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龛前花》 第1页 [古装迷情] 《龛前花》作者:弧棠【完结】 文案: 大美人世家女x表面慈悲无害实则野心勃勃和尚 谢琛的那把月白色油纸伞,迟向晚共见过三回。 第一回正值深秋,他尚叫圆琛,虽是皇戚之尊,却有法师之实。 她往亭中避雪,他从背后变戏法似的掏出伞,昳丽的面容中透着慈悲与诚挚,言笑晏晏借她用。 第二回正逢早春,迟向晚被围在乱民中间,场面一度危急。 杏花,细雨,夹雪,掀帘,搭弓,落轿。 一把伞高悬于二人头顶,他温声道一句别来无恙。 第三回时正是封后大典。迟向晚拾阶而上时突然下雪,谁都没想到,年轻的帝王从御座上款款而下,走到皇后身旁,很自然地为她撑伞。他的黄袍沾满了雪,她的吉服滴雪未沾。 “那你把伞留下,我自己打吧。” “我的伞自然我来撑。”面对迟向晚递来的眼色,那人笑道:“伞是我的,我是你的。” 谢琛这二十年经历过太多世间风云,他带发修行,只为暗中蓄力,以图大业,情爱这种事早被他抛之脑后。遇上那个少女后,他面上言笑晏晏却暗中设防试探,不曾想,就这样步步沉沦。 他想要她做佛龛前的那一朵花。 【食用指南】1.架的很空,请勿考据 2.男主带发修行 3.苏爽甜文。双c 1v1 he 4.女主对男二一直是亲情友情,女主对男主情有独钟。 5.一句话简介中一人撑伞两人行出自网易云音乐评论。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甜文 爽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迟向晚,谢琛 ┃ 配角: ┃ 其它:接档文《娇软美人四嫁权臣》欢迎收藏 一句话简介:一人撑伞两人行 立意:携手所爱共赴山海 第1章 慈宁宫道 明日宫中会举办祝祷仪式,圆…… 京城的秋日,正值乍暖还寒时候,气温时高时低,人一不小心就容易着凉生了病。 而赏菊宴上,太后落了些风,回来起先头昏昏沉沉,随后更是感染了风寒,发起烧来。 迟向晚就是在这种情形下入宫的。 赏菊宴上,太后看见自己的侄孙女,氏族迟家长房的嫡长女都出落成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心下欢喜,便与皇帝说道想让娘家晚辈入宫小住一段日子,皇帝自无不允之理。 迟向晚得以又一次踏入她来过多次的深深宫闱。 后来虽说太后下了懿旨后便身子不太好,最近更是昏迷数日。 但迟向晚还是被接进宫中,安置在慈宁宫偏殿里采光最好的瑞安堂,也就开始了她为期数日的侍疾过程。 慈宁宫正殿,弥漫着挥之不散的药香,宫殿肃静得落针可闻。 “快去禀告皇上,就说太后娘娘已经醒了。” 太后因为严重伤寒而昏迷数日了,看到她悠悠转醒,宫女们纷纷露出喜色。 听到迟向晚的话后,很快就有宫女忙不迭地去向皇帝报告这个好消息。 像是一股热水骤然倒在封冻的湖面,沉闷凝固的气氛变得松缓起来。 迟向晚看向太后,和太后身边的心腹嬷嬷松澜一起扶了她缓缓起身。 太后靠在缂丝弹花引垫上,又喝了几口水,昏黄无光的脸上才逐渐恢复了一些神采。 “这些日子,辛苦你了。”太后目光温和地看向衣不解带伺候自己的侄孙女,“瞧这小脸,比你赏菊宴那会儿可瘦多了。” 太后语意之中带着怜惜。 迟向晚一旁低眉附和,不过自己瘦没瘦她是真的没有感觉,但是太后明显瘦了。 午后日头正好,殿内光线敞亮,但太后的脸却有些枯黄。她看着迟向晚,眼里流露出满意的神色。 先前召娘家的侄孙女相伴身侧,聊以解闷不过是最浅层、最不重要的原因。 更重要的是迟向晚作为迟家的嫡长女,身份不同,如今又是二七十四的妙龄,宫中有两位皇子,都与她年龄相当,太后也想让迟家女子继续后族的荣耀。 眼前的女孩子沉静端庄、清丽脱俗,且素来有聪慧多才之名和理事管家之能,嫁入皇家亦是担得起的。 “只要太后福寿延绵,向晚便是再辛苦也甘之如饴。”迟向晚替太后掖一掖被褥,“目前最要紧的是您早日好起来。” 太后病了这些日子来,最急的还不是太后自己,整个迟家更是焦心不已。 要知道,虽然迟家外有迟向晚的父亲,现任奉国将军的迟琰驻守边塞,内有迟淑妃育有一子充实内庭,但要真说起来,历经三朝而不倒的太后才是迟家真正的守护神与主心骨。 太后正和迟向晚叙话,殿门口太监尖细的声音恰在此时响起,“皇上驾到!” 一身常服的皇帝大跨步走了进来。 如今的九五至尊是钧庆帝,曾经的靖王世子,太后的养子。 他看起来也就三十出头,身量中等,相貌周正,若不是偶尔看向人时自带一股威仪贵气,倒是更像官衙随处可见的一个文臣。 众人盈盈跪倒,皇帝看都没看就挥挥手让他们起身。 他行至太后榻旁坐下,神色极为关切。 皇帝五岁便被身为正妃的太后抚养,一路风风雨雨至今,素来有孝顺的贤名,如今看来果然不假。 -- 第2页 “母后这些日子可把儿子吓坏了,看到一碗又一碗的汤药被端进正殿,儿子真恨不得以身相替。”皇帝唏嘘道。 “皇帝这是说的哪里话,你是万民之主,江山社稷系于一身,母后如何倒不打紧,可你若是病了,可要这天下人该如何是好?”太后微微嗔怪道。 “那母后也要答应朕,一定要按时服药、保重身体。”皇帝叮咛道。 “儿子想着,前一阵宁妃身子不爽利,再说了母后伤寒也还未完全好。儿子已经下旨让圆琛法师入宫祈福,同时也祝祷我大钧国泰民安。” “圆琛?他不是先前在外云游吗,怎得回京了?”听到圆琛二字,太后微有一些讶异,情绪波动之下不由得咳嗽起来。 迟向晚连忙帮着太后又是顺气又是抚背。 她是知道圆琛这个人的。 圆琛本名谢琛,是皇帝唯一的弟弟。 他在十三岁的时候就自请前往皇家寺庙龙觉寺为国运祈福,平日也常云游四方。 虽说比起世俗权势,他显然无法和手握重兵的藩王相较,但从某种角度说,他却远比不敢无诏擅离藩地一步的藩王更为自在。 而且这也使得皇帝对自己这位最小的弟弟放下心来,不仅让皇宫大小祈福一律由圆琛主持,还给予圆琛带发修行的恩准。甚至连圆琛四处参禅、神龙见首不见尾都不以为意。 “他啊,说来也巧,正是前不久转回了北直隶,现在就在龙觉寺。” 说起这个闲云野鹤遁入空门的皇弟,皇帝也有些无奈。 这大钧建国已是数百载,皇子为僧他可是头一例。 虽说名义上是为皇室祈福,可他并不常常在皇家寺庙呆,也不经常往宫里跑。 最令皇帝头疼的是,圆琛明年就及弱冠,偏偏不还俗,看样子是想长久地把和尚当下去。 宗人府宗正甚至拿此事特意来找过皇帝。 面对一脸苦大仇深的皇族长老,皇帝也觉得圆琛这样不合规矩,可自己偏偏拿这个皇弟没办法。 他每次一提起还俗的事,圆琛就一脸坦诚连声附和,但却没有真实际行动。 圆琛经常以皇家的名号做布施,每次进宫不是告诉皇帝在哪里又发现了有王气的土地,就是进献上自己在各方得来的稀奇物什。 所以皇帝对圆琛也算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去了。 “如此也好。只是哀家身子不便,这主持祈福之事还得淑妃几个多多操劳了。”太后道。 “这些都是细枝末节的小事,您就不必费心了。”皇帝不以为意道,“祈福事宜,朕全权交由贵妃和淑妃共同操办。” 贵妃... ...听到这个名字,太后眼底有一瞬间晦暗不明。 但她没有反驳皇帝的意思,只是道:“那就都听皇帝的。她们两个性子稳妥缜密,哀家也能放心。” 皇帝走了以后,太后让迟向晚扶着她重新躺下。 毕竟是大病初愈,刚说一会儿话便精神不济。 缓了很久,太后才道:“哀家身子不便,明日你就代替哀家前去吧。” 迟向晚因着身份的缘故,从小到大进宫次数并不少。 不过多半是来给太后和贵妃请个安,要么就是来参加宫中宴饮,别的活动却是之前未见的。 太后和蔼道:“说来这还是你第一次遇见圆琛法师进宫修行祝祷,倒也是难得的机会。” 但皇室中人一向崇佛看重祝祷她是知道的,听到太后都如此说了,她遂连连称是。 “好了,哀家也乏了。你出去转转便好,不必成日守着哀家。” 此刻松澜一旁提醒道:“前段时间太后不是还说要给迟小姐新裁一批衣服么?眼下正好有时间。” “要不是松澜提醒,哀家差点都忘了这茬儿了。”太后揉了揉太阳穴,对自己大病初愈后的记性颇为无奈。 “尚服局新进了几批上好的蜀锦,一会儿你便去挑一挑。还有一个多月就是除夕,年纪轻轻的姑娘家打扮得喜庆一点才好。” …… 迟向晚跟着太后身边的引路宫女,往尚服局走去。 此刻夕阳西下,余晖为庄严的琉璃瓦披上一件夺目霓裳,鸽哨声就在屋檐上空萦回不散。 说来这是她第一次好生打量这座皇宫。 大多数鲜血与争斗、权力与角逐,要么发生于此,要么和居住于此的人密切相关。 金碧辉煌、肃静恢弘也掩盖不了它吞噬累累白骨的事实。 不过几个片刻的功夫,迟向晚脑海中已然翻涌出万千思绪。 就在此时,一串尖利的女声传入她耳畔。 “是谁见了本公主还不行礼?” 那声音尚未脱离稚气但满是骄纵。 迟向晚抬眼望去,只见来人虽娇俏可人,可眉宇间却流露出一股骄纵。 不是福宁公主又是谁呢? 她急忙做出了一副诚惶诚恐的神态,给福宁公主见了礼。 福宁公主挑了挑眉,似笑非笑斜睨着她,“我当是谁,原来是迟小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儿来的没礼数的野丫头呢。” 挑衅之意十分明显,不仅是不给迟向晚面子,也是暗暗折了太后的脸。 就连太后宫里的引路宫女身体都因为激动而隐隐颤动,不过碍于对方帝女的身份只能默不作声。 -- 第3页 至于为何福宁公主突然发作,原因也很好理解。 不过是福宁公主作为皇帝独女娇纵惯了。 何况卢氏和迟氏一向不对付,作为卢贵妃的女儿自然不会对迟家的小姐有什么好感。再加上上次福宁公主探视太后时哭哭啼啼还挡了太医看诊,迟向晚无奈只得请她让一让身子,结果遭到福宁的记恨,结下了梁子。 “比不得公主心直口快。”迟向晚无意得罪福宁,只绵里藏针淡淡揭过。 没想到却是树欲静而风不止。 可惜福宁并不善罢甘休,她走近迟向晚,一字一句地道:“你挡着我的道了。” 她直视着迟向晚,目光中挑衅之意昭然若揭:“还不给本公主道歉。” 迟向晚神色未变,就静静地望着福宁。 被黑白分明的杏眼盯了一会儿后,福宁有些发麻,她色厉内荏地清了清嗓子,准备继续说些什么。 迟向晚忽然温和地笑了,”好,向晚道歉,是民女的错。” 不等福宁反应过来,她迅速说下去,“民女奉太后之命往尚服局,这里是必经之路。走这么宽一条甬道,往哪里走不是走,好巧不巧偏生不长眼睛要和公主撞上。自然是民女的问题。” 福宁本来打算好,如果她此番挑衅之后,迟向晚道歉,那迟氏也就因此矮了卢氏一头,而如果她没有道歉,自己可以趁机小惩大戒。 毕竟迟向晚虽然姓迟,到底也是一介臣子之女。 而自己是公主之尊,即使是太后知道了又能拿她怎么样呢? 可福宁未曾想虽然迟向晚是这么个道歉法。 说她未道歉,却也言笑晏晏、面上真诚;说她道歉了,可她那些道歉之语分明透露出一股诡异。 福宁没有想明白自己该不该发作,一时间脸上阴晴不定。 “向晚此次偶有冒犯,所幸公主宽宏大量未曾追究,是民女的幸运。” 就在福宁努力使脑子高速运转时,迟向晚慢悠悠地开口:“向晚这次不能再不长眼睛地撞上,这便告辞了。” 连续重复两遍不长眼睛后,迟向晚施施然告辞离去。 这下饶是福宁反应再慢,也明白迟向晚的含沙射影。 “你——”她狠狠瞪着迟向晚远去的背影,气得直跺脚,却也无能为力。 对方拿太后的命令扯虎皮作大旗,还给自己戴一顶高帽,自己如果再不懂事去纠缠,就连亲娘卢贵妃都不会放过她。 毕竟卢贵妃只是和她说过三大世家的争斗倾轧,让她好生留意迟向晚而已。 如果对方知道自己挑衅试探不成反被开涮,丢了她的颜面... ...福宁想到此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第2章 法师圆琛 他就近在她咫尺,正善意地向…… 迟向晚这一夜没有睡好,早上被侍女紫夏叫起来时还是迷迷瞪瞪的。 但是今日还有祝祷仪式,如此大的事情,容不得她迷糊。 她轻揉惺松的睡眼,叫贴身侍女紫夏打了盆水,强打起精神。 睡的不好连带食欲不佳,随意对付了几口早膳,迟向晚放下银箸。 她让紫夏把这些天自己为太后抄的经书带上,迎着晨时的熹光来到了严华殿。 严华殿是皇宫内的一处佛堂。设置和寻常的佛寺既有相同又有不同。 它面阔两间,进深三间,迟向晚从山门进去,只见殿前是一空旷广场,想来是操办大型法事活动时的场地,而院中有鼎大的香炉、柱子长的幡杆交替陈设,显得庄严而又神圣。 已经有一些低阶嫔妃已经到来,迟向晚依次行过礼,那些嫔妃也纷纷还了半礼。 毕竟向晚虽然没有品衔,她们却不敢不顾太后和永国公府的面子。 众人在院中闲话了半晌,高位的嫔妃才陆陆续续地来了。 因为皇子们今日要上书房,所以是迟淑妃自己独自过来祈福,而此刻卢贵妃携着福宁公主正从山门走进,竟恰巧是同时来到。 迟淑妃是一个明艳的女子,宜嗔宜喜,今日更是身着玫红色对襟并银红色马面裙而来,穿着鲜亮得很难不引人注目。 淑妃是迟向晚的堂姑母,迟向晚也是见过多次的。 此刻她给淑妃见礼,刚行完起身淑妃便亲亲热热地挽住她的手,上下打量着:“真真是出落成大姑娘了,你今年十五了罢?” “回娘娘,民女来年初春便要举行了及笄礼了。” “这个年纪真是好,如花骨朵一般水嫩的年纪。本宫也是羡慕的紧。”迟淑妃捏着苏绣丝帕,掩唇莞尔,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 “娘娘谬赞了,您才是风华正茂的年岁。花骨朵或许水嫩但风韵尚且不足。只有经过岁月雕琢沉淀直至花朵盛放,那是才叫真正的国色天香呢。” 迟向晚一席话既顺应了淑妃先前关于花骨朵的一席话,又将淑妃比作盛放的花朵,不着痕迹地赞美了淑妃。果然淑妃听到这段话后面上笑意更浓。 “淑妃妹妹这边当真说的热闹。”不知何时卢贵妃也过来了。 她比淑妃略长两岁,也是个温婉雅致的美人,头上通套海蓝宝石的头面和藏蓝色的宫装互相映衬,显得气度高华。 淑妃看到卢贵妃,脸上的笑意微微一敛,淡淡道:“不过和娘家侄女闲话几句罢了。” 福宁就在卢贵妃身侧,看到迟向晚已是按耐不住心头反感,闻言忍不住清脆一笑:“本公主刚才听迟小姐说什么国色天香,倒是有些好奇,迟小姐口中的国色天香指的是谁?” -- 第4页 福宁显然是不怀好意,来者不善。 国色天香指的是牡丹,而牡丹又是暗指国母的。 如今恰好后位空悬,如果迟向晚说国色天香指的是淑妃,那么传出去则会有觊觎后位之嫌。 而如果迟向晚说没有特指随口一提,想必也会被福宁往淑妃身上按,同样不可。 淑妃也意识到了这点,她不禁有些暗怪自己堂侄女用词少了顾忌。 她准备自己开口来圆话,毕竟她是长辈,料福宁不敢无礼。 “自是指太后。”迟向晚就在此时开口,她一脸诚恳地望着福宁,神色还隐约带着不解,“太后娘娘母仪天下,雍容大方,堪称一句国色天香,难道公主不是这样以为么?” “你——”福宁气得涨红了脸,偏偏无话反驳。一般说到国色天香都是指的皇后,但太后自然也是担得起这个词的。 她本来还想说什么,但终究是悻悻地闭嘴,因为卢贵妃不着痕迹地捏了捏她的手腕,警告之意颇为明显。 “太后娘娘的凤仪自是举世无双的。”卢贵妃如此说了一句后,才第一次正眼仔细打量起迟向晚。 本来之前在太后殿中遇见,迟向晚都是低调慎言的,留给卢贵妃的,也只是一个普通的高门闺女的形象。昨天她听到福宁回来后怒气冲冲的话语,虽然对迟向晚多留了一丝心神,但也不以为意。 如今细细打量才发现,少女粉腮杏眼、琼鼻樱唇,端的是好相貌无疑,然而比之好相貌更出挑的是她的气质,像早春刚解冻的湖水,沉静明净而又不可窥测。 不愧是国公府的嫡长小姐。 卢贵妃眼底闪过一缕阴霾。 祝祷的时辰很快就要来到,贵妃淑妃都先行入殿。 迟向晚跟在后面,慢慢悠悠地也向正殿的方向走去。 “你以为巧舌如簧就能事事遂你的心愿了么?”福宁经过她身边,低声咬牙道,“迟向晚,我发誓一定不会让你好过的。” 她自以为自己咬牙切齿的模样很有威慑力,实则堂堂皇室公主如此对一介臣女说话,已然落入下乘,倒显得有些斤斤计较格调不够了。 “行啊。”迟向晚好整以暇地扶一扶头上金累丝步摇,“不想让我好过的人还挺多,或许你可以考虑排队等着。” 说完再不理会福宁分毫,提裙迈入殿内。 祈福仪式就在正殿举行,这还是迟向晚第一次到严华殿。 供案上端放着各色佛家供果,烛台上摆满数支莲纹红烛,檀香阵阵氤氲于殿,金胎释迦摩尼佛胎像就在烟雾弥漫中若隐若现。 大钧素来是佛道并行,既崇佛又尊道。 只是据坊间传言,上任皇帝哀帝的驾崩和道士进贡的丹药不无关系,因此当今的皇帝对道家有些忌讳,更为推崇佛家一些。 僧人们已经在殿中等候,寻常僧人都着褐色袈裟,还有零星身着黑色、绿色的,袈裟颜色应该和僧人级别有关。 唯有一人身着紫色袈裟,想来身份应该格外不同,估计就是那位名声在外的圆琛法师了。 迟向晚起了一丝好奇,远远打量起圆琛法师来。 她虽是太后娘家的小姐,但真论起来身份却是比低位嫔妃尚且不及。 祝祷仪式按照众人身份从高到低,贵妃淑妃各拿一个蒲团跪在第一排,第二排则是福宁和宁妃。 迟向晚跪在后面,远远的看不清楚,只能辨识出法师大致的形貌。 圆琛法师身着一袭正紫色袈裟,肤如白瓷、身形清瘦。 虽然迟向晚看不清他具体五官,但料想也是形貌昳丽、非同寻常。 迟向晚素来对教义祈福之事无甚兴趣,按部就班一套流程将仪式完成下来就算完毕。 她本打算将先前抄的佛经置于佛龛便打道回府。 没想到她朝佛龛走近之时,听到圆琛法师道:“今日是小僧与诸位有缘,特带了观音灵签,如有想抽签解签者,可自行前往后殿。” 不少嫔妃觉得机会难得,就连迟淑妃对此都颇感兴趣,还主动叫上迟向晚一起同去。 迟向晚推辞不过,只好去了。 严华殿后殿左右连着两棵菩提树,都是移栽过来的,葳蕤苍茂、长势不错。 众人在殿门边上边等着边聊些闲话打发时间,依次进去抽签解签。 贵妃是首先进去的,不过半炷香的功夫就出来了。 她面色尚算平和,但笑容看起来却有些勉强,一言不发就出了大殿。 众人料想她的签语签评怕是不好,纷纷避让省得触她霉头。 淑妃出来脸色则好看不少,就这么等啊等,终于轮到迟向晚。 她毫无负担地在紫檀签盒里随便挑了一根,看到上面没有任何字竟是一支空白签时,饶是她不信这个也有些错愕和惊奇。 不过很快她就恢复了往日的镇静,神色如常地将竹签递给小沙弥后,再由小沙弥交到圆琛法师手中。 圆琛法师看了看她的竹签,讶异地飞速看了一眼迟向晚,正好和准备聆听解签的迟向晚目光相接。 他眼帘略略垂下,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眼前这位迟小姐抽到的是竟然是空白签,经由他手的解签没有上千也有数百了,在他印象里这应该是头一例。 过了很久都没有等到圆琛法师开口,迟向晚忍不住率先开口问道:“法师,这空白签,该当何解?” -- 第5页 “这是有两个解法的,不知施主想听哪一个?” “既然有两种解法,向晚猜想大抵是一好一坏,不如还请法师都说出来,也算是正负相抵了。” “确实如施主所想。那小僧就本着先苦后甘的原则说了。”圆琛目光微露赞许。 “小僧先说所谓空白之签,一是预示施主汲汲营营数十载,不过是到头竹篮打水一场空,如此说来这签便是下下签了。” 圆琛法师说完第一种解法顿了一顿,接着说下去:“而另一种解法是空和全互为应照,全即是空,空即是全。施主以后必会婚姻美满、子嗣丰盈、寿数绵长,诸事皆可求仁得仁,以后的运势非一支小小签子所能涵盖。” “物随心转,境由心造,所以往后如何,端看施主如何去做了。”听到前一种解法,虽然迟向晚早有心理准备,却不由得心头一紧,等到都听完才渐渐恢复平和。 她望向圆琛,却发现圆琛那双清亮水润的眼眸正关切地看向她。 迟向晚与他对视的片刻,仿佛能从中看到山川湖泊、芸芸众生。 他不笑时只觉得气质空幽高远,而形貌隽秀太过,倒令人不敢逼近。 此时他善意地向她微笑,却是一派山明水净的模样。 他站起身,慢慢从迟向晚身边经过,向里面走去,宽大的衣袖拂过桌面不带有一丝声响。 像一只趟过浅滩溪水而点尘不染的鹤。 而此时迟向晚已经道谢施礼,退出了后殿。 因为她是最后一个抽签的,等她解完签出来,殿前的人已经散了泰半。 迟淑妃道自己要料理宫务,也已经先行一步。 她也不知道自己出于什么想法,下意识回头望去。 就在这片刻功夫,后殿已经关了,一切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样子。 第3章 藏书阁中 圆琛笑了笑,她倒也不是寻常…… 后殿中,确认女眷们都走光之后,常济将殿门合上,并暗中叫人把守,确定无人偷听之后,他走到圆琛身侧,躬身道:“殿下。” 当着众人的面,常济唤圆琛法师,不过私底下,他一直保持原有的称谓。 圆琛瞥他一眼:“藏书阁那边,可准备好了么?” 常济自然明白他实际想问什么,道:“殿下放心,都已经安排妥当。” 圆琛点了点头,又问:“这个时辰经筵应该事毕,陛下那边可有差人来请?” “刚想回禀您,先前解签之时,陛下身边的应公公便过来说,本想今日邀您去手谈几局的,可惜陛下政务实在繁忙,等陛下有闲暇时,定会邀您前往龙兴殿叙话。” 这是皇帝吸取了前车之鉴,告诉圆琛这次别想刚进宫就溜走了。 “知道了。”圆琛摆弄着签盒,神色平静,“这些都是无妨的。况且我们的行动还可以提前一天,如此也好。” 常济再一次叹服于殿下乐观的心态,他仔细想想也确实是这个道理,藏书阁之事事关后续部署,早些进展有利无弊。 只是他又很快蹙起眉头,皇帝说是今日政务繁忙,其实近期这段时间也多半抽不出功夫来见圆琛。 这样,他们在宫中滞留的时间将会延长。 而皇宫关系错综复杂、各方势力眼线繁多,虽然也不是不能够甩开,但难免会束手束脚。 圆琛不用看就知道常济在想什么,他失笑:“不要太顾虑了,宫中也有宫中的妙处,我这次既然肯回来,也是考虑到了这一点。咱们多留一段时间,浑水摸鱼也是好的。” “浑水摸鱼……”常济喃喃道,他眸光一闪,“所以之前的解签,也是殿下有意为之?”他想起给每位娘娘公主解签时,特别是对于几个高位嫔妃,圆琛都有意无意地引导。 圆琛颔首。 “那既然是这样,最后迟小姐的解签,在下终于理解了。” 常济虽不算精通解签,但对签语亦算大体通晓。 所以对于先前圆琛给出两种解法的举动,十分不理解。一般的空白签,都只有竹篮打水一场空这一个签语。 况且,殿下也不是那种喜欢多费口舌的人,怎么会为了宽慰一个迟家的小姐,多说这么多闲话。 如今想来,殿下只怕是早有考虑了。 毕竟那位小姐,可是迟家的嫡长女,未来也很可能嫁入皇家,身份也非寻常。 殿下这么做,肯定有自己的意图打算。 圆琛含笑不语,算是默认了常济的话。 他的视线转移到漏刻上。 严华殿后殿有一漏刻,水正缓慢却又有条不紊地注入受水壶中。 随着水位的上升,浮在水上的漏箭愈发清晰可见。 凡事都是集沙成塔,集腋成裘的。 每一细微处都不忘记尝试改变,没准哪个举动日积月累下去就能使命运的漏箭有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那些嫔妃解完签后或喜出望外或惊慌失措的脸此刻依次浮现于他的脑海,最终定格在迟家那位小姐上。 其他人的表现与反应都在他预料之中,但那位迟小姐表现得太沉静了。 那张清丽如荷的脸上从始至终看不出什么喜怒哀乐,有种不符合其年龄的处变不惊,而且看起来似乎也不像其他很多人似的,对这一套十分相信的样子。 倒也不是寻常的闺阁女儿。 -- 第6页 …… 迟向晚没成想会在从严华殿到瑞安堂的路上遇见宁妃。 宁妃人如其名,刚才低位嫔妃几个一群聊得正欢,卢贵妃迟淑妃这里的言语机锋更是热闹不断,她倒是安安静静的。 迟向晚记得她在殿内时,偶尔拿帕子掩饰口鼻微微咳嗽两声,之前皇帝来探望太后时也提到过,宁妃近日来身子不爽利,相必也是今日强撑着过来的。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她不早点回到宫中歇息,却是坐在御花园的秋千上,有一搭无一搭地轻荡秋千。 迟向晚上前一步拜见宁妃,宁妃客客气气请她起身。 宁妃不过入宫三年,能从一介才人一跃成为仅次于卢贵妃和迟淑妃的存在,自然不容小觑。 她容貌是极水灵,有种天然去雕饰的美。 “迟小姐是刚解完签么?”宁妃笑着问。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她又笑着打趣道,“本宫看迟小姐的脸色,料想解签结果应该不错。” 迟向晚也冲宁妃笑笑,算是回应她的话。 一阵风簌簌刮过,宁妃不由得咳嗽了几声。 迟向晚便道:“娘娘还是早些回宫的好,外面终究风大。” 宁妃摆摆手,道:“不妨事。本宫的景福宫银炭烧得充足,到底干燥了些。现在旭日当空,在外面反而更舒坦。” 但她咳得越发厉害,终究还是在宫女的劝说之下站起身来,但身形摇摇欲坠。 迟向晚看她轻车简从,怕宁妃身边的宫女扶不住她,遂让紫夏也去帮着搀扶贵妃。 她用眼神安抚住略显犹豫的紫夏,道:“你只管好生送娘娘回景福宫,我在这里小坐片刻。” 坐着坐着,迟向晚感觉左耳空落落的。 她一摸才知道,左耳的金镶玉滴珠耳饰不知何时丢了。 这可是太后钦赐之物,迟向晚心头一紧。 她站起身来,顾不得等紫夏回来一起找,在坐的位置附近四处寻找未果后,心下更是着急,她一边努力思索刚才可能掉在什么地方,一边从御花园走了出去。 要么是从慈宁宫来严华殿的途中丢的,要么是从严华殿到御花园这段路上丢的。 迟向晚想原道返回,好好找一遍。 不过老话讲的一点都不错,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迟向晚微微愣怔,望着眼前长势如火如荼的几棵枫树,意识到自己情急之下走错了方向。 这下子她彻底冷静下来,心反而一点也不急了。 事已至此,情绪冲动也无济于事。 她看着眼前的枫树,倒想起太后宫里的嬷嬷向她介绍皇宫时,其中一段关于枫叶林的介绍。 枫叶林位于宁寿花园的一角,是一个比四周地势稍高的小山丘。 相传是先太宗为先太宗生母孝安太后所建。 它居于整座皇宫的西侧,偏僻清静,平时少有人来。 而穿过枫叶林,便离藏书阁不远了。 枫叶林的枫树每棵都相隔一段距离,并不显得拥挤。 这里的枫树有些特别,分为早红、中红和晚红几种。 如今已经十一月,晚红种枫叶仍是红的,如火如霞。 一片片黄色橙色的枫叶如仙女散花撒落地上,犹如一批批彩色锦缎。 约摸是此地偏僻,连负责洒扫的宫人都忘记了清扫。 迟向晚只觉得煞是好看,要不是还要找耳饰,真想停下来驻足观赏。 她恋恋不舍地离去,刚转至巷角,就听到有小太监大声喊:“枫叶林走水了!” 枫叶林走水了? 迟向晚眺望远方,果真一片红海,看样子火势还真不小。 她第一个反应是不敢置信。 虽说物候干燥确实有走水这种可能,但树与树距离疏松,不至于摩擦生热。 再说地上的落叶看起来都是不久前刚落下的,还残留水分,应该不至于这么快的功夫就烧成这样才对。 听到走水,她禁不住想起那年秋猎。 因着言家哥哥的缘故,她对走水二字几位敏感,看到枫叶林这场大火,难免多想一些。 此刻她起了疑心,忍不住沿着原道返回,想离枫叶林数丈以外远远看看。 途经藏书阁的时候,离藏书阁一近,迟向晚就嗅到了一股灰尘和潮气夹杂的味道。 藏书阁主要放置一些冷门书目,历代朝臣的奏折和历代帝王的起居注。 平时也算是个密殿,除非必要否则任何人不得入内。 不过按理说,就算藏书阁因鲜有人往,难免会有一些奇怪的气味,那也会被大门挡住,怎么味道还会这么浓烈呢? 想到大门,迟向晚突然发现还有哪里不对了。 宫中每处院落宫殿之前都会有守护的侍卫,今天这藏书阁殿前空空,显然侍卫们听见枫叶林走水都去救火了。 本来这里离枫叶林就不远,枫叶林地势又高,如果火烧大了很难不会波及到藏书阁,所以暂时脱离岗位一会也是情理之中。 枫叶林毕竟是先太宗为其生母所建,意义不同。 此刻就连负责宫务的卢贵妃都赶到了,正忙不迭指挥宫人救火。 现在迟向晚处于进退维谷之中,迟氏和卢氏不对付,自己要是这时候在事发现场被卢贵妃看见,怕是会被卢贵妃设法和此事扯上关系。 -- 第7页 但现在悄悄溜走怕也来不及了。 索性藏书阁的侍卫一时半会也回不来,不如先进去躲一躲吧。 大门似乎里面被门锁住,索性竟叫迟向晚找到一个没上锁的窗户,给翻了进去。 藏书阁虽然以放置冷门书目为主,但看起来却面积极大,各种书架书柜瞬间映入迟向晚眼帘。 来都来了,迟向晚干脆四处走走。 藏书阁听闻有两层,迟向晚所在的一层都是各种几近失传的古籍。 忽的,她听见了一层南侧发出细微的响动。 似乎地下像是有什么暗室,刚刚有人从下面翻回了地上。 她心中登时警铃大震,迅速轻手轻脚躲在附近的书架后面。 响动停止后,她才透过书间的缝隙留意观察目前的情况。 只见隐隐约约能听到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 脚步声听起来有些杂乱,应该是不止一个人的脚步交叠在一起。 之前,她福至心灵闪过的想法,此刻又在脑中重现。 定是在她来之前有人也来到藏书阁,打开门或窗,才会使殿内的潮湿气味扩散至殿外。 既是如此,那么究竟是什么人会偷偷潜入藏书阁,目的何在? 而且这枫树林的那场火来得也有些蹊跷,不知道和潜入藏书阁之事有没有关联。 迟向晚脑子高速运转着,呼吸声却是越发得缓慢轻微,生怕被留意到。 从缝隙间看东西,真的好似水中窥花,模模糊糊看不清楚。 迟向晚反复调整各种视角也只能看到,应该是有两个人,一个人身着褐衣,体格健壮,他好像在有意无意护着身着玄衣的人。 随着他们进一步向她走来,迟向晚已经做好最坏的准备,不料玄衣人冲褐衣人低声絮语几句后,他们往另一个方向走去,而且脚步明显加快了。 难道是外面的侍卫可能快要回来了?所以这两个人才想着赶紧溜走。 那这样自己也要快点出去才是。 迟向晚警觉起来,看到这两个人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她视野中,连脚步声都再也听不到时,又等了一小会儿,确认这两个人应该彻底离开后,不再犹豫。 她轻手轻脚移到窗边轻掀帷幔,顺着之前那扇窗,小心翼翼滑到地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殿下?” 常济不理解为什么圆琛明明马上就可以从暗门出去,却在最后一刹那去而复返,禁不住低声提醒道:“再不走侍卫怕是要回来了。” 他眼中闪过焦急。到时候再出去怕是会麻烦不少。 圆琛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只是他刚才突然涌上一种微妙的感受。 许是多年在刀山火海、阴私诡谲中历练而形成的独特直觉,让他情不自禁返回来再看一眼。 先前为了及时抓住这个短暂的时机,也为着兹事体大,知道他潜入藏书阁的人越少越好,所以他也没派人在外守着。 如今看来,倒是被人钻了空子,趁机溜了进来。 他远远看着无风自动的帷幔,也没有多言,移开藏书阁墙角几块松动的砖头,外面的天地就开始显露出来,而这两人也彻底地消失于藏书阁这一方天地中。 第4章 纸条灯花 “迟小姐?”圆琛的目光落在…… 迟向晚身心疲惫地回到了慈宁宫的瑞安堂。 紫夏看到小姐回来,赶忙上前。 “小姐,您到底去哪里了,御花园怎么也找不到您,可把奴婢给急坏了。” 紫夏真是欲哭无泪,小姐真的是一如既往的胆大心细。 迟向晚也有些羞赧,先是去寻耳饰,后来又有枫叶林起火和藏书阁之事牵引心神,别说回御花园继续等紫夏了,连继续寻找耳饰都没有这个精力,只得先行回宫。 “太后赏赐的耳饰有一只不知何时掉了。”迟向晚如实说道,只不过隐瞒了一些其他内容。 “小姐,可是这只?”紫夏献宝似的从袖中掏出一只耳饰,正是迟向晚之前丢的那只。 迟向晚赶紧给左耳带上,这样两边总算对称了。 “你在哪儿捡的?”迟向晚问道。 “就在太后宫门口。”紫夏道。 合着她一上午都是以戴一只耳饰的形象示人的。 迟向晚哭笑不得之余,总算心中大石得以放下。 但是想到下午发生的事情种种,她又有些疑虑,问紫夏:“你回来的时候可遇到什么人?” 这话虽是问人,其实是怕街上有人注意到她。 迟向晚自认为自己一路上十分小心,应该不曾被人留意到,但自己侍女那边惹人注意了也会联想到自己身上。 “奴婢当时急哭了,路上看到人便问有没有看到小姐。” 迟向晚脑子轰的一声。 完了! 虽然她下午行事十分小心,应该没有被那两人发觉。 但紫夏把声势搞得这么大,万一对方结合时间段,往她这边联想呢? 迟向晚怀疑枫叶林失火和藏书阁潜入两件事情有关。 显然对方之所以要潜入藏书阁,是有密事。 于是她装作不经意地问道:“我听说今日下午枫叶林走水了?” “正是。”紫夏将此事和迟向晚絮叨了一遍,不过迟向晚并不太关心,谁查了这件事枫叶林又是起了多久的火。 -- 第8页 她最想知道此事最终是如何定性的。 “这个呀。”紫夏思索了一下,“卢贵妃现场也没有看到打火石等能纵火的工具,而且枫叶林本来地处偏远也鲜有人去,按常理推断也犯不着纵那里的火来蓄意害人。而且现在还要一个月就是年节了,将这事闹大只会徒惹皇上太后忌讳,所以最后只说是天干物燥,偶然失火。听说皇上太后也很满意卢贵妃的识趣呢。” 天干物燥,偶然失火。 迟向晚难得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如果此事和自己没有如何干系,那么怎么下定论她根本不会关心,只是这事终究来得蹊跷,还和藏书阁那事隐约有关。 虽说她事后想想,自己在藏书阁应该没有留下什么破绽才对。 但万一真留下了还叫那两人真排查到她头上,尽管这种可能性很小,她心中还是留下了一块小小的阴霾。 “小姐在想些什么。” 紫夏看迟向晚久久没有开口,主动安慰道,“如今您耳饰也找到了,还有什么可焦虑的呢?走水不走水的,都是宫里的贵人合该操心的事情,小姐只管放开心,不要愁眉不展了。入宫前老爷也说过,在宫中遇事多听少说多琢磨,但您思虑太多自己无能为力的事也没有什么用呀,咱们走一步看一步,实在不行咱们就回府。” “嗯,我知道了。”回府于否哪是她能决定的,迟向晚苦笑,她随口道。 不过紫夏说的也有几分道理。 很多超出自己能力范围的事情想也没用,无法阻止或改变也便罢了,只要自己遇事之时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好了。 就在迟向晚和紫夏主仆二人谈论枫叶林走水之事时,天逐渐黑了。 暮色四合,夜幕降临。 是夜,无星无月。 严华殿内,做完晚课,木鱼声渐渐止歇,僧人们鱼贯而出,各自去做各自的事。 确认四下无人后,圆琛看向常济,淡淡道;“刚才藏书阁有人。” 常济陡然一惊,木鱼险些掉在地上,还是圆琛把木鱼扶了一扶。 “最后我去而复返时,看到帷幔无风自动,之前来的时候,所有窗都是合拢的。所以只有一种可能,就是有人在我们走后,也迅速从帷幔后面的窗中翻走。” 圆琛平淡叙述着,常济却听的心惊肉跳。 “究竟是谁,几个人?什么时候来的?”常济蹙眉道。 来者进殿时,他居然一点响动都未听到,难道武功更在他之上? “不。我倒觉得,更可能是在我们进入地下暗室时,那人才进来的。而且极有可能只有一个人,她看到枫树林起火侍卫调离,觉得有机可乘,是故临时起意罢了。” “那咱们岂不是暴露了。”现在时机尚不成熟,过早暴露则会打乱全盘部署。 “倒也未必,她后来听到咱们从暗室上来时发出的响动,肯定下意识就是一躲。” “而且她距咱们有一定距离,否则再掩饰鼻息,只要距离一近也会被察觉到。较远的距离、躲在遮蔽物后,有没有看清楚你我二人也是未知之数。”圆琛冷静分析道。 三彩罩子灯里的蜡烛估计快燃烧殆尽了,圆琛整个人就笼罩在这半明半昧的光影中间,令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不过,” 常济听到这话,刚想松口气,此时一颗心又被猛地提起。 圆琛以手支额,此事他也微微头疼,“还是要弄清楚这个人到底所属哪方势力。” 退一步讲,如果他真的被那个人发现了,不同的势力作出的反应肯定有所不同。 “好生排查今日下午出现在枫树林和藏书阁附近的人都有哪些,缩小范围逐步确定目标。” “是。”常济应下,旋即愧疚道:“属下承诺一定要把此事的准备事宜做到稳妥,但是今日却出现如此大的疏漏,是属下的问题。” “你何错之有。”圆琛温和道。 “此事也是不凑巧,只能说人算不如天算。枫树林纵火一事你就办得极妙,那几个小小红蜡在大火燃烧之下必然弭于无形。证据毁于一旦,此事也无从追查了。” 他眼底笑意愈深:“不会有人将枫树林走水和纵火联系起来的,众人只会认为是深秋干燥,不过一场意外而已。” 常济领命而去,第二日清晨就裹挟一阵外头的寒意而来。 圆琛放下手中书卷,道:“可是查到了?” 常济点头复又摇头:“属下调查完,将可能性不大的一一排除后,还剩下这几个。” 他说着递上名单。 “迟小姐?”圆琛的目光落在其中一个名字上。 “是这样的,昨天她的婢女说自己重回御花园后,找不到自家小姐了。而且这个时间点正好和咱们下午所行之事的时间吻合。” “知道了。”圆琛多看了这个名字几眼,其实他只扫了一眼名单便熟记于心。 他将写满名字的纸条对准红烛的火焰,纸条瞬间化为灰烬,“派人盯着名单上的人,如有异动随时禀告。” “是。” 而在圆琛手中的纸条燃烧殆尽之时,慈宁宫正殿中琉璃宫灯的灯花却是跳了又跳。 第5章 月白纸伞 而在翘檐之下,宫道之上,云…… “常言道:‘灯花跳,喜事到’。可见连灯花都晓得今日太后您娘家人要入宫呢!”松澜打趣道。 -- 第9页 “灯花那是无意,哀家的嫂子那是有心。” 太后嘴上这么说,但眼底漾起笑意,显然很受用。 “不管灯花是有意还是无意,都足以见得太后是有福之人。” 太后在松澜说了这话后,面上笑意更浓。 她转头对迟向晚道:“你祖母估计也快到了,你且去出门迎迎。” 太后话音未落,就有太监来通禀:“太后娘娘,永国公府太夫人到了。” 太后拍手道:“果真人就禁不起念叨,刚提即便到了。” 门帘此时被掀起,一张熟悉却多日未间的脸庞映入迟向晚眼帘,她忙不迭向祖母见礼。 而待永国公府太夫人向太后行礼时,太后赶忙让松澜上前去扶,口中道:“说了多少次,一家人,不必行如此大礼。” 而永国公府太夫人,虽然和太后早年便是闺中密友,现在也是妯娌,却是十分谨慎小心之人。 她只笑笑道:“太后娘娘是好意,不过礼不可废。” 太后也知道自己这个老姐妹的性子,也不再说什么,只吩咐松澜给永国公府太夫人看座。 又叫下面端了芙蓉燕窝、莲子酥等数十样点心上来。 等二人坐定后,太夫人先是开口询问了太后的病情,得到已无大碍的回复后,又叮嘱太后好生服药。 这才道明来意:“这次入宫觐见呢,主要是探视太后娘娘凤体。看您面色红润,想来很快便会全然恢复,妾身就放心了。此外还有一事……” 她顿了一下,太后很快明白她的意思。 她命令不相干的宫女太监退下,转头对迟向晚道:“哀家记得玫瑰牛乳茶你向来做的不错。” 迟向晚何等闻弦知雅,太后和太夫人肯定有什么话要说,自己怕是不方便知道,须得回避一二。 她这样想着,口中道:“您若是喜欢,那向晚现在再去小厨房做些来端给太后和祖母品尝。” 太后满意地挥挥手:“去吧。” 迟向晚出了殿后,殿内只留下她自己、永国公府太夫人和松澜几个后,太后调整了一下坐姿,道:“你说。” “就是晚丫头的事。”太夫人继续说下去。她觑着太后的神色,“晚丫头过完年便离及笄不久了。现在晚丫头在宫中,敢问太后,那及笄礼是在皇宫举办还是在府上举办呢?” 根据大钧朝的惯例,女子及笄之后是视为成人,通常及笄礼毕就会开始商议亲事了,备嫁时间在半年到两年不等,也就是女子大都在十五到十七岁之间出嫁,很少有晚于十八岁的。 太夫人询问及笄礼在哪里举办,其实醉翁之意不在酒,她实则指的是迟向晚的亲事。 先前太后曾经暗示过迟家,要把迟向晚许配给二皇子做正妃,现在二皇子已经十五,迟向晚也很快及笄,这桩事便被重提了起来。 如果太后回答及笄礼是在皇宫举办,那此事能成的几率不大。 如果回答及笄礼在府上举办,含义则恰恰相反。 女子从商议亲事成功到正式出嫁的这段时间,是严格不许与男方相见的。 迟向晚要嫁给二皇子的话,就必须在国公府上举行及笄礼,然后由太后或皇帝下旨赐婚,她与二皇子从圣旨下来到正式成亲的这一期间,一个待在国公府备嫁,一个居于皇宫,不得相见。 太后转着手中小叶紫檀的佛珠,眼中精光一闪:“自是在国公府。” “谨遵太后旨意。”太夫人听到了自己想要的回复,登时笑逐颜开。 “不要太着急。”太后看了自家妯娌一眼,暗有所指道,“过段时间便是冬至,皇帝昨儿还和哀家说,今年冬至打算大办一场,到时候各位皇子公主都会前来赴宴,晚丫头也会前往。” 到时候也好给迟向晚和二皇子进一步接触了解的时间。 她端起杯盏,用盖子刮去茶沫,香气袅袅氤氲于整个殿中,沁人心脾。 抿了一口茶,太后款款道,“怀秀,你放心,哀家心里一直想着这事呢。” 太夫人舒了一口气,感激道:“有太后娘娘这话妾身就放心了。” …… 迟向晚一直在小厨房。 朱门大户的小姐,有几个是十指沾染阳春水的,以后都是要成为别人家里的主母,只要有管家之能便也够了,再学一些刺绣和琴棋书画,便是众人交口称赞的德容言功兼备的贤良女子。 至于烹饪之术,府中又不是没有厨娘,所谓谁会做什么茶点饮品,多半是下面人做了,小姐思忖是往上面点缀什么果子好,摆弄一二罢了。 不过迟向晚是真的自己会做这道玫瑰牛乳茶的。 她婉言谢绝茶房宫女的帮忙,自己亲手做完玫瑰牛乳茶,也没等到太后唤她,她知道祖母和太后肯定有要事要说,自己不便前去打扰,只好在茶房百无聊赖地等着。 等到快要打起瞌睡的时候,终于有太监过来找她,说太后让她去送永国公府太夫人。 宫门口,带有永国公府徽记的马车早已等候。 永国公府太夫人握紧了迟向晚的手,嘱咐她在宫中行事务必要谨慎。 目送带有永国公府徽记的马车渐行渐远,迟向晚才返身往回走。 说来也怪,她刚出慈宁宫那会儿天还好好的,但等她返回时天公却不作美,下起小雪来。 -- 第10页 她出来的时候,也没记得带伞。 她现在所处的位置离慈宁宫还要走很远,旁边便是云致亭,迟向晚便决定去那里躲上一躲。 走近了的时候,迟向晚才发现,亭中有人。 但是这个距离,如果她贸然转头返回,倒有些刻意了,怎么也得见个礼再走。 打定了主意,迟向晚就款款向云致亭走去。 月悬于空,雪月相映。 丛丛树木囿于雪色,又被月色晕染,如带面纱,影绰朦胧。 雪越下越大,纷纷扰扰的雪花散落在翘檐上,铺就一层银霜,更多的雪则落到宫道上。 而在翘檐之下,宫道之上,云致亭内,有人闻声转过头来,隔着风雪,朝她颔首示意。 有零星的雪粒子落在他肩头发梢,风扫过他垂着的宽衣大袖,袖口月白色的镶边式样精美典雅,在雪色月色映照之下,似有暗纹隐隐流转。 但那人远比他的衣衫更典雅脱俗,比雪色月色更清隽绝伦。 形貌昳丽,笑意温和,正是圆琛。 亭外不时有人神色匆匆走过,亭内却是一派现世安稳。 因为前几日在严华殿后殿,圆琛关于两种解法的那番话,迟向晚对他倒是有淡淡的好感。 致意后,她主动寒暄道:“外头下起雪来,法师怎么在这里?” 圆琛打开手掌,只见一个透明琉璃瓶,瓶中已有近半白雪。 他解释道:“云致亭旁便种植数棵初冬腊梅,小僧取一些腊梅上的雪。” “法师确实是清雅之人。”其实取雪的话让手下僧人来也未尝不好,迟向晚暗道。 不过她没有把话给说出来,只是圆琛法师竟然猜到了她的意思,道:“这是今年的初雪,我就不假手于人,自己边取雪边赏雪,岂不美哉。” 迟向晚也笑:“还是法师会享受。” 她偏头思忖了一下:“向晚曾经听闻,有一种古法烹茶,便是在开春时,用这年明前新茶,佐以收集来的去岁梅花上的雪水。【1】这样煮出来的茶水,既有茶的浓郁,也有梅的清香,还有雪的清冽。” 圆琛拊掌:“迟小姐果然是懂行人啊,每一句都道出小僧心中所想,看来是和这茶有缘啊。” 迟向晚笑了笑,她打识字后便不是很耐烦看那女则女训之类,寻常启蒙书也早就翻腻了。 平日面上掩饰得好,私下却偷偷央了言穆,让他寻了有趣的书给她拿来。 不论是四书五经那些经典,还是旁门的一些奇书,她都看得津津有味。 是以当圆琛提到梅花化雪时,她很快忆起了先前她在一本茶经上看过的古法。 她听见圆琛又问道:“那迟小姐呢?外面有雪,怎么在这里?” 迟向晚没留意到他称呼上的改变,道:“我比不得法师雅兴,不过是我家祖母今日入宫,刚才去送一送罢了。不过是回宫路上恰逢飞雪,又没带伞,看到附近有一亭子,进来避一避雪罢了。” 圆琛颔首道:”原来如此。” 他不知何时从身背后变戏法似的掏出一把伞,“迟小姐先拿去用吧。” “这怎么使得。”迟向晚婉拒,“那我拿走你用什么?” “我啊,等雪停,再回去,届时这瓶梅花积雪也便收集好了。” 她抬眸,圆琛不知何时披上了鹤氅,之前落在他身上的几片雪花早已化成了水,微微水汽衬得他眸色水润柔和,清雅秀丽的面容昳丽的面容中透着慈悲与诚挚,他将伞递向迟向晚。 “早些回去吧,天愈发黑了。” 月白色的油纸伞,因放在外面久了的缘故,伞骨抚起来微微生凉。 迟向晚道谢后很快撑起伞,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走着,就这样消失在夜色之中。 雪下得更大了,风呜咽着,不知何时连月亮都隐去了身影。 圆琛起身走到亭边,凭栏晞望. 除了近处雪道上留下的一串足印,表明有人曾来过,他的四周已经没有人的讯息。 夜色将他完完全全地包围,孤身的背影显得空寥料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第6章 那些往事 而雪与火是不相容的。迟向晚…… 迟向晚出去的时候手头空空,回宫的时候打着一把月白色的油纸伞。 太后身边的松澜姑姑赶忙把她迎进殿内,她长舒了一口气,脸上的焦急神色顿时一空。 “看到外头雪下得越来越大,正准备派了太监去寻小姐。还没有来得及给您把伞送去,您便回来了。幸好没叫您淋着,否则太后她老人家一直挂心呢。” 她又赶忙给迟向晚端上一杯热腾腾的姜茶,让迟向晚趁热喝下,去去寒气。 端来盛有姜汤的杯盏时,松澜的目光很自然地落在了迟向晚手中的伞上:“这伞奴婢帮您收了吧?” 迟向晚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给松澜。 得知那油纸伞是圆琛相借时,松澜便笑道:“原来如此,奴婢还说何人风雪天肯将伞相借。但如果是圆琛法师,则一切都解释得通了。别人冒大雪晚上收集花间雪水多半是疯子,冒着大雪将伞相借多半是傻子,怕是受了什么刺激,不过一笑柄耳。但圆琛法师却是不同的,他本性如此,是最清雅不过,最慈悲为怀不过的。” 迟向晚不着痕迹地支起耳朵,问道:“姑姑这话怎么讲啊?” -- 第11页 “前两年,江南道下属某地闹洪灾,修的水渠出了问题,洪水四溢,很多农民因此颗粒无收,走投无路。农民没有收成,干不了活,也交不起粮,生活十分困苦。恰逢官员三年一次的考绩,当地的父母官为了政绩考量,决意将此事压下,没成想洪灾迟迟未除,农民积怨已深,造成民乱。” “虽然陛下派人平定了民乱,但事情毕竟没有解决,要想灾荒地的农民真正安定下去,还是要给他们提供一份自给自足的活计。只是这便产生了一个新的问题,农民一向靠种田为生,身无所长,旧有的田地被洪水冲垮,要复建需要很长时间,去哪儿给他们寻新的田地呢?” “就在这时,圆琛法师主动站出来揽下这件事,那时尽管皇上早就为他特设江南道总主持一职,即统领江南道所有的寺庙,意为住持之首,但大家都觉得这是他靠天皇贵胄的身份谋得的,多半看他不起。” “他那时尚且声名不显,人微言轻也没什么人在意。甚至有人跑到他面前,当面质问道:‘佛寺的布施又能够支撑那些灾民几日,施舍得了一时,施舍不了一世。既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圆琛法师你也只是沽名钓誉罢了。’” 想到当年这种观点甚嚣尘上,而那时尚且未及弱冠的少年便要一个人面对这千军万马的诘问。 松澜也不禁十分感慨。 那时圆琛也同现在一般模样,身着紫衣身姿颀长,闻言不过笑一笑。 他起身下座,面上没有多余的表情,然而他越是平静越是出乎那些人意料,毕竟一片好意被如斯责问,鲜少有人可以保持从容镇静。 圆琛步步向诘问他的人走近,那些人就不由自主步步后退。 终于圆琛停下了脚步,目光直视那些人,一字一句道:“如果我说,我要把这些人安置到寺庙中呢?” 众人哗然,寺庙诚然也有土地,但空地不多,大部分土地已经种上了观赏性的植物。 圆琛便在自己管辖的寺院里,移除观赏性植物,就连几棵菩提树也被他下令砍掉。 这次就连很多僧人苦苦劝他不要一意孤行。 他只回应道:“菩提本无树,移除又何妨?若是能教灾民安居乐业下来,多救一众苍生,如此才是自证菩提了。” 圆琛力排众议,将灾民接至寺院,实行以工代赈。灾民们只要将观赏性植物砍下,或劈成若干木条当作柴火,或充作木材搭建起供自己住下的房屋,就可以从寺院得到糊口的吃食。 灾民既不用担心饭的问题,又不会一身力气没地方使,自然很快安定了下来。 如此到了来年开春,当圆琛询问灾民是否留下时,绝大多数灾民竟然不舍离去。 此心安处是吾乡,离开这里又能回哪儿呢? 再被狗官儿欺压,哪次再有灾厄降临又面临颗粒无收、走投无路的窘境。 他们自是不肯,纷纷跪下求圆琛收容。 圆琛将此事回禀皇帝,献策帝王。 说不妨在这些寺院中开设悯田院,取悯民之意,收容因自然灾荒而无家可归的流民,让他们在寺院进行劳动以养家糊口。 去岁的成效皇帝也是看得到的,以前处理灾民的方法只有发放救济粮,可这并非长久之策,且对国库消耗过大。 眼下有既不用损耗国库,又可以妥善处置流民的办法,更何况圆琛虽说出家,但从血缘上而论还是皇家的人,推行以工代赈之策、悯田院之举也能算得上是皇家市恩于民。 念及这三点,皇帝自然无不应允之理,于是悯田院便开始在江南道的一些寺院推广开来。 圆琛也因此声名大显,这个名字不仅在一众僧人那里广为流传,灾民和劳苦大众更是将之视为救万民于水火之中的神明。 松澜将两年前的事完完整整地讲完后,迟向晚沉默了一瞬。 面对如此大的信息量,饶是她善于辞令,也一时半会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心中消化良久,她才道:“法师慧质仁心,确实非同凡响。” 松澜也很赞同:“圆琛法师最初提出出家修行时,皇帝太后都很是反对,本来皇帝还想等待法师十五岁便封他为王,看他好好的王爷不做非要去当和尚,气得连最爱的貔貅镇纸都摔了个粉碎。” 她话锋一转:“但终究还是让圆琛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说服这二位同意,成了咱们大钧朝第一位从皇室出家的和尚。” 迟向晚忍不住纳罕,皇帝她接触不多,但太后她还是了解一二的,最注重颜面的一个人,怎么会容许皇室出现这种史无前例,在她眼里颇为荒唐的事呢? 真不知道圆琛是何等字字珠玑,才能说服太后。 何况那时他只是一个十三岁的孩子啊。 不过皇帝的生父肃王只有皇帝和法师两子,尽管法师年龄远小于皇帝,暂时构不成威胁,但终究有长大成人的一天。 恐怕太后也是出于维护皇帝皇权的考虑,才准许了这件事。 迟向晚一边暗自思索,一边不忘捕捉松澜话语中每一条关键信息。 松澜是太后身边的老人,一向消息灵通且丰富。 说起这位令人啧啧称奇的圆琛法师,她的嘴像打开了阀门,毕竟宫中之事说起来自然要谨慎小心,圆琛已非红尘之人,多说几句倒也无妨。 -- 第12页 何况此人也有很多值得一提的地方。 “刚才姑姑说的是圆琛法师的慈悲为怀,那法师的清雅又是怎么讲呢?” “迟小姐听老奴慢慢道来。”松澜打开了话匣子。 “小姐应该也对法师常常云游四方有所耳闻吧?” “事实上,法师除了四处普渡众民外,还兼云游各处。每每听闻何处有石刻古迹,有书画名帖,都会欣然前往。有时为了观潮,在江边站上一天一夜都在所不惜。” “他对于各种古玩珍品鉴赏能力也极高,有时翰林院那帮人拿捏不准字画真伪,皇帝都会让法师帮忙鉴定。” “法师自己云游,但从不忘宫中众人。他曾道‘我虽心归佛祖,但血系皇室,生身亲缘不敢忘’。像龙清宫门口那盆四尺高的珊瑚,便是法师云游至岭南时在一竞卖会上所见,他当即拍下,让人千里送至京城,给陛下做寿礼。” 松澜望着迟向晚,笑眯眯的:“所以小姐晓得了吧,法师这般世无其二的人,为了收集烹茶的梅花雪水,风雪中呆上一晚不过也是寻常。不过说来最近天也是不好,不是先前天干物燥引起走水,就是今日天降大雪道路不畅,也不知道冬至宫宴能不能顺利举行……” 松澜却像意识到了什么,觑了一眼迟向晚神色,及时住了口。 提到冬至宫宴,迟向晚想起今日太后和祖母将自己支开的事,看松澜这副讳莫如深的架势,想必冬至宴上有什么和自己有关的事了。 她一个女儿家,无外乎和她的亲事有关。 自从言穆葬身火海,迟太后和迟淑妃又在宫中站稳脚跟后,老夫人有几次有意无意地暗示,家族中的长辈打算将她嫁入皇家。 迟淑妃的大皇子只比她大一岁,年龄上正合适。 这次的冬至宴,怕不是个相看宴。 迟向晚已经没有心思继续听松澜说些什么了,她找了个借口屏退松澜,支起胳膊双手托腮看着窗外的大雪。 也不知道那位圆琛法师现在如何了,现在的云致亭应该格外寒冷吧? 雪都这般大了,说句仿若鹅毛都不为过。 而雪与火是不相容的。 她又一次想起了春猎时的那场火。 …… 时间回到太后从昏迷中醒来,迟向晚于官道上遇见福宁的那一日。 迟向晚因侍疾有功,受到太后的嘉奖,来尚服局挑选蜀锦。 尚服局在一个二出二进的院落里面,迟向晚和引路宫女二人穿过堆满各色布匹的庭院,引路宫女向嬷嬷说明来意。 本来干活干到一半,有不速之客前来打断了工作,尚服局的嬷嬷有些不爽。 但一听到是太后娘家的小姐,面上顿时恭敬三分换了一副笑脸。 “快把那几匹蜀锦拿来让小姐瞧瞧。”尚服局嬷嬷使唤着手下的宫女。 等到宫女将那几匹抱来后,她指着几匹叠得整整齐齐的蜀锦缎子,讨好道:“今年蜀郡织造送来的,便都在这里了。本来想另挑些稳重大气的给太后娘娘送去的,但既然太后把今年的份例都给了小姐,依奴婢看,倒是缠枝山茶花雨丝锦、五谷丰登铺地锦、冰纹渐色月华锦这几匹样式最适合小姐呢。” 迟向晚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不愧是尚服局经年的老嬷嬷,审美是极好的。 缠枝山茶花的那匹娇俏明艳,五谷丰登的那匹端庄大方。 至于冰纹渐色的那匹则最为亮眼。从虾紫渐变到天蓝再渐变到樱粉,显得格外与众不同。 许是她的目光停留在那匹上的时间最长,连先前为她引路的那个宫女都主动开口道:“太后库中正好闲置几件白狐皮里,云小姐做件冰纹渐色月华锦面,缝上白狐皮里的披风在宫宴中肯定能在一众贵女中拔得头筹。” 拔得头筹么…… 迟向晚不语,抱着锦缎的小宫女看到迟家这位嫡长小姐目光虽然看向蜀锦,但看的很空很远,似乎忆起了什么往事。 “晚妹妹选好自己心仪的纱面,缝上我猎的狐狸皮子,制成斗篷,冬日穿着必定暖和。” 还记得那少年目光温暖诚挚,明明是丞相之子却偏爱武学,年初他听到皇帝组织王孙大臣草场围猎的消息时,当真兴奋极了。 在出发之前便跑过来,坐在永国公府高高的围墙上,向心爱的少女兴致勃勃地允下承诺。 那少年的话言犹在耳,不过如今已然物是人非。 在庆帝还不是大钧的君主,如今的大皇子和二皇子都刚出生数月,远在藩地的时候。 迟家的长辈和言家的族老,就有意让刚出生的言穆与迟向晚结一对娃娃亲。 金童玉女二人也十分般配。 而这二人从小也关系十分要好,长辈们更加相信这是一桩金玉良缘。 不料这次春猎,草原着了大火,福宁公主的马受惊之下竟朝灌木丛深处狂奔而去。 大约是新任御前侍卫的言穆初生牛犊不怕虎,率先纵马追了上去。和福宁一前一后消失在众人视线当中。 而最后,手无缚鸡之力的福宁活了下来,而武艺高于同龄人数倍的言穆却葬身火海。 这其中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众说纷纭。皇家已经叫人封锁了消息使之不被外人知晓。 可是从事后皇帝对言家的丰厚补偿来看,言穆救了福宁而牺牲自己的结论也不难得出。 -- 第13页 言穆死了,但言氏一族不倒,圣眷更浓,甚至蒸蒸日上起来。 皇家和言家,就像是忘记了这个人这件事。 但迟向晚没有忘记,福宁对她心怀敌意不错,迟向晚对福宁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好印象,她不是圣人,做不到丝毫不迁怒。 毕竟从某个角度讲,不论是主动还是被动,有意还是无意。 福宁都欠了言穆一条命。 …… 现在言穆逝去了不到一年,他们又想让她嫁给大皇子。 曾经从小定下的娃娃亲,这么多年一同嬉戏一同共事也仿佛不存在般,被那场大火烧得干干净净。 不过这也很正常,婚姻大事向来没有自己说话的余地,不都是父母之言,媒妁之言么。 况且言穆已故,自己也没有嫁过去,没必要为了他一辈子不嫁。 但是,迟向晚嘴角勾起一道凉薄的弧度,她现在真的没有这个心情。 她与大皇子也是见过数次的,言穆在世时大皇子知道自己这位表妹已有婚约,一向与她保持距离,言穆亡故后大皇子对她态度还那样,可见对她也没有什么别的方面的想法,只是单纯表哥表妹情。 而迟淑妃素来很疼爱自己唯一的儿子,他的意见不会不考虑。 眼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第7章 百年迟氏 她神情竟是难得一见的倦懒,…… 下雪不冷化雪冷。 翌日一大早,雪便止住了。日头从云层中露出缝来,洒下半斛细碎熹光。 这是个晴天,但是温度却似比昨日更低了。 清晨迟向晚起来,就见窗户上凝了一层薄薄的霜,她用手抹了一抹,窗外的世界才逐渐清晰。 空寂无人的庭院里,树木银装素裹,近处的枝干上挂着雾凇和冰凌,剔透晶莹,煞是好看。此刻雪还没有被来往的宫人踩脏,满地银白如毯,茫茫一片,端的是纯净素丽。 迟向晚伸出右手,将窗户支起一个小缝,有冷空气从屋外源源不断地进来,冷冽而清新,夹杂着潮湿的寒意与泥土的芳香,令人闻之登时清醒。 她本想着一大早就去严华殿还伞,没准儿能见到刚回来的圆琛,想当面道谢一番。 但想想他昨天收集了一晚上的雪,在外面冰天雪地怕也休息不好,回来第一件事怕是要休息的,自己这样早过去徒惹人嫌。 但大早上总是要做点事打发时间的。 “做点什么好呢?”迟向晚百无聊赖地望着雪景神游片刻。 现在太后那边身子也好了许多,不需要她天天去侍疾了,时间一下子空出来泰半。 宫中规矩大耳目多,尤其是她这种只是进宫小住的臣女,干点什么都得被拘束着,有时候日子就像一潭死水,着实无趣。 所以古往今来,有那么多描写不得宠嫔妃在深宫之中清冷孤寂、百无聊赖的诗赋,也是有缘由的。 紫夏闻言便笑道:“小姐原来在为这事烦扰,这有何难,要奴婢说,还不如咱们去庭院里打雪仗堆雪人吧!” 打雪仗不行。 迟向晚在外一贯保持名门淑女的形象,打雪仗疯疯癫癫的,把形象都破坏掉了,她自是不肯。 堆雪人倒是可以。 但是她打算下午去找圆琛还伞,堆雪人要站着堆良久,严华殿离慈宁宫距离着实不近,她怕堆完雪人再往返严华殿一趟体力上吃不消。 她轻轻摇了摇头。 “小姐不是带过来好几本书么,要不奴婢给您取来。”紫夏提议道。得到迟向晚肯定的答复后,她很快从带过来的包裹中,把几本书都取了来,还体贴地把她这次带过来的书放在小几上。 迟向晚索性倚着贵妃榻,斜斜地签着身子,用茶盖刮去茶面上的浮沫,小口小口喝着。 褪去了平日里在长辈面前端庄沉静的外壳,和在外人面前隐含锋芒、清淡疏离的自保,她神情竟是难得一见的倦懒,带有唇珠的双唇微微翕动着,就像是一只被捋顺毛的猫儿。 她从小几上信手抽出一本书来,封皮上写着是女训,但翻开一看却是本话本子。 迟向晚有一搭无一搭地翻看外面送进来的话本子,时不时轻笑出声。 紫夏也在旁边偷偷一乐。说起来当初太后传下懿旨,让迟向晚进宫小住时,还是紫夏给收的包裹,当时她就被自家小姐这一招瞒天过海给震惊住了。 她本来是不识字的,但迟向晚却觉得,她身边的心腹丫鬟不说要精通文律,至少也得看得懂最基本的文字,这样很多事情才能更游刃有余地帮她处理。 因此她手把手教了她们识文断字,现在紫夏已经比府中启蒙三年的迟氏子弟识的字还多了。 当时紫夏收拾包裹的时候,也有留意小姐这次带的书都是什么。 迟向晚的桌前摞起来有六七本书的样子,大的在下,小的在上,层层堆叠起来,像个小山丘。 有那么两三本封面上面写的都是女则女训之类,这是寻常人家要求闺阁女子阅读的书。 还有几本就是诗经孟子等儒学经典,这本是走经济仕途之学的男子才要看的书,但迟氏对家中女子的教养稍显宽松,毕竟迟氏是钟鸣鼎食的大族,对女子的要求与教化自是与寻常人家不同。 迟氏以军功起家,也有家族子弟身为文臣,居于庙堂。但更多的,则是行伍。 -- 第14页 每一代都有男子征战沙场,奔赴前线。刀剑无眼,哪怕身为大将也存在战死沙场的可能。 迟氏也曾遭遇过困厄,那是近百年前发生的事情,在与漠北的交战中,由于对方骑兵实力太过强大,加上细作出卖的行军计划,迟家基本上所有的成年男丁都战死沙场。 当一具具亲人们的遗体被马革裹尸还的时候,整个京城都笼罩在巨大悲痛中,不少百姓都默默流涕。 有很多人在钦佩迟氏满门英烈的同时,也不禁担心起迟家的将来,顶梁柱们尽数轰然倒下,这么一个大家族该何以为继呢? 但令众人吃惊的是,迟氏没有被打倒,短暂的沉寂之后,迟家的女子们巾帼不让须眉,绽放出耀眼的风采。 她们一边顶替男子支撑家族门户,一边精心教育培养下一代,充当起严父长兄的职责,对预期从文的子辈,考校儒学经典,对将要行伍的子辈,鞭策其熟读兵法。 当迟氏下一代长成的时候,迟氏一族重回庙堂与沙场,繁荣依旧。 她们不是花瓶,是可以依偎在乔木旁的女萝,甚至当乔木不在的时候,便会化身欂栌,支撑起整个门户。 所以街头巷尾有传言道‘迟家女半个儿’,就是说迟氏对家里女儿是当半个儿子来养育的。 不过迟向晚喜欢杂食,一般女儿家要看的女四书,文臣要看的四书五经,武将要看的兵法,她也都翻阅过。但比起这些书,她更喜欢看各地地方志、传奇怪谈、阴阳纵横之类的杂书。 这次看的就是市面上最新出来的话本子。 她越看越入迷,仿佛附身于主人公身上,与之休戚与共,就连太后身边的松澜过来了,竟也没有察觉。还是紫夏在一旁提醒,她才从书中抽离出来。 “迟小姐,淑妃娘娘过来给太后娘娘请安,太后娘娘叫您过来呢!” 第8章 上午下午 圆琛的声音透过门缝传出来,…… 迟向晚跟着松澜踏入正殿,绕过檀木雕花四条屏,掀开广绣水云纹挂帘,视线豁然开朗。还没看见人影,笑声已经听闻。 是迟淑妃特有的爽快敞亮的嗓音。 迟向晚给太后和迟淑妃一一见礼。 迟淑妃眼角眉梢又挥之不去的笑意,可见是颇为愉悦了。 也不知道方才她们俩聊了些什么。 太后让迟向晚起身,笑着嗔了迟淑妃一眼:“侄女儿面前也不知道收敛收敛,小心让人家知道了笑话你。” 迟淑妃听到后才勉勉强强止住笑意。 有小宫女给迟向晚搬了把黄花梨木椅,她提裙入座,倒是有点奇道:“不知淑妃娘娘刚才是因为何事发笑?可否说与向晚听听?” 迟淑妃清了清嗓子,端正了一下坐姿:“其实说起来也没有十分好笑,不过是颇为有趣罢了。” 迟向晚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本宫方才和太后娘娘说,前几日你庭表哥,温书温得太入迷,底下太监端了茶点上来,放在他桌上,谁知他在研究书中圣人说的一句话,绞尽脑汁在琢磨,眼下也没留意,竟将手旁的墨水当作蘸料,就着如意卷饼吃了。” 这里的庭表哥,指的自然是大皇子谢庭。 迟淑妃看似拿这事取笑,眼中却充满身为母亲,对儿子勤奋好学的骄傲与赞许:“他实在是太沉浸其中了,蘸错了自己愣是没发觉,直到小太监过来收盘子时,看到满嘴是墨的阿庭,大吃一惊,赶忙帮他擦拭时,他才后知后觉发现。” “大皇子殿下敏而好学,娘娘应该骄傲才是。”迟向晚明白迟淑妃明贬暗褒,遂着迟淑妃的心意夸赞道。 “自己儿子好学上进,求知若渴。你说你一个当母妃的,居然把这事当作津津乐道的笑料,哪有这样的道理。”太后假意嗔怒道。 “是是是,太后娘娘别生气,以后臣妾一定谨言慎行,再也不敢了。”迟淑妃笑着应是,“这不是想着太后这几天身子刚爽利些,这段时间一直在榻上难免无聊,给您说个趣事解闷么。” “论会说话,真真是谁也比不上你姑母。”太后看着迟向晚笑道,“打小便是个口齿伶俐的。” 殿内笑作一团,气氛便轻松活跃起来。 此刻松澜也插话凑趣道:“恕奴婢多嘴,方才奴婢去瑞安堂请迟小姐的时候,迟小姐也在看书,奴婢去唤了好几声,小姐才反应过来呢。” 太后笑意更深了几分,她目光柔和地望着迟向晚:“那倒是有缘了。” 至于太后话中的有缘有的是什么缘,在场之人心中各有各的想法。 迟淑妃也笑着问道:“向晚在看甚么书?” 迟向晚规规矩矩地答道:“主要也就是女四书之类的。” “你可莫听她谦虚。”太后道,“哀家先前听你祖母讲,那些经济仕途的书,像是论语孟子,你也是看的。” “不过是年少时陪着兄弟跟西席听过那么一耳朵,做不得数罢了。”迟向晚深知树大招风的道理,她还是口中自谦着。 迟淑妃倒是夸了一句:“本也不考女状元当女先生,旁的书看过略知一二也便罢了,把女四书看熟,加上会管家理事已然足够了。” 太后笑意一顿,迟向晚微微垂下头去,令人看不清她的神色。 场面一度安静,倒是太后又扯起了话头,她淡淡问道:“哀家好久没见阿庭了,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你作为他的母亲,也别把他逼得太狠,一张一弛才是正道。” -- 第15页 “臣妾谨遵太后教诲。”迟淑妃道,“赶明儿就把他带过来给您请安。” “咱们迟氏已经是鲜花着锦之势,小心驶得万年船,今年年底最晚明年开春,你大堂兄就会回京,哀家也会把这话说与他听,好生约束迟氏一族的族人,咱们在宫中的,也要心中有根弦儿。”太后叮嘱道。 迟淑妃心中觉得太后危言耸听,有些不以为然,嘴上还是应道:“臣妾明白。” 说完突然反应过来:“您方才是说大堂兄明年会回来?当真是太好了。” 她又看向迟向晚,抿嘴笑道:“向晚听到这个消息,想必高兴极了。” 太后话中,迟淑妃的大堂兄,指的就是迟向晚的父亲迟凛。一笔写不出两个迟字来,虽然迟氏家大业大,子嗣众多。迟淑妃和迟凛分属不同的两支,但序齿是一起排的。 迟向晚倒没有很惊讶,毕竟昨日祖母进了宫,在殿内提到此事,她本就知情,早已有了心理准备。 迟向晚的父亲迟凛,是守在关外的奉国将军。按理说非诏不得回京,但明年初春是迟向晚及笄礼举行的时节,迟凛估计正是考虑到这一点,才和皇帝上了奏折,想回京参加与见证女儿生命中一个十分重要的时刻。 虽然迟凛膝下也有养子庶子近十个,子息繁多,但较之对她算计多于亲情的永国公府太夫人,迟凛对她算得上真心疼爱。 她是迟凛这些孩子中唯一的嫡出,也是唯一的女儿。 在她小时候,迟凛还在京城附近担任武职,那时候每逢他得闲时,总要进城看看女儿,或是买一点小孩子喜欢的小玩具,或是捎上京城最时兴的珠花头饰,抑或是带点香喷喷的糕点甜食。 很难想象,一个自己十分不讲究的铁血汉子,竟然会有这般细腻的心思,能在小摊儿前、头饰店铺里、酒楼下,在长长的队伍里耐心排队等候。 他对待其他孩子,或许十分严厉,对待她却宠溺而温和,弥补了她自幼丧母缺失掉的那一半的爱。 那时,除了疼爱她的父亲,她身边还有自幼竹马的言穆和后来主动凑过来的温毓秀,算得上是年少好时光。 时间飞速流逝,一个上午就在三人说说笑笑间很快过去了,太后兴致还不错,张口就拉住了快到饭点准备伺机告辞的迟向晚和迟淑妃。 “一会就要摆膳了,你们就留在这儿用完了再回去。” 二人怎会拂了太后的美意,都点头称好。 京城的冬天,昼夜温差大,早晚寒冷,中午算得上温暖。和煦的阳光斟满每一个角落,透过叶隙斑斑驳驳打在迟向晚脸上,照得她心里也暖融融的。 午膳摆在正殿,考虑到太后大病初愈,太医嘱咐过饮食应该以清淡为主,因此小厨房上的菜肴,多为素菜。 迟向晚虽然平日居于慈宁宫,但她鲜少能尝到慈宁宫小厨房的菜肴。小厨房的菜只供给太后一人,她往日都是等着御膳房送来的大锅饭。 苔菜口蘑、玉兰花瓣炒肉片、豇豆茄条、莲粉玉蕊羹、什锦烩干丝、菊花豆腐、玉瓜煨肉泥、冬笋老鸭汤…… 十余道菜品摆在桌上,散发着腾腾热气。 太后谢绝了迟向晚和淑妃布菜的请求,只让身后的太监宫女侍候布菜。 保持着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三人安静地用了菜,室内只余下夹菜声和食物碰击碗筷的声音。 食毕,便有宫女端上一盆掺上玫瑰花汁子的一盆水,太后将手置于其中,玫瑰花瓣微微舒展翻卷,在盆中上下浮沉游弋。 太后倦倦地打了个哈欠。 迟淑妃很有眼色,只说自己有宫务要忙,便先行告退了。她嘱咐松澜好生伺候好太后,道改日带着大皇子过来给太后请安。 迟向晚想着要去还伞,也告辞离去。 严华殿外,迟向晚扣了叩门,向开门的小沙弥道明来意后,小沙弥说要去通禀一声,让她在门口稍等一下。 迟向晚在山门好整以暇地等了没多久,小沙弥便回来了,他双手合十念了一句法号:“阿弥托佛,施主与法师看来有缘,正好法师现在有空,请施主随贫僧进来吧。” “我上次来这里参加祝祷仪式,怎么今天的路,同上次不一样呢?”迟向晚眼瞧自己越走越偏离上次的方向,不由问道。 “圆琛法师最喜清幽,他一贯在最里面的一间书房里修行与小憩的。”小沙弥答道,“您上次的路,是通向正殿的,自然和这次不同。施主莫要担心,随贫僧来便是了。” 他说话不紧不慢,自带一种超然闲适,看来不仅是圆琛法师修行有道,就连他手底下的小沙弥境界也格外不同。 受他的影响,迟向晚周身也放轻松起来。 穿过回廊,曲径通幽,翠竹掩映,菩提相垂,路旁堆叠着嶙峋的山石,不时夹杂着叶子沙沙摇曳声,在空寂天地中回荡。 这里褪去了皇宫的繁华与富丽,显得清幽而僻静,连空气都因为人烟稀少,显得倍加清新甜润。 经过两个门半开半拢的房间,到了最里面的一间厢房,这里想必就是圆琛的书房了。小沙弥把迟向晚送到后,指节轻叩房门,恭谨道一声‘法师,人到了’,就转身离去。 这门看起来有点年岁,青漆度尘,透露出一股沧桑古朴的气息。 圆琛的声音透过门缝传出来,隐约带着点笑意,道:“请进。” -- 第16页 第9章 惊艳素斋 圆琛淡淡笑了笑,简短道:“…… 迟向晚这才推开屋门。 书房布局极简单,左手边是一张檀木的大案,旁边放着小几,一个书架支在大案的后面,里面密密麻麻摆满了各色书籍,而右手边只有一张竹榻与几把椅子。 看见迟向晚起来,圆琛起身相迎,小几上的烧壶咕噜咕噜发出响动,显然已经沸腾。 看到圆琛正把烧开的水倒入装有茶叶的盖碗中,迟向晚不由问道:“这是法师昨晚收集的梅花雪水?这便是随收随用吧。” 圆琛颔首:“不错,小僧昨日收集的梅花雪水,全在这一个烧壶中了。马上茶便泡好,迟小姐要不要尝尝这茶和平日里泡的有无差别?” 本来迟向晚想还完伞亲自向圆琛道谢后,略坐一坐就离去,所以一时之间有点踌躇。 看见她眼底的迟疑,圆琛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看来是迟小姐与这茶投缘。” 主人家既然都这么说了,迟向晚自然不能推辞,况且她也着实好奇梅花雪水泡茶的滋味,索性笑道:“恭敬不如从命。” 她寻了一把椅子坐下,看圆琛行云流水般摆弄茶的动作。 大钧朝对茶很是风靡。 而京城作为政治与文化的中心,对茶更是推崇。 一般的京城显贵人家,家里都会囤积各色茶叶。 更讲究的人家甚至会腾出地窖来储存茶叶,为的就是让茶叶完全避光避湿,在相对恒定的温度下储存,能更好地保持茶的口感。 处于这样的大环境下,常年耳濡目染,迟向晚对茶的品类泡法自然也有所了解。 她身为京城出名的贵女,之于茶道自然也反复演练过。 不过京城这边流行的泡法是用紫砂壶来沏茶,此刻看到圆琛拿出盖碗来,她倒是有些稀奇。 圆琛见时候差不多了,伸出右手,食指和中指按住茶盖,大拇指托起茶船子,倾碗将茶水倒入汝窑竹节茶杯中。 这一朝官窑中已经不生产汝窑了,他手上这一套想必是前朝传下来的珍品。 这竹节杯色青如天,莹白如玉,触手温良,质地均匀,就连杯子的弧度都与虎口的形状吻合。 一看就不是凡品。 说来他这个屋子中的摆设都十分素净,唯二值钱的,其一是架上的那些典藏书集,其二便是这套茶具了。 不得不说,圆琛沏的茶确实不错,茶汤翠绿,茶香盈润,醇浓回甘,隐约带着雪的冷冽和梅花的清幽。 “是我有口福了。” 圆琛昨儿夜里辛辛苦苦在冰天雪地里收集的梅花雪水,今天都被她喝进肚子,想想真的有些不好意思。 “这有什么的,茶泡好后就是与人品尝的。”圆琛也捧着茶盏小口啜饮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能把好东西与别人一起分享,对小僧而言也是一件美事。” “何况迟小姐兰心蕙质,一点即透,小僧自觉与你相谈颇为投机。”热茶散发出的雾气氤氲在圆琛的眼前,正好盖住了他的神色。 礼尚往来,迟向晚也客气回道:“当日法师为我解签时,向晚就叹服于法师的玲珑心思。后来更是发现,法师有清雅之态,慈悲之心。与法师相谈,向晚也颇为自在。” 此时敲门声传来,一个小沙弥走了进来,向圆琛道:“法师,斋饭已经好了,给您端进来可以吗?” 圆琛颔首,斋饭被端了进来。 迟向晚讶异道:“法师是还没有用膳吗?倒是我来的不巧了。” 她本来算好了点才过来的,自以为这个时间不会打扰到他,没想到居然错算了。 “小僧是三更天回来的,然后便是早课、参禅、静坐、念佛、上供,这一顿是‘日中一食’,用过这顿再用便要等到明天了。” 迟向晚没想到清修如此辛苦,就连饭都比别人少一顿,不由得暗自喟叹。 不过素斋倒是比她想象的要好不少,她本来脑中想的是青菜豆腐之类的。不过眼前四菜一汤面,比她想象的好得多。 素蟹粉豆腐、双菇笋片、金玉满堂、茶香素鸡,以及一道罗汉素面。 按理说这时候迟向晚应该告辞离去的,但可能是因为斋饭太香了,又或许中午在太后那里吃的寡淡。她的肚子竟发出一声轻微的不合时宜的声响。 平日里端庄大方的迟小姐第一次尴尬得脸颊通红,如果不是圆琛就站在眼前,她真想捂脸找个地缝钻进去。 太丢人了啊。 她抿了抿唇,努力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开始转移话题。 “没想到这里的素斋竟比我想象的要好,有些素菜看起来都可以以假乱真了。” 她以前和老夫人去别的寺庙礼佛,也用过斋饭,对于斋饭的印象,她一直停留在粗茶淡饭上。今日才发现,不是所有地方的素斋都是如此。 不料圆琛却轻轻摇了摇头:“非也。这不是严华殿统一提供的斋饭,这是我做的。” 圆琛做的? 迟向晚自是不信,明明方才他一直坐在书房,又是烧水又是泡茶,哪儿还有时间去烧菜呢? 圆琛明白迟向晚的疑问。 他解释道:“其实你方才来敲门的时候,小僧也刚回来不久。我只是负责用刀法将食材切好,再把调料调好,最后嘱咐几句每个菜的火候。都做好了便让他们在那里盯着火,算是既能吃到自己烧的菜肴又惫懒的做法。” -- 第17页 “法师真是个妙人,我也是头一次知道,烧菜还可以有如此的做法。看来法师对自己的厨艺极有信心。” “小僧厨艺平平,不敢说厨艺如何精通,只是喜欢烧菜的过程。清修本就远离红尘,但人毕竟是囿于红尘之中,与之不可割舍的。每每做菜,都能享受一段人间烟火,这也是生活一趣。” 