我,但你却冲着我笑。” 徐杏霜已然泪盈于睫。 “那时候我本来挺讨厌你的,但是你对我一笑我就喜欢上你了,”徐家大哥也终于忍不住眼泪,“我还对母亲发誓说我会保护你,结果呢?我就把你保护成这个样子。” 兄妹两人抱头痛哭。 待两人冷静下来后,徐杏霜才问道:“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徐司深摇摇头,似乎回忆起当时就会让他很痛苦,半晌,他才缓缓说道:“杏儿你自小就于医术一道特别有天赋,祖父他还在的时候,就最喜欢把你抱在膝头,教你医术。” “……” “但是你和我们这些兄长不太一样,长大后,有一位王妃请你去做贴身医女,你都不愿意去,”徐司深垂首,盯着手中的茶盏,“你说那些权贵人家又不缺你一个大夫,你想游历天下,为穷苦百姓们看病。” “……” “当时,我鼓励了你的梦想,”徐司深握紧了双手,一旁的徐杏霜都有些担心他会不会把这茶盏握碎,“反正徐家的荣誉有我们这些男人去扛,你是我们的小妹妹,你只要做你喜欢的事就好。何况,四处行医,实乃善举,我们实在没有阻拦的理由。” “……” “当时你虽然不会武功,但你会用毒,甚至学会用银针染了迷药当暗器,一开始你只是在越州附近行医,我们不放心,一直派人偷偷跟着你,直到见过你放倒了一个壮汉,才把人撤了回来,”徐家大哥又开始自责,“你每隔三个月会写封信回来报平安,后来我们一直没有收到你的信,才知道你失踪了。我们找过人,也悬赏过,但全都无功而返。是我的错,我没想到你会折在一个拐子手里,早知如此……” -- 第191页 “应该是我自己不愿意带护卫出门的吧?”徐杏霜猜测,“怪不得大哥。” “怎能不怪我?”徐司深摇头,“我虚长你十余岁,你不懂世间险恶,我却该懂,我原该逼着你带上护卫的。” 曲红昭在一旁见证了两人的认亲,却一直保持着沉默。 直到徐司深再次提出感谢她,她才摇了摇头:“我不是第一次捉到拐子了,他们最常用的手段是迷药,但是徐姑娘应该不会怕这个吧?” 徐家大哥摇头:“的确不怕,我妹妹可以说是迷药的行家了。” 曲红昭欲言又止:“我们一直先入为主,以为徐姑娘和窦家的男孩儿一样,都是被卖到吴沟村的,但如果……不是呢?” 徐杏霜怔了怔:“可是,我听说,那个囚禁我的男人,不是已经在县衙堂上认罪了吗?” “没错,如果他说谎,那必然是做了比他所认下的更恶劣的事,那会是什么呢?”曲红昭沉思片刻,“我们去吴沟村之前,先去了附近的另一座村庄,那个买女人的中年男子叫作三麻子,他买人的银子,是村里不少人给他凑起来的。你所在的那户人家,我亲眼看过,和三麻子家的贫富条件应该相差不远,甚至还要更差一些,但是他买人,却不需要向村里人借钱,至少我们在村里的时候,没人提过这一点。” “曲将军,”徐家兄妹均觉悚然,“您想说什么?” “我也只是猜测,但……说句冒犯的话,以徐姑娘的品貌,拐子要卖掉你的话,卖得一定不便宜,”曲红昭轻声叹息,“而以那个男人的家境,他未必出得起这份价钱。” “……” “徐姑娘出身越州徐家,那定然是能识文断字的,再加上通晓医术,”曲红昭分析,“如果我是拐子,我大概会选择把这样的人卖到那种比较有名的青楼——知书达礼的姑娘能卖上很好的价钱,因为有很多男人偏爱红袖添香这一套。在能赚到更多银子的情况下,拐子为何偏偏要把你卖给山脚下村子里一个拿不出太多银子的男人?” “……” 曲红昭看向徐杏霜:“徐姑娘,你是何时失却了记忆?” 徐杏霜摇摇头:“那个男人说,我是和他在一起大概两个月后,不肯听话,还和村里其他男人眉来眼去,他才抓起我的头撞墙,把我撞成这样的……” 曲红昭闭了闭眼:“可是你和他在一起的前两个月,如果没有失忆,为何不反抗他呢?” “我……” “你失去记忆后,仍然能凭本能做出迷药把他迷倒,若那两个月你保有记忆,你能不能对付他?” 徐杏霜不敢肯定地看向兄长,徐司深神色凝重地点头:“除非她当时手脚都被绑着,不然应该不会完全失去反抗的余地,她认得穴位,就算手上没有太大力气,也能轻易放倒一个人。” “我还有这等本事?”徐杏霜有些惊讶。 徐司深无奈:“当年你拿二弟练手,险些把他扎瘫了,还是我替你罚的跪。” “……”你们徐家也太惯女儿了吧? “但根据那个男人所说,你还能和村里其他男人眉来眼去,那自然就是没有被绑着,”曲红昭继续道,“当然我相信这是他胡说,你失忆的始末应该都是他在胡扯。” 徐杏霜懂了她的意思:“根本没有那两个月,我应该是刚到村子就失忆了对吗?” “所以,是拐子把杏儿弄失忆的?”徐司深分析道,“那么那个禽兽为何要说谎?为了吓住杏儿?” “有两种可能,第一种是拐子令徐姑娘失忆的,另一种,就是这个故事里,根本没有拐子其人。” 徐杏霜整个人都在抖。 曲红昭有些不忍:“我怕自己记错,已经派人去问平县取县志了,还有一点需要确认,徐姑娘先去休息吧。” “不,我要在这里,等将军说完。” 半个时辰后,派出去的侍卫回转,带来了曲红昭要的东西。 “根据问平县县志记载,当时县城和附近几座村子出现了短暂的时疫,”曲红昭把手中书册递给徐司深,“看了大夫后很快被遏制,传播并不算严重,也没花太多笔墨记载。” 徐司深已经有了预感,他颤声问:“……将军,您的意思是?” “徐姑娘会防备拐子,却不会防备刚刚被自己救治的村民。” 徐杏霜的表情让在场二人都说不清她是在哭还是在笑:“所以,是我当时行医路过那里,救了那个男人,他却打了我的后脑,强行留下了我?” 第106章 阉割 将军府。 “如果可以的话, 我希望我一辈子都不要恢复那段记忆。” 这是徐杏霜醒来后的第一句话。 刚刚她又哭又笑,笑得讽刺,哭得凄厉, 最后在心情激荡下昏了过去。 徐家大哥给她把了脉, 确认她并无大碍后, 冲去将军府厨房借了一把菜刀, 要去砍了那个男人。 曲红昭连忙拦住他:“人我已经砍过了,就埋在问平县附近荒山, 如果你要去掘墓鞭尸的话, 我可以给你推荐两位专业人手。” 徐家大哥茫然地看看她,扔了菜刀, 坐在台阶上, 捂着脸哭了起来。 曲红昭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拍了拍他的背, 却也实在没什么话可劝。 这种事又哪是旁人劝解两句,就能释怀的? -- 第192页 徐杏霜醒来后,已经不见昏倒前的激动,反倒有一丝木然。 “就算恢复了记忆, 我以后也再不会四处行医了, 更不会同情心起,去救治那些付不起诊金的百姓了。” 她本是那般善良的姑娘, 放弃了荣华富贵去行医救人, 甚至在逃跑的时候,都没能忍心看着一个孩子流血。 如果世间就此少了一个善人, 那一定是恶人的错。 徐家大哥已经抱住了妹妹:“好,以后不行医了,我们回徐家, 你是我们越州徐氏的大小姐,以后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这一天发生了太多事,哭累了的徐杏霜渐渐在大哥怀里睡了过去。 曲红昭和徐司深二人悄声离开了房间。 后者要跪谢曲红昭的救妹之恩,被她拦住。 徐司深躬身行礼:“将军以后若有用得到徐家的地方,徐氏上下任凭差遣。” “我还真有件事需要你帮忙。” “将军但讲无妨。” 于是曲红昭对他提起了三麻子凑钱买女人之事。 徐司深面上泛起厌恶之色。 “凑了钱的人,自然也算帮凶,我一直想找个机会把他们……”曲红昭做了个切割的手势,“你懂的。” 徐司深看起来很茫然:“在下不解,请将军明示。” “阉割,”曲红昭只好挑明,“但是军营里没人会这手艺,城里的大夫又觉得这断子绝孙的活计有些伤天害理不敢做,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她原以为徐家家主不会太情愿去干这种脏活儿,但他点头点得格外痛快。 “我不介意,在下万分有幸能帮上忙,凑钱买女人是吧?”徐司深狞笑着从药箱里摸出一副蚕丝手套,“这就出发吧,不知他们身在何处,还请将军带路。” 曲红昭本想说不急,待你和妹妹多相处几日再说也不迟,但看徐司深这般积极的模样,干脆安静下来,给他引路。 两人一路来到军营,曲红昭示意士兵把人带过来。 待人都被押入帐中,徐司深对她拱手:“还请将军在账外稍待片刻。” 他带着几位帮忙按住人的士兵进了帐篷,过了片刻,从帐中传出一阵鬼哭狼嚎。 从这声音来看,他大概是没有使用麻沸散。 曲红昭当然也没有这份好心去提醒他。 徐司深很快从帐篷中出来,扔掉了手上染了血的蚕丝手套,在阳光下长舒了一口气。 他大概是在这些人身上发泄了一番怒火,此时看起来整个人都平静多了。 “曲将军,帐中十人已经一一施了宫刑。” 曲红昭点点头,迈步进了帐篷。 空气中有淡淡的血腥气,这些人身上盖着布单,十人有八人都昏阙了过去,曲红昭一一掐了人中泼了冷水把人弄醒,让他们聆听徐司深那贴心周到的医嘱。 “记得半个月内不要碰水,放心,我手艺很好,痊愈会很快。顶多一个月后,你们就能正常生活了。” “会对体力有什么影响吗?”曲红昭问。 “不会有太大影响。” 曲红昭笑得很亲切:“所以,一个月后,你们就能继续帮忙搬运粮草、保养兵刃、擦洗铠甲了。” 有人脸如死灰,有人不敢置信地掀开布单低头确认,有人开始大声哭嚎。 “我还没有儿子呢,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徐司深斜睨他一眼:“留着也没用,不靠买女人的话你九成也娶不到夫人,又何来儿子?” 曲红昭也安慰道:“你们家毕竟也没有爵位要承袭。” 那人哭得更响亮了:“儿子啊,没有儿子,我家要断根了啊!” “别哭了,”曲红昭嫌他吵,“连皇位都能传给宗室子弟,你家那间小院子,传给谁不是传?” “没有儿子,我也不想活了!”那人似乎被刺激得失去了理智,居然强撑着要冲上前对曲红昭和徐司深动粗。 这个决定就太愚蠢了,他被曲红昭一腿踢飞出去,顿时伤上加伤。 “念你初犯,饶你一命,伤好后自己去军中领三十大板,”曲红昭觉得自己简直通情达理极了,“下次再敢袭击将军,杀无赦。” 刚刚还嚷着没有儿子他也不想活了的男人,此时却缩在地上不敢再动作。 “看来你还是挺珍惜性命的嘛。”曲红昭走到帐篷口,嫌他挡路,干脆从他身上跨过。 徐司深也有样学样,从那人身上迈了过去。 他居然还有两分意犹未尽:“曲将军,还有这种人需要处理吗?” “暂时没有。” “这是我第一次做这种事,”徐司深难得打开话匣,“之前只是学过,哦,对了,还有一个男子是生了病我才为他切除了一部分,应该不算。” “感觉如何?” “倒是挺排忧解郁的,”徐司深觉得自己这话有歧义,连忙又补充道,“在下是指惩罚恶人,不是指宫刑本身。” “我明白。” 两人一路回到将军府,徐杏霜已经醒来,听说两人去做的事,心情极差的情况下,居然也浮起一丝笑意。 徐家兄妹又在将军府住了大半个月,期间,徐司深一直换着花样哄妹妹开心。 找到徐杏霜的消息传回徐家,其他人也惊喜万状,要来边城看看,徐司深觉得妹妹现下的状态不适合接触太多人,便一一拦下。 -- 第193页 这天晚膳时,厨娘给几人上菜,许是有些累了,放下盘子后,顺势揉了揉腰。 徐杏霜看在眼里,立刻凑过去帮她按揉了两下,还轻声告诉她按什么位置容易解乏。 她很自然地做完这一切,才在桌前入座,看到曲红昭和兄长正注视着自己,怔了怔:“怎么了?” 徐家大哥眼眶有些红,连忙低了头不让妹妹看到。 曲红昭看着她轻声道:“徐姑娘医者仁心。” 大概这就是骨子里的好人。 徐杏霜微怔,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做了什么:“这不一样,她也很照顾我……” 没有人反驳她。 半晌,她自己幽幽叹了口气,低头看向双手:“大哥,为我施针吧,我想好了,我要恢复记忆。” “杏儿,这个不急,你……” “大哥,”徐杏霜叹道,“其实这些天我已经有些犹豫,我在徐家和家人相处时,想必有很多美好的回忆,我不想为了一个禽兽,把这些记忆全都抛诸脑后。何况,我也想尽早恢复医术。” “你想好了?” “我想好了。” 徐司深给了她一个拥抱:“不愧是我徐家的女儿。” 治疗失忆又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徐家大哥说妹妹脑中有淤血,需要施针慢慢化去。 曲红昭偶然撞见过满头满脸插满金针的徐杏霜,那场面堪称惊悚。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又过了一个月,徐杏霜的孩子大了一点,可以经得起乘马车跋涉了。她虽然只恢复了零零散散的一点记忆,尚未痊愈,但也不想继续耽搁大哥陪她在此,便主动提出要回徐家。 徐司深自然无有不允。 离开前,徐杏霜去向曲红昭告别。 “今后有何打算?” “我要找回我的医术,如果不能恢复记忆,我就从头再学,”徐杏霜笑了笑,“大哥说我是徐家这一代最有天赋的,这点应该难不倒我。” “你是我见过的最坚韧的人之一。” 徐杏霜笑了笑:“但找回医术后,我也不会去四处行医了。我想去京城,看看那些权贵人家还收不收医女。” “祝你一切顺利。” “将军会对我的决定感到失望吗?” “当然不会,”曲红昭摇头,“不过如果你愿意说的话,我想听听你的原因。” “人总要有权力,才能改变些什么,”徐杏霜看起来很坚定,“将军,我很清楚,当时在问平县如果不是有你在,牛县令根本不会杀掉那个囚禁我的男人,他甚至把那个禽兽称之为我的丈夫。” 牛县令的确不会杀,曲红昭没有开口,默认了她的观点。 “如果你不在,牛县令也许会放了他,甚至还会劝我和他回去,而我一点办法都没有,”徐杏霜深吸一口气,“但他要听你的,一旦他不听,你就撤掉了他。” “我大概明白你的意思了。” “是,我想要权力和名声,我想往上爬,我想做一代名医,但不止是为了我自己,”徐杏霜叹息,“将军,在你给牢中那个人牙子毒药之前,我曾去探监,和他聊了几句,用一只烧鸡换来了他的几个答案。虽然他也不清楚确切的数额,但从他所说的,我得知每年被拐走的女子,远比我想象中的多得多。” “……”曲红昭其实知道徐杏霜去过牢里。这种死牢,若不是有她点头,其他人其实是进不去的。 “而并不是每个徐杏霜都能遇上一个曲红昭。” “……” “也许等更多女子站上高位,这个世道才会真正改变对女人的态度,”徐杏霜决然道,“如牛县令之流,才不会把我当成一个不知悲喜、只要有了孩子就一定会心甘情愿地和‘丈夫’回村的工具。” “祝你成功。”曲红昭由衷道。 徐杏霜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在将军面前说了那么多大话,我还不知能不能做到呢。” 曲红昭给了她一个拥抱:“大概从你挺着肚子果断扔掉那只锅铲开始,我就知道你不是寻常人物。” “将军……” “待你重新恢复医术,给我来信,我想办法让你进宫,”曲红昭在她耳边轻声道,“你祖父当年能做到太医院院正,没理由你不能。” 当然,曲红昭只能让她进宫,至于能否成为太医,甚至一路升至院正,就要靠她自己实打实的医术了。 “……”徐杏霜张了张口,想说女子做太医院院正实在太荒谬,但心下涌动的不服输,终究让她把这句话吞了下去,只吐出一个字,“好。” 徐家兄妹离开后没两日,军营里一个来自吴沟村的男人哭着告假,说是家里托人通知他,他的儿子突然哑了,他急着回去看看。 这件事并未在军中掀起半点涟漪,只曲红昭后来打听了一下,听说那男孩儿被家里人带着去寻了好几个大夫,都没能诊出他突然失声的病因。 被她派去打听消息的士兵奇道:“将军您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她只是觉得,徐家人的医术果然精妙非凡。 第107章 平凡人和烤红薯 将军府。 吴二妮在院子里练着曲红昭教的拳法, 她细胳膊细腿,挥拳自然没有力道,偏又没什么美感, 因此连花拳绣腿都称不上。 军师披着大氅在廊下静静看着她, 身边一只红泥火炉煮着茶, 水雾氤氲中, 散出淡淡的清香气。 -- 第194页 曲红昭悄无声息地接近:“你最近似乎很关注她。” 军师已经被她的突然出现吓习惯了,连白眼都懒得给她一个:“近日空闲时我一直在观察二妮。” “哦?观察出什么了?” “她和你、和我, 都不同。” 曲红昭觉得她简直是说了一句废话。 军师继续道:“我教她习了些字, 读了一段文章,发现她头脑不够聪慧, 没什么读书的禀赋。徐姑娘在这里时教她认草药, 她也是费了好大工夫才记得住。筋骨一般, 于习武一途亦毫无天资。性情软弱, 唯唯诺诺,不够讨喜,长相也顶多算个清秀。” “但是?”曲红昭以为这是欲扬先抑。 “没有但是,我试着发掘过, ”军师遗憾地说, “但她就是这样的普通人。” “她总有优点的吧?” 军师耸肩:“如果认死理也算是个优点的话。” “……所以,我们两位加起来年纪有她几倍大的成人, 站在这里就是为了对一个十二岁的孩子评头论足贬低一番?” “确切来说, 这不算贬低,我只是陈述事实。” “这就是你观察数日得出的结论?” “没错, 我猜如果没有遇到你,她大概也会和她那个叫作大妮的姐姐一样,早早嫁人生子, 一辈子都过着极其平庸寻常的生活。” 曲红昭没有去点评寻常的人生是好是坏,只是拿起小火炉上的茶壶,给自己斟了杯茶:“遇到我会有什么不同?” “这就是我感兴趣的东西了。” “哦?” “我想看看一个在各方面都平平无奇毫无天资的普通人,最多可以成长到什么程度。” “我见过非常有天赋的人最终选择了平凡的生活,”曲红昭难免想起了师姐,“人各有志,我一向认为,能够决定人生际遇的,除了天赋,还有选择。” 军师点了点头:“这话有几分道理。” 曲红昭笑了笑:“你倒是闲适得很,别忘了下午还要去军中和几位副将进行沙盘推演。” “忘不了,”军师看着吴二妮,“这种感觉真是奇妙。” “什么感觉?” “你看着一个孩子,想象着她的未来,她可能会嫁给一位贩夫走卒,可能会得到荣华富贵,可能寂寂无名了此余生,也可能会做出令人敬服不已的大事,”军师轻声道,“这真奇妙。” “……” 曲红昭离开院子时,回身向吴二妮的方向看了一眼。 她的父母正在坐牢,除非遇到大赦天下,不然十年之内是出不来了,这个小姑娘哭了几场后,也渐渐接受了现实。知道是爹娘做错了事,她倒也没有仇恨曲红昭。接下来,她大概会在将军府与她们相伴很久。 女孩儿很瘦,即便穿了厚实的衣物,身影仍略显单薄。 那一瞬间,曲红昭心下突然也生出了几分好奇,想知道这个女孩儿被自己插手后强行改变了的命运轨迹,最终会走向何方。 ——— 军营。 曲红昭和几位副将推演了一盘战况,就留下军师几人在帐中,自己则在军中随处走走。 经过安顿村民的营帐附近时,顺便听了士兵的汇报。 被施了宫刑的一行人已经恢复好了,据看守营帐的士兵说,这段时日他们一直面如死灰,甚至嚷嚷着要自尽,但没人真正付诸行动,连饭都没少吃几碗。 士兵还说他们商量着想报复,但只是喊得响亮,问谁要参与的时候,他们又都没了胆子。 其他士兵都知道这些村民是为了什么被拉进军营的,平日就算不说排挤,至少也有防备。他们此前搬运粮草的时候更是有人看得紧,若想报复,其实也没什么机会。 曲红昭颔首,让他尽快安排这些人恢复劳作,便不再关注他们,顺路去存放粮草处转了一圈。 北戎军试图潜入军营烧掉他们的粮草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这里的守卫极多极严。 曲红昭见他们丝毫未松懈,点了点头,又转路去了校场。 场中有几队人马正在训练,也有人坐在场边休息,三三两两地随口聊着天。 曲红昭从这些人身后经过时,偶然听到了几句。 并非她刻意偷听,实在是正说话那人是个大嗓门。 “我真的特别喜欢她,能把命都给她那种。我对那女的一片真心,又送香包又送帕子的,还总拉着同营的那些人去她老爹食摊上照顾生意,但她就是不肯答应嫁给我,我能怎么办啊?” 他的同伴出着馊主意:“你亲她一下试试。” “她不同意,我还能硬亲啊?这不是耍流氓吗?” “为啥不能?说不定她就是……那个词咋说来着?对了,欲拒还迎!” “啊?真的啊?” “试试又不亏,”同伴挤眉弄眼,“难道她还能因为你亲她一口就去报官不成?” 一道声音在他们身后幽幽响起:“我帮你出个主意怎么样?” 这个声音可就太熟悉了,两人悚然回头:“曲将军!” 被将军抓到在校场说闲话,他们都有些不安。 曲红昭倒没追究这个,只是难以置信道:“你们两个光棍,倒是一个敢教,一个敢信?” 两人都挺尴尬,低了头不说话。 曲红昭看向那位求助者:“给你一点小建议,如果你一直把她称为‘那女的’,你可能一辈子都娶不到心爱的姑娘了。” -- 第195页 “……为、为什么啊?”士兵虚心求教。 “你会在背后这么称呼我吗?” “卑职不敢。” “为什么?” “卑职……怕将军听说了会打我。” 曲红昭拍了拍他的肩:“所以你就该明白我的意思了。” 那人似乎是被她绕晕了,颇有些茫然地挠了挠头。 “还有你,”曲红昭又看向他的同伴,“你很危险啊小子,人家姑娘拒绝就是欲拒还迎?照这势头发展下去,是不是我下次想见你就得去牢里探监了?” “不、不敢,”那人连忙叫屈,“回将军的话,卑职那都是说着玩儿的,当不得真。” “说着玩儿的?如果……” “不敢!卑职绝对不敢!”那人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大叫起来,神色堪称惊恐。 曲红昭沉默了一瞬:“你以为我要问你什么?” “我、卑职以为,您要问我……若您是那姑娘,卑职敢不敢……” “我没打算问这个。” 场面一时十分尴尬,当然,尴尬的是士兵,不是曲红昭。 “不过……”她挑了挑眉,“换了我就不敢了?你这是挑软柿子捏?是不是全天下的姑娘都学了功夫,你才能分清她们到底是不是欲拒还迎?” 那人自知理亏,头垂得极低:“卑职不敢。” “行了,下去跑二十圈!” “是!” 曲红昭下到校场上,从兵器架上选了支□□,抡了一圈试试手感。 看到她,有几人跃跃欲试向她挑战。 曲红昭笑了笑:“一起上吧。” 她最精通的是曲家剑法,但□□是战场上最常见的兵器之一,她自然不可能一窍不通。 剑和枪不同,前者一般是单手持剑,而使□□却要双手并用。 此时,红缨枪在她手中舞得密不透风,挡掉了所有攻击。 切磋自是点到即止,她手中的枪尖悬停在对方胸口或颈间前一寸处不再刺下,便算是对方输了。 很快,几人都败下阵来。 曲红昭又在旁看了看其他几队人马的训练情况,才离开校场。 她的时间掐得很准,果然,再回到军帐时,军师和几位将军已经演练完毕,邵军师正一脸高深莫测地拱手道:“承让了。” 曲红昭笑了笑,没有打断她这谦虚的卖弄,待几位副将散去,才走上前:“快到晚膳时分了,你和我一道回将军府用膳,还是留在军营里解决?” “没了闻人姑娘,在哪里都一样。”军师摇着头,和曲红昭一起回了城。 这个时辰,城中正冒起阵阵炊烟,站在街头一眼望去,特别有烟火气。 月色已上梢头,边城内一片安宁,任谁也看不出这里在百年间曾数次经过鲜血的洗礼。 两人在熟悉的摊子上买了一只烤红薯,一人一半捧在手里小口咬着。 “我少时可从没想过,如今会过上这样的生活,”大概是这副人间烟火的气象特别容易让人心生感叹,军师突然叹道,“人生际遇果真奇妙得很。” 曲红昭点头:“是啊,当年又岂能预测到今朝。” 军师笑了起来:“也许下个十年,人生际遇又出现了奇妙的变化,到时,我们还会这样感叹上一回。” 曲红昭举着半只红薯和她做碰杯状:“我无法预测未来会有什么变化,那就希望我们下一个十年,仍然能活得无愧于心。” “敬无愧于心。” 两人碰杯后,啃掉了各自的红薯,踏上了回将军府的路。 第108章 私奔的女子 边城。 一群小孩子在路边玩耍, 不远处的院子里有女子正高声喊着自家孩子回去用晚饭。 原是一派温馨气象,曲红昭却突然皱了皱眉。 “你听那孩子唱的童谣。” “你什么时候开始对这种小孩子的东西感兴趣了?”军师驻足细听,一开始还想调侃曲红昭两句, 听着听着神色间却凝重起来。 这童谣唱得隐晦, 似乎是在唱一个警世寓言故事, 短短几句讲了一个商人世家遗腹第六子从旁支手中夺回掌家权的故事, 词曲编得颇有童趣,但军师怎么会听不出其中问题:“六子, 六子……败家的旁支和重振家业的第六子, 他们这是在影射今上和先帝的六皇子了。” 曲红昭微微闭目:“看来又是一场风波将至。” “这童谣强调了正统才是最好,”军师摸了摸下巴上的假胡须, “当今陛下既然从先皇手中接过了传位圣旨, 那他即是正统。为何总是有人拎不清这个事实呢?” 曲红昭也烦躁得很:“好好的太平日子不过, 整日瞎折腾什么呢?” “居然拿六皇子做筏子, ”军师摇摇头,“那孩子也是可怜,也许某一日就悄无声息地夭折在深宫大内了。” “不会的。” 军师笑了笑:“你对陛下的仁慈倒是信心十足。不过,若他是一位智慧的君王, 其实早就该把那孩子处理掉了。像现在这样留着六皇子, 也不会给他博得什么美名,反而会产生无穷无尽的麻烦。” “他应该也不是为了美名, ”曲红昭淡淡道, “派人去查一查这童谣是何时传入边城的。” “好,”军师颔首, “不过既然已传到了这里,那很可能全天下都快传遍了。” -- 第196页 “你觉得这会是世家的手笔吗?” “还能有谁呢?”军师反问,“北戎不是这个风格, 这么做对他们也没什么好处,大楚目前似乎也没有哪位藩王有造反的能力。我押一注世家,我猜是他们在警示皇帝,内容无非就是若他不听话,他们随时可以扶持六皇子上位之类的。” “这样的威胁,我猜陛下耳朵听得都要起茧子了。” 从新帝登基起,世家就处处擎肘,软硬兼施地加以威胁,曲红昭很怀疑,这样的胁迫到底能起到什么效果。 “你是不是在担心将来某一日,他们发现皇帝越来越脱离掌控时,会干脆来真的?” “没错。” “六皇子对世家而言的确会是一个非常合适的傀儡,”军师轻声道,“所以我说,以防万一,陛下早该杀了那孩子。” “稚子无辜。” 两人闲聊着,漫步走回了将军府。 接下来的日子,曲红昭发现军师一直在研究史书上那些关于宫变的章节。 “以前没仔细注意过,原来史上还有不少堪称儿戏的宫变,比我记得的还要多,将军可以放宽心,宫变失败的其实要比成功的多些,”军师给曲红昭指了指其中一节,“你看这个,纠集一小队人马就敢去埋伏出门打猎的皇帝,果然是权力惑人,不管能不能成事,大家都想赌上一把。” “……但是你给我看的这个例子里,他们的确杀成了。” 军师耸耸肩:“所以说做皇帝,其实风险也挺大的。” “……”说好的让我放宽心呢? 两人沉默对视间,有侍卫来报:“将军,卫大人和闻人姑娘回来了。” 军师眼神发亮,矜持地起身:“我这就去迎他们一迎。” 曲红昭眯起双眼看她:“我从京里回来的时候,都没见你去门口迎一迎我。” “将军,你在我心目中永远是最重要的,”军师诚恳道,“哪怕闻人姑娘会做藏书羊肉、胭脂鹅脯、螃蟹酿橙、玫瑰莲蓉……” “好了好了,我明白你的诚恳了,别报菜名了,”曲红昭打断她,“要迎就快来吧。” 将军府门口停着一辆马车,闻人婉和卫琅两人正站在车边,前者似乎在对里面的人轻声劝解着什么,后者则一脸的不耐烦。 曲红昭奇道:“你们带了什么人回来?” 她掀起车帘,看到里面有一位哭得梨花带雨的年轻姑娘。 闻人婉在两人耳边轻声解释了几句,三言两语总结了这位宋姑娘的来历。 总之这位姑娘就是与人私奔,奔到一半后悔了,想回去,又担心就算回去了也会名节受损,犹豫再三不敢回京,遇到卫琅二人就顺势赖上了。 军师听了,立刻脚底抹油:“将军,这是你擅长的,我就不插手了。” 曲红昭仰天长叹,从什么时候起,劝解年轻姑娘们的情感问题成了她所擅长的了? 闻人婉觉得自己给曲红昭带来了麻烦,看起来挺内疚:“我们在路上遇到这位姑娘,实在不好扔下她不管。” “我知道,没事,先带她进去吧。” 年轻姑娘防备地望了一眼曲红昭,才跟随她们进了府门。 曲红昭认得她,她是至元伯宋家的嫡女。 她父亲至元伯也是世家出身,虽然没有敬国公那般激进,但总体上也是偏向世家勋贵的。 之前尹家二公子自绝于牢狱中后,至元伯也跟着向当今陛下施压过。 陛下提议国子监分出名额给寒门子弟时,他也跳出来反对过。 宋家和曲家关系平平,至元伯挺看不上定北侯,背地里还说过“堂堂定北侯爷,却像条狗一般对皇帝俯首帖耳,等着人家赏他一根骨头,真是堕了祖上威名。” 这话说得实在夸张了些,但足可见他对皇帝和现任定北侯是蔑视的。 曲红昭当然也不至于把这点仇报在他女儿身上,此时看着哭泣的女子还递了张帕子过去。 闻人婉又细讲了几句,说他们遇到宋姑娘时,后者正在一家客栈里放声大哭,她上前劝慰了几句,然后…… “然后就没能摆脱过她。”卫琅补充。 宋姑娘抹着泪看向曲红昭,似乎在等着她对自己这悲惨遭遇心生同情,安慰一二。 曲红昭和她大眼瞪小眼,半晌挤出一句话:“宋姑娘吃好睡好。” 宋姑娘察觉到了她的言不由衷,顿时又哭了起来。 她只觉得自己是天下最悲惨的女子,曲红昭却安慰得如此不真诚,实在是铁石心肠。 曲红昭却实在不怎么想理会,她曾经所知所识的那些女子中,别说从边城离开没多久的徐杏霜,哪怕是眼前的闻人婉,经历都要比她坎坷些。 她还会哭着找人安慰,但无论是徐杏霜还是当初本以为和所爱之人永世难以得见的闻人婉,在曲红昭回忆起相处时光时,都还记得她们的笑容多于泪水,温婉而又坚韧。 “不是说私奔吗?”曲红昭还有一个小问题,“应该还有一位男子吧?他人在何处?” 宋姑娘顿时又嚎啕起来:“别提那个混账了,我说我后悔了,让他送我回去,他却说他回去会被我父亲砍头。我说我不管,他必须送我,他居然就扔下我自己跑了!你们能想象天底下有这么自私的人吗?” 卫琅在一旁幅度极大的点头:“我相信。” -- 第197页 宋姑娘哭得情真意切,曲红昭却只觉得困惑:“听起来你似乎也不是很喜欢这位男子,为何又要与他私奔呢?” “谁说我不喜欢他!”宋姑娘大怒,“再说这又关你什么事?” “确实不关我的事,”曲红昭叹了口气,“我这就派人送你回去。” “我不回去!” “那……”曲红昭还没说什么,就见卫琅站在宋姑娘身后,冲自己做着恳求的手势,似乎很怕她一时心软让这姑娘住下来。 曲红昭无奈:“这样吧,我派人带姑娘去城里的客栈,放心,那里很安全,我送去的人,掌柜会着意看顾的。” “客栈?这种小地方能有什么像样子的客栈?”宋姑娘大为不满,“我为什么不能住在这里?” “这……” 宋姑娘哀婉地看着她:“曲将军,你也是京里贵女出身,他们不能理解我,难道你也不能吗?” 曲红昭诚实回应:“不太能。” “……我没有银子。” “那我建议你回家。” “我不回去!” “那我给你介绍个活计,”曲红昭丝毫不为她的眼泪所动,“你擅长什么?” 宋姑娘不敢置信地张大了口:“活计?你让我做活?” “不做活,银子从哪儿来呢?不然你修书一封,让你父亲给你送点银子来?” 对方抹了把泪:“曲将军,你可真不是个良善人。” “以咱们两家的关系,我没让你去睡大街,就已经很善良了。” 话是这么说,但曲红昭还是给她付了住店的银两。就算她人讨厌了点,但是把一个身无分文的年轻姑娘赶出去不管,这种事曲红昭还是做不出来的。 第二天,却又见这姑娘在将军府门口和卫琅纠缠。 “和我一起回京城,在我父亲面前承认是你带我私奔。” 卫琅简直无法理解:“你是想借你父亲的手砍了我?” “当然不是,我是要嫁给你。” “……我已经有心上人了。” “那又如何?我不在意。” “……我在意。” “我又不是因为喜欢才要嫁你的,”宋姑娘有自己的一套道理,“我与人私奔,回去后我父亲嫌丢人肯定会随便把我嫁了,你父亲的官职还勉强可以入他的眼,到时候,他就会把我嫁给你了,你至少长得还不错。” 军师轻声在曲红昭耳边道:“昨日我还疑心,是不是那些世家的人知道你对年轻姑娘狠不下心,所以派了宋姑娘让她装傻来探你的秘密的。” “现在呢?” 军师摇头:“她傻得浑然天成,我完全看不出破绽。” 曲红昭听到卫琅崩溃的声音:“他难道不是更可能会砍了我?” “但是也有可能会把我嫁给你啊。” “你……” 曲红昭不甚忍心地帮他解围:“来人,把宋姑娘押上马车,送回京城至元伯府。” “我懂了,”宋姑娘恍然大悟般瞪向曲红昭,“怪不得你对我敌意这么大,感情是想留着这个俊俏郎君自己享用?” 第109章 为将者的决断 边城, 将军府正门。 远处擂鼓与号角声齐鸣,这是军中的传讯手段,警示大家敌军来袭。 “宋姑娘……”卫琅打断了眼前正絮絮说着什么的女子。 “你可以叫我瑜儿, ”宋姑娘笑道, “你可想好了, 跟着她, 你也就是个亲兵,若娶了我, 我父亲一定会帮你升官。” 曲红昭实在没有空闲去计较她这当面挖墙角的行为, 两人的注意力已不在她身上,听着远处传来的擂鼓声, 他们已经迅速行动起来。 “这是什么声音?吵死了, ”宋姑娘很不满这声响打断她说话, “你们去哪儿?” “这是战鼓声, 北戎人打过来了,”曲红昭百忙之中给她留下一句话,“你暂时待在将军府,别乱走动。” 看着曲红昭急急离开的背影, 宋瑜儿撇了撇嘴, 跟在卫琅身后嚷道:“我可是听说过,北戎根本没那么危险, 你的那位曲将军啊, 就是故意拖着不剿灭他们。她根本就是沽名钓誉之辈,你可别被她骗了!” “闭嘴!”卫琅回身怒视她, “别再让我听见你说曲将军一句不好。” 宋瑜儿被他吼了一嗓子,懵了懵,颇为委屈地站在原处开始抹眼泪。 遗憾的是, 将军府众人都行色匆匆准备迎战,实在没人分神去留意她。 倒是闻人婉看到她,过去拉她进门:“宋姑娘,外面乱得很,你在这里待一会儿吧。” 宋瑜儿看着她,计上心来:“对了,你和卫琅才是一对儿吧?我怎么看着,曲将军也像是对他有意呢?” 闻人婉绝没想到自己居然会听到这样一番话,顿时哭笑不得:“姑娘误会了,请别乱说话污人清白。” “我也是担心你啊,”宋姑娘凑近她挑拨道,“那个曲将军可是心机很深的……” “宋姑娘,请慎言。”闻人婉一向温柔,这样严肃的语气已然是恼怒了。 “你对卫琅就这么有信心?” “当然,”闻人婉回答地斩钉截铁,“请不要在我面前搬弄曲将军的是非。” “你……”宋姑娘跺了跺脚,“你和卫琅两个榆木脑袋可真是天生一对!” 曲红昭有什么魔力啊?一个两个的都这么维护她,宋瑜儿难以理解,看着闻人婉实在来气,干脆转身跑了出去。 -- 第198页 “宋姑娘,”闻人婉拉了她一把却没拉住,终究不放心她,跟在后面喊了一句,“快回客栈吧,别在外面乱逛!” “快回客栈吧,别在外面乱逛,”宋瑜儿怪里怪气地学了一句闻人婉的语气,憋着气跑开了,自言自语道,“你们让我老实待着,我就偏要溜出去看看。这么怕我去看,不会真是在打什么小算盘怕我戳穿吧?” 她越想越觉得很有可能,眼珠一转,跟在一队正往城墙上搬运石头的百姓身后,向北城门的方向走去。 此时城门打开,大楚军铠甲整齐地骑马出城,守城门的士兵正忙着指挥百姓把石块搬到城楼上的投石机旁备用,宋瑜儿大着胆子,借着马匹遮挡,混出了城门。 ——— 于大楚军而言,这不过是与北戎无数场战斗中的一次,无论参战人数、战况还是对方的排兵布阵上,都没有什么新奇之处。 只是北戎人撤退时,距离较近的士兵们听到敌军阵中传出来一个女子凄厉的喊叫声:“救命!曲红昭,卫琅,救我!” “宋瑜儿?”曲红昭远远看过去,差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姑娘到底是何时溜出来的?又是怎么落入北戎军手中的? 但眼下不是纠结原因的时候,她果断下令:“追!” 曲红昭领着一支小队缀在北戎人身后,在马背上搭箭拉弓,一箭射出,正中了带着宋瑜儿那匹马的马腿,但另一个北戎士兵眼疾手快,把宋瑜儿捞到自己的马背上继续疾驰。 大楚军又向那匹马射箭,但北戎人似乎铁了心要把宋瑜儿抢回去,又把她扔到另一人的马背上。 曲红昭纵马追赶,眼看距离逐渐缩短,副将拦她:“将军,不能再追了!” “……”曲红昭又何尝不懂,万一前方有埋伏,她岂不是要为了救一个宋瑜儿赔上一队士兵的性命。 只是被北戎人带走的女子会有什么下场,她实在太清楚不过。这份清楚,让她不得不全力救援。 她微微闭目,再睁开眼时,用尽全力地将弓弦拉至最开,一箭破空而出,风吹电闪般射向了前方。 只是这支箭不是冲着北戎人去的,也不是射向马腿的,它破空而来,一箭贯穿了宋瑜儿的胸膛,带着余力,把她射下马,整个人钉在了地上。 见此,北戎人终于放弃了她,纵马继续奔逃。 连大楚阵中都有人为曲红昭这瞬间的决断微惊,卫琅疾驰过去,飞身下马,试了试宋瑜儿的鼻息。 “还活着吗?”曲红昭端坐于马背上,没让任何人看到自己微颤的手。 这毕竟是她第一次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无辜女子出手,而且一出手就是杀招。 她尽量避开了要害,但要在疾驰的奔马上射中目标谈何容易,她当然没有万全的把握。 “还有呼吸。”卫琅高声答道。 曲红昭下马给宋瑜儿点了几个止血的穴道,没敢拔箭,只是折断了一部分箭尖,小心翼翼地把人抱了起来:“带回去施救。” 怕奔马颠簸,她运了轻功把人一路抱回了城。 经历了一场战斗,又运轻功跑了这么远的路,把人放下时,曲红昭几乎力竭,强撑着才没有当场倒下去。 只可惜,宋瑜儿还是没能熬过来,虽然曲红昭的确没有直接命中要害,但她平日鲜少锻炼,体质本就较虚,最终,受伤之后的发热要了她的命。 一个年轻姑娘就这样香消玉殒,将军府内与她接触过的几人都有些心神不宁。 曲红昭掉了一滴泪,抬手抹掉后,又恢复了近乎漠然的坚定。 军师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侧:“怕他们看到你落泪?” “我是将军,我若乱了,他们也要跟着乱了。” “不是你的错。” “毕竟是我杀了她。” “我刚刚安慰了卫琅和闻人婉,可别让我再安慰你,”军师看着她,“他们两个都在内疚不该把人带回边城,这也就算了,难道你曲红昭也要因为宋姑娘之事躲起来哭鼻子?” 曲红昭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也不止是因为她,我是觉得自己无能为力。” “事实上,那是非常优秀的决断,”军师叹了口气,“那种情况下,你能迅速做出射她下马的决定,相当了不起。” 曲红昭苦笑:“宋姑娘大概不会这样认为。” “我们都很清楚,若她落在北戎人手里,那就是生不如死,”军师轻声道,“我还记得我年轻时刚到边关那会儿,有一次北戎人在两军阵前向我们扔过来一具赤身裸体的女尸,那是当时边城守将的夫人,之前意外被他们捉走的,那副样子非常可怖,那些伤口还有断肢……我这么多年来都无法忘怀。” “……” “宋姑娘这样心高气傲的人,就这样去了,总比遭受那种非人的折磨好得多,”军师按了按她的肩,“事实上,哪怕你当时是为了让她免于受辱,以至于抱着杀意向她射出那一箭的,我也会称赞你这是为将者的决断。你没有错,别再想了。” “我会为她报仇的。”曲红昭坚定道。 “这才是我的好将军,”邵军师赞道,“现在我们要做的,是应付至元伯那边的责难。” 边城里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宋瑜儿的身份,反正她是私奔出来的,他们当然可以隐瞒不报,让她就此埋骨于一座无名孤坟之中,也让至元伯一家永世不知他们那娇养大的女儿如今身在何处、是死是生,而他们的所有怒火都只能向那带她私奔的男子倾泻。 -- 第199页 但曲红昭到底做不出这样的事,是她做的,她就敢担当。 于是,弹劾曲红昭射杀至元伯嫡女的折子,堆满了当今陛下的案头。 至元伯在殿前哭得撕心裂肺,说自己哪怕豁出脸面,让全天下都知道自己的女儿曾与人私奔,也要揭露曲红昭挟私报复的事实。 任何一件事,到了世家的手里,都没有那么简单。 很快,有圣旨到了边城,宣驻边将军曲红昭入宫觐见。 宣旨的队伍很陌生,至少在宫里住过几个月的曲红昭,一个都认不出来。 “此去必有凶险,”军师阻拦她,“当年曲将军三万边军镇京师,此事京中怕是无人能忘。如果我们此前的猜测为真,如果世家真的想扶持六皇子上位,那他们一定会先想办法解决你。” “只是猜测而已,你也说了,可能世家只是拿六皇子警示陛下,而不是取代陛下。” “即便如此,他们此前三番两次想往边关安插人手已是明证,他们想要兵权。” “你知道的,我不能不去。” “你有什么计划?”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说这句话的时候,曲红昭正在磨刀。 军师眼睁睁地看着她把磨好的匕首绑在大腿上,用衣摆遮盖。 “……原来是这么个土掩法。” 曲红昭笑了笑,递给她一封写好的信:“如果我回不来,你再拆信吧。” “你……” 军师哪里还不明白,曲红昭刚刚只是在劝慰自己,她早知此行凶险,已经留了后手。 “我是大将军,我不能失去勇气,龙潭虎穴我也要去闯一闯。如果这一次我龟缩了,那么以后遇见相似的境况,我还是会退缩,终有一日,会退无可退。” “……我没什么可劝的了,”沉默片刻后,军师笑了起来,“曲将军,珍重。” 第110章 顶着追杀去劫狱 曲红昭醒来的时候, 感觉到了胸口一阵剧痛。 这莫非就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曲红昭有气无力地瘫在床上思考,自己给了宋瑜儿当胸一箭,转头自己的胸口便中了一刀。 这是她出发前往京城的第三日, 在路上果不其然地遇到了截杀。对方派出了一支精英小队, 人数不多, 但个个都武艺高强, 下手狠辣。 曲红昭重创对方,杀出重围, 跌跌撞撞地倒在一条小溪边, 又被人捡了回去。 她挣扎着想起身,此时, 房门伴着“吱呀”一声从外打开, 阳光倾泻而入, 有人提着一只散发着饭香味的竹篓走了进来。 曲红昭眉眼弯弯, 对于一个受了刀伤的人而言,她的笑容实在过分爽朗:“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来者也笑道:“要老朽来说,这该叫善有善报才对。” 他把竹篓里的草药和饭食取出放在桌边,又转身对曲红昭行了一礼:“参见曲将军, 边城一别, 将军别来无恙?” “除了胸口多了个血洞外,一切无恙。” 两人都苦中作乐地笑了起来。 把曲红昭救回来的人, 居然就是那位曾被她们从北戎带回来的李老伯, 他是贡士出身,去京城赶考前被北戎人掳走, 在那片陌生的土地上生活了四十年。被曲红昭带回大楚后,发现惦念了整整四十年的妻子已逝,好在女儿还活着。后来邵军师派人打听到他外嫁的女儿的下落, 他们父女时隔四十年才得以终于团聚一堂。 没想到兜兜转转,曲红昭居然再一次遇到了他,还承他救了一命。 “将军,先用饭吧,老朽炖了猪蹄汤,”李老伯给她盛了碗汤,“我的手艺不太好,但听说猪蹄有助于伤口痊愈,您别嫌弃,看看合不合胃口。” 他上前举起汤匙要喂曲红昭,后者摇了摇头:“我自己来,没事,我的手还能动。” 待她用了膳,李老伯才开口问道:“将军,您这是遭遇了什么?我本想去报官,又怕反而坏了您的事。” “不用报官,”曲红昭轻描淡写,“和朝中一些人政见不合而已。” “……看来朝堂也不是好混的,”李老伯叹气,“这实在是危险得很,幸亏是老朽恰巧路过碰到了您,这要是换了旁人……这,这附近可不都是好人啊。” 他说得委婉,但曲红昭明白他的意思,她笑了笑:“我看清你的脸才晕过去的,要是有人敢动歪心思,此时已经倒在我的剑下了。” “这听起来倒是令人放心多了。” 这句不轻不重的讽刺,让曲红昭为之一笑:“谢谢老伯救了我。” “将军不必感谢老朽,一饮一啄,皆有来因,”老人微笑,“若不是将军当初救了我,老朽昨日也不会恰巧出现在溪边。” “谢总还是要谢的。” 老人收了碗匙:“那您就在这里安心休养,需要老朽做什么尽管吩咐。” “我倒是没什么事,”曲红昭没把刀伤放在眼里,这道伤口并不致命,她在战场上也没少受过伤,也算是久伤成医,甚至能预估出痊愈时间,“但你似乎有心事。” “……”老伯怔了怔,“您看出来了?” “只能说我见过太多强颜欢笑了,”曲红昭瘫在床上问,“是什么事?也许我可以帮上忙。” “……”李老伯挣扎地看了她一眼,似乎是想求助,但看她这副模样,实在是不忍心劳动她。何况…… -- 第200页 “是你的女儿吗?”曲红昭问。 李老伯叹息着点了点头:“将军果然敏锐。” 曲红昭艰难地耸了耸肩:“我只是觉得,如果她在的话,你应该会请她帮我换草药,而不是让我自己来。” 李老伯长叹一声,不再隐瞒:“柳儿她……杀了人,被关进了牢房,择日问斩。老朽那日正是去给她送饭,才在路上遇到了将军。” 曲红昭没想到是这么大的事,连忙问道:“其中可有冤情?” “……人的确是她杀的。” “说来听听?” “其实是老朽的错,”李老伯垂着头,盯着地面上一块污渍,“我只想着要和女儿团聚,却忽略了她现在的家人的感受,自从我来了,她丈夫一直不太高兴。我看到她身上有伤,才知道他总是动手打人,我自然要去理论,却被他推倒在地还要对我动手,她为了保护我,情急之下拿罐子砸了他的头……我想给她顶罪,她却无论如何都不肯同意。该死的是我,不是她。” “这怎么能是你的错?”曲红昭摇头,“总不会令嫒的丈夫原本是个正人君子,在你出现之后,才突然学会打人的吧?” 老人苦笑:“的确不是,柳儿不想让我难受,事后我再三追问,她才告诉我,她丈夫因为她生不出孩子经常对她动手。” “所以这不是你的错。” 老人神色落寞:“杀人偿命,这的确是律法规定的,我不能求您徇私枉法。老朽只是觉得不太公平。” 他历经大半生坎坷,好不容易回到大楚,本以为可以安度晚年,却又遇上这样一桩事。曲红昭听到他低声道:“我常常想,如果当年没有被北戎人掳走,假使我去了京城,中了进士做了官,柳儿就是千金小姐,娇生惯养着长大,如何又会遭遇这种事,遇上这种人?” 曲红昭皱眉:“眚灾肆赦,罪不至死。” “县令提审了乡邻,我们到底是外地来的,他们都帮着本村人,证词对我们很不利,县令只听到柳儿曾和婆母争吵那一段,就认定了她是恶人,”李老伯摇头,“老朽在堂上据理力争,但县令却说,柳儿这么多年无所出,她丈夫却未曾休了她,可见他定然是个良善重情义之人。” “……” “老朽不服县令的判决,又告到了知府那里,却仍然是一样的结果,”老人一脸心灰意冷,“说来可笑,半年前邻村有个夫杀妻的,殴打致死,最终只判了仗刑五十,徒刑一年。” “什么?”曲红昭猛地从床上坐起来,牵动了伤口,疼得她一皱眉。 李老伯连忙按住她:“将军,小心伤口。” “这听起来确实不太公平。” “现今律法,夫杀妻大都比妻杀夫判得轻些。” 曲红昭陷入沉思。 “将军,你先休息吧。”老人扶她躺下。 曲红昭盯着他:“你是不是打算给她收敛尸骨后,就随她去了?” 老人眼眶微红,没有否认:“待她走了,我在世上最后的牵绊也没了。” “不行,”曲红昭挣扎着坐起来,“我好不容易才把你从北戎带回来,我绝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将军,这是律法规定,这里也不是边城治下,您也无能为力。” “既是律法规定,那就改掉律法好了,”曲红昭一字一句道,“说真的,我早就对夫杀妻和妻杀夫居然不是同等量刑标准这一点不满了。” “改律法?”老者怔住,“那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这……如何行得通?” “无论成败,至少先尝试了再说,”曲红昭尽量保持乐观,“总比什么都不做来得强。” “柳儿怕是等不到那个时候了。” “她还有多久问斩?” “还有不到一个月。” “那些杀手定然还在搜寻我,我不便在此暴露身份,不然又会引来追杀,”曲红昭想了想,“不如我们去劫狱?” “劫狱?!” “没错,”曲红昭低头看了看伤口,“待我伤好一点,我们就去劫狱。” “……”这实在是老人从未设想过的路,但事关女儿的性命,他当然愿意拼上一拼。 “我把人劫出来之后,你们直接前往边城去找邵军师,她会安排好你们,然后你们就先在边城安心住下,”曲红昭道,“我还有其他事要解决,得先去京城一趟。” “曲将军,”李老伯的声音有些颤抖,“您此去京师,定然有极重要的事要做,却还要为我们费心,老朽铭感五内。” 他要给曲红昭下跪,被她制止:“没事,劫狱而已,举手之劳。” 举手之劳?如果是军师在这里,一定会调侃她这话听起来太过嚣张。 “有什么需要老朽准备的吗?” “准备一辆马车,我把人劫出来后,你们立刻上路,”曲红昭想了想,“再给我准备一张蒙面巾吧。” 李老伯面带迟疑:“我们是否需要一个稍稍周详些的计划?” “县城的牢狱防守不会太严密,我一个人应该就能打进去,”曲红昭略做思考,“不用计划,我提前去踩个盘子看看就好。” 老人忍不住笑了笑:“您这位大将军,倒是更像不法之徒。” 曲红昭按着伤口笑了起来:“好像我们两次相遇时,我都是在去劫狱的路上。” -- 第201页 上次劫的是端王世子,这次劫的是李柳儿。 两人又聊了几句,老人起身道:“将军,您先休息吧,老朽去集市上买条鲈鱼给您备饭。” “劳烦你了。” 老人提起竹篓,打开房门,又回身认真地对她说:“曲将军,您真的是位好官,您是做大事的人,却还愿意劳神来管我们百姓的小事。” “这种事哪有什么大小之分?”曲红昭反问,“如果遇到的不平之事我都能坐视不理,那这个官做得有什么意义?只图自己威风吗?” 老人钦佩地看着她,只觉得此人带着刀伤,顶着杀手的追杀,居然还要顺便去劫个狱,实在是勇猛极了。 他离开后,他眼中这位勇猛的好官兼不法之徒曲红昭再度瘫在床上,在温暖的阳光下陷入了梦乡。 第111章 烽火淬美人 皇城, 卯时,正是早朝时分。 大殿之上,群臣已经静立半晌, 听着至元伯在殿前滔滔不绝地弹劾曲红昭。 “那曲将军说是奉命前来觐见, 却于途中销声匿迹, 莫不是畏罪潜逃了不成?” 定北侯为避嫌计, 在朝上鲜少参与和曲红昭相关的讨论,但此时本就心乱如麻, 又听得至元伯一直阴阳怪气, 终于忍不住开口道:“许是路上遇到危险才耽搁了,不过迟了几日而已, 至元伯何必空口污人清白?” “定北侯此言差矣, 几日而已?她迟了近十日了。若令嫒一直不肯现身, 难道我们就任由她耽搁?总该定下个期限吧, ”至元伯冷哼一声,“小女的一条命陨在她手里,她却这般不紧不慢,简直是不把我们伯府放在眼里, 不把一条人命放在眼里, 更是未把陛下的旨意放在眼里。” 自从此事传到京城,至元伯日日在朝上换着花样地给曲红昭拔高罪名, 定北侯最初看在他的爱女过世的份上, 一再退让,此时终于忍无可忍, 怒道:“陛下召曲将军入京是让她解释事情经过的,倒是至元伯直接给她定了罪,本侯倒是不知你何时兼任大理寺卿了?” 至元伯冷冷地看他一眼:“定北侯维护女儿倒也是人之常情, 只是不知能否体谅体谅我这位被令嫒害得失去爱女的父亲。” “就是,侯爷您这可不厚道啊,”有人帮腔道,“至元伯痛失爱女的锥心之痛,您不能体谅也就罢了,又何必如此咄咄逼人呢?” “本侯咄咄逼人?”定北侯一指至元伯,“这厮空口白牙给小女罗织罪名,倒成了我咄咄逼人?” “伯爷的怀疑也不无道理,”那人道,“曲将军行踪成谜,难免令人起些疑心。” 定北侯观其嘴脸,很想上去给他一拳,但好歹并未彻底失去理智,强自按捺下来。 朝臣一片纷乱,御座上的帝王却正望着大殿外,竟似乎是在出神。 侍立在其身侧的大太监彭礼,颇有些担忧地看了他一眼,却惊讶地发现陛下的眼神渐渐亮了起来。 彭礼意识到了什么,连忙顺着皇帝的视线看去,只见大殿外正走来一道身影。只是离得太远,看不清面目。 彭礼微有些讶异,不明白陛下是如何分辨出这位的身份的。 殿前的争执还在继续。 至元伯那略显尖利的声音在其中最易分辨:“如果曲将军真的问心无愧,那她早该站在大殿之上与本官对峙,而不是至今仍不知所踪,藏头露尾!” 他的话音刚落,就听得大殿门口一道清亮的声音响起:“曲红昭在此,抱歉来迟了。” 众人闻声回首,看清来人,都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简直是一个血人。 来者的衣服原本是什么颜色的,众人已经分辨不出,只看得到她一身的血色,连面颊上都溅了鲜血。 站在群臣位置最末的官员,由于离得近,还能闻到她身上的血腥气。 对于大部分朝臣而言,这实在有些吓人了。 见过她的人,都知道曲将军其实是位美人。只是她在京中一向美名不盛,实在是和她的行事风格有很大关系——和她面对面的人,大部分时候,注意力都不在她的容貌上。 譬如上次她按倒了一位三品大员向他口中塞了一嘴泥沙,又譬如此时此刻,众目睽睽下,这位血人,迈着端正的步子,经过文武百官身侧,行至御座之下,单膝跪倒在地:“臣曲红昭参见陛下。” 与曲红昭此时的外表相比,她的声音与动作在一片血色中显得意外的平和。 朝上诸臣心思各异,有人看到她,便知派出去的人是败了。 刚刚还在大声叫嚣的至元伯,看到她这副模样,竟一时没能说出话来。 “来人,宣太医!即刻带曲将军下去诊治。”一片静寂中,帝王的声音响起。 “陛下,不碍事的,”曲红昭拦了拦,“大部分都不是臣的血。” 帝王仔细看着她,似乎在确认她是不是在逞强,片刻后他退了一步:“让太医先在殿外待命。” “是。”有小太监领命而去。 “曲将军请起,宋爱卿有话问你,你们就在殿前将此事分说一二吧。” “是,”曲红昭起身,看向至元伯,“伯爷,曲红昭在此,我对令嫒之事深表遗憾,请您节哀。” 至元伯的唇抖了抖:“你假惺惺地说这些又有何用?难道不是你一箭要了她的命吗?” “这一点我并不否认。” -- 第202页 “这么说曲将军是认罪了?” 曲红昭摇头:“我那一箭是为了救人,当时情势危急,我若不出箭,她就会被北戎人掳走。” “百官当时都不在现场,想怎么说自然由得你,你那一箭中,真的不包含私怨吗?”说到这里,他看了一眼定北侯的方向,显然是在暗示两家糟糕的关系使曲红昭下了杀手。 “我与宋姑娘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即便有怨,我也不会用这种方式来报复,”曲红昭微垂眸,“相信我,对于那一箭,我绝不引以为豪。” “所以曲将军竟是为了小女的清白着想了?”至元伯语含讽刺,“我竟不知,我们两家的关系好到了这种程度,能让曲将军担心小女被北戎掳走会失去清白,才提前一箭射杀了她。” “不是为了清白,”曲红昭不急不怒地解释,“在北戎,一个女子很可能会遭遇到比失去清白可怕太多的事。” “这只是将军的一面之词,”至元伯冷冷道,“听说端王世子曾流落北戎,为曲将军所救。我们伯府的女孩儿自是不如世子爷高贵了,也难怪待遇天差地别,一个杀一个救呢。” 朝上起了一阵哗然,有些利益不相关的臣子也觉得这听起来似乎是有些说不过去,一个已经落入北戎之手还被捞了出来,另一个却被一箭射杀。 但也有较为古板的朝臣为曲红昭说了几句话:“女子毕竟和男子不同,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曲将军如此做为,倒也是保全了宋姑娘的名声。” 这句话让至元伯和曲红昭同时陷入沉默,虽然角度不同,但两人这一刻难得达成一致,都想反驳他一句。 还没等他们争出什么定论,御座上的帝王已然开口替他们下了决定:“那就于明日早朝宣端王世子上朝,听听他的证言。此事明日再议,退朝。” 至元伯竟也稍稍松了口气,满身鲜血的曲红昭压迫感太强,他完全不介意对方换套干净些的装束再来对峙。 众臣散去,曲红昭和帝王再次在大殿门口对视。 皇帝轻声问:“有人截杀你?” 曲红昭尽量答得轻描淡写:“昨夜快到京城的时候遇到了一波截杀,别担心,我没事。就是急着赶回来,这身打扮险些进不了宫门。” “还是让太医仔细给你看看吧。” 曲红昭看了看一旁战战兢兢的太医,终究没有伸出自己那糊了几层血迹的手腕给他诊脉:“我先回侯府换件衣服好了。” “那让太医随你回府,”帝王陪着她,向宫门的方向走去,“朕发现不对后,派出了金吾卫的人去接应你,大概是和你错开了。” “我绕了一点路。”曲红昭没说自己其实是顺便去劫了个狱。 帝王安静地陪着她走出一段路,又突然开口道:“对不住,是朕连累了你。” “陛下这是哪里的话?”曲红昭认真地回身看他,“我选择效忠新君,就知道其中必有风险。” 皇帝看起来很内疚:“话虽如此,但你终究是因为我才会遭遇这些事的。” “我甘愿冒这份风险,并不是因为陛下,”曲红昭笑得温暖,“而是因为我相信你会成为一代仁君,我不是为了你,我是为了大楚的未来,为了天下百姓,为了寒门学子,为了后宫佳丽,为了四海升平。我相信你可以做到什么,改变什么,所以,这些风险,臣甘之如饴。” “甘之如饴?”皇帝看向她的眼神有些奇异,“你为何会对朕有这样的信心?” 曲红昭调侃道:“如果您不是这样的人,那此时此刻,我大概会以丽妃娘娘的身份被困在宫里,正和被世家勋贵所打击到愁眉苦脸一蹶不振的陛下四目相对、互相折磨。” 皇帝为她所描述的情景微微一笑。 “我还能站在这里,当然就会对您有信心。” 皇帝先是感动,意识到她话中的意思,渐渐红了脸:“你、你是不是知道朕对你……” “知道,”曲红昭很坦然,“我不知道陛下是何时才对我有意的,但清楚您的心意后,我才明白您帮我出宫的行为有多弥足珍贵。” 两人对视间,都看见了彼此眼神中的澄澈。 “曲将军心思通透,倒是朕想左了,”帝王已然一扫郁色,“朕会努力成为一代明君,方能不辜负爱卿的甘之如饴。” “如果我现在不是满身鲜血的话,大概会给您一个拥抱的。” 皇帝苦笑:“而我是一定会拒绝的。” “我知道。” 转眼间,两人已走到宫门处,帝王递给她一件外袍:“曲将军,回去后让太医好生看看,明日早朝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是,臣告退。” 曲红昭在宫门口领回了自己的佩剑,经过不止一场的拼杀,长剑已经有些卷刃了,她珍惜地抚了抚这柄陪伴自己至今的老伙计,打算过后去铁匠铺修补一番。 一身血衣,看在旁人眼中大概会有几分可怖,她把陛下给的外袍披在外面,免得吓到了街上的百姓。 帝王静静驻足,看着她提剑远去的背影。 她是烽火中淬炼出的美人,让他难以抑制地为之心动。 第112章 报答 定北侯府。 又到了一年春日, 曲红昭沐浴过后,便换上了一袭春衫。 这春衫是嫩绿色的,没有太多图案, 只在裙摆处细细绣了玉白色的花。 -- 第203页 曲红昭一身轻纱广袖, 站在院子里, 被风一吹, 仿佛一株刚发芽的新柳,清新雅致。硬生生让刚刚跟着一位血人回来的太医揉了揉眼, 以为自己认错了人。 太医进了房间, 先请她坐在屏风后,伸出一只手腕, 再将一方丝帕覆在她的腕上, 这才伸出手给她诊脉。 太医常在宫中行走, 谨慎惯了, 就算此时面对的不是后妃,也要把这套避讳做全。 曲红昭顺势打听了一下:“太医院目前有多少医女?” “大概十余位,”曲红昭洗干净后,太医面对她时终于不再战战兢兢, “将军问这个做什么?” “只是突然想到, 如果每次看诊都要如此避讳的话,也许请医女来把脉会方便些。” 太医笑了笑, 为她解惑:“将军, 医女是没有把脉的资格的,只有在太医们不方便直接上手处理的情况下, 才会用到她们,让她们做些诸如为娘娘们换伤药一类的简单活计。” 曲红昭点点头:“我懂了。” 太医收回把脉的手:“将军身体康健,只是近期失血较多, 人比较疲惫,在下待会儿给您开个补气益血的方子,再多多休息就好。只是……您身上想必是有伤口的吧?” 曲红昭按了按胸口:“有,但是我猜这又是您不方便直接处理的情况了?” “……在下这就派人叫位医女过来为将军上药。” “不用了,”曲红昭摇了摇头,“让府里的丫鬟帮忙就好。” 太医微微松了口气,让丫鬟进来描述伤口情况,他则在屏风外听着描述添改草药方子。 曲红昭的伤痕不浅,偏偏她刚刚还作死沐了浴,此时伤口泡得有些泛白,丫鬟骤然面对这道伤,看起来简直像是要昏倒了。 太医听了描述也皱起眉头:“将军,这样严重的伤口,不该碰水的。” “我实在忍受不了那一身血。” 太医想到刚刚的血人,也着实没什么可反驳的,只得嘱咐道:“将军切记在伤口痊愈前不要再碰水了。” 曲红昭自然同意,她又没有自虐的习惯。 丫鬟描述伤口的声音和太医细细询问伤处情况的声音交织,让曲红昭忍不住提出疑问:“您以往在宫中给娘娘们看伤,也是这样靠医女来描述的吗?” “在下目前倒还没诊治过受了刀伤的娘娘,”太医摇了摇头,“不过将军的猜测没错,此前有娘娘不小心受了伤,的确是需要这样做。还有身上发了疹子等情况,都是要让医女来描述。” 曲红昭提出意见:“这么说,若医女可以直接开方子的话,会方便很多。” 太医一边写着方子,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她们哪有这份本事呢?” “那为何不教给她们呢?” “这……”太医迟疑,曲红昭从屏风后探头看了看他的神色。 从他略显尴尬的表情中,她读出了一层“教会徒弟,饿死师父”的含义。 的确,宫中这种特殊的地方,女子身份会比男子方便许多,若有精通医术的医女出现,他们的地位可能要退一射之地。 太医闪烁其词:“女子毕竟不擅医,费心力讲授也未必教得出什么结果。您看史上诸多名医圣手,医祖、医圣、药王,其中又有哪位是女子呢?” 曲红昭已经重新穿好衣服,此时转出屏风外,笑着对他颔首:“我明白了。” 太医被她看得有些心虚,开好方子后便匆匆离去。 曲红昭送他出门,再回院子时发现父亲已经在庭中等着自己,满院的下人都已被他屏退。 “太医怎么说?” “无碍。” 定北侯看着她,目光沉痛:“我这个官当得糊涂,竟不知事态已经发展到了这种地步。” “父亲……” “我以为尹家那个老狐狸只是想要他的女儿当皇后,从何时开始,竟……竟……”定北侯有些说不下去,在院子里的石凳上颓然坐了下来。 “大概是陛下的所作所为,让他越发感到皇帝是他无法掌控的,”曲红昭在他身边坐下,“不管他目前有没有决定对陛下下手,先除掉我,总是没错的。” “三万边军震京师,着实威风得很,”定北侯拍了拍女儿的肩,“他大概是担心此事重演。” 曲红昭点了点头。 定北侯神色复杂:“若我们保持中立,此事原本不该牵涉到你。” “从当年我接了先帝的旨意开始,我们曲家就和今上绑在同一条船上了,”曲红昭劝道,“父亲,您曾经说过,定北侯府的未来交给我了,那就让我来做决定吧。” “……你长大了,”定北侯望着院子里的花树,陷入回忆,“为父还记得,我第一次把你们姐妹抱在怀里时,你特别乖巧,倒是你妹妹连双眼都没睁开就抬手给了我一巴掌。那时我就想,你们长大后一定是一个温顺、一个叛逆。” 曲红昭笑了笑:“结果呢?” “结果是为父想多了,”定北侯苦笑,“你们两个一个比一个有主意。” 曲红昭客气道:“是父亲教得好。” 定北侯闻言简直想抹一把辛酸泪:“我何德何能,把你们教成这样?” 曲红昭大笑起来:“我知道您其实很为我骄傲。” “你这厚脸皮也是我教的?”定北侯到底没绷住严肃的面孔,也跟着笑了起来,“好吧,我承认。为父是个文人,但听了你那些战场上的故事,也会为之心情激荡。你是我们定北侯府的骄傲,红昭,去做你想做的事吧。” -- 第204页 曲红昭俯身过去给了父亲一个拥抱:“我会的。” ——— 第二日,早朝。 曲红昭站在百官之中,穿着一身绣了豹子的武将三品朝服,意态闲适,仿佛自己就是一位来上早朝的平常臣子。 倒是其他人不太习惯,总是忍不住去打量她。 待陛下进殿,众臣拜过,至元伯就迫不及待地提起正事。 皇帝便宣了候在殿外的端王世子入内。 楚子然进入大殿,第一次来到这种场合,倒也不见他紧张,看到曲红昭时,还挺兴奋地想对她打个招呼,大概是及时意识到场合不对,手刚刚抬起来又放了下去。 跟在他身旁的,是一位年轻女子,只有曲红昭认出,这便是那位曾和世子一同被掳走的侍女莺儿。 至元伯没有去问她是何人,只是急不可耐地看向楚子然:“世子,请你讲一讲曲将军是如何将你从北戎人手中救回来的吧。” “好。”提起此事,楚子然的神色也肃然起来,沉声给在场众人讲了自己的北戎一行,以及右龙武和曲红昭一行人的神兵天降。 “我不知道京里这种‘北戎并不危险’的论调是从哪里来的,但是北戎真的很危险,我差点就回不来,而我的婢女蓉儿是真的没能回来。” “但是你被救回来了,”至元伯盯着他,“假使我的女儿落在北戎手里,他们本也可以把她救回来的是不是?曲将军根本不需要杀她的是不是?” “我刚刚已经说过了,潜入一次后北戎必有防范,这个方法不太可能再用第二次……” “那也可以用别的方法不是吗?!” 楚子然面对至元伯的怒吼,叹了口气:“我对令嫒之事深感遗憾,但是我相信曲将军的判断。如果可以救人,她一定会尽全力施救。我们那一路上,有老人,有伤者,有断了条腿的人,他们都会拖慢队伍的速度,但曲将军并没有放弃其中任何人。” “……”至元伯一时语塞,立刻便有其他人站出来道:“那也不必射宋姑娘一箭,世子单在这里强调北戎危险,但你可别忘了,宋姑娘不是死在北戎人手里,而是殁在曲将军箭下的。” 楚子然觉得此人简直是胡搅蛮缠:“如果宋姑娘落在北戎人手里,才是真的生不如死。” 那人笑了笑:“世子年轻气盛,而曲将军貌美如花,如此倾力维护也是有的。” 楚子然大怒:“你什么意思?” “世子,”一旁的莺儿叫住了他,“陛下,可否容奴婢说几句?” “你又是何人?”至元伯问道。 “奴婢名为莺儿,曾和世子一同被掳去北戎。” 皇帝点了头:“你说吧。” “是,”莺儿转身面向至元伯等人,“奴婢曾落入北戎人之手,所以对宋姑娘会遭遇之事大概有一点发言权。” 有人低低地哼了一声,倒不觉得一个小小婢女能掀起什么风浪。 “当时和奴婢一道的,还有一位叫作蓉儿的婢女,”莺儿眼里似有泪光,“她一直比我聪明,比我灵巧,也更得世子的喜欢,我那时心里是挺嫉妒她的。如果没有客死他乡,她应该会活得……” 有人打断她:“我没有催促姑娘的意思,但这毕竟是早朝,文武百官议事之所,我们不是很有时间去关心下人之间的这些小心思。” 莺儿点点头:“我知道了,我会很快进入正题的。” 她继续道:“我觉得,一个女人落入北戎士兵之手,会遭遇什么,你们其实猜得到。只不过在无尽的殴打和强/暴之外,他们却还想尝尝大楚人的肉味。” 朝上一片静默,许是有人觉得恶心,摇头道:“北戎真是蛮夷之地!” 至元伯一伙却有人提出异议:“这只是姑娘一面之词,曲将军救了你,也许你因为感激,故意夸大事实。” 莺儿看着他们,面色平静地当着他们所有人的面褪下了衣衫。她大概是早有准备,才穿了一件极易穿脱的衣物。 衣衫委地,莺儿全身光裸地站在众人面前。 曲红昭第一时间要冲过去给她遮挡,却被莺儿抬手阻止:“将军,我欠你一命,自当报答。何况,我受够了这些虚伪之人的论调。” 一个女子,赤身裸体地站在众人面前,曲红昭没法想象她需要多大的勇气。 所有人都看清了她身上的层层叠叠的伤疤。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胸口,指着最明显的一大块形状奇怪的疤痕:“当时有人在我胸上割了一块肉下来,当着我的面烤了吃了,他们还强迫我吃了一块。” “……” “我能活下来只是侥幸,蓉儿受不了这个,找了个机会自绝了,”莺儿看着至元伯,“我不懂政事,更不懂为什么有人要散播北戎并不危险这种奇怪的谣言,就为了贬低曲将军的功绩吗?宋姑娘之死难道不是这些人的错吗?如果不是有人给她灌输了这样的观念,她会在两兵交战之时轻易跑去战场上吗?” 至元伯没有接话,只是移开了视线。 莺儿却向他走了几步,展示着体无完肤、伤痕累累的躯体:“你看着我,告诉我,你忍心让你的女儿遭遇这些吗?你能说曲将军当时的决定有错吗?” “我……” 敬国公在对他使眼色,但至元伯始终没能说出一个完整的句子,莺儿向他走一步,他就后退一步:“我……我……” -- 第205页 莺儿又看向刚刚打断自己的大臣:“你说你没有时间去关心一个下人的想法,但我一个做奴婢的都懂的道理,你们为何不懂呢?一个下人尚知报答,你们呢?若无曲将军守护边关,你们还能在这里安心勾心斗角,去想着怎么对付她吗?若无边关将士守卫北境,你们还能在这里琢磨怎么克扣军饷吗?” “……” “我要说的都已经说完了。”她淡漠的眼神扫过这些人,突然向一旁的盘龙柱上一头撞去。 曲红昭及时飞身而出,一把将她捞在怀里。又顺手扯掉了身边一位大人的衣服,给她披在身上。 被她顺手扯掉衣服的敬国公本人,穿着仅剩的中衣,衣衫不整地站在百官最前方,惊恐且茫然地看着眼前的纷乱。 第113章 被飞快驳回的议和 大殿之上。 有一道略显粗犷的声音响起:“早看你们不顺眼了, 整日唧唧歪歪说什么打仗不难,变着花样地贬低武将,好像就你们文官有能耐似的, 一群大老爷们还没一个小姑娘看得明白!” 说话的是朝中一位武将, 平日从不掺和世家和寒门的角力, 此时终于看不过去, 开口说了句话。 “你胡说什么?”当即有人怒斥。 “我说错了吗?北戎不难打你们去打啊,连战场都没上过的, 少在这儿站着说话不腰疼。” “你知道什么?你不是也没上过北境战场?” “我没打过北戎, 至少我知道别拖后腿!你们倒好,发生了点什么事就闹着要把边关守将叫回京对质, 仗还打不打了?边关守不守了?要不要干脆让曲将军常驻京城陪你们玩过家家?!” “驻边大将在外权柄极大, 我们自然要时时监督, 以免其行差踏错, 最终闹出不可弥补的大事!” “听你扯淡,你们分明就是有私心!” 两方吵吵嚷嚷地对骂起来。 一片纷乱之中,帝王的声音响起:“至元伯,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后者没有参与争论, 只是看着倒在曲红昭怀里的莺儿, 闻言,面色似有挣扎, 半晌后终究是摇了摇头:“臣……无话可讲。” “其他人可还有本要奏?” 没有人应声, 于是伴着大太监高声的“退朝”,文武百官一一散去。 从彼此怒视的表情上看, 他们吵得还不够尽兴。 曲红昭横抱着莺儿,离开了这个险些让她血溅三尺的地方。 衣衫不整的敬国公经过至元伯身侧时,不满地看了他一眼, 后者苦笑了一声。心下对于曲红昭的愤怒稍减后,涌上来的才是失去女儿的悲伤。 ——— 端王府。 曲红昭给莺儿解了穴,让其悠悠醒转。 “你怎么这么傻?”端王世子正围在莺儿床边转来转去,“还好曲将军救了你,你以后可别这么冲动了。” “我不是冲动,”莺儿抬眼看他,“朝上的那些都是贵人,如何会在意一个小小婢子的三言两语?我想着,若我撞了盘龙柱,他们才会把我的话当真。” “你、你……唉,”端王世子长叹口气,“刚才那几个家伙是挺烦人的,那话我听着也生气。” “谢谢你,”曲红昭握住莺儿的手,“谢谢你为了我做出这么勇敢的事。” “将军不必如此郑重,这……其实也没什么,”和朝臣对峙时,莺儿表现得很冷漠,此时被她一夸,却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将军征战沙场,才是真的勇敢。” “也许我十五岁时,曾经高傲到觉得自己简直是天下最勇敢的女子,”曲红昭对她眨眨眼,“但你、你们,一而再再而三地令我感到震惊,也让我明白,每个人身上的勇气都是独一无二的。也许表现出来的形式不同,但全都弥足珍贵。若易地而处,我未必能有你这样的勇气。” “我……只是孤注一掷罢了。” 端王世子不放心地插话:“那你以后不会再试图自尽了吧?” “……”莺儿脸色白了白,低下头去,其实每次看到自己身上层层叠叠的伤疤,她都有一种想干脆一了百了的冲动,今日把一身疤痕袒露人前,她更是立了死志。 在场两人显然都看出了她的心思,楚子然急得抓耳挠腮:“都是我的错,我害死了蓉儿,现在你又……我做梦都在想,要是我没去北戎,该有多好。” “世子,你还有其他丫鬟,不必惦记我们两个。”也许她只是实话实说,但是听起来实在有些讽刺。 “……” 曲红昭叹息:“莺儿,我不知道该不该用人生会很长很美好这种话来劝你,但是,至少等到北戎覆灭的那一日,亲眼看着我给你报仇。” 莺儿猛地抬头,片刻后用力地点下了头:“好。” ——— 刚刚在莺儿面前立下了覆灭北戎的誓言,曲红昭转头就听到了一个离谱至极的消息——北戎派出使者前来求和了。 这在大楚引起了轩然大波,朝堂上人人都在议论此事。 其中旗帜最鲜明的当属曲红昭——她压根不信北戎是真心求和。 其次居然是至元伯,失去了女儿的他,慷慨激昂地在朝上痛斥北戎罪状,坚决反对议和,看起来甚至比曲红昭更为激愤。 有臣子提议“至少先听听北戎使者的要求”时,至元伯第一个跳出来怒斥,并提议“听什么听,直接把使者脑袋砍了送回北戎”。 -- 第206页 这倒是与曲红昭的意见不谋而合,她当时的想法是“北戎打仗又打不赢,还好意思提要求?” 由于至元伯太过激动,曲红昭一时为之侧目,险些把自己打算好的进言忘到脑后。 期间敬国公以阴鸷的眼神盯了至元伯不计其数次,后者权作不觉。 他的仇恨刚刚从曲红昭身上转移到北戎上,完全不想听什么议和,只希望曲红昭能加把劲,乱刀砍死北戎人。 虽然他如此激动,但大部分朝臣只是宽容地看着他,一副“我们都懂”的表情,转头就把他的意见归类为“痛失爱女以致语无伦次”,并没有真的把他的建议当回事。 北戎使者的要求,听还是要听一下的,尤其陛下本人也很好奇,他们能提出些什么来。 但在使者提出“大楚嫁出一位公主给北戎九王子”后,皇帝摆了摆手,示意他不用继续说下去了。 使者不解,帝王更加不解:“若朕不知战况,只听要求,怕是要以为贵国已经拿下了大楚的几座城池了呢。” 这怕是有史以来最短暂的异国使臣觐见,使者刚刚开口提出要求,就被帝王命人带了下去:“嫁公主?让他们做梦去吧。” 散朝后,陛下留下了曲红昭。 “你觉得北戎此举,到底有何目的?” “如果此事和敬国公没有关系的话,那我觉得,拓跋澈那厮就是想骗个公主回去,他之前不就一直对北岐元衍的妹子有所觊觎吗?” 皇帝深以为然:“此人对公主这个身份怕不是有什么特殊的癖好,朕疯了才会把大楚的公主送给他糟蹋。” 曲红昭点头:“管他有什么目的,战场上见真章好了。” ——— 让他们没想到的是,在北戎根本打不赢胜仗的情况下,朝堂上居然还会出现少量主和派。 他们的理由也很实际,只要嫁过去一位公主,自此就能安享太平,边关不再需要那许多的粮垧,国库每年都能节省一大笔支出,这简直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皇帝居高临下地审视他们:“那一日莺儿姑娘在朝堂上的伤疤你们没看到?