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政王他又脸红了》 第1页 [穿越重生] 《摄政王他又脸红了》作者:科西嘉【完结】 文案 外表娇软,实则一拳能锤飞男主·小将军 vs 邪魅狂狷渣男脸,实则纯情小学鸡·摄政王 上一世,杭絮被情爱蒙了眼,逃了圣上钦点的婚,随人私奔。 一生一世,白头偕老的梦还没做完,便被容敏无情打碎。 缠绵病榻时,她幡然醒悟,可这时杭家已满门惨死,净做了容敏的垫脚石。 重回十五岁那年,杭絮逃婚前夜,这一次,她毅然嫁给瑄王。 世人都说瑄王容琤冷漠无情、残忍暴戾,可两年后的杭絮却知道,冷漠残暴瑄王在半年后大破北狄,凯旋而归,被封为摄政王,盛宠不尽。 这一次,她要随着容琤一起,爬上最高点,看那两个贱人匍匐在她脚下求饶! 可为什么,原本设想相敬如宾的容琤,却越来越粘人,这么爱脸红,还总是用看负心人的眼光看她? 杭絮终于忍不住问他,没想容琤睁着一双薄情风眼控诉道 “你忘了吗,八岁那年,你说过要嫁给我的,定情信物我还留着呢!” 【男主视角】 容琤八岁那年被送到北疆历练, 北疆很苦,但有个大眼睛的小姑娘一直陪着他, 后来他不得不回京, 临别前握着小姑娘的手郑重其事说要娶她, 小姑娘看着他哭得肿成桃子的双眼,撇撇嘴点了头。 于是容琤一直盼着与她再见面的一天。 【小剧场】 仆人匆匆来报:“夫人,王爷今天不知怎么,一直板着脸,还死死用眼睛盯着我,哎哟,奴才都快被吓破胆了!” 杭絮:“他脸颊是不是有块红印?” “夫人怎么知道,难不成是和王爷吵架动手,王爷才生气的?” 杭絮:“……” 我会告诉你他是因为被我嘬了一口脸颊特别高兴想炫耀又不好直说吗? 内容标签:重生女强爽文复仇虐渣 搜索关键字:主角:杭絮┃配角:容琤┃其它:青梅竹马 一句话简介:王爷霸道冷漠是哪里传的谣言 立意:妇女能顶半边天 第1章 满门尽没 崇元十二年,深冬。 大雪纷纷扬扬下了几天,把整个京城染成一片雪白。 成王府,藏嫣阁外,几位仆人把一位女子围在中央,意图阻拦她的靠近。 “夫人,王爷下令,不准任何人靠近,您回去吧!” 那女子穿着在深冬不合时宜的单薄衣裳,唇色苍白,一脸病容。 明明是娇弱美人的外表,杏眼却燃着一簇火焰,带着凛然的煞气。 正是这煞气,让仆人不敢靠近,只在一旁劝着。 杭絮冷言道:“让开!我身为成王妃,难不成连王爷一面也见不得?” 她心中牵挂着父亲的事,只想去找成王问个清楚,看都不看一眼仆人,径直走向屋门。 几位仆人见劝说不成,对视一眼,咬咬牙,忍着畏惧冲上去,想把人拦住。 杭絮闪身躲开一人的手臂,用了巧劲把他踢翻在地,又踢向另一人的膝盖,让他疼痛倒地。 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满院的仆人无一人站立, 杭絮咳嗽几声,感受到喉咙里浓郁的血腥味,忍不住苦笑,不过是对付几个手无寸铁的普通人,就已经让她拼尽全力,浑身剧痛,像是受了重伤。 明明两年前,她甚至可以和御林军统领打得不分高下,现在却被挑断经脉,与废人无二。 现在的情境容不得她感慨,杭絮狠狠擦去嘴角溢出的血丝,走向屋子。 —————— 走到檐下,杭絮伸手贴紧屋门。 雪还在下着,纷扬的雪花打着卷呼啸掠过这一方庭院,朔风刺骨,吹动杭絮单薄的衣裳,可她丝毫不觉得寒冷,贴着屋门的手给她带来无穷的热度与勇气,似乎门内之人便是希望,可以将她拉出绝境。 “吱呀”,门被推开。 室内被碳火熏得温暖如春,热气向杭絮吹来,却仿佛一阵比外界冷上数倍的寒风,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指甲掐进掌心。 发梢的雪花被暖意融化,冰凉的雪水滴下,把一寸皮肤浸得冰凉,于是杭絮的心也像那一片皮肤,一寸寸地凉至冰点。 宽大的美人榻上,倚着衣衫凌乱的一男一女,两人肆意调笑,好不快活。 男人一张清俊的脸庞,正是杭絮的好夫君——成王容敏。 而另一人的面容她也熟悉无比,是她视为至交的好友,户部侍郎的女儿萧沐清。 这两人为何会在一起? 没等杭絮发问,萧沐清便发现她的到来,眼睛往她身上一斜,娇声一叫,躲进成王怀里:“王爷,外面有人!” 成王也发现她的到来,急忙把衣服披在怀中美人身上,怒喝道:“大胆,本王不是说了不准进来!” 杭絮咳了一声,目光从两人身上扫过,斜斜勾起唇角:“妾身确实不该来,坏了王爷和美人的好事。” “妹妹,”沉默不语的萧沐清突然出声,清纯的脸庞满是诚恳,哀哀道:“是我一直慕恋王爷,忍不住勾引,与王爷没有半分关系,你千万不要怪他!” 萧沐清柔弱地起身:“我这就离开,不打扰你和王爷。” -- 第2页 杭絮斜睨她一眼,把她钉在原地,那眼神中的杀意和冷酷像一柄冰凉的剑,砍断了她装模作样的举动。 她一字一顿,锋利无比:“我同王爷说话,哪轮得到你这无媒苟合之人插嘴。” 萧沐清瑟瑟发抖,这才想起来,那个爱在她身边撒娇的妹妹,真的在战场上握过剑杀过人。 纵使心碎,杭絮也不欲多言,她闭上眼睛,把无关的心绪压下,直视成王问道:“当日王爷所说,搜集证据,为我父亲洗清冤屈的承诺,还做不做数?” 半年前,有人向皇帝呈上杭絮父亲通敌卖国的证据,皇帝大怒,将杭父下狱。可杭絮知道,父亲一心为国,哪里会做卖国之事,一定是被人陷害。 成王被杭絮的上一句话搅得不喜,本想发作,此刻却突然卡壳,生硬道:“自然作数,收集证据还需些时日,不用着急。” 杭絮惨笑一声,事到如今,他还在说谎。 她闭上眼睛,把自己得到的消息一字一句说出:“那王爷告诉我,为何外面贴了告示,写道杭文曜通敌卖国,三日后将要在市井处斩?” 成王一惊:“你怎么知道?”,明明他已经封了府门,又让下人慎言。 他说罢便发现自己失言,急躁道:“我又有什么办法,证据哪有那么好找,杭絮,你可别不知好歹,若不是我,连你也要上那断头台!” 话音刚落,成王便被一股力道打得偏头,左颊肿痛,他这才反应过来,杭絮扇了他一巴掌。 这一巴掌用了她十成的力气,连成王也缓了一会儿才清醒。 他肿着脸,声音含糊,恨恨道:“你这个贱婢,居然敢对我动手,来人,来人!” 杭絮从来是想什么便做什么,即便是打了王爷,也不觉得惧怕,只是一边大笑,一边咳道:“原来这就是王爷的想法吗” “是我当年瞎了眼,看错了人!” 两年前杭絮从边疆回到京城,在一次诗会上,遇见吟诗作对,拔得头筹的成王 杭絮自幼喜欢读书人,面对温柔清俊又饱读诗书的成王,更是一见钟情。 而成王也对她处处示爱,杭絮被情爱蒙了眼,不顾父亲的反对,在萧沐清的帮助下,在与瑄王婚礼前夜逃婚,随成王远离京城。 从此那团北疆的炽火熄灭,战场的小将军变成内阁的王妃,但杭絮却甘愿洗手做羹汤,只因成王不喜她舞刀弄枪。 当年他的誓言还在耳边回响,今日的种种言行却像插在杭絮心头的一把把匕首,直插得她血液横流,痛彻心扉。 杭絮顾不得擦掉不知何时流出的眼泪,只是拱手行了个北疆的礼:“既然王爷不救,那我便自己救。” 她转身想离去,却吐出一口鲜血,昏了过去。 ———— 眼前有朦朦胧胧的光,杭絮慢慢清醒,听见耳边轻轻哼唱的软媚小调。 一阵巨大的恐慌传来,杭絮惊慌地喊道:“云儿,现在是什么时候?” 她喊了好几声才恍然想起,那个陪她一起长大的侍女云儿,早就死在天牢里。 “妹妹总算醒了呀!”,一个熟悉的声音问道。 杭絮警觉地转头,看见萧沐清倚在床边,正打量着她的脸。 萧沐清转头对身边立着的两个强壮小厮嘱咐道:“去门外给我守着,我一发话,马上进来。” 虽然杭絮已重病在床,她仍显得心有余悸。 待室内只剩她与杭絮两人,萧沐清突然直起身,撤了脸上那副温柔的假面,嗤嗤笑起来,带着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妹妹如今这幅模样,可再也担不起京城第一姝的名头了。” 杭絮掀起被单,披上衣服,又束起头发,不欲与她多言:“你若是想嘲笑我,那便尽管吧。” 萧沐清瞧见她的动作,诧异问道:“妹妹莫不是还想救杭叔叔吧?” 她头也不抬:“是又如何?” “啊呀,”萧沐清装模作样捂住嘴,“是我忘了告诉妹妹,你已经病了三天,叔叔今早就被送上刑场了。” 杭絮穿衣的动作愣住,眼中是怔愣与迷茫,喃喃道:“怎么会这样……” 萧沐清犹嫌不够,又补上一句:“不过妹妹放心,我知道你见不得叔叔尸身在外,已叫人用草席裹了,埋在乱葬岗,至于头颅,却是找不到了呢……” “砰噔!” 杭絮的身体一软,倒在地上,一双眼睛却是赤红,狠狠盯着萧沐清,恨声道:“萧沐清,我杭家与你何仇何怨,竟被你如此针对?” 萧沐清看她的眼神竟有些怜悯,她先是掩嘴笑,慢慢变成大笑,最后抹去眼角的泪花说道:“我的傻妹妹,不是我针对你,是你最爱的成王啊。” 杭絮的瞳孔猛地紧缩。 对方玩弄着一缕头发,不紧不慢地说起来。 “你当王爷当年为何对你一片痴心,不就是想借护国大将军拿到权力,争夺皇位吗?只有你才傻得可怜,认为他是真的喜欢你。” 杭絮头昏脑胀,双手紧握,掐得手掌刺痛。 萧沐清还在说着:“皇帝为何会如此轻易相信杭家通敌,不就是他的好儿子成日在耳边煽风点火吗?” “我最多也就是在你爹爹的书房偷了些东西,让证据更真实罢了。” 她欣赏着双手鲜红的蔻丹,又想到什么似的,补充道:“啊呀,忘了告诉你,你还记得你弟弟是怎么死的吗?” -- 第3页 “我便告诉你吧,怂恿你弟弟去打仗,又在阵中一箭射死他的人,正是王爷。” 杭絮猛地抬起头,眼眶红的要滴出血来:“他才十四岁,你怎么忍心,你怎么忍心!”。 “这你就要去问王爷了。” 杭絮咳了两声,嘴角不断涌出血来,却毫无所觉,那双明亮的杏眼渐渐熄灭:“都怪我,都怪我……” 弟弟的尸身被送回的那一天,父亲一夜白发,像是老了十岁。 杭絮的双手攥得指甲劈裂,几团血迹滴落在地。 所谓十指连心,合该痛彻心扉,可她却丝毫没有表情,双眼直直看向萧沐清,里面满是死寂。 萧沐清不知怎得有些恐惧,她哼了一声,后退几步,高傲地抬起头:“今天我来是为了告诉妹妹一声,明日便是我和王爷的大婚,妹妹一定要来好好看看。” 她发出像炫耀又像嫉妒的感慨:“当年你杭絮姿容倾城,名动京城,而我不管怎么出色,也无人夸赞。” “如今却倒了过来,明日之后我就是新王妃,而你这个旧王妃,就给我好好病死在这个院子里吧。” 她痛快地说出这话,想看杭絮的反应,却发现她颤巍巍地站起来,一步步靠近自己。 萧沐清意识到了什么,却来不及反应,直到被对方扑倒在地,才尖叫起来:“你要做什么!” 杭絮虽被挑断经脉,但技艺还在,压制萧沐清一个弱女子绰绰有余。 她微微笑起来。把手肘移到对方的颈脖处,用全身的力气压下去:“既然我父亲因你而死,那姐姐就用命来偿还吧。” 萧沐清惊恐地睁大双眼,双手无力地挣扎着,喉咙里发出“呵呵”的呼气声,声音微弱:“来人,来人……” 不知过了多久,颈上的压制突然放开,萧沐清双手护住脖子,呼哧呼哧喘着气。 还未庆幸死里逃生,她便看见杭絮满是恨意的双眼:“我倒是忘了,你怎么配死,怎么配在黄泉路上见到我的爹爹!” 萧沐清发髻上的金簪被抽了出来,被杭絮握在手中,抵上她娇美的脸颊。 她用自己最大的力气在萧沐清的脸上划出一道道深可见骨的血痕,不管对方如何挣扎,也无动于衷。 直到萧沐清的喊声终于惊动下人,他们赶来把杭絮拖开。 杭絮畅快地笑起来:“这便算作我送你的新婚礼物吧,如何?咳咳咳……” 萧沐清紧紧捂住脸颊,怨毒的声音响起:“啊啊啊——,给我打死她!” 身体的痛感变得几近于无,人生的跑马灯从杭絮眼里飞快闪过。 她觉得自己的一生如同一个笑话,识人不清,痴心错付,导致父兄惨死,杭家落败。 若有来生,若有来生…… 一滴血泪落下来。 崇元十二年十一月二十五,杭家血脉断尽,无一人留存。 第2章 拒绝逃婚 “阿絮,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杭絮恍惚睁眼,向前望去,灯下是一张温柔俏丽的面庞,此刻眉心微蹙,神色恳切,似乎满心都在为对方着想。 她陡然一惊,死前种种涌上心头,让她精神发紧,红了眼睛,咬紧牙关,吐出的每一个字都裹着森然的恨意:“萧沐清。” 对方一愣,似乎在疑惑为何杭絮的神色如此奇怪,但立刻被更重要的事情盖过。 萧沐清焦急道:“阿絮,二皇子已经在城门外等你许久了,他子时就要离开去往封地,要是此时错过,你们一对有情人,恐怕再也不能相见……” 这话着实熟悉,让杭絮立刻回想起两年前她出嫁那夜,萧沐清也是如此,循循善诱,处处引导,让杭絮坚信瑄王不是好人,只有二皇子才是良配。 她突然想到什么,猛然站起来,环视周围——一间不大的屋子,从床顶的香囊到书桌上的花瓶,每一处装饰她都熟悉异常,床边挂着一套大红的喜服,裙摆每一处都用金线绣着华丽的凤纹,足以见得夫家对这场婚事有多用心。 指尖狠狠掐入手心,一阵刺痛传来,然而视线仍然清晰,一切都是如此真实,杭絮微微笑起来。 回来了。 回到了和瑄王大婚的前一夜,她因为抗婚被关在房中反省,而萧沐清借着开导自己的借口进来,实则诱劝她逃婚随二皇子去封地。 上一世她信了萧沐清,毅然逃婚,让杭家颜面尽失,皇帝震怒,还是瑄王开口求情,才面了杭家的责罚。 萧沐清见杭絮站起,以为对方已经动摇,便愈加起劲:“阿絮放心,杭叔叔对你最是疼爱,不会怪罪你的,依陛下对杭叔叔的看重,让他为二皇子求情,想必瑄王也不会发难——” 杭絮转身,和凑近的萧沐清几乎面对面。对方猛地一颤,劝导的声音也随之止住,不知为何,她总觉得杭絮忽然变得不同,让她有些害怕。 可仔细一看,依然是那副令人嫉妒的容貌,嘴角还挂上了些微笑容。 杭絮将手搭在萧沐清的肩膀,轻轻一按,对方便控制不住坐下。 萧沐清疑惑抬头,见杭絮笑眯眯开口:“姐姐,我清楚了。” 萧沐清喜上眉梢,又察觉到失控,勉强压制下去,语气仍带些激动:“事不容迟,我现在替你去引开家丁,阿絮你从后门□□出去,二皇子就在东城门外等——” -- 第4页 “我要嫁给瑄王。”,杭絮语气轻柔而坚定。 “——你。” “什么!”,这是一声尖利得有些变调的喊叫,萧沐清温婉的脸庞诡异地扭曲起来,但随即又压抑成温柔:“阿絮,你在说什么,难道你不想和二皇子长相厮守吗?你可知道瑄王那人,眠花宿柳,喜怒无常,绝非良人,同他成婚,你的下半辈子便葬送了!” 杭絮却不听,她打开房门,径直走了出去,直奔大堂。 一路上灯火通明,人影绰绰,显然是在为明日的婚事做准备,大堂里,杭文曜眉头紧蹙,不停踱着步,显然是在为女儿的事忧愁。 此刻的杭文曜还正值壮年,高大挺拔,眉眼深邃,纵然忧愁也仍是意气风发的模样。他是常胜将军,是皇帝的爱将,他理应戎马战场,而后告老还乡,颐养天年,安度一生,受天下称赞。 刚巧到来的杭絮看见这一幕,忍不住红了眼眶。 前世她太过自我,从来不顾及家人的感受,逃婚后,父亲遭受的压力一概不管,然而父亲却从未责怪过她,只是说:“阿絮幸福,我便没有什么可后悔的。” 可最后,杭文曜在天牢里受尽折磨,死在断头台上,也不会想到,最疼爱的女儿只比她晚死几个时辰。 杭家满门,竟无一人善终。 杭絮一刻也等不及,几步扑进父亲怀里,引得对方向后踉跄,笑道:“阿絮怎么了?又在跟爹爹撒娇。” 自从三年前十二岁的杭絮上过战场、见过血,自觉是个大人后,他便再没享受过这种待遇了。 杭文曜享受过女儿久违的撒娇,生出些忧愁,叹口气道:“阿絮莫要听信外界流言,瑄王容琤是个极好的人,你们好好相处,不多久就会生出感情的。” 他又想到什么,语气变为嫌弃:“那个二皇子油嘴滑舌,一看就毫无担当,阿絮你年纪太小,不要受了他的蒙骗……” 一个铁骨铮铮的将军,面对自己的女儿,竟絮絮叨叨地像个妇人。 杭絮眨眨眼,憋去眼角的泪意,插着腰气哼哼道:“我才不会被容敏那种人欺骗,爹爹你也太小看我了!” 杭文曜陡然一喜,急切问道:“阿絮可是说真的,莫不是在哄我?” 他这女儿胆子极大,保不齐是说些好听话来迷惑他,下一刻就□□□□逃婚去了。 杭絮心头一涩,使劲摇头道:“不说谎,我相信爹爹的眼光。” 前世她之所以逃婚,也是被瑄王的风评给吓到了。 传言中,瑄王身高九尺,面容冷酷,动辄打杀下人,嗜血滥杀,且日日眠花宿柳,对待女子随意无比。 杭絮对这传言本来只信五分,但有萧沐清和二皇子在一旁煽风点火,五分便成了九分。 再加上二皇子甜言蜜语,逃婚之心就愈发坚定。 可两年之后,杭絮困在后宅里,听闻瑄王容琤屡破敌城,但不受封赏后,便明白传言怕只是无稽之谈。 杭絮踮起脚,手指拂去杭文曜眉间的深痕,然后把他推出大堂:“爹爹快去睡觉吧,明日出门,背我上轿的时候,别打瞌睡呢!” 杭文曜笑骂道:“臭丫头!” * 仆人渐渐歇下,回卧房的路上,一片黑暗,只在窗纸内泄出几丝昏黄的光,杭絮却脚步轻快,心中愈加明亮,这一次她终于改变了前世的轨迹,没了情爱的遮挡,一切事情都变得如此清晰——二皇子的虚伪、萧沐清的伪善。 可恨她前世从未发现,才落得这样一个结局,这一世,不管是杭家还是自己,都会好好活着。 至于那两人,杭絮眼神一暗,她要像前世他们对自己一样,一点点夺去他们所有的东西,然后,看着他们跪在地上向自己求饶。 行至花园,身旁竹林微动,这一点轻微的动静,在久经战场的杭絮耳中却清晰无比,她猛然转身,抽出腰间的匕首,指向身前,冷声道:“谁在那里?” 竹林又悉索动了几下,走出一个颤颤发抖的身影:“阿、阿絮,是我呀。” 被匕首指着的那一刻,萧沐清只觉得心脏也停了一拍,她似乎能闻到匕首上浓郁的血腥味,下一秒就要被刀尖刺穿。 杭絮收起匕首,略有些厌烦,冷淡问道:“姐姐怎么还在这里,有什么事吗?” 萧沐清勉强笑起来,还有些后怕:“我不过想跟妹妹开个玩笑,妹妹怎么还动起刀来了。” 她斜眼撇过去,嗤笑道:“若是战场上各个都像姐姐一样爱开玩笑,遇事用嘴,北狄早打到京都了。” 对方脸色一僵,支吾几声,说起别的:“妹妹可真的想好了?二皇子对你真真是情深意重,现在还在城外等你,妹妹难道要辜负他的一片痴心吗?” 杭絮“哦?”了一声,反问道:“说起来,从一开始便是姐姐引我见二皇子,从酒楼的宴会,到离京的时间,姐姐如何得知二皇子的行踪,难不成一直同他有联系,倒是比我还亲密些。” 萧沐清眼睛红起来,是受了委屈的神态,愤愤道:“妹妹竟然这样想我,我知道二皇子的消息,难道不是为因为妹妹吗?” 杭絮也不回应,又道:“还有,他与我从未有过承诺,只不过见过几面,何来辜负一说?” “再说,若我真的逃婚,谁来为杭家担责,你说我父亲得圣上青眼,不必担忧,可姐姐向来聪慧,难道不知越是受宠,越要小心行事?” -- 第5页 “难不成,”,杭絮沉吟道:“看姐姐如此坚持,是要好人做到底,让萧叔叔为我担保?” 萧沐清脸色一白,摇摇头:“妹妹、妹妹说笑了,我父亲哪比得上杭叔叔得圣上看重。” 她不屈不挠:“姐姐谦虚,萧叔叔掌管户部,手握重权,若是萧叔叔出面,说不定更管用呢!” 对方后退几步,越发惶恐,她做的事情,都是秘密进行,要是被父亲发现自己撺掇她人逃婚,还把萧家扯进去,不知会受到什么惩罚,说不定连萧家也要被扯下水! 念及此,萧沐清再也没心思劝诱杭絮,连忙告别,匆匆离开杭家。 * 京城东门口。 天色昏暗,月上中天,一个仆人打扮的少年拉开帘子,问道:“爷,已经子时了,我们出发吗?” 马车内,容貌温雅的年轻人皱眉,平生几分格格不入的阴鸷,他喃喃道:“怎么还没来,难不成被绊住了?” 话毕又自我肯定道:“对,一定是被看守的人绊住了,她对我那么痴迷,怎么可能不来。” 他下了马车,在街道上焦急地等待,眼中是兴奋而期待的光芒,萧沐清轻柔的话语仿佛在耳边回响,“杭将军对杭絮的宠爱有目共睹,殿下娶了她,便是得到了整个杭家的助力,再次回京指日可待,想必皇位,也能争一争……” 容敏呼出一口白气,在初春的料峭中打了个哆嗦,心却愈发滚烫。 她一定会来的,一定会来的…… 第3章 容敏阻挠 崇元十年,三月初三,宜嫁娶。 杭家一大早就张起红灯笼,在四处挂上红绸子,一派喜气洋洋的景象。 内室中,杭絮安静地端坐着,望着镜中的自己在嬷嬷的巧手下一点点鲜妍起来。 乌长的的发被一缕缕束起,攒成繁复的高髻,再戴上凤冠、珠钗、各色点翠,杭絮只觉得稍微动动脑袋,那些发饰就要滚落。 描面的时候,嬷嬷细细地给她抹上大红的唇脂,而后在眉间点上一点鲜红的朱砂痣,拍手笑道:“好了,我家小姐打扮起来,京城哪一位小姐都比不过!” 杭絮看着镜中陌生的自己,微微抿嘴,露出一个温婉的笑。 * 迎亲的时辰到了,两家都是不什么人丁旺盛的人家,杭家更是没有第二个女眷,因此许多步骤便省去,简化了许多。 杭絮蒙着盖头,从屋里出来的时候,需要有人牵着,原本这该是她的贴身丫鬟云儿的任务,然而却被他人抢了先。 少年挤到杭絮身边,牵起她的手,闷闷地叫了一声阿姐。 杭絮轻笑,摩挲杭景的手腕,问道:“怎么,舍不得阿姐,哭鼻子了?” 杭景仗着杭絮看不见,吸吸鼻子,恼道:“哪有!” 又咕哝道:“那个男人要是敢欺负你,阿姐一定要告诉我,我帮你教训他,我的武功肯定比他好!” 她握紧杭景的手,安慰道:“我的功夫,阿景还不知道?只有我欺负他的份。” 杭景愣了愣,想到姐姐在军营里以一敌十的英姿,不情不愿改口道:“那你教训他的时候,我在一边给你助威。” 从檐廊到大堂,是杭景陪她走,而从大堂到大门,则是杭文曜背着杭絮走。 趴在杭文曜宽厚的背上,杭絮只觉得安心无比,像是回到了幼年,在父亲背上玩闹的日子。 “过了这一天,阿絮就是个妇人家了,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样,跟爹爹闹了。” 杭文曜叹了口气,欣喜中含着伤感,原本在战场上摐金振槊,坚硬如刀的声音,此刻却显得柔软如水。 杭絮用力抱紧爹爹的肩膀,盖头下余光里,是仆人匆匆流走的脚步,像永不停歇的流动时间。 在闹哄哄的道喜声里,杭絮凑近杭文曜的耳朵,压下喉头的哽咽酸涩,轻轻承诺:“爹爹永远是我的爹爹,无论什么时候都是一样的。” * 接下来的上轿、出发显得如此迅速没有实感,待杭絮回神,已经到了握着绸花拜堂的阶段。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与瑄王面对面时,望着绸花那端骨节宽大的修长手指,杭絮才陡然领悟,自己的这一生,真的与对面那人连接起来,夫妻以后便是一体,命运交融,不可分割。 并身走向卧房时,杭絮盖头下的余光敏锐撇到绸花那端的手指向自己这边移了移、又移了移。 月色倾泻下来,那只漂亮的手就如同玉一般精致。 最终,两根手指轻轻抬起,碰了碰杭絮的手指,让她抖了抖,原来这人的手不仅白得像玉,也冷得像玉。 “别怕。” 许久,他的声音响起,带着与低沉音色不符的温柔安抚。 杭絮突然很想掀起盖头看一看,瑄王究竟是什么模样。 * 进了婚房,杭絮感受到绸花另一端的力道,引着她在床上坐下。 将将坐定,盖头下杭絮鼓足勇气,想同自己的夫君说几句话,外边就传来喊声,邀容琤去前厅饮酒,屋门拍得啪啪响。 容琤无法,只得离开。 “我很快回来。”,声音带些隐隐的懊恼。 临了出门又折回来,对坐在床上的新娘说道:“若是坐得无聊,可以去花园透透风,那里是内院,没有人在。” -- 第6页 杭絮一愣,心中升起异样的感受,果然如爹爹所说,瑄王容琤与传闻大不一样。 * 她在屋内坐了半个时辰,无聊极了,最终还是掀了盖头,提着裙摆出门,去花园逛逛。 她本以为夜晚的花园无甚可看,却不曾想花园中香气扑鼻,一些喜夜的花卉开得妍丽无比。 杭絮弯腰,看见它们根部新翻的泥土,知道这是不久前才移栽的花朵,心中一动,却不明白是因为什么。 她在池边的凉亭坐了坐,被冷风吹得浑身冰凉,听见前厅喧闹声渐歇,容琤即将回来,于是把盖头搭在臂弯,决定回去。 杭絮在花园的小径里穿梭时,前方的路中间突然窜出一个模糊的黑影。 不是说花园没人吗? 她心神一凛,左手移向腰间,扑了个空,懊恼自己没有把匕首带上。 “谁?” 她冷声问道。 黑影慢慢走近,在月光下露出真容,那是一张温雅至极的脸庞,然而眼底的阴鸷却破坏了那份气质。 二皇子容敏露出一个惯常的温柔笑容,柔声道:“阿絮,是我啊。” 昨天他一直等到月落西山,却依然没有等来杭絮。耐不住派人去杭府打探消息,这才得知杭家已经张灯结彩。 容敏实在接受不了为何前一日对他还痴心一片的杭絮,如此决绝,没有一丝迹象地出了嫁。 明明萧沐清曾信誓旦旦地向他保证,杭絮一定不能接受嫁给瑄王,不用担心。 疑惑和被背叛的的愤怒充满心头,让他偷偷来到瑄王府的后花园,想要最后一搏。 或许,杭絮只是被父亲逼迫,才不得不嫁,如果他现在出现,她一定会感激涕零,跟他离开。 看见这张熟悉到令人厌恶的脸,杭絮本以为自己会恶心得吐出来,然而她却惊奇地发现自己心头毫无波动。 她勾起一个不咸不淡的笑:“二皇子麻烦让让,我要回去了,不能让夫君等我。” 说罢便侧身,直接绕过容敏向前。 听见夫君二字,容敏心弦一动,控制不住伸手拉住杭絮,而后被立刻甩开。 杭絮抚平衣袖上的褶皱,低敛眼眸,里面是掩藏不住的厌恶:“我已是有夫之妇,二皇子慎行。” 这话直引得容敏心头火起,他向前几步逼近杭絮,问道:“阿絮为何如此绝情,难道忘了我们曾经的誓言吗?” 杭絮抬头,扯出一个笑来,反问道:“我何曾同二皇子有过誓言,我们不过在宴会中见过几次,从未深交,二皇子怕是脑袋糊涂,记错了吧?” 容敏哑口无言,因为杭絮说的话句句属实,两人确实只在公开的几次宴会上见过,私下的消息全靠萧沐清交流。 回想起来,杭絮越发觉得当年的自己可悲,仅仅是几次会面和书信,和萧沐清对容敏的夸赞和推崇,就把心交给这样一个人。 她不愿再同这人交谈,行了个礼,道声告辞,便转身离开。 却不想又一次被人拉住,容敏紧紧拉住杭絮的衣袖,不让她离开。 若是以往,对杭絮而言,挣开他的桎梏轻而易举,然而今晚,顾忌着脆弱的婚服和摇摇欲坠的头饰,她不敢用太大的力气,以至于落得个僵持的局面。 “阿絮。”容敏的语气依然温柔,然而细听便知里面藏着怎样扭曲的怒火。 “你是被逼的对不对,你难道不知道我的情意吗?” 杭絮又挣了几下,恼怒喊道:“容敏,请你自重!” 然而对方浑然未闻,沉浸自己的世界里,一双眼死死盯着她,继续说着:“阿絮,我明白你也对我有情,跟我走吧,你放心,不要害怕,我会保护你的……” 她已经厌烦至极,悄悄把臂弯上的盖头取下,这个角度,正好能给容敏一记肘击,保证他疼得在地上起不来,先前不用,是顾及他的身份,现在杭絮不想再忍让了。 可没等她出手,身前状若癫狂的男人就被一股大力掀开,翻倒在地。 一个冰冷得仿佛能冻结空气的声音响起:“你在干什么?” 地上,被摔得浑身疼痛的容敏回神,看见身前的男人,脸色顿时苍白,结结巴巴道:“小、小叔叔。” 杭絮也心头一惊,掌心沁出冷汗。 她抬头望去,面前是一个身着喜服的高大男人,迎光望去,他的面庞也像玉石一般透着硬质的白,凤眼菱唇,眼睫鸦羽般直直翘着,在眼睑打下一圈浅浅的影子,是个极薄情的长相,此刻菱唇微抿,成了一条直线,乌沉的眼珠斜睨着地上的容敏,显然怒气勃发。 杭絮心中了然,像容琤这种身份尊贵的人,怎么能忍受自己刚过门的妻子在新婚之夜和外男拉拉扯扯,就算她想解释,估计他也不会听,何况还有个容敏在这里搅混水。 但无论如何,还是要解释的,她指尖轻轻刺着掌心,硬着头皮开口:“王爷,我——” 然而男人一挥手,打断了她的话,杭絮心头一凉。 容琤转身,乌黑的凤眼定定地看着她,薄唇微启:“你受惊了。” 杭絮一愣,又听他继续说道:“是王府侍卫看管不利,才让人混进来,惊扰到你。” 她直直看着这京城传言的薄情寡义之人,竟从他的面上看出了几分关心。 容琤走近,僵硬地伸出手,握了握杭絮小小的手掌,道:“等我片刻。” -- 第7页 便转身面向容敏,与其重新变为冷厉:“谁给你的胆子,这么对我的王妃?” 容敏半撑起身子,恨恨看了一眼杭絮,急道:“小叔叔,你不知道,阿絮喜欢的人是我,她嫁给你不过是皇命所迫,我们才是两情相悦。” 杭絮上前一步,忙道:“胡说,王爷,我同二皇子根本没有来往,他是在胡编乱造!” 可容琤久久未出声,久得杭絮心中慌乱无比,久得容敏暗自窃喜,他已对杭絮的感情不抱希望,刚才那段话纯粹为了污蔑杭絮,他相信小叔叔不会忍受,让这种和他人有私的女人成为他的正妻。 然而容琤只是哦了一声,继续看着容敏,凤眼微眯,含着冰冷的杀意:“我的好侄子,是傻到认为我听不出谎话,还是自信到不怕死呢?” 第4章 洞房花烛 “我的好侄子,是傻到认为我听不出谎话,还是自信到不怕死呢?” 容琤的话语平静无调,一双凤眼低视着地上的人,让容敏骇得四肢发软。 他的这个小叔叔,是父亲最小的弟弟,从小锦衣玉食,宠爱非常,锦绣堆里养大的人,却不知为何有了这一副冷酷嗜血的模样,明明自己也是个皇子,却从心底生出一股恐惧感。 容敏强撑着伸出手,扯住身前之人的衣摆,语气依旧笃定,然而细看他脸色,则是苍白无比:“小叔叔,我说的句句为真,不信可以去——” 身着喜服的高大男人却不想再听他的胡言乱语,将衣摆从他手中扯出,厌恶道:“不要弄脏我的衣服。” 便毫不犹豫转身离开。 明亮的月色中,只能看见容琤微微侧身,牵住身旁之人的裙摆,低声嘱咐着:“前方有些暗,小心些……” 而后,用方才完全不同的冰冷声音道:“待会儿侍卫就会过来带你去皇宫,好好想想怎么跟你父亲解释,一个要去封地的人为什么会出现在瑄王府吧。” * 内屋。 将近子时,屋内的红烛将将燃尽,发着低弱的黄光,将挂满红绸的屋子映出朦胧而梦幻的光晕。 两人在床上相对而坐,皆是默然无语。 杭絮有些害羞,虽说前世她与容敏是夫妻,但两人毕竟是私奔,婚礼匆匆操办,连合卺酒也没喝,而这次却是实打实的婚礼,一步一步细致繁琐,面对这位未来的夫君,竟让她生出几分赧然。 而容琤,她悄悄抬眼,瞥见那人通红的耳廓,想必也是一样的吧。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鼓起勇气的一瞬间,杭絮猛然抬起头,看见容琤面无表情的脸,突然卡壳,好久才说道:“我们……该喝合卺酒了。” 对面那人恍然大悟的模样,冷淡表情崩裂,耳廓的红晕蔓延到脸侧,连说几声:“好、好……” 两人拿着酒杯,交缠手臂,饮下甜得腻人的酒液,隔着极近的距离,杭絮突然发现,容琤其实整张脸都泛着微微的红晕,只是在挂着红绸的室内不甚明显,只有红得惊人的耳廓和脸侧才明显些。 想到这里,她有些手痒,想要摸一摸他红玉一般的脸,又心里一跳,想到自己的脸是否同他一样通红? 然后暗暗松了口气,幸好,自己今日敷了粉,应当……看不出来吧? 饮了合卺酒,杭絮也不再忸怩,大方道:“王爷,今日后我便该称你一声夫君了。” 许久,对面才传来一阵低低的:“娘子。” 之后两人各自去换上寝衣,又是一阵相顾无言,杭絮咬咬牙,靠近容琤,伸手想解开他的衣带。 容琤吓了一跳的模样,身体后仰,靠在床柱上,说话竟有些结巴:“你、你要做什么?” 她理直气壮道:“我们不是要圆房吗?” 那些房事间的图册,嬷嬷塞给了她好几本,但不管哪一本,第一步肯定都是脱光衣服。 容琤一愣,杭絮以为他总算回神,又伸手去解衣服,然而对方却握住她的手腕,坚定摇头:“不行。” 她有些委屈,这解衣服的事,还是第一次给人做,而那人竟然还不领情。 杭絮气恼,干脆解起自己的衣带,寝衣简单,衣带不一会儿就解开,露出里面莹白的锁骨和肚兜的肩带,红得晃眼。 容琤只看了一眼便被烫了似的移开,终于有些慌乱:“你不必脱衣,我们不、不圆房。” 他似乎下了很大的毅力说这话,杭絮看见他的眼睛紧紧闭着,起了玩心,悄悄走到他的身边,接着伸手搂住对方的颈脖。 她凑近容琤的耳廓:“夫君。” 湿热的气流拂过,身下的人猛地颤抖一瞬。 “这是我们的新婚夜,为何不能圆房呢?” 此刻红烛正好燃尽,室内一片黑暗,杭絮双臂微微用力,两人一齐倒在床上。 她等待一会儿,感受到容琤圈住她的手腕,轻轻用力。 虽然杭絮轻松就能挣开他的桎梏,但她还是乖乖顺着对方的动作,让他把自己的双臂从颈脖移下来,搭在脊背上。 然后,容琤也伸出手,抱住杭絮,他身形高大,这样一抱,简直把杭絮整个人都盖住了。 两人相拥着,她听见就容琤用很认真的声音说道:“我问过太医,女子不到十六岁圆房,会伤身,你还太小了。” 一个滚烫的额头贴在杭絮的额头上,他低声道:“睡吧。” -- 第8页 热度从额头的一小块肌肤传遍全身,原本还清醒无比的杭絮一下有了睡意。 迷迷糊糊的时候,她想了很多东西,从劳什子太小圆房伤身,到容琤身上为什么这么烫,最后定格在“床上的瓜子花生真膈人,明天起来一定背疼”上。 * 翌日。 杭絮难得起晚,醒来时床上只剩她一人,身上寝衣的领子被细致叠好,与昨日半解的模样大相径庭,想想也知道是容琤的手笔。 下人伺候她穿上衣服,一个小厮小跑着过来,对杭絮行礼,道:“夫人,太后娘娘来看王爷,想要见你一面,王爷抽不开身,差我来请。” 那小厮瘦瘦小小,引着杭絮在偌大的瑄王府里穿梭,还不忘到处介绍:“前面是王爷常待的水榭,靠着围墙,嚯,不知有多少姑娘扒着墙偷看王爷喝酒呢。” “那是演武场,王爷每天都要在里面练上一个时辰,夫人昨日瞧见王爷没,那体格,啧啧。” “前头是花园——” “你叫什么名字?”,杭絮实在听不下去这小厮的话,虽说着给她介绍王府,但明里暗里都扯上瑄王,听着奇怪极了,干脆寻了个由头打断。 小厮转头,那眼睛噌地亮起来,他挠挠脑袋:“小的姓卫,王爷赐名陵,夫人叫我阿陵就好。” 杭絮于是点点头:“那阿陵赶紧带路吧,别让王爷和太后等急了。” 说罢,便拉着卫陵向前走去。 可怜的小厮跑得气喘吁吁,还要时不时为王妃娘娘指一指方向。 * 正厅里,正位上坐着一位衣着华贵的妇人,一双凤眼艳丽地上翘,本该是个妖媚的长相,却画了一双远山眉,压得气质平和庄重。 她的眼角有几缕细细的纹路,却丝毫不显得衰老,同座下与她面目五分相似的容琤,更像是姐弟而非母子。 此刻太后正同自己的小儿子调笑:“我想见一见自己的儿媳,阿琤怎么也推三阻四,难不成以为我是那恶婆婆,见一眼,就要把你的心肝吃掉?” 容琤面露无奈,沉声道:“娘,你怎么总爱说些玩笑话。” 太后却没心思听儿子的辩解,她饶有兴致地抬起眼,看望踏进门的来人:“我的儿媳来了。”,然而在看见杭絮正脸的那一刻,她嘴角的笑容突兀僵住。 杭絮轻巧地抬脚,跨过门槛,迅速抬眼看向正位的人,为太后的年轻暗暗讶异,而后便低下头,行了一个恭恭敬敬、挑不出差错的礼。 太后愣愣地看着杭絮,目光尽是怀念,像是在透过她怀念故人。许久,她招招手,引杭絮过来,杭絮上前,乖巧地在太后身侧坐下。 太后伸出涂了鲜红蔻丹的手指,挑起杭絮的下巴,后者乖乖仰起脸,眼神不错不乱,由着那目光一点点扫过她的眼睛、鼻子、眉毛。 而后,太后斜睨一眼容琤,把盯着杭絮,似乎生怕她受到什么伤害的男人定在原位。 杭絮的手被太后紧紧握住,她低下头,看见对方眼里带些水光,声音也轻飘飘的:“不愧是照影的女儿,阿絮同她生的有七分像,特别是眼睛,简直是一模一样。” 杭絮的娘亲薛照影,十五年前曾是京城第一美人,一双婉转流波的杏眼,被称作“一眸春水照人寒”,而她,就生着与母亲一样的杏眼。 只可惜娘亲在她九岁那年因病去世。 杭絮反握住太后:“我小时候,娘亲常常跟我提她的好友,名字叫作桃宜,想必就是太后了。” 太后凤眼空茫茫,回忆起过往:“我与你的娘亲照影,曾是至交好友,还玩笑嫁人也要嫁一对兄弟,永不分离。” “却不想一人在北疆,一人在京城,远隔千里,甚至连她去世,我也隔了一月才知晓。” 杭絮张张嘴,想安慰却无从开口,只能更加用力握紧对方的手。 缓了一会儿,太后情绪渐渐明朗,看着好友的女儿,简直是越看越喜欢,忍不住夸奖:“阿絮不仅生得好,礼数也好,我还担忧你常年待在北疆,对京城的礼数不熟悉呢,在我跟前倒没什么,到了外面,便要闹些笑话了。” 她心念一动,鼓起脸颊,撒娇似的扯住太后的衣袖摇晃:“太后从哪里听来的谣言,要被别人听去,于我倒没什么,却是让别人笑话我杭家的家教,让父亲蒙羞。” 太后看着杭絮的可爱模样,忍不住笑起来:“都是清儿那孩子跟我说的,她与你是好友,对你总是不放心……” 说到这里,太后的话语突兀停住,她从宫妃相斗中胜出,是心机计谋的佼佼者,岂能不知道这话后面的阴暗心机? 她的脸色微微沉下来,接着嗤笑一声:“倒是我被哄住了。” 杭絮心中却有所预料,前世也有这么一出,明明她极少出去交际,但举止粗蛮、不通礼仪的谣言竟是京城无人不知,以至于杭絮露出失礼举动,便能收获一些果然如此的眼神。 之所以如此,也是因为前世的她从不重视这些虚礼,在北疆,没人比父亲的职位更大,因此从不需要行礼,便是遇见长辈,按军中的礼仪,也不过拱一拱手罢了。 刨去名声,这习惯也让她在前世吃尽了苦头。 父亲入狱后,为了寻求助力,她四处拜访父亲的好友,然而那些曾与父亲称兄道弟的官员,此刻却一个个避之不及,人心的冷暖显露无疑,纵使有几人愿意见她,也必然要从礼仪到穿着狠狠挑剔一番,再以无礼之由赶出府邸。 -- 第9页 从此,杭絮便再没让自己的礼数出过一丝差错,只为了在向那些官员寻求帮助时,能多留一点时间,让她多恳求一会儿,能再多一丝希望。 正当她陷入回忆之际,阿陵进来通报:“王爷,外头户部侍郎的女儿要来拜访,说是夫人的好友。” “好像叫什么……萧沐清?” 容琤声音冷凝:“不见。” 显然他也明白了方才两人对话的含义,此刻面色沉下来,颇为不虞。 阿陵得了令,正准备推门出去,却被太后叫住。 太后抬起手,将一缕鬓发勾到耳后,懒懒吩咐道:“既然是阿絮的好友,怎么能不让她进来呢? 第5章 不速之客 萧沐清绞着手指在前厅等了半刻钟,那个小厮满脸含笑跑过来,引她去大厅。 她心里舒了口气,神色也轻松起来。看来杭絮对她还是念着些情分的,不然又怎会同意她拜访,也对,那人天真的要命,又怎么会看透自己说的话,那一夜她的咄咄逼人,想必只是杭叔叔教的。 在回廊里转了几个弯,入眼处处都是富丽堂皇的屋宇,琉璃瓦在阳光下流光溢彩,好不炫目,萧沐清平静的心又翻起波浪,凭什么杭絮能嫁给瑄王,锦衣玉食、富贵一生,而自己却被父亲当作棋子,规定好了未来,一眼可望的凄惨。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她想得入神,连娇美的面容也微微扭曲,前头的小厮突然停住,一声“萧姑娘,到了。”,将她唤回神。 萧沐清掐着掌心,强自定住心绪,走了进去。 阿陵声音一起,杭絮便转头看向门口,那双杏眼弯弯地眯起来,唇角微勾:“姐姐,你怎么来看我了?” 萧沐清先是恭敬地给太后与瑄王行礼,而后才看向杭絮,面容温婉,刚想说些什么,却被太后打断。 “清儿,”太后似笑非笑“你平日不是最重礼仪,怎么今日却出了大错?” 萧沐清心里一跳,面向太后,不动声色,恭敬道:“不知清儿……礼数何处出错?” “阿絮是瑄王妃,乃是正一品夫人,按理你不该行礼吗?” 太后端坐,平常懒懒眯起的凤眼此刻睨着萧沐清,威严非常。 “阿絮与你是姐妹,心软不想计较,然而我却不能,若是成了习惯,教外人看去,不知要给你萧家的脸面,蒙上多少羞!” 萧沐清吓得脸色苍白,太后这话说得极重,几乎是在指着鼻子骂萧家门风不正。她立刻跪下,额头紧紧贴着地面,声音战战:“太后、太后教训的是,是清儿一时糊涂,失了礼数。” 她又恭恭敬敬地给杭絮行礼:“望瑄王妃不要计较妾的失礼。” 杭絮惊讶的声音响起:“姐姐这是做什么,快快起来!” 她又道:“姐姐不要忧心,我们关系亲近,忘记行礼也是人之常情。” 下了座,把萧沐清扶起来,情态亲密:“若不是听太后提起,我还不知道姐姐对我如此关心,向她嘱咐,怕我不通礼数惹了笑话。” 而此时太后也冷笑着道:“好啊清儿,我原以为你温良恭顺,却不曾想心中竟如此算计!” 萧沐清脸色一白,明白太后方才的下马威因何而起,狠狠掐一把大腿,抬起一双红通通的眼,一副委屈极了的模样:“清儿不知太后何意,我把阿絮当作妹妹看,因此处处想照顾她一些。” “向您提起这事,也是因为阿絮即将嫁入王府,怕她的举止丢了王爷的脸面。” “是清儿考虑不周,才惹了太后和阿絮生气。” 一滴清泪划过脸侧,端的是凄美无比。 太后见她哭得凄惨,心软几分,刚想出声,却被另一人打断。 “本王的脸面,还轮不到你来决定丢不丢。” 一道金石交击般的冷冽声音响起,正是久久未出声的容琤。 杭絮讶然望去,容琤正站起来,向自己走来,直至两人并肩而立。 他的话是对萧沐清所说,眼睛却看着杭絮:“阿絮是我的王妃,何需向人行礼,便是失了礼数,有本王在,又有谁敢置喙?” 杭絮也回望着他,竟无法移开目光,只觉得掌心微微发热。 * 午后,杭絮打着呵欠醒来,生出几分恍惚之意,直到身旁一个清脆的声音叽叽喳喳响起:“小姐!你怎么还在睡,王爷都在外面等了许久,快快快,我给你穿衣服。” 她还带着几分睡后的怔愣:“云儿,你怎么在这里?” 云儿把她按在铜镜前梳头,嘴巴不停:“我今天一早就到王府了,一直在整理小姐的嫁妆,好不容易得了闲,来看小姐,竟发现王爷一直在门外,问了才知道,他一直在等你醒呢!” 杭絮呆呆“啊?”了一声,脑袋里还没转明白容琤为何要等她,便被手脚利索的云儿推出门外。 她晃了几下稳住身形,抬眼看去,正看见容琤伸了一半想扶她的手。 被她看去,那玉似的手缓缓收回,向上是他的脸,依旧冷冷淡淡,无甚表情。 只是道:“马车上有被褥,你若困倦,可在上面再休息一会儿。” 杭絮摇头:“不必,我睡够了。” 容琤便再无声音,只是她斜望过去,竟觉得这人面上有几分失落。 上了马车好一会儿,杭絮才发觉自己没问两人要去哪,刚想开口,车厢便停止晃动,外头阿陵高声道:“王爷,夫人,到了。” -- 第10页 容琤身量高大,不必加凳,长腿一跨下了马车,杭絮紧随其后,这点高度对她而言不过轻轻一跳,然而容琤却面向杭絮,伸出双臂,像是等着她来依靠。 她略一犹豫,搭上了对方的手臂,借力跳下来。 杭絮理好衣摆,抬头一看目的地,竟愣住了,她原以为容琤带她来的地方会是什么茶楼曲馆,或是成衣铺之类的地方,却没想到出现在她眼前的竟是兵部兵器司的大门。 门的两侧立着数个侍卫,面色严肃,银枪湛湛,透过黑黢黢的门洞,似乎能听见里面的永不停歇的打铁声。 她疑惑道:“王爷为何带我来兵部?” 容琤凤眼掠过杭絮,又迅速垂下:“兵部新出了一批武器,听岳父说你喜欢兵器,我便带你来看看,你觉得……如何?” 听见兵器二字,杭絮眼睛倏地发亮,连连点头,满心都是期待,想见一见新奇,连容琤悄悄牵住她的手也没有发觉。 进了内部,通过数道关卡,终于到了陈列武器的地方,里面早有一人等候,见人便行礼道:“小的姓刘,是武器司的副司长,由我向王爷王妃介绍这些新式武器。” “这枪头换了材质,轻上半两,但却更加锋锐。这柄朴刀,刀背加厚,不易崩裂……” 杭絮听得津津有味,不时还提出几个问题,她不止习武,也善于行军打仗,对关乎胜败的武器,自然也十分上心。 待走到一处,杭絮忽然顿住,赞道:“这柄匕首,好漂亮。” 刀身与刀柄一体,弧度流畅而柔软,泛着青绿的光芒,像极了一片舒展的柳叶,两道血槽刻得极深,向刀柄延伸,这便是柳叶的叶脉。然而刀刃处幽暗的光显示出这绝对不是一把只图好看的样子货。 刘司长骄傲地挺起胸膛:“不瞒王妃,这柄匕首是我设计制作,虽略显沉重,不适宜全军配备,但用在合适的人手里,绝对是如虎添翼。” 她迫不及待地询问:“我能用用吗?” 得到肯定的回答,她拿起匕首,掂了掂,挽了个漂亮的花样,刀刃在手指间翻飞,却半点也没碰到。 刘司长满目赞叹,刚想出声,却瞥见王爷警告的目光,他一下子噤住,看见王爷的目光又重新转回王妃身上,气息都柔下来,那眼神,嗯,像他媳妇看他的眼神。 刘司长打了个寒战,把这个奇怪的猜想甩出脑海。 杭絮畅快玩了好一通,意犹未尽的放下匕首,向刘司长问道:“司长,不知你这匕首,能外卖吗?” 刘司长隐秘地瞟了一眼她身边的容琤,见他微微点头,连忙回应:“王妃这是说的什么话,这柄匕首,我送给王妃!” 杭絮当然拒绝:“这怎么行,造价多少,你告诉我。” 刘司长也拒绝:“王妃也是爱兵器之人,能喜欢我的东西,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么能索要钱财呢?” 这话倒是真,他本以为这次是皇室人员的临时起意,却没想到王妃的见解竟不弱于他,心中十分钦佩。 他一番言论,杭絮终于接受,看见容琤满意的神色,他也松了口气。 虽说王爷从头到尾没说什么话,也没什么出格举动,但他总觉得只要自己表现不好,下一刻就会被王爷叫人拖出去斩了…… * 将新得的匕首妥善收起来,杭絮脸上的笑意没下去过,出了兵器司,天光昏暗,两人在里面不知待了多久。 她看向容琤,陪自己在里面待了那么久,他的神色没有丝毫疲惫,却让杭絮莫名有些愧疚:“王爷,天色已晚,我们快些回去吧。” 然而容琤却摇摇头:“不急。” 两人又上了马车,一路平缓行驶,来到京城最大的酒楼。 一路无言,走上楼梯,穿过喧闹的前几层,到了最后,只剩脚步踏在木板上留下的吱呀声。 杭絮随容琤来到酒楼的最高层,这里早已摆好酒菜,正待两人到来。 容琤拿起酒壶,倒了一杯酒,递给杭絮,终于说话:“这是春城碧,取雪融时柳枝新芽酿制,酒香浓郁,却不醉人。” 杭絮接过酒杯,一饮而尽,清冽的香气盈满口腔,她忍不住眯起眼睛,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好酒。” 然后便听得容琤低沉而温柔的问话:“现在的心情,好些了吗?” 她反问道:“我什么时候心情不好?” “今日早上,你的表现,很奇怪。” 杭絮一楞,意识到什么,扔了酒杯,踉跄在容琤身边坐下,握住对方的肩膀,直视着他:“所以,你是认为我心情不好,所以才带我去兵器司挑兵器,又来这里喝酒?” 此刻天已全黑,几颗微茫的星子伴着楼下京城的灯火,竟也不显得昏暗。 两个人离得那么近,近得连呼吸也彼此交缠,杭絮一双杏眼被酒气熏得水光盈盈,在夜色中隐没又浮现,容琤抖了抖眼睫,看她一眼,又很快垂下去。 “对。” 第6章 醉酒误事 “对。” “嗯哼”杭絮懒懒地哼一声,不过一杯而已,她的话语中就带了断断续续的醉意,“我、我才没有,相反,看见萧沐清那模样,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容琤终于抬起眼睛看她,鸦黑的眼睫微颤,也不反驳:“嗯。” “那你现在,心情有没有更好些?” -- 第11页 “好呀!”,杭絮放开容琤的肩膀,跌跌撞撞,总觉得站不稳,干脆仰躺在地上。 她从腰间抽出那柄匕首,“噌”地一声,匕首出鞘,夜色中幽绿的光芒微微闪动。 “怎么不好,忘了跟你说道谢,我很喜欢这把匕首。” 又从地上爬起来,右手合在心间,颔部下压,行了个不甚标准的北疆礼节:“多谢夫君。” 容琤侧身,避过杭絮的行礼,菱唇微抿:“你我本是夫妻,不过一件礼物,不必如此。” “可是,”杭絮歪着头,杏眼满是疑惑:“我们才刚刚成亲啊,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难不成,你对我一见钟情?” 说罢,未等容琤摇头,连她自己也觉得这话太过荒谬,“嗤嗤”笑了两声。 两人之间又成了静默,只有杭絮时不时倒酒,酒壶磕在杯沿上的清脆碰撞声。 待她喝到第五杯,容琤站起来,从桌子对面走到她的身边:“你……还记不记得十年前在北疆的事?” 他的声音艰涩踌躇,像是废了很大的毅力才挤出来的话。 杭絮趴在桌子上,用被酒气浸得湿漉漉的杏眼看他,下巴稍稍点两下表示记得。 “那你记得……我就是那个……” 剩下的话杭絮只听了个断续,实在是酒意上头,记不清了。 “从那时起,我就想着要娶你。” 容琤终于剖白完了心意,紧张地等着对方的回应,却只听见“咔哒”一声,低头看去,原来是酒杯掉下桌子,而杭絮,早已阖上眼沉沉睡去。 * 翌日,杭絮神清气爽醒来,床边依然不见人影。而后两日,她都没有在府中见到容琤。 云儿急得嘴上长燎泡:“小姐之前和王爷不还好好的吗,还一起出去玩,怎么又连这两日看不见王爷的身影,难不成是外面哪个野狐狸精,把王爷的魂勾走了?这才第几天呀……唔” 捏住云儿两颊的脸肉,对方总算停住了念叨,杭絮无奈地开口:“他不来,我一个人呆在府里,赏赏花,还没人跟我抢练武场,不是更舒服吗?” 云儿扯下自己脸上两只捏来捏去的手——不知道为什么,小姐总喜欢找各种理由捏她的脸,恨铁不成钢道:“小姐!两个人不是这么过日子的,不说什么浓情蜜意、生死相随,总要有些情分呀,没有情爱,这一辈子怎么过呀!” “嗤,”杭絮嘲笑一声,“情爱这东西,有什么用处,只会让人受到伤害,我才不需要。” 譬如她,上一辈子被情爱蒙了眼,才落得那种下场,这一世,和容琤相敬如宾最好,互为陌路也无所谓,至于劳什子“生死相随”,不可能! 云儿说不过她,跺了跺脚,气哼哼走了。 然而不过午后,她又兴高采烈摇醒杭絮:“小姐小姐,原来王爷是在帮陛下忙祭天的事,这两天都歇在宫里。果然,我就知道王爷不是那种薄情寡义之人……” 杭絮选择性忽略云儿大段对容琤的溢美之词,打断道:“那祭天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从没听过?” 云儿解释道:“听阿陵说,是因为皇后娘娘突然查出身孕,皇后娘娘身体弱,之前连着三胎都没保住,因此皇帝才临时起意想要祭天,为小皇子祈福。” “这样啊。”她点点头,然后被子一拉闭上眼睛,“没事我继续睡了。”,打扰她睡午觉,一般是要被卸手腕的,亏的是云儿。 然后被云儿无情地掀开被子:“怎么和小姐没关系啦,你是王妃,要和王爷一起去祭天的!队伍在城门口,申时就出发,只剩不到两个时辰了,小姐快起来。” 杭絮迷迷糊糊地被云儿伺候穿衣洗漱,被塞上马车,接着在云儿气急败坏的目光中,在车厢里找出被褥,继续睡。 多亏容琤的嘱咐。 * 许是昨日饮酒的缘故,待杭絮醒来,拉开马车的帘子一看,外面已是一片昏黄的光景。 马车外的云儿听见动静,进来任劳任怨地给杭絮束发,“马车已经走了一个时辰,离祭天的泰山还有半个时辰的路程,小姐得快点换好衣服。” 杭絮换上一套常穿的骑装,掀开车帘出去,一直在后面注意的阿陵立刻骑着马噔噔过来,笑眯眯跟杭絮说话:“夫人醒啦,饿不饿,我带了些吃食,都是王爷吩咐过,夫人喜欢吃的。” 她摇摇头,阿陵就换一个话题:“夫人不要怪王爷这两日不回府,实在是祭天的事项颇多,连睡觉的时间也没有,抽不开身。” 听他句句离不开容琤,杭絮来了兴趣:“阿陵,你对王爷如此尽忠,除了王爷的吩咐,怕是谁的也不听吧?” 阿陵摇头:“当然不是,夫人的吩咐,阿陵也是听的。” 当然,他又补上一句:“这也是王爷吩咐过的。” 杭絮一口气噎在胸口,干脆道:“那好,我现在要你下马,你听不听?” 阿陵一愣,下了马立在原地,问道:“夫人要阿陵做什么?” 可她只是笑了笑,迅速翻身上马,乌黑的发尾在夕阳下丝丝发亮,一夹马腹,那匹上好的骏马便向前飞窜,而她的声音消散在越来越远的距离中:“要你做什么,我要你的马。” 杭絮骑术极高,骑着马飞奔一会儿,而后放缓速度,看着载满祭品的车队慢慢移动,仰头望去,一片阴影矗立在前方——泰山已近在眼前了。 -- 第12页 把视线移到车队中,看见里面一个身影,杭絮一扯缰绳,追上他。 容琤似乎在向身边的侍卫吩咐什么事务,杭絮随着他走了好一会儿也没有被发现。 还是侍卫提醒,他才侧过头看,见是杭絮,神色肉眼可见地一愣,慢慢偏到另一边,问道:“你……怎么来了?” 杭絮盯着他微微泛红的耳朵,有些疑惑:这人的耳朵怎么又红了,难不成是患了什么容易脸红的病症? 她回道:“在马车上太无聊了,就向阿陵借了马匹,骑马吹吹风。” 话音未落,又听见容琤迫不及待似的问出下一句:“那天晚上,我没有问你,不知你对我可有……” 话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几个字,杭絮已经听不清了。 她着实有些疑惑:“什么事?” 容琤依旧没有转过头,只是耳朵更红了,语气带些恼意:“你不要捉弄我,我知道你听见了。” 杭絮干脆利落道:“那天晚上我喝了酒,迷迷糊糊,你说的实在记不清了,见谅。” 对方连骑马的动作都顿住了,是个不可置信的模样,她心中略有些愧疚转了转脑子,安慰道:“不过你现在告诉我也是可以的,你说吧,我听着呢。” 容琤转头,杭絮一脸坦荡任他看,哪晓得对方更生气了,别过头,一扬马鞭跑远。 她喊了两声,见对方不回头,连追上去的意愿也没有,慢悠悠地随着车队前行。 * 天色昏暗的时候,队伍终于到了山脚下的行宫中,杭絮下了马,正想去找云儿,却被几人拦住脚步。 为首的一人穿着鲜红的衣裳,一眼望去只觉得刺目,脸上的神情更是骄纵无比,破坏了原本俏丽的面容。 从衣服的制式看去,应当是郡主的品级。 她趾高气昂地向杭絮问话:“你就是杭絮,琤哥哥的王妃?” 杭絮却没有回应她,她看向少女身旁低眉顺眼的一人,扬唇道:“几日不见,姐姐怎么又跟在郡主的身后了?” 萧沐清温温婉婉地笑起来:“妹妹这是什么话,郡主性格活泼可爱,我想与她交往,有何不可?” 见杭絮像看不见自己一般与萧沐清交谈,姜月恼了,她向前几步,挡在对方身前:“喂,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杭絮低头望着这位娇小的郡主气鼓鼓的神情,有些好笑:“我是杭絮,敢问郡主何事?” 姜月挺起胸膛,发出宣战的誓言:“我们来做个约定吧,我要跟你公平竞争琤哥哥,你不要以为嫁给他就赢了,其实琤哥哥只是迫于圣旨,不得不跟你成亲的,我跟他青梅竹马,他心里其实是喜欢我的!” 这一大段话一气呵成,想必背了许久,杭絮点点头:“说完了吗?” 姜月:“说完了,该你了!” 杭絮:“我不接受。” 她绕开几人,来到萧沐清身边时,收敛了笑容,神色陡然肃穆,让对方心中一跳:“确实无不可,也请姐姐不要将我卖了,却把别人推到身前作挡箭牌。” 说罢,她想离开,然而姜月不依不挠,追上杭絮扯住她的衣服:“不行,你是害怕吗,你一定要答应,要不然我不放手……” “你放不放?” “你不答应我就不放!” “真的不放” “就不放就不放。” 杭絮实在是不耐烦,使了三分力气,轻轻一扯,想把衣服从姜月拿回来。 然而衣服是拿回来了,对方也向后踉跄,接着一屁股摔在地上。 她愣了好一会儿,疼痛从身下传来,才意识到什么,瘪瘪嘴,刚想嚎上几声,却被不远处一个冷淡的声音打断。 “你怎么了?”,语气里含着急促的关切。 听见这熟悉的声音,姜月倏地抬起头,向对方展示自己手掌上因撑地而产生的红痕:“琤哥哥,都怪这个人,我手掌好痛~” 然而久久未听到安慰,定睛一看,容琤竟然是对那个可恶的杭絮说的! 杭絮扫了一眼地上的姜月,无所谓道:“没什么,遇上一个有点缠人的麻烦。” 然后仔细瞧着容琤隐隐关切的神色,疑问在心里转了转,还是吐了出来;“你消气啦?” 容琤别过头,语气古怪道:“我没生气。” 隔了一会儿,又道:“你以后不要喝酒了。” 姜月见两人完全无视自己,气得哭腔都出来了,她拒绝了一旁萧沐清的搀扶,固执道:“琤哥哥,我身上好痛,站不起来了。” 容琤终于把视线转到她身上,却迟疑了许久,问道:“你……是谁?” 第7章 必杀之局 隔了很远,姜月呜呜哇哇的哭声依然清晰可闻,杭絮瞥一眼身旁的人,玩笑道:“喂,她哭得那么伤心,你怎么也不去安慰安慰?” 容琤声音里带着几分无奈:“我真的不知道她是谁。” “是吗?”杭絮惊讶,“可是那位郡主说与你是青梅竹马。” 身边平稳的脚步忽然顿住,她也随之停住脚步,侧身望去,男人眉下一道褶痕,显得凤眼更加严酷,像是极不耐烦,语气却有些慌忙:“我小时候与皇室子弟一起在御书房上学堂,可能她说的青梅竹马,就是那时候,我实在不记得她的名字。” 她哦了一声:“这样啊!”,而后粲然一笑,“我不过随便问问嘛。”,便加快脚步,与容琤拉开步伐。 -- 第13页 容琤赶上去,抿抿嘴,一些话脱口欲出,又最终沉默。 两人一路走着,来到偏殿的一间房屋外,容琤推开门:“这是我们的住处。” 杭絮进去看了一圈,看见正屋一张宽大的床,沉吟道:“这……我们要一起睡?” 他摇摇头:“外间有张榻,我晚上在那里歇息。” 杭絮听罢立刻拒绝道:“不可,我睡外间吧。”,她不想占人便宜,再者,不过一张小榻,行军路上什么没睡过,甚至能算上舒适。 她又晓之以理:“你比我高那么多,我才到你的胸膛,我睡外面正合适,你睡了连身子都舒展不开。” 可容琤这次却很坚决:“不必,阿陵已经铺好了我的被褥,还是我睡吧。” 杭絮无奈的看着对方出了门,又在合上门前低嘱,冷厉薄情的眉眼在烛光下竟有几分温柔:“明日要早起,早些休息。” * 门合上还没多久,就被“砰噔”推开。 阿云大惊小叫跑进来:“小姐小姐,你没事吧,听说有个郡主在路上拦下你,嚣张得紧呢!” 杭絮接住云儿,捏捏她的脸颊:“我能有什么事,不相信你小姐的身手,嗯?” 云儿呆呆地“哦”了一声:“也对,谁能欺负得了小姐啊。” 然后熟练地把脸颊上杭絮的手拿开,向对方絮絮叨叨自己打听到的消息:“听说那个郡主是陛下长姐,霄阳长公主的独女,姜月郡主,从小就被宠得性子骄纵,在京城里横行霸道,这回遇到小姐,算是栽了个跟头。” “不过小姐的身份也不比她低,您可是镇国大将军的女儿,又是瑄王妃,那个郡主估计要气死了,小姐,小姐?” 云儿自顾自说了一会儿,发现杭絮垂眸沉思着什么,叫了几声,对方才抬头,微微笑了下:“没事,我们早些睡吧,别误了明天的行程。” 云儿应声,总觉得小姐有些奇怪,像是、像是突然变了一个人,抬头看她的那一眼里,带着让云儿胆寒的恨意。 她打了个寒颤,摇头把这虚妄的猜测甩出脑袋,哼着曲儿打热水去了。 午夜,杭絮睁开双眼,早早就上床的人,杏眼中却毫无睡意,她的嘴唇无声张合,念出那个不久前得知的名字,“姜月、姜月、姜月、姜月……” 扬起一个笑:“原来是你啊。” 前世她听闻杭家被抄家,匆匆赶往,那些侍卫看见她,得了令一般向她扑来,她那时已断了经脉,狼狈抵挡却依然不敌,被押住肩膀,额头狠狠磕在青石板上,有血迹漫出来。 “你就是杭絮吗?” 她艰难地抬起头,伤口的血液流进眼眶,把她的视线染成血红,一个骄傲的身影隔着血红的屏障进入她的视线,那人骄纵地说:“都怪你,都怪杭家,让琤哥哥的名声蒙了羞,他还去舅舅那里给你求情,你怎么配!” 而后吩咐道:“把她教训一顿,不要打死就好。” 杭絮闭着眼睛等待疼痛的到来,却感受到一个柔软的身子俯在她的身前,云儿往日清脆的声音带着哭腔:“你们在做什么,还没有证据,怎么能够随意伤人,不准伤害小姐!” 面对殴打仍镇静无比的杭絮此刻慌起来:“云儿,快起来,你在做什么!快,不要,我没事,不要!” 她想伸手推开,然断了经脉的后遗症突兀发作,四肢酸软无力,竟是动也动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侍卫对她身上之人.拳打脚踢,却毫无作为。 她听见什么东西“滴答滴答”落下的动静,鼻尖涌来血腥气,恍惚整个世界都变成血红色,那一刻她无比痛恨自己残废的身子,牙齿紧咬,口腔溢出腥气,却只能听着那声音渐渐变得低弱,只喃喃念着“小姐”,最后戛然而止。 杭家所有人在那一天被带进天牢,独独剩了杭絮。因为她已嫁给二皇子容敏,早非杭家的人。 要去找人,去救云儿,容敏、清姐姐、柳叔叔,谁都好,救救她,救救她……没有力气,她就把指甲扣住青石板的缝,用全身的力气一寸寸挪动,爬向大门,指甲崩裂,便用指腹,数道血痕留下,又全数被身体擦去,终于到了门口,她却在碰到门板时因体力不支晕过去。 后来,她四处拜访,一个侯爷透露出消息:“你呀,怎么就得罪了长公主的心头宝,让她亲自带人抄了杭府,还四处警告,不准我们……唉!” 再后来,就是云儿在狱中伤势恶化,不治身亡的消息。 “姜月姜月姜月姜月……” 杭絮把这名字翻来覆去念了几百遍,阴暗的情绪如蔓草疯长,假如恨意也能分个排名,那么害死爹爹、杭景、云儿的三人绝对位列三甲。 她一夜未眠。 * 第二天,晨光破晓,上山的队伍就整装待发,皇帝为了他那还未出生的嫡子,可谓万分尽心,不仅斋戒数日,一身衮服,还要身体力行,顺着阶梯徒步上山。 余下的皇室人员也不好行特权,一个个也老老实实爬山。可毕竟娇生惯养,没爬多久便气喘吁吁,但看皇帝没有休息,也不敢停下,只能硬撑。 相比他们,这点距离对杭絮而言轻松得多,她一个王妃,混在一群女眷中,随她们走走停停,权当郊游。 半个时辰后,前方终于传来皇帝休息的消息,众人不顾形象瘫倒在地,杭絮也席地而坐,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恭敬地呼喊:“杭姑娘。” -- 第14页 杭絮猛然转身,看见一个仆人打扮的瘦小男子,有些惊愕,她常年习武,耳力极强,然而却没有听见这人靠近她的脚步声。 这绝不是一个普通人,她下了判断。 面上却如常:“何事?” 男子恭敬弯腰:“我家主子二皇子邀你一见。” 骤然听见这个熟悉的名字,杭絮才想起来,这人虽被皇帝禁了足,但由于祭天,被暂时地放了出来,随他们一齐来了泰山。 她果断拒绝:“不见。” 男子并没有离开,反倒低下身子,用低微的声音道:“主子这回,想同杭姑娘做一个了断,希望杭姑娘不要拒绝。” 杭絮几乎想嗤笑一声,“了断?”她怎么不知道容敏是个如此有始有终之人,但她思绪略转,还是应了下来。 “好,我也想同他做个了断,我歇息一会儿,稍后就过去。” 男子道:“我家主子在东南处两百丈外的杉树林里等杭姑娘。” 说罢,便如游鱼一般,窜进人群,一晃眼就不见了身影。 杭絮却没有像她所说的那般休息,而是去找了云儿,云儿瘫在地上累得脸色通红,看见她气定神闲的模样,羡慕道:“小姐的身体真好,等会去了,我一定要跟着你学武!” 杭絮哧笑一声,忽略她这个立了无数次的誓言,直接道:“云儿,现在我要去办一件事,若是半个时辰后我没来找你,那你就去找我爹爹,让他去东南角两百丈外的杉树林找我,他就在最前面,你知道位置吗?” 云儿点点头,杭絮又让她复述一遍,见完整无误,她放心离开,云儿在后面喊着:“小姐!你还没告诉我要去做什么呢,小姐!” 杭絮一路走着,一路用匕首在树干刻上只有她和父亲才明白含义的记号,她又摸摸袖子,确定里面致人晕眩的药粉没有忘带,放心地舒了口气, 目的地空无一人,杉树林的旁边,是一处悬崖,,杭絮谨慎地没有靠近。 她闭目养神,不过片刻,敏锐地听见身后传来风声,没有睁眼更没有回头,杭絮右手腕轻甩,匕首飞出,响起刺破血肉的声音。 这时她才慢悠悠回头,看见地上躺着一具黑衣人的尸体,心中了然,她知道容敏找她没有好事,却没想是取人性命。 杭絮弯腰,把匕首从那人的心口拔.出来,还没来得及擦掉血迹,又有数十道风声从不同方向传来。 她站直身子,嘴角勾起笑容,怡然不惧,匕首在指间翻飞,朗声道:“来吧。” 半炷香后,地上躺满了黑衣人的身体,或死或伤——其中大半都是被药粉迷晕。 杭絮可不是什么莽夫,战场上的阴谋手段,她样样清楚,装作单打独斗,其实背后撒药粉的行径,又算得了什么? 她把地上的身体一个个撕开衣服,想看看里面有什么标识,却一无所获,等翻到最后一具,那人突兀睁开眼,没有半秒犹豫向外爬去。 杭絮几步赶上,把那人踩在地上,还蹬了几下:“怎么,临死脱逃可不是你们死士的风格?” 那人却不答话,只是看着她,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杭絮心中一跳,捉到一丝异常,来不及反应,就听到轰然的爆炸声,震得她头脑一眩,随即惊恐发现悬崖在几尺外开裂。 不到一瞬,悬崖完全裂开,杭絮身体骤然失重,随着十几具尸体一起掉落悬崖。 头脑空白的一刹那,她终于明白,什么二皇子,什么黑衣人,都是诱饵,这场局中必杀的手段,其实是悬崖底下埋着的黑火.药,在适当的时机点燃引线,再让黑衣人引她靠近,确保万无一失。 可笑这黑火.药还是她在军中推行的。 第8章 错误认知 一阵风吹过,挂在半空中的杭絮随之晃了晃,插在石缝中的匕首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她又用了些力气,把匕首向里面再推了点。 向下看,是层层叠叠的乱石与藤蔓,深到似乎没有尽头,上面飘着一层稀薄的云雾。可想而知,一旦她失手,就算大难不死,也要受点重伤。 杭絮只看了一眼下面,强迫自己抬头看天,不去注意手臂的酸麻,根据日头数着时辰:半个时辰快到了,再坚持一会儿,不知道爹爹有没有带绳子过来…… 半个时辰过去了,上面果然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接着是云儿的声音:“小姐说的地方就是这里,怎么不见人呀,小姐!” 她只喊了一声就被打断:“别喊了,我在这里。”,那带些漫不经心的声音,不是杭絮又是谁? 云儿惊喜道:“小姐!” 脚步声渐渐靠近,杭絮抬头看去,来人中除了云儿,还有另一人,不是她以为的爹爹,却是容琤。 只是这人眉头紧锁,没有出声,才让杭絮没听出来。 她心中有些异样,自己满身狼狈,脸上还带着血迹,这种不堪的场景,被一个虽是夫君,实际却算得上陌生的人看去,总归是不太舒服。 杭絮冲云儿道:“不是让你叫爹爹吗,怎么还自作主张起来了?” 云儿哭丧着脸:“小姐,老爷被陛下叫去了,我没办法,只能去找王爷。” 既是这样,她也不多纠结,咬咬牙,向容琤扬下巴:“让你见笑了,不过这些事等我上去再说吧,你带绳子了没有?或者帮我去找点藤蔓。” -- 第15页 容琤摇摇头:“没有绳子。”,又道“藤蔓不结实。” 杭絮疑惑之际,见他忽然把外袍脱下,大手扯住两边,用力一撕,在云儿的目瞪口呆下,那件绣满金线的华丽衣裳就成了两件破布。 接着他又如法炮制,将整件衣服变成数条粗细一样的布条,接着打结串联,做成一条结实的绳子。 绳子被慢慢放下去,来到杭絮身边,她瞅准时机,松开匕首握住绳子,猛烈摇晃一阵,最终稳定了身形。 而那匕首没了外力,从石缝中松脱,掉下悬崖,叮叮当当的声音回响在悬崖深处。 用不着谁来拉,杭絮握紧绳子,几下翻到悬崖上,接着躺倒在地,长叹一口气。就是崖壁和悬崖这几尺的距离,困住了她半个时辰,要不是留了一手,想必她也只能在力气耗尽之后,掉下悬崖等死。 云儿急急过来,用帕子给她擦脸上一道道的血迹,呜呜咽咽道:“谁这么狠心,想把小姐你置于死地,幸好小姐有了准备,不然呜呜——” 她扬起手准确盖住了云儿的嘴:“让我休息一会儿。” 云儿委屈地闭了嘴,跑得远远的,蹲下气哼哼当蘑菇,杭絮疲惫地阖上眼,不一会儿,又因为身边之人无声的注视睁开。 她无奈地看向容琤,对方眉心微蹙,垂眸看她,不知看了多久,明明是双薄情风流的凤眼,偏偏可以含着那么多未尽之言。无声无息,却比云儿的吵闹更让人无法忽视:“你有什么话想说吗?” 他抿抿嘴:“你以后有什么事,都可以跟我说,不必一个人面对,我们毕竟是……夫妻。” 杭絮有些想笑,她动动酸软的手臂,搭在眼睑上,像是想要躲避愈发强烈的日光:“王爷这话,着实有些天真了,我——” 话音未尽,却被一阵熟悉的地动山摇打断,两人待的这块平地原来也有了裂缝,只是外表依然维持着完好,此刻轰然向下滑落。 她撑起身子,想要逃离,可崩塌实在太过迅速,只能狠狠推了里悬崖稍远的容琤一把:“快走!” 可容琤却未如她的意逃离,从腰间扯下什么东西,向云儿那边扔过去,而后扑了上来,抱住杭絮,将她娇小的身子完全罩在自己的怀里,山风呼啸中,杭絮模糊听见云儿惊慌的叫喊,以及耳边低柔的一句“别怕。” * 杭絮挣扎一番,从那个紧得有些窒息的怀抱中起身,她伸出手指,靠近身下之人的鼻子,感受到那人温热而平缓的鼻息,这才松了口气。 她舒展着因长时间握着匕首而僵硬的手指,透过密林下的日光,柳叶匕青色的刀身如水面般光滑,一丝划痕也无,不愧是刘司长的得意之作,在崖壁上划了那么久,竟然一点破损都没有。 当时千钧一发之际,杭絮灵光一闪,想起自己腰间的匕首,连忙抽出插入崖壁减缓坠势,若不是这匕首,她估计自己得断几根骨头,而容琤也不是仅仅是受点外伤,因震荡而晕过去这么简单了。 没把对方叫醒,杭絮将匕首反握在右手,去四周查看地形,顺道摘了些东西,绕了一圈回来,发现男人已经醒了过来,坐在地上,有些呆呆的模样。 她走过去,青金色的匕首在容琤面前一挥:“怎么了,掉下来摔到了脑袋?” 对方闻声抬头,看见杭絮,眼睛一亮,面上却不显,只问道:“你去哪儿了?” 她向容琤展示手里的东西:“给你找草药去了。” 把一大把草药扔在地上:“这些都是止血化瘀的药材,你身上的伤得处理一下。” 容琤一愣,这才感受到从四肢传来的疼痛,他低头看去,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变得破破烂烂,有几处已经见到了肉,道道血痕,着实有些可怕。 可回味起杭絮的话,心中又骤然欣喜,最开始醒来时,看见身边空无一人,他有些失落,现在知道对方是去给他找药材,失落尽数化为雀跃。 看见对方盯着药材一动不动,杭絮犯了难:“你不会是,不知道怎么敷药吧,难不成要我帮你?” 容琤抿抿嘴,刚想反驳,听见后一句话,又偏过头去,从鼻子里发出一个“嗯”声,凌乱发丝间的耳朵微微红起来。 杭絮也不扭捏,一伸手把容琤推得躺下,对方吓得身体僵硬,来不及阻挠,又被三两下撕开那些变成破布条的衣服,最后显露在她面前的便是一副玉一样的躯体,容琤的手像玉,杭絮知道,可她没想到对方的身子也像是一整块玉雕成,毫无瑕疵。 不,本该是毫无瑕疵,只是现在添了道道血痕,略显狰狞,却仍带着惊心动魄的美感。 她抓起几株草药,将它们揉出汁水,细致地敷在最深的几道伤口上,接着是包扎,可容琤的衣服已经碎的不成样子,杭絮只好把自己的外衫脱下来,撕成一条条,给对方包扎。 她的动作轻巧而迅速,不一会儿整个胸膛的伤口已被处理完毕,拍拍手掌,刚想收工,又发现容琤的脖子也有一道血痕,干脆一起收拾。 杭絮微微俯身,给那道伤口涂上草药,余光瞥见对方手臂搭在脸上,耳朵红得厉害,心中了然,于是开口安慰道:“这药草涂在身上确实有些疼痛,不过半个时辰后就会消退的,你且忍忍。” 这时容琤闷闷地开口:“你这么熟练,是经常涂吗?” -- 第16页 杭絮点点头:“确实,战场上哪有不受伤的时候,带的药粉用光了,只有就地取材,慢慢也就熟练了。” 她原以为对话结束了,没想到过了很久,他又问道:“疼吗?” 愣了一瞬,杭絮才明白他问的是什么,笑道:“开始是疼的,后面渐渐习惯了,也就不疼了。” * 天色尚早,两个人休整一番便起身,想要探一探周围的地形。 这一片都都是密林,两人走了许久也未见到一片空地,杭絮叹了口气:“看不见天,就不能用星象判别方向了,不知何时才能找到路。” 容琤安慰道:“不必担心,我给云儿留了令牌,卫陵拿到令牌,就能带人来救我们,照他们的速度,大概需要一天。” 杭絮苦笑:“也算多了个保障。” 两人掉下悬崖这件事云儿一定会告诉爹爹,但依据爹爹谨慎的性子,听到自己奇怪的举动,为了女儿的安全和名誉,一定不会通报皇帝,只会派心腹之人来搜救。 这种不能公开的事,就给了幕后之人补刀的可乘之机,所以她才不考虑等待救援,而是想要离开。 容琤看见她的神色,语气渐凝:“在上面,我来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待杭絮把原委讲清,他的神色也逐渐凝重:“我们要尽快离开这里。” 话音未落,丛林不远处就传来一声低沉的虎啸,两人对视,神色皆是一凛。 庞大的身形渐渐显现,黄黑色的斑纹在丛林中若隐若现,老虎的涎水滴滴答答落在地上,一双幽黄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两人,显然,它是被容琤身上的血腥味引来的。 杭絮拔出匕首,大步上前,越过容琤,她回头叮嘱:“你快离开,我来对付——” 话未说完,便被人抢过匕首挡在身后,高大的身影挡住了老虎,身前之人的声音罕见地带上几分恼怒:“不要逞强,躲在我后面!” 她戳戳容琤:“还是我来吧,我能对付它。” 对方紧紧盯着老虎,没有回头:“不要开玩笑。”,而后伸手向后推去“快走!” 然后一双纤细的手握住他的手腕,容琤只觉得一股难以抗拒的力气从手腕传来,他向后踉跄几步, 而后两根手指夹住匕首,从他的手里抽出,杭絮重新站在容琤身前,她回头,勾起唇角:“你似乎对我的实力,不是很清楚呢?” 第9章 特别天赋 杭絮嘴上说得豪气,然而行动万分谨慎,她不动声色地后退,碰到一面坚实的墙壁,她仰头,用极低弱的气音问道:“王爷会爬树吗?” 容琤只察觉一阵暖热的风拂过下巴,微微愣神,又迅速回答:“会。” 于是杭絮放了心——拖着一个大个子上树,还是有些困难的,嘱咐道:“待会看见我有动作,王爷就赶紧爬上树,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下来。” 她不等容琤答应,迅速跑向选定的一颗粗壮的杉树,灵活地爬上树梢,两人的动作都利落无比,待老虎追上时,囿于不会爬树,只能在地上愤怒地吼叫。 那声音从喉口溢出,低沉而嗜血,似乎在对猎物的花招而不耐,它抬起前爪抓向树干,橘黑色皮毛下肌肉流畅起伏,光凭眼睛也能看出来那里面蕴含着多大的力气,不一会儿,树干上就留下数道深深的抓痕。 可杭絮怡然不惧,她选的这棵树足有一人合抱,老虎的爪子再锋利,也只能给它掏上一个洞,绝不可能让它倒下。 其实若不是时间紧迫,两人待在树上,撑到老虎厌烦离开也不是不可,可只怕要等上许久,浪费了时间,让那幕后之人派上更多后手。 打定主意要正面解决麻烦,杭絮从袖口拿出药粉,对准老虎的口鼻,撒下去,虽然只剩一小撮,但聊胜于无。 等了半刻钟,老虎动作停住,呼哧呼哧喘着气休息,杭絮抬起匕首,闭上一只眼,将刀尖对准它的颈背连接处,而后双脚一蹬,飞跃下去。 * 杭絮擦掉脸侧溅上的鲜血,右臂伸进老虎的血盆大口,把匕首拔.出来,最后一击,她将匕首捅进了老虎的上颚,那畜生痛苦无比,发了半刻钟的疯才真正死去。 她在老虎身上挑挑拣拣,选了块勉强算干净的皮毛,把匕首上红红白白的的东西擦掉。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杭絮精神高度敏锐,毫不迟疑将匕首向后甩去,而后意识到什么,硬生生偏转一个角度。 她转过身,容琤刚好抓住从身侧穿过的匕首,神情有些惊愕,他将匕首递给杭絮,道:“你紧张过头了。” 他不是在询问,而是陈述。 杭絮拿过匕首,无所谓地笑笑:“这是正常的事。”,如果她刚才没有在千钧一发之际察觉,那柄匕首会刚好刺中容琤脖子至胸膛的某一处,一击毙命。 但战场上最需要的就是一击毙命。 容琤抿嘴,没有再言,而是观察起老虎的尸体,这庞然大物的身体上道道刀口,皮肉翻卷,也是这些伤口,将这片空地染得血红,虽不致命,但也让人烦躁无比,杭絮正是通过这些细小的挑衅和引诱,让对方慢慢失控,攻击变得毫无章法,让她找到漏洞。 反观杭絮,身上的血迹大多是从老虎身上沾到的,唯一的一道在右臂,那是将匕首刺入老虎的嘴时,被尖利的牙齿划到的。 -- 第17页 见容琤打量她,杭絮仰头,冲他勾唇笑了下,她的外表与往常并没有什么分别,至多不过发丝衣着凌乱了些,然而气势却凌厉无比,带着丝丝的血腥气,虽然笑着,杏眼却毫无笑意,满是漠然与杀意,这是她在战场上磨练出的东西,被京城中两年的内宅琐事磨磋隐藏,却在这场战斗中激发殆尽。 容琤觉得现在的杭絮,似乎同他脑海中的杭絮有着很大的差异。数年前的相处和派人打探消息构成的、他心中的杭絮,被面前这个杭絮涂抹上几道血迹,然后—— 面前的杭絮杏眼弯起,红唇一张一合,冲他说:“走了,王爷。” 思绪陡然打断,他抬脚跟上对方的步伐,并肩而行。 * 两人几番探索,最终找到了一条水源,窄窄的小溪还没人的脚踝深,但用来洗掉身上的脏污,却是绰绰有余。 杭絮掬一把清澈的溪水,往脸上扑去,血迹融入水中,落在溪里,向下游流去。 她把手脸都洗了洗,几缕发丝黏在脸颊,看见容琤坐在溪边的石头上,眉心微蹙,似在沉思,于是笑问道:“看来王爷也发现了端倪啊?” 容琤点点头:“太过张扬,毫不掩饰。” “袭人的那只老虎皮毛光滑油亮,虽饿得双眼发绿,但膘肥体壮,显然是被人圈养,又故意饿了几天,才放出来的。” 杭絮点点头:“对,我不了解京城派系,想问问王爷,有资格圈养猛兽,又能把它偷运出兽园,放进泰山的,有几人呢?” 容琤沉默一会儿:“兽园是为皇帝专用,能有这么大权力的,只有皇帝身边的人。” “妃子、皇子、还是各路侯爷?”杭絮把皇帝身前的亲信之人念出,又摇头笑道,“罢了,猜是猜不出来的。” “不过好歹知道有人在暗处,就是不清楚,究竟是王爷的仇家,还是我的仇家。” “杭家权势颇高,有仇敌也算正常。” “那王爷身为皇帝最宠爱的弟弟,有几个仇家,也很正常嘛。” “不错,都有可能……” ……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直至杭絮站起来,掸掸裙上的草屑:“可不能在这消磨时间,我们要找个夜晚落脚的地方。” 她向容琤解释:“晚上湿气重,在外面休息,湿气入体,很容易生病的。” 话虽如此,两人沿着小溪赶路的时候,杭絮却走得缓慢。 她与容琤的对话看似玩笑,然而却让她回忆起前世的事情——如果确实是针对她,那么这个幕后黑手,在前世是否也曾出手? 若真是如此,他躲在幕后,让二皇子和萧沐清出面,成为明面上的得利者,然而他又是想要什么,得到了什么呢? 思绪纷乱,她的步伐也渐渐慢下来,容琤察觉,回头看见对方一张粉白的小脸,细细的眉毛蹙起来,罕见露出凝重沉思的神情,有些惊奇。 他站在原地,等杭絮靠近,悄悄伸出手,牵住对方几乎只有她一半的小小手掌——为什么这么小的手,却有这么大的力气呢? 对方没有察觉,容琤便没有放开,引着对方前行。 * 寻找住所的途中,两人又应对了一波刺客,杭絮从他们身上搜刮一些有用处的东西,也不管尸体,离开了。 终于,在黄昏来临之际,他们找到了一个空间颇大的山洞。 杭絮率先进去转了一圈,发现里面还铺了稻草,于是了然,对容琤道;“这个山洞,估计是上山打猎采药的人常住的,里面不仅有稻草,还有些衣服。” 容琤松了口气:“能住就好。” 他身为王爷,虽不穷奢极欲,但也从没露天宿过,看见山洞,虽然只是多了层屏障,但好歹也算有了居室。 既然找到了住所,接下来要考虑的就是口腹之欲,杭絮“噌”地拔出匕首,“我刚才好像看见溪水里面有鱼,我看看能不能抓几条。” 她指挥起容琤:“你去找点枯叶和树枝来,我在刺客身上找到了打火石,正好能用。” 对方懵懂的模样,显然是不知道这一连串的举动是为了什么,但依旧应道:“好。” 不过一刻钟,杭絮身边就堆了五六条鱼,她抓的兴起,原本还想再抓,但考虑到什么,还是讪讪地住了手。 再一看容琤,他捡的枯枝堆满了小半个山洞,显然捡得非常用心。 剩下的一套是杭絮做惯的,削鳞,穿鱼,堆上枯枝,引火,这一套下来行云流水。 不一会儿,第一条鱼就已经表皮焦黄,泛着阵阵烤香,杭絮满意地打量,看见容琤好奇的眼神,慷慨地递给他:“你来尝尝,味道怎么样?” 容琤接过,在杭絮“等等,烫!”的呼声中咬下一口,然后脸色有一瞬的古怪。 杭絮站起来,靠近对方几分,道:“被烫到了吧,怎么样,有没有烫伤?” 容琤极缓慢地摇头:“没有。” 杭絮于是重新坐回去,撑着下巴,用期待的眼神看对方:“那你吹一吹,再吃几口。” 容琤在杭絮灼灼的目光下吃了半条烤鱼,终于,她忍不住发问:“怎么样,味道好不好” 对方点点头道:“……尚可。” “是吗!”杭絮眼睛亮起来,“我的技术进步了吗?” 她又穿了一条鱼,继续烤起来,这一次更加细致认真,最终的成果看上去简直美味绝顶,引人流涎。 -- 第18页 杭絮吹了吹,张开嘴咬了一大口,然后,吃到了意料之中的、她的正常水平。 她嚼了两口咽下去,放下烤鱼,狐疑地看着容琤手上的那条:难不成刚才那次是她的超常发挥? 杭絮盯着那条鱼,问道:“我能吃一口你手上这条吗?” 容琤停下动作,把鱼递过去,等待对方把身子探过来,咬一口鱼肉,想到鱼身上留下的小小齿印,他的面皮隐隐有些发烫。 可杭絮只是伸出手,在容琤失望的目光中揪了一块下来放进嘴里,然后丧气道:“味道是一样的嘛。” 她不看容琤:“你果然是在安慰我,怎么会有人觉得我做的东西好吃呢?” 在军队中,少不得要自己做饭,然而杭絮永远都是打下手的那个,原因无他,她做的东西太难吃了。 明明是一样的步骤,一样的火候,不知为何,她做的就是要难吃很多,最好的评价,也不过是一句“不算太难吃。” “没有安慰。” “什么?”听见容琤平静的声音,杭絮抬头望去。 他摇摇头,发丝下的耳朵微微红起来:“你做的东西,我吃得很开心,所以不觉得难吃。” 杭絮呆呆地看着他,最终别过头去,嘟哝道:“净会乱说话。” * 各自把鱼吃完,杭絮已经没了一展厨艺的热情,干脆问容琤:“你会烤鱼吗?” 容琤干脆道;“不会。”,也对,他一个王爷,估计从没有进过厨房。 不过杭絮也没泄气,把穿好的鱼递给他:“没事的,总不会比我烤的难吃。” 于是这位从未进过厨房的金贵王爷,便蹲在这小小的山洞里,开始了他的第一次下厨。 杭絮在一旁指导:“撒一点盐,不然会没味道,还有紫苏,该翻面了……” 容琤乖乖听从,最后烤出来的成品卖相不差,竟然引得杭絮流了口水。 不过她谨慎地让对方先尝,容琤咬了一口,眼睛微微亮起来,矜持地对自己的成果给出评价:“不错。” 杭絮却迟疑了,方才这人对自己的评价,似乎是“尚可”,尚可和不错,好像没什么区别。 不过她依然大胆咬了一口,大不了跟她的一样难吃,她也习惯了。 尖锐的牙齿咬进热气腾腾的鱼肉,杭絮眼睛瞪大,竟有几分不可置信。 她把肉咽下去,又吃了好几口,这才转过头,对一旁微扬着下巴的容琤道:“你……很适合做个厨子。” 第10章 白头偕老 第二日,杭家府卫就找到了崖底的两人,杭景扑上来抱着杭絮哭时,她还举着匕首准备再插两条鱼。 拍着对方的脊背安慰弟弟,她还有些疑惑:幕后之人怎么会如此轻易放过她,满打满算只派了两拨刺客? 杭景把头埋在姐姐肩膀上呜呜哭着:“呜哇,阿姐,幸好找到了你,悬崖那么高,我好怕你呜呜呜呜呜……” 杭絮很是敷衍地安慰着:“好了好了,我的实力你还不知道吗,怎么可能摔死,别伤心别伤心。” 面对这一幕,杭家府卫已经见怪不怪,均目视前方毫无波动,可对于容琤,这还是第一次见的新奇场景,他看着也是毫不在意的模样,实则脑海中已经在盘算,要不下回也哭一哭? 杭景哭了半刻钟,便被杭絮无情拉开:“好了,你已经哭够了,现在回答我的问题。” 杭景抽着鼻子点点头,听见阿姐问道:“你带兵来的时候,有没有在外围发现一些可疑之人?” 鼻子通红的少年回答道:“发现了一批,拦下来,全都咬舌自尽了,看服饰也找不出线索,后来我就叫人把外围全都围起来,自己带人进里面找。” 杭絮又问:“我们有那么多兵?” 杭景摇摇头:“原本是不够的,后来有个叫卫陵的说是姐夫的手下,可以帮我们掩饰行踪,还把兵借给我们。” 她了然,看来这次是因为杭家与王府合作,行动才变得如此轻易,若不是容琤正好掌管泰山外围布防,可以帮忙掩饰,两处加起来的兵力又恰好富裕,恐怕等待两人的,是无休止的追杀,而不是唯二的两次,趁早放进来的刺客。 她舒了一口气,这次是好运,不知下次,那幕后之人又会做出什么样的举动,还是不能落下谨慎。 杭景解释完毕,杭絮干脆让弟弟带她去找父亲,商讨接下来面对陛下的口供,竟是完全忽略了一旁的容琤。 他站在原地,在众府卫的怜悯目光中离两人越来越远。 走了几步,杭絮忽然顿住,回头去寻容琤,拽住他的衣袖:“怎么把你给忘了,快走。” 容琤任由对方拉着,低头看向两人交叠的手腕,心头倏地涌起丝丝的甜意。 * 杭文曜在半山腰的驻点等待,看见完好无损的女儿,皱了一天的眉心总算舒展,只是上头深深的几道痕难以消散。 他迫不及待地靠近杭絮,仔细打量她的脸颊,见上面没有一丝伤口,喃道:“阿絮无恙就好。” 他又转头,看着自家女婿破烂的衣服和遍布的绷带,心中涌起几分愧疚,躬身道:“多亏了王爷,保护小女安全无虞,老夫感激不尽。” 容琤察觉到对方的动作,连忙上前去扶,待对方站定,抿嘴道:“岳父不必如此,阿絮是我的夫人,保护她理所应当。” -- 第19页 杭文曜看了容琤许久,深深叹一口气,却没有再说什么。 等杭絮把在悬崖下见到兽园猛虎的消息告诉他,杭文曜的脸上尽是凝重之色,几人对好在陛下面前该说的话,上山了。 “岂有此理!” 皇帝还在斋戒之中,只穿了素衣,横眉倒竖,依旧气势逼人:“我容家祭天之所,竟也有此刻混入!” 他一指杭文曜:“杭爱卿,你来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杭文曜上前,恭敬行礼:“禀陛下,据臣所查,那些刺客应该是从西北面的小道潜入,那小道是山下的农夫猎人踩踏所致,极其隐蔽,因此侍卫布防的时候,漏过了那处。” “那些刺客被抓到立刻自尽,似是暗地里养的死士,身着黑衣,查不出什么线索。” “好、好!”皇帝气得发抖,“阿琤,你带着御林军,给我把泰山绕一遍,一寸地方也不要留下,务必给我找出线索!” 容琤应是,皇帝看他一眼,见他身上实在凄惨,忽地叹口气:“这几天还是让爱卿去吧,阿琤先把伤养好。” 到了杭絮,她低敛杏眼,抿唇一言不发,眼睫颤颤,这模样实在可怜可爱,连皇帝的声音也忍不住放缓:“至于你的王妃,想必受了不少惊吓,先行下山吧。” 杭絮抬头,对皇帝突然变调的声音和处理有些疑惑,但仍乖乖领命。 * 回程的马车上,云儿缠着杭絮问东问西,她可不像杭景那么担惊受怕,对自家小姐的本领是一等一的信服。 “哇,那么大的老虎,小姐一个人就解决了?” 杭絮被马车晃悠悠的力道颠得昏昏欲睡,摆摆手道:“哪有那么厉害,撒了药粉,再谨慎一些,耐得下性子缠斗,我们杭府的侍卫,每一个都能打赢。” 云儿撇撇嘴:“小姐又在自谦。” 回到王府的第一件事,杭絮先昏昏地睡了半天。虽说这一次有惊无险,没有受伤,但着实是废了许多精力,需得好好睡一觉才补能补上。 第二日,补足精力的杭絮竟陷入了不知该做什么的境地,大家都在泰山,京城空空荡荡没了人,少了许多趣味。 她例行在演武场待了一个时辰,换了衣服,忽然想到什么,叫云儿过来:“云儿,厨房里的东西可还齐全?” 云儿点点头:“自然是什么都有,小姐要吃什么?” 杭絮笑眯眯:“小姐什么都不吃,倒是云儿想吃什么,可以告诉我。” 云儿眼睛一亮:“原来小姐还会下厨啊!”,她从来不怀疑杭絮的能力,立刻说了几道菜名:“嗯,我喜欢吃清蒸鳜鱼,味道鲜极了,今日下人正好采了些香椿,小姐会做香椿鸡蛋吗?” 杭絮神秘莫测地勾一勾唇角:“你猜猜看。” 她颇富经验地换了套旧衣服,又系上围裙,刮鱼鳞时技巧娴熟地让云儿双眼放光,止不住夸赞。 一刻钟后,第一道菜出锅,云儿迫不及待地伸出筷子夹一块雪白的鱼肉放进嘴里,接着——拉下整张脸。 她一张圆圆的脸皱起来,“呸呸”几下:“小姐,这鱼的味道,好难……味道不太行。” 仔仔细细放了血,腥倒是不腥,只是或许蒸得太过,肉质太柴,又放了许多姜片,竟然让云儿尝出了冲人的辣味。 “是吗?”杭絮也夹了一块,嗯,她的正常水平,毫无表情地咽下去,“确实不怎么好吃。” 第二道香椿鸡蛋,云儿纠结许久,终于拿起筷子,放进嘴里,咳了几声才咽下去。 “小姐,您还是……别进厨房了,小姐这么厉害,不会下厨,也没什么。”,云儿苦心劝诫。 杭絮撇撇嘴:“不应该让你来吃,等……来了我做给他吃。” 反正无论她做的怎么样,那人都会说好吃。 * 这般闲适的日子只过了三日,期间杭絮每日都要下厨,想磨练磨练自己的厨艺,只是苦了云儿,每天夜里都期盼来个人跟她一起受苦。 终于,第四天的时候,容琤的马车停在瑄王府,他一身银亮的铠甲,气势斐然,快步走入府内,只是身后还跟了一个皱巴巴的老头,有些滑稽。 老头提着药箱,速度竟没慢容琤多少,还一边絮絮叨叨:“王爷,王爷,陛下让我来给你看伤,身体要紧啊王爷——” 容琤先进了大堂,没有看见那个娇小的身影,又去了后院、卧房,最终在花园里找到了人。 她坐在椅子上,正聚精会神地看一本小字密密麻麻的书籍,旁边的云儿在剥瓜子,剥了一小堆,就把它们放在杭絮的手心,她一仰头,云儿动作许久的成果便没了影子。 听见来人的声响,她把书扔到云儿怀里,转过头,杏眼弯起来,对容琤露出一个笑:“王爷回来了啊。” 旁边皱巴巴的太医情不自禁喃道:“王妃真乃倾国倾城!” 许久没听到回应,他看向容琤,发现他目光不变,竟是现在还没有回神。 太医眼睛转了转,扑向杭絮:“王妃,您帮我劝劝王爷吧,陛下派我来给王爷治病,可王爷这,连伤也不给我看一眼,让属下怎么治啊!” 杭絮听罢,目光转到容琤,看他干巴巴地说了句:“说了不必,伤已经好了。” 太医不依不挠:“王爷就算伤好了,也要让老夫看一眼啊,不然如何去向陛下复命?” -- 第20页 见两人僵持不下,太医频频向她投来求助的目光,杭絮迟疑着开口:“不如王爷便让太医看一看,也不碍事?” 最终,容琤抿着嘴,不情不愿地脱了衣服。 玉白的躯体上,横竖布着数道伤口,虽看着可怖,但已经结了痂,不少还脱落了。 太医眯着眼睛凑近看,发现伤口周围还有洗不掉的绿色草药痕迹,不由得赞叹道:“王爷这伤不知谁给处理的,不仅毫无感染,竟然还愈合的如此迅速。” 听见这话,容琤的唇角控制不住向上翘,沉着嗓子,状似无意道;“都是夫人处理得好。” “是王妃吗?”太医看向娇小精致的杭絮,见她点点头,震惊道,“没想到王妃还通医术。” 杭絮摆摆手:“见多了,也就懂了。” 太医给容琤的伤口上了些祛疤的药,又面向杭絮:“不知王妃可有什么伤口,老夫也一并看了吧。” 她摇头:“并无伤口。” 太医不信:“掉下山崖,怎么一点伤口也没有,王妃若是害羞,老夫让我的女弟子来看。” 杭絮叹口气,解释道:“确实没有伤口,掉下去的时候,王爷……搂住了我,所以他才那么多伤。” 竟是如此! 太医目光在这一对壁人之间逡巡,满是感慨:“老夫为皇室治病四十年,第一次见到像王爷王妃这般生死互许之人!” 他收拾药箱,告退道:“老夫不打扰两位,祝王爷王妃恩爱不疑,白头偕老。” “唉,你不要乱——”,杭絮心中无奈,刚想解释,就被人打断。 “借你吉言。” 容琤凤眼微眯,唇角略略上勾,是个心情极好的模样。 第11章 噩耗突发 杭絮气闷一会儿,把兵书从云儿怀里捞过来,继续看去了,罢了,难不成为这种事置气? 容琤站了一会儿后离开,她心头放松,可没想半刻钟后又回来了,后面还跟着卫陵,吭哧吭哧搬着椅子,最后在离杭絮两尺远的地方放下。 她看着那漆皮雕花黄花梨的椅子,孤零零好不可怜地放在花园的泥地上,一瞬竟有些无语。 容琤晃晃自己手中的一本书,只道:“我也来看书。” 那就看吧,两人各占着两把椅子,在春日午后温柔的阳光下悠闲地消磨时间,竟也十分登对。 * 可是这样的好时光并没有持续多久。 “杭絮呢,她在哪里,你告不告诉我,信不信我打你!” “郡主,你先容我通报,郡主停一停……” 一阵“砰噔砰噔”的脚步声也随之响起,杭絮抬起头,看向声源处,身着红衣的女子正气势汹汹走来,卫陵在后面跟着,愁眉苦脸,伸手想拦,又顾忌着什么。 原来是上次只有一面之缘、不,加上前世,两面之缘的姜月,长公主的独女。 杭絮微微勾唇,将书一合,姜月显然也看到了这边,叉着腰过来,在她杭絮前站定,深吸一口气,指着她骂道:“都怪你,让琤哥哥受了那么多伤,你怎么还有心情在这里看看书,你不配当琤哥哥的——” “够了。” 容琤站起来,高大的身影是姜月看上去有些渺小,他神色平静,不辨喜怒:“出去。” 在容琤面前,姜月的气势凌人收住,眼眶微红,竟有些楚楚可怜:“琤哥哥,我只是心疼你,难道我说的不对吗……” 容琤再次打断:“出去,不要让我说第三遍。” 姜月此时真的委屈起来:“我娘都没有这么骂过我!” 她的话被第三次打断,一个府中的小厮火烧屁股般跑来,神色焦急,高喊道:“王爷,不好了!不好了!” 卫陵皱起眉,训斥道:“王府的人,这么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小厮脑袋磕在地上:“王爷,皇宫传来消息,太后突发急病,呕血不止,昏迷不醒!” 容琤神色陡然凝重,他转身便向大门口走去,那个通报的小厮跟在他身边,听他嘱咐;“备车,去请给我看病的宋太医。” 他走到檐廊口,忽然想到什么,回头,看见挡在杭絮面前,给姜月赔笑脸的卫陵,冷声道:“不必顾忌,该怎么做,便怎么做。” 又看向杭絮,声音温柔:“等我回来。” 听了这话,卫陵放了心,叫来侍卫,顶着姜月的哭闹,把人赶了出去。 做完这事,他到杭絮面前邀功;“王妃,王爷对你可真是一等一的好,奴才跟了王爷十几年……” 他这一连串的吹嘘还没说完一半,就让一卷书堵了嘴,手忙脚乱接住书,他为自己又一次失败的媒婆行动而叹气。 杭絮拍拍衣裙,将上面的碎屑扑掉,引来一心一意剥瓜子的云儿的疑问:“小姐,你要去哪儿呀?” 她舒展一下筋骨,摸摸云儿的发顶:“去看一看太后。” * 王府外,马车将将准备好,车夫挥挥鞭子,正想启程,被一人喊住。 “等等!” 杭絮利落地跳上马车,未等车夫反应过来,一拍马股,在对方惊忙拉住缰绳的叫喊声中掀开帘子进了马车。 马车中,容琤正襟危坐,眉头紧锁,听见动静,抬头望去,看见是杭絮,心神一愣,随即把头侧到一边,低低问道:“你怎么来了?” -- 第21页 杭絮在他身边坐下,随意道:“太后是你的娘亲,也是我的婆婆,我去看望她,也是应该的。” 其实并非如此,只看娘亲与太后是至交,看见太后,她便想到娘亲,纵使两人气质容貌并不相似,她也仍有些牵挂。 容琤点点头,还是一脸严肃的模样,杭絮便笑道:“不必太过紧张,太后吉人自有天相。” 反正上一辈子,她这时候没听说皇宫里出了什么大事。 对方应道:“好。” 杭絮看他一会儿,无奈抽走他手中的书,放到一旁:“还不紧张,书拿了一路,也没发现吗?” 容琤恍然回神,看见那书,才发现自己居然一直没有放下它。 他摇摇头,沉默片刻,忽然道:“我小时候,娘亲已经很受宠了,父皇日日来看她,给她赏赐各种珍宝。” “娘亲看上去是个很骄横的人,但其实最喜欢的事是读书听曲,天气好,就请戏班子到皇宫来唱曲,下雨的日子,就抱着我在窗户边读书。” “后来失了宠,没戏看了,就只带我读书,我去尚书房,她无聊的时候,自己就唱几段。” “再后来,当了太后,依旧看戏听曲,成日笑着。” “她总是很快活,我没见她病过,也没见她生气过。” “这还是第一次。” 容琤眼睫微微颤抖,像坠落的黑蝶,他目光虚无望着前方,似乎隔着车帘可以看见那个张扬却随遇而安的女人。 然后,一只冰凉而小巧的手握住他的手,力气使得极大,让他回神,转头。 杭絮直直看着他,神色是少见的认真:“你的娘亲不会有事。” 容琤慢慢地点头,回握住那只手。 “你保证吗?” “我保证。” 他用的力气越来越大,像是在虚无的保证中寻找一个真实的支点。 * 延禧宫。 外间里站满了太医,一个个进去看诊,又出来,皆是叹气摇头。 其中一个须发皆白的太医向容琤行礼,告禀道;“王爷,太后未时开始呕血不止,一刻钟后昏迷,后灌了汤药,停止呕血,只是依旧不醒,但观其脉象,与常人无异。” “就像、就像……” 容琤冷声道:“直说便可。” 太医一咬牙:“就像只是睡了一觉。” 按常理来说,又是呕血,又是昏迷,已是极严重的症状,然而看脉象却查不出异常,岂不是打了太医院这一帮太医术精湛之人的脸? 只是事实如此,不能假报。 容琤眉间蹙起,反问道:“既然脉象无异,为何太后还未醒来?” 太医摇头叹道:“这正是奇异之处,呼吸平缓,脉象如常,但无论如何,也叫不醒太后。” 两人无法,太医退回去,继续同众人争论汤药的配方,容琤茫然看向身边的杭絮。 太后没了生命之虞,他心中略松,然仍被丝线提着,不得落下。 杭絮给他一个安抚的目光,略一思索,朗声问道:“是否可能不是急病,而是有人给太后投毒?” 一位太医断然摇头:“不可能。” “我等方才也在怀疑,但取血后化验,未查出药物,又给小虫服下,也没有出现相同症状。” 她点点头:“原来如此。” 延禧宫外的人越来越多,皆是与皇室有关的各位女眷,其中突然走出一位身着绿衣的女子,袅袅道:“王爷,妾有事禀报。” 容琤看清她的脸,模糊想起是那日惹得杭絮不高兴的女人,本就焦灼,心中更是不虞,冷声道:“何事?” 萧沐清上前跪下,声音里含着情真意切的担忧和焦急:“妾府中有一本医书,是数年前一位游方道士留下,书中记载各种奇病,其中一种,与太后的症状,正好能对上。” 容琤倏地站起:“你所言为真?” 萧沐清笃定道:“句句属实,王爷若不信,妾可将医书呈上。” “只是……”萧沐清为难地看向杭絮“医书珍贵,可否只让王爷一观,请王妃回避?” 杭絮手充耳不闻,手指微微抽动,前世细碎的回忆定格在某个不起眼的消息: 崇元十二年,太后突发急病,呕血不止,昏迷不醒,半月后去世,举国哀悼。 离现在正好差上两年。 第12章 药石无医 杭絮食指轻轻点着椅背,思及此,再加上萧沐清这番话,那些疑点忽地浮现。 崇元十二年,正好是杭家入狱,杭絮被困于内宅之时,她对这些消息不甚上心,因此现在才想起来。 同样的症状,时间间隔却如此之大,若真是急病,为何发病提前两年? 再者,上一世太后药石无医,因病去世,这一世怎的却有萧沐清毛遂自荐? 敲击的频率骤然急促,一个惊骇的猜测呼之欲出。 所谓的疾病,其实是一种毒药,或许是太过隐蔽而稀少,才让太医没有看出来,以为是某种疾病。 而此刻挺身而出的萧沐清,又在这场局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呢? 她抬起眼睑,乌沉沉的眼瞳望向坐下娇弱跪着的女人。 萧沐清还在含羞带怯地望着容琤,目光偶尔转向杭絮,又变成被吓倒的瑟缩神色。 “可否请王妃回避” 她又问了一遍,容琤的脸色冷下来:“若我非要王妃在场呢?” -- 第22页 对方脸色一白,最终咬牙点了头。 * 在等待着萧沐清回府拿书的过程中,皇帝也来看望,他一处理完政务就赶向延禧宫,身上还是来不及换下的朝服。 他十二岁时生母去世,被太后抚养,情感虽不如容琤一般母子血缘深厚,但也十分尽心。 他先是找太医问了一通病情,又听说萧沐清的自荐,皱着眉头来找幼弟。 而后看见容琤身边小小的一个杭絮,也皱着眉头沉思着什么,同容琤的表情无比相似,竟有几分夫妻相。 他知道容琤与太后感情深厚,此番太后急病,定然忧心无比,于是安慰道:“阿琤莫要担心,母后是有福气的人,我已派人去潭柘寺请圆谷大师来祈福护法,又有萧家的女儿自荐,定然无虞。” 听见这话,容琤抬头看了皇兄一眼,微微叹了口气,点了头。 * 善骑术的侍卫快马加鞭,拉着载上萧沐清的马车去萧府取医书,一来一回,竟只用了半个时辰。 萧沐清向皇帝行礼时,脸色尚未从青白褪去,双腿还有些战战。 她递上那本泛黄卷页的医术,皇帝拿到手中,翻了几下,定格在其中一页。 “此症发病奇异,患此症者呕血不止,而后昏迷不醒,状若深眠,药石无医,最多可活两月。” 皇帝喃喃地念着,到这里时,捻着书页的手骤然用力,在脆弱发黄的纸上留下数道褶皱。 萧沐清柔柔道:“陛下且看最后一页,那里是道士记载的救治之法。” 皇帝翻到后面,浏览着药方,神色却愈发严肃,一旁的容琤也没有轻松半分,不像是看见希望的模样。 杭絮悄悄靠近,踮起脚也想看一看上面写着什么,与容琤的衣物摩擦出西索声,他回神,微微后退,给杭絮让出位置。 她把字迹模糊的药方一字字看下去,总算明白两人为何皱眉。 上面写着,此症乃是冲撞鬼神所致,需得用得道高僧的舍利子磨粉服下,持续七七四十九日,在此期间,还要一位笃信佛教,对昏迷者敬爱无比之人在佛堂抄经祈福,放才能醒来。 这等神异的方子,在杭絮看来可笑之极,而皇上和容琤也是如此。 明黄衣袍的威严之人将医书重重扔在地上,神色不变,但显然已经动怒:“大胆,太后情势危急,你竟敢用如此无稽的方子来玩笑我们!” 萧沐清忽地跪下,神色委屈,却不卑不亢:“陛下就算不信,可否先试一试,用舍利子磨碎,给太后服下,观察有无效用。” 皇帝眼神微凝,略有意动,挥一挥衣袖道:“你先在这里跪着。”,便出去吩咐事宜。 本朝皇帝大多礼佛,宫内佛教有关的物件更是无数,很快就在国库里找到了舍利子。 容琤看着太医将那小小的一粒舍利捣碎,制成药丸,忍不住发问:“这舍利对身体可有害处?” 太医摇摇头:“害处倒是没有,这舍利外表发红,想必是含了朱砂,对身体还颇有益处,只是如何能治昏迷呢……” 他皱着眉把舍利裹进药丸,让昏迷的太后服下。 可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不过半刻钟,太后便迷迷蒙蒙地睁开双眼,轻轻捂住额头:“哀家这是怎么了?” 她一转头,看见床边的皇帝和容琤夫妇,又笑道:“琤儿不是回府去了吗,阿絮也来了,还有皇帝,你平常不是最忙,今儿你怎么有时间来看我了?” 喜怒不形于色皇帝此刻惊喜异常,连忙道:“太医呢,都来诊脉,还有,叫萧家的女儿进来!” 下人往来进出,端水的、递巾的、拿药的,热闹非凡。 皇帝靠近床边,才将将碰到太后的手,想说一说话,床上生气勃勃的人头一歪,晕了过去。 屋内众人的动作陡然定格,太医搭在太后腕子上的手指也抖抖索索收回去,低头不敢言语。 皇帝神情辨不出喜怒,他指一指太医:“宋太医,你刚才诊脉,可发现什么异常?” 太医跪下,衣袖擦一擦额头上的汗:“禀陛下,方才老夫诊脉,发现太后醒时,血气勃发,昏迷后,又骤然平息,想必的确是那舍利丸的作用。” “来人,传我的命令,去国库把所有的舍利取出来,”他转向太医,语调不容拒绝“宋太医,既然一枚舍利可以让母后清醒一会儿,那多少舍利能让她完全醒来?” 太医额头猛地磕在地上:“陛下不可!朱砂虽好,但一次过量服用,也是有致死风险,万万不可让太后服下!” 容琤上前,按住皇帝的肩膀,微微用力:“皇兄莫要心急,看来那人的方子确实有效,这是好事。” 皇帝闭上眼睛,复又睁开:“对,好事,萧家的女儿呢,怎么还么过来?” 一道绿色的身影正好跨过内室的门槛,袅袅走近,而后一躬身:“参见陛下。” “是朕错怪了你,那方子的确有效。” 萧沐清低首道:“那药方确实奇异,陛下心思缜密,怀疑妾也属正常。” 杭絮站在一旁,一言不发,自从萧沐清进门的那一刻起,她便一瞬不漏地观察着对方的神情,自然没有错过那一瞬,她自得而了然的神色。 为何是了然自得,不是劫后余生,或是惊喜放松? 难不成在药方未验证之前,她便对它深信不疑,但如此可笑的药方,怕是平民百姓都不相信,她一位二品大员的女儿,又怎会相信? -- 第23页 杭絮心绪飞转,再加上之前的疑虑,一个八九不离十的猜测浮现。 这毒本就是萧沐清所下,为的就是毛遂自荐,挺身而出,待太后被她治好,可想而知,她和萧家将会得到多少赏赐和重视。 但仅仅是献出药方还不够,果不其然—— 皇帝沉吟道:“我欲让圆谷大师为母后抄经祈福,你看如何?” 萧沐清坚决摇头:“书中说祈福之人必须笃信佛教,对太后敬爱,圆谷大师信仰坚定不必说,只是世外之人,怕是不能做到对太后敬爱无比。” 皇帝叹道:“也对,只是,我与阿琤都不礼佛,如何……” 绿衣女子跪下,诚恳道:“太后慈和,对我们这些小辈颇为宠爱,一朝急病,妾心中也担忧无比,正好妾自小熟读佛经,不知可否一试?” 看见萧沐清自荐,皇帝语调温和道:“你既然有心,我便允了,若四十九日后太后醒来,我便封你为正三品郡主。” 周围仆人的目光全都聚集在萧沐清身上,那可是郡主!这封号原本只能给公主王女,后来慢慢多了些,也不过封给与皇室血脉亲近的女子,萧沐清一介户部侍郎之女,得此殊荣,可以说是一步登天。 可对方摇头道:“多谢陛下厚爱,只是妾自荐,只是忧心太后娘娘的身体,并无邀功之意。” 皇帝眼中多了赞赏:“好,萧侍郎教出了个好孩子。” 后面的情况杭絮懒得再看,她趁众人不注意,悄悄退出内室。 不久,容琤抬起手,想牵一牵身旁之人,却扑了个空,环顾四周,看见对方离去的背影,毫不迟疑跟上去。 杭絮来到外间,被皇帝扔在地上的医书此刻孤零零待在原地,她弯腰捡起来,慢慢翻动着。 记载药方的那一页被地板摩擦得有些微破损,泛黄的书页更显脆弱,她翻过去,看起医书的其他部分。 白鹿血、术丹藤、红骨砂……粗略一翻,这里面记载的一个病症也无,竟是各种北疆的毒药! 杭絮自小在北疆长大,对这些毒药,自然有所耳闻,有几个还格外熟悉,在战场上经常会用到,再看下面的症状描述,竟也大差不差。 她的手指微微颤抖,又翻到记载病症的那一页,最上面几个字被磨损得看不清楚,症状处则写着:此症发病奇异,患此症者呕血不止,而后昏迷不醒,状若深眠,药石无医,最多可活两月。 呕血不止,状若深眠…… 一张火光中的笑脸忽地闪现,圆脸的士兵端着酒,坐在篝火旁笑嘻嘻地跟她说话:“小将军,你可不知道,北疆的花草那叫一个奇怪,其中有一个,叫做沙棘果,样子红通通的,特别好看,但吃上几个,就会呕吐,吐出来的汁液血红血红,跟血一样,吓死人,然后就大睡不醒,不过最毒的地方在它的皮,把皮剥下来,晒干磨成粉,就是一等一的蒙汗药!” 她的手指摩挲着那几个模糊的字迹,一笔一划勾勒出“沙棘”二字。 第13章 宋辛其人 随着指尖的滑动,书页上模糊的字迹与心中的猜想重合。 杭絮想得太过入神,以至于回神时,身后已被一个高大的身影笼罩,那人微微低下头,热气若有似无打在她的颈背。 她拿着书的手微微颤动,下一秒就要向后攻击,然而听见那人的嗓音,蓄势待发的战意又骤然平息。 “你发现了什么吗?”,容琤平淡的嗓音略带疑惑。 “那女人的出现和神情太过奇异,纵然舍利有效,我也不相信。” 杭絮哼一声,不自在歪了歪脑袋,把书合上:“确实有了些发现,不过不能确定。” 她转过身,面对容琤,两人距离拉远:“我现在要去验证猜测,你若信我,就随我一起去见个人。” 她原以为容琤最好也会挣扎一会儿,毕竟数尺外就是病重的太后,他又与太后如此亲厚。 可对方毫不迟疑地点了头,乌黑的凤眼没有一丝犹豫;“好。” 杭絮愣了愣,转身便走,原本清凌的声音不知为何有些飘忽:“那我们快走,不要浪费时间。” * 容琤的身份在皇宫内无人敢阻拦,一路来到宫门口,有个瘦小的人影朝这边使劲挥手,走近打量,原来是阿陵。 阿陵嘴说个不停:“王爷夫人,你们怎么出来了,太后娘娘怎么样了,没有大碍吧,我走的急,忘了带令牌,被拦在外面,只好在这里等你们出来,不敢离开……” 他的话一连串,到后面几乎忘了尊卑之称,容琤神色不变,对他的大不韪也不甚在意。 杭絮更不在意,她静静听着,忽地问道:“你是骑马过来的吗?” 阿陵的话中断,转而回答起夫人的问题:“在东边马厩系着。” 杭絮点点头,又说:“我们要借你的马一用。” 阿陵塌下一张脸,这种事情,经历过第一次,第二次就显得顺理成章。 白色的骏马亲昵地蹭着阿陵的手,他叹口气,把缰绳送到杭絮手上,对方踏上马镫,翻身跃上。 她一夹马腹,马匹慢慢走到容琤身边,低下头,两人对上视线。 杭絮扬起下颔:“难不成王爷不知怎么上马?” 容琤微微抿唇:“我再去找一匹马。” 她摇摇头,笑道:“不必,你骑得没我快。” -- 第24页 两人僵持一会儿,还是容琤服了软,翻身上马,只不过与杭絮仍保持着半尺的距离,双手背在身后,在马上的这种姿态,奇怪极了。 杭絮一扯缰绳,马匹小步奔跑起来,等了好一会儿,她等了好一会儿,依然没有感受到身后之人的接触,于是好心提醒:“你不抱紧我的话,待会儿快起来,容易被甩到地上。” 想了想,她又补上一句:“阿景就是这样摔掉了两颗牙。”,虽然后面长回来了。 于是一双手从后面伸出,松松环住杭絮,若有若无触碰她的衣服。 她无声叹口气,猛地一挥马鞭:“驾!” 骑行的速度忽然从和风细雨变成风驰电掣,坐在后面的容琤摇摇欲坠,不由自主地靠近身前的人,双手环紧她的腰。 他的下巴偶尔拂过杭絮的几根发丝,细软而坚韧,有微微的痒意。 太危险了,容琤想。或许应该再用力一点,抱紧一点,才不会……摔下马。 有了说服自己的理由,他更加贴近杭絮,可是无论怎么收紧臂弯,那腰细得始终和他隔着几分距离。 他失落地低下头,看见杭絮长而弯的眼睫,它们在风中被吹得微微颤动,鼻尖上翘,有些微微泛红,脸颊上的绒毛在日光下泛着金色的光泽。 还有发尾,不知为何,她总喜欢在发尾坠一枚银色的铃铛,铃铛里面似乎没有铛簧,从不发出声音,隐藏在发间,很难让人发觉,只是容琤时常望着杭絮,在某一日发现了,就再也没弄丢过。 他瞧着那枚在杭絮肩头跳动的铃铛,一时竟忘了时间,由着骏马穿过街道民居,路人对着这一对奇妙的组合发出惊叹。 只是坐在前面的杭絮有些疑惑,这人方才抱着那么松,现在怎的又越来越紧,差点让她喘不过气。 最后,杭絮在西城门外的柳营停下,下了马,她微微喘着气,额头沁出几滴汗珠,走了几步,发现自己遗漏什么,又无奈转身,抬头看着马上的人:“王爷被风吹傻了?” 对方骤然回神,忙地从马上下来,跟在杭絮身后,落后半步,想要掩藏自己发烫的耳廓。 * 西门外的柳营又杭文曜全权掌管,守门的人对杭絮自然也熟悉无比,一见便笑道:“小将军怎么来了,这么久不见,我还以为小将军被京城的繁华迷了眼呢!” “净会胡嘴!”杭絮笑骂道。 那侍卫眼睛咕噜转到容琤身上,嘻嘻道:“稀奇呀,小将军居然找了个小白脸,不怕将军发现吗?” 她毫不犹豫地一脚踢过去,对方翻倒在地,滚了几个跟头,这一脚用了巧劲,虽无大恙,却也落得个灰头土脸。 “瞎说什么,这是我夫君!” 她不再多言,从袖中拿出一块令牌扔过去:“我有要事,不跟你玩笑。” 说罢就快步走进,这次不忘拉住容琤。 身后的侍卫摸着脑袋喃喃自语:“原来小将军喜欢小白脸的类型……” 另一个不忿:“小白脸有什么好的,估计连我们也打不过!” 这时候全军的人都在演武场上操练,是以营中人数寥寥,偶然遇见几人,都会停下来向杭絮行礼,顺便问一问身边的容琤。 杭絮于是一遍又一遍解释容琤不是小白脸,而是她的夫君。 到最后,她靠近容琤,无奈向他解释:“军中的人性情豪放,并非有意针对,你……不要放在心上。” 容琤点点头,没有多言,杭絮见他神情不似恼怒,这才放下心。殊不知容琤还有些失落,想着多来几人,多问几次。 这样的话,杭絮就可以再宣布一遍,容琤是她的夫君。 每次她用认真的语调念出这句话时,他的心跳就会漏上一拍。 * 杭絮对营中的布局熟练得紧,不多时就到了演武场。 这是一块沙尘漫天的场地,数不清的人影身着盔甲,拄着长.枪,一划一势练习着最基本的动作,气势惊人。 两人走向高台,杭文曜面色冷厉,气沉丹田喊出的口号,能让场上的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杭絮上前,还未靠近,就被杭文曜发现,他转头,发现是女儿,冷厉的面色柔和下来,临时暂停了操演。 他喝下一整壶茶水,这才问道:“阿絮怎么来了这里,还带着……” 他看向容琤,在称呼上为难一瞬,最终说:“阿琤?” 杭絮直接问道:“我们来这是要找个人。” “不知宋辛可在下面?” 听到这个人名,杭文曜脸色古怪一瞬,回道:“他怎么会在,你去南边的帐子里寻他,他应当在那边,那地方好认的很。” 她点点头,便欲离开,却被杭文曜叫住,他眉头微锁:“到底发生了何事,让阿絮如此急切?” 杭絮忽地展颜一笑:“爹爹不要担心,待一切落定,我一定告诉你。” 两人离开不久,演武场又响起洪亮的指挥声。 * 宋辛所在确实好认,数顶帐篷,唯有那一顶大得离谱,帘子的缝隙不时冒出几缕白烟。 容琤上前,想推开帘子,被杭絮挡住,她谨慎地观察一会儿,从袖中拿出两块帕子,其中一块递给容琤。 “用它捂住口鼻,”,杭絮嘱咐道“这烟指不定是什么毒草发出的。” -- 第25页 容琤闻言,乖乖蒙上,只是心中疑虑更甚,杭絮带他来此,想找的人是谁,又为何要找他? 做好准备,杭絮哗啦掀开帘子走进去。帐篷深处坐着一个男人,他低头研究着什么,听见声音,很欢快地喊着:“是哪位壮士来了,想要试一试我的药啊?” “难不成真有人想试你的药?”,杭絮笑道。 听见这熟悉的声音,宋辛猛地转过头,见到来人,惊喜喊道:“小将军,怎么是你!” 他一张圆脸,眼睛也是圆圆的,此刻笑得眯成一条缝,眼角尽是纹路,却不显得苍老,反倒好不喜庆。 杭絮见他笑,心中忽然有了底气,急迫稍稍散去,她找了张凳子坐下来,又把另一张踢给容琤,示意他也坐下。 “有点事想来问问你。”她的声音裹在帕子里,闷闷的。 宋辛有些疑惑,于是问道:“小将军为何蒙着帕子啊?” 她不解开,郑重道:“我这是防患于未然,谁知道你现在炼的是什么东西,像之前那般,一进帐子就被烟熏倒,绝不会再发生。” 宋辛挠头,嘿嘿笑道:“小将军放心,这次不是毒药。” 杭絮于是舒了口气,终于把帕子解下来,她身体歪到一边,给容琤解释:“这人叫做宋辛,入营时本是最低等的士兵,四肢不勤,样样都是最后一名,后来被发现有些医药的天分,被充作军医,最喜欢研制一些奇怪的毒药,在战场上颇有用处。” 杭絮从怀里拿出那本医书,扔给宋辛:“你看看这东西。” 宋辛粗略翻一番,便放在一边:“有什么问题吗?” 他搅着罐中的药液:“这东西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我几年前写的毒药大全吗?” 第14章 太后醒来 宋辛话毕,心中早有猜测的杭絮只是微微讶异,她想过这书会是什么北疆毒药册,却不曾想到还是宋辛所作。 而容琤则是全然的惊讶的了。 原来那女人所说,什么此书为二十年前游方道士所赠,竟是假话,而书中所载的症状,也并非什么冲撞鬼神所致,而是一种北疆的毒药。那么她的一系列举动,就显得耐人寻味起来。 宋辛见两人惊讶,不禁有些得意,两条粗粗的眉毛扬起来,解释道:“四五年前,我驻扎在北疆的一座小城,城里全是这几年迁来的汉民,北疆.毒虫毒草数不胜数,他们不像原住民懂得分辨,时常受苦,我闲着无聊,就写了这书,里面是北疆各种毒物的症状和解法,送给他们。” 他又捞起那本书哗啦哗啦翻了几下,疑惑道;“如今怎么到了京城,难不成我的名气传得这么远?” 杭絮漫不经心地点头:“或许如此。”,又道:“我问你,如果一人身体健康,忽然呕血不止,而后陷入昏睡,怎么叫都叫不醒,但脉象与常人无异,那么她是不是中了——” “沙棘。”宋辛耸耸肩膀,幼稚的圆脸上显出运筹帷幄的掌控感“八九不离十,沙棘的果子漂亮,就算人知道它的威力,不去吃,也常有牛羊误食,这种情况我见多了。” “不过,”他话音一转“还是要当场看看,让我观察病人,不然无法下个准确判断。” 她点点头,又道:“你翻到最后一页。” 宋辛闻言照做,一眼望去,发现是沙棘的解法,疑惑起来,仔细看下去,气得把书扔到地上:“这什么装神弄鬼的狗屁方子,还拜佛,还舍利子,傻子才会信!” 杭絮失笑:“恐怕我们都做了你口中的傻子。” 她指指身旁的容琤:“这是我的夫君瑄王。”,这话说起来是越发顺畅。 “我刚才说的症状就出现在他的娘亲身上,有人献上这个方子,用舍利磨粉服下,竟然真的清醒了片刻。” 宋辛坚定摇头:“不可能,一定有缘由!一是那舍利里面有什么东西。” 久未开口的容琤此刻骤然出声:“朱砂。” 他的声音淡然,但杭絮偏能感受到他内心的不平静:“舍利烧制时,会加入朱砂,因此表面会呈现丝丝红色。” 宋辛一拍手掌:“这就对了,朱砂本就是解药的一部分,能让中毒的人清醒片刻也是正常,只是没有加入其他药草,无法维持太久。” 又忽地冷笑道:“写这药方的人真是狠毒无比,朱砂吃一次没用,但连吃四十九天,确实能让清醒,不过吃这么多朱砂,身体也算毁完了,能再活三年,都是保养得好!” 容琤猛地站起,转身便走,杭絮抬手,准确地抓住对方的手腕:“你要做什么?” 他微微阖眼,再睁开时已冷静无比:“我要回去,让皇兄给母后停药。” 杭絮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我跟你一起。” 随后把宋辛也扯过来:“他当然也要去。” * 宋辛的四肢不勤在骑马中得到了完满体现,去时杭絮不过用了两刻钟,回则花了将近半个时辰。 到了皇宫下马,他踩着马镫的脚一软,硬生生摔在地上。 焦急等着的卫陵一看见动静,就赶过来,发现地上的宋辛,忙过去扶人起来,宋辛捂着屁股,愁眉苦脸道谢:“多谢兄弟,麻烦兄弟别放手,再扶我一会儿。” 阿陵看见一张陌生的小圆脸,疑惑问道:“王爷,这位是?” 容琤悄悄握住杭絮的衣袖,而后道:“这是王妃请来救治太后的宋大夫。” -- 第26页 阿陵点点头,更加殷勤地扶住宋辛:“宋大夫,我硌没硌着您,要不要换个姿势?” 宋辛显然接受不了这样的热情,捂着屁股摆摆手:“可以可以,这样就很好。” 休息片刻,宋辛恢复体力,几人便向延禧宫走去。 皇帝已经离开,想必是事务繁多,连探望的时辰都是挤出来的。 萧沐清倒是还在外间等候,一个嬷嬷垂下脑袋,神态恭敬对她说着什么。 那张温婉的脸上布满担忧,可或许是无人看她,担忧中突兀地显出一股得意。 一见到这女人的脸,容琤心中便止不住的厌恶,原本因为她有心针对杭絮,便有几分不喜,如今发现她还存着暗害太后的心思,厌恶变成了隐隐的杀意。 萧沐清眼珠转到,看到门外的几人,瞳孔猛地缩小,而后低下头,再抬起来已变成纯然的忧心。 她行了个很恭敬的礼:“见过王爷王妃。”,显然是没有忘记教训。 容琤连一眼也不想多看她,冷声道;“下去。” 她心中一跳,惴惴不安,但又不知是什么缘由,只得咬咬嘴唇,低首下去:“是,妾便先随嬷嬷去佛堂了,为了太后,妾一刻也不想耽搁。” 她欲出门,走到杭絮身边时,忽地被抓住小臂,混身抖了一下,强自镇定:“王妃……还有何吩咐?” 杭絮用不容置疑的力气将对方按在椅子上坐下,笑着回道:“姐姐不要担心,王爷说的是气话,我们找了大夫,你就坐在这里,看大夫怎么给太后治病,好不好,毕竟姐姐这么关心太后的健康,一定不想错过吧?” 心中的慌乱愈来愈大,萧沐清想要离开,又被桎梏得动弹不得,只好慌乱点头:“自……自然。” 杭絮放开手,可乌黑眼中的东西让人冷到心里,就算没了桎梏也呆在原地:“那姐姐便好好看着吧。” * 宋辛穿着士兵制式的灰衣,外头系一件围裙式的布,溅了点点褐色的药液,坐在小叶紫檀羽纹的圆凳上,两者是如此格格不入,但他的神色又淡然严谨得不下于宫里任职几十年的老太医。 手指搭在那截白皙的腕子上感受片刻,又站起身捏开眼皮去观察瞳孔的形状,宋辛断定道:“的确是中了沙棘的毒。” 萧沐清猛地一颤。 他又说:“而且看症状,是用了最重的剂量,若是不及时救治,十日内必死无疑,怪不得要连服四十九日朱砂。” 容琤问道:“那能否救治” 宋辛眼角下垂,语调骤然低落:“难……” 容琤眉心紧蹙,气质骤然低沉,杭絮无奈叹口气,抬起手向身旁探去,握住对方的手腕:“放心,他做出这副表情,就说明——” “但我是谁啊!”,他咧嘴笑起来“治好还不是手到擒来?” 他在桌子上随便抽了张纸,拿起毛笔,蘸墨便写,洋洋洒洒一整页的药材,最后拎起来吹了吹。 宋辛道:“其实这些药材不算多珍贵,不过大部分都是北疆.独有,不过这里是皇宫嘛,肯定能找得到。” 他抖抖药方,卫陵机灵地靠近,接过药方:“得嘞,我现在就去抓药!” 杭絮心头压力骤减,她看向一旁的萧沐清,对方的脸色已是惨白,想必已经明白发生什么,但仍强自镇定。 “妹妹……妹妹怎的请了个乡野大夫来给太后治病开药,若是出了毛病,太后的凤体……” 杭絮打断:“姐姐就不用操心了,宋大夫的技术我相信的很。” “姐姐既然忧心太后,就在这里安心看着他为太后治病吧。” 她心中存着事,进了内间,宋辛还在写着什么,容琤坐在床边,静静望着太后。 杭絮走过去,向宋辛问道:“喂,喝了你配的药,太后最晚什么时候醒?” 小圆脸动作不停:“最晚?喝完药就能醒,不过只有两个时辰,后面会越来越久,喝上半月,差不多就好了。” 她点点头,若有所思,又对容琤道;“王爷可否派人去请皇上过来?” 太后醒来后的一出好戏,自然要请身份最尊贵之人观看,才算得上完满。 容琤显然也想到了这点,回道:“我已派人,只等药熬好,就请皇兄过来。” * 不多时,一碗乌黑的汤药就被送到延禧宫,宫女扶着太后,将药汁一调羹一调羹喂下去。此时皇帝正好赶到。 他皱着眉头,显然心情不悦:“阿琤让我来,究竟是为了何事?”,为了太后他今日已经耽误了不少公务。 容琤神色不变,没有回答,只是说:“母后快醒了。” 皇帝一愣,叹口气:“你魔怔了,母后的病,哪是一日就治得好。” 他说这话的当口,容琤忽地站起来,靠近床榻,扶起床上之人:“母后。” 太后摁着太阳穴,神色疑惑:“阿琤,我方才是不是醒过一次,又睡过去了。” 容琤应道:“确实。” 对方愈发疑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好像从泰山回来的路上,我便一直在睡觉,今日怎么如此嗜睡?” 杭絮上前,淡淡道:“太后不是嗜睡,而是被人下了毒药,陷入昏睡。” 皇帝神色微变:“什么毒药,不是冲撞了鬼神吗?” 杭絮从袖中取出医书,恭敬道:“皇上请看。” -- 第27页 她微微用力,写着药方的那一页被撕下来,而后她从裂口中找到一处,一张泛黄的纸张就被分为完整的两张。 对比来看,明显能发现下面的纸张只是微微发黄,而上面的则是黄而脆弱,仿佛一碰便碎,就像是想要仿造却用力过度。 “下面这一张,写着的才是真正的药方,上面的,是何人仿造,又是什么目的,就不得而知了。” 皇帝拿过两张纸,气急用力,其中一张便碎成了纷乱的碎屑:“岂有此理!” 他猛地转身:“萧家女何在!” 眉目平静,那双眼里的怒意却让人胆战。 第15章 从未后悔 围在太后床边的众仆人纷纷散去,露出坐在椅子上,脸色发白的萧沐清。 其实在杭絮从地上捡起医书时,就发现了不对劲,写着药方的那一页比其他地方要厚一些,虽然厚的程度极小,但杭絮天生触感灵敏,稍一摩挲便发现,留到皇帝来时在揭开,不过是为了让这出戏更精彩一些。 做完导火.索的工作,她便退到一旁,安心欣赏起接下来的大戏。 皇帝将那两张碎纸掷到萧沐清身上,语气忽又平静下来,不辨喜怒:“你给朕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 萧沐清弯腰,极缓慢地捡起碎纸,像是不可置信,话出口时有隐隐的慌张和委屈:“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何两者是是不一样的解法?” 皇帝冷笑:“朕还想问你,这本医书,为何独独这一页被做了手脚,你将医书呈上,难不成丝毫未觉?” 对方摇摇头,泪蓄在眼眶,将掉未掉:“妾听闻太后急病,症状与之前在家中书房看过的一本书类似,心中忧切,没有深想便说出了口,实在不知这是为何!再者,从我取书来回,只半个时辰,怎有时间做手脚呢?” 皇帝怒气渐收,理智回笼,也察觉出此间的漏洞,在他看来,萧沐清不过一个未出阁的女子,怎么有能力给太后下药,又大着胆子呈上虚假的药方? 他语气微缓,但依旧冷硬,明黄的大袖一挥:“你先下去,这件事交由大理寺查探。” 杭絮微微叹了口气,萧沐清的演技实在太好,若不是自己早有判断,怕不是也要被骗过。 容琤不知什么时候从床边来到了杭絮身后,他俯下身子,极低的声音在杭絮耳边响起,有微微气流拂过:“她在说谎。” 她不自在的点点头,回身,也想说悄悄话,又被两人之间的身高差拦住,有一瞬的手足无措。 这时容琤弯腰,将脸侧送到杭絮嘴边,有乌黑的鬓发丝丝垂下来,被玉一样的肌肤衬着,像坚韧至极的蚕丝。 杭絮抿抿嘴,将思绪转回正途“对,她一人做不出那么多事,但有一个势力足够大的帮手,便绰绰有余。” 萧沐清混身虚软,几乎像是死过一场,强打起精神,躬身道:“谢陛下明鉴。”,便转身准备离开,将要跨出门框时,却被一道声音叫住。 “且慢!”,太后半倚在床上,凤眼流丽,已散去初醒时的茫然,明光湛然。 方才她已从容琤那里知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此刻心中尽是嗤笑,于是眼里带了些嘲弄:“哀家怎么不知道,清儿对我的感情如此深厚,到了救人心切的地步呢” “上次哀家不过教训几句,你便满脸不情愿,怨我似的,怎的一病,我们间就有了亲厚的感情呢?” 萧沐清身体一颤,而后转身跪在地上,磕了个头,再抬起时一道泪痕划过脸颊:“清儿怎么会怨太后,那日回去,清儿便想到了太后的苦心,已是后悔无比,对您更是尊敬,清儿知道太后不喜,但现在太后醒来,清儿心中欢欣无比,愿茹素三月为太后祈福。” 这会太后也有些犹豫,见她委屈不已的模样,心道是否自己真的对她有了误解,上次只是萧沐清一时鬼迷心窍? 缩在角落看戏的宋辛忍不住插嘴:“等等,刚刚太后醒了,这位……萧姑娘脸色苍白泛着潮红,双手紧握,还抖着,根据我审战俘的经验,这副模样,明显是恐惧害怕啊?” 太后神色微变。 萧沐清反射性地想攥起手掌,又意识到什么,不动声色把手背到身后,强扯起一个疑惑的笑容:“宋大夫这是何意,太后醒来,我自然是高兴之极,或许是那是情绪太过激烈,让宋大夫的判断出了错” 被质疑到自己的专业能力,宋辛不服气:“不可能,我审了七年的战俘,怎么会出错!” 萧沐清自然想再反驳,却被听得厌烦的皇帝打断:“罢了,这事不必争论,自有大理寺的人查清。” 他转身面向宋辛,神色变得温和:“宋大夫医术高超,不知在何任职?” 这人年纪瞧着很轻,但医术高超,又救了太后的性命,让他不敢忽视,还隐隐想着招揽到太医院。 皇帝亲自问话,纵使是宋辛也略微恭敬了些,老老实实回答:“在下姓宋名辛,没字号,是杭将军治下的一位军医。” 对方闻言感叹道:“没想到宋大夫医术如此精良,竟然只是一名小小的军医,实在是明珠暗投啊!” 他感叹一番,转言说起真实目的:“不知宋大夫可愿入太医院,为皇室医病?如此也能衣食无忧,不必随军队奔波。” 他自信满满等待回应,却等来了一声:“不必。” -- 第28页 惊愕抬头,宋辛神态认真,半分不似欲拒还迎:“我很喜欢当军医,也喜欢军队的兄弟,当太医对我来说太过安逸了。” 皇帝微微叹口气:“也罢,有宋大夫这样的神医心系军队,也是我宁朝之幸。” 宋辛没想到这皇帝还挺通情达理,脑袋里被逼着辞职的奇怪猜想散去,松了口气。 他眼睛四处转着,看见角落的小将军,脑袋灵光一闪,便从没遮拦的嘴里说出来:“太后能醒,陛下不该谢我,该谢的是小……王妃,要不是她想到我会解毒,又快马加鞭去城外找我,就算我能治,也没什么用。” 闻言,皇帝和太后的目光都转向杭絮,皇帝声音略有赞赏:“宋大夫所言可为真?” 杭絮微愣,心中思索是应下邀功,还是推辞,身旁的容琤却抢先开口,声音淡淡:“自然为真,阿絮的所作所为,我一路都在跟随,看在眼里。” 没了选择,她倒松了口气,答道:“太后夫君的母后,自然也是臣妾的亲人,臣妾做这些,都是分内之事。” “好、好,”皇帝面露赞赏,一连说了几个好“不愧是杭文曜的女儿,阿琤娶了一个好新娘。” 又道:“国库里的金银珠宝,你看上什么便挑去,不必顾忌。” 太后凌厉的凤眼柔和起来,也道:“我的私库也有些好东西,待我身体恢复,亲自带阿絮去挑一挑。” 可就如宋辛所作一般,她也摇了头,回绝道;“臣妾不爱金银首饰,唯有一事,想恳求陛下同意。” 皇帝满口答应:“何事,只要不算过分,朕尽可答应。” 杭絮认真道:“臣妾想向陛下讨一官职。”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就连皇帝原本欣赏的神态也变为惊愕,他叹道:“你……这是何意,自古女子为官,从夏朝初始至此一千二百年,从未有之,朕如何开得了先例,你换一个罢” 杭絮跪下,连忙补充道:“臣妾讨要官职,并非想上朝听政。” “那是为何?” “臣妾自小在北疆长大,随父亲四处征战,最爱舞刀弄枪,也时常上阵杀敌,臣妾的战利从不比那些百夫长、千夫长少,只是女子不能为官,更何谈晋升?就算父亲也不能徇私,臣妾心中失落,因此想请求陛下,给臣妾一个小小的武将官职,让臣妾聊慰心中遗憾。” 这时容琤忽地开口,声音淡淡,像是偶一插嘴:“不过是一个武将官职,阿絮的功劳,又岂能算得清,只要不让朝上的那些老人知晓,这事有何不可?” 思虑许久,皇帝断然拒绝的神色慢慢散去,感叹道:“竟是如此,对杭家的人来说,的确是庄遗憾,罢了,不是入朝为官,一个小小的百夫长,朕还是给的起的。” 他又道:“朕明日就下旨,让吏部将你入册。” 杭絮心中并未抱有太多希望,闻言惊喜道:“多谢陛下,臣妾感激不尽!” “你暂且别谢,”皇帝忽又肃然“这事只是满你的愿望,绝对不能传扬出去,不然那些腐儒,又要给朕上几百道引经据典的折子。” “是,”杭絮压抑住欣喜“臣妾知道了。” * 出了延禧宫,杭絮还处在茫茫然的欣喜中,连手腕被人牵着前行也未发觉,直到好一会儿,才回神,挣出手,略有些赧然道:“麻烦王爷了。” 容琤失落的勾了勾手指,道:“无事。” 两人走在宫中赭红的宽大通道,脚步落在青石板是闷闷的踢踏声,长的似乎没有尽头的通道,只有两人的身影在缓慢移动,一个穿着浅红的长裙,另一个穿着深红的官服,远远望着,一高一矮,竟是登对极了。 在这样的环境下,杭絮心绪也慢慢平静,想到自己方才的举动,只觉得幸运万分,幸运于自己有恩于太后,皇帝因此过分宽容,幸运于自己那时妙语连珠,打动了皇帝,幸运容琤没有反对,没有震惊,还为自己说话。 她踌躇许久,方才道:“刚才,谢谢王爷为我说话。” 听到道谢,容琤反倒微蹙起眉头,像是不喜:“我们本就是夫妻,这种事情,不必分清,更无需道谢。” 杭絮心中一暖,脸上却不知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只得胡乱玩笑道:“我一介王妃,舞刀弄枪,去战场杀敌,王也不会觉得丢脸吗?” 她慢慢走着,发觉身边的脚步声停下,于是也停下来,回头望去。 容琤站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剑眉蹙着,神色认真;“你上阵杀敌,抵御外辱,立了无数功劳,是容家的幸事,我为何要觉得丢脸?” 最后一句话,他的声音一字一句,在通道里呼啸的风中,也不曾弱上半分:“我娶你,只觉得欣喜,从未觉得丢脸。” 第16章 是糯米酒 杭絮看着容琤愣神了一瞬,而后转身继续前行,想出了不着调的的话题,像回避,也像不在意。 “不知道云儿怎么了,”她说,“来的时候太急,把她给落下了。” 身后的容琤快步跟上来,固执保持着肩并肩的姿态,接上她的话头:“总归是在府里,我们回去便知道了。” 而后他的声音忽然被一阵马蹄声击碎,远处一匹红色的骏马飞奔而来,逐渐逼近,最后声若惊雷,从容琤身旁奔过,若非他及时闪身,估计要被马蹄踏上一脚。 -- 第29页 张扬的衣角翻飞,像无声的挑衅。 杭絮盯着那道远去的嚣张背影,感受到了极大的恶意,让她悚然一惊:“那是谁,皇宫纵马,竟有如此特权。” 容琤却不甚在意:“那是三皇子,名叫容敛,皇兄对他十分宽容宠爱。” 她点点头,收紧唇角:“我知道了,我们走罢。” * 杭絮一进王府,就有个身影扑进她怀里,云儿“哼哼”喊了一通,抬起脸来,眼眶略有些红,显然是生了气。 “小姐为什么把云儿留下了!还走的那么快,云儿追都追不上!” 她心中一软,捏捏对方柔滑的脸颊:“是我不对,走得太急,把你给忘了,下次一定带上,好不好?” 云儿还是气鼓鼓:“还下次,不准有下次!” 卫陵看这一幕看得牙酸,他的恭敬只对杭絮,对着云儿,变成了同辈的嘲讽;“你怎么竟知道对王妃无理取闹,知道王爷王妃做什么去了吗,还非得带上你?” 杭絮想阻止卫陵继续说下去,但被紧紧抱着,动弹不得,看见云儿骤然凌厉的眼神,她心中哀叹一声,知道这事没完了。 云儿横眉冷竖,语气较对杭絮的柔软,简直硬了数倍:“要你管!我跟小姐的关系,你清楚吗?你清楚个屁!整天净摆着个谄媚的样子,就知道听王爷的话,怕不是在嫉妒我!” 卫陵气得热血上涌,削瘦的脸颊腾地红起来,当即回击;“你才知道个屁!我是王爷的心腹之臣,听王爷的话那是理所应当,王爷对我的信任,你都想象不到!” “哦?”云儿放开杭絮,叉着腰逼近卫陵,“谁想象不到,可笑,小姐什么东西我不知道!” 两人吵得越来越激烈,几乎忘记了他们的主子还在一旁看着,连话也插不上。 杭絮听得头痛,试着插两句嘴,但无人注意,她叹了一声,偶一侧头,看见容琤也是满脸无奈的模样,不知为何有些想笑,心中的恼闷也散去不少。 她试着为自家的人挽尊:“云儿平常很乖巧的,不知为何,今日有些急躁。” 容琤抿抿嘴,也道:“阿陵……以往从不这样,今日也不知为何。” 两人相视,皆有些无奈失笑。 杭絮看见窗外下斜的夕阳,忽然发觉现在已经不早了,腹中有些空荡,于是思绪一转,想出个方法来。 她用力拍了拍桌子,震得上面杯壶震动,叮叮当当,把争吵的两人惊得停滞一瞬,杭絮趁此时开口:“时间不早了,我和王爷有些饿了。” 云儿闻言看了看天色,哎呀一声:“已经戌时了,我去叫厨房做菜。” 说罢剜了卫陵一眼,像是在抱怨他让自己误了时辰,卫陵也不甘示弱瞪回去。 杭絮摇摇头:“现在开火也晚了,不如去临江楼叫一桌招牌菜,正好我想尝一尝。” “好,云儿现在就去。” “我现在就出发。”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接着两人互相怒目而视。 杭絮眼看这一幕,害怕接着又要发生一场大战,连忙定夺:“让阿陵去吧。” 在云儿发问前,她又补充道:“至于云儿,我还有事要你办。” 阿陵领了命令,喜滋滋出了府,云儿瘪着嘴,有些委屈:“小姐要我做什么?” 杭絮软言安慰道:“留下你当然是有大用处的,你记不记得上回给我的做杏花糯米糕?” 她的语调愈软,轻轻环着云儿的手晃着,近乎撒娇:“我现在就想吃,你给我做好不好?” 云儿从鼻子里发出一个哼声,但看见自家小姐的这番模样,明显软化:“小姐现在想到我的好了吧!你等着,我现在去做。” 终于把两人分开,一场争端消弭,杭絮靠在椅背上舒了口气,她把头歪向容琤,叹道:“总算能安静一会儿。” 容琤似乎刚从什么地方回神,轻轻眨眨眼,问道:“你和你的婢女,关系似乎却很好?”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杭絮撒娇,柔软又娇气,带着显而易见的亲昵感。 提到云儿,杭絮忍不住微笑起来:“在我四岁的时候,云儿就来了我家,她跟我同岁,却把我当作妹妹照顾着,虽然说是我的贴身丫鬟,但家里从不把她当成丫鬟看,可她自己却不觉得,总说受之有愧,非要做些事,我便只能每日吩咐她一些事,像是剥瓜子、做糕点,要是有一天,我什么都没吩咐她,她晚上肯定要偷偷趴在我的枕头边哭。” 她想起以往的时光,忍不住露出怀念的笑来:“我想着再过几年,等云儿有了中意的人,就让父亲把她收作义女,风风光光地嫁出去,别让她受欺负。” 这不仅是她现在的想法,也是前世的想法,她逃婚的时候,没有带上云儿,就是怕她被自己连累,可没想到,最后云儿还是受了自己的连累,连性命也搭了进去。 搭在椅背上的手指微微颤抖,她在心中默念那几个名字,像在咀嚼仇恨之人的血肉,这一次,绝对不会像上一世那般重蹈覆辙。 恍惚间,一只手轻轻盖住她颤抖的手指,杭絮猛地侧首,看见容琤平静无波的脸。 “阿陵是我在奴隶市场遇见的,”他忽地开口,“我原本没有买奴隶的打算,是他自己冲过来,抱住我的腿,嚎啕大哭,说主人天天虐待他,让我带走他。” -- 第30页 杭絮嘴角微勾;“嚎啕大哭,真不像他。” 容琤脸上也露出点笑意:“确实不像,后来我才知道,他是故意的,这样装可怜,最容易引人怜惜。他说自己会做饭,会珠算,长得也不错,买回去不吃亏,我不缺下人,那时却不知为何央着娘亲买下了他。” “后来呢?”杭絮来了兴趣。 “确实没说谎,什么都会做,不会的也一点就通。他先是当了我的书童,后来我把什么事情都交给他,他都完成得很好,就是总改不了一个习惯。” “什么?” “喜欢奉承人,不管是我,还是娘亲,还是你,我娘亲来看我,总要见见他,被夸得心满意足才离开。” 杭絮失笑:“确实。”,她跟卫陵相处,对方总是在说容琤的好话,一套又一套,偏得口条利索,声音清脆,让人也厌恶不起来。 不多时,卫陵回来了,站在一旁,指挥着临江楼的人搬着一桌菜进来。 临江楼不愧是江城最负盛名的酒楼二十多样菜,道道各不相同,但都色香味俱全,原本杭絮只是微有些肚饿,现在也被勾的馋虫出来。 她拿起筷子想夹菜,又想到皇室的规矩,犹豫一下,把第一筷菜放在容琤的碗里,道:“王爷也吃。”,见他神色如常,这才放心的吃起来。 其中有一道清蒸鳜鱼,味道鲜美,杭絮回想起自己做的那一道,不禁有些羞愧。 等杭絮终于放下筷子,已是半个时辰之后,桌上的菜基本都被她吃了几口,竟然没有一道难吃,她暗暗下定决心,日后一定要多多去临江楼,把里面的菜全吃上一遍。 她捂着肚子,环视屋内,容琤早已放下筷子,眼神看向这边,不知盯着杭絮吃饭看了多久。 卫陵嘴巴大张着,目瞪口呆,结结巴巴开口:“王妃娘娘,您的胃口可真好。” 杭絮沉默,片刻才道:“今天骑了许久的马,消耗颇大,所以吃的多了些。” 卫陵恍然大悟点点头:“原来如此。” 假的,她一直饭量很大,以前天天练武骑马,多吃不要紧,但现在锻炼的时间少了,为了保持体型,总是克制,今天没克制住而已。 云儿这时候也端着糯米糕姗姗来迟,青花瓷的碟子被摆在收拾好的桌子上,其上洁白的糯米糕散发着丝丝香气。 “小姐快吃吧,”,云儿笑眯眯,从左手又拿出一个瓦罐来“云儿还带了糯米酒呢!配糯米糕正好。” 盯着那坛酒,杭絮的眼睛亮起来,自从知道自己醉酒后会做出些出格的事,她便一直没有喝过。 只是心中隐隐有些奇怪,明明以前在北疆喝酒也没什么事啊,怎么一回京城,就开始发酒疯了? 容琤也看着那坛糯米酒,眉头微蹙,如临大敌,她见状有些心虚,连忙把酒抱在怀里,解释道:“这是云儿酿的糯米酒,是甜的,一点都不醉人!” 她把右手拇指和食指捏紧,中间漏出一点点的缝隙:“我就喝一点点,就一点点,肯定不会醉。” 杭絮心中渴望,倒是忘了,自己想喝酒便喝,为何要经过容琤的同意。 她忘记了,容琤却没有忘,但并不戳破,望着她央求的渴望模样,杏眼弯起来,露出半丸乌黑水亮的眼珠,心头倏地软起来,一个“好”字便脱口而出。 第17章 有虎牙诶 糯米酒是一种很清透的白色,其间沉浮着几颗乳白的米粒,杭絮一仰头喝下一杯,只觉得甜中泛着微微的酸,清冽无比,不知不觉便又倒了两杯,酒意上头,她眯起眼睛笑起来,嘴角咧开,露出洁白的贝齿,却也毫无所觉。 容琤望着她喝得畅快的模样,又觉得无奈,果然,连糯米酒也醉住了她,又觉得心头柔软,想伸手去碰一碰对方那颤颤的羽睫,但碍着云儿在场,只得把手在桌子下握着。 喝下第八杯的时候,杭絮把杯子掷到桌子上,猛地站起身,搂住一旁云儿的颈脖。对方一时不查,“哎呀”一声,坐了下来,被杭絮将下巴搁在肩膀上。 两人关系亲近,在家中这样不算什么,但一旁毕竟还有个王爷在,云儿双颊发热,推推杭絮:“小姐,你做什么呀,快放手!” 杭絮逆反的性子上来,搂得越发紧了,嘟嘟哝哝地撒娇:“不放!云儿陪我一起喝酒。” 说罢倒了一杯酒,端到云儿嘴边,对方无奈地接过饮下,叹口气说道:“小姐自小酒量就差,偏偏爱喝酒,在军中也是这样,喝上几杯,行为便放肆起来,第二天早上却什么也不记得,真让人头疼。” 这话似是抱怨,但也是对容琤的解释,云儿眉头几道皱起的细细纹路,然而眼角却弯弯带笑,不知究竟是喜还是不喜。 容琤听了这番话,与那日晚上的事对应起来,心中便了然,微微失落起来,原来……真的是不记得了。 他默不作声取了个杯子,也倒了酒,一杯一杯喝起来,不多时,那坛糯米酒便见了底。 杭絮看着空空的坛子,不满地叫起来:“云儿,我的酒呢,酒怎么没了,是不是你偷偷喝了?” 云儿这一晚上,已被闹得没了脾气,好声好气地安慰:“酒都被小姐喝完了呀,小姐喝了那么多,不记得了吗?” “是吗?”,杭絮歪着脑袋沉思。 容琤撑着桌子站起来,他才是喝的最多的那个人,一杯接一杯地不停,像是想把杭絮的那份也喝完,但脸色却毫无变化,眼神清明,至多在烛灯的映照下,多了几分红晕。 -- 第31页 “云儿。” “嗯,啊?”,云儿慌慌地转身,这还是王爷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冷冷淡淡,不含丝毫情绪。 “天色不早了,你送王妃回去吧。” “奴婢知道了。”,云儿脑袋被酒气熏的发晕,愣了一会儿才行了礼答应,忍不住想着,王爷长得凶,但对小姐可真好啊…… 云儿扶着杭絮渐渐走远,时不时还要轻声安抚突发妙想的醉酒之人,确实是个姐姐的模样。看着两人渐渐走远,容琤终于站起身,准备离开,走的却是和两人相反的一条路。 新婚那一晚,杭絮熟睡之后,他就起身去了书房的套件,此后夜夜都是在那歇下,套件里样样俱全,倒也舒适。 下台阶的时候,容琤微微踉跄,站在原地静默一会儿。他酒量不算多好,糯米酒喝上半坛,不说醉过头,也是脑袋昏沉,只是他醉酒没有什么出格举动,又不上脸,导致很少有人发现,就像今天的云儿。 他揉揉太阳穴,觉得脑中清醒不少,甩甩脑袋,向书房走去。 下人抬上热水,容琤洗漱一番,披上寝衣,总算觉得酒意消散,只是脑袋还有些昏沉。 他披了件大氅,坐在窗前,望着那轮明亮的弯月,朔日将近,月亮一日鼓似一日,离完满的圆只差几分,给人无限的希望。 容琤望着,心中倏地涌起几分渴望,想要……想要去做什么呢? 一道人影走过窗前,挡住了容琤的视线,他不满地皱眉,那人喊起来,声音有些疑惑:“王爷怎么一个人待在书房啊?” 卫陵机灵地翻过窗子,走近几步把掉落的大氅重新披到容琤身上:“难不成是跟王妃吵了嘴?” 容琤下意识地摇摇头,神色依旧冷漠,皱着的眉头还未曾放下,卫陵跟着他十多年,看到这副模样,便明白是喝了酒。 唉了一声,把容琤的大氅系好,说道:“王爷今日怎么喝了酒,罢了,问是问不出来的,我带您去寝室。” 容琤本该拒绝的,但或许是酒意,或许是别的的东西,让他把拒绝的话吞入腹中,冷着脸让卫陵引他去杭絮那里。 寝室外,卫陵把容琤推上前:“王爷进去吧。” 他打了个呵欠:“我也要回去睡觉了。” 容琤站在原地,不动声色:“你先回去吧,我在外面醒醒酒。” 对方于是点点头,回去了 剩下容琤一人,慢慢靠近屋门,最后把手贴在门上,迟疑许久,最后微微用力,门便“吱呀”一声,开了。 他心中一跳,立在门口等着,然而屋内却并无动静,静悄悄的,偶尔不合时宜响起一声翻书声。 烛火跳跃一瞬,容琤下定决心,抬步进去,出乎意料,床上无人,只有一条大红的被子乱七八糟皱着,床头桌子上的烛台不见了,只留下几滴凝固的蜡油。 他目光移动,顺着蜡迹到床对面的书桌上,烛台被摆在那张书桌在,灯下,一个娇小的人影坐在椅子上,穿着洁白的寝衣,微湿的头发搭在脊背上,腰背挺直,正翻着一本书,眼神极专注,许久才翻动一页。 容琤脚步动起来,他的脚步踏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声音,而后来到杭絮身后,然而杭絮或许是醉酒,竟失了防备,一点也没有察觉,仍看得津津有味。 容琤随她一起看着,那是一本极晦涩的兵书,几年前他在尚书房学过,夫子捻着胡子郑重其事:“此乃兵家圣典,不可不知!” 不知过了多久,杭絮伸了个懒腰,仰头看见身后的人,吓了一跳似的,连椅子向后倒都没有察觉,还是被容琤扶住,才没有倒在地上。 她的杏眼圆溜溜地瞪起来,眼角泛着酒后的红晕,许久才愣愣地冒出一句话:“你、你怎么来了?” 容琤也愣住了,他不知道怎么解释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于是只好摇摇头:“不知道。” 杭絮鼓起两颊,倒真像一枚圆溜溜水润润的杏子:“怎么会不知道呢?” 容琤不说话,他不知该怎么回答,因为确实想不出一个清晰的理由,只是想来,不知怎的就来了。 他只好极缓慢地转身,说道:“我走了。”,心中的失落,表现在行动上,便是缓之又缓的脚步。 就在他要走出门的前一瞬,身后一股力道撞上来,他向前踉跄几步,还是无奈倒在地上。 容琤艰难地转过身,看见杭絮整个人俯在他的身上,撅着嘴,很不满的样子。 他有些语无伦次:“你……做什么,快起来!”,杭絮趴在他的胸膛,两人之间,只隔着两层薄薄的丝绸,几乎能感觉到对方发烫的体温。 杭絮只是抬起身子,却依然坐在他的腰际,直着腰,颐指气使的模样:“你不许走,我还有东西要考你。” 容琤还有些怔愣,满腹心神都集中在两人相接触的地方,没有听清对方的话,只顺从地回了一个好。 她抬起右手,扫了两眼手上的书,便扔到一旁,说道:“孙子曰,凡火攻有五,是哪五样?”、 对方躺在地上,只是略一思索,对答如流:“一曰火人,二曰火积,三曰火辎,四曰火库,五曰火队。” 不等杭絮再问,便流利地背下去:“行火必有因,烟火必素具……” 直到把这个篇章背完。 杭夫子兴奋地呼噜地上男人的脑袋:“不错,孺子可教,比阿景那个大笨蛋好多了!” -- 第32页 容琤看见她欢快的神情,也忍不住笑起来,他小时候极为聪慧,对各种典籍几乎是过目不忘,过上数年也依旧记得清楚,教过他的夫子,每一个都会骄傲地感叹道:“孺子可教!” 只是那时候,他点点头,淡淡地应了,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值得高兴的夸奖。 而今夜,他躺在地上,身上醉过头的王妃一本正经考他孙子兵法,那样摸摸脑袋的夸奖,竟让他抑制不住地欢喜起来,心中隐隐生出骄傲。 他失笑,少见地露出齿来,竟觉得自己这时的心态有些新奇。 “哇!”,杭絮忽然叫起来,满是好奇,双手按住容琤的肩膀,将脑袋凑近,杏眼盯着对方的嘴。 他有些疑惑:“怎么了。” 杭絮声音带着引诱:“你再笑一个好不好?” 容琤便勾起嘴角,露出一个属于王爷的,矜贵的笑。 对方摇头:“不是这种!”,她眯起眼,咧开嘴露出一个很灿烂的笑,“是这样的,你笑一个。” 容琤知道蒙混不了,于是无奈地笑了笑,很快便收了回去,然而这短短的一瞬,却让眼尖的杭絮抓到了机会,一根纤细的手指探进对方的嘴里,抵住那一颗尖尖的牙齿。 “你有虎牙诶!”,杭絮叫起来,很高兴的模样,她指尖微微用力,齿尖感受到一点刺痛“我今天才发现。” 容琤脸侧泛起薄红,他把头侧到一边,舌尖舔了舔那颗尖利的虎牙,有些羞赧:“很……难看吧。” 这样一张脸,却有这样一个可笑的虎牙,小时候被看见还会赞一声可爱,长大后,别人看见了,只会露出憋着笑的古怪神色。 杭絮不说话,强硬地摁住对方的肩头,手指粗鲁地捏住他的下颔,露出那枚虎牙,皱着眉看了很久,久到容琤有些心慌。 最终,她神色肃穆摇摇头,像做出一个极为重要的判断:“不丑,很好看。” 第18章 北疆来使 翌日,杭絮醒过来,只觉得头脑发晕,还有些昏沉,昨天的事不甚清晰地浮现在脑海。 似乎是……她硬是不让容琤离开,非要考他《孙子兵法》,而容琤居然也不生气,陪着自己胡闹,乖乖应答。 最最可怕的是,自己好像是……坐在他身上的! 嘶——杭絮揉揉额头,不愿再想,有些懊恼,怎的糯米酒也这么醉人,下回什么酒都不许再喝! 虽喝了酒,但她依旧醒的很早,毕竟是多年养成的习惯,随便穿了身轻便的衣服,便去了练武场,她知道这个时候容琤已经离府去了皇宫办事,因此行动自然。 一个时辰之后,杭絮停下来休息,没喘口气的功夫,云儿跑来寻她,拉着袖子就跑,她还没问,对方便急急地说出缘由:“小姐快些!太后的马车就停在外面,王爷不在,你一定要出去接待。真是的,怎么也不提早通知一声……” 不到半刻钟,两人就立在王府的大门口,街道上停着一架外形朴素的马车,但细看,车帘绣着暗纹的凤鸟,四角坠着的铃铛也雕着凤纹,正如太后此人,相处时随和温柔,可若是真把她当作一个普通妇人,则是瞎了眼。 太后踩住马凳,杭絮走近几步,扶住对方臂弯,让她平稳地走下来。对方一见她,忍不住露出个笑,葱管一般的细指拍拍对方的手,夸道:“好孩子。” 杭絮低头:“谢太后夸奖。”,权当她是因为自己方才的举动。 太后将她的脸抬起,蹙着眉,语气略带斥责:“你是阿琤的王妃,便是我的女儿,一家人,何必如此拘礼?” 她心中讶异,太后身居高位,就算自己曾救过她,也不像是会说出这种话的人,但杭絮只是应道:“好,臣……我知道了。” 太后捏着杭絮下巴的手没来得及放开,她顺势打量着对方的脸,呼吸略有些粗重,额头沁出汗珠,一双杏眼也似被汗浸了,湿漉漉的,像是刚经过什么激烈的活动,脸颊有微微的红晕,如一枚微熟的青杏。 她这副朝气蓬勃的模样,和太后记忆中的某个身影重合,不禁感慨道:“你的娘亲与你八分相似,远远望去,见着背影,连我也分不出差别,可近看轻易能分辨,你的气色比你娘亲好得多,身体也健康,定然不会像她一样,二十几岁便……” 她叹了口气,不再多说,忽地想到什么,回头看向马车,扬声道:“宋大夫,宋大夫?” “哎!”,车厢里传来应和声,接着帘子被掀起来,宋辛手里拿着一本半开的书,他往下一看,新旧两任主子并排站着,心头一跳,连忙道:“刚才看书入迷,忘了时间,我现在就下来。” 说罢撩起下袍,往下一跳,却高估了自己的能力,膝盖一软,单膝跪在地上,给两人行了个礼。 太后见状,右手挡在嘴上,是个要笑又克制下来的模样,道:“宋大夫快起,我与阿絮聊得正好,倒是把宋大夫忘了。” 杭絮则没有太后这么客气,两人本就熟识,她至多歪个头,嘴角一勾便毫不客气笑起来。 宋辛也不恼,嘿嘿笑着:“小将军,真是……那什么?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 几人一齐进门,太后走着,忽地没好气哼了一声,道:“你们夫妻新婚,我本不该来打扰,可大理寺那群人烦的要命,天天来盘查询问,又找不出什么线索,听说过几日北疆部落的使臣也要过来,宫内定然吵闹无比,这让我怎么养病?只好来你们王府避个清净,宋大夫也跟着过来,方便治病。” -- 第33页 杭絮跟在一旁,回道:“太后想住多久都可以,我和王爷心中都是欢喜的。” 对方爱听应承话,闻言笑得开心,又道:“怎的不见卫陵,我平日来,他不是总跟着?” 刚说起卫陵,卫陵便出现了,他忙完事务,听见太后过来的消息,忙不迭跑过来,远远地便喊道:“奴才参见太后!” 凑近了又说:“太后病了一场,倒有几分病美人的的气质了。” 太后最爱别人夸她样貌,右手捂住嘴,遮住笑意,闷闷道:“你怎么越发贫嘴了?” 卫陵当然不应,又夸了一通,直夸得对方笑意下不得脸,方才说:“我带太后去往常住的地方。” 两人走远,抬着各样行礼的下人也跟随着,留下杭絮和宋辛缀在末尾,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杭絮刚才没注意,现在仔细一看,宋辛的军衣换成了软绢制的长袍,乱蓬蓬的发也梳理整齐,忽略那张过分稚气的圆脸,竟真有几分太医的模样,不禁笑道:“你不是说自己不愿当太医吗,怎么今日又改了主意?” 宋辛眼睛咕噜转转,脑袋一扬,嘿嘿笑道;“太后身体好全,还需半个月,我身为军医,医者仁心,怎么能不跟随着,时不时探探脉,陪陪药呢?” 杭絮哼笑一声,毫不犹豫地反驳:“我怎么不知道你是个如此善良之人,恐怕不止于此吧?” 宋辛见蒙混不过去,唉一声道:“小将军果然洞察力惊人,我本来不想干的,药方都写了,我留下来还做什么?只是……” “只是什么?” “他们给的太多了。”,宋辛比出三根手指,眼睛瞪得圆圆的“三千两!我攒一辈子都攒不到零头。” 他掰着指头算:“两千两我存进钱庄,一千两在老家买幢宅子,就要那种……对,三进三出的!” 宋辛美滋滋地盘算着,杭絮在一旁看的好笑:“你算的这么好,可你的愿望不是一辈子当个军医吗,可待在军队里,那院子谁来住?” 他显然没想到这一点,沉思许久,不服气地打上补丁:“等我有了妻子,宅子给他们住,剩下的银两也可以给他们用!” 杭絮憋住笑,大步走开,她不想戳破,军队里全是汉子,他若想一辈子做军医,又要去哪里找老婆。 * 接下来几天的日子过得安生。 杭絮照旧早起,在练武场待上一两个时辰,而后去吃早食,这时候总能碰上太后,两人随意说说话,竟也不显得尴尬。 下午若是天气好,她便搬了桌椅去花园看书,她看的不总是些兵书,最近迷上了演义小说,看的津津有味,太后则兴致勃勃外出,去戏园子里看戏,每每回来都是意犹未尽的神色。 宋辛被特批可以使用小厨房,天天待在里面不知在捣鼓什么,时不时飘出苦涩的药味,杭絮坚决不去靠近。 容琤下午若是回来的早,也搬出桌椅,挪到杭絮身旁,她看小说,他便批公文。 这天杭絮照例看着一本演义小说,容琤少见地早早批完了公文,无事可做,便站起来,绕着花园走了走,似在散步,只不过散着散着,就悄悄来到杭絮身后,暴露了心思——想如那日一般,和她一起看书。 不过杭絮这次可没醉,感受到动静,机敏地把书扣下,仰头警惕望去,见是容琤,心中便放松了,不过还是有些疑惑,问道:“王爷来我身后做什么?” 容琤默然一瞬,将自己的意愿歪曲了几分,坦然道:“想看看你在看什么书。” 杭絮恍然大悟,将书封展式给身后的人,上面画着数个小人,摆出不同的武打姿势,四个挥毫大字“三侠五义” 她认真评价道:“这本写得一般,太过俗套,都是看腻的情节。”,又从桌子上抽出另一本书“这一本倒还不错,你可以试试。” 对方接过那本《楚宁演义》,道了声好,只是脚步不动,望着对方,杭絮却没空发觉,继续把书翻开,皱着眉继续批判阅读。 容琤无奈坐回原位,开始翻起那本书。 只是没过多久,卫陵便赶来汇报:“王爷,皇宫的人来了,说科尔沁部的使臣已经到了城门外,还有半个时辰就到行宫,皇上要摆接风宴,请您赶快过去。” 杭絮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发现与自己无关,便继续看书。 没想到卫陵又转向她:“皇上特意说,王妃也要去。” “啪嗒”,书被扔到桌子上,杭絮没好气地起身。 去见使臣,自然不能轻装简服,还需换上最华贵的衣服以表尊敬,杭絮坐在梳妆台前,百无聊赖地看着镜子里,云儿仔仔细细为自己梳妆。 云儿一边描眉,嘴也不停:“不知道那些科尔沁的使臣长什么样子,听说北疆人的眼睛是绿色的,云儿还从没见过呢!” 杭絮无聊地打了个呵欠,笑一声道:“有什么好看的,我们在北疆那么多年,杀的不就是这些人吗?” 她想了想道:“科尔沁部,以前猖狂得要命,不过两年前被我们灭了一半的军队,就安生下来,没想到还求和来了。” 云儿嘟起嘴:“小姐熟悉,我又不熟,见到的都是血呼呼的尸体,哪看得清嘛!” “而且据说这次使臣里面,还有科尔沁的王子和王女的,长相十分出众呢!” “嗯?”,杭絮来了兴趣,掰着指头数了数,开口道“科尔沁一共有十二个王子,七个王女,其中被我杀了四个,俘虏过七个,不知道今天来的是不是熟人?” -- 第34页 第19章 十三王女 行宫,灯影摇曳,纱裙飘摇的宫娥来来去去,给各张桌子倒酒上菜,一派祥和景象。 矮几后,杭絮端端正正地坐着,趁着其他人没有注意,她极快地抬起手,把垂在额前的珠链别到耳后。 坐在后面服侍的云儿看见了,借着倒酒的名义,挪到杭絮身边,把珠链取下,重新垂到额前,靠近的时候,她低声说:“小姐,这链子本就是垂在前面的,你且忍一忍。” 杭絮点点头,没过多久,又忍不住别了回去,她实在看不得一个闪亮亮的东西在眼前晃来晃去,实在难受极了。 云儿看见小姐又使出了犟性子,叹口气,也不管了。 容琤正好从上座回来,坐在杭絮身边时,听到动静,望去时,发现她的眉头小小皱着,透出不明显的烦躁,于是微微侧过身子,问道:“怎么了?” 杭絮摇摇头,气闷问道:“那些使臣怎么还没来?”,坐得她腿都麻了。 容琤注视着对方,刚欲说话,又眼神一凝,迅速伸手扶住杭絮耳后将将滑落的珠链,把它重新固定。 手指擦过耳廓,杭絮没由来的一颤。 “我方才问过皇兄,”容琤道“科尔沁的使臣已经到了住所,只待换了衣服就能过来。” 又安慰道:“你若是坐得难受,我让人再取个软垫过来。” 杭絮从那奇异的感受中回神,耳尖依旧发麻,刚欲拒绝,外头就传来通报声,使臣来了。 * 先是脚步声,踏在地上,步步有力,一听便知与中原人温和守礼的行动大为不同,而后便是数个高大的身影出现。 来人身着色彩明亮的服饰,无论男女都留着乌黑且长的发,编成粗大的辫子垂在脑后,辫子间还点缀着细碎的宝石。 两旁的皇室之人发出一阵窃窃私语,都在讨论这些远道而来的使臣,间或有些好奇的目光闪过。 杭絮见惯了,头也不抬,自顾自揉着耳朵。忽地耳朵一动,似乎听见了清脆的铃铛声,她抬头望去,看见群人中几个面孔,与脑海中沙尘漫天战场上的几人重合,她勾唇笑起来。 “好久不见。”,她无声道,手指微微颤动,像是怀念一场久违的战斗。 众人落座,身着明黄色冕服的尊贵之人居于最高位,说出来的话温和却不失威严:“久闻科尔沁部的人性情豪放,高大俊朗,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座下一人站起,抱拳行礼,用流利的汉语回道:“陛下谬赞。”,他身量在一群同族人之中也算最高,眉眼深刻,嵌着一双绿眼睛,鹰隼一般锐利,左颊一道刀痕,从正中一直延伸到眼角,看疤痕的深度,凶险万分,差上一厘就要半瞎。只是那刀痕丝毫不显得丑陋,反倒多了几分凶狠的气质。 皇帝闻言有些惊讶,他知道这人是科尔沁大汗的六儿子阿布都,和谈就是他率先同意,此番也是自请前来,可一口与汉人无异的汉语着实过于奇妙。 他接话道:“六王子远道而来,想必极为辛苦吧?” 阿布都笑道:“此行千里,确实辛苦,不过一路上的见闻,让我收获颇多,一点辛苦,也算不得什么。” 皇帝点点头,脸上尽是满意神色:“六王子一路,也见到了我大宁的富饶,日后通商之路开辟,粮食布匹、丝绸瓷器,科尔沁部之人皆可换用,而牛羊牲畜、宝石矿藏,于大宁也益处极丰啊!” 阿布都也应和一番,转又叹道:“我第一次见到丝绸做得衣服,竟以为是用水织成的,比我们部落女人的皮肤还要滑!” 又道:“不似此处,女人的皮肤比丝绸还要滑,看上去又像瓷器一样白,实在是美极了。” 听到外族的人夸奖自家,皇帝自然欣喜,只是面上仍谦虚道:“科尔沁也是出美人的地方。” 他一指阿布都身旁的少女,又说:“这位便是十三王女罢,明艳活泼,在京城也是少见的美貌。” 那少女蒙着面纱,长发编成数股发辫,眉心坠着一枚红宝石,眼角张扬地上挑,看不清面貌,却也不得不承认是个明艳的美人。 六王子自然还要谦虚一番:“舍妹还未长成,区区稚气怎能同京城的美人相比,陛下——” 话未说完,那少女就气急起身,她倒也没忘记行礼,之后一把扯下面纱,扬起那张热烈到妖艳的脸,不忿道:“王兄说我比不上京城的人,我却不服气,我是科尔沁十二部里最美的人,想问问陛下,京城真有人能胜得过我?” 她的汉语没有六王子熟练,带几分生硬,却越发显出异域的风情来。 皇帝有些僵住,阿布都也扯着妹妹的手腕,眼神严厉示意她坐下,两人都知道互相不过客套,哪想的她当了真。 可十三王女甩开哥哥的手,仍扬首自顾站着,她在科尔沁是大汗最宠爱的女儿,年纪又小,尊贵惯了,从未有人对她的外貌提出质疑,听到刚才两人的话,只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侮辱,誓要讨个公道。 殿内气氛一时凝住,阿布都低声喝道:“阿娜尔,坐下!”,接着手上用力,就要把妹妹拉着下。 只是一道柔婉的声音制住了他:“六王子且慢。” 坐在皇帝身边,只默默倒酒的皇后出了声,她拍拍皇帝的手背,递给他一个安抚的眼神,复又面向座下道:“十三皇女确实美貌,年纪幼小,被人当场下了面子,自然心中有些过不去,本宫也是知道的。我宁朝之人尚礼慕和,不喜争端,对美人的评赏各有各的见解,有人爱热烈张扬,有人却爱清疏静雅,如何能分出个高下呢?” -- 第35页 阿娜尔望着上面那张略显苍白却温婉端丽的脸,张了张嘴,一句话也说不出,只得重重坐下。 一场争端消弭于无形,众人皆舒了口气,皇帝也握住皇后的手,温暖她冰凉的皮肤,笑叹道:“你呀,总是不声不响,给我解决了麻烦。” 皇后只是无声笑笑,反握住对方。 * 饭毕,众人到花园赏玩游乐,不过多久,就有人向科尔沁的使臣搭话,想要了解通商的事宜,杭絮自觉不便旁听,便默默退到远处,和同样避嫌的女眷一起吃食赏花起来。 杭絮寻了一块最喜欢的杏花糕,想送入嘴中,却被烦人的珠链给挡住,她搁下绿豆糕,两只手臂伸到脑后发髻处,细白的手指四处摸索,想把干脆把珠链取下,可摸了许久,也不知怎么拆卸,气得她干脆放弃,拨开珠链,直接吃了。 一人缓步移到她的身边,杭絮猛地转身,杏花糕还咬在嘴里,她打量着来人,一身浅色的衣裳,眼睫下坠,不安的颤着,疑惑问道:“你是?” 对方抿嘴,像是用了极大的勇气才憋出一句话:“我方才看见你想取下这珠链,却不知该怎么解开。” “对,”杭絮郁闷地拨拉着它,小而圆润的珍珠用金线连接,珍珠的间隙则点缀着各色宝石,一眼瞧去就只价值不菲,只是她实在不喜欢。 那人结结巴巴说出第二句话:“我、我来帮你吧。” 杭絮上下打量着这人,四肢细瘦,眼神真诚,不像是想做什么阴谋诡计——就算是,也造不成威胁,便放心把头向后一仰:“麻烦你了。” 她一边吃杏花糕一边感受对方的动作,只觉得轻柔至极,似乎一根头发也没扯到,她想了想,问道:“你是哪家的小姐?” 对方的动作停了一瞬,而后继续,多了结结巴巴的声音:“我、我是——” 话音未落,被一阵喧闹中断,两人转头望去,不远处数位女眷聚着,里面传来尖利的吵闹声,杭絮耳力惊人,分辨出夹杂其中的,竟有一道生硬汉语。 科尔沁的人? 她心生疑惑,起身拍拍糕点碎屑,不忘对好心的小姐道谢,而后朝那边走去。 陌生的小姐在后面急得说话都不结巴了:“还没解完,要掉下来了!” * 众人围着的中心,是两个互相对峙的少女,其中一个方才宴会出尽了风头,正是科尔沁的十三王女,阿娜尔,另一个杭絮也不陌生,正是姜月。 姜月仰着头,趾高气昂比起方才的阿娜尔也不遑多让:“你撞了我,快给我道歉!” 