迟向晚由衷赞道:“看来法师不仅懂得烧菜的技法,还懂得烧菜的意趣。” 她喝了一口茶润了润喉:“只是未免太过自谦,这素蟹粉豆腐中的豆腐,薄如蝉翼,而罗汉素面汤色澄黄,想必高汤上下了不少功夫。” “看来迟小姐不仅会吃,还会鉴赏。”迟向晚的点评显然说到圆琛的中意之处,他眼中滑过一丝赞赏。“刀工和呈色都是肉眼可见的,但想要知道味道,还须品尝才是。” 圆琛笑着向迟向晚发出邀请:“不知迟小姐可否帮个忙,来鉴赏鉴赏?” 他的话层层铺垫又娓娓道来,分明是看迟向晚对菜肴有所意动,却怕迟向晚尴尬不好意思,假借帮他品鉴菜的味道,实则是帮迟向晚开她不能开之口,何其慰帖。 迟向晚明白圆琛的美意,她心下一暖:“其实鉴赏也谈不上,毕竟我不擅烧菜,可能点评得不够专业。” 诚恳剖析了一句自己,她又觉得这样显得自己有点废物,找补了一句:“法师擅烧菜,我则是在制作饮品方面略有心得的。” 圆琛笑道:“那咱们倒是互补了。” “来,”他把盖笼掀开,打开食盒,“别光说话,一会儿菜该凉了。” 面前菜肴色香浓郁,令人食指大动。 迟向晚面前对着的,是金玉满堂和茶香素鸡。 圆琛细嚼慢咽,迟向晚在他面前更不想失了礼仪,伸长臂去够菜颇为不雅,她就只夹面前的这两盘菜。 但味道已足够惊艳。 金玉满堂中的腰果,香脆爽口,而青瓜则清馥鲜嫩,玉米粒也是香甜可口。 而茶香素鸡更是一绝。尝起来嫩滑细润,像是豆腐做的,但比一般豆腐做的素食更为筋道回弹,更具有肉的质感,又不像真正的肉一样吃多了起腻。 这时圆琛换了一双没用过的筷子,把离自己近的双菇笋片夹到她盘中,又用勺盛了半碗素蟹粉豆腐放到她面前。温声道:“这两道也不妨尝尝。” 迟向晚谢过后依言尝了,称赞道:“双菇笋片将冬笋的清香与菌菇的鲜味很好的结合,当真不错。” “那素蟹粉豆腐呢?”圆琛看向迟向晚,不错过她面部的每一个表情。 “也不错。”迟向晚斟酌用词,“就是蟹粉吃起来有一点像沙子。”她怕自己这么说会使圆琛难堪,急忙补充道:“只是一点点像而已。完全瑕不掩瑜。” 其余的三道菜味道都极好,且各有新意与特色。 就是这素蟹粉豆腐差强人意,蟹粉和豆腐的比例不够理想,蟹粉过多略腻,豆腐太少不够绵密清爽。当然她本就是吃白食,还给人家使劲挑刺未免说不过去。 圆琛失笑:“迟小姐莫要紧张,如实说便好,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小僧都虚心接受。你尽量说,都是无妨的。” 他专注地凝视着迟向晚,一副虚心求教的模样。 “其实已经很好了,素蟹粉论起鲜美已经不输真正的蟹粉了。就是蟹粉如果少放一点,豆腐稍稍切得厚一点,想必吃起来则好上加好。”迟向晚委婉道。 “迟小姐言之有理。不过问题应该不是出在蟹粉上,毕竟素蟹粉豆腐中,蟹粉是主菜。” 圆琛的目光落在这道菜上,一层薄薄的方方正正的豆腐铺在盘子底端,上面黄澄澄的蟹粉堆叠其上,样子比口感更为可人。 他若有所思道:“如果豆腐不切成如宣纸一般的薄度,想必口味会更好。” 迟向晚鼓励道:“刀工到能切豆腐如宣纸,你已经胜却很多酒楼里专业的厨子啦。” 圆琛淡淡笑了笑:“或许吧。” 他边收拾碗筷边提上食盒,迟向晚和他一起出了屋门,将迟向晚送到山门,圆琛转身离开去了后殿。 第10章 一人千面 常济跪坐在地,正擦拭金胎佛…… 常济跪坐在地,正擦拭金胎佛像,看到圆琛的身影后,起身将殿门拢紧。 圆琛随口问了一句:“怎么是你来擦拭佛像,静安静道他们几个呢?” 平日里这种活都是交给底下的小沙弥做的。 常济道:“反正我闲来也是无事,正好就将佛像擦拭一下。”他与圆琛相对而坐,“我 属下看殿下心情不错,想必是已经试探出了结果。” 他的目光中流露出探询。 “我的心情表现得就这么明显吗?”圆琛似笑非笑,他也没否认。 平日里他都是眉眼含笑,慈悲为怀的模样,他倒是不觉得,自己今日神情举止与往常有什么不同。 常济肯定道:“是不同的。一般人应该看不出来,属下却能感知出一二。” 今日的圆琛,面色如常,但常济感觉他心中是有几分愉悦的。 圆琛瞥他一眼,道:“你是越发乖觉了。” 倒也没有否认。 常济将擦拭佛像的抹布叠好,问道:“不过,属下仍有一事不明,您怎么料到迟小姐会亲自来还伞,而不是派手下人来还呢?” -- 第18页 如果迟向晚让手下人来还伞,那殿下所做的一切准备,就白费了。 “说料到也谈不上,只能说大概率推断罢了。”圆琛若有所思道,“像她这种氏族精心培养出来的嫡长女,凡事不管心里怎么想,做起来都是行为妥帖礼数齐全的。” 他想起了昨日飞雪之时,她在云致亭外,望见他后,脚步明显顿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如常地走进来。只怕进不进亭这样一件小小的事,她都在脑中以很快的速度考虑了很多。 何况因着先前解签和借伞的事,迟向晚对他观感不错且有些好奇,所以他赌她会来。 于是他命人先将食材提前洗净备好,自己亲自切好再调制酱料,制成半成品,等到她来时,他用别的事情拖延一下时间,在这期间将几道菜快速炒制好端过来,再假借邀她一起品尝之名,趁机试探。 而别的菜不过是障眼法,唯一的目的只在于素蟹粉豆腐那道菜。 素蟹粉的样子与色泽很像沙粒,而片得极薄的豆腐恰似宣纸。整道菜乍一看像极了沙盘底下覆盖了一张宣纸。 这种不着痕迹的试探有一个好处。如果迟向晚是知晓沙盘那事的,看到这样的摆盘必然会迅速联想起来;如果她本不知情,那么她只会把这道菜当作一道做的不怎么成功的菜品,不会另作他想,对他产生疑心。 如果迟向晚那天潜入了藏书阁,知道了那个秘密,当他毫无征兆地端出这道菜时,她神情肯定会有所变化,毕竟第一反应是骗不得人的。 但迟向晚神色自如,之后他用宣纸二字试探时,她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的反应。 所以,她应该是不知道的。 “如此也好,”常济也松了口气,道,“否则如果迟小姐是知情人,这事倒是有些棘手了。” 对迟向晚动手免不了有点麻烦,毕竟迟向晚身份也不一般,动了她也可能产生连锁效应,现在这样正是最好的结果。 “是啊。”圆琛淡淡道。 那天之所以要在枫树林纵火,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藏书阁,为的就是去地下密室。 他们真正的目标就是找到这个沙盘中写了字的宣纸,再次确认那桩事实,然后将证据处理干净,而这也是他最大的不能被人知晓的秘密。 “不过咱们的人后来又排查了一遍,那天进藏书阁的人只能是迟小姐。”常济小心翼翼地觑着圆琛的脸色,提醒道,“您后来去而复返时,不是发现帷幔摆动推断必定有人潜入吗?这是最终的推断结果。” 他有些困惑:“也不知道她那时候为什么在那里?” 如果这个疑问得到解释,那整件事他就完全放心了。 “我自是记得这事,”圆琛道。 “她应该是当时在枫叶林附近,遇见大火想要逃离,然后看到卢贵妃过来处理此事。因着卢氏和迟氏不对付,生怕自己如果还在现场会被卢贵妃将她与此事扯上干系,就近躲避,误打误撞进了藏书阁。” “然后的情形,就如我那天回来后的推断一样,她应该没有看见我们或者看得不甚清晰,估计是我们将地下密室的事情处理好了,她才进的藏书阁。所以倒也无妨。” 不得不说,虽然没办法全知全能,但圆琛的推断和事实已经很接近了。 常济附和道:“既是这样,那确实不妨事的,咱们可以安心着手冬至的事了。” “着手,为什么要着手?”圆琛漫不经心地摆弄着木鱼,“你是怕她现场反水或者有诈?昨天夜里,在云致亭,我可刚与她接洽过。” 常济自是明白,圆琛话中的她指的是谁,他笑道:“殿下不是常说小心驶得万年船吗?兹事体大,咱们再慎重一点,属下觉得也是好的。” “每一盘棋局确实都应该操之谨慎,如此方可步步为营。”圆琛肯定了一句,不料话锋一转,“不过这事就交由她放手做吧。这样退一万步讲真被查出,那与咱们也全无干系。” “殿下言之有理,如此事情如果办妥,咱们能收取渔翁之利,就算真的失败,也能全身而退,真是再好不过了。” 说到底圆琛不过是这段时间点拨了几句,昨天夜里借着收集梅花雪水遮掩,才和那人于云致亭内彻夜详谈,哪怕事情不成他也没留下蛛丝马迹。 常济放下心来,想到了冬至的那个计划,有些慨叹道:“那位的胆子是真是够大的,心性不是一般女子所能比拟。” 对敢于以身似饲虎的女子,常济颇为叹服。 胆大。 圆琛细细品味着这个词语,要说起胆大,只身潜入藏书阁的迟向晚怕也不相逊色。 他目光望着远方,想起了方才她因羞窘在他面前微微垂下头,不自然地转移话题却还要保持一贯风范的模样。 那模样与往日里的她大为不同。 带有唇珠的樱唇抿得紧紧的,明明羞恼却很快迫使自己神色自如。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斜斜地打在她的头发上,黑漉漉毛茸茸的。 他神使鬼差地想到,摸上去手感想必不错。 …… 迟向晚离开严华殿后,已经接近黄昏。 太阳渐渐收起了身影,垂入地面以下。天空从上至下层层晕染,分别是蔚蓝、虾紫、蔻粉、橙黄,不同的颜色织成一匹独一无二的锦缎,令人心旷神怡。 -- 第19页 今日温度虽然有所升高,不过雪并没有化掉。 途径御花园的时候,迟向晚看到几棵雪松的附近有几个小雪人,显然是今日刚堆起来的。 有一个以黑豆为眼,还做了口鼻,显得十分用心。剩下的几个雪人也各有创意,有的雪人的脚下被写上了一行小字作为备注,还有的给雪人披上一件披风。 紫夏不由道:“这几个雪人当真可爱极了,不知道是谁在这里堆的?” 现在宫里的孩子就三个,大皇子二皇子和福宁公主,大皇子和二皇子每日要上书房读书,肯定不是他们堆的,福宁听说昨日有些着凉,估计也不会出门。 想到这里,紫夏推测道:“难道是哪个宫的宫女?” 迟向晚摇头道:“应该不会。” 且不说哪个宫的管事嬷嬷会同意底下的小宫女跑出来堆雪人,就说雪人脚下的字就绝非宫女所写。本朝皇宫里是不允许宫女识字的。 “我倒觉得应该是哪个宫的年轻宫妃。”迟向晚道,她又仔细端详了几个雪人一眼,由衷道:“确实堆得不错。” 毕竟上了些年岁的嫔妃怕是没有这种童心堆雪人,那些入宫不久的嫔妃处于深深宫闱,无聊堆雪人打发时间也是有的。 “小姐,要不咱们也堆一个?”紫夏恳求道,“昨日雪下的大,十分难得,去年和前年京城都没有下雪,错过这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堆下一个呢。” 迟向晚听起来也有些意动,遂与紫夏分工,两人一个堆雪人的头,一个堆雪人的身子,开始行动起来。 雪确实很冷,等迟向晚把堆雪人头的雪球滚大滚圆时,她的指尖已经泛红。而紫夏那边进度尚不如她,堆雪人身体需要的雪更多,她正四处找雪。 迟向晚把手头的雪球放在地上,帮紫夏一起找雪堆身体。 靠着路边的雪因为常有过路人来往的缘故,有些污浊,近处的雪都找遍了,远处是人来人往的宫道,估计怕雪结冰后被人踩到滑倒,全部给清扫干净了。 既然近处雪和远处雪的主意她都打不了,迟向晚抬头看到雪松枝桠间与树干上的雪,心下有了打算。 她让紫夏负责收集树干上的雪,自己则拉过一根枝干,拽住其中一只枝桠,小心翼翼地避开上面的松枝,将雪摇下来,再将这些被摇落的雪收集稳妥。 堆雪人头和身子的两个雪团已经初步成型,紫夏去取材做雪人的五官与四肢,雪人前只剩下迟向晚一个人。 迟向晚想把雪人的头堆得更圆,把雪人的身子堆得更扎实,她要做出进一步的调整,整个人心绪沉浸于其中,完全没留意到有人正向她步步走近。 第11章 冬至宫宴  ——殿下?  大皇子…… ——殿下? 大皇子身边的小太监用目光问询着大皇子。 大皇子覆手而立,心情复杂。 他下了学堂,本来匆匆想往宫里赶,途经御花园的时候,听到迟向晚和紫夏关于那几个雪人到底是谁堆的的讨论。 他放慢脚步,竖起耳朵听这一主一仆把宫女和嫔妃都猜遍了,愣是没猜到他身上,不由得有些郁闷。 事实上,这几个雪人都是他早上去进学前堆的,而且因为堆这几个雪人,他明明起个大早,却险些赶个晚集。当时他还特意警告身边的小太监,不许把这事告诉母妃。 这两个人好生夸赞了一番这几个雪人,却猜不到他头上,是觉得他看起来不像能堆出这么好看的雪人的人吗? 想到此大皇子脸色黑了黑。 他停下脚步,因为紫夏提议堆雪人,而他那个素来端庄稳重、自持身份的表妹居然允了。而且又是堆雪人又是摇松枝,动起来毫不含糊。 他从来未曾见过这样的她,眼前的少女眉眼之间流露出真挚的笑意,显然十分开心,手指因为摸雪被冻得通红,像一根根小萝卜。她有几绺发丝垂在脸颊旁,没有平日的一丝不苟,比往日多了几分灵动可人。 许是因为眼前的少女与他印象中的她本人大为不同,大皇子久久没有离去,看到她在愉悦地堆雪人,自己在学堂一天的疲累也仿佛一扫而空。 而且她堆的雪人真的很好。 紫夏这时回来了,看到迟向晚身后的大皇子,猛地吃了一惊,屈膝道:“大皇子殿下。” 迟向晚这才如梦初醒,她意识到了身后有人,转身回头,就看到身着湖蓝色斗纹鹤氅的大皇子就立在身后不远处。 她吃了一惊,很快浅笑着和大皇子打招呼:“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了大表哥。” 她的笑容神态和平日一般无二,方才真情流露的愉悦不知何时尽数殆去。 大皇子心里头不知为何,有些空落落的。 他面上没有表现出来,只是明知故问道:“表妹也来这里堆雪人?” 迟向晚有些讶异,毕竟以前她和这位皇子表哥不过是点头之交,按说两人打了招呼后,大皇子应该不会主动找她寒暄才对。 这么想着,她道:“也不是刻意来这里堆雪人。只是途经御花园,看见有几个堆好的雪人十分可爱,突然手痒痒,也想堆一个。” 听到迟向晚夸那几个雪人可爱,大皇子的笑容更深了几分,他道:“那几个雪人是我堆的。” 居然是大皇子堆的。 这真是一个出人意料的回答。 -- 第20页 先前她与紫夏依照惯性思维,觉得皇子们要进学所以没时间堆雪人,不过现在想来本就有端倪。 其中一个雪人身上素净的玄色披风,虽然女子穿了也说不上不合适,但确实更像是男子所穿。 而且进学路上,如果起得早时间充裕的话,堆几个雪人应该也不至于迟到。 想必是暂时脱离迟淑妃管束的大皇子看到积雪厚如地毯,一时之间激发了玩心。 迟向晚由衷夸道:“先前我和婢女猜测雪人是何人所堆,猜来猜去没想到竟是大表哥堆的,大表哥真是巧手巧思。” 她招呼紫夏,二人开始组装雪人的四肢与五官。 迟向晚从紫夏抱过来的材料中取出了两根松枝,作为雪人的两臂插上。再取来两个松果充当雪人的脚。 紫夏拿草编成的环给雪人套上,拿树枝在雪人脸上,画了一道弯弯的弧线当作嘴巴。 大皇子终于忍不住,他拿起两块圆润光洁、大小相仿的鹅卵石充当雪人的眼睛。 雪人大功告成。 迟向晚看了又看,很满意自己的杰作。她客气地向大皇子道谢:“多谢大表哥为我的雪人添上眼睛。” 大皇子的笑意收敛了几分:“表妹不必如此客气,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他顿了一下,语气变得柔缓,道:“以后有事也可以找我帮忙。” 明明上一秒还有点不高兴,下一秒语气立刻变得温柔。 迟向晚感觉这位表哥今日的态度似乎有些奇怪,她也没有多想,起身告辞离去。 这几天她要猫在瑞安堂里养精蓄锐,争取在冬至宫宴那天保持最为饱满的状态。 …… 过几天就是冬至,这在大钧是个历来备受重视的节气,皇家素来有筹备冬至宴的传统。 每逢冬至,都会有朝廷大臣携内眷前来宫中赴宴,各种名品菜肴自是不必说,值得称道的是每桌都会一道特殊的菜品,名曰冬至饺子锦盘。 锦盘上,除了各色寻常饺子外,还有各色要么馅料独特要么造型别致的珍奇饺子,每年都使人大开眼界。 如今最忙碌的当属管事的太监宫女了。 冬至前几天,总能看到负责洒扫的管事宫女太监在官道旁,敦促手下人将道路上的雪清扫干净的身影。而被清扫的雪,都堆到道路两侧集中起来,再统一运走。 负责膳食的太监宫女则敦促手下人采买食材,将各色食材事无巨细检查一遍,确认没有出任何问题,方能作为宫宴的准备食材。 如此过了几天繁忙而充实的日子,备受重视的冬至宴便如期而至了。 宴会设在长兴殿,长兴殿殿内宽阔,周围风景也颇佳,此刻已然是烟火华筵、宾客泱泱。 多层斗拱组成的螺旋盘龙藻井下,数盏巨型六方镂空花芽檀木宫灯照得殿内仿若白昼,好些黄花梨刻葡萄纹的八仙桌摆满了整个大殿。 灯火通明间,迟家一众人也到了,迟老夫人带着这一房的几个女眷坐在一席,迟向晚的父亲、奉国将军迟凛还在戍边未能回京赴宴。 而迟淑妃所在的那一支,以迟淑妃的弟弟迟旭为尊,分坐在旁边一席。 宫宴还未开始,桌上只摆有佳茗和凉果。宾客们百无聊赖,索性都下座寒暄。 各家的老夫人、夫人彼此聚在一起叙话,没出阁的女孩子们,则围拢在一起聊着,也有自己的小圈子。 “猜猜我是谁?” 迟向晚刚进大殿,就被一双手捂住眼睛。 “……言芷?”迟向晚装作没听出来,故意说了言穆的妹妹的名字。 “不对。” “那就是浅仪?”迟浅仪是迟淑妃那一支的,是迟向晚的一位堂妹。 “还是不对。”那人没有听出迟向晚话语中隐含的笑意与揶揄,闷闷道,“浅仪才十一岁,我的声音听起来就那么稚嫩么?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如果猜错了我就”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迟向晚打断:“毓秀,对不对?” “总算猜到了,你进宫也没多少日子啊,敢情这么快便把我忘了。”温毓秀睨她一眼,故意偏过头去不理她。 迟向晚便过来拉温毓秀的手,好言好气道:“哎,别生气啦,宴席开始后我自罚三杯给你赔不是,你看行不行?其实方才第一遍我就听出来是你,不过是故意装作听不出与你逗乐呢。” 温毓秀这才转过头来,但还是嘟着嘴,嘀嘀咕咕道:“谁知道你哪句真哪句假,指不定是好久没见把我忘了,才巴巴地搪塞弥补我呢?” “怎么会呢?”迟向晚讶异道,她一脸诚恳地望着温毓秀,“我忘掉谁也不会忘掉你的声音呀。就算忘记你的声音,我也一会猜到是毓秀你的。” 没等温毓秀来得及高兴或问她为什么,只见迟向晚慢吞吞地接口道:“毕竟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做出这样幼稚的事情的人,除了我们温大小姐又有何人呢?” 说完,她戏谑地弯一弯唇角。 温毓秀微一愣怔,嘴里喊着“不愧是你”,假意绷起一张俏脸,作势要拧迟向晚的嘴。 迟向晚也不躲避,就笑盈盈地注视着温毓秀,明眸中透着真挚和暖意,还主动将脸向前一递,一副任君责罚的模样。 温毓秀再也绷不住了,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只无奈道:“你啊你啊。”终究也没说出个什么子丑寅卯来。 -- 第21页 她这个姐妹一贯是个妙人,长辈面前素来端庄娴雅,一众贵女面前也是一副名门淑女的模样,与人客气但总保持着距离,少有人敢来招惹她。 但在自己这个熟悉的好友面前,她就如同换了一个人似的,总是能三言两语中把人半真半假怄出气来又不着痕迹化解。 温毓秀撇撇嘴,大人们总说自己调皮淘气,但迟向晚这个端方贵女背地里的顽劣程度,倒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偏偏迟向晚还不肯放过她,一脸可怜地望着她:“我啊怎么样都不打紧,温姐姐心里舒坦了才重要,不知姐姐现在满意了没有?” 这么一打岔,二人许久未见的生疏感便也烟消云散。温毓秀一挑眉,傲然道:“本小姐最是怜香惜玉,美人便如娇花,须得精心呵护才好,我便大人有大量,不与你置气了。” 迟向晚作势便要一福身:“多谢温小姐宽宏大量,不与小的计较。”她忽地像想起什么般,意有所指道:“温姐姐确实是最怜香惜玉的,远胜大钧朝一众男子。” 温毓秀的怜香惜玉,确实是出了名的。 第12章 及时解围 大皇子雍容俊美,二皇子英俊…… 温毓秀的怜香惜玉是出了名的,出名之处就在于她对待长相出众的人总是分外不同。 最初温毓秀同迟向晚交好,也是在一次闺秀赏花宴上,她姗姗来迟,向贵女们云集的地方放眼望去,忽地眼前一亮。 那时迟向晚同一众高门贵女围在花圃四周,花虽娇俏但远不及美人十分之一的清丽绝伦,从此温毓秀就对迟向晚生出了想要亲近之意。 都是京城贵女圈的,一来二去两人便也相识,加上交谈甚是投机,就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 迟向晚揶揄了一句:“你怜香惜玉的,又何止美人啊。” 温毓秀最怜惜的,难道不是美男么。 迟向晚暗自轻笑,也正好是自家兄长去外地访友没来赴宴,否则温毓秀这妮子的注意力肯定不会像现在一般落在自己身上了。 自家兄长是不开窍的榆木脑袋,但温毓秀的小心思,却瞒不过作为好友的她。 等到什么时候时机比较合适,迟向晚还想在兄长那边不着痕迹地点拨一二。 温毓秀却是听懂了迟向晚的言下之意,整个脸一下子红似醉蟹,白了迟向晚一眼,嗔怪道:“你混说什么呢?” “我是在说温姐姐最是怜香惜玉,对任何美好的事物都心生爱怜,就比如花朵。”迟向晚自然不会提美男的事情。 她深知点到为止的道理,避免温毓秀羞恼,她悄悄转移了话题,“如今这时令,正是看水仙的季节。宫中暖房培育的好些水仙现在盛放,陛下着人端了几盆放在这长兴殿里。” 温毓秀一听到自己钟爱的水仙正怒放,立刻来了精神,拽着迟向晚让她带自己去看看。 “好香。”温毓秀闻见水仙馥郁的香气,陶醉地深吸了一大口气。 “确实,若论香气之浓郁,水仙堪称翘楚。” 虽说水仙根茎有毒,但其香无毒,吸一吸也无妨。迟向晚也学着温毓秀,轻嗅芳香。 这时就听到旁边有人一声轻笑:“温小姐平日不常来宫里也就罢了,怎么迟小姐熟门熟路,就好像头次来宫里似的,对着御植的水仙在这里嗅个不停呢?” 这已经不是暗讽,显然是明晃晃地嘲笑迟向晚见识浅薄了。 温毓秀没料到会有人在身后,正在俯身轻嗅水仙的身体突然一僵,她转身,看到福宁公主和一众贵女就站在咫尺之外。 福宁留意到温毓秀的目光,不过是毫不在意地笑笑,她一副看好戏的模样瞟了一眼迟向晚,不错过她脸上任何一个表情。 温毓秀张了张口,正想说些什么。 此时就听见迟向晚不慌不忙开口道:“很多事情,和头不头次,怕是也没什么关联。御植水仙株姿秀丽、芳香脱俗,就是再见千次百次,对其喜爱非常也不足为过。就和公主似的,民女也非头次遇见,但每次遇见,公主都是这么俏皮活泼,教民女仰慕非常。”说罢,她以帕掩唇,也是轻笑一声。 迟向晚态度恭谨,可又有谁听不出她言下嘲讽之意?福宁气得手攥紧帕子,面上阴晴不定,但也不好发作,只是皮笑肉不笑说了一句:“迟小姐还是这么爱说俏皮话。” 旁边身着绿衣的少女看这情形,眼珠一转,脆生生地笑道:“迟小姐也会对别人仰慕非常么?” 迟向晚扯了扯嘴角,默默注视卢敏容开始她的表演。 卢敏容一副娇憨可人的模样,可对着迟向晚时,眼中恶意一闪而过,她浅浅笑道:“先是博得了言家大公子的呵护顾全,如今又有大皇子殿下的另眼相待,迟小姐当不知,自己已经成为全京城贵女羡慕的对象了么?” 卢敏容张口便毁人清誉,这番话若是传出去,就算她所言非实,迟向晚也难免被猎奇之人指指点点。 福宁一听,也趁机煽风点火,夸张用手绢捂住口鼻,嫌恶道:“迟小姐这勾三搭四的本事,真令人不敢恭维、不堪羡慕。” “够了!”一声冷凝的喝止如疾矢划过现场,裹挟着怒意寒意而来,在场的贵女们俱是大吃一惊,当即便齐齐住了口。 现场登时鸦雀无声。 谁也没有料到,这声冷凝的喝止来自素来沉默寡言的言芷。 -- 第22页 言家一贯子嗣不兴,近百年来更是三代单传,言穆是言家这一辈唯一的男丁。他一死这一代言家便失了血脉传承。 言相年已老迈,虽还在朝堂苦苦支撑,但大家也知道,言家不过只剩下最后的风光了。 平日里言家女眷在外一向谨言慎行、十分低调,言芷更是仿佛隐形人一般,若不是今日开口喝止,倒也没几个人注意到,她今日也在场。 言芷生得寡淡,五官俱是小小的,不过是中人之姿,勉强称得上清秀罢了。她整个人和她的容貌一般,也没什么存在感。 她怒喝了一声后,便恢复了之前低调讷言的样子,只是眼中的冷意始终没有消散,显然如果谁再拿其亡兄当靶子,她必不会让那人好看。 福宁昔日便是言穆救回来的,闻言心怀愧疚,想到刚才卢敏容妄议逝者,自己还跟着起劲,不免面上讪讪的。轻轻咳了一声便住了嘴。 只是卢敏容还是心有不甘的样子,双唇翕动似乎还想继续往迟向晚身上泼脏水。 但她看见不远处来人的时候,满脸的扭曲狰狞瞬间化成了娇俏可爱,一双眼睛眯成了月牙,冲眼前的人福了福身:“大皇子殿下万福,表哥万福。”当她目光触及到旁边身着紫色袈裟的男子时,神色明显愣了一瞬。 “这是圆琛法师。”二皇子提醒了卢敏容一句。 圆琛法师? 迟向晚方才是和卢敏容福宁几个面对面的状态,也就是背朝着来人,听到圆琛法师四个字时,她不禁转过身来。 按理说宫宴这种世俗之事,圆琛法师这种远离尘俗之人,不应该来啊? 在场一众贵女闻言都难掩讶然之色,有些胆小的一下子看到三个外男羞得脸一红,纷纷垂下头去,全身上下都拘谨得无处安放。而胆大点的,忍不住偷偷用余光打量起面前这三个人来。 大皇子雍容俊美,二皇子英俊逼人,而那圆琛法师,更是百闻也难一见的神仙人物,光是他的传说,便已散落在大街小巷不知凡几,此刻见到真人,风采光华却是更胜传闻。眉眼发梢中流露出的典雅秀丽,那种举手投足间浑然天成的气韵便足以摄人心神。 这样出彩的人,可惜是个和尚。 似乎感知到迟向晚和其他贵女们内心的不解,大皇子轻描淡写地解释了一句:“下午圆琛法师与父皇手谈数局,叙旧时父皇慨叹法师数年未曾参加过宫宴了,这次只当作家宴即可。所以这次宫宴法师也来参加。” 当时大皇子前去给皇帝请安,正好皇帝在与法师下棋正在兴头,棋局胶着,一时难分伯仲,他向父皇提及下午宫宴的事。 父皇看向圆琛法师,说道让他也前去参加,无非是多备一份素斋的事。 父帝本以为圆琛会如往常一般推辞,没想到圆琛法师一口应下。父皇喜出望外,便让他陪着法师一道前来,还叮嘱他务必将法师照顾到位。 而方才入殿时,他和圆琛法师恰巧遇到了二皇子,无论二人心里怎么想的,面上关系倒一向也算是过得去,于是三人一同入殿。 这里围了一堆年轻女子,本来他们几个是不会来这边的。 毕竟大钧虽说民风较前朝更开放,但青年男女之间也需避嫌。 但圆琛法师却道她见这边的水仙被几个小姐不小心碰到,枝叶快要被折断了,非要来这边拯救几株水仙。还颇为善解人意地道如果二位殿下觉得不便,可以先自行离去。 圆琛法师是父皇的坐上贵客,又被父皇告知要好生招待的,大皇子当然不会就此离去,随着圆琛法师一道走近那几盆水仙。 想到这里,他偏头看向薄唇抿得紧紧的二皇子,不过没想到他这位二弟也一并过来了。要知道,他往日最不喜女眷云集的地方了。 “这位施主。”圆琛手持一串佛珠,平静地注视着卢敏容。 卢敏容诧异不解,愣怔地看向圆琛,自己同这位法师素来并未交集,不知道为什么被他叫住,难不成是觉得自己与他投缘? 她这样想来心头便是一喜,还没等她理智回归,思索这种事情发生在她头上的可能性时,只听圆琛淡淡道:“烦请你起开些,那两盆水仙险些要蹭到施主了。” 他的声音无喜无悲,而且言辞之间也颇为客气,只说怕水仙蹭到卢敏容,可明眼人都知道,他的意思是卢敏容差一点蹭到了水仙,险些无意中碰断其枝叶。 卢敏容挂在脸上的笑意瞬间僵住。 被这样一个人平淡地说上这么一句,却比方才言芷动怒的喝止更令她下不来台面。 她虽然心中小算盘不断,到底也是个十三岁的小姑娘,涵养功夫尚未到家,在众人或暗笑或同情或冷漠的目光中,脸涨得通红,默默地移了移站的位置。 第13章 挟密威胁 那厢圆琛看到后,朝她轻轻摇…… 卢敏容的丢人之旅远没有结束。 偏偏大皇子还在一旁道:“法师连植物都这般爱护,倒教我想起了,曾经偶然看佛偈上面说‘万物有灵,众生平等’,当真是慈悲心肠。” 一副对圆琛法师刚才之举十分赞许的样子。 迟向晚看这一次卢敏容就不只是脸涨得通红了,她闻言身子忍不住微微颤抖,仿佛受了极大的打击。 哪怕她并不喜欢卢敏容,也难免在心中唏嘘一句,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啊。 -- 第23页 气氛突然陷入冷凝状态,还是二皇子出来打破了僵局,问了一句方才这里吵吵嚷嚷,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福宁想到方才自己附和着卢敏容提起的言穆一事,心中愧疚,现在还有些没缓过神来,自是不会说。 而卢敏容刚才丢了大脸,且她自己说的那些话根本不能当着法师和两位殿下的面讲,是以也摇摇头。 而言穆同样是迟向晚和言芷心中的痛,揭露出方才卢敏容所说的话自然可以,但势必会提及言穆,二人不愿逝者在这样的情形下被反复提及被生者打扰,所以同样没有吭声。 其他的几家小姐,所在家族都依附于迟、言、卢三家,看到这三家的小姐都没有想开口的意思,自然不会不识趣地多嘴。最后还是温毓秀开了口,只说方才众人聊天聊得起劲。算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而时间就在这一点一滴间飞速流逝,宴会很快便要开始,迟淑妃卢贵妃等高位嫔妃也都入席,聚在一堆聊天的人们纷纷回到了自己的席位上。 迟向晚本来懒得搭理卢敏容的,毕竟她今天先是圆琛法师搞得当众丢脸,又遭到心上人当头一击,已经足够惨了。不料卢敏容看到她走过,反而朝她狠狠瞪了一眼。 迟向晚于是停下脚步,一脸的关切:“卢小姐怎么了,莫非眼睛抽筋了?要不要找个兽医好生瞧瞧?这么一双明眸毁了便不好了。” 卢敏容才知迟向晚平日里在众人面前不过是摆着大家闺秀的款儿,要真论起损人,怕是市井妇人也没有她在行。 平日里,因着迟氏和卢氏不对付,就连迟向晚和卢敏容关系也十分冷淡,但二人也没有撕破脸,维持着井水不犯河水的关系,这次将迟向晚惹急了,她才窥见了迟向晚的真面目。 这话噎得她根本不知道怎么接,过了良久才冷笑道:“迟小姐当着大家的面一套,背地里一套,真真是有本事,令我大开眼界。若让别人知晓,所谓京城大家闺秀之首,竟如此血口喷人,只怕你再也没法在京城贵女圈抬起头来了吧?” 她血口喷人? 到底是谁先挑衅无理,又是谁颠倒黑白。什么叫恶人先告状,迟向晚可算见识了。 迟向晚嗤笑了一声,眼底讽刺之意愈盛:“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本事,我又怎么比得上卢小姐呢?方才两位皇子殿下及法师到来时,卢小姐登时换了一副嘴脸,那场面我可是记忆犹新呢。” 卢敏容冷哼一声,正要反驳,只听迟向晚不紧不慢道:“听闻蜀地有一剧种名曰川剧,其绝学当属变脸之法,我竟不知卢小姐何时学了来。不过卢小姐既是精于此道,赶明儿我府上家宴,必得邀请卢小姐来助兴,想必定能胜却那昆仑班无数。” 昆仑班就是京城著名的戏班子,卢敏容听到迟向晚都把自己和下九流的戏子相提并论,气得牙都快咬碎了,一字一顿地道:“迟向晚,你不要太过分了。” “放心,我们永国公府素来讲理。迟小姐若来表演,赏钱自是好说,你就不必担心赏钱被压榨得太过分的问题了。” 迟向晚明知道她口中的不要太过分不是这个意思! 卢敏容怒火中烧,她的手猛然扬起,看样子理智全然丧失,准备不分场合就动起手了。 迟向晚岿然不动,她似笑非笑地望着卢敏容,忽生顽劣之心,凑到她耳畔,轻轻道:“你喜欢大皇子殿下。” 卢敏容只觉浑身寒冷,像是被一桶冰水彻头彻尾浇下来,她不由得打了个寒战,那是内心最深处的秘密被扒光至一丝不剩的冷意。 她本来扬起的手也僵在半空,被迟向晚趁机看似亲热实为控制地牢牢挽住,这样别人远远看到也只会觉得这二人在说体己话罢了。 卢敏容下意识就想反驳否认,但她看到迟向晚那双黑白分明、好似洞悉一切的眼眸时,愣是话到嘴边说不出来。 看样子是真的,迟向晚暗道。 方才她就一直在想,卢敏容也不算是个没脑子的,今日她突然发难,想来肯定和最近发生的事有关。 而最近发生的事,无非就是言穆死后自己和他的娃娃亲也取消,而最近她同大皇子会被陛下下旨赐婚的传言甚嚣尘上。 不过迟向晚也没想到,卢敏容喜欢的不是自己的嫡亲表哥二皇子,反而是母家为迟氏的大皇子。 这事情太过匪夷所思,所以恐怕在场之人,除了她鲜有人看出来,就连她也是经过试探后才逐渐确定了自己所想。 马上宫宴开始,她不想和卢敏容纠缠下去,简短道:“卢小姐也当知道,在外须谨言慎行,哪些话应该说哪些话不该说,你自己心中有数,今后好自为之,这样我也会守口如瓶。不然——”她朝卢敏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卢敏容的眼神,如麦芒,向迟向晚刺过来。 卢敏容也不是个傻子,虽然她今日那话口无遮拦,如果被旁人知道,她怕是得吃不了兜着走。 但她笃定那话根本就传不出去。 她料定了在场诸人的心思,福宁也好,迟向晚和言芷也罢,因着她话中提到了言穆,这几个人或是愧对,或因爱护,都不会对她给迟向晚泼脏水的那段话进行纠缠或者反击,乃至再次提及。 所以她一开始就料定自己说完也会毫发无损,才会这般有恃无恐。 -- 第24页 迟向晚对她的这番小心思看得透透的,不过这人如此利用逝者简直恶心透了。 迟向晚不会给她第二次如此兴风作浪的机会。经过方才的敲打,相信从此之后卢敏容再不会拿言穆来作妖了。 卢敏容神色数度变幻后,终于点点头。 宫宴马上就要开始,但上首席位还是空的。太后和皇帝还没有来。底下倒是都坐满了人。 因皇帝膝下所有皇子公主都没有成年,所以在席位安排上没有单设一桌,而是都和生母坐。 右侧首席坐了卢贵妃、二皇子和福宁公主,而左侧则是迟淑妃和大皇子,其余宫妃则依次向后顺延,坐在更为靠后的席位。 而官员及家眷,也按品秩级别依次落座,坐在前面的自然是三门二姓。 所谓三门二姓,三门是老牌贵戚,也就是迟氏、卢氏、言氏这三大氏族。 言氏迟氏卢氏三大氏族的先人都是陪开国皇帝打天下的,他们或是负责留守后方、供应物资,或是征战沙场、决胜千里,或是皇帝亲卫、待命在侧,为打下谢家的江山曾出生入死,立下汗马功劳。 打下江山后,三家都受到开国皇帝的嘉奖,爵位财禄不断,但开国皇帝为政勤勉、独揽大权,而且提防手下功臣像他当年一样再造一次反,所以三大氏族虽在朝野地位尊崇,实权却是有限。 不过当初为安抚三大家族,开国皇帝和这三个氏族广泛联姻,且这个传统一直被保持下来,历朝历代三大氏族和皇家通婚的例子数不胜数,历代皇帝身上都或多或少拥有三大氏族的血脉。 当遇上疏于朝政的君主时,三大氏族就会以皇亲国戚的身份出现,襄助皇帝处理政务、分担国事。 譬如上任皇帝哀帝,不理国政,只喜欢打猎和各种寻欢作乐,绝大多数朝廷政务就压在了三大氏族身上,三大氏族的地位和权力得以再一次扩大膨胀。 而二姓,不像三门是老牌勋贵,是两大靠诗书传家的世代耕读家族,即温氏和苏氏。 迟向晚的好友温毓秀,父亲温兆裕时任国子监祭酒,温家也是书香世家,族中子弟科举及弟者繁多。 另一个便是宁妃的母家苏氏,其兄长是现今的大理寺卿,皇帝身边的红人,她还有其他堂兄弟在外省任职,也是朝中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 而其他的小家族则坐在这些大族的后方,离皇帝的距离更远些。 而圆琛的位置最为特殊,他没有被安置到下首的席位上,而是在皇帝的附近另设一案一桌,前面有个镂空围屏将他与在殿之人隔开,以示他与世俗之人的分别。 迟向晚向那个位置,以茶代酒遥遥一敬。 今日还要多谢他解围了。 那厢圆琛看到后,朝她轻轻笑着摇了摇头,随后斟满一杯茶,同样端起茶盏,朝她所在的方向一饮而尽。 迟向晚眉眼不由得一弯。 她知道,他在说不必谢。 第14章 兰心蕙质 宴会开始,觥筹交错。很…… 宴会开始,觥筹交错。 很快就有太监宫女鱼贯而入,往各桌端上锦盘。 有不少大臣及家眷是第一次前来,对传闻中的冬至饺子锦盘早就好奇已久,当那些太监宫女进来时,就忍不住目不转睛地看着盘中之物。 参与宴会的人数众多,一时之间现炒热菜自然是来不及的,所以大型宴会往往提前就会备齐菜品,很多热菜放凉难免影响口感,所以菜品以冷盘居多,不过这冬至饺子锦盘却是个例外,每一盘都冒着热气,显然是刚煮好的。 负责报菜名的太监走到皇帝面前,躬身道:“禀陛下,这是今年冬至的饺子锦盘,名曰色香味俱全。” 皇帝听了这名字,神色未变,只颔首表示自己已经知晓,挥手命小太监退下。 倒是一旁的太后开口道:“往年的锦盘,名字要么雅致要么吉祥,哀家记得去年的锦盘便唤作福禄寿禧,今年的名字,倒是比去年更加浅白了些,就是不知道既敢打包票说是色香味俱全,实际上当不当得起这名字了。” 每个锦盘中约摸有二十个饺子,分别有青、红、黄、白、黑物种外皮。迟淑妃扫了一眼就笑着对太后说:“太后娘娘,臣妾看色香味中的色这盘饺子便首先满足了。” 太后淡淡应了一声,夹了一个黄色皮的饺子慢慢咬了一口,饶是她挑剔,也不禁道:“是鲅鱼馅的。味道算得上鲜美。就是不晓得这皮是用什么染的色了。” 一旁皇帝夹起一个黑色外皮的饺子,闻言也开口道:“还磨磨蹭蹭的做甚么,还不快点把每种馅料以及对应的皮分别是什么报与太后?” 底下太监吓得一个激灵,也顾不得开宴前迟家那位小姐让他留有惊喜,不报菜名先让在场众人猜的嘱咐了,道:“回禀陛下,这青色的皮是用来自江南道的马兰头榨汁而成,其中的馅料来自关内道的芫荽,和香干混合而成;红色的皮则是来自剑南道的海棠,其中的馅料是来自淮南道的冬笋,佐以猪肉混合而成;黄色的皮是来自河东道的南瓜,其中的馅料是来自河北道的茴香,同样和猪肉搅拌混合;白色的皮是来自陇右道的百合,其中的馅料是来自山南道的白菜,佐以鸡蛋炒拌而成;黑色的皮是来自岭南道的墨鱼,其中的馅料是来自河南道的玉米佐以虾仁混合而成。” -- 第25页 “听起来倒是种类繁多,不过怎么都是些寻常馅料,倒显得我们天家招待宾客寒酸了些。”福宁忍不住第一个开口发难。 这次宫宴的吃食主要是迟淑妃负责筹办,来之前母妃就和她说过,宴上若是寻了机会,就要发难,好生挫一挫迟淑妃的威风。 方才她看到母妃递过来的眼风,登时心领神会,率先发难质询。她嗤笑一声:“如此鄙陋,又怎么算得上色香味俱全呢?” 这表面上是在问报菜名的太监,实则是跳出来打迟淑妃的脸。不过福宁确实也问出了在座许多嫔妃心中的疑问,往年不说别的,单说饺子的馅料就千奇百怪,天上飞的,海里游的,皆可入馅,且各具风味。 但这次的五个味吧,虽说以御厨的手艺也称得上好吃,但着实食材太普通了些,不足以体现皇家的品味来。 不少人停下了正伸向饺子的筷子,听福宁这么一说,自己如果再吃这种平民之食,未免太掉价了点。 这么想着,不免有嫔妃偷偷向迟淑妃方向望去,想看看这位负责宫宴的淑妃娘娘如何解释应答。 迟淑妃身侧,大皇子倒是吃的正欢,哪怕听了福宁的一席话也没有放下筷子,他觉得这个创意甚好,饺子既新颖又美味。 而不远处的圆琛也夹起一个来小口品尝,他顺着众人的目光看了一眼迟淑妃,最终目光扫向迟向晚,神情若有所思。 迟淑妃感知得到从四方投来的或躲闪或直接的目光,她轻轻笑了笑:“臣妾奉陛下之命准备宫宴,恰巧娘家的侄女向晚也入宫小住。她素来聪慧,臣妾本在愁今年冬至菜品,正好向晚过来请安,便将事情说与她听,这次的冬至饺子锦盘,都是向晚的安排,陛下何不听一听她的解释。” 迟向晚这时才站出来,不急不徐地轻启樱唇:“陛下,这十样食材虽是寻常,却是来自全国下属十道,从当地农民、渔民处直接收集而来。” “哦?”皇帝似乎有了点兴趣,“怎么讲?” “今年皇天庇佑,国泰民安,各地无灾荒之害,百姓无冻馁之危,是以各道的收成,才能源源不断运往宫中。民女更是听闻,在有些地方,百姓甚至主动上交实物税,就是希望这些收成能被陛下看到乃至尝到,为的就是感谢在陛下治理之下,海清河晏政治清明,没有苛捐杂税的剥削,使得民心和乐,百姓安心从事生产。” 迟向晚的声音在大殿里琅琅作响,掷地有声。 她望着皇帝,恳切道:“所以民女想,子民对陛下的一片拳拳心意,想必比山珍海味更为珍贵百倍。” 皇帝闻言不禁拊掌大笑:“迟小姐这话,当真说到朕的心坎里去了。你所言不错,蕴含在这些饺子皮与馅料之中的心思,才是最难能可贵的。这次宫宴的饺子,滋味独好。” 说着他又夹起了一个饺子。 皇帝都这么盖章定论了,福宁自然不能反驳,她怨毒地瞥了一眼迟向晚,她现在知道,每次碰到这个人就没好事!卢贵妃的脸色也不甚好看。 迟向晚的一番话显然恰到好处地恭维到了皇帝,皇帝越说越兴致勃勃,他看向迟向晚,有些好奇道:“如此,色、味便都解释得通了。但香这一项,朕倒没觉着和往日饺子比起来,有什么不同。” “陛下,您是不是尚未品尝完这五种饺子?”迟向晚问道。 皇帝闻言不由得一愣,香气不是应该端上来便能瞬间闻到的吗?怎么还要尝了五种饺子才知道。 他从小受到的教养,素来是食不厌精,点到为止,所以不过夹了一个黄色茴香猪肉馅的饺子和一个黑色的玉米虾仁馅的饺子,便放下银箸。 听迟向晚这话的意思,是要他将五种一一品尝了,一个小小臣女还想教他做事,想到此他面色微微一沉。 迟向晚时刻注意着皇帝的反应,看到他不置一词,赶忙继续道:“这次的冬至饺子和往年宫宴一样,都是御厨做的,论起香味自然无甚差异。不过其中这青色皮包出的饺子,是芫荽馅的。” 方才报菜名的太监一报一长串,皇帝估计听到后面忘了前面,迟向晚又重复了一遍。 “陛下,迟小姐的意思是,色香味俱全中的香,指的不是香气,怕是香菜呢。” 说这话的是圆琛。 他是方外之人,这五种里只有芫荽馅饺子是素馅,他也只品尝了这一种,听到迟向晚的话他不由提醒皇帝道。 只是这芫荽馅的饺子一点香菜味也没有,他对此有些讶异。 迟向晚与圆琛的目光在空中短暂相接,她很快垂下眼帘,道:“法师所言极是。” “你倒是巧妙。”脑中略一琢磨了一下这个文字游戏后,皇帝再看看底下恭身而立的迟向晚,有些失笑道。 他突然有些好奇香菜馅的饺子是何滋味了,拿筷子夹了一个青色皮的饺子。 皇帝先小口咬了一下,旋即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舌头,发出和圆琛一样的疑问:“怎么一点香菜味也尝不出来?” 本来他还在想香菜馅的饺子,恐怕味道颇为奇怪,尝一口图个新鲜便罢了。没成想香菜和香干相得益彰,竟是十分美味,教人食指大动。 众人听皇帝都赞许了芫荽馅的饺子,一时间几十双筷子齐齐向它夹去。 这回便轮到御膳房的太监开口了,还是方才报菜名的那个太监,尖着嗓子回禀道:“启禀陛下,这香菜拿豉油煸了,又用各色香料酱料进行腌制,如此既能保持一些食材本身的特色,又能比寻常的香菜馅料好吃数倍。” -- 第26页 皇帝道:“一番巧思确实不错。来人,看赏!” 太后笑着望向皇帝:“皇帝说的看赏,指的是这个小太监还是向晚呢?” “都须赏。”皇帝道,“这个小太监便赏他三月月钱,制作这次饺子的御厨,受同等赏赐。还有淑妃,这次宫宴的膳食是你来负责的,你让迟小姐负责宫宴饺子,算是慧眼识人,便赏半年俸禄。” 迟淑妃喜出望外,本来娘家侄女得到皇帝青眼,一笔写不出两个迟字,她已经觉得面上有光,不曾想皇帝还记得她筹备宫宴膳食的功劳,同样予她赏赐。 皇上心中是有她的,这么想着她心头涌上一丝丝甜蜜,正想同皇帝说上两句表示一下,就听皇帝朗声笑道,“至于迟小姐,一片兰心蕙质,这次的巧思当真令朕惊喜。不如朕就给你一个机会,准你任意提出任何一个请求作为赏赐,你看如何?” 第15章 忽如其来 全场哗然,殿内所有人地目光…… 全场哗然,殿内所有人地目光齐刷刷地集中到了迟向晚的身上。 皇帝亲口允诺,准许一个臣女提出任何请求作为赏赐,这是何等的殊荣。别说是臣女了,就连宫中受宠的迟淑妃、卢贵妃,皇帝也从未给过如此的赏赐。 这其中,自然有迟向晚是迟氏女的缘故,但更多的,是她凭借自己的巧思和对帝王不着痕迹的恭维,成功打动了皇帝。此刻不知多少人在座中羡慕得眼红,却只能在面上陪笑。 福宁心头妒恨不已,自己是父皇唯一的女儿,父皇对自己平日也算宠爱,但也没拥有过这样的赏赐。 反而是当事人迟向晚最为沉得住气,她从起身答话时,一直保持着进退有度的举止和端庄从容的神态,一看便知是世家大族悉心培养出来的闺秀贵女。 在场很多夫人忍不住悄悄打量起这个清丽出尘的少女,以前各家也都知道迟家小姐的声名,但传言中的好和亲眼所见的好终究不同。 和迟家交好或者地位相仿的人家,膝下有子嗣没娶媳妇的,都心里盘算着,这样好的姑娘,自己合该早点派媒人去提亲,省的便宜了别的人家。 太后的视线也落在迟向晚身上,她意识到此刻是赐婚大皇子和迟向晚的绝佳机会。她开口道:“皇帝……” “母后。”皇帝声音和煦,却透露出不容置疑,“让她自己说。朕想听听她自己是怎么想的。”皇帝饶有兴致地看着迟向晚。 太后眼底生出一丝阴霾,皇帝恐怕知道她即将要说出口的话,是以才迫不及待地打断她,非要让迟向晚自己说。 向晚一个姑娘家,自然没可能自己主动提及婚事。看样子给这两人赐婚的事情没那么容易。 只是不知道,皇帝给了迟向晚这么一个与众不同的赏赐,是单纯想抬举她,还是就此试探迟家。 这次不仅是各府夫人,在座诸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集中在迟向晚身上,想看她如何应答。 大皇子满怀期待地盯着迟向晚。 圆琛手中的佛珠动了动。 “民女叩谢陛下圣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迟向晚谢过圣恩。 她话锋一转道:“陛下天恩,民女受宠若惊,目前想来自己也没什么想要的,民女能否仔细考虑后再与陛下说明。一来,免得为了民女一人的事情,浪费在场诸位的时间与宫宴的进度安排;二来,民女仔细思索后提出请求,方能显出对陛下这一恩典的重视。” “好,那就依迟小姐之言。”皇帝很爽快地答应下来,“你随时想好,便可来找朕兑现。” 迟向晚再次谢恩。 眼瞧着迟向晚大出风头,就连迟淑妃都得到皇帝奖赏,卢贵妃心中暗自焦急,朝皇帝主动敬上一杯酒:“臣妾敬陛下一杯,祝陛下龙体康泰,祝大钧国祚绵长!” 她说完冲皇帝盈盈一笑,杯中酒一饮而尽。 皇帝也饮下一杯酒,目光终于落到卢贵妃这一席上,笑道:“贵妃不是还安排了歌舞么,朕怎么还没见到?” 贵妃妙目一转,道:“就等陛下这句话了。”她看向身边心腹宫女展翠,“还不快传舞姬入殿。” 每次宫宴都会有歌舞或是戏班表演,这次也不例外。 舞姬们依次入殿,令人讶异的是,她们每人手中都端着一个盘子,腰上绑着一串风铃,走路时铃铃作响。 宁妃笑了笑:“这次的舞蹈倒是新鲜。只从这些道具上便可见一斑了。” 不只是宁妃,众人心中也生出疑问。方才迟氏的冬至饺子便令人颇为讶异了,如今看来卢贵妃操持的歌舞也不输阵仗,这次的宫宴,真是既有口服又有眼福了。 就连皇帝也笑道:“这次的宫宴真是新意频出啊。” “宁妃妹妹有所不知,这舞唤作盘铃舞。”卢贵妃面上微露自得之色。 “盘铃舞?本宫怎么记得,前朝有一舞种,唤作盘鼓舞。”迟淑妃看似是如常询问,但言外之意是今日的舞蹈不过拾人牙慧。 卢贵妃自然听懂了她的意思,故意装作听不懂,只温柔一笑:“盘鼓舞是将盘与鼓作为道具,置于地上,舞者在其上跳舞,不可跳出道具之外考察的是舞者的稳度、力度与平衡度。而盘铃舞只是参考了舞者在盘上作舞的这一点,除此之外,每个舞姬都腰间绑上风铃,因此盘铃舞较之盘鼓舞,不止考察舞者的舞蹈功底,也要使风铃摆动的声音与舞蹈奏乐协调相融。” -- 第27页 卢贵妃说了这么多,想表达的意思,无非是盘铃舞远比盘鼓舞难度要高。 迟淑妃面上一僵,她不懂舞蹈难以反驳,却总得给自己找个台阶下:“原来如此,听贵妃一说本宫对这出舞更有兴致了呢。想必这舞蹈定如贵妃姐姐所说,排的又好,新意又十足,端的是精彩绝伦呢,本宫当真拭目以待。” 现在将这出舞越是夸得天上有地下无,越是提高众人心理预期,等会儿但凡盘铃舞跳得有一丝一毫不完美的地方,看卢贵妃怎么下得来台。迟淑妃一副看好戏的神情。 卢贵妃的脸色变了一变,她也知道迟淑妃这话是把她架在火上烤,不过她对自己精挑细选的这出舞很有信心。 跳舞的都是年方二七的少女,正是豆蔻好年华。 她们画着一样的妆容,身着相同的服饰,容貌姣美,身姿婀娜。伴随着仙乐,她们轻踮脚尖,微移莲步,长摆水袖,缓扬铃声,在玉盘上翩翩起舞。 身轻若浮云,臂柔若无骨,颈项胜蝤蛴,腰似初春柳。发乌如缎,长眉入鬓,美目顾盼,神韵流转。 她们的舞姿舞势随音乐轻重缓急而不断调整,裙裾飘飞衣袂轻扬好似世外仙姝。众人竟看呆了去,不知是看舞,还是看人。 一曲终了,众女收舞。皇帝十分满意,同样给这些舞姬下旨赏赐。 众女遥遥拜谢恩典,领头的舞姬说第一次有幸给天家表演,不知能否有幸上殿谢恩,得见天颜。 皇帝正在兴头,又见那女子声如黄莺、身形秀丽,倒是起了别的方面的心思,自无不应允之理,闻言便笑道:“准。” 皇帝发话,众舞姬得以入殿谢恩。领头的舞姬向皇上盈盈拜倒,声音中还带着些诚惶诚恐:“奴婢代舞月坊十二个姐妹谢过陛下,有幸为天家表演,是奴婢等的荣幸。奴婢无以为报,只能叩谢圣恩。” 言毕,带着剩下的舞姬一起,连磕了三个响头。 皇帝更是龙心大悦:“起来吧。有罪当罚,有功当赏。你们跳得很好,朕自是不会亏待。退下吧。” 领头的舞姬道:“是,奴婢遵旨。” 话音刚落,就在众人未看清她如何动作时,一跃而起,扯下腰间系着的铃铛,暗中开动机关,那铃铛便‘当’的一声被弹开,不知何时变成一把小巧的匕首,再弹一下则化成了一柄短剑。 其势如长虹、迅如疾风,直逼皇帝命门而来。 “昏君诛我淮南王府满门,不诛你难解我等心头之恨!” 眼见牵扯到了十余年前淮南王府谋逆一事,众人的面色都不好看。 不远处的禁卫闻讯想过来,却被其余的舞姬们团团围住,纠缠作一团,无力救驾,只能眼睁睁看皇帝因为来不及躲闪,硬生生被刺到肩膀,血流如注。 领头舞姬看到没有刺刀皇帝要害,脸上愠怒,攻势更为狠厉。她和几个同伴从不同方向围住皇帝,现场乱成一锅粥。 妃嫔夫人小姐们尖叫着躲闪着,虽然她们不是这批刺客的目标,但在刺客和侍卫打斗的过程中,难免会被波及,她们深宫大院呆惯了,哪里见过这阵仗,一个个吓得脸都白了,有胆小的甚至昏厥过去。 一片混乱中,不知何时,温毓秀到了迟向晚身边,两只同样冰冷的手刚一相触,迟向晚就冲温毓秀嘘了一声,她拉着温毓秀的手从水仙盆栽的后面绕走而行,向殿外狂奔。 她难得失去了往日的沉静,呼吸因为快速的奔跑变得有些急促。殿中间乱作一团,从那里走实在太危险了,眼看这场闹剧越演越烈,再留在殿内,只怕她们这些池鱼都会被牵连! 殿上的混乱,还在继续,二皇子看到父皇被刺客围住,急忙起身去格挡,但和那些禁卫一样,苦于舞姬阻挡,无法上前。 大皇子那里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他率先对身前的一个舞姬发起进攻,那舞姬根本不欲理会,回身拿剑一挡,趁大皇子的剑被震得垂下时,又转过身去杀向皇帝。 大皇子脸色铁青,这些刺客分明是冲着皇帝而来。 皇帝也是练过武功的,虽说当了帝王后日渐生疏,但底子毕竟摆在那里。 只可惜一拳难敌四手,他被刺客团团包围,这些刺客配合得所,外面的人即使想来救驾,也会被挡在包围圈以外,武功无法施展。 眼瞧一道寒光又要逼迫他的脖颈,皇帝正欲躲闪,只听一声大喊:“陛下小心!” 第16章 宁妃端起刚才盛饺子的锦…… 宁妃端起刚才盛饺子的锦盘,就往这边掷来,锦盘没有砸中逼近皇帝的短剑,但落在其中一名刺客头上,她登时血流如注,刺向皇帝脖颈的手自然垂下。 其余几个刺客,见状也吃了一惊,手上动作便慢了几分,忍不住往宁妃那边望去。 宁妃一边怕得打哆嗦,一边还强作镇定冲皇帝大喊:“陛下快走!” 皇帝趁机逃出包围圈,无数的禁卫朝几个刺客涌来,形势一下子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扭转,情形对那几个刺客愈发不利,她们快要逃不出去了。 几个刺客互相对视一眼,分成两队,一队向宁妃,一队向太后,突然发起攻势。 看样子是知道自己走不了,于是想找几个人当人质,迫使皇帝放她们离去。 在场众人都看见刺客一直追着皇帝不放,哪里会想到她们突然转移了目标,宁妃和太后可不像皇帝一样懂武功,而且又是有心算无心,二人被擒住是分分钟的事情。 -- 第28页 已经有反应快的禁卫冲了过去保护太后和宁妃,众人因皇帝成功逃出而松了口气的心一下子又提到了嗓子眼里。 迟向晚、温毓秀和几个妃嫔小姐还有福宁站在一起,本来她俩想要逃到殿外,一排守在门口的禁卫却将她们挡了回来,说怕刺客溜走不能放行。二人无奈只能重回殿中。 禁卫们与刺客混战成一团。但最终宁妃和太后还是被刺客牢牢挟持住。 “给我住手。”说话的是领头的那名刺客,她冷笑着逼视皇帝:“再不住手休怪我对她不客气。” 说着手中的剑就离太后的脖颈更近了一寸,刀刃触碰到太后的脖子,皮肤上迅速溢出一丝血痕。 太后一向威严的脸孔变得煞白。 “住手!”皇帝只得喝止正对刺客进行攻击的禁卫军。 “将母后与宁妃放下,凡事有可协商的余地。” 领头刺客嗤笑一声:“当我不知道么,把剑放下之时,便是我等的死期。” 皇帝怒道:“挟持朕的母后和爱妃,你才真的会死。现在放下她们,朕许你们活着出殿门。” 领头刺客根本不信皇帝的话,她阴恻恻地笑道:“好啊,我可以放下她们,只要你来换。” 皇帝脸色阴晴不定,还没来得及发话,底下便有臣子开了口:“万万不可,陛下关系到国体,怎么可以以身涉险。”又怒斥那少女刺客:“一派胡言,包藏祸心。” 首领刺客根本不理他,只盯着皇帝:“别磨磨蹭蹭的,可想好了么,想的慢了我手下刀刃可不会等人。” “你们废了这么多功夫,不就是想要朕的性命吗?朕倒想问一句,当年淮南王谋反死有余辜,朕何错之有?你们摆了一副替天行道的模样又是做给谁看?”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你栽赃给淮南王府谋反的证据,少在这里惺惺作态恶心人了。”首领刺客将皇帝刚才说的话如数奉还。 “你该不会是拖延时间,让身边心腹太监去搬救兵,找来弓箭手埋伏起来,想要暗中射杀我们吧?” 皇帝明显被说中心思,脸色先是潮红,很快转成铁青。 他是有这种打算,所以方才故意和这刺客言语上你来我往,就是想分散其注意力,暗中示意身边的吉祥去请弓箭手入殿,趁其不备射杀乱党。 没成想这刺客反应好生灵敏,自己的如意算盘落空。 “别玩花招了,你就说换不换吧。”首领刺客瞅着皇帝,咯咯一乐。 “好,只要你放了她们俩,朕来作你的人质。”皇帝咬牙发声。 “皇帝不可!” “陛下不可!” 太后和宁妃竟是同时发声。 太后当然顾惜性命,但她如果让皇帝以身涉险了,再出了点什么事的话,纵使有个孝字当头,只怕她与迟氏也难免会受到朝臣口诛笔伐。 再说了大皇子还没有长成,皇帝一死时局动乱,哪方都捞不着好。 宁妃更是眼泪汪汪地看向皇帝:“陛下,若您真的决意如此,臣妾宁愿自裁。”竟是一副绝然的神情。 底下朝臣那里,有的高呼陛下不要犯险,有的直言应该让神机营进来火攻,说什么的都有,场面再度乱成一团。 “别吵了,我来换。” 全场阒然无声,所有人都停止了争论,所有人都在寻找声音来源。 一身紫衣袈裟,衬得他面如冠玉,圆琛从人群中逆光而来,仿佛只是个昳丽朦胧的虚影,他的肌肤仿佛镀上了一层浅白色的釉,映照出莹莹的光泽,和殿外远处的积雪遥相呼应,长长的下摆绣着繁复低调的暗纹,些许曳地无风自动,称得上秀极雅极。 “你是什么身份,怎么有自信来换人?”首领刺客一愣,上下打量了圆琛几眼,旋即狐疑地开口问道。 底下立马有人小声嘀咕:“来皇宫行刺前也不调查个明白,就连圆琛法师这样的人物都不认识,倒是高看她们了。” 首领刺客显然听到了底下的嘀咕,她神色猛地一变,显然听说过圆琛这个名讳。 “我是一名僧人,皇家寺庙以及江南道的大小寺庙,都在我住持范围之内,本为红尘之外人,但论及血缘,是今上的弟弟,出家前亦是皇室中人。不知道这个身份,有没有被交换人质的资格?” 圆琛言简意赅,直入主题,“看方才那情形你也应当知道,陛下千金之体,自然不会涉险,而你挟持太后宁妃,不过是想人质在手,方便事后逃离罢了。可你这样对待老少妇孺,和你方才口口声声所言为的是替天行道岂不是大相违背?” 圆琛窥见她眸光一转,竟是有些意动的样子,温声一笑。 “何况挟持我更有利于你出宫。一来我是皇上的弟弟,陛下为了我的安危着想,自会放你出宫。二来,严华殿一众僧人,看见我为人质,也会满足你们的要求。他们都曾云游四方过,想必为你出宫提供一些工具和保障也不在话下。你若是不信,随便派个手下前去严华殿,说找常济法师便好,他过来看到我的情况,会帮助你们达成一些要求。这样有皇家和寺庙两个保障,放你们离宫,你看如何?” 他目光掠向皇帝,皇帝虽然也不想让圆琛亲身涉险,但让太后和宁妃被刺客挟持他也心中不忍,何况又是圆琛主动请缨…… 电光火石间,他脑中就有了决定:“法师所言不错,你们可不要妄想还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了。朕同意放你们离开。” -- 第29页 首领刺客也知道没有皇帝的准许,她们这十几个人要是硬闯根本走不了。遂道:“好,不过我们这么多人,只有一个人质不安全,法师可以换其中的一个人质,另一个人质想回去,必须有人替代。” 皇帝本来听到好字,脸色稍微好看了些,但没想到刺客首领又提出了这样一个条件,脸色马上又沉了下来。 虽说这次她没有要求另一个人质的身份,但寻常的太监宫女无疑是不行的,但凡是有点身份的,也不好指定谁来。 这真是一件左右为难的事情,他的目光在底下每一个脸上一一扫过,不少人纷纷垂下了头。 平时在台下打嘴炮说得起劲,遇事却都是缩头乌龟。 毕竟成为人质这件事确实有风险,哪怕最后皇帝真的信守承诺放了人,他们也不见得不会被撕票。 更何况皇帝今日吃了这么大的亏,真的会甘心放这些刺客离开吗? 刺客到时候恼羞成怒,惨的便是他们了。 大殿内又一次静悄悄,没有人愿意毛遂自荐。 甚至很多人不由自主地向身后悄悄退去,生怕一个不小心被刺客或者皇帝注意到了,改换自己当人质。 迟向晚也随大流向后退去,只见刺客离她所在的地方渐渐远了,悬着的心才悄悄放下,但一股大力从背后袭来,她被这股力推得向前跌去。 人群自发自觉地给她让出了一条道。她一下子跌坐在大殿中间,暴露在刺客和皇帝面前。 皇帝眼前一亮:“迟小姐。” 好容易有一个站出来的,别管是自愿还是被迫,皇帝都不可能轻易放人离去。 迟向晚被推出去的刹那,脑中空白,听到皇帝唤她时才缓过神来。 迟向晚心念急转,道:“民女迟氏向晚,愿为人质。还望陛下准许。” 对上众人或讶异或担忧或欲说还休或幸灾乐祸的目光,她内心深处奇异地彻底平静下来。 方才极短的时间里,她想了很多。 她诚然可以在此时用方才皇帝对她的那个允诺,这样她就不必成为人质,眼前的一关便顺利度过。 但这样无疑会直接得罪皇帝,间接会得罪在那里等着被交换的宁妃与太后,这样宫中她肯定待不下去,回府恐怕也没什么好果子吃。 属于先甘后苦。 而如果此时假装自己是主动请缨,诚然会有一定的风险,但只要最后能从刺客手中逃离,自己获得的声誉和好处,自然只多不少。 这是先苦后甘。 第17章 一路风雨 是想问圆琛他是否发现了路线…… 想到先苦后甘,迟向晚想起那天严华殿后堂,圆琛的解签,如果还有什么使促使她选择主动请缨的,那便是这个人了。 说来有些好笑,迟向晚决心赌上一把,她赌的是声誉前途,赌的是自己运气不会太差,赌的也是这个人,一个只交谈过……两次的人。 她与圆琛交往不深,但通过他的事迹言止,也能大抵推断出他的心性、才智和能力。 这样的人敢站出来作人质,即使没做好万全准备,也肯定有应对之法。 听到是迟氏之女,刺客首领点点头表示可以作为交换,在交换人质前,她还刻意交代,她们早已有所防备,别想交换之时耍什么花招,否则不会客气。 圆琛已经悄悄伸出,准备作出暗号的左手又缩回袖中。 常济很快也被请到长兴殿中,按照首领刺客的要求,给她们备上数辆马车,这些个刺客挟持着迟向晚和圆琛,走在马车的旁边。 皇帝等人远远跟在后面,刺客首领要求这些人和她们保持至少一丈的距离。 夜幕降临,风呼啸着,大片大片的树影随风摇曳,偏僻的石子路曲曲折折,乳白色的雾气缭绕于空,万物静默如谜。 这一路,何其漫长。 迟向晚可以听见自己心每一分的怦怦跳动。 她和圆琛并排,在他们的身后,各有两个刺客挟持着,不仅要注意天黑后愈发难走的路,还要留意颈上的短剑,稍一不注意,就会被利刃蹭出一道血痕。 这条小径特别的窄,在皇宫中算是极冷僻的地方,她先前从未来过。但她朦朦胧胧地感觉,这并不是通往宫门的路。 想到此,她心中焦急万分,又无法说明,忍不住偷偷看向圆琛,难道他没有发现吗? 蜿蜒逼仄的小路上,人与人的距离被无限压缩,她与圆琛挨得极近,可以说得上是触息可闻。他身上阵阵若有若无的檀香传入她的鼻端。 那种醇和清幽中带有宁静的气息,很好地缓解了她的情绪。 她大口大口地吸着檀香,就像一个旅途中渴得嘴角干裂的行人看见一片绿洲。 她也用自己呼吸的轻重缓急发泄与调节情绪。 迟向晚长吸一口气,吸气声重重的。 ——这是感叹句。 她借重重的吸气表达自己发现路线不对时的浓重震惊。 她又缓缓舒了一口气,呼气声较之刚才更平缓、更均匀、更坚定。 ——这是陈述句。 她在呼气时告诉自己,事已至此,已经不是自己能决定的了。如今之计,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见机行事,反应得所,或恐还有一线生机。 紧接着,她快吸快呼,甚至发出了喘气声。 -- 第30页 ——这是疑问句。 不停的快节奏呼吸,她也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思。 是想问圆琛他是否发现了路线的不对劲,是想问圆琛是否留有后手,还是想问他现在是怎么考虑的。 或许三个她都想问,又或许,现在她与他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她只是想得到同伴的呼应罢了。 可是,她平生第一次苦笑了一下,自己在这里打哑谜似的,不停变换呼吸节奏与深浅,圆琛怎么会懂她是什么意思呢? 月亮拨开深夜的雾,圆琛趁刺客不备时,先是勉力抿了抿唇,又朝她眨了眨眼。 月光勾勒出他转向迟向晚的半张侧脸,睫毛长而浓密,在下眼睑处淡淡扫出一圈弧影。 他的眼神带着安抚,流露出坚定,他的眼底映着月色,明净而清亮,就像照进她的心里去。 他听到我的呼吸频率的变换了,他明白我的意思,他告诉我,事情可能确实有点棘手,但他还告诉我,我们一定会生还。 这是一段无声的交流。 她不是圆琛肚中的蛔虫,也听不懂腹语,圆琛是不是真的明白她的意思,还是个未知数。 但迟向晚此刻就是有种莫名到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可理喻的自信。 她相信自己所推断的,与圆琛所想的,应该是一般无二。 或许是她太想在此刻被人用坚定的眼神抚平心绪,太想此刻有人能告诉她此行终会平安归来。 风不知何时停了,迟向晚在前有狼后有虎的情形下,竟生出奇异的温暖和踏实。 她没有注意到,刚才的一刹那,她与圆琛的影子有部分的重叠,旋即又分散开来。 从长兴殿,到宽敞的宫道,再到不知名的小径。 这一路上那个刺客首领未见犹疑,像是对这里熟门熟路,可见在行刺之前便做好了大量准备。 迟向晚一直在暗暗记路和努力辨认方向。 方才在各种偏僻角落的小路上绕来绕去,把她都给绕糊涂了。 她现在能看到内希水桥矗立在不远方,才知道已经到了皇宫西南角,平日文武大臣上朝的地方。 护城河穿过皇宫里的内希水桥,再途径内阁大库,便从西南角门的石拱砌洞,流出宫去,化作两条支流,流往不同的方向。 她们一行人步步向内希水桥走近,桥下的芦苇荡中,突然钻出一只小船。 没有想到,这群刺客声东击西,要来马车不过是障眼法,她们竟要走水路离开。 这又是给了皇帝等人一个措手不及,谁能想到冬天走水路呢? 虽说这日温度有所升高,但前几日刚下了雪,河面上应该有薄薄的冰层,但是现在现在河水竟是完全解冻状态,还在潺潺流着。 看她们早有准备的模样,估计使了一些特殊的手段。 只怕不仅是宫中这段,整条河段应该都是解冻的可供通航。 几个没有劫持人质的刺客,趁着众人惊愕时率先跳到船上。 那个刺客首领等到其余人都进入船中,向皇帝勾起一个得逞的笑容:“诺,接好了!” 说完便将迟向晚和圆琛二人用力推入河中。她旋即跳进船来,很快驾船而去。 顾不上管已经驾船远去的刺客,皇帝急忙让禁卫下水救人。 骤然栽入冰冷的河面,迟向晚猛地呛了几口水,她会游泳,但晚上天寒地冻,她只游了几下便瑟瑟发抖。 她迫使自己努力挣扎,却越来越丧失知觉,只迷迷糊糊地感觉到自己化作了一滩冷水,好像在往下游流去。 有几声急切的呼喊隔着水雾进入她耳畔,是一个男声:“清醒一点,坚持住,我带你上岸……” 再往后的话就听不清了,迟向晚就记住上岸两个字,而当她醒来时,已经是在岸上了。 一阵天旋地转,她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只听一声‘得罪了’,有人猛地挤压她的腹部,她猝不及防地吐出若干口水,眼前的世界才渐渐分明。 记忆像浪花涌入她的脑海,她终于记起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这次溺水不算很严重,就是在冷水里浸泡太久着了凉,她能感觉到自己的额头隐隐发烫,浑身却越来越冷。 “怎么样了?”旁边响起一道关切的声音,是圆琛。 他沿河漂流一路,浑身也全部湿透,不过他的状态尚可。 一滴水珠顺着他的眉骨淌下,在他的下颌处打了一个旋,月光之下有种清凌凌的冷感。 迟向晚张了张口,发现嗓子沙哑说不出话来。 她摇摇头表示自己无法开口,示意圆琛扶她起身。 她本想扶着圆琛的手臂走,发现自己浑身发软根本走不动。 圆琛眸光一闪,不着痕迹地往右偏斜,将整条右臂和大半个怀抱都让了出来,迟向晚半倚在圆琛怀里,圆琛稳稳地在后托着,这才深一脚浅一脚地远离河岸。 穿过树林,又过泥道。 他们走了好几里地,才看到了村庄。 一路劳顿无疑让迟向晚雪上加霜,她愈发昏昏沉沉,体力不支,惟有靠一股信念支撑着。 等到她看到眼前的破庙后,再也忍不住,双膝一软,便要跪坐在地。 “别睡,醒醒。”圆琛看迟向晚憔悴成这副模样,有些无奈道。 他搀扶着迟向晚走到破庙之中,扶着迟向晚找了个草垫子坐好。 -- 第31页 迟向晚感觉自己嗓子干涸如艳阳天里的禾苗,她艰难吐出一个字:“水。” 破庙里哪有水呢? 圆琛有些为难,他和迟向晚商量道:“你再坚持坚持,我们一会儿去找农家投宿,水很快便会有的。” 但迟向晚耷下眼皮,似乎根本没听见圆琛的话,可想而知她已经坚持到了极点。 圆琛只得道:“那好,我去给你讨水,但这附近并不安全,你且乖乖在这里坐好,等我归来。” 他深深望了迟向晚一眼,走出庙门。 夜色更深了,打更人轮班之后打算回家,他揉了揉惺松的睡眼,把铜锣和马灯如往常一样,准备放回破庙。 而今日不同以往的是,他在破庙里居然看见一个小娇娘。 第18章 十分登对 …他看起来清瘦笔直如潇潇竹…… “小娘子哟。”那人远远地站着,小心翼翼地喊了声。 迟向晚神志恍惚,根本没有理会。 那人眼中一喜,大着胆子走近,笑道:“小娘子怎么只身一人呆在这里呢?外面天寒地冻的,冷不冷。” 迟向晚这次终于听见了更夫的话,她心中登时警觉,但无奈浑身使不上力气。 圆琛去找水了,自己一个生了病的女子,对上一个身强力壮的男子,根本没有胜算。 一动不如一静,她装作没有听到的样子,还是阖着眼,但眼睛悄悄睁开一条缝。 那更夫离迟向晚越来越近,他打量着迟向晚的面容,眼中流露出一丝惊艳。 眼前的少女皮肤嫩得跟牛乳似的,比村中最漂亮的村长夫人不知强上几百倍。琼鼻小巧又挺翘,人中深深,唇珠娇俏,乌黑的头发还挂着水,像一朵出水的嫩荷,清丽婉约。 不知睁开眼又会是何等惊艳容颜。 更夫的目光往她颈下移了移,虽说冬日穿的衣服层数甚多,但这少女的衣服完全打湿了,婀娜玲珑的曲线隐约可见。 他的目光又灼热几分。 见迟向晚没有回答,更夫以为是哪家和家人吵架,赌气悄悄跑出来的小娘子。 见自己来了这么久,她还是单身一人,遂恶从胆边生,走到她跟前,龇牙朝她笑。 “我看小娘子只身一人在外面,可是在家太过寂寞,没有人满足你?” 迟向晚何时听过这种直白下流的话语,怒极之下霍然睁开双眸,便见到更夫那一口渍黄的大牙,登时呕出了声。 更夫可不管这些,他涎皮赖脸凑上去:“美人放心,哥哥我今天必把你伺候的舒舒服服的。” 说完就要扯迟向晚衣裳。 “嘶——” 迟向晚的左手握成爪型,向更夫眼睛袭来。 她清楚自己腿部积攒的力量要用于一会儿的逃跑,眼下惟有用上半肢的力量,出其不意偷袭更夫,才可能有一丝生机。 她的小指蓄了一小节指甲,平时磨得尖尖的像食肉猛兽的犬牙,此刻一出手倒唬住了更夫。 而她趁对方这一失神,拔腿往庙门口方向跑。 可惜终是因为生病与疲累而没什么力气,刚跑了几步就气喘吁吁。 还没跑到庙门口就被更夫堵住。 “臭娘们,还想跑。”更夫恼怒道,他瞥了一眼迟向晚的小指甲,这回不敢再掉以轻心。 他一只手如铁环一般,牢牢扣紧迟向晚的双手手腕,另一只手正欲往她身上摸。 “嘿嘿,总算教我逮到了,今晚老子终于开荤了哈哈哈。” 还没等他那只手有所行动,一支箭矢击穿他的喉咙。 最后一个哈字还停留在更夫的喉咙,他的双眼瞪得浑圆,似乎想说什么,但只吐出了‘咕噜’两个音节。 他无力地仰面栽倒在地上,腿不自然地蹬直了,整个身体形成一个诡异的姿势。 大量鲜红的血迹从他的脖颈处四散溢开。迟向晚身上也沾染了不少粘稠的血迹。 她是第一次见到这等场面,饶是她胆子不小,都有些愣怔。 忽地,她听到有脚步声响起。 原本松弛下去的心立刻提了起来,她戒备地向庙门方向望去,看到来人时心下蓦地一软,不知为何还带点委屈。 她看见圆琛疾步向她走来,道:“怪我出去的太久,让你受惊了。” 迟向晚看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少年,她用目光询问圆琛。 圆琛向她介绍道:“这是墨家村墨擎,我讨水讨到他们家门口,他开门给了水。听我道明原委后,他说他家阿婆就是种草药的,也通些医术,我想你吃了药才能恢复力气,便让他一起来了。” 墨擎手中提着一个蒸笼,里面放着一碗清水,一碗汤药。圆琛怀里抱着干净的外衣。 “此处多有不便,你只能将就着先换一身干燥的外衣了。”圆琛温声道。中衣里衣自然是不方便换的。 迟向晚将身上湿冷的外衣换下,换上烘得暖暖的干净外衣,感觉身体里的寒气好了不少。 圆琛将药端至她嘴边喂她喝了,又端过来清水让她漱口。 别说那药还有几分效果,片刻之后迟向晚恢复了一些力气,嗓子也不哑了,她挣扎着起身,却发现刚才躲那更夫时,左脚脚踝扭了。 圆琛看她迟迟没有动作,问道:“怎么了?” 迟向晚指指脚踝,苦笑道:“方才脚扭了。” -- 第32页 肿了一个大包,还有淤青,她平生就没这么惨过。 圆琛为难道:“你脚扭了自然不好走路,但破庙寒冷漏风不宜久留。”他顿了一下,“要么这样,我来背你。” 迟向晚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她点点头,有些赧然道:“麻烦了。” 圆琛颔首,他的目光扫过那具更夫尸体时变得凌厉,真是便宜这个狂徒了,如果不是碍于时间紧迫,他一定要让更夫受尽酷刑而死。 他转过头看向墨擎,道:“这具尸体这么放着怕是不妥,被人看见可能惹上事端。” 墨擎明白他的意思,向他点点头。二人在庙旁老树处挖了一个大坑,合力把更夫埋了,再将现场血迹清理干净。 等回来时,圆琛看见迟向晚虽然困倦极了,但不敢像最初那时似的闭眼打瞌睡,她对方才之事心有余悸,哪怕再累眼睛也撑得大大的。 圆琛不由得会心一笑。 他行至迟向晚身前,蹲下,做出请的手势。 迟向晚强作镇定,但她红红的脸色出卖了自己。 墨擎看着他们两个觉得有趣,道:“你们不是夫妻吗?怎么如此生分不好意思。” 一时没有人回答,他逐渐有些迷惑:“难道不是吗?” 方才圆琛敲门时,只说同行有人生病,眼下呆在破庙之中,并没有提此人与他的关系。 但当墨擎随圆琛一道而来,见是一名妙龄女子时,便先入为主认为这是圆琛的妻子。但他们说话又十分客气,不免有些疑问。 圆琛没说话,迟向晚却抢先道:“我们是夫妻,但只交换了庚帖……” 她期期艾艾没说下去,却暗中给圆琛使了个眼色,让他不要发声。 墨擎听了这言简意丰的话,已自行脑补出眼前两人的关系。 无非就是一对未婚夫妻,两人偷偷溜出来玩,结果发生了意外。毕竟二人没有大婚也没有夫妻之实,所以彼此做亲近点的事,还有些赧然。 他自以为了解了事情的全部真相,于是很理解地含蓄笑笑,真心道:“我看二位就是十分登对的样子,料想一定是夫妻。” 墨擎由衷道:“模样般配,气场也般配。” 两人其实单论长相,都是偏秀丽精致那挂的。 一个气质干净,如芙蕖照水,开于碧波兮溯流风。 一个气质出尘,如白鹤晾翅,立于中庭兮望云舒。 但因为气质和仪态的加持,都算得上周正端庄。 更难得的是两人的互动很有默契,方才男子给女子喂药时,两人有着仿佛老夫老妻般的熟稔,一种不用说我也知你心意的自如。 墨擎第一次见到相貌如此出挑,互动如此默契的夫妻,忍不住又是赞叹:“俊男靓女,互动默契,真是天作之合!” 迟向晚怕他说出更多令人尴尬的话语,赶紧让圆琛背上她起身出门,打住了墨擎的话头。 幸亏墨擎不知道圆琛的身份,否则他如果知道他对一个和尚说出登不登对这种话语,他一定会深深懊悔的。 也不知圆琛听了是什么样的感受,一定很生气,感到被冒犯了吧。 迟向晚无不推测地想。 夜很深很静,路上只有他们三人。 墨擎在前面领路,圆琛背着她在后面走着。 迟向晚注意到,他重回破庙时,袈裟就已经脱去。 她暗赞圆琛仔细谨慎。 想必他出门的时候就把袈裟寻个隐蔽处扔掉,才去村庄敲的门,如此就不会暴露出自己的身份。 她的下巴趴在他后背的脊柱上,随着他的步伐一颠一颠。 他看起来清瘦笔直如潇潇竹,后背也不出意料的没有几两肉,脊柱骨头膈得她生疼。 然而,令人意外的是,看起来应该是很弱不禁风的背,却是坚定而稳固。 似乎是因为背上有人的缘故,圆琛每一步都迈得又大又稳,尽可能少的让她感到颠动。 月光下他们的影子又一次有所重叠,不同的是这次保持很久没有分开。 迟向晚第一次与一个男子靠得如此近。 她附在他的背上,她攥紧他的衣角,她与他的发丝在空中交触。 她与他离得太近太近,近到连彼此的心跳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一阵寒风刮过,她下意识把头埋进他的脖颈,很快意识到将头抬开。 她看见路边树木荒草从眼前依次闪过,思绪随风漫无目的地四处发散。 寒风迎面袭来,扫过圆琛的脸,扫过他新换干燥的外衣,扫进他湿冷的中衣,凉意瞬间包裹住了他。 忽然,一股暖意均匀地蔓延至他整个颈窝,软软的呼吸喷着热气,像春天的柳絮,挠得他后颈微痒。 他目光一沉,不动声色地垂下眼帘。 很快那股热气就移开,热气的主人似乎意识到了不妥,接下来的路上老老实实,像木偶一般,趴在他背上一动不动。 圆琛感受到了背后的变化,他的足从一块石头上踩过,压在石子路上。 坑坑洼洼的泥路走到尽头,石子路通向村庄。 