你们能放心把一位公主交给北戎人?” “这……陛下,莺儿姑娘只是婢女,北戎人自然不敢苛待我们大楚的公主。” “那到时候不如让爱卿一起陪嫁过去,近距离观察一下公主到底会不会受到苛待。” 有一位武将放肆的笑声响起,那人受到嘲讽,闭上了嘴。 又有人进言道:“陛下膝下并无公主,那北戎所指,自然是先帝的公主了。” “爱卿言下之意,莫非是说她们不是朕的女儿,随便嫁出去一位,朕不需要心疼?” “臣不敢。”就算他真的做如此想法,自然也不敢在朝上明明白白地说出来。 曲红昭挑眉:“诸位大人不是曾认为,北戎其实并没有那般危险吗?既然不危险,又何须议和呢?” “议和有利无弊,”有人出列道,“曲将军一直驻守边关,如此一来,也能调回京城与家人团聚了,岂不美哉?” “我还是觉得,待北戎覆灭后,本将再回京城,更为美哉。” “曲将军,本官实在想不到你阻止两国议和的理由,此事对饱受战乱的边关百姓不也是好事一桩吗?”那人步步进逼,“我能想到的唯一理由,就是你贪恋战功。” “大楚不需要议和,嫁一位公主过去也根本无法就此让他们安于和平,”曲红昭气势比他更强,“你觉得有利无弊,是因为你根本没有把这位公主的死活放在眼里。” “臣附议曲将军,大楚根本不需要与北戎议和!” 好在这桩荒谬的议和,朝上众臣还是反对居多,很多人都觉得就这般应了北戎,实在堕大楚国威。 有人提出该是北戎给大楚进献铁矿和战马,大楚才该考虑要不要议和。 曲红昭表示即使这样也不要,等到把北戎打下来,铁矿和战马照样是大楚的。 有武将觉得这十分合心意,大赞曲将军英武。 少部分官员原本正在攻击曲红昭贪恋地位、有私心,被这夸赞一堵,也渐渐有心无力。 散朝后,曲红昭经过敬国公身侧:“无论何事都能被你利用来顺势攻击我一下,不得不说,我很佩服。” 敬国公脸上甚至还带着微笑:“本公不明白将军的意思。” 曲红昭也笑了笑:“上次在百官面前扒了您的衣服,实在抱歉了。” 敬国公的笑容微微一僵。 ——— 但议和之事,敬国公能利用,没理由她曲红昭不能利用。 经过与陛下商议,他们没有应下议和,却也暂时没有把北戎的使者送回去,反而把他们留在大楚,好吃好喝地招待着。 此举,主要是曲红昭想吓一吓远在北岐的元衍。 听闻大楚与北戎议和,他才该是最慌乱的。 但元衍的反应还没等到,曲红昭先迎来了一位含着泪花敲响侯府后门的姑娘。 这便是先帝留下的八公主了,先皇的女儿里,只剩下她一位云英未嫁,若要选择和亲的人选,她首当其冲。 姑娘眼底带着青黑,显然是连续几日没能睡好了,此时见到曲红昭,梨花带雨般盈盈下拜:“还请将军救我。” 第114章 令人信服的气质 -- 第207页 京城, 定北侯府。 “姝宁殿下快请起,”曲红昭侧身,不受她这一拜, “殿下, 陛下在朝上说过绝不会同意与北戎和亲, 您无需担忧。” “我也听说了, 但是……”姝宁欲言又止,母妃担心那只是陛下想压一压北戎的锐气, 多谈些条件, 又听说朝中的确有大臣支持议和,公主府上下日日忧心不已。 姝宁长公主是先帝最小的女儿, 先皇在时对她也算宠爱有加。 只是她自己清楚, 如今时移世易, 她在新皇面前, 怕是远不如曲将军这位宠臣得脸。 于是在面对曲红昭时,姿态摆得极低,生怕惹怒了对方,连“本宫”这样的自称都不用了。 曲将军实在是她唯一能够上门相求的人了, 她听说曲红昭在朝上坚决反对议和, 何况,这是一位女将军, 同为女子, 也许会对孤身远嫁敌国这种事有几分感同身受。 看着她憔悴的面孔,曲红昭有些内疚, 此举本是想钓元衍上钩,没想到却把这姑娘吓成这样。 “殿下放心,”曲红昭为安她的心, 请她坐下,给她斟了杯茶,细细分析局势,“北戎目前根本攻不破大楚的边境,我们没有议和的必要。哪怕要求和,也是他们该求着大楚才对,哪有反过来给我们提条件的道理?” 姝宁咬了咬唇:“这么说,是要陛下娶一位北戎的公主才对?” “不,我们也不打算要北戎的公主,”曲红昭笑了笑,“何况,和亲有什么用?真要打起来,他们可不会在乎一位公主的命。” 姝宁俏脸白了白,显然是想到了自己身上,只觉得若易地而处,自己这位便宜皇兄怕是也不会在乎她的死活。 曲红昭觉得她似乎对皇帝有什么误会:“其实陛下为人宅心仁厚,嫁公主一事也是他在朝上当堂驳斥过的,殿下若有什么为难之处,尽可以去找他细谈。” 姝宁连忙摇了摇头:“我可不敢打扰陛下,知道没有议和的打算,我就放心了。” 曲红昭看她惊疑不定的脸色,实在不觉得她这是“放心了”的模样。 想了想,曲红昭起身,半蹲半跪在姝宁面前,与她对视。后者被她惊了一惊:“将军……” “殿下,臣向你保证,有我曲红昭在一日,就绝不会让北戎九王子有机会迎娶我大楚金尊玉贵的公主殿下。” 她向姝宁伸出单手:“击掌为誓?” 公主怔怔地看着她,脸色微红地伸出右手与她击了掌。 曲红昭对她微笑:“殿下可信得过臣?” 对上她真诚的眼神,姝宁发现自己很难说出一个“不”字:“我信你。” 明明两人几乎算得上是陌生人,但姝宁却觉得她带给了自己一种奇异的心安。 “曲将军,谢谢你,我、我该回去了。” “好,臣恭送殿下。” 她把人送到府外,站在门口目送着公主的马车远去。 行出一段距离,姝宁又忍不住掀开车帘回头去看曲红昭。定北侯府门口那道身影并不壮硕魁梧,偏偏就是让人觉得可靠。 同行的丫鬟见姝宁这一进一出,脸色好了很多,也替她欢喜,连忙问道:“殿下,曲将军她说什么了?” “她说她不会让我嫁去北戎。” “就这样?”丫鬟有些不解,殿下这几日的焦躁不安她都看在眼里,怎么会被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安抚好? “是啊,她向我保证了。” “……”那您就信了? 姝宁看出了她的心思,摇了摇头:“如果你当时在场,你也会相信她。我不知道如何形容,但曲将军有一种很容易令人信服的气质。” 丫鬟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可能这就是当将军的人会有的气场吧。” ——— 朝上,至元伯不再因女儿之事纠缠曲红昭,反而告了病,连续几日未曾上朝。 曲红昭很快向陛下提出了辞行,她觉得还是尽快回到边关为好,谁知道北戎是不是虚晃一枪,这边提出议和把她绊在京城,另一边趁机发兵攻打边关呢? “朕派金吾卫的人护送你。” “好。”曲红昭也并未逞强。 “拿着这个。”皇帝递给她一卷圣旨。 “这是?” “朕知道你在顾虑什么,驻边大将有诸多忌讳,尤其是不便带兵马返京,”皇帝沉声道,“但为了你的安全,下次多带些人,若有人找你的麻烦,就拿这道圣旨堵他们的嘴。” “谢陛下。” 两人又在御书房谈了些其他事宜,为避嫌计,书房正门一直大敞着。 “对了,臣有些东西想托陛下转交。”正事议毕,曲红昭取出带进来的包裹。 “……说吧,是要交给朕的哪位后妃的?”皇帝一脸习以为常。 曲红昭没和他客气:“这两套笔墨纸砚是交给李美人和颜姑娘的,算是给她们考取秀才功名的贺礼。” 两人此前已经通过院试,得了秀才功名,接下来,还计划着继续参与乡试,考取举人。 皇帝取出盒子中的一只荷叶形状的松花石砚台,拿在手中细细端详:“是好东西,从哪里搜罗来的?” “在家父那里搜刮来的。” “……”可怜的定北侯。 “还有这张房契和地契,是边城一家布庄的,很巧布庄的名字里有一个‘锦’字,于是我就买下来了,劳烦陛下转交给赵婉仪,希望她的绣坊有朝一日能从京城一路开到边关。” -- 第208页 皇帝托腮看她:“赵婉仪可还在朕的后宫呢,你倒好,先把她出宫的后路全安排好了。” 曲红昭讨好地笑了笑:“既然陛下都肯安排李美人去参加科举了,微臣只能猜测,陛下是不打算把大家都留在后宫了?” “……好了,朕给你转交就是了。” 曲红昭一件件地从包裹中取出各色物品,在接过一套带给孙修仪的头面后,皇帝看着她扁下去的包袱,有气无力地问:“还有吗?” “还有最后一件。”曲红昭取出一只憨态可掬的布老虎。 皇帝盯着那不到半个巴掌大的小老虎,伸手戳了戳,奇道:“这又是给谁的?” “是送给陛下的,我偶然在路边看到,觉得很可爱,就想买下来送给您。” “她们都有精心挑选的礼物,你就拿路边摊子上买来的东西敷衍朕?”嘴上说着,皇帝却已经伸手去捏了捏布老虎,评价道,“很软。” 曲红昭看着他微扬着嘴角收起小布老虎,笑了笑:“陛下,臣还有一事要禀奏。” “什么事?”皇帝一边捏着老虎一边问。 “臣此前在外结识了一位女子……” 皇帝叹气:“你结识了一位女子?为什么对于这个开头,朕丝毫都不感到意外?” “……”曲红昭默然片刻,才把徐杏霜之事一一道来。 “好,她若想进宫做医女,随时都可以,”皇帝说完这句,又皱眉道,“至于村人买入女子、全村都帮忙隐瞒这个问题,上次你撤换县令的折子递上来后,朕在朝上与众臣探讨过。” “结果如何?” “大家都同意应该管上一管,朕就让他们拿出个章程出来。但说真的,除了部分寒门出身的朝臣外,我觉得很多臣子并不是特别重视这件事。” 曲红昭叹息:“大概是因为此事离他们太远。” “不过不重视也有好处,至少不管朕对此有任何决策,他们都不会反对得太厉害,”皇帝苦中作乐道,“总之,朕准备下旨,若有能向官府提供邻人不法买鬻女子、孩童线索之人,赏银百两,若官府能根据线索成功将女子、孩童解救出来,则此人赏银百两外加免终身赋税。你觉得如何?” “任何一道律法真正实施前,我们都没法预测它最终的结果,”曲红昭想了想,“不过,重赏之下必有人动心,总有人会不顾什么邻里之情去报官的。” “至于如何加重惩处还要再议,这些律法都没有前律可循,朕做决定之时也很犹豫,生怕反而起了相反的结果,”皇帝有些出神,“历朝变法者,能成功的实在不多。” “不管结果如何,总要有人去尝试的,”曲红昭对他嫣然一笑,“陛下是个勇敢的人。” 皇帝厚颜无耻应道:“是吧,朕也这么觉得。” 曲红昭笑了起来:“对了,臣还有一事要禀奏,臣在回京的路上顺便劫了个狱。” “……”欢声笑语中提起劫狱这种事,真有你的。 曲红昭将李家老伯之事细细道来,皇帝听了后表示赞同:“不错,妻杀夫和夫杀妻理应同罪,要砍就都砍,要放就都放,哪有一个砍了一个放了之说呢?” “那陛下……” “朕会将此事提上日程的,不过要真正实施起来会很麻烦,朕先给李家父女下一道赦免令。” “我明白,谢陛下。”他们都知道改变有多不容易,但好在两人有足够的耐心去等待。 离开之前,曲红昭又难免问起六皇子之事。 朝野之间围绕着这个孩童已经闹起了一阵纷纷扰扰,但提起此事,皇帝却很坦然:“待他长大后,若聪明好学能担大任,朕会把皇位传给他。如果他不能,或是对皇位并无兴趣,那就不传给他,这有什么可纠结的?” “为此诸般谋算的那些大人们,若知道陛下的想法,怕是要自惭形秽了。” “可惜就算朕说了实话,他们也不会相信。” “那他们可真是庸人自扰了。” 离开御书房,曲红昭回眸望去,看到皇帝对自己挥了挥手中的小布老虎。 她笑了笑,踏上了回边关的路。 第115章 各自的成长 边城, 将军府。 时隔数月,曲红昭再次收到了妹妹盈袖的来信。 上次来信时,曲盈袖正扮成乞丐在花楼附近蹲守怂恿百姓献祭童男童女的“大师”, 新的这封信中, 曲盈袖写道, 她已经成功把大师扭送官府, 后者已被判了斩立决。 信中还写了她的最新动向——这厮混到了武林大会上,参与了武林盟主的选拔, 虽然第一轮就败下阵来, 但她对这段经历十分兴奋,并在给长姐的信中遗憾地提到“可惜不能由你来代打”。 曲红昭完全猜不到她怎么会一时兴起跑去参选武林盟主的, 但也不得不对妹妹这丰富的人生经历表示叹服。 边城中, 李老伯和他的女儿得了赦令, 在这里暂且安心地住了下来。 他们在这里并无根基, 但两人并不想全靠曲红昭好心养活,李家女儿每日去闻人婉的食肆里帮工,有秀才功名的李老伯则在私塾帮忙教孩童读书识字。 这天曲红昭前去探望,李老伯见她, 便谢道:“多谢将军给老朽这个机会了, 让我这把年纪还能摸一摸书本。” 他抚摸纸笔的样子,显得分外珍惜。 -- 第209页 此时正值午歇, 曲红昭在他身边坐下, 晒着透窗而入的阳光,看着院子里孩童们玩耍的模样:“他们看起来真是无忧无虑。” “是啊, 当个孩子可真好。”老人笑着看向院子里蹦蹦跳跳的小孩子们。 “老伯在这里,可还适应?” “能与书本接触,老朽就没什么不适应的。不过这里的私塾却有些与众不同, 老朽从前可没见过有女孩儿进蒙学,”老人好奇问道,“以往据我所知,大部分百姓都不愿意送家中女儿去读书识字,这里的百姓们又如何会……莫不是将军您做了甚么?” 曲红昭与他对视,瞬间了悟他这欲言又止的下半句想问什么:“……不是我强迫的。” “……” 从北戎相识到县城劫狱,大概是曲红昭给他留下了行事全靠莽的印象,以至于他有此一问。 “不是强迫的,”曲红昭觉得她有必要为自己正名,“强制只会让大家心不甘情不愿。我和边城的一些商贾打过商量,他们的部分铺子里雇佣了女子做账房先生,书画铺子里也聘请了读过书的女子帮忙写信、写春联等等,这家私塾也有女子为师,时间长了,百姓们看到女孩儿读书将来会有出路,自然渐渐会有人把孩子送进私塾。” 老人微怔:“将军真是用心良苦,只是……除非女子能参与科考,不然肯送女孩儿进学的毕竟还是极少数。” “我明白,”曲红昭笑了笑,转了话题,“说起科考,老伯可还想继续当年未能赶上的会试?” “什么?”老人怔住,“这……老朽都多大年纪了,哪还能去考科举?” “会试又没有对年纪的限制,”曲红昭看他,“其实这个主意还是陛下提出来的,此前听说您的事以后,他很是惋惜。” 老人吓了一跳:“陛下?当今天子?他听说过老朽之事?” “当然,令嫒的赦令就是陛下亲自颁下的。” 老人看起来很激动:“这、这……想不到居然惊动到了陛下……” “陛下一向很关注百姓之事,他还承诺会想办法改律法,至少让夫杀妻与妻杀夫同罪。” “好,好!”老人一扫面上暮色,豪气干云一拍桌子道,“有君王如此,老朽就考了这一趟又如何?我定要金榜题名,在大殿之上拜谢陛下恩典!” 身在北戎时,金榜题名是一场遥不可及的梦。他曾在梦乡之中,数次身着进士袍、踏上金銮殿,然后泪流满面的醒来,继续伛偻着身子去刷那些永远刷不完的夜壶。 待终于回归大楚后,他已然年迈,昔日豪情壮志已是荡然无存,只想和女儿相聚,了此一生。 但如今机会就摆在面前,他终究没办法不心动,那是他四十年来日日夜夜都在好奇的另一种人生,他如何能拒绝这个诱惑? 就算明知这把年纪,哪怕中了进士怕是也未必熬得到点官,但他终究还是想去圆这场梦。 待他冷静下来后,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曲红昭:“让将军看笑话了,老朽还得与小女商量一二。若她同意,我还要着手温书,以免到时白跑一趟、名落孙山。” 曲红昭笑了笑,准备起身告辞。 老人看着她,感慨道:“曲将军,两次险死还生,一次大梦得偿。似乎每次见到您,都有奇迹发生。” ——— 安静了许久的北岐元衍,终于有了动静。 他修书一封,派人送到了边城将军府,客客气气地打听有关北戎的和谈事宜。 曾经大楚每次派去前往游说的人都被他骂了回来,此时风水轮流转,邵军师颇有种微妙的扬眉吐气之感。 她和北岐的使者打起了太极,好言好语,客客气气,但就是不说正事。 元衍大概是心下焦急,在得不到确切答复后,随即就把他的妹子,草原明珠元那雅派了过来探听消息。 元姑娘却反手卖了兄长:“我觉得他的态度已经很松动了,这样继续下去,说服他指日可待。” 曲红昭和邵军师对视,笑得像两只老狐狸。 邵军师拉着元姑娘,开始给她讲最近发生的几桩事,主旨是突出当今陛下的仁慈重诺。 元那雅笑着点头:“我明白军师的意思,我会把这些事转告兄长,以打消他的疑虑的。” ——— 这天,有士兵急匆匆来报,说军中有人斗殴。曲红昭和邵军师连忙赶了过去。 到了军营中一问,才知是北戎求和的消息传到他们耳中,致使军心不定。 有的士兵与北戎有着血海深仇,自然不愿看到两国议和。却也有少部分人没有这样的顾虑,只想着议和以后就可以回老家与家人团聚了。 两方就这样争吵起来,后来火气越来越大,甚至不顾军规,动起了手。 邵军师迟疑:“这会不会就是北戎提出议和的目的之一,分散我们的凝聚力?要不要查一查,我怕是有人故意煽动争吵。” “不清楚,”曲红昭摇头,“先解决眼前之事再说。” “你要怎么解决?”军师有些担忧,这可不是容易劝的,两方各有各的道理,难道她们就能直接批判想回家团聚的士兵有错? “不知道,临时发挥吧。” 左一个不清楚,右一个不知道,军师望着她的背影,一时忧心忡忡。 “将军!”看到她,有士兵忍不住追问,“我们不会真的要和北戎议和吧?他们残害了我们多少兄弟,我们难道能就此与他们当作什么都发生一般,和平共处?” -- 第210页 “放心,我们不会与北戎议和,”曲红昭扬声道,“你们知道北戎提出了什么条件吗?他们要娶大楚的公主。” 众人一阵哗然,曲红昭听到有人呸了一声,说了一句“美得他们”。 曲红昭指着北边:“我们大楚,有多少大好男儿曾折在这片疆场上?他们的牺牲,难道就换来我们如今的屈服?换来我们双手奉上一位公主,求他们不再侵扰边境?” “不行,绝不和谈!”有士兵喊道,引来一片附和。 “我知道大家想要和平,相信我,我何尝不想要?”曲红昭语气真挚,“但是靠我们卑躬屈膝换来的和平,那不是真正的和平,北戎人随时有可能撕毁盟约,只有彻底把他们打服,大楚北境才能迎来永久的和平。” “对,打服他们!”有人呐喊道。 “边境的战况大家都看在眼里,北戎有多久没打过胜仗了?他们有什么资格向我们提出要求?” “他们没有!” “今日我曲红昭,向所有将士致意,愿来日踏破北戎王庭之日,诸位荣归故里,骨肉团圆。” 这家伙煽动情绪还是挺有一套的,短短几句话间,有些刚刚还喊着要回家乡的士兵脸上已经出现了动摇。 军师偷偷给她竖了个大拇指。 ——— 时光缓慢流过,过了不久,曲红昭收到了京城的来信。原来是赵婉仪终于下定决心,离开了后宫。 在给曲红昭的信件里,她写道,虽然自己一直说着想出宫,但真正下决定前,还是踟躇犹豫了很久。离开宫廷,就意味要放弃目前尚算安稳、平静的生活,去交换一个不确定的未来。但是,她想,如果惠嫔、李美人都可以做到,那她也可以鼓起勇气,去尝试一下不一样的人生。 她带着曲红昭送的房契地契等,离开了后宫,自此成为了京城锦心绣坊的老板。 信件最后,她写着“每天清晨睁开眼时,我感受到的那一阵愉悦和轻松,让我相信我的决定是正确的。原来只要肯走出那一步,改变其实也没有那么困难。” 随信寄来的,还有她亲手绣的帕子。 与以往中规中矩的花卉图样不同,这一次她绣了一幅山水,她说这是她在游记中看到的江南风光,她和孙修仪约好了,待后者也下定决心出宫,她们就一起去看看江南风光。 曲红昭远在千里之外为她开心,在自己缺席的时候,姑娘们已经都有了各自的成长。 第116章 被勾引的新奇体验 将军府迎来了一位奇怪的访客。 来者是京城里一位世家公子, 一身绸袍,富贵逼人,在并不算热的天气里摇着一把折扇, 看起来满怀自信且风度翩翩。 见到曲红昭, 他露出了十分迷人的微笑, 向她拱手见礼:“这位想必就是曲家大小姐了, 百闻不如一见,曲姑娘果然美貌非凡、名不虚传。” “谢谢你这不甚恰当的恭维, ”曲红昭挑眉, “公子求见本将军所为何事?” “在下此来,是出门游历时, 顺路来看看曲姑娘。” 曲红昭对此人没什么印象:“公子是?” “在下姓程字修白, 行五, 故而友人也常常称我为程五, 曲姑娘亦可如此称呼在下。” “好的,程五公子,”曲红昭点头,“你可以称我为曲将军。” “曲将军, ”男子露出一个略显谦逊的笑容, “想必你在京中时也听过在下一点薄名。” 曲红昭困惑:“能给点提示吗?” 男子笑容微僵,没好意思自我吹嘘, 只得谦虚道:“这点薄名不值一提。” “程五公子为何会来看我?” “家母和令堂曾是手帕交, 甚至曾姐妹相称,曲姑娘也算是在下的妹妹, 因此路过边城,便动念前来拜访,真是唐突了。” 这个理由完全不能说服任何人, 曲红昭费解:“我还有好几个妹妹在京里呢,你不去看她们,何苦千里迢迢跑到边城来看我?别说你是路过,去何处游历能路过边城?难道你原本的目的地是北戎吗?” “丽妃娘娘在下自然无处得见,曲大小姐的其余几位妹子,她们毕竟只是庶女,并非令堂所出,”男子硬撑着笑容找着借口,“何况她们在京中享福,不比曲姑娘一人远在边关凄清寂寞,在下自然动了前来拜访之意。” 曲红昭皱眉:“立刻交出你的路引,证明你的身份。” 男子愣了愣:“这是要做什么?” “你在将军府门口举止怪异,还问我做什么?”曲红昭反问,“到底有没有路引?没有的话按奸细论处,先去大牢走一趟吧。” “……我有。”男子蔫了下去,从袖中掏出一张纸递了过去。 “还真是从京城来的,”曲红昭把路引还给他,“程五公子今夜在何处暂住?” 男子眼神一亮:“在下还没找到落脚地,曲姑娘为何问起这个?” “因为我要派人布控,”曲红昭十分诚实,“你打算在边城待多久?一直到你离开前,你的行为都会处在将军府侍卫的监视之下。” 男子露出了十分明显的颓丧,有气无力地应道:“在下这就去寻一家客栈落脚。” 他转身离开,曲红昭似乎听他轻声嘀咕了一句“不解风情”。 “……” 晚膳时分,曲红昭提起了这位古怪的年轻公子。 -- 第211页 闻人婉微怔:“程五公子程修白?我听说过他,是京里挺有名的一位……风流公子,据说颇有几分才情,此前他给碧云楼花魁写的诗传唱甚广。” “我怎么没听过?”曲红昭奇道。 “他此前一直在跟着外祖读书,是大概五六年前才回的京城,那时你已经去了边关,没听过也不奇怪。” 曲红昭好奇:“他传唱甚广的那首诗你可还记得?” 闻人婉点了点头,红着脸在曲红昭耳边轻声念了几句。 “这首诗我倒是听过,”曲红昭恍然,“没想到是出自此人之手。” 卫琅凑到闻人婉身边:“是什么诗,我也想听。” 后者红着脸把他的头推开:“我才不说给你听。” 曲红昭思索:“如果程修白不是冒充的,那他来边关做什么呢?” 闻人婉用词向来比较委婉,风流公子,那不就是纨绔子弟吗? 提到纨绔,曲红昭立刻想到应该问谁。 她提笔给端王世子去信:“程修白在边关,他怎么回事你清不清楚?” 经由飞鸽传书,没几日,她便收到了回信。 信中先用呜呼哀哉一类的词表达了端王世子的震惊之意。 其后跟着一句话“这二傻子还真去了啊?” 然后才为曲红昭细细解释缘由。 原来这程修白曾对曲盈袖示好,被她无情拒绝。 程五公子一向自诩风流,自称向来在女人这方面无往不利,被曲盈袖拒绝后,觉得丢了面子,对她便有几分记恨,总惦记着一雪前耻,奈何一直没什么机会。 直到前阵子和一群狐朋狗友喝酒,程修白喝多了些,开始大放厥词:“曲盈袖那贱人当初看不上我,如今却成了个落魄娘娘,真叫人拍手称快。她有什么可装的?再美的女人在陛下面前,那不就是一条求着宠幸的狗!” 狐朋狗友们就着这个话题随口安慰了几句,席间有曾经被曲红昭在酒楼惊吓过的一位,偶然提起了曲家两姐妹长相相似,却又勾起了他的心思。 “长得一样?那可敢情好,本公子定要把她骗到手玩玩,”程修白借酒发癫,“曲盈袖那个落魄娘娘我是玩不到了,她姐姐难道我也碰不得吗?” 那见过曲红昭的人沉默了一瞬:“那可能你还真碰不得。” 程修白本来是随口说说,在狐朋狗友面前吹嘘一二,等着大家附和上几句便罢。但是一听这话反而来了劲头:“我偏就要把那曲红昭拿下给你们看看,也给曲盈袖那个贱人看看!” “别冲动,”那提起曲红昭的人挺后悔,酒都醒了几分,连忙按住他,“曲盈袖顶多也就拒绝了你,她姐姐那可是会打你的啊。” “这你就不懂了,”程修白大着舌头拍着那人的肩,“外表再悍勇的女人,内心都是渴望男人疼爱的。” “不不不,是你不懂,顺阳伯府郭皓轩的事你没听过吗?被曲红昭搅合的连国子监的名额都丢了。” “我和他怎么能一样?”提起郭皓轩,他还挺不屑,“他为了一个嫁过人的女人要死要活的,能有什么出息?” “哈哈哈,”席间有人笑了起来,“就是,听说他那心上人被顺阳伯远远送出了京城,不知去向,这小子没娶到定北侯府的姑娘,心上人也没了,简直是两手皆空、鸡飞蛋打了哈哈。” 众人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谁也没太把程五的话当真,毕竟那曲红昭远在边关,他还能追过去不成? 包括端王世子,听友人说起那日之事,简直就把这事当个笑话听。 没想到过了一段时日,居然就在曲红昭的信里见到了程五的名字,世子肃然起敬,虽然此人没脑子了些,但的确是个勇士啊。 楚子然又找到友人,让他详细复述那天的事,一字不落。 此时便在信里简要写了出来,只去掉了些不太好听的话,最后还提醒道“程五最近和敬国公府的尹五姑娘走得近了些,此事没准有她掺和,你小心些。” 尹五姑娘?曲红昭从记忆的角落翻出这个名字,想起此人是她曾在太后寿宴上见过的,名字叫作尹幼蔷。 一个程五,一个尹五,听起来还挺般配。曲红昭漫无边际地想着。 确认了他不是奸细,她就没再把此事放在心上,只是难得碰到想勾引自己的男子,曲红昭颇有些新奇。 她并不清楚,是尹幼蔷在程五面前含羞带怯地暗示,说尹家要给她说亲了,还说家人很生定北侯府的气,谁能落了曲家的面子,没准父母就会同意把她嫁给那人。 敬国公府如今风头正盛,若能娶到他们家的女儿,那岂不是好处多多,还有了吹嘘的资本。 于是程修白在利益和复仇的双重驱使下,兴致勃勃地直冲边关。 在女人方面他十分有自信,以致于竟没怀疑过尹幼蔷是在骗他。他自以为完全能拿下尹五姑娘,也以为走这一趟,为尹家出了气,便能得到尹家父母的同意。 这件事中其实有个误会,当然尹幼蔷的确是在骗他,不过倒也没指望他能拿下曲红昭,只是想让他去诱拐一下曲映芙那个没脑子的。 但是程修白觉得没挑战性,不够过瘾,曲映芙只是区区庶女,把她勾到手,不能有效地起到报复曲盈袖的目的。 曲红昭的身份才更有挑战,也更能给尹家人留下深刻印象。 -- 第212页 于是,他现在正身处边关,自信满满地与曲红昭照面后,立刻被疑为奸细,然后被半软禁了起来。 他生无可恋地望着客栈里寒酸的床帐,连向士兵提出想见将军的请求都被视为了无理取闹。 他试着贿赂士兵,险些被拿进大牢。 他又提出自己住不惯客栈,尝试询问能否在将军府借住。 但是曲红昭对他的态度十分简单粗暴,只派人告诉他,不想住客栈,那就去住牢房。 程修白含泪选择了客栈。 偏偏他怕父亲知道自己干的荒唐事,出门时没敢带上府里的小厮,如今很多事都要亲力亲为。 住了小半个月,他彻底失去耐心,连曲红昭的面都见不到,还勾引什么? 他会来边关完全是头脑一热的结果,一日,在街边饭馆用了饭,犹豫着要不要干脆归京时,发现自己的钱袋不见了。 他连忙去问跟着自己的士兵,士兵很诚实:“哦,刚刚在巷子口有人撞了你一下还记得吗?你的钱袋就是那个时候被偷了。” “你看见了?”程修白愤怒,“那为什么不阻止?” “我的任务是看守你,不是抓贼。”士兵理直气壮。 “你……我要去向将军告发你的玩忽职守!” “请。” 程修白气得正要直奔将军府,却被饭馆老板拦了下来:“客官,你还没付账呢。” 他一摸腰间,发现连玉佩都不见了,手上的玉扳指也不知所踪,这贼可是将他偷得干净。 他试图向士兵求助,后者无视了他。 老板干脆让他洗盘子抵债,程修白忍着屈辱洗了几只盘子,摔碎了其中两只,债务越洗越多。 老板只能让他去扫地,程修白扔了扫帚表示自己不干了。 于是老板报官,程修白不想坐牢,无奈之下典当了自己随身带来的衣物,赔了银子。 遇贼之事他也报了官,却一直没有结果。 曲红昭再次见到程公子的时候,他一身棉布衣,神色憔悴,扭捏地开口向她借返程的路费。 看着她惊讶的表情,程修白深深地低下了头。 “去军营里给将士们洗衣服吧,我按月给你算工钱。” 程修白大骇:“将军!” “快去吧,来人把他押过去。”曲红昭觉得他八成就是太闲了,才会为了这种荒谬的理由千里赴边关,于是打算给他找点事做。 “我会告诉我父亲的!” “请便。” 程修白又哭又叫地被拖了下去。 曲红昭看着他的身影逐渐远去,略有些困惑,端王世子说这家伙是来勾引自己的,但为什么她完全没有感受到? 第117章 多情公子受挫 时隔整整一个月, 曲红昭在巡视军营时,再次见到了程修白。 这位曾经的风流公子,身着粗布麻衣, 鼻涕一把泪一把地正在搓洗将士们换下来的戎装。 看到曲红昭, 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奔了过来, 看起来很想抱住她的大腿哭诉一番。 曲红昭略有些嫌弃地后退了一步, 看在程修白眼中一阵心酸。 想想自己这位风流倜傥的多情公子,如今困在军营, 一身魅力无处施展, 连大厨房那位看起来略有些凶悍的厨娘都不吃他这一套。 “将军,我不想洗衣服了, 放我出去吧。”程五公子可怜巴巴。 曲红昭笑了笑:“好, 先去找法算领了这个月的工钱吧。” “好好好!”程修白生怕她反悔, 飞奔着去领了工钱, 待终于把那只装着银子的小布袋捧在手里时,一时百感交集,“这还是我第一次拿到工钱。” “感觉如何?” “感觉还……”他把袋子的东西倒在手心,怔了怔, 惊怒道, “怎么就这么少?!” 他用控诉地眼神看向曲红昭,似乎在质疑她克扣工钱。 “不少了, ”曲红昭凑过去看了看, “你家中仆婢月银多少?” “我怎么知道?”程修白反问。 曲红昭懒得给他普及常识:“好了,收拾东西跟我走吧。” 如果是一个月前, 能有机会和曲红昭单独相处,程修白定然会喜出望外,但此时, 他只觉得她是个女魔头,战战兢兢地期盼她不要临时起意再想出个折腾人的法子。 半个月前,他发现和自己一道洗衣的男子当中,居然有几位阉人,差点当场吓尿了裤子。 有好心人再三对他解释,那几位是犯了事,将军绝不会随便阉割男子。他面无人色地反问:“所以那几位确实是曲将军阉的?” 好心人反驳:“当然不是将军她亲手阉的。” “……”程修白只觉得这里好可怕,他想回家。 此时跟在曲红昭身后,看着她的背影,他小声嘀咕了一句“卿本佳人,奈何心如蛇蝎。” 两人一路来到将军府,曲红昭扔给他一只熟悉的钱袋。 程修白当即大喜过望:“我的钱袋找回来了?” “嗯,一个月前就追回来了。” “……你、您是说,我刚进军营那会儿,钱袋就被找回来了?” “没错。” “……”那你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而是以赚路费的名义押着我洗了一个月的衣服?程修白忍了又忍,忆起了这一个月间的血泪史,到底是没敢当面质疑曲红昭。 -- 第213页 忍气吞声地离了将军府,终于重得自由的程五公子松了口气,直奔布庄买了件成衣,换上绸衣后,吃了一个月军营大锅饭的他又奔向了路边食肆。 进了门,他眼前一亮,原因无他,只是这食肆里的小娘子看起来颇有姿色。 在曲红昭那里折戟,又在军营中憋了一月,他顿时起了心思,想拿下眼前姑娘以找回自信。 曲红昭太凶残,他没法得手,难道这小小食肆中的平民女子他还能失手?程修白理了理衣冠,在二楼落座,唤了那姑娘过来。 他点了满满一桌子菜,只听这姑娘问道:“公子是否在等人?” 声音很好听,程修白更是飘飘然:“不,只有我一人。” “这……会不会有些浪费?” 程修白微笑着将一锭银子推了过去:“不用找零了。” 付银子之时,蓦然想起自己洗了一个月衣服都没赚到这一锭银子的价值,他心下居然闪过一丝心痛。但为了拿下姑娘,他强行忽视了这复杂的情绪,扬起自信的笑容。 “……”看着他满脸写着“爷有钱,不怕浪费”,对面的姑娘陷入了沉默。 “敢问姑娘芳名?”程修白问道,“不知为何,一见姑娘的面,在下便觉得有两分面熟,想来我们定然有什么特别的缘分。” “叫我老板就好。” “……”你们边城的姑娘,怎么都这么油盐不进? 很快有一中年女子给他一道接一道地上了菜,他对这边陲的小小食肆并未抱什么期待,咬下一口后七翠羹后,却是口舌生津,顾不上说话,风卷残云般用了膳。 在大锅饭的对比下,程修白觉得这实在是人间美味:“叫厨子过来,有赏!” 少倾,那不肯透露姓名的姑娘又出现在他面前。 “公子,赏赐就不必了,您喜欢这里的饭菜就好。” “姑娘,此间厨子竟是你?”程修白露出一个略显做作的讶然表情,“你有这般本事,何必在此蹉跎?不如随本公子回京,博一个大好前程。” “这真的不必了。”此间老板,也就是闻人婉,拒绝得十分情真意切。 程修白笑道:“我说的大好前程,可不止是在大些的酒楼做厨子,姑娘这般美貌,进了权贵人家做事,不消多久就可以被收了房做个妾氏,可不比整日在炉灶间烟熏火燎的来得强?” 他在怂恿她去追寻已被她抛在身后的那一种人生。 从帝王后宫来到这里的闻人婉,听了这话,一时间竟有些啼笑皆非。 她生性温柔,不会骂人,只喊了那帮工的李家女儿道:“李姐姐,送客。” “等等,你知道我是谁吗?” 闻人婉给他找了零:“公子,请吧。” 程修白捧着闻人婉找给他的碎银子站在路边,仿佛捧着的是自己那颗同样已经碎成片的自信心。 有过路的行人目光奇异地落在他身上,程修白生怕再次遭贼,立刻谨慎地握紧了钱袋。 饱暖思□□,离开食肆后,程修白踏入了春满楼的大门。 连续在曲红昭和食肆老板那里受挫的心灵急需抚慰,而这里的女子,总不会拒绝男人。 此时尚未到迎客的时间,但有银子的人,总是能敲开青楼的大门的。 老鸨得了一锭银子,将他迎了进来,他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厅中执笔写着什么的绿衫女子,她眼窝较深,鼻梁高挺,似是有异族血脉。 异族女在京城较为罕见,程修白登时见猎心喜,觉得自己这一趟总算是没有白来。 他走到近前,拿出了自己的翩翩风度:“敢问姑娘芳名?” “奴家春水,”那女子行了一礼,“客官您坐。” 说完她让出位置,便要转身上楼,被程修白叫住:“坐下陪本公子喝一杯如何?” 那女子嫣然一笑:“对不住,奴家已经赎了身,不接客了。” “青楼的女子不接客?简直滑天下之大稽!”程修白听了拒绝,脾气有些压不住了。在京城时,花魁被贵人包了暂不接客,他倒是见过,只是这边陲之地能有什么达官显贵?既没有贵人护着,他叫嚣起来自然没有顾虑。 老鸨忙上前打圆场道:“春水真的已经赎了身,只是暂时还住在这里。我这就给公子去叫几位姑娘下来,保管个个都比她娇媚可人。” “我没说让她接客,难道陪我喝杯酒都委屈她了?” 老鸨还待再说,春水息事宁人道:“不敢,奴家这就陪公子喝一杯。” “这才对嘛。”程修白得意一笑,又给老鸨赏了一锭银子,让她退下。 春水走到桌前,给他斟酒:“公子,请。” “春水,可真是个好名字,”程修白一杯酒下肚,调笑道,“不知是眼儿媚如春水,还是腰肢软如春水呢?” “试上超然台上看,半壕春水一城花,”春水轻声道,“这句诗描述的是密州风景,想必是亡母怀念家乡,才给我取了这个名字。” “……”程修白觉得有些扫兴,去抓她的手,却被她躲开,“你可知本公子是何人?” “公子定然是位贵人。”春水奉承了一句。 “有眼色,”程修白笑着报上自己的名号,“程修白程五,不知姑娘可曾听过?” 春水思索片刻:“莫非是给青楼女子写艳诗的那位程修白公子?” -- 第214页 “艳诗?”程修白皱眉,“我那怎么叫艳诗呢?那是风流,是风雅。” “对不住,奴家一时口误,这厢给公子赔罪了。” “罢了,我也不与你一个小女子计较,”程修白大方摇头,“饮了这壶酒,本公子就饶过你如何?” 春水看他一眼,执起酒壶,仰头一饮而尽。 见她遵从,程修白失去的自尊总算在她身上稍稍找回,哈哈大笑起来,一把将她捞进怀里。 春水抗拒:“公子,请放开奴家。” 程修白以为她在玩欲拒还迎的情趣,搂住她不松手:“你身上是不是有异族血脉?” 春水蹙眉:“我是大楚人。” “是北戎血脉吧?”程修白把她压在桌上,“本公子倒还从没有碰过北戎女子,新鲜得很。” 春水挣扎:“放开我!” 程修白按住她乱踢的脚腕:“今日你若伺候好了,我也给你写一首诗,保管让你艳名远播,生意兴隆,如何?” “不……”春水摇头,“谁稀罕你那几首艳诗?你以为被你写进诗里的女人,都很喜欢被人传唱她们伺候人时的媚态吗?” “你可别给脸不要脸,”程修白打定主意要把这段时日的郁气全都发泄在她身上,“连碧云楼的花魁都要对本公子笑脸相迎,你算个什么东西?” “最后警告你一遍,放开我!” 程修白大笑起来:“我不放开你又待如何?难道说出去,我还能因为强迫了一个青楼女子被捕吗?” ——— 将军府,曲红昭看着对面的程修白,叹道:“程公子是对我将军府有何执念?我放了你你却还不离开,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这里。” 程修白神情悲愤:“为什么你连青楼的事都管啊?!” “本将治下之事,自然都归我管。” 程修白捶胸顿足,悔不当初。 刚刚在春满楼,他还没来得及真正对春水做什么,就见老鸨和龟公冲了进来,按住他报了官。 于是绕了一大圈,他又回到了最初的起点。 “她是个妓子,”他试图讲理,“难道在青楼,和一个妓子做那种事也有错吗?” “春水已经赎身,根据老鸨的证言,她们明确地告知过你这一点。” “是她看到我手中的大锭银子,主动勾引了我。” “从她手腕和脚腕上的红痕来判断,是你对她用强未遂。” “曲将军,你行事也未免太过离谱了些!”程修白受不住了,“一位才名在外的世家公子,和一位青楼女子,你居然选择帮助后者?” “你可能没听说过,春水是我们边城的英雄,也是端王世子的救命恩人,她的赎身银子,就是世子出的,”曲红昭想了想,“虽然就算没有这件事,我还是会帮她。” “……”他嘴硬道,“我先前又不知道端王世子的事。” “看来洗一个月的衣服对你而言还不够。” 程修白大惊失色:“曲将军,我知错了,别让我再回去洗衣服了,我手上都磨出茧子了!” “放心吧,这次让你去坐牢。” “……”程修白试图挣扎一下,“曲将军,今日之事的确是个误会,那个春水已经赎身了干嘛还要住在青楼里呢?这不是故意引人误解吗?而且……我这不是没能把她如何吗?” “所以我只是让你去坐牢,没有……”曲红昭做了个手起刀落的姿势。 程修白想起碰见过的几个阉人,冷汗都下来了:“不不不,将军,我知错了,真的知错了!” 他铤而走险道:“将军,其实我此来边城,就是因为倾慕于你,对春水姑娘那般作为亦是因为对你求而不得。您可不可以,给我一个机会?” 看在他如此凄苦的份上,曲红昭觉得自己可以勉为其难让他表现一下,于是点了点头:“那你脱了衣服跳支舞?” 程修白张了张口:“你……你怎可如此羞辱于我?” “羞辱?”曲红昭不解,“我以为程五公子把美人歌舞当成一桩雅事,你的词中写到,杨柳腰,美人背,裙摆轻旋罗衫坠。我也不要求你有杨柳腰,只让你跳个舞怎么了?” 程修白仿佛受到了天大的侮辱:“你……你竟将我比作青楼妓子?!” 曲红昭笑了笑:“可见程五公子并不觉得此事是真的风雅。” “那怎么一样?” “算了,连我这点要求你都不肯满足,”曲红昭无理取闹地叹气,“看来程公子对我的仰慕只是说说而已,并无真心。” “不,我……” “不愿意就算了,去坐牢吧。” 有权力在手的女人绝不能碰,你以为你可以勾引她,但也许在她眼里你才是玩物。 程修白吃了教训,给自己总结了上述经验。 他再次泪流满面地被人拖走,并在心里暗暗立誓,等这次被放出来后,他一定头也不回地冲出边城,什么食肆,什么青楼,绝不踏足半步。 第118章 冲冠一怒为红颜 北戎派了使者公然在城下喊话, 自请进入边城。不知拓跋澈出于什么目的,派人给她送来了一份厚礼。 使者当着众军士的面,打开了带来的檀香木盒, 里面是一块血玉, 据说是北戎王宫内的藏品, 通体温润, 通透无暇,倒也算得上是一件无价之宝了。 -- 第215页 曲红昭把使者和礼品一起顺着城门扔了出去, 不斩来使已经是她最大的温柔。 改日, 北岐元衍就派人送来一块更大更通透漂亮的玉佩,据说还有温养身体的功效。 “你们在这儿搞竞争呢?”曲红昭让此人给元衍回话, “既然这般畏惧大楚和北戎联合, 就早点拿出行动, 送玉佩有什么用?我缺的是这一块玉佩吗?” 且不知元衍那边会如何焦虑, 但将军府众人是真的对他的瞻前顾后有些失去了耐心。 ——— 这日,曲红昭在大牢附近抓住了鬼鬼祟祟的卫琅。 “你在这里做什么?” 卫琅一惊:“将军,您怎么神出鬼没的?” 曲红昭总觉得这话似乎不止一人对自己说过,她想了想, 并不打算反省自己:“明明是你在发呆, 怎么?来见程修白的?” “是,”既已被发现, 卫琅也不再隐瞒, “他之前对婉儿出言不逊,我想来教训教训他。” “你来教训他, 为何反而是你在这里出神?”曲红昭敏锐地注意到不对,“他对你说了什么吗?” “他说……”卫琅模仿着程修白的语气,“卫琅, 你且得意吧,等你们卫家出了事,我看你能嚣张到几时?” “这就有些奇怪了。” “他的语气仿佛很笃定一般,而且我报上名字后,他居然立刻知道我是谁,”卫琅嘲讽,“像他这种眼高于顶之人,我还以为他只会记得美人的名姓呢。” 程公子虽然不怎么靠谱,但他有一位高官父亲,许是无意间听到了什么,曲红昭不敢大意:“你给令尊去信询问最近是否有什么异状,我再去会一会他。” “是。” 曲红昭踏出地牢,很快就见到了程修白。 后者穿着囚衣,窝在墙角的木床上。 剥去了那层绸衫玉饰,他看起来再没什么特别之处,曲红昭并不能理解为何他在面对女子时,拥有那般澎湃的自信。 两人隔栏相望。 程修白率先开口:“将军是来放我出去的吗?” “不是。” 听了这话,他破罐子破摔般变了态度:“我父亲迟早会听说我在此处的遭遇,曲将军可以先想好应对之词了。” “令尊会听说你强迫女子未遂,成为阶下囚的遭遇?”曲红昭笑了笑,“程公子怕是也该想想应对之词了。” “你……”程修白怒道,“我在京城都没有因为青楼里的事被捕过,你们这种穷酸地方,倒是规矩多、管得严。” “边城的规矩真的不多,你在我的地盘上,就要守我的规矩。” “曲将军为人如此无趣,真是白白生了一张美艳的面孔。” “那要怎样才不算白费这张脸?”曲红昭歪着头看他,“我想听听公子高见。” 程修白心下一动,只觉得曲红昭侧头看人的时候,带出了两分天真情态,短暂掩盖了她心如蛇蝎的事实。 他喉结微动,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曲姑娘世间绝色,出身又好,若留在京里嫁人,一定可以嫁得很不错。” “这种话我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那说明有很多人认同我的看法,”程修白道,“上战场是男人的事。” 曲红昭低下头:“你真的觉得我很美吗?” 程修白以为她在害羞,才做出微垂臻首这般小女儿姿态,顿时眼神露骨地盯住她:“自然。”要是没那么凶就更美了。 “你来边城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了见你,这一点我没有骗你。” “卫琅的父亲出了什么事?” “那老东西敬酒不吃……” 程修白意识到不对,及时住口,曲红昭已经挑了挑眉:“所以,果然有事。” 连续提出多个问题,在受审者放松防备时,问出自己真正感兴趣的那一个,算是很基础的一种审问手段了。 “……” “我永远无法理解你们的看法,保家卫国,为何要分男女?”曲红昭脸上哪里有程修白幻想出来的羞涩,“我曾为此困惑过,只是现在已经不会了。” “为什么?”程修白不由问道。 “因为我意识到,我不需要去理解你们,”曲红昭道,“我坐在这个位子上,手握重权,我不需要去理解任何人,该是你们来理解我才对。” “……” “程公子,既然你说上战场是男人的事,待下一次北戎打过来的时候,你可愿意随军一同上战场?” 程修白冷汗下来了:“那不是让我去送死吗?你要借北戎的刀杀人?” “卫琅的父亲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不知道。” 曲红昭低笑一声,转身离开了牢房,程修白听到她经过狱卒身边时,留下一句“交给你了”。 他缩在牢中,面对着逼近的狱卒和未知的恐惧,瑟瑟发抖。 第二日,狱卒来报,说程公子招了。 “辛苦你了。” “不辛苦,”狱卒挠着头,实话实说道,“卑职压根还没用刑呢,就拿出刑具吓唬吓唬他,他就哭着招了供。” “……”早知道他招得这般轻易,她昨日直接就在牢里逼问了。 “但卑职怕他撒谎,又拿了烙铁烧热,假作要按在他腰腹间,还没碰到他呢,这小子就直接晕了过去,卑职仔细一看,发现他吓得裤子都湿了,卑职就想这应该不是在撒谎了。” -- 第216页 曲红昭打断了狱卒对当时场景的详细描述:“他招了什么?” “他说他就是偶然听他父亲和别人说了这么一句,说卫蓦那个老东西敬酒不吃吃罚酒,不知好歹,定然要处理掉,还提到一句卫琅是什么姘头又不难什么的,然后他就被他爹发现赶开了,后面的全都没听清。” “我知道了,你做得很好。”曲红昭点头,让狱卒退下。 卫琅一直没收到父亲的回信,有些焦虑,曲红昭干脆给他放了假,让他前往卫大人的任所平江去探望父亲。 闻人婉见他焦躁不安、心烦意乱的模样,有些担心,便主动提出:“我陪你走一遭吧。” 卫琅怔了怔,脸红了。 此刻就站在他身旁的曲红昭翻了个白眼:“说正事呢,你脸红什么?” 卫琅扭捏道:“这不是成了见公婆了吗?” “……” 听了这话,闻人婉也脸色微红,垂下了头。 曲红昭左右看看,觉得自己站在这里实在多余。 待把这对儿小鸳鸯送上了路,她回身看到了军师,后者正因为再次痛失美食满脸不豫,见她看过来,随口道:“羡慕的话你也找一个,牢里那个小白脸不就对你很有意思吗?” “程修白?” “别这么嫌弃,他好歹也算是笨蛋美人吧,我听说京里有些权贵特别喜欢这个类型的姑娘。” “笨蛋是真的,美人实在有待商榷,”曲红昭顺着她调侃道,“何况他连给我跳个舞都不肯。” “那你喜欢什么类型?” 曲红昭做思考状:“没什么特定的类型,非要选一个的话,那大概就是陛下那种吧。” 军师怔了怔,玩笑一时没能开下去。 只听曲红昭想着想着,突然嘀咕了一句:“如果是陛下的话,肯定会同意给我跳舞的。” “……”你的想法很危险啊将军大人。 ——— 卫琅和闻人婉这一去,又没了消息。 邵军师有些担忧:“再派些人过去看看吧。” “好,”曲红昭点头道,“我感觉我这简直是在用肉包子打狗。” 军师嘴角一抽:“别让卫琅听到这个形容。” “他们要是再没有消息,我就要考虑自己去当这个肉包子了,”曲红昭挑眉,“北戎最近也不知在搞什么,给我送了一次血玉,又没有动静了。” 好在没等她去做一次打狗的肉包子,卫琅的消息传了回来。 信很长,内容很多,但写得极潦草,一看便是匆忙间写就的。 看了信后,曲红昭二人都陷入了沉默。 卫琅的父亲卫蓦是当今天子亲自任命的盐运使,在外界眼中,算是天子嫡系。 从上任开始,一直有平江当地的商人试图贿赂他,他都一一推拒了。直到几个月前,属下官员请他过府喝酒,有人给他送了个年轻漂亮的女人,他没按捺住,收下了人。 第二天他在属下的官邸醒来,却发现那女子死在他身侧。还不等他反应过来,一群当地官员闯进了门,其中一位拉着他大闹不休,说那死去的女人是自己的老婆,被他奸/杀,要他赔命。 卫蓦哪里还不明白自己是中了套,但明白过来也没有用,他调查了一番,发现那女子还真是官员的正妻。 他大骇不已,他又哪里想得到,有人为了陷害自己,居然连正室夫人都肯杀。他万分懊悔,又不敢声张,自此被拿住把柄,按要求给他们办了几件不大不小的事。 直到其中一人提出,想让他儿子卫琅帮个忙,他才意识到这个套下得有多大。 那人说,他想让卫琅帮个小忙,在驻边将军曲红昭的将军府里打听个消息。 这个忙,必然不是平江当地一个不大不小的官员提出来的。 卫蓦哪里还猜不到,这阴谋背后定然还有隐藏的更深的幕后黑手。 卫蓦不肯应,他自己做错的事,不想祸及儿子。 何况,在曲红昭那里打听消息,打听什么?卫蓦再不通军务,也意识到这其中问题很大,这怕不是要让卫琅通敌叛国了。 这可是诛九族的罪名,卫蓦思来想去,觉得还不如自己认下杀人的罪名去坐牢。 那人嘴上说只需要帮忙传一次消息,自此不再为难他。也再三保证说曲红昭很信任卫琅,此事绝不会被人发现。但卫蓦再傻也不可能信这种话,他断然拒绝了这个要求。 那人苦口婆心地游说了他很久,威逼利诱都用上了,卫蓦就是不肯松口,宁愿自己去坐牢。 于是事情僵在了这一步。 军师和曲红昭对视一眼,结合程修白透露的消息,朝中的人已经觉得卫蓦无用,打算解决掉他了。 此事到底不光彩,卫蓦羞于对儿子提起,因此才迟迟没有回复他的信件。 一直到此刻,曲红昭二人才在卫琅的信上,读到了这段阴谋。 “看来朝中又多出来一位对你有敌意的人,程修白的父亲程御史。” “我甚至不知道,他是与北戎有勾结,还是和敬国公有勾结,”曲红昭回忆,“我记得他以前和国公并不亲近。” “以前没有,不代表现在没有,只要其中有利益驱动,他们甚至可以随时切换敌友立场。” “我先给陛下去封信。”曲红昭揉了揉眉心。 -- 第217页 “你打算怎么办?” 曲红昭暴躁:“提刀去砍了他们好不好?” 军师勉强笑了笑:“你这个将军,当得可太难了。” “我倒没什么,就是连累了身边的人,他们想对付我,何必这般迂回?” “他们大概以为卫琅是你的姘头,认为他可以轻易在你这里拿到消息,”军师耸肩,“显见他们并不了解你,别说你没有相好,就算有,难道就会把军机托盘相告?” “程御史的儿子还在牢里扣着呢,本来打算过段时间就放了他的,既然如此,就先关着吧,我们手里也多个筹码。” 军师低头看信:“我们现在可能还有一件事要做。” “去捞卫琅?”曲红昭明白她的意思,“他可能被困住了。” “这都是什么事啊。”军师长叹一声。 ——— 但还没等她们派人,卫琅已然孤身回到了边城。 “怎么回事?”军师一惊,“你没遇到危险?不对,闻人姑娘呢?” 卫琅满脸疲惫,衣摆上还有不易察觉的血迹:“他们扣留了她,用她的命威胁我,要我帮忙传递军机。是我没有保护好她……” 曲红昭终于愤怒了,她拔剑,把令牌扔给军师:“传我号令,拨五千兵马,随我闯一闯平江城!” “将军,边关将领私调兵马可是大罪!” “我有圣旨。”上次她被截杀后,皇帝给了她一道圣旨,让她可以随时带兵马进入大楚腹地。 邵军师拦住她:“他们让卫琅传递消息,我们也许可以将计就计,给出假消息,反将一军。” “婉儿在他们手里,我放心不下。” “那我们就速战速决。” 曲红昭深深凝视她一眼:“好,敢扣我的人?我一定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第119章 与虎谋皮 这简直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北戎军拿到了卫琅提供的假情报, 被诱入了大楚军的包围圈,退无可退,几乎全军覆没。 北戎女将拓跋氏被曲红昭一剑穿心, 倒毙于马下。 这是一场难得的大胜, 北戎军尽数丢盔弃甲后, 曲红昭听到了将士们的欢呼声, 似乎要把一直以来的郁气随着大喊声发泄出来。 北戎人一直以来打得过就抢、打不过就跑的战术着实恶心人,让众将士积郁于心。此次难得把来犯之人尽数歼灭, 转瞬间一片欢庆声就席卷了战场。 曲红昭听着耳边呼喊, 笑了笑,抱着溅满鲜血的头盔踏入城门。 看到一身血色的曲红昭, 邵军师终于松了一口气。 “这么说他们果真上当了?” “你的布局如此精密, 他们上钩有什么稀奇?”曲红昭抹了一把脸上的血, “但九王子拓跋澈还是留了一手, 并未亲身上阵,只派出了他的夫人拓跋氏领军。” “可惜。” “杀了拓跋氏,也算不得可惜了,”曲红昭回身望向战场, “她是一位很厉害的战士。” “惺惺相惜?” “是啊, 也许我本可以和她成为朋友的,”曲红昭挑眉, “如果她不是生在敌国并且以剥皮为乐的话。” 军师大笑起来:“卿本佳人, 奈何从贼。” “平江那边怎样了?” “按原本安排,这边战事一起, 我们发出讯号,埋伏在平江城内外的人就会立刻动手,”军师抬头看了看天色, “这会儿应该已经得手了,放心,你的婉儿姑娘一定会平安归来。” 一旁正低着头经过的卫琅,满腹心事间,听到这句“你的婉儿姑娘”,也忍不住抬头看了曲红昭一眼。 “……” “对不住将军,此事都是家父惹出来的,我……” “你这些天已经道歉过无数次了,”曲红昭阻止他,“我们打了胜仗,你可以停一停了。” 军师也安抚道:“不是你的错,就算有错你也戴罪立功了。” 卫琅看向曲红昭:“他们的目的也许并不是要帮北戎得胜,而是冲着曲将军来的。” “我也这样想,”军师点头,“结合先前那些的传言,还有拓跋澈给你送过厚礼种种细节,如果这场仗真的因为泄露军机而落败,朝里那些人妥妥会给你扣上一个通敌的罪名。” “看来他们是真的很想要我手里的军权了。”曲红昭眼里有杀意一闪而过。 “如此一来,哪怕最终不能将通敌的罪名钉死,他们也有理由把你调离边关了。” “为此甚至不惜让大楚军吃一场败仗。”卫琅沉声补充道。 “对我们而言,一场败仗意味着不知多少士兵的鲜血,但对他们而言,那就只是一场败仗而已,除了用来攻击政敌,没什么其他意义。” 卫琅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这听起来可真是……糟透了。” 邵军师拍了拍他的肩:“年轻人,别颓废,我们已经胜了一仗。” ——— 闻人婉被成功救出,好在她只是被关了起来,并未受到虐待,一切有惊无险。 平江城众人设套威胁上官一事终究是闹了出来,圣上下了圣旨,判了参与其中的大部分官员秋后问斩,其余皆被贬为庶人,卫琅的父亲卫蓦也被贬了官。 一场阴谋看似已经落幕,战斗却已经在其他地方悄然打响。 曲红昭派人押程修白等人证上京,在帝王面前作证朝中有高官参与这场阴谋。 -- 第218页 但在他们不知道的地方,已然爆发了一场争论。 是程修白的父亲得知情况,去找敬国公商议对策。 后者思忖半晌,做了手起刀落的姿势。 程御史大惊:“他根本没听到什么重要的东西!我发现他偷听以后,立刻就将人赶走了。” “如果是这样,曲红昭为何要让他作证呢?杀了他更保险。” “那可是我儿子!” “儿子算什么?你又不只有这一个儿子。” “你……” “他读了这么多年的书,连个功名都没考中,只靠几首艳诗扬名,弃了他,你有什么舍不得的?” “那……那也不能杀了他啊!” “不杀他,他就会把你供出去。” “说得轻巧,若换了是你儿子,你能忍心动手?” “我能。” 敬国公阴鸷的眼神落在程御史身上,让他打了个寒颤:“国公,你得帮我,我、我这次可是为了帮你的忙,我和那曲红昭往日无怨近日无仇,还不是为了你才把我在平江布的线拿来对付她?” “为了我?”敬国公冷笑,“你是为了我,还是见其中有利可图?是你告诉我,你做武将的那位兄长,可以去顶曲红昭的位子。若事情真成了,此时你们整个程家的地位怕是都跟着水涨船高了。” “我……” 敬国公一步步逼近他:“如今此事不成,在你嘴里倒是都变成是为了我了,本公可真是铭感五内啊。” 程御史本就和他关系平平,为了利益才暂时合作,此时一怒之下也翻了脸,拂袖而去:“不管你怎么说,我儿子我救定了,你休想阻碍我!” ——— 曲红昭早防着有人截杀,派人兵分几路从边关出发,只有其中一队带着真正的程修白绕路进京。 刚开始这家伙还觉得他们多此一举,十分不配合,沿路嚷嚷着要住上好的客栈,要吃酒楼的美食。 士兵让他闭嘴,他却觉得士兵脑子不太好用:“那是我亲爹,他还能派人杀我不成?你们逼着我鬼鬼祟祟的要搞什么?” “你以为此事涉及的只有一个程御史?你亲爹不会杀你,旁人可不会手下留情!” 过了两日,传来了另一支小队遇到埋伏的消息,程修白这才紧张起来。 好在这一队人到底是有惊无险地进了京城。 程修白踏上了暌违已久的京城土地,想着在边关吃的苦头,热泪盈眶,只想赶快解决这件事,继续去享受他的风流人生。 因为涉及大案,他被暂时押入天牢看守起来。除了家人外,不许任何人接触探望。 程御史到底心疼这个儿子,带了一食盒的点心来探望。 天牢门口,牢头打开盒盖,细细翻检,甚至掰开几个确认其中并未夹带字条后,才许他入内,但身边也有人看守,以防他们串供。 “父亲,父亲!”程修白看到他,就哭了起来。 程御史听得一阵心疼:“放心,为父一定救你出去。” “父亲,还是你对我好,”程修白边咬点心,边抹着眼泪,“我以后再也不乱跑了。” “你说你,没事跑去边关干什么?!” “是、是……”程修白看了一眼周围看守着的几位狱卒,咬了咬牙,吃了这么多苦头后,他对尹幼蔷也是一肚子气,此时便不再隐瞒,“是国公府尹五姑娘暗示我,我若把曲家姑娘骗到手,伤了她的名节,下了曲家的面子,她就可能会嫁给我。” 又是尹家,程御史神色微冷:“你个傻子,她一心惦记着入宫,怎么会嫁你?” “啊?真的啊?” 程御史见儿子这傻样儿,忍不住又要骂:“就算她真要嫁你也不能去啊,你疯了吗?去打曲红昭的主意?你以为她是你能随便骗到手的天真少女?” “我现在知道了……” “以后没我的同意不许离京城半步,京城的女人还不够你玩儿?” “父亲……” 程御史想警告他敬国公之事,只是有些话不好当着狱卒的面明说,不然可不知会传到谁的耳朵里,只简单道:“还有,以后离尹家人远点儿,他们家可没一个省油的灯。” 程修白却捂着嗓子不答话,程御史以为他挨了骂又耍性子,正要再说上几句,却见他涨红了一张脸,一副十分难受的模样。 “你怎么了?” “我……”程修白哇的一声吐了一口血,“我嗓子痛。” “快打开牢门!快啊!”刚刚狱卒递过点心盒子后,就再次锁了牢门,此时程御史急得团团转,不停催促他们快些开锁。 “父亲,”程修白又呕了几口血,怔怔地看着自己吐出的血花,又看向点心盒子,“父亲,是、是你要杀我吗?” “不是!不是!父亲怎么舍得杀你呢?修白!”程御史撕心裂肺般吼着,但程修白已经倒了下去,不知有没有听到他的解释。 狱卒开了牢门,程御史冲了过去,却发现儿子已经没了呼吸。 这毒药竟是见血封喉。 “快救人!”程御史不愿接受,抱住儿子,拼命喊着狱卒去找大夫。 待大夫来到时,程修白的身体都有些凉了。 大夫验了点心,确定里面被下了毒。 程御史呆愣愣地盯着点心盒子:“这是本官从家里带来的,怎么会……” -- 第219页 他反应过来:“是牢头,是刚刚他查验点心时动了手脚!” 他跌跌撞撞地冲出去,抓住牢头的衣领:“是你!一定是你!是不是尹家那个老东西派你来的?!” “程大人,冷静啊!小的真的不懂你在说什么!”牢头被他拽得跌跌撞撞,高声喊着请他镇静下来。 又在两人挨近的瞬间,压了极低的声音在程御史耳边道:“国公爷向您问好。” “什么?果真是你们害死修白的!”程御史全力给了牢头一拳。 其他人没有听到牢头那句话,在他们眼里,程御史就像是被儿子之死刺激得发了癫。 狱卒们连忙把他拉开。 程御史被按住,突然惨笑起来:“与虎谋皮,就是这般下场,前人诚不欺我。” ——— 这个消息传到边城时,已经变成了程御史为逃避罪责毒杀亲子。 曲红昭叹了口气,程修白此人虽然顽劣不堪,但也还并未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过,她尚未动过杀他的念头,他却死在了心心念念想回的京师,成为了一场权力斗争中的牺牲品。 第120章 退无可退,便无需再退…… 北戎拓跋澈在失去夫人后, 更是摆出了一副对草原明珠元那雅势在必得的架势,再三派人来北岐求亲,并许以王妃之位。 元衍计划挑选一位族中青壮迅速将妹子嫁了, 以防拓跋澈觊觎。 只是这个主意一出, 拓跋澈便很快放出话来, 说元那雅注定是他未来的夫人, 谁敢娶她,他就杀谁全家。 这话着实激怒了很多北岐汉子, 反而激得不少人站出来要求娶元姑娘。 只是元那雅本人却对此事十分抗拒、抵死不从, 她不愿意为了躲避危难随便挑个人嫁了,不想草草定下终身大事, 更不想连累“夫君”被杀掉全家。 “那雅, 别闹了。”元衍劝得苦口婆心。 “哥, 你就不要再劝我了。” “若你不是我妹子, 我才懒得管你呢!” “原来这是你妹子才有的待遇,”元那雅冷笑,“今日拓跋澈看上的是我,你就把我匆匆嫁了, 他日那厮再看上其他女子, 你是不是就要把人拱手相送了?” “你浑说什么?” “兄长,不只是我, 我们整个北岐都在遭受他们的压迫, 他们抢过北岐的女子,屠戮过北岐的男儿。你若是真的无能为力也就算了, 但你明明有办法的,只是你不敢走出这一步。” “身为北岐的统领,我要考虑得太多太多……” “是啊, 你有你的顾虑,只是你那些顾虑我听过太多遍,已经毫无新意了。” “那雅,这些事没有那么简单,你不懂。” “兄长,你是我们北岐的大将军,我打小就崇敬你,但是现在,我只看到了一个越来越懦弱、裹足不前、不敢决断的男人,也许你曾是一员猛将,却不适合做一国统领。” “元那雅!” “如果你打算继续这样下去,还不如就答应了拓跋澈,把我献出去算了,”元那雅讽刺,“至少能给你带来一段时日的虚假和平。” “不要在这种时候闹小孩子脾气。” “你觉得我闹脾气,我倒认为是你太天真,拓跋澈要我,不是因为他喜欢我。他要的是我所代表的身份,他想把一个国家最尊贵的女子压在身下,通过征服我享受把北岐踩在脚下的快感!”元那雅质问,“你为何会以为,一旦我嫁了人,他就会放过我?只要我有这个身份在,他就会不得手不罢休!” “不……” “你可别忘了,拓跋澈可是连他父王的小老婆都碰过,为什么你会觉得,我和其他人的婚事能挡得住他?” “那雅,我会护着你。” “兄长,你如此优柔寡断,我不信你保得住我。事实上,若不是上一次我运气好,恰巧遇到了曲将军,我已经身处拓跋澈的后院了,而你大概还在犹豫不决地思考着要不要与大楚联合救我出来。” “那雅,你要理解我……” “别让我理解你,我理解过,但现在我不想理解了,我只看到了北岐人被欺压,你为什么不让那些被掳走的女人去理解你?”元那雅眼圈红了,“之前大楚的皇帝曾试图救我,当时你说他是位仁君,可惜太过心软了些,未必适合为皇。可在我看来,你远不如他。至少他在努力寻求覆灭北戎的方法,你呢?” “元那雅,这是你与兄长说话的态度吗?!” “我戳到了你的痛处吗?” “你……”元衍想给她一个耳光,却终究没能下手,只是怒道,“你给我老实待在帐子里,安心等着成婚吧。北戎那些事,不需要你来操心!” ——— 没过多久,拓跋澈再次提出,只要肯把元那雅嫁给他,一切都好商量,他甚至可以大发慈悲,把那些被掳走的北岐女人全都放回来。 这就把元衍架上了一个进退维谷的境地。若要点头,他自然是不肯的。但若不同意,他又不知如何向百姓们交待,难道说我元衍的妹子就是天生尊贵,那些平民女子不配用她来交换? 在他为难之际,元那雅却绕过他直接与北戎达成了交易。 他们甚至约定好了交易地点,到时北戎人会把掳走的女子带来,两方交换,元那雅会自愿与他们离开。 元衍得了消息,又惊又怒,冲进妹妹的营帐里质问,却只得到一句“我很清楚我在做什么”。 -- 第220页 不管元衍如何不愿,约定好的日子还是很快到来。 在定好的交易现场,出于对彼此的不信任,两方都带了兵马。 北戎人这一次倒没有玩什么花样,将北岐女子如数交还。 而元那雅也上了北戎人的马,被箍住腰带着向远处驰去。 元衍双眼充血地看着被他从小疼宠到大的妹妹,就这样骑在北戎人的马上,渐行渐远。 他甚至没有机会为她举办一场盛大的婚宴,在觥筹交错和一片恭贺声中,看着她和夫君执手。 眼看着她的身影在天际化成了一道黑点,元衍终于从嗓子里挤出一个字:“追!” “是!”跟着他来的北岐男儿们喜形于色,当即翻身上马,向北戎人离开的方向疾奔而去。 一队人马全速追了上去,但到底起步太晚,眼看着很难在抵达北戎边境前将人截住。元衍脸上露出懊悔之色。 同行的人勒马,对元衍摇了摇头:“将军,追不到了。” 此时他们连那队人的身影都看不到了,元衍颓丧地从马背上滑了下来,跪坐在地上,轻声道:“那雅,是哥哥对不住你。” 远处忽的传来一声清脆的呼哨声,众人惊得眺目望去,离得太远,却看不清是何人。 元衍眯起双眼,注视半晌,翻身上马,向那边奔去,其他人连忙跟上。 到了近前,却见他们刚刚追着想救回的元那雅安然无恙地站在草地上,反而是北戎人倒了一地。 她身边有一位身着戎装的女子,束着发冠,站在那里,仿佛一棵笔直的玉树,和草原明珠站在一起,两人各有各的姿态,互相映衬,并未夺去彼此的光彩,反而让原本就美丽的事物显得更美,明珠生晕,美玉莹光。 此人见到元衍,一拱手道:“元将军,我们又见面了。” “曲将军?”元衍一时又喜又惊,“你如何在此?” “我一直在与元姑娘通信,她告诉了我这件事,我怕你不靠谱,所以来了。” 这份直白让元衍一时语塞,只能长叹一声:“谢曲将军出手相救。” “我给你一个选择,”曲红昭的剑尖正指着一个男人的喉咙,“我留下了一个活口,如果你点头,我就杀了他,北戎这队人马自此被尽数歼灭,九王子不知我来过,会把这笔账记在你北岐元衍头上。如果你摇头,我就放了他,拓跋澈会明白又是我坏了他的好事,此事不会牵连到你。” “……” “元将军,需要你做决断的时候到了。”曲红昭的发丝和披风被风吹起,但她持剑的手很稳,一晃未晃,看起来既美丽又冷酷。 一阵漫长的沉默,在场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元衍身上。 他僵立半晌,终于动了起来,动作极缓慢地,握住了腰间的刀。 许久未曾出鞘的刀,仍然锋利如昔。 他挥刀劈下,亲手结果了北戎小队中最后一个活口。 他明白拓跋澈不会与他善罢甘休。 元衍的刀沾着血迹从他手中滑落,他本想苦笑着说一声“曲将军救了舍妹,我如何能让你来背这个责任?” 但杀了此人后,他心下只余一阵畅快,仿佛长久以来搅扰着他的烦闷与纠结瞬间荡然无存,仿佛眼前一片云雾尽数散去,让他顿觉清朗明快。 他把苦笑和那句无奈的感叹咽了下去,换了一句:“杀就杀了,这份责任我元衍背得起。” 有跟来的北岐人欢呼了一句“将军威武”,元衍望着他们脸上那太过明显的喜色,怔了一怔,才知他们早盼着他能反抗。 “元将军,我猜这意味着你同意与大楚达成合作了?” 人都杀了,此时再犹豫未免显得太过矫情了些,元衍颔首:“是。” 曲红昭笑了起来,伸出一只手:“祝我们的合作顺利,此前大楚提出的协议仍然奏效。” 元衍与她击掌:“一言为定!” 两人就在茫茫大草原上,在遍地尸首之中,以击掌为誓,达成了合作的协议。 元那雅笑道:“这么重要的约定,就这样达成,是不是显得简陋寒酸了些?” 元衍连忙邀曲红昭随自己回北岐设宴款待。 她却拒绝道:“等灭了北戎,再去吃庆功宴也不迟。” 一旁卫琅插话道:“将军的意思就是吃什么吃,快点制定计划才是正理。” “你说得对,”元衍倒不恼,点头道,“待拓跋澈得知这队人马尽数身亡,必然会派兵攻打北岐,我们到时该如何防守?” “我们不守,”元衍一愣,又听曲红昭继续道,“我们进攻。” “……” “退无可退,便无需再退,”曲红昭看着他,“元将军,随我们一起进攻北戎吧。” 曲红昭实在是一个很有说服力的人,重重点下头的时候,元衍这样想道。 两人并肩站在草原上,面对着北戎的方向,吹着烈烈的风,元衍心下突然涌动起豪情万丈,转头想跟曲红昭分享一下这波澜起伏的心境,却见她面色平静,不知想着什么。 看到她做成如此大事尚能沉稳如斯,元衍顿时肃然起敬,没好意思打扰她,转身去和北岐男儿们分享心情了。 卫琅看着曲红昭的侧颜,竖了个拇指,论起装相来果然还是我们将军最会装。 第121章 王师北定(上)…… -- 第221页 这是一场漫长的战争, 自大楚正式向北戎宣战,他们已从草长莺飞的春季打到了冰封万里的冬日。 茫茫草原,已是一片冻土。大楚的军营此时就驻扎在这片冻土之上。 高空中有雄鹰在盘旋, 羽翼丰满的鸟儿自由自在地划过蓝天, 曲红昭仰头看得有些出神。 他们刚刚结束一场战斗, 她衣摆上还沾着些血迹, 尚未干涸便在这严寒之中冷凝。 邵军师行色匆匆,在来来往往的士兵中间穿行而过, 走到她身边:“将军, 你得去把伤口包扎一下。” 曲红昭收回视线:“小伤而已,先让军医给那些受重伤的人处理吧。” 每次战斗后, 曲红昭都会一个人独处一段时间, 军师知道她是在缅怀逝者, 也是顺便放空思绪, 在脑海中复盘刚刚经历的那场战斗。 军师正待再说什么,被亲兵打断:“邵军师,元将军请您过去一趟。” “好,这就来。”军师看向曲红昭, 后者对她点了点头, 元衍此时找人必然有事要商议,她们都分得清轻重缓急。 曲红昭看着她的背影, 揉了揉眉心, 神色间带着些许倦意。 连续行军已有半年,她一直精神紧绷, 几乎没有放松的机会。 这就是北戎的战术,他们在夜间时不时派出小股兵马骚扰,存的心思就是让大楚军得不到充足的休息, 以便他们以逸待劳。 静立片刻后,曲红昭举步向军医营帐而去。 “引柔,你的伤怎么样了?” “将军,我没事。”躺在行军床上休息的女子,闻言对曲红昭晃了晃自己那几乎被包扎成了粽子的左臂。 这女子外表娴雅清婉,略带几分清冷,容颜十分美貌,只额间一道旧日伤疤,许会让人感叹一句美玉微瑕。 她看起来和军营这种地方,十足十地格格不入。 如果有认得出她的人在此,大概会感到万分惊讶,因为这女子赫然就是此时理应身处后宫之中的沈氏良媛。 当初大楚与北戎刚刚开战时,曲红昭在将军府见到了孤身前来的沈良媛。 她说她想参与这场战斗,想和父兄一样为国效力。 曲红昭点了点头,提出要考校她的箭术。 “没问题。”一向稳重的姑娘,对她自信地扬眉一笑。 沈良媛连续十箭中靶后,连一旁围观的吴二妮小姑娘都忍不住鼓了鼓掌。 曲红昭露出一个惊讶的表情:“想不到你的进步如此迅速。” “将军,”沈良媛笑了起来,“距你当初离宫之日,已经足足过了两年有余了,这一手箭术,我练了整整两年多,算什么迅速?我父亲当年学了三个月的箭,就敢随着祖父上阵杀敌了,虽然他被祖父发现后又被揪着耳朵拎了回去。” 曲红昭怔了怔:“居然已经两年多了吗?” 那些与宫中姑娘们饮酒笑闹的日子,居然已经过了那么久了,只是回首那些往事仍历历在目,一切都仿佛发生在昨日。 回过神来,她拍了拍沈良媛的肩:“欢迎加入边军。” 从此帝王后宫少了一位琴艺绝佳的沈良媛,大楚边军多了一位箭术一流的沈引柔。 她在这里适应得很好,对此连她自己都觉得意外,她偶尔会想,也许是父亲的在天之灵在庇佑她。 军中将士们对这位漂亮的姑娘很是想入非非了一阵,就算知道她是征西将军沈令渊的女儿,也少不了言语调戏,直到见到她在战场上竭力杀敌的表现,才慢慢把她当成同伴。 后来她在敌阵前一箭救了一人,那曾经对她言语轻佻的男子有些惭愧地找她道谢:“听闻沈将军当年箭术通神,沈姑娘果然将门虎女,不愧乃父之风。” 沈引柔怔了怔,半晌后浮起一个笑容,眼角却有泪花浮现。 最近的这场战斗中,她左臂受了伤,曲红昭正站在她的床前,摸着她的发丝以示安抚。 此刻沈引柔的打扮与在宫中时全然不同,一头青丝被她尽数束在脑后,曾经那道总是被刘海儿和簪花所遮挡的伤疤,也大大方方地露在了外面。 她看起来黑了不少,这是夏季在无遮无拦的草原上作战时被晒出来的,如今入了冬,却也没有白回来。 沈引柔本人倒不在意这个,毕竟连那道曾让她自卑自惭的伤疤,她都已经能坦然对待。 用她的话来说,那就是都能上阵杀敌了,谁还会在意一道曾经让她毁了容貌、嫁不出去的疤痕呢? 这半年间,曲红昭看着她一步步走到今日,亦是感慨万千。 “今天你表现得很好。” “我还不如父亲远矣,”沈引柔垂首道,“他箭术通神,而我在军营弓手中,只勉强算得上中上游,他是大将军,但我连做个百夫长都吃力得很。如果他能看到这一切……” “那他一定会引以为傲的。” 当初在宫里,曲红昭曾对她说过“若沈大将军在天有灵,不知是会心疼居多还是骄傲居多”。 如今这句话,已经变成了斩钉截铁的“引以为傲”。 沈引柔显然也忆起了当初,那时她还在富丽堂皇的景仪宫中教曲红昭弹一曲恬然柔婉的小调,时光温暖而悠长,她亲口说她很满意在宫里的生活。 如今耳边尽是兵戈之声,她吐了口气,如果真的满意,她又怎会在此处? -- 第222页 当初她说曲红昭带给了她们另一种可能,一个可以在宫中互相陪伴,无需彼此防备,不需要孤独终老的可能。 但曲红昭带来的不是另一种可能,她带来的是另一条路。 沈引柔摸了摸身边的弓,这条路走起来会很艰难,但这是她自己的选择。 她不需要依靠叔婶给她挑一户好人家,亦不再需要帝王予她怜惜。 这是她生平第一次不需要依附别人,仅凭自己双手掌握她的人生。 落子无悔。 ——— 回想战斗刚刚打响之时,北戎仍然秉持着打不过就跑的原则,且战且退,大楚军却一反常态,奋起直追,一直被他们引入了包围圈。 北戎将领呼哨一声,示意埋伏在此的士兵们动手时,出现的却不是北戎军士,反而是元衍所率领的北岐男儿。 他们这才得知北岐已与大楚联合。 最终,这队人马和埋伏在此的北戎人一样,被尽数斩杀,未留活口。 同为草原民族,北岐人对北戎的路数了如指掌,通过地形判断也能对他们埋伏的位置猜测个八九不离十。 有了元衍的人引路,大楚军再不会于茫茫草原上迷失方向。 少了可倚仗的地形优势,北戎在大楚军队面前再不能占得上风。 转瞬间,他们已经打到了北戎边境,兵临城下。 当夜楚军驻扎在城外,城里城外,仅被一道略显低矮的城墙分割,却仿佛是两重世界。 城外一片静谧,只有烈烈北风呼啸,城中人却哭喊着收拾包裹逃命,仿佛在复刻曾经被北戎劫掠的大楚百姓乱象。 过了后半夜,大部分军士睡熟了,北戎军故技重施,又派出小股军队骚扰。 立刻有值夜的士兵发出警示,曲红昭从睡梦中警醒,起身拿了枕边长剑就冲出营帐。 她早已习惯战时枕戈待旦,为防北戎偷袭,军中不少人都会甲胄齐全地入睡。 看到这道身披金甲红袍的身影,大楚军习惯性地松了口气,愈加奋力抗敌。 这支被派来骚扰的军队人数不多,只是用来吸引众人注意力,准备声东击西,派人潜入烧掉楚军粮草。 遗憾的是,他们的计策注定要落败了。自从发现他们的心思后,每次扎营,曲红昭都会把自己的帐篷扎在粮草附近。 主将亲自守粮,防得滴水不漏,北戎人饶是耍再多伎俩也突破不了这道防线。 曲红昭把手中刚刚割下的人头掷在地上,每次被从梦乡中吵醒,她都会显得特别凶残些。 比如此时此刻,她望了望天边稀疏的星子,下了令:“趁夜,攻城!” “是!” 