阿娜尔汉语生硬,却也誓不相让:“是你自己没有看路,关我什么事?” 两人都是备受宠爱之人,一言不合便针锋相对,姜月气得眼睛发红,从腰间抽出一根鞭子,在空中挥舞两下,发出骇人的破空声:“你不道歉,我就打到你道歉为止!” 有仆人上来想拉住姜月,哀求道:“这是外国的使臣,郡主三思……” 对方一脚把她踢开:“滚开,我的事哪由得你做主!” 几位想上前劝阻的女眷,见此也默默退了回去。 姜月的第一鞭挥得极用力,在空气中发出“呼呼”的声音,众人都捂着眼睛不敢看,还有人发出尖叫。 只是鞭子却没挥到实处,阿娜尔轻巧地闪身,避开这一鞭。杭絮收回向前的动作,也对,北疆人各个善战,怎么会被小小的鞭子难住。 姜月一击不成,还想再挥,只是阿娜尔迅速捉住她的手腕,一用力,姜月就惨叫一声,手掌松开,鞭子被对方夺了过去。 阿娜尔颠颠鞭子,皱眉,用生硬的汉语道:“华而不实。”,又道“你只会蛮力,不懂技巧,漏洞百出,连我三岁的小妹妹都比不上。” 说这话时,她那双绿眼睛的厌恶和傲慢从姜月身上扫过,让她羞耻无比,用力挣扎,却挣不开对方的控制。 对方将鞭子在手中绕了个圈,正握住,在姜月身上比了比:“你是第一个敢打我的人,你想抽我,那我便抽回去!” 她毫不犹豫挥出一鞭,模糊的鞭影下一刻就到到达姜月身上,被桎梏的人连看都不敢看,紧紧闭着眼睛,还在叫嚣:“你敢!我去告诉娘亲!”,只是眼角已沁出泪花。 姜月等了许久,疼痛还是没有落在身上,她颤巍巍睁开眼,一个珠链蒙面的女人挡在她的身前,左手松开,掌心正是那道阿娜尔用了十分力气的鞭子。 阿娜尔看见突然出现的女人阻挠自己,呵道:“滚开!” 杭絮却不说话,左手用力一扯,将鞭子夺道自己手中,慢悠悠地绕了个圈,这才道:“王女似乎太过分了些。” 说这话时,她微扬起头,眼尾斜睨,珠帘把她下半张脸挡住,只露出一双冷而锋利的杏眼,阿娜尔只觉得熟悉万分,心中涌起一股惊恐,竟僵在原地。 “你……你是谁?” 第20章 无言以对 “王女何必管我是谁。”,杭絮不看她,将鞭子冲个没人的方向,远远扔了出去。 她看在眼里,阿娜尔扬起鞭子的角度和力道皆是最佳,打在姜月身上,必然皮开肉绽,或成重伤。若是别人,她大可不管,可这是两国和谈通商的时机,要是因这争端出了差错,那便是误国的大事。 阿娜尔还在颤抖,她发觉自己的恐惧,心中恼怒,上前几步,想给这人点教训——她是科尔沁的王女,何曾被人这么羞辱教训过? -- 第36页 可对方竟像游鱼一般,简单的几个腾挪就躲开,她连衣角都碰不到,不禁气急:“你来管做什么,是她先动手,我反击又有什么错处?” 隔着珠帘,杭絮神色不变:“王女和郡主谁有错处我不管,私下斗殴伤人却不能漠视,你有怨气,大可以告诉六六王子或陛下,让他们来定夺。” 说罢,她也不管阿娜尔的神色,眼神逡巡一番,找到人群中姜月的侍女,对她勾勾手指:“你,过来。” 侍女瑟瑟地走过来,朝这位行事随性,却梳着已婚妇人的发髻的人行礼:“夫人……有何吩咐?” 杭絮眼神瞟一眼瘫坐在地上目光无神的姜月:“把你家的小姐带走,不然再起什么事端,我可不管。” 侍女喏喏地应了,勉力将姜月搀扶起来,离开了,远远的还能听见对方恨恨的低语,不知是冲着谁。 眼见一场争端解决,杭絮也不愿多待,朝四周的女眷行了个礼:“打扰各位了。”,便欲离开。 阿娜尔站在原地,气闷无比,自己没有报仇不说,还被一个脸都看不见的人教训了一通,她见着那人越走越远的的身影,心生一计,袖口滑出一柄小巧的匕首,脚步轻点,直冲杭絮的面帘袭去,至少要知道这人长什么样子,不然连报仇都不知道找谁! 杭絮耳朵微动,感受到身后的风声,脚步不变,状似随意地抬起手,用两根手指将袭来的匕首夹住,而后用力挑飞。 阿娜尔愣愣地看着自己空空的手掌,似乎在疑惑为何武器被如此轻易地夺下,她抬起头,呐呐道:“你到底是谁,这么厉害的身手,为何我没有听过姓名?” 杭絮回身,终于有些烦躁,眉眼溢出几分不耐:“我的身份与你和关,我倒想问问王女背后偷袭,又是所为何事?” 说话间,珠帘轻轻晃动,半解的暗扣摇摇欲坠,但最终没有掉下来。 阿娜尔被质问,脸颊泛起些红晕,却仍昂着头道:“我才没有偷袭,我只是想看看你的模样。” 她等着对方的回应,没想到再看去时,杭絮已不耐转身离开,只留下一句:“那王女怕是要失望了。” 留她站在原地,独自气闷。 * 杭絮远离人群,挑了条僻静的路走着,权当散心,只是刚走过一个转角,她便转身,朝后面低声道:“你跟在我后面做什么?”,声音无奈,却也温和。 躲在转角处的人悉悉索索出来了,浅色的衣服沾了花枝花瓣,有些凌乱,眼睑低垂着,声音也慌乱:“我……我看见你好像有些生气了。”,正是那位好心帮她拆珠帘的姑娘。 她叹口气,解释道:“我没有生气,只是对那位王女的举动有些不喜。” 姑娘点点头,终于抬起头看她,双眼亮晶晶的:“你方才,好厉害。” 看见对方满是崇拜的眼神,杭絮心头一软,忍不住笑起来:“你不会觉得我太过粗暴,没有京城的人温和守礼吗?” “不会的!”对方立刻摇起头“大家都在讨论你,觉得你十分潇洒,打听你的名字呢。” 闻言杭絮有些惊诧,她没想到自己走后是这样一番场面,却也没有太过放在心上,只是逗着身前之人:“那么你呢,想知道我的身份吗?” 原本怯怯的姑娘立刻十分用力地点起头来。 她右手绕到脑后,将半掉不掉的珠帘用力扯下来,露出一张被云儿细细描过妆的脸,杏眼真心实意地弯起来,透出愉悦:“我是杭絮。” 她只说了一个名字,对方迅速反应过来:“是小叔叔新娶的夫人吗?” 杭絮点点头:“对,那你的身份呢?” 对方的头又低下去,忸怩许久才说:“我是容攸,排行……十六。” 十六,为何要说排行?她有些迷惑,复又反应过来:姓容,排行十六,只有皇室的十六公主,血脉尊贵却寂寂无名之人。 杭絮得出结论,又重新打量身前慌慌不安之人,过分的怯懦和畏缩,让人下意识忽视了她的外表,明艳大气的五官,颜色浅淡但用料细致的服装,还有发髻上一枚凤形的簪子。 皇帝不是偏心之人,她也见过几位出名的公主,皆是守礼大气,为何这一位十六公主,却如此瑟缩,眼睛湿漉漉地垂着,不像公主,倒像一只刚出生的小狸猫,勇敢地走出洞外,但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就迅速地缩回去。 看见杭絮久久沉默,容攸本就不安的心乱起来,眼睛越发湿润,声音也带上哭腔:“你是不是很讨厌,我一点公主的气质都没有,嬷嬷说我畏畏缩缩,让人看着就不喜欢。” 她叹了口气,伸出手,按在容攸的脑袋上,轻轻揉了揉:“我觉得你很让人喜欢,你生得好看,心地又善良,谁会不喜欢呢?” 容攸抬起头,那双眼果真滚出了两滴泪:“真……真的吗?” 杭絮的手不自主地移到对方的脸颊,捏捏她清瘦的颊肉:“真的,我从不说谎。” * 夜深的时候,宴会终于散去,众人纷纷离去,杭絮与容琤也坐上回府的马车。 她掀开车帘去看外面繁华的夜景,微凉的风拂过,经历晚上一番事的疲惫也消散许多。 这时容琤忽地开口:“我方才听说,花园内发生了些许争端。” 杭絮闻言,把帘子放下,应道:“确实。” -- 第37页 她以为对方要问些细节,没想下一句却是:“而后被一位戴着珠帘的的女子解决,诸位女眷纷纷赞叹那女子潇洒帅气。” 他的声音带了些笑意:“没想到我的夫人竟如此厉害。” 第二次听到夸奖,杭絮有些不自在,推辞道:“没有她们说的那么夸张,我不过是夺了那人手中的鞭子罢了。” “阿絮谦虚了,”容琤又道,“我离开的时候,还听见有人说,若你是个男子,一定要嫁给你。” “可他们不知道,阿絮早已是我的妻子。” 杭絮愣愣听着这话,不知该作何反应,最后僵硬地抬起手,把一缕鬓发别到脑后。 她放下手,却被另一只手中途截住,容琤原本带着笑意的声音变得凝重:“你的手上怎么有伤?” 方才她抬手的时候,微拢的手掌泄露出一丝血痕,被容琤敏锐地察觉了。 杭絮张开手掌,露出那道细长的伤口,无所谓道:“接鞭子的时候,没来得及拿武器,只好用手。” 容琤从车厢的暗柜里拿出一个瓷瓶,一边打开,一边道:“我帮你上药。” 她见对方如此小题大做,将手背到身后,连忙道:“不必如此!” 容琤的神色一下子沉下来,他乌黑的眼珠直直望着杭絮,眉心蹙着,竟有些委屈,让杭絮觉得自己犯下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错一般。 她看不得容琤这样,绞着脑袋憋出几句解释:“一点轻伤罢了,不用涂药,过几天就自己好了。” 容琤依旧抬眸看她,唇紧抿着,没有半分放松。 只对峙了一会儿,杭絮就服了软,将手伸出来放到容琤面前,破罐子破摔道:“好了,你来上药罢。” 从瓷瓶里勾出一点雪白的药膏,容琤沾着药的食指轻轻拂过杭絮手掌的伤痕,她微微瑟缩,却并没有感受到预想中的疼痛,反倒是清凉舒适的感觉。 她有些讶异,认真上药的容琤忽然出声:“这是我找宋太医配的药,全是温和的药材,不像你之前的,会让人疼上许久。” 杭絮愣住,那日在悬崖下的对话浮现在脑海,那只不过是自己的随口一提,他居然记得那么清。 将伤口的每一处都细细涂上药膏,容琤合上瓷瓶,杭絮下意识想握拳,又停住,道谢的话在嘴里转了个圈,咽回肚子里,变成了:“你放心,我下回一定上药。” 瓷瓶被粗暴扔进暗柜,发出“砰噔”的声音,杭絮竟有些被吓到,容琤转回身子,凤眼中一双乌沉沉的黑眼珠直直望着她:“你在意的只是我的态度,而不是你自己的身体吗?” 杭絮愣住了,对方的话还在继续:“你或许见惯了,不在意,我却在意,看见你的伤,我会担忧,会因你的态度生气。” “所以,若是再面对危险,为了我也好,可以多在意自己一些吗?” 杭絮无言以对,她将头转到另一边,车帘被风吹开一个角,露出街道上的人流。 一对夫妻打闹着,妻子没注意,被石头绊住将要跌倒,丈夫连忙扶住,手指点点对方的额头,神色微怒,像在教训着什么,妻子撅着嘴,有些委屈。 她抬起未受伤的左手,从靠近车厢的那一侧越过身体,别扭地握住容琤紧握的拳头,感受到他微凉的体温。 “对不起。”,最后杭絮只是说。 第21章 自请出战 城外的军营内,原本灰尘漫天的演武场被打扫得干净无尘,架上高台,摆上榻椅,科尔沁的使臣和宁朝的官员分坐两列,等待即将到来的比武。 杭絮也在众人之中,她听着太监宣报规则,左手下意识从小几上端一杯茶,却碰上一个微凉的物体,低头看去,原来是身旁之人的手指。 可未等她作出反应,那手指便迅速地缩回去,顺势望去,容琤低垂着眼,眼睫微微颤动,是个明显不想与她对视的姿态。 怎么忽然就生气了呢?杭絮盯着对方线条起伏的侧脸,将那杯茶一饮而尽,有些疑惑。 那天晚上她不仅事事顺着容琤,还诚恳地道了歉,对爹爹都没这么温柔过,回府后本想睡一觉这事就过去了。可第二天根本没见到这人的影子,后面几天也是早出晚归,看见她就扭头。阿陵不止一次偷偷找她诉苦,说跟在王爷身边冷的跟三九天似的。 今天的比武,是两人这几天相处最久的时候,可依然是这副模样。 罢了,他不想说就不说,自己也不去求,杭絮干脆不想,专心听太监的话:“此番比武,专为两国友好切磋而设,参加之人,年龄必须在二十五之下,且身份入军籍……” 开始之前,坐在最高位的皇帝照例是要说上两句的,他站起身:“诸位!”,声音倒也宏大,抬下各位年轻将士吩咐应和。 “此次比武,虽为切磋,朕也望各位能拼尽全力,胜不必骄,败亦不必馁,最后胜者若为我朝将士,无论品级如何,皆升两级。” 最后一句话一出,年轻将士更是斗志昂扬,台下全是二十五岁以下之人,品级最高也不过是个七品的武官,连升两级,对所有人都是个天大的诱惑,一时群情激奋。 使臣中,六王子阿布都也站起来,用北疆语说着什么,声音粗犷而嘶哑,与说汉语时的温和截然不同,使臣也纷纷用北疆语应和,一个个脸上的神色兴奋无比。 -- 第38页 比武终于开始,两方各有一个年轻将士上台,互相凶狠地过了几招,科尔沁一方就体力不支,跌下了台。 接下来又轮番上了几人,两方各有输赢,倒是哪一方也没落下面子。 杭絮饶有兴致地看着比武,发现坚持轮数较多的几位,出手都带着父亲的训练痕迹,狠辣机敏,一击不中即退,不露破绽——与她如出一辙,毕竟她从小也是被父亲训练长大。 半个时辰过去,上场的人坚持的时间越来越久,宁朝的将士,更是连续打败了七位科尔沁之人,此刻正在台上朗声道:“台下何人敢上台?”,意气风发,好不骄傲。 皇帝见状,也不禁出声赞道:“好,不愧是我大宁的将士,你叫什么名字,是哪家的儿郎” 台上意气飞扬之人转身拱手,道:“回陛下,我名穆四,是个孤儿,在军营里长大。” 皇帝赞赏更甚,他用眼神示意太监,对方机灵地清清嗓子,尖声道:“半刻钟已过,无人上台,穆四——” “慢着!”,太监话未说完,就被一句生硬的汉语打断。 一位身着明红衣裳的少女跳上台,发间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她昂起首,话音生硬,却满是自信:“我要上台。” 看见这个眉眼美艳张扬的少女,皇帝回想起那日晚宴之事,忍不住蹙眉,太监福至心灵,连忙道:“这不是游戏,王女快下去吧。” 王女一字一句反驳;“我没有当这是游戏,我未满二十五,在科尔沁也常常打仗,为何不能上台比武?” 太监愣住,为难地望向皇帝:“陛下,这……” 此时六王子阿布都也起身道:“陛下有所不知,我科尔沁之人皆尚武,不论男女,都可以上阵杀敌,因此这样算来,妹妹也确实算得上有军籍。” 这一番解释,让皇帝拒绝不得,只能道:“既然王女想要比武,就让她比一场吧。” 穆四见还要打一场,有些烦躁,转身面对这位奇特的对手,还是行了个礼,道:“失礼。”,摆出一个起手式。 在他看来,这位对手娇弱无比,上台估计只是一时兴起,但自己的样子还是要做足的,不然被师父看见,肯定要训上一通。 阿娜尔学着穆四的动作,也做了个礼节:“失礼。”,那双翠绿的眼睛直直盯着自己的对手。 开始的锣鼓一响,她便箭一般冲过去,跳起来锁住对方的四肢,穆四心中轻视,没有警惕,一下就被得手,好不容易挣脱,又是下一波看不清的攻击,没过多久,他就被逼到了台子的边缘,一个不慎,掉了下去。 看见穆四失败,宁朝众人皆是哗然,谁能想到一个科尔沁的身材小巧的姑娘,能够打赢宁朝高大勇猛的将士呢 不服气之人立刻跳上台子,说道:“,你不过占了穆兄弟体力不支的好处,我来跟你比一比!” 他摆足了谨慎,然而还是不过半刻钟就被按倒在地。 而后接连上来七八位将士,皆被阿娜尔打翻在地,她使的是一种奇异的柔术,身躯手臂蛇一般柔软,那些将士往往避之不及,就被对方拿捏住破绽击败。 最后,剩下阿娜尔骄傲地站在台上,绿眼睛在阳光下发着光,用生硬却张扬的声音喊道:“还有谁敢上来!” 众人鸦雀无声,他们之中最厉害的几人接连失败,自己的实力再上去也不过让对方多一个战绩罢了。 阿娜尔见无人应答,将身子转过去,面向高台上脸色难看之极的皇帝,语气满是轻蔑与不甘:“我跟随哥哥来到宁国,原本是想见识一下,打败科尔沁的士兵和军队,究竟是什么样子,可没想到竟然如此不堪一击,连我一个十五岁的女人都打不赢,想必我科尔沁之所以战败,只是差了运气罢了!” 六王子坐下阿娜尔身旁,一向以和为贵的人此刻也默然无声,妹妹所说,也是他心中所想,科尔沁战败,族人承受不起另一场战争,他想了三天三夜,决定求和,可心中何尝不是存着耻辱与悔意。 群臣窃窃私语,皆是气愤无比,杭絮心中也是一惊,阿娜尔竟然说出这种话,简直是狠狠地往在场所有宁朝人脸上打了一巴掌—— 一个性格刚烈的大臣猛地站起身,便欲呵斥:“垂髫小儿——” 然而只说出几个字,就被打断。 “刘卿,坐下!” 皇帝威严的眼神扫过,刘大臣纵使有满腹文章待骂,也只得坐下。 打了一巴掌——还不得不受着。 阿布都终于站起来,语气带些不明显地歉意:“舍妹年纪尚小,说话不经脑,一时快嘴,望陛下不要追究。” 皇帝此刻已面如寒霜,然而语气依旧被压抑成温和:“十三王女年纪尚小,说出戏言,朕当然不会在意。” 科尔沁不想再经历战争,宁朝何尝不是黩武已久,民生凋敝,近年有了杭文曜一位战神,北疆好不容易平定,可南方又遭了涝灾,若是再掀起纷争,征兵加税,各地恐怕要揭竿而起。 必须要忍下去。 阿娜尔依旧站在台上,不依不挠:“陛下,该宣布我是冠军了。” 杭絮此刻突兀地动作起来,她在袖子里找了找,暗道一声忘了带帕子,接着四处找了找,最终把目光定格在容琤身上那件月白的外袍上。 她扯扯对方的袖子。容琤转头看她一眼,又极快地转回去:“何事?” -- 第39页 她晃了晃那截袖子,语气急促:“可否把袖子借我用一用?” 虽然不明白对方的“借用”是怎么个用法,但容琤还是点点头,将右手递过去,说道;“用吧。” 而后虽未转头,却竖着耳朵,听身旁的动静,不曾想听到一道裂帛声。 容琤惊愕地回头,发现杭絮正将半截袖子蒙在脸上,打了个死紧的结,看不见下半张脸,眼睛却弯起来:“谢了。” 说罢,站起身,跳过小几,朝比武场大步走去。 君无戏言,皇帝再如何不甘愿,沉默了许久,也不得不挥挥手,让太监宣布。 然而此刻,又有一道清脆的声音响起:“陛下且慢,我愿上台一试。” 皇帝愕然抬起头,看见蒙着面纱的女子缓步上台,她穿着与容琤相称的月白色宫装,逶迤坠地,繁复无比,发髻插着数枚钗环,是个温柔款款的妇人打扮,然而唯一露在外面的那双杏眼却明亮无比,里头满溢的战意,让他恍惚看到自己最看重的大将军. 皇帝左位的丞相站起来,颤巍巍的阻止:“女子怎可上台比武,来人,把她拦下去!” 皇帝清醒过来,望着杭絮杏眼中的自信,朗声笑道:“好,朕准你一试!” 杭絮行礼,却并不急着走到比武台的中央,而是抬起手,开始拆起发髻上的钗环。 鎏金步摇、缠丝杏花银钗,额上嵌红宝石花钿……这些贵重的首饰叮叮当当落在比武台的地上,没有被赏赐半分眼神,最后只留下发尾一枚没有声音的铃铛。 没了支撑,杭絮乌黑的长发便如水一般倾斜而下,被她用一根银链松松系住。 接着把身上那件绣满暗纹的月白外袍脱下,也一齐扔在地上,露出里面尚算轻便的中衣。 她终于走上前,阿娜尔早已等得不耐烦,抬眼望去,装进一双熟悉的杏眼,惊讶道:“你是那天晚上——” 被杭絮带着笑意的的声音打断:“十三王女,来吧。” 第22章 一句承诺 比武中有一项规定,若是两人都不用武器,则赤手空拳比一场,若是其中一人手持武器,另一人也必须选一样武器,以保证公平。 这场比武,杭絮两手空空,没有用武器,阿娜尔见状,也将自己手中的鞭子扔到台下,昂首道:“那天是我大意,才被你夺了武器,今日绝对不会再输给你了!” 她依旧是容不得半点拖延的风格,开始的锣鼓一敲响,便向杭絮冲了过来,两人体型相仿,缠住对方对阿娜尔来说是件很容易的事。 阿娜尔的速度很快,可杭絮仍轻松的闪开,她是很懈怠的模样,几乎没有主动攻击,每一次移动都是在闪避,且恰恰卡在对方将要得手的那一刻,偶尔几次抬手,也只是应对避无可避的攻击。 阿娜尔不像久经沙场的人那样拥有丰富的耐心,在这样毫无成果的动了一刻钟后,她便沉不住气了,贴近杭絮的时候低吼道:“你为什么不出手,是看不起吗!” 杭絮没有回应,阿娜尔更是恼恨,抬腿扫向对方的腰际:“出手啊!”,可又被躲开。她终于看向阿娜尔,杏眼里的笑意在对方看来是明晃晃的嘲讽:“这就沉不住气了?” 阿娜尔被激怒,攻击更加迅速,然而漏洞也多了起来,杭絮看得明白,却不出手——她要等待一个最合适的时机,没有意外的必胜。 终于,在杭絮故意露出个破绽的时候,阿娜尔欺身贴近,她趁势反击,手肘格住对方的脖子,将其狠狠掼到地上。 阿娜尔仍想反击,然而杭絮不仅压住了她的上半身,膝盖也制住了她的下半身,连挣扎也挣扎不了。 杭絮终于真心实意笑起来:“我赢了。”,她说这话时,不带胜者的喜悦与激动,反倒像在宣布一个既定的事实。 阿娜尔又挣扎了几下,终于闭上眼睛,认命道:“好,我认输!”,杭絮这才放开她,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 皇帝猛地站起,他坐在高位,只能看见台下大致的动作,虽然相信杭文曜的女儿,但直到胜负板上钉钉的这一刻,才终于放下心来。 杭絮面向高台,在皇帝满意的的声音中又重复一遍:“陛下,臣不辱使命,赢了。” “好,好!”,皇帝激动异常,“幸好有你,幸好……” 杭絮颔首行礼,便想下台,不料此刻一阵微风吹过,在战斗中变得松散的面纱一阵摇晃,杭絮心中一惊,伸手欲护住面纱,然而仍晚了一步,月白的面纱缓缓飘落,露出其下的真容。 杭絮想要低首掩饰,但心中转念一想,抑制住低头的冲动,依旧挺直脊背,目光平静地望着高台,不管四周的一片哗然,亦不管猛然站起来的六王子阿布都。 阿娜尔右手支撑着从地上起来,咬着牙心中满是耻辱,她一抬头就看见了杭絮的脸,立时就呆住了。 那张脸的主人方才打斗一场,然而连红也没红,肤色白皙,五官精致却也柔弱,任谁也想不到生着这样一张脸的人,竟然又如此之高的身手。 阿娜尔又转到杭絮的眼睛,那双线条柔和的杏眼平静无波,却让她忽然明白那些熟悉与恐惧从何而来。 一年前那场让科尔沁落败的一仗,主帅的大帐里,杭絮一刀一刀结果她三个哥哥的时候,那双眼睛也是这样平静淡然。 -- 第40页 那个恶魔一样的人走到她的身旁,居高临下,她被下了药,动弹不得,闭目等死,却不曾想头顶传来那人无所谓的声音:“算了,留一个给他们传信吧。”,接着便离开了。 阿娜尔躺了三个时辰,恢复知觉后立刻强撑着离开,此后半年,每一夜都会梦到那个血腥的大帐。 阿布都同样惊讶,他没有想到,会与那个数次在战场上交锋的女人相遇在此地,还是以这样一种方式,那些日子里拼杀的血腥气此刻似乎又弥漫在鼻尖,让他心潮澎湃。 在众人无声了半晌后,有人站了起来,右丞相长胡花白,痛声道:“陛下,此妇人乃是杭将军的女人,早已出嫁,一介妇人,怎能抛头露面,上台比武!” 科尔沁的使臣也站起来,不服气道:“陛下,这人、女子,不是、将士,违反了、规则。” 又有几位使臣站起,附和道:“对,不算数,还是我们赢!” 闻言,皇帝并未动怒,反倒哈哈大笑,道:“她可没有违反规则,德福,把军籍册拿来。”,比武前,为了核实众将士的身份,早已取了军籍册放在一旁。 被喊道的大太监应一声,便动了起来,不过半晌,就将军籍册丞到皇帝面前。 皇帝将册子扔给座下的吏部侍郎,命令道:“张爱卿,朕前些日子让你写的东西,还知道在哪儿吧,给朕念一念。” 吏部侍郎站起来应了,翻到最末的几页,擦擦额上的虚汗,开始念起来:“杭絮……正一品镇北大将军之女,三月十二入籍,立为百户……” 张侍郎声音虽颤,却也不小,台上台下之人听得清清楚楚,丞相更是满脸不可置信,翘起胡子,拱手又要进谏。 皇帝却不管他,自顾道:“杭絮是杭爱卿之女,自小上阵杀敌,与台下将士有何异,朕不过给了个名分而已,有何不可?” 他温和的神情显出少见的威严,扫过台下一众不忿的老臣,将他们骇得鸦雀无声。 皇帝满意地点点头,冲德福挥挥手,对方几步走上前,正欲宣布杭絮的胜者身份,然而原本预想中已接近尾声的比武,又突生变数。 阿布都站起来,朝皇帝行礼:“陛下,我同杭姑娘是旧识,今日相见,心中欢喜,想同她比上一场。” 皇帝下意识便要拒绝,在他看来,阿布都身高九尺,壮如铁塔,而杭絮却如此娇小,就算她技艺惊人,也难以胜出。 然而杭絮欣然回应:“好。”,他望向杭絮,对方正好也向他看来,眼中没有半分畏惧。 “陛下放心,”她道,“我不会输。” * 最后一场比武,杭絮没在台上等着,反倒走下台阶,她来到自己的座位,拾起扔下的匕首,掂了掂,便欲离开,然而被身后之人捉住手腕。 她回头望去,容琤这几天头一次与她对视,不闪不避,“别去。”,他说。 “阿布都在科尔沁部的武艺排行第一,比斗时最喜欢痛下杀手,你上台,就算赢了,也很可能会受伤。” 杭絮看着嘴巴张合不断的容琤,思绪乱飘:这好像是第一次他对自己说这么多话,不对,还有那晚在马车上。 手腕上的力道越发收紧,“不要去,好不好?”,杭絮回神,注视着对方平静无波的神情,以及那双凤眼里难以掩饰的忧虑,忽地笑起来,而后将自己手腕上的桎梏取下,温柔却强硬反制住。 她注视着对方,一字一句有种奇异的信服力:“我向你保证,绝对不会受伤,不会让你担心。” 说罢抽身而去,走上比武台,留下容琤坐在原地,右手空空地握了握,像握住一段承诺。 阿布都早已在台上等着,手中握着一柄弯刀,这是科尔沁人常用的武器,刀刃乌黑反光,不知喝过多少鲜血。见到杭絮,他微晃刀身,露出一个文雅的笑:“杭姑娘,又见面了。” 杭絮右手反握那柄不到两尺的匕首,格在胸前,也道:“六王子,别来无恙。” 她之所以带着面纱,就是不想面对这种情景,但既然事情发生,那坦然应对也未尝不可。 比武一开始,杭絮就飞身靠近,阿布都不像阿娜尔,他绝不会因不耐烦和懈怠露出破绽,所以缠斗无用,只能最初就用尽全力。 阿布都将弯刀舞成一个完满的圆,以抵挡杭絮从四面八方袭来的攻击,然而杭絮最善用匕首,依旧能找出破绽,将刀刃逼近对方的皮肤,纵使只是微微见血,也多了数道伤痕。 阿布都向前几步,他厌倦了一味的防御,弯刀向杭絮劈砍,对方高高跃起,绕道身后,继续着主动攻击。 杭絮的每一击都不做无用功,挥向阿布都的致命处,而对方也并非无用之人,每一击都能用弯刀格挡,并找机会回击,但杭絮身体轻巧,总能避开。 久久不分胜负,渐渐的,阿布都的动作变得缓慢,杭絮得手的次数多了起来,在又一个大破绽出现时,杭絮逼近,,匕首就要刺向阿布都,然而对方诡异地笑笑,原本无力握着弯刀的右手速度骤然加快,刀柄击向杭絮的颈脖。 “杭姑娘,你中计了。”,他说,诱敌深入,本就是战场上该掌握的东西,他力气极大,这一击下去,最少也会让对方失去行动能力。 杭絮神色不变,只是看似用尽全力的匕首突兀失了力气,整个人如游鱼一般,滑到阿布都身后,对方的攻击落了空,杭絮的匕首却架在他的颈脖上。 -- 第41页 “六王子,你才中计了。”,她微微笑起来,反将一军,她可比阿布都多打过不知多少场仗。 第23章 你吃醋了 刀刃抵在颈脖的感觉是如此清晰, 那一点冰凉的触感似乎沁到了血液里,让全身的温度都降下来,他毫不犹豫地服输。 “我认输。”, 他干脆道。 杭絮闻言也利落收刀, 阿布都下意识摸摸脖子, 那里只有一道破了皮的痕迹,连血液也没流出来, 她的刀法竟精妙至此。 关注着战况的皇帝见胜负已分, 此刻畅快地合掌,笑道:“可还有人向上台一比?” 台下众人无言, 德福见状不用皇帝示意, 立刻上前道:“此番宁朝与科尔沁使臣之比,由镇北大将军之女,杭絮获胜。” 皇帝又道:“朕从不反悔,之前说谁胜出就连升两级,对你也是一样,从八品的供奉,如何?”,他说这话时满脸含笑, 哪有半分不愿意。 台下宁朝的将士立刻欢呼起来, 他们大多属于杭文曜麾下, 对自家的小将军自然支持万分,而以右丞相为首的几位老臣, 虽满腹反对,但碍于外国使臣在,也不能公然进谏,让皇帝反悔。 杭絮垂下的手指微微蜷起来, 心中半分是意料之中,半分是惊讶,她上台可以说是一时兴起,但潜意识何尝不是把皇帝那句赏赐放进了心里,抱了几分期待?她知道皇帝是个开明之人,可骤然听见,难不免惊讶。 她思绪飞转,面上却不显,恭敬行礼谢恩,便退下台。 容琤不知什么时候就等候在台下,杭絮正好在想着事情,一个不查就被对方捉住手腕。她手腕用力正欲挣脱,看见捉她的人是眉头紧蹙的容琤,就卸了力气,由着他上下查看着自己身上有无伤口。 来来回回看了好多遍,容琤终于放了手,眉心的皱痕消失,杭絮这才开口,台上被封赏时宠辱不惊的神色散去,眼尾扬起来,倒有了几分炫耀:“你看,我没有骗你吧,一点伤口都没有。” 容琤看了她很久,直到杭絮自己都未察觉的撒娇炫耀神色散去,变成疑惑,这才说:“我知道你不会骗我。” 而后转头便走,遮掩脸上来得迅即的热意,倒还不忘握着杭絮的手腕,拉她一起。 * 一场比武结束,众人散去,两人也准备起身准备离开,却被一个意想不到之人拦住了路。 “见过小叔叔。”,一身骑装的青年向容琤行礼,动作散漫,看也不看杭絮一眼,等到容琤皱眉问:“何事?”时,又忽地转头正向杭絮,一双细长的眼眯起来,笑眯眯道:“今日第一回 见小婶婶,倒让我大吃一惊啊。” 这副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的嚣张态度,让杭絮回想起那日在宫内纵马之人,她嘴角微勾,毫无诚意地笑起来:“三皇子今日一见,也让我十分吃惊。” 三皇子容敛像是没有听见杭絮的话一般,自顾自道:“我原以为小婶婶不过是个空有外貌的漂亮摆件罢了,没曾想竟然有如此好的身手,让我着实有些惊讶,倒想试一试了。” 容敛的话像赞赏,但听来总让人感到不适,容琤原本不耐的神色变得厌恶,凤眼微敛,显出几分骇人的气势,他上前几步挡在杭絮身前,逼近容敛:“我还从不知道,你在长辈前会如此放肆。” 杭絮在容琤身后,踮起脚微微探头,去看容琤少见的发怒模样,还有些好奇,面对自己时,他永远是温柔内敛的,让杭絮几乎忘了成亲那一夜,容琤骇然的模样。 可她心中早已没了那时的慌张,因为杭絮知道,容琤的这副模样永远不会朝向自己。 连杭絮都会忌惮,容敛自然不能在容琤的怒气中淡然处之,他依旧笑着,笑意却淡了许多,向后退了好几步,嘴里狡辩:“小叔叔冤枉我,我哪里不尊敬了。” 杭絮从容琤身后钻出来,面对着容敛,也是笑着,不过明显真诚许多,她诚恳道:“不远处就是比武台,我下手不知轻重,如果三皇子不怕被我断了手脚的话,也不是不可一试。” 闻言容敛浑身一颤,他看着杭絮,对方实在太过真诚,似乎只要他答应,下一刻就会把他扯上比武台,再打断手脚。 他摆摆手忙道:“我方才不过是说笑而已,小婶婶怎么还当真了。”,又道“父皇还有些事找我,我先告辞了。” 说罢便匆匆离开,引得一旁观战已久的阿布都若有所思。杭絮一转头就看见不远处的阿布都,眉尾微挑,朗声道:“六王子前来,所为何事?” 阿布都回神,上前拱手行礼:“见过瑄王,瑄王妃。” 见他如此守礼,杭絮不禁有些感慨:“我可不记得阿布都是个这么守礼的人。” 阿布都粗犷的脸笑起来:“进了京都,自然要守宁朝的礼。说起来,我记忆中的杭小将军,也跟现在的模样大相径庭啊。” 杭絮也笑道:“毕竟是有了家室的人,自然要沉稳一些,不能再冒险了。” 此话一出,竟显得杭絮是个在外打拼的男人,而身旁脸色微红,强撑冷静的容琤,自然是在家等候的妻子了。 阿布都哈哈笑起来:“杭小将军果然是和那时不同了,一年前,你就算赢我,也不会如此轻易。” 杭絮笑容收敛下去,只摇摇头道:“人总是会变的。” 前世的她年少轻狂,随喜欢抱着兵书学习,但学的都是些阵法、战术。无论是行军还是比斗,从来不屑于使用这种示敌以弱的阴险手段,但重来一世,只要可以赢,不管是什么方法,她都可以用一用。 -- 第42页 阿布都前来,只不过想同杭絮叙叙旧,如今说了几句话,也准备离开,临别忍不住感慨:“以往我们在战场上相遇,是敌人,互相抱着仇恨战斗,如今没了战争,希望我们可以成为朋友。” 杭絮把手伸出来:“我亦如此。” 阿布都也伸出宽厚的手,在容琤含着冰碴的目光中握住杭絮,只一瞬就放开,而后毫不留恋转身离开。 只是没走多远,又回身,眼中带了沉思:“杭小将军,我刚才来得早,将你们与那个男人的争执看在眼里。草原上的人常常依着直觉行事,在我看来,他就像一只躲在暗处的狼,时刻等着在猎物身上撕咬下肉。” 闻言,杭絮的神色也沉凝下去,她点点头道:“我知道了,多谢你的提醒。” 阿布都这才放心离开。 回程的马车上,一路无言的容琤忽地开口:“你……同科尔沁的六王子,十分熟悉的模样。” 杭絮昏昏欲睡,没察觉到他语气的奇怪,下意识点点头:“自然很熟。”,打了不知多少场,能不熟吗? 对面没了声,她有些疑惑,睁开眼看去,容琤端坐着,嘴角微抿,一副气闷的模样。 她来了兴趣,连睡意也飞到九霄云外,挪得离对方近了些,揶揄道:“怎的,我与他熟悉,你不高兴?” 容琤将头侧开,嘴硬道:“没有,我不过随便问问。” 杭絮却不罢休,越发靠近,最后右臂撑在车壁,离对方的脸不过毫厘之距。 容琤向后退,却退无可退,脊背紧紧贴在车壁,稍稍一动就能碰到杭絮的手臂,他只好将头侧到另一边,几缕碎发搭在脸颊。 “你、你要做什么。” 杭絮却不回应,她的左手也没空着,抬起来捏住容琤的下巴,只不过微微用力,对方就顺从地仰起脸与她对视,鸦羽般的眼睫细碎地颤动着。 她线条柔和的杏眼愉悦地弯起来:“你在吃醋对不对?” “没有!”,睫毛颤动的幅度忽地加大。 “好啦,”杭絮也不逼问,颇有耐心地解释“我跟阿布都打了那么久,怎么会不熟悉呢,不过是对敌人的熟悉,半年前,我们还互相想着置对方于死地呢……” 捏着容琤下巴的手忍不住摩挲了一下,嗯,果真是像玉一般,还是红玉。 马车突兀停止,车夫在外面喊起来:“王爷,夫人,到王府了。” 紧贴车壁一动不动的容琤像是听到什么赦令一般,推开杭絮,匆匆说一句:“我先下去了,就头也不回地离开。” 留下杭絮在车厢内若有所思。 隔着帘子还能听见车夫的喊声:“王爷,是车厢太闷了吗,你怎么热得脸都红了啊?” * 夜深,杭絮沐浴完毕,独自一人在内室看书,橙红的烛火微微跳动,房梁上传来三声微弱的敲击。 杭絮眼神微凝,握着书的手微微收紧,下一刻,地上就出现一个身着黑衣之人。 那黑衣人单膝跪地,声音粗哑不辨男女:“少主,你要的消息收集好了。” 她点点头:“拿上来吧。” 黑衣人呈上一个厚厚的信封,杭絮接过打开,里面用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写着数页,最上面一张,赫然出现容敛的名字。 她沉下心神,仔细浏览这一份容敛的生平,以及能查到的任何有关事迹。 早在那一日宫中容敛狂妄纵马之时,杭絮便起了疑心,没有缘由,依的只是一份直觉,这种事情不便向容琤询问,她便命令杭家篆养的暗卫去暗中查探,今日终于有了成果。 “容敛,生母蒋氏,入宫二年生子,极受皇帝宠爱,位份至贵妃……” 她迅速扫过不重要的信息,来到一行:“七岁入尚书房,夫子称温良恭礼,聪慧非常,有其父之风。” 温良恭礼?杭絮无论如何也不能把这四个词与今日遇见的嚣张狂放之人联系在一起。 “十二岁,母子二人被叛军所虏,三月而归,其母病逝,而后性情大变。” 第24章 下毒之人 “被叛军所虏……”, 杭絮目光定格在这一句上,被叛军二字吸引,回想起自己在书中看到的历史。 历贞二十五年, 先皇病重, 五皇子逼宫欲夺皇位, 还是七皇子的当今陛下联合建安王、永安王,开始了轰轰烈烈的“清君侧”, 历时八月, 终于收服叛军。 彼时先皇已崩,新主未立, 国不可一日无主, 七皇子万般无奈,只得登上皇位。 当然,这只是史书上的记载,具体情况如何,却不得而知,就算杭絮曾好奇去问当年镇压叛乱主将的爹爹,对方也是避而不语。 当年三皇子的生母,是皇帝的平妻, 身份尊贵, 保护严密, 如何能被叛军俘虏? 杭絮食指轻轻摩挲纸页,忽地抬头问道:“容敛的生母, 是什么背景?”,此事与容敛关系不大,因此没有被写进资料中。 暗卫拱手回道:“他的生母是当时的兵部尚书之女崔怜阳,我们查到他曾放言与女儿断绝关系, 京城无人不知,清君侧之时,保持中立,没有支持任何一派,皇帝登基后,他在府中自缢,除此之外,就不得而知。” 杭絮点点头,继续看下去,后面几页记录了容敛这几年的行径. 崇元五年,无端辱骂工部尚书之子,并命令下人打断右腿; -- 第43页 崇元六年八月,因不喜尚书房夫子斥责,命人殴打,并推入湖中,救人时,夫子已溺水而死; 崇元六年十二月,闹市纵马,不满一农人阻拦,马蹄践踏致死; 崇元七年,看上寒门女子,欲纳为妾,女子不肯,强掳入府,三日后女子自缢; 崇元九年,入朝听政,丞相劝诫容敛,被当庭辱骂,丞相被气晕过去 …… 杀人闹事、辱骂大臣、奢靡无度、行为不端……每一件都恶劣非常,但从来清明公正的皇帝,对他的处理却次次都是轻轻放下,给受害之人足够补偿,却丝毫不提对容敛的重惩,怪不得容琤曾说他最受皇帝宠爱。 “如此……”她喃喃自语,眼神放空,回忆起前世,两年后,皇帝病重,雄心勃勃的二皇子容敏在朝中支持颇高,至于三皇子容敛,她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有关他的事,连是死是活也不记得。 杭絮直觉这里面藏着一个秘密,繁琐的资料中有一两条至关重要的线索,但却无法把它们抽出来。 容敛母子为何被俘、兵部侍郎为何自缢、他的性情大变、清正的皇帝唯在此事上的糊涂…… 她摁了摁太阳穴,将资料折两折,在烛火上点燃,对暗卫吩咐道:“你继续追查,再派人注意容敛的行事,有异常情况就向我汇报。” 暗卫低头正欲应是,远处却响起脚步声,脚步声在门外停住,接着是“砰砰砰”的叩门声。 杭絮心头一紧,将未烧完的纸扔到桌下,凛声问道:“谁?”,同时看向暗卫,对方心领神会,向她点点头,接着跃上房梁无踪。 “小将军,我!”,宋辛的声音响起。 杭絮松了一口气,走向门口,将门打开,宋辛的圆脸就出现在门外,他举着一碗药汁,笑嘻嘻道:“我给你送药来了。” 她侧身让人进来,嫌弃地瞥了瞥那碗乌黑的药,嫌弃道:“我又没受伤,喝什么药,该不会你又想用我试药吧?” 宋辛小心翼翼地将那碗药放在书桌上,这才愤愤反驳:“我才不是这种人,那些都是他们自愿的!”,绝口不提是用什么方法让他们自愿。 “这是王爷让我熬的,”他解释道,“不是治伤,平心静气、补血健体,喝了也没关系。” “他让你给我送药?”杭絮哼笑一声,她从回府到现在就没见到过容琤,还以为他出门了,没想到还偷偷办了这事,自己躲着,让人送药,她忍不住想起马车上容琤通红的耳廓,一点哼笑就蔓延成脸上的清晰笑意,引得宋辛暗自疑惑。 宋辛送了药,却不急着走,反倒拖了个凳子坐下,饶有兴致地跟杭絮说起话:“今天真是失算,没有跟着去军营,没看见小将军的英勇身姿。” 他的夸奖杭絮欣然受了:“确实是个遗憾,谁让你总是懒得动弹,带你去军营还要找借口推辞。” “唉!”宋辛叹口气,又问道,“不过我有些好奇,小将军不是喜欢出风头的人,今天这么张扬,怎么就改性子了?” 杭絮嘴角勾起一个笑:“哪是什么改了性,一半是看不惯北疆人的作风,一时兴起,另一半……就是为了皇帝的那些奖励咯。” “那些东西有什么好图的,”宋辛不解,“升上两品也不过是个八品的供奉,还没我高,要它有个屁的用处。” “你在北疆的时候,没有职位,还不是照样带着我们打仗,要这个作甚?” 她摇摇头,端起尚温热的汤药,仰头一口饮尽,口腔满是苦涩,这才道:“我是女子,在北疆,再如何大破敌军,领兵获胜,也不能上报,更不要提靠正途升官,只能记上一笔‘杭文曜私卫’。” “你们常叫我‘小将军’,自然是真心实意,可就算叫上一千次一万次,我也仍是个没有职位,身份空白之人。” “可今日,”,她舌尖抵着上颚,将那点苦涩舔尽咽下去,“但今天,我第一次在众人面前有了官职,且无人反对,这种事,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总有一天,我不是借着爹爹的名义,而是堂堂正正地拿着虎符兵印,领兵打仗!” 她说这话时杏眼被幢幢烛火映得明亮无比,也像含着两团火光,让宋辛恍惚看见了那个在北疆时小将军,又觉得大相径庭。 他真心实意地笑起来,露出一口雪白的牙:“小将军真是深谋远虑,我果然不适合打仗,到时你成了将军,我就给你当军医!” 杭絮也笑起来:“不给我当,你还有什么地方可去。” 她把空碗推给宋辛:“喝完了,这药倒没你往常的那么哭。” 宋辛收了碗,仍是坐着,抓抓脑袋,像想起什么事,开口道:“小将军,还有件事,我觉得该跟你说一说。” 她见对方忽然严肃,也坐得端正起来:“何事?” 他慢慢道:“大理寺不是一直在追查太后中毒的事嘛,今天他们来了,说是找到了线索。” “毒下在太后从泰山回宫的路途中,他们把太后接触的所有东西都查了一遍,发现毒在她坐的马车上。” 杭絮眼神微凝:“马车,难不成在上面撒了药粉?” “不是,”宋辛摇头,“比撒了药粉还可怕,车厢里的帘子,软垫,每一个能接触的地方,都浸透了沙棘的药汁再晾干,药性挥发出来,人一坐上去就中了毒,坐上一个时辰,碰到的加吸到的,足够让人昏上两个月,更别说太后坐了一路。” -- 第44页 他继续道:“最离奇的地方,就是我在分析他们给我的布料时,发现这些沙棘的药性非常纯,连我都没办法提纯到这种程度,只有北疆一些偏远地区的老大夫,做了几十年的,才有这种熟练度。” “所以,”杭絮沉吟,“下毒之事是北疆人干的。” “不对,”她自我反驳,“或许只是有北疆人参与。” 宋辛点点头:“大理寺也是这么推测的,而且……” 他声音低下来,靠近杭絮悄悄说道:“而且我偷偷听他们说,太后的马车是皇宫器物司制作的,全程不会经外人的手,所以还可能有皇室的人参与。” “皇室之人?”,杭絮重复这四个字。 “对,”宋辛道,“他们不敢对太后说,还是我跟上去听墙角知道的,太后做的东西,用的东西都是最好的,要把它们拿到手,再在沙棘药汁中浸半个月,这人的权力估计还不小,不过我不大了解京城,他们说到这也不敢说了。” “确实,”杭絮道,“议论怀疑皇室成员,传出去可是要杀头的重罪。” 可她在心里也起了疑虑,泰山上的刺客偷袭,太后中毒,这两件事,都需要在皇室中有极高的权力才能办成,且手段精妙。 若那人不是极度聪慧,又怎能想到将黑火.药放置在悬崖下,又将马车用具浸入沙棘之中来隐秘下毒? 如果不是大理寺恰好有一个精通北疆毒药的宋辛,太后只能不明不白死去,或是被萧沐清一通求神拜佛救起,至于找出下毒方式,则是万不可能。 到底是谁,如此大胆,而他做这些事,又是为了什么,想得到什么益处 而萧沐清,究竟是无意为之,还是也是参与者,对自己的针对,又是自己所谓,还是受人指使? 这桩桩件件事,都难以理清,让杭絮思绪纷乱,干脆不去想,敌明己暗,她能做的只有装作不知,等待那人下一步动作,露出马脚。 她站起来,挑了挑烛芯,火焰跳跃,更明亮了些,将一方书桌照得清晰,只是其他地方,依旧昏暗无比。 “夜深了,”她对宋辛道,“你也快去休息吧。” 宋辛点点头,只是还不走,从袖子拿出一个包得严严实实的油纸包,递给杭絮。 她接过,摸了摸,一粒一粒的触感,问道:“这是什么?” 宋辛耸耸肩:“王爷让我给你的杏花糖。” “他让我把药煮成甜的,这药哪有甜的嘛,我已经很努力了,他还是不满意,然后给了我这包糖,让我转交,让你喝完药含一粒。” 那些压在心头沉重的阴谋和猜测忽地淡去,她不自觉地笑起来,拆开油纸包,从里面拿出一颗小小的杏花糖,送进嘴里。 和杏花糕一样,有着清甜的香气,却是完全不一样的感受,甜意蔓延在口腔,那点经久不散的苦涩慢慢散去,只余杏花糖回味悠长的甜。 宋辛终于办完了事,站起来转身离开,关上门,还能听见他在嘟哝:“隔着几间屋子的距离,非要我送,难不成是什么小夫妻的情趣,欺负我没老婆……” 第25章 几分为真 外面淅沥沥地下着小雨, 杭絮缩在檐下,一边看书,一边从小桌子上拾一枚杏花糖送进嘴里, 她近日喜欢上了杏花糖, 叫云儿买了许多, 无聊时便含一枚。 抬起头,外面仍是细细的雨丝, 青石板上湿漉漉的, 她叹口气,继续看书去了。春分一到, 原本晴朗的好天气就变了个样, 开始断断续续地下起雨。如今杭絮是练武场也去不了,只能整日地在屋里看书。 市面上的演义小说她几乎看了个遍,卫陵跑了好几家书舍都找不新的,云儿见状,就悄悄将自己看的几本递给杭絮。 因此,她现在看的是一本《娇娥传》,开篇正讲到十四岁的娇小姐对马车外的书生一见倾心。 身后忽然传来沉重的脚步声,“砰噔砰噔”, 像是谁在跳着走路, 杭絮侧耳停了停, 总觉得有些熟悉,但又辨不出来, 干脆回头看去,半大的少年一跳一跳,手里揪着一根柳条,见她望来, 露出个大大的笑,柳条扬起来挥舞:“阿姐!” 杏花糖被“喀啦”嚼碎,杭絮把书反扣在桌子上,站起来张开双臂迎接,果不其然被抱了个满怀,她皱皱鼻子,嗅到满溢的雨水和柳叶气息。 杭景抱了很久,才依依不舍地松开,嘴里控诉道:“我不来,阿姐都不知道回家看看吗,难不成你一点都不想我!” “我原来想着雨停了就回去看看,没想到你先来了。”,杭絮笑笑,揉揉比她矮了半头的少年,手掌被水珠浸湿。 她从桌子上拿一块云儿准备的帕子,扔给杭景:“把头发擦一擦,都是雨水。” 对方嘟哝着接过,自来熟地勾了个凳子坐下,再从桌上拿一块杏花糖塞进嘴里,这才用帕子将头脸胡乱抹一抹。 “我来的时候看雨这么小,还以为待会儿就停了,没想到还大起来了。” 杭絮懒得再坐回去,靠在檐柱上跟杭景说着话:“我不在的时候,你的训练没落下吧?” 少年的背挺起来,掰着指头向姐姐汇报进度:“每天扎一个时辰的马步、拉两百次弓、再跟人对练半个时辰……” “不用说这些,”杭絮挥手打断,身子前倾逼近杭景,“你只要告诉我,我给你布置的那几本书看了没,就可以了。” -- 第45页 原本滔滔不绝的人卡了壳,支支吾吾好一会儿,才不甘不愿道:“我的时间都花在练武上了,晚上那么累……” 听到这里,杭絮就知道杭景估计是一本都没看完,不,指不定看都没翻开过,不由得叹一口气:“你说想上战场,可打仗并非只靠蛮力,你不学一学兵法,怎么称得上合格的将士?” 这些事情杭絮讲了许多遍,杭景点头如捣蒜,心中也痛恨自己的懈怠,可是:“书上的句子我读都读不顺,”,他苦着脸,“怎么也看不下去。” 他的脸皱成一枚干掉的杏子,眼角向下耷拉着,十足的苦闷懊恼。 “罢了,”杭絮看着他的神色,摇摇头道,“个人有个人的兴趣,指不定过几年你就看进去了。” “真的!”杭景惊喜地跳起来,弯着那双与杭絮相似的杏眼撒娇,“阿姐对我真好。” 她也笑,只是在心里补上后半句话:不过在没学成之前,别想给我上战场。这一次,她一定会严防死守,不让杭景有任何被人引诱或者逃跑的机会。 杭景高兴了好一会儿,这才想起来意,他掏掏袖子:“本来爹也是要来的,不过好像皇上临时找他有事,所以这东西让我给带来了。” 一架小巧的袖箭被他从袖子里找出来,送到杭絮跟前:“军营里新造的玩意儿,怎么样,阿姐喜不喜欢?” 杭絮接过,打量着手里的器物,冰凉光滑,乌黑漆亮的外壳,像某种铁器,做成环状,还带着卡扣,她试了试,正好能贴合自己的小臂,上面嵌着三支小巧的铁箭,她试着拨弄几下,杭景立刻阻止:“阿姐别动!” “这箭看着小小的,其实威力很大,我看军营里的人试验,连盔甲都能穿透三层!” 闻言,她的心头也是一跳,小心翼翼把三枚箭取下,将两者分开,袖箭扔在桌上,这才在天光下细细打量箭身。 纤细的一根,比她的小指还要细上几分,箭头有锋锐的锯痕,像倒刺,可以想象一旦射进人的身体,只能把那一处地方割开才能取出箭。 她欣赏了一会儿,把它们放回去收起来:“不错,我很喜欢。” 又有点疑惑:“我有些好奇,爹为什么总是送我武器?” 杭景也疑惑起来:“不是你喜欢,爹才送的吗?” “每年生辰,爹问你想要什么,你都说随意,然后爹送你武器,你还挺高兴的。” 杭絮愣住,随即失笑,虽然爹爹送她武器,她确实高兴,但从没想过是自己无所谓的态度,让自己这些年错失了其他的礼物。 她又想到容琤,以为自己不高兴,也是带去看武器,难不成是……问过父亲? 暗暗把这事放进心里,她决定以后去问问爹爹。 想到容琤,耳边恰好想起他的名字:“对了,姐夫呢?怎么没看见他?” 杭絮回道:“还在宫里没回来,”,又抬头看一眼天色,“快了。” 话音刚落,耳边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这脚步声她这几日听得熟悉,总是轻而弱,刻意掩饰,在檐廊转角离她五尺远的地方停住,站上一刻钟,而后远去,她为了不打草惊蛇,从不回头,因此不知道男人有没有看她,抑或只是静静站着。 今日一如既往,那脚步声在五尺外停住,不过杭絮这次可不算假装无视,她一步步走近容琤,最后只和他隔一个转角,屈起手指扣一扣墙壁:“喏,他回来了。”,微微笑起来,不知是对杭景还是对转角后的人说,“在这里呢。” 那个只露出一片衣角的身影僵住,而后慢慢走近,脸色淡漠,凤眼平静,波澜不惊。 容琤目不斜视,像是没有看见一旁的杭絮,向杭景点头,声音淡淡:“阿景。” 只是耳廓微红,暴露了他的紧张。 杭景对这位高大威武、总是冷着脸的姐夫很是有好感——真正的男子汉就该像姐夫一样,喜怒不形于色。 他笑嘻嘻回道:“姐夫好。” 又道:“姐夫怎么回来的这么晚,让阿姐一人独、独守那啥。” 容琤愣住,下意识问道:“很晚吗?” “那可不,”杭景用力点,一副胸有成竹,徐徐道来的模样,“我府里的大牛成了亲,专门请了一月的假,陪他的小娘子,还说不够,怕娘子以为自己心里没有她呢。还有老王,说当年就是因为忙着事业,才让老婆跑了……” 容琤坐下的动作顿了一瞬,眉头蹙起来,像是在思考一个极重要的问题。 杭絮见状连忙拍下杭景的后脑勺,打断他停不住的絮叨。 杭景揉着后脑勺,委屈极了:“阿姐,你干嘛打我!” 杭絮毫不客气:“谁让你乱说话。” 又对容琤道:“你不要听他乱说,还是公务重要,我一个人也挺开心的。” 杭景不死心地探出头:“老王的娘子也是这么——” “嗷!”,杭景捂着脑袋,杭絮收回手掌。 容琤不说话,低垂着眼,像在思索什么,不知道有没有把杭絮的话听进去。 杭景听说王府有座大极了的练武场,立刻蠢蠢欲动,跟着卫陵瞧新鲜去了。此地重新安静,只剩下杭絮与容琤两人。 杭絮又拾了一枚杏花糖,这回不急着嚼碎,只含着,由它慢慢沁出甜意。 走到院子里,雨慢慢小了,变得如牛毛般纤细,她仰起头看灰色的天:“今年的雨水来得格外早。” -- 第46页 容琤不知何时也来到院子,和她并肩:“不知何时才能停,南方扬水已经涨满,若是再下几天,洪涝不可避免。” 杭絮若有所思,她记忆里有这么一遭,南方雨水不歇,处处洪涝,遍地饿殍。 “现在就要做好准备,免得到时候洪涝发生,措手不及。” 容琤点点头:“皇兄已经拨好钱粮,过几日我便带人去南方治水。” 杭絮心中一愣,想问些什么,但最终不再接话,躲回檐廊,坐在椅子上,重新看起那本《娇娥传》。 她看似看书,却只有半分心思看书,另半分心思注意容琤,听见他靠近的动静,主动出了声。 “这本书倒是和我以往看的不一样。” 容琤立刻问道:“有何不一样?” 她翻过一页,也不看书,只注视着容琤:“讲的都是些不切实际、天马行空的情爱。比如这一段,‘丞相之女柳娇娇在马车上看见街上的书生杜生,见他样貌俊朗,神情坚韧,立刻芳心暗许,暗道此世非他不嫁。’” 杭絮站起身,和容琤面面相对,那些酝酿已久的话最终脱口而出:“你说世上怎会有一见钟情,又怎么会有人爱上只见了几面的人,就算真的是爱,又有几分为真,几分是戏呢?” 第26章 正当理由 容琤久不言语, 微蹙着眉,像是不明白对方在说什么。 杭絮见状,逼着自己又重复一遍, 可容琤缓慢地眨眨眼, 点头道:“确实。” 她吃了一惊, 但容琤还在继续说着:“一见钟情这件事确实有些可笑,你方才说那女子见杜生样貌好就许了芳心, 可如果杜生外貌丑陋但才华横溢呢, 估计看也不会多看一眼。” 他说得认真,一字一句都像细细思索后才脱口, 与那张外人称之为冷漠或是残酷的脸异常矛盾:“感情怎么能以外貌为基础, 两人结成夫妻,若想白头偕老,还是要考虑对方的性格品行。” 杭絮听得连连点头,十分赞同,又忽地反应过来自己的目的,严肃起来,重新顺着计划问下去:“那王爷对我又是什么感情呢?似乎从成亲那日对我就是如此,十分照顾, 可我与王爷从未日久生情过, 难不成王爷第一眼看我就了解了我的品行性格?” 容琤的眉头蹙得更深, 他低头注视着杭絮,凤眼下压, 眼皮上一道深深的皱褶,不显得愤怒,反倒有几分控诉和委屈。 “我们以前,相处过许久, 我对你当然清楚,你还答应过……”他顿了顿,脸颊蔓起一点红意,还是说出了口,“答应过要嫁给我。” “啪嗒”,手中的“娇娥传”没有拿稳,掉在地上,杭絮眼睛瞪大,被容琤这话吓了个十成十。 这回轮到她蹙眉了,仔细搜寻着旧时的记忆,没有找到一个与之有关的画面,摇头道;“如果是五岁前的事,我不记得了。” 她解释道;“五岁那年我生了场重病,昏睡了半个月,病好后之前的事就记不太清了。” 容琤眉头轻颤,神色多了几分茫然和不可置信,“是那场病吗……” 杭絮连连点头,诚恳道:“你不信的话,可以去问我爹。” 但男人的菱唇仍抿着,透出几分委屈,他弯下腰,一边捡起书,一边说道:“没关系,就算想不起来,我也会让你明白,我没有说谎。” 他将书放到杭絮手中,转身慢慢地走了,这似乎是杭絮第一次仔细看他的背影,高大而挺拔,只是步履缓慢,透出几分失落,并不像他说的那样轻松释然。 杭絮握紧手中的书,轻轻叹了一口气,不知道是放松还是遗憾。 * 当天夜里,杭絮就做了一个梦。 她的身体似乎漂浮在半空中,看着一个小男孩哭得满脸泪痕,却紧抿着嘴,一声不吭,身旁的女孩急得要跳起来,“都是我不好,你别哭呀,对不起对不起……” 小男孩有一双又圆又漂亮的眼睛、脸颊圆嘟嘟的,带着婴儿肥,白白嫩嫩,像刚蒸好的羊奶冻,哭起来一颤一颤,可爱极了,杭絮好奇地伸手去碰,仿佛真的感受到了那种软滑的触感。 小女孩长得和杭絮十分相似,只是五官稚气许多,大概就是小时候的杭絮。 小女孩忍不住也去捏,一边捏一边安慰,“不哭不哭,都怪我,你要我做什么都行!” …… 梦境到这里戛然而止,杭絮夜晚惊醒时,还有些迷茫,脑海中回荡着小男孩羊奶冻一般的脸颊,跑起来还会一颤一颤。 难不成自己梦到了以前的事,那个小男孩就是容琤? 杭絮摇摇脑袋,立刻否决了这个猜想,不可能,那个脸颊圆软的男孩和容琤从性格到外表没有一分一毫的相似之处,人从小到大的的变化再如何巨大,也不可能长成另外一个人,就像她自己,小时候与现在的性格和样貌差别都不大,但梦里的哭泣的男孩……她完全想象不到容琤哭得满脸都是泪的模样。 她失笑,揉一揉太阳穴,暗道自己魔怔了,不过是容琤的随意一说,就做了个幼时的梦。 就算他说的都是实话,但小时候的承诺,又怎么做得了数呢? 杭絮翻了个身,闭上眼睛,继续睡下去。 一夜无梦。 _ 三月至末,雨越来越大,已到了倾盆大雨的程度,一开始杭絮还能在心中自我安慰,至少对耕夫来说,这一年的收成不会坏,后来就成了彻底的担忧。 -- 第47页 檐廊早就不能待了,雨水从屋檐滚落,能溅上走廊两尺,到处都是湿漉漉的,杭絮看书的地方移到了书房窗边,窗户打开一条小缝,湿气丝缕透入,碳火也烧了起来,或许是倒春寒的缘故,天气不仅湿,且冷得要命。 杭絮从小桌子上拿了一块杏花糕,放进嘴里,满足的眯起眼睛——这是她这几天做得最好的一次,虽然跟云儿的不能比,但对她来说,已经是极大的进步。 她披了一件镶兔毛的披风,看书看得久了,觉得热起来,干脆站起来走到窗边,将窗户半开,一阵冷彻的风吹来,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脑袋也清醒几分,目光看向远处,雨幕中显出一个黑衣的身影,撑着一柄宽大的伞,步伐急促,脚边溅起水花。 那个身影越走越近,她把窗户关了,跑到门前,半阖的门恰好被“啪嗒”推开,容琤就站在门外。 他右手斜握着伞,正准备合上,却停了动作,雨水线一般从伞面流到地上,留下一滩水迹,直到杭絮退开一步,让出进门的路,他才回神,将伞合上,放在门外,进了门。 容琤坐在自己平日用来办公的书桌旁,不去看倚在窗边看他的杭絮,不自在道:“你怎么在此处。” 杭絮耸耸肩:“外面雨那么大,待不成,我让卫陵给我找一个能看书的地方,他带我来的。” 桌前的男人嗯了一声,桌下的手却握紧了,脑中想着回头一定要说一说卫陵,不提前给自己说一声,自己连个收拾的时间都没有,这么狼狈的模样。 她看着坐在桌前久久未动的男人,想必是雨太大了,就算打了伞,也挡不住斜飞的雨点,他的发尾湿漉漉的,袖口也有溅湿的痕迹,脸颊几点水迹,竟有几分可怜的痕迹。 杭絮想了想,把自己的兔毛披风解下来,绕到容琤身后,提着披风的双手一松,柔软的温暖就罩在了男人的背上。 对方愣住,双手下意识探去,摸到温暖的披风,意识到什么,回头看去,杭絮站在身后,饶有兴致地看他不知所措的模样,道:“外面这么冷,你还穿得这么薄,不怕染风寒吗。” 她坐回自己窗边的位置,继续道:“反正我也不冷,披风就给你好了。” 容琤点点头,嗯了一声,双手将披风拢得紧了些,雪白的兔毛堆在脖子和脸侧,确实暖了很多,似乎还能感受到杭絮的体温,和一股淡淡的杏花香气。 杭絮又拿起一块杏花糕,吃了一半,想到什么,对容琤道:“今天你回得好早,还不到午时。” 对方神情凝起来,他回道:“不只是今天,之后几日都不用上朝了。” 她有些惊讶,容琤叹道:“雨太大了,街道上积了半尺的水,今天柳太傅上朝的时候,从马上跌下来,摔断了腿。” 杭絮也忧虑起来:“怎么这样大,不知道汶河涨了多少,还撑不撑得住。”,汶河是京城的护城河,若是汶河决堤,不止京城,皇宫也要一起淹了,皇上也要遭一遭洪涝。 容琤神色仍凝重:“汶河倒撑得住,只是南方的雨更大,扬水每日都在涨,消息已经传不过来,急报被水困在路上,皇兄十分忧心——”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瞬,继续道:“已经决定派人去南方治水赈灾。” 她回问道:“这么重要的事,不知道陛下派了谁去?” 可容琤这回却沉默起来。 杭絮意识到什么,将杏花糕放回盘中,不看容琤,反倒看着窗外连绵的雨水:“是你吗?” 许久对方才低低应了一声是。 她继续问道:“你这次去南方,要待上多久?” 容琤声音缓慢:“不知道,也许赈完灾就回来,只要三月,也许要等到堤坝建好,几年也说不定。” 话音落下,两人都沉默起来,这沉默持续了许久,杭絮又拿起一块杏花糕,在齿间慢慢磨着,浓郁的杏花香,此刻却腻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容琤松开手掌,放过被攥得皱巴巴的披风,张了好几次嘴才发出声音:“你要不要随我一起——” “我跟你一起去吧!” 两人同时开口,容琤被打断,唇还微张,像想说完未尽的话,只是回神后又迅速抿住,来掩饰心中的欣喜,可他的眼角眉梢都扬着,仅凭抿唇又怎么能掩盖呢。 幸好杭絮没有看他,头向着窗外,似乎在看着雨景,十分淡然的模样。她把一整块杏花糕送进嘴里,声音含含糊糊:“正好我从没去过南方,这回正好看看,而且说不定我还能帮到你。” 趁着对方发现不了,容琤光明正大地注视着杭絮小小的背影:“对,我几年前去过一次,可以带你去看,西湖、渔阳塔、秦淮河……都可以去。” 我们一起去。 第27章 精妙伎俩 雨天赶路是个极其麻烦的活。 此去不知道要在南方待上多久, 因此四季的衣服都要带上。除了杭絮、容琤两人,还有云儿、卫陵与惯用的厨娘和侍卫,再加上皇帝派来的下人, 几十人的队伍, 辎重就有两车, 用浸了桐油的布裹得紧密,生怕湿气侵入。 光这些东西的准备, 就花了好几天功夫, 杭絮倒是不用干这些活,只是看着下人忙忙碌碌, 自己也忍不住收拾起来。匕首一定要放在身上, 还有爹爹送的袖箭,也不占地方,干脆就束在小臂上。 -- 第48页 还有那些那些话本子,她挑了几本最喜欢的,准备在路上无聊时看。云儿看见了,哭笑不得地塞给她一叠糕点:“小姐,你歇着吧,这些我来就好。” 云儿风风火火收拾着杭絮从衣食住行到玩乐解闷的所有东西, 把它们干脆利落地打包放好, 期间还不忘跟卫陵互嘴几句。 宋辛听说杭絮准备南下, 跃跃欲试,也想要去, 只是被她无情拒绝:“带上你有什么用,好好在王府待着,太后的病好了,就回军营。” 气得宋辛这两天一看见她, 整张脸就皱起来,发出一声方圆十尺都听得见的“哼”,而后转头就走。 等一切东西都准备妥当,杭絮被推上马车,还有些反应不过来——这便要启程去南方了。 * 赶路总是枯燥的。出城的路上,杭絮听了半个时辰的雨打顶篷,百无聊赖,把云儿放在马车上的话本子翻了一遍,又扔到一边,掀开帘子忧伤地注视着外头的细雨绵绵,最终放弃了骑马的念头。 一旁的容琤则安静多了,他低着头看着皇帝亲手交付的资料,似是察觉到了杭絮的无聊,将厚厚的册子合上,问道:“坐得无聊了?” 她点点头,手指玩弄着发尾那一枚光滑的铃铛,把它们缠绕在一起又解开:“不知什么时候能放晴,就算是雨小一点也好,那样就可以骑马了。” 对方将册子搁到小桌上,沉吟半晌,道:“根据钦天监的预测,这一场雨要下上半月。” 闻言,杭絮杏眼低下来,透出几分忧愁,可容琤又接着道:“你若是真的无聊,我们可以加快速度,两日内能到宿州,在那修整半日,那里有几处地方还算有趣。” 她眼睛一亮,身子坐直,有些心动,可思虑片刻,还是摇摇头,叹口气道:“不必了,雨天赶路本来就危险,要是加速,路上泥泞,不知会遇到什么意外。” 容琤看着她坚决的神色,最终还是没有坚持。 * 马车从城南出城,又走了半个时辰,城门临近,杭絮被马车外规律的赶路声引得昏沉,正要睡着,却被一道奇异的声音吸引,忽然惊醒。 她睁开眼睛,掀起帘子,不管细密的雨丝,探出身子仔细倾听,在“滴滴答答”的雨声和规律整齐的马蹄声中,还包含着一个杂乱的马蹄声,正是这规律声音中的插曲,让她警觉起来。 隔着雨帘,杭絮眯起眼睛观察,只能隐隐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不远不近地缀在队伍之后。 她心神一凛,右手下意识伸到腰间,想要握住匕首,而后手腕被另一人捉住,回头看去,容琤眉头微蹙,略有些担忧的神色:“你怎么了?”,他没有杭絮绝佳的听力,自然听不见藏在雨声中的异样。 杭絮握着匕首的手腕松开,重新坐下,放松紧绷的身体,只是仍竖着耳朵计算那声音的远近:“外面有人跟着我们,跟在队伍后面,五十丈远。” 容琤神色也有些凝重:“我让侍卫过去看看。” 他站起身,正欲下车,却被杭絮拉住,对方重新抽出匕首,眉眼沉下来,对他摇头:“不必打草惊蛇,让人逃脱,我去就好,把他抓回来。” 说罢越过容琤,冲入雨中。 * 杭絮向侍卫借了一件防水的斗篷,裹在身上,灰黑的斗篷将她的身形完美隐藏在雨幕中,她站在街边,静静等待着那个凌乱的马蹄声。 五十丈、三十丈、十丈,越来越近,已经可以看见那人的身形,披着宽大的黑色斗篷,拉着缰绳的动作不甚熟练,马蹄走成一条歪歪扭扭的线,还剩三尺的距离时,杭絮开始了动作,她脚尖轻点,跃上马匹,匕首一划割断缰绳,又一脚踢上马腹。 受惊的马匹立刻嘶鸣起来,甩开蹄子奔跑,引得上面的两人也摇摇晃晃,趁着这时,杭絮勾住那人的脖子,用力一拽,两人掉下马,在青石板上滚了几圈,停住。 摔下马的那一刻,杭絮有些晕眩,但没有忘记将匕首横在那人的脖子上,此刻锋利的刀刃抵住皮肉,她压低声音,恶狠狠道:“说,你是谁派来的,跟着我们做什么!” 身下之人身体细细碎碎地抖着,让杭絮有些疑惑,而后这人举起双手,一个熟悉的声音传了出来:“小、小将军,是我啊。” 宋辛吓得快要哭出来,他虽也算个士兵,但从未上过战场,只在后方待着,方才冰冷的匕首抵在脖子上,杭絮的杀意毫不掩饰,让他被吓得瑟瑟发抖,毫不犹豫坦白。 宋辛!?杭絮心头一惊,按着匕首的力度松了些,另一只手将那人的脸扳正,掀开宽大的斗篷,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熟悉的圆脸,此刻那张脸上眉眼皱在一起,一副害怕的模样。 “小将军,你、你先把匕首放下行不行?”,宋辛苦着一张脸,战战兢兢地提出建议。 杭絮却不答应,她仍用匕首抵着宋辛的脖子,手指在对方耳朵旁摩挲,确定没有摸到面具贴合的痕迹,又使劲搓了搓他的脸颊,确定没有异样,这才把人放开,收起匕首。 宋辛刚被松开,就身子一软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也不管雨水浸湿脊背。 这副无所顾忌地姿态,让杭絮更加确定这人不是其他人模仿,她闭了闭眼睛,心中有些凌乱,宋辛来做什么,为什么要跟在后面? 弄得她以为是那个幕后之人的手笔,这才不顾容琤阻拦,独自下车埋伏,想找到什么线索。 -- 第49页 过了一会儿,杭絮弯腰,毫不留情地把地上的宋辛拎起来:“休息够了?我还有问题要问你。” 宋辛挥舞着四肢,他比杭絮高上一头,就算被拎着也站不直,干脆蹲在地上,规规矩矩地回答问题。 “为什么跟着我们?” “我想跟你们一起去江南。又怕你们不同意,所以偷偷跟在后面,等走出几百里,我再出现,那时候,就算你们想让我回去也没办法。” 宋辛语气欢快,像是在为自己精妙的计划而沾沾自喜。 杭絮扶额叹气:“太后知道吗,你一走了之,人家治你的罪怎么办?”,她并非不想带上宋辛,只是太后的病尚未好全,贸然离开,保不得对方会动怒,因此态度表现得坚决。 宋辛立刻回答:“你放心,我留了信,上面写着我是为了彻底祛除太后体内的毒,才不辞辛苦,去江南找一种药材。这样她肯定不会怪我的!” 她无言以对,对方每一步都算计的恰到好处,无可挑剔,若不是自己耳力绝佳,听到动静,宋辛可能会真的得逞。 对方见杭絮没有动怒的表情,悄悄把他领子那只白嫩却无法撼动的手移开,站直了,圆圆的眼睛眯起来:“小将军,怎么样,你能带上我了吧?” 杭絮不说话,转身就走,后面的宋辛急了:“小将军,你别走啊,我给你道歉,你带上我——” “别叫了!”杭絮头也不回,声音无奈,“你的马不要了吗,还不跟我一起去找。” * 两人花了一刻钟,才找到在一处马厩避雨的马匹,而牵着马去追赶前面的队伍,也并没有花上多久。 装载着容琤的马车静静停在城门口,等待了杭絮许久,她不由得速度加快,向马车跑去,后面牵着马的宋辛叫苦不迭:“小将军,你慢些、慢些……” 顾不得满身的雨水,杭絮跳上马车,掀开帘子,容琤坐在车厢,手中握着一册书,神色投入,只是目光久久定格在一行,未曾移动,听到动静的一刹那,立刻抬头看去。 望见来人的一瞬,那些严肃倏地散去,他将书合上,下意识站起来:“你来了。” 杭絮勾起嘴角,露出一个笑,湿发贴在脸颊,雨水顺着流到嘴中,顺着话语咽下去:“来了。” 可是等她走近,容琤发现对方身上湿透的痕迹,又不由得蹙起眉:“你……” 他伫立一会儿,想到什么似的,弯下腰,从车底的柜子里拿出一块毛毯,递给杭絮:“你先擦一擦,我去找云儿——” 他下车的动作停住,被杭絮拉住,对方用了力,容琤就顺势坐了下来。 她把毛毯搭在身上,并不急着擦,一只手撑着下巴:“我还没跟你说抓到了谁呢。” 容琤一愣,他这时才想起杭絮此去的目的,只是方才那段时间,一见到对方,就全然忽略了。 第28章 同睡一床 “总之, ”杭絮道,“就是宋辛想跟着我们,又因为我不答应, 所以才偷偷跟在后面。” 她用毛毯裹住逐渐变冷的身体, 继续说:“我一个人不能决定他留不留, 毕竟他还在为太后治病,这也要看你的意思。” 话音刚落, 车帘就被掀开, 宋辛进来,他换了一身干爽的衣服, 只是头发仍湿着, 苦着一张脸,像刚被训过的模样。 实际上,他也确实被云儿斥了一通,重点集中在害得队伍时间拖延,还连累小姐淋雨,什么事不能好好说,非要偷摸做…… 上车之前,宋辛已经做好了被问责的准备, 可对上容琤视线的那一刻, 他仍忍不住地打了个寒颤, 容琤蹙眉看他,那双凤眼里的冰冷目光, 直直刺向他,似乎下一刻就要在这含着冰凌的目光中被冻僵。 他腿一软,跪了下来,双手撑在地上, 嘴里忙不迭解释:“王爷对不起,是我的错,我不该偷摸跟在后面,不该让小将军淋雨,不该……” 他自我反省许久,抬起眼看向两人,杭絮倒是一脸看好戏的表情,容琤却依然是那个神色,他出口的请求就弱了起来:“请王爷可否饶过我这次,让我跟随?” 容琤垂眸看他,杭絮因他淋雨遭罪一事,让他神色不满,出口的语气也冷漠起来:“你若跟随,可是太后的病情弃之不顾了。” 宋辛疯狂摇头:“不不不,我走的时候,给他们留了后续的药方,只要按上面熬药服用,就没什么大碍。” 容琤神色放松了些,可仍不放过宋辛:“你有什么用处,可以让我带上?” 宋辛立刻绞尽脑汁思索起来:“我对毒药很熟,要是有人对王爷和小将军下毒,我就派上用场了,还有,我医术也很好,队里有人生病,我都可以治!” 容琤蹙起眉,思索片刻,道:“你以后就跟在阿絮身边。” 听到对方的安排,杭絮有些讶异,但没有出声拒绝,多了个随身的大夫而已。 宋辛倒是笑开了花,蹭到杭絮身边,就要展现自己的用处:“小将军,我给你擦头发。” 他的手刚伸出去,没等杭絮自己把人推开,就被人拦住。 “这种事情不用你做,”容琤隔开人,“你负责阿絮的健康就可。” 宋辛被赶下了车,松了一口气,王爷平日看着挺温和的,没想到发起怒来是这种人,难不成自己听到的传闻……他摇摇头,嘶了一口气,不敢再想。 -- 第50页 容琤又从柜子里拿出一条布巾,语气平淡:“我帮你把头发擦干,你再去换衣服吧。” 杭絮想了想,还是拒绝了,她不习惯别人帮自己做事,除了一些太复杂的衣服是云儿帮忙,其余洗漱穿衣,都是自己来的。 对方不说话,把布巾递过去,杭絮急着换衣服,把头发擦得纷乱,没有看见容琤略有些失落的神情。 * 马车出城,未走多久,却又停下来,卫陵上车通报:“王爷夫人,前面有个人拦在路口。” 杭絮从卫陵掀起的车帘缝隙看去,看见一个黑影站在路的正中间,举着一柄伞,身材高大,别人不认识,她却是立刻就发现了。 “是爹爹!”,杭絮心中惊喜,她顾不得其他,跳下马车,向黑影跑去。 她的速度极快,没有淋到多少雨水,就来到了杭文曜的伞下,看见熟悉的面孔,忍不住笑起来:“爹,你怎么来了。”,她离京前想跟爹爹告别,只是杭文曜了去了西郊练兵,不知何时能回,只能写一封信送往,却不曾想在这里见到了。 杭文曜也露出淡淡的笑,他将伞朝杭絮这边移了移,把女儿的身影全然挡住:“我收到了你的信,本想立刻回来,只是整顿军队花了些时间,不过幸好赶上了。” 杭絮这回倒是要感谢宋辛了,要不是他耽误了时间,可能自己与爹爹真的要错过,她道:“我一声不说,就要去江南,爹爹不会生气吗?” 杭文曜摇摇头:“阿絮长大了,想做什么都是自己的事,爹怎么会生气呢。” “有瑄王在你的身边,我是放心的。” 杭絮不由得想反驳,自己一个人难道就不放心吗? 杭文曜又道:“你跟他相处也有一段时间,应该也清楚他的品性,爹没有说错吧?” 这话她倒是反驳不了,点点头道:“他确实是个好人。” 他见女儿说起容琤时神色温柔许多,心中感慨,不知容琤做了什么,这与刚成婚时那种毫不关心、无所谓的神情,可谓大相径庭。 “只是,”杭文曜叹道,“这一去不知要多久,说不定你们回来的时候,爹已经老了。” 杭絮却不同意:“哪有,爹爹还这么年轻,等四方平定,你告老还乡,我们再一起去江南!” 杭文曜道:“阿絮还是个小孩子啊。”,只是却欣慰地笑起来。 他目光向杭絮身后看去,招了招手:“阿琤,你过来。” 闻言,杭絮忙回头,看见容琤拄着伞静静站着,雨水滴滴答答顺着伞面落下,不知听了多久。 容琤上前,杭文曜却把自己的伞塞到杭絮手中:“阿絮,你走远一些,我有一些话,想和他单独说说。” 杭絮看着爹爹坚决的神色,乖乖背过身子,拿着伞走远了,只是悄悄竖起耳朵,偷听两人想避着她说什么。 但她听了许久,一点声音也没听见,不由得疑惑,自己的耳力难不成倒退了? 杭文曜告别离开,回去的路上,两人并肩走在小小的伞下,杭絮忍不住好奇两人到底说了什么,于是状似随意地问道:“不知道爹爹有什么事,非要避着我跟你说。” 容琤没有回答,只是把伞向杭絮的方向倾斜,确保对方没有淋到雨水,而自己的半个肩膀却露出伞外。 她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回答,沉不住气,抬头看去,却见容琤目视前方,嘴角勾起一个有些神秘的笑:“不能告诉你。” 杭絮心痒得厉害,却只是“哼”一声,把头扭到另一边:“不说就罢了。” * 马车摇摇晃晃走了一月有余,终于靠近扬州城,绵延的城墙隐在雾气中,远远就能瞧见。 然而队伍却不能再走了,天色昏暗,云低低地压着,是个暴雨邻近的模样,队伍停在一个小山村旁休整。 山村里都是些老人,看见新来的客人,十分高兴,操着一口带着方言的官话,热情的攀谈。 “你们是从京城来的,可惜来早了,扬州现在可不好玩,天天下雨。” 面对老人,杭絮的声音不由得温和起来:“我们不是来玩的,我们是皇帝派来,治水患的。” 一位老妇人闻言大声抱怨起来:“真是的,年年都下这么大的雨,怎么今年就有水患了,还有人让我们搬家,住了半辈子的地方,怎么能搬走!” 另几位老人也附和:“对,搬什么搬,他们来几次,我们轰几次。” 听见他们的话,杭絮有些疑惑,这可与他们在路上收到的情报不同。 一直不言的容琤此刻也开口:“扬水沿岸三成地区已被淹没,此处离扬水虽远,但并非绝对安全,还是尽早搬离较好。” 他语气耐心,是少有的劝告之意,只是老人们却不领情:“三四十年没遭过灾的地方,怎么今年就忽地要被淹了,哪有这种道理。” 杭絮还欲再劝,老人们却不听了,纷纷散开,忙活自己的事。 她和容琤对视,皆叹口气。 * 老人对搬家这事相当固执,其他方面却是热情好客,不仅招待众人吃了晚饭,还腾出自家空着的卧室,给几人睡。 杭絮和容琤被带到一间屋子前,被借宿的大娘絮絮叨叨地介绍:“我把里面扫了一遍,还铺了新的棉被,保证晚上睡得好,怎么样?” 她看着笑眯眯的大娘,又看看只有一张床的卧房,有些反应不过来,茫然地问道:“大娘,我和他,”,她指指同样反应不过来的容琤,“睡一张床吗?” -- 第51页 “怎的,”大娘眉头一竖,“你们小夫妻,睡同一张床怎么了?” 杭絮连忙摆手:“不是,我们——” “不是什么?”大娘嗓门提高,颇有些自豪,“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们两个一看,就是刚成亲的小夫妻。” “确实,但是——” “不就是睡一张床嘛,怎么还害羞起来了。” 杭絮张口结舌,想不出一句反驳的话,可一旁的容琤却忽然出声:“我们确实刚成亲,娘子害羞,才不想同睡一屋,麻烦大娘了。” 大娘点点头:“我就说没猜错!” 说罢把两人推进屋子,门“啪嗒”合上。 杭絮还有些回不过神,看着一脸淡然的容琤,叹口气,这可怎么办。 自从成亲那一晚,她再也没有和容琤同屋而眠过,更别说同床,今晚不知要怎么过去。 容琤看着杭絮忧虑纠结的模样,眼睫低下来,有些失落的模样,他抿唇道:“我方才那么说是不想麻烦大娘,你不用担心,今晚我睡地上就好。” 她看着容琤从柜子里拿出一床褥子,铺在还算干净的地上,他似乎是第一次铺床,怎么铺也铺不平整,褥子皱巴巴的摊在地上,十分可怜的模样。 最终,他总算把褥子弄得平整了些,起身,看见仍坐在床边的杭絮,默默地把身子转过去:“你宽衣吧,我不看你。” 杭絮悉悉索索脱了外衣,穿着中衣滚进被子里,只露出一颗脑袋,说:“好了。” 容琤这才转过身,看见床上只露出一张小小的脸的杭絮,却像被什么烫到似的偏过头,他和衣躺在褥子上,紧紧闭着眼睛,声音低哑:“睡吧。” * 说是睡着,可杭絮不到一刻钟就张开了眼,她看着地上的容琤,直直地躺在那一床薄薄的褥子上,双手相合放在腹上,十分端正的睡姿。 她轻轻地叫了一声:“容琤。” 昏暗的夜色中,男人的睫毛微微颤了颤。 这一点小小的动作,却被杭絮瞧见了,她耐心地等了等,没有听到回应,又问道:“你睡了吗,我有事跟你说。” 伪装得很不完美的容琤终于睁开眼,他偏头向床上看去,却没有看见杭絮的身影,于是坐起身子,却看见对方揪着被子缩进床的里侧,留下一大半空位。 杭絮拍拍空着的半张床:“我想了想,你还是上来睡吧,其实床很大,睡两个人是够的,而且下面那么潮……” 第29章 放火之夜 黑暗中, 容琤睁着眼睛好一会儿,才慢慢点头,道:“好。” 他僵硬地起身、走动、坐下、而后躺在床的外沿, 小半个身子悬空在床外, 和杭絮隔着两尺的距离。 杭絮靠着墙, 盯着容琤闭上的双眼看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这人是不打算盖被子, 直接睡了下去。 她叹口气, 把厚重的被子抻开,用力扔一半到容琤身上。 温暖柔软的棉被盖在身上的感觉沉甸甸的, 却隔绝了空气中的潮湿与寒冷, 有种异样的安心感。 他闭着眼睛克制了许久,终于忍不住睁开眼,朝杭絮看去,对方已经闭上眼,小小地打了个哈欠:“很晚了,我们快睡吧。” 于是他也闭上眼睛,只是悄悄将身体朝床上移了移,与杭絮的距离从两尺变为一尺。 * 杭絮醒来的时候, 屋内仍是一片漆黑, 天气实在太潮, 越到半夜,越像泡在一汪水里, 浑身湿漉漉的,十分难受,她实在睡不安稳,在连绵的溺水的噩梦中醒来。 她伸出手去探一探四周, 却碰到一处柔软的皮肤,吓得连忙缩回去。 眯着眼睛认了好一会儿,她才发现那是容琤的脸庞,睡前两人还隔了一尺远,此刻却近在咫尺。 堂堂王爷,睡相却不怎么好,杭絮闭着胡思乱想,酝酿着睡意,可是过了许久,仍是没睡着。 她干脆半坐起来,披上外衣,想要去外面走走。 只是一起来才发现,容琤不仅脸离得近,左臂也伸开拢着杭絮,只是那只手臂可以算是悬空,只是轻轻接触被子,没有让她感受到一分一毫的压制。 她紧贴住墙壁,慢慢移动,想要在不打扰到容琤的前提下离开这片地方,只是还没有动作多少,她的手肘忽然撞到墙壁,发出一声沉闷的“咚”响。 杭絮下意识望向容琤,对方却已经睁开了眼,看着一副准备离开模样的杭絮,再看到自己横在对方身上的左臂,迅速把手缩了回去,开口道:“是我打扰到你了。” 她摇头道:“不是你,只是这里空气太潮湿,我才睡不着。” 容琤已经醒了,她没了顾忌,干脆从床上下来,穿好外衣:“我打算去外面走走。” 对方也坐起来,发尾被压得有几分凌乱,粘在脸颊,声音却是清醒的:“我们一起去。” * 杭絮本以为外面会清爽一些,没想到竟然比屋内还要潮湿。明明没有下雨,路旁的的草叶上却挂着一粒粒水珠,如果说待在屋子里像处在一汪池水之中,那么外面便是一整片没有边际的大海了。 她在空气中挥舞右手,然后攥住,像掬起一汪水,,无奈道:“呆在外面,就像沐浴了一场。” 容琤则看着乌云低压的天色,眉心蹙着:“暴雨将至,为何他们依旧不搬离。” 杭絮摇摇头道:“他们在这里生活了一辈子,太固执了。” -- 第52页 又转言道:“不过我们明天离开的时候,可以带他们一起,有不愿意的,就先绑起来,带走了再说。” 她说这话时漫不经心,又带着一股笃定的气势,如此无礼张狂的话,容琤却只是点点头,说:“好。” 两人一路走到村头,便转身准备回去,可离开的前一刻,杭絮却听到一阵悉悉索索的动静,像人在草叶中穿行的声音。 她拦住容琤,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对方心领神会,闭口不言。 杭絮又仔细听了一会,确定声音发出的地方在身边这一座空无一人的房屋,敛住呼吸,慢慢靠近,容琤跟在她的身后,也没有发出分毫声息——其实他的身手也十分高超,只是平常没有施展的地方,总是让人忽略。 屋后都草丛中,蹲着两个蒙着面的黑衣身影,手中悉悉索索的动着,不知在做什么。 杭絮同容琤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同时动作,扑向两人。 只是这人做着偷鸡摸狗的活,身手却着实不行,她打起十分的警惕,然而只是一个照面,就把那人的脸压在地上。 她两只手压着这人的身体,右腿把他手上的陶罐踢远,声音冷漠,是拷问的语气:“说,你们在做什么。” 这人被压着,嘴里仍是商量的语气:“姑娘你先放手,我们有话好好说,别动粗行不行……” 容琤也轻易解决了另一人,他直接将人打晕,而后捡起那个滚到他身边的陶罐,打开塞子,微微嗅了嗅,神色骤然变化:“里面是桐油!” 久经战场的杭絮对这一词敏感至极,她把人扔到地上,用脚踩着不让逃脱,一只手拿过陶罐,仔细嗅了嗅,确定这就是在战场上常用来火攻的桐油,神色严肃起来。 可还未来得及仔细思索,远处倏地冒出一点火光,黑烟在夜空中上升,有“劈里啪啦”的声音传来。 杭絮脚下的力道重起来:“原来你们还有同伙啊。” 她把这人蒙面的布扯下,捆住两只脚,迅速打了一个难以解开的结,而后站起身,拉住容琤,语气急促:“我们快把人叫醒救火!” 只是还未走出几步,右脚便感受到一股阻力,她皱眉回头,那个黑衣人被绑住双脚,却不知何时磨蹭到她的身边,用两只手死死抱住杭絮的脚。 “别去,别去,”他的语气居然是恳求,“我是在救他们!” 杭絮的动作迟疑,她看着黑衣人的那张脸,神色坚定而诚恳,让她心中竟信了几分。 她脚下用力,把不松手的男人踢开,双手环抱,杏眼微眯,睥睨向他:“我给你半炷香的时间,给我讲清楚原因。” 那个人挣扎着坐起来,听到杭絮的话,嘴巴一刻不停地动起来:“根据朝廷的消息,最迟后日,扬州就会下一场暴雨,大湾村离壁罗山不到二里,壁罗山树木稀疏,一旦下暴雨,塌方可能极大,整个大湾村都要被埋到石头下” “我们派人劝了许久,他们仍然固执,不想离开,我们没办法,只能来放火,烧得都是空屋,把他们吓走,再不走真的来不及了!” 那人手臂朝东一指:“那里就是壁罗山,真的是太近也太危险了。” 杭絮顺着方向望去,不远处巍峨的大山沉默矗立,仿佛一座巨兽,大湾村与之相比不过一个玩具而已。 她的心中信了七分,但语气仍旧冷漠:“说得很好听,但你用什么来证明” 那人一愣,双手动作起来,在胸口摸出一块金印,递给杭絮:“我是扬州太守,我用自己的性命发誓,若是有半分虚假,我仇某便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她接过金印,看来看去,没看出什么名堂,干脆扔给容琤:“你来看看,这是不是真的?” 容琤接过,摸索着金印上的浮刻,点点头:“确实是朝廷下发的太守印。” 自称太守的人舒了一口气,又急急道:“姑娘,你总该信了吧,快放开我,等天亮了,就放不成火了。” 杭絮没有说话,只是蹲下身子,把那人脚上的桎梏解开。 那人一句话也来不及说,拿起地上的罐子,在空屋四周泼上桐油,而后拿出一个火折子,呼呼吹着,想吹出明火。 可是他努力了许久,火折子上还是只有一点微弱的火星,杭絮默默看着,忽然走了过去,抢过火折子。 那人一愣,刚想说什么,杭絮就将火折子在空中轻轻一甩,上面冒出明亮的火光,而后扔给男人,嗤笑道:“放火的人,居然连火折子都不会用。” 男人手忙脚乱接过火折子,直直看着杭絮,真心实意道了谢:“多谢姑娘。” 杭絮看着男人在四处点了火,又跑到另一座空屋,重复着流程,容琤不知何时来到她的身边,开口问道:“你信他们?” 她望着黑暗中透出一丝朦胧天光的远处,语气平淡:“为何不信?” 她忽地转头,同正看着她的容琤四目相对,杏眼弯起来,语气轻快带笑:“我的眼光一向很少出错。” 容琤的目光缓慢游移,想避开杭絮的目光,却始终舍不得把头转过去,直到杭絮握住他的手腕,说起了正事;“火已经烧起来,我们赶紧把大家叫醒。” 两人分头行动,不过一刻钟,所有人都醒了过来,老人们他们的队伍行动迅速,收拾好行礼,还去帮那些行动不便的老人们收拾衣物。 -- 第53页 等到所有东西收拾完毕,老人们坐着马车或者牛车,来到下风处的高地时,已是半个时辰之后,没了生命危险,他们这才有时间体会失去村庄的悲伤。 此时天光微亮,老人们很轻易地就发现了人群中几个身穿黑衣,满脸黑烟的熟悉面孔,立刻反应过来:“是不是你们烧的,为了逼我们搬出了,连村子都烧了。” 几位老人嚎啕起来:“怎么这么狠的心啊,几十年没问题的村子,怎么今年就有了危险!” 几个黑衣人脸上愤愤,想要出声反驳,却被那位姓仇的太守拦住,他冲手下摇摇头,神色平静,那几人不甘不愿地闭了嘴,随着太守一起,被一群老人叫骂。 等老人们叫累了,仇太守这才出声:“马上就要下雨了,前面有一个避雨棚,诸位随我去吧,不要湿了衣服,染上风寒。” 他扶起一位年纪颇大的老人,搀着他前进,几位中气足的骂骂咧咧,但还是跟着他一起走了。 躲进避雨棚后不久,暴雨如期而至。 杭絮望着那座巍峨的壁罗山,暴雨中它似乎在微微地晃动,似乎支撑不住,马上就要倾倒。 她目不转睛,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下一刻,如雷暴般的轰鸣声传来,绵延不绝,壁罗山上出现一条灰色的河流,河流流势迅疾,沿山而下,冲进小小的大湾村,不过片刻,整个大湾村淹没在泥水与石块中,再不见半分痕迹。 “砰噔” 一位老人瘫倒。 第30章 新任太守 那雷鸣一般的轰隆声持续了许久才慢慢淡去, 裹挟着山石树木的泥水蔓延至山下数里,将大片平原变成泥泞,而大湾村, 则是再也找不出它的所在。 杭絮将目光从那壮观的景象上移开, 看向四周, 几个体弱的老人已经瘫倒在地,剩余的也皆是两股战战, 脸色苍白, 发不出一丝声音。 她叹一口气,任谁看着自己生活一辈子的地方就此消失, 也不能维持镇定。 “如果不是太守, 可能我们也要葬身在那里了。”,杭絮喃喃道。 可容琤却摇摇头,声音淡然:“我们不会死,塌方发生之时是清晨,我们已经休整好队伍,准备出发,只要速度够快,可以逃离。” “只是……我们带不走那些老人, 他们身体太弱, 跟不上我们的步伐, 就算有心救助,也无力回天。” 她侧头看去, 容琤神色平静到冷漠,像在陈述一个事实:“这就是天灾的可怕,瞬息之间,就能带走千百人的性命, 凭几人之力,根本无法抗衡,有时连自身也难顾。” 他的神色依旧冷漠,可说出的话却含着截然相反:“唯有寻根溯源,从源头阻断,让它不再发生,才能真正保护所有人。” 杭絮定定地看着容琤冷漠的侧脸,在晨光下外缘的轮廓带着一层白光,仿佛透明,她忽然就明白对方为何要接下南行的任务,又到底是为了什么。 * 无言的静默持续了许久,几位黑衣人之中的一位出了声,满是惊叹。 “大人真是神了,预测的那么准,若不你你坚持,这些人铁定没命,他们还这样对你,真是狗咬吕——” “够了!”仇子锡打断手下的夸赞,那张沾满黑灰的脸上透出几分说一不二的威严,“夏林,慎言。” 叫夏林的人讪讪闭了嘴,老人们却反应过来,围住仇子锡,连连感谢。 一位老人还抽起了自己巴掌:“是我们不识好人心,错怪了大人,多谢大人救我们性命,多谢大人……” 仇子锡忙止住那位老人的动作:“老人家,你这是做什么!” 他站直身,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我作为扬州太守,保护民众,是为官的本分,何来感谢一说。大家不相信我,是情有可原,我不会怪罪,大家也千万不要自责。” 老人皆跪地无声,杭絮悄悄踮脚,靠近容琤耳边,声带赞许:“他是个好官。” “确实。”容琤回应道。 杭絮说完便转到另一边,继续观察那边的事态,于是便没有看到对方强自淡然的脸色,也逐渐蔓延上红色的耳廓。 * 雨一停,众人就向扬州城内赶去,为了照顾老人的身体,车行得极慢,直到午后,才堪堪进了城门。 老人们的住所自有专门负责住宿的下人去安排,杭絮和容琤则跟着仇子锡进了太守府。 仇子锡领人进了门,耐心地给卫陵指出库房和马厩的方向,又让下人领着他们去安顿。 而后带着杭絮和容琤向东走了半刻钟,来到一处院子前,道:“这里是专门用来招待客人的,待我叫人打扫一番,就能住进去,希望你们不要嫌弃。” 一旁的云儿觉出点疑惑来,悄悄对杭絮说:“小姐,我们尚未介绍自己的身份,太守大人怎么就招待起来?” 只是她这低语不算隐蔽,被仇子锡给听见了,笑起来,那张端正威严的脸显出几分温和:“诸位不介绍,我也猜出来了。” “我一月前接到消息,瑄王殿下将南下救灾,如今过了一月,也正好要到了。几位气度不凡,还会辨别太守印的真假,不是瑄王的队伍,又是何人呢?” 他转向容琤:“想必这位就是瑄王殿下吧。” 容琤点点头,道:“你猜得很准。” 仇子锡神色自信,又转向杭絮:“这位姑娘身手不凡,又与瑄王举止亲近,想必是瑄王殿下的——” -- 第54页 “——贴身侍卫吧。” 杭絮听见他的推测,愣了一瞬,有些想笑,正欲出言,另一人却率先向前,还未察觉,自己的右手就被握住举起。 “太守猜错了,这位是我的夫人。” 容琤抿着菱唇,神色有些不喜。 仇子锡看着两人一大一小交握的手掌,自信的神色散去,拍拍脑袋,“哎”一声,弯起腰道歉:“恕我眼拙,认错了王妃,请王爷王妃莫怪。” 杭絮右手用力,把两人交握的手压下去,另一只手摆一摆道:“没什么好怪罪的,你起来,带我们看一看太守府吧。” 仇子锡松一口气,应了是,走在前面,带两人介绍占地颇大的太守府,杭絮在后面跟着,不时问一问,十分感兴趣的模样。 容琤则目不斜视,时不时看一眼杭絮,见她没注意自己,又转回去,唇角抿着,似乎在为杭絮方才的不在意而气闷。 他脑中思绪纷乱,脚下的动作慢起来,却被前头的杭絮拉了一把,她回头道:“怎么了,跟上呀。” 脚步微微踉跄,容琤低下头,看见杭絮紧紧牵着他的手,这才发现自己和她的手一直交握着,从那时到现在从未分开。 那点不满忽然散去,他跟上杭絮,与她并肩,同时左手更加用力地握紧了些。 * 太守府还未介绍到一半,有下人匆匆赶来,气喘吁吁:“大人,大人,出事了……” 仇子锡听得皱眉,把弯着腰喘气的人拉直,道:“别急,说清楚些!” 那人捂着胸口,咽了一口唾沫,急道:“城西的扬水坝决堤了,良乡县一整片却给淹了,大人快去看看吧。” 仇子锡的神色骤然严肃,他转身欲走,又想到什么,回身对两人致歉:“灾情紧要,王爷王妃恕我不能奉陪。” 他神色匆忙,只是再次离开时,又被容琤叫住。 “我随你一起去。” 仇子锡迟疑道:“受灾之地,泥泞不堪,脏乱无比,王爷当真随我一起?” 容琤神色不变:“我南下是为救灾,不亲身考察,又怎么能了解实情。” 仇子锡叹道:“王爷仁善。” 容琤慢慢松开杭絮的手,颇有几分依依不舍的味道,对她嘱咐道:“这番探查,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你有什么要求,吩咐卫陵就好。” 杭絮眼睁睁地看着容琤松开她,站到仇子锡身旁,杏眼睁大,不可置信道:“你们不带上我?” 容琤抿唇,开口劝道:“受灾之地脏乱泥泞……” 听见他要用仇子锡的那番话劝退自己,她简直要气笑了。 “我要和你们一起去。”她的态度坚决。 容琤不说话,只是眼神明晃晃地透出拒绝,也十分坚定。 她不想在这事上和容琤拗,浪费时间,于是脱口道:“夫妻有难本该同当,你不许我去,难不成是不把我看成你的夫人?” 此话一出,容琤立刻出声反驳;“我不曾这么想!” 只是杭絮不依不挠:“我不管,你不让我去,就是这么想。” 容琤明知道她是在混淆概念,但一想到拒绝就是变相承认,于是这拒绝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叹口气道:“好,一起去。” * 太守府在城北,离城西郊外的良乡县有数十里的距离,几人快马加鞭,也用了将近半个时辰才到。 远远的就能看见高地上挤满了人群,再近一些,便能看见那些人全是一副灾后的惨状。或抱着幼儿,或背着行李,或拉着牛羊,大多半截身子湿着,鞋袜不见了踪影,往下滴着湿漉漉的泥水。牲畜凄厉地叫着,混着四处的哭喊声,糅杂出一曲刺耳的乐。 骑着马的几人自然显眼,有穿着官袍的人来接待,满脸媚笑的小厮在仇子锡身旁弓着腰:“这里吵闹,我带大人去那边的棚子,陈县令已经在那里等着了。” 他转身走几步,却没听见大人跟上,疑惑地回头,却见仇子锡沉着脸:“灾民在哪里,我就在哪里,让陈舟来见我!” * 看来小厮把仇太守的怒意传递得很到位,县令不过半炷香就赶来,脸色涨的通红,连下巴上那把油亮的长须也挂着汗珠。 陈县令语气惶恐:“大人息怒,是属下考虑不周,没有想到大人爱民至此。不惜——” “奉承话就别再说了,”仇子锡揉着太阳穴,“你好好回答我的问题就是。” 陈县令连连点头应是。 “扬水是什么时候决堤的?” “今早卯时初,天刚亮时,就有人来报了,”陈舟毕恭毕敬回答,“似乎是半夜的一场暴雨,让扬水上涨,才决了堤。” 闻言,仇子锡反倒怒意更甚:“卯时初,离现在有三个时辰,怎么还没有人支棚施粥,没有大夫治病,没有人施衣,你这个县令究竟怎么做的!” 陈县令冷汗倏地冒出,解释道:“大人有所不知,我一接到消息就派人去救助来不及逃离之人,一直忙到现在,实在没有多余的人手了。” “至于施粥,去年收成极差,仓库根本没有余粮,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陈县令一番话情真意切,仇子锡见他不似狡辩,怒容微敛,挥手道:“我的人已经在路上,之后与你配合,人手不用担心,至于粮食,” 他将腰间的太守印取下,扔给县令:“拿着我的令牌,去州中的仓库调粮,需要多少,就调多少!” -- 第55页 陈县令得了令,接了令牌便离开了,脚步匆匆,只是仍四平八稳,颇有些大官的风范。 吩咐完事情,仇子锡望向高地下被水淹没的平原,那里浊水横流,偶尔能看见一点碧绿的稻穗,或是淹死的牛羊。 开春还未播种多久,就遇见涝灾,半年的收成就这样毁掉。 他叹一口气:“州中的粮食也没有剩下多少,不知还能撑上多久。” “无需担心,”容琤此刻忽地出声,“我在途中就已经派人去渝州调粮,最迟半月就能到达扬州。” 仇子锡眉头仍蹙着,只是眼中多了几分光亮:“王爷深谋远虑,如此粮食一事,就不必担心了。” 一旁的杭絮默不作声,她没有注意两人的交谈,反倒把目光放在离去的陈县令身上。 从见面的第一刻起,她就觉得对方的那一把胡子无比熟悉,只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而望见那人四平八稳的背影,杭絮终于明白那丝熟悉来自何处。 前世,她为父亲入狱之事奔波,来到丞相家中,正巧遇到一位地方官员拜访。 那官员自称扬州太守,新上任不久,进京述职,说这话时一直摸着自己的那把黑须。 杭絮跪在门外,等了两个时辰,将那把黑须记得颇深,而后那人离开,那从背后看来奇异的步伐,也顺带记了下来。 她看着陈县令的背影,若有所思,这人是怎么在短短一年内,从小小的县令坐上一州之主的位置? 而他既然做了太守,那么原来的这位仇太守,又去了哪里呢? 第31章 粮食失火 仇子锡吩咐完事情, 又找来负责水利的官员询问情况,忙得一刻歇息的时间也无。 杭絮不通水利,便不去掺和, 而是走近那些灾民间, 学着他们蹲下, 状似随意地问些东西。 她穿着一件颜色朴素的旧衣,经过一夜的赶路, 有了几分憔悴, 刻意低着头,隐藏那张容貌过分出众的脸, 混在灾民间也不甚突兀。 “这样的大水, 我还是第一次见,估计百年都没过!”,她重重地叹一口气。 一旁白发苍苍的老大爷闻言瞥一眼过来,道:“小姑娘,你年纪太轻,不懂可别乱说。” 清脆的声音带了好奇:“难不成扬州还有过比这更大的洪水?” 老大爷气定神闲哼一声,面对滔滔洪水毫不慌乱:“这哪算什么大水,四十年前, 扬水决堤, 年年要淹没半座扬州城。” “我当年在城里做工, 来来去去,跟淌河一样, 裤子从来没有干过。那样的日子,不也过来了,现在算得了什么” 她若有所思,又问道:“那之后怎么就不发水了呢?” 老大爷叹一口气, 声音里多了怀念:“还要多亏那时的李太守,画了扬州坝的图纸,又带着我们挑石头一起修坝,把扬水靠近扬州城的一整段都围了起来,才止住了洪水。” 他又愤慨起来:“要不是另外半座坝没来得及修,再过五十年也不一定会发灾!” 杭絮还想再问,只是不远处忽然传来喊声:“老王,你家小宝掉水里了!” 老大爷倏地站起来,急匆匆跑过去:“兔崽子,叫你不准玩水,你愣是不听!” 连跟杭絮告别也来不及,留下她一人满腹询问没有出口。 * 她站起来,顺手揪起一片草叶,手里揉搓着,想把这件四十年前的往事跟容琤分享,一抬头,看见远处朝她挥手的身影。 “小将军——” 宋辛右手举得很高,来回挥着,直到板车近在杭絮身边才跳下来:“小将军,怎么只有你在,那个太守呢?” 杭絮侧头看他身后,板车上堆着衣物粮食,还有拖着板车的官府人员,就明白这些全是仇子锡的手下,于是疑道:“你怎么来了?” 宋辛嘿嘿笑起来,挠挠脑袋:“我跟他们说我是京城来的,王爷府上的人,他们就带上我了,还让我坐上车。” “好啊,”杭絮笑骂,“你还学起了狐假虎威。” “其实也不算狐假虎威,我还是挺有用处的。” 宋辛跟上杭絮,两人慢悠悠地走着,踏着软烂的泥巴与草叶,跟上车队。 “这么多灾民,肯定要大夫啊,什么祛湿的、健体的、防病的,我都会熬,我会的方子可多了。” “小将军这回总明白,带上我没错吧!” 这时两人已到了临时搭建的棚子下,仇子锡正在同人交谈,闻言,立刻抬起头吗,双目射向宋辛:“你是大夫?” 被那张威严肃然的直视,宋辛下意识抖抖,随即挺直了背:“对。” 仇子锡大步跨来,激动地握住宋辛的双手:“太好了,灾民中已经有几十人感染了风寒,派人去请的大夫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到,你来的正是时候。” 宋辛似乎也被这股急促的氛围感染,当即道:“快带我过去治病!” 杭絮站在原地,看着宋辛一个一个给人诊脉,又写下方子,颇有几分乐在其中的模样,便不去管他。 她走到容琤身边,对方坐在一张由几块板子拼成的板凳上,他刚才跟仇子锡一起,听了许多消息,此刻神情有些疲惫,看见藏着什么话想说的杭絮,挪了位置,将板凳的一半让给她,问道:“我方才看见你在与灾民聊天,可是得到了什么消息?” -- 第56页 杭絮点点头道:“不错。”,而后在板凳上坐下。 板凳不算太长,坐上两个人,挤挤挨挨的,半边身子互相贴着,体温也若有若无地传递。 两人或许是心中都有事在,竟然没有觉得奇怪,杭絮更是靠得近了些,把那位老人所说的话复述给容琤。 对方同样也起了好奇,道:“我今晚派人去查一查那位李太守的事迹,那位老人说的话,听来有些夸大。” 说话间,仇子锡匆匆过来,也拖了一张板凳坐下,随手拎起搁在地上的茶壶,灌了几大口水,这才缓过气来。 他见两人都看着自己,颇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仇某行动失礼,让两位见笑了。” 容琤却摇头道:“无妨,太守一心为民,于举止上何必苛责。” 仇子锡真心实意地笑起来,那张脸的上威严散去,显出年轻的俊朗:“王爷当真与我见过的那些权贵不同,何止是不同,简直是截然相反!” 杭絮看看他又看看容琤,发觉两人看着竟差不多年纪,不由得问道:“不知太守年龄,看着似乎才弱冠?” 仇子锡摆摆手:“已经没有那么年轻了,我是崇元六年的榜眼,前月刚过二十七岁的生辰。” 她算了算,仇子锡二十三岁便考了榜眼,赞叹道:“太守真是年轻有为。” 可容琤却不只是赞叹了,杭絮远离京城,不知道科举朝堂里的门道,他却清楚。 当朝皇帝有意重文,崇元六年正好是科举改革的初年,试卷奇难无比,那一年的状元是一位考了三十年的老儒生,探花不看成绩,在一甲里点了个样貌最好的。 是以仇子锡这个崇元六年的榜眼,不仅是实打实考出来的,且水平远超历届,然而这正是可疑之处。 照理说,这种人才,按照皇兄的性子,应该会留在京城,委以重任,又怎么会远调南方,成了太守,做起治水的活? 他这样想,话也这样问了出来。 没想到仇子锡的神情骤然低下,他眉头微锁,却仍磊落笑道:“坐上扬州太守之位,非我之愿,我初来时也怨愤过,但如今明白了,在其位就要谋其职,扬州水患,我就尽我的心力去帮助百姓,何必要想那么多?” 仇子锡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多有逃避之意,容琤便明白对方不想回答,于是也不逼问,谈起了那一年的考题,只是心中暗记下又一件需要调查的事。 仇子锡颇有兴趣的接了头。 杭絮愣愣地听两人说些礼记的各种批注,半明不白,干脆去找了宋辛,看他给人治病。 * 接下来的几天,容琤日日随着仇子锡去观测各处灾情,每一日都要作下数张纸的记录,杭絮有时跟着他们去,有时则干脆自己悄悄混到那些灾民之间,打听些消息。 至于来时说的扬州塔、瘦西湖、明月楼,却全然没有时间去看了。 这一日,依旧是天色暗沉时,容琤与仇子锡才回到太守府。 杭絮也刚刚回府,一身刻意做旧的衣服还未换下,正在大厅喝茶。 容琤一进门便看见她靠在椅子上,眉眼耷拉,一副累极了的模样,不由得勾起唇角,连自己眉间的疲惫也散去不少。 几人满身的风尘还来不及洗下,又有仆人匆匆来报:“大人、大人!出事了!” 他说到这时住了嘴,像是想起上回被教训的场景,换了话:“运粮食的队伍在城外被烧了,二十车粮食,一点没留下!” 仇子锡还没有反应过来,问道:“哪有什么粮食?” 下人急道:“大人,是渝州的粮食啊!运来救命的粮食!” 他忽地意识到什么,是了,瑄王说渝州的粮食最多半月可到,如今过了七八日,也是该到了。 容琤倏地站起来,杭絮反应更快,茶杯一掷,稳稳落到桌上,又朝仇子锡背上挥了一掌,将怔愣中的人拍醒,叫一声下人:“快带路!” * 出事地点在扬州城西二十里处,杭絮回府时天色便是昏沉,现在又赶了段路,到达目的地后,天上已出现点点星子。 远远的看见路上数十堆庞大的黑影,在黑夜中发着盈盈的赤红火光,杭絮侧头,又听见了那些火光中,“哧”的火星溅射声。 等最终到达,她终于看清,这些黑夜中发光的东西,就是那些粮食燃烧后的还未熄灭的余烬。 见有人来,一个穿着官服的人扶着另一人上前报告。 那人道:“大人,今天下午,一个巡山的猎户向属下报告,这里似乎发了大火,属下带人立刻前往,没想到看见的是几十车粮食被人点着,旁边还有躺着许多晕倒的人。” 他双目睁大,还心有余悸:“属下来时,火苗已经烧到了他们的衣角,若非来得及时,估计还要多几十具尸体。” 他扶起身上的人:“这位就是运粮队伍的主管。” 他身上那人站直了身体行礼,仍有些歪歪扭扭:“拜见太守大人。” 仇子锡哪有时间受这些虚礼,连忙扶起他,严肃的脸添了数分急切,道:“好了,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快说!” 那人腿软得打晃,干脆坐在地上道:“我受了命令,带上粮食,从渝州到扬州,一路上倒也安稳,终于赶到扬州城外,有兄弟嚷嚷着要休息,我想着入夜前一定能到,于是同意了。” -- 第57页 “我们在路边的茶棚里歇息,那茶棚的小二十分殷勤,给我们几人都上了茶,没想到喝下不过多久,我就四肢发软,昏了过去,直到不久前才醒来,到现在还站不起来。” 他扬起手,狠狠扇了自己一掌,只是四肢无力,发出沉闷的响声,神色愧疚:“是我失了警惕,才着了奸人的道。” “这可是整整二十五车粮食啊!” 他又想扇自己,却被仇子锡拦住。 对方语气肃然:“你就算扇上一千个巴掌,也于事无补,不如找出补偿的办法。” 他心中也是忧虑无比,好不容易的等到的粮食化为灰烬,仓库中的粮食剩余不多,下一批不知道何时能到,那些灾民又该如何安置? 只是心中再如何沉重,他面上神情仍是不变 那人恍然,喃喃道:“对,对,说不定还有些粮食没烧完!” 他站不起来,四肢用力奔向粮车,双手刨向那堆还留着火星的灰烬,一尺、两尺、可无论再如何深入,依旧是灰烬、灰烬。 没有一颗稻谷的踪迹。 他瘫倒在地。 仇子锡也不可置信地走近,抓一把灰烬在手中:“怎么会烧得这么干净?” 那些灰烬纷纷而下,被杭絮接住。 她看着飘落在自己手上的几点黑灰,轻轻一吹,黑灰便散开,心中涌起一个猜测。 抓了一把余烬,杭絮用力握紧,似乎还能感受到火的余热,细腻的粉末从指缝溢出。 她杏眼微弯,扬起一个笑来:“这些可不是粮食。” 在众人望来的惊讶目光中,慢慢补上后半句: “而是谷糠。” 第32章 偷梁换柱 杭絮松开手, 灰烬落到地上,留下满手的黑灰。 “王妃说的可是……真的?”,仇子锡的语气中带着不可置信的惊喜。 她拍拍手掌, 站起身:“依我的经验, 有九成的可能。” 而后伸手指向那一车庞大的余烬:“稻谷若想直接点燃, 需要完全晒透,不留一丝湿气, 可最近南方多雨, 粮食必然潮湿,直接点燃, 最多烧到外面一层谷皮, 要想烧成这种模样,一定要事先泼上桐油。” 杭絮看向聆听的众人:“但大家可有闻到桐油燃烧的气味。” 仇子锡立刻摇头:“确实没有闻到。” 连细闻都不必,桐油燃烧气味刺鼻至极,上次在大湾村,只泼了几罐桐油,就已经呛得惊人,不必说几十车粮食。而现在空气中只飘着淡淡焦香。 杭絮笑笑:“这是其一,其二则是——” “因为稻谷沉实, 最外面一层与空气接触, 容易烧成细灰, 但里头被压着,没有空气, 极难烧着,最多不过变成一粒粒的黑炭。” “绝不可能像这样,无论里外,都是这种细腻的灰烬!” 瘫倒在地的队伍主管想起什么似的, 叫喊起来:“对,去年粮仓起火,我去运灰时,里面确实不是灰烬,稻谷都变成了炭!” “凭着这两条,”杭絮接着道,“我可以断定这不是稻谷。” “而价贱易得,可以随意买上二十车,又干燥无比,分量松散,能够轻易烧着烧透,有着和稻谷一样味道的,有些什么就很容易猜测了。” 她又蹲下身,从灰烬中小心翼翼拈起一撮,递到仇子锡面前,声音是理所当然的笃定: “而看这灰烬的形状,除了谷糠还有什么呢?” 杭絮的掌心是一片小小的灰烬,还维持着没有被风吹散的形状,椭圆形,薄薄的一片,仇子锡愣愣地看着,忽然笑起来:“确实,确实是谷糠,不是稻谷,不是稻谷!” 他脸上喜色,又忽然想到什么,神色一敛,转身去唤下人:“冬实,冬实!你去看看,是不是每一车都是这样?” 冬实点头,一溜烟跑去查看,没过多久就回来,激动道:“大人,每一车都是烧透的灰,全都是!” 他这才长长舒了口气,卸去了全身的力气:“不是就好,不是就好,不是,就还能找到……” 容琤静静听着,也弯腰抓了一把余烬在手中,看着其中依稀可辨的片状灰烬,忽道:“那些人不是蓄意纵火,看来是打上了粮食本身的主意。” 他慢慢分析起来:“他们知道这些粮食的重要性,如果直接偷走,必然会受到扬州府的全面追查,为了断绝追踪,才使了一手偷梁换柱的计策。” 杭絮赞同道:“不错,一般人绝不会想到这些粮食全都被换过,就算追查,也只会查纵火之人,而不会想到查粮食。” 仇子锡也从激动中回神,他对扬州比两人要熟悉得多,因此分析得也更细致:“扬州三面都是平原,毫无遮拦,地势低下,带着粮食极容易暴露踪迹,且容易受潮,没有储存的地方。唯一的去处——” 他侧身,看向东面不远处巍峨的壁罗山:“向山里走。” “壁罗山树木稀疏,但也足以隐藏踪迹,再加上常年受雨水侵蚀,溶洞众多,地势极高,安置粮食也非常容易。” “冬实!”仇子锡神色重新沉静下来。 冬实不必吩咐,立刻挺直身子道:“大人放心,我这就带人去搜查壁罗山周围有无车辙。” 说罢招呼上兄弟,一行人分散寻找去了。 * 吩咐完紧要的事情,仇子锡终于分出心神来关注其余的事物,比如余毒未散,还坐在地上起不来的队伍主管。 -- 第58页 他把人扶到邻近的茶棚里,那里就是运粮队中计的地方,桌上,地上,躺着几十个青年,大部分还在昏睡中,小部分醒着,也不能动弹,只有眼珠偶尔转动。 看着众人这副凄惨的模样,仇子锡叹口气,叫了身边最后一名下人:“秋岭。你去城里,请一位医术好的大夫来,记得叫他带上解毒的药材。” 秋岭得了令,正想离开,又被杭絮叫住:“等等。” 他回了头,眼神疑惑:“王妃要让属下带什么东西?” 她摇头:“你不用去医馆请大夫,直接去太守府,把宋大夫带过来。” “他对毒药比较熟悉。” 秋岭点点头,骑上马走了。 仇子锡感叹道:“宋大夫年纪轻轻,没想到在医术上造诣如此之高,不仅能为人治病开方,还通毒药。” 杭絮笑起来:“仇太守想反了,他最擅长喜欢的是就是制毒,至于治病救人,还是给人解毒的过程中练就的。” 想起宋辛笑眯眯的圆脸,仁善温和,对杭絮却是言听计从,仇子锡忽地抖了抖,心中对这位瑄王妃多了敬畏。 * 由于害怕中毒,三人没有碰茶棚中的任何一样的东西,连椅子都没坐。 而秋岭的效率也十足地高,不到两刻钟,就把人带来了。 秋岭动作利落地下了马车,又把另一人扶下来:“宋大夫,您慢点,别摔着了。” 宋辛慢悠悠地下了马车,一手提着药箱,一手颤巍巍地抓着缰绳,控诉道:“让你慢点,你还越来越快!” 秋岭挠挠脑袋,理直气壮:“事态紧急嘛。” 一张苍白小圆脸的人抖着腿,扶着茶棚的柱子坐下,把药箱扔到地上,又拎起茶壶,想倒一杯水解渴,被仇子锡拦住。 “宋大夫小心!”仇子锡夺下杯子,把壶盏放得远远的,“运粮队的人正是喝了这茶才中毒的。” 他指一圈周围躺倒的人,补充道:“晕了几个时辰,到现在还不得动弹。” “这么厉害的迷药?”宋辛来了兴趣,把茶杯勾回来,放到鼻端轻嗅。神情浮现一丝疑惑。 他又用食指沾了一点茶水,在仇子锡来不及阻止的动作中,放到嘴里吮了吮。 而后咂咂嘴,下了决断:“水里没毒。” “可是我们正是喝了茶水,才晕倒的。”那位主管反驳道。 “别急,”宋辛摇摇脑袋,“我先来给你看看。” 主管看着这人圆头白面,一副稚气的模样,心中八分不信,但仍乖乖伸出手,给人诊脉。 宋辛伸出两根手指探脉,歪着脑袋嘶了好一会儿,收回手,又把药箱提到桌子上,“咔哒”打开卡扣,从里头抽出一根银针。 “这位大哥,我取你一点血,不要紧吧?” 主管自然答应。 宋辛小心翼翼地把指尖血引到一个小小的瓷盘中,又往里面加了些药材粉末,看着血液慢慢凝结变黑,他呼了口气。 “原来是这种毒。” 杭絮听他的口气,来了兴趣:“怎的,你跟它很熟?” 宋辛却点点头道:“自然很熟。” 他忽地问道:“小将军,你记不记得,我给你配的迷魂药?” 杭絮自然记得,宋辛给她配的迷魂药,药效极高,嗅到一点就立刻昏过去,她身上一直带着几包,以备不时之需。 她忽然明白什么:“你是说,他们中的就是那种迷魂药?” 宋辛点头:“对,事先服下解药,再在空气中洒下药粉,我们不就常用这种方式嘛。” 他懊恼道:“这药从千秋的根中萃取,千秋只在北疆生长,没想到能在南方见到,我刚才竟然没反应过来,验了血才确定。” 他端起茶水,朝空中高高一泼,茶水溅落到桌面上:“千秋的药粉遇水有些腐蚀性,你们看,” 仇子锡俯身看泼过水的桌面,瞳孔微缩,原本刷过清漆,尚算光滑的桌面,竟变得有些粗糙,他伸手去摸,虽然只是一点异样,但与干燥的桌面,触感截然不同。 “看,被腐蚀了吧,空气中还残留着千秋,虽然没到中毒的剂量,但还是验出来的。” 宋辛从药箱中分门别类地取出药粉,按比例配制着,嘴上不停:“幸好是千秋,这毒我都解惯了,如果是其他的毒,那还要费点功夫。” 他动作利索,不一会儿就配好了,用茶水化开,把地上那些人的下巴一个个捏开,解药灌进去。 等灌完,他拍拍手道:“好了,再过半个时辰差不多就能醒。” 这时,被派去找线索的人也回来了,冬实低头站在仇子锡面前,十分愧疚的模样:“大人,属下办事不利。” “我们在山下找到了车辙,跟着车轮在落叶上留下的痕迹上山,没想到在半山腰痕迹消失了。” “山上树木稀疏,全是烂泥,根本无法辨别车辙的痕迹。” 仇子锡原本尚算轻松的脸色重新凝重起来,他问道:“真的一丝痕迹也找不到?” 冬实摇头:“本来还是能看出一点的,可方才山顶又发生了一场坍塌,把剩下的痕迹都掩盖了。” 闻言,仇子锡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又恢复冷静:“找不到痕迹不要紧,你去府里调人,大不了把山顶全搜上一遍。” 壁罗山虽大,他还不信找不到那群人! -- 第59页 冬实走后,仇子锡颓然地坐在长凳上,看向容琤,叹道:“王爷,难不成是老天也不想护佑扬州吗?” 容琤不赞同地蹙起眉:“世上无鬼神,何来老天护佑一说,做过的事情,必然会留下痕迹,只不过需要我们仔细寻找。” 此时,久未出声的杭絮忽然迟疑道:“我好像……找到痕迹了。” 她弯腰看着茶棚柱子上那一茎柔弱的菟丝子,原本嫩黄的细茎似乎受到了千秋的腐蚀,透出一点糜烂的色泽,伸手去摸,还能感受到一点渗出的汁液。 杭絮站直身,目光向前,从茶棚到壁罗山的这条路上,有无数细弱潮湿的植物,它们是否也有被千秋腐蚀的痕迹呢? 她看向宋辛,问道:“那些人身上,也沾了千秋的药粉吧?” 宋辛不明所以地点点头:“当然,如果不用特定的药水除掉,千秋能在身上留很久的。” 容琤抬步走向杭絮,同样弯腰,手指伸出,同杭絮的相碰,折下那一段菟丝子的茎。 他在手中观察一会儿,也忽然明白了什么,向宋辛问道:“那千秋在空气中,又能留多久呢?” 第33章 世外之界 “那千秋在空气中, 又能留多久呢?” 容琤的问题,宋辛想了一会儿才迟疑回答:“这个我倒没试验过,不过千秋在水中浸上两个时辰就没了药性, 放在空气中应该会慢一些, 可能三四个时辰吧。” “三四个时辰, ”容琤低低重复一遍,忽然侧头看向主管, “你是什么时候晕倒的?” 主管被他冷厉的的眼光吓得发抖, 连忙回答;“属、属下是申时停下歇息的。” 杭絮抬头看一眼天色,立刻得出结论:“现在是是亥时, 已经过了两个时辰。” 容琤补充道:“时间不多了。” 仇子锡愣愣地看着杭絮和容琤两人目光并不相交, 却默契至极地一应一和,恍然大悟,忽地反应过来。 “王妃所说的方法,是不是通过地上植物被千秋腐蚀的痕迹来辨别方向!” 杭絮冲他点点头,含笑道:“太守很聪明嘛。” 仇子锡苦笑叹口气,这两人对答许久,自己才从对话中反应,又怎能算得上聪明? 他并非一个自怨自艾之人, 叹过一口气就调整好了心态, 叫一声同样愣住的冬实。 冬实摸着脑袋, 呆呆道:“大人,你们刚才在说什么啊, 什么千秋,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懂?” 仇子锡心里忽然得到一丝安慰,他拍拍对方的背:“等我回来再跟你细说,你现在赶紧回城, 给我多带些人手,都要配上武器,然后在这里等我的命令。” 冬实脑子不太灵光,但十分听话,仔细把太守的话记下来,又复述一遍,直到太守点头,才骑上马走了。 他看一眼冬实远去的背影,弯下腰开始折起裤腿,一边道:“我们现在就出发吧,不然时间一过,就难寻找了。” 山上草木茂盛,满是雨水烂泥,裤脚不折一折,沾了泥水,十分拖累步伐。 杭絮也把裤腿往上提了提,随手绑了个漂亮又牢固的结,抬头,看见另外两人还在努力,想了想,向茶棚长凳上的宋辛走去。 小圆脸已经开始收拾起药箱,只等冬实来后借匹马回去,一抬头看见杭絮站在自己面前,下意识抖了抖身子,道:“小将军,还、还有什么事吗?” 杭絮一伸手,把宋辛整理好的药箱“咔哒”盖上,提到自己手上,笑眯眯道:“你跟我们一起走。” 宋辛两条眉毛委屈地耷拉:“小将军,我晚饭都没吃,就被人带来了,现在也没我的事了,你就让我回去吧。” 她不为所动,冷酷道:“谁说没你的事,要是在山上,那些人用了别的药,我们中毒了怎么办?” 略一思索,她又补上对方最爱听的几句话:“你很厉害,很有用处,我们都需要你。” 果然,宋辛闻言,立刻高兴起来,他站起身,装模作样地拍拍抻一抻袖子:“既然小将军都这样说了,那我当然是恭敬不如从命啦。” 解决了宋辛,她看向容琤,发现对方仍在纠结裤腿的问题。 他似乎从没做过这样的事,裤腿在小腿中部松松地打了个结,似乎下一刻就要散开,他又努力了一番,这回那个松散的结完全散开。 杭絮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似乎还是她第一次看见容琤如此手忙脚乱。 不过看了好一会儿,她终于忍不住,走近容琤,握住对方的手腕,拦住他不死心的动作:“你别动了,我来吧。” 她动作这回慢了很多,一边绑还一边讲解:“先揪住两个角,再反过来绕一下,最后伸进去,一拉就好了。” 绑完,杭絮抬起头,看见容琤目光专注,眉头微皱,似乎在认真领会着,忽然起了坏心思。 她手指微动,把已经绑好的结上又绕了几下,于是容琤的腿上就出现了两朵形状标致的蝴蝶结。 做完这一切,她去看容琤,见对方也看着那两朵颇为可爱的蝴蝶结,神色无奈。 “怎么样,是不是很好看?”,杭絮问道。 “确实十分可爱。”容琤笑叹,神色无奈却温柔。 * 四个准备一番,沿着车辙找到一条上山的小路,开始了行程。 仇子锡每走几步,都弯下腰去查看路边的草叶,果然发现上面有细微的腐蚀痕迹,心中越发惊叹,王妃果真是料事如神。 -- 第60页 越往上走,路途就越发泥泞,杭絮一开始还能挑着干燥些的地方走,后面就全然不在意了,脏便脏吧。 宋辛一路上嘴巴都没有停歇,时不时就要因为发现没见过的植物叫嚷一阵。 “哇!”这回他叫得格外大声,举起一株全身紫色的植物,“这里居然有这么多紫蓖!” 他把那片叶子展开,放在太阳底下仔细观察,喃喃道:“这东西在北方可少见了,做毒药的好东西啊,都不用萃取,烧出烟就好了。” 他撸起袖子,把一株紫篦连根拔起:“你们先走吧,我在这里多摘点紫篦。” 容琤正好站在旁边,闻言劝道:“紫篦畏寒喜暖,在南方常见,尤其喜欢长在山上,上面应该还有更多。” “那我们快走吧!”宋辛立刻站起来,手上的紫篦塞进药箱,义正词严,“不要耽误了时辰。” 走了约莫两刻钟,一座石块与泥土堆成的小山坡出现在几人面前。 杭絮几步跃上山坡,望向远处,回头道:“后面就没了车辙的痕迹,看来他们说的塌方,就是这里。” 容琤随后也至,他动作慢了些,但不急不缓,找准落脚点,一步步走上去。 宋辛虽是大夫,但好歹在军中训练过,动作难看,扒着石块也爬了上去。 只有仇子锡,文人一名,不擅体术,试了好几次,都是脚一滑摔了下来,还是宋辛看不过眼,伸手拉了一把。 仇子锡终于爬了上去,撑着膝盖喘气,看见黑夜中起伏的漫漫山路,苦笑着叹一口气。 “没想到王妃不仅头脑过人,身手也十分高超,仇某实在自愧不如。” 听到他的夸赞,杭絮只摇头道:“我从小在军中长大,对这种细微的线索自然十分敏感,仇太守才识过人,智不在此处,何必与我相比?” 说这话时,她微侧着头看向仇子锡,那双杏眼漫不经心,雪白的脸在昏暗的夜中仍旧出众,看上去实在与军队没有半分关系。 仇子锡惊诧地喃道:“王妃……果真是人不可貌相。” 下坡的时候,他又想到什么,问道:“那王妃辨别稻谷和谷糠的灰烬,也是凭仔细观察?仇某实在佩服。” 闻言,杭絮只是嗤笑一声:“这可不是什么观察,如果你也放火烧过几十次军粮,那么也能一眼看出分别。” * 后面的路越发难走,杭絮不得不拿着匕首在前面开路,她皱着眉隔断一条横在路中的藤条,狐疑道:“不是说壁罗山植木稀疏,怎的还有这么多杂草?” 仇子锡蹲下身查看植物上的痕迹,解释道:“此处的植物与都陵山、枫丘山相比,确实算是稀疏无比,树木年份都小,至少能看得清路,不至于遇见两人合抱粗的古树。” “两人合抱?”杭絮不由得惊叹,南方与北方果真是处处不同。 又走了半个时辰,越到山顶,草木就越是茂盛,加之时间流逝,痕迹越发微弱,最后在一片紫篦草前没了踪迹。 仇子锡寻找了许久,最终不得不放弃:“确实找不到一点痕迹。” 宋辛却是一点担心的模样也无,他两手一薅就是十几株紫篦,忙得不亦乐乎,还有余力安慰几句:“太守别担心啦,有小将军在,肯定能找到的。” 杭絮也不反驳,只道;“你就这么相信我?” “为什么不信?”宋辛头也不抬,“我可知道,小将军能听得很远。” 仇子锡期待地看向杭絮:“王妃,宋大夫说的可是真的?” 她嗯了一声:“确实,我的听力比你们要灵敏一点……或许不止一点。” 比如现在,在他人听来,山顶的丛林静谧无比,只偶尔传来几声鸟鸣;但在杭絮听来,在鸟鸣声之外,还有风吹叶片的沙沙声、叶片上雨水纷纷坠落的滴答声、虫豸攀爬树干的摩擦声,以及更远处,许多不停息的脚步声、交谈声、武器碰撞声……虽然微弱,但确实存在。 她侧着头,变换几个角度,确定声音最大的那个方向,指了出来:“那边,有人声。” 不知为何,这种斩钉截铁的断言,杭絮说来分外令人信服,除了一开始就相信她的宋辛,容琤毫不犹豫走到杭絮身边,没有发表一丝异议。 就连仇子锡,在短暂地迟疑后,也跟上了队伍。 * 穿过紫篦地,没过多久,树木开始稀疏,地面也实上许多,像是经过了反复踩踏。 向上的坡度也缓起来,几乎变成平地,再向前几十丈,四人脚步停住,宋辛发出“哇”的惊叹声。 仇子锡不可置信道:“壁罗山中竟然有这样一个地方。” 杭絮心中早有预感,但真正看到这一幕时,还是产生了些许震惊。 脚步中断之处,坡度陡然向下,顺着陡坡望去,是一片数百亩的平地,平地上建着房屋水井,还有数块田地,烟囱里冒出道道黑烟,窗户内有烛光透出,在这里,每个人都能听见下面喧闹的人声,一派欢乐。 壁罗山上的此处,简直是另一个世界。 第34章 时间紧迫 山顶的这块地方似乎是天然形成的凹陷, 深而广,连接处陡峭,稍不注意就会掉下去摔伤。 杭絮轻轻跺了两下, 确定脚下的石块坚硬, 便放心地站着, 观察下面的景象,宋辛已经退到了两尺外的地方, 使劲踮着脚张望, 就是不肯靠近。 -- 第61页 “下面好大!”他惊叹道,“几十栋屋子, 估计有上百人。” 杭絮点点头:“听声音, 大概有两百人以上,壮年超过一半。” 仇子锡也正眯着眼观察,听见杭絮如此精确的数字,不由得好奇:“王妃连年龄也听得出来吗?” “靠脚步声,成年男人的脚步声会重很多。”杭絮回答,她侧头,嘴唇微动,像在数着什么, “一百二十三个男人, 女人和孩子数量差不多。” 太守大人惊得说不出话来。 容琤也离边缘极近, 与杭絮在同一线上,他的目光在盆地周围的岩壁逡巡, 最终锁定几个地方:“东南角有几个山洞,那里可能藏着粮食。” 几人望去,浓郁的夜色中,远处的岩壁中也闪过几点火光, 映出山洞的形状。 宋辛跳起来:“那我们现在就去看看!” 他刚想行动,就被杭絮扯住领子,她恨铁不成钢地训斥:“有火光,就有人看守,要是惊动了他们,我们四个人,怎么对付他们两百多个!” “靠你撒药粉吗?” 就连杭絮,一想到要面对一百多个手持武器的大汉,也觉得胆寒。 宋辛被骂得讪讪笑起来:“我就说说嘛。” 杭絮沉吟一番:“你们在这等着,我下去看看情况。” 她从袖子里抽出一条手帕,把披散在身后的头发抓成一束,随意扎好,就欲跳下去,却被容琤握住肩膀。 他的手轻轻搭在杭絮的肩膀上,声音沉静:“我跟你一起去。” 杭絮转身,下意识就想拒绝,可容琤第一次打断她的话:“我的轻功不差,不会被发现,两个人一起行动,也好互相照应。” 他垂眸看她,凤眼上挑,永远带着一股凌厉的气势,让人想不到祈求之类的词,可杭絮的拒绝却说不出口,她点点头:“好。” * 两人绕到植物茂盛处,顺着湿滑的砂石,提着身体,一路滑到陡壁的底端,来到盆地。 或许是由于地势较低,水汽聚集,这里的植被更加茂盛,沾着露水的芒草及腰,杭絮一跳下来,半身就被打湿,十分不舒服。 不过这也让两人更容易掩藏身形,他们不靠近盆地中心,沿着岩壁慢慢行走,避开灯火明亮的房屋。 在走过一半的路程时,两人再次绕过一座带着院子的房屋,这里的烛火尤为明亮,吵闹声透过窗户传出。 杭絮耳廓微动,捕捉到关键词,她拉住容琤,想告诉对方。 看向容琤的那刻,对方也望向她,神色冷肃,脸朝那座屋子侧了侧,看来也听到了。 那些跟“粮食”、“大火”有关的句子。 绕到屋子的背面,开着一条小缝的窗户旁,在这里,那些杯盏交击声、谈笑声,便可以清晰地听见。 一个年轻的声音笑着说:“老大,干了这票,够我们花上多久啊?” 另一个粗犷些的骂道:“花花花,你就知道花,能不能有点志向,钱当然是要存起来,给兄弟们娶媳妇用!” 话音一落,响起一片欢呼声。 另一人又问道:“老大,你说这么多粮食,他们要来有什么用啊,能吃上好几年吧?” “你管他有什么用,我们就是收钱办事的,等明天一早他们把粮食拉走,钱货两清,这事就别管了。” 那老大又说“快到轮换时间了,铁牛、狗蛋,你们喝完这杯,就去和老七他们换,守两个时辰。” 被叫到的人哦了两声,没过多久,屋门“吱呀”打开,凌乱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窗户后的杭絮与容琤对视一眼,没有多余的言语与动作,不约而同跟上远去的两人。 * 前面的人喝醉了,步子踉踉跄跄,不时大声交谈几句,完全没有发现跟在他们后面的杭絮与容琤。 即使如此,杭絮依然谨慎无比,离了几十丈的距离。 走了约莫一刻钟,山壁上一个巨大山洞的轮廓显现,里面透出的火光,醉酒的两人嚷起来:“老七,出来换班了!” 不多时,里面走出一个提着火把的汉子,那人打了个呵欠:“终于把你们来了。” 火把上跳动的火光,把山洞外映得明亮,一瞬间也让潜伏在草丛中的杭絮透过纷乱的植被,看清了山洞深处的东西。 “里面是粮车。”她心中激动,俯在容琤耳边。用几近于无的气声道。 探明了情况,两人正欲离开与仇子锡与宋辛回合,只是两人还未走出多远,便遇见一只躲在草丛中的狐狸。 那狐狸似乎十分怕人,两人还没反应过来,它就凄厉地叫喊起来,“嗷嗷”的叫声穿透性极强,连山洞口的汉子也注意到了。 一人烦躁地骂了一声:“又是那些臭狐狸。” “你们等着,我把它赶走。”他话音一落,就大步向杭絮与容琤的方向走来。 脚步踩过芒草,发出茎秆折断的声音,与叫声不停的狐狸一起,在杭絮耳中,构成一道迫在眉睫的警报。 要是被人发现,知道他们两人是为粮食而来,为了防止消息泄露,或许杀人灭口,也不是不可能。 三十丈、二十五丈、二十丈……杭絮视线不停,想找到一个可以藏身的地方。 正当这时,肩膀上一股力道传来,她被人急切拢进怀里,接着身子侧倒在地,一阵天旋地转,借着狐狸叫声的掩饰,两人滚进芒草深处。 -- 第62页 那汉子骂骂咧咧地走近,手臂扇动,挥开芒草发出“哗啦”声,嘴里威胁着吓了几声,接着狐狸的叫声越发凄厉,在草丛里乱窜,不知跑到什么地方,那汉子又骂了一声,脚步声越来越近,离两人的距离几乎只有几丈,沉闷的脚步声似乎连带着泥地也震动起来。 杭絮整个人躺在容琤身上,脑袋紧紧贴在对方的肩头,不敢抬起,连呼吸都暂时停滞,她肩上的手用力极大,几乎攥得她发疼,两人胸膛相贴,皆能听到对方激烈的心跳,似乎处在同一频率,“咚咚”,“咚咚”…… 最终,汉子停在一丈远外,他手疾眼快抓住了狐狸,提在手里晃荡:“好啊,要不是肉骚,明天就把你剥了皮当下酒菜!” 他拎着狐狸离开,向伙伴们招呼,草丛深处,杭絮紧提着的心神骤然放下,僵硬的身体放松,头一歪,额头贴上一处冰凉柔软的地方,舒了一口气。 额头处忽然升温,变得有些烫人,肩上的力道又加重了些,杭絮疑惑抬头望去,撞进容琤慌乱的眼神中,她的视线下移,这才发现自己方才碰到的地方,是容琤的颈脖,原本冷玉般的颈脖此刻红了起来,似乎还能看见血液在那薄薄的皮肤下鼓动。 她意识到什么,手掌慌乱撑在地上就要起身,可想到还没走远人,瞬间卸了力气,重新靠回容琤的胸膛,只是这次懊恼地避开了脖子。 等到动静完全平息,已经是半刻钟后,杭絮从容琤身上翻下,压在芒草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让她心脏提了一提。 容琤撑地起身,望向躺在休息的杭絮,伸出右手,声音低低:“我们要回去了。” 夜色昏暗,杭絮看不清对方的表情,但仍下意识握住对方的手。 * 两人顺着原路返回,来到盆地上时,仇子锡已等得焦灼无比。 看见来人的身影,他连忙迎上去:“怎么样了,找到粮食了吗?” 看见杭絮点点头,这才放心地缓了口气。 可等到听见两人一路上所闻,他的眉头又蹙起来:“明天就要被运走了?” “对,”杭絮罕见地皱起细眉,“而且是一大早。” 她抬头问道:“扬州府有多少可以调用的兵马?” 仇子锡叹一声:“大部分人被我派出去救济灾民,能立刻调用的不到一百五十人。” “就算兵力足够,一来一回,等援兵到时天也亮了。”容琤淡淡补充,不知什么时候,他又恢复了外人面前那副冷淡的表情,任谁也看不出一刻钟前那副慌乱的模样。 杭絮点头:“的确。” 一时几人静默无言,错过这次机会,就算知道粮食运往哪个方向,想要找到准确地点,也绝不像这次这么简单了。 她目光偏移,瞥见瞪大眼睛,努力跟上三人思路的宋辛,想到什么,对他问道:“你箱子里面有没有迷药,能不能把他们都药倒?” 宋辛苦着脸望她:“小将军,就算我有迷药,但两百多个人的药量,我这药箱也装不下啊!” 他打开那个一尺见方的小药箱,朝对方晃了晃,展式它空荡荡的内里,摇晃间,药箱里的紫篦掉了下来。 “小心!”仇子锡眼疾手快,把那株草接住,而后递给宋辛。 可在对方一边道谢一边接过时,他却突然握紧那株混身紫色的药草,眼神一瞬不瞬地盯住它。 过了许久,才缓缓出声道:“宋大夫,你之前是不是说过,这种药草是上好的毒药,可以直接烧烟使用?” 第35章 严刑拷问 “对啊, ”宋辛点点头,伸手一扯,把仇子锡手中的紫篦拽过来, 轻轻一揉, 便成了碎屑。 “这东西特别干, 里头水分很少,天生就适合直接烧, 一烧烟熏火燎, 多吸几口,半边身子就麻了, 过几个时辰才能恢复。” 他疑惑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难不成也想试试?” 在宋辛回答紫篦特性的那一刻,她就明白了仇子锡的意思:“太守莫不是要——” 仇子锡点点头,视线转向来时的路,沉思道:“那里有一片紫篦丛,不知道够不够迷晕两百人。” “够够够,”宋辛终于明白,跳起来往那边跑,“再迷倒两百人都够!” * 一大捆紫篦被运到了上风口, 堆成适宜燃烧的形状, 仇子锡拿出火折子吹出明火, 正欲点燃。 宋辛忽然叫停:“等等!” 他打开药箱,从里面拿出一个瓷瓶, 倒出几粒小药丸分给众人,嘱咐道:“这药丸是我研制的,可以化解紫篦的药效,你们都吃几粒。” 紫篦虽然干燥, 但上面带着雨水和晨露,点燃也十分不易,仇子锡拿着火折子引了好一会儿都没成功,最后还是杭絮抢过点燃了,之后又如法炮制,点燃数堆紫篦。 呛人的白烟缓缓升起,在空气中凝而不散,被风吹往盆地上方,而后又因为自身的重量,缓缓下降,融化在飘渺的晨雾中,看不见一丝痕迹。 不知过了多久,等到盆地内已经被烟雾笼罩,看不清里面的景象时,几人终于行动。 他们直接绕到山洞所处的岩壁顶端,准备在此处下去,仇子锡用力抓住一把芒草,小心翼翼地伸出脚,准备跳下去时,不远处的宋辛招呼起来:“这里有条路!” 他立刻收回脚,匆匆赶过去:“何处?” -- 第63页 宋辛说的地方确实算得上一条路,坡度较陡峭的岩壁缓上许多,像是被人为挖凿出来的,只是方才浓雾掩盖,众人才没有发现。 杭絮走近缓坡,看着它并驾两车的宽度,了然道:“难怪,他们就是从这里把粮车运下去的。” 从这里下去就容易得多,进到盆地中,四周被烟雾掩盖,能见的景象立刻朦胧起来,杭絮吸入一口烟雾,鼻腔觉出些辛辣,身体倒并无异样,看来宋辛的药确实有用。 他们走进山洞,明亮火把的映照下,里面摆放着数架粮车,一层油布的遮盖下,边缘金黄的稻谷清晰可见。仇子锡激动的上前,一车车的检查。 就当这时,地上一个模糊又惊恐的声音:“你们……是谁?” 这声音微弱,只有杭絮听见了,她循着声音看去,角落里躺着一个汉子,角落黑暗,以至于进入山洞时众人没有发现。他四肢僵硬不能动弹,只睁着一双眼睛,断断续续地说着:“是不是、你们下的药,你们、要、做什么。” “做什么?”杭絮慢慢走近,漫不经心地回答,“你们抢了东西,我们拿回来,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她离汉子越来越近,明明模样娇小柔弱,放在平常他一只手就能捏死,可不知为何,汉子却恐惧无比,春晨寒冷,他的身上却一层层的冒着冷汗,嘴中无力地叫嚣:“等我们老大、来了,你就等——” 他话没说完,就眼白一翻晕了过去,杭絮甩甩手腕,许久没用过手刀这式,力道一时没控制好,过大了些。 看人晕了过去,她尤觉得不够,又把对方的衣服撕成布条,把手脚给绑了起来,这才放心。 仇子锡检查完毕,心中尽是庆幸与激动,一刻也不想停留,忙对三人说:“事不宜迟,我赶紧下山,找人把粮食运回去!” 可杭絮却摇头道:“不急,我还要去找他们领头的问些事情。” 仇子锡听罢,思索一番,也道:“对,粮食就在这里,不用着急,我也去听听。” 沿途,杭絮每经过一座屋子,都要推门进去,把人找出来,一个个打晕,再绑起手脚,即使是白发苍苍的老人,也顶着对方的求饶声,毫不犹豫下手,一个也不放过。 仇子锡看着杭絮不厌其烦的动作,不解道:“这些人已经被药迷倒,不能动弹,王妃为何还要如此谨慎?” 她一边干脆利落地打了个结,一边郑重道:“即使处在必胜的局面,也永远不要掉以轻心,再完美的计划,也一定存在你没有察觉的漏洞。” 她站起身,走向另一个人:“我现在做的,就是尽可能堵上那些漏洞。” 只是没等杭絮再动手,容琤便先她一步绑起了人,他抿唇:“我跟你一起。” * 把所有的屋子都看过一遍,确定没有遗漏,几人这才来到那座占地尤广的主屋,原本充斥着杯盏交击声的地方,此刻却静得一丝声音也无。 杭絮推门进去,扫视着满屋的大汉,他们或许是喝得太多醉了过去,又在睡梦中吸入迷烟,此刻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缓步踏入,找到领头之人,一脚踢上对方的风池穴,那人哼了一声,迷蒙睁开眼睛。 这人抬眼,看见俯视自己的杭絮,眼睛睁大:“你是谁” 他后背用力,想翻身,却惊讶地发现自己动弹不了,连歪个脑袋也做不到,语气惊慌起来:“你们下了什么,我怎么动不了了?” 杭絮蹲下身子,扯上对方的衣摆,微微用力,撕出一条布,熟练地把双手绑上,随意道:“这你就不用管了,你只要回答我的问题就好。” 大汉还在继续说着:“你要、多少银子、我都给……” 她却懒得听,直接问道:“是谁指使你们盗粮车的?” 大汉一愣,而后咬着牙,断断续续道:“拿钱办事,至于消息,绝不能泄露。” “是吗,”杭絮手中不知何时多了匕首,刀刃在指尖翻飞,“那你觉得是消息重要,还是你这帮兄弟的命重要呢?” 大汉瞳孔紧缩,仍不肯松口:“我们这行,信用、比命重要……” 仇子锡怒上心头,他扯住大汉的领子:“好啊,你们的命不重要,可扬州五千灾民的命却重要,你接任务的时候,可曾想过他们的性命?” 大汉不看对方满是愤怒的眼睛,闭上眼,依旧道:“与我无关。” 只是在他抵抗之时,角落处却有一个虚弱的声音传来:“我说!” 杭絮转身,墙角处一个瘦弱的男人朝这边看来,他声音发抖:“别杀我,我告诉你。” 仇子锡闻言,立刻过去,把人拖到房屋中央,扬声道:“好,你给我交代清楚,到时候还能少受几年牢狱之灾!” 那瘦弱男人低着头,抖着声音:“我没有见过那个人的脸,但是……” 仇子锡靠近几步:“什么?” “但是……”男人说着,忽然抬起手,掌心寒光一闪而过,上身前倾,就要刺向仇子锡。 杭絮站在仇子锡背后,阻拦不及攻击,干脆直接抬腿把人踢到一边,喊道:“小心!” 与此同时,容琤也动作起来,他钳住对方的手腕,用了力气,那人惨叫一声,暗器“叮当”掉落在地。 等到仇子锡揉着腰从地上爬起来时,偷袭的男人已经被五花大绑起来。 -- 第64页 杭絮朝他歉然道:“方才情况危急,才不得不对太守动手。” 仇子锡摆了摆手:“无事,王妃是为了救我,怎么能怪罪。” 杭絮这才重新看向地上的男人,淡淡道:“这人跟这些山贼不是一伙的。” “其他人都是些普通人,只是身体强壮些,你却练过武,因此能抵抗迷药的药效,暗中偷袭,如果我没有猜错,你应该就是他们的雇主派来监督的吧?” 男人冷笑一声,神色不屑:“不错,可你猜对了又如何,我是绝对不会说的。” 杭絮笑笑:“很多人都这么说过,但是他们后来全都哭着要告诉我。” 她看向一旁跃跃欲试的宋辛,没等自己吩咐,对方就拍拍胸脯:“小将军,看我的!” 他在药箱中飞快拿出几包药粉,配成一团棕色的粉末,而后狞笑着走向男人。那人心中涌起一股慌张,口不择言道:“你要干什么,别以为我会说,你——唔!” 下巴被捏开,宋辛把药粉一股脑倒进对方的口腔,而后合上,晃了几下,就退到一边,看好戏似的坐下来。 没过多久,一股痒麻的感觉就传遍全身,像是有千万只蚂蚁在皮肤上爬动,啃咬,明明是极细微的痛痒,却让人忍不住想抓挠,可他的双手都被缚着,动弹不得,只能仰着头,粗重的喘着气,呵呵笑道:“这种程度就想让我说出口吗?” 宋辛却笑眯眯道:“这还只是开始呢。” 话音刚落,男人身上的痒意忽地加重,不仅皮肤,似乎皮肉里面也泛起了痒,他紧紧咬着牙,汗水从额头上滴落,最终,他松了口:“我说,放过我,我说!” 仇子锡站起来,就要开始询问,却被宋辛挡住了,他岿然不动:“太守先别急,他现在是不会说真话的,只是做个样子骗我们,这种人,我见多了。” 地上男人扭曲的惨状和凄厉的叫喊,已经让仇子锡不忍直视,然而宋辛的神色却没有丝毫变化,一张圆脸笑眯眯的,似乎已是司空见惯,这样的平静,让他心中有些胆寒。 又过了半刻钟,痒意愈演愈烈,男人瘫倒在地,汗水浸湿了木质地板,他几乎已经神志不清,在经历谩骂、哀求、威胁后,终于放弃了抵抗,虚弱道:“给我解药、我说、解药……” 宋辛拍拍手掌,蹲在男人面前,把一颗药丸扔进他的嘴里:“你倒是撑了挺久的。” 男人迫不及待咽下药丸,感受到痒意的消退,松了一口气,可又因宋辛的下一句话恐惧起来。 “这粒药丸能抑制药性一刻钟,待会我们问的时候,你记得说快点,不要拖。” 他喃喃道:“我说,我全都说……” 第36章 第一更 暗中偷袭 下山的路上, 宋辛把玩着从那人身上搜到的物品——一块造型奇特的木制令牌,“切”一声道:“一个小喽罗,嘴居然那么严实。” “或许不只是个小喽啰, ”仇子锡若有所思, “他说自己和主子从不见面, 靠书信联络,只能证明背后之人的谨慎。” 他又道:“四处搜集粮食囤积, 难不成是想等价高后卖出, 靠差价敛财?” 杭絮摇头道:“不像,仅仅是为了财产, 不至于冒这么大的风险, 或许有别的缘由。” 容琤也蹙眉猜测道:“这么多粮食,如果不卖出,只为了食用,那他们应该有许人手。” 宋辛半懂不懂地点头,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递给仇子锡:“这上面好像写着他们接受粮食的地点,你看看有没有用。” 仇子锡接过,把那行字扫上一眼, 道:“下山后, 我让冬实带人过去, 守株待兔。” 他把纸条折住,又想到什么, 重新打开,仔细地把这数十个字看上一遍,心中疑惑,嘴中念道:“这字为何有些熟悉?” 只是未等细思, 山下一道人影冲上前来,冬实气喘吁吁:“大人,城里灾民暴动,堵在太守府前,要您出面,给他们一个解释!” 仇子锡攥紧手中的纸条:“什么!” * 扬州城内,太守府外的暗巷中,杭絮几人掩藏着身影,看着府门前的乱状。仇子锡吩咐好冬实带一半的侍卫去守株待兔,便急忙出发,另一半还在赶来的路上。 府门外人头攒动,皆是衣衫褴褛之人,手中提着长矛或锄头,大声嚷着什么。 杭絮到达府外有了一会儿,但因为灾民把大门围得严实,没有找到机会进去。 一位灾民高高地站在台阶上,声音尽是愤怒:“乡亲们,这个姓仇的狗太守,嘴上说着为我们好,实际上呢,仓库里的粮食已经快吃完了,他却还想着隐瞒,什么动作也没有,是想眼睁睁地看着我们饿死啊!” 有人附和着:“对,没有粮食,我们怎么活下去!” 那个人又说起来:“渝州的粮食昨天就到了城外,大家可曾看到它们的踪迹?” “哪里有什么粮食,从来没有看见!” “现在大家总明白了吧,这狗太守是想私吞那些粮食,整整二十车啊,够我们吃多久,就被他这样贪下了!” “我们现在在这里,就是要讨个公道,让他把粮食还给我们,是不是!” “对,把粮食还给我们的!” “粮食,粮食!” 他们完全忘了灾后半月,粮食从未短缺过,也忘了仇子锡分发的汤药和衣物,内心只想着自己受到了欺骗。 -- 第65页 在一人的鼓动下,那些灾民的情绪更加高涨,朝紧闭的大门冲过去,一波又一波,愤怒难以停歇。 容琤将那人的话看完,忽然道:“那人不是灾民,是有人指使在府前闹事。” 杭絮反问:“你怎么知道?” 容琤慢慢说出自己的推断:“我这半个月在各处走访,从未见过像他这么健壮,又声音洪亮的灾民,况且粮食被烧一事昨天才发生,他们又如何得知,除非是有人暗中相告。” 仇子锡叹道:“领头之人受人指使,其他灾民却在无辜受骗。” 他眉头紧锁,默然一会儿,转身便走:“我们从后门进府。” 绕到太守府背后,一进去,下人的眼睛就亮起来:“大人你总算回来了,我现在就去告诉陈县令!” 他一溜烟跑开,不多时,陈县令微微发福的身影就显现。 他一看见仇子锡,就像见到救星似的,叫喊起来:“仇大人,你总算回来了。” 仇子锡一夜未眠,眼下泛出青黑,仍强撑着清醒,问道:“你说说,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陈舟擦擦额上的汗,唉声叹气地说起来:“不知是谁把渝州的粮食被烧一事传扬出去,灾民听后,觉得等城里的粮食吃完,自己就没活路了,于是聚集起来堵在太守府,要您出来回应。后来不知怎的,又传出粮食被您私吞的消息,民怨更甚,人是越来了越多了。” 他又擦擦汗:“属下连县衙的人手都派上了,还是劝不住,大人想想办法吧!” 仇子锡锁眉思索一番,最后一挥袖摆:“有心之人的煽动,拦也无用,你叫人把门打开,我亲自跟他们说,告诉他们粮食已经找到,不必担忧。” 只是他还未走出几步,就有侍卫从前门跑来,大喊道:“门被撞破了,大人避一避吧!” 只是话音未落,挥舞着锄头的灾民就冲了过来,嘴里齐声喊着:“狗太守,还我们粮食!” 仇子锡高声喊道:“诸位,粮食没有被烧,不必担心!” 立刻有人反问:“没有烧,那粮食在什么地方?” 他回道:“还在城外,明日就能运到!” “好啊,明日复明日,你个狗官定是在拖延,我们不信你的话!” 仇子锡的解释被淹没在越来越大的骂声中,无人注意。 侍卫随后而至,挥舞长.枪,尽力逼退灾民,可对方实在人多势众,防线渐渐后退。 正当这时,一个灾民忽然倒在地上,挥舞起冒血的胳膊,大喊道:“杀了人,侍卫杀人了!” 情势瞬间混乱,原本大家互相还留着余地,现在却真刀真枪地动起了武器。 仇子锡见站在原地没用,不知何时站上了台阶,扯着嗓子喊道:“诸位不要动武,放下兵器,听我一言,大家不必担心粮食……” 但没有人听他的话,大家都红了眼,发狠似的攻击对方,不时有侍卫或灾民倒在地上,身下血液染红了青石板。 陈舟在人群里钻来钻去,高声喊起来:“保护太守,把这些刁民赶出去!” 杭絮也被人群裹挟,她并不用匕首,而是赤手空拳,有人攻击便打昏丢到一边,她和容琤被人群冲散,抬首四望,看不见人影。 忽然,她瞥见一个灾民提着锄头向仇子锡挥去,而对方却毫无所觉,仍在大声劝导,来不及思索,迅速冲过去把偷袭之人踢开,打晕。 然而不知怎么回事,越来越多的人向仇子锡冲来,四五个杭絮尚能应付,然而一连对付十几人,连她也有些疲惫。 她瞅准缺口,把仇子锡拉出战圈,语气急促地嘱咐:“他们像是被人指使,冲你来的,你去找个地方躲起来,等人散了再出来。” 然而仇子锡却坚定地摇摇头,声音沙哑:“就算里面有人受人指使,但大部分还是真正的灾民,我现在离开,岂不是寒了他们的心,我要站在这里,向他们说清楚。” 杭絮又打晕一个灾民,微微喘着气,又问一遍:“你走不走?” 对方摇摇头:“王妃让开吧,我要出去了。” 然而他还没动作,就被一个巴掌打得懵了神,右侧脸颊火辣辣的疼着,口腔多了丝铁腥味。 仇子锡懵了好一会儿,才正回头,语气带着些迷茫的怒意:“王妃为何打我?” 杭絮咬着牙冷笑一声:“为何打你,因为你就只会逞勇,为了一时的名誉甘愿搭上自己的性命!” “你既然知道里面有人冲着你来,自己又不会武功,是个废物,就该明白自己有多危险。” “你为名而死,剩下的灾民怎么办,扬州城怎么办,难不成你都没想过,亏我还以为你是个一心为民的好官!” 仇子锡被杭絮这通话震得发愣,结结巴巴道:“我、我并非如此想,我只是——” 杭絮却不听,把人往走廊深处推一把,语气是少有的冷酷:“把自己藏好,人走前不许出来,让我看见,再打你一次。” * 看着对方的背影跌跌撞撞远去,杭絮这才松一口气,重新冲入混乱的战局,尽量多打晕几个人。 不知把第几个人打晕拖开,杭絮的呼吸渐渐急促,一夜未眠再加上方才的消耗,让她的动作变得迟缓,她喘了几口气,额上渗出汗珠。 一点凉意落在脸颊,杭絮若有所觉地抬起头,天空不知何时下起了雨,淅沥沥的细雨落在庭院,柔和了金铁交击之声,连眼中的景色也变得有些模糊。 -- 第66页 她收回视线,在看清身前的一刹,瞳孔紧缩。 稍微分神的这一刻,一个褴褛的灾民已经扬起长刀,面目狰狞,向她砍来。 她一瞬间就判断出两人的距离实在太近,不可能完全躲开,于是尽力侧过,用脊背迎接,期望将伤害降到最小。 杭絮并没有闭上眼睛,而是静静地睁着,等待疼痛来临的那一刻起身反击,然而意料之中的疼痛却并没有到来,一个温热的怀抱轻轻拢住了她,落在脸颊的冰凉雨滴也没了踪迹。 接着一声闷哼响起,不远处传来武器落地的“叮当”声。 杭絮意识到什么,猛地抬起头,容琤低垂着凤眼,见她望来,眼睫微动,一滴雨水滚落,尽力朝她勾起一个唇色苍白的笑,接着毫无征兆地头一垂,靠在她的肩上,沉甸甸的重量。 她慌忙地伸出手,去摸容琤的后背,触碰到一手黏腻的温热,徒劳的捂住那道刀口,想要挡住流出的鲜血:“为什么,为什么要救我……” 肩上的人轻轻笑了一声,虚弱到几近于无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响起:“我说过的。” 不让你受伤。 第37章 第二更 是糖莲子 外面的雨还是下着, 只是从绵绵细雨变成了倾盆的大雨,杭絮走到窗边,把窗户推开一条小缝, 微凉的风吹进来, 散去了一室的沉闷。 她重新走回床边, 宋辛刚好诊完脉,把容琤的手放回床上, 一转头看见立在身后的杭絮, 吓了一跳。 “怎么样?”,杭絮问道, 看似冷静的声音中含着自己也没发现的担忧。 他拍拍胸口, 舒一口气,才说道:“没事,没伤到肺腑和内脏,外伤而已,就是失血太多,多喝点补血的药,修养个把月才行。” 她这才放下提起的心,心中涌起的庆幸连自己都觉得惊讶。 宋辛把东西收好, 一边说着:“我待会儿开两副药, 直接让厨房煎, 大概一个时辰,小将军记得让人去拿。” 离开的时候, 他又回头看一眼屋内的杭絮,昏暗的光线下,她的神情是少见的沉凝,眼下淡淡的青痕, 目光朝着床上昏迷的容琤,一向敏锐的人竟然没注意到宋辛还在原地。 他大着胆子开口:“小、小将军,你已经两天没闭眼了,要不还是睡会儿吧?” 杭絮不看他,声音淡淡的:“我会睡的。” 但也没说是什么时候,宋辛无声叹口气,出去了。 * 屋子里只剩下两个人时,杭絮这才有时间仔细打量容琤。 失血过多的人脸色苍白得像玉石,连嘴唇都是如出一辙的淡色,唯有眉眼一如既往的乌黑,飞扬的长眉斜插入鬓,那双凤眼就算阖着,也能看出上挑的走势,长睫搭在下眼睑,少见地显出几分柔和。 她忽然觉得有些疲惫,于是坐了下来,趴在床褥上,在这个角度,窗外透出的微光让她正好看见对方侧脸的剪影,鼻梁很高,因此显得眼廓格外深,属于鼻梁的那条平直的线延伸到鼻尖,再陡峭地坠落。 这人连侧脸的线条,都如此的绝情,杭絮想。 可为什么却是这么个性子呢? 那么冷漠的凤眼,却总是温柔地垂着,偶尔会慌张地睁大,然后把头侧到一边,连耳朵也红起来。她想到京城里关于他的谣言——风流薄情、狠厉冷漠,不仅为自己的轻信暗自发笑。 他小时候应该也是这副模样,高高瘦瘦的一个,不常说话,垂着眼睛,但有人问他问题,又总是蹙着眉回答。 杭絮伸出手,食指轻轻点着这人的鼻尖,一下一下:“我怎么就忘了你呢……” * 算算时间差不多到了,杭絮起身去拿药。 檐廊下,端着药的杭絮与仇子锡不期而遇,对方的半张脸还肿着——杭絮克制地用了两分力道,仇子锡的脸皮或许太薄。 她与仇子锡的眼神相遇,对方尴尬地咳了两声,上前道:“王妃是去给王爷送药吗?” 杭絮点点头,步伐不停,仇子锡也转了方向,跟她一起走着,却也不出声。 “那群流民抓全了没?”杭絮忽然问道。 “啊?”仇子锡愣一下,才反应过来,连忙回道,“侍卫来得太晚,只抓了一小半,连领头的那人也给跑了。” “审问奸细的话,去找宋辛,他很在行。” 仇子锡点点头,看见杭絮没回头,又忙出声道谢。 他又想到一事,也说起来:“冬实带人去纸条上的地点埋伏,却一直没看到人,上面写的,或许是假消息。” 杭絮却道:“不一定。” 她停下来,半转身子,面向仇子锡,抬起杏眼看他,认真道:“既然粮车失火的消息能在一夜之间泄露,并成为害你性命的机会,那你派人守株待兔的消息,为何不能如此呢?” “仇太守该查查自己的手下了。” 说罢,杭絮也不去看陷入思索的仇子锡,抬步离开。 转过一个廊角时,后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仇子锡的喊声传来:“王妃等一等。” 她停住脚步,转身看去,仇子锡撑着膝盖,气喘吁吁:“多、多谢王妃。” 杭絮歪头:“几句话而已,不必说谢。” 对方却摇摇头:“非也,我是为王妃一巴掌打醒我之事。” “我读了二十年圣贤书,连脑筋也读死了,揪着一点不放,却毫不顾及大局,实在是迂腐无比。” -- 第67页 “我之所以当太守,四处治水,并不是为了自己的好名声,而是为了百姓,既然如此,遭受一点恶名污蔑又何妨?现在骂我之人,与大湾村中的老人何其相似,只要结果是好的,于我就无甚两样。” 他直起身,又拱手行了个大礼:“多谢王妃为我指点明路。” 杭絮面无表情地点点头:“你明白就好。” 然而转过身却在思索,自己说的话,难不成真有那么大的威力? * 经过前院时,杭絮目光扫过青石板,这里就是流民与侍卫打斗之处,地上的血迹已被大雨冲得干净,不见一丝痕迹。 她又走了几步,看向檐廊边的青石板,这里就是容琤被砍中的地方,他的血迹跟其他人的一样,也不见了踪迹,但杭絮似乎能在上面看出几分红意。 她正欲离开,乌云间忽地闪过一道电光,把天幕撕裂,一道暗光随之掠过杭絮眼帘,她眨了眨眼,看向暗光的来源——草丛间一个乌黑的枪头。 她把药碗放下,不顾暴雨,冲进雨幕捡起那个枪头。 而后放在手中打量,这个枪头原本应该安在长.枪上使用,可或许是松动了,所以才从木杆上掉了下来,沉甸甸的,与平常所使用的铁器分量相差无几。 杭絮摸索着枪头乌黑光滑的表面,心中总觉得这种触感有些熟悉,抬手的时候,小臂上的袖箭露出半截,她无意扫过,忽然愣住。 匆匆把袖箭取下,与枪头放在一起对比,两种武器同样乌黑的色泽,同样光滑而细致的外表,根本就是同一种材料所制。 她直觉这其中有些异样,却不知是什么,干脆重新戴好袖箭,把枪头也收起来。 晚上写信去问问爹爹这种材料的来源好了,她这样想着。 * 回到偏院,容琤还在昏迷着,她不想叫醒对方,把汤药搁在桌子上,重新坐回床边。 或许是昏暗而静谧的环境,杭絮压抑许久的睡意气势汹汹卷土重来,她眼皮阖上又睁开,最终支撑不住,趴在容琤身边睡去。 她又做了梦。 梦里,自己躺在床上,耳边是带着鼻音的说话声,“是我不好,都怪我连累了你。” 他像是哭过一场,说话时会轻轻抽噎一声,“要是我的剑能练得再好一点,就不用阿絮保护了。” “我……以后当阿絮的相公,一定会好好保护阿絮。” 哭声让她心烦又心疼,梦里的杭絮睁开眼睛,“不要哭啦!” 随着眼睛睁开,杭絮也看见了发出哭声的人——又是那个脸颊软软的男孩。 男孩脸颊挂着好几颗泪珠,发现杭絮醒了,眼睛很惊喜地睁圆了,然后意识到什么,连忙把脸别到一边,擦去脸上的泪珠。 “我没有哭。” “骗人,我都听到了。”杭絮哼道:“我才不要你保护,谁要嫁给你啦!” 男孩委屈地看着她,圆圆的眼睛又红起来,“我要娶你!” 他脱了鞋,扑到床上,小心翼翼地避开女孩身上的伤口,两只手抱住她的脖子,两个人额头相贴,明明眼泪就要落下来,神色却那么固执,“我一定会娶你的。” 泪珠滴落在她的脸上,有种奇怪的痒意。这种痒意似乎从梦中传到了现实,半梦半醒间,杭絮总觉得脸上痒丝丝的,像是有什么凉而软的东西在轻轻触碰。 不知过了多久,杭絮迷蒙地睁开眼,头顶是层层叠叠的帷幔,她撑起身子,打了个小小的呵欠,转过头。看见床里侧的半躺着的容琤,下意识说道:“你醒了啊。” 对方声音低低的,带着虚弱的意味:“醒了一会儿。” 杭絮点点头,忽然意识到什么,看向自己盖在被子里的身体,愣了好一会儿,呆呆问道:“我……怎么在床上。” 容琤:“我看你躺在床边一直皱眉,睡得不安稳,就把你放到了床上。” 他看见对方有些怔愣的神色,指了指两人间的距离,补充道:“床很大,我们隔得很远。” 杭絮无言以对,这话与大湾村她说的如出一辙,叫她如何反驳,她只能把被子掀开下了床。 闷闷地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 容琤回答:“申时了。” 竟然睡了快两个时辰!那药——她朝桌子看去,药碗还摆在那里,乌黑的药汁已经凉透。 她懊恼地叹口气,穿好鞋,下床重新端起药碗,没有回头看容琤,匆匆地说着:“药凉了,我叫人热一热。” 说罢推开门离开。 杭絮端着热好的药回来时,容琤仍半躺在原位,许是听见了门开的动静,凤眼朝杭絮看去,明明没有任何神色,她却觉出了几分期待。 她把药放到容琤手上:“这是宋辛配的,补血的药,对你的伤有好处。” 容琤仰头,喉结动了数下,一碗药便喝得干净,只是微蹙的眉头,显出这药不负于它漆黑外表的苦涩。 杭絮把碗拿回去,再座下时,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她细心地展开包装,露出里面几颗雪白的糖莲子。 “厨房里没有杏花糖,”她把拈起一粒沾着糖霜的莲子,放在容琤手上,“委屈你吃一吃糖莲子啦。” 第38章 第三更 鲁州仇氏 小厨房这几天总飘着苦涩的药味, 来往的厨子厨娘嗅一口,就觉得从鼻子苦到了心里,不禁可怜起那位喝药的人来。 -- 第68页 杭絮坐在冒着烟的药炉子旁, 把呛人的烟扇开, 若有所思地看向忙碌的云儿, 问道:“云儿,你说药里可不可以放冰糖啊?” 云儿正“咚咚咚”地切着菜, 闻言严肃反驳:“小姐可别放什么东西, 这药都是配好的,多一点东西药性就没了!” 她把切好的葱花拢到磁盘上, 这才抬眼, 看见自家小姐坐在药炉子旁,立刻动起来,放下菜刀,把杭絮拉起来,推到厨房外面,头疼的嘱咐:“小姐,里面烟气那么大,你别进来了, 药我看着, 等熬好了再告诉你, 你去看王爷吧。” 杭絮看着厨房的木门在自己面前关上,无奈地转了个身, 嘴里无声嘟哝几句,她就是因为不知道怎么跟容琤相处,才在这里耗时间啊。 她没处可去,在檐廊下漫无目的地走着, 来到花园,看见值守的侍卫,找了一个问道:“你们太守现在在哪里?” 侍卫看见杭絮,猛地想起那天一脚踢开流民,把自己从刀下救出来的人,顿时恭恭敬敬回答:“太守和宋大夫去地牢审问抓住的流民了。” 杭絮起了兴趣,于是问道:“地牢在哪儿?” 侍卫挺直身子,整整剑鞘的位置:“我带王妃去吧。” * 地牢就在太守府的外院,穿过几道门,就到了地方。 杭絮谢过侍卫,踱着步子下了地牢,虽是地下,却不显得昏暗。处处点着烛火,她转过几个空荡荡的监牢,就到了正中间的戒律室。 宋辛欢快的声音传来:“要用药吗,我带了好多种呢,你看看,要哪个,这个是……” 另一个肃正的男声忙打断:“不必了,这些都是受鼓动的灾民,不需用药。” 她走进,故意发出了些脚步声,坐在桌前的仇子锡与宋辛一齐转头看来,宋辛不十分惊讶的模样,喊一声:“小将军,你也来了呀。” 仇子锡则站起来:“地牢脏污,王妃为何——” 话说了一半,他自觉停了嘴,暗恼自己没改过来思想。 他四处看看,见没有多余的椅子,便想把自己的让给杭絮,可宋辛早先行一步,把自己的椅子拖向对方,笑嘻嘻道:“来,小将军坐。” 杭絮施施然坐下,仇子锡讪讪坐回去,又想起到什么,喊一声:“把人带进来。” 侍卫把数十个带着枷锁镣铐、衣衫褴褛的灾民推进来,那些灾民一看见仇子锡,便破口大骂,什么“狗官,黑心贼”,市井间的难听话并没有让他的脸色有丝毫变化,他向侍卫使一个颜色,对方大喝了几声,骂声终于不甘不愿的停息。 仇子锡这才提起笔,蘸点墨水,问道:“你们为何围攻太守府?” 一个灾民愤愤出声:“还不是因为你这个狗官独吞了粮食,还说什么被火烧了,我们不过是想找个公道!” 他写了几个字,继续问道:“谁告诉你这个消息的?” 没有人回答,仇子锡也不恼,淡淡道:“拒不回答审讯,按例鞭刑二十。” 这回大家都忙开口,说的却是:“不知道,大家都在说。” “有谁知道这消息最先是谁说出来的?” 灾民面面相觑,都道:“这我们哪里记得!” 杭絮想起那日太守府前说话的人,出口问道:“是不是一个健壮的男人,嘴唇很厚,眉心还有一颗痣,声音十分洪亮”,她说的就是那男人的特征。 这回有人记起来:“对对,就是他,他把我拉到一边,告诉我这个消息的。” 剩下的人也纷纷附和。 她接着问道:“他叫什么名字?” 纷乱的声音忽地安静,大家想了很久,竟没有一个说得出他的名字,只有一个人迟疑着说:“他说自己姓杜,是从外县逃难过来的,其他的都不清楚。” 仇子锡看着这群茫然的男人,叹一口气:“你们连他的姓名都不知晓,为何对他说的话一丝怀疑都没有,全然信了?” 杭絮却没什么叹惋的心思,她从袖子里取出枪头,握在手心,问道:“你们手中的武器,是谁给的?” “也是杜大哥,他说自己在地里挖到了武器,都是些长矛长刀,就分给了我们。” 她伸出手,展示那个乌黑的枪头:“是不是这种颜色的武器?” 一个灾民前倾着上半身,打量一会儿,肯定道:“对,就是这个颜色,一看就是在土里埋久了。” 杭絮收回枪头,往回退几步,看向仇子锡道:“我的问题问完了,太守有什么想问的吗?” 仇子锡这时写完了证词,然而笔尖迟迟没有放下,在洁白的宣纸上落下数个大小不一的墨点。 “那二十五车粮食已被运往城中仓库,足够让五千灾民吃上三月,现在城外正在施粥。” 他淡淡地说完这句话,不管灾民们惊诧的神情,继续说着:“若你们不轻信他人的一面之词,再等上几日,就能和他们一起吃上新米。” 忽然有锁链“哗啦啦”地响起来,一个灾民手脚并用爬向仇子锡:“大人,我知错了,放过我吧,是我鬼迷心窍,误会了大人,您大人有大量,放我出去吧!” 他几乎是痛哭流涕的模样了:“我家中还有三个孩子,都靠着我啊!” 太守终于搁下笔,抬头看向那位灾民:“你在这里并不是因为冒犯我,几日前的那场混战,府中侍卫七人死亡,二十人重伤,还有一位连胸膛都被人劈开,当场死去。” -- 第69页 灾民愣住。 “那些侍卫也有妻子老小,今日我若是因为心生怜悯就放过你们,那么谁又来怜悯他们呢?” “你们的罪责自有宁朝律法来定夺,我不过依律法行事,你的儿女,我会派人照顾的。” 说罢,仇子锡也不再停留,起身出去了。 * 杭絮回去时,药正好出炉,她端着药朝偏院走去时,心中还在想关于武器的事。 信前两天已经写好,派人送去了京城,一来一回,就算马力再足,也要半个多月,她心中有些焦急。 身后传来“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她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谁:“你找我做什么?” “小将军,我跟你讲,这东西可是我花了好几种珍稀药材”宋辛终于来到杭絮身边,递给她一个瓷盒,“才弄出来的药膏,消炎止痒,还能促进愈合。” 杭絮拿过药膏,说声谢谢,向前走了几步,身边的宋辛亦步亦趋跟着,没有离开,嘴里还说着什么:“小将军,王爷也算我们自己人了吧?” 她步调不停,随意回道:“什么自己人不自己人的,你对他跟我对一样就行了。” 宋辛“哦~”了一声,像是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消息:“那我该叫他什么呢?王爷也太生分了,他是小将军的夫君,这样的话,将军夫人?” “不不不,男人怎么能叫夫人,那该叫什么……” 他的声音在杭絮斜睨过来的目光中越来越弱,最后干脆没了声。 杭絮嗤一声:“你很闲?” 宋辛感受到熟悉的危险气息,脚尖转了个方向,一溜烟跑了,不忘跟杭絮告别:“我忽然想起房子里熬了药,小将军再见啦!” * 到了偏院,容琤的房门前,杭絮迟疑一会儿,最终推开。 她的目光投向床,却并没有发现以望的人影,只有一个空荡荡的床铺,心脏忽地提起,等目光转向书桌时,这才放下。 男人坐在书桌前,手里拈着几张信纸,专注地看着,直到杭絮从他手中抽出纸,眯着眼看他:“你怎么下床了!” 她第一次絮絮地说了这么多话:“你的伤口在后背,要是碰到椅子,伤口裂开了怎么办,流了那么多血,怎么补得回来……” 容琤从善如流地躺回床上,默默听着杭絮训斥,等到对方停下来,这才抬起眼说:“对不起,是我不注意。” 杭絮看他一副乖巧的模样,剩下的话梗在喉头,她走近床边,把药递给容琤,道:“把药喝了。” 她的语气凶巴巴的,右手却悄悄把一粒糖莲子放在床头。 想起手中还拿着信纸,她又到书桌旁,准备把纸放回原处,只是无意一瞥,看见上面“仇子锡”几字,忽然愣住。 她侧头问道:“这是跟仇太守有关的东西?” 容琤已经快速喝完了那碗药,往嘴里塞了一粒糖莲子,侧脸鼓起一个小包,神色却淡淡然,有种奇异的反差:“仇子锡说到被派往扬州的原因时,多有隐瞒,我就让卫陵查了查。” 杭絮扫一眼纸上密密麻麻的字迹,好奇问道:“我能看看吗?” 容琤只道:“我的东西,你想看便看,不必问我。” 于是她展开看了下去,薄薄几页纸,详尽的记录了仇子锡从幼时到现在的所有大事。 鲁州人氏,幼年聪慧,四书五经无一不通,八岁考中童生,十二中解元、十六中会元,接下来的一段却是奇怪,圣上大赦天下,得以科举入仕,但仍因家族被连坐,难以在京为官。 看到这里,杭絮意识到到什么,忙翻到最开始的一页,这才发现,仇子锡所在的鲁州仇氏,正是十年前叛军的主力之一。 第39章 扬水之患 杭絮把信纸上的信息仔细看上一遍, 发现后面都是仇子锡在扬州做出的功绩,这才合上,道:“这就是他被调往扬州的原因吧。” 容琤点头道:“我清楚皇兄的性子, 他极爱惜人才, 或许是不忍仇太守埋没, 才把他派往南方历练,想看看实绩。” 