第19章 病后初醒 迟向晚睁开惺松的睡眼,发现…… 迟向晚睁开惺松的睡眼,发现自己置身于一间略显逼仄的房间中。 屋子里只有床、一张小几和两把椅子,墙面也有些斑驳,有些简陋。但被褥枕巾干净整洁,一看就是收拾过的。 -- 第33页 她有一瞬间的失神,很快反应过来,自己应该就在那个叫墨擎的男子家中,这里是客房。 一个看起来比她略长几岁的少女此时走了进来。 她自我介绍道:“我叫墨云,是墨擎的姐姐,夫人有什么事呼唤我就好。” 少女额头光洁饱满,眉骨比一般女子更高,自带一股英气。 一个比自己年龄长的女孩子唤自己夫人,迟向晚颇有些不自在。 她轻咳了一声。 “现在是何时了?”迟向晚问道。 她觉得自己这一觉睡了好久,睡醒后舒服多了。 “从您来算起,已经睡了一天一夜了,这是第二天的晌午。” 迟向晚听到自己睡了这么久,有些吃惊,可能她这段时间太疲累了。 额头热度已经退下来很多,嗓子也已经不疼了,迟向晚又睡足了觉,她倒是有精力多说几句。 她见自己穿的衣服从里到外都是干净的,问道:“这两天可是你在照顾我?” 得到肯定答复后,她由衷感谢道:“多谢你了。” 伺候病人,是件苦力活,迟向晚看到墨云的黑眼圈,便知自己病的这几日,她也没睡好。 迟向晚的目光向门口张望了一下,墨云很快了然:“夫人是找您的夫君吗?他在看着您的药,应该很快就会给您送来了。” “看药?”迟向晚不解问。 “是啊,这两天您的药都是我阿婆写了药方,抓了草药后,您的夫君守在药炉旁把药熬完,再端过来给您喂下的。”墨云道。 之前那位公子夜半时分敲开门讨水,阿婆还给了他药方与草药材,说自己守着药炉,让他把湿衣服从头到脚换下来,他道谢后匆匆接过外套,里面的衣服说什么也不肯换。 兄长不明白他的意思,她却是明白的,他一心想亲自守着药炉,不欲花时间在换洗衣服上。 潮冷的衣物贴在身上,在药庐里坐着一定很不好受,但他却甘之如饴。 墨云本不是多言的人,仍忍不住道:“公子对夫人是极好的。前天晚上,他回来也有些伤寒,但仍记挂着夫人。这几天的药全都是公子亲力亲为,从不假手于人的。” “他现在如何了?”听说圆琛病了,迟向晚心里一揪,急忙问道。 “他比您的症状轻许多,昨日便好了,一会等公子过来,夫人看其面色便知我所言非虚。” 圆琛还没来,迟向晚索性和墨云闲话几句。 交谈之中,她得知此地名为墨家村,而墨云和弟弟墨擎以及失明的祖母住在一起,三人相依为命。 墨云的父亲,本是镖局之人,专门负责为朝廷运送信镖的,后来犯了事丢了性命;而墨云的母亲,以前也是江湖众人,后来诞下墨擎后早早亡故了。 幸好墨云的阿婆,会一些医术,她在家旁建了一个药庐,专门种植各种草药。 之前身体好的时候,她靠给人看诊卖药养活祖孙三口,如今年纪大了,去外面看诊也走不动,就以这些草药过活。 墨云对自己家里的事不欲多提,只是草草说了两句带过。 迟向晚识趣地没有多问。 怪不得,她观墨云墨擎两姐弟,眉眼中总透着江湖的味道,原来是家传。 “在想什么。” 迟向晚吓了一跳。 墨云离开后,她还在复盘着方才的对话,以及梳理大殿上发生的全部事情,她总觉得这事透露出蹊跷,没想到一抬眼,就见眼前多了一个人。 圆琛站在她面前,见她过度反应,有点好笑也有点无奈:“我在你面前站了这么久,见你一直不理我,知你在想心事。” 他端着药碗:“本不想打断你思绪的,但药放凉就不好了,你先趁热喝下,有什么事回头慢慢想。” 他说话总是这么体贴和温柔。 迟向晚接过药碗,依言喝了。 喝完之后默默漱口,一时没有开口,还是在静静想自己心事的模样。 “怎么,还有事在烦恼啊?”圆琛关切道。 “病中不宜多思,如果你真有什么烦恼,或许可以说与我听,看看我有没有什么能帮上你的。” 不知何时,他在她面前,自称很自然地改成了我。 迟向晚眸光闪了闪:“前日在墨擎面前,谎称与法师是夫妻,实属迫不得已,还望法师见谅。” 她望向圆琛:“先前一人独处破庙被更夫觊觎后,我很后怕,所以在墨擎问起时,想着如果表示自己已有婚配,能打消很多不必要的觊觎与麻烦。” 圆琛失笑:“就因这事?你当时朝我使眼色时,我早已心领神会,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我自然不会介意。你也太小心了。” 迟向晚尚在病中,没有梳头,青丝长长垂下,柔顺又乌亮,几绺碎发搭在她耳畔,衬着她脸小而苍白。 她脚踝扭了,索性没有骨折,只是挫伤,此刻上面缠着一圈纱布裹着草药,抬高放在脚下的被褥上。 据墨云说,抬高伤患处更有利于血液循环。 此刻白嫩的玉足就这么大刺刺地放在外男面前,她登时感到不好意思,但收回脚放进被褥里,又怕不慎伤了脚踝。 迟大小姐觉得很苦恼。 她捋一捋碎发,努力显出一副端庄的模样。 圆琛心里暗暗叹息。 -- 第34页 “你无需思虑过重,只管养好身体,我已经托墨擎给陛下报信,咱们这里离京城不算太远,想必你养好时,负责接应的人就到了。” “好,我这些天一定好好养身体,争取早日康复。” 如此说了一句后,她又问:“那日的刺客后来怎么样了?可有抓到。” 圆琛摇了摇头:“怕是没有,这次宫宴行刺之事,陛下没有封锁消息,而是第一时间张榜贴出那些刺客的画像,捉到一人则赏百金,不过目前还没有消息。” 迟向晚嗯了一声:“希望能赶紧抓到吧。” 很快就要过年了,捕快皂隶也要回家过年,等年后拖的时间一长,再想找这几个人就是漫漫无期了。 圆琛的侧颜隐在阴影里,他只是道:“你睡了一天一夜还没有进食,方才我让墨云把午饭给你热了热,都是清淡的小菜,你多少要吃些。” 迟向晚道:“可我刚进了药膳,真的没有胃口。嘴里还是一股药味。” 虽说漱了口,但药的苦涩挥之不去,那药的味道实在不佳,既苦且涩,还夹杂着腥味和酸味。不过据说驱寒的药味道都很难喝。 “不是漱了口了么?”圆琛先是不解,对上迟向晚的目光,忽地福至心灵:“你想吃蜜饯对不对,我帮你问问有没有。” 不一会儿他就端了两个小碟进来,一个橘色的,一个青色的。 “一个是糖渍金桔,一个是蜜汁冬枣,你看看喜欢哪个?” 迟向晚把糖渍金桔那盘都吃了,别说味道还真不错,金桔本身的清香酸甜搭配冰糖的醇甜,隐约还带着桂花和红糖的味道,回味十足。 “你慢慢吃,”圆琛看她吃得香甜,站起身来:“我去把饭端过来。” 迟向晚目送他走出去。 无论何时他的背影都是那么料峭笔挺,出去端个饭都能走出名士的感觉。哪怕褪掉身上那件低调名贵的袈裟,换上素绫圆领袍,也不改周身的气度。 她扶额,有些感慨地笑笑。觉得自己是越发能耐了,把国师一般的人物当小厮一般的使唤。 第20章 病情好转 两人听到对方与自己异口同声…… 如此过了四五日,迟向晚的烧才算是彻底退下。 她受伤的脚踝也在慢慢消肿。 在床上坐太久恐怕生了褥疮,墨云给迟向晚准备了一根拐杖,这样她就可以靠拐杖在屋里转转走走。 通过这几日的相处,墨云对迟向晚愈发有好感。 眼前的少女看起来举止娴雅、落落大方,显然是优渥的大家小姐出身。 但她并没有一丝骄矜之气,也没有离了侍女凡事不会做的娇小姐习性。 她凡事亲力亲为,只要自己能做,便不假手于人。 这使得墨云从心底里开始亲近这个少女。 而迟向晚也觉得墨云十分有意思。 她喜好武学,平日里早上练剑晚上研习兵书。 为人利落干练,比起凡事要绕一百个弯才含沙射影说出口的京城贵女,不知讨喜多少倍。 除此之外,墨家那位阿婆也是个奇女子。 老人家虽然看不见东西,但她的触觉嗅觉听觉十分灵敏。 辨识各种草药,准备菜肴等根本不在话下。 药庐里的数百种药材,她只要往跟前一站,不用伸手触摸,只消得嗅一嗅气味,便能准确报出草药的名字。 迟向晚想,正是因为墨家阿婆眼盲心慧,墨云也是个能担起事来的,所以哪怕墨家老的老小的小,没有成年男子,仍能稳稳当当地在村里生存吧。 不时有阿婆阿婶过来串门,和墨家阿婆聊了起来。 她有时也拄着拐,见见那些阿婆阿婶。 墨家阿婆说她是从外地途径此处,前来拜访的远房亲戚。 本来那些阿婆阿婶瞧着迟向晚花容月貌,纷纷打算为她说亲。 墨家阿婆则道她与圆琛是未婚夫妻。 那些人眼中的热忱才渐渐退散,但看两人容貌都极为出色,倒是璧人一对,也都称好。 迟向晚很感激这个假身份为她省去了不必要的麻烦。 但用这样一种方式,将法师扯进红尘纷扰。 她因此对圆琛更为不好意思,看到圆琛反而没有了往日的自在。 只有他们二人在场时,更为客气疏离,生怕被圆琛误会自己对他有意。 圆琛似乎知道她在顾及什么,也十分默契地与她保持一段距离。 每日的时光,就在与村中阿婆阿婶的说笑间,在听到墨云清早的习武练剑声中流逝。 而墨擎就在此时回来,带来了京城的消息。 他一路上比圆琛想象得更顺,在皇宫外求见很快就被报与陛下,受到皇帝的接见,由此他也很快就原路折返。 皇帝终于知道圆琛和迟向晚的下落,大为惊喜,当即下旨派出一队禁卫军,备下马车、药材及其他必需品,整顿待发。 墨擎一个人轻装简从,比禁卫军的速度要快些,但禁卫军过几日想必也会抵达村庄。 这样二人赶快回去,也能在京城过上除夕。 迟向晚听到这个消息时,欢喜自不必说,她开始紧锣密鼓收拾行李。 她本就是漂流到此的,原本也没什么行李,墨家阿婆给她准备了几身换洗衣裳,再装了些她喜欢的蜜饯,包裹就算收拾完毕。 -- 第35页 许是因为心情好的缘故,她脚上的伤也养得更快,恰好在禁卫军来的时候,她的脚踝也消了肿,不需要拐杖也能走起路来。 紫夏也来了。 她看到小姐本来就瘦的脸又小了一圈,脸色还略显苍白,头发还有些毛躁,乱蓬蓬的。 她当即眼圈就是一红,泪水蓄满眼眶。 “小姐,奴婢来迟了。”她顾不上一路的颠沛流离,走上前去扶着迟向晚。 她来到这个小村庄的时候,就吃了一惊。 路坑坑洼洼,从村口到这户人家,有很长的距离。 小姐那时候病着又伤了腿,真不知道她一个闺阁小姐,是忍着怎样的难受痛苦走过来的。 更别提这户人家了,这么简陋的居室,饭食也是粗糙得紧,连永国公府的二等婢女,吃的住的都比这里强。 她小声嘟囔道:“让小姐受苦了。” 迟向晚听到紫夏话中暗含着的埋怨之意,赶忙解释道:“墨家阿婆和墨云都很好,我这些日子全赖她们照料。要不是墨家婆开的草药要不是墨家婆开的草药方子,我还没有这么快好呢。” 紫夏听到这话才放下心来,她转头看向墨家阿婆和墨云道:“奴婢代替我家小姐谢过两位了。” 墨家阿婆道:“不妨事的。” 那边圆琛在和墨擎说着话。 他从腰间取下一块触手生温的玉佩,递给墨擎。 “等你想明白了,可以拿这块玉佩找我。” 墨擎接过这枚玉佩道:“好,我先提前谢过公子……”他改了一下口,不自然地道:“谢过法师了。” 这次送信去皇宫,他才知晓圆琛的身份,原来他就是那个名动天下的圆琛法师。 而之前,所谓圆琛与迟氏那位小姐身为夫妻,也是情急之下的权宜之计。 墨擎知道后,心里有点遗憾,本来觉得这两人颇为般配,没想到其中一方竟是红尘之外人,更没想到这红尘世外人,居然有一手好箭法。 圆琛不知道墨擎在想这些,只是道:“这些日子,你记得将我先前传授的箭法勤加练习。” 墨擎道:“是,我一定好生练习。” “你的臂力很是不错,准头也稳,如果肯细细研习技法,几年之后,自会取得不小成就。” 墨擎听到这话更是喜出望外,想要好生学习箭术之心愈发强烈。 圆琛看迟向晚那边已经说完话,向他望过来。 他向她颔首,示意自己已经收拾妥当,可以出发了。 禁卫军早已在房屋门口候着,路过的村民纷纷驻足围观。 虽说这一路他们行事颇为低调,但行头排场还是远远超出乡下老百姓的想象。 不少人小声议论着:“墨家阿婆的这两个亲戚,怕不是个大官。” 众人眼中纷纷流露出羡慕的神色。 圆琛护送迟向晚上了马车,他才掀开帘子,转身回到了自己的那辆上来。 不同于来时的顺水漂流,回去的时候一行人沿着官道出发。 晚上则歇在官驿,众人赶了一天的路也乏了,没说几句就各自回房休息。 迟向晚许是因为,下午在马车上睡了一觉的缘故,翻来覆去没有睡着。 不知道为何,她的右眼眼皮从下午睡醒起,就开始乱跳个没完。 她虽说也不太信右眼跳灾那一套,但心里终归不太舒服。 她睡不着觉,房间逼仄,炭烧得闷热,索性下床,出去散散心。 官家驿站的内院,有侍卫把守,很是安全。 迟向晚正是因为知道此,所以只身一人也没有惧意。 她望着前方的空地。 这里竟然有处天台,有一檐阶从天台的外侧直通一楼出口。 星子皎洁,月光明澈。 她整个人都被静谧的美好所包围。 今年除夕夜不知她会留在宫中,还是回到国公府。 自从母亲早逝,父亲常年镇守边关后,她似乎在哪里过除夕都无所谓。 她早就没有家了。 她这么想着,整个人团成一团匿于阴影里,发丝被风吹得微微晃动,她突然打了个喷嚏。 只听这时,天台那边的柱子发出一声响动。 她立刻警觉起来,站起身向后退去。 那人也从柱子背后走出。 月光照亮了他的身影,紫衣落拓,潇潇举举。 迟向晚定睛一看,居然是圆琛。 圆琛看着迟向晚,眼中滑过一丝讶然。 事实上,自从到了墨家以后,除了迟向晚刚醒来那次外,两人基本上没怎么闲聊。 圆琛感受到了迟向晚不自觉的疏远,很识趣地也保持距离。 迟向晚看见圆琛,有些迟疑,还是向他招手致意。 圆琛笑着朝她走来,问道:“这么晚你怎么还在这里?” 这时就听到另一个女声异口同声的发出:“这么晚你怎么不睡在这里?” 两人听到对方与自己异口同声的发出相似的问句,齐齐一愣。 先前空气中弥漫的不自然感挥之散去。 圆琛先道:“我是一觉睡醒了。” 睡醒了? 迟向晚有些惊讶。 圆琛解释道:“平日这个点,我都开始早课了。” 人家都醒了,自己还没睡着。 迟向晚点了点头,道:“我是下午睡得太多了,现在精神头足 ,倒是睡不着,索性出来换换空气。” -- 第36页 她望向天上圆如银盘的月亮,不禁感慨道。 “今天月亮好圆啊!” 分明还未到十五呢。 圆琛也望向月亮,他很快收回目光,笑道:“确实如此。想来很快回到京城后,迟小姐就能与亲人团圆了。” 迟向晚道:“借法师吉言,但愿如此。家父今年要是能赶回京城过除夕,便是再好不过了。” 圆琛道:“心想事成,我也相信迟小姐能和迟将军一起度过除夕。” “对了,法师今年除夕在哪里过?还留在皇宫,还是回江南道的寺庙里。” “应该回江南道。”圆琛道。 “不过此次我会与你先一同回到京城。到时候再去往江南道。” 迟向晚点点头表示知晓,转口问道:“寺庙除夕夜,僧人们也有团圆饭吗?” “只放放鞭炮,烟花都是没有的。”圆琛微微摇手,“过年寺庙人满为患,我们哪里还有空过呢?” 不光起得早,还只能吃一顿;不光只能吃一顿,连年夜饭都不曾有。 迟向晚这回确定了,和尚是个苦命活。 第21章 突如其来   迟向晚在天台呆了没多久…… 迟向晚在天台呆了没多久,就有些困意上涌,她告辞离去。 圆琛看着她的身影进入了长廊,拐过墙角,逐渐消失在视野中。 确定迟向晚彻底离开之后,他从镶嵌着精致暗纹的衣袖中取出了一封密信。 送信的那人从檐阶跳上来,将信递到他手中,他还没来得及看,就听见这边有人发出响动。 他向这边回望,没想到这次还是她。 上次潜入藏书阁者,也极可能是她。 虽说她并不知晓,也没有破坏他的事情,但确实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圆琛失笑。 确认身边无人后,他对着月光看信。 在阅读至某处时,他眉心微微一动,看完信后,他回屋用火折子将信燃烧殆尽。 他想起信中提及的事,又想起那张说起除夕之夜,对阖家团圆满怀期待的清丽脸孔,轻轻摇了摇头。 他应该是极少数最先知道这个消息的人,就连这事传进皇帝那里,都得再过一段时间。 他的指节轻轻叩着桌面,这细小声音在静谧的夜晚听起来格外清晰。 火舌翻涌着,舔舐着信笺,将之卷入其中。 过了一会儿,火盆里重回平静。 他望向化成黑乎乎一团的信笺,站起身来,面上没有起伏波澜。 黎明如期而至,天空泛起了鱼肚白。 周边有人家养的鸡发出响亮的鸣叫,街上逐渐有了马蹄声和交谈声。 迟向晚上了马车,开始新一天的赶路之旅。 说来这是她第一次出京城,看哪里都新奇得紧。 虽说河东道紧挨着京城,她之前也没有来过。 她上了马车,还会时不时掀起帘子,向外眺望。 河东道整体位于太行山脉,地势比京城更高。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天空也比京城更为好看。 碧空如洗,瓦蓝苍穹不带有一丝云彩,显得更为辽阔悠远。 官道旁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田地,人烟少而草木多,更具有自然生机。 看到这样的景色,人的心情会不自觉地变好。 紫夏发现,小姐脸上发自内心的笑容一天比一天多了。 禁卫军骑马开道,两架马车紧随其后,由马匹马车组成的车队,白天都在不停地赶路。 快到傍晚才停下休息。 迟向晚下车活动活动筋骨,每天就这样长时间地坐着,她骨头快要坐散架了。 她伸了伸臂,他们现在在一个叫桑泉的县城外不远处。 虽然附近多为荒地,少有农田,但到了县城肯定会繁华不少。 远处有袅袅炊烟升起,村庄的轮廓在黄昏中镀上一层柔光,好不真切。 倦鸟从天空呈一字型掠过,显然是要归巢了。 迟向晚通过阳光直射的方向,辨认何处为北。 她之所以路上每一天都很欣喜,也是因为河东道。 河东道的最北边接连漠北,她的父亲就驻扎在河东道最北边的一个叫北州的都护府边上。 倘若一直往北走,她就能看见他了。 河东道早晚昼夜温差大,随着天渐黑,风卷过麦秸残草,发出沙沙的声音。 她在紫夏的催促下上了马车,还有四五日的车程,她就回京城了。 经过城门的时候,守城吏照例盘点后,很快开了门,让他们进城。 车队较长,进城饶是花了些时间。 一般来说,遇到这种情况,后面入城的车马多少会不耐烦,毕竟城门有固定的关闭时间,如果今天入不了城,还要在外面过夜,又是一件麻烦事。 但今日却格外不同。 后面的车马队伍看到个个一脸肃杀的禁卫,看到装潢精良的马车,便知道这是哪家达官显贵在外出行,怎会抱怨催促,都在后面耐心地等着。 但这时,忽闻平地一声长鞭响,马蹄的哒哒声从远及近,有男子的声音响起。 “闪开闪开,都让开!” 他途径之处,皆灰尘飞扬,沙尘在空中弥漫。 路旁很多人纷纷掩鼻,面上露出不悦的神色。 那人根本没有理会这些。 -- 第37页 他绕过了迟向晚所在的车队,向守城吏道:“从北州都护府来的八百里加急的密信,要急呈皇上,还望行个方便。” 北州都护府。 迟向晚听到这五个字时,心跳慢了半拍。 她的父亲、大哥都在北州都护府,这次来的急报,不会就和他们有关吧。 她越想越觉得有可能,遂掀帘而问。 “这位大哥,敢问北州发生了什么事情了?” 她压抑不住声音中的颤抖。 对方听到这话,本来不欲理会,他还要抓紧时间赶路呢。 但转头一看,是一个十分年轻貌美的少女,脸上神色便先缓了三分。 他摇头道:“这都是密信,我也不知。” 是了。 病急乱投医。 密信中的内容又怎么是一个驿使能知道的呢? 迟向晚苦笑,她的心如拴着一块大石,渐渐沉了下来。 紫夏扶着迟向晚坐回马车上,她心绪如麻。 但这里是城门关口,不宜久留,她只得暂且忍耐心中的担忧。 到了城中驿站,她下车,正好和圆琛的视线相撞。 “法师,”她有些说不下去,缓了一会儿才道,“你素来走南闯北,你可知北州发生了什么事吗?先前有无动乱?” 因为父亲镇守边疆的缘故,她对北州的情况,也时常关注。 但她记得,自从上半年父亲打了个打胜仗,将漠北人往北驱赶五百里后,漠北和大钧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今儿是怎么一回事? 圆琛看着神情急切的少女,眸光闪了闪。 “你先别急,咱们这里离京城也就四五天的时间,八百里加急的话,陛下明日就会受到密信,到时候信里写的是什么,消息也会传出。” 他见迟向晚不语,又道:“你着急也是无济于事,如果你需要,我明日帮你留意京城来的动向,你看可好?” 迟向晚深呼吸,恢复了平日的冷静,道:“好,我提前谢过法师了,那就烦请你得知消息后,及时告诉我一声。” 圆琛自是允诺。 这几天来积攒的好心情,都因为今日傍晚的小小变故,笼上了一层阴霾。 迟向晚回到客房,坐在榻上闭紧双眼,长长嗟叹一声。 …… 翌日照常赶路,迟向晚已无暇欣赏沿途美景。 终于迎来了中午下车短暂休息的片刻时间,迟向晚顾不得用饭。 她见圆琛立于一棵胡杨树之下,提裙小跑过去。 “如何了,法师打听到了么?”她眼中含着紧张和期待。 圆琛稍稍错开她炙热的目光:“嗯,打听到了。你先别急,听我慢慢说。” 如此安抚了一句,他道:“确实是和永国公有关的。” 迟向晚的身形缓了缓,强自镇定:“你说。” “大概是十余日前,有一队少量骑兵组成的漠北人,在夜半偷袭中军大营。本来永国公可以应对的,但那天正好刮起不小的西南风,你也知道,一般北地冬季很少刮南风,尤其是风势很大的,能阻碍军队行进的。” “北州多山,地势崎岖不平、连绵起伏。中军大营就驻扎在山脚下。面对与以往极为不同的风向,背风坡变成了迎风坡,大钧的军队变成逆风而上,情况对我军不利。” “永国公府大公子想带一路兵马引开敌军,声东击西,为永国公突围创造机会。不料差点被敌军的马刀砍中脖颈。” “情急之下,还是国公爷给他挡了一刀。” “国公爷受伤没想到不但没有使得士气疲惫,反而使一众将领士卒无比愤怒,靠着这股气竟与漠北人打成平手,漠北人看占不到便宜就撤退了。” “但没想到,回头清点的时候,发现大公子不见了。” 圆琛说完,发现迟向晚一脸苍白,不可置信般向后倒退一步。 “你是说,我父亲受伤了?” 圆琛明白她在担心什么,道:“国公爷受的是皮外伤,虽血流不止、伤势不轻,但终究没伤及要害,养一段时间就会好的。” “那我兄长可有找到?”迟向晚一瞬不瞬地盯着圆琛,颤抖着问道。 圆琛略一沉吟,道:“暂时没有,不过你的二叔迟禹已经下令不惜一切代价找到并带回大公子。”他安慰道,“找到只是时间的问题。” “从事情发生那日,到今天,都十余天了。”迟向晚声音苦涩,她不敢再想下去,“京城那边,太后以及我祖母她们是不是也知道了?” “太后娘娘那里也很震怒惊痛……”圆琛说到一半,就看到迟向晚身形摇摇欲坠,伸手扶了一把,“小心!” 迟向晚向他勉强扯开一个微笑的弧度:“今日还多亏法师告知,否则我自己打听,不知还要再费几番周折。” 她犹豫了一会,似乎下定了决心:“向晚知道法师一向亲善,是故有个不情之请。”她仰头望着身畔这个颀长的男子,“法师颖慧过人,可知我这种女眷,该如何才能前往边关?” 圆琛没有回答,他宽大的衣袖无风自动:“你想去边关?” 迟向晚目光中流露出坚定的神色,一字一句道:“嗯,我想去边关。” 第22章 前往北州 圆琛正和礼部来的天使说些什…… 圆琛静静地望着迟向晚,就当迟向晚以为他不会回复她的时候,圆琛终于开口:“你真的想好了?” -- 第38页 听圆琛这么问,迟向晚眼前一亮:“法师可是有法子了?” 她满怀希冀的眼眸是那么明亮,瞳仁深处潋滟着微光,像星子般灼灼,如宝珠般秀致。 圆琛沉默了一瞬,才缓缓道:“你前往边关,亦解决不了什么事,于时局无补。” “但我至少能做到不给大局添乱!”迟向晚据理力争。 “何况家父见到我,心下喜悦,也能恢复得更快些,我也可为家父侍疾以全孝道。” “法师昨天在天台上还与我说,我这次一定能与父亲吃上团圆饭的,那我便前往边关去吃这顿团圆饭,有何不可?” “你是在拿我说过的话堵我?”圆琛有些似笑非笑。 “向晚不敢,我知道自己没有资格要求法师帮我,法师能告知我此事,向晚已经颇为感激。法师样样不缺,帮完向晚也不知该如何偿还,但为严华殿多添上一份香油钱我还是做得到的。” 迟向晚意识到先前因为心情焦急,说话过于咄咄逼人了些,她缓和了语气,声音也放低了不少。 北风从她的脸颊扫过,带走一些温度。 她恳切道:“只是现在我真不知道,能求助于谁。谁人不曾为人子女,谁人不曾为父母疾而担忧,恳请法师念在同为人子女的份上助我,向晚则不甚感激。” 听到为人子女几字时,圆琛的目光一凝,他垂在外面的手不动声色地拢于袖中。 “我没有说过不帮你。”圆琛叹道。 “只是你可知道为什么,但凡领兵在外的大将,家眷皆留在京城。” 迟向晚神情动了动。 她如何不知。 将领在外掌数万乃至数十万的大军,一旦有异动,对中央朝廷则会带来极大的冲击。 而他们带兵已久,手下只识大将,不闻朝廷者大有人在。 说的再不好听些,远在边关的大将就如同当地的土皇帝一般。 为了让这些领兵在外的大将心有顾忌,不敢行谋逆之举,他们的家眷必须留在京城,形成制约。 表面上锦衣玉食,好不快活,实则和人质无异。 迟向晚了然道:“我明白法师的意思。” 所以,想要说服皇帝放她去边塞,确实有一定的难度。 轻则,皇帝会责怪她不知道历朝历代的规矩,重则会引起帝王的疑心。 “既然如此,我把当时陛下允诺的一个请求给用了便是了。” 虽说她本想留着这个请求的,但是事从权宜。 “或许不用。”圆琛平视迟向晚问询的目光,“永国公不只有你一个子女,他还有很多子嗣现在留守京城。”圆琛道。 “所以这件事还是有商量的余地的,只是如何上奏,需要细细思量。” 迟向晚知道圆琛此言是同意的意思,当下喜不自胜,朝圆琛行了个大礼:“多谢法师!” …… 有了圆琛的答允,迟向晚心中惴惴不安之情得以缓解,她长长舒了一口气。 虽然圆琛只说这事有商量的余地,她却觉得这件事成功的概率很大。 圆琛口中说的六成把握,在她眼里已然是八分乃至更多。 他这样智珠在握的人既是肯应下,那便是事情于他胸有成竹了。 “小姐,”紫夏问道,“圆琛法师可是应下了?” 迟向晚先前和紫夏说过,自己要找圆琛法师的事情,是故紫夏有如此一问。 “他答应会想办法让我去边关的。”迟向晚道。 “圆琛法师可真是个好人。”紫夏不禁道,“这事情风险不小,他和咱们永国公府素无交情,还肯帮忙,真是仁心啊!” “他确实是个极好的人。”迟向晚喃喃道。 不论从容貌气度,还是从才华人品,圆琛都是万里挑一的。 “想必,这也是为什么民间对他很是推崇,甚至私下里偷偷叫他国师的原因了。”紫夏也感慨道。 “国师?还有这种叫法?”迟向晚挑一挑眉。 “是啊,小姐不知么。”紫夏道,“小姐接触的人都是贵女夫人,民间消息知道的少也是情理之中。” “小姐应该听说过芥舟子真人吧。” 迟向晚赶紧示意紫夏不要再说,四处看了看发现周遭无人,才放下心来,轻声道:“你再提这名字的时候小声些,我恐隔墙有耳。” 紫夏叹服于迟向晚的谨慎,点头称是。 “我自是听说过。” 芥舟子真人,是先朝哀帝时期最信任的道士,被封为国师,但他现在已经成为不可说的禁忌。 “民间都说,圆琛法师颖悟绝伦、清雅出尘,又有仁心,颇有那人的遗风呢。”紫夏神秘兮兮地道。 “我倒是觉得,圆琛法师和那人,不具有可比性。” “那人身为身为国师,实则只会所谓的向天摆盘问道。” 关于摆盘问道,迟向晚也不是很清楚,不过这种装神弄鬼之事,她一向无甚兴趣。 “而法师,却是曾救饥地百姓于水火之中的。” 紫夏小声嘀咕道:“奴婢怎么听说,那时权宦专政,民不聊生,那人专门和宦官对着干,当时各地的官员为了讨好大太监刘炳,建生祠的钱,都从百姓手中压榨出呢。最后那人愣是借风水国运为由,不知怎么说动一向宠信权宦的先帝,把生祠全给铲了。” -- 第39页 “这我倒是不知。”迟向晚道。 她自幼长在京城,地方上的事了解得不甚清楚。 “奴婢老家那里就建了权宦的生祠,所以前因后果奴婢是知晓的。” 紫夏不是家生子,是从外面买来,从三等丫鬟做起,被迟向晚赏识一点一点提上来的。 她老家正是先朝权宦刘炳的家乡,当时凡官吏百姓,过生祠不拜者,一律问斩。 当地百姓对权宦刘炳深恶痛绝,因此帮他们惩治了一把权宦的芥舟子真人在当地口碑极好。 可能是因为先朝权宦当政,先帝又器重道士的缘故,这一朝皇帝格外忌讳太监干预国事,道教和阉人的地位大幅下降。 而佛教和氏族的地位则不断攀升。 “如此说来,那人确实为黎民干了件好事,”迟向晚说了一句,“不过耳听终是不如眼见,法师在宫中这些日子,累行善事我是亲眼所见的,自然会觉得他更胜一筹。” “奴婢忽然发觉,小姐今日总为法师说好话。平日里从未见小姐对谁如此推崇呢。”紫夏讶异地看了迟向晚一眼。 她本是随口一说,不料迟向晚神情一变,只淡淡地瞥了她一眼。 紫夏立即低下头,默不作声。 心中有点委屈,怎么她描述了一下事实,小姐就变了脸色。 “不过是先前在宫中,法师帮了我几次,从落水一来,多有帮扶,我感慨几句罢了。”迟向晚平静地道。 “是,奴婢明白小姐的意思。”紫夏看小姐面色如常,心里松了一口气。 她有些感慨道:“唉,要是法师他不是和尚就好了。当和尚太可惜了。” “皇上亲弟,又有才学见识,容貌也是一等一的,如果没有出家,必然是一家子百家求啊。” “小姐要是嫁个这样的,夫人想必在天之灵也能彻底放心了。”紫夏不禁道。 言家公子已逝,大皇子对小姐一直淡淡,迟淑妃态度暧昧,紫夏真希望小姐能够嫁到一户对她好的人家。 “你想什么呢。”迟向晚失笑,“陛下叫法师还俗,说了多少次都不听,显然是一心向佛之人,岂容你在背后嚼舌根议论他婚嫁。” “再说了,退一万步讲,从世俗辈份上,他和我堂姑母是一辈的,你这样胡点鸳鸯谱,辈分乱套了。” 迟向晚攥紧涤带的手,随着她说完而逐渐松开,她活动活动筋骨,朝紫夏笑笑:“你啊,就是想太多。” …… 因为京城和北州都护府,从大体讲,是同方向的,都在这个小城的西边。 只不过京城距离此地更近些,而北州都护府则先往西后往北走才能到达。 因此,迟向晚也没有让车队特意去更改方向。 车队继续向西行进,在迟向晚满怀希望的等待中,圣旨终于到了,与之同时而来的,还有大量粮草、草药与金帛。 圣旨上说命她与圆琛一同去北州犒军。 是犒军,不是监军。 只一字之差,却能很好地体现皇帝的态度. 监军是监督边军,意味着皇帝对永国公有所不满,派人来敲打一二。 犒军则不然,为犒劳边军之意,通常是边军打了胜仗,朝廷派使者前往边关奖赏士卒。 这次虽说打了胜仗,但中间波折坎坷,副将失踪、中军大营被袭因此废掉,迟向晚生怕皇帝对父亲生出不满。 幸好是犒军。 她真心实意地叩谢天恩,扭头看向圆琛,朝他缓缓地点了一下头,由衷地感谢。 圆琛正和礼部来的天使说些什么,二人言谈甚欢。 他知道迟向晚急不可耐想前往边关,很快就命人将朝廷拨来的赏赐清点整理好,车队继续赶路,向着北州的方向。 越向北,沙丘越多,绿树越少,风劲路抖,人烟稀少。 苍茫雄浑辽阔 离北州逐渐近了。 第23章 筹划事宜 “只是既懂医又有能力胆识完…… 点将台上旌旗飘飞,楼高三尺巍峨壮丽,兵卒整装严阵以待,甲朔铁衣寒光泠泠。 仰天可观关山之孤钩冷月、冰霜朔云,那冬月寒云映着砾砺沙碛,伴着悠悠羌笛,清晰无误地呈现于众人的眼帘。 和京城的富贵繁华、太平盛世之景迥异。 车队中,早有人下马去城门处通禀。守城的兵士验明圣旨无误后,一行人进了城。 边城不大,人也不多,拐了三拐后,车队停下。 紫夏扶着迟向晚下了马车。 瞧见面前的是一个围墙高高的院子,房顶平坦,墙体很厚,迟向晚‘咦’了一声:“怎么是院子,我父亲也在里面吗?” 她问永国公的亲随。 永国公的亲随,名戴平,是一个矮而精瘦的汉子,看起来黝黑瘦小毫不起眼,但能被永国公引为亲随多年,自有一番本事,迟向晚知道父亲几次战场险死还生,得仗眼前之人拼死护持。 戴平听到小姐问话,连忙答道:“大将军得知小姐过来了,不知有多欣喜,特意让属下寻了一处干净的空院子让小姐住下。” 京城的人都称迟向晚的父亲迟凛为国公爷,而边城北州的人则习惯于称他为大将军。 这两个不同的称呼,也彰显迟凛在京城之人与边关之人心中不同的身份。 迟向晚哦了一声,低声问:“我父亲身体如何了?” -- 第40页 “大将军伤势确实不轻,他听说小姐来,很想与小姐相见,一叙父女别情,但军医说他宜静养,不可心绪起伏,得过几天再来看小姐。” “等父亲休养好再说,我等几天没关系。”如此说了一句,迟向晚又问:“那我大哥可找到了吗?” 戴平沉默了一瞬,苦笑道:“尚未,不过属下会多派些人分头去找,一定把少将军找到。” “有劳你了。”迟向晚感激道。 “都是属下分内职责,小姐这么说是折杀我了。”戴平赶忙诚惶诚恐地连连摆手,他略一踌躇,“不过……属下有句话不知当不当问,小姐怎么来了?” 迟向晚知道戴平实则想问皇帝怎么肯放她来的,遂将先前宫宴以及村庄上发生的事有选择性地提及。 哪怕她已经尽量报喜不报忧,戴平还是又惊又怒,铁血汉子望着迟向晚,眼中流露出心疼:“真是苦了小姐了,如果大将军知道,必定心痛坏了。” “所以父亲身体未愈,你先不要把这些事与他说,免得影响康复。”迟向晚叮嘱道。 …… 迟向晚一行人就如此,在院中先住下。 除了总有一层浮尘若有若无地舞在空中,宅子倒也算清爽整洁,显然先前是好好收拾过一番的。 在她们住进宅子的第四天,戴平过来了:“小姐,将军请您与圆琛法师到议事厅一叙。” 议事厅在军营的里面,准确的说是在中军大营的里面。 她与圆琛在戴平的引领下,穿过回廊,便到了议事厅。 迟凛思女心切,早已在厅内等候了。 当门一打开,他按耐不住心中的激动,站起身来,向门口看去。 是久违的熟悉身影,清丽如荷,却比当年更高挑苗条几分,此刻他不禁有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欣慰。 “父亲!” 只看一眼,迟向晚便泪盈于睫,颤声唤他。 父女见面,久别重逢,纵有千言万语想要倾诉,话堵在嘴边却说不出口,一时相对无言。 “父亲还在养伤,别站着了,快些坐下。” 迟向晚看到迟凛被白纱布缠着的肩膀,赶快让他坐下。 此刻迟凛才看到迟向晚身后的圆琛,敛去几分情绪波动,肃穆道:“这位便是圆琛法师吧,劳你前来犒军了,迟凛代手下十万大军谢过陛下圣恩。” 说罢又要起身向南行礼。 圆琛抬手虚扶了一把,温言道:“迟将军不必多礼。这次边军大破漠北军,陛下很是欣喜,又闻得国公爷受了伤,心中担忧,遂派迟小姐与小僧前来。” 迟凛客气道:“劳陛下担忧,臣心下自责。” “此次前来,陛下还赏赐边军金帛药草与干粮,等下国公爷还得派手下一一核点收录入库。” 圆琛交代完,话音低沉了三分,问迟凛:“不知大公子现在可有找到?” 迟凛面上也郑重三分,他调整了一下坐姿:“没有找到,但有可靠消息传来,犬子应该在漠北人那里。” “哥哥在漠北人那里?”迟向晚忍不住确认道。 得到肯定的回应后,她蹙眉思索道:“漠北人挟持哥哥以为人质,按理说肯定会放出消息的,可是怎么悄无声息?” 迟凛赞许地看看女儿,他与迟向晚想法一致。 迟许被漠北当作人质,他们不来找边军要好处、讨价还价,也不将迟许杀了泄恨,确实是一个不同寻常的举动。 “要么是趁机设下暗局,想引边军来救人;要么是……想刑讯逼供,套出边军的军事机密。” 圆琛话音未落,迟凛激动道:“不可能,吾儿不可能透露出军事机密的,他生父正是死于漠北人之手,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不可能的!” 迟许本是迟凛一部将之子,但那部将一次为掩护中军而死,迟凛便收了其独子作为养子。养父是边军的最高将领,生父与漠北有血海深仇,迟凛坚信养子哪怕自尽也不会投敌。 圆琛见迟凛连说了两个不可能,也不反驳,只是道:“为今之计,还是要尽快救出大公子,避免夜长梦多。” 迟凛道:“这两日我已和参谋商量如何营救迟许了,那边我们派了好几个人已经到了漠北,只是目前还没有结果。” 那些人到了漠北的地界后,就和边军这边都失去了联系。 “父亲,我想去漠北!”迟向晚开口道。 空气一刹那凝固了。 在迟凛一脸惊愕地注视下,不等他开口,迟向晚抢先说道:“您方才说,我们的人都失去了联系,很有可能是没有寻到机会去救大哥,又或者,已经被敌方发现斩杀。” “是,你说的在理,但你去了又能怎么样呢?” 迟凛不是不知道自家女儿聪慧多才,只是这次前往漠北的人都是他精挑细选的,不仅武艺高强还灵活机变,连他们都无法将迟许营救出来,迟向晚自然更没有可能了。 “女儿推测,之所以父亲先前派出的人手,纷纷折戟,一来可能是他们与漠北人交过手,对方对他们的身形长相十分熟悉,哪怕乔装易容也容易被识破;二来他们行军出身,更善于用武力正向进攻,但营救大哥恐需智取。” 迟向晚本欲继续说下去,但给迟凛请脉看诊的军医已经来了,她侧了侧身让军医过去。 -- 第41页 她神情紧张地盯着军医正在把脉的手:“我父亲恢复得如何?” 军医收回手,笑言道:“小姐放心,大将军身体底子摆在那儿,这次到底没伤到筋骨,现在正在逐步恢复之中。” 迟向晚舒了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对了,”军医似乎突然想起一事的样子,“迟小姐是这几日刚来北州吧?” 迟向晚不明所以,但还是点头:“正是。” 军医看向迟凛:“这几日似乎有漠北人乔装打扮入城寻找名医,下官的弟子就被疑似漠北人的挑夫险些掳走。” 迟凛眉头瞬间皱成一个川字:“本将军这才卧床休养几天,怎么什么牛鬼蛇神都敢在我北州撒野了?” “将军先不要动气,”军医连声劝道,“下官的意思是,这次漠北人如此急慌慌求名医,是不是为了给大公子看诊?而且他们行事低调连您都不曾知晓,可见他们” “嗯,你说的有道理。”迟凛思索片刻后道,“哪次打仗漠北人没有伤亡,只有这次潜入北州求医。而且他们行事低调连我先前都不曾知晓,可见他们很忌讳惊动我。” 结合这两条看,很有可能是迟许在漠北被刑讯打成重伤,或者之前在战场上留下的伤口愈发危急。 “若是真如此,本将军倒要筹划筹划,让我们这边的大夫先行潜入漠北,探探情况了。”军医告退后,迟凛抚须道。 “那等父亲考虑好了,让我扮作药女一同前往吧。”迟向晚恳求道。 “别闹,”迟凛瞥了女儿一眼,无奈道:“为父知道你是过于心忧你大哥,只是你论武论医也帮不上什么忙,你若是去了,让我顾虑挂记的人反而更多了一个。” 迟凛儿子众多,但只有养子迟许和迟向晚年龄相仿,从小一起长大,感情最好,只是唯一的女儿好容易来了一次边关,他怎么舍得放她去冒这个险呢。 “若是只要会武会医便可营救成功,那大哥为何迟迟未归?我这些年在京城斡旋的本事父亲也是知道的,若是您还不放心,多准备一些人手在外接应我便是了。” 顾不得有外人在,迟向晚又一次望着迟凛恳求道。 “只是既懂医又有能力胆识完成这件事的人,也不是那么容易找啊。”迟凛这次没有反驳迟向晚,但还是顾虑重重。 “国公爷,小僧懂一些医术药理的。”圆琛突然开口道,旋即他脸上浮起神秘的微笑,“只是与其主动入瓮,不如被‘请’去看诊。” 第24章 上元灯谜   在前往北州的路上,便过…… 在前往北州的路上, 便过了除夕,在北州呆了没几天,上元节便悄然而至。 白天城内人还不是很多, 依旧是一座看起来军比民多的小城。 到了晚上,街头巷尾张灯结彩, 路口铺旁舞狮打鼓,车水马龙人来人往, 虽比不得京城玉辇朱轮, 却是一派兴盛热闹景象。 火树银花之间, 时常能见到青年女子提着花灯款款而行, 或是幼童提着动物样式的灯笼跌跌撞撞地迈着小小的步伐。路旁小贩不时举着各色灯笼, 主动吆喝着。 迟向晚也被吆喝声所吸引,在摊前站定。 比起造型可爱的动物灯和做工精致的花灯, 她倒被一盏处于不起眼角落里的琉璃灯吸引了目光。 “这位……夫人,” 小贩看到眼前女子年轻貌美, 本欲唤小姐,看到她身旁的男子后, 很快改了口。 “夫人当真慧眼, 这盏琉璃灯看似不起眼,实则可不一般呐。”小贩开口笑道。 “那你倒是讲讲,这灯哪里不一般?” “我现在就给夫人演示, 在这过程中您可千万别眨眼。” 小贩提了一下灯笼杆, 只见本来昏暗的灯笼豁然明亮如烛火, 那灯本由六片琉璃组成,而每块琉璃中都镶嵌一副插画。 他再动一下灯笼杆,里面似乎有什么机关砰地一弹,插画开始动起来, 是讲的两个小孩玩木马的事情。 “这不就是寻常的走马灯么?倒也无甚稀奇。”迟向晚有些失望,走马灯她在京城见多了,虽然这盏也算不错,但和太后年年上元节赏赐下来的宫灯比起来,还是逊色不少。 “夫人不妨再凑近些瞧瞧。”小贩似乎早料到迟向晚有如此一问,他也不恼,嘴角挂起了一丝神秘的笑容。 迟向晚依言离那盏灯更近了些,只见远看时一幅幅插画,原来都是由一个个小字组成。那些插画都是用隶楷行草篆各种字体写就的福禄寿禧。一个个小字凑成了孩童和木马的形状。 “绘这画的人不仅要有绘画功底,而且又要擅长各类书法,关键是还能撰写如蚂蚁般大小的字,当真是极巧妙极用心的。”迟向晚由衷赞叹,这盏琉璃灯构思设计之新颖,连她这样见惯好东西的人都前所未见。 她越看越觉得爱不释手,取下腰间荷包,问那小贩:“这盏琉璃灯怎么卖?” 小贩摇了摇头:“这盏是镇铺之宝,我是不卖的。小姐若是想要,便来猜灯谜,猜中三个这灯便送与你了。” 本来小贩说镇店之宝时,迟向晚还以为得猜十个八个灯谜才能获得这灯,听到只需要猜三个,便放下心来,道:“好,你说吧。” “那夫人就听好了。” “第一题,一一用力,打一字。[1]” “一一用力……”迟向晚重复着这几个字,她的手在空中依次写下,再将之分别组合,忽然她眸光一亮:“上面一横,底下一横,中间是个力字,是‘五’对不对?” -- 第42页 “夫人所言不错。”见迟向晚很快就答出了正确答案,小贩目中流露出一丝讶异,不过他很快笑道:“第二题可要上难度了。” “一直结为同心人,打一字。” 这个谜语显然比上一个上升了难度,但肯定也与偏旁部首离不开关系。 迟向晚思索了一下,有些拿不准道:“可是‘必’字?” 但必字只和心有关系,她说完便觉得不是,看到小贩朝她摇头,更加证实了她的猜测不对。 她沉下心来,凝眉细细思忖,长长的睫毛像蝶翅般上下翩动,恬静又清丽。 “有了。”她豁然开朗,“是‘束’字对不对?” “夫人这次说对了,正是‘束’字。不知夫人是怎么猜到的?” “‘同’字中心是‘一口’,‘一直’的意思就是一个竖,而一竖、一口和人结合,便是‘束’字了。” “夫人既然如此兰心蕙质,那么请听最后一题吧。”小贩笑眯眯道,“下雪之后,打一字。” 这个灯谜和前两个不同,似乎不是拿谜语中的几个字拼凑而成的,迟向晚想了半晌,都没拿这四个字拼凑出新的字来。 “夫人可是遇到难题了?”小贩关切道。 “嗯,”迟向晚如是答道,“我觉得这道灯谜和前两道风格不同,只是我一时无法窥破其中玄机罢了。” “那夫人可以再想一会儿,再给你半炷香的时间。你要是在这期间想出来,灯还是归你的。”见又有了一些游人向这边张望,小贩一边招呼其他人,一边对迟向晚道。 “我知道了。”一直默不作声的圆琛突然发声道。 “这位公子不好意思,我这里是不能让别人帮忙答灯谜的。”小贩阻止圆琛说出答案。 “如果猜出两个,再给你添些银两,你能把这灯给我吗?”迟向晚眼看时间不多了,自己回答出来的希望渺茫,问那小贩。 小贩为难地苦笑道:“哎呀夫人,您就别为难我了,我这里的规矩每年都如此,可不好破例啊。” “那如果我不帮她答灯谜,也不提示和解出灯谜有关的话语,和她聊一句天可以吗?”圆琛问道。 “聊天?”小贩往两人方向瞟了又瞟,有些狐疑,最终还是道,“如果公子按照方才所言聊一句,自然是可以的。” “好,多谢。”圆琛唇畔溢开笑容。 他侧头对迟向晚道了一句,“还记得那日云致亭中,我曾借给你什么吗?” “伞。”迟向晚默默在心里说道。 但伞这个字,和下雪之后,感觉关联不大,要是灯谜是下雨之后,谜底是伞倒是更为贴切。 等等,下雨之后。 雨伞。 雨。 “我明白了!是雨。”就在半炷香的时间即将截止时,迟向晚开口道。 “夫人还是照例说说,自己是怎么想的吧。” “谜面真正的意思,是卸下‘雪’字的下半部分,这样就留下‘雨’了。” 其实这个谜语最好想也最难想,如果思路一直局限在前两题,非要用谜面中的几个字凑出个新字来,无疑不可。 但如果想清楚‘下’是卸下的意思,谜底就迎面而解。 “三个灯谜夫人都答对了,这盏琉璃灯便归你了。”小贩也不赖帐,主动把灯递到迟向晚手中。 其实他还是有点不解,方才那位公子说了一句在他看来没头没脑的话,和解谜也无甚关联,可不知道为何,那位夫人就恍然大悟的样子,很快顺利解出谜语。 他困惑的目光又在迟向晚和圆琛之间打转。 圆琛不着痕迹地往迟向晚身前挡一挡,遮挡住小贩的视线。 “走吧。” 他们离开摊位后,没走几步,迟向晚忍不住道:“估计那个摊主怎么也想不到,我是先猜到了谜底,然后由谜底反推出谜面如何解的。” 作弊是谈不上的,毕竟那句话也是在小贩允许后圆琛才说的,而且迟向晚由此自行推出了谜面。但还是有种打擦边球的意思。 想起云致亭那日的雪,淡淡的暖意萦绕于迟向晚心头。 “嗯,”圆琛淡淡应了一句,他带着迟向晚在密集的人群中,如游鱼般灵活地绕来绕去,他指着一家卖面具的摊位,问:“你要不要一个?” “可我今日已经易容了呀。”迟向晚用手抚上脸颊,轻声道:“而且我久居京城,这里的人根本不认识我,不会对咱们后续行动有所影响的。” 虽然迟向晚和圆琛保险起见,都已易容,但两人原生的骨相毕竟太出挑,换了一副稍显逊色的皮相也难掩出众的容貌。路上人来人往,不时有年轻的公子对迟向晚侧目而视。 “我不是这个意思,”圆琛温声笑道,“我只是觉得,多买些东西更显得咱们是在外悠游,不过是顺口一说,你若不愿意便罢了。” “这样啊。”迟向晚了然,她开始打量起那些面具来。 “夫人可看上哪个面具了?您可以取下来试戴。”卖面具的小贩本来闲闲坐着,看到来了客人,赶忙起身走到摊前。 迟向晚指着一个狸奴和另一个狐狸面具:“就这两个吧。” “好嘞。”小贩把这两个面具取下,递给迟向晚,还递给她一把小巧铜镜供她照。 迟向晚依次试戴完,道:“我觉得这两个差不多,都很好看。” -- 第43页 “狐狸的那个更修饰你的脸型,感觉更为衬你。”就在迟向晚犹豫不决时,圆琛道。 迟向晚讶异地看他一眼,指着狐狸面具道:“那就要这个吧。” 没等她掏出荷包,圆琛已经将碎银子递给小贩。 迟向晚对着镜子将面具戴好,一个娇俏的狐狸少女便出现在眼前。 她很满意自己目前的装扮,尽管街上戴相似面具者也有不少。 迟向晚笑着向圆琛打趣道:“一会儿你可得看好人,否则大街上十个人里就有三个戴和我一样面具的。” 卖面具的小贩听到这话急忙道:“夫人,我这里的面具都是手工制作,每一个都是独一无二的。这一点您大可放心。” “不会认错的,”圆琛护着迟向晚在人海中左冲右突,温润的声线传入迟向晚耳畔,“哪怕面具是雷同的,也不会。” “嗯,”迟向晚以为他是在宽慰她,“你放心,我自是晓得。” 第25章 好心坏事 迟向晚还想再说些什么,圆琛…… 天色越来越晚, 过往路人也渐渐变少,原本熙熙攘攘的街市显得游人稀疏。 几朵颜色不一的烟花绽放于苍穹,五光十色、璀璨夺目, 如飞龙似瀑布,一点一点铺开晕染在深蓝色的幕布上, 像在诉说着最后的喧嚣与繁华。 迟向晚和圆琛走过一座布满青苔的旱桥。 有呜呜咽咽的哭声从对岸传来。 那哭声先是断断续续的,听的好不真切, 后来逐渐变得连续, 在静谧的夜晚显得十分突兀。 圆琛的眉微不可觉地蹙起。 “法……夫君, 我好像听见, 有孩童在哭。”迟向晚竖起耳朵听了片刻后, 对圆琛道。 说实话改口真不是一件容易事,她一个未出阁少女叫别的男子夫君实则不好意思, 险些叫成原有的称呼。 圆琛颔首:“我也听见了。” “那要么咱们去看看?” 迟向晚拉着圆琛寻找哭声源头,只见一个女童大约是五六岁的模样, 穿着红彤彤的颜色喜庆的新棉袄,扎着朝天辫, 正坐在桥边上, 神色怆然,眼角挂着泪痕。 “这位小妹妹,”迟向晚蹲下身来, 目视女童, 关切问道, “你怎么了?” “呜呜,崴了脚,好疼。我不小心和父母失散了,方才着急又摔了一跤。”女童小声啜泣着, 她的脚踝肉眼可见肿起一个鼓包。 “那你现在能走路吗?”迟向晚问她。 女童轻轻摇了摇头,她缩了缩脖子,露出害怕的表情:“一走就疼。” “那这可怎生是好?”迟向晚叹道。 “夫人,我觉得较之你上次脚踝挫伤,这个孩子的脚扭得不算严重,或许只要将骨头正位,她就能走路了。”在月光和烟花的照耀下,圆琛凝神看了半天女童的伤患处,若有所思地对迟向晚道。 迟向晚将信将疑地看他一眼:“你又不是专业的大夫,万一正骨错了位置,这个孩子岂不是雪上加霜?” 圆琛从容一笑:“夫人可是忘记了我家世代行医,尤擅外科,这种小伤,我有信心处理好。” 迟向晚叹了口气:“我不是不信你,只是这个小妹妹太小了,而且她父母不在,万一……” 圆琛明白她的言外之意,没有经过她父母同意的情况下,为女童正骨,万一到时候她父母找来,反咬一口就不好了。 他继续查看女童的伤口,头也不抬道:“但是越拖伤会越严重的,而且今日是上元节现在时候也不早了,去请大夫怕是也难。” “你说的是。夫君仁心,那你帮这个小妹妹正正骨吧。” 看到迟向晚也点了头,圆琛开始正骨。 他用手在女童患处来回轻按:“我按到哪里时,你觉得最疼?” 女童用手给他指出位置,圆琛用手轻揉,然后两手一推。 只听‘嘎嘣’一声,女童的小脸皱成一团,面色苍白。她似乎是疼的忘记了说话,有些愣怔地盯着前方。 迟向晚的心提了上来。 正骨这件事,最考验技术了。 不同于开药方后,病人喝了药除了病康复和加剧病情外,还存在维持现有病状的可能。正骨这件事,不是正好了就是正废了,难度无疑更大。 迟向晚刚想问她现在怎么样了,只见女童眼前一亮,长舒一口气:“咦,我好像不疼了。” 正骨的那一下是锥心般的疼痛,但正完骨却有种难以言说的舒服快意。 说着说着,她站起身来,小心翼翼地向前迈出了一步,惊喜的小声欢呼:“真不疼了!” 迟向晚与圆琛相视而笑。 很快没过多久,孩子的父母也找了来,他们听女童说清楚事情前后原委,忙不迭向圆琛与迟向晚致谢,还硬要塞给二人一些银钱以作药费。 二人自是不肯接,就这样你塞钱我推辞来往了数回。 最终还是圆琛连连摆手,道不过是举手之劳,那两口子才带着孩子千恩万谢着离去。 小插曲过后,迟向晚与圆琛继续向前走,过了旱桥就是一个灯火阑珊的小巷子,他们离相对繁盛的街市越来越远。 塞上的旱柳在冬季早已掉光了树叶,少了绿叶的点缀增辉,显得光秃秃的有些冷清。寒风凛冽如刀,从枝桠之间刮过,树枝随风而上下左右地来回摇摆,在漆黑夜色笼罩之下,竟有些像伺机而伸出的魔爪。 -- 第44页 周围没有人影,但迟向晚隐隐约约听到了悉悉窣窣的声音,那声音显然不是风声。 四周里暗地有人。 正想着,圆琛不知何时抓住她的手腕,带着她从夹道穿过,很快就要转到一条人气相对旺些的巷子。 巷口突然出现了几个人。 他们向迟向晚二人步步逼来,将巷子口堵死,皮笑肉不笑地审视着两人,显然是来者不善。 寒刀的利刃顶着迟向晚喉咙,她惊怒交加,努力显得平静地询问:“这几位大哥,咱们素昧平生,小女子自认为没有得罪过你们,不知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这几个人听了神色未动,只是笑道:“夫人这话就不对了,一回生二回熟么,咱们多相处相处就认识了。” 迟向晚冷然道:“我和夫君没有什么可与你们认识的。” 说完就欲拉着圆琛一并离开。 但对方岂会这么容易放他们离去,几个人互相对视一眼,在领头那人的示意下将迟向晚二人团团围住。 “夫人何须置气?我们不过是仰慕尊夫君的医术,想请他看诊而已。” 离得近了后,迟向晚才发现,虽然对方说的一口很标准的大钧话,但眉眼更分散狭长,细细看过去和大钧人有所不同。 “你们……”她面上惊疑不定。 “对,”领头那人看出迟向晚此刻心中所想,“还请两位随我们前往漠北一趟,不要再让我请第三遍了。” 迟向晚还想再说些什么,圆琛拦住她:“罢了,我随你们去便是了。不过我夫人和此事毫无关系,可以放她走吗?” “只怕放了你夫人后,她就会去投案吧。”领头那人眯起了如鹰隼般锐利的眼睛,似笑非笑道。 他见圆琛张口想欲反驳,赶忙摆手制止:“欸,你不必多讲了,这件事免谈。”看见圆琛神色不豫,他缓和了口气:“两位放心,我们只是请两位去漠北小住一段时间,不会对你们怎么样的。你们是漠北的座上宾,等待事毕我们自有重金酬谢,会将二位好生送回。” 他加重了语气:“请吧。” 第26章 漠北一探 更要命的是,她拿错茶盏连累…… 比北州更干燥, 比边关更寒冷。 漠北的气候不得不说真是十分恶劣,颇为难挨。这里除了牛、羊、马匹还算多以外,粮食、蔬菜、草药等迫于干旱少水与终年气温不高的气候, 都十分缺少。 先前大钧与漠北开放马市交易,可维持了十几年双方的相安无事后, 漠北人还是觉得抢劫后及时享用更为舒服自在,恢复了烧杀抢劫的本性, 马市于是破裂, 双方边境时有摩擦乃至军事冲突出现。 迟向晚条件反射性的揉揉眼睛, 真是太干了, 皮肤干、眼睑干、鼻子干、嘴唇干。 昨晚迫于无奈, 她与圆琛只得同意前往漠北,对方倒是很小心谨慎, 估计是怕他们清醒的话会暗中识途伺机跑路。 用沾了药的帕子掩住他们的口鼻不说,还将眼睛用布给蒙上。要不是看两人一个是柔弱女子, 一个也似手无缚鸡之力,估计还要给他们五花大绑起来。 因为麻药的缘故, 她脑子还没有完全清醒。 窗口没有关严实, 寒风顺着细缝飕飕地吹入骨髓,她眨了眨眼睛。 根据光线来看,现在应该是破晓时分, 是一天中最为寒冷的时候, 室内黑沉沉的, 这一片漆黑中还带着点奇异的深紫色。 屋子不大不小,和大钧北方寻常百姓家的房屋布局陈设相似,靠着墙的地方,放着一张大炕。 而迟向晚此刻就躺在炕上, 她自幼睡的都是舒软大床,此刻她躺在铺着席子与稻草的炕上,十分的不适应。 更令她不适应不自在的是,旁边躺着的人。 圆琛静静地平躺在她旁边,他的呼吸很浅,基本听不见声音,天色很暗看不清他的脸容,只能看见他的胸膛微微上下起伏,有种不辨喜悲的平和。 只是这种平和并不能改善迟向晚的心境。 自打看见有人和自己躺在一个炕上,她的身子就不自觉地绷紧,不自在的感觉比之前在墨家村时更甚。 圆琛就是在此时缓缓睁开双眼,他看见眼前的情景明显也怔了一下,淡淡地搭下眼帘,再抬眼时,眸中一片清明平和。 听到旁边发出细微的响动,迟向晚侧头望去。 “你醒了。”她用只有他们俩能听到的声音道。 没准隔墙有耳,因此声音还是尽可能小点为好。 “醒了也有一会了。”圆琛同样轻声道,“只是刚从麻药的药效中缓过来。” 漠北确实缺医少药,就连麻药似乎也是劣质的,麻药的药效不强但后劲不小。 “真没想到……他们会是这样的一个安排。”迟向晚打量着四周,感慨道。 不过她很快就了然,因为在外人眼中给,她与圆琛是夫妻,安排一处也是顺理成章的。 “这里有多余的被褥,我打地铺也是可以的。”圆琛听完迟向晚的话,开始收拾被褥。 “别别,这怎么使得。”迟向晚急忙阻止了他进一步动作,“何况如果被漠北人察觉,恐怕对咱们会生出疑心来,那样便前功尽弃了。” 说到前功尽弃,她倒似想起什么,由衷道:“说来我还未曾感谢你呢。倘若不是你的主意,想必我们想潜入漠北,怕是更要费些周折。” -- 第45页 本来她与父亲都在考虑怎么让医官潜入漠北,但圆琛则道主动前往反而更不容易取得敌方的信任,而相反,如果展示出过人的医术,被漠北人看到觉得奇货可居,进而被‘请’来漠北,无疑更佳。 问题就是,怎么能让漠北人看到呢? 还是圆琛出的主意,他道左右近日漠北人潜入北州来求名医,但北州的名医和军队大都脱离不了关系,漠北人多少有些信不过。 因此他提议他与迟向晚扮成外乡人游客的模样,借着上元节当日游人如织,漠北人肯定不会放过混在人群里的这个机会,展露出过人的医术,展示在漠北人眼前,没成想这么快就被漠北人找了来。 本来在计划着手进行之前,迟凛还问过圆琛,如果漠北人没有找来,则该如何。毕竟他这么做听起来太过匪夷所思了,计划成败与否都取决于漠北那边。 圆琛脸上是云淡风轻但智珠在握的笑:“没有便换一个法子进去。但漠北人既然敢冒这么大风险进城,那说明计划成功的几率很大。” …… “砰!” 上锁的大门从外面被打开,一个蓄着一圈胡子的体格健壮的汉子裹挟着寒气进来。 却是昨日的那个领头男子。 他眼睛扫过听到响声后慢慢坐起身的二人,意味不明道:“看样子两位昨晚休息得不错啊。” 圆琛迎向他的目光:“这不是多亏了阁下的蒙汗药么。” 跟在领头男子后面的随从当下拉长了脸:“放肆!怎么和左贤王说话的。” 左贤王? 迟向晚目光轻闪。 漠北的头领,称为可汗,而可汗手下,有左右贤王,左贤王比右贤王地位更为尊崇。 眼前这个长相粗粝的漠北人正是当今可汗元度的弟弟,左贤王元复。 “难道我说的不是事实吗?”圆琛淡淡瞥了那人一眼,“何况阁下既‘请’了我们来,想必是我们还有利用价值,目前暂时性命无虞,担心后续发生的事也是枉然。” 那人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显然是恼羞成怒了。 元复狠狠转头瞪了一眼成事不足的手下,回头时似笑非笑:“你所言不错,要我说你们早想明白多好,昨晚我也不用三请四请了。” 圆琛置之一笑。 元复显然对圆琛识相的态度颇为满意,打了一个响指,外面便有人端了一个托盘进来。 托盘是青花瓷的,上面放着茶壶与茶杯,看起来和中原的茶具无甚不同。 元复亲自端起茶壶,给圆琛和迟向晚两人倒茶:“你们大钧人都喜欢饮茶,来尝尝我们漠北的奶茶比之你们的茶如何?” 圆琛端起茶盏,端至鼻尖先轻嗅再点尝,确认没有问题后,对迟向晚暗中示意可以饮用。 迟向晚端起茶盏,小口啜饮:“各有千秋,不过漠北奶茶醇厚香浓,确实不错。” 听到这话元复笑意更深,他得意地道:“酥油奶茶可是我们漠北的三宝之一,也是我们用来招待贵客时才用的。” 他笑意渐敛,神情变得有些凝重。 “今天下午应该就会有人请……”元复顿了一下,询问道,“不知阁下该如何称呼?” “我姓陈。”圆琛淡淡地道。 “那陈大夫就在上午把东西收拾好。” “我来北州不过恰巧是过路,虽有随身携带药箱,或恐物件不全。”圆琛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元复知圆琛是误会了,“区区药品,我们漠北还是有的。” 怕不是都从大钧抢来的吧。 迟向晚腹诽道。 “既然陈大夫要看诊,自然要安排一个距离病人更近的地方。所以是让你把日常用品给收拾一下。” 圆琛和迟向晚对视一眼,这样的安排无疑是把他俩给强行分开,只怕还有拿捏迟向晚以胁迫圆琛好生看诊的意思。 但是人在屋檐下,圆琛只是道:“好,给我留出一些收拾的时间。” 元复看没有他反抗,才放下心来:“不着急。” 元复给迟向晚和圆琛留出二人说话的空间,带人离去。 “眼下你也不要太着急,等我先去探听虚实,我会设法找机会带你去见你兄长的。”圆琛看迟向晚脸色不好,主动安抚道。 我不是担心这个,”迟向晚摇头道:“我是担心你。” 这回轮到圆琛讶异了,他眸色微微一诧:“怎么说呢。” 迟向晚暗笑圆琛聪明一世,怎么糊涂一时。 她缓缓道:“你想啊,他们引我为质,必然会好吃好喝伺候我的,我暂且安全无忧。你不同,你要寻找联络父亲先前派过来的人,要救治大哥让他明白我们的意图,你还要搬到漠北人眼皮子底下住着,一招不慎就会满盘皆输。” 她低低道:“本来你不用趟这趟浑水的。” 圆琛目光温和如春水:“本来就是我主动提议要来漠北的,你何须愧疚呢。” 他见迟向晚不语,缓了缓道:“你可知‘是法平等,无有高下’?”【1】 迟向晚思索了一下,试探道:“法师的意识是,佛家讲求众生平等,而之所以救我兄长,是因为把他当作芸芸众生之一,挽救生命而已。” 圆琛没有回答她的话,他眼神望向远方,似在追忆往事:“我以前一直不解,强说万物平等,不是自欺欺人么。善与恶,黑与白,富与穷,幸与厄,岂会毫无区别呢。” -- 第46页 “后来走南闯北,见人世间悲欢离合,逐渐开悟。平等不过是空性本质上而言,而落于实处,平等则是一种秩序的合理性。是故,倘若营救帮扶少数人,可以维护更多人生活的秩序与生存的安稳,圆琛神往也。” “如果设计救出迟公子一人,便能换得更多的苍生能于战火中保全,于边城中安居,何乐而不为呢。” 他目光清曜灼灼,像能直抵人心,语气平静却似惊雷投水,一时之间春水化开,形成圈圈不散的涟漪。 何乐而不为呢。 偷渡敌营,万军中取一人,被他说的坦然自若。在眼前这人眼中,竟是一件怡然神往的事情。 迟向晚不自觉地错开他的目光,信手拿起靠里侧的茶盏抿了一口,浓厚滑润的奶茶从咽喉淌下,温柔地按摩着她的五脏六腑。 但她喝完突然发现不对,她的那个茶盏是青花瓷缠枝图案的,而这个显然不是,她喝的是圆琛方才饮的那盏。 迟向晚神色几度变幻。 更要命的是,她拿错茶盏连累圆琛也错拿,提醒的话到嘴边也为时晚矣。 她眼睁睁地看着圆琛将她杯中茶一饮而尽。 第27章 又见兄长 他将丝帕在水盆中投净,用丝…… 迟向晚一个人百无聊赖地呆了几天。 饭菜无疑是丰盛可口的, 她身边也被指派了两个人伺候,这两个婢女都是精通大钧话的,伺候的很用心。 但最致命的一点是, 她的活动范围被牢牢限制在这间屋子之内,哪怕她说饭后消消食在附近遛遛, 也不被允许。 迟向晚突然觉得自己就像笼中雀,被好吃好喝的饲养, 却没有一丝一毫的自由。 她暗中偷偷标记正字, 以记录自己来漠北的天数。 圆琛前去给兄长看诊也有五日了, 她身边的这两个婢女嘴都很严实, 迟向晚从她们口中套不出半点和圆琛现况有关的消息, 她打算再等两日,如果还没有消息, 自己一定要想办法出去,不能在这里束手就擒。 天遂人愿, 很快第六日清早就有漠北人来请她。 来人不请自入,却堆出了一个笑脸:“陈大夫说夫人是他的药女, 正好现在陈大夫为那位公子制作治疗外伤的膏药, 夫人不妨去和大夫一起研讨一下药方。” 迟向晚悬于空中的心稳稳沉下。 看样子,圆琛通过了这几天的考验与试探,成功取得了漠北人的信任, 而且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说服漠北人, 竟同意把她放出去。 应该是圆琛医术的出众得到了漠北人的认可, 外加行事可靠稳妥。在漠北人看来,这个陈大夫只是个外乡过路人,与北州军方无关,可以放心大胆地用吧。 迟向晚顺着侍从的指引, 走出房屋,穿过矮小的灌木丛,沿着窄窄的河流向东北方向走着,心中暗自庆幸。 幸好在北州的那几天,她疯狂恶补了一下药理,加上有圆琛打掩护,想来不至于穿帮。 …… 门帘微微的晃动,里面说话的声音也愈发的清晰。 是左贤王元复的声音。 “您说他是心病引起的失忆?” 似乎是圆琛淡淡地嗯了一声:“没错,这些外伤都好医治,他后背的伤口,敷上几日用草药捣成的膏药,便会很好地恢复愈合。只是之前一战对他受到的冲击过大,因此才突发性失忆的。” 圆琛在说兄长失忆。 迟向晚的眼睛眨了眨。 怀着心事,她敛目向里走进。 屋子比她所在的那间更为宽阔敞亮,采光很好,阳光斜斜地照进在场每一个人的脸上。 靠里的坐榻上,是暌违经年的兄长迟许,他面色有些苍白,双眉微锁,看到有人进来后只抬了抬眼皮,神情未变。 而圆琛则垂手站在一旁。 屋中剩下的两个人分别是前几日刚见到的元复和一个高鼻窄颌的男子,看样子比元复略长几岁,和元复面容有几分相似,但比元复更显英武气势。 这位估计就是现今的可汗元度了。 迟向晚在不着痕迹地打量元度之时,元度的目光也落在她身上。 “陈夫人,”他用标准的大钧话道,“这几日陈大夫一直有提及你,他擅长针灸正骨,而你则通识药性。你既精通药理,便与陈大夫一起好生商讨膏药的配方。” “好,”迟向晚转头看向圆琛,圆琛朝她淡淡颔首后,方应下。 元度若有所思地观察着这一细节。 “你要是需要什么药材,和我说便是,务必好生医治他。”元复插话道。 元度看了弟弟一眼,心想这小子还是太沉不住气了。 如此他话里便带着淡淡的不悦,出口道:“好了,你不是还有事要操办吗?还不快点去做。” 有事操办? 迟向晚一下子捕捉到了关键词。 这话说的含含糊糊,可能是估顾及他们几个在场的缘故,不肯说得太明白。 她默默记住了这事,想着到时候有机会问问圆琛,看看他是否知情。 元复没敢反驳,乖乖地去了。 迟向晚向元度走进一步,请示道:“可汗,可否让我看看病患的伤口?” 元度拧眉道:“他主要的伤口在背部与肩头,你恐怕不方便看。” 迟向晚退了一步:“那请让我为他望闻问切吧,否则随便调出药膏未免不负责任。” -- 第47页 元度答允后,迟向晚上前为迟许把脉。 而迟许垂着眼,似乎不认识她的样子。 她的心狠狠一揪。 …… 把完脉后便是熬制膏药的环节,圆琛同迟向晚审视着准备上来的容器和药材。 “这个瓦罐不行,要陶罐的。”圆琛指着地上的容器。 “还有紫葵,你看看,上面还有没洗净的杂质。”迟向晚看着药材叹道。 “这……” 在这里名为帮忙实为监视的两个漠北小厮,为难地互相对视一眼,他们不敢擅自离开啊。 迟向晚也不催促,只是道:“那这样真的做不了膏药了。” “那我们快去快回。”两个小厮咬牙道。 两个小厮走后,终于有了两人独处说话的机会。 迟向晚与圆琛相视而笑,神情很快放松了下来。 “怎么样?”迟向晚低声道。 圆琛心领神会:“他这几日表现的像真失忆的样子,哪怕我支开漠北人的时候,他对我的暗示也毫无反应。” “怎么会这样?”迟向晚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兄长可不是因为一场战争失利就会情绪失常的人!” “他情绪没有失常,但是看起来真的记不得以前的事。” 迟向晚还是不信:“他可能经此大变后,不容易轻易信任别人,哪怕你是大钧来的人,他也会暂且有所保留。下次我找到机会,与我大哥独处,必能探知他心意。” 她忽地又想起一事:“对了,方才漠北的可汗,似乎提到,要让左贤王操办什么事。” 圆琛淡淡应了一声:“我也听到了,似乎是祭陵的事。” 他见迟向晚不解,耐心地解释道:“祭陵向来是漠北的一件大事,漠北与中原的风俗迥异,这里不是实行土葬,而是采用天葬,而他们的陵墓中,放的只是逝者的衣物。” “原来如此。那……”迟向晚本来想说那倒是个机会,但看见圆琛递过来的眼风,及时住了口。 那两个漠北小厮回来了。 圆琛扫了一眼这次的容器和药材,颔首道:“这次的可以了。” 陶罐盛上八成满的凉水,将药材充分浸泡,泡上一炷香的功夫,就可以把药材捞上来了。 然后将药材连带石蜡、蜂蜡统统放到容器内,把容器架在火上烤制,先用大火猛烹把药材融化掉,再改用文火细熬出膏状。 火候实在不是迟向晚这个初学者所能掌握的,哪怕她先前突击过几天,仍力有不逮。 但在两个漠北小厮的面前,也不能穿帮。 迟向晚看着圆琛暗中的示意见机行事。 漠北用的是灶台,她得蹲下身看火。 她没有用过柴火灶台,在她印象里,迟府烧饭烧菜都是用小小的锅炉。 因为没有用过不够熟练,所以反应就格外慢了些。 等这批膏药逐渐变为半液体的粘稠状态,已经是一个时辰以后的事情了。 膏药熬之前是深草木绿色,熬制的时候迟向晚揭开锅看时是棕褐色,而熬制成的膏药则是通体乌黑的。 作为亲眼见证者和亲身造就者,看着膏药的颜色变化,迟向晚颇有成就感。 迟向晚把盛有膏药的容器端上桌,圆琛欲言又止地看了她一眼。 “怎么了?”迟向晚不解道。 还有那两个漠北小厮也是,一脸想笑不敢笑的样子。 圆琛古怪地道:“我给你拿一个铜镜你自己看罢。” 迟向晚问道:“可是我脸上有什么脏东西吗?” “差不多,方才你或是离灶火太近,被灶火熏着了脸。” 圆琛已经言辞间尽量委婉,但迟向晚能想象到自己现在的模样,只怕不是熏着了脸那么简单,整张脸都被熏黑了吧。 她努力装作毫不尴尬的样子,让那两个漠北小厮去取铜镜来。 但是这个铜镜……迟向晚蹙眉,它确实不太好用。 覆盖在镜面上的水银,已经挥发不少,露出铜面来,照不清楚。 迟向晚只能大体将脸擦净。 “我脸上还有哪里没擦净么?”迟向晚问圆琛。 “这里,”圆琛指着迟向晚的鬓角。 迟向晚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擦净,问道:“还有吗?” 圆琛仔细端详片刻:“左边鼻翼旁还有一点。” 一点黑色的痕迹,不算太明显,迟向晚找了几次都没有擦干净,反而把已经擦净的地方擦花了。 圆琛失笑:“要么我帮你?” 他将丝帕在水盆中投净,用丝帕去寻迟向晚脸颊上的灰迹,轻轻一碰触,迟向晚睫毛微微颤动,那块熏黑被轻松拭去。 在此期间,他的手完全没有碰到迟向晚的脸颊。 他与她之间,似乎永远有那一指之隔的距离。 圆琛擦完便退回原地,萦绕在迟向晚脸侧的温热气息尽数散去。 这种膏药按照圆琛的意思,需要将其反复捶打充分激发出药效后,平整地铺在一张很大的平滑草纸上,再把其置于大太阳下晾晒三天,如此方算大功告成。 趁着捶打膏药时声音很大,迟向晚借着这个机会重提自己的想法。 “我也是这么想的。”圆琛道。 “左贤王对迟公子很是欣赏,一直极力主张医好他。但可汗和右贤王似乎不这么认为。” -- 第48页 圆琛把这几天的所见所闻以及自己的推断说与迟向晚听。 “右贤王是哪位?”迟向晚还是第一次听到这号人物,开口问道。 第28章 杵成泥否 是碗,也是晚。 迟向晚的晚…… “在漠北, 右贤王是仅次于可汗和左贤王的人物,名叫拉卓。左贤王是可汗亲弟,一向得漠北贵族么们的拥护, 而右贤王则是凭借军功步步累进升上来的,深得下层士卒的拥护。” 拉卓好战黩武, 一向对边境的马市交易嗤之以鼻,主张打进大钧掠夺粮草财宝。 这次擒住北州排得上号的青年将领, 还是北州大将军的养子, 拉卓就数次向元度进言, 应把迟许的头颅砍下, 挂在漠北同北州的接壤处, 告慰漠北牺牲士卒的在天之灵,也是好生挫一挫北州的威风。 元度闻言也有些意动。 毕竟自从他当上可汗后, 守卫北州的人就由迟凛的父亲换成了迟凛。 他当了多少年可汗,迟凛也就做了多少年北州的大将。 这些年, 双方互有胜负,可能大钧胜数略多, 但总体呈僵持状态, 谁也奈何不了谁。 他心中存着和迟凛一较高下的气,这股气憋了好多年。 这次掳来了迟凛的养子,羞辱他必会使迟凛脸上无光, 他的恶气也总算出了。 但元度虽然是这么想的, 不过他和拉卓毕竟身处的位置不同, 考虑的事情无疑要比后者多的多。 因此,当元复提议暂且留下迟许,以便从他嘴中刺探出北州那边下一步的军事行动时,元度略一思索便同意了。 可是这几日, 从迟许昏迷等到迟许醒来,从迟许醒来到最终等来的,却是他似乎已经失忆的这个事实,元复仅有的那点耐心也快耗尽了。 要不是想着元复从北州带回来的大夫看起来还有些本事,迟许没准还能恢复记忆,元度早不会好吃好喝地伺候了。 …… 捶捣好了膏药后,便是晾晒,晾晒宜在通风好易采光的地方进行。 迟向晚和圆琛在庭前寻了一片空地,少量多次地将膏药用铲子和刷子填满整张草纸。 这里不愧为南北通透的场所所在,风声从耳际簌簌而过。 因为蹲在地上的时间太久,迟向晚站起身时身形晃了一晃,午后的阳光镀上她弧度优美的下巴和纤细修长的脖颈,映出玉一般的颜色。 少女因为这几天思虑过甚没睡太好的缘故,眼下泛着浅浅的霁青色,光线直达她的眼底,明亮如星。 圆琛抬眼望她,关切之意在眼底隐隐作现。 少女与他无声息地对视,目光相接又交错,中间生出一条无形的细线,又如一根透明的琴弦,牵连交织顷刻,织成一首起承转合。 两人不约而同地错开目光,迟向晚后退一步站稳,影子现出轮廓。 如此一来,放于地上盛有膏药的容器,就好像压在迟向晚的影子之上。 圆琛搭下眼帘,不着痕迹地将容器往旁边挪移。 忽然有脚步声从远及近而来,风不知何时停息了,感知到背后有人,迟向晚警觉地后退一步,再转身。 一个面色黝黑的粗壮汉子站在不远处,他眉峰如剑眉色如墨,原本似笑非笑地覆手而立,当迟向晚回头时,他看见清丽姣好的面容,眼前一亮。 虽然有所易容,但人本身骨骼秀丽骨相出众却是难以掩盖的。 “你就是大钧来的那个药女?”他开门见山道。 他大刺刺的目光就在她身体上上下下来回扫视,显得十分轻佻放肆,迟向晚忍不住沉下了脸。 虽然她再三告诫自己,在敌方军营务必谨小慎微,但还是压抑不住愤怒。 “阁下既看见我在晒药,又何必明知故问呢?” 碰了个软钉子,那人也不恼,哈哈一笑道:“看着清丽柔婉,没想到倒是朵刺玫瑰,美人可是怪我没有先自我介绍?” 迟向晚根本没理他。 那人也不觉得自讨没趣,反而笑意更深了几分:“这确实是小王的不是,如果美人有意,我可自罚三杯。” 听到小王二字,迟向晚眸光闪了闪,敢自称小王的,想必是漠北的勋贵,而勋贵中最显贵的,就是可汗手下的左右贤王了。 一个名字在她脑中闪现,而站在那人身后的、文弱书生模样的人接下来所言证实了她的想法。 “这位便是我们漠北赫赫有名的右贤王了。” 迟向晚突然觉得这右贤王和书生的组合十分有趣。 一黑一白,一壮一弱,一文一武,一气势外放一气质收敛。 那个书生模样的人,应该是这位右贤王的军师,他看起来皮肤细嫩,倒不像漠北风沙地吹出来的人。长得算是不错,但说话这么如此没有风骨。 那位右贤王得意一笑,故作谦虚地摆摆手:“不过会些骑射功夫罢了,小姐有意的话,本王可以陪你一同骑马,带你游游漠北。” “夫人,帮我铺一下膏药。”圆琛不知何时站起来走到她身侧,他宽大的衣袖大幅度上下翻涌着,像海上风暴潮快来的时候汹涌的波浪。 拉卓像是刚看见圆琛一般,睨他一眼:“我听可汗说你们从昨日下午起,就开始熬制膏药,怎么今天还没有制成,难不成你一直在怠工?” “从昨日下午到今日,我们一直在捡药、熬药、晒药,右贤王一问便知。”圆琛不卑不亢道。 -- 第49页 他的衣袖擦过迟向晚的手腕,滑润中带着点隐忍的凉意。 看起来就像两只手在袖中暗中交握。 拉卓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声,还欲说些什么,他身旁书生模样的人带了点小心翼翼的笑意,提醒拉卓道:“殿下,您一会还要去演武场作为评审……” 拉卓傲然地点了点头,正事在即,也没心思搁这里多费时间。他径直大步离去,走的时候衣摆蹭倒了刷子。 刷子应声倒地,那个书生在拉卓身后几步左右的距离跟着,听到声音及时站住,向迟向晚和圆琛看了一眼,可能是碍于拉卓就在前面,也不敢多说什么,含了三分歉意拱拱手后离去。 圆琛若有所思的注视着那人的背影,过一会后才慢慢收回目光。 此刻膏药已经完整服帖地铺在草纸上,散发着浓郁的类似乔木的味道。 “好了,终于铺完了。”迟向晚蹲在地上把膏药铺完收尾,颇有成就感。 她有意显得声音轻快些,好把方才由于拉卓引起的不愉快全部驱散。 圆琛微微倾下身体,伸出左臂来,迟向晚扶住覆有衣料的臂膀,借力起身,这次她终于站稳。 “走吧。” …… 迟向晚借口要先在迟许的皮肤上进行药敏探试,以免对方皮肤大面积贴上膏药后,产生过敏反应。 如此终于找到机会单独见到迟许。 迟许手中执着一卷书,通体无纹的如雪白衣拢在身上,他半倚在榻上,以手支额,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整个人沉静如水,水面上还浅笼着一层雾气。 和从前的他大为不同。 迟向晚忆起小时候,那时迟许的生父刚战死,他被接入迟府。 因为父亲的死,迟许整个人变得阴郁孤僻,每天都自己一个人呆在角落里,也不大理别人。 有一次迟向晚请安后,奉祖母之命,端了一盘御赐的南地送来的芒果送给迟许。 哪知平时阴郁沉默的迟许突然暴起,把盘子抢了来,拿起芒果就往地上狠狠一掼,芒果哪里禁得住如此重击,裂出一道口子来。 迟向晚那时年纪虽小,但也丝毫不慌。 她把芒果捡起,剥皮洗净。芒果被摔得质地疏松软糯,她索性让下人把芒果切成小块端了上来。 迟许还是不理她。 迟向晚就将芒果用勺杵成泥,她目视迟许,缓缓道:“这是御赐的芒果,见大哥不喜欢整块,我便让下人切成小块,见大哥对小块也不感兴趣,我索性将芒果杵成泥。” “大哥不要辜负陛下的一片心意便好。” 那时她已知道,虽然是父亲做主认了迟许做义子,但肯定是得到了陛下的默许甚至赞同。 果然她一语双关地说完,迟许眨了眨眼睛,还是没说话,只把芒果泥慢慢舀了吃了。 吃完低低道一句:“多谢妹妹。” 自此之后,他才开始与迟府之人说话,后来一来二去便与迟向晚熟识了,因为府中就他们二人年纪相仿,因此关系也逐渐亲近起来,互坑互怼成为常态。 