北戎的城墙相较大楚而言算得上低矮,草原上并不产出浇筑城墙所需的砂石,他们筑墙的材料都是不远万里运过来的,再加上北戎倚仗地势,从未想过楚军能打得到这里,便失了防备。 在攻城车的撞击下,黎明时分,大楚军已经能看到城门与城墙衔接处的裂缝。 随着城门轰然倒地,众人看到了门后一张张苍白的脸。 顶着漫天的箭雨,曲红昭率先冲入了城门。 她的身后,是喊着杀声阵阵的大楚士兵,带着满腔的愤怒,杀进了这座城。 他们终于踏上北戎的土地。 所过之处,血溅五步。 城门倒塌后,北戎军并没能发挥出太多的抵抗。 楚军很快占据了这座城池,他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城中的大楚人解救出来。 “我识得,这是大楚军,这是大楚军的服色!”有人高呼。 那些被拘着做苦役的大楚人,个个热泪盈眶,给大楚士兵们下跪道谢。 有人无声的哭泣,有人在呐喊,有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楚军打过来了?” “半生颠沛流离,想不到,我还等得到这一日……” “这是真的吗?楚军真的来接我们回家了?” “我能回家了,我们能回家了!” 他们的泪水,似乎感染了大楚士兵。 有位百夫长怕手下看到,背过身偷偷抹着眼泪,抬头一看却发现其他人也渐渐红了眼眶。 按理,每打下一座城,都该由曲红昭来讲话鼓舞士气。 但这一次,她站在北戎低矮的城墙上,只说了一句话:“让我们继续,接每一位大楚人回家。” 城下便响应无数。 至于城中原本的北戎百姓,曲红昭下了令,不许大楚军队烧杀掳掠。 第二日清晨,有人惊恐地发现,约十几位大楚士兵竟在梦中失去了呼吸,经军医查验,却是中了毒。 众兵士气得要提刀砍了城里所有北戎人,却发现北戎百姓也死去不少,症状和大楚士兵并无不同。 向曲红昭汇报时,她和军师对视一眼,同时想到:“井水!” 昨日大部分大楚军仍驻扎在城外,小部分人进驻城内,其中只有十几人饮用了城中的井水。 他们提了当地官邸的官员审问。 那人冷笑着承认:“毒是我下的,只可惜没能毒死更多大楚人。” 军师冷冷地看着他:“你还毒杀了很多北戎百姓。” “那又如何?这是九殿下的命令!”那官员大笑起来,“被你们捉住了,那就成了你们的两脚羊,毒死一个就少一个!” -- 第223页 在他癫狂的笑声中,曲红昭与军师对视了一眼,并未费心去向他解释大楚军没有吃人的习惯,而是直接拔剑斩杀了此人。 在场的人,想着他的话,都有些心惊,下意识看向曲红昭。 曲红昭只是握紧了手中剑:“我必杀拓跋澈。” 她并没有安抚他们,在场众人却奇迹般地感受到了心安。 第122章 王师北定(中)…… 北戎的城池分布与大楚不同, 它们并不是全都连接在一起的,两座城之间,常常隔着一片茫茫草原。 这就给大楚的围困战术提高了可能性。 遇到难以攻打的城池, 曲红昭就命大军将四面城门团团包围, 不放出一个人。 待到城中水尽粮绝时, 又等不到外援, 自有人会选择投降。 眼前这座城外,楚军已经围困了整整十日, 城中的人还未屈服。 曲红昭却表现得很悠闲, 借此机会休整大军,甚至还有时间去读一读鸽子传来的信件。 这是徐杏霜的信, 此前, 越州传来消息, 她已然恢复了记忆, 整理好情绪后,她已经迫不及待地想一展抱负,还问曲红昭的军中缺不缺军医。 在这次出征中,徐家人帮了不少忙, 徐家家主派了十几人过来随军, 帮忙医治伤者,作为曲红昭救了他妹子的报答。 曲红昭便没有让徐杏霜也一起过来, 只是给她回信, 言明自己在宫里有一位朋友,食不下咽睡不安枕, 请她帮忙医治。 又过了一段时日,曲红昭收到徐杏霜从宫城中寄来的信,说她为皇贵妃看诊过, 虽然麻烦了些,难以根治,但未尝不可缓解。 曲红昭问她在宫中是否还能适应,很快收到回信,信中写到她和几位太医偶有龃龉,不知为何他们并不愿意看到她为贵人们看诊,只想让她帮忙打杂。更有甚者,嘲讽她为何不回家奶孩子。 但信件中也提到“但自从我偶然提到是曲将军帮我入宫之后,后宫的娘娘们都十分友好,分外照顾我,太医们也拿我没什么办法。” 她还在信纸最末,用简单的几笔勾勒出了一个坏笑的表情。 曲红昭一时失笑。 她并不担心徐杏霜,经历过那般磨难却未被打倒的女子,面对小小为难,自是无往而不胜。 邵军师掀开军帐帘子,正看到曲红昭对信微笑:“我的曲将军啊,我们还在打仗呢,你这是被哪个小妖精勾了心思去?” “是徐姑娘寄来的信。” “哦?给我看看,”军师凑过来读了信,“真好,她……” “邵军师!”还没等她发表更多感言,便有士兵匆匆来报,“李副将请您过去。” “知道了。”军师放下信件,匆匆离开。 “二妮,”曲红昭看到在军营里忙来忙去的小姑娘,叫了她过来,“先别忙了,歇息一会儿吧,这是你徐姐姐寄来的信,你自己能读吗?” 吴二妮这大半年来一直在军营里帮忙,干些杂活,快到午膳、晚膳时分就去给厨娘打下手,军中有了伤亡她就帮忙上药、清理伤口,她手脚勤快,军营里的人都挺喜欢这个小姑娘。 “嗯!”她欣喜地重重点头,“军师教了我很多字,认不出的我还可以猜。” 曲红昭笑道:“那你可真厉害。” 看到小姑娘认真低头读信,曲红昭走出营帐,迎着初升的朝阳,看向了不远处的城池。 在大楚所攻下的前几座城中,楚军军纪严明,并未因为以往两国仇怨就对当地百姓施加报复,更是从未烧杀掳掠。 只有一次有人犯了禁,半夜爬进了一户普通的北戎百姓家,强迫了那家十五岁的女儿。 被拉到曲红昭面前时,此人仍然振振有词:“将军,凭什么北戎人能在我大楚烧杀劫掠?我们却不能报复回去?” “因为我们不能以禽兽的标准来要求自己,”曲红昭俯视着此人,“你看起来很眼熟。” 那人闻言颇有些心虚地低了头,似乎想躲开她的视线。 曲红昭却已经记起了他:“你是吴沟村的人。” “……是。” 此人最终被依军法处斩,以儆效尤。 这些事传出去后,有更多北戎人在选择开城投敌时少了两分犹豫。 但如投毒官员那般激进者自然也有,曲红昭现下包围的这一座便是如此,他们已在这里包围了整整十日,此地官员不同意开城门,放出话来宁愿一城百姓陪他饿死,也绝不会便宜了楚军。 不过大楚这边丝毫不慌乱,北戎士兵饿了这么久,就算想正面迎战也战不过了。 只是事情的发展略有些戏剧性,又过了几日,他们还没来得及做出什么决策,城门居然开了。 开门的人是城中的百姓,而那位拒不投降的官员,已然死在了百姓们的围攻下。 大楚军这才知道,为了让守城的士兵保持体力,从第七日开始,此地官员就下令让他们开始食用当地百姓的肉。 这与把大楚人当成两脚羊就有些不同了,百姓中有他们的家人朋友,士兵自然不愿。勉强服从了几日,还是受不住,想找官员说个清楚,却正碰见官邸的下人拿了吃剩的吃食打算倒掉,他们起了疑心,在官邸中乱闯,在库房中发现了堆得满满的粮食。 这激发了所有人的怒火,杀死官员后,他们立刻开城门投了敌。 -- 第224页 每拿下一座城,曲红昭便会分出部分兵马驻守此处。 有人愿意投敌,却也有人遵守拓跋澈的命令,在战败前毁了城里所有粮食和水源,让楚军得不到补给。 这天,元衍正在曲红昭帐中议事:“再往北一百里外,有一座湖,除了城中被投了毒的水井,那是方圆千里内唯一一个能补给水源之处,北戎人必然会在此埋伏。他们等在那里,以逸待劳,我建议不要正面与这支人马对战,我们带的水还可以支撑到下一座城。” 他话音未落,卫琅掀了帘子进账,神色有些古怪:“将军,有北戎使者来访。” 元衍怔了怔:“北戎人来做什么?” 军师挑眉:“莫非是求和?” “曲将军,你要见吗?” “不见,不管他们想说什么,都等到我们再胜几场仗后再来吧。” 拓跋澈最开始还在坚持领军作战,接连惨败后,他退居王城,只派了手下兵马抵挡大楚军队。 一直以来,北戎的作战方式都太过倚仗地形,以至于对眼下的情况并无防备。他们的城墙,也不足以应付大楚的攻城车。 又过了两个月,大楚军已经占据了北戎的半面山河。 随着他们打入北戎腹地,一道接一道的求和信被送到了大楚主将的营帐。 曲红昭终于肯拆开细读:“这可比此前的求和有诚意多了,贵国九殿下这次如何不求娶我大楚公主了?” 使者抹了把冷汗:“不敢,为表诚意,九殿下愿意把他的妹妹们,北戎三位王女都献给贵国陛下。” “三位?” “只余这三位是未嫁的,”使者以为她嫌少,“还有已经成婚了的,贵国陛下若愿意的话,也不是不行。” “……真是非常有诚意的提议,”曲红昭讽刺,“九殿下除了送女人外,还有什么更加智慧的主意吗?” “自然,我们还会每年向大楚进献铁矿和战马,将军已打下的那些城池,里面的女人也都随意楚军带走,”使者急忙道,“将军你也清楚,这场战斗持续下去,北戎固然讨不了好,但大楚也消耗甚重。我们两败俱伤,岂不是反而让北岐那墙头草讨了好去?不如大家各退一步,我们保证绝不再侵扰大楚边境,自此向贵国臣服,如何?” “大楚的确消耗甚重。”粮草每天都在飞速减少,每一场战斗中都有士兵血洒草原,曲红昭身上也添了几道新伤。 “那敢问将军意下如何?” “左传中有一句话:为国家者,见恶,如农夫之务去草焉,绝其本根,勿使能殖。不知你可听过?” 使者迷茫地摇了摇头,他会大楚话,却并未读过左传:“请将军明示。” “斩草要除根。” “……” “你们也没有必要绕过去向陛下提出议和了,他也一样不会同意的。” “曲将军,我们没有……” “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如果今日是北戎打下大楚城池,占了胜机,你们会因为一句求和就放过大楚吗?” “……” 曲红昭轻笑:“大人,请回吧,我们王城见。” “……” ——— 随着他们向北戎王都的推进,对方领兵的将领中出现了一位王族。 “六殿下?”曲红昭有些惊讶,“想不到还能在战场上见到你。” 六王子是北戎朝堂上少见的温和派,和拓跋澈一向政见不和。当初北戎内乱的时候,邵军师从中搅浑水试图扶他上位,可惜功败垂成——北戎实在容不下温和派。 此时他横刀于胸前:“保家卫国,抵抗入侵,是王族的责任。” “想搞入侵的是你们北戎,你可以不用表现得这般正义,”曲红昭纠正,“你知道拓跋澈已经派人来求和了吗?” “我知道大楚不会同意。” “拓跋澈呢?” “九弟在王城。”六王子目光中闪过一丝不自然。 曲红昭了然:“你找不到他了是不是?” 六王子神色尴尬:“休要胡说,你我兵器上见真章!” 说完便纵马攻了过来。 曲红昭架住他的刀:“拓跋澈跑了,但你不敢让士兵们知道,不然会彻底伤了士气,是不是?” 六王子不再接话,只横刀劈砍下来。 曲红昭侧身闪躲,看着被削掉的一缕发丝悠悠落地,她挑了挑眉:“我觉得你比拓跋澈更强。” 六王子面色平静:“我年长九弟几岁,练得多些。” “六殿下倒是心向北戎,只可惜朝堂上所有人都偏向你的九弟,”曲红昭反击,一剑刺向对方的咽喉,“如果不是拓跋澈肆意妄为,惹恼了北岐人,元衍不会帮我,楚军如今怕是还走不到这一步。如今他跑了,你却要在这里收拾他的烂摊子?” “我既生为王族,自然要为北戎战到最后一刻。你要进入王城,就要踏过我的尸首。” “你是一位值得尊敬的对手,可惜我们不得不为敌,”曲红昭遗憾道,“待你死后,我会为你风光大葬的。” 她觉得遗憾,却不会为此手下留情。他们两个人都有要守护的信念。 曙光照耀下,她绕过喉咙上带着血洞的六王子尸身,踏上了城楼。 在所有人的仰视中,曲红昭剑指王城:“前方就是最后一战了。” -- 第225页 第123章 王师北定(下)…… 拓跋澈的确是跑了, 跑得十分决绝果断,没有带他的姬妾,没有带上儿女, 甚至也没有带上他的老娘。 以至于他跑了数日后, 府中姬妾才意识到他是做了逃兵。 城外厮杀阵阵, 连府中也能听到隐隐的动静, 众人哭喊着抱着一团,口中骂着杀千刀的拓跋澈。 战火从深夜烧到黎明, 北戎士兵脸上都带着疲惫, 大楚军却是气势汹汹。 这是他们之间的最后一战,每个人都清楚北戎大势已去。 城楼上, 北戎将领颓然地看着这场必败的战局。 有亲兵已萌生了怯意, 问将领为何不降。 “楚军会饶过平民百姓, 不代表会饶过我们, ”将领冷哼一声,“这些年,我们军中杀过多少大楚人,食肉饮血, 若你是曲红昭, 你会放过我们吗?” 亲兵一时语塞:“那我们该怎么办?” 将领不再去看他那惶恐的面容:“还能怎么办呢?” 在大楚烧杀淫掠时,早就该预料到会有今日。 一支箭贴着他的面颊射过, 撞到他身后的石板, 坠在地上。 “什么人?!”这箭射到城楼上,已失了力道, 但这准头却足以让他微惊。 他下意识上前两步,低头去找是何人射出这一箭,只见敌方阵中, 一名年轻女子正垂手收了弓,她身边,是金甲红袍的曲红昭。见他看过来,便对他说了四个字。 将领认出那口型是“出城一战。” 被人挑衅到面前,再龟缩不得,他握紧了长矛,下了城楼,策马向曲红昭的方向疾奔而去,人未到,矛先至,长矛带着足以贯穿人身的力道向曲红昭掷去。 曲红昭在马上纵身一跃,避开来势汹汹的长矛,她身后的士兵瞪大了眼睛,躲闪不及,眼看就要被锋利的长矛贯胸而过,却见那矛尖正悬停在自己眼前一寸处。 原来是曲红昭在空中一扭身形,躲过攻势后又回身握住了长矛。 北戎将领已经俯身从尸首上捞了一柄长/枪,趁此机会向她一枪/刺去。 曲红昭右手长矛架住枪尖,左手持剑刺向对方胸口。 两人你来我往,转瞬间过了数回合的招式。 “我本以为这最后一战,会是我与拓跋澈之间的,”曲红昭逼近时,在将领耳边道,“没想到他竟避战而逃了。” “休要多言!”将领面皮狠狠一抽,显然这个事实也让他极为恼火。长兵器被近了身后便有些左支右绌,他摸到腰间的匕首,划向曲红昭的手腕,逼她将兵刃脱手。 曲红昭却拼着手腕受伤,将手里的剑推进了此人的腹部。 她打起架来,总是带着两分不要命的架势。 北戎将领嘴角带着血沫,从马上滑落下去,很快又被其他陷入混战中的士兵们的马蹄踏过,血肉模糊成一片。 曲红昭没有再去看他,只是继续拼力砍杀着,长剑卷了刃,就从战场上随意捡了把刀继续劈砍。 北戎的王城,到底是比其他城池牢固些,大楚用了两日一夜,才破开了这道城门。 有百姓用北戎话惊恐地喊着“城破了”,很快就被大楚军的欢庆声盖了过去。 曲红昭在一片欢呼声中踏入了王城,比起北戎其他不成规模的城池,这座王城要奢华许多,因为处处仿了大楚的风格,甚至教众人心下起了几分熟悉之感。 踏过路上的青石板,曲红昭率兵一路进了王宫。 这里正是一片乱象,哭嚎的宫人四处奔逃,争抢着散落的金银,地上横着几具尸首,远处不知是哪座宫殿冒起了浓烟,许是有人放了火。 曲红昭派了人救火,自己一路往正殿而去,却看到王座之上坐着一名女子,脚下是两位倒毙的宫女。女子约有四十余岁年纪,面上生了些许皱纹,却仍可见面容娇美。她身着北戎王者的服制,见到曲红昭进门,便放下了手中正在抚摸着的一只象征王权的金符,抬头看向她。 “恭喜将军了。” “北戎王呢?” “那个孬种?”中年女子眉宇间俱是嘲讽,“你们刚打到王城,他就吓得自缢了。” “……”曲红昭向她走过去,在王座边一只白骨铸成的座椅前驻足,“这是什么?” “是澈儿献给他父王的,用大楚人的尸骨制成的椅子,王上坐在这张白骨椅上,就仿佛象征着北戎王永远凌驾于大楚之上,”女子视线落在那座椅上,说着说着竟笑了起来,“王上因此大喜,重赏于他。这些都是我教他的,教他怎么讨他父王的欢心。” “……” “你看起来很愤怒,”女子歪头盯着曲红昭,“现在你赢了,你随时可以依样画葫芦,用我们的尸骨做一把椅子送给你们的皇帝。” “我没有这种爱好,我们的皇帝也没有。” “真可惜,”女子做了一个惋惜的表情,给曲红昭指了指,“你看,其实扶手这里早就被我替换成王上宠姬的骨头了,他却完全没有发现自己常常摩挲的那一块白骨,曾属于他极宠爱的那个狐狸精。” “你是兰夫人?”这个问题其实已不必问。 “你听说过我?” “自然,从一个被掳走的少女,到把持朝政、囚禁王者的后妃,兰夫人可算得上是名满天下了。” “真的?”那女子似乎有些高兴,转瞬又叹道,“可惜我那儿子和他父亲一样是个满脑子只有女人的孬种,我给他创造了那么好的机会,却被他搞得前功尽废了。” -- 第226页 曲红昭点头表示同意:“拓跋澈看起来很是悍勇,我完全没想到他会临阵脱逃。” “不说那个废物了,”提起儿子,兰夫人面上并没有什么多余的感情,“不过这样也好,有生之年能见到北戎覆灭,我其实也挺高兴的。” “夫人为何不逃?” “我的部族早被北戎灭了,我无处可去,”兰夫人居然笑了起来,“再说,擅权几年,我已经不想再去过普通人的生活了,就这样让这座王宫给我陪葬,倒也不错。” “火是你派人放的?” “浇了油,很难熄灭的,”兰夫人点了点头,看着脚下的宫女,“大家都一起去了,多好。” 她已经有些疯了,曲红昭无从得知她是今日才发狂,还是在被掳来的漫长时光中早已被折磨至疯癫。 看着她的嘴角渐渐溢出鲜血,曲红昭明白她是服了毒,想了想,干脆退出了大殿,给了她一场安静的死亡。 王宫四处都渐有火起,楚军已尽力灭火,但待火光燃尽时,宫殿很多地方只余一片焦土。 ——— 城门外仍有很多大楚士兵来来去去,打扫着战场,他们无法把战死在这里的同袍带回去,只能就地掩埋。 曲红昭一一收敛了他们颈间铜铸的身份铭牌,一抬头却看到了不远处沈引柔正站在一具尸首前出神。 “在想什么,你认得他?” 沈引柔点头:“他调戏过我,也赞过我将门虎女,不愧家父之风。” “战场就是这样无常,”她看起来有些难过,曲红昭便沉默地陪她伫立半晌,“不过很快就可以回去了。” 沈引柔却摇了摇头:“如果可以的话,我不打算回京了。” “你想留在边关?” “嗯,北戎既灭,很多士兵都可以解甲归田了,不过北疆总还是需要人驻守的,我愿意留在这里。” “……好。” 三年前宫中一见,曲红昭如何能想到她会走上这条路。 她名字里有一个柔字,性子却充满坚韧。 曲红昭没有开口劝说,她尊重她的决定。 ——— 元衍一路追踪,居然把拓跋澈捉了回来,被抓住时,他正在投奔草原其他部落的路上。 他很快被带到曲红昭面前,被人按着跪伏在地时,眼里还闪着凶光:“曲将军,你要把我带回大楚受审吗?” 曲红昭缓缓摇头:“没什么可审的,以命偿命罢了。” 看到她拔剑,拓跋澈开始拼命挣扎:“本王乃一代英豪,如何能死得这般轻易?” “其实这和我想象中斩杀你的场面也不太一样,”曲红昭好奇地问,“后悔吗?如蝼蚁一般死去,还不如战死沙场,是不是?” “都是你这个贱人的错!”拓跋澈双臂都被人反剪在身后,头还向曲红昭这边拼命探着,竟似乎是想咬她一口,撕下一块肉来。 曲红昭当然不可能任他实现这个愿望,一剑挥出,他的头颅便落在了地上,骨碌碌地滚出几尺远,除了面上仍然狰狞的表情外,再看不出他有什么可被称为“一代英豪”之处。 拓跋澈就这样死在了北戎王宫的一个角落里,鲜血洒在了烧至焦黑的地面上,这一幕甚至没有多少人围观。几个宫人远远地看到这里似乎有动静,便连忙怕事地绕路离开了,并不知道刚刚被斩杀的人,就是他们的九殿下,不过就算知道了,怕是也不会有什么多余的感慨。 斩了拓跋澈,曲红昭回身看向大殿,这是目前宫中保持得最完整的建筑之一。 此间主人已尽数逝去,却丝毫没有损毁这栋建筑的美丽。 阳光正好,大殿两侧高窗中透进来些许交错的光线,让这里显得愈加华贵恢弘。 曲红昭沿着台阶一步步走到高高在上的王座前,俯视着这座宫殿。 北戎国破,王族尽诛。 多年夙愿,一朝得偿。 “很兴奋?”军师在玉阶下仰首看着她。 “更多的是不真实。” “我也一样,”军师回身望着光线中飞舞的尘埃,“我还是不敢相信,北戎居然真的被我们攻下来了。” 曲红昭闭目:“这里还有挥之不去的血腥气。” “此处的确死了很多人,”军师深吸口气,“江山易主总要流血。” 曲红昭拿起桌上象征王权的金符,看了看,又不怎么感兴趣地放了回去。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军师问。 “先把和北岐约定履行,其他的还没想好,我只想回去睡上很长很长的一觉。” 军师看了一眼被她放在桌案上的长剑:“将军是否存了卸甲之意?” 曲红昭笑了笑,并未作答。 朝中很快对北戎百姓做出了安置,他们被尽数迁到了大楚北面的一座偏僻的城池,圣上下旨命他们在那里开垦荒地,休养生息。 他们会在那里安居务农,大概不出两代,他们就会忘了自己的来处,被同化为彻头彻尾的大楚人。 北戎这个国号自此消逝,只在史书中占了一卷笔墨,而曲红昭这个覆灭一国的名字,会随着这一卷史书,永久地流传下去。 第124章 班师回朝 实打实的功绩, 足以平息任何谣言。 随着这场万人瞩目的战争落下帷幕,针对曲红昭的谣传不攻自破。 -- 第227页 天子圣旨已下,命她回京接受封赏。 她于欢送之中离开边城, 又于欢呼声中踏入京师。 她带着五百兵马班师回朝那一日, 京城万人空巷, 百姓们都涌到了街头, 想一睹驻边大将曲红昭的真容。 她对此早有预料,十分给面子地打扮了一下, 还给自己的骏马换了一副漂亮的银鞍。 破晓时分, 京师城门大开,五百边军在朝阳映照下, 列队进入了京城。 最前方骑着高头大马的, 自然就是万众期待的曲红昭, 红袍金甲, 银鞍白马,光彩四溢,英姿勃发。 人群中有百姓议论道:“好俊俏的姑娘家。” 边军一向军纪严明,此时军容整肃, 步伐整齐划一, 盔甲上映着寒光,枪尖幽冷锋利, 所有人面无表情, 不苟言笑,硬是让周围欢呼的百姓们渐渐都安静下来, 沉默地注视着这支队伍经过。 曲红昭维持着将军应有的气场,心下却颇为困惑,她曾在书中读到过将军打了胜仗班师回朝之时, 会有百姓沿街献上鲜花,怎么自己如今却没有这种待遇? 她并不知是军队的肃穆将百姓们镇得一片安静,想着想着,还有点小委屈。 直到经过一座绣坊前,突听得有一道脆生生的女子声音喊了一声“曲将军”。 曲红昭抬头看去,那是一家叫作锦心坊的绣庄,二楼栏杆处倚着一位漂亮的姑娘,正笑得见牙不见眼,对她用力挥手。 见她看过去,女子便抬手,将一支杜鹃花掷了过来。 这支杜鹃艳红似火,花瓣还染着朝露,似是刚刚采摘下来的。 曲红昭纵身一跃,将杜鹃夹在指间,凌空借腰力旋身,又稳稳地落回马背上,拈花一笑。 那一刻,她听到人群中传来一片吸气声。 然后各色鲜花,仿佛不要钱一般,疯狂地向她投掷而来。 甚至有女孩子大着胆子喊了一句:“将军,接住我的花!” 曲红昭不委屈了,她面带微笑地向两边人群抱拳致意,换来了大家更加热情的回应。 很快,她眼尖地注意到百姓手中的鲜花差不多投掷一空,开始有人准备用菜篮子里的新鲜瓜果取而代之了。 曲红昭在一片花雨中纵马而去,留下她的五百卫队承受了这份甜蜜的压力。 ——— 将士凯旋而归,天子御驾亲迎。 曲红昭翻身下马,跪倒在帝王面前:“臣曲红昭幸不辱命。” “将军请起。”皇帝亲自上前扶她起身,曲红昭与他对视间,看到他眼神含着笑意。 有宫人呈上庆功酒,陛下拿了一杯,又递过一杯给曲红昭:“恭贺将军得胜还朝。” “谢陛下。”曲红昭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起居郎在一旁奋笔疾书,记载下了这一幅君臣相宜的图景。 宫里摆了庆功宴,帝王、后妃、重臣皆在其列。 曲红昭踏入殿中,便是一片恭贺之声响起。 覆灭北戎是无可置疑的大功一件,大家都眉开眼笑地说着吉祥话,恰与上一次她被召回对质时众人的横眉冷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曲将军果然少年英才,恭喜恭喜。” “曲将军年少有为,在下钦佩不已。” 面对一片赞誉,曲红昭也一一称谢,大家有志一同地忘记了曾经的不愉快,纷纷恭贺间,神态之真诚,仿佛个个都是她多年的挚友。 有些朝臣的恭贺却显得略有些与众不同:“曲将军,恭喜你荣归京师,我两个嫡子尚未婚配,都考中了进士,如今在翰林院做官,文采斐然,生得也算是一表人才……” 曲红昭茫然地看着他,不明白此人恭贺恭贺着,为何突然吹嘘起了自己的儿子,待反应过来,才瞪大了眼,这难道是想给自己做媒? 这倒是有些新鲜,曲红昭一时间神色复杂,一旁把这段对话都听到了耳中的皇帝陛下,神色比她还要复杂许多。 “谢大人抬爱,”曲红昭哭笑不得,“不过我暂时没有结亲的想法。” 一边过来恭贺曲红昭的武将也听到了这几句,笑道:“就是,大将军何患无……夫,急什么?” 他及时把差点脱口而出的“何患无妻”,替换了一个字。 那吹嘘儿子的大人又道:“我也没有旁的意思,就先认识认识嘛,多个朋友也好。” 皇帝及时打断了他们:“曲将军,请入座吧。” 曲红昭给了帝王一个感激的眼神,走到自己的位子上,向皇帝行了一礼,准备入座前,又对陛下左右的贵妃娘娘和修仪等人眨了眨眼。然后才乖巧落座。 皇帝捕捉到了这个眼神,顿时心累,刚帮她解了说亲的围,这厮又开始勾搭朕的妃子了。 被她勾搭了的贵妃,面上维持着肃容,心下却泛起微微暖意。 最暖的,不过是你,于万人簇拥,春风得意时,抛来的一个眼神。 ——— 还记得以丽妃身份参加宴会时,宫人每每都会给她们准备些没什么度数的甜酒,与其说是酒,倒更像是果子榨出来的汁液,清清甜甜,没什么酒味。 这一次,宫人准备是较烈的竹叶青,香醇甘冽,却又不会太烈,以免有人喝多了在御前失仪。 皇帝发表了一番祝酒词,主要是表扬曲红昭的功绩、展望了大楚的未来,然后群臣纷纷举杯共饮。 -- 第228页 曲红昭喝得痛快,有宫人给她单独上了一只托盘。她打开一看,里面竟是一碗糖蒸酥酪。 她思绪一时间难以抑制地飘远,回想起了自己刚刚进宫那会儿,在景仪宫聚众打牌,遇见了宽和的陛下,他非但不怪罪她们,反而主动离开给她们留下空间,让她们继续玩闹。然后自己追上去,给他塞了一碗糖蒸酥酪。 人生中有很多经历,当时不觉得有什么,回想起来,却又觉得处处弥足珍贵,让人忍不住会心一笑。 ——— 庆功宴后,曲红昭留在了御书房。 在拿到了这般功绩后,朝上很多官员似乎终于认可她成为了他们其中一员。 至少不再提到她时便说女子如何如何,有人当面向她推荐自己的儿子,有人说她何患无夫。 这在以往,是位高权重的男子才会有的待遇,他们好像终于不再把她当成一个异类来排斥,而是把她当成了“自己人”,当成了一个男人。 这种感觉很奇怪,曲红昭不知道自己该哭还是该笑,她想对人倾诉,又觉得说不清道不明。 但皇帝大概已经感受到了这一点,因为这一次,他把曲红昭叫到御书房时,没有再像以往那般注重避嫌。 “给你的封赏还未拟定,”陛下开口打破沉默,“朕觉得总该先问一问你的意思,你想调职回京,还是继续留在边关?” “我……还没想好。” “和北岐的约定,朕正让朝中官员完善计划,你打算亲自去监督吗?” 曲红昭摇头:“交给邵军师吧,她在边关近二十年,这些东西她比我了解,也比我看得清。” 皇帝似乎暗中松了口气:“好,明日早朝时朕先把其他封赏赐下,你的职位再议。” “谢陛下。” “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也没什么特别想要的,不然陛下赐臣一柄尚方宝剑,想斩谁就斩谁,先斩后奏那种?” “……认真的?” “臣说笑的,”曲红昭遗憾道,“这么做确实不太合适,全凭陛下做主。” 皇帝失笑:“好。” 半晌后,皇帝看着还未告退的她:“曲将军?” 曲红昭耸耸肩:“臣还以为许久未见,陛下会有很多话要对我说。” 皇帝的脸悄无声息地红了起来,他微微叹了口气:“朕很担心你,在你征战草原的这大半年来,我总是做梦,梦见刚刚收到的军报里写着你已经……” 他甚至把那个象征死亡的字眼吞了回去,似乎生怕说出来,便犯了冥冥之中的某种忌讳,给她带来坏运气。 “我回来了,陛下再无需担忧。” “听到你胜利的消息时,”皇帝继续道,“我很开心,我太开心了,你想象不到我有多开心。” 说着说着,他的开心似乎已经溢于言表,从座位上跳了下来,蹿到曲红昭身边:“曲将军,我可以给你一个拥抱吗?” 她拿乔:“让我考虑考虑。” “别以为朕不知道,宫里妃嫔你全都抱过,就是不肯抱朕,”皇帝很委屈,“是不是要朕也对你撒个娇?” “这倒也不必。”曲红昭笑了起来,主动上前抱住了他。 皇帝在这个拥抱中安静了一会儿。 室内一片静谧,时光悠然流转。 阳光透过窗子,洒在这对儿拥抱着的年轻男女身上,宛若一对儿璧人。 皇帝凑近曲红昭的脸:“欸,阳光下你的睫毛被镀了一层金,真好看!” “谢陛下称赞,”曲红昭抽着嘴角放了手,“对了,臣给陛下带回了北戎王符。” 两人并肩坐在御书房中的台阶上,陛下让人上了酒,两人把酒言欢。 “北戎那群狗东西,残害了多少大楚子民,总算是伏诛了,”皇帝喝得有些多了,“真是大快人心,将军,朕为边境百姓敬你一杯!” 他一饮而尽,又给自己斟了一杯:“一杯敬将军,两杯敬百姓,三杯敬北戎自此不复存。” 曲红昭陪他饮酒,并未劝阻,重担卸下后,她整个人都随意了很多。 “刚才宴席间,朕祝酒时,选的都是文绉绉的词句,但是朕真正想说的,一言足以蔽之,”陛下把玩着那只金符,用力拍了拍她的肩,“曲将军,干得漂亮!” 第125章 殿前都指挥使 定北侯府。 第二日凌晨, 曲红昭还在睡梦中,就被自家老父亲吵醒。 定北侯在她的院子里用中气十足的声音喊女儿去上朝。 曲红昭昨日在陛下那里多喝了些酒,晚上又和家中姐妹闹到了深夜, 今晨正是困倦的时候, 被吵醒后, 一动都不想动, 随手掷出一只软枕砸开窗子,十分暴躁地看了看天色:“天还没亮呢!” “去领赏还这般不积极?”定北侯简直难以理解, “你以后若调职回京, 还不是日日要寅时起身上朝?趁早习惯一下吧。” “……你说得对。”曲红昭冷静下来,毫不犹豫地把调职回京这一选项从自己的人生规划中划掉。 她飞快洗脸束发, 换上武将朝服, 一撩衣摆, 踏出房门。 定北侯颇骄傲地将她望着:“我女儿可真衬这身官袍, 为父还没见过谁能把这三品武官袍穿得这般俊俏。” 在京城任职的三品武官本就不多,曲红昭回想了一下,父亲平日里常见的,大概就也两位, 其中一位是须发皆白的老大人, 一位是满脸虬髯的壮汉,自然都不好用“俊俏”来形容。 -- 第229页 虽然这夸赞略有些掺水, 但曲红昭还是欣然应和:“父亲谬赞了。” 定北侯打量着她的院子:“这里下人未免太少了些, 如今你回京了,为父给你多调些丫鬟过来。” “不必, 我未必会在这里久住。” “你不打算留京?”定北侯怔了怔,给她分析利弊,“其实你目前最好的选择就是调职回来, 在陛下面前多露脸,对于今后的晋升更有利。外放虽然也有外放的好处,但你是武将,在外若没有立功的机遇,陛下想不起你,自然就少了升迁的机会。” “女儿明白,”曲红昭颔首,“但是父亲,我并不想走入朝从政这条路,我也没有想升迁、想做权臣的野心。” 定北侯看起来有些失望,但还是点了点头:“那……你是要选择辞官归隐吗?” “也许将来某一天会,但现在还不会,我还有很多事想要去做。” “好,你已经长大了,决定你一生的事终究要你自己做主,为父尊重你的意思。” “谢父亲。” 两人分别踏上了停在门口的两顶轿子,向皇宫出发。 此时不过是寅时,街上便已有百姓来来往往,街道两侧还有不少摊贩,卖瓜果的,卖早点的,都在街边高声叫卖着。 曲红昭本想趁机补个眠,但听着小贩叫卖油炸果子、芝麻烧饼、酱肉卷、馄饨、杏仁茶等,渐渐没了睡意,请轿夫停下,自己跳下轿子,买了糖糕、包子和豆浆回来。又凑过去敲了敲定北侯行进中的轿子:“父亲,你用过早膳了吗?” “你啊,真是……”定北侯探出头来,表情有些无奈,似乎是想批评她两句,嗅到包子的香气后,顿了一顿,从她手里抢走了包子和豆浆,重新垂下了车帘。 “……”曲红昭也不回轿子上,捧着糖糕走在马车边继续和父亲搭话,“这轿子速度也太慢了些,起得这么早,时间全浪费在路上了。” “没办法,”定北侯咽了一口肉包子,“街上人太多,一直以来就是这样,挨挨挤挤的,骑马也走不快。” “还不如走过去,反而能省些时间。” “你太高估朝中部分大人的体力了。” 定北侯听到女儿陷入沉默,又补了一句:“其中不包括为父。” 曲红昭很给面子的没有选择质疑,只是问道:“我带着您用轻功飞过去如何?” 定北侯想象了一下自己被女儿抗在肩上飞奔在屋顶的场景,那简直是从这里一路丢人丢到皇宫,他断然拒绝道:“这像什么话!” “京官的生活一点都不美好。”曲红昭感叹了一句,乖巧地回到自己的轿子上啃着糖糕。 她的老父亲气得在轿子里翻了个白眼,想见缝插针地告诉女儿京官的优越之处,对着这万分在意吃吃睡睡的家伙又一时不知如何措辞。 曲红昭很快又在微有些摇晃的轿子上沉入梦乡,连续在战场上待了太久,连梦中都是一片金戈铁马之声。 到了宫门口轿子落地,她才醒过来。 “你睡着了?”定北侯瞪着女儿。 “是啊,怎么了?” “为父刚刚的妙语连珠你没听见?” “什么妙语连珠?” 定北侯将她望了望,垂着头走开了。 一旁的轿夫笑着给她解释:“刚刚侯爷遇到了顺阳伯,两人别着气,抢着让轿子先通过,侯爷很是拐弯抹角地讽刺了对方一番。” “顺阳伯?”曲红昭觉得有些耳熟,很快从记忆里翻找出这个封号,曾经和曲映芙说过亲事的那位郭皓轩,正是顺阳伯郭家的小儿子。想到这里,她起了两分好奇,打量四周的官员都自顾自地下轿整理衣袍,遂压低了声音问轿夫,“郭家的嫡幼子成亲了吗?” “成亲了,约莫是大半年前的事了。”等待大臣下朝的时间,轿夫们常常彼此聊天说笑,对京里贵人这些事算是如数家珍了。 曲红昭微怔,难道他和他那位嫁过人的心上人终成眷属了吗? “不知娶的是哪家姑娘?” “是丁同知家的四小姐,刚及笄不久那一位,大小姐您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曲红昭摇头,“是我想多了。” 她转身,踏入了宫门,有走在一旁的大人与她寒暄,她也一一抱拳回应。 ——— 大殿之上,大太监彭礼高声宣读了皇帝给曲红昭的赏赐。 金银珠宝,绫罗绸缎,一座京城中的敕造将军府,甚至还记得给这府中配了一位御厨,可以说是十分实用且贴心了。 曲红昭心下微微一叹,这座将军府就象征着陛下的态度,时至如今,北戎已灭,他也没有想让她入宫的打算。 敕造将军府,就是他对她的保证。只要她不点头,他永远不会把她束缚在深宫之中。 曲红昭想起昨日,两人都喝了酒,陛下有些醉了,突然凑过来,凑得很近,然后他抬手,似乎想触碰她的脸,最终却只是给她撩起一缕散落在额间的发丝。 就算醉了,他也没有越过那条线。 这几乎就算是他们之间最亲近的接触了。 君子坦荡,襟怀磊落。 “谢陛下。”这一跪,她跪得心悦诚服。 “至于曲爱卿该升任什么职位,朕还没有想好,诸位爱卿可有提议?” 便有人站出来提了几个中规中矩的官职,敬国公自知曲红昭此次必会升官,实打实的功绩在前,不是他此时插手就轻易阻止得了的,便站在一旁袖手细听,打算顺其自然。 -- 第230页 直到听到有人提了一句“殿前都指挥使”,敬国公眉心一跳,凝神向那人看去。 说话的官员姓卓,是寒门出身,与世家向来不是一路。敬国公此时看着他,心下难免便多想了些,疑心是不是皇帝授意他如此做为的。 本朝设立的殿前都指挥使是从二品的武将官职,掌皇城防卫。 其职责一句话说来简单,但这职位直接关系到帝王安危,极为重要。 简单来说,就是如果有人想杀入皇宫造反,要么就拉拢他,要么就得干掉他。 当然,为防这个位子上的人心血来潮突然也想图谋不轨,一般情况下,会有兵马司的人与之互相制衡。 但这可是曲红昭,皇帝的亲信,拥有帝王的极大信任,她若上位,谁还制衡得了她? 敬国公一个眼神,便有机灵的属下站出来,将话题拐回了刚刚那几个中规中矩的官职上。 皇帝在御座之上,看到了他们的眉眼官司,笑了笑:“朕倒是觉得殿前都指挥使这个职位不错,正巧龚指挥使年纪有些大了,每日巡视皇城对他而言负荷较重,他也曾向朕提出想转为文职,只是朕还没找到合适的人选代替他,才一拖再拖。诸位爱卿意下如何?” 敬国公内心一哂,龚指挥使身强体健得很,他哪里是年纪大了想转职?分明是之前自己试图拉拢他,被他起了疑,不愿跟着掺和这些破事,干脆申请调职。好在这人虽然不愿帮自己,却也怂得不敢把这份疑心告知他人。不管两方结果如何,此人都不想受牵连就是了。 “陛下,臣有话要说。”事关重大,敬国公顾不得让属下冲锋陷阵,自己站了出来。 “爱卿但讲无妨。” “曲将军诚然于国有功,英勇非凡,只是年纪轻轻,又刚从边关回京,不熟悉皇城防卫。骤然升为殿前都指挥使,怕是难以服众。不若先请其进枢密院历练一段时日,攒些资历,也好名正言顺。”他以年纪切入,开始侃侃而谈。 陛下和敬国公一个说好,一个说不好。 众臣已经很熟悉这种情况了,明白一场拉锯战又要开始了,一时间都挺头疼。 没想到陛下这次居然很好说话,闻言便点了点头:“那此事容后再议好了。” 退朝后,曲红昭再次留步,和帝王聊了几句。 “看到大家惊讶的表情了吗?” 皇帝笑道:“看到了,但这事你还没同意,朕先和敬国公吵得面红耳赤算怎么回事?” “他很在意这个职位。”曲红昭意有所指。 “朕明白,”帝王点头,“不用有压力,其实这个位子朕本打算让别人暂时顶上的,那人你也识得,就是金吾卫中的右龙武。” “右龙武行事大多在暗,可能也不甚符合敬国公口中名正言顺的标准。” “不用管他,只要不是他的人上位,他全都觉得不够正当。” 曲红昭笑了笑。 “考虑一下这个位子吧,”皇帝对着她微笑,“不过别让朕影响你,做你自己喜欢的选择就好。” “是。” 第126章 壮志难酬 定北侯府, 曲红昭在桃花树下饮了一杯茶。 偌大的院子里,并没有多少下人,周遭一片静谧。花圃里开着一片粉粉白白的花, 给院子里添了一阵淡雅的幽香, 曲红昭叫不上名字, 只觉得它们好看得紧。 抬眼望去, 庭院中有竹石流水,有佳木茏葱。定北侯府偌大家业, 姑娘们的院子甚至大到能容下一片小池塘, 池塘上建有一座流杯亭。 院子北面种着两颗西府海棠,海棠树边是一道通往院外的垂花拱门。 一旁还有林林总总的其他花树, 确保每个季节院子里都会有鲜花盛开。 桃花树下摆着一只精致的红泥小火炉, 此时火燃得并不旺, 只是一点小火让茶壶保持着温热。桌边她一抬手就能拿到的地方, 摆着各色点心和切好的新鲜蔬果。 这样的环境,会让她觉得舒适。十五岁前如此,如今仍然如此。 只可惜“舒适”,并不是能让她留下的理由。 曲红昭放下茶盏, 展开军师从边关寄来的信。 邵军师一笔字写得非常漂亮, 曲红昭每次读到她的字迹都觉得很舒服,而且她拥有一项神奇的本事, 就是能辨认出任何奇形怪状的文字。在军中时, 有些递上来的鬼画符一般的文书一度很让曲红昭很是头疼,她注意到以后, 便常常会贴心地誊抄一份,一言不发地摆在将军的案上。 当年若不是有她在,十五岁的曲红昭怕是无法在军中这么快地适应下来。 回想起往事, 曲红昭始终承她这个情。 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 “将军,我曾答应过您,待一切事了之后,我会对您讲一讲我的身世,如今,该是兑现这个承诺的时候了。” 入目的第一句便是如此,正蜷在躺椅上的曲红昭认真了些,端正了坐姿准备细读。 她一直有些好奇,军师出身何处,又是什么促使其走上了女扮男装这条路,如今,一切解释就摆在她面前。 “我的身世,其实说来也并没有什么离奇之处,我来自吴郡治下的一座小镇,父母都是普通百姓,还有两个兄长一个弟弟,他们都和父亲一样以做木工为生计。” 邵军师与曲红昭不同,后者是凭曲家后人的身份空降,而她是从小小文书一路爬上去的。 -- 第231页 一个女扮男装混在军中直至高升为军师的人,身世却如此平常,说出去也许反而会叫人觉得离奇。 曲红昭继续读了下去。 “唯一值得拿出来讲一讲的,就是我的曾曾祖母,也许还要多一个曾字,我是说,可能我算错了辈分。我们家并没有族谱传下来,而她的故事毕竟离我太遥远了。 不知将军是否听过她的名字,她姓冯,是前朝人士,曾经女扮男装中了状元。” 曲红昭怔了怔,这位奇女子她自然是听过的,民间至今还有关于她的戏曲传说流传,只是她的结局并无史料记载,因此众说纷纭,并无定论。 没想到邵军师居然是她的后人。 “我在家中翻出了一份她亲手所刻的竹简,才知道她的结局,并没有说书人口中的仗剑云游天涯、管尽天下不平事,她辞官归去后,嫁了人生了子,过着很平静的生活。 将军看到这里是不是有些失望?” 曲红昭倒并没有觉得失望,只是乍然得知一位曾经活得轰轰烈烈的人物,最后的结局却以平淡收尾,心下难免有些五味杂陈。 “我刚刚发现这份竹简时,才知道她的生活显然并没有传说中精彩。但我又想,平静的生活也没什么不好,至少她有夫有子,生活得很安心。 此前,爹娘一直以来对我描述的最美妙的生活,也不过就是要嫁给一个有担当的男子,多生几个孩子。 所以我想,她应该是幸福的吧。 然后我继续往下读,那时候我才十岁,虽然母亲常说我打小就比两个哥哥聪明,但当时没人教我读书,我识的字都是偷偷趴在私塾窗外偷学来的,认字不算多,所以读得很慢。 她在竹简里记载了很多零零碎碎的生活场景,有一家人围着桌子吃蟹,有第三个儿子出生,有她给孩子缝衣服,有她尝试着学做不同的菜肴,还有她和邻家的妇人商议着该给家里选什么图样的窗帘布。 她的笔触幽默有趣,连写到儿子换乳牙这样的一点小事都能让我忍不住笑出声来。所以我确定她很幸福,稍有些平淡,但是的确幸福。 直到我在竹简上看到了一个词——壮志难酬。” 一旁红泥小火炉上温着的茶壶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曲红昭抬手熄了火,继续读信。 “这四个字上面是一段她和夫君的对话,她说邻家鹅黄色的窗帘很好看,她的夫君,也就是我的曾曾祖父,却说喜欢竹青色。 于是她说,那咱们就选竹青色好了,寓意君子如竹。她的夫君便说,这些小事你自己做主就好,不需要过问他。 读到这里时,我还在想,如果将来我嫁了人,有了夫婿,会不会也是这样相处,温馨且平淡,一起商量着柴米油盐的小事。 然后我看到了那四个字。 壮志难酬。” 曲红昭叹了口气。 “看到这四个字后,我又急急去看下文,但接下来,便又是一段她哄着儿子吃饭的场面了,她的小儿子天真可爱,童言童语十分有趣,她写到饭桌上所有人都忍不住发笑,可是我有些笑不出来。 我想知道这四个字意味着什么,但直到我读完了竹简,都再没发现一点线索。 很久后我才想明白了,她大概是不敢抱怨。在世人眼中,当时的皇帝在她女扮男装被揭穿后,并没有砍她的头,只是罢了她的官,已经足够宽容。 她若还敢抱怨,万一被传了出去,自是不妙。 于是她通篇欢畅,至于真正的心情,只在这四个字上露了端倪。” 微风拂过,有花瓣悠悠落下,恰落在曲红昭头上,成了美人发间的点缀。 她没有抬手拂去花瓣,只是继续读着这封信。 “当时,我又细细读了一遍竹简,想知道这四个字究竟代表着什么却一无所获。虽然没能在她的记叙中找到答案,但我心里清楚,其实已经不必去找了。 这还能代表什么呢?是她的不甘心罢了。 换了谁,谁又会甘心呢? 若我有状元之才,我会愿意终日困在一方小院之中,和夫君讨论窗帘的颜色吗?甚至他还没同意我选的鹅黄色。 我看到她写了清明时节带着儿子去小镇外踏青的场景,她说自己很久没出过这么远的门了,很是开怀。 我却无法开怀,我想到了她当年赴京赶考时走过的几千里路。 从此之后,再读竹简,她写得越欢快,我就越难过。 那之后很长时间,我都把竹简压在箱子最低下,碰都没有碰过。 待过了几年,父母提出要给我说亲的时候,我才想起了这份竹简。用‘想起’这个词也许不太准确,毕竟我其实从来都没有忘记过。” 又是一阵微风,吹得树叶和曲红昭手里的纸张一同发出簌簌的声响。 “说亲的对象,是两条街外屠夫家的三儿子,爹娘都挺开心,因为我若嫁过去,以后家里就不用花银子买肉了。 兄长们也很高兴,都说这是一门好亲事。 看着家人脸上的开怀,我险些就晕晕乎乎地点了头。 只是我想到了那份竹简,我忍住去想,多年后,我会不会也效仿曾曾祖母在竹简中刻下一句壮志难酬。 这似乎不大可能,因为当时我压根没什么壮志可言,我八成只能刻下夫君今日卖了十斤肉,或是晚膳时我啃了一块猪蹄膀。 -- 第232页 而且,我刻竹简时,还不知是该借用屠户家的剁肉刀亦或剔骨刀。 我还曾认真思考了一下,遇到不会写的字时,该用什么来代替,到底是要刻方还是画圆。 但我最终觉得我大概什么都不会刻下,曾曾祖母的竹简,至少给了我对于那句“壮志难酬”的无限思考。 而我的竹简传下去能做什么呢?教后人怎么选择猪身上口感最好的那块肉吗?还是探讨一下里脊和臀尖哪块煮起来更为美味? 其中种种,恕我不多赘述。总之我最终选择了拒绝,那之后,父亲很长时间没有与我说过一句话,吃饭时也不许我上桌。 如今我每一季都会向家中寄信件和银子,我编了一个谎言,他们并不知道我真正在做什么。几年前,母亲托人写了信给我,说父亲其实早就原谅我了。 总之,拒婚后,我有了一个计划,我也要女扮男装成就一番事业,但要扮,就一定要装到底,绝不对任何人袒露真相。 这个计划实施起来非常困难,当时我没有银子,不通武艺,学识都是靠偷学的,智慧也仅仅是达到了被母亲夸奖过的程度,我万分怀疑我的决定正确与否。 但是你瞧,最终我和你一起站在了北戎王庭之中,看着他们的宫殿烧成一片焦土。 若是当初嫁了屠户,如今哪有这般际遇呢?” 信件写到这里结束。 短短一封信,几乎囊括了两个女子的一生。 曲红昭在树下静坐片刻,将这封信仔细地收了起来。 火已经熄了,但茶仍有余温,此时喝起来水温正好,但她没有去碰茶壶,而是回身去房内取了坛酒。 曲红昭自言自语:“如果每次听到这种令人遗憾之事,我都要喝上一杯的话,此时怕是已经成了个酒鬼。” 话虽如此,她还是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算是遥敬了那位曾经的奇女子一杯。 第127章 理想生活 “姐!”定北侯府, 曲映芙欢快地冲进了长姐的院子。 没等曲红昭开口,她先急急问道:“听说朝上有人提议让你去做殿前都指挥使?这是不是意味着你以后就能留在京里了?” “是有一位大人如此提议,只是我还没有考虑清楚。” “考虑什么?”曲映芙有些不解, “这是多好的机会啊, 殿前都指挥使位高权重, 还可以一直留在京城, 这不是两全其美吗?” “的确如此,只是……我不能确定这是不是我想要的。” “可是, 这和做将军不是很像吗?可以指挥手下很多人, 发号施令,威风得很。” 曲红昭笑着揉了揉她的发丝:“不是威风不威风的问题, 我在边关的时候, 可以为百姓们做很多事, 但如果我接受这个职位, 那么从此以后我的唯一责任,就是保护帝王的安危。” “……”曲映芙看起来仍然有些茫然。 “当然,我并不是说我不在意陛下的安危,他的安危很重要、非常重要, 只是除了我, 这个职位还有其他人足以胜任。” “我好像有点明白了,”曲映芙咬了咬唇, “你的意思是, 如果可以选择的话,你更愿意为百姓做事, 而不是为陛下……何况这个职位其实并不是非你不可。” “你很聪慧,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了,”曲红昭抬手给她斟了一杯茶, “而且,我习惯了边关自由的环境,如果做了殿前都指挥使,我今后就要学着循规蹈矩了。” “我懂了,”曲映芙点头,“我舍不得你,但是既然自由能让你快乐,那就选择自由好了。” “……” “你在犹豫,是不是还有其他的顾虑?” “人生在世,总不能只凭自己喜好做事,”曲红昭颔首,“你说得对,我的确还有其他考量。” 曲映芙望着她,等着长姐讲出她的顾虑,但曲红昭已经笑着转开了话题:“不说这个了,我听说顺阳伯府的郭皓轩已经成亲了。” 这个话题转移的并不如何成功,因为提起这个,曲映芙看起来更加闷闷不乐了。 “这是怎么了?” “我知道他成亲了,顺阳伯府和丁同知家议亲的时候,我就偷偷去见过丁四小姐,告诉她郭皓轩已经有心上人了。” “你做得好。” “丁四小姐谢了我,但过了没几日,我听说他们两家还在继续议亲,”曲映芙垂眸,“我还以为是她父母不信或是逼着她嫁人,就又去见了她一面,但她告诉我,她和父母商议后,还是决定嫁过去,并没有人逼迫她。” 曲红昭猜到了这个故事的走向,把妹妹搂过来,拍了拍背以示安慰。 “丁四小姐说她的这桩婚事,是四姐妹中最好的,只要能顺利嫁入伯府,她愿意忍受夫君有一位求而不得的心上人,”曲映芙把头枕在长姐肩上,“她还说若不是有这位见不得光的心上人存在,这桩婚事怕是也落不到她头上。” “后来呢?” “她成婚几个月后,我偶然在一场诗会上碰见了她,你猜她说了什么?” “你为何会去参加诗会?” “姐!我不会作诗还不能去看看吗?!” “咳,丁四小姐说了什么?” “她说她现在的生活挺好的,那个心上人早被顺阳伯府的人送走了,偶尔郭皓轩喝多了酒就冲去伯爷夫妇面前求情,还非要拉着她一起,她就假意帮腔,说自己并不在意后院多一个女人。郭皓轩因此便没有特别为难她,婆母训话让她规劝夫君,她就左耳听右耳出,”曲映芙神色古怪,“丁四小姐还说,她的夫君现在日日对酒消愁,时不时还去花街柳巷转悠,但只要不在她眼前晃悠,她就眼不见心不烦。” -- 第233页 “……” “我简直不能理解这算什么,她居然还认为这样的生活不错,”曲映芙皱着秀气的眉毛,“我并不是觉得我的好心被浪费了或是怎样,那毕竟只是随口一句提醒,算不得什么,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为何如此耿耿于怀。” 人各有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其他人实在没什么置喙的余地。曲红昭并不想对此发表意见,但看着曲映芙纠结的模样,还是分析道:“我们毕竟不是她,不了解她的考量,也许这已经是她权衡利弊后挑选出的一种她最能接受的生活了。” “权衡利弊吗?”曲映芙怔了怔,“我的确没有从这种角度想过。” “每个人大概都幻想过自己理想中的生活,但真正能够实现的寥寥无几,”曲红昭试图开解她,“很多人都要不断妥协,从几种糟糕的生活里,挑出一种相对而言没那么难以忍受的。” “……这听起来可真悲哀。” “我相信顺阳伯府未必是丁四小姐的理想世界,”曲红昭猜测道,“但也许她的父母给她安排的其他亲事,各有各的糟糕之处呢?也许郭皓轩就是她现阶段的最优选择呢?” “那她还可以选择不嫁人的。”曲映芙的声音很小,大概是因为这句话她说起来实在没什么底气。 “京中贵女,很多过了及笄就嫁人了,民间女子则更甚,有的才刚及笄时就已经做了两个孩子的母亲了,像我们侯府这样的,其实是少数。” 曲映芙叹了口气:“我两年前就过了及笄了,但我总觉得自己还是个孩子呢。” “你就是个小孩子啊。”曲红昭点了点她的额头。 “为什么我们侯府可以与众不同?” “你觉得呢?” 曲映芙思考片刻:“因为侯府的女儿不愁嫁,自然可以多留我们两年,是不是?” “没错。”定北侯夫妇并没有存着拿女儿的婚事去拉拢人脉一类的心思,女儿家自是留在家里时比嫁人后更享福,便叫她们多待上两年。 “其实我知道,很多人家,都会把速速将女儿嫁出去当成头等大事,我有一个手帕交,她才十岁的时候,她家人就开始领着她到处相看了,”曲映芙笑得有些勉强,“我那么大的时候还在爬树去逗小鸟呢。” “你十七了也仍然在爬树逗小鸟,方姨娘告诉过我。” “姨娘她怎么什么都对你讲?”曲映芙大窘。 两人笑闹了一阵,曲映芙看起来总算不再那般闷闷不乐。只是在咬下一颗剥好皮的荔枝时,突然问道:“女子真的只有嫁人一途吗?” “没错,”对上曲映芙不敢置信的眼神,曲红昭看起来分外冷酷,“至少大部分女子是这样的,世道如此。” 曲映芙又吃不下荔枝了:“这不公平。” “为什么不公平?” “我……你让我说,我也说不好,”曲映芙绞着手帕,“虽然我这人学什么都学不好,只会吃喝玩乐。但我见过一些女子,她们的才智其实不下于男子的,但……但男子成了婚后照样可以去考科举、去做官,女子成了婚后就只能困在后宅了。” 曲红昭毫不留情:“你学什么都学不好是因为你懒。” “姐!”曲映芙扭着身子撒娇,“重点又不是这个。” “你觉得重点是什么?” 曲映芙总觉得今日长姐是在故意考校自己,当即埋头冥思苦想。 曲红昭没有去催促她,只是悄然把碟子里的荔枝全都吃掉了。 “我想好了,不过若说错了你可不许笑我,”待曲映芙终于抬头,却并没有去注意盘中水果,“我觉得,重点是士农工商。” “何出此言?” “从科举做官到行贾经商,其中绝大部分都是男人在做,但如果女子也有这样的机会,可以靠自己养活自己,自然就不会必须要嫁人了。” 曲红昭略有些意外地看她一眼:“很有道理。” 曲映芙吐了吐舌头:“我还以为你会说我幼稚。” “不会,你说得很好,我这个做姐姐的老怀甚慰。” “……那我就继续说了,”曲映芙被夸奖了,立刻露出两分得意,“当然我并不是说嫁人不好,我之前还想嫁郭皓轩呢。只是自己想嫁人和不得不嫁人还是有区别的吧?那些才及笄就已经生了两个孩子的民间少女,她们成亲的时候也许还根本不懂嫁人意味着什么呢。” 她说得有些零碎,完全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偶尔还词不达意,但曲红昭听她磕磕绊绊地描述着一个理想的世界,眼神里渐渐流露出笑意。 “你们姐妹两个聊什么呢?”定北侯的到来打断了这场谈话。 “父亲,您这是打哪儿回来的?怎么衣服都皱了?” “哎?我没注意,别提了,刚从段贡举那儿回来。”定北侯摇了摇头,坐下饮了杯茶。 曲映芙奇道:“去段贡举那儿怎么会连衣服都皱了?您跟他打架了?” “打什么架?为父怎会这般有辱斯文?”定北侯瞪她,“春闱快放榜了,之前的考卷一直被糊着姓名,今晨才拆了弥封,这会儿几个主考在那儿抢门生呢。” “您也跟着抢了?” “我抢什么?为父又没参与这次春闱,我就是去看热闹的,”定北侯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耿主司的儿子这次又落榜了,他刚刚一直板着脸不说话,解恨!” -- 第234页 曲红昭听过这位耿主司,他曾于十几年前暗讽过定北侯生不出儿子,从此两人结仇至今。 定北侯回味着老对头的一脸郁气,眉开眼笑道:“对了,刚刚还有人问我红昭会不会留京呢,为父也急着想知道你的答案,就没换衣服直接过来了。” 怪不得一回府就来了她的院子,曲红昭哭笑不得。 怕是听闻人家的儿子落榜,这家伙就去人家面前炫耀女儿了吧。 曲映芙知道曲红昭还在考虑,便帮她岔开话题:“今年春闱还有什么新鲜事吗?” “也没什么新鲜的,之前在家乡就颇有才名那几位都中了榜,主考看好的那几个也都中了,”定北侯想了想,“有几个从没听过名字的高中了,倒算是有两分新鲜,为父记得有两个姓李的,其中一个叫什么李涵章,我离开前,他们正讨论这是不是宛平李氏出来的子弟呢。” 曲红昭突然笑了起来,是那种眉眼俱染上欢欣之色的微笑。 定北侯奇怪地看她一眼,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皱了的衣衫,起身道:“这样实在不雅,为父先去更衣,待会儿再过来。” 他离开后,曲映芙问道:“姐,你认识这个李涵章?” “认识。” 曲映芙好奇:“你和他关系很好吗?居然为他这般开心。” 曲红昭神秘地对她眨眨眼:“我开心是因为发生了一件有趣的事。” “什么趣事?” “待春闱放榜之日,你自然就知道了。” 第128章 春闱放榜 春闱放榜那一日, 京城里下了一场大雨。 曲红昭撑着一支白底绘了红梅的油纸伞,混在人群里,耳边传来的是书生们的哭哭笑笑。 榜下被围得水泄不通, 眼看不动用武力是挤不过去了。好在她眼力不错, 隔着几丈开外, 透过雨帘, 仍然能辨认出榜上的字迹。 “李涵章……李禾殷……颜如归……”读到这三个名字,她微微一笑, 准备转身离去。 颜如归的名字排在中下游, 曲红昭只能猜测她也许是刻意为之。 “让一让,请让一让!”一旁有位书生正往前面奋力挪动, 在湿滑的路面上险些摔倒, 曲红昭经过, 便顺手扶了一把。 “谢谢, 谢谢……”那人连声道着谢,抬头看到是位年轻姑娘,脸色红了起来。 “敢问阁下高姓大名?” “在下姓夏,字熙平。” 曲红昭抬眼望去:“夏熙平、夏熙平, 找到了, 你的名字排在第二十三位。” 那人大喜:“真的?!” 他伸长脖子眯起双眼,努力想去看清榜上的字迹, 待想起来要道谢的时候, 才发现那手执红梅伞的佳人已经不知何时悄然离去了。 榜上题名者还要再参与一场殿试,才能得赐进士出身, 自此真正拿到进入官场的敲门砖。 只是这一次,殿试还没开始,只春闱放榜便引起了一片轩然大波。 起因是众人终于发现在贡士榜上名列前茅的李涵章, 他并非是大家猜测中出身书香世族的宛平李氏子弟。 他甚至也不是“他”。 这位名不见经传的书生,来自帝王的后宫,平日里鲜少有人直呼她的名字,因为提起她时,人们更习惯称之为“李美人”。 仿佛一只点燃的火药桶被扔进了池塘,炸出一大片水花鱼蟹。 朝堂上,众臣群情激奋,甚至敢于直斥陛下此举荒唐。 皇帝的表情很无辜:“朕同意李美人去参加科考之前,不是征询过众位爱卿的意见吗?” “什么时候的事?臣怎么不记得?等等……” 随着有人从记忆深处扒拉出来这茬儿,大家顿时语塞。 该说些什么?难道说他们当时根本没把这事儿当真? 敬国公等人意识到,皇帝当时怕是有意为之,故意在众人争吵户部之事时抛出这个话题。那时大家的心思都不在此事上,自然轻轻放过。 但这毕竟是皇帝陛下亲口在朝堂上提出的问题,他们当时没当回事,转头又要反悔,听起来似乎不大占理。 若是说实话“我们之所以没有激烈反对是因为压根没觉得她能考中”,听起来又显得很胡搅蛮缠。 但不占理也不要紧,冠冕堂皇的理由大家都会找,登时搬出祖宗礼法,纷纷劝谏陛下。 皇帝的表情更加无辜了:“可是李美人她考都考中了,春闱也已经放榜了,你们还想要朕怎么样?” 他的语气,仿佛众臣是在无理取闹一般。 有位年轻臣子实在气不过,站出来道:“女子闺名本该只在闺阁之中由亲人知晓,或与手帕交互通,但李娘娘如此一闹,搞得天下皆知她的名讳,实在有违……” “爱卿慎言,”帝王轻敲了敲龙椅扶手,打断了他,“你是想指责,朕的后妃不守妇道吗?” 那年轻臣子怔了怔,自知激动之下险些失言,吓出了一身冷汗:“臣不敢。” 他退下后,又有位老臣站出来颤颤巍巍问道:“此事陛下打算如何处置?” “顺其自然好了,朕不会干涉。” “敢问陛下,什么叫做不干涉?” “殿试结果如何,全看她的表现,朕绝不会偏袒于她,这下诸位爱卿可以放心了吧?”皇帝斩钉截铁地向众臣保证绝不偏袒,但众人想听的哪里是这个? -- 第235页 “陛下的意思是,还要允许其继续参与殿试?!” “她既然通过了会试,自然便要参加殿试,这有何问题?” “陛下,参与院试乡试会试等,尚能推说是李娘娘不懂事而已,但若参与了殿试,万一得了名次,那可是要点官的!” “爱卿的意思是?” “女子怎能入朝为官?” 所有人都听到武将那一列有人轻咳两声。 顺着声音看过去,便看到曲红昭一身朝服站在其列。 这厮职位未定,除了领赏那一次出现过,其余几日从来就没上过朝,今日却突然出现,让众人很难不怀疑她的动机。 说话的人被噎了一下:“曲将军自是不同。” “我有什么不同?”曲红昭问道,“难道本将军这张脸,看在大人眼里竟像是位男子吗?” “……”那人敷衍地恭维道,“将军有战功在身,自然不一样。” “我的战功也不是天生就有的,你连参加殿试的机会都不给她,又怎知她将来会不会立功?” 此人哑口无言,只得拱手道:“是在下失言了。” 立刻有人接替了他,出列进言道:“陛下,李娘娘身为女子却参与科举,岂不是挤占了他人名额?莫说让她参加殿试,连会试的名额也该取缔,向后顺延一位才对。” “该是两位才对,”他身边有人提醒道,“还有一位名次较低,姓颜字如归的,亦是女子。” “爱卿此言有理,”皇帝从谏如流,“不过如此行事总该有法可依,这样好了,若大楚律法中有女子中了贡士后就需要让出名额这一条,朕立刻依法行事。” “……”说话的人很想指着陛下的鼻子骂一句无理取闹,制订律法之人又无法预知到今朝之事,怎么可能会写下这么一条? 众臣轮番进谏,皇帝应付自如,对答间堪称滴水不漏、无懈可击。 众人渐渐明白过来,好家伙他是有备而来啊。 想清楚后,大家也纷纷打起退堂鼓,打算回去准备一下,明日再战。 对于“改日再议”的提议,皇帝只是笑了笑:“当然可以,只是朕似乎有必要提醒众爱卿,离殿试的日子已经不远了。” 这是挑衅!众臣愤愤地想。 有人忍不住看向敬国公,此人不是一直喜欢和皇帝对着干吗?这么今日这般安静? 敬国公没心思去搭理他们的目光,只觉得陛下是失心疯了,正心下冷嗤,小皇帝这是要做什么?抗衡不过世家势力,竟拉女人出来帮忙? 他心下有些被欺骗的恼怒,同时又觉得好笑,看来皇帝是真的拉拢不到什么人了,居然使出这种昏招。就算这两个女子能成功站上朝堂,又能帮到皇帝什么? 他的目光隐晦地扫向武将行列,要说麻烦,他目前最在意的还是殿前都指挥使一职花落谁家。 这个位子,决不能让曲红昭染指。 ——— 下朝后,各怀心思的大人们疾步离去,似乎是急着回去做准备,然后在明日的早朝上围剿皇帝。 曲红昭回府换了常服,没有乘轿子,只是信步向城西走去。 先帝最宠信的大太监彭公公,此时便居于京师城西一条巷子里。 曲红昭扣响门环,门房见到是她,忙迎她进去,一边还说着吉利话:“公公吩咐过,若将军来访,无需通报,咱府上这般待遇您可是头一份了。公公前段时日还提起过将军呢,见到您他定然开怀。” 曲红昭笑了笑,由着门房将她引入一间幽静的小院。 彭公公正在院子中和自己对弈,见到她便给她斟了杯茶:“老夫以茶代酒,敬你一杯,恭贺将军覆灭北戎。” “谢公公。” “坐吧,”彭公公端详着她的神色,“你在烦恼要不要接任殿前都指挥使一职,是也不是?” “果然瞒不过公公。”他的干儿子彭礼目前正是皇帝面前最得用的太监,对于他的消息之灵通,曲红昭丝毫未感到惊讶。 “老夫在先皇身边伺候也有几十年了,”彭公公屏退了下人,示意曲红昭执黑子,“先帝年轻时,最喜素色,尤其喜欢看后妃们穿白,还曾用那句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形容她们。” 他这段故事提的突兀,但曲红昭知道他所言必有深意,一边认真聆听,一边在棋盘上落子。 “老夫还记得,那时候啊,后妃一个个争相着白衣,连首饰也带的很素雅,这般穿着其实不太合规制,但既然陛下喜欢,内务省自然也不会没眼色地去多管闲事。” “……” “但陛下晚年时,又开始忌讳身边人穿白,觉得不吉利,什么象牙白、月季白,全都不行,那一阵子啊,后宫又开始一片红红绿绿、花枝招展。” 曲红昭轻叹。 “有个刚进宫的贵人,本来挺受宠爱的,偏偏不知听了谁的挑唆,信了先帝喜欢白衣,故意在陛下面前一身白纱月下起舞,”彭公公落下一子,“结果可想而知,她被陛下冷落了。” 曲红昭垂眸,看着棋盘。 “那时候,陛下本来私下对老奴说过,冷她一个月,给她点教训便好,”彭公公笑了笑,“可是一个月后,陛下有了新宠,早把她忘到脑后去了。” “帝王心思易变,我明白的。” “我说这个故事,不只是说心思易变,而是他变了,你就要跟着变化去适应他,要妥协的是你,要改变的也是你。永远是你,不会是他。” -- 第236页 “公公不建议我接受这个职位?” 彭公公叹气:“当今陛下瞧着是个好的,仁慈,有担当,你和他做君臣,能长长久久。” “……” 他话锋一转:“但你若放弃好好的臣子不做,跟他谈感情,就是自毁城池。” “原来公公连这个都知道。” “是男人,就会变心,我虽然只是半个男人,却也清楚得很,”彭公公对着曲红昭的一步烂棋皱起眉毛,“我说的变心并不只是对感情,还有对权力,对欲望。” “……” “你若做了都指挥使,和他朝夕相处,真的能做到不谈感情吗?” 曲红昭没有回答。 “恕老夫多嘴,我在宫里这么多年,看过太多太多,我不想你重蹈覆辙。也许他曾经愿意为你让步,可是这份让步只能是他自愿,你无法强求,但只要他想,他就能强迫你退让。你们之间不会有平等的感情。很多女子都想进宫,我很好奇,她们有没有想清楚,和一个掌握自己生杀大权的男子共枕而眠,那会是一种什么感受?”彭公公再次落下一子,看着棋盘道,“我胜了。” “您胜了。” 彭公公看着她的神色,叹道:“但你还是会去做殿前都指挥使对吗?” “没错。” 彭公公的表情很复杂。 “纵有千般不愿,只一条理由便足以让我留下来。” “是什么?” 曲红昭的神色已经坚定了很多:“敬国公。” 第129章 哄我! 皇帝咬了一口橘子, 被酸得整张脸都皱了起来。 曲红昭见他这幅模样,给他递了杯茶。 待酸劲儿过去后,他又去咬那酸涩的橘子。 曲红昭看得好笑:“酸成这样你还要吃?” 皇帝灌了口茶:“在宫里从没见过这么酸的。” 宫里贵人用的瓜果, 都是宫人们一道道筛选过的, 酸的坏的, 都不可能呈到帝王面前。 曲红昭在宫里那段时日, 也从未尝到任何一颗酸涩的水果。 她唤了小二过来,点了几样招牌菜色。 皇帝对此没有意见, 他表示自己不挑食, 曲红昭点什么他都可以吃。 此时,两人正在京城一家酒楼中对坐。 皇帝换了一身便装, 他不穿龙袍的时候, 仍然像是一位出身富贵人家的小公子, 只是看起来不再那么无忧无虑了。 帝王生涯, 终于还是在他身上留下了些许痕迹。 为了让自己看起来不太显眼,曲红昭也换了一身简单的男装。 她女装艳色灼灼,男装又是清俊无匹。 显而易见,两个人这般走在一起, 完全没达到什么“不显眼”的目的。 他们从街口一路逛过来, 皇帝还随手在路边买了几只橘子。 两人的目的地叫作浮云楼,这家酒楼布置雅致清幽, 很多书生喜欢在这里相聚, 聊一聊科举、朝堂、民生上的事。 据说浮云楼这名字取自“名利如浮云”之意,因此很受文人雅士的喜欢。只是曲红昭二人此时听着他们的高谈阔论, 实在看不出这些人哪里有半分将名利当成浮云的模样。 自春闱放榜来,最受书生们关注的一件事,自然就是女子参与科考。两人还未踏进酒楼大门, 便听到大堂中一声“李娘娘”传了出来。 两人进了门,正有书生说到激动处,指手画脚,唾沫横飞,皇帝看到,忙对引座的小二道:“我们还是坐在角落的位置好了。” 小二心思伶俐,看皇帝神色,立刻低声赔笑道:“公子是嫌弃那群人吵闹吧?其实小的也觉得他们吵得人头疼,点不上几杯茶水,偏生一闹就闹上一天。二楼还有雅间,能安静些许,小的引您二位过去?” “不用了,”皇帝指了指一边角落里的桌子,“我们坐在那边就好。” 此次出行是陛下的提议,他想去亲耳听一听民间书生们对于女子参与科考一事的看法。 两人落座,小二给他们上了茶水。 说话的还是刚刚那唾沫横飞的书生:“朱某这次名落孙山,本想着无需萦怀,只是这次时运不济,下次再来赶考便是。” 他身边的人便恭维道:“朱兄宠辱不惊,实为我辈表率。” 那朱书生闻言笑了两声:“朱某本不是那种为功名挂怀之辈,奈何这次科举,出现女子参考,我便少不得要多说两句了。” “朱兄请讲。” “这次原本另有两位兄台能够上榜,却被两名女子挤了下去,痛失了这次机会,又要等上三年,才能从头再来,真是令人遗憾痛惜不已。” “就是就是。”有人附和。 曲红昭和皇帝对视一眼,这和朝上那些大人的论调,似乎也没什么区别。 “话可不能这么说,凭什么说她们挤占名额?她们难道不是凭本事考中的吗?”却原来是酒楼的老板娘听不过去,插了一句嘴。 “单娘子此言差矣,朱某并不是说女人不能参与科考。只是我们这些书生,考取科举,不为私利,只为治国平天下。而她们两个女人为的是什么呢?难道后宫里的娘娘还能上朝做官不成?她们不过是不甘寂寞,想蜚声扬名,想成为天下书生的谈资!既存了如此功利之心,自不该由她们占了如此珍贵的名额去!”那朱书生装模装样地向老板娘拱了拱手,“单娘子你觉得呢?” -- 第237页 “德性!”老板娘说不过他的长篇大论,哼了一声,转身下厨去了。 而那朱书生正为说赢了酒楼老板娘而一脸得意洋洋。 “还好他没考中,”皇帝轻声吐槽,“不然朝堂上都是这种人在做官,想想就让人绝望。” 曲红昭深以为然。 书生们继续高谈阔论,要说因为此事而指责帝王,他们自是不敢的,满腔怒意便尽数倾泻向此次中了贡士的两名女子。 “所以,如朱某刚刚所言,应该即刻让她们二人让出挤占的名额,最好再对她们做出严厉惩处,方能还那两位可怜的书生一个公正!” “说得好!” “是啊,说不定那两个名额当中就有朱兄你呢!” “这可不好乱猜,朱某只是看不得不平事,想为这名落孙山的二人抱不平罢了。”那人嘴上如此反驳着,面上的表情却让大伙儿明白,他确然是心怀这般侥幸的。 皇帝冷哼一声:“真是大言不惭,好像少了她们两个,这家伙就能金榜题名似的。” 他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那朱书生听到,顿时极为恼怒地瞪了过来:“你是何人?报上名来!” 皇帝打量他:“观朱兄的年纪,大概不是第一次赴京赶考了吧?前几次无人挤占时,敢问朱兄名列几甲?” 那人脸上青一阵红一阵:“你懂什么?看你的年纪,你怕不是还没下场应试过吧?倒有资格来点评我了?” “朱兄若有这般和人争辩的工夫,不若回去好生温书,免得屡屡落榜,却要在这里靠着唇舌之厉来挽回颜面。” “你又怎知我不是那被挤下榜的二人之一!” “所有人都是凭学识上榜,何来被挤下一说?你技不如人,却还要凭空污蔑她二人是沽名钓誉,简直比我刚刚在路边买的橘子还酸。” “你!”那人向这边疾走几步,似乎竟是恼羞成怒要动用武力了。 很快他的声音戛然而止,脚步也顿在了原地。 因为皇帝在他面前站起身来,肩宽腿长,比他要高出半个头。 朱书生立刻便有些退缩了,好在他的同伴们看到架势不妙,也站了出来。 但他们只迈出一步,就顿住了。 曲红昭在他们面前捏碎了一只酒杯,那只白底蓝花的瓷杯被她轻轻一握,便碎成齑粉,从她指缝间缓缓流下。 那些人抖了抖,好在只迈出了一步,大家纷纷做出一副只是坐久了起来活动活动的模样,伸了个懒腰,顺势又坐了回去。 “哈哈哈,有意思,”一旁有人笑出声来,他也是书生打扮,但和朱书生坐得较远,显然不是一路的,“这位朱兄在这浮云楼高谈阔论几日,终于有人指出他的可笑之处了。” “你!朱某不知自己哪里可笑?还请兄台见教!”朱书生认得出此人,正是此届中了榜的考生,便有几分色厉内荏。 “一群考不中的跳梁小丑,在这里整日惦记那两个名额,真是丢人现眼!” 朱书生的同伴怒道:“那你前几日怎么不反驳我们,还不是看今天来了个会功夫的给你撑腰,你才敢说话?” “……”那人看起来有些尴尬。 皇帝大开眼界:“这都是些什么人啊?” “咳,我今日才开口,是因为我觉得这位兄台说得有理,要是我连两个女人都考不过,早就羞愧得不敢出门了,还有何颜面在这里大放厥词?” 皇帝看向曲红昭:“……我很确定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人继续道:“亏你们想的出来归还名额这种主意,落榜者又没有排名,你们要怎么找到那两个人是谁?是重考还是让主考重新阅卷?春闱已经放榜,又岂是说更改就能更改的?” 朱书生冷哼:“我这是为了维护公正,若不加以惩处,其他女子有样学样,各个都要参与科举挤占名额该当如何?” “这都要担心,你果然是个废物,说的好像她们想考就能考中一样。” “你……你不认可我们的主意,那你倒是提一个可行的出来?” “要我说,会试已经结束,该怎样就怎样,只是……”那人拖长了音调,“只是禁止她们二人再行参加殿试便好。” “……”皇帝和曲红昭对视,他们算是听明白了。 落榜的人想的是让她们让出名额,已经中了贡士的人想的则是少两个人来参加殿试,减少一份竞争。 这两伙人看似有分歧,其实目的没什么不同,都是在给自己争取利益罢了。 此人说完还看向皇帝,满以为能得到他的支持:“仁兄认为呢?” “你们两方的意思我都听懂了,各有各的道理,”皇帝对众人露齿一笑,“要我来说……你们全都做梦去吧!” 他扯了扯曲红昭的袖角:“你吃完了吗?” “……吃完了,我们走吧。” 付账时,皇帝还记得赔了一只酒杯钱。 两人离开浮云楼,皇帝一路沉默不语。 曲红昭看着他的侧脸,他鼻梁高挺,侧颜亦显俊朗,只是此时微垂着眸,看起来似乎有些低落。 “在想什么?” “在祈祷李美人和颜姑娘高中状元,气死这群人。” 曲红昭失笑。 “朕知道你担心我会因此烦恼,但是放心吧,”皇帝耸耸肩,“想做出改变,哪儿能不遭遇点阻碍?我能想得通。” -- 第238页 曲红昭感慨:“你还真的挺适合做皇帝的。” “我可不想把做皇帝当成终身事业。” “很遗憾。” “遗憾什么?” “这个皇帝,你是一定要做下去了。” “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安慰我一下吗?” “刚刚我问您在想什么的时候,本来是打算哄哄你的,但是您让我放心,所以……” “……我反悔了,哄我。” “别闹,您多大了?” 皇帝围着她转圈:“快哄我!” “不要。”曲红昭转身就走。 皇帝追在她身后:“曲红昭,哄我!” 第130章 关不住的鸟儿 曲红昭把突然幼稚起来的皇帝送回了皇宫, 自己悠闲地向侯府踱步而去。 经过浮云楼所在的那条街,街边卖橘子的老婆婆认出了她,笑道:“刚刚那位公子真是位善心人。” 皇帝买橘子时, 许是怜老人家年迈, 便多给她塞了些铜板。曲红昭回了她一笑, 又继续向侯府的方向逛去。 御赐的将军府还未收拾妥当, 她此时仍然住在定北侯府那间她自小住到大的院子里。 一踏进院门,就见侯夫人正等在院中, 看见她便笑着拉着一个年轻女子推到她面前:“红昭, 看看是谁回来了?” “盈袖!”曲红昭快步上前,抱住了许久未见的妹妹。 曲盈袖在外闯荡一年有余, 如今这位京城第一美人, 容貌依然娇艳过三春的桃花, 眉宇间却多了几分沉稳坚韧。 “姐, 我很想你,”曲盈袖回抱住她,“北戎的事我都听说了,你太厉害了!” 姐妹两个还没说上几句话, 却见侯夫人在一边抹起了眼泪。 “母亲?你这是做什么?” “你们两姐妹啊, 一个比一个让人不放心,在外野得不成样子了, 我这个做母亲的, 一年到头,都见不到你们几次面, ”侯夫人捻起帕子拭泪,“一个两个铁了心的要出门闯荡,如今这样两姐妹相聚, 却是难得。” “母亲,是我们不好……”两人连忙都围在侯夫人身边,柔声安慰。 “不是你们不好,你们是我最好的女儿,”侯夫人握住她们的手,“只是为娘替你们心里难受,盈袖,你是我们侯府正经的二小姐,如今却连进个家门,都要偷偷摸摸。” “我毕竟还顶着个丽妃的身份嘛,当然要小心一点,”曲盈袖劝道,“其实也没什么,反正我大部分时间都不在京城。” 提到这个,眼看侯夫人又开始心情低落,曲盈袖忙补救道:“虽然我不在,但是姐姐在啊,母亲您不是说姐姐会在京城做殿前都指挥使吗?” 侯夫人叹气:“你们不在京城我难受,若留在京城我更难受。” “啊?”姐妹两个都茫然了,“怎么我们留在京里您还嫌弃我们不成?” 侯夫人被她们逗得笑了笑,却没有解释原因,而是话锋一转,突然说起幼时的一桩旧事。 “为娘小时候,舅舅送过我一只很漂亮的鹦哥,乖巧懂事,还会说吉祥话儿,我稀罕得不行,”侯夫人回忆道,“后来全家出门踏青的时候,我又遇见一只鹦哥,比我那只还大还漂亮,就让家仆给我捉了来。恨不得走到哪儿都带着,还亲自教它说话,可它在笼子里却一直不吃不喝,最终把自己饿死了。” “……” “我哭着去问舅舅,为什么鸟儿不吃不喝,是不是生病了?他告诉我,那种从小驯养的,才会懂事听话,至于这种在野外待过的,要废很大工夫才能驯服,若强行把它捉来关在笼子里,就会是这样的结果。” “母亲……” “你们离开后,我不断地想起这件事。你们两个都是关不住的鸟儿,为娘明白。” 曲盈袖已然眼眶微红。 “别家的女孩儿哪有你们这样的?很多人不都是要在一座城里待一辈子?可是……要把你们圈起来过那样的日子,我倒舍不得呢,”侯夫人端详着自己的两个女儿,“我并不期盼你们强迫自己去融入那种大部分人会过的生活。我们这些京城贵女,一辈子都在学习如何循规蹈矩,但想活得特别一些又有什么错呢?” 说着,她又握住曲红昭的手:“我好歹是你母亲,怎么会看不出你根本不想做这个都指挥使?你们两个都不知是随了谁,都不爱安定,都向往外面的天地。高官厚禄,后妃之尊,全都留不住你们。” 姐妹二人对视一眼,陷入沉默。 只听侯夫人道:“算了,难得你们聚得齐,不说这些了。” 曲盈袖便贴心地转开话题:“对了,姐,我在外面时就听说这次春闱闹得沸沸扬扬,引起无数人猜度,我很好奇其中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你想问什么?” 曲盈袖果然是个聪明人:“我想问,李美人和颜女官,她们代表了什么?是真的如有人猜测般出过风头便算,还是其中别有深意?” “是前者还是后者,权看所谋之事成功与否,若此事不成,她们就是昙花一现,若成了,就是恩泽后世。” 曲盈袖倒吸了一口凉气:“陛下玩得够大的。” 侯夫人在一旁轻笑:“你们两个从来都是这样,每每说起话来,好像只说一半对方就能懂,徒留旁人在一边听得摸不着头脑。” 两人闻言便一起对她笑,两张如花似玉的笑颜,引得侯夫人一阵唏嘘:“当年你们刚及笄时,不知多少人来上门求亲,若当初我真的点头应了,也不知如今会是何光景。” -- 第239页 曲盈袖和长姐对视一眼,笑道:“我觉得,如今的日子,便是最好的。” 有几个人回忆起曾经的选择时能说出这种话呢?侯夫人怔了怔,倒也笑了起来,对此释然了许多。 她主动换了话题:“说起春闱,你们知道,京中贵女命妇们是如何看待此事的吗?” 曲红昭眼神一亮:“如何?” 侯夫人摇了摇扇:“一开始大家都觉得事不关己,只是随口议论几句李美人的胆大妄为罢了。然后尚御史家的姑娘,对了,你们以前见过她的,不知道还有没有印象,她回家和丈夫谈起这件事,她丈夫说如果敢去考科举的是她,他定然会休了她。” “这人听起来真讨厌。”曲盈袖点评。 侯夫人笑了笑:“她那夫君以前还登过咱们侯府求亲呢,当时他很算是个年少有为的年轻儿郎,但你们父亲就是看不惯他。不过话说回来,来求亲的那些男子,他一个都看不上,全都觉得配不上他的宝贝女儿。唯一喜笑颜开那次,还是皇帝下了封妃圣旨……算了,不说这个了。” 曲盈袖对曲红昭做了个鬼脸,两人心照不宣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说回尚夫人,第二天,她气不过,小聚的时候和我们一说,大家突然觉得有趣,约好当天回去都拿这事儿试探丈夫的反应。” “娘你也去试探父亲了吗?”曲盈袖好奇。 “没有,你父亲那人你们还不知道?不管他心里怎么想的,都不可能给陛下拆台。我也懒得去试他,”侯夫人继续道,“但是其他人试探的结果,你们可想而知。” 曲红昭点头:“想必结果不会让她们很愉快。” “那可不是?她们那些夫君啊,要么就说不许去,要么就大笑起来说你怎么可能中举,要么就压根没把她们的话当回事,嗯嗯点着头就敷衍过去了,”侯夫人掩口笑道,“我们再次小聚的时候,大家说起这事都要气炸了。” “我能去参加你们的小聚吗?”曲红昭申请。 “你要去做什么?” “去拱火。” “那让你妹妹去,岂不是事半功倍?” 曲盈袖翻了个白眼。 “为娘是说笑的,”侯夫人安抚,“不用你去,我已经拱过火了。” “怎么拱的?” “我说,这听起来不算什么,其实你们的丈夫在朝上时说得还要更过分,她们追问,我就如实答了,总之她们现在都很愤怒,非常愤怒,”侯夫人绘声绘色地比划道,“你是没看见,曾学士家的女儿是怎么说的,她说她丈夫心血来潮非要亲自教儿子功课,却根本不得其法,儿子私下和她说完全听不懂,问题问多了,父亲又嫌他笨,最后她儿子的功课都是她私下教的,不戳穿是给夫君留点面子罢了,没想到这厮居然还喘上了。” 曲红昭失笑。 “我又劝慰她们,这也不能怪你们所嫁非人,毕竟天下书生很多都是这么想的,嫁谁都一样,结果不小心把她们又气了一回。” “……而你还很好奇盈袖的性格到底是随了谁。” “你这是话里有话啊曲红昭。” “女儿不敢。” 安静了太久的院子里,难得几人聚在此处笑闹一回。 ——— 皇帝再次在朝上提起了殿前都指挥使一职的归属,众人争论不休。 世家一派的势力极力反击,但陛下也有很多臣子为他冲锋陷阵。 敬国公原本在一旁静观事态变化,看到一个接一个站出来的臣子,却难免心惊,什么时候连他们都成了陛下的人了…… 他抬头看着御座上的帝王,心下泛起一阵事情脱离掌控的恐慌感。 世家对其的掣肘,已经越来越薄弱了。 皇帝想做的事,从任命官员到改律令,一桩桩一件件,都一点点被他做成了。 敬国公很清楚,假以时日,御座上的少年会成长为一位真正的帝王。 他想说什么,刚刚迈出一步,却眼前一黑,险些栽倒在地。 他很快稳住身子,缓了缓,周围的人都上来扶他,还有人关切地问他如何。 他顿了顿,突然笑道:“没事,看来人真的不能不服老啊。” 这一场,终究是皇帝胜了。 在曲红昭走马上任前,边关却再次传来消息,在邵军师和几位官员的安排下,边城正逐渐开放与北岐通商,在这个节骨眼上,北岐人却突然反悔,抢了大楚的货物就缩回了草原。 消息传到曲红昭耳中,她只觉得荒谬,元衍比谁都希望通商成功,怎么可能会做出这种事? 但事情已出,她不得不暂时放下殿前都指挥使一职,再次前往边关,准备一探事情真相。 第131章 立后 “曲将军, ”行进前往边关的路上,副将打马上前两步,与曲红昭并辔而行, “您是不是有什么心事?这一路上你好像一直在走神。” “只是觉得事发蹊跷, ”曲红昭并未隐瞒, “元衍不可能做出这种毁约之事。” “属下也觉得不对劲, 元将军好不容易帮我们灭了北戎,转头又摆我们一道, 图什么呢?”副将冲着京师的方向使了个眼色, “怕不又是那边的人在里面搅浑水呢!” “是啊,这时间太巧了, 正赶在我要接任殿前都指挥使前调我出京, ”曲红昭点头, “很难不令人怀疑, 这是否又是敬国公为了争取指挥使一职所做出的努力。” -- 第240页 “可是,就算把你骗走,你又不是一去不回了,”副将不解, “等将军回京, 指挥使不还是你的囊中之物?难道他们有什么办法能在这段时间内成功说服陛下换人?” 曲红昭揉了揉眉心:“我说不好我现在更担心哪边,边关还是京城?” 副将叹息:“本来以为灭了北戎, 咱们这些兄弟都能放松放松, 怎么还是不肯消停呢?” “好问题,”曲红昭想了想, “大概是因为人的欲望永无止境吧。” 低阶官员想往上爬,爬上去后又想位极人臣,位极人臣后又难免把目光投向高高在上的皇权。 副将神色间有些悲哀:“我上半辈子都在想着怎么对付北戎, 好不容易平了外患,却又要面对内忧。我是个粗人,看不懂敬国公那些人,只是他们平安富贵权势地位都有了,到底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好在我们并不需要理解他们,只需要消灭他们。” 副将怔了怔,然后豪爽地笑了起来:“不愧是曲将军,好!消灭他们!” 谈话间,他们路过官道边的茶摊,看着大家也乏了,干脆让五百兵马在路边扎营歇息,曲红昭和副将去摊上买些茶水,刚落座,便听到一旁桌边三三两两的茶客在议论什么。曲红昭清晰地听到其中一个人提到了“陛下”,以为他们讨论的正是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女贡士,却不想听到了一句“欸,你听说了没?当今天子登基好几年,总算要立后了!” 立后? 曲红昭和副将对视一眼,都觉得有些荒谬。 副将开口打听道:“小哥儿,你的消息是打哪儿听来的?我刚从京城出来没几日,可没听说陛下他要封皇后啊?” “是从京城传出来的,”说话的年轻人很热情地给他解释,“就是昨天的事儿,已经张贴皇榜昭告天下了,军爷,看您这风尘仆仆的模样,怕是忙着赶路,没听说也正常。” “……这消息传的,怎么比咱们走得还快?”副将嘀咕。 “我们人多,沿路还要安营歇息,而传皇榜的传令官每到一个驿站,便把皇榜传给下一个人,日夜交替前进,比我们快很正常,”曲红昭无奈,“你的重点就是这个?” “陛下要立何人为后?”为了显示自己很有抓重点的能力,副将忙追问那年轻人道。 “自然是皇贵妃娘娘,不然还有谁当得起呢?” 幼蘅?曲红昭微怔,不知是该恭喜她得偿所愿,还是怀疑其中有什么阴谋。 “你们先在这里歇息,我需要去附近的阳城看一眼皇榜,确认一下消息真假。” “是。” 阳城离此处不算太远,曲红昭单人轻骑,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便至。 皇榜一般张贴在当地官府旁的告示板上,曲红昭进城后,找人问了路,便径直牵马前去。 拐过街口,她远远就望见了那道分外显眼的明黄色皇榜。 曲红昭微微闭目,轻声叹息。 ——— 回转时,副将还在茶摊上等着她。 曲红昭对他点点头,他便明白了此事不假,压低了嗓音问道:“将军,此事你怎么看?” “我觉得此事听起来既合理又含着蹊跷,”曲红昭落座,给自己斟了杯茶,“好吧,更多的是蹊跷。” 中宫空悬向来少见,大楚历来的帝王常常在登基时便立好了皇后。只是今上的情况有些特殊,他是先帝病重后临时从宗室中挑出来被赶鸭子上架的。 他当时并未成婚,自然也无后可立。登基后,朝臣倒是催过几次,只是陛下一概不曾理会。 总之,作为一个皇帝,登基几年才肯立后,已经算晚了。 这事合理就合理在,皇帝终究不能无后。而皇贵妃的地位,在如今后宫一众出身平平的妃嫔中,确实是一枝独秀了。 敬国公的强势很多人都看在眼里,都猜测这位子八成是尹家势在必得,没权势的人家自然争不过,而有了丽妃娘娘的前车之鉴,有权势的人家也不想把女儿送进去和尹家硬碰硬。 说起丽妃,其实尹家也挺冤枉的,很多人都猜测丽妃是被太后和贵妃联手斗倒的,虽然此事其实和她们毫无干系。 总之,如今皇贵妃终于升任皇后,在世人看来似乎没什么值得惊讶的。 但论起蹊跷之处,那可就太多了。 上一次陛下给尹幼蘅升位份,是因为尹家人死在了牢狱之中,皇帝不得不让步。 而这一次晋位,来得毫无预兆。 “离京前一日我还见过陛下,”曲红昭分析,“如果他准备立后,绝不会瞒着我。” 这一点她对皇帝还是很有信心的,就算陛下对她怀有情愫,也不会因此故意隐瞒她,何况这种事也瞒不住。 以他的性格,若真要立后,比起诸般隐瞒等她自己发现,他大概会选择坦坦荡荡地开诚布公。 “所以,至少我离京前,陛下还没有立后的打算。他突然临时起意,又在几日之内迅速颁下圣旨和皇榜,这种可能性有多大?” 副将挠了挠头:“不知道,属下又不了解陛下。” “好吧,不过这至少解决了一个难题。” “什么难题?” “几刻之前,我还说不好现在更担心边关还是京城?现在我有答案了。” “……”副将沉痛道,“这真是一个令人痛心的答案。” -- 第241页 “至少给我指明了去向。” “将军你打算怎么做?” 曲红昭笑了笑,压低了声音:“如果我想离队潜回京城,你能扮成我的样子带这队人马先行前往边关吗?” “……将军,求您告诉属下你是在说笑,”副将很是为难,“我的腿比你的腰还粗些,您让我怎么扮成你?” 曲红昭本想解释只是让他披上红袍,骗过远远窥探着的探子的耳目,但顺着他的视线看向他的大腿后,只能干笑两声:“当然是说笑,我再想想别的办法。” “……” ——— 京师,西城门下。 曲红昭换了一身农女的衣饰,用布裹了头发,还特意绕了些路,没有从距离最近的北门入城。 她并未回侯府,如果敬国公真的有阴谋,应该会派人盯住定北侯府上的动向。 左思右想,她去了城西,敲响了彭公公的府门。 来开门的门房怔了怔,看清她的脸后,顿时奇道:“曲将军,您怎么打扮成这副模样?” “说来话长,彭公公在吗?” “在,将军请随我来。” 彭公公在看清她的装扮后,发出了一阵愉悦的笑声:“曲将军这是……彩衣娱亲来了?” 曲红昭翻了个白眼,放下手里的扁担和一筐在城外临时向农人买来的桃子,这是她伪装的一部分。为防城门下有敬国公的眼线,她正是扮成卖瓜果的小贩混进了城。 “你拿了什么?”彭公公连他的宝贝围棋都不想下了,颇好奇地凑了过来。 “就当是给您的见面礼了,”曲红昭把一筐桃子递给他,“刚刚我在路上啃了一只,很新鲜很甜。” “你倒是很有闲心,”彭公公看了看桃子余量,“不过,看上去你路上不止啃了一只啊。” “哦,那是我顺路卖了一些,”曲红昭给他展示自己赚来的铜板,“我既然扮成了小贩,有人要买桃子,我总不能拒绝吧,那也太惹人怀疑了。” “好吧,起码我们知道了,你将来若不做官,至少还能有一条做商贩的出路。” “……” 彭公公让下人把桃子取下去洗净,又看向曲红昭:“说吧,你前脚离京,后脚又这般鬼鬼祟祟潜入京城,所为何来?” “我路过阳城时,听说陛下要立后了。” 彭公公挑眉:“曲红昭,别告诉我你是醋了。” “公公,您就别逗我了。” 彭公公这才笑了笑:“立后算什么,你若知道先帝的六皇子前日已经被皇贵妃抱走暂时养在她的怡华殿了,才该紧张。” “什么?” 下人送来了一盘洗净的桃子,曲红昭顺手捻起一只。 彭公公瞪她一眼:“你还有心思吃?” 曲红昭无辜地看着他:“在外面打仗那会儿,不管战况如何,都要吃东西啊。不然茶饭不思的,不等敌人打过来,自己就先垮了。说到这个,我能顺便在您府上蹭个饭吗?” “……蹭吧蹭吧,”彭公公叹了口气,吩咐下人去备膳,自己也拿起一只桃子,“六皇子是先帝留下来的唯一子嗣,老夫不想看到他卷入这种争权夺利之事。” 曲红昭知道他对先帝的忠诚,叹道:“正是因为他是先帝唯一的儿子,才不得不卷入这种事。” “我当然明白,只是……”彭公公咬了一口桃子,“确实很新鲜很甜。” 曲红昭挑挑眉:“我卖的桃子,物美价廉,童叟无欺。” “你还挺入戏,”彭公公问道,“所以,你在路上时,只听说陛下要立后,便立刻回转了?很有决断嘛。” 曲红昭点点头,对他讲了自己的分析。 彭公公听了后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陛下没告诉你他要立后,所以你觉得事有蹊跷?” “没错。” “一个男子不告诉喜欢的女子他要立别的女人为后,有什么稀奇?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他是怕你伤心呢?” 曲红昭怔了怔,想说这不可能,自己很清楚他终有一日要立后的,怎会为此伤心?却又听彭公公继续调侃道:“当然,也可能是怕你当场暴怒提剑砍了他吧。” “……” 看到她的表情,彭公公清了清嗓子:“好了,说正事,曲将军有什么计划?” “混进宫找皇贵妃问问。”曲红昭的计划朴实极了。 “……先不说这个主意听起来有多鲁莽。你若被发现了,打算怎么对外解释,本该在赴边路上的将军,扔下北岐作乱不管,偷偷潜回宫廷?” 曲红昭笑了起来:“公公忘了我有一个二妹妹吗?我这张脸,可还有一个得天独厚的条件。” 第132章 图穷匕见 彭府。 “将军稍安勿躁, 待我先打听一下宫中的消息。” “那就谢过公公了。” 曲红昭在彭府用了膳,稍作歇息,才又在院子里找到了彭公公。 后者正坐在棋盘前, 一动不动, 似乎在思索些什么。 听到声响, 彭公公抬眼看她:“曲将军, 你先坐下吧。” 曲红昭走上前:“能让彭公公连棋子都不想碰,那事态一定很严重。” “曲将军, 有件事你需要知道。陛下身体抱恙, 已经连续三日没有上朝了,期间只下了旨命群臣筹备封后大典。” “什么?!” -- 第242页 彭公公观她神色:“你觉得此事没有那么简单?” “朝上就没人觉得蹊跷?” “陛下称病不朝之事以前也发生过, ”彭公公蹙眉, “只是缺席早朝几次, 并不足以令人起疑, 何况陛下这几日也仍然在如常处理奏章。” 这倒不假,当今天子于政事十分勤勉,但也不会强行拖着病体上朝,该告假的时候也会告假歇息。 “公公也觉得并无可疑?” “当然不是, 我觉得这其中蹊跷大了, 我昨日便派人联系了彭礼,但直到现在都没有任何消息传出来, ”彭公公沉声道, “我甚至已经在怀疑,立后的那道圣旨会不会是皇帝被胁迫下颁出的了。” “敬国公他……”曲红昭本想问敬国公他真的有这么大的胆子吗?但话刚出口, 她便知道这话不必问,“公公派出去的人打探到什么了?” “我什么都打听不到,但这本身就很能说明问题。” 曲红昭明白他的意思, 他是御前大太监彭礼的义父,宫女侍卫们人人都愿意卖他两分人情。如今什么都打听不到,反而显得不对劲。 曲红昭起身:“我这就入宫!” “等等,”彭公公叫住她,“据我派出去的人回禀,今日的宫门守卫看起来很眼生。如果他们真是敬国公的人,就算你冒充丽妃的名头,他们也未必会放你进去,我安排你夹在负责出宫采买的小太监堆里混进去。待被发现了,你再祭出丽妃的身份试试能否免于一死吧。” “好。” 彭公公扔给她一件信物:“我在宫里尚有些故交,若你遇到麻烦,找他们看看能否帮你吧。” 曲红昭郑重地道谢:“谢公公。” “谢我做什么?这可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彭公公递给她一张纸条,“上面是他们的名字和职务,看完后撕掉。” 曲红昭当着他的面迅速记下并毁掉了纸条:“公公,我离开后,请帮我给定北侯府递个消息。” “将军,珍重。” ——— 这些负责采买的内侍们接触不到宫里的贵人,曲红昭混在一群人中间,不着痕迹地打听了几句,一无所获。 不知彭公公究竟是如何安排的,其他内侍们看着这个眼生的小太监,众人都以为这是个空降过来跟着捞油水的,倒没起什么疑心,只是对她不甚热情。 混进第一道宫门的过程还算顺利,侍卫查验了众人手里的物品和通行腰牌,便一一放行。 到通往内宫时,才遇到了更严格的查验。 “怎么比平时多了一个?等等,你看着眼生,是哪个宫里的?” 曲红昭铤而走险:“奴才是贵妃娘娘宫里的,娘娘她急着用东西,才临时派奴才出去。” 侍卫狐疑地打量着她,转头吩咐道:“派人去怡华殿问问有没有这回事。” “这东西是娘娘催着要的,奴才不敢在这里耽搁,不如这样,您派人随奴才走一趟,一起到娘娘面前分说清楚便是。” 事涉即将成为一国之母的贵妃娘娘,侍卫自然不敢轻忽:“也好。” 大概是怕她跑了,又派了两个体壮的太监跟着她,一路来到了怡华殿。 曲红昭的运气不错,贵妃此时正在正殿里,闹闹哄哄的一群人在她面前来来去去,给她过目封后大典那一日要用的首饰是否合她心意。 “合不合本宫心意有什么要紧?” 三人走近时,曲红昭正巧听到了这样一句。 在随行的两位太监来得及开口问宫女前,曲红昭先发制人,扬声道:“贵妃娘娘,您吩咐奴婢去您最爱的那家铺子打的山梨酒,取回来了。” 她看到贵妃怔住:“山梨酒?” 曲红昭这一举动,全在赌贵妃的态度。 她看着贵妃起身,带着满身珠光宝气,走到正低头躬身的自己面前。她察觉到贵妃的呼吸慢了一拍:“是了,本宫的酒买来了,你们都先下去吧,在这里忙忙乱乱的,没得让人心烦。” 转瞬间,殿里的人退了个干净。 曲红昭不再低着头,对她笑道:“皇后娘娘的威仪,果然不一般。” “你胆子够大的,”贵妃看着她,一脸不可置信,“你知不知道我宫里有多少人认得你这张脸!” “我知道,我也是没办法,”曲红昭一脸歉意,“让你担心了,幼蘅。” “谁担心你?”贵妃瞪她,“你为什么要进宫?!” “我担心宫里出了事。” “你想多了,我这就派人送你出去。” 曲红昭去拉她的袖子:“幼蘅!” 尹幼蘅打掉她的手:“你不是一直脾气好得很吗?你不是一直好说话得很吗?为什么就不能听我一次?出宫去吧,你本该在去边关的路上,为何要来趟这趟浑水?” “你知道,我不可能坐视不理。告诉我,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陛下呢?” “……”尹幼蘅沉默地看着她,半晌冷笑起来,“不,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返京?是不是在路上看到了皇榜?” “是。” “你够敏锐的啊曲红昭,你知道正常情况下,陛下绝不可能让我做皇后,因为他心里有另一个女人。所以你才觉得蹊跷是不是?”尹幼蘅笑得讽刺,“你认为我根本配不上皇后这个位子是不是?” “我从没这样想过。” -- 第243页 “骗子!” “是皇后这个位子配不上你。” “……你胡说什么?” “你该拥有更自由的人生,而不是被家族裹挟来做这个皇后。” “真可笑。” 曲红昭无奈:“世事变幻如斯,你对我的辛辣讽刺却始终未变。” 尹幼蘅站在原地看着她:“曲红昭,我提醒你,再不走就晚了。见过你这张脸的宫人不在少数,就算你在脸上涂了东西,但我能认出来,其他人迟早也能认出来。” “在弄清楚一切之前,我不会离开的,幼蘅,你到底被卷入了什么事?” “你知道,我若对你坦诚,意味着什么吗?”尹幼蘅直勾勾地盯着她,“意味着我要出卖我的家族,若祖父因为我的泄密败了,我手上便要沾着我尹家一门上下的鲜血。” “……你说得对,是我强人所难,”曲红昭微微闭目,“对不住,你就当今日没见过我吧。” “站住!” 曲红昭驻足。 尹幼蘅看起来很挣扎,但最终还是开了口:“陛下陷入昏迷,已然三日了。” “什么?!” “立后的圣旨,不是他下的。” “他是如何昏迷的?” “我不知道,我不清楚他是生了病,还是被下了毒,我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宫廷上下已经被祖父的人控制起来了。他不知用什么办法,拉拢……或是胁迫了龚指挥使,”尹幼蘅缓缓道,“陛下的寝宫被严密看守起来,其他一切看起来风平浪静,很多宫人甚至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敬国公要扶持六皇子上位?” “原来你知道。” “我知道他有此意图,但我没想到他会这般决绝。” 尹幼蘅叹道:“祖父他老了,他已经没有耐心了。” “既然老了,何不安享晚年呢?” “这也是我想问的,”尹幼蘅苦笑,“为什么不满足,为什么要把整个尹家都卷入这场谋朝篡位?” 曲红昭没办法安慰她,她们都很清楚,谋反是什么罪名。 尹幼蘅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桌上的凤冠:“这根本不属于我,他们做样子做得起劲,但我知道,我根本等不到这场封后大典。” 曲红昭沉默。 “如果陛下自此醒不过来,封后大典自然举办不成;如果他醒过来了,那很可能意味着祖父失败了,那等待我的,只有悬在头上的一把铡刀,”尹幼蘅拨弄着凤冠上的珠子“其实立后的圣旨根本没有必要的,但我不知道祖父是对尹家人成为皇后到底有什么执念。” “……” “当初我不想进宫,他们逼着我进宫,如今却又想杀了我的夫君,让我做一个寡妇皇后,可真有趣。” 曲红昭知道她在发泄,没有出言打扰。 “我知道祖父做的是错的,他哪里是真的为了维护皇室正统呢?”尹幼蘅眼里含了泪花,“他不过为了自己的权欲罢了,为了一份欲望,不知要伤害多少人,还把我尹家全家的命都赌了上去。” “……” “待借用陛下的身份下达几条律令后,过不了多久,祖父就会对外公布陛下病逝的消息,”尹幼蘅的语气又归于平静,“宫里的宫人,不知要陪葬多少,你的宝贝孙修仪,可能也保不住了。她真该和赵婉仪她们一样,早些离宫的。” “我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事已至此,我不认为你能力挽狂澜。” “总要尽力而为。” “好,曲红昭,我把落下我头上铡刀的权力送给你了,”尹幼蘅突然笑了笑,“如果祖父事败,你就亲手杀了我吧。” 曲红昭却没有回答,只是把手中的小酒坛推了过去:“我真的买来了山梨酒。” “很好,若你不忍亲手杀我,我就在酒里下毒,然后饮下去,”尹幼蘅接过坛子,“至少,这酒香气还能让我在临死前想起那一夜温柔的夜风。” 第133章 朋友 皇宫, 怡华殿。 曲红昭从皇贵妃手中抢回了那坛山梨酒:“你若要用这酒来服毒,我就不送给你了。” “你这人怎么……” 曲红昭接道:“还是这么讨厌?” “很有自知之明嘛,”贵妃眼神里染上一丝笑意, “我还挺怀念和你斗嘴的时光的。” 曲红昭大感冤枉:“什么斗嘴?明明绝大部分时间是你单方面羞辱我。” “你还好意思说?要不是你每次见面都要气我, 谁乐意……”贵妃说着说着, 声音沉了下去, “若是时光能停留在当初,该有多好?” “幼蘅……” “但是你们都不肯……你要去做你的大将军, 祖父要谋朝篡位, 连赵婉仪、惠嫔她们都要一个接一个地离宫,”贵妃轻声道, “最后, 拼命想留住那段时光的, 只剩下我一个人。” “没有时光能够永远停驻, ”曲红昭抬手搭上她的肩,“我们将来还会创造新的回忆。” “我还有将来吗?” “会有的。” “别试图安慰我了,”贵妃抬眼看她,“曲红昭, 我问你, 如果从我和陛下中选一个活下来,你一定会选他对不对?” “我会尽力保全你们两个。” “你这样答, 就是想选他了。” “陛下对于天下万民的重要性, 重于你我,也重于其他任何人, 若是从我和他之中只能选一个活下来,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他。” -- 第244页 “我明白了。” “但我不会毫不犹豫地牺牲你。” 贵妃看着她,泪盈于睫:“曲红昭, 你很清楚,我们已经走上了一条不死不休的路,还说这些好听的来惹我哭做什么呢?” 曲红昭给她拭泪:“不死不休的是敬国公与陛下,不是你我。” “……” 贵妃还待再说什么,却见眼前人对自己晃了晃那坛山梨酒:“至于我们,就今朝有酒今朝醉如何?” “熟悉的味道。”贵妃接过酒杯,浅吟一口。 “山梨酒的味道,不管哪里酿的,都差不太多,无论是宫里精心酿制的,还是街边铺子里五十文一坛的……” “曲红昭!你就请本宫喝五十文一坛的酒?”贵妃怒道,“亏我还想用这酒来寻短见,它根本配不上我的一条命好吗!” “首先,不管是多珍贵的酒,都配不上你一条命,”曲红昭无奈,“其次,五十文一坛的酒,放在民间,已经算是很贵了好吗?” “真的?”不通市价的贵妃狐疑地盯着她,“不是你抠门?” 曲红昭只得指天誓日向她保证绝不是自己小气。 贵妃这才放过她。 两人又对饮了几杯,尹幼蘅突然开口道:“你不是担心陛下吗?怎么还有心思在这里与我饮酒?” 曲红昭看了看天色:“陛下的寝宫不是被看守起来了吗?我就算要潜入也需等到入夜。” 贵妃沉默片刻,才开口道:“别潜入了,等晚膳时分,我带你过去。” “你……有办法?” 尹幼蘅点头:“这几日的晚膳,都是由我过去送饭,然后我会在陛下寝殿里待上一会儿,假作是在侍疾。” “你这样帮我,会不会……” “只是带你去看看,反正你也做不了什么。”她不知是在说服曲红昭,还是想说服自己。 “谢谢你。” “不必。” ——— 这是曲红昭第一次踏入帝王寝宫。 此时刚入了夜,寝殿内一片灯火通明,怕是任谁也想不到这片风平浪静之下正发生着一场阴谋。 看到贵妃,守卫很自然地放了行。 曲红昭手里提着食盒,低头跟在尹幼蘅身后,亦步亦趋地进了寝殿。 彭礼正守在陛下床边,神情憔悴,似是忧虑过甚。看到贵妃,便别过头去,丝毫没有要起身行礼的意思。 “彭公公歇歇吧,你不眠不休地守着,陛下也醒不过来,看不到你的忠心耿耿。今日便让本宫带来的人替你喂饭好了。” 彭礼正欲反唇相讥,一眼瞥到贵妃那小太监的面孔,却怔了一怔,心跳快如擂鼓,连忙按捺下来,冷淡地一点头:“随你。” 曲红昭便捧了粥和汤匙,走到床帐边。显然,在彻底利用完陛下的价值前,敬国公暂时还不想要他的命,才留下了彭礼侍奉在侧。 不过她很清楚,距离他真正下杀手的时间,不会太久了。 她掀开床帐,便看到了躺在龙床上的皇帝陛下,他紧闭着眼,唇色泛白,看起来平静且虚弱,远无平日里那份朝气蓬勃的活力。 曲红昭心下微酸,借着喂饭的工夫,探了探他的脉博。见脉象有力,才稍稍放下心来。 彭礼上前帮她将陛下半扶着靠坐在枕上,却趁旁人没注意的工夫,向她手里塞了件什么东西。 曲红昭感受了一下手心的触感,像是张字条,心下了然,面上却不动声色。 喂了粥以后,尹幼蘅却还要在这里多坐一会儿,营造出用心侍疾的假象。 曲红昭四目所及,是殿门口沉默的侍卫、床边沉默的彭礼、桌边沉默的尹幼蘅,和床上被迫沉默的皇帝陛下,只觉气氛十分尴尬。 但顶着侍卫们时不时扫过来的视线,她也只能选择闭口不言,融入这个沉默的氛围。 待贵妃终于起身准备离开时,曲红昭似乎看到大家都略松了一口气。 尹幼蘅出门后,曲红昭看到守卫们关上了寝殿的大门,落了锁,将帝王和彭礼二人锁在了寝殿之中。 这座巍峨的宫城,似乎已在不知不觉间易了主,并将它原本的主人囚在其中。 曲红昭展开手心的字条,上面只有三个字——徐杏霜。 看来,这位来自越州的医女,手里正握着自己所需的答案。 尹幼蘅转身看向她:“接下来你要去哪儿?” 曲红昭有种冲动,想把这张字条摊开展示在她面前,告诉她自己要去太医院。但这对她而言就太过折磨了,就像她之前所说,若帮了曲红昭,就相当于她的手上沾染了尹家的鲜血。 所以曲红昭只是摇了摇头:“接下来的路,我自己走吧。” 尹幼蘅在夜色中沉默地看着她,眼中映着一簇灯火,因而显得分外明亮。但除此之外,便是一片荒芜。 曲红昭抬手,抚上她的面颊:“幼蘅,珍重。” “……” 曲红昭走出几步,又想起什么回身道:“我还有很重要的话要对你说,所以,再次见到我之前,你可别寻了短见。” “……好。” ——— 太医院。 入了夜,太医本该是轮值,有些人原该已经出宫回府。但此时此刻,大家都愁眉苦脸地困在这里。 让他们去给陛下看病是不可能的,敬国公怕这些医术高绝之士看出陛下的“病”有什么蹊跷。但陛下都病的三天没上朝了,若不让众太医去诊治,那本身就显得很蹊跷。 -- 第245页 敬国公懒得在这些不甚重要的方面思索对策,干脆把太医全都软禁在此。 对外的说法,是皇帝生了病,命众人留在宫中以便随时为陛下诊治。 用“贵妃娘娘失眠头痛,命我来向徐医女拿药”的借口,曲红昭轻松地进了太医院。 守卫并未怀疑,盖因此事并非第一次发生。尤其这几日,贵妃那原本已经缓解了的头疼症状,突然又发作到无法忍受的地步,前日还派人唤徐医女过去给她看诊过。 比起太医院中其他人脸上的焦虑不安,徐杏霜看起来尚算平静,正低头摆弄着手里的草药。 看到曲红昭,眼神里才出现一丝波澜,示意她随自己回房去拿已经配好的药。 两人进了房间,确认守卫没有跟过来,曲红昭开门见山道:“是彭礼公公让我来找你,徐姑娘,你有什么消息要告诉我吗?” “我对眼下发生的事知之不详,只是,在一切发生之前,陛下身边的人,曾经来向我要过一味药,一味可以让人陷入昏迷,仿佛中毒,但又不会真正对身体产生太大伤害的药物。并且他要的很急,让我务必当夜就把药物调配出来。” 曲红昭怔了怔,能让人陷入昏迷的药,莫非对于此事,陛下早有预料? 不,不对,要的如此焦急,更像是他发现了敬国公的阴谋,借此随机应变。 也许他发现了敬国公要下毒,便干脆私下命人用迷药换掉了这份毒药。 他没有时间去确认太医院里哪个太医被国公收买,只能找了一个入宫不算久,与诸方势力都没有交集的徐杏霜。 “看来彭礼公公让我来寻你,是想让我知道陛下已有所准备,让我宽心,”发觉陛下出事后,她的一颗心仿佛一直被什么人握在手里,紧紧攥住,喘不过气,如今终于放松下来,她对徐杏霜笑了笑,“倒是你,入宫才几个月便被卷入这种事,真是苦了你了。” “没什么,我很开心能帮上忙,”徐杏霜道,“曲将军,你打算怎么做?” 曲红昭思索:“我出宫去刺杀了敬国公,直接粉碎他的阴谋好不好?” “啊?” “开玩笑的,陛下如此作为,应该另有目的,比如诱出敬国公所有同党一网打尽什么的,我不想破坏他的计划。怎么这话听起来不像是说笑吗?” 十分熟悉曲红昭彪悍作风的徐杏霜摇头道:“从曲将军口中说出的任何与砍人相关的话,我都不会当成是说笑。” “……”本想开个玩笑让她放松些的曲红昭沉默地拿起药包,告辞道“在这里待太久会引起怀疑,我先走了,徐姑娘,保重。” “将军要去哪儿?现在宫门已经关了,不好出宫吧?” “不用担心我,”曲红昭扬了扬手里的药包,“我先把这药给怡华殿送去,毕竟我刚刚见到贵妃的时候,她看起来似乎是在强忍疼痛。” 徐杏霜怔了怔:“看来她真的是你的朋友。” “是啊,很好的朋友。” 第134章 自投罗网的曲红昭 入夜时分, 曲红昭正在皇宫最高的宣德楼上放焰火玩儿。 看着那漂亮的焰火冲上高空,绽成一团烟花。 通常对于这种行为,大家会称之为自投罗网。 果不其然, 不消片刻功夫, 宣德楼已然被禁军团团围住。 有人在向她喊话:“楼上何人?报上名来!” 曲红昭拍了拍裙子, 站起身来:“你该对我行礼, 称我一声丽妃娘娘。” “丽妃娘娘?真的假的?”楼下众人面面相觑,低声商量了几句, 想是无法做主, 干脆将情况上报,片刻后, 一位副统领被请了过来。 他抬眼望了望楼顶的身影:“丽妃娘娘还请下来说话。” 曲红昭悠然拾级而下, 站在众人面前, 笑吟吟开口道:“什么事?” 她这态度, 仿佛这真的只是一个平常的夜晚,一位在宫中乱逛的嫔妃碰巧遇到了一支巡逻队。 众人一时无法探清她的虚实,副统领开口问道:“敢问娘娘为何会突然出现在宫中,您不是应该正在京郊灵隐寺清修吗?” “听闻陛下有疾, 吾心甚忧之, 遂赶回宫中侍疾。” “那娘娘您又是如何进宫的?” “走进来的,本宫身为丽妃娘娘, 进个宫有什么稀奇?” 她听起来太过理直气壮, 以至于有那么一瞬间,副统领开始怀疑起是否守门的人太蠢, 真的随随便便就把她放了进来。 好在他很快意识到了疑点:“既是来侍疾的,如何不去陛下寝殿,却来这里放焰火玩儿?” “我这是在为陛下祈福。” “一派胡言!” “是真的, 登高祈福嘛,不然我为何要特意爬到楼顶去呢?” “哼!”副统领冷哼一声,“娘娘若玩儿够了,就随卑职走一趟吧。” “你要带本宫去哪儿?” 副统领也有些为难,他已经派人去宫外通知敬国公了,只是总不能站在这里把人团团围着等回话。 “带我回景仪宫?”曲红昭主动提议。 那岂不是还要分出人手来盯着她?他们在宫里可动用的人手其实并不算多,副统领想了想,回身问其他人:“离这里最近的是哪位娘娘的宫殿?” “您问的是现下有人住的吗?” “废话!” -- 第246页 被问到的人挠了挠头:“应该是孙修仪住的听月斋吧?” “好,把她带过去,”副统领一指曲红昭,“让守着听月斋的人顺便看住她。” “是!” ——— 此刻已然过了子时,但听月斋中灯火通明,孙修仪穿着寝衣,却丝毫没有上床休息的打算。她正在灯下来回踱步,无论如何也无法平静下来。 几天前的清晨,她起身后,如常想去院子里练一套曲红昭教的拳法。这拳法她练了挺久,虽然用来打人不行,但用来强身健体倒是不错。 只是刚迈出殿门,就被人拦下了。 她这才发现门口的护卫换了人。 再三询问下,对方一语不发,只强制把她软禁在殿内,不许她踏出殿门一步。 每日的饭食仍然是御膳房送来的,可守卫并不许他们接触。 几日来,她几乎与世隔绝,什么外界的消息都打听不到,甚至不知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只是从那守卫敢把兵器横在她这位修仪娘娘的脖子上来看,外面一定发生了很不妙的大事。 她又害怕又想哭,想摔东西、发脾气,但听月斋里的小宫女们看着比她还要担惊受怕,她不得不强装镇定,反过来去安慰她们。 这几日下来,一向娇柔的姑娘家也成了其他人的主心骨。孙修仪也只能在夜深无人的时候,自己在寝殿里慌上一慌。 她顺手摸了一把头发,却带了几丝长发下来。意识到自己焦虑之下又开始脱发,孙修仪又急又气,很想哭上一场。 连续几日被困,让这尚算宽敞的宫殿看起来越来越让人压抑,困得人喘不过气。她心下有些后悔,怎么自己就没能早点鼓起勇气,走出这扇宫门呢? 正来回踱步间,突听得听月斋大门口传来一阵喧哗声,随着声响越来越近,她的心几乎悬到了嗓子口。 开门出去,睡在外间的小宫女本就浅眠,此时也被动静吵醒,正一脸惊惶地看过来。 孙修仪自己还慌得不行,见此还是拍了拍她的背,佯装镇定道:“别怕,不会有事的。” 她让小宫女躲在身后,自己推开了通往前殿的门,小心翼翼地看过去。 看到被护卫环绕的曲红昭时,孙修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神,她甚至又眨了几遍眼睛,才敢确定自己看到的并非幻象。 “老实待着!”护卫们把曲红昭带入正殿就转身出门,在门上落了锁。 “娘娘!”孙修仪立刻带着飚出的泪花飞扑过去。 曲红昭将她接了个满怀:“别怕,有我在。” 别怕,有我在……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让一直强装镇定的孙修仪在曲红昭怀里哭得涕泪横流:“娘娘,你回来了,呜呜呜,我还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一旁的小宫女目瞪口呆,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刚刚一脸镇定地拍着她背安抚她的修仪娘娘。 曲红昭给孙修仪拭泪:“这几日,让你担惊受怕了,吓坏了吧?” “才没有,”宫女小声反驳,“我们修仪娘娘可坚强了,还一直安慰我们呢。” 曲红昭闻言便笑开了:“真的?原来我们的修仪娘娘是这么坚强的姑娘。” 孙修仪有些不好意思:“其实我就是在想,如果丽妃娘娘在这里会怎么做,然后装装样子罢了。” 曲红昭微怔:“这下该轮到我害羞了。” 孙修仪依恋地拉着她:“娘娘你才不会害羞呢,你是最厉害的!” 曲红昭摸了摸脸皮,一时没能分清这句话究竟是褒是贬。 孙修仪擦干眼泪,问道:“娘娘,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敬国公作乱掌控宫廷,意欲扶持六皇子上位,陛下陷入昏迷,但别担心,他没事。”曲红昭用最简洁的语句给她总结了这次事件。 “什么?!”孙修仪脸色刷地一白,“敬国公他疯了吗?” 曲红昭表示赞同:“八成是疯了。” 一旁的小宫女听了这对话,身子晃了几下,摇摇欲坠,吓得几乎要晕倒。 “我的天,”孙修仪扶住她,缓了缓,才继续问道,“若叫他们成功了,尹家会把我们怎么样?” 若敬国公谋逆成功,大概会干脆送后宫仅剩的几位后妃去给皇帝殉葬,但曲红昭不想拿这话来吓她,何况—— “他们不会成功。” “那就好,那就好……陛下有什么不好的?六皇子……他还是个孩子呢,扶他坐皇位不是闹着玩吗?”孙修仪咬了咬唇,“我看敬国公就是想把权力把握在自己手里。” “你说得没错。” “贵妃她……”孙修仪有些迟疑,“她参与了吗?” “她此前并不知情,事情发生后算是被迫参与。” “……”孙修仪定了定神,“那娘娘你为何会来宫中自投罗网?” “咳,什么自投罗网?我这叫战术。” 孙修仪对她有着十分盲目的信任,闻言便双眼放光地点了点头:“我就知道,娘娘最了不起了!” 曲红昭略有些心虚地摸了摸她的头:“是不是我把你吵醒了?去睡吧,反正又出不去,明日再聊也不迟。” “没有,我都要吓死了,根本睡不着,”孙修仪扁了扁嘴,“娘娘,有什么我能做的吗?” 曲红昭摇头:“现在要做的,就是等待。” -- 第247页 “在未知的恐惧中等待,才是最磨人的,”孙修仪抖了抖,“这几天我算是深有体会。” 曲红昭叹气:“你要是睡不着,我们就来打牌吧。” “什么?”孙修仪以为自己听错了,“打牌?” “是啊,你忘记怎么玩了吗?” “没有。”孙修仪连忙摇头。 “对嘛,我就说,这种东西一旦学会是一辈子都不会忘的。” “……真神奇。” 看着小宫女一脸梦游状给她们支起牌桌,孙修仪终于忍不住道:“这……合适吗?” “以前是看在太后娘娘的面子上,才解散了牌局,而她老人家现在显然是没空管我们了,所以,没什么不合适的。” ……我的重点是这个吗? 孙修仪有些恍惚,在曲红昭出现之前,她一直在想,如果是曲将军被困在此处,会怎么做? 现在她终于得到答案了——曲将军这厮会聚众打牌。 有两个同样无法入眠的小宫女过来给她们做了牌搭子,其他人也好奇地围过来看。 一开始众人神思不属,被曲红昭轻松连胜了几局。 小宫女们连月银都要输光了。 曲红昭得意地把战利品在面前堆成一小堆,看起来十分可气。 大家渐渐被激起了不服输的心思,还有人在输家身后跟着出谋划策,同仇敌忾地对付起曲红昭。 牌局似乎有着神奇的法力,渐渐地,众人暂时把恐惧抛在了脑后,开始对着牌局指手画脚,看到有人打了烂牌时,还忍不住笑了起来。 孙修仪也跟着笑了笑,她哪里还看不出,这是曲红昭安抚众人的方式。发生了这种事,曲红昭心中的忧虑只怕要比他人更甚。 眼看着小宫女们脸上的惶然与惊恐逐渐消减,孙修仪也甩了甩头,暂时放下忧虑,专心投入牌局。 “你怎么能打这张牌?” “你管我?” “你这个臭牌篓子,丽妃娘娘,修仪娘娘,还是让奴婢换她下来吧。” “别吵,我马上就要赢了!” 听月斋内顿时热闹起来,一别前几日的凄风苦雨。 守在门外的侍卫们,听着殿内的欢声笑语,一时也分外恍惚,简直要疑心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 第135章 时至惊蛰 “将军, 你会不会对我很失望?”两人独处时,孙修仪问曲红昭。 后者摇了摇头:“为什么这么问?” “惠嫔、赵婉仪、沈良媛,还有李美人……她们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了后宫, 只有我, 躲在这里, 思来想去, 不敢踏出宫门一步,”孙修仪微垂臻首, 叹道, “我真没用。” 曲红昭在她身边坐下:“所以,你为什么没有离宫?” “我不知道……”孙修仪摇了摇头, “我是说, 我不像惠嫔妹妹, 有一个等在外面的心上人;也不像沈姐姐, 她身上有沈大将军的那种勇气;更不像李美人,有能蟾宫折桂的文采;也不像赵婉仪,她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而我,我就只有一张脸还算看得过去, 没有人在等我, 我也创造不出什么奇迹。” 曲红昭去握她的手,孙修仪立刻反握住她, 似乎想从这一握中汲取无限的勇气。 “十岁出头的时候, 从嫡母的态度里,我就知道, 我将来大概是要过以色侍人的日子了,”孙修仪继续道,“见我出落成这般模样, 姨娘她也为我高兴,说我将来必然可以凭美色过得不错。但有时候,她又会抹着眼泪,对我说宁愿我生得普通些。” “你姨娘一定是爱你的。” “是,她很爱我,”孙修仪又忍不住落泪,“我被嫡母逼着学跳舞的时候,私下忍不住对姨娘抱怨,说我不想练。但她告诉我,我必须练,因为这是我唯一的出路。她说,我出身低微,长相美貌,若能攀附住权贵做个美妾,那就是我最好的结果了。我当时……哭着说我恨她。” 曲红昭没有打断她的倾诉,只是安静地递上帕子。 “姨娘就抱着我哭,说如果有的选,她当然希望能把我生做嫡女,让我一出生就是父母的掌上明珠。但是她也没有办法,她出身贱籍,只能给人做妾,只能生出一个庶女,也只能在有限的选择里为我做谋划。她说,她知道我不爱学跳舞,但多学一些,将来用来取悦男子,总归是能让我过得好些。” 曲红昭把她揽在怀里:“后来呢?” “后来我就不怨了,我认命了,我按照嫡母所要求的,每餐饭只吃上几小口,硬生生把腰饿瘦了几寸,嫡母满意,我和姨娘在孙府里的日子才能活得松快些。” 曲红昭搂着她的细腰,轻声叹息。 “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我得了进宫的机会,姨娘欢喜若狂。嫡母却若有所失,甚至想贿赂什么人,把这进宫的名额换给她自己的亲生女儿,只是她很快意识到自己在犯蠢才作罢,”孙修仪叹了口气,“我问姨娘,进宫不也同样是给人做妾吗?为什么嫡姐她明明有机会去做别人家的正头娘子,却还要跟我争这个机会?她说,就算都是妾氏,给天下最有权势的男子做妾,自然是不一样的。而且那不叫妾氏,那叫后妃娘娘。” “听起来有点讽刺。”曲红昭评价。 “哪一句?” “最后一句。” 孙修仪笑了起来:“的确,就算用再好听再威风的名字来称呼,后妃不也是妾吗?只是我运气不错,遇见的是当今陛下罢了。他大概从来没把我们当妾来看待,说实话,我甚至都不知道他有没有把我们当成女人来看待?” -- 第248页 曲红昭失笑。 孙修仪却突然郑重起来:“当时我并没有想过,为什么我有机会入宫。后来听说了其他姐妹的情况,我猜陛下大概是刻意为之。他的拯救,于我而言,就像黑暗里的一束光亮,让我离开了孙府那个压抑的小院子。我不懂政事,但我猜,陛下应该是位仁慈的君王。” “的确如此。” “但你不一样,”孙修仪看着曲红昭,“如果说陛下是我黑暗里的光,那你就是想让我彻底离开黑暗的契机。” “……” “你怎么不说话了?” “这话让我有些震惊,我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曲红昭坦诚,“我从没想过,我对你而言,有这么重大的意义。” “你对我当然意义重大,所以……”孙修仪又低下头去,“我才很怕让你失望。” “你从没有哪一刻令我失望过,”曲红昭笑着看她,“当然,除了你的牌技,说真的,如果继续打上一整夜,我觉得我完全可以把你赢到倾家荡产。” 孙修仪被她逗笑了:“人家跟你说正经的呢!” “好好好,说正经的,”曲红昭耸耸肩,“那你觉得,怎样才不会让我失望?” “应该是……”孙修仪有些不确定,“像沈姐姐那样学弓箭、上战场,或者像李姐姐一样金榜题名吧?” “我当然为她们感到骄傲,她们每一个人的成就,都令我感到惊奇和欣喜,”曲红昭认真道,“但我也为你骄傲,在你彻底放弃玉容散的时候,在你帮惠嫔翻菜园的时候,在得知你去安抚惶恐的宫女的时候……你一直在成长,而我有幸能见证你的蜕变。” 孙修仪的双眼看起来亮晶晶的:“真的?” “当然,”曲红昭点头,“何况,就算我失望又如何?我又不是天上的神佛,有资格评判人间对错。做你自己想做的,何必在意我失望与否?” “……”半晌后,孙修仪才开口道,“我想,我会永远记得你今日的话。” 曲红昭做后悔状:“早知如此,我刚刚就不嘲讽你的牌技了。” 孙修仪大笑起来:“这下,你可要被我记仇一辈子了。” 曲红昭拍了拍她的背:“夜已经很深了,想不想睡一会儿?” “好。” 曲红昭和她并肩躺在榻上,安静了一会儿,又听她轻声道:“我自小就生活在一方小院子里,待进了宫,就换了间更大的院子。抬眼看去,上面永远是一片四四方方的天空。我一辈子都没见过外面的天地,所以我才不敢出去。” “……” “我说我想去看看五湖四海、三山五岳,我没有说谎,我是真的想去看看这个天下,我只是不敢踏出那一步,”孙修仪的声音在夜色中缓缓响起,“我不知外面是什么样子的,有没有我想象中那么美好……” “外面的天地,有好有坏,”曲红昭自然明白她指的不止是风景,“有恩将仇报的恶人,却也有舍生取义的义士,有光芒闪耀的奇人,也有平平凡凡的普通人,有勤勤恳恳的百姓,也有打家劫舍的盗匪,有高高在上的官员,有仗剑行千里的江湖客,有贩夫走卒,有三教九流,你也许会遇到让你耿耿于怀的烂人烂事,也许会碰见大快人心的赏心乐事,你也许会参与传遍天下的伟业,也许只是路边的孩子递给你一朵野花令你会心一笑。有太多种可能,好坏参半,我说不好你会遇到什么。但我觉得,你也许会喜欢的。” 孙修仪沉默了好一会儿:“我还是有些畏惧,但我想,我会去看看的。” “注意安全,”曲红昭提醒,“请务必记得我提过的恶人那部分。” 孙修仪笑了笑:“好。” 接下来,她一直在床上翻来覆去。 “睡不着?”曲红昭问。 “嗯,不过这次不是因为恐惧了,”孙修仪道,“我现在特别兴奋,恨不得立刻插上翅膀飞出去看看。” “……”曲红昭无奈,“睡不着,我们就说说话吧。” “好,”孙修仪开心道,“说点什么?” “说说你自己吧。” 孙修仪想了想:“我的名字叫作惊蛰,是父亲随口取的,因为我出生在惊蛰那一天,我常常觉得很庆幸,因为我不叫孙清明或是孙芒种。” 曲红昭笑了起来:“孙芒种听起来似乎不错。” 孙修仪便也跟着笑:“是吧,我姨娘还因为我的名字伤心了好一段时间呢,因为她觉得父亲不重视我一个庶女,但我觉得挺好的。” “时至惊蛰,万物生机盎然,确实很适合你。” 孙修仪有些害羞:“我要是会说你这样的话,就可以哄得姨娘不要伤心了。” “你的学问向颜姑娘学得怎么样了?”曲红昭问,“我可还记得,你说要游历天下,还要写一本游记的。” “我当然不如李姐姐了,不过也学了些东西,”孙修仪转身看着曲红昭,“你能想象吗?李姐姐居然中了贡士,我听说的时候,兴奋了几天几夜。还有颜姑娘,她们简直太厉害了!” “是啊,她们真是令人钦佩。” 孙修仪继续兴奋道:“我当时就想向她们道声恭喜,只是陛下让她们去行宫安心准备殿试了,我没见到人。” 曲红昭猜测:“大概是怕外界的纷扰,或是太后娘娘那边发难,影响了她们的心境吧。陛下果然思虑周全。” -- 第249页 “希望殿试快点开始,她们能高中状元!”孙修仪说着说着,想起现下发生的事,又颓靡起来,“我是说,如果陛下能渡过此劫的话。” “他一定会的。” “虽然我不懂这些,但我知道,若换了别人做皇帝,才不会允许后妃去参加什么科考,更不会允许我们出宫,”孙修仪叹道,“要是别的皇帝知道惠嫔妹妹和其他男子曾有一段青梅竹马的情谊,别说放他们团圆,怕是要当即把她打入冷宫了。” “那别的皇帝可真糟糕。” 孙修仪怔了怔:“是啊,你说得没错,虽然很多人会这么做,不代表这样做就不糟糕。” 她沉默了片刻,又问道:“你担不担心敬国公会怎么处置你?我听说过你用将军的身份时和他发生过冲突。他若有机会,一定不会放过你们曲家人。” “我明白,别担心我。” “你有什么计划?”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所以就是没计划?” “……” 第136章 无路可回头 第二日清晨, 曲红昭终于得知了敬国公对自己的处置。 不出所料,敬国公并没打算立刻杀掉她,只是下令暂时把她看押起来。 毕竟是曲家人, 在需要的时候, 也许可以把她作为威胁定北侯府的筹码。 待一切尘埃落定后, 再送她去死也不迟。 副统领在得知曲红昭在听月斋率众打牌后, 对她的防备稍减,显然是把她当成了一个没什么脑子、看不清形势的笨蛋美人。此时对她说话时, 也少了两分昨夜的小心谨慎。 “娘娘, 请随卑职走一趟吧。” 曲红昭叹气:“又要带我去哪儿?” 副统领冷冷地看着她,吐出了三个字:“康宁宫。” 康宁宫是太后的居所, 一听这话, 孙修仪立刻紧张起来, 没出事前她就足够畏惧太后了, 如今尹家叛乱后,她对太后更是恐惧非常。 但她仍然鼓起勇气挡在了曲红昭面前,对那副统领道:“何必去叨扰太后娘娘,就让丽妃和我一起待在听月斋不好吗?” “卑职尊令而已, 带走!”嘴上自称卑职, 此人神态间却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他看着眼前女子的眼神,仿佛在看着两只待宰的羔羊。 “不要!”孙修仪抱住曲红昭的手臂, 她当然清楚自己无力阻止, 却本能地想要拦阻。 “放开我吧,我不会有事的。” “不, ”孙修仪急得要哭,“我们都知道太后不喜欢你,以前还有陛下挡着, 现在谁知道她会对你做什么?” 已经有禁军侍卫不耐烦地上前,想拉开孙修仪,但他伸出的手被曲红昭在半空中拦住,她淡淡地扫他一眼:“让我们说两句话,我便随你离开。” 这侍卫刚刚看着曲红昭的脸,还有两分遐想,忍不住幻想着她在给帝王殉葬前,能不能先便宜他们一次。 此时却不知怎的,被她这眼风一扫,心下遐思尽去,只下意识地想遵她号令行事。 看他垂手不动作,副统领斥道:“你愣什么神呢?” 此人这才反应过来,但借着这个间隙,曲红昭已经和孙修仪飞快地说了几句话。 “别怕。” “我怎么能不怕?太后现在可以对你为所欲为,”孙修仪拉着她不放手,“难道你就不怕吗?” 曲红昭压低了声音安慰道:“放心吧,太后宫里没人能打得过我。” “……” 曲红昭握了握她的手:“相信我。” 她随着侍卫们离开,留下孙修仪怔怔地看着她的背影。 曲红昭的安慰很有效果,至少此刻占据孙修仪思绪的不是恐惧,而是想追上去问问她,你这厮是打算对太后娘娘做些什么啊? 副统领看着老老实实跟在身后的曲红昭,看到以往高高在上的贵人,如今要对自己唯唯诺诺,他心下便生了几分爽利,忍不住和她搭话道:“娘娘这样千娇百媚的美人,就这样香消玉殒,委实可惜得紧。” 曲红昭摸了摸脸,厚颜无耻地应和道:“是啊,我这么漂亮,可万万不能英年早逝。” “……” ——— 曲红昭不知太后是不是嫌弃自己在听月斋待得太过欢乐,才要把她拎到康宁宫亲自看管。 但这显然是一个错误的决定,因为太后看起来快要被气炸了。 “丽妃,你好大的胆子!” “一位参与谋朝篡位的人说我胆子大,我就当您是称赞了。” “你既已知我尹家谋划,就该知道你的命现在就攥在哀家手里,我想让你生,你就生,我欲让你死,你就要死!” “那敢问娘娘想让我生还是死?” 太后冷笑起来:“哀家想让你生不如死。” “那您的目的已经达成了。”曲红昭看着她,仿佛在说,被迫与你共处一室,我已经很生不如死了。 太后觉得她实在皮痒:“以前不罚你,不过是看陛下的面子罢了。你现在为何还敢如此有恃无恐?真以为哀家现在还不敢动你吗?” 太后不赐座,曲红昭就自己随便找了个椅子落座,一边漫不经心地反问:“罚我什么?罚我给太后娘娘您晨昏定省吗?那确实够可怕的。” 提到晨昏定省,太后实在不免想起了曲红昭当初那一场就坡下驴,嘴角微微一抽。 -- 第250页 在她沉默的片刻间隙,曲红昭已经开口问道:“按理说,先帝的六皇子养在您膝下,辈分更为合适,为何反而要让贵妃来抚养他呢?” 太后眼神变得阴鸷:“你这是明知故问。” 曲红昭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她,似乎在等一个答案。 “因为我讨厌他,这个答案你满意吗?”太后紧盯着她,仿佛在发泄自己在敬国公面前没能发泄出的情绪,“我的儿子死了,凭什么他能活着?凭什么他有机会做皇帝?” “他就算做了皇帝,也是傀儡而已。” “那又如何?他还活着,就是他最大的罪孽!” 比起以往的谨慎,这一次,太后话语间再不掩饰。当然,不管尹家这次是成是败,她的确都没有再掩饰的必要了。 成了,自然没人敢去挑她的错处;败了,也不会有比谋朝篡位更重的罪名。 “看来你并不认同敬国公想扶六皇子上位的做法。” “不用搞离间这一套,不管哀家喜不喜欢他,都不会拖尹家的后腿。” 曲红昭叹了口气,换了话题:“太后娘娘,我听说过宫中的一桩旧事,此时不说,以后就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和您这样谈天了。” 你管这叫谈天?太后没好气:“你想说什么?” “我听说,德太妃她……在自缢前,曾给您留下过一封信。” 这是李嬷嬷曾对曲红昭提起过的一桩旧事,当年,由于德妃从中挑拨,让太后产生误解,以至于恩将仇报,亲手杀死了自己的一位关系很好的小姐妹。 李嬷嬷还说过,那人和曲红昭有点像,很热心,对宫里其他女人并不设防,还曾拼命保护过太后的孩子。 德妃临死前,把这件事的由来写进了信里,命人交给太后。不知是存心想最后刺激这个老对手一回,还是临终前起了善念,想还世间一个真相。 只是那封信至今下落不明。 太后已经狠狠一拍椅子扶手:“在哀家面前提起德妃,你好大的胆子!” “若我一定要说呢?” 太后看着她,神色间渐渐起了变化,半晌后竟是笑了起来,轻声反问:“你是说那封写着哀家杀错了人的信吗?” 这一次,曲红昭是真的很惊讶:“……原来你知道。” “我一直都知道,怎么,很惊讶?”太后看着她的神色,笑得竟有两分愉悦,“在德妃那个贱人自缢后不久,那封信就落到了哀家手里。” “所以你知道,你杀错了人。” “杀错了人?丽妃,你是搞错了什么吗?”太后继续反问,“德妃那个贱人说我杀错了,我就真的杀错了?你怎么知道这信里说的一定就是真相,而不是德妃对哀家的报复?” “我不知道,”曲红昭摇头,“但我认为你知道,只是继续坚信你杀掉的是一个背叛了你的坏人,能让你觉得好受些罢了。” “你没见过先帝的后宫,不知道那有多乱,你没资格评判哀家。” “我并不是要评判你,我原本只是……想让你知道真相而已。” “什么真相不真相?”太后决然道,“我不需要你用你的虚情假意来衬托哀家的卑劣!” “我的虚情假意?” “难道不是吗?你竟和那些人做朋友,仿佛下定决心要把哀家衬得多么卑劣毒辣似的,”许是终于不用顾忌,太后说得很直白,“从你入宫起,哀家就讨厌你,恨不得把你笑着的脸皮整张扒掉的那种讨厌。” 曲红昭用那种“你一定是在妒忌我的美貌”的眼神看着她。 太后嗤笑:“别以为你的这张脸有多了不起,哀家在宫里这么多年,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先帝后宫里,不知多少难得一见的美人,最后都成了枯骨。” “……” “也别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先帝后宫里谁手上没沾过几条人命?你以为那些枯骨都要归罪于哀家?” 曲红昭摇头:“既然后宫里已经有了那么多枯骨,也许先帝本就不该再继续纳新美人。” “他?有些美人他宠过一次就忘到脑后,他大概都察觉不到后宫里消失了很多人,也可能是察觉到了却懒得理会罢了……” 曲红昭叹息:“我简直不知前者还是后者听起来更薄情。” “薄情?对了,就是薄情,薄情又多情,”太后有些出神,“在女人这方面,当今皇帝比他强多了。” “陛下是个好人。” “他的确……还不错,”太后看着帝王寝宫的方向,半晌后回过神来,“可惜他挡了尹家的路。” “我不明白,他挡了你们的什么路?难道不是世家要和他作对,他才被迫反击的吗?” “他要扶持寒门,就是动了世家的利益。” “扶持寒门是为了大楚江山计,而维护大楚河山本也是你们这些世家该做的,他又不是要对你们赶尽杀绝!” “那又如何?尹家要杀皇帝你觉得不对,哀家杀人你也觉得不对,你到底是天真还是虚伪?”太后笑了起来,“我告诉你,涉及利益,一切都没什么不对。比如后宫嫔妃,本就是天生的敌人,当年我所杀之人既承了宠,怀了先帝的孩子,就是我的敌人。我杀她,天经地义!她落得埋骨枯井的下场,只能怪她自己太不小心。” “……” “她们都化为白骨了,只有哀家还站在这里,足以证明我没有做错。” -- 第251页 曲红昭静静地看着她,没有再开口。 也许她原本有回头的机会,只是她终究选择了一条路走到黑。 如今,她也的确再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第137章 狐狸精还是仙女 陛下连续几日称病不朝, 宫外的朝臣们也渐渐察觉到了不对劲。尤其在定北侯称他注意到禁军连续几日未曾换班后,大家都慌乱起来。 禁军侍卫中,自然都不可能人人都愿意跟着谋反, 这次在内宫里把守的, 几乎全是指挥使的亲信和经他考察过的方便掌控之辈。不让他们换班, 实在也是无人可换。 经历过先帝晚年时皇子互相残杀的朝臣们, 对此分外敏感,察觉不对后, 几名重臣立刻围到了宫门前, 要求见陛下一面。 随后,宫门内传出一道“陛下口谕”, 宣敬国公与曾学士入宫觐见。 曾学士身为清流之首, 在文人当中一向清誉极佳, 从不与国公一党同流合污, 众臣对他还是信得过的,闻言便暂时按捺下来,准备在宫门外等他的消息。 曾学士和敬国公跟在前来宣口谕的小太监身后,一路来到陛下寝殿。 殿内散发着一股子草药的苦味, 有宫女和太监经过他们身侧, 手里端着盆子、热水、药汤等物,看起来确是在侍疾的模样。 曾学士迟疑:“陛下果真是生病了吗?” “这还能有假不成?”敬国公道, “也不知那些人整日在疑心些什么?难道怀疑陛下称病偷懒不成?” 曾学士站在门口, 皱眉看着殿内,突然问道:“怎么不见彭礼公公身影?” 敬国公装模作样地探头四周看了看:“的确不在, 许是先歇着去了吧。陛下都病了几日了,彭公公定然是陪侍太久,一时撑不住了。” 曾学士却突地迈步进殿, 疾步冲到陛下床前,一把推开床边的小太监,用力一拉床帐,露出了当今陛下昏迷的脸。 谁也没想到他突然发难,反应不及。敬国公忙跟过来,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作势惊讶道:“哎呀,陛下看起来病得很重,这几日他一直在昏迷吗?” 便有一名宫女上前应答。 曾学士却没去听宫女说话,反而一直盯着敬国公脸上神色。 后者察觉,开口道:“曾学士,我知你心忧陛下安危,今日才这般鲁莽行事,此事我定然不会外传的。” 曾学士僵硬半晌,挤出一句客气话:“是,我今日太过鲁莽了,既然已经看到陛下,我就先离开了,免得宫门外的大人们等急了。” 他说完,便迈步匆忙向殿外走去。 即将踏出殿门的时候,听到身后传来一声轻笑。 随后响起的是敬国公的声音:“曾学士,你这可就装的不像了。” 曾学士背影一僵,殿门口的两位侍卫已经一左一右拦住了他。 眼看无法走脱,他回身直视敬国公的双眼,一字一句问道:“国公爷,陛下已然昏迷,立后的旨意是谁下的?刚刚宣你我二人进宫的口谕又是何人下的?你私囚陛下,借他名义下达圣旨,难道是要谋朝篡位不成?” “曾学士这话说的,我可不大爱听,”敬国公笑了起来,“与其说是篡权夺位,不如说是匡扶正统。” “你!”曾学士怒道,“你疯了吗?当今天子就是先帝选出来的正统,你却要匡扶哪个正统?” “自然是先皇留下的六皇子,他才是正经的先帝血脉!” “少给我来这套冠冕堂皇,你不过是见陛下渐渐脱离你的掌控,想换个人替代他罢了!” “哈哈哈哈,曾学士啊曾学士,”敬国公大笑道,“我对你真的很失望,明明这位陛下刚登基时,你和我一样,对他多有意见,怎么不过几年工夫,你倒是成了他的人了?” “我和你一样?那可真是不敢当,”曾学士怒斥,“我对陛下提出诸般意见,是因为我知道他有这份潜力,他能做得更好!我可不是像你一样想让他做一个傀儡!什么又叫做成了他的人?忠君,尤其是忠于一位明君,难道不是我等臣子该做的吗?” “曾学士,我很敬重你的学识和你在清流之中的地位,所以,我不会将你如何,甚至新帝登基后,我还想请你去做他的老师,”敬国公却没有露出怒色,反而好言相劝道,“如果你能当作今日什么事都没发生,你将来就是大楚一国帝师。” “若是一个帝师的名衔就能收买我,国公,你以为我在清流中的名声是怎么来的?” “那就别怪老夫不客气了。” “如果我今日出不去,宫门外的那些大人自然就知道事情严重。” 敬国公看起来很愉快:“老夫可没说要扣留你啊。” 曾学士狐疑地看向他:“你肯放我出去?” “当然,”敬国公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一拍脑袋,“哦,对了,瞧老夫这记性,忘了告诉大人,你可以离开,但你的小女儿和你最喜欢的那个外孙子,还有您那位今日去女婿府上探望女儿的夫人,就要押在老夫手上了。” 曾学士一时通体冰凉,脸色煞白,颤着手指向敬国公:“你……你……卑鄙无耻!” 敬国公微微一笑:“所以,一面是未来帝师,光宗耀祖;一面是妻女外孙的命,曾大人你是个聪明人,该清楚如何选择吧?” “……” “现在,你只要走出宫门,告诉那些人,陛下生了重病,但神志清醒,就一切结束。我甚至不要求你多做什么,”敬国公听起来分外有说服力,“陛下的事是我做的,与你无干,你就当不知道,你的手上干干净净、清清白白。” -- 第252页 “……”曾学士没有回答。 ——— 宫门口,众人正翘首以盼。几位大人焦急不已,有位荆大人开口安抚道:“也许只是我等多虑了,许是因着陛下有疾,禁军防卫才严密些防止有人趁机作乱生事罢了。” 话音未落,正看到曾学士二人从宫门处走出来,对众人神色凝重道:“陛下生了重病,暂时需要静养。” “没有其他事吗?”有人问话,言下显然另有所指。 敬国公否认:“没有,是诸位忧虑过甚了。” 曾学士也跟着摇头,众人才算是松了口气,七嘴八舌问起陛下的病情。 大家说了会儿话,便各自散去。 曾学士看着他们的背影,握紧了拳头,正打算跟上去,却被人按住了肩。 他转身,看见敬国公正对自己笑道:“我想了想,还是放心不下,若曾学士离开后再与其他大人暗通款曲,我可防不住,不若学士大人还是在宫中留下侍疾两日吧。” 曾大人咬了咬牙,突地高声道:“敬国公狼子野心,私囚陛下,意图谋逆!” 刚刚走出一段距离的大人们,惊愕地回头看向他。 ——— 半个时辰后,几位重臣坐在空置的大殿里唉声叹气。 大家看着面色煞白的曾学士,实在也不好意思埋怨他那一嗓子把大家都坑进来了。 众人也没想到敬国公如此丧心病狂,竟敢光天化日下在宫门口就抓人,还一不做二不休把他们全都关押起来。 刚刚在宫门外,大家正惊愕间,就被侍卫们捉了回来,连带着他们带来的车夫、小厮,都被看守了起来。 只有定北侯那家伙省了惊愕的工夫,撒丫子就跑,一溜烟地不见人影,也不知道最后到底有没有被捉到。众人的希望暂时就寄托在他身上了。 还有一位姓荆的大人,则是在宫门口就得意地对他们笑了笑,施施然就转身离开了。想来定然是与敬国公一伙的,众人想想此人的嘴脸,便气得牙痒。 他们这边垂头丧气,怒骂着尹家十八辈祖宗。敬国公那边却也不太好过,几位重臣进了宫后就没了消息,势必会引起外界怀疑,曾学士那一嗓子逼得他不得不提前动手了。 派出扣押曾学士女儿的人也报信回来,说那府上恰好有一户姓齐的人家带着两个孩子来拜访,只能一起扣下了。 这倒不算什么,那齐家又不是什么权贵,敬国公懒得理会,只是挥挥手,干脆道:“那只能怪他们命不好了,一起斩了,顺便去告诉曾学士,因为他不肯听话,又多害了几条无辜性命。” “是!” 报信的人听令退下,太后宫里的小太监又来报,说是丽妃娘娘不见了。 敬国公猛地起身:“什么叫不见了?” 那人看他面上怒色,畏惧地低着头:“太后娘娘将其关押在三层小楼上,锁了房门,谁知她、她就这般消失了。” “一个大活人怎么会凭空消失的?!” 那小太监抖了抖:“丽妃娘娘生得那般美艳,会不会……会不会是狐狸精魅化成的?” “……”敬国公简直不能理解太后宫里为何有这种蠢笨的宫人,连忙命人拉下去斩了才勉强解气。又派了人去搜寻丽妃。 ——— 关押众臣的大殿里,副统领进了门,看着众人紧张的眼神,得意一笑。 有人怒而指责:“你大好男儿,何必跟着尹家那老东西造反?他许给你什么好处?” “自然是高官厚禄,人活着不就是为了这两样东西吗?”副统领笑道,“便是没什么好处,光看到你们这些平日里眼高于顶的大人们在我面前瑟瑟发抖,已经是值了。” “你!”有人气不过,要上来撕扯他,被他轻易推倒在地。 副统领掸了掸衣袖:“请各位不要自取其辱了,我是来见曾大人的。” 曾学士颤声问:“你们把本官的妻女如何了?” “国公爷已经下令去杀了,”副统领看着他痛苦的表情,“对了,今日令嫒府上还有一户人家上门拜访,那家人带着两个孩子,小一些大概也就四五岁吧,他们的命可都要算在你的头上。” 曾学士险些昏厥过去,掩面号哭起来。 “原来平日里温文尔雅的学士大人,哭起来也就是这副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德性。”副统领嫌弃地看他一眼,又大笑着转身离开。 几位大人听着曾学士的号哭,愈加焦躁不安。既是担忧家人,又担心自己的命,更担忧王权更迭。 外面的人一无所知,而他们明明知情,却无法将消息传递出去。 正当众人陷入绝望之际,听到一道清亮的女声在他们头顶响起:“咦?你们在这里聚会吗?” 几人惊讶地抬头望去,看到屋顶的天窗边,正有人探头进来。 大家病急乱投医,来不及分辨其是敌是友,连忙喊道:“姑娘,我们是被困在这里的!请你帮个忙,若我们能活着出去,定有重谢!” “重谢?” 然后,众人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女子从离地几丈高的天窗里跳了下来,带着她那一身过于华丽的衣袍和飘扬的裙裾,以极优美的姿态,轻飘飘地落在他们面前。 要不是大家认出了这张脸,险些要疑心这是位九天之上的仙子了。 -- 第253页 “重谢我就笑纳了。” 第138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山雨欲来风满楼。 另一边, 京城,鲁府。 有小贩在街口叫卖着吃食,还有只大黄狗卧在墙角下晒太阳, 偶尔对着过往行人懒洋洋地吠叫两声, 一切看起来不过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午后。 府里府外, 却仿佛两个世界。 曾学士的女儿正是嫁到了这户人家, 此时她被关在卧房里,紧紧抱着孩子, 床上躺着昏阙的母亲, 耳边响起的则是丈夫的埋怨。 “怎么还不放我们出去?丈人那边到底怎么样了?” 她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你说丈人他没事和敬国公作对干什么?这次他要是不肯服软,岂不是要连累我们全家跟着陪葬?” 曾窈捂住儿子的耳朵:“别说这些了, 吓坏孩子了。” 鲁大人焦躁地看她一眼:“丈人平日不是最疼这个赐儿这个外孙了吗?不管国公想要什么, 他肯定会点头的对吧?” “我不知道。” “不知道, 不知道, 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焦虑间,鲁大人的语气难免重了些。 “不许凶娘亲!”曾窈还没说什么,倒是她怀里的孩子对父亲喊道。 鲁大人倒还没彻底失去理智,握了握拳, 重重哼了一声, 走到角落里不说话了。 曾窈对一旁的年轻夫妇露出歉意:“对不住,真是让你们看笑话了。” 两人连忙摇头, 男子开口道:“不会, 发生这种事,大家都是心焦, 哪有什么可笑话的。” 两人身边也有两个孩童,小的四五岁,大些的也不过六七岁, 都是男孩儿,看起来虎头虎脑的,甚是可爱。被关在屋子里,也没怎么闹腾。 男人脸上时不时流露一丝心绪不宁,但为了孩子,还是勉强装作镇定。 倒是那女子,脸上不是惊恐不安,而是一直在出神,似乎还有些迷茫。 “娴儿,”男子握了握夫人的手,“你在想什么呢?” “没什么,只是、只是有些害怕罢了。” 男子便揽她入怀,柔声安慰道:“别怕,我们一定不会有事的。” 女子小鸟依人般枕在丈夫肩头:“嗯,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 真是一对儿恩爱的夫妇,曾窈心下难免起了两分酸涩,看看人家的夫君。 这男子姓齐,是自家丈夫的下属,说好这次上门拜访,让几个孩子互相玩耍一会儿,谁想就碰到了敬国公谋逆,被一起扣押了。 刚刚曾窈已经不知对他们表达了多少次歉意了,两夫妇都是脾气很好地安慰她,说这不是她的错。 反倒是自家夫君,他不停地抱怨、发脾气,比孩子还能闹腾,搞得在场几人轮番安慰了他好几次。 自己的母亲晕倒在床上,父亲被敬国公盯上,她还得反过来去安抚他的情绪。曾窈想到此,不自觉地蹙眉。 平日里过得顺风顺水,倒看不出什么,一旦有事时,才觉得此人不大靠得住。 曾窈摇了摇头,让自己别这样想,她内心安慰自己,他也是被自己连累了,不能怪他。 几人在房中,不知枯坐了多久,屋子里的点心都给了几个孩子填肚子,四个大人饿了大半日,想向外面守卫讨些食水却始终无人理会。 鲁大人又是发了好一通脾气。 好不容易待到“吱呀”一声,有人开了房门。几人紧张地看过去,就见一个领头的对曾窈道:“可惜了,曾学士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们都要上路了。” 房内一片惊惶,有孩童奶声奶气的声音响起:“娘,上路是什么?我们要去哪里啊?” 齐夫人抱紧了孩子。 曾窈闭了闭目,她明白父亲最终选择了大义。 “动手吧,把那孩子的头割下来,”领头那人指了指曾窈怀中的儿子,“送进宫里给曾大人看看。” “不!”曾窈把孩子紧紧护在身后,眼看着一道刀光向自己劈头落下。 一道鲜血溅上了地面,那却不是她自己的血。 千钧一发之际,那个看起来分外贤妻良母温柔贤淑的齐夫人夺了身边守卫的刀,一刀砍在了她面前男人的后心上。 