她有些惋惜, 对这段历史她清楚得紧:“鲁州仇氏大部分死在战乱中, 剩下的在陛下即位后也纷纷自尽,他既便姓仇, 也应该是血脉稀薄的旁支, 却因此断了仕途。” 容琤回道:“被派往地方历练,虽远离京城,但对自身能力也有许多益处,好坏参半,就看他是如何权衡了。” 杭絮走向书桌,把信纸重新放进信封:“这个倒不用担心,我之前看见他,他好像想开了。” 容琤不语, 神情透出点放心, 他看见杭絮的动作, 想起什么道,“桌子上还有一封信。” 她毫不费力地看见了那封薄上许多信封, 拿起来像容琤展示:“这个?” “对,”容琤点点头,又补充道,“这是你上次说的, 关于那位治水的李太守的消息,我也叫人打探了一番。” 杭絮听见李太守,想起那日老人口中所说的奇人,心中也好奇,手指一动把信封拆开,展开薄薄的两张纸。 她才看到“李氏其人”几个字,忽然意识到什么,目光从信纸上脱离,来到躺在床上低着眼睛的容琤身上。 带着那两张纸,她绕过书桌,重新坐到容琤床边,这才抻了抻信纸:“你看不到,我念给你听吧。” 杭絮的声音总是清脆的,像铃铛被风吹动,发出的清晰明亮的声音,平日威胁人时,会把声音压低,可也带着几分装模作样的稚气,但谁要是真的以为如此,那便遭殃了。 -- 第70页 此刻她为容琤念信,声音也变得低起来,带着一股认真严谨的意味:“李氏其人,名冰,字不可考” “五十年前,新朝未立,诸王混战,彼时扬州穷困、连年洪涝,无人占有。” “李冰乃一南方小王手下将军,行军到扬州,不忍百姓流离失所,于是驻扎于此,带领百姓考察扬水沿岸,历时三年,画出堤坝营造法式,而后依照法式建造堤坝,可才至一半,宁朝建立,京城派来新太守管理扬州,而李冰由于治水之才,被提拔至工部侍郎。” “李冰无奈,临别前将图纸予以新太守,恳请其继续建造,只是新朝初立,百废待兴,新太守忙于民生,加之堤坝虽只建立一半,却数年无灾,因此一直搁置。” “李冰虽无太守之名,但扬州百姓敬其功绩,遂称之为李太守。” 杭絮合上纸,叹道:“这位李太守,是个奇人。” 或许是五十年前的消息实在太过稀少,关于李冰的消息极其粗略,许多地方都是草草一笔,但即使至此,也足够杭絮感叹一声了。 “一座堤坝能用上五十年,难不成是精钢造的?”,杭絮不懂水利,随口道。 容琤解释道:“堤坝主体一般使用石料,缝隙用白浆和黏土填充,待粘土风干,石块被粘连,这样的构造十分牢固,可以经河水冲击,数年不坏。” “只是,”他也叹道,“京城最好的工匠所建的堤坝,历六十年也开始破损,可扬州的堤坝只建了一半,却直到现在才出现漏洞。” “李冰于此道实乃天才。” 杭絮站起来,走向书桌,也道:“只可惜他不能再世,为我们重新设计一座堤坝,那样扬州的水患,说不定就能解决。” 将信纸放回桌上时,杭絮的衣袖碰到桌子,发出有些清脆的“磕嗒”声,她另一只手摸去,感受到一个光滑坚硬的东西,这才意识到宋辛的药膏还在自己身上。 她放好东西,把瓷盒拿出来,沉甸甸的一盒,或许是宋辛考虑到容琤的刀伤太长,因此特意做得分量极大。 她把瓷盒准确扔到床铺上容琤的手边,扬扬下巴,示意对方拿起来:“这是宋辛给你配的药,能促进伤口愈合。” “你记得自己——”说到这,杭絮忽地意识到对方的伤在后背,自己是涂不了的。 于是改了个口:“记得让卫陵帮你涂一下。” 容琤拿起瓷盒,手指收紧,透出一点受压迫的血色,面不改色道:“卫陵被我派出去了,三日后才回来。” 杭絮想了想:“那让其他人来吧,要不我去叫宋辛?” 对方却摇头道:“不必了,我不习惯别人近身,我自己一个人,应当是可以的。” “可伤在背后,”杭絮犯了难,望见容琤低着眼,没什么表情的侧脸显得有些可怜,下一句话脱口而出:“我来给你涂吧。” 说罢,她觉得有些不合适,但转念一想,又不是没有给对方上过药,这有什么要紧的? 容琤点点头,把瓷盒放在枕头旁,手指摸上中衣的系带,轻轻一拉系带就松开,半边肩膀露出来,玉白的肤色在室内也像发着光。 杭絮像被烫到似的,猛地把视线移开,死死盯着床柱,似乎对上面的花纹起了很大的兴趣:“你在做什么?” 容琤动作不停:“涂药。” 她强迫自己的视线回到对方身上,似乎对那□□的半身毫不在意:“不是现在,等晚上你沐浴完,再来涂!” 容琤嗯了一声,慢慢穿上衣服,再重新系上带子,有些遗憾的样子。 * 走在外面的时候,杭絮还有些懊恼,自己这是怎么了,之前明明也给容琤上过药,也见过他的半身,但这次怎么就不适应了? 她心中烦乱,干脆不去想,脚步一转,向大厅走去,去看仇子锡在做什么。 仇子锡果然在正厅听人汇报消息,一个矮壮的人跪在地上,语气有些焦虑:“大人,良乡县下属的鹈鹕村有几个人生了病,接连几日腹痛呕吐,我们原以为是普通的风寒,喝了治风寒的药,却怎么也好不了,还传染了村中数十人,他们身上起了奇怪的疹子。去找大夫看,他们说,可能、可能是……” 仇子锡神色也沉下来:“是什么?” 下人一咬牙,说了出来:“可能是疫病。” 仇子锡大惊:“怎么会出现瘟疫!” 杭絮也心中一惊,问道:“是不是水源的问题?” 她听爹爹讲过瘟疫,这种病症源于尸体在水中腐烂生毒,健康之人喝下带毒的水,自然生病,瘟疫传播迅速,从一人到一整个村庄,往往只需要几天,且感染瘟疫后,活不过一月就痛苦死去。 仇子锡却坚定摇头:“不可能。” 他在扬州数年,自然明白水患后总会出现疫病,于是立下严令,不喝生水、不食死畜,遇水的粮食全部丢弃,打捞到的尸体也不顾反对,全部集中焚烧,派大夫日夜驻守,不放过任何一个患病百姓,自觉已经杜绝所有源头,以往从未出现过这种情况,可今年瘟疫为何还是出现了? 现在来不及他仔细思考,仇子锡站起来,命令坐下跪着的人:“你带我去村子里看看。” 又回头对冬实道:“你去请瑄王,我们——” 说到这,他忽然停住,摇了摇头:“罢了,瑄王受伤,不便行动,我一人去吧。” -- 第71页 说罢步伐匆匆,就要迈出门槛。 却被杭絮的声音叫住:“等等。” 仇子锡回头,眉眼焦灼:“王妃可有何事?” 她抖一抖衣摆站起来:“容琤不去,我可是要去的。” * 良乡县在城西,由于还要带着几位大夫和下人,不便骑马,杭絮只好坐上马车,听着仇子锡掀着帘子催促马夫快些。 她坐得无聊,撩开车帘看外面的景象。昨夜刚下过一场雨,路上本该泥泞无比,可仇子锡早有预料,挖好了排水道,又在路上铺满碎石,是以地面干净无比。 远处可以看见数十座草棚,灾民排着长队,在领取属于自己的一份晚食,根据杭絮混入灾民的亲身体验,他们的食物一般是掺着玉米的浓粥,一个手掌大的馒头,偶尔还能领上一碗热腾腾的浓白鱼汤。 正因如此,那些灾民的暴动才让她十分不解,觉得定然是有人在暗中煽动。 仇子锡不知何时进了车厢,他随着杭絮的目光望去,也看见那些灾民,笑道:“我前几天叫府里的厨娘做了许多腌白菜,今天就该送过去了,配着粥吃正好,教他们尝一尝北方的口味。” 杭絮也笑起来:“这样的吃食,叫别人听了,估计怎么也不相信是灾民的。” 仇子锡笑着,却忽然叹了口气:“王妃身居高位,又怎会明白,灾民生活虽好,却也不能一直这样下去。” 她收敛笑容,看向仇子锡:“扬水之患一日不解决,每一场大雨、每一次决堤,都会让越来越多的百姓流离失所,灾民越来越多,粮食却不是无穷无尽,农田上半年的收成已被洪水毁去,若水再不退,下半年也岌岌可危,别州的粮食也并非源源不断,唯一的办法,就是召集工匠,修补堤坝,从根源杜绝水患。” “太守大人最近一直走访扬水周边,重金聘请工匠,也是为了这事。” “我说的可对?” 第40章 自生自灭 杭絮慢条斯理地说完这话, 看着仇子锡的眼睛睁大,表情透出些震惊,而后问道:“王妃如何……” “我是如何得知的?”她替对方说完下半句话, “太守以为我不同你们一起去走访, 就是每日待在府里, 不问世事吗?” “如果你深入灾民之间,同他们一起生活上几日, 看他们如何吃住, 听他们无意的抱怨和交谈,会发现自己得到的东西, 比麾下官员报呈上来的公文, 要更详尽、也更有用。” 仇子锡愣愣地听完杭絮一席话,低下头,神色羞耻:“是我轻视了王妃,不加询问,就妄下定论,实在是过于自大!” 她却微微笑起来:“太守大人,我方才这么说,只是想教给你一个道理。” “永远不要轻视任何一个人, 就算是再无害弱小的人, 也可能趁你不备, 用尖刀插进你的后心。” 这是她以生命为代价,才学到的至理。 * 马车晃晃悠悠到了鹈鹕村, 杭絮轻轻跳下马车,还是在泥地上溅起了不少泥点,抬步时,总觉得鞋底被黏着。这个村子显然刚退水没几天, 土地都被浸透了。 仇子锡也下了车,抬头望去,村子里空荡荡的,他不由得问道:“冬实,这村子里怎么没人?” 冬实哀叹着回道:“太守不知道,自从传出那几个人可能得了瘟疫的消息后,不到半天,就有十几户人家收拾着投奔亲戚去了,我离开的时候,本来还剩几家,现在一看,大约是全没了。” 他点点头:“也罢,人之常情。” 又回头朝另一辆马车匆匆走去,嘴里道:“孙大夫,你怎么自己下来了,我来扶你。” 杭絮也回头看去,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正扶着车辕探脚,挥挥手拒绝了仇子锡的帮助:“太守放心,老夫的身子还没虚弱到这种地步!” 他稳稳当当站在地上,又道:“我们快去看看那些病人吧。” 冬实看向仇子锡,见他点点头,应一声在前面引路, 杭絮在后面跟着,四处观察,竟真的每户都空荡荡的,大开的门被风刮过,发出“吱呀呀”的响声,有几分凄凉。 走了半刻钟,众人来到一座颇大的房屋外,冬实停下脚步:“这是这儿了。” 她抬头望去,屋子的两扇大门上挂着块匾,上面写了“祠堂”二字——或许除了祠堂,也没其他地方能安置这么多病人。 仇子锡正欲推门,却被冬实急急拦住:“大人等等!” 他从袖子里拿出数块纱布,分给众人:“里面都是病人。进去得捂上口鼻,里面好几个人都是因为照顾家人,没注意,也被感染了。” 大门被冬实用力推开,祠堂宽大的正厅里面,铺着数张草席,每一张上面都躺着一个病人,即使是远远看去,也能发现每个人暗黄的脸色,脸上大片的红斑;间或有咳嗽声响起,以及妇人细细的啜泣声。 老人上前,向仇子锡行了个礼:“太守,我去为他们看诊一番。” 对方点点头,嘱咐道:“孙大夫小心一些。” 杭絮看着这位白发白须的老人来到一位病人身边,握住手腕开始诊脉,而后又扒开眼皮查看,动作不慌不忙,没有丝毫顾忌,不仅有些好奇。 于是向仇子锡问道:“这位大夫是什么来头,看着经验十分丰富?” 仇子锡介绍起来:“孙大夫是回春堂的首席,也是扬州城医术最好的大夫,这次听说我们要为瘟疫找大夫,立刻挺身而出,毫不畏惧。” -- 第72页 杭絮点点头,心中对这位老人多了敬佩,她走到孙大夫身边,蹲下身子看他如何诊治。 这位病人是个才四五岁的小男孩,被一位老妇人抱在怀里,瘦瘦小小的一具身子,孙大夫握起他的芦柴棒一般细瘦的手腕,不禁叹了口气,抬头向妇人问道:“老夫人,你的孙子病多久了?” 老妇人正在给孩子喂粥,调羹里稀薄的的清粥,喂到紧闭的嘴里,只勉强喝下去一点,剩下的全沿着下巴流下,老人喂完了一口粥,才抬头看孙大夫,浑浊的眼睛尽是疲惫:“第五天了,小宝本来只是咳嗽,后面突然就昏了,怎么也叫不醒,也吃不进东西,几天下来,瘦了这么多。” 她苍老的手指拂过孩子深深凹陷的脸颊,上面大片的红斑看着尤为可怖,然而她却视若无睹,只喃喃念叨:“我家小宝这么乖,从来都听我的话,乖乖呆在屋子里,不乱吃东西,不乱喝水,怎么就染上瘟疫了呢?” 孙大夫放下孩子的手腕,安慰道:“老夫人,你放心,瘟疫并不难治,只要找对方法,很快就能好起来的。” 他又从药箱里拿出几粒药丸,送到老妇人的手上:“这是养元丹,对身体有些好处,给孩子服下吧。” 夫人颤巍巍接过药丸,止不住地对孙大夫弯腰:“多谢大夫,多谢大夫……” 他站起来,杭絮也随着他起身,两人走远了些,她低声问道:“孙大夫,瘟疫真的不难治吗?” 老人捻着白须摇摇头:“只要找对方向,厘清病因,确实不难,可问题是,寻找病因,确定方向这一个环节,往往是最难的。” “我方才那样说,只不过不想宽一宽那位老人的心罢了。” 他叹一口气,胡须纷纷跳动:“我行医六十年,虽经历过许多奇病,治好过许多人,但每一次都不敢说有十成的把握,只不过都是奋力一搏罢了。” 仇子锡恰好走近,也听到两人的对话,神情忧虑,但仍保证道:“孙大人不必把这事扛在自己身上,尽力而为便可,若是治不好,我也绝不怪罪。” 孙大夫面向仇子锡,并不回应,只行了个礼道:“大人,此处离城中药堂颇远,来回不易,老夫可否将病人都运到城中回春堂诊治?” 仇子锡自然答应,叫下人吩咐下去,病人的家属虽有不舍,但一想到是为了治病。也纷纷答应了。 孙大夫便让下人把病人抬到自己带的板车上,看来是早有准备。 老妇人最后一个起身,四五岁的孩子虽瘦,但也有些分量,她抱着孩子踉跄几步,孙大夫看见,伸手把孩子接过:“老夫人,我来帮你。” 他抱着孩子,仍健步如飞,正要把人放在板车上时,一个沙哑苍老的声音忽然响起:“你们要把小宝带哪里去!” 众人看去,一个提着锄头的老人站在不远处,裤腿粘着泥点,像是刚耕田回来,满头白发却遮不住怒意。 老妇人“哎呀”一声,走过去扯扯老人的袖子,小声道:“老头子,你喊什么,大夫是要把小宝带去城里看病。” 老人听到解释,却并没有平息怒气,反倒把锄头一扔,冲到孙大夫面前,孙大夫不察,怀中一空,孩子便到了老人的手里。 老人紧紧地抱着自己的孙子,死死盯着孙大夫,目光警惕:“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嘴上说着要给大家治病,实际上不过是想把他们隔开,自生自灭罢了。” “等小宝死了,你们再出面,假惺惺说几句瘟疫太厉害,治不好,再给我们发几十个铜板,事情就过去了!” 老妇人摇摇头,摸摸小宝吃了养元丹后红润一些脸色:“老头子,太守和大夫都是好人,和以前不一样的。” 老人冷哼一声:“不一样,说不定是装出来的不一样,背地里我们怎么知道是什么勾当?” 病人家属间响起低低的絮语,原本感激的神色也变得有些犹豫,还有人问道:“老大夫,你保证能治好我娘的病吗?” 孙大夫闻言,摇摇头,一时絮语更大,老人又喊起来:“你们看,这老头子也不敢保证,那他凭什么把这些人带走!” 他把孩子抱得更紧:“要谁知道他要把村子里的人带去做什么,说不定是试些稀奇古怪的药,最后不是病死的,而是被药烧烂了肚子,活活痛死的!” 老妇人捏紧丈夫的手,眼眶红红的:“老头子,你别说了,你信我,他们不一样的。” “诸位!”孙大夫忽然出声,他年事极高,然而说出的话却是中气十足,震得所有人都静下来。 “我孙某行医六十七载,遇见无数疑难杂症,无一例失败,自认当得上神医这个名头。” “可此次瘟疫实在刁钻,因此老夫不敢作出保证,怕各位的希望落了空。” “我知道有些大夫医德低下,滥耗人命,但诸位放心,我以性命起誓,虽不能保证治好,但也绝不会像这位老人所说,不闻不问,或用来试药。” “如有违反,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此话一出,村民皆惊,默然许久,不知是谁开的头:“我相信您!” 众人也跟随道:“对,孙大夫是好人。”,“那种事怎么可能?”,“老王叔肯定是在乱说。”…… 可无论他人如何附和,那位老人仍旧抱着孙子,还往后退了几步:“你们要去就去,我家小宝不去!” -- 第73页 他脸上的神色如此坚定,让杭絮总觉得有些熟悉,她盯着那张褶痕重重的脸庞看了许久,忽然想起自己在哪里见过这张脸。 那日洪水旁,向她侃侃而谈五十年前李太守功绩的老人,正是这样一张苍老深刻的脸,最后,他为了自己落水的孙子小宝担忧的神色,也与现在如出一辙。 第41章 书接上回 杭絮心中一动, 上前几步,面对老人,诚恳劝道:“老人家, 你如果不放心, 不如随我们一起去城中, 你亲自照顾自己的孙子,怎么样?” 孙大夫听杭絮这么一说, 觉得是个好主意, 也道:“药堂里有的是住所,老人家不放心, 就跟我们一起回去吧。” 老人的态度有些软化, 妇人趁势推一推他:“老头子,你就跟他们去吧,小宝的病要喝药的,怎么能一直在家里。” 这回他总算同意,只是神色神色依旧不善,避开孙大夫的帮忙,抱着孩子,动作利落地上了车。 * 重新返回扬州城中, 仇子锡府里还压着许多事, 让车夫从太守府绕道, 下了车;杭絮一想到府中有个容琤等着她来上药,心中顿时有些复杂, 下车的腿有些迈不出去,加之天色还早,于是随孙大夫一起去了回春堂。 马车从府里出发,没一会儿就停下来, 杭絮这才发现,回春堂离太守府极近,只不过悄悄藏在太守府的背后,才让她一直没有见过。 孙大夫下了车,立刻有穿着一色衣服的几个半大少年迎上来,纷纷叫着“孙大夫。” 他吩咐少年把后面的病人运到后面的病房,又特意嘱咐:“那位抱着孩子的老人,给他们单独一个房间。” 少年们点点头,一溜烟跑去办事了。 孙大夫脚步不停去药房抓药,又让人熬上几十碗,专门放药炉的厨房里烟雾缭绕,满是苦涩,孙大夫看见站在一旁的杭絮,关心道:“小姑娘,这里的烟太呛了,你出去吧。” 她摇摇头:“您放心,我受得住。”,这点味道,还比不过自己给容琤熬药的烟气。 由此可见,宋辛在让人痛苦这方面,着实是十分厉害的。 * 药熬好后,孙大夫叫人用托盘装着,去给那些病人服下,端着药的学徒刚转身,就被叫住,孙大夫想了想,加上一句:“第一个,去小孩儿那吧。” 或许是得了嘱咐,老人和孙子被分配的地方极好——一个独门的屋子,还带一方小小的庭院。 在老人死死盯着的目光中,小少年战战兢兢放下托盘,老人盯着那几碗乌黑的药,硬着声问道:“这是什么药?” 孙大夫解释道:“老人家,这是按千金方里的药方熬的药,强体补气,治发热的。” 老人这才放心,挡在床头的身子移开,但脸色仍臭着,死死盯着孙大夫给自己的孙子喂药,一点也不移开,直到一碗药见底,立刻上前,抱住孙子,把他轻轻放回床上。 孙大夫放下药碗,过了一会儿,又用手背去探孩子额头的温度,察觉低热降下来后,舒一口气道:“看来这方子是有用的。” 一旁的学徒对老人虎视眈眈的目光尤为不满,此刻终于忍不住开口:“老人家,这回你总该放心了吧,师父可是很厉害的。” 老人冷冷“哼”一声,少年抖了几抖:“不过退了烧而已,谁知道你们以后会给小宝喂什么药,现在说不定只是给个甜头罢了!” 少年咬咬牙,气恼极了:“你——” 孙大夫挥挥手,止住他后面的话,缓着声对老人嘱咐:“老人家,你多看着点孩子,这药我也是第一次用,心里没底,有什么异样,一定要告诉我。” 老人不回话,点点头算是知道了,孙大夫这才放心起身,拍拍神情不忿的少年:“打起精神,后面还有很多病人。” 两人走了出去,杭絮慢上一步,出门的时候,下意识回头,看见老人坐在床边,低头注视床上的男孩,宽大的手掌握住对方小小的手,夕阳从门外射入,将他苍老的脸分成一明一暗两半,有种异样的悲伤。 * 杭絮出了院子,跑了几步跟上孙大夫。她看着对方每给一人喂药后,都要细细地叮嘱,:“务必注意有无后遗症,无论什么,不管大小,一定要告诉我。” 她心中疑惑,问道:“大夫,历史上发生过这么多瘟疫,难不成没有一次治好过,为什么没有药方流传下来呢?” 老人捻一捻雪白的胡须:“小姑娘,你不学医,自然不明白,这些虽然都叫瘟疫,但其实是不同的病症,只不过都易染易死,又难以治疗,就被冠上同一个名字罢了。” “不同的病症,用同样的方子,怎么能治好呢?我现在不过是把可能有用的方子一个个试过去,挑出最有用的,再加以改进罢了。” 杭絮点点头,明白了些许,又问:“那这些药要试多久呢?” 孙大夫叹一口气:“也许下一个正好能治好,也许每一个都没用,需我们从头开始钻研药方。” 两人谈话间,前面忽然传来吵闹声,杭絮还没来得及分辨,一个人影就出现在面前。 宋辛眼睛一亮:“小将军,总算找到你了,这个地方实在太大了!” 杭絮上前,压低声音:“你怎么来了?” 宋辛嘻嘻笑着:“仇太守说这里有瘟疫病人,我还从没见过呢,当然要来见识见识。” -- 第74页 孙大夫看着对方,圆脸圆眼,有种不合时宜的活泼,不由地问道:“这位先生是……?” 杭絮看他跳脱的模样,有些头疼,向老人解释:“这位是太守府里的宋大夫。” 又向宋辛介绍:“这是回春堂的首席,孙大夫,医术很高明。” 听见这人是个首席大夫,宋辛神色端正起来,挺直脊背,有模有样的向对方介绍:“我方才在府中,听太守说这里接收了一批瘟疫病人,心中好奇,因此想过来看看,说不定能提供些帮助呢。” 孙大夫打量着宋辛,稚嫩的圆脸与药房里的学徒相差无几,脸上的神情却自信无比,也起了些好奇:“宋大夫既然想看,那就随我一起吧。” 宋辛高高兴兴地加入队伍,看见一旁的托盘里摆着数个空碗,自来熟地拿起一个,碗底还剩了些残留的药汁,他放在鼻尖嗅了嗅,报出数种药材:“麻黄、桔梗、细辛、防风……” 他沉吟一会儿:“这是备急千金方里治发汗青散的吧?” 只靠嗅闻就准确报出药材名字,已是许多大夫不能做到的事,孙大夫心中惊讶,而后见他还报出药方的名字,心中更是激动:“确然是备急千金方,宋大夫也看过?” 宋辛挠挠脑袋,点头道:“那可不,军队里生病的人不少,千金方看过好几遍了。” 他又说:“不过跟我的熬的味道有点不一样,蜀椒的味道好像有点淡。” 孙大夫更加激动:“对,原方蜀椒是一两六铢,这里改成一两二铢。” 宋辛又问:“蜀椒不是驱寒的吗,为何要改?” 孙大夫不知何时坐到宋辛身边,同他讲起来:“病人红斑外显,是肺腑含毒之象,蜀椒性毒……” 杭絮坐在旁边,听他们一言一语地讨论病症,可以说一句也听不懂;一旁的少年学徒一开始还聚精会神地听着,时不时点头,没多久眼神也迷茫起来。 她无奈地站起来,拍拍学徒,让他去做自己的事,学徒感激地点点头,端着托盘一溜烟走远了。 杭絮又听了一会儿,艰难地意识到两人讨论的内容已经从千金方变成疫诊论,又不知何时变成宋辛讲述在北疆遇见的奇症,孙大夫认真的听着,两人投入至极,不知何时能结束,她连忙也离开了。 * 回春堂的后院确实难以辨别方向,杭絮左右绕了一会儿,不知何时又来到了老人的那个小院。 她犹豫一会儿,推门进去,老人此时正好从屋子里出来,瞥了一眼院门口的杭絮,并没有说话,自顾自在青石台阶上坐下,从腰间取出一根旱烟杆,叼在嘴里,却不点燃。 她走了过去,也在老人身边坐下,午后稀薄的阳光让台阶带了些余温,没有杭絮以为的冰凉刺骨。 “小姑娘,你来做什么?”,老人忽然出声,声音沙哑像含着沙砾。 “只是想来看看您。”杭絮这么回答。 老人哼笑一声,看向这个连衣摆都绣着暗纹的女孩:“难不成是哪姓的小姐,体察民情来了?” 她一愣,意识到老人并没有认出自己就是那日的人,摇摇头:“不是。” 老人见她没有多说意思,也不问,把烟杆拿下来,在台阶上轻轻磕着,却忽然听见那个清脆的声音说:“老人家,上次你跟我讲李太守的故事,我一直想听后半段,您可以再讲讲吗?” 老人反驳:“我什么时候跟你讲过——”,话到这里,忽地停住。 他的脑海中浮现那一日,山坡下是滔滔的洪水,一个小姑娘脸上几道黑灰,睁着一双大眼睛好奇地问自己的模样。 他猛地转过头,杭絮坦然让人打量,老人神色复杂,对方的掩饰并没有多高明,不过换了身衣服,把脸洗干净,仔细看几眼就能认出是同一个人,只是处境不同,让他没有细想。 “你问这个做什么?” 杭絮弯起杏眼笑一笑:“李太守的事迹实在让人钦佩,因此想多了解一些,只是能打听得到消息极少,只好来问问您了。” 老人叹一口气:“上次说到哪儿了?” “若非堤坝只修了一半,可保扬州百年无水患。” 第42章 牛肉粉殇 “你知道一百年这个期限是从哪儿传出来的吗?”, 老人把烟杆插回腰带。 “当年扬水两岸的堤坝全部建好,我坐在新砌好的石块上,心中很是自得, 毕竟这也有我的一份功劳。” “我就问太守‘等咱把这东西建好, 扬州是不是五百年都不发水了?’, 太守拉下脸,让我不要乱讲, 顶多两百年, 对外就只能说一百年,要是遇见什么意外, 一两百年就垮塌了, 岂不是成了笑话?” “从那以后,大家就只说一百年了,但别人听见还是不相信,觉得这是假话,什么堤坝能一百年不倒?哼哼,什么假话,我从来不说假话!” 杭絮问道:“如今不过五十年,扬州就起了水患, 是因为只修了一半, 因此垮塌得快吗?” “怎么可能会坏!”老人声音大了一瞬, 回头望见床上熟睡的小孙子,又低下来, “堆石坝用的都是最好的石料,是大家一筐筐搬上去的,绝不可能垮塌。” “那为何?” “太守走的时候说过,”老人皱起眉, 似乎在慢慢回忆,“扬水东岸和西岸的坝已经全部修好,只剩下中间一个叫做分水堤的东西,如果那个不修,过几十年,水患一样会起。” -- 第75页 “分水堤是什么,为何如此重要?”杭絮又问,她想尽量多了解一些东西,就算不明白意思,也可以记下来,让人去查。 老人苍老的脸皱起来:“过了这么久,我也忘得差不多了,只记得纸上的样子像个鱼嘴,听大人说,这河流潮汛的位置是年年变化的,那时候靠两座堤坝可以拦住,现在位置偏了,就拦不住了,得靠这分水堤来控制。” 忽然,他压低声音,从喉咙口吐出一句方言,杭絮侧头看见他愤然的脸,下意识觉得那是句骂人的话。 老人重新说起官话:“后面那个太守,我们请了不知道多少次,他就是不修,非说没问题。娘的,他难不成比李太守还懂!” 她把老人说的话一句句记在心里,想着回去后同容琤说一说,说不定能给他一点提示。 对方看见杭絮沉思的脸,撑着膝盖站起来,下了逐客令:“小姑娘,故事听完了,老头子也没什么可讲的,你回去吧。” 她点点头,正欲拜别,只是尚未开口,屋内忽然传来一阵细弱的哭声:“阿爷、阿嬷,头好痛……” 老人脸色一变,看也不看一眼杭絮,转身匆匆进屋:“小宝,阿爷来了,莫哭莫哭……” 正如那一日,杭絮又被留在原地。 她也不恼,站起身,拍拍膝上细碎的樟树花,踏着满地嫩绿的落叶,跨出院门慢慢离开了。 * 一路上,杭絮仍在想着事情,那个叫做分水堤的东西,仇子锡请的工匠有没有看出来,如果只需建好它就可,为何从未听见提起过? 是不知道,还是并不像老人说的那么重要? 她这样想着,脚上的动作却不慢,不一会儿就到了太守府的大门前。 抬头看见那副泥金的牌匾时,杭絮终于想起被她遗忘在府中的容琤,还等着她来上药。 再看一眼天色,已然昏暗,不知不觉,她竟然在回春堂待了这么久! 来不及多想,向府卫报备后,她就匆匆向偏院赶去,等看见偏院屋中被烛光映成昏黄的窗纸后,这才松了一口气。 可到了真正站在门外的时候,杭絮忽然觉出些紧张来,抬起右手放在门板上,轻轻一推,不知出于什么原因,门开的那一刻,她闭上了眼睛。 屋内静悄悄的,杭絮慢慢睁开眼,所见空无一人,烛火被门开时带来的风吹动,跳跃几瞬,把她的影子拉长又压缩。 她无声地叹了一口气,不知道是失落还是放松。 杭絮走进屋内,拖了一张凳子坐下,容琤或许是有事出去了,她等人回来便是。 只是刚坐一会儿,容琤没等到,却等到了云儿。 云儿提着柄扫帚,穿过走廊时,看见屋内独坐的杭絮,“哎呀”一声:“小姐,你总算回来了!” 她点点头,解释道:“外面有点事耽误了。” 又问:“容琤去哪儿?” “王爷去沐浴了,还要一会儿才回来。” 云儿把扫帚靠在门外,进屋走到杭絮身边,一边帮她摘掉发髻上的樟树花蕊,一边问道:“小姐吃饭了没?” 被云儿这么一提醒,她下意识摸了摸肚子,这才感受到迟来的饿意,一瞬间就变得饥肠辘辘。 她仰起头,睁大杏眼看向云儿,对方一见自家小姐这副可怜巴巴的模样,就知道肯定没吃,于是大着胆子捏一捏杭絮的脸颊道:“小姐等着,我去厨房看看。” 说罢轻快的跑出门,拿起扫帚一溜烟离开了,剩下杭絮不可置信地捂着脸颊,想说什么,最终憋在了嘴里。 罢了,捏过云儿那么多次,就让她捏回一次好了。 * 没多久,云儿端着一个托盘进来,“砰嗒”放在了桌子上,托盘中的一碗清汤也跟着晃了晃。 杭絮好奇地嗅了嗅它热烫的香味,问道:“这是什么面?” 云儿摇摇头:“这可不是面,是李厨娘方才新鲜煮的牛肉粉,听她说是家乡的特产,味道可好了。” 她又把一罐红油放在牛肉粉旁:“厨娘说牛肉粉不加辣椒不好吃,小姐你看着加一点,她说就一点点辣而已。” 最后离开的时候,又嘱咐一句:“小姐,你吃完碗放那儿,我忙完了过来拿。” 剩她一个人的时候,杭絮好好打量起这碗牛肉粉,黄而澄透的汤底,雪白滚圆的米粉,上面整齐地摆着数片肌理分明的牛肉,表面点缀着一点葱花,更显得颜色分明,异常诱人。 她腹中饥饿更甚,端起碗吹了吹热气,小小啜了一口汤,果然醇厚无比。 又把目光转向那一小罐红油,颜色红艳无比,看着也十分可口。 杭絮自觉不算怕辣,因此舀了两大勺放进汤里,犹觉得不够,又放了一勺,再用筷子搅拌均匀,直到整碗牛肉粉的颜色变得红通通的,她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用筷子夹起一大口,放进嘴里。 * 偏院内,门外。 容琤看着窗户上一道被烛火映出的熟悉人影,步子踱了几番,却迟迟不进去。 他想了想,抬起手去解大氅的系带,可打的结太复杂,解了许久也没解开,没缘由地埋怨起浴房里下人的贴心,为何要系的这样牢固。 废了一番力气,终于解开大氅,露出里面的中衣,他把大氅放在臂弯,正欲推门进去,又想到什么,手指拉住中衣的衣襟,向两边扯了扯,或许是用的力气太大,连半边胸膛也露了出来,他又连忙拉紧一些。 -- 第76页 终于,容琤把中衣的衣襟调整得正好,自觉既不过分严谨,也不太过浪荡,符合一个刚沐浴完的人的状态,这才放心地推开了门。 * 容琤轻轻推开门,看向杭絮所在的地方,本以为会对上一双杏眼,以及一声清脆的:“你回来啦!” 或者还带着抱怨:“怎么现在才回来!” 可桌前的人连头也没有抬,一向灵敏的人却对容琤的到来恍若未觉。 他走近几步,出声道:“……阿絮?” 杭絮慢慢抬起头,容琤听见她嘶地吸了一口气:“你、你回来啦。” 他这才发现,对方整张脸泛着粉红,鼻尖带着汗珠,嘴唇尤为红得惊人,似乎还在微微颤抖,杏眼雾蒙蒙的,对上他的目光,轻轻眨了眨眼,就有泪珠倏地滚落。 容琤一下紧张起来,隔着桌子靠近杭絮,手指悄悄抬起,想帮对方擦去泪珠,却最终没有行动:“你……怎么了!” 她放下筷子,随手抹去泪水,指一指那碗红汤牛肉粉:“没什么,就是有点被辣到了。” 杭絮的语气十分淡然,但眼角的泪光和艳红的嘴唇出卖了自己。 她倒了一杯水,整盏灌进嘴里,总算觉得好受了些,懊恼道:“在京城吃得了辣,怎么在这儿吃不了了,云儿明明说这不辣的呀?” 这牛肉粉第一口只有觉得有些辣,杭絮倒还能接受,只是后劲越来越大,每吃一口,都要停下缓一会儿。她之所以还在吃,全凭着一股有始有终的毅力。 在容琤靠近偏院时,她便听到了脚步声,连他在外面踱了几圈都数得一清二楚,只是被牛肉粉占据了心神,完全分不出精力去打招呼。 容琤低头注视着牛肉面,红亮油润的面汤在烛火下像燃烧着一般,似乎靠近闻一闻,都要呛上几声,他对杭絮“不辣”的说法感到十分怀疑。 杭絮喝了半茶壶的水,自觉已重整旗鼓,拿起筷子就要再吃,却被桌子对面的人拦住。 她抬头:“怎么了?” 对方摇摇头,十分坚决的模样:“你不能再吃了,晚上肚子会难受的。” 杭絮也十分坚决:“还剩下最后一点了,怎么能半途而废?” 容琤沉默一会儿,又道:“我帮你吃完吧。” 她抬起头,看向容琤玉白色的面庞,有些不放心:“你真的能吃辣吗?” 对方顿了顿,说道:“我……其实喜爱吃辣,很想试一试这粉的味道。” 她这才放下心来,也对,人不可貌相,说不定容琤就爱吃这么辣的。 杭絮站起身,给容琤让出位置时,又发现了一个难事:“这里,好像只有我这一双筷子。” “要不还是——” 说话间,容琤已经拿起那双她用过的筷子,摇摇头道:“无事。” 他从红汤里捞起两根圆滚滚的粉丝,稳稳夹住,送入嘴里,细嚼慢咽,脸色没有丝毫变化。 杭絮见状,心中暗暗佩服,自己吃第一口时,可是被辣得有些惊讶的。 容琤喉结轻动,把第一口咽下,却没有吃第二口,反而放下筷子,慢慢背过身子。 她心中疑惑,下一刻,却听见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杭絮一瞬间有些手忙脚乱,愣了一会儿,才连忙倒一杯茶水,递给对方,又拍拍他的脊背:“怎么了,被呛到了吗?” 容琤把空杯子放回桌上,声音嘶哑着问出一个问题:“这牛肉面是谁做的?” 这问题来的奇怪,她还是回答了:“云儿说是李厨娘做的。” 对方绝望地闭上眼睛:“李厨娘是赣州人。” 第43章 给你上药 对方绝望地闭上眼睛:“李厨娘是赣州人。” 容琤微弯着腰, 凤眼虚虚闭着,长睫轻轻颤抖,嘴唇红的惊人, 被水润湿, 显出几分罕见的艳色来。 杭絮见他还是十分痛苦的模样, 又接连倒水,直到对方平静下来, 慢慢站直身子, 只是呼吸还是有些快。 她这才有心思问道:“李厨娘是赣州人……难不成赣州人很爱吃辣?” 容琤瞥一眼那碗牛肉粉,又飞快移开, 仿佛一眼也不想多看, 缓缓道:“南方数州,以赣州、渝州、蜀州为食辣之最,远非京城能比。这三地之人尤爱吃辣,且不自知,不论多辣,别人问起时一概是微辣。” “仇太守经验丰富,曾告诉我若吩咐李厨娘做菜,一定要反复叮嘱, 一颗辣椒也不能放, 方才能吃到一份微辣的菜肴。” 杭絮严肃的点点头:“竟然是这样, 下次一定要告诉云儿。”,她再也不想被辣哭了! 把这事记在心底, 她又想到什么,眉头压下来,看向容琤:“你既然不能吃辣,为何逞强说能吃?” 对方不自然地把头歪到另一边, 声音哑哑的:“没有逞强,只是没预料到而已……” 他侧头时正巧看见自己的衣襟,因为方才的剧烈咳嗽敞开许多,露出小半个胸膛,连忙抬手,想要束好。 只是手指刚搭上衣襟,又想到什么,悄悄放下来,任由它松散着。 垂下的手指握紧,容琤抬起头,状似无意提起:“今晚……还要上药吗?” 杭絮愣一愣,经对方这么一提醒,她才想起自己来此的目的,下意识点点头道:“上,当然要上。” * 杭絮把碗筷收拾到一处,等云儿来拿,指挥起容琤来:“自己把衣服脱了,然后趴到床上。” -- 第77页 对方听话的坐到床上,开始解起衣服。中衣的系带不过松松打了一个结,他却解的极慢,一板一眼,把带子依次抽出,终于散开,露出里面的里衣。 里衣只是薄薄的一层,在烛火的映衬下,里面一点异样的色彩似乎也透出来,若隐若现。容琤解里衣的动作依旧慢条斯理,杭絮方才净好了手,再也没有暂时离开的理由,只好站在床边看着,为不让自己显得退缩,不肯把眼神移开半分,做出一副坦然的模样。 只是为何容琤脱得这样慢,到现在衣服也才褪到腰腹出,露出的胸膛似乎比里衣还要白一些,只是并不苍白瘦弱,起伏颇为跌宕,烛光在膺下映出深重的阴影,腹上的肌块也生得分明,平日他总把衣裳穿的规整,以至于杭絮从未注意他的身体。 眼见里衣越拉越下,几乎可以看见横骨,她也顾不得镇定,连忙阻止:“现在这样就可以了,你、你快趴下吧。” 容琤放开手,依言趴到床上,露出光裸的脊背,互相看不见表情的两人,皆无声地呼了一口气。 杭絮从床头的桌子上拿起瓷盒,将盖子小心拧开,映入眼帘的就是乌黑的药膏。她低下头,凑近药膏,抽抽鼻子,一股苦涩浓郁的药味钻入鼻腔,直冲大脑,她连忙把药膏拿开,吸了几大口新鲜空气。 这药膏的味道,居然比喝的药还难闻,宋辛真的在始终如一地严格贯彻他的原则:“良药不苦口,哪里会有药效,你捏着鼻子忍一忍,不就好了?” 杭絮又看向容琤的背,一道刀口从右边的肩胛骨一直蔓延到左侧的腰间,几乎分隔开整个脊背,正如完美的玉制品上一道令人遗憾的裂痕。 经过几日的数日的服药修养,伤口已经结了痂,她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指,指尖轻轻拂过这些粗硬的痂痕,触感坑坑洼洼,可以想象,当时的伤口是如何翻卷狰狞。 从肩胛骨一路到腰侧,细白的指尖的同狰狞的痂口对比,显出一股奇异的美感,杭絮想的入神,忽然发现身下的人微微颤抖起来。 她忙移开指尖,紧张道:“怎么,我弄疼你了吗?” 床上的人整张脸埋在软枕里,声音闷闷地传来:“没有……可以上药了吗?”,不能再摸下去了。 杭絮点点头,拿起瓷盒,指尖擦起一点药膏,由上到下一点点涂起来,她做上药的活时总是很细致,不留下一点缺口,为了更仔细一些,她干脆低下头涂起来,不时有几缕鬓发垂落,在对方的背上轻轻擦过。 容琤的脊背又微微抖起来,杭絮停下上药,看一眼那乌黑的药膏,问道:“这药是不是很疼?” 这回对方顿了顿,把脸压在枕头上,自暴自弃点点头:“有一点……” 杭絮正好涂完一处,下意识吹了吹:“忍一忍,很快就完了。” 容琤抖得更厉害了。 她确实涂得很快,不一会儿就涂到了肩胛骨处,把最后一点涂完时,杭絮正要收手,一抬眼,却看见对方脖子上数道细长的痂痕,在乌长的发中若隐若现。 杭絮心中一惊,伸手把他的长发拂到一侧,想要看清些。 容琤感受到对方的动作,意识到什么,双手撑在床上,一边起身,一边道:“涂完了,我要——” 然而话未说完,杭絮搭在后颈上的手掌一压,他便又倒在床上,起不了身,上方冷酷的声音响起:“给我躺好。” 她这才仔细打量起容琤颈上的痂痕来,这一看才发现,不仅后颈,连颈侧也有许多细长的痂,只是皆被掩盖在他的长发下,因此杭絮一开始没有发现。 她感受着颈侧一道尤为深长的痂痕,声音淡淡:“这些伤口哪儿来的?” 容琤顶着杭絮的桎梏,艰难的把头侧过来,声音有些慌乱:“一点小伤,没事的,已经快好了。” 杭絮哼了一声,这么多伤口,一处是小伤,加起来就不是了,本来就受了重伤,另有伤口竟然不告诉她! 她原本锢着对方后颈的手缓缓移动,绕到正面,轻轻掐住对方的脖子,虎口正箍着那枚尖尖的喉结,不轻不重的力道。 “说不说?”她威胁道。 容琤不说话,不知何时又把脑袋转回去,埋在软枕里,一副逃避的姿态。 动作间,杭絮感觉到对方的喉结在她的掌心滚了滚,忽地起了玩心。 她松开手,改为三指捻住那枚喉结,指尖来回摩挲着:“真的不说?” 容琤忽地挣扎起来,想要逃脱杭絮的桎梏,只是不管他如何用力,对方的手却一直在原地,稳稳不放,还惩罚似的用指尖点了点喉结。 容琤终于出了声,闷在枕头里的声音似乎失了真,带上些哀求的意味:“你放手,我说……” 杭絮这才大发慈悲地松开手,等着对方的解释,容琤依旧没有把头转过来,□□的半身或许是因为挣扎泛出些红色,连耳廓也带上红意:“那天在山上,躲在草丛里,应该是没有注意,被草割伤了。” 她一愣,立刻想起来那日的事。 即将被人发现之际,容琤抱住她滚入草丛,芒草边缘锋利,穿着衣服倒还好,但倒在草丛中,后颈定然是要这些草叶亲密接触的。杭絮被抱在怀里,没有受到分毫伤害,但他却被割出了数道血痕。 杭絮意识到什么,拾起容琤的手腕,把袖子撸开,小臂上果然也有几道结了痂的痕迹。 -- 第78页 她心中不知是什么情绪。低声问道:“你……怎么不告诉我?” 容琤另一只手半撑起身体,侧过头去看杭絮,抿着唇,脸上还带着未褪的红晕:“我护着你,是理所当然的事,不必说出来卖弄。” 他想起身,又被杭絮抵着脖子按下去:“不许起来,上面也要涂药。” * 经过几日的交流,孙大夫对宋辛大为赞赏,邀他一起钻研瘟疫药方,对方欣然同意。 杭絮也借着机会,总往回春堂跑,看他们如何斟酌药材的剂量,偶尔也提着糕点去王大爷那边,看一看他的王小宝,为了不误给容琤上药,每日都赶在晚饭前回来。经过几日的相处,老人的态度也渐渐软化,不再总是阴阳怪气地说着一切都是阴谋。 容琤谨遵医嘱,终于在这一日得到宋辛的点头,可以出门活动,立刻换上衣服,去找仇子锡。卧病在床的数日,虽然每日都有外面的消息呈上来,该知晓的不曾遗漏,但总归没有实地考察来的安心。 大厅里,杭絮坐在一旁不耐地等待着,指尖在椅背上轻点,无声地敲击。 她昨日便听仇子锡说今天京城会来一位贵客,特意没有去回春堂,早早在这里等待着,可原本说好是辰时来,怎么到巳时中了也还没来? 因此,当门外传来脚步声,杭絮和仇子锡都站了起来望向门口,只是当看见来人的身影时,仇子锡愣了愣,有些失望,接着行礼道:“王爷,你也来了。” 杭絮则停了敲击,几步来到容琤面前,扶着他到座位上:“伤还没好全,你怎么出来了” 虽然被人小心翼翼扶着的这副样子,显得自己像个重伤不遂之人,但容琤不想拂了杭絮的好意,顶着仇子锡惊讶的目光,神色淡然,顺着她的搀扶坐下,这才道:“宋辛说了,我的伤好的比预计快了许多,只要不剧烈运动,在外走动不会影响伤口。” 杭絮这才松了口气,顺势坐到容琤身边。 容琤坐定,开口问道:“听下人说,京城派来的人今日就到?” 仇子锡点点头:“确实,信上写的时间是辰时,只是不知为何迟迟不来,派人去客栈问了,说是还在收拾。” 杭絮等得早已不耐,问道:“这人是什么身份,摆的架子这样大?” 仇子锡道:“我之前找的工匠,对堤坝如何建造意见纷纷不一,因此向京城上书,想要陛下在工部派一位官员来定夺,能派到岑郎中,实乃幸事。” 她又问:“这位岑郎中,很厉害吗?” 仇子锡的声音带上了激动:“岑郎中在工部任水部郎中,听说最擅水利,京城汶水的堤坝,就是他建造的。此番对扬水堤的建造,定然助益良多!” 这时,门外传来不紧不慢的脚步声,与此同时,一道含着倨傲的年轻声音响起:“我来迟了,诸位见谅。” 第44章 远客到来 这时, 门外传来不紧不慢的脚步声,与此同时,一道含着倨傲的年轻声音响起:“我来迟了, 诸位见谅。” 一道修长的身影出现在三人的视线中。来人身着银青色的官服, 胸口处绣着云雁的补子湛湛发亮, 腰间的金躞蹀带随他的步伐发出细碎的磕碰声,头发规整地束着, 没有一丝碎发落下, 浑身上下无一处不得体的地方,看不出丝毫旅人的风尘与疲惫。 他躬身向太守行礼, 仇子锡连忙站起, 想制止对方的动作:“岑郎中不必——” 然而这位贵客却并不领情,又转身接连向容琤与杭絮行礼:“见过瑄王、瑄王妃。” 轮到杭絮时,她下意识地闭了闭眼睛,这位年轻官员的衣饰着实有些晃眼——难怪让大家等了这么久,估计光是收拾衣着这一项,就要花上一个时辰。 仇子锡伸出的手尴尬僵在空中,而后慢慢收回,他的声音低了些, 却仍维持着礼貌与尊敬:“岑郎中请坐。” 岑玉堂坐下, 有下人来上茶, 他端起杯盏啜了一口,眯起狭长的眼, 将杯子放下。 低低说了一句:“陈年龙井。” 仇太守看见这一幕,问道:“这茶可是不合岑郎中的心意,我叫下人换个品种。” 眉眼修长的年轻人皱着眉摇头,有些不耐的模样:“我来此处并不是为了喝茶, 太守不必对这等小事上心。” 又道:“还是多同我说一些扬水堤坝的情况吧。” 仇子锡闻言,心中的几丝不满也散去,这位岑郎中虽倨傲挑剔,但确实有真才实学,对治水也上心,总好过那些尸位素餐之人。 他将早已准备好的手稿递给岑玉堂:“岑郎中请看,这是我这些日子走访扬水周边,探查的情况,和一些工匠的的看法。” 岑玉堂接过手稿,一张张看起来,他似乎极爱皱眉,连认真阅读时也皱着眉,一副难以接触的模样。 不多时,他抬起头,把手稿收拢成一摞,看向仇子锡,蹙眉道:“我在路途中看了许多舆图和水志,了解了不少扬水的情况,但看来与实际还是有所不同。” “潮汛位置、河道宽度、两岸泥质、流向,都有细微变化。” 仇子锡心中赞赏更甚,点头道:“确实,岑郎中观察敏锐,那些水图已经是十几年的物品,与如今不能等同。” 他又问道;“那对后面工匠的意见,岑郎中有何看法,可否有一两个有用?” -- 第79页 岑玉堂翻到手稿后面,没看多久,发出一声嗤笑,他看向仇子锡:“什么扬水改道、挖掘支流,十几年都不一定完成;还有什么埋沙填河,水势岂是轻易能改?这些方法大多治标不治本,要不就是异想天开。” “难不成扬州的工匠只有这点才学,太守就想靠这些人的方法治水?” 杭絮皱了皱眉,对这位岑郎中嘲讽的神色感到不适。 仇子锡神色微变,却只是叹一口气道:“岑郎中有所不知,扬州五十年无水灾,甚少有人懂得如何修建堤坝,治疗水患。现在这些工匠,大多善于开拓水渠、农田灌溉,对治水的方法,也是从未了解,是我把他们强行请来,让他们集思广益,将能想到的方法都写下来,才有这么多不切实际的方法。” “因此我才向朝廷上书,想求一位京城的工匠,岑郎中的到来,便是解了我的燃眉之急。” 岑玉堂嘲讽的神色消失,他掩饰似的端起茶杯,将一整盏难喝的陈年龙井灌进嘴里:“竟是这样。” 仇子锡继续道:“既然这些方法不切实际,那便只能再想了,不知岑郎中有何高见?” 年轻人放下茶杯,将厚厚的手稿塞进袖子里,起身时不忘将下摆的褶皱抻平:“光凭资料看不出什么名堂,劳烦太守带我去涝区看一看,让我实地考察一番。” * 府门外,几人等了等,秋岭赶着牛车来到大家面前。 岑玉堂睁大眼睛,把牛车上下打量一番:“我们就坐这个去?” 这辆牛车与马车可不只是拉车畜牲的不同,它没了马车封闭的车厢,丝绸制的挡风车帘,仅仅是几块木板拼在一起,安在轮毂上,上面铺了一层稻草,还带了几条长板凳,怎么看也不像太守出行的工具。 仇子锡率先上了车,一边解释道:“我们要去的地方,极为崎岖泥泞,马车易坏易脏,反倒是这种牛车好走一点,岑郎中见谅。” 岑玉堂又看向容琤:“王爷难不成也愿意坐——” 话未说完,他就看见容琤跨上牛车,坐了下来,端正的姿势让人怀疑那条简陋的板凳其实是用黄花梨制成的。 对方看向他,神色淡然:“仇太守说得对。”,他之前跟着仇子锡,也常坐牛车,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岑玉堂怀着最后的希望转向杭絮,娇小的王妃用不着别人扶,轻轻一跳就上了车,和容琤排排坐在一起,还冲他问道:“岑郎中上不来吗,要不要秋岭扶?” 他总算认命,拒绝下人的搀扶,自己上了牛车,只是用帕子把坐的那块地方擦了又擦,崭新的官袍落在稻草上,也要连忙拾起来。 牛车出了城区,沿着高地慢慢行驶,这时岑玉堂也觉出牛车的好处来,不像马车金贵,遇坑便一阵颠簸,且视线宽阔,想要观察高地下的水况,低头便是。 他将宣纸铺在膝盖上,一边观察,一边拿着毛笔勾勾画画,不时擦一擦衣摆被溅上的泥点。 马车走了近一个时辰,太阳高高地悬在了空中,虽是春日,却也有些刺眼。 秋岭在前面赶着车,大着胆子抱怨:“大人,太阳大得我路都看不清了。” 仇子锡擦一擦额上的汗,眯着眼睛眺望前方,也道:“现在确实不适合赶路,前方就是鹈鹕村,在那里停一停过午吧。” 秋岭得了令,高高兴兴喊一声“好嘞!”,扬起鞭子加快速度,引得众人一个后仰。 * 牛车不多久就在鹈鹕村口停下,自从病人被接走后,逃奔亲戚的村民陆续回来,此刻可以看见不少屋子都冒着青烟,一派安详的景象。 几人都下了车,唯有岑玉堂一人还坐在车上。 仇子锡等了等,问道:“岑郎中?” 一身崭新银绿色官袍的岑玉堂看着泥泞的土地,深深皱起了眉头:“这里的地,怎么没有铺石子?” 仇子锡低头看一眼泥地,瞥见自己沾满黄泥的靴子,毫不在意地抬起头:“原本是铺了的,只是鹈鹕村一月前被水淹过,这几日水才退去,石子都被冲走了,地也干得慢。” 又道;“岑郎中快下来吧,衣裳脏了,洗一洗便是。” 岑玉堂脸色难看,他的目光从仇子锡、容琤、杭絮三人身上滑过,惊讶地发现他们穿的都是颜色暗淡的旧衣裳,看来全是经验丰富之人,亏他第一眼看见几人,还在疑惑这些身居高位之人,怎么穿的如此朴素! 仇子锡还在一旁等着,几个村民也渐渐围过来,他可不想一人坐在车上被人观赏,一咬牙,抬腿跨下来。 衣摆溅上几个泥点,还好,待会儿擦一擦便是。 这时,一位村民走过两人身边,他是瘟疫病人的家属,一眼认出仇子锡的身份,双眼发亮,大喊道:“仇太守,你怎么来了,也不说一声!” 仇太守! 听见这话的村民纷纷转过头,盯向仇子锡,接着踏着泥水冲上去: “仇太守!” “太守是哪个,我还没见过太守呢!” “太守,我娘子怎么样了?” 泥水飞溅,不一会儿,就将岑玉堂漂亮的袍子染上斑斑点点的痕迹,他闭上眼,逼着自己不去看,没事。待会儿擦一擦、擦一擦就好了。 仇子锡看着团团围住自己的众村民,有些头疼,连忙解释自己是陪京城来的官员考察水况来的,可这样一说,村民们更加热情起来。 -- 第80页 “太守真是个好官啊!” “没错,我天天看他坐牛车去扬水呢!” 一个妇人左腾右挪挤到最前面,大着嗓子喊道:“大人还没吃午饭吧,要不来我家,我家饭桌可大了,能坐十个人呢!” 仇子锡不好拒绝,只得点点头。 妇人的家的院子极大,把逢年过节才用的圆桌板搬到院子里,莫说十个人,二十个都坐得。 岑玉堂小心翼翼地踏进院子,松了一口气,幸好,院子里还算干净,铺了稻草和石子,勉强下得了脚。 妇人扭动着丰腴的身子在灶台和院子里来回,把一碗碗菜端上桌子,不住地招呼众人。 “大人吃呀,这是刚杀的鸡,汤鲜着呢!” 仇子锡迟疑着,杭絮却说一声:“谢谢婶子,我不客气了。”,拿起汤勺利落地盛了一碗汤,又帮容琤盛了一碗。 妇人站在一边,见仇子锡吃起饭,湿淋淋的手揪着围裙,犹豫许久,最终还是把问题说出口:“大、大人,我家男人去城里快十天了,他的病怎么样了啊?” 仇子锡抬起头:“我只知道这些瘟疫病人的病情在慢慢好转,具体情况,”他看向杭絮,“应当是王妃比较清楚。” 岑玉堂好奇地放下筷子,这位瑄王妃竟然还知道瘟疫的事? 杭絮见仇子锡提到自己,坐直了身子,问道:“婶子,你家男人长什么样子啊?” 妇人快走几步来到杭絮身边,赶紧描述起来:“我男人又高又壮,头发短,扎不起来,眼睛大,看着傻愣愣的。” 杭絮哦一声:“他啊,叫铁牛是不是?” “对对对,”妇人连连点头,“是叫铁牛,李铁牛。” “他挺好的,已经可以下床了,孙大夫天天念叨他吃得多,赶他去后院砍柴了。” 妇人愣愣地听着,像是要把这几句话记进心里,许久才会神,眨眨眼逼掉眼角的泪意:“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又骂道:“在家就吃得多,怎么在医馆里也不改改,被人赶出去,不给他治了怎么办!” “吱呀”一声,院门被推开。 众人望去,一个老妇人站在门口,佝偻着脊背,臂弯挎着竹篮。 杭絮一见她便想起来,这人就是那一日抱着小宝的老妇人。 妇人忙赶过去:“王婶,你怎么来了” 老人刚走几步,就被妇人扶上,她笑一笑:“本来想给大人送些腐乳,没想到春花做了这么多菜,我的腐乳是用不上了。” 春花反驳道:“哪里的事!” 又向众人道:“王婶的腐乳可是出了名的好吃,十村八里的人赶到我们这,就是为了买她的腐乳,大人有口福了。” 仇子锡站起来,帮着拿下篮子,笑道:“既然这么说,那我可要尝一尝了。” 老人送完腐乳,任凭仇子锡怎么挽留,也坚持离开,只说:“家里已经煮好了饭,不吃就浪费了。” 矮小的身影慢慢走出院门,杭絮忽然放下筷子:“我去送送她。” 说罢也不管众人,径直追上去。 * 老人走得慢,杭絮没多久就赶上她。 “阿婆。”她低喊一声。 老妇人年老了,听力却还灵敏,闻言转过头,看见杭絮,有些惊讶:“小姑娘,你跟上来做什么?” 她却不回答,反问道:“阿婆不想知道小宝怎么样了吗?” 老人顿住,看向杭絮:“小姑娘,你知道小宝的情况?” 杭絮点点头,笑道:“我常去医馆,对病人的情况有些了解。” “小宝前天醒了,脸上红斑退了不少,就是还有些烧,我给他买了炸糕,他特别喜欢吃。” “对,”老人点点头,声音透出慈爱,“上回带他赶集,吃了一次炸糕,他就记上了。” “阿婆,”杭絮话音一转,“我想向你问个问题。” 老人摇摇头道:“我一个老婆子,能知道什么。” 她的声音认真起来:“阿婆,王大爷之所以那么讨厌大夫,不想他们把小宝带走,是有原因的,对吗?” 老妇人抬起头,浑浊的眼睛对上杭絮清澈坚定的杏眼。 “王大爷是个好人,不可能无缘无故有那么大的敌意,我想,是不是你们经历过相似的事呢?” 对方点点头,眼里漫起泪水,溢出深重的怀念和悲伤:“那是五十年前的事了。” “扬州城从未下过那么大的雨,也从没有过那么大的水灾。” 第45章 年少意气 “那时候, 我和老头子刚成亲没几年,生了一个儿子,取名叫大宝, 日子虽然穷苦, 但老头子每天下地耕田, 我在家帮人补衣服,衣食无忧, 也算幸福。 扬州年年都有水灾, 但那一年真是大极了,村子被淹到了顶, 也没有仇太守这样的好官来安置我们, 只有一个驻守扬州的大王,给每人分了一点粮食,大家将就着在高坡上支了帐子。 粮食很快就吃完了,大人饿一饿肚子不要紧,大宝才四岁,整天饿得哭,手腕瘦得全是骨头,老头子那么倔的一个人, 跪在地上求人施舍几粒稻谷, 拿回来让我煮粥喂给大宝吃。 可大宝还是病了, 身上发烫,一直消不下去, 这时候大王带着大夫来了,大夫说大宝是得了瘟疫,需要治病,然后把发烧的人都带走了。 -- 第81页 我不舍得大宝走, 他才四岁,软软地喊我娘,说怕,我捶老头子,让他放手,不要把大宝送走。可他说,不送走大宝的病就好不了,瘟疫是要命的东西。我最后还是松手了,我舍不得看大宝哭,转过身子不敢看他,老头子抱着我,说没事,等大宝病好了,就回来了。” “我后悔啊,我不该转身。我要是知道那是最后一次看见大宝,我死也要一直看着他,多看几眼,把我的孩子记在心里。” 老人的声音忽地沙哑起来,她看向杭絮,一滴泪水滚落,声音颤抖,愧疚和痛苦似乎化为实质,让杭絮的心也揪起来。 “大宝……怎么了?”她小心翼翼问道。 “大宝走后,半个月都没消息,我们和其他人去找大夫,但大夫不让见,说大家的病快好了,要避人。我和老头子继续等,可等了快一个月,还是没见大宝,我们知道这里面肯定有问题,可医馆已经被士兵围起来,他们都拿着长矛,我们怎么也进不去。 后来,李太守来了,他是个好太守,听说我们的事后,带人把医馆拿了下来,老头子跟着一起去了,我满心等着大宝回来,可最后只有他一个人。 回来后,他脸色好差,像病了一场。他告诉我大宝走了,我不信,要自己去看,他把我关在屋子里,不让我去,我就偷摸去。” 老人终于崩溃,几乎是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说着:“我的大宝,我的乖宝,会帮我端水择菜,喊我娘,冲我撒娇,现在躺在那里,不睁眼睛,那么瘦,连衣服也没穿,肋骨一条一条,两条腿全是烂肉,手指头也烂了,脸色发乌,肚子只剩一层皮。 我抱着他,哭得喘不过气。好像能听见他冲我喊‘娘,我好痛,你为什么不救我,为什么,为什么……’ 李太守告诉我,大宝没得瘟疫,大家都没得,那个大夫骗了我们,用这些人来试毒药,一天一碗药,每天只喝清粥,死了的拖去扔进水里,活下来的继续试,大宝撑了最久,前几天才没气。 那个大夫慈眉善目,心肠却这么恶毒,我好恨好恨,他在市场被砍头的时候,大家都去了,他一直哭,一直在求饶,我还觉得不够,砍头一眨眼的事,能有大宝痛吗? 我回去病了三天,老头子照顾了我三天,之后再也没有提起过大宝,我们都没忘,只是不敢再想起来了。” 老人抬起头,泪水已经布满她脸上的每一道皱纹:“小宝是老头子赶集的时候捡来的,他跟大宝太像了,圆头圆脑,喜欢缠着我,帮我择菜,喜欢吃糕点,他一定是老天爷送给我们的礼物。” 她颤巍巍地抬起手,握住杭絮的。说着这么悲伤的往事,那双皱巴巴的手却是温暖无比:“小姑娘,你帮我给太守和孙大夫道个歉好不好,我知道太守是个好官,孙大夫是个好大夫,老头子那样真的是怕了,他比谁都看重小宝,生怕他出什么意外,但我知道,他真的伤了太守和大夫的心,我送腐乳不敢看他,我心里好愧疚……” 杭絮反握住老人的手,轻轻叹一口气:“大娘,你放心,太守不怪你们,大爷的苦衷,我会告诉他的。” 她抬起手擦去老人脸上的泪水,“事情都过去了。” 她极少安慰人,此刻暗恼自己词穷,只能反反复复地说着:“别哭了,小宝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过去的……” 许久,老人止住了悲意,摩挲着杭絮的手背,温和的眼睛只剩一点挥之不去的悲伤:“谢谢你,这件事在我心里憋了几十年,这是我第一次讲出来,心里好受多了。” 她挎好篮子,又道:“小姑娘,我还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帮忙。” 杭絮连忙道:“您说,只要我做得到,一定帮。” 老人不好意思地笑笑:“老头子最喜欢我做的腐乳和辣酱,你能帮我带几罐去给他们吗?” “自然可以。” * 杭絮走出老人的院子,看了看自己提着的数个陶罐——里面有两个是属于自己的,老人还想多给几罐,被她给拒绝了。她拎了拎,沉甸甸的重量,有股浓郁的咸香冒出来。 顺着小路没有走多久,前方出现一个人影,她一眼就认出了那是谁,想要加快速度上前,只是碍于手上的东西,只能慢慢走着,用力地抬起手,朝他挥了挥。 容琤显然也看见了她,向这边走来。 “你怎么来了?” “你出去了很久,我有些不放心。” 他接过杭絮手里的陶罐,惊讶于它们的重量:“这是什么?” 杭絮笑着回道:“是那位大娘给医馆里的大爷和孙子做的咸菜和辣酱,托我带过去。” “里面还有两罐是我的呢,回去尝一尝。” 容琤低头嗅了嗅,沉吟道:“闻起来不错,应当不会很辣。” 杭絮侧过头,无声地笑起来。 * 半个时辰后,众人重新坐上牛车,又走了一个时辰,才终于来到目的地。 仇子锡指了指坡上一座极高的瞭望塔,对岑玉堂道:“此塔高五丈,加之山坡的高度,高出平地几十丈,视线绝佳,扬水与扬州城一眼望尽,何处涨水一览无余,岑郎中可上去视察水况。” 岑玉堂仰头望着瞭望塔,神色满意:“此处确实十分适合观察水况。” 上塔的楼梯狭窄,几人排着队上去,踏上塔顶的那一刻,白面的郎中气喘吁吁,看着气定神闲的另外几人,尤其是仿佛只散了个步的王妃,深深怀疑起自己的体力来。 -- 第82页 杭絮走到栏杆边,右手下意识搭在栏杆上,摸到了一手的灰尘和木屑,她低头,轻轻一捏,横杆上就出现了一个指印。 她转头向仇子锡:“这座塔有些年头了吧。” 对方点点头:“对,据周边的村民说,有几十年的历史,我加固了一下地基,便拿来用了。” 杭絮转向塔下,望向角度正好的江面,心中便隐约猜到这座瞭望塔是谁的手笔。 岑玉堂缓了一会儿,也来到栏杆边,看到了浊流滔滔的江面,以及江岸两侧同样恢弘无比的堤坝。堤坝依岸而建,下宽上窄,即使身处高塔,依旧看不见它的尽头。 不知何时下起了雨,风也渐渐猛烈,不时有风掀起巨浪,狠狠拍击在堤坝上,而堤坝岿然不动,正如以往五十年每一天它所经历的那般。 他喃喃道:“这坝是谁建的?” “五十年前,一位叫李冰的太守,带领扬州百姓。修建了这座堤坝。”,杭絮回道。 岑玉堂双手按在栏杆上,探着身子,想看清堤坝的全貌,上半身被越发猛烈的大雨淋湿,却丝毫不觉。 “有这样一座堤坝,怎么可能会出现洪涝?”,他似乎在自己问自己。 又忽然回头看向仇子锡:“洪涝是几年前出现的?” 对方一愣,接着给出了准确的信息:“五年前出现小型的洪灾,但并不威胁民生,而后越来越大,今年是最大的一次。” 他长袖一挥,指向扬水对岸,又问道:“东岸的陆地,是什么种类的泥土?” 仇子锡斟酌着回答:“东岸陆地少,大部分是山脉,什么种类的泥土都有,倒是不好下定论。” “如此吗?”,岑玉堂点点头,细眉拢在一起,显出十分的认真与思索,接着做出了一个众人意想不到的举动。 他毫不犹豫地转身,跑下高塔,众人拦都来不及,就听见一阵“咚咚咚”的声音,接着他的身影出现在塔底。 仇子锡急忙探出身体,大喊:“岑郎中,你要做什么,雨下大了,带一把伞去也好!” 可对方恍若未闻,银绿色的身影在瓢泼的雨幕中微微扭曲,几乎要融入雨景中,他向坡下移动,来到扬水岸边的湿软的滩涂地上。 杭絮实力最好,眯起眼,隐约看见这人频繁弯腰,像是在捡什么东西。 许久,他才回头,慢慢走上坡地,又重新来到瞭望塔。 此时的他与今早的形象截然不同,原本崭新的袍子被大雨淋得湿漉漉的,紧贴着身体,下摆溅满了泥点,一双绣着银线的靴子被黄泥糊了个严严实实。他抬起头,露出被雨浇得惨白的脸,几缕长发黏在脸颊,似乎下一刻就要晕倒, 仇子锡被他的模样吓到,过去扶人;“岑郎中,你怎么样了。” 只是扶上他的手时,却碰到一股湿黏的触感,太守低头,看见手掌沾了一点黄泥,又看向岑玉堂的双手,这才发现对方两只手都沾满了泥土,正在滴滴答答向下滴着泥水。 他惊讶道:“岑郎中,你这是?” 岑玉堂勾唇笑起来,这是一天来他第一次笑,修长的眉眼扬起,比冷着脸更显出十倍的倨傲,他抬起手,向众人展示手上湿软的泥土:“扬水两岸泥质不同,东岸多山,为坚石,难以撼动,西岸为滩涂,泥土松软。” “并非两座堤坝无用,盖因扬水冲刷西岸数年,带走泥沙,地势日渐平缓,导致水道西偏,春汛来时,与堤坝相错,方才导致水涝。” “唯一的方法,就是在水道中间加筑一座堤坝,以作分水之用,将西岸之水分流到东岸。” 杭絮心中一跳,这位年轻郎中的话语,忽地与那日老人所说重合。 第46章 小人之心 “扑通” 岑玉堂倨傲的神情并没有维持多久, 便跪倒在地,木制的塔顶发出一阵“吱呀”声,他的身子还在摇晃, 下一刻就要栽在地上。 “岑郎中!” 仇子锡手疾眼快, 弯腰扶住岑玉堂, 手背下意识贴在对方的额头,接着惊讶起来:“怎么这样烫。” 年轻的郎中并未完全晕过去, 还存着些意识, 发出微弱的气音:“一点发烧罢了……” 说罢,头一歪, 这回是彻底晕过去了。 * 回春堂。 孙大夫将岑玉堂身上的银针一根根取下, 搁在盛装的瓷钵里,又将两根手指搭在他的腕上诊脉,良久,舒了一口气。 接着转过身,对等待的一干人训斥道:“怎么这么晚才送过来,再烧一会儿,说不定会危及神智,我救得回来, 人也毁了!” 仇子锡也叹一口气, 无奈道:“是我不对, 同岑郎中相处一天,竟没有看出他发了高烧, 还任由他淋雨。” “淋雨倒没什么,”孙大夫回道,“寒气骤然入体,才激得他晕倒, 泡一泡热水,再喝几贴驱寒药就可。” “淋雨对他反倒是件好事。”,容琤忽然道。 仇子锡将脸转过来:“王爷此话怎讲?” “如果不是他跑下去被淋了一通,也不会晕倒,被送到孙大夫这治病,发烧不知要撑到什么时候,那样烧坏脑子的机会可就大了。” 杭絮补充道,容琤想到的,她总是也能想到。 仇子锡看着病床上脸色苍白之人,即使在昏迷中,长眉依旧微蹙,发了一整天高烧,也是一幅倨傲的神情,让人看不出分毫异样。 -- 第83页 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样一想,确实如此。” 孙大夫把银针收进药箱,站了起来:“我去让人煎药,这位公子要在我这住几天,太守不必担心,先回去吧。” 老人提着沉重的药箱,依旧健步如飞,背影挺拔,让有些年轻人也自愧不如。 剩下的人为了不打扰床上的岑玉堂,也悄悄退了出去。 几人刚出院子,一个穿着灰色短衫的少年急匆匆地跑来,在院门口停下,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他抬起被汗水糊住的脸,看见门前的几人,忙问道:“诸位,岑玉堂岑郎中是不是在此处?” 仇子锡打量着这个满是焦急的少年,回道:“确实在此处,你是?” 少年抹一把脸上的汗,直起身子,道一声:“多谢。”,就想冲进屋子。 杭絮漫不经心地抬手,随手抓住他的后领。 少年冲了几下,挣扎不开,回头急道:“姑娘,你干什么,快放开我!” 她却摇摇头:“岑郎中还没醒,你现在进去会打扰他。” 他这才停住动作,杭絮也放开手。 少年在门口等着,这才分出心神去注意身边的几人,一瞧便发现几人皆是气度不凡,衣着华贵,一下慌了心神。 说是少年,实则才十一二岁的年纪,脸上满是稚气,他想到自己方才的动作,害怕得声音都有些结巴:“诸位、诸位是郎中的朋友?” “算不上朋友,岑郎中是我从京城请来的。”仇子锡回道,又反问,“你是他的小厮?” 少年一听,就明白这人是身份,当即跪在地上行礼:“太、太守大人,我是岑郎中的书童,叫做汛黎。” 仇子锡最不喜欢别人对他毕恭毕敬:“有话好好说,不必行礼,你先起来。” 汛黎喏喏地起来了,感受到这位太守的温和态度,心中松了一口气。 “岑郎中发烧这事,你知道吗?” 听见这话,汛黎激动起来,小小的脸上满是委屈与担忧:“我怎么不知道,自从过了长江,郎中断断续续烧了半个月,昨天更是发了高烧,灌了药才退了些。” “我让他休息几日再向太守报道,他就是不肯,昨天晚上昏了一次,今天早上一醒,就忙着收拾,拦都拦不住!” 闻言,几人都是一愣,仇子锡喃喃道:“岑郎中误了时间,就是因此吗?” 汛黎重重点头:“郎中醒的时候,我跟他说已经晚了,让他休息,他就是不肯,非说什么‘正因为晚了,就更要抓紧时间’!” 太守神情惭愧:“是不该用小人之心猜度,岑郎中之品行,实在是自愧弗如。” 杭絮看向院内,隔着屋门,她能听见那人缓而轻的呼吸,心中慢慢变了滋味。现在回想起来,那一日在门外听见的脚步,实在是有些过分沉重。 容琤也自惭地笑了笑,他早该明白的,毕竟是皇兄派来的人。 * 孙大夫不愧于医科圣手的名声,岑玉堂的病好得极快,第二日便醒来,第三日就能下床走动。 只不过一下床,就忙着穿衣,似乎要立刻投身测绘扬水的事业之中,不过这回汛黎拼了命也要拦住他。 他身量小,双手紧紧抱住对方的腰,就是不放手:“郎中就死心吧,这次我是不会放手的,太守也说了,不怪我!” 岑玉堂毕竟是个文人,又大病未愈,挣了几下没挣开,槌了几下少年的背:“你懂什么,水患乃是大事,一天也耽误不得!” 汛黎闭着眼大声嚷嚷:“汛黎不知道,汛黎只知道,郎中的身体也是大事!” 最终,这场争执以岑玉堂的服软告终,他坐在床边生着闷气,汛黎则跑来跑去,又是倒茶,又是那糕点,对方一概不理,他也不觉得伤心,笑嘻嘻的。 杭絮站在院子外面,听完了这场闹剧,这才叩门。 汛黎“噔噔”跑过来开门,见人,喊一声:“王妃。” 后脖子下意识缩了缩,还没忘记那天被人扯着领子的事。 杭絮仰头看向屋内:“我找岑郎中有点事。” 汛黎退开,脸色苍白的病人看见门外的少女,也有些疑惑:他与王妃又没什么交集,找他作甚? 但面上不变:“王妃找我有何事?” 书童殷勤地拿来椅子,杭絮摇摇头拒绝——反正马上就要离开。 岑玉堂等着对方开口,她却说起一件毫不相干的事来:“岑郎中知道隔壁院子住着谁吗?” 他摇摇头,蹙眉道:“不知。” 杭絮继续道:“隔壁的院子里,住着一对爷孙,爷爷姓王,五十年前跟着扬州的李太守,建造了扬水上的两座堤坝。” 岑玉堂原本兴致淡淡的神色立刻变了个样:“那两座坝,是五十年前建的?” “不错,在李太守的设想中,完整的堤坝,的确要包含中间一座分水堤,只是中途被调往京城,便没了后续。” 他的神色愈发狂热:“中止了建造?那便是早已画好营造法式,若是有了图纸,省下走访测绘的功夫,时间要节省大半!” 杭絮点点头:“确实是有图纸,只是具体情况不清楚。” 她抬起手,指一指左侧,“王大爷的院子在那,你去问问吧,休养了几天,不能舟车劳顿,散个步、串串门,应当是可以的。” -- 第84页 说这话时她看了眼汛黎,少年皱眉思考一番,同意了:“走一走路,对郎中的身体也是有好处的。” * 杭絮跟着岑玉堂,慢悠悠地走到隔壁院子外,听见里面传来孩子的嬉笑声,就知道王大爷又没拗过小宝,让他出来玩了。 推开院门,小孩子敏锐地抬起头,看见来人,惊喜地跑过去,就要抱住对方:“杭姐姐!” 被老人喝止:“小宝,不要抱,你的病还没好!” 瘦弱的孩子“哦”了一声,乖乖站好,一副可怜的模样。 杭絮失笑,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没事,小宝的病快好了,我身体也好,不会有事的。” 小孩子仰起头,露出一个豁牙的笑,脸上的红斑淡得几近于无。 半月前他还躺在床上,昏迷不醒,如今却能在院子里笑闹,孙大夫和宋辛着实废了不少心力。 她想起什么,从袖子里拿出一个油纸包,递给小宝:“忘了买炸糕,只剩几粒糖了,你要不要?” 小宝当然是要的,接过油纸包,不忘说一声“谢谢杭姐姐”,才迫不及待拆开。 老人看着两人,叼着烟杆,叹了一口气,却并无多少忧愁的模样。 杭絮看向身旁的岑玉堂,他似乎有些愣住,还是推了推才回神,她嘱咐道:“我不要紧,你病还没好,离小孩子远些,别也染了瘟疫。” 小宝跑到一边玩去了,三人这才有时间说话。 杭絮向老人介绍岑玉堂:“这是京城派来的修建堤坝的岑郎中,昨日去探查扬水水况,也想到了分水堤一法。” 老人打量着对方,眼里有些许怀念:“好年轻的郎中,太守那时候,也是这样的年纪。” 听见老人提到太守,岑玉堂忍不住开口:“老人家,听说你也曾随那位太守修建堤坝,我有几问,不知可否不吝赐教?” 听见对方连客套也不做,单刀直入发问,老人明显愣了愣,但随后少见地咧起嘴,满脸皱纹也跟着动起来:“问吧,只要老头子知道,一定回答!” 杭絮退到一边,不打扰两人,还把小宝也拎到了院子外面,陪着他心不在焉地玩起来。 大约半个时辰后,岑玉堂走出院子,他的神情稍显复杂,既有兴奋,也带着失落。 老人也走出来,喊了声小宝,把他带了回去。 岑玉堂步履不停,走过杭絮身边,根本没有注意到她,眼神发空,似乎沉浸在思绪中,杭絮几步赶上对方,喊道:“岑郎中。” 他这才回神,忙拱手道:“王妃。” 杭絮仰头看他,原本苍白的脸上多了红润,一番谈话,像是让他的身体也好了许多:“看你的模样,王大爷让你获益良多。” 岑玉堂点点头,嘴角勾起细微的弧度:“确实。” “五十年来,河道虽有变化,但毕竟细微,我已大致确定堤坝建造位置,和具体朝向,这便节省了大半的时间。” 杭絮问道:“位置的确定,很花时间吗?” 岑郎中卧病数日,今日骤然说了许多话,竟有些止不住:“这项工作,往往是最难也最花费时间的,需考察扬水沿岸,根据河道与水势确定最佳的位置,再根据此位置的水势画下堤坝的走向与形状。一整套流程下来,至少要花费数月,才能真正开始建造。” 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既然如此,你现在已经知道大致位置,那只要开始画图就好了?” “确实,现在只需确定具体位置,就能开始绘制营造法式,最多花上一月。” “只是,”他叹了一口气,“若是能找到那位李太守所画的图纸,这一步也可以省去,所要花的,便只有召集人手的功夫了。” 他一通话说下来,才惊觉自己似乎说的太多,同杭絮行了个礼,就回房了。 隐约能听见院子里汛黎的喊声:“郎中,你怎么走了这么久……” * “图纸……”,回府的路上,杭絮一直在喃喃念着。 王大爷说过,李冰离开之前,曾委托新太守建造分水堤,这样一来,图纸自然也是要给新太守的。 听仇子锡说,这座太守府就是新朝建立时一起建造的,图纸必然也在府中,这么重要的东西,总不可能乱扔,最大的可能,就是被放在了仓库里。 走到府门前,卫陵不知从什么地方办事回来,也正要进府,看见杭絮,立刻笑嘻嘻行礼:“夫人也回来了啊!” 杭絮盯着卫陵,短暂地思索了一会儿,便做了决定:“我的话,你是听的吧?” “夫人的话,当然了!”卫陵拍拍胸脯。 “那好,我现在交予你一个任务……” 第47章 杏花簪子 把去仓库里翻找图纸的任务交予卫陵后, 杭絮进了府,在檐廊下踱着步,竟不知要做什么。 今日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阳光破开云层, 西斜的光束斜斜射进檐廊, 半下午的时间,天气暖洋洋的, 却不过分热。她干脆走到院子里, 一边晒太阳,一边思索着。 如今有了岑玉堂, 水患不需担心, 瘟疫有了宋辛和孙大夫在,药方也在按部就班的研制着,给爹爹写的信估计还在路上,到达扬州需花上几天。 容琤的伤还没好,她不想去打扰,干脆去主厅找仇子锡,反正仇太守一天到晚都在忙着。 -- 第85页 只是到了地方,仇子锡却不见踪影。 她四处转了一圈, 看见门外一个扫地的仆人, 走过去问道:“你们太守呢?” 仆人停了动作, 相处数日,太守府的下人也明白了王妃的性子, 笑着答道:“王妃不知道吧,今天是扬州的祈蚕节,又难得出了太阳,太守去法海寺主持庙会去了。” “祈蚕节?” 仆人解释道:“今天是蚕神的生辰, 大家都出来庆祝,庙会上可好玩啦,各种各样的东西都有的卖,还有卖蚕圆子、蚕种的。我待会儿放了工,也要去呢!” “王妃也可以和王爷一起去逛一逛啊,庙会上都是成双成对的夫妻。” 杭絮道了声谢,仆人继续扫地去了,她也慢慢走着,脑子里想着祈蚕节,身体随着习惯转弯前进,不知不觉到了一户院门外。 一抬头,原来是自家的院子,隔了很远,她依旧听见里面的熟悉的呼吸声,想到仆人说的那句话,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进去了。 轻轻推开门,桌后的容琤正在提笔写着什么,闻声抬起头,看见来人,略有些惊讶,更多的是欣喜:“阿絮” 杭絮走了进去,自顾自在容琤对面坐下,这才道:“我……就是无聊,来看看你,你忙,不用管我。” 说罢,随便抽了一张纸,低头认真看起来,反倒是容琤没了专注,写上几个字,就要抬头悄悄看一眼对方。 她似乎看完了那张纸,终于抬起头,:“嗯……你忙完了吗?” 容琤捏紧笔杆,下意识回答:“还剩一点。”又补上一句,“很快的。” 杭絮状似随意地提起:“我听下人说,今天好像是个节日,叫做祈蚕节。” 对方回道:“南方确实有这样的节日,是养蚕之人为祈求今年蚕丝丰收,还会在寺庙举办庙会,十分热闹。” “仇子锡今天不在府里,似乎就是去主持庙会了。” “他是一州太守,这样的大事,自然是要参与的。” “我还没见过蚕,听说丝绸就是用它们吐的丝织成的,还有虫子能吐丝,真是奇怪。” “蚕在南方生活,我也未曾见过,不过书中说它白胖柔软,应当是不丑的。” …… “这庙会我听着还挺有趣的,你要不要同我一起去看看?” 这话来的突然,容琤愣了愣,好一会儿没有回答。 杭絮见他不说话,心中有些失落,嘴上却道:“若是不想去,那就罢了,我去找宋辛,他应当喜欢这种热闹。” “磕嗒” 容琤重重把毛笔搭在砚台上,见杭絮疑惑看来,又装模作样地蘸了几笔墨水,这才道:“方才想事入了神,我也觉得有趣,宋辛忙着替人治病,大约是没有时间,还是不要去打扰他。” “那你什么时候忙完?”杭絮看他还剩大片空白的宣纸,“若是晚了,不知道还有没有人。” 修长如玉的手指捏住毛笔,在洁白的纸上留下一个墨点:“一点收尾罢了,很快的。” 杭絮托着下巴,看他挥毫奋笔,不过一刻钟,便将整张纸写满,只是后半的字迹,从楷书换成了行书。 容琤放下毛笔,将厚厚的一叠纸收好,站起身,和抬头看他的杭絮对视:“我们……现在就出发” 她神色凝重,一瞬不瞬看了对方很久,久得他有些慌乱,这才忍不住笑出声道:“你就穿着这身衣服去?” 容琤立刻低头,看见自己为方便上药而换上的宽松中衣,恍然大悟。 他匆匆挪开椅子,发出有些刺耳的摩擦声,转身才道:“我去更衣。” * 庙会的位置不需问路,一来到城中央,四方的人流都朝着一个方向走动,两人只需顺着人流前进就好。 不时有路人看向两人,自以为隐蔽的眼神中是羞涩的目光。杭絮悄悄地放慢步伐,落在男人后面,这才确定,那些人看的是容琤。 她无奈地看着对方的背影,这人少见地穿了一件襕衫,腰间被革带紧束,显出挺拔的身形,在一众百姓中尤为突出,襕衫是绣着暗纹的紫色,尤为衬他薄情的外貌,更显得俊美如玉。怪不得那些少女频频看她。 容琤走了几步,下意识朝身旁看去,见空无一人,心中一慌,后面忽地传来脚步声,杭絮追了上来,顺势握住对方的手腕,晃了晃:“你呀,穿得这么好看,引得别人都移不开眼了。” 他轻轻抽出手腕,反握住杭絮的柔软温热的手,声音带上些笑意:“那我们走快一些,不让她们看。” * 越靠近寺庙,人群越是密集,容琤混在一干人群中,也变得不那么显眼,两人总算可以好好逛一逛。 “这也是糖葫芦吗?” 杭絮仔细打量一串裹着透明糖浆的东西:“里面,好像是橘子?” 容琤也弯腰看着,严肃地下了判断:“确实是橘子。” 他又转向另一串东西:“这个像是剥了皮的葡萄。” 去别摊串门的大爷正好回来,看见两个年轻盯着自己的摊子满头雾水,笑开了花:“两位不像南方人,是第一次见这么多种类的糖葫芦吧?” 他一串串地指给两人看:“这是橘子、这是葡萄、山药、核桃仁、荸荠……上面还有白芝麻和瓜子仁呢,香的很!” 说罢,这才问道:“两位要不要来几串?” -- 第86页 容琤侧头,看见杭絮十分感兴趣的模样,忍不住开口:“不如各来一串,吃不完可以带回去。” 大爷立马动手:“好嘞,现在给您包好!” “等等,”杭絮阻止,沉吟道:“橘子、葡萄、山药、核桃、荸荠……可不可以各来一个,串成一串” 大爷拉下了脸。 * 杭絮捏着一根糖葫芦,心满意足地离开。 * 太阳还未落山,四周仍余着光亮,摊子上的灯笼却早早地支了起来,微弱的光点汇成一条长河,一直延伸到很远的地方。 不知什么地方响起来“铛铛”的锣鼓声,杭絮个子娇小,被围在人群里,怎么跳也看不见,只好扯一扯身边的容琤:“那边是在杂耍吗?” 容琤身量高挑,不必踮脚,抬一抬下巴便看见了,点点头道:“确实,似乎是在舞狮。” 杭絮眼睛一亮:“我还从没见过舞狮呢!”,她自幼在北疆长大,极少回京城,舞龙这种民间杂耍,更是没有机会看见。 她拉着容琤,朝声音的方向走去,一定要看看那舞狮是什么模样,两人的手紧紧握着——人群实在太拥挤,稍微松一松手,两人就要分开,因此只能握紧一些,再握紧一些,握得两只手上都是汗,滑腻腻的,也不肯松开。 舞狮的地盘前围着许多人,绕成一个圆圈,中间留了一大片空地,那只狮子便是在这片空地上活动。 这狮子身披黄色的长毛,一只硕大的头颅被一色的短短茸毛围着,额上镶了短短的角——这样倒不像狮子了。只是动作却和真狮子无甚两差,滚地、扑咬、警惕后退,一举一动都惟妙惟肖。 杭絮看的入了神,狮子又完成一个高难度的动作,她随众人一起叫好,左手下意识拉了拉身侧:“你说里面真的有人吗?” 这一拉,却扑了个空, 她猛地转头望去,身旁空无一人,心中顿时慌了起来,四处望去,依旧没有看见那道高挑的身影。 “容琤!” 杭絮扯着嗓子喊了几声,可这点声音被喧嚣的锣鼓和众人的叫好声轻易淹没,溅不起半点水花。 周围又响起一阵欢呼,人群猛地拥上前,她也不得不随着上前。只是没了看杂耍的心思,她挣扎着想要退出去,逆着人流走动,引来数个白眼,嘴里不住道歉:“对不住,让一让,让一让——” 远离了杂耍摊子,人流宽松许多,只是杭絮依旧找不到容琤的身影,那道熟悉的、高得有些鹤立鸡群的身影。 她绕了一刻钟,又回到杂耍摊子旁,心中有些空落落的。容琤自然不可能走丢,不需担心,晚些时候回府,总能看见,只是这一场庙会,没有了对方的陪伴,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杭絮低头,漫无目的地走开,忽地撞到一个坚硬的胸膛,立刻后退几步,道歉:“对不起。” “阿絮!” 她猛地抬起头。 容琤低头看她,凤眼垂着,满是庆幸,他玉色的脸庞罕见地带上汗意,连呼吸也是微喘,一副慌乱的模样。 “你去哪儿了,我在杂耍摊子没有看见你,找了许久都没找到,还以为——” 他的话戛然而止,因为杭絮上前一步,额头正好抵在他的胸膛,发泄似的撞了几下:“我都这么大了,怎么可能走丢!” 她抬起头:“倒是你,怎么一声不吭就没了影子,害我找了这么久!” 容琤抬起握成拳的右手,缓缓打开:“我在杂耍旁边看见一个买首饰的摊子,我猜你会喜欢,就买下来了……” 他的手心躺着一枚细细的银簪,簪头是一朵栩栩如生的杏花,杭絮伸手去碰,才发现这是由粉色的宝石雕成。 宝石颜色罕见,只是杂质不少,丝丝缕缕,破坏了品相,但是在工匠的刀下,这些杂质成了杏花瓣上脉络,向尖端延伸,更添了几分真实。 她手指拂过花瓣,像是面对真的杏花一般,动作轻柔,忍不住勾起嘴角:“ 你猜对了。” 第48章 第一个吻 杭絮细白的手指在簪子上点了点, 却并没有接过,反倒收回了手。 她看着容琤稍显无措的神情,低下了头, 却抬眼看他, 天色渐暗, 灯火也渐渐明亮,乌黑的眼眸映着明亮的灯火, 灯火里是他。 “请王爷帮我戴上去吧。” 容琤捏紧簪子, 声音沉而轻:“好。” 他的动作从未这么轻柔过,双手悬空碰着她的发髻, 生怕勾到一根头发, 左挑右选,最终选定一个最合适的地方,慢慢把簪子插了进去,固定住。 这时候容琤才发现,相较他的身量来说,杭絮实在是娇小,只到他的胸膛,跟他说话时, 总是微仰着头。但即使如此, 也从未给人柔弱的感觉, 似乎总是她保护别人,而非别人保护她。 他收回手:“戴好了。” 杭絮抬起, 稍稍摇了几下脑袋,看他:“怎么样?” 容琤翘起嘴角,这点柔情完全覆盖那张薄情的脸:“很好看。” * 庙会范围极大,可偏偏让他们遇见了仇子锡。 碰到时, 他正在一家摊子面前,弯腰询问着什么,眉头蹙着,连买东西都一副严肃的模样,守着摊子的小姑娘诚惶诚恐地回答着。 等两人走近,听见两人的谈话,才知晓太守不是来买东西的,而是来体察民情的。 -- 第87页 “你卖的这些蚕是什么种类的?” “都是桑蚕和柞蚕。”小姑娘哆哆嗦嗦地回答。 太守眉头一皱:“去年不是发放了天蚕和琥珀蚕吗?” “这两种蚕金贵得很,今年发了大水,耐不了湿,死了大半。”小姑娘委屈道,“吃得又多,又娇气,还不如桑蚕好养。” 他还想再说什么,余光瞥见熟悉的人影,转过头来,见是容琤杭絮两人,行礼道:“王爷、王妃。” 容琤弯腰看摊子上,几个敞盖木盒,里面是密密麻麻的白色蚕茧,有几只结茧得晚,还在慢腾腾地蠕动着白胖的身躯,问道:“这几种蚕,有何不同?” 仇子锡回道:“桑蚕、柞蚕,是南方大部分蚕农养殖的蚕种,容易养殖,吐白丝;而天蚕与琥珀蚕是近年新找到的两种,前者吐绿丝,后者吐的丝更为稀奇,是金黄色,且带琥珀光泽,十分珍贵,在市场上供不应求……” 两人见状又是要讨论一番的模样,杭絮早早溜到一边,偷闲看看周边的摊子。 没走多远,她便看见了一个有些奇怪的木雕摊子,别人的木雕都是些玉兔貔貅,至多也就是对鸳鸯,而他的摊子上全是一对对的情人,或是并肩坐着,或是手牵着手,更有甚者,居然是亲在一起的,还摆在了最显眼的地方。这些木雕的动作惟妙惟肖,五官也分明,路过的少男少女往往是瞥上一眼,便羞得脚步匆匆就要离开,可最后却放慢了脚步,回回头偷瞧了好多眼。 杭絮径直走了过去。 摊主是个小伙子,低着头仔细地雕着一个小物件,木屑沾了一身,她轻轻喊了一声:“欸。”,摊主立刻抬起头,满脸笑容:“客人想要——” 看见杭絮样貌的那一刻,话语便卡了壳,愣了一会儿才补上下半句:“想要哪一个?若是现雕,也是可以的。” 她蹲下身,悄悄瞥了不远处的容琤一眼:“随便雕什么人都可以吗?” 年轻人自信地拍了拍胸脯:“我的手艺您放心,再普通的脸也能雕出特色。” 他把一座座木雕展示给对方:“你看,这么多木雕,没有两座是一样的,各有各的特色。” 还有这些,他又拿起一座木雕,杭絮睁大眼睛:“这是……小孩子?” “客人猜错了,”年轻人摇头,嘿嘿笑了笑,“一些公子小姐,让我雕情人的雕像,又怕放在家中被父母发现,就让我把他们刻得幼态些,就像小孩子一般,这样便可理直气壮带进家中了。” “这样吗……”杭絮拿起一座放在手中打量,虽是小孩短短圆圆的体型,五官也圆润,但细看衣着和神态,确实是成年人的模样。 她捏着木雕,忍不住在脑海里想象容琤变小的模样,竟“扑哧”笑出了声,最后下了决定。 “你看到那边的男人没有,穿紫衣的那个。”,杭絮指了指不远处的容琤。 摊主点点头:“我知道了,最好看的那个便是。” 又接上一句吹捧:“跟客人你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啊!” 她一时失语,继续道:“你能把他雕成这种小孩子的模样吗?” 摊主眯眼仔细打量一番,把对方的样貌记在了心里,道:“好雕。” 杭絮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要看他冷漠,其实心底……嗯,雕得可爱一些,可以吗?” 年轻人已经在嚯嚯地磨着锉刀:“客人放心,小事一桩!” * 木雕雕好还要小半个时辰,杭絮付好钱,便又去了别的地方,她刚走不久,仇子锡和容琤便停了谈话。 看似与太守认真交谈、心无旁骛的容琤,脚步一转就去向木雕摊子——方才杭絮的动向,他都用余光悄悄看着。 摊主正在雕着容琤的木雕,听见有客人来,抬了头,看见那个熟悉的人影,下意识把手中的木雕藏在背后,咧嘴笑起来:“客人来看木雕啊。” 容琤略一思索,便明白他在雕什么:“刚才那位姑娘,是让你雕了我?” “哪里的事,没有,您看错的了吧……嗯、就是您。”在容琤冷漠目光的注视下,摊主还是服了软,弱弱补上一句,“客人,您可别告诉那位姑娘。” 他拿出木雕,一会过去,原本方方正正的木料就有了圆润的雏形,隐约看出是一个圆圆胖胖的小孩。 容琤看着木雕,眉头微蹙:“这是我?” “当然!”年轻人信誓旦旦点了头,“雕的是小孩模样的您,那姑娘还特别吩咐,要把您往可怜可爱上雕。” 他拿过木雕,摩挲着有了大致轮廓的眉眼,再想到自己现在的模样,想不出怎么能和“可怜可爱”联系上。 但这并不妨碍自己对杭絮这份还未送达的礼物产生喜爱,他握着木雕,心底多了期盼。 他沉吟一会儿,道:“你还记得刚才那位姑娘的模样吧?” 摊主一愣:“记得。”,那样突出的样貌,怎么会不记得。 容琤点点头:“那好,我也要雕一个……” * 杭絮站在摊子前,听大妈一边熟练地揉粉,一边絮絮叨叨地介绍:“这蚕圆子啊,就是在祈蚕节这一天吃的,不仅要吃,还要上供给蚕神娘娘,有红豆馅的、花生馅的、还有鲜花陷的,正好,下一笼就要出国了,小姑娘,你要不要尝一尝?” -- 第88页 她思索一番;“来一个红豆馅的吧。” 身后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这是什么?” 杭絮转过头,容琤就站在她的背后,低头看她,庙会中脚步声嘈杂,她竟没有发觉对方的到来。 两人并肩站在摊前,她将大娘方才说的话重复一遍,等对方点头,又道:“你不是和仇子锡在一起吗,怎么一眨眼就不见了踪影。”,声音里带着自己也未发觉的撒娇。 容琤耳朵漫起一点红晕,仗着杭絮没有抬头,镇定道:“看见了有趣的东西,停得有些久。” 蚕圆子不一会儿就出了笼,杭絮睁大了眼,看着这个比她手掌还大的白软圆子,不禁怀疑起自己能不能吃完。 她将头转向容琤,有了办法。双手用力,将蚕圆子掰成两半,断口冒出热腾腾的白气,接着露出红豆馅料,沙沙的流心中还带着未磨碎的颗粒,一股香甜的气息。 杭絮把一半递给他:“喏,给你。” * 夜渐渐深了,四周越发喧闹,两人走在路上,一人一半蚕圆子,竟也别有几番趣味。 忽地,一位穿着嫩黄衫裙的少女挡在两人面前,将一方绣了桃花的绢帕递给容琤,娇俏的面孔羞答答地低下,眼角却斜过来,透出几分慕恋。 可她等了许久,手中的帕子也没有被拿走,不禁疑惑地抬起头,惊讶地发现那位俊朗的男子不知何时退到离她三尺远的地方。 容琤尤觉不够,又避嫌地退了一尺,冷漠道:“姑娘自重。” 少女听见这话,恼怒地跺了跺脚,也不装羞涩了:“我哪里不自重了,我送帕子给你,我们交个朋友,有什么不对吗!”,南方风气较北方开放,女子见男子俊朗,主动搭话也属常见。 容琤摇摇头,凤眼微阖,一副不愿多话的冷漠姿态:“我已有妻子。” “你是说她吗?”少女指向一旁还有些反应不过来的杭絮,“你骗人,我跟了你一路,你们两个手都没签过,怎么可能是夫妻!” 杭絮愣住,低头看自己手里的蚕圆子,有些无语,两个人都吃东西呢,怎么牵手? 少女点点头,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我知道了,你们都长得这样好看,一定是兄妹对不对,你方才的话是幌子对不对。” 杭絮把蚕圆子用一只手拿住,另一只手刚想拉住容琤的手,却恰巧也被对方拉住。 容琤举起两人交握的手,冷漠的脸难得有些无奈:“现在你相信了?” 少女冷笑一声:“现在握上了,我才不信呢!” 这回连杭絮也无奈起来,她咽下最后一点浸透红豆酱的蚕圆子,半转了身,面向容琤,拉一拉他的手:“你转过来。” 容琤听话地转了身,跟杭絮面对面,疑惑道:“怎么了?” 她又命令道:“把头低下来。” 纵使不明白意思,他还是低下了头,眼皮垂着,长睫在下眼睑上映上一圈深深浅浅的阴影。 杭絮抬起头,丈量了一下两人的距离,嘟哝一声:“太高了。” 接着伸手扣住容琤的后颈,用力踮起脚,咬上他的嘴唇。 明明外表这么冷漠,连体温也是微微偏凉,嘴唇却温热柔软。 杭絮放开牙齿,用舌尖安抚似的舔一舔那个有些重的咬痕,尝到了一点铁腥味,再描摹一圈线条分明的唇线,最后伸进他的口腔,没花一点功夫,对方的齿列已经颤抖着打开,她尝到了一点香甜的红豆味,同她嘴里的一样,却又很不一样。 让她很想多尝一尝。 不知过了多久,杭絮终于放开容琤,脚尖已踮得酸软。她转向少女,杏眼弯起来:“现在你信了吧?” 对方愣愣地看着她还带着水光的唇,手中的绢帕轻轻飘到地上,似乎还没回神,接着反应过来,猛地闭上眼,脸上漫起红晕:“你、你、你不知羞!” 便慌忙地跑进人群,不知所踪了。 第49章 太守失踪 杭絮转身, 重新和容琤面对面。他的神色依旧是一幅冷漠的模样,但双眼已经放空,长睫细碎地颤抖着, 显出内心的不知所措。 他张了张嘴, 却没有说话, 下唇那个整齐的牙印也随着动了动,渗出一点血液, 更显得明晰。容琤也感受到了下唇的异样, 抿了抿嘴,尝到一点血腥味。他似乎这时候才意识到方才发生了什么, 低头看向杭絮, 对方也在含笑看他,红意汹涌地从颈脖蔓延,将整张脸都染上一层薄红,连耳垂也不放过,红得滴血。 容琤此刻忽地变成了一个结巴:“你、你方才、亲了我……” “对呀,”杭絮点点头,抬起手,轻轻把他唇上那点剩下的血迹抹掉, “用力大了点, 没咬疼你吧?” 容琤还在怔愣中, 摇头道:“不疼。” 又想到什么,改为点头, “其实有一点疼。” “所以,”他小心翼翼地说出自己的目的,“我们可以再来一次吗?” “可以是可以,”杭絮环视四周, “不过你确定要在这里吗?” 容琤这才把注意力从她的身上转移,看向周围,纷乱的讨论声立刻传入耳中,以两人为圆心,路人若有若无地围了一个圈,余光不住地看向两人,有惊叹也有羡慕。 他原本就充血的耳垂立刻又多了一层红色,悄悄握住杭絮的手,低声道:“那我们回去再亲。” -- 第89页 离开的时候,杭絮又去了一趟木雕摊子,雕好的物件被她极快地收进了袖子里,不让容琤看见。 可她不知道,自己转身的时候,容琤也从对方手里接过一样东西,摊主还冲他眨了眨眼,无声地笑起来。 * 回府后,杭絮照例给容琤上了一遍药,对方背上的伤口好转趋势喜人,已经有一部分的痂脱落,露出里面深色疤痕,同未受伤皮肤的肤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种事情经过数次,她已经可以心如止水,一边上药,一边想着下次再去找宋辛,让他做点祛疤的药。 把药上完,杭絮净了净手,照例嘱咐容琤:“你多趴一会儿,等药膏干了再躺着。”,便欲离开。 “阿絮。” 对方叫住了她。 她回头,容琤已经起了身,里衣半搭在臂弯上,露出的半个胸膛,昏黄的光下泛着莹润的光泽。他望着杭絮,声音有些飘忽,想是用了极大的毅力才说出口:“不是说,回来就亲吗……” 于是这个吻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开始了。 容琤跪坐在床上,杭絮站在床下,她顾忌着对方的伤,只虚虚地拢着他的后颈。这是个温柔的吻,她轻轻咬着容琤的下唇,擦过那个伤口,对方却有些迫不及待,想要同她交缠,她顺从地张开嘴,由他伸进口腔。两人的技法都很生涩,靠着一点好学探索,上颚、齿列、舌尖,一点点舔舐而过,甚至到了口腔深处,升起让人心悸却兴奋的窒息感。 不知过了多久,杭絮握住容琤的肩膀,用力把两人隔开。 容琤疑惑地看她,像是在问为何要停下来。 她手背擦掉唇上的水迹,狠心摇摇头道:“已经很晚了,我们该休息了。” 对方默默地穿好衣服,躺在床上,临到杭絮离开时,侧过头问她:“我们明天还能再来一次吗?” 杭絮点一点他的下唇:“等你嘴上的伤好了再说吧。” 容琤失落地点点头。 * 翌日 昨日入睡极晚,容琤依旧早早起来,坐在书桌前,办着公务。 卫陵给他倒了茶,又去磨墨,自家王爷忽地开口:“我今日可有什么不同?” 他疑惑地抬起头,看见容琤冷漠俊美的脸,仔细瞧了瞧,忽然叫出来:“王爷,你嘴上怎么了,不会是被虫子咬了吧,涂药了没有?” 对方的下唇有一道细长的伤口,新结了暗红的痂,不甚显眼。 容琤状似困扰地皱起眉头:“昨日同阿絮……她用力了些。” 卫陵呆呆地“啊?”了一声,又忽地意识到什么,嘶了一口气,想不到啊,王妃竟然这么粗暴,平日也看不出来啊? 他依旧蹙着眉:“不知这伤何时才好,这几日出门办公,岂不是他人都要看见。” 卫陵又瞧了瞧,安慰道:“王爷放心,这伤口浅,不仔细瞧是看不出来的,等明天褪了痂。就没痕迹了。” 容琤神色不变,点点头:“如此便好。” 可不知为何,卫陵却觉得王爷忽然生了气。 * 杭絮起得也早,想起岑玉堂,便散着步去回春堂瞧他一眼。 年轻郎中的身体已经好得多,她来时,对方正在院子里的书桌上皱眉研究一沓纸,忽地抬头,中气十足地喊上一声:“汛黎,再拿些纸来。” 汛黎应声,一溜烟去屋子里拿纸,出来的时候,看见杭絮,动作慢下来,喊道:“郎中,王妃来了。” 岑玉堂听见声音,猛地抬起头,蹙起的眉头松开:“王妃” 杭絮走近,看见书桌上密密麻麻的图纸和注释,惊叹道:“看岑郎中的模样,进展不错吧?” 对方点点头,神色柔和一些:“虽然这几日不能实地勘察,但仇太守送来不少资料,我先画出大致的图纸,待身体好全再去,也不耽误时间。” 她原本想把自己让卫陵去找李冰图纸的事告诉他,但听见对方的话,还是压在了心底。 毕竟找不找得到还是两说,不必给人无谓的希望,且看岑玉堂的进展,也不会拖上太久。 她见对方答完又低头奋笔,一丝余光也不分给其他人,便默默离开了。 * 杭絮经过药堂后院的时候,又听见宋辛在和孙大夫争论。 这些天来老是听见两人争执,她偶尔去听几耳朵,大部分是为了某种药材的几铢重量、熬煮时间是一个时辰还是两个时辰,这等细枝末节又极其重要的问题。 可今日的争执却有些不同,她仔细去听,竟含着许多激动。脚步一转,杭絮朝声源走去。 石桌上摆着数堆药渣,发出难闻的苦涩气味,桌旁的两人却毫不在意,不时抓一把放在鼻尖嗅闻。 她好奇地走过去,敲敲桌子,宋辛抬起头,眼睛又圆又亮,看见杭絮,兴奋地出声:“小将军,我们快找到了配方最适当的剂量了!”,便有低下头,一手攥着药渣,一手记着什么。 孙大夫也欣慰地放下药渣,对杭絮解释道:“我们已经确定药方大致的药材和剂量,只是还在摸索最适宜的一种,每日给病人服的药都作了微调。” “昨日有几位病人的症状竟然已经全无,说明最佳的配比就藏在这些药渣里面。” 孙大夫指指桌上的药渣:“如今,我和宋小友便只剩查找的任务了。” -- 第90页 杭絮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问出最重要的问题:“所以,要不了几天,治疗瘟疫的药方就能研制出来了吗?” “不错!”孙大夫看向宋辛,“若我一人,可能要花一月,但有宋小友的帮忙,至多一旬,就能写出药方。” 他感叹道:“宋小友天赋惊人,比我不知强上多少,假以时日,成就不知几何!” 这一番夸奖宋辛一句都没有听进去,他又换了一种药渣,拈起一点,嗅一嗅,笔端不停,嘴里念着:“乌头、干姜、白术……” * 杭絮回府的时候已是中午,这正是仇子锡日常回来的时间,她走到正堂,想把医馆里的好消息告诉对方,毕竟太守大人对一切与百姓有关的事总是非常上心。 但正堂里空无一人,她又四处找了找,依旧没见到对方。 或许是有什么急事吧,杭絮这样想着,并没有放在心上。 只是到了夜间,依旧没有看见,仇子锡的身影,她心中有些不安,去问秋岭,秋岭倒是笑呵呵地回她:“王妃放心吧,有冬实跟着呢,怎么会有事?” 她心事重重地睡去,到了半夜,却被一声闷雷惊醒。 闷雷过后便是倾盆大雨,雨水猛烈地倾斜在庭院,风声呼啸,樟树叶片呼啦翻卷,小小的卧室似乎也随着风雨摇晃起来,让人心惊。 杭絮起了身,靠在床柱上,听着外头的风雨声,半点睡意也无,起床穿了衣服,刚欲打开门,就听见外面快被雨声淹没的敲门声。 她打开门,容琤就站在外面,眉头蹙着,见她衣衫完整,有些惊讶。 不等对方开口,杭絮便问道:“是不是仇子锡出什么事了?” 容琤点点头,神色严肃:“我方才被雷声惊醒,出门去问府卫,府卫说仇子锡到现在也没有回府。” 她原本就不宁的心提了起来。一夜不归并非什么大事,只是对仇子锡而言,一夜不归,且半点通知也无,确实从未有过。 杭絮跨出门槛,握住容琤的手腕,便往下人的厢房奔去,语速匆匆:“今天他是和冬实一起出去的,我们去问问他。” 冬实被吵醒时,憨厚的脸还是睡梦中的迷茫:“您是问太守去哪儿了?” 她点点头:“去哪儿了,去见了谁,为什么到现在也未归?” 对方挠着脑袋想了会,慢慢回道:“大人今天上午接到封信,好像是新来的郎中找他去讨论堤坝的事,我带他去了地方,大人让我先回来,明天再去接他,我就回来了。” 他笑一笑:“两位就别担心了,大人那么厉害,怎么可能会出事。” “岑玉堂?”杭絮把这个名字重复一遍,心中掠过一丝疑惑。 容琤的注意却在别的地方:“那封信在哪里?” “好像是在书房,大人的书信一般都是放那儿的。” 两人又去书房,书桌上果然躺着一封信,里面的字迹秀丽遒劲,杭絮粗粗看了大致,道:“确实是岑玉堂的字迹。” 与她在医馆院中见到的一模一样。 又重看一遍内容:请太守都陵山北脚相见,我欲在此处建堤,有要事相商。 “都陵山是何处?”她转头问容琤。 对方比她熟悉扬州地势,立刻答道:“都陵山是扬水西岸唯一一座山,就在鹈鹕村以南。” 他见书桌上有一张扬州舆图,便拿来铺开,指了指此处,沉吟道:“此处确实适合建堤,只是何事要商讨两日?” 杭絮看向容琤指的地点,杏眼微眯,断然道:“岑玉堂绝不可能选在此处。” 她指向水岸东西两堤坝偏南的中间处:“他选的是这里。” 这正是她在岑玉堂院中,看对方标注的地点。 杭絮叹一口气,看向容琤,眼神沉凝:“仇太守被人给骗了。” 第50章 死要见尸 容琤眉眼沉下来, 他当即行动,先叫醒卫陵,这人一边揉眼睛, 一边敲着锣鼓把整座太守府的侍卫叫醒。 侍卫怨声载道, 但还是在常年训练下迅速拿好武器, 披好蓑衣,整理队形。当他们听到太守失踪的消息, 更是没了睡意, 肃正许多。 容琤站在檐下,有条不紊地将近百人的队伍分成几个小队, 分派不同的任务, 一队赶去都陵山、一队沿途搜索有无异常,另一队则驻守府内。 夜半突逢暴雨,本就迷惑视线,阻碍搜寻,若是等到明日再作打算,不知线索还剩下多少。 雨越来越大,打在院中人的蓑衣上,发出“噼啪”的声音, 又顺势滑落, 溅起无数水花, 此夜无月,侍卫们的武器却反射出莹莹冷光, 将一整个庭院映得朦胧微亮。 男人纵使站在檐下,也依旧被暴雨溅得衣摆微湿,连脸上也带了几滴雨水。 他退后几步,走到暗处敛眉深思的杭絮身边, 声音温和下来:“你先回去休息吧,我在这里等着,不会遗漏消息。” 杭絮却恍若未闻,这次仇子锡的失踪,让她想到了两人初次见面时,那个隐隐的疑惑。 前世上京述职的扬州太守,并非仇子锡,而是那个叫陈舟的县令。 仇子锡政事稳妥,面对水患也事事亲为,成效显著,短短一年,既不可能因罪降职,也没到升迁的时候。除非—— 除非,因意外丢了性命,不得不临时提拔一人上台。 -- 第91页 杭絮闭了闭眼,补上后半句猜测。 她抬头,看向容琤,一字一句说出自己的猜测:“我怀疑有人想要仇子锡的性命。” 对方蹙起眉:“我未查到仇子锡曾有私人恩怨,若是为公,水患一事已步入正轨,要他性命也没了用处。” 她摇摇头:“ 我还是不放心。” 说罢就动作起来,要去拿蓑衣,容琤捉住她的手腕,抿唇道:“既然如此,我同你一起。” 杭絮沉吟一会儿,正要点头,院中忽地传来一个跌跌撞撞的脚步声,踩过积水,发出一阵阵“哗啦”声。 两人同时朝声源望去,那里显出一个少年的身形,没有撑伞,沐浴在雨中,他的声音在雨中有些模糊:“有人吗,有人吗!” 少年越来越近,看见檐下的杭絮和容琤,眼神亮起来,连忙向这边奔来:“王妃,我家郎中不见了!” 杭絮闻言,心头一跳,伸出手抵住少年向前冲的动作,把他抓到檐下,沉声问道:“发生了什么,慢慢说。” 汛黎恍惚地点点头,浑身像从水中捞起来一般,淋淋沥沥地向地上滴着水:“今天下午有人来医馆接郎中,说是太守请他有事,还不让我跟着。郎中让我待在医馆,他晚上就回来,结果一直到天黑我都没看见他。半夜被雷吵醒,我起来发现郎中到现在还没回来。” 他抬起头,眼里带上点希望:“王妃,郎中是不是跟太守在一起,只是没来得及报信啊?” 杭絮摇摇头:“不止岑玉堂,太守也不见了。” 她转向容琤,叹一口气:“现在你总相信,有人要仇子锡的性命吧?” 容琤脸色严肃地点点头,若单纯为了勒索,是不必连岑玉堂也一起骗到——除非是为了掩盖漏洞,给仇子锡的死亡一个完美无缺的理由。 汛黎呆呆地望着两人,听不懂话语中的意思,仍是急急地问道:“王妃,那怎么办,郎中和太守不会有事吧!” 她抬起手,摸两把少年湿透还是刺手的发丝:“侍卫已经在搜寻,但结果尚未知晓。” 少年脸色顿时慌张起来,忙道:“那我要一起去,我也要去找郎中!” 杭絮瞥他一眼,说了离开前的最后一句话:“待在这里,等我们的消息。” * 杭絮披上蓑衣,打了个牢固的结,看见旁边的容琤,想起他以前的事迹,便走过去,踮脚帮他也打好。 这才翻身上马,看向下面的容琤,见他在解另一匹马的缰绳,疑惑道:“你做什么?” 容琤看一眼杭絮特意给他空了位置的马鞍,沉默半晌,道:“雨天,两人不好共骑……” 她拍了拍马鞍:“你在看不起我吗,快点上来。” 男人干脆利落地放开缰绳,上了杭絮的马。 这一回,不用对方催促,他就自发抱紧了那纤细柔韧的腰。 * 矫健的马匹奔腾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从太守府到城门口,只花了半炷香的时间。 在无人的雨夜,杭絮甚至比白日更快。 她在城门口刹住马,侧头问身后的容琤:“接下来怎么走?” 对方毫不犹豫地回答:“向东走三十里,看见村庄后再向南。” 杭絮点点头,拉紧缰绳,双腿夹住马腹,骏马嘶鸣一声,四蹄飞溅起泥水,以比刚才更快的速度向东行去。 * 雨越来越大,杭絮到达都陵山脚下的时候,已经感觉脊背被雨打得发疼,而被蓑衣盖住的地方,似乎也隐隐感受到了湿意。 她仰头,望向不远处山丘的阴影,喃道:“他们就约在了这里。” 容琤四顾,确定了方位,才道:“确实是此处。” 站在山下,比雨声更大的是山脚下滔滔流过的扬水,或许是暴雨,水流汹涌无比,拍击在岸边,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两人离得极近,几乎要贴住耳朵,才能听见正常音量的说话声。 杭絮收回望向江水的目光,重新看向都陵山,自言自语道:“如果想把一个人伪装成意外死去,他们应该用什么方法?” “失足掉进江水里?” “爱民如子的仇太守约京城的岑郎中相商堤坝事宜,结果一时失足,两人齐齐掉进江中,倒真是个完美无缺的法子。” 容琤却摇了摇头,抬手指向都陵山与扬水相接的地方,沉声道:“我看过舆图,山上那一处正好是平地,边缘与扬水相接,如果以观察扬水水势为由,将两人骗去,再从山崖推下,正好落入江中,更是毫无痕迹。” 马蹄声由远及近传来,卫陵翻身下马,扯着嗓子汇报,让声音不至于消散在雨中:“大人,鹈鹕村的一位猎户说,他在都陵山上打野味的时候,看见过仇太守上山,太守还问了他事情,绝不会弄错。” 杭絮眼神微亮,跳下马背,仰头看着容琤:“你在这里待着,还是跟我一起去?” 对方也下马,抿唇道:“仇太守下午被骗去,现在已是深夜,两人极有可能已经从山崖掉下。” 她没有反驳,只是看着那歪歪扭扭的上山小路,声音沉静:“我们方才的讨论只是猜测,并没有验证。” “再者,就算猜对了,没有见到他们的尸体,就还有一丝可能,我必须要上去看看。” 容琤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转头吩咐卫陵:“带一队侍卫,从此处沿扬水下流搜索,不要放过任何异常。” -- 第92页 接着靠近杭絮,蓑衣下两人的手握在一起:“我怎么可能放你一个人呢?” * 都陵山植被茂密,山货众多,是以常有人上山打猎,久而久之,便被踩出了一条小路,今夜大雨,倒也并没有像壁罗山那样泥泞不堪,只是浸满水的草叶湿滑许多,必须扶着东西才能走稳。 半个时辰后,两人终于登上了山顶,就连杭絮也气喘吁吁。 她分不清方位,但能够听清江声在何处,略一辨别,就找准了方向,朝悬崖走去。 说是悬崖,不过是一片植被较为稀少的平地,散落着几块半人高的石头,最前端是一片稍微突出的地方,就是那里连接着扬水与都陵山。 杭絮上前,想看看悬崖底部,被容琤连忙拦住:“小心!” 他嘱咐道:“悬崖边全是碎石,稍不注意就会脚滑掉下。” 她点点头,收回步子,道:“那我们先看看这周围有没有留下什么东西。” 两人低头查看地面,想从被暴雨冲刷数遍的悬崖找到一点线索。 不多时,容琤出声:“这里!” 杭絮忙走过去,两人并肩蹲在一块石头的背风面,凹凸的石壁上面粘着小半张碎纸,大约是恰巧被风吹到这里,借着石头的遮挡,没有被雨水完全打碎,勉强留下一点残骸。上面的墨迹已经洇得模糊,但依旧能看清字迹。 她不敢触碰,怕损坏这唯一的线索,喃道:“这是岑玉堂的字迹。” 猛地起身,环顾四周:“他们果然来过这里!” 只是现在,这一片地方没有半个人影,只剩雨水漠然地冲刷,将草地变成丝缕的形状。 杭絮慢慢上前,站在里悬崖三尺远的地方,低头向下,扬水南北尽收眼底,不愧是个观察水势的好地方。 也不愧是个,伪装意外的好地方。 容琤也站起身,眉眼罕见地显出几分沉郁,太守和京城派来的郎中就这样被人骗到此处杀害,没有半分补救的方法,悬崖离水面近五百尺,再铜皮铁骨的人也经不起这样的冲击。 两人唯一能做的事情,可能就是—— 杭絮仰起头,任由雨水落在脸颊,沿颈脖流进身体,“就算只剩下尸体,我也要找到!再多派些侍卫,沿下流搜查。” 她径直往回走,脚步极重,石子从她脚下滚开,有几粒掉进山崖,同岩壁相撞,发出微弱的敲击声。 嗒嗒嗒嗒嗒嗒……杭絮有些痛恨自己过于灵敏的听觉,连这点无关紧要的东西都听得清清楚楚。 恼人的敲击声不断传进脑海,一声、两声、三声、四声—— 不对! 她的脚步忽然顿住,微弱却密集的敲击声中,有一个声音却格外不同,不像是石头与岩壁相击,倒像是砸在□□上,软而闷的声音。 她猛地回身,在容琤的阻拦中跪在悬崖边,尽力将上半身探向崖底,想要瞧见一点不一样的东西。 石头、石头、还是石头! 杭絮不甘心,耳朵从来不会骗她,听到的异样不会有错。 她向后伸出手,吼道:“快,拉住我!” 没有质问或疑惑,一只宽大的手立刻伸了过来,紧紧握住杭絮的。 她又将身体往下探了些,再下面一点,再下一点,再靠近声源一点,几乎整个上半身都要悬空,只靠那一点拉力支撑。 第51章 打草惊蛇 她又将身体往下探了些, 再下面一点,再下一点,再靠近声源一点, 几乎整个上半身都要悬空, 只靠那一点拉力支撑。 暴雨倾泄, 裹挟碎石沙砾,顺悬崖滚滚流下, 将衣服浸得湿透, 杭絮的眼睛被雨水淋得通红,却不肯闭上半分, 生怕遗漏一丝线索。 终于, 她的余光看见一截湿透的衣角,心中一动,更往下了些,两具身体映入眼帘,一个人的手死死扣住岩壁上的一点突出,另一只手则握着一截树根,另一个人似乎失去了意识,头歪在肩膀。 “仇子锡——!” 她用自己最大的声音喊道, 在风雨中却仍显得微弱:“仇——子——锡——!” 近乎沙砾割喉的嘶哑。 那人似乎听见了她的呼喊, 一点一点, 迟钝地仰起头,露出一张沾满泥水沙砾的脸, 被泥浆糊住的眼睛缓慢地眨了眨,嘴唇动了动了动,发出无声的回应。 杭絮看到了,仇子锡说的是:“救……救……” 她反握住容琤的手, 把自己拉起来,站到平地上,神情是柳暗花明的亢奋。 手上用力,把对方拉近自己,双手勾住后颈,跳起来狠狠在他的脸颊咬了一口。 杭絮丝毫不觉自己用了多大了力气,容琤只感觉脸上一疼,下意识搂住对方的腰,不让她落地后滑倒。 没了雨水,她的杏眼仍有些发红,声音沙哑:“我看见了,他们没有死。” 容琤一惊:“仇太守在下面!” “对,仇子锡抓住了东西,没有掉下去。” 杭絮忽地脱了遮雨的蓑衣,把湿透的外衣也脱下来,接着开始解容琤的蓑衣,语速匆匆,“来不及下山叫人,不知道他们还能撑上多久,我们现在就要把他们救上来!” 两件外衣被撕成了布条,扭成滚圆再连接在一起,成了一条长长的粗绳,一段牢固地系在一块巨石上。 杭絮正欲把长绳另一端系在腰上,动作却被容琤拦住。 -- 第93页 抬头望去,对方把她的手移开,拿过绳子系在自己腰上,笨拙地打着结:“我去。” 她心中疑惑,正欲发问,对方继续道:“你方才在悬崖探查,已经消耗了体力,现在还是我去吧。” 他伸开双臂,轻轻搂住杭絮:“你总是事事亲为,不肯假手于人,忘记了我其实也是很有用处的。” 容琤只拥了一瞬就退开,把绳子放在杭絮手上,“在这里等我。” “等等,”杭絮叫住容琤,把对方腰间的绳子又系了一个结,“多打几个,牢固一点。” 退回几步,仰头看他:“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 杭絮趴跪在悬崖边,提着心看容琤慢慢降落在两人身边,将特意留下的绳子艰难地系在两人腰上。 见对方向她点点头,她便立刻拉动绳子,将他拉了上来。容琤一上来,就立刻和杭絮一起,把剩下两人也拉上来。 两个成年人的重量不是小数,杭絮和容琤皆有些气喘,只是来不及休息,立刻去看被拉上来的两人。 仇子锡的双眼微阖,脸上尽是泥水沙砾,此刻仰面朝天,雨水迅速把这些脏污冲刷,露出一张被岩壁磨得溃烂的面孔,伤口中嵌着许多石粒,有丝缕的血水溢出,顺着雨水流走。 杭絮用蓑衣遮住他的身体,轻轻推了推:“仇子锡,仇太守!你还醒着吗?” 对方居然还没有失去意识,听见喊声,侧头看向杭絮,尽力睁大眼睛,嘴唇张合:“救……救……” 这回她终于听见那含糊的声音到底在说什么:“救岑郎中……救岑郎中……” “你放心,岑郎中无事。”容琤已经看过了岑玉堂,这人同样一张伤痕累累的脸,但没了意识,闭目不醒。 仇子锡这才点点头,似乎终于没了担忧的事,眼皮将阖微阖,下一刻就要晕过去。 这是,一道清脆的金石相击声从他手中传来,杭絮低头看去,见到一柄磨损甚重的匕首。 她捡起匕首,放在手中打量,原来他就是靠这匕首在崖壁上支撑,如果光凭手掌,根本无法强撑数个时辰。 仇子锡也勉强被这声音惊醒,仰头看向杭絮手中的匕首,又向看着杭絮,咧开血迹斑斑的嘴唇笑起来,声音虚弱无比:“多谢王妃,自从那日流民围府……我便记得……带一柄武器……在身上……” 说罢,他算彻底晕了过去。 * 两人急需治疗,来不及耽误,杭絮和容琤各自背一人下山。 可把仇子锡和岑玉堂分开时,他们才发现,这两人的衣角被紧紧地缠在一起,打了一个牢固交缠的死结。 正因如此,岑玉堂在早已昏迷的状况下,还能靠着仇子锡,依旧被吊在悬崖上,不至于落进扬水中。 杭絮花了好一会儿,也没能解开这个层层交错的结,只好用那把刀刃豁口的匕首,一点点割开两人。 * 卫陵一直在山下等着,从夜半等到晨光微亮,等到雨水落在斗笠上的声音从“哗啦啦啦”变成“淅沥沥沥”,总算等来了两位主子,立刻迎上去,看见他们背上的人,又吓了一跳。 “仇太守,这个是岑郎中,怎么都晕过去了?”他凑近,看见两人脸上密密麻麻的伤口,打了个寒战,“怎么伤得这么重?” 他立刻转身去牵马:“我现在就去喊人过来,带太守去医馆!” “等等。” “不许叫。” 杭絮和容琤两人同时叫住他。 卫陵疑惑地看过来:“王爷王妃为何不让我去叫人?” 杭絮懒得说话,瞥一眼容琤,对方无奈地开口道:“仇太守此番被人陷害,是必死的手段,如果被那幕后之人知道他还未死去,未免打草惊蛇,不知道又会使出什么计策。” “不如将计就计,让他以为这两人已经死去,我们静观其变。” 卫陵不愧头脑灵活,听到一半便了然地点点头,还想到了后面的计划:“那我们要找一个安全的住所,肯定不能把太守带进扬州城里,离这里最近的地方——” 他拍拍手掌:“对,把他们藏在鹈鹕村!” 鹈鹕村确实是个合适的地方,离扬州城极远,除了本村的村民,几乎没有外人到来;且全村都受过仇子锡的恩惠,对其敬仰无比,想必不会轻易泄露消息。 杭絮也点点头:“那我们就去鹈鹕村。”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从此处骑马去鹈鹕村只需一刻钟,背上的两人淋了几个时辰的雨,已经隐隐发起热来,不知还能再撑多久。 两人来时只骑了一匹马,此刻不得不征用卫陵的那一匹。 个子瘦高的少年帮着把昏迷的人驾到马鞍上,又贡献出自己的蓑衣,孤零零地站在原地,等待沿河巡查的侍卫带他一程。 杭絮离开前,骑着马绕到卫陵身边,对他喊道:“去城里找宋辛,偷偷把他带过来,让他多带些药!” 卫陵眼睛一亮,挺直身子,对远去的两人挥挥手,大声回应:“王妃放心,一定完成任务——!” * 雨慢慢地停住了,天色更亮了些,但远远未到正常晨起时间,杭絮在村口下了马,侧耳细听,鹈鹕村静悄悄的,没有一点人声,这才放松地舒了口气。 两人把马系在村外,重新背上昏迷的人,悄悄走进村中。 -- 第94页 脚步踏在泥地,尽量放轻了步子,仍发出“哒哒”的声音,到了村中央,杭絮顿步,空出右手扯了扯容琤,见他望过来,视线瞥向一处:“我们去那里吧。” 她看的地方正是那位老妇人的住所。 杭絮低声说着理由:“那里住着一个老人,她的丈夫孙子都在医馆,只有一个人,我上次跟她交谈,觉得品行也不错,不像会乱说的人。” 还有一句话她没有说出来:老人的丈夫孙子都在医馆,如果她害怕不同意,大可以用那两人的安慰威胁,以她的在乎程度,不怕会不答应。 容琤点点头,两人朝那方向走去。 就在这时,杭絮忽然听见一阵匆匆的脚步声。她心头一跳,推一把容琤,低声道:“快走,有人出来了。” 只是两人都背着一个成年人的重量,再怎么加速,也依旧没能在那人出门前隐藏身形。 沈春花照例早早起了床,拎了两个空桶,准备去村尾的井里打水,一出门,却看见不远处熟悉的样貌。 她记性好,连名字也没忘:“杭姑——娘……” 只是这一声招呼在看见他们湿透的狼狈模样,以及背上的人时,倏地弱了下来。 春花忙放下桶,快步走到他们身边,低声问道:“杭姑娘,这是怎么回事,太守、还有岑郎中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杭絮在意识到两人不能躲起来的那一刻,就做好了把人打晕绑起来的计划,只是看见这人丰腴的身形和关切的面孔,绷直的手背慢慢放松下来。 她低声道:“春花姐,这事说来话长,他们都受了伤,能不能借你的屋子住一阵。” 春花毫不犹豫地点点头,侧身把院门推大一点:“快点进来吧。” 她引着两人到了一个房间,利落地把晕倒的两人放到床上,解开衣服,从橱柜里拿出厚厚的棉被盖上。 见杭絮和容琤满脸疲惫的模样,又拿了两个板凳,让他们坐下。 杭絮这一整夜终于有了休息的机会,一坐下来,立刻感到一阵睡意。 春花坐在床边,关切地看着两人:“杭姑娘,你们从哪里来的,怎么弄成了这个样子?” 仇太手和岑郎中的脸,她都不忍去细看。 杭絮强打着精神,把这一夜的事情粗略地将给她听,再加上一句:“春花姐,太守在你这的消息,还请不要说出去。” 春花连连点头;“我晓得的,这是怕打草惊蛇,你放心,我嘴严得很。” 她心疼地摸摸杭絮冰凉的脸颊:“杭姑娘,你先睡吧,什么事情睡醒再说。” 杭絮迷迷糊糊地点点头,仰头靠在门板上,后脑贴着硬邦邦的木头,竟也没有不适。 忽地,一只手臂拢住她的肩膀,微微用力,杭絮的脑袋控制不住地歪向一边,倒在一个温热的肩膀上。 那只手轻轻拍着她的脊背,一个温柔的声音低低响起:“睡吧。” 杭絮嘟哝一声,脑袋蹭来蹭去,选好一个最舒服的姿势,这才真正陷入梦乡。 第52章 刻骨铭心 杭絮醒来时只觉神清气爽, 头脑中疲惫一空,原以为睡了很久,可春花却笑着道:“杭姑娘, 这才一个时辰, 你怎么不多睡会儿?” 她心里压着事, 再闭眼也没了睡意,于是摇摇头, 床上的人还在昏迷中, 没有半分清醒的迹象。她走出屋子,四处张望, 没有看见容琤的身影, 问道:“春花姐,跟我一起来的那个人呢?” 春花端了一碗粥放在桌上,一边道:“你是说容公子啊,他方才出去了,说是要接应什么大夫,应当快回来了。” 又招呼杭絮道:“刚煮的红薯粥,甜得很,杭姑娘快来吃吧, 活动了一晚上, 肯定饿坏了。” 她应了一声, 坐在桌子前,用筷子夹下一小块红薯, 放进嘴里,果真是蜜一般的甜,中心炖得几乎融化,一抿就淌进喉咙。 杭絮慢慢地喝着粥, 看春花在院子里忙忙碌碌,不时把门打开一条小缝,对外面的人解释着:“淋了一晚上雨,院子脏得很,不好开门。” 她加快了速度,把一大海碗清空,让出位置,把春花推上去,拿过她手中的扫帚:“春花姐,你也去吃饭吧,我来帮你。” 春花下意识就要拒绝,看见杭絮坚定的神色,还是熄了声,给自己盛了一碗粥,看着这个身份尊贵的小姑娘熟练地扫着地,动作利落。 她的动作很快,不一会儿,整个院子就被扫得干干净净,放下扫帚时,外面忽地传来叩门声。 春花站起来,紧张地望向杭絮,在村子里可不兴这样礼貌的叩门,都是手掌拍在门上,“啪啪”地响,门板都晃荡起来。 杭絮摇摇头,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走过去把门栓打开,门外站着意料之中的人,容琤低眸看她,另一人把整个脑袋都裹起来,只露出一双圆溜溜的眼睛,门一开便窜了进来,顺便把容琤也拉了进来,嘴上还不停:“快快快,小将军快把门关上,我们是绕着村子偷偷过来的,别被人给看见了!” 她关上门,把门栓插紧,回过头,宋辛已经拉上春花,朝里面走:“大姐,太守在哪个屋,快带我去。” 收回视线,她抬头,这才发现容琤在看她,他的手指抬起抚过杭絮眼下,那里有浅浅的青黑:“怎么醒了?” 杭絮摇摇头:“睡够了,睡不着。” -- 第95页 又问道:“城里怎么样了?” 容琤道:“我让侍卫沿河继续搜索,作出仇子锡失踪的样子,再过一两天,等搜寻无果,就把这个消息传出去。” 她点点头:“好,接下来我们只需看看,仇子锡失踪,谁跳的最高,谁得利最多。” * 两人进屋的时候,春花刚好端着一盆热水进来,放在床边。 宋辛打开他的药箱,露出零零碎碎的各种东西——这回特意换了个大的。 他低头看两人脸上的伤,连连咋舌:“这伤光挑石子都要费好久,还容易留疤。”,他已经从容琤那里听到了事情的始末,感叹道:“仇太守不愧是太守啊!” 他拿出银质的小镊子,以及几盒药膏,镊子在烛火上炙烤许久,才聚精会神地处理起来。 过了许久,宋辛直起身子,把最后一粒沙子连带镊子一起扔进铜盆里,发出清脆的一声“铛”,铜盆里的水已是浅红色,微微晃荡掩住底下大大小小的沙砾石子。 他眨眨疲惫的眼,侧身对春花道:“大姐,你再给我换盆水。” 春花诶一声,不一会儿又端来一盆热烫的水,他在盆里净了手,这才拿起药膏,细细地涂抹在伤口上,忙完这个忙那个,最后又撒上一层药粉。 他把瓶瓶罐罐盖好,向后仰倒在椅子上,哀叹一声:“好累~” 宋辛瘫在椅子上休息了一会儿,又仰起头,对几人嘱咐道:“他们脸上的药,千万不碰,这种伤口非常容易留疤。半天换一次药,先涂药膏、再涂药粉,每个地方都要涂到。” 春花睁大眼睛听着,连连点头:“我晓得了,大夫您放心!” 他挣扎着起了身,嘴里嘟哝道:“还得来把个脉,昏了这么久,说不定是中了药。” 把被子掀开,皱巴巴的袖子撸起来,宋辛低头正要把脉,却忽地僵住。 他僵的时间太久,杭絮都觉得不正常,站起身去看,而后瞳孔紧缩。 春花也好奇去看:“大夫,怎么了?”,随即吸了一口凉气,声音带些颤抖,“太守的手,怎么是这个样子……” 那隐藏在长袖下的手终于露出真容,皮肉翻卷,指甲劈裂,无一处好肉,指节处甚至露出了森森白骨,指腹则是血肉模糊,像是紧紧握住山石,反复摩擦留下的痕迹。 杭絮愣愣地看了许久,又去撸岑玉堂的袖子,也是一样的血肉模糊,且比仇子锡更甚——仇子锡另一只手握着匕首,好歹受伤轻一些。 宋辛也终于回神,又从药箱里拿出镊子和另几种药膏,还有几卷纱布,低声道:“幸好我带了纱布,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他又忙活许久,除去石子、清洗血迹、涂上各类药膏、再一圈圈细致地裹上绷带,最后打好了结。 宋辛累得喘气,最后终于把起了脉,两个人都看过,各塞了几粒药丸,才道:“没什么大碍,过度疲累加失血过多,又淋了一夜的雨,有些发热,才晕了过去。” “我刚才给他们吃的是补血的药,发热不用管,估计今天就能醒过来。” 又单独给岑玉堂喂了一粒药:“他们都中了迷药,不过岑太守上回吃了我的药,有了点抗性,就不必吃解药了。” 他把东西收拾好放进药箱,背起来,重新在脸上裹好一圈圈布,道:“我出来得够久了,再不回去,孙大夫看不见我,就要怀疑了。” 推门前,他又把那几种药的用途说了一遍,这才放心离开,推门的时候,想到什么,说了一句:“小将军,我跟孙大夫马上要把瘟疫的方子弄出来了,就是这两天,等太守醒了,你告诉他,让他安心点。” 宋辛的身影远去,容琤讶然道:“竟然这么快。”,他知道瘟疫的治疗方法研究过程顺利,但不了解竟如此迅速。 春花在旁边听着,惊道:“刚才那个、那个大夫,就是治瘟疫的?” 她点点头:“对,就是他和孙大夫两人。” 又对容琤解释道:“如果是孙大夫一个人,也许慢一点,但有了宋辛,自然会快很多。” 春花懊恼地直拍大腿,追出门外,又在院子里停步,绕着圈:“哎呀!宋大夫也没喝口茶,带点东西走,留下来吃口饭也好,我去杀只鸡,还没谢谢大夫救我男人呢……” * 岑玉堂是第一个醒的,这时候春花正在厨房准备午饭,“劈里啪啦”的柴火燃烧声隐隐传来,并不显得吵闹;容琤在听卫陵低声汇报事务,不时问上几句;杭絮则无所事事,在床边无聊地看着昏迷的两人。 因此也是她最先注意轻微的响动,立刻站起来,看见岑玉堂半睁着眼睛,缠满纱布的手掌颤颤抬起,想碰自己的脸。 她握住对方的手腕,制住动作,解释道:“你脸上涂了药,不能碰。” 岑玉堂茫然侧过脸,看见杭絮,眼里闪过惊喜,声音沙哑:“王妃!” 又想到什么,多了慌忙,双手撑在床上想起身,然后疼得软倒:“仇太守呢?” 等看见身边昏睡的仇子锡,才终于安心:“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他的脸上糊满了黑色的药膏,只留下一双细长的眼,没了往常的倨傲与冷静,里面尽是庆幸。 杭絮托住他的背,把人扶起来,对方的双手举在空中,无处安放,最后轻轻地搭在自己的膝盖上。 -- 第96页 “我昨日赴约,决没有想到这是个圈套。” 岑玉堂阖上眼,慢慢说着:“那人说太守约我在都陵山见面,我心中本来有些疑惑,但他又拿出太守亲手写的信,我便没有怀疑,随他去了。” “到了山上,确实看见太守,但一问才发现,他竟是来赴我的邀约!我们都意识到中了计,只是为时已晚,山上不知何时被下了迷药,我和太守四肢僵硬,眼睁睁地看着一个蒙了面的人把我们绑起来,吊到山崖边,又把绳子割了一刀。” “我听他们交谈,好像是立刻掉下去,尸体被捞到时体内的迷药还没消散,会被人怀疑。迷药有一个时辰的效用,把我们吊在悬崖上,等绳子慢慢断掉,时机正好。” 他笑一声:“他们的算盘打的好,连这等细节都算计到了,却没有想到太守竟不受迷药的作用。” 接下来的事是杭絮和容琤都看见的:悬崖实在太陡,就算有匕首,也爬不上去,何况是带着一个四肢麻痹的岑玉堂。 仇子锡把自己和岑玉堂的衣服缠在一起,打了一个又一个的结,不让他掉下去。匕首支撑不了两人的重量,那就靠手,手指插进崖壁的缝隙,用力抓紧再抓紧,就算磨破皮、劈了指甲、见了骨,也不放松一丝懈怠。 岑玉堂等啊等,终于能动了,仇子锡没了力气,就换他来,他没有匕首,只靠自己的两只手,硬生生地在岩壁上撑了数个时辰。 只是高热的后遗症没有好全,夜半暴雨劈头盖脸砸来,他又迅速起了热,陷入半昏迷的状态。 恍惚时他依旧抓紧岩石,不肯松手,仇子锡虚弱却坚定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郎中放心,不会有事,瑄王和王妃一定会来救我们的。” 岑玉堂勾起嘴角,牵动脸上的伤口,药粉簌簌落下:“其实稍微想一想便明白,怎么可能有人来,那人处处计划天衣无缝,我们失踪一夜肯定也做好了规划,就算你们谨慎,发现了异样,追着来到山上,看见无人也会离开,又怎么会想到查看悬崖底下,何况那时我们连喊也喊不出来。” “可或许是被雨冲昏了头,我竟然深信不疑,所以一直没有放手,就算双手没了知觉,也不敢卸力。” 他抬起头,看向杭絮与容琤,笑容加大:“而你们也真的来了。” 第53章 暂代太守 岑玉堂说完一长串话, 有些支撑不住地倒在床上,他的身体还是太弱了。 仇子锡仍未醒来,杭絮站起身, 准备离开, 他们出来的已经太久, 再不回去,府中的人就要生疑了。 容琤却仍在床边, 又问了对方一个问题:“那人给你的纸条, 还带在身上吗?” 岑玉堂裹满纱布的手抬起,露出皱成一团的袖子。 他毫不犹豫地伸进去, 找到一张皱巴巴的纸。纸面被水浸透, 皱巴巴的,隐约能看见上面刚硬的字迹。 容琤把这张纸细致地叠好,放进袖中,终于站了起来,临别前不忘对春花嘱咐:“我们走后会有两个人来找您,洗澡擦身的活让他们来做,有什么不好做的活,吩咐他们就好。” “多谢您了。” 此时已近正午, 村内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不便从正门出去, 春花把两人拉到后院,打开门, 让他们绕着村子离开。 看着两人远去的背影,她靠在门边,发了一会愣,听见灶台传来水开的“咻咻”声, 连忙把袖子一挽,赶去了。 * 杭絮和容琤快马赶到府中时,已是午后。 容琤换好衣服便匆匆去正厅,听各地县令汇报周边村县的问题。 杭絮在外面听见昨日虽然暴雨,但灾情不大,积水不深时,松了口气。 仇子锡前期做了不少防护工作,如今虽然他不在,县令们也没有太过慌乱,还有着一个事事了解不下于仇太守的容琤掌控局面,就更不用担忧了。 她悄悄离开正厅,看见不远处汛黎朝这边用力招手,无声喊着王妃,脚步一转,向那边走去。 一走近,他便问道:“王妃,我家郎中,有……线索了吗?” 她摇了摇头,声音低落:“侍卫搜寻了一夜,还没有找到了人,大约……” 汛黎的神情忽地变化,嘴唇张合几下,发出几个艰涩的字:“郎、郎中,怎么会……” 他似乎一整夜都没有睡着,脸色苍白,强撑着清醒,衣服也是昨天的那件,被雨淋透又被体温蒸干,皱巴巴的,头发一样,湿透又干,结成粗粗的几缕。可原本的眼神却满是期待,教人一看,心中无端的升起欣喜来。 此刻他的眼中的欣喜却在崩塌,他眼中用一天一夜构筑的期待,在杭絮话音落下后便消失无踪。 杭絮心中不忍,转过身,便欲离开。 仇子锡的消息只有少数几人知道,为不打草惊蛇,不能随意透露给其他人。 没有走出几步,她骤然回身,又回到原地,握紧汛黎的肩,杏眼坚定注视着他无神的双眼:“还是有希望的,岑郎中一定不会有事,我不放弃,你也不要放弃,相信我,好吗?” 少年点点头,眼中重新燃起希望:“好……我相信、相信王妃。” 不能随意透露给他人,只是看着少年伤心欲绝,实在让人不忍。 * 杭絮放心得太早,上午才对灾情松了口气,下午便得到瘟疫又爆发的消息。 -- 第97页 这次爆发的地方在扬州城东,昨日暴雨将一小片地方淹没,灾民早早转移,没有伤亡,第二日却不明不白地染了瘟疫。 容琤正忙,这事便交由杭絮来负责。 这回不像上次,只有寥寥十几人染病,近百人的灾民,一小半运进医馆,剩下大半住在城外的棚子里,将病人安顿下来。 孙大夫一一看过医馆里的病人,又带着熬好的汤药来到城外,让弟子帮人服下。 八旬的老人忙了一整天,身体康健也免不得气喘吁吁,杭絮看见了,把人扶到凳子上坐下,倒了茶放进对方手里。 孙大夫啜了茶,缓缓舒一口气,苍老的语调满是惆怅:“怎的又多了这么多病人。” “按说瘟疫发病总要有个源头,可城内干净得很,各大药堂每日都在发放祛邪的汤药。” “是不是因为昨日暴雨,导致水灾,才引来了瘟疫?”杭絮问道。 老人摇摇头:“就是昨日下了暴雨,可瘟疫发病也要有个反应时间,不至于立刻发作。” 他叹一口气:“幸好我与宋小友早已研制出不少药方,能勉强抑制瘟疫扩散。” “只是原本过几日就能研制出根除的药方,如今多了病人,不知要拖延到什么时候。” 说道宋辛,杭絮忽地发觉这半日都没见他人影。按说他是早该回到城中的,发生瘟疫也不见他出来看看病人,实在奇怪。 于是问道:“孙大夫,怎么不见宋辛,难不成他还待在医馆里?” 孙大夫看向杭絮,解释道:“宋小友上午说对药方有了头绪,要闭关半日,现在应该在太守府里。” 杭絮心中一惊,面上不动声色:“这样吗。” 宋辛口中的闭关,应当是出城给仇子锡治疗的借口,只是不到下午他就赶了回去,怎么会直到现在还不见踪影? * 安顿好病人后,已是黄昏,她匆匆回府,目不斜视走进后院,来到宋辛屋前,隔着门板,里面透出零星的响动。 她心中松了一口气,叩了叩门,细碎的脚步声慢慢靠近,接着门被打开,露出一张怯怯的脸。 小姑娘吓了一跳,低喊了一声:“王妃……” 杭絮认得她,这个女孩是府里派给宋辛的仆人,宋辛看她年纪小,只让她做点扫地端水的活。 她放缓了声音,问道:“宋辛呢?” 女孩摇了摇头:“宋、宋先生没有回来,应该是在医馆里。” 她点点头,又问;“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女孩又答:“今天早上,卫大人来找宋先生,他出了门,上午回来一趟,又出去了,之后就没有见过他。” 杭絮面无表情,轻轻摸摸女孩的脑袋:“这么晚了,你去吃饭吧,不用扫地了。” 女孩站在檐下看着她离开,手中的扫帚却忘了放下,眼神满是羡慕:明明王妃只比自己大几岁,怎么就这么厉害呢? * 杭絮离开后,又立刻去找了卫陵。 他听完,也讶异地睁大眼:“宋大夫不见了?” “对,”杭絮点点头,“宋辛上午回了一趟府,就再也没回来,问了孙大夫,他也不在医馆。” 卫陵来回踱着步:“怎么会着这样,我下午还见过宋大夫呢?” 又忽地抬起头,向杭絮问道:“那这么说,夫人也没拿到图纸?” 杭絮一愣:“什么图纸?” 卫陵哀叹一声:“夫人不是让我去仓库里找那什么堤坝的图纸吗,我派人去翻了好几天,今天下午总算翻到了。” “那时候我要跟王爷出去,正好看见宋大夫,就托他把图纸带给你,怎么就不见了呢?” 她心头一紧,连图纸的下落也暂时抛在脑后:“宋辛答应别人的事,从不会违约,除非发生了意外。” 卫陵本打算吃饭,此刻不得不行动起来,派人去打探消息,排查宋辛下午去了哪里,有什么人见过他。 杭絮也不停,去了大厅,想把这事告诉容琤,却发现里面来了一位奇怪的客人。 陈舟坐在下位,圆硕的身躯挤在窄窄的椅子上,颇有几分委屈。 容琤垂下眼神看他,声音不带什么情绪:“你是说,仇子锡委托你暂代太守?” 陈舟恭恭敬敬地点点头:“回王爷,确实,一月前,经历灾民围府之事后,太守找到我,说若是再有这次的事,他出现什么意外,扬州政务便无人处理,为防止出乱,需一人暂代太守之位,臣下不才,被太守选中。” 他抹一把汗,继续道:“如今太守失踪,不知何时才能找到,臣下自认无太守之才,扬州政务又有王爷处理,本不欲说出此事,但如今又出现瘟疫一事,事务繁琐,恐王爷劳费心力,臣几番思索,终于决定自请暂代,为王爷分忧。” 杭絮站在门口,听完这一段话,心中哧笑:仇子锡从未向两人提起过暂代太守一事,即便是有,也不该是陈舟,毕竟日常事务中,他从未谈起过陈舟,更不提夸赞。 容琤明显也不信,陈舟说完,他便问道:“你说仇子锡指派你暂代太守,可有何证据在?” 风眼微微抬起,满是冷漠,他极少见地摆出上位者的姿态,薄情的五官加上凌人的气势,摄得陈舟瑟瑟发抖,艰难道:“太守将太守令寄存在臣下处,还有一封一封亲笔写的委任书,都可以呈给王爷看。” -- 第98页 说罢,便从袖中拿出几样东西,双手奉了上去:“王爷请看。” 一旁的冬实接过,递给容琤:“王爷。” 容琤拆开火漆封口,从里面拿出一张信纸,入目是仇子锡刚硬的字迹,确实写着陈舟所言的事,落款除了性命,还有一枚太守的印章,处处逼真,做不得假。 冬实在他身侧,也看见了信上的字迹,低声道;“王爷,真的是太守的字迹,怎么会?” 他又拿过那枚太守令,陈舟看见,急道:“此块令牌是太守亲手赐我,做不得假,王爷明鉴。” 容琤摩挲着令牌,神色莫测,忽地一甩,把令牌扔进陈舟怀里。 对方手忙脚乱地握住牌子,再一抬首,容琤已向门外走去,只留下淡淡的声音:“既然如此,这太守之位你便当了吧。” 他的身后,陈舟的神色变为狂喜,又一点点收敛,他深深地弯下腰:“多谢王爷!” * 门外,容琤一转身便看见杭絮,冷漠的气势顿时收敛,变成温和欣喜:“你来了,方才怎么不进去?” 杭絮摇摇头:“进去就打断你们了。” 两人并肩走着,容琤悄悄握住她的手,杭絮丝毫未觉,还反握了回去。 “你为何要答应他?”杭絮看得出来这委托信的异样,她不信容琤看不出来。 容琤拿出委托信,离开的时候,他只给了对方太守令,却把这封信留了下来。 上面墨黑的字迹在月光下若隐若现,他的声音也低得若隐若现:“仇子锡假死,是为了不打草惊蛇,那么陈舟,也许就是其中一条蛇。” 他握紧杭絮,加快步伐:“我有东西要给你看。” * 偏远的书房中,容琤几张字条一样样放到桌上。 第一张:是壁罗山上,那群盗匪手中,写着粮食交接地点的字条; 第二张:是仇子锡收到的那封,约他去都陵山的字条; 第三张:是岑玉堂从袖中取出,皱巴巴的字条; 第四张:是方才陈舟那一封委托信。 杭絮一张张看过去,面露疑惑:“这些东西,有什么相通之处吗?” 里面每一张的字迹都不甚相同,看不出任何线索。 容琤声音带了点微微的笑意:“我一开始也没有发现异常,直到在仇子锡书房里看见了陈舟写的奏报。” 第54章 私锻兵器 他拿出最后一张纸——陈舟所写的几张奏报, 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杭絮弯腰去看,就算她不懂书法,也觉得这字迹只能算得上端正清晰, 没什么特点。 比之仇子锡的刚硬、岑玉堂的疏丽, 以及那张写着地点字条的随性行楷, 更是没有一点相同。 她看了又看,依旧没有找到相同之处, 疑心是自己的文化水平不高, 只好看向容琤,眨着一双疑惑的杏眼。 容琤失笑, 把几张纸叠起来, 放进杭絮的手掌,“这上面的字迹,没有丝毫相似之处,但却并不说明它们毫无关联。” 杭絮何其灵敏,她摩挲手中的纸料,厚软的质感,“难道是从纸张上看?” “不错,”容琤点点头, “这几张纸都是净料生宣。” “按理说, 就算是同一种宣纸, 但作坊不同、天候与晾晒时间不同,产出的宣纸也有明显的差别, 可这几张的纹路、厚度、光滑程度差别极小,几近于无。” “所以……”杭絮喃喃道,“这几张纸,都是同一批出产的?” “不仅是同一批出产, 还跟陈县令的奏报一样,都是从他的书房流出。” 容琤将几张纸铺开,又道:“可惜有几张纸被雨打湿,不然查一查纸上所用的墨,估计也是同一种。” 她点点头,惊讶于容琤对这等细微之处的敏锐,但依旧有着疑问:“陈舟竟有这么厉害,自己的字写得一般,却能够把他人的字迹模仿得一丝不差。” 尤其是岑玉堂的字,极有特色,杭絮只偶尔见过几次,再见时也能轻易认出。 容琤指尖轻轻点着桌面:“一般人当然不能,但陈舟不是一般人。” “历贞二十年,陈舟入京科举,卷面勉强排在三甲末列,但殿试时先皇见他字迹潇洒,隽丽无比,随手提到了二甲。” “书法每日练习,只会进步,断没有退步的可能,因此他一定是在藏拙。” 杭絮低头看着字迹各异的纸条,“他的书法那么好,那么模仿字迹应该也很容易!” “一个小小的县令,竟然暗中插手如此之多的事情,究竟意欲何为。”容琤声音冷凝。 粮食被盗、暗害仇子锡与岑玉堂,如今还要暂代太守之位,陈舟做的未免太多,也太让人看不出目的。 “所以你才假意相信他,让他坐上太守的位置,想看看他下一步会怎么走。”杭絮了然道。 “我总觉得这些事情不是他一人能够做出,他的身后,一定还有其他人的帮助。” 容琤低敛着凤眼,“没有决定性的线索,我们只能静观其变。” 杭絮的心慢慢沉下去,他们的前方像是蒙了一层迷雾,看不清整个局势,就算两人都是聪明绝顶之人,能够凭借蛛丝马迹摸索出一点真相,然而就如管中窥豹、盲人摸象一般,没有看见最重要的那点,就永远也不知道整件事情的真相。 *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云儿的声音响了起来:“小姐,你在吗?” -- 第99页 杭絮把书桌上的东西全都收起来,这才扬声道:“我在,进来吧。” 云儿打开门走了进来:“门卫方才收到了一封信,好像是从京城给小姐寄来的,正好看见我,就托我给小姐带过来。” 她把信递给杭絮,“应该是老爷寄来的吧。” 杭絮一愣,随即一阵惊喜,连忙接过拆开,匆匆扫了一眼,果真是自己寄出那封信的回信! 一月前,她对枪头材质产生疑虑,写信去问爹爹,来回将近一月,他的回信终于到了自己手上。 她从头开始,仔细地看了下去。 信一开始,爹爹先是问了自己的身体是否康健,在扬州是否水土不服,水患危险否……一向严谨精练的杭文曜,絮絮了半页纸,才进入正题,开始回答女儿的问题。 “制作袖箭之材料,名为镔铁,锋利坚韧异常,吹毛断发,根据南洋传来的技法反复实验而制作,三月前方才成功,陛下下令严禁外传,尚未全军配备,七品以上将士方能领取。” “如絮儿所说,镔铁在南方出现,绝不可能,或许只是同色铁器……” 杭文曜对军营的保密措施十分自信,因此在信中劝慰杭絮,但她自己却知道,枪头与袖箭,绝不是颜色相同,从光泽到手感,再到阳光下若隐若现的花纹,都别无二致。 她捏紧信纸,骤然回神,这才注意到颈侧上方轻轻的呼吸声——容琤也在和她一起看着。但她的心中却并无警惕,反倒向后仰靠在他的胸膛,将信纸举高,让他看得更清楚些。 容琤接过信纸,又重新看了一遍,沉吟道:“镔铁……我听皇兄提过,是一位南洋的匠人上供的,只有文字记载,兵器司反复实验了半年,方才打造成功。” 他低头看向杭絮,对方微闭着双目,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杭将军为何在信中写这些,莫非……你在扬州也见过镔铁?” 杭絮睁开眼,“云儿,你去我的屋子,把柜子里那个黑色的枪头拿过来。” 云儿问:“是小姐经常拿出来看的那个吗?” 她点点头,云儿轻巧地退出去,步履匆匆,不一会便回来了,手中托着一个用帕子包裹的东西,递给杭絮:“小姐,这个。” 杭絮接过,把帕子甩开,露出里面乌黑的金属,放到容琤面前:“这东西,是灾民围府时,手上拿的武器。” “这样的东西,仓库里还收缴了很多,长矛,弯刀、长剑……” 容琤从帕子里拿起那枚沉甸甸的枪头,昏黄的灯光下,枪头像浸了一层乌黑的水,光华流转,细看光泽深处,铁器的表面却又带着一层层的暗纹。 这些暗纹,是经过铁锤无数次反复敲打才留下的痕迹,也是镔铁独有的特点。 他的眉眼沉下来:“确实是镔铁。” 两人对视一眼,心中某种猜测呼之欲出。 杭絮低声念出那个猜测:“扬州有人私锻兵器。” 历朝历代,为维持安定,对私蓄武器都有严格的数量规定,更不要提私锻武器,一经发现,就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她不知道扬州私器的规模几何,但单凭他们能拿到朝廷机密,锻造出镔铁这一项,就与朝中大臣脱不了干系。 容琤将信纸放到桌面,接着她的话说了下去:“仇子锡的性命遭人惦记,或许就是这个太守当的太好,挡了他们的路。” 杭絮将信纸仔仔细细叠好,“明天,我们去找仇子锡。” * 院子里,春花拦在仇子锡面前,苦苦劝着:“太守,不能出去啊,杭姑娘都说了,你要假死,不能让人看见!” 仇子锡横眉冷竖,“这是什么道理,我活便活,死便死,为何要装什么假死?” 春花任他怎么说,就是不依,紧紧贴在门上,不给他任何可乘之机。 就在这时,院墙传来些响动,两人同时望去,杭絮正好从围墙外跳进来,看见这边的情形,讶异地挑起眉。 “仇太守恢复得不错啊。” 春花瞧见仇子锡动作略有松动,立刻把他推到椅子上坐下,一个陶碗放在他面前:“太守喝口茶,消消气。” 又看向杭絮,好委屈的模样:“杭姑娘,你劝劝大人,他非要走,我拦得可辛苦了!” 她也走到桌子另一边坐下,“正好,我也有话要告诉你。” * “砰噔”,陶碗倒在桌面,热气弥漫,仇子锡猛地站起来,看向对面二人:“你们说的可是真的!” 春花赶紧握住他的手:“哎呀大人,你的手还伤着呢,别碰水了。” 她翻来覆去检查一通,发现纱布仍然干燥,这才放心,将桌子上的水迹抹干净,又把茶壶拿开,这才走到一边,不打扰几人谈话,专心听着。 杭絮点点头,将那个枪头抛到仇子锡身前,“没有接到信之前,我只是有些隐约的猜测,但信中说镔铁在京城也属机密,除了朝中出了反贼,在南方私锻兵器,再无其他可能。” 仇子锡握住枪头,神色凝重:“我本以为是政敌阻挠,原来种种事故,竟是因此。” 容琤垂眸,给自己和杭絮倒上热茶,村中没什么好茶,这里的茶水,不过从村口茶树摘了几簇新芽烫煮,虽然简陋,但也别有一番风味。 他啜了一口茶,开口道:“锻造兵器,场所、工匠、粮食、材料缺一不可。” -- 第100页 “扬州多矿山,材料可以就地取材,场所也可以隐藏在深山,但粮食和人手必须从外界获取,或是采买,或是偷盗。” 杭絮看着陶碗里微黄的茶水,里面几片小小的叶片飘荡:“我们初来时,粮食被盗,太守不是说,若不是倒卖,几十车粮食盗去有何用,现在不就知道用处了吗?” 仇子锡喃喃道:“粮食……不错,锻造兵器是力气活,粮食消耗极大,难怪他们要盗粮。” 忽地,他浑身一震,端正的脸露出几分了然的神色:“好,我总算明白他们为何要置我于死地了!” “半月前,我为防止有人趁水灾哄抬粮价,发下规定,禁止大量粮食买入扬州。看来,这政策恰巧打在他们的七寸上,不过半月,就忍不住要把我除去,好购入粮食了!” 他看向杭絮与容琤:“王爷和王妃等着罢,不过三日,那陈舟就要想方设法废除这条政令,从别州运来粮食了。” 第55章 顺藤摸瓜 仇子锡最终还是同意假死, 藏在沈春花家中,静观局势,而岑玉堂却颇有些抗拒。 他皱着眉把陶碗里的茶水饮尽, 期间一直看着杭絮:“为何我也要跟仇太守一起假死?” “图纸还未开始测绘, 这样一来又不知要拖到什么时候。” 杭絮揉揉太阳穴, 经岑玉堂这么一说,她才想起来随着宋辛一起失踪的图纸, 若是拿到图纸, 建造便可即刻开始,岑玉堂也不必如此忧虑。 她解释道:“他们眼里, 你跟仇子锡一起掉下悬崖, 最后仇子锡死了,你却存活,未免惹人疑虑。” 岑玉堂脸上的伤好得很快,现在只薄薄地敷了一层药,眉心蹙得很深,“我都知晓,只是昨日又下了大雨,起了水涝, 若是再拖下去……” 容琤淡淡发了话:“最迟半月, 我们一定解决私锻兵器一事, 将陈舟关押,让你们回来。” 他的凤眼看向岑玉堂, 有种掌控一切的笃定气势,“这半月里,我和阿絮会控制水患,不扩大影响, 岑郎中放心养伤。” 岑玉堂叹了口气,点点头:“我相信瑄王。” * 回程的路上,杭絮控着缰绳,放缓了速度,跟容琤提起宋辛失踪一事, 她直到现在才放下其他事,担忧起宋辛:“卫陵已经派人去查探,不知找到了什么线索。” “这事还要快些告诉孙大夫,没了宋辛,瘟疫药方也要延缓。” 杭絮倒是不担心宋辛受生命威胁,他毕竟从军营中出来,各种逃生的伎俩也算精通,身上常备各种药粉;退一万步讲,就算宋辛没了还手之力,他的医术也会让那些人多掂量他的价值。 两人已经到了城外,远远就可以看见城墙边一座座灰色的棚子,以及从各个受灾村庄赶来的灾民。 她看着这景象,忽然道:“这一场暴雨,倒是便宜了陈舟。” 一场大雨过后,扬州附近数十个村庄被水淹没,数千灾民涌入扬州城,暂住在棚屋内,如今陈舟管辖扬州,暗地里派人捉了年轻力壮的灾民,运去锻铁,也无人知晓。 容琤也明白杭絮说的是什么,道:“我昨日已经派人潜伏进灾民中,打探有无人失踪,看看是否能顺藤摸瓜,找到私锻兵器的地点。” 她点点头,低声道:“把他们一把全掀了,才算真正有了证据……” 一个镔铁枪头,虽也能当作证据,但可狡辩的地方无数,若要上呈京城,即便八百里加急,让陛下派兵扬州,来回也要半月,期间不知会有多少变数,唯有装作丝毫未知,暗地里顺藤摸瓜,才能把意外降到最小。 * 进到城里,杭絮并没有直接去太守府,而是绕到了回春堂。 跟着学徒在后院七拐八拐,终于见到了孙大夫。 老人雪白的长眉皱在一起,正在给一个病人诊脉,听见声音,抬头看见是杭絮,立刻欣喜道:“小姑娘,宋小友出关了?” 杭絮摇摇头,在孙大夫惊讶的目光中缓步走过去,低声道:“宋辛他……失踪了。” 一向稳重的老人猛地站起来:“失踪!这是怎么回事?” “昨天午后,宋辛出去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吗,府中派人去找,直到现在也没有消息。” 孙大夫坐下来:“宋小友难不成是被人劫去,用来威胁赎金?” 杭絮笑一声:我倒希望如此,只是到现在也没人送信过来。” 如果真是为了钱,那事情便简单,拿钱换人就能了事,可现在,宋辛在这个节骨眼失踪,倒隐隐和陈舟上位联系在一起。 孙大夫颓然地叹一口气,捋捋长到胸口的白须,杭絮看去,发现原本雪白蓬松如雪的白须,现在竟有些纠结脏污,像是数日没有打理,而老人的脸色也有些疲惫,没有以往的精神矍铄。 他为了这些病人,是在付出太多。 杭絮弯腰,朝他鞠了一躬:“孙大夫,宋辛失踪,现在研制药方一事就要全压在您身上了。” 老人连忙摆手,扶起这个总是在为别人操心的小姑娘:“你这是做什么,这事本来就该我负责,宋小友是意外之喜,助我良多,现在他失踪,老夫为了病人,拼一把全力,也不会延误太多。” 他拍拍杭絮的肩膀:“宋小友的安危,就要靠你们了,有了消息,务必要告诉我。” -- 第101页 杭絮直起身,杏眼坚定澄澈:“您放心,我一定会找到宋辛。” 老人含笑点点头,继续为病人忙活去了。 * 陈舟虽目的不纯,但在处理扬州水患政事上,却颇有条理,两三天就把灾民安置得妥当。 但不出仇子锡意料,第三天,他便提起了向别州采买大宗粮食一事。 彼时杭絮也在正厅,听他情辞恳切地述说:“王爷王妃有所不知,三日前暴雨,灾民数量愈发众多,城内仓库粮食消耗迅速,水患不知何日才能解决,若长此以往,灾民越来越多,我们便要从一开始做好万全打算。” “近日渝州丰收,粮食价贱,臣欲用府银购入一万斤稻谷、三千斤红薯、两千斤黄豆、充实仓库。” 容琤淡然听着,不作意见,像是还想看看他能说出什么理由,但杭絮却忽然出了声。 “可是我听说,仓库粮食足以供给灾民数月,仇太守以前定下过一个规矩,禁止大量买入粮食,现在陈太守公然违反,一下购入万斤粮食,灾民们真的吃得消?这些粮食究竟要作何用处,难不成……” 陈舟额上倏地沁出冷汗,他忙站起身,想要解释:“王妃——” 杭絮打断他的话:“莫非太守是想倒卖粮食,以此牟利?” 对方圆硕的身体肉眼可见地放松下来,他擦去脸上的汗,拱手道:“王妃明鉴,仇太守定下禁买的规矩,确实是为防止有人以此牟利,但臣一片衷心,丝毫不敢为己。” “此番想买入粮食,也是未雨绸缪,防止日后暴雨,灾民增多,粮食不够。” “若是王妃不信,大可派人监督。” 杭絮已经得到满意的结果,此刻勾起嘴角,露出一个虚假的笑:“是我想多了,陈太守这些天的表现,我也是看在眼里的。” 陈舟自觉措辞万无一失,此刻松了一口气,连连顿首,也笑着回应:“王妃多虑,是担心灾民,臣也知晓……” 这人一离开,杭絮的神情就沉静下来。 “仇子锡猜对了,才第三天,他们就忍不住提了这事,看来粮食确实告急。” 容琤安慰道:“通过粮车的去向,也能判断锻造地点的位置,这倒是一个好消息。” 她点点头:“确实,现在就看他们什么行动了。” * 杭絮猜到他们的动作会很快,却没想到竟能快到这种地步。 第五天,容琤向她提起这事,语气凝重:“昨夜城门被打开,有几十人出城,我的人跟随他们到西郊三十里,看到他们接应数车粮食。” 她心中一惊,忙问道:“那些粮食是运往锻兵处的?” 容琤点点头,眉眼仍沉着:“确实,粮车被运到南方山麓,山路曲折,上山之路树木茂盛,加之他们有意防范,根本无法跟随。” 杭絮早有预料,但难免失落,“也对,锻兵之所,怎么会轻易被人找到,一定处所隐蔽,防范极高。” 她又问道:“那这几日,你的人可发现有灾民失踪?” “我的人混在灾民中,发现几乎每十户,就有一青壮年失踪,这些人大多孤家寡人,要不就是家人在水灾中伤亡,其他人因水灾自顾不暇,他们即使失踪,也无人过问。” “他们试过跟随,但同样没多久就被甩开。” 杭絮语气略有些焦虑:“昨晚运了一次粮食,下一次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她看向容琤:“能不能让你的人扮成父母双亡的灾民,混进人群,被他们抓进去,在沿途留下线索?” 对方摇摇头,“我也想过这个方法,但他们太过谨慎,抓住人后一律迷晕绑住手脚,沿途让人看守,根本无法留下线索。” 杭絮却不放弃:“如果是这样的话,倒不是不可能。” 她站起身,握紧容琤的手腕,“你跟我来。” * 杭絮脚步匆匆,出了偏院,一转来到宋辛的住所。 知道里面没人,她径直推开门,室内乱纸堆叠,阳光射入屋内,灰尘在光线中起伏。 别人的书房都带着墨香味,宋辛的却格外不同,浸满了苦涩的药味。 杭絮抬步进去,环视一圈,熟练地走到书桌前,从乱纷纷写满药方的纸张中抽出一本破破烂烂的书。 她掸了掸书页,泄出一蓬灰尘,泛黄的内页中,褪色的字迹依稀可见。 容琤走近,看向她手中的破书,“这是?” 杭絮掀开书,一页页地看过去,一边解释道:“这是宋辛自己写的,里面有他研制的各种东西,毒药、解药,还有各种有用的药粉。” 她语气渐轻:“我记得,里面有一种药粉,他给我们用过……” 忽地,杭絮的视线定格在其中一页,她捏紧书页,“找到了。” 容琤随她的目光望去,看见一则短短的药方,字迹有些潦草,但依稀能看得清,行文都带着宋辛惯有的语气:这个药粉是我瞎搞出来的,没啥用,遇水融化,无色无味,晒干就成黑色了,味道还挺奇怪,不过小将军说,能用来追踪敌人,好像确实能,我还挺厉害的。 他默念着那几个关键词:遇水融化,无色无味,晒干变色,心中暗暗讶异,问道:“确实有这种药?” 杭絮点点头:“宋辛确实做出来了,我以前用过数次,药粉是白色,沾水即溶,晒干后变成显眼的褐色,而且味道极重,在干燥的地方则不会有反应,丝毫不会让人注意。” -- 第102页 容琤心中一动:“如果再下一场雨——” 如果再下一场雨,他的人身上带着这种药粉,沿途洒下,等雨停,就能随着痕迹追踪过去。 杭絮随手抽出一张白纸,又提笔蘸了蘸墨,低首将这一页药方抄录下来,接着妥善叠好,放进袖中。 她直起身,“又要麻烦一次孙大夫了。” 第56章 瘟疫药方 杭絮再一次来到回春馆时, 里面竟挤满了人,吵吵嚷嚷,中间围着一个孙大夫, 正一边擦汗, 一边给人诊脉。 老人身旁的学徒哑着声音喊叫:“一个个来, 慢些,不要挤!” 容琤不常来医馆, 见到这景象有些疑惑:“怎么如此热闹?” 她扫一眼人群, 发现都是第一批感染瘟疫之人,但精神面貌与初来时却大为不同, 脸上的红斑已经看不见了, 青白的脸色也变得红润。 心中了然,回道:“前几日,孙大夫跟我说药方快研制出来了,现在大约已经成功。” 孙大夫把身上的孩子抱下来,捋一捋胡子,笑道:“不错,脉象不沉不浮,缓而有力, 小宝的病, 应当是根除了。” 一直在旁边等待的王大爷闻言, 立刻抱住自己的孙子,摸摸他病中不瘦反胖的小脸, 声音有些颤抖:“没事了,小宝终于没事了。” 小孩不服气地扭着身子:“我早就没事了,是孙爷爷让我一直待在这里的,还要喝那么苦的药。” 王大爷先前还亲热地喊小宝, 现在一巴掌拍在自家孙子的后脑勺,浓眉竖起来:“你个小孩懂什么,人家大夫让你喝,肯定有他的道理!” 孙大夫点点小孩的额头,“你呀,年龄小、身体弱,之前喝的药,虽能让症状消退,但无法根治瘟疫,若不是现在喝的这贴药,以后还要复发的。” 小孩捂着后脑勺,懵懵懂懂点了头。 神情固执的老人又按着他的脑袋,向孙大夫叩下,而自己也深深地弯起腰,额头几乎要贴到地面。 他的声音是一如既往的粗粝,是生活和劳作打磨几十年的成果,“谢谢孙大夫,老头子没见识,才不相信你。救了小宝,你就是我们王家的恩人,以后有什么需要,老头子能做的一定会做。” 他一生极少卑躬屈膝,此刻却是心甘情愿,不知用什么话表达感激,只好许下外人听来有些可笑的承诺。 孙大夫忙起身,把人扶起来,“你这是做什么,治病救人,本就是医者本分,怎能向你们作要求?” 他把小宝也抱起来,捏他软软的胖脸颊:“把你们治好,我心中已经满足了。” 老人神情复杂,抱起孙子,还想再说什么,却被身后的人挤开,“哎,王叔,你们聊得够久了吧,孙大夫,给我也看看脉,我觉得我也好了。” “你让开,明明是我排在后面的。” “你才让开,我的年纪比你大一轮,知道什么叫尊老吗?” …… 老人被挤来挤去,来到了最外缘,抱着孙子,仰头看被包围在中心的孙大夫,神情复杂。 小宝捂着脸颊在他的怀中委屈极了,“孙大夫肯定是跟杭姐姐学的,为什么总要玩我的脸!” * 杭絮和容琤等了许久,一直到病人陆续散去,才欲上前,向孙大夫问好。 “本官一得到消息就赶来,孙大夫不愧是神医啊!” 有人先他们一步出了声,伴着踏踏的脚步声,声音过于洪亮,带着几分故作的爽朗。 几人望去,一个圆硕的背影从檐廊深处走来,速度颇快,步伐却是四平八稳,不急不缓。 杭絮心中一动,下意识背过手,将滑出袖子一半的药方重新塞回去。 孙大夫站起来迎接,“陈太守怎么来了。” 又看向另一边的杭絮与容琤,招呼道:“你们也来了,怎么也不说一声,快来坐。” 他不知道陈舟上位的内情,对两位太守的态度都是一样,恭恭敬敬,不咸不淡,对杭絮,却因为她常来,言行要亲近一些。 陈舟依旧热络地笑着,只是那笑容却像黏在脸上的一样,角度都未变过半分。 “哎呀,王爷王妃怎么也来了,难不成也听到了消息?” 容琤瞥他一眼,不冷不淡地“嗯”了一声。 陈舟闻言,神色不变,对方一直都是这副冷漠的样子,他早已习惯。 他又看向老人:“孙大夫研制出了药方,第一批病人已好全,这么大的好消息,我怎能不来。” 老人真心实意笑起来:“忙碌了一月,每日都埋在药材堆里,如今总算能歇上一阵了。” 陈舟自顾坐到孙大夫身边:“只是……本官有几个疑问。” 老人斜睨他一眼:“太守有话便直说吧。” 陈太守笑笑:“本官也翻阅典籍,了解过瘟疫的情况,书上都说这瘟疫的药方研制极难,多则数年,少则几月。” “孙大夫是神医,本官晓得,只是……这才过了一月,是否在此事上过于仓促,为了病人的安全,是不是应该再研究检验一番?” 老人的神情沉下来,带了些不悦:“陈太守这是什么意思,这药方非我一人之功,有宋小友的帮助,才大大缩短了时间,这几日我也陆续给城外病人用过,他们症状好转许多,确实有效,大人大可不必担心。” 陈舟忙点头赔笑:“原来如此,是我太过忧心,以至于狭隘了,孙大夫莫要放在心上。” -- 第103页 杭絮看着对方虚伪的神情,竟有些钦佩,她对陈舟的目的一清二楚,这可不是什么无心之言,而是怕疫情消退,灾民不再混乱,没法暗中掳人去锻兵。 然而表面竟能随口说出这么漂亮借口,让人挑不出错处。 孙大夫神情缓下来,道:“药方完成,这几日就该到城外施药,只是有一事,还需大人帮忙。” 对方立刻回应:“孙大夫有什么要求,尽可说出,为民做事,本官有何不应。” 老人点点头,这才道:“病人数量众多,所需汤药也多,城内药房的药全数买来熬煮,也还不够,只能麻烦大人派人去别州采买药材了。” 陈舟笑容骤然加大:“原来是这事,孙大夫需要什么尽可说出来,陈某一定买好。” 孙大夫将数张字迹密密麻麻的纸递给对方:“所需的药材分量都写在上面,一共四十三种,共三百余斤,麻烦太太守了。” 陈太守接过纸,放进袖中,站了起来:“我立刻派人出发,孙大夫放心,最多三日,药材就能买回来。” * 药材一事解决,孙大夫这才转向其余两人:“可是宋小友有消息了?” 白眉下他的眼神带些期待,可见对此事十分上心。 然而杭絮摇摇头,道:“还未有消息。” 而后她将袖中的纸张拿出来,双手递到对方面前:“此番前来,是有一事想麻烦孙大夫。” 孙大夫低低叹一口气,接过纸张,展开细细看下去,皱起长眉:“这是……何药?” 杭絮摇摇头:“此事现在还不能告诉您,但这药对我们很重要,还请孙大夫帮忙。” 老人将纸叠好,看向对面:“那老夫便再忙上一日吧,你们明日午后来拿。” 他想起一个问题,问道:“要多少分量?” 容琤回道:“越多越好。” 拜别的时候,又道:“还请孙大夫不要将此事泄露给他人。” 老人没好气地点点头,“我自然晓得。” 可见两人即将离开,又状似无意道:“你们说现在不能告诉我,那究竟什么时候能让老头子也听一听这机密?” 杭絮闻言失笑,容琤却转过身,认真思索一番,给出一个答案:“下一场雨后。” * 回道太守府中,门口停着一辆马车,杭絮瞥了一眼,冬实和一个陌生的下人坐在车辕上,正整理着缰绳。 她正欲进府,却被容琤拉住手腕,身后的人垂首,带着热气的低语拂过耳畔:“车上那个人,是陈舟的手下。” 闻言,杭絮了然,侧首,也低声道:“他们要出发去买药材。” 她心中顿时警惕起来,陈舟方才如此紧张,害怕瘟疫好的太快,又怎么会轻易听从孙大夫的请求,乖乖让人去买药? 更大的可能,是在采买药材的人手里安插自己的心腹,在药材的分量和品质上做手脚。 到施药的时候,病人不仅没有被治愈,反倒加重,那时候,就不仅仅是拖延时间的问题了,对孙大夫的名誉、对病人的身体,都祸害无穷。 杭絮仰头看向容琤:“你能把那个人支开吗?” 她不用多说,男人便明白了她的意思,无奈地笑笑:“倒也不是不可以。” 她点点头,拉紧容琤,向两人走去。 车上的两人注意到脚步声,都抬头望来,冬实见惯了两人,只是露出一个憨厚的笑:“王爷王妃,你们来了。” 另一人拘束得多,立刻跳下车辕,行礼道:“拜见瑄王、瑄王妃。” 容琤低眸看他,面对他人时,他总是没什么情绪,冷着一张脸:“起来吧。” 这个瘦弱的中年人有些慌乱地站起来,看向面无表情却气势凌人的瑄王:“不知、不知王爷有何事?” “你们此番要去何处。” 冬实抢着回答道:“是太守让我们去苏州买药材,一来一回要两三天呢!” 中年人跟着点点头。 容琤的凤眼压低,不看那人,声音倏地冷下来:“为何没有通知我?” 那人慌了神:“太守下、下的命令。小的不清楚啊!” 容琤将衣袖甩到身后,径直越过中年人,声音不远不近地传来,带了些微怒意:“带我去见陈舟。” 那人跌跌撞撞,连忙追上对方:“王爷,小的真的不知道,王爷饶命……” 剩下冬实疑惑地看着杭絮,有些不知所措:“王爷怎么忽然就生气了啊?” 她摇摇头,没有回答对方的问题,匆匆道:“你和他去采买药材,知不知道药方?” 冬实点点头:“知道,药方在我这儿呢。” 杭絮敛了神色,认真叮嘱:“你记住,一定要仔细盯着他的动作,每一味药材都要分辨清楚,不能弄混,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一回来就要告诉我。” 冬实见她忽地严肃,不由得也郑重起来:“王妃放心,我一定认真,不放松一点警惕!” 只是郑重一会儿,又憨憨地笑起来:“王妃怎么这么担心啊,陈太守又不是坏人。” 她随口扯了一个理由:“防患于未然,只是怕出意外罢了。” 冬实哦了两声,杭絮进了府,还忍不住回头看他。 年轻人靠在车辕上,看着街上的人流,翘着脚,完全没什么警惕心,怪不得陈舟选他去,自己的话,他究竟听了多少进去? -- 第104页 第57章 风雨欲来 杭絮进了府, 走到正厅外的廊角处,停住脚步,里面的谈话声已到了尾声, 站在外面, 能清晰地听见容琤冷而沉的声音, 以及陈舟止不住的奉承。 她靠在栏杆上等了一会儿,在那个熟悉的脚步声靠近前越过转角。 容琤动作一顿, 显然被忽然出现的人惊住, 随即微微勾起嘴角:“你来了。” 杭絮转了个身,和对方并肩走着, 谈起之前的事:“你和他谈了什么, 听他的声音,有点不情愿。” 他回应道:“没什么,不过借着防范危险的由头,让他同意采买队伍带上我的人。” 她松了口气:“只靠冬实一人,我总有些不放心,有你的人,应当是没什么问题。” 扬州几百平民的性命,可不是能用来开玩笑的事情, 孙大夫一辈子的名誉, 也不能被轻易毁掉。 * 之后, 两人又去了鹈鹕村一趟,仇子锡倒是对冬实非常放心。 “不要看冬实样子憨厚, ”他夸赞道,“他性子直,但吩咐他的事,没有一件疏忽, 都能完成。” 岑玉堂则偏到了一个离奇的角度。 “那位宋大夫竟这么厉害……” 他沉吟道:“那有没有可以易容的药?把我的模样伪装一下,混进那些工匠的队伍里,这样总没有危险。” 杭絮无情地打破了他的期待:“没有这种神奇的药。” 她上下打量对方,脸上的伤口已经愈合结痂,手上仍裹着一圈圈纱布,“而且你的手还没有好,去了也没用。” 宋辛的踪迹依旧没有线索,但他的药还在两人身上发挥着作用,甚至于帮助了杭絮。 岑玉堂气恼地起身,去跟春花讲不同江水沿岸泥土的区别去了。 这位爽朗好客的村妇,从来没有念过学堂,却对这些艰深的知识很是好奇,还不时问几个问题,极大地满足了岑玉堂的为师之心。 