迟许在家惯常坑妹,在外实力护妹。 而素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永国公府嫡小姐,也只为兄长一人杵过果泥。 再后来,迟许感受到迟府上下对他发自内心的关照与善意。 他的心防也全然打开。 逐渐形成了后来鲜衣怒马、快意京城的五陵迟少模样。 后来直到入了北州的军营,他的气质才由外放渐趋收敛,沉稳起来。 但他现在恢复了初来迟府时的模样,迟向晚眉间一凝。 她不动声色地走进,语气中含了三分温意,唤道:“公子。” 迟许听到动静,侧头看她一眼,面上没什么起伏。 迟向晚知道这可能是自己带着面具的缘故,加上她与迟许许久未见,也不气恼。 她道:“公子背上的伤,需要调了膏药来涂,现在需要给公子做一下药敏探试,请公子伸出胳膊。” 迟许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不过很快就收回视线,顺从地伸出左臂。 “公子如果不喜欢整块敷上,小块敷上也可。”听到这话,迟许脸上还是无甚波澜。 迟向晚的心,如船锚,逐渐沉下去,但她还是没有放弃希望:“公子可是觉着小块敷上也不满意,那我为你杵成泥敷上吧。” 这次迟许嘴唇翕动了,他看着碗中的膏药,沙哑的嗓中缓缓吐出一个字:“碗。” 是碗,也是晚。 迟向晚的晚。 第29章 二十个字 方才未与迟向晚道明,一来是…… 迟向晚心中悸动, 涌出潮水般的欢喜。 但她面上只能装作不解:“公子可说的是装膏药的碗。” 她递过去笑道:“公子放心,膏药从筛选药材再到清洗药材,从制煎药再到草纸晒药, 最后才把晒好的膏药重新装回碗中,足足经历五道工序呢。” 她察觉到迟许有话要说, 借着递碗的机会凑近迟许。 借着碗和迟向晚身形的遮掩,迟许在她胳膊上飞速地用手写字。 为兄无碍, 复似真心, 自保为上, 小心…… 最后两个字还没来得及写完, 就听到外面传来声响, 是元复那熟悉的脚步。 迟许及时打住,又恢复半阖着眼、对什么都不感兴趣的模样。 -- 第50页 迟向晚现在只是一介小小药女, 自然要给元复行礼。 元复没怎么仔细看她,便抬抬手叫她起来。 迟向晚看似一脸恭谨侍立在侧, 心中还在回味着迟许刚写的那十八个字。 为兄无碍这句,无疑是说迟许根本没有失忆, 不过是为了保全自己的同时也不出卖大钧军情的无奈之举。 自保为上则是迟许希望迟向晚优先考虑保全自己, 而非救他。 想到这里迟向晚心头一暖。 小心那句,迟许由于元复的突然出现,没有写完。不过和‘复似真心’对照来看, 应该是小心右贤王拉卓吧。 其实不用迟许提醒, 就凭拉卓看她的那种觊觎眼神, 迟向晚就对他极度警惕。 最出乎她意料的是‘复似真心’这句,她隐蔽地打量起眼前的粗壮汉子。 元复似乎对迟许是真心照料?还是真心想在可汗左右斡旋,留他一命? “迟公子怎么样了?”元复问迟向晚。 “刚做完药敏探试,迟公子并无过敏反应, 一会儿便可以贴上膏药了。” “那就好。”元复点点头,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迟许,语气中夹杂着怀念、气恼、不甘等多种情绪。 “你还记得吗?前几年岁末的一场战役中,在我马上胜出之时,你扯下腕上的膏药,往我们漠北这边掷来。绝大多数漠北人都不认识大钧的膏药,以为是什么新型秘密武器。他们也不想想,要是有什么新型武器你为何不早点拿出,一时之间四散奔逃。本王知道这是膏药的,可乱军之中根本没有人听我说,本来是一场大胜仗,就被你搞黄了。” 可能是被一块膏药勾起过往的缘故,元复感慨之余,话也变密许多。 “我一向引你为敌手,”元复留意着迟许的神色,“男子汉大丈夫,我一直不屑于耍手段套军情的,特别是趁人之危。我们漠北的男儿都有热血,有本事就真刀真枪的拼,会怕你大钧不成。” 迟许的眉毛抬了抬,身形微动,不过元复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之中,没有留意到。 “你倒好,现在失忆了无事一身轻,你可知,为了你的安置问题出了多少波澜……”元复还在喋喋不休。 迟向晚快要听不下去了,元复说这话好像把所有过错都推给兄长,说的跟迟许想被掳到漠北似的。 她借口要迟许试药,总算使元复住了嘴。 …… 迟向晚出门的时候,正值大风。 风过之处百草劲折,狂沙漫天,她是顺风而行,风力大的就好像背后有双无形的手,能推着她走。 被风迷了眼睛,异物刺激下眼睛作红流泪,她微微眯起眼睛,凭着方向感向前直行。 “怎么了?” 有说话声从不远处穿来,裹着呼啸的风声一时听不真切。 她勉力睁开眼睛。 圆琛本在院前中庭凭栏覆手而立。 当他看到迟向晚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被风裹挟着向前,半睁着眼睛,眼尾隐隐发红眼角犹自挂着泪痕,大吃一惊。 顾不得细想,他逆风而行,大跨步向迟向晚的方向走来。 他的衣袍在风中猎猎作响,发丝飞扬半掩脸容,如不绝的流水般逶迤而来,直至她眼前。 “怎么了?”圆琛以为她眼圈红红是在里面受了什么委屈,又询问了一遍。 迟向晚知道他是好意,但顾不上说话,只得摆摆手示意圆琛自己无碍。 这里是上风口,她本就不知为何,忽然肚子微有不适,她怕自己开口说话,会吸了冷风腹痛加剧。 她的小脸本就因为腹痛隐隐发白,眼中隐隐有晶莹玉珠闪现,像午夜暗绽的幽昙转瞬即逝,竟有一种脆弱的易折感。 圆琛一怔。 迟向晚看眼前这位仁兄还在原地杵着,懒得与他解释,腹痛之下她也顾不得礼数,拽着圆琛手腕躲到一个避风的拐角处才停息。 歇了一会后,她喘气声逐渐盘平缓,扶着墙,她看着圆琛,有些无奈道:“没事啦,只是大风吹得沙子迷了眼睛而已,这里风总算小多了。” 圆琛恍然:“我还道你是因为下午的事进展不顺呢。” 如此便把他方才情急略显失态的原因给顺过去了。 迟向晚摇头:“没有没有。” 恰恰相反,她行事非常的顺利。 不仅见到兄长,得知兄长只是假装失忆,还得到兄长的提点。 想到这里,她眸光一动,迟许最后没写完的两个字留在她的脑海中,这个疑问挥之不散。 到底想说小心谁呢? 她将这十八个字说与圆琛听了,圆琛也没有表态或者推测,只道知道了。 其实漠北排得上号的也就那么些人,无外乎是其中之一。 她把重要的事先和圆琛交代清楚,心中便卸下沉甸甸的包袱,方才说的时候过于全神贯注,现在周身放松下来,才惊觉自己仍然腹痛不止。 那种粘腻的感觉愈发明显,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俏脸一红。 虽然冬天穿的衣服厚重,里一层外一层,短时间应该不会漏出来,但也不能久留。 “你还有事吗?我可能得先回去一趟。” 圆琛虽然觉得她这话有些突兀,但他很识趣地没有多问:“好。” 他目送她逐渐远去,心思落回到迟向晚所言的那二十个字。 -- 第51页 他与迟向晚一样,都把重点放到了“复似真心”和未来得及说完的小心二字上。 至于小心何人那句,他已经有了朦胧的预感,还需要进一步检验自己想法的合理性。 方才未与迟向晚道明,一来是怕她知晓后打草惊蛇,二来也不想让更多的压力背负在她身上。 这件事,他自己处理便好。 至于复似真心,他确实也不理解元复这样做的动机。事实上,像拉卓这样想的人,才是漠北上层中的主流。 据他所知,元复与元度是同母兄弟,母族妻族皆为漠北显贵,没有一丝汉人血统,而他对迟许暗中的维护,以及他对独属大钧的膏药颇为了解,确实不得不让人生出疑惑。 …… 元复站在一处溪水旁。 漠北地处内陆,鲜有溪水河流途径,因此窄浅的溪流便显得尤为可贵。 他目视着前方的溪水,眼神有一点飘远。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那时他还是个小小少年。 漠北的孩子刚会奔跑,便让上马。他骑着小小的马匹,驰骋徜徉于漠北无垠的草原上,恣意快活。 但草原上的雏鹰也有被兔子啄了眼的意外时候,一日他被马带进了灌木林,马沿着溪流一直地跑,眼前的植被从矮小的灌木渐渐变成高大的乔木。 再醒来时已在密林深处,右膝火辣辣的疼。 上面有两个红中带乌的黑点,伴着脑袋的眩晕和心脏不规律的跳动,他知道自己定是被毒蛇咬伤了。 他挣扎着要起身给自己挤出毒血包扎伤口,但眼前的草木逐渐模糊,原来毒素已游走到他的眼周。 晕倒前最后的记忆是,他看见前方有人,于是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跌跌撞撞走过去。 他忘了他和那人说了什么,就记得最后他说他什么也看不到了。 从一片漆黑中苏醒,他终于见到了自己的救命恩人,卷云帽菱角巾,直领圆袍,步履生尘。这副打扮,他模模糊糊记得,是大钧那边闲散道士的穿着。 非我族类! 他登时警醒,但年纪太小什么表情还挂在脸上,被那道士察觉。 道士晒笑一声:“你道我愿意救你?”他后面的话渐渐低下去,微不可闻,“谁让你说你什么都看不到了……” 后来他好转,那道士便让他回去。 临别前他心中微有不舍。 毕竟在这段时间的相处中,那道士教他标准的大钧话,还带他去附近城镇走走,让他看见真正的普通大钧人的日常是什么样子的。 在这过程中,那道士一直向他讲述天文地理、风土民俗乃至传说逸闻,有时候也会抛出些犀利但能自洽的观点,或是告诉他一些道教的常识——当然后者被他拒绝了,漠北一向信奉巫教,一时半会固有的信仰观念还是占了上风。 总之,这些天的经历与感受,与他从小接受的马背上的教育大为不同。 一扇崭新的窗户,就这样在他面前徐徐推开;一滴水墨就这样晕染在一张无甚内容的白纸上,留下浓墨重彩一笔。 他甚至感觉光是这些时日的收获,已胜却他在王庭的这些年了。 是故当那道士面色平静,只叮嘱他不要将见到自己之事说出去的时候,他自然应允。 思绪拉回现实,元复的手下意识抚上他的右膝,那里早就没有拜毒蛇所赐的两个咬痕了。 待他伤口表层痊愈后,那道士就用一种黑乎乎的叫膏药的东西给他贴在伤口上,本来他看膏药其貌不扬,心中难免抵触。 特别是起初时,他的右膝贴上膏药后火辣辣的疼,他感觉全身的血液往那里流向,怪道士还说这是正常现象。 他觉得自己被坑骗了。 但效果却远出乎他的意料,患处恢复得很快,咬痕所遗留的小坑,从深变浅,再从浅变无。 就如他对大钧人的偏见一般,从深变浅,再从浅变无。 第30章 准备献祭 每往里走一步,迟向晚就警觉…… 向左拐, 然后直行,然后绕过灌木丛。 迟向晚顺着原道返回,心中想着事, 她步履很急,看见前方远远走来两个人起初也没在意。 很快当她看清那两人面容时, 她面色一凝。 那两人显然也认出了她。 拉卓本来是要去找巫师的,他不曾想再路上遇到迟向晚。 眼前女子不同于漠北和大钧边境的女子, 自带繁华烟柳地的精致秀美, 只远远一眼便足以令人念念不忘, 此刻意外邂逅, 他只觉是上天助他, 他立即堆满笑意,向迟向晚大步走去。 迟向晚本来考虑绕道而行, 可看到拉卓此举心知绕道也来不及了。 “美人,”拉卓凑过去。 迟向晚没理他。 “医女, ”拉卓换了个称呼,“昨晚我有些落枕, 总觉得脖颈酸痛, 能不能让医女帮我看看,该贴什么膏药好?” 这些个漠北人怎么一个个地都推崇上了大钧的膏药。 虽然知道拉卓是借口,但出于不宜在漠北地界上狠狠得罪当权人物以及传播大钧医药瑰宝的考虑, 迟向晚停下脚步, 用眼神问询拉卓是何处不适。 拉卓脸上浮现出一抹计谋得逞的笑意, 不过迟向晚恰巧没有看到。 他嘴上慢吞吞道:“就在肩膀附近。”说着便要牵起迟向晚的手往他脖子上带。 -- 第52页 迟向晚虽然在和拉卓说话,却有留意他的反应,当下眼明手快地退后一步,没让他得逞。 她神色冷淡地看着拉卓, 感觉肚子更疼了。 拉卓脸上羞恼之色一闪而过。 “美人这么不给我面子啊,本王很是伤心。”拉卓的目光在迟向晚面上游移,向迟向晚步步走进。 “本王不是虚言,脖子附近真是疼,你快帮我看看。”他的语气貌似认真,但其中带着三分轻浮的调笑。 以迟向晚平日的才智,自然有方法妥善应对拉卓,但肚子传来的痛感牵动了她的注意力。 “右贤王是哪里疼,我或许可以帮贤王看看。” 一道温润的声线此时响起。 圆琛本来没有想要往这边走,但方才他见迟向晚脸色苍白,感觉不像她所言单纯被风迷了眼睛的样子。 他便留了个心思,只远远地跟着她,如此既不会打扰她,如果真有什么事又好及时发现。 没想到看见了眼前的这一幕。 拉卓被人打断了兴致,不悦地往声音传来的方向斜睨一眼。 等他见到是圆琛后,他挑挑眉头,意味不明道:“这不是陈大夫吗?哪儿都能看见你。” “是啊,这几日也总能遇见右贤王。”圆琛淡淡道。 他几乎是把拉卓的话原封不动地还回去,可听上去却是话中有话。 “夫人现在身体不适,右贤王有什么不适,我可以来为你看诊。”他向迟向晚使个眼色,示意她离去。 拉卓自然不肯善罢甘休,当下还要阻拦。 这时他身边的那个书生模样的人有些微妙地冲他摇摇头。 拉卓是最不肯被底下人驳了面子的人,登时拉下脸色,不悦喝道:“宋颐,你在做什么!” 宋颐附耳对他小声说了几句,拉卓的脸色由阴转晴,他抬抬手:“罢了。” 虽然迟向晚不知道,为什么短短几句话的功夫,拉卓就很快改变了主意,但此刻最要紧的还是赶紧回去。 她匆匆回去后,发现自己竟是来葵水了。 这还是她第一次来葵水。 之前总听人说女子来葵水的时候会腹痛,现在看来确实如此。 两个婢女很贴心地帮她换洗好,又给她塞上热腾腾的汤婆子,迟向晚乐得做甩手掌柜。 经过这一套程序后,果然肚子不像之前那么疼了。 她得以理理思绪复盘一下方才的事。 宋颐到底和拉卓说了些什么呢? …… 是夜,无星无月,还没有一丝风声。 但这并非一个太平的夜晚。 静谧的晚上,有人暗中和巫师详谈至半夜。 有人看着手中的地形图,筹谋着下一次对大钧的战争。 有人的密信刚刚绑在信鸽的腿上,目送信鸽向南飞去。 有人来了葵水,经血亏空,早早睡去。 有人但倚凭栏,眺望远方,心道算着日子他们也快到了。 还有人在往被红柳包围者的禁地走来,禁地之所以是禁地,就是因为其中坐拥着漠北历代可汗的衣冠冢,禁地四周有兵卒昼夜把守,但那人看准了轮班的空挡,找到无人把守的间隙趁机进去。 …… “这么久了,应该不会再有人营救迟许,没准儿北州那边都当他已经死了。” 见元度仍未作声,拉卓进一步道:“何况巫师是不会骗人的。到时候引得长生天动了怒火,就不好了。” 元度以手支额。 马上又要到一年一度的祭陵之日,本来按照以往惯例筹备便好,谁知这日巫师找了他,说根据他推算,今年需要献祭战俘。 元度震惊又有些纳罕,虽说献祭战俘这事漠北之前也有,但因为太过野蛮已经弃之不用很久了。 马上又要到一年一度的祭陵之日,本来按照以往惯例筹备便好,谁知这日巫师找了他,说根据他推算,今年需要献祭战俘。 元度震惊又有些纳罕,虽说献祭战俘这事漠北之前也有,但因为太过野蛮已经弃之不用很久了。 此刻旧事重提,他也没有立即答复,只说要考虑一下。 结果拉卓就过来找他继续说这事。 他觉得拉卓说的不无道理,迟许的失忆眼见是治不好了,留着迟许也没什么用处,还不如借此机会处理掉迟许,以免夜长梦多。 想到迟许这个人,元度眼中闪过浓浓的忌惮。 谁能想到这个花名叫少爷的人,迎战漠北时屡次出奇招险招,被抓住后身负重伤之时还趁机杀死一个漠北兵呢? 拉卓还想再说什么,只见元度道:“好。” 他微微一愣,旋即反应过来元度改变了主意,这正中他下怀,拉卓不由得扬起嘴角。 这时他脑中划过一张有些可恶的面孔,于是他道:“陈大夫一向是为迟许看诊的,干脆他也随迟许一同献祭吧。” 这些区区小事,元度浑不在意,他大手挥了一挥,道:“也好,还有他的夫人,便一起都献祭了吧。” 陈大夫可以被献祭,但他的夫人可不行。 拉卓刚想说话,转念一想,到时候还有很多操作空间,借着这个机会,正好能把她换个身份,从此收为己用。 他嘴角的弧度不禁咧开得更大了。 元度看到拉卓这副喜怒形于色的模样,面上不显,心里却暗自嗤笑。 -- 第53页 果真是从底层一路靠武力晋升上来的,当真上不得台面,不过正是这样的属下才更能叫他放心。 与此相对的是他的亲弟弟元复。 好端端的漠北皇族,不知发了什么疯,主张对大钧风俗批判继承,还提出在政治军事体制上进行汉化,好几次会议上都让他差点下不来台。 他且放着拉卓和元复互相制衡,有时候也借拉卓之手敲打敲打元复,让他知道究竟谁是可汗。 现在有他压着倒还好,元度最怕的就是等到他百年之后,他这个幼弟对着自己的儿子比手画脚。 因此,尽管献祭战俘会让力主保下迟许的元复脸上无光,但元度还是要这么做。 …… 屋中摆放了火盆,映得四隅暖意融融,红烛照耀着圆琛侧颜如玉依旧,他把来的时候拿的东西一一清点整理。 本来就是事发突然,被‘请’来的,也没带什么东西,不过是一些盘缠等金银细软。 他的目光掠过了那些,最终落到狐狸面具上。 不知道为什么,这面具居然在他这里。 他的眼神似林间的岚气,好像很近,又好像颇为悠远。 看了几眼后,他便把面具妥善收好,手掌虚拂过面具的时候,指尖仿佛缱绻着如有实质的温度。 这漠北,像口井,既是进了井底,总得好生探探再走。 他又一次被请去迟许处,这次来‘请’他的人都换了一个来,他只做不觉,往熟悉的地方走去。毫不意外,迟向晚也在,两者交换一个眼神,也知道事情的严峻性。 他们俩与迟许,被名为保护实为压制地带到了一片红柳林外。此时已到七九,河床开动、天气和煦,红柳柔嫩的枝头开出粉绒绒的小花来,像一簇簇云霞挨挨挤挤、竞相繁荣,分外好看,无声地营造出一种春意的活泼。 但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周围气氛凝重,阒静幽然,只能闻得风声如汐。 这四周是禁地,再往里穿过红柳林便是历代漠北皇帝的衣冠冢所在处,因此守备格外森严。 抬头仰望,一座如钟如塔的建筑在丛柳掩映中隐约可见,而顶端的墓室,则像是一个半圆形的瓢虫壳。 建造衣冠冢的材质有些独特,似乎是嶙峋的怪石混着黏土堆叠而成,在自然光线的映射下显现出暗沉厚重的质感。 每往里走一步,迟向晚就警觉一分,不知道漠北人会耍出什么花招。 第31章 陵中密室 那一刻她仿佛能感知到他掌心…… 陵中密室。 迟向晚和圆琛对望一眼。 本来按拉卓的意思, 是想把迟许和圆琛直接斩下头颅后再献祭的。 但是元复此时赶到,为此事和拉卓争论不休。 眼看两人就要为此事打起来,最后还是元度发了话, 把迟向晚三人关入陵中密室,如果他们能存活, 则是长生天的意思,如果在此陨灭, 那正好献祭。 元度素来推崇平衡之道, 自是应允。 于是迟向晚三人被蒙着眼分别塞入陵中不同角落。 迟向晚轻启眼上覆盖的纱布, 一座石壁映入眼帘。 上面疑似用朱砂一类的涂料, 在坑坑洼洼的墙壁上画着一堆她看不懂的符号。 她四处望望, 发现其他三个方向都是用泥焊死的石墙,只有这处石壁尚且可能通往别处。 迟向晚离石璧更近一步, 她细细端详上面的符号一会儿,也不知道这是巫文还是漠北文字。 但显而易见的是, 其上有几个符号和其他符号有明显不同,它们色泽不似朱砂的嫣红明亮, 有些类似更浅一些的桃红色。 迟向晚眸色一亮。 这几个符号显然先前被人反复用手抚摸过。 她伸手在桃红色符号上触碰, 石壁毫无动静。 她加重了按压力度,‘轰’一声巨响,石壁应声而开。 沿着眼前狭窄的暗道, 她贴壁侧身而行。 顶上挂着‘人鱼膏’蜡烛制成的灯, 灯芯已经老化, 晃晃悠悠摇摇欲坠,甚至发出微不可闻的响动,在坑洼的小道上映射出一个个光影明灭的圆圈。 越走迟向晚发现路越陡峭,她仔细分辨后, 才发觉这暗道竟是一个斜坡,一道极细的暗河蜿蜒流淌,在昏黄灯光的照射下,依稀可辨河流的颜色。 那是像干枯血迹一样的暗红色,看到这颜色,便可无端联想到陈旧、腐朽诸如此类的词语。 而这颜色在陵寝中出现,更是有种说不出的悚人之感。 而河流上方,漂浮着细碎的藻萍,似乎闪烁着幽微的蓝色荧光。 随着她途径暗流,带过轻风阵阵,藻萍便四散漾开,波纹经久不散。 走过这段狭窄小道,又遇一个暗室,上面仍是一些她看不懂的符号,这次迟向晚还想如法炮制,她伸手触及颜色最浅淡、似被人抚摸过数次的符号。 门应声而开,但在同一瞬间却有冷箭暗矢如锐芒,猝不及防地直奔她命门而来。 诧异之下,她低低发出惊呼,身体同时大幅度扭转,偏向一处安全的角落。 但很快迟向晚就被一只纤长白皙的手拉住手腕,她被拽入其中。 迟向晚本来大吃一惊,但看到圆琛熟悉的面庞后,心神安定下来。 她微微舒了一口气。 “你看到我兄长了吗?”她问道。 -- 第54页 圆琛摇摇头:“不曾,不过我好像摸索到了漠北皇陵的结构。” 迎着迟向晚的目光,他徐徐道:“这里边应该分为上中下三层,而你我还有你的兄长应该被分别放到了这三层里。” 迟向晚想起之前在皇陵外面,她只远远梨花一瞥,也能通过这陵地面以上的高度推断出来,其上有两层。 而她方才所见的暗河,应为地下暗河,也就是说她从地下的一层顺着斜坡到了一层,正好遇见圆琛。 “那这么说,我兄长应该在二层?”迟向晚福至心灵。 “应该是。” “走,我们去看看。” 事不宜迟,迟向晚就欲行动,忽见眼前雾霭阵阵,浓得挥散不开。 她转头看向圆琛,圆琛没有言语,只是用手捂住她的口鼻。 那雾气是极粉嫩的颜色,但越是鲜嫩的颜色,越恐对身体有害。 雾气之所以排散开来,想来是方才迟向晚进来时触碰机关,陵寝的防御机制便自发启动开来。 迟向晚尚未吸到毒气便被圆琛捂住口鼻。 像一只灵动警觉但还需沉淀历练的小兽,被一排强大稳固的清幽竹篱,妥帖地保护周全,格挡着前方不知预料的危险。 他的手心带着丝绸般柔软的质感,又有着春光般和煦的温度,带着点不合时宜的懒洋洋的明媚,轻轻浅浅触碰到她的鼻尖她的唇。 像蜻蜓点水,飞光倾泻,书写漾影流年一笔;像包浆的琥珀,沉淀出不易察觉的光泽,涂抹出一片氤氲的暖意。 那一刻她仿佛能感知到他掌心的肌理。 那一道道的肌理,像一根根的藤蔓,盘绕上她的血管,又了无边际地蔓延,蔓延至她心底更深处。 绵软的呼吸徐徐散开在掌纹之间,在这惊险难测之时,带着些微料峭的旖旎,不知撩拨着谁的心弦。 然而圆琛没有给迟向晚愣怔的时间,他低声喝道:“快走!” 两人互相扶持着,屏住呼吸冲出重重雾霭后,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迟向晚情况好点,圆琛方才先是捂住她的口鼻又出言提醒她,一吸一呼之间倒是吸进了一些毒气。 他的脸色像雪一般苍白,有些无力地坐在一块大石上。 第32章 果然是他 她与圆琛的影子互有重合,部…… 他的脸色像雪一般苍白, 有些无力地坐在一块大石上。 “你要不要紧?”迟向晚托腮望着圆琛,眼中心疼与歉疚之色一闪而过,无不担忧地问。 她距离圆琛近了一步, 细细观察他的面色,见比方才坐下之时红润些许, 略放下心来。 一路奔跑之下,她髻间碎发也散落下来, 像水草一样柔软又轻飏, 几缕发丝微微摆动, 带着少女身上的幽幽暗香, 不经意间触及圆琛的耳际。 她与圆琛的影子互有重合, 部分交叠的两个影子映在地上,疏影离离又绰绰, 昏暗的光线下,朦朦胧胧, 看得好不真切。 圆琛不着痕迹地避开,抬手示意自己无大碍:“尚可。” 他在方才短暂的间隙里, 只闻了几口毒气, 便基本上分辨出这毒气大概是由哪些药材制成,又有几分毒性。 或许是因为这陵寝修建已久的缘故,毒气在此也存放已久, 其药性大为削弱。 圆琛除了刚吸入时头会眩晕疼痛, 也没别的负面反应。 他静静地歇息片刻, 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后,他的脸色也就彻底舒缓了下来。 圆琛把方才没来得及说的话分享与迟向晚听。 “我把一层都给探查完了,整层布局成品字结构,而三个口字交接的位置, 则是通往他层的枢纽。如果每层的布置都一样,那么找起人来则更为轻松。” 迟向晚思忖一下,正欲开口说话,忽听风声过耳,再有就是极力放缓但能听见端倪的脚步声。 她神色一凛,和圆琛互视一眼。 两人瞬间从对方眼中看到自己想要的意思,颇有默契地借着坡度地形做遮挡,各自隐匿于左右两侧的阴影之中。 来人果然没有看见他们,这批人显然对此地的地形也很不熟悉,环视四周整体扫了一眼,见无人在此,便也离去。 迟向晚心头一紧。 原来是他。 果然是他! 迟向晚似有所悟,圆琛神色了然。 领头那人通身玄衣,神色冷峻带讽,与前几次见他时颇为不同。 却是宋颐。 迟向晚起先觉得是拉卓派他来斩草除根的,但很快推断不是,从他前来此处的方向来看,他应该是先去找的她,未果后才来一层找圆琛的。 如果想要斩草除根,那必然不会先去地下一层。 她脑中高速运转,忽地灵光乍现。 宋颐先去地下找她的缘由,该不会是她身为女子,较之另外两人更易被擒获,擒了她以后,以她为人质来要挟,如此可以更好地对付兄长和圆琛吧? 看着宋颐后面的那些人,手中的寒刀利刃在阒静的陵中闪着银光,迟向晚心中惶然,她知他下一步的动作,应该是二层。 她心中装着事,没有发现,圆琛本来挽起的衣袖复又垂下,袖口边缘微微摆动。 里面绑着一片薄刃,正是因为它极薄极贴肉,因此躲过了漠北人的搜查。 圆琛修长的手指按上薄刃,温暖的指尖遇上冷凝的刃片,他形状优美的菱唇抿成一条毫无起伏的直线。 -- 第55页 方才他本欲抽出薄刃,出其不意挟持住宋颐的。 头领被擒,对方必定投鼠忌器,不敢有所动作,如此才能化解己方人数少的劣势。 只是宋颐一直被手下围拢其中,像是居于一个密不透风的铁通。 如果擒不住,反而会暴露他和迟向晚在此的信息,这样情况会变得极为不利。 因此他没有行动。 他搭下眼帘,眼中有什么情绪,被长长的睫毛遮住。 他听见心里一个声音说,这是主要原因。 当然实情也确实如此,他素来都是以大局为重之人。 只是方才他脑中突然冒出的一闪而过的想法,令他下意识内心抵触。 地面开始震动,逐渐震动加重,迟向晚本来以为是地震,后来听了听又觉不像。 是衣冠冢外面,有剧烈的打斗声传来。 侧耳仔细聆听,可以分辨出马蹄哒哒声和兵器交戈声乃至军鼓敲击声。 迟向晚和圆琛相视而笑。 之前他们用药材制作膏药的时候,便留了一手。 一方面,管漠北方要的部分药材,是制造膏药真正所需的。 另一方面,药材可以传递消息。 诚然他们被盯得很紧,但他们来之前,便与迟凛说明,如果不方便传消息出来时,会用药材名来传消息。 那些漠北人听到他们报的药名后自然着急着手准备,而准备药材的过程中无疑会透露出风声,消息也就神不知鬼不觉地传出。 这个点子还是迟向晚提议的。 当时面对父亲和圆琛的赞许,她还稍微赧然,只道她最喜看各类闲书,一日从一本讲前朝的外史上,见到用大枣、梨子、姜和芥末暗示‘早离疆界’【1】,自己不过是拾人牙慧罢了。 这下援兵到了,她心神稍定。 圆琛却仍是心神凝重的样子,给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迟向晚旋即反应过来,他们听到了外面的声音,宋颐那边必然也听到了,甚至外面的漠北人也未必不会打他们的算盘,他们三个人质一个赛一个宝贵。 不过宋颐并没有杀回马枪找他们。 事实上,他在听到外面传来的打杀声后,就从陵中溜了出去。 他进入的时候是奉拉卓之命来的,把守在外的漠北士兵自然认识他,看他出来也没多问,直接放行。 红柳林之里几丈远处,漠北的铁骑和大钧的兵卒已经开战,场面一度混乱,尘土飞扬。 宋颐并没有去战场,他找了个冷僻处暗中观察。 北州这次以有心算无心,加之积攒已久的怒气,漠北兵节节败退。 元度看到己方士兵不由自主地后退,溃不成军,知道大势已去。 但他眼中划过转瞬即逝的惶然神情后,并不慌乱。 他微微一笑,有点挑衅似的睨着北州的将领,大声道:“你们不想要他们三个了?” 他看北州兵的攻势因为这句话的缘故有所锐减,眼中笑意又深了几分。 “放下手中武器,否则……”他取下右手大拇指上戴的玉扳指,“摔扳指为号,守在陵前的侍卫和死士听到后,他们三个人立即会被斩杀。” 北州将领不知道漠北皇陵里诸多弯弯绕,里面跟迷宫似的,根本不是想杀就能立刻找到人杀掉的。 所以听到元度之言,投鼠忌器,微一踯躅。 元度见这招好用,还想再以此威胁。 宋颐就趁此时机出手。 一道闪着寒光的弧线像一阵凛风卷过皇陵顶部。 第33章 皇陵半塌 “师父的称谓叫错了。”圆琛…… “轰——” 只听一声巨响, 一记飞镖直往皇陵最顶端的一块怪石而去。 好似一只蝴蝶,扇动了翅膀,微小的变动牵引出了巨大的变动。 皇陵本身是坚固的, 但架不住那记飞镖角度太毒太刁钻,它将皇陵半球形顶部砍掉一个小小的豁口, 本来处于豁口上的那块石头应声滚落。 好巧不巧,它滚落所经之地, 涉及多处粘土衔接之处。 那山石格外锋利, 滚下来的同时将衔接之处破坏殆尽。 皇陵本就靠那些奇异的粘土衔接支撑着各处的石块, 此刻衔接处被毁坏, 就如木偶身体中的牵丝戏被抽出, 哪还能保持原状? 皇陵正以飞快的速度坍塌中! 元度懵了,北州将士怒了。 他们刚听见元度趾高气扬地以身在皇陵的小迟将军三人来威胁, 皇陵就塌了。 宋颐出手太快太隐蔽,众人也没留意到皇陵是怎么塌的, 底下士卒脑子也没那么灵活精明,当下以为元度是说一套做一套, 想至三人于死地。 登时一队队北州兵卒眼睛因愤怒而充血通红, 提着长矛就磨刀霍霍向元度而来。 皇陵中,迟向晚和圆琛也听到从头顶传来的一声巨响,紧接着他们就看见, 大量的细沙和砾石顺墙壁而下。 感受到皇陵正在坍塌, 圆琛迅速将迟向晚往外推。 越是千钧一发之时, 他的神色越是从容,连一根发丝都岿然未动,无声书写着冷静自持。 他甚至还有心情慢条斯理地分析利弊:“你快走,现在皇陵快塌了, 外面守着的护卫肯定会四散奔逃,就是死士会难办些,不过墨擎他们自会帮你解决。” 迟向晚万万想不到,他们客居墨家村时的那对姐弟也在这里,她忍不住多看了圆琛几眼,欲言又止。 -- 第56页 圆琛无暇也不愿解释那么多,只是道:“你快走吧,我会带着迟公子安然出来。” 迟向晚心知自己留在此处也无甚用处,她虽然也不知道圆琛接下来会如何做,但凭着一贯对此人的信任,她点头答应下来。 看到迟向晚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中,圆琛嘴角噙着的笑彻底消散。 “师父,”他悠悠道,“你还要在暗河里泡多久?” 圆琛说完后,暗红色的河流里才有了动静。 一个眼神炯炯的老头浮出水面。 他头发花白,眉长且直,衬着眼窝深邃,一大把山羊胡毫不修饰地留在下颌,配合着他微勾的嘴角,像一张随风舞动至各处的符纸,散漫又自如。 “终于肯叫我师父了?”老者许久不见圆琛,开口第一句话居然是这个。 他的话中含着淡淡的调侃与嘲弄,圆琛只做不觉,道:“嗯,我去查证了。” 老者从鼻中哼出一口气:“我早该料到的,你也就这点效率。你回到皇宫这么久,又流落到村庄,又辗转到漠北,也就干了这一件事。” 圆琛面上没什么表情:“谁说我只干了这一件事的。” 他向石壁望去,眼神悠远,似乎要穿破墙壁投向远方。 在马车上的时候,他即收到墨擎的来信。 信中说他与阿姐考虑再三,已然相通,准备带上那块玉佩投奔圆琛。 圆琛自无不允之理,当下便回信告知墨擎自己接下来一段时间会在北州,之后按计划会返回江南道,他和墨云愿意来两处中的哪处找他都可。 墨家姐弟的父母本来就和江湖有密切关联,他们二人也有一些江湖上义结金兰的兄弟,这次墨家姐弟便带着自己信得过的弟兄过来投奔。 结果他俩根据圆琛留下的痕迹来推断,对方应该在漠北,于是他们利用父亲那边还留存的镖局势力,借着大钧与漠北人交易之时,也混入其中,进了漠北。 “确实不止,”老者抚须含笑道。 他泡在暗河里显然有很长时间,全身衣服湿透露出瘦削的骨架来。 按理说湿淋淋的衣服附着在身上,无疑十分别扭,但他却似浑然不觉、怡然自得。 圆琛就像知道他随后会说些什么,提前开口阻止:“我还要去救人,就不与师父闲话了。” 老者瞥了他一眼,奇道:“你什么时候这么滥好心了?”旋即他的笑容就变得有些暧昧,欲说还休道:“为师都懂,爱屋及乌。” 没想到圆琛听到这话后,反而不走了。 他有些好整以暇地半倚石壁,含笑注视着老者,直至老者被他似笑非笑的目光盯得有些发毛,他才不急不徐地收回目光。 这次老者又不解了,方才还着急救人的圆琛,怎么突然停下脚步? 圆琛自是知晓老者奇怪什么,淡淡道:“我便不去做无用功了,方才我突然忆起,当年偶然一次闲谈之中,师父提到过观阵之法,想必师父已经窥破此陵阵眼,关闭阵眼,皇陵之塌便可即止。” 老者万万没想到某年自己一句随口之言,圆琛都记于心间,时隔多年后还能想起,眉眼间便有些愕然。 本来他想拿捏一下圆琛的计策就此失效。 老者脸上自然不好看,当即拉下脸来,加重声音,不悦道:“谢琛。” “师父的称谓叫错了。”圆琛毫不躲闪迎上老者威严的目光,他的声调平缓,不辨喜怒。 “你应该叫我圆琛,而我应该叫你芥舟子真人。” 第34章 这哪里是慈悲佛子,分明…… 迟向晚出了皇陵, 迎面撞上墨云。 眼前的少女眉眼英气不俗,额头光洁饱满,与当时在墨家村相见时一般无二。 她心中幽幽喟叹, 这段不算很长的时间里,发生了不知多少事情。 直至遇见墨云, 她才感觉时光好似从未流转。 她鼻尖一酸,强自维持着冷静。 这些天刀尖上行走的心惊与疲累, 在他乡遇见熟人之后化成了无穷的委屈, 倾泻下来。 “你怎么在这里?”她脱口而出。 看见墨云欲言又止的神态后, 她很快意识到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机, 知趣地转移话题:“现在战况如何了?” 老远就闻见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迟向晚远眺红柳林的方向,望着模糊不清的一堆堆躺在地上的尸体, 微微出神。 “迟小姐放心,基本处理妥当。” “北州的将士看见皇陵塌了, 认为你们三个恐怕已经遭遇不测,这反而激起了他们的斗志, 一路势如破竹, 破漠北军队如入无人之境,十分顺利呢。” “是吗?”迟向晚面露笑意,但笑意未达眼底。 “那真是太好了。”她自言自语了一句, 转头看向墨云, “你陪我一起回北州军那边吧。” 墨云听到这话, 神色便有些躲闪。 迟向晚心下了然,只怕她和北州军一批来漠北的,北州军对墨云她们毫不知情。 她佯作恍然大悟的样子:“哦对了也是,墨擎恐怕此刻正赶往皇陵救法师他们, 你挂心不欲离去也实属正常。” 迟向晚给了个梯子,墨云焉有不顺梯下爬之理,当即点头:“是啊是啊。” 迟向晚不动声色地挽住墨云的手:“我同你一道去。” 墨云有些为难地看着迟向晚:“迟小姐千金之体,不宜涉险。” -- 第57页 开什么玩笑,如果圆琛知道迟向晚又这么原路折返了,她也要吃瓜落儿的。 她本就不是善于言辞之人,此刻越是想找一个合适的理由越找不出来,急得额角都沁出汗珠。 迟向晚起了疑心,她隐隐约约感知到整件事情看似解决,却有一些个未知的庞然大物藏于水中,因此她开始试探墨云。 但是墨云毕竟于她有恩。 她永远不会忘记,落水后她脚踝受伤还发着高烧,在那么艰难的时候,幸得墨家施以援手。 见恩人如此为难,她心中也不落忍,刚想找个别的话题转移,就听见临近皇陵出口处,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说来也奇,就在她逃出皇陵后不久,里面又一次传来了一声巨响。 这次与上次‘轰’的一声巨响不同,倒像是什么巨型按钮被触碰的声音。 而就在这声音戛然而止后,一直在加速坍塌的皇陵忽然静止住,保持了现有的形状。 因此迟向晚才没有特别焦虑于兄长和圆琛的安危。 此刻听见里面的脚步声,她眉头一紧。 见鬼的,她怎么忘记了,还有宋颐那批人! 那急促的脚步声已经到了门口,却又转了方向,迟向晚看见宋颐从皇陵另一个门仓皇逃出。 在宋颐身后,迟向晚并没有看见他的那些手下,约摸他们都已身藏皇陵。 宋颐虽侥幸逃出,但也十分狼狈。 他靠近脖颈的肩膀处中了一箭,箭矢几乎是贯穿了他的左肩,箭头刺入他的脖颈,整个箭体牢牢插在他肩头,并没有因为他的剧烈奔跑而左右颤动。 如此看来,射箭之人箭法颇为高超。 他身上其他地方也有多处伤口,大片的血迹染红他的上身,在疼痛的刺激下,他眼中带着点嗜血般的狰狞狠厉。 一边跑着,他一边环视四周,待他看见迟向晚时,就如穷途末路之人看到救命稻草一般,狞笑着向迟向晚这边扑了过来。 在看见宋颐不怀好意的目光那一刹那,迟向晚就瞬间反应过来他要做什么。 她不能让自己成为人质拖住圆琛他们的后腿,她与墨云对视一眼,墨云护着她往后退去。 虽然她们反应及时,但还是低估了宋颐在生死危机时所能爆发的惊人力量。 奔跑中,迟向晚感觉到墨云捏了一下自己的手,千钧一发的时刻也顾不得求稳,墨云要为自己引开宋颐。 虽然墨云如此行事也是合理明智的做法,但迟向晚做不到眼睁睁看着本就于己有恩的人,再次因为自己涉险引开敌人。 这样一消磨时间后,她俩与宋颐的距离被无限拉短。 距离一度近得迟向晚能看清宋颐面上的表情。 上午她与圆琛被‘请’到了迟许处,晌午时分进的红柳林,等到左右贤王争论完他们进入皇陵,皇陵中经历一番波折后又出来,到现在,已然是夜色未央。 夜深如水,月华正浓,繁星点点,引人沉沦。 苍穹与大地相接,渐趋融为一色。 看到宋颐与迟向晚的距离越来越近,月光之下,圆琛的神色陡然一变。 一直浅浅含笑的眉眼染上一丝煞气,像白璧上沁了一小块血珠,平添了几分妖异几分莫测。 他从袖中掏出一把装置精巧的袖箭,箭矢映射出泠泠的冷光。 宋颐看着眼前的迟向晚,眼中爆发出令人费解的强烈恨意。 就在宋颐准备动手的时候,墨擎清楚地感受到身边的气压陡然一沉,寒意从圆琛身上四散开来。 这一刻他清润分明的眸,从眼底翻涌起血红的肃杀和阴骘,眼尾轻轻一挑,挑出一个锐利的弧度。 这哪里是慈悲佛子,分明是玉面阎罗! 他的左臂似乎有些挂彩,此刻也不将它放下,便左手把弓,右手毫不费力地张箭,还没等墨擎看清动作,箭矢如流星飞了出去。 本来墨擎担心准头,毕竟他们离宋颐有百余步的距离,一击不成反而会激怒宋颐。 但此刻他不禁瞪大了双眼。 箭如夜枭,破空之时发出‘嗖’的一声长啸,直接刺中宋颐的脖颈,箭矢与皮肉相接时发出‘呲’的声响,将他击了个对穿。 快准狠到宋颐根本没反应过来,就无力地躺倒在地,不可思议地瞪大双眼,眼中鲜活的神采逐渐流逝褪色。 他脖子上锆石大的血窟窿,还在往外汩汩流出热血。 迟向晚听到他临死前还在道:“不,不会……” 话没说完,人已气绝身亡。 竟是一发击中。 这个场面大大出乎迟向晚的意料,她亲眼目睹了整个过程,此刻她直直地睁大双眼,看着眼前的场景,久久没缓过神来。 圆琛却已然恢复先前沉静清雅的模样,他很快把袖箭收好,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的模样,疾步如风行至她身前。 他一身衣裳近乎红衣,看不出原来的颜色,点状的、块状的甚至线条状的血迹挂在他斑驳的衣服上,也不知那些血是别人的还是他自己的。 迟向晚只觉一股血腥味扑面而来。 圆琛斯文地用衣袖内侧洁净处,轻拭他脸上的血渍,又不慌不忙地把臂上伤口自行处理好。 做完了这一系列的事后,他才看向迟向晚,露出温润如玉的笑意,一字一句道:“让你受惊了。” -- 第58页 第35章 万字三合一 这是他第一次唤她的名字。…… 这一日堪称风云变幻、波涛起伏, 不论是对于漠北,还是对于北州。 这一日,漠北易主。 皇陵崩塌时, 北州军群情激愤,直奔漠北可汗元度而来。 一向以制衡为帝王之术的元度死于失衡的乱军之下, 一同死于乱军之中的还有保护在元度左右的右贤王拉卓。 这一日,年轻的元复以先可汗幼弟的身份, 成为了漠北新任的可汗。 诚然元度也有几个儿子可以一争可汗之位, 但这次北州大破漠北, 在迟许、迟向晚等人的支持中, 在北州士卒的威慑下, 元复依靠北州外力成功上位。 但是漠北皇族遗老和先帝妻族势力顽固且强大,等待元复这位新任可汗的, 不是坦途大道,而是荆棘丛生。 这一日, 墨擎又一次见识到圆琛精妙的箭术,对此人更是心折不已。 二人几番交流, 圆琛点拨之下, 墨擎如有所悟,更觉得此次漠北之行颇为值得。 除此之外,二人亦絮语云云, 言及他事。 但此事除却天知地知, 惟有他二人知晓, 倒是按下不提。 这一日,芥舟子真人终于亲自置身于暗河之中。 他虽是百毒不侵体,但这所谓的百毒不侵,只是毒物无法对其身体造成实质性的伤害, 触及毒物后,寻常人都有的眩晕头痛、四肢酸软,他也能一一感受到。 他在和孽徒一番唇枪舌剑后,孤身一人长久立在暗河旁。 看着那些泛着诡异蓝光的藻萍,他一瞬间老泪纵横,下一刻忽地跌坐在地,像是一座完美的金胎从内部不攻自破,其中裂开的深深隙罅可见一斑。 他露在衣袖外的手隐隐颤抖着,像秋风中打落的黄叶,神色怆然而飘渺,喃喃道:“阿然,你当年得承受了多大的苦楚啊……” 这一日,迟向晚从漠北终于回到北州,但北州她亦不能长留。 在北州,她与父亲兄长于议事厅,把这些时日发生的事情,依照各自的视角分别道来。 迟向晚捡着重要的事情大概说了一下。 当迟凛听到迟向晚差点被右贤王觊觎时,不禁怒从心头翻涌,拍案而起:“这个无耻的狄人!” 死在乱军之中也太便宜他了,觊觎他的女儿言行轻佻,合该拉回来,用北州严明的军法好生给他上一课。 直到迟向晚反复言说,自己并未受到实质性伤害,迟凛的脸色才有所舒缓。 迟向晚和迟许出了议事厅,迟向晚先出去,迟许后脚跟上。 他本来飞扬的神采变得内敛,其中微带萧索,可想而知这次的事对他冲击很大。 “兄长,”迟向晚主动唤他。 “向晚,这次真是多亏你了。”迟许喟叹道,“为兄真是没想到,你居然会在这个时候冒这么大的险来到北关,更是说服父亲到了漠北。” 他眼中溺着笑意:“再也不是躲在我身后的那个小丫头了。” 迟向晚纳罕道:“我什么时候躲在你身后了?” 她分明从小到大都很独立自主的好不好。 她有些无语又有些好笑地瞥了迟许一眼,如此气氛彻底活跃下来。 “好好,你没有,是为兄记错了。”迟许好声好气道。 他将手缓缓伸出去,手腕内侧朝上,轻轻与迟向晚贴了贴手腕。 他们年幼的那时候,京城里流行着掰腕游戏,通常两两一组,进行力量的对决。 因为男孩子更为调皮好动的缘故,这种激烈的对抗性游戏参与者多为男童。 迟向晚比一般女孩子更为胆大一点,她看男孩子们玩得热闹,心中发痒,便也央求迟许和她一起玩。 迟许怕掰疼妹妹的手腕,又觉得玩这种游戏有失姑娘家的温雅,于是改掰腕为贴腕,以两人配合得所,使两个手腕之间没有缝隙,为最终胜利。 虽然刺激性有所下降,但是终归是迟许独创、只有兄妹两人心照不宣的小游戏。 只是等他们后来长大,嫌这游戏幼稚,便很少再做了。 此刻迟许重新做起这个动作,有一种久违的熟悉亲切。 “等我回京城。” 迟许注视着迟向晚,缓慢而坚定道。 这句话好像不是一个安排打算,更像是一句承诺。 等到迟向晚的及笄礼到来之时,迟许重回京城,他会再次像少年时那样,带着她走马倚桥京城过,重温年少悠游好时光。 听迟许这么一说,迟向晚也好似忆起什么,眼中也染上点点滴滴的怀念之色。 她想起好友温毓秀那张娇憨俏脸,脸上笑意又深了一层。 兄长如若回京,最高兴的怕是这妮子吧。 但她没有多言,只点了下头,定定道:“好。” “对了,”迟许想起一件要事,“圆琛法师不知身在何处?说起来我还未向他道谢。” 他这些天受伤中毒,还佯装失忆,和漠北高层斗智斗勇,耗费了大量元气。 迟凛让他好生将养几日,命手下不要与迟许说各种琐事劳他心神,是故迟许有如此一问。 昨日时间紧急,他与圆琛在皇陵二层会合后,就与他一起寻找出口。 后来遇见宋颐等人,二人对视一眼,分散行动,后来他正好遇上前来皇陵寻人的北州将士,他本来想留下来襄助圆琛的,但元度在他刚被擒到漠北之时,喂给他的软骨散还留有一定药效,于是北州来的将士纷纷劝说他回去。 -- 第59页 迟许无奈之下,嘱咐其中一批人留在皇陵帮助圆琛后,便先行回到北州军营。 提到这个名字,迟向晚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的僵硬,不过在迟许察觉到之前,便已恢复如常。 “圆琛法师么,”她有意无意加重了语气,“他先行回京城了罢。” 迟许讶异:“按说你们是一起过来犒军的,应该一并回京才是,他怎么先行回去了。” 圆琛法师素来是最谦和周全,从容有礼的性子,这次行事倒不像他的风格。 迟向晚知道兄长定是误解了。 她赶忙解释道:“没有没有,本来按理我今日清晨也是要和法师一道回京城了,只是他体贴我与父兄久别重逢,与我道可小住几日,他先行去回禀陛下前因后果便是。” 迟许哦了一声:“原来如此,那真是可惜了。” 圆琛素来是一个极具传奇色彩的人物,但百闻不如一见,这次的事情又令迟许对此人嗟叹不已。 他倒是很想有机会与圆琛详谈片刻,可惜圆琛来去匆匆,待他想起此事时已经动身离去了。 迟向晚闻言,长如蝶翅的卷翘睫毛扑闪了一下。 昨天夜里,在漠北的红柳林附近,圆琛对她颔首示意,温声道一句让你受惊了。 当时迟向晚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音来。 空气陷入凝固,一种诡异的静默氛围萦绕于二人之间。 她不确定,圆琛所言的受惊,指的是宋颐之事,还是指他自己方才那一箭,而圆琛也没有解释自己方才所言的意思。 疾风又起,她显得有些凌乱的青丝在夜空之中如柳枝一般飘扬舞动,向着与圆琛相反的方向。 良久过后,她才低低道:“不曾。” 就算她真的想问什么,这里也不是一个合宜的私谈之地。 圆琛这次没有再与她说话,他的目光扫视墨家姐弟及他们身后的那批人,有什么情绪敛于眼中匿于夜色。 迟向晚会意地向前快走几步,留给圆琛与他们说话的空间。 她看着夜风中抽动的柳条,不知怎的,又想起了那一箭。 那一箭,凌厉、精准、迅疾。 那样危急的情形,那样短暂的时间,那样的破云一箭。 被一向以慈悲示人的圆琛射出。 这样好的箭法,迟向晚觉得兄长怕也不及。 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抽丝剥茧,露出冰山一角来,冰川映着浓浓月色,反照出清泠莫测的光。 迟向晚觉得那一箭是那么熟悉。 她想起,在这之前也就不到一个月的功夫,也是这样的一个月夜,在墨家村附近的那个破庙里,也是这样的凌空一箭,如天神之笔,精准无误又狠辣决绝地击穿更夫的脖颈。 那个更夫同这日的宋颐一样,还没有来得及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就倒地不起,很快气绝身亡。 她一直以为那箭是墨擎射/出的,墨擎身上也有江湖人的血统,射箭快准狠再正常不过了。 现在看来,自己是想岔了,联想起这次墨家姐弟千里迢迢来此处,以及当时投宿时,二人对圆琛细微之处流露出来的推崇。 迟向晚了然,那箭应是圆琛的手笔。 …… 翌日清晨,天才蒙蒙亮,万物还在休憩之中。 迟向晚便起身洗漱梳妆,简单用过早膳。 圆琛特意选在清早离开北州,就是不欲惊动太多人起身相送,这也很符合他一向为他人着想的性格。 但是圆琛这些天的事迹作为,北州哪有人不知呢? 迟氏在北州驻扎已久,百姓都奉迟家人若神明,迟小将军失踪不知有多少人长吁短叹。 而正是眼前这位圆琛法师,愿意冒着极大的犯险,设计潜入漠北,自降身份甘做大夫放松漠北人警惕,神不知鬼不觉传递信息,并最终营救出了迟小将军。 北州将领士卒心下感激,百姓们对圆琛也颇为好奇,因此哪怕清早露浓霜重、寒气森森,还是自觉自发地来城门口相送。 “诸位就相送至此地罢,不必再往前来了。” 圆琛站在马车的轴承前不远处,微一欠身,含笑向众人颔首致意。 马车将要开动,但蜂拥至此处的众人仍没有退下的意思,人头攒动间,夹杂着窃窃私语之声。 迟凛亲自将圆琛送至马车边,对圆琛行了一个大礼,恳切道:“法师先是遂小女之意亲身来此犒军,又以身涉险亲入漠北险地搭救犬子。法师对我迟氏恩情,迟凛没齿难忘,以后如有什么迟氏能帮上法师之处,法师敬请开口,迟氏必竭力而为。” 圆琛虚扶了迟凛一把:“国公爷太言重了,圆琛凡事只依心而为,此次搭救令郎不过是其本就吉人天相,不该命绝于此罢了。” 迟凛还是再次道谢:“不管怎么说,这次多亏法师了,先前小女也与末将说过,对法师心性能力既是折服,又很感激。” 方才迟向晚就在他身后不远处,因此迟凛想也不想,就唤女儿道:“向晚,还不快来谢过法师。” 喊了三声还未见动静,迟凛有些下不来台,不悦之色骤显:“这妮子……” 他环视四周,突然发现迟向晚不见了。 他脸上有些讪讪,但还是在圆琛面前为女儿打掩护:“兴许是方才发生了什么事情,小女落到送行队伍的后方,一时半会挤不过来,还望法师不要见怪。” -- 第60页 圆琛笑意自始至终未曾变过:“不妨事的。” 话这么说着,他却沉下心来,感知起四面八方投向他身上的目光。 从出生到如今成人,他遇到过各种诡谲风浪,因此直觉锻炼得格外敏锐。 忽地他如有所感,仰头望向街旁的牌楼。 牌楼斜后方有个高高的观景亭,亭子分为二层。 在亭中二层,临街的镂空花窗全部敞开,因年久失修而显得暗沉古朴的窗棂,更反衬出少女肤色似白皙滑嫩的羊脂美玉,身形如婉约清丽的出水芙蓉。 她立于栏边,双手托腮支在窗沿,朝自己的方向遥遥望来。 离得太远,他看不清她的神态表情,只能看到,少女仿佛朝自己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穿过攒动汹涌的人潮,她与他的视线在空中某一点相汇。 牌楼上插着的杏色旌旗迎风招展、轻舞飞扬。 像候鸟展翅归乡,如孤帆即将启航。 迟向晚缓缓合上窗户,手臂从窗框上顺势擦下,垂在窗台。 她凝视着自己近在咫尺的手指,目光有些失焦。 她之所以站在二层亭台之上,就因认定,立于此处圆琛应该看不见她。 出于一种微妙的心理,她想以这种方式送别。 没想到他还是捕获了她的讯息,同之前的多次事情一般无二。 迟向晚微微叹了一口气,哈气将窗户模糊掉一块来,形成一种雾面的质感。 她睫羽微动,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受。 北州的城门底下,今日声势浩大。 人声鼎沸,人来人往,人山人海,人群熙攘,人潮汹涌。 还有人纷乱穿梭其中。 初次邂逅时,她隔着祝祷的人群远远眺望,看不清他的脸容,只识得通身的轮廓。 见他一身紫衣如梦,慈悲出尘,昳丽绝伦。 那时他在前面,她遥遥地站在队尾,思绪无边。 这次送别,她隔着摇曳的旌旗长久凝视,描绘得出他的行止,也揣测不透他真正的想法。 或许他黑眸之中,明暗交杂,静岸无边。 此刻她在亭上,他远远地扶着车辕,浅笑依旧。 “所以,在破庙的那一箭,也是你射的罢……” 明知道圆琛听不见她的声音,迟向晚仍低低道。 她神色复杂,又往城门那边回望一眼。 圆琛的车马队伍已然开动,他人也早已不见身影,人群像潮水一样退散开来,只能隐隐约约看见旱地上,有一行人马驶过的车辙与脚印。 她与他于人潮汹涌中邂逅,又失散于汹涌的人潮。 雾里成花,镜影水月。 迟向晚轻轻合上眼,脑中圆琛的身影如走马灯般依次浮现。 他慈悲为怀的模样,他秀致昳丽的脸容,他清雅出尘的气质,他如沐春风的笑容。 他的智计他的狡黠,他与她几次赶巧的际遇,他对她多次的帮助,以及他与江湖中人的关系,还有他在漠北最后时的狠厉决绝。 他一半处于光明,一半置于阴影。 而明暗相接处,有谜团露出线头来,将迟向晚本已波澜隐现的心层层缠住。 “圆琛,你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啊。” 她的话语很快被风卷噬吹散,陈旧的窗帘被风吹得叮当作响,似是无言的回答。 …… 从墨家村往京城方向驶去,又从离京城不远的小城奔赴北州而来。那一路上都是白日赶路,日落之后车马停下,众人各自于驿站后厢房歇息。 因此车夫依葫芦画瓢,还以为这次也同上次一样,走走停停,多有休息。 不料圆琛却道,尽量压缩车马队伍休整歇息的时间,以最快的时间赶回京城。 望着车夫不解的目光,圆琛只笑了笑,也没有解释。 上次时有歇息,不过是考虑到迟向晚身体有恙初愈,不愿让她太过遭受舟车劳顿之苦罢了。 如今迟向晚还在北州,他也就没了顾忌,赶回京城无疑是时间越短越好。 他在车上闭目假寐,车轮碾路声贯耳而过。 之前不过是强撑着打起精神,此刻周身放松下来,他如瓷如玉的面庞上难掩倦意。 昨日与宋颐的交手中,他臂上也受了伤,加之在皇陵中吸到的毒气,虽然那时候看起来没有大碍,但这毒后劲却是不浅。 他体力难免不支,仰头靠在椅背上,像一片溶溶曳曳的流云。 耳边不复原来的静寂,人声越来越喧闹嘈杂,隐约还能听见吆喝叫卖声。 本在闭目养神的圆琛睁开双眼,掀帘望窗外望去。 眼前是一座比较大的城池,坊市间听到小贩和顾客的讨价还价声,十分热闹。 圆琛对这些无甚兴趣,只看了一眼,便欲把帘合拢,继续养精蓄锐。 忽然,一个装扮奇特的年轻男子吸引住他的目光。 本来那年轻男子被身旁的商贩挡着,只露出衣袍一角,商贩侧身找赎,他整个身形得以全然暴露在圆琛视野中。 那男子身上的气质分外不同,是既萧索又恣意的感觉,有着奇异的矛盾感,但这样两种迥异的气质,在他身上却融合得颇为自然。 甚至让人无端联想到一幅古卷:上林苑中的重峦殿宇,鳞次栉比地铺设了汉白玉石阶,而名贵的汉白玉石阶旁,一棵银杏扎根于土壤之中,风簌簌而过时,银杏叶如蝴蝶般翩翩起舞,顺风而落于阶梯之上,渲染出明快的黄栌色,妆点得显赫殿宇多了几分暖意。 -- 第61页 热烈明快又肆意风流。 但他的眼睛却颇为奇怪,双目用浅色透光的丝绸盖上,只能隐隐约约看到眉骨眼睛大致的轮廓。 眼罩除了遮挡住他的眼睛,还遮住了山根和部分鼻梁。 但光是从他如玉柱般直挺流畅的鼻骨和形状优美的下颌,便知此人相貌必定不差。 他似乎举手投足之间都有种世家子弟的矜贵气质,纵使这座城池已经算是大钧排得上号的繁华之地,可还是感觉衬不了他的气质。 或许只有京城那样群英堂堂之地,才能孕育出这样的公子。 他这样的男子,在这座城市堪称鹤立鸡群,因此哪怕他带着眼罩,都引得小娘子们纷纷侧目。 年轻男子分明是能感知到别人的视线的,然而对那些娇俏可人的小娘子们抛来的目光,他是看都不看一眼。 他反而忽一抬眼,目光直视圆琛所在的马车。 圆琛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他观察人素来不着痕迹,寻常人等很难觉察出来,看这个年轻男子的举止,显然对方已经察觉。 他神色未变,维持清浅疏离的笑意,和那年轻男子对视两秒后,淡淡地转移了视线。 放下轿帘后,他轻垂眼帘,大拇指与食指交叠,微微捻动。 虽然方才之事不过是个小插曲,但那人给他的感觉过于与众不同。 事过有痕,他心中还是留了些心思,想着派人好生查一下那名年轻男子的底细。 马车继续向南而去,向着京城的方向昼夜不停地赶路。 在马车离去后,年轻男子微一勾唇,他视力还没有全然恢复,因此看了半天才找到家族做的记号。 记号做在一家药铺门前,这家药铺显然是家族的暗桩,他不急不徐地进去,药铺伙计看起来十分机灵热情,赶忙三步并作两步,小跑过来,招呼他需要购买何种药材。 他摆了摆手,扫向一旁不远处的帐房先生。 赶巧这日是药铺报账的日子,账房先生正用笔在账簿上写着什么。 他眸光一动,状似自言自语,声音低沉却清晰地传入账房先生耳畔。 “此为心声,非口之利也。【1】” 一石激起千层浪! 账房先生本来俯在案上记账,听到有客前来也没有在意,但听到年轻男子的那句话后,登时目露精光。 他强忍着激动,尽量平静道:“这位客官,请随我至二层来。” 午后,一架外表低调的马车从药铺后门驶出,如果仔细观察,便会发现,马车前往的方向同样是南边,而它的目的地也同样正是京城。 …… 圆琛的车马队伍出发后,迟向晚在北州又逗留了五日,这晚她在北州度过最后一个夜晚,过了今日,她也要重回那座阔别一月有余的皇城。 她在床上躺了很久,仍然没有睡意,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胸口像积了一口气似的,又闷又堵,很不舒服。 她料想是因为屋内的地龙烧得太旺的缘故,索性把帷帐拉开一些透透气,顺带点上安神香。 香炉中轻烟袅袅飘散,凝神静气的香味经久不散。 这时就看到迟凛神色匆匆地走过来。 迟凛还从未这个点闯进她的闺房,而且他的神情看起来颇为凝重。 迟向晚更清醒了几分。 她端正坐姿,目视闯入的迟凛:“父亲,发生何事了?” “向晚,我接下来问的问题,你一定要如实回答。”迟凛严肃了口吻。 迟向晚眨巴了一下眼睛,最终还是点点头。 “你在漠北的时候,原右贤王手下的军师,是不是叫宋颐?” 迟向晚继续点头。 前几日时,她也与父亲提过此事,但因为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太多太过驳杂,只略提了几嘴稍带过去。 “那你告诉我,他是谁杀的?”迟凛开门见山,冷不丁突入主题,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迟向晚,不错过她脸上的任何表情变动。 当然是圆琛杀的。 一个慈悲为怀的和尚杀了人,这说出去太过骇人听闻。 况且她知道自己一旦说出口,必会招致父亲对圆琛的疑心。 圆琛虽然现在是出家人,但毕竟是皇室血脉,是今上唯一的幼弟。 迟氏有迟太后坐镇后宫,太后皇帝虽是养母养子关系,但感情一向不错,加上迟贵妃也是迟凛的族妹。何况迟凛与皇帝也有多年的君臣情谊。 于公于私,他都是拥护皇帝的。 如果被他知晓这一箭是圆琛射/出,那么他一叶知秋,推算出圆琛具有深藏不露的武功与不符合其和尚身份的狠厉,进而对圆琛产生疑心,对圆琛终究是一件不利的事情。 迟向晚面上不显,心中天人激烈交战,正是进退维谷。 她是迟氏的女儿,应该事事以家族为先,迟氏一族拥护当今皇帝,倘若圆琛真的居心叵测,那她理应与之划清界限。 但是圆琛对她也不薄,如果他不趟这趟浑水,就不会有父亲如今一问。况且,圆琛身为皇子,自有文武名师手把手教导,他在出家之前擅于射箭也说得过去。 迟向晚脑中飞快运转,但是在她没有第一时间开口说话之时,迟凛就一副了然的神情:“果然是他。” 这四个字一说出口,仿若惊雷贯耳,迟向晚刚想解释,圆琛并没有做对迟氏有所伤害之事,迟凛鼻中轻哼一声,他的脸庞瞬间隐匿于浓浓烟雾之后,整个人消失不见。 -- 第62页 她想要追出去,却意外地走到了一个迂回绵长的走廊,那走廊暗昧处闪着荧火,阴森森地刮着过堂冷风。 迟向晚意识到这不是她熟悉的道路,下意识转身折返,可柱子后面却突然闪出一张苍白的脸。 那张瘦削的脸容在昏暗的走廊中看不真切,她吓了一大跳,步履生花向右一拐。 那人动作却比她更快,三步并作两步挡在她面前,语气幽幽道:“不过一年未见,晚妹妹竟然不识得我了吗?” 迟向晚瞳孔紧缩,不知为何,眼前之人的脸容还是看不清楚,但是这全天下惟有一个人会这么唤她! “言穆……”她喃喃道,“你是穆哥哥?” 那人听到穆哥哥三个字,一下子变得欢喜,他身上浓浓的萧索洗去泰半,嘴上却还不依不饶:“你总算想起我来了?” 是久违的清亮嗓音,带着独属于少年的吐息,像清风携了旧梦,荧火连同夜色一并静默,时光被无限的拉长。 良久迟向晚才开口,她笑靥依旧,却带着先前未曾有过的一分小心谨慎:“这不是以前每次见到穆哥哥,不是身骑白马,就是手握金刀,今日乍一见你不同以往,倒是有些认不出来。” “今时不同往日了。” 说完这句,那人便不再言语。 他轻歌几句,像是她听不懂的小调,但细细聆听,又似是什么暗语。 迟向晚仍旧看不清他的容颜,却惊鸿一瞥看到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执着一册书卷,看起来像是仕途经济的学问。 他反复摩挲着书脊,带着几分复杂的情绪。 书卷随风卷动,纸页间发出擦擦的声响,几乎要窒住她的呼吸。 她一时无言,那人却要转身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迟向晚想也不想就要拦住他,她大声地问那人:“你要往哪里去?” 那人听到身后的声音,转身回眸,这一瞬间她终于看清他的容颜。 高挺精致的鼻骨,利落流畅的轮廓,同之前一般无二。 唯一不同的,是他眼上轻覆纱罩。 那人见迟向晚面露不解,微微一笑摘下眼罩,一时间光华自现,溢彩照人。 他身形高大,微一俯身,迟向晚困惑地望着他,不知道他想做什么。 那人只带着一抹戏谑,低低地笑:“去吃好吃的,不带你。” 迟向晚有些嗔怒:“吃什么神仙玉露去?还这般遮遮掩掩躲躲藏藏。” “不会遮掩,不用躲藏,因为我永远向你赤诚。”那人语中笑意止住,多了几分郑重。 风又簌簌吹来,那人瞳色清浅潋着流光,眼神却有些飘渺。 “算了算了,不逗你玩了。其实我呀,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 那人这般说着,露出一抹释然的笑意,步履生尘就要转身离去。 “不许去。”迟向晚想也不想脱口而出。 眼看那人还要向暗夜尽头行去,情急之下她抓住他的袍角。 话说出口时,她自己也吃了一惊。 她以为自己会说‘随你一同去’。 那人错愕地看着她,问了句答非所问的话:“那你还会在原地等我吗?” 迟向晚默然,她发现自己什么承诺都做不出来,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先前的话语:“总之你不许去。” 那人了然地看她一眼,敛去眼中神色,忽地向迟向晚深深一揖。 礼毕,他缓缓道:“好,我答应你。” 随着他说完这话,黑暗的长廊像泡沫一般顷刻散去,仿若方才所发生的一切都只是幻影。 一束强烈的光线刺疼她的眼眸,她应激之下紧闭双眼。 黑夜与白昼瞬间倒置,长廊与花园一秒切换。 嗅到花朵的清馥与花蜜的甜香,听到流莺嘤鸣百灵流转,她徐徐睁开双眼。 眼前的一幕像画布缓缓展开。 她站在小道的尽头,青石板路上轻拢着散淡的雾气,湿润的泥土生苔,轻描淡写之间铺就绒绒绿意。 而温煦的日光便斜斜打在砖石之上。 正是暮春好时节。 而更远处,碧云溪头,水波如绉,桨橹轻摇。 东风有意,吹落茜红无数,桃花点点瓣瓣如珠碎玉,翻红坠素次第,蘸水逐流。 众多的落花为粼粼湖水镶上一层滚边,而立于湖水旁的紫衣男子,衣摆上镀着低调却繁复的云纹镶边,花娟秀水清朗,可他周身的霁月之姿却羞花胜水无数。 他以一副等待的情态,俯仰生姿,湖边人似玉。 没有人知道他在此等候了多久。 有人躲在花树后面,头戴金玉冠,脚踩檀木履,看似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却在暗中虎视眈眈,嫉妒得双目赤红。 又有人姗姗来迟,生拉硬拽,以不容抗拒的力量,非要迫使他走出那一方天地。 他的指节轻叩,衣袖无风自摆。 树荫斑斑河畔柳,浓荫匝地的背后,不知有多少模糊不清的人脸滑过,他们或隔岸观火地轻笑,或含沙射影地讥讽。 那人置若罔闻,他一直敛神垂眸,黑白分明的清润眼眸似在凝视着落花流水,可进一步端详,便会发现他眼中空空,面对群狼环伺,如过无人之地,不以为意。 美景人群分属两端。 一端是繁花流水无忧竞相争荣,一端是人群纷扰各怀鬼胎。 -- 第63页 他茕茕孑立,了然一身,立于其间。 迟向晚就是在这个时候,懵懵懂懂地闯入紫衣男子的世界。 背影孤直若潇潇竹,勾起她熟悉的记忆。 一缕一缕的沙沙竹叶声,拖着幽幽尾音,就这样向她袭来。 紫衣男子如有所感,转身回眸向她看来。 她于一瞥间对上他的目光。 圆琛眼中滑过讶然,旋即往迟向晚所在的方向走来。 迟向晚因着先前与父亲的对话,看向圆琛的眼神虽极力掩饰,但多少带着点不自然。 这自然没有逃脱圆琛的眼睛。 他微一敛目,再抬头时,又是一如既往地温柔,笑着与她寒暄:“别来无恙。” 迟向晚很快反应过来,脸上也挂上笑意,她的神色和缓,却带着不着痕迹的疏离:“又见到法师了。” 打完招呼,她便不欲多言,只想找个借口退下。 圆琛却像洞穿她心思般,似笑非笑间眼风递过来:“迟小姐何须这么快便离去,眼下春光大好,不赏却也是可惜。” 迟向晚这才惊觉如若自己此刻离去,倒像是怕了他。 怀着各异的心情,一双像璧人似的男女站在一起,看流云舒卷,赏柳绿花红。 水蓝锦缎般的湖面,微微随风波动,荡漾着俊男靓女的倩影。 幢幢倒影在近岸的圈圈涟漪中近乎透明,左右绰动偶有交叠,沾了阳光倾下的细碎金黄,更显得春意阑珊。 两人怀揣着不同的心思,一时便也相对无言,惟有风从远方原野而来,盘旋至两人头顶,萧萧簌簌经久不散,像是有情人窃窃私语。 还是圆琛开口打破了沉默。 “起风了,吹不吹你?”他一边说一边转头看向迟向晚。 还没等迟向晚答话,他突然倾身,猛地离迟向晚近了。 这一动作远在迟向晚意料之外,她立刻警惕地瞥了圆琛一眼,随即后退一步,与他保持距离。 圆琛失笑。 他缓身,抬起右手,食指与中指之间,拈着一片细碎桃花。 那花瓣的边缘是嫩嫩的莹粉,渐变到花瓣中间已然近乎浅白。 原来是风卷过枝桠上的桃花,化作碎玉落在迟向晚的发梢,正巧被圆琛瞧见了。 圆琛俯身,拈起桃花的手浸入近岸的湖水之中,他的手指在澄澈见底的湖水的映衬下显得更为白皙纤长,桃花随水幽幽远去,他腕侧隐约有花蜜的暗香飘逸,萦绕于袖。 他略显诧异地看了一眼迟向晚,眸光轻轻闪了闪,好像不理解为何她会有如此大的反应。 圆琛眨了眨眼,神态颇为无辜:“正巧瞧见你发隙之间的一片花瓣,顺手帮你拈去罢了。” 饶是迟向晚善于辞令,此刻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被他这般的眼神看的心里怪不自在,她回想起方才圆琛替她拈花时,手腕仿佛与她的耳际略一碰触。 带有实感的温度遇上冰凉清冷的耳尖,滑过后者之时,令其生出一股暖意。 那暖意渐渐向下蔓延,先是到了耳垂,后来逐渐到了颈侧,像春水悠悠如醅,烘得她脸上酡红。 “在想些什么。”一道略带慵懒的嗓音此时响起。 “在想你。”迟向晚突然开口。 这次换作圆琛不知说什么好,他看着眼前少女轻启带着唇珠的好看菱唇,话语连珠迭出。 “在想你到底是黑是白,是个怎么样的人。” “在想你所欲何为,所图何物,所谋何事。” 迟向晚越说越激动,眼前突然一阵发黑,猝不及防向前跌去。 她被捞入宽阔疏朗却温温凉凉的怀抱之中。 她先是愣怔后挣扎着逃离,却在挣脱之中无限贴近他的唇。 二人最为柔软的部分只具有一线之隔,圆琛却没有得寸进尺。 他眼中有什么飞速闪过,很快就无波无澜一如往昔。 流连于光影之梦中,迟向晚只听他低低叹道:“不是所有事情都是非黑即白的。” 没等她反应过来,男子忽地敛去了惯常的温柔神色,竟是难得的面无表情,因而显得更为郑重。 “向晚,给我一段时间,届时我会将一切原委都告知于你。” 向晚。 不是僧人对红尘中人的尊称施主,不是他一贯客气的敬称迟小姐,而是她的名字。 这是他第一次唤她的名字。 第36章 前尘旧事 毕竟那孩子身为太上皇的儿子…… 迟向晚霍然睁眼, 眼前是一片黑暗,她摸到了床边帷幔,通过辨认帷幔的材质, 她才确认自己仍然身处北州。 她挪动了一下僵硬的身躯,从梦魇中缓缓抽身, 坐起身来。 床褥仍残存着体温,她身上却是涔涔冷汗, 仿佛刚从水中出来。 她将额前一缕碎发捋到耳畔, 神色游离, 若有所思。 方才她接连做了三个梦, 依次梦见三个男——自己的父亲同时也是迟氏的族长、被失控的马儿带进丛林深处又葬身于森林大火的言穆以及这段时间与自己往来密切的圆琛, 第一个看起来还与现实有几分关系,但第二个、第三个, 一个比一个匪夷所思。 她回忆起梦境,一时有些恍惚。那些梦如有实质, 就像是她亲身经历,每一帧每一幕都如版印年画一般清晰。 她想起父亲在梦中的那个态度, 微微蹙眉忧愁隐现, 不过圆琛毕竟于迟氏有恩,想来现实之中父亲应当不会如此。 -- 第64页 而言穆当时葬身火海,迄今为止已是一年过去, 人如果还活着, 又怎么会不归来呢。 迟向晚无不讽刺地勾起嘴角, 她情愿自己不要这么理智,至少还能怀揣希望继续等待。 最后便是圆琛的那个梦,一想到这个梦,迟向晚便粉云扑面似飞霞流云。 真是过于赧然也过于亵渎了, 她怎么会做这种梦! 天地良心,她可没有对这个人有那种非分之想,莫名其妙的梦境真是害人不浅。 想起梦中阴差阳错之中,她和圆琛双唇无限接近,只留有一线间隔,迟向晚仿佛现在还能感受到那种微妙的感觉。 像是长风从拂晓和黄昏的分界线吹来,所经之处春水溢出,芊芊细草挺直腰杆,钻出地面,迎着风肆意生长。 迟向晚只把它归因于梦境过于真实,自己才在那情景之下微有恍惚。 拉开帷幔,晨光熹微落在帘上,映出星芒点点,今日便是她要返京的日子,最后再看一眼父兄驻守的边城,她就要向南动身离去。 …… 在经历几日的昼夜兼程后,圆琛终于到了京城。 京城大街小巷星罗棋布,不同于边关的瑰丽宏大繁盛兴旺和江南的秀丽无双,外城烟火气十足,人烟热闹,进到内城,有更多的大户氏族在此居住,各家各户隔了有一定的距离,从主干道望去,大小院落之间,既珠联璧合,又独立成章。 他基本上是一路畅通无阻地进了皇城。 正要进殿觐见皇帝,不料皇帝连带着身边的大太监都不在,还是一个面生的小太监朝圆琛道:“陛下此刻正在宁妃娘娘的景福宫里。” 大白天的在嫔妃宫中,这传出去并不好听,是以皇帝很少会如此做。 圆琛眸光一动,面上却丝毫不显,只是婉拒了小太监前去禀告皇帝的提议,只道自己在此等便是。 那太监便颇有眼色地端上茶盏,圆琛也没啜饮,只拿茶盖不急不徐地刮着水面上的浮沫。 不过皇帝还是很快得知了圆琛回来的消息。 皇帝闻得他归来,大为惊喜,立刻从景福宫出来,召见了圆琛。 圆琛随皇帝一道踏入正殿,殿门刚一合上,皇帝佯作发怒的样子:“不是和你说了,进入京城后便告知朕,你倒好,一句也不提只在这里巴巴地等着。如果不是宁妃顺嘴提了一句,说法师约摸也就这两天回京城,朕差点便要忘记此事。” 皇帝瞥了圆琛一眼:“你这是存心让朕内疚。” 一顶大帽子扣了下来,要是一般人的话,下意识就要跪下请罪。 圆琛神色未变,只将手中的茶盏重新放回几案之上。 “圆琛并无此意,只是想着这些天,陛下先是处理刺客之事,又要思虑漠北之局,诸事繁忙更在小僧之上。好不容易在宁妃娘娘处放松一二,倒是不忍心叨扰了。” 皇帝听完这话,面上露出笑意:“繁忙也谈不上。只是既然提到刺客之事,朕正好前几日查明了真相。” 皇帝娓娓道来,听他的意思,此事只是和淮南王府余孽有关,和卢贵妃与卢氏都没有关系。 只是,毕竟是在卢贵妃安排的舞蹈上出了篓子,她理应承担监管不力的罪责,所以卢贵妃也被禁足三月,罚俸半年。 虽然没有降她的位份,但这对于一贯宠遇优渥的卢贵妃而言,受到的打击不小。 而那些刺客就像凭空消失一般,无影无踪。 皇帝甚至怀疑还有淮南王府余党流落民间,暗中照应上次的那些刺客。 不然那些刺客怎么会这么久都抓不到。 皇帝面色有些不太好看。 这次的刺杀勾起了他往日的回忆,是和淮南王府相关。 他忍不住和圆琛道:“这些年过去了,朕真的没想到淮南王府还有余孽活在世上。” 那些扮成舞姬的刺客,看起来一个个而都是豆蔻年华颇为年轻,但她们既为淮南王府的余孽,恐怕真实的年龄远远大于看起来的年岁,只能说是驻颜有术了。 皇帝见圆琛只是垂眸思忖着,没有接话,突然恍然道:“也是,那件事发生时,你年纪太小,后来这事也被封了再不准人提,你不了解也是正常的。” 皇帝对当年之事忌讳颇深,但是看见圆琛黑白分明的眼眸略略凝视,显然是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于是不知怎么转变了心思。 他简单讲述了一下当年事情发生的大概。 圆琛一边倾听,一边眼中浮现出一抹了然的神色。 其实当年之事,他知道的并不比皇帝少,只是这事不能让皇帝知道罢了。 前一任皇帝哀帝,因为听信宦官而御驾亲征漠北,结果在涟桥兵败被俘虏,史称涟桥之变。 被俘虏后漠北人自然不会放过这个香饽饽,他们利用哀帝三番五次管大钧索要各种钱财衣帛。大臣们为此事议论纷纷,都觉得国不可一日无君,这么下去不是回事,于是改哀帝为太上皇,宣靖王入京。 这意思很明白是群臣推举靖王为下一任皇帝了。 但是论起亲缘远近,靖王和哀帝是同一个曾祖父,应为四代血亲,而淮南王和哀帝则是同一个祖父的从兄弟。 既然如此,那为何这皇位不落在淮南王头上? 这其中确有缘由。 哀帝在时宠信权宦,宦官掌朱批大权,和三大氏族分庭抗礼,甚至因为皇帝的推波助澜,而力压氏族一筹。这次亲征,哀帝带了大量宠信的宦官,涟桥事变发生后,那些人也死了泰半。 -- 第65页 氏族成为朝堂之上说一不二的力量。 而靖王由于养母便是迟氏主要一支的女儿,就这样被氏族们留意到,进而推举他为下一任皇帝。 淮南王自然心里不平。 淮南王府的王府护卫素来骁勇,且淮南王礼贤下士,对待府中下人哪怕是扫洒之流,也一向和颜悦色,素有亲民贤王的美誉,于血缘于德行,他都觉得,这九五至尊之位,非自己莫属。 于是淮南王打着尽除朝中佞臣的口号,造反了。 最后淮南王叛乱被平定,淮南王本人也死于乱军之中,淮南王府也被抄家,照理说淮南王府众人都逃不过一个死字,没想到还有余孽留存于世。 皇帝想到这里,脸色有些阴沉不定。 当年平定淮南王府叛乱,他也有份,那时他与现今的圆琛差不多年纪,甚至比他更小一点。 他当时就意识到这是个立功扬名的绝佳机会,因此好好表现,在平叛中也算立了不少功劳。 随着淮南王府覆灭,靖王威名立显,这才算是真正坐稳了皇位。 这时有一些朝中大臣,最擅于见风使舵,为了迎合新主,上奏折进言道应改力文武双全的靖王长子为太子,另废现太子为景王。 这里的现太子,说的就是哀帝的独子。 听闻那孩子的母家无甚势力,那女子不过是哀帝养在民间的外室,如今哀帝也成了名存实亡的太上皇,那孩子丧失了任何庇护,成了一些大臣向新皇投军令状的棋子。 本来哀帝被俘后,应该由那孩子继位,但他年龄实在太小,是故哀帝的生母同意另立靖王为新帝,交换条件就是保全哀帝唯一的子嗣。 现在靖王皇位还没坐热便要卸磨杀驴,他自己想想也觉得面上无光,何况除了自己的长子外,他还有旁的儿子,他也不想这么早就改立长子为太子。 于是此事不了了之。 但是那孩子还是因为一次不慎落水,引起高热不退、咳喘终日,被当时的靖王认为是肺痨,怕引起宫内大规模的感染,连夜送出了宫,放到皇家的庄子上养病。 说是养病,其实和等死也差不多。 毕竟那孩子身为太上皇的儿子,在如今就是个讨人嫌的存在,更不必说他患有的还是听着就令人避之不及的肺痨,没有哪个太医愿意去看诊的。 钧庆帝还记着,后来听到那个孩子死了的消息,他长长地舒了口气,虽然有些内疚,但是那孩子在本朝本就是不合时宜的存在,早点去投胎,下辈子争取投到个幸福百姓家也是好事。 或许是天助他也,后来靖王因为积劳成疾还是忧思过甚的缘故,继位没几年便身患沉疴,他同养母携手,一一击败靖王其他的子嗣,成为了太子,又成了帝王。 想到此,他看了一眼身旁微微含笑的圆琛。 到最后,靖王诸子死的死,被废的被废,唯一一个留下的便是眼前的年轻男子了。 他便是皇考的姬妾在刚入京城之后所生,因为年纪太小,留着倒也无害,所以才活到现在,有了这副兄友弟恭的情状。 皇帝这般想着便有些感慨,他先是传口谕赏赐给圆琛各色佛家柱香和佛家经典经文数卷,又传令到江南道的寺庙,今年香油钱添上双倍。 这些做完后,他温和地看向圆琛,安抚道:“这一路确实辛苦你了,你在宫中小住几日,再返回江南道也是不迟。” 第37章 是三月三 法师为何不指给那位小姐单独…… 出了正殿, 圆琛拾阶而下。 