素手执刀锋,那柄大刀拿在她平日里用来绣花的手中,让在场认识她的人都分外不能适应。 谁也没料到这一出,齐大人怔怔地看着她:“娴儿,你……” 齐夫人没有回头,继续提刀迎上其他护卫,只分神对他说了一句话:“遮住孩子的双眼。” 几人连忙照做,看着她最开始左支右绌,应付起来有些困难,自己还受了点伤,但重创了两个人之后,却似乎找回了某种手感,手中的刀凌厉了许多,仿佛砍瓜切菜一般,把其他人都砍至重伤。 大概是不习惯杀人,她没有彻底下杀手。只是看地上的鲜血,已是分外惨烈。 待所有人都已经倒下,她一个收势,十分自然地把刀竖在身前,对上几人的眼神,似乎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怔怔地看着他们,手里的刀滑落在地上。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这纤纤十指,从十五岁后,就只拿过绣花针。她以为自己早已忘掉当初学的刀法,但身体却仿佛有记忆一般,让她并不算费力地做出那些动作。只是体力跟不上,手臂酸涩,有些脱力罢了。 她有些不敢置信,茫然中却想起当年刚遇到师父时,他曾大喜过望“你是我见过的最有天赋的女娃娃”。 -- 第254页 是了,天赋,虽然后来又多了一个同样天资过人的师妹,但自己的天赋总是不掺假的。 想到这里,她心下有些骄傲起来,但想起师父失望的眼神,心口却又泛起一阵细细麻麻的难受。 她当年放弃武艺,放弃得太过轻易,甚至没有再三思虑。 她以为自己并不眷恋这个,但刚刚一场打斗却是难得的……酣畅淋漓。 “娴儿……” 她猛地一惊,是了,丈夫的想法和孩子的安全才是自己现在最该考虑的,自己瞒了夫君那么久,他一定很生气。 “对不住……” “你、你会武艺?” “是,我、我不是故意瞒你,只是嫁给你之后,我就打算放弃武艺了,所以才觉得说不说……也没什么要紧。” “……”齐大人看着自己一向温柔贤淑小鸟依人、连讲话都轻声细气的夫人,一时说不出话。 钟娴看着他沉默,急急解释:“对不住,瞒了你这么久,如果你怀疑我的功夫来历的话,我可以告诉你,我和镇边将军曲红昭师出同门,我曾经……做过她的师姐。” 原本是想解释自己的武艺并非出自歪路,说到曲红昭三个字的时候,她心下却生出一种茫然。 我是曲红昭的师姐啊,她想,可惜,自己和师妹走上完全不同的路。 然后她被这份惋惜震了一震,心被一阵惶恐攫紧。 曾窈已经把几个孩子抱出了屋子,看出她在颤抖,上前扶住她:“原来是曲将军的师姐,怪不得这么厉害。刚刚真是多亏了你,你救了我们大家的命,我这里谢过了。” 鲁大人在一旁仿佛看了一场反转大戏,此时回过神来,也过来道了谢,眼看暂时安全了,他的礼貌也勉强回来了,当即客套道:“原来齐夫人与曲将军系出同门,真是看不出,佩服佩服。” 眼下还有很多事要办,实在没空容她夫妻二人细细分说。 几人一商量,不确定哪个京官已被敬国公收买,一时不知该往何处去。 正商议间,府门口又是一阵脚步声,众人一惊,以为又是敬国公的人,急急把孩子藏了起来,却听来人道:“在下奉定北侯之命率人前来探查,请问诸位可还安好?” ——— 皇宫。 曲红昭从天而降,并用一句“重谢我就笑纳了”成功打破了众人的仙子错觉。 有人率先问出了大家的困惑:“敢问姑娘是曲将军还是丽妃娘娘?” “这不重要,”曲红昭试图含糊过去,“重要的是诸位打算怎么做?” “自然是想办法传递消息出去,向外界示警!” “是啊,”一位官员附和道,“我们还是先商量商量怎么从这里出去吧。” 有人抬头看了看曲红昭跳下来的天窗:“要是有绳子就好了,我们也许可以……爬上去?” 众人的眼神充满了拒绝,就算是为了逃命,他们也实在没有这个体力。 “我们可以从正门出去,”曲红昭提议,“当然,除非大人你特别想爬屋顶。” 那人陷入沉默,另有人接话道:“我们怎么出去?殿门口的守卫一定很多吧?” 曲红昭尽量用不太伤人的方法来解释:“不多,敬国公似乎认为,看守你们不需要太多人。” “……”的确,在场几位都是朝中重臣,年纪最轻的也已过了不惑之年,且都是文臣,大约只要两三个壮汉就可以放倒所有人,看守他们实在不需要太多守卫。 但众人一面高兴,一面还是觉得受到了鄙夷,心下给敬国公狠狠记了一笔。 曲红昭没去体谅他们这敏感的心思,非常麻利地问道:“准备好了吗?我这就冲出去了?” “等等!”有人略带警惕地拦住她,“曲……姑娘你如何会在此处?” 敬国公掌控宫廷,她却仿若来去自如一般,又对自己的身份讳莫如深。几人正惶惑间,颇有几分杯弓蛇影,对她也起了一些猜疑。 “诸位大人又为何会在此处?” 曾学士又发出了一阵呜咽声。 众人不好戳他的伤口,只说自己等人是识破了敬国公的阴谋才被扣押,因为还指望着眼前人救命,便没提起定北侯那厮并未出声示警只顾自己撒丫子就跑这节,反而赞了一句令尊机敏睿智。 随后又有人问道:“曲姑娘也是敬国公扣押的人质?” “不,敬国公是我的人质,只是他还不知道这一点而已。” 众人看向她的眼神顿时变了,只觉得她身上充满了狂妄和不靠谱的气息。 第139章 一人当关 “曲将军, ”有人迟疑地开口,“您刚刚说,要去捉敬国公作为人质?” “没错。”曲红昭也形容不好他们的神色, 可能是崇敬, 当然, 更可能是觉得她疯了。 “这会不会……有些困难?”此人提议, “他身边必然极多守卫,也许该趁其不备, 先拿下太后或贵妃娘娘其中一位, 以此相胁……让他放了我们?” 曲红昭还没说话,一位老臣已经打断了他:“别闹了, 你觉得敬国公是会为了家人妥协之辈?” 那人怔了怔, 被点醒后有些羞愧:“也对, 是我想偏了。” 曲红昭点点头:“好, 那我行动了。” 几位大人眼睁睁地看着她又从天窗翻了出去,片刻后门口便传来几声重物倒地的声响,他们甚至没听到打斗声,她就已经结束了这场战斗。 -- 第255页 殿门被从外推开, 光亮随之洒进大殿里, 曲红昭逆着光负手而立:“诸位大人,请吧。” 她伴随着光明降临, 这一幕实在太有冲击性太令人有安全感了, 在绝境之中被拯救的感觉着实美妙,有位一向略有些看轻武者的老大人捂了捂心口, 同时感觉到周围几人的呼吸都停了半拍。 众人提心吊胆地被关了几个时辰,哪怕明知此时并未彻底安全,大家脸上还是露出喜色, 连忙互相搀扶着快步走出大殿。 “曲将军,您太厉害了!”见到门口横七竖八倒着的几名禁军侍卫,大家已经默认她定然是曲红昭了,她也没再挣扎。 “将军,我们接下来去哪儿?” “宫外应当已经有人得了消息,诸位大人先保全自己的性命才是,”曲红昭道,“找个地方躲起来吧,陛下后宫人数稀少,宫人也不多,找一座空置无人的宫殿不难。” 有位大人低了头,面上稍稍带了些窘态,曲红昭不明所以,其他人却一看就想到了几年前的一桩事来,当初陛下认为宫中不需要太多宫人,放出去一批到了年纪的,却迟迟未从民间重新遴选宫女。 当时此人还曾搬出礼制劝谏过陛下莫堕了天子威仪,如今却巴望着宫里人越少越好,一路上千万莫要撞到人。 不过众人也没有心思去揶揄他,都紧跟在曲红昭身后去寻空置的宫殿躲藏。 曲红昭的耳力很好,有巡逻的队伍经过,她远远就能听到脚步声。 难怪她能在宫里来去自如,几人释了疑心,一路躲躲藏藏地行至一座废置的宫殿前。 看着入目一片荒废之景,有位大人捋了捋胡须:“看起来倒像是冷宫。” “不是像,就是冷宫,”一位老臣指了指头上匾额,“你忘了?这不就是先帝时用做冷宫的净心殿吗?” 当今天子从未把哪位妃嫔打入过冷宫——听说他酷爱把人打发去寺庙修行。因此这座宫殿从先帝时废弃至今,院中草木丛生,阴冷凄清,显见是许久无人踏足了。 “还真是,”有着漂亮胡须的郎大人叹道,“听闻先帝有几位后妃葬身此地,怪不得一进来就感觉阴森森的。” “子不语怪力乱神,乱说什么?”众人都感觉背脊一阵发凉,纷纷谴责这乱说话的家伙。 曲红昭难得察言观色了一次:“诸位大人……要不要换个地方?” “不必,正逃命呢,还管环境如何?”众人也不好意思再麻烦曲红昭带着他们另寻他处,都摇头表示不必如此。 曲红昭点点头:“那请诸位在此等候,我还有事,先行一步。” “谢过曲将军。”有老臣向她郑重躬身行礼。 曲红昭上前虚扶:“大人不必如此客气,诸位都是当朝肱骨之臣,请务必保重,陛下还需要你们。” “曲将军救了人,自然当得起我们一句谢,”郎大人道,“不然,真不知敬国公那老东西会对我们做什么。” “几位都是能臣,他不会轻易杀人的,大概是威胁或……拉拢。” 拉拢?众人都是聪明人,自然知她所言不假,想到其中关窍,一时面面相觑。 曲红昭笑了笑:“还好在他能开出条件前,我便遇到了诸位大人。” 她并不想拿这种事去考验他们对陛下的忠贞程度,更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中的一位或几位投身敬国公后,落得满盘皆输的下场,以此获得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快感。 曲红昭对于考验人性实在没什么兴趣。 ——— 敬国公派人放出了消息,陛下重病一事瞬时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 前些日子刚刚放出立后旨意,转瞬间便是帝王重病,一喜接一忧。好在有了皇帝连续几日不朝的铺垫,倒也没有显得特别突兀。 敬国公正在御书房中,摩挲着一道早已写好的圣旨,一道传位圣旨。 上面已然加盖了玉玺印章。 待他们把陛下重病不愈的消息放出去后,六皇子就能名正言顺地登上皇位。 由他登基,想必不会遇到太大阻碍,毕竟当今陛下并无亲生子嗣。想到这里,敬国公略有些遗憾,若不是皇帝坚持不肯临幸贵妃,今日自己为之谋划的人,也许身上有他尹家的血脉。 不过这也没什么,待六皇子长大了总也是要娶亲的。敬国公闭目把尹家几房内三四岁下的女孩儿都盘算了一遍,随即摇了摇头,暗斥自己心急,有什么可急的?尹家的女孩儿总是不缺的。只是这一次,可要从小教养,不能再选出一个没用的、得不到宠幸的尹幼蘅了。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有权有势的男子的劣根性,对他们而言端庄大方知书识礼可还不够,私下还得温柔小意才能取悦男人。 尹幼蘅就是太傲气了,就算去邀宠也不懂得折腰。 说到教养,六皇子也得从小培养才行,免得长大后又是一个反骨…… “国公爷。”属下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什么事?说。”敬国公放下了手中摩挲着的传位圣旨。 “丽妃娘娘没能找到,定北侯……也没能捉回来。” 敬国公想发怒,深吸了一口气,按捺下来:“抓不到就算了,他们二人也影响不到大局。不过,事已至此,为免夜长梦多,只能让陛下提早病逝了。传令下去准备动手吧!” -- 第256页 “是!”属下听令离去。 敬国公看了看桌案上其余几道圣旨,打开一道,看着里面维护世家利益的条陈,又打开另一道,是朝中一位臣子的调令,还有一道调整皇城防卫的旨意。 他把这些东西通通扫进火盆,心下略有些可惜,本来是打算借陛下的名义逐个颁旨的。 不过待六皇子登基后,再做文章也不迟。 他确认御书房里再看不出什么异样,才转身向帝王的寝殿走去。 杀人,总要亲自看着对方断气才能放心。 一路上,他心跳得极快,那是一种紧张又混合着得意的情绪。 也许这样的情绪反而对人有好处,他一反平日老态,连步伐都轻快了起来。 毕竟是弑君,敬国公站在寝殿前,深吸了一口气,才举步进入。 彭礼已经被人按着跪伏在地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敬国公一步步走近陛下的床帐。 一名宫女捧上托盘,上面放着一碗黑褐色的药汤,散发出一阵并不太令人愉快的气味。 “听尤太医说,喝下这碗药,会呈现类似过度劳累而死的症状,”敬国公隔着床帐对着昏迷不醒的帝王开口道,“老夫也算对你不薄了,至少史册中也许还会记你一笔勤政。” 宫女把托盘举过胸口,奉到敬国公面前。后者拿起药碗,却在她面前,将一碗药用力掷在地上,摔成了碎片。 那宫女惊了一惊,手刚刚按及腰间,已经被冲出来的几人按住。 “梅姑娘,这药被你换了是不是?”敬国公背对着龙床,好整以暇对她一笑,“你当老夫未预料到陛下身边会有亲卫潜伏在侧吗?” “哦?那国公爷可预料到了这一出?”他话音未落,却听得一道女子声音响起,他猛地回头,看到随着床帐被震成碎片,一人从其中飞身而出,一手扣住了他的脖颈。 她手中没有兵刃,但任谁也不会怀疑,以她的力道,可以一只手拧断敬国公的脖子。 敬国公被她扣在手里:“曲红昭?” “是我。” “我手下的人亲眼看着你离京,你是何时折返了京城?” “你不该下那道立后的圣旨的。” “原来如此……自大楚开国以来,尹家出过不止一位太后、皇后、贵妃、亲王妃、世子妃……是老夫执念了。”说着执念,敬国公面上却并无懊悔之色。 “我并不清楚你为什么如此执着于让尹家的血脉维持高贵,”曲红昭重音咬在高贵二字上,显见是在讽刺,“但眼下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要解决。” “你拿住我也没有用,这并非我一人之事,”敬国公不慌不忙,“我不会收手的,想成大事没点牺牲怎么行?就算你杀了我,我的儿子也会将此事执行到底,胜者仍然是我尹家。” 语毕,他已经对侍卫下令:“动手!” 侍卫果然听令,丝毫不顾他在曲红昭手中,举刀逼上前来。 此人倒也是为了造反事业不顾性命了,曲红昭觉得他已经有些魔怔了,一手拎着他权当盾牌,足尖踢上殿内的桌子,将桌案向众人掷去。 趁众人闪躲的片刻,她内力一震,折了一只桌腿下来,然后举着这柄看起来十分可笑的兵器,立在陛下的床前。 “七尺之内,踏入者,死。” 第140章 救驾 “七尺之内, 踏入者,死。” “装模作样!”有人冷哼一声,“兄弟们, 上!” 话音落下, 其他人举刀冲上, 他自己却不知为何停在原地不动。有人分神去看他, 这才注意到,他的脖颈上插着一支钗子, 贯穿了咽喉, 显见已是活不成了。 此人大睁着双眼,抬手似乎是要去摸自己的喉咙, 但手刚刚抬过胸口, 他整个人便向后倒了下去。 众人顿时一惊, 这支钗子上镶嵌着珍珠, 样式精致漂亮,坠在姑娘家的发间常常能把人衬得娇俏可爱,怎么看都和“致命”一词扯不上半点干系。 但就是这样一只珠钗夺去了此人的性命。 众人略有些忌惮地看向曲红昭,甚至没有人看清她掷出珠钗的动作, 只见她微微一抬手, 地上便倒毙一人。 显然她有这个装模作样的本事。 但忌惮归忌惮,这些敢跟着造反的人, 有几个是胆子小的?大家默不作声继续提刀砍向曲红昭。 她顺势揪起敬国公的后领, 毫不犹豫地拿他作盾向刀口撞去。 两方不约而同地出现一丝犹豫,敬国公全力挣扎着向后退缩, 禁军侍卫则刀口一偏,绕过了他,从侧面砍向了曲红昭。 她一边用手中的桌腿将侍卫手里长刀挑飞, 一边对敬国公一笑:“我就知道国公没那么视死如归。” 敬国公脸色苍白,定了定神后反唇相讥:“被推到刀口下,哪个正常人不会下意识躲避?” “无需辩解,我上过战场,我很清楚畏惧的眼神是什么样子的,”侍卫去夺刀,曲红昭一跃而起踢中了空中的刀柄,让这把刀牢牢地钉在了窗框上,“你的眼神告诉我,你还有太多东西放不下。” 她一桌腿敲中眼前侍卫的额侧,对方软软地倒在地上,不知是死了还是晕过去了。其他人跃过他,继续进攻。 敬国公被曲红昭当成盾牌,虽然侍卫们避开了要害,但身上也已中了几刀,鲜血淋漓,看起来煞是可怕。 -- 第257页 他自己都不敢去看,嘴上还要喊着:“今朝若败了,老夫就要落得个诛九族的下场,难道还舍不出这一条命去?” “我觉得你舍不出,眼看只差一步就成功了,从此朝堂就是尹家的天下,你当然不会甘心就死,你放不下权力,”曲红昭手上桌腿舞得密不通风,其他人一时也看不出这是枪法还是棍法,“而刚刚那人留手的原因也很简单,他若砍死了你,纵然是奉了你的命令,但来日若尹家成事,你的儿子难道就会放过他?” 这话用于离间的效果简直立竿见影,众人被她一提点,想到这一节,进攻都隐隐开始有些束手束脚。 大家跟着造反,拼的是一个富贵险中求,可不是为了鸟尽弓藏的下场。 敬国公怒道:“别听她的,全力进攻!你们可别忘了,若此事不成,你们迟早也要上刑场!” 众人听了,攻势凌厉了两分,但仍然有些人一边进攻一边观望,心下都巴望着敬国公最好死在其他人刀下,然后自己再使出全力来进攻,拿下曲红昭,毒死皇帝,坐收渔利。 敬国公若知道这些人有此想法,势必要气到吐血。 这就给了曲红昭稍许喘息的余地,她将手中的桌腿飞掷出去,正正砸中了身后压制着梅姑娘的几名侍卫之一的额头。 扮成宫女的金吾卫梅玉魄抓到他们分神的机会,立刻一个擒拿手抓住身边人的右臂,将其掀翻在地,自己一个打滚,挣脱了几人的压制。 曲红昭掷出桌腿的瞬间,已经抢到了一柄长刀,此时看到梅玉魄脱困,也顺手给她扔了把兵器过去。 只不过梅玉魄接过这把钢刀时,低头一看,刀柄上居然还连着半截血淋淋的手臂,不难想象曲红昭是用如何粗暴的方式来夺取兵刃的。 她连忙把这半截手臂甩开,听到曲红昭那边正喊道:“抱歉,先凑合着用吧。” 梅玉魄一边提刀砍人,一边回道:“许久不见,曲将军仍然生猛如昔。” 两人并肩奋战,但听到殿里的动静,仍有源源不断的禁军涌了进来。 敬国公强忍着疼痛嘲讽道:“曲将军就打算靠蛮力破局?也未免太瞧不起老夫了。” “嘲讽我用蛮力?你计划毒杀陛下,难道就很有技巧吗?” “你懂什么?!”敬国公句句讥嘲,“你知道短时间内拉拢这些人为我所用,我花了多大力气吗?威逼利诱、无所不用其极,怎会就被你一杆子桌腿破局?” “一杆子桌腿无法破局,但足够送你上路。”曲红昭恶劣地又拿他挡了一刀,敬国公闷哼一声,终于闭上了嘴。 两人又战了一炷香时间,曲红昭已经浑身浴血,把不知是吓晕了还是失血过多才晕过去的敬国公扔到一边,与梅玉魄背靠背御敌。 “我说,金吾卫应该是有后手的吧?”曲红昭问,“你们不是已经发现了阴谋准备将计就计吗?” “有……倒是有,”梅玉魄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但敬国公突然提前发难,我们的人还在外面探查朝臣中有哪些举止异常,哪些在这几日间与敬国公来往过密,顺藤摸瓜,往下追查同党呢!” “那你们的安排可真冒险。” “我们也劝过陛下,但世家势力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想趁此机会将有异心者一网打尽,免得杀了个敬国公,过了几年,朝上又冒出来一个新的世家领头人,”梅玉魄解释,“本来算好了,待敬国公伪造的那些圣旨仅剩两道之时,不管查没查清楚都要让兵马司动手,没想到他提前要下杀手。” 曲红昭头疼道:“他至少该在身边多留几个人。” “谁说不是呢?但他说右龙武等人时常出入宫廷,可能已经被禁军认出,”梅玉魄在杀敌的间隙感叹,“他还给我们下了一道密旨,假使事有万一,他真的遭遇不测,就让我们在六皇子登基后,暗杀敬国公。” “……陛下胆子真是不小。” 梅玉魄问起自己最关心的问题:“曲将军你孤身潜入宫廷,难道在宫外就没什么安排?” “有倒是有。”曲红昭借用了她的句式。 梅玉魄大喜:“什么人?何时能到?” 曲红昭凝神细听大殿外由远及近的打斗声:“他们已经到了。” 梅玉魄连忙向门口望去,果然,片刻后,一队士兵一路杀到了寝殿中。虽然他们身上的衣物驳杂,并不统一,但梅玉魄一看其精气神便知他们训练有素,与京城中的护卫不一样,他们看起来更像是上过战场杀过人的,锋芒毕露,一出手都是杀招。 禁军侍卫终于不敌,这队士兵与二人合力将殿中所有逆贼一一斩杀,又将昏迷的敬国公五花大绑起来。 确认暂时安全后,为首的人对曲红昭行礼:“曲将军,末将幸不辱命。” “李副将,辛苦你了。” 梅玉魄松了一直提着的气,几乎要喜极而泣,用刀柄勉强支撑着自己不倒下,闻言恍然道:“是边军?” “是我班师回朝时带回的五百边军,听说陛下的立后圣旨后,我就让他们表面上继续向边关进发,背地里分成小股返京。”曲红昭解释。 “五百人?” “相信我,足够了。” 边军久经沙场,何况这五百人又是她的精锐,对上许久没踏出过皇城的守卫们,都能以一敌多。 -- 第258页 她在宣德楼上放焰火,就是放给他们看的信号,告诉他们皇城里确实出事了。 而刚刚听那些大人说起定北侯走脱一事,她猜测敬国公为防有变,也许会提前动手,便在冷宫门外又向天空放了焰火。 青天白日之下,焰火效果不甚明显,但定北侯派了人全天轮候盯着这个方向观察,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了。 梅玉魄笑道:“怪不得敬国公他们换着花样地想争兵权,有军队在手的人果真霸道。” “我手上最大的筹码就是军权,我当然不会放弃这一点,去和敬国公单打独斗。” 敬国公始终拿不到兵权,又眼看着曲红昭要坐上殿前都指挥使的位子,心知若她上位,自此再无机会。所以才借故把她调走,铤而走险。 若不是已经力竭,梅玉魄恨不得起身给她鼓一鼓掌:“五百军队是如何混入京城却不被人发现的?” “有定北侯和彭公公的帮忙,”副将道,“幸好兵马司的人并未被叛贼收买。” “是啊,这一点确实值得庆幸……” 梅玉魄附和着,却又听那副将道:“不然我们就只能趁着开城门时夺门杀进京城了。” “……”不愧是曲红昭带出来的,和她一样狂。 “外面的情况如何了?” “被敬国公控制住的几家人都解救出来了,他的同党倒并未能如愿一网打尽。” 曲红昭沉吟:“不知能否将计就计,传出消息,骗他们敬国公已经成功了,让他们自己跳出来。” 梅玉魄点点头:“也许可行。” “还是先把陛下唤醒,听听他的意思吧,”曲红昭问,“陛下的解药,徐姑娘可做出来了?” “自然,我收好了。”梅玉魄擦了擦手上的血,在曲红昭的搀扶下站起身来,走到床前,按下一个暗格,取出其中一只玉瓶。 曲红昭眼尖,看到那暗格中还有一只小小的布老虎,微微一怔,心下泛起些难言的滋味。 那只被她从路边随手买来的布老虎,却被他珍而重之地藏在床头。 看着他服下解药后,却暂时并未苏醒,曲红昭又带人在宫中扫荡了一圈叛军。 怕自己的满身鲜血吓到孙修仪等人,她便没有亲自前往,只是第一时间派人告诉她们不要担心,已经没事了。 经过贵妃所居的怡华殿时,她犹豫再三,还是没能忍心让人去通知尹幼蘅这个消息。 就算她终是要得知结果,也该是从自己口中听到的,曲红昭想了想,低头看看自己染血的衣袍,还是先回到了陛下寝殿。 距她离开已经过了约大半个时辰,此时再回到殿中,看到皇帝仍然昏迷在床,曲红昭紧张起来,快步上前,问一旁守着的梅玉魄和彭礼公公道:“陛下还未醒来?请太医了吗?” 彭礼的神色间有些无奈,梅玉魄看起来很想翻白眼,曲红昭低头,看到陛下的睫毛微微颤了颤,顿时心下了然。 “陛下,如果再不睁眼,我就把一身血都蹭在你身上。” 皇帝终于睁开了眼,幽怨地看着她:“为什么是这种待遇?朕昏迷多日,还以为可以得到一个吻呢。” “……” 彭礼看着满室与旖旎毫不沾边的氛围和还抱着沾血的刀的曲大将军,心下升起了对陛下的由衷敬佩。 第141章 杀人不手软,却有慈悲…… 寝宫之中, 皇帝不情不愿地睁开眼。 入目便是曲红昭的笑容,她听着他的抱怨,对他微微一笑:“欢迎陛下回到人间。” 这春风般的一笑, 瞬间治愈了陛下的小情绪, 让他也对曲红昭晕乎乎地笑了起来。 作为一个连续昏迷了六七日的人, 他的笑容暖得过分:“曲将军辛苦了, 算上这一次,你已经整整救驾两次了。” 曲红昭计较道:“不算您从城墙上跳下来, 我接住您的那次吗?” “那当然不作数。” “为什么?” “那次是朕故意的。” 曲红昭冷笑:“难道这一次陛下就不是故意将自己置身险境吗?” “……”皇帝可怜兮兮地看着她, “曲将军,你生气了吗?” “没有, ”曲红昭很想顺手拍拍他的头, 强自忍住, “只是你这样太危险了。” “朕保证, 以后不会了。”皇帝认错般地低下头,又抬眼去偷看她的神色,却被她捉住眼神。 两人对视间,曲红昭轻声问:“那陛下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梅侍卫对朕说起了你的提议, 我也是这般想的, ”皇帝不肯移开视线,“朕继续装死, 散出消息, 敬国公的同党自然会急着出来瓜分好处。” “那臣这就吩咐下去,命五百边军换上禁军服色, 掩人耳目。” “好,”帝王点头,“朕昏迷时发生的事, 彭礼和梅侍卫讲了一些,还有什么是朕应该知道吗?” “敬国公捉拿了几位朝中重臣,他们正在冷宫中躲藏,陛下现在可要见他们?” “宣他们去御书房吧。” “您的身体不要紧?” 皇帝站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在地上蹦了一蹦:“除了腹中饥饿,感觉没什么大问题。” 看出曲红昭的不放心,他立刻补充:“朕见过几位臣子,立刻就宣太医。” “那臣先行告退。” “曲将军,你有没有受伤?”皇帝叫住了她,刚刚他已经打量过她全身上下,但她浑身浴血,又特别能忍痛,就算有伤口,也看不出来。 -- 第259页 “小伤,”曲红昭驻足,“我沐浴更衣后,会自行去太医院包扎的。” 皇帝主动道歉:“对不住,是朕太肆意妄为,还连累了你们。” 他打量着这座寝宫,叛军的尸首已被拖出去了,但墙面上的血迹和刀痕,昭示着此处在半个时辰前是怎样的人间地狱。 “何必对我道歉?陛下连自己的性命都豁出去了,”曲红昭摇了摇头,“我明白您心急,只有把敬国公势力一网打尽,您才能大刀阔斧整饬朝堂,真正君临天下。” “我就知道,你会懂我,”皇帝笑了起来,“但这声抱歉还是要道的。” “那臣就收下这份歉意了。” ——— 曲红昭在陛下寝宫侧殿里,蹭了他沐浴的池子。 她还是第一次踏足此处,舒适地把自己沉入水中,曲红昭微微阖起双目,帝王的享受,果然是不一般。 有小宫女战战兢兢地上前帮她搓洗发丝里的血迹,终于在挑出一块碎肉后忍不住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 曲红昭回头看到她惊恐的脸,又看到她盯着的那块血肉,怔了怔,连忙安抚道:“对不住,我也不知道发丝里还沾着这种东西,你别怕。” “奴、奴婢不怕。”她看起来快要哭出来了,却还颤着手准备给曲红昭继续搓洗头发。 曲红昭实在不忍心:“不用了,你帮我去准备一身衣物吧,这里我自己来。” “是!”小宫女几乎是飞奔着退下。 曲红昭嫌弃地看了一眼那块碎肉,开始用力地冲洗自己的头发。 小宫女很快取来了一身华丽的宫装,看起来已经稍稍平静了一些,过来帮曲红昭换了那一池几乎被她染红的血水。 待一身血腥气尽去,曲红昭才满意地踏出水池,倒在池边的床塌上。 帝王的寝宫极尽奢华,连浴池边都摆着一张十分舒适的白玉塌,曲红昭躺在上边,整个人几乎都要陷进去了。 她尽量不去思考,历代帝王都在这张床塌上做过些什么。 鏖战过后的疲惫很快席卷了她的身体,她险些就这样在这里坠入了梦乡。 但在眼皮几乎合拢的那一刻,她想起了什么,又从床上弹了起来。 ——— 怡华殿外,已经被严密看守了起来,曲红昭心下一惊,快步上前。 和之前几次鬼鬼祟祟的潜入不同,边军自然不会拦她,曲红昭终于光明正大地踏入了这里。 正殿里空无一人,一片静寂。仿佛前几日那来来往往忙着封后大典的宫人们,只是曲红昭的一场错觉。 她循着记忆,向卧房的方向走去,路上遇到了贵妃身边的大宫女。后者神情恍惚地看她一眼:“你是来向我们娘娘耀武扬威的吗?” “她在哪儿?” 宫女看向卧房,曲红昭走过去,敲了敲门:“幼蘅,是我。” “进来吧。” 曲红昭进门,看到她端端正正地坐在床边,面上一片空白,看不出任何情绪。 一个如此爱哭的女孩儿,这一次却甚至没有流泪。 “我在等你。” “……”曲红昭沉默地走过去,坐在她身边。 “我答应过你,在见到你之前不许自尽,”尹幼蘅不看她,只是目视前方,盯着虚空中的一点,声音平静地继续道,“现在你见到我了,我兑现了我的承诺。” “我该怎么劝说你放弃自尽?” 尹幼蘅摇头:“我打算在彻底失去尊严前上路。” 曲红昭没有接话,目光扫到一旁的衣架:“凤袍居然这么快就做好了。” “尚衣局为了讨好我,让几十个绣娘一起熬了几天几夜才赶制出来的,”尹幼蘅的视线也落在那件凤袍上,“很漂亮,是不是?” “的确。” “你看,有权有势多好。我可没有颜如归那样的勇气,能忍受一落千丈的人生。” “说起颜姑娘,还有不到一个月就是殿试,你不想看看她最终能走到哪一步吗?” “说实话,有点想,也许到时候你可以在坟前告诉我。” “我才不要,”曲红昭看着凤袍,突然问道,“你试穿过吗?” “还没有。” “现在想试一下吗?” 这仿佛是一个很艰难的问题,尹幼蘅开始思考,半晌后摇了摇头:“不想。” “所以,最终这个后位仍然不是你想要的。” “我反抗过也屈从过,有那么一段时间,我成功地说服了自己相信我想要当皇后,”尹幼蘅道,“但你说得对,我连试一下这件衣服都不愿意。看来,一个人临死前,可以理顺很多糊涂账。” “那你是否想明白了,你到底想要什么?” 尹幼蘅点头:“我所欲有二,一是想要太子表哥活过来,二是想要不被掌控地活着。” “……” “别为我难过,”尹幼蘅拍了拍她的手,“以前都是你劝我,这次终于轮到我劝你了。” “我怎么可能不难过?敬国公造的孽,不该由你来付出代价。” “我既生为尹家人,享受了尹家这么多年的荣华富贵,其中是非对错哪能掰扯明白?”尹幼蘅岔开话题,“不说这些了,这件凤袍,你想试试吗?” 曲红昭奇怪地看着她:“不想。” “你将来会做皇后吗?” -- 第260页 “为什么这么问?” “陛下喜欢的人,其实是你,对不对?” 曲红昭叹息:“……是。” “挺好的,”尹幼蘅笑了笑,“我一直在想,我争不过的那个女人到底是谁,既然是你,我也不算输得太惨。” “你从来没和我争过,何来输赢一说?” “是啊,你不需要争就赢了,因为他喜欢的是你,不是我,我就算想争也争不到,”尹幼蘅摇头,“都说争宠争宠,但那种能够被争来夺去的宠爱,又有几分真呢?” “公平来讲,其实你也不喜欢他。” “也对,我对陛下并无爱慕之意,”尹幼蘅不得不承认,“但是勾引了他那么久,他却始终不为所动,我难免还是很挫败。” “你是指把食盒往御书房一塞,就过来陪我喝酒的那种勾引?” “我明明也有认真勾引过!” “……” “……” 两人面面相觑,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尹幼蘅笑得眼尾都沾了泪花。 “你还是决意赴死?” “就算陛下不杀我,我也不想亲眼看着尹家被满门抄斩,那太痛苦了,与其看着他们一个接一个死去,不如我先行一步。” “的确,比起面对痛苦,逃避总是最简单的。” “对我用激将法,你认真的?” “试一试总无妨嘛,”曲红昭耸耸肩,“熬过这段痛苦,你就自由了,你可以获得新生,再没有人逼着你争宠当皇后,也没人规定你要行止得宜,你可以放肆地笑,大声地哭。” “听起来很诱人,”尹幼蘅笑着说,“来世投胎,我希望可以成为这样的人,你这样的人。” “我这样的人?” “没错,看起来自由自在,仿佛万事不萦于怀,但在很多地方又有奇怪的坚持。有本事,却不高高在上,杀人不手软,却又有慈悲心肠。” “你这样夸我真是难得,”曲红昭挑眉,“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去你的。” “别等投胎了,不如我现在就教教你,怎么做我这样的人如何?”曲红昭打着商量。 “夸你几句你还飘了?”尹幼蘅瞪她,“那你说,如果你是我,面对大厦将倾,你会怎么做?” “我会想办法活下来。” “你说得容易。” “总之我不会为尹家殉葬。” “我也不是为了殉葬,我的母亲已经过世了,除了姑母,尹家其实也没剩下什么和我感情深厚的人了,但我终究是尹家人,尹家作下如此罪孽,让我如何苟活于世?” “那为什么不活下来,尽你全力一点一滴地偿还这些罪孽,做个好人,帮助世间百姓,斩尽天下不平。” “这倒是一个新的角度,先不提我能不能做得到,”尹幼蘅幽幽地叹了口气,“你为了说服我不要赴死,真的是很努力了。为什么?” “为什么?”曲红昭想了想,“因为我喜欢你这个人,我还想和你一起喝酒、一起打牌、看你跳舞、看你皱着鼻子发脾气、看你想对我发火却反而被我气哭,天下那么大,我还想带你一起去看看。最重要的是,你总体上算是个好人,你不该去死。” 总体上算是个好人……这人夸奖起人来怎么还夸得这般小气?尹幼蘅先是想冲她翻个白眼,但最终只是叹了口气:“所以我说,你足够洒脱豁达,却在很多地方有奇怪的坚持。” “我的坚持很奇怪吗?” “当然很奇怪,你又不止有我这一个朋友,曲红昭,看你在宫里逐个祸害后宫嫔妃的模样,你在宫外想必朋友遍天下,你想喝酒打牌,一定有无数人愿意陪你,又何必执着于我?” 曲红昭叹气:“大概是因为我的朋友中,你是最爱直言不讳指责我那一个吧。” 尹幼蘅笑了笑:“你立了天大的战功,如今又救驾有功,不管是要做将军还是做皇后,都无人敢置喙,你现在应该去和陛下一起庆祝这场胜利,而不是把时间浪费在我这里。” “……” “能最后见你一面,我已经很开心了,可惜这里没有酒,也没有宫人会听我的指挥去拿酒了,就这样吧,我们就这样告别好了。”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给曲红昭一个拥抱。 “关于我的奇怪坚持……”曲红昭在她耳边轻声道。 “什么?” “你说得对,我确实有一种坚持,我不想放过任何一个坏人,更不想看到无辜者殒命。” “……” 第142章 世人千万种 “放手吧, ”尹幼蘅对她说,“我知道你不愿意看我去死,但世事岂能尽如人意?” 曲红昭沉默片刻, 退开两步:“我要去见太后, 你要不要和我一起来?” “也好, ”尹幼蘅想了想, “我是该和姑母告个别。” 经过怡华殿门口,守卫们见到她和曲红昭并行, 自然无人拦阻。 一路上, 尹幼蘅把背挺得笔直,头扬得高高的, 仿佛她还是那个骄傲的贵妃娘娘。 路上偶有三两宫人把视线投向她, 她全都视若无睹, 一步一步端庄优雅, 似乎她脚下踩着的不是青石板,而是封后大典上的正红色纸蔚。 有人不解地看着她,觉得她大祸临头还这般高傲,简直可笑。 只有曲红昭知道, 她在走的是一条决然赴死的路。 -- 第261页 两人并肩而行, 尹幼蘅突然开口打破了沉默:“陛下不会杀姑母的是不是?大楚以孝为先,姑母的身份摆在这里, 他若赐死太后, 定会被天下人指摘。” “陛下不会杀她。” “那就好,”尹幼蘅轻声叹息, “不过,姑母一直是最要强的性子,她一定受不了今后一落千丈的生活。” “那又怪得了谁呢?”曲红昭反问, “最初,陛下不是很敬重她吗?” “你说得其实没有错,”尹幼蘅道,“但自从太子表哥去了,姑母就一直难以平息心中的怒火,哪怕陛下对她再敬重,她也会想,若是她的亲生儿子登基了,定然会让她过得更好、更舒心。走到如今,到底该怪谁?我也在反复思索这个问题,怪当初的大皇子?怪后宫毁了她?还是怪尹家的贪得无厌?” “……” “曲红昭,你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那我再劝你一句,你肯不肯听?” “你说。” “从我和姑母的亲身经历来看,后宫真的不是一个好地方,”尹幼蘅正色道,“待此间事了,你就离开吧,走得越远越好,不要进宫,不要做皇帝的女人。” 曲红昭苦笑:“你不是第一个这样对我说的人。” “姑母对我讲过,她做皇后的时候,要为先帝操办选秀。她说,从那些家世容貌俱佳的年轻姑娘里精挑细选出几个,送给自己的夫君做小妾,那可不是什么好滋味。偏偏面上还要装着贤良大度,不然就会被帝王不喜,”尹幼蘅道,“你若做了皇后,总也要面对这些的。皇帝现在还没得到你,愿意为你守身如玉,可他得到以后呢,五年、十年、二十年,他可以做到一如往昔吗?” “……” “你笑什么?” “抱歉,”曲红昭耸耸肩,“听到你用守身如玉来形容陛下,我就忍不住想笑。” “好吧,”尹幼蘅叹气,“你继续这样没心没肺,大概就不会伤心了。” 曲红昭做了个闭嘴的手势,表示自己不会再笑出来了,请她继续说下去。 “我知道陛下喜欢你,从放荷灯那一夜开始,我就隐隐有了预感,”尹幼蘅牵住她的手,“我相信你们在一起的前几年一定会过得很甜蜜,可是他是皇帝,有坐拥后宫三千的权力,他甚至不需要主动提出想扩大后宫,群臣就会给他送上各种各样的借口。” “等等,什么荷灯?” “这不重要,”尹幼蘅摇摇头,“你若不爱他还好些,顶多像以往我们相处时一样,拉着那些嫔妃去打牌玩乐罢了。你若真的动情了,才是灾难。” “你担心我?” “当然,难道只有你能担心我不成?” “既然担心,就留下来看着我嘛。” 尹幼蘅笑了笑:“你可真是会见缝插针。” “你若肯活下来,我就离开后宫,陪你去云游天下,看尽青山秀水,好不好?” 尹幼蘅忽的眼眶红了,却还强颜欢笑道:“陛下若听到,怕是要气坏了。” “他若听到,该是恨不得跟着我们两个一起出发才对,”曲红昭道,“可惜,一日为皇,他就一日要被责任绊在京里。” 尹幼蘅驻足,抬头望向太后所居的康宁宫:“我真希望这段路能再长一点,但是我们已经到了。” 曲红昭看她:“你可以在这里等我一会儿吗?我想先和太后娘娘说几句话。” “好,”尹幼蘅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反正,我现在也没别的地方可去了。” ——— 康宁宫正殿。 和怡华殿如出一辙的静寂,偌大的正殿里只余下一位宫人,竟是曲红昭许久未见的江许约,她正拿着药杵在磨着什么草药,看到曲红昭,就站起身行了礼。 “你在这里做什么?” “磨药,”江许约回答,“这药是太后娘娘每日都要用的,今日没人给她备药了,我想着就由我来吧。” “你怎么没随那些宫人离开?” “我要磨药啊,”江许约理所当然地回答,“而且离开这里,我应该去哪儿呢?” “你是宫中女官,也许陛下会重新给你安排个职位。” “那太后娘娘呢?” “我还不知道。” 江许约便摇了摇头:“我不想要别的职位,我要跟着太后娘娘。” “为什么?” “因为娘娘帮过我啊,我江许约总归是认死理的,太后对我有恩,我自然要跟着她。她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曲红昭点了点头,“那我就不打扰你磨药了。” 走出几步,她忍不住驻足回首,看到江许约仍然坐在窗边,认认真真、一丝不苟地磨着药,仿佛这就是此时此刻天底下最重要的事。 世人千万种,有人野心勃勃谋朝篡位,也有人安安静静坚守着点滴小事。 ——— 曲红昭在内殿寻到了太后,她正坐在妆台前对着铜镜一丝丝地抚过脸上的皱纹。 听到脚步声,她没有回头,只是问道:“哀家看起来是不是老了很多?” “……没有。” 太后便漫不经心地看她一眼:“怎么是你?” 曲红昭不答:“我刚刚碰见了江姑娘,她在给您磨药。” 太后放下手中的木梳:“她是个好孩子,可惜跟了哀家。” -- 第262页 “你比我想象的要平静很多。” “事已至此,再歇斯底里就太难看了,”太后在头上插了一只镂金菱花点翠步摇,又揽镜自照,“果然是老了,连年轻时最喜欢的首饰戴起来都显得不伦不类了。” “娘娘雍容华贵,很衬这步摇。” “哀家年轻时,身边梳头的宫女都这样说。可惜啊,那时候,先帝偏偏喜欢素雅,这些东西只能压箱底,”太后撩了撩步摇的坠子,“为了迎合先帝,哀家在后宫谨小慎微了大半辈子,又换回来了什么呢?” “……” “说吧,你来是做什么的?”太后问,“可千万别对哀家说什么‘我早告诉过你’这一类的话,我会作呕的。” “我来,是为了尹幼蘅。” 太后抚弄着金步摇的手顿了顿:“蘅儿和这件事毫无干系,事先也并不知情。” “看来你还是关心她的。” “你到底是何人?曲红昭还是丽妃?” “曲红昭,自始至终都是曲红昭。” “自始至终?”太后听懂了她的意思,“看来哀家真是老糊涂了,你在我眼皮底下蹦跶了这么久,我却也没能抓住你的马脚。你既是陛下亲信,那就帮哀家转达一句话吧。” “请讲。” “哀家知道,碍于孝道,陛下没法名正言顺杀我。告诉他,他若肯放过蘅儿,哀家愿意自绝抵命。” “……” 见她迟迟不说话,太后竖起眉毛:“你不是口口声声说,蘅儿是你的朋友吗?证明你不是虚情假意的时候到了,放过她吧。” “现在不是我不放过她,是她不肯放过自己。” 太后垂眸:“难道她想自尽?为什么?” “你问我为什么?”曲红昭奇怪地看向她,“从我认识她开始,就没见她过上几日快活的日子。她不清楚生活可以有多快乐,放弃起性命来自然轻易。” “你是在谴责哀家吗?” “也许我本来是想谴责的,但我发现,原来你也一样。” “不一样,她还年轻,手上没有造过杀孽,她可以继续活下去,活得理得心安。” 曲红昭突然好奇:“你后悔造成过杀孽吗?” 太后认真思考了许久,才开口道:“不后悔,不管哀家当初是不是杀错了人,那件事都起到了震慑作用,让我彻底立稳了脚跟。” “……” 太后忽然笑了起来:“你是不是以为能听到哀家哭着喊着痛改前非?我告诉你曲红昭,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句话可不适合所有人。” “受教了。” “不过,哀家还是愿意做件好事,叫蘅儿过来吧,我来劝劝她。” ——— 半个时辰后,从太后的康宁宫中走出来的尹幼蘅,抱着曲红昭放声大哭。 曲红昭却稍稍松了口气,这个样子总比之前那样轻轻地笑、安静地哭看起来令人放心很多。 她抱住了尹幼蘅,拍了拍后者的背:“哭吧,哭出来就没事了。” 尹幼蘅在她怀中嚎啕大哭,生平第一次,完全没有顾及周围那些守卫和宫人的视线,哭得撕心裂肺。 “啊——”哭着哭着,她还突然提气呼喝了一声,仿佛要把所有情绪都发泄出去。 “抱紧我,”曲红昭搂住她的腰,凌空而起,用轻功带她飞跃了一段路,最后停在了一座偏僻处的小楼楼顶,“在高处喊,发泄的效果会更好些。” 尹幼蘅摸了摸脸上半风干的泪痕,转瞬间又有新的泪水濡湿了它们。 “你不好奇姑母说了什么?” 曲红昭善解人意:“那是你们的秘密,只要她不是让你活下来潜伏在我身边,等待机会将我一击毙命,我就不问。” “……” 尹幼蘅站起身:“做了几年局中人,倒从没从这个角度打量过宫城。” 她俯视过宫中的亭台楼阁,闭上眼睛,张开双臂感受着身边烈烈的风,似乎想乘风归去,又似乎是在与过往的生活做一个告别。 第143章 不负天下 尹幼蘅最终缩成一小团, 窝在曲红昭怀中哭着睡着了。 她已经连续几日没有合眼,曲红昭把她抱起来送回了怡华殿的卧房,又对她身边的大宫女嘱咐了几句后, 才放心离开。 踏出怡华殿的大门, 曲红昭一路前往御书房, 看到皇帝陛下正瘫在椅子里, 以一个非常潇洒不羁的姿势把双腿翘到了御案上。 “陛下看起来心情不错。” “是啊,”皇帝兴高采烈, “朕的死讯已经传出去了!” “臣该说恭喜?” 皇帝从椅子上跳过来:“死讯传出去了, 可以静等鱼儿咬钩了。想想看,这几日朕不用上朝、不用处理朝政, 岂不美哉?” “原来陛下开心的是这一点。”曲红昭哭笑不得。 “我们出宫去玩吧?”皇帝兴致勃勃地提议。 “作为一个刚刚传出死讯的人, 骤然出现在街头, 是否有些不大合适?” “朕早有准备。”皇帝得意洋洋地给她看自己准备好的东西——一把几乎能遮住半张脸的假胡子。 曲红昭看着他打开了几道抽屉上的锁, 拿出这把胡须,又掏出一顶渔夫常用的草帽,忍不住想到,敬国公在御书房翻找玉玺时必然非常困惑。 这位陛下一直被繁重的政事绊在宫城, 先帝还时常举办秋猎、夏日偶尔会带着嫔妃去行宫避暑等等, 小皇帝却从没搞过这些。曲红昭想到这一点,实在不忍拂了他的兴头。 -- 第263页 “好, 那我们去哪儿?” “就在街上逛逛吧, ”听到她同意,皇帝眼神都亮了起来, “说起来,朕登基几年,除了偶尔微服出宫体察民情, 还从没认真在京城逛过。” 曲红昭与他正相反,京城街头巷尾那些好吃的、好玩的,几乎就没有她未踏足过的。闻言便道:“那这次便由臣为陛下做个向导好了。” “好!将来若你有机会去蜀地,朕也给你做个向导。” “久闻少不入川,老不出蜀,”曲红昭笑了笑,“臣神往已久,有机会的话,我一定要去看看。” ——— 两人并肩出现在京城街头,皇帝带了顶斗笠,配着络腮胡须,看起来略有些形迹可疑。 他自己也稍有所感,转头问曲红昭:“我这个样子会不会引人怀疑?” “没事,臣一身浩然正气,您与我走在一起,不会有人起疑心的。” “这话听起来有些无耻,”皇帝小小地吐槽了一句,“但……好吧,将军大人确实一身正气。” 曲红昭骄矜地对他一颔首:“谬赞了。” “……” 两人打闹着走过街头,皇帝笑了起来:“这样真好,有你在身边,朕总是会觉得很开心。” “不管有没有我在,陛下好像就没有不开心的时候,”曲红昭伸手戳了一下他的酒窝,“快被胡子挡住了。” 皇帝傻乎乎地摸了摸脸,恰看到路边酒楼的一块牌匾:“你说的清风满楼,就是这家?” “没错,我们到了。” 曲红昭要了三楼的雅间,两人坐在窗边,凭栏远望。 “这里可以看到京城里最繁华的一条街。” 街上百姓熙熙攘攘,陛下的死讯只是放出了一点似是而非的消息,足以引起朝臣惊疑,却还没传到百姓的耳中。 皇帝咬了一口小二端上来的藤萝饼:“东西很美味,但清风满楼听起来雅致得很,怎么看出去都是街景?朕还以为会有更闲雅的景色可看。” “另一侧的雅间,可以看到院子里的假山、流水、落花,还有乐师在院中弹箜篌,的确雅致。” 皇帝不解:“那我们为什么选了这一边?” “我以为陛下喜欢街景。” 皇帝笑了起来:“你果然了解朕。” 曲红昭含着笑意看他。 皇帝望着街面穿行的人群,有些出神:“每次因为政事忙碌到深夜的时候,朕都会闭上眼睛,想想京城这片繁荣之相,然后提醒自己,我至少不能让百姓们过得越来越差。” “您一定会是一代明君。”曲红昭这话说得真心实意。 “朕会尽力不负天下。” 曲红昭垂眸:“嗯,不负天下。” “这样真好,”皇帝回头对她笑,“有你陪在身边,还有百姓安居乐业的模样摆在眼前。” “是啊,真好。” 皇帝又兴奋地指着远处一家绣坊:“锦心坊!那间是不是就是赵婉仪开的绣坊?” 曲红昭凑到窗边看了看:“这不是我当初买给她的那家。” “只是重名?” “不,”曲红昭细看,“匾额上的字迹和她那家绣坊一模一样,还有杜鹃花的标志。” “杜鹃花?” 曲红昭解释:“我班师回朝那一日,她在绣坊二楼,冲我掷了一支火红色的杜鹃。” “啊,还有这事?”皇帝大为惋惜,“可惜当时朕不在场,不然一定给你掷出一片花海。” “……倒也不必。” “所以,这家绣坊也是赵婉仪的?”皇帝又看了过去,似乎在努力辨认绣坊门口的人影,“她可真厉害,离宫不过一年多,就已经把绣坊开成了两间。” “是啊,她们都很厉害。” “说到这个,惠嫔和沈良媛她们怎么样了?” 曲红昭微微一笑,把两人的境况对他一一道来。 “卫琅那小子可真幸运,”皇帝听她说话,脸上始终带着笑容,“看来,把她们困在宫里,真是委屈她们了。” “她们其实很感激陛下。” “不过是举手之劳,哪值得什么感激。”这是他第一次,在曲红昭面前袒露他当初的想法,此前,皇帝对众人伸出援手不过是她从每个人的经历中做出的推测。 惠嫔即将被继母送给爹爹的同僚做续弦时,恰好一个很久没联系过的表舅舅突然就有门路送她进宫。 周婕妤因父亲之事被退婚,和曲盈袖闹得沸沸扬扬,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时,恰好就有了入宫的机会。 沈良媛被叔婶毁了容貌、吞了财产时,进了后宫。 孙修仪被嫡母逼着练舞,要被送给满院子妾室的汝平伯时,成了修仪。 …… 一桩桩一件件,曲红昭若再看不出其中有人刻意为之,那可就太过蠢笨了。 “当初,世家大族铆着劲地往朕的后宫塞女人,我不收,他们就找各种冠冕堂皇的借口,甚至拿先帝的例子出来,逼着我尽快开枝散叶,”皇帝解释,“当时朕初登基,势力微薄,便做了妥协。当时我想,反正是要收人入宫,何不顺便帮她们一把。所以,其实没什么可感激的,真的只是举手之劳。” “原来如此。” “你刚入宫那会儿曾经问过我为什么不碰她们,我现在认真答你,”皇帝坦言,“因为朕和她们并没有感情,何况,那时候,我总想着,万一她们将来还有出宫的机会呢,她们到时候也许还能寻到一个真正爱惜她们的人。你第一次问的时候,我只说了第一个原因,因为这个理由太天真,朕并不想告诉任何人。” -- 第264页 “……我得承认,我真的很惊讶。” “但是朕还是想得少了,”皇帝笑道,“你看,赵婉仪、沈良媛、李美人她们,并不需要一个真正爱惜她们的男人,仍然过得很好。” “陛下的初衷,实在令臣心生敬佩。”尤其是在那些随随便便就要把家中女儿送人的生父嫡母的对比之下。 “算了,都过去了,”皇帝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朕的初衷是什么,都不重要了。” “事实上挺重要的,毕竟这是我最初对陛下生了好感的契机。” “真的不算什么,等等……”皇帝跳了起来,“你刚刚说什么?!” 曲红昭眨眨眼:“我说,事实上这挺重要的。” “不是,是后半句!” 曲红昭笑了起来:“陛下明明听到了。” “我是听到了,”皇帝满眼喜色,“我就是想听你再说一遍。” “臣说,我对陛下有好感。”曲红昭不再逗他,坦然地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 这段时日,她一直在思考自己的想法,待想清楚后,就没什么不好承认的。 “……”皇帝怔怔地看着她,“这真是朕最幸福的一日了,我现在真想仰天长啸一声。” “……陛下请便。” “我还以为、还以为你不喜欢我呢,”皇帝小心翼翼地看她,“你不是哄我的吧?” 曲红昭失笑:“我哄你做什么?” “……”皇帝不说话,只是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地看着她,似乎生怕眼前只是一场幻象。 “陛下在想什么?” “朕实在太开心了,”皇帝笑吟吟地凑近她,“我们去做一些有情人之间才会做的事吧,比如牵手游湖什么的。” “好……”皇帝陛下对于有情人之间的理解,竟是牵手游湖,曲红昭一时哭笑不得。 两人乘马车去了城郊湖畔,租了一条画舫,泛舟湖上。 “朕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悠闲过了。”两人在湖上飘到了入夜,并肩躺在船面上,看着漫天星光。 “是啊,朝中之事似乎总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而且可以预见,未来很多年,朕都要过着忙碌的日子,”皇帝幻想道,“真希望六弟快点长大成材,接过我的班,我就能到处玩乐去了。” “时间过得很快的,等他十几岁时,陛下就可以尽情压榨他了。” “你这样说,好像朕很坏似的。” “陛下才不坏,陛下是天底下最大的好人。” 皇帝笑了起来:“你好敷衍。” 月色当空,照着船上的一对儿璧人,好风如水,无端惹人沉迷。 待到夜半,皇帝起身,伸手拉起了曲红昭:“我有话想对你说。” 曲红昭轻叹:“我大概已经猜到这场对话的走向了。” “那我就开始了,”皇帝笑得温柔,“敬国公已经没有再兴风作浪的余地了,殿前都指挥使一职不需要你了。” 曲红昭失笑:“就算知道你是为我考虑,这么一听还是有几分卸磨杀驴的味道。” “你怎么能把自己形容成驴呢?”皇帝挑眉,“你哪怕说是鸟尽弓藏呢?” “……” “总之,朕不能抛下政事和你去云游天下,敬国公倒台后,要做的事太多太多,我不能辜负大楚江山,不能辜负百姓。这份责任,永远重于我的私人感情。” “我明白。” “我被责任绊在京里,但我也不想你被我绊在这里,”皇帝笑着说,“我很清楚,不管是都指挥使,还是让你做朕的皇后,都是在勉强你。你不适合被困在方寸之地,你应该翱翔于天地之间。朕不能因为喜欢你,就毁了你。” “……” “朕不能为你妥协,没理由要求你就一定要为我妥协,”皇帝握住她的手,“我今日过得很开心,非常非常开心,等你下次回京,再来找朕游湖吧。” “下次?” “嗯,去做你想做的事吧,偶尔想起来就回京看看我,”皇帝想了想,又补充道,“最好不只是看看,能多陪我一段时日就更好了。” “好。”曲红昭心下五味杂陈。 彭公公他们也许其实不必劝她,因为帝王根本从没想过要占有她。 “去吧,去替朕看看这个天下,”皇帝脸上一直带着笑,“也许他年某日,朝野之间一切如我所愿后,我们还有携手同游四海的一日。” “一定。” 一对儿有情人面对面站着,气氛并无缱绻旖旎,反而坦荡如清风霁月。 第144章 一起浪迹天下的诺言…… 皇帝把这一夜的对话, 视为与曲红昭的暂时告别。 虽心存不舍,但他愿意放手。 只是告别后第二天,他发现曲红昭在宫里和孙修仪一起放风筝。 告别后的第三天, 他听彭礼提到曲红昭在御膳房里鼓捣出了一碗红豆牛乳糯米冻。 告别后的第四天, 他发现曲红昭夜宿怡华殿。 第五天, 他注意到曲红昭带着孙修仪在摘他御花园里的桑葚。 第六天……他终于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还在这里?” 曲红昭塞了一把桑葚给他:“我总得等到谋逆案的结果, 还有随后的殿试,再加上和北岐的互市还没稳定下来, 我哪能这么快就甩手去云游天下?” -- 第265页 “这么说, 你在京里至少还能待上一两个月?” “差不多。” 皇帝捂脸:“我真希望在朕做出那一番真情告别之前,你就能告诉我这一点。” 曲红昭笑了起来:“陛下的那一番剖白十分动人。” “不许笑话朕。”皇帝挤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怎么?我在这里多陪你两个月你不开心?” “说真的, 我有点希望你已经离京了。” “为什么?” 皇帝垂眸不去看她:“因为朕要开始杀人了。” “……这么说, 敬国公的同党都查到了?” “嗯, 他们急着分好处, 跳出来几个。这事也不能再拖延下去了,朕的死讯百姓们也差不多听到风声了,再不去上朝证明朕还活着,民间也会出现动荡, ”皇帝揪了一片叶子拿在手里, “到了该收网的时候了。” “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皇帝摇了摇头:“到时候你不要觉得朕残忍就好。” “慈不掌兵,”曲红昭握了握他的手, “这点道理我还是懂的。” 皇帝反握住她的手:“得知己如此, 夫复何求?” “知己?”曲红昭看着他,皇帝挨在她身边, 握着她的手,眼神里没有欲望,只有干净坦荡的倾慕。 “是啊, 朕说什么、做什么你都能理解,”皇帝点点头,捻了一颗桑葚咬下,“好酸,你们喜欢吃这个?” “是摘来酿酒的,”曲红昭解释,“孙修仪说她想念惠嫔酿的桑葚酒的滋味了。” 皇帝笑了起来。 “笑什么?” “朕只是突然想到,若你真的进了宫,是不是就会过着这样的日子?日日把朕抛在脑后,和姑娘们玩得开心。” “大概是不一样的,”曲红昭想了想,“清楚自己随时可以离开,和知道要一辈子待在这个地方,还是有些区别的。如果是后者,我很难保证,我会不会改变,变得愤世嫉俗,也许到时候,我就没有这样轻松的心境了吧。” 皇帝轻声道:“我懂了,朕很高兴我做了正确的决定。” 两人又安静地坐了一会儿,皇帝用手中的叶子编成了一只小狗,递给曲红昭:“怎么样?” “栩栩如生,”曲红昭很给面子,“想不到陛下还有这样的本事。” “颜姑娘教我的,当时朕遇到了一桩棘手的政事,那天她突然到御书房求见,对朕提出了一番见解,”皇帝回忆,“她是个非常有见地的人,大概就是那一天之后,朕下了决心,同意她参与科举,入朝为官。” “原来机会是她自己争取来的?看来颜姑娘的胆识与才学一样值得敬佩。” “不过原本她是一直避着朕的,朕每次见到她,她都低着头,似乎还刻意不施脂粉,那次她主动来求见,我还有些惊讶,”皇帝道,“直到春闱放榜后,她才告诉我,是丽妃娘娘离宫前曾对她说过一番话。” 曲红昭微怔。 “所以,你到底对她说了什么?” “说我要离宫了,以后她就没有双倍工钱可拿了。” “曲红昭,你又哄骗朕!” 皇帝作势要拿桑葚去丢她,被曲红昭一旋身闪过。 陛下的轻功也不弱,纵身追上,转瞬间,两人一追一逃,兔起鹘落间,已经纵出了几丈外。 看到皇帝终于停下,曲红昭才悠闲地从墙头上跳了下来:“陛下轻功见长啊。” “我有偷偷练过,专门用来躲起居官的。” 两人闹过一番,又并肩坐下。 皇帝对她笑了笑:“你是不是看出朕心情不太好,才故意逗我?” “因为牵涉进去的朝臣太多?” 皇帝颔首:“其实朕真的不想杀人。” “没有多少人天生就愿意杀人,很多第一次上战场的新兵,连把兵器指向对方的要害都做不到。” “战争听起来真糟糕。” “是啊,尤其是,我们最终还要用战争去结束战争。” “以战止战,以杀止杀……”皇帝有些出神,“希望有朝一日,朕能结束所有动荡,止天下兵戈。” ——— 随着敬国公下狱,这场阴谋大白于天下,引得满京哗然。 参与者有朝中重臣、有勋贵侯伯。 在他们抄斩前,皇帝去天牢中探访了他们,逐个问了每个人为何要参与谋逆,是不是觉得朕哪里做得不好。 有人闭口不言,有人找着冠冕堂皇的理由说六皇子才是正统,有人直言他们需要的是一个亲近世家的帝王…… 皇帝听着这些老生常谈,突然生出一丝倦怠。 京师再次血流成河。 从大楚开国时便传承至今的尹家,终于还是没有逃过这场衰亡覆灭。 这是一座占地极广的府邸,在京城里最好的位置,离皇宫很近,足可见宅邸主人身份之尊贵。 此时,曲红昭和尹幼蘅在被抄了的敬国公府门前驻足,通过敞开的大门,却只能看到里面的一片空空荡荡。 值钱的物什大都被抄走,刻着铁画银钩般四个大字“敬国公府”的匾额也已被人砸烂。 还有人陆续地向外搬着仅剩的几件家什,看到他们搬出一只通体剔透的白玉桌,围观的百姓便指指点点起来,怒斥着尹家不知到底刮了多少民脂民膏。 -- 第266页 尹家不止有敬国公一位朝臣,还有其他京官、外放的,其中不乏肥差。百姓们甚至还打起赌来,猜测这白玉桌究竟是哪位爷贪回来的。 “其实是当年高祖赏的,”尹幼蘅突然轻声道,“尹家祖上一代一代当作至宝传下来的。” “我们回去吧。”曲红昭提议。 “我想再看一会儿,”尹幼蘅摇了摇头,“毕竟他们也没骂错,我确实有位叔父贪了不少银子,连赈灾的款项都敢克扣。还有一位堂哥纵容人牙子在他治下买卖女人、孩子,他负责抽成。可笑的是,我在尹家衰亡后,才从其他人口中听说了这些。尹家的罪孽,着实罄竹难书。” 墙倒众人推,敬国公谋逆事发后,那些曾被掩盖的很完美的罪行,突然被一桩桩一件件地披露出来。 抄家终于结束,搬出最后一件镶着宝石的衣箱后,有人在府门上贴了封条,昭示着尹家的彻底终结。 百姓的声音若有若无地传进尹幼蘅的耳中。 “搬了一天一夜才搬空”、“好多箱子黄金”、“拉出来一堆女人,尹家的爷们到底是纳了多少小妾?” 百姓们三三两两地边聊边散去,只剩下尹幼蘅还站在原处,想离开却迈不开一步。 曲红昭问:“想回去吗?” “我还能回哪儿去呢?”尹幼蘅问,“姑母去为先帝守陵了,此生不得踏出陵寝范围一步,宫里已经没有我的亲人,也没有我的容身之处了。” “你可以先跟我住在一起。” “做你的丫鬟吗?” “不,当然不,”曲红昭摇头,“侍奉人的事你什么都不会,做了我的丫鬟,我岂不是要反过来伺候你?” 尹幼蘅很勉强地勾了勾唇角:“陛下仁慈,没有对尹家满门抄斩。红昭,我想和其他女眷一起去流放。” “为什么?” “她们都被流放到边境,听说那里生活很苦,只有我逃过一劫,我会于心不安,”尹幼蘅低头,“就当我是去赎一份微薄的罪孽吧。” “如果你真的想赎罪,我送你去你堂哥治下,你去把那些因为他而流离失所的可怜人一一救出来吧。” 尹幼蘅怔了怔:“你说得对,这才是真正的赎罪。” “待此间事了,我们就出发。” 尹幼蘅眼里终于有了些光亮:“好。” ——— 尹家倒台,朝中再无人敢挑衅陛下的权威,以往和敬国公走得稍稍近些的大臣,每场朝会上都恨不得缩着脖子以免被皇帝注意到。 皇帝说一不二,曾经那些被层层阻碍的政令,自此畅通无阻。 曲红昭看着他以雷霆手段一步步整饬朝堂,看着他迅速地成熟稳重起来,身上的跳脱之气越发收敛。 这天,她去御书房找陛下,正撞见小太监拿着什么东西要去扔掉。 曲红昭拦了一拦:“这是什么?” “回将军,是陛下的假胡须。” “他……不要这些了?” “是。” “好,我知道了。” 曲红昭来此不需通报,但她还是敲了敲御书房的门。 “红昭,你来了。”皇帝见了她就对她招手。 “陛下,您扔掉了假胡须?”曲红昭在他面前并不拐弯抹角。 “是啊,几乎都扔了,只保留了我们出门时那个络腮胡子,”皇帝拉开抽屉给她看,“这样以后我们还可以偷溜出去游湖。” “陛下,”曲红昭有些不忍,“你是在逼自己长大吗?” 皇帝看起来有两分可怜兮兮:“你会不会更喜欢成熟的男人?” “我心悦于你,与你成熟还是幼稚无关,”曲红昭走到他身边,“到底是怎么了?” “朕也不知道,只是有太多事要去做,我想快点成长起来,”皇帝看着她,突然问,“红昭,关于杀人这件事,若杀得多了会对此变得麻木吗?” “我没有,但我知道有人会,”曲红昭摇头,“出了什么事?” 皇帝沉默片刻,才开始坦诚以对:“那些参与谋逆的人被斩首之前,朕去牢里看了他们。听了他们的种种借口,我有一瞬间很……腻烦,只想不经审问立刻把他们拖出去斩了。然后我意识到我是皇帝,我的确有这个权力,没人再能阻碍我了。那一刻我心里居然觉得很痛快。” “……” “我被这个念头吓坏了,我怕我有朝一日真的变成那样随意定人生杀的人。” “陛下,阴暗的念头人人都会有,有时候我也有冲动要拔剑砍了一些罪不至死的人,重要的是我们最终并没有这么做。” “可是,一旦我变了,没有人能约束我,我已经彻底尝到了权力的好处,”皇帝看着她,“我怕有一天,因为我不想放弃权力,会连我对你一起浪迹天下的诺言都忘了,不,不是忘了,只是懒得去记起来了。” “别怕,”曲红昭对他眨眨眼,“我会每隔一段时间就来提醒你一次的。” 第145章 慕容傲天 御书房。 皇帝听了曲红昭的安慰, 眉宇间的沉重逐渐消减,他本就不是一个爱钻牛角尖的人。 “对了,朕还有件事要对你说。” “什么事?” “我父母……朕是说宁王和宁王妃, 他们听说了敬国公谋逆案, 有些担心我, 就让我妹妹来京城探望朕。” -- 第267页 “陛下的妹妹, 是嘉阳郡主?” “没错,朕刚登基时, 曾想过封她做公主的, 不过她觉得京城规矩多,不自在, 便留在了蜀地。” 曲红昭笑了笑:“你们两兄妹都有一样向往自由的灵魂。” “是啊, 我还记得那时候我和她争着往外跑, 要离开蜀地出去玩, ”皇帝忆起往事,也微笑道,“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身在蜀地时, 总想着往外跑, 如今我在京城,又开始想念蜀中。” “总会有机会回去看看的。” “嗯, 总要带你回去见见公婆才是。” 他看着曲红昭, 后者迟钝地和他对视了一会儿,才试探着问:“你是等着看我脸红吗?” 皇帝略有些沮丧:“……是啊, 可脸红的是我,不信你摸摸,朕的脸还是烫的。” 曲红昭被他拉着手贴在脸颊上, 确实感受到一阵热意,忍俊不禁:“陛下脸红什么?” “不知道,”皇帝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她,“说到公婆那个字眼时,突然就忍不住赧颜。” “……相信我,陛下,”曲红昭无奈拍了拍他的肩,“你刚刚多虑了,你永远不会变成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的。” “虽然朕觉得受到了你的鄙视,但这话还是挺让人安心的。” “那就好。” “对了,说回刚刚的话题,嘉阳她和朕的感情很好,”皇帝犹豫着措辞,“不过,她是宁王府唯一的女孩儿,被宠的脾气略有些……暴躁。” “什么程度的暴躁?我二妹那种程度?” “那倒不至于,但也是相当暴躁了,”皇帝回忆,“她稍稍会点功夫,皮实得很,小时候至少打哭过我们三个表哥,两个堂弟。” “陛下是怕我与嘉阳郡主起冲突?” “她这个人,在家里霸道惯了,若知道你是她的……未来嫂嫂,”他的耳朵又红了,“多半会想办法捉弄你,朕会和她讲道理,但是,如果你想避免麻烦的话,我不会提起我们之间的事。” 说到要对家人瞒着两人之事,曲红昭仿佛看见他脑袋上翘起的发丝都耷拉了下去。 “放心吧,我很少遇到有哪个姑娘会讨厌我的。” 皇帝想到了自己曾经的那些后宫佳丽:“这一点朕似乎还真的无法反驳。” ——— 几日后,待听说了嘉阳郡主要来京城,孙修仪居然是最紧张的那一个。 她连离宫的计划都暂时放缓了,拉着曲红昭给其出谋划策。 曲红昭分外茫然:“你在说什么?为什么看起来如临大敌?” “你没听说过小姑子和嫂嫂的关系吗?”孙修仪反问,“姑嫂矛盾是除了婆媳关系之外最难处理的了!” “为什么?” “这让我怎么解释呢?”孙修仪惆怅,“就是小姑子难免会觉得自己哥哥很优秀,嫂嫂配不上他。或者觉得嫂嫂是个外人,再者就是认为嫂嫂分走了哥哥对自己的宠爱,诸如此类。” 曲红昭开始双眼发直。 “你……听懂了吗?”孙修仪试探着问,“你怎么想?” “我觉得你多虑了,”曲红昭伸了个懒腰,“谢谢你担心我,但真的不需要准备……这些东西。” 眼前是孙修仪搬来的颜如归授课时用的道具,她正准备给曲红昭逐条分析应对之法。 “太夸张了吗?”孙修仪挠了挠头,“我也不想让你考虑这些家长里短,要我说,和陛下在一起就是麻烦。” 曲红昭失笑。 孙修仪看着她,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把想说的话咽了下去,转而提议道:“你见她时带上我,好歹我也是陛下名义上的后妃,能给你分担一些敌视。” 曲红昭笑道:“这还没见到人呢,干嘛把人家想象得像是洪水猛兽一般?” “因为我经历过啊,你是没见过我嫡兄娶妻那会儿,我嫡姐和嫂嫂整日打得不可开交,一直到嫡姐也嫁出去才作罢。” “为什么打架?” “原因太多了,今日嫡姐给哥嫂院子里送个机灵丫鬟,明日嫂嫂在媒人面前有意无意贬嫡姐一嘴,鸡飞狗跳的,我真不想回忆,”孙修仪有气无力地摆摆手,“当然我嫡兄有很大问题,他总说什么女人之间的事他不好插手,从来不管,两人才越掐越激烈,陛下肯定不会和他一样。” “那就别想这些了,”曲红昭安慰,“都过去了。” “嗯,”孙修仪点点头,“都过去了,那些吵嘴斗气,回想起来,真的恍如隔世了。那时候,一想到我的未来,就心下绝望,如今却是一想到以后,便心生欢喜。” 曲红昭摸了摸她漂亮的长发:“对了,今天是殿试的日子,想不想过去看看?” “我们可以靠近吗?” “不靠近,就是远远看一看。” “要去要去!”孙修仪登时兴奋起来,“我还从来没见过殿试是什么模样呢。” 曲红昭带着她飞身上楼顶的时候,她还在高兴地叽叽喳喳:“我们能看到李姐姐和颜姑娘吗?” “也许可以。”曲红昭带着她稳稳地落在楼顶,放眼望去,果然在大殿之前的空地上看到了一片考生。 他们约有三百余人,有的奋笔疾书,有的停笔思索,有的抓耳挠腮。 周围有禁军看守,防止他们作弊。 一道明黄色的人影,坐在御座之上,正垂首貌似认真地看着他们,但曲红昭认出那是皇帝陛下发呆的眼神。 -- 第268页 孙修仪遗憾地指了指正抓耳挠腮那一位:“我觉得他大概是中不了状元了。” 她又东张西望了一会儿:“咦,那边似乎有位老伯,已经须发皆白了。可是这个年纪,就算中了进士,在翰林院也熬不起资历了,为何还会来参加殿试呢?” “大概是因为心有不甘吧。” 孙修仪有些不解,看到曲红昭的神色,却也没有追问下去,只是叹道:“希望我到了这个年纪时,还能有他这样的坚持。” 曲红昭指向一个背脊笔挺的背影:“那位想必就是颜姑娘了。” 孙修仪看到她持笔不动,十分护短:“虽然她也停了笔,但一定是因为心中有丘壑,和搔头抓耳那位可不一样。” “还有那个,应该是李美人。” “哇,李姐姐奋笔疾书,定然是下笔如有神,”孙修仪突然纠结起来,“我该希望她们两个谁中状元好呢?大楚史上有没有过并列状元?” “没有,”曲红昭点了点她的额头,“并列?你还挺会想的。” “有希望总是好事,万一实现了呢?”孙修仪吐了吐舌头,“你说,她们能走多远呢?真的可以做官吗?” 曲红昭在楼顶坐下,懒洋洋地抱着膝:“不知道,也许止步于点官前,也许能成功站上朝堂,最好的结果,就是能够影响其他人,影响后世。” “后世?” “只是一个想法罢了。”这种事谁也说不准,也许将来换了一位皇帝,就会禁止女子参与科考,把当今天子的努力全部推翻,但她们总还是要为之拼上一拼的。 她一直留在京里,其中一个原因就是想等到殿试结果。 如果颜姑娘和李美人真的能走到点官那一步,她至少该站在朝堂之上给她们一份支持。 女官入朝,当然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 但不得不说,这场殿试的时机非常巧妙,正赶在敬国公谋逆案之后,世家实力大伤,其余勋贵也暂时蛰伏,朝上几乎无人反对陛下政令。 也许,这一次,真的能成功呢。 曲红昭远目,看着那两道纤细笔挺的背影。 她们究竟能走多远呢? 好问题,她也很想看到这个答案。 ——— 皇帝陛下的亲妹子,在殿试后不久的一个下午到来。 他在殿前等人,他仅剩的后宫们,也跟着等了一等。 其中孙修仪是实在放心不下,想第一时间看看这位郡主到底是不是难以相处的人物。 至于周婕妤,这些日子,她一直过得困惑且茫然,她不懂为什么宫里的后妃一个接一个地消失。她不知道是该惊恐,还是该庆幸自己也许即将成为唯一的后妃。 但她打算尽量跟上大流,尽管她对这位嘉阳郡主是圆是扁都毫无兴趣,但听说孙修仪也会来迎,她也就跟着来了。 嘉阳郡主与皇帝的长相并不特别相似,她是一位活泼张扬的姑娘,有着一双十分有神的眼睛,还有一道和京城流行的柳叶眉全然相反的粗眉,眉目之间仿佛点了一道浓墨重彩。 她身着猎装,从马背跃下,然后向这边奔跑了过来:“皇兄!” 皇帝张开双臂,准备接自家妹妹一个满怀。 但嘉阳郡主刚跑到近前,目光就被她身后的人吸引了过去:“等等,你……” 孙修仪悬起了心,皇帝正要给她介绍,就看到自己的妹子颤着双手指向曲红昭:“是你?!” 曲红昭也觉得眼前人有些眼熟,一边尽量从记忆中试图扒拉出这张面孔,一边十分平静地一抱拳:“参见郡主。” 嘉阳恍惚地拉住皇兄的袖子:“这……她怎么会在这里?她也是你的后宫?是我的嫂嫂之一?” “你认识她?” “算是认识,上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告诉我,她叫慕容傲天。” “……”在场几人都难免陷入沉默,用诡异的眼神看向曲红昭。 “看我做什么?慕容傲天怎么了?”曲红昭理直气壮地迎着众人的视线,“谁还没有年轻的时候呢?” 第146章 傲天,有你在身边真好…… 皇帝凑近曲红昭:“傲天, 你们这是……有恩还是有仇?” 曲红昭白他一眼:“不好说,我用这个化名的时候,行事挺浪的。” “……” 嘉阳郡主看着他们窃窃私语:“你们背着我在说什么?” 于是皇帝陛下把刚刚那话又问了一遍。 “有恩还是有仇?”嘉阳郡主绕着曲红昭转了一圈, “她坑了我一次, 又救了我一次, 你说算有恩还是有仇?” 曲红昭思索:“郡主这么一说, 我似乎有点印象了。” “你还把我给忘了?!” “……”曲红昭沉默,皇帝站出来打圆场:“嘉阳, 你难得来京城一趟, 朕有很多话想对你说,先随朕去看看给你安排的住处满不满意吧。” “皇兄, 你先告诉我她究竟是什么人!” “臣曲红昭见过郡主。”曲红昭没有劳动陛下, 选择了自报家门。 嘉阳冷笑:“我怎么知道你现在是不是又在骗我?” “朕可以给曲将军作证, 她千真万确就是曲红昭。” 一旁孙修仪也跟着点头:“是啊, 她真的是曲红昭,货真价实,如假包换。” 嘉阳郡主小声骂了一句:“该死的,我就说慕容傲天不像是真名!” -- 第269页 “当初欺瞒, 实乃年少轻狂, 还请郡主原谅则个。” 嘉阳吐了口气:“算了,当初你坑我一次又救我一次, 也算是扯平了, 我不跟你计较。” 曲红昭笑道:“郡主雅量。” 被她这么一捧,嘉阳反而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其实还是恩比较重, 你坑我那点赌资也算不得什么。” “赌资?我突然不想知道具体发生何事了,”皇帝惆怅地摸了摸并没有胡须的下巴,“很高兴得知朕的将军和朕的妹妹都是赌徒。” “皇兄, 别讽刺我了,”嘉阳跺脚,“你又不是没赌过!” “乖,”皇帝安抚道,“别在朕的将军面前掀我的老底。” 嘉阳凑近曲红昭:“原来你就是曲将军,我们重新认识一下好了。” 两人互相通禀姓名,正式见了礼。 嘉阳才笑道:“其实这几年我常常想起你当初手持九环大砍刀从天而降的英姿,就因为你,我还让父王请师父教了我刀法呢。” 众人神色又古怪起来:“九环大砍刀?” 皇帝也喃喃念了一句:“原来你就是那个让嘉阳非要学刀的罪魁祸首。” “当时我觉得,这样的兵器比较符合傲天的气质,”曲红昭理所当然道,“别盯着我看了,我已经说了当初年少轻狂嘛。” 皇帝看向其他方向,孙修仪则把脸埋在手心,肩膀一颤一颤。 “……想笑就笑吧。” 众人立刻爆发出一阵大笑。嘉阳郡主为她打抱不平:“皇兄,你们干嘛嘲笑曲姐姐!” “果然,没有几个姑娘家能讨厌你,”皇帝笑够之后,神色复杂地拍了拍曲红昭的肩,“这么一想,朕的后宫都跟你跑了,倒也不冤。” “……” 皇帝看着她的模样,心下还是有些好笑,原来在战场上谨慎持重的曲大将军,也有过这样年少轻狂的时光。 ——— 嘉阳郡主与曲红昭迅速熟悉起来,并常常缠着她,想让她演示一遍当年的刀法。 孙修仪也特别好奇这种听起来就威猛粗犷的兵器,拿在曲红昭手里究竟是什么模样。 