春花的男人李铁牛的病早已好全,本该早早回来,跟她夫妻团聚。 但碍于这院子里假死的两人,杭絮只好又请求孙大夫,以试药打杂的名义,将铁牛在医馆里再留一段日子。 但如今没了易染的瘟疫,春花终于能时不时去城里看一看铁牛,一解相思之苦,比先前也算好了不少。 离别的时候,春花给杭絮塞了两篮子东西,第三个篮子实在拿不住,容琤摸摸接过,抱紧。 “杭姑娘,这几天正好赶上整田,我一个人得赶快下地,去不了城里,麻烦你帮我带给铁牛。” 妇人笑得大眼睛眯起来,她比杭絮高了一个头,健壮的身体不输给男子,没了男人,照样下地种田,可以好好活着。 “这一篮是给你们的,里面是我蒸的米粑,萝卜馅的,你们不要嫌弃。” 她指指另两篮,“这里面包的是大蒜,我怕你们吃不惯,要是喜欢,就多吃几个。” “要不是他喜欢,我才不包大蒜,哎哟,那么熏,我可吃不来……” 这么抱怨着,脸上却满是笑意。 可以好好活着,却不能快乐。 * 这样安生的日子过了几天,又有个好消息传来。 彼时杭絮正在院子里仰头看雨,这还是自那场暴雨后的第一次,细弱的雨丝斜斜飘落,打在院角的那棵樟树的新叶上,发出一点极细微的声音,打在她的脸上,也只有一点微凉的触觉,与那一日的大雨可谓天壤之别。 但是足够了,那些药粉遇水即化,一点点湿润,足以让它们完全融入地面,现在是最好的时机。 脸上的沁凉的感觉消失,油纸伞泛黄的伞面出现在视线中。 她眨眨眼,把头又向后仰了点,撞进容琤低敛的凤眼中。 “不要着凉了。”他低声道,把伞又往杭絮这边送送,自己却完全淋在了雨里。 杭絮笑笑,握住容琤举着伞的手,后退几步,把两人一齐罩在伞下。 她维持仰头的姿势,问道:“你的人有消息了吗?” 容琤摇摇头,“他们减少了掳人的数量,现在只能看运气了。” 就在这时,院门被“砰”地推开。 来人看也没看,就冲进院子中间,声音压抑着激动,喊道:“王爷,有消息了,乙——” 看见院中两人的姿势,卫陵未尽的话语忽然卡了壳,乙字说了两三遍,半转过身子,脸上泄出一点笑意。 最终还是在容琤威胁的目光中直起身子,恪尽职守的汇报完消息:“乙六在今天下午失去了联络,根据他留下的线索,可以确定是被人掳走,而且他身上配备的充足的追踪粉。” 这是他们给那药粉取的名字,没什么含义,直白易懂。 杭絮点点头,手指握紧:“等雨一停,就开始行动。” * 他们的运气好得过头,这天傍晚,雨便停了,第二日,地面的水迹就退了一半,慢慢干燥起来。 杭絮看着院中一小块泥土,昨日她在上面撒了点药粉,现在黄色的泥地上有星星点点的褐色痕迹,希望在山间草叶上,它也能这样显眼。 容琤没有迟疑,立刻派人暗中围住太守府,看住陈舟的行动,又组织人手,准备出城。 杭絮换上轻便的服装,重新检查一遍袖箭的位置,又把匕首放好。 云儿在一旁看着她的动作,不知怎么的有些心慌:“小姐,你要去哪儿呀?” -- 第105页 在扬州的这些日子里,她经常看见杭絮一身狼狈的回来,也数次问过,但对方总是摇头,错开话题。 这次估计也像以往那样,这个问题被轻描淡写地掠过去。 但杭絮却转过身,注视着云儿,笑道:“云儿,你想不想回京城?” 云儿点点头,“当然想啊。” 南方虽然也好,但总不如京城来的习惯,而且在这里小姐还天天出去! 她抬手,摸了摸对方的发顶,郑重道:“这是最后一次了,这一次后,事情就要结束了,我们很快能回去了。” * 众人骑马出城,向南方山麓赶去,直到周围从荒草变成半人高的灌木,才停下来,把马系在一边。 一个灰衣蒙面,袖口绣着木纹的男子上前,向容琤禀报:“大人,前面就是两座山之间的峡谷,窄路交错,我们的人跟到那里,就丢了目标。” 前方的峡谷入口外宽内窄,愈进愈是逼仄,而后更是分成几十道小路,曲折无比,只能容两人并身通过,跟踪之人为隐蔽身形,只能远远缀在后面,往往一个转角,前面的人就没了踪迹。没有药粉以前,容琤的手下最多追踪到此处,就断了线索,无功而返。 又有一个上前查探的蒙面人回来,汇报道:“前方峡谷为石路,已然干燥,可以看见追踪粉的痕迹。” 容琤眉目沉着点点头,冷声吩咐手下:“乙一,你带乙列围住此处,不要放过任何一个出口。” “壬四、你带五人进去,沿药粉追踪,不必靠近,一旦发现人迹立刻回来。” “巳七,你带巳列上山,寻找风向朝内的下风口,做好标记。” 众人领命,齐声应了是,便迅速散开行动起来。 终于轮到卫陵,不用男人命令,他自发挺直脊背:“大人放心,东西我都带着呢!” 他肃然的眉眼散开,声音缓和些:“拿来我看看。” 卫陵便去另一边,把马背上数个麻袋拿下来,拖到容琤身边。 他把口子解开,露出里面一堆干枯的暗色草药。 杭絮拿起一株,“这是?” 而后看见蜷曲叶片中一点紫色的纹路时,立刻反应过来:“这些是紫篦。” “对。”容琤也拣起一株草药,“我让卫陵把壁罗山上的紫篦采了些,前几日天气不错,倒是干透了。” 她扫一眼数个麻袋,足有半人高,里面都是干透的紫篦,何止是一些,估计一半的紫篦都惨遭卫陵毒手。 卫陵把麻袋堆在一起,累得有些喘气,不解道:“这些草真有那么厉害,能迷晕峡谷里的人?我跑了好几趟山上,这几天累死我了。” “怎么说呢,”杭絮解释道,“这么多紫篦一起点燃,半个扬州城的人都要被迷倒。” 卫陵愣愣地啊了一声,显然被震惊到了。 “你家王爷可算谨慎过头了,”她看向容琤,“我总知道你为什么要派人找下风口。” 他们不知道峡谷内敌兵几何,但有权势在此处私锻兵器之人,想必也不会吝啬侍卫和防线。 若是按照常规的方式,先派人摸清局势,再召集兵力,慢慢做打算,未免耗费时间太久。 而按容琤的计划,在下风口点燃紫篦,烟气顺风灌入峡谷缝隙,里面的人全数迷倒,不费一兵一卒,就能轻取峡谷。 容琤摇摇头,“不算谨慎过头,只是多做打算罢了。” 他轻笑一声:“还要多谢仇太守。” 若不是那一日仇子锡出乎意料的提议,现在容琤也不会想到用这种方式制敌。 杭絮也笑起来:“你倒是都计划好了,我什么都不用操心。” 她也做了计划,宋辛的药她几乎都认识,从药方里找出几张药效强的,请孙大夫配好,装在她的怀里。 粮食可以从外面运来储存,用水却日日要新鲜,摸清了地势,把药下在峡谷外的水源中,一样能药倒所有人。 杭絮仰目远眺,峡谷入口处黑深一片,阻挡着外人的视线,但她似乎能听见里面永不停歇的锻铁声。 “叮、叮、叮……” 它们很快就要终结。 第58章 宋辛踪迹 勘测风向的侍卫动作很快, 半个时辰后,就来到容琤身前,开始汇报情况。 这个叫巳七的灰衣男子, 用没有特色的声音条理清晰地说着:“十里内, 山上共有十三处下风口, 地面平坦,易于摆放的有九处, 其中西南方向有五处, 东南方向有四处。” 容琤听完,又问了几处细节, 便让人去一旁歇息。 杭絮在一旁, 看见那些侍卫得令后,立刻肃整队形,在不远处坐下休息,连坐姿都一模一样,毫无二致,不由得有些惊讶——这样的整齐规划,比之军队里的士兵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不由得向身边的人问道:“这些侍卫有三四十人,怎么南下的路途中, 没有见过他们?” 容琤扫一眼那些灰衣的侍卫:“南下的前两天, 一部分人快马先行, 比我们早十日到扬州安顿,另一部分在我们后面, 暗中保护。” 她点点头,又问道:“他们是陛下派给你的人?” 对方摇摇头,“这些并非北衙府配备的侍卫。”,北衙府专门负责皇室侍卫的训练, 皇帝与各皇亲国戚宫府的侍卫,皆由此处调配。 “里面的人都是我独自挑选培养,训练数年,只听命于两人。” -- 第106页 “两人,一人是你,另一人是……卫陵?” 容琤侧首,眉微微蹙着,垂下凤眼看她,没多少生气的模样,倒是有几分委屈。 她疑心自己看错了,可下一刻对方便开口道:“另一个人是你。” “从你嫁给我的那日起,他们听命的人就变成了两人,你的话与我的效力一致,他们决不能违反。” 杭絮心中一跳,而后下意识勾起嘴角,不知为何,再平常的叙述,在容琤说来,也显得像情话。 * 或许是需要隐蔽身形,许久后,第二队的人才回来。 根据壬四的消息,从峡谷向里走七里左右,就能听见密集的锻铁声,叮叮当当,声潮涌动,探到位置后,他们没有靠近,即刻返回。 如今万事俱备,第一步的行动终于可以开始。 数十人背起紫篦,向下风口赶去,放置点燃。 一刻钟后,杭絮仰头,看见数缕白烟在远方飘荡。 紫篦燃烧大部分的烟雾已经随着风向灌入峡谷深处,而能看见的几缕白烟,不过是一点泄露的余烟。由此便能看出,灌入峡谷的烟气数目究竟有多么庞大。 远方的烟气还在丝丝缕缕的飘荡,地面上,白烟也不断扩散,峡谷的入口已隐约能看见烟气弥漫。 这一回,紫篦比上次用量多了数倍,杭絮估计里面的人早已四肢僵硬,瘫倒在地。 卫陵也有些跃跃欲试,忍不住出声问道:“王爷,现在是不是能进去了?” 容琤摇摇头,凤眼望向入口处,神色冷静:“再等一会儿。” 又过了一刻钟,峡谷处涌动的烟雾几乎成了实质,不时有稀薄的烟气朝外扩散,远远望去,整座山脉像是被一团烟雾笼罩,看不清全貌。 他这才点点头,让侍卫整装,卫陵一个个分发解毒的药丸。 即使是在这种激动人心的时刻,他的神情依旧冷而沉静,似乎面对的不是一件足以株连九族的大案,而是去赴一场无关急要的宴会。 杭絮则更是风轻云淡,她从来不喜欢将心底的情绪表露在脸上,把药丸一口咽下,有一搭没一搭地玩着手中的匕首。 容琤本来是让卫陵在外面接应,但他自告奋勇要跟着进去,此刻慌得手直抖,看见两位主子如出一辙的神情,不由得心中暗暗敬佩,王爷和王妃果然是天生一对啊! * 除了峡谷外看守的乙列,其他所有人整装待发,走进这一团烟雾中。 壬四在前面带路,即使知道里面的人没了行动能力,众人依旧脚步轻而缓,控制着不发出太大的声响。 初入峡谷时,路途狭窄,大家只能排成一条长队,慢慢行进,不知何时,拐过一个转角,视线忽地宽阔起来。 粗壮石柱的阻挡下下,可以看见远处数个巨大的岩洞,在迷蒙白烟的笼罩下若隐若现,如此空旷的环境,一点轻微的脚步声也被放大,传至极远,不住回荡,使得这个山间的隐秘处所,不似人间一般奇异。 又走了许久,壬四回头道:“前面就是了。” 说话间,他转过一个弯,杭絮忽地眼前一亮,在白雾的遮掩下,隐约可以看见这是一个极宽阔的岩洞,穹顶高而远,带了几道裂缝,冷冽的天光直射而下,形成一道灰尘纷扰的光柱。 深得望不见尽头的岩洞里,错落放着数不清的火炉和风箱,原本它们该永不停歇地燃烧着,然而此刻,那些劳力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锻造到一半兵器散落一地,没了风箱的风力,炉洞中的火焰渐渐微弱,余下一点微弱的“扑哧”声,但仍映得山洞的岩壁赤红一片,烟雾缭绕下,整个山洞,就仿佛一座巨大的火炉。 众人皆被惊得无声,谁也没有想到,在深山里,竟然藏着一个如此阔大的场所。 杭絮走近一个倒在地上的锻师,他的四肢诡异地僵直着,手中还紧握着一柄铁锤,双眼翻白,已失去了意识——白雾实在太浓,不像上次那些山匪,还能保持神智清醒。 卫陵走到洞口的一边,那里躺着一个身穿护心甲,那着黑色长刀的人,看模样是此处的看守。 他踢了踢那人,见没有动静,又对另一个看守如法炮制,眼见他们全都失去了意识,卫陵终于松了一口气。 他从背后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绳子,把这两人五花大绑,站起来朝身后喊道:“壬四壬五,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过来,跟我一起绑?” 壬四不为所动,看向容琤,见王爷点了点头,这才招呼手下行动起来。 这个山洞实在是过于宽阔,几十个侍卫,行动了半个时辰,才将所有人绑好,聚集到一处。 卫陵气喘吁吁地汇报:“呼……王爷,一共有四百五十二人,其中四十三人是护卫,其余的都是锻师。” 他在人堆里揪出其中一个,踢了一脚:“这个衣服比他们都高档些,估计是领头的。” 昏迷的人受了力,滚了几番,正好到杭絮脚边,她低头去看,这人是个削瘦的中年男人,相比其他人的破烂衣服,这人的丝绢长袍显眼极了,怪不得能被一眼挑中。 杭絮半蹲下,捏住这人的下颚,左右看看,接着放开,拍了拍手,扭头对卫陵吩咐道:“把他弄醒。” 卫陵在袖子里翻了翻,忽地“哎呀”一声,懊恼地挠了挠头:“我好像没准备解药……” -- 第107页 他低声解释着:“王爷说紫篦的药性只有一两个时辰,我以为迷晕了就带走,没想到王妃要问话……” 杭絮杏眼瞥向他,声音冷了些:“一两个时辰能做的事情有很多,错过这段时间,造的的结果也大为不同。” 她的这段话并无多少斥责的含义,更近似于陈述事实,卫陵抿着嘴,有些不服气的模样,像是有什么话想说,然而还是憋了下去。 杭絮说完话,便没有看他,而是自己掏了掏袖子,拿出一个药包——卫陵不在意,她却是准备了妥当。 药包展开,露出褐色的药粉,她将药粉靠近那人的鼻端,轻轻抖了抖,一点药粉泄进那人鼻腔。 那人几乎立刻就咳呛起来,发出剧烈的声响,接着睁开一双迷茫的眼,撞进杭絮平静无波的杏眼中。 那双三角眼里的瞳孔立刻紧缩,他四处张望,又看见不远处脸孔陌生的灰衣人,原本迷茫的神情变得紧张,他下意识想后退,却动弹不得,低头才发现,自己身上被粗麻绳紧紧绕了几圈。 “你、你们是谁!”他终于忍不住出声,带着丝丝颤抖。 杭絮不知何时拿出了匕首,在指尖玩弄着,“这个你不用管,接下来只要好好回答我的问题就行了。” “你知道我是谁吗,居然敢威胁我!”中年人大声喝道。 幽绿的匕首贴近他颈脖上脆弱的皮肤,冰凉坚硬的触感几乎要蔓延到全身,他的声音立刻尖利起来,含着十足的恐惧:“你要做什么,你敢杀我,你要做什么!” 杭絮轻笑一声:“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我知道,你现在在我手里,不好好配合的话——” 手上微微用力,匕首刺入几毫的距离,有一点暗红的血液渗出,男人发出变了调的惨叫。 “我杀了你又如何?”杭絮眯起杏眼,一向平静无波的眼睛里含着真切的杀意,那是在战场上的血与火中洗练出的,刀一般锋利的东西。 这人色厉内荏的外表一戳就泄了气,连连点头:“好,我说,我说!” “你在这里是什么身份?” “我就是个主管,就……管管这些人,清点一下武器,没什么权力。” 男人说这话时眼珠乱转,显然没有完全说真话。 “这个地方存在多久了?” “我、我也不知道,我才来没多久。” 匕首又向里面刺进几分,拧转几下,一行血迹顺着他的脖子留下来。 “不要说谎。” “三年了——我三年前来的,至少三年了,具体真的不知道!” 男人哀求着,“行行好,您把刀放下来……” “你的表现让我满意了,我就放下来,好不好?” 杭絮声音放轻,近乎哄骗道。 男人点头如捣蒜:“好,好,我什么都说!” “你能见到最大的主子是谁?” “有两个,我不知道名字,一个不像中原人,很高,脸上全是花纹,我听别人叫他努尔大人。 还有一个,很胖,长得很和善,走起路四平八稳,他不让我们叫名字。” 闻言,杭絮心中立刻浮现起陈舟的模样:圆硕的身材,笑眯眯的神情,还有不同寻常的步态…… 她与容琤对视一眼,他们的猜测终于证实——陈舟果然跟私锻兵器有联系,甚至可能是主使者。 她又问了几个问题,男人都一一回答,不敢撒谎。 杭絮收回匕首,站起身,随意道:“表现不错,你的命暂时保住了。” 她视线随意一瞥,忽然看到倒在最边上的护卫,占了极小的一块地方。 脑海中忽然浮现卫陵方才说的话:“其中四十三人的是护卫……” 这么大的地方,这么多的锻师,怎么可能只有不到五十人的护卫? 杭絮心神警醒,重新看向男人,冷声道:“这里不止这些护卫,对不对!” 这人原本还沉浸在死里逃生的喜悦中,听见杭絮的问声又是一惊,忙道:“对对对,是不止。” “他们去哪儿了?” “我们这里锻的武器,每三个月就要运出去一批,今天正好到了时间,一大半护卫都去护送武器了。” 每三月一次,看来从私器的锻造与运输,他们都已经炉火纯青了。 杭絮接着问道:“他们要把武器运去哪里?” “这我真的不知道,”男人摇头,“我只负责这里的生产,外面的东西都不清楚。” 她点点头,对这个结果不意外,待会去陈舟那里,说不定能撬出更有用的东西。 男人见杭絮不再问话,终于放松,身子软倒,嘴里随意念叨着:“这次他们还带了个大夫,说是有用,那种小白脸,有什么用处……” 他的自言自语本就轻微,几乎无人听见,但杭絮偏偏听得清楚,心头一紧,她回身,弯腰攥住男人的衣领:“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男人刚放下的心又提起来,艰难地仰着头:“您问什么,什么话?” 杭絮的声音带上真切的怒意:“他们带走了什么大夫?” 三角眼被吓得浑身发抖,哆哆嗦嗦抖出所有知道的事:“就是个小白脸,十几天前他们抓来的,让我好吃好喝招待着,说是他有用,今天运武器的时候,顺便把他也给带走了。” “他长什么样子?” -- 第108页 “想、想不起来了,都没仔细看过……”,他吓得快哭出来了。 杭絮举起匕首,刀尖对准男人的三角眼,不到一寸的距离,一字一句道:“想不起来,也,要,想。” 三角眼用尽全力搜刮脑子里每一寸记忆,“挺瘦的,身子挺高,好像、好像是圆脸,眼睛也挺大的。” “对了对了,他还老喜欢说什么小将军会来救他,剩下真的不记得了,您行行好,放、放过我吧!” 他真的哭了出来,几行眼泪簌簌流下,那张瘦削的脸多了几分滑稽。 杭絮把人扔下,匕首仍握在手里,问了最后一句话:“他们什么时候出发的?” “差不多两个时辰前。” 武器沉重,行道缓慢,但再如何缓慢,也该到了郊外。 宋辛在两个时辰前被人带走,跟着那几辆车,驶向未知的地方。 她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已满是冷漠。 第59章 当庭对质 匕首被插进鞘内, 因动作过大,同小臂上的袖箭相击,发出清脆的声响。 杭絮转身便走, 容琤手疾眼快握住她的手腕:“你要去哪儿?” 容琤铁了心要留人, 她挣了几下, 竟没有挣开,满腔的焦急终于被压下来。 声音带一点沙哑:“我去找陈舟, 问清武器运送的方向, 把宋辛救回来。” 错过这一次,就算在以后的追查中找到了他们贮存武器的地点, 但却不知宋辛是否也在, 更大的可能是被运往陌生的某个地方,天下之大,又何日能再见? 她侧头看向容琤:“这里就交给你们了,我——” 话未说完,手腕传来一股拉力,杭絮一时失神,扑向容琤,鼻尖抵在他的胸膛。 接着, 一只手抚向她的发顶, 轻轻揉了两下。 “不要着急。”容琤冷然的声线刻意压低, 竟也有了几分温柔的意味。 明明是安慰小孩的动作言语,她却诡异地安下心来, 一颗急躁跳动的心也慢慢缓和。 她伸出双臂,圈住对方劲瘦的腰,抱紧。 “不急在这一时。” 容琤说完这一句话,再抬首时, 声音恢复冷淡:“卫陵,你快马赶去鹈鹕村,把仇太守和岑郎中带到太守府中。” “乙七,你带上这人,”他瞥一眼地上的三角眼,“待会儿跟随我们一起行动。” “剩下的人,留在原地,看守俘虏,没有命令,不得擅自行动。” 众人齐道一声是,便各自开始行动。 容琤这才重新低首,将埋在他怀中的杭絮拉开,曲下腰,用别扭的姿势与她对视,额头碰着额头。 “现在我和你一起去。” * 这一回没了顾忌,众人行动飞快,很快就出了峡谷,骑马向各自的方向飞驰。 杭絮只用了半个时辰,就到了太守府外。 她翻身下马,把缰绳扔给门卫,一刻不停走进府中。 门卫握着绳子不知所措,看见随后而来的容琤,立刻向他投以求助的目光。 容琤也把缰绳扔给他,吩咐道:“放到后院马厩就行。” 门卫如蒙大赦,牵着马赶紧去办事。 四处无人,容琤依旧站在门口,视线微转,看向街对面一个似乎在乘凉的灰衣人。 两人视线相对,灰衣人轻轻眨了眨眼,这表明在他们离开的期间,陈舟没有出府,也没有意外发生。 他点点头,也进了府。 纵使再如何心焦,杭絮在接近正厅时,依旧调整了呼吸,控制心跳,将面部表情变得与平日无异。 “啪嗒” 她踏入门内。 陈舟听见脚步,不满道:“不是吩咐过进来要通报吗!” 许久,没听见诚惶诚恐的告罪声,他疑惑抬首,看清来人是谁后,脸上表情顿时僵住,随即露出一个笑来:“原来是王妃……您怎么来了?” 杭絮微微笑起来:“我有些问题,只有陈太守知道,还请解惑。” 陈舟立刻挺胸,言辞恳恳:“王妃有何疑问,臣若知晓,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她摇摇头,“不急。” 她慢慢走到桌案前,那里摆着一整套茶具,她翻过两个杯子,提起茶壶,各自倒上半盈,其中一杯递给陈舟。 “太守喝茶。” 说话间,指尖一点药粉轻轻抖落,融入微褐的茶水间,不见踪迹。 “这种事怎么能让王妃亲自动手,应该让臣来做。”陈舟接过茶水,表面恭敬,内里却满心疑惑。 他不爱喝茶,厌极了这苦涩的味道,这一整套名贵的茶具,也不过是想附庸风雅,此刻只想小小抿一口。 可一抬眼,便看见杭絮一仰头把一盏茶喝了个干净。 陈舟皱着眉,也把茶喝到底,满口苦涩,这是极稀少的凤凰单枞,但他一丝回甘也没尝到。 把杯子放下,他看向杭絮,对方的话适时响起:“现在还请陈太守回答我的问题。” 他忙不迭点头:“王妃请问。” “从扬州南峡谷出运出的兵器,现在去往了何方,这事太守总该知道吧?” 陈舟上一刻还恭敬的神色立刻僵住,心念电转,他摆出一个茫然的神情:“什么兵器,王妃问这个是什么意思?” “太守在装傻吗?” “那我说得清楚些吧,在峡谷处锻造兵器一事,应该是太守主管吧?” -- 第109页 他脸上神情不变,依旧茫然,还多了几分委屈,“王妃到底在说什么,臣实在是不明白,什么锻造兵器,这是株连的大罪,臣怎么可能去碰?” 他说完这一段话,自认为毫无破绽,见杭絮不语,心下微松。 他不知道这女人为什么会知道私锻兵器一事,但锻兵之所在群山峡谷间,道路曲折,连他去过数次,也经常迷路,这些人决不可能找到,没有切实证据,他只要咬死不承认,这人就不能奈他如何。 想到这里,陈舟心中更踏实了几分。 杭絮勾起一个笑,“太守莫不是认为,我在诈你吧?” 她侧首看向门外,“来了。” 陈舟心中倏地一慌。 他还欲再说什么,门外由远及近响起几个脚步声,接着,容琤的身影出现在门外。 他并没有进门,反倒同另一人交谈起来。 “王爷,这人是要?” “扔进里面就行了,你在外面守着。” 随着一声“是”的落下,一个灰衣人踏进门槛,他右手拖着一个被五花大绑的人,轻轻一甩,那人就被扔到大堂正中。 容琤缓步走进,来到杭絮身边,跟她坐在一处,低声道:“我来晚了,问出些什么了吗?” 乙七马上还带着一个人,速度自然慢些,他在外面等候一会儿,才赶来这里。 她摇摇头:“还没呢,他的嘴比这人要硬得多。” 三角眼在马上被颠得七荤八素,勉强抬起头,看见正位上熟悉的人,哀叫起来:“大人,您终于来了,快救救我吧,小的差点没命了!” 陈舟心中一惊,立刻喝到:“你说什么,王爷王妃明鉴,我根本不认识他!” 三角眼听见这话,昏沉的思绪清醒一些,他转了转脑袋,看见站在另一边似笑非笑的杭絮,终于知道自己并未逃离虎口,而是这个胖大人也落得跟自己一样的下场。 他脑子转了转,毫不犹豫出卖陈舟:“王爷王妃大人,这个人就是我说的,在那里主管的人,就是他!” 陈舟向椅子里面缩了缩:“你受了谁的指使,为什么要污蔑我,有什么目的?” 杭絮看这一幕狗咬狗的闹剧,忍不住笑出声:“陈太守猜猜我们是从哪抓来这人的呢?” 陈舟一愣,圆乎乎的脸看向三角眼,他动动脑子,脑海里轻易浮现这人的身份。 去峡谷内交接信息的时候,总有一个小主管殷勤地给他倒茶跑路,现在,面前三角眼的这张脸,与山洞内赤红火光下的那张渐渐重合。 他心中一惊,猛地望向杭絮与容琤,连敬辞也忘了:“你、你们去了——” 三角眼应该不能随意出入峡谷,现在落入他们手中,只能说明一件事——他们真的发现了峡谷,而且控制了所有人。 “陈太守现在总该承认了吧。” 陈舟低首,暗自咬牙,再抬起来时还是一副淡定的神色:“王妃要我承认什么?臣还有事,尚不奉陪了。” 他扶住椅背,想要起身,然而在站起来的下一刻就浑身一软,倒在地上,圆硕的身体滚了几滚,还是三角眼阻了一下。 他身体用力,但只能勉强抬起手指,眼珠转动几番,锁定走近的杭絮:“水里,你、你下了药。” 脚步声停止,杭絮在陈舟面前蹲下,“太守现在才发现啊。” 陈舟冷笑一声,到了这个地步,再装下去也没有意义了:“不瞒王妃,我确实参与私锻兵器。” “但你如果想从我嘴里问出什么,那就不要费力了。” “要是我泄露消息,落在他们手里的下场……”他打了个寒战,没有在说下去。 “那你觉得落在我的手上,下场会好一些吗?” 陈舟闭上眼,一言不发。 他自认为自己还算有些价值,不会有生命威胁,自己手上掌握的东西,会让那些人来救自己的。 他见过那些妄图离开或泄露消息的人,那人笑得一脸和善,亲自执行的刑罚却让在场之人几度欲呕,连脸上溅了血浆也未觉。 所以,绝对不能说,他要保留自己唯一的价值。 杭絮的声音接着响起:“太守猜猜刚才喝的水里,下的是什么药?” 陈舟心中一慌,嘴上仍强自镇定:“哼,王妃在唬我吗,除了普通的迷药,还有什么?” 她轻轻笑起来:“没有骗到太守啊。” 杭絮手中不知何时出现一粒药丸,她捏住陈舟的下颚,想要把药碗塞进去。 但陈舟紧紧咬着牙,不泄露一丝缝隙。 她纤细的手指轻轻一拧,陈舟的下巴被卸下来,齿列被迫张开,他发出短促的惨叫。 杭絮把药丸扔进去,又把下颚合上。 陈舟喘着气:“你给我吃的是什么?” 她不回答,反倒说起另一个话题:“你们既然抓了宋辛,那应该知道他的厉害吧。” 他眼珠转了转,回答了这个问题:“他的医术是很厉害,很有用。” 杭絮继续道:“他的医术是很厉害,但比医术更厉害的,是他制毒的本领。” “这本领是他在北疆军队里磨练出来的,那地方毒虫毒草遍地,让人痛不欲生的毒物数不胜数。” “有一种让人奇痒无比,先是皮肤上痒,痒遍全身,然后又蔓延到骨头里,如果不给解药,中药的人会一直挠啊挠,挠到指甲缝里都是血肉,挠到能看见手上的骨头,还是停不下来。” -- 第110页 “还有一种药,不会痛,却会让你呼吸不过来,像沉在水里,胸口涨得像要炸开,但偏偏一口气都进不去,脑子里跟针扎一样,四肢像要炸开,最后死去的人,眼睛合不上,七窍都流出血来,还在嗬嗬想要吸一口气。” “还有一种奇怪的药,是从蝎子尾针里面取出的,人吃后身体没什么症状,脑中却如临地狱,可以看见罗刹阎王的模样,鬼魅异常,最后惊惧而死。” 她又列举了几种毒药,满意地看见陈舟的脸色慢慢苍白。 “我为了太守,从他那里拿了不少药来。” 她低头看向陈舟紧缩的瞳孔:“现在太守猜一猜,我给你吃的是什么药吧。” 第60章 兵分两路 一点痒意忽地从皮肤上窜起, 而后飞快流遍全身,陈舟不是个能忍受痛苦的人,他艰难移动着手指, 想要去挠一挠最痒的那处地方。 但在碰上的那刻, 动作忽然停止, 他想起了杭絮说的话,痒入骨髓, 令人欲狂, 不住抓挠,指缝都是血肉…… 陈舟打了个寒战, 浮于表面的痒似乎在一点点向下, 进到皮肉之中。 他这才明白这些话的意思,也预料到自己接下来的结局,真切地恐惧起来。 杭絮说完那些话,便重新坐了回去,淡淡望着地上止不住来回翻滚的陈舟。 容琤提了茶壶,给自己和杭絮各倒了一盏茶,朝对方推去。 她接过茶,听见男人低声问道:“你给他下了什么药?” 摩挲着瓷白的杯壁, 她随意地回答:“就是上次宋辛用的药, 我按照药方配了出来。” 连习武数年, 受过训练的人,也没撑多久就服软, 她不信四肢不勤的陈舟能抗住。 不出所料,杭絮刚喝完一杯茶,陈舟就气喘吁吁地喊起来:“快给我解药,我说, 我说!” 她放下茶盏,走过去,居高临下地看着大汗淋漓的人,“想通了?” “对,我想通了,我说,药……”他裸露的皮肤上已经存在着数道抓挠的痕迹,有几道已经见了血,皮肉翻卷着。 她翻出一粒药丸,捏在手里,陈舟便迫不及待地张大嘴,接住那枚扔下来的药丸。 圆胖的躯体终于停止了滚动,陈舟仰躺在地面喘息,忽地转头看杭絮,那张圆脸上道道汗水,沾了许多灰尘,没了往常的和善,倒有几分狰狞的模样:“我虽然答应了说,但王妃也必须允我几个条件。” “陈太守请说。” “我今日泄露消息,那些人必来取我性命,你们要派人一刻不离地保护我。” “还有,我自知犯了重罪,不能全身而退,只希望能留一条命在,流放边疆也罢,充军也罢,有命就行。” 陈舟说完这两个条件,细缝的眼睛睁大,直直盯着容琤:“瑄王是皇帝最为宠爱的兄弟,想必做到这两样,只是举手之劳吧。” 容琤并未回答,也没有看他,而是看向杭絮,凤眼轻轻眨一眨。 杭絮也冲他眨眨右眼,嘴角略微勾起来,看向陈舟时,声音也带上些笑意:“陈太守放心,最后的结果一定会让你满意的。” “好了,现在你能回答我的问题吧。” 陈舟点点头,“你问吧。” “跟你一起做事的,是不是一个北疆人?” 纵使心中一直惦记着宋辛,但杭絮第一个问出口的,是个无关紧要的问题,若对宋辛的去向表现得太过急切,被这个奸诈的人抓住把柄,他指不定又会提出什么要求。 “对,”陈舟话说的很慢,“他叫努尔·□□,我负责粮食的运输和人手的搜集,他负责锻造武器的事项,还有武器的运输。” “他一个北疆人,怎么会来到中原南方,跟你做这些事情。” “我不知道,我跟他很少说话,对他了解的不多。” 杭絮还想再问,却被门外匆匆的脚步声打断。 她转头向门外,正好看见仇子锡跨进门。 仇子锡也看见他们,略微点一点头:“听见卫陵的消息,我们就赶来了。” 这时,一阵刺耳的喊叫插入几人的谈话。 “你、你怎么还活着!” “是不是我的药还没有解,你是鬼魂对不对!” 陈舟的脸色比药效发作时更加苍白,冷汗涔涔,他挪动着身体,想要远离仇子锡,但只能无力地在地上磨蹭。 仇子锡将身子转向地上的人,冷笑一声:“我没有死,竟让你这么害怕?” “你们怎么没死,不可能,不可能,他不是说……” 他猛然转向杭絮:“你们从那个时候就发现了?” 杭絮明白他在问什么,但并不想回答,声音冷下来,“这就不劳你费心了,现在只需回答我的问题就好,怎么还问起我来了?” 陈舟噤了声,但目光仍不时瞥向仇子锡,有些惊惧。 她继续问道:“你们的主子是谁?” 陈舟摇了摇头:“他从来没有告诉我身份,我们大部分时间是书信交流,见面他也戴着面具,但我猜测他是京城的某个高官。” “为什么。” “他说话有时候会带些京城的腔调,信中有时也出现京城的俗语,这是我只是暗中猜测,从来没有跟别人说过。” 仇子锡猛地站起来,像是终于忍受不住,那张刚硬的脸带了少见的怒意,声音冷沉:“一个连真面目也没有见过的人,为何要替他做事,犯下这种株连九族的重罪?” -- 第111页 “三年前,你入职那日,我记得你曾说过,要当一个为民请命的好官,可现在呢,劫走济灾之粮、掳掠灾民,为一己之欲,甚至不惜延长瘟疫,只为制造混乱,这桩桩件件,哪一样是为了百姓?” 陈舟艰难地仰起头,目光和仇子锡对上,脸上表情带些惊讶,“我不过随口一说,仇太守竟然记了这么久。” 他狼狈的脸勾出一个笑,“仇太守是个好官,一心为民,在扬州干上一辈子都愿意。” “我却不想一辈子当个县令,庸碌到死。” “若是计划没有被打乱,”他的声音里带了些懊恼,“太守的尸体应该在扬水西岸的滩涂上被发现。” “我临危受命,暂代太守,而后治理水患,受陛下赞赏,将我这太守之位给扶正了。” 仇子锡看见他这副毫无愧疚之心,反而还隐隐遗憾的模样,怒气盈胸,可陈舟却不欲再说什么,任仇子锡怎么问,也不回答,反而转向杭絮道:“王妃还有什么问题,一并问了吧。” 杭絮因前世的记忆,早知道他的打算,因此并未太过震惊,指一指角落里的三角眼道:“我听他说,今天是将兵器运出去的日子。” 三角眼被指到,浑身抖了抖,更往角落里面缩去,努力把自己伪装成一个瞎子加哑巴。 “不错,今天的确是运送兵器的日子。” “他们要把兵器运往何处?” “从南郊绕道至北门外,他们会去山上,从一条特意开凿的路离开扬州。” “路在什么位置!”杭絮心跳逐渐加速,她用力握紧掌心,将语气维持平静。 “我只知道他们去的是壁罗山,至于那条路,是机密信息,我不了解。” 陈舟眯着眼,看了一眼门外的天色,哼笑起来:“现在他们应该到了山下,快上山了,想要截获武器的话,王妃可要抓紧了。” 他以为杭絮问这些话,是想知道武器的去向,全没往宋辛身上想。 杭絮站起身,右手从腰间抽出匕首:“多谢提醒。” 她看向身旁的容琤,“我带你的人去救人?” “我说过,你的命令他们一样听从,”他也站起身,“我同你一起去。” 两人走到门外,却忽地听见门内又响起凄惨的叫声:“怎么又痒了,不是吃了药吗,你别走,别走!!” 杭絮脚步顿住,重新返回屋内,陈舟在地上打着滚,眼珠赤红,牙齿紧紧咬着,卷土重来的痒意显然让他接近崩溃。 她费了一番力气,才将药丸扔进他的口中。 “对不住,”她说着道歉的话,语气却毫无歉意,“忘了说,刚才的药只有一刻钟的效果。” “你要感谢自己刚才表现得不错,如果弄虚作假的话,第二粒药可不会给你。” 陈舟闻言,惊惧地望了她一眼,却是累得说不出话来了。 再次走出门的时候,杭絮听见仇子锡的声音传出来:“把我骗到都陵山上那次,你究竟是怎么把信送到我手上的?” 陈舟的声音很低,但杭絮也听见了,“太守大人,当然是靠你身边的人了,冬实看着憨头憨脑,但可聪明的很,你看,这么多年了,你从没怀疑过他……” 杭絮心脏一跳,那些隐藏在冬实憨厚笑脸下,被忽略的疑点忽地浮现。 壁罗山下,仇子锡将截获的纸条给冬实,让他守株待兔,最后却无功而返,消息究竟是谁泄露。 仇子锡夜半未归,为何冬实毫不担心,反倒说太守让他另一日去接应。 以至于那日太守府前,杭絮郑重叮嘱时,冬实毫不顾虑的笑脸,也让她疑窦丛生。 她拉紧容琤的手,将他扯了一起往回走,问出了一个奇怪的问题:“孙大夫的药材买到了吗?” “前两日到了。”容琤派了手下在队伍中,自然清楚。 他没有听见陈舟的低语,此刻有些疑惑,“怎么了?” 杭絮又问道:“那他什么时候开始施药?” “就是今日上午。” 两句话的功夫,他们又到了门前。 仇子锡看来,有些讶异:“王妃——?” 杭絮却不管他,径直看向地上的陈舟:“你说冬实也是你的人?” 陈舟说了第一遍,自然能说第二遍:“确实,王妃没有想到吧。” “你派他去苏州采购药材,有没有在药上动手脚。” 陈舟想了想,点点头,十分无所谓的模样:“应该是动了吧,我让他做点手脚,回来的时候,他跟我保证,这药能让那孙老头名声尽失。” 杭絮一惊,还未说什么,另一边发出一阵刺耳的桌椅摩擦声。 仇子锡站起来,嘴唇紧抿起来,神色带了少见的慌张:“我进城的时候,看见城墙外已经支起了施药的棚子,孙大夫马上就要施药了!” 杭絮看向容琤,男人的神情也严肃起来,菱唇微抿。 太守看向容琤,他原本慌张的神色收敛起来,眉眼坚定:“还请王爷与我一起去城外阻止施药。” “凭我一人,恐怕威信不足以制止灾民。” 容琤看向杭絮,两人对视一眼,都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杭絮松开男人的手,背身走出门外,声音伴着身影远去,“你的人我带我了。” 容琤微愣,随即正身看向仇子锡,声音冷沉下来:“事不宜迟,我们也抓紧行动。” -- 第112页 “至于他们,”他冷冽的凤眼瞥向地上的两人。 “都绑了扔地牢去。” 天空忽地响起一声闷雷,随即有雨淅淅落下。 扬州郊外三十里的半山腰上,宋辛靠在堆满兵器的牛车上,手脚被绑得没了知觉。 他眨眨进了雨水的圆眼睛,嘟哝起来,声音带些沮丧:“小将军,你再不来,我们可再也见不到了……” 第61章 千钧一发 雨越来越大了, 砸在城外的土路上,几乎成了一片泥潭。 马蹄声从城中太守府一路响到北城郊,艰难地在泥浆中起落, 终于来到壁罗山下。 杭絮出来时没有带蓑衣, 沐浴在暴雨中, 湿透的衣衫紧贴身体,她毫不在意地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 向后转身。 她的身后, 站着几十位同样浑身淋漓的灰衣人,沉默不言, 正在等待她的命令。 她放大了声音:“把马留下, 我们上山!” “是。” 灰衣人应后,飞速动作起来。 从山脚到半山腰的路只有一条,普通人在晴天爬到半山腰,也要花费半个时辰,但在暴雨中,杭絮他们只用了一刻钟就赶到。 半山腰处,上次塌方而留下的土坡还在,甚至因为数场大雨, 堆积的泥土石块越来越多。 一个暗卫几步跃上土坡, 向远方查探, 不多时来到杭絮身边,汇报道:“王妃, 前方山路湿泥遍地,无法辨别车辙或人迹。” 杭絮仰头,看着阴云密布的浅灰色天空,无数的雨水从那里落下, 把残留的线索痕迹冲刷得一干二净。 她咬紧牙关,又是大雨! 上次也是,这次也是,似乎成心要阻断她的步伐。 这时,一个低沉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王妃,不如把我们分成几队,沿不同的方向搜寻。” 杭絮低头看他,平平无奇的脸,她听容琤喊过他的名字,叫做壬四。 这的确是最好的方法,最能节省时间。 她张张嘴,正欲同意,却忽地一愣,猛地后退几步,环视四周。 此时正值初夏,植被茂盛,叶片在雨水的浸润下鲜绿发亮,上面出现什么特殊的痕迹,想必也会非常显眼吧。 杭絮扬声,对等待命令的众人吩咐道:“以此处为中心,搜寻地面植物有无奇特痕迹。” 一旁的壬四听见这个奇怪的命令,只是犹豫了一瞬,而后立刻跟随众人应声,四散搜寻。 杭絮也弯下腰仔细搜查,逐渐来到土坡顶端,她抬头看去,远处的山路似乎遥遥无尽,被土黄与深浅的绿色填充,又在雨中扭曲交融。 那些运载着武器的车队,以及一同被运走的宋辛,就藏在这一片迷蒙的风雨中。 宋辛绝对不是个甘愿受制于人的人,就算被蒙住眼睛、绑住手脚,他也一定会想方设法给杭絮留下线索。 他相信杭絮,杭絮当然也相信他。 * 没过多久,有暗卫来报告线索。 “禀报王妃,我在路旁发现一小处地方,叶片颜色有些异常。” 他手中躺着一片草叶,原本绿色的叶面有些微微发黄糜烂,像经受了什么什么东西的腐蚀一般。 杭絮接过叶片,仔细看了看,然后在雨中微微笑起来,果然是千秋,这种好用的迷药,宋辛怎么可能不随身携带。 她右手握紧,叶片在掌心被碾碎,“告诉大家,沿着你发现的地方向前搜寻,找到相同的痕迹,我们沿着这条路走。” 这是宋辛留下的线索。 * 既然能找到一次,那么后面的痕迹找起来也是轻车熟路,基本上每十尺,都能发现一处颜色异常的植被。 越过土坡,向正北方行二里,再绕过一个诡异的角度,那看似缠绕着树根的岩壁,竟然藏着一个巨大的山洞,足足能让两辆马车并排通过。 上前探路的壬四返回报告:“前方有极深的车辙痕迹,可以断定是经年累月车轮滚过形成。” 杭絮点点头,蹲下身子,借着昏暗的天光,去看地面一路的水迹。 不用说,这些水迹是运送武器的人在外面被雨淋湿,途经此处时滴落的。 她后退几步,不让自己身上的雨水污染这些痕迹,抬头问壬四:“你们可以分辨这些水迹是什么时候留下的吗?” 灰衣人抓起一些湿润的土块,在手中捻开,沉吟一番,才道:“不超过半个时辰。” 她轻声道:“看来大雨也让他们的速度变慢了。” 不然比他们早出发数个时辰,即便带着沉重的武器,也不该只快了这么一点。 杭絮站起身,“继续行动,我们快追上了。” * 出了山洞,前面的路越发平坦,两旁的植株也有了修剪的痕迹,铺满碎石的路没了草叶,已经看不见用来指路的痕迹,但大家都没有担忧。 因为他们都知道,沿着这条路一直向前,一定能找到那支队伍。 当山路从上坡变成下山的坡度时,又过了半个时辰,杭絮忽然挥手,止住众人的步伐。 在这里,她已经能听见前方隐隐的车轮声,以及清脆的金铁交击之声。 她随手指了一人出列,命令道:“你加快速度,沿着路走二里,然后绕道,再走一里,大概就能看见队伍。” “隐藏好自己,不要被发现,数清人数,有多少带兵器的护卫、多少劳力。 -- 第113页 “还有,记得注意宋辛的位置。” 灰衣人微微抬首,惊讶于杭絮对距离的精确定位,但动作毫不迟缓,颔首后便转身行动,不一会儿身形就消失在雨中。 杭絮带领剩下的人减缓步伐,慢慢缩近与运兵车队之间的距离,直至将距离缩短到半里,之后维持与他们一样的速度,不再靠近。 被派去查探情况的灰衣人返回,带来了消息。 “报告王妃,前方半里外,一共有七辆大型板车,上面装的都是兵器,每辆板车有六人负责运输,四人看守,看守的人都手持武器。” “最前方有两人骑马,像是领头之人。” “至于宋大夫,属下没有找到他的身影。” 杭絮表情不变,点点头道:“无事,雨中本就难以看清,你做的不错,回去吧。” 她抬头,面对沉默的众人,扬声发令:“此十人,跟随在车队之后;” “此二十人,分两队绕至车队两侧;” “剩下的十五人,跟随我绕到车队前方。” …… 杭絮的声音在风雨中显得也有些飘渺,但并未减损其清晰:“诸位既然在瑄王手下做事,那我也相信你们的能力。” “此番行动,是为截杀,既是截杀,那便要不留破绽,不放走一人。” “除却平民劳力与领头之人,其余不必留下性命。” 她抽出匕首,锋刃淬毒一般幽绿。 她的身前,四十五人也齐齐抽出武器,一片铮然。 “诸位行动罢。” * 山路上,一支长长的车队在缓慢前进着,板车车轮碾过湿软的地,留下道道车辙,车上的东西似乎及其沉重,拉车的车夫皆弯着腰,麻绳勒在肩上,似乎能看见深刻的勒痕。 最中间的一辆板车上,巨大的油布下,鼓着一个奇异的人形,还时不时动一动。 板车前的车夫一边吃力地拉着车,一边回头对着油布说话:“小兄弟,你再我讲讲你那小将军呗?” 油布里传来沉闷的声音:“不讲了,我累了。” 这人笑笑,“什么累了,我看小兄弟你是失望,刚才一直嚷嚷着有人来救你,现在都快下山了,半个人影都没看见。” 油布大幅度地动起来,宋辛艰难地从油布底下钻出一个脑袋,很不服气地哼了两声:“这不是还没下山吗,再说,你难道不想逃出去?” 这人一愣,随即叹了一口气,破烂的衣服被雨水打湿,贴在满是烫伤痕迹的手臂上:“被抓到这个地方,谁不想出去。” “但是你看看,”他用眼神瞟一眼周围拿着武器的护卫,“这么多人围着,手里还拿着刀,能怎么逃。” 他还想再说什么,前面的人忽然停住脚步,他反应不及,撞在那人背上。 “哎,怎么回事?”他伸长脖子去看,惊讶地发现前面的车也停了下来,人群四散着逃开,守在车旁的护卫抽出长剑,把一个昏了头脑跑到他身前的车夫当胸刺穿,不顾溅了一脸的红血,厉声喝道:“不许逃,都站在原地!” 而后高声道:“有人偷袭,拿好武器!” 这人浑身一抖,手忙脚乱把身上的缰绳取下来,身子一勾就躲进车底下。 嘴里不住喃喃着:“看不见我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一板之隔,车上的宋辛却用头把油布掀开,将自己的整个身体露出来,动作间,裤脚掉出一包半开的药粉。 他将身体靠在成堆的武器上,眯着眼睛去看前方风雨中的人影,而后咧开嘴角,似乎从那群模糊的身影中找到熟悉的那一个。 “我就说了,小将军一定会来的。” * 杭絮格住挥来的长剑,用了个巧力,把长剑打落,而后侧身逼近护卫,匕首干脆地在他脖子上一抹,迅速退到一边,避开射出的鲜血。 身边响起一声惨叫,她低头看去,一个车夫瘫倒在板车旁瑟瑟发抖,他正好对上杭絮的目光,又惨叫了一声,连不住地摇着头,“别别别杀我、我跟他们不是一伙的。” 她一步步走过去,抬起匕首,在那人绝望的目光中,用刀柄打晕了他。 起身的时候,杭絮正巧看见板车上油布被掀开的一角,可以看见不同寻常的黑色物件,正是镔铁制成的兵器。 她想了想,将匕首插回腰间,从武器堆中抽出一柄长刀,雨水落在刀身,又纷纷滚落,乌黑的器身光洁得能映出她的脸。 她勾起一边嘴角,刀上的人也跟着勾起嘴角,露出一个不带笑意的笑来。 * 暗卫埋伏在车队四周,已经把那些护卫收拾得差不多,剩下的也由杭絮一辆车一辆车清理干净。 她每到一辆车,都要把油布掀开,寻找宋辛的踪迹。 终于,在第四辆车上,她看见了那个半躺在车上的人。 “小将军——!” 圆脸的青年手脚都被绑住,依旧要尽力地扭动身体,咧开一个灿烂的笑,来欢迎杭絮的到来。 杭絮也忍不住笑起来,轻轻弯起嘴角,她将长刀插在地上,一边抽出匕首,一边向宋辛走去。 可就在一瞬之后,她的笑意僵在了脸上,又迅速变为恐惧。 宋辛的身后,一个半身鲜血的护卫摇摇晃晃站起来,睁着一双赤红的眼睛,双手高高扬起长剑,下一刻就要向宋辛刺去。 -- 第114页 “快蹲下——!” 时间太急,杭絮几乎只来得及喊出这句话。 第62章 生死一线 “快蹲下——!” 时间太急, 杭絮几乎只来得及喊出这句话。 之所以说几乎,是因为在喊出那句话的同时,杭絮扔下匕首, 抬起右臂, 锁定那人, 而后一道黑影从她的袖中飞射而出。 这支漆黑的箭在鞘中藏了两月,如今终于重见天日。 涂了毒的箭头一晃便射进那位护卫的颈脖——纵使反应时间极短, 还隔了一层风雨, 杭絮依旧射得很准。 那人动作一僵,脖子激射出一道血流, 用尽全力刺向宋辛的一剑泄了大半力道, “哐当”落在地上,而后他也随之摇晃,倒在了地上。 宋辛受了一击,摇摇晃晃要向前倒去。 杭絮捡了匕首,连忙赶到宋辛身边,在他的脸砸在地上之前抱住对方。 那个护卫中了箭,血液流了一地,却仍未气绝, 发出“嗬嗬”的气声, 两只手胡乱摸索着, 就要重新握住他的剑。 她把宋辛的脑袋搭在自己的肩膀上,一伸手把那支袖箭□□, 再将匕首插进去,把他刺满花纹的脖子完全割断,这才收回武器。 解决了威胁,杭絮的注意力转向宋辛, 感受到他的下巴在自己肩膀上微微动了动。 “我居然又被暗算了,真是没什么警惕心啊,这一次还是靠了小将军,什么时候我……” 他说着懊恼的话,语气却含着一点欢快,只是到了末尾几个字的时候,低弱得几乎让人听不见。 杭絮一把按住他的脑袋,“别说话,保存体力,我看看你的伤口。” “多谢小将军。”宋辛还道了声谢,主动压低身子,把伤口露出来,让杭絮看得清晰些。 虽然知道伤不会很轻,但见伤口的时候,她的心仍不由得一紧。 那人原本就用了十成的力气,虽最后泄了大半,但依旧不容小觑,从能把胸膛刺穿,变成深入皮肉的程度。 那个血洞在宋辛后背左侧,离后心极近,只差毫厘,此刻汩汩地往外冒着血,又被暴雨冲淡,将以他圆心的一整片地方都染成淡红。 杭絮下意识用手捂住伤口,又立刻意识到这行为的徒劳,从自己的衣服上撕下布条。 她把宋辛挪动位置,藏在板车底下,挡住暴雨的冲击,为了避免挤压伤口,小心翼翼地让人维持侧躺。 “你身上有没有止血的药?” “在右边的袖子里,小将军你翻一翻。” 没了雨水阻拦,宋辛的声音勉强清晰了些,“不过我要说一下,伤口太深的话,止血药是没什么用的,” “一点都不深!”杭絮反驳道,把宋辛歪着脑袋,试图看看伤口的视线挡回去,“你别看了,好好休息。” 杭絮抬起他的右手,在湿透的袖子里面掏出数个油纸包,一个个闻过去,找到几种气味熟悉的。 她把药粉一包包拆开,均匀地洒在那个不大,却极深的伤口上,裸露的血肉接触药粉,自然是极疼的,可宋辛猛烈地颤抖着身体,却是一声也没有发出来。 撒完药后,杭絮又把布条拧干水,在伤口上面缠绕几圈,打了个紧实的结。 “小将军,这伤口还挺疼,我伤得是不是很重啊,怎么还有点困了……” 宋辛歪过头看杭絮,露出一个笑,圆眼睛下意识闭合又强撑着睁开,原本红润的脸色因鲜血流失变得苍白,湿漉漉的淋了雨,竟有些像淹死的水鬼。 他后背的伤口上了药缠了布,状况比一开始好了许多,但依旧在不断地渗出血液,把暗色的布条染成深红。 “说什么屁话!”杭絮捏住他的脸,使劲晃了晃,“不准闭眼,给我醒着,说话!” 明明刚才让人不说话的是她,现在让人说话的也是她。 宋辛的圆脸被捏着,艰难地张开嘴,能看出一点笑的模样:“好好好,我醒着。” * 杭絮把宋辛交给了一个暗卫照看。 外面还有许多的人在等着她,没办法在这里消磨时间,把这里的事解决了,才能早点带宋辛下去。 原本混乱的争斗声已经平息,她转身四顾,站立的人皆穿着灰衣,那些护卫和车夫想必已全部倒下。 壬四提着一把刀走了过来,脸侧有道浅浅的伤口,被雨水冲刷得看不见血迹。 “王妃,车夫全数打晕,所有护卫已被诛杀,前方领头之人也被生擒。” 她点点头:“带我去看看。” 壬四应声,引着杭絮向前方走去。 队伍的最前方聚集着许多暗卫,看见杭絮,几个暗卫给她让路,露出被围住的两人。 这两人皆高大健壮,头发长而卷曲,深色的皮肤满是扭曲的花纹,非常鲜明的北疆人样貌。 他们双手被反缚住,脖子上横着一把长刀,遭了生命威胁,却依旧操着一口生硬的中原话大骂着。 “混账,快把我快开,你们到底是谁……” 待杭絮出现,那骂声更大了几分,直到暗卫手中的长刀微微用力,把他们的脖子划出血痕,那骂声才停歇。 她把两人都扫了一眼,走向右边块头更大的一人,低首道:“你就是努尔·□□?” 对于大部分的中原人,他们极少遇见北疆人,这些皮肤发褐、眼窝深陷,脸上画着奇怪花纹的人在他们眼里全都一个样,很难分辨出什么差别。 -- 第115页 但杭絮在北疆生活了数年,自然不同。她不仅能分辨,还发现右边这人脸上的花纹比左边的要高一个等级。 努尔抬起脸,阴鸷的双眼死死盯着杭絮,接着咧开嘴唇了,露出染成黑色的牙齿:“我知道你,我看见你进过太守府,你是仇子锡的人。” “你猜对了,被自认为玩弄于鼓掌中的人抓住,是不是很惊讶?” 杭絮微微笑起来。 “呵,我不管你们使了什么诡计,”这个北疆人被人用刀抵着,神色却没有丝毫恐惧,“绝不要想从我嘴里问出什么!” 他低声念了一句晦涩北疆语,便闭上眼睛,打定主意不再说话。 “我现在不期望从你嘴里问出什么,你也不必摆出这副模样。” 杭絮转过身,面对暗卫,“这里有四匹马,你们两个分别把他们带上,骑马下山。” “还有你,”她又指壬四,“你也骑一匹马,立刻下山,把这里的事汇报给仇子锡和你们主子,让他们带人来善后。” 壬四点点头,从身旁扯了一匹马,翻身上鞍,马匹嘶鸣一声,甩开蹄子,瞬间远离众人的视线。 “剩下的人,”她提高声音,“驻守在这里,守着兵器,不要让人醒后逃脱。” 众人应是,大部分人四散开,分别看守不同的兵车,被点出的那两人则各自拉住一名北疆人,准备上马把他们带走。 两人动作干净粗暴,努尔和另一个人被绑住了手,没法稳定身体,跌跌撞撞地跟在他们身后。 “等等。” 正要上马的时候,杭絮却忽然出声叫住。 她走近,打量这两个北疆人,他们脸上不屈愤恨的神情分外刺眼,就如被人类制服的野兽,虽被迫收起獠牙,但仍在暗自等待机会,一旦找到机会,就要跳起来撕开敌人的身体。 最后发话道:“再找两根绳子,把他们身体都绑起来,不要留一点破绽。” 两名暗卫点点头,从袖中拿出绳子抻开,就要把这两人绑得更牢固一些。 就在这时,原本被反绑的努尔忽然暴起,粗壮的双臂青筋暴起,带着半截被磨断的绳子,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箍住暗卫的脖子,从他手里抢下长刀,刀尖转向另一位暗卫,就要挥出去。 这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几乎所有人都反应不及——除了杭絮。 她的速度也很快,脚步移动,挡在那避之不及的暗卫身前,抬起右臂,格下这用尽了全力的一刀。 锋利的刀刃落在杭絮的小臂上,却并没有切开血肉的声音,也没有血液飞溅,反倒发出一声铮然的金铁交击声。 努尔微愣,被杭絮抓住这片刻的出神时间,早已握住匕首的左手用力一挥。 一只紧握着长刀的断手掉在不远处,隐约可见其中惨白的骨茬,或许是断面太过光滑,鲜血隔了一会儿才喷溅而出。 反应过来的暗卫也行动起来,赶紧用绳子把努尔和零一人绑了个严实。 杭絮从袖子掏出一包用剩下的药粉,扔给其中一个暗卫,“处理一下,别让他死那么早。” 断手之痛放在任何人身上都难以承受,努尔尚算心志坚定,原本紧咬着齿关,压抑痛苦,但在粗糙的布料包扎断口,摩擦上面的骨节血肉时,终于忍不住痛呼出声,惨白的脸淌满冷汗。 “你、你早就发现,对不对,呃啊——!” 他用骂语吸引他人的注意,背在身后的双手则在石头上摩割绳子,早就解放了双手。原本打算这么伪装下去,直到被带到仇子锡或者瑄王面前,再出其不意地刺杀这两人。 没想到杭絮却让人加绑绳子,他不得不放弃原本的计划,在这里暴起杀人,妄图逃脱。 “败者是没有资格索要解释的。”杭絮摇了摇头。 她其实没有看出来努尔的绳子早已松开,但她看见了努尔的眼神,有那种野兽一般眼神的人,怎么可能乖乖受人控制?加之她一向谨慎,不想留下破绽,才没有人这人的计谋得逞。 努尔的眼神因痛苦而越发阴鸷,杭絮却忽地俯下身,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我杀了几千个你们主的子民,怎么未见他百倍奉还?” 努尔脸色一僵,猛地看向她:“你听得懂我们的话,你到底是谁,是谁?” 杭絮却不愿多说,站直了身,挥挥手:“你们赶紧出发吧。” 北疆人大多信奉一个宗教,方才努尔用北疆语低念出的那句话,正是那宗教的其中一句教义,杭絮常听那边的人挂在嘴上,意思是“伤害主的子民,主必以百倍奉还。” 看着两人马上的身影渐渐远去,她松了一口气,向车队中间走去,耽误了这么点时间,不知道宋辛怎么样了。 这时,一位暗卫匆匆奔来,在杭絮身前停下,声音带了压抑的慌忙:“王妃,宋辛大夫昏迷过去了,身后的伤口还在流血,我们不敢动他!” 第63章 陈年往事 杭絮赶到宋辛身边时, 他仍在昏迷中。 四肢无力地垂着,脸色比刚才还要白上一些,鼻翼许久才翕张一次, 以杭絮的听力, 也只能听见一点微弱的呼吸声。 一个暗卫动作僵硬地抱住他, 将伤口朝上,他们在伤口上又缠了几道布, 但仍有血液不断流出来, 渗过布料滴落在地上——正如宋辛所说,那些止血药的作用只维持了很短的一会儿。 -- 第116页 她从暗卫手中接过宋辛, 将他揽在一边的肩上, 时间没有给她犹豫的机会,现在她必须立刻带宋辛下山,赶去医治。 这里没有药材,没有器械,宋辛虽是大夫,但医者难自医,再待下去,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血液流失, 伤口恶化, 雨渐渐停了下来, 但天空仍乌云密布,再不行动, 等下一场雨到来,下山就更加艰难了。 宋辛再如何虚弱,也毕竟是一个男人,身长超出杭絮许多, 被这样揽着,显得杭絮分外吃力。 她转了个身,肩上人瘦长的四肢也跟着晃了晃,“你们在这里守着,我带他下山。” 一个暗卫不由得上前几步,自请道:“王妃,我骑术尚可,不如让我带宋辛大夫下山医治。” 杭絮摇了摇头;“不必,你呆在这里。” 刚才他们跟随自己纵马出城时,她就知道这些人的骑术不如自己,刚才点出壬四和另两人,算是其中骑术最好的几个,但也只能勉强追得上自己。 * 宋辛伤重,自然不能像对待犯人一样横躺在马上。 杭絮让宋辛反坐在马前,随手撕了一根布条把自己和对方的身体绑在一起,让昏迷中的人不至于东倒西歪翻下马,接着一夹马腹,拉紧缰绳出发。 穿过山洞后,马蹄下的路就从修整平坦的石子路变成乱石崎岖的山路,杭絮的速度却并未慢下多少。她巧妙地控制着身下马匹的方向,让它每一次下蹄都能落在最合适的地点,没多久就下到了半山腰。 树木茂盛,马匹又太高,不时有沾满雨水的枝干打在她的发顶,杭絮的全副心神都放在前方的路上,没有精力顾及处理,只能勉强弯下腰,避开这些枝条。 这时,前方出现一根藤蔓,它从树顶垂落,一直到地上,避无可避,杭絮只好将整个身子都歪到一边,连带空出一只手,护住宋辛,把他也带到一边。 “唔……这是哪里?” 或许是山路的颠簸,又或许是刚才的动作幅度过大,宋辛醒了过来,脑袋小幅度地在杭絮肩上动了动。 “我们在下山的路上,带你去医馆。” “我刚才是晕过去了吗,我到底伤得有多重……” 宋辛缓慢地挪动着自己的右手,就要摸上背上的伤口。 杭絮两只手都抓着缰绳,没办法阻止他的动作,只能压着嗓子喊道:“你不要动,坐好!” 但说话间,他已经触碰到那个深刻的血洞。 宋辛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儿,而后轻声笑起来,他实在太过虚弱,连笑声都像气音。 “看来确实很重,怪不得我这么困,眼睛都要睁不开。” “小将军,我大概快死了……” “我早该死了,多活了好几年……” 宋辛的声音并没有什么遗憾或懊悔,他总是这样,不把他人的命放在眼里,也不把自己命放在眼里。 杭絮控住缰绳,马匹放空前蹄,骤然停住奔势。 宋辛上半身猛地前倾,被她扣住脑袋,狠狠掼回来。 她咬着牙关,“你在说什么屁话!” 她撕开宋辛的前襟,露出他苍白胸膛上的一道刀伤。 那刀伤横贯半个胸膛,末尾止在锁骨下端,宋辛平日穿衣还算端正,因此从未露出过这道伤口。 杭絮右手握拳抵住那道伤口,疤痕骇人,“你的命是我的,我不让你死,你就没有资格说死。” 一道惊雷闪过,在昏暗的林下照亮她发红的杏眼。 “我能救你第一次,就能救你第二次。” *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杭絮那时年龄还小,杭文曜不让她上战场,于是只能负责收尾工作,清理尸体、搜索伤者、给没死的敌人补一刀,这点繁琐的活,她也做得很认真。 又一场发生在科尔沁草原的战役结束,杭絮清理尸体的时候,在尸堆里找到一个还没断气的少年。 这少年受了重伤,胸膛血肉翻卷,气息微弱,没死也和死了没两样,还是杭絮听觉灵敏,听到了呼吸声才把他翻出来。 那时候的宋辛没什么胆子,为了一口粮食才入伍,第一场战役就当了逃兵,冲刺到一半吓得停下来,但还是被眼尖的草原人发现,一刀砍中胸膛。 杭絮把半死的少年带到军医那里,军医看了两眼,摇摇头说没救了。 这种重伤本来就难治,行军途中也没带多少药,全给这刚入伍的小子用上也不够。 军队深入科尔沁草原,最近的城池也远在百里外,想去那里找药材也是天方夜谭。 但杭絮没有放弃,她向爹爹借了一匹好马,即刻出发,还没有马高的人拉着缰绳,在草原上奔驰了一天一夜,累得马都吐白沫,终于在城里找到了药材。 她连休息的时间都没有,换匹马又赶了回去。 一把药材放到军医手上,她就昏了过去,睡了三天才醒。 一醒来,就看到这个胸口缠满白布的少年给自己递来一碗水,笑嘻嘻地叫自己恩人。 宋辛的伤养了两个月,这两个月,他待在军医的帐子里,耳濡目染学了不少东西,军医看他有天赋,就把他收作徒弟。 他从此也成了军医,再也没上过战场,成日捣鼓些毒药,还喜欢跟在杭絮后面,叫她小将军,杭絮忙得没时间理他,也不生气。 那些同僚都嫌宋辛太谄媚,他从不解释,只是笑一笑。 -- 第117页 * “好,听小将军的话,我不死。” 亮光后,雷声姗姗来迟,宋辛仰起脸,苍白的脸在昏暗中笑起来。 * 扬州南,城门外。 数座棚子扎在城墙根下,倾盆大雨落在棚顶,发出不绝于耳的“啪啪”声。 灾民把一座冒着烟气的棚子团团围住,暴雨也止不住他们的热情,交谈声比雨声更为响亮喧闹。 医馆学徒举着伞穿梭其间,声嘶力竭地劝导着:“大家不要在雨里等,去棚子里避雨,我们会把药送过去的,不必担心!” 一个汉子拉住其中一个学徒,抹一把脸上的雨水问道:“小大夫,你们说那药能治好我女人的病,是真的?” “那是当然!” 少年的声音颇大,把周围一圈灾民都吸引过来,他们大多是家人染了瘟疫,心中不安期待,来这里打探情况。 “我们回春馆的孙老大夫和宋大夫钻研了两个月,试了无数种药材,才得出的方子,怎么可能有问题,先前第一批病人用过了,他们已经好全了,大家就放心吧!” 听见学徒的保证,众人提着心的都放下来,汉子也高兴地咧开嘴,“这就好,这就好,我现在就去告诉我女人,谢谢小大夫!” “要谢就谢孙大夫吧,”少年也笑笑,“还有,别叫我大夫了,我还是个学徒呢。” * 棚内,不大的一处地方弥漫着苦涩的烟气,不时响起几声咳嗽,还有碗盖磕碰的清脆声音。 孙大夫在棚子边缘,几乎没有注意雨水淋湿了他的半边衣服,疲惫的脸满是惊讶:“什么,你说药有问题!” “对,”仇子锡点头,脸色严肃,“采买药材的人手有问题,他在药材里做了手脚,我已经派人去捉拿审问。” “怎么会这样。” “是我识人不清,没有认出冬实的真面目,让一个奸细在太守府里呆了这么久。”仇子锡的表情有些懊悔,“不然也不至于——” “仇太守不必自责,”容琤把淋着雨的孙大夫拉回棚子里面,自己反倒半个身子露在外面,神色沉静,“没有冬实,也会有其他人,这并非你的问题。” “现在当务之急,是解决要的问题。” 孙大夫复杂神色,脑海里浮现冬实的模样,总是跟在仇太守身后,老实地憨笑着,这样的人竟也是奸细吗? 他胡须颤颤转身,扫过烟气缭绕的棚子,汤药即将出炉,学徒们一边蹲在地上拼命扇风,一边互相交谈着,语气含着欢快。 棚外是不顾大雨等待的灾民们,他们为了家人抱着满腔期待,只为拿到一碗救命的汤药。 孙大夫忽地动起来,从一旁的桌子上拎起一袋药材,拆开油纸包,一味味分辨起来。 “白术,味道没问题,吴茱萸、细辛,也是好的,桔梗、桔梗——” 这时,城门处冲出一个人,冒着雨朝这边跑过来,一边大喊着,“大人,问出来了,冬实招了!” 秋岭浑身湿透冲进棚子里,撑着膝盖不住喘气,仇子锡不顾衣衫被弄湿,连忙扶他起来,“快说,他做了什么手脚?” 他喘了一会儿,抬起脸,断断续续说着:“他说把里面一味药材换了,叫蜀椒,换成什么,我问他,他说叫什么、什么……” “这不是蜀椒!” 秋岭在说话间,孙大夫也从药材里面翻出了线索。 他手指拈起一粒小小圆圆的东西,放在鼻端仔细嗅了嗅,下了断定:“这不是蜀椒,而是秦椒。” “对对对,”秋岭点点头,“就是秦椒,他说这个东西和蜀椒长得很像,不容易被认出来。” 容琤也从药包里面拿起一粒秦椒,沉吟道:“蜀椒椒目,气辛性温,无毒,秦椒则是微毒……” 孙大夫神色严肃,把手上的药材放下来,“没想到瑄王还懂药性,不错,蜀椒性温,在整副药中用于调和药性。” “秦椒和蜀椒外形相似,气味也相差无几,若只是破坏药性,没有作用也罢,但它却性烈带毒,病人身体本来就孱弱,若是喝了这烈性之物,恐怕会危及性命啊!” 容琤神色微敛,凤眼低压:“竟是如此。” 他看向孙大夫,“还请孙大夫让人停止熬药,把汤药倒掉。” “外面灾民则由我与仇太守安抚,大夫不必担心。” 孙大夫叹一口气,点点头,正准备出声让人停火。 但却为时已晚,靠近棚外的地方,有学徒已经熬好了汤药,分装在几个陶碗里,正高喊着:“第一炉药出了!” 一个脸上长着红斑的病人迫不及待端了一碗,也不顾药液滚烫,就要灌进嘴里。 谁也看不清容琤是怎么抽出秋岭的佩刀,又是怎么眨眼间到了那病人身边,刀尖擦着他的脸挑飞药碗。 尘埃落定时,那陶碗在雨中转着圈,乌黑的药液流了一地,被大雨冲散。 容琤把刀收到背后,声音平静无波,但却能清晰地传到每一个人耳朵里:“我们方才发现药材出了问题,汤药失了疗效,还请诸位冷静,明日再来。” 他的样貌本就薄情,凤眼微挑,肤色如玉,配上冷淡的表情,气势惊人,没见过大人物的灾民顿时不敢说话,一时周围静下来。 一个嚣张的声音忽地响起:“怎的,堂堂王爷和太守,怎么还不讲信用了!” -- 第118页 容琤低首看向声源,一个尖嘴猴腮,贼眉鼠眼的人不知何时站在他的面前,面向众人,神色鼓动,“乡亲们,刚才是不是他们说,我们很快就能领到药了,怎么现在还不让人领了!” “对呀,刚才我停得清清楚楚,他们说待会儿就能喝药的。” 这人继续道:“说什么再等一天,谁知道他们明天还回不回来,是不是不管我们了。” “我才不管,我家老母亲还躺在床上呢,不喝药,谁知道能挺到什么时候!” 剩下的灾民也高喊起来,他们实在是为自己床上的亲人担心,此刻一股脑涌上前,几乎要贴到容琤面前。 容琤低阖凤眼,冷眼瞧着这人激情澎湃地鼓动人心,握紧了手中的刀。 秋岭方才嘀咕的话言犹在耳,“他还说派了几个人混在灾民里面,想得还挺全……” 这人转身,手就要碰到剩下的一碗汤药,动作却忽然僵住,向后倒去。 他的颈脖出现一条血线,接着血线扩大,鲜红的血液呈扇形喷射而出,离他最近的几个灾民被鲜血溅了满脸,一时被吓得愣住。 容琤脸上也溅了点点鲜血,衬着那张如玉的脸,竟有几分可怖。 他走了几步,来到雨中,右手抬起刀,刀上的鲜血很快被雨水洗去。 雨水落到他的脸上,与血迹融合,淡红的水迹在脸侧蜿蜒。 “还有谁要上前?” 第64章 旧事重提 以容琤为圆心, 四周一片寂静。只能听见雨水落下的“哗啦”声,地上那人尚留一息,身体微微抽搐, 血水从喷射变成慢慢溢出, 潮湿的泥地也被染成红色。 “杀人了, 他杀人了!” 不知是谁率先说了一句,人群又嗡然起来, 但现在他们全都压低了嗓音, 像是不敢让容琤听见。 容琤把刀移向人群,刀刃已被雨水洗得湛然如新, 在昏暗的天色下反射着点点炉火的红光, 灾民的声音又顿然停住。 刀尖向前,在几个灾民眼前缓缓移过。 “你们几个,”他的声音淡然,“把手里的药倒了。” 刚才混乱间,不止那个被杀的人,还有几个灾民也趁乱端了药,此刻牢牢护在怀里,妄图遮盖过去, 但还是被容琤揪了出来。 这几个灾民早就腿软, 神色惊惧, 闻言连连点头,把药碗扔在地上, 而后赶紧退到一边,被刀尖和容琤冷漠的凤眼对着,对心理是一种极大的压迫。 但只有一个少年还倔强地站在原地,面对着刀尖, 不遮不躲,他的两只手交叠着,在雨中护住那碗药,声音尚是幼童的清脆,“你凭什么让我倒药,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话!” “凭什么。” 容琤低声重复一句,不带什么感情。 少年见他分神,以为找到了机会,脚步往后滑几下,就要溜出人群,嘴里喊着;“谁要听你的话,我娘还等着我呢——” 口中的话戛然而止,雪亮的刀尖贴着他的鼻尖滑下,速度之快,几乎成了一道银光。 接着地上响起两声磕碰,少年呆呆地低下头,手中的药碗不知何时没了踪迹,两片对称的陶碗落在地上,断面光滑,药液融入雨水,又渗入泥地。 容琤把刀收回,走近这个才刚到他下巴的少年,凤眼低垂,“就凭这个,够了吗?” 少年还没有从刚才的那一刀中回神,浑身发抖,他艰难地抬起头,这个大人物的眼里并没有他想象的鄙夷或杀意,反而含着隐隐的无奈。 他重新抬首,面向众人,声音加大:“大家不必在雨中等候,还是各自回去避雨吧。” 那些学徒劝了几百遍也依旧等在雨中的灾民,竟在容琤的一句话下乖乖散开,就要回去了。 在众人离开前,容琤又出了声,他刀尖指了人群中的几个人,发话道:“这几个,留下来。” 那几人嚷嚷起来:“你凭什么抓我,我要回去了……” 随即脚底抹油,就要溜走。 容琤懒得跟他们辩驳,眼神转向在一旁等候的卫陵,对方明白了他的意思,带人把他们拦住绑了起来。 等人被带走,卫陵才凑到他身边,问起来:“王爷,您抓他们做什么啊,难不成也是奸细?” 他解释道:“刚才的混乱中,他们叫嚷得最凶,不断挑事,显然跟那个站出来的人是一伙的,抓回去,跟冬实一起审问。” 卫陵了然点点头,想到冬实,还是有些不可思议,“没想到冬实是奸细,他那个模样,我竟然一点马脚都没看出来!” 平日在太守府中,卫陵和府里的下人常有交集,在他看来,冬实最为诚实憨厚,带点傻气,很好相处。 可这样一个人,在被人审问的时候,也是用憨厚的笑脸,说着“太守府的薪钱太少啦,陈县令给的钱多嘛,我要攒钱娶媳妇的!” 也是这样一个人,恶毒到能换掉病人的救命之药,无视他们的死亡。 仇子锡听见他的话,叹一口气,冬实跟了他三年,在这场背叛中,他才是受伤最深的那个。 “其实在一开始,他就有了破绽。”容琤忽然道。 “你把记着地点的纸条给他,让他守株待兔,最后却无功而返。” “这期间不到一个时辰,具体地点只有他知晓,关于泄露消息,嫌疑最大的人就是他。” 仇子锡一愣,缓缓点头:“确实,只是当初……” -- 第119页 当初谁也没有察觉。 * 药材没了用处,施药这项活动也作废,人群散得差不多,孙大夫指挥着学徒把器具收起来,又转向仇子锡。 “仇太守,先前从苏州买回来的药材全都被煮过,没了用处,所有的药材还需重新采购。” “病人也等不了多久,时间实在紧迫,还请太守早派人出发。” 仇子锡闻言立刻回道:“孙大夫所言甚是,我现在就回府,派人去采购药材。” 老人点点头,把一份重写的方子交给对方。 仇子锡冒着雨回去,这些炉子药材却不能淋雨,剩下的人便待在棚子里,等着雨停。 看着棚子外面渐弱的雨势,老人捋一捋有些杂乱的白胡子,忽地来了一句:“不知宋小友现在如何。” 容琤也看着雨景,他的目光朝北,烟雨中壁罗山巍峨的山势若隐若现,那点景色不知有何吸引人,能让他一瞬不瞬看了一刻钟。 卫陵瞧瞧自家王爷,心中了然,摇摇头,又跑到孙大夫旁边,跟他讲宋辛的消息。 老人神色一下子惊喜起来,连长长的白眉也翘起来,“你是说杭姑娘去救宋小友了!” “对,王妃亲自去的,您就放心吧!” 卫陵也转头看向壁罗山,神色不知为何有些异样。 * 孙大夫满心盼着杭絮和宋辛回来,等雨停回到医馆时,便守在门口等待着。 当他看见远方奔来一匹马时,激动得站起来迎接。 而等马上掉下两个血人后,他脸上的激动顿时僵住。 杭絮的手紧握了一路缰绳,骤然松开,手指屈伸都有些困难,一时没有拉住宋辛,让他歪倒下来。 眼看宋辛就要掉在一摊积水里,她干脆自己也踢开马镫掉下来,挡在了宋辛身下。 预想中砸在积水里的触感并没有到来,杭絮倒在一个宽厚的怀抱里。 那怀抱中的热度透过湿漉漉的衣物,蔓延到她的躯体,在冰冷了一路的身体感受到久违的温暖,微微战栗起来。 她仰起头,看见容琤紧抿的嘴唇,还有凤眼中的紧张。 杭絮低头,瞥见自己身体上大片的暗红,不禁笑起来。 她抬起满是血迹的右手,点点容琤的脸颊,在上面也留下一点红色,安慰道:“放心,我没受伤。” 孙大夫此刻腿脚利索得不像个老人,几步就赶了过来,把宋辛从杭絮怀中抱出来。 听见杭絮的话,惊叫起来:“这些血都是宋小友流的?” 他把宋辛的身体翻来覆去,查看伤口,等看见对方背后那个被布条缠绕,依旧缓慢渗出血液的伤口时,连声音也颤抖起来。 杭絮站直身体,给老人说明情况:“他被人用剑刺伤,伤口很深,我在伤口上撒了很多止血药,也缠了布,但似乎没什么作用。” 老人两根手指按住宋辛的脉搏,一边诊脉,一边分神说话:“幸好撒了,不撒流的更多,” 他放开手腕,把人搀直了,想要背到自己背上,“脉象微弱,要赶紧处理。” 宋辛侧过头,睁开圆眼睛,看着这位忘年的好友,用虚弱的气音打了个招呼,“孙大夫,好久不见啊。” 他其实一直醒着,只是没了力气,连眼睛也懒得睁开,但听见老朋友的声音,依旧强撑着说了话。 “你呀,都这时候了,怎么还能说这话,不把自己的身体放心上!” 孙大夫手掌悬在对方的背上,将落未落,像是要给他一掌。 但最后还是顾忌伤者的身体,收回了手,回头喊人:“帮我把人抬到屋子里去。” 卫陵比学徒来得更快,他年轻力壮,一下就背起宋辛,双手避开对方背上的伤口。 他低着头,声音闷闷的,“我来吧。” * □□,一个院子里面,不断有学徒来来去去,脚步匆忙。 他们手里或是端着一盆血水,或是拿着大卷细布,又或提着个药箱。 一个学徒端着碗药,猛地推开门:“老师,药来了!” 孙大夫点点头,手中包扎的动作不停,“药放在那里。” 老人眉头罕见地皱着,宋辛背上的伤口已被银针缝合,上面敷了一层厚厚的膏药,隔着细纱布,可以看见深深的褐色。 他一边包扎,一边说话,“幸好伤口用布包了起来,没什么脏东西,若是进了石子沙砾,那就要多费许多功夫了。” 杭絮认真听着,忽然感觉发顶一沉,仰头看去,容琤不知何时跟她离得很近,嘴角有一点微微的笑意,“阿絮似乎很喜欢撕衣服。” 她闻言,看向自己的衣角,那里被撕了大半,露出一点中衣的痕迹。 她一愣,也笑起来,“似乎……确实是这样。” 等包扎完毕,孙大夫这才端起一旁的汤药,动作精准的捏住对方下颚,就要灌下去。 “等等,我自己来……就好。” 宋辛出声阻止孙大夫的动作,颤巍巍地端起药,一口口咽了下去。 喝完还咂摸两下,“白芍、川朴、乌梅炭,这是补血的药。” 他脸色苍白,满是冷汗,神情却很是惬意,似乎刚才不是清醒着感受孙大夫用银针缝合伤口,也不是喝下一整碗苦涩的药汁。 “不错。” 孙大夫瞥他一眼,“还有力气就好,这还是第一碗,等会儿还有两碗补气的,你也自己喝了吧。” -- 第120页 * 伤口处理完毕,孙大夫便收拾着东西离开了。 他走后没多久,门外又传来两个脚步声。 仇子锡和岑玉堂推门进来,看见趴在床上,上半身裹满细纱布的宋辛时,具有些怔愣。 还是杭絮出声唤醒两人:“你们也来看宋辛?” 仇子锡这才会神,点点头:“对对,我和岑郎中听说宋大夫的伤势,有些担心。” 宋辛艰难地抬起脑袋——伤在背后,孙大夫严令禁止他翻身动作。 “仇太守放心,我死不了,这种外伤,养几个月就好了。” 岑玉堂蹙眉看着对方背后那个伤口,怎么也不能和“外伤”两字联系起来。 宋辛又把目光移到岑玉堂身上,问道:“这是?” 岑玉堂来时他正好忙着研制药方,后来一个假死、一个失踪,竟是从来都没见过。 仇子锡也反应过来,介绍道:“这是京城来的岑郎中,是负责治水的,听说宋大夫的事迹,也想来探望一番。” 宋辛冲岑玉堂点点头,“原来是岑郎中。” 而后“哎”了一声,像是忽然反应过来什么似的,“你是治水的?” “不错。”岑玉堂对这问题有些疑惑,但还是回道。 宋辛又把脑袋转到杭絮这边,语气有些急促,“小将军,卫陵给过我一卷堤坝的图纸,让我带给你,他跟你说过没?” 第65章 你别难过 “什么图纸?” 岑玉堂比杭絮反应得更为迅速, 几乎是一听见图纸二字,问句就脱口而出。 他对与水利有关的事物,总是异常敏锐, 修长的眉眼微微挑起。 杭絮经宋辛一说, 也想起来这件事。 她曾怀疑李冰太守当年所绘的图纸就在太守府中, 于是吩咐卫陵寻找。 卫陵找到图纸后,托宋辛带给自己, 只是在这期间被人所掳, 图纸也随他不知所踪。 在见到宋辛的这段时间,她一直担忧对方的伤势, 竟也忘了这件事。 她转向岑玉堂, 把这番渊源解释一番,对方更是讶异起来:“你是说,那五十年前的图纸还留存于世?” “原来这几张纸比我都老。” 宋辛艰难地撑起身子,一只手伸向胸口,抽出一沓皱巴巴的图纸来。 他看向图纸,有些不好意思道:“啊,被水浸湿了。” 杭絮接过这些图纸,入手是湿漉漉沉甸甸的触感, 她低头一看, 心头一沉。 这些图纸可不是被水浸湿那么简单, 在宋辛胸口藏了半个月,跟着对方摸爬滚打, 皱的像一团废纸,又被暴雨淋了个湿透,大半沾上他自身的血迹,微黄纸面上的文字和图画被红色覆盖, 模糊一片,只能隐约看清几个字。 岑玉堂却有些兴奋,连眼睛也亮起来:“这图纸可否借我一观?” 她一愣,把图纸递过去:“岑郎中请看,原本就是要给你的。” 对方伸出还缠着细布的指节。迫不及待接过图纸,雪白的布染上暗红的脏污,他却丝毫不觉。 手上的伤还没有好全,每做出翻页这种精细的动作时,手指都会颤抖起来,然而脸上的神情并不显痛苦,反倒愈加激动。 岑玉堂指尖划过其中一张泛黄的纸页,上面是一整幅分水堤的横截图,每一个细节都标注了尺寸,足以见得绘图纸人的用心。 “有这些就够了,”他喃喃道,“这些尺寸都互相关联,模糊了的,算出来便是。” 仇子锡闻言也激动起来:“岑郎中是说,有了这图纸,就不必再花费时间去考察扬水,直接建造就行?” 岑玉堂身体还未好全,等养好身体,再去考察,再画出营造法式,至少要等上一月。 对方还在翻着那堆皱巴巴的图纸,目光专注,摇头道:“直接建造未免太异想天开。” 在仇子锡失落下来的目光中,又补上下一句:“给我五天,让我复原图纸,到时太守便能着手招揽工人了。” 他说完这话,便把图纸小心翼翼地叠好,放进怀里,而后转身,推门匆匆离开。 声音越来越远:“我先回府,诸位恕不奉陪。” 看着岑玉堂远去的背影,仇子锡也站起来,抻一抻衣摆,向几位道别:“既然岑郎中要忙上几天,我也该去理清府上的事了。” 宋辛手里攥着一张药方,正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闻言侧过头,伸出手挥了挥:“仇太守回见,有空常来啊!” 杭絮和容琤出去送别,站在院门口跟仇子锡谈了一会儿,看着他离开。 正准备回去的时候,两人面前闪过一道灰影,定睛一看,壬四已跪在他们面前。 “王爷,王妃。”他的声线平平,教人听完就忘,品不出一丝特色。 杭絮低头,灰衣人身上仍是湿漉漉的,往下滴着水,显然连换身衣服的时间都没有。 她问道:“消息带到了吗?。” 壬四颔首,“太守府已出动护卫上山,半日后就能把武器和人带回来。” 他顿了顿,又道:“那两个北疆人也被押到府里,一个关在地牢,另一个断手晕了过去,我怕人死了,就把他带到了这里治疗。” 这是在解释自己为何在回春馆里。 杭絮点点头,她原本想回去换身衣服,现在却调转了步伐,冲壬四喊道:“他在哪里,带我去看看。” -- 第121页 * 两人随着壬四在后院的草木中穿行,杭絮听力灵敏,没走几步就听见远处传来的叫骂声。 等越来越近,声音大到连容琤和壬四也能听见了,那叫声粗哑,语调奇异,根本不是中原话。 壬四指一指不远处的屋子:“那人就在里面。” 叫骂声也是那里传出来的。 容琤侧耳仔细听,蹙眉道:“是北疆语,似乎在骂人。” 杭絮转头,有些惊讶:“你听得懂北疆话?” 按理说像容琤这种皇室中人,对北方蛮族从不正眼而视,又怎么会亲自去学他们的语言。 容琤也看她,神色竟有些委屈,抿唇道;“我幼时在北疆待过一年,北疆话是你教我的。” 她一愣,这才想起对方以前说过的事——他曾在北疆生活过,还是和自己一起。 只是杭絮对这段记忆,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想必是幼年的那场大病所致。 看着容琤低垂的凤眼,她伸出右手,握住对方的,捏一捏比自己大得多的掌心,放软了语气:“我不是故意忘记的。” 再晃一晃,“你给我点时间,以后一定能想起来。” 最后勾下这人的脖子,贴了贴他的唇角,“别难过。” 这一套流程下来,容琤不仅不委屈了,连白玉似的耳廓也微微红起来。 他侧过头,看见壬四恭恭敬敬地低着头,心下才放松起来。 他回握住杭絮的手,声音低低的,似乎不想让壬四听见:“以后……不要这样了。” 杭絮却不依不挠:“怎样?” 容琤说不出话来,干脆拉着对方的手,进了屋子。 * 一进屋内,见了孙大夫,两人便停下了嬉闹。 孙大夫在铜盆里净了净手,回头一看,又是这两人,声音带点无奈:“你们怎么又来了。” 杭絮一指床上双眼怒睁瞪向她的努尔,“这人就是我刚才出去抓到的,既然在这里,干脆问他点东西。” “哦?”孙大夫闻言,白胡子一抖,手中清理的动作骤然粗暴起来,从血肉里夹出一粒沙子。 “原来就是你掳走了宋小友。” 努尔闷哼一声,深色的脸庞冷汗又多了几滴,瞪视的对象从杭絮变成孙大夫,嘴里又念叨起北疆话。 杭絮回道:“不是他,但也和他离不开关系。” 说罢又转向努尔,声音冷下来:“不想被割掉舌头的话,就把你那些肮脏话收起来。” 容琤只在北疆呆了一年,努尔说的话,估计他也不明白,那些都是草原里最恶毒下流的骂人话,常常被用来送给宁朝的军队。 努尔的声音哑住,他的右手就是被这女人割掉,他可不认为刚才的话只是玩笑。 杭絮拖了张长凳,坐下来,受着努尔恶狠狠的瞪视,泰然自若地发问。 “你叫努尔·□□,我没记错的话,□□是塔拉部的大姓,所以,你是塔拉部的人,对不对?” 这浑身绘满黑色花纹的人嗤笑一声:“是又怎么样?” “塔拉部离中原边境五百里,你既是塔拉的人,为何要远赴千里,来中原南部,做这私锻兵器的活?” “我想做便做了,跟你有什么关系?” “那是谁指示你做的。” 努尔闭上眼,不肯说话。 杭絮哦了一声,“你什么都不肯说,看来知道的还挺多的。” “让我猜一猜,镔铁的制作方法可不是什么人都能拿到的,那人或许是某个京城的高官,你受了他的指示,来到扬州,负责兵器的锻造和运输。” “但你为什么要听他的话呢,是收了利益,不对,那没必要现在依然守口如瓶。那是受了威胁?家人、子女、还是……部落?” “别说了!” 努尔张开眼,异族人特有的浅色眼珠使他像野兽一般,失了人性。 “好吧。” 杭絮从善如流,站起身,“你好好养伤,别死的太早。” 反正等宋辛能起来,让他去审问,她还没见过能在宋辛手上撑过十天的人,要不招了,要不死了。 * 那几大车兵器半夜才运回来。 杭絮一早醒来,去后院扫了一眼,早就看过一次,再见也不太稀奇。 仇子锡却是目瞪口呆,他连衣带都没系好,看着累成小山一般的武器堆,转了好几圈,才让人搬去仓库,又去书房写折子,说不能耽误,要赶紧上报陛下。 容琤也神色严肃,他低声对杭絮道:“这里的兵器至少有一千柄,他们说三月往外运输一次,两年来运了至少上万柄,足以组建一支军队。” 杭絮也敛着眉,但却摇了头:“军队不只是武器那么简单,还要盔甲、人手、粮草,以及常年的训练。不过——” “如果把这些武器运往北疆,那我说的条件都可以舍弃。” “草原人从小骑马狩猎,是天生的战士,但他们却不擅制作武器,那个努尔所属的塔拉部,更是如此。” “他们的身体和武力在草原各部中是最优秀的,但缺点就在没有一个好的领袖,没有通商,部落穷困,连武器也买不起,可依靠着一匹马,一柄破刀,依旧在草原上闯出了名声。” “如果给他们配上这些最新式的兵器,可以说是如虎添翼。” -- 第122页 容琤神色更加沉重,他显然也想到了什么。 京城里的那人跟塔拉部达成某种协议,锻造兵器,配备给塔拉人,组建精良的军队…… 塔拉有了军队,扫清草原各部,下一步是不是就要南下,直奔京城? 他做这些,究竟是为了什么,已经呼之欲出。 杭絮叹一口气:“我也只是猜测,可能那个努尔来自塔拉,只是个巧合罢了。” 容琤摇摇头:“无论如何,也不能忽视这个可能。” “我现在就去给皇兄寄信。” 第66章 一对木雕 今日是个罕见的晴朗天气。 那天的暴雨虽然只下了半日, 但此后一直阴雨绵绵,过了两三天才算真正晴下来。 这一晴便是热烈的天气,连清晨的阳光都显得刺眼, 到了午后, 已经能感受到热气蒸腾, 地面滚烫。 似乎在六月中旬的这一天,扬州的夏日忽然到来。 * 这几天整个太守府也算平静无波。 仇子锡的政务不算太忙, 陈舟虽然心里藏着许多坏水, 但在政事上也没落下心思,等把那些被掳去锻造兵器的灾民送回去, 他便闲了下来, 等着岑玉堂的图纸。 说到陈舟,他和努尔被审了许多回,前者把知道的都说了,但知道的都是些无关痛痒的消息;后者的地位明显高一些,但嘴硬无比,对待问题不是嘲讽就是闭口不言,动刑也没什么用处。 岑玉堂已经三天没有出门,连食物都由下人送进书房, 有人夜半起来, 看见那屋的灯还是亮着, 不知什么时候才熄。 * 云儿一大早就起来,将屋子里的东西收拾到外面, 放在院子里晒起来。 需要晒的东西都是些衣服、书本之类的,云儿蹲在地上,把那些七零八碎的书籍纸张铺展开,又把衣服挂在一旁的架子上。 杭絮左右无事, 便搬了凳子到檐下,跟云儿讲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 什么内奸、假死、兵器……或许是她看多了话本,因此把这事讲得跌宕起伏,引得云儿一心听故事,连手上的事也忘了。 云儿手里揪着一件衣服,神情苦恼,“那小姐,这事最后要怎么办啊,那些人能被抓住吗,真的有人想……造反吗?” 最后三个字,她说得轻飘飘的,生怕别人听见。 “这些事也不归我们管,”杭絮道,“等陛下知道了消息,自己会派御史台的人来监察。我们要是太过上心,反而是逾矩了。” 也是就在扬州,天高皇帝远,她和容琤才能不经通报,随意带兵,到了京城,那可就拘束多了。 云儿点点头,叹了一口气,婴儿肥的脸颊颤一颤,一副忧国忧民的模样。 “小姐说的对,这事要让御史台来操心,我们想再多也是没用的。” 她低头把地上的东西整理好,又去卧室里把被子搬出来,一大床被褥扛在云儿小小的肩膀上,实在让人胆战心惊。 杭絮把袖子折起来,想去帮忙,却被云儿给推了出来。 “小姐快出去,你做这些干什么,我一个人搬得动!” 她话说得豪气,可才走了几步,就累得把被子放下来,叉着腰喘气。 而后瞪一眼又站起来的杭絮,走出院子去叫人帮忙了。 没多久,一个穿着布衣的下人跟着云儿进来,两人一起把被褥抬出来,铺到热得烫人的青石板上。 那个仆人也是个女孩,看着比云儿小上两岁,把被褥掸好,还帮着云儿晒衣服。 “云儿姐姐,这斗篷好漂亮啊。” 女孩把一件毛绒绒的斗篷搭在竹竿上,抚摸着上面精细的暗纹,忍不住出声。 云儿从鼻子里发出一个哼声,“当然好看了,这些衣服都是我在京城特意挑选,带过来的,可惜——” 她瞧一眼杭絮,“我家小姐看都不看一眼,现在都入夏了,这些衣服也穿不上了。” 杭絮原本在檐下悠闲地喝茶,闻言坐直了身,左右瞧了瞧自己身上的衣服,有些不解:“怎么了,我身上这件也挺好看的啊?” 她今日穿着浅绿的翡翠革丝襦裙,因为太热,没有穿一套的外裳,而是罩着一层同色的烟罗衫,头发也被云儿强硬地摁在梳妆台前,梳了个随云髻。 她端了茶想喝一口,抬头时,正好看见那女孩看她,也回望过去,朝她弯唇笑一笑。 女孩呆住,脸上腾起两朵红晕,把头转开,看向云儿,声音带了些结巴,“云儿姐姐,王妃这样子还不好看吗?” 杭絮坐在檐下,一手撑着脑袋,随云髻因她的动作垂向一边,几缕发丝落下,阳光越过屋檐,她的脸被切割成半明半暗,明的那一半,肤色几乎成了半透明的金色,连眼睫也闪着光,无一处不细致。 抬眸向女孩看来时,杏眼水一般波光荡漾,浅绿的纱衣在阳光下也雾一样朦胧,整个人不像真人,倒像、倒像……女孩想了想,像太守大人给他们看过的,那什么仕女图中的人物。 云儿把手中的金丝白昙织锦裙重重地搭在衣架上:“今日要不是我逼着小姐,你估计还是要穿那套窄袖的胡服!” 杭絮放下茶杯,避过云儿的目光,声音透出点心虚:“那种衣服方便嘛。” 在京城的时候,就算她很少出门,但为了应付客人,以防万一,还是每天都穿得合规,但来了扬州,没了规矩,自然是怎么舒服怎穿,连头发也是随意地挽个髻,以方便为主。 -- 第123页 最后还是她服了软,答应云儿,以后尽量不穿胡服,好好穿衣服,对方这才满意地点头。 女孩叫露枝,帮着晒完了衣服,朝屋里看了看,提议道:“云儿姐姐,要不我们把那些桌子柜子也拿出来晒吧?” 云儿一愣,“那些也要晒?” 露枝郑重点点头:“当然要晒的,这些天净在下雨,那么湿,这些木头里面肯定也进了湿气,不晒的话,没几年就要烂了。” 北方很少有这种天气,南方的习惯,云儿也是现在才知道,于是又跟露枝进屋子,把桌椅柜子搬出来晒太阳。 露枝蹲在柜子前,把每层抽屉都拉开,里面空空荡荡,没什么要清理的地方,打开最下面一层抽屉时,她从里面拿出一个木头模样的东西,疑惑道:“云儿姐姐,这是什么?” 杭絮听见声音,也随意瞟了一眼,接着意识到什么,身体一僵。 云儿接过这东西,放在手里看了看,“是个木雕,还挺精致。” 不错,这个木雕正是那日杭絮从摊主手中买来的,雕的是幼年的容琤,摊主手艺好,自然精致。 杭絮带回家后,每天晚上都要悄悄看两眼,玩一玩,然后藏进床头柜子的最下面一层。 这几日事情太多,便有些冷落了木雕,一时竟忘了这事。 她暗自懊恼,在云儿搬柜子出来时,就该警醒的! 云儿把木雕朝杭絮的方向挥了挥:“小姐,你认识这东西吗?” 杭絮喝一口茶,清咳两声:“这木雕是我买的。” “小姐还喜欢这种东西啊,我都不知道。” 她神色淡然,“看着可爱,就买下来了。” 云儿把木雕左右瞧瞧,赞同地点点头:“确实挺可爱的。” 木雕的形状是一个小孩,鼻头微皱,眼角还带点泪水,像刚哭过,他坐着地上,仰头看着前方,似乎在期待什么。 这木雕的每一处都逼真无比,无论是眼角的泪滴还是衣角的褶皱,皆完整雕了出来,栩栩如生,似乎下一刻就能听见他发出小声的抽噎,脸颊的婴儿肥一颤一颤。 “小姐,这木雕在哪儿买的啊,我也想买一个。” “是庙会时候的摊子,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下次我带你去看看。” 杭絮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云儿身边,“好了,给我吧。” 她把木雕拿回来,收进衣袖里,这才松了一口气。 * 云儿把杭絮的屋子收拾完,又盯上了容琤的屋子。 这个偏院颇大,连卧房也有两间,一东一西,正好相对,杭絮的那间在东侧,房门大开,空荡荡的,与容琤紧闭那间紧闭的房门形成鲜明的对比。 云儿把容琤的屋门盯了又盯,“小姐,王爷什么时候回来啊,我顺便把他屋子里的东西也晒一晒。” 杭絮看一眼天色,“他和仇子锡一起出去了,现在应该差不多回来。” 她估计得很准,没过多久,院子外面就响起了脚步声。 院门被推开,容琤的身影出现在门外,他身后跟着卫陵,手里抱着一堆文书。 杭絮抬头看他,见他也看着自己,抬手挥了挥,“回来了。” 容琤颔首,面无表情的脸顿时柔和起来,“回来了。” 他穿了件青衫,腰间只束一根革带,袖袍宽大,竟也不显得臃肿,反倒弱化了外貌的凌厉薄情,配上他柔和的神情,多了几分书生的温雅风流。 等把目光移到院子中央,看见满地的东西时,他这才惊讶道:“这是在……做什么?” 似乎从进门的这段时间,他的目光一直望着杭絮,丝毫没有注意院中的情形。 云儿解释一番后,他点点头,“确实要晒一晒。” 等对方又提出把他屋子里东西也一齐晒了时,容琤迟疑一番,也同意了。 云儿保证道:“王爷放心,你的书桌我不会动的。” 她推开容琤的房门,又跟露枝快活地晒起东西,还不忘哼着歌儿。 * 容琤踩着满地书纸物件间的缝隙,越过庭院,来到杭絮身边。 卫陵不用吩咐,心领神会,搬了椅子过来。 她把一盏茶推给容琤:“你们今天下午去哪儿了。” 容琤拿起茶,神色带一些放松的意味:“采购药材的人今天上午回来了,下午回春馆支了棚子,重新熬药。” “孙大夫的药见效很快,症状重的病人有明显好转。” 杭絮也舒一口气:“那就好。” 云儿这回先从家具开始搬,搬了椅子,又搬柜子,卫陵也帮忙去了。 容琤同杭絮说了会话,余光扫向院子,卫陵正把柜子的抽屉一个个抽出来。 “磕嗒”茶盏被放在桌子上。 他声音竟有些紧张:“卫陵,柜子你不用动——” 但为时已晚,卫陵手里举着一个东西,“王爷,这是什么,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杭絮定睛去看,那东西竟也是一个木雕。 第67章 木雕玄机 杭絮定睛去看, 那东西竟也是一个木雕。 那木雕约莫手掌大小,虽没有上漆,是木头的原色, 但也能看出雕刻的精细。 这样精致的木雕, 跟自己的那个相比也不遑多让, 简直就像……出自同一人之手。 她心里涌起一个猜测,抬起手, 向卫陵道:“拿来给我看看。” -- 第124页 卫陵把脑袋转向杭絮, 露出个僵硬的笑,“王妃, 这……” 他从王爷的话出口开始, 就明白自己大约做错了事,余光瞥向王妃身边的人,看见他隐秘摇头的动作,更慌了些。 攥着木雕的手悄悄下移,袖子落下,挡住手,讪讪道;“就是一块木头,没什么好看的, 还都是灰, 脏手, 王妃别看了。” 杭絮看见他慌乱的神色,心下更笃定了几分, 微眯起杏眼,指尖轻轻敲着桌子,“哦,不听我的话了?” 卫陵看见她的神色, 心里一提,暗道王爷对不住了,脸上随即挂起笑,“哪里的事,我这就给王妃送过去。” 他捧着木雕。恭恭敬敬送到杭絮面前,又瞥了眼一旁的王爷,他微阖着眼,叹了口气,显然已经是认命了。 杭絮接过木雕吗,入手光滑,显然被仔细打磨过——跟自己的那个一样。 木雕是个女孩,年龄尚小,没有挽小孩常见的双花髻,而是扎了一个高高的马尾,下巴翘起一点,神色有点气恼,双手插在腰上。 明明是普通的站立姿态,这木雕却极生动,微咬着下唇露出的牙齿,搭在肩上的几缕发丝,杏眼若不是木色,简直像一位真人的。 仔细看,还能发现女孩看似生气,脑袋却侧了一点,余光不经意地瞥向身后。 她拿着木雕,越看越觉得熟悉,指尖轻轻摸过那双杏眼,她福至心灵:这不就是自己吗? 这女孩跟铜镜中的自己有七分相似,如果换成小时候的自己,也是就成了九分。 杭絮把木雕放在容琤眼前晃了晃,“这个是不是我?” 虽是问句,但内心已经大致确定。 容琤慢慢转过身,与她相对,点了点头,依旧是一副平静的神色,掩藏在发丝下的耳廓却悄悄红起来。 “什么时候的?” “那一日的庙会,我……让人雕的。” 杭絮一愣,回想起那日的情景,有些想笑:“好啊,我还以为你跟仇子锡在一起,没想到之后是去做了这事。” 容琤拿过放在桌上的木雕,抚过女孩生动而气恼的眉眼,声音略低,“我想看看,阿絮小时候是什么模样。” “这有什么好看的,你小时候也见过。” “不一样,”容琤摇头,声音里带了些笑意,“我那时候还很小,记忆中你的脸也记不清了,可看见木雕,又回想起来。” 那个回忆里的身影,有一张渐渐模糊的脸,纵使他怎么回想,但毕竟时隔数年,难以记起。 可看见木雕的时候,记忆忽然复苏,他心中莫名地相信,那个嘴上嫌弃他老是哭,可总是不自觉地安慰,扎着马尾,喜欢逗他的人,小时候就是这个样子。 跟现在的模样区别不大,一个骄纵些,一个沉静些,但不管是小时候还是现在,都喜欢眯着眼威胁人,喜欢胡乱扎一个马尾,喜欢弯起嘴角笑,最喜欢捉弄他。 “那个摊主的手艺很好。” 容琤这么说。 杭絮看着他的神情,心底不知怎的也快活起来,她靠在支起的小臂上,杏眼看他,“你想不想看一看,自己小时候是什么样子的?” 容琤垂着眼睫,“没什么好看的。” 他知道杭絮也有一个自己的木雕,但并不认为那就是自己。 “我幼时不像现在这样,有些胖……” 皇室的饮食自然顶级,加上太后对自己的孩子也是疼爱非常,总是亲自下厨做些餐后糕点、夜宵之类的东西,容琤年幼时就没有瘦下过,还是之后认真习武,才瘦了下来。 “哪有,不是很可爱吗?” 他说话的时候,杭絮已经把藏在袖中的木雕拿了出来,放在桌上,指尖敲了敲男孩圆圆的脸,发出清脆的“磕嗒”声。 “你看他的眼睛,是不是跟你一模一样?” 容琤缓缓低头,看向这个和自己六分相似的男孩,眼睛、鼻子、唇形确实一模一样,连脸颊的那两嘟可恶的肉都一模一样! 他抿唇看了两眼男孩可怜巴巴掉眼泪的模样,越看越觉得不顺眼,干脆把视线移开。 可移开眼睛后,那木雕又出现在眼前,原来是杭絮举着木雕不依不挠随着他的视线移动。 “怎么不好看,虽然胖,但很可爱呀。” 容琤抿着唇,“真的……不难看吗?” “对啊,”杭絮认真地点点头,“一点都不丑,你这么好看,胖胖的也很好看。” 容琤不说话,目光静静看着杭絮,耳廓的红晕却蔓延到了脸侧。 杭絮摸着木雕哭泣的模样,抬眼看他,“不过,你小时候也很喜欢哭吗?” 容琤把目光移向别处,声音淡淡的,“我小时候的性子跟现在差不多。” 却也没有明确回答她的问题。 杭絮还想再问,却被一个声音打断。 “王爷,你的屋子也收拾好了。” 云儿踮脚跳过一地的东西,来跟容琤汇报。 容琤立刻回道:“麻烦了。” 云儿说完便想离开,一低头却看见桌上的两个木雕。 她眼尖地瞥见其中一个,惊喜地喊起来:“小姐,这个木雕跟你好像啊!” 她低下头来看,越看越觉得欣喜,“真的很像,简直是一模一样。” 杭絮撑着下巴看她的笑脸,“能不像吗,就是雕的我小时候。” -- 第125页 “原来是这样啊。” 云儿点点头,又看了两眼另一个木雕,忽然愣住。 她抬头看一眼容琤,然后低头看向木雕,接着继续看容琤,重复好几次。 “这一个,是照着王爷雕刻的?” 木雕男孩脸颊肉嘟嘟的,乍一看与俊美冷厉的容琤没有丝毫相似之处,但仔细对比,那眼睛、鼻子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她的视线移向自家小姐,“小姐不是说自己在地摊上随便买的吗?” 杭絮尴尬地移开视线,连容琤也不敢看,“我有说吗……” 若是只有自己和云儿两人,那也没什么,可偏偏云儿要在容琤面前揭穿这事,她手脚都不知放在哪儿才好。 这还是在容琤面前,她第一次如此无措。 “好啊,”云儿笑起来,并没有多少生气的神色,“偷偷藏着王爷的木雕,还不告诉我。” “什么叫偷藏,只不过没告诉你罢了……” “小姐还狡辩,你都脸红了。” “没有,你看错了!” 她忙捏住云儿的脸,阻止接下来的话。 杭絮灌了几杯微凉的茶水,才把脸颊的热意压下去。 可一转头,看见容琤含笑的凤眼,便又感觉有热意升腾。 云儿看见小姐的威胁神色,乖乖闭了嘴,两只手摆弄着两个木雕,没一会儿,又有了新的发现。 “小姐,你看,这两个木雕好像是一套,能拼在一起!” 杭絮也起了好奇,低头看去,正巧容琤也默默转过头,两人对视一眼,竟是杭絮先低下了头。 两个木雕为了维持稳定,都带着底座,底座三面是直线,第四面却是波浪形,两个都是如此 她原以为是为了好看,可现在一看,两座木雕的弧线正巧能拼在一起,严丝合缝。 不仅如此,木雕的形状也有着联系,男孩抬头期待的目光正好向着女孩,而女孩余光瞥的方向,也正是男孩。 只是看着这两个人物,就能想象出发生了什么,女孩被男孩惹得生气,转身就要走开,男孩吓得哭起来,而女孩看似气恼,余光却也悄悄看着男孩。 杭絮看着这两座木雕,也不禁感叹了一声,“雕的真好。” 容琤不说话,只静静看着木雕,他没有告诉杭絮的是,就是他让摊主这么雕的,女孩的神情也是他向摊主描述。 * 夜深,容琤看完公文,却没有立刻起身,而是坐在桌前,看着卫陵整理纸笔。 对方的动作有些磨蹭,不像以往那么利索,眼神放空,显然在想着事情。 “卫陵。” 他忽然喊道。 “啊,王爷,怎么了?” 卫陵骤然回神,抬头应道。 容琤扫过他无意识捏紧纸张的手指,淡淡开口:“你这几天总是在走神,是不是遇上了什么事情。” 从那一日暴雨过后,卫陵就陷入了这样的状态,别人看不大出来,因为他依旧是笑嘻嘻的,活泼的很,容琤却察觉到了明显的区别。 接话的速度、跟随的步伐、倒茶时的动作,这些很小的细节,往往最容易感受出来。 不止如此,这些天他也经常走神,就像今天,如果是往常,看见柜中的东西,卫陵绝不会直接喊出来,而是看向自己。 卫陵一愣,他把手中的东西整理好放下来,嘻嘻笑起来,“哪有什么事,我一直跟在王爷身边,您还不知道吗?” 容琤轻轻敲了敲桌子,这是他跟杭絮学的动作,“不要说谎,我看得出来。” 卫陵动作停住,慢慢低下头,神情隐藏在灯下的阴影里,声音闷闷地响起来,“王爷,我、我不知道怎么说。” 容琤没有回应,他只是沉默,等待着卫陵。 过了许久,卫陵终于开了口。 “那天,王妃问我有没有带解药,我说自己忘了,王妃说‘一两个时辰能做的事情有很多。’” “对她的话,我却很不服气,我那时想着,一两个时辰,也耽误不了什么。” “可后来,”卫陵的声音低下来,“我问了壬四,王妃带人截获车队的时候,他们已经快要下山,晚上一两个时辰,那就再也找不到了。” “我这些天一直在想,如果那天王妃没有来,如果按我说的,回去再审问,事情会变成什么样。” “晚上一两个时辰,那么我们不但抓不到人,连宋大夫也找不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逃走,什么办法都使不出。” 第68章 堤坝开建 “你们都没有怪我, 我也想装作没有意识到,但做不到,我一直在想着这件事情, 想自己的疏忽、对王妃劝导的不屑、还有后知后觉。” “我总是自诩为王爷最得力的手下, 可却差点犯下一个天大的错误, 我还有什么资格这样说呢?” “说完了?” 容琤静静地看着卫陵,这个年轻人确实是他最得力的手下, 跟了他许多年, 聪明得一点即通,吩咐下的任何事都能办好, 偶尔自鸣得意, 但并不惹人讨厌,。 “所以你这几天是在愧疚。” 卫陵点点头,又摇了摇,“不、不只是。” 除了愧疚,还有懊恼、控制不住地复盘,甚至到夜半惊醒时的后怕,以及连绵不绝的自我否定。 “你确实差点铸成一个大错。” -- 第126页 卫陵心中一沉,膝盖下弯, 严严实实地砸在地上, “请王爷责罚。” 他看着对方灯火暗处懊丧的面孔。“你可能以为这个错误是一时的失误。” “但在很久以前, 我就告诉过你,对一些事情, 需要再谨慎细心一些。” 卫陵仰起头,结结巴巴开口,“是、王爷劝诫过我——” “但你没有放在心上。” 容琤慢条斯理地打断他的话。 “因为你很聪明,就算有了漏洞, 也能很快补救,收好尾,完成得漂亮,从没造成过什么失误。” “而这一次,你总算意识到了自己的缺点,因为的这次的失误没有办法补救。” 对方缓缓点头。 “你很聪明,应该知道等私锻兵器案被上报后,京城局势的变化,我们会被许多藏在暗处的人针对,到时候你要处理的,就不只是一些无关痛痒的小事。” “如果你还是如此自负,不听劝告,以后让我如何把任务交给你。” 卫陵把头抵在地上,声音带上些哽咽,“王爷,我明白了,我、我会把事务都移交给壬四,卫陵只希望,以后还能留在王爷身边……” “我什么时候说不用了你?” 卫陵的话戛然而止,他猛地抬起头,向来带笑的眼睛里竟有些红意,声音迷茫:“王、王爷?”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若你们一旦犯错,我就将其清退,那世上哪有可用之人?” 容琤起身,绕开椅子,来到卫陵面前,垂下凤眼看他,“站起来。” 对方扶着书桌,慢慢站了起来,明明没有跪多久,却踉跄了两下。 他的眼睛一眨不眨看着容琤,“王爷不打算把我……” “我一直在想,什么时候你才能意识到自己的缺点,没想到比我预料的早了许多。” “这还多亏了阿絮。” 谈到杭絮,容琤的声音里多了笑意。 随即神色又敛下来,“你是个聪明的人,我相信经过这一遭,以后会有所改变。” 卫陵挺直身子,手背胡乱擦两把眼睛:“王爷放心,我以后一定会加倍注意,再也不会出现这样的疏漏!” “你明白就好,”容琤点点头,“既然说清楚了,那便出去吧。” “不行!”卫陵却道,“王爷不罚我点什么,我不安心。” 容琤沉吟一番,道:“就罚半年的薪钱如何?” 对方连连点头,“不说半年,一年也行!” 卫陵脸上终于又挂起笑,高高兴兴地出去了。 屋内,容琤也无奈地笑起来。 * 第五天清晨,岑玉堂终于推开了自己的房门,带着一大沓图纸去找仇子锡。 那时众人正在大堂谈着公务,看见他的模样皆是一惊。 这眉眼修长,神态倨傲的年轻人此刻脸色苍白,嘴唇沾着几点墨迹,神色却亢奋无比,眼眸发亮。 “我画出来了。” 仇子锡闻言,神色惊喜,迈出几步去迎对方,“岑郎中快坐,你手上的可是图纸?” 岑玉堂点点头,也向仇子锡走去,可刚一迈步,就整个身体向前倾去。 还是离他最近的杭絮扶了一把,这才没有倒在地上。 岑玉堂轻飘飘的体重让她有些惊讶,这人怕不是几天都没怎么吃过饭,光顾着画图去了。 她把人提到椅子上,这才放开手。 仇子锡赶过来,给岑玉堂倒了一杯热茶,问道:“岑郎中身体可还撑得住?” 岑玉堂端起茶啜了一口,摇摇头道:“无事。” 说罢,他把茶杯放到一边,又把茶壶也推到一边,将手中的图纸铺在桌上,“诸位请看,这就是扬水东西岸分水堤的完整营造法式。” 所谓营造法式,不止包含着一副分水堤的图画,还有着结构形式、尺寸比例、各部分所需材料种种信息,有了这样一份东西,扬水分水堤的建造,才算真正开始。 仇子锡拿起图纸,一张张仔细地看起来,他虽没有学过水利,但这些日子事必躬亲,跟着工匠耳濡目染,也学了不少水利建造的东西。 此刻看着这份营造法式,他竟微微颤抖起来,“太好了,依照这份东西,我们就能造出堤坝。” 他看了许久,终于放下图纸,望向岑玉堂,感叹道:“多亏了岑郎中,仇某虽不甚懂,但也明白,这一份营造法式,不知要耗废多少心力。” 岑玉堂苍白的脸露出一个笑,“我只不过借了前人的成果,如果没有那位李太守的图纸,断不会如此轻易就完成。” “岑郎中不必如此抹杀自己的贡献。” 仇子锡将图纸收起来,站直身体,“我现在就去召集工匠,早一日开始,水患便早一日断绝。” 年轻的郎中撑着桌子摇摇晃晃站起来:“我随太守一起。” 而后被一只手按到椅子上。 容琤不知何时也站了起来,他低头看向岑玉堂:“这事有我与仇太守就够了,岑郎中这两日好好休息。” 对方想反驳,却被杭絮的一句话熄灭了心思。 “你现在撑着去,等过几天病倒了,是想躺在床上督造吗?” 岑玉堂重新端起杯子,抿了一口茶,不甘不愿道:“那还请王爷太守今早召集工匠。” * -- 第127页 容琤与仇子锡的动作实在迅速,不过三日就把近千的人手召集完毕,按分工分成不同的小组,运送砂石的队伍提前开始动作,扬州城里一时满是烟尘。 宋辛从学徒嘴里得知了这消息,趴在病床上也闹着要去看一看,还是杭絮正好也要去,让人把宋辛抬上牛车,在孙大夫的千叮咛万嘱咐下出发了。 牛车驶出扬州城,路面从平坦变得颠簸,宋辛趴在孙大夫特意让人铺的褥子上,“哎哟”地叫起来。 “小将军,这路怎么都是石头啊,颠得我脑袋晕。” “谁让你非要来,受了伤不好好养着,要看人建堤坝。” “受了伤怎么就不能出来了!”宋辛从身旁抓起一顶草帽,搭在脑袋上,遮住猛烈的阳光。 “我还没见过大河呢,碰到这种事,当然要来见识一下。” “等我伤好就要回去了,那时候就看不到了。” “宋大夫说得对,”前方赶车的秋岭也应道,“这种事情多难得呀,王妃你们去了京城,可就见不到了。” 听见他谈起京城,杭絮有些愣神,这才意识到自己在扬州待了两月有余,从暮春到仲夏,阴雨绵绵到旭日晴朗。 建造堤坝一事也已步入正轨,距离离开的日子,确实不远了。 * 牛车照例在鹈鹕村停下休息了会,秋岭跳下车,去人家讨口水喝。 杭絮也下车舒展筋骨,展目望去,原本热闹的鹈鹕村却是静悄悄的一片,没多少人声。 她有些疑惑,四处走了走,忽然听见不远处响起“吱呀”一声。 侧头望去,一位妇人正走出自家院子,那妇人身体丰腴,面容和善,正是沈春花。 春花挎了个大篮子,关上门便匆匆走起路,连路边的牛车也没看见,还是杭絮出声打了招呼才回头。 “哎呀,杭姑娘,你怎么在这儿?” 春花看见杭絮,立刻笑起来,提着篮子走过来。 杭絮也笑道:“扬水边正在修建堤坝,我正准备去那里看看。” 春花的声音惊喜起来:“这不正好吗,我也要去那里呀,跟杭姑娘同路!” 她有些讶异:“春花姐也去那里?” 对方点点头:“对嘞,听说太守大人要召集人手修建堤坝,大家都想着去帮忙,我家铁牛也去了,我现在就是要给他送饭去。” 杭絮一愣,重新看了看这个寂静的村庄,“所以村子里的人,都是去扬水边了?” “当然都去了,等堤坝修好,就再也不发大水了,这种大事,怎么能不去帮忙,不止男人,连王大爷也去了,要不是我得做饭看家,我也要去。” 她重新看向春花,“春花姐,既然都要去,不如我们载你一程吧,车上的位置也够大。” 喝饱水的秋岭听见这话,也热情地邀请春花上车。 这位妇人也不推脱,干脆地答应了。 * 春花上车后,才发现上面还趴着一个宋辛,之前因为车板的遮挡,一直没有看见。 宋辛把脑袋上的草帽拿开,冲春花打招呼:“春花姐,好久不见啊。” 春花弯下腰仔细打量,看见他熟悉的圆脸圆眼,这才发现这人就是那天给仇太守治病的大夫,不禁有些惊讶。 “您是……宋大夫?” 宋辛高兴地点点头,“春花姐还记得我呀。” 春花也笑起来,“宋大夫不知道,我记性可好了。” 她左右看了看宋辛僵硬的身体,有些担忧道:“您这是受了什么伤啊,怎么还要趴着,没事吧?” “没什么大事,”宋辛艰难地摇了摇头,伸出手拍了拍自己的后背,“就是这里被剑捅了个窟窿,外伤而已,养几个月就好了。” 听见他的描述,春花更是吓了一跳,目光望向他的后背,有些崇敬,“这还不算大事吗,宋大夫真厉害啊!” 她不会夸人,对什么都只会说“厉害”二字。 杭絮把宋辛放在伤口上的手打下去,对春花道:“春花姐,你别听他乱说,他就是喜欢吹牛。” 宋辛梗着脑袋,还想反驳,秋岭却忽地停下牛车,鞭子指向远处,声音激动:“就是那里,到了!” 杭絮和沈春花同时抬头望去,连宋辛也扬着下巴看着远方。 一副震撼的水上图景在他们面前徐徐展开。 第69章 冰肌玉骨 一副震撼的水上图景在他们面前徐徐展开。 今日晴朗无风, 水面微微荡漾,泛着微波的扬水仿佛有碎金跳跃,灿烂光华, 水面阔远好似没有尽头, 远山投下阴影, 给扬水点缀几团暗色,这一幅色彩鲜明的图卷, 静谧又无声地向南流去。 而近处, 扬水的静谧却被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打破,河岸在短短几天内支起一顶顶棚子, 数不清的工匠在棚内与河边来往, 或背着竹篓,或拿着铁锹,近岸的水中也站着许多人,把一篓篓砂石倒入水中,隐约可见,那一段的水面已被截断一点。 号子声、交谈声、铁锹铲土声、种种纷乱的声音交杂,伴着午后的热气的扑面而来。 “哇,好多人啊!” 四人沉默了许久, 最后还是脖子抬酸了的宋辛开口。 他的话语干巴巴的, 语气却是真诚无比, 想来是不知该怎么夸赞。 春花赞同地点点头:“确实好多人。” -- 第128页 “大家都被震撼到了吧,其实我每次来这里, 都要看上好久!” 秋岭回头道,语气颇有些与有荣焉。 杭絮听着几人的交谈,目光却依然没有离开水面。 忽然,她指着一段河道问:“那里把河面截流, 最后要流向哪里?” 秋岭挠着脑袋,想了一会儿才道:“大人说,好像要把水引进对面的山道里,我们这边有村子,不好引。” 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道喊声:“秋岭,你总算来了!” 几人侧头看去,一旁的高坡上,一个带着草帽、肤色略黑的年轻人正从山坡上跑下来,因坡度陡峭,他的速度极快,不一会儿就来到牛车旁,扶着车辕喘气。 他抬起头,看向杭絮,“王妃来了啊,王爷让我在这等你呢。” 又看向另外几人:“哟,宋大夫也在,还有春花姐,你们都来了啊。” 隔得近了,杭絮才发现这人原来就是卫陵,只是几日未见,不知为何脸上黑了许多,让人一眼没认出来。 卫陵见几人皆用疑惑的目光看向自己,笑嘻嘻地把脑袋上的草帽取下来,暴露在阳光下。 金色的光线下,他的皮肤越发显黑。 “这几天在外面跑来跑去,不知不觉就黑成这个样子了,戴了草帽也没用。” “我倒觉得你这样子比以前要英俊许多。” 宋辛仰着脑袋,仔细打量卫陵,点点头夸赞道:“不错,很有男子气概。” 春花则有些害怕:“铁牛昨天来的,不会也要变黑吧,他本来就黑,再晒黑点,人都看不见了。” 她把篮子挎起来,撑着车板挪下来,一边道:“多谢杭姑娘带我过来,我得去找铁牛了。” 卫陵扶了一把,指指身后的一条小路,“你从那儿下去,多问几个人应该就能找到了。” 春花感激地点点头:“晓得了。” * 听卫陵说容琤在坡顶的瞭望塔上,杭絮也打算去那里看看。 宋辛没有行动能力,自然上不去,秋岭便自告奋勇,带着他在水边转一转。 瞭望塔的木制台阶一如既往松动,踩上去还要发出“嘎吱嘎吱”的脆弱响动,登上塔顶时,杭絮扶住栏杆,依旧摸到了灰尘,只是比上次薄了不少。 她扫过这个空间窄小的瞭望塔,地面上也干净了许多,中央摆着一张矮矮的桌子,上面只放了一个大茶壶和几只陶碗。 站在栏杆旁的人听到声响,转过身来,看见来人,凤眼温柔地垂下来,“阿絮。” 男人走到矮桌旁,倒了一碗水,递给杭絮:“外面太阳大,这里的凉茶还算解暑。” 她接过碗,将温热的茶水一饮而尽,放下碗时,感到脸侧一点凉意。 侧头看去,容琤的指背轻轻贴在她的脸侧,眉头微蹙起来,“你的脸好烫。” “没事,我总是这样,一晒太阳脸就发烫。” 杭絮握住对方的手,小小的手努力包住他的整个拳头,却依然漏了大半。 原来不是她的错觉,容琤的手的确冰凉凉的,不止看着像块,连摸着也想。 她在外面晒了许久,浑身发热,忍不住玩弄起这一只冰凉的手来。 容琤的手相较他的确实大上许多,然而并不显得粗硬,五指修长,指节分明,指甲被修得很短,肤色极白,却不女气. 杭絮捏一捏他的指甲,看着上面的一点红色退去又回来,好奇问道:“我看卫陵晒得这么黑,这两天你也在外面,怎么好像一点也没黑?” 容琤由着她玩了许久,又被捏着指甲,手指蜷了蜷,声音低低的:“我从小便这样,晒多久也不会黑。” “怪不得,”杭絮把他的指尖一个个捏过去,玩得很开心,“你的手也是凉的。” 对方终于忍不住,反握住她的手,把小小的拳头包在掌心,红着耳朵岔开话题:“下面正好在截流,你要看看吗?” 她的手被整个握住,包裹在凉意里,很是舒服,顺势点点头,“好啊,仇太守和岑玉堂也在下面吗?” “他们也在那群人里,”容琤指给她看,“就在那里。” 杭絮随他的指向看去,一眼便瞧见了两人。 并非她的视力多好,实在一群灰衣的工匠里,两个穿着官袍的人太过显眼。 阳光下,两人的官袍明亮无比,头上却戴着一顶草帽,正和几位工匠交谈着什么。 她看不清两人的神色,但也知道一定是严肃无比,说不定还皱着眉头。 她又问道:“为什么建造堤坝一开始要截断水流?” 她从看见那些工匠的动作开始,就有了这个问题。 “截断水流,是为让扬水改道,流入规划的另一条河道。等原来的河道干枯,就可以在上面修建分水堤,等堤坝修建完成,再把河水引回原处。” 容琤指向河对岸的群山,“对岸峡谷众多,没有人烟,正适合当作河道,现在这些工匠就是要把扬水往那边引。” 还杭絮若有所思,还想再问什么,身后传来“咚咚咚”的脚步声。 两人回头看去,卫陵踏上塔顶,方才把杭絮送到瞭望塔,他便离开了,没想到没一会儿又见到了。 他抹了把脸上的汗,站直身体,“王爷,仇太守让我来叫你,好像是有什么事。” -- 第129页 容琤颔首,“我现在就过去。” 杭絮侧头望向两人所在,金光闪闪的河岸边聚着一堆人,这两人被围在正中间,不知道是为了什么难题。 她道:“我跟你一起去。” 容琤看她,眼里有点无奈,而后转向卫陵:“你也累了,就在这里休息会儿。” 卫陵感动地点点头,“多谢王爷,我——” 话音未落,便听见他的下一句话,“草帽给我。” 脸庞被晒得微黑的年轻人愣愣地取下草帽,放到自家王爷手上,然后看着他把草帽戴到自家王妃脑袋上,给人系绳子,低声说着什么,竟有几分理所当然的感觉。 * 杭絮戴着草帽,下巴上系成蝴蝶结的两根绳晃荡着,走在山坡下的滩涂地上。 原本湿润柔软的泥地已被太阳晒得皲裂发硬,走在上面,就算穿着鞋,也能感到烫意。 不过越靠近水面,地面也越发湿润,不时有裹挟着水汽的微风吹过,十分舒适。 再走一会儿,穿过一座座小小的棚子,仇子锡和岑玉堂就在不远处。 那些围着的人群已经散开,仇子锡朝着杭絮和容琤匆匆走来,神色有些忧虑。 容琤也上前,没有寒暄,也直接道:“仇太守如此忧愁,是为何事?” 仇子锡回头看一眼浩荡的水面,叹道:“这事我也讲不清,还是让岑郎中来说吧。” 他冲在水边踱步的人喊道:“岑郎中!” 那人蓦然回首,看到容琤后一愣,似乎现在才回身,而后小跑过来。 杭絮眼睛在仇子锡和岑玉堂身上转了两圈,发现两人虽戴着草帽,脸庞却都黑了许多。 仇子锡本来不算太白,乍一看变化不大,岑玉堂最初却是极白的人,眉眼倨傲,看着不好相处,此时黑了下来,看上去也多了几分淳朴的气息。 岑玉堂把脑袋上的草帽扣到背上,朝容琤行了个简单的礼,“我有一事要同瑄王商讨。” 容琤虚扶起人,“岑郎中请说。” 岑玉堂带着人走近河面,来到那处被截断一部分水面的地方,阻拦着水流的,正是工匠们用一篓篓砂石夯土垒起的防水堤。 这堤坝只建了几尺,基底深入水底,在不远处断掉,他指了指断处平静的水面,“王爷看,那里看似平静无波,可水下却是深洞激流,湍急无比。” “砂石一倒下去就被冲走,有位工匠靠近时不小心滑倒,差点就要被卷入洞中,若非识得水性,现在已没了命。” “岑郎中是说,”容琤沉吟道,“如果按原路线截流,就没有办法进行下去?” 岑玉堂皱眉点点头:“这里的水势实在不适合,只是如果改道,计划全盘变动,又要重新规划许久。” 容琤也蹙起眉,“未必只有改道一种方法。” 杭絮把手按在草帽上,仰头看了一眼越发明亮的日光,又低下头扫了眼似乎要讨论许久的几人,出声劝道:“要不我们去那里谈吧,不必一直站在这里。” 她指了指不远处的棚子,那本就是为工匠遮暑休息建造的,现在也有不少人在里面呆着。 容琤也应道:“不错,我们去那里谈吧。” 杭絮踩着容琤的影子走进棚子,忽地耳朵一动,听见个熟悉的声音。 她从容琤背后探出脑袋,看见棚子的角落处席地坐着一对男女,恰巧她都认识。 春花一手拍着男人宽大的脊背,一手递了碗水给对方,“你饭量这么大,我就知道吃不饱,不急不急,慢慢吃,别噎着了。” 第70章 西湖春台 铁牛憨憨地笑起来, “还是媳妇做的饭好吃。” 高壮的男人也有一身黝黑的皮肤,光线暗淡的棚子里,杭絮几乎要眯起眼, 才能看清他的神色。 她先前在医馆里看见男人, 便知道他有些黑, 没想到才在太阳底下晒上一两日,又黑了许多。 春花喂铁牛喝完水, 抬起头看见不远处的几人, 惊喜地招呼道:“仇太守,岑郎中, 你们也在这儿啊!” 仇子锡受她照顾半月, 此刻再见,也有些高兴,上前几步:“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了李夫人。” 连岑玉堂原本蹙眉忧愁的神色也温和许多。 春花又看见几人背后的杭絮,笑着道:“刚刚分别,没想到有见到了杭姑娘。” 铁牛站起来,拍拍衣服上的碎屑,憨厚的笑容不减:“杭姑娘,好久没见到你了。” “确实好久没见。” 杭絮仰头看向这个过于高大的男人, 她去医馆的时候经常能看见他劈柴跑路的身影, 他体格好, 病也好得最快,如今见不到一点得过瘟疫的影子。 “不知道孙大夫怎么样了。” 他还记挂着为他治病的那个老人。 “孙大夫身体好得很, 你放心,没了病人,他最近闲得很。” 李铁牛摸摸脑袋,又咧开嘴笑起来, “那就好。” 仇子锡也问道:“不知李兄弟这两天做事是否疲累,还能撑得住吗?” 铁牛一个个回答了,仇子锡便趁势又问了几个问题。 春花见几人在交谈,便抬了两条长凳过来,让他们坐下,又左右看了看,拿了顶草帽,要去找茶水。 仇子锡余光瞥见她的动作,连忙站起来,“李夫人坐下吧,外面太阳大,我去就好。” -- 第130页 春花摆摆手,“太守休息吧,我去就好。”,没两步就走远了,烈日下她的身影渐渐模糊。 仇子锡无奈坐下。 没一会儿,春花就拎着一个大水壶过来,身后还跟着两个人影。 她把水壶放在地上,微微喘着气介绍道:“太守,郎中,王叔听我说你们在这里,非要跟过来,说是有事要跟你们讲。” 杭絮一听见“王叔”两字,就猜到了来人是谁,她仰头看去,一个老人在日光中显现身形。 老人头上带着顶草帽,穿一身短袴,头发掺白,脸上道道皱纹表明着他的年龄,一双眼睛却精神奕奕,显出不合常理的精气来。 一个小孩揪着他的衣服跟在身后,探着脑袋想说话,却被老人一巴掌按回去。 仇子锡目光打量老人,有些疑惑:“您是?” 他与王大爷的交集只有鹈鹕村的那一面,时间久远,自然记不清。 岑玉堂却一眼就认出来,站起来恭敬道:“王大爷。” 老人行了个简单的礼,“仇太守,岑郎中,老头子打扰了。” 待仇子锡听岑玉堂低声讲完老人的来历,他的神色也恭敬起来:“不知王大爷所来是为何事?” “我听说运送夯土砂石的队伍已经停工一个时辰,不知是遇上了什么麻烦。” 仇子锡叹一口气,把遇上的难题简单跟老人说了说。 老人的神色也严肃起来,“当年李太守好像也碰到过这样的情况。” 岑玉堂神色一凛,站起身,把长凳让出一半,“王大爷请坐,我们详谈。” 老人也不推辞,把孩子推到一边,坐了下来。 春花一听他们要谈事,连忙把倒满凉茶的陶碗送进几人手里:“来,都喝茶,别待会儿又忘了。” 杭絮也接过两碗,把一个递给小孩,抓抓住他的后领,“小宝,你爷爷有事,别打扰他。” 小孩忽地被爷爷推开,委屈得很,本来准备放声叫上两句,一下被揪住衣领,回头看见杭姐姐笑眯眯的脸,浑身一激灵,不知怎的就泄了气,两只手端起陶碗乖乖喝起茶来。 一边喝还一边说:“杭姐姐,我不打扰,我可乖了。” “好了,我知道小宝很乖。” 她捏捏小宝病好后就开始发胖的小脸,“你怎么跟你爷爷一起来这里了,不在家里陪奶奶?” 小宝“咕噜咕噜”喝下半碗茶,这才骄傲道:“我要跟着来的,我可厉害了,帮爷爷干了好多活呢。” “小宝真厉害,”杭絮夸奖道,“你爷爷年纪这么大了,怎么也来这里,被太阳晒病了可怎么好。” 小宝摇摇头,冲杭絮保证,“杭姐姐放心吧,爷爷也很厉害,比我还厉害,他一次能扛两筐沙子呢!” 他歪着脑袋想了想,“一开始的时候,奶奶不让他来,后来爷爷说什么年轻的时候啊,什么、什么李太守啊,奶奶就答应了。” “谢谢小宝。”杭絮摸了摸小孩毛刺刺的发顶,“水喝完了,想喝就去找春花姨倒。” 小孩捧着碗跑向春花,杭絮侧头看向坐在不远处的老人。 他灰白的头发和佝偻的身形已显出老态,然而眼神却一如当年明亮。 或许五十年前,他也是这身打扮,跟在扬州太守身边,或对某处细节争论,或在在扬水边挥洒汗水,看着堤坝一点点成型。 而五十年后的现在,人事皆不同,他却有幸重新经历一次。 * 没过多久,那边讨论的声音忽然大起来,岑玉堂尤为激动,“对,我怎么没有想到,有洞的话,填了便是。” 杭絮好奇走近,又听见王大爷说,“听你们说这洞很深,还有激流,情况不同,也许不能用同一种方法。” “虽情况不同,但也算有了一个突破口!” “大人,可否给我调一艘船,我想靠近看一看,说不定能更清楚。” “这有什么不可以。”岑玉堂猛地站起来,“我跟你一起去。” 不等道别,两人就匆匆离开,仇子锡坐在原地,喝完一碗茶,也站起来道别:“岑郎中为了这事一日未歇,我又怎敢休息。” “王爷王妃,李夫人,告辞。” 说罢也戴着草帽离开了。 杭絮看着他们离去的身影,感叹道:“这两人未免也太过勤奋。” 除了受伤,她几乎没有见过他们真正休息下来,或许只有等到堤坝修建完成,才能松一口气。 “有这样的官员,是我朝的幸事。” 容琤摩挲着陶碗粗糙的边缘,淡淡道:“只是一朝能出上几个,便算得上多了,再想要,就是奢求。” 杭絮却笑起来,“军队也是一样的,许多人入伍可不是为了为国御敌,而是为了军功,或仅仅是讨一口饭吃。” “但无论如何,只要上了战场,就必须拿起武器,向对面冲过去。” “论功行赏,论罪行罚,犯了禁忌,就一刀杀了。” “我才不追究他们入伍的缘由。” 容琤一愣,杭絮站了起来,向不知所措的小孩子走过去。 老人一时激动,竟把自己的孙子落下了。 小宝端着个碗,站在太阳底下,脑袋转来转去,就是看不见自己爷爷,吓得快哭出来了。 她撸两把小孩的头发:“你爷爷有事,今天下午跟着我吧。” -- 第131页 * 有了王大爷的帮助,难题没几日就解决了。 他们用黑火.药在对岸山上炸出大块山石,再用大船运到这边,填入深洞中,缝隙用细小的砂石填充严实。 没了深洞,激流自然也消失,截流的工作得以重新开始。 * 建造堤坝的工作即将走入正轨,也代表着杭絮与容琤即将离开扬州,回到京城。 工匠分工合理,等再过几天,督造一事不必太过操心,两人打包行李出发也未尝不可。 只是宋辛的伤势尚重,受不得颠簸,于是大家都有了理由多待上一会儿。 说到宋辛,上回他去了一次扬水边,晒得脖子都褪了皮,脸上红通通的,仍不死心,趴在床上兴致勃勃地调了药膏,抹在脸上,黑着一张脸,又去了好几次。 杭絮这几天闲下来,懒得陪他过去,待在没多少人的太守府上,看云儿捣鼓稀奇古怪的消暑夏食。 这天,她吃着云儿新学的干丝——放在井里冰了两个时辰,吃起来很是凉爽,一只耳朵听云儿讲事情。 这人前几天还说不喜欢扬州,想早些回京城,现在却很是依依不舍,絮絮说着自己在扬州新交的朋友,新学的菜式。 忽地,她话音一转,说起了一个地方,“小姐,我听露枝说,熙春台的水退了,那里开了好多荷花呢,我们要不去看看?” 听到荷花,杭絮来了点兴趣,“那是什么地方。” 云儿想了想道:“好像是个叫瘦西湖的地方,本来是给皇帝夏天住的,不过咱们陛下不喜欢,就开放了,里面有多好漂亮的景。” “今年西湖被水给淹了,这几天终于给退完了。” 听见西湖二字,杭絮一愣,想起许久之前,她对容琤说,来扬州是为了看一看这里的景色。 但没想到,两个月过去,或是暴雨水患,或是各种大事,她却什么也没有看。 而现在,天气终于晴朗起来,容琤却仍在忙碌,没有多余的空闲时间,她也不好去打扰。 云儿看杭絮不说话,拉着她的手摇起来,“小姐,我们去看看吧,听说里面可好看了,错过这次,等我们回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来……” 杭絮被她摇的受不住,只得道;“好好好,我陪你去,行了吧。” “多谢小姐。” 云儿跳起来,跑到内室里,“我去准备明天的衣服啦,小姐一定要穿得漂漂亮亮的!” “明天?” “当然是越快越好啦,”云儿歪了一个头出来,“我们还要多去几个地方呢!” 杭絮无奈地坐回原位,又夹了一筷子干丝放进嘴里。 算了,看在她做菜好吃的份上,自己这次就放过她。 没有容琤,自己去一去也未尝不可。 唔,干丝怎么忽然变得有点难以下咽了。 第71章 不期而遇 熙春台在瘦西湖, 瘦西湖在扬州城的西南郊,马车一路驶出城门外,车外少有人声。 这地方前几日才退水, 没多少人知道已经开放, 因此人流稀少。 将近正午的时刻, 日头强烈,但越接近目的地, 便越能察觉凉意, 那凉意夹杂着水汽和淡淡的花香,有种湿润的感觉, 随一阵阵微风吹拂而来。 杭絮深深吸了两口, 仿佛能听见远处水波荡漾之声,才放下帘子。 云儿恰好从外面走进来,有点懊恼道:“小姐,我刚才问了车夫,他说熙春台和荷花浦虽然都在瘦西湖,但不是同一个方向。” “一个在西边,一个在南边,隔得好远。” 杭絮闻言问道:“哪个近一点?” “荷浦近些, 再走一刻钟就能到了。” 她没有犹豫, “那我们就先去那里吧, 反正时间多得很。” * 马车很快在一道石堤前停下,杭絮跳下车, 听见车夫对云儿说道:“租一条船,从这里下去,一路赏着景,不多久就到了。” 于是云儿便挽着杭絮, 蹦蹦跳跳去租了条乌篷船,还附带一名船夫。 踏上船的的时候,杭絮一时没有站稳,只觉得甲板像波浪一样不断起伏着。云儿也惊奇地叫起来:“小姐,这船会随着水晃呢!” 坐在船头的船夫回头笑道:“两位是北方人吧,这是第一回 坐船?” 云儿笑着回道:“以前在北方见过水,坐过大船,但从没坐过这种乌篷船。” 船夫道:“这小船和大船可不一样,坐得惯觉得舒服,坐不惯那就头晕得紧。” 杭絮慢慢站稳了,见涂了桐油的甲板干净发亮,便盘腿坐下来,今日风不大,于是小船也微微地晃着。 她感受了一番,觉得自己应该是坐得惯的那一类人,身体随着波浪起伏,竟给人一种迷迷糊糊的困倦感。 乌篷船的船舷不高,伸出手可以轻易碰到水面。这里的水虽源自扬水支流,但水色却大不相同,透着点微微的绿,水面点缀几朵碗莲,开着小小的黄花。 杭絮掬起一捧水,原本微绿的水色在她手中重新变成清澈透明,苍白的石堤和嫩绿的垂柳倒映在这小小的水镜中,依次闪过,一棵接一棵,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船夫是个健谈的人,一边摇着船橹,一边给两人介绍周围的景色。 “那里是烟雨楼,天气好的时候,在顶楼能看见整个西湖,今天太阳大,倒不太合适。” -- 第132页 “那里是五亭桥,也是能能去的地方,景色真叫一个漂亮!” 船夫忽地停住了船,抬手指向西边:“不知道两位看不看得清,那里还有一座桥,就是我们扬州最有名的‘二十四桥’!” 云儿跑到船舷旁,仰着脖子望去,“我也看看!” 可她踮脚眯眼看了许久,也只看见随风摇曳的垂柳,丧气道:“我怎么看不见。” 船夫笑一笑,“是有些远了,不过两位不是也要去那里吗,之后再瞧也来得及。” 说罢,便跟云儿讲起了关于二十四桥的种种传闻。 杭絮的心思却不在这些奇异的传闻上,她站起来,朝船夫指的方向望去。 她的眼力比云儿要好,很容易就看见垂柳柔软的枝条后,一座白色桥影横跨在水面上,影影绰绰的柔和曲线。 这些都不是最吸引她的,让她移不开目光的,是桥上一个熟悉的人影。 如此遥远的距离,只能看见那人穿着暗蓝的衣袍,隐约能辩出身姿挺拔。 今日容琤离府时,就是穿着一身暗蓝的帛衫向他告别。 她还想再看清楚些,可一眨眼,那人就消失在飘荡的垂柳掩映中。 “小姐,你看什么呢?” 云儿扑到她的身边,也随着她的目光看去,“这里的景色真漂亮啊。” 杭絮骤然回神,摇摇头:“没什么,这里的柳树太多了。” 她暗自为自己刚才的猜测发笑,容琤今早是去督工,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还恰巧被自己看见。 穿蓝色衣袍的人何其多,难不成每出现一个,她就要猜测一回?自己这是魔怔了。 “水边当然要种柳树,这垂柳依依的,多好看啊!” 船夫接她的话,“前头有个长堤,种了一溜的柳树,两位可要好好赏赏。” 云儿应道:“你既然这么说,那我们肯定要看。” 杭絮无声叹一口气,打起精神,也随着云儿一起看去,只是总有些心不在焉。 * 在船夫慢悠悠的摇橹下,两人过了一刻多钟才到荷浦。 此时是六月末,正值荷花的盛花期,开阔的水面满是盛放的荷花,深深浅浅的红色相互交杂,嫩绿的荷叶伸出水面几尺高,随风摇晃,红绿交映,不显俗套,反而美不胜收。 杭絮惊讶地睁大双眼,把这满浦的花色收入眼中。 她也见过荷花,但不过是花园后池的寥寥几朵,像如此热烈繁多的荷花,还是第一次见。 一阵风拂过,杭絮抽了抽鼻子,荷花香味浅淡,然而她的鼻腔却嗅到浓郁的花香,足以见得荷花之多,花香似乎已经与空气融为一体,难以分割,稍微动一动,似乎连衣衫也染上了香气。 云儿也惊喜地弯下腰,去仔细观赏一朵模样精巧的荷花。 船夫笑呵呵道:“这一处的景色未免单调,我带两位绕这荷浦转一圈吧。” 杭絮点点头:“多谢。” 于是船夫便摇动船橹,船头缓缓向前,分开密匝匝的花叶,开出一条路来,却在船尾重新被荷叶覆盖。 小船绕上半圈,停了下来,船夫钻过船篷来到船尾,:“两位,前面也来了一艘船,这路被堵住了。” 杭絮道:“我去看看。” 便穿过篷子向船头走去。 前方忽然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敢问对船几位也是来赏荷?” 她这时正好钻出乌篷,抬起头,与对船那人对上眼。 颔首简短道:“确实,何事?” 她今日在云儿的强硬要求下,穿上了一身粉色衣衫,少见地显出了少女的娇艳,杏眼却依旧冷淡,水一般的凉意。 她的身后是重重叠叠盛放的荷花,一眼看去,就像荷花幻化而成的花妖一般。 对船的年轻男子第一眼瞧见杭絮,便有些愣住,低声喃喃道:“荷花仙子……” 杭絮本就心情不好,听见他的低语,眉头稍稍蹙起来,语气更冷了些,“阁下若是无事,可否把船让开。” 男子这才回神,清俊的脸上并无多少尴尬的神色,反倒挂起笑来:“没什么大事,只是没有想到除我之外,这时候竟也有其他人游览西湖,遇见同好,一时心喜罢了。” 又道:“我这就让船夫把船让开。” 杭絮这才舒开眉头。 这人让了船,却并没有离开,而是和她们并船而行,不仅如此,还坐到甲板边缘,离杭絮极近,一副摆明主意要畅聊一番的模样。 杭絮不理他,专注地观赏荷花,这人也不尴尬,自顾自说起话来:“我姓杜,名锦,是名画师,不知姑娘尊姓大名。” 她瞥对方一眼:“杭。” “原来是杭姑娘啊,这姓真是少见……” 她本想置之不理,但这人的话似乎无穷无尽,说了半刻钟还没完。 她怎么没有看出来,这个模样清俊,一脸清高的人怎么会如此话痨。 实在是听不下去,杭絮忍无可忍地转过头,问了个奇怪的问题,“你既然是画师,那知不知道我梳的是甚么发髻。” 杜锦一愣,下意识缩了缩脖子,还是回答道:“姑娘梳的,似乎是抛髻。” 她点点头:“然后呢?” 然后什么?杜锦有些疑惑,还未深思就被闻声赶来的云儿打断。 “你做什么呢!”云儿叉着腰道,“我们家小姐已经成亲了,叫什么小姐,纠缠什么!” -- 第133页 杜锦恍然大悟:“原来应该叫夫人啊。” 他这才反应过来,那抛髻多是出嫁女子所梳。 杭絮无奈地点点头,等着他自觉离开,没想到这人仅仅是改了个口,依旧喋喋不休。 “不瞒夫人,我身为画师,此番游览西湖,就是为了作画。” “但遇见夫人,这万般景色就都成了点缀。黯然失色,夫人就如花中精怪……” “你别扯这么多,想说什么直接点!” 云儿听得脑袋发麻,打断道。 杜锦停下行云流水的夸赞,讪讪笑了笑,对杭絮道:“不知可否让我为夫人画一幅画?” 原来他废了这么多口舌,就是为了这件事。 杭絮毫不犹豫道:“不可。” “为何?” 杜锦诚恳道:“美人美景,如此相配,夫人难道不想记录下这场面吗,日后回忆,有画相陪,难道不好吗?” 她毫不动摇,目光专注看着一朵亭亭的荷花,指尖轻轻触碰,一片花瓣悄然落下,在水面激起一圈涟漪。 “不好,我要赏花,没时间让你画。” “夫人说谎。”年轻人摇了摇头。 “我说的什么谎?” “杜某画了许多年画,看人还是很准的,夫人虽在赏花,但心思却不在花上,眼神空荡,反倒像在思念着什么人。” 杭絮收回手指,笑起来:“笑话,我能想着什么人。” * “可惜现在有事,不然仇某就带王爷赏一赏这二十四桥的景,长堤烟柳,荷浦也在盛期,各处的景色都很有韵味。” 仇子锡走在桥上,水患多日,二十四桥浸水许久,虽经数日暴晒,但大块桥石中间仍带着深色的水迹。 建造堤坝的砂石分量不够,他们来到此处,是为查看西湖底的砂石是否可用,仇子锡在桥上看见此景,有感而发。 容琤站在汉白玉的栏杆旁边,淡淡道:“还是建造一事为重,赏景择日再说吧。” 在他看来,这里的景色与京城王府花园的没什么太大差别,当初想要来看,也只是因为想与杭絮一起。 现在杭絮不在,游览也没什么意思。 良辰好景虚设,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第72章 红盛绿浓 仇子锡点点头, “不错,待建造一事走上正轨,时间空下来, 我再带王爷和王妃去赏景。” 声音却带了点遗憾, “只是这广陵红的盛花期见不到了, 红盛绿浓,是扬州一绝。” 他说罢, 转身下桥, 眼神瞥见一处,颇有些惊喜, “那里有艘乌篷船, 没想到水患才退,就有人来游览,真是好兴致。” 容琤闻言,也抬头望去,垂柳掩映的远处,隐约能看见一艘褐色的小船,正慢悠悠地行驶着。 他只扫一眼,便没了兴趣, 正欲转头, 一阵微风忽起, 吹开柳条,露出船头站着的粉衣人。 他目光定格, 不知为何,明明只是一个模糊的身影,他却觉得熟悉极了。 而那位粉衣人似乎也朝这边投来目光,隔着极远的距离, 两人视线遥遥相对。 容琤心中一动,只是没等再看,那人便又消失在柳丝后,不见了影子。 而他的心绪,也随着那人的消失,微微沉下来。 身后传来“哒哒”的脚步声,卫陵的声音响起:“太守,大人,岑郎中这里的石头不行。跑到西边的那块湖去找了,他让我跟你们说一声。” 容琤怅然若失转身,仇子锡正好问道:“那他可说还要多久?” 卫陵摇摇头:“他走的快,我没来得及问,不过看那样子,应该还要很久。” “那我们还要在这再待上一会儿。” 卫陵回完话,跑到容琤跟前,弯着腰掏出一张纸,脸上带着点隐秘的笑,似乎要说点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他悄声道:“王爷,我刚才问了,这地方有山有水,有楼有花,可适合你和夫人来了,一起游游湖,赏赏景,多增进感情。” 他展开手中的纸,露出上面画着的……地图,“这是我买的地图,王爷您先看看,别到时候不知道去哪里。” 容琤低头看了眼地图,却没有接过去,而是问道:“我上午让你回府拿东西的时候,夫人还在吗?” 卫陵一愣,想了想道:“我没看夫人,听下人说,好像是出去了。” 他重新抬头,波光荡漾的河流尽头,已看不见那艘乌篷船。 仇子锡不知何时走到他的身边,提议道:“待在这里也无事,不如王爷与我一起去寻岑郎中?” 他确实是个勤政的人,连忙里偷闲,都只愿偷上一小会儿。 而一向同他一起勤奋的容琤,此时却没有立刻答应。 容琤抬起手,指向那艘乌篷船出现过的地方,问道:“不知仇太守可知道,那里是什么地方?” 仇子锡随他的指向看去,稍一思索就道:“烟雨楼旁,那船应该是沿着长堤而行,等过了长堤,便到荷浦赏荷,一举两得。” 容琤从卫陵手里抽出地图,展开,迅速找到荷浦所在,又问:“从此处到荷浦,若骑马前往,需要多久?” 仇子锡心中疑惑,还是道:“骑马的话,一刻钟就能到。” “王爷问这些做什么,难道想去那里看看?” 容琤收起地图,折好放进袖中,颔首道:“我离开一会儿。” -- 第134页 说罢下桥,转身又道:“若岑郎中完事后我还未归,那你们先走,不必等我。” 暗蓝色的衣袂在阳光下渐渐消融,仇子锡看着对方的背影,尚有些迷茫,转头问卫陵:“怎么就走了,王爷是要做什么?” 卫陵倒是猜到了一点,他高深莫测地摇摇头,“等王爷回来,太守自然就知道了。” * 杜锦从篷子里搬了张矮桌,又放了壶酒,坐在船舷旁,目光看着对船的杭絮,是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模样。 杭絮简直要被他烦得头疼,无奈道:“我说过了,不画就是不画,你为什么还要纠缠?” 这年轻人喝了一盏酒,感慨道:“我四岁学画,从小离家,走遍大江南北,就是为了见识各地的美人,把她们最美好的姿态画出来,不为收藏,只是想体会执笔时的心境。” 云儿听见这话,有些好奇道:“难道你除了美人,什么也不画?” 杜锦摇头:“我画美人,也画美景,今日初来,以为荷浦熏风便是一绝,但见到杭夫人,才知道荷浦虽美,却无神韵,非得要杭夫人来入画,才算完满。” 杭絮听见他又把话头转到自己身上,右手不自觉地摸上腰间的匕首,握紧又松开,最后无奈地别过头,只当听不见他的话。 杜锦还不知自己逃过一劫,笑道:“我相信我的决心能打动杭夫人” 他又提起一个话题,“杭夫人既已成亲,为何独自一人游览,不见夫君?” “他有事,来不了。”杭絮淡淡道。 杜锦叹一口气,“不知夫人的夫君有何要事,能舍了家中的娘子,让她一人孤单出游。” “要你管!” 这话云儿怎么听怎么不舒服。柳眉倒竖,“反正是很重要的事。” “好了好了,是我说错话。” 杜锦一边道歉,一边将几个酒盏倒满,推到对面。 “来,这是我自己酿的酒,没有名字,味道却还不错,两位尝尝?” 云儿接过酒,小小抿了一口,眼睛亮起来,“这酒有荷花的香气!” “不错,这酒是我一年前在苏州取荷花酿制,虽只藏了一年,但香味浓郁,在此处饮酒,正合时宜。” “你还挺厉害的嘛,”云儿夸赞道,又忽地回神,酒盏“叮”地放在桌上。 “我们小姐的事,你管那么多干嘛!” 他又给云儿倒了一盏,转头看向低垂着眼,看着荷花有些出神的杭絮,忽然意识到什么。 了然道:“杜某明白了,夫人心思不在景中上,是因为夫君身负要事,无人同游?” 杭絮闻言,侧头看云儿,见她似乎没有听见,这才端起酒盏,斜睨他一眼,大方承认了,“是又如何?” “原来如此,”杜锦看向杭絮,还想说什么,又看见对方手中端了许久的酒盏,转而问道,“夫人不试试?” 杭絮转了转酒盏,里面碧绿的酒液荡起小小的波纹,摇头道:“我不能喝酒。” 云儿已经喝完了第二杯,闻言也有些遗憾,“要是小姐不那么容易醉就好了,这酒的味道真好。” 她笑笑,正想放下酒盏,杜锦却忽地出声,“夫人,不如我们打个赌如何?” “什么赌。” 杜锦又饮下一杯酒,他有些醉了,脸上泛起红,声音也兴奋起来:“我们就赌,夫人的夫君会否来寻你。” “若他一个时辰内出现,夫人便允我为你作画。” 这人果然喝醉了,杭絮想,且不说容琤在城西扬水,就算他真的想找自己,又如何知道她身在何处? 她痛快地同意了:“好,我答应你。” “不过,若是他没有来呢?” “没有来?” 杜锦停顿一会儿,“那我……” 见他陷入沉思,杭絮不催促,端起酒杯,听云儿说这酒的味道,她也起了好奇。 如果只是小小舔一口,尝尝味道,应当没事吧? 她仰起头,轻轻抿了一点,正欲放下,却听见杜锦忽然笑起来。 “看来杜某不用想了,那位可是夫人的夫君?” 杭絮一愣,连手中的动作都忘了,一整盏酒咽进腹中,来不及在意,随他的指向看去。 岸上白堤后,一人倚马而立,身姿挺拔,暗蓝的衣袍几乎要融化在午后明亮的日光中。 隔着层层叠叠的花叶,隔着浓郁得恍若实质的香气,这满浦风光,红盛绿浓,都在余光中虚化,只能看见他不甚清晰的面容。 以及那清楚得仿佛在耳边响起的低语。 “阿絮,我来了。” * 容琤把马系在石堤旁,翻过栏杆,跳下来,小船轻轻晃动,荡起一点波纹。 杭絮还捏着那只酒杯,脸上有些不明显的红晕,仰头看他,“你……怎么在这里?” 容琤不在意身上的官袍,坐在杭絮身边,暗蓝的衣摆与轻粉的外衫叠在一起。 他将与杭絮奇妙的偶遇讲了一遍,凤眼垂下看她,“我猜自己见到的是阿絮,于是过来看看。” 他微微笑起来,“我的运气很好。” 杭絮把酒杯随手一抛,有点晕眩的脑袋倒在对方的肩膀上,“你是在二十四桥上吗?” “阿絮怎么知道?” 她笑起来,呼吸间也带着荷花的香气,“那我的运气也很好。” -- 第135页 杜锦目瞪口呆地盯着稳稳站在自己桌上的酒盏,不敢相信这是眼前这位少女随手一抛的结果。 云儿瞥了一眼,见怪不怪,又看向杭絮,“小姐,你是不是喝酒了,现在晕不晕?” 杭絮抬头看她,伸出食指,左右晃了晃,“我刚才不小心喝了一点,就一点,没事的。” 云儿这才放心。 容琤却担心起来,把歪在自己身上的人扶正,手掌拢住对方软软的脸颊,蹙眉道:“有点烫。” 杭絮反驳道:“是被太阳晒的,没醉!” 容琤见她固执起来,也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只是把人移得离水边远一些,长臂圈住对方,这才放心。 杜锦见几人都不理自己,急了起来,“杭夫人,我们方才说好,要是我赌赢了,就让我画画的!” 容琤听见,抬眼看他,“什么赌?” 凤眼瞥过来,杜锦倏地怂了,暗道怎的这对夫妻气势都如此吓人,开口将这个赌约复述一遍。 得意道:“我还说了一个时辰之内,没想到不用一个时辰,连一刻钟也用不了,我刚说完,你就出现了。” “看来倒是我帮了你的忙。” 他说这话,目光却没向着杜锦,而是朝着不知何时歪倒在自己怀里的杭絮,“我怎么不知道你喜欢同别人打赌。” 她稍稍鼓起一边的腮帮,阳光下有种毛绒绒的触感,“谁知道你会来嘛。” 容琤失笑,“那我不该来?” “不是不是,”杭絮摇摇头,“你晚一个时辰来,我就不用让人画了。” 刚说完,她就又道:“不行,你还是现在来才好,大不了……大不了我让人画一画。” 容琤一愣,杭絮已经坐直了身子,看向杜锦,她不是个喜欢毁约的人。 “你不是要画我吗,怎么画?” 杜锦闻言兴奋地跳起来,连小船也晃了几晃,“您等着,我去拿东西!” 他来来回回好几趟,将画具颜料依次排开,这才重新坐好。 将一张专门用于作画白色皮纸铺展开,杜锦攥着一只笔尖锋利的狼毫笔,目光一会儿望着杭絮,一会儿望着空空如也的白纸,迟迟没有出声。 杭絮端正姿势坐得有些无聊,不由地问道,“现在这个姿势就可以了?” 杜锦摇摇笔尖,“不不不,容我再思索一番。” 她又坐了了一会儿,有了些困意,见对方是个要思索许久的模样,干脆重新倒在容琤怀里。 杭絮眯着眼,感觉脸颊被一根微凉的手指触了触,“困了?” “有一点。”她的脸颊在对方暗蓝色的光滑面料上蹭了蹭,舒服极了。 “对对,这样好!” 杜锦忽然惊叫起来,把几人都下了一跳。 杭絮把脸转到他那边,懒洋洋问道:“这样就可以了?” “不错,夫人这个姿势就可以,不过——” 杜锦沉吟一会儿,“可能还要您的夫君配合……” 第73章 落水渡气 容琤的眉头微微蹙起来, “……我?” “对!”杜锦把画笔别到耳朵上,有理有据地分析起来,“若我让夫人摆出些赏景的姿势, 未免太过刻意, 反倒是现在, 随性而为,浑然天成。” “可画了夫人, 总不能把……您贵姓?” “容。” “把容公子撇到一边, 只画杭夫人,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两位一起入画, 这才完整嘛!” “你方才不是还说只画女子吗?” 杭絮笑一声,“现在怎么又能画男子了。” “杭夫人狭隘了,”杜锦摇摇头,“我说的是只画美人,可美人又不拘男女,杭夫人是美人,难道容公子就不是了吗?不仅是,还是一个顶顶的美人!” 他感叹起来, “我从四岁提笔, 八岁开始作画, 可这十几年来,如两位一般的姿容, 却还是第一次见,能与之相比的,或许是——” “说正事。” 杭絮打了个小小的呵欠,算是听腻了。 他嘿嘿两声, 停了废话,期待的眼神看向容琤,“那容公子意下如何?” 容琤不说话,神色淡淡的,显然还在思索。 杜锦趁热打铁,“两位还未没有成亲多久吧,让人画上一幅相处的画,也算新奇的体验,而且这画我不私存,赠予两人收藏,用于日后翻赏。” 容琤凤眼微垂,望着窝在自己怀中的杭絮,她的杏眼眯起来,眼睫微微颤着,睡得有些不安稳,脸颊压着自己的腿,轻轻的重量,却源源不断地传递着温热。 她确实醉了,不自知地显出娇态,让他整颗心都软下来。 想到这幅场景会被画到纸上,留存下来,他有些意动。 最后颔首道:“好。” 杜锦耳朵上的笔不知何时拿了下来,已经蘸上了颜料,“好嘞,我就知道容公子是个通情达理之人。” “两位放心,这回我可要拿出看家的本事了!” * 杜锦的颜料实在是多,在甲板上密密麻麻排了许多列,他耐心地调着色彩,嘴上还是不停。 “那些老古板,喜欢水墨画,水墨固然好,但用颜料就是歪门邪道吗,看看这满浦的风景,如果只用黑白两色,到底还是少了意趣……” 他絮絮叨叨,说完颜料,又说画纸的选取,画笔的种类,没个要停下来的样子。 -- 第136页 容琤倒是不觉得烦,他听惯了别人的废话,朝堂上、书房里、各种谄媚或谎言,早就没了感觉,但是—— 他轻飘飘地瞟了杜锦一眼,声音也轻轻的,“好好画,别说话。” 声音戛然而止,对方缩着脖子点头,用嘴型说:“不说话、不说话。” 容琤这才低头,手掌挡在怀中人的眼睛上,隔绝了阳光,声音低而柔:“睡吧。” 对方的眼睫在他的掌心颤了颤,带来一阵痒意,最终安稳地停了下来。 * 杭絮醒来的时候,脑袋还有些发晕,不知身在何处。 下意识地蹭了蹭脸颊下舒服的东西,软中带硬,好奇怪的枕头,她睁开眼,看见蓝色的枕——不对,不是枕头! 一点点把埋着的脑袋转过来,她仰起头,看见眉眼低垂的容琤,带着微微笑意的声音响起,“醒了?” 入睡前的记忆忽地涌入脑海,杭絮愣了好一会儿,终于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也意识到自己枕的究竟是什么。 她忙将手掌按在甲板上,想要起身,却没注意自己肩上搭着的手轻轻用了力,刚睡醒的身体还有些发软,她砸在容琤怀里,不疼,却有些懵。 “怎么了?” 容琤沉默一会儿,才解释道:“还没画完。” “没事没事,”杜锦的声音忽然响起。 他贴心地说,“夫人的部分我已经画完了,可以不用躺着。” 杭絮挣扎着坐直了,点点头,“那我活动活动手脚。” 容琤也跟着想站起来,却被杜锦喊住:“公子别动,你的部分我还没画完呢,再等等。” 他慢慢坐回原位,抬眸看了杜锦一眼。 对方忽地一抖,赶紧提笔画画,假装没看见容琤的神色。 * 杭絮站起来,绕着船头走了一圈,到了乌篷旁,云儿正坐在里面跟船夫聊天,转头看见她,眼睛一亮,“小姐终于醒了,你睡了一个多时辰呢。” “竟然过了这么久。” 杭絮也钻进乌篷,跟她坐在一起,“看天色还跟刚才差不多。” 她又问道:“我刚才看见船边好像有块小岛。” 船夫笑道:“确实有块小岛,在远处的时候,被荷花挡着,看不见。” “那杜公子让我把船移到湖心,靠在这里,说是景色更好。岛上种了不少花卉,倒也漂亮,也是个赏景的好地方。” 杭絮起了点兴趣,连困倦的大脑也清醒一些,从乌篷里钻出去,到了船尾,“我去看看。” 那船夫虽说靠着岛,但为了避免碰撞,到底留了两三尺的距离,船尾与陆地间隔着数枝花叶,高至杭絮的腰间,随风摇摆。 杭絮估摸着自己与陆地的距离,觉得跳过去不是什么难事。于是放心的走近船边。 可她忘了自己还喝过酒,对距离的估测有些失误,用的力小了些,没有落在陆地,反倒掉进了水里。 * 容琤端坐在船头,还维持着方才的姿态,只是没有杭絮躺在怀里,这件事就变得有些无聊。 他神色依旧冷淡,耳朵却听着乌篷里几人的交谈,他听见杭絮说要去岛上看看,而后是渐渐远去的脚步声。 脚步声消失,接着的却是落水声! 杜锦停了笔,四处张望,有些惊慌,“有人落水了?”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容琤就已经站起身,一转眼到了船尾。 云儿也冲出乌篷,俯在船尾,看着荷叶遮掩下水波晃荡的阴暗水面,抬头对容琤道:“小姐好像掉下去了,她不会水的呀!” 她又回身,急急喊道:“船夫,你有竹竿吗,快给我!” 她没等到船夫的竹竿,反倒是身后又传来落水声,回头看去,容琤也不见了踪影。 * 幸好荷塘的水不是很深,没多久,浑身湿透的容琤便抱着一人上了船。 杭絮闭着眼睛,头软软地歪到一边,几缕鬓发黏在脸颊,身上的衣服也湿漉漉地滴着水,粉色的外裳浸了水,变成湿红色,沾着几瓣荷花,倒真像荷花幻化成的精怪。 容琤看着自己膝上的人,神情罕见的有几分慌乱,手指贴着对方的脸颊,那无论何时都温热着的皮肤,此刻竟变得冰凉。 云儿在旁边焦急得要命,拿着帕子给她擦去脸上的水迹,又按胸口。 “小姐、小姐醒醒,怎么晕了过去?” 她的眼眶红起来,“都是我不好,没有看着小姐,让她掉进水里。” 船夫在一旁道:“是不是呛水了,才醒不来?” “呛水了,对对,呛水该怎么办来着……” 云儿又要急得哭出来,容琤忽地从慌乱中回神,脑海中浮现自己在书中看到救治溺水之人的方法。 溺水之人,若昏迷不醒,应当渡气而救,每渡一次,按压胸口二十次,循环往复,直至醒来。 他来不及思索,立刻低首,嘴唇贴住对方对方同样冰凉的唇瓣,将一口气渡进去。 可还未等他起身,唇瓣被一点轻微的力道舐住,他凤眼微微睁大,对上一双半开的、带笑的杏眼。 “我可没那么容易呛水,”杭絮声音贴着他的嘴唇响起,含含糊糊的,“刚才只是有点晕,没来得及睁眼。” 容琤紧紧提着的心终于放下,还未来得及庆幸,忽然意识到现在两人的情景,耳廓漫起一点红。 -- 第137页 他忙想起身,可才刚动作,一只冰凉的手勾住他的后颈,用力一压,两人又重新吻在一起。 杭絮嘴里还带点浅淡的荷花香气,连带着容琤也尝到了那香气,和满浦浓郁的花香比起来,这点浅浅的香气实在算不得什么,但却让他流连忘返,在对方的口腔内搜刮,想再多攫取一分。 云儿小声“哎呀”,连担心也忘了,双手蒙住眼睛,不敢看这场景,又忍不住悄悄从指缝里偷瞧。 杜锦不知何时也到了船尾,一手拿纸一手握笔,看一眼两人,在纸上画几笔,不知在画些什么。 * 云儿向船夫借了块布巾,有外人在,不好脱衣服,只能将杭絮的头发擦得半干,又随便将脸上擦一擦。 她把布巾里的水拧干,有些担忧:“小姐,我们赶紧回去换衣服吧,身上湿着,要是着凉了可怎么办。” “没事,”杭絮满不在乎,在水里泡了一会儿,那酒的后劲总算消散了。 “太阳这么大,晒一晒就干了,怎么会着凉,再说了,他的画还没完呢。” 她对自己的身体还是很有自信的,连在雨里淋了半天都没有事,区区落个水,怎么可能让她着凉。 云儿“哦”了一声,还是有些担忧。 容琤也微微蹙着眉,他想碰一碰杭絮,又怕自己身上的水滴到对方身上,于是手臂便悬空着,摆出个奇异的姿态。 “等画完,我们就回去,身体要紧,好不好,阿絮?” 杭絮瞥他一眼,最终还是同意了,“好吧。” 杜锦都不用看容琤的表情,低头猛画,两只耳朵各夹着一根笔,手上一根,嘴里还咬着一根,含糊喊道:“快了快了,公子等等。” 他口中的快,花了近半个时辰才好。 杜锦深深舒了一口气,感叹道:“好了,两位的部分总算画完了。” 云儿想看一看画,“你画了这么久,才画好两个人?” 他把画移了个角度,避开对方的视线,“还没画完呢,姑娘别看。” “当然了,这才几个时辰,能画好两个人,已经是杜某勤奋的结果。” “剩下的背景、润色,还要花上几天。” 在几人离去前,他要了住址,说几日后一定会把画送到。 上岸的时候,杭絮回头,看见他端起酒杯,遥遥向几人敬起,脸上几道彩墨,很畅快地笑起来。 “几位再会。” * 杭絮对自己的身体非常自信,奈何天不遂人意,当天晚上,她就发起了烧。 第74章 发了高烧 半夜的时候, 云儿去起夜,悄悄绕过杭絮床边,下意识去看一眼小姐。 这一看却不得了, 往常总是睡得安稳的人, 此刻眉头却不安地蹙着, 脸上带点不正常的潮红。 她有些担心,伸出手背碰一碰对方的额头, 被吓了一跳, 怎的这么烫! 云儿疑心是自己手太凉,弄错了, 又弯下腰, 额头贴住对方的,可依旧是滚烫的触觉。 她慌了神,推一推杭絮,“小姐,你醒醒!” 杭絮被推得迷迷糊糊醒来,杏眼半开,看着对方,眼神茫然, “云儿……?” 看见杭絮醒来, 云儿这才松了一口气, 接着问道:“小姐,你发烧了, 现在晕不晕,难不难受?” 她虽睁着眼,视线还模糊着,隐约看见对方的口型, 努力分辨着问话,慢慢回道:“不、不难受,有一点点头晕……” 她的脸颊两侧泛着一种湿红的颜色,眼睛半张不阖,声音也含糊着,明显是烧糊涂了的模样。 云儿又摸了摸杭絮的额头,感受着上面炽热的温度,越发慌乱起来。 “不能等明天了,现在就要去医馆,看大夫!” 她本想将杭絮背起来,但光是扶着对方坐起来,就已经累得喘气,只好跑出屋门,去找人帮忙。 四处看了看,她毫不犹豫跑向院子另一头的屋子,用力敲响了门。 “王爷!” * 回春馆 “幸好送来的早,要是等到明早,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 大夫收回诊脉的手,总算有时间系好自己的衣带。 他被守夜的弟子从床上叫醒,连衣服都没穿好就赶来治病。 容琤把杭絮裸露在外的手塞回被子里,垂着凤眼,把她汗湿的鬓发勾到耳后,轻声问:“她今日落了水,是因为这才发烧的吗?” 这位中年大夫摇了摇头,“今日落水,只能算作诱因,最主要的原因,还是这位姑娘这段时间受凉太多,湿气淤积。之前应该先有了低烧,今日被引动,这才变成高烧。” “她昨日体温有些高,应该是那时候起了低烧。” 容琤回想起昨天下午,他碰了杭絮的脸颊,感受到了过度的热,还有那些让他脸红的的举动,看来不止是饮酒的缘故。 云儿也有些懊恼,“小姐的体温一直有些偏高,昨天竟然被我忽略了,没有放在心上。” 大夫点点头,“看来我推测的没错,这就没事了。” 他从药箱里取出几粒药丸,动作熟练地给杭絮喂了下去。 “大半夜的,不方便熬药,先吃些药丸,明早应该会降下来一点。” “你们你记得看着,有问题立刻叫我。” 容琤站起来,垂首道:“多谢大夫。” -- 第138页 云儿也站起来道谢,“辛苦大夫了,半夜起来为我们看诊。” 大夫摆了摆手,“无事,医者本分。” 说罢有些惊讶地看了一眼容琤,他一开始见到来人的时候,还以为要面对什么贵族的居高临下,颐指气使,毕竟是个京城来的王爷。 没想到这人长得冷酷,态度竟然这么好, 他又看向还在昏迷中的杭絮,那位王爷的眼神几乎没有离开过她,是谁都看得出来的专注,看来是因为她的缘故。 大夫走后,云儿重新坐回杭絮床边,对容琤道:“时候不早了,王爷先回去休息吧,我来看着小姐就好。” “不必,我来吧,你回去休息。” 容琤淡淡拒绝,眼神依旧没有从杭絮身上移开。 云儿本想摇头,她当然想待在小姐身边照看,可瞥见容琤一瞬不瞬望着自家小姐的神情,心中一动,忽地改了口。 “那这里交给王爷,我明日早些过来,给小姐带点换洗的衣物。” 容琤点头,算是应了,云儿看见他冷淡却温柔的神色,又看向床上的小姐。 那药效用很快,杭絮原本蹙着的眉头已经松开,安稳起来,丝毫不觉一道视线在她身上,从未移开。 她不知怎的安心起来,悄悄地退了出去。 屋外夜色晴朗,繁星点点,看来明日的扬州,依旧有个好天气。 * 杭絮醒来的时候,只觉头晕得厉害,头顶并不是太守府熟悉的帷幔,而是木制的房梁,窗外传来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她有些疑惑,想起来看看,手肘抵在床上,半撑起身体,一个简单的动作,却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最终还是没能成功,身体一软,倒在了床上。 没法起来,她只好转动脑袋,扫视屋内的装饰。 屋子不大,简单的陈设,床头摆着个凳子,门没有关紧,半开着,像刚有人离开。 她看着看着,越发觉得这像回春馆的装饰,再结合自己奇怪的身体状况,难不成是生病了,自己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 昨天,云儿好像叫醒过自己,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挪动着右手,想从被子里抽出来,摸一摸自己的额头,门后响起“吱呀”声,有人进来了。 杭絮转头看去,容琤立在门外,手中端着一个碗,准备走进来。 “容琤?” 一出声,她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实在过分嘶哑,短短两个字,喉咙已经痛起来。 容琤正欲转身关门,闻声回头望向杭絮,原本冷淡的神色倏地柔和起来。 他急切地把门关上,加快脚步来到床边,将药碗放下,垂头看她,声音低缓,带着放心的意味,“阿絮终于醒了。” 他用手背碰一碰对方的额头,杭絮这时候终于把右手抽出被子,按住容琤搭在自己额头上的手,软绵绵的力道。 “我怎么了?” 她认真地问道。 容琤坐下来,低声解释:“你昨天半夜发起了高烧,昏迷不醒,我和云儿把你送到医馆里面。” 他反握住对方的右手,从额头上移下来,两只手一起放进被褥中,“现在温度降下来一点。” “我昨天虽然落了水,但怎么可能发高烧呢?” 听见自己高烧,杭絮还有些不可置信,但身体状况提醒她,她确实生着场很严重的病。 容琤耐心地把大夫说的话复述一遍,杭絮听见“湿气入体”这几个字,又回想起自己这些日子淋雨的次数,沉默起来。 她认命地点点头:“那我确实该生一场病。” 容琤捏一捏同她交握的手,正想说些什么,杭絮却忽然出声,“云儿来了。” 话音刚落,院子外就传来脚步声,接着由远及近,到了门外。 “啪嗒”云儿推门进来。 她拎着一个包裹,还提着一个挺大的食盒,一边关门一边道:“王爷,我还带了点吃食,等小姐醒——” 话未说完,她回头看见睁着眼睛的杭絮,未尽的语言就全被抛之脑后,满脑子全是欣喜。 她把包裹扔在地上,食盒小心翼翼地放下,接着扑到床边,“小姐,你终于醒了!” 杭絮一听云儿的哭腔,就知道她快哭了,连忙摸摸脑袋,“醒了醒了,现在可好了,就……一点点难受。” 她倒没说谎,虽然脑袋还是挺晕乎,但那种从昨天下午开始就存在的迷糊感已经不见了,舒服不少。 云儿抬起头,来不及伤心,思绪就被转移到其他地方,“当然难受了,小姐可是高烧。” 她也伸手探了探额头的温度,“那药确实有用。” 她看向容琤,“王爷,你守了半夜,现在回去休息吧,接下来让我看着就好。” 听见这话,杭絮一愣,目光转向容琤,问道:“你……看了我半夜?” 她原以为容琤是自己醒后才来的,可现在仔细一看,便发现了端倪。 男人一向整洁,可今日的衣衫却有些凌乱,有些许皱痕,冷峻的眉眼也带上几分不易察觉的憔悴,眼底沉着淡淡的青黑。 杭絮心中倏地闪过几分心疼。 她强撑着半坐起来,抬起手,抚过对方眼下的青痕,对方下意识闭了闭眼,眼睫扫过指腹,带来些微的痒意。 “你先回去休息吧,这里有云儿看着就行。” -- 第139页 容琤望向杭絮,微抿着唇,是个要拒绝的模样,可看见杭絮坚定的神色,最终还是点头。 “好,等你喝完药,我就回去。” * 杭絮端起放在桌上的药碗,乌黑浓稠的药汁在碗内微微荡漾,让人一见就有些畏惧。 她咬咬牙,连宋辛的药都喝过许多遍,这又算什么,闭着眼,一股脑灌了下去。 把最后一口药咽进腹中,她便忍不住咳嗽起来,“水!” 云儿连忙倒水,给人送过来。 杭絮喝了三大杯水,才勉强觉得口腔中的苦意淡了些。 “这药怎么这样苦,比宋辛的还厉害。” 她哑着嗓子道,其实更想说的是,开药的大夫是不是跟宋辛取过经,这浓郁奇特、经久不散的苦味,竟有些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感觉。 容琤沉吟一会儿,才道:“这副药,确实是宋辛开的。” “他听见你发烧的消息,撑着起来给你写了药方,大夫觉得比自己的好,就让人改熬这副。” 杭絮沉默,除了对宋辛医术进步的惊讶——对宋辛来说,药更苦,就是有进步,还有些诡异的感动。 受了那么重的伤,竟还想着给自己开药,这到底是种怎样的精神。 这才过去一会儿,被茶水压下去的苦涩又卷土重来,她看向容琤,眉头委屈地蹙着,“还是好苦……” 发烧对她还是有些影响的,至少在清醒的时候,她绝不会做出这样近乎撒娇的动作。 云儿又端着茶杯去倒水,容琤却从袖中拿出一包油纸,“我知道是宋辛的药后,就去给你买了些糖。” 油纸展开,正是上回杭絮给容琤吃的甜点——糖莲子。 椭圆的莲子裹着层雪白的糖霜,正在油纸上轻轻滚动。 容琤拈起一粒糖莲子,杭絮张开嘴,正等着他来喂,却看见他把莲子送进了自己嘴里。 她瞪大眼睛,“你——” 对方却倏地俯身,吻住杭絮,那颗圆滚滚的糖莲子被渡到她的口腔,做完这些,他并不离开,而是又吮了吮舌尖,舐过她的上颚,这才退出。 两人额头相抵,隔着极近的距离,杭絮看见对方的凤眼轻轻弯了弯。 “确实很苦,委屈阿絮了。” 第75章 离别在即 容琤走后, 云儿才敢回过头来,看着自家小姐的神色有几分微妙。 