当走到最下边的一截台阶上时,他忽地收了脚步,回头看了皇帝寝宫一眼。 打一巴掌给个蜜枣, 这个招数他真是再懂不过了。 当时在长兴殿上,他出面自请为人质, 在皇帝两难之时,解决了他的燃眉之急。 后来落水至村庄, 又从村庄前往漠北的路上, 发生了永国公受伤、永国公长子失踪的事情, 永国公之女心焦不已, 自请前往北州。 皇帝不放心让迟氏女就这样前往, 特别是迟向晚素有聪慧之名。 于是,又命圆琛随迟向晚一起去犒军, 其中也有让圆琛暗中留意迟氏动态的意思。 结果这次去北州也是险象环生,最后救出永国公长子这员边关大将也有圆琛的功劳。 皇帝自觉欠了圆琛两次情, 再次相见难免尴尬。 但是身为帝王岂会承认这一点,于是他先发制人, 先是扣了一顶存心叫朕愧疚的帽子, 再赏赐安抚。 这些心思,圆琛看的分明,但又不得不装作一副不懂的样子, 起身谢恩。 他的目光在殿前匾额上打了个转, 然后淡淡收回, 步步远去。 虽说离开皇宫已经一月有余,但他对这里仍是驾轻就熟。 他在皇宫中左绕右拐,很快到了一处假山后方。 乱石错落成阶,堆叠如崖, 假山上的洞口中,引了内希水桥的流水,潺潺流水从洞口垂直下流,像是一道小型的瀑布. 那些流水都汇聚于假山前铺满河卵石的小池之中。 在清澈可见底下的池中,有鱼儿摇头摆尾自在悠游,它们身上红白相间,细细一看便知,是皇室惯常养的孔雀锦鲤。 他只瞥了一瞬,便向假山深处走去,山中有一处镂空处,最是僻静清冷少有人烟。 他在假山洞里站定,幽暗的光线若隐若现,打在他身上,他只朝着洞身覆手而立,似在等人的模样。 -- 第66页 不一会儿,有人轻挪莲步,似乘风过水而来。 她身上若有若无的苏合香气息弥漫在整个洞中,按理说这香的气味最是沉郁浓重,但反而衬托得那女子气质更为空灵,有一种曼妙的神韵。 圆琛看着一身三等宫女打扮的这女子取下脸上幂篱,也没说话。 幂篱取下,女子的容颜全部露了出来, 她瞳仁比常人更大而亮,因此平日睁眼视人的时候,总是露出大半个眼瞳,似看向眼前之人,又像神思游移至他处,更有一种空灵飘渺之感。 圆琛看着宁妃一串动作,没有说话,反而是宁妃语气中含了一抹愧意,径先开口:“知道法师今日便到了京城,我心里不知有多欣喜,只是来的路上踌躇了片刻,怕法师不愿见我。” 圆琛面上笑意深了几分:“怎么会,娘娘又没有做任何对不起小僧之举。” 宁妃兀然抬头,像受惊的小鹿般,低低道:“法师这话便是还怨我,怪我冬至宴那日,临时改了计划。” 那日冬至宴上的刺杀,是她与圆琛共同的手笔。 准确一点说,是圆琛定的计划,刺客则是她负责安排的。 刺杀的目的并非要杀掉皇帝,而是另外两个缘由。 一是宁妃方面。她本就出身淮南王府,虽然现在冠了三门二姓中二姓之一苏氏女的名头,但以防有心之人查出她的底细,以此攻讦她,宁妃便自导自演一出戏。 她在出身淮南王府的刺客差点要杀掉皇帝时,挺身而出,冒巨大风险救驾,尽得君心。 而后更是被挟持为人质,哪怕有生命危险的情况下,都强作镇定,让皇帝以大局为重,不要管她。 这使得帝王觉得她识大体懂大局,对她更为怜爱,恩宠更上一层楼。且这样一来,她身份之忧便可迎刃而解。哪怕以后有人状告她出身淮南王府,皇帝也不会听信。 二是圆琛方面。刺客离场时挟持朝中重臣,这次舞蹈是卢贵妃安排的,而卢贵妃的背后站着卢氏。 所以圆琛设计刺客挟持言氏、迟氏中人,让这两族的人怀疑此事明面上是淮南王府的手笔,实则是卢氏的筹谋,为的就是折损另外两个氏族的力量。 这样挑起三大氏族之间的纷争,特别是卢氏和迟氏之间,先前三大氏族合作斩杀哀帝朝权宦,辅佐靖王处理朝政,关系一向甚笃。 如今大皇子二皇子逐渐长成,且朝政已被氏族把持,三家的盟友关系自然不攻而破。圆琛这么做便是加速他们联盟瓦解的过程,借他们的手消耗他们的力量。 本来计划安排得天衣无缝,没想到……圆琛瞥了眼前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女子一眼,宁妃横插一脚改了计划,她等不急了,她就想要皇帝在这次刺杀中陨灭,以报淮南王府灭族之恨。 刺客追着皇帝猎杀之时,不安排刺客真正杀死皇帝,只是因为圆琛一直在不远处,她知道圆琛看起来衣袖飘飘,但必定藏着武器,只怕如果刺客展露出真的要斩杀皇帝的行为,也会被圆琛拦截。 于是她把时机改为挟持人质之时,本来应该挟持言氏、卢氏之人,但在宁妃的授意下,挟持的人质变成了太后与宁妃自己。 一个是嫡母,一个是方才救了自己一命的妃子。 皇帝于孝道于大义,纵使不想以身相替,但在大钧以孝治国的大环境下,也只能提出自己作为人质来交换这二人,这才是对皇帝真正下手的时机。 不料圆琛迅速看出了这一点,提出自己来交换,打破了宁妃的图谋。 宁妃见圆琛不辨喜怒,眸光一闪,离圆琛进了一步,便要给圆琛行大礼。 “都是我不好,太想急于求成,想着如此一来,我淮南王府上下之仇便可立即报还,法师也能一遂所愿,但我忽略了还有大皇子二皇子的势力在一旁虎视眈眈,法师不要为此气到身子才好。” 圆琛抬手,制止她的动作:“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只是这事需要从长计议,你想想,如果那天你的计划真的实现了,接下来发生的是什么。” 圆琛就是淡淡一睨,宁妃却被这眼神看的有些发毛。 她语气中带着些不确定:“法师是想说,大皇子和二皇子将为皇位争斗不休,” 她逐渐有些犹疑,“这样无论最后谁赢了,卢氏和迟氏都会元气大伤,难道这样的场景法师不愿意看到吗?” 都元气大伤后,圆琛利用自己在民间的威望和自己暗中的势力,即可黄雀在后,取而代之了。 然后圆琛即位,兑现当日诺言,恢复淮南王府的府号,宽释她那些只能隐姓埋名过活的淮南王府姐妹,岂非双赢? 宁妃本来就是这么想的,是故虽然她为改变圆琛的部署而道歉,心里却不觉得自己哪里做的有问题。 她一直以为,圆琛的目标便是击垮这三家和当今皇帝关系密切的氏族,然后夺得皇位,但看圆琛如此神色,莫非她想错了? “非也,”圆琛叹息道,“我从未有覆灭三家之意。” 三大氏族在朝野经营多年,势力错综复杂,突然连根拔起的话,就连朝廷也会发生大的动荡。 “我所看重的,不过是秩序罢了。” 为什么不趁此除掉皇帝,不过是因为他还不能死。一旦皇帝身死,现在这种微妙的平衡与秩序,便会打破。 -- 第67页 “那什么时候才可以?”宁妃微微露出急切,和她空灵轻盈的气质大为不同。 如果除掉皇帝后,是大皇子二皇子继位,那她的仇还是报不了,淮南王府的罪名还是无法洗刷。 她能寄希望的,还是眼前的这个男子。 “等到三大氏族的力量被均衡削弱的时候。”圆琛说完,眼底掠过一抹神秘的笑。 “可我怎么听闻,此次法师与迟小姐一同落水后,先是一同顺水漂流至一村落,然后法师去北州犒军后,更是亲赴漠北险地,去救迟氏的人?” 宁妃此言一出,圆琛脸上笑意淡了三分,他淡淡敛去眼中神色,不答反问:“你在质问我?” 眼前男子依旧含笑,宁妃却感受到四面八方过来的无形威慑力。 她身形微动,但仍坚持道:“我没有质问法师之意,奈何真心不解,既然法师想要均衡削弱三大氏族力量,为何救迟许呢?” “我不是救他,”圆琛眼神悠远,好似透过这一方狭小的假山洞,看得到万千斑斓世界。 “只是迟许此人确实有几分本事,现在虽说经验不足,他日若加以历练捶打,长些阅历年岁,必能成为一帅才,他若陨灭,恐对大钧对北州不利。”圆琛认真道。 不知为何,在如此严肃的场景下,宁妃有些想笑。 眼前男子颇为年轻,不过弱冠之年,怎么说话口吻却似历经千帆过尽。 照理说,他是先帝幼子,皇上幼弟,生于涟桥之变、朝堂血洗权宦尽诛、淮南王之乱这三大变故之后,没经历过重大变故,合该做一富贵闲人才是。 也不知怎么养成如今这般性格。 “只是为边关百姓计、为大钧计罢了,否则我要一个偌大的空壳江山又有什么用呢。”圆琛轻轻叹道。 见宁妃似懂非懂,他微微一笑,也不多解释,只是道:“这次也就罢了,只是不能有下一次了。” 他声线清润温煦,宁妃却听得心头一凛:“是,我记下了。” “还有,”圆琛话还没说完,“你身上苏合香的气息太浓郁了,假山洞里的香气,怕是两三日都消散不去。” 这些日皇帝经常来景福宫,每次都说苏合香的味道最衬她。 因此景福宫每日点着苏合香,宁妃身上苏合香的味道经久不散。 宁妃闻久了,没意识这点,此刻圆琛提出,她才心中一惊,暗叹圆琛心细如发。 这是不想让别人通过香气,辨识出她曾来过此处。 她垂首:“我晓得你的意思。” 宽袍大袖的身影逐渐远去,颀长秀丽中带着几分说不清的滋味。 一半是外面春日的阳光洒在其上,另一半则是暗昧的昏暗,明灭可见,意态悠然。 镶嵌着繁复暗纹的衣摆轻微摇摆,如悠悠水波,像皎皎月轮,不染纤尘,就好像从未来过此处。 …… 迟向晚回到永国公府,给老夫人请过安后,老夫人与她说不要太着急,先在京城转转再回宫。 毕竟今日三月三,是上巳节。 从未想到一向对家中子弟要求严格的祖母,也有主动提出放她出来玩的一日,迟向晚颇为惊讶。 她索性跑到了京城有名的望月楼。 楼名叫望月,实则是一家茶楼。茶楼临街还临一弯溪水,地理位置优越。 她打算开了一间临窗的雅间,不料伙计苦着脸,道全部雅间都已订满。 迟向晚既听如此,便也作罢,想着去别家再看看。 她走出茶楼正门之时,正好与一人撞了个满怀。 定神一看,却是圆琛。 她神色有一瞬间的不自在,但很快恢复如常,笑着与圆琛打了个招呼,还好心提醒他楼上雅间已满。 圆琛便看向那个伙计。 伙计周身一颤,还没来得及说话,只听圆琛道:“我在上面订了雅间,你要是不介意的话,咱们可以拼一间。” 迟向晚略一迟疑,终是点头。 毕竟上巳节活动众多,但下面人着实太多,也看不清楚。 这个茶楼的雅间,位置绝佳,她第一次被准许出来玩乐过上巳节,着实不忍心放弃这个机会。 很快就有人引领他们走上二楼雅间。 伙计看着两人的背影,有些不解。 明明楼上这几家雅间,或者说整个二层,今日都被法师一人承包预订。 他为何不指给那位小姐单独一间,而是让她与自己拼一间雅间呢? 第38章 茶楼之上 圆琛不知道她这一番复杂的心…… “便是这里了。”指路的伙计指着眼前采光最好的一间, 推开门,对二人说道。 迟向晚绕过红木八仙过海屏风,进到雅间里, 打量了一下四周环境。 雅间中,清幽淡雅的香料徐徐焚着, 从赤金丹顶鹤铜炉中缓缓逸出,逐渐弥漫整个雅室。 迟向晚一时之间, 辨别不出这是什么香料, 但只觉得喝她素日闻的用的都不同。 初闻清幽不俗, 再闻其中似乎夹杂着一丝甜润。 雅间右侧, 摆着几盆白玉兰盆栽, 花苞洁白无暇好似素缎新雪,自有一种高贵清丽之美。 而左侧, 则立有九弦枣红漆云雷纹的衣架。 那衣架的样式是仿照古制九弦琴而制,古朴清雅, 积蕴深厚。 迟向晚把大氅放于其中一弦上,琴弦居然发出悠扬之声。 -- 第68页 她大为惊奇:“这不是个瑶琴模样的衣架么?” 怎么如真正的九弦琴一般, 还能奏乐。 圆琛笑道:“既是瑶琴, 也是衣架。” 迟向晚难掩好奇之心,将外衣分别放在九根琴弦上,琴弦便发出不同的声音。 虽然和专门用于奏乐的古琴难以相较, 但这已经让她大为叹服了。 她在桌前坐下, 午后的日光照得雅间内敞亮明快, 不时能听见底下淙淙流水声和众人欢笑声。 她不由得感叹道:“这个位置当真不错。” 虽然她先前因为祖母管束严格,从未有来过外面的茶楼,但望月楼之名也是听说过的,素有一位千金难求之名。 是以她方才不过来这里碰碰运气。 没想到圆琛竟然约上了这里的位置, 看样子还是雅间中最好的一间。 因此迟向晚有些纳罕,问圆琛:“法师是怎么约上这个雅间的?” 圆琛神情古怪地看她一眼:“望月楼是我的产业。” “你的产业?”迟向晚不敢置信,“不是说这望月楼背后,是一个沈姓商人做东家么?” 一个和尚要产业做什么。 她心念一转,先前对这个人的疑虑又浮现出水面。 “是啊,”圆琛淡淡道,“但这个茶楼,还是我出生那年,先帝赐给我的,只是一直都有专人帮我打理。” 他好像能感知到迟向晚的疑惑,又补充了一句:“我一个出家人,要这些身外之物也无甚意趣,是以我与陛下出言,望月楼之盈利,三分之一用以添严华殿的香油钱,三分之一用以添江南道各寺院的香油钱,剩下三分之一上交国库。” 虽然打理这座茶楼的不是他,最后的钱也没落在他的口袋,但他毕竟是茶楼的主人,想订去区区几个雅间还是使得的。 迟向晚总算了然:“原来是这样。” 她旋即觉得本该如此。 这雅室的装潢陈设,看似隐逸清幽,却也低调奢华,确实像圆琛的手笔。 迟氏主要势力在军界,在政界也有所势力,对于商贾之道一向关注甚少。 因此迟向晚还是第一次得知望月楼的背后主人是圆琛。 圆琛话里含着笑:“你不会真以为,一个普通商人,能在京城最好的地皮上,经营一家茶楼长盛而不衰吧” 难得看到迟向晚一副懵懂的样子,倒是有些稀奇。 他有意多说了几句:“像京城繁华地段,所开的茶楼、酒楼甚至青楼,经营它们的东家都并非其真正的主人。” 他示意迟向晚跟他走到窗边,他指着远处一排屋檐,耐心对迟向晚道。 “看见那个幌旗招展的酒楼了么,那就是闻名京城的悦池楼,背后主人便是卢氏。” 他骨节分明的手又指向另一个方向的院落:“这处院落白昼看起来冷落稀疏,可夜间便繁盛非凡,那里名唤柳烟楼。” 柳烟楼。 迟向晚细细琢磨了下楼名,柳烟楼应是花柳烟火之处的意思。 她脸有些发红,这个应该就是青楼了。 伸手抚上发烫的脸颊,她赧然之余又有点怨怼。 圆琛一个和尚,怎么在她这样的未出阁小娘子面前言及青楼呢? 于是她想也没想,话语便脱口而出:“这柳烟楼,乃是世俗风尘之地,怎么听法师的意思,倒是对这里颇为熟稔呢?” 话刚说出口,迟向晚本人率先愣怔。 虽说她觉得自己所问的也不无道理,但是圆琛好心好意给她介绍京城酒楼青楼背后的东家,她却毫不掩饰地直接反问,未免说话太不客气了些。 她一边暗怪自己方才得了瞬时失心疯,怎么竟口不择言了起来,一边轻咳一声,想要说些什么找补一二。 圆琛也有些错愕,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 “这倒没有,只是无论是这些产业背后的东家也好,还是这些产业本身如何经营也罢,在京城算不上什么秘密,基本上在京城呆久一些,都会了解。” 迟向晚哦了一声:“这样啊。” 她眺望远方如织的游人:“我们迟氏鲜有涉及商业,因此我对这些倒是不太了解。” 圆琛温和道:“不知者不罪。只是多少还是要知晓一些,免得到时候无意冲撞。” 他端起茶壶,没有招呼伙计,而是亲自分别为迟向晚和自己续上茶。 “说来你可能不信,就连悦池楼和柳烟楼这样的地方,其中伙计东家,也大有信佛者。” 迟向晚眸光动了一下:“他们也会上香拜佛?那佛寺肯接受酒肉烟柳之地的人朝拜么?” 也不怕冲撞了。 圆琛还是身在漠北时的那句话:“是法平等,无有高下。别说烧香拜佛,与他们清谈也是不同的缘法。若特意闭口不谈抑或是避而不见,才是心中真有杂念了。” 他有些揶揄地看迟向晚一眼,眼神却是清正如水,一副风光霁月的样子:“是故我对这些地方略有了解,也算情理之中吧。” 这便是在解释方才迟向晚反问他的话了。 迟向晚松了一口气:“那便好。” 她说完,却只觉自己先前话中似有酸意,细品之下容易让人联想出别样的意思。 一贯善于辞令的迟大小姐,平生头一次体会到有口难言、欲哭无泪的滋味。 -- 第69页 圆琛对青楼了不了解又关她什么事呢? 她只是介于对方出家人的身份,有些好奇而已。 她很想开口解释,但又怕越描越黑。 迟向晚不着痕迹地微微侧身,有些气闷地双手托腮,看向窗外。 圆琛不知道她这一番复杂的心理活动,看到迟向晚不说话,有些闷闷不乐的样子,不知道自己方才哪里得罪了她。 仔细回想了片刻,他不确定问道:“你可是生气了?” 迟向晚用自以为平静温和、不以为意,实际听起来没好气的声音道:“我有什么可生气的?” 被迟向晚噎了一句,圆琛半点没恼。 他搭下眼帘:“本来以为,你想到另外两家在京城都设有产业,再联想到自家,因而气闷。原是我想错了。” 迟向晚理智回归,对此倒是很清醒平静:“三大氏族起家的方式不同,各家的族规和筹划也不同,发展的方向还是不同,本就没什么可比性。” 她目光落在远处卢氏和言氏的产业上,不以为意道。 “邯郸学步何其贻笑大方,对其他氏族的盲目效仿最是要不得。” 圆琛听闻此言,有一瞬间的静默,默默收回本来打算说的话。 很快他道:“确实如此。” 门外传来敲门声,伙计除了把茶重新续水,还端了一盘茶点进来。 他的面上带着殷勤的笑意:“这盘桃花糕,是将牛乳、甜杏仁粉和面粉混合制作成桃花花瓣状的糕点,春天生发,这桃花糕最清淡滋润不过,还请俩位慢用。” 迟向晚拈了一块糕点。 别说做的还真惟妙惟肖。 桃瓣粉嫩如少女霏颜,就连花蕊都刻画得入木三分。 味道亦是颇为清新细腻,她不由叹道:“不愧是京城第一茶楼,果然不同凡响。” “望月楼的糕点,一向随时令变化而变化,”圆琛笑道。 “说来春回大地,万物复苏,桃花糕与这时节算得上相得益彰。” 迟向晚小口小口地咀嚼着,不知怎的,又想起那日的梦。 梦中桃花流水之景,与眼前的桃花糕无限重合。 梦中人即为眼前人,她多少有些不自在,于是转了话题:“是啊,又是一年春好时,春闱很快就要举行了罢。” 她的目光移到楼下。 楼下不远处的那条溪流,是渭水的一支流。 三月三上巳节祓禊仪式过后,不少年轻男子坐于溪流两畔,行曲水流觞之趣。 圆琛顺着迟向晚的目光看过去:“下个月便要春闱了,这些进京的举子正好趁此上巳节这一机会,彼此相识结交。” 迟向晚点点头,她出身氏族,对科举上来的寒族与耕读世家不甚了解。 圆琛倒是饶有兴致地看了一会。 那些举子与氏族子弟是颇为不同的。 无论是衣着举止,还是神态气质。 他们大都更为内敛含蓄,而这内敛含蓄中蓄发着勃勃生机,是一种不断向上爬的决然和野心。 因为窗户敞开的缘故,底下说话的声音断断续续传入他们耳中。 “慕兄如此博学广才,想必对会试胸有成竹啊。”一个男子对身边素衣男子说道。 素衣男子看起来衣着配饰极为朴素,嗓音也是淡漠清冷得紧:“顾兄言重,会试风云难测,只能说各凭本事罢了。” 那个被称为顾兄的男子本想客套两句,却碰到了一个软钉子,悻悻地闭口不言。 在窗边站了许久,早春尚且料峭,吹得她身上有些冷,迟向晚便欲关窗回座坐下。 但是在她关窗的时候,她忽地发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她情不自禁睁大眼睛。 利落流畅的轮廓,高大笔挺的身形,以及熟悉的动作姿态。 还有曾在她梦中出现的丝质眼罩。 这……是言穆哥哥? 她赶紧将合到一半的窗打开,想要确认一下。 可窗子再次打开后,她努力检索也找不见那人身影,仿若方才不过大梦一场。 有个瞬间,她甚至想冲下楼去找。 “怎么了?”是圆琛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迟向晚的心缓缓沉下来,良久后她摇头:“不曾。” 圆琛看得出她有心事,却识趣地没有多问。 其实方才他也看到了那抹身影,他素来过目不忘,很快就反应过来,这是先前在马车上遇见的那个人。 当时他身处外面,下属不多,本想回京之后就去查,不料有宁妃等事耽搁,一直拖到现在。 虽然迟向晚推说没事,但不知为何,圆琛有种强烈的直觉,她方才的事态,和那抹身影有关。 后来再推开窗时,那人已是不见,他分明瞥见,迟向晚眼中滑过怅然若失的神色。 他心念急转,将此事记上心头。 圆琛回神,见迟向晚还死死盯着窗外。 他扶着窗框的手不自觉握紧,窗框受力之下晃了三晃。 迟向晚听见窗框的晃动声,这才如梦初醒。 她轻声对圆琛,为方才的失神举动说声抱歉后,转身又坐回座中。 但无论如何,也不复先前两人悠然闲谈的氛围了。 圆琛端起茶盏,见迟向晚始终是强打精神的模样,他杯子端至嘴边,没喝一口便又放下。 -- 第70页 他垂下眼帘,顿了顿后才开口道:“对了,在宋颐身死后,我们查看他的尸体时,发现了这个。” 本来他没想这么早就把这事告诉迟向晚,但看她此刻魂不守舍的样子,忽然改变了主意。 他从袖中取出一物。 迟向晚果然被他的话语吸引了心神。 她凑过来看了一眼,微微颦眉道:“这是何物?” “这是宋颐嘴中藏着的暗器……” 圆琛说着,忽地脸色苍白,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迟向晚大惊,不顾男女大妨,抓住他的手腕,声音中带着颤抖:“你怎么了?” 第39章 冬虫夏草 可他们一个冬虫,一个夏草,…… 圆琛抬眸, 冲她虚弱一笑,像是无言地安抚。 迟向晚看见他额前淌下豆大的冷汗,心中愈发慌张。 她的心好像被揪起了一大块, 突突的生疼。 “你没事吧?没吓我。” 她攥住他的手,却发现连指尖都是冰冷的。 她想着如果圆琛还不好便去找大夫, 圆琛摆摆手,过了一炷香后, 他的面庞逐渐恢复血色。 这时他才恢复了一些气力, 安抚着迟向晚道:“并无大碍。” 迟向晚听他这么说了, 还是将信将疑:“真的么?我看你方才神色不对, 你究竟是怎么了?” 她忽然觉得, 圆琛方才的症状,和在皇陵吸入毒气后有些相像。 迟向晚不确定道:“难道说, 还是赏赐在皇陵时,你吸入毒气的后遗症?” 圆琛颔首:“是这样的。”他苦笑道, “当时并未想到这毒气的后劲如此之大。” 后来又因为心忧赶路,所以耽搁了解毒。 迟向晚内心自责不已, 如果那日不是阻止让她吸入毒气, 圆琛本不会如此。 她眼底流露出复杂的神色,发出无声的叹息。 “有什么好的方法解毒么?”她如是问。 圆琛自己本就精通医术,与其去外边求医问药, 还不如听听圆琛本人怎么说。 圆琛无奈摇头:“现在错过了最佳解毒时间了。” 迟向晚听他如此说, 更觉得心头内疚和难受之情, 像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把她幽幽围住。 圆琛看到她这般神色,好生观赏了一番,忽然目光一闪:“寻常解毒药物可能无法根治, 只能缓解,到时候看看有什么特制的解毒丸药吧。” 迟向晚不知道该说什么,也就默然地点点头。 她忽然发现,方才自己情急之下,攥住了圆琛的手。 后来也不知何时,圆琛反握住她的手,现在两只手正紧紧相牵,像是两枚不相分离的磁铁。 圆琛瘦削而修长的手指搭在她的指节之上,像莲纹蜡烛被罩上龟鹤形的灯罩,带着点点滴滴的温意。 而这温意从手指交叠之处,弥漫至她的周身,又如春水,滑过迟向晚的心房。 她意识到了不妥,想要抽回手去,但是出于一种微妙难言的心思,抽出得很不决绝。 但这样迟疑的抽离还是提醒了圆琛,他状似无意地撒开了迟向晚的手,眼神也没看她,省得彼此尴尬。 他将话题又一次引向那个铁质暗器。 “宋颐死后,我仔细检查了一下他的尸体,但上面没有任何可以显示其身份的物件。” 圆琛娓娓道来。 他与宋颐打了几个照面后,便觉得不对。 此人先是不着痕迹地挑起拉卓对迟向晚的兴趣,又是激化他们与拉卓之间的矛盾。 最后使得拉卓彻底爆发,和巫师密谋,将他们祭陵。 这一招招一步步,说是不针对他们二人的,谁人又能相信? 本来圆琛看他似乎针对迟向晚的次数更多,加上宋颐与寻常漠北人行止有所不同,心下便对其身份大致有了猜测。 后来迟向晚、迟许等人逃出皇陵后,圆琛不再遮掩,他一定要射杀宋颐。 这个人显然是京城那边派来漠北的,而且估计是京城某一贵族的死士,他私下极可能和拉卓达成什么交易,所以一直留在漠北辅佐拉卓。 圆琛自然不能坐视京城氏族勾结漠北,暗中筹谋。 何况宋颐也知道,圆琛根本不像表面上那般慈悲无害。 所以此人更不能留了。 因为对宋颐身份一直怀揣疑虑,所以圆琛检查他尸体时便格外仔细。 当墨擎跟他说宋颐周身都被检查一遍后,他还是不放心,直到在其牙床寻到铁质暗器,才证实了他先前的猜想。 迟向晚有些不明白:“既然他牙齿中藏着暗器,那为什么他没有趁我们不备使出来?” “那自然是因为,这铁质暗器不同寻常啊。” 圆琛摊开手掌,那是他方才与迟向晚十指相握的那只手,里面的铁质暗器静静躺于其上,散发着朱紫色的光芒。 迟向晚这才发现这铁质暗器的不同寻常,她有些迟疑道:“这颜色倒是诡异的紧,有什么讲究么?” 圆琛的面色渐渐变得凝重:“你也知,我这些年游历四方,也见过不少稀奇古怪的事情。” “其中有一件,便是秦岭一个余脉中的深山上,发现了一个铁矿。那个铁矿色泽便是朱紫色,见我问询,当地村民说皇家也曾想过开采此处,但奈何当地铁矿产量太小,便作罢。” “现在想来,这铁质暗器应该就是产自那里。要么是当地村民合谋欺骗,实则当时铁矿已被私人开采,要么是这几年,那里被人发现,于是开始私挖铁矿、冶炼铁器。” -- 第71页 听圆琛这么一说,迟向晚蹙起秀美的峨眉,她也意识到了此事的棘手。 这些天她总在复盘当初在漠北的日子。 关于宋颐,她与圆琛看法一致,都认为其肯定和京城中某一氏族脱不了干系。 眼下那个氏族尚且没有查明,又冒出了私采铁矿之事。 她心下明了,之所以宋颐冒着身死的风险,也不动用口中铁质暗器对付他们,只怕是知道她与圆琛猜出他与京城这边的关系,怕他俩顺藤摸瓜,查出他的主家私采铁矿之事。 不料天网恢恢,圆琛心细如发,最终还是发现了这一点。 她看着圆琛一副含笑的样子,显然在等她开口。 迟向晚略微思忖了一下,道:“不如法师将此事交与陛下定夺。” 圆琛偏头看了迟向晚一眼,他以为她会将此事暗中记下,然后知会家中长辈。 此事由迟氏长辈查明后,由他们上报皇帝。 其实这样的话,迟氏一族还可以凭此事深入挖掘乃至借题发挥,于他们而言也是利好的。 没想到迟向晚并不对此动心。 圆琛淡淡垂下眼帘,道:“好。” …… 迟向晚出了望月楼,径直往皇宫去。 太后许久未见迟向晚,听到她归来,忙让她到正殿来。 一见她的面,眼中流露出心疼之色:“怎么瘦了这么多。” 迟向晚看看自己的手腕,觉得和先前似乎无甚区别。 太后拉着她的柔荑,让她坐在身侧。 她打量着迟向晚,目光温和:“你是个懂事的好孩子。” 这句话没头没尾,令人摸不着头脑。 但太后下一句话便让迟向晚明白她的意思:“说来你的及笄礼也该办了,到时候在永国公府定要给你好生办一场。” 迟向晚赶忙站起来谢恩。 太后摆摆手让她起身:“女儿家一生只有一次及笄礼,你又是迟氏一族族长的嫡女,及笄礼务必举办得贵重,可不能教人小觑了去。” 迟向晚垂首一副顺从的模样,眼中却精光闪烁。 听太后这番话,不像是抬举她,倒像是敲打她。 刻意提到她是迟氏一族族长之女,便是警告她不要忘了自己身份,以及这一身份意味着的责任。 不过太后说完这几句后,也没有再在这个话题上与她深入细说,她话锋一转,与她叙起了家常。 出了慈宁宫正殿,迟向晚越想越不对劲。 感觉这次回宫之后,太后对她的态度与以往不同了,这其中定有什么缘故。 她留了心,这几日想尽办法,以各种形式不着痕迹地加以打听,总算让她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这一切的根源都是大皇子。 就在她离开京城的这段时日,大皇子来给太后请安,话里便提及了想娶她为正妃的念头。 太后本来还担心大皇子那边不乐意,见大皇子主动开口言及此事,自是欢喜。 她也没理会婚姻大事由小辈口中说出这事,有些不合规矩,只是欢喜于大皇子的态度。 加上她认为大皇子既然与她说这事,肯定迟淑妃也是默许的,于是当下便暗示大皇子此事他会如愿以偿。 迟向晚淡漠地勾起嘴角。 太后怕她还惦记与言穆青梅竹马之情,所以今日出言敲打,她虽不满,却也理解。 只是大皇子前后态度转变着实太快。 先前他对自己一向不冷不热、保持距离的,怎么忽地转了性子? 迟向晚回忆着自己之前与大皇子有什么交集。 最近的一次便是堆雪人了。 她依稀记得,好像也是那次起,大皇子对她的态度才有所转变的。 她用手揉着太阳穴,有些不明所以。 因为方才被太后敲打的不满,对大皇子忽然转变态度的满头雾水,以及本身对此人也没什么太好的印象,迟向晚想到大皇子那张脸,眼中闪过淡淡的嫌恶。 一个雪人而已,大皇子凭这个对她态度改观,是不是太过儿戏了。 其实真相不近亦不远矣。 大皇子之所以改变态度,就是因为通过堆雪人那件事后,发现素来端着仪态的表妹,竟有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正是这种反差,令他讶异之余,不由得生出好感。 尤其是在迟向晚落水后失联,生死未卜之时。 大皇子发现自己是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 他这才通晓自己对迟向晚的心思。 于是他不再犹豫,直接跑来跟太后说这事。 迟向晚走在宫道上,有些烦闷。 她不明白,为何自己在听闻太后有意为她与大皇子赐婚的时候,脑中浮现的却是圆琛的面庞。 “这分明就是不可能的事情啊。”她喃喃道。 这个人动机未知、心思难测,怎么可能是托付终身的对象呢? 虽然事到如今,她也渐渐知晓自己心底对他的一点心思。 可他们一个冬虫,一个夏草,本就不是一条路上的人。 正想着,她远远地看到长街那头,有一个熟悉的紫衣身影,朝这边从容走来。 正是她方才心中所言的那个,本就不是一条路的人。 第40章 落花流水 他状似随意道:“大风之下,…… 从晌午到现在, 也不过两个时辰的功夫。 -- 第72页 圆琛看向迟向晚。 他轻声说着:“我们又见面了。” 迟向晚看着圆琛身后的宫道,这里距离皇帝的勤政殿不远,他此行应该是找皇帝的。 想到圆琛先前在望月楼的时候, 与她说过的铁质暗器的推测,她睫毛动了动。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 圆琛先前在望月楼说的很多话,像是带着蜻蜓点水般的试探与挑拨。 因此暗器那事, 她想也没想, 就说把此事交与皇帝查办, 而非让迟氏私自掺入其中。 她这么说也是想看看圆琛的态度。 没料到圆琛直接应允, 像是本就没有蓄意挑拨三家之意。 倒显得她小人之心了。 她望向宫道旁的一众西府海棠之上。 一蕾一蕾的花苞似晓日般绯红, 像被寂寞深宫中的侍女,信手涂抹上丹蔻点点。 都说多事之秋。 她倒觉得, 今年春天可以称得上是多事之春了。 言穆的托梦与朦胧中的惊鸿照影,她的及笄礼与大皇子的请婚, 还有她与圆琛这短短数月间九曲百转的缘分。 这么多的事一起向她涌来。 她一时失神,目光竟有些飘渺。 圆琛看着迟向晚就当着他的面失神, 眼神中便有些微妙。 他道迟向晚还是为了望月楼二层窗上那一瞥, 淡淡开口道:“车到山前必有路。” 迟向晚:“……” 怎么一个两个的,都喜欢突然说句没头没尾的话。 迟向晚惊异地掠过圆琛一眼。 圆琛才开口解释道:“方才见你一直失神,想来必有什么事搁在心头, 挥之不去。我既不便相问, 只想劝你一声, 不必思虑过度。” 迟向晚这才意识到,她又一次在圆琛面前失了神。 她觉得自己这样颇为失礼,于是主动解释了一番。 “倒也没有忧心忡忡,只是很快就要及笄, 正在想及笄礼的事。” 圆琛不解:“及笄礼的事,不是都有府中长辈操持么?” 这是在说迟向晚思虑此事,也无甚用处。 迟向晚有些好气又好笑地反问道:“那法师行加冠礼之前,就当真一点没想过此事么?” 圆琛眨了眨眼,有些讶然道:“我没有举行加冠礼啊。” 这次轮到迟向晚不解了,她记得圆琛去年及的弱冠啊。 联想到先前太后宫里嬷嬷与她说过的传言。 说到圆琛年及弱冠后,宗正让他还俗他也不还,这事还被宗正上报给了皇帝。 她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变得颇为精彩:“莫非法师逃了加冠礼?” 她望向圆琛,眼神似惊讶似叹服。 圆琛看着迟向晚脸色几度变幻,便知她曲解,听了她的话后,更是哭笑不得。 迟向晚看到他身体开始轻微地颤动,最后更是忍不住腹腔的笑意,很温雅地以手抵唇,低低地笑出声来。 “迟小姐真是个妙人,想象力不俗。” 圆琛逐渐止住笑声,不过脸上犹自挂着笑意。 迟向晚有些羞恼,忍不住趁他没留意间,暗自瞪了他一眼。 这个人真是莫名其妙。 明明他一贯是温雅浅笑的,在她面前笑出声来,这还是头一次。 她难免有些嗔怒。 自己不过是合理推断一下,至于笑成这样么。 她见圆琛没有解释的意思,忍不住问道:“所以是为何?” 圆琛像刚想起这事般,说道:“弱冠及笄都是世俗礼节,出家人自然是不加冕的。” 迟向晚唔了一声:“所以法师没有亲历过,看到我为及笄礼思虑,少见多怪也是情理之中。” 她本来没想刺眼前的这个人的。 可是对方先前笑了她好半天,她必须出口气! 看到迟向晚怼了一句后,眼中流露出得逞的笑意,圆琛扯了扯嘴角。 他很好脾气道:“或许也有这种可能。” 平日里才智过人的圆琛法师,在她面前承认自己少见多怪。 虽说也有不与自己计较的意思在,迟向晚却觉得颇有成就感。 她这么想着,只听圆琛徐徐问道:“对了,你及笄礼定在哪日?” “三月十五。” “那倒是快了。”圆琛若有所思道。 就在他们叙话之时,天色也逐渐暗下来。 毕竟是早春,还残留着冬日的寒气,日头一被云翳遮住,风也开始习习吹过。 迎着风,迟向晚身上觉得有些冷,她下意识打了个寒战。 圆琛很快就留意到了这点。 “天色暗了,外头冷,不宜久留。”他淡淡道。 “你若无事,还是早些回去吧。” 他看着少女在风中轻飏的几缕发丝,忽地离迟向晚近了一步。 迟向晚看到他这个举动,立马想起北州最后一晚的那个梦境。 她心里告诫自己,不要和梦中似的,搞出大阵仗令圆琛不明所以。 但她身体却很诚实,忍不住微微侧头,然后退了一步。 圆琛本来垂在宽大衣袖外的白皙双手,此刻紧紧拢在袖中。 他状似随意道:“大风之下,你的发丝微有些凌乱了。” “本来怕你看不见,想给你指出位置,让你自己好生理一理的。” 迟向晚听圆琛如此一说,自是向他道谢。 -- 第73页 圆琛笑意寥寥。 他似忽地想起一事,从袖中取出一物:“这个狐狸面具不知为何在我这里,从漠北回来后,我就一直想要找时间还你。” 迟向晚哦了一声接过面具,她暗道难怪自己一直找不到,敢情竟在圆琛这里。 她打量着面具,脸上笑意更浓了几分。 迟向晚随口问道:“法师可是特意去取了一趟面具,准备给我的?” 在望月楼的时候,他还没提这件事情。 “怎会,”圆琛面色无澜,他脸不红心不虚道,“不过是在严华殿取铁质暗器的时候,正巧看到这个面具,顺手揣于袖中。” “结果现在才想起来还你。”圆琛略带一丝歉意,“迟小姐不会介意罢?” “怎么会呢?”迟向晚笑道,“我该感谢法师于百忙之中,还记着此事。” 她是极喜爱这个狐狸面具的。 整个面具以银色为底,上面镀上细致华美的金色花纹,狐狸的两只耳朵也做的活灵活现。 拿到手中,迟向晚忍不住小心翼翼地爱抚。 这番举动被圆琛看在眼里,他不由得多打量了那个面具几眼。 她很喜欢狐狸么? …… 和圆琛分开后,迟向晚眼瞧风越刮越大,便打道回府。 也不知她今天命犯什么太岁,刚辞别圆琛,迎面就看见了大皇子。 不过迟向晚一看这个点,此刻正是皇子们下学之时,撞上大皇子也是情理之中。 她心里是有几分介意大皇子请婚的那件事的,但既然路上遇见,也不好不打招呼。 她面上掩饰得极好,看不出一丝不悦的痕迹,维持着端庄贵女的无可挑剔笑容,向大皇子打了个招呼。 “许久未见大表哥了。” 她本是客套一句,谁料大皇子脸上滑过复杂的神色,他的目光落在迟向晚的得体笑容上,打了个旋儿,这才点头道:“我也好久未见表妹了,别来无恙啊。” 迟向晚本来以为,自己端起一贯疏离矜持的姿态,必会招这位表哥生厌。 哪知他反而更有兴致,絮絮叨叨拉着她天南海北地扯着闲天。 迟向晚一开始还耐心听着,时不时给出点回应。 后来却愈发的不耐烦。 天色已晚,他俩虽为表兄妹,但在人来人往的宫道上说个不停,终是不便。 何况晚上寒意从地气中上移,她还要回去添件衣裳。 不料大皇子今天分外不识趣,对她的委婉暗示置若罔闻。 迟向晚一向不屑于说别人坏话的,也不免内心腹诽。 就这个德行,半点眼色也无,以后迟氏怎么扶持他荣登大宝。 不过迟向晚这次却猜错了。 大皇子并非粗枝大叶到忽视她的暗示,只是他自从上次窥见迟向晚的另外一面后,产生了一种恶趣味。 比之迟向晚完全地流露天性,以及全然地保持贵族嫡长女无可指摘的优雅形象。 他更喜欢看这个表妹看似端庄客气,实则于细微处流露处小脾气的样子。 譬如现在,明明有些不耐烦了,面上还是保持端雅神态。 他也不知怎的,觉得这样的女子,分外可爱。 他的余光瞥见一旁开至荼蘼的西府海棠,目光中闪过喜意。 大皇子往海棠树一侧迈了一步,用手握住一个枝干,用力一折。 一朵娇艳的海棠花,便被他带着枝叶,一同从梢头摘下。 海棠上犹自挂着露水,更添几分清丽。 他满意地看了看花朵,觉得这花堪堪能与表妹相配。 他将花递到迟向晚眼前,语意里带着一丝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紧张:“我看路边繁花竞相开放,但唯有西府海棠秀美清丽,与表妹倒是相配。” 他的满腔心思都在观察迟向晚的神色上,没有注意到,迟向晚隐在袖中的手,攥紧了袖子的边缘。 不知道是不是大皇子的错觉,这次迟向晚过了许久才答话。 她的声音一如既往,清润动听,含着恰到好处的欣喜,无可挑剔。 “谢谢大表哥了,这花我便收下了。” 大皇子得到表妹随口一句夸奖,嘴角都忍不住上扬。 他尽量做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状似云淡风轻道:“不谢,表妹若是喜欢,我以后天天为你摘一束海棠也无妨。” 迟向晚的笑意快挂不住了:“我还是觉得花朵在其开得正旺时,绽放于枝头供有缘人欣赏,倒比折下据为己有,更好几分。” 大皇子还沉浸在方才的事中,没有听出迟向晚的弦外之音。 他也没琢磨一下,就顺着迟向晚的话说道:“表妹说的也不无道理,那就听你的罢。” 看着迟向晚逐渐远去的倩丽背影,大皇子先是笑意愈来愈浓,后来却笑意寥落下来,最后那笑的尾音便化作了一声嗟叹。 其实方才一个瞬间,他想帮她把花簪到鬓间的。 她发乌如墨滑如缎,配上颜色鲜亮明丽的西府海棠,想必更令人移不开眼睛。 但是他不敢,他只敢将花递到她的眼前。 只为换得,她瞥见花的第一眼时,露出的如花笑靥。 不过时间是感情最好的升温剂。 大皇子回想起太后那日允诺他的话,脸上又是志在必得的神色。 -- 第74页 等到她及笄礼那日,他与她被赐婚后,他们余生还有很长很长的培养感情的时光。 他定能亲手折下姣美的西府海棠。 不过现在不能操之过急,省的吓跑她。 …… 与大皇子道别后,迟向晚不再掩饰,神色彻底冷了下来。 她一直与这位表哥气场不合,没什么共同语言。 今日的事,更让她发现了他的自我自私与喜欢自我感动自欺欺人。 想到西府海棠树上,被大皇子折了一枝后,裸露出豁口粗糙的枝干。 她嫌恶地皱了皱眉,不是嫌恶海棠,是嫌恶大皇子粗鄙的行为。 因为一己之力,把盛开的海棠折下,连带着整个枝脉都被破坏掉。 这种让其他人无法观赏,自己还不以为意沾沾自喜的行为,她实在不敢苟同。 不过,她蹙了下眉,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诚然大皇子今日的行为,令她很是不喜,但她一直能维持表面上的得体。 可是面对圆琛时,她有好几次都说错了话或是词不达意。 尤其是这几日,从漠北回来之后。 她静静立在西府海棠边上,任凭晚风从她的头顶掠过。 如果说先前她还觉得,自己对圆琛只是欣赏佩服之意,并未有儿女之情。 然而在梦的暗示下、在大皇子请婚之后,她总算渐渐明白了自己内心深处的心思。 情不知所起。 或许是云致亭那日,他于宫道之上翘檐之下,隔着雪月天光,向她含笑颔首,善意借伞; 或许是被刺客挟持的那段路上,她与圆琛并肩而行,他听得懂她用呼吸频率的变化,进行无声的交谈; 或许是在从落水后至漠北的这段时间内,她与他接触颇多,互视一眼便知对方心意的默契,那些不经意间肢体的触碰,都有意无意间撩拨她的心弦。 或许…… 迟向晚嘴角溢出一抹苦笑。 她想这么多,又有什么用呢? 人家圆琛今日便明明白白地说了,他连世俗的加冠礼都不举行。 这是一心向佛的最好力证。 诚然他的所为,和一般的出家人有所不同。 可他既决意出家,哪怕宗正皇帝相劝,也未曾还俗,分明就是对红尘情缘无甚兴趣! 她的目光悠远缥缈,想起梦中蘸水桃花随水逐流之景。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如是而已矣。 她诘问完自己对圆琛的情感,终是幽幽一叹。 而此时,严华殿内,圆琛也被诘问他对迟向晚的情感。 不过不是自我诘问,而是常济的追问。 第41章 襄王有意 但这些例外都是有缘由的,除…… 时间追溯到, 圆琛刚返回严华殿的时候。 后殿里点着烛火,橘红光束从灯罩向外层层扩散,殿内只有常济一人。 他看到圆琛携了外头的料峭春寒归来, 有些讶异道:“怎么这么久?” 莫非皇帝不同意暗中追查铁矿的事? 常济这般想来,神色变得凝重。 圆琛也没瞒他:“陛下同意归同意了, 只是这件事让我亲自追查。” “陛下这么做,可是疑心殿下了?” 听到皇帝的做法, 常济吃了一惊。 上次犒军, 让圆琛同往还有些理由。 毕竟那时他就与迟家小姐在一起, 派他最为方便。 而这次彻查铁矿私采之事, 随便派个朝廷要员都使得, 让圆琛一个红尘之外的人追查,未免太匪夷所思了。 难道是皇帝那边, 觉察出圆琛在暗中蓄意,均衡削弱三家之事? 想借此试探圆琛。 圆琛轻轻摇头:“看起来不是。” 迎着常济疑惑的目光, 他慢条斯理地亲手剪去黑掉的灯芯:“你想想看,朝中中坚力量都是谁人?” “三门二姓?” 卢、言、迟、温、苏。 圆琛听到这四个字后, 颔首道:“是这样的, 而这五家之间,互相有争斗冲突,也有利益关联。” 常济恍然大悟道:“陛下不放心他们, 所以让殿下来追查。” 本来圆琛的僧人身份, 是查办此事最大的阻力。 但在皇帝看来, 这也是最大的亮点。 因为他置身红尘世俗以外,与这些家没有利益牵扯。以及他才智出众,有办好此事的能力。 更重要的是,他先前的所作所为, 都表现出他是站在皇帝这边的。 因此,遇上铁矿这种重大棘手之事,皇帝想派他出马也实属正常。 “原来如此。”常济这才长舒一口气,放下心来。 他这些年都在圆琛左右,对圆琛也算了解。 看他此刻虽神态如常,却沉默不语,便知他并不乐意去办此事。 他忍不住道:“既然您知道,陛下在这件事上很可能派你去办,那为何又要亲自去找他呢?” 他觉得主动下场颇为不妥,这一举动不符合圆琛往日的作风。 隔岸坐在山石之上,望着岸另一侧的熊熊大火,再给其中时不时加把油。 这才像圆琛会做的事情。 “为什么要亲自去找他……”圆琛小声重复这句话。 他的音量微弱到近乎默念,就连近在咫尺的常济也没听清。 常济以为圆琛没有要回应的意思,已是转了话题:“对了,今日下午,我见殿下折返严华殿,手中还拿着一个狐狸面具,那个是不是也和这次的铁矿事件有关?” -- 第75页 圆琛睨了常济一眼,有些佩服他的联想能力。 “不是。”他摇头道。 常济的眼神带着些探究。 他也觉得那种面具,不像殿下会买的物什,这才猜测会不会是铁矿之事的证物。 圆琛想起迟向晚对狐狸面具爱如珍宝的神态,以后只怕也会经常戴着它出来,到时候被常济撞见,更说不清。 于是他主动解释将狐狸面具的来龙去脉解释了一遍。 顺带将北州与漠北之事,详细与他分说。 解释完之后,就看到常济的神色有些微妙。 常济也不是傻子,结合先前圆琛亲自出马找皇帝说铁矿与狐狸面具这两件事,他心中浮现出了一个大胆的猜想。 当然这话不方便直说,他换了一种自认为委婉的措辞来规劝。 “殿下也知道,十天前,是什么日子。” 圆琛静默了一瞬,他站起身立在窗边上,望着欲来的风雨与无星无月的是夜。 他的声音像是从地府或是天界中传来,夹杂着外面的风声簌簌,显得恍惚又失真。 他看着手掌的纹路:“自然不会忘记。” “所以那年这日,道长说服你出家,以退为进暗中筹谋,你同意了。” 常济本来以为自己能控制住话中的情绪,尽量委婉,但是他实在控制不住,甚至他的声音都因为激动,有些颤抖。 “你说过,为了打消钧庆帝的疑虑,为了更方便行事,也为了心无旁骛图谋大业,你愿意依照道长所言,自绝于红尘。” 圆琛闻言,衣袖无风自动,他未置一言,只任由常济说下去。 “你应该为报仇而活,应该全力攀登上那个位置。”说到这里,常济一阵恍惚,他觉得自己是疯了,敢这么对圆琛说话。 “还有什么要说的么?”圆琛神色像山雨欲来前的片刻平静,他忽地抽身向室内走去,“趁着今日,便一一说了罢。” “没有了,”常济很认真地想了想,“我只想说,你食言了。” “仇是一定会报的。”圆琛唇畔撇出锐利的弧度,很快他又道“但人活着,不应该只是报仇。” 语意坚定,掷地有声。 “所以还应该和迟家小姐谈情说爱吗?”常济讽刺地笑了笑。 圆琛此刻反而彻底恢复了平静和清明。 他盯着常济,黑白分明的眼眸里书写着凛然之意:“你是在教我做事?” 常济这才想起自己的身份。 他不由得吓出一身冷汗。 先前以下犯上,出言顶撞,圆琛没有责罚他可谓宽和至极。 常济意识到这一点,立即收敛了语气,恢复了往日的恭谨。 他望着圆琛,恳切道:“属下不敢,只是为殿下不值罢了。” 他往勤政殿的方向望了一眼,心有不甘道:“本来这个位置,就应该是殿下的。” 圆琛不置可否,他淡淡扫了一眼常济:“这话可不能再说了。” 常济会意,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壮着胆子道:“属下知道,接下来的话,殿下必不愿听,本来属下也没资格说,因此说完自愿承受殿下的责罚。” 圆琛静静地看着他。 常济深吸一口气,迎着圆琛似笑非笑的目光:“殿下应与迟氏女保持距离。” “保持又如何,不保持又如何?”圆琛敛了神色,不置可否。 “如果平均削弱三家,无疑就要站在迟氏的对立面上。”常济咬牙,急切道,“殿下不会为了一女子,置那么多的前情准备于不顾吧?” 望着圆琛不解却散淡的神色。 常济真是欲哭无泪。 借伞还伞那两次还可以称得上是试探,那么,自落水之后接二连三的事呢? 这次是为了迟氏女,同往漠北,结果在皇陵吸入毒气,身体受到损害。 下一次岂不是连命都要送与她? 亏得常济不知道,圆琛之所以吸入毒气,就是为了提醒迟向晚避开,否则他肯定更视迟向晚为眼中钉欲除之而后快了。 “你错了,”像是知道常济此刻内心在想什么,圆琛淡淡道:“帮助她前往北州之事,不过是计划出现偏差,连累她落水发烧的补偿罢了。” “至于营救迟许,只是为了北州百姓和边关的秩序。现在迟许救出,漠北易主,边关形成新的平衡,不是很好么?” 圆琛有理有据,常济一时接不上话,过了半晌他才道:“可迟许他是迟家人!” “迟家人、卢家人、言家人,不管哪族中人,都是大钧的子民。”圆琛轻轻拭过桌上一点微尘,“不要矫枉过正才好。” 常济还是不理解:“既要削弱迟氏的力量,又要营救迟许,这样岂非自相矛盾?” “非也,”圆琛站起身来,背手而立,他一贯清润的声线此刻淡漠如雪。 他分析道:“迟氏既然戍边多年,自然一时半会挪移不了,也无需挪移。” “就像一盆竞相开放的花,要做的并非砍断它的主干,将其连根拔除,只要将它旁逸斜出的枝干剪掉,修理成自己想要的样子便是了。” “大钧亦如此,把氏族赶尽杀绝,朝堂空了一半,又有什么意义呢?” “迟氏既擅戍守,便让他们戍边便是,言氏卢氏,族中优秀子弟繁多,应该将其放在适宜的位置上,更好发挥各自的价值。” -- 第76页 “知人善用、赏罚分明、敲打监管,缺一不可。氏族子弟中,有品行能力者,自然继续任职;但借氏族之名,滥竽充数、败坏朝纲、在其位不谋其政者……” 圆琛比划了一个去除的动作。 他之所以要削弱氏族,也是因为此。 氏族的势力过大,族中子弟尽享余荫。 有些无才无德的氏族子弟,也在朝中任职结成党羽,占了德才出众却没有背景的人的位置。 他所要打击的正是这部分力量。 常济望向圆琛,已经渐渐领会他的意思:“这次春试,文试武举同时举行,咱们正好借此机会,留意一下其中的寒门子弟。” 氏族根基太深,骤然拔除反而容易引起动荡,提拔没有根基的寒族上来制衡。 这样所形成的新的朝堂秩序,才是正道。 常济闷头想了想,这样一来,他倒没有理由阻止圆琛对迟氏女的心意了。 只是他还是觉得不妥。 圆琛待人一向温和,这并非伪装矫饰,而是发自本心。 只是温和中总带着一定距离。 只有极少数几个例外。 但这些例外都是有缘由的,除了迟家的那位小姐。 他欲言又止,圆琛却自然而然地转了话题。 他想起那个覆盖眼罩的身影,目光一顿:“你帮我查个人。” 第42章 及笄礼(1)  她终是有了一个真正的…… 随着物候转暖, 迟向晚的及笄礼也越来越近。 这次迟向晚来正殿给太后请安时,太后就提起了这事。 这次慈宁宫的来客可不少。 高品阶的妃子都汇于此,迟淑妃以及宁妃, 还有福宁公主也来了。 卢贵妃尚且因为上次刺杀之事处于禁足之中,自然无法过来。 人一多便显得热闹, 在太后赐完茶点后,你一句我一句地聊了起来。 而在闲聊时, 便说起迟向晚的及笄礼。 出人意料的是, 迟淑妃这次显得分外积极。 虽说这事本不由她操心, 但想到迟向晚及笄礼当日, 太后便会下达赐婚的懿旨, 她对此事也打起了精神,和太后一起操心起正宾、有司、赞者的事。 太后想着借正宾给迟向晚再拔高拔高身份因此本想让迟淑妃去的。 但奈何自打卢贵妃被禁足后, 公务大半都落在了她身上,她实在抽不出身前去观礼。 于是, 这正宾之位,便落在了宁妃头上。 迟向晚看见宁妃朝她和和气气地一笑, 也回以善意的微笑。 毕竟到时候要麻烦人家一趟, 此刻自然要多表现些善意。 如此便敲定了下来,正宾是宁妃。 为笄者托盘的有司,则选定了言氏一位素来以德容言功出众而著称的夫人。 至于相助正宾行礼的赞者, 一向是由笄者的好友或是姐妹担任。 迟向晚是独女, 堂姊妹倒是有一些, 不过她一向与温毓秀最为较好,后者也是著姓大族的女儿。 因此赞者便也敲定妥当。 迟向晚有留意到,当说完赞者后,福宁瞥了她一眼。 她下意识回望福宁一眼, 却意外地发现,对方眼神中并未往日那种挑衅的恶意。 一贯娇纵的公主殿下,为何转了性子? 迟向晚有些纳罕,她再三确认自己没有眼花。 福宁发现迟向晚望向她后,眼神略有躲闪,其中还隐隐带着欲言又止之意。 迟向晚总觉得,自打她从北州回来后,身边的人都变得奇怪了起来。 而福宁的举止进一步佐证了她的这个想法。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先前是何时何事惹上了福宁。 或许单纯因为迟家卢家对立,又或许因为她俩天生气场不和。 总之是两看生厌,只不过碍于对方的公主身份,她明面上时有收敛罢了。 这次福宁对她的态度看起来有所转变,她是一头雾水。 仔细回想了一下最近发生的事,迟向晚也没能发现,自己有做什么利好福宁的事情。 但对方既无恶意,自己自然也要礼尚往来。 她冲福宁淡淡一笑,很快转移了目光。 回京以后,她只很快地回了趟府,然后去了望月楼后,便进了宫。 她如果多在高门贵女中游走一二,打听打听外面的风声,就会知道自己的名字现在是何等如雷贯耳。 除了迟向晚和暗中推她的那个人,别人根本不知道迟向晚并非自愿请为人质,而是不得已而为之。 她们都觉得,在那样一个千钧一发的紧要关头,很多小姐都脸色苍白、摇摇欲坠之时,迟向晚却站了出来,主动请缨,分外难能可贵。 如果说先前那些小姐,因为迟向晚的身份,对于迟向晚是羡慕有之嫉妒有之。 那么经此一事后,事情就变得大为不同起来。 对于这样一个‘不要命’的存在,众贵女叹服不已。 绝大多数人认为迟向晚为了荣华富贵、自身前程冒着赌上自己身家性命的风险,真是拼了。 抱着一种惹不起还躲不起的态度,默默在心中将自己和迟向晚划分了界限。 福宁和她们想的有相近有不同,她同样佩服迟向晚当时的举动。平心而论,如果换做是她身为臣女,她真的没有勇气主动站出来。 -- 第77页 特别是迟向晚此次之行颇为惊险离奇,先是被刺客推入水中,顺水漂流几十里而不死,再就是听闻她在北州与漠北之时,经历数度坎坷,尽管具体细节她不得而知,但想想边关在传言中的艰苦条件,想想漠北和大钧的恩怨纠纷,她就在心头对迟向晚肃然起敬。 只是她虽然对迟向晚转了态度,因着先前自己和她的关系,倒也不好转变得过于明显。 因此表现在脸上,便是欲言又止的别扭神态。 迟向晚自是不知道福宁内心中的这些波澜,她只是在想当时推她的人是谁。 当时站在她身后的,一共就几个人。 她对福宁的性格神态也有所了解。 如果是福宁推了她,此刻就不会是如此神情了。 那么还会是谁呢? …… 很快,迟向晚的及笄礼便随着春意变浓而到来。 而迟凛和迟许也从边关回到了阔别已久的京城。 迟府的大门前人来人往、兴盛更胜往日。 一会是太监尖细的嗓音传来,宫中太后下了口谕,赏赐各式珠钗步摇;一会是其余府邸的夫人小姐欢声笑语、热络晏晏。 各处送来的贺礼,直教人目不暇接。 这一日,是迟向晚人生中极为重要的一日。 迟家有女初长成。 她端坐在梳妆奁前,望着铜镜中的自己。 耳边传来梳头娘子絮絮叨叨的声音。 梳头的这位何娘子,也是在京城知名的梳妆娘子,她给不知凡几的夫人小姐梳过头摆弄过妆容,却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好的头发。 乌黑油亮,像极品的徽墨被点点晕染,再沾染到富有光泽的织锦缎上。 更难得的是,迟向晚的头发还十分浓密,像是一大把的拂尘,又如飘摇的海藻。 何娘子一边给迟向晚分发,一边忍不住道:“奴婢还是第一次看到像迟小姐这般,发又黑又密,头发却极为好通好分之人呢。” 迟向晚只是礼貌地笑笑,何娘子直觉眼前这位小姐有心事。 但她不明白,对方出身显贵容貌又佳,还有什么不如意的地方。 迟向晚轻轻垂下眼帘,肩膀放松,仍由何娘子摆弄设计着发型。 从昨晚开始,她心头便像钱塘江的春潮,波浪起伏。 本来她以为是由于明日及笄的缘故,后来她才发现不是。 她心中总是有种预感,即将会有什么事发生。 华鬓如云,插着一对玳瑁金簪、一对白玉鸦钗和一只金累丝并蒂莲挂镶红宝的步摇。 随着迟向晚莲步轻移,步摇垂下,在她光洁如玉的面颊微微晃动,映得她肤光如雪、唇红如梅,比之往日的清丽更多了一分惊艳。 此刻美人优雅笑着,娥眉弯弯,卧蚕隐隐,气质如莲,聘婷袅袅。 迟氏一族的姊妹围拢在她周围,迟浅仪看着她的这副妆容,目中流露出诧异羡慕之色。 浓淡皆相宜,迟向晚京城第一美人之名,果真名不虚传。 迟向晚无谓地将手虚虚搭在紫夏臂上,她一路款款走到笄礼所行之处淑和堂,本来在廊下候着的温毓秀眼尖,一下子就看见迟向晚,向她笑着招手。 “你今日真是太好看了。” 温毓秀忍不住一路小跑向迟向晚奔来,附耳对迟向晚悄悄说道。 仿佛不是如此,就无法表现自己见到迟向晚今日妆容打扮之后的惊叹之情。 说完她意识到了此话不妥,俏皮地吐了吐舌头:“欸,我不是说你往日不好看啦,只是今日浓妆加持下,更能凸显你本身精致的五官。” 她的眼中闪着星星,这是温毓秀见到美人美男时才会出现的表情。 迟向晚听她在这里找补,不禁失笑:“好了,别饶舌了。” 这妮子不是赞者么,怎么不在前厅等候,居然溜了出来。 温毓秀颇为不服气道:“我可没有饶舌,我来找你,是有正事要说。” 她的笑容很快变得有些暧昧而神秘,再一次附耳对迟向晚小声嘀咕道:“我方才和我娘过来的时候,正好看到大皇子殿下。真没想到他会来你的及笄礼,更没想到他来的时辰竟如此之早。” 迟向晚听得无动于衷,甚至有点反感,但是又不能在温毓秀面前表现出来,她虚虚一笑:“是吗?” 温毓秀和迟向晚相交多年,自以为很明白迟向晚的心意。 她稍微端正了神色:“往事如烟,谁都没有办法。你还是要向前看,大皇子殿下和你是中表之亲,又对你如此上心,你若是嫁过去也不会受太多委屈,如此也算很好了。” 迟向晚牵起嘴角,她明白温毓秀是一片好意,但是事情并不是她想的那样。 记得年岁稍小些的时候,她也会同温毓秀一起议论哪家儿郎文武双全、生得俊俏。 虽然通常是温毓秀点评,她主要负责聆听,可两人也算是有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秘密。 而现在,迟向晚静默了一瞬。 就像是什么东西在心中逐层拨茧,然后慢慢地抽丝发芽,钻出了本来掩盖着的土壤。 她终是有了一个真正的秘密,是哪怕和最亲近的好友都不可说的事情。 她这般想着,就听身后传来温毓秀的行礼声:“大皇子安好。”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 第78页 迟向晚闻言转过身去,眼前之人玉冠博带、雍容俊美,不是大皇子又是何人? 大皇子目光触及到她的容颜,眼中流光一闪,漾出一抹笑意,显然也被她今日妆容所惊艳。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锦盒,小心翼翼地捧至她面前。 今日宾客所送礼物,都放置于前厅,等到礼毕,则会挪入库房。 看大皇子过来的方向,应是从前厅来,怎么还要送一份贺礼给她呢? 像是看出来迟向晚的疑惑,大皇子忽地展眉一笑,他笑起来时连剑眉都柔和三分。 “那份贺礼,是大皇子赠与迟小姐,以贺及笄之喜的;这份贺礼,则是我送给表妹的一点心意。” 第43章 及笄礼(2)  今日及笄礼,他怎么来…… 温毓秀早已很有眼色地告退离去。 回廊里只余下迟向晚和大皇子两个人。 大皇子递过来的锦盒, 迟向晚本不欲收,但对方没有拿回去的意思,就这么静静地捧着等候她收:“”。 她只得收下道谢:“多谢大表哥, 那向晚就却之不恭了。” 大皇子这才满意一笑。 接过锦盒时,迟向晚只觉指尖一凉, 她低头看看锦盒,似乎凉气是从里面散发出来的。 她这时倒是存了几分好奇之意, 只按下不提。 “该去前厅了。”大皇子出言提醒道。 他本来过来, 也只是为了把礼物亲自送到迟向晚手中。 眼下他有意走慢一些, 等着迟向晚和她并排走。 但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 迟向晚总是比他落后一步, 像是刻意与他保持距离。 大皇子等到最后,脸上滑过一丝不耐, 他径直快步向前走去。 迟向晚根本没有管大皇子的反应,她悠悠地按照自己的节奏行至前厅。 向里头通禀一声后, 很快传来迟凛浑厚的声音:“今日小女及笄,各位贵客佳朋踏于贱地, 真令某蓬荜生辉啊。现在小女已在厅外, 便请她入前拜见宾朋吧!” 温毓秀作为赞者,先行走出来,象征性地为迟向晚梳头, 其实是把一柄装饰性的玉梳簪到迟向晚发间。 二人互相揖让, 眼中都看见了彼此的笑意。 借着作为正宾的宁妃走到迟向晚面前, 她的笑容则比温毓秀含蓄得多。 她悦耳的声音像流水淙淙,琳琅作响,一串串祝福辞被她不急不徐地说出。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 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1】 说完,她将步摇从迟向晚头上取下,再重新簪回,象征初次及笄礼成。 宁妃从有司那里取来素衣襦裙,再交到迟向晚手中。 迟向晚将襦裙换上后,向老夫人和父亲行跪拜大礼,又经历一拜二加后,及笄礼才算成。 礼成后,迟向晚向诸位来宾致以谢意。 宾客们说着些道喜的话,见时辰差不多了,也都打算离去。 不过大皇子却阻止了各位宾客:“大家稍等片刻,一会祖母的懿旨便会送达永国公府。” 众人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出了探询和惊异。 能让大皇子这般在意的懿旨,众人心中顿时有数。 想来是和婚事相关的。 虽然迟向晚和大皇子一直没有听闻关系很好过,但是毕竟是中表之亲。 看大皇子对此事这般在意的态度,想来不仅是因为迟向晚这个人,更多的是看中其背后的永国公府。 本来永国公府和迟贵妃那支虽然都姓迟,但血缘关系也不是十分紧密。 如果迟向晚嫁到大皇子府,无疑能加强两者间的联系。 就像是为了印证大皇子的话一般,很快众人就听见正门那边,隐隐传来太监特有的尖细嗓音。 接着有人过来向迟凛通禀了一声。 迟凛面色一凝,抬手道:“知道了。” 他看向迟向晚:“太后娘娘的懿旨到了,你且随为父一起去接旨。” 迟凛没想到,来的居然是太后身边的大太监,这真是给足了永国公府脸面。 那太监看到迟凛,脸上堆起笑意,两人简单寒暄几句后,太监清清嗓子,就准备宣读懿旨。 迟凛看迟向晚还站着,道:“向晚。” 虽说他同温毓秀一样,也觉得迟向晚心中或许还在挂记言穆,但女大当嫁,大皇子是天潢贵胄,二人又是表哥表妹,论身份论亲疏皆宜。 因此他看见迟向晚表现得并不是很情愿的样子,虽然能理解,但忍不住出言提醒。 迟向晚抿了抿唇,她深谙胳膊扭不过大腿的道理,她眼底闪过一抹暗色,准备拜倒于皇权之下。 永国公府的人在前,其余的宾客在后,离前面的那些人有一段距离。 就在众人跪下准备迎接懿旨的时候,一道清越的声音从墙根底下突如其来地响起。 “晚妹妹,暌违已久,一别无恙啊。” 人群哗然,不少人小声议论,甚至有一些人已经听出来这个似曾相识的声音。 就算没听出来者,也对敢在此时打断宣读太后懿旨的人充满了好奇,忙不迭扭头,看一看来者何人。 有人迈着不算大的步伐走来,他每一步幅度不大,却很稳,携着萧然和热烈混杂于一起的复杂气息,向人群走来。 他眼上覆着纱罩,衣裳看起来也和满座高朋的华贵繁复颇为不同,简洁舒朗、潇潇举举。 -- 第79页 他经过一个人身旁,一个人就被他这种特别的气息吸引,进而抬起头来。 他走了这一路,便有一路的人抬起头来看他。 他却似浑不在意的样子,脚步都不曾停下些许。 迟向晚本来心中有事,难得反应慢了半拍,此刻才后知后觉地转过头去。 然后,她愣怔了。 眼前的身影,与北州最后一晚梦中的、与那日望月楼窗下所见的人影瞬间重合。 无数的记忆像浪花涌入她脑海,在其中翻涌出涛声叠叠。 那人终于走到离她只有半丈的距离,那种萧索与热诚并举的感觉逐渐消散不少,取而代之的是昔年那种鲜衣怒马的意气。 他脚步顿了一下,似乎在迟疑要不要在此站定,但他很快就继续向迟向晚的方向走了一步。 迟向晚甚至觉得,方才他脚步的停顿,不过是自己的错觉。 那人终于站到她的面前,和以往无数次一样,又似乎与往日不同。 迟向晚听见自己的声音平稳而和缓,是以熟稔的口吻脱口而出:“你回来了?” 这次那人明显一顿,明显没料到迟向晚竟是这么如常的反应。 就像是问候一个前不久刚分别的友人。 不过……如此也好。 没有对他生还不必要的大惊小怪,也没有对他的眼罩露出惊异狐疑,她一向是这般的性格,就算心中有疑问,也不会失了一贯的礼貌与分寸。 这般想着,他面上的表情生动鲜活不少,方才在两人中形成的略显凝固的气氛活跃开来。 “嗯,”他应了一声。 有点懒洋洋的,像春日午后信手倾泻在楼宇屋檐上的阳光,肆意的明媚却也带着合宜的温度。 “我来了。”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 回来与来,一字之差,天壤之别。 迟向晚只作不知其中的分别。 她既不问他是怎么死里逃生的,也不问为何偏偏在此时出现。 言穆也未曾多言,他只轻轻摘下眼罩,露出了闪耀着星辰大海的浅色眼睛,扫过那道懿旨时,眼底闪过一丝阴霾。 他站在迟向晚身侧,像是在无言地宣誓主权。 言穆先前是御前侍卫,也常在宫中行走眼前的太监也是见过言穆的,看见他此刻出现在这里,大吃一惊。 不过他毕竟是宫里经历过风浪的老人,很快就恢复了神情。 “怕不是老奴眼花,可是言公子归来了?” 这话是明知故问,眼前的人自是言穆无疑,他这么说话语间便多了一层含义,带着对言穆未死却迟迟不肯出现的隐隐探究之意。 言穆自然明白其中奥义,神色恢复了之前淡淡的萧然。 他散淡地解释原因:“先前穆虽身赴火海,但运气颇好大难不死,幸得一户人家收留。奈何火光炙热伤了眼睛,很长一段时间目不能视日,只能终日于屋中无光处将养,也是最近才稍微恢复,刚到京城不久。” 他轻描淡写,但谁人都明白,他这眼疾因何而起,那太监勉强笑一笑,也不好再说什么。 本来迟向晚和言穆就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两家早有婚约。 此刻言穆就站在眼前,懿旨读也不是,不读也不是。 他站在那里,略显尴尬。 大皇子看到这一场景,本来好端端的心情变得无比糟糕。 他先前与言穆并无私交,现在心中激起了强烈的憎恶。 这个人早不回来晚不回来,偏偏在这样一个当口,狠狠打他的脸,教他难以自处。 何其晦气,何其可恶! 他不停地给那个太监使眼色,意思是让他照着懿旨读下去,木已成舟,有太后金口玉言在,这样言穆也无能为力。 可那太监老奸巨猾,知道此事已生出了很大的变数,一动不如一静。诚然他看到大皇子递来的眼风,然而他没有迅速开口,而是不断分析权衡着利弊。 大皇子脸色阴沉如能挤出水来的云,恨不得自己上前宣读懿旨。 …… 最终赐婚懿旨这事还是不了了之。 一来,言穆曾经护持公主有功,也算是对皇室有功了。二来,言迟两家本就有婚约,有礼在先,皇家不能强抢民女授人以柄。 不过言穆也被大皇子拉走,美名其曰切磋武艺。 言穆眼疾还未好,如此显得大皇子不近人情了。 可大皇子吃了个暗亏,心里憋闷,如果不宣泄出来,往后不知还要惹出多少事来。 言穆向迟向晚比了个手势,看样子是不用担心,等他回来与她细细分说的意思。 他手中攥着眼罩,向大皇子比了个请的手势,先行一步出了永国公府。 二人走后,宾客们也纷纷离场,熙熙攘攘的永国公府骤然空旷起来。 她站在一棵樱花树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荡着秋千,犹自在琢磨方才的事宜。 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轻笑。 她闻声寻人,看见圆琛站在她身后不远处,形貌昳丽,眉眼含笑,一副心情很好的样子。 阳光透过叶片的间隙,斑驳投到地上,光影明灭,他的影子隐匿在树影之中,看得不甚分明。 迟向晚讶然道:“你怎么在这里?” 不是她赶客,只是上次谈及弱冠之事时,圆琛还与她说,身为出家人,不沾世俗礼的。 -- 第80页 今日及笄礼,他怎么来了? 圆琛眨了眨眼睛,含着无害的温润笑意:“我收到了请柬。” 第44章 情敌相见 他的袖口动了动,繁复低调的…… 应该是父亲送去的请柬。 迟向晚明白父亲的想法。 他是觉得, 这一路上迟向晚与圆琛也算是颇有缘分,而且圆琛也是在大钧地位超然的存在,如果能把他请来也是好事一桩。 但是, 迟向晚欲哭无泪,圆琛上次在宫道上都与她言及, 出家人不涉及这些俗礼的,这次永国公府观礼的请柬, 还不知如何教圆琛为难呢。 迟向晚有些赧然, 突然冒出句:“其实你要是为难, 可以不来的。” 倒显得她欠了他一个人情。 圆琛讶然挑挑眉:“为什么这么说?我没有为难啊。” 怎么看她的样子, 倒是有些不愿意他来。 他袖中的左手动了动, 慢条斯理道:“我一直在府上观礼,只是毕竟身为出家人有所不便, 因此站得远了些。” 碎樱如粉晶,时不时落在迟向晚的交领和衣襟上, 衬得她气色如绯云,显出少女独有的清丽秀美。 难怪方才没有看到他在场, 迟向晚心道。 “晓得了。”迟向晚豁然一笑。 她觉得先前自己的表现也太别扭了些, 本来也无须对圆琛的感受想法这般敏感,迟向晚心中告诫自己要坦然一些,就像以往似的相处。 她回过神, 觉得自己现在有些失礼, 从秋千上下来。 可能是起的有些急, 她眼前一眩,险些摔倒。 圆琛眼明手快,将她稳稳扶住。 两人的身体又一次挨得极近,迟向晚身形晃动了一下, 她秀发间的一瓣樱花就掉下来。 圆琛不动声色地挪了下衣袖,将那粉色花瓣拢于袖中。 人影、花影和树荫,一并映于青石板的小路之上,连日光都仿佛多情而柔缓,幻化成金斑,在地面上闪烁明昧。 人影短暂重叠又分离,迟向晚在圆琛扶她的时候,似乎感受到掩在他袖中的硬物。 还没等迟向晚细想那是什么,圆琛已然开口:“你的狐狸面具呢?” 先前见她还挺喜欢戴的。 圆琛的话正好提醒了迟向晚,迟向晚叫来远远候着的紫夏,差她去取面具来。 看着目露笑意的迟向晚,圆琛道:“看样子你是真的喜欢那个狐狸面具啊。” 他有意无意把重音放在狐狸上。 迟向晚没注意到,她道:“是啊。” 其实她也分不清,喜欢的究竟是那个面具,还是送面具的人。 不过都不重要了,既然知道他们之间不可能,权当面具是个念想罢。 圆琛轻吁一口气:“那看样子我是送对了。” 他左手微动,从袖中掏出一个绒布袋子,从里面取出一个手串来,递到迟向晚面前:“便以此物恭贺你及笄之喜罢。” 迟向晚打量着那个手串。 手串上的珠子是香灰琉璃。正紫色的琉璃珠里,有隐约可见的香灰夹杂其中。 圆琛在一旁解说道:“这香灰琉璃手串中的香灰,都是严华殿中的香灰收集而成,都经过开光和祝祷,算是我的一片心意。” 香灰什么的迟向晚并不是很在意。 她的关注点放在琉璃珠。 她瞥了眼圆琛的紫衣,又比对了琉璃珠的颜色,确认了它们是同一种颜色后,心中像被注入一股清冽的溪流,从高处流下,欢快地唱着小曲。 她的手下意识地抚上一颗颗饱满莹润的琉璃珠,感受着其光滑的触感:“谢谢,我很喜欢。” 这是今日她收到的最好的礼物。 圆琛含笑:“喜欢便好。” 他看迟向晚只看那些琉璃珠,唇动了动,主动提及手串上的坠饰:“这个小狐狸可还满意么?” 迟向晚这才细细打量那个小狐狸的坠饰。 先前圆琛从绒布中取出手串时,她就闻到一股极好闻的香气,那香气醇厚典雅,想来就是小叶紫檀所带的气味罢。 她以为圆琛所说的满意,是指她喜不喜欢这个坠饰。 “很喜欢啊,小狐狸栩栩如生,当真可人。”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感觉和她那个狐狸面具有些神似。 不过这串手饰应该是成品,怎么可能按狐狸面具的图案定制,该是她多想了。 那个小狐狸显然是木匠亲手雕刻而成,经过细细的打磨,边缘滑润,一丝毛刺也没有,可见其精细。 迟向晚甚至有些好奇,这坠饰找的是哪家匠人雕刻。手艺佳,设计妙,细节处也极是用心,实属难得了。 圆琛笑盈盈地望着她,专注而温润,听到她这么说,似乎想开口说些什么,最终只是道:“喜欢便好。” 他提议:“要么我帮你戴上?” 这个手串最后还要收束一下系绳,自己戴确实不方便。 迟向晚点点头,伸出白皙纤细的手腕。 圆琛把绒布袋子递给迟向晚,道:“本想用锦盒装着。但锦盒占地,倒不方便你随身携带了,所以换成绒布。你不戴的时候把手串装在袋中,也能起保护它的用途。” 迟向晚想起清早大皇子递过来的锦盒,唔了一声。 后来她曾打开看了一眼,锦盒中装的是世间罕见的冷玉制成的玉轮,是专供女子按摩脸以保养容颜的。 -- 第81页 这礼太过贵重,迟向晚总觉得无功不受禄,该想个法子还回去。 圆琛腾出手来,为迟向晚戴手串。 他如上好釉质一般的脸容逆着光,既沉静又投入,日光镀上他的身影,从背后看去无限温柔。 系好束带,他一派轻裘缓带气度,闲闲望她:“看看如何?” 迟向晚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腕,本就白皙滑嫩如牛乳的肌肤,因着正紫色琉璃香灰手串的衬托,更添几分颜色。 坠饰上的小狐狸,随她的些微晃动而左右摆动着,显得俏皮又可爱。 她喜悦地点点头,一切皆在不言中。 “对了,”她似是忽想起一事,从紫夏手中取过面具,“差点忘记戴了。” 戴个狐狸面具,和手上的小狐狸坠饰呼应一下,想必效果更好。 戴面具的时候,迟向晚一不留神,一绺头发被压在面具之下。 圆琛用眼神制止住想要出言提醒的紫夏,自己则道:“你方才戴面具的时候,头发被扣在面具里了。” “啊,那法师可否帮我一下?” 圆琛帮迟向晚整理面具,指尖像蛰伏着的海,于不经意间温存地从她额头滑过。 他耳力素来灵通,远远便听到有人过来的脚步声,眼中流露出一丝哂然,手下没有可以加快速度,还是好整以暇地摆弄着面具。 直到脚步声渐渐近了,连迟向晚都反应过来,圆琛才淡淡地收回手:“好了。” 那人听到这一声‘好了’,明显脚步一顿,旋即迟向晚便听到一声熟稔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晚妹妹,我来找你了。” 是言穆。 迟向晚闻声转身回眸。 清丽秀雅的少女戴着狐狸面具,只露出秋水明眸和优美菱唇。 而少年身形高大,覆着绸缎眼罩,浅色眼瞳隐隐作现。 两人在见到对方的同一刹那,眼底登时迸发出久别重逢的喜悦。 迟向晚难掩心中激动:“穆哥哥,好久不见了。” 你还活着,真好。 “好久不见,甚是想念。” 言穆眼中也露出唏嘘之色,但他没有放任这种略显哀伤的气氛持续下去,而是朗然一笑,转了话题。 他盯着迟向晚脸上的面具:“你怎么戴上了这个?” 迟向晚反问道:“我怎么就不能戴了,我喜欢。” “欸,我可没有不许你戴的意思。”言穆率先服软,“我只是以为你心有余悸,不会再戴面具之类的物什了。” 看到迟向晚目露疑惑,他嗤笑道:“你这么快就把那事忘了?” “还记得几年前,咱们去逛庙会,你就买了个面具,结果掏钱时被小偷留意上了,很快连荷包带钱都不翼而飞。结果你发现后打算去追,结果小偷没找到,反而走到一冷僻小巷里,被坏人盯上。” 言穆一想起这事直乐,他拖了点腔调:“你走的突然,嬷嬷婢女吃了一惊,她们分头找你,但还是我最先找到你,看到你被坏人调笑,用石子砸的他血流如注,总算解了围。” 他勾起嘴角:“没想到你这记性,这么快就忘了。” 一边说着,他一边嘴中啧啧。 迟向晚瞪他一眼:“你才记性不好,我记得我跟你说过,我只是假意与他周旋,实则拖延时间。再过一会儿,那巷子中周叔家的犬会准点出来。我一向与它亲,它也最通人性,到时候我就可以驭犬报仇了。就算你不来,我也可安然无恙。” “而且,这与我买不买面具有甚么关系?” 何况,这面具也不是她掏腰包买的。 “哦——”言穆拖长了尾音,“确实啊,还是你记性好。” 这么一插科打诨,那种久别重逢、死里逃生的凝重严肃之感顿时消散。 迟向晚得意地一偏头:“对啊,我记性比你好。” 圆琛在一旁冷眼看着。 两人之间的熟稔亲密,毫无保留地展现在眼前,这其中有一段他无法插足不曾经历的过往。 更微妙的是,迟向晚所戴的面具遮住上半张脸,而言穆的眼罩亦然,看上去竟有某种神似。 他的袖口动了动,繁复低调的绣纹此刻有些扭曲。 他突然开口道:“向晚,把面具给我吧。” 迟向晚不明所以,但以为圆琛想要回去,下意识地取下面具递给他。 圆琛接到面具的一瞬间,隐在暗中的手指微微发力,旋即放松如常。 很快他若无其事地笑道:“我看狐狸面具的中缝有一点歪,下次必给你买个更好看的。” 第45章 分外眼红 她总觉得,这两人虽然面上还…… “可我取下来的时候, 没发现它坏了啊。”迟向晚困惑道。 “哦是吗?”圆琛面不改色道,他把面具呈给迟向晚,“这里确实有些变形了。” 他指着面具中部, 顺着他手指的位置,迟向晚也看到些许变形, 她有些遗憾,闷闷道:“那好吧。” “很快再给你买个新的。”圆琛朝迟向晚自如地笑笑。 这次轮到言穆冷眼狐疑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他已认出来, 眼前之人就是并阳市集那日, 坐在马车里对他暗中打量的那个人。 不知为何, 当日初见时, 他就对此人直觉不喜。 眼下此人又与晚妹妹一副关系亲近的样子, 他心头无名火起。 -- 第82页 “晚妹妹,”他从背后变戏法般, 掏出一株带着茎秆与荷叶的荷花。 迟向晚一下子被荷花吸引住目光。 这个时节,才阳春三月, 他从哪里弄来的荷花? 