她终于耐不住纠缠,点头应允。 于是,在演武场上,曲红昭握着借来的九环大砍刀,周遭围满了听说曲将军要展示刀法的禁军侍卫,不远处的看台上还坐着嘉阳、孙修仪和被拉来的皇帝陛下。 她的剑招以轻灵著称,这种极重的兵器她很少使用。此时拿在手里,手腕使力,摆了个架势,勉强找回了一些手感。 都说从一个人选择的兵器中能看出此人的气质,但对于曲红昭来说,似乎她手上拿着不同的兵刃时,气势也不尽相同。 此时提着一柄九环大砍刀,几招之间,皇帝就在她身上看见了一种锋芒毕露的悍勇。 也难怪当年惊鸿一瞥,嘉阳郡主就把她记了这么多年。 曲红昭凌空跃起,握住了刚刚被她掷在空中的刀柄,然后重重地坠地,尘土飞扬间,刀尖被她钉在地面上,以一个极潇洒的姿态做了收势。 嘉阳郡主在看台上,激动地快要跳了起来:“就是这个样子,当年她就是这样从天而降,震起了地面的尘土和周围的落叶,那幅画面你们能想象吗?” 嘉阳给旁边两人描述自己记忆中的曲红昭:“然后她一刀劈碎了坏人手里的狼牙棒,把对方虎口都震出了血,围攻我的坏人都吓呆了,他们一群乌合之众,哪里见过这个架势?连忙一个接一个转身开溜。” 路见不平事,拔刀斩不平。 皇帝难免悠然神往,继而发现了什么不对:“你被坏人围攻?出门没带侍卫?” 嘉阳怔了怔,心知不妙:“带了的,只是、只是当时我把他们甩在客栈,想自己逛逛。” “你……” 曲红昭演示后,被一群禁军侍卫围住请教,她也不吝于此,指导了几个人发力的姿势,才回到了看台上,却发现嘉阳已经不见踪影。 “郡主呢?” 孙修仪看起来有些尴尬,对她做了个口型:“吵架了。” “什么?” 待回了宫,两人独处时,孙修仪才对她讲了事情缘由:“郡主和陛下吵了几句,她留下一句话:别以为我不知道,父王母妃让我来看你,除了担心你,还想让你顺便给我找个婆家,我才不要!然后就跑掉了。” “原来如此。” “你要去劝劝吗?” 曲红昭为难:“涉及到找婆家这种事,实在不是我擅长的,我怕我越劝越糟。” “那就好。” 曲红昭不解。 孙修仪笑道:“做嫂嫂的,最好别掺和兄妹之间的家事。” 曲红昭摇头:“别再用嫂嫂这个称呼了,感觉怪怪的。” ——— 话虽如此,但这两人之间的事,不是曲红昭说不掺和就能不掺和的。 尤其在两人越吵越烈的时候。 当然,她所参与的并不是什么找婆家这样的事,而是一桩杀人案。 事情的起因在于近日,曲红昭带着嘉阳和孙修仪在街头闲逛,被一个女子迎头撞上。 那女人身着绫罗,谈吐有物,举止娴雅,看起来年纪在三、四十之间,想来应是哪户官家的夫人,身边却没有丫鬟跟着。 三人自然也并未计较她的冲撞,问了后得知她是住在附近的席家夫人,便提出送她回府。 -- 第270页 那人却慌张地摇了摇头:“我不回去。” 曲红昭看着她的脸,觉得有些不对,还没想明白是什么。孙修仪已经抢先问那女子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被丈夫打了。 其他几人微惊,孙修仪解释:“我在府里时,见过父亲喝多了酒打后院几位姨娘,她们就是这样用浓妆遮掩的。何况夫人脸上很是慌张,我才有此一问,如有冒犯,还请见谅。” 席夫人没有说话,只是垂下头,只是这样一副情态反而是认了孙修仪的猜测。 嘉阳郡主当下便有些不忍:“我帮你上门去教训他!” “别!”席夫人连忙拦住她,曲红昭也对她摇摇头,示意她稍安勿躁。 “那你娘家在京里吗?”嘉阳又提出,“我们送你回去,让你娘家人出面教训他!” 席夫人垂泪摇头:“他们不会管的。” 她拿起帕子拭泪,不小心抹掉了面颊上的脂粉,露出下面一片青紫於痕。 见几人都盯着看,席夫人仿佛才注意到自己擦掉了脂粉似的,摸了摸脸:“只是不小心撞到的,没有大碍。” 曲红昭看着於痕的形状,微微蹙眉。 其他两人已是义愤填膺,纷纷提出要帮她找回公道。 席夫人却一直摇头拒绝:“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算了吧。” 最后嘉阳二人实在劝不住,只能看着她用帕子遮脸,匆匆回府。 嘉阳郡主气得一拍桌子:“怎么能这样?我要禀告皇兄斩了那个坏人!” “郡主别气,我也看不过去,但此事毕竟罪不当斩,哪怕是陛下也不能因为这种事杀人,”孙修仪看向一直在出神的曲红昭,“你在想什么?” “我不知道。”曲红昭还在看着席夫人离开的方向,总觉得会有什么事发生似的。 第二天,她的预感便得以证实。 她们听宫女聊天时说起京里的席家出了事,“席”并不算是个很常见的姓氏,嘉阳一惊:“是榆林巷子那户席家吗?席夫人怎么了?” 宫女也很惊讶:“席夫人?出事的是席大人,昨夜他被人杀死在自家府邸了。” “什么?” “听说是席夫人动的手,她已经被关进了刑部大牢,席大人是朝廷命官,这可是桩大案,京里人人都在议论这事儿。” 这事的确闹得很大,很快便传到了皇帝的耳中,此案由他亲自审理。但就算嘉阳郡主亲自作证,说席大人对夫人动过手,但皇帝还是没有打算放过席夫人。 嘉阳郡主和皇帝大吵了一架,曲红昭到御书房时只赶上了个尾声。 “杀人偿命,朕说过,你的证据并不充分,没有任何人能证明是席大人先动手,而席夫人为了反抗才杀了他。” 曲红昭听到嘉阳在失望地大喊:“你变了,你当了皇帝就变了,你现在根本不在乎这些小人物的死活,你这分明是草菅人命!” “嘉阳!” 曲红昭看着她从身边跑过,又回头看向皇帝,看到他脸上闪过一丝犹疑与不确定。 前段时间他才刚刚质疑过自己,嘉阳的话又戳中了他心下的隐忧。 “你也觉得朕错了吗?” “没有,”曲红昭在他身边坐下,“现在这么多人盯着这桩案子,贸然放人,不足以服众。” 皇帝看起来有几分倦意,但还是对她笑得很暖:“谢谢你,傲天,有你在身边真好。” “如果你继续叫我傲天的话,”曲红昭也回了他一个笑容,“你很快就会觉得不好了。” 第147章 狡猾的皇帝 曲红昭踏入天牢的大门, 一步之遥,仿佛隔绝开了两个世界。 在狱卒的带路下,她终于在铁栏后见到了席夫人这位此时正名满京城的“毒妇”。 后者脸上的青紫还未消尽, 又经过连番审问, 此时看起来神情憔悴。见到曲红昭, 却仍然礼数周全地问了好:“曲将军。” 曲红昭把手中的食盒递给她:“带给你的, 天牢里的食物味道不太好吧?” “是不大美妙,”席夫人温和一笑, “谢过将军。” 她接过食盒, 打开盖子,随即怔了怔:“将军如何知道……” “我见过了你的奶娘, 她说这桂花糖蒸栗粉糕是你在家做姑娘时最爱吃的。” “都这么多年了……没想到奶娘还记得, ”席夫人叹了口气, “曲将军连她都找上了, 想必是一直在为这桩案子奔波。” “义不容辞。” 席夫人微讶:“我怎么记得曲将军并未进过刑部和大理寺呢?” “我做官一日,自当为天下不平事尽力一日。” “曲将军是位好官。”席夫人垂下双眼,不与她对视。 “不只是我,陛下的亲妹妹嘉阳郡主也一直在为此事奔波, 我还撞见她为了你和陛下大吵一架。” 席夫人看起来有些不安:“……我当日真的不知道她是郡主。” “如果早就知情, 你还会选择我们吗?” 席夫人怔了怔:“我不懂将军在说什么。” “我一直在回想那一日我们的对话,”曲红昭一手支额, “所谓你被丈夫殴打, 都是我们推测出来的,你没有任何一句正面承认过被打之事, 只是若有若无地在暗示我们。” “……” “你本不该露出这种破绽的,”曲红昭笑了笑,“怎么?对着她们两个善良又热心的年轻姑娘, 不忍心开口说谎?” -- 第271页 席夫人低着头,似乎回忆起了那一日对面姑娘澄澈的眼神:“我……” “那一日我就觉得你身上有一种很矛盾的感觉,只是当时没有想明白。你的行为和话语间都很慌张,的确很像一个遭受虐待却犹犹豫豫不敢反抗的女子,”曲红昭盯着她,“但你的眼神,那是一种已经下定决心要去做什么的眼神。” “……” “当时,你已经决定要杀人了是不是?” “……” “而你选择了我们做你的证人,让我们三人目睹了你脸上的伤。” “也许我真的不该撞上你们三个的。”席夫人并没有承认,只是说了一句模棱两可的话。 “你找了我们三人作证,又设法让当夜守在屋子外的丫鬟小厮听到席大人发火、吼叫的声音,但这些东西并不足以让你被释放。何况我已经抓到你的破绽,不可能就这样放过你,你嘴硬下去,结局只能是秋后问斩。所以,不如告诉我实情。” 席夫人陷入沉默。 “我找上你的奶娘时,她哭着对我说,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她的小姐曾经是个连地上虫豸都不忍心伤害的人,”曲红昭道,“所以,我觉得,我应该最后给你一次机会。” 听到奶娘的话,席夫人眼里终于含了泪花。 “如果你不说,我会离开,不会继续调查这件事,只剩下嘉阳那个傻孩子还在到处奔忙,也许此事会成为她心中永远的芥蒂。” 一阵沉默,曲红昭转身要离开,却听到她的声音响起。 “我当时真的不知道你是曲红昭,”席夫人突然苦笑起来,“我只是看到你们三人,看起来无忧无虑又天真好骗,但是你看,我的运气一向不怎么样。” 曲红昭驻足看向她。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上过战场杀过人还能保留这样干净的眼神,”席夫人叹气,“但你报上名来的那一刻,我那份慌张可不是假的。我生怕你识破脸上的痕迹是我自己弄伤的。” “你愿意承认了?” “反正也逃不过,何必继续顽抗呢?那一日,我丈夫的确没有对我动手,”席夫人摇了摇头,“曲将军愿意花一点时间,听我讲讲我的故事吗?” 曲红昭倚在牢门上,示意她继续。 “这个故事憋在我心里太久了,不过它有些难以启齿,让我整理一下情绪。” 曲红昭点点头,并没有催促的意思。 半晌后,席夫人才继续开口:“我十岁的时候,曾被人诱/奸过,那人是我的表哥,经常来我家里玩,他威胁我,敢违抗他就把这事到处嚷嚷出去,让我一辈子见不得人,所以我不敢对任何人提起这件事,以至于……从十岁到十四岁,被他得逞了不止一次。” 曲红昭完全没想到这个故事会以此为开端。 她脸上的惊讶似乎莫名取悦了席夫人,让后者为之一笑:“想不到吧?后面还有更加难以启齿的。” “……” “十四岁那年,表哥正对我一逞兽/欲,我父亲和兄长走进来,撞破了我们。当时的……境况,你也许可以想象那有多尴尬。” 曲红昭光是想象,就开始替她难受。 “在一通怒骂和耳光之后,理所当然的,冷静下来后的父亲让我干脆嫁给表哥,”席夫人摇摇头,“我当然不同意,我母亲那时候还在世,她以命相挟,让父亲放弃了这个念头。” “你有一位很伟大的母亲。” 席夫人点点头:“总之,事情就这样平息下来了,我们约定谁也不许提起这件事,就当此事从来没有发生过。我那时非常庆幸,以为生活真的会就此平静下去。” “我真希望这个故事后面不会再有一句‘但是’。” “很遗憾,要是没有转折,我今日也不会落到这个地步了,”席夫人笑了笑,“平静的日子没能持续太久,直到有一日晚膳,我们家用膳时没有那么多规矩,大家都是围在同一张桌上自己随意夹菜的。我在父亲面前一盘夜合虾仁里夹了一筷子,真奇怪,我到今日还记得那是一道什么菜……” 她陷入回忆,曲红昭没有打扰,片刻后,她反应过来,又继续道:“然后,父亲吩咐一旁的丫鬟,把这道菜摆到我面前。我当时心下很暖,只觉得父亲虽然一直对我不苟言笑,但毕竟是疼爱我的。” “……” “又过了几日,午膳时,我夹了一筷子兄长面前的菜,他突然放下筷子对我大吼了一句——能不能吃你自己面前的菜?!”席夫人模仿着兄长当时的语气,“当时我完全不懂他为什么突然发那么大的火,然后我看见他一脸嫌恶地把那盘菜推开。” 曲红昭叹息。 “你已经猜到了是吧?可惜当时我没有这样的聪敏,我质问他这是什么意思,他突然大怒,站起来骂我与人无媒苟合,败坏家风,他看我一眼都觉得恶心,不明白我为什么还能厚着脸皮坐在这里。我还记得,我当时哭着说,你明明知道我是被强迫的,他问我,那又怎样?” “真希望你当时把盘子摔在了他脸上。” 席夫人笑了起来:“可惜没有,我气得浑身发抖,根本说不出话了,只是看向父亲,想请他做主,但是他皱眉说让我不要闹,以后会给我单独备一份饭菜,让我在房里吃。我这才反应过来,他之前把我夹过的菜放在我面前,不是疼爱我,而是嫌弃我脏,不想吃我碰过的菜。” -- 第272页 “……” “然后我看向母亲,从她悲伤的眼神里确认了我的猜测。那一瞬间我就知道,平静的假象维持不下去了,我在这个家里也待不下去了。” 曲红昭轻声道:“你的父亲和兄长听起来都像个混蛋。” “谢谢,我是第一次对人说起这件事,不管你是不是在诱使我吐露更多真相,你没有站在他们那边,对我而言是很大的安慰,”席夫人坐在黑暗处,不让曲红昭看清她的表情,“对了,如果你奇怪这件事与我杀夫有什么关系的话,那是因为我还没告诉你,故事里的表哥,就是我现在的丈夫,席大人。” 曲红昭难得不知该说些什么:“为什么?” “曲将军问的是什么?是为什么嫁给他?还是为什么隔了这么多年才杀他?” “后者,至于前者我大概有所猜测了,”曲红昭看着她,有些不忍,“当年那种情况下,你只是选择了你以为可以让家人原谅你的那一条路。” 席夫人有些惊讶:“你说得对,我的确以为如父亲的愿嫁给表哥,就可以让他原谅我。” “……” “从你的表情来看,曲将军似乎并不认同我的选择。” “我当然不认同,但我理解你的走投无路。席夫人……我猜,我不该继续这样称呼你了。” “叫我湛琢吧,这是我的本名,”她想了想,又继续讲着这个故事,“总之,我嫁给了表哥,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以为这个决定是正确的,回门时,父亲脸上总算有了点笑模样。而且……正式成亲那年,表哥他成熟了不少,大概是出于愧疚,对我还不错。” 这真是个彻头彻尾的悲剧。 “虽然我有时候对上夫君的注视会莫名开始发抖,觉得恶心想吐,但我安慰自己总会习惯的,后来我果真也就习惯了,”湛琢语气里含着嘲讽,“由此可见,人的适应力真是无穷尽的。” “那最终,又是什么事使你起了杀心?” “我们去亲戚家做客,我看到了他看向他堂侄女的眼神。” 曲红昭微微闭目:“本性难移。” “他堂侄女才十岁,正是和我当初一样的年纪,他的眼神炙热又令人作呕,我一下就猜到了他想做什么。我看着他找借口一遍又一遍地登门,就知道他一定是在找机会下手。” “所以你决心要杀他。” “没错,之后的事……你也知道了,我想杀人,又想给自己留条后路,”湛琢低下头,“但我毕竟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如今露了馅,我也并不算意外。只是骗得你和嘉阳郡主为我奔波,真是抱歉了。” “听了你的故事后,我很高兴你撞上了我,”曲红昭道,“不过我还需要证据,来证明你的说辞。” “我母亲已经过世了,你可以去找我的父亲和兄长问问当年的事,他们一定会说谎,但我相信你可以看出破绽。” “我还需要知道席大人那位堂侄女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别把她扯进来,不然我宁愿赴死。我不想因为还自己清白而毁掉另一个姑娘。” “我明白,我只是需要查证席大人是否真的曾屡次登门。” 湛琢点点头,这才如实告知了曲红昭。 离开前,湛琢又叫住她:“对了,把真相告诉郡主吧,让她知道我有苦衷,免得伤了年轻人的一腔热诚。” “好。” ——— 曲红昭经过多方查证,证实了湛琢所言非虚。 嘉阳郡主喜道:“皇兄,这下你可以放了她了!” 皇帝用一种略带悲悯的眼神注视她:“没有人会为她作证。” “什么?” “朕会强行提审她的父亲和兄长,我觉得他们不敢在朕面前撒谎,我们可以向关注这桩案子的人证明她情有可原。但是……我们不能因此赦她无罪。” “为什么不能?她丈夫明明就是死有应得!” “我不能提审他的堂侄女一家,你明白的,就算他还没有得逞,一旦事情闹出来,大家会如何看待那个十岁的姑娘。湛琢也清楚这一点,才要求不能把他们牵涉进来。” “可是这……这不公平!” “就算他们愿意为她作证,然后呢?一个人认为坏人要伤人,就提前杀掉坏人,这在任何一条律法上都是说不通的,情有可原但法无可依,她还是要为杀人付出代价。” “你……你……”嘉阳指着皇帝,“我简直要不认识你是谁了!” 她转身飞快地跑了出去,一旁安静的曲红昭才开口:“要我去劝劝吗?” “不……”皇帝摇了摇头,“她也该长大了。” “但不该是以这种方式。” “……” 曲红昭坚持:“陛下,说出你的真正计划,然后我去劝她。” “朕没什么计划,一切按律审理,堂侄女一家不出面,她就只能重判,”皇帝眼神里含着两分无奈和三分笑意,“但是……如果有侠义之士听说此事,看不过去,准备劫狱,那就和朕没什么关系了。” 曲红昭翻了个白眼:“劫天牢?你可真会给我出难题。” “朕会暗示守卫们通融的,”皇帝狡猾地说道,“当然,这都是敬国公的错,若不是他发动禁军谋逆,致使如今新任禁军尚未选拔完毕,天牢也不会缺少防守,以致被轻易攻破。” -- 第273页 第148章 放榜 时年, 有女席湛氏,因杀夫落罪,打入天牢。帝亲讯之, 问曰杀夫缘故, 答之以年少时为禽兽所污, 忍耐二十余载, 终愤而杀之。 其冤感天,遂使一少侠从天而降, 救其于水火之中。 少侠名曰傲天, 施救后飘然而去,了无影踪, 见者无不疑其乃仙人所化。 …… 京城的一家酒楼里, 嘉阳郡主目瞪口呆地听着说书人口若悬河, 在讲着一段江湖少侠天牢劫囚的传奇故事。 若不是这位疑似“仙人所化”的慕容少侠, 此时正坐在她的对面专心致志地啃着一只鸡腿,她几乎快要信了这个故事。 感受到了她炙热的视线,曲红昭终于肯抬头看她一眼,大概是误会了她炙热的对象, 抬手十分大方地将盘中另一只完好的鸡腿分给了她。 嘉阳郡主嘴角一抽:“不用, 我已经饱了。” 曲红昭点点头,斯文优雅地啃掉手里的鸡腿后, 又把完好的这一只也吃掉了。 嘉阳郡主恍惚地看着她:“你……饭量不错。” 曲红昭对她笑了笑, 天生丽质,一笑生花, 完全看不出内里是个饭桶。 “你怎么又用了慕容傲天这个名字?”嘉阳好奇道。 曲红昭远目:“为了追寻我那如逝水般流走的少年时光。” “……” “说笑的,”曲红昭看着她呆滞的表情,笑了起来, “他们让我报上名来,我又一时还没想好其他化名。没想到百姓们对这个名字接受得还不错。” 她看向说书人,在他讲完这段慕容少侠的故事后,台下便争论起来。 有人觉得席湛氏罪不至死,慕容傲天乃是行侠仗义、替天行道;却也有人觉得席湛氏杀夫就该偿命,慕容傲天这是藐视律法、罪大恶极。 “什么英雄、仙人?要我说此人人如其名,傲慢至极,自以为正义,其实是救了一个杀夫的蛇蝎毒妇!” “呸,若那席大人行得端坐得正,哪里会招致杀身之祸?” “可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还不许人家现在改过了?都做了二十年枕边人了,难道一点感情都没有?她还不能原谅?这女人可真够可怕的!” 嘉阳郡主一拍桌子,加入了争吵:“原不原谅是席湛氏的事,轮得到你上下嘴皮子一碰就替她大方?” 曲红昭一眼没看住,她就混入了战团,对方是一个头顶微秃的壮年男子,唾沫横飞,大有说不过就要撸袖子干一架的意思。 嘉阳从腰间抽出了软鞭,摆出了一副打架也随时奉陪的架势。 曲红昭笑了笑,她一向喜欢这样的年轻人,非常莽撞,但有一腔热血,满腹正义。 因此,她并没有出面拦阻,而是给自己斟了一杯酒,等着兵马司的人来拿闹事者,把嘉阳和那位被她抽得哀哀叫唤的微秃男子都带走后,才站起身,施施然准备去兵马司捞人。 “我可以作证,是那男子先动手的。” “大人,别听她的,她们两个肯定是一伙儿的!” 兵马司的人看了一眼那微秃男子:“别嚷嚷了,你先动手还没打过人家姑娘,很得意吗?吃几天牢饭去吧。” 兵马司的人了解过情况后,确认男子只是轻伤,嘉阳又是被迫还手,罪行并不严重,曲红昭缴纳了一些罚金,就把人领走了。 兵马司大门外,两人面面相觑,嘉阳小声问:“你还乖乖交银子?怎么不干脆亮出身份让他们放人?” “你呢?你若一开始就告诉他们你是嘉阳郡主,就不会被捉走了。” “……我丢不起这个人,”嘉阳低头,“我怕这事儿传到皇兄耳中。” “所以,你打算什么时候去与他和好?你的皇兄并不是个铁石心肠的家伙,他其实很在意你的看法。” 嘉阳摸了摸手臂:“你别这样,我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曲红昭不解:“我说什么了?” “你没说什么特别的,但是……”嘉阳努力表达着自己的意思,“你是曲红昭,又是慕容傲天,你可是个大英雄,家长里短这些事从你嘴里说出来,就让人特别不适应。英雄不应该是那种特别高傲冷漠,不关心这种凡俗小事的人吗?” 曲红昭失笑:“可我就是会关注这些‘小事’,关心身边人的喜怒哀乐。怎么,让你失望了?” “不,当然谈不上失望,”嘉阳瞪大眼睛,“就是很奇怪,就像是一个潇洒的侠客,杀人后回家和丈夫聊起柴米油盐那种奇怪。” “这个形容真奇妙,可是有些侠客就是会在意柴米油盐的,”曲红昭牵过她的手,“今日殿试放榜,我约了孙修仪在附近碰面,你要不要一起来?” 提起孙修仪,嘉阳的脸色更加古怪起来。 “怎么了?” 嘉阳用脚尖踢着地面上一颗小石子,踌躇着说:“我之前不知道你们是那种关系,知情之后就觉得怪怪的。” “我和她……”曲红昭艰难发问,“你指的是哪种关系?” 嘉阳不说话了,她看起来难以启齿,曲红昭也不好逼问她到底是误会了什么:“你……先跟我来吧,我在附近的茶楼预订了雅间,正好可以看到放榜那条街,每次都有人榜下捉婿,很热闹的。” 两人一路行至茶楼,此时还没到放榜的时辰,但这条街里里外外已经挤满了人。 -- 第274页 进了楼里,嘉阳才稍稍松了口气,待看到孙修仪满脸笑容地迎过来,她又开始纠结起来。 她已经看出了皇兄和曲红昭两情相悦,可是孙修仪身为皇兄后妃,却对曲红昭如此热切,显见是不知情的。 从席湛氏的事来看,孙修仪也是个热心肠的好人,这两人如此瞒着她,实在不妥。 嘉阳偷眼去看孙修仪的笑脸,觉得被蒙在鼓里,对她似乎不太公平。只是……自己若告诉她真相,岂不是相当于背叛了曲红昭的友谊?嘉阳扯了扯头发,纠结万分,决心待两人独处时劝劝曲红昭对孙修仪坦白。 两人都猜不到她这百转千回的心思,孙修仪对曲红昭笑道:“她们几个已经到了。” 曲红昭便回头对嘉阳道:“有几位朋友也在,郡主可愿一见?” “好。”嘉阳想着自己的心事,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但屋内的几人很快让她收起了这份漫不经心。 “这位是颜如归颜女官,这位是李美人,这位是京城锦心绣坊的老板赵姑娘,”曲红昭给她们一一介绍道,“这位是宁王府的嘉阳郡主。” “李美人,颜女官?原来你们两个就是之前闹得沸沸扬扬的女贡士!”嘉阳看着曲红昭逐个拥抱了这听起来身份各异的几人,“你们是怎么凑到一起的?” 几人相视一笑:“这个故事说来话长。” 颜如归和李美人都穿了一身文士的衣袍,看起来气质清雅、文质彬彬;赵婉仪则是极尽华丽,裙摆上绣满了繁复漂亮的迎春花,正和她凑在一起说话的孙修仪也不遑多让,耳间一对儿弯月坠子简直要晃花了人的眼。而曲红昭则是一身轻便,窄袖轻袍,发丝被随意束成马尾。 群芳各有各的美,只是看起来确实不大像是一路人。 此时街面上突的一片喧哗,几人立时便知,是放榜了。 榜前被围得水泄不通,嘉阳换了几个姿势,几乎把自己挂在窗外,也没能看到那张红榜的一角。 颜如归倒是坐得住:“等人群散开些,我们再过去看也不迟。” 曲红昭正点头赞同间,突听得下面有人喊了一句“女状元?” 街上一片议论纷纷,雅间里,几人对视,连和她们第一次见面的嘉阳都兴奋起来:“什么女状元?真的假的,我等不及了,现在就要去看看!” 说着,她就起身要往楼下跑去,曲红昭拦了一拦:“我来吧。” 嘉阳怔了怔,刚想问“你怎么来?”就看到曲红昭从窗口跳了出去,用轻功掠过了一整条长街。 榜前围着的众人许是惊叹于她这惊鸿般的身影,更可能是不想被她落下时踩在头顶,总之他们挪了两步给她让出位置。 曲红昭准确地落在红榜前,似乎是怔了一怔,才转过身来,对着这里的窗口喊道:“颜姑娘!” 颜如归站在窗前,看向这边,就见曲红昭含笑对这边拱手行了一礼:“见过新科状元,曲红昭这厢有礼了。” 人群沸腾起来,争着向那窗口下涌去,想一睹状元真容。 颜如归显见是愣住了,第一反应是想从窗口处退开,但她只退了半步,便稳住身形,面上浮起一个从容的笑意,对曲红昭还礼道:“将军客气了。” 她这一礼间,行止舒缓雍容,配上温文一笑,竟让人群安静了片刻。 两人隔着一条长街对视,一文一武,一个温文尔雅,一个意气风发。似乎在昭示着大楚朝的某种未来。 两名年轻漂亮的姑娘,着实令人赏心悦目,只是此时此刻,鲜少有人会把重点放在她们的容貌上。 有人喊着颜如归的名字,不管是恶意还是善意,她都淡定地对众人点头示意。 曲红昭已经回身继续看榜:“李涵章,二甲第三。” 然后窗口处探出李美人惊喜的脸:“二甲第三,比我预期的要好。” 众人又是一阵骚动,有人终于忍不住叫道:“不会是作弊的吧?!” 他得到了一些支持,看到年轻又美貌的女人取得这样的成就,总有人会下意识地进行一番怀疑。 颜如归居高临下地看了说话的人一眼,后者立刻觉得受到了鄙夷,语气愈发激烈起来:“今日你若不拿出证据自证清白,我们绝不会善罢甘休!” 这要求听起来十分蛮横无理,但仍然得到了一些附和。 在他们的争吵声中,对面酒肆的三楼窗口处探出一个人影,扬声道:“这次考卷乃是本官与其他几位学士亲自审批,连陛下为了避嫌都全程未曾参与。还是你们认为,本官会帮人徇私舞弊?” 说话的人是曾学士,他在清流之中名声极佳,又因为前些日子在敬国公谋逆一事中表现出的风骨,颇得天下书生敬仰。 他这话一出,无人再行反驳。 曾学士又开口问道:“你们说她二人作弊,可有证据,若没有,便是污蔑,你们读了万卷书,却只修学问,不修德行的吗?” 这话就有些重了,没人敢应和,他伸手一指最开始闹事那男子:“你,你来说说,你的理由。” 那人想躲进人群,但身边人迅速空出一片,把他晾在了最中间,他支支吾吾了两句:“因为她们……只是女人……” “只是女人?在尹家谋逆之时,一个女人救了我全家的命,”曾学士又一指曲红昭,“还有一个女人救了陛下的命!” -- 第275页 那人垂着头,不敢再说话。其他附和过他的人也举起袖子遮着脸纷纷走开。 曾学士对着对面窗口一拱手:“颜状元,李进士,期待与你们同朝为官那一日。” 两人连忙回礼,待人群渐渐散去后,两人下了楼,并曲红昭一起前往学士所在的雅间致谢。 “不用谢我,有因才有果,”曾学士放下酒杯,看向曲红昭,“若不是曲将军的师姐救了本官的妻女,我仍然会帮你们澄清作弊之猜疑,但不会站在这里为你们、为女子说上这样一句话。” 曲红昭笑道:“无论如何,这句谢还是要道的。” 曾学士推给她一杯酒,与她碰了碰杯:“本官也要谢过曲将军为我订了这个雅间,确实如你所说,看到了许多热闹。” 在颜如归和李美人恍然的眼神中,曲红昭微微一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大人客气了。” 第149章 远赴琼林宴,打马御街…… 柳暗百花鲜, 琼林设绮筵。 大楚自立朝起,每次殿试放榜后,皇帝都会开设琼林宴宴请新科进士, 以做庆贺。 这一次自然也未例外。只是宴会上两名女子的出现, 给这场琼林宴增添了些新鲜的色彩。 颜如归与李涵章二人先后踏入宴会现场, 迎着无数道打量的视线, 一个不卑不亢,一个兴致勃勃。与众人寒暄时, 也是礼数周全, 挑不出半点错处。 “她们真从容。”嘉阳和孙修仪又央着曲红昭带她们悄悄去看看,此时三人便在不远处的楼顶, 俯视着琼林宴现场。 “皇兄来了!”嘉阳看见由远及近的那道明黄色的身影, 连忙蹲了下来缩小身形。 曲红昭有些好笑:“别躲了, 这些日子我们在宫里到处乱蹿, 你当他不知情?” 嘉阳懵了懵:“他怎么会知道?” “我并未刻意隐藏行迹,若没有他的授意,禁军看见有人在宫里飞来飞去,早喊着抓刺客了。” 嘉阳讪讪起身, 低头看去, 正看到众人纷纷向帝王跪拜的模样。 皇帝请众人平身:“诸位都是大楚未来的栋梁之材,朕敬各位一杯, 恭贺今日蟾宫折桂, 愿来日君臣相宜。” “谢陛下。”大家一饮而尽。 皇帝又执起一杯酒:“敬颜状元一杯,大楚历来的状元郎都成了朝中肱骨之臣, 朕等着你站上朝堂的那一日。” 皇帝的态度摆在这里,不管其他人心下作何想法,都不可能在帝王面前对女状元大放厥词。 琼林宴就在一片欢乐的气氛中度过, 眼看着饮宴快到尾声,嘉阳抓着曲红昭的衣袖道:“我们该走了,不然一会儿赶不上游街了!” 琼林宴后,便是当届的一甲三人——状元、榜眼、探花打马游街,在百姓面前一展风采的时间。 三人又急着出了宫,赶在游街开始前,到了早已预订好的茶楼雅间。 这一届出了一位稀奇的女状元,为了看她一眼,此时京中万人空巷,街边挤着不少女子,连一旁的树枝、屋顶上都挤满了人。 很快一甲三人便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颜如归乘着高头大马,身着锦袍,戴着红花,在一片艳羡声中对众人拱手示意。 曲红昭以呼哨声示意,两边屋顶便有人洒下早已准备好的花瓣。 漫天花雨之中,一片花瓣恰落在了颜如归的睫毛上,她抬手摘下花瓣,握在手心,全然不知有多少人正屏息看着她的一举一动。 “真是令人神往,”嘉阳小声嘀咕了一句,“你们看,有不少百姓的视线都黏在颜状元身上呢。” 街边,有个被家人抱在怀里的女娃娃清脆地喊了一声:“娘,我长大以后也要骑着大马游街!” 儿童略显荒谬的稚语,逗得周围一片哄笑,颜如归笑着看她,想了想,把身上佩的红花丢给她:“那你认真读书,我等着看你打马御街前。” 那女娃儿瞪大了眼睛,紧紧抓住了红花不撒手。 周围百姓意识到颜如归不是在说笑,哄笑声渐渐小了下去。是了,这话并不算荒谬,如今已经出了一位女状元,谁说这街边小女娃来日就一定不能高中一甲呢? “她好温柔。”嘉阳郡主捂着微微发红的脸,对身边的人感叹道。 孙修仪笑了起来:“颜状元可不温柔,你是没看到她以前授课时是怎么拿戒尺吓唬我们的。” “你还听过颜状元的授课?”嘉阳满眼艳羡,“你真幸运。” 孙修仪抖了抖,冲曲红昭道:“这孩子,怕是迷上颜如归了。” “她前几日还迷我呢,”曲红昭懒洋洋地靠在栏边,“温柔的人谁不喜欢?” “我竟不知你是在夸颜姑娘,还是在自吹自擂?” 曲红昭将手中剩下的一小团花瓣冲孙修仪洒过去,两人打闹起来。 待嘉阳从对颜如归的崇拜中回过神来,见到二人如此,又是神色复杂。 “郡主啊,”孙修仪终于忍不住,把话挑明,“你为何总是如此忧愁地注视我?” 嘉阳吃惊:“你发现了?!” “几天前就发现了……”孙修仪委婉道,“郡主大概并不是一个很会隐藏心事的人,有什么事不妨直言?” 嘉阳偷眼去看曲红昭:“这……这不大好……” 曲红昭察觉了她的视线:“需要我回避吗?”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这事其实跟你也有关。”嘉阳连连摆手,急得脸都红了。 -- 第276页 曲红昭笑了笑:“没关系,什么事都可以直说,我和孙修仪之间没有秘密。” 嘉阳都快急哭了:“你们真的不知道我要说的事有多尴尬!” 曲红昭困惑:“和我有关,和她也有关?会有多尴尬?” “你还好意思说!”嘉阳跺脚。 “这么说,你认为是我做了什么对不起孙修仪的事?”曲红昭托腮,“这可有趣了,说来听听。” 孙修仪也一脸好奇地望着她,嘉阳面皮薄,低了头,轻声问:“你和我皇兄是不是……是不是……” “是什么?”曲红昭逗她。 “两情相悦!”嘉阳终于忍不住,大声喊了出来。 “就这事把你紧张成这样?”孙修仪笑得前仰后合,“我替她答,是,没错。” 嘉阳愣住了:“你不介意?” “我为什么要介意?” “我皇兄是你的夫君啊。” “哦,你说这个啊,”孙修仪敲了敲脑袋,“我都快忘了陛下是我夫君了。” 这玩意儿还能忘的?嘉阳看起来万分茫然。 “我对陛下并无男女之情,”孙修仪坦荡道,“我已经准备离宫了。” “离宫?去哪儿?”嘉阳惊恐,“难道是灵隐寺?我在蜀地时,就听说皇兄特别喜欢罚后妃去清修。他也要罚你吗?我这就去帮你说情!” “不是灵隐寺,”孙修仪笑道,“我要去云游天下了。” 这显然有些超出嘉阳的认知:“后妃原来这么自由吗?其实这些天,我就在奇怪,为什么你可以随意出宫……这和我听说的不太一样,我一直以为,在京城,女子是没有什么自由可言的,所以听说父母想让皇兄给我在这里挑门亲事时,我才会这般抗拒……” “大多数女子确实没什么自由,”孙修仪生怕她头脑一热就决定嫁到京城,连忙澄清,“只是……你皇兄是个与众不同的男子,他同意我们离开,去做我们想做的事。你看,他甚至肯同意李美人去考科举呢。” “是……这样吗?”嘉阳陷入沉思。 孙修仪求助地看向曲红昭,后者只得放下手里的点心,想了想:“虽然无缘得见宁王和王妃,但我猜他们一定是很好的人,你和陛下都被教养得善良、热忱、正直,你们身上都有着非常令人钦佩的品质。也许你对陛下的行事方式有些误会,但我向你保证,他是个胸怀坦荡、光明磊落之人,你若有心结,不如去和他谈谈,把话说开。” “我哪有你说得那么好?”嘉阳被她夸得不好意思起来,转念又道,“你这么夸他,会不会是因为你喜欢他?” 曲红昭笑了笑:“说反了,并不是我喜欢他,才把他看成这样的人。而是我清楚他是这样的人,才会喜欢他。” 孙修仪也拉住她:“谢谢郡主担心我,但我没事,我会过得很好的。” 嘉阳看起来有些恍惚:“我需要你们给我拿个主意,你们说,如果父王坚持,我应该听他的话嫁到京城吗?他们嫌我在蜀地过得太野了,想让我在这里学着过正常贵女的日子。” 孙修仪和曲红昭对视一眼,前者直言:“我觉得不应该。” 嘉阳又看向曲红昭:“如果我遇到了特别喜欢的人呢?如果他要求我放弃蜀地的自由自在呢?” 曲红昭摇了摇头:“我不擅长给其他人提这种会影响整个人生的建议,但我一向觉得,除了家国大义,没有什么值得用自由去换。” “我懂了。”嘉阳只说了这三个字,就陷入了沉默。 两人也没去打扰她,片刻后,房门被敲响,原来是已经结束了游街的颜如归。 “刚刚就看到你们在这儿,待会儿一起回宫?” “当然好!”看到她,嘉阳立刻把纠结抛在脑后,点头如捣蒜。 几人起身准备离开,却在茶楼门口被人拦住。 拦她们的人佩戴着轻纱遮面,衣着华贵,身后带着几名丫鬟,看起来是一位出身大户人家的贵女。 曲红昭并不意外,刚刚颜如归骑马经过时,她抬眼看去,从街两边微掩的窗口处,看到不少属于官家的贵女夫人的面孔。 当年顶尖的世家被大皇子连累,一朝倾颓,人人都说颜家败在颜如归身上,她们当初提起她也曾一口一个“祸水”,如今,却又不约而同地,来见证颜如归最风光的时刻。 从人人称羡的第一贵女,到落魄于市井之间靠卖字为生,再到宫中女官,直至如今远赴琼林宴,打马御街前。 只要听说过颜氏如归的经历,任谁不称一句传奇。 “颜姑娘,我想来对你说声恭喜。” “是你?”此人果然是颜如归是旧识。 “是,除了恭贺,我还想对你道声歉,”那女子看起来有些赧然,“我一直把你当朋友,当年,我那样说,只是为了讨好尹幼蘅,那些话并不是真心的。” “尹幼蘅吗?”颜如归摇头,“她才不爱听这些。” “你心胸宽广,自然不知,当初尹幼蘅她最是妒忌于你,你一直压她一头,她……” 颜如归打断了她:“我也不爱听这些。” 那女子泫然欲泣:“你是不是还在记恨我?” “我经历过比你那几句话更糟糕的事,糟糕得多,”颜如归摇头,“我不会因为你几句话,就对你怀恨于心。” -- 第277页 “那我们还能做朋友吗?” 嘉阳在一旁听懂了来龙去脉,嫌颜如归太客气,连忙接口道:“颜状元已经有了新的朋友,不会因为她一时失势就背弃她的朋友,比如我嘉阳郡主,比如她曲红昭,你是何人,也配做颜状元的朋友,报上名来我听听?” “……”女子尴尬地看向颜如归,似乎指望她说些什么给她一个台阶下。 颜如归笑了笑:“如郡主所言,我已经有新的朋友了,其中一个就是你口中的尹幼蘅。” 女子怔怔地后退了一步:“如归,你和当年很不一样了。” “朱姑娘,保重。” “……”女子讪讪地愣在原地,看着颜如归在朋友的包围中渐渐走远。 曲红昭轻轻撞了撞她的肩:“颜状元今日可是大出风头,嘉阳都要看呆了。” 颜如归对她一笑,眉目舒展。 从心境到性格,她和当年的确很不一样了,只是一身傲骨,经历磨难,却从未被彻底摧折。 第150章 红昭绿绮 “陛下, 臣有话要说。” 随着这道清亮的女声话音落下,大殿之上,有朝臣翻了个白眼——他们就知道曲红昭这厮来者不善。 这位还未确认官职, 三天两头不见人影的家伙, 突然起了个大早积极上朝, 恰好还赶在了新科进士殿前听封之前, 再蠢的人也不信这是个巧合。 “爱卿请讲。” “陛下,大楚历来新科一甲二甲前列都会进翰林院授职, 这一届恩科也自当遵循前例, ”她看向刚刚吵得不可开交的几位官员,“不知诸位在争些什么?” “这会儿曲将军倒是知道遵循前例了?”有人立刻把矛头对准了她, “允准女子参与科举的时候, 怎么不见你要遵循前例呢?” 曲红昭无辜地看着他:“所以, 我们现在要重新再吵一轮女子该不该参与科考吗?” “……谁要跟你吵这个?”那人被她噎了一噎, 转而挑起她的毛病,“曲将军你身为武将,却总跟着掺和文试上的事宜,似乎不大妥当吧?” “冯大人此言差矣, 科举取士, 事关国祚,身为大楚子民, 自当人人关切。” 有人支持她:“曲将军所言极是, 莫说是武将,便是平头百姓, 也当关注此事。冯大人你有些狭隘了。” 冯大人当即怒道:“哼,我看曲将军关切科举是假,想帮那两个女人进翰林院才是真吧?” 曲红昭挑眉:“那冯大人是真心关心科举, 还是不想让颜状元和李进士入朝呢?” “曲将军这是暗指本官有私心?你在污蔑本官的德行!”冯大人怒斥,“阻挡她们二人,难道对我私人有什么好处不成?本官还不是为了大楚朝堂着想!” “她们二人一个是状元,一个是二甲前列,”曲红昭寸步不让,“敢问冯大人,让她们进翰林院,又对大楚朝堂有什么坏处呢?” “翰林院对天下读书人而言都是个神圣所在!女人如何能进?” “请给我一个女人不能进的理由。” 冯大人顿了顿,立刻有人帮腔:“翰林院中都是男子,两个年轻貌美的女子进去,岂不是引得他人分心,无法认真修习?” 曲红昭笑了笑:“这话简直荒谬,照这样说来,那些早早娶了妻室、身边有佳人相伴的书生岂不是都该落榜才对?” “你这是强词夺理!”冯大人做痛心疾首状,“翰林院中都是未来的国之栋梁,如果她们二人引得其他人无心修习,到时候这个责任由曲将军来担?你担得起吗?” 曲红昭似笑非笑地看他:“我站在这里,引得冯大人分心了吗?” “你胡言乱语甚么!本官读了多年圣贤书,岂会为一副皮相迷了心思去?”冯大人疾言厉色地否认,他倒没有说谎,曲红昭出现在朝上后,除了让他的怒火飙升,目前倒还没有以其他方式令他分过神。 曲红昭点了点头:“所以冯大人的意思是,你不会因为我分心,但翰林院诸位却定然会因颜状元二人分心,因为他们都不如你?” “……”冯大人噎了一下,“你休要歪曲本官的意思!” 曲红昭礼貌地一拱手:“那您究竟是何意,还请冯大人为我解惑。” 提出这个观点的人顿时有些骑虎难下,要么反口承认他们曾因为曲红昭分过心,要么直言翰林院的人就是不如他们。 两人在丢人还是得罪人之间权衡片刻,最终选择了闭嘴。 “看来两位大人没有其他高见了。”曲红昭的笑容看在冯大人眼中,只觉得分外嘲讽。 皇帝适时开口:“诸位爱卿对此可还有话要说?” “陛下,臣反对,”又有人站了出来,“那李进士是宫里的娘娘,让她进了翰林院,混迹于一众男子当中,这岂不是有秽乱后宫之嫌?” 皇帝眼神有些冷:“张大人此言何意?” “陛下恕罪,臣也是担忧李娘娘,纵然她并无此意,此事也定然会令她名节有失,还请陛下三思。” “朕的后宫清正,真是全赖张大人担忧了,”皇帝淡淡讽刺了一句,“爱卿尽可放心,朕已与李进士和离,从此之后,无夫妻名分,只有君臣之谊。” 殿上又是一阵喧哗,有人在纠结“和离”这个字眼,也有人在思索“君臣之谊”是否代表陛下已经铁了心要让二人入朝。 -- 第278页 “陛下,”张大人闭上了嘴,却又有人提出,“臣以为,在做出决定前,应该考虑的不只是几位大人所提出的名节、分心之事,而是该考虑更大的影响。若颜状元二人进了翰林院,会不会鼓励其他女子争相效仿,也来参与恩科呢?” 皇帝轻声反问:“那又有何不可呢?” 大殿之上,安静了一瞬。 他们终于意识到了陛下的意图,他远远不只是被吹了枕边风才心血来潮给了二女特权,这位年轻的帝王,野心勃勃,想要自此开创一段新的历史。 “可、可是,”有人结结巴巴地提出,“女子都来参与科举,谁绣花谁织布呢?谁缝补谁做针线?谁来打理家事?男子寒窗苦读时,谁给他准备热乎的饭菜?男子出门在外时,谁来侍奉公婆?这……岂不是要天下大乱?” “真是个好问题,”曲红昭笑道,“如果大人想从现在开始学起绣花的话,我可以找个人来教你。以大人的悟性,相信不出几个月就能大功告成,从此自给自足。” “……” 众人看向他们最后的希望,清流当中的中流砥柱:“曾学士……” 大家听说过他放榜那日曾维护过颜如归二人,但今日形势不同,这不再是两个女人的小事,而成了有可能影响天下女子的大事。 安静了一整场早朝的人终于开口,出列向陛下行礼:“臣并不反对颜状元、李进士二人入翰林。” “曾学士!” 他转身面对失口惊呼的人:“曾某一切决定,皆从利国利民这点出发,颜氏女有状元之才,又知民间疾苦,来日或可为良臣,本官看不出有任何反对的必要。” “……” 在一片鸦雀无声中,皇帝宣布了散朝。众人或失魂落魄、或斗志昂扬地各自回府。 当晚,曲红昭却接到了几位大人饮宴的邀请。 她看了看帖子,欣然赴约。 地点定在碧云楼,这是京城最大也最出名的一家花楼。 这一次,曲红昭明知他们大概别有用意,却没有扮男装,只是随意从侯府这一季给她制的衣物里挑了一身金丝云锦曳地长裙赴宴。 下了马车,踏进碧云楼大门,来来往往的姑娘和客人都把视线落在了她身上。 老鸨犹豫着问:“姑娘这是……” “赴宴,张大人请我来的。” 一旁听到这句话的人,都暗自觉得这张大人行事不太地道,来青楼还自带姑娘,这是要砸碧云楼的场子吗? 有人下意识去看老鸨的反应,对张大人翻脸是定然不能的,但也该调笑这姑娘几句找回点面子。 但对上曲红昭视线的老鸨只是怔了怔,便客气道:“姑娘这边请。” 不知出于什么心思,张大人没有选择雅间,而是在大堂里挑了张桌子,周围很多人都能看清他们的举动,只是大堂嘈杂,听不太清楚他们谈话的声音罢了。 曲红昭被带到桌前,几位大人明明看到她来,却未起身行礼,只是随意招呼着:“来了,快坐。” 曲红昭看了看他们给自己留的位子,一边是张大人,一边则是一位身着轻纱的青楼女子。 她挑了挑眉,不动声色地落座。 张大人给她介绍:“你旁边的姑娘,叫做绿绮,是不是和你的红昭有异曲同工之妙?” 被叫做绿绮的姑娘,闻言对她客气地笑了笑,曲红昭也礼貌回以一笑。 张大人又笑道:“你今日这身云锦好看归好看,但到底有些素了。” 曲红昭笑得比他还灿烂:“我的官袍倒是不素,上面还绣着豹子呢,张大人若喜欢,这几日我少不得还要在你面前多转几圈。” 这便是要在朝上继续与他针锋相对的意思了。 张大人一时恼怒,脱口而出:“曲将军貌美如花,简直能与此间花魁争艳了,你看这满堂男子,不知多少人的视线黏在你身上呢。” 他这句话一出,曲红昭看到身边的绿绮明显怔了怔,显见是不知道她的身份,却被拉来做筏子的。 绿绮此时也反应过来,什么红昭绿绮,那是曲红昭!这些人就是故意拿自己去羞辱曲将军,她哪能给自己好果子吃? 她担忧不已,只恨不得赶快离开这张桌子,心下忍不住抱怨,你们大人物斗法,何必把我这种随随便便就能被碾死的青楼女子牵扯进来? “你没事吧?”却是曲红昭发现身边的姑娘突然开始轻微地发抖,问了一句。 绿绮怔了怔:“没事。” 曲红昭点点头,又转向其他几人:“谢过张大人盛赞,不过考虑到在场几位加起来都打不过我一个,我不得不赞你一句勇气可嘉。” 其他两位大人的脸色僵了僵,连忙打圆场:“我们其实是找曲将军来商量正事的,张大人他今日心气不顺,说话暴躁了些,将军您大人有大量,别跟他计较。” 曲红昭扫了一眼台前歌舞:“原来这就是诸位平日里商议正事的环境。” “事实的确如此,我们男人常常在推杯换盏间商议大事,”刚刚打圆场的其中一位道,“所以,曲将军应该能理解,为什么女官入朝对我们而言很不方便了吧?” 女官入朝?他们讨论的竟是这种话题,一旁的绿绮瞪大了眼,强自镇定。 曲红昭摇头:“我不理解。” -- 第279页 “你看,你在这种环境其实不太舒服是吗?”有人苦口婆心地给她讲道理,“男人的环境,女子其实很难融入。” “你说得有道理,我回去便上书陛下,提议禁止官员狎妓,几位大人意下如何?” 绿绮强行忍住笑意,刚刚曲红昭关心了她一句,让她在这场谈话中下意识偏向了曲红昭。 她对面的大人干笑了两声:“曲将军,这不是我们要讨论的重点。” “那就把重点快点给我呈上来。” 绿绮以往见到这些大人时,都是他们随意享用、摆弄姑娘们,眼看他们被一个女子怼得说不出话,只觉得特别有趣且解气。 只是接下来一位大人的话,又让她低下了头。 “曲将军,看看你周围的女人,她们和你完全不一样,她们要倚门卖笑,要对我们这样的人卑躬屈膝,但你不用,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曲红昭拍碎了他面前的酒杯:“说重点。” “……”那人清了清嗓子,“因为你出身定北侯府,你是天生的贵女,你们的身份从出生起就注定不同。” “所以?” “但是不可能人人都是贵女,就因为大家闺秀稀少,才珍贵,才能引得京中青年才俊竞相求娶,”那人继续道,“官员也是一样,曲将军现在是朝中独一份的女官,独一无二,提起世间奇女子,谁不盛赞一句将军威仪?但若颜李二人入朝,将军还有什么特别可言?” 曲红昭笑了起来:“你认真的?” “自然,常言道物以稀为贵,假使越来越多的女子站上朝堂,曲将军岂不是要泯然众人了?” “你们到底以为我有多卑劣,会因为这种理由去毁人前程。” “这怎么能叫毁人前程呢?曲将军,只是不让她们做官而已,几百年来天下女子都没做过官,她们不是仍然过得很好吗?她们就该过安安分分的日子,将军何必非要鼓动她们抛头露面呢?” 绿绮不知自己为何会因为这句话愤怒,这些明明不关她的事的。 偏偏张大人还指着她:“不信你问问这个妓子,她想做官吗?” “谁说我不想?”绿绮不知自己是哪里来的勇气,突然喊出了这样一句。 “没人让你说话!”张大人突然暴怒起来,撕扯了一把她身上的轻纱,把她扯得衣不蔽体。 大堂中响起一片起哄声,绿绮连忙捂住胸口。 曲红昭迅速脱下外衫披在她身上,自己握住了张大人的手指,稍稍一用力,就让其痛叫着顺着她的力道跪在了地上。 一旁的客人大概以为是妓子在打嫖客,连忙呼喊着叫青楼护院过来。 曲红昭看他一眼,顺手拍翻了桌子:“少管闲事。” 正打算过来劝架的两位大人被酒水、菜肴糊了一脸,那呼喊护院的客人也立刻闭了嘴。 “你敢对我动手,你不怕弹劾?!” “你在我打过的人里,甚至不是官阶最高的。” “……” “女官之事,陛下和曾学士都站在我这一边,你没有任何胜算,别挣扎了。” 张大人哀哀呼痛,却还要嘴硬:“此事我绝不会退步!我若退了,来日岂不是要被女子占去半边朝堂?” “真巧,我也不会退,”曲红昭微微用力,听到他关节的脆响,“她们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我绝不会辜负她们。” “……” 她放开手,看着张大人倒在地上,又看向另外两人:“损坏的桌椅碗碟你们谁赔偿一下?” “我、我来。” “很好,”曲红昭抱拳一礼,“感谢几位大人今日宴请,我先行一步。” 她在众人的注视中转身离开,经过门口的老鸨时,还歉意道:“给你添麻烦了,张大人他们会赔偿你的损失。” 老鸨呆怔地点点头。 曲红昭向外走去,绿绮忙追了上去:“等等,你的衣服!” “没事,你披着好了。” “……”绿绮在门口顿了顿,又对着她的背影喊道,“女官的事,祝你马到功成!” 曲红昭闻言,回头对她微笑:“谢谢。” 第151章 八出之罪 “陛下, 臣有话要说。” “曲将军当然有话说,”朝堂之上,有人出言嘲讽, “你总是有话要说。” 曲红昭轻笑:“我们现在讨论的并不是女官的问题, 大人可以放松一些。” 他们在商讨的, 仍是新科进士的去处。也不知为何这一届科考偏偏闹出了这么多与往日不同的情况, 除了两位女子,还有位年过七旬的老人。 在一众进士中, 看到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时, 众人都有些惊讶。此时朝堂上,商议的便是要如何安排他的去处。 枢密院、翰林院等都在互相推诿, 谁都不想放人进来, 怕老者担不住劳累, 死在任上, 让他们没来由地沾一身腥。 “爱卿请讲。” “谢陛下,”曲红昭转向正商讨的几位文官,“我刚刚听到有大人好奇,李老是否因为屡试不中, 才导致这把年纪方取了进士功名。我恰好知道这个答案。” 确然有不少人在好奇此事, 闻言便道:“那就请曲将军说来一听。” “几位学士应该看过李老的履历,知道他年纪轻轻便过了乡试、会试, 还曾是当年的乡试案首。” -- 第280页 有位主考颔首道:“没错, 所以本官也心下好奇,只是一直没得到机会当面提出这个疑问。听曲将军的意思, 你与此人相识?” 曲红昭点头:“我第一次见到李老,是在北戎一座官邸当中,他正在月色下劳作。他见到我们, 便托我给他的妻子带一句话。” “曲将军,”有人反对,“我们在商量正事,你何必用煽情的手段?” “你觉得我在煽情,但我所能描述出来的,不及当时万一,”曲红昭看着他,“如果我真的想以情动人,我会告诉你,那是一个寒冬的夜晚,几乎滴水成冰,他伛偻着身子,在井边洗刷夜壶,手上生了无数冻疮。我们与他搭话,才知道他是建武三年即将赴京赶考时被北戎人掳走的,他在那里被囚禁了四十年。他托我把一只木簪转交给他的夫人,但我们离开北戎后,只找到了他夫人的墓。” “……” 朝上一片安静,也许他们并不会与莺儿这样一个被掳走的小丫鬟共情,但一个曾经前途无量的读书人流落他乡四十年的故事,的确会令众人唏嘘。 尤其是,被耽搁了四十年后,年余七旬,他仍能金榜题名,足可想象当年文采风华。 若没有这空缺的四十年,也许他此时已经官拜上三品,站在朝堂上,与其他官员商讨着今科进士该如何安排。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等着其他人决定他的命运。 众人谴责的眼神从刚刚还在互相推诿的翰林院、枢密院等几位大员身上不着痕迹地瞟过,弄得几人很是尴尬。 翰林学士官上前一步,向帝王行礼道:“陛下,臣愿请李进士入翰林。” 皇帝点点头:“曲爱卿,你的意思是?” “回陛下,此时正值与北岐开通互市的紧要关头,朝中几位大人也曾提出该派人前往监督。而李老在草原和边关生活了很多年,对那里的语言、风俗都再熟悉不过,也很清楚边关和草原百姓最急需交易的是什么物品,不若派他前往协理此事。” “爱卿此言有理,准了。” 谁也没想到曲红昭打得是这张牌,待要反对时已经失了先机。眼看一个肥差落入他人之手,纷纷痛心疾首、捶胸顿足。 “诸位爱卿可还有本要奏?” “陛下,臣要弹劾曲将军殴打朝廷命官!” 曲红昭挑挑眉,看向说话的愣头青。 张大人到底还是要脸,没自己站出来弹劾,但大家一看眼前这人,就认出这是张大人的妻弟刘大人,和他自己站出来区别委实也不太大。 对于打人这事本身,却没有人感到惊讶,大家都还记得当初世家势力最盛之时,曲红昭都敢在殿前塞了杨尚书满口沙子,外加扒了敬国公的外袍。 如今听说她只是在宫外打人,大家都不由生出一种她已经很收敛了的错觉。 要弹劾,自然要说清时间地点以及参与人物。一群人精一听张大人把曲将军约到了青楼,差不多就猜出了他的用意,登时心下嘀咕,你这不是找揍吗?你看曲红昭像是那种唾面自干、逆来顺受的性子吗? 也有比较古板的人讶然道:“这……女子如何能踏足那种烟花之地?曲将军身为朝廷三品大员,实在该谨言慎行才对。” 曲红昭指出:“朝上至少有七成以上的人踏足过青楼。” “但曲将军乃是女子,那种去处内里是什么模样自不必我多言,女子踏足其中,岂非、岂非不知廉耻?” 曲红昭被逗笑了:“我在碧云楼能做什么?喝两杯酒、用两块点心?顶多是欣赏一下歌舞罢了,比起各位在那里做的勾当,不知廉耻的反而是我?” “你!”那人被堵得几乎说不出话,只重复了几遍“有辱斯文”。 有人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够了,两位大人,这种事实在不必拿到朝堂上来说,以免污了上听。我们还是说正事吧。” 皇帝适时开口道:“对于殴打朝廷命官一事,曲爱卿,你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回陛下,没有。虽然张大人对臣威逼利诱,羞辱于我,甚至为劝臣改变主意极尽软硬兼施之能事,但臣知错,臣不该与其一般计较,”曲红昭认错认得迅速极了,“臣愿自罚俸禄一年,以告慰张大人暂时断掉的两根手指。” 短短几句话,张大人这打不过却还偏要嘴贱的形象,顿时鲜活无比。 他涨红了脸,连忙站出来反驳:“臣只是请曲将军赴宴议事,不想其错认为臣在羞辱于她,莫名恼羞成怒,对臣施以暴行。陛下,臣真的只是习惯于在碧云楼议事,并不是有意戏耍她,有曹、严二位大人可以给臣作证!” “习惯在青楼议事?”皇帝反问,“要不要朕把早朝给你搬到碧云楼去?” 张大人一惊:“臣不敢。” “曲将军殴打朝廷命官,罚俸一年。至于张大人,既然受了伤,就休沐一段时日吧,你的职位由同部的苗爱卿暂代。待你养好了伤,戒了在烟花之地议事的习惯,再复职吧。” 这简直就是变相贬官了,那姓苗的一直对他的位子虎视眈眈,谁知道自己这伤养好了以后,官位还能不能顺利要回来?张大人急得扑通一声跪下:“陛下!” “朝中大事岂是由你拿出去在鱼龙混杂之地随意传于他人之耳的?朕意已决,勿要多说。” 刚刚迈出半步想给姐夫求情的刘大人,又悄然收回了脚,吞了下口水,他只觉得,御座上的帝王,气势似乎越来越迫人了。 -- 第281页 弹劾过曲红昭,大家的话题又绕回了女官身上。从春闱放榜开始,这事儿他们吵了几轮,已经很疲惫了。 除了极其坚定的反对派们似乎很是热衷于此,其余众人都挺痛苦,只觉得还不如再听张大人多弹劾几次曲将军更有趣些。 有人殷切地看向曲红昭,希望她能跳出来把反对派都打一顿,好让大家顺利散朝。 但这实现起来太过渺茫,诸位大人不着痕迹地打了个哈欠,正欲神游间,听到反对派又开始旧调重弹。一位大人忍不住站出来:“本官帮你们总结一下,你们反对颜、李二位进士入朝,就是因为以后会有其他女子争相效仿,无人绣花缝补,无人侍奉公婆。还有别的理由吗?干脆一口气说出来!” 刘大人怔了怔:“只这些还不够吗?从古至今,从民间到世族,都是这样男主外女主内,今朝骤然更改,岂不使得结构崩塌?那些已经有了家室的可怜男子,又要如何面对夫人突然跑去读书科举的事实?” 曲红昭打断他:“刘大人,你觉得做针线活难吗?” 刘大人不解她的用意,只摇头道:“本官没接触过,但既然许多女子都学得会,想必是不难的。” “既然不难,那你口中这些可怜男子,何不自己学着缝补呢?” “男子是做大事的,岂能把时间都荒废在这些微末杂事上?那还要不要读书,要不要上进了?” 他的逻辑很完整,曲红昭看得出他不是在胡搅蛮缠,而是真心实意地这样认为。 “做大事?做什么大事?” “自然是科举入仕,为国效力!” “那么现在,女子也要去做这些大事,为何你又要强求她们去做这些你口中的微末杂事呢?” “可是……这些事总是要有人做的啊。” “那为何一定要是女子?” “男子更为聪慧,读书进学后,考取进士的机会更大,”刘大人认真解释,“而女子读书几年甚至十几年后,很可能仍然考不中,这样就把时间白白荒废了,不若拿去做针线价值更大。” 曲红昭轻声反问:“如果她们做不到,你,你们在紧张些什么?” 刘大人怔了怔:“这……这……” 趁着他哑口无言,皇帝笑了笑:“诸位爱卿可还有话要说?若没有,明日早朝,朕便要为新科进士们加封了。” 看刘大人支吾以对,有人站出来接过话头:“陛下,臣知颜、李二人之事已无法拦阻,但若将来有夫之妇效仿她们参与科举,实在对已有家室的男子不公,不若禁止有夫之妇参与,只许云英未嫁者科考。” 没等曲红昭开口,他身边一位大人已经反驳道:“施大人,你这是什么馊主意?那今后还有多少姑娘家愿意嫁人了?” 那人顿了顿,也意识到自己没有考虑周全,讪讪退后。 立时便有人补充:“施大人的主意的确不妥,但他的顾虑有理,不若在七出之罪中再加上一条——妻室欲读书科举者,夫家可任意休弃之。” “七出之罪?”连早知这些人是什么德性的曲红昭,都没想到他们竟能提出如此离谱的建议。 “没错,不去照料家人反而只顾追求自己科举的女子是自私的,以此为据来休妻,臣认为并不为过。” 皇帝开口:“朕不同意。” “敢问陛下是何缘故?” “爱卿倒是打得好主意,若这条律令一出,天下人便都会以为女子参与科举是件大错特错之事,还有多少人敢于尝试?”皇帝俯视着他,“朕想鼓励女子读书,想开民智,想振兴大楚,你为何反而想拆朕的台?” 这个帽子扣得太大了,那人忙道:“臣绝无此意!” “没有就好,”皇帝笑了起来,“既然如此,彭礼,明日早朝宣新科进士入殿,退朝!” 第152章 风筝的线 皇宫, 大殿之外,新科进士们身着统一的袍服,在这里紧张且忐忑地等待着。 未过寅时, 天色微明, 阳光还没有洒到这里, 众人站在将亮未亮的天光下, 心情亦是反复波动。 此时正值百官上朝,大家看着文武众臣经过, 想象着自己未来置身其列的模样, 兴奋一时盖过了忐忑之情。 经过他们身边时,曲红昭驻足向颜如归二人看去。 两人便对她轻声道:“谢将军在朝上为我们仗义执言。” “我能做的很有限, 这条路还是要靠你们自己去走, 做好准备了吗?” 两人都点了点头。 “好。”晨光熹微下, 曲红昭的笑颜仿佛自带光芒, 她说完便转身进了大殿,两人看着她一身绛色官袍越走越远,一直走到了前几列的位置才驻足,背影挺直, 如松如柏。 “宣新科进士入殿觐见。”随着大太监拖长了音的声线, 以颜如归为首的一众进士第一次迈进了大殿之内,跪拜于天子御座前。 “平身。” 皇帝看了一眼彭礼, 示意他开始宣旨。 这道圣旨倒并没有什么新意, 仍是按以往惯例,一甲和二甲前列全都进翰林院修习, 其余有的分去六部见习行走,有的点了各地七品县官,不久后即可走马上任。 看起来似乎是进翰林院这个清贵之所的最为吃亏, 但大家都心知肚明,此处才是培养未来中枢肱骨之臣的地方,进了翰林院的人暂时级别较低,但他们可以学到整个朝堂政务的处理运作方式。如今朝堂上三品以上的文官大员,几乎都曾在翰林院镀过一层金。 -- 第282页 听着耳边传来的宣读圣旨的声音,李涵章一颗心终于落地。 翰林院……翰林院!看来那些反对的声音终究是没能阻拦陛下的坚定。 李涵章深吸了一口气,转瞬间又有些紧张,那可是翰林院啊。虽然她出自书香之家,自小就能跟着先生读书识字,但她从未受过为官的教育。父亲算是很疼她,但也从没给她讲过为官的规则、门道——谁能预料到有今日呢?她……真的可以胜任吗? 身为女子,在翰林院中简直就像一个异类,会不会被其他人以奇怪的眼光看待?会不会被人为难? 李涵章感觉到一阵恐慌发作,她下意识去看曲红昭。后者迎上她的视线,对她眨了眨眼,又偏头示意了一下御座的方向。 她不知道曲红昭的意思究竟是“有陛下的支持,不要怕”,还是“连陛下都是被赶鸭子上架的,你怕什么?” 但她奇异地觉得安心,慢慢镇定了下来。不论是成是败,总要走这一遭,才算不枉此生。 就算败了,身后有这些朋友,她永远不会败到一无所有。 她又去看颜如归,两人对视一眼,互相印证了彼此眼中的坚定。 进士功名只不过是一个开始,两人只是站在这里就已经不知耗费了多少人的努力、承载着多少人的期待,她们想要站得更高、走得更远。 ——— 闹得轰轰烈烈的女进士,自此算是暂时尘埃落定。 天下之大,有人辱骂有人欢呼,都传不到她们耳中,两人在翰林院努力汲取一切知识,为将来的出仕做着准备。 再次出现在人前之日,便是彻底绽放光芒之时。 此间事了,也到了曲红昭该离京的日子。 这一日,京城里淅淅沥沥地下起了一场小雨。皇帝撑着伞遮住她,自己的半边衣袖却被淋湿。 两人漫步在京里一条青石巷上,皇帝并未乔装,小雨成了天然的屏障,挡住了行人的视线。 “准备何时动身?” “大概就是这两日了,幼蘅和孙修仪她们两个都会和我一起出发,我打算先送幼蘅去临阳县,然后在那里陪她一段时日。” “然后呢?”皇帝对她们的行程很感兴趣。 “然后,大概是和孙修仪……对了,不该继续这样称呼她了,是惊蛰,我会和惊蛰一起云游一段时间。但某一日我们大概也会分道扬镳,各走各的路。” “听起来真令人伤感,”皇帝轻叹,“当初你们在宫里那般要好,最终却要各自散落天涯。”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没什么可伤感的,”曲红昭笑了笑,“每隔一段时间,我就会回京里看看陛下,探望家人,看看涵章和如归,再去边关瞧瞧婉儿和引柔,看看与北岐通商的情况,体察边关百姓生活如何,再去临阳看看幼蘅过得好不好,也许在欣赏青山秀水时能和惊蛰擦肩而过,也许偶然发现又一家锦心绣坊时会进去问一句你们老板最近如何,也许在某件危险的事件里恰好撞到盈袖在里面搅局。这样的生活听起来很伤感吗?” 皇帝闻言微笑起来:“好吧,被你这样一说,似乎这样的人生还挺美妙的,充满了自由自在的味道。” “是啊,而且我们可以随时通信,也可以找个时间大家一起相聚。” “不管你们将来在何时何地相聚,记得通知朕一声。” 曲红昭保证:“一定。” 两人走过繁华的街头,曲红昭站在长街尽头回望:“我会想念京城的。” “我知道,所以今日再陪你来看看京城的大街小巷。” 曲红昭垂眸一笑:“对了,周婕妤她……” “说起周婕妤,朝中已经开始有人怀疑朕是为了她才遣散后宫了,”皇帝扶额,“朕不想把她无辜地推到风口浪尖,我准备告诉她实情了,是去是留都由她。” “如果她也想出门逛逛,正好可以和我一起离开,”曲红昭想了想,“四个人,正好凑一桌牌局。” “……” “不过骤然得知这种消息,她大概需要考虑的时间,我会在临阳县逗留一段时日,如果她考虑好了,随时可以让她来找我。” “好,朕会转告她的。”皇帝惆怅地叹了口气。 “你叹什么气?” 皇帝逗她:“妻妾离散,还不许朕惆怅片刻?” 曲红昭贴心道:“陛下请尽情怅惘,如果你需要的话,我还可以抱着你哭一场。” “那就抱一抱吧,哭一场还是算了。” 皇帝在雨中张开双臂,曲红昭乖巧地投进他的怀里。 水雾之中,两人相拥。一个仪表不凡,一个明艳如花,远看过去实在像是一对神仙眷侣。 “真难得。”皇帝感慨。 曲红昭不解:“什么难得?” “拥抱你,”皇帝解释道,“当年接传位圣旨时,第一次见到你,你冷着脸抱着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朕就在想,谁敢靠近你,怕不是要被你来一个过肩摔。” “……” “那时候你看起来就是那种铁血将军,我觉得你真是威风,后来稍稍熟悉起来,才知道你其实没那么冷酷,大概是看出我沮丧,还派人拿点心投喂我。” “我只是看出你不想当皇帝。” 皇帝无奈地笑了起来:“听起来挺不知好歹的是吧?” -- 第283页 “我知道你是真心实意的,”曲红昭道,“当然,若听在其他人耳中,大概会觉得陛下挺欠揍的。” “我还记得,当时接了圣旨后,我看到一向关系很好的堂兄眼神里的愤恨,那一刻,我就清楚,我永远不能再做无忧无虑的宁王世子了。” 曲红昭借着拥抱的姿势,拍了拍他的背,无声地安慰他。 “没事,这些友谊不可强求,我很清楚,做皇帝的,怎么可能讨好所有人?”皇帝把脸埋在她颈窝,“无愧于心,无愧天下,无愧百姓便是了。” “如果朝中有需要我的地方,随时召我回来,”曲红昭在他耳边轻声道,“还有西境万一起了战事,我也随时可以出战。” “别乌鸦嘴。” “……” “若有需要你的地方,朕定然不会和你客气。” 曲红昭叹气:“我就知道。” 两人结束了这个拥抱,皇帝又道:“对了,有一样东西要给你。” 待两人回到皇宫,在御书房内,曲红昭打开一只精致古朴的木盒,拿出里面的一柄长剑。 她握住剑柄,微微用力,抽出剑身,细细端详着如练的剑脊上刻的几个篆字。 皇帝笑着看她:“你曾经想要的尚方宝剑。” “我只随口提过一次,原来陛下一直记得。” “朕自然记得。” “尚方斩马剑,持此剑者有先斩后奏之权,可斩贪官,可杀佞臣,它代表了无上的皇权,交于我手真的合适吗?” “如果连你都不合适,朕就想不到还有什么其他人可以拿这柄剑了。” 曲红昭笑了笑:“这就是做陛下心上人的特权?” 明知她是在开玩笑,皇帝还是认真答道:“不,这是为朕平定北戎的大将军的特权,是路遇不平必然出手相助的曲红昭的特权。” “谢陛下,”曲红昭还剑入鞘,“臣定尽力不辜负这份信任。” “替朕去巡狩天下吧,帮朕看看这世间还有什么需要改变。” “是。” 曲红昭离开御书房后,皇帝静静看着她离开的方向,脸上始终带着笑意。半晌后,想起自己还有一桌子的朝政要处理,又哭丧着脸把自己埋进了奏折之中。 他很专注,效率也极快,细读、思索、批复,一气呵成。 彭礼放轻脚步进门,给皇帝换了杯温茶。 他自然是清楚发生了何事的,便轻声安慰道:“陛下放宽心,曲将军身上的风筝线握在陛下的手里,所以她总是会回来的。” 皇帝饮了一口杯中香茗,摇头道:“她不是风筝,她是雄鹰,是鸿鹄,我手里没有掌控她的线,只是她选择偶尔栖息于此。” 他说这句话时,脸上的表情豁然、通达,彭礼看出他并没有为离别伤感,放下心来,不再多说,静静退下。 退到御书房门口时,彭礼又看了一眼重新埋首于奏章中的皇帝陛下,忍不住会心一笑。 真是奇怪,似乎与豁达之人相处久了,自己也感染了几分这样的通达之气。 第153章 新的旅程 “我皇兄真可怜。” 宫门口, 嘉阳郡主看着准备出发的曲红昭一行人,由衷感慨道。 孙惊蛰茫然地看着她:“郡主在说什么?” 嘉阳为皇兄打抱不平:“他的心上人拐走了他的后宫,他还不够可怜吗?” 曲红昭在马车笑着探出头看她:“那郡主还要不要和我们一路离京?” “当然要!”嘉阳跳上宽敞的马车, 似乎生怕她们落下她似的, “难得遇到有女孩子们要去云游天下, 而且曲将军你为人靠谱到连我父王都挑不出什么毛病, 更让他无法借机对我说教告诉我姑娘家到处乱跑很不安全,我不趁机跟上就是傻子了。” 孙惊蛰调侃她:“你就这样抛弃了你可怜的皇兄?” “他连后宫都跑了, 也不差我这一个妹妹。”嘉阳在舒适的马车上惬意地叹了口气, 瞬间倒戈。 在她的笑语声中,马车缓缓驶出城门, 离开了这昌盛繁荣的京师。 孙惊蛰捂住胸口, 用掌心感觉着心口的震颤, 仿佛一只鸟儿终于离开了困住她多年的一处樊笼。 京城再繁华, 于她也是囚笼。 她掀开车帘看向茫茫蓝天,视野中没有任何建筑物的遮挡,竟让她有些不太习惯。 没有哪一刻能像此时一样让她意识到,原来她此生最想要的, 不是富贵也并非荣宠, 她所求不过是自由而已。 自此山高海阔,河山妖娆。千山万水都任她踏足。 身边有至交好友, 眼前是大好山河。 马车里载着四位女子, 除了她和曲红昭,还有嘉阳和尹幼蘅。而周婕妤大概是还未考虑好, 并没有随她们一起出发。 “昨日你去和姨娘告别了?”曲红昭问。 “嗯,”孙惊蛰微笑着点头,“她已经离开孙府了, 我告诉她这件事时,她特别为我高兴,让我在外边好好游玩,不要记挂她。她说,有几个女子能有这样难得的机遇呢?” “是啊,没有多少女子能有游历天下的机会。”曲红昭回首望向京城,希望他、她们能走得更远,为天下做出表率,能让后世的女子都能有自由选择人生的机会。 虽然这只是一个开始,但怀有希望总是一件好事。 “喂,你怎么了?”嘉阳郡主突然开口,看着一直保持安静的尹幼蘅,“你看起来像是一盆很久没浇水的花儿一样,连叶子都耷拉下来那种。是马车晃得你不舒服吗?” -- 第284页 这个形容丝毫不为过,尹幼蘅和嘉阳坐在一起,一个像是霜打的茄子,一个则是正盛放的花儿。 她们还没给嘉阳介绍尹幼蘅究竟是何人,后者倒不觉得她这话刺耳,只是看向曲红昭:“我可以和你单独谈谈吗?” “当然,我们去后面的马车。”曲红昭自然也注意到了她的异常,只是看她一直出神沉思,便没有打扰,想等她自己愿意开口。 “她看起来不太舒服,还是我出去吧。”嘉阳提议道,孙惊蛰也点点头,略有些担忧地看了尹幼蘅一眼,主动下了马车。 “发生了什么事?你脸色很苍白,”曲红昭握住尹幼蘅的手,“是昨日你去和姑母道别时她说了什么吗?” 尹幼蘅摇头:“幼蔷走了。” “什么?”曲红昭怔了怔,她还记得当初太后寿宴上,那个骄傲的姑娘在陛下面前起舞时那裙摆回旋、衣袖飘飞的模样。虽然她对尹幼蔷无甚好感,但骤然听到其离世的消息,还是心下百感交集,“怎么会?” “你还记得程御史吗?他有个儿子叫程修白。” “记得。”当初程修白和人打了赌,跑去边关引诱曲红昭,却被她关在军营做苦力。那时候他做梦都想着快点回京,没想到一回去就被敬国公毒死在天牢。 “他早就已经不是程御史了,但……雇人埋伏在流放途中,杀一个女人的本事他还是有的。” “是他杀了尹幼蔷?” “是,为了给他的儿子报仇,”尹幼蘅挤出一个笑,却笑得比哭还难看,“我甚至没有立场去谴责他。” 尹幼蔷在这件事里的确是无辜的,她不该遭遇这种事,可当初被敬国公杀死的程修白也是无辜的,他只是经过自家书房时不小心听到了一场密谋。 这种事,又能去和谁讲个分明的道理出来? 曲红昭只能把人揽到怀里:“别笑了,想哭就哭吧。” 尹幼蘅把头枕在她肩窝:“好在她没受什么苦,中了毒,在睡梦中就去了。” 曲红昭拍了拍她的背:“要我陪你去料理后事吗?” 尹幼蘅摇头:“我收到消息的时候,幼蔷已经下葬了,他们在青山脚下给她立了一座孤坟。” 曲红昭叹了口气,当初那个一心想取代姐姐进宫做皇后的女孩子,就这样化成了一抔黄土。 “别赶路了,我们先找个地方歇一歇吧。”曲红昭提议。 “不用,孙修仪……我是说惊蛰好不容易出来了,我不想扰了她的兴致,”尹幼蘅掀开纱帘,看向后面载着行李的马车,“她多笑一笑挺好的,何必让她陪我哭丧着脸?难道那样我的心情就会变好不成?” “……” 当初尹幼蘅说孙惊蛰妖妖娆娆的,看着就是要去勾引陛下的模样,因而不分青红皂白就罚跪于她。到如今,却是自己扛着难过,不想让她无谓担忧。 她成长了太多,让人遗憾的是,这成长的代价也太过巨大。 她几乎是抛却了过去的一切,等待着有朝一日能在污泥中重新开出花儿来。 ——— 越往临阳县,路就越狭窄,地方也越偏僻。尹幼蘅这位庶出的堂兄职位不高,但着实是个捞钱的小能手,纵容治下人牙子买卖女子、孩童,自己从中抽成,再用银子去贿赂上官。 治下临阳县被他搞得乌烟瘴气,他居然还能在考评中拿了个甲等。要不是敬国公事发,尹家上下的罪行拔出萝卜带出泥,都跟着被揪了出来,今年他本很有可能调职去一个更富有的、油水更多的大县。 尹幼蘅此来,就是为了从这里开始,一点一点偿还尹家人犯下的罪孽。 这天她们一行人借宿在一个小村庄,村里人看着她们的眼神都是怪怪的,收了银子才不情不愿地给几人连带车夫、侍卫腾了两间屋子出来。 四人挤在一张硬板床上,翻来覆去都无法入睡的时候,尹幼蘅开口:“你们别陪我往下走了,惊蛰、郡主,这肯定不是你们理想中云游天下的方式。” “那不行,我们得讲义气!”嘉阳郡主明明才认识她没多久,却很够意思。 “郡主说得是,”孙惊蛰也附和道,“说好了陪你去临阳,就要说到做到。何况嘴上说是陪你,其实是我还没做好独自出发的准备,想和你们再同行一段路。再说,这一路上我们走走停停,玩得也很开心。对吧,红昭?” “红昭?” 没有应声,紧挨着她的嘉阳郡主探头看了一眼,抽着嘴角告诉其他两人:“她已经睡着了。” “……” 三人陷入短暂的沉默,同样试图让自己入睡,但到底一时无法适应这种硬板床,一直瞪大眼睛直至黎明。最后干脆披上衣服去附近的山上看了日出,嘉阳还在山上追了一会儿松鼠。回来的时候,正撞上神清气爽的曲红昭。 三人亲切询问:“睡得好吗?” “不太好,”曲红昭伸了个懒腰,“要是床更舒服些,我一般要晚一个时辰才会醒。” 三人特别统一地对她翻了一个白眼。 嘉阳无奈:“下次我宁愿睡在马车里。” 让几人借宿的人家,看在银子的份上,给她们一行人上了早膳。 早饭是稀粥和腌菜,外加每人一个煮蛋,于她们而言堪称简陋,但主人家的小女儿在一旁流着口水看她们,孙惊蛰没忍心,把剥好的煮蛋递了过去。 -- 第285页 那小女孩小心地看了看她,见她微笑着很是亲切,才一把将那煮蛋夺过来,藏在怀里,又不放心地看她一眼,才把身子背过去咬了一小口。 女主人就站在一边,看见这一切,却什么都没说。 直到几人要离开时,她才上前低声提醒了一句:“你们上路的时候,避着点汪家村,可别去那儿借宿,那地方有点邪门。” 几人追问如何邪门,她却不肯再说。 于是一行人再次出发时,嘉阳特别兴奋:“不如我们先去那汪家村一探究竟?” “其实我们原本并不路过汪家村。”曲红昭提醒。 嘉阳试图拉拢其他二人:“谁支持?谁反对?” 孙惊蛰笑着摇摇头:“我不反对,有红昭在,我什么都不怕。” 尹幼蘅自然也没有意见,于是大家都把视线投向了曲红昭。 后者一脸无奈:“好,那就去看看吧。” 嘉阳郡主欢呼起来,和孙惊蛰交换了一个击掌。 曲红昭笑了起来,只觉得自己就像带了三个孩子出来郊游似的。 其实她本也是打算去看一看的,遇事能避则避从来不是她的行事准则。若汪家村没有蹊跷最好,不然她少不得又要多管闲事了。 她轻抚过被妥善安置在马车上的木盒,里面是象征了皇权的尚方宝剑。接过木盒的那一刻,她就说过绝不辜负。 