她把食盒提到桌上,将清淡的早食一叠叠拿出来, 一碗肉粥、一碗清汤馄饨、几碟小菜、还有两个小小的春卷。 “小姐生了病, 可得多吃点。” 她端起一碗肉粥, 一勺勺亲手喂给杭絮。 杭絮有些无奈,她是发了烧, 又不是四肢不能动弹, 但看着对方关切的眼神,也只能张嘴接受了。 喂着喂着, 云儿忽然说起话来, 语气状似无意,眼神却亮晶晶的,像是憋了很久。 “小姐,你说你这么好看,王爷也好看,生下来的孩子是什么样子啊?” 杭絮正好喝了一口粥,闻言呛得咳嗽起来,好一会儿才恢复, 摇摇手道:“还远的很呢, 你问这个做什么。” “不远啦, ”云儿狡黠地笑起来,“我看王爷跟你好得很, 说不定明年就能见到了。” 她眼神放空,陷入畅想之中,“要是个小小姐就好了,跟小姐一样好看, 一定很可爱,是个小公子也不错,不知道王爷小时候是什么样子——唔!” 云儿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杭絮捂住了嘴,“你瞎想什么呢,别说了!” * 临近中午的时候,云儿才离开,去给杭絮准备汤药与午食。 杭絮躺在床上,百无聊赖地翻着对方带来的话本,忽地耳朵一动,听见院子外的脚步声。 她原以为是云儿忘了什么东西回来取,可仔细听又不像,待那人推开门,一步一挪地移进屋内,才发现是宋辛。 杭絮把书合上,有些惊讶,“你怎么来了?” 宋辛穿着件宽松的中衣,背挺得很直,估计是怕牵动伤口,他的模样跟刚受伤时有了差别,脸上血色多了许多,没了那种过分虚弱的感觉。 他慢悠悠向床头的凳子走来,一边回道:“听说小将军生病了,我来看望看望。” 杭絮把他僵硬的动作看在眼里,“你的伤还没好,走这么多路,不要紧吗?” “没事,伤好多了,动一动不要紧。”宋辛的表情很是无所谓。 “就是孙大夫硬是不让我出来,我这回还是趁他们吃饭,偷偷跑出来的。” 他终于走到了床边,扶着床沿,慢慢坐到凳子上。 杭絮皱眉看着他的动作,直到真正坐下来,才松了一口气。 “小将军已经喝了一次药吧,现在怎么样了?” 她把书扔到一边,半躺着的身体滑到被子里,只露出一张脸,很是忧伤地点了点头,“好多了,现在就是有点晕。” 她叹了口气,“不算受伤,我上一次得病,还是在三年前。” 且远没有这次严重,甚至到了要卧床的地步, 宋辛却摇摇头,“我听跟你看病的杨大夫说了,以你的情况,生这场病对身体也有好处。” 他抬起手,把袖子撸起来,露出一截因失血和久不日晒而略显苍白的小臂,“来,小将军,我给你看看脉。” 杭絮从被褥里伸出右手,“你看吧。” -- 第140页 宋辛把凳子拖近了些,捉住她的手腕,刚弯下腰,就“嘶”了一声,立刻把背挺直了。 杭絮一听就知道,他是牵动了背上的伤口,敛眉道:“你不是说好多了吗?” 他嘻嘻笑着,圆眼睛弯起来,“我是说好多了,又没说完全好嘛。” 宋辛左右变换着动作,想找出一个不引动伤口的姿势,杭絮盯着对方无所谓的模样,把右手抬高了些,正好能让他坐在凳子上诊脉。 “坐直了,别弯着。” * 宋辛探了会儿脉,又去看杭絮的眼睛,最后摸一摸额头,很是骄傲地说道;“我的药果然没开错!” “小将军放心,你先喝两天这药,我回去再给你开一副,最多七天就能好。” 七天,杭絮想了想,觉得有些长,但还是接受了,一次治好,免得留下什么病根。 她看着宋辛欢快的神情,很想问问他,能不能把药的味道改一改,但最终还是把疑问咽了下去。 反正她都能猜到宋辛的回答:为了药性,绝对不能改! 宋辛看完脉,向杭絮借了本书,准备在这里多呆一会儿。 可还没看上几页,就被气势汹汹的孙大夫抓了回去。 孙大夫年纪大了,力气却不小,揪着宋辛的衣服,还小心地没碰伤口,声音痛心疾首。 “宋小友,你也是大夫,应该知道要多为自己的身体着想啊,伤口没好,怎么能下床乱跑呢,若是想出来,可以让学徒把床搬出来晒晒太阳啊……” 走到门外的时候,孙大夫回头,冲杭絮歉意地笑笑:“杭姑娘,打扰了,你好好养病。” 宋辛也艰难地探出一只手,晃了晃,“小将军再见!” * 傍晚时分,容琤又来看望杭絮。 “仇太守和岑郎中听说你的病情,也很担忧,但事务繁忙,实在抽不出时间,只好托我来慰问。” 他把手中的包裹放在桌上,垂着凤眼坐了下来。 杭絮也半坐起来:“替我谢谢他们。” “不过,那两人事务繁忙,你应当也没什么空闲,如果时间太紧的话,可以晚些来。” 他的衣摆还带些湿迹,显然是刚结束扬水边的事务,还没来得及换衣服就赶了过来,的确是很紧迫的模样。 容琤嘴角微微勾起来:“事务确实繁忙,但只要我一想到阿絮在这里,便没了心思处理,干脆不做,剩下的时间用来陪你也不错。” * 杭絮问了问堤坝的进程,得知一切良好,对岸的山石都炸了一半,忽地有些怅然。 看来离开的日子已经不远了。 容琤又道:“我还有一件事,要同你商量。” “怎么了?” “今天下午,我收到了一封京城来的密信。” 杭絮看着他略有些严肃的神色,也端正起来,“是……陛下的信?” 他颔首道:“皇兄在信中说,要我们带上陈舟和努尔,赶紧出发,秘密赶路,可以将行李与大部分侍卫留在后面,一定要尽快进京。” “陛下的意思是……”杭絮沉吟道,“怕人暗地杀死那两人,灭掉证人?” “不错,皇兄听闻私锻兵器一事,十分震怒,他怕这事流传出去,打草惊蛇,引人毁掉证据。” 他从袖中拿出一封信,递给杭絮,“这是皇兄的亲笔。” 杭絮接过,展开信稿,扫过密密麻麻的字迹,叹了一口气。 容琤所言不假,皇帝确实震怒无比,字迹都稍显凌乱,最后更是连连催促容琤赶紧回来,显然是等不及要询问更多细节。 “那我们何时出发?” 其实在杭絮看来,早一些晚一些都没什么,只要路上够快就行,但毕竟皇上下了命令,总不能再拖延下去。 只是未曾想到,离开竟来得如此措不及防。 “等你病好,我们就回去,这几天正好收拾东西。” 杭絮点点头,“那还有不到七天,不知道那时候宋辛的伤能不能走。” “放心,”容琤轻轻握住她的手,“我问了孙大夫,如果是躺在马车里赶路的话,再修养几天就可以了。” * 听见杭絮与容琤要离开的消息,仇子锡很是愣了一会儿。 他手里还拿着一堆文书,想同容琤讨论一番,最后沉沉地叹了一口气:“是该走了。” “在没有见到王爷之前,仇某总以为京城的贵族都是些依靠祖业,无才之人,可王爷却彻底改变的我的看法。” “王爷非但不是依靠祖业,反倒才华甚重,有时竟令仇某惭愧。” “还有王妃,也是独绝之人,没有你们的帮助,我早已走上黄泉路,整个扬州……唉!” “此番一别,不知何时能再见面。” 容琤抬眼看他,“不必感怀,以你的才能,不出几年就会被调入京城,以后自有机会见面。” 他的语气淡淡,不带什么安慰的意味,却让仇子锡舒了一口气,“不错,各自的路不同,怎能强求,只要有心,日后总会见面的。” * 岑玉堂听见这消息,倒没有什么伤怀的感觉,他这些日子全情投入堤坝建设之中,人被晒黑了许多,连吃饭的时间都是在夹缝中省出来的,又怎么有感慨的机会。 再者,他也是京城中人,只是奉命来扬州做事,等堤坝建成,就能回京,实在算不上什么离别。 -- 第141页 * 杭絮身体好了一点,能下床走路后,就开始行动起来,一个个地跟人道别。 仇子锡、岑玉堂、孙大夫、沈春花、李铁牛、王大爷、厨房李婶…… 这些人或多或少都给过她帮助,她每一个都记得,总不能一声不吭地离开。 等告别到最后,行李也整理地差不多,离开就是这两天的事了。 在某个空闲的下午,杭絮又坐在檐下晒太阳,把这段时间的事一件件在脑中整理,想来想去,总觉得忘了点什么。 她叫一声旁边的人,“云儿,我是不是忘了什么事情啊?” 云儿的神情怏怏的,在扬州的这段时间,她也交了不少朋友,到了离开的时候,同样舍不得。 听见小姐的话,她仰着头想了想,道:“没有吧,小姐的东西我都整理完了啊,” 见云儿也说没有,杭絮总算放下心来喝茶。 茶喝到一半,院门被扣响,杭絮懒洋洋地喊声进来,一个侍卫推开了门。 侍卫拱手道:“王妃,府门外来了个人,说要找一位姓杭的姑娘,我们猜测是你,因此来通报。” 杭絮坐直了,问道:“叫什么名字?” 侍卫道:“是个年轻人,他说自己叫做杜锦,是位画师,今日送画来了。” 第76章 扬水送别 “是个年轻人, 他说自己叫做杜锦,是位画师,今日送画来了。” 杭絮与云儿对视, 皆是一愣。 她把茶放下, 略有些懊恼地揉了揉眉心:“我就说忘了什么事, 原来是这件。” 云儿也“哎呀”道:“我也给忘了,这些日子事太多, 竟然一点没记起来。” 杭絮抬头吩咐院门口的侍卫:“把他带进来吧。” * 杜锦不一会儿就来到了偏院, 他的装束与那日没什么差别,只是手上多了一卷画。 看见院中的两人, 他眼睛一亮, 连忙上前:“杭姑娘,云儿姑娘,总算见到你们了。” 杭絮也站起来,走下檐廊,算是迎接,“杜公子先坐。” “云儿,倒茶。” 杜锦显然在太阳底下晒了有一会儿,端起茶就咕噜往嘴里倒, 云儿看见又给他递了一杯。 他接过茶盏, 有些歉意地笑笑:“杜某竟不知道杭姑娘住在太守府, 进来颇费了一番功夫。” “难不成两位是太守的客人?” 闻言,杭絮有些惊讶, 她和容琤来到扬州的消息并没有封锁,两人又经常在外面走动,这扬州的百姓,应当都知道太守府里住着瑄王, 可这人竟一点察觉都没有。 “你来扬州多久了?” “四月末到现在……快两个月了,来的时候没想到这里有水患,一直待在客栈里不敢出来,每天开窗画画雨景,也很是不错。” 杭絮看着杜锦的神情,意识到他是真的认为待在客栈画了两个月的雨景是场不错的经历。 “杭姑娘问这些做什么?” “没什么,”杭絮摇摇头,今日就是两人的最后一面,身份一事倒也不必明说。 转而指了指他画中的画卷,问道:“这就是那幅画,现在能打开看看吗?” “对对,自然可以!本来就是为两位画的。” 杜锦这才意识到自己来此的目的,把画卷放到桌上,又将茶壶杯盏一样样端到地上,这才道:“杭姑娘看罢。” 杭絮拿起画卷,入手是沉甸甸的重量,不看内里,光外头的装裱就精致异常。丝绸做底,露出的两截画轴光滑温润,连系绳都掺着金丝。 她将系绳抽开,慢慢展开画卷,眼神随画面的展露下移,而后忽地愣住。 “小姐,这画怎么样啊,好看吗?” 云儿在一旁也十分感兴趣,可问了几句杭絮也不回答,干脆绕过桌子自己去看,第一眼看去,她竟也愣了一会儿。 “好像啊……” 她发自内心的赞叹道。 其实云儿想说的不知这句话,卷轴上的画面也不仅仅是像这么简单。只是她看着画卷,脑海中就忍不住浮现出那一日的情景。 那一日的景色、日光、王爷和小姐的神色情态,她已记不太清,但总觉得,王爷低下眼看小姐的神情了,应当就是这副模样的。 杭絮抬手,手指拂过画面中容琤低垂的眼眸,轻声道:“他是这样看我?” 杜锦的画很有特色,不似那些水墨写意,许多地方一带而过,他将每一处细节都描绘得细致,连容琤低垂的眼睫也一根根描了出来,在画中的晴朗日光下,泛着橙金的光泽。 隔着长睫的遮掩,容琤眼中的东西毫不遮掩地倾泻出来。 那是一种……一种杭絮第一眼看见,就倏地心中一动的爱意。 “杭姑娘,我画得怎么样?” 杜锦的声音响起,带着几分自傲,他抿了一口茶,余光往杭絮这边瞟着,是个明显索要夸赞的神情。 杭絮笑一笑,道:“不错,画得很好。” “咚”茶盏被放下桌子。 “没了?” 杜锦等了好一会儿,才等到这一句淡淡的夸赞,很是失落。 “这还不够吗?”杭絮反问道。 在她心中,这已经是很好的赞赏了,至于其他的华丽辞藻,真的是说不出来。 他又问道:“容公子呢?” “他有事,不在府中。” -- 第142页 临近离开,容琤也有许多事需要处理。 他叹一口气,“真想看看容公子看见画的神情。” 容公子看着读过许多书,想必夸起人来会不一样些——至少比杭姑娘好。 他站起身,拱了拱手:“画已送到,我便不再多留。” 他的声音带些遗憾,“我不日就要前往京城,不知何日能再相见。” 说罢,他便转身向院门走去,杭絮看着他洒脱的背影,端茶微抿一口,轻笑起来。 “不日再见。” * 杜锦走后,杭絮又将这幅画看了许久,最后把它卷起来,等着容琤回来时,也让他看看。 容琤见到画的第一眼,也有些愣神,而后低声道:“果真画的很好。” 她赞同地点点头,“不错,不止封建,他画的你——” 话说一半杭絮便停住,因为她发现容琤的视线并没有浏览风景,也没有看向他自己,而是定格在她的睡颜上。 * 两日后,杭絮与容琤坐上了回京的马车。 为了不引人注意,他们轻装简行,凌晨出发,只带了几个侍卫,将大部分的暗卫和行李留在了府中。 马车从北门出城,走了许久,杭絮才敢掀开帷幔,回头去看清晨雾中若隐若现的城墙。 她叹一口气,“可惜,没能见到仇子锡最后一面。” 为了不泄露消息,仇子锡自然不能出现异常的举动,更别说送别,这时候,他应该在赶往扬水边的路途中。 马车忽地颠簸一下,她的身体随之晃了晃,又被一只手臂搂到怀中。 “小心,这段路有些坎坷。” 他们没有走来时的官道,而是选了一条小路,隐蔽是隐蔽,可远不及官道平整,时不时就要颠簸一番。 说罢,马车又连着颠簸几下,直把杭絮的脑袋往容琤胸膛上撞。 她被撞得头晕眼花,好不容易坐直了,挣扎着去看摆在小桌子上的地图 “我们什么时候能上官道!” 容琤遗憾地俯下身,给杭絮指出路线。 “我们现在正沿着扬水岸赶路,再有二百五十里的路就能上官道,还需颠簸上五日左右。” 杭絮顺着他的指向看去,手指点上扬水的分支渡口。 “到了这里,我们就改坐船,对吧?” “对,船比马车快上许多,到时候就能早些到京城了。” 坐船是两人讨论过的决定。来时人手行李众多,不便坐船,回京时却只有寥寥几人,运客的船人流量极大,几人混入其中,很难被人察觉,对想要隐藏踪迹的两人来说,是个再好不过的方式。 至于那些被他们留在扬州的暗卫和行李,则会在三日后沿着另一条官道入京,吸引视线。 “我还是第一次坐船赶路呢。” 杭絮的指尖从渡口一路上移,描出一条水路,这条路线经过支流、大江、湖泽,还沿着海岸线走了一点路程。 “我也是第一次。” 容琤靠得更近了些,胸膛贴着杭絮的脊背,“听说海边的风俗与内陆截然不同,若船在此处靠岸,倒可以去看看。” 杭絮点点头表示赞同。 就在这时,马车又驶过一个凹陷,她控制不住倒向容琤,额头和对方的下巴撞在一起,两人都发出一声闷哼。 只是在此之前,还需忍受五日的颠簸。 * 马车又行了一段路,忽地减慢速度,停下来。 车夫掀开车帘的一个角,禀报道:“主子,前面的路被石头堵住了,咱们去搬开,可能要花些时候。” 容琤颔首:“去吧。” 趁着这点休息时间,杭絮赶紧拉着容琤从马车上跳下来,活动下手脚,在车厢里动不动就是一阵颠簸,身子都要被颠得发麻。 马车走的小道临近扬水,一边是草木茂盛的荆棘丛‘’另一边,杭絮侧头看去,不过百尺的地方外,横着一道波光荡漾的大江,在未散的雾中还有些许朦胧。 在杭絮看来,此处的扬水与扬州边的并无区别,只是少了岸边的人头攒动,总觉得有些许寂静。 卫陵不知何时也从另一辆马车上下来。 他们一共带了三辆马车,最前头一辆坐着杭絮和容琤;最后面躺着一个宋辛;中间则绑着那两个犯人。 陈舟和努尔事关重大,让另一队人带着总归不太放心,不如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 卫陵就是从中间的马车上下来,眉头耷拉着,有些苦恼,看见杭絮和容琤的时候,眼睛一亮,跑了过来。 “夫人,王爷!” 容琤抬手摁住对方的肩膀,止住前冲的动作,“怎么了?” “王爷,你说我能不能给那两人用点药啊,他们一醒来,发现在马车上,就想叫唤,还是我动作快,往嘴里塞了块布。” “那个北疆人,不能说话,就拿眼睛瞪着我,脸上全是花纹,怪可怕的。” 容琤沉吟道:“确实该下点药。” 现在四处无人还好,等到了人多的地方,一没看住,他们叫起来,那就麻烦了。 杭絮也思索起来,“我记得宋辛有种药,药效一般,时间却挺长的,叫什么来着。” “我有我有!” 最末尾的马车上,宋辛忽地探出个头,笑嘻嘻道:“没想到小将军还记得,我现在就能配!” -- 第143页 “别乱动啊,你还受着伤呢,刚才不还抱怨路太颠簸没力气吗,怎么一下动作这么快!” 云儿两只手使劲揪着对方的领子,小心翼翼把人拎了回去。 宋辛的声音从车帘子后面传过来,“你们等着,我现在就配嗷——!” “叫你乱动,碰到伤口了吧。” * 看着这幕闹剧,杭絮脸上带了点笑,她仰头看向容琤,发现对方正抬头看着天色。 雾不知何时已经散去,露出蓝得澄澈的天空,远处一点薄云,被初升的朝日映成金色。 “阿絮,现在是什么时候?” 容琤问道。 杭絮仔细看了看太阳的位置,回道:“快卯时中了。” “时间差不多了。” 他低声道,凤眼带上些微的笑意。 杭絮闻言有些疑惑,正想问他那句话的意思,远处忽地传来剧烈的爆炸声。 她转头,朝爆炸来源看去,沿着扬水的江面向南延伸,越靠近扬州城,对岸的地势便从平坦变成蜿蜒的山脉。 而那声爆炸,就是从远处扬水对岸的山上响起。 她看着那处山脉,忽地意识到那里就是仇子锡建造堤坝的位置。 问题还未出口,一声爆炸又响起,巨大的山石被炸开,沿着山势滚落江面,溅起巨大的水花。 “阿絮看,这就是仇子锡给我们的送别。” 他的话被最后一声爆炸掩盖,却依旧清晰。 “扬州有个习俗,友人离别,便放鞭炮送别,如今我们离开,虽无人知晓,却幸得仇子锡送别。” 第77章 偶遇容敛 爆炸声已经消失, 而余声仍在空旷的原野间回荡,经久不绝。 云儿从马车里探出半个身体,神色微愣, “这就是仇太守的送别吗……” 远方, 巨大的石块源源不断从山壁上滚落, 沉进江中,溅起汹涌的波涛, 连此处的水面似乎都受了影响, 掀起了一点波澜。 杭絮笑起来,“真是很特别的送别礼。” 将黑火.药埋在山脉中点燃, 是为炸出一条供扬水通行的水道, 方便在原来的水道上进行施工。 今日这三声爆炸,意味着截流的工作完全结束,原本笔直南下的扬水将在扬州城拐上一个小小的弯,蜿蜒进山间,开始一段翻山越岭的路程,而分水堤的建造,也从他们离开的这一天,正式开始。 她仰头望去, 似乎能在远处的江岸边看见许多小小的人影, 然而细看, 又只剩下初升朝阳中一片金色的模糊。 身后传来暗卫的脚步声,壬四禀报:“主子, 石头已全数搬开,可以继续前行了。” 于是杭絮转过身,向马车走去,“上车吧。” * 马车晃悠悠地赶了五天的路, 停在扬水分支的一座小城中。 容琤让人卖了马车,又买了些东西用于伪装,这才来到渡口。 这城市虽小,渡口却颇为繁忙,挤满了大大小小的船只,往来不停,让人目不暇接。 京城毕竟是皇都,无数人趋之若鹜,不必专门寻找船只,便有许多人在码头招揽生意。 他们选了一座最大的船,毫不犹豫买了最贵的位置,不一会儿,便有船工来帮忙搬行李。 一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扛着行李,一边在前面引路,一边笑嘻嘻的跟这次的大主顾交谈。 能住最上面的房间,各个都是有钱人,现在多套些近乎,到时候说不定就能多得些赏钱。 “老爷夫人是哪儿的人啊?” “从苏州来的。”容琤的声音刻意压低了几分。 “呦,那还挺远,这回去京城是想游览一番?” “哪里有游览的心思。”杭絮摇摇头,脸上的面纱也飘动起来。 “我与夫君入京,是为给父母求医。” 在短短的一番交谈中,船工渐渐知晓了两人的身份。 苏州人氏,家有薄财,一月前父母突发重病,四处求医无法,听说京城名医聚集,因此上京求医,这回忍痛买了最贵的位置,也是为了让父母住得舒服些。 身边这个病怏怏的男人是亲弟,这回带上京,也是想看看有没有什么救治的法子。 船工一听两人没多少钱,热络的神色立刻淡上几分,他回头扫了眼两人,小声嘀咕道:“果然,看着就不像有钱人。” 男主人身量高大,长相却不敢恭维,脸上一道狰狞的疤痕,从眼角延伸到下巴,声音低沉得很,让人不敢接近。 女主人的身材娇小,声音也好听,只是虽然带着面纱,但仍能从露出的黄黑皮肤,看出这人长相不佳。 真是的,两人长得还没有旁边的小厮侍女好看。 不知不觉,几人已上到船的最顶层,来到屋子外,船工把两枚钥匙递给容琤,“这两间就是你们的屋子了,老爷收好,有事叫我叫行。” 说罢连自己的名字都没报,一溜烟走了。 “终于到了,那个人的话好多啊!” 云儿抱怨道,在外面她一言不发,就是怕说错话,现在终于可以出声。 “确实挺多的。” 杭絮坐在椅子上,把面纱扯下来,露出一张用姜黄粉染成黄色的脸。 “不过听说我们没多少钱后,估计不会再来找了。” 容琤接道:“看来我们的故事,编得还不错。” -- 第144页 他脸上狰狞的疤痕随说话蠕动起来,但仔细去看,就会发现那只是极为逼真的妆容罢了。 对外的这一套说辞,是两人讨论几天后得出的。 家有薄财:能买得起一些贵重东西,又不会让人太过觊觎; 父母重病:是上京的理由,也能给陈舟和努尔的身份一个合理解释; 病怏怏的亲弟:本来宋辛也是重病的对象,但他坚决不肯一直躺在担架上,只好改成先天不足才脸色苍白。 两人脸上的妆容,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他们的长相实在出众,若不加掩饰,走到哪里都会有人注意,更别谈隐藏踪迹。 “主子,这两人放到哪里?” 壬四指指躺在担架上,被被子盖得严严实实的两人问道。 这两人就是他们口中生了重病、不能见光的“父母” 杭絮挥挥手,“问宋辛,方便他下药。” 病怏怏的男人宋辛扶着背,慢悠悠地坐下来,喝了一口茶,“放到隔壁吧,那间屋子你们也不住,就让给我好了。” 壬四应声,扶着宋辛,带着剩下三个兄弟,把两人转移到了隔壁。 * 杭絮刚想喝口茶休息一会儿,船身便忽地猛烈晃动起来,茶杯的水溅出一半,若不是桌椅都经过固定,也要倒下来,滑到角落。 云儿站得歪歪扭扭,还是杭絮扯住她的袖子,才没有倒下。 晃动平息后,她扶着桌子,惊魂未定:“这是怎么了?” 话音刚落,外面传来一声嘹亮的号角。 杭絮福至心灵:“船开了。” 她来到甲板上,朝码头的方向看去。 原本紧贴着码头的大船已经启动,在缓慢远离着岸口,而那声音,就是出发的号角。 云儿闻言,也跑到甲板,跟杭絮挤在一起朝外面看,船头破开水流,浪花拍在两边的船舷,发出规律的响声,留下一点泛黄的泡沫。 她抬手指向远方,声音在风与浪的交杂中有些模糊,“小姐,我们现在要去哪呀!” “这条船要北上航行半个月,途经滕州、宁州、渊州,而后转道入海,掠过密州,再经过冀州,在幽州结束行程,那里离京城,只有两百里。” * 大船赶路的速度并不快,甚至比马车还慢些,可胜在日夜不停,晚上众人入睡,仍能赶路,遇上顺风又快许多,因此不过三日,就已经赶了四百里的路,来到了滕州。 一直赶路不停的船只在滕州的码头靠了岸,听说是要在此处买些补给,修整半日。 旅客们纷纷下船,抓紧时间在这个陌生的城市多看两眼。 杭絮扶着容琤,也摇摇晃晃踏上了陆地。这三天里,她被晃得昏昏沉沉,连梦中都像在水上漂浮,如今站在不会晃动的码头上,竟有些不适应。 反观一旁的容琤,依旧面色如常,似乎没有丝毫不适。 同样是第一次坐船航行,怎么他就适应得这么快? 她气恼地撇了对方的手,自己站直身子,没走几步,下一刻又被对方握住。 容琤的手不算温暖,却带着一股舒服的凉意,她只挣扎了几下,便认命地被对方拢在手心。 两人的后面,云儿和卫陵一人扛着宋辛的一只手,努力拖着一脸菜色的宋辛前进。 “你怎么连坐个船都晕成这个模样,自己不是大夫吗,喝药能不能治啊?” 卫陵也喘着气附和:“对啊,宋大夫,你医术这么好,给自己治病也不难吧。” 赶路的这段时间里,宋辛的伤好了大半,已经能行动自如,这半天原本该好好玩玩,只是谁也没有预料他竟有如此严重的晕船。 他有气无力的声音能听出许多惆怅:“晕船不是病,能治的话,我早治了……” * 临近中午,几人干脆找了个酒楼,先吃些东西再作打算。 二楼的包厢内,杭絮拿着菜单,一眼看去全是没有见过的菜式,干脆还给小二,直接道:“你们这里的招牌菜全来一份。” “还有,”宋辛也颤巍巍地举了手,“再来一份热汤,清淡些。” 小二接过菜单,喜笑颜开,“得嘞!” “噔噔蹬”跑下楼,到后厨去了。 这酒楼颇大,足有四五层,最底下的大堂里,密密麻麻摆着四方桌子,二楼以上则全是包厢,越往上,装潢越是贵。 这二楼的包厢,是杭絮和容琤依据假身份的财力选择的。 没想到这个决定,竟让他们看了一场好戏。 * 点完菜,几人百无聊赖地坐着,楼下忽地传来一声尖利的呼喊,在喧闹的氛围不甚明显,但在杭絮听来,却是刺耳极了。 恰巧小二开门来送热茶,杭絮便问了一嘴,“小二,外面是不是有人在喊叫,发生什么事了?” “客官的耳朵可真灵,”小二把茶放下,拿抹布擦了擦桌子,随嘴道,“我刚才上来的时候听了两句,好像有人要把一个姑娘绑走,那姑娘不肯,一直在喊叫。” 他见杭絮有些好奇,劝道:“我看客官衣着不错,有些钱财,但这事还是别掺和了,不是钱能解决得了的。” “要把那姑娘带走的人,是新任巡按,京城来的贵人,跋扈极了,没人惹得起!” “竟是如此吗,”杭絮声音放轻,有些害怕的模样,“那么大的官,谁敢惹啊。” -- 第145页 “是啊”,小二叹了口气,“有人去太守那告过官,结果连太守也不敢管,还有谁敢出头呢?” 他收好抹布,退了出去,屋内,杭絮和容琤对视一眼。 她问:“巡按是个很大的官吗?” 容琤沉吟道:“确实很大,一般是由陛下亲封,可——” 杭絮知道他未尽的话,如果是陛下亲自任命,这人又怎么会做出如此行径? “我出去看看。” 她把面纱戴好,走到门前,卫陵也跟了上来,“我跟夫人一起去。” 他也是个好奇心极重的人。 二楼的栏杆边围了不少人,都在往下看着,窃窃私语,想来也是同他们一样,被下面的声音吸引了。 大堂里,原本坐在桌子前吃饭的人全都退到角落,露出一片空荡的地方,一个女子被人押着,跪在地上,正叫骂着什么。 而她的面前,一个衣着华贵的男人背对杭絮,懒洋洋地坐着,时不时抬起酒杯,似乎丝毫没有把女子的话听进去。 杭絮找了个面善的老人,过去问道:“老人家,您知道下面发生什么事了吗?” 老人听见有人问她,迫不及待地分享起来。 “哎哟,你是不知道,那姑娘可惨了!” “那姑娘本来是城北唱戏的,父母双亡,只有一个妹妹,前几天妹妹得了重病,花光了家底都没有治好。” “为了多得些银钱,她没办法,只好卖身给戏台子。” “没想到这个巡按看人家姑娘长得漂亮,转头就以权压人,把卖身契抢到自己手上,要人做他的通房。” “你说,这还是人干的事吗!” “陛下怎么会让这种人当巡按啊!” 卫陵听罢,愤愤不平。 这时,那跋扈的巡抚放下酒杯,转了个身,终于将脸露出来。 杭絮忽地握紧栏杆。 卫陵也低声惊叫:“怎么是三皇子!” 是了,这滕州巡按,正是三皇子容敛。 第78章 容敏出现 卫陵也低声惊叫:“怎么是三皇子!” 他跟在容琤身边, 不知见过这些皇子多少次,就算只看见容敛的小半张脸,也一眼便认了出来。 容敛正端着杯酒, 漫不经心地啜着, 忽地眉头一动, 酒杯扔到桌上,就要向这边看过来。 杭絮心上一紧, 手疾眼快, 揪住四处张望想要躲藏的卫陵,把他的上半身按倒, 藏在自己身后。 他们苦心伪装, 改道水路,就是为了隐藏踪迹,容敛跋扈无才,可谁知他身后有着什么派系,会不会与那幕后之人有牵连,若是在这里被发现,那可就功亏一篑了。 容敛回过头,目光在二楼仔细扫过一圈, 没看见什么熟人, 只有一堆乱糟糟的平民, 细眉微蹙又展开,把头转了回去。 他重新看向那女人, 笑了一声,他的长相极好,唇角微微勾起,似乎即将倾诉什么情话, 然而说出口的却是冷漠的威胁。 “我只问一句话,心肝儿,你还想不想救自己的妹妹了?” 跪在地上的姑娘冷笑一声:“救不救关你什么事,你把抢来的卖身契还回去,我自然能拿得到钱。” 她的容貌清纯如带露梨花,楚楚可怜,此刻眼眶微红,发丝凌乱地模样更让人升起怜惜,可语气态度却寸步不让,不露出一分怯态。 容敛嘴角弧度加大,像是听见了个笑话,连声音也带上几分快意:“心肝,你该不会以为在大庭广众把我做的事说出来,我就会迫于面子屈服吧?” “我今日就算在这里把你打死,又有谁敢管我呢?” * 卫陵在栏杆后蹲了好一会儿,终于站起来,他连大气都不敢出,怕容敛听见,和杭絮一同匆匆回了包厢。 进了包厢,把门关得严严实实,他终于大口喘起气来。 容琤看见他的模样,意识到有什么事发生,蹙眉问道:“怎么了?” “外、外面……”卫陵说得断断续续。 “容敛在外面。” 杭絮替他说完。 她将外面发生的事全数说了一遍,容琤的神色反倒平静下来。 “原来是他。” 他低声道:“如果是容敛的话,这一切倒也说得通。” 杭絮也点点头,她派人查过,知道情况,陛下清正廉明,却不知为何,独独对三皇子容敛处处网开一面,无论做了什么恶事,也从未重罚过。 今日做出这种事,倒是意料之中。 容琤站起身,“我去外面看看。” 杭絮把面纱系得更牢固些,道:“我跟你一起。” 她看向蠢蠢欲动的卫陵,“你待在这里,别出去。” * 杭絮再次出门时,拉着容琤来到角落,选了个隐蔽的位置。 “他的感觉很敏锐,我们小心一些。” 她稍稍改变了自己的声线,放低了音调。 容琤随即也压低声音,“知道了。” 方才卫陵一时出声,虽是惊讶所致,但也谨慎地放低了音量,在酒楼嘈杂的环境中,只能说毫不引人注意。 可容敛偏偏就听见了,并且分辨出这声音属于自己认识的人。 杭絮不知道容敛的那一回头是偶然还是什么,但只要有这可能,就不得不注意。 他们隐藏好身形,朝下面看去。 -- 第146页 楼下,女子的声音已经有些嘶哑,“你在这么多人面前做出这种事,就算不在乎自己的名声,也不怕毁了……陛下的名声吗!” 她知道自己无权无势,一定反抗不过皇子,因此选择破釜沉舟,赌上一把,特意选在对方外出时闹事,把这件事情宣扬出来。 她想着,对方就算权势再大,也要在乎些名声,被这么多人听见,兴许就会收手,自己不过有些姿色,如何值得他落得个声名狼藉的下场? 容敛毫不在意地嗤笑一声:“你可猜错了,我的名声已经够坏,何必在乎,至于陛下的名声……那与我有何干系?” 原本喧闹的酒楼骤然一静,慢慢的,有窃窃私语传出来。 谁也没有想到,容敛竟敢毫不在意地提起陛下,这天下最尊贵的人,也是他的父亲,言语间毫无尊敬。 杭絮也有些震惊,她单知道陛下偏爱容敛,但不知道竟能偏爱到如此地步。 她侧头看向容琤,他的眉头微蹙了一瞬,随即还原,似乎对这种情况有所意料。 容敛懒洋洋地声音响起,带着一点疑惑。 “你跟着我有什么不好的,这卖身契虽是我抢来的,但我又不是不给你钱,你有了钱,就能给妹妹治病,我现在对你有点兴趣,但玩上几天,也就腻了,说不定还会放你离开,这样不好吗?” “人之气节,怎能轻易抛弃,我宁死也不会委身给你这种人!” 女子几乎已经绝望,她软倒在地,盯着坐在她上方的容敛,一字一句说道。 而容敛只是微微一笑:“心肝长得这么合我心意,你的妹妹应当也不差,等你死后,我把她带进府里,十一二的年纪,玩起来想必也别有趣味。” 闻言,连心中波澜不惊的杭絮也微微愣神,她看着容敛闲适的神色,几乎分不清他是在威胁,还是真有此意。 容敛出身皇家,长相自然极好,凤眼上挑,与容琤的极为相似,然而却不显冷意。 盖因那张嘴唇,略有些饱满,线条柔软,给他带上倜傥顽劣的味道。同外表冷酷薄情的容琤,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 然而两人的品格比之外貌,差距却要大得多。 此刻他的嘴唇掀起愉悦的弧度,多情的凤眼下垂,盯着茫然的女子:“心肝,你想明白了吗?” 女子愣在原地,嘴唇微微颤抖,几乎要不知所措。 容敛站起身,掸掸衣摆,一挥手道:“把她带回去。” 女子被人拎起双臂,稍稍挣扎一下,便没了动静,像是已经认命。 杭絮仰头看向容琤,问道:“我们不能暴露行踪,对吧?” 容琤微微颔首,低声道:“阿絮想救她?” 她轻轻叹了口气,“我们先回去吧。” “想救又如何,这时候也救不了。” 算起来,容琤比容敛的辈分还要高上一等,但不能暴露行踪,就代表着不能用身份压人。 他们只有半天的时间,怎么救也是个难题,得好好想想。 * 侍卫还没走上几步,人群外忽然传来一声怒喝:“住手!” 那声音熟悉极了,杭絮离开的动作骤然顿住。 她转身看去,人群分开的地方,一人身着青衫,正大步向内走来。 他有着一张温文尔雅的面孔,此刻却满是愤慨,似乎在为眼前见到的事而深深不愤。 三月未见,杭絮以为自己忘了,那些黑暗的回忆好像被接踵而来的大事冲散,消融在江南的春色和细雨中,让她极少去回想。 可见到他的第一眼,她就知道,自己没有忘,那些回忆只不过被短暂地掩盖了,一见到故人,就会被轻易勾起。 “哟,这不是二哥吗,你怎么来了?” 容敛的声音忽地响起,将杭絮从回忆拉进现实。 她朝下望去,容敏已经到了正中央,与容敛相对而立。 “三弟,若不是下人通报,我真的不敢相信,你竟然会做出这种事情,逼良入室,岂是君子所为!” 容敏声音清朗却不失力道,含着心痛与斥责,此话一出,周围百姓的声音也大了起来。 “对啊,他一个皇子,竟然还做这种事,没良心啊。” “人家一个孤女,怎么招惹他了,幸好有人站出来。” “这个人好像是二皇子,是那人的哥哥,哥哥是该管教弟弟。” …… “我的习惯,二哥还不知道吗,这事你还是少管吧。” “容敏怎么会来?” 容琤的声音在杭絮耳边响起,带着些微疑惑。 容敏的封地是鲁地,滕州也在鲁地,他在这里也情有可原。” 但杭絮知道容琤问的不是这个意思。 她冷笑一声,“容敏这种虚伪的人,无利不起早,作出这副大义凛然,一定是别有所图。” “要不然,他可不会多管闲事。” 很快,两人就知道了容敏所图为何。 他转向那两个架着女子的侍卫,喝道:“你们两个,还不快把这位姑娘放下来!” 侍卫显然见过二皇子,一喝就松了手,女子瘫倒在地。 而后又看向容敛:“我是你的兄长,理应负好管教你的责任,快跟我回去!” 说罢招呼身旁的几个侍卫:“你们把他给我看好。” -- 第147页 地上的女子没人押着,却不起来,而是冲容敏跪着,额头紧紧贴在地上:“谢谢大人、谢谢大人……” 容敏虚扶起女子,声音温和许多:“姑娘放心,是我管教不严,一定会给你讨回公道,你起来吧。” 他站直身体,环顾四周,声音温和坚定:“诸位乡亲百姓,容敛虽为我亲弟,但我作为兄长,也绝不会包庇,定严加管教。” 周围看客讨论的声音又大起来,杭絮不用细听,就知道满是赞赏,都在夸赞这位二皇子刚正不阿,不包庇家人,以后一定会好好治理滕州…… 杭絮了然,容敏难得做了一件好事,原来是为了给自己积攒声誉。 随着主演的散场,剩余的看客也渐渐散开,回到自己的座位去吃饭。 杭絮和容琤也回到包厢,菜也差不多上齐,几人吃了起来。 招牌菜里有几道海鲜,宋辛一闻到味道就干呕起来,只好端着热汤多喝几口。 她也舀了碗汤,一边喝,一边跟几人讲方才发生的事。 说到尾声,云儿忽然问道;“小姐,那姑娘有多好看呀,能让那三皇子不肯放手。” 她声音带点感慨:“确实很美,只是——” 杭絮的话语戛然而止,她忽然意识到,在刚才的那一场闹剧中,容敛那双凤眼里面有玩味、有恶劣、有漫不经心的嘲弄,却独独没有一丝一毫,对那女子的欲望。 男人对女人的欲望。 第79章 潜入府邸 杭絮猛地站起身, 推开椅子,向窗户走去,面前的汤碗晃了晃, 溅出几滴油星。 这个包厢很大, 窗户正对着街道, 半开的缝隙中传来喧闹的人声。 她把窗户完全打开,目光顺着街道朝远处看去, 掠过熙熙攘攘的人群, 很容易就发现了那辆过于华贵的马车。 那马车在拥挤的人流中缓缓向前,正转过一个弯道, 在建筑的遮掩下露出顶端。 杭絮把窗户半合上, 声音含着点冷意:“有问题。” 卫陵夹菜的动作瞬间停住,头抬起来,有些慌乱:“怎么了,我们被发现了!” 他以为是自己刚才的暴露带来的问题。 她摇了摇头,“我总觉得容敛的神色有些奇怪,方才被云儿一问,终于知道问题在什么地方。” “按理说,他如此大费周章, 想到得到一个女人, 一定是贪图她的美色, 想要占有她,可容敛看着那位姑娘的眼神, 竟然没有一丝欲望,甚至还有几分无聊和厌恶。” “既然没有欲望,为何要把人带走、闹这一出呢?” “还有容敏,偏偏这么巧出现, 容敛这种跋扈之人,又偏偏愿意听他的话。” 卫陵忽地站起来,恍然大悟:“夫人是说,二皇子和三皇子勾结……” 这也许不是一个人的作秀,而是两个人的表演。 杭絮“咔哒”关上窗户,就要门口走去,“我出去看看。” 她说罢,便准备行动,只是还没走到门口,就被容琤拦住。 男人凤眼垂下看她,“此事可以从长计议,不必现在行动。” 卫陵也站起来:“是啊夫人,二皇子三皇子的事,跟我们的关系也不大……” 可她却摇了摇头,眉心敛起:“陛下尚未立下太子,容敏暗中觊觎已久,不管是杭家,还是瑄王府,都很受陛下重视,逃不开储位之争。 “他现在做出这些举动,不知道目的是什么,但一定不安好心。” “这次遇到他们两人相商,说不定会透露什么秘密,我想去看看。” 容琤和卫陵都沉默起来,杭絮说的确实有道理。 她用面纱把自己的脸为了个严实,正准备出发,容琤的声音响起。 “我同你一起。” 她回头,看见男人的凤眼坚定望向她。 可杭絮的神色同样坚定:“他们太熟悉你了,就算你做了掩饰,也很有可能被认出来。” “容敛只见过我一面,不容易被认出。” 她想要跟过去,确实有刚才自己陈述的理由,只不过漏了一个没有说出口。 杭絮更想要知道的是,前世容敛是否与萧沐清一样,与容敏暗中勾结,暗中商讨如何将自己一步步骗进深渊,如何瓜分杭家,如何踩着杭家的尸首争夺帝位。 她想知道,是不是容敛也是她上辈子未曾知晓的仇敌。 她害怕自己听到那些消息后,会抑制不住自己的仇恨,她不想要这些丑陋的恨意被容琤发现。 “我一个人去就好。”她坚定地复述一遍。 可容琤没有松口:“我可以待在暗处接应你,不会被发现。” 杭絮叹一口气,声音放软:“你放心,我只是去看看,不会做什么冒险的举动,没有危险的。相信我,好吗?” 她当然知道,容琤不许她一个人去,是怕遇到什么危险。 两人僵持一会儿,最终还是容琤率先松开手,向后退了几步。 他半阖着眼,声音不带什么情绪:“……好。” 杭絮已经走到了门前,手握住了门闩,又忽地回头,看向容琤。 明明心底还沉浸在往事与仇恨中,可看着对方,她却忍不住露出个笑来:“等我。” 她的大半张脸被面纱围住,只露出一双弯起来的杏眼,却不由得让人沉溺其中。 于是容琤也微笑起来,轻声道:“我等你。” -- 第148页 * 杭絮的动作很快,循着刚才在窗外看见的马车踪影,很容易就跟上了他们。 她伪装的身份是一个小有家财的妇人,穿的衣服平平无奇,颜色暗淡,混在人群中,慢慢靠近马车,竟也无人发觉。 到离马车五尺远的地方,她被围在周围的侍卫拦住。 高大的侍卫抽出刀格在身前,蛮横呵斥道:“离这么近做什么,走远点,别拦着我们家大人的马车!” 杭絮作出一副害怕的模样,连连点头,向后退了几步,又混进人群里。 她低着头,看样子完全是个被吓坏了的普通妇人,然而暗处的眼睛里却满是思索。 果然,她没有猜错。 如果仅仅是为了前进,何必左右都要空出五尺的距离,足可以并列三辆马车,把人群隔离到五尺外,更有可能的是要避免交谈声被听见。 五尺的距离,足以消弭正常音量的交谈,普通人估计一丝一毫的声音都听不见,即使是练过武的耳聪目明之人,也只能听见几个字段罢了。 杭絮在拥挤的人群中左右腾挪,来到一个离马车最近位置。 然而她偏偏不是普通人。 凝神细听,那个吵闹急促的交谈反倒成了底色,让马车中两人慢悠悠地谈话一点点飘入杭絮耳中。 “多谢三弟陪我演了这么一出戏,哈哈哈,经此一事,我在滕州百姓心中的威信,就要大大增加了!” 明明是温文尔雅的音色,却带着让人不舒服的洋洋得意。 “二哥不必感谢,日后弟弟出了什么事,还要多赖你帮忙呢。” “这是自然,方才三弟的演技,真是出神入化啊,连我都看不出来是演的。” “呵,”这慵懒的声音轻轻笑一声,带点讶异,“二哥误会了,我可不是在演戏,弟弟是什么样的人,难道你还不知道吗?” “这……三弟是什么意思。” “那个女人,我可没说不要,不要放了,给我留着。” “原来是这件事,”那声音轻松起来,“三弟放心,回府我就派人把她洗干净,送到你的床上。” “对了,刚才听三弟说,你对她的妹妹也有些兴趣,需不需要我一并送了?” 他贴心地问道。 “不必了,”容敛拒绝,声音带些厌倦,“等我玩完这个再说吧。” * 马车又转了个弯,在太守府门前停下,一个仆人小跑来到车辕旁,跪下来弓起背。 容敏和容敛踩着仆人的背,一个个走下来进了府。 杭絮没有离得很近,身形隐藏在人群中,听完那番话,她简直要冷笑起来。 容敏其人,果然不出所料,连作秀也不肯做个全套,非要两头都讨好。 至于容敛,倒让她有些疑惑,她原以为这人的跋扈是外表,心中至少有些图谋,跟容敏合伙是想得到什么,可听刚才他的话,竟是想求个庇护? 杭絮绕道太守府的后院,选了个没什么声音的地方翻进去。 正值午后,许多人都在午睡,偌大的府里没什么动静,她四处找了找,来到洗衣房,找了件侍女的衣服换上,光明正大地行动起来。 各地的太守府都大同小异,杭絮低着头穿过花园,朝厢房所在走去。 她脸上的姜黄粉还未擦掉,外人乍一看,只觉得肤色暗淡无比,连五官也不愿细看,实在太不显眼,这倒便宜了她。 走到一条小道上,前面忽地传来交谈声,杭絮下意识朝一边的假山后躲闪。 十几个呼吸后,交谈声接近,那是两个侍女的声音。 “哎,又来了个可怜的人,怎的就被三皇子看上了。” “我现在害怕的紧,府里有几个姐妹也被看上过,现在都没了消息,你说我们两不会也……” “别说了,现在只希望三皇子不在厢房,我们千万别遇见。” …… 声音远去,杭絮从假山后走出来,她看着那两个背影,沉思半晌,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姐姐,这是哪里啊?” 杭絮轻而怯的声音在两人身后响起。 侍女停下脚步,回头问道:“怎么了,不认识路?” 杭絮点点头:“嗯,我新来府上没几天,路还记不全,刚才送东西去了,回来的路却不记得。” 侍女笑笑:“没事,跟着我们就好,待会儿我们送完衣服,就带你回去。” 杭絮抬头,露出个笑:“谢谢姐姐。” * 三人并肩走着,杭絮悄悄侧头,去看侍女手中端的衣物。 那是一件水红色的纱衣,薄如蝉翼,虽用料极好,却无端给人一种狭昵的意味。 她小声问道:“姐姐,我刚才听你们说三皇子,这件衣服也是送到三皇子那里去的吗?” 侍女叹了一口气:“对啊,我们现在心里可慌了,生怕送衣服的时候遇见三皇子,被他看上。” “为什么要怕啊,三皇子身份那么尊贵,被他看上不是好事吗?” 侍女摇摇头,脸色严肃:“那里是什么好事,你刚来,还不知道,三皇子来了府上一个多月,每几天就要带一个女人到自己房中,如果是宠幸倒没什么,可我们时不时能听到那些姑娘的惨叫,十分凄惨。” 另一个侍女打了个寒战,接话道:“还有我们的几个姐妹,因为长得好看,也被叫去,之后便没了消息,不知道是被送了出去,还是……” -- 第149页 杭絮也害怕得惊叫起来,“怎么会这样,皇子也会做这么可怕的事吗!” 她看了看两个侍女,“姐姐们长得这么好看,不会也被看上吧?” “我们就是在怕这个,要是被看上,说不定连命也要被丢掉。” “这样吗,”杭絮鼓起勇气,“那我帮姐姐送过去吧!” “你,小妹妹,你不也害怕吗?” 杭絮摇摇头:“没事的,我长得不好看,三皇子不会看上我的。” 侍女扫过杭絮的面容,蜡黄的面容毫无血色,确实没什么姿色,不会让人注意。 杭絮抢过托盘:“放心吧,交给我就好。” 第80章 识破伪装 此时正午已过, 可阳光依旧明亮无比,目之所及。满是金色的光线。 杭絮按照侍女指的方向,端着托盘一路前行, 不一会儿就看见一座院子。 这院子位置虽然偏僻, 但一看就奢华非凡, 远远望去,就连房顶的瓦片都闪着流光溢彩的光芒。 她看见院外站着数个带刀的侍卫, 没有上前, 而是绕着院子仔细观察了一圈,这才过去。 杭絮端着托盘表明身份, 在侍卫目光的扫视下, 成功进了院子。里面静悄悄的,显然正主还没有回来,她放了点心,朝唯一发出响动的屋子走去。 站在门外,她已经能清晰听见里面的声音。 那是一个姑娘的自言自语,含着愧疚和不安。 “实在对不起,我也是没办法,眼睁睁把你送到人家床上, 你待会儿一定不要反抗、不要骂人, 安静点, 不要发出声音,知道吗……” 回应她的是一阵安静。 杭絮抬手, 叩了叩门,清脆的声音把侍女吓着了,发出些杂乱的响动:“谁!?” “姐姐,我是来送衣服的。” 杭絮把声音压得低弱惶恐。 “进来吧。”侍女的声音尚带着急促。 杭絮推开门走了进来, 第一眼看见门内的情景,只觉得耀眼无比。 明明外头阳光正好,屋内却紧紧闭着窗户,在各处点燃了烛火,桌角、柜顶、博古架……烛火数量众多,本就明亮,火光映在金银饰器上,又折射出更耀眼的光,光线斑斓,让人一时竟看不清屋内的人物。 她眯着眼睛,小心适应着屋内的光线,踩着毛茸茸的地毯,绕过遮挡屏风,目光转动,终于看见了床上的两个人。 其中一人躺在床上,背对外侧,一动不动,只穿了件单薄的衣服,一边散落,露出半个雪白的肩头。 另一人半坐在床边,手中拿着布巾,正帮那人绞着头发,神情忧愁,想必她就是自言自语的那位。 侍女侧头,看见屏风旁的杭絮,低喊了一句:“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过来。” “哦哦!”杭絮端着托盘,快步走到床边。 她把那件轻薄的纱衣拿出来,放到床上,歪着头看侍女给床上的人一缕缕绞干头发,又在身体抹上带着香气的脂膏,疑惑问道:“姐姐,你这是在做什么呀?” 侍女瞥她一眼:“问这个做什么。” 杭絮一缩脖子,“我就……我就问问,听说待会儿三皇子要来宠幸、宠幸……” 侍女的声音冷下来:“呵,宠幸……什么宠幸!” 床上人的头发已被绞得半干,她把布巾收起来,拿起那件水红色的纱衣一边抖落开,一边催促道:“好了,这里没你的事,快走吧。” “那姐姐,我先走了。”杭絮点点头,拿起托盘,走过侍女的背后,扬起手刀,干脆利落挥在对方颈后。 侍女连句呼喊也没来得及发出,身子一软,就要倒在地上,杭絮接住她的身体,把人藏在床底下。 杭絮做完这一切,站起身,想了想,又蹲了回去,把人拖出来,从袖子拿出一包药粉,撒一点在对方的鼻腔,这才重新塞了回去。 她把床上背朝里侧的姑娘翻了个身,看见一张梨花带露的清丽脸庞,正是方才酒楼中的那位。 此时女子双眼睁大,有些惊讶地看着杭絮,嘴巴动了动,像是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四肢僵硬动弹不了,显然是被下了药。 她身上带着数种药粉,自然也有解除麻痹的,但并不急着给对方解开。 杭絮先把门锁上,而后又走到窗边,一把推开窗子,观察起窗外的情况。 这院子能给皇子住,四周的风景自然是极好的,窗外是一道廊檐,被栏杆围着,栏杆外是个颇大的水池,飘着半池荷花。 再远些,水池变成一道窄流,弯弯曲曲穿过红墙绿树,朝府外流过去。 她估算了一下距离,觉得能在被人追上之前翻墙离开,这才回到床边,拿出药粉帮女子解开麻痹。 药粉的效力很快,不一会儿,女子的身体就有了轻微动作。 “谢谢恩人……救我。” 她的声音带着嘶哑,像是曾大声喊叫过许久。 “不必多谢,”杭絮低声道,语速稍快,“大概还有半刻钟,你的身体就会恢复,我先问你几个问题。” 女子点点头:“恩人请问。” “你家里只有妹妹一个亲人,在滕州没什么朋友对不对?” “对,我几年前带妹妹来到滕州生活,只有两人相依为命。” “你妹妹的病不难治,多花钱就能治好,是不是?” -- 第150页 “确实,只是所需的药材实在昂贵。” 杭絮轻舒了一口气:“那就好了。” “我再问你,我给你一笔钱,你逃出太守府后,带着妹妹立刻离开滕州,不再回来,你愿不愿意?” 女子一愣,疑问还未出口,被杭絮打断:“我马上就要离开滕州,能救得了你一时,日后却护不到你。” “你既然除了妹妹,在滕州无亲无故,不如离开这里,好过日日躲藏。” 她说完这段话,原以为女子还要思索许久才能做出决定,没想到下一刻,那个沙哑的声音就响了起来:“我愿意。” 杭絮注视着女子,问道:“你决定好了?” 女子坚定地点点头:“恩人说得对,就算这次被你救了,等他们发现,一样要把我捉回去。” 她的声音带上了恨意:“那两个人长得神仙模样,没想到心肠一个赛一个恶毒,落到他们手上,不知还要受什么磨磋!” “不如带着妹妹离开滕州,好过担惊受怕,我有手艺在身,去哪里都能活得成。” 杭絮叹一口气,“你明白就好。” 女子身上的药效渐渐褪去,能够活动起来,杭絮便立刻把身上侍女的衣服脱下来,让对方换上。 待她穿好,又拿出姜黄粉,把脸抹得蜡黄黯淡。 两人的脸型都小巧,身高相似,抹上姜黄粉,模糊了五官,一眼看去竟也差不太多。 把手上的姜黄粉拍干净,杭絮又拿出几张银票,塞给对方:“这里是两张一百两的银票,应该够你给妹妹治病。” 她下船的时候没有带上碎银,这两张银票还是一直贴身放着应急的,没想到派上了用场。 做完这些,她把空掉的托盘捡起来,放到对方手上,低声嘱咐:“出院子后往北走,一刻钟后就能看见后门,现在外面没什么人,你赶紧离开。” 女子捏紧托盘,清亮的眼中满是感激,她仰头问道:“那恩人您呢 ?” “我留在这里还有别的事。” 女子点点头,抱着托盘向门口走去,没有几步,忽然转身,冲杭絮跪下,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她的声音沙哑,又刻意压低,粗粝无比,但却能隐约听出往日的甜润清朗。 “奴名路凝霜,请恩人记住,恩人的大恩大德,凝霜无以为报,日后相见,恩人有何要求,尽管提出,凝霜在所不辞。” 杭絮默然一瞬,而后低声道:“路凝霜,我记得了。” 路凝霜的脸带上一点笑,她站起来,重新端起托盘,又郑重地鞠了一个躬。 “恩人再见。” * 屋内只剩下杭絮一人,她在床榻上坐了一会儿,开始了动作。 她拿起那件水红色的纱衣,皱着眉看了看,最终还是接受不了把衣服脱完再穿上,只是把它套在里衣外面。 浅色的里衣被半透明的水红纱衣罩着,再加上室内的迷离的光线,竟也看不太出来。 衣服换好后,杭絮又走到窗边,把大开的窗户合拢,只剩一条不透光的小缝。 她回到床边,把脑袋上的发饰一股脑取下来,扔到床底,乌发倾落,半遮住她的面容。 屋里有装着水的铜盆,她用布巾一点点把脸上的姜黄粉擦干净,露出白润的肤色,再把发尾稍稍打湿。 杭絮躺回床上,做出与路凝霜别无二致的僵硬姿势,想了想,觉得不太稳妥,又从床尾的帐幔上撕了块薄纱,围在脸上,这才放心地躺好。 * 杭絮做的一切看似繁琐,可却没有多少时间加起来不过半刻钟,她在床上静静地等了一刻钟,容敛终于回来。 随着脚步声的慢慢接近,杭絮浑身也紧绷起来,显得越发僵硬。 脚步声在门外停下,容敛的声音响起,不像之前一样带着慵懒,反倒有几分愉悦:“在门外等着,还是跟往常一样,两个时辰后进来收拾。” 另一个声音恭敬中带着谄媚,回道:“主子放心吧,这事我都做了多少遍了,那些器具玩意儿全洗干净了放在原位,主子好好放松。” 容敛哼笑一声,没有回答。 “吱呀。” 门被推开,脚步声在毛毯地抵消下变得微弱无比,可每踏下一步就像踩在杭絮的心里,她握紧藏在袖中的匕首,放轻了呼吸。 “把头转过来。”容敛的声音在床边响起。 杭絮牢记自己现在中了药,对他的话置若罔闻。 又是一声轻笑:“我倒忘了,你闹腾得厉害,他们给下了药。” 他有些厌倦道;“不能动弹,玩起来没多少意思。” 说虽如此,杭絮却听见床头响起来“悉悉索索”的声音,接着,是杂乱的金铁交击,几声短促的破空声传到她的耳边。 床头一沉,是容敛上了床,杭絮感受到一个高大的阴影慢慢靠近,她半阖着眼睛,眼睫轻轻颤抖。 下颔一凉,一个冰凉的东西抵住她的下巴,用力极大,几乎要抵住舌根,把她的脸从黑暗中转过来,暴露在灯火下。 感受着下颔上的东西形状,杭絮心中一惊,别人可能不知道,她却认了出来。 这分明是一根短鞭的手柄! 她的脑袋随着短鞭的力道倒在枕头上,发丝随之飘飞,几缕鬓发落在眼前,挡住了她的面容。 -- 第151页 隔着发丝,杭絮眼前是一根闪鞭,上面还带着些许倒刺,在烛火下闪闪发光。 容敛又靠近了些,俊美的面容在她眼前放大,多情的唇翘起一点角度,“放心吧,我会温柔些的。” 温柔地抽她鞭子吗? 她总算知道为什么要穿纱衣了,这是讯问俘虏时的技巧,穿上极薄的衣物,再一鞭鞭把人抽得血肉模糊,衣服被血浸湿,贴在皮肤上,那种粘腻血腥的感觉,会给人无限的恐惧感。 杭絮杏眼睁大,睫毛颤颤,作出一副恐惧害怕的模样,袖中的匕首却悄悄握紧了,只待容敛再靠近时就动手。 可容敛却忽地定格在原地,那双同容琤极为相似的凤眼压低:“不对,你不是她!” 第81章 成功脱身 可容敛却忽地定格在原地, 那双同容琤极为相似的凤眼压低:“不对,你不是她!” 抵在杭絮下颔上的手柄力度骤然加大,几乎要刺破那一层薄薄的皮肤。 眼看容敛就要后退喊人, 杭絮没有犹豫, 立刻从床上跃起, 在对方还未来得及出声之前,率先用匕首贴住他的颈脖;另一只手攥住他的手腕, 微微用力, 他的五指伸直,短鞭落下, 发出沉闷的声响。 容敛只发出一个微弱单音节的话语立刻止住, 他斜眼看着杭絮,声音压低,没有什么恐惧,却罕见地冷了下来。 “你知道自己威胁的是谁的性命吗?” “当然知道呀,这不就是大名鼎鼎的三皇子吗?” 杭絮嗤嗤地笑起来,她又变了一种声线,娇俏而过分甜腻,仿佛是位不知死活的少女, 匕首锋利的刃在他脖子上划拉几下, 割出一条血线。 “说吧, 你的目的是什么?” 容敛的声音冷静,隐在暗处的手却悄悄摸索起来, 离短鞭只剩半寸的距离。 杭絮可没有时间跟他绕圈子打机锋,手肘锢住容敛的脖子,刀柄干脆利落用力,对方身子一软, 昏了过去。 她收刀入鞘,把人扔到地上光线明亮处,又端了一盏灯在手中,开始翻起容敛的衣物。 方才容敛没有来之前,她就把屋子里四处看了一遍,陈设华丽,却没有一件有用处,连带字的东西都没多少,根本找不到线索。 因此她才想要留下来,看看能不能在容敛的话中寻到什么信息。 可惜容敛看着跋扈,直觉却过分敏锐,隔着一层面纱和发丝的遮挡,再加上室内朦胧的光线,居然也能一眼认出来床上换了人。 她没打算在这里留多久,既然不能从容敛的话里得到什么信息,那就干脆搜个身,说不定能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 她把人从里到外翻了个遍,每一层衣服都仔细寻摸,连发冠也拆开看了看,找出一堆银票首饰香囊,却没一件有用的东西。 她把银票首饰香囊扔回对方身上,坐在柔软的地毯上叹了一口气。 难道真的是她想错了,这人就是个普普通通的跋扈子弟,只不过身份高贵,所以才容易惹人生疑? 杭絮跪坐起来,准备再翻上一遍,避免有什么遗漏,打晕对方时,她用了很大的力气,足以保证对方几个时辰醒不过来。 她的手刚把对方的衣领扯开一点,耳边忽地传来一声清脆的“叮”。 她循声望去,看见一个银质发冠在地上滚动,方才是它和容敛腰间的玉佩相撞发出的声音? 玉佩? 杭絮伸出手,将容敛悬挂在腰间的玉佩扯下,放在灯火下细看起来。 这玉佩是块色泽清透的羊脂玉环,用一根红绳绑着,入手温润,一眼看去只觉得是块素净的玉环,没有任何些纹路。 可摸上去才知道,玉环上有着许多突起,但都是浅浅的浮雕,只在表面凸起一点厚度,不细看根本无法看清。 她把灯盏又拿近了些,眯眼看了起来,上面却没有雕刻常见的花鸟竹云。或是能代表容敛皇子身份的蟒纹,而是一种奇怪的、像文字一般的扭曲符号,另一面则是一种奇怪的纹路,绕着玉环首尾相连。 她将两面仔细看了看,隐约觉得那些符号有些像北疆的文字,可细看又没有相似之处。 但这不妨碍杭絮认为玉环是件重要的线索,她把红绳在玉环上绕了几圈,塞进袖子里。 她找到了一个线索,也不想多留,回到床边,刚准备从底下把自己的衣服拿出来,耳边忽地响起一阵破风声。 她汗毛竖起,脑子还没来得及思索,身体就迅速侧到一边,避开冲她仍来的东西。 “哐当” 那东西砸在床柱上,杭絮定睛看去,竟是一个铜质烛台,沉甸甸的分量,砸在脑袋上,不死也要半晕。 烛台歪斜,已经点燃了帐幔,火光熊熊,给光线迷离的室内更添了几分诡异。 杭絮回头看去,被她打晕的容敛不知何时半坐起来,捂着后颈,一双凤眼阴沉的望向她。 “来人!都给我进来!” 他大喝道,声音略有些沙哑。 她连衣服也没来得及拿,迅速来到窗边,打开窗户,跃身出去。 幸亏她之前仔细观察过窗户后的地形,现在动作飞快,翻过廊檐,越过荷花池,一路来到选好的一颗高大梧桐上,借力爬了上去。 这颗梧桐就长在高墙旁,杭絮离府外只有不到三尺的距离,然而她却不得不停住身形,缓缓转过身。 -- 第152页 树下,几十个侍卫不知何时赶到,围住了她,他们的手中拉弓张箭,箭头已经对准了杭絮。 她背靠树干,身体僵直,阳光下那些箭头闪闪发亮,她毫不怀疑只要自己一有动作,几十根长箭就会直射向她。 对皇家侍卫的准头,她还是很有信心的。 “哒、哒、哒”有脚步声慢慢接近。 杭絮眼珠移动,看见了朝这边走来的容敛。 他右手搭在后颈,眉头紧皱,显然,杭絮的那一下带给他的痛苦还是很大的。 她暗暗后悔,自己不该因为时间匆忙就掉以轻心,下回遇到这种事,就算时间再紧急,也要打晕后再下足迷药! 思索间,容敛已经走到树下,抬头看她,凤眼在阳光照射下依旧漆黑无光。 “你很大胆。” 他的声音低柔含情,仿佛在对着情人说话,却让闻声之人忍不住胆寒。 杭絮笑起来,发丝遮掩下的杏眼微弯,“谢谢夸奖。” 就算面对死境,她依旧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 男人的声音骤然阴冷:“说吧,你是想自己下来,被我带回地牢折磨死;还是想拼死反抗,被他们射成筛子。” 杭絮歪头想了想,声音甜腻腻的:“可是我哪个都不想选诶,怎么办?” 容敛冷笑一声:“这可由不得你选。” 他右手半抬,正要命令身边的侍卫放箭,视线却忽地定格在杭絮手中,瞳孔紧缩。 “你手上是什么东西!” “这个呀?” 杭絮揪着红绳,玉环在她手中摇摇晃晃:“我在你身上拿的,很重要吗?” 容敛惊讶的情绪只维持了一瞬,随即重新冷静下来:“把玉佩扔下来,我可以饶你一命。” “我才不呢,你要是骗人怎么办,我扔下去了,你还是要杀我!” 男人凤眼微眯,透出几分阴郁;“就算我骗你又如何,你只能接受。” “或者现在我让人放箭,等你掉下来,我一样能拿到它。” “这可不一定啊。” 她两只手捏住了玉环,“您觉得是那些箭来得快些,还是我死前把玉环捏碎快些?” 容敛原本多情的唇紧抿着,颈脖绷出几条筋络,乌黑的眼直盯着杭絮,显然在发怒的边缘。 “那你要如何?” “唔,让我想想……” 杭絮把玉环收进袖子里,以手为梳,不紧不慢地理着自己披散的长发。 等理顺了,又把它们束成一束,从衣摆撕下一条布,将头发绑了起来。 “我想到了!” 她的鬓边还余着几缕短发,被风吹得挡住眼睛,仍旧能看见亮晶晶的眼瞳。 杭絮拿出玉环,在容敛面前晃了两下:“就这么做吧。” 说罢,她轻巧一掷,玉环在众人眼中变成一条玉白的残影,瞬息后落进荷花池,发出“咚”的一声。 分量不轻的玉环引得花叶轻轻晃动,直直沉进池中,不见了踪影。 趁着大家的注意都被玉环吸引,杭絮毫不犹豫动作,从梧桐的枝干上跃起,跳到院墙,红衣飘飞,模糊了视线,片刻后又跳了下去。 那些箭矢慢了一步,堪堪擦过她水红色的衣袂,飞了几十尺后,歪歪斜斜地掉落。 院内静默无声,但这安静并没有持续多久,容敛的声音含着真切的怒意:“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去追,务必给我找到她!” “你们两个留下来,下去捞玉环!” 一阵喧闹后,这片地方重新安静下来,只偶尔响起几声水声。 男人的声音低低响起:“你究竟是谁……” * 亏得容敛院子的位置够好,为了安静,四周没什么居民,杭絮这身奇怪的打扮不至于引起什么注意。 她在僻静的巷子里左拐右拐,终于远离太守府后,这才有时间停下来喘口气思索。 被她耍了一通,容敛现在肯定处于暴怒中,派了许多人来抓自己,得赶紧离开。 穿着这身衣服,在没人的地方还好,到了大街上,可不好说,杭絮没有办法,又翻进了一户居民家,把晾衣竿上的衣服扯下来,套在外面。 这户人家寂静无声,还没人回来,她把衣服绑好,干脆靠在墙根休息一会儿。 杭絮眯着杏眼,茫然地望着这小而空荡的院子,只有一边架着晾衣的竹竿,竹竿上光秃秃的…… 她看着那光溜溜的竹竿许久,这才意识到,自己穿的是这家唯一的一件衣服。 她在身上四处翻了许久,没有摸到一分钱,终于想起自己把所有钱都给了路凝霜。 杭絮叹了一口气,重新坐下来,手腕磕到墙上,发出一点清脆的声响。 她吓了一跳,赶紧抬起右手,从袖子里拿出那枚玉环,放在阳光底下仔细看着 玉环依旧光滑无比,环上的纹路若隐若现,没有一点磕痕。 她这才舒了一口气,把玉环重新藏进袖子里。 想到容敛可能要派人在池里捞上许久的荷花,杭絮便忍不住笑起来。 这玉环一看就是重要线索,她怎么可能随意扔掉,刚才故意装作束发,把玉环放进袖子里,就是为了使一出偷梁换柱。 扔下去的那枚不过是普通玉佩罢了。 杭絮休息了半刻钟,站起身准备出发,翻过院墙时,她猛然瞥见巷口一个高大的黑影。 -- 第153页 她瞳孔紧缩:“谁!” 刚才她分明没有听见声音。 第82章 裸裎相对 她瞳孔紧缩:“谁!” 刚才她分明没有听见声音。 杭絮脚步一顿, 迅速后退,脊背紧贴院墙,左手握住腰间的匕首, 目光紧盯着巷口背光的黑影。 “夫人, 属下壬七。” 一道沉稳的声音从黑影口中响起, 他向前走了几步,身形面容在昏暗的巷内渐渐清晰。 杭絮这才松了口气, 她没有收起匕首, 站在原地等着壬七靠近, 一身灰衣, 面容也有几分熟悉, 的确是跟在容琤身边的暗卫之一。 “你怎么了来了。” 两人为了不引人注目,退出小巷,又回到了院子里。 壬七低首道:“主子见夫人久不归来,自己又不好亲自前往,于是派我们在太守府周围等待,接应夫人。” 自赶路后,这些侍卫下属对容琤和杭絮的称呼,就从“王爷王妃”变成了“主子夫人”, 为的就是不引人注意。 杭絮点点头:“原来是这样。” 从她离开到现在, 也差不多一个时辰, 确实挺久的。 “既然已找到夫人,那属下先通知兄弟们。” 壬七从怀中拿出一个黑色的小筒, 轻轻一拉,“咻”地一声,小筒飞出闪光,闪光直射向天空, 最后炸成晴空下一道黯淡的银色烟花,同时发出清脆似鸟叫的声音。 杭絮抬头看去,晴朗无云的蓝天下一道极浅淡的痕迹,若不是她有心搜索,根本发现不了。 她问道:“这是你们之间的联系方式?” 壬七颔首:“回夫人,这烟火是主子发明的,声音似鸟鸣,不易引人注意,光亮留存时间久,用于联系十分方便。” “原来如此,”杭絮点点头,也来了兴趣,“回去后向他要点。” 不一会儿,各处也响起类似的鸟叫,她数了数,一共有十九声。 壬七出声道:“夫人,兄弟们都已回复,他们会帮忙拦住搜查之人,我先带您离开吧。” “好。” 两人正要离开,杭絮却忽地问了个问题。 “壬七,你身上……有银子吗?” 壬七闻言,回头看着一脸郑重的夫人,斟酌道:“回夫人,属下身上有二两碎银,是刚发的月银。” 她放了心,“二两够了,你把银子借我,我回去就还你。” 壬七愣愣点头,从怀里掏了银子,放到杭絮冲他摊开的手心上。 杭絮接了银子,在窄小的院子里走一圈,最终把银子放在草棚下灶台上的铁锅里面。 等这家人做工回来,要做饭的时候,一掀开锅盖就能发现里面的钱,这就当作她拿了人家唯一一件干净衣服的补偿好了。 * 壬七虽穿着一身朴素的灰衣,但身材高大,在人流中明明是鹤立鸡群的存在,可过往路人,偏偏就没有一个注意到他,目不斜视地穿过两人。 走在他身边的杭絮暗暗惊讶,心中猜测这或许就是暗卫的独特隐藏技巧。 到了渡口码头,又一路上了大船的最顶层,壬七禀报一声告退了,身影一闪,不知和他其余十九个兄弟隐藏到了何处。 杭絮连叫一声都没来得及——月钱还没还呢。 * 顶层的阳光实在是好,杭絮眯着眼一路来到房间,推了推门,没推开,门上的锁“叮当”响了一声。 她低头看了一眼,有些疑惑,容琤不是回来了吗,怎么门还被锁了? 容琤不在的话,卫陵也该在,两人都不在的话,云儿又去哪了? 她用力推了几下,确定门被锁住了,又来到隔壁宋辛的房间,这回推开了,而后被扑面而来的苦涩烟气呛得咳嗽连连。 “欸,小将军,你回来了啊,事情办完了吗?” “办得差不多,咳咳,找到了个有咳——有用的东西。” 宋辛慢吞吞地走了过来,两只手胡乱挥了挥,算是帮杭絮把周围的烟气扇走。 杭絮咳嗽着退到门外,呼吸了几下新鲜的气息,这才重新进去,她擦了擦微红的眼角,问道:“你又在里面弄了什么?” 她被扬州的生活麻木得失了警惕,竟然忘了宋辛这人的老本行是制毒,最喜欢在屋子搞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宋辛又坐回了一张小凳子上,继续盯着炉子上的一罐东西——进门原本是会客的厅堂,被他弄成个药房。 “在书上看见个挺好玩的方子,随便搞一搞。” 他从周围零零碎碎的药材里抓了一小撮,掀开盖子扔了进去。 杭絮没忘来这是问事情:“隔壁怎么一个人都不在,门被锁了,我进不去。” 在自己的地方,锁门是个没必要的事,可如今几人在船上,来往船客身份复杂,他们的屋子里又有许多机密,没人在的时候,自然是要把门锁起来,避免外人进入。 宋辛坐直了些,想想道:“我们吃完饭后,卫陵一个人出去,好像要买什么东西; 王爷和云儿跟我回来了,不过刚才听到了关门声,没想到两个都出去了。” “他们没跟我说,应该不是什么大事,一会儿就回来了。” 杭絮点点头,靠在墙上:“那我在你这待会儿。” “小将军随便坐吧。” 宋辛从身旁拿了一个凳子,向杭絮这边推了一把。 -- 第154页 凳脚在地板上摩擦,离杭絮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忽地停下来,还发出了“咚”的一声。 “哎呀,撞到东西了。” 他站起来,动手把凳子搬到杭絮身边,又弯腰把挡路的东西踢到一边。 杭絮在凳子上坐下,室内昏暗,她刚进门时眼前一片黑暗,现在才看得清周围。 她朝宋辛踢开的东西看去,地上分明是——两个人影。 陈舟和努尔仰躺在地板上,四肢被绳子绑得严严实实,眼白通红,脸上满是泪痕,下显然也是被宋辛熬的东西熏到了。 她好奇的走过去,蹲下身,努尔似乎听见了声音,艰难地移动着眼瞳,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杭絮朝他微微一笑,又坐了回去,“你药下得分量挺足。” 努尔也只能用眼神来表示恨意了,他连脑袋都不能移动分毫。 “那可不,”宋辛骄傲地挺起胸膛,“我每天醒了第一件事就是给他们下药。” “他们怎么躺在这里,不是一直待在里面吗?” “我不是在熬药嘛,把他们两拖出来,本来是想试药的,但还没熬好,你就来了。” 杭絮点点头,看向那冒着青烟的药炉,带些怜悯地扫了眼地上二人。 “啊对了!”宋辛忽地喊起来,“之前云儿好像给过我一把隔壁的钥匙,小将军等着,我去找找。” 他没等杭絮回答,就跑到内室,翻箱倒柜起来,没一会儿就捏着把钥匙回来了。 宋辛把钥匙递给杭絮:“喏,小将军,钥匙给你,你想回去就先回去吧。” 她攥住对方伸过来的手,借力起身,拿走钥匙:“谢了。” 开门的时候,他已经坐回来了原位,背对着杭絮挥了挥手,“小将军再见。” * 杭絮打开门,慢吞吞地穿过正厅,打开内室的门,来到床边,接着张开双臂,倒在床上。 脑袋埋在柔软的被褥里,她闭上眼睛,深呼吸了几口,嗅到一点奇异的干净香气,身体每个角落都升起一股疲惫感,连带着脑子也昏沉起来。 唔,云儿换熏香了?这味道还挺好闻的。 刚才去太守府那一趟,虽然只花了不到一个时辰,但杭絮的精神却万分紧绷,生怕被人发现身份,最后被侍卫用箭指着,她心脏跳得飞快,远没有面上表现得那么风轻云淡。 她翻了个身,仰躺在褥子上,迷迷糊糊望着浅色的帐顶,脑子里把自己的言行复盘一遍,确定从始至终,自己的容貌都被面纱和发丝遮挡着。 即使风吹起头发,被容敛看见了眼睛又如何,世上生着一双杏眼的女子何其多,可不是独她一个。 再者,杭絮故意改变了声线,在对方面前表现得有些疯态,像个不怕死的女孩,与自己本身的性情大相径庭,就算日后在京城接触,他也应当认不出来。 她把方方面面都想了一遍,这才长舒一口气,在褥子上打了个滚,感觉背上有什么东西硌着,手伸到背后,把束发的布条扯下来,扔到地上。 她在床上躺了好一会儿,才重新起身,打算把身上的衣服换下来。 杭絮现在穿的衣服可真是复杂极了,外头是一件在别人家随便拿的外衣,颜色朴素,中间是一层水红色的纱衣,薄而微透,最里面是自己的里衣,三层叠在一起,她竟也没觉得多热。 在自己的卧室里,没人进来,杭絮也不拘束,把衣服一层层脱下来,□□着在屋内翻找干净衣服。 拉开床头的柜子,里面空无一物,她喃喃自语,“我记得云儿应该把衣服放这里的……” 没有找到,她又打开另一个柜子,里面倒是有衣服,颜色有些偏深,杭絮不记得自己有这些衣服,但看着却有几分熟悉。 她又仔细看了看,终于发现,这些衣服之所以看着熟悉,是因为它们都在容琤身上穿过! 被褥上奇异的香气、柜子里容琤的衣服…… 她迷糊的大脑终于意识到什么,但来不及反应,内室的门倏地被推开—— “阿絮?” 杭絮的身体比意识要更快,她赶忙背过身,毫不犹豫抓起离她最近的一件衣服,胡乱披在身上。 这衣服好像是薄纱质地,贴着脊背有种冰凉的触感,仿佛她仍是裸裎着。 有轻风拂过,带来一阵寒意,她微微颤抖,连带声音也恼羞成怒起来:“你、你走路怎么没声音!” 第83章 神思不属 “你、你走路怎么没声音!” 她方才是有些昏沉, 可也不至于连脚步声也听不见。 在她看不见地方,容琤耳廓血红,这红意甚至蔓延到了玉色的脸庞, 他僵硬地立在原地, 许久才慌乱转身, 背对杭絮,声音断断续续:“抱、抱歉, 是我刻意收敛了气息……” 他回来时发现外门没锁, 心中起了警惕,于是刻意收敛脚步声和气息, 慢慢靠近。 来到自己的卧室外, 听见里面有熟悉的声音,他才推门出声,没想到正好撞见杭絮换衣服。 两人各自背对,杭絮为自己狼狈的模样感到羞恼,容琤则神思不属。 薄纱接近透明,即使容琤只是隐约一瞥,却把对方的情状印在的脑海中。 昏暗的室内,少女的身体几乎白的发光, 乌发披散, 黑白对比分明, 在红纱的笼罩下,又交融出隐约的欲色。 -- 第155页 杭絮不似那些闺阁少女, 大门不出,身上尽是软肉,她练过许久的武,连肩胛脊背也覆着一层柔韧的肌肉。 漂亮的蝴蝶骨似利刃, 在脊背上突起一个弧度,中间数节脊骨起伏,在两侧各投下淡色的阴影,再往下脊背微收,过渡到腰际,杭絮的腰是极纤细的,只是藏在衣物中不甚明显,他曾经拢过,却没想肉眼看去竟更细些。 再下……便不能再想了。 就算没用手触碰,容琤也知道自己身体烫得惊人,他尽力不去想刚才的那惊鸿一瞥,可心脏仍聒噪地跳动,不知在叫嚣着什么。 * 杭絮揪着红纱好一会儿,没听见身后传来什么动静,以为容琤离开了,小心翼翼回头看一眼,结果同容琤看来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两人都跟被烫了一样转回去,她听见身后容琤不复冷淡的声音,“阿絮先穿……我的衣服应急吧。” 她拢了拢薄纱,遮住露出一半的肩头,“你先出去!” * 杭絮速度飞快,没一会儿就穿着身宽大的男装出来。 容琤坐在外堂的桌上等她,两人视线短暂相交了一瞬,而后都不自然地移开。 她在凳子上坐下来,过长的衣摆堆到地上,衣袖也折了两折,看着就像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 “嗯……我去太守府的时候,遇见那个唱戏的女子了。”生硬地转移话题。 容琤配合问道:“她不是被容敏救了?” “都是在外人面前表演而已……” 说了许久,杭絮忽然想到什么,从袖子里取出那块玉环,轻轻放到桌上,船只在江上微微晃动,但桌椅却稳如泰山,一动不动。 “这是我在容敛身上找到的玉环,上面的纹路很奇怪,你认得吗?” 容琤拿起这温润的羊脂玉环,把两面都看了看,眉头蹙起来,神色专注:“我从未见过这种纹饰,这一面像异域的文字,另一面又像兽类的图腾。” “皇子的配饰都由宫内一手操办,等回京,我去问问银作局。” 杭絮点点头,“那好。” “这玉环还是先放在你这里吧。” 容琤递过玉环,她接过,两人的手指短暂地触碰了一下。 两人之间陷入一阵静默。 她其实还有许多话想同容琤说,只是一望着他,不知为何就梗住了,总是想起方才在屋内的情形。 怎么就大意走错了呢! 外面传来“哒哒”的脚步声,接着“咔哒”一声,门被推开。 杭絮抬头看去,云儿提着个挺大的食盒走了进来,她如蒙大赦,赶紧过去帮云儿提到桌上。 云儿高高兴兴地说:“小姐回来了呀,正好,我把东西也拿上来了。” 杭絮把食盒打开一层,里面摆着两叠热腾腾的菜,“里面都是菜?” “对呀,”云儿把菜一盘盘取出来,放到桌上,“小姐中午就喝了两口汤,肯定饿了。” 闻言,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在酒楼的时候,确实没吃什么东西,腹中倏地传来一阵饥饿。 思索间,云儿已经把碗筷摆在她的面前,“小姐快吃吧。” 杭絮拿起筷子:“多谢云儿想得这么周到。” 云儿摆摆手,“我一开始还没想到呢,都是王爷的说的。” “到船上的时候,王爷说小姐回来肯定饿了,要去下面让厨子做几道菜,又怕摸不清小姐的口味,才让我跟着一起去。” “刚才王爷先回来了,我在下面等厨子做菜呢。” 杭絮握着筷子的动作微微一顿,侧头看向容琤,他脸上不知为何带了点红意,但神色淡淡的,一点也没有因云儿的话要邀功的迹象。 “你……刚才怎么不跟我说。” “这种事没什么可说的。” 杭絮闷闷地把头转回来,吃起了饭。 吃着吃着,云儿忽地出了声:“小姐,你穿的这身衣服,怎么这么大呀?” 她仔细看了看颜色花纹,“哎呀”一声,“这不是王爷的衣服吗?” 杭絮不动声色地放下筷子,沉吟道:“我……回来的时候衣服脏了,没找到自己的,就先穿了他的。” 这是个拙劣的理由,云儿却信了,“怎么没找到呢,小姐不记得了?我把衣服放床头那个柜子里面了啊……” 她连连点头:“好好好,下次一定记得。” * 那些菜的份量都很少,杭絮吃得干净,大多数菜都见了底,云儿利索的收拾着桌面,盖上食盒盖子的时候,门外传来一声悠长的号角。 船只剧烈地晃动起来,云儿提着个大东西晃晃悠悠,还是杭絮站起来扶住了。 眼看云儿站稳了,还是要推门出去,她连忙抢过食盒,放在地上,道:“现在刚开船,还要晃一会儿,待会再下去吧。” 云儿想了想,点点头,也坐下了。 纵使船只晃动得再厉害,桌凳依旧岿然不动,它们被牢牢地固定在地面上,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其实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两个房间的装饰一模一样,走进去了,根本分不清。” 杭絮仰头看着晃悠悠的天花板,忽然道。 如果是在王府或者扬州的太守府,她进去的第一眼就会发现不同,从桌椅位置到床铺帐幔颜色都一样,这谁能分得出来! -- 第156页 容琤赞同地点点头:“阿絮说得对,也许还有回来的时候太累了,没有仔细分辨。” “也有可能,”杭絮沉吟道,“我来的时候进了宋辛那里,他正在熬药,是不是药有什么致幻的效用。” 容琤:“不错……” “王爷,小姐,你们在谈什么啊……” 云儿愣愣地看着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就是没有听出来他们在说些什么。 * 滕州城着实不大,当船离港的号角响起时,半个城市都笼罩在那悠长嘹亮的声音中,而太守府也在其中。 容敏带着几个下人走进自家皇弟的院子,伴着号角声,一路绕到荷花池旁,那里被摆上了一套桌椅,一人坐在椅子上,默然无声,只看背影,也能感受到其中阴鸷的气息。 他不由得笑起来,笑中刻意掺了许多亲近揶揄:“三弟,怎的了,被一个小偷弄着心情不渝。” 容敛斜过头,瞥了他一眼,声音不冷不淡:“那女人可不止是小偷。” 走近了,他也坐下,这才发现面前的荷花池翻腾着浪花,几个人影在里面搅动。 “东西还没找到?不就是一块玉佩吗,没必要废这么多功夫,来,这是太守新送的酒,喝一杯。” 容敏各倒了两杯,推一盏给容敛,语气温和,倒真像个关心弟弟的兄长,“别气坏身子了。” 容敛接过酒,一饮而尽,“不论这玉环重不重要,都是我的东西。” “是我的,我就要把它握在手里。” 说这话时,容敏正瞥见对方的神情,冷静深沉,可再一晃眼,又是那副怒意外显的幼稚模样。 “等抓到那个女人,我一定要把他千刀万剐!” 他暗自发笑,不再去想:“来,三弟喝酒。” 荷花池里的几人湿漉漉地爬上来,因在水里待了太久,他们的脸色都变得乌青发紫。 一人禀报:“回三皇子,我等在里面找了许久,还是没有发现玉佩。” “啪嗒”酒杯被狠狠掷到地上碎成数片,“找不到就再去找,还用我吩咐吗!” 地上几人脸色惶恐,不等休息,又跳入了水中。 “三弟为何不把这池水抽干,再去寻找,那样就方便多了。” 容敛哼笑一声,“若是能抽,我早就抽了,只可恨这水不是死水。” 这荷花池是活水,连着一条小溪,一直延伸到府外,接入护城河,根本无法抽干,现在只能赌玉环份量够重,没有随着水流一直飘到护城河,那便是真的找不回来了。 容敏寒暄一番后,并没有离开,而是说起了另一个话题。 “再过一月便是中秋,按往常的习惯,父皇一定会举行家宴,届时三弟可要回京?” “怎的,”容敛斜睨他,“才在滕州待了几月,二哥就待不下去了?” 容敏叹一口气,温雅的脸上长眉微蹙:“三弟这是什么话,中秋本就是家人团圆之日,我思念父皇母后,自然要去看望一番。” “嗤,”容敛忽地笑起来,“你思念他们,他们可未必想你。” “新婚之夜,原本要赴任封地的二哥,拉着小叔叔的妻子胡言乱语,要是不母后怀孕,不能杀生,父皇指不定就拔刀把你砍了。” 容敏神色有些尴尬:“三弟这是什么话,那些都是谣言,我不过是喝醉了酒,行动失常罢了。” “再者,我在滕州这些日子,也做出了不少政绩,相信父皇一定会高兴,到时说不定特许我在京城多待些时日。 * 就在容敏钻研如何在自己的政绩上多添一笔的时候,杭絮一行人也终于到了京城。 第84章 抵达京城 一行人在幽州下了船, 又坐上了马车,不过这回走的是官道,倒没上次那么颠簸。 在官道上平稳行驶了四五日, 马车终于望见了京城恢弘的城墙。 马车没有停在王府门前, 而是径直去了皇宫。早在幽州时, 容琤就收到皇帝的急信,让他一回来就赶紧面圣。 而卫陵也押着陈舟和努尔去了天牢。 于是只剩杭絮、云儿和宋辛三人回到王府, 隔着马车的帷幔打量这三月不见、有些陌生的府邸。 纵使没了主人, 王府的一切依旧井井有条,门口直挺挺地站着几个侍卫, 向几人颔首示意。 打呵欠的门子见到两人, 吓得跳起来,结结巴巴道:“王、王妃,您回来了,不是说还有几天吗?” “天气好,走的快了些。” 杭絮随口道,几天后到达的是陆路的另一队。 “哦哦,原来如此。” 门子跑下台阶,在马车旁等了等, 没见其他人下来, 疑惑道:“王爷呢, 没和王妃一起吗?” “他进宫去见陛下了,之后再来。” “一定是陛下要赏赐我们王爷, 我听说了,王爷和王妃去扬州后,那里政通人和、路不拾遗,没几天洪水就退了!” 不仅杭絮, 连云儿也失笑起来:“哪有这么夸张,都是乱传的。” 隔着几千里,不知他的消息是从哪儿听来。 他也笑笑:“太后今天正好来了,就在花园,见到王妃一定很高兴。” “太后还住在府里?”杭絮有些惊讶,从他们离开到现在,一共三月有余。 “娘娘住了一个多月就回去了,不过之后也隔三岔五常来,说是要添添人气,今日正好碰上王妃回来,真是喜事啊!” -- 第157页 门子又看向走在最后面的宋辛,“宋大夫怎么走得这么慢,是身体不舒服?” 说着就要来扶他。 “没事没事,我一个人能行。”宋辛摆摆手,拒绝了他的搀扶。 看着门子疑惑的神情,杭絮解释道:“他之前是受过伤,不过好得差不多了,现在走得慢,是养成了习惯,还没改过来。” 说话间,几人已经到了后花园。 正值夏末,花园本该绿肥红瘦,可杭絮一眼看去,竟处处都有花意,不如春日茂盛,但也灿烂。 门子在花丛中看迷了眼,惭愧道:“几位等等,我去找找太后在哪儿。” “不必,我看到了。” 杭絮略扫了几眼,朝着一个方向走去,到了一个花树掩映的小亭边。 亭内,一位穿着简单的妇人坐在石凳上,正侧头朝旁边的侍女说着什么。 忽地侍女眼睛一亮,向太后急急说了什么,对方一愣,抬头冲杭絮的方向看来。 她站起来,走出亭子,匆匆向杭絮走来,侍女在后面追赶:“娘娘,您慢些,慢些……” * 两人在石凳上坐定,杭絮伸出手,任由太后紧握着。 “絮儿回来了,终于回来了,这一晃都三四个月过去,我想你们都想得发慌。” 太后美艳飞扬的凤眼望着杭絮,絮絮说着话,她穿得素净,连妆也没化,却不显憔悴,加之脸上的笑意,反倒像年轻得像杭絮的姐姐。 “这次回来,要给我好好住一会儿,不许再走了,才成亲多久,就跑那么远,让我这个娘多担心!” 她的语气含嗔带怒,眼中却满是关怀,望着既是自己的儿媳、又是故人之女的杭絮 杭絮反握住太后的手,保证道:“不走了,这次回来,大概能休息很长一段时间,母后以后就不必担心。” 她说罢,忽地想起来容琤,又道:“对了,容琤——” “不用说,肯定是进宫见皇帝了。” 太后挥挥手,了然道:“天天想着政事,不肯给自己一点空闲,也就皇后怀孕能让他分出点心神,连我这个娘他都没时间关心!” 杭絮默不作声,听着太后说了皇帝一通——也只有太后能这样毫无顾忌地抱怨这天下最尊贵之人了,她是一点也不敢插嘴的。 太后说得累了,端起茶喝了一口,忽地注意到一旁的宋辛,忙把茶盏放下,“哎呀,我光顾着跟絮儿说话,竟忘了宋大夫,快坐!” 在她看来,宋辛可不只是个大夫,还是救了她性命之人,自然要摆出十分的尊敬。 宋辛坐了一路马车,本想多站会儿,拗不过还是坐下来。 短短几步路,太后就发觉了不对劲:“宋大夫怎么步姿有些奇怪,难不成受伤了。” 宋辛连连摆手:“在扬州不注意,受了点小伤,无事无事。” 他这伤,归根究底还是因为自己在治疗瘟疫一事上出了太多力,被人盯上。 现在太后询问,若要说出伤的来历,必然要牵扯出他在扬州干的事,宋辛自然不想多提。 泄露出去,万一太后硬要赏赐他,那就麻烦了。 宋辛不喜欢受打扰,当个军医,每天翻翻医术、制制毒药就已满足,别的功勋封赏,对他反倒是累赘。 在当初把扬州的事上报之时,他就强烈建议把功劳都给孙大夫,最好一个字都不要提到自己,最后容琤无奈,只提了两笔他的名字。 太后见他不说,也不多问,宋辛见状,松了口气。 杭絮却不由着他。 “太后有所不知,宋大夫这伤,可是很有些来头的……” 顶着宋辛恳求的目光,她慢条斯理地说完了整个过程,其中着重突出了宋辛的贡献。 太后听罢,惊讶非常,望着宋辛,好一会儿才道:“我知晓宋大夫医术卓绝,未曾想竟到了如此地步,危及一州的瘟疫,只用一两月便写出了药方。” 宋辛被夸得心慌,抖着手端起茶,喝了一口:“其实没有太后想得这么厉害,我就做了点辅助的工作,大部分还是孙大夫的功劳,孙大夫……” “宋大夫莫要自谦了,”太后断然道,“此种功绩不能被埋没,待我回宫,就禀报皇帝。” “不论是你还是孙大夫,都不该寂寂无名。” 宋辛抖得更厉害了,他已经能想象出自己被一堆人堵着门求治病的场景了——孙大夫就经常遇见这种情景。 “不、不必了,我还是喜欢寂寂无名。” 杭絮忽地出声:“母后,上报后,宋辛会有何赏赐?” “宋大夫不愿入太医院,赏赐应当会以金银器物为主,黄金千两自不必说——” “啪” 杯子猛地放在石桌上,宋辛望向太后,小圆脸神色坚定:“太后说得对,是我的功绩,何必推脱,不就是些封号赏赐吗,我受着便好。” 为了攒家底,这些名声,他宋辛咬咬牙还是受得了的。 * 等说完宋辛的事,太后才想起来自己。 “对了,宋大夫,喝了你给的药方,我的身体一直在好转,两月前已经大好,现在在喝一些温养的药。” “但还是有些不放心,宋大夫可否为我诊一诊脉?” 宋辛神色微愣,显然也才想起来,太后曾是自己的病人。 -- 第158页 “自然可以。” 他为太后诊了脉,道:“毒素轻得差不多了,还留着一丁点儿。” 太后一听,立刻慌起来:“那宋大夫,这毒素可能清得了?” 中过一次毒后,她对自己的身体就不敢再马虎,每日准时喝药,饮食清淡,她还等着阿琤和絮儿的儿女出生,当一当奶奶呢。 多调养调养,说不定能见到曾孙的出生,那便更好了! “其实留一点儿没什么要紧——”看着太后的神色,宋辛立刻改了口,“我待会儿就给您写药方,放心吧,保证清得一点不剩!” * 随着时间推移,清晨还算稀薄的日光慢慢变得强烈,宋辛写了药方,被太后留着吃了午饭,两人都离开了。 杭絮照例午睡,醒来后换了身衣服,又让云儿梳了个规整的发髻,坐上马车出了府。 云儿也跟着她,出了门她才记得问;“小姐这是要去哪儿啊?” 她捏了捏云儿的脸颊,“还能去哪儿。” 眼看周围的道路越来越熟悉,是她在杭府看过许多遍的情景,云儿的声音激动起来:“是去老爷家对不对!” 知道要去杭府,云儿的话头便止不住了。 “今天是十五,正是休沐的时候,但老爷总是出去办事,不知道在不在,少爷也是,喜欢在外面玩,早知道先写一封信好了,可我们回京似乎是机密,应该是不能写的……” 她说了许久,忽地看向杭絮,嘴巴鼓起来:“在扬州的时候,我从没听小姐提起过少爷和老爷,还以为你忘了呢。” “傻云儿,怎么可能忘了。” 她想父亲和弟弟,不只是思念,还有愧疚和庆幸。 愧疚自己前世过分糊涂,害了他们的性命,庆幸还有重来一次的机会,给了她机会挽救。 只是心中想的多了,就不愿嘴上提了。 马车在杭府门前缓缓停下,杭絮和云儿依次下了车。 门前的侍卫还是以往那几个,骤然看见远赴扬州的小姐,神色都惊喜万分。 待她们上前,先规矩地行了礼,等杭絮发话,才道:“将军上午出了门,现在不在家中。要是现在能看见小姐,不知道有多高兴。” 杭絮摇摇头:“无事,我在家等到爹爹回来。” “爹爹不在,那阿景在不在?” 侍卫点点头:“少爷在的,我去通报。” 只是还没等他回头走几步,府门后便传来一阵熟悉喊声。 “今天是休沐,你们凭什么不让我出去,就知道听我爹的话!” 另一个声音气喘吁吁,显然被累着了:“少爷,老爷吩咐了,您得先背完一篇史记,不然不能出去啊!” 说话间,少年的瘦高身影已经溜出了府们,他明亮的目光四处转转,忽地一愣,定格在杭絮身上。 第85章 别来无恙 “阿姐!” 杭景瘦高的身影飞扑过来, 双眼亮晶晶的,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近到杭絮跟前, 她才发现杭景又长高不少, 比她高了半个头还有余。 少年的身体就像雨后的春笋, 一不察觉就要长高一截。 或许是他也意识到了这一点,靠近后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撞向杭絮, 而是突兀顿住, 虚虚地拢着自家阿姐的脊背,头低下来, 靠在她的肩上, 这副模样不像姐弟,倒有些兄妹了。 杭景蹭了蹭脑袋:“阿姐,我好想你。” “我也想阿景,”杭絮娇小的身子被完全拢住,她艰难地抬手拍了拍弟弟的背,“好了好了,先放开。” 杭景磨磨蹭蹭地松手退开,依旧低头看着她, “扬州有那么好玩吗, 阿姐去了三个多月了!” 他的眼睛不像母亲和姐姐, 是柔润的杏眼,而是随了父亲, 生了一双桃花眼,黑白分明,垂眸看人时竟有些些楚楚可怜的感觉。 这副可怜模样让云儿都忍不住出声解释:“少爷,小姐在扬州可没有玩, 有很多事要办呢。” 可杭絮却不吃这一套,食指点住他的额头,用了力:“别装可怜,站直了,进去再跟你讲。” 于是杭景便乖乖站起来,跟着杭絮进了府,一旁为了拦住少爷,累得喘气的两个书童投来感激的目光。 * 杭景把杭絮带来了自己的院子,这里靠近演武场,能听见清晰的金铁交击声。 下人一见小姐回来了,跑来跑去,上茶又上点心。 杭絮榻上乱糟糟的几本书扔开,坐了上去。 杭絮隐去了一些细节,跟他讲扬州发生的事——反正陛下已经知晓,再过几天一定会有大动作,也不算泄密。 她说得口干舌燥,喝了杯茶,杭景听得眼睛异彩连连,锤了下桌子:“早知道我也跟宋辛一样,偷偷跟着阿姐去了!” “我也想跟着你们去找粮食、抓犯人,还有还有,在那么宽的河面上建造堤坝,不知道是什么模样,一定很宏伟!” 杭絮斜睨他一眼:“你确定自己能逃过爹爹的视线?” 少年一愣,随之丧气地垂下头:“好像是这样……” 宁朝律法规定,武将可豢养一定数量的亲兵。因此,杭家不仅有麾下的军队,还在府中养了亲卫,只是这亲卫并不是跟着杭文曜后面壮气势充门面,而是藏在暗处,帮杭家处理私事。 这当然也包括受将军的吩咐,看住小少爷。 -- 第159页 听杭絮说到原本上午就想来,结果遇见了太后,才拖到下午,他忽然问道:“阿姐,太后娘娘经常去王府吗?” 杭絮闻言,想了想道:“听太后说,确实经常来,怎么了?” 他哀叹道:“上回我想去你们府上看看,本以为没人,接过正好遇见了太后,被她拉着说了一下午的话。 “把我……把我当儿子似的,之后我就再也不敢去了。” 她失笑,看来太后跟自己的娘亲果然是好友,不论是女儿还是儿子,都上了心。 点心上来了,杭景把小碟推给杭絮:“来,阿姐,都是你喜欢吃的糕点。” 说着他也抓了一块,放进嘴里,声音含糊地说着:“阿姐,你走的这些日子,我想你想得食不下咽,都瘦了好多。” 会用成语了,不错。 杭景确实瘦了,但在杭絮看来,不像是饿瘦的,倒像身子抽条得太快,才瘦了些。 “还食不下咽,你刚才欢快得很,闹着要出去玩,可没一点忧愁的样子。” “我出去才不是为了玩!”杭景反驳道。 “那是要去做什么?” “不做什么,就是、就是……”他连着说了几个‘就是’,忽地叹了口气,“算了,不说了。” 看着弟弟这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杭絮来了兴趣,她抬起手,撸了两把杭景刺硬的头发。 “我还是第一次见你这副模样,说,有什么事瞒着我!” “阿姐,我都长大了,别摸我脑袋。” 杭景歪了脑袋,避开杭絮的手,他从小练武,动作自然是极灵活的,歪头的时候还用上了巧力。 “哪里长大了,你才十三岁。” 杭景动作快,杭絮的动作更快,话音未落,她的手重新落在自家弟弟的脑袋上。 杭景的脑袋又遭了番□□,他被撸出了火气,“嗷”地一声扑向杭絮,摆出起势,看着是想靠武力一决雌雄。 半刻钟后,杭景瘫倒在榻上,仰着脑袋,乖乖被阿姐捏住脸颊。 “可恶,”他忽地愤然,“这几个月我勤学苦练,还以为能打得过阿姐呢!” “才几个月而已,想打过我,还远着呢。” 她揪住弟弟的衣领,把人拎起来:“好了,现在你能告诉我,为什么要出去吧?” 杭景低头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出了声。 “阿姐之前不是有个朋友吗,就看着柔柔弱弱的那个?” 杭絮眼神一冷:“萧沐清。” “对,就是叫这个名,这几个月,她隔几天就来一次我们府上,也不干什么,就跟人说说话,能说一整天,比太后还厉害!” “其他时候还好,我在军营里,见不到她,可休沐的时候就没办法了,我又不好赶她走,只能出去躲躲。” 他还以为萧沐清同杭絮是朋友,于是又道:“她说不定也是想念阿姐,才来我们府里,不如你去劝劝她,让她别来了。” 他叹了一口气,很是忧愁的模样。 杭絮的神情彻底冷下来,别人不清楚内幕,她却是了解得很。 萧沐清可从来没有把她当做过好友,两辈子的温声细语、假意贴心,都不过为了迷惑她,而后窃取杭家的机密。 这一世她看请了萧沐清的真面目,断了交情,冷漠相待,还让她在陛下面前失了颜面,对方心底肯定更添恨意。 现在趁她不在,频繁拜访杭府,定然来者不善。 她脑海里想了一通,神色冷淡,杏眼望着杭景,郑重叮嘱道:“阿景,你记着,我与萧沐清早就不是朋友了,你见到她,没必要客气,下回直接让人拦在府外就好。” 杭景愣愣地点头:“知道了,不过阿姐之前不是还跟她好好的吗,怎么突然就分开了?” “她不是真心与我相交,我何必同她虚与委蛇。” 杭絮说罢,看着自家弟弟傻愣愣的神情,还是有些不放心。 杭景虽然是杭家独子,但从小丧母,无人娇惯,不管是爹爹还是自己,都没想着让他变成白受祖荫的废物。 他天真单纯,虽有些莽撞却并不惹人生厌,在亲人看来自然是很好的性子,只是过分单纯,便容易受人欺骗了。 前世他便是在容敏的怂恿诱骗下,独自去了战场,最后死于箭下。 她加重语气,继续叮嘱道:“把萧沐清当成陌生人就好,她说的话,一概不能相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立刻告诉我。知道吗?” 看着阿姐严肃的神情,杭景有些疑惑,但还是点了头:“知道了。” 而后忽地高兴起来,“所以我之后就不用见她了对不对,我再也不想听她唠叨了!” 说话间,有仆人进来通报:“少爷,小姐,户部侍郎的女儿又来了。” 仆人神色忧愁,显然也是被萧沐清的频繁来访弄得身心俱疲。 杭景立刻跳起来,挥手道:“不见不见,赶快让她走!” 杭絮却阻道:“等等,让她进来,把她带到我这里。” “阿姐,你不是说别理她吗?” “这是最后一次,我想问她点东西,阿景要是不想看见她,就去别的地方吧。” 杭景想了想,还是点点头。 仆人颔首,退出去了。 一来一回还需要些时间,她趁机问了些问题。 -- 第160页 “萧沐清跟你说话,一般是问什么?” 这人与容敏早就合伙,这回在杭府问的问题,说不定也是他示意的。 杭景想了想,回道:“什么都有,中午吃什么、昨天训练怎么样、爹去哪儿了、什么时候回来,无聊得很,不知道为什么要问这些。” 这些问题确实无聊,纵使杭絮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也不能联想到什么东西,但她仍记了下来。 “她来的时候,只待在一个地方,还是会四处转转?” “有时候在花园,有时候在正堂,不过偶尔去别的地方,演武场啊,后院啊,一边走一边问话,府里的下人都被她问烦了。” 杭絮也把这一点记了下来,她还想再问什么,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的脚步声,她立刻住了声。 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她微蹙起了眉。最前面的脚步声急促些,显然是杭府的下人;后面一个轻而缓的,自然是萧沐清,可还有第三个脚步声,虚浮凌乱,他又是谁? 她下榻,站直了身子,正好同进门的几人面面相对。 下人退到一旁,低首道:“禀小姐,萧小姐带到了。” 杭絮冷淡的目光从萧沐清面上扫过,没有停留,来到第三人的身上。 那是一个削瘦的年轻人,身量高挑,面容也算英俊,只不过眼下深沉的青黑和苍白的面色,一看便知荒淫过度,大大减损了他的姿容,一身掺了金线的紫色绢袍十分晃眼。 他正侧头望着萧沐清,不时说着什么,面容添了许多柔情。 两人交谈数句,恍若四下无人,还是杭景看不下去,重重地咳了一声,他们才把目光互相移开。 萧沐清把视线投向首位,一声温柔的“景弟弟”还未出口,便被坐在另一边的杭絮吓得收回去。 “妹、妹妹怎么来了?” 一句短短的话,被她说得七零八落。 “欧,我自己的家,为何不能来?” 杭絮背着手走近了些,望向萧沐清:“倒是萧姐姐,别来无恙啊。” 第86章 剑拔弩张 “倒是萧姐姐, 别来无恙啊。” 杭絮说这话时正笑着,杏眼微弯,端的是明丽无比, 萧沐清身旁的男人也侧头望来, 愣了一瞬, 而后才回头,看向萧沐清, 问道:“清儿, 这位是?” 萧沐清躲闪着杭絮的目光,冲男人柔柔一笑:“温公子, 这就是我同你说过的絮儿, 杭将军的长女。” 不知为何,她总是不敢与杭絮对视。 男人重新看向杭絮,眼睛里多了些兴趣,不知是因为她的身份,抑或是样貌。 “杭小姐,久闻大名,初次见面,在下温瀚波。” 温瀚波朝对方微微弯身, 杭絮却侧过避开, 她站远了些, 眼光终于移到他的身上,声音冷了点。 “温公子, 你若真的早就知道我的消息,就应该称我为王妃,而非杭小姐了。” 她退身坐回榻上,面色平淡, 脑中却在思索朝中姓温的官员。 依照萧沐清的性子,怎么会和无权无势之人相交,这人的父亲一定在朝中有着姓名。 杭絮把脑中记住的所有文臣武将都过了一遍,竟没有找到一个姓温的,难不成真不是朝中官员? 思索间,温瀚波的话又响起来,只是脸上的热切退去不少:“一时情急,乱了称呼,还请王妃不要在意。” 萧沐清也适时出声:“温公子长居京外,不了解也是人之常情,妹妹何必刁难。” 她咬着颜色浅淡的唇,抬起的眼眸仿佛带着泪光,望向前方的杭絮。 “是吗,”杭絮嗤笑一声,“看你和这位温公子融情蜜意的样子,怎么连我的身份也没告诉他?” “还是你嘴上说着与我是好友,可却从未向别人提过我?” 就如前世一般,与自己相处时温情款款,在别人面前却绝口不提,就算偶尔谈起,也是贬低羞辱。 萧沐清一愣,连忙摇头:“妹妹怎么会这么想,我——” “对了,姐姐进来时,好像还没跟我行礼。” 她话未说完,就被杭絮打断:“其实我也不想拘礼,但姐姐不是最重礼数了吗,还曾受到过太后的夸赞,怎么今天却忘了?” “确、确实忘了,多谢絮儿提醒。” 萧沐清扯出一个笑来,慢慢弯下腰,给杭絮行了个庄重的礼。 “清儿,快起来。” 温瀚波连忙扶起萧沐清,那张纵欲过度的脸上浮出怜惜。 “温公子,我没事的。” 萧沐清站起身,羞怯地挣开温瀚波的搀扶,两人四目相对,许久才各自低头。 两人终于坐下来,下人上了茶,无人说话,气氛一时凝滞起来。 自两人进门后,杭景就坐在一边喝茶发呆,此刻在安静的氛围中回神,左右看了看,出声道:“怎么都不说话了?” 最后还是萧沐清先出了声:“妹妹从扬州回来,怎么也不先说一声,今天我来,倒是吓了一跳。” 杭絮笑眯眯回道:“我不说,给姐姐一个惊喜,不是更好吗?” “还是说姐姐不想看见我呢?” “我一心盼着妹妹回来,怎么会这样想!” “可我听阿景说,我不在的这些日子,姐姐可是来得挺欢啊。” “正是因为想念妹妹,我才常来杭府,想多得知些你的消息。” -- 第161页 “不知妹妹为何要这样想我,我在妹妹心中难道就如此不堪吗?” 萧沐清倔强的眸中带着些清凌凌的泪光,望向杭絮,满是委屈与隐忍。 杭絮知道她的可怜面目下是如何恶毒的一副心肠,早就不为所动,甚至还无声地笑了一下。 可温瀚波却坐不住了。 “清儿真心待你,你为何对她如此咄咄逼人!” “清儿句句都在为你着想,你却时时恶意揣度,我实在是看不下去了!” “温公子,你别说了……” 萧沐清扯一扯温瀚波的袖袍,眼眸微抬望向他,端的是楚楚可怜。 “絮儿她……我知道……只是无心之言罢了……你别在意。” 这话让温瀚波更是怒气上涌,他袖袍一挥,掀翻了桌上的茶盏,“磕嗒”一声,伴着他的话语响起。 “我原以为王妃既是清儿的好友,应当也是单纯善良之人,没想到王妃生着一张漂亮的脸,内里却是心如蛇蝎!” 他指着杭絮怒道:“果然,我爹说得对,你们杭家都是一群不可深交的粗人!” 他的话音落下,杭絮没有生气,反倒愣了起来。 爹爹常年在北疆,与他有过龃龉的人可不多,听温瀚波刚才的话,这人的父亲是其中一个。 这倒让她想起一个人来。 几年前北疆军队与科尔沁部的战争局势正紧,杭文曜连书三封急报,向陛下求派增援。 陛下大笔一挥,把原本准备派向登州的军队调往北疆。 自此,登州指挥使便与杭文曜结了怨,每次上奏,都要明里暗里讽刺杭文曜几句。 他的名字,叫做温承平。 登州临海,常有倭寇,温承平长居东海,甚少回京,是以杭絮方才筛选时,漏过了这人。 她抬起杏眼,重新看向下面的两人。 一个楚楚可怜,眼含泪光;一个大义凛然,英雄护美,真是一场好戏。 温承平在登州正如杭文曜在北疆,势力惊人,想必温瀚波是随心所欲惯了,以为这里还是登州呢。 杭絮不说话,温瀚波又道:“怎的,被我说得羞愧,不敢出声了?” 她正欲回话,身旁的杭景却率先道:“你说谁呢你,谁给你的胆子骂我姐、骂杭家的!” “我们粗野,你怎么不先撒泡尿看看自己,一脸衰样,一看就成天泡在青楼里,也是你爹教出来的吧!” “刚才眼珠子都在我姐身上,怎么,看我姐不在乎你,你就恼羞成怒了?” “男子汉大丈夫,就这种心性,我都看不起!” 少年实在单纯,骂人都不懂的收敛,温瀚波被骂得脸色铁青,僵硬的神色放在那张纵欲过度的脸上,越发难看了。 “还有你,嘴上说是阿姐的朋友,来我家那么多趟,怎么没见你提过?” “天天扯着我说话,你看不出来我很烦,不想说话吗,就这还善解人意呢!” 他早就想说萧沐清了,只要自己在必然要说一下午话,不知耽搁了多少练武游玩的时间,现在还带了个人来骂阿姐,他怎么忍得了。 杭絮见弟弟先自己一步说话,也不急着出声,倒了两杯茶,端起一盏慢悠悠地喝起来。 萧沐清只想卖一卖可怜,没想到闹的这么大,连自己也被波及了,脸上哀伤的神色都有些挂不住。 她连忙对温瀚波道:“温公子,别说了,快坐下吧。” 又转头向上座的两人:“絮儿,景弟弟,都是我的不对,温公子性格直爽,冒犯了两人,我代他向你们赔罪。” 说罢,她柔柔地站起身,就要弯腰赔罪。 只是起到一半,就被身边的人按了下去。 “清儿,你哪里有错,明明是他们欺人太甚!” 杭景坐下来,把茶一饮而尽,看见这幕,又补了一句:“在我面前一句话也不说,女人跟前倒逞起英雄。” “看来我还得给你加上一句欺软怕硬。” “谁欺软怕硬,”温瀚波拍案而起,“我爹是登州指挥使,谁会怕你!” “砰”,杭景也拍着桌子站起来,“我爹还是镇北大将军呢!” 说了这么多,杭景也逐渐上头:“你敢不敢跟我出去比一场?” “有什么不敢的,”温瀚波傲然道,“难道我会怕你?” 府中的教习师父都夸自己天赋好,这小孩又比自己矮半个头,想来怎么也不可能输。 杭景跳下榻,走到温瀚波面前,仰头看他:“如果你输了,就跪下来给阿姐磕头道歉。” 温瀚波干脆答应:“好,不过如果你输了,也要跪下来给清儿道歉。” “切,我才不会输呢!” 一场比斗就这么被轻易定下。 看着两人间剑拔弩张的氛围,萧沐清一阵心喜,但依旧走到杭絮面前,用祈求的目光望向她:“絮儿,你劝一劝景弟弟,大家不要伤了和气。” 杭絮却不为所动,她放下茶盏,侧头瞥向萧沐清,微微勾起嘴角:“求我做什么,这不正是你想看到的吗?” 对方一讷,讪讪道:“妹妹这是说的什么话……” * 杭景院子旁边就是演武场,想要比斗,方便得很。 纵使是休沐,演武场还是有不少人在锻炼着,他们见到杭絮和杭景,都先行了礼,再继续训练。 -- 第162页 几人来到一座无人的擂台,杭景率先跃上去,从架子上抽出一把长剑,指向台下的温瀚波,抬了抬下巴:“还不快上来!” 温瀚波不屑地嗤了一声:“花拳绣腿。” 说罢绕了擂台一圈,找到台阶,一步步走了上去。 杭絮站在擂台下,挥挥手招了个下人,让他搬了张椅子过来。 下人一边倒茶,一边好奇道:“小姐,少爷这又是要跟谁打,要不要先请好大夫?” 随意道:“不必,随便活动下手脚罢了。” 她坐下,侧头看向一旁站着的萧沐清:“姐姐也坐啊?” 萧沐清艰难地扯出一个笑:“妹妹,我坐哪儿……” 听罢,杭絮恍然大悟:“哎呀,忘了给你也搬一张了。” 她又让下人搬了一张椅子,萧沐清这才坐下。 场上两人还在对峙,这虽是萧沐清想看到的结果,但她心中却有些慌,不由得问道:“妹妹真的不担心吗?” 杭絮啜一口茶:“我担心什么。” 户部侍郎与登州指挥使毫无联系,两人的儿女单独出门本就引人口舌,就算这事泄露出去也是他们有错在先。 再者,温瀚波脚步虚浮,看着毫无功底,怎么也不可能打得过杭景,她自然毫不担心。 话音刚落,擂台上两人动了起来。 第87章 暗箭伤人 话音刚落, 擂台上两人动了起来。 杭景是最喜用剑的。 杭文曜却不太赞同,剑只能用来戳刺,用力劈砍容易崩刃, 若要上战场, 最好的武器就是刀或长.枪。 一个脊厚, 最易劈砍,一个杆长, 攻击范围广。 杭絮就是练刀, 杭文曜对儿子自然要求一样。 但耐不住杭景觉得用剑实在帅气逼人,偷着闲也要练一练, 倒也练出了模样。如今跟人比斗, 当然要用自己最喜欢的武器。 此刻杭絮仰着头看去,杭景挑了个剑花,把剑背在身后,冲她咧开嘴角,朗声道:“阿姐放心吧,我一定把他打得跪在地上!” 温瀚波也拔了根长.枪出来,放在手中抖了几抖,低声哼笑道:“到时候不知是谁跪在地上。” 比斗开始得很快, 温瀚波率先动手, 手掌握住杆头, 枪尖指向杭景,向前刺去, 杭景挥剑格挡,顺势挑开,剑刃滑过枪杆,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 温瀚波向后踉跄几下。 杭絮把两人第一次交手看在眼里,温瀚波虽脚步虚浮,但也没她想得那样不堪,使枪的技巧的不错,看来温承平对这个独子还是用了心思的。 两人又打在一起,擂台上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响了许久,再分开的时候,温瀚波的脑袋上已挂汗珠,低声喘息。 显然,过分纵欲的身子承受不了这样激烈的运动,反观杭景,还是先前那副模样,提着剑跃跃欲试,仿佛精力无穷。他暗自咬牙,本以为自己可以很快结束比斗,看样子却要拖上很久。 再一次的交手由杭景开始,他提起剑,步法腾挪,向温瀚波劈砍去,这可不是用剑方式,怕不是把刀和剑弄混了,对方嘴角浮现一丝冷笑。 他已经想好了接下来的招式,先闪身避开,然后回身刺出长.枪,直抵咽喉,就能取得胜利。 只是他躲避的动作才到一半,长剑的来势却忽地一变,直直刺向温瀚波,竟是算准了他的路线。 温瀚波大惊失色,连用长.枪格挡也也忘了,手忙脚乱避开攻击,仰身摔在地上,再一抬首,被剑尖反射的阳光刺得眼睛一痛。 “你输了。” 即使背光,杭景脸上的灿烂笑依旧那么让温瀚波生厌。 杭景收剑,朝杭絮的方向走去,一跳一跳的,神采飞扬,嘴上不忘喊着:“阿姐,我赢啦,你等着看他跪下道歉吧!” 温瀚波失魂落魄的站起来,还有些不可置信,自己怎么会输呢,还是输给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半大小子,明明在府中,没一个教习师傅能打得过自己,爹也夸奖自己的天赋。 一定是这小子刚才使的阴招,自己没有反应过来,才着了他的道,对,是没有反应过来,一定是这样! 温瀚波脑中一热,控制不住地喊道:“不,比斗还没结束,我还没有输!” 说罢,温瀚波抬起了左臂。 “你怎么还耍赖呢?” 杭景脚步顿住,被对方的话气笑了,正要转过身,丝毫没有意识到身后的危险的破空声。 杭絮却是瞳孔一缩,握紧手中的茶盏,声音竟有些尖利:“快趴下!” 他一怔,但没有犹豫,听从杭絮的话,立即扔了长剑,伏到地上。 在杭景趴到地上的下一秒,他听见了从自己上方掠过的破空声,悚然一惊。 那一只暗箭没有命中自己的目标,却并未停下,而是维持着原来的速度继续向前,直射向杭絮。 杭景趴在地上扬起头,不由得喊道:“阿姐小心!” 杭絮抬起右手,举到面前,手中的茶盏杯口朝前,暗箭不偏不倚,射入杯中,发出清脆的声音。 萧沐清被朝这边射来的暗箭吓得失神,听见它射入杯盏的声音,才慢慢侧头,声音虚弱,余惊未定:“妹、妹妹没事吧。” 她没有理旁边人的问话,右手一转,杯盏倾倒,那支短短的箭掉到桌子上,而杯盏底部,已出现几道裂纹。 -- 第163页 杭絮拿出手帕,包住短箭,拾起来在阳光下细看,箭头幽绿的色泽格外刺眼,不知涂了什么毒。 她冷笑一声,终于看向萧沐清:“我倒没事,你的温公子该有事了。” 杭景看见阿姐接下短箭,便松了口气,赶紧从地上爬起来,跳下擂台,去找杭絮。 他看见手帕上的短箭,刚想碰一碰,被杭絮拦住:“别用手,上面有毒。” 他低下头,也看见了箭头上幽绿的色泽,不由得怒从心起:“他怎么敢!” 若只是一柄短箭,没有避开,也不过是受点伤,可上面涂毒,却是要命的。 杭景囫囵用手帕裹住短箭,握在手中,又上了擂台,把这东西扔在温瀚波脚下,一拳挥上去,骂道:“输了不承认,还弄这种破手段,你还要不要脸!” 温瀚波尚在愣神中,被一拳击中腹部,疼得连连后退几步,连喉咙也返上酸水,他捂着肚子,艰难抬起头,嘴硬道:“你们不是躲开了吗。” 杭景上前几步,揪住对方的领子,把人拎起来:“那是阿姐身手好,要是她受伤了,你等着受死吧!” 温瀚波扯了两三次,才把自己的领子扯回来,他理了理衣襟,无所谓道:“反正没人受伤,你能奈我何。” 他拳头握紧,“没人受伤,就能当没发生,这是什么道理。” “不然还要如何,”温瀚波反问道,“我想你赔个不是,这总行了吧?” “混账东西。” 杭景的拳头又挥了上去。 萧沐清看着擂台上的形势,急得坐立不安,看向杭絮:“絮儿,你去劝一劝景弟弟吧,让他别闹了!” 杭絮也站了起来,她瞥一眼萧沐清,嗤道:“如果你觉得阿景现在叫做闹,那么刚才温瀚波偷袭,阿景命悬一线,要被称作什么呢?” “谋杀吗?” 萧沐清僵在原地。 杭絮越过她,也上了擂台。 在此期间,温瀚波已经受了杭景几拳他也想反击,可惜拳脚功夫实在不行,只能被动挨揍,身上疼得厉害,看见杭絮上来,眼睛一亮,向见了救命恩人似的,喊道:“王妃,你快让他停下来。” “阿景。” 杭絮叫了一声,杭景停下动作,把温瀚波扔到地上,回头忿忿道:“姐,你还真听他的话啊。” 地上的人狼狈地撑起身子,半坐着,抬头看了杭景一眼,不屑道:“大不了我赔你们杭家些金银,这样动手动脚,一点也不像贵族所为。” 又看向杭絮:“看来王妃还是知礼的。” 她笑笑,手掌搭在杭景的肩上:“我可没觉得阿景做错了。” 杭景眼睛一亮,看向姐姐。 “温公子要赔的,可不只是金银。” 说罢,杭絮回头,朝擂台下喊道:“你们上来,把他绑好,送去地牢。” 温瀚波一愣,环顾四周,这才发现在演武场训练的人不知何时围了过来,聚集在擂台下,眼神不善地盯着自己。 他心中一惊,大喊道:“你们要干什么!” 右手撑在地上,正要起身,却见杭絮慢条斯理地抬脚,重新把温瀚波踹回地上。 她踩着对方的右肩,用力撵了撵,低下头看那张因为疼痛而扭曲的脸,微笑道:“温公子还是乖乖躺着吧。” 她怕再看见这张脸,会忍不住杀了他。 短箭射向杭景背后的场景,与她脑海中弟弟在战场遭人暗算的想象画面重合,那一瞬间她的脑海满是惊惧,生怕前世的画面提前重演。 侍卫上了擂台,一左一右把温瀚波拎起来,离开的时候,他艰难地抬头,威胁道:“我爹是登州指挥使,你们最好想清楚,就算杭文曜来了,也要放我走!” 杭絮只道:“就算他在场,也不会阻拦我的所为。” 走下擂台的时候,杭絮才发现,萧沐清还呆立在原地。 她于是走了过去,好心提醒道:“姐姐也别走,给我留在杭府,毕竟这事的起因,也跟你有关,不是吗?” 萧沐清忽地回神,下意识摇摇头,对上杭絮带笑的眼神,又忽地浑身一颤,点了点头,扯出一个笑,慢慢道:“……好。” * 杭絮离开演武场后,先派人去城西的柳营寻杭文曜,又让人拿着温瀚波腰上的玉佩去找温承平——他虽然长居登州,但作为二品官员,在京城还是有府邸的。 城西离得远,来回还需要些时间,温承平却快得很,没过半个时辰,就怒气冲冲地来到杭府。 大堂的门被“砰噔”推开,因用力过度,狠狠摔在两边墙上,一个身材高大,须髯满面的中年人走了进来。 他穿着一身铠甲,围了半张脸的胡须浓黑,上面有些许灰尘,露出的皮肤粗糙满是皱纹,是海风侵扰数年的结果。 他环视大堂,最后目光盯向杭景,声如洪钟:“我儿在哪儿?” 杭景站起来,也盯向他:“你是温瀚波的爹?” “不错,你们对他做了什么!” 杭景“切”一声:“就不告诉你。” “你这小儿,竟敢戏弄老夫!” 温承平勃然大怒,右手抬起,铠甲发出碰撞声,就要挥向杭景。 杭景瞳孔缩紧,正要闪避,忽地响起“叮”的一声,两人都低头看去,温承平右臂的盔甲上抵着一柄匕首。 -- 第164页 杭絮握着匕首,仰头看他:“温指挥一言不合便向家弟动手,未免有些以大欺小的嫌疑。” “你个妇道人家掺和什么,还不快让开!” 温承平不耐烦地挥动右臂,却发现动作一滞,那小小的匕首尖端正好抵在臂甲的凹陷处,明明只是尖细的一点,却让他动弹不得。 他不可置信,加大了力道,可那匕首却轻巧地收了回去,银光闪烁,再停下时已悬在他的右眼上方。 “现在温指挥觉得我能参与吗?” 第88章 杭父到来 “现在温指挥觉得我能参与吗?” 杭絮微笑道, 她举着的匕首极稳,离温承平眼睛的距离一寸,但对方却瞳孔紧缩, 接连向后退了两步。 再望去时, 杭絮已经收回了匕首, 指了指侧边的椅子:“温指挥坐。” 模样娇小甜美,丝毫看不出方才出手时的凶悍利落。 温承平坐下, 掩饰性地干咳几声, 低声道:“身手不错。” 想到正事,又提高了声音:“有什么好谈的, 我来就是为了带瀚儿走!” “还带走呢, ”杭景看他,“你难道不知道自己儿子干了什么事?” 温承平哼一声,“不管什么事,我也要带他回家,我温承平的儿子,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能欺侮的!” “温指挥真是个好父亲。” 杭絮淡淡道,把一件东西扔到桌上,发出“叮当”一声:“不如先看看这个。” 温承平狐疑地看她一眼, 低头打开被手帕包着的东西, 看清后惊道:“这是瀚儿的袖箭, 怎么在这里!” 手帕里赫然是一支短短的箭,箭头幽绿的色泽淡去不少, 与之相对,手帕被沾染的地方出现了腐蚀的痕迹。 等待的时间里,杭絮找府里的大夫看过,箭头上涂的是一种少见的毒药, 从海草中提取,一旦见血,便流遍全身,药石无医,不出半个时辰就要死去。 “方才温指挥的儿子,便是在和阿景的比斗结束后,趁着他转身,射出了这支箭。” “若不是阿景机敏,现在他已经成为了一具尸体。” 温承平握紧箭杆:“我儿不过是一时情急,再说这小子现在又没事,何必纠缠?” 不愧是父子,连说辞也如此相似。 “温指挥觉得我小题大做,但若是阿景没有躲过呢,您还能坐在这里谈笑风生吗?” “温瀚波的罪责可不能以阿景是否躲过来判断。” 杭絮冷声道:“他明知箭上涂有致命的毒药,依旧毫不犹豫对准阿景射出,自他射出那一箭起,按大宁律法,就已犯了谋杀之罪!” 温承平一时哑口无言,深吸几口气,终于想出一个漏洞,道:“我儿从不与人起争端,为何要同这小子比斗,是不是你们逼他的,现在又来怪罪!” 杭絮回道:“虽是阿景提出比斗,但温公子可是欣然接受呢。” 门外忽地传来轻缓的脚步声,萧沐清慢慢走进大堂,抬头看着杭絮:“……絮儿,我、我来了。” 杭絮笑笑:“姐姐终于来了,我还以为你悄悄跑了呢。” 萧沐清刚坐下,手掌握紧椅背,抬头露出个笑:“妹妹这是什么话,我不过头有些晕,休息了一会儿罢了。” 温承平看着弱柳扶风的萧沐清,皱眉道:“这又是谁?” “温指挥问到点子上了,”杭絮道,“这位是户部侍郎的独女萧沐清,温公子之所以答应比斗,就是因为她,或许这就是‘冲冠一怒为红颜’吧。” 温承平猛地瞪向萧沐清:“瀚儿就是为你才动手的!” 萧沐清眼眶立刻红起来,她站起身,向温承平走近几步,“扑通”跪下来,垂头道:“温叔叔,温公子确实是为我鸣不平,才答应比斗。 “他以为我受了委屈,非要给我讨个公道,之后比斗失败,也是因为一时莽撞,才用了袖箭。” 她仰起头,泪光闪烁:“这件事全是我的错,若我当时能多忍一忍、或是多劝他几句,兴许就不会这样。” 温承平看着她歉疚伤心的神色,内心的怒气苛责散去大半。 挥挥手道:“你先起来,坐回去。” 他重新看向杭絮与杭景,后者被萧沐清的一番哭诉惊得愣住,杭絮倒是习以为常,不慌不忙喝了口茶。 “瀚儿怜香惜玉,跟你们比试,虽有些鲁莽,但也没什么大错。” “倒是你们,”温承平发难道,“为个小事纠缠不停,杭文曜大小也是个将军,怎么把你们教得这么墨迹?” “在战场上被乱箭射了,也要去把人揪出来,讨个公道吗?” 杭景跳起来,“你这、这叫诡辩!” “擂台又不是战场,怎么是一样的,再说了,你怎么知道我不会把人找出来,射回去?” 温承平一梗,“砰”地拍上桌子,大声道:“就算我儿有错,你们又要如何?” 杭絮摇摇头:“不是我要如何,是御史台要如何。” “温瀚波暗箭杀人的行为,已犯了大宁的律法,若是按谋杀算,那便是斩杀或绞杀。” “就算定为过失杀人,也要流放两千里。” “这一切,就要看御史台怎么决定了,我相信天子脚下,不会有人徇私的。” 杭絮说罢,看着温承平的脸色一点点沉下去,接着他抬起手,指着杭絮骂道:“好啊,你的心思怎么这么恶毒,没想到杭文曜教出来的儿女,就是这种德行!” -- 第165页 “砰噔” 杭景也拍桌子,指着温承平的鼻子骂道:“没想到你是这种德行,难怪能教出温瀚波那种货色!” 杭絮慢悠悠喝了一口茶,“温指挥不必动怒。” 温承平看向她,哼笑一声:“老夫就知道你怕了,刚才不过吓唬人。” “这倒不是,”她把茶盏放回去,“我的意思是,温指挥就算动怒也没有用,我把您叫来,不过是为了通知一声罢了。” 温承平脸色涨红,已怒到极点:“好、好啊,你勇得很,竟然敢跟陛下对着干!” 杭絮脸上毫无惧色:“我听不懂温指挥的话。” 话是这么说,可温承平的深意,她却明白得很。 登州临海,倭寇泛滥,自二十年前温承平被调任后,训练有方,倭寇慢慢平息,沿海州郡人人称道。 陛下年年封赏,从指挥佥事到副指挥使,再到地方最大的指挥使,封无可封,开始赏赐金银财宝,甚至是丹书铁券。 若论杭文曜与温承平在朝中的地位,竟一时分不清谁高,只是后者长居登州,平常不太提起罢了。 如今北疆平定,但东海倭寇未绝,算来算去,杭文曜功劳虽大,重要程度却是低了一等。 温承平自视甚高,对杭絮话里话外都是威胁,他自信以自己的地位,皇帝一定会放温瀚波一马。 “不管你懂不懂,这回我都要把瀚儿带回去!” 温承平不再多言,站起身,就往门外走去。 门口的下人想要阻拦,被他一把推开,嘴里大喝道:“我看谁敢拦我!” “温指挥好大的口气。” 一道清朗的声音远远传来,接着是不紧不慢地脚步声。 “若是我要拦呢?” 杭景一听这声音,便兴奋地跳起来往门外跑:“爹,你终于来了!” 此时杭文曜也到了门口,摸了杭景的脑袋一把,把人往门内推去:“吵吵闹闹像什么样子,回去坐好。” 杭景“哦”了一声,乖乖退回去,不过这回没坐主位,而是坐在了侧位。 杭文曜同儿子说完话,又看向温承平,抬手指向屋内:“温指挥进去坐,我们谈谈?” 他的身高与对方齐平,宽度上相比下逊色一些,气势却丝毫不减。 温承平上下打量杭文曜几眼,两人上次见面还是七八年前,可这人似乎没有丝毫变化,依然是一张冷肃俊美的脸,倒衬得两人隔了辈分。 他冷哼一声,甩头进去了。 屋内,杭絮早已站起来,看见杭文曜,向前走了几步,低声道:“爹。” 杭文曜肃正的脸色在看见杭絮的那一刻,便转成淡淡的笑意,他也上前,大手盖在杭絮的发顶,比了比道:“长高了些。” 又看了看杭絮的双颊,蹙眉道:“瘦了许多。” 杭絮失笑,握住父亲的手,放在自己的脸颊上:“没瘦,你摸摸,还胖了许多呢。” 温承平坐在椅子上,被忽视了好一会儿,气得出声:“杭大将军!” 杭文曜回头瞥了他一眼,终于坐下:“温指挥想说什么?” 温承平的眼光从杭絮与杭景身上扫过,“你的这两位儿女可真是好样的,牙尖嘴利,处处不饶人,还把我儿绑了起来,要送去御史台,你也不管管。” “哦,”杭文曜端了杯茶,啜一口,慢悠悠道,“我为何要管?” “絮儿和景儿做的很对,正合我意。” “你——”温承平一塞,“没想到你也是这种人。” “不过一件小事,为何要大费周章,最多我带瀚儿回家,好好教育他一番便是,何必纠缠不休?” “温指挥这是什么话,我来时听侍卫说了,你儿子的那支箭,不止射向景儿,在景儿避开后,还差点击中絮儿。” “我杭家的一双儿女,因你的儿子,都经历了一番生死,这难道是一件小事就能概括?” “这怎么算得上经历了生死,”温承平反驳道,“他们连外皮都没伤着。” “是啊,杭叔叔,”萧沐清插嘴道,“既然絮儿和景弟弟都没有受伤,为何要不依不挠呢。” “不如大家各退一步,好好商量,以和为贵,您觉得怎么样?” 杭文曜看向她,桃花眼不显多情,反倒满是严肃:“你就是户部侍郎的女儿?” “对,”萧沐清心中一喜,“奴家叫做萧沐清。” 他忽地笑起来,桃花眼微弯,像一片柳叶:“我听下人说,是你把温瀚波带进杭府的。” 杭文曜语气温和,但杭景却打了个寒战,别人不知道,他做儿子的还不清楚,爹用这种语气说话,一般就有人要遭殃了。 萧沐清不解问题,但依旧点头应下。 “既然你如此善良,不如由你代他受刑如何?” 第89章 进宫面圣 “既然你如此善良, 不如由你代他受刑如何?” 杭文曜温和的话语如惊雷般在萧沐清耳边炸响。 她悚然一惊,抬起头,看见对方犹带着笑意的桃花眼, 浑身一颤。 外界传闻杭文曜治军冷肃严格, 可她与杭文曜见过的几次面, 对方都是温和的表情,对自己礼貌有加, 让她以为传闻有误。 直到这一次, 她才发现,对方似乎并不是她想象中那般亲切, 那双带笑的眼睛深处, 是散着寒气的坚冰,几乎能把人冻住。 -- 第166页 她不由得后退几步:“杭叔叔为、为什么这样说,岂有代人受刑这种方法。” 她神情自责,补充道:“如果可以,我愿意替温公子受责,只可惜御史台不许。” 杭文曜声音沉而缓,像流沙划过耳廓:“既然你不愿意,那就给我闭嘴, 好好坐着。” 萧沐清僵在原地, 声音颤颤:“好……我、我不打扰杭叔叔……” 杭景幸灾乐祸地在后面看着, 虽然平常自己总是被训斥,但他知道, 爹还是很关心自己和阿姐的,这回他们两个差点受伤,温承平还一副无所谓的模样,爹是真的生气了。 他生气的时候, 杭景都不敢插话,怂得要命,萧沐清竟然敢说这么多,真是不怕死。 “杭大将军这是在干什么,”温承平站了起来,横眉倒竖,“欺负一个小姑娘?” 杭文曜视线转向他:“我倒没想到,温指挥对自己儿子的朋友这么关心。” “不过,”他话音一转,“她不能替温瀚波的罪责,温指挥作为父亲,却是可以的。” “温指挥爱子心切,想必是愿意试一试的。” “这点小事,我替又如何?我的儿子,我当然要护着!” 杭文曜端起茶盏:“温指挥果真豪爽,不过这事不由我来决定,还要先去御史台。” 温承平下意识道:“不去御史台。” 他嘴上说着是小罪,其实还记着杭絮方才的话:温瀚波的罪责,重则绞杀、轻则流放。 “御史台是断案之所,温指挥不去那里,那要到何处,难不成去麻烦大理寺或刑部?” 温承平接连摇头:“不去大理寺,也不去刑部。” “我们去陛下那里,让他来定夺。” “去陛下处?”杭文曜放下茶盏,状似惊异地抬头,“这种事去麻烦陛下,是不是有些不合礼数?” “有什么不合理的!”温承平驳道,“我相信陛下英明,会处理妥当,还我们温家一个公道!” 其实他说得也没错,杭文曜与温承平一个一品,一个二品,都是功勋加身的人,若真到了御史台,那里的人估计也不知道怎么判,倒是只有皇帝能定夺了。 这事就这么决定了,天色还早,事不宜迟,几人立刻起身。 离开前,温承平又说:“既然要走,那先把瀚儿放出来,跟我们一起去!” 杭文曜摇摇头:“温指挥说笑了,温公子毕竟犯下了杀人之罪,杭家怎么能轻易放人,当然是等陛下定夺完毕,再作打算。” 温承平盯着杭文曜看了许久,终于冷哼一声,先行一步了。 准备马车的时候,萧沐清也悄悄移动着身子,向门口走去。 对方一动,杭絮便注意到了,但直到对方到了门口,她才出声道:“萧姐姐是要去哪儿?” 萧沐清动作一顿,慢慢回身,笑道:“既然杭叔叔与温叔叔要去皇宫,那我便不叨扰了,也早些回去吧。” 杭絮听罢,笑眯眯地退到一边,给对方让路:“那姐姐先回去吧。” 萧沐清来松了一口气,正要出门,她又出声道:“不过姐姐也算这件事的重要人物,若是陛下听后,要找姐姐谈话,还请不要推辞。” 对方放下的心又提起来,“一、一定,这是我的分内之事。” 说罢,她一刻也不停留,匆匆离开了。 杭絮在门口望去,只看见萧沐清远去的背影,心中的疑惑又多了一点。 她与温瀚波是什么关系,与之交好目的又是什么,温瀚波是个废物,温承平却有用得很,且跟爹爹不对付,这总不可能是巧合。 前世杭絮没有听过两人之间有联系,是隐藏起来,还是根本没有发生,如果没有发生,那是因为她的行为让这一世发生了改变,还是其他什么? * 上了马车,车夫挥动鞭子,催促着马匹像皇宫赶去。 杭文曜、杭絮与杭景三人坐在一起,没有外人的情况下,杭景终于能把心中的疑问问出口了。 “爹,这种事找陛下真的行吗,会不会有点不合适啊?” 杭文曜本在闭目养神,闻言张开眼,瞥一眼杭景,道:“对我们来说,这件事唯一的解决方式,就是让陛下定夺。” “什么意思啊?” 杭景听了这话,依旧一头雾水。 杭文曜淡淡扫了自家儿子一眼,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自己想。” 杭景想了想,还是没什么头绪,最后只能向杭絮求助。 杭絮叹一口气,跟他讲起来。 “这件事虽说对方先出手,有错在先,若两方都是普通人,让御史台来判,确实能判上谋杀。” “可奈何温承平是陛下最器重的官员,把陛下最器重臣子的儿子判死罪,给御史台十个胆子他们也做不出来。” “因此,把蓄意谋杀改成过失杀人,也是可以操作的,再说你我都没有受伤,兴许连监牢也不用待,多花些银子,就能把温瀚波捞出来。” “怎么是这样!”杭景激动道,“幸好没有送到御史台,不然就便宜他们了。” 杭絮点点头:“因此不能送到那里,能处置大将军和登州指挥使的人,只有陛下。” “两人都是陛下的心腹,因此他不会偏袒任何一个人,在他的面前,这事就不能只用金银解决了。” -- 第167页 “按温指挥对儿子的溺爱程度,就算到了陛下跟前,他也要拼命把人保下来,但要付出的代价,会让他后悔的。” 杭景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啊!” 杭文曜赞许地看了杭絮一眼:“阿絮长大了。” 又看杭景:“多跟你姐学学!” * 杭府离皇宫很近,不一会儿便到了午门,以杭文曜的身份,自然有特权,不必通报,出示令牌,便可以进宫。 一路到了尚书房,皇帝的贴身太监在门口守着,见人赶紧上前,弯腰道:“拜见大将军。” “喜公公请起。” 杭文曜看着御书房紧闭的大门,皱眉道:“陛下现在可有空闲?” 刘喜道:“方才温指挥来找陛下议事,不知何时能出来,将军不如明日再来。” 这人的动作真是快,比他们早到了不少。 杭文曜道:“多谢喜公公告知,我在此处等候就好。” 刘喜闻言,不由得露出个真心实意的笑,在有些人看来,他们这种阉人合该低人一等,受人鄙夷,特别是那些自视清高的文臣,总觉得他是弄权之辈,更是看不上眼,一个个趾高气昂,连多看一眼都不愿意,像杭文曜这样道谢的,寥寥无几。 他弯腰道:“将军不知要等候多久,奴去给几位倒些茶吧。” 只是刚欲离开,书房便打开一条缝,一个小太监从里面钻出个脑袋,低声道:“公公,陛下喊你呢。” 刘喜动作一顿,歉意地笑笑,转身进去书房。 只是不一会儿又出来,朝杭文曜道:“大将军,陛下请您进去一议。” 杭文曜点点头,向书房走去,杭絮与杭景紧随其后,没几步却被刘喜拦住。 “欸,两位停步,陛下只说让将军进去。” 杭景一愣,问道:“为什么不让我们进去。” 刘喜摇摇头:“这是陛下的意思,奴也不清楚。” 又道:“前方便是御花园,两位若是无聊,可以去赏一赏花。” 杭景挠挠头:“我听别人说,外臣好像不能去御花园吧,难道我们要偷偷进去?” 刘喜笑起来:“杭公子忘了,你可不是外臣,你是瑄王妃的亲弟,算不上外臣。” 他转向杭絮,这一刻才忽地想起来,对方不只是自己的姐姐,还是个王妃。 杭絮看这发愣的弟弟,轻轻拍了下他的后脑勺:“发什么呆呢?” 杭景回神,若有所思道:“我发现自己总是会忘了阿姐已经嫁人这件事。” “忘就忘吧,不是什么大事。” 杭絮向刘喜道谢后,便拉着弟弟往御花园走去。 * 御花园是前朝末帝心血之作,一步一景,奇巧万千,纵使已是七月,花园内芳妍不再,却不让人觉得景色枯燥。 杭絮放眼望去,喃喃道:“怪不得景帝夺位后,连宫殿都砸了重建,却独留下了御花园。” 两人漫无目的地在花园里游荡,杭景时不时指给杭絮看几株漂亮的花植,竟也不觉得枯燥。 走到一处怪石林立的地方,杭絮忽地一顿,拦住杭景。 对方疑惑地看向她,正要出声,又被堵住嘴。 “声音小点。” 杭絮低声嘱咐完才放开。 杭景果然放小了声音:“阿姐,前面怎么了?” 他知道自家姐姐听力灵敏,总能提前听到写东西。 “前面有人在争吵。” 有人争吵是件很常见的事,但放在皇宫里,却是极稀有的。 杭景眼睛亮起来,听见有人争吵,比起疑惑,他更多的是好奇。 “阿姐,”他扯扯杭絮的衣袖,“我们去看看吧。” 杭絮迟疑一会儿,点了头。 她本不应该多管闲事,但在她听来,那道急切的女声中,不时响起的淡淡男声,竟有些像容琤的声音。 第90章 十六公主 “何故在此喧哗?” 杭絮隐约听到这冷淡的男声。 越走近, 声音便越清晰,最后连杭景也能听得清楚。 透过假山的缝隙,可以看见小路上站着三个人。 一个穿着宫女服饰, 正对着假山, 面容有忿忿之色;另两个背对, 只能看见是一男一女。 女子身姿纤细修长,看背影却给人一种畏缩之感, 另一个身量修长, 高出其他两人一截。 杭景盯着那男子的背影看了一会儿,压低声音疑惑道:“这个人怎么看上去有点眼熟?” 杭絮瞥他一眼:“他是你姐夫。” - “王爷, 您给奴婢评评理。” 宫女忿忿道:“我正忙着去给大皇子送衣服呢, 结果被十六公主撞到,衣服落在地上,全脏了。” “这让我如何跟大皇子交代,我一个小宫女,可承受不起责罚。” “对、对不起,是我的错!” 背对着假山的十六公主不住低着头,声音细弱,满是愧疚。 她从腰间取下一块玉佩, 递给对方:“这是我的玉佩, 你带给大哥, 说明是我的责任,让他不要罚你。” 宫女夺过玉佩, 仍不停歇:“光有凭证可不行,谁知道大皇子会不会相信,说不定还以为这玉佩是我偷的呢!” 十六公主声音添了些焦急:“那要怎么办?” “母后让我申时去坤宁宫,现在快到时间了, 嬷嬷可不可以等我回来再商量?” -- 第168页 她的语气带着祈求,明明自己是一位公主,是陛下的女儿,身份高贵,锦衣玉食,可面对强势的嬷嬷,却唯唯诺诺,反倒成了下人一般。 杭絮看着十六公主微弯的背影,脑海中忽地浮现回忆。 几个月前,招待科尔沁来客的一次宴会上,这位十六公主似乎也畏畏缩缩地同自己搭话,脸上带着讨好的笑容。 那张明艳大气的脸,本不该露出这种神情。 她叫作容攸。 若不是容攸自曝出身份,杭絮绝不会把她同皇室的公主联系在一起。 宫女依旧不依不挠:“那可不行,谁知道公主这一去要花多久。” 她看向容琤,“啪嗒”跪下来:“王爷,您要给奴婢做主啊!” 容攸的目光也颤颤投向容琤:“小小叔叔,我、我不是有意的。” 声音里满是畏惧。 容琤只说了第一句话,而后一直在默然观望,现在,他终于说了第二句话。 “你说十六公主撞倒了你,把衣服弄脏了?” 宫女连连点头:“对,就是这样。” 假山后,杭絮看着容琤伸出手:“衣服给我。” 宫女把托盘上乱糟糟的衣服拿起来,递给容琤。 隔着几丈的距离,她能轻易看到衣服上的划痕和泥土的黑色痕迹,以及缝隙中夹杂的几片花叶。 容琤只扫了一眼就把衣服扔了回去,宫女手忙脚乱接住,丢在一边。 “你是在何处被撞倒的。” 宫女指向不远的一处地点,“就在那里,我正走得好好的,忽然——” “别说话,我没有问你其他事。” 容琤凤眼低敛,菱唇微抿,神色冷酷至极,在外人看来,全然一副马上要动起大怒的模样。 宫女的声音戛然而止,吓得膝盖在地上磨蹭着后退了几步。 若是杭絮看见,定然要发笑,因为容琤摆出这副神情,不过是正在沉思罢了。 容攸怯怯地开了口:“小叔叔,我、走走得太快,没有看清路,才撞倒了嬷嬷,不是故意的……” 容琤朝她瞥去一个眼神,对方立刻熄了声。 算起来,容攸与容琤的血缘关系不算浅,容攸还能叫他一声小叔叔,只是面对他的神情,却不像见了亲人,反倒像面对一个严苛的审判者。 “不必再说,我已知晓。” 他看向跪在地上宫女:“你说这衣服是被十六公主撞倒,所以才沾了脏污。” “可为何衣服上有木芙蓉的花瓣?” 宫女本还在点头,闻言一愣,看向容琤所指的地方,衣服上的一片粉色花瓣。 她一愣,随后指向不远处,结结巴巴道:“花、花瓣是掉在地上的时候沾的,王爷看,那里有花。” 她摔倒的地方,确实有几株含苞待放的粉花。 容琤没有转过目光,继续道:“衣服上的花是木芙蓉的花瓣,但那处地方,种的是月季,一株木芙蓉都没有。” 他继续说道:“你摔倒弄脏了送给大皇子的衣服,为了避免责罚,于是等故意被人撞倒,把罪责推给那人。 容琤原本冷淡的声音更添了几分寒气,他是真的有些生气了。 “或许是木芙蓉与月季的花瓣太过相似,才让你能够如此不知廉耻,诬陷栽赃公主。” 不只宫女,连容攸与杭景都愣住了。 杭景扯扯杭絮的衣服,压低的声音带着惊叹:“阿姐,姐夫好厉害,一下子就看出来了。” 杭絮却不甚震惊。 似乎大家都忘了,容琤虽是身份尊贵的亲王,但却并非不学无术,反倒是陛下的得力助手,心腹之臣。 宫女这一点小小的伎俩,怎么能逃开他的眼睛。 空气凝滞许久,终于有了动静,容攸低低开口:“所、所以,我没有弄脏衣服,小叔叔,对吗?” 容琤转向自己名义上的侄女,声音的冷酷散去:“有人算计,责任自不在你。” “再者,”他的声音重了许多,“你是陛下的女儿、宁朝的公主,就算弄脏了衣服,让人知会大皇子一声便是。” “不必在此向人解释,没有人可以让你去乞求,知道吗。” 容攸轻轻点头,碎发随之晃一晃,她抬眼看向容琤,只一瞬就低下,不知把对方的话听进了多少。 两人交谈的时候,瘫倒在地的宫女已悄悄起身,想趁着没人注意,逃之夭夭。 只是她还没走出几步,便因为在半路伸出的腿摔得趴在了地上。 “哎哟” 宫女惨叫一声,她挣扎着爬起来,便看见自己四周都围上了人。 杭絮站在宫女身前,却在跟容琤说话:“宫里的规矩我不太清楚,像她这种人,要怎么判罚?” 容琤看着杭絮,凤眼的冷意散去,变成了温和:“等侍卫来了,让他们处置便是。” 杭景自告奋勇去叫人,不一会儿带着几个侍卫回来。 讲明缘由后,侍卫架起宫女,想要离开,杭絮却突然出声把他们叫住。 “等等。” 几人回头,有些疑惑:“王妃还有何吩咐。” 她走近,低头看着狼狈的宫女。 “东西呢?” 宫女躲闪着杭絮的眼神:“什么东西,奴婢不知王妃说的是什么。” 她不由得叹了口气:“都这个时候了,还想着贪上一笔。” -- 第169页 不再多言,杭絮直揪起对方的领子,从衣襟里翻出那枚玉佩。 做完这一切,她挥挥手道:“麻烦了,你们走吧。” 她拿着玉佩,向仍立在原地的容攸走去——从容琤与她交谈到现在,容攸就没有移动过位置,连头也垂着,没有抬起来过。 杭絮走到容攸身前,握住对方的手腕,抬起来,掌心向上,再把玉佩放在手心。 “喏,玉佩还你,差点就被她顺走了。” 掌心冰凉的触感清晰,容攸愣愣地抬起头,看见一张熟悉的脸,她握紧玉佩,脸上浮起一个小小的笑:“小、小婶婶。” - 去往坤宁宫的路上,容攸看了看自己身边的三人,声音有些紧张:“小叔叔,我们这么多人去看母后,真的不要紧吗……” 容琤回道:“无事,皇后方才也请人邀我过去,不过与你同行。” 容攸点点头,松了一口气。 走出御花园的时候,杭絮与容琤落在了后面,杭景与容攸竟并肩而行了。 同陌生人走在一起,总是有些不适应,杭景放慢了步伐,想去找杭絮说话,再不济跟自己姐夫聊聊也行,他还想听听扬州的事呢! 只是一回头,便看见杭絮与容琤肩靠肩走着,杭絮仰头看着容琤,似乎在对他说些什么,而容琤也低下头,神色专注,认真听着,凤眼含着点温和的笑意。 只一眼,杭景便忍不住把头转回来,算了算了,陌生人就陌生人吧。 他实在无聊,眼神四处乱转,最后悄悄定格在身边容攸的脸上。 少女比他矮上一个头,鬓边有些梳不起来的碎发,纵使在走路,眼睫也是低垂着。 杭景仔细看了许久,从这张脸上咂摸出一点和容琤相似的地方来。 两人都有着线条冷漠的凤眼,以及相似的脸型。 只是这些放在容琤身上,让人觉得冷漠而高不可攀,可放在容攸身上,却只能感受到怯懦。 他盯得入神,直到容攸抬头,跟他的视线对他,他才连忙把眼神移开,装作无事发生。 “你……是小婶婶的弟弟吗?” 容攸细声细气地开口。 “你刚才在问我吗?” 她的声音太小,杭景几乎没太听清。 于是容攸红着脸,又把问题问了一遍。 这回杭景点点头:“当然了,我俩是亲亲姐弟。” 他指指自己的脸,“你看看,长得多像!” 容攸的双手不知何时紧绞在一起,“那、那你能跟我讲讲小婶婶的事吗?” 听见这个请求,杭景微愣:“阿姐的事?” 他有些疑惑,这事自己与容攸的第一次见面,想必阿姐也一样,为什么这位十六公主看样子很是喜欢阿姐? 刚才也是,在姐夫面前一副紧张的模样,面对阿姐却笑了起来。 他这样想着,也这么问了。 “你好像很喜欢我姐姐。” 少女一愣,而后抿嘴微微笑起来:“我、我很羡慕小婶婶,她好厉害,我想、想变成那样的人。” 第91章 面见皇后 皇宫着实宏伟, 连从御花园走到坤宁宫,都要花上许久。 久得杭絮同容琤讲完自己今日进宫的原因,才刚出御花园。 容琤听罢, 蹙起了眉:“阿絮可有受伤?” 她摇摇头:“一支箭而已, 我还是挡得住。” “倒是温指挥, 非要告到陛下跟前,最后得付出些代价。” “对了, ”她仰头问道, “七月并非述职的日子,温承平为何要来京城, 还带着儿子?” 容琤回道:“听皇兄说, 是温承平自己上奏,说近日平了一波倭寇,短日不会来犯,因此想在京城与陛下共度中秋。” 杭絮也蹙起眉,中秋年年都有,为何直到今年才提出,况且,这可不像温承平能说出口的。 这件事没有什么线索, 她暂且压下思索, 转到另一个话头。 “皇后只邀了你与十六公主过去, 我与阿景跟随,是不是有些不妥?” “有何不妥?”容琤凤眼微弯, “皇后本就是邀我与阿絮过去,阿絮来皇宫,算是正好。” “至于阿景,皇后好客, 想必也见到他来,也是高兴的。” “皇后似乎已经怀孕六七个月了。” 她记得当初陛下去泰山祭祖,就是为皇后肚子里的孩子祈福,那时才三个月不到。 “刚刚七个月半,皇兄方才提起过。” 她失笑;“陛下记得可真清楚。” - 前面的杭景和容攸不知何时聊了起来。 一个手舞足蹈,不知在比划什么,一个侧着头很认真地听着。 杭絮在他们身后,只能看见容攸一小半的脸。 容攸的神情很奇怪,明明十分愉悦的模样,连眼睛也弯起来,却只微抿着嘴,露出一个浅浅的笑。 她在刻意压抑着自己的情绪。 杭絮看着对方的模样,心中升起一丝疑惑:容攸明明是位公主,为什么会是这副模样? 陛下不是会苛待子女的人,几个女儿都给了封号,容攸也不例外,她身上的衣服首饰,皆华贵无比,也不是受下人排挤的样子。 “我以前见过十六几面。” 似乎是察觉到了杭絮的思索,容琤忽然淡淡开口。 “那时她才四五岁,性子活泼,与常人无异。” -- 第170页 杭絮问道:“既然不是天生如此,那为何如今变成这副模样?” 她看见容琤抬眼扫过容攸,正要说话,前头忽地响起一个清脆的声音,把他未出口的话打断。 “公主,您总算来了,娘娘还以为路上出了什么意外,让我去找找呢!” 一个扎着两个圆髻的丫鬟向这边走来,脚步一跳一跳,还挥舞着右手。 丫鬟“哒哒”跑到近前,容攸抿着唇,轻轻喊了一声“阿月” 阿月对容攸笑一笑,又看向容攸旁边的杭景:“这位是谁呀?” 杭景指指身后道:“我跟阿姐一起来的。” 丫鬟闻言,朝两人身后看去,终于看见杭絮与容琤,眼睛弯起来:“王爷王妃也来了,娘娘肯定很高兴。” 她领着几人转过一个拐角:“陛下不许娘娘出宫,说是娘娘身体弱,怕出门受惊,娘娘这些天可闷死了。” “今天娘娘本来只请了十六公主,想让她陪着说说话,没想到王爷王妃恰好回来,就一起请了,人多,也热闹些。” 阿月在前面絮絮地说着话,不一会儿便到了坤宁宫。 走进内殿,轻纱掩映的伸出传来一声温柔的询问:“阿月,找到人了吗?” 阿月掀开纱帘,让众人进去,笑道:“娘娘,找到了。不只是十六公主,连王爷王妃也到了,” 一个纤瘦的人影从床上起身,摇摇晃晃,阿月看见,赶忙去扶,轻轻搀着皇后的手臂,语气略带埋怨:“娘娘,您要起来的话,叫奴婢呀,要是不小心摔着了可怎么办。” 皇后摇摇头:“本宫又不是病人,连起身都要人扶。” “宋太医说了,不必事事靠人,多动一动,生产也会顺利的。” 阿月鼓起腮帮:“奴婢说不过娘娘。” 她把皇后扶到榻上,在对方膝上盖了一件薄毯,又拿了软枕,塞到背后。 皇后看着阿月的动作,轻轻叹了一口气,拍拍她的手背:“阿月,去上茶。” 阿月细心的抚平毯子的边角,这才起身,出去倒茶。 皇后坐在榻上,抬眼看着到来的几人,脸上浮现真心实意的笑来;“坤宁宫里第一次来这么多人。” 她穿得素雅,头发挽着,脸色略带些苍白,面庞微微浮肿,却仍显得纤瘦,只有腹部鼓起了一个弧度,显示出孕中的模样。 温柔笑着的模样,让人看不出这就是母仪天下的皇后。 她看向杭絮,“这位便是瑄王妃吧,快坐。” 杭絮于是坐到榻上,她还是第一次见怀孕之人,看着那圆润的肚子,苍白的脸色,总觉得脆弱无比,不敢触碰,怕伤到对方,特意离了皇后两尺远。 没想到皇后拍拍自己身边的位置:“离得那么远做什么,近一些,让本宫看看你。” 她只好靠近,最后坐在了皇后的身边。 “王妃生得真是好看。” 杭絮看见皇后抬起手指,靠近自己的眼睛,下意识想要后退,又压抑住动作,只是闭上眼睛。 黑暗中,她只感受到一根凉软的手指拂过眼睫,接着离开。 睁开眼,是皇后笑吟吟的模样:“特别是这双眼睛,比我见过的世家女都要好看。” 她眨眨眼,仿佛还能感受到那一点凉意:“皇后谬赞了。” “哪里是谬赞,”皇后道,“我见过的那些贵女,一个个弱柳扶风,四肢不勤,不时就要病上一病。” “描了眉,搽了粉,眼神最好要柔弱,不像你。” 皇后叹道:“水一样泛着波,又那么亮,这不像水,倒像冰或者雪了。” 又转言道:“听说王妃练过武?” 杭絮一愣,不知对方为何要问这个问题,但还是如实道:“回皇后,确实练过,现在依旧在练。” 皇后笑道:“这便是了,难怪王妃身上一股朝气,让人见着就喜欢。” “不像本宫,自小被关在屋里学刺绣缝衣,把身体给学坏了。”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身体不好,想给陛下留个子嗣,也办不成。” 杭絮沉默,没有回话。她知道,皇后嫁给陛下六年,怀了三胎,皆不足六月就流产,这是第四胎。 皇后并没有沉湎于自己的伤心事,又温柔地笑起来:“依本宫看,瑄王能娶到你,还真是福气呢。” 杭絮闻言,不知怎的心中一涩,摇头道:“皇后说反了,我能嫁给瑄王,才是福气。” “王妃看,瑄王都笑了。” 她回头看去,容琤脸上还带着一丝没来得及褪去的笑,察觉到她的目光,那笑反而加大了些,连风眼也微微弯起来。 “皇后说得对,娶到阿絮,确实是我的福气。” “这还是本宫第一次见瑄王笑呢,真是个稀奇事。” 皇后失笑,转头的时候,忽地看见容攸,“哎呀”一声:“怀孕后,本宫的记性倒不好了,连小十六都给忘了,来,你也过来坐。” 容攸不知何时到了最后面,几乎要退出内室,头垂下来,听见皇后的声音,才放开手中揪着的纱帘,慢慢上前,在另一边坐下。 “娘娘,茶来了。” 阿月端着托盘,远远地就传来声音。 进到内室,她把茶壶先放下,又把几碟糕点摆放在周围。 皇后找了找,把其中一碟移到容攸身前:“来,栗子糕。” -- 第171页 容攸抬头,眼睛瞪大,溢出点欣喜:“谢谢母、母后。” 她拿起一块栗子糕,小口小口吃了起来,另一只手在下面托着,接住碎屑。 皇后看着她的模样,笑吟吟道:“本宫昨天看你吃了半盘子栗子糕,就知道你肯定喜欢。” “今日特意叫御膳房坐好,叫你过来吃。” 两人说话的时候,杭景磨磨蹭蹭地上了前,先行了礼:“见过皇后娘娘。” 眼神盯着那几碟糕点:“娘娘,我能尝尝这些糕点吗?” 杭文曜对儿子的训练极严格,为了保证训练,这些过甜的糕点,一律不许他碰。 是以杭景这么大了,也只能在一年的几个节日里,吃上几块。 “这有何不可,过来吃吧。” 皇后招招手,杭景便迫不及待地过来,拈了一块糕点,一口便去了大半,不过好歹动作还是慢条斯理的。 “果然……唔”嘴里塞着糕点,杭景说话也含含糊糊的,“宫里的糕点真好吃,味道也不一样……” 皇后身体后仰,靠在软枕上,似乎有些累了,她看着杭景吃糕点的模样,眼神里带了点笑意:“这便是王妃的弟弟吧。” 杭絮回道:“确实是臣妾的弟弟,今年十三岁,今日我与他随父亲进宫。” 皇后点点头,看向杭景的视线满是喜爱:“真是英气,杭将军不仅打仗厉害,养孩子的本领也是极好的。” 她抚着自己的肚子,目光温柔,像是透过间隔,看见了自己的孩子:“本宫以后生的孩子,若是跟你一样就好了。” “最好长得像陛下,千万不要像本宫,生了个病怏怏的身子。” “可陛下却想生个女儿,还要像我,这可不行,若是像本宫一样,长大后被男人骗了真心,该怎么办才好。” 皇后像在闲聊,语气轻松,但在杭絮听,却含着些哀伤。 “本宫听太医的话,每日都在喝药,待在这小小的坤宁宫,连出去也无法,幸好太医说孩子健康,也算本宫的付出没有白费。” “再撑两个月,孩子就能出世。” 她看向众人,笑道:“到时候,你们都要来吃满月酒。” 话音刚落,阿月跑了进来,声音欢快:“娘娘,陛下来看你了。” “什么满月酒?” 不用人迎接,那威严的声音便传了进来。 第92章 皇帝到来 “什么满月酒?” 皇后温柔的眼神变为欣喜, 她扶着圆润的肚子,从榻上慢慢起身,向前走了几步, 与掀开纱帘的皇帝正好相遇。 皇帝穿着一身明黄的朝服, 面色略有些疲惫, 显然下朝后一直在办公,连更衣的时间也没有, 他望着皇后, 威严的脸上露出一个笑容。 皇后也漾起一个浅浅的笑,她福身道:“陛下。” “梓童不必行礼。” 皇帝连忙扶起妻子, 握着对方细瘦的手腕, 干脆把对方横抱起来。 皇后惊呼一声:“陛下!” 可对方充耳不闻,抱着她向榻上走去,把人稳稳当当靠在软枕上,杭絮赶紧让开位置,皇帝顺势也坐下。 坐定后,皇帝又提起那话:“梓童还没告诉我,方才到底在说什么。” 皇后坐直身子,正准备说话, 却被陛下按回软枕上, 她无奈地看着对方, 开口道:“方才臣妾在说,等孩子出生后, 办满月酒,要多请写人,把他们都请来。” 闻言,皇帝也大笑道:“不错, 皇后说得对,自然要多请人,不仅要请人,还要在京城里摆上宴席,大赦天下。” 皇后推了推对方,嗔道:“陛下这样,未免太过隆重。” 皇帝摇摇头,反驳道:“梓童怎么能这样想,朕与你的第一个孩子,礼数自然要隆重些,也能给孩子祈福。” “说得也对,”皇后若有所思地低头,温柔地抚摸着自己的腹部,“给孩子祈福,健健康康长大。” 皇帝叹了一口气,显然也是想起了前几个孩子的伤心事,他伸手向皇后的腹部,盖在对方的手上,微微用力,忽地皱眉道:“梓童怎么又瘦了。” 他握住皇后的手,捏着对方的手指,皇后的手比脸色更加苍白,五指细瘦如竹,仿佛一用力就会折断。 “是不是又没胃口,不吃饭?” 皇后仰头冲他笑一笑:“或许是天气太热的缘故,最近臣妾没什么胃口。” “过几日自然就好了,陛下不必担忧” “怎么能不担忧!”皇帝握紧那只细瘦的手,“晚上我让刘喜叫宋太医过来,给你诊诊,熬些开胃的药。” 皇后轻轻叹了一口气,脸上却带着点笑意:“陛下……” - 皇帝与皇后说了许久的话,喝茶的时候,余光瞟过站着的几人,这才想起室内不只他们两人。 他放下茶盏,看向杭絮与杭景:“你们是随杭爱卿一同入宫的吧。” 杭絮躬身:“回陛下,确实。” 他点点头:“温爱卿与杭家的冲突,我已知晓。” 她直起身,问道:“不知陛下如何定夺?” 皇帝笑起来:“不愧是杭爱卿的女儿,连问题也一模一样。” “放心吧,我会给两方一个交代,不让你们受委屈的。” 这就是还要再考虑的意思,杭絮点点头,不再多言。 -- 第172页 相比姐姐的冷静,杭景却十分激动,这是他第一次见到陛下,果然,同爹爹讲的一样,威严无比,气势惊人。 或许是察觉到杭景的激动,皇帝特意问了一句:“这就是杭爱卿的儿子吧。” 杭景连连点头:“回陛下,我叫杭景。” “名字不错,”皇帝随意道,又问,“可在军中担任了什么职位?” 他的声音弱下来:“还、还没有,爹说让我在多练几年。” “那可要多学学你姐姐,”皇帝指指杭絮,“她虽是女子,可已经从八品的供奉了。” “不对,”皇帝拍一拍额头,“方才又升了两级,现在是副尉了。” 杭景眼睛瞪大,呆呆地移向杭絮:阿姐什么时候又升了官? “你在私锻兵器一案中出力甚多,这官倒还有些升少了,只是这事依旧不能声张,被那些腐儒知道,估计要闹上许久,委屈你了。” “圣旨我已写好,给了十弟,你朝他要去吧。” 闻言,杭絮看向容琤,眼神里带着疑惑,方才这人在路上,也讲了面见陛下的事,怎么独独没有告诉自己这一件? 容琤的神色有些奇怪,轻轻望了杭絮,又移开,像是在躲避什么。 未等她问出口,皇帝又出了声:“哎,倒是朕忘了,十弟说了,要等回府,给你个惊喜,怎么被我先说出口了。” 他看向容琤:“十弟,是朕的错,让你失了个讨王妃欢心的机会。” 容琤没有看他,视线望着别处:“无事,反正早晚也要说出口。” 他声音冷淡,可在杭絮仰头的视线中,耳廓却带着一点隐约红意。 皇帝叫来宫婢,搬了几张凳子进来:“既是梓童请来的人,不必拘束,都坐下吧。” 皇后也喊阿月:“把这两碟糕点端过去,给十六和杭小公子。” 皇帝见状,也拈了一块糕点,入口软糯的甜意让他皱了眉:“怎么这样甜,我记得梓童不喜甜食。” 按理说御膳房的厨子手艺高超,做出来的糕点就算有人不喜欢,也绝不会讨厌,可皇后恰恰就不喜欢甜食,最爱的反倒是咸味的点心。 皇后接过对方手中的糕点,咬了一小口,蹙起了眉,自己果然还是不喜欢。 “这些都是给小十六准备的,她最喜欢糕点。” “这些天都是小十六来陪我说话,给臣妾解闷。” 皇帝看向容攸,她坐在离众人最远的一张凳子上,半个身子隐在暗处,让人看不清楚,头微垂着,仿佛与世人隔绝。 他叹一口气:“十六有心了。” 容攸慌乱地从凳子上站起来,跪在地上,声音颤颤:“谢父皇夸奖。” 他站起来,走近容攸,强硬地把对方拉起来:“朕是你的父亲,十六不必事事跪拜。” 容攸重新坐下,依旧垂着头,不看他:“十六知道了。” “当年是朕的疏忽,朕对不起你。” 望着对方怯懦的模样,皇帝沉默许久,才开口道。 “不、不怪父皇。” 容攸摇摇头,长而直的眼睫随之晃晃,在下眼睑投下一圈黑影。 “十六很感激父皇,不怪父皇。” - 皇帝要同皇后说话,杭絮也不再多留,拉着杭景,跟容琤一起出去了。 走出坤宁宫许久,杭景还在感叹:“宫里的糕点真好吃啊,不知什么时候能再吃到。” 又说:“没想到那十六公主看着瘦弱,竟然能吃下半碟栗子糕。” “比我还厉害。” 说起容攸,杭絮想起件事,问道:“方才去坤宁宫的时候,你跟容攸在一起聊什么,她很高兴的模样。” 说到这个,杭景来了点兴趣:“我们在聊你呢。” “我?” “对啊,阿姐不知道吧,那位十六公主很崇拜阿姐呢,我就跟她讲了点你的事,她听得好认真。” “我的事有什么好讲的?” “她说自己太胆小了,一点都不讨人喜欢,不像阿姐那么勇敢。” 杭絮失笑,两人满打满算只见过两面,难不成那一回给她留下的印象十六公主竟然这么喜欢她。 她不认同对方的话,自己可不讨人喜欢,反倒有很多人背后说着闲话,照她前世的经历,最让人喜欢的模样,应该是萧沐清。 杭景也摇摇脑袋:“我倒觉得她说的不对,虽然有点不爱说话,但还是挺讨人喜欢的,你看皇后娘娘,多喜欢她啊,还给她拿糕点;还有陛下,看着对她也很好。” 说到陛下,杭絮心里生了疑惑,方才他对容攸的举动,着实奇怪,处处透着愧疚。难道容攸小时候导致性格巨变的那场意外,跟陛下有关? 她想到方才容琤未尽的话语,停下了脚步,抬头望去。 容琤的脚步也随之顿住,侧头望去,凤眼微垂,透着点询问。 “你还没有讲完十六公主的事。” - 几人在御花园的一个小亭内坐下。 容琤沉默一会儿,说了第一句话:“那时皇兄还是瑜王,生活有些风流。” 他的声音冷淡,不像在讲故事,倒像在对着书本念字,却让人不自觉沉浸其中。 还是瑜王的皇帝不只有些风流,而是很是风流,不仅纳妾,还频频在外头留宿,京城的红楼楚馆去了个遍。 -- 第173页 次数多了,自然有意外,歌坊的一位歌女怀了孕,瑜王便把她带回了王府,怀胎十月,生下了一位女儿,取名容攸。 “历贞二十五年,五皇子逼宫,皇兄带兵清君侧,妻妾子女无法带在身边,只能让亲兵去保护。” 当时京城已乱,亲兵匆匆来到王府,花了半天遣散大部分仆人,带走了瑜王的所有妻妾子女,却独独漏了那位歌女以及容攸。 歌女带着女儿去寺庙为瑜王祈福,再回来时,王府已人去楼空。 “叛军多为散兵游勇,在皇兄的攻势下连连败退,为了泄愤,冲进了京城的王府。” 王府空空如也,只有歌女带着容攸住在一个小院,想要等到援兵来救她们,只是最后等到却是叛军。 叛军到来的时候,歌女左思右想,把女儿藏在房梁上,小小身影藏在粗大的主梁上,就算有人抬头也看不见。 等藏好女儿,歌女已来不及逃跑,只能等待叛军的到来,她以为受辱后能够活命,然而却被赤身裸体一刀刺死。 叛军在王府游荡了数日,搜刮财宝,容攸待在房梁上,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 等瑜王回京,发现自己少了一个女儿,策马回王府寻找时,她已经在房梁上待了四天——叛军走后,她也不知道怎么下来。 瑜王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地搜寻,最后在边缘的小院里找到了人,打开门的时候,歌女□□的尸身已经腐烂,屋内臭气熏天。 小小的容攸蹲在房梁上,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自己的娘亲,不知看了多久。 第93章 再次比试 容攸被救下后, 一句话也没有说,就晕了过去。 瑜王照料了两天,前方又有急报传来, 须立即前往, 行军途中如何带上一个才五三的孩子, 他无法,只能把容攸寄养在城郊一位农户家。 他给了足够的钱财, 便匆匆离开, 一年后叛军清剿完毕,重回京城时, 容攸已经完全变了个模样。 沉默寡言, 一日也说不了几句话,对谁都怯怯的,有人说话大声些,都要身体一颤。 瑜王成了皇帝,对容攸更是愧疚,极尽宠爱,珠宝赏赐从无吝啬,可毫无用处。 - “笃” 手指敲击石桌, 发出沉闷的声响, 把杭絮和杭景从讲述中拉扯出来, 容琤低阖着凤眼,目光不知投向何处, 眉心稍稍蹙着:“十六年岁渐长,比以往好了些。” “几年前见到我,不知为何,连话也说不出来, 要哭出来一样。” “唉——” 杭景长长地叹了一声,杭絮看过去,他的上半身靠在栏杆上,淋着金黄的日光,不知何时从探进小亭的树上揪了一片红叶,在手里撕得稀碎。 “没有想到竟然、竟然是这样。” 他没有再说什么,或许是不知怎么用语言表述。 “造化弄人。”杭絮道。 不只是容攸,杭絮之前找人调查容敛,发现他也曾因为战乱失踪过。 帝王之家尚且如此,可以想象,平民又是何其凄惨。 当年的那一场战事,杭文曜是清君侧的主力,或许是早有预料,他把家人全都送到了北疆,若非如此,或许杭絮和杭景也会发生什么意外。 她看向容琤:“那时候你也不大,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容琤回道:“皇兄征战的时候,娘亲也跟随着军队,这些她都看在眼里。” “她十分怜惜十六,以前同我讲过几回。” “时候不早了。” 容琤站起来,把膝上飘落的枯叶拾去,“我们回去吧。” 杭絮点点头,也站起来,顺便把发呆的杭景扯起来。 “走了。” 后者回神,赶紧掸掸衣服上的碎叶子。 离开的时候,她回头看向坤宁宫的方向,不知容攸是否还在那里。 - 夜深。 回到京城的第一个晚上,杭絮辗转反侧,还是起身,走到了院子里,七月流火的日子,纵使夜晚,外面仍有些闷热。 她随意穿了件外衣,轻轻地走在檐下,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回来之后,容琤就从书房搬到了隔壁。 廊檐下的座椅积了些露水,带着潮意,她随意擦了擦,坐下来。 一整天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出宫后,她又去了一趟杭府,陪两人吃了顿饭,才回来。 蓝黑色的天幕缀着几颗明亮的光点,她望着着其中最亮的一颗,总觉得此处与扬州的星空并不相同。 目光从星空移到院中,她看着颇大的院子,习惯性地分析地形,找出了几个适合藏人的地方,不对,也许真的藏着人呢。 思及此,她轻轻叫了声: “壬四。” 一道黑影从角落窜出,出现在院中,低声道:“王妃有何吩咐。” 单膝跪地的黑影有些出乎她的意料。她知道王府有暗卫藏在暗处保护,却没想到在深夜试探一叫,也能立即出现。 “你每日都要守夜?” 壬四沉默一会儿,道:“大家轮换守夜,今夜正好是属下。” “除了你,今晚还有谁在守夜?” “院中还有壬五、乙二,府中另有十二人分布在各处,共十五人。” 杭絮一愣,她没有想到容琤竟然这么谨慎。 望着壬四毫无表情又平平无奇的脸,她忽然道:“帮我办件事。” -- 第174页 既然容琤说王府的暗卫她一样能指示,那应当也能替她做些事。 壬四没有犹豫,立刻道:“王妃请讲。” 她无声地敲着栏杆,慢慢道:“帮我查一查户部侍郎的女儿萧沐清,与新进京登州指挥使之子温瀚波的关系,他们是怎么认识的,做了什么事,可以查到的对话、行踪,都要记录。” 壬四颔首:“壬四听命。” 杭絮正欲挥手,让人离开,又想到什么,问道:“我让你查的事,你会通报给容琤吗?” 壬四道:“王爷嘱咐过,若王妃不愿让他知晓,我不必透露分毫。” 她一怔,沉默了许久,最后道:“若他问起,就直说吧。” - 翌日。 杭絮照例起得很早,但由于昨晚的事,尚有些困顿。 她草草吃了早食,准备去演武场清醒一番。 只是才刚出门,云儿就匆匆赶来。 “小姐,小姐,有人来王府了!” 她顿住脚步,怎么一大早就来拜访? 云儿跑到她的身边,神情有些奇怪:“真不知道,他们怎么会来。” 看来是她认识的人,她想了想,到:“科尔沁的人?” 不知道京城礼数的人,也只有他们了。 对方愣住:“小姐真厉害,我没说都猜到了。” 她点点头:“是科尔沁的王子和王女,站在门口说要见你,看着就不怀好意,特别是那个王女,看着可凶了!” “没事,在王府里,他们不敢乱来。” 杭絮调转方向,瞬间清醒过来:“我去接待接待。” 还未走进,便看见门子在外面等着,四处张望,看见杭絮后,眼睛瞬间亮起来。 门子“噔噔”跑过来,苦着一张脸,压低声音道:“王妃总算来了。” 她皱眉:“怎么,他们为难你。” 门子摇头:“倒是没有为难,不过他们都拿着刀,一边喝茶,一边□□舞,‘哗啦哗啦’,把桌子都削了一个角,还用北疆语说话,叽里咕噜,怪吓人的。” 杭絮颔首:“别怕,把他们带出来。” 门子如蒙大赦,点点头进去了,不一会儿一高一矮两个人影走了出来。 高的自然是阿布都,头发依旧攒成几个粗粗的辫子,只不过上面的宝石装饰换了,衣服倒变成了汉人的锦袍,文雅的蓝色穿在他粗犷的身上,竟有几分奇异的和谐。 稍矮的是阿娜尔,她也作了汉人打扮,一身轻纱,挽了漂亮的发髻,眉心缀着绿色的宝石,端的一副娇俏少女打扮。 但这娇俏少女,腰间却悬着一把长刀,刀刃微微出鞘,露出雪亮的银光。 杭絮没有说话,扬扬下巴便转身,走在前面引路。 云儿也快步走到她的身边,低声道:“小姐,他们穿得好奇怪。” 她微微瞥了身后的人一眼,轻笑道:“愿意学习中原的文化,是好事。” 到了堂屋,不用招呼,两人就自寻了位置坐下。 杭絮吩咐云儿:“给客人上茶。” 云儿于是泡了新茶,给两人各倒了一杯。 阿娜尔好奇地端起淡绿的茶水,仰头喝下去,而后皱眉吐了吐舌头:“好苦,中原人的水,真是喝不惯。” 她的汉话好了许多,不似初来时那么生硬。 “喜好随人,也有许多中原人不喜喝茶。” 杭絮抿了一口茶,进入正题:“不知两位所来何事。” 阿布都端起茶盏,用流利的汉话道:“听说杭小将军昨天从扬州回到京城,因此来拜访一番。” 她淡淡道:“若只是拜访,那就不必了,我们可算不上朋友。” “阿兄,你怎么也学上汉人拖延的毛病!”阿娜尔瞥他一眼,站了起来,看向杭絮,“我们才不是来拜访你的!” 阿娜尔绿色的眼睛瞪得圆溜溜,狠狠看向杭絮:“我来是要跟你比试的!” 她指向阿布都,傲然道:“不止是我,还有阿兄,我们都要跟你重新比试一番。” “嗯,”杭絮略有些惊讶,“比试,有这个必要吗?” 她的语气平淡,但内容实在傲慢,阿娜尔气得拍上桌子,杯盏“叮当”响了几下:“你、你不要太得意!” 她抬眼,扫过坐下阿娜尔,疑问道:“面对手下败将,我不该得意吗?” 阿娜尔的怒气更上一层:“你打败阿兄,完全是取巧,阿兄真正的实力还没有发挥出来,他明明比你厉害。” “还有我,这几个月,我每日练武,把你的路数分析了好多遍,这次一定不会败给你!” 说到最后,汉语和北疆语交杂,杭絮勉强听清了几个词,大概是“可恶”、“这种人”、“可耻” 没说一会儿,阿娜尔的话语戛然而止。 阿布都把妹妹按到了椅子上,皱着眉对她摇头,声音粗粝沙哑:“阿娜尔,请求别人要礼貌。” 他的语气实在严厉,阿娜尔不服气的哼了一下,把头转到一边,不说话了。 阿布都站起来,向杭絮微微躬身,粗大的辫子垂下来,微微摇晃,上面的宝石闪闪发光。 “妹妹被母亲宠得过分,太过自我,出口没有遮拦,还请小将军见谅。” 他这番话,说得已经跟汉人没有差别,看来确实用了苦功。 -- 第175页 杭絮点点头,“小事,我当然不介意。” 阿布都抱拳:“多谢小将军,我一定好好教导妹妹。” 她把茶饮尽,站起来,指了指门口:“我不介意,但也不想比试,两位也请回吧。” 阿布都一愣,随即坚定摇摇头:“不可。” “我与妹妹是真心想与比试小将军,还请答应。” “那日之后,我一直在复盘与杭小将军的比斗,想与你重新比试一场,没想到不久就去了扬州,如今回来,我一定不能错过。” 望着他不容拒绝的神情,杭絮不由得勾起嘴角,点了点桌子:“原来你们两个是一路的,不过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罢了。” 看来阿布都果然用功,把中原的文化学得很深。 第94章 这样打起来比较舒服 “杭小将军当真不愿意与我比试?” 阿布都问的直截了当。 “不愿。” 杭絮也回的直截了当。 “为何不愿?”阿布都不依不挠。 “我倒想问问, 六王子为何要对我死缠烂打?”杭絮反问道。 阿布都脸色略有些难看,他知道“死缠烂打”是个不好词。 “小将军为何这么说?” “我几番拒绝,你们还不依不挠, 非要与我比试, 难道不是死缠烂打?” 杭絮手指轻轻敲击青花瓷盏的杯壁, 发出“叮”的声响。 阿娜尔被哥哥按着,此刻终于挣扎开:“你到底比不比, 一直拒绝, 难不成是怕了?” “哦,”杭絮忽地笑起来, 杏眼直视着她:“那你们专门趁我舟车劳顿, 刚回京城的时候来比试,是不是趁人之危呢?” 阿布都的脸色沉下来,左眼的刀疤抽动一下,阿娜尔气得跳脚:“你不许这么说,我们科尔沁人从来不趁人之危。” 科尔沁部是草原上的狼群,凶悍无比,从不屑使手段,也绝不愿被认成卑鄙之人。 两人的神色趋于愤怒, 杭絮却依旧淡然, 她站起身, 掸了掸衣袖:“既然如此,那两位便离开吧。” 顿了顿, 她补上一句:“不送了。” 科尔沁人直爽,她也懒得迂回,想拒绝便直接拒绝,两人发怒也无他无关, 反正这事又不影响两国通商。 “你故意的,对不对!” “阿娜尔!” 阿布都按住对方拔刀的手,沉声道:“不许动手。” 阿娜尔的绿眼睛气出了泪,她愤愤地望着兄长,许久,最终把刀收回鞘。 阿布都转向杭絮行礼,手背青筋凸起:“是我太莽撞,忘了杭小将军还在——” “王妃——王妃——” 他话未说完,便被一道突如其来的呼喊打断,眉头皱起。 杭絮朝门口望去,门仆撑着膝盖气喘吁吁,断断续续地说着话:“王、王妃,又有人来了……” “是谁?”她也微微皱眉, “是长公主和郡主。” 长公主?杭絮想了想,不记得自己与哪位长公主有过牵扯,难不成与容琤有关? 她站起来;“我去见她们。” 门仆摇摇头:“来、来不及了,我们不敢拦,她已经——” “怎么还不来迎接,王府的下人真是一点礼数也不识。” 一道雍容的声音自远而近响起,含着欲盖弥彰的嫌弃。 杭絮动作顿住,她忽然就猜到了来人是谁。 脚步声到了门口,两位身着华服的女子现身,一位容貌端庄美艳,眼角带着几丝细纹,另一个落后半步,年轻许多,长得同前者六分相象。 她慢慢坐了回去,握紧了茶杯。 年轻的女子跨进门槛,瞟一眼门仆,喝道:“挡什么路,还不快滚开!” 门仆讷讷点头,赶紧退到门外。 看着对方唯唯诺诺的模样,她这才快活地哼了一声,挽过中年女子;“娘,我们进去。” 正是姜月。 杭絮抿起嘴角。 - 长公主坐下,姜月坐在她的身侧。 妇人正襟端坐,瞥一眼站在角落的云儿:“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倒茶。” 云儿倒了两盏茶,端给两人。 长公主端起茶,喝下一口,皱起了眉,瞪向云儿:“怎么是冷茶,让人怎么喝下去?” 云儿一愣,这茶明明还是温热的。但她没有反驳,弯腰道:“奴婢去泡新茶。” 长公主看着云儿离去的身影,轻轻哼了一声,转向杭絮:“王府的门仆怎么这样不经事,让我与阿月等了许久。” “原来如此,”杭絮淡淡道,“想必这就是长公主不经通报,擅进王府的理由吧。” “仆人已经通报,这怎么叫擅进,”长公主理直气壮。 她不等别人说话,继续道:“你既然嫁给瑄王,就要摆出主母的样子。” “我一路走来,见到的下人都一副懒散模样,侍女也是如此,连个茶也上不好。” “你作为王妃,应当好好帮衬瑄王,打理府务,做个贤内助,如此下去,岂不让人轻视王府?” 杭絮皱起眉,长公主的语气居高临下,十足的长辈模样,让人不喜。 “就是,”姜月在一旁帮腔,“你这样个样子,一点都不贤惠,怎么配得上琤哥哥。” 她啜一口温热的茶水,笑一笑,不急不缓地开了口:“在长公主看来,瑄王府的地位,要靠仆人来体现吗?” -- 第176页 长公主的脸色一僵:“我意并非如此——” 杭絮干脆地打断:“原来在长公主眼里。瑄王的成就,竟比不上几个仆人的言行。” 不等对方反驳,她又看向姜月:“我配不配得上瑄王,还轮不到郡主来置喙。” “能决定这事的,只有容琤与我,还望郡主明白。” 屋内一时静默。 杭絮是懒得同仇人交谈,姜月则是不知道怎么反驳,而长公主则是震惊。 在她看来,像瑄王那种冷酷薄情的人,最适合的就是逆来顺受的柔弱女子,杭絮的外表倒是柔弱,可今日一见,性情却着实不似相象。 特别是刚才,杭絮直呼瑄王大名。毫无异色,显然已经熟练,那可是瑄王,怎么可能…… 安静的氛围被一道粗粝的声音打断。 阿布都不知何时从门侧来到正中:“既然小将军又来了客人,我与妹妹不多留,先离开了。” 杭絮颔首:“不送。” 阿布都于是拉着阿纳尔转身,正欲出门,长公主却出声挽留。 “六王子留步!” 阿布都回头,疑惑地看向长公主:“何事?” 妇人不知站了起来:“两人既然来了,不如多坐一坐。” 她拢一拢鬓发,温婉笑笑:“我十分喜爱草原的风光习俗,听闻科尔沁的使团前来,高兴极了,只是没有机会拜访,今日恰巧碰到,或许也是一种缘分吧。” 阿布都摇摇头:“我来此处是想与杭小将军比试,但忘了她刚回京城,没来得及休整,我择日再来便好。” 他说罢,便要离开,又被喊住:“六王子留步。” 长公主细长的凤眼在杭絮身上扫过:“不过是做了几日马车,有什么好劳累的,王妃觉得呢?” 杭絮忽略对方眼神中的示意:“无论劳累与否,我都不愿比试,不劳长公主操心。” 长公主不可置信地望向杭絮,像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人,循循善诱道:“女子舞刀弄枪,不是正途,本就为人不齿,能与六王子比武,也算有了个用处,王妃可不要推脱。” 她几乎要笑出来:“长公主可真是热心,什么事都要来掺一脚,连他人习武也要随意评判。” “难道我说得不对吗,”长公主鲜红的长甲指着杭絮,眉间蹙起“六王子是宁国的贵客,你陪他比试,有何不妥?” 她眼皮都没抬:“我不愿,就是不妥。” “你、你,”对方胸膛急速起伏数下,“真是不知好歹,不识礼数!” “叩叩” 门板被轻轻叩动,云儿端着新茶走了进来。 屋内的气氛有些凝滞,她谨慎地向前,来到长公主与姜月身边,半跪下来,给两人各倒了杯热茶。 她的声音放得很轻:“这是王府新进的普洱,刚刚泡好……” 姜月拍拍母亲的背:“娘,你别生气,是她不识好人心,我们犯不着生气。” “来,你喝茶。” 她端起茶,下一刻就被瓷盏烫得松手,“烫死我了!” “茶有些烫,两位……” 云儿的提醒消失在姜月的尖叫声中。 她的脸色骤然苍白,牙齿咬紧了下唇,压抑喉中的痛呼——茶盏被姜月随手丢开,正好落到云儿的身前,大半茶水淋在她的膝上。 “痛死我了!” 姜月看着指尖的一抹红痕,恨恨地瞪着云儿,而后毫不犹豫地挥起手臂,给了云儿一巴掌。 “贱婢,你肯定是故意的!” 清脆的一声响,云儿的身体重重倒向一边,许久都没有起来。 杭絮猛地起身,这一切都发生在几个呼吸之间,她根本来不及反应,来到云儿身边时,对方已经慢慢撑起了身体。 她单膝跪在地上,扶起对方,那受伤的半张脸也显露出来。 手指轻轻触碰红肿的脸颊,她的声音低低地:“疼吗?” 这几乎是句废话。姜月用鞭子,自然练过武,那一掌几乎用了十成的力气,云儿的半边脸颊高高肿起,连嘴角也有血丝溢出。 她慌乱地捂住脸,或许是用力过重,发出轻轻的嘶声,而后抬头朝杭絮笑一笑:“有一点疼,不过还好。” 杭絮握住对方的手,从脸颊上拿下来,低声道:“云儿骗人。” 长公主疼惜地握着姜月的手,也在问着:“阿月,疼不疼,你看看,手指头都红了。” “当然疼了,”姜月撅着嘴撒娇道,“那水烫得要命,我看这贱婢就是想害死我!” 长公主斜瞥一眼地下的云儿,神情带些不屑:“王妃何必为一个奴婢费心,她做事不力,受罚也是应当的。” 杭絮勾住云儿的膝弯,在对方的惊呼中把人横抱起来,然后放在椅子上。 “你的腿被烫着了,别动。” “不过是个奴婢,你还真是上心,”姜月气呼呼道:“我还没让她跪下来给我道歉呢。” 杭絮不知何时向她走近,只剩几尺的距离。 不知为何,她心中有些慌乱,但依旧扬着头高傲道:“怎么了,你要来替她道歉吗,如果诚恳一点,我也不是不能接受。” 杭絮站在了姜月的面前,她脸上带着点浅浅的笑意,杏眼微弯:“郡主可否站起来?” 姜月一边站起来,一边道:“要说就快说——” -- 第177页 只是话还未完,就化为一声惊叫,她整个身子向一边倒去,在地上滚了两圈。 杭絮揉了揉用力的手腕,笑眯眯道:“这样打起来比较舒服。” 第95章 以后你就跟着我吧 杭絮揉了揉用力的手腕, 笑眯眯道:“这样打起来比较舒服。” “你怎么敢!”长公主高声尖叫,指尖朝向杭絮,微微颤抖, 失了方才的端庄。 杭絮转向她, 直视道:“我只是在替长公主教训女儿罢了。” “在外人家里都如此霸道, 若传出去,岂不有损长公主的颜面?” “娘, 我好痛!” 姜月被打得发懵, 现在才回身,她在地上滚了几圈, 衣衫都沾着灰, 右脸发麻一会儿后,开始火辣辣的痛起来,委屈地喊着娘亲。 “我的月儿,你没事吧。” 长公主这时顾不上杭絮,连忙扶起姜月,怜惜地抚着对方的脸颊,涂着蔻丹的鲜红长甲衬着红肿的脸颊,分不清哪个更显眼。 她让姜月坐下, 看向杭絮, 声音里含着怒火:“我的女儿, 还轮不到你来教训!” “哦,是吗?” 杭絮扫过对方理直气壮的神情, “那你们有有什么资格教训我的人?” 她的语气平淡,神色却莫名让人觉得发冷,乌沉沉的杏眼看过来,长公主和姜月呼吸皆是一滞。 这神色让长公主的怒气更甚, 自己成为长公主后,还从未被这样顶撞反驳过。 她露出个不屑的笑,点点头道:“我还从未见过这样蛮横的妇人,习武之人果真、果真蛮横无理!” “喂,你说什么?” 回话的不是杭絮,而是阿娜尔。 她脚步轻快,不知何时走到长公主面前,眉心的绿宝石微微摇晃。 长公主看着面前的人,压下脸上的怒意,勉强笑起来:“让十三王女见了家丑,实在——” “我在问你,为什么说习武的人蛮横,为什么女人不能习武?” 阿娜尔的中原话语调略显古怪,但也一字一句,让长公主听得清楚无比。 长公主一愣,随即道:“方才一时失言,王女不要放在心上。” 阿娜尔有些烦躁,她是认真询问,可对方总在推诿,走近几步,直视着对方:“你告诉我,为什么。” 长公主维持着僵硬的笑,道:“因为…因为女子天性就该温柔恭顺,最多读一读《女德》《女戒》,日后好当丈夫的贤内助,管理后宅。” 她越说越顺畅,显然已经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又恢复了那种颐指气使的模样:“习武是粗人所为,女子怎么能效仿,这样只会让人笑话!” “哼!”阿娜尔叉着腰,冷哼了一声,“没想到中原人是这么想的。” “阿娜尔,别说了!”阿布都拉住妹妹的手臂。 她甩开兄长的拉扯,扬起下巴,“谁说女子就该恭顺,在我们科尔沁,女子一样可以骑马猎狼,上阵打仗,每个人都是一样的,谁也不比谁差!” 长公主顿了许久,才道:“王女有所不知,北疆……北疆与中原的情况不同,不能一概而论。” 阿娜尔不依不挠:“如何不一样,哪里不一样?” “这、这……”长公主没能说出下一个字。 这时,一阵轻笑忽的响起。 长公主咬牙,朝声源看去,杭絮正不急不缓地走近,低头望着对方:“真如长公主所说,女子不易习武,为何你的女儿却在习武呢?” 对方神色一僵。 杭絮还在继续:“郡主不仅习武,还蛮横无理,出手伤人,照长公主的想法,岂不是十恶不赦,不配当女子?” “我练武怎么了,跟你有什么关系!” 姜月又委屈又气愤,按她以往的性子,肯定要抽出鞭子,把桌椅都抽倒,好好闹上一通。 可她见识过杭絮的身手,那时候她与阿娜尔争执,对方轻松夺去了阿娜尔的鞭子,现在真闹起来,恐怕倒在地上的还是自己。 因此,她只敢用语言来表示愤怒。 姜月晃晃长公主的衣袖,指着杭絮道:“娘,她这么嚣张,你怎么还不教训她啊!” 在她心里,自己的娘亲是个极厉害的人,区区一个杭絮算不上什么。 “月儿只是有些顽劣……”长公主有气无力辩驳,一边拍拍女儿的手背安抚。 “只是顽劣吗,说得好轻巧。” 杭絮恍然大悟,“还是说别人练不得,长公主的女儿,就能练得呢?” “就是,”阿娜尔附和道,“看来不是中原人奇怪,是你好奇怪。” 长公主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她握紧女儿的手:“没想到王妃不仅心狠手辣,还是个牙尖嘴利之人。” “看来我得把这事好好跟瑄王说一说,让他整治一番,不然如此下去,王府的内宅不宁!” 她得罪不了科尔沁的使臣,但对付一个杭絮,总是有办法的。 杭絮勾起嘴角:“不劳长公主费心了,这件事,我会一五一十告诉瑄王的。” 说罢,她转身向云儿走去,一边道:“两人请回吧。” 长公主气得浑身微微颤抖,好直白的赶客,竟是连个理由也不屑。 - 杭絮捏住云儿的下巴,仔细看了看右脸的伤势,“不知道会不会留疤。” 声音含着几分心疼。 -- 第178页 姜月留了指甲,扇人时用了全力,在云儿脸上留下了数道划痕,红肿越发明显,那几道划痕也渗出一点血丝。 “没事的,小姐别担心。” 云儿把杭絮的手拿下来,握在手里,无所谓道:“留疤就留疤吧,反正我也不嫁人,正好陪小姐一辈子。” “不嫁人也不许留!” 杭絮捏捏云儿的另半边脸,“要是留了疤,我不喜欢捏你的脸了,就哭去吧。” 云儿忍不住笑笑,又叹了一口气:“小姐呀……” “我去找宋辛给你看看。” 杭絮起身回头,看见依旧坐在椅子上的两人,皱眉道:“你们怎么还不走。” 阿布都和阿娜尔坐在原位,一个端着茶杯,有模有样地喝着,一个睁着绿眼睛,正亮晶晶地看着自己。 “你刚才说得好厉害,那个人都不知道怎么回了!” 阿娜尔欢快道,她对杭絮的态度有了明显的改变,敌意淡了不少。 “谢谢夸奖,”杭絮随口道,“你也说得很厉害。” “真的吗,我中原话说得一点也不好。” “我很少说假话。” 杭絮一边说着,一边打开了客堂的门,“我还有事,恕不远送。” 阿娜尔走到门口,放话道:“今天比不了,我下次还回来你找的,到时候你不许拒绝!” “下次也比不了。”杭絮冷酷拒绝。 - “谁下的手啊,用这么大力。” 宋辛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动作利索的给云儿上药。 “一个蠢货。” 杭絮语气微冷,宋辛动作一顿,听起来,小将军对这个“蠢货”十分不喜。 “我正好配了点新药,无色无味,药效也不错,小将军要不要拿去给他下了,保证不留痕迹。” 宋辛极力推荐。 “不用不用,小姐已经替我报复回去了。” 云儿连连摆手,牵动膝上的烫伤,轻轻“嘶”了一声。 “怎么报复的?” “嗯……小姐替我扇回去了。” “不愧是小将军。”宋辛点点头,夸奖道。 “只是小姐,”云儿又叹了一口气——这已经是第三次了,“你没有必要因为我打回去,那可是长公主,陛下的姐姐,要是她告诉陛下,那该怎么办呢?” 她一直在想着这事,暗暗后悔方才没有拦住小姐。 “那云儿要我怎么办?”杭絮戳一戳她的左颊,声音低低的,“眼睁睁地看着她们打骂你,然后还要看你道歉,赔个笑脸吗?” 云儿摇头又点头,愣了一会儿才道:“在郡主眼里,我只是个婢女,做错了事,打骂是很常见的。” 云儿八岁来到杭絮身边,在此之前,她在西北边城的一个小官家里做事,给他的女儿当贴身婢女——她四岁被父母卖了进去。 那小姐异常骄纵,对云儿动辄打骂,扇巴掌算是小伤;每当小姐犯错,老爷舍不得责罚,就会怪她看管不利,罚跪,一跪就是两个时辰。 这样的日子云儿过了四年,直到北疆来犯,破了城防,官员一家匆匆逃生,怎么顾得上她一个小小的婢女。 她在城内东躲西藏,但还是被北疆人抓住,充作了俘虏。俘虏没当上多久,就听到杭将军大获全胜的消息。 俘虏一个个被疏散,送回去,只剩下几个无家可归的孤儿,杭将军一个个问过去,到了云儿,蹲下来问道:“你愿不愿意去工坊做学徒?” 云儿不说话,又听见杭将军说:“若是想要读书习武的话,也可以,我带你去学堂。” 不远处马匹嘶鸣,杭将军的铠甲“哐当”作响,她瞅准时机,小小的手抓住对方染血的内衬,跪在地上恳求道:“将军,我、我可以跟着你吗,我八岁了,什么都会做,洗衣服、做饭、扫地,我做得可好了。” 杭将军不说话,她又想磕头,却被两只手臂抱起来。 男人把云儿往上提了提,又摸摸她脏兮兮的脑袋,叹道:“那你跟着我吧。” 现在想来,那或许是云儿一辈子做得最正确的一件事。 “你不是婢女。”杭絮严肃反驳道,“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是我的亲人。” 小小的云儿把自己洗刷干净,第一次穿上柔软的棉质衣服,被带到杭府的后院,杭文曜弯腰对她说:“我的女儿同你一样大,你们正好可以玩在一起。” 屋门打开,大病初愈的女孩躺在床上,看着瘦到下巴尖尖云儿,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云儿低声道:“我、我叫云儿。” “云儿,”杭絮重复一遍,眯着眼笑起来,“以后你就跟着我吧。” 第96章 你要报仇,我又怎么会阻…… “你是我的亲人。” 杭絮重复一遍。 从相见算起, 两人共度了八年,难以斩断的羁绊早已融入血脉深处,不是主仆、不是姐妹, 而是亲人, 难以定义, 但又确切无比。 “小姐……” 云儿的声音带一点沙哑,杭絮看见她微红的眼眶和眼角沁出的水迹。 “要是有一天, ”她忽然问道, “我没了武功,被那个姜月带人殴打, 你会救我吗?” 云儿毫不犹豫地点头:“当然会, 我不会让他们伤到小姐的!” “你看,遇见这种情况,你会保护我,我当然也要保护你。” -- 第179页 杭絮揩去对方眼角的水迹:“你记住,有我在,就不会有人伤害你。” 前世云儿伏在她的身上,挡住侍卫的围殴。血液滴答落下的场景还近在眼前,面对仇人, 教她如何退缩、如何克制、如何忍气吞声, 换去一个“不值得”? “好了, 脸上的伤不重,坚持敷药, 几天就能好。” 宋辛拍拍沾满药粉的手掌,出声道。 云儿回神,揉了揉眼睛,不好意思道:“谢谢宋大夫。” 她正欲从椅子上起身, 刚一动作,就发出一声痛呼,跌坐回去。 “坐麻了?”宋辛不解问道。 “她的腿也伤到了。” 杭絮半蹲下来,把湿漉漉的外衫掀开:“膝盖被热水烫了。” “多热的水?” 云儿回道:“刚烧开的。” 宋辛皱起眉:“这就难办了。” 宋辛也跪坐下来,把外衫揭开,小心翼翼地除去中衣,到最后一层内衫时,他的手刚碰上去,云儿便疼得瑟缩。 他想了想,站起来转个身:“你等着,我去找剪刀。” 他走到药柜旁,一个抽屉一个抽屉地找起来,到最下面一层时,身子俯得极低,拿出一把剪刀来。 “原来在这里。” 他自言自语,起来时后背碰到桌子,他“嘶”了一声。 “你的伤还没好?”杭絮见状问道。 宋辛摆摆手:“好得差不多了,刚才没长眼睛,撞到了桌子,有点疼。” “再过几天我就能回军营了。” 才在王府住了两天,他就忍不住想回去了。 说罢,他走回来,重新蹲下,把剪子在火上过了两遍,开始一点点剪开云儿膝盖上的衣服。 半刻钟后,宋辛把白色的内衫剪了个零碎,里面凄惨的伤势终于显露出来。 红肿的皮肤上是大片的水泡,肿胀泛白,有些已经裂开,露出鲜红的嫩肉。 “谁干的好事!”宋辛气道,“把滚烫的水望人身上浇,这种伤处理不好,最容易留疤。” “还是那位姜月郡主。” “小将军下手还是太轻,”他从药箱里抽出银针,“应该给她也浇上。” 杭絮笑笑,低声道:“以后会的。” 不知是在对谁说。 宋辛用银针把水泡挑开,又清理一番,一点点涂上药膏,最后拿出细布,将伤口包裹起来。 裹缠的时候,他说道:“这次的烫伤挺严重的,我回头再配点药,给你们送过来。” “这几天吃得清淡些,不许有辛辣,不许沾水。” 杭絮抱着云儿离开的时候,宋辛在整理药箱,她的听觉灵敏,能听见对方在低声叹气:“还是北疆好,这里都没人让我试药,好不容易有了两个,一回京城就没了……” * 午后,檐下。 云儿受了伤,被杭絮勒令在屋里呆着,于是给她上茶的变成了另一个侍女。 侍女上了茶,立在一边,好奇地看着王妃手中的书籍。 杭絮侧头,她便飞快地收回眼神。 “怎么,你也想看?” “没有没有,”婢女连连摇头,“奴婢不敢。” 杭絮扬扬手里的书,“这是《战国策》,有些枯燥,你若想看书,去云儿那里要,她有许多志怪演义。” 婢女眼睛流露期待,但仍摇头道:“奴婢、奴婢只识得几个字,怕是看不明白。” “无事,看看就明白了。”杭絮也不强求,“你想要的时候,就去向云儿借。” 她静下心来,才翻了几页书,身后就传来脚步声。 杭絮头也不回,问道:“怎么来的这么早。” 容琤走近,坐在她身侧的椅上——这本就是为他准备的。 “王兄怜我刚回京城,舟车劳顿,让我早些回来。” “赶了这么久的路,确实该好好休息。” “正好,”她合上手中的书,转向容琤,“我要跟你说件事。” “是长公主来王府的事吗?” 杭絮一怔:“你怎么知道。” “她上午就带着女儿入宫,找到皇后,说要讨个公道。” 容琤淡淡道,抽出对方手中的书,抚平边角,放到桌上。 “那皇后如何回应?”杭絮问道。 虽然她不惧对方的告状,但总要知道情况才好应对。 “皇后早厌烦了长公主,动不动就闹事,十次有九次要她和皇兄来善后,早就厌烦了。” “听到你让长公主吃了瘪,皇后还挺高兴,不小心笑了出来,她气得脸黑。” 杭絮也忍不住笑起来:“皇后也许是故意的。。” “不过,”她疑惑道;“长公主喜欢闹事,但我怎么从未听过她受罚?” 容琤微蹙起眉,是厌恶的神色,“她把分寸掌握得很好,每次都借着皇兄长姐的名义以势压人,言词侮辱,很少真正动手,皇后想要罚,也找不出名头。” 他看向杭絮,微微笑起来:“这回让阿絮反击,还是第一次。” 闻言,杭絮叹了一口气,她搭在桌上的左手向前摸索,握住容琤的一根手指,轻轻晃了晃:“我知道,这次莽撞了些。” “阿絮可不莽撞。”容琤回道。 她一怔,抬头望去,恰好和对方目光相对。 “我以为,你会对我说什么‘谋而后动’、‘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之类的……” -- 第180页 容琤是个很聪明的人,却极少张扬,锋芒内敛,若非如此,也不会成为皇帝的心腹。 杭絮心中锋芒内敛的容琤摇了摇头,道:“列传上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教人报仇不必急于一时,需仔细谋划。” “可我却认为不对,当一个人悉心谋划许久,终于报了仇,或许心中的恨意早已散去,或许仇人已不在,那等待谋划的意义何在?” 他反握住杭絮的手:“我知道对阿絮来说,云儿很重要,绝不会任由她受辱,你要报复,我又怎么会阻挠。” 杭絮的心倏地放轻,她歪倒在容琤的肩膀上,靠了一会儿,想到什么,又坐直了:“按长公主的性子,她可不会轻易罢休。” “阿絮放心,”容琤道,“每次她们闹了事,总有一套说辞来敷衍,如今你反击回去,皇后同样能用她们的解释敷衍回去。” “这叫自作自受吗?”杭絮笑道,“等云儿伤好,我们进宫去向皇后道谢。” - 几日后。 云儿脸上的伤已经好全,杭絮依旧不让她做事。 这日下午,容琤回来,照例去找妻子,却在大堂看见了意想不到的两人。 杭景回头朝门外看,眼睛一亮,站起来迎接:“阿姐猜得真准,果然是姐夫。” 容琤颔首,又朝向杭文曜,弯腰道:“岳父。” 杭文曜点点头:“坐吧。” 容琤走到杭絮身侧坐下,她笑道:“你来得真巧,爹爹才刚到。” 又看向杭文曜:“听说爹这几天公务繁忙,本来打算等你忙完了就去杭府,没想到先来了。” 杭文曜回道:“今日恰好没有公务,正好带景儿来王府看一看。” “来得匆忙,没有准备礼物。” “岳父前来,已是惊喜,何需准备礼物。” 容琤冷着一张脸,说出来的话却与之相反。 杭絮好奇看去,两人相处日久,对方冷酷的外表对她已不是阻碍,稍加分辨,她就能看出真实的情绪。 譬如现在,容琤冷漠的眉眼间,那双凤眼的深处,竟是……慌乱? “叫岳父不好听,”杭文曜摆摆手,“跟着絮儿,叫我爹就行。” 容琤顿了顿,喊道:“爹。” - 杭文曜喝了口茶:“去了扬州三月,感觉如何?” “天下三分明月,二分在扬州[1],风景怕是极好。” “确实是好,”杭絮点点头,“不过我还是更喜欢京城与北疆,过不惯南方的生活。” 风景只是个引子,杭文曜提了一嘴,便直入主题:“听景儿说,你们在扬州经历颇多,还破了件大案?” 其实他已从杭景的嘴里听了一边,可杭絮讲时,他依旧听得仔细。 “确实是很稀奇的经历。” 杭絮于是又把在扬州的事讲了一遍。 说话间,容琤不时补充一两句,两人一唱一和,带着自己没有察觉的默契。 听罢,已过去了许久。 杭文曜喝下冷掉的茶,看向容琤,问道:“那时灾民暴动,在你身上留下的伤,可好了?” 容琤点点头:“只是小伤,已经好了。” “那就好。”杭文曜放下杯盏,“毕竟是为絮儿受的伤,若是有什么后遗症,叫她如何回报。” “我与阿絮是夫妻,保护她本就是责任。” 杭文曜笑笑,忽地叹了一口气:“絮儿这孩子,从小就爱玩闹、爱冒险,受过许多次伤。” “哪里的事,”杭絮反驳道,“我从来不冒险。” “好好好,是我说错了,不是冒险。” 杭文曜改口:“絮儿这是,就算了解所有危险,知道失败的后果,也依旧要义无反顾地去做。” 这回杭絮不说话了。 “不过现在好了。” 杭文曜看向容琤,肃正的面容柔和:“有你在身边,为了你,絮儿收敛了许多。” 第97章 你愿不愿意跟我习武?…… 杭文曜没有待多久便匆匆离开——他的事务繁忙, 今日来看望杭絮也是硬挤出的时间。 离开时杭景还在挣扎,被他无情地拎住脖子。 “爹,你让我再玩一会儿, 阿姐、阿姐救我——” “不许, ”杭文曜冷酷拒绝, “今日你已经玩了两个时辰,再玩下去, 课业完成不了。” 他穿着玄色窄袖襕衫, 背影瘦而高,揪着杭景脖子训斥的模样, 让人看不出是个武将。 杭絮在门口看着两人远去, 这才回到屋内,在容琤身边坐下来,喝了一会儿茶,忽然出声。 “你别听我爹乱说,我从来不做没有准备的事。” 容琤没有说话,杭絮便继续下去:“你看,我跟你在一起的时候,从来没有受过伤——小伤不算。” 虽然说之前受过不少。 对方凤眼低垂, 依旧没有说话, 她心中略微慌乱, 难不成生气了? 她倾身握住容琤的手,语气诚恳:“你放心, 以后要是有什么危险的事,我一定跟你商量。” 容琤抬起凤眼:“我相信你。” 他看向杭絮的目光带着点笑意,深处却是信任:“我相信阿絮会把我的话放在心上,你想要做的事, 便去做,不需顾虑我。” “商量还是要的,”杭絮嘟哝着,“你刚才怎么不说话,吓死我了……” -- 第181页 容琤没有回答。 他不知道怎么告诉杭絮,自己是因为杭文曜的那段话,失神到现在。 - 阿布都和阿娜尔果真言出必行,隔几日就来王府拜访,目的只有一个:比武。杭絮不胜其烦。 这一日,杭絮在演武场练武,那两人又来了,径直走近,在不远处坐下。她装作没有看到,把长.枪换成刀,继续练起来,盼着那两人无聊离开。 可过了一刻多钟,她余光瞥去,两人依旧稳如泰山地坐着,看样子是要等她练完武。 杭絮干脆收了刀,朝桌子走过去,给自己倒了杯茶,自顾喝起来。 一杯还没饮完,阿娜尔的声音就在耳边响起:“喂,你总算练完了,今天总休息好了,可以跟我们比武了吧?” 杭絮没有回答,在椅子上坐下,长刀拄在地上,汗水顺着指尖滴落,掉在刀上,又顺着刀背慢慢滑下。 “你怎么不说话?” 她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看向阿娜尔与阿布都:“两位好歹也是使臣,不去忙通商交往的事,为何要来王府?” 阿布都沉声回道:“通商之事早已交涉完毕,只待聚集客商,整理货物。” “对呀,”阿娜尔点点头,“我们早忙完了,等人齐了,差不多就要走了。” “你们什么时候离开?” 她声音稍低下来:“还剩一个多月……” 阿布都正身,神色坚定看向杭絮:“还剩一月有余,我与妹妹就要离开,不知何日才能再见,因此想要与杭小将军比试一场,留作纪念。” 杭絮听罢,神色淡淡,指尖点着椅背:“归家是好事,那祝两位顺风。” 绝口不提比试之事。 她把杯子掷到桌子上,提着刀站起来,朝兵器架走去。 身后传来脚步声,是阿娜尔的,“喂,你等等!” 杭絮转身,对方不知何时抽出了鞭子,正在挥舞着,一边逼近。 她抬起刀,阿娜尔的眼睛一亮:“看招!” 长鞭带着响亮的破空声到来,她侧身避过,刀背格住软鞭,鞭子在刀上绕了几圈,两者紧紧绑在一起,阿娜尔看见这幕,动作愣住。 杭絮趁势用力,将长鞭扯过来,再一扔,长刀带着软鞭,稳稳落到兵器架上。 阿娜尔手中一空,再回神时,杭絮已越过她,朝椅子走去。 她转身:“你为什么不比?” 杭絮停下来,随口道;“刚练完武,累了。” “胡说,刚才对你只是热身而已,怎么会累了?” “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再问?” “你!”阿娜尔跺脚。 杭絮的脚步忽地顿住,“现在给你个正经的理由。” 阿娜尔追问:“什么理由,不会又是乱编的?” 她脚步一转,朝演武场大门走去:“去招待客人。” - 杭絮不紧不慢来到半开的门口,低头一瞥,门缝下垂着一片衣摆。 她笑一笑,没有推开推开门,而是轻轻敲了敲门板:“怎么不进来。” 那片衣摆颤了颤,被收了回去,接着门后后露出半张怯懦的脸,“小、小婶婶。” “吱呀”杭絮把门完全打开,容攸纤细的身影出现在门外。 “十六公主怎么来了王府?” 容攸垂着眼看杭絮,声音低低的:“我求太后娘娘带我过来的。” “我、我想来探望王妃。” 杭絮心中一动,拉住容攸的手,朝里面走去:“既然来了,那就进去坐坐。” 没走几步,一道清亮的声音响起,“她是谁?” 容攸身子一颤,低下了头,杭絮转头一看,阿娜尔正好奇地打量容攸,绿眼睛含着天然的侵略性。 “真像个小兔子。” 杭絮感觉到容攸握紧了自己,这一幕,倒真像草原的兔子遇见了狼。 她挡在容攸身前:“这是十六公主,她胆小,你别吓她。” “我哪有吓她?”阿娜尔反驳,“不过她竟然是公主,真不像。” 杭絮没有理她,又拖了一张椅子,放在容攸身前:“十六公主坐吧。” 容攸端端正正坐下,仰头看着杭絮,细声细气道:“王妃、王妃叫我阿且就好。” “阿且,”杭絮重复一遍,“哪个且,不该叫阿攸吗?” “且歌且舞的且,”容攸解释道,“这是阿娘给我取的小名。” “原来是这样。”她顿了顿,说道。 连四岁前娘亲取的小名,都记得一清二楚是,容攸或许从没忘过母亲死去的场景,那些相似的黑夜里,她是否也跟杭絮一样,会从梦中惊醒。 她无声地叹了一口气,道:“我唤你阿且,你也不必叫我王妃,听着生分。” “那……”容攸想了想,“小、小婶婶?” “别别,”她摆摆手,“平白把我叫老了十几岁。” 她沉吟一番,道:“不如你就叫我阿絮吧?” 容攸一愣,接着坚决摇头:“怎么能直呼长辈的姓名。” “那你叫我姐姐,这样总可以吧?” “这——” 容攸还想再说,被杭絮一句话堵了回去:“不许拒绝。” 于是容攸揪着衣袖,支支吾吾喊出一声“絮姐姐” “这里没什么好玩的,阿且等我换身衣服,带你出门。” -- 第182页 杭絮嘱咐好容攸,准备把身上汗湿的衣服换掉。 她知道对方不喜欢说话,不然也不会来王府后,不跟太后一起,反倒来了演武场。 不如带她去集市上玩玩,杭絮想,那种热闹的场景,两人在其中,像水滴融入大海,没人会注意,想必她也不会紧张。 “不用了,”容攸摇摇头,“王妃继续练武就好,我可以在下面看着。” 她忽地想到对方在门外偷看的模样,灵机一动:“你刚才在门外,是看我练武?” 容攸的脸慢慢红起来,点了点头。 “这样说,阿且喜欢习武?” 容攸摇摇头:“我、我没有学过。” 没有反驳,那就是喜欢了。 杭絮笑笑,弯腰摸了摸容攸的发顶,“这是给你看的。” 说罢,她走向兵器架,把长刀连带软鞭抽.出,刀柄一甩,软鞭飞向阿娜尔。 “接着。” 阿娜尔闻声转身,跳起来轻巧握住鞭子,绕了绕,问道:“你想干什么?” 杭絮抬起长刀,刀尖指向对方,她歪着脑袋,勾起嘴角:“你不是想和我比试吗?来吧。” - 杭絮用一刻钟打败了阿娜尔,休息半刻钟,又跟阿布都纠缠在一起,最后打成平局。 两局作罢,她把长刀扔下,躺在地上喘息,汗水洇湿木制地板。 轻悄的脚步声靠近,她抬起湿透的眼睫,容攸跪在地板上,递出一块白巾:“絮姐姐擦擦汗。” 杭絮冲她笑一笑,拿过白巾,坐起来把脸上的汗擦干。 等她擦完,容攸接过白巾,并没有站起来,而是看向对面的阿布都。 男人也好不到哪里去,同样累得坐在地板上,正跟阿娜尔说话。 “怎么了。”杭絮出声问道。 容攸抿着嘴唇,低声道:“絮姐姐……原本可以赢的。” “那一招,明明可以把剑挑飞,为什么、为什么絮姐姐收手了。” 杭絮心中掠过几分惊讶:“你看得出来?” 对方点点头,有些疑惑:“不是很容易看出来吗?” 她的心中讶异更甚,要知道,她与阿布都两人的武艺都极高,擂台的对局用了全力,一招一式在外人看来,尽成了残影。 更别提容攸所说的那一招,杭絮所做的,不过微微侧开刀身。 这一点小小的动作,即便是爹爹观战,她也能保证不被察觉。 杭絮握住容攸,急切问道:“你是怎么看见的?” 容攸抖一抖:“就是……就是看见絮姐姐侧了刀。” “我们的动作那么快,阿且可以看的清?” 对方困惑地摇摇头:“不快呀,我每个招式都能看清。” “你没有习过武,那看过什么兵书武书吗?” “夫子讲过《孙子兵法》,其他的没有看过。” 杭絮怔了许久,久得容攸都慌乱起来:“絮姐姐,我是、是做错什么了吗?” 她回神,捏捏对方苍白的小脸,笑道:“你没有做错,是我太惊讶了。” “阿且知不知道,你在练武上很有天分。” 容攸愣愣地点头:“什、什么?” 杭絮笑叹一口气,换了个更简单的问句:“阿且愿不愿意跟我习武?” 第98章 没事了,别怕 容攸眨眨眼, 声音带着几分忐忑,“我……可以吗?” “习武?” 不远处的阿娜尔听见这话,把汗巾塞到兄长的怀里, 一下跳过来, 绿眼睛打量着容攸, 带着疑惑:“你,真的能学得了?” 阿布都把汗巾搭在脖子上, 也走了过来, 他扫了眼容攸,“习武要从小开始练基本功, 你就算喜爱武术, 但如果没有功底,强行练习,也只会伤身。” 他的声音粗哑,说出的话却是实打实的建议。 容攸身形高挑纤细,脸色带一些苍白,光看外表,是京都十分推崇的纤弱模样,别说练武, 说不定连提剑也要学上许久。 杭絮闻言却笑起来:“不要小看阿且。” 她从茶水桌上拿了几个空杯子, 放在光滑的木质地面, 再从袖中掏出一粒碎银,罩在其中一个杯子底下。 “我们做个实验。” 接着, 她开始打乱杯子。 “银子在哪个杯子里面?”她问道。 “这个。” 三人同时指向其中一个杯子,杭絮打开杯子,露出里面的碎银。 刚才她的动作不快不慢,只要专注一些, 都能够分辨出来。 她加快了速度,杯口和地板摩擦,发出轻微的声响。 “现在呢?” 容攸毫不迟疑地指向最左边的一个杯子,阿布都其后也指向,阿娜尔则是想了一会儿,才犹豫的点点。 杭絮又打开,三人都没有看错。 接下来,她的动作越来越快,数个一模一样的杯子绕来绕出,几乎出现了残影,稍不留神,就要跟丢杯子。 可无论杭絮的动作多么快,容攸依旧能一眼分辨,到最后,连阿布都也错了许多次,少女依旧游刃有余。 阿娜尔早早就放弃了,她坐在一旁,用惊异的眼神看着目光专注的容攸,待实验结束,迫不及待地开口。 “你好厉害,为什么这么快都能看得清?” 容攸被夸得脸色微红,“其、其实,也没有那么快,认真一点就能看清楚……” -- 第183页 “哪有,我看得眼睛都花了,还是看不清。” “这就是阿且厉害的地方,”杭絮慢悠悠地开口,“我爹同我讲我,有一种人的眼睛,同鹰一般,极其独特。” “鹰在几百尺高的天空,看着地上飞奔的猎物,依旧能准确无误地抓住。在它们眼睛里,猎物飞奔的动作,犹如被放慢了数倍。” “这种人的眼睛也是一样,那些复杂迅速的动作,在他们的眼睛里,也会被放慢分解。” “就像在比斗中,对方想要侧身斩击,只需脚步一转,许多人都反应不过来,而在他们眼里,对手在转身的每一个瞬间,都是破绽,后退一步便可化解。” 听着杭絮的讲述,阿娜尔的眼睛慢慢瞪大,阿布都的神色也专注起来。 “你、你是说,”她看向懵懂的容攸,“她就有鹰眼?” 杭絮点点头,“不错。” 她看向容攸,认真问道:“所以阿且,你想习武吗?” 这样万中无一的天赋,不用来练武,简直是暴殄天物。 “我……我吗?” 她揉揉对方的发顶,“刚才没有发现自己的天赋吗?你天生就适合习武。” “可是,”容攸还是有些退缩,“我从来没有学过,什么都不会。” 刚才杭絮的每一句话她都认真听着,被人夸奖,内心也有些欣喜,可随之而来的就是惶恐。 她什么都不会,如果答应了,学得一塌糊涂,絮姐姐会不会生气,会不会讨厌自己? 她不想让对方的期待落空。 “方才、方才六王子说练武要基本功,我一点都没有,要不还是算了吧……” “没事的,”杭絮解释道,“基本功要从小练,你现在确实来不及,但还有许多东西可以学习。” 像是□□,这种不靠臂力,只靠眼睛的武器,就很适合容攸,还有一些追求一击必杀的防身术,同样靠的是反应,而不是基本功。 她把想到的东西都说出来,鼓励道:“阿且可以学的东西有很多,就算赶不上其他人,紧急的时候,也可以用来防身。” 容攸的手指绞在一起,咬着下唇,显然非常向往,最终,她抬起头,鼓起勇气问道:“那……絮姐姐,我该怎么学?” “你等着!”杭絮捏捏她的脸,杏眼弯起来,“我去跟你找几本书。” 容攸也小小地勾起嘴角:“嗯。” 她朝大门走去,没几步忽地回头,朝容攸看去。 阿娜尔不知何时悄悄摸到容攸的身边,神色跃跃欲试。 她警告道:“不许逗阿且。” 阿娜尔讪讪地退了回去。 - 杭絮在书房找出几本武术详解,里面都是一些简便的防身术。 这是前几日她在容琤的书架上找到的,当时觉得太简单,翻了几页便丢在一边,让容攸这种初学者来读,倒是正合适。 回到演武场的时候,还隔着一段距离的时候,竟然听见了鞭子的破空声,她加快脚步,朝大门口走去。 进了门,阿娜尔的声音也清晰起来。 “来,就是这样,手腕这么摆,然后甩出去,” 暗红的长鞭在半空中甩出一道漂亮的弧度。 阿娜尔得意洋洋地转头向容攸:“看到没有,很简单的,你也试试。” 少女懵懂地点点头,握紧手中一根略细的鞭子,学着对方的动作,也挥了出去。 鞭子在空中呈现一道相似的弧度,力道小了些,形状却一模一样,阿娜尔拍拍手,“不错不错,果然很厉害。” 她又做出一个动作,比上一个稍难一些,容攸专注地看着,而后也挥动起来。 鞭子刚挥出时依旧完美,只是不知为何,半路却忽的软下来,转了个方向,朝容攸的脸飞来。 容攸吓得身体僵直,紧紧地闭上眼。 鞭子纤细柔韧,可以想象打到皮肤上,会留下一道怎样的血痕。 杭絮瞳孔缩紧,向容攸奔去,只是两人之间隔着数十尺距离,鞭子速度极快,就算用上轻功,也无法拦下。 就在这时,又一道朝容攸飞来,鞭尾勾住她手中的细鞭,绕了两圈,用力一扯,将势头止住。 几瞬后,杭絮终于赶到,拿过女孩手中的鞭子。 “没事了,别怕。” 她抚着女孩紧闭的眼皮,那里有一点汗湿。 容攸颤颤地睁开眼,惊魂未定,却抿嘴露出一个笑:“谢、谢谢絮姐姐。” 杭絮把手上的鞭子绕了几圈,扔到武器架上,“你不该谢我,是阿布都救了你。” 容攸闻言一愣,朝侧方望去,阿布都手中拿着根暗红的长鞭——它原本该在阿娜尔手中,刚才千钧一发之际,正是他夺过妹妹的鞭子,止住了势头。 容攸脚步一转,慢慢朝阿布都走去,直至相隔半尺的距离,抬起头,对方凶狠的外貌映入眼帘,左眼的疤痕狰狞蔓延,她被吓得垂下眼,下一刻又颤颤抬起:“多、多谢六王子。” “是我妹妹教导不周,救你是应该。” “你没事吧!” 阿娜尔不知何时也靠近,皱着鼻子打量容攸:“没有受伤吧。” 对方后退几步,似乎受不住这种关切的目光,连忙道:“没有受伤。” “那就好。”她长舒了一口气。 阿布都把鞭子递给妹妹:“拿着,不要教鞭子了。” -- 第184页 阿娜尔接过,丧气道:“知道了。” 鞭子是软兵器,最需力道的控制,刚才容攸的意外,就是因为力气太小导致,她了解动作,却无法用正确的力道复刻。 阿布都走向兵器架,找了找,挑了一柄最轻的长剑,递给女孩:“用这个试试。” 容攸接过,挥了挥,长剑薄而轻,最适合初学者,她接受良好。 “刚学,最好还是用长剑。”阿布都声音粗粝,却意外地非常耐心,“一开始,还是要把基础的动作脸熟。” 说罢,他挽了个剑花,准备展示。 容攸见状,也学着挽了一个,“是这样吗?” 轻薄的剑身在空中划出一个漂亮而繁复的弧度,剑尖还微微晃着。 阿布都没有说话,皱着眉望向剑尖,似乎陷入了思索。 容攸慌了起来:“怎、怎么了,我做错了吗?” 对方摇摇头,沉声道:“没有做错,你做得很漂亮。” 他只是在惊讶,方才那个剑花,只不过是他习惯性的起势动作,练习了无数遍,熟练至极,动作迅速,然而就算如此,对方仍能一分不差的复刻。 原本他对容攸的天赋只是半信半疑,就是有着鹰眼,视力好,难不成就一定能练好武吗?然而现在,他全然相信了。 “怎么样,我就说阿且很厉害。” 杭絮不知何时走近,把这一幕收进眼里。 他转向杭絮:“杭小将军说的不错,公主却是天赋惊人。” 容攸放下剑,也看向杭絮,嘴角抿出一个小小的笑:“絮姐姐。” “好了,先别练了,我给你找了几本书。” 她从袖中拿出拿出三本封皮陈旧的薄书,递给容攸。 对方接过,翻开一本,好奇地看起来。 “这里面都是些防身的技巧,还有基础动作的分解。” 她指着一个动作,正与讲解,不远处传来“吱呀”,大门被推开。 几人望去,一个仆人走了进来,朝容攸道:“公主,太后娘娘要回宫了,差我来带你。” 杭絮一愣,这才意识到几人在演武场待了一个多时辰,天色已近午。 容攸揪着衣袖,慢慢站起来,看向杭絮:“絮姐姐,我……要走了。” 杭絮也站起来,把书塞给容攸,揉了揉对方的发顶:“这几本你先看着,过两天我进宫去找你。” 女孩捏着书,宝贝似地抱着,抿嘴笑起来:“谢谢絮姐姐。” 第99章 我总觉得,皇后娘娘有点…… 中秋临近, 容琤还没休息几天,骤然忙起来,常常天色昏暗才疲惫地回到王府。 杭絮看在眼里, 心中盘算着要不自己也帮忙分担些, 反正在军营里, 自己也经常帮爹爹做事,这样容琤也能轻松许多。 只是在夜里, 她仔细想想, 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在军营里,爹爹是最大的官, 当然能由着她打理公务, 可现在是在京城,皇帝最大,要是被他知晓,交给容琤的事务有杭絮插手,不知两人会受到什么责罚。 这天杭絮练完武,把刀插回兵器架,瞥见旁边一条软鞭,忽然想起离容攸上次拜访, 已过了三天, 也是该去宫里看看了。 她换了身衣服, 正准备出门,又想到什么, 停下了脚步。 现在应该是容琤最忙的时候,不如还是下午去吧,顺便看看他…… 好不容易到了下午,她带着云儿坐上马车, 向午门赶去。 进了后宫,照例要向皇后通报,杭絮第二次去向坤宁宫。 云儿走在她的身边,有些紧张,“小姐,皇后会不会很严厉呀?” “放心吧,”她安抚道,“皇后娘娘很温柔的。” 阿月把人带进内室,就去通报皇后:“娘娘,瑄王妃又来啦!” 皇后眼睛抬起,透着点欣喜:“是王妃吗,快进来。” 杭絮走近,行了礼:“见过皇后。” 皇后依旧坐在内室的矮榻上,跟上次相比,连动作都没有什么变化,右手搭在圆润的腹部,才过去几日,她的肚子却肉眼可见地大了一圈。 云儿也学着行礼:“见过皇后。” “嗯,这是?”皇后的目光转向云儿。 杭絮回道:“这是我的侍女,云儿。” “让我猜猜,”她轻抚着腹部,沉吟道,“王妃就是为了你,才教训姜月,对吧?” 云儿心里一跳,揪住衣袖,而后跪下:“皇后娘娘,小姐也是为了给我出气才动了手,这一切都是我的错,不关小姐的事!” “哎呀,怎么还跪下了。” 皇后挪着身子想站起来,被阿月扶住,“娘娘,慢些。” 她最终还是跌坐到软榻上,微微喘着气,“我又没有怪你的小姐,快起来吧。” “娘、娘娘?”云儿抬起头。 皇后看着地上人疑惑的神情,扑哧笑起来:“我非但不怪,还要谢一谢你家小姐,这可是我第一次见到长公主在别人身上吃瘪,真是稀奇。” “瑄王应该告诉你了,”皇后点点杭絮,“她以前次次无恙,这次却在你身上栽了跟头,向我诉苦可以,其余别的,却是不要想了。” 杭絮弯腰,真心实意道:“多谢皇后。” 虽然皇后嘴上说着对长公主受气乐见其成,但她知道,顶着长公主的压力拒绝惩罚,也要承受蜚语。 -- 第185页 若是想要惩罚自己,不过举手之劳,但皇后非但没有,反倒处处维护,这足以说明她是真心想要帮助。 “娘娘,该喝药了。” 纱帘被轻轻掀开,阿月端着一个托盘进来。 托盘被放在软榻的小桌上,上面的两碗黑色汤药轻轻荡漾,映出皇后轻蹙的眉。 “怎么……多了一碗?” “娘娘有所不知,”阿月解释道,“这是许太医刚研究出来的方子,对温养孕妇身体很有好处。” “娘娘快喝吧。” 皇后端起药碗,闭上眼喝了下去,一碗毕,又是另一碗,最后拿起帕子,沾掉嘴角的一点药汁,而后轻咳起来。 杭絮在近处看得清楚,依据她的经验,这药比之宋辛熬的,味道也差不太远。 她咳了好一会儿——喝了几个月的药,似乎依旧没有习惯这种苦涩。 阿月倒了一杯清茶,扶着对方喝了下去,一边拍着背道:“娘娘忍忍吧,喝点水冲冲苦。” 皇后喝一碗茶,眉依旧蹙着:“阿月,昨天我让你存着的糖糕呢?” “娘娘!”阿月的语气严肃起来,“太医说了,吃糖会冲淡药性,为了你的身体,更为了小皇子,你可不能乱吃啊。” 杭絮低头,皱起了眉。 皇后神色暗淡一瞬,随即恢复原状:“我知道了” 她放下茶杯,眉头没有舒展:“喝了这么久,也不见我的身体变好,这药真的有用吗?” 皇后柔柔出声,她的脸色似乎又苍白了一些。 “娘娘说的什么话,许太医可是太医院最好的大夫,他说了,这药是慢慢调养身体,不能一蹴而就。” 孱弱的妇人揉了揉眉心,挥手道:“我知晓了,把药拿下去吧。” 看着阿月离开的背影,皇后神色怏怏:“瑄王妃此次进宫,恐怕不是专门来看我的。” “确实,”杭絮回道,“想要拜访的另有他人。” 皇后抬眼:“是瑄王吧?” 不等对方回答,她继续说下去:“再过不久就是中秋,陛下和瑄王忙的紧,这会儿大概还在御书房处理公务,王妃大概要失望了。” 杭絮怔一会儿,才道:“多谢皇后提醒。” “不过我进宫并非是为瑄王。” “那是为谁?” “是为十六公主。” “十六?上次是你们第一次见面吧,怎的忽然熟识起来。”皇后神色带上一点笑意。 “几日前十六公主随太后来王府,我们一见如故,,因此今日想要去探望。” “原来如此,十六不知为何,性子胆小,有你这样的朋友,也是好事。” “我尚不知公主的住所,还请皇后派人带领。” “她不在公主殿。” 她抚着腹部,“方才十六来找过我,才聊了一会儿,就被科尔沁的王女带走了。” “真是奇妙,十六还交上了外族的朋友。” “我让人直接带你去四夷殿吧,反正离此处也不远。” 四夷殿就是外族使者居住的地方。 杭絮行礼道:“多谢皇后。” 离别的时候,杭絮站起身,走到纱帘旁,却忽地回头,把一粒饴糖放在桌上,弯起杏眼:“吃糖不会影响药性,娘娘尝尝,这糖是云儿做的,很甜。” - 沉默的宫人在前方带路,杭絮和云儿走在后面,一段路后,云儿忽然拉了拉她的衣角。 “小姐,”云儿小声说,“我总觉得,娘娘有点、有点难过……” 这知道自己说的是笑话,皇后娘娘一人之上,母仪天下,哪轮得到她这个小丫鬟来可怜? 只是她看着皇后娘娘轻蹙的眉头和苍白的脸色,总是会不自觉的替她忧愁。 “别担心,陛下很关心皇后娘娘,”杭絮安慰道,“或许因为怀孕,心情忧愁,等生了孩子,也许就好了。” 只是那个宫女阿月,总让她觉得有些奇怪。 “哦。”云儿点点头。 - 四夷殿。 宫人把两人带到殿外,一路通报,来到一所殿外,恭敬告退。 四夷殿说是殿,其实是一片建筑群落,错落着大大小小的宫院亭榭,占地颇大,不然也容不下数百人的使者团。 宫人带杭絮杭絮来的,就是阿布都和阿娜尔所居住的主殿。 这里的守卫不像后宫那么严密,门外无人看守,宫门开着一条缝,传出里面隐约的声音。 她侧耳听了听,嘴角勾起一点笑,接着直接推开大门,带云儿走了进去。 殿外有空荡而明朗的大片空地,用青石板铺就,此刻多了几道飒飒的风声—— 容攸在练剑,动作青涩,却有模有样,剑尖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一套剑法已到了尾声,阿布都上前,用粗哑的声音指点:“刚才第四式用的力大了,剑尖偏了许多。” 阿娜尔“啪啪”鼓掌:“不要听阿兄的,阿且太厉害了,这一套剑法,我练了七天才学会。” “看来你们三人相处的不错。” 容攸一愣,朝声源看去,接着抿嘴笑起来,提着剑朝杭絮跑来。 “絮姐姐。” “不愧是阿且,才几天就练得这么好。” “都、都是阿布都和阿娜尔帮忙。”容攸的脸微微红起来。 -- 第186页 杭絮走近,把袖中的几本薄册拿出来,“这是我这几天整理的招式。” “原本觉得对你有些困难,想过段时间再给你,现在一看,倒是正合适。” 她抬手,揉揉对方的发顶,她比容攸大了两三岁,可身高却相差无几,或许这就是皇室的特色。 “不愧是我看中的人。” 她转向阿布都和阿娜尔:“你们两个怎么这么殷勤,竟然教人习武?” 杭絮可不记得他们有为人师的爱好。 “杭小将军不也一样吗?” 阿布都道:“作为习武之人,发现了十六公主的天赋,怎么能够置之不顾。” 杭絮失笑:“不错。” 她不也是看中了容攸的天赋,才欣喜起来,想要教导吗。 她还想在说什么,宫门外传来一阵喧闹。 “清儿你看,这里就是蛮族住的地方。” 阿布都和阿娜尔俱皱起眉,听别人称呼自己为蛮族,总归有些不舒服。 “你不是想要见见使者吗,我现在就带你去找他们的王子。” 杭絮也皱起眉,因为随着声音的逐渐清晰,她已经认出两人的身份。 另一道轻柔的声音响起,带些柔弱:“温公子,我们还是回去吧,要是被温指挥知道,责罚你可怎么办。” “无事,”温瀚波豪气回道,“我爹从来不责罚我!” 有一道沉闷的声音由远及近传来,那是刀鞘撞击腰间革带发出的响声,接着是音调古怪的呵斥。 “你们是何人,为何出现在四夷殿!” “带我去见你们的王子。” 温瀚波没有回答,而是命令道。 “呵,我凭什么带你去,还不速速报出身份。” “一个下人,乖乖听我命令就好,你以为自己是谁?” “刷” 刀出鞘的声音,“再不从实招来,别怪我动手了!” “你、你别过来,我爹是登州指挥使!” 第100章 不过你要给絮姐姐道歉…… “吱呀” 大门被打开, 阿娜尔的身体半掩在门后,脸色不善。 “亚里坤,把刀放下。” 侍卫亚里坤转头, 冷硬的脸色变为恭敬:“十三王女。” 阿娜尔看向温瀚波:“你要找我哥哥吗?” 看见少女样貌的那一刻, 温瀚波浑浊的眼睛骤然亮起:“不错, 在下温瀚波,见过十三王女。” 他不知从哪儿掏出一柄扇子, 行礼道。 阿娜尔嫌恶的退后两步, 这人脸色灰暗,眼神浑浊, 是她最讨厌的那种人。 “进来吧, 兄长就在里面。”说完,阿娜尔就转了身。 温瀚波唰地展开扇子,装模作样地轻摇几下,斜眼瞥了侍卫一眼,高声道:“清儿,我们进去!” - 宫内,阿布都坐在石桌旁,见到门后陌生的两个人影, 站起来迎接。 “在下阿布都, 是科尔沁的使者, 不知公子所来为何事。” 温瀚波也抱拳回道:“在下温瀚波,登州指挥使是我的父亲。” “早闻六王子大名, 今日一见,果真英武不凡。” 他这话客气的很,半点看不出在外面称人“蛮族”的鄙夷。 他又介绍身边之人:“这位是户部侍郎的女儿萧沐清。” 萧沐清低着眸,羞羞怯怯地给阿布都行了礼:“见过六王子。” 阿布都受了恭维, 脸色半点没变,指指空着的两个位置:“两位请坐。” 温瀚波没有客气,上前几步,就要坐下,无意抬头,视线投向树荫的阴影处,身体的动作却骤然顿住。 杭絮把手中的书合上,走到阳光下,“温公子,别来无恙。” “还有萧姐姐,几日未见,两位看着似乎亲近许多。” “温公子……”萧沐清不由自主地后退一小步,轻轻扯了下他的衣袖。 温瀚波没有听到,他的全副心神尽放在杭絮身上,就是这个女人,让自己出尽了丑。 那一日被狼狈地压在擂台上,脸颊与石子摩擦的感觉依旧清晰,肩膀上骨裂般的痛意似乎重新涌起,让他忍不住颤抖一瞬。 “温、温公子,你怎么了?” 他回神,听到一声带着些许哭腔的低喊。 侧头看去,萧沐清正抬着头,一双含着泪的眼睛楚楚可怜,满是信赖和担忧。 “我、我害怕……” 一瞬间,忽如其来的虚荣和勇气充满他的心腔,压下原本的恐惧,温瀚波上前一步,将萧沐清拦在身后。 “清儿放心,我不会让她再伤害你。” 又看向杭絮,皱起眉头:“你为何也在此处,难不成在打探我的消息?” “真是阴魂不散,”他的扇子指向杭絮,一副厌恶模样,“我大发慈悲,没有追究你的失礼举动,你为何还要不依不挠?” “我不依不挠?”杭絮几乎要笑出来,“温公子看清楚了,我可是比你先来四夷殿,何来打探一说?” 她的声音不冷不淡,温瀚波上涌的热血退去,终于意识到了这一点,然而脸上并没有什么尴尬神色:“就算如此,遇见你也实在晦气。” “我理解温公子,”杭絮瞥一眼两人不知何时握在一起的手,勾起嘴角,“毕竟美人在侧,难免失神。” “就是不知——”她拉长了声线,“两位浓情蜜意,佳偶天成,待何时禀告父母,订下婚约?” -- 第187页 “你在乱说什么!” 不等杭絮话音落下,温瀚波便急急反驳,“我与清儿只是朋友!” “温公子说得对,还请妹妹莫要乱说。” 萧沐清也帮着解释,眉心微微蹙着,很是苦恼的模样。 只是杭絮看得清楚,在温瀚波反驳之话出口时,他身边的女人脸色分明阴沉了一瞬,而后迅速变回原样。 一个百般解释,一个假意附和,温瀚波为美色,可萧沐清又是为了什么? “絮姐姐,他们是谁呀?你好像很不开心……” 容攸低声的问话打断了她的思绪。 杭絮回神,轻笑起来:“一群心思不轨的人。” 壬四的调查早已送到她的手中,上面记载温瀚波一月前进京,第一次上街,就遇见被人围堵的萧沐清,两人因此结缘。 户部的大小姐出门不带下人,被人围堵,或许只有□□熏心的温瀚波才会相信。 此后两人越发走进,萧沐清更是数次邀人出门游玩,名为报恩,可实际行动让人很难相信她不是别有所图。 “絮姐姐别怕,”容攸悄悄握住她的手,“我、我是公主,不会让他们对你做什么的!” 话虽如此,她的声音却有些颤颤,握住杭絮的手也有些凉。 杭絮反握住对方:“多谢阿且,放心,这事我能解决。” 她把人按到椅子上,倒了一杯茶:“刚才练武累了,你先坐下缓缓。” 说罢,她直起身,面向温瀚波,嘴角勾起一点笑:“温公子入宫,不仅仅是为了见使者吧?” 温瀚波挥开折扇:“与你何干?” “让我猜猜,”杭絮慢慢走近,声音也慢慢加大,“你今日是来入宫接受陛下处置的,对吗?” 对方的脸色僵了一瞬,随即又变得倨傲:“你猜的不错,我今日确实是随父亲进宫领旨。” “陛下还是明事理的,你若想到我受惩罚,可是没机会了。” 闻言,杭絮神色微冷:“陛下当真半点惩罚也没有。”她可不相信。 “也不是全无惩罚,不过收回了一道丹书铁券。” 温瀚波挥着扇子,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 杭絮几乎要笑出声,她抿住嘴,勉强收敛住神情,“陛下当真收回了丹书铁券?” “一道丹书铁券而已,于我温家也无甚用处,收了便收了。” 她想作出一副愤怒不解的模样,然而无论如何也压不下嘴角的笑,只好轻笑着道:“陛下不罚,我却有一事要提醒温公子。” “什么?”温瀚波皱眉。 “温公子难道忘了约定?” “我弟弟与温公子比武,约定输家跪下磕头。” “温公子输了,可那三个头还没磕呢。” “你——”对方暗沉的脸色变为铁青,“那约定不作数了!” 杭絮追问道:“为何不作数,难道这约定不是温公子提出,难道我弟弟没有赢你?” 温瀚波的脸色更加阴沉, 她继续问着,语速不急不缓,问题却尖锐:“便是加上温公子的那一道暗箭,也依旧是阿景胜出,为何不作数?” “你当真要如此羞辱我?”温瀚波走近几步。 “何为羞辱?言出必行,难道不是君子所谓,温公子跪了,便是君子,怎么是羞辱?” 温瀚波哑口无言,握着折扇的手暴起几道青筋,他抬起折扇,指向杭絮,“你不要欺人太甚!” 折扇离杭絮的脸庞只有几寸的距离,微微颤动,似乎下一刻就要戳到她的脸上。 “温公子难不成要动手?” “动手又如何,难不成我还打不赢了一个女子?” 温瀚波语带不屑,又靠近几步,两人距离极近,气氛剑拔弩张。 一道细弱的声音打破局面。 “不……不许伤害絮姐姐!” 容攸不知何时挡在了杭絮的身前,歪歪扭扭地着一柄长剑。 “嗤,你又是谁,还不快滚开!” 女孩动作生疏地举着剑,剑尖下垂,毫无力道,一看就是初学,他可不认为这人能拦住自己。 眼见自己放了话,容攸还不离开,他开始不耐烦,上前一步。收起的扇柄用力击向剑身。 他对自己的技巧还是十分自信,在他看来,上一次杭景赢他,不过胜在体力。 在他的预料中,这一击会让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孩手中的剑脱手,自己的身体也会被带着摔到地上。 然而当扇柄临近剑身的前一瞬,女孩倏地转动手腕,避过攻势,同时剑尖巧妙地上挑,将将划过温瀚波的下巴。 他的目光闪过一道骇然的银光,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踉跄几步,一屁股摔在地上。 温瀚波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无暇顾及身体的疼痛,依旧惊魂未定。 “啪啪啪……” 一阵清脆的鼓掌声响起,伴着一道活泼的声音:“阿且好厉害,刚交给你的招式,现在就用出来了。” 另一粗粝的声音也道:“不错,能够融会贯通。” 容攸愣愣地望着自己手中的剑,温瀚波的那一式夺刃,方才阿娜尔正好和她演练过,临场面对时,她没有思索,仿佛下意识一般,瞬间用了出来。 “我、我不是故意的。” “好啊,”在萧沐清的搀扶下,温瀚波站了起来,“你知道我是谁吗,一句不是故意的,就能敷衍过去?” -- 第188页 “当然不是故意的,”杭絮一本正经解释,“这是下意识用出来的,等多练些日子,就变成了习惯。” 她慢慢补上一句:“公主不愧天赋惊人。” “这种时候了,还讲什么天赋,你叫什么名字,还不赶紧罚她——” 话音未落,他终于注意到杭絮方才对女孩的称谓,公……公主? 她是公主?这个垂着头的女孩是公主? 他瞪大眼睛,不可置信,还没意识到自己已把心中所想说了出来。 阿娜尔嗤笑一声:“怎的,不相信,按照你们的规矩,你对公主动手,是个什么样的罚法?” 他面向容攸,脸色僵硬:“是我没有认出公主的身份,还请原谅。” 容攸后退一步,神色有些慌乱,似乎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萧沐清趁势道:“公主也没有受伤,不如这事就算了吧。” “怎么能算了!”阿娜尔反驳,“阿且是公主,一句道歉怎么能了事。” “要是告诉皇帝陛下,你一定要受鞭子的!” 温瀚波看向阿娜尔,面色扭曲:“那你要如何。” 阿娜尔理直气壮:“你问阿且!” 容攸绞着手指,想了一会儿,抬头看向温瀚波,慢慢出声:“我、我不罚你。” 对方神色一喜。 “不、不过你要给絮姐姐道歉。” 第101章 阿且可是唯一会剑法的…… “不、不过你要给絮姐姐道歉。” 温瀚波在原地矗立一会儿, 冷哼一声,“道歉就道歉。” 他转向杭絮,拱手弯腰, 正欲说话, 容攸又轻轻的出了声。 “不是这样, 是跪、跪下……” 她显然很难把这些话说出口,但大家都已明白她的意思。 “不错不错!”阿娜尔拍拍手, 绿眼睛满是狡黠的笑意, “阿且是要让他跪下,给杭将军磕三个头?” 容攸红着脸点点头。 杭絮心中微微动容, 没想到容攸这时候还想着自己。 温瀚波的脸色隐隐扭曲, “大丈夫怎能向一妇人下跪!” “这本就是你应该做的,怎么到现在还想反悔?”阿娜尔叉着腰,“要不去皇帝陛下面前去说,到时候还是要跪。” 空气凝滞了许久,最后“砰”的一声打破寂静。 温瀚波掀开衣服下摆,跪在了地上,在众人的注视下,慢慢低下头, 把额头贴在青石板上。 一下、两下、三下 石板在午后阳光的照射下, 温暖得有些发烫, 烫得他连心也抽搐得痛起来。 温瀚波离开的时候脸色阴沉,眼神在兄妹俩与杭絮间徘徊, 最后放下一句狠话“等着吧,你们快活不了多久!” 众人没有被这一个小插曲打扰,直到夕阳西下才开始分别。 容攸和杭絮云儿一起离开,一路到了御花园的出口, 从这里开始,她们的方向背道而驰,一个去公主殿,一个去前朝。 容攸停下脚步,仰头看杭絮:“絮姐姐,你还会来吗?” “当然回来。” 听到肯定的回答,女孩的脸漾起一点笑意。 杭絮挥挥手,转身离开,没几步,忽又想起什么,回头追上容攸,拍拍她的肩膀。 容攸回头:“絮姐姐?” 她弯起杏眼,低声道:“阿且不是问我,那一天为什么要让阿布都吗?” “阿布都最擅用刀、那一日用的却是剑。” “他从一开始,就让了我。” - 杭絮的时间卡得很准,从御花园慢慢走到御书房附近,正巧看见容琤的身影。 他穿着一身绯色官服,手中捏着几张折子,侧头和身旁的太监说着什么,一抬首,望见不远处的杭絮,神色微怔。 “王爷、王爷?”小太监喊了几声。 他眼睫轻颤,收回目光,把手中的公文放到对方怀里:“今日忙了一天,你先休息,这些明日再议,回去吧。” 说罢,不等回答,匆匆向前走去。 留下小太监在原地,托着公文,一头雾水,不是王爷你说先办完再回去吗,怎的忽然就反了悔? - 杭絮上前几步,和容琤会合,两人并肩走着。她嘴角无意识扬起一个笑:“怎么样,方才看见我,是不是很惊喜?” 等了许久,没有回答,对方反倒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自然惊喜,方才阿絮出现,我竟以为是幻影。”他的声音带着些微笑意:“握在手中,方知不是。” “这几日回家颇晚,让阿絮苦等了。” “倒没有苦等,”杭絮摆摆手,“就是没想到,中秋节的事情这么多。” “往年倒也不是这样。”容琤回道,“今年的中秋,皇兄废了许多心思,决定大办一场。” “加之大赦天下,中秋后还要去祭祖拜天。” 杭絮沉吟道:“办得这么隆重,难不成是为了给皇后祈福?” “不错,”容琤颔首,“这是皇兄的第一个嫡子,他十分爱惜,因此想要给皇后祈福积德。” “现在又是丰收季节,各地赋税通报也多,这几日才如此繁忙。” 杭絮侧头看向容琤,察觉她的视线,他也低头,菱唇勾起一个弧度,冷沉的神色也柔和下来,只是眼下的青黑透着几分疲惫。 她晃了晃手,引得对方的手也晃起来:“要是能把这些公文折子带回家该多好,我也能帮你做。” -- 第189页 “阿絮放心,”容琤凤眼微弯,“再有半月就是中秋,皇兄允了我十日的假,中秋热闹,我们可以好好玩玩。” “好啊!”杭絮也高兴,“听阿景说京城的中秋很热闹,街坊间有很多好玩的东西。” 两人一路说着话,到了马车上,她又想起另外一件事。 “陈舟和努尔在天牢里,有审出什么线索吗?” “那幕后主使隐藏得很深,两人说出的线索没有大用,再怎么用刑也吐不出更多消息。” “皇兄以中秋繁忙之由,把两人从天牢调到了大理寺,让大理寺卿单独调查。” “这事有点难办。”杭絮叹了一口气。 “确实。”容琤道。 能够了解兵部的隐秘,能召集众多人手,不用想,私锻兵器一定与朝中官员息息相关,可现在毫无线索,想找到些蛛丝马迹,只有一个官员一个官员地排查。 但敢办出叛国之事的人,又怎会把线索轻易暴露,藏在府内? - 担忧无用,时间在京城日渐热闹的氛围中一点点流逝。 杭絮只觉得日子过得飞快,她不过探访容攸几次,中秋便忽然而至。 晚宴在未央宫举行,杭絮与容琤到来时,已经有不少人坐在位置上。 她们在靠近首位的侧面坐下,一抬头便能看见华贵厚重的软榻,那里自然是皇帝与皇后的位置,不过此刻还空着。 容琤轻声向杭絮介绍:从首位往下,两侧依次坐着皇子公主,各位长公主,皇后与妃子的母族,各类册封侯爵。 至于皇帝的兄弟,大部分在数年前的战乱中死去,容琤作为他唯一的弟弟,倒是独一份。 一个小太监不知何时跑到两人身边,弯下腰道:“瑄王,陛下请您过去。” 容琤原想和杭絮待在一起,此刻也只能站起来,“阿絮坐一会儿,我很快回来。” 杭絮新奇地看着来往的人群,挥挥手道:“早些回来。” 座位不知何时又满了些,她的对面也零碎地坐了几个人。 最靠近首位的是一个脸色苍白的青年,时不时咳上两声,身上的蟒袍极显眼,这应该就是大皇子,听闻他身体虚弱,极少出门。 后两位空着,在之后是数个小皇子,都与皇帝有几分相似,规规矩矩地坐着。 至于妃子倒不是很多,皇帝子嗣不少,但大部分都是未登基前所生,登上皇位后,并没有广纳后宫,只把几位老人请进皇宫便了事。 杭絮扫了几眼,正要转向别处,两道身影闯进她的视线。 一个气质桀骜,一个假作温雅,皆那么令人厌恶。 正是容敏和容敛,他们不知何时从滕州回了京城,一月不见,两人的关系似乎更紧密了些,正低声谈着什么。 她看向两人的时候,容敏也恰巧对上她的视线,没有避闪,杭絮与他坦然对视。 久不相见,她以为容敏会露出谴责或愤怒的神情,抑或直接冲过来,可什么都没有。 他与杭絮对视几瞬,脸上还残留着异样的兴奋,接着把视线移开,重新与容敛交谈,亢奋更浓。 杭絮心中升起诡异的不安。 - 宴会将近,座位几乎坐满,云儿给杭絮端了一叠新鲜糕点,放在桌子上,兴奋道:“小姐,那边好像全是公主。” 杭絮顺着她的指向看去,果然见到了一群穿着华服的少女,姿态端庄。 她眯着眼睛,在这群或温柔或高傲的女孩中搜寻那个怯懦的身影,可找了又找,就是没看见。 “奇怪,”她出声道,“云儿,你找到阿且了吗?” “十六公主?”云儿也眯着眼,“我也没找到。” “兴许还没有来。” 她这样道,可以下一刻,一个细细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絮姐姐。” 杭絮回头,少女正弯着腰,抿嘴冲她笑:“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她失笑:“你怎么来了,不是应该坐那边吗?” “我刚才问了母后,她说可以让我来看絮姐姐。” 容攸轻轻坐在杭絮身侧,“絮姐姐今天好漂亮。” 她的声音不大,里头的赞叹却真心实意。 “都是云儿的功劳。”杭絮指指身后的人。 对方骄傲地扬起头:“那可不,我给小姐弄了两个时辰呢。” 杭絮从桌上挑出一叠栗子糕,放在容攸身前:“阿且的剑练得怎么样了?” 容攸拣起一块栗子糕,咬下一个尖,想了想道:“絮姐姐前日给我画的招式,差不多都学会了。” “不愧是阿且。”杭絮笑起来,颇有些与有荣焉的感觉。 能遇见这么有天赋的人,看着她一点点进步,心中的成就不用多说。 杭絮来了兴致,跟容攸讲起了剑术,没几句,不远处传来细微的喧闹声,两人抬头望去,是公主席位上的声音。 一位年纪大些的公主端坐着,正低头训斥着另一位年纪稍小的,那位小公主神色倨傲,可面对姐姐的训斥,乖乖坐着,一点反驳也没有。 她向容攸问道:“阿且,那位公主是谁?” 隔了一会儿,杭絮才听到回答:“那、那位是十四姐姐。” “六姐姐和十姐姐嫁出去后,她就是宫里最大的公主,大家都喜欢她。” 她从这话里听出了一点不同寻常的意味,侧头看去,容攸低着头,双手揪着衣摆,吃了一半的栗子糕放在桌上。 -- 第190页 她试探着问道:“那阿且喜不喜欢她。” 容攸慢慢地点头:“十四姐姐那么好,我也喜欢她。” 她的声音里有羡慕,但更多的是自卑,对座的十四公主温柔又端庄,与她是截然不同的模样。 杭絮的声音响起:“确实,那位公主一看就非常讨人喜欢。” 容攸的神色更黯淡些:“对……不像、不像我,这么胆小,这么——” “不过,”杭絮打断,“她有一点绝对比不上阿且。” 她握住容攸的手,把那片饱受折磨的衣摆解救出来:“阿且可是唯一会剑法的公主。” “多厉害呀,别说公主,有些皇子也比不过你。” 第102章 鼓乐戛然而止,殿内死…… 容攸抬起眼, 眼睛闪着点亮光。 “谢谢絮姐姐。” 看着那双与容琤相似的凤眼,杭絮的心又软了几分,她揉揉对方的发顶:“谢我做什么, 我说的是实话。” 性情这东西如何相比, 温柔、端庄、活泼、骄傲, 各人有各人的品行,温柔端庄固然是好品性, 让人喜欢, 但就算怯懦,只要不影响他人便好, 又何必自卑? “不、”容攸摇摇头, 第一次露出牙齿笑起来,“谢谢絮姐姐教我习武。” 容攸在杭絮这里吃了一整碟栗子糕,明明之前在皇后那里,半碟糕点便吃得肚子滚圆,没练几日武,看来连食量都长了不少。 - 离宴会开始差一刻的时候,容攸回去了自己的座位,容琤也恰好回来。 他在杭絮身边坐下, 软垫传来一点震动, 她侧头看过去, “陛下找你什么事情?” “没什么大事。”容琤把身前空空的糕点碟移开,将一叠新上的杏仁酥放在杭絮跟前。 “皇兄想借着这次机会封赏朝中大臣, 方才对兵部侍郎的封号不甚满意,邀我去商讨。” “封赏,这么说我爹也有?” “父亲自然是有的。”他颔首,“不过父亲军功深厚, 再封赏不过多个虚名。” “也对。” 杭絮捏起一块酥软的杏仁糕,细屑簌簌落下,她小心翼翼地放进嘴里,唔,好甜。 正准备拿起第二块的时候,一道尖声的高喊在近处响起:“皇上皇后驾到——” 这声音虽尖细,却中气十足,顺着广阔的殿堂传出去很远,于是一时间,众臣起立,齐齐行礼。 杭絮行礼后坐定,一抬眼,正好望见皇帝扶着皇后小心坐下。 她坐在下位,离首位极近,因此能轻易看见皇帝紧张的神情,以及皇后的嗔笑。 相较上次见面,皇后的脸色红润许多,不知是否因为腮红的缘故,但杭絮还是舒了口气。 不知为何,望着那时皇后苍白孱弱的模样,她总觉得那腹中的孩子命途多舛。 在太监的庆贺声中,宴会正式开始。第一轮的敬酒过后,便是封赏。 从左右丞相到各位阁老,再是朝中的几位重臣,杭絮叫得上名字的,几乎都给了个不大不小的虚名。 一品大臣封赏完毕,接着就是二品大臣,数量不多只有寥寥几个重要职位,其中第一个便是兵部侍郎。 一个中年人出列,银绿的官袍与黝黑的皮肤毫不相衬,削瘦的身形与一众丰腴的大臣相比,实在让人看不出这是一名二品大臣。 皇帝挥挥手,太监动作一顿,停下打开圣旨的动作——方才的封赏都是由他来宣读,将卷轴递过去。 皇帝含笑出声道:“杜爱卿近来可好?” 杜曦纬行礼,声音也如他的样貌,黑铁般沉硬:“蒙陛下惦念,等一切都好。” “上次爱卿上给朕的兵器图纸,如今进展到了什么地步?” “工匠已锻制出雏形,不日就能呈与陛下过目。” 皇帝赞赏道:“不愧是杜爱卿,行动迅速,待兵器制出,便送去杭爱卿的军营里实验一番。” 他畅快神色忽然收敛,威严的凤目扫过座下众人,皇子公主、皇卿国戚、各位大臣……最后定格在科尔沁使团位置。 “众爱卿要记住,如今虽四海平定,兵戈已歇,然对于军队,丝毫不能懈怠,居安思危,未雨绸缪,这八字要给朕记在心中。” “兵器的设计研制,是发展兵力的重中之重,杜爱卿半月前呈上的兵器图纸,朕仔细看过,极适合骑兵使用,若全面配备,若再有外族来犯,想必杭爱卿能轻松击退。” 皇帝的目□□势凌然,科尔沁使团众人皆脸色僵硬,阿布都却神色不变,他慢慢倒了一杯酒,举起酒盏,遥遥敬向皇帝: “恭喜陛下又添利兵,我科尔沁远不及此,愿与宁国结百年之好。” 说罢,将烈酒一饮而尽。 “哈哈哈哈哈……” 皇帝朗笑,也举起酒杯:“我没有看错,六王子与我都不愿再见战火。” 封赏完毕,气氛便从庄重变得轻松,宫女端着托盘上前,把餐前的糕点端下,换成各种热食。 舞坊的宫人穿着各色纱衣,袅袅上前,跳着柔婉的舞蹈。气氛逐渐热烈,大臣们的交谈声不时响起,间或夹杂着几道笑声。 杭絮还想着那碟只吃了一块的杏仁糕,对几上精致的小菜没什么兴趣,干脆看起了殿中央的舞蹈。 舞女的肢体柔软缠绵,然而每一个动作都暗含着力道,杭絮不自觉对比起武术中的各类招式,她看得正入神时,一道身影挡住了视线。 -- 第191页 容敏不知何时走到了殿中央,仰头看着皇帝,朗声道:“父皇,儿臣有事禀报。” 鼓乐混杂的殿内,他的声音依旧足够响亮,周围的臣子谈笑声戛然而止,皆疑惑对视。 皇帝正与皇后交谈,闻言眉头一皱,坐正了身体,声音含着斥责:“今日是大宴,无论何事,留与明日再报。” 容敏一副焦急的模样:“是有关私锻兵器案的线索,儿臣今日方才得知,不敢拖延,想尽早禀告父皇。” 皇帝神色一凛:“什么线索。” “滕州事务繁多,儿臣这几日一直在处理,竟忘了时间,直到昨夜才匆匆赶到京城。” “进城时,侍卫在官道上发现一怪人,貌似乞丐,却身形健壮,儿臣见他眼神猥琐,支支吾吾,心中起疑,便命人搜身。” 他的语气忽变,有些愤然,“没想到这一搜,竟找出了不寻常之物。” 皇帝沉声道:“什么东西,呈上来看看!” 容敏侧头向身旁小厮示意,对方立刻从怀中拿出几样东西递给他,看来是早有准备。 不用皇帝吩咐,太监刘喜走下走下来,接过容敏手中的东西,呈与皇帝。 方才东西在容敏手中,杭絮的视线略有遮挡,如今转移到了刘喜那,她终于能看清。 那是一件破烂的衣物,看着满是脏污,像是乞丐所穿,衣物上是一个揉成一团的纸团。 皇帝拿过衣服,展开在矮几上,眼神停在某处,脸色骤然一沉。 那破烂衣服的背面,画着一副精细的兵器图纸,看那模样,分明是前几日兵部侍郎才呈上的图纸! 他又展开纸团,遍布折痕的纸上歪歪扭扭地写着字:兵部新图,送至晋州老地方。 下面则写着兵器的锻制方法,何种矿藏、火候几何、敲打几下、淬火几遍,皆一清二楚,便是让普通铁匠按这方法做,兴许也能锻造出来。 皇帝的脸色从低沉变为铁青,他冷喝道:“杜羲纬!” 鼓乐声不知何时止住,舞女的动作也停下来,退到了一边。 黑瘦如铁的中年人上前,不明所以道:“陛下唤臣何事?” 破烂的衣物被扔向兵部侍郎,连带那一张纸:“给朕好好看看!” 杜羲纬从地上拣起那件衣服,展开,随意扫过某处,瞳孔紧缩,没有说话,他又打开纸团,而后攥紧纸张。 “给朕说说这是怎么回事。”皇帝的声音暗含着滔天怒火,“你不是向朕保证这事绝对保密吗?” 杜羲纬“扑通”跪下,道:“回陛下,新兵锻造确实绝对保密,只有我与几位工匠知晓。” “哦?”皇帝冷笑,“无人泄密,杜爱卿,你告诉朕,这些隐秘是如何泄出?” 杜羲纬默然,新式兵器从设计到锻造,他皆有参与,因此不用多看,就明白那副图纸的细致与准确,非全程参与之人,必不可能画出。 而纸上面的制造方法同样熟悉无比,这是工匠前日才确定的标准,甚至还没有记录在纸。 他深深叩下头:“那三位工匠为皇家效命数代,绝不可能泄露隐秘。” “工匠绝无可能,难不成是杜爱卿亲自泄的秘?”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皇帝这话虽是怒极说出,但也含着几分猜测,这分明是怀疑杜羲纬参与私铸兵器一案,意图叛国。 “陛下、陛下三思啊!” 丰腴的兵部尚书晃悠悠地来到杜羲纬旁边,也跪了下来:“我与杜兄公事二十余年,对他的品性清楚无比,他决不可能做出这种事!” 他擦擦额上的汗:“陛下三思啊!” “不用辩驳!”皇帝大袖一挥,站了起来,神色冷沉,“来人,把兵部侍郎押入天牢,严加看管。” 不多时,两个带刀侍卫进入内殿,抓起杜羲纬的手臂,把人拖了下去。 黑瘦的男人没有挣扎,任由侍卫动作,只是在即将离开内殿的时候,用冷铁般的声音喊道:“杜某问心无愧,陛下明鉴——” 皇帝的神色没有分毫变化,继续道:“另派一队御林军,围住侍郎府与兵部,不许让任何人进出。” 说罢,他重新坐下,饮下一盏烈酒:“柳阳景!” 大理寺卿出列:“陛下。” “你明日带人彻查兵部与侍郎府!” “遵命。” “父皇。” 在一旁当看客的容敏忽然出声。 “儿臣有一请求。” 面对找到重要线索的儿子,皇帝的神色温和了些,但依旧皱着眉:“何事?” “儿臣虽不才,但也想为父皇分忧,既然线索由儿臣找到,不如查案一事也交由儿臣,与大理寺卿一起负责?” 他的神色自信,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 皇帝揉揉起了沟壑的眉心,“你不是说在滕州的事务繁忙,这事就不交给你了。” 容敏的神情骤然垮塌。 他环视坐下众臣一圈,最后定格在容琤身上:“这个案子就由大理寺卿与瑄王一同负责。” 第103章 银绿官袍的青年从暗处…… “此案就由大理寺卿与瑄王一同负责。” 容琤起身揖首, “不负陛下任命。” 容敏立在大殿中间,脸色僵硬,只觉得如芒在背。与容琤云淡风轻的神情相比, 他的毛遂自荐看上去是如此可笑。 -- 第192页 是不是父皇看不上自己的能力, 才会拒绝, 还是说容琤这人一直对自己怀恨在心,向父皇进了谗言, 才让他不相信自己…… 容敏藏在袖中的双拳握起来。 皇帝又向容琤吩咐几句, 才看向容敏:“敏儿从鲁地赶来,想必也累了, 这几日就在府里好好休息吧。” 话毕, 主位上威严的男人重新端起酒盏,不知何时,他脸上的怒意已消失无踪。 “众爱卿不必缄默,今夜为中秋,自然要欢欣。” “乐师呢,继续鼓乐。” 舞女重新回到殿中央,款款起舞,宫女端着菜肴, 在桌子前来往, 可殿内的气氛明显没有一开始时热烈。 众人都下意识地压低了交谈声, 不时望向那个空了的座位,谁也不愿想象杜羲纬的下场。 杭絮拿着银著, 却对菜肴没半点兴趣,牛乳羹在碗中微微晃荡,映出殿内明亮晃然的灯光,大家的面孔在灯光中模糊扭曲。 她望向高位上的皇帝, 他正与皇后交谈,不必掩饰,他的脸色重新变得阴沉,皇后嘴唇张合,像在劝着什么。 - 夜深,宴会结束。 众人东倒西歪散场,被宫人扶出大殿。 杭絮不敢喝酒,故而没有嘴,只是过了睡点,倒有些困意。 她撑着下巴,小小地打了个呵欠,后颈感受到一抹温凉,仰起头,容琤在身后,正低头望着自己。 “困了?” “嗯”杭絮懒懒地点了头,从鼻腔里发出声音。 “回去的路上,阿絮在马车里小睡一会。” 她站起来,理了理衣摆:“走吧。” “两位留步。” 即将离开的时候,一道尖细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杭絮回头,一位面庞白净的太监立在身后,微躬着腰,正是皇帝的御前太监刘喜。 “陛下邀瑄王与瑄王妃一叙。” 杭絮从困意中清醒,有些疑惑:她猜到皇帝召见容琤的原因,为何连她也召见。 脑中思索,动作却不慢,颔首道:“劳烦公公带路。” 从殿后绕道,一路光线有些昏暗,一只手轻轻拢住她垂在侧面的手。 容琤声音一如既往低而冷,细听却含着安抚的意味 “大约与方才任命之事有关。” 她一愣,随即暗自失笑,原来自己方才一瞬间的失神,也被对方看在了眼里。 - 走过几道弯路,刘喜带着两人来到一间房屋外,向门外带刀的侍卫通报一声,他侧立在门口,“陛下就在里面,两位请进吧。” 推门进去,昏黄的光线倾斜出来,皇帝坐下一张宽大的书桌后,闻声,没有抬头,挥手道:“不必行礼,坐吧。” 于是两人在一旁坐下,皇帝终于抬头,把那件画着图纸的衣服推到一旁,正坐道:“既然都已来起,朕便不客套,直接说了。” “这是大理寺卿柳阳景,”皇帝指指坐在角落的人。 他看向杭絮:“你来京城没多久,或许不清楚,柳爱卿精通断案,虽才而立,这位置却是一步步打拼出来的。” 银绿官袍的青年从暗处走出,微微颔首:“见过王爷王妃。” 杭絮抬眼打量柳阳景,有些讶异,他没有像其他大臣一样蓄须,白净的脸庞看上去实在太过年轻,一副文弱书生的模样,神色恭谨,莫说而立,就是弱冠也适合,丝毫看不出是位二品大臣。 惊讶过后便是疑虑,皇帝为何要向自己介绍大理寺卿? 思虑未断,皇帝又开口:“此事与私锻兵器案联系颇多,而私锻兵器案是由你破获,想来此案有你,助益良多。” 杭絮抬眼看向皇帝,神色讶异,陛下是想—— “不错,朕欲把此案交由你们三人处置,而非两人,方才宴上不便说出,朕只好在宴后再知会。 “你与瑄王权力等同,朕另给你一道令牌,用于调动御林军。” 皇帝沉下声音:“柳爱卿可有何意见?” 倒是掠过了容琤。 柳阳景惊讶的神情只出现了一瞬,随即隐下,重新变为平静。 “陛下定夺自有其道理,臣不敢置喙。” 皇帝看出了他的不解,但没有多说,笑笑道:“那此事就这么定了。” 杭絮跪下,真心实意道:“谢陛下赏识。” 他看向杭絮,忽地叹了一口气。 “王妃武功计谋不逊男子,不仅在科尔沁使者面前替我大宁扬了国威,又在扬州破获大案,算来算去,倒也是个官员。” “朕称你一声杭爱卿也不为过,只是跟你父亲撞了称号。” 杭絮一怔,不知皇帝此话意为何,只好道:“能为陛下分忧,臣已心满意足。” 皇帝没有再言,推开椅子站了起来:“好了,天色已晚,你们回去吧。” 不等回答,他率先走向门口,“皇后还在等着朕呢。” - 翌日。 杭絮与容琤一大早便出了王府,来到兵部府衙。 兵部昨夜就被御林军团团围住,门口立着数个带刀的侍卫。 柳阳景清瘦的身形从御林军中显现,他走近几步,颔首道:“王爷王妃。” 他的目光略略扫过杭絮利落的打扮,随即收回,“两位既然来了,我们便开始吧。” 杭絮轻轻皱眉,虽然柳阳景神色温和,但她总能察觉对方若有若无的不喜。 -- 第193页 走进兵部,里面的人惶恐熬了一夜,皆脸色衰败,见到有人进来,忙不迭迎过去。 “大人,到底了发生什么事,为何要把兵部围起来,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出去啊?” 柳阳景温和笑笑,“很快了,不知兵部侍郎办公之处在哪?” 这人连忙道:“我带大人去。” 一走过前堂,来到后院,经过一处燃着炉火的院子,终于到了目的地。 男人把门开,指着堆满兵器图纸的屋子:“就是这里。” 柳阳景颔首:“多谢指路。” 而后侧头吩咐几位寺丞,“把这里的东西都搬回去,不许漏过任何一张纸。” 杭絮看着满屋数之不尽的图纸,不由得问道:“这些全都要带回大理寺,不能就在这里搜查吗?” 回应她的是一片默然,柳阳景正半跪着,捡起地上一张草图仔细看着,似乎没有听到她的问题。 她又问了一遍,对方才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慢悠悠道:“王妃有所不知。” “兵部乃办公之所,不似普通人家,若是封锁搜查,反倒误了国事。” “臣只好把这些全都带回大理寺,让主簿分拣,挑出有用之物。” 杭絮若有所思点点头:“有道理,这样的话,证物不容易遗漏,也没人敢偷窃。” 几人随着运送图纸的寺丞来到院中,正好几个侍卫押着三人上前。 其中一人道:“大人,这三个就是锻造新兵之人。” 杭絮看向地上的三人,都有着一身黝黑的皮肤,身形健壮,手臂数点被铁水烫出的疤痕,被绑得严实,神色惶恐不安,一副纯然的铁匠模样。 柳阳景问道:“从昨夜开始,确定无人跟他们交谈?” 侍卫道:“尊了大人吩咐,没让任何人靠近。” 他点点头:“不错。” 说话间,跪着的三铁匠之一用膝盖磨蹭几步,靠近柳阳景,脑袋贴在地上:“大人,大人,我祖上三代都为兵部做事,从来没犯过事,大人明鉴啊……” 柳阳景弯腰,把人扶正,温声道:“你放心,我只是有些事需要调查,等查清楚了,立刻把你们放回去。” 铁匠茫然地点头。 他直起身,脸上依旧一副温和神情:“带回大理寺。” 走到兵部门口,寺丞正把那些图纸一堆堆运上车,杭絮在一旁看着,不禁为兵部侍郎的勤奋赞叹。 这时,一个惶恐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您是……瑄王妃?” 她回头,看见一个神色疲惫的中年人,他穿着皱巴巴的一副,眼神带点希冀。 虽然只有过一面之缘,但杭絮依旧一眼认出:“刘司长?” 当日在她面前骄傲挺起胸膛,自我介绍道“臣是武器司的司长,这儿的兵器,全都是我设计锻造。”,那画面似乎还在眼前。 他笑一笑:“没想到王妃还记得。” “昨日御林军围住兵部,臣想问问,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昨日在殿中,几乎有上百人都见证了事情的始末,再隐瞒也没什么意思。 杭絮沉吟一番,便道:“兵部侍郎设计的新兵图纸与技法泄露,陛下下令彻查。” 刘司长脸色瞬间苍白,向后踉跄几步:“这……怎么可能泄露,大人断然不会,那三位兄弟与我日夜同事,也绝无可能。” 他虽没有参与锻造,但地位颇高,也知道此事。 “事情还未查清,刘司长莫下定论。” 她想了想,又宽慰道:“刘司长放心,既然你没有参与锻造,那就不会受牵连。” 男人勉强点点头:“多谢王妃。” 他幽魂一般转身,走了几步,想起什么似的,忽又回头:“那柄匕首,王妃是否还用着?” 杭絮点点头:“刘司长的作品很好,我一直带在身上。” 柳叶般的匕首现在就藏在她的袖中,冰凉的鞘被染得温热。 刘司长露出个真心实意的笑:“王妃喜欢就好。” 证物整理完,杭絮三人也要离开,去往杜府。 上车的时候,柳阳景掀开帘子,挥手招了一人,低声问道:“那三个铁匠的家人找到了没?” 侍卫道:“回大人,昨晚已全数找到,已关在了大理寺。” 他点点头:“很好,记得把他们关在另一个地方,不要让他们与家人见面。” 杭絮望着柳阳景,心头不知为何一惊,忽然就明白为何他能在三十岁就做到大理寺卿的位置。 第104章 外表温和,却强硬得令…… 查完兵部, 下一个便是杜羲纬的住所。称作杜家,实则是朝廷下发的府邸,住过历代兵部侍郎, 大门的匾额掉了些金漆, 透着风霜。 杭絮下了马车, 正打量陈旧的侍郎府,大门打开, 一个纤瘦的中年妇人迎出来。 “臣妇见过大理寺卿。” 妇人行了个礼, 低垂的眼红肿,神色惊惶, 显然已知道事情的始末。 她转向容琤:“见过瑄王。” 杭絮站在容琤身边, 光明正大地打量杜夫人。 这是个瘦弱的妇人,一身素净的衣裳,眉心哀愁的蹙着,带着江南烟雨般的雾气。与黑铁般削瘦的杜侍郎放在一起,没有半点相配的地方,着实不像一对夫妻。 妇人抬起眼,看见了杭絮,眼底闪过几分疑惑。 -- 第194页 “这位是?” “我的夫人。”她的话音刚落, 容琤便开口。 “原来是瑄王妃。” 柳阳景挥挥手, 寺丞从上前, 立在府门两边。 “还请杜夫人遣散府卫,让臣的手下好些行动。” 杜夫人点点头:“都听大人的吩咐。” 她顿了顿, 忍不住又道:“大人,不知我的夫君如今情况如何?” “此乃隐秘,恕臣不便告诉杜夫人。” 妇人把腰弯下来,声音带着泣意:“是大人告诉臣妇夫君身在何处, 臣妇便感激不尽。” “杜夫人不必多礼。”柳阳景的语气依旧温和。 杭絮站在他的侧面,能清楚看见柳阳景不着痕迹地向后退了一步,避开杜夫人的行礼。 “我与瑄王来此,是为查案,还请杜夫人不要为难。” 杜夫人用帕子擦过眼角,收敛了情绪,只是眼角仍带着红肿,声音颤抖:“是臣妇逾矩了。” 进了府内,几人第一个去的是书房,这里的构造与兵部那一处十分相似,皆堆满了草稿图纸,以及各类典籍。 柳阳景看过,依旧是一挥手,寺丞便心领神会地上前,把杂乱的图纸拢成一堆,打包起来。 寺丞忙了起来,他也没有闲着,在书房内走动,四处观察,不时抽出几本书翻看。 杭絮见他神色专注,似乎沉浸在这本晦涩的典籍中,忽然起了好奇。 她出了书房,走到院中,容琤立在廊檐下,正同杜夫人交谈。于是她站在原地等侯,准备待容琤完事再上前。 交谈中的两人气氛着实有些奇怪,容琤的神色一如既往冷漠,杜夫人则有些畏惧,不敢抬头看容琤,离他有两尺远。 杭絮不禁失笑,这时男人恰巧抬眼,于她的视线的对上,冷漠的神色融化,也微微笑起来。 他低头同杜夫人说了几句,便向杭絮走来。 她问:“你刚才问了杜夫人什么,她怎的那么害怕?” “只是些关于杜侍郎的问题,”容琤无奈地蹙起眉,“不知为何,我一说话她就发抖。” 杜夫人的年龄与太后相仿,他摆不出审问的姿态,已经尽量收敛了冷漠,但似乎没什么用处。 他与杭絮在廊檐走着,侍郎府的府卫仆人不知所踪,这里却没有安静下来,院子里,寺丞来来回回的跑动,不时交谈,地上零星几张宣纸。 “阿絮怎么出来了,你不是要看看书房的东西?” 杜侍郎的书房里除了各种图纸,还有许多兵器谱,正合杭絮的兴趣。 她摇摇头:“已经全让柳大人运走了。” 又道:“你认识大理寺卿吗?” 容琤脚步顿住:“如果阿絮说的是共事的话,几年前有过一次。” 杭絮起了兴趣:“那时他也像现在这样吗?” 外表温和,却毫不徇私,强硬得令人畏惧。 “我那时被皇兄任命查一桩贪污案,柳阳景是少卿,被派做我的副手。” “我原以为案情复杂,需要废上半月,没想到甫一见面,他就把所有线索摆在我的面前,说此案已解决,不牢我费心,说罢便离开了。” 容琤勾起嘴角:“这便是我与他唯一的一次单独见面。” 杭絮也笑起来:“看来他的性格是一早就有。” 傲慢,却也有资格傲慢。 “王爷——大人——找到东西了!” 一道急切的呼喊由远及近。 杭絮回头,一个穿着靛蓝官袍的寺丞匆忙跑来,在两人面前停下。 “找到什么了?”容琤冷声问道。 他“呼哧”地喘着气:“是、是藏在墙里面的柜子,套了好几把锁,兄弟还在开呢。” 杭絮心中一惊,拉住容琤,向寺丞来时的方向大步赶去,给背后的人抛下一句话:“赶快去告诉你家大人。” - 书房。 不大的屋子塞了五六个人,都围在一处墙壁边,书柜歪倒在地,空空如也。 刚才正是有人无意撞倒了变轻许多的书柜,才发现了其后墙壁的隐秘。 “哎,怎么还没把锁弄开啊,不是说只剩最后一道了吗?” “哪有这么容易,这锁的锁芯是黄铜呢,可难撬了!” “要不试试用刀劈开?” “要劈你劈,把里面东西弄坏了,你找大人认罪去。” 提议劈开柜子的那人立刻失了声,在柳大人眼前犯错,啧…… 众人齐打了个寒战。 柳阳景不知何时赶了过来,站在杭絮与容琤身旁,看着那人撬锁。 墙内的柜子并非一整块木板,而是做了镂空的雕花,有零星的几束光线射进柜子内,杭絮靠近几步,看见柜子里细碎的尘埃。 被光线照亮的,是一沓沓厚纸,隐约能看见上面记着些东西,再想细看,却看不清楚了。 杭絮望着纸上模糊的痕迹,怎么也不相信上面是叛国的证据,可若不是机密,又为何要大费周章的在墙上挖一个洞,藏上这些东西? 这人又弄了半刻钟,黄铜锁纹丝未动,众人都有些焦躁。 “还需要多久?” 柳阳景出声问道,半天以来,他第一次皱起眉。 撬锁的人手抖一下,连忙道:“大人放心,再给我半刻钟!” “哐哐当当”的声音更加响亮地在书房内回荡。 -- 第195页 又过了半刻钟,撬锁的那人已急得满头大汗,柜子上的锁依旧没有半分动摇。 “大人再等会儿,我已经差不多知道里面的构造了,马上就好马上就好……” “不必了,你退下。” 柳阳景把人叫停,指了指门外一个侍卫。 “你进来,把它劈开。” 侍卫走进来,看见厚重的木柜和手指粗的黄铜锁,语带犹豫:“大人,属下技术不精,或许劈不开。” “若是不劈锁,把柜子劈开呢?” 侍卫点点头:“这样倒是可以,就是收不住力道,容易把里面的东西损毁。” 柳阳景略一迟疑,便道:“无事,你尽力。” 于是侍卫从腰间拔出长刀,挥至头顶,摆出起手式,正要下劈,却被一道声音喊住。 “我来吧。”杭絮上前。 侍卫回头,诧异地望着这位娇小的王妃:“王妃刚才说什么?” “我说,”杭絮耐心重复一遍,“让我来,我能把锁劈开,不损坏里面的东西。” 柳阳景抬眼,温和的神情中多了几分兴致:“那王妃请吧。” 她不忸怩,走到柜子正前方,正要拿出匕首,动作忽顿住,迟疑一番,回了头。 “把刀借我一用。” 侍卫连忙点头,双手递出长刀。 杭絮接过,并没有像侍卫那般,双手握刀,摆出夸张的起手式。 她眯起眼,找准角度,腰腹发力,将刀向锁汇去,两者相接时,刀尖恰巧对准锁头。 尖锐的金属摩擦声响起,接着是“咔哒”一声,锁的下半截掉落在地,上半截挂在柜子上,断面光滑。 她把刀扔给侍卫,拍拍手:“好了。” 侍卫手忙脚乱地接过刀,眼睛望着地上那锁,不可思议道:“好、好厉害……” 众人还沉浸在惊讶中,杭絮已经上前,把柜子打开。 她屏住呼吸,预想而至的浓烈灰尘却没有到来,柜子里干干净净。纸上只附着着一层很薄的尘埃,看来是经常翻动。 拿起一沓纸,没了柜子的阻隔,她终于能看清上面的痕迹,不是她预想中的机密信件,不知为何,她松了口气。 泛黄的纸上是一副简陋的图画,墨水有些褪色,隐约能看出画的是一座小亭。 后面的几张也是如此,皆为简陋的图画,荷花、牡丹、小船、葡萄……都是些常见之物,没什么奇特。 她手中几十张图画看了一遍,递给身边的人:“你看出什么了吗?” 容琤接过,又把这沓画翻了一遍,沉吟道:“虽不知是谁所画,但画技却越来越好。” “有吗?”杭絮疑惑道,她对画画的技法没有半点了解。 容琤不说话,他把最上面一张画拿在手中,又将最底下一张抽出,两张放在一起。 “这两幅画的都是亭子,第一幅只大略描了雏形,线条歪曲,而这一幅却完整多了,连亭上瓦片的纹路也画了出来,还点缀了几株花草。” 她顺着男人的指点对比,恍然大悟:“确实,这一幅比前一副看起来,确实要细致许多。” 杭絮还想再看看柜中其他的东西,柳阳景却走近,微微躬身:“劳烦王妃将手中的证物交与臣。” 她抬头,看向柜子,这才发现原本堆满宣纸的柜中,现已空空荡荡,所剩的东西,只有她手中的一沓图画。 - 下人在侍郎府前进进出出,几乎要把府里搬空。 杜夫人倚在门柱上,目光呆滞地望着丈夫几十年的心血,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个寺丞经过时,一片白纸悄然飘落。 杜夫人眼神闪动,弯腰拾起,望见上面的东西时,眼眶倏地又红起来。 第105章 杭絮看着那眼睛,一点…… 憔悴的妇人怜惜地拂去纸面的一点尘土, 将它抱在怀里。 寺丞空不出手,在一旁犯了难:“夫人,把东西还给我吧。” 杜夫人把纸展开, 露出上面的墨迹:“大人, 这只是一幅画, 可否、可否把它留给臣妇?” “这……”寺丞犯了难,纸上确实是一副简单的画, 画着个单薄的人形, 怎么看也不像是线索。 可大人又下了命令,要把这些全都带走。 “怎么站在这里不动弹?” 两人僵持之际, 柳阳景走近。 寺丞抬头, 用下巴指向杜夫人:“大人,她想把那张画留下来。” “什么画?”柳阳景问道。 寺丞答:“一副人像。” “柳大人,”杜夫人将画纸转向柳阳景,祈求道,“这是夫君为我画的人像,绝非什么隐秘,可否让我留下,当做个念想。” 那画在几人面前展露出来, 倒着看时只能看出是一副人像, 而现在能清晰看出它的特别之处。 画作线条纤细, 只有简单几笔,与画图纸所用的狼毫笔相同, 可以想象,或许是杜侍郎办公闲暇时刻,随意画下的随笔。 虽是寥寥几笔,画作却极具神韵, 眉眼身姿,即使是初见之人,也能认出画的正是杜夫人。 柳阳景并没有流连于杜侍郎高超的画技,只扫一眼,便抬头道:“杜夫人想要将这画留下?” 妇人轻抚着画,眉眼带着温柔与怀念:“臣妇只要这副,望大人同意。” 夫君公务繁忙,甚少为她画画,仅有的几副被她裱好,细心保存着,而今全被当作物证,扔在车上。 -- 第196页 这副小像飘落在她的脚下,或许是偶然,又或许是天意,可无论如何,是她唯一能留下的纪念。 寺丞看看杜夫人,又低头盯着画,几道墨线勾勒出一个栩栩如生的人影,仿佛能看出画画之人的用心与爱意。 他低声开口道:“大人,要不把这幅画给杜夫人吧……” 柳阳景温和的眼瞥过寺丞,随即转回去,他伸出手,捏住画像,向外抽出。 “此为物证,柳某为陛下查案,怎能徇私,怕是遂不了杜夫人的愿。” 他的声音含着歉意,手中的动作却不容拒绝。 杜夫人捏着画像的另一头,不愿放手,但随着对方的力道越来越大,宣纸逐渐绷紧,即将破裂。 她慌忙放开手,向后踉跄几步,柳阳景不紧不慢地收回画像,放到寺丞怀里。 “放到车上。” 寺丞沉默点点头,跑走了。 - 柳阳景站在原地,朝杜夫人微微躬身,“证物已运完,惊扰了杜府,还请勿怪。” 杜夫人恍惚点点头,没有说话。 柳阳景转身欲走,又想到什么,回头道:“在案子结束之前,还要劳烦杜夫人,约束下人不要外出,至于食蔬,我会派人每日送往。” 妇人还呆呆望着那放着画像的马车,没有听到柳阳景的话。 对方也没有重复,反正只是通知一句,他早已命御林军围住杜府,就算里面的人想要外出,也没有可能。 只是杜夫人没有说话,另一道年轻的声音却闯了进来。 “娘,你怎么了!” 杭絮朝声源望去,一个风尘仆仆的男人站在街对面,神色焦急。 他又喊道:“你们要做什么?” 他跑了几步,想到什么,把包裹扔下。 男人来到杜夫人身边,挡在她的面前,面对柳阳景,扬声道:“你要对我娘做什么,信不信我报官?” 他怒意勃发,透过凌乱的胡髯,可以看见涨红的脸色。 “津儿,是你吗,你……回来了?” 男人回头:“娘,是我,我回来了,你放心,我不会让他们伤害你的。” “你怎么、怎么现在才回来……” 杜夫人揪住男人的衣襟,声音里带上了哽咽。 男人握住母亲的手,看向柳阳景:“你是谁,要对杜府做什么?” 杭絮朝柳阳景看去,他的神色依旧温和,还带着几分笑意。 “在下大理寺卿,奉陛下之命来杜府查案,还请公子不要干扰。” “我是杜侍郎的儿子,有什么事不能知道!” 杜津向柳阳景的方向走了两步。 两人相隔咫尺,柳阳景却没有后退,低下头看男人——两人的身材都清瘦,可站在一起,杭絮才发现柳阳景比杜津高上不少。 他垂着眼,声音温和:“柳某似乎没有义务同杜公子解释。” “再者,公子是杜侍郎的独子,竟不知道父亲的消息,岂不是有些可笑?” 杜津愣住,扬起的头低下来。 凌乱的发丝覆盖他的面容,只露出一双茫然的眼睛。 杭絮看着那眼睛,一点熟悉从心头闪过。 - 大理寺。 一车车的证物被运到内堂,铺在地上,主簿们靠在椅子上,面色绝望,可以想象,这几天他们的工作量将会急剧上升。 杭絮在门口看着柳阳景,对方站在中央,有条不紊的指挥手下,他们来回跑动,把各种证物搬到指定的地方,清瘦的年轻人立在原地,岿然不动,恰似一根主心骨。 “哎哟” 一个搬了堆纸的主簿没看见路,踩到一个卷轴,在杭絮身边滑倒,手中的东西洒落在地。 她弯下腰,把躺在地上龇牙咧嘴的主簿拎起来。 “没事吧?” “多谢王妃。”主簿揉揉脊背,“没事没事。” 他蹲下来收拢地上的东西,杭絮也帮忙捡着,递过去的时候,忽然问道:“柳大人在大理寺多久了?” 他想了想道:“我来大理寺两年了,那时候大人还是大理寺少卿,过了半年就升了官。” “若是从进大理寺算起,离现在……大约有个七八年吧。” 主簿感叹道:“大人好像天生就适合断案,听大理寺的老人说,大人科举后,只在在翰林院待了三个月,就被陛下调到了大理寺,跟他同期的人,还要在翰林院修两年书呢!” 杭絮点点头,把地上最后一张宣纸放在主簿怀中:“多谢。” 她没有在内堂多留,问完便离开,四处看了看,随意抓了一个面熟的寺丞,问道:“那个乞丐被关在哪里?” 寺丞答道;“就在后殿的地牢里,我带王妃过去吧。” 大理寺规模颇大,杭絮走了一刻钟,才到入口,一路上见到了许多官员,各色衣袍代表不同的品级,皆行色匆匆,看着井然有序。 寺丞同地牢门口的守卫说了几句话,那守卫点点头,把杭絮带了进去。 地牢用石砖砌成,因其地势低,湿气从缝隙侵入石板,地板湿滑而粘腻。 杭絮一步步走得小心,跟着守卫绕过一座又一座牢笼,那些犯人靠在墙上,目光呆滞,不发一言。 毕竟能进了大理寺的地牢,大多犯了大罪,区别只是绞刑或处斩而已。 -- 第197页 在地下又走了许久,几乎到了地牢的最深处,守卫才停下脚步,从腰间取下钥匙,打开一扇铁铸的大门。 她走进大门,看着铁门的一掌宽的厚度,惊叹道:“这防护未免太过严密。” 守卫道:“这是柳大人上任后下令建的,把人关在这里,也是柳大人的意思。” 铁门后是一处较小的空间,只有十几个牢笼,栏杆也是铁质,缝隙极小。 杭絮走近一个空牢笼,发现自己最多能伸进两根手指,这还是在她的手较小的前提下。 这牢笼的高度也奇异,足有十几尺,窄窄的窗户在离地一丈的地方,得需两个成年人交叠,才能看见外面的景色。 “这栏杆也是你们大人下令建的?” 守卫憨憨一笑:“王妃猜对了。” 他指指房间的最深处:“那乞丐就在最里面的一间牢里,王妃去吧,我在这里守着。” 她颔首,向房屋深处走去。 最里面的一间牢里,果然卧着一个男人。 相较于外面的昏暗,这里的光线异常明亮,小小的一片地方,点着四五支火把,因此她能很容易看清乞丐的模样。 一身囚服,沾着几根稻草,胡髯满面,身形健壮,没了乞丐的衣着,这人看上去没有半点乞丐的模样,怪不得会被人识破。 她用指节敲敲铁栏杆,发出清脆的声响。 乞丐舒展一下身体,睁开眼,看见了栏杆外的杭絮,声音粗重:“我还以为是送饭的,没想到来了个娘们。” 对方语气中的不屑一览无余,杭絮的情绪却没有半点波动,她拖了条长板凳,放在栏杆前,顺道在桌上拿了纸笔,坐下来。 “你叫什么名字。” “切,要你管。” 她不慌不忙道:“你现在不说,到时候自然有人用些办法,让你不得不说。” “是舒舒服服地坐在这里被我问话,还是被绑在架子上哭着说出来,你应该知道选哪个。” 乞丐脸色一僵,而后不情不愿回道:“仲武。” “年龄。” “三十五。” “可有家人?” “都死绝了。” “你问这些做什么?” 乞丐坐直了身子:“接下来是不是还要问我成没成亲,有没有孩子,邻居是谁?” “可有婚配?” “没有!”乞丐不耐烦道。 “你是从杜羲纬那里拿到的图纸?” “没——” 乞丐的声音戛然而止,他抬起眼,由上而下看着杭絮,咧开嘴角:“不告诉你。” “你是受谁指使的?” “你猜。” “你是怎么被成王的侍卫抓住的。” “就那样咯,走在路上,然后被抓了。” “你知道那些图纸代表着什么吗?” “我就是个乞丐,我怎么知道?”乞丐满不在乎。 杭絮把手中的纸笔放到一边,走近栏杆,“你才不是个乞丐。” 她笑一笑:“你是个铁匠。” 乞丐动作一顿。 第106章 两位日后便不用再来大…… “你怎么知道?” 乞丐站了起来, 杭絮这才发现,对方不仅健壮,且身形极高, 几乎要超过她两个头。 “你从没掩饰过, 猜到不是轻而易举?” 她的目光在乞丐的小臂上扫过, 上面是星星点点的疤痕,一些淡得几乎看不见, 另一些又新鲜无比。 乞丐哼了一声:“不错, 我是个铁匠,那又怎么样?” “你既是铁匠, 那一般是锻造什么?” “锄头、镰刀、犁耙……”乞丐报出一连串农器的名字, “只要给钱,什么都做。” “那有没有做过兵器?” “当然做过——” 乞丐的话忽然卡壳,眼里闪过几分懊恼。 杭絮微微笑起来:“既然锻造过兵器,那就说明你也在兵部待过。” 朝廷禁止私锻兵器,只许兵部锻造,能够以如此熟稔的口气说起,只能说明他在兵部做过事。 “这么说,你一定认识杜侍郎了。” “认识又怎么样?”短暂的暗恼之后, 他重新恢复了那副无所谓的模样。 “不怎样” 杭絮摇摇头, 站起来, 将长板凳拖回原位,把手中的纸折好, 放在袖中。 “你就这么走了?” 乞丐不解问道,这个女人不过问了几个无关痛痒的问题,连审问都没做。 她反问道:“我问了,你就会答吗?” 这乞丐显然是受人指使, 一般的手段,绝对不会让他吐出事实,没必要在这里浪费时间,不如好好查查其他线索。 至于杜侍郎……她倾向于相信他是被人诬陷,如果真的是他所为,运送机密这件事,随便找一人便好,为何非要找个跟自己认识的铁匠,平白让人多了线索——她能看出来乞丐的身份,自然也有其他人能看出来。 杭絮走出门,守卫本来坐在地上,见她出来,赶忙站起来:“王妃,您问得怎么样了?” 她从袖中取出那张纸给守卫:“一点东西,你去交给柳大人。” 守卫点点头,“好嘞!” 眼看他就要离开,杭絮又把人叫住:“等等。” 她问道:“你们大人有没有派人去查那乞丐的背景?” -- 第198页 守卫点点头:“今天一早大人就派我兄弟去查了,忙活了大半天,现在还没回来。” 杭絮暗自惊讶,从清晨到现在,柳阳景几乎都与她和容琤在一起,不知是在哪里抽出的时间,派人去做事的。 她沉吟一会儿,道:“如果还没有线索,那就去城里的铁匠铺找找,应该能查到东西。” 守卫一愣,随即兴奋地点点头:“多谢王妃,我现在就过去!” - 守卫离开后,杭絮却没有跟着离开地牢,她在地牢里转了转,见到了那三个铁匠。 他们换上了囚服,卧在稻草上,神色呆滞,像是还没从突如其来的入狱中回过神。 她加重了脚步,发出点声音,走近监牢。 一个铁匠听见声音,动了动脖子,眼睛一亮,站了起来,拉住栏杆,使劲摇晃着,发出刺耳的声音。 “夫人,我们是不是能出去了,事情查的怎么样了!” 杭絮脚步顿住,转了个身,面向对方:“你们还不能出去,或许要在里面待一段时间。” 铁匠神色黯淡下来,他后退几步。重新坐在稻草上,“到底、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的样貌很年轻,情绪也外显,沮丧显而易见,跟身边两个神色恍惚的中年铁匠相比,差别颇大。 她低下头,看着铁匠:“你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关在地牢里吗?” 铁匠扬起头,神色茫然:“因为、因为我们新设计的兵器?” 杭絮点头:“不错,因为那兵器的图纸与锻造方法全都被泄露,陛下震怒,怀疑是你们与杜侍郎泄的秘。” “不可能!”铁匠摇摇头,坚定道:“杜大人怎么可能泄密,李大哥和王大哥也不可能,说不定是有人偷了我们的图纸!” “会不会是你们酒后无意向人吐露的。” “不会的,我们兵器司有条禁令,就是决不能喝酒,我都好几年没碰过酒了。” 杭絮点点头:“我知道了。” - 转眼便是三日后,杭絮第五次来到大理寺,进到内殿,看着忙碌得不知日夜,眼下青黑深沉的主簿们,叹了一口气。 她总算明白容琤说的那话是什么意思,这三天来,几乎所有事务都由柳阳景一手操办,能在一天内做完的,绝不留到第二天,她这几天来了许多次,愣是没有找到自己能做的事。 向里面走了几步,身边一声巨响传来,杭絮侧头看去,一个衣衫凌乱的主簿仰躺在地,双手大开,“终于弄完了!” 他身前的矮桌上是一堆堆分类好的纸张,她低头去看,那几堆分别是图纸、公文、和各类书籍。 主簿本来闭着眼睛,想要小睡一会儿,听见身前的动静,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看清人影后,连忙坐起来,理理衣衫。 “王、王妃,您怎么来了?” “随便看看。”她用手掌丈量了下那几堆东西的厚度,“这么多东西,你三日就整理完了?” 主簿叹了一口气,指指眼下的青黑,“大人说要尽早整理完,这三天,我就睡了几个时辰,等把这些交上去,一定要好好睡一觉。” “你们对柳大人似乎十分信服。” “当然了,柳大人这么厉害,我们当然也不能拖后腿!” “当然了,”他嘿嘿笑一声,“大人说过,等结了案子,给我们发三份月薪呢。” 一个寺丞抱着堆公文经过,踢踢桌角:“好了没,就差你们了,大人正催着。” “好了好了。” 主簿连忙把桌上的东西抱起来,跟着寺丞站起来向外面走去。 她知道两人要去找柳阳景,于是站起来,跟上他们。 走了半刻钟,杭絮看着两人进了一间书房,便等在门外,想等他们出来了再进去。 按他们的说法,这些证物都已整理完毕,按柳阳景的办案效率,想必已经从中找到了什么线索。 没一会儿,两人出来,那位主簿四处张望,看见不远处的杭絮,眼睛一亮,冲这边跑来。 “我正想去找王妃呢,没想到您就在这。” “怎么了?”她问道。 “大人让我请您过去。” 她点点头:“我正好也要去找他。” - 屋内。 这是一个极大的房间,占地比之某些卧室或客堂,都有过之而无不及,几乎不能被成为书房。 书房的三面墙壁都立着宽大的书架,高至房顶,书架上摆着数不清的卷轴,每一个卷轴都垂着木牌,在空中微微摇晃。 她在门口打量了好一会儿,才跨步进去,柳阳景似乎头顶长了眼睛,一边低头翻着什么,一边道:“王妃既然来了,就请坐吧。” 她走到书桌前,在他的对面坐下。 柳阳景终于合上手中的书,抬起头,“今日请王妃来此,是有一事相告。” 由于连日操劳,他的神色多了疲惫,但依旧温和。 “我这几日,让人把杜侍郎书房与兵部的公文分类,按事项与发函之人整理,想要找出与其联系最多之人。” “看来柳大人找到了什么东西。”杭絮把双边搭在书桌上,身体前倾。 这书桌也不同寻常,极为宽大,上面摆满了各种东西,杭絮和柳阳景看似面对面坐着,实则隔了三尺的距离。 -- 第199页 “这是与杜侍郎交往最密的几人。” 对方将一叠纸推向他:“兵部尚书,他们在谈的大多是兵部事宜。” 又一堆,“刑部侍郎,两人是好友,交流的多是爱好。” 最后一堆,“这一堆则是杭将军与杜侍郎的书信往来。” 他温声问道:“王妃是杭将军的女儿,可以猜一猜,两人谈的是什么。” 杭絮手指轻轻点了点桌面:“柳大人既然问了,那一定与兵器锻造有关。” “不错,”柳阳景笑笑,“从前年三月开始,至今一共八十七封信,其中七十二封与兵器锻造有关。” 她不动声色,“我父亲掌管军队,对兵器形制颇有涉猎,与兵部侍郎探讨这方面的内容,有何不妥。” “王妃说的对。”他揉揉眉心,站起来,把信纸堆最上方的一封信拿下,放到杭絮面前。 “这是两人上月二十六的一封信,那时杜侍郎已画出新兵的图纸,正在改善锻造方法,王妃可以看看信上的内容。” 杭絮摸过信封,慢慢拆开,纸上是爹爹熟悉的字迹,铁画银钩,可其间传递的意思却让她心上一惊。 “……某虽不知新兵样式,但按杜兄信中所描述,形制的确独特,然实战效用,则需商榷,若锻造法式未定,或可用镔铁一试……” “看来,除了陛下、杜侍郎、与那三位铁匠,另有一位杭将军,也提前知道了新兵之事。” 她捏紧信纸一角:“按信中所说,父亲虽然知道新兵存在,但杜侍郎没有透露半点图纸或锻法的信息。” “王妃不必反驳。”柳阳景从杭絮手中抽回信纸,重新装进信封。 “臣只是有些怀疑,还未下定论。” 她抬头,杏眼直看向对方:“既然柳大人还未下定论,又为何要把我叫来?” “把王妃叫来,自然有事要商议。” 他重新坐回椅子,“此事牵扯到杭将军,臣自然要去查一查。” “只是杭将军是王妃的父亲,如果您继续参与办案,未免有些惹人口舌。” 杭絮的眼神逐渐沉下来:“柳大人的意思是,我之后就不用来了?” 柳阳景温和地笑起来,“不止王妃,瑄王作为杭将军的女婿,也有些不妥,麻烦王妃帮忙转告。” “两位日后便不用再来大理寺了。” 第107章 杭……杭姑娘!!??…… “两位日后便不用再来大理寺了。” “柳大人这是何意?”杭絮眼神更冷。 从看见书信的那一刻, 她就隐约猜到了柳阳景叫她来的目的,无非是让自己不要插手,少管闲事, 总而言之案子由他一人来办, 才是最好。 只是她没有想到, 对方竟然如此独断,竟想借此事完全占据办案的权利, 半分不让他人涉足。 “臣以为已经把话讲的很清楚了。”柳阳景微微笑起来。 “柳大人的字面意思自然清楚。”杭絮指腹轻点桌面, “但其中深意,莫不是只有一个‘避嫌’?” “事关重大, 不得不避, 单这一点,便足够。” 她毫不避让:“柳大人此言,似乎是在说若我不避,就一定会做出徇私之事?” “难不成连陛下的亲自任命,你也要怀疑吗?” “臣断无此意。” “既然无意,那柳大人给我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吧。” 杭絮又靠近了些,也微微笑起来。 柳阳景沉默一会儿,最终站起来:“看来不拿出些什么, 王妃是不会罢休的。” 杭絮看着他弯下腰, 打开书桌侧面的柜子, 从里面拿出一张薄薄的信纸来。 那信纸似乎被烧过,只剩下残缺的半张, 边缘还带着些灰烬,上面的字句也断断续续,可即使如此,杭絮看见的那一刻, 也依旧缩紧了瞳孔。 信上依旧是杭文曜的字迹: “杜兄在位二十余年,兢兢业业,从无懈怠……依旧只是个侍郎,岂不是明珠暗投……皇帝无眼,为何不另择明主?某有一计……” 破损的信纸上只有寥寥几句话,然而这几句话中透露的叛国之意,却足以让人心惊。 她捏紧了信纸:“这绝不是我父亲写的信。” “若真是我父亲所写,为何不改换笔迹,何必让人轻易认出。” 她点点信纸上的一处,那里盖着一枚鲜红的印章,被烧去了一角,剩下的地方纹路扭曲,不辨其意。 “不如去找找这枚印章的线索。” “王妃所言不错。” 柳阳景拿回信纸,“不过这信毕竟涉及杭将军,是否可以让王妃避嫌了?” 他的声音除了温和,还带上了恼意,似乎从一开始就没想把这东西给对方过目,如今只是逼不得已。 杭絮暗自冷笑,没想到柳阳景竟独断到连重要线索也要隐藏,如果不是自己不依不挠,恐怕他根本不会拿出这封信,自己要被完全蒙在鼓里。 柳阳景将信按在身前,仰靠在椅子上,劝道:“王妃也不想牵连此事,传出不好的名声吧?” 她勾起嘴角,点点头道:“此事自然重大,若只是不插手杭家,我自然愿意。” “只是柳大人借此将我与王爷全盘推出事外,未免太过独断专行。” 柳阳景的眉头微微皱起来。 “如大人所言,为了避嫌,我可以不参与调查杭家之事,但其余事项,大人不许阻拦。” -- 第200页 沉吟许久,他叹一口气,道:“如王妃所愿。” - 走出大理寺的时候,天色还早,杭絮沿朱红的墙根慢慢走着,这里离王府有半个时辰的路程,到达的时候,正好能赶上晚食。 她隐隐明白,为何这事又牵扯上了爹爹。前世也有人递上证据,告发杭家通敌卖国,没想到这一世依旧是同个罪名,只是证据不同了。 前世她对萧沐清毫不设防,让她偷偷潜入父亲书房,放下了证据,这一世两人早早决裂,她又特意加强了府里的防范,即使是萧沐清频繁来到杭府的那段时间,不论她去往何处,都有下人跟着,书房里绝不会多出什么假证。 她想知道,他们又要用什么法子诬陷爹爹? 伪造字迹的方法太过低劣,如果此案与私锻兵器主使为同一人,怎么会使用相同的方法,连皇帝也不会相信。 沿着墙根绕过一个转角,一个灰衣的身影在前头挥着手。 “王妃,我在这儿呢!” 卫陵一边喊着,一边向这边赶来。 几个呼吸后,他在杭絮面前停下,微微喘着气:“王妃怎么自己走了,我和王爷在大门口等着,差点漏过您。” “王爷回来了?”她敏锐的察觉到对方话里的信息。 为了调查线索,容琤在两日前去了城外乞丐待过的驿站,顺便派人去了晋州打探消息。 两人曾约定中秋后要好好休息一通,看这样子,约定是无法实现了。 “对,”卫陵点点头,“一个时辰前刚进城,听说王妃在大理寺,就直接来了。” 她大步朝马车的方向走去。 掀开车帘,杭絮看着车内的人,弯起眼睛:“你回来了。” 男人关上册子,半阖的凤眼抬起,也勾起唇角,“回来了。” - 一上车,杭絮便闻到一股温暖的甜香,半下午的余热烘烤,甜香充盈着整个车厢。 她抽动鼻子,“好香,你买了糕点?” 容琤笑而不语,将小桌上的一个食盒推向她:“阿絮打开看看。” 她打开盖子,一股更加浓郁的甜香溢出,食盒里摆着几个小小的月饼,似乎是刚出炉,还冒着腾腾的热气。 杭絮低下头,仔细闻了闻,而后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罕见地露出几分孩子气:“是红豆和杏花的味道!” 京城的月饼多是光滑圆润的一个小团,里面包着饴糖或红糖,甜则甜,却总有些腻人。 她还是第一次见到像这样外表精致,还散发着不同寻常香味的月饼。 “阿絮的鼻子好灵。”容琤把盖子移到一边,隔着热腾腾的雾气同她对视,“这是城北一家糕点铺的月饼,掌柜是越州人,喜欢用红豆沙作馅,只是夏末没有新鲜杏花,只好让厨子加了杏花酱。” “杏花酱也很好。”杭絮笑起来,“只要是你买的,都很好。” 容琤已经很久没有脸红过了,但是这一次,他依旧无可抑制地感受到了双颊发烫。 - 马车沿着街道平稳行驶,在红豆沙月饼香甜的气味中,杭絮向容琤讲述了在大理寺中发生的事。 对方听罢,眉头微蹙:“有人陷害将军。” “就算是诬陷,我们也找不出任何证据。” 那人散布着虚假的线索,却没有留下任何马脚。 杭絮侧着头,脑袋一侧贴在厢壁上,喧闹的人声隔着木板涌入脑海。 想要在毫无线索的情况下找到真正的证据,正如在喧闹人海中找出某一段笑声,即使对于她,也是难以完成的事。 马车压过一块石子,车厢骤然颠簸,杭絮的身体也随着弹起,落下的时候,一只手挡在她与车厢之间。 手掌温凉,贴着她的右耳。 她正要坐直,一道声音在左耳响起:“一件事情,只要发生过,就一定会留下线索,区别只是藏得深或浅。” 声音越靠越近,最后贴在她的耳廓,低低响起:“阿絮不必担心。” 杭絮豁然开朗,她早已不是那个困在深宅、无可奈何的人,如今的她,没有嫁给容敏,没有轻信萧沐清,爹爹没有失去重用,得到了皇帝与太后的信任,最重要的是,她有了容琤。 就算一时找不出线索,只要不放弃,绝不会没有机会。 侧过身,正巧与容琤面面相对,她干脆仰起头,贴上那还在一张一合宽慰她的唇,将口中浓郁的甜香渡过去。 待到对方口中也盈满杏花的香气,她才堪堪退出来,但也只是退出来,却并没有离开。 贴着对方的唇瓣,她一字一句说着,湿润的肌肤互相摩擦,两人气息交融。 “多谢王爷。” 杭絮后退,笑着又说了一遍:“幸好有你。” “唔——” 她没能笑上多久,因为一眨眼,容琤已然欺近,将剩下的话堵了回去。 - 翌日。 杭絮得到了办案以来的第一个好消息。 大理寺丞向王府送来一封信,信上言根据她的线索,大理寺已得知乞丐的身份,并找到了他的住址。 乞丐,不,应该说是仲武,果然是一名铁匠,且的确曾在兵部做过事。 信的最后一行。说大理寺今日便准备搜查仲武的住所,她没有耽搁,立即赶往大理寺。 杭絮没有坐马车,去马厩牵了一匹马,她的速度极快,赶到大理寺时,远远看见他们还没有出发,正在门口整装。 -- 第201页 再靠近些,她疑惑地皱眉,寺丞们似乎并不是在整装,而是在争吵,虽然声音极小,但她还是听见了。 她干脆下马,牵着缰绳走近,更靠近些,她终于能听见争吵的内容。 “杜公子,我们是在办案,怎么能随意跟随呢!” “我发誓,只在一旁看着,绝不插手。” “这也不行啊,再说,杜侍郎还在天牢里呢,你跟着也不合适啊。” “怎么不适合,我爹是被冤枉的,我想帮他洗清冤屈,难道不行吗?” “这、这……反正是不行的!” 寺丞们皆无言以对,其中一个无意转头,看见不远处的杭絮,如蒙救星,赶紧喊道:“王妃,您总算来了,快来劝一劝杜公子吧。” 这人好歹是兵部侍郎之子,他爹虽然进了天牢,但保不齐是冤枉的,要是这时候动手动脚,等人家侍郎出来了,不知要受什么惩罚。 因此几位寺丞都是好声好气地劝着,不敢动手。 杭絮快步走近:“兵部侍郎家的杜公子?” “对对,就是他,哎哟,可难缠了。” 杜公子一身白衣,本来正舌战众寺丞,听见身后的动静,连忙转身,拱手道:“在下兵部侍郎之子,杜津远,见过瑄王妃。” 这人剃掉了满脸胡子,露出来的脸颊白皙清瘦,同杜夫人有五分相似。 杭絮看着他的面容,慢慢蹙起眉:“……杜锦?” 杜津远闻言一愣,僵硬地抬起头,不可置信地喊道:“杭……杭姑娘?” 第108章 物证人证沉重如铁,让…… 乞丐的家在西城的坊市。离大理寺有一段距离, 众人皆骑着马赶路。 杭絮不清楚路,跟在队伍的最后面,杜津远也坐在马上, 默默跟在杭絮后面。 没一会儿, 他就悄悄上前, 来到杭絮的身边。 “杭姑娘——不,王妃, ”他紧急变换了称呼, 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他叹了一口气:“杜某没有想到,杭姑娘原来是……瑄王妃”“” 她瞥对方一眼:“你自己没有猜出来, 我可从没骗过你。” 她确实算半个太守府的客人。 杜津远笑笑:“那是我太过迟钝, 竟然没有猜出来。” 相比一月前在扬州,现在的杜津远看着愁郁许多,没了那时在荷花浦中挥洒色彩的意气,眉头时时皱着,像在为杜侍郎担忧。 杭絮扫了对方一眼,将目光收回,“我也没有猜出来,一个四处流浪的画师, 竟然是兵部侍郎的儿子。” “我自幼喜欢画画, 从三岁起, 手里就攥着画笔,八岁就会画人像, 十六岁时,还被周先生夸奖过。” 他语气中带上了自豪:“王妃不知道,周先生可是国手,他的画, 可是价值千金!” “十九岁我参加科举,落了榜,便不想再考,准备专心画画,可我爹是个古板的人,非要压着我再学三年。” “我实在是不想科举,就留了一封信,偷偷溜走了。从那以后,我一直在外面流浪,不时寄封信回家报个平安。” 他自嘲地笑笑:“在扬州的那段日子,我被困在客栈里半月,大雨下个不停,我望着到腰深的洪水,其实有些害怕自己会死在这里。” “我要是死了,不说没人给我收尸,我爹娘就我一个儿子,谁来给他们养老?” “画完给王妃的那幅画,我就收拾行装,赶向京城。” 杜津远的语气倏地黯然:“却没想到,一回来就发生了这种事。” “或许……或许我再来早一些,至少能跟他见上一面。” 他猛地拉住缰绳,停住马匹,看向杭絮,语气带着祈求:“王妃,请相信杜某,我父亲绝不会泄露机密,他一生唯有画画与制作兵器两件事,从未有过野心,这一定是有人陷害!” 她也夹住马腹,身下的白马乖巧转了个弯,面向杜津远:“我相信杜侍郎。” 杜津远眼睛一亮。 顿了顿,她又道:“但我的信任没有用,杜侍郎的清白,要靠证据证明。只有找到足够的证据,证明图纸并非杜侍郎泄露,他才能够被放出来。” “对,对,”对方连连点头,“需要证据……” 杭絮继续道:“我们现在正是在寻找证据,杜公子若真想让杜侍郎重获清白,日后便不要阻挠大理寺办事,好好配合。” 说罢,她调转马头,挥动缰绳,一眨眼便追上远去的队伍。 杜津远回神,也纵马追上,嘴里仍在念叨:“证据、证据、证据……” - 西市,中秋刚过,市场一派热闹氛围,众人下了马,艰难地从人群中挤出,进了条僻静的街道。 这街道较外面的窄一些,两边皆是商铺,摆着锄头镰刀一类的农具,丰收季节已过,因此商铺的生意略有些惨淡。 杭絮身边一个寺丞在低声介绍情况,杜津远蹭到另一边,也认真听着。 “我们排查了城里的铁匠铺,到处询问铁匠,最后终于有人说出,西市一家铁匠铺的铁匠同那乞丐有些相像,且最近正好失踪。” 寺丞的声音带着敬佩,“多亏王妃的提示,不然兄弟们不知要找到什么时候。” 她的心中也涌起几分激动:终于有了一个明确的线索。 杭絮随着几位寺丞来到一个商铺,店里一人仰在椅背上,懒洋洋地打着瞌睡。 -- 第202页 “叩叩” 杭絮敲敲柜台,那人惊醒,揉揉眼睛,待看清殿内穿着大理寺官袍的几人,身体一软,就要跪下来。 “大、大人们来小店何事,小的经营良心,从不以次充好,买过的街坊们都说好,老爷们明鉴啊。” “不必担心,”杭絮淡淡道,“我们只问你几个问题。” 这人连连点头:“老爷们尽管问,小的一定知无不言。” 她向身边的寺丞使了个眼色,对方心领神会,从袖中拿出一卷画像,展开道:“你认不认得这人。” 老板挠挠脑袋,眯着眼凑近,而后吓了一跳:“这不是我家那个铁匠?” 杭絮心中一动:“你没认错?” 老板摇摇头:“怎么可能认错,他在我这里做了好几年,手艺一等一的好,就是老大不小的人了,也没见个婆娘,邋遢得紧。” 她继续问道:“这几天他失踪了,你没有发现?” “失踪了?”老板瞪大眼睛,“他跟我请了五天假,说要趁中秋给父母上坟,怎么会失踪了?” 杭絮没有解释,让人把画收起来:“你知不知道这人的家在哪儿?” “知道知道,我常给他送米呢,要我带老爷们过去吗?” 她一颔首:“麻烦了。” - 乞丐,不,铁匠仲武的家在里商铺不远的一条暗巷里面,墙外杂草丛生,木门插销腐烂,摇摇欲坠,蔓延上青苔。 老板毫不客气地用脚踹开,让众人进来,院内不比院外好上多少,砖缝里同样长满杂草,地势稍低的角落则积着污水,散发着一股恶臭。 他一面踢开地上酒罐,伴着“咕噜噜”的声音,一面抱怨道:“我早让他整整院子,就是不听,这么懒的人,怪不得娶不到婆娘……” 他还在絮絮叨叨,杭絮已经带着两人进了屋子。 屋内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衣物、酒罐、废纸……什么东西都有。 她挑选缝隙,轻巧地跳到中央,环视一周,皱起了眉。 在这样一个地方搜查,无异于给众人增大了难度。 杭絮原以为要花上好一番时间,只是没想到,不过半刻钟,她便在柜子里找到了一团线索。 那是张被揉成一团的麻纸,展开后纸面还留着丑陋的折痕,纸上是方方正正毫无特色的字迹,“二十六日亥时中,侍郎府门外自取图纸。” 这信上的内容,分明是在约定泄密时间。 她慢慢站起来,身边忽地响起兴奋地喊叫:“找到了!” 一个寺丞跳起来,手里举着一块令牌,上面赫然印着一个大字“杜”,正是杜府的通行令牌。 接着众人又找到了几样东西,皆是杜侍郎与仲武的交流证明。 一位寺丞折好手中的信物,笑道:“看来这案子可以结了,还用找什么?” 他眼睛瞥过一处,神色带上了不屑:“还老有人说什么诬陷,知人知面不知心啊,证据明明白白摆在这儿呢!” 杭絮朝对方的视线望去,杜津远靠在一个柜子旁,手里攥着一张纸,神色呆滞。 她的眼神扫过寺丞,对方一愣,没再说下去。 她走过去,在的男人身旁蹲下,“你在看什么。” 杜津远摩挲着信纸的一角,那里有一个形状奇怪的印章,“这是我爹的印章。” “他自己画图,刻了一个月,模样特别奇怪,偏偏还宝贝得很,放在柜子里,很少才用一次,我刻了好久,也没仿出一个相像的。” 杭絮低头看去,那确实是个很奇怪的印章,并不是通常的方正模样或圆形,边缘歪歪扭扭,里面的纹路看似杂乱,细看又有着刀剑的影子。 “怎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还是印在一封教唆如何把图纸画在衣服上,混入城外的信上。 寺丞在这间破烂的屋子搜了半个时辰,找出了十几封信,以及一枚杜府的令牌。 他们把这些东西小心翼翼地收拾好,放在木箱里面,冲杭絮道:“王妃,我们赶紧回去吧,把这些证据给大人过目。” 事情已经真相大白,任何一个普通人都能轻易推理出:杜羲纬意图叛国,利用兵部侍郎职位之便,偷运图纸与锻造方法。 仲武先前为兵器司铁匠,之所以离开,正是为空出时间运送图纸。 物证人证沉重如铁,让人无一丝反驳余地。 她沉默一瞬,最终颔首,对仍待在屋内的杜津远道:“回去了。” 男人呆呆点头,游魂一般飘到门外,上马的时候差点被马镫绊倒。 - 回程的路慢了不少,没了时间的催赶,大家都在马上笑谈着,气氛轻松。 杜津远依旧坠在最后,杭絮一拉缰绳,放慢步调,慢慢和对方同行。 从西城来到北城,还要路过一街的官员府邸,才能到达大理寺。 经过杭府旁时,杭絮下意识朝那边看去,眼神忽地定格。 杭府门口挺着三辆马车,一辆她这两天看了数次,是柳阳景的座驾,另两辆虽辨不出身份,但光看装饰,也能感觉出奢华。 她调转马头,“我忽然有些急事,你们先回去吧。” 说罢,便催马向街对面赶去。 杭絮翻身下马,把缰绳往门仆手里一扔,匆匆向客堂走去,牵着缰绳的门仆在后面焦急地喊着:“小姐,哎,小姐……” -- 第203页 今天不是休沐,府里静悄悄的,没了练武场的喧闹声音,连扫地的仆人也踮着脚扫地,不发出一点声响。 她的心脏忽地提起来,脚步更快了些。 终于,客堂近在眼前,里面的声音也传入耳中。 “柳某今日来此,只为查案,望杭将军不要心生芥蒂。” “柳大人尽管搜查,杭某一定全力配合,只是为何,连陛下也请起来?” 她终于迈入客堂,屋内几人映入眼帘,正中间一个明黄的身影,龙纹闪闪发光。 他看向杭絮,朗声笑道:“杭爱卿怎的把女儿也叫来了?” 第109章 前世的天牢里,爹爹满…… 杭絮深吸一口气, 向皇帝行礼,“见过陛下。” 皇帝挥挥手:“起来吧。” 她站起身,抬头的时候朝柳阳景的方向看去, 对方垂着眸, 神色淡淡, 丝毫不在意她的到来。 “回陛下,我今日偶然经过杭府探望父亲, 没曾想竟然遇见陛下莅临, 并非受父亲邀请。” “原来如此,”皇帝点头, 看向杭文曜, “杭爱卿怎么不说话?” 杭文曜从下位起身,面向皇帝。他穿着黑底红襟的中衣,一件披风搭在椅背上,杭絮一下便猜出来,他应该是在城外军营接到通知,来不及换衣服,匆匆脱了盔甲,披了件披风便骑马赶来。 他回道:“陛下今日来此, 是为柳大人所请监察, 臣若开口, 岂不是有帮腔之嫌,未免惹陛下不喜。” 皇帝笑起来:“杭爱卿还是这样谨慎。” 杭絮也垂下眼, 暗自失笑,没想到柳阳景行动迅速至此,昨日刚约定完,今日便带人来了杭府, 还请了皇帝,难不成是怕爹爹对他做什么? “陛下,事不宜迟,早些搜完,也好早些还杭将军清净。”柳阳景拱手道。 不知是不是杭絮的错觉,她总觉得说这话时,对方若有似无地向这边瞥了一眼。 “不错,”皇帝一挥手,“杭爱卿意下如何?” 杭文曜看向柳阳景:“尽可随柳大人的心意。” - 大理寺的人手不一会儿便涌进杭府,在各处搜查,翻箱倒柜,连演武场也不放过,兵器砸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响声。 后院里,杭絮站在廊檐下,看着寺丞们用棍子翻搅水缸,将睡莲打得零落,微微蹙起眉。 身后传来一个平稳的脚步声,不必回头,她闷闷地喊了一声:“爹爹。” “阿絮今天怎么了,一副不高兴的模样。” “还不是——” 她转过头,看见父亲关切的目光,叹了一口气,“我很担心。” “没什么可担心的。” “我问心无愧,难道阿絮不相信爹爹?” “可是、可是——” 她没办法告诉杭文曜,她不是担心父亲的品行,而是担心如前世一般,依旧有人想要栽赃陷害。 杭絮低下头,感受到一只手揉了揉她的发顶,带来温热的感觉。 对方的声音带了一点淡淡的笑意:“我今日才知道,原来阿絮是陛下钦定查案的人员” “不愧是我杭文曜的女儿,不比那些男子差。若真进了天牢,我相信你一定能还爹爹一个清白。” 杭絮张张嘴,察觉到喉头的一点涩意,她把酸涩咽下去,才道:“我……保证,爹,我决不会让你受伤,你一定会好好的……” 前世的天牢里,爹爹满身伤痕的模样,绝不会出现第二次。 - “将军——” 一个声音远远传来,杭絮回头看去,是家里的小厮。 小厮在两人面前停下,道:“将军,柳大人请你去书房,好像有什么事。” 杭文曜点点头:“知道了。” 小厮跟在两人身后,在小声抱怨着:“把府里搞得一团糟,不知道要收拾多久……” 书房不一会儿就到了,里面站着两个寺丞以,柳阳景则立在门口,看见来人,温和地勾起嘴角:“臣似乎记得,只请了杭将军过来。” 杭絮学他的模样,也笑起来:“我方才在同父亲交谈,有人来请,便顺势过来。” “柳大人放心,我一定严守承诺,绝不插手分毫。” 柳阳景顿了一瞬,侧身让开路:“两位请。” 屋内,原本放着笔墨公文的的书桌空了大半,公文洒落在底,桌上只剩下几样东西。 柳阳景走近书桌,从上拿起一块东西,“臣在书架上找到了这枚玉佩,还请问杭将军,此物来自何处?” 杭文曜接过玉佩,皱着眉打量。 对方的声音又想起:“杭将军贵为一品大臣,为何会买这样一块劣质的玉佩?” 他的话没有错,这玉佩水泽黯淡,内部满是棉絮,雕刻的形状也奇怪之极,这样的东西,为何会出现在杭文曜的书房? 杭文曜摩挲着玉佩,想了想道:“我上月回府时,在城外见一女子卖玉救母,便从她手中买下了这玉。” “原来如此。”柳阳景笑笑,“那杭将军可否容我带走这玉佩?” “柳大人请便。” 柳阳景把玉佩收进袖中,杭絮上前一小步,死死盯着那玉佩,直到它完全消失。 她总觉得那玉佩的纹路有些熟悉,只是碍于与柳阳景的承诺,无法出声索要,拿在手中仔细查看。 -- 第204页 收了玉佩,男人又拿出一个小小的铁盒,温声道:“臣在书房里发现了这上锁的小盒,却没找到钥匙。” 杭絮抿嘴:“里面是爹爹的印章。” 柳阳景没有理会她,仍看着杭文曜,“还请杭将军将其打开。” 杭文曜神色不变,走到书架的最左侧——那正是铁盒原本的地方。 他打开上面的一个暗格,从里面拿出一把钥匙,随手一扔,钥匙稳稳落在柳阳景手中的铁盒上。 “柳大人请。” 男人道谢毕,拿起钥匙,干脆地开了锁。 杭絮在一旁看着对方利落的东西,只觉得如果这盒子不是由铁铸成,而是一个木盒,估计这人会直接让人用刀劈开。 铁盒打开,盖子“咔哒”垂下,露出里面的几枚印章。 “果真是印章。”柳阳景拿起一枚手掌大小的印章,它由剔透的白玉制成。 “这就是杭将军的军印吧?” “不错,”杭文曜点点头,眉间带了点烦躁,“我为了防止印章损坏,把它们放在何种,有何不可吗?” 对方摇摇头:“自然无不可。” 他又拿起几枚印章:“这些印章又是何用?” 这几枚印章较小,材质相比于刚才珍贵的白玉,则显得普通许多,都是普通的木料,显得灰扑扑的。 杭文曜扫了一眼,道:“这些是杜兄的作品,他喜爱篆刻,雕得多了,便送了我几个。” 柳阳景动作自然的收回玉佩:“既然是杜侍郎的作品,还请杭将军容我带回大理寺?” 杭文曜转过身,只听得到他含着冷意的声音:“这些是杜兄赠我的礼物,还请柳大人好生保存,不要损坏。” “这是自然。” - 寺丞带着一车证物离开了杭府,只留下 一地狼藉,杭絮本想待在杭府,和杭文曜多相处一会儿,可为了不留口舌,只得跟在柳阳景后脚离开。 到达王府的时候,已近午时,杭絮看着门口容琤的马车,有些疑惑,今天他怎么来得这么早? 怀着疑惑走进王府,她在后院里找了容琤,对方正站在卧房门口,卫陵里面来来去去,不知在忙活什么。 另一边是杭絮的卧房——从扬州回来后,容琤就从书房搬到了杭絮的身边,倒是和扬州的布局很相似,里面也有不小的动静,她还听见了云儿的声音。 她走近,容琤闻声看来,微微勾起嘴角:“阿絮今日回来得很早。” “你不也是。” 她两步上了台阶,走到他的身边,看着里头搬东西的卫陵:“你要出去?” 一边的卧房忽然打开门,云儿出现在门口,两手拿着衣物:“王爷——小姐!” 她把衣服搭在臂弯,跑到杭絮身边,高兴道:“你来得正好。” “这两件衣服,小姐喜欢哪一件?” 杭絮疑惑地看着云儿手里那两件极其相似的玄色衣裙:“我也要出去?” 云儿看着她茫然的模样,跺着脚道:“小姐连这都能忘,我昨天跟你说了呀,我们要去西郊告祭,下午就要出发的!” “是……是吗?”杭絮尴尬地笑笑,隐约想起来,昨天晚上云儿帮自己绞头发的时候,确实郑重叮嘱了这事。 只是因为昨天忙了一天,自己太累了,一躺上床便昏昏欲睡,迷迷糊糊点了头,一点也没往脑子里去。 身边传来一声轻笑,她敏锐的看过去,容琤正低头望着自己,凤眼微弯,嘴角带着一丝还未退去的笑意。 她也忍不住笑,抿住嘴,赶紧回了头,推着云儿进了屋子:“好啦好啦,是我不对,云儿别生气,我现在就跟你一起收拾……” - 申时。 杭絮与容琤来到朱雀门,这里零零碎碎停了不少马车,皆是与他们一样,等待出发的皇亲国戚。 这次告祭是少见的大排场,不仅包括亲王郡主,连皇后的母族也加入,杭絮看了见许多陌生的面孔。 她向容琤问起这事时,他回答道:“皇后即将临盆,皇帝此次告祭,是为皇后祈福,因此带上了皇后的母族。” 杭絮点点头,以皇帝对皇后的用心,带上这么多人去西郊祭祖,倒也不是什么奇事,皇后怀孕三月的时候,不也去了一次,只是不似这次隆重罢了。 她在马车里坐得无聊,跳下马车四处散着步,不少人像她一样下了马车,三三两两站着,朗声交谈,似乎把这次告祭当成了一次交游会,正在拓展人脉。 杭絮回头,看向朱雀门,赭红的宫墙在夕阳下血一般浓郁,她忽地叹了一口气,此次去往西郊,要呆上五日,等沐浴焚香,身体洁净后才真正开始祭祖。 她与容琤离开京城五日,独留柳阳景一人,不知案情又要进展到什么地步,会否牵连上爹爹,还有杜侍郎,他的事虽已称得上证据确凿,她在心底却仍存着疑惑。 思索中,几道凌乱的脚步声靠近身后,接着是熟悉的高傲声音。 “这不是瑄王妃吗?” 她回头,姜月站在不远处,正仰着头看来,神色带着幸灾乐祸的意味。 她看见杭絮略显严肃的脸色,脸上愉悦更重:“听说王妃的父亲刚被大理寺搜查了,不会跟兵部侍郎一样,也要进天牢吧?” 第110章 郡主没有管教我的资格…… -- 第205页 “听说王妃的父亲刚被大理寺搜查了, 不会跟兵部侍郎一样,也要进天牢吧?” 杭絮脸色冷下来:“杭府家事,不劳郡主费心。” “怎的, 不敢说了?”姜月咬着牙, 不依不挠。 上次被杭絮狠狠扇了一个巴掌, 却没法报复回去,她心中满是怨气, 此刻得知杭府的情况, 自然要好好针对一番。 “看王妃的模样,难不成传闻都是真的, 杭文曜离斩首不远了?王妃现在正寝食难安, 想着怎么保住自己的性命——” 姜月的声音戛然而止,杭絮忽然的靠近让她的呼吸都顿住一瞬,两人隔着咫尺的距离,她忍不住向后退。 两根手指捏住她的下巴,力道并不大,却让她高傲仰起的头不得不低下。 杭絮微微带笑的神色映入眼帘。 她的杏眼弯起来,专注地望着对方:“郡主如果不想见到我动手的话,那可以闭嘴了。” 姜月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她咬紧牙关, 抬起双手, 想要把杭絮捏着她下巴的右手拉下去,“谁让你碰本郡主的, 快拿下去!” 只是还没碰到对方,杭絮便主动放下手,后退一步:“看来郡主的心态不错,上一次还没有给你留下足够的教训。” “你以为这次还有机会对我动手吗?” 话中的气势很足, 说这话的人却在悄悄后退。 “那郡主要如何呢?”杭絮跟着姜月的步伐前进。 姜月狠狠瞪了她一眼,接着转身喊道:“傻站着做什么,还不快过来!” 话音刚落,数个侍卫就小跑着过来,齐声道:“郡主。” 显然一开始就在不远处等候。 姜月走到侍卫的身后,得意道:“你以为我还会像上次那样傻站着?” 杭絮的眼神在这些侍卫的身上扫过,他们皆身高体壮,呼吸沉稳,看来姜月选人的时候,还颇费了一番心思。 她的神色没什么变化:“郡主打算让这些人对付我?” 姜月以为自己的计策起了作用,“怎么,怕了?” 杭絮自然不会怕,只是现在出发在即,要是两人间的争执引起注意,惊动了陛下就不妥。 这一次的告祭是为了皇后,皇帝十分重视,最要还是不要闹出什么幺蛾子。 她正欲说话,一道欣喜的声音忽地响起:“絮姐姐!” 朝声源看去,果然是容攸,穿着一身庄重的衣裙,脸上带着惊喜的笑,正小步向这边跑来。 杭絮也勾起一个笑:“阿且怎么来了?” 容攸在她的身边站定,微微喘着气:“我偷偷跑出来,找絮姐姐。” 她的声音带上了点自豪:“他们都、都没有发现。” “阿且真厉害,”杭絮转向对方,“这几天的练习一定没有落下。” “嗯!”容攸点点头,“絮姐姐布置的作业,我都好好完成了,还有阿布都和阿娜尔,他们也一直在教我。” “你们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烦躁的声音插进两人间的谈话,“把我当不存在?” 容攸侧头向姜月看去,忽地一瑟缩,握住了杭絮的手。 “絮、絮姐姐……” 握住杭絮的手有些奇异的颤抖,她低头看去,姜月正定定望着姜月,神色怔愣,脸色有些苍白。 她意识到什么,握住对方的肩膀,打断入神:“她欺负过你?” 容攸抿住嘴唇,摇摇头又点点头,“我、我不知道……” 不知道每一次遇见时的推搡算不算、不知道时不时的嘲讽算不算,不知道被涂满墨水的作业算不算,不知道把她推进池子里的游戏算不算…… 但容攸想到这些时,依旧会忍不住颤抖。 她望着絮姐姐关切询问的眼神,张了张嘴,不知道怎么描述,只干巴巴地说了一句:“郡主几年前在宫里上过课,我跟她是同一个太傅,她不、不太喜欢我。” 这时姜月也看清杭絮身边的女孩是谁,上前几步,发出一声不屑的嗤笑:“这不是十六公主吗,怎么,跟个罪臣的女儿混在一起。” “果然,没了我的管教,越活越回去了。” 杭絮把容攸拦在身后,声音渐冷:“这就是郡主面对公主的态度吗,未免也太过放肆了。” 她不知道两人的过往,但凭着容攸的几句叙述,以及姜月高高在上的态度,也能猜出两人间以往的关系。 “我的态度怎么了?”姜月走近了些,依旧看着容攸,“不是很好吗,十六公主,你说是不是?” 十六是个顶胆小懦弱的人,无论被别人怎么对待,她都不会去告状,跟其他几位公主简直是天壤之别。 这一点她几年前就知道,现在更是毫无顾忌。 容攸仓皇地抬起眼,看着姜月一如既往地傲慢神情,下意识地想点头。 下一刻,手上握紧的力道拉回了她的心神,她抬头,看见杭絮冷静的神情,“想清楚了再说。”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呼出去的时候,仿佛把仓皇与恐惧也一并排除,内心也逐渐冷静下来。 “不,不对。” 姜月的神情变得错愕,以为自己听错了,然而容攸上前几步,站在她的面前,又坚定地重复了一遍。 “郡主没有管教我的资格,也不该这样说絮姐姐。” 对方的神情从错愕变成恼怒,“好啊,原来你跟她是一伙的。” -- 第206页 没想到容攸赞同地点点头:“我跟絮姐姐,是一伙的。” 姜月恼意更深,恨恨盯着容攸,而后惊讶发现对方神色中的怯懦消失不见。 原本那个比她矮一头的女孩,不知何时已跟她差不多高,不需要再仰视她人。 她的神色平和而坚定,凤眼温和,竟然她有些自惭形秽。 姜月心中倏地升起一股被耍弄的愤怒,这愤怒与由杭絮而来的迁怒混杂在一起,让她有些失了理智。 她上前几步,和容攸贴近,左手伸进腰间,就要抽出鞭子:“我教训不了她,难道还教训不了你吗?” 鞭子被抽出来,细而长的一条,挥在空中猎猎作响。 杭絮站在不远处,看见这一幕,对容攸有些担忧,正要过去,下一刻发生的事却让她停了动作。 鞭子带着不轻的力道向容攸挥来,她却没有后退,而是上前一步,撞到姜月怀里,趁着她的惊愕,眨眼夺下了鞭子。 明明几天前,她用鞭子时还会打到自己。 容攸将鞭子收在手里,下一个动作却是回头,朝着杭絮的方向抿嘴笑起来,笑里带着点邀功的意味。 她忍不住勾起嘴角,用嘴型说道:“做得很好。” 姜月愣愣地看着空荡的手掌,几乎不敢相信刚才发生了什么。 接着,那鞭子被重新放在了她的手上。 “郡主还是不要用鞭子了。”容攸认真建议道,“容易伤到自己。” 姜月握紧鞭子,回头冲着那些侍卫尖利喊道:“你们怎么跟木头一样,还不快过来,愣着干什么!” 侍卫们在原地不知所措,没有动弹,过了许久,一个领头的才上前半步,低声道:“小姐,那是十六公主……” 她突然愣住,是了,现在的容攸到底还会不会像以前一样,默默忍受她的压迫? 再回神时,杭絮与容攸已经走远,只留下两道背影。 - 马车在酉时启程,没用多久就离开了京城,来到西郊。 祭坛在西郊的一座山上,山不算高,比之泰山,只能算作丘陵,山路却极为难走。马车在蜿蜒的山路转来转去,不少人被颠得头昏脑胀。 杭絮把脑袋伸到车窗外,呼吸了几口轻拂过的山风,天色渐渐昏暗,远处的悬崖边浮着一点不明显的雾气,她现在的感受,比坐船还要难受些。 把头伸出去了好一会儿,她才重新做回车里,接过容琤递来的一杯茶水。 “为什么要把祭坛安在这样一座山上?” 她一边喝着茶,一边不解地向容琤问道。 “这祭坛并不是从前朝流传下来的。” 容琤接过空掉的茶杯,伸手一拦,让杭絮的脑袋靠在自己的肩上,低声解释道: “本朝开国皇帝征战时,曾在此山上秣马积粮,潜伏三月,一举攻破京城。” “□□登基后,命人在此山建了一座祭坛,专用于大事的祭祀,历朝皇帝也经常来此处告祭,据说是因为此山沾了□□的气运,在此处祭祀,能得□□保佑。” “原来如此,”杭絮点点头,“怪不得陛下要用这座祭坛。” 她想到什么,抬起头又问道:“不过皇后就要临盆了,受得了这种颠簸吗?” “阿絮放心,皇后坐的是轿子,让人抬着,要好很多。” 杭絮这才松了一口气,重新倒在容琤的肩头。 - 夜色渐深的时候,一行人终于到达山顶的行宫,伴着漫天的繁星,众人疲惫地走进各自的院落。 山顶没有喧闹多久,又重新陷入平静。 然而这平静也没有持续多久,就被凌乱地脚步声打破。 一处院落燃起通明的灯火,太监婢女在门口进进出出,伴着急切的交谈。 杭絮还没有睡下,灵敏的听觉让她察觉那不同寻常的动静。 她穿衣下床,走到门口,眺望那处灯火通明的院落,耳边传来的声响越发凌乱,让她想要去看一看。 正要抬步,身旁的门也打开,容琤披着外衣走出来,神色有些凝重。 没等杭絮询问,他便开口了:“那里是皇后的住所。” 杭絮心头一紧。 两人赶往的时候,院门大开着,一个婢女端着铜盆从两人身边走过,脚步匆匆。 她拉住对方,“发生什么事了?” 婢女呆呆地抬起头,接着眼眶一红,就要哭出来:“娘娘、娘娘她出血了!” 杭絮一怔,低头看向那铜盆,里面晃荡的,赫然是一盆血水。 第111章 皇后出血不止,可能有…… 淡红的血水晃晃悠悠, 映着天上一轮半残的明月。 杭絮怔愣的时候,婢女已经端着铜盆跑远了,脚步急促, 似乎每快一分, 皇后好转的机会就大上一分。 她拉住容琤, 朝院内走去,越靠近屋子, 那喧闹的声音便越发清晰。 门外数位宫女太监, 手足无措地站着,不知要做什么, 屋门半开着, 里面的声音不时传来。 “快,药丸呢,拿过来!” “怎么又出血了,布巾!” …… 只听声音,便能觉出弥漫在屋内的焦躁与慌乱。 杭絮随着宫女们站在一边,那股无措慌乱的情绪将她感染,她不由得抬起手,握住了身旁容琤的手, 竟觉出了一点微凉的湿意。 -- 第207页 抬起头, 容琤的目光正直直望着房屋那透光的窗户, 明亮的灯光透过长睫,在他的眼睑打下深沉的阴影。 察觉到杭絮的动作, 他侧过头望下来,紧抿的唇勾起一个淡淡的笑:“别担心,皇后吉人自有天相,定然不会有危险。” 她慢慢呼出一口气, “对,皇后不会有问题的。” 两人相握着手,温度传递,把各自冰凉的手染上温热。 - “梓童情况如何!” 一个身影乘着夜色匆匆赶来,他的身边空无一人,连个小太监也没有带,却依旧显得高大。 那身影停在院中,瞧见容琤与杭絮,朝这边走来。 皇帝衣衫齐整,不像刚从床上起来,倒像批了半夜的公文,一直到现在。 他的眉头深深皱着:“十弟怎么也来了。” 杭絮回道:“我们听见这边的响动,听说是皇后的住所,心中担心,便赶来了。” 皇帝的眉头略松一些,叹了一口气:“梓童喜欢你,知道你的这份心,一定高兴。” 说罢,他转向屋子的方向:“不知梓童情况如何。” 他焦躁地踱了几回步,终于忍不住向屋内喊道:“刘喜!刘喜!” 刘喜匆匆从屋内跑出来,连歪倒的帽子也来不及扶正,向皇帝禀报:“回陛下,宋太医刚才来诊断,似乎是因为山路颠簸,导致胎气不稳,现在有小产之像。” “朕在问梓童,不是问孩子!” 刘喜身体一颤,把歪倒的帽子取下来,攥在手里,继续道:“皇后出血不止,若再不止住,陆太医说,可能有……有丧命之危。” 空气一时寂静,伴随着皇帝毫无情绪的神色,无声的恐惧蔓延。 “梓童近日身体好了许多,断不会轻易出事。” 皇帝的声音也平淡,脚步向前踏出,就要往屋内走去。 “朕进去看看梓童。” 刘喜见状,连忙拦住皇帝:“陛下,里面脏污,入不得陛下的眼。” “让开。” 皇帝把刘喜推到一边:“朕的妻儿,凭什么不能看。” 他几步踏上台阶,手已贴在门板上,“吱呀”一声,大门忽地被从内打开。 一个扎着双环髻的宫女出来,眼眶红着,杭絮见过几次,她正是皇后的贴身宫女,月儿。 皇帝显然也认得她,停住了动作,问道:“皇后怎么样了?” 月儿擦擦眼睛,行了一个礼道:“血已经止住了,陆太医在里面给娘娘喂药。” 皇帝神色一松,整个人向后退了几步,挥挥手,“传我令,赏陆太医黄金百两。” 月儿顿了顿,又说道:“陆太医说,娘娘还有危险,虽然现在好转,但依然可能出血。” 对方放松的神情重新变得严肃,他上前推开门板:“我进去看梓童。” - 皇帝进去没多久,容攸也赶来,站在窗户旁,想透过窗纸看见里面的情形,握着杭絮的手掌冰凉。 院内的灯火燃了一夜,三人也在外面站了一夜。 直到屋门打开,几人陆续走出了,神色皆放松,才松了一口气。 刘喜走到杭絮几人面前,躬身行了礼,道:“多谢王爷王妃,还有十六公主在此陪伴,皇后已无大碍,陛下正在里面照看娘娘,几位也回去休息吧。” “皇后现在气血虚弱,不宜下床,你一定要好好照看……” 一道苍老而中气十足的声音出现在屋门口。 杭絮抬头望去,看见一个穿着太医服的老人,老人已须发皆白,一夜未睡,却仍显得精神矍铄。 “那位就是宋太医?”她问道。 刘喜摇摇头:“这位是陆太医,原本娘娘是由宋太医一手照看,只是离京前宋太医突发风寒,无法出行,陆太医自请跟随。” “这次多亏了陆太医。”他感慨道。 “刘公公,”陆太医的声音响起,“山上可有药房,或是储药的地方?我带的药材快用完了。” “有的有的,”刘喜朝杭絮几人欠身,转了回去,殷切道,“陆太医放心,陛下早就让人在山上建了药仓,奴才带您过去。” 院子重新变得寂静,杭絮悄悄地走到门外,透过半开的门扇,依稀看见屏风后的床边坐着一个人影,有低声的絮语传来。 她没有进去打扰,只望了一眼便离开,揉揉容攸的脑袋,“我们都回去吧。” 容攸打着呵欠,脑袋一点一点:“絮、絮姐姐,母后真的会没事吗,小弟弟或者小妹妹,也会没事吧?” 她的询问是为了寻求安慰,没有等到回答,却也摇摇晃晃地离开了。 - 杭絮踏进自己院门的那一刻,困意就如潮水般汹涌而至。 她不适应山路颠簸,昨日本就疲惫至极,又一夜未睡,以至于每向前走一步,睡意就会更浓重一分。 进到卧房,看见床铺的那一刻,她几乎要失去意识,连忙向上面扑去。 容琤原本扶着杭絮怕她摔倒,一时没注意,也被带到床上,两人结结实实地倒在被褥里面。 幸好云儿铺的被褥够软,杭絮转了个身,手臂一伸,正好抱住对方的脖子,顺带把脑袋搭在了他的臂膀。 容琤表情不变,浑身却僵硬起来,他不敢移动被杭絮枕着的那只手臂,生怕吵醒她,只能用另一只手轻轻移动对方的脑袋。 -- 第208页 只是那只手才刚碰到杭絮,就被她摇着的脑袋闪开。 “别闹,”她嘟哝道,脑袋下面这个枕头软中带硬,舒服得紧,她实在不愿清醒。 搂着容琤脖子的力道更重了几分,“好好睡觉。” 容琤望着身下人的睡颜,心中倏地一软,慢慢地躺在她的身边,合上了眼,没一会儿,也睡过去。 - 一天内,皇后差点小产的消息已被山上所有人得知。 一时间,那座小院的来客络绎不绝,门槛都要被踩矮几寸。 杭絮本也想去探望皇后,可见到这盛状,在院外站了一会儿,就又回去了——还是等没人再来吧。 众人需要在山上待五日,前四日沐浴斋戒,最后一日才开始告祭,是为凸显虔诚之心。 对杭絮来说,沐浴不算什么大事,可斋戒着实有些难熬。 连着五日,餐桌上不许出现一点荤腥,看着满桌的白饭豆腐,她整个人都萎靡不少。 山上禁止宴饮玩乐,没有话本,没有武器,连练武也不得不搁置,杭絮闲得无聊,只好在山上四处晃悠。 这是座小小的丘陵,上山的路难走,山上的景色倒还不错,当年建造行宫的工匠依势造景,建了许多不错的景致,杭絮向容琤要了一张行宫的地图,依照地图,看了不少地方。 这一日,她又循着地图,来到了行宫边缘的的一处。 这里是一座瀑布寒潭,清冽的山涧顺着崖壁流下,落在一座寒潭里面,溅起点点水珠,远远望去,可以看见水面上空飘着的丝丝雾气。 杭絮慢慢走近,看见潭边铺着的青石板时,心中有些惊讶。 山上的行宫几年也开不了一次门,此处又在行宫边缘,按理说,潭边的石板应该长满青苔,可如今这石板却光滑无比,莫说青苔,半点水迹也没有,足以见得皇帝废了多少心思。 她正准备再近些,耳侧却听见细微的脚步声,动作顿住,回头看去。 阿月拨开一根过长的藤蔓,皇后扶着肚子,微微弯腰,穿过火红的的槭树枝条,她没有看前方,却笑着道:“我与王妃真是有缘,竟在此处遇见。” 杭絮连忙上前,走到皇后的另一侧,挽住她的手臂,“皇后小心些。” 妇人的脸色苍白,嘴唇的颜色也差不多,没有半分血色,她轻轻握着对方的小臂,隔着几层衣物,清晰地感受到里头嶙峋的臂骨。 “哪里有这么容易摔。”皇后拍拍杭絮,一脸轻松,“我走路稳着呢。” 她眯起眼睛,看着前方的潭水,嘴角勾起一个笑:“不愧是阿月,这里的景色真是不错。” 另一边的阿月低着头,小声嘟哝着:“还不是娘娘要奴婢带您出来,奴婢难道能不听吗。” 皇后闻言,只是摇摇头,“整日呆在院子里有什么意思,听那些访客的恭维,我心里烦。” “陛下的事务多,也没时间来跟我说话。” 她蹙起眉,身子晃了两晃。 “娘娘,您怎么了,头晕吗?” 阿月焦急问道。 “无事,”皇后手指轻轻按着太阳穴,“大约是站得久了,有些累,缓一缓就好。” 第112章 娘娘别怕,没事的,你…… 皇后轻轻笑起来:“在外面走一走, 晒晒太阳,比待在屋子里快活多了。” 今日阳光正好,她苍白的脸色在金色的光泽中却恍若透明。 “那边有个小亭, 我带皇后去坐坐。” 杭絮没有迟疑, 动作温和却不容拒绝地抱起皇后, 朝小亭走去,待把对方稳稳地放在栏杆边的长椅上, 才站起来。 妇人靠在栏杆上, 费劲地想要抬起头看一看杭絮,却许久也没有成功, 似乎连这点力气也拿不出来。 她见状, 干脆半蹲下来,让对方可以低着头。 皇后低头看杭絮,“听陛下说,那日晚上,你与瑄王在外面守了我一夜?” 她犹豫一番,点点头,“对。” 只说了一个字,皇后却明了, 忍不住笑起来:“你呀……” 她还想再说什么, 被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打断。 接着是一道傲慢的声音。 “怎么是你, 杭絮呢?” “你找絮姐姐做什么?” 又一道谨慎而低弱的声音接上。 杭絮侧耳倾听,不用见到人影, 她也知道前头两人是姜月与杭絮。 一旁的阿月眼里盛着疑惑,正想开口询问,却被人止住。 “别说话。”皇后轻轻道。 她的眼中带着凝重,眉心微微蹙着, 望向声源处,显然也听出了那两人是谁。 “你就说知不知道!”姜月烦躁道。 “你、你要找絮姐姐做什么?” 两人的对话透过树丛传来,小亭与寒潭之间种了几棵槭树,槭树低矮,正好挡住小亭,杭絮几人只能隐约看见树枝后的模糊身影。 姜月哼了一声,“找她自然是有事情,你别多问。” 她手里的鞭子随意挥着,猎猎作响,穿过树障,打下几片火红的树叶,皇后身子颤了颤,握紧了杭絮的手,眉头皱得更深了些。 容攸向后退了几步,“你不说,我、我也不告诉你。” 鞭子挥舞的声音停住,姜月精致的眉头皱起:“你怎么这么难缠!” 她道,“告诉你就告诉你,我找她,当然是要跟她比试。” -- 第209页 “絮姐姐很厉害,你赢不过的。”容攸的声音很笃定。 “你怎么知道我赢不过!” 姜月叉着腰,逼近容攸,“我要是见到她,一定能赢!” 她今日做了充足的准备,袖子里满满当当都是暗器,杭絮她躲得过一次,还能躲得过两次三次吗? 望着容攸警惕的神情,她忽地展颜一笑:“既然找不到她,那你来也不错。” “喂,”姜月毫不客气地发出命令,“你不是也会武吗,跟我比试一场。” 她本想找杭絮比试,到了地方,没见到人,却看见了容攸。 不过容攸也不错,反正两个人一样讨厌,还能先出出气。 姜月的步伐向前,渐渐逼近,两只手抓住鞭子,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容攸抿着嘴,摇头道:“我、我不跟你比。” 她嗤笑一声,“我还以为你变了呢,没想到还是跟以前一样,还是这么懦、弱、没、用!” 最后四个字被特意加重,如重锤一般,狠狠敲在容攸的心上,她的脸色骤然苍白。 然而—— “不比。”容攸握紧双手,坚定地重复一遍。 絮姐姐说过,面对私下的比斗,如果没有十全的把握,那最好不要应答,因为最后出了什么事,没有人可以为自己承担责任。 “喂,你比不比!” 姜月满脸不耐,右手扬起鞭子,向容攸挥去。 对方后退一步,避开鞭尾,动作轻松,警惕问道:“你要做什么?” 她扬起头,“你不答应,我就逼你答应!” - 小亭里,皇后已经扶着阿月站起来。 她的眉头皱得很深,更显得脸色憔悴:“快,扶我过去。” 阿月挽着妇人的手臂,踌躇不动,低着声音急促道:“娘娘,那里危险……” “罢了,我自己过去。” 皇后把自己的手抽出来,一手扶着肚子,一手撑着栏杆,慢慢走着。 最后,阿月还是屈服了,和杭絮一人一边,扶着皇后朝寒潭走去。 “给我住手!” 皇后的声音不大,甚至可以称得上虚弱,却带着种振聋发聩的气势。 正咄咄逼人的姜月动作一顿,她侧头望去,看见皇后严肃的神情,抬起的鞭子慢慢放下,藏到身后。 “皇后娘娘怎么来了……” “母后。” 容攸自然也瞧见了皇后,却并没有如蒙救星的惊喜,反而是慌乱。 “母后怎么来了,身体不要紧吗?” “十六放心,”皇后朝对方安抚地笑笑,“我还没有虚弱到只能躺在床上。” 笑意收敛,面对姜月时又变成严肃的神色:“郡主不仅在行宫内携带兵器,还逼人动武,未免过于大胆。” 姜月嚣张的气势面对皇后缩了大半,讷讷道:“我、我跟公主就是在玩玩罢了。” 皇后笑笑,“本宫在后面听得清清楚楚,你难道还想狡辩?” 阿月不知何时放松了搀扶,她挣开,向姜月的方向走了几步,低头的时候,眼里有失望,也有痛惜,“霄阳不是个好母亲,你小时候,是很乖巧的……” “我娘很好!” 原本背着手听皇后说话的人,此刻忽地抬起头,鼓气瞪着对方:“娘娘不懂,我娘对我可好了。” 皇后一愣,向后退了一步,接着转身,“罢了,你跟我回去。” 她慢慢地走着,抬起手,“阿月。” 阿月也向她的方向走了几步,作势要扶,“娘娘慢些。” 意外在电光石火间发生,皇后身体猛地一滑,向前倾去。 倒在地上的前一刻,她尽力扭转身体,让侧面接地,但仍发出了一声痛苦的闷哼。 “母后!” 容攸离得最近,最先赶到,她慌乱地扶起皇后的上半身,“您没事吧,肚子、肚子疼不疼?” 妇人没有回答,她眼皮紧闭,脸上血色尽褪,嘴唇呈现一种不正常的苍白,正在轻轻地喘着气。 仔细听,可以听出她并不是在呼气,而是在轻轻念着什么,“孩子、我的孩子,孩子……” “絮姐姐,”容攸手足无措,四处张望,寻找着救星,最后目光定格在杭絮身上,“絮姐姐,救救母后……” 杭絮跪在皇后身边,神色异常冷静,她掐了掐对方的脉搏,接着揽住妇人的脖子和腿弯,轻轻抱起来。 她站起身,抱着皇后走了几步,又回头,朝仍跪在原地六神无主的容攸喊道:“别发愣,去找太医。” 走在复杂的小路上,绕过一个又一个弯的时候,杭絮从未如此庆幸,她今天早上把行宫地图记得牢固无比。 “娘娘别怕。”她空不出双手,只好低下头,轻轻贴了贴对方的额头,那里渗了许多冷汗,湿而粘腻。 “没事的,你会没事,孩子也会没事。” - 别院外。 如那晚一般,屋外依旧站着许多宫女太监,只是没了那时的喧闹,屋内静悄悄的,无人进出。 于是外面的人也不敢交谈,皆屏气凝神,大气也不敢出。 屋内。 白发苍苍的陆太医把空药碗放到桌上,“皇后是什么时候开始出血的?” “一刻钟前。”杭絮回道。 她站在床尾,发丝凌乱,呼吸间吐着热气,衣摆有零星的血迹。 -- 第210页 “刚摔倒的没有出血,我抱着皇后走到一半才开始的。” 老人弯下腰,又诊了诊脉,精疲力尽地倚着床柱,“这碗药下去,若是还止不住血,那臣只能下猛药了。” “陆太医尽管用药,能保住梓童性命无忧,朕必有重赏。” 皇帝眉目冷沉,在床边踱着步,闻言吐出这句话。 得到这句承诺,陆太医并没有放松的模样,反倒更深沉地叹了一口气。 皇后本就身体虚弱,胎象不稳,前几日受了颠簸,才刚出过一次血,身体还没好全,这又来一次,这,哎…… 皇帝说罢,转向屏风一侧跪着的阿月,冷声问道:“皇后怎么摔倒的,朕让你好好照看,你就是这么照看的!” 阿月垂头跪在地上,抽抽嗒嗒,“娘娘这几日在院子里待得不耐烦,今日刚能下地走动,便要出去走走,奴婢劝了好几次,最终拗不过,只能带着出去。” “没想到、没想到……” 她抹着眼泪,将水潭边发生的事说了一遍,“奴婢实在来不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娘娘摔倒。” 阿月把头磕在地上:“都是奴婢的错,是奴婢没有时刻看住娘娘,才酿成了现在的局面。” 皇帝定定地看了跪着的婢女一眼,最后一挥袖:“若梓童出事,你也不能脱罪!” “刘喜,”他喊道,“把姜月和十六给我叫来!” 他的神色阴沉,俨然一副问罪的模样。 刘喜点点头,就要出去。 “等等。”一道虚弱得近乎气音的声音喊住他。 皇后不知何时睁开了眼,低低道:“陛下。” 皇帝脸上浮现喜色,他连忙上前,握住皇后的手:“梓童,你怎么样了?” 皇后扯出一个虚弱的笑:“臣妾……好多了。” “陛下,可否、可否答应臣妾一个要求?” “梓童有何要求,尽管说,朕一定应允。” “请陛下不要追责姜月、十六,此事皆因臣妾疏忽所致,责任不在两人。” 皇帝深深地望着病床上苍白的夫人,紧握住她的手:“好,只要梓童无事,朕什么都答应你。” 皇后并没有清醒多久,说了几句话,便沉沉地昏睡过去。 只是未过半个时辰,她的下身又渗出鲜血,且愈来愈多,脸色不止苍白,简直要变成透明。 陆太医将一粒粒药丸塞进她的嘴里,接着把空了的药瓶扔到一边,转头催道:“药!药呢!怎么还没熬好!” 他没有等来药,等来的是一个满脸冷汗的小太监。 小太监一进门,便双膝跪地:“陆太医,没、没药了。” “怎么会没药!”老人花白的胡子恼怒地翘起来,“连翘、当归,我昨天去看过药仓,里面多的很!” 小太监摇摇头,神色茫然,“药仓、药仓着火了,所有药都没了……” 第113章 陛下可否信我一次? “药仓、药仓着火了, 所有药都没了……” “怎么会起火!”一直在床边焦躁踱步的皇帝猛然回头,“朕明明命人——” “轰——” 不远处传来剧烈的垮塌声,热浪透过半开的窗户汹涌而来, 屋内众人下意识闭上双眼。 杭絮几步走到门口, 打开大门, 没了门板的阻隔,那些细碎而渺小的喊叫传入耳中。 “快快快, 走水了, 快去救火!” “里面全是药,这可怎么办才好。” “怎么回事, 火怎么越来越大了?” …… 其余人听不见这过于渺小的声音, 但越过众多院落和宫殿的阻隔,依旧顽强冒出火尖的药仓,足以让他们明白,小太监并没有说谎。 “怎么起火了,怎么就起火了……” 陆太医不知何时也到了门口,他倚着门板,定定望着远处那冒着黑烟的药仓,胡子微微颤动着, 不可置信的模样。 那药仓是皇帝特意让人建造的, 防潮防蛀, 堆满了皇后可能所需的一切药材,为了就是防止皇后在山上出了什么意外。 人算不如天算, 谁也没有想到,不仅皇后出了意外,药仓也出了。 如今药材用尽,皇后却还急需救治, 这可如何是好。 “啪” 门板被猛然关上,皇帝大袖一挥,来到桌边,铺开生宣,拿起毛笔。 他抬首,眼神沉凝:“陆太医需要什么药材,先尽数说出来。” 老人一愣,接着连连点头,“臣要当归、连翘、桔梗、川穹、白芍……” 他一连说了几十种药材,皇帝速度极快,下笔如飞,几乎没有迟疑。 皇帝拾起宣纸掸了掸,没有迟疑,立刻走向门外。 “十弟。” 容琤上前,他不能进皇后的卧房,于是一直在门外等候,药仓起火的时候,还派人去救了个火。 杭絮走到门后,透过半开的门,能看见男人的模样比自己好不了多少,同样发丝凌乱,脸上几道黑灰,衣襟也被烧穿了几个洞。 望着这有些滑稽的模样,她忍不住笑了笑,接着却心疼起来。 皇帝把药方递给容琤,“这上面的药材,药仓可还剩下?” 容琤接过,一路看下去,道:“如今抢救出来的药材,只有连翘和白芍。” 陆太医也走到门外,闻言震惊:“怎么会只剩两种!” -- 第211页 他熟读药典几十年,见过的保胎温养方也不计其数,只要给他七八种药方上的药材,他就大致能熬出一份药。 可……只有两种药材,即便是药王接手,恐怕也无济于事,这让他如何施为? 容琤点点药方:“药仓起火点正巧在这些药材的的旁边,冲进去的时候,大部分已经烧成了灰。” “这此次药仓起火,似乎是有意为之。” 皇帝神色凝重,揉了揉眉心,“此事容后再议,如今之重是药材。” “救出来药材有那些?” 容琤报出十几种药材的名称。 “陆太医!” “陛下。”老人上前。 “用这些药材,梓童能撑上多久?” 陆太医低头思索一番,道:“臣不能确定,但至少有两个时辰。” 他把宣纸折好:“让你在山上与京城来回一次,需要多久?” 容琤低头思索一番,道:“最少一个时辰。” “好、好,”皇帝点点头,把药方给对方,“你拿着药方,带上两个侍卫去山下采购药材,切记速去速回。” 容琤接过药方:“不负皇兄重任。” 屋内,杭絮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沉默。 她的目光一直落在容琤身上,自然也看见在离别前,男人投向她的,坚定而安抚的目光。 - 仅存的药材被送到院子里,陆太医钻进小厨房,不一会儿,那里传来苦涩的药味。 靠着紧急熬好的汤药,和陆太医药箱里的一点药丸,皇后的情况的慢慢稳定下来,血虽然还在流着,但越来越少,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期间,皇帝一直坐在床边,连喂药都是他一勺一勺亲自为之。 “梓童莫怕,药材马上就来。”皇帝握紧皇后的手,面对一个昏迷的人,不知安慰是说给谁听。 “十弟已经下了山,一个时辰后就能回来……” 话音刚落,屋外传来一声震雷,接着是倾盆而下的暴雨。 杭絮端着空药碗,在檐下顿住脚步,静静望着秋后的第一场雨。 又是几道惊雷,刺目的亮光划过天际,将昏暗的天色瞬间照亮,四面八方传来惊叫,叽叽喳喳地讨论着这雨。 秋分后的雨水是个好兆头。山下的村庄里,或许有农户坐在檐下,满心喜欢地望着滂沱大雨,祈祷来年能有一个好收成。 可山上,檐下的杭絮望着雨,想起的是山路上的容琤,如此大雨,山路一定湿滑难行,先不必说按时达到,单论危险,就要加重许多。 她闭上眼,为什么这雨不能晚几天呢…… 杭絮的预感并没有错,两刻钟后,一个满身泥浆的侍卫跌跌撞撞来到别院,扑通跪在了雨中。 “陛下——” 皇帝听见响声,出了门,“瑄王回来了?” 他的声音颤抖:“我们走到一半,突逢大雨冲垮山路,瑄王为了开路,被乱石砸中,现在……昏迷不醒。” 她心中一跳,连忙问道:“瑄王可有性命之危?” 见侍卫摇摇头,她才放心。 皇帝点点头:“无事就好,无事就好。” 接着又怒喝道:“你在这里干什么,还不赶紧去开路!” 侍卫没有起身,绝望道:“陛下,山下垮塌数次,堵满了几十尺山路,就算我们片刻不休,也要花上一整天才能清出一条路。” 院内骤然无声,只剩下雨水落在青石板上“噼里啪啦”的声音。 这声音密集又响亮,仿佛永远不会停息,仿佛整个秋日的雨水,都要在这一天内落完,淹没所有人的希望。 皇帝的声音响起,“这条路不行,就给朕找另一条,朕不信了,山上只有一条路!” 于是侍卫纷纷动起来,去找小路。 半刻钟后,刘喜领着一个颤巍巍的老头进了院子。 “陛下,”刘喜低声道,“这是行宫的看护,在山上住了几十年,他说知道一条近路。” 皇帝眼睛一亮,“把他领过来。” 老人慢悠悠地上前,跪在地上,“参见陛下。” 他不愿废话,问道:“你说的那路在何处?” “回陛下,那条路在行宫的东侧,是山下猎户开拓,臣也走过几次,那路直通山下,正对着京城西门,比大路要近上许多。” “那还愣着做什么,”皇帝站起身,吩咐道,“你领着侍卫过去。” 老人迟疑了,他没有站起来,继续说道:“只是陛下,那路极险,有许多弯折,要是骑马,危险至极,一不留神就要丧命。” “只能步行,但光靠双脚,要花上半个多时辰才能下山……” 老人提着心说完话,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皇帝一眼,望见他不辨喜怒的阴沉神色,身体颤了颤,又低下头。 皇帝最终还是出了声:“刘喜,把御林军里脚力最快的侍卫挑出来,让他带路。” 刘喜叹了口气,垂手道:“遵命。” 光是下山就要半个时辰,还不算从山下到京城的距离,再加上采买药材的时间,纵使御林军脚力再快,一来一回也要两个时辰。 这远远超过陆太医预估的时间,只是众人都知道,只能如此,再没有更好的办法。 眼看着刘喜带老人离开,皇帝也叹了一口气,看向一直站在一旁,静默无声的杭絮,“朕让十弟受了伤,你不怪朕?” -- 第212页 杭絮摇了摇头:“为救皇后受伤,瑄王一定没有怨言。” “那你呢?” “将瑄王换成我,也是一样的。” - 静默而焦灼的气氛没有持续多久,陆太医跌跌撞撞冲出屋子,看见檐下的皇帝,连忙问道,“陛下,药材到了吗?” 皇帝没有回答,杭絮沉默一会儿,替他答道:“大雨冲垮山路,侍卫们走了另一条路,现在刚刚出发,大约还要两个时辰。” “时间真的不够了!”陆太医急得跺脚,“我给皇后熬的是提神升血的药,只能短暂吊着精神,皇后身体弱,喝这药就是饮鸩止渴,就等那些药材送来。” “还能吊多久?”皇帝倏地发声。 “吊不了,”陆太医脸色灰败,“再吊,就是真的催命了,不说孩子,连皇后也……” 杭絮慢慢开口:“若是不喝,还能撑多久?” 陆太医擦掉脸色褐色的药迹,“最多一个时辰,再多,只能看皇后的毅力了。” 喝药,就算能撑到药材运来,也逃不过气血两亏,母子双亡的结局,可若是不喝,连药材运来也等不到。 无论怎么看,这都是一个两难的境地,区别只是多活了几个时辰罢了。 三人立在檐下,久久不语,这是院门被推开,刘喜淋着雨进来,躬身道:“陛下,三名御林军已下山。” “只是,”他犹豫道,“雨天山路湿滑,所费时间远胜平日,或许来回……要花三个时辰。” 三个时辰…… 这话如一句重锤,狠狠敲在几人心中。 过了许久,皇帝才低声说道:“陆太医,你去熬药,至少……撑到药材运来。” 陆太医抬起头,仿佛一瞬间苍老下去:“……遵命。” 老人慢慢转身,就要朝厨房走去,这时,杭絮忽地出了声。 “刘公公,不知那山路宽度几何?” 刘喜一怔,接着回道:“宽处有一丈,窄处大约只有五六尺。” “刚好容得下一辆马车。”她低声道。 低语恰好被皇帝听见,他看向对方,神色惊讶:“你是想——” 杭絮走下台阶,来到雨中,暴雨一瞬间打湿了她的衣衫,她走到皇帝的对面,毫不犹豫地跪下来: “陛下可否信我一次?” 第114章 刀尖几粒血珠洒到她的…… “陛下可否信我一次。” 皇帝眼神沉凝:“你要朕信你什么?” “信臣可以带着皇后在一个时辰内下山, 救她的性命。” “胡闹,”皇帝冲雨中的杭絮斥道,“那山路狭窄难行, 稍有不慎就要坠入悬崖, 遑论驾驶马车, 你让朕如何放心!” 杭絮跪得笔挺,“皇后如今已虚弱至极, 侍卫来回, 至少要三个时辰,陛下真的认为她撑得住吗?” “臣在北疆生活数年, 那里地势多变, 与山路相似,臣有九成信心,能带着皇后安全下山。” “皇后的性命危在旦夕,救治快上一分,就多一分生机。” 她弯下腰,将额头磕在地上,“请陛下定夺。” 从始至终,杭絮的自称都是“臣”, 她并不是以王妃的身份在与皇帝交谈, 而是以一名臣子。 皇帝望着雨中下跪的人, 眼神复杂,他如何不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 如何不知道梓童留在山上,活命的机会万中无一,可是让杭絮带她下山,危险更加显而易见, 一旦失手,就是尸骨无存的下场。 两相对比,他的心中便存了一丝妄念,或许梓童能撑到侍卫回来,或许正是那万中之一的幸运呢? 杭絮仍跪在雨中,伏在地上没有起身,皇帝看了那背影许久,最终理智战胜了感情。 他背过身,“刘喜,让人去备马车!” “还有你,快去准备,不要误了时机。” 杭絮起身,抹了一把脸上淋漓而下的雨水,“多谢陛下,臣一定不辜负陛下的信任。” 院子里的人走尽,皇帝在檐下站了一会,进了屋,走到床边。 皇后依旧昏睡着,厚重的被褥盖住了她的下半身,但似乎依旧有红色的液体渗出来。 “阿月,”他的声音一下低了许多,“替……梓童整衣擦身。” - 杭絮把湿透的衣服换下,穿上一身窄袖利落的衣服,匕首重新贴在小臂,冰凉坚硬的触感让她心安许多。 出门的时候,刘喜已在院门口等待,他微微躬身:“王妃,马车已经备好了。” “选的是最小的一款,只有五尺宽。” 她点点头:“多谢公公。” 再次走进皇后的院子的时候,院中不仅多了一辆马车,还多了个人。 一身黑衣的男人立在院中,手中撑着一柄极宽大的伞,或许是听见了院门口的动静,忽地回头看来。 看见杭絮的那一刻,那张风流不驯的脸上露出一个愉悦的笑:“小婶婶。” 正是容敛。 杭絮也勾起一个不冷不淡的笑,“若三皇子是来看望皇后的,未免有些太晚了。” 男人摇摇头:“不只是来看母后,还是来看小婶婶的。” “听父皇说你要带着母后下山,在侄儿看来,真是勇气可嘉。” “因此侄儿特意来此,想要为小婶婶送行。” 他的话句句都合情合理,挑不出刺,却无端地让杭絮觉得难受。 -- 第213页 她可不觉得,一个用虐待杀戮发泄心情的人,会这样彬彬有礼地为人送行。 因此她没打算恭维回去,走到檐下,收了伞,“时间紧迫,无法同三皇子详谈,还请回去吧。” 容敛的脸上依旧是风流的笑,“为小婶婶送行后,我就回去。” 杭絮没理他,进了屋内,皇后换了一身衣裳,倚靠在床背上,头软软地歪在一边,依旧处在昏睡之中。 她走近,抱起皇后,越过抽抽嗒嗒的阿月、越过默然无声的皇帝、越过门槛、越过廊檐、在刘喜撑开的伞面下越过雨幕,把皇后放在车厢里。 车厢不大,里面铺满了柔软的被褥,多少能减缓一点路程的颠簸。 杭絮坐上车辕,握住缰绳,马匹扬起前蹄,发出响亮的嘶鸣,她正欲挥鞭,院外忽地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等一等!等一等!” 陆太医背着药箱,撑着一柄破伞,紧赶慢赶跑进院子。 “陛下,”老人来到檐下,扔了破伞,跪下恳求道,“让臣随皇后一起去吧,臣把能找到的药丸都带上了,路上若出现什么意外,也能应对一二。” 皇帝讶异地看着这须发皆白的老人:“你不怕危险?” “老臣活了六十八,也算够本了,不在乎性命。现在唯一的念想,就是保证皇后的性命。” 皇帝是位明君,就算皇后薨逝,想必自己也不会受什么太大的责罚,只是他过不了自己这关。 皇后是经过他手的病人,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病人死在床上,他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皇帝叹了一口气,挥挥手:“朕允了。” 马车出了院子,调转方向,就要往东驶去,皇帝忽然道:“杭爱卿!” 他抛了伞,疾步走到马车边,盯着车辕上的杭絮:“你发誓,让梓童活下来。” 杭絮没有躲闪,而是回望过去,伴着喧然的雨声,她一字一句道:“臣以性命起誓。” - 跟随着刘喜的地图,杭絮穿过行宫东门,在树丛中绕来绕去,终于找到了那条小路。 看护果然没有夸张,看着陡峭而蜿蜒的小路,连杭絮也有些害怕。 她深吸了一口气,对坐在另一侧的老人道:“陆太医,您进去吧。” 陆太医紧紧抓着车辕,摆摆手道:“无事,老夫什么没见过,不怕!” 杭絮顿了顿,才道:“我是怕路太颠簸,您抓不稳,掉下马车。” 老人思索一番,最后默默进了马车。 “啪” 杭絮一甩马鞭,白马迈蹄,朝山路冲去。 比之骑马,在陡峭的山路上驾驶马车显然是更加危险的一件事,然而驾车之人却没有半点慢下速度,稳妥前进的想法。 她的每一次挥鞭都响亮无比,不给马匹半点停下步伐的机会,只在惊险的转折处,才短暂放慢一点速度。 每一次颠簸,小小的车厢都东倒西歪,传出陆太医凄惨的叫声,也亏得皇室制作的马车用的都是好材料,不然早就在半路散架。 一刻钟后,杭絮赶上了先前下山的侍卫,她没有停留,匆匆说明情况后,便继续驾驶。 随着山势的下降,路旁崖壁上横生的植物越来茂盛,也越来越烦人,她不得不拔出匕首,把挡人视线的藤蔓割去。 又经过一段险路,路况渐渐变得平缓,杭絮轻轻舒了一口气,放下一直提着的心神。 好景不长,前面路中央出现一株倒下的灌木,大约是被刚才的惊雷劈倒,她不得不停下马车,准备下车去把灌木移开。 刚拉住缰绳,杭絮正要跳下马车,却忽地顿住动作。 她不动声色的从袖中取出匕首,后仰着头靠近车帘。 “陆太医。”她低声道。 “怎么了?” “接下来不论外面有什么声音,你都不许出来,也不要靠近窗户,保护好皇后,知道吗?” 陆太医没有立即回答,显然是猜到了什么,几个呼吸后才道:“王妃放心,老夫拼了这条命,也会保护好皇后。” 瓢泼的暴雨中,那细密而轻悄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崖壁上,马车后,从四面八方包围而来。 杭絮微微笑起来,握紧匕首,以为借着暴雨,她就发现不了吗? 她佯作不察,跳下马车,朝灌木走去,她的速度缓慢,像是被暴雨所阻,一步、两步、三步—— 身后传来凌厉的破空声,她猛然回身,朝一处射出袖箭,一黑衣人应声而倒,颈脖处射出鲜血。 他手中握着一把长刀,倒下的位置恰好在车厢侧面,看来方才是想趁杭絮不备,偷袭皇后。 杭絮重新回到马车旁,从地上那人手中抽出长刀,握在右手,左手则反握着匕首。 马车四周不知何时被黑衣人包围,他们正在慢慢逼近。 她横握长刀,格在身前,一道闪电掠过天际,在刀身反射出明亮的光芒,她的目光不动,周围的黑衣人却下意识侧过眼。 就在这时,杭絮的身体冲出去,眨眼间,刀尖刺入一人的胸膛,毫不犹豫拔出后,身体顺势一转,左手的匕首划过另一人的颈脖,而后轻巧地收回来。 刀尖几粒血珠顺着力道洒到她的脸上,随即又被雨水冲去。 “来吧。”杭絮无声道。 - 战斗持续了一刻钟,地上横七竖八倒了十几个黑衣人,鲜血混着雨水,将一整片山路染成血色。 -- 第214页 杭絮把长刀扔在地上,先将灌木移开,之后一瘸一拐地走到马车旁,试了好几次才爬上去。 按找她的习惯,本来要在这些黑衣人身上搜查一番,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 只是如今实在没有时间,只能让后面赶来的侍卫搜查了。 她把车帘掀开一条缝:“陆太医,没事了,我们现在出发。” 老人颤抖的声音传来:“王妃,您……没事吧?” “受了点小伤,没事,您放心。” 说罢,她挥起马鞭,重新启程。 杭絮没有时间浪费,追求的是速战速决,因此一时不查,在小腿上挨了一刀。 拉扯缰绳的时候,她还分出心神来庆幸——幸好伤的不是手,不然就没办法驾驶马车了。 - 来到山下,杭絮只花了不到一刻钟,没了山路的拖延,走在官道上,她的速度快得惊人,如一只箭矢,刺开雨幕,朝巍峨的皇城赶去。 离城门还剩三里的时候,杭絮却忽地掉转车头,拐上一条小路。 陆太医坐在车里,感受到平稳的路程重新变得颠簸,有些疑惑,打开帷幔看去,慌乱道:“王妃,这似乎不是去皇宫的路?” 杭絮又拐了一个弯,驾驶马车的速度不变,:“确实不是去皇宫的路。” “那王妃是要去哪里,皇后的情况可经不起耽搁啊!” “耽搁不了,”她冷静道,“我去的是军营,那里比京城更近。” 第115章 她得到了令人不安的回…… 风雨如晦, 京城四里外,军营如一座堡垒,盘踞在郊外。 士兵早已停了训练, 皆待在帐篷中, 外面只剩下一队队巡逻之人, 腰挎兵器,金铁交击声消融在暴雨中, 一切都显得沉肃而平静。 此刻, 雨中的平静却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破,那马蹄伴着滚滚车轮, 一路碾过碎石, 溅起泥浆,离军营大门越来越近。 守卫打起警惕,交叉长.枪,拦住大门,对驾车之人喝道:“军营重地,来者何人,速速停下!” 马车没有停下,反倒越来越快, 一道小小的黑影划过雨幕, 恰恰挂在一个守卫的枪尖, 轻轻摇晃。 那守卫一愣,收回长.枪, 拿下那东西,赫然发现是一枚通行令牌。 两人抬头看去,马车已近在两丈外,杭絮的面貌终于显露, 她的脸上满是雨水,却浑然不觉,神色冷静,只盯着那大门。 “小将军?”两人齐齐惊道。 杭絮没有理会,趁着两人愣神,催动缰绳越过大门,只留下一道淡淡的声音:“告诉杭将军,我去宋辛那里。” - 军营里,营帐排布紧密,道路狭窄,幸好马车够小,杭絮拉紧缰绳,左腾右挪,穿过一顶顶营帐,最后在一顶冒着青烟的帐子前刹住马车。 马匹发出长长的嘶鸣,穿透帐帘,将里面的人也惊动。 “谁胆子这么大啊,敢在营地里骑马。” 宋辛嘟嘟哝哝的声音越靠越近,正要拨开帐帘,“谁啊!” 一只湿透的手先他一步穿过帐子,攥住边缘,往旁边一掀,凶猛的雨势短暂侵入帐子,一个人伴着雨点踏进营帐。 宋辛不满的神色在看清来人的那一刻顿住,他惊讶道:“小、小将军?” 杭絮没理会他,在帐内四处查看,找到床铺,走过去,把怀中的人放在上面。 外面雨势极凶,就算陆太医小心翼翼地帮忙撑伞,皇后的脸也不可避免地溅上几滴雨水。 她揪住床单一角,把皇后脸上的雨水一点点擦干净,这才松了一口气。 被大力掀开的帐帘轻轻晃动,陆太医收拾好伞,也进了帐篷。 宋辛本在呆呆地盯着杭絮,听见动静回头,又是惊讶:“你又是谁?” 陆太医没注意这个年轻人,拍拍身上的雨珠,匆匆向杭絮赶去:“王妃,您不是说军营里面有神医吗,在哪里,老夫去把他请过来!” 杭絮转过身,身上的雨水蜿蜒滴落,在她的脚下汇成一滩水迹。 她望着还不知所措的宋辛,笑笑道:“神医大人,现在皇后娘娘就交给你了。” - 宋辛撸起袖子给床上昏迷之人施针的时候,尚有些茫然。 他望着手下病人苍白温婉的面容,“这真是皇后娘娘,皇后娘娘还轮得到我治病?” “你皇宫不是见过皇后几次,还能弄错?” “老早就忘了。” 宋辛捻着一枚纤细的银针,一点点刺入皇后的檀中。 “宋大夫,药熬好了!” 陆太医端着一碗散发刺鼻气味的汤药走近,慢慢递给宋辛。 宋辛刚好刺下最后一枚银针,接过药,把枕头塞到妇人的后脑,一手捏下巴,一手灌药,三两下,一碗药就见了底。 陆太医在一旁看见宋辛利落的手法,神色敬佩更甚,他试探着问道:“宋大夫,不知皇后如今情况如何?” 宋辛拿过布巾擦擦手:“麻烦得很,刚才的药和针灸只是用来稳定情况,后面还有的治呢。” “我再看诊几次,药方得仔细想想。” “那……”陆太医迟疑问道,“皇后腹中胎儿可否保得住?” “一半一半吧,”宋辛又诊起脉,“拖得太久了,她的身体亏空至极,想要保胎,要用猛药,药太猛,又容易出血,保不保得住得看运气。” -- 第215页 陆太医点点头,叹一口气:“娘娘保得住,就很好了……” 老人看着宋辛年轻的面容,心中惊讶敬佩至极,才两刻钟,就判断出皇后的病情,与自己数日来的诊断分毫不差; 还有方才的施针熬药,让皇后的情况稳定下来,便是让自己来写药方,也不一定能这么精准迅速。 如王妃所说,宋大夫真真担得上“神医”一词。 宋辛诊了脉,把皇后身上的银针一根根□□,又去药柜里拣药,拿个药炉煮起来。 陆太医自告奋勇承担起熬药的责任,他在太医院当了几十年太医,医术也是极高超,熬药自然不在话下。 宋辛一点也没推辞,把蒲扇一递,就去找杭絮。 杭絮把湿透的外衣脱下来,擦擦头发,随意穿了件宋辛的外衣,正在绑着衣带。 对方从来不买衣袍,柜子里都是军队下发的制式衣袍,同她在北疆穿的一模一样,让她涌起几分熟悉感。 “小将军受伤了?” 杭絮行走的动作一顿,点点头道:“受了点伤。” 没了冷雨的麻痹,小腿上刀伤的痛感蔓延,她走路的姿势稍微有些奇怪,宋辛在军队里治了这么久的伤,自然看得出来。 “什么伤?” “刀伤。” 宋辛在袖子里掏了掏,拿出几包药粉,“正好我昨天刚调了几包药,正好给你试试。” 杭絮也不忸怩,小腿抬起来,架在凳子上,把裤腿折上去,露出一道刀伤。 这伤痕不长,却有些深,刀口翻卷,血液早已流尽,皮肉泛白,这样一道狰狞的伤口横在她白皙纤细的小腿上,显得突兀至际。 宋辛却如见惯了一般,简单做了清理,便打开药粉,均匀的撒在伤口上。 一边撒,一边道:“这药粉效力强,但也挺疼的,小将军忍忍啊。” 她蹙着眉嗤笑:“你现在说有个屁用。” 小腿撒了药粉,用细布包扎得严实,杭絮站起来,走了几步:“这药粉不错。” 一开始灼热刺骨的疼痛过去后,那药粉化开,伤口本身的不适迅速淡去。 她活动伤处,忽地想到什么,转头面向宋辛,警告道:“我受伤的事,不许告诉别人,尤其是容琤,知道吗?” 宋辛挠挠脑袋,十分不解,我就待在军营,见不见得到瑄王还不一定呢。 但他依旧拍拍胸膛,保证道:“小将军放心,我一定不透露出去。” “哒哒哒……” 帐外传来细微的脚步声,以及盔甲摩擦的刺耳声响。 杭絮脚步转动,看向门口,帐帘被拉开,一个穿着盔甲的高大人影走进来。 杭絮望着那张熟悉的脸,便明白了他的来意。 “爹爹让你来的?” 杭文曜的亲卫沉声道:“将军请小姐过去。” 杭絮下意识看向床上之人,皇后仍昏迷着,呼吸轻缓,但脸上已多了些红晕。 陆太医连忙道:“皇后这里有我与宋大夫就行,王妃去吧。” 她点点头:“那交给你们了。” - 杭文曜的营帐离宋辛处不远,走了半刻钟便到。 亲卫把杭絮送进营帐,收了伞立在雨中:“小姐进去吧,我在门外看守。” 她一颔首,松开手,帐帘落下。 将军所处的营帐自然极大,正中是一张宽大的书桌,杭文曜就坐在桌后。 她慢慢走过去,杭文曜却站起来,抬手拿起茶壶。 到杭絮走到桌旁时,一盏热腾腾的茶正好被推到她的面前,“刚泡的茶,多喝些,驱寒。” 她笑笑,坐上早已准备好的椅子,端起茶盏,茶水的热烫透过杯壁,被减缓成让人适宜的温热。 她喝了一口,热意顺着喉头滚入胸膛,蔓延到全身,驱散了被冷雨渗透的寒意。 杭文曜也给自己倒了一盏:“絮儿来军营,似乎有十分要紧之事?” 杭絮点点头,又喝了一口茶水,慢慢地将事情的经过发展讲起。 杭文曜的眉头越发皱起,听到刺客偷袭处,下意识问道:“可有受伤?” 她摇摇头:“无事。” 等整件事讲完,杭文曜忽地起身,快步走到营帐门口,向外面吩咐了几句,才重新回来。 她好奇问道:“爹爹去做什么了?” 杭文曜答道:“调了一队人去保护宋辛的帐子。” “皇后在军营内,自然要谨慎一些。” 说罢,他深邃而锋利的眼抬起,望向杭絮:“你做出此等冒险之事,也是存了十全把握?” 杭絮摇摇头,嘴角的笑却很张扬:“没有十成,倒有九成。” “我的马术是爹爹教授,您知道我的水平,难道这称得上冒险?” 杭文曜叹了一口气,“你这副样子,也不知随了谁。” 两人都没有提起的一点是,纵然杭絮技术高超,有九成的把握安全下山,但一旦遇上那十中之一的失误,便是落下山崖,尸骨无存的结局。 他站起来,从屏风上拿下一套衣物,扔给杭絮:“这是你留在军营里的衣服,我让人找了出来,你去换上,免得染上风寒。” 杭絮接过衣服,却并没有起身,她把衣服搭在椅背上,从桌上笔架抽了一只狼毫细锋笔,沾了沾墨,在宣纸上勾画起来。 -- 第216页 杭文曜脚步一顿,也回到桌前,弯腰看她笔下的图画。 不多时,那画面成形——是一枚半残的印章,即不方也不圆,纹路奇怪。 她呼了一口气,搁下笔,把图画推到杭文曜面前:“爹爹可认得这图?” 杭文曜盯着这枚半残印章看了许久,沉吟道:“不知怎的,我觉得有些熟悉。” 杭絮心头一紧,这印章源自那日柳阳景给她看的造反信上的那枚,虽不是一模一样,但也仿得七七八八。 那日她看罢造反信,冷笑道定是有人模仿杭文曜的字迹,但内心深处,仍存着怀疑,害怕这事会跟爹爹扯上关系。 因此逼着自己把那枚印章记了下来,以便日后派上用场。 没想到这一日给杭文曜过目,竟得到了令人不安的回答。 第116章 从始至终,无人会怀疑…… “爹爹再看一看, 你真的见过这枚印章?”杭絮忙道。 那印章纹路复杂,她当日只是匆匆一瞥,未能完全记下, 只仿了个七七八八, 或许是那陌生的二三分, 让爹爹看错了。 杭文曜拿起纸,皱着眉摩挲纸上的图画, 许久才道:“初看与杜兄送我的印章有几分相似, 但细细看来,一个也对不上。” “或许是同一流派的作品。” 闻言, 杭絮松了一口气, “不是就好……” 她将这图画的来源告诉杭文曜,对方的神情变得凝重,“絮儿是说,柳大人从杜兄的书房里,找到了由我的字迹写成的劝反信?” “不错,”她点点头,“那信被烧了一半,是从碳炉中翻找出来的, 落款处, 就印着这枚印章。” 杭文曜低头望了图画许久, 最后将宣纸折了两折,扔进火炉里:“我的书房每日都有专人整理, 绝不会有人暗中放入一枚印章。” “那就好,”杭絮又想起什么,问道,“柳大人那日向爹爹要去的玉佩, 可还回来了?” 杭文曜道:“尚未,絮儿问起玉佩是何事?” “听爹爹说,这玉佩是从城门口一孤女处买入?” “絮儿想问那孤女是否有问题?” 他端起茶杯,“在我看来,那孤女从衣着到行动谈吐,无一处异常,不似间谍,因此才出手买了玉佩。” 杭絮态度坚定,“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若是那孤女真有什么问题呢?” 杭文曜饮茶的动作一顿,“嗒”他把茶杯放回桌上,“好,依絮儿所言,我去派人查查那孤女。” 她把手中的茶一饮而尽,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心上安稳许多。 又喝了一盏茶,她推开椅子站起来,“时间不早,我得回去看皇后了。” 杭文曜点点头,杭絮于是转身,正欲抬步,身后又传来对方低沉的声音,“把衣服换了再回去。” - 回去的时候,雨势小了不少,杭絮一路走到宋辛的帐子边,外面果然为了一圈士兵,皆拿着武器,严阵以待。 她穿过士兵的屏障,掀开帘子进去,苦涩呛人的烟气立刻钻入鼻腔,她压抑着咳了几下,挥开烟气,看见陆太医和宋辛都坐在床前。 陆太医正惊喜道:“娘娘的脉搏稳定了许多,气血也回升了,宋大夫的药实在是厉害!” 宋辛则疑惑道,“按理说该醒了啊,怎么还在昏迷?” 杭絮走近,脚步声吸引了两人的注意,陆太医侧头一看,站起来道:“王妃回来了。” 宋辛没回头,朝她挥挥手:“小将军快来,我有事要跟你说。” 她加快脚步,走到床边,“何事?” 他咂咂嘴,正欲说话,床上恰好响起轻微的□□。 三人齐齐看去,被褥中,妇人半睁着眼,眼睫颤颤,神色茫然,似乎还分不清身在何处。 陆太医惊喜道,“娘娘,你总算醒了!” 皇后慢慢转过头,看向老人,虚弱问道:“陆太医,本宫……在哪儿?” 老人袖子一抹激动流出的眼泪,朝病床上的人解释道:“娘娘昏迷的这段时间,发生了许多事,现在我们在京城西郊的军营里。” “西郊、军营,”皇后轻声重复这两个词,有些疑惑,“我们不是在行宫里吗?” “对了!”妇人忽地想到什么,强撑着想起身,陆太医连忙把人扶起来,靠在床背。 “娘娘有何事,让臣去做就行。” 皇后摇摇头,急切道:“王妃在何处?还有十六、姜月,陛下可有惩罚他们?” “娘娘放心。”床尾的杭絮出声道,“您昏迷前说的话,陛下都记在心里。” 皇后抬起目光,看向杭絮,“王妃也在军营?” 陆太医叹了一口气:“娘娘有所不知,王妃可是救了您的命啊。” 他将皇后昏迷后发生的事一一讲来,杭絮不时补充几句,对方神色怔愣,显然是惊讶异常。 宋辛早在老人熬药的时候,就听他讲了一遍,因此百无聊赖,低头在药箱里捣鼓着什么。 待两人讲罢,皇后的眼眶已泛起泪光,她的目光在杭絮与陆太医两人身上逡巡,眨眨眼,一滴泪便掉了下来。 “我竟不知……你二人为我冒了如此之大的风险。” 陆太医慌乱道:“这是臣的职责所在,娘娘不必挂怀。” 杭絮也摇摇头,“娘娘最该感谢的,应该是宋大夫,如果不是他的全力救治,就算我二人把你带到山下,也无济于事。” -- 第217页 皇后看向宋辛,神色感慨,“早听太后说过宋大夫医术高超,未曾想竟高明至此。 她深深低下头,“多谢宋大夫救下我与腹中孩儿,宋大夫日后若有何要求,尽管说出,本宫绝不推脱。” 宋辛把药箱推到一边,摆摆手:“没事没事,就是费了点珍贵的药材。” 他忽地正色,“本来我想先跟小将军说的,既然皇后醒了,那你们都听听也行。” 皇后神色疑惑,“宋大夫要说什么?” 杭絮心神一凛,她对宋辛不可谓不熟悉,对方露出这种严肃的表情,说明接下来要说的,一定是大事。 宋辛从药箱里取出一枚银针,捏住针尾,纤细的针尖轻轻摇晃。 “刚才我给皇后娘娘施了针对吧?” 陆太医点点头,忍不住问道:“宋大夫刚才的施针,在老夫看来没有失误啊?” “我的技术,当然没有失误,奇怪的是拔针的时候。” “拔针的时候,”宋辛继续道,“针口竟然流了血。” “按这银针的纤细程度,就算随便扎,也不至于流血,更何况我的技术这么好。” “我原来以为是皇后娘娘的身体弱,气血易失,才流的血,可那血就没停过,我给人喂药的时候,还看见有血珠冒出来。” “这就奇怪了,容易流血,伤口不凝结,这不像体虚的病,倒像是中了什么毒。” “我刚才抽空去翻了医书,发现这跟北疆的一种毒的症状非常相似,小将军。你说,这不是巧了吗?” 皇后神色茫然,想要询问什么,陆太医则惊讶地睁大双眼。 杭絮笑笑:“巧什么,你不就是想说,这两是同一种症状吗?” “果然还是小将军懂我。”宋辛嘻嘻笑起来,从身后掏出一本医书,哗啦哗啦翻到其中一页。 他抬头看向皇后,“娘娘,我能问你几个问题吗?” 妇人攥紧身前的被褥,点点头,“宋大夫请问。” “你是不是经常口干舌燥、心悸烦躁?” “确实。” “看东西没以前清楚,视线模糊?” 皇后迟疑着点头:“对。” “这就对了,这些都是误食颠茄的症状。” “宋大夫,”陆太医插嘴道,“这些似乎也在怀孕的症状中。” “不错,”宋辛合上医书,“这些既可以是中毒的症状,也可以是怀孕的症状。” “所以我要再做个验证。” 他拿出银针,“皇后娘娘可否让我取一滴血?” 皇后轻轻点头,伸手右手。 宋辛用纤细的针尖在对方指尖一点,一滴殷红的血便迅速冒出。 他将血引到一个白瓷小碟中,又从药箱拿出一包药粉。 “这是我刚才调的药粉,是北疆人用来解颠茄之毒的。” 他将白色的药粉洒在那滴晃晃悠悠的鲜血上,药粉立刻变成黑褐色,与此同时,也血滴也迅速凝结,变成红褐色的硬块。 陆太医张口结舌,“这、这是怎么回事?” 他拿过银针,刺向自己的指尖,用力挤出一滴血,“宋大夫,你再试试。” 宋辛于是给陆太医的那滴血也洒上药粉,白色的药粉浮在血滴表面,没有丝毫变化。 “宋大夫,”皇后轻轻开口,“这就是说,我确实中了颠茄之毒?” “药都试了,绝不可能出错。” 宋辛晃了晃白碟里红褐色的硬块,“颠茄在北疆也是很稀少的毒,要不是翻医术,我还真想不起来。” “它的症状奇怪,容易被看出来,数量又少,我好久没见到过了。” 杭絮指腹点着床沿,开口道,“数量少,说明见过的人也少,症状虽奇怪,可这些症状恰好与怀孕的症状相合,下在皇后身上,倒是再合适不过。” “只是,”陆太医拿过医书,翻着记载颠茄症状的那几页。 “书上说,颠茄少量服用,不会致死,既然如此,为何要给皇后下毒?” 皇后脸色有些苍白,神色恍惚,她抚摸着自己的腹部,“虽不致死,却会让人极易失血,我这次摔倒,若是没有宋大夫,必死无疑。” “再说,”宋辛补充道,“就算你们小心盯着皇后,不让她摔倒,等生产那日,血哗啦哗啦流,怎么止也止不了,阎王都难救!” 话音落下,四人皆是一静,皇后被下毒的目的已经呼之欲出。 颠茄产自北疆,数量稀少,就连太医院的太医也不知晓,易于隐蔽; 症状虽奇怪,口干心悸目眩,但条条都可以对得上怀孕; 最后,待生产之时,皇后因大出血死去,所有人都会以为是因为她的身体太过虚弱,没有撑住。 从始至终,无人会怀疑皇后的死源于被下毒。 杭絮不禁打了个寒颤,下毒之人的心思竟然缜密至此,没有留下一丝漏洞,若非宋辛见多识广,估计到皇后死去,也无人看得出来。 许久,陆太医出声道:“可是,皇宫守卫森严,娘娘的食物有专人试毒,那毒究竟是从哪里下的?” “陆太医忘了,”皇后抬起头,神色平静,“有一样东西,是不需经过检验,就会送到我身边的。” 第117章 我们再去寒潭那走一趟…… “有一样东西, 是不需经过检验,就会送到我身边的。” -- 第218页 陆太医一经提点,神色震惊地望向对方:“娘娘是说……” 他艰涩地吐出最后几个词, “宋太医熬制的汤药?” 皇后轻轻颔首:“自我孕三月后, 陛下便让宋太医为我开方熬药, 每日多至三碗,少也有一碗。” “且为防止他人插手, 陛下特令宋太医亲自抓药熬制, 一经熬好,即由阿月送至坤宁宫, 半分不假手他人。” 宋辛张大嘴:“一天三碗药, 病痨也经不住这么喝啊!” 他瞪向陆太医:“你就由着那他给人开药?” 陆太医讷讷道:“宋太医说皇后气血两亏,因此需要多用汤药,补气益血,老、老夫觉得有些道理……” 皇室中人大多身体娇弱,有个咳嗽头晕,就急哄哄地请太医,开上半个月的药,久而久之, 陆太医都习惯了他们日日服药。 加之皇后由宋太医主治, 他不过从旁辅助, 竟一时也没察觉出不对。 皇后继续道:“我每次服药后,总会感觉口干舌燥, 提不起力气,本以为是药物的副作用,现在想来,或许就是中了毒的症状。” “可是, ”陆太医道,“宋兄祖上三代都为太医,他在太医院任职三十年,怎么会给皇后下毒?” “陆太医莫急,这不过是个猜测,还未经过验证。” 杭絮淡淡道,瞥了一眼皇后,“或许是其他人下的毒。” 妇人抬眼,同杭絮的目光撞上,下一刻又移开,没有说话。 她显然也明白了对方的意思,汤药只经过两人之手,不是宋太医,那只能是她的贴身婢女,阿月了。 陆太医站起来,急匆匆地在帐篷里绕了几圈,忽地停下来,对杭絮道:“王老夫还要在这里照顾娘娘几日,请王妃上山后,一定要禀报陛下,让他查个明白。” 杭絮摇摇头:“陆太医莫急,现在暴露,未免打草惊蛇,消息从行宫传到京城,不知要泄露多少遍,只会给人处理漏洞的机会。” 陆太医一愣,“那按王妃所想,应该如何?” 他只会治病救人,对这些权谋计策毫无头绪。 “待皇后身体恢复,想必告祭已过,你们不必上山,直接回宫,在宫里也不要声张。” “我们已经有了推断,验证也简单。” 陆太医连连点头,“对对,到时候把药一验就知道了,老夫糊涂了。” 她看向妇人:“皇后回宫之时,可否带上宋辛?” “他精通北疆药物,犹擅毒药,与陆太医配合,想必事半功倍。” 皇后颔首:“只要宋大夫愿意,我自然答应。” 杭絮又看宋辛,这人正龇牙咧嘴,一副不情愿的模样,“怎么,你不愿意去?” 宋辛收了表情,立正道:“去去去!” 他暗哼了一声,等事情结束后,一定要多要些上前,他救的可是皇后,赏个一百两黄金不过分吧? 加上他存在钱庄里的银两,都可以在京城买套宅子了,还是三进三出的……不对不对,要买也是在老家买! - 等到晚上,皇后的情况便逐渐稳定,正好雨也停了,杭絮不敢耽搁,在军营里借了匹马,便上山去。 她走的还是来时那条路,不过这次不必像下山时那么匆忙,也安全许多。 半个时辰后,她来到了被刺客偷袭的地方。 经过大半日的雨水冲刷,这里的血迹早已消失,看不见半点痕迹,奇怪的是,连地上横七竖八地尸体也消失了。 或许是后面赶来的御林军把尸体处理了,杭絮这样想着,跳下马,还是查探起来。 这次的偷袭极其诡异,从皇帝同意杭絮带皇后下山,至到达此处,不过一个时辰,这样短短的时间,能得到消息、并组织人手进行偷袭的,只有可能是山上之人。 可是能够进行告祭的,全为皇亲国戚,他们与皇后有何仇怨,竟要下死手? 若说妃子,也不太可能,山下的时候,杭絮问过,皇帝后宫只有寥寥几人,还都是在王爷时期纳的妾,皆已年老,既无争宠之心,也无杀人之能。 那究竟是谁?皇子、皇女、或是皇后的母族? 杭絮走到崖壁下,用脚拨开杂草,看见岩石上几点微红的痕迹,没什么用处,又把杂草拨回去。 皇后被下毒,与这次的刺客,很可能是同一个指使者,他见自己要带人下山,阻拦了皇后死去,便坐不住了,派人拦截。 等等—— 杭絮的脚步顿住。 既然下毒与刺杀可以是一人所为,药仓失火想必也逃不开联系,那皇后在潭边摔倒,为何不能也是人为呢? 她逐渐明白了那人所想,慢慢下毒,虽然生产那日皇后必死无疑,但其腹中胎儿,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因此他做了另一个计划,让皇后摔倒大出血,再烧毁药仓,这样一来,皇后无药可医,只能痛苦死去,她腹中的孩子只有八月,也无法活下来。 这么想来,或许山路垮塌,也是那人所为。 杭絮越想越多,不禁打了个寒颤。 那人是谁,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确定找不到任何痕迹后,杭絮重新上马,继续出发。 到达山上的时候,天色已是漆黑,刘喜在路口站着,神情焦灼,脸色憔悴,显然等了一整天。 见到杭絮,他的神情变得惊喜,连忙迎上去,“王妃回来了,皇后娘娘情况如何?” -- 第219页 杭絮翻身下马,“刘公公放心,皇后与孩子皆无大碍,陆太医在山下看护。” 刘喜长舒了一口气,“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他转了个身,引着杭絮向行宫走去:“王妃赶紧随我去见陛下,他等了一天,连饭也吃不下,听见这消息,也能安心了。” 皇帝在皇后的别院中,刘喜打开卧房的门,杭絮迈过门槛进去。 绕过屏风,昏暗的室内,一个高大的人影坐在床边,神色沉郁,久久没有动作,似乎并没有发现进来的两人。 刘喜轻声喊道:“陛下,王妃回来了。” 皇帝猛地抬头,看向杭絮,一双凤目威严灼然:“梓童可无恙?” 杭絮掀起衣摆跪下:“不负陛下所托,皇后与腹中胎儿皆安然无恙,如今正在西郊军营修养。” 皇帝紧绷的身体骤然松懈,杭絮第一次见他露出虚弱的神情。 “梓童无事就好……” 几个呼吸后,皇帝皱眉道:“梓童为何在西郊军营,不是应该在皇后。” 杭絮抬首,解释道:“西郊比皇宫要近五里,且药物大夫俱全,当时情况紧急,我为节省时间,方才改道往军营。” 对方眉头松开:“如此。” 又道:“你说的大夫,是宋辛?” 她有心替宋辛揽揽功,日后进宫也好操作也,于是道:“不错,当时皇后血崩之症未停,宋辛写下药方,又给皇后施针,方才稳住情况。” 皇帝叹一口气:“宋大夫助朕良多,待下山后,朕一定多加封赏。” 他问了杭絮许多关于皇后的问题,又让刘喜派人去山下查看,直到两刻钟后,她才走出屋门。 她抬头望天,那一轮钩月越发细瘦,八月将尽,想必城中的节日氛围也散得差不多,再想与容琤同游,便要等到明年了。 出了皇后的院落,杭絮往自己的卧房走去,走进院门,她的脚步一顿,重新退到院外,看着墙根,微蹙起眉。 墙根处,一个瘦小的女孩正抱膝蹲着,眼睛半闭,脑袋一点一点。 她的穿着单薄,雨后寒风吹过,激得她抖了抖,但她没有半点想离开的意思,只是把自己抱得更紧些。 杭絮走近弯腰,把手掌贴在她的额头,“醒醒。” 容攸在半梦半醒间,额头忽然感受到一阵温热,上方传来温和无奈的声音,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熟悉的人影,“絮姐姐,你、你回来了?” “絮姐姐回来了!”容琤一下子站起来,重复一遍,语气含着惊喜。 “你在这里等了多久?” “雨停后我就来了。”容攸含糊地回答一句,又问道,“絮姐姐,母后怎么样了?” 雨停后,那也有两个多时辰了,杭絮叹一口气,揉揉对方的脑袋,“放心,皇后没事。” “那、那母后的孩子呢?”容攸又问道。 “也没事,她们两个好好地待在山下,再过几天,你就能见到了。” “这样、这样就好,”容攸点点头,“谢谢絮姐姐救了母后。” “谢什么?” “我、我问了刘公公,他说下山的路很危险,一不小心就要掉下山崖。” “如果不是我,母后不会摔倒,絮姐姐也不会经受这么多危险。” “这事怎么能怪你。” 女孩摇了摇了头,一夜未睡的她脸色苍白,神色却很坚定,“要是、要是我不那么胆小,再勇敢一点,姜月郡主就不会不依不挠,母后就不会因为担心我过来,也就不会摔倒了。” “按你这么算,就算有错,也该是姜月的错啊?” 杭絮颇有些无奈。想再安慰几句,一低头,却看见对方通红的眼眶——她流着眼泪,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她颇有些手忙脚乱,胡乱安慰了几句,最终叹了一口气:“真的不是你的错,你不哭,我告诉你一个跟秘密好不好,跟你母后有关的。” 容攸擦擦眼泪,抬起头,努力憋住了眼泪,但还是仍不住打了个哭隔:“什、什么秘密?” 看见对方停了哭声,杭絮松了一口气,进屋拿了一盏灯笼,塞到容攸手上。 “我们再去寒潭那走一趟。” 第118章 容攸听着杭絮奇异却有…… 子时已过, 天色透出熹微的晨光,把潭水映出粼粼的波光。 容攸提着灯笼,昏黄的灯光照亮四周, 她小心翼翼地迈步, 脚底突然发出突兀的咔嚓声, 少女被吓的倒退几步,揪住身后杭絮的袖子。 “没事, ”杭絮安抚地握住容攸的手, “不过是一根树枝而已。” 少女低头看去,发现青石板上确实是一根被折断的枯树枝。这才舒了一口气, 同时心底生出些羞怯来。 杭絮却没有松开容攸的手, 拉她来到当日皇后摔倒的地方,一齐蹲下。 她低头,望着雨后犹带湿润水汽的青石板,低声道:“阿且,你看出什么了吗?” 容攸仔仔细细地盯了青石板好一会儿,皱着小小的眉头:“很、很干净。” 原本的石板虽然光滑,但少不得有些灰尘石粒,缝隙里还存着不少青苔, 难以清理, 如今不管缝隙内外, 皆干干净净,看不见一点青苔尘土。 “淋了一整天的雨, 当然干净。” 杭絮叹了一口气,雨水把这一片青石板冲得干净无比,但同样意味着所有的线索也消失无踪。 -- 第220页 “絮姐姐说的秘密是,”容攸虽然胆小, 却并不愚笨,她抚摸着那块光滑的石板,喃喃道,“母后摔倒,不是个意外,而是有心谋划吗?” “只是个猜测罢了。” 虽是这样说着,杭絮的神情却并不犹豫,这件事虽无实证,但她也有八九不离十的把握。 现在她们唯一要做的就是找出确切的线索。 “这是几天来的第一场雨,今早地上还干燥得很,在这样的条件下,他们应该做什么,才能让皇后摔倒呢?” “桐油?不可能,那时天光亮的很,如果地上有油,我一定不会忽视。” 杭絮站起来,后仰着身子,作出孕妇的步态,在湿滑的青石板上慢慢踱着步。 突然,她的身体猛地向前倾去,在即将接触地面的一刹,又拧转一半,用身侧倒向地面。 “絮姐姐!” 这一切都发生在转瞬间,容攸慌张地想去搀扶,却发现杭絮早就拍拍衣摆站起来,方才察觉对方是故意为之。 “絮姐姐,你没事吧,刚才你摔得好重。” “没事,”杭絮摆摆手,“看着重而已。” 以孕妇后仰的步态,这种倒姿在青石板上根本做不出来,她又是故意为之,根本没多重。 算来算去,应该还是石板上被人撒了东西,但除了桐油,还有什么东西能让人摔倒,又隐蔽无比呢? “絮姐姐,那些青苔,都被冲进水潭里了。” 容攸不知何时蹲在了水潭边,正探个头看着水面。 “会不会,那些东西也在水潭里啊?” 杭絮一想,觉得这话颇有道理,于是也在岸边蹲下,原本干净清透的水潭经过一日雨大,已变得浑浊无比,上面漂浮着青苔灰尘,看着极为恶心。 她却视若无睹,伸手去捞水里的东西,抬起来时,掌心一片污秽。 石子、一条小小的死鱼、水藻、被冲下来的青苔……没什么特别的东西。 她刚想把东西扔回水里,再捞一次,容攸疑惑的声音却响起: “絮姐姐,那上面亮晶晶的东西是什么啊?” 杭絮一愣,忙问道:“哪里的东西?” “这个,青苔上面的。” 容攸靠近了些,细瘦的指尖拨开石子和水藻,捏起一小块青苔:“就是这上面,好多亮晶晶的东西。” 杭絮眯着眼睛看了许久,也没在上面看见那点亮晶晶的东西,实在是晨光太暗,也实在是容攸的视线太好。 “阿且,帮我把灯笼拿过来。” 容攸乖乖应声,“噔噔”去拿了灯笼,跑过来:“给。” 她接过灯笼,灯光虽也不太亮,但离得近,也有些用处。 在灯笼暖黄光线的照射下,那青苔果然发出细碎的光芒,就如碾碎的琉璃粉末。 杭絮又靠近了些,那青苔上的琉璃末更加清晰,并非她想象中的碎片模样,而是黏附在青苔纤细的茎上,分辨不出是什么东西。 她放下灯笼,伸出另一只手,拇指和食指合并,在上面一捏,没有摸到意料中的坚硬粉末,而是……一手的腻滑。 她忽地意识到什么,低下头嗅了嗅手指,而后心中一动。 果然,是油脂的气味! 杭絮提灯靠近水面,昏暗时水面一片浑浊,而今有了亮光,那浑浊中又闪现数点微光。 她伸手去捞那些微光,不出所料,果然也是凝结的油脂。 容攸学她的模样,也捞了一点油脂,放在鼻下去嗅,“怎么有种香香的味道?” “当然香了,”杭絮冷笑一声,“这些全都是猪油,本是用来做菜的东西,被人拿来陷害别人,当真是好心思!” 女孩闻言,仔细看了看手上的东西,恍然大悟,“这、这是放在锅旁那些白白的东西!” 锅旁的猪油往往是一大碗,雪白厚重,实在是难以与手上的这些东西联系起来。 猪油不像桐油,是流动的液体,一般情况下,它总是膏一般的模样。 杭絮站起来,走到皇后摔倒的地方,慢慢说出自己的推断, “先把猪油烧热,变成液体,浇在这一片地方,待冷却凝固,它便是透光的白色,加之灰尘的掩盖,如何能看得出来?” “待暴雨后,猪油被冲到潭里,用不了一天,就会被里面的鱼虾食尽,到时线索全然消失,任凭我们再怎么怀疑,也只能认为这是场意外了。” “这么说了,我还要多谢你,若不是刚才拉着你来这里,估计线索早就不见了。” 容攸愣愣地睁大双眼,听着杭絮奇异却有理有据的推测,心中慢慢浮现恐惧,“有人要、要害母后,为什么。” “谁知道呢,无非是为了什么权势利益。” 她转过来,面向容攸:“阿且,现在你总明白了,你没有错,也不必自责。” “就算没有姜月找你麻烦,那些人也会寻别的机会,皇后一样会受伤。” “好了,天快亮了,我们回去吧。” 她拍拍衣摆站起来,“一夜没睡,你肯定困了。” 容攸也跟着站起来,揪住对方的一片衣摆,“絮姐姐,你、你帮帮母后。” 杭絮转身道:“我既然找到了线索,就一定会帮的。” “不过阿且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 第221页 “不许把这件事告诉别人,谁都不许,就算是陛下也不可以,知道吗?” 容攸郑重地点点头:“絮姐姐放心,我一定不会说出去的。” 她挥了挥小拳头,“等你找到了凶手,我再告诉父皇,让他好好惩罚他!” “还有,要告诉阿月,她一定也很自责。” 杭絮笑笑,没有应话,容攸虽然聪明,却还是太单纯了,把皇后带到寒潭,引到浇了猪油的地方,再适时放手的人,难道不正是阿月吗? 她可不认为对方会自责愧疚。 - 回去的时候,晨光已然明亮,远处露出初日的一个角,染红半扇天空。 经过皇后别院的时候,刘喜恰好从里面出来,杭絮正想问他些问题,于是把人叫住:“刘公公。” 刘喜留步,转过头,露出一张欣喜的脸,“王妃。” “发生了何事,公公笑得这样开心?” 刘喜的笑容又加大了些:“去军营查探的侍卫回来了,据他们禀报,皇后娘娘现在脸色红润,身体康健,陛下高兴得紧,脸色都好了许多。” “这就好,”她点点头,“我有一事,想问问刘公公。” 刘喜现在看着杭絮,简直是越看越欣喜,嘴上应道:“王妃尽管问。” “在我之前下山的那队御林军,回来了吗?” 对方一愣,“那几人,不是跟随王妃一起下山了吗?” 杭絮心头一紧,“我在军营里待了几个时辰,根本没有看见他们。” “他们也没有回到行宫,这是怎么回事?”刘喜也焦急起来。 杭絮抿抿嘴,将遇见刺客的事跟对方说了——她原以为那几人回到行宫后已经通报过,皇帝知晓,就没把这事说出来。 刘喜听罢,更加焦急,“这么大的事,王妃也不早点说。” 杭絮神色有些懊恼:“是我的疏忽,以为你们已经知道了。” 既然御林军没有行宫,那满地的刺客尸体,估计也非几人收拾。 既然如此,是谁清理了那些尸体? 对方躬身,“王妃先休息吧,我赶紧去通报陛下,让他派人寻找。” 她叹了一口气,罢了,这事就先让别人忙活吧,比她一人瞎琢磨有用。 回到院子的时候,杭絮尚还精神着,没什么困意,她来到卧房门口,正与推开门,想了想,又走到另一边,推开了容琤的屋门。 不知道容琤被送回来了没有。 屋内燃着几盏灯火,室内蒙蒙亮,连带着床上容琤的容貌也迷蒙起来。 她走近些,对方的面容逐渐清晰,苍白的脸在灯光下带着几丝暖色,凤眼紧阖,长睫在眼睑投下深重的阴影。 杭絮注视着对方苍白的脸色,揪住被子的一角,用力掀开,把他的身体露出来,又把寝衣掀开,去看伤势。 几处擦伤,都上了药,最严重的是胸口的一大片淤青,据她多年的经验,容琤的昏迷正是源于这处伤。 检查完毕,她松了口气,幸好,都不太严重,很快就能醒过来。 把容琤的寝衣穿好,一抬头,正看见他薄情的脸,即使在昏迷中,他的神态依旧是如此的冷漠,仿佛在抗拒她的行为。 不过杭絮可不怕,她伸出手指,抵住容琤的唇角,往两边拉伸,弄出一个滑稽的笑。 她也笑起来,笑着笑着,便有了些困意,于是干脆把外衣脱了,上床,翻到里侧,反正她是小小的一个,不占什么位置,睡在里面正合适。 杭絮把被子重新盖回来,不小心碰到容琤的手,唔,有些凉,暖暖就好了。 她闭眼,握紧对方的手,不一会儿,便睡去了。 第119章 他们竟连一个未出生的…… 杭絮是被透窗的光线叫醒的。她闭着眼, 模模糊糊感觉到眼前是金黄的夕阳,打在脸上有些微的暖意。 她嘟哝一声,转了个身, 把脑袋埋在枕头里, 左手在床铺里胡乱摸几下, 摸了个空。 她心里一惊,困意消退, 把眼睛睁开, 身边的位置空空荡荡。 顾不得睡觉,她连忙起身, 把被子掀开, 去找自己的衣服。 他身上还受着伤,走路都费劲,跑哪儿去了? 杭絮穿好衣服下床,走到门边,正要拉开门,门板忽地从外被推开,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外。 他原本面色平淡,可没法, 就算面无表情, 那张脸也自带七分冷酷, 此刻唇角却微微勾起来,冷酷消去, 忽地柔和起来。 “阿絮终于醒了。” 她退开,让人走进来,颇有些不好意思,“现在什么时候了?” “申时末。” 她咂舌, 这可太久了,从入睡到现在,大约有五六个时辰。 “或许是阿絮昨日太累了,这才睡了许久。” 容琤把手上的托盘放在桌上,“我让人做了点清淡的饮食,本想等你醒了再吃,现在倒是正好。” 他不喜下人服侍,因此王府里贴身服侍的奴婢极少,身边只有一个卫陵,用来传传消息,送送衣服。 这习惯在行宫里也是一样,卫陵不在,他便自己去吩咐厨房,厨娘见他一张冷脸,吓得止不住腿抖,生怕是自己做的菜不合心意。 他将托盘的菜一碗碗端出来,最后一样,是一个碗盅。 杭絮望着盖子上孔洞冒出的腾腾热气,问道:“这是什么?” -- 第222页 “山上的药材都烧完了,熬不了祛湿的汤药,我便让厨房熬了一碗姜汤。” “阿絮趁热喝了,免得染上风寒。” 她点点头,掀开盖子,吹一吹热气,“咕咚咕咚”把一整碗姜汤喝完,眉头都没皱一下。 相比于宋辛熬的祛湿汤,这碗姜汤简直可以算得上美味——居然还加了蜂蜜。 喝完姜汤,拿起筷子的时候,她才意识到一件事,抬头看容琤,“你都知道了?” 对方颔首:“我醒后去找皇兄,他把阿絮的所作所为尽数告诉了我。” 若非知道杭絮的经历,也不会想到她淋了雨受了寒,去让人熬汤。 杭絮伸出筷子,把菜夹到碗里,咽下一口粥后,忽然道:“这回,我可什么伤都没受。” “你别听别人讲山路凶险,其实没那么危险,那群刺客个顶个的弱,三两下就完事了……” “我当然相信阿絮。” 她还想再说什么,此刻却顿住了。 “不过,”容琤上半身前倾,和杭絮逐渐接近,最后垂头,和她四目相对,那双凤眼里带着点笑意: “阿絮看着有些急切,难道有什么事瞒着我?” “没有没有!”她连连拒绝,“我就是……怕你担心。” 怕容琤追问,她再度出声,转移对方的注意力:“不过我确实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 杭絮把皇后身后发生的事尽数告诉了容琤,连带着自己的发现和猜测。 话毕,容琤的眉头微皱起来。 “你说,到底是谁要对皇后出手呢,孩子还在肚子里,为了夺权,去对付那几个成年的皇子不是更好吗?”杭絮想不明白。 容琤摇了摇头,“最有可能做出这事的,反倒是那几个皇子。” 她一怔,“为什么?” “皇兄年富力强,至少可以在位二十年,若嫡子正常出生,待二十年后,正好可以同他的兄长们争一争。” “到那时,论年龄、论身份,倒是皇幼子占了优。” “所以,”杭絮不懂权数,但听对方一说,却也明白了,“嫡子出生,最受威胁的就是这几个皇子,因此最想除掉孩子的,也是他们。” 容琤颔首,接着道:“皇兄情深,若是皇后与皇子一同死去,几年内定然不会重新立后,那时就算嫡子出生,年纪也太小了,对他们没有威胁。” “原来还有这种可能。”杭絮慨然,她实在是想不通,那些皇子为何能够深谋远虑至此,竟连一个未出生的血脉亲人,也要暗中算计。 “不过既然我们已经发现,阿絮又做好了打算,这事暂时就不但担心,待嫡子出生,没了后顾之忧,我们再行谋划。” 她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 说话间,桌上的饭菜已不知不觉吃完,杭絮放下碗筷,摸一摸圆溜溜的肚子,想起一件事,又问道:“那玉佩的事,有消息了吗?” 她问的是在滕州容敛身上找到的那枚,后来交给了容琤,对方让银作局辨别去了。 容琤道:“前几日我命人去问,他们说玉佩图纹奇异,一时没有找到来源,还要再废些功夫。” “阿絮问起,可是有用?” 她摇头:“忽然想起罢了。” 山下军营里,她向爹爹问起那枚玉佩的来源,由此想到另一枚玉佩。 这两枚都有着奇怪的纹路,虽不尽相同,却让人忍不住想到一起。 - 容琤的伤好得很快,两日后便行动无虞,正好赶上祭祀典礼。 告祭完毕后,本还要在山上逗留一会儿,然而皇帝或许是太过担心皇后,大手一挥,让众人立即下山。 下山之路比上山更加颠簸。前几日山路垮塌,道路刚清理不久,上面还残留着许多碎石,马车时不时上下起伏一番。 车厢中的杭絮头昏脑胀,恨不得抢过马夫的缰绳,自己赶车,这样反倒不晕。 马车终于下了山,走上官道,晃悠悠越过军营所在,向皇城驶去。 离城门还剩一里的时候,马车的速度渐渐慢下来,御林军从中心散开,围绕在御驾周围,隔开人群,以作保护。 城门口人流众多,鱼龙混杂,保不齐就有刺客混在其中,因此需要早做准备。 路面越发平坦,杭絮隐隐能听见远处传来的喧闹声,满是烟火气息。 离城门越近,喧闹声便越重 ,她百无聊赖地分辨着里面老人的气息,忽的,她眼神一凝,倾身掀开帘子。 容琤看见她的异常举动,问道:“听见了什么?” 杭絮皱着眉:“奇怪的声音,有人穿着盔甲。” 不是御林军身上明光湛湛的那种盔甲,接口摩擦的声音也悦耳好听,而是一种陈旧的、锈蚀的、破烂不堪的盔甲摩擦的声音。 由于无法固定,那盔甲偶尔还碰撞一番,发出“叮当”的金铁交击声。 她在北疆的战场上常常听见这种声音,没想到回到京城后又一次听见了。 容琤的神色也变得严肃,百姓中出现身穿盔甲之人,这可不是件正常的事情,他沉声道:“我去让人搜查一番。” 可未等他下车吩咐,那声音的来源便自几出现了。 “陛下!陛下救命啊!” 一道凄惨的声音由远及近传来,连带着盔甲“哐当哐当”的撞击声,刺耳至极。 -- 第223页 御林军竖起长.枪,严阵以待,然而从人群中冲出的,乃是一个乞丐模样的男人。 男人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盔甲,甲片破碎,上面沾着许多污迹,已分辨不出原来的颜色,里头的衣服也一样,带着脏污和斑斑点点的暗红血迹。 他的身材高大,却蓬头垢面,不顾众人惊异的眼光,一面喊着,一面向皇帝所在的马车冲过来,到了御林军身边,倏地停下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男人“咚咚”地磕着头,额头立刻出现一片血污,呼喊不停:“我有事要报,请陛下一听!” 御林军早已把人围住,枪尖刺向男人:“来者何人,何故在圣驾前喧哗?” 男人没有理会御林军的问话,依旧一边磕头一边喊话,声音大而凄惨,传出去了很远,四周的百姓停下动作,纷纷窃窃私语。 见男人不回答,御林军也失了耐心,两人上前,架起对方的两只手臂,把他拎了起来。 男人胡乱挣扎,却无济于事,被御林军带着经过御驾旁边时,他忽然加大的声音,朝帷幔喊道:“陛下,救救北疆,救救北疆啊!” 他只说了一句话,便被捂住了嘴,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男人被渐渐带远,一道威严的声音骤然响起:“慢着!” 御林军动作顿住,回了头,皇帝把帷幔掀开一半,露出沉肃的面庞:“把他带过来。” 男人被反绑着双手,带到御驾旁边。 “你方才所说‘救救北疆’是为何事?” 他抬首,露出一张布满尘土的脸,以及一双浑浊的眼睛,“北疆、北疆有大难,草原蛮族不日就要进攻,守不住了,北疆守不住,大宁也守不住了!” 此话一出,四下皆惊,一御林军出声呵斥道:“你这乞丐,在胡言乱语什么,我大宁四海升平,怎会不守!” 皇帝的脸色却沉重起来,他一挥手,止住御林军的呵斥,对男人道:“你这话是何意?” 男人正要说什么,脑袋晃了晃,忽的向前一倾,重重倒在地上。 “怎么回事?”皇帝皱眉,“刘喜,你去看看。” 刘喜应声,走到男人身边,蹲下来仔细检查一番,道:“陛下,这人几处伤口已经溃烂,脸色青黑,是支撑不住,晕过去了。” 他试探着问道:“奴才把人带回去先治着?” 皇帝没有同意,反而转向一边:“你过来。” 杭絮一怔,穿过御林军的包围圈,走了过去,从男人冲出人群开始,她就下了车,在一旁看着。 听见他那惊世骇俗的语言,也并未太过在意,兴许又是一个装疯卖傻的。 皇帝见杭絮走过来,重新看向晕倒的男人:“你去看看,这人穿的是不是北疆的盔甲。” 军队盔甲皆为制式,由兵部统一制造,每一件都花费甚重,绝不会外流,的确是辨别身份真伪的好办法。 杭絮也想到了这一点,她蹲下去,捏住一块甲片仔细观察,摸过上面独特的花纹,心一点点沉下来。 许久,她重新站起来,抬首看向皇帝,低声道:“回陛下,的确是北疆制式盔甲。” 第120章 柳阳景微微笑起来,有…… 男人最后被带进了队伍, 皇帝嘱咐刘喜,待这人醒来,务必盘问清楚身份。 杭絮站在一边, 看男人的四肢被人拎起, 带到别处, 他满是尘土的脸带着一种北疆特有的风霜,他的盔甲、他的身材, 活脱脱就是一个北疆的士兵。 可若真是如此, 为何男人会出现在京城,用凄惨的语调, 喊着如此石破天惊的话语? 她不由得有些担忧。 - 回到皇宫后, 皇帝很快同意了皇后与陆太医的请求——让宋辛也留在皇宫,为皇后调养,顺便把对方周围的服侍人数又加重了不少。 杭絮重新开始在大理寺与王府来回的生活,派出晋州打探消息的人手已经回来,容琤也忙碌起来。 柳阳景依旧是一副温和的模样,可她已从寺丞口中得知,这人实在效率惊人,短短五日, 就已经把该查的都查了一遍, 连仲武与杜羲纬何日何地见过几面, 都清清楚楚。 她到来的时候,柳阳景正在写着什么, 见有人靠近,也不停笔,她便低头去看。 纸上洋洋洒洒已有数百言,从杜羲纬犯案开始, 把他如何挑选人手、如何运出图纸、如何销毁证据、如何隐匿……写得清清楚楚,且桩桩与现有的线索相合。 半刻钟后,柳阳景放下笔,不看身旁的杭絮,抖一抖生宣,放到一边。 她只好出声问道:“柳大人在写诉状?” 一般的案子,诉状一般由苦主请人写成,,不过像这种大案,无人上诉,由官员代为书写,也不是没有。 “不过是一点猜测,称不上诉状,许多部分尚存疑,还不是断案的时候。” 他站起来,终于看向杭絮:“我今日要去兵部侍郎的府邸一趟,王妃既然来了,正好一起。” 杭絮颔首:“现在就走?” “现在启程。” - 杭絮松松拉着缰绳,漫无目的地思索着。 上回柳阳景几乎把整个杜府都搬空,物证全在大理寺,这回再来,要找的只能是人证了。 杜夫人,还有杜津远,他要做的,大约就是从这两人口中问出点什么。 -- 第224页 不出她所料,来到杜府的会客堂,柳阳景并没有派人去搜查,反而自顾自倒了杯茶,和座上的杜夫人说起话来。 杜夫人脸色相比上次,更加憔悴了些,神色忧愁,肤色苍白,可见到柳阳景,还是强撑着笑了笑,“柳大人,不知案情进展如何,我家夫君在狱中可还平安?” 杜府被大理寺的人团团围住,不能出门,自从上次杜津远偷偷跑出去后,周围的防护更严密了些。 杜夫人在府中忧心忡忡,却无法作为,愁郁压得一张脸满是憔悴。 “杜夫人放心,”柳阳景温声道,“案情进展喜人,至于杜侍郎,他在狱中也并未吃什么苦头,身体还算康健。” 妇人松了口气:“无事就好、无事就好……” 她没有意识到的是,柳阳景说的进展喜人,指的是表明杜羲纬是叛徒的证据越来越多。 “柳某今日来此,是想问杜夫人几个问题。” “杜大人尽管问,臣妇一定知无不言。” 柳阳景放下茶盏,神色不变,缓声问了几个平常的问题。 杭絮也喝着茶,在一旁听着,暗道柳阳景这人实在心思深沉。 他问的问题看似平常,可细究步步都是陷阱。 他问杜羲纬平日几时回府,神态如何,想问的其实是对方是否在外逗留,又是在做什么; 问他平日除了公文图纸还看些什么,问平日言论,问府中出行玉佩的分发…… 杜夫人懵懵懂懂,一一回答,最后,更是道:“柳大人问印章?那些印章都是我夫君的心头之物,从不外界,偶送几个给挚友,从未外借过。” 杭絮握紧手掌。想要出声阻拦,却硬生生压制了冲动,只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若印章从不外借,岂不正好证明仲武手中印了章子的书信,乃是杜侍郎亲手写成? 原本就明了的证据,现在更是板上钉钉。 柳阳景微微笑起来,狼毫笔搁下,有了这一个回答,其余都不重要了。 见对方放下笔,杜夫人,忙问道:“柳大人还要问吗?” 柳阳景将写满字的纸折起来,收进袖子里,“我已问完,不打扰夫人了。” 杜夫人点点头,她望见对方脸上微微的笑意,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柳大人这么高兴,想必夫君离出狱也不远了。 - 问罢杜夫人,柳阳景又问起杜津远的位置。 “臣还有些问题,要想询问杜公子。” 杜夫人道:“津儿离家数年,才回来没几日,对夫君的事不太清楚。” 柳阳景摇摇头:“只是例行问答罢了,总不能问了杜夫人,却漏下杜公子。” 妇人便亲自引两人去杜津远的房间。 走在路上,她嘱咐道:“津儿这两日情绪有些反常,望两位不要放在心上。” 今日是个秋阳高照的好天气,杜津远的屋中却一片昏暗,杜夫人把门推到两边,让光线倾斜进来,照亮满地凌乱的纸张。 她轻声道:“津儿,大理寺的柳大人与王妃来了,要问你一些问题。” 屋子深处响起椅子与地板摩擦的刺耳声音,接着,一个瘦削的人影踩着地上的纸走到门口。 阳光照射下,这人的样貌清晰无比,杭絮看了又看,简直不敢相信他是杜津远。 他满面胡须,头发凌乱,一身衣袍脏污,沾满了各色的墨水,简直像一副画。 现在的杜津远,与上次满心热忱蓄势待发的模样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津儿,你怎么还是这副模样,昨日给你烧的热水没有用吗,至少把身上收拾干净……” 杜夫人一见孩子,便絮絮地关心起来,还揪着帕子踮起脚,想要把儿子脸上的墨水擦去。 杜津远也不回应,愣愣立在原处,等杜夫人擦完,转到杭絮这边。 他的目光从凌乱的发丝里沉沉望向两人,“两位找我何事?” 柳阳景没有回答,侧身向杜夫人,“臣想与杜公子单独谈谈,夫人可否回避?” 夫人点点头,揪着帕子走远了,期间频频回头,目光里尽是担忧。 院内,门口的杜津远退了几步让出路,“进来吧。” 杭絮站在门槛后,弯腰拾起一张纸,上面画着一座小亭,细节栩栩,瓦片用天青色的彩墨描绘,栏杆朱红,阶下的一株芍药开的鲜妍。 她又看了几张,皆是彩墨绘成的图画,生动无比。 她不忍踩上这些画,想要踏着纸片的缝隙跳进来,这时柳阳景正好打开窗户,日光把整间屋子照的亮堂堂,也让她看见屋子的地面无一处不扔着宣纸,根本没有空隙。 满屋的宣纸大约有数百张,铺满每一寸地面,于是杭絮放弃了原来的想法,直接走了进来。 杜津远不知何时坐在了椅子上,身前铺着一张生宣,正提笔勾勒着什么,头也不抬出声道:“柳大人要问些什么?” 柳阳景手里拿着一张画纸:“杜公子喜爱作画?” “这似乎与我父亲没什么关系。”杜津远冷冷回道。 “那柳某换一个说法罢,杜公子的画技,可是由杜侍郎教授?” 握着画笔的手忽地一顿,“是又如何?” “无甚关系,”柳阳景温和地笑起来,“柳某只是觉得,杜侍郎似乎十分疼爱杜公子。” -- 第225页 杜津远终于转过来,他身前的画作也显露,画的是一池残荷,只简略勾勒出大致的形状,荷花凋零、枯叶折落,让人一眼望去便知其意境。 他盯着柳阳景:“柳大人哪只眼睛看出那人疼爱我?” 他冷笑道:“我从小被他逼着读四书五经,科举不中,又被逼着考第二次第三次,我跑出去的这几年,他可没派人找过我!” 他的神情满是怨愤和讥笑,似乎从骨子里对柳阳景的话感到不屑。 “是吗?柳某可不觉得。” 柳阳景没有在意对方的讥讽,神色依旧温和,他从袖中拿出一叠纸,摊开放在桌上。 “杜公子请看。” 杜津远拿起一张,随意看去,神情愣住。 “这是我在杜侍郎的书房中找到的画作,观其画技,应该是杜公子四五岁时的画作。” “这一张画的是杜夫人,杜公子似乎从小就有画人像的天赋。” 柳阳景选的很巧妙,这一沓画纸里,包括了杜津远各个时期的画作。 “哦,这一张画的也是荷花。”柳阳景拿起一张画纸。 杜津远摩挲着纸上那株稚嫩的荷花,喃喃道:“这是我五岁时画的画。” 柳阳景把这张画纸与桌上刚起稿的一张叠放在一起,两相对比,足以看出作画之人功力的进步。 “看来杜侍郎把杜公子教得很好。” 他微微笑起来:“这样的东西,在杜侍郎的书房里填满了一整个书柜,足足有几千张。” “连幼时的画作都要细心保存,杜公子现在还觉得,杜侍郎没有把你放在心上吗?” “这种东西有什么好保留的,他为什么、为什么从没告诉过我……” 杜津远攥紧那一沓画纸,狠狠望向柳阳景:“你说这些,到底要做什么!” 对方神色温和带笑:“杜侍郎如此疼爱独子,想必无论杜公子提出什么要求,都会欣然接受吧?” 杭絮心头一紧,杜津远猛地站起来:“你想让我做什么!” “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想请杜公子进天牢,与杜侍郎一叙,让他承认罪行。” “见杜公子的模样,似乎与杜侍郎无甚感情,尚有恨意,想必不会拒绝柳某的请求吧?” 第121章 王妃不必自以为是地安…… 窗外有阳光斜斜的射进来, 在屋内打下一条粗粗的光柱,光柱内有各色灰尘纷飞,四下静悄悄的, 只剩几声鸟雀的鸣叫。 柳阳景依旧温和而克制的笑着, 仿佛刚才所说之话不是劝人出卖自己的父亲, 而是感叹一句“天气真好” 杜津远咬着牙,两颊的肌肉微微抽动, 隔着杂乱的胡须, 杭絮也能看见他的脸涨红起来。 “你在说什么鬼话,他又没罪, 为什么要逼他承认!” 柳阳景不动声色:“如今有关杜侍郎叛国的证据已齐全, 只剩几个细节,杜公子数年未归,不知内情,一时难以接受,也属正常。” 杜津远冷笑一声,“既然柳大人说证据齐全,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屈尊来请我呢?” 他无奈的笑笑:“杜公子仔细想想, 叛国乃重罪, 陛下仁慈, 念在杜公子离家多年,也许不会责罚过重, 但杜夫人是杜侍郎的正妻,必然会受牵连。” 男人呼吸一滞。 柳阳景的话还在继续:“若是杜公子能够劝下杜侍郎,拿到他的口供,我便可以此向陛下求情, 兴许能保下杜夫人一命。” 他的语气变得诚恳:“杜侍郎局面已定,我做这些,只是想尽量帮一帮杜夫人与杜公子。” 杜津远神色恍然,掠过面前的柳阳景,侧过头,落在桌面上的一沓画上。 荷花、小亭、一叶孤舟、窗外的柳树、门前的青石板……他幼时把家中的每一处都走了个遍,尽数画在纸上。 不知何时,他原以为这些东西早就被丢弃,然而却是被另一人好好收藏保存着,纸面微微泛黄,透出岁月的痕迹。 “我……”他艰涩地吐出一个字,随后咳了几下,才说出后面的话,“让我想想……” 柳阳景后退几步,体贴道:“杜公子可以想一想再给我答复。” “柳某不打扰杜公子。” 他转身,朝门外走去。 杭絮倏地转身,望向柳阳景的脸,背对杜津远的那一霎,他脸上恳切的表情就完全消退,转为一成不变的温和漠然。 见她望来,对方没有丝毫惊慌,反倒微微笑了笑,接着缓步走出门外。 - 杜津远在椅子上垂头呆坐,抬头后,茫然的目光从杭絮的身上扫过,好一会儿才道:“王妃还在这里做什么?” 杭絮压低声音,不让门外的人听见:“难道你真的认为杜侍郎犯了罪?” 他凄然地笑笑:“证据确凿,我的想法又有什么用。” 他抚摸着那封信上熟悉至极的纹路时,心便凉了半截,时间逐渐流逝,事到如今,心已完全凉了下来。 “证据虽然确凿,但并非完全没有推翻的可能,杜侍郎有可能是被人诬陷。” 她不相信,与爹爹为好友的杜侍郎,竟存着叛国之心。 “诬陷、诬陷……可诬陷又要从哪里找证据!” 杜津远狠狠地把手中的狼毫笔甩到地上,“轱辘”的声音响了许久,墨水在画纸上留下一道刺目的痕迹。 -- 第226页 “证据不会消失,只要能够细心寻找,总能发现露出的蛛丝马迹。” 杭絮顿了顿,忽然意识到上一句话不像安慰,倒像嘲讽。 于是她又干巴巴地加了一句安慰:“杜侍郎在狱中,应该也不想见到自己的儿子是这副样子。” “你还是应当振作起来。” 杜津远转过身,背对着杭絮,从笔架上重新抽了一支笔,继续在纸上作画,“王妃不必自以为是地安慰别人,你不是我,理解不了我的感受。” 杭絮没有反驳,她站在后面,看对方把一副漂亮的残荷图抹成大片的黑,转身走了出去。 - 杜津远最终还是没有同意,只说要再考虑一段时日。 柳阳景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微皱一瞬,而后恢复原样。 “还请杜公子尽早作出决断。” 坐在马上的时候,柳阳景与杭絮并道而行。 杭絮不动声色地打量身边之人,柳阳景看着高瘦,文人一般的模样,骑马的动作姿态却很不错,比之军队里的骑兵,也无不及。 她夹了夹马腹,马匹轻轻打着哼,敏捷地穿过人流间的一个小缺口,甩开柳阳景。 可没一会儿,对方便又跟了上来,轻飘飘地瞥了杭絮一眼。她猜这人看出了自己动作,可却没有说什么,而是提起另一个话题。 “臣在杭将军家中搜出的那块玉佩,纹路有些奇怪,我这几日翻阅典籍,发现似乎与科尔沁有些关联。” “明日,臣要进宫向陛下禀报案情进展,顺便去拜访一番科尔沁的使者,届时又要打扰王妃了。” 虽然这样说着请求的话,但杭絮还是看出对方眼里隐藏得很好的漫不经心。 他的询问,不过是为了让人挑不出错处,至于杭絮到底会不会去,他毫不关心。 她也微微笑起来:“既然柳大人邀请,那我自然要去。” - 杭絮回到王府的时候,容琤已在书房,神色不比自己好上多少。 她坐在书桌的对面,趴在桌上看对方,椅子挪动发出些许声音,惊动正在沉思中的男人。 他抬起头,满面的凝重在望见杭絮消散大半,“阿絮回来了。” 杭絮见他的神色,猜测道:“是晋州的事?” 容琤颔首:“不错。” “派往晋州的探子已经回京,据他们禀报,晋州城内的一个仓库里,发现了大量的兵器。” “不仅有普通的刀枪剑戟,还有武器司研制的新式武器,其中四成以上由镔铁制造。” 她心头一惊,问道:“有没有抓到什么人?” “只有一个看守仓库的老人,老眼昏花,问什么都不回答,其余的或许都听到了风声,全都逃走了。” 不知怎的,杭絮心头升起一股放松的情绪——她原以为,这又是一桩指向杜侍郎的确凿证据。 她将自己这一日的见闻告诉容琤,对方微微蹙着眉:“襄助他人?这似乎不像大理寺卿的性格。” 杭絮哼了一声,“柳阳景说的好听,其实不过是想多拿一份证据,按他谨慎的性子,证据再多都不嫌。” “说什么为了杜夫人,不过是为了说服杜津远罢了。” “若柳阳景能保下杜夫人的一条命,倒也确实是帮助。”容琤淡淡道,“没有想到,兵部侍郎的儿子竟然就是扬州的那位画师。” 她叹了一口气:“他跟那时候,完全不一样了。” 她还记得那时对方死缠烂打的模样,絮絮叨叨,一说到与画画有关的事,就停不下来,把一浦的荷花画得如有天成。 现在却颓废而易怒,似乎已经接受父亲叛国的结局,不想做出任何努力。 “是否能振作起来,还需他自己想通。” “阿絮与他无亲无故,尽力劝了,便不必愧疚。” 容琤伸出手,搭在杭絮的左手上,那里沾着一点墨水的痕迹。 她翻过手,把墨水蹭在对方玉白的掌心,长舒了一口气,“对。” - 翌日。 杭絮与柳阳景到达皇宫的时候,正值下朝。 柳阳景忙着去找皇帝禀报,杭絮便悄悄绕到前殿,找到了容琤。 男人穿着金红的朝服,头发很规整的梳起,只在额头余下几缕碎发。 她望着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人影,挥了挥手。 容琤直直向前的的脚步一顿,歪了个角度,向杭絮的方向走来。 他走近,问道:“阿絮不是同大理寺卿入宫?” “他去见皇帝了,我是算准了时间来找你的。” 她转个身,拉住对方的手:“快,正好跟我去看看皇后的情况。” - 坤宁宫附近的守卫肉眼可见地多了起来,进了宫门,里面的奴婢更是数不清。 杭絮与容琤被带到皇后面前时,对方依旧坐在那个软榻上,不过神色精神很多,脸上也带了些笑意。 不过最大的不同,还是坐在小板凳上的宋辛,他拉着皇后的手,仔细把着脉,诊完左手诊右手,许久才站起来。 他拍拍手,“不错,皇后娘娘的身体好多了,看来我开的药是有用的。” 他又看向杭絮,“小将军来这里,是为了问——” 话说到一半,便被杭絮的眼神止住。 宋辛下意识噤了声,刚想问缘由,门板“吱呀”一声被打开,阿月清脆的声音传进来。 -- 第227页 “娘娘,我来送药了。” 少女小心翼翼地走进来,把托盘放在桌上,再把里面的三碗药依次端出来。 皇后望着漆黑的汤药,皱起眉:“怎么多了两碗?” “宋太医说了,娘娘的身体还没好全,所以他改了药方,加大了药量。” 阿月把一碗药放在妇人手上:“宋太医也是为了娘娘好,娘娘快喝吧,等凉下来,药性就不好了。” 望着阿月期待的眼神,皇后手指微微抽动,把药碗放下,微笑道:“没有茶,我可喝不下去。” 阿月心领神会跳起来:“娘娘等着,我去给你泡壶热茶。” 少女端着茶壶,一溜烟跑走了。 门关上的下一刻,宋辛便蹿到桌子边,把三个碗里面的药汁都闻了一遍,又从袖子里掏出药粉,在每个碗里都撒了一点。 白色的粉末在汤药中迅速变成黑褐色,接着凝结成块,沉在碗底。 杭絮望着那三碗散发苦涩气味的汤药,问道:“里面果真下了毒?” 宋辛拍拍手,“下了,这几天每碗药里都下了毒,份量还越来越重。” “还三碗,按这种喝法,还没撑到生产,皇后娘娘就要再血崩一次。” 皇后早已收敛了刚才温柔的笑意,面上毫无表情,这几天里,她已经被迫面对了许多次这样的情形。 “这些毒都是阿月下的?” “差不多。”宋辛一手端着一碗药,动作熟练地倒在床边一株月季的花盆里。 “差不多是什么意思?” “差不多的意思就是,”宋辛把最后一碗药毁尸灭迹,“药里不仅有毒,连汤药本身都有问题。” 第122章 她对我没留半点余地,…… 宋辛掰着指头给人解释:“药里面有细辛和桔梗两味药, 虽然看着都是给体虚之人用的,但一个是补阳,一个是祛阴, 用处大大不同。” “放在一起药性相冲, 根本不适宜服用。” “而且细辛还有微毒, 如果日日服用,就算不下其他毒, 那也会对身体造成极大的损害。” 他说罢, 不解道:“这可是任何一本医书上都有的,宋太医好歹也是个御医, 怎么会不知道?” “恐怕不是不知道, 皇后望着那三个空空如也的药碗,温声道:“只怕宋太医是被什么东西熏了心,连陛下的命令都忘了,一心要做那卖主求荣的事。” 她的神态恬淡,可细看却含着冷意。 宋辛问道:“我听人说当太医的月银可是有几十两,这还不够他用的吗?” “谁知道呢,”杭絮淡淡道,“这样看来, 不仅阿月有问题, 连宋太医都有问题。” 这两人一个是皇帝的心腹, 一个是皇后的心腹,谁也没想到他们竟然联合起来背叛了主子。 “茶来了!”伴着清脆的声音, 阿月端着一壶热茶慢慢地走进来。 她把茶壶放在桌上,看见三个空空的药碗,声音变得活泼:“哎呀,娘娘今日怎么喝的这么快!” 宋辛借着收拾药箱, 把头侧到一边,低低“切”了一声,当然,只有杭絮听见了。 ”这些是阿月的心意,我当然不能怠慢了。”妇人坐直了身体,伸出手,揉揉女孩的,“阿月对我这么好,我当然也要回报呀。” 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丝毫看不出面对的正是图谋将自己送进黄泉之人。 女孩嘻嘻一笑,把空碗放回托盘里。给皇后倒满一杯茶,塞进妇人手中:“娘娘先喝茶,我把碗送回去。” 她端着托盘又“噔噔”的跑走了,离开时掀起的纱帘微微晃动,有阳光穿过大开的门,把室内照亮一半。 皇后望着轻轻飘起的纱帘愣神,光线在柔软的布料上折射出七彩的光芒,像水波一样微微荡漾。 “哐当”一声,阳光被门板阻隔,室内重回阴暗,那纱帘变为普通的白色,停止晃动。 “皇后舍不得?”杭絮一直看着对方的动作,忽地出声问道。 “有什么舍不得。”皇后轻轻笑起来。 她看向容琤:“听闻瑄王记忆过人,那是否记得她第一次出现在我身边是什么时候?” 容琤沉吟片刻,道:“皇后嫁给皇兄的第三个月。” “不错,”她道,“第三个月,那时我刚来到皇宫,纵使心下惶恐,也拼命告诉自己要举止庄重,不能失了皇后之仪。” “我身边的宫女皆由宫女所调配,一举一动皆遵纪守礼,想要排解愁绪,也无人可诉。” “只有她不一样,一见我便笑起来,一点也没害怕的样子,我问她为什么笑,她只说我像她的姐姐。” “我真的将她当作了姐妹,吃穿用度从不苛待,去年,她说自己宫外的母亲得了重病,需要医治,我特地吩咐太医去诊治,药物诊费皆由我垫付。” “那时她哭着跪在我面前,连声音都哑了,说我是她一家的恩人,大恩大德没齿难忘,所欠的银两定会还清。” “现在已过了两年,诊费一分未还,我倒不在乎,可没想到,出口的诺言却也全数作了废。” “她对我没留半点余地,我又何必心软。” 她轻轻地吐了一口气,后仰靠在软枕上:“日后不论落得什么下场,都是她咎由自取。” “对嘛,就该这样,心思通透,身体才能好起来。” -- 第228页 宋辛插嘴道:“照这个进度,再过半个月,等毒清干净了,皇后娘娘就不用吃药了。” “叩叩叩” 大门忽地被敲响,一个尖细的声音传进来,“娘娘。” “进来。” 小太监轻手轻脚地跑进来,跪在地上: “娘娘,外面有人来请宋大夫,说是前天带进宫的那个士兵中了毒,都是北疆的毒药,陆太医诊了许久,没有头绪。” “听闻宋大夫擅长北疆的药物,因此请人去看看。” 皇后点点头:“既然是陛下看重的事,我自然没有意见,不知宋大夫意下如何?” 宋辛拎起药箱,拍拍小太监的肩膀:“愣着干什么,走吧!” 宋辛走后,杭絮见时间不早,猜测柳阳景已经禀报完毕,便也向皇后告退,同容琤一起离开。 - 四夷殿。 此处的风景与皇宫别处无甚不同,只是朱红的宫门从不紧闭,大剌剌地开着,门外的守卫耸鼻陷目,也与别处不同。 柳阳景站在离门槛一尺远的地方,脊背松松挺着,好整以暇地听着门内的少女说话。 “你说要进来,我就让你进来吗?” “如果真的是奉陛下之命搜查,圣旨呢,令牌呢,快拿出来,不拿我就不让你进来!” 阿娜尔的汉话已经很流利了,只是语气仍领会得不到位,明明是因为谨慎在讲道理,说出来却总感觉是咄咄逼人的模样。 “王女莫急,令牌在御林军的手上,马上就赶来。” 外人未经召许,不可进入皇宫,因此柳阳景便无法带着自己的手下进宫。 此次向皇帝请示,除了禀报案情进展、获得搜查四夷殿的许可,还有一项,就是调配一些御林军,协助搜查。 不然光凭柳阳景一人,就算他如何神通广大,也不知要搜到何年何月。 “好,我在这里等着。” 阿娜尔叉着腰,绿眼睛眨两下,忽地亮起来,朝柳阳景的方向挥手,“喂,你怎么来了!” 杭絮和容琤从柳阳景背后走出来,同他并行而立。 她侧头:“怎么不进去,阿娜尔拦你了?” 阿娜尔跑过来,站在几人对面,指着柳阳景,问道:“你帮我看看他,真的是什么大理寺卿,怎么一点都不像,那些大官不都长着胡子吗?” “王妃来得很巧,”柳阳景温和地笑起来,“我正等御林军带着令牌过来,向十三王女证明我的身份。” 阿娜尔不是傻瓜,看见对方与杭絮交谈的姿态,便明白这人确实没说假话。 她惊讶道:“你真的是大理寺卿,好年轻,好像比兄长还小!” 正好一队御林军脚步整齐赶来,为首的将令牌递上,柳阳景身份明了,搜查就此开始。 阿布都与阿娜尔毕竟是科尔沁的使者,不能同杜羲纬一样,将住所的东西尽数搬到大理寺整理。 因此柳阳景命御林军将所有房间的部件全部翻出来,他一间间走进去,一样样过目。 杭絮也没闲着,对方看,她也看,她虽不像柳阳景那样办案多年,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但行军多年,五感敏锐至极,很快就找到了奇怪的东西。 那是一块玉佩,水头不足,上面尽是棉絮,颜色却碧绿,两面都刻着弯弯扭扭的纹路。 她将玉佩收在袖中,正打算去问问两人,走到院中,却发现他们与柳阳景待在一处。 杭絮走近,见柳阳景手中拿着数封灰扑扑的信件,温声道:“这是御林军在书房柜子缝隙发现的信件,敢问王子王女,为何要将信件藏在那种地方?” “阿娜尔,是不是你玩闹的时候放的?” “我?不记得了。” 阿娜尔最近常与容攸通信,信件看完便随手一扔,确实有可能不小心扔到缝隙里。 她抽了一封信,随手拆开,展开信纸,一个字一个字念道,“今—日—申—时—御花—园—东—亭—后—假—山—” 念罢,她立刻道:“我没有跟阿且约过这个地方。” 柳阳景也拆开一封信,慢声道:“下朝后,望月阁。” “望月阁,这是哪里?”阿娜尔问道。 “这是皇宫的一处景楼,离四夷殿不远,凄清得很,平日无人靠近。” 他温声道,细长的手指抚摸着信纸落款那个纹路奇怪的印章,微微笑起来。 几封信接连拆开,上面皆是写着地点的一句话,落款是同一个印章。 阿布都的表情逐渐凝重,阿娜尔不明白情况,可看着兄长的表情,心也微微跳起来。 “这些东西……是不是有问题?” “不瞒两位,”柳阳景将信纸妥帖收起来,“纸上的印章,与我们在杜侍郎家中搜出的劝反信上的极为相似。” “肯定是有人诬陷!”阿娜尔急得要跳起来,“什么反叛,打了那么多年,如果科尔沁要反,那和谈做什么!” 阿布都的神色则镇定许多,“大宁的印章各色各样,有相似的也不足为奇,是不是柳大人看错了?” 柳阳景摇摇头:“六王子来大宁时日尚短,有所不知。” 他展开一张信纸,用指尖描摹上面的印章,“这印章长宽不到半寸,几乎只有一个指节的大小。” “然而在面积如此之小的印章里面,竟有上百条粗细不一的纹路,且纹路印记清晰,互不干扰。” -- 第229页 “做出这样的印章,从选材到雕工,再到印泥的选择,都苛刻无比。” “因此,臣不认为,这两枚如此相似的印章,会毫无关联。” 阿娜尔听呆了,眨眨眼睛,“可是,我真的没有见过,这些信不是我的,肯定也不是兄长的。” 她恍然大悟,“是不是上一群人在书房里留下的!” 杭絮默不作声,她没忍心告诉对方,上一群住在四夷殿的使者是南越的部族,那已是五年前的事情,就算留了书信,估计也烂成了尘土。 “王女放心,”柳阳景微微躬身,“臣一定会仔细探查,找出真相,绝不会随意作出判决,让两位蒙冤。” 杭絮心绪一颤,她侧头望向对方,恍然想起他向杜夫人承诺时,表情也是如此温和诚恳。 第123章 不要让宁朝五代的基业…… “臣已搜查完成, 不再打扰王子与王女了。” 半个时辰后,柳阳景带着一沓信纸离开,连带着几块杭絮找出来的奇怪玉佩。 杭絮没有跟着离开, 她留在了四夷殿, 袖中还藏着一块玉佩, 待其余人走后,才拿出来, 放在阿娜尔与阿布都眼前。 “这种玉佩, 是你们科尔沁部落的象征吗?” 她直接问道。 “啊,象征?算不上吧。”阿娜尔疑惑地摇头。 阿布都接过玉佩, 用沙哑的声音解释:“玉佩是中原的文化, 草原人很少有产玉的矿,也不喜欢戴玉。 “科尔沁前几年学了些中原的文化,又恰好找到一处矿藏,才让工匠试着做了几块玉佩。” “上面的图画是科尔沁的图腾。” 他描摹着玉佩上奇怪的纹路,“你看,这像不像狼群?” 杭絮低头看去,有了头绪,再看玉佩上的图案, 便再也不是杂乱的纹路, 而真的变成了奔腾的狼群, 狼头高昂,四肢向后, 绕着玉环跑成了一个圈。 她接着问道:“那这些玉佩一般用于何处?” “父亲要求他的子女必须戴着玉佩,除此之外,很少有人用,也就是这次出使宁国, 想到中原人爱玉,我才带上了几块。” 她若有所思地点头:“除了科尔沁,还有其他部落会用玉吗?” “阿絮想问那块玉佩?” 容琤忽地出声。 她侧头,把玉佩放在男人的手中,上面的狼群在室内发着碧绿的光,轻声道:“你不觉得,它们上面的纹路很相似吗?” 剩下的话没有说出来,但未尽之意对方已经明了,凭着极其相似的工艺,那枚玉佩就算不属于科尔沁,也一定出自草原上的某个部落之手。 “草原上的部落或多或少都学了点宁国的习俗,要说出具体的名称,一时还想不起来。” 阿布都皱着眉,“小将军问这些是什么意思,难道这案子跟玉佩有关?” 杭絮叹了一口气:“刚才的大理寺卿,在我父亲府中搜出了一枚玉佩,从玉佩上的纹路,他推测这些属于科尔沁。” “不可能!”阿布都沉声道,“科尔沁一共取到了二十块玉料,做成三十一枚玉佩,我此番来中原,带了五枚,都是有数的。” 他停住声音,重重呼吸了几下,接着弯下身子,“多谢小将军告知此事。” “我一定要好好查明白其中的奇怪之处。” - 从四夷殿出来时,天色还早,温和的秋阳斜射下来,将四面染上金黄。 杭絮同容琤慢慢走出朱雀门,偶一抬头,正望见西面天空的几缕白烟,还没到晚饭的时辰,不用想,肯定是太医院又熬药了。 她拉着身边的人,转了个方向,“不知道那个士兵怎么样了,我们去看看。” 太医院的值守听见两人的来意,嘱咐同伴两句,便在前头引路。 绕过几条廊檐,终于来到病房所在,还未靠近,边听见里面的声音。 “宋大夫,这人怎么样了,身上的毒可还解得了?” 这尖细的声音,杭絮这段时间听了不少,一下便觉察出是刘喜的。 刘喜担忧道:“已经昏迷两日了,再不醒来,兴许要饿死。” 宋辛半点不在乎的声音响起:“刘公公放心吧,这碗药喝下去,估计没一会儿就能醒。” 对方这才松了一口气:“这就好,陛下对这人,可是看重得很。” “我去让人准备些吃食。” 脚步声从室内来到门口,门板被打开,杭絮与刘公公四目相对。 “王妃和王爷怎么来了?” 杭絮斜望一眼室内:“我来看看那人。” 她笑笑:“毕竟是我父亲的手下。” 刘喜恍然:“倒是奴才忘记了。” 他走到门外,给两人让出路。 屋内,宋辛正收拣着银针,头也没抬道:“这个人身上中了七八种毒,要不是我,没两天就得去见阎王。” “怎么中了这么多毒?” “谁知道呢,还都是北疆的毒,我猜是遇见草原上的部落了,被审了一通,才中了这么多毒。” 宋辛一本正经地猜测,毕竟他就是用毒药来审问俘虏的。 杭絮没回,她低头看着床上的人,这人的身体已被擦洗干净,许多地方都被包扎起来,几乎只剩一张脸露在外面。 他的肤色苍白,两颊凹陷,脸色泛青,但眉毛浓黑,隐约能看出以往的坚毅刚硬。 -- 第230页 她盯着对方紧闭的眼睛,深思起来,难道他真的来自北疆,是爹爹手下的人,那他为何要来京城? 男人的眼皮忽地抽搐几下,那抽动太轻微,杭絮以为自己看错了,可接着,他的眼睛慢慢睁开一条缝。 她站起来,靠近几步,“他醒了。” “也该醒了。” 宋辛把身子转回来,一手把着男人的手腕,一手撑开他的眼皮,“能说话吗,应一声。” “唔……”男人虚弱地应了一声,“你、你是谁?” 宋辛还没来得及回答,“吱呀”一声,门板恰好被打开,刘喜端着个托盘走进来。 他看见床上睁眼的人,眼睛一亮,快步走到床边,赞叹道:“不愧是宋大夫,说快醒了,就真的醒了。” 男人疑惑的眼神转向刘喜,“你是……” 刘喜抻抻袖子,“我是陛下身边的人,你现在在太医院,放心吧。” 他没有对男人透露太多东西,随即又转向宋辛:“宋大夫,我现在去请陛下,您可要好生照看这人,千万别让他在再晕过去。” 待宋辛拍着胸脯保证,他才松了口气,出了门去请皇帝。 “既然醒了,那就吃点东西,别饿晕过去。” 宋辛把托盘上一碗粥端起来,塞进男人手里,又拿起调羹,放在他的另一个手上。 “既然是当兵的,手上应该有力气,快吃吧。” 男人抬头,凌乱发丝中的眼睛扫过宋辛,又低下去,颤巍巍的拿起调羹,一勺勺地喂起了自己。 待一碗粥喝完,他的脸色果然红润很多,说话也不像刚才那么虚弱无力。 “是你救了我?” “除了我,还能是谁?” “不知大夫尊姓大名?”男人说话带点文绉绉的气息。 宋辛的圆眼睛瞪大,圆脸凑近男人,“你在北疆哪个军团服役的,不知道我?” 他跟着杭文曜和杭絮,辗转过北疆的许多城镇,治过的伤员不计其数,不说所有人,几乎七八成的士兵都认识他这张脸。 男人眼神盯着床褥,“我入伍时间不长。” 宋辛还想再问,门外传来庄重的通报声——皇帝到了。 “陛下,那人就在此处。” 刘喜的声音渐渐靠近,门被打开,皇帝率先踏进来,他穿着一身玄色的常服,像是上一刻还在御书房批改奏折,来不及换衣便匆匆赶来。 皇帝之后,又一人走进来,杭絮见到那人,微微有些惊讶。 怎么是爹爹? 房中的几人都连忙站起来,向皇帝行礼。 皇帝挥手免了礼,问道:“你们二人怎的也来了?” 杭絮回道:“此人毕竟身着北疆的盔甲,与我父亲有些联系,我心中挂念,便来看看。” 皇帝笑起来:“这与方才杭爱卿同我说的一番话,竟然大差不差。” 他看向身侧,“杭爱卿,你过去看看,这人是否为你的手下。” 杭文曜颔首,走近病床。 男人本来半靠在床背上,看见杭文曜的靠近,瞳孔猛地一缩,杭絮不动声色望去,他放在被褥上的手正在慢慢握紧。 杭文曜把男人上上下下打量一通,才道:“看模样体格,倒十分像军中之人。” “你是哪个地方,哪支军队的?” “回将军,属下是延风城驻守的朔旗军。” 杭文曜眉头微皱:“朔旗军?” “我两月前就把朔旗军调离延风城,你既是朔旗军,为何没有跟随,反倒来了京城?” 他等了一会儿,没有听到回答,眉头皱的更深,转向皇帝,拱手道:“陛下,我从未在朔旗军中见过此人,且他话中错漏颇多,恐有疑点。” 一声轻轻地冷笑响起。 床上的男人抬起了头,一双黝黑的眼睛直直盯着杭文曜。 “我为何没有跟随朔旗军一起转移,将军不是再清楚不过了吗?” “你这是何意?我再问你,你在军中担任什么职位,隶属哪个团,哪支队伍!” 男人没有回答,他掀开被子,身子一滚,翻下床,重重倒在地上。 众人皆吃了一惊,他却立刻撑起身体,跪在皇帝:“陛下,你千万不要相信这人!” 他指着杭文曜:“你以为自己伪装的毫无破绽吗?” “这人明面上是个为国为民的好将军,可实际上,他私通外族,手上不知道沾了多少兄弟的血,是个彻头彻尾的大叛贼!” 面对的男人愤恨的眼神,杭文曜不为所动:“你先回答我刚才的问题,你在哪个团,那支队伍?” 皇帝的脸色凝重,他摆摆手,止住杭文曜的逼问:“你继续说。” 男人感激地磕了几个头:“多谢陛下。” “早在两年前,我便在这奸贼的大帐里,发现了一封密信,信上是科尔沁许诺奸贼黄金两万两,让奸贼假意败退,让出几城。” “除了这封,我还找多了许多类似的信件,我看完后,血□□凉,不敢多留,藏了一封就匆匆离开。” 皇帝的脸色更沉了些,他记起来,两年前,杭文曜前线的军队确实经历过一次惨败,宁军连失五城,伤亡超过三万,荒野上焚尸的大火烧了两月有余。 现在宁朝虽与科尔沁和谈,但那场惨败依旧是他心中抹不去的失败。 -- 第231页 男人依旧在说着:“我手上虽有证据,但身在军中,怕证据没送出去,便被截获,于是一直等到奸贼离开北疆,才将此事透露给朔旗军的邓将军。” 他的声音变得激愤:“没想到邓将军得知后,竟没有半分惊讶之色,他允诺我,如果隐瞒下此事,便将我升作校尉,赏银千两。” “我严辞拒绝,原本以为他会害怕,没想到当夜我就被抓了起来,严刑拷打。” “半月后,我才找到机会,逃了出去。” “我不敢停留,一路南下,餐风露宿,躲过数波追杀,终于来到了京城。” “老天保佑,让我恰好碰上陛下祭祀,不然想要见到陛下,不知要花费多少功夫。” “陛下!”他的声音骤然加大,苍白的脸涨得通红,“请陛下一定明察此事,不要让宁朝五代的基业,毁在这一个叛贼手中!” 杭絮的心重重坠落,再看皇帝,他的脸色完全沉了下来。 第124章 杭絮一字一句地说着:…… “你既然说我卖国于科尔沁, 那实际证据又何在,难道光凭你一张嘴吗?” 杭文曜的神色没有变化太多,桃花眼微微阖起来, 目光不偏不倚落在男人身上。 “呵, ”跪在地上的人冷笑一声, “奸贼,你以为我没有藏着证据吗?” 男人面向皇帝, 脑袋又磕下来, “陛下,这奸贼与科尔沁蛮族暗中交易的密信, 我现在还留着, 证据确凿。” 久未出声的皇帝终于开口:“你说的证据在何处?” “我逃亡途中,一直把那封密信放在身上,路经蓟州的时候,被刺客追上,为了避免信被抢走,不得不把那封信藏在驿站的床缝里。” “陛下若是不信,尽可以派人去寻,来回不过七日, 您就知道我所说是否污蔑, 也能够看清, 这奸贼的真、面、目!” 说到最后,男人的声音几乎是一字一顿, 说罢,他身体一软,瘫倒在地,胸膛剧烈起伏, 似乎刚才的一番话,已经废了他全部的力气。 屋内寂静无声,皇帝没有开口,谁也不敢说话。 杭絮握紧拳头,抬眸看去,身边的宋辛眼睛瞪得老大,不可置信地望着男人; 杭文曜背手立在原地,脊背挺直,神色淡淡,方才的一番话,并没有对他造成多大影响。 皇帝的神色则难看多了,威严的凤目半阖,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她松开拳头,深深吸了一口气,正要站起来,右手忽的被人紧紧握住,向下用力。 握住她的手掌宽厚温凉,杭絮一怔,侧头看去,容琤的嘴唇一张一合,无声地说着几个字:“别冲动。” 对方的侧脸半明半暗,在午后的阳光中闪烁,是毫无表情的冷漠,垂在一旁的手却在摩挲她的指节。 杭絮呼出一口气,浑身的力气松懈,最终还是没有起身。 半刻钟后,皇帝一挥衣袖,转身道:“刘喜!” 藏在帷幔后的刘喜弓着腰走出来:“陛下。” “刚才他的话,你都听见了?” 刘喜悄悄擦掉掌心的细汗,“回陛下,都听见了。” “既然听见了,那你待会儿询问清楚后,派人去蓟州,把他说的那封信找出了。” “听清楚了吗!” 皇帝的声音骤然加大,连连点头的刘喜身体一颤,连忙道:“奴才领旨。” 吩咐好刘喜,皇帝又转了个身,面对杭文曜:“杭爱卿,北疆之事已处理完毕,你近日便不必上朝了,就待在家中好好修养。” 杭文曜拱手:“谨遵陛下之命。” 皇帝又看向杭絮:“至于王妃,今日下午柳阳景来禀报案情,听他的话,案子似乎处理的差不多,你也好好待在府中,不必奔波了。” 杭絮慢慢起身,也拱手道:“遵陛下命。” _ 九月初十。 一大早,她便起来了,百无聊赖地在院中练着剑,练着练着便不耐烦,手腕一挥,剑便直直刺向墙边的一棵槭树。 树枝簌簌抖动,落了一地红叶,她走过去,将剑抽出来,树干上那个缺口比昨天又大了几分。 她抬起头,望着槭叶遮盖下错漏的天光,微微叹了一口气。 这是杭絮待在王府的第三天,自那日后,杭文曜便被变相软禁在府中,御林军团团围住杭府,只许采买食材的下人进出。 先不说杭絮也被革了职,就连容琤也受到了牵连,以往他总要在宫内待到黄昏,就是再不忙,也是半下午才回来。 而这几日,他次次都能赶上午食,也是清闲得很。 杭絮把剑放回原位,四处找了找,云儿不知在何处忙着,她写张纸条压在桌子上,悄悄出了门。 不让她插手案子,出门逛逛总没事吧? 秋分一过,天气渐渐凉下来,大家都穿上了薄薄的夹袄,这是最舒服的时候,粮食大多已收上来,藏进地窖。 对普通人而言,在一年的最末时节,他们要做的,就是缝补新衣,买足年货,热热闹闹地过个好年。 杭絮慢慢踱着步,穿过满街欢快的喧闹,不知不觉,耳边的人声淡去,周围渐渐变得安静。 她疑惑地抬头,随即苦笑一声,原来自己竟不知不觉,走到了大理寺外,那块金光灿灿的牌匾,直刺得人眼睛痛。 她站在远处,默默看了一会儿,柳阳景正好出了门,正侧头对手下嘱咐着什么,依旧是那副温和的模样。 -- 第232页 没了外人的插手,此案终于由他全权负责,估计正和他的心意。 杭絮转身离开,她出门自然不是只有“随便逛逛”这一件事,还想去看看杭府。 大理寺离杭府不远,走了两刻钟便到,门外像往常一样驻守着侍卫,只不过并非杭府自家的人,而是皇帝派遣的御林军。 她绕着杭府走了一圈,发现不止大门,其余的各个小门也有御林军守着,没有一个缺漏被放过。 杭絮转身,慢慢往回走着,心中在思索,还有什么办法,能让自己与爹爹交谈。 忽的,她动作一顿,接着往回跑去,一路看着望着朱红的高墙,似乎想找到什么特别之处。 没过多久,她的脚步停住,在一处长满常春藤的墙壁旁停下。 她伸手探去,穿过常春藤,没有碰到坚硬的墙壁,而仍是一团藤蔓。 杭絮吐了一口气,就是这里了。 小时候,她跟着杭文曜,京城北疆来回跑,常常是在北疆待十个月,在京城待两个月。 她一来京城,杭景便高兴得不得了,整日嚷嚷着带阿姐出去玩。 那时候宁国同科尔沁的战况正酣,杭文曜怕有刺客,总是把两人关在府内,不准出去。 杭絮才不听爹爹的话,大门被封起来,她就带着弟弟在府里四处乱跑,找到府墙的一处缺损,用刀和匕首,把一处小坑挖成通往外界的大洞。 杭絮从回忆中抽身,拨开层层叠叠的常春藤,微微笑起来,没想到这洞居然还在。 她正想把常春藤再掀开一些,墙后忽的传来惊喜的声音。 “阿姐,是你吗!” - 绿油油的常春藤被扒拉开一个小洞,杭景探出半个脑袋,苦恼地看着杭絮。 “明明我小时候一爬就出来了,怎么现在只能探个头?” 她点点少年的额头,把上面一片常春藤的叶子拈开,“也不看看那时候我们多大。” 那时杭絮七岁,杭景才五岁,搬块石头垫在脚下,一跳就出去了。两个萝卜头在大街上跑来跑去,手里抓满了东西,糕点吃得满脸都是碎屑。 “对哦。” 杭景后退几步,把脑袋收回去,隔着墙洞和藤蔓与杭絮对视。 “阿姐,你等等,我看看能不能翻出去。” 说这话的时候,他已经卷起一边袖口,望着高墙跃跃欲试。 “你别出来,好好待在府里。” 少年两只手扒住门洞,闻言一愣:“为什么?” “我要出门去看看那个狗娘养的,什么话都敢乱说,还叛国通敌,亏他想得出来!” 他熟练地说着骂人话,不知是在军中哪个人身上学来的,被杭文曜听见,一定要多蹲两个时辰马步。 “阿景觉得那个人说的话是无稽之谈?” “当然啦,我爹什么样,我还知不知道吗,怎么会相信他说的话?” “你不信、我不信,军中的人也不信,但皇帝会信。” “为什么?”杭景眨眨眼睛,是疑惑的模样,“我们杭家可是宁朝的开国功臣,从咱太太太爷爷开始,就是宁朝的大将军了。” 杭絮笑一笑:“确实。” 杭景说的没错,杭家当年跟随□□四方征战,为宁朝打下基业,后辈更是代代有人从军。 到了如今,杭家只剩杭文曜与杭絮杭景三人,单薄至此,正是因为当年杭家义无反顾站在皇帝这一方,随他清君侧,其余男丁都死在这一战中,两人的爷爷、叔叔、大伯、伯母、还有比杭絮大两岁的堂兄。 他们那时还小,没来的及记住这些亲人,便再也见不到了。 之所以杭文曜活了下来,还是因为那时北方各部趁乱进攻,他不得不镇守北疆,稳定边防。 杭家各辈皆荣誉加身,封号不计其数,是宁朝最忠诚的武将,按理说,皇帝怀疑谁都不该怀疑杭家。 “可是阿景,你不明白,帝王的疑心,是无穷无尽的。” 杭絮隔着常春藤翠绿的蔓,望着弟弟青涩稚气的脸,他还不懂权数,爹爹也从没让他接触过这些,但杭景总要明白。 “他是天下的主人,当享受到掌控一切的权力后,便会不择手段清除一切可能的隐患,维护这种权力。” “不管杭家多么忠心耿耿,爹爹为他立下了多大功劳,皇帝见到爹爹的第一眼,想的永远都是杭家的地位、杭家的权力、杭家的兵力,会不会威胁到他的帝位。” “可是,”杭景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我见过陛下,他那么威严……” 在杭景的印象中,会怀疑忠臣的人,都是一脸阴鸷,眼冒坏光的模样。 向皇帝那种威严正气,声如洪钟的人,为什么也有这种心思。 “所有的皇帝都是这样的,绝不会有例外。” 杭絮认真的望着杭景,一字一句地说着:“阿景,不要相信坐在最高位的人。” “你信不信,如果有万全的把握,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除掉杭家。” 这件事杭絮想了许久,从一开始重生到现在,夜晚的噩梦从单纯而刻骨的恨变成了许多怀疑。 比如皇帝为什么会单凭几件证物就定了爹爹的罪,判下斩首的决定? 或许他不是有意为之,而是内心深处就倾向于相信杭文曜会威胁自己的位置,有了由头,便来不及思索,急匆匆就要斩断这个隐患。 -- 第233页 “阿景,”杭絮又重复一遍,“永远不要相信。” 第125章 没有深仇大恨、也不是…… 此时不过日升, 阳光清凌凌的射下,斜落在杭絮的脸上,照亮她隐秘却深沉的悲伤。 杭景尚还不明白阿姐神情的意味, 但仍下意识地感到心慌, 连忙道:“好、好, 我姐,我听你的。 “除了你跟爹, 谁也不信, 一个人都不信!” 杭絮眨眨眼,压下思绪, 勾起嘴角:“你的姐夫, 倒也可以信一信。” 杭景磨了磨牙,哼一声,少顷,神色又变得凝重,“这么说,阿姐不让我出去,是因为怕被人抓到把柄……” “不错,”她点点头, “爹爹掌管军权, 在朝中不知有多少人虎视眈眈, 光是登州指挥使,就是名劲敌。” “你若这回跑了出来, 他们一定会抓住这件事,大做文章,不知要向皇帝进多少奏折。” “这样一来,皇帝对爹爹的疑虑忧患就会更深, 到时就算我们找到了证据,他也不会轻易相信。” “阿姐,你放心,我绝对不会跑出去的。” 杭絮看着杭景紧抿嘴唇,十分忧虑的模样,忍不住笑起来,她伸出手,穿过常春藤,踮脚揉了揉对方的发顶。 “你不许冲动,这段时间待在家中,正好把我给你写的书单读一读,没多久就能出来了。” “啊——!” 少年张大嘴,脸上满是不可置信。 “怎么,看你这样子,难不成之前一本书都没读过?” “没有没有,读了好几本了……” - 杭絮没有多留,她怕御林军发现,嘱咐杭景几句便离开了。 街道上静悄悄的,偶有几顶小轿慢悠悠地晃着。 杭府坐落在崇仁坊,坊里错落着高官侯爵的座座府邸,因此无人在街道上叫卖。 平日大家出门都骑马或坐软轿,天光微亮的上朝时辰,街道上尽是轿子与马匹,伴着星星点点的灯火,着实壮观。 此时上朝的时辰已过,路上自然僻静,杭絮走到一半,忽地停下脚步。王府里杭府不远,走上一刻钟就到,但出来一次,她却不想轻易回去,正思索着有什么可以干的正事。 身后传来一点声响,她的耳朵动了动,没有回头,身子侧移几步,避开身后的一顶小轿子。 等了一会儿,没有听见轿子离开的吱呀声,她干脆回头看去。 红衣的少女掀开帘子,睁着双眼睛瞪向杭絮,眼里是不加掩饰的嫌恶。 杭絮见到熟人,神色没有多少波动,她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接着毫不犹豫转身,迈开脚步,就要离开。 可身后的人不答应。 “喂,你给我停下,喂,没听见吗!” 眼看前面的人半点没放慢速度, 姜月恼起来,一脚踢上轿夫,“愣着干什么,还不赶快给我追上去!” 杭絮当然也听见了身后的动静,她忽地想问姜月几个问题,于是脚步慢下来,没一会儿轿子就拦在她的面前。 “啪嗒” 姜月跳下轿子,绕着她转了半圈,“怎么,见着我就跑,知道自家人犯了错,不敢见人了?” 她的语调一如既往,含着趾高气昂与嘲讽,杭絮差不多快听惯了,面上的情绪没有半点波动。 “怎么不说话,怕了?也对,再没多久,你家的爵位就要被削掉,到时候你就是个庶民,还有什么底气跟我嚣张——” “我一直想知道,”她倏地开口,眼神带一点疑惑:“为何郡主要处处针对于我,似乎在一开始,我并没有惹过你?” 姜月哼一声:“你怎么没有惹我,不仅抢了我的琤哥哥,还在比武会上出尽了风头,现在京城的人都知道,我的武艺没你好。” “就凭这些?” “这些还不够吗!” “那我究竟到了什么地步,郡主才能够消气呢?” 姜月眼睛亮起来,“现在知道怕了。” 她想了想,道:“我怎么知道,等我出够气了,就大发慈悲放你一马。” 说罢,她好整以暇,等待对方诚惶诚恐的表情。 然而杭絮的脸上依旧平静,她的眼睫颤了颤,低低阖起来,遮住里面的恨意。 原来前世姜月之所以来到杭家,原来云儿之所以为保护自己伤重死去,全是缘于这人单纯的不喜,缘于自己与容琤未竟的婚约。 没有深仇大恨、也不是什么难言之隐,纯粹是因为姜月单纯的不喜。 她微微笑起来:“郡主为何觉得我会害怕?” “我刚才说得还不够明白吗,你们杭家快完了,你再也不能嚣张了!” “郡主如此笃定的模样,怕是不只听到了有关杭家的传闻。” “告诉你干嘛?”姜月谨慎地住了嘴,“反正我娘说了,这件事绝无转机。” “原来出自长公主口中。”她注视着对方,话题一转,“那长公主有没有告诉过郡主,皇后娘娘自那日摔倒后,现如今还卧病在床呢?” “你骗人,”姜月的眼神有瞬间的慌乱,“我都听说了,皇后的孩子保住了。” “再说了,那又不是我的错,是皇后自己摔倒的!” “再怎么说,郡主也该负起责任,若不是你来到寒潭,执意要与十六公主比斗,皇后也不会一时心急,出来劝解。” -- 第234页 杭絮的语气慢条斯理:“陛下对你早有不满,只是碍于皇后请求,才没有施予责罚,若我把事情的始末上报,郡主觉得自己的解释有用吗?” “跟我有什么关系,要算也该是你的责任,”姜月急忙道,她听娘亲说过,皇帝有多看重皇后。 “我来寒潭是为了找你的!” 她心中一喜,“既是找我,那又是谁告诉郡主我在寒潭的?” 姜月现在只想洗清自己的责任,忙不迭道:“是个太监,矮矮胖胖的,他说看见你往寒潭走去的,还给我指了方向。” “长什么模样?” “这要我怎么说,就普普通通的模样,声音到尖得要命,我再见一面,也不一定认得出来。” 姜月狠狠威胁了杭絮几句,让她不许把这事告诉皇帝,慌慌张张地离开了。 杭絮站在原地,沉思一会儿,才抬起脚步。 看来不止寒潭边的油脂,除了自己,那里发生的一切事情,都是早有预谋。 那些人在寒潭做好陷阱后,把消息告诉阿月,阿月借着建议,将皇后带往此处,与此同时,那个太监也把假消息告诉了姜月,将其骗去。 若是杭絮没有来,姜月就会与容攸撞上,皇后也不会待在小亭,两人就算没有真正动手,当时的场面也会混乱至极。 到时皇后滑倒,顺理成章,毫无破绽,就算杭絮依旧把她带下山,救了回来,寒潭边的陷阱也不会被人察觉。 她理了许久,不禁惊叹于这计划的巧妙,若不是她当真来了那里,目睹了事情的经过,恐怕这事永远都不会有真相。 “现在,”杭絮低着声音,不知在向谁诉说,“只需要问问阿且,到底是谁告诉她消息。” 她几乎可以确定,那个太监就是设局之人的手下。 - 杭絮走出崇仁坊,四处看了看,又向西边走去。 西市满是喧闹的叫卖声,她转到一条街,人声忽地淡去,变成了“叮叮当当”的打铁声。 这地方她只来过一次,幸而时间隔得不远,记忆还算清晰。 她找到个巷口,在幽深的胡同里七拐八拐,最后站在一座熟悉的破烂院子前。 正是上次她同大理寺一起搜查的地方:仲武的居所。 杭絮伸手碰门,还没用力,那门板便“吱呀”两声,向内倒去,溅起一阵泥水。 她轻巧避开污水,踩着门板走进院子。 这里一如既往地破烂脏污,加上上次大理寺的全方位搜查,显得更凌乱了些。 杭絮不相信杭文曜有罪,也不相信杭文曜的朋友会叛国,对仲武言辞含糊的供词更是十分怀疑。 大理寺搜到的证据确凿无疑,但并非没有推翻的可能,只要找到仲武与另一人交易的证据。 她来到内室,环顾一周,屋里箱柜翻到,东西滚了满地,这里上次被众人搜了个底朝天,几乎每一处地方都没有放过,所有有用的东西都被带走。 她只扫了几眼,便退出去,又把别的地方都看了看。 茅房、后院、卧室、这些地方都被杭絮重新翻找的一遍,依旧没有找到什么东西。 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倒并没有多么失望。 就算仲武与其他人有交易,那些信件肯定也被销毁,怎么会跟伪造的证据一样,刻意留下来。 她此次到来,也不过含着侥幸的心理,妄想能找到什么,如今毫无收获,也属正常。 她站在院子中间,朝四处望去,院子里都一切都显得陈旧又肮脏,院角长满杂草,一张椅子烂掉半边,就连草棚下的灶台也—— 灶台? 杭絮突然发现灶台这地方她还没有找过。 她连忙走到草棚下,这是一个泥砌的灶台,上面驾着一口大锅,锅底生了红锈,积着层浅浅的灰。 看上去有大半个月没有用过,恰好是仲武被抓走的时间。 灶台上放了几个碗碟,一筒筷子,看着简简单单,没有任何可以藏东西的地方。 不对,杭絮回忆着灶的构造,低头看向灶门,还有这里。 她蹲下来,看向灶门深处,里头积了不少灰,可以看得见几根树枝的形状。 杭絮找了把锅铲,把深处的草木灰扒拉出。 或许是前几日下了雨的缘故,许多草木灰结了块,变成黑褐色,其间隐约有着纸片的痕迹。 她心中一喜,加快了速度,继续往伸出掏着。 终于,杭絮顾不得脏污,伸出手指,轻柔地拂开一层层灰尘,拈起只剩一张角的纸片,低低念出了三个字。 “博乐坊” 第126章 “我找到他们的漏洞了…… 这算不上一张纸, 只能说是纸被烧尽剩下的一点残骸,或许是污水,又或许是骤雨, 将灶火打湿一点, 才让这点残骸幸存下来。 杭絮再接再厉, 继续把灶灰掏出来,零零碎碎竟找到了数十张纸片, 只不过大部分都是空白或一点墨迹, 看不到字迹,只有一张留下两个只剩半边的小字。 杭絮轻轻吹了一口气, 将残破纸片上的草木灰吹开, 那几个被水晕开的墨字更加清晰,是两个糊得几乎看不清的小字“借据”。 博乐坊的借据? 她低低念道,想了许久,才从记忆中翻出来,这是西市的一家赌坊。 还是阿景同她讲的,说这博乐坊是京城最大的几家赌坊之一,花样多得很,他都想去玩玩了…… -- 第235页 这话被杭文曜听见, 狠狠抽了杭景一顿, 禁足半个月, 让他跟那些朋友断了来往。 仲武家中为何会有赌坊的借据?大理寺把他的身世搜了个底朝天,可从没发现他有赌博的习惯。 难道是故意隐藏起来的, 可这又是为何? 借据是借钱一方持有,如今博乐坊的借据在仲武手中,足以说明他有钱还清债务,赎回借据。 把借据放在明显的地方, 让大理寺的人找到,不正好可以佐证杜曦纬用钱财驱使仲武吗? 如今仲武把这些借据放在灶火中烧掉,不想留下一点痕迹,除非是因为……杭絮捏紧纸片。 因为替仲武还债的另有其人,且有明显的证据证明,那人不是杜曦纬。 她猛地站起身,将那两张重要的纸片放在手帕中仔细包好,又塞进荷包里。 正要出门,她想了想,又找了把铲子,将草木灰铲回去,将自己到来的痕迹消去。 离开仲武的家后,杭絮脚步匆匆,却并非向西市博乐坊的方向,而是去了兵部侍郎的府邸。 兴许是杭文曜禁足的消息传得太快,杜府门口的御林军见到她来,没了以往的恭敬,反倒眼神谨慎。 她清清嗓子,说明自己与杜津远是好友,今日想来拜访一番。 几人低声交谈了许久,又一人离开去通报什么,才终于挥挥手,让她进去。 杜夫人的精神比上次见到是好了许多,她被禁足在府,还不知道外界的消息,看见杭絮眼睛一亮,连忙迎上来。 “王妃,我夫君境况如何,柳大人上次所言是真的吗,他何时能够回来?” 杜夫人一连串问了许多问题,杭絮一个也回答不了,可也不忍心告诉她真相,只好含糊道:“你放心,杜侍郎不会有事的。” 这话说出来,她没什么心虚,反倒有些底气。 等杜夫人情绪安定下来,她才告诉对方来意。 闻言,妇人原本欣喜的神情惆怅起来。 “津儿不知怎么回事,这几日越发颓废,我劝了好几次都不管用,兴许是愧疚吧……” 她叹了一口气。 等杭絮来到杜津远的院子后,她才知道“越发颓废”这四个字可不是夸大。 这回不必走到门口,一打开院门,便是满地的画纸乱飞,不仅廊檐、台阶、青石板,连重着花树的泥坛也扔着几只劈了毛的画笔。 也幸亏这几日没有下雨,要不然满院都是横流的墨水。 杜津远就坐在院子中央,耳朵边夹着一支笔,两只手各拿着一支,正一边蘸着彩墨,一边在纸上描画。 画上的东西看不出形状,许多色彩凌乱地交杂,勾勒出奇异的观感。 她踏过门槛,走进院子,脚步落在画纸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杜津远敏锐地回头,见到是杭絮,又转回去。 “你怎么来了,如果是替柳大人问我答不答应,就说我还没想好。” “我来这里不是为了柳阳景,是要告诉你一件事。” “吱”的一声,杜津远把椅子转了个面,自己也跟着过来,面向杭絮。 “怎么?”他很随意地笑起来,“若是王妃要向我约画,倒也不是不能答应。” 杭絮终于看见他的正脸,胡子扎拉,两颊消瘦,眼下两抹青黑,比上回的状态还要糟一些。 杭絮摇摇头:“你的画技虽好,我有一副也够了。” 他兴趣缺缺地转回去,继续画起来:“那王妃找我是为何事?” 她走近几步,来到杜津远的身侧,“我上次跟你说,虽然有关杜侍郎的证据确凿无疑,但并非没有转机,只要能找到漏洞。” “是又如何?” 对方像是没看见她,拿下耳朵上的笔,蘸了朱砂,在画面中心点上一点。 “我找到了。” “找到又如何——” 杜津远下意识反驳,话出口时又忽的一愣,朱砂笔滚落在地,他半转过身,仰头望着杭絮:“你……你说什么?” “我找到他们的漏洞了。” 杭絮重复一遍,伸出手,她的掌心躺着一片手帕,手帕上是两片字迹模糊的借据。 - 杜津远小心翼翼地捧着那两片借据,看了又看,“这是赌坊的借据?” “不错,只要你找到赌坊放债的人,问他仲武是何时借的钱,又是何时还清的债,总能找到一点线索。” “这张借据是两年前写下的,误差不超过三个月。” 杜津远倏地说出一句话。 “你怎么知道?”杭絮讶异道。 “这纸纹路分明,杂质极多,是生麻纸;墨颜色黯淡,渗纸颇深,是桐漆墨;至于写字的笔……” 他摸索着‘坊’字那一撇淡淡的笔锋,思索一番,道:“是细管的兔毫笔。” 在绘画上数年毫无保留的投入,让他对这些东西的区分极为容易,几乎只要扫一眼,便能了解大致情况,若是再上手摸一摸,连产地何处都能说个八九不离十。 “只要知道这些情况,根据墨水在纸上的留存程度,猜到它写成的时间不是难事。” 他又拿起另一张纸片,手指在一个瓷钵里沾点水,按上字迹,几个呼吸后抬起。 杜津远看着自己手指上的墨迹,又道:“这张是一年前的。” 杭絮道:“如此一来,倒是能少费些功夫。” -- 第236页 她拍拍对方的肩膀:“这件事就交给你了。” 杜津远握紧手中的纸片:“交给我作甚?” “这是你爹的案子,当然是做儿子的来负责。”她理所当然道。 “你不是这案子的负责人吗,这证据又是你找到的,交给你不是正好?” 他扯开唇角:“再说了,我跟母亲被禁足在杜府,不能出门,怎么查案?” 杭絮避开第一个问题,直接道:“你想出门,不是件难事。” “你六年未归,所有人都知道你跟杜侍郎毫无关系,杜夫人无论如何也出不去,但你只要找好借口,便能够出门。” 说到“毫无关系”时,杜津远的神色明显一暗。 她点点那张色彩杂乱的画纸,笑一笑:“比如出门采风画画,这个理由不是很好吗?” - 杭絮把纸片交给杜津远,空荷包放回袖中,拜别杜夫人,慢慢走出杜府。 杭家如今受陛下所疑,她再插手此事,未免太过显眼。 杜津远那颓废的模样她看得实在不喜,干脆把这事交给他,让人忙起来,便顾不上伤春悲秋了。 离开的时候,这人外表虽还是沧桑颓废的样子,但神态却大为不同了。 远方传来宏大的撞钟声,一下接着一下,一座钟楼接着一座钟楼,钟声扩散到整个京城。 杭絮默数着钟声的次数,数到第十下,方才发觉已经酉时了。 秋季的白日短,不过酉时,太阳便斜斜挂在钟楼的一角,昏黄的光线将整条街道蒙上一层橙金的薄纱。 待到冬日,人们便只能在昏黑的夜里听这钟声了。 也该回家了,她想。 - 杭絮是步行回家的,走到王府已是两刻钟后。实在是出门的时候只想随便走走,于是没有骑马,没想到竟去了这么这么多地方。 崇仁坊的王公贵族多坐软轿或骑马,再不济也要乘一架马车,向她这样走路的,几乎没有。 于是卫陵牵着马和门卫闲聊的时候,一点没发现身后的王妃。 还是杭絮刻意发出了脚步声,他才回头望过来,看见来人后,登时愣住。 “王王王妃,您来了?”他的神色有些慌张。 “怎么了,这么惊讶?”她绕着对方走了半圈,“有事瞒着我?” “没有没有。”他连连摇头。 “你回来了,那王爷呢?” “王爷?王爷没——来了来了,在、在书房呢,今天公务特多!” “那我就不去打扰了。” 杭絮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地把卫陵打量一遍,微微一笑,进去了。 留下卫陵在原地,抹了一把冷汗,“完了完了完了……” 他把缰绳塞到门卫手里,衣袖卷两卷,“你给我看一会儿,我赶紧去报信。” 说罢,便飞一般跳下台阶,沿着围墙跑远,看方向,是要绕到后门。 - 杭絮走过大堂、内堂,穿过花园,来到自己住的院子,里面静悄悄的,晚风裹着落叶,在她脚下打了个卷儿。 她一点点皱起眉头,不寻常。 往常的这时候,云儿应该在里里外外地跑着,把菜一碟碟端上桌子,看见杭絮进来,赶紧放下碟子,拿来湿布,让她擦一擦手,换身衣服。 她走进院子,把屋门打开——依旧没人。 正要出门,院外传来个急切的声音:“小姐,你回来了吗?” 她迈过门槛,云儿站在院子里,正叉着腰喘气,脸颊红通通的,像是跑了一路。 杭絮走下台阶:“云儿,你从哪儿跑来的。” 云儿拿着帕子擦汗:“啊?厨、厨房呀,今天做饭晚了些。” 她拉着杭絮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下,“小姐,你等一等,饭菜马上就好。” 她反握住云儿的手,站起来:“我跟你一起去吧,正好看看进了什么菜。” “不用不用,”云儿的头摇得像拨浪鼓,“厨房油烟大,小姐还是待在这里吧。” 杭絮眯起眼睛,不对劲。 第127章 阿絮若喜欢,我往后可…… “那好吧。” 杭絮大发慈悲, 顺着云儿的话答应。 她看着对方明显松了一口气的模样,心中疑虑更甚。 云儿赶紧倒了杯茶,她的手中, 塞进“小姐快喝茶, 你最喜欢的普洱, 刚才泡好的。” 见杭絮开始慢慢喝茶,少女轻声道:“那小姐, 我……去厨房了, 饭菜马上做好,我去去就回!” 说罢, 她转身, 踏出院子,关上院门,急促的的脚步声透过门板传来。 杭絮将茶水一饮而尽,舔掉唇角的茶渍,随即站起来,在院子里四处,在与院门相反的一处院墙下停下。 她踩着槭树的枝干,翻上院墙, 一跃而下, 朝厨房走去。 不让她过去, 难道不能找另一条路吗? 她选的路僻静,没有仆人, 也不会有人有人向卫陵通风报信。 想到卫陵,她笑一笑,看他在门口那副慌张的模样,肯定是在她走远后立刻去报了信, 才让云儿急忙赶到了院子见自己。 卫陵、云儿究竟在悄悄做着什么,为何非要瞒着自己,难不成跟容琤有关? 她脑子里想着事情,动作却丝毫不慢,不一会儿便到了厨房所在。 杭絮没走前门,脚步轻轻绕到侧面,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 第237页 这里窗户也紧闭着,于是她将隔着窗户听里面的动静。 厨房里确实有清楚的,菜刀与砧板的碰撞声,但更清晰的,是云儿的指导声。 “欸,葱花不是这么切的,太粗了。” “快快快,水开了,下东西下东西!” “放盐,水里放盐。” 云儿的指导可称事无巨细,连何时要用锅铲捞一捞都要细心提醒。 被她提醒的那人没有出声回应,但各种动作倒是到了位。 是卫陵吗?若是他想学做菜,请云儿来教,为什么要瞒着自己? 不对,若是卫陵,自己刚来的时候,他就不应该在门口站着。 那是容琤? 杭絮在脑海中幻想容琤学做菜的画面,心中一动,不知怎的想推开窗户看看。 不过她忍住了,她绕到前门,穿过院门不到两尺的空隙,轻巧钻进院子。 院子里,张厨娘正坐在水井边,有一搭没一搭地磕着瓜子,周围一地的瓜子壳。 见到杭絮,她的眼睛睁大,嘴里的瓜子皮都忘了吐,就要站起来行礼。 可才刚动作,一只手就按在了张厨娘的肩膀上,止住了她的起身。 杭絮左手的食指贴住嘴唇,无声地“吁”了一下。 张厨娘紧闭嘴唇,连连点头,重新坐回凳子上,心惊胆战地望着王妃的背影——她正不紧不慢地往厨房的大门走去。 - 杭絮站在厨房大门面前,眯着眼扫过门缝,很好,只是关紧了,没锁上。 里面的各种声音还在继续,云儿正急匆匆地嘱咐:“好了好了,捞出来,这儿还有一条,撒上葱花,浇汤。” 最后一步完成,屋内的两人都长长舒了一口气。 从这简短的叹气声中,杭絮敏锐地察觉出了室内另一人的身份。 连一声叹气也能又沉又冷的,除了容琤还有谁呢? “啪啪啪” 云儿拍着手掌,隔着门板,也能听见声音里带着高兴:“不错,这回总算成功——” “吱呀” 她的话音还没落下,大门便忽然被推开,夕阳斜射进室内,刺得云儿的眼睛闭上一瞬。 待她再睁开时,看见的就是一步步朝自己走来的杭絮。 杭絮的视线扫过云儿,最后定格在一旁的容琤身上,对方的神情一如既往地冷淡,但她却从里面看出来一点隐藏极深的慌乱。 她重新看向云儿,笑眯眯道:“云儿,你在教他做什么?” 明明是一件很正常的事,云儿却无端地生出被抓包的心虚。 她努力侧着身子,挡住案台上刚出锅的东西,“小、小姐,你先出去好不好,我们马上就好了,真的是马上,就一会儿。” 杭絮又望向容琤:“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男人微抿着菱唇,视线在被云儿挡在身后的东西上掠过,“本来想给你一个惊喜。” 惊喜? 她的兴趣更大,“那现在呢?” 说话间,她干脆迈开脚步向两人走去。 “若阿絮想知道的话,现在看也无妨。”容琤低声道。 话音刚落,杭絮便走到案板前,那个两人偷偷在厨房捣鼓半天的惊喜终于显露在她的面前。 那是……一碗清汤面。 她一怔,“这是给我的惊喜?” 云儿懊丧道:“本来想让小姐蒙住眼睛。再端给你的,这才叫惊喜嘛。” “哎,要是小姐晚一刻钟再回府,时间就正好了。” 见对方还是一脸怔然的模样,她气得跺了脚:“哎呀,小姐怎么连这事都忘了。” “今天是九月初十啊!” 一道灵光闪过脑海,杭絮终于记了起来,今天是崇元十年的九月初十,也是她十六岁的生辰。 最近的各种突发状况实在太多,加之前几日杭文曜被禁足,自己心烦意乱,竟把生辰也忘了。 可自己忘了,却有人没忘,还偷偷躲在厨房里,为她煮了一碗面。 她眨眨眼睛,又看向那碗面,不禁笑起来,生辰这日的一碗面,果然很让人惊喜。 一道气息贴近自己身旁,接着一个冷沉却带着些许慌乱的声音响起:“阿絮觉得面怎么样?” 平心而论,这碗面的卖相着实不错,汤底清澈,面条雪白,上面飘着些许翠绿的葱花,还撒着一撮小虾仁。 光是闻着,杭絮便觉得食指大动。 于是她毫不吝惜地夸奖道:“这是你第一次做饭吗,比我要好多了,看着就让人很有食欲。” 容琤勾起菱唇,微不可察地笑了一下。 于是云儿决定乖乖闭嘴,把两人在厨房捣鼓了一下午,浪费了半袋面粉、一缸清水、以及十根细葱的事说出来。 既然已经被发现,云儿遗憾放弃了蒙眼那一套,决定先让杭絮把刚出锅的面条解决。 张厨娘搬来一张小桌子和两条板凳,支在厨房院子里,杭絮和容琤共坐一条长凳,那碗面就摆在两人中间。 “小姐快尝尝!” 云儿兴冲冲拿来筷子,塞进杭絮手中,坐在对面,双手撑着下巴,期待地望着对方。 她拿好筷子,夹起一根面条,筷子越伸越高,面条越来越长,似乎没有尽头,她惊讶道:“怎么这么长?” “这是长寿面,整碗面只有一根面条。”容琤解释一句,没了下文。 -- 第238页 见自家姑爷毫无邀功的意愿,云儿决定趁这机会帮他一把。 “小姐,你不知道那么长的面条有多难做,王爷又是第一次下厨,不是粗了就是断了,废了好多功夫才做出一条能入眼的。” 杭絮眯着眼,远看还好,仔细看这面条,便能发现却是粗细不太均匀,有种坑坑洼洼的感觉。 不过对一个初学者来说,着实很难得了。 她找到面条的一头,放进嘴里,随即眼睛一亮。 云儿见状,迫不及待问道:“小姐,味道怎么样?” 杭絮没说话,继续吃着面条——长寿面可不能咬断。 把一整根全都吃完,她才抬起头,望着容琤笑道:“我就说,你很适合当个厨子。” 那时两人跌下山崖,凭着一点紫苏,他就能把烤鱼做得喷香扑鼻,如今做起面条,也是一点不差。 君子远庖厨,对男子来说,这话可算不上夸奖,反而可以称作羞辱了。 然而容琤却笑起来,凤眼微阖,望着杭絮:“阿絮若喜欢,我往后可以多学些。” - 杭絮吃完面条,容琤和云儿也吃过晚食,天色已差不多黑下来,几人又移到花园里赏月。 初十的月亮不够圆满,但却足够亮,照得花园里如同凝了一地的霜,空中的星子隐没,浮动的云团像仙人的宫邸,边缘被映得透亮如银。 古人说“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杯里斟的是酒。 杭絮看着手里清凌凌的茶水,对自己的体质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云儿看出了她的遗憾,一点点磨蹭到她的身边,拉一拉她的手指:“小姐,要不要喝酒?” “不用了,”杭絮摇摇头,“一杯就醉,喝酒作甚。” “小姐放心,这是我上个月新酿的桂花酒,只有一点点酒味,当甜水也行,小孩子都能喝。” 云儿掐着小拇指的一点尖尖,表示这桂花酒的含酒量之少,成功让杭絮动了心。 她斜过视线,看了容琤一眼,放大声音:“这酒听着还不错,应当是不醉人的。” 容琤把头转过来:“阿絮想喝便喝。” 他笑一笑:“醉又何妨,我来照顾便好。” 云儿跳起来,风风火火去到厨房的地窖,这里有一小块地方,专门放着她酿的酒。 她在自己的小酒窖搜寻,从酿成日期各不相同的酒中找到封口最近的那坛桂花酒,拿了出来。 这桂花酒的酒味果然浅淡,云儿给自己也倒了一杯,只尝到一点在舌尖稍纵即逝的涩香。 杭絮也非常惊喜,端着小盏连喝了几杯,总算满足了一把“对影成三人”的兴味。 不对,她迷迷糊糊数了数,应该是……四个人,不对不对,加上影子,是、是七个人。 她认真更正。 云儿看着自家小姐满上红晕的两颊,不可置信道:“这也能醉?” “我没醉!”杭絮反驳道。 她确实没醉,准确来说,是没以往醉得那么厉害,好歹还保留了一点理智,但思维却发散得不得了。 比如现在,她坐直身子,一抬手就夺过了容琤的酒盏,自己给喝了干净。 “容琤?” 容琤被抢了酒盏,也不生气,抬首,也道:“阿絮?” “我怎么一直都是叫你容琤,不叫你别的名字。” 她一本正经地提出疑问。 “阿琤?不行,好难听。” “你的字是什么?”她忽地问道,“我还从没听人说过你的字。” 这不过是一个极简单的问题,容琤的神色却倏地低了几分。 第128章 她的唇贴着对方的耳廓…… 在普通人家, 男子的表字一般是成年后由长辈取,若无长辈,拖到二十多岁, 待做官后, 由上峰帮取也是常见。 但容琤是皇室中人, 自然不同寻常,皇子长到六岁, 便要取好名和字, 记录在册。 因此杭絮仰着脑袋看容琤,想要从他口中得到一个答案。 “我的字, 有些禁忌。”许久, 他才道。 禁忌? “这是什么说法?” 容琤抿了一盏酒,缓缓道:“我六岁那年有了有了字,次年,皇兄便开始了清君侧。” “玧王联合东南九州的太守,一同造反,玧王人多势众,兵强时曾夺得大半中原,皇兄与他纠缠近两年, 才将其俘获” “玧王及其妻子手下, 皆被斩首, 自此,皇兄不许任何人提起他的名姓。” “所以, ”杭絮被酒熏得有些晕眩,却也一下抓住了重点,“你的字,跟他的名字撞上了?” 对方颔首, “自那后,便再无人敢唤我的字。” 她恍然大悟,怪不得,皇帝对容琤看着亲近,可从来只叫他“瑄王”或“十弟”,从来没有喊过字。 “那……你悄悄告诉我。” 杭絮撑着桌子,上半身前倾,几乎要靠在容琤身上,杏眼似乎也被酒熏出水汽来,湿漉漉地泛着光,里头满是好奇。 男人只沉默一会儿,便开了口,“珟尘。” “我的字是珟尘。” 他已有许多年没用过自己的字,只有在太庙祭拜的时候,从宗谱上偶尔瞥一眼,才会短暂忆起,原来自己是有字的。 她眨眨眼睛,倏地笑起来:“这字是太后给你取的。” -- 第239页 很笃定的语气。 “对。”容琤也淡淡回道,没什么惊讶。 珟为朽玉,珟尘即是玉朽为尘。 不说忌讳,光是这两字的本意就不太吉利。 可容琤出生在皇家,如此一想,便不得不感叹太后取这字的深意了。 美玉难得,太过刺目反倒危及性命,不若做一块朽玉,好歹能够安度一生。 “珟尘、珟尘,”杭絮重复几遍,点点头,“好像比容琤好听些。” “珟尘、珟尘、珟尘……”她又喋喋不休地叫起来,可没多久,声音便戛然而止。 她愣愣地向下看,容琤的手正轻捂着自己的嘴,掌心滚烫,不似往常的微凉。 对方没有看她,反倒低头看着酒盏,那里映着一轮弯月。 “阿絮莫要叫了,毕竟是忌讳,被人听去就不好。” 他的话音刚落,掌心便传来一点异样的湿热,身体一颤,他收回手,掌心有一点湿漉漉的水迹。 杭絮也恰好收回舌尖,笑眯眯地望着他,“好呀,那我不在外人前叫了。” 容琤点点头,心中却传出失落。 下一刻,耳边就传来一点湿热的气息。 “我悄悄地叫,好不好?” “珟尘珟尘珟尘……” 她的唇贴着对方的耳廓,保证这话只有对方能听见,又开始一遍遍叫着,每叫一遍,她都觉得这名字好听一分。 而且,杭絮想,这是属于她一个人的名字。 过了很久,久到她叫得口干舌燥,耳边才传来一个低低的应答:“好。” “珟尘。” “……嗯?” “你怎么也醉了?” 她戳了戳对方的耳朵,“这里,都红了。” - 幸好云儿酿的酒确实不烈,杭絮第二日醒来时,昨夜的记忆倒一点没忘。 以至于看见容琤时,“珟尘”两字便忍不住要脱口而出。 不过她还记得忌讳,把冲动压了下去,只在夜晚躺在床上时,凑在容琤耳边多说几次,满意地看着对方的耳朵一点点变红。 然后被封住嘴唇,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 时间一日日流逝,杭絮的生活平静得有些诡异。 然而她知道,这种平静只在表面维持,其下则翻涌着暗流,只待契机一来,便要冲破压制,将一切击碎。 九月十四。 当卫陵急匆匆地冲进后院,眼神满是慌乱时,她就知道,契机来了。 “王爷、王妃,”他气喘吁吁,“大理寺来人了,说去蓟州的人已经拿到信件,送往大理寺,陛下已经在路上了!” 杭絮与容琤几乎同时起身,她越过卫陵,不忘拍拍他的肩膀,“愣着做什么,备车。” “噢噢!”卫陵一拍脑袋,赶紧去马厩了。 - 杭絮用最快的速度换了身衣服,同容琤走到王府门口的时候,卫陵还没到。 她有些焦躁地踱着步,几乎想去牵匹马,飞奔到大理寺,早些去看看那封信,可大理寺毕竟有皇帝在,总要讲点礼仪。 “王妃、王妃——” 她抬头,下一刻才意识到这声音不属于卫陵,而来自远处。 一个人影歪歪扭扭地骑着马,正向这边跑来。 他越来越近,杭絮也看清了对方的面容,是杜津远,他怎么来了? 容琤也低低出声:“他是兵部侍郎的儿子?” 她颔首:“是他。” 说话间,杜津远已到了两人跟前,扶着马鞍翻下马。 他的胡子似乎剃过一次,干净不少,但又长出了几个青茬,脸色依旧不太好:“我按那借据找到了博乐坊,那仲武果然在里头赌过许多次。” “可问起管借债的人,他们说中秋的时候回乡过节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 “仲武什么时候还的债,带过什么人来,他们一概不知道。” 说话间,他的神情又焦躁起来。 杭絮蹙起眉:“是回乡,又不是死了,能找得到放债的人吗?” “怎么找,京城周边那么乡,谁知道他的家人住在哪里!” “怎么不能找?”杭絮也焦躁起来,卫陵的马车马上就到,她已经听见轮毂在石板上滚动的声音了。 “你爹是兵部侍郎,他的上司兵部尚书是管征兵的,他的朋友户部侍郎是管户籍的。” “有征兵册,有户籍,再根据其他线索,在京城找一个人是难事吗?” 说罢,轮毂声转了个弯,卫陵和马车的身影出现在杭絮的视线中。 她拉住容琤的手,几步就跳上马车,离别前掀开帷幔,冲杜津远的方向喊道:“我有急事,不懂回来再跟你讲。” 被杭絮一番话说得呆愣的杜津远总算回身,他四处望了望,找到一个王府的门仆:“他们要去哪儿?” “啊?”门仆抓抓脑袋,“听卫大人说,好像是去大理寺,陛下也要来……” 话还没说完,他就看见这个奇怪的年轻人扒上马,一甩缰绳,朝马车的方向追过去。 - 一刻钟后,大理寺。 杭絮刚下马车,一个寺丞便迎了过来,“柳大人让小的在此等候王爷与王妃。” 两人跟着寺丞进到大理寺内部,拐了几个弯,来到杭絮去过一次的地方——柳阳景的书房。 -- 第240页 打开门,那宽大的书桌后面坐着一个熟悉的人影,正望向大门口。见两人进来,温和地笑了笑,“王爷和王妃来得早。” 杭絮跨过门槛走进去,“信呢?” “王妃莫急,信件、杭将军、和陛下都在路上。” 柳阳景使了个眼色,站在一旁服侍的人就搬了两把椅子,摆在两人身后。 她只好压住心绪,坐下来等待。 半刻钟后,走廊上传来一连串的脚步声。 杭絮第一个听出来的,便是皇帝的脚步声。 接着是刘喜,一个虚弱之人,应当是那士兵,还有个脚步绵软的,是温瀚波,他怎么也来了? 脚步声渐渐接近,在书房门打开的一刹那,她便倏地站起来。 刘喜打开门,第一个进来的果然是皇帝,她连忙行礼:“见过陛下。” 皇帝的神色凝重而阴沉,只冷淡地说了一句:“起来吧。”,便不再多问。 待杭絮站直,柳阳景才不紧不慢地行了礼,“见过陛下,不知那密信身在何处?” 皇帝身后,一个高大健壮的人影走出来:“柳大人放心吧,信在我这里,保管得好着呢!” 她定睛看去,竟是温承平,他身后站着温瀚波,正得意洋洋地望着自己,眼里是厌恶与嘲讽。 久久不见,她以为这两人早就述完职回了登州,怎么仍留在京城,还跟着皇帝来了大理寺? 思索中,柳阳景开了口,“此番还要多谢温指挥使,七日间在京城与蓟州往返,昼夜不停,用最快的速度带回了密信,辛苦了。” 温承平豪爽一笑:“只要陛下的事,我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区区取个信件,怎么算的上辛苦。” 他的表情配上这话,像极了发自肺腑,皇帝凝重的神情松下几分,明显是被取悦了。 温承平取出一个粗陋的木筒,上面沾着几点血迹,开口则被蜡紧密地封着,没有一丝缝隙。 他还没开口,那士兵便激动道:“对,就是这个,我把它藏在了驿站房梁的裂缝里!” 他晃悠悠站在原地,被两个太监搀扶着才不至于摔倒,此刻忽地甩开身边的人,向前走了几步,膝盖一软跪在地上。 “陛下,您将这木筒打开,看了里面的信,便知道我究竟是不是说谎,那杭贼的心肠究竟有多恶毒!” 皇帝低头看着士兵,目光复杂,然后挥一挥手:“把他扶到椅子上,别跪着了。” 柳阳景推开椅子,接过木筒,却并没有打开,而是将其立在桌上。 “先且等一等,待杭将军来了再打开。” 话音刚落,杭絮便察觉到什么,望向门口,一个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沉稳的力道,让她焦躁的心绪也安静下来。 杭文曜踏过门槛,他一身玄衣,发髻高束,面目冷峻,看不出岁月的痕迹,不像武将,倒像个文臣。 进了书房,他便不再走动,掀开衣摆,直直跪下,“见过陛下。” 第129章 怎么放到爹爹身上,他…… 皇帝没有说话, 挥了挥衣袖,转回去跟柳阳景说话。 杭文曜便继续跪在原地,没有动弹。 温瀚波低低的嘲讽响起:“装什么呢。” 他的音量只能算得上自言自语, 却不由得感到浑身一寒, 抬头四周张望, 却找不到来源,只好咕哝着低下去。 杭絮收回目光, 重新望着杭文曜, 她想出声对爹爹说什么,却只能攥紧手掌。 还是刘喜看不过去, 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身子, 低声道:“杭将军,起来吧。” 皇帝瞪了他一眼,刘喜浑身一抖,又缩回墙角。 “起来吧。” 杭文曜这才站起来,拍拍膝上的尘土。 柳阳景不知从何处拿出一柄匕首,刀尖小而锋利:“既然杭将军来了,那这信也该拆开了。” 他捏着匕首,一点点割开木筒封口的蜡, 从里面倒出一卷信封, 将信封抻开, 那皱巴巴的外表就展露在众人面前。 信封外面没有半个字,反倒布满尘土与血迹, 柳阳景毫不在乎地打开信封,从里面抽出一张薄薄的信纸。 杭絮站在最外缘,只能看清那信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同时,她也看见柳阳景微微勾起了嘴角, 露出他惯常的温和笑容。 他将信纸转了个方向,递给皇帝,“请陛下过目。” 皇帝摆摆手:“不必,你念罢。” 柳阳景没有推拒,重新转回信纸,念了起来。 他的声音不大,书房内的每个人却能听得清清楚楚。 “莫顿单于启件,石辽城一战,宁军退兵二十里,科尔沁死伤不过百,不知以此为礼,单于可算满意? …… 宁朝修养已久,兵力强盛,单于若硬取,南下不过五百里,便已被全歼,还需一人,里应外合,为单于图谋。 …… 我杭家上下十三口人,尽数为新帝而死,怎能不恨! 愿助单于一臂之力,宁朝之铁器新兵,双手奉上、驻兵漏洞,尽可取之。 …… 只愿单于入主中原,不要相忘,施臣将军之位。 下月十六,臣将领两万斤粮草,寅时路过雪川城,单于不信,尽可一探。 …… 单于难道甘于饮风咽露,枯守北疆荒蛮之地? -- 第241页 难道不愿入兵南下,放牧中州,享京城之繁华、苏杭之温软、金陵之盛艳? 届时单于为天下之主,我为天子之臣。 七月二十六” 信很长,洋洋洒洒上千言,读罢却用了不到半刻钟,柳阳景的声音同神情一样温和,然而正是这种温和,更显出了信件内容的震撼。 杭絮听完,只觉得神思恍惚,不愿回想。 她抬起右手,摸索着握住身边的人,侧头望去,他的神情也是一样沉重。 “呵!” 一声冷笑从皇帝口中响起,他的目光阴沉沉望着杭文曜。 “好啊,杭爱卿,朕竟不知,你还抱着这种心思。” “石辽城一战,死伤三万,雪川城一战,粮草损失一万斤,原来皆是杭爱卿送给科尔沁的礼物。” 杭文曜回道:“石辽城一役,科尔沁在城外高坡设下火油滚石,加之弓箭手,隐蔽至极,臣未第一时间察觉,方才损兵。” “这些情况,臣在战报中都详细写出。” “那雪川城呢?” “那次的确是有俘虏透露了情况。” “好、好啊!” 皇帝听完杭文曜的解释,却并没有平静下来,脸上怒容更甚:“好一个不查,好一个奸细,杭爱卿的掩饰真是天衣无缝,” “难不成这桩桩件件的战败,都有原因,都不是你的责任?” 杭絮舌尖抵着上颚,压抑住即将脱口而出的反驳。 什么叫“桩桩件件”的战败? 她数得清清楚楚,从爹爹驻守北疆到科尔沁和谈,大大小小的战斗两百余次,其中不过战败二十七次,且八次是由奸细透露行程。 就算爹爹是天才、是战神、是常胜将军,也不可能屡战屡胜,无一败绩,就算是驻守沿海的温承平,与倭寇对战,也五次中有一次败退。 怎么放到爹爹身上,他失败几次,就要被污蔑成奸细叛贼呢? 可杭絮知道,这些解释是没有用的,皇帝现在怒极攻心,绝不可能听得进去。 只能从另一个方向辩驳。 她深吸一口气,松开容琤的手,跪下来,额头贴在地上。 “陛下,此信定为假冒,若爹爹真为叛贼,怎么把这等机密信件留下,定是立即寄出,被人偷走,又怎么会毫无动静。” “我就是趁这信即将被寄出的时候偷走的,至于搜寻,杭贼怎敢大动干戈地搜查,定然是在私下进行。” 两人争辩之际,皇帝却忽然开口:“杭爱卿,你对这信怎么看。” “我杭家世代为宁朝效命,臣在北疆驻守十五年,不敢有二心。” “哦,是吗,”皇帝的语气冰冷,“可信上怎么说,杭爱卿因杭家为朕战死沙场,心怀怨恨呢?” “信为假冒,自然非臣之心意。” 皇帝望着杭文曜的平静依旧的脸,无法在上面看出任何心虚或惶恐的情绪。 当两人是明君和忠臣的时候,对方的喜怒不形于色是值得赞叹的品质,可在如今,杭文曜的平静却让他愈加愤怒与猜疑。 此时,一道温和的声音正好插入两人凝滞的氛围。 “陛下,对杜侍郎一案,臣这几日正好有了新的进展。” 皇帝烦躁地挥挥手:“爱卿辛苦了,此时容后再议。” 可柳阳景的话没有停下:“新的发现,正好能证明此信的真伪。” 皇帝挥手的动作一顿,猛然向对方看去。 “柳爱卿,此话当真?” “此事八九不离十,至于确认,还需之后验证。” “柳大人,你刚才怎么不早说,快拿出来让大家看看,也好证明杭将军说的,是不是真心话嘛!” 温承平粗犷的声音在书房内回荡,对于他的抢话,皇帝的神情没有什么厌恶,反而接道:“温爱卿说得对,柳卿拿出来吧。” 柳阳景颔首,对手下嘱咐几句,那手下便急匆匆地出去了,屋内一时陷入静默。 杭絮跟杭文曜一样,跪在地上没有起身,皇帝则坐在椅子上,神情严肃,在等待最后的判断。 她的对面正好是温承平与温瀚波父子,两人的神色欣喜愉悦得有些异常,从眉梢眼角透出,不加掩盖,似乎笃定,接下来的结果一定对杭家不利。 为什么会那么笃定呢…… 手下并没有离开多久,不到半刻钟就拿着一个小盒子跑进书房,脸上大汗淋漓。 “大人,您要的东西带到了。” 下人把盒子放在桌上,两者相接,发出沉重的声响。 盖因那盒子实在奇特,虽体型较小,却是用乌铁制成,连盒口的锁头也乌黑发亮,一眼望去便知,就算用刀砍,也应当是砍不开的。 看见铁盒的外形,杭絮心中一跳,这、这是…… “杭将军可还记得这盒子?” 杭文曜回道:“是柳大人从我府上搜出的,里面放着印章,似乎没甚么异常。” “一眼望去,确实没什么异样。” 柳阳景扶正铁盒,从袖中拿出一枚钥匙,插进锁孔,“咔哒”一声,盒子被打开。 一枚莹白的印章被拿出来,“这是杭将军的将军印,柳某好好保管着,可没有损坏。” 他又拿出三四枚小小的印章,灰扑扑的外貌着实不太起眼。 “那杭将军可还记得这几枚?” -- 第242页 杭文曜皱起眉:“这是杜兄送我的礼物,可有何不妥?” 柳阳景没说话,又拿出一封信,展开,上面被烧焦的黑痕清晰可见。 “王妃可还记得这封信?” 杭絮抿了抿嘴,死死盯着信上那枚半残的印章。 不等她回答,柳阳景便率先开了口,“此信是我从杜侍郎府中搜寻到的,其行文字形,皆与杭将军一般无二。” “那时王妃反驳,这信定然是由奸人伪造,臣也心有疑虑。” 皇帝的眉头浮现几道纹路,显然是烦躁起来,“柳爱卿说的这些,与信的真伪有何关系?” 柳阳景笑一笑,“陛下莫急。” 他将那封信倒转,让书桌对面的几人能看得更清楚,又把刚才念的那封信放在旁边。 他的动作没有停下,又拿出一封信,信上只有寥寥几个字,正是阿布都的住所,搜出的那些信之一。 三封信的右下角,赫然都有着一枚鲜红的印章,皆是纹路复杂,不过半个指节大小。 他拿出一盒印泥,将那几枚木制印章按下,在空白的宣纸上留下几个鲜红的印记,同样与那几封信放在一起。 “陛下请看,这几枚印章,是不是十分相似。” 皇帝道:“相似又如何,柳爱卿难道想凭这些断定?” 从信上的印章,到柳阳景刚才印下的鲜红纹路,虽然相似,却并非一模一样,若用这个来解释,未免牵强。 柳阳景神色不变:“柳某闲时把玩过这几枚印章,一开始只觉得纹路奇特精妙,并无其他想法,可看着看着,忽然就察觉出了这几者的联系。” 他将两张宣纸叠在一起,上面刚印上的纹路正好重合,再拿起来。 “陛下请看。” 他用的宣纸极薄,阳光下底部一层的纹路隐隐透出,和上面一层交叠,正好形成了一个新的纹路。 皇帝拿过那两张宣纸,抬首仔细看了一会儿,眼神一凝。 他的视线移开,落在桌上那张从杜羲纬家中搜出的信上。 虽然这信半边被火烧毁,只留下半枚印章,但剩下半枚的纹路,与皇帝手上两枚印章交叠而成的别无二致。 “看来陛下发现了。” 柳阳景温和的声音响起,“剩下的几枚,想必也会让您大吃一惊。” 第130章 秋日的阳光清澈又刺目…… 那些木制印章一共四枚, 两两交叠一共可以形成六种不同的纹路,其中三种,正好能对应那三封信上的纹路。 皇帝一手拿着士兵供出的密信, 一手是两枚印章交叠成的形状, 他的目光在两者间逡巡, 神色莫测。 许久,他才冷笑一声, 把两样东西扔在杭文曜面前, “杭爱卿,你要如何解释?” 杭文曜低头望着地上, 两张纸上印章的纹路纤细而巧妙, 每一个弯曲、每一次交叠都别无二致,即便是重合在一起,也不会让人看出半分异样。 最重要的是,这些纹路,就出自他收藏的印章。 皇帝又笑了一声:“难道杭爱卿想说,这些印章曾被人偷盗,落到他人手中?” 他指向铁盒:“你告诉朕,有谁能潜入大将军的府邸, 打开这铁盒, 偷出里面的印章?” 杭文曜沉默片刻, 道:“无人。” 杭府防卫森严,在杭絮的刻意指使下, 书房的守卫更是加强了许多,决不可能有人在这样严密的防守下偷出印章,还无人发觉。 “陛下,”那士兵扶着椅背颤巍巍站起来, 指向杭文曜,“你看,他承认了,没人能偷出印章,那写信的除了他还有谁?” “不止如此,”他的声音愤慨,“这奸贼竟光明正大把信送到四夷殿。” “他定然是在每日下朝后,与科尔沁人在宫中私会。” “不知他曾与那些蛮族私下交流过多少次,谈论的,又是何等卖国灭族之事!” “好哇!”温承平道,“我就说科尔沁那些狼一样的蛮族,怎么会轻易就同意和谈。” “当初臣还觉得是杭将军用兵如神,现在一看,原来是做了交易,” “这样看来,和谈也不是真和谈,那些蛮族私下存着什么心思,臣不敢想象啊!” 温承平声如洪钟,脸上满是担忧与诚恳。 温瀚波也站起来,那张气血两亏的脸上竟也有了几分凛然之意:“陛下,臣为父亲不值,父亲在登州抗击倭寇二十余年,海边何等凄苦,竟比不过这叛贼与蛮族的暗中交易。” “瀚儿,别说了!”温承平作势要阻。 “温爱卿,让他说下去。”皇帝脸色阴沉。 温瀚波行了个礼,继续道:“战场胜负乃兵家常事,如父亲这般偶有一败,已算深得用兵之法。” “可这叛贼,送往朝廷的战报,几乎次次为胜,难道不是违反常理吗?” “臣以为,他定是与蛮族做了交易,战报中那些战役,谁知打了没有。” “可那些粮草兵器,却是实打实地损耗了,至于去了哪里,除了蛮族,难道还有别处?” 杭絮第一次发现这人可以把话说得如此掷地有声,纵使是一段毫无缘由的暗中揣测。 她仰起头,反驳道:“温公子可有何证据证明?如此随意揣测,未免太过轻易。” 对方毫不心虚:“我不过随口推测一番,证据肯定早被处理完毕,你就意图反驳,难不成是真有其事?” -- 第243页 她笑一声:“那我也推测一番,登州沿海说不带根本没有倭寇,全是温指挥使派人假扮,为了获取——” “够了!”皇帝忽然开口,斜睨向杭絮,眼神满是厌烦,“慎言。” 杭絮闭上嘴,咬紧牙关,舌尖尝到了一点铁腥味。 “刘喜。” 角落里的太监走出来:“陛下。” “派御林军进驻四夷殿,不许任何一个科尔沁使臣出入。” “遵旨。” “现在就去。” 刘喜弯腰,倒退着走出书房,接着,一道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远。 他又看向地上脊背挺直的人:“杭文曜,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杭文曜抬起头,目光扫过温承平与那个士兵,最后定格在杭絮身上:“臣无言以对。” 皇帝疲惫地闭上眼“柳卿。” “臣在。”柳阳景从书桌后走出,躬身行礼。 “将杭文曜关入大理寺地牢,没有朕的准许,任何人不准探视。” 他颔首:“遵陛下旨意。” “来人。” 两个寺丞立刻从书房外跑进来,跪在地上,似乎从一开始就在门外等候着这一刻。 “把杭将军带入地牢,关进最深处的牢房。” 他的语气一如既往,连尊称也没去掉,可“杭将军”三字在这种情境下,更显得讽刺无比。 寺丞应声,走近杭文曜,一左一右禁锢中对方的胳膊,他们的动作小心翼翼,生怕这宁朝最大的将军会突然暴起伤人。 但杭文曜的动作无比配合,他神色平静地站起来,随身边的两人转身,就要出书房。 “等等!” 杭絮不知何时起身,追上了杭文曜,揪住了他的衣袖。 “怎么,王妃这是要抗旨吗?”温瀚波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 杭絮充耳不闻,她紧紧攥着杭文曜的衣摆,踮起脚靠近对方,用极低的声音一字一句道:“爹爹,你放心,我一定、一定不会让你……” 她没有说下去,即使只是可能,她也不愿说出跟死亡有关的词。 杭文曜抬起手,轻轻拨开杭絮颊上的一缕碎发,把它别在耳后。 “我当然相信絮儿。” 他的桃花眼微弯,眼角有几道纹路,那是北疆的风霜与血火蚀刻的痕迹。 他熟知行兵与运阵,却没想京城无形的刀光剑影,并不在明处伤人。 言罢,他把手臂重新塞到一旁寺丞的手中。 “两位,走吧。” 寺丞愣愣回神,几乎没注意到这人何时挣脱了自己的桎梏,恼羞的扯了对方一把。 “走!” 杭絮在书房门口站了许久,回头的时候,见到的是皇帝复杂的神情。 “杭文曜是你的父亲,朕知道你不敢相信,朕原本也不信。” 她动了动嘴角,压下笑容。 “但证据确凿,容不得任何人反驳。” “陛下的意思是,”她忽然开口,“只要我能找到证据证明爹爹无罪,陛下就能释放他吗?” 皇帝的神色沉下来,“朕知道你不了解此事,不然也不会在扬州破获私锻兵器一案。” “证据已定,如何还能再翻盘,你不要做无用功。” 他挥挥手:“近日你就与十弟好好待在王府吧。” - 杜津远被拦在大理寺门外,焦急地踱着步,连皇上都来了,到底是什么事,不会跟杜府也有关联吧。 大门忽地被打开,一个少年提着食盒钻出来,给守门的人送饭。 他见状,连忙跑过去,拉住小少年,“欸,小兄弟,刚才皇上是不是进去了。” 少年瞥他一眼:“是进去了,怎么了?” “是不是出了什么大事,跟杜府有关系吗?” 少年认出他是兵部侍郎的儿子,摇摇头:“跟杜府没关系,是杭府的事。” 他四处看了看,叹口气,“这事估计也瞒不住,我跟你说了吧。” “杭家要遭大殃了。” 杜津远一愣:“怎么跟杭府有关?” “谁知道呢?”少年眉头耷拉下来,又叹了一口气,“我偷偷在书房外听了一会儿,反正就……信啊、印章啊,证据多的很。” “说杭将军是个叛贼,跟科尔沁偷摸联络呢,陛下生了大气,估计抄家砍头不远了。” “杭将军,怎么可能?” 他不可置信,杜羲纬跟杭文曜是朋友,他在父亲口中听过许多次对方的名字,怎么也相信不了杭文曜是个叛贼。 可一想到自己父亲的遭遇,便有些明了,心中升起同病相怜的悲哀。 “我也觉得不可能,”少年挠挠头,“我是听着杭将军的故事长大的,叛贼,谁也不相信啊,可证据确凿的很。” “那瑄王和瑄王妃呢,什么时候出来。” “不知道,可能要挺久的,你别等了。” 少年盖上食盒,站起来:“好了,我得回去了。” 他摆一摆手,权当告别。 杜津远站在原地,好一会儿才有了动作。 他跌跌撞撞地跑到大理寺朱红的围墙边,毫无形象地蹲在墙根,使劲揉了揉脸,秋日的阳光清澈又刺目,让整个世界都显得虚幻至极。 - 杭絮没有在书房待上多久,皇帝走后,她也站起来,站直得那一刻,她微微晃了晃,被身旁的人扶住。 -- 第244页 “小心。” 容琤的眉头微微蹙着,身边的人神色平淡,但眼神却毫无光彩,不知望向何处。 她摇摇头,“没事。” “走吧,我在马车后听到了杜津远的声音,估计他还在外面等我们呢。” 出了门,竟还有一人没走,仿佛专门等着两人。 “哟,这不是王妃嘛,总算出来了。” 温瀚波在皇帝面前装得庄重,如今人一走,那轻浮劲便显出来,一把白扇在胸口使劲挥着。 “真是没想到啊,杭将军、不,那奸贼竟是这等货色,真是让人不齿。” 杭絮向没有看见他一样,径直越过对方。 他于是言语越发嚣张起来:“怎的,心虚了?陛下说你与此事无关,我却不觉得,王妃待在北疆那么多年,说不定不仅有关,还是二把手——”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不是因为杭絮,而是因为挡在身前的容琤。 容琤冷沉的眉眼压下,瞥向比他矮了半个头的人,明明毫无表情,却让温瀚波不自主地颤抖起来。 “你是温指挥的儿子?” “不错!”想到父亲的身份,他的底气又足了几分,腰背挺得更直,“我不过说了几句实话,你要做什么!” “我现在不做什么。”容琤菱唇勾起一个嘲讽的弧度,凤眼扫过对方,如掠过一片鸿毛,不带任何感情。 “不过温公子要记得,你是指挥使的儿子,却并非指挥使。” “我若想让你在京城内消失,有一万种方法不让人察觉。” “所以,还请温公子管好这张嘴。” 第131章 “睡吧。” 容琤的声…… 杜津远在大理寺的墙根下蹲了许久, 太阳慢慢升到最顶端,猛烈的光线刺得人眼睛生疼。 他对着天空看了一会儿,直到眼眶发红, 几欲落下泪, 才低下头。 “吱呀”的声音响起。 他猛地站起身。朝大门口看去, 杭絮和容琤走出来。 他连忙跑过去,到了离两人几尺远的地方, 反倒停下来, 踌躇着不敢前进。 许久,他才憋出几个字, “你……没事吧?” 杭絮没什么波动的杏眼望向他, 反问道:“我能有什么事?” “你——”他摸了把脸,叹口气,“我都知道了。” “杭将军他……定然也是受了诬陷,我决不相信他是叛国之人。” “只是受了诬陷,又不是没有挽回的余地。” 她一边说话,脚步不停,渐渐远离大理寺,杜津远追在她的后面, 勉强小跑才能跟上。 “你觉得我应该是什么样子, 痛哭流涕、不能自已、精神崩溃?” “若是这样, 一切只会更加无可挽回,到那时候, 就真的没有余地了。” 他愣在原地,脸皮隐隐发烫,杭絮刚才所说,不正是自己先前那颓废的模样吗。 杭絮走了几步, 见人没跟上来,停下脚步,回头道:“愣着做什么,跟上来,你不是不会查人吗,我教你。” 杜津远先前只觉得对方情绪不对,如今迎着光一看,才发现杭絮唇上有星点的血迹,脸色也略有些苍白。 可脊背却挺得极直,神色坚定,与他那时惶惶不可终日的模样,简直是天壤之别。 他张张嘴,想说什么,最后抹了把脸。咬着牙摇摇头,“不麻烦你了,这种小事,我一个大男人怎么会学不了。” 他又像保证似的,承诺道:“最多半个月,我一定会把仲武的事查清,你放心吧。” 说罢,他拱手郑重一谢,转身走了。 杭絮默然望着杜津远马上歪歪扭扭的身影片刻,也转了身,刚要伸手摸索,就被身边的人握住手。 一直没有出声的容琤此刻低低开口,“走吧,我们回家。” 她点点头:“好,回家。” - 夜深。 杭絮抬了把椅子到院中,十四的月亮与圆满也差不了多少,皎洁明亮的光线把院中的每一处细节都照得清晰无比。 于是她连灯盏也没带,在月下一笔一划地写着字。 先写的是爹爹的名字,“杭文曜”三个字骨架瘦而直,她的字是杭文曜教的,继承了对方的一些习惯。 杭文曜:印章、玉佩、信件、士兵(假)…… 她把指向杭文曜的“证据”一件件列出来,注视着那些在月光与树影下斑驳的词句,想要从里面看出点联系或突破。 印章来自杜羲纬,跟他有关系,到底是被偷走过,还是被仿造了? 信件和那个自称朔旗军的士兵,是真的来自北疆,还是受人指使? 还有玉佩,爹爹说在一个孤女处买入,那孤女的身份是否有异常? 她曾经提醒过爹爹,他不会忽略这一点的,那是否已经调查出了一些线索—— 杭絮捏紧手中的纸,辨别着院中异样的风声,冷声道:“谁?” 一个黑影窜出树影,落在院中,单膝跪下。 “见过小姐” 蒙面的人哑声道。 她一怔,王府中的暗卫从来不叫她“小姐”,而是“夫人”。 难道是? 她的记忆力不错,有了方向,根据方才的声音,很快就想起了眼前之人的性命。 “杭淼?” 这是从在北疆时就跟在爹爹身边的暗卫,不过那时候,他们的名字叫“亲兵” -- 第245页 暗卫稍稍颔首,她便知道自己没有猜错。 杭絮将纸收在袖中,走下台阶:“你来王府,是受了爹爹的指示?” 杭淼摇摇头,“是属下自己要来。” “暗卫擅自行动的惩罚,你应该知道。” “属下明白,回府后会自行领罚。” 她走近些:“你现在可以说了,让你甘愿领罚,也要来找我的,究竟是什么事?” 杭淼顿了顿,道:“前些日子,将军差属下去找那玉佩的线索。” “如今属下有了眉目,却无法联系将军,只能来找小姐。” “是那孤女的线索?” 杭淼点点头:“不错。” - 杭淼禀报完毕,便又飞入树丛,不知去了何处,看他这来去自如的模样,说不定早已跟王府的暗卫通好气了。 杭絮把写满消息的宣纸妥善折好,放在胸口,抬头看去,天幕仍黑得不见一点晨光,她这才轻轻打开屋门,进了卧房。 绕过屏风,里间的床上端端正正地躺着一个人。 也不知从何时起,杭絮与容琤两人间的分房而睡,变成了心照不宣地同榻而眠。 她脱下外衣,放到一边,轻手轻脚地爬上床,越过容琤,一点点爬到里面,最后盖上被子,松了一口气。 她闭上眼睛,没一会儿,便又睁开,直视着黑逡逡的床顶,脑中没有半点困意。 白日发生的事在脑海中一幕幕放映,她掐掐掌心,压下心中的惶恐不安。 面对杜津远时,她的说辞坚定,对方震惊,她何尝不是在警告自己? 不许惶恐、不许颓废、不许以泪洗面、不许一蹶不振、更不许像前世一般,把希望寄托在他人身上。 她必须把所有的害怕和绝望压下来,用比以往更理智的态度去面对这一切,除此以外,没有别的办法,能把爹爹救出来。 可杭絮也是人,是人就会有七情六欲,她平静的表面下是一层盖子,盖子下是被压抑的汹涌情绪。 万一呢、万一她太没用了,救不了爹,救不了阿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杭家重蹈覆辙,连真正的凶手都找不到,甚至还要连累珟尘。 她睡不着,睁着眼睛在床上躺了半夜,感觉到容琤熟睡后,才下了床到院子里。 杭絮转了个身,注视着容琤平静的侧颜,现在看来,又要睁着眼到天明了。 她的目光描摹着对方的轮廓,想着漫漫长夜好歹也算有了个乐趣,床铺却忽地震动起来。 容琤侧过身,大手勾住杭絮的后脑,随后拉近,她的脑袋便紧紧靠在对方的胸膛。 对方的胸膛软中带硬,有一种奇异的弹性,她的鼻子正抵着一条沟壑,有热气自那处腾腾的冒出来,熏热了她被夜风吹冷的脸,让上面的温度一点点升高。 额头被一个温软的东西触了触。 “睡吧。” 容琤的声音尚带着困意,有一点沙哑,在杭絮的上方低低响起。 杭絮被热气得蒸全身发热,她原以为自己不会睡着,可在容琤特有的熏香味道中,眼皮不由自主地阖上,没一会儿,她陷入了沉睡。 - 翌日。 或许是昨日半夜没睡的缘故,杭絮起得很晚,醒来的时候,身边的床铺已经凉透。 今日天气很好,阳光照亮了半个房间。她揉揉眼睛,坐在床上愣了一会儿,昨日的记忆慢慢回笼,因好天气而欣喜的心情又一点点低下去。 她穿好衣服,洗漱完出了院子。 云儿看见她,没有像往常一般,问一句“小姐怎么起晚了?”而是冲过来抱了抱杭絮,接着抹抹眼睛,把凉透的早食放进托盘。 “小姐等着,我去给你重做一份。” 声音里带着几分哭过后的沙哑。 等着云儿的时候,门仆过来通报,说十六公主来访。 杭絮一愣,让人把她带进来。 容攸穿着鹅黄的一身衣服,或许是锻炼了身体的缘故,比初见时高上不少,高挑得不像个十三岁的女孩。 她小心翼翼地跟在门仆后面,看见杭絮的时候,眼睛亮了亮,又迅速黯淡下去。 “絮……絮姐姐。”她低声开口,像对待易碎的琉璃。 “你没事吧?” 杭絮笑起来,揉揉对方的脑袋:“我能有什么事,阿且不要担心。” 容攸抬起头看她,柔和的凤眼里满是关心:“我去四夷殿的时候,他们不让我进去。” “我偷偷听御林军的谈话,他们说、说杭将军跟科尔沁里应外合,通敌卖国,是个反贼……” “阿且相信吗?”她反问道。 