言穆知道迟向晚心中存有疑问,他故意卖了个小关子, 反而提起了及笄礼的事。 他走近迟向晚, 以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道:“我没有参与你的笄礼,晚妹妹不会怪我吧。” 他看迟向晚开口正欲回答,似是怕从她嘴里听见‘会’字般, 紧接着说下去:“你也知道, 在成人礼前一个月, 有伤有病者是不宜和行礼的人有交集的,怕给当事人惹了晦气。” 他眉目中流露出一丝遗憾之色:“是以我只好一直坐在花墙之上,远远注视着一切。” 想到言穆高坐花墙上的场景,熟悉的感觉越发强烈。 迟向晚道:“我一点也没觉得晦气, 你要是参加,我会很欣喜的。” 那样的话,她就能更早些得知他生还的消息了。 言穆摇了摇头,他神色竟很认真:“虽然我平日根本不信这些的,但这次,我愿意依照老话而行,不想有给你招惹晦气的丝毫可能。” 迟向晚知道,言穆回京以后肯定很想见她,但他愿意为着自己根本不信的传言,一直忍到现在才见她,这对于言穆来讲,何其痛苦,何其不易! 这般想着,她的脸上略显动容。 言穆却见不惯她这样子,不自在地轻咳一声:“不提这些了,你还没把及笄礼物从我这里取走呢。” 迟向晚略一迟疑,指尖已然碰触到荷花的边缘。 花叶舒展,纹理细致,深粉浅粉形成自然的渐变。 摸上去是花朵的真实触感,柔软中带着些凉意。 她犹自不敢置信:“这是真的荷花?” 言穆面上有小小的自得之色,看到迟向晚亮闪闪的眼睛,他再不卖关子,一股脑道出。 “我自打回京后,就一直在想,该给你准备一份什么样的贺礼好。吃的穿的用的玩的,咱们这样的门户样样不缺,所以我决定要准备一份能体现心意的礼物。” 他看向迟向晚,一脸真诚:“很多幼时记忆都模糊了,只记得你初次来言府做客时,在荷塘看到映日莲的刹那,目光中流露的喜爱。” 当时他就在想,眼前的这个妹妹,比荷花更为清丽,与其盯着荷花看,还不如临水自照看自己来的好些。 “所以在府中寻了一杂物间,作为暖房,引岭南之地已经发芽的莲花种子,以最快的速度运至京城言府,将其置于釭盆加以栽培。” 他轻轻叹一口气,还是觉得有些遗憾:“饶是极力控制温度湿度,想尽一切办法催熟,也只得了这一株而已。” 他的容颜很快舒展开来:“不过从另一个方面想,幸亏得了一株,要是一株都不开,这个礼物计划岂不是泡汤了。” 那嫩荷被笺纸精细包着,笺纸上的图案精美淡雅,衬得荷花更为清隽脱俗,此刻荷花之上犹带露水,在太阳光芒的折射下,晶莹闪烁,分外动人。 言穆轻轻道:“根茎没怎么做过处理,将荷花养在釭盆,再将釭盆置于暖房,温度湿度都够的情况下好生养着,这株嫩荷能开好久好久。” 迟向晚又想起宫道那日,大皇子徒手折断海棠枝干的场景,她望向娇嫩的荷花,点点头道:“好。” 说完这么多话,她见圆琛还站在一旁不远处,与这里隔了一段恰到好处的距离,有些讶异圆琛为何还没走。 不过没走也好,方才见他们彼此没有打招呼,而且以前应该也没有相识的机会。 按理说,她作为主人,应该给圆琛和言穆互相引荐认识的。 她这般想着,便往圆琛方向迈近一步,意思是为他介绍一二。 不料言穆看到此举,还以为迟向晚要弃他而去,他当然不会对迟向晚不满,不悦的眼神便落在圆琛身上,正好对上圆琛不辨喜怒的目光。 迟向晚本能地感受到,二人之间气氛不对劲,但她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这二人应该没什么交集才对。 介绍的话在嘴里转了三转,最终还是说出来,她先看向圆琛,为他介绍言穆。 圆琛只是笑:“以前也是见过言公子的,自是识得。” 言穆微怔,旋即道:“是啊,我与圆琛法师也算有数面之缘。” 他有意无意间,将数面之缘几个字咬得极紧,拖了点尾音。 这两人虽口口声声认识对方,但都没有互相打个招呼见个礼的意思。 二人之间,无形的风潮在波澜暗涌。 言穆没有在迟向晚面前,不识趣地问这日她及笄礼为何延请圆琛,且在他来之前,两人相谈甚是和乐;一如圆琛没有在迟向晚面前,流露出一丝一毫的不满,哪怕方才迟向晚何言穆说话,搁置他良久。 圆琛目光一闪,状似无意道:“言公子方才是被拉去与大皇子切磋武艺了罢?” 言穆对圆琛的明知故问有些警惕,但迟向晚就在旁边看着,他不能不答。 因此他微一思忖,笑道;“正是。” “大皇子殿下武功素来不差,我看言公子来的时辰,想必是与大皇子殿下交手了数个回合罢?” 言穆脸上微露傲然之色,但他口吻却异常平静:“不过是随便切磋而已。” -- 第83页 说完他只听到一声轻笑:“随便切磋怎弄得袍角破碎?” 言穆下意识弯腰看去,发现袍角处有细微碎裂,可能是先前切磋所致。 他还是不以为意的样子,但迟向晚目光也投在袍角那处,蹙眉道:“穆哥哥,你要不要回去处理一下?” 一来他袍子一角破碎,衣幅不整,看起来颇为奇怪。 二来经由圆琛提醒,迟向晚想到方才言穆与大皇子切磋良久,脸色不是很好,显得有些累倦,该回去休息才是。 毕竟大皇子心情不痛快,下手难免狠些。 言穆没有立即开口回应。 他的目光在圆琛和迟向晚之间游弋,过了一会儿才似开玩笑道:“这么快便要赶我走?” “我可没有这个意思,只是你身上穿的这件有瑕,让你回去更换衣裳而已。” 言穆这才哦了一声:“也是,再留下来我的袍角就变蜈蚣腿了。” 这是在提一件旧事。 也是一次言穆来永国公府,翻花墙没翻到位,被花枝刮了衣袖。 那时迟许已身在边关,家中没有与言穆年龄相仿的男子,也没有适宜他更换的衣裳。 他顶着个豁袖口,留也不是,这般大咧咧打道回府也不是。 迟向晚自告奋勇帮他补,结果缝得歪歪扭扭,走线毫不美观,被言穆戏称为‘蜈蚣腿’。 此时听言穆戏谑般言及旧事,她脸上有些挂不住,暗暗瞪了对方一眼,结果被言穆逮个正着。 言穆摸摸鼻子,轻咳一声:“那既然如此,我先回去了,改日再来找你。” 在最后几个字上,他又一次加重语调。 去吧去吧。 迟向晚大幅度一挥手,赶紧把这位就知道取笑她的贵客送走。 言穆看着她一副送客的姿势,反而不走了。 他像是忽然想起甚么事来,看向圆琛:“我记得今日是四月十五,每逢初一十五,上香祈福者甚众,佛寺都会较往日繁忙不少。” 他终究没忍住,声音中带着一点隐隐的锐度:“怎么我看法师今日格外有闲心,似乎一点也不着急回宫?” 圆琛没搭话,他垂下眼帘,似是在思索些什么。 言穆见此情况,以为圆琛是无话可说,看向迟向晚:“你不如让法师早些回宫,否则宫中贵人娘娘知道他在此处,都来找他求神问佛,只怕你府上的门槛都能给踩烂了。” 迟向晚听闻,也觉得圆琛久留国公府不甚妥当。 诚然她潜意识里,希望他能够在此多逗留一些时间。 但她还是强捺心底情愫,开口道:“法师……” 圆琛假装听不懂言穆话里含沙射影的讽意,淡淡道:“言公子既说起宫中贵人娘娘,可巧的是,小僧这次出宫,便是得了陛下的授意。” 迟向晚这才了然。 她就说,圆琛怎么会在国公府逗留许久,他本不是这种做不相关事情之人。 他来此有所缘由,这才符合他往日行事风格。 怎么可能是专程为了自己的及笄礼呢,是她想多了。 心中暗自闪烁期待着的烛火就此熄灭,她不知是失落多些,还是庆幸多些。 她想到,自己方才差点误会,圆琛在府上是无事逗留,不禁有些尴尬。 正欲开口,圆琛的眼风却含笑递了过来。 “我见你方才欲言又止,可是一会儿抽不出空?那么晚些时候,再说也来得及。我可以尽可能说快些,以免耽搁你,总之都看你时间安排。” 他还是这般体贴又温柔的模样,倒显得自己的无端揣测,有些小人之心了。 “是有时间的,你无须着急,花多长时间将事情说完都可以。”迟向晚赶忙道。 听到这话,圆琛的眉目更加温润舒展,像是很开怀。 而言穆黑了脸,真的听不下去了。 他转身作势欲走,见迟向晚全部心思放在圆琛身上,半点余光都没给他,只道自己悻悻开口道:“晚妹妹,那我走了。” 迟向晚向他真挚点点头:“好,穆哥哥,回头再叙。” 她望着言穆远去的背影,不知为何,心情有点复杂。 她总觉得,这两人虽然面上还算客气,但暗地里必有过节。 虽然他们这个层次的人,说话也没有那么赤/裸裸,明面上听不出太多。 但她能感受到这其间的微妙氛围。 只是,她还是不能理解,他们有什么理由和对方过不去呢? 迟向晚脑速急转,仔细想了一下朝堂形势和圆琛动向,她也没想出缘由。 她直觉有什么事情被自己忽视了。 “向晚,”言穆一走,圆琛就开口道,“我和你说个事。” 第46章 多事之春 她有些讶异地看着圆琛,心中…… 迟向晚留意到, 圆琛不知不觉间换了对她的称呼。 她也没有多想,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很快,我就要动身出发了。” 迟向晚一愣, 很快她反应过来,圆琛所言是查铁矿私采之事。 “这么快?”她吃了一惊, “是在春闱前还是在春闱后?” “应该是在春闱后。”圆琛思索了一下。 毕竟他还要留出整顿收拾的时间。 “哦。”迟向晚简短地应了一声。 她此刻五味杂陈,不知该说什么好。 -- 第84页 陛下把这件事, 终究是派给了圆琛, 这出乎迟向晚的意料。 不过她也知道, 圆琛既是皇帝所信任之人, 又能力出众, 且与氏族牵扯不大,由他来查, 皇帝才能放心。 但此事存在诸多风险,不亚于北州之行。 其实如果不是她, 他就不会卷入北州和漠北诸事中去,更不会此时被牵连到氏族诡谲之中来。 “那你一定要多保重。” 除了这句聊胜于无的衷心祝愿, 她实在说不出更多来。 “嗯, 我会平安归来。”圆琛温和地注视着她的眼睛。 那双色如点漆的黑眸像是能吸收一切光线,令人溺毙其中。 他专注看人的时候,会有一种深情却不自知感, 像被水柳围绕的湖心小岛, 让人忍不住沉沦其中。 “还有, 如果真的查不到,”迟向晚斟酌着用词,她尽量委婉道,“或是遇到艰难险阻, 不方便查下去的话,我还是希望你以保全自己为上。” 这话她说本是不合适的,但比起查出子丑寅卯来,迟向晚还是觉得圆琛平安无恙更为要紧。 她盯着圆琛,一瞬不瞬的,想让他赶紧答应自己。 “好,你放心。”圆琛失笑。 他的手抬了抬,像是想抚摸一下迟向晚的脑袋,但终究垂下手去。 “对了,方才穆哥哥在场的时候,我记得你说,你此行是得到陛下的授意。”迟向晚突然想起此事。 “可是他让你传达给我们府什么事么?”迟向晚的神情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 “你说这事啊。”圆琛神态自若,随便找了个理由,“无非是陛下不放心,让我知会你,不要把铁器那事泄露开来。” 听到圆琛如此一说,迟向晚才放下心来,她有些好笑道:“我还以为是甚么事?” 害得她紧张半晌。 “陛下谨慎细致,为了此事特意差遣你来永国公府一趟。”迟向晚留意着自己的用词,道“我自然不会把这般紧要机密之事告人,让陛下放心便是。” 圆琛自然懂她的弦外之音。 “陛下此举当然不是无的放矢,他也是心存顾虑,毕竟兹事体大。” 迟向晚一边听他说,一边程序化地点头,只听圆琛冷不丁说道:“毕竟保守秘密不是件容易的事,和不熟之人自然不会透露,和熟人就不一定了。” 他神色如常,目不转睛地含笑睇她:“比如你的穆哥哥。” 迟向晚直觉这话,有股大闸蟹蘸料的味道,下意识就想刺圆琛一句。 但看对方神色认真,像是真的在考虑有这种可能,联想人家种种‘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举动,默默止住了话头。 因为对方是代表皇帝来问的,迟向晚耐心道:“不会,一码归一码,我晓得轻重缓急的。” “是么,”圆琛不置可否,顿了一下才道,“我相信陛下那边也是信任永国公府的。” 他说完,两人一时半会无言,默默对视片刻,迟向晚率先转移了目光,不自在道:“你还有别的事么?” 圆琛正欲开口,他的面色突然变得煞白,接着他眼中流露出极为痛苦的神色,几乎要按捺不住锥心的痛楚,身形有些摇摇欲坠。 迟向晚看到他这样,也慌了神,她声音因惊惧有些变形:“你怎么了?” 圆琛痛得说不出话来,迟向晚扶着他,勉强在樱花树底下的石凳上落座。 他的手是那么冰冷,甚至连呼吸都变得微弱,有一种脆弱的破碎感,像是易散的彩云。 “你等着,我让人去请大夫。” 迟向晚正准备喊人,圆琛拉住她,轻轻摇头:“和上次一样。” 迟向晚这次瞬间明白了,他中毒后遗症又复发了。 心像裂开一样疼痛,她手隐隐发抖,喃喃道:“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啊。” 圆琛没说话,他微阖起双目,似在默默积蓄气力。 过了一会儿,他才恢复了些气力,散淡地安抚迟向晚:“我无碍。” 迟向晚苦笑着叹气,他这副表现一点也不像没事的样子。 圆琛看到,迟向晚蹙起姣好的娥眉,颇为忧虑地问他:“你这样,可怎么前去勘查铁矿啊?” 如果那时她不曾起了试探之心,没有让圆琛而是由迟家将此事上报皇帝,那么这次去查明铁矿私采之事的人,会不会就不是圆琛了? 迟向晚神色几度变幻,她脑中突然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圆琛看迟向晚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主动开口道:“在想什么呢?今日是你及笄之日,要开心一点。” “今年春季可谓是多事之春,你若是现在就愁眉不展,接下来的几个月,烦恼事只多不少。” 果然迟向晚听到这话,抬起眼:“怎么讲?” “就是字面的意思。”圆琛平静道,“先是赶上三年一次的春闱,再有就是铁矿私采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再者听闻漠北那边有所动荡……” “漠北发生什么事了?”迟向晚捕捉到了关键信息。 “你还记得元复罢?后来他在大钧的扶持下继任为可汗。他对大钧一向亲善,而且主张互市,如果他稳坐可汗之位,那么边关的争端自会减少很多。” “自是记得。”迟向晚简单回想一下,“但听你这个意思,是不是那边出了甚么事?” -- 第85页 “很多元度时期的遗老对他并不服气,想扶持他死去的兄长、上任可汗元度的独子上位。明面上打着忠于先可汗的名头,但实则是因为那孩子年纪小好控制。” 说到年纪小好控制时,圆琛眉心不自觉地一跳。 “而且元复这人,没太多坏心思,但是他并不是很会说话。” 迟向晚想到元复那时候对兄长别扭的维护,情不自禁赞同起圆琛的判断来。 “所以遗老那边他得不到支持,而漠北下层,对此人也不很买账。” “元复也不是个傻子,知道自己可汗之位岌岌可危,便想着继续借大钧之力让自己坐稳宝座。” 圆琛看着地面,青石板间苔藓隐隐,是古朴清远的气息。 “是以陛下万寿节那日,漠北会派遣使者过来呈献寿礼,以进一步联结两国相交之谊。” “今日是四月十五,陛下的万寿节是五月十九。”迟向晚想了想,“那漠北使节应该快准备动身了。” “应该是,不过这次应该不只是呈献寿礼这么简单。” 圆琛只说了这一句,便就此打住,只转了话题:“那你今日往后,还要回宫小住吗?” “不知道。”迟向晚诚恳地摇摇头,“不过我猜想应该不会了罢。” 毕竟先前留宫小住,是因为太后有意让她嫁与大皇子为妃,为两人提供一些相处的机会。 现在言穆归来,她和大皇子的婚事泡汤了,也就没有再进宫的必要。 但是一想到她与大皇子婚事泡汤,迟向晚没有喜悦,反而更为烦躁。 她知道自己很快又要与言穆议亲,这也是双方家族在两人很小的时候,便约定的婚事。 言穆待她一向很好,他们是自幼的玩伴,有很多一同经历的过往和共同的话题。 能嫁给门当户对的青梅竹马,这是多少人都求不来的幸事。 越是被人羡慕,她越心虚愧对。 她的心里,装了一个对她无意之人,装了一个皇室百般相劝也不肯还俗之人。 她怎么能如此讨人嫌地,拿红尘情缘,去烦扰这样的一个人。 他对她,可能是特殊情形下的回护,可能是有一些欣赏赞许,但这与风月无关。 迟向晚的心慢慢沉下来,她此刻打定了主意。 既是求不得,便要慢慢放下,不必在一棵树上吊死,她也会有属于她的幸福。 迟向晚默默退后一步,像是划清她与圆琛之间的距离,她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笑容:“现在进宫,对我没有必要了。” 她也不知,自己这话是对着圆琛说,还是在对自己说。 进宫没必要,既可以指大皇子,也可以指……圆琛。 圆琛敏锐地感觉到迟向晚态度有所变化,像是在不动声色地与他保持距离。 他只作不觉,面上淡淡笑道:“臣下之女,在皇宫久居多有不便,你能想明白这点是好事。” 他目光也没瞥向迟向晚,只是饶有兴味地审视着樱花树间的一簇簇粉团。 “等到铁矿私采一事查明,我应该要回江南道了。” “那便祝法师此行无忧,早日查明铁矿案,然后得以回归江南道更好地清修。”迟向晚无论心里怎么想,面上是一派真挚的祝福,令人挑不出一点毛病,“能回到自己熟悉的地界,是好事。” 圆琛衣袖垂落,忽地拂过石桌上的樱花瓣。 那些娇粉色的樱花瓣,旋即飘飞散落至地。 迟向晚瞥了一眼零落成泥的碎玉花瓣。 像是粉红的泡泡或是粉色的梦境,此刻无情破碎,灰飞烟灭。 她有些讶异地看着圆琛,心中忍不住揣测,他可是生气了? 还没等她想清楚这件事,只见圆琛面色如常,含笑起身。 “对啊,”他语气里含着淡淡笑意,还是没有看她,只一字一句地重复她的话,“能回到自己熟悉的地界,当然是好事。” 第47章 宫里宫外 迟向晚还没来得及答话,只听…… 严华殿后殿的后门, 台阶直通到到庭院。 常济来找圆琛的时候,就看到他垂着眼,坐在台阶之上。 眼下已经夜幕初上, 他的宽大衣袖在晚风中飘荡,他靠在膝头, 双手拢于袖中,看起来像是睡着了。 听到脚步声传来, 他倦懒地睁开眼:“你来了。” 常济狐疑地看看圆琛. 这日出了一趟宫, 虽然圆琛看起来和清早没有任何不同之处, 但他还是敏感地意识到这其中发生了什么。 圆琛任凭他打量, 也没多话, 只是站起身来,掸了掸衣服上并不存在的尘土:“进去吧。” 进到殿中, 点上蜡烛。 常济觑着圆琛的神色,欲言又止。 圆琛有点好笑道:“你想说什么?” 常济组织了一下措辞, 其实他本能觉得,此刻提不太好, 但既然圆琛问了, 他还是说道。 “真人可能过些日子回来京城。” “哦,”圆琛像是毫不意外,只听了这句他就道, “你同他说我中毒后遗症的事了。” 这是个肯定句。 “嗯, ”常济无意识地把头埋得低低的, 毕竟此事是他擅作主张,“属下自作主张,请殿下责罚。” “我没有想责罚你的意思,”圆琛温言道, “只是师父远离京城诡谲已久,我本无意让他重入其中。” -- 第86页 更重要的一点他没说,不过常济也心知肚明。 京城是芥舟子真人的伤心地,他当时云游四海再不肯回来,也有这个原因。 “只是殿下这毒拖不得,”常济道,“您自己都不能处理,那么京城那些大夫就更不能解决了。真人那里,或许还有对路的药物。” “虽然这毒我尚且不能奈何,但它至少一年半载间,不会对我的身体机能产生重大影响。日常发作尚能忍耐。”圆琛云淡风轻道,“不会影响我们的计划便是了。” 他对自己的身体状况几近冷漠,唯一关心的只是计划的运行。 常济叹了口气,却又无可奈何。 他突然想起圆琛刚回来那会儿,似有心事。 于是试探性问:“殿下今日进展可还顺利?” 圆琛搭下眼帘。 太后的赐婚懿旨,会在迟向晚及笄礼之后宣读,他早已猜到。 无论是为了不让迟氏两支因此更为紧密,还是因着自己的私心,他都不愿意此事成真。 是故在常济打听到,那个戴眼罩的年轻男子,正是迟向晚的青梅竹马言穆时,圆琛便把这个消息透露给他。 言穆看起来也像本就隐约知晓此事,依旧耐得住性子,甚至没有主动出现在迟向晚面前。 但他一直在暗中筹备贺礼。 圆琛便猜到,言穆会在及笄礼那日出现,打断此事。 他一方面暗中为言穆提供便利,一方面及笄礼时站的离前面远了些,这样出现了什么情况,也不会联想到他这里。 一切都很顺利,他借力打力达成自己的目的。 之后与言穆的机锋中也隐站上风,成功将其赶跑。 按理说此行的目的都已达成,但他还是开怀不起来。 大皇子不是问题,言穆不是问题,要紧的是迟向晚的心意。 直到对话最后,迟向晚对他的态度明显冷了下来,有意无意与他保持距离。 圆琛淡淡地扯了扯嘴角,眼神在烛火照耀下,更为明亮灼灼。 是因为言穆么? 看样子,她是真的喜欢这个竹马啊。 想起他俩旁若无人地提起往事,两人同时笑个不停。 圆琛突然觉得,眼前的红烛,很亮很碍眼。 他拿起灯罩,盖在蜡烛上,室内的光线瞬间暗了下来,没有那么刺眼。 常济一直留意着圆琛的动作,此刻他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无事发生,”他耳畔传来圆琛从容沉静的声音,“进展都算顺利,至少打消赐婚之事的目的达成了。” 常济也已听说今日发生的事,从圆琛口中确认后,他彻底放下心来,笑道:“那就好。” 他像是想起一事来:“宁妃今日也去了及笄礼,殿下可曾可见她了?” “看倒是看见了。”圆琛回想了一下,“只是不曾接洽。” 他淡淡道:“怎么了?” 本来,他与宁妃也只是合作关系。 宁妃也算得宠,不时给他传来皇帝那边的消息,而他则允诺夺得皇位后,会替宁妃安置淮南王府的旧部,洗掉淮南王府谋逆的罪名。 二人各取所需、等价交换,圆琛对宁妃的私事并不关心。 “其实也没什么,只是宁妃似乎与皇帝说今年比往年更热,请求皇帝早点移驾避暑。” “那你留意着些宁妃。”圆琛叮嘱了一句。 虽然不知宁妃此举是何意,但她一向心思不少。 他想了想,道:“往年淮南王府的舞姬,都是贴用息肌丸的罢?” “对,宁妃昔年身为淮南王府舞姬之首,贴用息肌丸的次数,比一般舞姬只多不少。” 常济明白圆琛在思考什么,他立刻说道:“宁妃或许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单纯畏热而已。” 圆琛未置可否,他看着墙上挂置的锡仗,若有所思道:“也快是时候了。” …… “榜下捉婿榜下捉婿,我又不捉婿,你偏拉着我来。” 迟向晚看着温毓秀眼中光彩灼灼,有些无奈道。 “什么榜下捉婿?咱们这是看状元游街。”温毓秀嘟了嘟嘴。 “其实差不多。”迟向晚实话实说道,“都是你最喜闻乐见的项目。” 被迟向晚戳中了心思,温毓秀也不恼,笑嘻嘻道:“谁人能不仰慕博学又俊美的翩翩少年呢?” 迟向晚看着温毓秀一脸神往,忍不住直摇头。 这没心没肺的妮子,先前兄长在边关之时,还念念不忘。 结果如今兄长回京,她却留意上新科进士了。 不过无论她与兄长的亲事能不能成,迟向晚终归希望自己的好友美满喜乐。 于是她很认真道:“其实,新科进士不一定如你想的那般,都是清俊少年。” 要知道很多新科进士,虽顶着‘新’的名头,实则应战多年,待及第时已然白发苍苍。 趁着状元还未游街,迟向晚点了好友一句,省得她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知道了,”温毓秀闷闷道,她也知好友的提醒颇有道理,“但是传胪唱名,钦点进士后,状元不是要带着诸进士夸官三日么?” 她掰着手指头细细地数:“你想啊,那么多进士都会一一出现在街上,而且我们有三天细细挑选,难道一个又俊美又年轻的,都找不到么” -- 第87页 迟向晚摸摸鼻子,有些无言以对:“是你,不是‘我们’。” 温毓秀哦了一声,浑不在意道:“都差不多。反正我是想说,这次我有大把时间好生从这么多人里挑选夫君了。” 她一个未出阁小姐,提到夫君二字,竟也面色如常,十分坦然。 迟向晚神色一动,试探性道:“这是令尊的意思还是你自己的意思呀。” “自然是我父亲说的,他一贯不认可抬头嫁女那一套,就想让我找个德行好的文官,清贫些也无妨。”温毓秀道,“他说我看上哪个,便告知给他,等到他查明对方品行无误后,婚事便可商办了。” 温氏可是清流中的顶层勋贵,温毓秀父亲更是担任翰林院祭酒,哪个新科进士能与温毓秀结亲,都能借这股东风,在仕途上省力顺遂不少。 这对于很多乡绅或寒族出身、家中无甚背景的进士来说,是极大的好消息。 温毓秀和迟向晚在茶楼二层,她们在的当然不是圆琛的望月楼,但也是京中一家出挑的茶寮。 二人现在就在窗边,温毓秀手放于护栏之上,望着下方街上人来人往。 她一向是活泼明媚、不染世愁的模样,此刻却有些唏嘘:“毕竟我比你还年长一岁,婚事不宜再拖延下去了。” 就在此时,底下变得喧嚣鼎沸,围观的人群开始躁动起来。 温毓秀目光一亮,赶忙扯扯迟向晚的衣袖:“状元他们游街到这里了。” 迟向晚虽无意从新科状元中找个夫婿,但也有几分好奇。 她顺着温毓秀目光的方向看过去。 顶头一人身骑着金辔头的白马,在他身后紧跟着两个人。 他们三个和后面的那些人明显保持了一段距离,显然是前三甲。 街道上铺着厚厚的彩绸,马蹄踏至其上,也去让2无声。 待那状元策马行至茶寮之下时,温毓秀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状元看,眼中闪过浓浓期许之色,旋即撇撇嘴,失落不已。 迟向晚偷偷一笑。 本来那人远看脸型轮廓、周身体态都颇为不俗,走近了打眼一看,只见那男子眼窝微陷,皮肤也稍显松弛,看起来虽依旧容貌俊朗,但显然上了年纪。 她不禁捏了捏温毓秀的手,示意她不要灰心,继续看下去。 然后是榜眼。 大钧以右为尊,榜眼在状元的身侧右后方,同样骑着一匹高头骏马。 虽然这个看起来终于年轻了一些,但是人看起来过分精明,一双眼珠滴溜溜地转。 迟向晚余光瞥向温毓秀。 果然见她摇了摇头。 迟向晚本来想和方才一样,安慰好友两句。 不料她看到温毓秀眸光一闪,随即迟向晚也看到榜眼旁的探花。 那人如有所感,忽地向她俩所在的位置看过来。 一张清俊淡漠的脸,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二人面前。 迟向晚的手骤然抓紧护栏。 这人是那日的那个素衣男子! 温毓秀也留意到迟向晚一系列的神态变化,她不由奇道:“看来你似乎认识他?” 迟向晚还没来得及答话,只听背后有人说道:“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第48章 奇异组合 圆琛冷不丁道:“怪我把你从…… 两人闻声转头看去。 最前面出言发问的人, 自是迟许无疑,但看到后面的那人时,迟向晚脸上僵了僵。 怎么兄长会同圆琛一起来这里呢。 这些日子, 她已经尽量避开圆琛了。没想到,在这里还是与之撞见了。 心头上涌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一时之间百感交集。 她这般想着,面上却丝毫不露, 含笑与两人见了礼, 才笑盈盈地答起迟许的话来。 “今日传胪唱读, 新科进士们都在游街, 我们也跑来看看。” “是么, ”迟许一双桃花眼微微上挑,有些不信, 还有些憋着笑。 看到兄长这副模样,迟向晚哪里会不知道。 方才她与温毓秀的对话, 定是被他听见了,只是不知道听到了多少。 她偷偷打量一眼迟许身后的圆琛, 看起来他们是一同过来的, 该不会这人也听见了罢? 迟许也想起自己身后还跟了一个人,解释道。 “方才我在街上,听到温小姐说‘状元游街到这里’, 想起你今早就不在府中, 或许是同温小姐一起来看状元游街了。” 顺着声音看去, 果然茶寮的二层,站着迟向晚和温毓秀。 迟向晚略显尴尬。 毕竟从漠北回北州那日,她与迟许说好,等迟许回来, 两人继续像年少时那样,悠游京城。 结果及笄礼前,迟向晚一直没能抽开空。 这些日子好容易有了时间,她要么去找言穆,要么如今日这样,被温毓秀拽至茶寮。 如此看来,倒像是她不守信用一般。 她自知理亏,但还是笑道:“赶早不如赶巧,这不咱们又撞上了。” 就算两人不在迟府见到,在偌大的京城,也能碰见。 当着外人的面,迟许也没多言,自当默认了。 这时,迟向晚发觉,一直挽着她的温毓秀,不知何时放下了手腕。 她下意识看了温毓秀一眼,只见温毓秀望着迟许的目光有些躲闪。 迟向晚不禁心中暗笑。 -- 第88页 依照她对迟许的了解,应当没听到她们先前所言,不然也不会是这个神色了。 温毓秀倒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显然是怕迟许把她先前的话听到耳中。 看来这妮子也没有那么没心没肺啊。 迟向晚撮合的想法又蠢蠢欲动。 虽说听温毓秀的意思,家里更希望她未来的夫婿是清流文臣,但如果温毓秀和迟许两人互相有意,以温父对温毓秀的疼爱,不会不考虑她的意见。 迟向晚思索,该如何给两人留下相处的空间。 只听迟许正在说道:“对了,圆琛法师正好路上与我碰见,是以我们一起过来的。” 原来这日,又是圆琛照例去望月楼视察一番的日子,他从二楼下来,正好遇见迟许。 迟许道本想来望月楼落座,奈何雅间已满。 二楼雅间满不满,本来也就圆琛一句话的事。 眼前这人既是迟许,圆琛便打算,让他到茶楼一贯只为自己保留的雅间落座。 不过迟许推说不用,两人就这么边走边叙了几句。 不知不觉,已离望月楼远去。 二人隐隐约约听到一句‘这是令尊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似乎是迟向晚的声音。 他们不约而同停下脚步。 之后又听到另一道女声,声音小了很多听不分明,紧接着那个女声,道了一句状元游街后,两人便不再多言。 迟许好不容易看到,每日早出晚归不着府的迟向晚。 他一边心中暗叹怎么老夫人转了性子,竟也不管管她,一边想到两人数日未见,就上了楼。 看到两人因此吓了一跳,心中倒有些过意不去。 况且,他摸摸鼻子,神色有些不自在。 他上来,本来是想质问迟向晚,为何放他鸽子的。 为了和迟向晚悠游京城,他可对京城和京郊各种好玩的地方,都做了收集整理,结果她却跑到茶寮和别人聊天了。 此刻他也意识到,方才的举动有些不妥。 两个小娘子说些体己话,他一个男人凑过来有点奇怪。 他解释道:“本来想去望月楼,奈何没有雅间了,本来法师说帮我腾一个,我想也不必如此麻烦,我们两人边走边叙,正巧来此处。” 温毓秀知道,迟许是因为现在两男两女奇异的组合,感到不自在,才特地解释。 她很理解地点了点头。 而迟向晚的关注点,则落在望月楼上。 她和温毓秀上午来的时候,望月楼雅间,应该还有空位。 本来温毓秀要去望月楼的,但迟向晚却说服她,二人一起来了这家茶寮。 也不知,圆琛看到她们宁来这家,也不去望月楼,会怎么想。 圆琛自打听到迟向晚的声音,便意识到这一点。 先前就感觉到,她在有意无意与他保持距离,现在看来,这不仅仅是感觉。 本来轻松自在的氛围,因为两位不速之客的闯入,顿时陷入诡异的沉默之中。 还是迟许率先开口。 “方才你们也看到了今年的新科进士了,说来今年与过往不同,新科进士普遍颇为年轻。听说连陛下都道这是自古英才出少年。” 迟向晚正欲开口,温毓秀先一步道:“我也听家父说,除了文科,武科新科进士同样多为青年才俊。” 一说武举,迟许话就多了起来,他嗯了一声:“确实如此,今年的武状元当廷就授予了参将之职。” 迟向晚抿了一口茶,茶温恰到好处。 因为站在护栏旁讲话不隔音,四人又坐回雅间去。 本来大钧虽然开放,但也没有男子同女子议论科举的惯例。 只是迟向晚和温毓秀都是顶尖氏族贵女,对朝政也耳濡目染、有所了解。 因此四人藉此为话题,你一句我一句地讨论起来。 这些新科进士,都可能是温毓秀夫婿的候选人。 迟向晚希望兄长不要一个劲地介绍,平白给他人做嫁衣。 迟向晚给迟许使眼色,奈何迟许没有看见。 她无奈扶额,此刻她相信,兄长是真没听到她们先前对话的核心部分了。 迟许还在那里说。 可能他就是年少一战成名的缘故,对年少考取功名的新科进士,不吝赞美之词。 “这次最引人注目者,不是状元榜眼,而是探花慕钧闻。据传他有三最。” 听到这个名字,迟向晚眉心一动。 是那日顾姓举子口中交赞不已的慕兄,是身着布衣长衫的淡漠男子。 方才她们聊天时,那人还闻声抬头,望了她们一眼。 “哪三最?”她问道。 “中前三甲最年轻者,最贫寒者,以及历届探花中最俊美者。” 迟许补充了一句:“据说他今年也只有十七。” 只比温毓秀年长一岁。 这个不合时宜的想法刚冒出,便被迟向晚抛到脑后。 她看见圆琛突然站起身来,有些讶异地看他一眼。 自进来后,圆琛一直保持了少说多听的作风,一共也没开口说几句。 他眼下就要告辞了? 圆琛向迟许、迟向晚和温毓秀分别颔首致意,证实了她的想法。 迟许挽留道:“法师不再坐坐?” 圆琛推辞了几句,就在迟向晚以为他要动身离去的时候,他含笑望她。 -- 第89页 迟向晚心中涌出一股不祥的预感。 她看着圆琛的唇一张一合。 “我忽然想起,之前答允过迟小姐的面具,还没有兑现。” 那边迟许和温毓秀两人就惊奇地看过来。 迟向晚身上挨了六道目光,内心腹诽不已。 她摆摆手:“原先的那个,坏了便坏了,不妨事。” 言下之意便是叫圆琛不必兑现。 “妨不妨事是迟小姐的事,我只是答允我的诺言。”圆琛面上无波无澜,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 二人下了茶寮,迟向晚低着头也不说话。 明明打定了主意,与眼前这人保持距离,为何一转眼,两人又并肩而行? 她不知是怪自己,当时圆琛说要给她补一个面具时,为何忘了顺嘴拒绝。 还是怪圆琛,太过认真。当时说了便说了,过了这么久还想着此事,为此不惜把自己从好友和兄长身旁叫出来。 迟向晚一边想,一边跟上圆琛的脚步。 圆琛带着她,在大街小巷中左拐右转。 迟向晚逐渐意识到,这是通往望月楼的路。 “到了,”圆琛淡淡解释道,“面具不在严华殿。” 他们从一层的后房爬楼上去,楼梯直接通到雅间。 二层独属于圆琛的雅间,此刻空无一人。 圆琛的这个雅间,采用的是前厅后室的布局。外厅可供围坐品茶,里面还有一间暗室,和他们上次去的那个雅间不同。 迟向晚坐在外厅,圆琛从暗室取出一物交与迟向晚。 是面具,但不是她想象的那种面具。 那个面具,准确说叫人皮面具,应是用鲛皮所制,无色无味,薄如蝉翼,一看就不是粗制劣造之物。 迟向晚由衷感慨一句:“法师有心了。” 她将此物揣于袖中,只觉心口的大石又沉了几分。 圆琛垂下眼帘,只是轻轻道:“你满意便好。” 幸好他在宫外,还有一个专门储备库,专用来储备千奇百怪但在特定场合却有用的物什,此刻终于派上了用场。 伙计照例端上茶水与茶点。 看着迟向晚吃着茶点,喝着茶水,神情比方才放松了不少,圆琛嘴角噙着一抹笑。 他冷不丁问:“怪我把你从他们二人身旁叫出来?” 迟向晚赶忙打起精神,否认道:“怎么会呢?” “其实你不觉得,”圆琛站起身来,合上窗,“我的举动,恰好帮上你的忙了么?” 第49章 山雨欲来 风暴潮来临前的京城…… 迟向晚心中咯噔一声。 圆琛所言, 是她想的那个意思? 她只是道:“我不知道法师是什么意思。” 圆琛只笑笑:“那便罢了。” 迟向晚狐疑地看他一眼,她总觉得上次及笄礼后,圆琛便不同了。 似乎不再像先前那般, 悲天悯人而又温和疏离。眼前之人开始有意无意地掀开那层面具,仿佛在表示着什么。 她眼底闪过一丝异色, 怀疑自己是想多了。 这时,窗外响起一阵喧动, 即使合着窗户, 也能听见隐约的交谈之声。 迟向晚细细听了片刻, 辨认出来, 是漠北那边的话。 她听不懂具体的意思, 但语音语调她是熟悉的。 她与圆琛对视一眼。 圆琛颔首,肯定了她的想法。 是漠北来使到了京城。 “这么快?”迟向晚脱口而出。她以为怎么也得再过半个月。 圆琛像是一眼看出她的心底话, 道:“自是得快马加鞭,再拖下去漠北皇位都要易主了。” 迟向晚惊异一叹, 想不到漠北内政已经乱到这种地步,不过终归对大钧有利无害。 她的目光飘向窗外, 紧接着又飘向更远处, 隔着几条街便是温毓秀和迟许所在的茶寮,也不知她离去后,现在两人的进展如何了。 …… 温府。 温毓秀头一次被父亲叫到书房。 书房重地, 本来女儿家是没有资格入内的。这回破天荒, 可以看出温兆裕对独女婚事的重视。 温毓秀磨磨蹭蹭地走进书房, 缓缓落座。 温兆裕并没有注意到女儿的异样,他从夹中抽出卷轴,仔细端详上面的内容。 他打量上面那人的画像、年龄及履历,越看越满意。 长相一表人才, 年龄也与女儿相宜,家世虽然清贫但家风端正清白。 想到今日他默许温毓秀去看状元游街,她应该也见到此人,温兆裕不禁问:“你今日也看了状元游街,与为父说说,可有什么想法?” 温毓秀也不像别的姑娘家那么扭捏,她十分坦然道:“没有,我看着都差不多。” 温兆裕没想到,竟然听到这样一个结论,一时间失笑道:“也罢也罢,就知道问你问不出什么结果来。” 相看温毓秀未来夫婿之事,到底还需他来出马。 温兆裕示意温毓秀到书桌前,温毓秀一眼就瞥见那幅卷轴,她定睛一看,上面的画像似乎有些熟悉。 她眨了眨眼,有些明白父亲的意思,但故意装作不懂,只道:“父亲这是做什么?” 温兆裕看女儿一副不晓事的模样,抚着须道:“今日状元游街,慕钧闻身为探花,你应当也见过的,你觉得此人如何?” -- 第90页 他见温毓秀不说话,以为她是顾虑慕钧闻出身寒门,道:“为父知道你在顾虑他的家世,这点你不用担心。我看此人能力,非池中之物,往后前途不可限量。” 况且若是慕钧闻身为温家的女婿,他自会出手提携,好叫慕钧闻的官场之路,走得顺遂一些。 温毓秀咬咬牙,要说的话在口中打转。 她想起今日下午,当迟向晚和圆琛走后,茶寮雅间中,只留下她同迟许二人。 一开始两人相对无言,略显拘束。 后来还是迟许主动开口,与她说起北州边关的风俗逸闻。 她印象中的迟许,是典型的五陵年少,要说起与其他京中贵公子不同,不过是人长得更俊俏些,行止更潇洒不拘些。 但这次再见迟许,她的固有印象大为改变,迟许还保留着当年的潇洒风流,但经历过边关的磨砺,他恍如一道出鞘的宝刀,带着一种含而不露的锋芒。 她极力回忆起迟许当时的神情,犹记他也眉眼弯弯、心情很好。 他应当对自己,至少是不反感的吧…… 想到此,温毓秀迎着温兆裕问询的目光,突然神使鬼差道:“咱们温家是书香门第,来往之人也多为饱学之士,女儿许是见多了,对此人倒没什么感觉。” 虽说父亲宠她,可以让她相看未来夫婿,但论起最终裁夺,她是没有话语权的。 父亲明显青睐此人的情况下,自己没有恰当的理由便回绝,温毓秀一边说一边心虚。 果不其然,温兆裕皱起眉头:“你这说的叫什么话,正是因为咱们家世代书香,所以为父才看好你与慕钧闻的婚事。这样就算看在为父和温家的面上,他都不敢不好好待你。” 温毓秀垂首,未发一言。 温兆裕看向女儿,不知道她是何意。 “听你这意思,对文臣也谢敬不敏。那你说说看,你想找个什么样的?” …… 漠北使者来京之后,大钧这边既要负责万寿节的筹备事宜,又要为漠北使者安排处所,一时之间忙碌开来。 很快,皇帝的万寿节到来,迟向晚又一次踏进阔别数月的皇宫,参加宫宴。 这次前来,她的身份有些微妙。 很多人家的夫人小姐,虽说面上对她如常,但一扭头,眼神顿时变得微妙。 上次冬至宴上,迟向晚可是在皇帝面前都得了脸的,其后她从落水到前往北州,一路上大难不死,也称得上传奇。 后来她隐隐约约有和大皇子议亲的风声传来,本来这样顺风顺水嫁与大皇子,迟向晚堪称众人羡慕的对象。 可偏偏她及笄礼上,青梅竹马从天而降,失踪已有一年的言穆忽然现身,让本以为他葬身火海的众人大跌眼镜。 迟向晚和大皇子的婚事不了了之。 而言家或许觉得,此刻议亲传出去不好听,想等迟向晚和大皇子之事的风声过后,再去提亲,因此目前没有动静。 迟向晚现在的境地就显得微妙起来。 虽说她什么都没做,但太后和迟淑妃那头,肯定会迁怒于她。有些人暗中露出看好戏的眼神。 迟向晚饮下杯中果酒,对各色目光视若不见。 她目光落在上首,皇帝龙座的斜下方,上次设给圆琛的位置,此刻只余一片空地。 她的眼神轻轻掠过那空地,见男宾席那边,言穆笑着冲她示意,不禁报以回眸一笑。 宴会开始,照例是歌舞曼妙、觥筹交错。 因着今日是万寿节,宫中张灯结彩、分外辉煌,命妇、外臣、嫔妃依次献寿,上次淮南王府余孽行刺事件过后,皇帝便再不许人,宫宴时上前近身,因此献寿者把寿礼交与太监,再有太监将它们搬至内库。 一边搬,太监一边唱道:“迟淑妃进献四瓣流云式灵芝头玳瑁如意一对、通体翡翠仙人祝寿盆景一件、龙身云雷纹白玉佩一对……” 迟淑妃听到念及自己的礼单,不由微微一笑。 她瞥向邻座,福宁形单影只地偎在椅子里,整个身体都被红木座椅所包围,看起来没有了往日的气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很快她就淡淡转了目光,一个公主而已,她也没放在心上。 过了好一会儿,礼单才念到尾声,就在那太监准备收起手头礼单册子时,有人小跑过来,冲他附耳一句。 那太监止住手头动作,行至殿中,向皇帝回禀道:“启禀陛下,漠北使节已经到了殿外,这是他们呈上的礼单,陛下可否传唤他们进来?” 皇帝朗声笑道:“准!” 太监一边传唱礼单,另一边漠北使者入殿。 迟向晚看到领头的是上元节当日,在小巷围堵她与圆琛的那行人中的一员,心知此人必是元复的亲信了。 几个太监很有眼色地在殿内又设置了几把座椅,漠北使者向皇帝贺寿后,便落座归位。 迟向晚本在欣赏歌舞,忽然感受到,有一道锐利的目光向她刺来。 她对上领头使者的视线,心知对方已经认出了自己。 虽然那时她戴了面具,和现在容貌大为不同,但皇陵事变之后,回想起北州军队来的蹊跷,元复肯定派人探查了大钧这边的消息。 综合种种前因后果加以推测,知道他们‘请’来的医女是身为迟氏女的她,也不足为奇。 -- 第91页 迟向晚笑着扫他一眼,毫不心虚,没有一点被认出的忐忑。 自从漠北使者来后,场上的话题就悄无声息地转移,皇帝表面上与漠北使者说一下虚虚实实的客套话,但心中明白他们此行来意不止于贺寿。 果不其然,酒过三巡后,当众人脸上都微有醉意之时,那领头的漠北使节,突然以大钧跪礼拜倒,口里称道:“其实乌松这次来大钧时,我国可汗另有旨意交代,让巴松呈交给大钧皇帝陛下。” 皇帝想了想,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身边的大太监便从乌松手中取过密信。 皇帝接过来一看,瞬时眸色一凝,他捏紧了信纸,看完回如初放回,神色不辨。 他的目光在底下的席位中一席一席地检索,最终定格在福宁身上。 场面突然有些安静,所有人停止了交谈,纷纷揣测那封秘信上,究竟写了什么。 乌松看到此情此景,脸上有了由衷的笑意,看起来可汗所求之事,应该能成。 不料皇帝只是打量了福宁几眼,面上天/朝上国之君的架子摆的很足,他淡淡道:“此事且容朕细想,稍后再议。” 福宁这般听着,心中就涌上不祥的预感。 万寿节告一段落,夜阑时分便是曲终人散之时。 宫门口,迟向晚看到标记永国公府徽记的马车,点着灯笼过去。而巧的是,这辆马车之前的那辆,标记着卢氏一族的徽记。 迟向晚有意放慢了脚步,隐在马车的阴影黑暗处,不一会儿便看到卢敏容过来,她不慌不忙从马车背后出现,吓了对方一跳。 暗夜受惊,卢敏容正欲发怒,一看来人是迟向晚,她脸上怒意收敛了不少,面色平静地睨了迟向晚一眼后,便提着裙子上了马车。 迟向晚把她的举动看在眼里。 上了马车后,紫夏忍不住问:“小姐为何隐在马车后,还去吓卢小姐?” 平日里小姐也没有这么顽劣啊。 迟向晚环视四周后,唯恐隔墙有耳,压低了声音:“你可还记得,上次的冬至宫宴上,我‘主动’请缨,愿为人质?” 紫夏懵懂地点头,她自是记得不错,可小姐此刻旧事重提,她却不解何意。 迟向晚的柔和嗓音,在夜晚听起来有些变调,她低低地道:“倘若我说我不是主动站出来的,你信么?” 紫夏大惊失色。 迟向晚定定道:“本来我怀疑过公主,但种种迹象又表明她不是。” 她在墨家村将养身体时,就管墨云要纸笔,趁着还有印象,强撑着把冬至宴时她的站位与身后都为何人一一画下来。 结合站位角度分析,最后排除到只剩福宁和卢敏容二人。而今日她又试探了卢敏容的反应,后者看到她突然出现,刻意地表现得分外平静自然,好显得自己问心无愧。 但正是因为她们本就关系不睦,表现得太过自然反而显得刻意矫饰。迟向晚心中的想法进一步被肯定。 迎着紫夏问询的目光,她开口,嗓音微冷:“今晚我几乎可以肯定,那日冬至宴上,背后推我之人,正是卢敏容。” 第50章 数波并起 各方势力角逐,各个事件进行…… 万寿节过后, 漠北使节也没有前返漠北,倒是有在京城小住一段时间的意思,他们的住所, 也从暂时的驿舍,改为四条坊的一处院落。 而同时, 一则小道消息也从宫中传出,说的是福宁公主。 听闻漠北新任可汗这次派遣来使, 其中一个目的就是求娶福宁公主, 促成两国之好, 并且允诺求娶之后, 漠北愿意成为大钧的属国。 这消息自打传出, 没两日就不胫而走,街头巷尾都有人议论此事, 这几日去茶寮酒楼的人,甚至因此明显增多。 也别怪大钧人对此兴奋不已, 毕竟漠北一贯作风强硬,就算战败也绝不会求和的。况且漠北民风彪悍、骑兵骁勇, 大钧虽然屡派精兵强将驻守边城, 也不过是与漠北维持着微妙的平衡,难以彻底打败对方。 要不是这次误打误撞,弄得漠北从内部而动乱, 新任可汗位置又没坐稳, 面对不利的国内局势, 只好谋求大钧的庇护,漠北绝不会如此轻易臣服。 风声传到迟向晚耳朵里,她只笑而不语,她与福宁本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利益冲突。心里最大的疙瘩, 也不过是言穆因救福宁而‘死’,她非圣人,难免有所迁怒。 现在言穆归来,她也没有了疙瘩,对福宁处于一种无感的状态。 现在这消息传出,她心知这其中必有缘由。 怕不是皇帝知道福宁有几分倔性,加之自己一向疼爱这个女儿,不愿拉下脸来百般说服,想通过这种方式给福宁以及卢氏施压。 不然,怎么只有皇帝看过的密信,现在人尽皆知呢? 迟向晚多少有点唏嘘,不是为了福宁,是为了自古以来所有被送去和亲的女子。 男人们的战争,到最后总是让女人去平息。 除非适应力极强的女子,在富贵京城养大的姑娘家,一下子辞别父母离开家乡,来到穷山恶水,深受身体和心情的双重考验,早早香消玉殒也是常事。 福宁是娇生惯养长大的,如果她不能及时调整自己,迟向晚都可以预想到她十几年后的情形。 但说到底,她承受了百姓的供养,皇家的恩荣,为此付出代价也是她本该承受的。 -- 第92页 因此迟向晚想了想此事,便抛到脑后。 说起来,言穆因恪守御前侍卫的职责,救福宁于大火之中,自己则堪堪死里逃生。这虽谈不上好事,但也给他的自身机遇带来了几分改变。 比如在万寿节时,当迟向晚再见到他,言穆已经换了一身文官的补服。 曾经一心想要担任武职,为此宁愿违背父亲意志和言家家族传承的言穆,居然当起了门下侍郎。 这也是皇帝对他的补偿。 迟向晚还记得那日,她不小心多看了言穆的丝制眼罩一眼,言穆很快留意到,并主动解释。 那时她才知,言穆的眼睛因被火光灼伤,对色彩已经丧失感知度,无法准确区分任何一种色彩。 所以他不能继续担任武职,对色彩丧失了灵敏度,也会导致对敌人丧失准确的判断。 言穆说的时候表情淡漠,面色如常,他看迟向晚听着揪心,还主动安慰迟向晚:“如此也算如我父亲所愿,终于走上他与言氏列祖列宗所期许的道路。” 直到听言穆说起,除了在色彩辨别上,会比寻常人缓慢些,别的方面也没有受到太多的影响,而且他畏惧日光的眼疾,应该再修养半年便能全然恢复,迟向晚才放下心来。 眼下看来,多事之春的盎然春日,就随着各种事宜的结束而渐近尾声。 迟向晚后来也听闻,温毓秀的父亲,曾在府中邀过新科进士,好像就是那个号称三最的慕钧闻,听说宾主相谈甚欢,但温毓秀的亲事终究还是不了了之。 她本来想去兄长那里探探口风,但后来想想,感情毕竟是两个人的事,便也作罢。 不过看兄长的模样,似乎还没有知晓温毓秀的心意,估计此事还有的磨呢。 迟向晚这日答应了言穆的踏春之邀,她端坐在梳妆奁前,轻点口脂。 镜中人一下子气色鲜亮,本就秀丽端雅的脸容,更添几分明艳动人。 言穆早已爬上花墙候着,虽然现在身为文臣,他的身手还是一如以往的灵活敏捷,当然也少不得迟家人明里暗里的放水。 迟向晚看见言穆的第一眼,便嗔怪道:“都已经是暮春了,偏偏你还拉着我来踏青。” 谁人不是初春去踏青迎春的啊,言穆倒是别出心裁。 言穆却道:“错峰踏青,何乐不为?” 迟向晚想想也有道理,每次初春,京郊总是熙熙攘攘,哪里是踏青,分明是看人。 现在前往京郊,人少路阔,虽然暮春花凋谢了泰半,但京郊的山坡上,山桃花此时还盛开,脚踩鹅卵石铺的小径,看绿草如茵,赏粉意绒绒,这才是真正的踏青。 一路上,迟向晚言笑晏晏,言穆看她神色与往日并无二状,略显安心。 自打回京城后,他也了解了这一年京城发生的事,他知道迟向晚和圆琛的一些渊源。虽说一个是出家人,一个是他的青梅,他本不应该生出烦扰,但不知为何,有个声音反反复复在心中冒出,搅扰得他心烦意乱。 这次圆琛回江南道,他心中大石终于落定,言语之间,比往日多了一丝快意。 他看向并肩而立的迟向晚。 少女的侧颜线条干净,眉似新月,睫如鸦羽,鼻骨细而笔挺,两抹嫣红中的唇珠更是神来之笔。 她的发丝在清风中微微舞动,言穆下意识就倾身挡在她身前,为她遮风。 日色正浓,一缕一缕的阳光穿梭于叶间微隙,肆意地镀在山峰上,山峰的轮廓便显得朦胧而模糊起来。 言穆只看了一眼,便提议道:“我们去日见峰罢。” 迟向晚旋即点点头,两人望月见峰方向而去。 据说日见峰,是京城这一片最早观到日出的地方,日见峰还有另一重妙处,便是适宜品香。 品香之处,多设在通风开阔之处,如四周有景物佳木,则更佳。 日见峰便符合上述两条原则,有凉亭设于其上,南北开敞通风,四周佳木掩映,不时有飞鸟掠过天空,发出几声嘤鸣。 凉亭内,唯有迟向晚和言穆二人,此次踏青他们是有备而来,其中便有线香,此时点燃一柱崖柏线香,沉郁的幽檀与清涩的苦艾混合而成浓而不腻的香气,从支合窗向外斜斜逸出。 那香雾在空中聚合成团,经久而不散。 迟向晚静静看着,神思已飘移至远方。 她记得她站向的方位,是东北边,而朱紫色铁矿,也是位于京城东北的位置。 那日及笄礼后,在府中樱花树下,面对她的再三追问,圆琛好笑地看她一眼,道:“莫非你也想前往此处?” 他虽这么说,还是告诉迟向晚那矿的所在位置,迟向晚暗自记于心头。 那矿在一个名为既安山的地方。 她忍不住心神微荡,也不知道此刻圆琛如何了。 他走的那日,迟向晚想着和他保持距离,刻意没与他道别,之后的日子,也逐渐放下这个人来。但不知为何,这几日,她右眼皮又开始跳动,心中总有惶惑之感。 总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她以前对这话将信将疑,但经历过上次北州出事之后,她开始相信这句老话。 细细思索排查,她身边之人俱是无恙,因此唯一可能出事的人,也只可能是圆琛了。 圆琛此次前去,为避免涉事的氏族提前知晓风声,对外保密,只说是回江南道去了。 -- 第93页 实际上,前往江南道的马车中,所坐的不过是一个与他身形相仿之人,而真正的圆琛,已经动身前往既安山调查此事。 她望着香烟袅袅,脑中不由得又回想起皇陵那日。 那日那时,那个暗室,那股毒烟,也是一样的袅袅弥散。 那日樱花树下,望着后遗症爆发的圆琛,她产生的大胆的念头,此刻又不可抑制地冒出。 下山后,马车沿原路返回,路上差点与一仗队伍撞上,迟向晚本想掀帘看看,言穆在一旁淡淡道:“是筹备福宁公主婚嫁的队伍。” 是了,福宁还是拗不过圣意,听说她跪在卢贵妃寝宫外面哭求一日一夜,卢贵妃都不曾见她。 卢贵妃自顾不暇,且她眼中一向只有二皇子,对这个女儿,更多的是当个工具。把她想说而不便说之话,借福宁之口一一道出。 这也是福宁为何显得没脑子的原因,她未必意识不到亲娘的险恶用心,但为了谋求亲娘的关注也好,为了在宫中更好地生存也罢,她都不得不按照卢贵妃的意思行事,成为卢贵妃的牵线皮影。 上次舞姬刺杀之事,皇帝对卢氏有所迁怒,也借由这个机会,削减了一批卢氏一族及党羽的朝中势力。 卢贵妃正想着如何让自家重得圣心,眼下福宁和亲便是好机会,她岂能放过。 因此,她不仅没见福宁,还派人告知皇帝,称自己感激这份天赐的婚事。除此以外,在暗中,卢贵妃还让福宁身边的嬷嬷好生说服公主,让她高高兴兴接受和亲。 迟向晚都能想到,福宁现在的情状。被至亲之人背后捅一刀的感觉必不好受。 在四面楚歌之下,福宁只得挤出一副笑脸,说自己愿意和亲。 皇帝见福宁肯松口,终究长吁一口气,强迫女儿出嫁,终究于颜面上不好看,如此才好。 和亲的旨意下达的特别神速,就连和亲的时日也定的非常靠前,显然和漠北那边的催促有关。 很快,再有十日,就是福宁出嫁漠北之时。 第51章 出嫁风波 “光是你一人,确实可能不够…… 福宁出嫁漠北的当日, 十里红妆。 京城的街道,地上铺着长长的彩绸,一眼望不到尽头。 凤冠霞帔, 花钿委地,螺黛细眉, 美目盼兮。 明丽夺目的妆容打扮之下,是福宁略显嗒然的脸容。 她敛目垂首, 一副等待出嫁的模样, 嫁妆队伍如流水如长龙, 浩浩荡荡从内希水桥排到外希水桥。 花轿就停在不远处, 皇帝嫁女, 除了新嫁娘,还有数位名门贵女一旁陪同在侧, 以缓解公主对即将出嫁的紧张之情。 迟向晚作为永国公府的嫡女,便是其中一员。 她目光蜻蜓点水般掠过温毓秀、言芷、迟浅仪等人, 最终定格在卢敏容身上。 卢敏容今日一袭鹅黄色的衣裳,倒是一如既往的娇俏。 她许是注意到迟向晚的目光, 斜斜飞了一记眼风后, 走到福宁面前,低声道:“公主,是时辰该启程了。” 福宁沉默不语, 过了良久才缓缓点点头。 在侍女的搀扶下, 她拖着长长的曳地嫁裙, 往花轿方向走去。 许是嫁裙繁复,导致行走不便,她像是被绊了一跤,一个踉跄, 向迟向晚的方向扑来。 迟向晚眼明手快,急忙扶住了她。 只见福宁面色痛苦,豆大的冷汗从她的面颊上滑落,她双唇翕动着,迟向晚听了好一会儿才辨别出,她在说‘好痛,走不了了’。 卢敏容闻声也跑过来,她看福宁一脸痛苦,惊呼道:“这可怎么办啊。” 福宁的贴身侍女和迟向晚,两人一左一右把福宁堪堪架住。 迟向晚眸色一凝,低声问福宁:“公主,还能坚持两步路吗?” 很快就能走到花轿附近了。 福宁点点头,迟向晚道:“那您抓住我们,慢慢挪到花轿旁。” 福宁脸上闪过纠结之色,一时间又不言语了。 卢敏容见状便笑道:“公主殿下还是稍微坚持些的好,不然错过吉时,陛下和贵妃娘娘诘问起来,反而不好交代了。” 福宁本来听的面无表情,听见贵妃二字时,像是受到了惊惧,不动声色地低垂了头,默认了卢敏容的话。 卢敏容一看福宁被她说动,眼底笑意就又深了一层,她转到福宁身后,帮忙抬起福宁曳地的裙摆。 “这样殿下便不会被裙摆绊倒了。” 一众贵女在后跟随,而福宁等四人在前缓缓走着。 待将福宁扶上花轿,迟向晚舒了一口气。 她们这些贵女,本来只负责陪到公主上花轿,便算任务事了,现在眼瞧福宁上了花轿,她神态微松,本想就此告退。 谁知福宁的贴身侍女叫住了她和卢敏容。 她神情有点为难:“卢小姐,迟小姐,我家公主一会儿到了城门口,需下花轿,改上马车,到时候还需有人搀扶……” 话至尾声,她的声音逐渐低不可闻。 福宁远嫁漠北,所带的宫女不知凡几,不过那些人都作为她的陪嫁,在嫁妆队伍里,她的身边只余下一个宫女随侍。 迟向晚蹙了蹙眉,这个宫女说话有理有据,让她无法拒绝。 她还在犹豫着该不该答应,一旁的卢敏容很快就开口道:“自是应该的。” -- 第94页 见此情状,迟向晚也不好不开口,遂也答应下来。 花轿一路到了城门口,迟向晚和贴身侍女搀扶着福宁下了轿,再送她上马车。 卢敏容嘴角本来勾起一抹笃定的笑意,但见到城门处无人接应时,神色便冷了下来。 她不由分说抓起旁边迟向晚的手:“我们再送一送公主罢。” 迟向晚自是努力挣脱,无奈卢敏容用了最大的力气,一时间二人胶着,不知不觉就到了城门附近的一冷僻之处。 有人头戴斗笠,从背后拍了拍迟向晚,压着嗓子道:“我们又见面了,迟小姐。” 听到这道似曾相识的声音,迟向晚本欲转头,她的后背却被冰冷的东西抵住。 背后那人又笑:“我劝迟小姐不要做无用功。” 迟向晚被挟持着走到一软蓬马车处,卢敏容见自己大功告成,本想放开迟向晚的手,迟谁知向晚突一用力,反而紧握住她的手。 卢敏容见自己硬生生被拽进马车,又惊又怒,她想下车,却被迟向晚牢牢攥紧手腕。 “让我下车。”卢敏容话虽是说给迟向晚听,眼神却看着迟向晚背后那人。 迟向晚感受到冰冷的刀剑这次更进一步,划破她中衣,但她浑然无惧,就是不撒手。 背后那人眼看这边来了几个路人,怕节外生枝,遂对卢敏容道:“好了,到时候派人送你回京城便是。” 他的声音中已经含了不耐烦,卢敏容听了不敢再说什么。 马车开动,也不知用什么法子溜出了京城,那人缓缓摘下斗笠。 迟向晚嗤笑一声:“果然是你,元复。” 元复瞥了一眼迟向晚,神色不改:“我该叫你陈夫人、医女抑或是迟小姐?” 迟向晚淡淡道:“随意。” 许是迟向晚满不在乎的神色,激怒了元复。 他重重怒哼一声;“这一切都是你们的计谋,你们大钧人确实是狡猾得狠!” “真是可笑。”迟向晚哂然若讥,“掳走我兄长的,不是你们漠北人?上元节当日,把我们挟持上马车的,不是你们漠北人?之后想拿活人献祭的,不是你们漠北人?” 一连串的反问说得元复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偏偏迟向晚还没打算就此打住。 “何为反咬一口,何为恶人先告状,何为颠倒是非黑白,这一切都是你们的行径,你们漠北人确实让我大开眼界!” 竟是用了元复方才的句式,如数奉还。 元复哑口无言了好一会儿,才涩声道:“好,成王败寇,本就各凭本事。无论是不是你们故意借我之手,来到漠北,营救迟许。这事都不再去说了。我本就没有拿活人献祭的意思,也不欲对你兄长下手,但这些都是我们漠北所为,算到我头上也罢。” 他双目变得通红,恨恨道:“但北州军千不该万不该毁我皇陵!” “你觉得是北州军毁了漠北皇陵?”迟向晚面色一时间变得极为古怪。 后来,她让父亲与北州那边的将领确认过,皇陵一开始的坍塌是突然其来的。她也与圆琛推断过,当时那个场合,在皇陵外面,有这个胆识和动机破坏皇陵者,除宋颐外再无旁人。 她好笑道:“当时我们都在皇陵里面,北州军为什么要破坏皇陵呢?” “不是你们干的,莫非是我们漠北人干的?”元复更怒,“在我们漠北,谁人不敬皇陵如神明?” “或许就是漠北人干的,”迟向晚微勾起嘴角,“只不过,这个你认为的漠北人,不是真的漠北人。” 元复狐疑地看她一眼:“你什么意思?” “你可还记得拉卓身边的宋颐?” 元复以一种‘你怎会知道他’的眼神扫了迟向晚几眼,还是道:“他不是掩护拉卓而亡,死于乱军之中了吗?”看到迟向晚轻轻摇了摇头,他又道,“难道不是吗?” 迟向晚搭下眼帘,她在马车里与元复几番对话,绝非出于无聊。自从福宁崴脚后,她就隐隐约约觉得这是个局,只是对方有心算无心,她明知有诈,也无适当理由拒绝。 但她留了个心眼,在扶福宁上花轿之前,给言芷递了个眼风,看在言穆的份上,言芷回府后也会留意着她的动向,她这么久都没有回去,想必言芷应该把情况跟言穆说了。 她焦虑地看了一眼窗外,她和元复说话,一面放松警惕一面拖延时间,怎么言穆还不来呢? “在等援兵对么?”卢敏容觑迟向晚神态,状似娇憨地一笑:“我劝你不要妄想了,王妃娘娘。” 见迟向晚不解,卢敏容‘好心’解释道:“很快你就要成为西帐王妃了。” 漠北的可汗能娶两位王妃,并称东西二帐,东帐王妃是漠北贵族的女儿,福宁这次出嫁,就是作为西帐王妃的。 迟向晚不动声色,等待卢敏容继续说下去。 看她对此事颇为知情,也一力促成她扶福宁上轿,这个阴谋肯定少不了她的手笔。 “意思就是,你替公主代嫁啊。”卢敏容面露得意之色,“怎么样,是不是颇为惊喜?” 终于把话题从宋颐头上转开,她放下心来。 出于不想让迟向晚就宋颐的话题说下去的考虑,以及想恶心一把迟向晚的想法,卢敏容得意道:“解铃还须系铃人,可汗带你去漠北,正是为了平息漠北的战火。” -- 第95页 “若不是你们蓄意挑拨,漠北现在也不会乱套成这样。” “若不是我们,那可汗现在也不是可汗。” 迟向晚没想到元复居然打着这个算盘,想着恩将仇报之事。 诚然现在漠北战火迭起,动荡不安,是她与圆琛等人推举元复上位时,就已然料到的。 可如若不是他们,元复身受元度的猜疑与拉卓的排挤,处境比现在也好不到哪去。 也许是迟向晚眼中瘆人的凉意刺痛了元复,他张口道:“迟小姐的聪慧与胆识,堪称我所见女眷之最,既然如今漠北出现这样的局势,与你有关,那平息局势你自然也有办法。” 他见迟向晚神态缓和,自以为她被说动,目中流露出喜意:“放心,不会拿你如何的,只不过请你小住一段时日罢了。” “你不觉得太高看我的能量了么?”迟向晚看言穆还不来,正心中盘算如何挣脱,随口敷衍了一句。 “光是你一人,确实可能不够。”元复如实道,“但‘陈夫人’既是到了,那位陈大夫,也会跟着来罢?” 第52章 去沁州府 他是锦衣男子,她是续水侍女…… 元复一直在留意迟向晚的神色, 见她愣怔,轻笑一声道:“难道不是么?” “当然不是了。看你这样子,也当知道陈大夫的真实身份, 知道当时夫人夫君不过是是从权宜。你怎么会觉得,他会为了救我而前往漠北呢?” “难道一个男人, 为了自己喜欢的女人,连这点付出都不肯?”元复显然不信。 “他是慈悲为怀、远离红尘的高僧。”迟向晚解释道。 “我可不懂高僧不高僧。”元复摇头, “我只知道, 他很在意你, 哪怕他并非红尘之人, 也不可能全然戒除七情六欲, 你还是不了解男人。” 迟向晚静听下文。 “让我想想,咱们的这位圆琛法师, 下一步会如何呢?”元复不出所料,继续说了下去。 “隐匿身份, 改衔易容,前往漠北搭救你。”他托着下巴, 一副思考的模样, “只是我已经在漠北,加强了对过往人员的审查。上次你们是被我带进去的,这次想再潜入漠北, 没那么容易。” “届时, 你们二人, 都会落入我手。不过也无需担心,只要你们帮我平定国内动乱,我肯定会放你们走。你们这对苦命鸳鸯,再回大钧颇有不便, 不如就此留在漠北……” 迟向晚听他越说越离谱,忍不住打断道:“一派胡言,你别再说了。” 卢敏容则怨毒地看了迟向晚一眼,她压抑不住地嫉妒。 这个女子真是好命。 她的心上人大皇子执意娶迟向晚为妻不说,连一向出尘绝俗的圆琛法师都为她折腰,身边又有青梅竹马的言穆相护。 迟向晚何等敏锐,一下子捕捉到卢敏容的目光:“怎么,卢小姐摆出这个眼神,可是对可汗的话有所不满么?” 元复闻言也看过来。 他以为卢敏容是回京心切,眼中闪过不耐烦,嘴里却耐心安抚:“现在无暇送你回京,等到事成,肯定放你安然无恙地归去。” 卢敏容见好就收,娇声笑道:“那可汗可不要忘记咱们的约定。” 她自是不能背上诱骗迟向晚代嫁的名声,但到时候她返回京城后,势必会惊动迟家人。 她已与元复约定好,只说元复想掳走迟氏和卢氏的嫡出小姐,借此要挟大钧的顶级氏族,只是自己命好逃了出来,而迟向晚则不幸地被带往漠北,如此便把自己也放在受害者的位置上。 这也是卢氏和宫中卢贵妃协商的结果。 他们埋伏下宋颐在拉卓身边,就是藉此作为暗桩。想着里应外合,等到时机成熟后,借助漠北的力量,辅佐二皇子登基为帝。 宋颐曾飞鸽传过密信,在圆琛发现他的不对之后,他也逐渐觉察处圆琛和迟向晚的不妥。 他曾修书一封寄往京城,其中详细说到这二人,还希望卢氏可以好生查查二人的底细。 当然,这封书信寄到卢氏手中时,皇陵事件已然发生,宋颐也被圆琛一箭射杀。 迟向晚听到卢敏容这话,眼眸轻闪,她听见元复道:“放心,不会忘记和你们的约定的。” 你们? 迟向晚细细品味着这个词,这个你们,又包括谁呢? 天色已经很晚,马儿也得休息。他们扎营露宿,在山峦下的荒野,野草如劲,长而茂盛。 迟向晚吃了几口干粮,就捂住肚子,神色痛楚。 “你怎么了?”元复狐疑看她一眼。 迟向晚眼中登时蓄满了盈盈泪水,她本就清丽无双的脸庞,瞬间多了几分楚楚动人。 “肚子疼,兴许吃坏肚子了。” 元复回忆方才,迟向晚吃了一点干粮,却饮了不少水,淡淡道:“你水喝得太快太多了。” “那还不是先前在马车上,你非拉着我说那么多话的缘故?” 元复闻言一噎,但他怕迟向晚使诈,跟卢敏容道:“你盯着点她。” 说罢,解开绑她的绳索。 可能之前打的结太死,一时半会他没解开。 迟向晚遂道:“拿我头上的钗子,从绳结中间挑开便好。” 元复依言一试,果然绳结轻松解开。 他顺手把钗子还给迟向晚,叮嘱道:“快去快——” -- 第96页 他的回字还没说出口,他突然感觉手腕刺痛了一下,左半边身子开始麻木,然后是右半边身子木僵。 他眼睁睁看着迟向晚举起地上大石,冲着他的天灵盖砸过来。 “砰!”一声巨响,血光四溢。 这也惊醒了旁边的卢敏容,她马上意识到了什么,撒腿欲跑。 迟向晚自然也不会放过她,一块石头切过卢敏容脖颈,她丧失了意识,昏倒在地。 再醒来时,她与迟向晚角色倒换,被绳子绑了双手。 她惊愕地望着迟向晚。 迟向晚明白她是什么意思,无非是纳罕,自己是何时对穴道如此精通了。 她柔和一笑。 这还得感谢圆琛,为了不让她医女身份轻易暴露,在前往漠北之前,事无巨细地教了她一遍穴道。 她用钗子替代银针,点位封穴,亦做得称心顺手。 卢敏容定定地看着迟向晚。她后知后觉般,感到脸上火辣辣的疼。 她神色大变,本欲用手抚上脸颊,奈何双手被捆动弹不得。 “真是好睡,”迟向晚轻叹道,“赏了你两个巴掌才苏醒过来。” “你——”卢敏容敢怒不敢言,在迟向晚警告的目光中,悻悻地收口。 “这一巴掌呢,赏的是那日冬至宫宴,你从背后推我。另一巴掌呢,赏的是今日你设局诱我至此。” “我看福宁公主今日多次欲言又止,显然不愿配合你坑害他人。恐怕这主意,是你一个人想出来的罢?” 她看卢敏容眼神游移,轻轻点头道:“只怕也不止是你,让我猜猜看,还有卢家和卢贵妃?” 如果没有卢家和卢贵妃的襄助,只怕卢敏容也无法与元复搭上线。 “我还是很服气的,毕竟你们明明先前帮助拉卓对付元复,现在却又能说服元复,真真是巧舌如簧的个中高手!” 听到迟向晚直言揭开这个隐秘,卢敏容大惊。 她刚想开口,却发现嘴角血流不止。她怨毒地望着迟向晚,没想到那两个巴掌的力度竟狠厉至此。 迟向晚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雪上加霜般,又拍了拍她肿得像馒头的脸蛋:“觉得我狠厉?你做恶事的时候,就没想过会遭受反噬么?” “见我没死,又怕我知晓,当日推我的是你后,蓄意报复你。干脆先下手为强,一计不成又生一计,非要置我于死地才罢休?” “不过我还是要感谢你的,至少,你帮我下了个进退维谷的决定。好好享受身在漠北的日子吧,西帐王妃娘娘!” 迟向晚说完,不再理会卢敏容。 她吃力地把昏迷的元复又拖又拽,搬上马车,又迫使卢敏容也上去。 她拍了拍马匹,马儿‘嘶’地长鸣一声,朝北狂奔而去。 元复还不能死,至少现在不能。 一来对方不能死在她手上;二来留着他和元度的儿子抗衡,漠北动乱不已,无心对外宣战,这样父亲和兄长镇守北关,才能更为顺遂安稳。 至于卢敏容,她既愿意和元复勾结,那便做他的西帐王妃好了。 福宁已经被送走,漠北都知道来了个大钧出身的新王妃。 元复肯定不能不让新王妃露面,因此只能拿卢敏容来替代福宁。反正漠北人对这两人都没见过,张冠李戴起来,应该很容易。 就是不知元复醒来,看到他豁了两边嘴角的新王妃时,会作何感想呢? …… 被迟向晚认为已经离开京城的福宁,此刻刚从成衣店乔装改扮出来,正在言府大门旁的树后,小心翼翼留意里面的动静。 她给巷陌的乞儿一个滴珠耳坠,那乞儿骤得天降横财,却只被要求去言府传一句话,当然喜不自胜。 福宁见里面始终没有动静,难免有些着急。 该不会那乞儿拿了钱不办事吧? 只是让他谒见言穆,告知对方迟向晚被漠北可汗掳走一事,传句话而已,怎么都做不好? 她越想越烦躁,又担心迟向晚真出了什么事。 她被母妃以及卢敏容胁迫做这种损人利己之事,多少过意不去。尤其对方是她本来看着不爽,但现在佩服不已的迟向晚。 天知道,她一路上,心里做了多少斗争,每走一步,都似在火上生煎。 她自知无颜求得迟向晚原谅,但自己多少得为此事,尽一份心力。 思来想去,她又想尽办法偷偷溜回京城,在通往永国公府和言相府的岔路口,她选择了后者。 惊马事件之后,她对言穆有了一种信任感,如果将此事告知迟向晚的竹马,对方一定有办法救她吧! 福宁如是想到。 此时,言府大门吱呀一下开了,言穆从中走了出来。 福宁心神稍定,她隐在树阴后,准备找时机偷偷溜走。 却没想到,言穆忽地大步朝她走来,她躲闪不及,被言穆抓到。 戴着丝质眼罩的言穆,看了眼佯装后的福宁,面上没有多余的表情。 他命令身边的长随道:“把她带到我的书房,务必看好。” 长随应声而去,言穆又回府做了一些准备,才策马向城门口奔去。 如果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他攥着缰绳的手在不停地颤抖。 晚妹妹,你一定不能有事! …… 迟向晚打量着周边的地形,辨识东南西北。 -- 第97页 一阵马蹄声在静谧夜色中响起,她立刻警觉地停下脚步。 有人从远处策马而来。 起先是一个黑点,然后是模模糊糊的一团人影,最后迟许的脸才逐渐清晰。 迟向晚看到他身后,还跟着一队亲卫。 “言芷登门和我说了今日的那个场景,道你可能出了些事。我就带着亲卫出了京城,通过观察车辙和问询过往路人,终于一路追来此处。” 迟许打量迟向晚一眼:“你没受伤就好。” 迟向晚把一路上发生的事,和他简单说了一下。 迟许道:“无耻之尤!做的出恩将仇报之事,依我看,你砸他砸得还不够狠,真是便宜他了。”他想到卢敏容,思及卢氏,眼中闪过一抹暗色,碍于此处还有他人,只简短道:“回府再说。” 迟向晚却略向后退了一步。 “这次兄长带着一众亲卫出京,陛下应该也知道罢?” 迟许想了想:“这也算是兴师动众,风声总会传到陛下耳中的。” “兄长记得告知陛下,铁质暗器那事,是卢氏干的。勾结漠北者,是卢氏一族。” “还有,你还是赶快回去罢,避免徒惹陛下疑心。” 迟许点头。 他看向迟向晚,有些疑惑道:“你不随我一起回去么?” 迟向晚默默摇了摇头。 有星子划过夜空。 夜色如水,月华自现。 她不由得想起从村落返京的那个夜晚,想起那日,她与圆琛在天台上不期而遇。 又是清朗的夜,又是月圆之时。 她望向迟许,眸色清明又坚定:“我不和你走。” 宫宴那日,她筹办五色饺一事,令皇帝龙心大悦,允她任意提一要求。 帝王之允一诺千金。 在她得知父亲受伤,兄长失踪后,本想用了这个承诺,换得前往边关。 而当时圆琛为她上疏斡旋,她才得以凭犒军之名,前往北州,得见父兄。 正是他,她才省下了皇帝的一个承诺。 而现在,她便用这个承诺,向他奔赴而来。 …… 既安山所隶属的沁州府。 沁州府九条巷,是当地著名的饮酒作乐之处。 巷尾檐角齐刷刷地挂着灯笼,折射出一棱一棱暖橘色的光。歌姬舞女,琴娘清倌,隐于重重纱幔之后,倩影曼妙,引人神思。 雅间内,觥筹交错。雅间左侧设一高台,上涂金漆,更为难得的是,台上还摆了假山盆景。有澄澈流水,自那盆景处,潺潺流下。最终汇于台下小池中,端的是涎玉沫珠。 有琴娘坐于其上,面前对着一把蕉叶式古琴。映着涓涓流水,她拨弄琴弦,和词轻唱: “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1】 唱完,那琴娘从琴旁走出,向台下盈盈一礼。她的眼眸似蓄着江南雨雾,一时灯光映照之下,粉泪桃腮,惹人怜爱。 她这琴曲看似弹给在座中人,实则她的目光,从始至终,都追随着台下席面上,那身着锦衣、丰姿奇秀的年轻公子。 一曲终了,席面另一侧坐着的微胖男子抚掌大笑:“顾老弟,你看此曲弹得如何?” 他口中的顾老弟,背影笔直料峭,恍若潇潇修篁。此刻他浅浅含笑,道:“甚好。” 微胖男子笑意更深了一层,顺势问道:“那么你看,云娘如何?” 那唤作云娘的琴娘听闻这话,眉心一动,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男子。 锦衣男子脸上云霭遮罩,神情令人看不透彻。 他略一沉吟,正欲发话。 外面敲门声响起,进来续水的侍女。 许是紧张,她一时走路不稳,踉跄着往锦衣男子身上跌去。 那男子反应很快,往旁边躲了躲,还顺手扶稳侍女身形。 不知是有意无意,那女子好像捏了捏他的尾指。 锦衣男子淡淡撤回手,并没在意这个小插曲,但在看到她容颜的那一刻,撤回的手滞在半空。 他宽大的袖口,此刻无风自动。 第53章 阿婉阿婉 你冒着用掉帝王之诺的风险,…… “公子!” 云娘见锦衣男子始终不语, 不甘地咬了咬唇,楚楚可怜地望着他,朝他走近一步。 锦衣男子不动声色地避了避身。 此中之意, 一览无余。 微胖男子见状,脸色便有些沉。 但两人的交易尚未谈拢, 结盟尚未达成,纵使他想安插眼线的举动失败, 也不会此时将不满表露在脸上。 他举起酒杯, 眯起眼睛道:“怎么, 顾老弟可是看不上云娘?” 锦衣男子也没说看得上与看不上, 只是目光又落在续水侍女的身上。 云娘狠狠地咬了咬牙。想想她一个九条巷的头牌, 怎的在眼前之人看来,连个小小侍女都不及了! 微胖男子倒是有几分明白对方的意思。 反正整个九条巷都被他拿捏在手。塞到这人处的, 是云娘还是其他什么人,也不是那么重要。 他一副成人之美的暧昧笑容, 俯下身看向续水侍女:“你叫什么名字?” 续水侍女垂首,恭谨答道:“奴婢黎氏阿婉。” “婉身郎膝上, 何处不可怜。【1】倒是个好名字”如是念了一句, 微胖男子转头,看向锦衣男子,“我看顾老弟对这位阿婉姑娘, 倒是有意。不如今日为兄作主, 将她送给你, 以全咱们的弟兄情谊。” -- 第98页 锦衣男子并未应声。 微胖男子只当他是默认了,遂点头道:“本官做主,你今晚便是顾老弟的人了。” 续水侍女一副喜不自胜的样子,垂首道:“是。” …… 锦衣男子的住所, 在九条巷以南的七尾巷中,一个名叫柳园的地方。 马车迎着夜色,缓缓驶进柳园,一路上只听到车辙暗响之声,而不闻人语。 到了柳园内最大的房屋濯玉堂,门合拢的一刹那。 锦衣男子转身,俯首,看向那名侍女。 “你怎么会来此处?” “你怎么在这里?” 两人竟是异口同声发问。 锦衣男子唇畔上挑出一个优美的弧度,他摘下脸上的人皮面具。 面具下的真容比之假脸更为惊艳。 肤如美玉,目似点漆,昳丽非常,正是圆琛。 “怎么认出我的?”虽说他理应先问,迟向晚是如何来的此处,但他忍不住先问这个问题。 “其实是误打误撞,听闻沁州府近期来了一位做漕运生意的皇商,联想到这一时间点,法师应该会来此处,所以我私下打听了很久。” “但众人描述的皇商样貌以及操持扬州方言这两点,让我不敢确认。所以我心念一转,设计来了九条巷。想着这里鱼龙混杂,一来容易混得个身份;二来也好进一步打听你的消息。” 她说着眼尾一挑,带着些戏谑的意味,“没想到正好就在九条巷遇见法……公子。本来续水之时,我看背影身形端的像你,后来却差一点不敢相认了。” 圆琛挑一挑眉,故作不解问:“为何?” 其实,他已经猜到,迟向晚接下来要说的话。 不过他心头朦朦胧胧地有种预感,如若不让迟向晚宣泄出来,后果将会很严重。 “‘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迟向晚倒背如流,“公子品琴雅兴,叫我不好相认了。” 圆琛讶异道:“竟是这样么?” 他垂眉思忖,在迟向晚似笑非笑的目光中,终于慢悠悠开口道:“但在下似乎记得,今日身着绿罗裙者,不是云娘,却是阿婉姑娘啊。” 迟向晚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衣裳,她心思一直没放在这上面,此刻听圆琛一说,才惊觉自己今日,身着一袭水绿色的衣裙。 