何况,如果尹幼蘅将来要独当一面,孙惊蛰未来要独行天涯的话,她们就总要见识到人间险恶。不如趁自己还陪在她们身边的时候,与她们共同经历这第一次。 这是第一次,也可能是最后一次,曲红昭含笑看着她们,明白离大家分别的日子不会太远了。 第154章 汪家村一游 汪家村离她们一行刚刚借宿过的村庄不过大半日行程, 却要排外许多。 之前的村子里,村民看她们的眼神便有些古怪。对此曲红昭倒是可以理解,在这种偏僻之地她们几个女子结伴而行, 村民们倒也难免对几人的来历起些疑心。 但汪家村人的态度就比较令人费解了, 他们沉默地盯着曲红昭一行人, 敌视的目光集中在几个女子光洁的面孔上。明明是初次照面, 这些人却仿佛对她们心怀什么深仇大恨一般。 刚刚还放话说什么都不怕的孙惊蛰,立时挪了两步躲在曲红昭身后, 轻声道:“他们眼神好可怕, 我几乎觉得他们像是要冲过来把我们的脸皮剥下去似的。” 强作镇定的嘉阳抖了抖:“别说这种话,很吓人的!” 一个青年迅速跑开, 片刻后带回了一个老人, 看起来似乎是这里的村长。 曲红昭上前施礼, 询问能否在这里借宿一夜。 老者爽朗一笑:“好说好说。” “那就多谢老伯了。” “不用这般客气, 称我汪老即可。不过,我们村里有个规矩,”老者捋了捋胡须,“陌生的男女来此借宿, 不能住得太近, 不然会触怒了我们供奉的神灵。” “哪有这种规矩?!”嘉阳压低声音在曲红昭耳边道,“这怕不是要把侍卫支开, 对我们谋财害命了!” 老者看出了她们的怀疑, 解释道:“不只是针对外来者,我们村里的人也是这样的, 每到夜晚,妇人都要统一宿在村西头的祠堂里。” 嘉阳神色古怪:“你们这里的夫妇,夜晚都不同住吗?” 老者理所当然地摇头:“不能同住, 不然会触怒神灵。” 嘉阳很想追问一句,究竟是哪位神灵会因为夫妻同住一室这种事被触怒。但这到底是人家的风俗,她一个外人实在不好置喙,只能忍住好奇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愿意配合。 随行的侍卫长有些担心,给了曲红昭一个示意,两人走到一边轻声交谈了几句。 “将军,如此是不是不大妥当?” “我也觉得不妥,分开住的话我有些不放心你们的安危。” “将军不用担心我们,我们会轮流守夜,大家都是武人出身,能保护好自己。” “那就好,务必保持警惕。”曲红昭拍了拍他的肩。 两人结束谈话,侍卫看着曲红昭的背影,才反应过来不对劲——他是在担心分开住的话,这几个女孩子会遇险啊,怎么反而被她抢了台词?三言两语间自己还被她带歪了,向她保证了一番自己会小心防范。 这……侍卫有些恍惚地摸了摸自己的肩,上面还残留着刚刚曲红昭那有力一拍的触感。大概这就是当久了大将军的人,会习惯性地关心麾下将士安危? 他这边还茫然着呢,曲红昭一行已经在汪老热情地带路下,准备前往住处察看了。 连一直兴致不高的尹幼蘅都紧张起来:“这里处处透着古怪,村民脸上透着敌意,村长却如此热情。如果他们不打算谋财害命,我才会觉得奇怪。” 曲红昭回头看她:“很高兴看到你终于用上了你的脑子。” 尹幼蘅哪能受这气:“你什么意思?给我把话说清楚!” 曲红昭立刻正色道:“现在不是吵架的时候。” 尹幼蘅翻了个白眼:“那个讨人厌的曲红昭又回来了。” “那是因为喜欢骂我的那个尹幼蘅回来了,”曲红昭对她笑得眉眼弯弯,“欢迎归来。” 尹幼蘅怔了怔,心下微微泛起暖意,嘴上却口是心非道:“你欠骂是不是?” -- 第286页 曲红昭做通情达理状:“如果骂我能让你不那么害怕,那随便你叫骂。” “你……”尹幼蘅正想数落一番这无耻的家伙。 “别怕。”孙惊蛰却信以为真,握住了她的手,尹幼蘅微怔,却并未挣脱,垂首不说话了。 “你们几个真可爱,”嘉阳评价,“如果你们能停止你侬我侬,把注意力放在眼前的情况上,就更可爱了。” 她抓狂地比划了几下,引得曲红昭和孙惊蛰都是忍俊不禁。 但此言着实有理,眼前位于村西半山腰上的祠堂就是她们今夜要借宿之处。这里环境略显阴森,大门破了半边,纸糊的窗子漏着风,地面上挨挨挤挤地铺着一些稻草,看起来就是村中女子的床铺了。 孙惊蛰困惑:“汪家村的女人就住在这种地方?为什么?” 汪老不满地看她一眼:“这是神灵所示。” 嘉阳有些按捺不住了:“能详细讲讲神灵到底是如何向你们示意的吗?” 汪老没有回答:“你们想必饿了,我这就叫人给你们送饭。” 语毕,竟把几人单独留在此处,自顾自地离开了。 他离开后,有几个年轻男子进门,在地上又铺了四床稻草,算是给她们的床铺了。 快入夜时,才有一中年男人送来几只饼子和一罐稀汤,勉强可填饱肚子。但几人对视一眼,都没敢去碰,这里的风俗如此奇异,谁知道里面会不会加了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 曲红昭观察着食物:“你们有没有发现,我们这一路走来都没有遇到过女人?” “原来你也注意到了?”嘉阳点点头,“我还以为你们几个光顾着聊天呢。” “我听说有的地方,女子的地位比较低,”孙惊蛰皱眉,“会不会这里也是一样,比如不许她们坐在屋外闲聊什么的,所以我们才没看到。” “如果低到这种程度,那刚刚给我们铺床、送饭的,为什么不是女子呢?” 嘉阳悚然,立刻往最坏的地方揣测:“他们不会是把这里的女人都杀光了吧?如今骗我们留下来,是打算连我们一起杀?” “应该不是,”尹幼蘅指了指地上的稻草堆,“这里确实有睡过人的痕迹,而且我注意到村子里有幼童,若女人都被杀光了,孩子又是哪里来的?” 几人正说到幼童,便听得村里传来一阵孩童响亮的啼哭声。 这哭声和一般小孩子撒娇耍赖的声音不同,听起来竟有几分凄厉。几人一惊,出门想察看情况,刚走到山脚下,就被人拦下。 “这是我们神圣的仪式,外人不得旁观。” “不巧,我这人天生好奇心特别重,”曲红昭一把点晕了他,“你越说不许,我就越想见识一下。” 村里人大都聚集在村子中心,只留下一个男人看守她们。几人一路顺着声音摸到了人群外围,所有人都狂热地盯着圈子中心的东西,嘴里喊着奇怪的口号,没人分神留意她们四人。 几人被人墙挡在外面,嘉阳蹦蹦跳跳地试图越过众人头顶看清圈里的东西,却突然对上一张极恐怖的脸,登时尖叫出声。 反应过来后,她立刻捂住自己的嘴,但已经迟了,人群全都转过身,沉默且诡异地盯着她们。 片刻后,人群分开,村长从圈子里走了出来。其他三位姑娘也得以看清了把嘉阳吓得失声尖叫的面孔。 那正是此前引起她们疑惑的,村中那些不见踪影的女子。 她们全都在这里,绕着火堆,跪了一圈,听到尖叫声,便回头看过来,一张张覆满恐怖疤痕的面孔对着四人,在火光映照下,显得格外扭曲可怖。 而最靠近火堆的地方,被绑着一个女童,有人正在火堆里烧着烙铁,要做什么简直再明显不过 “丧心病狂。”孙惊蛰喃喃道。 嘉阳怔怔地问:“为什么?” 汪老站在她们面前,一脸平静地解释:“这是本村的旧俗,五岁以上的女子都要毁掉面孔,面皮上不得留下一丝完好。这是神灵所示,为免她们将来犯下淫/乱之罪。” “呸,我才不信你的鬼话!”嘉阳握上了腰间缠的软鞭,“把那个孩子放了,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汪老心平气和地对她解释:“自然是神灵所示,不然我们为何要这么做呢?” “谁知道你是不是有什么诡怪的癖好?” 汪老脸上扭曲了一瞬:“你是外人,请不要干涉我们的风俗。” 曲红昭开口:“把烙铁这样印在一个孩子脸上,她活下来的可能很小。哪怕熬过了这场酷刑,她也有很大可能因为伤口发脓而死。” “你眼前这些女人都是从仪式中活下来的,如果她没有,那只能说明神灵看到了她的未来是罪恶的,不允许她活下来,”汪老摇头,“我也不愿如此,但十几年前有位不懂事的母亲抱着女儿逃掉了,那一年我们的庄稼几乎颗粒无收。” 有人附和:“是啊,那年多亏了村长拿出他家的存粮救济我们,不然我们怕是早就饿死了!” 尹幼蘅皱眉:“所以,这个习俗到底是自何年何月而始的?” “与神像一起,从几百年前,世代相传至如今。” “这么说,”曲红昭的眼神扫过在场众人,“你们全都坚信这一点?” 没有人回答她,但沉默也是一种答案。 -- 第287页 “这就是你们供奉神灵之所?”曲红昭一指旁边的建筑,这栋高屋建得与周围房屋格格不入,似庙宇又非庙宇,看起来略有些不伦不类。 “放肆!你怎能用手指向神灵所在?” 曲红昭不理他,几步踏进大门,在神像下端详片刻:“作为几百年前世代相传下来的神像,看起来崭新得过分了,似乎最多不超过四、五十年。” 汪老脸上划过一丝不自然,却并没有拦阻她,只是开口道:“如今你们既进了村子,也要守我们的规矩,参加我们的仪式。” 他身边却有人提出异议:“村长,可是以前外来人从不需要……” 汪老一抬手打断了他:“少废话,她们触犯神明,自然要遵守规矩烫了脸才能离开,不然我们的庄稼再出了问题,你来负责吗?” 曲红昭挑眉:“原来汪老这传承几百年的规矩是可以任你随意更改的?” “我可去你的吧!”嘉阳已经抽出了软鞭,“敢动姑奶奶的脸,我要了你们的命!” 看出她似乎有些功夫在身,在场男子都围了上来,准备合力将她拿下。 只是还没等动作,便听到身后一声巨响,是那种庞大且沉重的物体,重重砸在地面上的声音。 所有人不敢置信地回头看去,就看到曲红昭从供桌上轻巧地跳了下来,站在一地碎片中,歪头与震惊的众人对视。 她看起来实在无辜且坦然,若不是她还站在神像的碎片里,众人简直要疑心是自己冤枉了她。 “你……你……”汪老指着她,简直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谁能想到这女人身怀巨力,居然连沉重的神像都推得动?谁又能想到她居然莽撞到敢去推这座他口中会降下惩罚的神像? 曲红昭在众人的目瞪口呆中,已经蹲下身子,在碎片中翻找出属于底座的两块,拼凑着读出上面的字迹:“建武元年铸造。” 尹幼蘅已经反应过来,看向汪老:“是你在说谎。” 曲红昭将碎片上的刻字展示给众人:“除非几百年前还存在过另一个建武年号,不然这神像该是四十多年前才铸就的。” 村民一片哗然,曲红昭可以听到他们所发出疑惑的声音。 汪老阴恻恻地盯着她:“姑娘如此胆大妄为,可相信世间有神?” “我相信如果世间有神明,那最该受惩罚的不该是推倒神像的我,而该是你这种借着神灵名义制造苦难、凌虐他人之辈,”曲红昭拔剑,“这么一想,也许世间的确有神明,因为你就要死在我的剑下了。” 第155章 圣人只存在于书本中,…… 村人率先提出了疑问:“这神像不是我们祖上传下来的吗?怎么会是四十年前才铸就的?村长, 是不是她们说谎?” “这还听不明白?”尹幼蘅用看蠢货的眼神看过去,“你们都被骗了。” 她这种眼神特别容易激发人的怒火,好在村人们的求知欲暂时盖过了愤怒:“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不说清楚你们别想离开!” “蠢货, 用你的脑子想想, ”尹幼蘅道, “这种古怪的规矩是什么人告诉你们的?是谁一直在维护这条规矩?在庄稼颗粒无收那一年又是何人恰好有存粮可以接济你们?” 在场所有人都看向汪老, 后者一脸的痛心:“不过被几个外来者三言两语,你们就开始怀疑我?我怎么会拿这种事欺骗你们?这对我有什么好处?” “汪老, 我注意到你是这里年纪最大的一位, ”尹幼蘅审视着所有人,“在场其他人看起来最多不过五十余岁, 当初想必还是孩童。你们村里没有其他老人吗?四十几年前究竟发生什么, 找他们一问便知。” 有个中年男子低下头:“十几年前那次, 村里粮食不足, 只能保证年轻人先活下来,年纪大些的……都被埋在后山了。” “这么说,十几年前的那件事,让你们坚信女子不受烙刑会带来灾难, 同时封了知情者的口, 还让你们受了汪老的大恩,从此之后, 你们想必一切对他言听计从。无论他说什么, 你们都深信不疑,”尹幼蘅逼问, “你们难道不觉得这太巧合了一点?” “那又如何?”一名男子挥舞着手中的烙铁,“汪老总不会害我们!” “是啊,是不会害你们这些男人, ”尹幼蘅的视线从他身上嘲讽地划过,落在了那一张张可怖的面孔上,“受害者都在这里跪着呢。” “这、这都是必要的牺牲,几百年来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 “还几百年呢,你脖子上安的是个猪脑袋吗?我说了这么多,你一句都没听懂?” “你……”男子一时语塞,他本就不是特别聪明的人,自然说不过伶牙俐齿的尹幼蘅。 她又转向汪老:“我不知道那些知情者在世时为何没有揭穿你,但我现在只关心一个问题,那就是你为何要撒下这般弥天大谎?” 汪老仍然嘴硬道:“什么谎不谎的?有人逃走后,村里整年颗粒无收,这是大家都看得到的事实!又不是我凭空捏造的。” “和他废什么话?”嘉阳一挥软鞭,缠在了汪老脖颈上把人拖至身边,“逼他说实话就是了!” “放了我们村长!”村民们立刻围了上来。 “你们先放了那小姑娘!”尹幼蘅要求,“再把烙铁扔过来,不然我们立刻将他勒死在你们面前!” -- 第288页 三个姑娘处在包围圈里,仍然强自镇定与对方周旋。 村民们对视一眼,没有动作,其中有个男子喊道:“你们还不照做?难道真看着她们杀了我爹?” 正是此前给她们送饭的男子,原来他竟是汪老的儿子。 汪老被嘉阳勒得脸色涨红,说不出话,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们施为。 尹幼蘅已经小心翼翼地从地面上捡起了被扔过来的烙铁,握住木柄,把已经烧红的铁片那一头递到了汪老面前,作势要按下去:“快说!” 嘉阳微微松懈了力道,给了汪老说话的余地,后者却镇定道:“姑娘看着心善得很,我问你,如果你猜错了呢?如果我没有说谎呢?你岂不是在伤害一个无辜的老人?” 尹幼蘅的眼神变了变,双手慢慢垂了下来,低头看着烧红的烙铁,这一定很痛,她还从没有做过这种会剧烈伤害他人的事。 场上一时安静了片刻。 孙惊蛰突然一拍脑袋:“对了,我想起来了,因为要来临安,我在宫、咳……时特意读过关于这一片的游记,上面提过这里曾经是大片大片的荒地,还是文帝时迁囚犯过来命他们开垦,才逐渐有了人烟,汪家村存在有没有一百年都不好说。他定然是在说谎!” 尹幼蘅赞赏又惊讶地看她一眼,然后转向汪老:“你还有什么话说?” 在村民嗡嗡的议论声中,汪老摇头:“谁知道你们说的是真是假,什么文帝?什么一百年?不过是唬我们这些没见识的平头百姓罢了!” 尹幼蘅再次看向自己手中的烙铁。 “我来!”嘉阳提议。 “不,”尹幼蘅看了看被孙惊蛰护在怀里的小姑娘,“要行公义,就避不开雷霆手段,我恨陛下对世家的决绝,但我知道他没有错。” 伴着这句话,她已经作势把烙铁按向汪老的大腿。对此,村民们却没什么太特别的反应。尹幼蘅先是惊讶,然后慢半拍地想到,也许他们是已经对这样的场面习以为常了。 说起来,汪老观刑也早该习惯了,但如今一朝成为受刑的那一个,他显然完全无法适应。与尹幼蘅对视间,他看出了她眼神中的决然,立刻拼命摇头想要挣脱,还大声向村民们求救。 尹幼蘅是真的下定了决心要在他身上留一个烙印,烙铁刚刚沾上他的衣物,汪老鼻尖嗅到了焦糊味,立刻大声喊道:“是我编的!我说!我承认!” 尹幼蘅长舒了一口气,烙铁从她手中滑落在地。 汪老也大松了口气,额头上冷汗涔涔:“几百年的传承的确是我编的,事实是神灵给我托梦……” 尹幼蘅又捡起了烙铁。 “……”汪老摇头,“不,我是说,让我想想怎么说……” 随着他不断试图撒谎,和三个姑娘不停戳穿他话中的漏洞并加以威胁,他们终于勉强将这个故事拼凑完整。 事情的确要从几十年前说起,当时的汪老是位二十岁的年轻书生,作为村里唯一的读书人,他理所当然地娶回了全村最漂亮的姑娘。——这一句是汪老的原话。 由于要在附近的县城进学,他常常不在家中。妻子便和村中其他人勾搭成奸,他发现后,妻子哭着说是被村里的男人强迫的,他又去质问奸夫,对方却矢口否认,坚持说是他的妻子不甘寂寞勾引人。 他越想越气,回家后就钳起炉灶间一块烧红的灶石按在了妻子面颊上,毁了她的脸。 做下此事完全是冲动的结果,只是清醒过来后,他仍然觉得很满意,不管她是主动的还是被迫的,如今顶着这张脸,都再没有人会靠近她了。 当然,当时他还抱着侥幸,觉得自己中举后,可以纳一房美妾,不必日日对着原配夫人的丑脸。 只是后来他屡屡落榜,连秀才的功名都没有考中过,这便是后话了。 第二天他就回了县里,然后听说妻子跳河身亡了。 好在他父亲迅速把尸首下葬了,没让村人得知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父亲就是当时的村长,他家的日子也过得比旁人好些。就算他考不中也可以安然度日,只是曾和他妻子有染的男子娶了婆娘,那姑娘长得还算清秀可人,被他看在眼里,心下渐渐起了不平衡。 按捺了两年,他终于没忍住,趁那女子独自一人在河边浣衣时,猛扑了过去,用准备好的烙铁毁了她的脸。 由于女子剧烈挣扎,他拼命按住,烙铁贴在她额头上的时间过长了些。谁想到,这女人被他按着按着就没了呼吸。 他吓得当天又跑回县里,没人知道他那一日回过村子,只有那女人的丈夫在怀疑他。 男人嚷嚷着要告官,把他吓得半死,谁知还没等事情闹大,那男人许是因为婆娘离世,太过伤心,当夜便自缢了。 他欣喜若狂,回家后被老爹狠狠数落了一通,才知道是自己做村长的爹帮忙把人处理掉了。 做了坏事却没得到惩罚,让他自此再难熄灭作恶的心思。 从一开始的惶恐,到后来他理直气壮地相信自己是在替天行道——那些女人长得那般好看,迟早要勾搭旁人的,他这样反而是帮了她们丈夫的大忙。 他行事越来越缜密,每次都会从背后先把人打晕蒙上眼,不叫她们看到自己的脸。 期间有人报过官,但身为村里唯一一个书生,他是最不受怀疑的那一个。 -- 第289页 时间久了,他却不满意这样偷偷摸摸,在他老爹过世后,他成了村长,在村里修了一座神像,开始借着在庄稼地里动手脚忽悠村人,把那些女人被毁了面孔的原因说成是神明所为。 故意毁掉庄稼地,让其颗粒无收,然后自己再出面救济的手段,他几十年前就用过,并顺便饿死了一些“不敬神明”的人。 这本是非常荒谬的一件事,更别提几十年后的如今,所有人已经深信不疑这条规矩是汪家村传承几百年的,是必须要遵守的。 给人灌输一个观念竟然如此轻易,在场的姑娘们完全不敢相信,一再怀疑他的叙述中是否省略了什么细节。 汪老突然忍不住放声大笑,刚刚那个看起来胆小怕事的人,转瞬间就成了另一副模样。 这是他此生最得意的事,此时终于有机会在人前炫耀,他竟有些收不住。 一个落第书生就这样骗了整个村子四十几年,造成了几十年的苦难,让全村人对他言听计从。也许他的确有资格得意。 “反正我活得已经够本了,能看到你们这样的眼神,也算是值了,”他脸上带着那种成功玩弄人心后的洋洋得意,“你知道我为什么能做到吗?” “为什么?” “因为人性,我能成功是因为我会利用人性,”汪老闭目陷入回忆,“当时,有些人堪称狂热般支持我,你们猜猜这是为什么?” 嘉阳和孙惊蛰对视一眼,面上都带着困惑,尹幼蘅似乎想到了什么,却握紧了双手,摇了摇头。 “你猜到了是不是?支持我的,是那些家中婆娘已经被我毁了面孔的男人,”汪老目露狰狞,“因为他们希望其他人也遭受和他们一样的遭遇,他们的婆娘变丑了,他们就希望其他人家的婆娘也一样丑。人性便是如此,看不得旁人过得比自己好。” “这……太荒谬了,”尹幼蘅摇头,“我不相信所有人都是这样的。” “圣人只存在于书本中,”汪老摇头,“这里是现实,世人皆丑恶。” “不……” 有人搭上她的肩:“世间有卑劣者,也有浩荡长风。你没见过,不代表他们不存在。” 尹幼蘅猛地回头,眼前却是安静了很久的曲红昭。 看到她,尹幼蘅终于从这令人窒息的恶意中回过了神。 曲红昭看着她们三人,眼神里有骄傲也有奇怪的悲悯:“我觉得你们已经准备好面对这个世界了。” “你故意不插手,让我们处理?”尹幼蘅反应过来。 孙惊蛰接话道:“其实是因为有你在,我们知道就算闹得无法收场,你也会帮我们的。” 曲红昭摇头:“说真的,就算没有我在场,你们仍然可以处理得很好。” 她们几人谈话间,汪老已经被愤怒的村民包围了。 尹幼蘅从这个荒谬的故事中回过神:“我们该怎么做?把他押送官府吗?” “好,”曲红昭点点头,鼻端却突然嗅到一阵奇异的气味,她怔了怔,“似乎已经不用了。” 此时人群散开,露出了汪老倒在地上的尸首,脸上已经被烙铁印得面目全非。 他就这样在自己最热爱的刑罚上断了气。 曲红昭移开视线,突然觉得让这件事成为她们出行后遇到的第一桩不平事,实在有些太过残忍了。 但人生便是如此,在遇到大事前,世道不会好心给人一个铺垫。 第156章 与前半生告别 “哪怕就此分道而行, 我也没什么不放心的了。” 一行人离开汪家村的途中,曲红昭突然说了这样一句话。 尹幼蘅敏锐地看向她:“你要离开了?” “没有,”曲红昭笑着摇摇头, “我只是想表达我对此有多骄傲, 想当年我初离京闯荡时, 遇上大事, 可比你们慌乱多了。” “你也遇见过这种事?” “不大一样,我当初遇到的第一件大事, 是武林中人为了抢一件宝物屠人满门。” “而你还想让我对人性有信心?” 曲红昭看出她意有所指:“你想聊聊汪家村的事吗?” 尹幼蘅驻足, 看着被她们逐渐抛在身后的村落:“我觉得这整件事都很荒谬很可笑。” 孙惊蛰点头附和:“是啊,如果不是亲眼所见, 我大概会认为这是哪个末流话本里编出来的拙劣故事。” 嘉阳也不能理解:“这么多大活人, 怎么就能让他骗了四十年呢?” “如他所说, 因为人性, ”尹幼蘅目含讥讽,“我相信,如果他当初编的谎言是让村里所有男子都受烙刑,那一定不会成功。” “我原本以为, 继母和父亲就是我见过的最坏的人了。原来, 人性比我想象的还要丑恶许多,”孙惊蛰看向曲红昭, “我离宫前, 你对我说过,这世上有恶人, 却也有义士。” “世间总会有汪老那样的人,也许我们永远不会理解他们为什么要作恶,”曲红昭点头, “但世人千万种,总有人会让你对人性燃起信心。” 尹幼蘅叹息:“我想,这样的人,我已经遇上过了。” 曲红昭迎着她的视线捂住心口:“我的荣幸。” “谁说是你了?”尹幼蘅瞪她,“厚颜无耻。” 曲红昭笑了起来:“好吧,其实是你们给了我信心。” 孙惊蛰讶然:“我们?” -- 第290页 “是啊,我这一路走来,真的遇到了很多可爱的人,”曲红昭陷入回忆,“让我一直保有对这个人世的热爱。” 尹幼蘅若有所思:“这一定是一种很美妙的感觉。” “当然。” “姑母曾经对我说过,越是聪明人,看透得越多,就越发会对人世筑起防备。” 曲红昭耸耸肩:“想来我在你姑母眼中定然是个蠢货。” “你的确是,”尹幼蘅调侃道,“但至少是个快乐的蠢货。” “你一天不骂我就难受是不是?” 尹幼蘅却突然正色道:“不要改变。” “我都这么大了,”曲红昭笑笑,“我猜是改不了了。” 尹幼蘅也笑了起来,对她伸出手:“望来日再相见,你我初心不改。” 曲红昭握住她的手,又看向孙惊蛰,后者也握了上来,嘉阳也跟着凑了热闹。 四个人就这样在夜色之中,星光之下,立下了初心不变的誓言。 ——— 临阳县突然开起了一家济善堂,此间主人是一位足够漂亮却带着点疏离感的姑娘,那行止仪态看起来像是出身富贵人家。 百姓们简直不能理解,为什么一个年轻富有的美貌姑娘,要跑到这鸟不拉屎的贫瘠之地倒贴着银子开一家济善堂? 里面收养了几个孤女做学徒,还有一些一直以轻纱覆面不肯露脸的女人在做帮工。堂主人还雇了几名大夫,每月初五、十五、二十五都会给看不起病的贫苦百姓出诊。她还放言出去,县里不管男孩女孩,想读书,都可以送到她那里,只要学业达到她的标准,就免除束脩。 而教识字的,竟然是这漂亮姑娘本人。这下大家更讶异了,一个明显受过良好教养的姑娘,做这些到底是图什么呢?总不会是真的为了帮助大家吧?谁会那么傻? 大家一时间猜测纷纷,什么被夫君休弃,什么与人私奔,什么躲避仇家,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而这位姑娘似乎并不在意他们的猜测,仍然日复一日行着善事。 大家的恶意终结于一日下午,那姑娘离开了大半个月,再回来时,风尘仆仆,手里抱着一个孩童,身边还跟着一个衣冠楚楚的男子。 “这是她夫君找上来了?” “哟,不会是和野男人生的孩子吧?” 街口的王大娘看清那孩子的脸,却怔了怔,猛地冲了上去:“虎头!这是我家虎头吗?!” 街坊面面相觑:“她家虎头不是半年前就丢了吗?” “是啊,这是……疯了?” “别瞎说,她也是可怜,不小心丢了孙子后,大儿子至今不原谅她,住得这么近,这半年都没来看过她一次。” “唉,造孽啊。” 看着王大娘把那孩子抢到怀里,大家都担心这姑娘会不会发怒,但眼看着王大娘抱着孩子对她跪了下来不停地道谢,众人吃了一惊,难道这还是王家丢的孙子? 他们的疑问很快得到了答案,王大娘抱着孩子对自己院子喊着:“老头子,虎头回来了!虎头回来了!” 院中很快跑出来一个老人,中途还把鞋子跑掉了一只,但没人笑话他,大家只是注视着他冲过去,仔细看了看孩子,又惊又喜道:“还真是虎头?我这就去叫他爹娘过来!” “王大爷,我替你跑一趟吧。”有个青年看老人腿脚不方便,主动道。 “好,谢谢,谢谢,”老人对他道了谢,又跪在了那漂亮姑娘面前,“大恩大德,在世之恩哪!” 眼看老人要磕头,姑娘把他扶了起来:“不用谢我,这只是一个开始。” 老人没能听懂她在说什么,但这不妨碍他继续千恩万谢。 片刻后,远处又跑来一男一女,嘴里喊着“虎头”冲了过来。 看着他们一家团聚的模样,漂亮姑娘脸上似乎带了些欣慰。她转头对身边男子道:“窦公子,这边请。” 眼前的男子,赫然正是在边关出现过的扬州富商窦广,他家曾丢过一个孩子,被曲红昭找到,又由郡王府牵线,最终把丢失几年的儿子带回了家。 当时他提出,要把半数家财送给曲红昭作为感激,却被她拒绝了。自此以后,他便用家财雇佣人手,开始帮助那些同样受过失子之苦的可怜人。 “姑娘不必客气,说真的,曲将军对我提起这件事时我还很是惊讶,”窦广笑道,“但我已经看到了你的决心,以后你需要财力或是人力,都尽管开口。” “谢谢你。” “无需客气,毕竟我们都有一样的目标。” 晚间,济善堂关了门。 堂主人独自在灯下算着最近的支出,她前半段人生里从不需要计算金钱,但此时她算得很认真。 这个漂亮姑娘自然就是尹幼蘅,她揉了揉有些僵硬的脖子,在油灯下打着算盘。 曲红昭三人已经在几个月前离开了,一开始她以为自己会很害怕很孤单,习惯了以后,却觉得这样的生活很充实。 她不再只有讨好皇帝这样一个空虚的目标,在这里的每一天,她都在做着让自己满意的事。 没有了锦绣华服,告别了仆从无数,现在活下来的不是尹家的贵妃娘娘,而只是尹幼蘅。 有位覆着面纱的女子叫她过去用晚饭,尹幼蘅抬头对她笑了笑:“现在只有自己人在,你不需要继续戴面纱的。” -- 第291页 “总是怕吓到人的,”女子摇摇头,“真儿做了姑娘喜欢的那道肉丸子,你今晚又能多添一碗饭了。” “好,我这就过去。”尹幼蘅放下手里的算盘和毛笔,刚起身,却听到有人敲门。 打开门一看,却是街口的王大爷:“多谢姑娘帮我找回了孙子,我们也没什么可答谢您的,我家那口子在家里备了饭,您赏脸过去坐坐?” 尹幼蘅怔了怔,她不太习惯应付这样的热情,迟疑了下,回头看向那面纱女子,后者语气里含着笑意:“去吧,我去跟真儿说一声。” 尹幼蘅犹豫着迈出了步子,当晚,在餐桌前,王家四口几乎把所有好吃的全都堆在她了面前,弄得她哭笑不得。 “虎头呢?” “孩子哭累了,睡了,我们也不想吵他。” 尹幼蘅点点头。 王大娘又道:“我们一家在本地住了几十年了,好歹和街坊邻居间都有几分薄面,以后若有人为难、误解姑娘,你来找我,我们肯定帮忙帮到底!” “是啊,”她的儿子也附和道,“以后谁敢传姑娘的坏话,我见一个打一个!” “……”尹幼蘅刚开始还很是不适应这样的环境,有些束手束脚,但她毕竟是世家精心培养出的女孩儿,当初连宫宴都参加过的,一旦习惯下来这种真诚的热忱,渐渐地便应付自如,还反过来叮嘱了他们几句离家日久的孩子可能会出现的状况。 这顿饭宾主尽快,她离开时,面上也不自觉地带了笑意。 奔波了大半个月,她很有些累了,今晚一定又是一个无梦的好眠夜。 “你看,我就说她没问题吧,你还不放心非要回来看看。”马路边的屋顶上,有人看着尹幼蘅带着笑容在街头经过。 “还说我?”另外一人不满,“你自己明明也想回来看一眼的!” “谁说的?” “堂堂曲将军居然这样耍无赖!” 屋顶上两人,正是曲红昭和孙惊蛰,两人陪着嘉阳郡主到处逛了逛,前段时日送她回了蜀地,受其招待在那里玩了个尽兴。 曲红昭特别喜欢那里的美食,离开时依依不舍,孙惊蛰第一次见识这样广阔的山水,也是流连忘返。 她还写下了一篇游记,文笔稍显稚嫩,但把与友人同游的场景描绘得生动动人,仿佛透过纸张都能看到作者的真挚。曲红昭读过之后,惊喜道:“将来成册后,记得让书局寄给我一份,我怕我抢不到。” 孙惊蛰被她夸得羞红了脸。 离开蜀地后,孙惊蛰便提议回临阳去看看尹幼蘅,曲红昭这厮明明也放心不下,却定要嘴硬。 “我不管,待会儿见到她,我会说是你坚持要回来的。” 曲红昭带着她落到地面上,两人追打着跑向济善堂的方向,笑语声飘散在夜色中,给宁静的街头平添了一抹欢快之色。 第157章 十里秦淮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 曲红昭和孙惊蛰二人与尹幼蘅再次告别后, 离开临阳,前往秦淮。 两人十分默契地准备把这十里秦淮当作暂时分别的地点,十丈软红, 繁华如梦, 偌大秦淮河, 两人游览数日, 一连走了几里地出去,似乎到处都有酒, 有美妙的小调入耳, 还有美人翩然起舞。 难怪曾有风流诗人能沉浸其中,醉生梦死十几载。 画舫之上, 孙惊蛰兴致一起, 在丝竹声中, 起身借了舞姬的台子给曲红昭舞了一曲青竹调。 她的舞姿和当初在宫中时很有些不同, 少了拘谨,多了恣意。 她跳得很尽情,曲红昭曾看过很多场歌舞,却是第一次在一个人的舞姿中看出自由自在的味道。 一舞毕, 画舫里有人给她献上掌声。孙惊蛰就在一片欢声中, 站在台上对着曲红昭笑:“这一舞是献给你的。” 有画舫里的舞姬见她跳得好看,捧了杯酒前来敬她。孙惊蛰一饮而尽, 笑着倒在曲红昭怀里:“我不恨了。” “不恨什么?” 孙惊蛰眼里有泪光:“不再恨习舞, 不再恨当初那个无能为力的自己。” 曲红昭斟酒:“为这句话,我敬你一杯。” 孙惊蛰沉默着接过酒杯。 两人碰杯, 曲红昭祝酒:“敬昨日困坐愁城的孙姑娘,也敬今日至情至性、洒脱磊落的孙惊蛰。” “敬昨日的孙姑娘……是啊,过去种种, 没什么可否认的,好与坏,那都是我,都成就了今日的我,”孙惊蛰饮下杯中美酒,“原来原谅自己,是一件这么痛快的事。” 两人在秦淮盘桓的比想象中更久一些,好在她们都不急着上路,悠闲惬意地沉浸在美景之中。 二人租住在附近一家景色很好的客栈,每日一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循着大街小巷寻找这里的特色美食,偶尔也有本地人热情地给她们推荐一二。 时而路过深巷,嗅到里面传出的酒香,曲红昭还会晃悠进去打上一角酒。 填饱肚子后,她们就在城里散散步,看看河光街景。踏过古朴的巷子,参观过几朝前的帝王所修筑的园林,还好奇去瞧过本地的贡院。 孙惊蛰在贡院外探头探脑时,曲红昭问她:“怎么?来年也想下场试试?” 她笑着摇头:“这个我是真的不行,何况,我也志不在此。” 她笑得坦然,再不会因为自己哪一样比不过旁人而自怨自艾。 -- 第292页 偶尔两人会租一条小船泛舟,孙惊蛰抢着划船,曲红昭乐得清闲,拎着自己打来的一角酒,躺在船上,耳边听着船桨拍打水面的声音,仰望着无垠的天空。 有时候孙惊蛰划出了太远,两人懒得再划回岸边,曲红昭就盯上了路过的画舫,用轻功跃过去,绑上一条绳子,让画舫把小船拖回岸边。 一来二去,周围不少画舫上的姑娘都听说了这两个懒家伙,偶尔在河面上经过她们,还会调笑着询问要不要带她们一程。 京中的舞蹈和秦淮有些不同,时而有姑娘会央孙惊蛰教教她们新花样,她也来者不拒,认认真真地教导。 此地的花魁几日后要在河上献舞,二人来得太晚,约不到位子,和两人混熟了的姑娘们干脆偷偷带两人混上了船。她们混在台侧,看完了秦淮花魁的绝世一舞,能在十里秦淮拿到花魁名号的,果然不是一般人物,在她起舞时,连孙惊蛰都是全程屏息。 待花魁准备退场时,曲红昭请身边的姑娘递过去一张大额银票和一张字条。 花魁看到那银票时,脸色不太好,待展开字条后,却是怔了怔,莞尔一笑,又回到台上:“有位客人请我帮忙读一张字条。她说,应陛下旨意,秦淮女学已开,请各位广而告之,将家中有心向学的女子送入女学,前一百位进学者免除束脩。此后每年年末考绩,排名在前一百者,仍然可免束脩,排名在前十者,可免全家一年赋税。” 看着台下目瞪口呆、面面相觑的客人们,花魁嫣然而笑:“我读完了。” 刚刚帮忙递字条的姑娘也是呆若木鸡,看着曲红昭,半晌才不可思议地问:“你是怎么想的?在这种不是妓子、就是舞姬的地方宣扬女学?” 曲红昭耸耸肩:“皇榜张贴在官府门口,未必人人都去看。但花魁说出这样一番话,人人都会讨论。何况,你看,台下坐着很多富商,每年赋税对他们而言都是相当大的数目,这样的机会摆在他们面前,总会有人心动。” “可是,把女学和这里联系起来,会不会……” “有教无类,我不认为如此有什么不对。”曲红昭对她挤挤眼,又顺着后台溜了出去。 接下来的几日,曲红昭不知和城中酒楼、茶肆的老板们达成了什么协议,这些地方都在大门口张贴出了女学相关的告示。 一时间,女学果然成了附近街头巷尾的谈资。原本门可罗雀的女子学堂,也渐渐迎来了询问相关事宜的百姓,好奇着免束脩、免赋税到底是真是假。 而孙惊蛰忙着教一家小画舫上的姑娘们学新舞姿,这艘画舫规模很小,舞姬们会的舞也不多,只能靠更多的裸露来招揽生意。 孙惊蛰精心帮她们设计了舞步,服装,甚至布景。 接下来的演出里,姑娘们身上的衣物越来越正常,却仍然顾客盈门。喜得画舫主人只想砸重金留下孙惊蛰,曲红昭过来拉走她时,还感受到了老板幽怨的目光。 “我感觉我挺有天赋的,”孙惊蛰笑道,“要不是我更想去云游天下,说不定就会留在这里,盘下一家画舫做个老板。” “也许将来待你想歇息了,就可以回到这里。” “是啊,也许将来可以,”孙惊蛰倚在她肩头,“希望将来某一日,可以有一家画舫,上面的舞姬都是真心喜欢跳舞的女子,而不是因为生活所迫才沦落至此。她们喜欢跳舞给其他人看,而台下的人也只是单纯地欣赏……” “一定可以的,”曲红昭握住她的手,“也许要过上很久很久,但我相信,总有一日可以实现。” “如果这话从其他人口中说出来,我大概会觉得那人是一个空怀理想的笨蛋,”孙惊蛰对着她笑,“但不知为何,从你口中说出来,我却偏偏想相信……也许是因为你做到过太多不可思议的事。” 两人在月下沿着河边漫步,路边种了很多夹竹桃,此时正是开花的季节,鼻端都是淡淡的香气,引得人心情舒畅。 “我听人说过,到了该告别的那一刻,其实我们心里隐隐是清楚的,”孙惊蛰驻足对曲红昭张开手臂,“我猜,我们要说再见了。” 曲红昭抱住她:“再见,祝你一切好运,还有,别哭。” “好。”孙惊蛰鼻音里已经有了哭腔。 曲红昭还待再说什么,恰在此时,有人从一座停靠在岸边的画舫上跳了下来,带着一身灿烂的衣裙一头扎进了水里,随着扑通一声,岸边立时有人喊着救人。 孙惊蛰连忙看向曲红昭:“有人落水了!” 曲红昭却没有动作,只是一脸古怪地答她:“如果我没有看错那张脸的话,她自己应该可以游上来。她的水性可比我强多了。” 而那张脸她实在不大可能看错,十五岁前,她几乎与这张面孔朝夕相对,十五岁后,她对着铜镜时,如果忽略神态的话,也能看到一张几乎一模一样的面孔。 落水的人是她的孪生妹妹——曲盈袖。 果不其然,片刻后,那人从河边冲了出来,孙惊蛰的目光愣愣地在她和曲红昭之间来回游移。 还没等说什么,就听到有人喊着“追!”,那和身边曲红昭长得极相像的女子,头也不回地跑在前面,几名小厮打扮的男子紧追在后。 孙惊蛰压下疑问,问起眼下最重要的问题:“我们要不要帮忙?” -- 第293页 遇见曲盈袖实在是一场意外,但曲红昭当然是惊喜的。 看到曲盈袖正处于一场追杀中,曲红昭实在是丝毫不感到意外的。 她纵身一个起落间,已经提着曲盈袖的后领口把人拎上了房,跃过几个房顶,就轻松甩掉了追兵。 “姐!”曲盈袖抱住她不撒手,眼角眉梢俱是惊喜,“见到你真好!” 曲红昭被她糊了一身水,无奈地提着她绕回河边与孙惊蛰会合:“你又惹了什么事?” “没什么,最近银子用光了,等母亲给我寄银票的空当,帮人做点活儿。” “什么活儿?” “有位富商给女儿招了个赘婿,最近听人说这女婿不大老实,趁着去秦淮谈生意的工夫找女人,他怕女儿知道,不方便派家里下人去查,就花钱雇人,我就是他雇来的人。” 孙惊蛰瞪大眼睛。 曲红昭给她介绍:“这位就是我妹妹,曲盈袖。” “久仰。”孙惊蛰倒不是客气,这个名字确实是久仰了。 “好说,”曲盈袖一摆手,“总之,我抓住了这位女婿的把柄,他在秦淮河附近养了一个外室,还怀了孩子,据说他特别期待这个随他姓氏的孩子。他发现后就派人追我,不知是想用钱封我的口,还是干脆要灭我的口。” 孙惊蛰奇道:“追查外室怎么追到了画舫上?” “他的外室有孕了,他就出来找妓子寻欢,”曲盈袖解释,“我想着多拿点证据,说不定更能让那富商的女儿下定决心离开他,所以就跟来了。” “你身边的侍女呢?”曲红昭问。 “帮我盯着那个赘婿养的外室呢,他要是紧急让人搬走,我就没证据了。” “说过多少遍要注意安全。” “我知道了,”曲盈袖连忙转移话题,“姐,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游山玩水。” 曲盈袖可怜巴巴:“听起来比我混得轻松多了。” “是啊,但身边若没有混乱相随,你就不是曲盈袖了。” 曲红昭把浑身湿淋淋的妹妹带到附近的画舫里,给了侍女银子请她帮忙去买一件衣服。 曲盈袖果然是和任何正常人都无法平和相处,等衣服的短短工夫,她已经和孙惊蛰拌起嘴来。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幼稚极了。连一旁正休息的舞姬都听得忍不住笑,对曲红昭搭话道:“姑娘,这是你的两个妹妹吗?” 曲红昭瞥二人一眼,捂脸不忍直视:“不,这是我视若己出的两个孩子。” 这句“视若己出”把舞姬逗得忍俊不禁,曲红昭摇摇头,片刻后终究是没有按捺住脸上的笑意。 天下再大,有这些亲人和友人在,就永远不会让人觉得孤单。 就算天各一方,想到她们,就会心生温暖。 所以,她并不畏惧暂时的离别。 她们终有重遇的那一天。 第158章 一人一马,一个江湖…… 孙惊蛰租了一艘带帆的船只, 准备顺着河水一路北下,打算沿路停靠到哪儿就去看看那里的风景。 曲红昭在秦淮河畔与她共饮三杯,然后目送她的小船顺着水流渐渐变成天际一点。 送走孙惊蛰后, 曲红昭也离开了秦淮, 陪着妹妹去调查女婿的史姓富商那里奉上真相。 真相总是残酷的, 两人也因此得以旁观了一场闹剧。 富商的女儿看着被曲红昭顺手拎回来的夫君, 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出来。 男子抱着她的腿认错,说自己只是一时迷了心窍, 想要个跟自己姓的儿子, 给他家留个后。 富商之女含泪把他扶了起来:“男儿膝下有黄金,别跪我。” 男子露出喜色:“娘子,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原谅我的, 我以后再不敢了。” 女子捂脸哭泣, 男人一直温柔耐心地在一旁哄着。 曲盈袖不胜其烦, 她等在这里主要是想看到此人吃点教训,如果富商不动手,她打算待会儿就撺掇曲红昭把人揍一顿再说。 在她的唉声叹气中,大概过了一炷香时间, 富商之女终于哭完了, 用帕子一点点擦干了泪水,然后上上下下地将丈夫打量一遍:“不必提原谅, 说起来我反而有些感激你, 是你帮我下了这个决心,我们和离吧。” “……什么?” “我早就对父亲说过, 外人始终靠不住,不如把家业交给我,但他坚持我应该过一个正常女子的生活, 不该总是抛头露面,所以,他选择了你。” 女子外表温婉,哭过后声音有些沙哑,听起来温柔得像是枕畔情话,却让男人心底发凉,只觉得自己从没有真正认识过这位枕边人:“你……” “成婚六年,你于经商一道确实做得还可以,我们的感情也不错,我是说,我自以为感情还不错。我本打算就这样一生一世一双人地过下去。” “芸娘,我错了,我愿意与你一生一世一双人啊!我根本不爱那个外室,我立刻把她送得远远的,地方你定,我此生再不过问她,更绝不会再见她的面。” 女子眼里含了两分失望:“你真是毫无担当。” “她不是我的夫人,我不需要对她担当,我此生只需要对你一个人有担当。芸娘,你真的就能这么轻易地切断我们的感情吗?” “切断感情的确不是一件易事,所以,谢谢你的当头一棒打醒了我,”女子认真看着他,“嫁给你本是我妥协的结果,我不该忘了这一点,我不该凑合下去。” -- 第294页 “可是,我是你的夫君啊,自从我进门后,一直兢兢业业,为史家到处奔波,你也说了我做得很好……” 女子指出:“我用的词是‘还可以’。” “还可以?芸娘,我知道你还在气头上才这样说,我走出去谁不夸你们史家招了个好女婿?” 女子摇头:“他们夸你,看的是我们史家的面子。如果你还是那个穷小子,他们连看都不会看你一眼。” 男子脸色大变:“你瞧不起我?” “我只是在说一件事实,这是我最中肯的评价,我自小跟在父亲身边,见过很多人很多事,对我而言,你的确只是还可以。” “我……我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你打算就这样把我踢出去?我只做错了一件事,你就立刻翻脸不认人?” 史芸娘站起身:“你在我史家做了六年,期间我们给你的种种好处自不必提,现在要辞退你,我会按史家大管事的月钱,翻倍给你,一次性结清六年的工钱。我仁至义尽了,你可还有话说?” 曲盈袖在一旁几乎笑出声,史芸娘这“辞退”二字用的实在很妙。 男子后退一步:“我简直要不认识你了,你真应该照照铜镜,看看你这一脸的精明算计!” 史芸娘点头:“所以我一直对父亲说,只要肯给我机会,我一定会成为一个很成功的商人。” “芸娘,我知错了,你若赶走了我,以后谁来管生意?你吗?你在后宅待了那么多年,太想当然了,商场之上勾心斗角,可没你想象的那么简单,”男人急着想要说服她,“你若另外招赘,难道就能保证那人一直不犯错吗?还不如我这个知根知底的,我可以保证我以后绝不再犯,以后每次出去谈生意,你都派人跟着我,派多少人都可以!” “你说得也许有道理,但留着你我觉得恶心。” 她翻了脸,史家的下人也没有再对姑爷客气,几名机灵的小厮立时押着他把人带了下去。 那人还在叫嚣:“我不过做错了一次,你就如此绝情!谁知道你是不是早就想要踹开我了?!我在史家经营这么多年,你若与我和离,我就把人手都带走,你就等着一个空架子吧!” 他威胁的声音逐渐远去,史芸娘才流露出一缕落寞,对曲红昭二人道:“让你们看笑话了,这次的事真是多谢你们了。” 曲盈袖摇头:“在秦淮,此人命小厮追打我,如今能看到他得到教训,哪怕你们不给我酬金,我也觉得值了。” “哦?” “我说笑的,银子还是要给的。”曲盈袖强调。 她如今漂泊在外,吃穿用度仍然讲究得很,没了银子可是万万不行。 史芸娘笑了笑,立刻吩咐丫鬟去取银票来,这份答谢比当初说好的价钱要丰厚得多。 “我欣赏她,”曲盈袖对曲红昭轻声道,“我碰到过的夫人里,十个中大概只有一个能像她这么痛快。” “这么说,这种事你不是第一次做?”曲红昭挑眉,“你到底有多缺银子?” 曲盈袖给她展示自己腰间悬的东珠串:“看,我之前在多宝阁拍下来的,单这一件就要一千两,所以,我是真的很缺银子啊。对了,我还拍下一个东珠手串,你看看喜不喜欢,送你吧。” “你留着吧,”曲红昭点了点她的眉心,“记得别再甩开你的侍女了,不然就这样露白,我一炷香内能偷你十次。” “真的?” “看。”曲红昭对她晃晃手里的东西。 “我的钱袋!”曲盈袖笑了起来,“姐你真厉害!” 曲红昭一点也不想因高超的偷盗技巧被称赞,把钱袋扔给她,两人说笑着离开史府。 事实证明,史芸娘的确是个妙人。 她不止要和离,还连摆了三天的流水席来庆祝自己和离。 此事闹得满城皆知,这下大家都清楚了史家的态度,再不会因为史家女婿的身份给那个男人半点优待。 曲红昭在城中跟着蹭了一次流水席,曲盈袖虽漂泊在外,但娇气不减,拒绝与这许多陌生人坐在同一张桌前进餐。 曲红昭自然也不勉强她,两人约定好年底回侯府陪父母共度年关,便就此分开,走上了各自的路。 离京时带出来的几名侍卫,一半跟着尹幼蘅,一半跟着孙惊蛰,以保她们的安全。曲红昭此时已是孤身一人,她准备出发去看看海,再去看看大漠黄沙。 一人一马,一路上,她遇到了目不暇接的风景,见识过形形色色的人。 看过千山一碧,见过林寒涧肃,走过秋月春风,观过柳绿花红。 她在寒江之边垂钓,从雪山上张开双臂一跃而下,登高塔观过夕阳,在塞外听过羌笛。 每到一个地方,她会前往当地的画铺,请人帮忙画下当地的风景。然后把这幅画寄去皇城,让皇帝用这种方式看一看他的天下。 偶尔遇上有趣的人,她会与他们同行一段距离,然后再次分开。 她遇到过商队,他们见一女子孤身上路,便好心邀她同行,她拔剑帮他们打败了一队劫匪,惊得众人险些掉了下巴,直呼女侠。 她遇到过镖局押镖的队伍,同路三日,粉碎了副镖主打算监守自盗的阴谋。 有一次她遇到了押运赈灾粮的队伍,悄然跟了一路,在后保护,发现朝廷的粮食没人敢劫,才欣然离去。 -- 第295页 也遇到过对她不怀好意的坏人,一律被她扭送了官府。 期间砸了一座黑店,用尚方宝剑斩过恶人的首级,从屋顶上帮孩童取下过风筝,时而也会无所事事地躺在阳光下的草地上小憩。 偶尔大张旗鼓,偶尔隐姓埋名。 与侠客共饮过一壶美酒,与文士一同赏过红枫,与渔女共采莲蓬,与老饕同食秋蟹,与花魁联弹过琴曲,与武者对练过剑法,与高官论过道,也与高僧论过禅。 到了重阳便登高赏菊,到了中秋就赏月观潮。 在扬州欣赏过满城桂子、十里荷花,在大漠见到过黑风蔽日、万里平沙。 骑马走过村桥野渡,乘舟下过江溪湖海。 偶尔狂兴大发,也跑去瀑布下舞过剑,在日落时与猿声共啼。 时而用轻功与鸟儿比谁飞得快,时而在山涧间与岩羊比谁跃得更远。 曾用轻功作弊登上过当地人都爬不上的高山,还曾一口气潜入深海。 千里江山,皆由她任意踏足,无处不可去。 这样的日子,才真正是神仙不换。 第159章 爹大不中留 曲红昭路过江南时, 正是满城桂子飘香的时节,放眼望去路边一片金黄灿烂。 她心情很愉悦地从这条两边开满桂花的青石路上走过,敲响了郡王府的大门。 曲红昭拜见了郡王夫妇, 两人很热情地招待了她。席间她问起表妹楚曼儿, 郡王妃难免又唉声叹气了一番, 说这孩子似乎是下定决心不肯嫁人了。 曲红昭劝慰了两句, 郡王妃拍了拍她的手:“算了,不说这些了, 好孩子, 你难得来一趟,待会儿让曼儿陪你到处逛一逛、看看风景吧。她有好消息要告诉你呢, 这孩子肯定想亲口对你说, 我就不透露了。” 这位许久未见的表妹看起来长大了一点, 面上已经不见了曾经那些属于少女的迷茫, 性子却仍然活泼开朗。她看到曲红昭,立刻十分欢快地送上一个拥抱:“表姐,自边关一别,我一直很想你。” 见到她, 曲红昭也很开心:“分别后, 你过得如何?” 楚曼儿吐了吐舌:“挺好的,就是闷在府里读了很久的书。” “读书?” “是啊, 自从陛下颁布了女子可参与科考的政令, 父王才松了口,说如果我能考进国子监, 他就不再逼着我嫁人。” 提到国子监,曲红昭微微一笑,如今帝王终于达到了他的目的, 国子监不再是给世家子弟的跳板,它成了一所真正公正的学府,不论世家寒门,也不论是男是女,只要能通过山门测试,就可以进去读书。 只是每年仅有四百个名额,想考进去,并不是一件易事。 “进展如何?” 楚曼儿得意地一扬眉:“明年开春,我就要进国子监读书了!” “恭喜,”曲红昭有些吃惊,但更多的是赞叹,“你做到了。” “本来连父王母妃都不信我能做到的,表姐你也知道,我的性子最是坐不住了,”楚曼儿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虽然我们这样的人家,自小就要读书识字,但真正要把它当成人生的重点时,我才清楚那到底有多困难、多枯燥。” 曲红昭满眼都是骄傲:“但你坚持下来了。” “其实中途我不止一次想放弃,想出去玩,想去游湖、去赏花,想和手帕交们一起去挑裙子、买簪子、聊聊江南新近流行的妆容,”楚曼儿低头,“朋友来找我玩,不懂我为什么一定要努力考去国子监,她们都说以我的家世,本不必吃这样的苦,就可以一辈子活得开开心心的。她们问我为何要自讨苦吃的时候,我答不上来,因为当时我也不知道答案。” 曲红昭调侃:“为了不嫁人?” “为了不在十几岁的时候就稀里糊涂地把自己嫁了,”楚曼儿笑了笑,“我总要去看看更大的世界,才能决定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曲红昭为这个答案微笑。 “如果到时候,我发现嫁人才是最好的选择,并最终决定听父王母妃的话去成婚,那至少也是我自己选择的路,也没什么可遗憾了。” “你真的长大了。” 楚曼儿对她笑:“说起来,表姐,我还欠你一句谢。” 曲红昭奇道:“谢我做什么?” “当初,母妃带着我去边关时,我其实什么都没有想明白,只是单纯地在反感父母逼我嫁人,”楚曼儿回忆,“若换了其他人,大概只觉得我是小孩子不懂事,但你没有,你很认真地回答我的问题,带我见识了你的人生,让我知道这个天下还有女子像你一样生活。” “……” “小时候我们常常幻想,长大后会成为什么样的人,我还记得那时候我说,我想成为整个江南最漂亮的姑娘,还被兄长好一阵嘲笑,”楚曼儿笑着摇摇头,“但我改主意了,长大后我想成为你。当然,我指的并不是做将军或者做官,我想成为你这样的人,永远坚定,从不迷茫。” 曲红昭有些动容:“谢谢你给我这么高的评价。” 楚曼儿反而不好意思起来,转开话题:“总之,明年春天起,我就要去国子监读书了,表姐你记得到时候要去看我啊。” “一定。”曲红昭承诺。 两人同游了江南,曲红昭很喜欢这里,枕水人家,风景如画,行在其中,感觉整个人都温柔了起来。 -- 第296页 江南的小镇上,民居就建在水边,两人泛舟而过时,近距离经过正坐在门口捣衣洗菜的百姓们,其情其景,简直像一副铺展开来的民情画卷,楚曼儿笑道:“表姐,你去过很多地方,但这样的水上人家只在江南见过吧?” 曲红昭点头,这里的风土民情瞧着的确新鲜,她还看到了临水叫卖的小贩,无需下船,只需经过时示意一声,便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楚曼儿买了两份青梅酒酿团子,看曲红昭捧着美食眉眼弯弯的模样,又笑了起来:“待会儿你一定得尝尝我们这儿的桂花糯米藕和茶糕,我知道别的地方也有,但这里的味道最是与众不同。” “怎么个与众不同法?” 楚曼儿却卖了个关子:“待亲口尝到你就懂了。” 她此言不假,美食入口的那一刻,曲红昭只觉得实在不虚此行。 这样的生活实在惬意,接下来几日,她们又去游览了有名的西江第一楼,登上九层高塔,俯瞰芸芸众生,看着窗外的秋水长天。 楼中墙面上题着一些诗人留下的真迹,有小楷有狂草,有婉约有豪放,两人一一细读过,楚曼儿叹道:“真是神奇,明明站在这里看着同样的风景,大家的感受却各不相同,有人伤感,有人畅快。” 曲红昭深以为然。 楚曼儿好奇道:“表姐,此时此刻,你有什么感受?” 不大会作诗的曲红昭艰难开口:“我只想从这里跳上一跳。” “……安全吗?能带人吗?” “能。” 楚曼儿大喜:“快带我飞!” 曲红昭搂住她的腰,从窗口纵身一跃,从最高处飞离了这座高达九层的建筑。 楚曼儿屏住呼吸,感受着扑面而来的风,看着脚下飞速掠过的风景,一时竟有些痴了。 曲红昭抱着她掠过江边,终于停下时,楚曼儿回首去看那座高楼,发现两人与其已有一江之隔。 “居然可以飞这么远?!” 曲红昭笑着点点头。 楚曼儿蹦蹦跳跳地兴奋了好一阵才勉强平静下来,十分快乐地问:“我们接下来去哪儿?” “唔,回刚刚的楼里把酒帐付了?” “……好主意。” 两人刚刚跳得痛快,此时又灰溜溜地回去付账,楚曼儿迎着掌柜的警惕眼神略有两分尴尬,出门后和曲红昭对视一眼,又忍不住大笑起来。 这段时光太过愉快,以至于分别时,楚曼儿又是依依不舍:“不知何时我们才能再次相见。” 曲红昭揽她入怀:“下次见面,你就是国子监的学生了。我猜姨父姨母已经说过很多遍这句话了,但我还要再说一遍,我真为你骄傲。” “曲将军是我表姐,我才该骄傲吧,”楚曼儿展颜一笑,“记得早点来看我,我已经迫不及待要对同窗们炫耀我的表姐了!” “好,”曲红昭认真地与她道别,“京城再见。” “嗯,京城再见!” ——— 离开江南后,曲红昭漫无目的地云游天下,又去看过了几座名山大川,眼看快到了年底,便悠然向京城进发。 到京城时,已是除夕前夜,京城百姓户户张灯结彩,站在街头望去,整条街都流光溢彩、热闹非凡。 她从京城街头漫步走过,偶尔听到几声爆竹响,还有孩童欢快的笑声。 曲红昭刚刚从空寂的山中回来,陡然坠入这些人间烟火气,却没什么不适应的。 清寂她喜欢,繁华她也喜欢。 她一路步行至定北侯府,大概双胞姐妹之间真的有某种默契,在侯府门外,她正巧碰到了曲盈袖的马车。 后者从车厢里跳出来,身上仍然是她最喜欢的那种毫不低调的华丽衣裙和昂贵的珠翠钗环,一身打扮和她在侯府做二小姐时看起来无甚区别。 现在人人都知道丽妃已不再是后宫中的一员,她在这里露面,倒不需要继续藏头露尾了。 两人一同踏进了侯府大门,却被迎上来的管家告知,侯爷夫妇此时并不在京城。 “陛下仁厚,年前便下了旨,给官员们的元日假增至了八日,侯爷趁着这个闲暇,和侯夫人一起出京游玩去了。” 曲盈袖怔了怔:“这可是过年,他们居然都不在家?去哪儿了?” 管家笑道:“二小姐,去往何处侯爷和夫人都没留话。侯爷只说好不容易有个长的一点的休沐假,他可不想留在京里应付亲戚。” “应付亲戚?”曲盈袖抓狂地比划,“亲戚是指他的两个如花似玉、聪明可爱,并且许久未见的女儿吗?” 管家失笑:“侯爷自然不是指两位小姐。” 曲红昭笑着拉住曲盈袖:“好了,父亲也是难得有机会出门,俗语有云,爹大不中留,就随他去吧。” 曲盈袖和管家略带茫然地对视,都从彼此眼中读出了一样的困惑,不知是何时有了这样一句离谱的俗语。 “你编的吧?”曲盈袖狐疑。 曲红昭大笑起来:“快进去吧,父母不在家,这个年我们可以想怎么过就怎么过,岂不妙哉?” “好,正好你可以给我讲讲,分别以来,你都遇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曲盈袖也并未纠结于此,拉着她快步进了正堂。 曲红昭跟在她身后,抬头看着侯府正堂的匾额微微一笑,不管走出多远,这里永远是她的家。 -- 第297页 第160章 应是天仙狂醉 定北侯府。 曲映芙不知从哪里扑了出来, 直直坠进曲红昭怀里:“呜呜,你们终于回来了,我还以为要一个人过年了。” “其他人呢?”曲红昭奇道, “方姨娘呢?” “姨娘撇下我和陶姨娘她们结伴去京郊玩儿了, ”曲映芙可怜兮兮地抹着她那并不存在的眼泪, “其他人也都不在府里。” 曲红昭远目, 对于定北侯府上下而言,这真是一个自由自在的新年:“你怎么没跟去?” “我惦记你要回来嘛, 一年到头好不容易能见你一面, 我可不想错过。” 曲盈袖冷笑了一声。 曲映芙白她一眼,继续对着曲红昭撒娇:“难得父亲松了口, 允许大家都出去走一走, 我也想和你们一起出去看看。” 曲盈袖刺她:“果然别有目的。” 曲红昭笑道:“好啊, 你想跟着我, 还是跟着盈袖?” 曲盈袖再次冷笑:“这还用问吗?她定然是想缠着你了。” “就你话多!”曲映芙咬牙切齿,“我长姐肯让我缠,关你什么事?” 两人眼看就要吵起来,曲红昭熟练地一手一个把人按住:“既然只剩下咱们三个, 干脆给管家他们也放个假, 让他们过个好年吧。” 二人自然没有意见,于是定北侯府迎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安静新年夜。 曲映芙欢快地站在屋顶放着焰火:“若是父亲在府里, 定然不许我这样做!” 曲盈袖觉得她十分幼稚, 立刻摆出成熟的姿态不屑与她为伍:“你笨手笨脚的,他一定是担心你把整座定北侯府都烧了。” “别胡说, ”曲红昭对三妹笑道,“父亲大概是怕你摔下来。” “呜呜,”曲映芙开始假哭, “大姐你好温柔,二姐她好恶毒。” “你找打是不是?”曲盈袖作势追打她,两人在屋顶上你追我跑,嘻嘻哈哈地闹了起来。 待终于闹得累了,两人并排在曲红昭身边坐了下来,一左一右,把脑袋枕在长姐肩上,一起坐在屋顶看着远处天空中的各色烟花。 曲盈袖侧头看了看身边的长姐和三妹,微微笑了起来,过往种种,有对有错,有悔有悟,好在,有家人始终不弃不离。 对于过往和将来,她已经不再纠结与忧惧。 此时,便是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候。 两个妹妹困了也不肯去睡,坚持要陪曲红昭守岁,结果枕在她的肩头,就这样陷入了梦乡。 曲红昭只得把她们两个逐个抱回房间,盖好被子。期间曲映芙睡得极沉,倒是曲盈袖被她的动作弄醒了一次,迷迷糊糊地看着她,然后就着被抱住的姿势,展开双臂圈住她的玉颈,在她肩头蹭了蹭:“姐……” “睡吧。”曲红昭拍了拍她,看着她呼吸渐沉,才转身离开了房间。 她望了望皇宫的方向,不知陛下此时有没有入睡。 曲红昭向来想到就做,此时有了想法,就打算入宫去看一看。 守宫门的禁军侍卫就算不认得曲红昭的脸,也认得她的腰牌,自然不会拦她。 曲红昭一路顺畅地行至御书房,门口的彭礼对她一笑,躬身做了个请的手势:“陛下吩咐过,曲将军来此,无需通报。” 她向彭礼祝过新年安好,才踏入了御书房的大门。 她一眼就看到了御案之后端坐的帝王,后者正执笔在纸上认真地涂写着什么。 “新年夜还不给自己放个假?”曲红昭笑道,“陛下果真勤政爱民。” 听到这个声音,皇帝立刻从满案文书中抬起头,对她笑得灿烂:“你来了!” “嗯,我来了,”曲红昭走上前,指了指那一桌待处理的奏章,“要不要我帮你?” “你难得回京一趟,哪有一回来就压榨你的道理?” “我在外面已经休息得够久了,”曲红昭笑了笑,“陛下这是给内阁几位学士放假了?” “是啊,本来他们会帮朕把那些冗长晦涩的奏章简练后呈上来的,但我想着,他们一年忙到头,干脆让他们好生陪家人过个年吧,”皇帝语气哀怨,“反正朕是孤家寡人,也没有人陪。真是寂寞深宫,柔肠一寸愁千缕啊。” 曲红昭不上他的当:“陛下应该已经猜到我会回来了吧?” 皇帝重新笑了起来:“瞒不过你,彭礼!” 他话音一落,彭礼便推门进来,身后跟着捧托盘的小太监:“已经备好了。” 他们放下东西,就识趣地退了出去,皇帝对曲红昭招了招手:“这是宫里新酿的酒,叫天仙狂醉,朕想着你定然喜欢,就给你备了一份。” 曲红昭已经取了酒杯自斟自饮了一杯,眼神一亮:“果然是好酒!” “你喜欢就好。”皇帝托着腮看她在灯下明眸闪着光芒的模样,怎么看怎么觉得可爱。 若曲红昭知道他的心思,怕是要说他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了,毕竟她从没想过自己能和可爱这个词联系起来。 “这酒很烈,”曲红昭放下了酒杯,“为免贪杯误事,还是先帮陛下处理折子吧。” 皇帝也不再与她客气,递过来一叠奏章:“那就仰仗曲将军了。” 曲红昭认真读完了这些奏折,在陛下处理完他那一叠后,尽量用简洁的语言给他描述了出来。 “这位翰林大人,问陛下新年好,开篇大段骈句他写得特别有文采,可惜你没空细读。” -- 第298页 “……” “咳,总之,他要对陛下举荐人才,被举荐者叫作方宪,目前在翰林院任编修之职。他认为方宪足可胜任刚刚空缺出的礼部员外郎一职。” 皇帝摇头:“方宪这人,不适合礼部,倒适合吏部,不过还得让他在翰林院磨两年性子。” 他接过奏折,迅速批复。 曲红昭又拿起另一本奏章:“这位府台大人开头先赞颂了陛下的英明神武,称颂了在陛下治下百姓们丰衣足食、安居乐业…… ” 皇帝笑了笑:“其实你可以略过这些的。” 曲红昭耸耸肩:“他的属地里有人发明了一种能让农人耕地时省些力气的农具,奏折里还附了这种农具的图样。” 她把奏折递了过去,皇帝低头看了看,叫了彭礼进来:“送去工部评估可行性,让他们尽快给朕拿个结果出来。” 彭礼领命而去。 曲红昭已经翻开了另一本:“这本是汝平伯递上来的,开头也是照例称颂了陛下仁厚礼贤、内政修明,他的主要目的是礼貌且委婉地询问陛下能否给他一笔借款,好让他修缮他的府邸。” 说到这里,曲红昭抬头问道:“这种事不是一向由户部处理吗?怎么会把折子递到陛下面前?” “因为汝平伯和现任户部尚书有些旧怨,”陛下接过奏折,“你觉得如何?” 曲红昭挑眉:“我觉得不行,汝平伯养得起后院一房又一房的妾室,我可不信他缺银子。” “大概是几个月前户部同意祁詹事借款的事给了他启发,”皇帝一边批复一边摇头,“不过祁詹事那是真的两袖清风、一穷二白。” 加急的奏折送到陛下面前时早已被特殊标注过,由帝王优先批复。此时他们二人处理的不算特别紧要的那一批,曲红昭也因此发现其中混着很多鸡毛蒜皮的小事,比如甲官员和乙官员斗气,都要请陛下来评一评理。 “当皇帝可真不容易。”她由衷感叹。 “谁说不是呢?”皇帝终于批复完那一桌奏章,舒了一口气,把笔一扔,跳下御座,“这绝不是朕想象中和你重见的场景。原本朕想,待你回来,我们就一起放烟花、赏花灯、看舞狮,等到了元宵节,就一起出去猜灯谜,以朕的聪明才智,定然能把最漂亮的花灯都赢给你。结果却让你陪朕批了一夜的奏折……” 曲红昭眨眨眼:“这有什么?我又不是只能与你同欢乐、却不能共患难的人。” 听到她把批阅奏章称为共患难,皇帝被逗笑:“谢谢你。” 曲红昭微笑:“我很高兴能帮上忙。” 皇帝站在她面前,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曲红昭思索:“我发现我认识的人似乎都很喜欢拥抱。” 皇帝幽怨道:“还不是因为你平日里就喜欢左拥右抱?” 曲红昭拒不接受指控:“我哪有?” “你明明就有,而且你抱她们都是主动的,而朕只能投怀送抱。” 曲红昭调戏他:“不得不说,我很享受您的投怀送抱。” 皇帝立刻快乐起来:“那朕就大人有大量,再给你抱一个好了。” 两人每人拎了一壶“天仙狂醉”,并肩坐着,互相分享离别后彼此的经历。 曲红昭先开口:“我曾在山中住了一个月,‘山中何事?松花酿酒,春水煎茶’。我特别喜欢这句词里的意境,在山中时,便亲手试了试。酒没酿成,茶却不错。” “真好,听起来就悠闲自在。” “这一路上我还学会了很多东西,我路过江陵时,救过一位姑娘,她教会了我吹笛子,有机会的话吹给你听。” “你这一路都在救人,”皇帝饮了一口酒,“换了朕,就只能对你讲讲,这段时日我斩了多少人、下狱了多少官员。” 曲红昭拍了拍他的肩:“陛下做的事,我远在民间时都听说了,你斩的是十人、百人,救的却是天下人。” 皇帝低笑:“听你这么说,连朕都突然都觉得自己了不起了。” “陛下本就很了不起。” 皇帝对她举起酒杯,眼神里似有亮光:“为这话,我敬你一杯。” 能认识她真好,他想。 曲红昭懂他的抱负,理解他的手段,明白他的国事为重……因为她自己也是一样,把家国天下看得最重。 她对他而言,早已不只是心上人那么简单。 她是知音、是密友,是与他肝胆相照的知己……都说帝王乃是孤家寡人,皇帝实在很庆幸自己遇上了曲红昭。 第161章 飞得过雪山的鸟儿 “下次何时归来?”这是再次分别前, 皇帝问曲红昭的话。 “很快。” 皇帝笑了笑:“对了,你寄回来的那些画朕很喜欢,透过画作, 仿佛我真的曾和你并肩看过那些山水一般。” “你喜欢就好, 我会继续寄画回来的, ”曲红昭展眉, “说起这个,之前路过一个很美的小镇时, 我没找到画师, 就自己凑合画了一幅,不知陛下有没有看出来?” “看出来了, 你的那幅……很有野趣。” 曲红昭大笑:“真是难为陛下还能寻到一个词用来夸奖我。” “将来若有机会, 朕一定要去亲眼看看那座小镇, 才能更公正地夸赞曲将军的画技。” “我等你。” -- 第299页 皇帝俯身在她面颊上珍而重之地印下一吻:“保重。” 曲红昭笑得很甜:“你也是。” 他们之间的告别似乎总是这样干净利落, 互相道过珍重后,曲红昭径直离开了皇宫,皇帝对着她的背影凝望了片刻,深吸了一口气, 转身回了御书房, 开始处理今日新递上来的折子。 两人一在江湖,一在朝堂, 互相惦念着, 却又能坚定地继续彼此的生活。 皇帝觉得,这大概就是最适合他们的方式。 ——— 第一次出远门的曲映芙兴奋地在马车里上蹿下跳, 最后还是曲盈袖的冷眼让她暂时平静了下来。 “某些人不是说不和我们一路的吗?怎么还在这里?” 曲盈袖挑衅地看她一眼,侧身靠向曲红昭:“因为我想多陪一陪姐姐。” 曲映芙永远被她一激就上当,两人再次互相讥讽了起来, 马车里好不热闹。 曲红昭闹中取静,兀自开始神游,任两人吵得有来有往。 待她们渐渐安静下来,曲红昭才抬眼:“吵得可还尽兴?” 曲盈袖转开视线:“我才不和她一般见识。” 曲映芙对她呲了呲牙,不再理她,凑到曲红昭身边:“对了,姐,你还记得郭皓轩吗?就是曾和我说过亲的那位。” “记得,他不是已经成婚了吗?难道又去找你麻烦了?” “那倒没有,他再没敢来找过我,不过,他纠缠过你的朋友。” “我的哪个朋友?” “就是你曾让我送过锦心绣坊地契的那位赵婉仪,因为是你的朋友,所以我经常光顾那家绣坊,一来二去就熟了起来。之前我恰好在绣坊撞到了郭皓轩,去问赵姑娘,她才把此事告诉我的。” 曲红昭皱眉:“她没事吧?” “没事,赵姑娘她自己就把这事儿解决了,”曲映芙摇头,“不然我肯定第一时间就对你说了,哪能等到现在?” “郭皓轩怎么会纠缠她的?他不是已经有一位夫人和一位心上人了吗?” “问题就出在这心上人上,她不是被郭皓轩的父母远远送走了吗?”曲映芙道,“赵姑娘她生意做起来后,总有媒婆上门提亲,她为了方便就对外推辞说自己嫁过人,没想到反而让郭皓轩惦记上了,说她会让他想起自己曾经的心上人。他可真敢说,若知道赵姑娘曾经是宫里的娘娘,他怕是要吓得胆子都破了。” 曲盈袖听得好奇:“这个郭皓轩的心上人是什么情况?我怎么没听说过?” “那时候你还在灵隐寺,不知道也正常,”曲红昭简单给她解释,“这个郭皓轩曾有一位心上人,是嫁过人的,他父母不同意他娶此女为妻,后来还把那女子送离了京城。” “原来如此,看来他喜欢的不是那位心上人,”曲盈袖嘲讽,“他就喜欢嫁过人的女子,或者说,他喜欢的是那种可以高高在上去拯救那个女子的感觉。” 曲映芙瞪大眼睛:“真的假的?你怎么知道?” “别问我怎么知道,你就说说他对赵姑娘到底是什么态度。” 曲映芙回忆:“他说他知道嫁过人的女子有多不容易,只要跟了他,她的绣坊就有顺阳伯府做靠山,她也不用再那么辛苦,可以有个男人依靠……唔,我之前还不觉得有什么,但现在一回想,好像还真有点你说的意思。” 曲盈袖挑挑眉:“你看,这个男人喜欢充当保护者,虽然从他心上人的结果来看,他保护不了任何人。” 曲映芙咬牙:“怪不得赵姑娘提起此事时眉头直皱,偏我什么都听不出来,加上之前差点定亲的事,我被他的花言巧语忽悠两次了,这个混账!” “这人一定生得不错。”曲盈袖猜测。 “你怎么知道?” 曲盈袖嘲笑:“我还不知道你什么德性?要是他不够好看,你能上他的当?” “你胡说,我哪有?!” 两人又掐了起来,曲红昭闭目养神,等她们告一段落才开口问道:“赵姑娘怎么说?” “她说,她想要的生活,她会自己去挣,不需要他来施舍。” 赵婉仪……赵锦寒,在这个毅然离开宫廷的女子面前,说起“有个靠山”这种话,似乎是显得有些可笑了。 郭皓轩只看到她独力撑起绣坊的辛苦,便理所当然地以为自己提供了她所需的东西。 但若她想要的仅仅是“一个靠山”和“不那么辛苦的日子,”她当初又何必放弃宫里的生活? 一个人有了自己立足的本事后,谁还会甘心去依附他人呢? ——— 离开京城不久,曲盈袖就带着她几个会武的侍女取道南边,与曲红昭二人自此分开。 据她说,她在南边还有些事没有了结。 她在的时候,曲映芙总和她吵架,她这一离开,曲映芙又望了半晌她离开的方向,闷闷不乐,显见是有些舍不得。 曲红昭笑了笑,并没有去调侃三妹,她知道这小家伙是绝对不会承认的。 对于她们之间这份奇异又偶尔和谐的姐妹关系,曲红昭已经打定主意不多置喙。 曲映芙很快又重新欢快起来,她是第一次出远门,看什么都觉得新鲜,连路边形状奇异的树干她都想摸上一摸。 曲红昭陪着她逛了几个风景好的地方,此时正值寒冬,两人在冻得严实的大江之上作冰戏、乘冰床、堆雪狮,曲映芙冻得脸蛋通红,却仍然玩得不亦乐乎。 -- 第300页 两人手牵着手,飞快滑过冰面后,曲映芙快乐地喊了一嗓子:“我算是知道,你们为什么一个个都不愿意待在京里了。” “哦?” “其实我在京里也见百姓们玩过这些,还曾随父亲母亲去观过冰上蹴鞠,但我不能自己下场去玩,不然定然会被人指指点点,说贵女不该碰这些,”曲映芙迎风张开双臂,“早知道这般有趣,我才不管他们说什么。等我回京,我就要做第一个去玩冰戏的贵女!” “小心,你要撞到雪堆了!” “啊!” 曲红昭连忙抱住她,卸去了撞击的力道,但冰面上她也不容易稳住身形,干脆抱着妹妹一起跌进了松软的雪堆里,两人沾了满身的雪,对视一眼,都大笑起来。 两人路过一座小镇时,被大雪封了路,饶是曲红昭有轻功在身,也不想在这种暴雪天带着妹妹赶路,何况她们并不急躁,便暂时在镇上唯一的客栈避雪。 客栈已经住满了,此时大堂挤了很多避雪的路人,围炉饮酒,彼此分享着从天南海北听来的故事。 曲映芙觉得新鲜,也挤在其中,听他们讲着这些闻所未闻之事,对其中江湖侠客的事迹尤其感兴趣,听了几个行侠仗义、仗剑江湖的故事,心中豪气顿生,也跟着取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这酒是大家用来御寒的,自然烈得很,而曲映芙完全没有长姐的酒量,只一杯酒就让她干脆利落地倒了下去。 搞得曲红昭险些怀疑是谁在酒里放了迷药。 待曲映芙终于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长姐怀里,这怀抱太过温暖,她忍不住眷恋地蹭了蹭。 “醒了?” 曲映芙揉了揉眼睛,这才发现曲红昭手里拎着酒壶,不知已经饮下多少酒了。 她们身边围着很多人,一群人酒兴正浓,有人打着拍子行着酒令,而最受瞩目的,是正在拼酒的曲红昭和一个提刀的大汉,他们似乎已经喝了不少,以至于此时每饮下一碗,一旁便有人欢呼起来。 曲映芙抬头看去时,正看到那大汉对曲红昭竖了个拇指:“姑娘豪爽!” 她低声嘀咕:“我也该练练酒量了。” 曲红昭听到,笑了笑:“不能喝就少喝,又不是必须的,有时酒多了反而会贪杯误事,何必练这个?” 曲映芙单纯就是觉得曲红昭这样看起来很厉害,也没坚持,被她一劝,就打消了念头。 过了几日,风雪稍霁,曲红昭便带她去爬了附近的雪山,曲映芙中途就没了力气,被姐姐用轻功抱上了山顶。 站在雪山之巅,感受着万籁俱寂,曲映芙感叹:“原来这就是你能看到的风景。” 曲红昭点头:“会轻功确实很方便,哪里都去得。” “我以前完全不懂为什么会有人喜欢登山,费时又费力,听起来无趣的很,”曲映芙深呼吸,“现在我懂了,这样的风景确实值得。由此可见,人确实该多出来走走,能明白很多以前想不通的道理。” 曲红昭笑了笑。 “好安静,除了风声什么都没有,”曲映芙抬眼看向天空,“这里似乎连鸟都少见。” “能飞得这么高的鸟儿不多。” “但还是有的。”她似乎意有所指。 “是啊,还是有的。” 话音刚落,便见天际有一只鸟儿翱翔而过,曲映芙出神地看着,她认不出这鸟儿的名字,只看到它有一双非常宽大的翅膀。 第162章 三绝 都说云城有三绝, 第一绝是庭轩楼的鳝丝面,鲜美可口,令人唇齿留香;第二绝是韦老板的天下酒庄, 据说只要你能叫的出名字的酒, 就没有韦家酿不出的;第三绝是兰亭若的花魁梅三白, 千娇百媚, 一笑倾城,只是鲜少有人能见到她笑。 曲红昭此时正坐在庭轩楼二层窗边, 曲映芙在她对面揉着肚子:“当地人口中的第一绝我算是见识了,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一口气吃下两大碗面。” 曲红昭明明吃的比她还多,此时却像没事人一般, 仍是一副优雅清逸之态, 闻言还抬手给妹妹斟了一杯消食用的山楂茶。 曲映芙望着能吃能喝的长姐, 嘴角微微一抽:“刚刚进城时, 听人说韦家的酒庄在举办宴会邀人品酒,他们既然敢取名叫天下酒庄,一定有其特别之处。等我休息一会儿,我们就去见识见识这云城第二绝如何?” “正有此意。” 韦家的酒庄门口围了很多人, 两人一路走近, 曲映芙拉了个热心人打听,才知这酒宴是所有过路人都可以参加的, 一模一样的瓷杯中盛着不同的美酒, 请人品酒猜酒名,猜中十种以上, 便可带走一坛美酒,猜中最多的得胜者还有一份大奖。 曲映芙立刻兴奋起来,拉着曲红昭笑道:“姐, 你一定擅长这个!” 酒鬼曲红昭也来了兴致:“那我就去试试好了。” 见又有人上前挑战,围观者一阵起哄,待看清楚是位女子时,人群叽叽喳喳起来,显见是觉得有些奇怪。 韦家的小厮给曲红昭斟了一杯酒:“姑娘,请。” “好酒,”她眼神一亮,“是东阳酒。” “对了,下一个。”小厮又斟一杯。 “玉练。” “对了。” “桑落。” “对了。” “屠苏。” “……” -- 第301页 随着她一个接一个猜中,周围的欢呼声一波响过一波。 又有两名小厮上前,连斟四杯酒,摆在曲红昭面前。 她连饮四杯:“滑州凤曲,洺州夷白,同州清洛,处州谷廉。” “好!”这一次,未等小厮开口,有一绸袍男子已经鼓着掌走上前来,赞叹着看向曲红昭,“今日酉时前,若再无其他挑战者能成功,姑娘便是赢家了。” 周围的欢呼越加响亮,曲红昭对众人一抱拳:“承让了。” “在下便是此处老板韦康,”男子作了一揖,面上有着显而易见的惊讶,“敢问姑娘贵姓?家中与在下可是同行?” “我姓曲,”曲红昭还礼,“家中无人从事酒业,我只是比较嗜酒罢了。” “好!”男子做了个请的手势,“酒逢知己,请姑娘进我私库任意挑选,想带走几坛都随你。” 曲红昭笑了起来:“那就多谢韦老板了。” 曲映芙明明不嗜酒,却也兴奋极了,跟在曲红昭身后兴高采烈地进了库房。 曲红昭很快挑中了一坛,韦老板脸上立刻露出肉痛的表情:“曲姑娘好眼力,这坛女儿红酿了近二十年了。” 曲红昭笑了笑,一指角落里那不甚起眼的坛子:“韦老板,我没挑你这坛百年佳酿,已经是不忍心夺人所好了。” 韦老板一怔,随即大笑起来:“原来姑娘看出来了,多谢你手下留情。” 曲红昭倒不贪心,又挑了一坛竹叶青,一坛葡萄酒便作罢,请酒庄的小厮把三坛酒送回她们暂居的客栈,便准备告辞离开。 曲映芙信心满满挥手告别:“韦老板告辞,等酉时我们就回来领大奖!” 韦老板的神色瞬间变得有些古怪:“你们还没听说大奖是什么?” “是何物?” 对上曲映芙纯真且好奇的眼神,韦老板开口时颇为艰涩:“先说明,我定下这个奖励时,并没有想过胜者会是一名女子……” 待她们终于得知这份大奖是什么时,才明白过来人群的叽叽喳喳和韦老板的古怪神色源自何处。 作为唯一猜中所有酒名的大赢家,曲红昭得到的奖励,是与兰亭若的花魁梅三白梅姑娘共度春宵。 “还好还好,”曲映芙的反应竟然是松了一口气,她拍了拍胸口,“刚刚吓死我了,韦老板那个古怪的态度,让我还以为是他要把女儿嫁给赢家呢。” “话本看多了?”曲红昭失笑,“这样的人家,哪有这般稀里糊涂嫁女儿的?” 曲映芙吐了吐舌:“那我们不是正好有机会见识云城第三绝了?你和梅姑娘共度春宵的时候,我能在场吗?” “……” “姐,”曲映芙开始撒娇,“我真的很好奇,到底是怎样的美人才能被称为云城三绝之一,带我去嘛!” 曲红昭叹气:“好吧。” “我就知道你最疼我了!”曲映芙欢呼起来。 曲红昭戳了戳她的额头:“撒娇精。” 曲映芙反以为荣:“还不是你宠出来的?” 于是当晚,曲红昭携三妹站在了这家叫作兰亭若的青楼前,迎上众人或古怪或妒忌的视线。 梅三白身边的丫头把两人迎了进去,引着她们进了一个十分雅致清幽的房间。 随着环佩叮咚作响,一位玉骨冰肌般的美人从屏风后转出来,看到两位女子显然也是微微一怔,但还是礼数周全地向两人问了安。 曲红昭回礼,向她简单解释了情况。 美人颔首:“原来如此,既然这样,春宵一度想是不能够了,两位想让奴家为你们做点什么?” 曲映芙托着腮看她:“梅姐姐,你生得真漂亮。” “嘴可真甜,”美人对她抛了个如丝的媚眼,转身吩咐丫头去取些果子、糕点来给小姑娘吃,又看向二人,“对不住,我不大习惯这个,很少有女客成为过我的座上宾。” 曲映芙奇道:“这么说,你还有过其他女客?” “是啊,曾有小姐贵妇约了时间,一边眼神轻蔑,一边又要悄悄询问我讨好男子的法子,”梅三白调笑道,“还是两位姑娘也想听一听这个?” 曲映芙连忙摆手:“不用不用。” “两位姑娘生得这般美貌,似乎的确是不大需要,”梅三白的眼神从曲红昭脸上划过,“那你们想做点什么?想要我弹琴还是跳舞?” “都可以吗?我还以为有名气的花魁都很高傲呢,”曲映芙道,“梅姐姐你真是平易近人。” 曲红昭斜视她,她发现后立刻凑过来:“姐,别吃醋,你永远是我心目中最漂亮的美人。” 梅三白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气氛倒是轻松了很多,她主动开口找了话题:“听口音,两位不是本地人士吧?来云城是探亲还是访友?” 曲红昭答她:“我们是京城人士,出来随意逛逛。” “随意逛逛?”梅三白道,“两位姑娘都去过何处了?” “那可多了,前些日子姐姐刚带我去爬过雪山,在山下我们还看到了很漂亮的鹿……”曲映芙立刻打开了话匣子,小孩子炫耀似的把这些日子遇到过有趣的事说给她听。 梅三白听得越来越惊讶,随着她的话,时而惊呼,时而莞尔一笑,听她说完,尚意犹未尽:“你们的日子可真是精彩。” “这算什么?我姐姐过得才精彩呢,整个大楚,她几乎都要走遍了!” -- 第302页 “真的?” 曲红昭笑了笑:“别听她夸张,我没去过的地方还不少呢。” 梅三白好奇道:“姑娘家中是做什么的,如何会允许你们出外云游?” 话说出来,她立时便有些懊丧:“奴家失态了,是我该陪客才对,哪能问东问西叫你们讲故事来取悦我呢?” 曲红昭摇头:“没什么,我们家里……是做官的。” “做官的?”这下梅三白更惊诧了,“奴家还以为,做官的家中规矩极多,尤其你们还是打京城来的,这……” “京城的规矩的确不少,”曲映芙点头,“只是我们家稍稍有些特别。” “真好。”梅三白微笑道。 “梅姐姐,我刚来云城,听人说你很少笑,现在看来根本就是传言有误。” 梅三白摇头:“我在男子面前确实很少笑,笑得越少,他们才会觉得我的笑越珍贵,越想讨好我。” 曲映芙瞪大眼睛。 梅三白又笑了出来:“记得替我保密啊。” 曲映芙乖乖点头:“一定。” 梅三白看着曲映芙,她很少能接触到这样的女孩,天真纯良热情活泼,看起来就出身不错,而且自小被保护得很好,人生中几乎没有遇到过什么波折,看着便叫人心生羡慕。 至于曲红昭,她微微沉吟,此人看起来温和洒脱,但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种气势在,不像是个闺阁少女,倒像是曾经身居高位的那种人,只是面上毫无骄矜之色,也并不自恃清高、看人轻蔑。 她只说家中是做官的,在梅三白看来,她自己倒像是做过官的。 梅三白见的人多了,自有一种识人的本事,此时毫不怀疑这个结论,只是聪明地选择了克制自己的好奇心。 曲映芙又问:“梅姐姐,我可以问问你的名字由来吗?” “是鸨母请人取的,说是大俗大雅。” 曲红昭赞道:“确实很特别,令人一听难忘。” 梅三白垂首微笑:“说真的,夜色可还长着呢,你们真的不需要奴家做点什么?” “不然,我们来打牌吧?”曲红昭提议。 “打牌?”梅三白很惊讶。 “你不会?”曲红昭也很惊讶。 “不,我会,只是……你确定?” “确定。”曲红昭不由开始反思,大概是这个爱好真的太俗了,以至于她每次提起,都会有人表示惊讶。 第163章 萍水相逢也能遇到有趣…… 兰亭若, 夜色缠绵,在场有美人、有美酒、还有牌局,所以曲红昭很满意。 梅三白的牌技很好, 和她打得有来有回, 让向来打遍天下无敌手的曲红昭, 难得起了点好胜的心思。 曲映芙遇上她们两个, 输得几乎要哭出来了。 眼看好不容易要赢上一场,正兴奋间, 却被梅三白顺手截了胡。 曲映芙看着摊开的牌, 喃喃道:“你们两个,简直是艳若桃李, 心如蛇蝎……” 梅三白忍着笑安慰她:“对不住, 下一局奴家一定让你。” 曲映芙额头青筋一跳:“让我一局还要提前说出来, 你这分明是侮辱我!” “……” 好在很快有人贴心地给她解了围, 听说这里开了一场牌局,楼里几位没接客的小姐妹便来凑热闹,看曲映芙欲哭无泪的模样,便派出一位擅长打牌的把她替了下来, 几个牌技差的, 则拉上她在旁边另组了一局。 曲映芙和几个水平差不多的混迹在一起,顿时快乐了起来。 曲红昭不忍直视地看她一眼, 梅三白笑道:“打牌嘛, 开心就好。” 曲红昭挑眉:“但是梅姑娘的胜负欲很强。” 梅三白怔了怔,脸上笑容微敛:“对不住。” “不, 我很欣赏这一点,”曲红昭解释,“棋逢对手才有趣。” 梅三白沉默片刻, 认真看她一眼,半晌后复又笑了起来,掀开自己的牌:“这局又是我胜了。” 房间里的人越来越多,曲红昭注意到的时候,发现居然有人开始拿她二人做赌,赌她们今晚谁胜的次数会更多。 曲红昭笑了笑:“那就开始计数吧,到现在为止,我赢了四局,梅姑娘胜了三局,提醒大家一句,押我赢面很大。” 见她不以为忤,还和大家开起玩笑,众人都嘻嘻哈哈地闹了起来:“总得有个终止时间吧,不然你们谁落后了就要再开一局,岂不是没完没了?” “梅姑娘来定就好,我随时奉陪。” 梅三白看了一眼更漏:“就截止到寅时中,谁胜场多就算谁赢,若平手便再加一场,如何?” “好。” 这个夜晚,一向高冷清雅的花魁梅三白房里一直传出搓牌声和欢笑声,搞得听到的人都心痒不已,想来一探究竟。 房间里的人越来越多,有人兴致一起,也叫人支了桌子另开一局,也有人单纯就是随便看看。 曲红昭倒并不抗拒,她喜欢热闹,从京城到军营,再到如今,她一向惯于呼朋引伴,把四周的气氛弄得热热闹闹。 只是这个过程中,曲映芙的牌技受到了一些指摘,她一拍桌子:“谁都不许给本姑娘废话!”才勉强驱散了身后的围观者。 老鸨怕这里出什么乱子,有些紧张地过来盯人,在梅三白身后盯了一会儿后,终于忍不住开口:“我押了你,争气点。” -- 第303页 “别给她压力。”一旁有人拦阻。 老鸨听着这像是一道男声,微微一惊,转头看去,更是惊讶:“钱公子?你怎么在这里,是茜珠伺候得不好?” “我随便看看,”被称为钱公子的男人回头找了一圈,给老鸨一指,“你看,茜珠也在这儿呢,她押了对面那姑娘,我跟她说想赢就跟着我押,她偏不信。” 老鸨滞了一滞:“所以,钱公子你押了三白?” 男子点头:“我押了二百两银子呢,所以你别给她压力,安静点。” “……” 要不我干脆开个赌坊吧?老鸨恍惚地想。 现场支起了四、五张牌桌,但曲红昭和梅三白的交锋最为精彩,所以围观她们打牌的人也最多。 曲红昭中途还好奇问了一句:“我们两个谁的赔率高?” 老鸨统计了一下:“差不太多,姑娘你稍稍高上一点。” 兰亭若的姑娘们热情地给曲红昭上酒上茶上点心,她伸了个懒腰,便有人给她捏了捏肩。 曲红昭无从得知这里的姑娘原本就是这样贴心,还是因为她们押了她,盼望她赢。 这场闹剧终止于寅时中,最终是曲红昭多胜出了一场,她身后围着的人群立刻欢呼起来。 梅三白败了,倒也败得坦然,面上只流露了稍许遗憾。 “我胜得侥幸,”曲红昭上前抱了抱她,“若再来一次,胜负尚未可知。” 梅三白怔了怔,她其实一向不喜欢旁人的接触,但曲红昭的拥抱很温暖,给她一种很奇异的感觉。 曲映芙像是猜到了什么似的对她耸耸肩:“没人能拒绝我姐的拥抱,从来没有。” 梅三白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 人群慢慢散去,三人重新得以独处。 曲映芙叹道:“我和云城第三绝梅姑娘打了一夜的牌,说出去肯定没人敢信。” 曲红昭指出:“你只和梅姑娘打了五局,就输得跑去其他牌桌了。” 曲映芙呲牙:“但我将来吹嘘起来的时候,还是会说打了一夜的。” 梅三白笑着摇头:“这有什么可吹嘘的?” “这你就不懂了,”曲映芙眨眨眼,“而且我吹嘘的时候,会说我赢了至少一局的。” 兰亭若这种夜间开门的地方,自然常备夜宵,梅三白叫了膳,片刻后便有人送吃食进门。 这里环境雅致清幽,食物的名字也起得很讲究,其中一道杳霭流玉、一道暮云春树,前者是由粉色的花瓣和牛乳制成的冻状甜食,后者是一道扁舟状的托盘里盛着白灼的青菜。 三人大快朵颐后,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梅三白突然道:“姑娘是不是很好奇,我为何能成为云城三绝之一?其实我最大的本事,是识人。” 曲映芙奇道:“识人?” “有商人请客来此,我会从旁陪酒并观察,然后告诉他,这位客人是什么样的人,贪财还是好色,用什么手段才能讨好他,”梅三白解释,“这才是本地这些商人把我捧成三绝的真正原因。” “这些客人是什么人?”曲映芙问。 “有他们的同行,也有一些官员。” “居然是这样,”曲映芙反应过来,“这些人可真奸诈。” 她起了好奇心:“那你能识出我姐姐是什么样的人吗?” 梅三白看向曲红昭,后者对她点了点头,于是她开口道:“姑娘是一位很有煽动力的人,会让人不自觉地想跟着你玩、跟着你笑、跟着你闹,这是一种很了不起的本事,你一定有很多朋友,是常常被人群簇拥的那种人。” 曲红昭笑了笑,没有否认。 梅三白在她身边绕过一圈:“你一定曾经身居高位,一呼百应。” 曲映芙讶然:“这也可以看得出?” 梅三白点头:“只是我看不出你想要的是什么,也看不出用什么东西可以贿赂你。” 曲红昭略做思考:“其实我也想不出用什么可以贿赂我。” “那想必姑娘是什么都不缺了,”梅三白看着她,“也可能是你想要的东西,是普通人贿赂不起的。” 曲红昭望向窗外夜色:“你说的有道理。” “从你的眼神来看,不管那是什么,一定是一件很美好的东西。” “自由的确是人世间最美好的东西。” 梅三白微微吸了口气:“原来如此。” “不就是说想要自由吗?你们怎么像打哑谜似的?”曲映芙插嘴,“不过说起来,姐你想要的,除了自由,还有国泰民安、天下升平那些,的确都是别人贿赂不了的。” 梅三白看曲红昭的眼神有些变了:“两位姑娘将来若再路过云城,奴家会很高兴能再次招待二位。” “梅姑娘也一样,将来若有机会路过京城,便顺路来定北侯府做客吧。” “……” “其实梅姑娘已经猜到了吧?” 梅三白承认:“天下身居高位的女子本就不多,我有那么一瞬间以为你可能是宫里的娘娘,但很快否决这个了想法。结合你的年纪,家里有人做京官,还有曲三姑娘所说的国泰民安天下升平……我没敢乱猜,但你说你是曲红昭,我丝毫不感到惊讶。” “梅姑娘兰质蕙心。” 曲映芙惊恐地捂嘴:“一句天下升平都成了线索,我以后再也不敢乱说话了。” -- 第304页 眼看天色将明,两人与梅三白告了别。 “谢谢梅姑娘陪我打了一夜的牌。” “不,谢谢你们,让我知道,原来萍水相逢也可以遇到很有趣的人。” 梅三白亲自送曲红昭二人离开,走到楼下大堂处,却看到其中已经摆起了几只牌桌,似乎是有些客人在和姑娘们打牌。 曲红昭恍然道:“怪不得梅姑娘牌技这么好,原来兰亭若平日里也常常打牌啊。” 姑娘你是怎么说出这种话的?老鸨在一旁听到,嘴角一阵抽搐,坚定地否认:“不,没有,我们兰亭若,一向是以风雅和其他不入流的青楼区分开的,我们楼里的姑娘,琴棋书画不说样样精通,那至少也是能拿得出手。” 她着重强调了“风雅”二字,曲红昭悟了,指了指大堂:“所以……这是因为我?” 老鸨狠狠地点了点头。 第164章 万物化冻,春水初生…… 曲映芙气喘吁吁地坐在田垄边, 对长姐道:“原来……你口中的路见不平,还……还包括这个。” 曲红昭手里牵着一头耕牛:“既然路过恰巧遇到老人家的耕牛丢了,就顺便帮忙寻一下。” “盗牛贼确实很可恶, ”曲映芙上气不接下气, “但……他们已经把牛扔下跑了, 我们真的有必要追出……那么远吗?” “不给点教训的话, 他们下次岂不是还敢再犯?”曲红昭拍了拍牛背,“路见不平也是需要体力的, 上牛, 我牵你回去。” “牵我回去?听起来怪怪的。”曲映芙一边嘟囔,一边老实地爬上了牛背。这耕牛温顺得很, 并没有试图把她甩下来, 而是驮着她一路回了村里。 耕牛对于农人的重要性自不必提, 老人对着曲红昭千恩万谢, 刚刚还在质疑这居然也算是路见不平的曲映芙也沉默下来。 这只是一个小插曲,离了云城之后,曲红昭二人便取道南行,越往南, 春意就越浓, 她们一路行来,得见万物化冻、春水初生。 冬日可以嬉冰观雪, 到了春日, 又别有一番风景,路边的柳树发了新芽, 空中吹着拂面不寒的微风。 两人路过江边时,看到很多人在这里放风筝,曲映芙兴致一起也拉着姐姐参与其中。 最开始她不得其法, 风筝放不起来,曲红昭就用轻功带它跃上半空,风筝断了线的时候,曲红昭又能给她追回来。 如此一来,曲映芙很快就成了被在场所有小孩子所羡慕的那一个。偏偏这家伙在孩童面前也要炫耀,毫不收敛自己的满眼得意,直看得人牙痒。 一旁有个五岁左右的男孩儿眼馋地看了看自己的父亲:“爹,你可以像那个姐姐一样吗?” 男子苦笑着看了一眼曲红昭,仿佛在埋怨她拉高了做父母的标准,想了想又低头哄孩子:“不能,但为父可以领你去吃你最爱的樱桃软烩。” 曲映芙立刻对姐姐撒娇:“我也要吃!” “……你今年多大?” 两人放够了风筝,悠闲地晃到路边小店,各自要了一碗樱桃软烩,这是当地很常见的做法,将春日的樱桃煮熟去核,然后加糖腌渍。店里也有加盐的,不过两人都没能鼓起勇气尝试。 她们游荡得十分随性,这一日,因着去山里赏桃花,耽搁了时辰,附近的城池已关了城门,两人便在附近的一所显见很久无人打理的道观暂时借宿。 初春的夜晚,仍然有些寒冷,曲红昭点起了火堆取暖。 曲映芙托着腮思索:“也许下次出门的时候,我们该随身带上被褥。” “我确实遇见过带被褥出行的旅人,”曲红昭道,“他还带了炊具、棋盘、夜壶,总之从锅碗瓢盆到笔墨纸砚,无一不缺,可谓是准备周全。” 曲映芙笑了笑,拨弄了一下火堆:“按话本里的说法,此时该有其他人出现了,要么是劫匪出来谋财害命,而恰好有一位路过的大侠救了我们;要么是一位赶考的书生,恰巧也要借宿在此,然后怀疑我们是林中的精怪,但仍然对我们一见钟情。” “然后呢?” “大侠救了姑娘,她便以身相许;书生对姑娘一见钟情,她便嫁给书生。或许其中会经历一番波折,也许姑娘的父母会嫌贫爱富、从中作梗,但最终总会团圆。” “……”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很假是不是?很多话本里,贵女们总是想方设法要嫁给初出茅庐的穷书生……” 她的话音未落,便听到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道观门口,似乎还不止一人。 两人对视一眼,曲红昭笑着问道:“你猜这是劫匪还是大侠,是林中精怪还是书生?” “话本里的大侠是不会结伴而行的,是书生或劫匪都好,”林间的树影借着月光打在地面上,看起来略有些可怖。曲映芙立刻想起自己看过的志怪话本,瑟缩着给自己壮胆,“不可能是精怪,按理说,在山中遇到美貌妖精的该是书生才对,然后精怪会爱上书生,为他洗衣做饭,为他想办法变成人,或者为他留下一个孩子后自己选择消散,总之不该是我们两个女子遇上啊啊啊!” “姑娘,”大概是听到了她的喊声,外面有人扬声解释道,“抱歉吓到你了,我们三个去外地书院读书,途经此处,想暂借宿一晚,绝无恶意。” 曲红昭笑道:“还真是书生。” -- 第305页 “咳,”曲映芙清了清嗓子,“我没有吓到,三位请进。” 三人很快进了门,对曲红昭她们作揖行了一礼,三人都是头束方巾,背着行囊,只不过,显然这并不是话本中那些总能与贵女们发展出一段风花雪月的那种书生——这是三名女子。 曲红昭递上用火堆温了的酒:“夜深露寒,三位还请坐过来暖暖身子。” 三人看到两个年轻姑娘,也稍稍打消了疑虑,道了谢在火堆旁围坐。 “三位此行是前往铭州书院?”曲红昭问。 “敢问姑娘如何得知?”其中一位看起来约是二八年华的女子问道。 “铭州女学有当地知州扶持,目前发展得最成规模,你们特意去外地求学,又经过此处,那我猜大概就是要去铭州了。” 刚刚问话的女子眼神一亮,急急追问:“姑娘也关注过女学?” “自然。” 另一位年纪稍长些的女人开口询问:“两位莫非也是要去求学的?” “不是,我最讨厌读书了,”曲映芙摇头,“不过我觉得你们这样远道求学很值得敬佩,祝你们一路顺利。” “那就谢过姑娘了,”女子笑了笑,“抱歉白儿刚刚失态了,听你们提到铭州书院,她大概是太惊喜了,实在是我们周围肯关注这些的不多。” 曲红昭安慰她:“女学出现的时间还太短,假以时日,总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关注的。” 女子点点头:“到了铭州,大概就会好一些了,听说常知州之女就在带头进学呢。” 曲映芙好奇:“你们就是因为这个,才远道赴铭州?” 提到这个,三位女子面上都有些无奈:“我们那里,女学根本开不起来,只是应着上面的号令在书院腾出间屋子挂了个牌子,转头那屋子又被还给那些男弟子使用了。我们不得不去别处求学,想着既然铭州最好,便干脆去那里。只不过囊中羞涩,住不起客栈,只能沿路借宿。” 曲映芙有些惊讶:“看来你们三个真的是下了好大的决心。” 年纪稍长的女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如果不出来试一试,就要一辈子在后院里洗衣做饭、喂猪养鸡了。” 曲红昭皱眉:“你们从何处来?” “石洲。” 曲红昭颔首:“我知道了,我会去那里看看的,三位无需担忧,我保证女学的问题一定会得以解决,让石洲其他有心进学的女子无需再这样背井离乡。” 三人都怔了怔:“怎么解决?” “还没想好,但各地开女学都是国库拨了银子的,”曲红昭道,“你们那里没开成,银子是被谁吞了?我总得去看一看。” 被叫作白儿的女子有些激动地追问:“敢问姑娘是何身份?你真的可以解决?” 曲红昭笑了笑:“我只是认得负责掌管此事的人。” 三人自然不知她口中“掌管此事的人”指的是当今帝王,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 众人在火堆边入睡,一夜无话,待天色亮起来时,最年轻的女子醒来,又推醒了其他二人,三人在道观里寻了一圈,都没有看到昨夜那两位姑娘。 只在她们入睡的稻草堆旁看到一小袋碎银子,下面压着一张字条“去住客栈吧,这样太不安全。” 三人面面相觑,这份来自陌生人的善意,让她们心下都有些感动。白儿握了握拳:“我一定要学有所成,报答这两位姑娘。” “你连她们是什么人都不知道呢。” “但我知道她们肯定是有身份的人,”白儿笃定道,“等我将来做了官,说不定就能遇到她们了。” 其他两人都笑了起来:“好,等你做官。” ——— 曲红昭要去石洲看看,曲映芙自然没有意见,两人便又转道出发。 她们抄了近路,马车很快就偏离了官道,顺着小路前行,不久便看到远处一片片的农田,有农人正在其中辛勤耕耘。 小路两边开了大片大片的黄色小花,蓝天白云下,绿叶衬着黄花,看起来分外令人心旷神怡。 曲映芙蹦跶着跳下马车:“好漂亮,这是什么花?我要去摘一束!” “别摘,”曲红昭笑着把她揪回来,“这是油菜花,农人种来吃的。” 两人站在花田边,空中有一只鸽子冲着她们的方向飞来。 曲红昭目力极好,一眼便认出这是她在军中时常用的红血鸽,当初邵军师几乎走遍了五湖四海,才请到人训了一批特殊的鸽子出来,这种红血鸽不管隔着多远,都能寻到特定的人,把信件送到,并绝不会走失。 她险些以为是军中出了什么问题,伸出手臂让鸽子落下,取下信筒,打开后看到其中的内容才展颜一笑。 曲映芙还在油菜花田旁欣赏美景,突地听到长姐问话:“映芙,解决石洲之事后,我需要回一趟边关,你想和我一起去,还是我先把你送回京城?” “去边关做什么?” 曲红昭微笑着对她挥了挥手里的信:“我有一场婚宴要去参加。” 第165章 不平而鸣 “你要把我留在衙门?难道我是犯人吗?”曲映芙瞪大眼睛看着长姐, “我还是不是你心爱的三妹妹了?” 曲红昭哭笑不得:“此处官员与曲家有旧,你留在这里比较安全。” “马上就要到石洲的地界了,你就不能带我一起去吗?” -- 第306页 曲红昭反问:“万一石洲的官员要对我们下手, 而我无暇顾及你的安危, 你有自保的能力吗?” 曲映芙心虚:“基本上没有。” “那我基本上不会带你去。” 曲映芙嘟嘴, 还没待张口反驳, 被曲红昭轻轻捏住小脸:“乖,我调查完石洲女学就回来接你, 然后你想做什么我都陪你。” 曲映芙被长姐柔声安抚, 乖乖点了点头:“那你一定要快点回来啊。” “好。” 曲红昭孤身入了石洲,一路打听着向那三个女子口中的书院而去, 此时正是下学的时候, 曲红昭没有惊动任何人, 在对面的茶摊上坐了一会儿, 看到陆陆续续出门的果然都是男子。 她略作思索,向茶摊的老板打听道:“敢问大哥,石洲的女学开在何处?” “姑娘听口音不像是本地人,”老板审视地看她一眼, “如何对此地女学感兴趣?” “不瞒大哥, 我随夫君行商至此,”曲红昭低下头, 面上带着微微的羞涩, “他整日间忙碌不停,我想去学点东西, 至少能帮他算算账。” 老板闻言哈哈一笑:“原来如此,夫人倒是有心了,不过要叫你失望了, 我们石洲没有那玩意儿。” “怎么会?” “嗐,要我说,那玩意儿没好处,”老板摆了摆手,“夫人不用惦记着这些,回去伺候好你夫君的起居,比什么都强。” “那本地的姑娘,想去进学怎么办呢?” 老板立刻神秘兮兮起来:“夫人你看见街尾那白家磨坊了吗?他家的姑娘就跑出去读书去了,白家夫妇真是老糊涂了,这都不拦着。” “跑出去读书?这也太古怪了。” “是吧,我也是这么跟我家婆娘说的,”老板渐渐打开了话匣子,“走的还不止她一个呢,还有两个女的跟她一起走了,真不知道这些小姑娘整天想些什么,听说本来还有一个要跟她们一起胡闹,还好被爹娘劝回去了。” “还有一个?是哪家的姑娘?” “就是潘家的大姑娘,正和知府公子议亲的当口闹这事,可真是不晓事理,”老板摇头道,“还好知府公子不嫌弃,还愿意继续和她家议亲。” 他还在絮絮地说些“要是换了我家姑娘,我非打断她的腿不可”一类的话,曲红昭没耐心听下去,把茶钱放在桌上,起身告辞,准备去潘家一探究竟。 潘府在当地算是一个很气派的人家,府门口立着两只石狮子,曲红昭敲响大门,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显得纯良无害,打算谎称自己是潘大小姐的手帕交,听说她的事,便来探探她。 但这个谎言没能派上用场,门房探头看到她,皱了皱眉:“你怎么从正门来?不是和王婶说好了走侧门吗?” 曲红昭完全不清楚他是把自己错认成了何人,只能随机应变道:“我是新来的,不知道规矩。” 门房看了看天色:“你是挺不懂规矩的,这才傍晚,天还没黑下去呢,让人看到怎么办?这王婶也忒不靠谱了些。” “那我入夜再来?” “你这来来回回的,还不够引人注意的?快进来吧!” 门房把她带到一个空置的屋子,让她等在这里,便径自离开。 曲红昭当然不会老实听话,门房前脚刚离开,她就从窗口跳了出去,一路摸往潘小姐的院子。 曲红昭只觉得自己仿佛一个采花贼一样,猥琐地匍匐在人家姑娘的房顶上,简单寻了一圈,却没找到人。 除非这姑娘别出心裁躲在柴房或丫鬟、小厮的房内,不然就是不在府里了。 曲红昭正准备离开,却在主人房内听到一阵争执声。 是一个中年女子压抑不住的愤怒声:“我不管,知府怎么了?这还没成婚呢,就把咱家姑娘接过去住,传出去咱们夕音还要不要名声了?你今天必须把女儿讨回来!” 一个中年男子安抚她:“我知道,女儿在人家手里,我也着急。不过知府公子也是怕夕音跑去铭州读书,才把人接过去看着的。” “那也不行!他这是要结亲还是要囚禁夕音?” “也不至于是囚禁,他对咱们夕音还是守礼的,只是让她住在妹妹院子里,也没趁机把她如何……” “少跟我说这些,你就说到底去不去要人吧?!” “要,能不要吗?我今晚这不是就要宴请知府吗?”男子解释道,“我还特地找王婶请了良妓过来,等把知府哄高兴了,我就跟他提这事儿。” 当地知府好女色,但偏偏看不上青楼妓子,只喜欢勾搭良家女子。 曲红昭不了解这些,但听到这里,至少已经清楚了自己被误认成的身份,而他们口中的王婶大概就是相当于老鸨的一个在其中帮忙拉皮条的人物。 “让我去见见那人。”女子要求。 “你见她干什么?” “我女儿能不能放出来就看她能不能哄知府开心了,你说我见她干什么?” “好好好,我和你一起去。” 既然潘姑娘不在,曲红昭也没有在这里扮演良妓的爱好,一个起落,稳稳落在潘府外的巷子里,转身向知府宅邸而去。 这一次她没有敲门,而是仗着轻功一间接一间搜寻着潘姑娘的所在,虽然不识得其样貌,待看到烛光下一个满脸愁绪的年轻姑娘时,也猜出了这九成便是被强行邀请到此的潘姑娘。 -- 第307页 那姑娘旁边的桌子上,摆着几盘子丝毫未动过的菜,有两个侍女正一言不发地把凉透的菜端了下去。 待房里只剩下年轻姑娘一人时,曲红昭翻窗进了房间:“潘姑娘?” “你是何人?”女子惊疑不定。 “我是来救你的。” 女子大喜:“真的?是我爹娘请你来的吗?” 曲红昭不答:“姑娘可不可以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潘姑娘一拍桌子:“还不是吕施那个混账?” “骂谁混账呢?”房门外,传来一个略显轻浮的男声。 潘姑娘一惊,再去看曲红昭,发现后者已经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她定了定神,看着进门的知府之子吕施,他正疑惑道:“你在跟谁说话?” “我骂的就是你,还不放我走?” 吕施让跟来的下人退下,才道:“夕音,你知道我对你是一片真心,只要你答应不去那劳什子的女学,我立刻放你离开。” “你是不是有毛病啊?”潘姑娘怒道,“我去不去女学,和你有什么关系?” “你是我未来的夫人,当然与我有关。” “我说了很多遍了,我不想嫁给你!你听不懂吗?” “你只是一时气话,夕音,你以前很喜欢我的。” “是啊,我以前对你有点好感,所以我才特别兴奋地告诉你,等石洲女学一开,我就要第一批去进学,你是怎么做的?”潘姑娘呸了一声,“你联合你的知府父亲,把女学的事糊弄了过去!我要去外地求学,你又把我骗过来扣押在这里!” “那是因为我父亲本来就不想开女学,才顺势答应我。夕音,我和我父亲都知道女学没有好处,我们的见识难道不比你多吗?你怎么就不肯听我们的劝?” “对不起,”一道女声插话道,“我实在听不下去了。” “什么人?!” 话音未落,吕施已经被曲红昭掐住了脖子:“见义勇为之人。” 吕施被掐得动弹不得:“快放开我,你知道我是何人吗?” “我都摸到知府宅邸了,你说我知不知道?” “你要杀我?” “没兴趣。” “那……你是要带走夕音?你是她父母雇来的?” “我的确要带走她,如果她愿意跟我离开的话。” 潘姑娘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夕音……”吕施眼里浮现悲痛之色,“你为何要如此绝情?如此铁石心肠?” 曲红昭被逗笑了:“你囚禁了她,她想离开就叫绝情?” 吕施语气悲伤:“这不叫囚禁,如果你爱过什么人,就知道我这样没有错。” “我的确爱过什么人,但我仍然想揍你一顿。” 眼前的少年果然还很年轻,居然试图感化曲红昭:“如果你爱的人这样对你,只是因为太爱你,太想把你留在身边,难道你就不能谅解他?难道你就丝毫不感动?” 曲红昭想到了往事,眼神微微柔和了些:“不存在这种情况,如果他是这样的人,我根本就不会喜欢他。” “哪怕他这么做,是出于对你最深沉的爱?” 曲红昭忍俊不禁:“你还挺会自我感动的。” 明明在表达深情,却被人无情嘲笑,少年快哭出来了。 “可惜你感动不了潘姑娘,也感动不了我,我见过真正的爱是什么样子的,”曲红昭打晕了他,拎着他的脖子把他扔到一边,看向潘夕音,“我们走?” 她去得快,回得也快,回到潘府时,四处没见潘家夫妇,曲红昭想起了什么,去往了自己刚入府时被领去的房间。 “门房不是说已经到了吗?”男子焦躁地转圈,看到她立刻怒道,“你去哪儿了?” 中年女子却拦住他,上前握住曲红昭的手:“姑娘,劳烦你了,待会儿你如能哄得知府大人高兴,然后在我夫君说话时帮帮腔,我给你三百,不,五百两!” “虽然我很想留下来赚这五百两,但我大概是没法哄得知府高兴了,因为我把潘姑娘带回来了。” “什么?!” “娘!”潘姑娘也已经找到此处,带着哭腔投入了潘夫人的怀抱。 “夕音!”女子抱住女儿,上下打量,“没吃苦吧?他们没对你如何吧?” “没有,我没事,娘。”潘姑娘紧紧抱住母亲。 潘夫人轻拍着她的背安抚:“没事了,没事了。” 女子大喜间,男子一喜后却面有愁容:“可是,这样一来,知府必然怀疑我。若和他撕破了脸,我们一家以后怎么在石洲待下去?” 潘姑娘怔了怔:“是我连累了你们……” “不,”潘夫人搂住她,“别胡说。” 曲红昭开口:“夫人、姑娘无需担忧,石洲知府吞了银子,却不开办女学,还纵容儿子软禁无辜女子,他这个知府能不能做下去还未可知。” 男子惆怅道:“我当然知道他不对,但在石洲他就是最大的官,谁能管他呢?” “我能管。” 男子古怪地看她:“你拿什么管?你为什么管?” 闻言,曲红昭取下背上的包袱,解开包袱皮,拿出一只长条木盒,又打开盒盖,取出了尚方宝剑拿在手里。 这些步骤看起来太不潇洒了,曲红昭开始思考今后要不要干脆把这支长剑佩在腰间。 -- 第308页 但眼前人脸上震惊的表情,并未因这繁琐的步骤而削减分毫。 “你不是第一个问我为何要管的,我并不能给出一个确切的回答,”曲红昭看着手中的尚方剑,“我手中剑,不平而鸣,执剑一日,我就要管上一日。” 第166章 事在人为 知府大人很快也抵达了潘府, 他尚不知自己的儿子被打晕在家中,此时进了门,看清曲红昭的容貌后, 立时眉开眼笑道:“老潘啊老潘, 你这可就太客气了。” 在他进门前, 潘夫人已经拉着女儿躲进房里去了。 此时, 曲红昭身边的男子看看她又看看知府,嘴角扯起一个极不自然的笑, 张了张嘴, 不知说什么好,干脆选择了闭口不言。 好在知府的注意力并没放在此人身上, 他看到曲红昭后, 眼神就再没移开过, 此时上下打量她, 视线如有实质般,几乎黏在了她腰腿间:“姑娘怎么称呼?可否赏面与本官共饮一杯?” 曲红昭只看他的眼神就有动手的冲动:“为什么不开女学?” 知府沉溺于旖旎幻想,正想去牵一牵她的玉手,被这质问的语气搞得怔了怔, 下意识答道:“本官认为女学不妥。” “陛下的政令还要看你觉得妥不妥, 你是太上皇?” “……”周围一片安静。 “胡说什么?口无遮拦!”知府被她怼得愣是懵了一瞬,回过神来才想起恼怒, 开始敲打一旁安静的男子, “这就是你找来的人?仗着生得不错,就对本官如此放肆?!” 曲红昭手里的剑几乎要怼到了他脸上:“尚方宝剑在此, 见者跪拜。” 知府脸上霎时间那一片空白的表情,让中年男子和躲在窗后不放心地窥视的两母女,都很有出了一口恶气的痛快感。 知府双腿一软跪了下去, 曲红昭手里的剑搭在他肩头,透过宝剑的震颤,感受到了他的浑身颤抖。 这是对于皇权的恐惧。 权力和武力,似乎是天底下最容易让人腿软的两样东西,如果没有这柄尚方宝剑,曲红昭把自己的兵器架在他脖子上大概也能起到相似的效果。 但有剑在手,她倒也乐于利用这种便利。 ——— 曲红昭回去接妹妹的时候,曲映芙正一脸崩溃地蹲在地上看蚂蚁,她在这里确实很安全,此地官员与曲家乃是故交,得了曲红昭的托付,十分看重她的安危,派了几个丫鬟寸步不离地跟着她,生怕她出点什么事。 曲映芙也不好意思给人家平添麻烦,便按捺了想出去走走的心思,安安生生地在后院待了两日。 在外面野了性子,她发现自己很难再忍受这样平静无波的生活。 此时看到曲红昭,她几乎是从地上弹了起来:“姐!你的事办完了?” 不等长姐回答,她已经冲过来泪眼汪汪道:“请务必告诉我你办完了。” 曲红昭笑着戳了戳她的额头:“已经办好了。” “快给我讲讲!” 曲红昭带着妹妹,去向此间主人道了谢,离开时,才一路给妹妹讲了这两日间发生的事。 “所以你并没有杀掉那个可恶的知府?而是把这件事上报给朝廷处理?” “他的罪不由我来定,该依律例惩处。何况,这件事的重点不是对他的处置,而是要闹大,让天下皆知,有一位神秘的‘巡抚大人’正在巡游天下,检视四方,好让他们不敢继续对女学相关政令敷衍行事。” 曲映芙略带懵懂地点点头:“我明白了,那潘姑娘呢?她还要远赴铭州读书吗?” 曲红昭摇头:“她会在这里等着石洲女学筹建。” “真好,”曲映芙捧着脸感叹,“说来奇怪,我自己一想到读书就头疼,更不想进学,但看到女学有所进展,还是会跟着开心。” 曲红昭牵起妹妹的手走过街头:“这一点都不奇怪。” 曲映芙似懂非懂,但也没有继续追问:“我们接下来要去边关了吗?” “没错。” “太好了!”曲映芙高兴起来,“我终于可以亲眼去看看,那个你为之耗费了许多青春年华……不,不该这么说,我是说,那个你守护了那么多年的地方。” 曲红昭揉了揉她的头发:“我觉得,你会喜欢那里的。” ——— 闻人婉和卫琅的婚宴定在入夏时节,此时曲红昭二人悠然上路,边游玩边赶路倒也完全来得及。 偶尔路过较大的城池,就进去逛一逛,挑一挑给闻人婉的新婚贺礼。 曲红昭一会儿看着这个钗子适合闻人婉,一会儿又瞧着那个耳坠也衬她,看到水蓝的布料,觉得能映得她清新,看到鹅黄色的,又认为正与她的可爱相宜。 她不缺银子,看中就买,一路上,连曲映芙都忍不住嘲笑她这不像送贺礼,倒像是置办嫁妆。离边城还远着呢,两人身后已经多了一辆满载货物的马车。 曲红昭对她的嘲笑不以为意:“她的家人大概不会为她置办嫁妆,就当我给她补上好了。” 曲映芙也认真挑选了一对儿较为贵重的白玉同心佩,准备送给卫琅二人,寓意永结同心。 两人买的痛快,只是一路上那马车不知被贼人、劫匪盯上过多少次,他们的下场倒也无一例外,全都被曲红昭扭送当地官府。 她还因此无意间捉住过被悬赏的贼人,顺便领了官府的赏钱,堪称生财有道。 -- 第309页 两人所经之处,一时间治安倒是为之一肃。 她们一边买东买西,一边捉贼领赏,一路上过得颇为畅快。 只苦了几拨贼人整日在大牢里高声痛骂,疑心曲红昭这厮乃是故意露白钓他们上钩的。 左右不赶时间,两人一路上数次偏离方向,把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一句贯彻到底。 这一日,两人途径一座小镇,又遇上了一户需要帮忙的人家。 “姐,我们要怎么帮?难道连接生你也会啊?”曲映芙看着眼前身怀六甲的女子,小心翼翼地问长姐。 曲红昭嘴角一抽,自己此刻在妹妹眼中,大概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 “我显然不会,”曲红昭握着孕妇的手腕,在给她输真气维持体力,“稳婆怎么还不到?” 女子的丈夫抹了把汗:“已经去请了两回了,但镇西那家的媳妇正生产艰难,稳婆腾不出手!” 他急得团团转,曲红昭一刻不敢松懈,仍然腾出精力白了他一眼:“别晃了。” 曲映芙在一边拿着湿帕子给孕妇擦去额头上的虚汗,曲红昭提醒她:“和这姑娘说说话,别让她晕过去。” 曲映芙只能没话找话:“敢问夫人今年芳龄几何?” 那女子挣扎着回答:“我今年初便满十四岁了。” 曲映芙有些吃惊,刚刚她就觉得这位‘夫人’看起来显得年纪小,没想到真的是才十四岁:“你比我还小着几岁呢,就已经要做母亲了。” 女子的丈夫哭丧着脸:“两位姑娘,你们懂这些?能不能告诉我,我娘子发作起来,为何这般吓人?” “她才十四岁,你说是为什么?”曲红昭看着床上的女子,她自己还是个孩子呢,居然就要生下另一个孩子了。 男子讪讪:“十四岁怎么了?我……我不懂啊。” 曲红昭叹气,也不好继续责怪他,只是提议道:“如果稳婆实在过不来,就去找找镇里有生产经历的女子,请人过来帮帮忙。” “好、好。”男子连忙转身去了。 好在大概一炷香时间后,稳婆急急赶到,曲红昭把人交给她,才松了口气。 曲映芙好奇地打听:“姐,十四岁到底有什么问题?” 曲红昭略作思考:“我有没有对你提过徐杏霜徐姑娘?” “没有,但我听说过她,太医院的女太医,可厉害了,现在京里那些什么王妃、命妇,请太医的时候就爱点名请她,”曲映芙好奇,“你与她有渊源?” “算是旧识,”曲红昭自然不会拿着徐杏霜的往事到处讲,此时便以旧识为名一语带过,“当初我和陛下商量要兴办女学的时候,她就来找过我,说希望可以借女学普及一些学问。” “什么学问?” 曲红昭斟酌着措辞:“关于女子最好不要太早嫁人、圆房、产子一类的,会对身子造成损害。” 曲映芙倒吸了一口冷气:“这、这……” “我明白,”曲红昭点头,“她说其实医家一直有这样的说法,只是肯重视这点的人不多,也没办法为大众所接受,这次开女学,是个最完美的契机,正好那些忙着读书的女子,更有可能会推迟嫁人的年纪。” “那到底是该多大才……才……”曲映芙有些不好意思把‘圆房’两个字说出口。 “徐姑娘的意思是,至少要等到十六岁以后再成亲。要生子,则最好再晚上两年。” 曲映芙连忙追问:“你和陛下可同意她的提议了吗?” “我看不出有什么反对的必要。” “那效果如何?” 曲红昭摇头:“现在连各地女学都没开全呢,急不得,还需要时间。” 曲映芙叹气:“要在女学里讲这个,我难以想象会遇到多大的阻碍。传宗接代,在很多人眼中是顶顶重要之事,让他们别急着要孩子,就是在试图改变他们长久以来的观念,这一定很艰难。” “事在人为。” 她话音刚刚落下那一刻,从房里传来一声婴儿的啼哭。 稳婆抱着孩子出来恭喜那丈夫:“母子平安。” “太好了。”曲映芙开心地看向曲红昭,阳光下,长姐一如既往的眼神坚定,仿佛她真的相信一切可为。 事在人为,想着刚刚曲红昭轻描淡写地说出的四个字,曲映芙莞尔一笑:“我几乎要被你的信心感染了。” 想到这天下可能将会一点一点变得更好,曲映芙只觉得连今日的阳光都愈加明媚了起来。 第167章 不忧不惧 边城。 时隔一年多, 曲红昭再次回到了这个地方,她牵着马踏足街头,看着熟悉的风景。 这里于她而言, 几乎是第二个家乡, 从十五岁起, 她就生活在这座城中, 在这里第一次掌兵、第一次杀人、第一次肩负一城安危、第一次直面死亡…… 边城早已构成了她所有经历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她的性格、观念都曾受过这里的影响, 没有这几年的杀伐, 就没有现在的曲红昭。 此时走在街头,很快有百姓认出她来, 纷纷向她打着招呼, 热情地喊着“曲将军”, 问她是不是回来参加小卫大人和闻人姑娘的婚宴的。 一条街, 从街头到街尾,只要看到她的,都忍不住凑过来说说话,春满楼的老鸨也对她抛了一个媚眼:“将军, 我们都想你了, 你倒忍心这么久不回来看看。” -- 第310页 曲红昭笑着一一点头回应,一旁的曲映芙不免有些惊讶:“这里的百姓全都认得你啊?” 曲红昭说笑道:“谁让你姐姐我就是这么个爱出风头的人呢?” 曲映芙看着百姓们的神情, 有些出神:“他们一定很爱戴你。” 曲红昭笑了笑, 带着妹妹去看了她念叨已久的草原,又上城楼远眺, 去远远看了边军日常训练。 待终于回城时,曲映芙突然问道:“你还记得吗?当初在宫里,我问你苦不苦, 缠雪问你怨不怨。” “记得,你现在肯相信我说的不苦了?” “其实我早就想明白了,”曲映芙对着她笑,“但我不告诉你答案。” “小丫头心思很多嘛,”曲红昭弹了一下她的额头,并未追问,让她保留了这个小秘密,“好了,走吧,带你去见见婉儿。” 曲映芙看着长姐的背影,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这样的人,无论在何处大概都不会被苦闷所困。 何况在这里,她是大将军,护佑一地太平,用“苦不苦、怨不怨”来衡量她,未免把她看得太浅了。 曲映芙蹦跶着追上去,准备去结识一下姐姐的朋友,那位从后宫走出来的闻人姑娘。 对于这些勇敢的姑娘们,她其实也是好奇已久。 ——— 边城百姓都说,这闻人姑娘不知哪里来的小仙女,和小卫将军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一手做菜的手艺出神入化,偶有左邻右舍上门请教厨艺,她也从不藏私,为人又温柔可亲,邻里有什么事她都愿意帮忙,一张小圆脸每天都开开心心的,从不见她和谁闹红脸,让人看见她的笑就觉得心情好。 他们成亲,左邻右舍们多多少少都上门送上了一份祝福,一进门,却发现院子里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里面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箱笼,还有人不停地往里搬东西。 一旁的喜娘帮着记礼单,记着记着急得想摔笔:“等等,那位搬东西的小哥,你说哪箱子是赵姑娘送的?哪个是尹姑娘送的?还有李大人的又是哪个?” “我脚下的这个,还有旁边的那个,那个和那个,还有门口的那个,都是赵姑娘的。”小哥给她一通乱指,喜娘整个人陷入暴躁状态。 闻人婉笑着从她身边经过:“不用记这些,是谁送来的,我都懂的。” 喜娘一看她,连忙道:“嗐,姑娘你不用跟着操心这些,安心回房等着接亲吧。” “好。”闻人婉点点头,她已经上好了妆,红唇灼灼,明艳美好。 喜娘笑了起来:“姑娘真是我见过的最坦然的新嫁娘,半点不见紧张忧虑。” 闻人婉笑道:“嫁给他,没什么可紧张忧虑的。” 这大概就是一份好的爱情能带给人的,舒适安全,不忧不惧。 “圣旨到。”恰在此时,一声拖长了音调的宣旨声,让众人都惊了一惊,连忙跪拜。 原来是皇帝派人送上了一份新婚贺礼,在场的百姓们都是惊讶不已,不知这对新人是如何会在陛下面前挂上名的。 原本以为这闻人姑娘是位孤女,大婚之日都没有父母在堂,难免显得凄凉了些,但看这架势,这排场,哪里和凄清沾边? 闻人婉也怔了怔,随即低头微笑:“谢陛下,民女接旨。” 卫琅骑着高头大马,身后跟着一台八人抬的大轿,脸上带着掩不住的喜气往这边来,到巷子口却被曲红昭一行人拦住了。 百姓们笑着看热闹,原本还想着闻人姑娘没有亲人帮忙拦门,原来是由曲将军代劳了。 曲红昭提出了一个自认为尚算合理的要求:“打得过我就让你过去。” 卫琅快哭了:“曲将军,看在我们往日交情的份上,你就放过我吧。” 曲红昭笑了起来:“姑娘们,让他过去吗?” 从她身后,走出来一个接一个女子,笑道:“婉儿是我们当中第一个嫁人的,可不能叫他这般容易就娶了去。” 他们这边闹得热闹,院子里春水又最后检查了一遍闻人婉的妆容,才给她蒙上了盖头。 “你真是我上妆过的最美的新嫁娘了。” 这边一切准备妥当,春水出了门,对曲红昭挥手示意,一行人这才笑着收了刁难,让开路让卫琅通过。 他自己却在门口顿了一顿,深吸了一口气,才迈步进了院子,片刻后,从房中背出一位披着红盖头的新嫁娘。 他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大概是生怕摔了闻人婉,直到小心翼翼地把人送上了花轿。 这其实并不太符合大楚婚俗,但也没人会去挑这个理。 曲红昭等人一路沉默地跟着花轿,来到了喜堂。 卫琅又把闻人婉牵下花轿,一直在她耳边温声提醒哪里有台阶,哪里有门槛,一旁的喜娘听到都忍不住抿嘴微笑。 两人在喜堂前站定。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 最后,两人执手而立的时候,曲红昭突然听到了身边的啜泣声。 她回头,看到有人在哭,是孙惊蛰、赵锦寒,甚至沈引柔…… 李涵章和尹幼蘅有事没能亲至,若她们来了,大概也要哭上一哭。 曲红昭柔声问:“怎么哭了?” “我是为他们高兴,”孙惊蛰用帕子拭着泪水,“他们能走到如今,实在是一波三折。” -- 第311页 赵锦寒跟着点头:“但凡他们当中有一人不够坚定,就不会有今日。” “是啊,”沈引柔轻声道,“如果卫琅没有撕毁那份被换了的婚约,如果陛下没有阻止婉儿去做续弦,如果得知婉儿进宫后卫琅就另做他娶,如果婉儿无法下定决心离开宫廷开始新的生活……但凡其中错了一步,他们就走不到一起。” “所以,没有什么天造地设的一对,他们……是抗争过天意的。” “……” 拜堂后,新娘子被送入洞房,卫琅独自一人为宾客敬酒,最先来的,就是她们所在的这张桌子。 他捧着酒,一脸的意气风发,看清她们的模样,怔了怔:“你们怎么眼眶都红了?” 孙惊蛰连忙用帕子遮了遮:“没什么,只是……你们实在是太不容易了,我没法想象她被换了婚约的时候到底有多绝望,你在宫外徘徊的那大半个月间,又是什么心情。” 曲红昭举杯:“婉儿一路走来,我们这些旁观者,都佩服她的勇气与坚定。我敬你一杯,祝你们白头偕老,自此再无波折。” 卫琅仰头喝下这杯酒,和她们一样眼眶红了。 周围宾客看到,都当他是太过高兴,善意地移开视线。 姑娘们反而开始安慰起他来:“别哭,你是新郎官,今天该是高兴的日子啊。” 卫琅摇头:“我没事,谢谢你们。” 他又要逐桌敬酒,有人笑道:“行了,新郎官都高兴哭了,我们可不为难你了,快去见新嫁娘吧,我们自己喝。” 卫琅豪爽一笑:“那我就不和大家客气了。” 大家善意地摆了摆手,示意他不用客套。 席间众人开始推杯换盏,曲红昭几人看着卫琅离开的背影,心下感慨万千。 喜宴之上,一片欢声笑语,其他宾客都觉得卫琅二人是一对儿神仙眷侣,只有她们这些知情者,明白他们走到如今需要多少勇气、信任与爱意。 执手站上喜堂的这一刻,他们等了太久太久。 明明是青梅竹马、年少相知,却历经几番波折,方得重新携手。 一个在后宫,一个在边城,分隔几年,丝毫没有蹉跎他们的爱,反而让这份爱更鲜明炽热。 任时光流转,独爱意不熄。 第168章 我身边的位置 婚宴结束后, 众人纷纷从边城散去,卫琅告了假,准备和闻人婉一起去风景好的地方游玩一圈, 而赵锦寒打算和孙惊蛰同路逛逛, 看一看哪里适合开展她的绣坊分铺。 曲红昭和军师等人聚了一聚, 去看过了与北岐的互市后, 也带着妹妹一起离开了边城。 她准备取道回京,今科要开武举, 陛下早已和她说好, 这一届由她担任主考之一。 把意犹未尽的曲映芙送回侯府,曲红昭径直前往兵部, 与尚书商议武举事宜。 当今陛下考虑到选才目的, 将武试分为两大类, 一类要考谋略, 考中者为将才;另一类只需要考武艺,考中者可入禁军,也可进五城兵马司一类的衙门,或者被派驻边关, 从六、七品的武职做起。 第一场考的是骑射。武举与文试不同, 文试时主考们严防死守,生怕考生舞弊, 武举时却可以开放场地, 任由百姓围观。 骑射开考时,曲红昭和其他几位主考一同坐在高台之上, 便看到校场四周围着不少人等着看热闹。 一旦有人射中了靶子,场外便响起一阵欢声。偶尔有人坠马,也引起了几声惊呼。 兵部尚书侧过身子和她说话:“曲将军看好哪个?” “骑枣红马的那位。” 尚书顺着她的视线看去, 点了点头:“的确,这位考生看起来动作流畅且熟练,至少骑射这一场能拿个甲等,只是看她身形瘦削,不知后几日的长/枪和拳博成与不成?” 武举不是淘汰制,考生们总有各自擅长和不善的,若是第一场骑射就把精于拳脚的淘汰掉了,那他们可没处喊冤去。 因此,武试的总成绩,是按考生每项比试的评级加起来算的。 曲红昭笑了笑:“那就让我们拭目以待吧。” 这位骑枣红马的女子,却是她的一位熟人——曾与曲红昭在兴庆宫并肩作战救下了先帝六皇子的姜翊卫。 曲红昭还记得她那一手好箭术,只是如今姜翊卫既然出现在这里,那大概是想离开金吾卫,自己去拼一个前程了。 每考完一场,便由几位主考商议,给考生定下一个等级。 前几日一直顺顺利利,到了马上枪这一场,却有考生在被评了个乙等后,站出来表示不服。 曲红昭给他解释:“乙等是几位大人讨论再三的结果,你的枪法勇猛有余,防守不足,适合单人作战,但若上了战场,你撑不过三个回合。” 这考生也是名门世家出来的,颇有几分恃才傲物,当即不甘地看向另一位主考:“奚将军也做此想法?” 被称为奚将军的壮硕男子爽朗一笑:“我赞同曲将军。” 那考生握了握拳:“听闻曲将军最擅长家传剑法,不想对枪法也有些研究。” 曲红昭倒并未觉得冒犯,只是笑了笑:“我是要上战场的,不论是哪样兵器,也总不能一窍不通啊。” “那在下可有这个荣幸,请曲将军赐教一二?” 奚将军先笑了起来:“本将得提醒你,别以为曲将军擅长用剑就不会枪法,我曾和她比试过的。” -- 第312页 那考生怔了怔:“敢问结果如何?” “我打不过奚将军,”曲红昭看着欲言又止的奚将军笑道,“没什么不好承认的,他的体力胜过我太多。” 考生似乎放下心来,再次请曲红昭赐教。 眼看今日比试已然结束,只剩下看热闹的人群尚未散去,曲红昭点了点头:“好。” 她从高台上一跃而下,随意选了一匹马和一柄长/枪,上马后做了个标准的起势:“请。” 围观人群见有热闹可看,都欢呼了起来。 但这场比试委实没什么观赏性,考生率先持枪攻上,曲红昭招架了几下,寻到机会一枪挑出,那考生不知为何就像木头人一样不知躲避,被她挑下马来。 人群的欢呼声还没结束,比试倒是先结束了。 这所谓的比试倒还不如曲红昭刚刚那纵身一跃更精彩。 大家的笑容僵在脸上,开始议论纷纷:“这人怎么不躲啊?刚刚和其他人对打不是躲得挺好的吗?” 所谓内行看门道,奚将军开口解释:“不是不想躲,是躲不了。” 考生大概是觉得自己失误了,低声问道:“我……能不能再来一次?” 曲红昭摇头:“没有意义,再来也是一样。” 那考生涨红了脸,追问道:“你是不是很得意?” 曲红昭挑眉:“打赢了一个毫无战场经验的人,没什么可得意的。” 她只是实话实说,但不知为何对面那考生的脸色更加羞恼了。 奚将军适时开口:“刚刚曲将军说她打不过我,的确,我们比试过几场,都是我胜。但我心里清楚,真的到了战场上,她能杀了我,一剑毙命。她学的是杀人的剑法,不是用来与人比试的。她说没有意义,不是在贬低你,而是你就算真的在比试里胜了她,也没有意义,因为她第一招就可以杀了你,她没有,就是手下留情。” 考生脸色讪讪,嗫嚅了几句,没有说出话来。 曲红昭挽了个枪花,把长/枪又稳又准地掷回架子上:“你的根基很稳,假以时日,必成大器,何必纠结于今日的一个乙等?我等你站上朝堂为国效力的那一日。” 那考生的脸色白了又红,最终躬身行了一礼:“谢曲将军,学生受教了,今日是学生唐突,对不住。” 曲红昭回到高台上,奚将军对她笑道:“世家子弟总有这些自命不凡的毛病,连主考都敢挑衅,亏得你人好,还给他一个台阶下。” “年轻人嘛。” “你才多大?”奚将军失笑,“看他们一个个倒像是年轻人了。” 曲红昭开玩笑:“我心态苍老,何况他还不到二十,对我而言确实算年轻人了。” “对了,妙娘让我代为谢谢你,她之前的难言之隐你也懂的,多亏你推荐了徐太医,她现在已然大好了,”奚将军道,“她还让我请你回去用膳,要是不把你带回去,她怕是要给我脸色看了。” 曲红昭看了一眼这位“惧内”的将军:“多谢嫂夫人美意,不过今日我与家人说好要回府用膳,保证改日登门拜访。” 她并未说谎,今日她回府用膳是侯夫人要求的,盖因她们母女难得同时在府。 自从上次定北侯过年时带夫人出去游玩了一圈,她就开始热衷于这项活动。夫君没有休沐假?没关系啊,谁说出去游玩一定要带上夫君了? 自此,侯夫人便时不时约上手帕交一同去京郊游湖泛舟,后来心思越来越野,走得越来越远,偶尔十天半个月才回府一趟。 用她的话来说,反正孩子们都不在家,府里诸事可以由管家代劳,也没什么事是一定需要她来打理的。 曲红昭在敬国公谋逆案中再次救驾有功,如今曲家的地位,倒也不必侯夫人再像年轻时那般费心维系与其他公侯之家的来往,她自安心诸事不理,到处游玩去了。 两个月前曲红昭还听说她牵头组织了一个诗社,名义上是诗社,其实以游玩为主,游得开心了,再顺势做上几首诗而已。据说,京里已经有越来越多的夫人、贵女加入。 虽然诗社的活动范围目前最远也只在京城周边,但似乎一切都在向更自由的方向发展。 ——— 这一日武举比的是刀法,仍然有很多百姓前来围观。 比完几场,中间休息时,曲红昭在周围走了走,绕到围栏外一个带着孩子来看比试的女子身后:“觉得他们打得如何?” 女子听出她的声音,转头对她笑:“红昭。” 曲红昭俯身逗了逗两个孩子:“霄儿、霖儿,还记得你们的姨母吗?” 两个孩子显见被教养得很好,见到她就很礼貌地问好,母亲让丫鬟带他们去马车里喝水,他们也乖乖跟着去了。 女子解释:“我只是带霄儿和霖儿过来看看。” “我明白,”曲红昭示意她看向校场内正在休息的考生们,“那个在擦汗的,今日打得不错,应该能评个甲等。” 女子点头:“是啊,他舞刀的时候,霄儿看得最激动了。” “如果你上场,你可以胜他。”这不是问句,曲红昭的语气很笃定。 “我说了,只是来看看,”女子想了想,“不过你说得对,我应该可以胜他。” 曲红昭笑了笑:“师姐,上次的事,齐大人怎么说?” -- 第313页 “我救了曾学士的家人,他虽然气我欺瞒,但自然是庆幸居多。” 曲红昭挑眉,对此不予置评:“你看了多久了?” “霄儿喜欢这些,从武举第一天开始我就带他来看了。” “看得多了,真的没有下场的冲动?” 女子笑着看她:“我可是你师姐,倒是要你来试探我了?” 曲红昭但笑不语。 女子又看向场内,随口感叹道:“要是当年没放弃武艺,我现在也许是他们当中的一员吧,在校场里舞刀弄枪,满心意气,想着该如何打败对手。” “不,如果你当年没放弃,你现在可能正站在那里,”曲红昭一指主考们所在的高台,“我身边的位置。” “……” 女子半晌没有开口,似乎是这语气平淡的一句话却带给了她太大的震动。 曲红昭陪她沉默地伫立片刻,才轻声道:“武举每三年一届,三年后,便又是一次机会。” “是吗?”女子有些意兴阑珊。 “想起步什么时候都不晚。” “我……” 一阵锣声打断了她的话,曲红昭对她笑了笑:“下一场比试开始了,我得回去了。” 女子看着她轻快的背影,再次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第169章 六宫重聚首 今科武举结束后, 曲红昭孤身离开了京城。 她漂泊过大漠,幽居过深山,乘船出过海, 纵马出过关。 她挑战过江湖豪侠, 拿下过采花大盗, 挑翻过劫匪山寨, 颠覆过一州官场。 曾以一个“神秘巡抚”的形象吓得乱纪的官员人人自危,也曾在江湖上留下了一个侠女的名声。 三年后, 她从一桩卖爵鬻官案中抽身, 再次返京。 这三年间,她没有见过任何一个从宫中出来的姑娘, 这一次回京, 正是为了与她们重聚。 ——— 京城, 写意楼。 这是一家酒楼, 今日整个五层早早就被包了场,闲人误入。 负责给这一层点菜的店小二叫作小桃,是一个正值二八年华的姑娘家,她在这里当小二, 是为了攒银子去交女学的束脩。 掌柜的见她机灵, 就收下了她,左右如今闲时肯出门坐坐的女客越来越多, 收个女小二倒也方便些。 还没到客人原本订好的时辰, 此时五楼却早早便来了人。 小桃上去整理桌椅时,便看到一个衣着华丽的女子背对着自己临窗远眺。 听到脚步声, 便回眸看向她。 这实在是一张很漂亮的面孔,小桃屏住呼吸:“赵老板,原来今日是你订的位子?” 被称为赵老板的女子笑了笑:“你认得我?” 小桃嘴很甜:“锦心坊在京里偌大名声, 谁不认得赵老板啊?您怎么来的这般早?” 赵锦寒微微一笑:“太想见她们了,就提早来等等。” 小桃过去给她斟茶:“能让赵老板等人,那一定是贵客了。” “是贵客,”赵锦寒点头,“天大的贵客。” 小桃点头:“那我待会儿就去帮您去门口迎着,保证不叫贵客受了慢待。” “谢谢你了,你叫什么名字?” “赵老板叫我小桃就好,您可不用谢我,”小桃连忙摆手,“您的锦心坊给那么多女子提供了营生,我堂姐当初被逼着给镇上的老财主当妾的时候逃了家,就是您的锦心坊收留了她,让她留下做了绣娘,我感激您还来不及呢。” 赵锦寒怔了怔:“不用感激我,这是我应该做的。” 小桃不解:“应该做的?” “我困难的时候,有人拉过我一把,才有了如今的赵锦寒,我现在自然也当对有难之人伸出援手。” “哇,”小桃怔怔地看着她,“我觉得我更崇敬您了。” 赵锦寒失笑:“我有什么可崇敬的?” 她笑得很好看,小桃脸红起来,连忙解释:“我是说,我原本就很觉得您很厉害,因为你是个特别成功的女老板,现在京里的姑娘、夫人谁手里没有几件锦心坊的绣品?但是现在听你这么说,我简直不知道怎么表达崇敬才好。我、我不打扰您了,我出去迎客了。” 小桃捂着脸跑了出来,只觉得自己很是丢人,站在写意楼大门口好半晌才缓过来。 眼看离定好的时辰越来越近,有一辆马车停在楼门口,车厢里出来一位姑娘。 她一下马车,便吸引了周围所有行人的视线。 小桃也愣愣地看着她,“一池春水一池花,一缕微风一柳斜”,不知为何,这女子让她莫名想吟上一句这样极美好的诗句。 女子相貌偏柔媚,美貌不输刚刚的赵锦寒。但吸引小桃的,是她身上古怪的气质,这是一个把妩媚和率然糅合起来的女子,少年时形成的柔情媚态,和后来几年自由自在的生活硬生生揉进去的三分率性开朗。 这些微微有些矛盾的特质却在她身上糅合得很好,让人不自觉地移不开眼,小桃正出神间,她已经对小桃笑了笑:“姑娘,请问赵老板订的酒楼是在此处吗?” 果然是赵老板的朋友,小桃回过神来,连忙点头:“没错,请贵客随我来,敢问姑娘贵姓?” “我姓孙。” “孙姑娘请,赵老板已经到了。” 女子随她上了五层,一看到赵老板,便笑了起来:“锦寒!” -- 第314页 “惊蛰,你来了!” “好久不见。”两人相拥叙话,半晌后回过头,却发现了一旁目瞪口呆的小桃。 小桃见两人都看过来,连忙道歉:“对不住,我该下去了。” 孙惊蛰奇道:“没事,姑娘这是怎么了?” 小桃有些扭捏:“敢问,孙姑娘是不是写四海游记的那位孙惊蛰?” 赵锦寒笑道:“没错,就是她。” “真的?太好了,我居然有机会见到您本人,”小桃激动万分,“我读过您的游记,您泛舟顺大江而下的那一节,我反复读了五遍!” 孙惊蛰有些不好意思:“想不到才刚出来没多久,你就读过了。” “我每天晚上在书局帮工,”小桃解释,“书局老板人很好,允许我无事时随便翻阅那里的书。” “读起来感受如何?”孙惊蛰认真问道,“你觉得我的游记有什么需要改进的地方?” 小桃捂住胸口:“真的让我提意见?” 孙惊蛰点头。 小桃摆手道:“我没有意见,我特别喜欢您描写的那些云游四海时的阔达心境。” 孙惊蛰便笑了起来:“谢谢你。” 小桃脸色又红了起来:“没、没什么,还有几位贵客没到,我这就去门口迎一迎。” 她再次站在了写意楼门口,过了不多时,有女子骑着马停在了门前。 这女子小桃是识得的,就算不识,她那一身翰林院的官服也实在显眼得很。 如今颜如归已经调出了翰林院,那这一位,就只能是目前唯一的一位女翰林李涵章了。 小桃迎上前为她牵马:“李大人。” 李涵章下了马,对她点点头:“赵老板她们到了吗?” 果然又是赵老板的朋友啊,小桃心下感慨,难道优秀的人平日里都是玩在一起的吗? “赵老板和孙姑娘已经到了,”小桃给她引路,“李大人是才下衙?” “没来得及回去换衣服,就穿着官服直接过来了。”陛下前日刚下了一道限制富贵人家任意贩卖仆婢、妾室的新政令,翰林院正是忙碌的时候,李涵章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上面还沾着点墨迹。最近忙起来,她是越来越不修边幅了,几乎再看不出曾经那个连钗环都半点不乱的李美人的影子。 小桃机灵地叫人去给她端盆清水来洗手,便换来李涵章的一个道谢。 “李大人太客气了。” 李涵章洗净了手,看向小桃:“你好像有些欲言又止,是有什么话要问我吗?” 小桃摇头:“不敢,只是我也打算上女学、考科举,所以看到您才忍不住盯着看,真是冒犯您了。” 李涵章笑了笑:“那祝你马到成功。” “谢李大人。” “不用这么拘谨,你要去哪所书院,可选好了吗?” 小桃点头:“是白溪书院,束脩比其他几家稍低一些。” “白溪也不错,”李涵章道,“听说最近曾学士的夫人会去那里任课,教算学。” 小桃大喜:“真的?” “自然是真的,”李涵章颔首,“最近很多官家夫人都愿意去书院任职,拿出自己的本事来教一教女学生了,连一品诰命夫人都去教琴艺了,今后也只会越来越多。” “那可真是太好了!” 李涵章笑道:“我若是你就不会高兴得太早,曾夫人可是很严格的。” “我不怕严格,我就怕学不到东西。” 李涵章闻言认真审视她片刻,拍了拍她的肩:“好样的。” 小桃羞赧道:“我还以为李大人您一向不苟言笑呢,原来却是这般平易近人。” 李涵章挑眉:“不苟言笑是拿来吓唬人的,我资历浅,再整天嬉皮笑脸的怎么管得住手下的人?” 小桃引着她登楼,小声道:“李大人,我可以再问您一个问题吗?” “请讲。” “您和颜大人她……” 李涵章听到这个开头便猜到了对话的走向,不由微笑起来。 “市井间传闻,说你们有些不和,是真的吗?”小桃鼓起勇气,“我知道这个问题很唐突,但你们两个都是我很崇敬的人,我特别敬佩你们当初顶着流言蜚语去参加科考的勇气,所以……” “所以你不希望我们不和是不是?”李涵章笑道,“放心吧,市井传言不可尽信,我和如归只是不在同一个府衙,又都忙碌得很,平日来往少了些罢了。” “所以你们仍然是朋友?” “自然,”李涵章眨眨眼,“待会儿她也要过来呢。” “颜大人也要来啊?”小桃十分惊喜,今日能得见这么多她所敬佩的女子,实在是意外之喜了,“原来你们和赵老板、孙姑娘之间全都是朋友?” “没错,我们都是朋友。” 小桃好奇道:“你们是如何相识的?” 闻言,李涵章有些出神:“相识?那实在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第170章 终章 山高水阔 京城, 写意楼。 店小二小桃正站在门边翘首以盼,今日一连见到了几位奇女子,她又紧张又激动, 心下按捺不住地好奇, 想知道赵老板的其他朋友, 又会是何等样的人物。 顾盼间, 一辆极朴素的马车停在了门口,小桃稍稍有些惊讶, 写意楼菜肴向来昂贵, 平日里来往的大都是些达官显贵,或者士绅财主之流, 这样质朴的马车着实少见。 -- 第315页 待那车厢里的人露面后, 小桃立刻就知道, 是自己不该以马车识人了。 那是一个很美的女子, 一身极简单的素衣,发丝间也没有什么额外的装饰,整个人都素素静静的,但小桃一眼看去, 便知这绝不是一位寻常人物。 她在写意楼做小二, 来来往往间也见过些大户人家的夫人、贵女,此时一打眼, 便知眼前的姑娘定然曾是她们中的一员, 这种钟鸣鼎食之家教养出来的端雅与高傲,以及举手投足间的气韵, 委实不是一身素衣掩得住的。 只是眼前这美貌女子,高傲里还夹杂着一种奇怪的气质,要小桃来说, 那近乎是一种悲悯。 高傲与悲悯,似乎是完全不相干的两种特质,但在女子身上却丝毫不见矛盾。这一次,小桃主动迎了上去:“敢问姑娘是与赵老板相约此处的吗?” 女子点了点头。 小桃心下轻叹,“果然又是赵老板的朋友”,想到这里又觉得有些好笑,因为今日这句话她已经重复不知多少遍了。 “姑娘请随我来。”小桃连忙为人引路,女子身上透着一丝淡淡的疏离,让她没敢随意开口搭话。 两人一路沉默地登上高楼,听到孙惊蛰颇为欣喜的一声“幼蘅,你来了”,小桃方知这女子的名字。 幼蘅?真是个好名字,待下了楼重新站在门口时,小桃还在念着这两个字,只觉得似乎有些熟悉,却忘了在何处听过。 不远处,街头并肩走过来的两位女子,立刻让她暂时忘却了这个念头。 其中稍稍矮些的那位,生着一张很可爱的圆脸,温柔的弯眉下有一双灵动的眼,盈盈俏俏,莫名让小桃想起幼时温暖可亲的邻家小姐妹。 个子稍高些的背脊笔直地走在街头,外表生得娴雅,眉宇间却带了两分飒爽。一头青丝束在脑后,露出额间一道肉色的疤。这疤若生在旁人脸上,免不得要叫小桃叹上一声遗憾,但女子这不遮不挡、全然不以为意的态度,倒让她也跟着不把这道疤放在眼里了。 这两人气质截然不同,看起来却是很不错的朋友,相视一笑间,连春色都显得愈加温柔。 两人边闲聊边向这边走来,小桃无意间听到了几句对话。 那圆脸姑娘道:“几年未归,京城仍然繁华如昔。” 另一位女子笑道:“甚至更胜往昔。” 有小贩大声叫卖着背篮中的水果经过,小桃被分了神,没听清两人中间又说了些什么,再凝神时,只听那圆脸姑娘有些不舍地道:“连我们两个也要分别了,这下大家可真的是四散天涯了。” 另一个女子面上似有些紧张,更多的却是兴奋:“西境是先父为之抛洒热血之地,我总是要去看看的。” “我明白,”圆脸姑娘牵住了她的手,“恭喜沈姐姐得偿所愿,能调去西境,我真为你开心。” 两人携手停在了写意楼大门前,小桃深呼吸:“两位一定是赵老板在等的贵客了?” 圆脸姑娘笑了起来:“贵客不敢当,其他人可到了?” “已经到了四位了,两位姑娘这边请。” 来来回回往返五楼几趟,小桃却丝毫不觉得疲累,反而兴奋异常,再次站在大门口时,心下还想着,人差不多齐了,颜如归颜大人也该到了吧? 这次却叫她猜中了,不多时,一台官轿停在了写意楼门口,从轿子里踏出来的,正是小桃心心念念的颜如归。 “颜大人!”小桃压抑着满心的激动迎上前,“您来了。” 颜如归对她点点头,看清她的容貌后,突然问道:“你似乎有些眼熟,我们以前可见过面吗?” “见过!”小桃兴奋地点头,“那时候我才十岁左右,我们家就住在颜家隔壁的院子,我家买不起书籍,是你把你亲手抄的书借给我看,还告诉我有什么不识得的字都可以去问你。” 小桃话一出口,便觉得自己有些唐突了,如今颜如归乃是天子近臣,虽然官阶尚低,但人人都看得出她前途大好,这样的人大概并不大愿意记起颜家上下一起挤在小院里的那段落魄时光。 “原来是你,”但颜如归并未动怒,反而眉眼间皆带着笑意,“小桃?我没记错吧?” “没记错没记错,”小桃捂了捂跳动过快的心口,“没想到您还记得。” “你在这写意楼做小二?” “嗯,”小桃重重地点了点头,“等攒够了银子,我就要去白溪书院读书了!” “好!”颜如归颔首道,“我还记得我们相识的时候,你就对书籍特别感兴趣。” “说起来还是多亏了颜大人,”小桃不好意思地低头,“从小我就喜欢偷偷趴在私塾窗口习字,爹娘每每看到就会把我揪回去做活,说女孩儿学这些也没有用,嫁人时人家男方家里看的是我会不会做活、好不好生养。但是你告诉我,多读书总是有用的。您说对了,你看,现在书山给了我一条出路。” 颜如归笑了起来:“打算去考科举吗?” “没错!等我考中,我一定要去做颜大人您的门生。” “好,我等你金榜题名那一日。” 小桃只遗憾从门口到五楼的路为何这么短,看着颜如归和其他女子相拥的背影,她突然觉得这位颜大人和当初混迹市井之间时丝毫未变。 不气不馁,不骄不躁,不卑不亢,不慌不忙。 -- 第316页 落魄时也从容,为官时亦自若。 小桃尚不懂这些品质有多可贵,只是下意识觉得颜大人一定可以在官途上走得很高很远。 赵锦寒回头对她笑道:“劳烦姑娘了,人差不多都到齐了,只剩下最后一位了。” “这算什么劳烦?我这就去迎最后一位贵客!” 赵锦寒点头:“最后一位很好认,你看到她时就一定会认出来的。” 小桃欢快地下楼,听到身后有人在问:“这几年没回京,不知周婕妤姐姐她如何了?” 随即响起的是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她啊,随父亲去外地赴任了,找了个俊朗又比她年轻的男子在一起,却又不愿意结亲,把周大人愁得不行。” 小桃知道这不是自己该听的,连忙加快脚步下了楼,等着赵老板的最后一位客人。 这位贵客出现时,与前面那些女子一样引人注目,只不过方式略有些不同。 小桃目瞪口呆地看着巨大的一坨包裹从街尾移动了过来,直至近前,她定了定神,才看清这包裹底下还有个人,正是此人把巨大的包袱从街尾一路搬了过来,停在了写意楼门口。 小桃张大了嘴:“您,这是……” “给大家带的礼物,一不小心就带多了,”女子放下包袱,无奈地摊了摊手,“其他人到了吗?” 果然很好认,小桃嘴角微抽:“到了,您一定是赵老板在等的贵客吧?” 女子点点头:“劳烦姑娘带路了。” “我来帮您拿吧。”小桃指了指包裹。 “不用,”搬包袱的女子摇了摇头,“太重了,你拿不动。” “……” 这女子很美貌,非常美貌,连这略显诙谐的行为都没能冲淡她的容颜所带来的冲击,小桃抽着嘴角在前面带路,总觉得这张脸稍微有些熟悉,只是……似乎是在一个完全不同的场合见到的,一个严肃的,有鲜花、有白马的场合,有列队入城的大军,有寒光闪烁的战甲,还有少年将军一笑拈花…… 小桃脑中突然灵光一闪,想起了自己几年前在路边围观边军回朝之景:“你是曲……” “红昭!”一道清脆的女声响起。 果然是她!小桃顿时有些懊恼,若不是那个奇奇怪怪的大包裹,自己本该在见到人的第一眼就认出曲将军的。 愣神的瞬间,她眼睁睁地看着刚刚或稳重、或疏离、或娴雅的女子把曲红昭团团围住,有的撒娇,有的卖乖。 而曲红昭伸出双臂一揽,把所有人都搂在了一起,大家分享了一个挨挨挤挤的拥抱。 看到自己所崇敬的人对其他女子撒娇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小桃只能持续性目瞪口呆。 这场聚会,从白日一直进行到了夜色降临。 待结束后,曲红昭对所有人微笑:“这一次,就让我做最后离开的那一个。” 姑娘们沉默着上前,逐个与她拥抱,然后各自散去。 她们离开得足够不舍,也足够洒脱。 楼里似乎有女子的声音正震惊地喊道:“是哪位客人给我赏了银子?等等,这好像正好够了白溪书院的束脩?” 在这阵喧哗中,曲红昭站在写意楼楼顶,目送姑娘们一个个走向了不同的方向,各奔西东。 “聚会结束了?”一道男声在她身后响起。 曲红昭无需回头,便笑了起来:“结束了,约好了三年后在此重聚。” “她们各奔前程,你呢?接下来要去哪儿?” 曲红昭负手而立:“惊蛰说她在海外遇到过一个小国,国家是由女王统治的,我想去看看。” 男子揽住她的腰:“亲一下再走。” 曲红昭笑着吻上他的唇角:“满意了?陛下?” “满意了,”皇帝点头,“我等你回来。” “告辞。” 这一吻足够缠绵,这一场告别也足够云淡风轻。 曲红昭说走就走,从写意楼顶一跃而下,转眼间便已化为天边的一点。 皇帝正凝视间,突然见那一点变得越来越大,原来是曲红昭又纵着轻功飞掠回来。 “刚刚忘了问,这么高的楼,你自己能下去吗?” “……能,朕的轻功这几年也有所长进。” “那就好,我走了。” 离别的气氛被她破坏得一干二净,皇帝心下好笑,伸手对她挥了一挥:“珍重。” “珍重。” 曲红昭转瞬间已经掠出了几丈远,感受着扑面而来的疾风,自由自在地飞跃在夜空下。 她喜欢这样的疾速,千里江山尽收眼底。 山高水阔,明月入怀。 冒险永远不停,前路永远是新的风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