她思及诗句本义,越来越觉得圆琛在一语双关,如此想着,耳根微不可觉地染上红意。 圆琛此刻却已恢复了郑重,他耐心解释道:“你也知道,我来到沁州府后,便化名顾珩,假托是扬州出身的富商。扬州顾氏也好,顾珩其人也罢,实际上也确有其人其族。顾氏广开财路,从大本营扬州,再到江淮一带,逐渐北上扩展生意,稍稍打听,便可得知此事。” 怪不得他敢有恃无恐用着富商这么高调的名头,恐怕皇帝那边在户籍上早已做完万全准备,不怕本地官府疑心去查。 “那你可曾打探到既安山铁矿之事了么?” 圆琛轻轻摇头:“尚且没有,只是这些时日与沁州的府尹等人接洽,恐怕全府上下官员,大都被收买了。” “来之前,我便知这里的水深得很,但结果比我想象得更不乐观。” 他话锋一转,问道:“你可去既安山一脉看过不曾?” 迟向晚摇了摇头,她之前从未来过沁州府,本不像圆琛游历大江南北,对各地地形颇为熟稔。 “我前不久去过一次,那里的情况一言难尽。”圆琛目露叹息。 “很多良田遍生荒草,很多人家只见老幼妇孺,而不见青壮男丁。” “因为青壮男丁都被拉去开矿了。”迟向晚很自然地接上圆琛的话。 圆琛望了她一眼:“正是如此,而且我问了那些妇孺,都说这矿脉,好像是最近两年勘探到的。而自从勘探到后,她们的夫君或儿子就被官府的人押去矿山,再也没有回来。” “那她们没有想过一纸状书告至御前吗?” 圆琛嗟叹:“谈何容易,只怕还没有走出沁州府,就被官府的人留意到。都是些平头百姓,随便找个由头,杀了便杀了,连罗织罪名都不需要。” 迟向晚颦起秀眉,这里比京城政局更为混乱驳杂,她也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不过她此时还有一事不明。 “如果想要更好地探查铁矿案,你是不是要实地暗访的好,如此化身富商,行止势必惹人注目,只怕倒不好追查此事了。” “非也。实际上,既安山的朱紫色铁矿,暗中有重兵把守,想潜入颇难,即使堪堪进入,也难以追查出什么来。与其由内而外一点一点摸索,不如从外向里破之。” 圆琛见迟向晚疑惑,温声一笑:“我现在的身份,是做漕运生意的皇商。当地铁矿石显然用于铸造武器,其中一部分运至京城。而运往京城,要么行陆路,要么走水路。因着福宁公主出嫁,相关陆路戒严。他们奉我如上宾,不过是想通过水路漕运,将武器偷运往京城罢了。” 虽然双方还在试探和接洽中,但圆琛何许人也,他很快一叶知秋,明白了对方的所有意图。 “因为他们对我有所求,所以势必会告知我一部分实情,便于双方的合作,如此一来,我才好继续探查此事。”圆琛淡淡拨弄着灯芯,转头看向迟向晚,“我已经解释完了,那你又是怎么来此处的?” -- 第99页 他声音仍旧平和从容,大概是想到了什么,陡然加重语气:“你是自己一个人来的?” 迟向晚猜到,他可能是怪自己只身涉险,赶忙解释了前因后果。 从听到卢敏容和元复的谈话,推及他们的图谋,猜到宋颐和铁矿的背后正主是卢氏一族。到设法打晕二人,再到利用皇帝的那个承诺,堵住迟许还未说出的反对之话。使得迟许最终拗不过她,只得同意放她来找圆琛。 迟许派了自己数十个亲卫,还提供了车马,迟向晚才得以一路布帆无恙,来到沁州,改易身份。 迟向晚按照时间顺序,一一说完。 圆琛听罢,道:“其实你如果想告知我是卢氏所为,派个人过来便是了,犯不着以身涉险。” 其实这些时日,在沁州府转了转,和大小官员吃过几顿饭后,他也能大概猜到,铁矿和卢氏有关。当然这话,他不会对迟向晚说出来。 “只怕随便派人过来,未必会取信于你。”迟向晚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她自然不会提及,这只是一个契机。实际上,早在这次之前,樱花树下和莫春踏青那两次,她都动过前往既安山的念头。 “是这样啊。”圆琛也没说信没信她这套说辞,不置可否道。 “那你是怎么打算的?虽然现在查清是卢氏所为,但我还要在沁州府探探底,看看有多少官员勾联此事。” “我想留下来,陪你一起探查。” 不料圆琛却蹙眉道:“此事有风险,你还是走罢。我帮你安排便是。” “既然来了,我便没打算走。”迟向晚扬起坚定的笑容,“卢氏和元复勾结,元复在马车上说的那番话,分明是想把你我都一网打尽的。咱们都是一条线上的蚂蚱,我走了又能去哪里?” 圆琛打量着迟向晚,忽然不着痕迹地笑笑:“你既这么说了,我总不好让你走,阿婉姑娘。” 他拢起袖子,将最后四个字,有意无意拉得很长。 不知为何,迟向晚突然心头一颤,好像什么出乎她意料的事即将要发生,她瞥一眼屋内滴漏,低声道:“时辰不早,我该走了。” 圆琛看着她一步步向门口走去,没有作声。就在迟向晚要推开门的一刹那,她听见圆琛看似轻描淡写的声音。 “但我还是好奇。” 迟向晚闻言便止住脚步,圆琛站起身,朝她走来。 他难得的一身锦袍,是浑然天成的富贵气象,甫一低头,水纹滚边的领缘便微微敞开,隐隐约约间,可见其内如玉肌骨。 “你冒着用掉帝王之诺的风险,也要身赴险境,只是因为大局么?” 迟向晚下意识想说是。 耳边便传来一声轻笑,而笑声中,却噙着些警示的意味,“阿晚,看着我的眼睛回答。” 第54章 所谓心迹 “晚……”显然是过于痛楚,…… 迟向晚突然没出声了。 不是她不想回答, 而是圆琛骤然凑近她的脸庞,一股温濡的热气,匀停地洒在她脸上。 她恍然意识到, 这个时辰留在一个异性的屋里,是多么的不妥。 她想推开门, 圆琛却一把圈住她的手腕。 他力道并没有很大,还是往日温温柔柔的模样。 甚至于, 尽管他圈住她的手腕, 他的手指和她的腕还是保持些微的距离。 饶是如此, 迟向晚还是感觉到, 自己像是被铁箍箍住。只要自己有一丝妄想逃离的举动, 就会有毫无保留的力道倾泻而下。 “你想做什么!”她挣脱无门,声音中不由得染上几分怒气。 他不答反问:“你要去哪里?” 迟向晚强压心中惊涛骇浪, 尽量平静地一字一句道:“夜深了,我也要休息。” 那人低低地应了一声。 迟向晚本以为自己终于能逃离此处的时候, 圆琛骤然松了箍她的手。迟向晚本还在跟圆琛较劲,骤然失力, 脚下重心不稳, 便要跌去。 脑中一片空白时,她被捞到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她与圆琛一下子贴得极近,迟向晚甚至能看清, 对方黑色琉璃一般的双眸中, 潆洄的尽是她的身影。 是什么极柔软的存在, 从她的额角一路逶迤而下,扫过她清晰的眉峰,又掠过她挺翘的鼻骨,缓缓刮过她又深又短的人中, 最后擦在她的唇上,浮光掠影般轻轻一印。 温润湿濡的触感,像是灵泉激发了关卡,犹如久寂的烟花被点燃,有清圆琅然之声、有千树花开之声从她的心房生出,蔓延至周身各处血脉。 圆琛终究没有再如何动作,他静静地抱着她,两人静默着相拥而立,像是就为了闻得到彼此的呼吸声。 地上一双影子缠在一起,被琉璃灯盏拉得悠长复悠长。 良久,他才放下她。 “本来今晚,沁州府尹是想把那云娘安插进来的。” 圆琛望着眼前的少女。 一贯端庄的高门贵女,此刻脸上稍露赧然之色,有火烧云留于她的脸容,她的眼角发梢带着春意桃红,一双菱唇如饱满的樱桃,细看还漾着水润的光。 他的眸色又暗了几许,口中却是继续扯开话题:“谁知你突然出现,他见强塞云娘不成,便改了主意,把你赠与我以市恩。” 迟向晚刚想细问,圆琛却是兀自说下去:“九条巷的青楼楚馆,都在沁州府尹的掌控之下,很多明面上不方便做的事情,都可在此地交接达成。” -- 第100页 他毕竟出身佛门,之前在京城也闻得柳烟楼之名,却是从未进入过的。 这次来到沁州府九条巷,他倒是冒出些新的念头,想起柳烟楼背后势力,他心念急转,终是不动声色地记下此事。 迟向晚了然地点点头。 原来那微胖男子,正是沁州府尹。 看着那体型,就像是个酒囊饭袋的贪官。 她暗自腹诽道。 这柳园也是归沁州府尹,是以他们在这里住下,势必一举一动会受到监视。 先前他们回来后,底下的侍女以为今日要成就衽席之好,都识趣地退了下去。 这才给了他们谈话的机会。 圆琛带着迟向晚进了寝屋,顺势掀起雨过天青色软烟罗的帷幔,帷幔外另有一层珠帘,此刻珠玉相撞,发出泠泠之声。 偌大的黄花木拔步床前,圆琛弯腰,对着铺盖整齐的被褥,信手摆弄了几下,很快床褥之间就有了□□痕迹。 迟向晚看着看着,脸又开始不自觉发起烫来。 尽管她明白,圆琛此举,不过是不让府尹生疑,可是她还是感到尴尬不已。 她很快见圆琛褪去外衣,雪白的中衣一览无遗。她明白他想佯装一个怎么样的场面,她刚想说话,圆琛只道:“你去床上躺好。” 迟向晚依言做了,她甫一上床,圆琛便拿起锦衾将她周身完完全全覆盖住,只余下满头青丝如墨,倾泻在浣花软枕上。 他打开门,淡淡吐出两个字:“叫水。” 很快就有侍女举着铜盆进来,看到里面少女粉面含春,自然明白是怎样的一回事。她们不敢多看,听到圆琛道一句‘端来便退下’,如蒙大赦,只放下水盆和巾帕,垂手退了出去。 圆琛绕过那水盆,径直走到床边坐下。 迟向晚本来阖着双目,长而密的睫羽像一把齐刷刷的小扇子,扇子在轻微地颤动,昭示着扇子的主人,并不像她面上展示的这般平静。 她听见圆琛噙着笑:“人都走了,还不起来么?” …… 迟向晚的日子又变得悠闲起来,毕竟现在,她名义上是圆琛的妾室,和官员夫人迎来送往,此事她并无资格参与。 圆琛回到柳园的频率也不高,迟向晚心知,他不是去‘结交’官员去套参与此事者的名单,就是联系人马将此地消息传回京城。 每每回来,她总能看到他眼下浅浅的黛青,和脸上淡淡的倦容。 她虽心疼,但也无可奈何。 尽管他这个假身份,做得天衣无缝,就连扬州方言和当地轶事奇闻,圆琛都信手拈来,活脱脱一副扬州富商的模样。且江南道那边也找了个身形与他相仿者,戴上人、皮面具权充作他。按理说,卢氏不会起疑。 但是卢氏根深叶大,百年氏族也并非白给,既安山藏着卢氏最大的秘密,就算沁州当局有心与圆琛合作,也会不断的设防与试探。更何况自从宋颐的事后,她与圆琛便被卢氏盯上。 是以,现在就是一场时间战。圆琛要抢在卢氏发觉之前,最大程度查明此案涉及官员名单,并且搜罗卢氏勾结地方,私采铁矿,私铸兵器的证据。 望着他每每行色匆匆的身影,迟向晚能做的,也就是在他回来之时,于漆黑的夜晚,亲手点亮一盏明灯。 有时候,她在柳园里闲来无事之时,也会登上地势较高的小山丘,朝着京城方向望去。 也不知京城方面如何了,兄长应该将她嘱咐之事密报皇帝,皇帝知晓后,对卢氏应该有所提防罢。 她这个夜里睡得不甚安稳,先是翻来覆去睡不着,接着是一个接一个没头没尾的梦境。在最后一个梦里,她只见自己触摸到一块青石,或者更准确地说,是那块青石向自己贴来。她与青石轻轻一触,便觉一股寒意从手传遍周身。 她猛然醒来,只见圆琛靠在拔步床的一角,气若游丝。 这些时日,为掩人耳目,两人夜里共歇一室。只是圆琛会拿衾褥,在地上打个铺盖,避免两人共躺一床的尴尬。 迟向晚意识到今日圆琛的不对劲。 是后遗症发作,但比她先前所见的几次,还要严重些。 她欲上前为他擦拭额间冷汗,不料昏迷中的圆琛比往日更为警惕。 察觉到有人近身,他本能地往后一避,同时伸手准备格挡。 这是得经过多少的暗杀才养成这样敏锐的直觉? 迟向晚心头一酸,旋即又不禁产生些许疑惑。 按理说圆琛身为皇帝的幼弟,也没有母族势力作依靠,基本上注定了他只能当个逍遥王爷。 这种情况下,谁又会蓄意针对他,而他滴水不漏的性格,又是从何而来? 迟向晚并无暇再想这个问题,因为圆琛的脸色已经呈现出奇异的暗青,他的呼吸频率也变得异常起来。 “公子,”迟向晚唤他。 圆琛毫无反应。他腕侧青筋暴起,不时地抽搐。 “法师……圆琛……” 圆琛微抬眼眸,但犹未清醒。 “谢琛!”想也未想,他的本名就脱口而出。 不料这次圆琛似乎恢复了一些神智,黑白分明的眼眸漾起光泽,他眸光一闪,似乎在辨识着声音。 迟向晚以为他没听清,离他凑近了些。 如果常济在场,一定会眉心一跳。 -- 第101页 须知圆琛平日但凡生病或受伤,从不允许别人近身他三拳之内。一次,他不慎离圆琛过近了些,立即有一支袖箭从他的太阳穴旁擦过,直插入圈梁。 他霎时冷汗连连,暗自庆幸自己躲得快,否则袖箭击中的,便不是圈梁,而是他的头颅了。 但是迟向晚不知道这些。 她还没意识到,自己到了怎样的一个险地,她小心翼翼试探道:“谢琛,你的药何在?” 这后遗症都这么久了,就算解毒药尚且未找到,舒缓疼痛的药物,总该有的。 圆琛纵使昏迷,警惕性也极强,闻言搭下眼帘,显然知道药物在哪儿,却不欲告知。这时他察觉到一股熟悉的气息,本来按住袖箭的手轻轻放下。 “晚……”显然是过于痛楚,他低低地闷哼一声,喃喃吐出一个字。 迟向晚没听清楚,她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态度,道:“谢琛,是我,我是迟向晚,你把药给我,我帮你冲服下。” 听到迟向晚三个字,圆琛思索了一下,这才有所动作。 先前防御的姿态有所收敛,他从袖中掏出一张符纸,颤抖着交给迟向晚。 “符纸……”他没说完话,而迟向晚已然明白了言下之意。 她接过符纸,明澄澄的符纸,上面画着看不懂的符号,想来便是符咒了。 只是,她不由得颦了颦眉。 符纸符咒,应是道家用的,为什么他一个和尚会有? 第55章 何其鲜美 偏偏眼前的男人还不肯放过她…… 不过眼下, 她也来不及想这么多。 迟向晚去茶房烧了烫水,然后将符纸接口处打开,里面的棕褐色粉末一览无遗。 虽然在她看来, 这团粉末似乎不大靠谱,但能被圆琛小心翼翼地揣于袖中, 应该是可以起到效用的。 她将药粉一点不落地倒入杯中,再冲泡上热水, 搅拌均匀成糊状后, 端给圆琛。 圆琛仍是虚弱的模样, 脸却由青转白, 像高束在多宝阁的名贵瓷器, 釉质纤薄,有一种无力的脆弱感。 是高岭之花骤然误落凡尘, 一瞬轻飘飘地委地,却清香如故。他带着三分孱弱, 三分苍白,还有四分破碎, 令人妄生出一种可以攀折之感。 迟向晚本来想喂他喝下后, 便放下汤匙。 但许是病中之人过于荏弱无力,他只是微张开口,汤匙根本递不进嘴去。 “谢琛, 张大些口, 药才能服进去, 来——”迟向晚用手抵住他的后背,省得他待会儿吞咽时噎住,耐心地劝道。 不知是一声一声的谢琛起了作用,还是迟向晚的声音他本就识得, 圆琛依言一口一口吞下药去。 他的发丝被冷汗浸湿,一绺一绺懒散无力地搭在颊边,乌黑的发色更衬得脸莹白赛雪,玉雕神像一般,线条优美流畅无比,像是造物主的无端偏爱,也是天宫巧匠的得意一笔。 迟向晚难得见到圆琛这般冷艳的模样,握住汤匙的手,瞬间顿住。 本就是汤匙,勺柄自然也不会很长,圆琛喝完本欲起身,正好蹭到迟向晚攥着汤匙的食指。 柔软的两瓣,带着温热濡湿,像游鱼见到大海,一下子吸附在她的指节上。 她怔了一瞬,不等反应过来,游鱼已是进一步吮吸着水草,像品尝最为甘甜的晨间清露,水草骤然感受到温热酥麻,随着大海翻涌不已。 “谢琛,别这样……”迟向晚含着怒气,却又不好和一个意识模糊的人计较。尤其是,他这个后遗症,也是为了救自己才落下。 她不敢抽动手指,怕伤到自己又伤到圆琛,只能祈求着药物赶紧生效,这人快些清醒。 圆琛感觉眼前云霭重重,他努力拨云见日,却是一雾拨开,一雾又起。 不知何时才是尽头。 他不可避免地想到,自己这是又落水了么。 溺水时就是这样的感受,眼前的景物变得模糊不清,它们扭曲变形成一团,向他压来,直压得他喘不过气。手渐渐无意识地撒开,攥着的枯枝无力垂下,顺水漂流至湖的那畔,好像就连它,也折服于命运。 最后的一丝希望,都要湮灭了。 湖水极冷极冷,是冰萃过的严寒,将他裹得牢牢,不得逃脱。周身剧痛无比,他知自己怕是落入必死之局。 他仿佛听到幕后黑手的狞笑,谢琛知道,那人肯定躲在岸旁的冷僻处,亲眼见证着他从尽力挣扎到沦陷水底,与湖底永寂。 他以为自己一条性命,便要交代此处。恍惚间逸出一声轻笑,不无讽意,还带着丝丝不置可否的嗟叹。 忽然,有人朝他伸出一根浮木来,是温暖又鲜活的气息,像浮光碎金的朝阳,带着蓬勃的朝气,让他看到生还的希望。 许是看见希望的缘故,他感觉自己的疼痛得到缓解,手已经冻僵得来不起来了,于是他用尽最后一丝气力,用嘴叼起浮木,从含住轻舐到牢牢咬住,不肯松开。 岸好像更近了。 …… “谢琛,松口。” 是少女含着嗔怪的声音,传入他耳畔。 而游离于梦境和现实之间的谢琛,缓缓睁开双眼,渐渐回过神来。 知觉触觉随之回归,他也逐渐回忆起,在昏迷之前发生的事。 他眨了眨眼睛,以一种有些陌生的情态望着迟向晚。 -- 第102页 他在昏迷中,隐隐约约听到迟向晚的声音,下意识就要回应。只是当时浑身剧痛使他沉沦,无法回溯过来神智。 他记得,自己这次和沁州府尹在饭局上洽谈,府尹忽地神秘兮兮地屏退众人,拿了一个黑黝黝的丸子,吞服下去,又拿起一小盒,递给圆琛。 “这可是京城来的好东西,也是近段时日才传到咱们沁州来的,唤名福/寿膏,是一丸可抵一金的好东西,顾老弟不妨尝尝。” 谢琛本来还不以为意,当着沁州府尹的面,他不吃也无法,不过他也留了个心眼,只小口尝了一下,其余的掩在舌底。 很快,他就意识到了不对。 他少时尝过百毒,眼下又中了漠北皇陵百年的毒雾,按说对毒物也具有一定的判别能力,但此物却给他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似乎像是一种入效缓慢,但药效更为可怕的毒物。 谢琛不着痕迹地打量沁州府尹,他第一个反应,便是此人想要给他下慢性毒药,进而更好地控制他。 但沁州府尹自己吃这毒物,也吃得坦然。更别提他那个小盒里,只剩下了区区一丸,显然服用此物有一定时日了。 沁州府尹就算想用毒物控制他,也犯不着苦肉计演成这样。 他找了个借口,推说身体不适,早早出门回府。 虽然满打满算,他只吞下一小指指甲盖大小的药丸,但他仍感受到身体中逆流上涌。 显然身体中的那股毒雾,和福/寿膏相克相撞,作用到他体内,便是一派翻江倒海,以至于这次后遗症,发作得比往日更猛烈。 拼着一股意志力,他回到柳园,勉力向榻上走去。 少女俨然熟睡,睡颜精致而恬美。 月光如水,室内不至于漆黑一片,可她却还给他留下一盏夜灯。那灯晕染出温暖的光晕,他朝着唯一的热源奔赴,却不欲吵醒她,只蜷缩在榻一角。 他以为挺一挺便能过去的,身上只剩下最后一包纾解的药物,不到十万火急之时,他不打算服用。 可是隐忍着隐忍着,在剧痛的倾压之下,他的意识已然模糊不清,后面发生的事情,他都记得不甚清楚。 想到这里,谢琛下意识摸一下广袖,里面的符纸早已不见。他若有所思地打量了迟向晚一眼,昏昏沉沉时,感觉到有人在喂他药,看来这应该不是梦境,而是事实。 只是……他不动声色地移了目光。 眼前的少女端庄自持,从表情上无法探其端倪。 只是她的脸颊耳根带着粉意,双手不自在地拢在袖中,看向他的目光带着探询,还带着欲说还休的羞恼。 迟向晚是真生气了。 眼前这人,平日里一本正经,没想到却是个属狗的。 但是想到方才的场景,她也不由得一阵恍惚。 玉笋纤纤,秀如春葱,编贝檀口,浪翻其上。 她的神识已然被搅成一团浆糊,本来口中迭声的嗔怪之语,此刻越来越低,逐渐低不可闻。 戒备与心防悉数捻灭,而心底最柔软的一角,却不知不觉填充饱满。 眼前之人墨画般的眉,黑水银丸般的眸,在她的眼前时远时近、忽闪忽现。从他眼中,她又一次看到自己的投影,除却曙霞与岚气的掩映,看得分明。 她此刻才意识到,她与他之间,挨得如此之近,近到她能清晰听到他的心跳。 而他的心跳,像藤蔓疯狂滋长,在她的心头,开出盛放的花。 …… 是食指的味道太过鲜美么? 她狐疑地看了谢琛一眼。 谢琛却误会了她的意思。 “可是我方才呓语吓到你了?”他如是问道。 迟向晚缓缓摇了摇头。 事实上,方才谢琛在昏迷之时没有说话,他的嘴一向牢靠。不过他既是这般问了,必然梦见了什么。 谢琛沉默了许久,忽地问:“怕不怕?” 是一句没头没尾的话,迟向晚起先不明所以,但她看到谢琛黑湛湛的眼眸里,露出的是一种若有所思的神色。 她好像明白过来他的意思。 不是在问,他后遗症发作时她怕不怕,而是在问,这样的他,她怕不怕。 怕么? 这两个字在迟向晚心底里久久回荡,她凝神不语,谢琛也不催促,只好整以暇地垂手望她,脸上是不温不火的笑容。 初见时的慈悲旷远,不知何时被腹有千壑所取代。 他暗中的势力,显然比她想象的大得多。 她是怕过的,不然也不会从漠北回京城之后,便极力避开他。 她不知他的打算,他却常能猜到她的心意,二者本是不平等的存在。 他相助她良多,她无疑是知道的,但这更令她惶恐。她是迟氏女,所代表所依仗的是整个家族,因此她难免怀疑,对方借接近她以接近迟氏。 而后,她以铁质暗器测探出,他并无挑拨三大氏族之心,至少,不会借她手操办,不会以迟氏为棋。 她才有些放松有些庆幸,庆幸他们不曾站在对立面上,她与迟氏不用与他为敌。 后来历经世事,她才猜到谢琛对她的心意,应与自己对他的一般无二,她终于鼓起勇气,向他奔赴而来。 终究,她还是不怕的。 于是她如实道:“怕过。” 谢琛不动声色地攥起袖口,就听迟向晚继续道:“现在不怕了。” -- 第103页 生活素来是冷暖自知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和不得已,有不堪回首的过往和不可自揭的旧伤。 从他毫不避讳自己的箭术之时,从他交好墨氏姐弟等江湖势力开始,她便隐隐猜到他要做什么,看到他古井无波的表面下,隐藏着急湍甚箭的勃勃野心。 但一起生死与共几次,她对他有着一种近乎盲目的信任。 就凭此人所谋之大,所求之深,布局之久,筹划之细,她相信他不会输。 特别是先前因为婚事,她们这支同宫中,同太后的关系,变得微妙起来。 以后无论大皇子还是二皇子上位,只怕她们这支也讨不得好来。 是以,于情于理,她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是少女坚定的语气,像春风撩拨了无边暗夜,带来阵阵馨香,连漫漫坎坷长途,都不似以往所想的那般道阻且长。 谢琛的笑意,此刻才真正达至眼底,山明水秀的川泽现于眼中,生出粼粼的剔透的光。 “好。”他只说一字,却是字短意长。 很多年后,当迟向晚再想起这一幕时,才恍然发觉,这简短一字,包含千罗万象、纷至沓涌的情感,是男子对她的郑重承诺。 “对了,我方才醒来,看见你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谢琛眨眨眼,一脸纯质,“可是要说些什么吗?” 不提起这个还好,一提这个,迟向晚忍不住又瞪他一眼。 他是怎么有脸问的,自己干的好事自己不晓得么。 不过想到那时,他确实在昏迷之中,自己也不好和他置气,只是道:“罢了。” 谢琛岂会轻易罢休。 他的目光掠过迟向晚的衣袖和掩在其中的纤纤玉手,再结合自己的梦境,心里便有了大致的猜测。 他关怀道:“我先前后遗症发作,昏厥过去后对发生了什么一无所知,怕是无意之间伤及了你。你要不要紧?” 迟向晚只希望谢琛就此打住,这个人口口声声一无所知,但瞧他言行,分明此刻什么都知道了。 偏偏眼前的男人还不肯放过她,他的声线是那么温软柔和,很无辜又很体贴道:“真是对不住,我该怎么补偿你才好?” 眼瞧谢琛凑到她的袖前,想要看一看咬痕严重与否,一副她若安好自己才肯放心的神情,迟向晚难堪又愠怒。 她别扭地背过手去,面对还要一探究竟的谢琛,她扯开了话题:“那符纸,是怎么一回事?” 第56章 月下述情 他只是用手指去扣她的手,直…… 谢琛一愣, 他倒也坦诚:“符纸乃师父所给。” 其实过段时日,芥舟子真人便会送来他新研制的一批缓解毒雾的药物,应该会比这批效果更好。 届时他与芥舟子真人势必还要接洽, 因此他没想着隐瞒迟向晚。 迟向晚奇怪地打量着谢琛。 和尚的师父是道士,这也太奇异了, 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方才她从谢琛手中取来符纸包裹的解药,不可避免地由符纸联想起道士。 关于道士, 她了解得也不多, 但前朝著名的芥舟子真人却是知道的。而摆盘问道之举, 自芥舟子真人在皇宫里先行垂范后, 逐渐引得各路道士纷纷效仿, 甚至演变成了道士的代名词。 从符纸想到道士,又从道士想到沙盘, 她的思绪不可抑制地跳跃到去岁秋日。 迟向晚突然福至心灵,想起还是秋季里的一日, 她还伞之余,还进了谢琛在宫内的书房。 那时候, 谢琛亲手做了四道素斋并一道主食, 其中的三道素斋都美味可口,唯独一道素蟹粉豆腐味道有些奇怪。 那时候她不以为意,现在联想到那菜的样式, 竟是与沙盘有几分相似, 而薄如蝉翼的豆腐, 则恰似一张宣纸。 再结合起谢琛所言,他师承于道士,她便心头泛起一种难以言说的微妙滋味。 她依稀记得,那时谢琛还着重问及她对此菜的感受。 细思恐极, 她沉着脸,也懒得询问什么,一言不发便要下床。 谢琛说完那一句,本就静静观察她反应,但眼下迟向晚的反应,根本不在他预料之内。 他自诩算无遗策,除却冬至宴会那次,因为宁妃的横插一脚,改变了后续计划。 其余前往北州也好,奔赴沁州也罢,虽然其中有迟向晚的缘故,但也不算脱离他的整体布局与规划。 只是此刻,一种从未有过的感受,似一张细密的无形大网,将他周身全然拢于其中。 他有一种强烈的直觉,如果此时不拦住迟向晚,那他可能永远失去眼前的少女。 只是他毕竟刚刚症状发作过,一时半会还没能完全恢复体力,此刻力有不逮,如何能阻拦住一门心思向外走的迟向晚?只得眼睁睁看着少女的背影渐渐远去,像脱离他掌控的潇洒的风。 一抹紫色在空中抛出凌厉的弧度,精准落进他的袖口。 “物归原主,两不相欠。” 谢琛拾起一看,是他送她的及笄贺礼。 原来她一直将它戴在腕上,只是往日有宽大衣袖的遮掩,他竟这些时日都未曾察觉。 往日爱如珍宝的手串,此刻她也能弃之如履地割舍干净。 他苦笑了一下,此刻倒有几分自食恶果的滋味了。 以迟向晚的颖慧,在他说出道士那句后,难免想到了什么。 -- 第104页 她只怕已然明白,原来开始的那些偶遇,不过是他储心蓄意地试探。 不过他本也不打算一直瞒她,诚然他完全具备这一能力。 他略作停歇,待积攒了气力后,推开屋门。 屋前堂下,空无一人。只看见四隅黑夜蔚蓝莫测,星子皎洁恍如萤火。 此时已是初夏,蛩声蝉鸣阵阵作响,回荡在空寂的院落之中,何其悠长。 他垂眸,不过想了一瞬,便露出清浅却笃定的笑容,迈着飘逸的步伐,向柳园地势最高处走去。 山丘上,葳蕤繁叶缀在凉亭之上,像为亭檐镀上一层清新的绿漆,凉亭之内毫无响动,似乎从未有人深夜踏入此处。 是夜无风,可掩映在凉亭外的莳葩,却在微微摇晃。谢琛瞥了一眼,眼中笑意便深了一层,轻手轻脚走近凉亭。 迟向晚就坐在美人靠上,以手支额,微微出神。 谢琛也不出声打扰。 寂静夜色中,他比夜更为深邃漆黑的眼眸里,氤氲着专注的温柔,就这么静静地望着眼前的少女,好似是要把少女清丽婉约的姿容,望成剪影,再深深根植于心中。 他记得,也是这样的一个亭子,或许比这亭更大更宏丽些,但场景总是相仿的。 他站在亭中,以一种尽掌诸事的姿态,目送少女举着他的那把月白纸伞,深一脚浅一脚逐渐隐匿于雪色和月色之中。 除了一串小巧的足印,没有什么昭示着她曾来过。 那时的他并没有想到,自己会与那个少女拥有这么多的后续交集,与斩不断的红尘缘分。 只是此刻,两人的身份却已倒置。 端坐在亭中,情态悠然的是她,而他费了些思量,方寻至此处,眼下正欲进去。 迟向晚凉飕飕睨他一眼,倒也丝毫不奇怪,“总算还知道寻至此处。” “月是故乡明。离乡久了,总会想家,站在高处远眺京城,也是情理之中。”谢琛好像听不懂迟向晚话中的揶揄,声线温雅和润。 “你且再等我虚以委蛇一段时日,等待京城那边接应的人手到了,如此便将涉案官员一网打尽,届时咱们一起回京城。” 迟向晚闻言扯了扯嘴角,也没吱声。 过了一会儿她才道:“谁知你哪句真哪句假,从今往后,但凡你说的话,我一概不信。” 谢琛离迟向晚近了一步,他整个瞳仁都暴露在月色之中,像清粼粼的黑色棋子,一副分外无辜的模样。 “阿晚这话便是错了,我从未对你说过一句谎言,欺骗于你之说,又从何而来?” 迟向晚这回细想了想,这人起初试探是真,后续隐瞒也不假,但真如他所言,从未对她撒过半句谎,至少没有语义前后矛盾被她发现出来过。 谢琛窥见少女神情有所松动,趁势从袖中取出香灰手串。 他逆着月光,脸容有些模糊,声音却清清浅浅、散散淡淡:“人或许不是好人,东西却是好东西。” 谢琛的食指和拇指捏起手串,那个小狐狸坠饰,便在他手边晃荡,不时与琉璃珠子相撞,发出琳然悦耳之声。 手串都递到迟向晚眼前,迟向晚不看也不行,但她余光轻描淡写地一扫后,目光便一凝。 狐狸的左耳,有一道细微的刀痕,她长久把玩此物,早已知晓。而谢琛的虎口,也恰有这样一道小小疤痕,她却是头一回发现。 往日他双手拢紧,虎口便被拇指食指夹住,里面的伤口也正好隐藏起来,而这一隐藏,便隐藏到了今日。 此处肌肉时常活动,肌肤因为受到牵力的作用,伤口反复拉扯,愈合的也慢。疤痕上缘微有隆起,带着鲜艳的红色,一看便知伤口结痂不久。离彻底长好,还需要不短的时间。 原先纳罕,他是从哪里找的能工巧匠。不料这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迟向晚话至嘴边,又默默咽下,只伸出手递给谢琛,默许了他帮自己重新戴上。 本来感觉空荡荡的手腕,恢复了往日的自在,狐狸吊坠来回摇摆,像是诉说着和主人短别重逢的喜悦。 她清了清嗓子,道:“我在意之人,赠我鹅毛一根亦爱如珍宝;我不在意之人,纵使予我黄金万两,也如破铜烂铁。” 谢琛一听,便知她在指自己先前那句话,他轻轻唔了一声。 “那在阿晚看来,它是好东西还是坏东西?”他眸光掠过琉璃香灰手串。 “你自己想。”迟向晚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夜深露重,我忙活了大半宿,还要休息。” 说罢,便要从美人靠上起身。 谢琛却拉住了她的手。 不同于前段时日的箍紧圈住,是一只手不经意地划过另一只手,紧接着两只手十指相扣。有一种令人心安的稳固力量,像静而无边的山海,摒除尘世一切纷纷扰扰、驳杂诡谲。 之前他们也不是没做过比这更为亲密的举动,但十指相扣又是不同的感觉。 十指连心,相遇相识相知,更进一层。 迟向晚任凭谢琛动作,不料谢琛一阵摸索,凭借微凹的触感,竟摸出了那道咬痕。 他轻转手腕,将咬痕包进掌心,温柔而轻缓地摩挲,像拂尘掠过蝉翼那般小心翼翼。 “你让我想啊,”他的声音从耳边传来,像是在认真思索着什么,“我只想看看伤痕严不严重,师父上次还送来了白玉膏,要是你需要,我现在便帮你罨药。” -- 第105页 迟向晚略一踌躇,话还是问了出口:“你自己怎么不用?” “你是说这道么?”谢琛垂下眼帘,头一次细细打量着自己的伤口。 “也不是工匠出身,非要逞强……”迟向晚小声埋怨。 谢琛眼底笑意却更浓,他执起迟向晚的手,细细打量起来,从白皙的手背到秀致的指节,再到修长的手指。 打量半晌,他仍不肯罢休,将自己的手放在旁边,像是在比对些什么。 本来两人的手都是纤长白皙型,只是谢琛身为男子,手掌要更为宽大些。但由于虎口的疤痕豁然在目,论起手部秀美,便差了迟向晚一筹。 “用了药后,便衬托不出你的手了。”他轻描淡写道。 他本就是有意留着这道疤痕,本想‘无意中’让她瞧见,让她进一步知晓自己的心意,没想到今日便派上了用场。 “坠饰你雕刻了多少天?”迟向晚一看到,那狐狸吊坠上纤毫毕露的线条,仿佛就能联想到严华殿内,每一个孤寂的夜晚,谢琛凝神静气低头雕刻的模样。 谢琛看见少女有些心疼自己,只觉得鱼儿自己上钩的样子,分外有趣。他下意识伸出另一只手,想要揉揉少女乌黑油亮的发端,又怕得寸进尺惹她羞恼,终是放下手来。 “你不生气了?”他如是问道。 “我什么时候生气过?”迟向晚幽幽望他一眼,“只是你记住了,没有下次。” 她面色平静怡然,可谢琛却从中听到了阴恻恻的凉意。 他倒不在意这种小打小闹般的威胁;也不欲解释是何等致命而隐秘的事情,会令他对她反复试探;更不打算说,即使他对她生出过疑心,也从未起过半分伤害她的念头。 他只是用手指去扣她的手,直至两只手之间,再无一丝间隙。 “好。” 谢琛当然知道,小姑娘本就没打算与他真心置气。 否则她方才就不是来到此处,而是直接让迟许的那十余个亲卫,送她回返京城了。 只是,他总要让小姑娘气消得一丝不剩才好。 第57章 一波又起 “我的阿晚果然聪慧。”谢琛…… 夜更深了。 谢琛为迟向晚亲手上药。 鹅卵形金胎掐丝珐琅的药盒缓缓打开, 他净手之后用药匙挑起一点乳白色的药膏,为迟向晚轻轻抹匀。 迟向晚这时才有空细问他今日之事。 说到后遗症加剧发作之事,谢琛神色也凝重许多, 他把事情捡了重点说与迟向晚听。 “福/寿膏,听起来倒是个积福积寿的好名字。”迟向晚若有所思道。 “只怕这福/寿膏, 远没有它名字听起来那般美好。”谢琛摇了摇手,他倒也漫然, 只是道, “只是现在还弄不清楚, 此物是从何而来, 又是如何发挥毒效的。” 他本身体内带毒, 再遇上福/寿膏,是加速还是减缓毒效挥发, 也说不清楚。 “虽然沁州府尹曾道,此物来自京城, 但近些年,京城不曾有过这样蹊跷的毒物, 京城里也没有人有本事炼出这毒。” 大钧是有几大制毒世家, 但在淮南王府伏诛后也相继倾覆。 据传是淮南王曾暗中派人,买通太监宫女,给刚住进皇宫的靖王在下毒, 妄想趁他皇位未稳之时, 先下手为强。 靖王初来京城, 差点遭到毒手,自然不会轻易放过淮南王和这些制毒世家,而后的钧庆帝,也继承了靖王的遗志, 对京城民间的毒物,大肆搜罗。 “你先不要管那么多,”迟向晚道,“最要紧的是,你要安然无恙。” 迟向晚嫌少如此直白地坦明心迹,方才的话语,显得极大的取悦了谢琛。 有闷闷的轻笑,从他嘴中逸出。正为迟向晚涂药的手,顺势拉住少女的腕,将其捞进怀中。 “我是不会死的,”谢琛埋头于少女的发间,深吸一口,柔和的清香从发尾传来,是木樨的味道。 “你尽管放心。” “你当我是关心你,”迟向晚别扭地转头,“不过是想着,你若是死了,就没人给我上药了。” 谢琛知道她是口是心非,也不点破,用手揉了揉她的头发,“走一步看三步,想的还挺多。” 迟向晚便斜睨着撇他。 那意思也很明显,谢琛这样一个走一步看十步的布局之人,是怎么好意思说她想得多的。 谢琛读懂了她的意思,道:“很快了。” 迟向晚被谢琛揉着头发,揉的正惬意,她浑身放松地靠在对方胸前,像一只慵懒的猫。 她正迷迷瞪瞪地打着哈欠,也没听清谢琛在说些什么,随口道:“很快什么?” 谢琛看她困成这样,想到今晚他后遗症发作,她忙前忙后,怕是既受到了惊吓,又是累着了。 他淡淡收回本来想说的话:“没什么,睡吧。” 迟向晚却没有理会他,少女静静地卧在他的胸前,恬适而安宁,她的呼吸悠长匀停,显然是睡着了。 谢琛望着迟向晚的睡颜,看了好半晌,才轻轻将她扶至床上躺好。 “嗯……”沉浸在睡梦中的迟向晚,骤然移挪了位置,无意识地发出细微的嘤咛。 谢琛不由失笑,他见一缕发丝挡在她的唇珠上,轻缓将它捋至一旁。 “睡吧。”他俯身,在她额前烙下一吻,如是说道。 -- 第106页 …… 深夜时分的京城,言府内,言穆摘下眼罩。 这次取下眼罩后,面对明亮皎洁的月光,他的眼睛不像原先那般,有刺激灼痛之感,他可以张目对月了! 本来以为得再休养半年,才能恢复过来,他却比设想的恢复得更快。 久违的清晰度再次回来,他用一种近乎贪婪的目光,打量着周遭的景物。 虽说掩在丝质纱罩下视物,也能看清楚大致轮廓形状,但是毕竟隔了一层,常有隔靴搔痒之感。还是裸眼视物,来的舒服自在。 清凉月光洒满他的衣襟,言穆整个人显得有些萧索,又满腹感慨。 阔别一年再回京城,花虽相似,人却不同了。 晚妹妹与之前不同了,而他自己经过这一遭后,又何尝与先前相同? 他对插着衣袖,立于庭下,历数最近发生的事。 自从回京之后,他发现很多事情都偏离了轨迹。虽是差之毫厘,但还是令他心头笼罩上一层阴霾。 就好比这次,听闻迟向晚被漠北人带上马车,他本想去救,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时间回溯到,言穆在大门外的树后找到福宁的那一刻。 言穆和福宁对上目光。 出人意料的是,对方除了乍一见他之时有些躲闪,之后却是顺从地同他来到书房,然后一直老老实实呆在书房附近的夹层隔间里。 他知道福宁性格一向骄纵,且与迟向晚关系冷淡,他与这位公主本来也没有什么交集,之所以围猎之时救她,不过是恪守御前侍卫的本分而已。 在听福宁说完事情的起因经过后,他带着些许讶异,瞥了福宁一眼。 福宁眸光清澈地对上他探询的目光。 他忍不住开口道:“为什么?” 明知道告诉他后,卢氏的谋划便全然败露,而且福宁虽说是被胁迫做事,但也不可避免地牵连其中。她不自己想法子易容改姓,逃得离京城远远的,非要往京城凑。 她就不怕自己将此事告知皇帝,皇帝一怒之下问责于她和卢氏吗? 福宁平日不甚聪明,但这次脑子分外的灵光,许是她在来言府通风报信之前,便已经细细考量此事。 对于卢氏和卢贵妃而言,二皇子才是他们延续往日恩荣甚至更上一层楼的关键,福宁不过一个公主,只是锦上添花罢了。所以,哪怕知道漠北多股势力角逐,动荡不堪,也毫不犹豫地劝她远嫁。 这么些年,她都看着母妃眼色行事,在她的暗中授意之下,说对方不方便说出口之话,帮着她与迟淑妃等人言语上打机锋,为的不过是,让母妃将关注从二哥身上分出一点给他。 但此刻她也想明白了,求不得便是求不得,从今往后,她再不会奢求母妃的关注了。 况且,这样的事情,本就过于伤阴骘,她本就有些暗中佩服迟向晚,不愿如此算计于她。 “言公子已经知晓原因,又何必问我呢?”福宁只淡淡垂下眼帘。 怎么想是一回事,但要是说出口的话,无疑要牵引起,心头微妙而隐秘的思绪。 言穆了然地点了点头,善解人意地没再追问。 “你是要去救迟小姐么?”福宁看言穆披上外氅,“我看到她与言芷当时交换了眼色,想必言芷已经把此事告诉迟许了。” “阿芷?”言穆皱眉,“她怎么不与我说?” 他很快反应过来,言芷是不想让他再次犯险了。 福宁出言提醒:“你现在去追,恐怕为时晚矣。” “不论如何,我是都要去的。” 他必须亲自去救,才能安心。 晚妹妹,你一定要坚持住,我很快就会来救你! …… “每日都在柳园里,闷不闷?”谢琛这日回府后,对迟向晚道,“沁州府有一条老街,是百余年前所建,明日天气晴好,正好带你转转。” “事情可是办妥了?”迟向晚试探地问。 这段时日,他早出晚归,每每披星戴月才回柳园。她知道他是在抢时间,在卢氏未曾得到消息前,先将其门下党羽一网打尽,不知怎么得了闲暇。 “只是想着,难得有时间与你在京外转转,舍不得让它白白浪费掉。”圆琛笑着望她,“况且,接下来的这段时间,或许会更有意思。” 迟向晚听他意有所指,心中他肯定在图谋着什么,不过她也没多问,只是道:“这样可以么?” 她初到沁州时,便觉得本地风气远比京城保守,街上鲜有官家女眷出没,大多是一些从事抛头露面营生的。 更别提为了笼络谢琛,沁州府尹还给他在本地安排了职务,明日也非休沐,就这么光明正大地翘班,似乎不大妥当。 谢琛挑了挑眉:“为何不可?我同夫人出游,本就是天经地义。” 听到夫人二字,迟向晚会心一笑,但她很快反应过来,板起一张脸道:“谁是你夫人?要是让别人听见,小心生出疑心。” “疑心?”谢琛听到这词,微微一哂,“你以为他们现在便没有起疑么?” 他安抚住脸色骤变的迟向晚,轻轻道:“你每次站在柳园的山丘上眺望时,有没有发觉,沁州街上平民打扮的青壮男子,肉眼可见地变多了么?” 迟向晚仔细一回想,也发现了不对,“难道说那些在矿上卖苦力的,被放回来了?” -- 第107页 但她自己提出了这种可能后,很快又摇头否定。 不应该啊,这样做的话,他们暗中干的勾当肯定会泄露出来,卢氏怎么肯冒着走漏风声的风险,放那些劳工回来呢。 “非也,如果我料的不错的话,那些劳工,此刻还在矿山,而街上的那些青壮男子,或恐都是卢氏的人。” “卢氏的死士?”迟向晚问道。 一般的氏族,都豢养私卫,培养得更好更忠诚的私卫,便称作死士。 像卢氏这般,本就以军功起家的,养上百个死士,也不稀奇。 “肯定有一部分是卢氏的死士,还有就是他们在其他方面的人手,甚至可能有一些奇人异士。” 谢琛说起这几日的所见所闻,分析道。 “那他们为何要这样做呢?”迟向晚有些不理解,“如此一来,岂不是把自己的底牌,暴露于明面上了么?” “但如果不这么做的话,就掩盖不住青壮男子都被抓去当劳工的事实。”谢琛淡淡道。 还有一点他没说,私采铁矿、私铸武器、私联别国,桩桩都是死罪。 只怕卢氏已经做好两手准备。这事能压能瞒得住,再好不过;如果不能,就直接谋反,拼死一搏。 是以那些死士,冒充沁州青壮男子,每日出现在街上,还有另一重意思。他们起到监视震慑的作用,如果沁州城内出现什么异常,那么他们便会及时做出反应,镇压下去。 “所以,那些劳工——”既然出现在街头的,不是劳工,而是卢氏的人,迟向晚不敢再想下去。 “为掩盖铁证,矿山会被炸掉,而那些劳工,也会葬身其中。”谢琛的话,进一步验证了迟向晚的猜想,想到基本上全城的青壮男子都将面临惨死,迟向晚身形不可避免地晃了晃。 “事情都十万火急到这个程度了,你怎么还要带我去游玩?”迟向晚埋怨了一句,她见谢琛眨了眨眼睛,她很快反应过来,“不对,你不是要带我游玩;你分明是想,赶在事情没有全盘恶化之前,送我出城。” “我的阿晚果然聪慧。”谢琛有些倦懒地在她耳畔轻笑,热气氤氲铺散在她整个耳窝,迟向晚连耳骨都不由得灼热起来。 “别闹,”迟向晚被耳侧若有若无的暧昧气息,搅扰得心烦,她没好气地瞪了谢琛一眼。 谢琛知道,她还在为自己瞒着她的事生气,倒也不再逗她。 他望着迟向晚,黑眸若幽潭,像是敛着重重谋划和打算。 谢琛的脸上,竟是难得的面无表情。他收起往日温文笑意,认真道:“我此行之前,也曾考虑过,会出现今日之局面。是以提前做了打算,定是不会引火自焚的。” 他举起手来,与迟向晚轻轻击掌:“阿晚,相信我,届时我会无恙归来。” 第58章 又见真人 到后来,迟向晚手里都放不下…… 翌日一大早, 天空才泛起鱼肚白的时候,迟向晚就醒来了。 本来,谢琛与她约定的时间也没有这么早, 只是她心头挂着事,睡觉也睡不安稳。 用罢早膳, 走出柳园,马车就在大门前等候。 迟向晚上了马车, 也无心掀帘去看外头风景, 她只觉一路上颇为漫长, 耗了许久才抵达目的地。 沁州老街掩藏在一棵又一棵的槐树后面, 夏日的南风穿过叶间, 叶片相互碰触和鸣,发出簌簌响声。 一双青年男女从树后走来, 鞋履踏在地面的青石板上,咯吱咯吱作响。 悠悠石板路, 从南向北贯穿老街,在其两侧, 各色店铺临街而立。 有些店铺拿着水牌竖在店前, 上面写着鲜驴肉、酥火烧等字眼。 迟向晚看得有趣,她每向什么小吃投向一眼,谢琛便主动买下什么。 到后来, 迟向晚手里都放不下了, 她嘴中还鼓鼓地塞满食物, 只得无奈又好笑地看了谢琛一眼,谢琛这才作罢。 他们很快走到一个墨宝斋旁,谢琛像是熟门熟路,带着她从背后小门绕道进去。 他们走到一个隐蔽隔间, 谢琛甫一敲门,门应声而开,里面坐着一个头戴紫阳巾的老道,像是在这里已经等候多时。 他闻声抬起眼,双眼深陷却锐利:“来的好早。” 谢琛笑了笑,好似听不出话里的讽意。 倒是迟向晚有些尴尬,听老道先前那话里的意思,应该是老道和谢琛先前有约,他们在老街边逛边买,走走停停逗留了很久,恐怕错过了约定时间。 她下意识看了谢琛一眼,只见谢琛眼底尽是不以为意。 “如果真要来得早了,便见不到师父了。” 老道看非但没唬住谢琛,还被他揭穿,便有些恼羞成怒:“一派胡言!” 屋内气压骤然低了下来。 谢琛凛然不惧,他只是以明了的神态望着老道:“师父自己是知道的。” 他说完这句,便止住话头,两人对视不语,场面一度僵持。 最后两人基本上是同一时间,移开了目光。 老道这才看向迟向晚,他之前确实如谢琛所言,不在墨斋内。 他对谢琛也算了解,此人面上素来慈悲温和,但却是个最冷心冷情的人,他是第一次见谢琛对人如此相护,难免起了好奇。 知道他们今日会过来,他便一路暗地尾随,可恨谢琛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一直有意无意挡着迟向晚,使他看不清少女的具体模样。 -- 第108页 他盯梢盯了这么久,除了两人卿卿我我的腻歪场面外,一无所获。 因此,他对害他至此的谢琛也没有好脸色。 直到现在,他才得以亲眼瞧见谢琛的心上人。 乍一看,只觉得是个极清丽秀美的年轻女郎。柳眉如黛,眼波婉转,琼鼻樱唇,五官脸型无一不精致,就连身段也如柳般婀娜纤秀,是极出挑。 不过这女郎和一般京城的娇娇女不同的是,她的眼神坚定明亮,人往那里一站,便有种端稳从容的气度,似面迎劲风却亭亭玉立的荷。 芥舟子真人眼中闪过满意之色,谢琛却不欲让他继续打量迟向晚,淡淡道:“师父还要一直站下去吗?” 芥舟子真人回过神来,他用目光示意谢琛,“她留下,你走便是了。” 他伸手,从桌上取来几包符纸,“收好了,我可不想下次见到你时,迎接我的,是你的棺椁。” 迟向晚听得心中不满,但看谢琛的神色,显然是适应对方这么说话的,她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道:“一定不会的。” 她虽嘴中这么说,但心里却打鼓,要同沁州这帮人周旋,还要解救铁矿上的劳工,还有后遗症这个隐形炸弹不知道何时会炸,她想到这里攥紧衣袖。 谢琛接过符纸,眸光却看向迟向晚,“自然不会。你若是不信,我们击掌为誓如何?” 他举起右手,郑重又轻柔地与迟向晚击掌。两人掌心一触即分,迟向晚本欲收回手,却见谢琛的手指,飞速在她指节牙印处擦过。 迟向晚:“……” 她嗔了谢琛一眼,终归还是没说什么,重新将手拢进衣袖。 芥舟子真人快要看不下去了,他黑着脸客客气气地送客。 这下室内只留下他与迟向晚。 最初听到芥舟子真人这个名号时,迟向晚对这种装神弄鬼的道士一向不以为意,对这个摆盘问道的‘神棍’,态度也亦然。后来听到紫夏之语才对其逐渐改观。直到前些日子,她才得知,芥舟子真人竟是谢琛的师父。 迟向晚本以为,师徒一脉相承,芥舟子真人也应该看起来,是温润慈悲那一挂的。不料却是个个性如此古怪、言辞如此刻薄之人。从一打照面起,便令人感觉难以接近。 迟向晚甚至纳罕,之前的哀帝是怎么容得下这个人的。 现在室内只剩下他们两个,迟向晚本来还怕他说话不客气,但芥舟子对上她,不复方才的尖刻,一副好言好气的模样。 他看了迟向晚一眼,见她手里还拎着两只山楂饼,突然笑骂道:“这小子!” 谢琛这人,是多怕他不肯好好护送迟向晚回京,先是与他反复言说此事,又怕他浑不在意,方才在老街的那一路,不断地给迟向晚买东西,也是向他表明自己的态度,与对这女郎的重视。 迟向晚看那老道的视线,在她身上穿梭巡回,最终落在她手里的山楂饼上。 她以为老道是看上了她手头的山楂饼,想着之后几日还要麻烦此人,赶忙把此物递到老道眼前。 “这几个山楂饼,真人若是喜欢,不妨尝尝。” 芥舟子真人也不客气,从中取了一个掰开,露出其中红润酸甜的山楂果肉。 酥软的外皮入口即化,里面的山楂酸中带甜,显然是放了冰糖,还有颗颗五仁增加嚼度,使得口感更丰富一层。 他满意颔首,“是这个味道不错,你们可是在何记铺子买的?” 待得到肯定的答复后,芥舟子真人脸上半是感伤半是怀念。他捋了捋花白的胡须,道,“一晃都这么多年过去了,只有那铺子还在啊。” 铺子依旧,山楂饼依旧,可人却是不在了。 迟向晚听得一头雾水,不知如何接话。不过能让芥舟子真人露出这般复杂的神色,说出似是而非的话,只怕是一个九曲回转的故事呢。 芥舟子真人看她这副模样,突然露出些不怀好意的笑,问迟向晚:“谢琛没与你说?” “说什么?”迟向晚更不明所以了。 “既是没说也便算了。”芥舟子真人一副神秘莫测的模样,“我总不好越过他来告知你。” 他暗中观察着迟向晚的神色,只见对方眨了眨眼睛,面色还是平静无波,芥舟子真人忍不住加大火候。 “不过,我真的以为,以你们之间的关系,谢琛应该把这些都向你提及过呢。不曾想……”他有意停顿了下语气,故作委婉道,“可能是说这些事的时机未到罢。” 一副状似无意提起,但很快闭口不言,还一副假惺惺劝迟向晚不要与谢琛置气的语气。 他自己也知道这招老套且浅劣,迟向晚肯定很快看穿。但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迟向晚明明知道这话是他有意为之,但还是忍不住去思索,乃至问到谢琛头上。 芥舟子真人一想到,这两人很可能因他这话,针锋相对甚至闹起别扭,嘴角便忍不住露出幸灾乐祸的笑意。 今儿一大早,他跟了这两人一路,被迫塞下了一路腻歪场景不说,谢琛明知道他吃瘪,进来后还暗中夹讽于他。简直是可忍熟不可忍!他作为师父,怎么也得扳回一局。 “嗯,”迟向晚看起来很用心地思索了半晌,一脸认同的望着芥舟子真人,“确实可能是时机未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为难之处。真人说的不错,谢琛这么做,定有他的不得已,向晚自然不会过度追问。” -- 第109页 迟向晚一双美目澄澈如水,但眼底并未见分毫波澜。 芥舟子犹自不信她心中真无芥蒂,还不肯罢休,又补充了一句:“正是这个理,是以你千万莫要与他置气。” “置气?”迟向晚轻笑出声,她望着芥舟子,眼中明昧交织,意味不明。 “我背地里生闷气,损伤的是自己的身体。一来他又不知道,二来与事无补。这种损己不利人之事,我是不会做的。” 迟向晚被芥舟子真人用话这么一勾,若说心里没一点情绪,那是不可能的。但她不欲让外人看好戏好热闹,因此面上分毫不显。 她现在面上含笑言语平和,心中却一字一顿地默念谢琛的名字。 谢琛这个骗子,不是说前期设防试探实属不得已,从今往后再不隐瞒她了么? 等到回京城后,她可要好生与谢琛说道说道。她这般想着,脸上神态越发端庄得体了。 此时此刻,天晴无风,宛如碧石,流云溶溶,夹杂其间。 身在府尹府的谢琛,突然打了个喷嚏。 第59章 斗智斗勇   他不喜欢别人拿迟向晚…… “顾老弟这是怎么了?”少尹关切地看了谢琛一眼。 “无事。”谢琛不着痕迹地打量了四周一眼, 见并没有什么可疑行迹,垂下眼帘道。 此时他们正从仪门进去不久,绕过大堂往花厅的方向走。 少尹在前面走, 谢琛作为‘一介商贾’略靠后两步。 他听到谢琛的回答,眼中闪现出一丝精光, 嘴上却道:“那就好。” 他有意无意放缓脚步,逐渐和谢琛站在同一水平线上。 谢琛只作不觉, 和少尹有一搭无一搭地叙话。 他们离花厅还有十步。 谢琛听到少尹道:“顾老弟还打算在沁州待多久?” “等沁州这边的事宜洽谈妥当后, 顾某再回扬州也不迟。”他含笑道。 少尹淡淡‘唔’了一声。 离花厅还有五步。 谢琛开口, 似是不经意问道:“对了, 这两日造访, 都没见到府尹,府尹大人可是身体有恙?” “顾老弟也不是不知道, 这些日子正赶上三年一度的考课,府尹大人实在分/身无暇, 等忙完这几日自然会召见顾老弟的。” 少尹脑速急转,忽地福至心灵, 和颜悦色对谢琛道。 离花厅还有四步、三步、两步。 还有一步, 花厅就在咫尺之处。 谢琛收回了脚步,他瞥了一眼现在落至他身后一步的少尹,后者心头狂跳, 竭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一脸迷惑地问谢琛。 “顾老弟缘何这般看我?” 只差一步的时候, 这人突然停下,这令少尹摸不着头脑。但此事这般机密,应该不会被他发现才对。他略放下心,笑道:“顾老弟若是有什么疑惑, 咱们进里面说。请——” 他的请字还未说完,一股暗力向他涌来,他重心不稳,大脑一片空白。未等他反应过来,他就飞进了花厅。 只听地簟下传来机关吱呀的声响,一瞬间冷箭齐发,可怜的沁州少尹完全没有抵抗,就已经被射成了刺猬。 至死,他眼睛都瞪得大大的,好像在质问事情为什么发展成这般田地。 等里面安静了,谢琛才不急不徐地踱步进去。 他环视了花厅内的铺陈。 阳光透过透空隔扇蜂鸟卷草花窗,斑斑驳驳投进花厅,更显得室内敞亮通透,萦回着悠悠暖意,一派岁月静好的模样。 可室内弥漫的浓重血腥气昭示着,花厅并不如表面上看起来的这般风平浪静。 谢琛打眼望去,便知这厅内没有后手。 他俯身,意味不明地笑了下,测探少尹呼吸确定死亡无误后,好整以暇地坐在尸体不远处的灯挂椅上。 少尹颈侧淌下的鲜血,此刻犹温,从他身上蜿蜒至椅腿附近,汇聚成一块一块鲜明的红斑。 谢琛竟也不以为意,只留神不让鞋履碰触到那些污渍,然后便泰然自若地坐好,半阖起双目恍如老僧入定,一副等待的情态。 …… “你想问,为何谢琛不让你在护卫的掩护之下离开沁州,而是拜托了我来护送,是也不是?” 地道口,芥舟子真人对迟向晚道。 “确实有此想法。”见芥舟子真人主动提及,迟向晚也不避讳,她如实承认道。 “如果只凭借武功高强,是走不出这沁州城的。”芥舟子真人轻轻摇了摇头。 “沁州城是按阵法建成,我想这也是卢氏为何在此地如此肆无忌惮的原因之一。现在整个城都戒严起来,可以说就连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那咱们即将走的地道也是在这阵法之内?”迟向晚问道。 “正是,此城按照四象为轴心,以五行相克相生为依据,设计了阵法。卢氏想必以为解阵之法已然失传,所以对各条路段严防死守便可以高枕无忧。” “但贫道曾于一本堪舆图见过此阵,图册上仅是提及,并未作破解之法。”芥舟子真人说到这里,顿了一顿,他去看迟向晚的反应,发现对方还是八风不动的样子,自觉无趣。 一般人听到这里,得知古籍上未提破解之法,不是应该神色惊慌,连声急问怎么办么。 到时候,他再慢悠悠地安慰,不必担心,自己已解出了破阵之法。 -- 第110页 这样,对方心情历经,从极度担忧到放下心来如此大的一个转变后,发现自己是虚惊一场,才更会感念他的好。 他这招之前屡试不爽,怎么遇见迟向晚就不灵了呢? 芥舟子真人心中暗叹了口气,只能劝慰自己道,谢琛这家伙看上的女人,和他一样令人光火。 他见迟向晚始终没有接过话茬的意思,只能自顾自向下说道:“不过你也不用担心,我已经将阵法破解,届时你只需要跟着我,听我的指示变幻步伐,便可安然走出沁州城。” 迟向晚听罢,笑眯眯地向芥舟子真人道谢:“多谢真人,这下我放心了。” 先前也没看你不放心啊。 芥舟子真人暗自腹诽,决心再帮孽徒最后一次,以后便让他自生自灭去。 他咽下话头,微微颔首。 很快他们到了地道中,地道漆黑一片,空气骤然停滞,说不出的压抑感。 芥舟子的脸容在暗昧光线下模糊不清,迟向晚听到他的声音,才能辨认他的具体方位。 他介绍道:“我们现在所在的一阵,便叫做白虎天地阵。” …… “你还真是有雅兴。” 谢琛从容地抬起眼,看见沁州府尹从花厅大门走来,他长长的影子拖在地上,在炽烈阳光的映照下,像一团逶迤的鬼火。 沁州府尹强压着怒气。实际上,这股怒气还是能从他发青的面堂上可见一斑。 “我该怎么称呼你?顾珩还是圆琛法师。” “称谓只是一个代号,府尹大人不必拘泥,不必多礼。”谢琛扶着灯挂椅的扶手,客客气气地道。 “真是好本事,早听闻圆琛法师颖悟绝伦,当真百闻不如一见。”沁州府尹定定地站了半晌,最终搬了把椅子在谢琛对面坐下,就像此行是为了来拉家常。 可是,地上有一具渐趋冻僵冷硬的尸体,而府衙外又是高度管制的备战状态,此情此景下,叙家常是一种何其古怪的行为。 谢琛点尘不惊,他神色如常地和沁州府尹说着无关紧要的话。他们谁也没有管地上的那具尸体。 “对了,”沁州府尹状似无意道,“迟氏女,她可还在城内么?” 谢琛不动声色坐直了身体,他没有回答,只是含笑坐等对方下一句话。 沁州府尹吸了一口气,他也没想到,这件事会变得如此棘手。 先开始,谢琛化名顾珩,因着他周身气度、视野格局均是不俗,所以他在自称自己是富商时,他便先信了三分。 渐渐地,沁州府尹发现谢琛对扬州习俗风情十分熟稔,又操着一口标准的扬州方言,他便信了谢琛七分。 当去扬州确认身份的人,回沁州禀告他无误后,沁州府尹就全然信了谢琛。 结果前不久,一封密信传来,他打开封印,当看到第一句时,便吃了一惊。 不仅顾珩是假的,连那个阿婉也是假的。阿婉竟是阿晚,也就是迟氏嫡长女迟向晚。 信中,卢氏大骂于他,把他骂的个狗血喷头不说,还授意他将这两个人处理干净,必要时可以让矿山一起消失掉。 他看完后焚烧信件的时候,连手都是抖的。 让矿山一起消失掉这点,他并不意外,本来这也是他们的设想。 那些贱民,在事成之后,就应该一个不差地处死,不能留把柄于世。 只是这两个人身份尊贵,他统共也没见过多少这一级别的人物,实在有所敬畏,下不了手。 但他也明白,如果不动手,到时候沁州的事情,被这两人捅到天子那里,自己就万劫不复了。 不料夏林这个蠢货,不是说让他把谢琛和迟向晚都邀至府衙吗,怎么只有谢琛来了。 他暗骂死去的沁州少尹。 迟氏女逃了,很有可能此刻就是在前往京城的路上,参与矿案的名单,谢琛只怕早就交给了她。 “府尹这里可有水?”谢琛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还有闲心问他讨水喝,“自从来到府衙,便一口水也没沾过。偌大的沁州府,不会连水也无罢?” 沁州府尹是真不理解。 一般人落入此境,身处地方阵营,不是应该神色有变,心绪起伏么。 到时候,他再软刀子硬磨,试探出名单究竟在何处,再看情况决定是留着谢琛,还是把他作为和天家谈判的筹码,都不是什么难事。 他也不算没经历过风浪的人,先前中央派下来的几个按察使都死于他手,再佯装成意外。 怎么遇见谢琛就行不通了呢? 圆琛法师精通药理,他也有所耳闻。所以根本不敢打水中掺杂毒药的主意,只能含着怨气,堂堂一府府尹,充起端水的杂役来。 谢琛充满兴味地注视着他的背影。 之所以对方让手下人动手,而非自己上场,他多少能猜到大概。 无非是如果事败,可以把所有罪责推给手下,这样毕竟未曾直接得罪于他,还存在一丝转圜的余地,可以与自己讨价还价。 而且,沁州少尹知道的事情太多,一旦事败,被捉起来拷打,可能吐豆子一般把事情都给招供,这样的人,留着难免成隐患,而他也不便于自己动手。 于是,就有了今日的局。 能借此杀死自己,是沁州府尹最想看见的结果;但他也知道,自己并不是那么容易入套的,也不清楚,他这边究竟还隐藏着怎样的实力,正好趁此试探一波。 -- 第111页 再有就是,如果能借自己的手,让少尹彻底闭嘴,也算是有所收获。 从始至终,沁州府尹还做着万一事败,就给自己极力留条断尾求生之路的梦。 谢琛搭下眼帘,抚去袖上的褶皱,若有所思。 这位沁州府尹,是位心思缜密之人。只是心思缜密之人,也多易举棋不定、顾虑颇深。 按理说这样的人,可以暂时合作,也可以拿来利用。 只是…… 他眼中一片漆黑叵测,随后杀意尽显。 他不喜欢别人拿迟向晚要威胁他,很不喜欢。 第60章 秋日寒凉   迟向晚再见到谢琛的时候…… 迟向晚再见到谢琛的时候, 已然是金桂飘香的九月了。 她掰着手指头数日子,再过一个多月,她就认识这个人一年了。 去年秋日, 当枫叶如霞、秋色如火之时,她在严华殿第一次和他照面、第一次和他交谈。 那时候, 她怎么会想到,一年后的自己, 会以这样一种方式再见到他。 一场秋雨一场寒。 本是淅淅沥沥的小雨, 绵绵地下了一夜, 便也有了凉意。 望月楼二层, 专属谢琛的雅间。 谢琛携了户外的寒意而来。 他显然没带伞, 一路疾步而来。 乌黑的发浸了水意,斜斜遮在额前, 发尾的雨滴顺着眉骨,顺着他的脸颊向下滑动, 到下颌线时蓦然收住,泠泠如风。 秋雨时节又逢君。 迟向晚起身, 想拥至他怀, 不料谢琛只轻轻推开道,以温柔的口吻道:“身上淋湿了,不要靠得太近, 省得沾染了凉气。” 迟向晚失笑:“我哪有这么金贵了。” 话虽这么说, 但她还是依言回座坐好。 “怎么样?” 虽然现在, 她得到的消息是,卢氏私采铁矿、私铸铁器、私通别国证据确凿,已上报天听。而现在卢氏一族正处于惶惶丧家之犬的境地。 但她还是想听谢琛亲口来讲述。 谢琛简短叙述了一下,自己在沁州的后续经历。 听到沁州府尹居然还坐着一人骑二马的美梦, 还打算万一卢氏失败,给自己留一条后路。想拿自己以及既安山劳工们的性命,作为筹码来要挟谢琛。 她失笑地轻轻摇了摇头。 且不说自己那时候已经离开沁州的辖域了,光是想将既安山炸毁,便是异想天开。谢琛岂会没有提早做出准备,只怕他们若是真的去炸,会惊讶地发现,自己的炸药都是哑炮。 但话虽如此,在援兵未至,谢琛只身身处敌方府衙的时候,还是颇为惊险的。 迟向晚听到此处,又忍不住上下打量谢琛通身,确认他全须全尾,才彻底放下心来。 之后的那些,便是迟向晚所熟知的了。 皇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派羽林卫前往京畿大营,将卢贵妃正当值的兄长直接生擒,当即褫夺其身上全部官职,押往狱中。 而此事像是平地响起一声惊雷。 谢琛进城时悄无声息,京城和沁州相距百余里,来往书信不便。卢氏只以为他已葬身沁州,他们还沉浸在提前识破谢琛和迟向晚的喜悦中,根本不曾想到,消息这么快便会传回京城,他们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卢府被查封,卢贵妃一旨令下又被禁足,甚至连宫中的二皇子都吃了瓜落,因为一桩小事,挨了皇帝的责骂。 三门二姓的格局,很快就要改写了。 但不知道为何,明明卢氏倒台,迟向晚应该开心,但她却愉悦不起来。 尽管她与自己说道,卢氏是多行不义必自毙,但还是难免生出,类似兔死狐悲的唏嘘感叹。 谢琛不知道迟向晚的想法,但他何等七窍玲珑心,多少能猜到一些,口中劝慰道:“卢氏不过是罪有应得,你就不要再在此事上耗神了。等到陛下查处完卢氏后,必会按功行赏,你只管安心在永国公府,等着接旨便是。” 迟向晚淡淡嗯了一声,她此刻倒是想起,芥舟子真人在沁州墨宝斋说的话。 一张俏脸立刻绷紧,她道:“先前在墨宝斋的时候,真人看到我手中的山楂饼是何记铺子所买,多提了两嘴这家铺子……” 她话说至一半,偏头去睇谢琛的脸色。 谢琛宽大的衣袖垂在膝前,“嗯,那他是怎么说的?” “他说很多东西,都不复存在了,只有那铺子那山楂饼,还依旧如昨。” 迟向晚继续不着痕迹地观察谢琛的神态,只见谢琛低笑出声。 “他是不是语意之中明里暗里表露,让你来问我。”谢琛似笑非笑,“抑或是,和你说,不要勉强我说起不愿提的往事?” 他看着迟向晚一脸‘你怎么会知道’的震惊,苦笑着摇摇头,“我就知道,他会如此。” 芥舟子这人,定要给他找些不痛快才罢休。 “你若是想知道,我告诉你亦无妨。”谢琛脸上带着飘渺的笑意。 但那笑,不是春日里的流光,更像是秋日阴雨天的云烟,平静之中带着一丝回忆的惆然,是哀而不伤的况味。 迟向晚也敛了唇畔笑意,她凝重神色,做好默默聆听的准备。 就在此时,一串急促的敲门声不合时宜地传入二人的耳畔。 能找到这间隐蔽的雅间的,显然是谢琛的手下。 -- 第112页 谢琛脸上闪过一丝奇异的神色,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让外面的人进来。 那人帽檐压得低垂,他先是用余光扫了迟向晚一眼,略一踌躇,还是向谢琛附耳小声絮语片刻。 谢琛略一停顿,很快恢复如常,“打听打听,这几日宫中发生了什么,有什么消息随时过来禀报。” 那人得令,应声离去。 迟向晚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陛下正在草拟诏书。”谢琛答道,他的目光望向窗外。 望月楼下,是车水马龙、游人如织的繁华景象。 东市,四方珍奇皆汇于此处,因此商贩游人买者络绎不绝。再往西极目远眺,三坊之隔的朱雀大街以及皇城也可隐约望见,其势恢弘。 他收住了目光,“陛下在与阁臣商讨关于我还俗就藩之事。目前得到的消息是,打算册封我为楚王,就藩于剑南道的梓州。” 迟向晚本端着茶盏,好整以暇地小口啜饮,听到后砰的一声放下。 乍一听到这消息,她脑子一片空白。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迟向晚颦起秀眉,语意凉如水:“为何陛下要下这样一道旨意?” 之前一点风声都未曾听到。 “多半他已经起疑了。” 外面的秋风呼啸而过,像一柄镰刀刮过树叶,当你以为它要止歇时,它却开始又一轮地烦扰,像是群魔乱舞,搅得欲静的树木叶片纷飞,瑟瑟萧萧。 迟向晚静了一瞬,见谢琛正望着自己,她突然反应过来了什么,脱口而出道:“是卢氏。” 她明白,为什么先前,谢琛要让手下去打听这几日宫内发生何事了。 卢氏将倾前还不罢休,定是在皇帝面前挑拨了什么。 她姓迟,是显贵氏族的嫡女,谢琛虽已出家,但他是皇帝亲弟。只要卢贵妃见到皇帝,都不消得多言,只需把这层利害关系摆在他面前,皇帝想不心头警惕都难。 “恐怕还不止。”谢琛淡淡接过了话,“卢贵妃早已被禁足,陛下根本不会听她的言辞,她要得见天颜,只怕是有人襄助。” 一个空灵如水却暗怀鬼胎的女子,此刻浮现于他的脑海。只怕他离京的这段时日,有什么暗潮在汹涌澎拜。 迟向晚现在最关心的,并非这个。她听了谢琛这话,只是随意地点了点头。 她听见自己问道:“那你真的要去就藩?” 她是不可能走的,就算她想远赴剑南道那么远的地方,皇帝也不可能放戍边大将的子嗣离开京城。 也许皇帝下这道旨意,就是忌惮谢琛和朝廷重臣的亲属交往过密,所以才要拆散他们吧。 她不禁道:“如果我当时,没有用掉陛下的那个允诺,前往沁州找你……” 那么皇帝,是不是就不会对谢琛生疑了? “那结果也是一样的。”谢琛揽过她,他被雨水淋湿的衣裳,此刻已经完全干燥,他的口吻,也是平和而从容,“与你无关,只是陛下对我生出了忌惮,不欲我再留在京城或江南道罢了。” 益州道的梓州,风景秀丽、上风上水,其内物产丰饶,就连普通百姓,都衣食富足无忧。 只是那里素来闭塞,离京城、离江南道,更是隔了十万八千里远。 皇帝的心思,可见一斑。 他既想给皇弟一个富饶的藩地,让他做个富贵逍遥王爷;又不想让他联系旧部、有一丝一毫威胁到自己皇权的机会。 谢琛思绪翩跹,柔柔地捋着迟向晚有些炸的发丝,像侍弄奇珍一般轻轻抚顺。 “阿晚,不要把什么事情,都揽到自己头上。” 迟向晚心知,他在安慰她,她的所为,肯定加速促成了皇帝的旨意。 但她不忍心拂了谢琛的好意,只低低应是。 只是他俩分析透彻了也没用,皇帝正在拟旨,等到圣旨下来便是君无戏言,再无转圜余地。 “你要你交好的朝廷重臣,在陛下那里陈情一二,看看还能不能转圜。”迟向晚尝试提出解决的方法。 谢琛下意识还以为,迟向晚知道了他在朝堂的势力。很快他就反应过来,迟向晚只是把朝臣当作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死马当活马医罢了。 “怎么劝?”他淡淡问,“以什么理由陈说?” 他垂下眼帘,“还俗之事,宗正也不止一次闹到陛下面前。对于我而言,还俗就藩本就是天经地义、顺理成章的。” 他笑着摇头:“只怕站在我这边的朝臣越多,陛下越坚定让我还俗就藩之心呢。” “这样吗,”迟向晚眼中最后一丝神采都消失了,她有些黯然。 她的聪明才智,更多在于管家之能、能言善辩和临危之时的随机应变。帝王权术、朝堂势力她都不甚了解,听谢琛如此一说,只得作罢。 她深吸了一口气,不欲让自己在他面前失态,“还俗、封王,一般这两件事,分别需要多久?” “还俗并不需要什么仪式,归还度牒至官府即可。封王的话,有快有慢吧。礼部一向在此事上,看皇帝心意行事。慢的可能大半年。” “那快的呢?”迟向晚目不转睛盯着谢琛。 “至多三个月罢。”谢琛淡淡道,“梓州是太宗三子康王的藩地,藩王府本身就存在。只不过康王一脉早早断了子嗣繁衍,王府积尘多年。封藩旨意一下,陛下就会派人前去修缮,如此一看,也用不了太久。” -- 第113页 谢琛的口吻愈是平静,迟向晚听起来心中便愈不是滋味,她喃喃道:“这样快么。” 她说完,才后知后觉发现,脸上有一股凉意在滚滚而落。 大抵,这便是所谓的未语泪先流罢。【1】 她用衣袖拭泪,不料泪越拭越多,她本不欲让谢琛看见自己如此情态的。 迟向晚可以是端庄的、疏离的、聪慧的、伶牙俐齿的,怎么可以是这般软弱模样呢。 她倔强地扬起下颌,努力保持着所剩无几的贵女仪范。 颊边却突然传来一阵暖意。 谢琛轻轻捧着她的脸颊,吮/吸/舔/舐着她脸上如玉珠般的泪痕。 一切都不重要了。 像归鸟栖息于静谧夜晚中的如银月光,似乌篷船沉溺于绰满星河的悠悠水波,若白色衣袂飞飏于初夏晚风。 她沉沦于他的彻骨温柔。 眼泪自发止住了,她有一瞬间,忘记了自己身上贴的那些标签,懒洋洋地依偎在他怀里。 “咸不咸?”她觑着他神色。 “是甜的。”他笑着,还抿了抿唇上残留的玉珠。 “不信的话,要么你尝尝?” …… 贝齿间,是香津玉液的置换,是莲步曼舞的逶迤,两厢触碰,已然胜却人间无数。 凛冬退散,温情摩挲,唯有柔软方能撩拨心弦,唯有探索才能品斟这人间至味。 “总之,你不要操心,凡事有我在。” 他目光无限温柔,像快要落山映着霞光的金色夕阳,带着白天的朗润晴丽,却有种即将面临永寂长夜的萧索,透着些许欲说还休。 谢琛终是在她发间落下缱绻一吻。 她听见他轻轻道:“你一定要好好的。” 第61章 佛龛俗世 他想要她做佛龛前的那一朵花…… 秋雨绵愁, 下了一日一夜后方彻底止歇。一点一滴的雨水积在路面低洼处,形成一个个小小的水泊,梧桐落叶纷扰落入其中。 这是要变天的节奏。 京城这段日子, 发生了几件大事。 卢氏彻底倒台,全族男子腰斩, 女子充进掖庭沦为贱婢,卢贵妃褫夺封号冷宫安置, 二皇子也惨遭圈禁。 而襄助皇帝查明铁矿一案的是皇帝的幼弟, 当今的圆琛法师。皇帝为嘉奖于他, 特命他还俗封藩, 封为楚王, 封地梓州,还赏赐他食邑五千户。 再有就是, 永国公府长子迟许,与国子监祭酒之女温毓秀结亲之事。 因着这两家都是勋贵氏族, 在京城也着实议论了一阵。 迟向晚坐在温府凉亭,以一种揶揄的眼神望着温毓秀。 她记得, 自己离京这一趟之前, 温毓秀和迟许还没有什么进展。如今看他俩的神情,倒是都对这门婚事十分满意。 温毓秀被这种眼光看得浑身不自在,她轻推了好友一把, “你别多想。” 一边跟迟向晚说着别多想, 一边她自己跟吐豆子似的, 将故事和盘托出。 其实经过也很简单。 就是他俩先前在多宝阁邂逅过一次,同时看中一件木雕摆件。两人起先都不肯割爱,纷纷描述自己对木雕的喜爱,却因此越聊越投机, 迟许本是先来到木雕处,却主动把木雕让给温毓秀。 没过多久,后来在朱雀大街上,坐在马车里的温毓秀突然听到马儿‘嘶’的一声长鸣,马匹受惊,马车不可控地向前横冲直撞。 而迟许正巧在不远处,听到动静赶来搭救了一把,他用长鞭圈住马腿,马车锐减了冲速,温毓秀得以逃离失控的马车。 温毓秀思忖着自己承了迟许一个大的人情,合该把从迟许那里割爱的木雕还给他本人,迟许弯起一双桃花眼,潋滟着光对温毓秀道,他们之间不必分得那么清楚。 后来很快就有贵族命妇,得了迟府之请,上门提亲。 说到这块,温毓秀乜着眼看迟向晚:“快说,是不是你早就告诉你兄长了。” “告诉什么。”迟向晚假装听不明白。 温毓秀哼哼两声:“你别给我心里明白揣糊涂。若不是你和他说了我的心意,他怎么敢如此笃定地来我家提亲?” “这样不好么?总比两人心许彼此,又因为不知晓对方心意白白错过的好。”迟向晚无辜道。 温毓秀扯了扯嘴角,“算啦,往后你我还是妯娌,我就不和小姑子计较了。”竟是一副大人有大量的态度。 “嘿,瞧瞧,还没进门,称呼倒是转的很快。”迟向晚眼中戏谑的笑意遮掩不住。 温毓秀作势要来拧她的嘴,两人打闹了一会儿才罢休。 “对了,温伯父那里……”迟向晚试探地问及。 温兆裕竟然同意温毓秀嫁给武将,还答允得如此痛快,这倒令她始料未及。 迟许往后要常年留守边塞。虽说温毓秀一贯活泼胆大,也向往同京城不一样的生活,但温兆裕素来疼爱独女,竟也肯放她去北州。 “我父亲说,女大不中留,迟府门风清正,也与我家门当户对,迟许为人他也信得过,便随我之意了。” “真好。”迟向晚由衷地感慨。 比起好友顺风顺水、基本上没什么波澜的婚事,自己则要坎坷得多。 “你也无须羡慕我,你与言穆更是天造地设、郎才女貌。”温毓秀犹豫了一下,才继续后面的话,“只是他最近精神状况,似乎不大好。” -- 第114页 迟向晚陡然一惊,她想起自己在北州最后一晚做的梦,心里头霎时阴霾沌沌。 她听见自己说:“什么时候的事情?” 温毓秀比她更震惊,“反正我也是一周前,听家中几位兄长略提了一嘴,才得知的。你竟是不知道么?” 她想了想,“也是。你先前不是陪伴福宁公主去了一趟漠北,前不久才回来么,不知道也正常。” 迟向晚也前往沁州之事,除了皇帝、迟许等极少数人外,并无旁人知晓。是以温毓秀也只以为,福宁公主伤得严重,迟向晚不得已陪同着她往返了一趟漠北。 温毓秀神秘兮兮地附耳,朝迟向晚道:“我跟你说,姻缘之事,不仅要靠天注定,还得自己去谋求。以言穆现在的状态,他肯定不好找你,但你可以去探视他啊。” 迟向晚心道,除了在我这里,你念叨过几次兄长,也没见你怎么主动去谋求。 温毓秀在这里好为人师,跟她传授姻缘之道,根本没有什么说服力啊。 况且,她与言穆,也并非温毓秀所想的那种关系。 只是这些不好与温毓秀解释。 她只是应了一句:“我会去探望他的。” 很多事情,为了不耽搁彼此,一并说清楚吧。 …… “殿下是如何打算的?” 严华殿后殿,谢琛和常济相对而坐。 “很快,咱们就呆不了这里了。” 这些年,在严华殿住的时日也不短,常济环视着四周,生出不舍来。 “□□的事情必须追查下去。”谢琛漫不经意地扫过眼前桌几,他的目光落在桌上一个小黑丸上时,陡然一沉。 “我后来察觉,沁州府尹一日胜一日依赖此物,甚至到了一日服用一盒的境地。”谢琛沉沉道。 他想起沁州府尹‘畏罪自尽’前,人就已经形容枯槁,就算他不对沁州府尹动手,此人也不剩下几年寿元。 “这东西似乎能使人上瘾。如果被有心之人暗中操控,或恐长此以往,会酿成大祸。”常济也意识到了此事的严重性。 “或许□□的风靡,本就是有人暗地推波助澜。”谢琛用手捏起黑乎乎的小丸。 这玩意看起来毫不起眼,实则暗藏玄机,就连芥舟子真人看过后,也不知其具体成分和解药,只说大致和罂粟有关。 和罂粟有关,那便是无解了。 由此看来,□□只可靠内驱力克制服用,而依靠解药来化解此毒,怕是毫不可行。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常济想起自己先前想说什么,“看工部这次的筹办速度,恐怕今年底明年初,楚王府就会修好。梓州远在剑南道,又素来闭塞,您就算想查也力有不逮啊。” 谢琛轻笑,他轻描淡写道:“谁说我要去梓州的?” 皇帝想打发他去,也要看他乐不乐意啊。 他想起昨日望月楼雅间,少女强制压抑但还是流淌下来的泪线,像一条无形的绳索,将他团团绕住。 “但现在起事,会不会有些仓促?”常济压低了声音。 且说江南道悯田院的那些流民,都被谢琛暗自集结成了军队。靠着佛寺每天木鱼声不断和隔声壁的遮掩,他们的军事演练行为这么久也没有引起朝廷猜疑。 还有墨氏姐弟和他们手下的江湖异士,也是谢琛手头能用的力量。 谁能想到,从他未及弱冠之时,便已布局呢? 谁又能想到,拥兵自重这个词,安在一向慈悲为怀的圆琛法师身上,竟是再恰当不过。 常济认为,现在从兵力上讲虽说可行,但是此事还需一个合适的契机。 “我另有打算。” 谢琛无声地笑笑。 不去就藩。不止是在朝臣这里下功夫,或是拥兵起事这两种途径。 皇帝要让他还俗就藩,不仅是让他与迟向晚分开,远离京城氏族势力,更要紧的,还是忌惮他如今的身份。 哀帝崇道,芥舟子真人得势,而哀帝被掳去漠北之后,靖王入京即位。 一朝天子一朝臣,这话放在宗教上也不差,自此之后,京城的风向开始由崇道改为尊佛。上至王公大臣,下到布衣百姓,大都是佛教的信奉者。 因此他凭借着这个身份,本身就能给人一种慈悲超然的观感,加上身为和尚,来去自由四海云游,不像藩王那样受到约束,更利于谋事。 这也是为何十年前,芥舟子真人让他出家的原因。 圆琛法师四个字,已经成了令人信服的字眼。百姓们推崇他,是因为他慈悲爱众人。 如果他恢复了皇室的身份,成为藩王,成为百姓眼中生杀予夺的上位者后,他还会如此得人心么。 这便是皇帝的又一重目的。 而他,正是要利用这一层。 谢琛展颜,露出一个智珠在握的笃定笑容。 他道:“就藩我自是不去,不过还俗却是极好的。” 常济明白他的意思,他现在也清楚,迟氏女并不会影响到他们的谋划,于是他也欣慰地笑笑,“这样也好。看到殿下娶妻成家,他们两位的在天之灵,也可安心了。” 谢琛闻言,静静地看着头顶的平棊。 如果昨日望月楼上,他不曾被报信的手下打断,他便要与迟向晚言及自己的身世。 从令枫叶林走水,吸引附近藏书阁的守卫,前往营救。 -- 第115页 到趁机和常济潜入藏书阁,在地下的暗格中,找到当年未被清理的沙盘,看到其中的宣纸,上面明明白白地写着‘魏氏清然之子’,他才算彻底认母。 但出藏书阁时,他注意到帷帘在轻摇,意识到有人曾潜入。通过追查发现是迟向晚后,用借伞和饭肴两事步步试探,最终确认她并不知情。 他松了一口气之余,想着自此之后两人应再无干系。 可在筹谋已久的冬至宴上,因为宁妃的私心临时起意,将迟向晚牵连进来。 他本想还清迟向晚人情便好,不料从墨家村再到北州又到漠北,他就这样步步沉沦。 他想要她做佛龛前的那一朵花。 第62章 天色真好 他们谁也没有主动开口说话,…… ——他想要她做佛龛前的那一朵花。 可他始终记得, 在沁州那次,迟向晚气于他初期的隐瞒与试探,半夜跑到了柳园的凉亭。 她威胁他说, 没有下次。 意思很明显,如果再被她得知他算计于她, 她就会跑到一个他根本找不到的地方。 本来对这种无关痛痒的威胁,他应该不以为意的。只是这话却不知不觉在他心头扎了根。 或许是她气头上的随口一说, 但他却是认真对待的。 谢琛过了好一会儿才道:“只怕也不那么容易。” 等到他身份大白那日, 迟向晚势必会问起, 他若是解释, 必会牵连出枫叶林走水、云致亭借伞等诸事。 到时候她若是得知, 之前的言笑晏晏,原来都是处心积虑地试探, 那些偶遇其实都有轨迹的话,该会很生气吧。 所以在雅间之中, 他做出一副无能为力的为难模样。 若是她知,她与他之间, 还要历经山高路远几多波澜, 就算凭着对这份来之不易感情的珍惜,大抵也不忍苛责于他罢。 他如是想着。 何况,他们马上就要分别, 这也并非虚言。 在等待合适的时机到来之前, 他还要确认一件事。 …… 晴空如洗, 其色如璃,有美一人,隔间徘徊。 迟向晚听到温毓秀提及言穆的精神状态不好后,前往言府名为拜访实则探视. 可底下人说, 言穆正在小憩,引她到了隔间等候。 青天白日,言穆却在小憩,这令迟向晚心头有种不祥的预感。她也没多言,只等言穆起来后与之交谈。 在交谈时,她刻意留意了对方的神情举止。 言穆精神铄铄,远比她想象得要好,她不禁怀疑温毓秀是谣传了,但聊着聊着,她发觉言穆容光焕发,精神头过分的好,心中又有隐忧顿生。 其实迟向晚不知道的是,温毓秀并非谣传,只是言穆若是一段时日不服用福/寿膏,精神便会萎靡不振,形成温毓秀口中“精神不好”的面貌。 而这日言穆服用完福/寿膏后,又小憩片刻,精神气也就格外的好。 迟向晚出了言府,在大门前站了一会儿。她脑中又浮现起,先前在隔间等候时,与长随之间的对话。 “这些时日,你家公子都在吃这种东西?” 迟向晚一边问言穆身边的长随,一边看着眼前的玉盒。 里面有几枚小小的黑丸赫然在目,她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谢琛给她展示的福/寿膏。 “回迟小姐的话,正是。” 迟向晚看长随虽答话答的很快,但总有种话说了一半的感觉,她生出疑心来,问道:“这物是他从哪里得到的?” 一问之下,长随更加支支吾吾,直到迟向晚沉下了脸,他意识到不能再拖延下去。 他心中长叹一声,心道,公子,不是奴才不帮你遮掩,只是迟小姐都问到这种程度了,如果我不告知她的话,她想查一样能查的出,还不如由我来说呢。 他硬着头皮道:“那一日散值之后,公子的几位同僚非相约他去吃酒。”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又止住话头。 迟向晚莫名其妙道:“你继续说下去,去哪里吃酒了?” 长随吸了吸鼻子,声音忍不住变小了一些,“是……柳烟楼。” 见迟向晚挑挑眉,长随赶紧道;“不是小姐想的那个意思。您也知,这柳烟楼和我们府多少有些关联。公子的那几位同僚相约他来此,只是想借着公子少东家之名,来吃白食罢了。” 他心中欲哭无泪,为了不让迟向晚误会言穆主动来柳烟楼吃花酒,他把自己府上的老底都交代了。 言府的仆从也是经过严格训练的,什么话什么场合怎么说,他都一清二楚。这还是他头一次话说得如此直白露骨呢。 他又补充了一句:“只是在柳烟楼外院,几位同僚在雅间里摆一席罢了。旁的地方,公子万万没有沾染,还请迟小姐明鉴啊。” 迟向晚见长随三句话不离为主子辩解,失笑道:“我晓得。后来呢?” “后来公子他们发觉,旁边的雅间里也是熟人,于是过去敬酒,福/寿膏似乎就是在那里吃到的。奴才没资格入内,也不甚清楚此事。不过服用完之后,公子确实感觉思路清明不少,后来也就逐渐开始每日服用。” 说到这里,他见迟向晚拧眉不言,试探着问:“小姐可是觉得,这□□有什么不妥?” 他看公子吃完后心情怡然。平日里公子多少会为眼疾而神伤,自打服用了此物后,他再未见过公子为此烦恼。 -- 第116页 他遂道:“公子道他服用完此物后,愈发神智晴明心情舒朗,这是件好事啊。” 迟向晚没理他这茬儿,只是问道:“言相怎么说?” 长随回忆着自家老爷对此事的态度,模仿着言相的语气复述道:“老爷也有管过公子此事,不过他只说,既然服用后感觉对身体有帮助,便是好事,但凡事有度,也不可食用过多,免得上瘾。” 上瘾? 迟向晚眸光闪了闪,言相似乎对□□的功效有几分了解,心中有什么念头一闪而过。 她也不能暴露自己对福/寿膏的了解,只是隐晦道:“我只是在想,此物吃时给人飘飘欲仙之感,而有几日不吃,则令人坐卧不安,好像能操控人的心神一般,还是警惕些好。” 她想起了梦中,言穆说要吃好东西去,说完之后,他的身影在梦境之中,越来越模糊而悠远,似乎将要成为一道浅浅的渡影,留不得也抓不住。 迟向晚心中一惊,回神后才发觉,后背生出细细的冷汗。 她对他虽然没有男女之情,但有朋友之谊,她不能眼睁睁地坐视他步入歧途。 …… 谢琛看着刚传回来的消息,陷入了思索。 现在已是秋季,皇帝的御驾从离宫回返,而宁妃还未回宫。而又有消息道,皇帝暗中加强了对离宫,特别是对宁妃宫殿的保护,他心中的猜想得到了证实,一个答案呼之欲出。 卢贵妃能再次见到皇帝,在皇帝心头种下疑心,就是因为宁妃的襄助。 他看了看窗外的流云,流云翻涌变幻着形状,亦如现在波澜渐起的局势。 只是谢琛没想到波澜会来得这么快。 八百里急报传到京城,位于太行山和黄河之间的孟州,发生严重地震,死伤民众数以万计。 人们听到这个消息,不由得想起几年前江南道的那场洪灾。近些年大钧虽然各地时有灾害发生,但若论起严重程度,或许只有那次可与这次相较。 皇帝本想从朝中选派官员前去赈灾,但是民间却传来呼声,推举先前的圆琛法师,也就是现在的楚王前去赈灾。 他们的理由也很简单,这次灾情这般严重,只有委任一个对治灾有经验者,方能有的放矢,缓解灾后影响。 皇帝好容易准备打发谢琛明年初春便前往梓州,怎会愿意他去孟州治理灾情。一时间此事便搁置了下来。 但又有新的事情被爆出,孟州刺史不寻思如何安抚灾后百姓,反而趁机抬高粮价,大发国难财,甚至和当地的别驾合谋,瞒报当地死伤人数。 听到这个消息,皇帝脸色霎时便如乌云一般阴沉,他知道,此刻孟州的百姓对朝廷命官失去了信任,再派谁前去也难以短时间博得民心,安抚灾民。 看来让谢琛去治灾,是民心所向、众望所归、势在必行了。 秋风卷过京城的云,卷过渭河渡口。 渡口上,涛声阵阵,雁影翩翩。天尽头的红日映在如镜的江面,恍若倒置的溶溶燎云。 看着外面帆樯林立,千舟竞渡,常济忍不住对谢琛道。 “殿下,都快卯时了,咱们若是还不走,今日就走不了了。” 大钧有规定,从渡口出发的船只,最晚卯时便要启程,否则只能等到第二日再动身。 谢琛还是那副散漫悠然的模样,道:“不急。” 他们就坐在小舟之上,任谁也不会想到,本来应坐在阔大官船上的二人,就打算乘小舟一路向东,由渭水到黄河主干。 谢琛饶有兴致地看向旁边的官船,一个身影向船头这边走来,那人身形纤细,如柳条如丝绦,她蹑手蹑脚行至船头,手扶着桅杆,偷偷在向小舟这边张望。 谢琛自看到这道身影后,眼中本来星星点点的笑意,顿时晕染开来。他伸出手去,那人显然识得这只白皙纤长的手,脸上是按捺不住的惊喜,就着一臂之力,向前纵身一跃,翩跹落入小舟。 小舟猛烈地震了一震,迟向晚还处于晕船的状态,就被捞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谢琛端详着眼前男装打扮的少女。 若说迟向晚女装清丽无暇如出水芙蓉,男装则清俊无俦如山涧溪泉。 她刻意画浓了长眉,更衬得眉如墨画,眼如曜石,别有一番风味。 他没有问她怎么来了,亦没有问她怎么知道自己在这里。 他只是取过丝帕,轻轻擦拭她抓过桅杆后沾尘的双手。 他将迟向晚手心摊开,看着上面污斑点点,在无暇如白玉般的手上,显得那么不合时宜,不禁伸出手指戳了戳,然后轻笑出声来。 碎金般的夕阳,从江面涌进小舟之上,为船中的二人披上绝美的霓裳,江水在快哉风里微微漾着,远处渔者船夫传来隐约的欢快歌声。 他们谁也没有主动开口说话,像是都沉浸于这份静谧的美好之中,尽情享受。 丝帕的柔软与清洁,将迟向晚手心里的污渍拂拭无余。一阵擦拭后,谢琛放下丝帕。 迟向晚听见,是熟悉的吐字气息,有些懒洋洋地在她的耳畔响起:“天色真好。” 第63章 江上船中 他慵懒地微笑着,“但我知你…… “你便不问问我是怎么来的么。”迟向晚睨他一眼, “若是我不来这一趟,你岂不是白等了。” 这些日子,因着皇帝起了疑心, 她与谢琛并未私下见面与联络,甚至于, 这次谢琛离京赈灾,她都不能光明正大前来一送。 -- 第117页 不过这难不倒迟向晚, 迟许现在还留在京中, 赈灾船上的官兵里, 本就有与他关系亲近的统领, 让迟向晚神不知鬼不觉地上船并非难事。 至于那些看守官船的那些兵卒, 只说统领请他们吃酒。统领主动找他们吃酒,他们自是受宠若惊, 此刻还在大堂吃酒。 待这些人被调离后,迟向晚便去找谢琛, 可谢琛不在。 直到她从船尾转到船头,才发现底下不知何时, 多了一艘小船。 小船贴着官船, 极隐蔽也极亲密,她福至心灵,凝神打量着小船, 正好遇见从船身之中, 伸出的那只白皙如玉的手。 牵住他的手, 周身便安安稳稳地落在船上,是稳固而心安的感觉。 天色渐晚,江面也逐渐平静下来,船舱旁的小窗敞开, 二人的身影交叠映于水面,绰绰生姿。 谢琛的目光,穿过眼前江景,回溯到了过往。 那一日在北州,也是送别,是在陆路之上。他站在城门口马车边,她站在牌楼后的观景亭上,他们隔着人山人海、人潮汹涌,视线隔空相汇,但终是错过。 这一日她来了,同样是离别,则是在江边。她盈盈站在官船上,信任地握住他伸来的手,他们隔着江水涟涟、江涛起伏,终觅得拥而立、二人独处的时光。 “我无需问你是如何来的。”他慵懒地微笑着,“但我知你一定来,所以我会等。” 等与她共赏秋日江景,等着天灾得到处理后的重逢。 “傻子,”迟向晚梦幻般轻呓道,“若我没发现这艘小船,你岂不是白等了。” “那我也会等,”谢琛坚定道,“你可知我为何要换了这艘小船?” “为何呢?”迟向晚微颦起娥眉,“因为小船轻便,顺风顺水时,能更快行至孟州;还是因为你不想惊扰孟州当局,想先暗中潜入,好生探查一番?” 谢琛摸了摸迟向晚的秀发,颔首道:“二者兼有之。但更为重要的是,” 他目光之中,带着温存还带着怜惜,“我平生一大遗恨,便是那日冬至宴后,你被推入水中后,没有及时接到你。” 他最庆幸,是因为那次落水,才有了他们后续那么多的缘分。但他最遗恨,也是这次落水。因着落水,她生病发烧,脚踝受伤,在破庙中,还险些被歹人轻薄。 想到此,他的眼波渐渐柔和而温软,像春日刚抽芽的嫩柳。 “因此这一次,我一定要接住你。” 要以迎接的姿势,拥她入怀,抚平曾经的恸与憾。 迟向晚良久没说话,谢琛半晌后,才听到耳边传来一声轻轻的嗟叹:“你若是往后都对我这么好,我再落水一次也无妨。” “不会的,”在迟向晚惊诧的眼神中,谢琛微微一笑,在她唇上印下一吻,“我的意思是,从今往后,我会对你越来越好。” 二人谁都没有再度说话,却有无言的温情氤氲在小船之中。 过了良久,迟向晚才像如梦初醒般,略微端正了坐姿。 “走了,”迟向晚推推谢琛,“你若是再不走,今日便走不了了。” “不妨事的……” 谢琛捏一捏她的耳垂,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 其实,就算迟向晚没有注意到他的小船,也没有关系。 官船上也有他的人,他总是有法子让她知道的。 “到了孟州,记得给我写平安信。我听闻凡地震后,常引起山崩河塞,甚至因为水源被尸体污染,会引起疫病爆发。” “懂得还挺多。”谢琛挑眉轻笑。 “那是,”迟向晚得意地略扬下巴,她道,“真不是我自夸,要论起读书人学的四书五经,我自是不及,可要是比起冷僻知识,我懂的也不少。” 谢琛想起在北州,迟凛的中军大营中,迟向晚提到‘早离疆界’的前朝外史,点头说是:“你看过的书确实不少。” “其实我看的也都是杂书。” 那时她入宫小住,便瞒天过海,带了几本封皮为女则女训,实则是地方志、怪谈一类的杂书。 谢琛倒不这么认为:“闲书也有闲书的妙处,只要懂得甄别优劣,看看闲杂之书,也能拓宽视野,不至于过于狭隘。” 最后这半句话,是有感而发。 他观举明经上来的官员,很多虽饱读诗书,一肚子墨水,张口闭口之乎者也,但只知圣人之言,不知圆融变通。 当个道学先生尚可,处理政事上则过于僵化刻板了。 他一直对这种风气不甚满意,觉得出现问题的根源就是在科举体制上,只读四书五经显然是不够的。 如今难得见到不拘一格广泛读书之人,而且此人还是自己亲近之人,谢琛饶有兴味道:“都看了什么杂书,你倒说说看。” “看的很多,最喜欢便是地方志和逸闻野史。”迟向晚回想了一下,“比方像,早些年间灭族的淮南王府,我就看了不少以它为原型的志怪奇谈。” 听到这话,谢琛先前的轻松随意收敛了泰半,他漆黑的眼眸闪烁着玩味的光,迟向晚听见他问道:“哦?那些书上是怎么说的。” “那些书籍统共分为三类。亲近淮南王府者编纂的书籍,大多强调淮南王府的无辜遭祸,话语之间明里暗里打抱不平。”迟向晚压低了声音,本来涉及到淮南王府余孽之事,她应该闭口不提的,毕竟此事在本朝已成禁忌。 -- 第118页 但是先前,谢琛话里又提到落水之事,迟向晚没有忘记,这事是淮南王府余孽干的,她心有怨懑,便忍不住提起淮南王府之事。 “不过这一类极少,毕竟鲜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更多的是抨击淮南王府拥兵自重、目无尊上的。” 这一类多半是揣摩着皇帝的心意,大骂淮南王府,来逢迎今上。 “不过看的最多的,当属关于淮南王府的逸闻趣事。” 迟向晚回忆着书中内容,不由得轻哼一声:“那些书里,都把淮南王府描绘得聚宝盆一般。什么绝色舞姬,什么稀世珍宝,还有什么罕见药材,淮南王府积累百年,应有尽有,比之皇帝私库都不相上下。” 她叹了口气道:“要是知道淮南王府上次那些余孽就好了。” 皇帝追查了这么久,也没有找到这批人的踪迹,只怕再想找到也难了。 “我会帮你把这些人找到的。”谢琛道。 他与宁妃,原先是合作关系,那些人的下落,他也是有所了解。 现在宁妃插手卢氏之事,他们之间的合作无疑断裂。 他本来也有诛杀那些人的打算,一来警告宁妃,二来也是存了为迟向晚出口气的心思。 “我不是这个意思,”迟向晚却摇摇头,“我只是想,如果找到那些人,是不是就能找到皇陵毒雾的解药了。” 淮南王府已经覆灭,但这些余孽既然肯冒着生命危险,为她们的主子报仇,只怕也曾是淮南王的心腹之流,知道是否存有解药,也是情理之中。 谢琛略略思索了一下:“或许吧。不过这些逸闻漫谈,本就写得夸张以博人眼球,如果淮南王府当真有什么稀奇药材,又岂会为民间所知晓?退一万步将,就算真有这些药材,只怕灭族抄家时,也落得一丝不剩了罢。” 他的口吻清冷而理智,像是在分析一件于他而言无关紧要的事。 “但是写书之人,未必不和淮南王府沾亲带故啊。”迟向晚据理力争,“淮南王府盘桓中原百余年,又是大钧自建国以来最为强劲的一支王族,有稀奇药材也算情理之中嘛。” 最重要的原因还是,信则有,不信则无。 芥舟子真人给谢琛的药,虽经过了改良,也只能缓解他的症状,但迟向晚想到谢琛后遗症发作时的痛苦状态,不愿意他再这般强自隐忍下去。 万一呢。 万一淮南王府真的有能根治谢琛症状的药材,而药材恰恰在淮南王府余孽手中。她还是对这件事抱有希望。 谢琛见迟向晚又开始思忖不语,不由失笑:“这些事情,我自会考虑,你无需操心。” 天色越来越暗,深秋的天黑得早,夜幕不知何时已然降临,离分别的时间也越来越近。 迟向晚有些忧虑地看着谢琛。谁人没有私心,平心而论,她并不想谢琛去赈灾。 但她更知道,这次赈灾的机会,是谢琛百般争取到的,默默咽下嘴中的话,她勾住谢琛的尾指:“要答应我,平安归来。” 第64章 两地同心 眼中闪过一丝清亮的喜悦,…… 近日的风越吹越凉。 虽然窗户紧闭, 但迟向晚坐在窗前久了,竟也感受到阵阵凉意。 少女长如蝶翅的睫毛轻轻眨着,眉头微蹙, 双手托腮,似在思索些什么, 神色竟有些苦恼。 眼下她有一个写信的机会。 虽说她不能光明正大把信交给谢琛,但迟许正好有故交要路过孟州附近, 多转一趟手, 能捎带迟向晚的信过去。 辟雍砚中的墨迹几乎快要干涸, 迟向晚手中的紫毫宣笔却迟迟未能落下, 她斟酌再三, 还是觉得无法尽写自己心意。 她遂放下笔,望着窗外, 看到银杏树杏叶婆娑,粲然明丽, 澄黄黄一片,心中突然有了主意。 走出房门, 她前往银杏树下, 挑选了几片饱满的银杏叶,回去后在信纸上寥寥写下‘京城无所有,聊赠一叶秋’【1】五字, 将银杏叶粘上后, 一并塞入信封之中。 她相信他看到后, 必知晓她心意。 …… 孟州官府衙门。 谢琛端坐在太师椅上,手指似有似无,叩着桌面。 桌角原先放着一盏茶,茶汤如绛, 氤氲着袅袅烟雾,但此刻,冒着热气的茶彻底冷了下来,茶面波澜不兴。 两边的衙役,俱是大气都不敢出。 新官上任三把火。 但这位赈灾的新官刚上任,干的第一件事却是查看卷宗。 孟州当地的官员胆战心惊,纷纷垂下头去。 “元泰三年,孟州最大的粮商周生岐,因酒后宿醉,夜宿于画舫里云娘的阁中。但周生岐夜里醒来,独自前往船尾过风,结果不慎落水,溺死水中。” 谢琛手执卷宗,在地方官员的面前晃了一下,“可是有此事?” 底下垂手站着的一个判司是本地人,闻言回想了一下,虽摸不清谢琛的用意,却又不得不答:“禀殿下,确有此事。” 谢琛闻言微微一笑,“那么,本王倒是有一事好奇,还望判司解惑。” 迎着判司不解的目光,他慢条斯理道:“这里还有一份卷宗,是仵作的报告。周生岐的家人击鼓鸣冤,不相信他会失足落水,请求开棺验尸。而这份验尸结果表明,他腹腔中积水极少。这一点,不知判司作何解释?” -- 第119页 “这……”判司头上淌下豆大的汗珠,他自是记得这件事,甚至当年他也参与其中,隐约知情。 是当时的孟州刺史,想操控孟州粮食生意,和周生岐合谋不成,便想着将此人除之而后快。 这样的陈年秘辛就这样突然掀起,他心中直打鼓。 同时他的心底生出疑惑,这些密事的卷宗,应该早早被销毁掉了,怎的又出现在谢琛的手上? 但还没等他将这事琢磨明白,他就瞥见堂上谢琛似笑非笑的目光,他唇畔笑意清浅,可却含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判司下意识垂下头去。他转了转眼珠,努力解释道:“或许是他落入水中不久便溺死,因此还没有吸入大量积水。” “可卷宗上明明白白地写着,周生岐是清醒落入水中。既然如此,必会在水中挣扎求救,怎会没有吸入大量积水?” 谢琛觑着判司越来越苍白的脸色,嘴角向上一勾,“何况有人骤然落入水中,必然会生出极大响动?怎会第二天,才有人打捞起他的尸体?” “当时夜色过晚,可能画舫众人都已熟睡,没有听见罢……”判司嗫嚅道。 谢琛一声轻笑,纤长的手指摆弄着卷宗,“原来是这样。” 判司咂摸着这话,也不知谢琛是信了还是没信,他赔笑道:“正是如此。” 他心中不断祈祷,谢琛快把此事翻篇,然而事与愿违,判司听到耳畔一声音悠悠道:“我怎么看着,这周生岐像是被人按在水中活活呛死呢?” “呛死之人死于缺氧,通常腹腔少有积水,而溺死之人,因在水中反复挣扎,腹腔存在大量积水。” 判司眼皮一跳,佯作若无其事道:“殿下说笑了,周生岐身为男子,又生得孔武有力,画舫的女儿们加起来力气还没有他一人大,谁又能让他呛死。” “为何不能?一个净手用的脸盆,多半盆的清水,加之周生岐当时醉酒意识模糊,想要被呛死简直易如反掌。”谢琛淡淡道。 “哐——”是一声清脆响彻满座。判司竟撑不住谢琛的追问,一下子跪倒堂中。 空气一瞬间冷凝,堂下的官员都震惊地看着这一幕,一些熟识的官员,还悄悄交换着眼神。 这判司,也是孟州本地的地头蛇,自打孟州上任刺史被罢职,新刺史上任后,他自负老资格,在商议赈灾策略时,公然和新刺史唱反调,明里暗里也给新刺史使了不少绊子。 平时颐指气使、神气不已的判司居然惧怕成如斯模样,真是令人啧啧称奇。 良久没有人说话。 谢琛小口抿了一下茶,只道茶凉了,让手下人重新上一盏,又命底下人端上火盆来。 众人彼此打量一眼,对于谢琛的这个命令,都有些奇怪。 判司一直跪在地上,他倒不是不想起来,只是陡然跪下的一刻,膝盖受到冲击,一时半会儿起不来。 衙役带来一阵穿堂风,火盆和水一并端来。 谢琛呷了一口热茶,才缓缓道:“判司何必行这般大礼,快快请起。” 说罢,命两个衙役把判司生生架了起来。 望着面前吞噬的火舌,判司眼中惶然之色愈发明显,怎么说他官职小也是地方官员,楚王不会真的敢对他动刑吧。 谢琛看到他神色,便知他在想什么,他黑如点漆的眼眸泛起光芒,抱住那些卷宗,眼神往火盆处转了一转。 判司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他眼中闪过强烈的渴望,几乎要冲上去把卷宗抢夺下来,再付之一炬。 谢琛斜睨着他,似笑非笑地叩了一下案宗,他身后的侍从,身披短刀,正眼神幽冷地注视着他。 判司像是大梦初醒,他飞快地转动脑筋,刹那明白了什么。 “求殿下开恩,下官一定日后唯陛下马首是瞻。”判司说完又要跪下磕头。 谢琛下了堂,虚扶判司一把。 他含笑道:“判司这话便是说错了,怎是唯我马首是瞻,合该咱们齐心协力,一起赈济这次灾情才是。” 判司及堂下一些地头蛇,想起先前他们的不作为,心头微微一沉。 众人遂一并跪下,连声道:“敬诺。” 谢琛这才将案宗端至火盆,手一扬,案宗纷纷落入通红的火舌之中,很快就被火舌舔舐,散作一群黑灰。 他身边的侍从强憋着笑,却碍于情形笑不出来,只好深深低下头来遮掩。 那些官员坐在下面,根本不知道情况,但他们站在堂上,看得一清二楚。 哪里有什么卷宗,只是一些卷宗封皮的废纸。不过是为了逼真,里面有模有样每页都写了文字,但和案件毫无关系。 而这周生岐的案子,更是前几日,谢琛派人暗中前往画舫打听,又沿街走访,从一些知晓孟州往事的人那里收集的。 事情过了有一些年头,那些人叙述之中也有所含糊,但这些应对判司已然足够,毕竟隔了这些年,很多细节他也未必记得。 通过那些人的讲述,以及谢琛自己的推断,加上这日不着痕迹用话来套判司,谢琛到后面已经肯定了自己的猜想,周生岐并非失足落水导致溺死,而是被按入容器中,活活呛死。 事情也果然如他所料,判司听到他的推断后,像被戳破了心防,态度陡然一变。 但是谢琛并没有高兴得太早,他深知孟州鱼龙混杂,各种势力交横,今日不过是一个下马威,往后只怕还会再起波澜。 -- 第120页 这时,传来敲门声,有侍从进来,递给他一个包裹。 谢琛正在处理赈灾之事,看到包裹后,只随意地点了下头表示知道。 但他很快注意到包裹边角系着的红线。 眼中闪过一丝清亮的喜悦,谢琛很快放下笔,拆开那个包裹。 第65章 赈灾风云  谢琛复一笑,他将信封与信…… 包裹打开, 里面只有一个薄薄的信封,而抽出绘有双鲤鱼的信封,里面的信纸便显露出来。 谢琛首先看到的, 是信纸上贴着的银杏叶片,黄澄澄的一片让人移不开眼目, 明媚而鲜丽的颜色,点缀着整个屋室。 他细细打量着叶片上分明的纹路, 指腹摩挲过叶片表面, 发出微微的沙响。谢琛嘴角弧度上扬。 待他看到信纸上那行小字时, 不由得停下手上的动作, 谢琛的目光落在字上, 将娟秀工整的小字看个仔细。 迟向晚的字,师从前朝卫夫人, 端的是秀丽圆润。通过字,他仿佛能看见, 徽墨一滴一滴地,从迟向晚的毛笔下流淌的模样。 永国公府的花园, 像一个百宝库, 春有樱花,夏有合欢,秋有银杏, 冬有松柏。想必, 是迟向晚几欲落笔, 但终究词不达意。从窗边窥见,院中有银杏落叶铺地,登时有了灵感,想把京城中秋的气息, 带给远在百里之外的他。 而带过来的,又何止是京城的秋呢? 谢琛复一笑,他将信封与信纸置于木匣中,把银杏叶片取下,珍重夹在书册中。 他起身朝外走去。 南城略显斑驳的城墙之下,设置若干惠民粥铺。而早在第一天施粥的时候,他便遥遥立于粥铺后方,仔细留意起来每一个领粥之人的容貌打扮。 粥中掺了一小半的沙子,有些人看到后便骂骂咧咧离去,而有些人却如获至宝般端起喝下。 谢琛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眼前的一幕,时不时嘱咐身边的画师,记录下其中一些人的容貌。 这些人,便是他根据容貌、衣着和领粥之时的神态,所记录下的真正贫困、需要救济者。 而后的救济粮,也只直接发到这些人手中。 这样,既避免被本来不需要救济者占了便宜,以至于用来救济的粮食不够,也能保证真正缺衣少食者保障基本的温饱。 如此,先修理地头蛇,减少赈灾阻力,再判断出真正的贫苦灾民,有针对性地赈灾济民,赈灾问题得以初步解决。 只是一波又起,由于地震,河床抬高,河水逆流,堤坝被冲塌。朝廷派送来的钱粮,也分发了泰半。 要想雇人修坝的同时,还要兼顾施粥,也是两难之事。 谢琛提出以工代赈,要领粮的救济者每日到堤坝上工作。 不得不说,此法虽然简单,却是甚妙。 现在正是晌午,灾民领完粮吃完饭,在河坝边上,手举榔头,围岩修坝。 忽然,一个正干活的灾民,突然惨叫一声。 他脸上呈现出一片痛苦之色,瞬时捂着肚子,弯下腰来,嘴里一个劲地呼喊着:“好痛!” 谢琛远远地看见,河岸那边围拢的人越来越多,心知定是发生了什么事。他唇畔的笑意尽敛,向这边走来。 地上躺着一个人。一个口吐白沫的人。 旁边站着一个看样子懂些医理的人,周围的灾民劳工,自发地为他让开一条路。 他蹲下身子,测探了一下地上那人的鼻息,眼色一沉,摸完脉搏后,头无力地摇了摇。 “看样子是吃坏了东西,”他沉声道,“已经毒发身亡,彻底没救了。” 旁边明显有和死者相熟之人,听闻这话,眉头一横,“阿贵今儿只吃了救济粮,定是那粮有问题!” 他说完,又趴在死者身旁痛哭流涕,“阿贵,我就知道,杀千刀的狗官,先是给我们施粥时掺进沙子不说,现在更是用了什么腐烂食物充来赈灾。” 他的声音越发高亢起来:“各位兄弟也知道,咱们这儿的狗官,一向鱼肉百姓惯了的。当年儒商周生岐,为什么被害死,还不是因为他不肯和刺史勾结,抬高粮价霍霍百姓,当量狗官的敛财路吗? ” 他转头看向死者,呜呜咽咽地嚎着,“阿贵,你食量大,平日兄弟们最羡慕你能吃能睡,如今看来,也是这能吃害了你!你若是少吃点这粮,现在还能跟弟兄们说说笑笑……” 这话便不知不觉打消了部分人的疑虑。 毕竟吃了救济粮的人不少,怎么只有阿贵毒发身亡了呢? 谢琛走近人群时,听到的就是这男子越说越离谱的话语。 “先前粥中掺进沙子,只是为了区分出蹭吃蹭喝者与真正需粮者。”他声音不急不徐,却沉稳有力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如果是来贪便宜的人,看到了掺着沙子的粥,定然不屑一顾,而真正的饥民,哪怕心头也有所顾虑,但为了糊口也管不了许多。如此,朝廷派下来的赈济粮,才能最大程度地用于真正所需者身上。 “不然,为何后来,救济粮会直接发到你们的手中?” 那男子不服,他梗着脖子道:“随你怎么说,也改不了,这救济粮害死我兄弟的事实!” 他眼底闪过一丝狠色,“我就知道,你们这些当官的,定是中饱私囊,把朝廷运来的好粮食据为己有了!大家可是忘记周生岐的事了吗?” -- 第121页 本来众人听到谢琛解释后,也觉得有几分道理。 但听到这男子如此一说,都想到这些年,孟州本地官员尸位素餐,假公济私之事。他们这些无权无势的平头百姓,敢怒不敢言了这么久,也快忍耐到极限了。于是这些人的脸上,又纷纷露出愤怒的神色。 也有人小声发表不同意见:“但这位,似乎是从京城来的楚王殿下,他和那些狗官,想必是不同的罢。” 也有人知道的更多一些,“听闻这位楚王殿下,便是大名鼎鼎的圆琛法师呢。圆琛法师一向慈悲为怀、亲民行善,又怎么做的出,在救济粮中以次充好之事呢?” 那男子给身边几个人递了个眼风,便有人不阴不阳地道:“欸,这可不好说啊。天下乌鸦一般黑,这些狗官都一样。”他们挑衅地看了眼谢琛,“就算真是圆琛法师又如何,他放弃做普渡众生的和尚,转而又当亲王又当赈灾官,你怎么会觉得,他与我们穷苦百姓,是一个战线上的呢?” 此话一出,之前提出反对意见的人,神态之中,也掠过犹疑之色,倒是闭口不言了。 谢琛的声音被淹没于众人话语中,他索性闭口不言,冷冷地看着眼前一幕。 他岂会不知,这是有人早就精心设下的圈套。 他仔细端详着领头男子的容貌,像在留心记住。 那男子被谢琛幽冷的目光,看得有些发毛,他早就从自家大人那里听说,这位楚王看似温和弘雅,实则是个狠角色。 但他看见,越来越多的人围拢过来,站在他这边时,心下稍安,眼中闪过得意之色。他脸上却表现的一脸哀痛,用手抚平阿贵兀自瞪大的眼睛。 “阿贵,兄弟这就去为你报仇!” 说着他举起榔头,向谢琛而来。 谢琛身边本就带着侍从,看到此情此景,自是阻挡。 但明明只是用刀格挡了一下榔头,那男子却惊呼一声,他的胳膊上,变戏法似的,多了一道正往下滴血的红线。 “杀人了,狗官杀人了!” 随着这一声呼喊,现场彻底乱了。 那男子说完这番话后,望着逐渐失控的人群,他嘴角勾了勾,本迅速快速溜到一旁,收看接下来的好戏。 但很快,他就发现自己被人生生擒住。 背后是一声熟悉的轻笑,他甫一回头,对上侍从如烙铁般的手,以及谢琛似笑非笑的眼神。 男子脸上霎时有慌乱之色一闪而过,但他看见自己手下伪装成灾民的那些人,和被鼓动怂恿的百姓,都朝谢琛走来时,脸上的惊慌失措变成了有恃无恐。 谢琛手下侍从虽武艺不凡,但终究抵不过人潮汹涌。那些人有意无意地,隔开了侍从和谢琛,而那男子看到时机,也打算借机挣脱谢琛侍从的控制。 这时,只听到“砰”的一声响,像是有什么落入水中。 然而被煽动的灾民劳工,还沉浸在自己臆想的愤怒之中,并没有发觉,其实他们要找的人,已经不见了。 黄河浑浊的水面上,先是激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水花声如军阵不散的鼓点。 后来人潮退去,涟漪渐渐消散,江面恢复了往日的阒静,但这宁静,却更像是荣华谢后永寂的山川。 第66章 别来无恙 一把月白纸伞高悬于二人头顶…… 消息传到京城的时候, 京城在下雪。 冬天的雪大如鹅毛,纷纷扬扬,整个街市上银装素裹, 有如仙境。 迟向晚却无心欣赏美景,无数的雪花向她的脖颈外裳袭来, 她也不知往屋檐下躲避,只愣怔地站在道路中间, 不断有人从她身边走过, 迟向晚浑然不觉。 孟州灾民出现吃完救灾粮后中毒死去之事, 河岸边以工代赈的灾民劳工们失控, 民变发生, 而在混乱之中,楚王落入黄河, 生死未卜。 事情已经半个月有余,但人还是没找到, 连孟州新上任的刺史,都在奏折中隐晦表示, 只怕楚王殿下, 已不幸遇难。 雪越下越大,有雪花落于迟向晚颤抖的指尖,很快受热融化, 化成水落在地上, 像是一道呜咽的残痕。 怎么会这样呢。 她心中无数遍地, 回旋着这句话。 去年,他们落水后漂流几十里,不也无恙生还…… 更何况,他在船上答允过她, 会平安归来。他怎么会食言,又怎么敢食言呢? 迟向晚认为,自己在足够冷静地分析着,可是眼前的视线越来越模糊,雾气蓄满整个眼眶,像是往岸上不断溢水的湖。 心底,另一个声音不住地对她说,不是的。 希水河的水,论起汹涌,又怎么比得上河道逆流的黄河主干? 怎么可能像上次那样,给谢琛顺流而下、一路漂流的机会? 而且当地官员搜查半个月仍未果的情况下,才将情况上报中央朝廷。自他落水至今,也有一个月了,如果他真的还在,又怎会这么久都没有消息? 迟向晚不敢再想下去,她只觉全身发冷,冬日熹微的阳光,被冰雪反射得细碎又刺眼。 她低下头去,看着被雪覆盖的地面。 白茫茫的雪面,擦去了往日的影子。 或许,从此往后,在她的生命里,再无春夏,只有秋冬了。 …… 随着孟州当地救济粮被发完,当地官员处理不力后,很多灾民积攒了数十年的怒火终于爆发。 -- 第122页 灾民成了暴民,他们砸了府衙,出了孟州,一行人浩浩荡荡往京城而来,求一个活路,讨一个说法。 而这样,暴民又成了流民,流民在京城城门外,自发地扎起帐篷。 人都跑到眼皮子底下了,皇帝自然不能坐视不管。 尽管京城常平仓中余粮不多,他还是命户部将常平仓中的粮全部拿出来,供给流民。 而京城的天潢贵胄、王公大臣们,也纷纷自发地设置粥铺。 言氏、迟氏、温氏这些大族,自然不甘落于人后。 但这些家族世代盘桓京城或者边关,鲜少在地方有过主政的经历。因此施粥时,只管布施,鲜有管理粥铺。 很多时候,粥铺甫一施粥,便被人一抢而空,有些人抢了好几碗,而有些人则老实排队,直到最后仍一无所获。 这个冬天既漫长,又短暂。 说它漫长,是因为冬天发生的某些事情,在一些人心头曾下过一场不曾停的大雪。 说它短暂,是因为一晃又到一年春好时,晨雾笼罩着的京城,杏花如期而放。 花瓣洁如雪,花蕊粉似霞,它们挨挨挤挤,缀满整个枝桠,正所谓春满枝头。 有小孩子在杏花树下跑来跑去,竞逐嬉戏,充满了无限生机与活力。 他们捡起树坑里碎玉般的花瓣,得意着向同伴炫耀,有时你给我一瓣,我给你一片,他们脸上挂着明媚而纯粹的欢笑。 像是在售卖整个春天。 是日,迟向晚正往自家的粥铺走去,但走到一半,她忽然停下了脚步。 前方围着一群流民,一个个双目瞪圆,吵嚷怒吼着在闹事。 这是言氏的粥铺,听起来好像是因为分发义粥的机制存在问题。 一些流民每次都抢不上粥,他们排队排了老久,却只能眼睁睁看见排在前面的人,喝完一碗又来一碗,而负责分粥的人也不管,只管自己舀完便罢了。 虽说王公大臣设立粥铺,除却真心帮扶流民外,也存在扬名立万的考虑,但施粥终归是善举而非义务。 但不患寡而患不均,那些没抢到义粥的流民,看到那些抢到不止一碗的流民,心中不甘愤懑,于是他们聚集起来,在粥铺前叫嚷不休,非要言氏粥铺给个说法。 这时恰逢天公不作美,天色骤阴,竟下起了淅淅沥沥的春雨。 言氏粥铺的主事人,头上淋着雨不说,还被流民来回推搡着,整个人看起来颇为狼狈。 偏巧这时候迟向晚路过,那负责施粥的言府仆从,认得迟向晚,想着迟向晚和自家少爷的关系,喊了声:“迟小姐。” 那些流民听到这一声喊,向迟向晚看去。 他们本是底层目不识丁的庶民,对京城这些氏族没有什么概念。见分发粥品的人,与眼前这位小姐打扮的人,仿佛熟识的样子,以为迟向晚是理事的人。 一部分人便分散开,向迟向晚走来要讨个说法。 柔和绵软的春雨率先而落,随之而来的便是一颗又一颗的冰粒,它们混在潇潇春雨之中,将京城织起一道朦胧的白幕。 杏花,细雨,夹雪。 迟向晚意识到了事情不对,她下意识就要避开,但已经来不及了,流民气势汹汹地向她而来,她被围在乱民中间,场面一度危急。 街角不知何时,停落了一顶绛紫色的轿子,轿子奢华又低调,轿框四周罩以绣有暗银云纹的帷幕,而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便在此时轻掀车帘。 一支流箭从轿中射出,这箭并非射向人群中某一具体的人,而是射向人群上方的天空。 砉騞之声登时响起,闹事的流民们吃了一惊,不由得停下了逼问的动作,愣愣地看向天空。 天上金茫茫一箭矢恍若流星,它像惊鸿照影般,划破天空,惊掉众人眼目,又带着劲风与雨雪,凌厉地直插入地面,入壳三分。 本来吵嚷嘈杂的场面,登时变得极为安静,唯有倒吸凉气的声音接连不断。 等众人终于回过神来时,他们齐齐望着箭射出的地方——那顶紫轿。 射出那箭的手,此刻还搭在车窗边上,深紫色的宽大衣袖,半遮半拢着手,更衬得它白皙莹润,纤长秀美。 这样的手,像是弹琴习字的手,它能执起笏板,也能拨弄琴弦,但无论如何,方才那满含杀气的一箭,不该出自这样的一只手。众人看着,眼中发呢分闪现不可置信之色。 但更令他们不敢置信的,还在后面。 隐在轿中的人,忽地曼声一笑。 在众人好奇且敬畏的目光中,他伸回那只手,起身下轿。 昳丽的脸容一如既往,眉眼含笑弘雅从容。 旁逸斜出的杏花在枝头团成三簇,素白如锦细密如沙,它们恣意地伸出墙瓦垂在檐下,斜斜地掠过男子的额角。 细雨一直在下。 温柔和煦的春雨不像故意弄湿人的衣裳,却似在滴答滴答地,用声声撩拨离人的心弦。 而原本夹杂着的飞雪,已然逐渐停了。 迟向晚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任由细雨淋满头。 她猛地眨了眨眼,眨掉眼中蓄满的雾气,想要更好地看清眼前之人的容颜。 男子在众人各异的目光中从容漫步,像是竹林中长啸的名士般意态悠然。 他径直走到迟向晚面前,略低下身来。 -- 第123页 细线缭绕伞骨,伞架匀停圆称。 一把月白纸伞高悬于二人头顶,浸透京城雨。 “别来无恙。”谢琛揽过迟向晚的肩头,温声轻轻道。 伞上是阴雨交织,伞下是一刹温情。 无论外面多少风雨诡谲,总有一方小小的天地,被人强有力地撑起,捧给她稳固的心安和脉脉的温暖。 迟向晚微微仰头,此刻她的眼中,只有雨水,没有泪水。 春天来了。 第67章 我一直在 “我不会走,”谢琛重复了一…… “我来迟了。” 望月楼雅间, 谢琛紧紧拥住迟向晚,低低道。 “你没有死,你骗我。”迟向晚恨恨地咬牙切齿道。 天知道她听到那个消息传来时, 心中究竟掀起了一场多大的惊涛骇浪?他害她伤了一个冬季的心。 她赌气般想推开谢琛,却被他温和又不容余力地挡住, 索性扭过头不理他。 她听见男子温润的声线,含着笑意还带着点无奈的宠溺, “我在等啊。” 孟州灾民闹事那日, 他便心知不妙, 这表面上看起来是一场民众自发地抗议, 但实际上, 挑头闹事的,背后定是受人指使。他和他背后势力要做的, 无非是借民众长年累月对朝廷命官的不满和不信任,煽动那些人压抑已久的情绪, 来除掉谢琛。 因此在谢琛被围困时,他假意落水, 实则命手下将领头男子生擒, 一番施压拷打之下,那男子终于吐口,称自己是言相所派, 而为何言相要除掉楚王, 他实属不知。 迟向晚听到这里, 也颇为不解地挑了挑眉,“你与言氏素无往来与冲突,为何言相会行此下策?” “自是因为福/寿膏。” 谢琛黑眸中闪着幽微的光。 从沁州回来之后,他就一直在追查此事, 虽然此事错综复杂、并不好查,但他抽丝剥茧,查来查去,最终查到柳烟楼上去。 柳烟楼,这可是言氏的产业。 “你是说,福/寿膏的幕后推手是言相?”迟向晚问谢琛,旋即她就自我否定道,“但这不可能啊,如果真是这样,言相能不知其中危害,能眼睁睁看着言穆服用而不管么?” “但这就是事实。”谢琛淡淡道,“或许言相本意不想让自己儿子服用,可是当木已成舟后,他也不好立即阻止。他若是阻止言穆,又岂不是告诉全京城官员,福/寿膏有问题?” “那也不能就这么眼睁睁看着……”迟向晚话音越来越弱。 她承认,谢琛说的在理。 对于柳烟楼传出来的福/寿膏,只有当别人看见连言相独子,都在服用时,才会对此物放心大胆地服用。毕竟大家都相信,言相不至于坑害自家子嗣。 但她实在难以想象,虎毒不食子,言相为了让别人中福/寿膏之毒,不惜以子为饵,这么做,为的又是什么。 “福/寿膏背后站着的,不止是言相。”谢琛看她欲言又止,明白她心头疑惑,主动解释道。 “所谓福/寿膏,实则便是种上瘾物。幕后之人用它,无非是剪除异己,对于一些官员用福/寿膏加以控制或铲除,更好地操纵朝堂。” 迟向晚福至心灵,“今上?”她低低地脱口而出。 很多以前没注意的事,现在一点一点被她串联起来。 比如为何言穆‘死’后,为何皇帝对言氏一族的圣眷更浓,只怕不仅有言穆护持福宁的缘故,言相只怕那时,便已完全投向皇帝。 迟氏站队大皇子,卢氏站队二皇子,而言氏则成为了只忠于皇帝的孤臣。 所以,当言穆回来后,言氏并没有着急提起言穆与她的婚事,就是因为在权衡,是与迟氏结盟,还是继续做一孤臣。 迟向晚只觉得浑身生冷,她一瞬间想明白这其中的关窍,柳烟楼福/寿膏事件的背后,站着的是言相,更是皇帝! “驾驭臣子,用这样的手法,未免过于耸人听闻。”迟向晚如是说了一句,她忽然想起什么,转向谢琛道,“所以,这次孟州灾民闹事,是不是也和你查福/寿膏之事离不开关系?” “是。”谢琛毫不惊讶于迟向晚反应的敏捷,他颔首道,“这次孟州灾民闹事,和言氏有关,但皇上也分明知情。” 无非是怕,他真的查到福/寿膏背后的主谋,洞悉了这个致命的秘密。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因此言相欲致他于死地的时候,皇帝也默认了这一行为。 他假意落水的这段日子,早把各方动向查了个明白。 因此,他一方面命人传出,四处打捞未果,自己或恐葬身黄河的消息,进一步打消京城中人的警惕,静待他们暴露出更多破绽。 另一方面,他设计让孟州灾民跑往京城,再暗中授意,让他们在言氏粥铺面前闹开,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原来是虚惊一场。”迟向晚到这时,总算舒了一口气,“不过你每次离京,真叫我好生担心。下次,我可不放你走了。” 她说完便意识到不对,他很快便要就藩,如何能不离开京城呢? 但还没等她细想,只听谢琛道:“好。” 迎着迟向晚的目光,他眼波柔和如化开的春水。 “我不会走。” 谢琛握住迟向晚的手,有温暖的热流从他的指端蔓延到她的手掌,渐渐至周身。 迟向晚瞬间领悟他是什么意思。 -- 第124页 实际上,从他今日毫不避讳地在出现在众人面前,正大光明地与她撑伞两人行后,便有很多事变得不同了。 她本想说些什么,谢琛的手指轻抵她的唇,温柔地制止住她未说的话。 “给我一段时间。” 谢琛说完,便觉脖子一凉。他低头一看,却是迟向晚微一侧头,贝齿抵住他的颈侧,留下极浅的咬痕。 他眸色更深了几分,却没有言语,只是含着探询的笑意,望向迟向晚。 迟向晚故意扭过脸,不去看他。 有声音从她樱唇中逸出,“我不管你做什么,你都给我要好好的,不许像这次般吓我。否则——”她指着谢琛的脖颈,意思再明白不过。 谢琛从未见到过这样……别致的威胁,一时间低低笑出声来。 他凑得离迟向晚近了一些,含着她的耳垂,意味不明地嗯了一声。 两人的身体挨得极近,一双影子映在地上,摇曳生姿。 迟向晚感觉到,一呼一吸间,男人的热气氤氲在她的耳廓,激得她耳背一阵酥酥麻麻。 她一时间没做好准备,下意识反抗,双脚蹬了一下地,正好踩到谢琛的影子上。 谢琛正巧看到这一幕,他抱着迟向晚,转了个方向。 “嗯,”谢琛轻笑道,“阿晚方才在说否则什么,我没听清。” 迟向晚这才明白过来,她那清清浅浅的一咬,对于眼前这人而言,哪里是威胁,分明是奖赏! 谢琛看着迟向晚连续变幻的脸色,猜到她在想什么,他深知过犹不及的道理,不再欺负少女红如血滴子的耳尖。 他转而捧住她的脸,细细地打量着,像是看一件稀世珍宝,最终在她唇珠上,落下深深一吻。 清越的声音悦耳且坚定,如山海一般稳固安然。 “我不会走,”谢琛重复了一遍自己先前的话,他拉过迟向晚的尾指,像是和她拉钩承诺,“我一直在。” 不论是现在,抑或在将来。 …… 迟向晚离开雅间后不久,另一个人款款前来,正是常济。 他现在也恢复了世俗的身份,打扮也与先前全然不同。 穿上回纹圆领袍的常济,显得干练又机灵,倒比先前的袈裟,更为适合他。 谢琛见常济此刻才到,不禁淡淡问道:“怎么这么久?” “这不是,不方便打扰殿下么?”常济脸上挂起奇异的笑容,如此说了一句。 定的点是死的,但人是活的。 做属下的,岂能这么没有眼色。。 谢琛听了这话,似笑非笑“倒是我的不是了。” 常济听到这话,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但他心知,谢琛本就没真生气,只嘿嘿干笑了两声搪塞过去。 他这时想起来正事,脸色变得郑重起来。 “对了殿下,属下方才过来的时候,一路上都在议论您归来之事呢。” 谢琛明白常济的话外音,“宫里肯定知晓此事,只怕最迟明日,陛下就会让我进宫去。” “那殿下……” “没有人能勉强我做不愿的事。”谢琛道,“你命人盯着离宫。” 京城禁毒已有数十个年头,福/寿膏之事,既是皇帝的暗中授意,不得不叫人疑心起,这种上瘾毒物皇帝是从何而来。 想到宁妃在离宫过了年后还没回宫,这样明显违背祖制的行为,皇帝竟也听之由之,谢琛心中逐渐有了答案。 联想起淮南王府往日的繁华兴盛,想必不为外人所知的毒物上瘾物也有不少,只怕这次福/寿膏,便是宁妃与皇帝的一个交易。 皇帝为了宁妃坏了规矩,留宁妃在离宫一直养胎,而宁妃将福/寿膏献给君王,帮助皇帝控制不顺从的朝臣。也不知她是怎么解释,自己是从何处得到此物的,反正定是和淮南王府撇得干干净净。 不过看如今这个状况,皇帝明显信了宁妃的说辞。 谢琛起身,缓步行至窗边,再负手而立,黎民熙攘,车水马龙,都被他尽收眼底,宛若望尽天涯路。 这一天,终是快到了。 …… 楚王以一种极为高调的形式,现身于京城,这一举动打破先前称他已溺水而亡的谣言。 宫中的皇帝也悉知了此事,他让身边太监请楚王入宫叙话,不料却得知楚王落水伤寒未愈的消息。 听闻这个消息,皇帝在书房静默良久,只派人拿着满满五箱子各色奇珍异宝,前往楚王在宫外暂居的府邸,加以慰问和安抚。 谢琛离奇归来,让皇帝猝不及防之余,不免心中惊疑,他知自己的这个皇弟素来颖慧,生怕他是知道了什么,才回京之后闭门不出。 他心里思考着下一步的对策,然而他还没来得及考虑妥当,事情便发生了。 翌日早朝,新科探花、翰林院编修慕钧闻,上疏天子,而他上疏的矛头,直指福/寿膏之事。 第68章 鸠占鹊巢 “是我,”谢琛嘴角噙的笑容…… 此言一出, 满座皆惊。 这东西最近风靡京城,很多人都有所听闻,因着福/寿膏数量有限, 只有其中一小部分官员得以尝过。 食用完福/寿膏的人都说,感觉心旷神怡, 精神抖擞,怎么在慕钧闻嘴里, 此物变成了腌臜货了呢? 皇帝头一次仔细端详起, 眼前这位出身寒门的探花郎。之前殿试时, 他还觉得此人仪表堂堂又才思敏捷, 暗道这是个可造之才, 是以将他留在京中。 -- 第125页 想着让此人在翰林院历练几年,就放他去地方上主政一方, 如此迂回后,再提拔他在京城担任要职。 不曾想, 今天站出来拆台的,正是慕钧闻。 他忍不住扫视起, 丹陛之下站着的群臣。 虽说那人这日没有来, 但他有一种强烈的直觉。 今日慕钧闻敢于当众启奏此事,背后的主使者必是谢琛。 皇帝下意识要开口阻止慕钧闻说下去,但对方显然早有准备, 不慌不忙掏出柳烟楼老鸨证词等一系列证据。 这段时间他本就为了朝事忙的焦头烂额, 此刻听到慕钧闻一点一点把最阴私隐秘的事, 揭露于众人面前,浑身顿时气血上涌。 眼前的藻井和座下的群臣成了重影,他的视线越来越模糊,蓦地, 皇帝眼前一黑,斜斜地倒在了御座之上。 …… 皇帝抱恙,作为弟弟,谢琛义不容辞地前往皇宫探视。 太医来了一茬又一茬,给皇帝诊完脉后,都说是怒极攻心、逆血上涌所致,虽说病因得以明晰,但何时皇帝能从昏迷中醒来,他们捋着花白的胡须,支支吾吾半天,也说不出个准话。 谢琛进入皇帝寝殿时,看见的便是这样的一幕。 他也没说话,只靠立在门口,静默地看着。 但太医只觉得屋中瞬间冷凝了不少,他一转头,见楚王正含笑望着他,心中奇异的不安之感,又随之加重。 “陛下怎么样了?”谢琛问道。 太医心知楚王一直守在门口,此刻不过是明知故问,他猜不透对方的想法,只将方才诊断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谢琛只轻轻唔了一声,神态一如既往从容沉静,也没有任何表示,只挥挥手让他退下。 室内登时安静无声,在太监紧张目光的注视下,他走到了皇帝的榻旁,缓缓坐下。 皇帝面色灰沉如含了霜的树皮,枯枝朽叶一般,透着衰败和落寞。 谢琛微微出神,他在想,眼前的这个人,是真的老了。 至少,若是换作十余年前的靖王世子,遇上这种事,该不会如此快便颓唐倒下才对。 他的目光透过雨过天青软烟罗帷幔,意味不明地落在窗外。 此时正值深夜,外面漆黑一片,除了定时轮值的侍卫外,再无旁人的脚步声。 “嘶——” 皇帝竟在此刻悠悠转醒,他缓缓睁开双眼,一时间眼前混沌一片,分不清究竟身处何方。 等他终于恢复神智,发觉身旁有人时,神情一变。 “陛下醒了?”谢琛只作不觉,他笑着问道。 皇帝赶忙给站在门口的太监使眼色,可那太监根本没领会圣意。 皇帝感觉血腥味又在嘴里开始蔓延,他心中气闷却说不出口。 自从哀帝重用宦官,酿成大祸,身死漠北后,他便格外提防宦官把权这个问题,身边的太监都是好一阵精挑细选的,他们虽忠诚老实,但机灵劲儿却不足。 现在这个弊端便暴露无疑。 似乎是看出皇帝不能言语,谢琛朝那太监使了个眼色,笑道:“没看见陛下示意你出去守着么?” 那太监愣怔了一下,看看皇帝,又看看谢琛,他总觉得皇帝不是那个意思,但谢琛话里音却又不容置疑。 他踌躇再三,还是告退出去。 本来皇帝就不信任身边太监,平时只留一两个在寝殿内候着,现如今连这最后一个都被‘请’了出去。 屋内,只剩下他与谢琛四目相对。 夜风簌簌击打窗棂,皇帝面上犹自不显,心中却升起不祥的预感。 谢琛看皇帝一个劲瞥向窗外,有些讶异地起身,走到窗边看了一眼,发现并无异常后,又折身返还榻边坐好。 “陛下可是觉得冷?可臣弟检查了窗缝,窗子并没有漏风啊。” “朕是说,他们究竟如何了?”皇帝好容易憋出一句话来,说完又被粘痰死死卡住。 谢琛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只是道:“病重不宜多思,不过陛下既然这么关心,臣弟便说与陛下听听。” “福/寿膏事件真相大白,柳烟楼背后的言府免不了担责,此刻言钦已自请免去丞相之职,恢复庶民身份,只求陛下允许,他与言氏一族能够回到祖籍地过活。” 皇帝听完心中更怒,明明福/寿膏之事,和他也扯不脱干系,言钦此举,以退为进,看似自降身份,实则让皇帝看在他们同乘一条船的份上,赦免于言氏一族。 谢琛看到皇帝神情,便知他在想些什么,他继续说下去:“陛下先别着急,此事还没有结束。” “后来福宁公主出面,表示此事是她与宁妃的合谋,本来是不满陛下让她和亲漠北,想用福/寿膏操纵大臣,在朝堂上为她说情,后来却发现事情愈演愈烈,自己也收不住了……” 宁妃,还有福宁! 从谢琛口中,猝不及防听到这个名字,皇帝的手猛地攥紧。 “陛下是想问,此事是怎么和福宁公主扯上关系的,而宁妃又是怎么被发觉与此事有关联的,是不是?” 顺着谢琛话里的思路,皇帝下意识想点头,可点到一半发现不妥。 他停下动作,冷冷地看向谢琛。 “果真如此。”谢琛最后一丝疑问也得以确定。 福/寿膏是宁妃与皇帝的交易,这一点本是他的猜测,如今被他言语设套,得以求证。 -- 第126页 “福宁公主出面,称这都是她一个人的主意,但文武百官显然不信,福宁公主能有能耐搞来此物。更多的人还是认为,此事是陛下在背后主导。” 所以谢琛方才煞有其事地声称,福宁说与宁妃合谋,都是诓骗他的,为的就是从他嘴里套出宁妃与此事有关? 皇帝气得牙根痒痒,他用手猛地拉下帷幔上垂下的布条,可是外面太监并无反应。 他霎时如处于三九寒天里,浑身冰冷无比,无比清晰地意识到: 自己的人手都已经被谢琛控制了。 他不敢置信地看向谢琛,想说话却一时说不出来,只指着他,手指不停地颤抖。 “看来陛下有很多的疑问。”谢琛若有所思道。 “陛下想问福宁公主为何身处京城,又为何在此事上帮忙站出来解围?”他明知道皇帝此刻最关心的,不是这两个问题,却偏偏故意道。 “自是因为,她本就没去漠北,而她解围也非为了陛下,不过是曾受言穆救命之恩,如今相偿罢了。” 皇帝费力清了清嗓子,用力说道,“朕不是在问福宁,朕只是在问你。” “陛下但闻无妨,臣弟知无不言。”谢琛冲皇帝一笑,刹那仿佛云雾都消散开来。 “为什么?”皇帝声音低的近乎梦呓,“朕待你不薄……” 他也不傻,从谢琛这番动作不难看出,他分明图谋许久。 什么慈悲为怀、什么隔绝凡尘,不过是伪装是假象,谢琛一直都在肖想自己的这把龙椅。 “陛下说笑了,”谢琛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皇帝,他难得面无表情。 皇帝睁大眼睛,看着眼前睥睨而立的身影,他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陌生。可陌生过后,又是浅浅的熟悉之感。 “鸠占鹊巢,也要问鹊为什么吗?” 鸠占鹊巢。 皇帝先开始没反应过来,谢琛话中的意思。 他在脑中极力搜索者,忽然想起什么般,攥紧的手无力地松开。 紧接着,他看见一团又一团的殷红,渲染在自己领缘的下方。 “你是,你是……”顾不得吐尽心头血,他指着谢琛,一个名字堵在他嘴边。 “是我,”谢琛嘴角噙的笑容,和他的眼眸一样幽深,“看来,从兄还记得,当年的事。” 第69章 你待如何 所以,你机关算尽了这些年,…… “你怎么会变成了他?” 皇帝实在不敢相信。 树荫斑斑河畔柳, 虽然迄今也有十余个念头,但他依旧记得很清楚。 那日绿荫匝地,哀帝的独子, 当年的太子,只有五六岁的样子, 正从湖畔绕道而行,伺候他的嬷嬷在后面漫不经心地跟着, 眼中是分明的惫懒。 谁都知道, 太上皇在漠北, 怕是再难以回来, 这天下, 便是靖王的,靖王自己也有儿子, 到时候必会废掉现在的太子,改立自己的儿子。 俗话道‘大难临头各自飞’, 她们这些做下人的,也应该另谋生路才是。于是, 对于现在的太子, 她们伺候得格外懈怠起来。 这给了他可乘之机。 除掉太子的念头,他早就有之。 本来,他无意要了太子的性命, 只要褫夺他太子之位便好。 可惜父皇对于他暗中派人上的奏折, 一概留中不发, 态度暧昧不明。 父皇除了自己,只有一个从王府带来的妾室生的幼弟,幼弟只有三岁,如何争得过自己? 于是, 他开始寻思,怎样能让太子死得神不知鬼不觉。 一直也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下毒用药都会留下证据。 毕竟宫中还有太皇太后盯着,对于自己儿子留下的唯一血脉,她可视若珍宝,自己也不好做得太过明显。 他以为,除掉太子之事,需要徐徐图之,不曾想,今日便被他寻到了时机。 他本来躲在花树后面,心中还在权衡要不要动手,但眼见那孩子马上就要走到湖的对面,心中那根弦一紧,也不管太子的嬷嬷会不会跟上,手向前一伸。 随着扑腾一声,太子落入水中。 他才发觉,自己将朝思暮想的事,化成了现实,垂眸看向自己的双手,正是它们方才将那孩子用力地推下。 庆钧帝那时也不过是个少年,远没有现在狠辣,他的手隐隐颤抖,但他强忍了心中不安,仔细回想一下,太子有没有看清推他落水的人是自己,得到否定的答案后,他很快疾步走到不远处的假山上。 怪异嶙峋的山石是最好的掩护,他就静静地躲在假山之后,往这边偷偷看着。 不得不说,伺候太子的嬷嬷比他想象得还要惫懒,直到他在假山后躲好,她们才姗姗来迟。 其中一个阔脸盘的嬷嬷,这时才发觉不对,诚然太子比她们走得快一些,但毕竟一个小孩子,怎么能这么快就不见了呢。 她脸上失去了血色,几个嬷嬷开始分头寻找,但并无一人联想到湖中。 他这才放下心来,等那些嬷嬷注意到湖水,只怕太子也早已经死透了。 卸去一桩心事,他惬意离去,但心中不乏一丝沉重。 “从兄觉得,我不像悯怀太子么?”谢琛靠近皇帝几分,笑意不改问。 说实在的,当初那个小小年纪的太子,皇帝根本没有放在眼中,也未曾正眼打量过,对于他的印象,早已随着岁月冲刷而模糊不清。 -- 第127页 在他残留的印象里,那个孩子确实容貌不凡,眉目洵美,一次请安,太皇太后说起悯怀太子,还感慨小小年纪便生得惊艳,长大不知得迷坏多少京城闺中少女。 那时皇帝听了不过一笑,但现在,他仔细端详谢琛的容貌。 昳丽弘雅,尤胜少时,隐约还带着点熟悉。 太皇太后所言,果真不错。 只是当时打捞上悯怀太子的尸体后,连父皇都亲自去看了,这使得他心中认定,此人早就死了。 因此,他也一直也没有把形貌秀丽的幼弟谢琛,和早逝的悯怀太子联系到一起。 “从兄是不是很好奇,为什么我会知道是你推我入的水,又是怎么变成你的幼弟的?” 他每说一句,皇帝的面部表情,就肉眼可见地僵硬三分。 谢琛好整以暇地欣赏着皇帝的脸色。 湖水太过清澈,他在彻底落入水中之前,用尽最后一丝时间,将推他落水者的身影牢牢记在心中。 他生而丧母,幼时父亲又被漠北所虏,宫中变幻大王旗,淮南王靖王你方唱罢我登场,他的心智,早就不止于六岁孩童了。 推入水的那一刻,他便暗暗立誓,如若他大难不死,势必归来复仇! 但随着越来越多的湖水,呛进他的肺腔,他的神智,也逐渐混沌不堪。 他在失去意识前最后的一个想法,便是他今日便要命绝于此了。 但他没想到,芥舟子真人正巧入宫,在同一时间经过湖畔,将他救下。 他落水后发烧昏迷,再醒来时,已经是宫外一处不知名的别院。 他后来才知,这处别院,外界都说,是一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名医的一处宅院,而那名医别人不知,他却知晓,正是芥舟子真人。 本来经此一劫,他可以换个平民的身份,无声无息又平凡安然地了此一生。 但随着靖王幼子的送入,事情发生了翻天覆地的转变。 那孩子送过来时,便没了气息,但靖王还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希望,找到了他。 对于芥舟子真人这个人,靖王本就只闻其名,不知其貌,更不知道芥舟子真人就是神医,否则给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将幼子托给哀帝的心腹。 不过芥舟子真人确实好生给靖王幼子看了看脉搏,无奈小儿急症,送过来的时候人已经没了呼吸、四肢冰冷,他虽有神医之名,但终究不是神仙,无力回天。 看到四肢僵冷的幼童,一个大胆的计划在脑中扎根。 人人皆道,他受哀帝宠信,与哀帝相交甚好,可实际上,他知道,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 与其说忠于哀帝,因着与哀帝的君臣之谊,才留在哀帝身边,任其调用,不如说是为了哀帝身旁的那个人。 他看着落水后被救下,却因此生了一场大病,比寻常五六岁孩童,显着小些的谢琛,望着他与那人几分相似的容颜,心中有了主意。 对于身为罪臣之女的莫清然,既然哀帝不肯为莫家平反,只肯收她作为养在民间的外室。那么,就由她的儿子来为她平反,洗掉这个身份。 抱着这样的打算,待靖王下次来时,芥舟子真人只道他的幼子已经救回,只是需要调养,让他隔着门远远看了一眼。 靖王每天为了朝事忙的焦头烂额,本来和幼子相处时间就不多,远远看了一眼,也没发现任何异常。 此等瞒天过海之事,便如此天衣无缝地完成。 基本养好后,谢琛被接进宫中,他的新身份,变成了靖王幼子,成为了推他入水者的嫡亲弟弟。 从皇上独子,再到被漠北扣押的太上皇的儿子,再到新一任皇帝的幼子,他的命运跌宕起伏,但从来不由得他。 很小的时候,他便知道,有些事只可承受,无力转圜。换句话说,他没得选择。 谢琛垂下眼帘,眼睑下方扫下一圈淡淡的弧影,是各种缭乱交织的情绪,难以辨明。 “陛下不用费尽心机拖延时间了,”谢琛以淡淡的口吻如是说着。 “我今夜,既肯过来同你说这些,必是做好万全准备了。羽林卫今夜轮值者,现在都在闷头睡大觉呢,就算外面锣鼓喧天,他们也是听不到的。” “你、你……” 皇帝脸色一青,本来眼中含着的光芒,逐渐消散。 原来谢琛连这个都知道,他知道自己是想拖延时间,亦知道自己在满怀希冀地等待救兵。 却在他希冀愈来愈盛的时候,一下将其挑破成空。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都到这时候了,他总不能求饶,还是要保持作为帝王的最后一点尊严。 他竭力维持面上的平静:“所以,你机关算尽了这些年,把朕玩弄于股掌之中。说吧,现在你待如何呢?” 第70章 大结局(上) 完结倒计时 谢琛像是就在等这句话。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宣纸, 上面白纸黑字写明了,这是一份罪己诏。 “陛下放心,罪己诏的内容, 我都已帮你写好。” 谢琛一页一页给皇帝翻看,从谋害先太子到用福/寿膏控制群臣, 每一桩都证据明晰、历历在目。 皇帝越看,脸上神情越发铁青, 他盯着罪己诏, 眼中明暗交织, 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陛下可是在想, 趁机毁掉它?”谢琛一语道破皇帝的心思。 -- 第128页 “我劝陛下还是莫要轻举妄动的好, 毕竟毁了一份,我这里还有很多份一模一样的, 陛下到时候签上并盖上玉玺,也是一样。” 谢琛说完, 意态悠闲地看皇帝做着内心挣扎,眼中是一抹了然。 皇帝的脸色由灰白转为铁青, 又由铁青转向潮红, 这是怒火中烧的外显之态。 终于,皇帝白眼一翻,竟生生晕了过去。 谢琛用印泥按上皇帝指印, 再用罪己诏按上皇帝手指。 复又瞥了皇帝一眼后, 径直走出去。 外面, 庆钧帝的贴身太监,正被两个脸生的侍卫拿刀架着,豆大的汗珠,正从他的颈侧流下来。 看见谢琛从屋内出来, 他脸色一喜,随后想到了什么,又变为极度的惊骇。 谢琛只作不觉,他走上前去,一个眼风扫过,那两个侍卫立即会意,把刀放下。 “你且进去伺候罢。”他看着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喘的太监,如是说道。 一股熟悉的疼痛传来,但这次后遗症发作的,远没有前几次那般猛烈,他攥紧了衣袖,于夜色中快步出宫。 是夜,无星无月,漆黑一片。 他离开宫后,一刻不停地向望月楼走去,眼中漾起由衷的笑意,恍若繁星春水。 无论天多晚,无论夜多黑,总有一盏灯,是专程为他而亮的。 但他很快发现了不对。 明明这两日,他叮嘱了迟向晚,老老实实地呆在望月楼雅间中,可此刻,当他推开门时,雅间内,却是空空如也。 人不在。 如同寒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封冻了湖。 他嘴角噙着的笑意,很快凝固。 本来这一步步,都在他预料之中,此刻却有突如其来的无力感,将他紧紧裹挟。 他迫使自己迅速冷静下来。 雅间设有重重机关,连他的手下,没有他的示意,都不得进入,根本就不可能有人贸然闯入。 在屋内环视一周,他的目光落在围栏上。 围栏下沿,有不甚清晰的足印,他凑近来看,才大致辨明,有一双踏进来的足印,有两双踏出去的足印。 这说明,有人跃入二楼,从窗户进来的。 窗户有暗锁,而屋内的迟向晚却同意给对方开门,说明对方和迟向晚相识。 没有任何挣扎的痕迹,足以说明屋内人离开是出于自愿。 他定定地思索了片刻,推开雅间,大步走出去。 …… 离宫静水轩,宁妃所在地。 迟向晚冷冷地看着眼前美貌空灵的女子。 万万没想到,原来一向以低调谨慎、不争不抢出名的宁妃,居然是只在后的黄雀。 而她的武功,更是不俗。 这样柔柔弱弱的气质和身板,竟能一跃飞到望月楼二楼,却能不被楼下怀揣武功的伙计发现。 她本身心怀警惕,是不想开窗的。 但宁妃压在帷帽下的樱唇轻启,冲她比了个口型。 那意思明明白白是说,解药在她手里。 电光火石间,天旋地转。 冬至宴上,舞女刺客,宁妃救驾。 前年的事情被迟向晚从心底重新翻出,本来看起来顺理成章的事,一下子嗅出了不同的意味来。 她道难怪宁妃敢于冒着生命危险救驾,不是因为对皇帝忠心耿耿,更不是对帝王爱得深沉,只是因为她早有准备——毕竟连刺客都是她派来的。 她知道开窗之后,没准自己会遭遇不测,毕竟宁妃此人如今看来城府颇深,就连她的身手,也同样高强莫测。 但是,解药二字戳中她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这是她日日夜夜盼望着的事。 虽然迟向晚不知,为何宁妃会知道谢琛身中此毒,但她不能放过这次机会,为着一丝可能,冒着万千风险也在所不惜。 不过她还是留了个心眼,从窗沿随宁妃跃下之时,有意在窗沿使劲踩了踩脚印。 她相信,当谢琛回来后,看到自己在窗沿上留下的痕迹时,会知晓这里曾发生的一切。 “你随我来,是对的。”宁妃闲闲地拨弄着手上的护甲,神态静美而悠然。 迟向晚默默注视着宁妃,没有言语。 看到外面重重包围的守卫,在严防死守着另一处院落,她产生了一种极强的荒谬感,为什么事情会这样。 宁妃看到迟向晚眼底的疑虑,她美如飘花的脸庞,扬起一抹得意的笑。 “是不是很意外,为什么楚王的那些护卫,居然看管错了院落?” “其实也不怪他们,旁边那处栖霞阁,是我的住处。那些守卫以为我还在里面,可实际上,里面不过徒留我的替身。” “是么?娘娘果然好计谋。”迟向晚听到这里,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已经波澜不惊了。 她虽想不明白,宁妃明明有能耐逃走,为何这些不是她目前最为关心的事,她只定定地看着宁妃:“解药呢?” “迟小姐莫要着急。”宁妃轻轻道,“很快便会给你。” 她既没有提换得解药的条件,也没提何时会给解药,迟向晚的心,不可避免地缓缓沉下。 也不知何时外面又起了风,风越刮越大,风中有马蹄声传来。 宁妃眼眸亮了亮,她笑着对迟向晚道:“我们去看看吧。” 言语之中颇为轻快,像在谈论天气好坏。 -- 第129页 静水轩外,被谢琛带来的人马团团围住。 谢琛看向率先出来的宁妃。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直到他看见迟向晚后,浑身散发出的寒意,才散了泰半。 “从始至终,都是我与娘娘之间的事情,娘娘何必把旁人牵扯进来。”谢琛淡淡望着宁妃。 “如果本宫不把迟小姐叫来,想来楚王也不会漏夜前来,是么?” 谢琛没有言语,默认了她的话。 “娘娘明明是可以遁走的。” 过了一会儿,谢琛轻轻说道。 “可是你把我的恪儿劫了去,本宫一个人跑了又有何用?” “若非为了我儿,本宫何至于还留在离宫里。” “娘娘应该记得我们之间的协定是什么罢?你我之间合作,待我取得皇位后,为你淮南王府平反。既然娘娘两面三刀违背诺言在先,又有什么理由反过来指摘我呢?”谢琛唇畔含着嘲讽,微微扯开,“况且这事,本就不是我干的。” “是我干的。”身后的兵马,自动分为两路,从中间缓缓走出一个人来。 “言公子!”宁妃脱口而出,难掩声中的讶异。 第71章 . [最新] 大结局(下) 相伴可捱风雪频仍。不仅…… “拜娘娘的福/寿膏所赐, 在下现在才刚刚大好。”较之往日,戒下□□后的言穆,脸越发瘦削, 更显得他五官分明、脸庞棱角有致。 “言公子,饭可以乱吃, 话不能乱讲,□□是你父亲在京城传播的, 和本宫有什么关系?” “是么?家父本来顾惜清誉, 不愿意做这件事的。” 言穆冷笑一声, 萧索中带着锐利, “不是娘娘出言建议皇帝, 让我父亲在柳烟楼传播福/寿膏的么? ” 宁妃眸光一闪,抿唇不语。 她发觉, 言穆的精神状况,虽然略显憔悴, 但与福/寿膏上瘾的人比起,还是好上不少。 “看来言公子是完完全全戒掉了。”宁妃轩一轩眉, 曼声道。 言穆并不意外宁妃知道他身中福/寿膏之毒。 “是啊, 所以今天才能站在这里和娘娘说话。”言穆唏嘘着,带着长长的尾调,“娘娘也不必多言, 谢恪在我手中。解药和谢恪, 你只能选一个。” 宁妃听到这话置若罔闻, 她好奇地在谢琛和言穆之间来回打量:“这是奇了,言公子这是与楚王联手了么?和情敌联手,言公子真是深明大义、忍功了得。” “不是为了楚王。只是穆曾身中过毒,知道其中厉害, 不愿再有天下苍生,再囿于毒之害罢了。” 这时,有飞鸽掠低空而来,落入宁妃掌中。 宁妃取下飞鸽身上的密信,取下发钗上的滴珠,滴在信纸上使字迹显影。 看完后,她忽然笑起来。 言穆警惕之意顿生。 “言公子说的很有道理。只是我也预料到了这一点。”宁妃慢吞吞道,“你以为你手上的,当真是恪儿么?” 言穆脸庞一冷,手握成拳。 谢琛不着痕迹地看了眼院角。 “何况……”宁妃看着旁边的迟向晚,眼中笑意愈深,“迟小姐在我手上。” 谢琛、言穆的目光齐齐落在迟向晚身上。 “迟小姐虽然自打进来后,就没有吃过东西。但毒不仅能从吃食中进入身体,香也亦然。屋中一直有股淡淡的香,你可还记得。现在是不是感觉心率快了一些。” 不料迟向晚反而不惧,她眼中也是盈盈笑意:“那娘娘进入望月楼二楼雅间时,我给娘娘开窗,虚扶了一把,娘娘可感觉到,现在是不是扭动手腕分外困难些。” 她止不住庆幸,当时在北州,她与谢琛学习针灸穴位时,不曾偷懒懈怠,是以现在徒手也能按准穴位。 宁妃大惊,她赶忙转动了转动手腕,发现手腕确实转不动了,她手不受控制地垂了下来,脸色越来越难看。 “本宫本来以为,迟小姐是为救楚王心切,才随本宫来此,原来你早有准备!” “是啊,”迟向晚淡淡应道,“不然,向晚怎么敢只身前来呢?” “好,”,宁妃也是果断之人,“本宫可以与你交换,你帮本宫解穴,我帮你解毒。事毕之后,本宫也可以将解药给楚王,只是本宫要与你们划江而治,长江以北尽归大钧,长江以南,本宫要重立淮南王府。” 这次迟向晚没有答话,谢琛上前一步,开口道:“娘娘不会还以为自己有讨价还价的条件罢?” 迟向晚一眼望去,看到是墨云和墨擎一身戎装走了过来,墨云手中抱着一个小小的婴孩。 “恪儿——”宁妃不由喊道。 先前包围院落的,是随流民大队神不知鬼不觉而来的,谢琛养在悯田院中的私兵。她一直也在想,墨氏姐弟显然是谢琛部下,也不知去了何处,现在总算明晰了。 谢琛也怕宁妃会金蝉脱壳,是以自己暗中派墨云二人防着宁妃易容逃离,却恰好派上了大用。 宁妃万万没想到,自己找的江湖中人护持谢恪到乡下一农家,偏巧撞到墨氏姐弟的手上。 她此刻是真的慌了,谢琛拿住了她的命根,她脸上是无言的衰败。 “解药给你,但你想如何呢?”她如是道。 …… 很多人的命运,就在这个夜晚改写。 宁妃囚禁于一处可以望见淮南王府旧址的别院,从此日日夜夜都将被提醒淮南王府灭门与恢复无望之痛; -- 第130页 而襁褓中的谢恪安养于民间,他不会得知上一辈的恩怨纠葛,得以平安喜乐长大成人; 言相流放南越,言穆自云无颜再留于京城,接替了言氏族长之职,率言氏全族返回祖籍地; 而福宁似乎从父皇、从言氏卢氏的变故中,转变了不少想法。左右她现在早已摆脱公主身份,也是自由之身,于是她在言氏一族离开京城的同日,也从京城动身离去,再无消息。 而庆钧十三年,才刚刚开始。 庆钧十三年初,庆钧帝书罪己诏,承认□□之事乃是出自自己授意,随后退位,成为大钧历史上第二个太上皇。 楚王谢琛登基,改年号为乾宁,取乾坤安宁之意。 登基大典,正处于暑热未散的初秋之际,而封后大典,是在这一年的深秋。 乘着中宫凤辇,迟向晚一路在太监宫女的簇拥下,来到了交泰殿。 九重台阶之上,迟向晚对上谢琛恍若繁星般的眼眸,二人目光在空中交束于一点,不言不语中,已尽数悉知对方心意。 虽然谢琛换了一身明黄九爪龙纹外袍,不再是往日的紫色衣裳,但岁月似乎从未在他脸上留下痕迹,男子形貌昳丽,低调又尊贵的意态,一如当年。 一道由红绸铺就的道路直通殿上,道路早已被宫人清理干净,纤毫无尘,上面洒满鲜花与彩条,看起来既华美又喜气。 册封使是新任的太子太保常济,他将卷成一册的封后诏书打开,朗声念道: “册皇后文曰:朕惟德协黄裳、王化必原于宫壸。芳流彤史、母仪用式于家邦。咨尔迟氏,永国公迟凛之女,昔承明命,虔恭中馈,温婉淑德,娴雅端庄。宜建长秋,以奉宗庙。是以追述先志,不替旧命,使使持节兼太子太保授皇后玺绶。”【1】 常济念完,看着迟向晚,笑道:“娘娘,接旨吧。” 按大钧朝制,皇后应上殿谢恩,方算礼成。 迟向晚接过了圣旨,拾阶而上。 不知不觉间,已然彤云密布,随着她一步步登上台阶,天上突然下起雪来。 红色交领吉服上,落下洁白无暇的雪,红白相间,显得更外鲜丽。 越来越多的雪覆盖在迟向晚的睫上肩头,乌眸红衣身前雪,浑然好似画中人。 很快便有机灵的太监,要拿了伞给皇后撑上。 谁都没想到,谢琛却含笑递了个眼风,示意太监把伞给他。 年轻的帝王从御座上款款而下,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款款而下,走到皇后身旁,很自然地为她撑伞。 他的黄袍沾满了雪,她的吉服滴雪未沾。 “走吧。”他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和润。 迟向晚踌躇了一下,却放缓脚步。 “你把伞留下,我自己打吧。”迎着谢琛问询的目光,迟向晚轻声说道。 身边有无数的太监宫女,哪里用他一个帝王来伺候人了。 谢琛像是知道她的顾虑,反而他起她含在袖中的手,两人的手都拢于袖中,他轻轻摩挲着,似乎要将自己指尖的暖意,尽数传递给她。 他以不容抗拒的姿态,与她相携而行,一步又一步,通向至高的殿宇。 哪怕外面寒冷,哪怕风雪满途,也总有一处不灭的温暖,笃定而温存。 相伴可捱风雪频仍。不仅是这一程,更是这一生。 “我的伞自然我来撑。” 面对迟向晚递来的眼色,那人笑道:“伞是我的,我是你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