容攸连忙摇头:“我不信,絮姐姐这么好的人,父亲怎么可能是叛贼!” “还有阿布都和阿娜尔,他们是真心要和谈的,我和阿娜尔约好了,以后要去北疆,到科尔沁做客。” “阿布都说十二月是科尔沁的猎狼节,下个月出发正好能赶上,到时候,他要教我骑马射箭,猎一匹自己的狼……” 她絮絮地说了许多,也许以往几天加起来的话,也没有现在说的多,可某一个瞬间,忽然顿住,眼眶倏地红起来。 “怎么……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别担心。” 杭絮伸出手,擦掉挂在对方眼角的一颗泪珠,“这些都会实现的。” -- 第246页 容攸别过头,捏着衣袖狠狠擦过眼睛,“对不起,絮姐姐,比起你,我这些算得上什么呢……” “阿且相信我吗?” 她坐直了,眼角是被大力摩擦后留下的红印:“我当然相信絮姐姐。” “那就不要哭,阿布都和阿娜尔不会有事,我爹也不会有事。” “你一定会拥有一匹自己的狼。” “嗯!” 容攸点点头,抿紧了嘴唇。 “好了,现在我要问你一个问题。” “絮姐姐问吧。” 从遇见姜月那天起,杭絮就隐隐有了个猜测:也许谋害皇后的主使人,跟如今诬陷杭文曜与杜羲纬的是同一人。 今日见到容攸,时意外之喜,不过她终于可以问起那个问题。 “阿且,那天你来到寒潭,是不是有人给你指点了方向,说我在那里?” 第132章 容攸握紧了拳头,“如…… “阿且, 那天你来到寒潭,是不是有人给你指点了方向,说我在那里?” 容攸一愣, 显然对这个奇怪的问题有些疑惑, 但很快就反应过来, 点点头。 “是个太监,见我在找人, 他过来询问, 知道我在找絮姐姐后,他跟我说你在寒潭。” “怎么了, ”她扯了扯杭絮的衣摆, “絮姐姐觉得那个太监有问题?” 杭絮勾起唇角,“我出门的时候,可没在路上见过半个太监,他是怎么知道我去了寒潭的。” 容攸恍然大悟,“所以那个太监也是有人指使,把我引过去,就是为了害母后。” “阿且可还记得那太监的样貌?” 少女想了想,迟疑道:“矮矮胖胖的, 笑得很谄媚, 没什么特点。” “你以前在宫里见到过他吗?” “没有。”这次她很快摇了头, “我从来没在宫里见过这个人。” “没有见过吗?” 杭絮喃喃道,这说明那个太监不住在宫里, 至少是不常住在宫里。 如此,便派排除了妃子和宫中人的嫌疑,最有可能的,的确是那些已经出宫的皇子。 二皇子容敏, 或者……三皇子容敛。 “不过,”容攸握紧了拳头,“如果再见到他的话,我一定可以认出来!” 她笑笑:“好,那阿且下回见到,一定要告诉我。” - 两人交谈的时候,云儿也端着新做的早食到了。 因着午时将近,她便没有准备得太丰盛,只一碗肉丝清汤面,腾腾地冒着香气。 杭絮拾起筷子,将细细的面丝拨开,果然在下面看见了一个圆润的荷包蛋。 她正要开吃,忽然放下筷子,侧头看向容攸,对方正眼巴巴地望着肉丝面,自觉隐秘地咽了咽口水。 “想吃?” “没有没有。”容攸摆摆手,艰难地别过头,“絮姐姐吃吧。” 杭絮可没有被这拙劣的谎言蒙蔽,她动动耳朵,果然听见了对方腹中细微的“咕噜”声。 “你骗人,肚子都开始叫了。” 容攸摆手的动作一顿,垂下头,羞赧道:“出宫太急,忘了……” “这还不简单。”云儿拍拍手掌,“厨房里还剩着许多材料呢!” 她看向容攸,笑眯眯道:“公主,我给您下碗面吧?” 容攸不好意思地点点头:“麻……麻烦了。” 面还没吃完呢,王府又来了访客。 门仆“噔噔”地跑来,“夫人,二皇子来访。” 他来做什么? 杭絮放下筷子,拿起帕子擦一擦嘴:“把人请进来。” 门仆得了令,却依旧在原地踌躇着。 她皱皱眉:“怎么了?” 门仆迟疑道:“来的还有一个萧府的小姐,王爷吩咐过,不许让她进来。” 她一怔,而后挥挥手,让门仆把两人带进来。 容攸正小口小口吃着面,她吃饭的速度有些慢,到现在还剩了大半碗,一张小脸被热气熏得红扑扑的。 杭絮看得直叹气,这种速度,怪不得光长个子不长肉。 女孩犹豫地放下筷子,“絮姐姐,我要不要躲一躲?” “不必,”杭絮拍拍对方,“继续吃,他们还能对你做什么不成?” - 三道脚步声由远而近,除了门仆的那一道,剩下两个也是杭絮熟悉无比的。 她勉强压下溢于言表的厌恶,看向门口。 想要从两人嘴中得到些消息,表面样子总要装一装。 容敏踏进门口,一袭月白的衣袍,腰间还插着柄白扇,当真以为自己是个忧国忧民的文人了。 说起来,杭絮原本对文人很是敬佩,对那些学识渊博的人,更是天然有些好感。 她大半的时光都待在北疆,用来习武,但杭文曜也没让她落下学习,四书五经六记都读了一些,但读的最多的还是各种兵法。 因着读过不少书,她知道文人那杆笔用得好了,比武将的刀剑要厉害得多。 上一世遇见容敏,便是被他文人的外表给骗了个彻底。 这人虽然心中满是权势利益,跟忧国忧民全然没关系,但至少从小由太傅教导,各种典籍信手拈来,装得十分像样。 等后期杭絮知道了对方的真面目,再看见他文质彬彬的模样,厌恶得几欲作呕。 在此之后,她对文人模样的人再也没了好感,因此见到柳阳景的第一眼,心中升起的不是好奇,而是淡淡的抵触。 -- 第247页 虽然相处后,她明白了这人跟容敏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 压下思绪,杭絮重新抬起头,萧沐清也走了进来,淡青的衣裙衬着那张楚楚可怜的脸,真如出水莲花般清丽。 她撑着下巴,目不转睛看着萧沐清来,果不其然,对方按惯例般,轻轻瑟缩一下,靠近容敏,声音软而颤颤:“殿下……” 容敏停下脚步,侧头低声安抚几句,又抬头看向杭絮,义正词严道:“我不知王妃与清儿有何恩怨,但你们毕竟也曾是朋友,为何要此次对清儿怨视?” 她权当没听见,抿一口茶漱漱口,“二侄子叫我什么?” 容敏神色一僵,他倏地意识到,面前之人并不只是杭府的小姐,还是自己小叔叔的妻子。 他不情不愿地行了个礼,脸上屈辱得发烫:“见过小婶婶。” 等着吧,你和瑄王嚣张不了多久…… 杭絮又看向萧沐清,话还没出口,对方就躬身行礼:“见过王妃。” 抬起头时眉头轻蹙,欲言又止:“絮儿妹妹,今日我与二皇子前来,是想探望探望你。” “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你一定不好受吧?” “怎的?”杭絮杏眼瞥她,“事情还未成定局,两位就急着来奔丧了?” 她放下茶杯,桌子抖了抖,坐在一边吃面的容攸抬头看看,又飞快地低下去,继续努力。 萧沐清一愣,随即摇摇头:“絮儿妹妹,我从未这么想过,只是太过担忧了,才想着来探望……” 说着说着,声音便断了,头也低下来,只能看见一滴泪珠似坠非坠挂在眼角。 看见这一幕,容敏心中涌出不满,他上前几步,直视杭絮道: “清儿不过是好心想来看看,你大可不必如此曲解她的意思。” 他垂下眼,叹了一口气,痛心道:“我还记得你以前的模样,是多么活泼,善解人意,为何现在却变得如此刁蛮,不讲道理。” “对不住,是我说错了。” 杭絮勾起一边唇角:“或许在你们眼中,事局已定,来王府探望,不过是为了探探我的反映罢了。” “你——胡言乱语!” 容敏的声音含着被曲解的愤怒,但杭絮却看得清楚,对方皱起的眉头下,是隐藏得很好的慌乱。 “絮儿妹妹,”萧沐清也连忙道,“你兴许是悲伤过度,才会胡思乱想。” “你放心,杭叔叔会没事的,如果有什么需要我与二皇子的地方,我们一定会帮忙的。” 容敏的愤怒与慌乱很快褪去,又恢复了翩翩公子的模样:“清儿说的不错,若是王妃有什么需要帮助的,我一定不遗余力,”你何必要胡乱揣测。 容敏的神情已经给了杭絮许多信息,她不愿再跟两人多纠缠,干脆道:“我可受不住姐姐的帮助,你帮了我,温公子可要不喜了。” 萧沐清一愣,立时就要反驳,可容敏更快,他皱眉道:“温公子是谁,跟清儿怎么扯上了关系?” 杭絮笑眯眯道:“二侄子不知道吗?” 她没猜错,萧沐清果然没有把与温瀚波相交的事告诉容敏。 “这温公子自然就是登州温指挥使的独子,温瀚波。” “萧姐姐与温公子可是顶好的朋友,之前还一同来杭府拜访,冲冠一怒为红颜呢!” 萧沐清咬紧了嘴唇,脸色略有些苍白,怯怯道:“二皇子……” 容敏的脸色青下来,“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我可不清楚,你还是去问萧姐姐吧。” - 离开的时候,两人的神色都不太好,一个怒气内蕴,活像被戴了顶帽子,一个脸色惶恐,不知所措。 杭絮慢悠悠地把茶喝完,拍拍手站起来,“阿且,吃完了没有?” 容攸放下筷子,用帕子擦擦嘴角,也站起来:“吃完了,絮姐姐。” “那好,跟我出门办点事。” 容攸眼睛一亮:“好!” - 容攸不会骑马,杭絮觉得坐马车实在太慢,于是干脆找了匹大马,让她坐在前面。 近午的时候,道路上人流不少,马蹄嗒嗒在人群中穿行,容攸小心翼翼地抓着马鞍的翘边,眼睛偶尔瞥一眼地面,又害怕得移开。 “絮姐姐,这马好高!” “当然高,这匹马的父亲是草原运来的种马,母亲是本地最健壮的母马,比普通的马要高半个头。” “一定很难学会吧?” “你要学骑马的话,肯定不是骑这种,从小马驹开始学起,慢慢练技巧,过几年就能骑大马了。” 容攸“嗯”一声,满是期待。 两人一路向西,路上的人群渐渐稀少,反倒是兵戈之声越发明显。 城西驻扎着军营,杭文曜已然不在,但军队每日的晨练依旧。 杭絮一夹马腹,调转方向,左转进了一个坊市,这里的街道上满是酒楼,大门只开了一条缝,里面隐隐传来婉转的唱曲声。 城西虽然偏僻,但也不是没有娱乐之所,军营里的士兵每到闲暇休沐,便涌入这座坊市,好好玩上一两天。 她回忆着暗卫的描述,驱使马匹来到一家酒楼旁,那婉转的歌声就是从这里穿出。 杭絮干脆利落下了马,转身要扶容攸,对方却摇摇头,自己拉着缰绳、踩着马镫,慢慢下到地面。 -- 第248页 少女好奇地望着这座破旧的酒楼,这是她从未了解过的地方,“絮姐姐,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她拉住对方,踏上台阶,“找人。” 第133章 “小婶婶,中秋宴一别…… “吱呀” 开着一条缝的大门被猛然推开, 里头三弦和小调的声音一滞,随即又慢悠悠弹起来。 掌柜的从柜台里走出来,恭敬又警惕地打量着两位不寻常的客人。 “两位, 是来吃饭还是听曲儿?” 杭絮不愿寒暄, 直接道:“你们这里, 是不是有个叫落儿的歌女?” “这……”掌柜有些迟疑的模样,“歌女来来去去, 名字我哪儿记得请。” “嗒” 一锭银子被拍在柜台上。 “现在记起来了吗?” “记得记得!”掌柜看着那锭闪亮亮的白银, 小眼睛泛起光,“刚才忽然就记起来了。” “落儿确实是我们这儿的歌女, 上个月刚来的, 嗓子那叫一个清甜,客人都爱听她唱歌。” “她一般什么时候来唱曲儿?” 掌柜歪头看了眼天色:“快了,她是午时的场。” “我把她包了。” “不行不行,”胖掌柜连连摆手,“客人来这吃饭,就是为了听落儿的曲儿,她不在,我生意就没了。” 她不跟他废话, 手腕一动, 那锭银子稳稳落到掌柜的怀里。 “来个包厢, 等人来了,直接带到我那儿去。” “得嘞!” 掌柜应得响亮, 完全没了刚才的坚决,“阿六!带贵客去天字一号房。” - 这酒楼不大,即使是最好的房间,也有些狭小, 容攸和杭絮并肩坐在一起,有些新奇地看着四周的装饰。 “絮姐姐,你要找的就是那个歌女吗?” “不错,就是她把玉佩卖给我爹的。” “玉佩,是什么?” 容攸在宫里把事情偷听了个遍,却唯独没听到跟玉佩有关的消息。 杭絮一愣,忽地意识到柳阳景并没有把玉佩这事在皇帝面前说出来。 那一日他摆出了许多证据,信件、印章、证词,却独独没有玉佩,为什么? 那玉佩跟科尔沁的形制十分相似,连她都能猜得到,这必然又是一样证明科尔沁与杭文曜交往过密的证据。 她压下思绪,不再多想,开始跟容攸讲起了事情的始末。 就算这件事没有被爆出来,但就凭那玉佩的奇怪纹路,也必然跟杭文曜身上无孔不入的诬陷有些关系。 “叩叩” 门被敲响,一个轻柔婉转的声音隔着门板响起:“客人,落儿来给您们唱曲儿了。” 杭絮刚想站起来,容攸便率先跑过去开了门。 一个抱琵琶的青衫女子缓步走进来,轻轻福身,抬头看见杭絮时,眼里有明显的讶异。 听曲儿的女子,还是这么年轻的,真是稀少。 她跪在软垫上:“不知客人要听什么,奴最擅的是‘蝶恋花’。” “不着急,”杭絮叩一叩桌子,“坐。” 落儿迟疑一会儿,站起来坐在两人对面。 “你叫落儿对吧?” 对方稍一颔首,没有出声。 “听掌柜的说,你才来这里一个月,之前是在哪里生活?” “奴之前在滕州生活,为给母亲治病,才来了京城。” “这样算起来,时间差不多。”杭絮笑道。 落儿有些疑惑:“客人说什么?” “我说,你来京城没几天,就把传家宝卖了,动作还真快。” 落儿脸色瞬间变化,“客人调查过我?” 她没有否认:“稍稍查了一些事情。” “比如你家祖籍滕州,三代皆为农民,哪来的传家宝。” “再比如你那玉佩只卖了二两银子,给母亲买药却已经花了几十两。” 杭絮每说一句话,对方的脸色就难看一分,琵琶上的手指紧紧按着弦,倏地一松,铮然声在室内回荡。 “你说,”杭絮端起茶壶,给自己和容攸各倒一杯茶,“这不是很奇怪吗?” “客人想多了。” 落儿深呼吸几口,勾出温柔得体的笑,“那玉佩确实不是我的传家宝,偶然得到,但为了卖出去给母亲治病,只能这样说,把它的身价抬高一些。” “至于那些银两,是我在滕州卖唱攒下的一些银钱。” “是这样吗?” 杭絮反问道:“可我怎么听说,在来京城的第二日,你母亲病情突然加重,于是把身上值钱的东西全部典当,去看大夫。” “若不是什么珍贵之物,为何在母亲垂危之际,还要独独把它留下呢?” “这玉佩虽然成色不好,但卖个几百文,想必也是有人收的。” 落儿紧抿着嘴唇,没有回答,握着琵琶的手指节泛白。 “你说,是不是有这么一种可能,这玉佩不是什么传家宝,也不是偶然得到。” 杭絮指腹点着桌面,不急不缓道:“而是有人特意交给你,让你在军营放风的时候跪在城外,把这东西卖给杭将军呢?” 歌女猛然抬起头,“你……你怎么知道!” “我如何得知不重要,”她笑笑,“不过,你这算是承认了?” 对方抬起头,倔强道:“承认又如何,我不过卖了个玉佩给别人,又不是下毒刺杀,难道还犯了罪吗?” -- 第249页 “卖玉佩确实不犯罪,”杭絮啜了口茶水,“但这玉佩上印的是科尔沁的图案,持有者有通敌卖国之嫌。” “姑娘觉得这算不算犯罪呢?” 落儿脸色瞬间苍白,她想起了那块玉佩,材质粗糙,满是棉絮,却有着诡异而细致的纹路,原本她只觉得有些奇怪,可经杭絮一说,那玉佩瞬间带上了可怖的色彩。 “我、我不知道,是别人给我的,跟我没有关系……” 她放下茶杯,清脆的声音让对方回神:“实话告诉姑娘吧,我是大理寺的人,正在追查这事。” 一枚鎏金的令牌出现在落儿眼前,上面大理寺三个字璀璨发光。 “姑娘如果不想受到连坐,最好把事情和盘托出,让我们找出真凶,也好洗清嫌疑。” “好……”女子惊惶地点头,“我全都告诉你们。” 杭絮不知从哪里抽出一张雪白的宣纸,又拿出根炭笔:“姑娘可以说了。” - 午后的太阳正大,杭絮走出酒楼的时候,被刺得眯起眼睛。 她摸着袖中那张写满证词的纸条和一个硬块,勾起满意的笑。 容攸的声音在身边响起:“絮姐姐,你好厉害,没几句话,她就什么都说了。” “一点审讯的技巧,如果她受过训练,那就没用了。” 军中审讯俘虏的技巧大多酷厉,纵使一些简单的言语引诱,对付什么都不懂的普通人,也足够了。 还有那枚大理寺的令牌,幸好没有还回去,果然能派上用场。 “不过,靠这些证词,我们真的能找到人吗?” 容攸的声音有些怀疑,视线瞥过杭絮的袖子。 不是她不相信,着实是证词太过简陋,从始至终,那歌女只跟一个人接触交易过,那人还蒙着面,如何能在其中得到有用的线索呢? “找不找得到人不一定,但这些线索,非常有用。” 杭絮笑着揉了揉女孩的发顶。 蒙面人手指上的黑色纹路、奇怪的口音、以及她从歌女那儿交换来的、一锭蒙面人给的银子。 这些小小的细节,虽然不能直接追查,但在杭絮看来,能让幕后之人的身份更清楚一些。 容攸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显然还不甚了解这些查案需要的技巧。 杭絮拍拍对方的肩膀,“好了,你站在这里,我去牵马。” - 那匹高大的黑马被酒楼的小厮牵进了马厩,放在一个倒满草料的单间。 被杭絮带上嚼头的时候,还有些不愿意,依依不舍地瞥了眼鲜嫩的草料。 杭絮骑上马,一拉缰绳,马匹便“哒哒”地前进。 出了马厩,从后院绕到酒楼门口,容攸果然待在原地。 她让女孩待在原地,对方便一直站在台阶下,连一步也没有挪动。 杭絮嘴角弯起来,“驾”了一声,马匹向容攸的方向小跑过去。 忽然间,一个更加响亮的马匹嘶鸣在街角响起,伴随着连绵不断的马蹄声和甩鞭声。 那些声音混杂在一起,越来越近,直直向着酒楼的方向。 她心中一惊,暗道不妙,也催动马匹,向着容攸的方向急速赶去。 容攸站在原地,两边的马蹄声响若雷霆,她目光正望向街角,那里有一匹白马,正一往无前地向自己冲过来。 白马越来越近,扬起的马蹄简直是近在眼前,她被吓得瞳孔紧缩,身体僵直动弹不得。 “阿且,拉住我!” 突然,一个声音在她身侧响起。 杭絮右手紧紧拉着缰绳,半个身子倒至马下,只为了把另一只手送到容攸面前,虽然只有短短一瞬的时间,但她相信对方看得见、抓得住。 容攸身体虽然僵直,但听见杭絮声音的那一刻,仍毫不犹豫地伸出手,抓住面前之人。 一阵力道从手臂传至全身,她的身体腾空一瞬,接着整个人俯在马鞍上,小腹硌得生疼,身体随着马匹小跑的力道一颠一颠。 杭絮轻夹马腹,让小跑绕圈的马匹安静下来,杏眼冷漠地望向街对面。 那里,一匹白马正不安地嘶鸣着,马上的主人嘴角含笑,端的纨绔风流,似乎丝毫不觉得,自己方才干的是什么伤人性命之事。 那人扬起马鞭,抽了□□之物一鞭,声音响亮,毫不留情,白马果然安静下来。 接着,他也望过来,看见杭絮时眉眼愉悦地挑了挑,“小婶婶,中秋宴一别,好久不见了。” 他又看向容攸:“这不是十六妹妹吗,对不住了,刚才骑得入神,一时没把握住马匹,没伤着吧?” 杭絮学着他的模样,也散漫地笑起来:“这不是三皇子吗,当真是好久不见了。” 第134章 那散漫的声音和着响亮…… “伤心事, 与谁诉,都付井底灯、镜中人、东流月……” 酒楼里响起另一个柔婉的调子,从门缝里丝丝缕缕地飘出来。 伴着调子, 容敛翻身下马, 笑着朝街对面走过来。 他朝杭絮行了个不甚规矩的礼, 接着低头看向容攸:“怎的,十六妹妹, 不认识三哥了?” 容攸努力撑着马鞍, 想站起来,闻声一颤, 双手猛然松懈, 眼看就要摔到地上,还是杭絮扶了一把。 她不看容敛,双手背在身后,低头道:“三哥哥……” -- 第250页 容敛笑意更深,走近几步,要说什么,却被杭絮驱马拦在他与容攸之间。 “三皇子真是好兴致,在坊市肆意纵马, 倒也称得上技术精湛。” 容敛不知有没有听出杭絮话中的嘲讽, 打个响指, 那白马“哒哒”跑到他的身边。 “小婶婶谬赞,光凭方才那一式, 侄儿就知道自身骑术远不如你。” “十六妹妹肯定是吓坏了。” 容攸摇摇头:“没、没事。” “怎么会没事呢。” 他的神色不知何时变成情深意切的愧疚,“这样吧,我带妹妹去太医院,让太医给你开几副安神的药, 怎样?” 容攸不说话,一昧地摇头。 容敛终于放弃,叹了口气,不知怎的带了点遗憾:“那这样吧。” “李顺!” 随着他的喊声,另一匹马出现在街角,颠颠地接近,最后在几人旁边停下。 一个矮胖的人影下了马,擦擦额上的汗,哀声道:“我的殿下欸,您慢些吧,要是奴才跟丢了怎么办。” 容敛没理会对方的抱怨,“给我在京城最大的酒楼定个包间。” “怎么了?” “我刚才骑马,差点就撞上了十六妹妹,这不是给人赔个罪嘛。” 李顺一愣,视线转向杭絮与容攸,终于认出对面的两个人,额头上的汗顿时流得更欢。 “殿殿下,您说差点撞上了十六公主?” “耳朵没事就好,”容敛拍拍太监的肩膀,“别让我说第二次,快去吧。” “公主殿下,真是对不住了,三殿下骑马也没个注意,冲撞到了十六殿下,都是一家人,还请不要放在心上,我现在就去定——” “不必了。” 杭絮打断太监喋喋不休的废话,“我还有事,不便赴约。” 容敛耸耸肩,“小婶婶不去,单独请一请十六妹妹,也不是不可以。” 他的目光看向容攸,声音带笑,含了点朦胧的要挟:“十六妹妹,给三哥一个赔罪的机会嘛” 容攸没说话,可杭絮却感觉到,女孩背在身后的手悄悄握紧了自己的,掌心满是腻滑的汗水,正微微颤抖着。 她握回去,替对方回道:“不劳三皇子费心,十六公主已经与我有约,赔罪之事择日再议吧。” 说罢,杭絮上马,向容攸伸出手,“阿且”两字几欲脱口,在嘴里转了几圈,咽回去:“来,抓住我。” 容敛摇摇头,望着马上的两人,极遗憾的模样,“那好吧。” 他转个身,“李顺,走吧。” - 直到下了马,进了王府,容攸还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 杭絮心中生出疑惑,相比于之前,容攸的性格显然要开朗许多,即使是面对欺负过她她的姜月,也没有退缩,怎么一见到容敛,却变得如此胆小? 她拉着对方的手一路到院子里,把人按在椅子上,又将一杯热茶塞到手里,对方这才渐渐回过神。 容攸抿了一口茶,小声道:“絮姐姐,谢谢你。” “没事。”杭絮在她的对面坐下,“你先告诉我,为什么那么怕三皇子,他欺负过你?” 女孩摇摇头:“没、没有,我跟三哥哥没有见过见过几面。” “那为何害怕。” “三哥哥,”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很、很可怕,非常、非常……” 那是五年前发生的事,她才八岁,皇后刚嫁入宫廷,对这个怯懦又可怜的公主十分怜爱,常召她过来。 年纪较大的几个皇子已经出宫建府,皇后也逐个去探望了一番,轮到三皇子的时候,随手带上了容攸。 皇后同三皇子谈话,怕容攸听着无聊,让下人带她去花园玩,容攸那时胆小极了,被人带到花园,也不敢乱跑,怕撞见生人,于是钻进假山里,想着下人来寻的时候就出来。 谁知假山里有个密洞,她脚步踏空便跌了进去,幸好身子软,没有摔伤。 假山下的空间不大,只有几间牢房,里面的东西却是她一辈子的噩梦。 不绝于耳的惨叫□□、满地横流的鲜血,最里面吊着一个男人,两根铁链从肩膀下穿透,身边摆满了各种刑具,血滴滴答答地往下流,伤口爬满了蛆虫…… 容攸吓得几乎动弹不得,扒着洞口拼命想往上爬,却无论如何也上不去。 她虽然怯懦,可生于皇家,绝对算不上笨,知道爬不上去,便躲在一个角落,蜷缩四肢,不发出一点声响。 地牢里来了人,是三哥哥的声音,和逗弄她时一样,带着散漫的笑意。 那散漫的声音和着响亮的鞭子声,似乎永不休止,在她的耳边盘旋。 吊着的男人一开始还在小声□□,后面完全没了声息。 她蹲了好久好久,直到腿麻了,容敛才停下来要离开,跟在对方身后,她小心翼翼地离开了这个肮脏血腥的地方。 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府里的人找了容攸好久,皇后急得要哭出来,说怎么跑到那么远去玩。 自那以后,容攸便愈加胆小沉默,一听见容敛说话,便控制不住地发抖。 断断续续地讲完整件事,容攸的眼眶已经发红,这是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到那种场景,纵使只有八岁,那些东西也深深刻在了她的脑海中。 “絮姐姐,我做了好久好久噩梦,一见到三哥哥,就会想到那些……” -- 第251页 杭絮没有说话,揽住对方的肩膀,把她抱在怀里,轻轻拍着脊背,“好了好了,没事的,你已经长大了,他伤害不了你,你很厉害的。” 她的声音低低的,是不知所措的安慰,容攸喉咙一涩,自从娘亲走后,再也没有人像这样安慰过自己。 杭絮哄了好久,容攸的情绪才安定下来,眼眶仍红红的,半挂不挂着两滴眼泪。 她倒不认为这是矫情,第一回 上战场的新兵,见到满地的死尸残肢,回去后往往要吐上好几回,严重些的病上一场。 容攸所见到的那些场景,或许比战场的还要可怖些,更何况那时她才八岁,才是个小女孩,能够把自己藏好,跟着人偷偷溜出来,就已经比大多数人要强。 “对了。” 杭絮忽然想起什么,握住对方的肩膀,“阿且,你跑出来的时候,没让人看见吧?” 容攸摇摇头:“我藏得很好,没、没人看见。” “那就好。” 她舒了口气,不过也对,若是容敛发现容攸,怎么会让她活着回去,在地牢里解决,岂不是一劳永逸。 “三哥哥为什么要做那些呢,我不明白?” “阿且不要多想。”她摸摸容攸的脑袋,“可能是他受了刺激,又或者是癖好,总之,那样是不对的。” 虽是这样说,杭絮却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滕州那次,她就知道容敛有折磨人的癖好,但她绝没有想到,竟是从那么小的时候就开始的。 容攸八岁,容敛才十二三岁,比杭景还要小一些,想到杭景拿着鞭子对无辜之人发泄情绪的场面,她的内心除了厌恶和不适,还有着一丝淡淡的惋惜。 究竟是什么事让他变成这样的? 杭絮压下无意义地探究,又问道:“那阿且,你还记得那地牢里都是什么人吗?” “男人还是女人、有没有老人孩子?” 容攸道:“不像中原人,都长得黑黑的,身上画满了黑色的线。” 杭絮一愣,黑色的线,这是北疆人的图腾,可五年前,爹爹正与北疆战得正酣,京城里绝不可能有一个北疆人。 她心中涌起一个模糊的猜想,可仔细去寻时,却又消失无踪。 - 容攸在王府又待了一会儿,吃了午食才回去,杭絮钻进书房,查起了北疆各族的资料。 容琤今日来得很晚,直到天色变得昏黄,才匆匆进到院子。 杭絮出了书房,正要告诉他自己今日的发现,却在见到他紧蹙的眉头时戛然而止。 “怎么了?”她问道,心中有些慌乱。 “温承平今日上了折子,谈到了如何给杭将军断罪的事,皇兄方才让人召他进宫。” 杭絮心头一紧,温承平给爹爹断罪,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手腕被握紧,“我带你进宫。” 容琤低头,眼神温柔又凝重,“你为皇兄立过许多功劳,又救过皇后,再加上我,皇兄不会不理睬我们的请求。” “我已经给娘亲写了信,她也会帮我们求情。” “至少可以为我们多挣些时间。” - 两人连马车都没有坐,快马疾驰到了朱雀门,可接近御书房的时候,仍听见了里面粗犷的声音。 温承平还是早了一步。 随着靠近,对方忠心又恳切的声音仿佛近在耳边。 “陛下,杭文曜此人不得不防啊,他掌管北疆五十万大军兵权,就算关在地牢,谁知道会不会内应?” “到时他振臂一呼,北疆便要落入外族之手,加上西郊的二十万近军,他若鱼死网破。京城何人能防,定然沦陷,留他性命,难免夜长梦多。” “臣斗胆恳请陛下,即刻褫夺杭文曜所有兵权,削去爵位,将其处死。” 第135章 这一个月里,跟你爹好…… “臣斗胆恳请陛下, 即刻褫夺杭文曜所有兵权,削去爵位,将其处死。” 杭絮怔在门外, 握紧的拳头微微颤抖。 一派胡言、一派胡言! 门内, 各种污蔑还在继续着, 她几乎要克制不住冲进去。 一只微凉的手掌轻轻触上她的手,将紧握的拳头一点点掰开, 掌心星星点点的血迹被擦去。 “阿絮, 冷静。” 容琤话低低响起。 “王爷、王妃,您们怎么来了?” 刘喜不知何时出现在两人身后, 声音压抑着惊讶。 杭絮转过身, 神色平静,“劳烦公公替我们通报一声,我们要见陛下。” “这……”刘喜有些为难,“陛下说过,不许王妃觐见。” 她没有说话,只用一双沉静的杏眼望着对方。 与此同时,里头温承平的声音又大了些,连刘喜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他听了几句, 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朝两人弯下腰, “王妃等着,我进去跟陛下说一声。” 杭絮也躬身:“多谢公公。” 不多久, 御书房的门被打开一条缝,刘喜走出来:“王爷、王妃,陛下让你们进去。” 书房的内的声音不知何时平息,杭絮和容琤走进去的时候, 皇帝坐在书桌后望着她,神色不辨喜怒。 “这不是瑄王妃吗,许久不见,近来可好?” 一个高傲的声音响起。 她侧头看去,见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 第252页 长公主端庄地坐在一旁,正用那双凤眼窃喜又不屑地望着自己。 杭絮没理她,朝皇帝行礼,“见过陛下。” 长公主气急,正要发难,温承平的声音又响起来。 “杭文曜的女儿来了正好。” “陛下还是太心软了,说什么她不知情,依老臣看,这女人在北疆待了十多年,谁知道杭文曜有没有把秘密告诉她,倒不如一起杀了,也好斩草除根。” 皇帝略略蹙起眉:“温卿慎言。” 温承平闭了嘴,用那双豹眼不善地打量杭絮。 “王妃今日前来,有何事要报?” 杭絮径直跪下:“温大人提议立刻将杭将军处斩,臣觉得有些不妥。” “你要求情?”声音里带上了不满。 她摇摇头:“并非求情。” “陛下,莫要听她的胡话,北疆的军队日夜行军,一个月就能京城,再拖下去,夜长梦多啊!” 她淡淡瞥了温承平一眼,对方卡了壳,恍惚觉得眼前之人像极了杭文曜。 “温指挥久居登州,掌管水兵军权,或许不太了解北疆军队调配。” “杭将军若想调动大批军队,需得先向陛下请旨,待拿到圣旨后,将其同虎符、行军令一起下发,经三位副将军同意,方才能调动五万以上兵马。” 她看向皇帝:“若陛下是担心军队暴动,大可放心,没有陛下的准许,军队决不可能离开北疆。” “陛下,我还是觉得不妥。”长公主掩嘴,担忧道。 “虽说军队不能轻易调动,但那杭贼毕竟与科尔沁有联系,若是留他性命。让其将消息传到北疆,我们可就失了先机。” “依我看,陛下应该将杭文曜与科尔沁的使臣一同斩了,如此才能给蛮族一个警示,让他知道我们大宁的厉害。” 皇帝神色动摇,明显有些心动,但还是摆摆手:“科尔沁的使臣先放在那里,朕还有些用处。” “杭文曜,容朕再想想。” “臣弟有一言,望皇兄听。” 皇帝诧异地望了眼容琤:“十弟想说什么?” “北疆五十万大军,京城二十万近军皆有杭文曜掌管,就算立时收回兵权,余威犹在,若骤然斩杀,未免致使军心不稳,军队动荡。” “不若派上一人逐渐接替杭文曜,好让过度平稳。” “此间花费时间至多一月,相信就算科尔沁有异心,也翻不出什么浪花。” 皇帝皱眉沉思:“十弟说的有些道理,处斩太快,许多事理不清楚。” “陛下,”温承平也“扑通”跪下来,“兵权可以再收、事情可以再议,时间却不等人啊!” “一个月能做多少事,我们这些做武将的不知道,陛下还不知道吗?” 长公主也跪下来:“那些私锻的兵器已经找齐,兵权之事,温将军才略不输杭文曜,何必担心,其余的事可以慢慢查,这一项却是不能等了,陛下还不清楚吗?” 她抬起头,往常傲慢的脸面对皇帝时却满是恳切:“我这个做姐姐的,真的不愿见到你糊涂,不愿见到大宁受敌呀。” “陛下!”杭絮不愿意放弃,可一道威严的声音将其打断。 “不必多言了。” 皇帝叹了一口气,“朕……已经决定。” 温承平和长公主俱眼睛一亮,期待着随后的话语。 杭絮跪在地上,只觉得浑身发冷。 “此事危及国家,确实不能拖延,杭文曜就留到三日后——” “咔哒” 门忽然被推开,刘喜走了进来。 温承平的期待骤然被打断,不满骂道:“你这阉人又进来作甚?” 刘喜几不可察地皱眉,跪下道:“陛下,太后与皇后在外面等着,说是非要见您一面。” 皇帝不耐烦地挥挥手:“让她们回去,朕还有事,随后就去坤宁宫。” 刘喜没有离开:“陛下,皇后说了,您不让她进去,她就一直站在外面。” 他想了想,擅自补上一句,“外边湿气重,皇后娘娘身体还没好全,让人在外面等,似乎有些不妥。” 皇帝叹了口气,最终道:“让人进来吧。” 两道极缓慢的脚步声步入书房,杭絮抬头看去,太后正扶着皇后进来,妇人的肚子比上次见到又大了些,算起来已经快九个月了。 “梓童,你的身体还没恢复,怎么到书房来了。” 皇帝的声音里有淡淡的责怪:“母后也是,由着梓童乱来。” “娘娘,太后,坐吧。” 刘喜极有眼色,早就搬了两把带软垫的椅子,放在两人背后。 皇后摇摇头,挣开太后的搀扶,扶着腰站直了。 “是我自己要来,不关母后的事。” “陛下记得我身体不好,那记得我是为何坏了身子吗?” “自然记得,是因为梓童在行宫摔倒——” “陛下记得就好。” 皇后轻轻打断对方的话,这是极大逆不道的行为,然而皇帝只是微微皱眉。 “陛下既然记得我是如何摔倒,那应当也记得是谁救了我。” “是瑄王妃。” “是瑄王妃、但也是杭絮、是杭将军的女儿。” “若非杭絮,莫说孩子,连我也要死在行宫里。” 长公主兴奋的神色褪去,她已经猜到了皇后要说什么,涂着鲜红蔻丹的指甲死死抓着帕子。 -- 第253页 皇帝的声音沉了下来:“梓童是来为杭家求情?” 皇后仰头望向对方:“我不是在求情。” “陛下想一想,杭家五代效忠宁国,杭将军更是投身北疆十几年,说他叛国投敌,这事绝不可能的事。” “皇后也太想当然了。” 长公主施施然开口,“无论信或不信,证据已然摆在面前,皇后蒙着眼睛,一昧要求陛下信你,未免有些可笑。” “霄月的话未免更可笑些。” 太后倏地出声,在此之前,她一直站在皇后身后,只跟杭絮与容琤对视了几眼。 “不知从哪里得到了消息,便急哄哄来见皇帝,还要提什么请求,似乎忘了自己的身份。” 长公主一愣,高傲的神情僵在脸上,勉强扯出一个笑,“母后……在说什么呢?” 太后哼了一声:“哀家说得还不清楚吗。” 她与长公主的气质有些相近,都是高傲张扬的模样,眼角微微上翘,颜色分明。 但此刻不知为何,在太后讥嘲的目光中,她却失了气度。 “杀或不杀,都是皇帝一人的决定,哪里轮得到我们来做决定。” 她淡淡扫了温承平一眼,“温指挥是陛下的心腹,求见皇帝自然无碍,但你霄月哪里接触过朝政,哪里得知这些消息?” “擅议朝政本就是大罪,你是皇帝的血脉亲人,竟也如此施为,传到外人口中,会怎么看待我们皇室?” “况且你不过一个内廷妇人,如今借着长姐的身份,跪在地上向皇帝施压,你把皇帝当成了什么!” 一番话下去,长公主已脸色泛白,她强撑着解释:“我不过关心陛下,太后想多了。” 太后没再理她:“我想多了又如何,重要是不能让皇帝受到蒙蔽。” 再看皇帝,他看向长公主的神色有些莫名。 “陛下。” 皇后又开了口:“难道您要这么对待我们孩子的救命恩人吗?” 她抚摸着日渐隆起的腹部,声音变得温柔:“我希望孩子出生后,听到的是他的父皇是个宽和慈善的仁君。” 皇帝淡淡道:“梓童,我要为宁国的安危着想,一个仁君的称号算不得什么。” “梓童!” 皇后眉头一蹙,忽然向后倒去,幸好太后扶住了她。 “梓童,你怎么了?” 皇帝连忙过去,把皇后扶到椅子上,问道。 “快,刘喜,叫宋大夫过来——” “等等。”妇人叫住他,脸色苍白,额头已渗出细密的汗珠,痛极了的模样。 “陛下不觉得,这是上天给我们的警示吗?” 皇帝一怔;“梓童这是何意?” 她温柔地抚摸腹部:“这孩子比他的哥哥姐姐们幸运些,活到了九个月,但一样多灾多难。” “我总觉得孩子的命数与父母相连,我们起了什么因,孩子也会一同受着果。” “孩子五个月的时候,您因陈家贪污,不顾众人求情,怒极斩了上下一百余口人,当夜,我就血崩起来,半个月才止住。” “杭将军守了北疆近二十年,救了多少百姓的性命,就算他真的通敌叛国,但功过相抵,功还要稍大些。” “臣妾同陛下一体,不怕那些恶果,但孩子却不行。” 皇后抬起头,目光中是恳求之意:“陛下,就当是为了孩子。” “待我们的孩子出生后,再议此事?” 皇帝望着妻子哀求的神色,沉默许久,最终长叹一声。 “罢了。” 他看向跪地的杭絮:“朕与梓童的孩子出生前,不会再议杭文曜之事。” “陛下,不可啊!” 温承平急道。 “不必再言,朕意已定。” 皇帝挥挥袖袍,转身扶住皇后,朗声道:“刘喜,备驾。” 走到门口时,忽地开口,“这一个月里,跟你爹好好道个别。” 他没有回头,但所有人都知道这话是对谁说的。 “下次要想见朕,提前说一声,你不必走动,朕去坤宁宫……” 第136章 这些复杂而奇异的纹路…… 能够决断生死的人一离开, 御书房立刻安静下来,仿佛刚才激烈的争辩和吵闹都只是幻象。 温承平张腿坐在原位,原本义愤填膺的脸安静下来, 不知在想什么。 长公主低着头, 看不清神色, 只有被双手绞紧的帕子能透露一点情绪。 最后是杭絮先有了动作。 她撑着地面起身,罕见地踉跄了几下。 回身看向容琤, 她伸出手, 握住对方,从那灼热的温暖中, 终于感受到了一点真实。 那是绝处逢生的希望和狂喜。 “走吧。” 杭絮无声道。 - 御花园的景色一如既往鲜妍, 不以秋日渐深而显得凋零。 然而走在花园小径中的几人心绪却不似从前。 太后停下脚步,水葱似的手指点点身前两人:“怎的都摆出一副丧气样给哀家看。” “琤儿就算了,他一直是那副样子,絮儿怎么也不开心。” “我亲家的命保住了,应该开心才是嘛。” “来,给哀家笑笑。” 杭絮勾起嘴角,露出个浅笑,接着向后退了几步, 跪下来, 郑重地行了个礼。 -- 第254页 “哎, 怎么就跪下了,快起来!” 她直起上半身:“多谢太后救我父亲性命。” “要谢也该谢竹萦, 谢我作甚。” 竹萦是皇后的闺名。 杭絮摇摇头,“以陛下对皇后的爱护,怎么会让她知道这些消息,定是太后告知。” “太后身为珟尘的母亲, 身份敏感,本不该相救,然而却倾尽全力,在陛下面前直言,杭絮感激不尽。” 太后轻轻叹了口气:“这么聪明,不愧是照影的孩子。” “杭将军是国之栋梁,就算素不相识,哀家也不愿看他蒙冤死去,可不单因为你是我的儿媳。” “你不要多想,快起来吧。” 杭絮望着太后,一字一句道:“杭絮决不会让您的付出白费。” - 太后离去后,杭絮却仍站在原地。 她迫切地想做些什么,一个月的期限像一条黑色的线横亘在不远处,每一刻都逼近一分,连呼吸都显得浪费时间。 许多零碎的线索在脑海里盘旋,却无法组成一条完整的逻辑链,她只好抓住一个最近的。 她抓住容琤的手腕,转身向回走去。 “阿絮要去哪儿?” “去找刘喜。” - 杭絮没有走多久,刘喜便出现在两人面前。 他的神色有些惊讶:“奴才正要去找王妃。” “公公找刺客了?” 太监一颔首:“方才下人来通报,奴才找您也正是为了此事。” 在山上行宫里,杭絮曾向刘喜提起刺客无故消失之事,刘喜记下,当日晚上就派人去寻,不过半月就找到线索。 “今日已晚,不若明天奴才再带两人过去吧。” “时间紧迫,还是今日吧,劳烦公公了。” 刘喜不明白皇后受刺与杭将军有什么关系,但看着杭絮凝重的脸色,依旧点了头。 “奴才的分内之事。” 刺客尸体的放置地点离皇宫不远,出了朱雀门,侧门边的御史台就是。 御史台专职处理皇室的各种案件,想必这也算作一类。 刘喜拿着令牌,正向守卫说着什么,杭絮却回头向门内的宫道看去。 一个熟悉的声音由远及近传来,它接近得很快,过了转角,刘喜也听到了。 他讶异道:“怎么是十六公主?” 星点稀疏的夜幕中,一个纤瘦的身影正奋力奔来,脚步踏在青石板上,是连绵不断的清脆声响。 她用尽了力气,大声喊道:“絮姐姐,等等、等等!” 声音在窄而长的宫墙内回荡,激起一阵回声。 女孩在宽阔的拱门下停住,使劲喘着气,额头挂着晶莹的汗珠。 刘喜从袖子里翻出一块灰色的绢帕,给她擦着汗,“哎呀,公主怎么跑得这样急,有什么事,明天再说也行啊。” “不行不行!”容攸使劲摇头,“一定要早点说。” 她抬头望着杭絮,话语刚要出口,又止住了,目光在刘喜与容琤身上徘徊,最后紧紧闭住嘴。 “我、我只跟絮姐姐一个人说。” “可是奴才正要带王妃去御史台,一路上也没个严实的地方。” “无事。” 杭絮开口,“反正不远,阿且可以跟我们一起去,正好让她歇歇气。” 刘喜为难道:“王妃,咱们要去的是御史台的停尸房,公主从来没见识过这些,是否有些不妥?” “公公放心吧,”容攸站直身体,眼睛里闪着亮光,是与以往怯懦不同的坚定,“我已经长大了。” - 御史台的中丞早有准备,听了来意,立刻起身带人进了内堂。 “这几个刺客,还是御林军费了好大力气,才在深山密林里找到,其余的兴许都让虎豹食了。” “那处理尸体的人定是个老手,角度刁钻,若不是御史台的人经验丰富,兴许一片碎肉都找不到。” 他絮絮地说着,很快就到了目的地,从腰间的钥匙串中抽出一把,屋门“吱呀”一声被打开。 一阵猛烈的香料气息传来,容攸不适应地咳嗽几下。 杭絮抽抽鼻子,从香气中闻到了久违的尸体腐臭。 中丞进了屋子,又拔出火折子点亮四处的灯盏,直到整座屋子被烛火映得亮堂堂才停手。 杭絮也得以看清屋内事物的摆放。 屋子不大,却摆满了东西,四周的桌子上横七竖八地放着许多刀具,正中间是几张床板,床板上是白布,布下人体的形状起伏,透出几点黯淡的血色。 中丞指指白布:“三具半尸体,都在这里了。” “都是刀伤,没什么好检查的,我们就粗略记录了一下。” 杭絮点点头;“多谢。” 容攸好不容易适应了屋内的气息,鼓起勇气问道:“为什么……是三具半呀?” 中丞耸耸肩道:“因为还有一具是在溪里找到的,被鱼吃得不成样子,摆来摆去也只有小半具。” 女孩瑟缩一下,被这直白又血腥的讲述吓到了,但又咬紧牙,恢复了平静。 中丞把钥匙交给刘喜,退了出去。 杭絮从桌上拿了盏灯,走近盖着白布的床板,毫不犹豫掀开,一阵连香料也掩盖不了的腐臭涌出,连她也微微皱眉。 她将灯火交给身边的人,便低头开始仔细观察。 -- 第255页 容攸眼疾手快接过了灯盏,也站在一边,强迫自己看着。 这具尸体脖子上有一个小而深的伤口,虽然有些腐坏,但也依稀看得出形状。 真是巧得很,这正是杭絮用袖箭杀死的那个刺客。 她将白布完全掀开,被树枝和石块刺穿的破烂□□完全展露,容攸看了一眼,胃中便有酸水翻涌上来。 手中一轻,灯盏被谁拿走,她抬头,容琤正提着灯,他没看自己,也低头仔细观察着尸体,同杭絮一样面不改色。 “去外面透会气,灯我来拿。” 这刺客的衣饰皆为黑色,没有任何可以表明身份的东西,杭絮找了许久,最后决定把衣服割开,看看这人身上有没有什么痕迹。 她去桌子上拿了把匕首,将刺客的衣服一点点除去,到腰部内侧时忽地顿住。 那里有一个圆形的痕迹,不大,在灯火下有些朦胧。 她干脆蹲下来,灯光也靠近了些,那个痕迹便清楚起来。 那是由黑色纹路组成的一个奇怪图案,扭曲又带着奇异的韵律,有种熟悉的感觉。 杭絮盯着它看了许久,终于发现熟悉感来自何处。 绘出这个图案的黑色纹路,无论从颜色还是光泽上看,都与北疆各部的纹身一模一样。 北疆生长着一种奇异的植物,名叫海娜,将其晒干磨粉,再和水调成膏状,画在皮肤上便能形成黑色的纹路,质量好的海娜,能够保持三四年不褪色。 这还是杜津远给她的启发,对于一些跟颜料有关的线索,不必追寻它的图案来源,光凭材质本身,便能看出许多线索。 这人身上怎么会有北疆的纹身? 她站起身,又去打量刺客的脸。 他的脸上没什么伤口,因此保存得还算良好,鼻子宽阔,眉眼略深,是介于中原人与北疆人之间的模样。 杭絮意识到什么,顾不得腐臭,伸手扒开刺客的眼皮。 看清这人眼睛的那一刻,她舒了一口气,果然。 不管尸体腐烂得多么厉害,只要眼睛还在,望着这双翠绿的眼珠,一切身份的疑惑都能迎刃而解。 绿眼珠并非北疆所有族群的特征,比如在科尔沁中,就只有单于一脉的有几率生出绿眼睛的血脉,这一代,只有阿布都和阿娜尔的眼睛是绿色的。 据杭絮所知,除科尔沁以外,还有塔克、契索、那卓三族有绿眼睛的血脉。 她不相信科尔沁会参与这事,那究竟是其余三族的哪一个,还要看那腰间标志的细节。 她又找了纸笔,在尸体前蹲下来,一笔笔描着那个图案,准备回去查一查记录北疆习俗的书籍。 但画完最后一笔时,她忽然怔住。 杭絮猛地看向身边之人:“珟尘,你觉不觉得,这个图案跟努尔身上的很像?” 在扬州,那个被她抓住砍了一只手的北疆人,身上就密密麻麻绘制着黑色的纹路。 容琤伸出手,摩挲着纸上的图案,笃定道:“他们是同一种风格的图画。” 杭絮攥紧笔,杏眼在灯下闪着光:“原来是他们。” 把纹路画在纸上,一个弯曲的东西变成平面时,她忽地明白,那种熟悉感不只来自于绘制用的原料。 把这些纹路加大,复杂化,画在胸膛、画在手臂、画在脸上,那就是努尔脸上的东西。 这些复杂而奇异的纹路是塔克族骄傲而独特的标志,但同样,也是他们暴露的马脚。 第137章 她已经明白,这隐患不…… 北疆人, 塔克族。 这两条信息组合在一起,让人不得不想到扬州,更让杭絮怀疑私锻兵器案的主使者, 和谋害皇后的是同一人。 甚至连杭文曜和杜羲纬身上的罪证, 也是那人伪造。 她把几具尸体的衣服都割开, 果然,每一人的身上都有圆形的黑色纹路, 不过细节各不相同。 她把这些纹路都记录下来, 这才把白布盖上,同容琤出门。 刘喜在门外等着, 一听见动静就迎上来, 问道:“王妃可看出什么线索了?” “那些刺客眼珠发绿,腰间有黑色的纹身,应该是北疆人。” 杭絮顿了顿,最终没有把刺客为塔克族的猜测说出去。 刘喜叹一声:“怎么又是北疆人,上次王妃受刺,抓住的也是北疆人。到底是哪个部落一直潜伏在大宁。” “陛下听了,估计又要发一场怒。” “上次是什么时候?” 杭絮抓住这个词,问出声。 “就是陛下去泰山祭拜的时候, 王妃和王爷被一群刺客弄下山崖, 那些也是北疆人。” 她一怔, 觉得这说不定也是个有用的信息,于是把它记在心底。 容攸默默向前移了几步, 扯扯杭絮的衣角,“絮姐姐。” 她低头,看见容攸有些焦急的神色,意识到对方已经把那个秘密憋了许久, 已经忍不住要说出来。 杭絮由着女孩把自己拉到阴影处,看着她用低弱的声音说道:“这件事本来今天下午就该告诉絮姐姐,被我给哭忘了。” “幸好晚上想了起来,追上了你。” 杭絮心头一紧,直觉这是一件大事,“阿且要说什么?” 她也紧张起来。 容攸深吸一口气,用更低的声音道:“今天下午的太监,就是我在行宫里见到的那个。” -- 第256页 她一怔,今日下午两人只见过一个太监,就是容敛身边的那个,矮矮胖胖,笑容谄媚。 “你是说,那天告诉你我在寒潭的人,是容敛的手下?” 女孩点点头,“我绝对不会认错的。” 原来容攸对三皇子邀请的抗拒,并非完全是对他的惧怕,还有认出太监的惊惧和慌张。 “絮姐姐,”她的声音带着颤意,“所以母后受伤,是三哥哥做的吗?” 她不敢相信,为何这种至亲相残的事会发生自己的亲人身上。 杭絮沉默一瞬,低声道:“目前来看,确实是这样的。” 这个结果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毕竟一开始她与容琤就推断是皇子所为。 只是没有想到,主使者是看上去最纨绔无用的三皇子容敛。 容敛带给杭絮的惊喜实在是太多了,简直让她措不及防。 既然他参与了谋害皇后一事,根据那些塔克族的刺客,估计与私锻兵器案也离不开关系。 这人的内里,远非外表纨绔风流那样简单。 这么说—— 她的指尖颤了颤,或许能从他身上找到洗清爹爹罪名的证据! “阿且,”杭絮回神,郑重嘱咐道,“这件事你不许告诉任何人。” “千万不要让容敛发现你猜出了他的计谋,知道吗?” 容攸懵懵懂懂地点了头,虽然不了解为什么,但她从来不会怀疑絮姐姐。 她看着少女天真纯稚的模样,无声叹了口气。 五年前,容攸看透了容敛的真面目,幸运逃了出来;如今,若是再被对方发现,依照他血腥残暴的性子,不知会落到什么下场。 - 容攸向杭絮道了别,跟刘喜一同回了皇宫,杭絮则与容琤牵着马走在朱雀门前宽阔的街道上。 星夜昏暗,只有马蹄的“哒哒”声和脚步声回响在街道上。 她忽地拉紧缰绳,停住脚步,向身侧看去。 “珟尘,你还记得我跟你提过三皇子吗?” “容敛?” 容琤也停步,望向杭絮,眉间有着疑惑。 “他在清君侧的时候,被掳走过半年,你知道内情吗?” 容敛从出生开始,几乎所有时间都呆在京城,她想来想去,只有这段日子,可能与塔克族扯上联系。 对方沉思一番,道:“那时我不在京城,不了解内情,这事从无人提起,似乎是个隐秘。” “你能查到吗?” 容琤抬手,抚平对方眉间挥之不去的凝思,微微笑起来:“阿絮难道不相信我?” - 第二日,杭絮便一头扎进书房,找起了塔克族的资料。 虽然她猜测刺客身上的纹路属于塔克族,但总要找到更详实的证据。 北疆幅员辽阔,有大大小小上百个族群,其中科尔沁最靠近中原,与汉人略有交融,因此习俗饮食也像中原靠拢。 而塔克族生活在最西北的方向,那里牧草稀少,在植物最丰茂的夏季,也无法依靠放牧为生,因此塔克族养成了靠劫掠为生的传统。 他们的族群,无论男女老少,皆是劫匪,骁勇善战,靠骏马和弯刀横行于草原,遇见商队便蜂拥而上,掳走女子,将男人残杀殆尽。 抢走货物中的粮草食物,金银玉器倒扔在地上,任由其破碎腐朽。 他们的族人皆有着灰绿的眼珠,深色的皮肤上绘满黑色纹路,比其余任何一个族群都要更华丽,更繁复。 长此以往,商队见到身上画满纹路北疆人,就像见到修罗恶鬼一般。 杭絮也见过他们几次,大多是在草原行军的的时候,一小队人忽然窜出,直奔粮草辎重。 他们比科尔沁人更加悍不畏死,只要还剩一口气,刀尖永远会指向敌人。 北疆有许多记录塔克族的文书,对于他们身上的纹路,也有专门的记载。 杭絮现在看的,就是这些记载。 她在书房里待了一整天,终于确定那些圆形的黑色纹路,就是从塔克族的标志简化而来,且不同的纹路代表了刺客不同的地位。 比如她看见的第一个刺客,他身上的纹路就是主使者的意思,其余刺客身上的纹路的含义,则是“忠诚的信徒” 而努尔身上的纹路更加高贵一些,是“贵族”的意思。 杭絮仰靠在椅背上,揉揉酸痛的手腕,看着自己记下来的各种信息,若有所思。 为什么容敛会跟塔克族的人扯上关系,她在北疆待了许多年,当然知道有些人会雇佣骁勇的塔克人作为刺客。 但这些人显然不是被雇佣者,他们至多不超过二十岁,身上复杂的纹路被简化成腰间的一枚纹身,像是特意为了在中原活动更加方便。 还有努尔,一个贵族,为何会甘心被中原人雇佣,还被授予如此重要的任务? 这绝不可能是雇佣,倒像是合作关系。 而容敛在里面到底扮演者什么角色,内奸?传达者?抑或是统治者? 他的目的又是什么? “叩叩” 门被轻轻叩响,杭絮思绪一顿,“进来。” 云儿小跑进来,手里端着一个小盒子。 “小姐,刚才来了一个人,是银座局的,说什么王爷让他们查的玉佩有了线索。” 杭絮猛然站起来,“什么线索?” -- 第257页 “他们留下这个盒子就走了,我也不知道。” 云儿把盒子放在桌上,两者相触,发出沉闷的声响,足以证明盒子的份量。 盒子没有锁上,她拉开插销,连忙打开,映入眼帘的是一堆厚厚的宣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小楷。 侧面放着一块包起来的手帕,她拿出手帕,一点点展开,一枚温润的碧色玉佩出现在眼前,奇异的纹路一如既往。 云儿好奇的望着这枚奇怪的玉佩,问道:“小姐,这玉佩的样式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杭絮笑一笑,将那些宣纸搬出木盒:“看完这些,我们就知道了。” - 夜深。 杭絮将散在桌面上的宣纸拢成一堆,深深呼出一口气。 银座局的工匠着实严谨,最后还是没有确定这块玉佩的具体来源,而是将找到的资料摘录抄下,让杭絮自行判断。 按工匠所附的资料,这块玉佩只能属于塔克与诺黎二族之一,绝不可能出自他族。 因为只有在这两族盘踞的草原西北,才能开采出如此温润碧透的玉料。 两族都擅长图腾的描绘,其中诺黎族喜爱银器,常在银器上雕刻,但不排除制作玉佩的可能; 而塔克则更喜爱玉器一些,但只有最尊贵的族长,才能佩戴大型的玉制饰品,普通的族人只在发梢坠一些残料制成的玉珠。 像这样一块料头绝佳的玉佩,放在塔克族,只能是给最尊贵的人享用。 杭絮抚摸着这块玉佩,手指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她查了许久有关塔克族纹身的资料,如今一眼便看出玉佩上纹路的来源正是此。 所以……容敛佩戴的,是塔克族的饰品,且是最尊贵的人才能拥有的玉佩。 一个传达者或是内应,绝不可能有这么高的地位。 一个大胆的猜测隐隐浮出脑海。 这跟杭絮的想法完全不同,但显然更加合理,也更正确。 - 容敛不知靠什么手段,与塔克族人达成了协作关系,甚至不止如此,还成为了塔克族的半个领袖,因此可以得到那枚玉佩。 扬州的私锻兵器案,其幕后主使者正是他。相比于容易暴露隐秘的汉人,显然是忠诚的塔克人更适合作为统领。 陈舟所说,主使者权力甚大,身居京城,也可以跟容敛对得上。 这事被杭絮与容琤戳破后,皇帝震怒,下令彻查,为了隐藏自己,容敛决定祸水东引。 他伪造证据,先后把杜羲纬与杭文曜两人送入天牢,不仅完全洗清了自己的嫌疑,还除去了宁朝最大的依仗,挑拨了宁国与科尔沁的关系。 勾结之罪一出,科尔沁为和谈做的所有努力,都会变成逆心之下的虚伪表面。 待宁国出兵,与科尔沁两败俱伤后,塔克族便能坐收渔翁之利。 大量兵力在与科尔沁的战斗中消耗殆尽;杭文曜这个与科尔沁争斗二十年,熟知北疆战场情况的武将也已经死去; 再加上容敛的里应外合,北疆边防可以称得上是脆弱如纸,面对装备上新式兵器铠甲的塔克族人,岂不是一攻即破。 想到塔克族兵临皇城的场景,杭絮打了冷战,因为她发现,这一切都是如此的恰到好处,顺理成章。 从一切的开始,若非她跟随容琤去了扬州,也许这些都会在暗中进行,宁朝直到破灭,也不会明白塔克族为何势如破竹,攻下皇城。 “宁朝五代的基业就要毁于一旦!” 杭絮无端想起温承平的谏言,可她已经明白,这隐患不在杭文曜身上,而在皇帝的亲生儿子,容敛身上。 第138章 你要去北疆? 皇帝或许至死也想不到, 给宁朝带来灭亡的,正是自己的亲生儿子。 杭絮握紧了玉佩,站起来, 冲出了书房, 她要赶紧告诉珟尘自己的发现。 才刚出院子, 她就和容琤碰上。 容琤看着急刹住脚步的杭絮,有些讶异, 他还是第一次看见对方如此急切的模样。 “阿絮怎么了?” “没事。”她摇摇头, 平复心绪,“你今天来得好晚。” 她刚才太过激动, 现在才意识到容琤应该早就回来, 而非现在才出现在院子外。 容琤勾出一个浅淡的笑:“消息有了些进展,因此拖得晚了些。” 杭絮抬头:“容敛的消息?” 对方颔首,“不错。” - 两人顾不得没有进屋,就站在院子里聊起来。 容琤的声音不急不缓,透着冷淡,“历贞二十五年,玧王逼宫,皇兄无暇顾及妻子儿女, 派手下将士将其转移。” 杭絮点点头, “这些容琤以前讲过, 容攸就是在这时被落下,待在房檐上目睹了母亲的死。” “他们被带到了蓟州一个隐秘的行宫处, 安稳地待了半年。” “入冬后两方攻势都弱下来,行宫周围的兵力有些松懈,然而就是在这时候,一队兵力从西攻来, 劫掠了行宫。” “士兵拼死保护,皇兄的妻子几乎没有受到伤害,但只有两人不见了踪迹。” 她接上:“容敛和他的母亲。” “对,丽妃是后来追封的称号,那时她叫丽夫人。” “士兵后来查出那些突袭的队伍来自北疆的塔克族,或许是北疆的大部分兵力被抽调南下,导致西北的边防出了漏洞,才让塔克族的人南下来到蓟州。” -- 第258页 “八个月后,皇兄登上帝位,容敛只身出现在蓟州行宫附近,丽夫人却不见踪影。” “询问容敛,他只说当初就与母亲失了联系,这些日子靠猎户和山民的接济过活,他怕暴露身份后被玧王的人抓住,因此一直等到清君侧结束后才现身。” 容琤的讲述到此结束,杭絮却皱起了眉。 “你相信容敛说的话吗?” “玧王兵力一直被阻在南方,蓟州是皇兄的兵营,行宫周围也一直有兵力驻守,寻找丽夫人与容敛,若是他在蓟州,不出一月就该被寻到。” 容琤没有正面回答,但他的描述足以说明态度。 杭絮深吸一口气,容琤所说的秘辛更加证明了她的猜测。 “我觉得容敛不在蓟州,而是跟着塔克族一直到了北疆,在那里生活了八个月。” 容琤的眼神有些讶异,“阿絮从何得出的猜测?” 她没有回答,从袖中拿出了那枚玉佩。 明亮的月光下,它微微发着碧光,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隐秘。 - 杭絮将自己的推测完完全全告诉了容琤,这个推测根据零碎的线索拼凑而出,只是诉说便让人觉得惊世骇俗。 容琤听罢,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眉头深深的蹙起来。 “阿絮的猜测,不无道理。” “这么看来,皇后被谋害,只是这盘大棋上的顺手一着。” “什么?” 杭絮问道,她有些不明白,如果容敛的目标是颠覆宁朝,那谋害皇后岂不是多此一举,反正最后都要死在塔克族的刀下。 容琤摩挲着玉佩上的纹路:“阿絮不明白,若皇城被攻破,将士可以死,我也可以死,但皇帝和嫡子一定会被保下来。” “兵力没了可以再征,钱粮可以再募,但对于那些侯爵世家来说,皇室的血脉只有一个,有了它,其余的都可以轻易得到。” “若是皇后死于血崩,腹中的孩子也会一同死去,待皇兄再娶正妻,再生下嫡子,也许就要等到三四年后。” 杭絮接上:“到那时候,估计塔克族早就攻破了皇城。” “而且,按皇帝对皇后的爱重,也许不会再立后了。” “对,”容琤颔首,“阿絮说的不错,容敛想到了很远的地方。” 他又道:“既然他的手可以伸到北疆,这样说来,那个士兵应当也是他的手笔。” “那个人绝对不是爹爹麾下的兵将!” 杭絮的声音忍不住加大了些。 不必现在这些复杂的推测,光凭她跟那人满打满算不到一个时辰的相处,她就能断定。 “爹爹在北疆都是从穷苦人家征兵,他说话的方式,完全不像一个平民!” 她一直记得士兵醒来后第一次说话的怪异感。 他说看见杭文曜写的信后,“血□□凉”,杭絮立刻涌起一股怪异感——这绝不是一个在北疆长大的贫民能说出的词语。 若是让他们来说,应该是“吓得腿都软了”。 杭絮在军中长大,同那些真正的士兵交谈过无数次,从未听见过这种文绉绉的说话方式。 后来他伪装得越发熟练,没了这种小疏漏,但她绝对不会忘记自己初见时的怀疑。 “阿絮可否拿得出证据?” 她一顿,摇摇头。 虽然自己能够断定那人是假冒,但如果拿不出决定性的证据,在皇帝看来,就是诡辩。 “他虽不在爹爹的军中,但看他的口音,应该是边城的人,跟京城隔着上千里,那么远的距离。根本无法证明。” “可以证明。”容琤反驳。 “什么?” 对方看向她,语气淡淡:“去北疆的延风城走一趟,自然就明白了。” 她一怔:“去延风城?” “那人既然敢说自己隶属延风城的朔旗军,自然是做过准备。” “即使飞鸽传信,让人从北疆带回征兵名册,说不定也已被篡改。” “……对。” 杭絮当然清楚,隔着一千四百里的距离,皇权的威严已经很难伸到那么远的地方,就连爹爹坐镇时,也很难保证所有兵团都不徇私舞弊,更何况更改一个小小的征兵名册。 “征兵名册会被篡改,但延风城的人事不会轻易改变,只要到达那里,询问当地的居民和士兵,自然就知道这人的身份。” “若每经过驿站便更换马匹,日夜不休,一日大约能跑三百里,五日可达北疆。” “不对。”杭絮更正道,“这是传递重要信息时,八百里加急的跑法,跑完人就要在床上躺半个月。“ “如果还想留着力气的话,一天最多行二百里。” “那来回便要十四日,留下调查的时间只有半个月,倒也够了。” “你要去北疆?” 杭絮猛然意识到什么,仰头问道。 容琤颔首:“不错。” “若是派人前往,兵团未免会轻视,路上还有被刺杀的风险,我前去,总归会多些威慑。” 她望着容琤平淡的神情,手指抽动,一句话脱口而出:“我跟你一起去。” “北疆……我熟悉些。” “还是我一人去吧。” 容琤道:“阿絮与北疆各部联系颇深,此番前去,必然会让皇兄生疑。” -- 第259页 “而且此番行程将近一月,若我们都去,其余的事让谁负责?” 他走近杭絮,低首望着她,凤眼乌沉而温柔,“阿絮留在京城,我相信你能把剩下的事都查清楚,还杭将军一个清白。” 杭絮闭上眼睛,睁开时里面一片清明:“好。” 不必容琤刚才的解释,她也明白这是最好的选择,方才脱口而出的话语,不过是一时冲动。 但她知道,现在绝不是冲动的时候。 - 第二日清晨,容琤就进宫向皇帝求了令牌和路引,对方虽然诧异,但并未阻拦。 收拾行李也即刻开始,容琤没带几个人,除了自己,只有一个卫陵、一个壬四,因此行李也少得可怜,估计不到一天就能收拾完,只待皇帝的通行令下发。 杭絮沉默地看着忙忙碌碌地下人,不知为何有些心烦气躁,干脆出了门。 她并非漫无目的地闲逛,而是径直去了杭府。 杭府的大门口依旧有许多御林军守着,且比上次来时更多了些,防守极其严密。 她不知为何有些好笑,这上百的御林军,难道就为守着府里的一个杭景,怕他被人救出来? 皇帝未免也谨慎过头了。 这次她依旧没有靠近大门,绕着围墙走了大半圈,来到那个破损的墙洞处。 常青藤一如既往地翠绿,并未因秋日渐深而发黄枯萎。 当年两人靠着墙洞跑出门玩乐,好日子才过了半个月,就被杭文曜发现,狠狠罚了一顿。 两人自此再没用过这个墙洞,可杭文曜却也没有把它封起来,常青藤茂盛如初,藤下的墙洞也一如当年。 杭絮走近,发现墙根处有一堆小石子散落,她有些好奇,蹲下来去看,这时,上方传来细小的破空声。 她敏锐地侧身,斜眼望见一粒小石子在地上滚动,停在原来的那堆石子里面。 接着,又是一粒石子越过高墙,落在地上。 她忽地明白什么,轻声喊道:“阿景?” “阿姐,是你吗!” 一道兴奋的声音从墙内传来,常青藤纷乱的藤蔓被拨开,杭景惊喜的脸从墙洞内显露。 “阿景怎么一直待在墙后面?” 看地上那堆石子的数量,估计这两天他一直待在这里。 “我无聊啊。” 杭景的眉眼耷拉下来,“爹走了,你也不在,府里就我一个人,想知道爹的消息都没人告诉我。” “阿姐又说不许偷跑出去,我只能在这里发呆咯。” “爹到底什么时候能回来啊?” 杭絮心中一动,杭府被围住,无人能够向里面传递消息,因此杭景还不知道杭文曜被安上叛国罪名一事,仍在期待着父亲早些回来,自己能够出去。 看见杭絮神色不对,杭景连忙道,“我这几天可没光发呆。” “孙子兵法、练兵实纪、虎钤经……这些我都看了一遍。” 他咧开嘴,笑得傻乎乎:“阿姐别生气。” 第139章 我要絮儿同我春风一度…… “怎么傻里傻气的。” 杭絮忍不住伸出手, 探进墙内,摸了摸弟弟的脑袋。 少年已经比姐姐高了大半个头,但在这时候依然会弯下身子, 任由对方揉弄。 她忽然有些庆幸, 自己没有在事情一开始就告诉杭景实情, 她不敢想象杭景听到消息时的神情,毕竟前世自己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时, 几乎三天没睡。 幸好, 她是在找到线索后来的杭家,绝望的前路中有了一丝光明, 不至于让人窒息。 杭絮尽量用简短的话语讲完了整个事件, 杭景不可置信地眨眨眼。 “爹,叛国,这种笑话都有人信?” “什么狗屁证据,查下去,一定是有人伪造的。” “阿景说的不错。” 杭絮没有把杭文曜差点上法场的事说出来,看见弟弟激动的神色,舒了一口气。 “现在就是要把这些证据的漏洞找出来。” “阿姐,我跟你一起!” 杭景踮着脚, 企图要爬上围墙。 “你给我下来!” 杭絮扯住对方的领子, 把人用力一拉, 对方一屁股摔在地上。 “给我好好待在府里。” 自从知道这事有可能是容敛所为,她就十分害怕对方会会把那些血腥残暴的手段用在杭景身上, 要了他的性命。 她看着杭景,叮嘱道:“外面很危险,说不定会有人把你绑架,折磨到死, 你不要乱跑。” 杭景撇撇嘴,这些吓小孩子的手段,阿姐怎么还用在他身上了。 但他看着对方郑重的神色,仍乖乖答应了。 末了,忍不住问道:“那阿姐,我什么时候能出去啊?” “一个月,最多一个月。” 皇后生产那日,皇帝的嫡子诞生前,她一定要洗清爹爹的罪证。 - 天色还早,太阳才落下一点,现在回府,杭絮总觉得浪费了时间。 她不想让这一个月期限中的半天白白过去,思索一番,决定去找杜津远,不知他查到了什么消息。 杜府不远,杭絮到达的时候,正看见一人出了大门,见到她,立刻匆匆向这边走来。 “我正想去找王妃呢!” 杜津远又长出了胡子,密密绕了下巴一圈,衣角沾了点泥点,神色却亢奋得紧。 -- 第260页 “看你这模样,查到线索了?” “不错。”杜津远揉了揉脸,压下困倦的神色,指指杜府大门:“我们进去详聊。” 杜津远的院子比上回见时干净了许多,至少满地的画纸被好好收拢起来,在桌上堆了老高。 他给杭絮搬了个椅子,自己也坐下。 “我按照王妃说的方法,向户部侍郎求到了户籍册,再根据放债之人的姓名,终于找到了他的老家在哪。” “一拿到详细地点,我就连忙赶了过去,去了才发现,那人不是探亲没回来,是被人给绑架了。” “幸好我带了不少人,总算把他救了下来。” “官府说是这人放债的利息极高,把许多人逼死过,才惹人报复,我却觉得有些不对。” “怎么早不报晚不报,偏偏在探亲的时候报,还不要钱财,就为了杀人。” 杭絮道:“有人要杀人灭口。” 杜津远点点头:“我也觉得。” “先不说这个。”他自觉偏了话题,接着道,“把人救下来后,我问他跟仲武有关的事,果然。” 他冷笑一声:“仲武三四年前开始在博乐坊赌钱,直到一年前还在赌着,欠了许多债,靠给铁匠铺打铁每个月还一点钱。” “结果半年前突然发财,带着个人把钱还了。” “我还去问了兵部尚书,据他说,仲武原本是兵器司锻造技术最好的铁匠,就是为因赌钱和预支薪水,不得不让他离开。” “如果我爹真的跟他勾结,那为什么要把他遣走,让人留在兵器司,不是更方便交流吗?” “这么简单的事,那个大理寺卿没有看出来?” 杜津远越说越气愤,脸色通红,重重地拍了下桌子,直震得画纸颤颤。 “你说仲武带着个人来还债,放债的还记得那人长什么样子吗?” 杭絮转移话题。 杜津远胸膛仍一起一伏:“我没有问过,他记得又如何,我们也认不出是谁。” “不一定。” 她慢慢道:“你不是很擅长画人吗,能不能试着靠描述把他画出来?” “眼睛什么样,鼻子什么样,嘴巴什么样,问个清楚,画好让他看,不对就再改。” 杜津远若有所思:“倒不是不可以试一试。” 他猛然站起来:“我现在就去医馆找他。” 向门口跑了几步,他又回头,“王妃要不要一起去?” 杭絮也站起来,却摇摇头,“不了,我还有事。” 她没具体说什么事,杜津远也没问,一甩衣摆出门了,随意扎起的发髻在身后随着步伐一晃一晃,仔细看,上面还沾了点彩墨。 - 杭絮出了杜府的门,走出崇仁坊,却陷入了迷茫。 她确实有事,不是查案,而是容琤。 最多后天,容琤就要离开京城,向北疆出发,一个月后才能回来,她没有办法跟着去,但也想为他做些什么。 但、做些什么呢? 杭絮向北方望去,那里被夕阳染成淡淡的金红色,是极美的景色,可她看见的却是北疆裹挟着雪片的厉风。 九月末的北疆已然进入冬季,出门必穿羊皮厚袄,戴上耳罩,不然手脚都要被冻黑,耳朵也要掉下来。 粗粝的雪粉纷纷扬扬,风打在脸上,不仅冰凉,还有割裂皮肉的感觉,不涂东西,不出半天,皮肤就要干裂出血。 “糖葫芦,刚做的糖葫芦,又香又脆!” 喧闹的叫卖声把她拽回现实,她下了决断,就给容琤买那个吧。 她来到京城最大的一家商铺,一进门,掌柜便笑容灿烂的迎上来。 “这位夫人,您来看什么?” 杭絮扫了柜台一眼,上面摆满了各种各样的东西,澡豆、茉莉粉、胭脂膏、眉黛,……还有许多她不认识的。 不愧是云儿提过,妇人最爱去的地方。 她问道:“这里有没有羊脂油?” 掌柜一愣,接着连连点头:“有的有的,夫人等着,我去库房拿。” 没一会儿,他便回来,拿着七八个瓷盒。 “夫人看,这些都是新进的好货,这羊脂油啊,可是从绵羊身体里采到的呢,珍贵的很。” 杭絮打开一个瓷盒,里面雪白的膏状物露出来,她低头闻了闻,跟自己在北疆用的味道一模一样。 掌柜把瓷盒放在桌上:“夫人,现在才十月,天气还没冷透,用羊脂油是不是有些早了。” “不如看看我们的新货,这是紫茉莉磨成的粉,一样能让肤色匀净,还不显厚重,夫人试试?” “不必了。” 杭絮已经选出一盒,“就这个。” 掌柜接过来结账,仍不死心地推荐东西,都被她无视了。 她当然知道羊脂油厚重,可在北疆,不涂得厚重些,出门没多久,脸上的东西就要干掉。 想到容琤玉一般的脸被吹干冻裂,她有些心疼。 杭絮把包好的瓷盒揣进袖子里,出了商铺的门,正准备回去,却被人拦住。 “王妃留步。” 容敏伸出一柄纸扇,横在杭絮面前,笑得温柔款款。 他这回学了聪明,为了不喊对方小婶婶,干脆叫成王妃。 杭絮抬起杏眼,里面的厌恶一闪而过,“二皇子有事?” -- 第261页 怎么这人和温瀚波一样,都喜欢拿个扇子,难道觉得这样会更显气质些? 容敏神色有些受伤:“难道无事就不能同王妃一叙了吗,好歹我们以前也曾一同——” “没事我就先走了。” 杭絮不多废话,绕开对方,继续向前。 “等等!” 容敏收了扇子,赶紧追上来,“王妃难道不想知道杭府的事?” 她脚步一停,回头看去,“你说什么?” 对方扇着扇子,“王妃这些日子,应当因为杭将军的事寝食不安吧?” “我正好的了一些消息,不知王妃可愿一听?” 看着对方笑得温文尔雅的模样,杭絮慢慢点了头。 - 杭絮跟着容敏,到了京城最大的里面,小二一见到两人,立刻把他们引去包厢,看来他是早有预谋。 坐定后,她望着对面的人,径直问道:“二皇子想说什么?” “王妃别急。” 容敏嘴角含笑,端着茶壶,给对方倒了杯茶,“正宗的星村小种,王妃尝尝。” 杭絮端起茶杯,一仰头喝尽了:“现在可以说了吗?” 她倒想听听容敏知道些什么消息。 前世她一直认为爹爹被诬陷谋反是容敏与萧沐清合谋,可这一世,她忽然意识到一切都是容敛在暗中操控。 那么容敏和萧沐清在其中到底扮演什么角色,他们知不知道容敛的真面目? 或许她可以从这次的谈话得到一些线索。 容敏也给自己倒了杯茶,不慌不忙地啜了一口。 “杭将军如今被关在大理寺地牢,父皇虽然给了一月的时间,但一月后,他的结局,王妃应该清楚。” 杭絮皱了皱眉:“你到底要说什么?” “谋反之罪,定然是株连九族,王妃嫁入皇室,自然不用担心,可杭公子的下场,就不好说了。” 她顺着对方的话往下说:“难道二皇子有救下我弟弟的方法?” 容敏笑一笑:“我来见王妃,自然是有的。” 他的眼神忽然变得忧郁而深情,杭絮感受到了一丝不妙。 “其实我的心中,一直有絮儿的位置。” “絮儿大婚当日,我一时接受不了,才做出那等丑事。” “保下杭公子,我在所不辞,只求絮儿对我,能多多垂怜。” “二皇子究竟要我做什么?” “我要絮儿同我春风一度。” 第140章 稍微动一动,衣服就在…… 容敏微微欠身, 姿态恭敬,神色温柔,任谁也想不出, 他刚才说出口的是何等下作之词。 杭絮冷了声音:“二皇子说这话, 未免有些太不知廉耻了。” 她原本以为对方来找她是为炫耀, 还想着能套出点东西,没想到这人竟怀揣着这种恶心的想法。 “情之所至, 怎能叫做下作。” 容敏的神色依旧, “絮儿难道看不出我的心思吗?” “我知道那天晚上你在演戏,因为小叔叔就在附近, 所以才对我冷言相向。” “絮儿, 你对我还是有情的,我看得出来!” “你在怨我对不对,怨我没有带你走,怨我让你留在瑄王府受苦。” 他越说越激动,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直到被杭絮的话打断。 “二皇子想多了。” “我在王府过得好得很,不劳你随意揣测。” “倒是二皇子,对我说出这种话, 可有想到过萧沐清。” 她冷笑一声:“没想到你与萧沐清看着浓情蜜意, 私下竟是这样的人。” 看来萧沐清的眼光也不是很好, 容敏对自己没有真心,对她的实意也少得可怜, 前世被自己划破脸后,没了美貌,不知还能不能当上王妃。 杭絮说罢,看向对面, 想着容敏是否会出现被戳破的恼羞成怒。 出乎她意料的是,男人只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絮儿果真是在吃醋啊,怪不得一见到清儿,就要恶语相向,原来是我的不对。” 杭絮胸中涌起一股猛烈的反胃感,她看着容敏,从未有一刻觉得他能恶心到这种地步。 对面的话还没有停下,“你放心,我同清儿只是逢场作戏,她不过是我无聊时的消遣,絮儿你才是我的心悦之人……” 她推开椅子站起来,转身向门口走去,“这些无稽之谈二皇子不要再说了,有时间去看看太医吧。” 她怕再待在屋子里,会忍不住对他出手。 包厢的门紧闭着,杭絮推了几下,没有推开,却听见锁头与插销碰撞的声音。 身后响起轻笑:“絮儿为何不能好好待在这里,听我说话呢。” 她没理对方,向后退几步,准备把门踢开,可发力的那一瞬,身体忽然软下来,力道松懈,眼看就要倒在地上,她连忙扶住门,才勉强站稳。 杭絮压制住浑身的虚软,向后看去,容敏正好整以暇地坐在原位,似乎对此事没有丝毫的惊讶。 她福至心灵,“你下药了?” 男人又啜了一口茶水,“我猜到絮儿不会同意此事,没有办法,只好出此下策。” 她转过身,倚住门板坐下来,手指擦过地面,指腹沾上一层白色的粉末。 “你在屋子里下了毒?” 她虽然同意跟容敏谈一谈,但并非毫无警惕之心,刚才看似仰头喝了茶,其实茶水全倒进了袖子里。 -- 第262页 既然毒不是从口入,那只能是从空气中传入,还是自己不够谨慎,居然把这点给漏了! 容敏脸色一僵,随即恢复原样:“絮儿果真聪慧,一下就猜了出来。” “这药乃是为习武之人特质,至少能能让人浑身无力十二个时辰,当然,它还有一个别的用处。” 感受到身份中升腾的热意,杭絮忽然就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她咬牙切齿道:“你下的是□□!” 容敏已经走到她的身边,蹲下来,手指抚上她的脸侧,令人恶心的触感蔓延。 杭絮并非完全失了力气,但仍伪装成动弹不得模样,任由对方施为。 “絮儿放心,我会对你温柔些的。” 他横抱住杭絮,把人放到屏风后的床榻上,接着走到门口,敲了敲门。 “吱呀” 是大门从外面打开的声音。 “公子,您要些什么?” “去给我打一桶热水来,还有,准备几件女子的服饰。” 小二连着答应,正要离开,又被叫住。 “罢了,你会选什么衣服。” “我同你一起去吧,” 脚步声响起,容敏渐渐接近,他看着床上一动不动、双目紧闭的杭絮一眼. “絮儿在这里好好等着我。” “咔哒” 是窗户被关上的声音。 伴随着大门的落锁声,两人的脚步渐渐远去。 杭絮这才睁开眼,看着昏暗的室内,长长叹了一口气。 那药果真厉害,她现在浑身虚软,手脚如灌了铁一般沉重无比,但距离容敏说的动弹不得,还是有些差距的。 或许是吃多了宋辛的解毒药的缘故,这迷药在她身上没有完全发挥效用。 可杭絮没有忘记,这药不仅是迷药,还是□□。 伴随着越来越沉重的无力感,是身体内不断升腾的热意,小腹中似乎被点燃了一个火星,火苗在不断跳动增长着。 她用力侧过身子,右手一点点摸进左边的袖子,幸好,她从来不落下防身的药粉。 把药粉全都掏出来,迷晕的、杀人的、致眩的、把毒药分出来,剩下解毒的药粉,不管三七二十一,一股脑全都倒进嘴里。 苦涩的药粉□□咽下去,晕眩感渐渐消退,可那伴着热意的火苗却猛然增长,稍微动一动,衣服就在皮肤上擦过,仿佛数百只蚂蚁在啃噬,她强压下喉中的一丝□□。 不行不行不行。 杭絮撑着床板坐起来,又找出几包醒神的药粉,全倒进嘴里,一阵清凉感从口腔窜入天灵盖,她终于清醒几分。 把腰间的匕首□□,她用刃尖把窗户的插销挑开,向下看去。 这包厢在五层楼的高度,从此处望去,街道上的人流已变成指甲盖般的大小。 若是以往,杭絮还能凭着技巧,一点点爬下去,可如今,她估计只剩下十之一二的力气,只能放弃爬下去的想法。 脚步踏上楼梯的声音忽然响起,穿过低层喧闹的人声,越来越近。 她正握住匕首,绕过屏风,靠在门板后面。 “公子,热水还有半刻钟就能烧好,这衣服我帮您拿进去吧。” “不必了,给我就好。” 小二忽然嘿嘿笑了几声,“不知屋内是何等美眷,让公子防护至此。” 容敏的声音有几分笑意:“刚到手的玩意儿,自然要宝贝些。” “等我腻了,你想玩玩,倒也不是不可以。” “好了,你走吧。” 两道脚步变成一道,接着在门外停下。 杭絮屏住呼吸,仿佛连身上蔓延的热意也随呼吸一同压制下去,握紧匕首,摆出蓄势待发的姿态,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门板向外打开,容敏走进来,进到屋子深处,绕过屏风,接着托盘被狠狠扔到地上,带着几分恼怒慌张的意味。 在剧烈的声响中,她慢慢靠近男人身后。 容敏探出窗户,咬牙道:“难不成是跳楼了,这女人贞洁早就没了,怎么还看的比命重要!” 或许是没有在窗外看见异样,他又站直身子,正要转头,却因脖子上冰凉的触感僵住动作。 “你是谁?” “二皇子不希望自己被割了脖子吧。” 杭絮沙哑的声音响起。 “絮儿!” 匕首向肉中陷入几分,容敏感到颈脖一阵刺痛,立马噤了声。 “二皇子该叫我什么?” “小、小婶婶。” “好,看来你还是、识相的。” 一阵热潮忽地涌来,她的话语险些中断。 不能再拖下去了。 她一手刀刃紧紧贴着容敏的脖子,另一手扯过被子,用牙齿撕成布条。 “把手背到身后,靠在一起。” “小婶婶,我——” “少废话。” 匕首又往里深了几分。 杭絮把对方的手脚绑得严严实实,终于松了一口气。 “叩叩” 房门被敲响,小二的声音响起,“公子,热水抬过来了。” 容敏眼睛一亮,就要呼喊出声,可身子却猛然向后倾倒,后脑勺狠狠磕在地上,接着,匕首被移开,一只手掐上自己的脖子。 “二皇子如果不希望自己变成太监,就好好听我的话。” 他挣扎着望去,发现匕首不知何时移到了脐下三寸,贴着自己的命根子。 -- 第263页 他浑身一凉,连忙道,“絮儿别冲动,这事是我不对,我——” 匕首顺利割开外衣。 “小婶婶!小婶婶你冷静些,你想想后果,我是皇子,你做这些,自己也讨不到好处……” “公子、公子,您在里面吗?”小二等得时间长了,有些生疑,“啪啪”地拍着门。 容敏的长篇大论卡壳,眼神望着屏风后的门板,似乎想要拼死一搏。 “二皇子可以好好想想。” 杭絮低声道:“是外面的人冲进来快,还是我的刀比较快。” 匕首已经割破容敏的数层衣物,离那物只剩一件里衣的距离。 容敏的脸色骤然苍白:“好、好,你要我说什么。” “让他不要进来。” “刚才打了个盹,一时没有听见。” 他的神色慌乱,出口的话却声清气朗,不愧是惯于演戏的人。 “那就好,我还以为公子怎么了。” “你帮我准备一辆马车,我忽然有事,要离开一趟。” “怎的忽然有事,公子,这水都抬上来了……” “你放心,钱不会少你,快去准备吧。” 小二这才退下。 容敏松了一口气,扭头看向杭絮,她的脸上已漫起潮红,神色却依旧冷漠。 他小心翼翼道:“小婶婶,我都按你说的做了,可以放开我了——” 话音未落,他便双眼翻白,晕了过去。 杭絮犹觉力道不够,又给容敏下了几包药粉,这才收回匕首。 她把剩下的药粉放回袖中,拿起一包时,有些疑惑,这味道她怎么从来没闻过? 对了,似乎是宋辛上次给她塞的新药。 她从窗帘上撕了一块布,把脸围得严实,这才拿起从容敏身上搜出的房牌走出去。 打开门的时候,杭絮踉跄了一下,心神放松后,热潮加倍涌来,每呼吸一次,脸上的热度便加重一分。 不行,得赶紧回去。 第141章 “不、不要药,我、要…… 月上梢头的时候, 卫陵牵着马,从王府出来。 云儿“噔噔”也从大门出来。 “你怎么还在这儿,快去找呀!” “我不是在想要去哪儿找吗, 难不成在城里乱跑一通?” 云儿急得来回走动:“小姐到底去哪儿了!” “她从来不会这么晚回来, 肯定会跟我说一声的。” “我跟你一起去吧。” “不行不行, 你好好待在这里……” 两人说话间,又一个马蹄声靠近。 卫陵抬头望去, 诧异道:“王爷, 你怎么来了?” 容琤低头,淡淡道:“还是我去吧, 你跟云儿守在府中。” “我跟乙一乙十他们去就好, 王爷待在府上吧,陛下的通行令这时候差不多也要到了。” 容琤摇摇头,正要说话,一阵马车声由远而近传来,最后在王府门前停下。 车夫长长“吁”了一声,回头道:“客人,到地方了。” 车帘被掀开,一个人影慢慢走出车厢, 踩着车辕下来, 她的身体晃得厉害, 没走两步,便要倒在地上。 “小姐!” 云儿终于看清了人影, 正要冲过去,一人却比她更快。 杭絮半阖着眼睛,看见青石板离自己越来越近,心中反倒涌起一点期待, 或许……这样的疼痛能让自己清醒一点。 可迎接她的不是冰凉坚硬的石板,而是一个温暖的怀抱。 “阿絮,你怎么了?” 她勉强睁大眼,看清了面前之人,明明是冷淡薄情的样貌,此刻却微蹙着眉,月色下,仿佛一尊玉人因自己有了七情六欲。 体内的那股火更汹涌地烧起来,心中的渴望在叫嚣着。 杭絮推开对方,扶住赶来的云儿,让身体不至于软倒在地。 “快,去找大夫,我中药了。” 她的声音沙哑。 “怎么会中药了!”云儿顿时慌了慌了手脚,“小姐中的是什么药,不会有事吧?” “你没看出来?” 杭絮抬头,扯出一个笑,刚才的药粉早就没了用,红潮已经从脸颊蔓延到全身,她身上的每一个地方都滚烫无比,就连指尖也泛着桃花般的粉红。 云儿骤然明白了,连忙把杭絮送到容琤手上,“噔噔”跑远了,“小姐你等着,我去请张大夫。” 王府不远就是个医馆,坐馆的是退下来的老御医,医术精湛。 杭絮又到了容琤怀里,被对方抱紧,脸颊靠着他宽厚的胸膛,也懒得挣扎了,“给我准备一桶冷水。” 下半身陡然悬空,她被容琤横抱起来,上方传来他冷淡的声音,细听却含着些急促,“快,去准备冷水。” - 杭絮被抱到了院子里,放在卧房的床上。 灯被点燃了,床帘反射出温暖的昏黄色,鼻尖是奇异的香气,那是容琤的熏香和自己的混合而成的味道。 杭絮的熏香是云儿负责,早已习惯了,懒得改了,但她却很喜欢容琤身上的味道,晚间睡觉时,总要凑到他的身上闻一闻。 她难耐地缩成一团,尽力隔绝开那股香气。 “把、把窗户打开。” “阿絮说什么?” 或许是声音太过含混,容琤俯身靠近,把被子掀开,指尖轻轻触碰她的唇角。 -- 第264页 “阿絮身上好烫。” 他的指尖一如既往微凉,杭絮却觉得它如火引般,让自己身上本就汹涌的热潮烧得更旺。 “哈……窗、窗户,打开……” 指尖猛地颤了颤,蜷缩回去,脚步声响起,窗户被打开,凉风吹了进来,带走床铺上的香气。 杭絮放松身体,软在床上,胸膛剧烈起伏着,连呼吸也发热,每一次都带着湿黏的气流。 她摸索着握紧容琤的手,本想靠着那点凉意降温,可不知为何,对方的手也变得和她一样发烫。 “水来了水来了,王爷,王妃!” 卫陵的声音救星一样地响起。 他指挥着下人,把装满井水的浴桶搬到屏风后,接着就被容琤无情地赶到了门外。 杭絮解开自己的外袍,从床上坐起来,下一刻又软倒回去,只好搂住容琤的脖子,指挥道:“把我放到桶里。” 深秋的井水有种沁骨的凉意,她滚烫的身体一接触,便迅速降了温。 隔着中衣和里衣,冰凉的水一点点浸透她的身体,让人混乱的热度终于褪去。 她弯下身子,将脑袋也浸到水里,好一会儿才出来,摸一把脸上的水珠,眼中的景色清晰许多。 站在一旁的容琤也不再是个模糊的虚影,正低着眉目望向自己,菱唇不知为何为微抿起。 “哗啦” 杭絮的手从水中探出,碰了碰对方搭在桶沿的手指。 “你的手好烫。” 她仰头道:“要不要也进来泡泡?” 容琤猛然收回手,背在身后,微微侧身,“阿絮可好些了?” 她盯着对方通红的耳廓,笑起来,“大概……好了吧。” 容琤转了身,脚步有些慌乱,“我去看张大夫到了没。” “小姐,大夫来了!” 云儿急匆匆跑进院子,把一个老人领进来。 男人刚踏出一步的的动作顿住,脚步收回来,却仍侧着身,仿佛不愿看见杭絮。 张大夫提着药箱颤巍巍地走进来,杭絮把手搭在桶沿方便对方诊脉。 老人一接触到冰凉的手腕,便皱起眉:“深秋还泡这么冷的井水,是要染上风寒的,先给你开两副去祛寒的药。” 他不再说话,专心诊脉,眉头却越皱越深了。 “这毒着实不好解。” 老人捻着胡须,他在皇宫当职了四十多年,专给后妃看病,不知见过多少奇怪的毒药,却也觉得这毒棘手。 “迷药的部分不打紧,药效慢慢退了,可这□□烈得很,解毒药用多了定然伤身,用少了又怕不起效。” “不好开方啊……” 他前倾身子,拨开杭絮的眼皮,看她的眼珠,仔细瞧了瞧重新染上红色的脸颊,心知冷水也压不住药效了。 张大夫“嘶”了一声,站起来看向容琤,正要出声,神情一怔,恍然大悟道:“是老夫想岔了!” “王爷与王妃是夫妻,这□□为何要用药解开,两人敦伦一番不就自然解了?” 云儿小小“哎呀”一声,默默背过身,捂住了耳朵。 “哐当”一声巨响,是浴桶边的小凳被撞倒,容琤死死盯着张大夫,长眉蹙起。 老人疑惑地看着容琤,不明白王爷为何会有这么大的反应,自己说得难道不是最好的办法吗? “……不可,张大夫还是先开药吧。” 张大夫识相地闭了嘴,瑄王的神色看着似乎下一刻就要杀人,他还是不触霉头了。 药方开好,云儿拿起来赶紧去熬药,老人装好药箱,“这药喝三碗先,我先回医馆了,如果还是没有用,再过来看看。” 老人背影佝偻走出院子,内心不住感慨,看来外界传闻是真的,这瑄王果真不近人情,冷漠无比,连自己的正妻受了罪,也不愿救一救,啧啧…… 时间紧急,药是猛火急煎,不过一刻钟便熬好,在此期间,杭絮泡的水又换了一桶——刚才那桶已被体温烧得微热。 云儿端着药进来,赶紧给人服下,她把空碗放在一边,焦急地看着身前的人,“小姐,你好点了没?” 杭絮全身湿漉漉的,连眼睫都挂着细小的水珠,一碗药下去,她的神智清楚了一点,但她明白,这不过是暂时的,等药效退了,热潮就会卷土重来。 不过片刻的清醒让她的思绪勉强清楚了一点,可以思考点东西,比如张大夫刚才的话。 用与浆糊只有一点距离的脑子思索一会儿,她觉得对方说的很有道理。 “云儿。” “小姐,怎么了?” “你出去吧。” “好,小姐,半个时辰后我再送药过来。” “不用了。” “啊?” 她想了想,慢慢补充道:“这一晚上,你都不用进来了。” - 容琤站在屏风前,他背着手,月白的衣袍半湿,被风卷起一角,神色是一贯的冷凝。 可细看却能发现,他的耳廓是比灯火和月色更深一层的色泽。 门半开着,是云儿来时太匆忙忘了关,他走过去,正欲把门关上,云儿却走出了屏风。 她端着空碗,神色奇异地看着容琤一眼,然后小跑着出去,不忘把门给关上。 容琤站直了,慢慢地回了身,屏风后一个人影绰绰地晃动,他下意识踏出一步,又硬生生停住,握紧了双拳,转了回去。 -- 第265页 “阿絮,你……怎么样了?” 声音平淡却带着细微的颤意。 回答他的是剧烈的水声,似乎是一个人从水里站了起来。 水珠落在地板上,发出急而密的声音,那声音越来越近,停在容琤的身后。 男人呼吸一滞,“阿絮?” “哼。” 背后的人从鼻子里发出一个音回应,接着“细细簌簌”动起来,似乎在忙着什么。 容琤想回头看一眼,但湿衣服落在地上的沉重声响让他的身体彻底动弹不得。 一件、两件、三件。 这声音连着水声一起停住,于是身后之人的呼吸便越发明显起来。 呼吸声慢慢接近,贴上他的脊背,他还没有反应过来,一双光裸的手就环上腰间。 杭絮摸索到容琤的腰带,把玉佩和躞蹀一股脑拽下来,去解那个复杂的结。 才解了一会儿,她便不耐烦了,干脆把带子扯断。 中衣连着内衫被她一齐解开,她钻进容琤的衣服里面,被对方滚烫体温烫得发颤,忍不住喟叹一声。 怀中人的体温更高了一些。 “珟尘……” 温度一高,杭絮的脑子更昏沉了,不过她还记得自己的目的。 “不、不要药,我、要你。” 第142章 “北疆风雪大,你不许…… 第二天, 金乌越过枝头的时候,屋内仍是静悄悄的。 廊檐下,最下面的一级台阶上, 坐着个少女。 女孩的脸红扑扑的, 不时看一眼身后紧闭的屋门, 那脸便更红了。 “怎么……怎么还不出来呀。” 她小声嘟哝着。 “王爷、王爷!” 伴着激动的声音,一个高瘦的少年飞奔进院子, 然后就被院子里的少女给捂住了嘴。 “小声点!” 卫陵拉开云儿的手, “你干嘛呢,我有急事。” 他的声音下意识放低了。 云儿眼角瞥一眼房门:“还没出来呢。” “可通行令都来了……” 卫陵摩挲着手中的东西, “行李都备好了。” 屋内。 杭絮转了个身, 把脑袋从男人的臂弯移开。 这一动,便感觉浑身酸痛,特别是腰间,仿佛被什么东西碾过一样。 她不由得蹙起了眉,上方一个声音突兀响起:“怎么了?” 语气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像是在懊恼自己昨夜的难以自抑。 “没事。” 杭絮坐起来,长发顺着肩头滑下,遮住了一直蔓延到颈脖的斑斑红痕。 她看向身侧, 男人也裸着半身, 原本玉一般的皮肉此刻也遍布着青紫, 比之她也不遑多让。 她不喜欢出声,抑制不住的时候, 就一口咬上对方的皮肉,从喉头溢出几声短促的叫。 一般这时候,容琤的动作会更激烈些,由此便形成了恶性循环, 造就了两人这一身惨不忍睹的痕迹。 “卫陵在外边着急呢,你不出去?”杭絮问道。 门外人的声音不算小,她可不认为对方听不见。 容琤沉默了一瞬,而后道:“再等半个时辰。” 隔了更久的一段时间,他才说出后一句话,“我想多看看你。” 杭絮没有说话,她定定地望了容琤一眼,接着倾身扑上去,把对方重新按在床上,吻了上去。 这是个很浅的吻,两人的唇只贴在一起,透过一层薄薄的皮肤感受着互相的温度。 他们都没有闭上眼,那么近的距离里,两人的眼中只有彼此。 杭絮眨眨眼睛,从对方乌黑的瞳孔里看见了一个小小的自己。 发丝凌乱,眼中有浓烈的情绪,这情绪她经历过许多次,但从未如这次一般,那叫做不舍。 - 衣服早已准备好,是容琤准备的,就放在床头的柜子里,杭絮拿过来便直接穿上。 昨天她中了药,又经历了一番激烈的运动,药效解了后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不知道容琤在此期间做了多少事,床单被褥都换成新的,连自己身上也干净清爽,没半点粘腻感。 等她穿好衣服,容琤也准备妥当的时候,外面的卫陵和云儿已经从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变成了唾沫横飞的争吵。 杭絮坐在床边,在容琤一句接一句的嘱咐中连连点头,忽地站起来,来到对方身边。 她伸出手,捏住一边的衣领,把它往上提了提,遮住露出的半个牙印,这才松了一口气。 抬头看去,容琤的耳廓不知何时漫上了层淡淡的红。 她勾起唇角,露出一个笑:“好了,走吧。” 容琤走出去,卫陵高兴的跳起来,“王爷您可算出来了,下次再跟这女人说话,我就是犊子,气得我脑壳痛。” “你以为我想跟你说,我不仅脑壳痛,还肚子痛呢!” “切,懒得跟你说了,再见了您嘞!” 卫陵的声音越来越远,脚步声也逐渐远去。 杭絮长舒了一口气,有些期待,也有些怅然。 忽然,她猛地站起来,视线在地板上搜索。 “哪里哪里放哪里了……” 床底,不在、木架,不在、屏风,在那里! 她从屏风上扯下外衣,把里面的东西抖落出来,一个白色的瓷盒随之落下。 -- 第266页 她在瓷盒落地之前接住,紧紧攥在手里,接着朝门外奔去。 “珟尘!” 杭絮沙哑的声音在门口响起,走出很远一段距离的男人本不该听见,可他却突然停住脚步,回头看去。 她向男人跑去,每一步都带着不适,却不肯停下。 容琤比她更快,在杭絮即将走出院门时就折返,扶住对方。 一个瓷盒被放在他的手上,入手温热,是杭絮身上的温度。 “北疆风雪大。” “你不许感冒了。” - 太阳升到高空的时候,杭絮把椅子搬到院子里,温暖的阳光落在身上,让酸痛的身体舒服了许多。 一个灰衣的人影眨眼间出现在院子中间。 她眯着眼睛,隔着蒙面的布辨别一会儿:“壬四?” 灰衣人颔首:“拜见王妃?” “你出来是为了何事?” “王爷让属下去查王妃中毒之事。” “查出来了?” 壬四点点头,杭絮笑起来:“不愧是王府的暗卫,动作真是迅速。” “虽是二皇子,王妃不必担心,我们也有办法——” “不必了。” 她的笑容加深些,“走之前,我给他下了点东西,够那人受的了……” - 杭絮又拿出自己记录疑点的那张纸,把折痕抚平,在上面的各项边又加了点东西。 仲武、玉佩、皇后,旁边打了一个圈,代表已有了眉目和线索。 杜津远在努力查着于仲武有关的事;孤女手中的那枚玉佩她怀疑也是容敛所为,已经派人潜伏在她的周围。 印章、士兵、四夷殿书信则保持原样,表示还毫无进展。 她的视线在这几项中逡巡,若有所思。 那印章的纹路的确复杂,不可能仿造,但印章从始至终都留在杭家,不可能被人偷去,除非…… 除非是曾经拿到过印章,用蜡油倒模,才能复刻的分毫不差。 如果印章在杭家不曾失踪过,那便只能是留在杜家的时候被人偷走过。 可印章是何时被雕刻、何时被送出,这些只有杭文曜和杜羲纬才清楚,现在两人一个在天牢,一个在大理寺地牢,倒是都很难见到。 按找柳阳景的性子,就算她去恳求,想必也不会放行,让自己见杭文曜一面。 但杜羲纬,想见一面却不太难…… 不过杜津远还在查仲武的事,她的计划还需再搁置一会儿。 于是只剩下一间可做的事。 杭絮在“四夷殿”三个字上打了个圈。 - 在前几日翻找北疆各部落风俗的时候,杭絮发现科尔沁和塔克族的图腾有些相似。 科尔沁的图腾是独狼,塔克族则是一只鹰,两种动物符号化后,喙和尖长的吻部就显得像同一种东西。 而孤女手中的那枚玉佩,现在回忆起来,是介于狼与鹰之间的模糊感。 不难想象,这又是一桩可以栽赃的罪证,杭将军府中藏有科尔沁的玉佩,岂不在铁证上又压了一块巨石? 可不知为何,在面对皇帝时,柳阳景并未把这件事说出来,难不成是没有发现? 不、不对,凭柳阳景严谨的个性,怎么会没有发现这之间的联系,再说,他亲口说过,之所以去查四夷殿,就是因为发觉玉佩有异。 舌尖抵住上颚,杭絮压下有关柳阳景的疑虑。 不管他如何,四夷殿是一定要去一次的。科尔沁和塔克都是北疆的族群,想必知道书中没有的一些消息。 再者,她特意翻了十一年前的战报,塔克族闯入蓟州劫走容敛时,科尔沁的部落正巧游荡在蓟州边境。 科尔沁使团中有不少年长的战士,说不定知道有关那时的事。 - 杭絮本想下午就出发,无奈身体无法支撑。 倒不是走不动,她虽然四肢酸痛,但练武比斗,哪个不会让身体酸痛,不至于走不了路。 只是那处磨得厉害,一走路便生出奇异的痛感来。 她只好无奈地在王府躺了半天,翌日一早便收拾好东西,向朱雀门进发。 杭絮虽不像杭景,被限制了出行,可进入皇宫时,仍多出通报理由这一项。 不止如此,她听说宫中的四夷殿周围也被设了重重的防卫,里面科尔沁的使者全都不能外出,每座宫殿每个小院都设了岗哨,守备极度严密。 就算进了宫,怎么绕过守卫进到四夷殿内,怎么成功和阿布都交谈,都是个难题。 她用的是探望皇后的理由,在门外等了半个时辰,本以为来的是皇后身边的宫人,说不定还能见到宋辛,却没想到见到的是小跑来的容攸。 容攸提着裙边,小跑着绕过墙角,见到杭絮的时候,顿时加快了速度,没一会儿便从宫道的一端跑过来。 跟杭絮并肩走着时,她仍小小喘着气:“不知道是什么规矩,必须要一人接应絮姐姐才能进宫,我正好在母后宫里,就过来了。” “皇后最近身体可还好?” 杭絮略有些担忧,她还记得那天晚上对方忽然的疼痛。 少女用力地点点头,脸上浮现笑意:“母后的身体好多了,食欲也变大,脸色都有了血色,多亏了宋大夫。” “那就好。” 她松了一口气,生怕因为自己的原因让皇后和腹中的孩子有了什么差错。 -- 第267页 “宋大夫说,母后的肚子是刚好九个月,好好调养,能撑到足月再生产,还有一个多月呢。” 她的声音忽地低下来,朝杭絮看去,眼睛弯弯的,“这样的话,絮姐姐的时间又多了些。” 她一愣,“阿且也知道了?” “是我向问刘喜的,他本来不想说,我求了好久才告诉我的,还让我不许说出去。” “有什么能帮上忙的,絮姐姐一定要跟我说。” 容攸说着,脚步忽然停下,回头看去,像是疑惑杭絮的顿步。 “絮姐姐?” “有一件事,确实要阿且帮忙。” “你能进去四夷殿吗?” 第143章 从那日在御书房里,她…… “四夷殿?” 容攸重复一遍, “絮姐姐要去见阿布都?” 杭絮点点头:“不错,一些问题,只有科尔沁的人才知道内情。” “阿且去过四夷殿许多次, 可知道附近有何岗哨的漏洞?” 容攸思索了许久, 最后摇摇头:“好像……没有。” “对不起, 没有帮到絮姐姐。” 她失落地垂下脑袋,明明刚才还信誓旦旦要帮忙, 可连一件最简单的事也做不到。 看着对方颓丧的模样, 杭絮连忙安慰,“没关系, 是我强人所难了。” 四夷殿的守卫森严, 进不去也是人之常情,没想到容攸却真心实意地失落起来。 她摸摸对方的脑袋,“好了,笑一笑,待会儿皇后看见你,又要担心了。” 女孩揉揉眼睛,这才笑起来。 两人沿着宫墙走了许久,坤宁宫的牌匾近在眼前, 容攸忽地转过身, 看向杭絮。 “絮姐姐, 我知道了!”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我知道怎么进去四夷殿了。” “我听刘喜说过这事, 四夷殿的布防他也参与了,肯定知道哪里没人值守。” “絮姐姐,你等着,我去找他!” 她不等进到坤宁宫里, 朝杭絮挥挥手,便小跑着离开了,背影消失在转角。 杭絮连叫一声也来不及,只好叹一口气,只身一人进了宫门。 - 皇后正在院子里晒太阳,她躺在一张摇椅上,上面铺了一层厚厚的褥子,连摇椅晃动的响声也被压得沉闷。 见到杭絮,她从椅子上半起身,“王妃来了,怎么不见十六?” “阿且忽然有事,半路上离开了。” 这回答显然太拙劣,皇后听罢,笑一笑,也没追问。 她看向宫殿西侧,那是小厨房的方向,此刻正飘着丝丝的烟气。 “算算时间,宋大夫的药也该熬好了。” 话音刚落,一个慢悠悠的脚步声就响起,宋辛端着碗药走出厨房,向这边走来。 见到杭絮,出声道:“刚好撞上我熬药的时候,不然我还准备去接小将军呢。” 他的药一如既往苦涩无比,皇后蹙着眉喝完,试探问道:“宋大夫,这药要喝到什么时候啊?” 宋辛擦擦圆脸上的几道黑痕,给对方诊脉,诊完才道,“毒清得不错,再喝个七天吧。” 皇后解脱似的舒了一口气。 从怀孕开始,她就开始喝药,喝了大半年,总算可以停了。 杭絮听见两人谈论解毒之事,心不由得有些提起,这可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四处看看,倒是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 “阿月呢?” 她竟没有在皇后周围看见阿月,往常这个叽叽喳喳的女孩总是待在皇后身边。 “阿月,现在大概在洗衣房吧。” 皇后重新躺回摇椅上,温声道:“她既是我的贴身宫女,自然要负责我的衣物。” “往日我心疼她,不让她做,不知现在还做不做得惯。” “深秋水冷,兴许会起冻疮吧。” 话虽如此,她的神情却一如往常,没有丝毫心疼。 “太医院还在给皇后送药吗?” “三日前停了药。” “兴许是认为给我下的毒已经够多了,不必再费心。” 一个扫地的宫女经过摇椅旁,杭絮下意识望去。 皇后像是看出了对方的警惕,“王妃放心,坤宁宫人手被我调换过,如今皆是心腹,在殿内谈论也不必担心泄露。” 她这才松了口气。 宋辛把碗放回去,再回来的时候朝杭絮的脸盯了一会儿,忽然说:“小将军,我给你把个脉吧。” 杭絮一怔:“怎么了?” “你脸色有点奇怪,我给你看看。” 皇后也道;“王妃看起来确实比以往憔悴些。” 她熟练地挽起袖子,把手腕递给宋辛,“前天泡了冷水,应该是因为那次。” “难怪寒气入体。” 宋辛换了只手,圆眼睛挤在一起,神情有些奇妙,“待会儿小将军走的时候,我给你包几副药。” 容攸回来的很巧,杭絮刚放下衣袖,她便匆匆地进了坤宁宫。 刘喜“嗒嗒”的脚步声跟在后面,“公主,您慢些,老奴受不住呀……” 太监绛紫色的身影也迈入坤宁宫。 他见到院中的几个人影,一愣,接着朝皇后和杭絮依次行了礼。 容攸跑得脸色红扑扑的,看看皇后,看看杭絮,又看看刘喜,好一会儿才察觉这局面的奇怪。 -- 第268页 她硬着头皮道:“母后,我找絮姐姐有事……” “你叫王妃‘絮姐姐’,却叫我母后,这岂不是乱了辈分?” 容攸这才发现自己把两人私下的称呼喊了出来,脸顿时更红了,“是我的称呼错了,对、对不起……” 皇后眼里含着点笑意:“好啦,本宫又没有生气。” 她挥挥手,“既然找王妃有事,我就不留你们了,走吧走吧。” 她隐约察觉到几人在谋划着什么事情,但并不想阻拦,反而还帮着遮掩。 说罢,她闭上眼睛,“我也有些累了。” 毕竟从那日御书房里,她假装腹痛求皇帝延期后,就已经可以算作帮凶了。 - 御花园里静悄悄的,深秋的季节,就算花圃里花卉鲜妍依旧,也没人想在这么冷的天气里赏花,倒方便了几人谈话。 三人找了一个水潭边的亭子,刘喜擦擦额头上因跑动而冒出的汗珠,看向容攸:“公主,奴才想跟王妃单独说两句话,您先去别处玩一玩,行吗?” 女孩乖乖点了头,不一会儿便跑远了。 刘喜望着那个跳动的背远去,回过头来,看向杭絮,叹了一口气。 “王妃可知,公主找我是为何事?” 杭絮颔首:“自然知晓。” “我不知王妃是如何博得公主的喜爱和信任,让她求到奴才身上。但奴才要警告一句,您想让奴才做的,是大逆不道的背主之事,一旦被发现,无论是奴才、您、还是公主,都要受到重责!” “这些我都明白。” “既然明白,王妃就回去吧,不要再想着这种冒险之事了。” “虽然明白,但我不得不做。” 刘喜顿了一会儿,抬头看她,眼神复杂,“王妃这又是何苦呢?” “我相信公公清楚,我之所以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杭絮轻声道:“我看得出来,公公也不相信我父亲会做出叛国之事,只是碍于在陛下手下做事,才无法表露。” “奴才的看法,没有什么作用。” 太监望着亭下,台阶结着一层淡淡的白霜,白霜下是浑浊的潭水,泛绿的水不时漫上台阶,在上面留下几片浮萍。 他自嘲地笑笑,“朝堂便如这潭水,众人都是其中的虫豸,置身污浊,难以脱身。” “奴才连虫豸都不是,充其量不过一片小小的浮萍,如何能起什么作用。” “不、有用的。” 杭絮走近刘喜,杏眼坚定。 “正是因为公公相信我父亲,才会让我进入御书房,帮我们赢得了时间;” “正是因为公公相信我,才会命人不遗余力搜寻刺客尸体,让我找到了线索;” “正是因为公公明辨是非,十六公主才会如此信任你,想要求你帮忙。” 她指向水潭:“公公虽置身其中,却并非浮萍或虫豸,而是一尾游鱼,虽暗流汹涌,但依旧奋力摆尾,不随波逐流。” 刘喜一愣,却依旧摇头,“此事不同以往,王妃还是回去吧。” “为何不同?我所做的事,无非是要为父亲洗清冤屈,而公公所做的,也不过帮助一个无辜之人。” “公公和阿且的关系非同一般,既然阿且如此信任我,公公可否也再信我一次。” “我向公公发誓,进入四夷殿后,只为问出线索,绝不会做出谋害陛下利益之事。” “若是被发现,责任我会尽数揽住,决不让公公受牵连。” 她走近刘喜:“相信公公也不想见到我父亲含冤而死吧。” 许久后,一声长长的叹息响起。 “老奴信王妃一回。” - 刘喜没出御花园,带着杭絮来到了西边的假山处。 他越过嶙峋的山石望向其后,眼神有些感慨,“皇宫的地图是机密,老奴协助陛下调配御林军,倒也看过几回。” “这假山后,便是四夷殿东边的宫殿。” “这些山石高险,难以翻越,故而无人看守,现在正是午时,里面的岗哨正好轮换,有一刻钟的空当。 “相信以王妃的实力,翻过去不是难事。” “进去后径直向南,便可看见主殿的后门,六王子就在殿内。” “一个时辰后,这次会再换一次岗,依旧有一刻钟的空当。” 刘喜深深弯下腰:“老奴在此处等候,静候王妃佳音。” - 容攸回来的时候,杭絮已经进去了,那些山石对她的确不是难事。 刘喜站在一座假山边,腰背微弓,望着她进去的方向。 “刘喜!” 容攸慢慢走过来,双手拢在胸前,像是托着什么东西。 她的声音放低:“絮姐姐已经进去了?” “进去了。”刘喜也低声回道。 他削瘦的脸显出无奈:“下回再有这事,公主可别再来找奴才了,再给奴才十个胆子,也不够用的。” 容攸低下头,声音又小了些:“可是除了你,我不知道还能找谁……” “公主不必自责,这事是奴才自愿的,奴才也不愿让杭将军蒙冤。” “真的吗?” 女孩睁大眼睛。 “自然是真的,我何时对公主说过谎?” 容攸抿起一个小小的笑,把一直拢在身前的手递过去,“刘喜你看,这花的颜色跟你的衣服一模一样。” -- 第269页 她手中躺着一朵绛紫色的花,花瓣重重叠叠,沾着一点泥土,像是从地上捡起来,又细心揩干净过。 刘喜也笑起来,瘦脸皱成一朵菊花:“确实一模一样,公主从哪儿找到的。” 第144章 跟那孩子在一起的,是…… 翻过假山, 越过宫墙,杭絮落在一棵栾树上,入目十丈内果然没有守卫, 但再远一些, 就能听见御林军们悠长的呼吸。 她小心翼翼地跳下树, 借着树干的遮挡慢慢移动,按着刘喜的指示一点点向主殿挪去。 岗哨的疏密在不同地方也有差别, 一些景观处只有寥寥几个, 住着使者的宫殿则站满了岗哨,像是害怕这些骁勇的科尔沁人暴起伤人。 主殿前自然是最多的, 大门口站着数十个守卫, 难怪刘喜要她走后面。 宫殿后面种着许多栾树,密密地排列着,若非如此,估计栾树下的窗户也要守几个侍卫。 杭絮跳下树,紧贴着窗户边的墙壁,抽出匕首,一点点挑开里侧的插销。 她的动作很熟练,只有一点几不可察的声响, 里面却猛然响起椅子的挪动声。 “谁!”是阿娜尔的声音。 杭絮加快了动作。 脚步声迅速赶来, 在阿娜尔喊出下一句话时, 杭絮推开窗户,轻巧翻进来, 捂住了少女的嘴。 “是我。” “你怎么来了!” 阿娜尔瞪大眼睛,无声道。 她紧紧握着杭絮的手,还想再说什么,殿外忽然响起武器和铠甲撞击的锵锵声。 “王女, 发生什么事了?” 金铁交击声越来越近,已到达门外。 - “都说了没事!” 阿娜尔从床上坐起来,揉着眼,“就是做噩梦了。” “都说了多少次,没经过我的同意,你们不许进来!” 她皱着眉头,怒目而视。 “王女恕罪。”为首的低下头道歉,语气并没有少惶恐,“这是属下职责所在。” 阿娜尔气闷道:“好好好,你们的职责,那现在可以出去了吗?” 侍卫点点头,出了门。 大门被完全关上,阿娜尔这才松了一口气,把床帘掀开,杭絮从被子里钻出来。 阿娜尔给她搬了张凳子,“外面怎么样了,我们什么时候能出去啊?” 杭絮喝了口茶:“快了,最多一个月。” “还要一个月啊——” 她拉长了声音,“听兄长说,我们是因为什么勾结重臣,怎么可能,还没查清楚吗。” “嗒” 杭絮放下茶杯,“你知道你们勾结的重臣是谁吗?” “谁啊?” “我爹,杭文曜。” “怎么可能!” 阿娜尔跳起来,刚想大喊,又硬生生压低:“这也有人信的吗?” 她笑笑:“皇帝不仅信,还深信不疑。” 她给自己倒了第二杯茶,给连发生了什么都没弄清楚,就被关在四夷殿的阿娜尔好好讲了讲那些所谓的铁证。 阿娜尔听得目瞪口呆:“这些证据是怎么回事?怎么可能……” “今天我来找你们,就是想问问有关玉佩的事。” “玉佩?” “你们科尔沁,有没有把玉佩送过外族人?” “外族人?”阿娜尔苦思冥想一会儿,慢慢道:“好像有过一次。” “父王的第六个妻子是塔克族的王女,听说塔克族喜欢玉,正好我们的那些玉佩没什么用,就给他们送了几块。塔克族的王可高兴了。” 杭絮指腹点点桌子,“那就可以解释了。” 科尔沁的玉佩从不外送,孤女手中那枚既像塔克族、又像科尔沁的玉佩,正好能让她排除其他可能,确定猜测:这件事是塔克族、或者说容敛所为。 “什么?” 阿娜尔看着对方的神色,有些不解。 “待会儿再告诉你。” 杭絮站起来,“阿布都呢?” “兄长在花园练武。” 她也站起来,“我去叫他。” 走到门边,正要打开的时候,又回头道:“你给我好好藏着。” 她的绿眼睛在昏暗的屋内仿佛发着光,真像一匹幼狼。 - “十一年前?” 阿布都皱起眉,“那是很远的事了。” “虽然远,但并不容易让人遗忘。” 杭絮端起茶杯,在桌面倒了些茶水,而后用手指沾一点水,画出蓟州的边境线。 “那时北疆军队大部分被抽调入中原,边防极弱,科尔沁趁势南下,打到了蓟州。” 她抬起头,望向对方:“那是你们进入中原最远的一次。” 阿娜尔探头看桌上的画,“蓟州,是哪里?” 阿布都神色有些感慨,“原来是那时候。” “确实让人难忘。” 他也沾了点茶水,点点边境线的一处:“那时我十三岁,带着一支队伍在此处驻扎,守了半年。” “正好。”杭絮笑起来,圈住了那处。 “当年塔克族闯入蓟州,走的就是西边。” 说到塔克族,阿布都恍然大悟,“原来是问这个。” “当年我还拦过他们的队伍。” 这是阿布都第一次遇见塔克族,因此记得很清楚。 “那是在深冬的时候,我们的人都窝在帐篷里烤火不想出来,还是值守的来报信,说从北方来了支奇怪的队伍。” -- 第270页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塔克族,他们一共有数百人,骑的马比科尔沁的要高半个头,裹着狼皮袄子,似乎不怕冷。” “我领着部下拦截,但他们用的是死斗的方法,刀砍在身上都不怕,留下十几具尸体,冲开了我们的防守,那回我损失了九十六个部下,我记得很清楚。” 说到这时,阿布都敲了下桌子,水迹晃了晃,漫出一道印记。 深冬,那恰好对上了,她记得清楚,清君侧在十月开始,皇帝的妻子儿女十一月被送去蓟州行宫,容敛失踪与塔克侵入蓟州的时间正好对得上。 “一个月后,我准备撤退的时候,又见到了他们。” “那时我们在跟赶来的防军交战,为了不被偷袭,只好按下兵力,眼睁睁看着他们离开。” “他们离开的时候,与来时相比有何变化?” “我骑马靠近去看过一眼,他们每个人马后都驮着两个大包裹,还有一辆拖车,上面装满了东西,估计在蓟州好生劫掠了一番。” “那……有没有带什么女人孩子之类的?” 阿布都皱起眉:“带了许多女人,塔克喜欢掳走外族的女人,连科尔沁的也被抢过。” “也有孩子?” “只有一个,他们不喜欢孩子,一般是卖去当奴隶,那次不知为何带了一个。” “对了!”他向忽然想到什么似的,“跟那孩子在一起的,是个很美的中原女人。” 他回忆道:“就算如今进到京城,住在皇宫里,我也很少见到那么漂亮的女人,就像……皇帝的妃子。” 杭絮心中一动。 阿布都回神,看向她,灰绿的眼睛带着探询:“小将军问这些,可是何意?” 她勾起一个笑:“如果我说,我父亲和科尔沁被陷害,皆是塔克族所为,六王子信否?” - 杭絮隐去了容敛的身份,将案件中牵连到塔克族的部分细细道来。 阿布都听罢,粗犷的脸沉硬如石,阿娜尔则满腔怒火,用北疆语低低说着什么,语速极快。 “今日我之所以冒险来到四夷殿,就是为了询问有关塔克族之事,科尔沁与其同为北疆部落,果然知道许多东西。” “快到一个时辰,我得离开了。” 她站起来,微微躬身:“多谢六王子告知。” 今日得知的消息,虽然对案情的进展没有实际帮助,却让她确定了一些至关重要的事。 像当年容敛与其母并非失散,流落蓟州,而是跟塔克族一起到了北疆。 这样一来,容敛与塔克族之间紧密的联系,有了确切的来由。 阿布都也站起来,“我替你看看外面的情况。” 他打开门出去,片刻后回来,“正好在换岗,赶快离开吧。” 杭絮点点头,把匕首收回去,来到床边,在即将翻窗离开的时候,被阿布都突然叫住。 “塔克族常年在草原西北生活,猎鹰食狼,他们是天生的杀手与刺客,你千万不要暴露自己在调查的事,恐怕有性命之危。” 她回头笑道:“多谢提醒。” - 杭絮离开四夷殿,没有立刻回到王府,而是又去了坤宁宫一趟。 宋辛把人拉到角落,将几袋药包交给她,语重心长道:“小将军,我知道王爷这一走就是一个月,但你们也不能这么不节制啊!” “这精力泄了,身体就虚,身体一虚,风邪就容易入侵,赶紧把药熬了,不然真要感冒……” 杭絮面无表情接过药,“知道了。” 发丝下的耳廓悄悄红了一点。 - 回到王府的时候,还不到傍晚,杭絮将药放下,让云儿先熬上,又出门了。 这次去的是大理寺方向。 大理寺外,守门的寺丞恰好是跟她一起去查过案的那位,一见到自己,便下意识挺直了背,就要行礼。 可话语即将脱口的时候,又意识到什么,硬生生咽了回去,改成公事公办的平板语气。 “瑄王妃来大理寺是为何事?” “我要见柳大人。” 寺丞一溜烟跑去通报,没一会儿回来,道:“我带王妃去见大人。” 柳阳景依旧在那个奇怪的书房,宽敞的房屋内堆到屋顶的案卷一如既往,桌子上倒是干净了不少,只有一支笔、一册书,神情温和的男人坐在书桌后。 杭絮走进来时,他恰好放下书,微微笑道:“许久不见,王妃近来可好。” 她不客气地坐下来,“也不是很久,不过六七日罢了。” 从杭文曜被关进地牢那天算起,至今不过才六日,然而其中发生的事情,却让她感觉恍如隔世。 柳阳景笑容依旧:“柳某不多客套,王妃今日前来,可是有事?” 杭絮也不客套:“自然有事。” “是为何事?” “我要见努尔。” 第145章 柳阳景乌长的眉微微挑…… “我要见努尔。” “努尔……是王妃在扬州抓到的那个北疆人?” 柳阳景捏着笔, 不一会儿就想起来这个小小的人物。 “柳大人记性不错。” 杭絮道:“那应当也记得,此人由我抓获,我要见他, 想必也不会让柳大人为难。” 柳阳景轻轻摇头:“这件事, 孰柳某不能同意。” -- 第271页 她身体微微前倾, 不解道:“为何?” “咔嗒”柳阳景将毛笔搁在砚台上。 他不急不缓道:“此人虽由王妃抓获,但其为扬州的私锻兵器案主使人之一, 此案又与叛国案相牵连。” “而杭将军, 正是叛国案的参与者。” “王妃与他见面,未免会令人生疑。” 杭絮仰靠回椅背;“这么说来, 柳大人不愿意让我见努尔?” 柳阳景却坐直了, “不是我不愿,而是案情不能有泄露的可能。” “我只想问努尔有关扬州案之事,这也不许?” “王妃再问也是没有结果的。” “那我在审问努尔时,柳大人在一边跟随,这总没有后顾之忧了吧。” 杭絮退了一大步,她必须见到努尔,这个塔克人掌管兵器锻造,地位之高可见一斑。 且他的年纪又够大, 说不定知道塔克族与容敛之间的联系, 这或许是个找到线索的突破口。 “我并非不相信王妃, 只是不想放过任何一个可能。” 柳阳景依旧摇着头。 他的话很巧妙,里面的意思杭絮却听得明白, 无非是无论怎样,他都不会信任自己。 她有些焦躁,指腹在桌面轻点,思索如何能让柳阳景同意, 对方却已经重新拿起书看起来。 书平摊在桌子上,杭絮偶然抬头一瞥,看见上面熟悉的大片纹路。 这是北疆的图腾? 左边那个是塔克族的,画着玉佩的模样,右边则是科尔沁的。 杭絮在书房里看过一模一样的,这本书介绍的非常详细,她翻了许多遍。 柳阳景怎么会看介绍北疆各族图腾的书籍? 她心念电转,忽然想到对方从杭絮找到的那个从孤女手上买来的玉佩。 明明也是杭文曜与科尔沁私通的铁证,为何他到现在也没有说出来? 会不会…… 杭絮撑着桌面站了起来。 “柳大人也发现了不对吧?” 一只白皙的手按在书页上,遮住了塔克族的图画。 柳阳景不满地蹙起眉,抬头看去,杭絮不知何时走到了他的这边,正笑眯眯地看过来。 她点了点书上的纹路:“柳大人之所以没有说出我父亲府中玉佩的事,是不是发现那玉佩上的纹路,相比与科尔沁,更接近塔克族的图腾呢?” 柳阳景乌长的眉微微挑起,温和的神色被突兀打破:“这样说来,王妃也发现了?” 杭絮坐了回去,气定神闲道:“不止如此,我还可以说出此案中跟塔克族有关的许多线索,柳大人可愿听一听?” 对方的眉压下来,却依旧笑着,将书合上:“愿闻其详。” - 封皮泛黄的书被放到一边,摆在柳阳景面前的是一张卷轴,上面密密写了半张,皆是未干的墨水。 他放下笔:“王妃所说之事,真是令人骇然。” 话虽如此,他的神情却并未有什么改变,反倒多了几分探究。 “柳大人若是不信,可以自行去查,刺客的尸体就在御史台的停尸房,那孤女你们也可以去审问。” “柳某自然相信王妃。” 柳阳景笑道,他并非只因杭絮的这番话就笃信,而是案中的许多奇怪之处早让他生了疑。 光是一点便让他有了怀疑:若此事为杭文曜与科尔沁勾结,为何参与此事的,除了一个从北疆奔来的士兵,没有他的下属,没有科尔沁人,反倒全是塔克族人? “这样说来,私锻兵器是塔克族与朝中奸细所为,他们为了不暴露身份,才将罪责推到杜侍郎与杭将军身上?” “柳大人果然聪明,一言便道出了真相。” 杭絮没有透露容敛在此事中的所为,因此光凭这不到一刻钟的讲述,柳阳景就能推出事情的大概,思绪着实敏锐。 她继续道:“我虽碰到过塔克人,但大多数是刺客,且都被我送去了地府,如今想来,只有努尔一人还在人世,且地位不低。” “柳大人难道就不想知道塔克人如何潜入中原,如何隐匿,又是与何人勾结的吗?” “柳某自然想知道。” 柳阳景轻轻敲着卷轴的边缘,显出几分急促,“但努尔那人顽固无比,无论怎么用邢,都不肯吐露机密,难以审问。” “柳大人不必担心,我方才想到了一个方法。” 杭絮笑起来,这还要多亏刚才跟柳阳景的谈话。 - 柳阳景欣然接受了杭絮的建议,但在此以前,两人还是去了地牢一趟。 努尔和仲武一样,被关在地牢深处,不过却是在另一个房间。 杭絮看着与仲武所在牢房别无二致的厚重墙壁和铁铸栏杆,不由得问道:“这样的牢房,你到底做了多少个?” “不多,只有五个。” 柳阳景用火折子点燃灯笼,提起来,“我们进去吧。” 牢房内昏暗无比,只有墙壁上挂着几盏幽幽的烛火,勉强照亮周围的一寸地方。 “把这里弄得这么黑,也是你的主意?” “柳某发现,让囚犯待在黑暗的环境里,单独隔离,不与其说话,他们会更容易崩溃,说出真相。” 杭絮轻轻地嘶了一口气:相比于宋辛的毒药审问法,这人走的是一条更奇怪的路。 -- 第272页 两人的脚步声皆轻得接近无声,可在空旷黑暗的环境里,依旧带起了回声,“嗒嗒”声在室内不住回荡。 这时,一阵响亮的锁链碰撞声盖住了脚步。 “谁!谁进来了!” 粗哑的声音骤然响起,那是种极其生硬的语调。 杭絮愣了一会儿,才想起这是努尔的声音。 努尔用生硬的声音不断叫喊,柳阳景却脚步依旧,似乎没有听见对方的声音。 直到走到尽头,他才停下,将灯笼放在桌上。 “王妃,我们到了。” 他用衣袖拂了拂长凳便坐下,灯笼的光照亮了桌椅和地面,以及栏杆后的一小片地方。 一阵磨蹭声逼近,杭絮朝声源看去,满脸须髯乱发的瘦弱男人正向光源爬去,他的手脚都铐着锁链,就连只剩断面的右手也牢牢扣着一个手环。 “是你、你来、做什么!” 相比于三个月前的模样,杭絮几乎认不出这时的努尔。 她走过去,在柳阳景身边坐下来。 两人似乎都忘了点燃火把的事,在黑暗的环境中旁若无人的交谈。 “他在这里关了多久。” “来到京城的半个月后,我们审讯许久,发现问不出什么,就把他移到了这里。” 算起来,也有两个多月,两个月不跟人说话,难怪努尔的声音会变得这样生硬。 “你们、要问、就、快问!” 锁链被“哗啦哗啦”的晃动着,不时撞到栏杆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杭絮朝他看一眼:“那我问你,你来中原,究竟是为了什么?” “不要跟我说锻造武器,我知道那不是最终的目的。” 努尔的神色明显一僵:“我、替人做事,哪里知道他们的目的。” “真是遗憾,”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来这里也没什么收获。” “罢了,就当看你最后一面,好歹……” 她没有再说下去。 “你、到底、要说什么!” 努尔的愤怒中夹杂着一丝疑惑,他“呼哧呼哧”喘着气,似乎说几句话的力气就让他疲惫无比。 “死、便死了,我怕什么。” 杭絮没再说话,灯光下她的神色带着怜悯,“你若这么想,我也不多说什么。” 她站起来,“柳大人,我们走罢。” 柳阳景提起灯笼,和杭絮一同慢慢离开,那昏黄的灯光慢慢远去,仿佛他们来此只是为了见努尔一面。 锁链摇晃的声音愈加刺耳。 “回来、回来!把光留下!你们、要说什么!回来——” 两人没有回头,反而在低低地交谈 “那些塔克人找到了吗?” 这是杭絮的声音。 “找到了,都羁押在御史台,过几天就送到大理寺。” “柳某没有想到,这些塔克族的刺客,竟与中原人长得这么像。” “我也是第一次知道,不过不奇怪,毕竟他们谋划的,是此等大事……” 努尔倚靠在栏杆上,神色惊惶,“他们知道了,竟然知道了,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 第一步已经做完,剩下的事就由柳阳景来负责。 杭絮在王府喝了两天的药,苦得满口发涩,没等来柳阳景,倒等来了杜津远。 这天午后,她正在院子里看印章的篆刻方法,阳光透过树枝落在纸上,形成道道阴影。 即将十月,天气一日日冷下来,今日是个难得的好晴天。 杜津远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一路冲到杭絮的院子。 一听到门仆的通报,她便知道是杜津远又找到了线索,把书放在一旁,好整以暇地等着对方到来。 一身白衣的男人撑着腰气喘吁吁,他又恢复了初见时的整洁,头发束得规整,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着话。 “我、我终于知道仲武为什么、离开兵器司了。” 他走到茶桌前,给自己一连倒了三杯茶,这才平复了喘息,冷笑着道: “这孬货当年染上赌瘾,把家产败光,娘子生了重病,拿不出钱去世了。 “后来,他赌得越来越厉害,干脆连兵部也不去,整日待在赌坊,我爹忍无可忍,才革了他的职。” “没想到就因为这事,他记恨上我爹了!” 第146章 我跑了六年,一封信也…… “没想到就因为这事, 他记恨上我爹了!” “仲武没有亲朋好友,在铁器店干了大半年,掌柜也只知道他的住址, 很少有人知道他的过去, 我查了好久才查到这些。” “我爹明明知道仲武的这些事, 还借钱给他治病,为什么不把它们说出来?” “要是当初他说出来……” 杜津远咬紧了牙。 如果杜羲纬把仲武以往的劣迹说出来, 推脱成对方的怀恨在心, 恶意陷害,至少可以洗清自己的一部分罪责, 不至于一开始就被关进天牢。 “或许是起了爱才之心, 毕竟你也说过,他是兵器司锻造手艺最好的铁匠。” 杭絮说罢,杜津远忽然把杯子狠狠掷到桌子上。 “他怎么这么傻,包庇这个恩将仇报的小人!” “杜侍郎看错了人。” 杭絮扶起茶杯,给两人各倒了一杯茶水。 “不过幸好发现得不算晚,还给了我们补救的机会。” -- 第273页 她的眉眼沉静,让杜津远的怒火渐渐平息下来。 “但是只知道这点东西,还不够。” 杜津远抬起头:“还需要什么, 我去查。” “仲武被革职后, 还有没有跟杜侍郎有过来往, 他是怎么拿到杜府玉佩的,还有新式武器的设计图, 那些印着杜侍郎印章的信,又是怎么回事。” 对方愣住,随即点点头道:“对……这些才是重点。” “若是去问仲武,他定然不会轻易吐露消息。” “那只能问我爹了, 可他在天牢里,我怎么可能见得到。” 杭絮抿了一口茶水,这确实是个难题。 如今柳阳景勉强跟她站在同一个阵营,若是杜羲纬被关在大理寺,估计让杜津远见一面不是难事。 可杜羲纬在守卫最森严的天牢,想要进去,必须要大理寺卿、刑部尚书和御史大夫三人的同意才行,光凭柳阳景一人,显然不够。 但用脑子想想也知道,另外两人怎么会同意杜羲纬这个叛贼与儿子见面。 “对了!”杜津远忽然站起来。 “那个大理寺卿说过,要让我去劝我爹说出口供,只要我同意了,肯定能见到他。” 杭絮抬头,她也想起来了这件事,柳阳景说的时候没有避讳自己。 “可到时候他一定会在旁边,记录我们的交谈,这些问题也问不出来。” 杜津远语速有些快,好不容易找到了一点线索,却败在这一步上,实在让人焦躁。 “这倒不一定。” 杭絮若有所思,“我们明天一起去趟大理寺。” - 天色尚早,杜津远也不急着走,杭絮权当他不存在,继续看着书。 他斜眼瞧见对方在凝眉读书,随口问道:“你在看什么,那么认真?” 杭絮把书立起来,泛黄的封皮印着《朱文刻法详解》几个大字。 “想从这方面看看,能不能找出点线索。” 她不懂篆刻,看这些书实在让人头痛,却仍要硬逼着自己看下去。 看了这几日,她确定了一件事: 像杜羲纬那样,在沉木上雕刻而成,纹路繁杂细密,粗细不一的印章,就算根据纸上的印纹重新仿制一个,也绝不可能让仿品和正品印下的形状一模一样,线条完全重合。 只有一种方法能够让两枚印章的印纹一致,那就是将印章放在蜡油中倒模,待蜡油凝固,便能得到一个完全相同的形状。 简而言之,他们并非从某处得来杜羲纬的信件,根据印纹仿制,而是短暂偷拿到了印章,用蜡油倒模仿制了一个。 这些只是杭絮的猜想,但也唯有这个可能,才解释得通那些印着纹路的反叛信。 杭文曜的印章是杜羲纬赠送的礼物,自从拿到后,那些印章一直被保存在杭府书房,从未经过他人之手。 因此现在要查明的,就是印章还未被送出时,是否有人在杜羲纬的书房偷拿过印章。 杜津远听完这些,着实是目瞪口呆,好一会儿才结结巴巴道:“你、你竟想了这么多。” “随便想想罢了,不过要麻烦你见杜侍郎时,多问几个问题。” 他郑重道:“我记住了。” “对了,我还忘了件事。” 杜津远一拍脑袋,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卷轴。 “上次你不是让我根据放债人的描述,把跟在仲武身边的人画出来吗?” “我问他一句画一句,虽然现在还不太像,但总算有个模样了。” 他将卷好的画纸展开,放在桌上抚平,一个墨线勾勒的人形就出现在两人面前。 杭絮随意一瞥,接着眼神在纸上停驻,目不转睛地注视着。 她惊叹地打量着桌上的画,画纸有半人高,几乎铺满整个桌面,画中人干而瘦,脊背佝偻着,脸颊凹陷,右额一道狰狞如蜈蚣的刀疤。 他蓄着浓黑的一小簇胡子,眉尾也浓而长,一双阴翳的三角眼,精光从厚重的眼褶下射出,仿佛要将画外人盯出一个洞。 杜津远喜欢用彩墨,将一幅画画得宛若实物,可这幅画只有黑白二色,依旧让人觉得栩栩如生。 “其实根据放债人说的,那个人戴了帽子。” 他伸出手,斜遮住画中人右上半侧脸,“所以这一部分,是我自由发挥的。” “我觉得这个疤非常契合他的气质,更凸显了个人的特色……” 杜津远说了好几句,在杭絮默然看向他时,终于想起来这不是在给人介绍自己的新作,讪讪住了嘴。 “其实这画还是跟真人不太像,我回头再问一问,改几回。” 他把画纸小心翼翼卷起来,不留下任何一个折痕。 “你的画,是杜侍郎教的吗?” 他的动作一顿,许久才握着画直起腰,意识到这问题是杭絮问的。 “我……在杜侍郎的书房里见到了一张画,画的是杜夫人,技法和你这副很像。” 同样是墨线勾勒,只用黑白二色,就把一人的神韵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出来。 区别可能是,杜侍郎的那幅画更加随意,多有枯笔,像是闲暇时偶然所作。 杜津远把画放下,坐到椅子上,苦笑一声:“没错,我的画就是他教的。” 他抬头看向杭絮,嘴角勾起一个笑:“你应该见过我爹吧。” -- 第274页 她点头;“见过一面。” 干而瘦,眉目严肃,其人仿佛一块黑铁。 “看他那模样,你绝对猜不到他是怎么去到我娘的。” 他点点画纸:“就是靠画。” “他给我娘画画,有空就画,一天能画好几副,画的全是我娘,站的、坐的、说话的、笑的、皱眉的……什么都画,夹在信里,给我娘送过去。” “我外公那时候气死了,拿着拐杖要抽我爹,骂他不要脸,把我娘关在房间里,不让他们见面。” “我爹那会儿就是个七品的小官,在京城连套宅子都没有,我外公外婆怎么舍得让她嫁过去。” “可我娘喜欢啊,她绝食,整天不吃饭,就是要嫁给我爹。” “最后实在没办法,还是让我娘嫁了。” “我爹也算争气,凭着一手好画,没几年就调到了兵部,升到了侍郎。” “那些画我娘现在还留着,装在匣子里,每天都要拿出来看一看,宝贝得跟什么似的。” 他又笑起来:“你是没见过我爹的画,那画得呀,每一笔都柔得要命,只有学过画的才看得出来。” “他画兵器图时才不是这个德行呢。” “或许是遗传吧,我从拿起的东西开始,就握着笔乱涂乱画。” “等到大了些,就正经被他教画画,从怎么执笔,到怎么用锋,再到练习六法。” “学画很苦,但我从没想要中途而废。” “我什么都画,山水、花鸟、人物,白描、工笔、泼墨。” “我还喜欢用彩墨,光秃秃的黑白画有什么好的,非得上浓墨重彩的颜色才叫完满。” “他不喜欢,但也随我去了。” “结果学了十八年,他让我去考科举,一次不中,还要再考一次,你说,这算什么事嘛!” “估计在他心里,教我画画就是为了打发时间,无论如何还是科举和仕途更重要。” “我跟他犟着劲,到处跑,去南边、去海上、去大漠,我给人画画、给景画画,我要给他证明,又不是只有科举才能功成名就,画画一样能。” “我出了名,有人出几千两银子买我的画,我一幅也不卖。” “我给我娘写信,告诉她好消息,就是不给他写,反正他肯定也不想看见我这个逆子的信。” “我跑了六年,一封信也没有给他写过,回来后,更是连最后一面也没见到。” “到头来,你又说我六岁时画的画他还留着,那么多画,他都留着,那么丑的画,他也看得下去。” 他手掌盖住脸,从指缝中溢出几个字:“这又算什么事嘛……” - 杜津远走的时候,声音有些嘶哑,但还维持着体面,恭敬地行了礼。 “多谢王妃。” 也不知是在谢什么。 - 傍晚。 杭絮放下书,揉揉疲惫的双眼,院外传来云儿的叫喊,应该是到了吃饭的时辰。 她站起来,正要出门,忽地听到熟悉的落地声。 转头看去,黑衣的暗卫果然跪在院子里。 “属下杭淼,拜见小姐。” “有消息了?”她的语气带了几分激动。 见过那孤女一面后,她就派杭淼守在她的周围。 不为别的,正是因为她给出的一粒碎银子。 回去后,杭絮特意找过钱监的人,这银子虽然只有指节大小,被剪得辨不清上面的文字,但根据成色和硬度,可以判断是近三个月新铸的银两。 而最新的这批银两,目前只在高官侯爵之间流通,能随意给出这种银两的人,不是高官侯爵就是皇室中人,侧面印证了她的猜测。 她和容攸离开酒楼后,容敛也出现那里,是不是巧合,还不一定。 杭絮可不信容敛会任由自己接触那孤女,而不采取任何动作。 因此,她才派人去保护孤女。 目的之一,是为了防止容敛得到消息后,想杀掉孤女,斩草除根; 目的之二,则是想趁着他们斩草除根时,来个黄雀在后,活捉几个人,说不定能盘问出东西。 “回小姐,属下发现那女人唱曲的酒楼多了几个陌生的客人。” “他们步态沉稳,眼神不时打量那女人,不像正常人。” “长什么样子?” 杭淼沉吟道:“鼻梁高,眼窝深了些,有些瘆人。” 杭絮笑起来,果然按耐不住了,看来她的两个目的过不久就能达到。 “你多派几个人,重点跟着他们,看看能不能找到他们的落脚点。” “先不要动作,等他们对孤女出手后,你们再动手,抓到的人送到大理寺。” 杭淼颔首:“遵命。” “小姐,你再不来,饭菜就凉了。” 云儿的声音在院外响起,与此同时,院中的黑影一闪,不见了踪影。 她转了个方向,向院门走去,扬声应道:“来了!” 深秋的风拂过地面,卷起几片枯叶,天气越来越冷,想必冬日也不远了。 第147章 不明白最好,柳大人最…… 翌日。 杭絮照例早起习武, 前些日子的不适已经消失,宋辛的几副药下去,把她补得有些过剩, 在寒冷的清晨, 身上仍发着热。 她擦洗一番, 换了衣服,门仆来通报, 说杜津远来了。 -- 第275页 她看看天色, 才卯时中,天还是蒙蒙的灰, 来得真早。 今日尤其的冷, 杭絮出府时,杜津远还在台阶旁跺着脚,往手上哈气。 见到她,冻得发白的唇露出一个笑:“我还以为王妃没起来呢。” 不仅起了,还练了一个时辰的武。 她皱眉打量对方的穿着,深蓝的棉衫,襟口露出夹袄的领,下摆在寒风中晃晃悠悠, 露出一双单鞋。 “你怎么穿得这么少?” 她体质不错, 但也穿了一件加棉的长袄, 外面罩了大氅,鞋也是云儿新缝的, 用了好几层棉布。 “少吗?加了件夹袄呢,我在南方就是这么穿的,等太阳出来就暖和了。” 看着杜津远笃定的模样,她嘶了一口气, 天冷了有一段日子,难不成前几日他也是这么扛过来的? 罢了,待会儿不骑马,坐马车过去吧,别把人给冻出病来。 - 来到大理寺的时候,卯时还没过,守门的寺丞懒洋洋地打着呵欠。 杭絮本以为柳阳景还没来,需要在外面等一会儿,没想到他们说出来意,寺丞便立刻带人进了门。 “你们大人来了?” “早来了,卯时初就到了,大人是来的最早的那个。” 他的语气带着几分崇敬:“大冬天的,要我这么早起来,那是万万不能的,不愧是大人。” 柳阳景依旧坐在书房里,手边堆积着卷轴,正凝神看着。 杭絮来时,他刚好看完一份,合上放到一边。 “前几日王妃嘱托之事,还需一段时日。” 杭絮身后,杜津远也抱着双臂跨进门槛,进入温暖的室内时,他长长喟叹了一声。 柳阳景的目光转向杜津远:“杜公子是与王妃一同前来?” 她点点头:“此次前来并非为那件事,而是有另一件重要之事。” “不知王妃说的是何事?” - “杜公子向进入天牢,同杜侍郎谈话?” “对!”杜津远点点头,“有些事只有我爹知道,不问他,就找不到答案。” 柳阳景的笑收敛起来:“这可并非易事。” “天牢出行不由我一人负责,纵使我能同意,刑部尚书、御史大夫也定然不会同意杜公子与其父见面。” 杭絮摇摇头:“不,对柳大人来说,其实很简单。” “杜侍郎性情刚硬,普通审问没有效果,当然要采用特别的方法。” “柳大人循循善诱,终于说动杜公子,让其进入天牢,目的是劝导杜侍郎,让其说出口供。” “你看,这样说的话,其余两人不就会同意吗?” 柳阳景凝眉思索片刻,随即笑起来:“王妃说的不错。” “依照杜侍郎的性子,最后审不出什么,也是人之常情。” 杜津远望着两人心照不宣的笑,十分疑惑:柳阳景什么时候也跟杭絮是一伙的了? 不管如何,这个难题被轻易解决了,杜津远心中的一块巨石放下。 柳阳景同刑部尚书与御史大夫协商还需一段时日,不是今天能解决的,事情办完,两人本该离开,但杜津远依旧站在原地,出声问道:“柳大人,不知我可否见仲武一面?” “仲武?” 柳阳景重新拿起的卷轴又放下:“此人性情顽固,无论怎么审问,都只说些无关痛痒的东西。” “杜公子怕是不能从他嘴里问出什么。” 杜津远摇头:“我并不希冀问出什么,只是想去见他一面。” 柳阳景思索片刻,同意了。 去往地牢的路上,杜津远格外沉默,一言不发,杭絮落后几步,和柳阳景并行,她有些问题想问问这人。 “柳大人是如何审问仲武的?” “大理寺多用言语审讯,若是动武,只能用丈刑,且一次不能超过三十丈。” 杭絮惊讶道:“就这?” 柳阳景蹙眉道:“律法规定,此等大案,为了防止屈打成招,不得过度用刑,只能寻找实证。” 看来他对这条律法颇有怨言。 “怪不得审不出仲武,如果用军中的方法……” 也不必用什么难看血腥的刑罚,让宋辛试一试新药,想必仲武就会开口了。 难怪柳阳景造出了那种牢房,看来是此路不通,所以才另辟蹊径的。 “柳某也有个问题,想问一问王妃。” 杭絮一怔:“什么?” “杭将军就被关在大理寺的地牢,陛下曾向我暗示,若是王妃想去看杭将军,我可以放行。” “王妃数次出入地牢,为何从未向我提起,要去见杭将军一面?” “为什么?”杭絮笑一声,“我……不敢。” “柳某不明白。” “不明白最好,柳大人最好永远也不要明白。” 她并非怕见到父亲的惨状,柳阳景不是那样的人。 而是怕自己。怕找不到线索、怕有人阻挠、怕晚了一步,怕许下的誓言变成空话,最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父亲被送上断头台,前世的画面又重演。 虽然可能性不大,但她依旧每日惶恐,稍微停下来,心中便涌起慌张。 她压住自己的冲动,在日复一日的奔波中,换来离目标的更进一步,换杭文曜洗清冤屈,走出地牢,到那时,或许才是最恰当的相见时机。 -- 第276页 不多时,地牢便到了,守卫打开那道异常厚重的铁门,将灯笼递给杜津远。 天色微晞,几束清光从高而窄的窗户射进来,让牢房不至于昏暗过度。 仲武在最里面的一间牢房,杜津远提着灯笼向深处走去,开始还维持着步调,后面越来越快,简直是跑了起来。 “啪嗒” 灯笼被扔在墙角,灯火剧烈摇曳,他的影子也左右扭曲起来。 稻草被掀动,一个懒洋洋地声音响起:“谁啊,来得这么早?” 杜津远握住铁栏杆,猛地摇晃几下,刺耳的声音让里面的人不得不坐起来。 “你到底要做什么!” 仲武烦躁地看向对面,见到杜津远时,神色倏地愣住。 蓝衫的青年微微笑起来,“怎样,我跟我爹还是有几分像的吧?” 他的皮相其实更肖母亲,肤色白,唇形天然带笑,一眼看去跟杜夫人有六七分像。 可就是那剩下的三四分,将杜羲纬的倔强给学了个尽,眉眼一凝,便是如出一辙不依不挠、寻根问底的劲。 仲武显然看出了两人的相似,喘气的声音大起来;“你是谁?” “我还能是谁,不就是你恩将仇报之人的儿子吗?” 片刻,监牢内响起一声嗤笑:“我当是什么,又是新的审问法子。” “什么恩将仇报,杜公子,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替他干这种杀头的勾当,怎么着也是报恩吧,被抓到,也不能赖我啊?” “你还在装傻!” 杜津远将栏杆摇得“哗哗”响,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别以为我不知道,我把你的事查了个遍,我爹怎么对不起你了,你把自己搭进去也要害他。” “我早就被大理寺查了个遍,你还愿意查就差吧。” 仲武向后一仰,大剌剌躺在墙上,满不在乎道 “连被你害死的娘子也查出来了?” “不就是婆娘病死了,值得杜公子这么大惊小怪。” 昏黄光晕的映照下,他的脸上的笑被切割成一明一暗两半,一半漫不经心,一半隐在暗处。 “你娘子当真的病死的,呵,还不是你——” “杜津远!” 可不能让仲武知晓他已经查到了赌坊那头。 青年的话骤然卡壳,他把后一半话咽回去,看了杭絮一眼,又转回去。 “你个狼心狗肺的小人,等着吧,我一定会让你承认得心服口服!” “我爹瞎了一次眼,我可不会再瞎一次。” 昏暗的室内,他沉凝的眼神刀尖一般雪亮逼人。 - 牢房的铁门轰然关上,在不绝的余韵中,杭絮出声问道:“你来这里,就是为了给他说这些?” 她知道杜津远是个情绪激动的人,但也不至于毫无缘由地来地牢把人骂一顿。 杜津远道:“自然不是毫无目的。” “我提到他娘子的时候,他的神色明显不对,看来可以往这个方向多查一查。” “但我也是真没想到……他竟然一点愧意都没。” “按王妃所言,杜公子可以看出借据的写成时间?” 柳阳景忽然问道。 他颔首:“可以从墨水的褪色痕迹和纸的脆度来判断。” “墨水和纸碰得多了,自然就会。” 柳阳景停住脚步,若有所思地望着对方:“那杜公子可否判断印章的落成时间呢?” 杭絮猛然顿住,侧头看去,恍然大悟道:“你是说——” 杜津远张大嘴,“对呀,我怎么没有想到!” 三人都意识到了一个问题,如果可以根据墨水的褪色程度来判断写成时间,为何不可以判断印章的落成时间呢? 只要从时间上否定了信的可行性,不就可以排除那些信是杭文曜与杜羲纬所写的可能吗! 三人对视一眼,目光皆是惊喜。 - 杜津远拿着信纸,将那半枚鲜红的印章对准窗外,借着明亮的日光眯眼看着。 许久,他才放下这张从杜羲纬书房搜到的书信,道:“是三个月到半年前落成的。” 杭絮松了一口气。 书桌上已经零零散散摆了好几张信,据杜津远的判断,从字迹到印章都是三个月到半年前落成。 虽然判断出了具体的时间,可这些书信的落款时间,就是三四个月以前,再远的根本没有。 好不容易有了一封信,落款时间短于三个月,终于算是有了漏洞。 他拿起最后一封——士兵献上的杭文曜反叛信,一抹信纸上的灰尘和血迹,他笑起来。 “灰是故意抹上去的,血是画出来的。” “你们看。” 他将信纸摊在桌上,指指右侧一个血点。 “看着是滴上去的血迹,可这里却有毛笔的须痕。” “这信绝对是伪造的,看时间跟其他的是同一批,不超过半年。” 杭絮定定地望着那封信,她从心底就不相信杭文曜会写这种东西,因此被证实时,并未多么激动。 但压在心中的那块巨石忽地就轻下来,让她连呼吸都轻快起来。 杜津远把信塞到她的手中,“快,你去找皇帝!” “他们不是说这是铁证吗,现在铁证没了,看他们还怎么瞎编乱造,杭将军肯定能被放出来,你也不用担心了。” -- 第277页 杭絮摇摇头,没有接信,她握着拳头,一字一句道: “不行,现在还不是时候。” 第148章 只有找到一个比杭文曜…… “不行, 现在还不是时候。” “为什么?” 杜津远愕然道。 杭絮深吸一口气,抬头看向对方:“你忘了自己的身份吗?” “我的身份——” 杜津远卡了壳,他突然就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他是杜羲纬的儿子, 杭絮是杭文曜的女儿, 两人的父亲都被关在牢里, 他们也被皇帝怀疑的对象。 查出来的线索,如果没有能握在手里的证据, 光凭杜津远的一面之词, 皇帝如何能相信。 “那……对了!” 杜津远又道:“书信落成的时间,不止我一人能看出来, 画坊里的老师父一样能, 干了几十年,又是皇室的人,他们的话皇帝总相信吧!” “杜公子还是不明白。” 柳阳景声音温和,却不看他,而是望着那些摊开的书信。 “现在冒然去见陛下,摆出证据,想要洗清杭将军的嫌疑,只会打草惊蛇。” “我们只掌握了一部分的证据, 还有许多疑点没有找到答案, 让那幕后主使者知晓我们的动作, 说不定会提前抹去线索。” 杜津远听罢,怔然道:“原来……是这样吗?” 他当了许多年的画师, 只会画画和调墨,连查案都是临时学的,赶鸭子上架,还是第一次接触到这种盘根错节的案子。 “所以还不到时候。” 杭絮淡淡开了口, “我们现在的目的,除了洗清他们的罪证,更重要的,是找到谋划这一切的人。” 还有一句话她没说出来,不把这件案子从头到尾捋个明白,把主使者揪出来,无论她能拿出多少父亲无罪的证据,也依旧会有人否定这一切,上谏要查办杭文曜。 而皇帝,自然顺水推舟,就算不处死他,也逃不开革职削侯。 只有找到一个比杭文曜更大的威胁,让皇帝知道留着他还有用处,才能真正安全下来。 杜津远神情恍然,显然陷入了沉思。 许久后,他忽地顿首,叹一声道:“原来如此,是我太天真了。” 两人没有久留,不多时就拜别了柳阳景。 - 翌日 天气越来越冷,太阳亮堂堂的挂在高空,像个摆设,再明亮的日光也让人感受不到一丝温度。 杭絮查阅典籍的地点从院子里搬到了书房,屋内摆了炭盆,尚算温暖。 她没有出去的打算,接下来的计划都要等柳阳景,估计就这两天的事。 可她没等来柳阳景的好消息,最先来的,倒是自家暗卫。 书房内,杭淼垂首站在书桌后:“小姐,那几个跟踪孤女的人已出手,正是要夺她的性命。” “我们把人救了下来,那些刺客,按您的吩咐,送去了大理寺。” 杭絮把书合上,站起来。 “那孤女现在在何处,带我去看看。” - 孤女在城西的一家医馆。 杭淼低声解释着:“我们一时疏忽,让刺客在她脖子上划了一刀。” 杭絮从门缝看过去,叫做落儿的孤女躺在床上,神色惊惶,脖子被细布缠着,洇出一点血色。 她对杭淼抬抬下巴:“你先进去。” 木门被推开,发出“吱呀”一声。 落儿抬头看去,神色变为惊喜:“恩人,您怎么来了?” 杭淼穿着普通人家的粗布衣服,神态稍作变化,显得憨厚普通,以至于落儿到现在还以为,救她的是一群好心的普通人。 杭淼没说话,看向身后,跟着他进来的,正是杭絮。 落儿见到杭絮时,惊喜的神色又变为慌乱:“你、你怎么来了?” “我为何不能来?” 她随手拖了把椅子坐下,“我救了你,不该说声谢谢吗?” 歌女一愣,“你救了我……” 她猛然看向面貌憨厚的杭淼,见他恭敬地面向杭絮,忽然明白了什么。 “你派人跟踪我!”落儿胸膛起伏着。 “是保护你。” 她慢悠悠道:“如果不是我,你现在已经身首异处了。” “现在总算相信我说的话了吧?” 和孤女分别前,杭絮曾提醒过,让她小心点,可她一脸怀疑,认为自己这种小人物,怎么会有人想取命。 杭絮站起来,轻轻拍拍落儿的肩膀:“你可不是什么小人物,而是个关键的证人。” “别住在这里了,太危险。” “脚没受伤吧?” 落儿疑惑地点点头。 “那就好。” 她站直了,挥挥手:“把她送到王府去,让云儿安顿。”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我在这里挺好的。” “你还在再被暗杀一次的话,就住在这里吧。” 落儿下意识抬起手,碰了碰自己脖子上刺痛的伤口,身体颤了颤 “放心,我会把你娘一起带过去的。” - 离开医馆,杭絮又去了大理寺。 这已经是短短几天的第三次,她轻车熟路地进了柳阳景的书房。 对方头也没抬:“那些刺客被送来后,我就猜到王妃会来。” “这可是我第一次抓到活的刺客,自然要来看看。” -- 第278页 “如果能策反他们,说不定还省了你找人的功夫。” 杭絮没坐下,“他们在哪儿,我去看看。” 柳阳景也站起来:“我带王妃过去。” - 刺客一共有两位,皆被关在地牢里,但并非在最深处,而是一个僻静的普通牢房。 两个刺客分开关着,互不见面,杭絮随便选了一个,隔着栏杆见到这人时微微诧异。 他几乎与中原人没什么区别了,虽然眉目略深一些,但也是相对而言,杭淼或许是在北疆呆久了,才能却觉出不对劲。 听见脚步声,刺客抬起头,露出深褐色的眼珠——就连瞳色也跟中原人没什么差别。 刺客死死地盯着到来的两人,手腕脚腕上的链条发出细碎的声响。 杭絮走近些,突兀地说了一句奇怪的话语。 语音晦涩,显然不是中原话,刺客却猛地看向她,目光震惊,而后立即低下头。 柳阳景若有所思地看着此刻的反应,低声道:“王妃说的是北疆话?” 她笑笑:“准确说,应该是塔克族的话。” 她刚才说的那句话,是在这几天翻阅典籍时看见的,是塔克族人祭祀时互道的祝福话语,没有什么实际的意义。 “你是塔克族人。” 杭絮用的是陈述的语气,看刺客对那句话的反应,这件事依然无疑。 “什么是塔克族,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刺客很快又抬起头,神情有些迷茫,“我不过就抢点钱嘛,怎么还被送到大理寺了?” “你是哪里的人?” “京城西郊山阴村的。” 他的中原话流利至极,还带着一点京城特有的腔调,跟土生土长的宁国人毫无二致。 若非杭絮早有定论,险些也要被他骗过去。 “你既是京城人,为何会对北疆塔克族的语言有反应?” “什么北疆、什么塔克,听都没听过,我就是觉得挺奇怪的。” 刺客言辞恳切,一副茫然的模样。 她不再跟人废话,同柳阳景对视一眼,对方挥挥手,一个守卫走进来。 “钥匙带了吗?” 守卫点点头:“带了。” “把这人的衣服扒了。” 守卫愕然,但仍一丝不苟的执行,他挑出钥匙,把牢门打开,不顾此刻的挣扎,把这人的衣服一件件脱下来。 刺客年纪不大,身材精瘦,杭絮靠近栏杆,在瞥见对方腰间一片光滑的时候,蹙起了眉。 怎么没有纹身。 守卫几乎把刺客身上的衣服扒干净,只剩一件底裤,可杭絮仍然没有在他身上看见任何痕迹。 “把底裤也扒了。” 她指挥道。 守卫为难地看向柳阳景,“大人,这……” 柳阳景道:“扒了罢。” 于是守卫背过身,用身体挡住牢房外两人的视线,飞快地扒开底裤看了一眼。 摇摇头道:“还是没有。” “看仔细了没?”这是杭絮的声音。 守卫又扒开看了好几眼,哀道:“真的没有,哪里都没有。” 她的眉头蹙得更深了些,目光在刺客的身上逡巡,按理说,他们的刺客应该每个都有纹身,可哪里都看过了,怎么就是没有呢? 连底裤里面都没有,每一寸地方都找完了—— 不对。 “把他的鞋给脱了!” 杭絮指着刺客身上唯二的遮挡物。 守卫连忙去脱鞋袜,惊喜道:“脚底有个圆形的标记!” 杭絮蹲下来仔细看去,那是个和上次所见十分相像的纹身,里面的纹路有些许差距——这个刺客的地位要更低一些。 这刺客还在不断挣扎着:“你们到底要干什么,怎么还扒人衣服!” “你既是京郊人,脚底下的纹身又是怎么回事?” “我就看着好玩,随便画的,这也不行吗?” …… 她和柳阳景又去看了另一个刺客,一模一样的流利中原话,一模一样的纹身,一模一样的嘴硬。 出来的时候,她叹了口气:“塔克族到底是怎么培养刺客的。” 他们纯熟的中原话和样貌,进行暗杀时,绝不会让人想到是北疆人所为。 柳阳景道:“这还是其次,他们的心态太好,被抓住也临危不惧,除了一开始的震惊,没有露出任何破绽。” “看来策反他们,用来迷惑努尔这条路走不通了。” 她上回同柳阳景说的方法不复杂,找到一个会说塔克话的北疆人,把他伪装成被抓住的刺客放在努尔身边,引诱对方说出线索。 她看向对方:“人你找得怎么样了?” 柳阳景摇摇头:“会说塔克话,北疆长相的年轻男人并不好找,况且还要心性坚定,不会乱透露消息。” “更何况还是在京城,”他揉揉眉心,“从陛下登基以来,京城里的北疆人就在逐年减少。” 杭絮点点头:“确实难找。” “这种人在北疆倒是常见,军队里到处——” 她的声音忽然顿住,“我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了。” 第149章 我不会让他的目的达成…… 京城西郊多是平原, 因此驻扎着许多军营,也因此,西市多有酒家, 供士兵们休沐时放松。 -- 第279页 杭絮对这块地方熟悉得很, 带着柳阳景在弯窄的街道穿梭, 最后在一扇陈旧的木门前停下。 柳阳景打量着腐朽的大门,上面还贴着泛黄的红纸, 像是从春节后就没摘下来过。 “王妃要找的人, 就在这里面?” 杭絮没说话,径直推开门, “进去吧。” 入门是个不大的空间, 挤挤挨挨摆着数张桌子,一个高大的人影背对着两人,正在认真地擦着桌子,不时掸两下灰。 或许是听见了开门的声音,他头也不回道:“今儿打烊,客人明天再来吧。” “我们不来喝酒。” 男人的动作明显一愣,他把抹布搭到肩上,一瘸一拐地回头, 看见杭絮的那一刻, 嘴角咧起来。 “我就说这声音怎么这么熟悉, 原来是小絮儿!” 杭絮也笑起来:“难为你还认得出我。” “不久三四年没见,看着你长大的, 怎么会认不出。” 男人把一条长凳拖出来,“快坐。” 他又看向柳阳景,“这是你的朋友。” “算……是吧。” 柳阳景微微颔首:“在下柳阳景。”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男人,在看见对方相貌的那一刻, 他就明白了杭絮带他来的目的。 男人身材高大,皮肤是常年风吹日晒而成的古铜色,头发蜷曲,在脑后扎成蓬松的一束,五官深邃,瞳孔在昏暗的室内泛着微微的绿。 “原来是柳兄弟,在下阙风。” 阙风冲他点点头,回身到柜台上拿了坛酒,“我这里没茶,喝酒吗?” 杭絮连连摆手,“我就不喝了,酒量不行。” “不喝也好,你小时候偷偷喝酒,醉后那叫一个疯,啧……” 从这“啧”声中,杭絮一梗,忽然发觉,或许自己酒量不行并非是回到京城才有的,而是一直都在,只是在北疆没人跟她说过罢了。 两个碗被摆在桌上,阙风端着酒坛,给自己和柳阳景各倒了半碗酒,而后把自己的那碗喝干净。 “说罢,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就不能是我想来看一看风哥?” “切,”阙风又给自己倒了一碗酒,“我还不知道,你跟将军一个性子,从来不做没用的事。” “今天你来找我,要不是有事,我把头拧下来。” “好吧。” 杭絮坐直了,“不瞒风哥,我确实有事相求。” 阙风笑一声:“我瘸了一条腿,走路都费劲,三年没拿过刀,还有什么可以帮到你的?” “风哥可知我父亲如今身在何处?” 他一愣,不明白对方问这问题的含义,“今天是二十七,将军应当在军营。” 杭文曜之事虽然在朝堂中风言不断,但为了保持军队的稳定,民间仍是毫不知情。 杭絮摇摇头:“他在天牢。” “碰当” 酒碗翻倒,酒液流出,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怎么回事,将军怎么在天牢里!” 她苦笑一声:“因为叛国之罪。” - …… 阙风一言不发,给自己倒了满满一碗酒,仰头咽下去,掷出一只空碗。 “什么狗屁证据。” “那些证据已被我一一推翻,可要找到幕后的主使者,却十分困难。” “我在扬州抓到了一个塔克族的人,发现他似乎与这个案子有些联系,可无论如何也撬不开他的口。” “所以,我想试试别的方法。” 阙风抬起头:“你是想让我去套消息?” 他也曾是军队中人,对这些审讯方法自然一清二楚。 杭絮点点头:“风哥长相不似汉人,又会说流利的北疆话,伪装成塔克族人,绝不会被发现。” 阙风粗硬的眉头皱起:“就算不会被发现,能不能进去不一定。” “你说那个北疆人被关在大理寺地牢,大理寺卿会让我们做这事?” “大理寺卿不会反对的。” “这可不一定,听说他执法必严,是个不近人情的官。” 她看向对面:“你看,他这不是没说什么吗?” 阙风一愣,看向身旁,柳阳景正端着碗喝酒,见对方看来,他放下碗,温和地笑一笑:“关于王妃的提议,我非常赞同。” - 杭絮和柳阳景走出酒馆,既然连大理寺卿都不反对,阙风自然欣然答应。 他说给他一天时间把店铺关张,明日就去大理寺。 虽然他的外貌与北疆人相差无几,又会说北疆话,但细节部分还需好好伪装一番。 走不到半刻钟,柳阳景突然停下。 他若有所思道:“敢问王妃,像阙风这种样貌之人,军中是否有许多。” 杭絮也停下来,“样貌带北疆特色的人很多,可像他那样,长得几乎没什么差别,又会说北疆话的,没几个。” 她看着柳阳景略有些失落的神色,笑道:“柳大人是想利用这点做些什么?” “原本是想的,”柳阳景摇摇头,“可既然如王妃所说,这想法就没什么用处了。” “我倒想问问,按柳大人的性子,怎么会一点也不怀疑,就欣然同意了我的提议?” “王妃跟我在同一阵营,既然敢用这人,定然是做好了准备。” 她笑起来;“不愧是柳大人。” -- 第280页 “三年前,阙风在战场上被人砍伤了腿,虽然伤口好了,却也留下了病根,只能离开军队,在城西开了家酒馆。” “他还在军队的时候,是我父亲的副将,上阵杀敌,没一次退缩过。” “听老人说,他母亲是被北疆人抢去的汉女,在部落里长到十一岁,受尽了折磨,在母亲被打死后,杀了自己的父亲,逃到了边城,” “我爹收留他,让他跟着士兵生活,到了年纪,就入了军籍。” “三年前受伤的时候,他才二十二岁,离开的时候喝了很多酒,哭了一晚上,说还没有杀够北疆人,替自己的娘报仇。” “我们回京的时候,他又醉了一场,一直笑着,说终于结束了,不用再打了。” “其实阙风还算幸运,我爹有五个副将,一个死无全尸,三个重伤不治,只有他留了一条命。” “我爹在北疆守了十五年,跟科尔沁打,跟克诺依打,跟塔克打,延风、黎墒、靖川、风丘……这些边城来来回回,不知被抢走了多少次,又被抢回来。” “北疆人也觉得自己没错,他们必须打,必须南下,冬天一到,没了牛羊、没了猎物,只能去抢宁朝的,不然也活不下去,死得最多的,都是是部落里的普通人,老人和孩子。” 她看向柳阳景:“柳大人,你知道吗,科尔沁的使团,每一个人都是精英,这也代表着,他们每一个的刀上,都沾满了宁国人的血。” “我爹的一个副将,就是阿布都杀的。” “但我们也一样,我和我爹杀得不比他们少,我杀了阿布都的几个兄弟,他跟我有血仇。” “我一看见他们,就会想起血溅在脸上的感觉。” “柳大人见过战场吗,到处都是血,是尸体和残肢,除了红没有别的颜色,等上半天,就有苍蝇和秃鹫盘旋,不赶快处理,臭气能传几里远。” “文人说‘血流漂橹’,写得真好,盾牌能飘在血上,没有见过的人,怎么也不会相信。” “但我们都不会提起那些事,就像忘了一样,见到对方,怎么也会露出个笑。” “柳大人觉得是为了什么?” 柳阳景温和的神色褪去,两道长眉微微拧着,“因为两方都不想战争再继续,那样只会死更多人、流更多血。” 杭絮倒是笑着:“和谈比战争更好,我们打了十五年,换来一个和谈的机会。” “商道会被开辟,通婚、通商都会进行,他们的皮毛和矿藏能在中原卖上好价钱,有了钱,就有了粮食,不必再靠劫掠为生。” “无论是北疆人还是边城人,都可以好好活下去,像阙风那样的事,不必担心再发生。” 她的笑意收敛:“你说,究竟是什么人要毁掉这一切,毁了大将军、毁了军队、毁了和谈、毁了科尔沁,宁愿看着敌人入侵故土,让自己的同胞继续流血,也要让战争继续,只为了他的野心?” “无论有什么缘由,都不是他用战士和百姓的命来满足自己的借口。” “我不会让他的目的达成,他预料中一切绝不会发生。” - 翌日,阙风准时来到大理寺,杭絮搜罗了数本跟塔克族风俗有关的书籍,让他刻苦研读,还要多学几句塔克族的通用语。 就在阙风勤勤恳恳学习的时候,柳阳景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我可以进天牢了?” 杜津远按着桌子站起来,他在书房内匆匆踱着步。 “我得去换身衣服,胡子好像也起来了,要剃一剃,穿哪件好些,诶,王妃,我昨日那件深蓝的你觉得怎么样,会不会太书生气了?” “杜公子不必太紧迫,虽然御史大夫和刑部尚书已经同意,但还需做些准备,大约要明日才能进去。” “好、好……” 杜津远点点头,停下动作,但神色仍激动着,带些踌躇,罕见地显出紧张。 “算起来,我跟他六年没见了。” 他苦笑一声:“我是崇元六年参加的科举,落榜没几天就跑了,现在是崇元十二年。” “你说,他会不会恨不得没我这个儿子,没什么大作为,只会给他们添乱?” 他的语气带着自嘲。 “你想多了。” 杭絮轻轻抿了口茶,“杜侍郎要恨,也是恨你没早些来,让他等了六年。” 第150章 我演这种人,还是比较…… “原来……是这样吗?” 杜津远坐了下来, 五指将几缕乱发捋到脑后,露出一张神色复杂的脸。 “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别在这里伤春悲秋。” 杭絮把茶饮尽, 站起来拍一下对方的肩膀:“没事就跟我去个地方, 有件事要你帮忙。” 地牢大门口。 “你叫我来这里做什么, 给犯人画像?” 杜津远提着一桶墨水,攥着几支毛笔, 十分茫然。 “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杭絮带着他走进去。 - 地牢深处, 僻静的牢房里,一个高大的男人拿着本书, 嘴里念念有词。 他有深色的皮肤, 眼窝深陷,蜷曲的头发散乱披在脑后。 杜津远放下笔墨,定睛看着牢房里的人:“这是你们新抓的刺客?” “不是,至少现在还不是。” 男人放下书,伸了个懒腰:“小絮儿,你可终于来了,在这里待了几天,闲得我骨头发痒。” -- 第281页 杭絮笑道:“等最后一步完成, 你就能进去了。” 阙风站起来, 一瘸一拐走近栏杆, 高大的身形逼近,杜津远不由得后退两步。 “他、他要做什么?” “吱呀” 牢门被打开。 阙风偏偏头, “进来吧,不是要给我画东西?” “别害怕,他是我们的人。” 杭絮一手提着墨水,一手拉住杜津远, “最重要的一步,就靠你了。” - 青年耳后别着一支笔,右手拿着一支,余光瞥一眼左手的图画,接着在阙风的脸画上最后一笔的纹路。 “好了。” 杜津远放下笔,拍拍手,“脸上的总算画完了。” 他把左手的纸放下,又拿起一张,仔细地看起来——刚才那张是脸上的,这张是手臂的。 “亏你能想出这个办法,找人伪装成刺客,套出消息。” “除了这个,我也想不出别的方法了。” 杭絮弯下腰,认真地打量着阙风脸上未干的纹路,“画得不错。” 这墨水是特质的,画在皮肤上,等自然风干,半个月不会褪色。 “那可不,你也不看看我是谁。” 杜津远自得地吹嘘一番,接着看起画纸:“这纸上的是谁画的,也太复杂了,还有粗细的不同。” “我画的。”杭絮淡淡道。 塔克族每个人身上的纹路大同小异,没有两人的完全相同。 她结合各种典籍,精心设计了阙风身上的纹路,让其代表的地位比努尔低一些,但高于那些刺客,用来搏得对方的信任。 毕竟现在的那些刺客,明显是塔克族与汉人通婚的产物,为了隐蔽,连纹身也缩减成了一个小小的圆形,相比之下,阙风能够拥有如此大面积的纹身,无疑更凸显自己“纯正”的身份。 杜津远瞪大眼睛,“你还会画画?” 杭絮耸耸肩,“画过地形图和兵器图,其他的就不会了,这还是现学的,比不过你。” 这些繁复的纹路,花了她两天时间,几经删改才完成。 在纸上画还好些,可放到人身上,就万万不会了,笔一错就没了挽救的可能,还是只能靠杜津远。 他下巴一抬,拾起画笔:“不说了,画画!” - 两个时辰后,杜津远落下最后一画,将笔扔到一边,仰倒在地。 他抹一把脸上的汗,“终于画完了。” 阙风抬着手臂站在牢房中,如今,他身上每一寸露出的皮肤都布满繁杂的纹路。 脸部、耳垂、颈脖、手臂、胸膛、小腿……配上那张粗硬的脸,让人一见便心生恐惧。 然而杭絮却满意地点点头,“画的不错,跟努尔身上的一样。” 在那种黑暗的环境里,跟真的也没什么差别。 “半个月真的能消掉吗?” 阙风抬起手,看自己身上的黑色的纹路,厌恶毫不掩饰,“等我回去,要是还这样,估计没人上门喝酒了。” “放心吧,”杜津远爬起来,“如果消不掉,还有一种药草能洗干净。” “那就好。”阙风松了口气。 杜津远却捏着下巴皱起眉,“样貌像,纹身像,可气质什么的,也不像个刺客啊,会不会被识破?” 阙风仰起头,转了转颈脖,再低下来时,眼睛里就多了说不清道不明的阴狠,那点绿色闪动,仿佛原野上的一匹孤狼在盯着猎物。 “你说什么?” 杜津远打了个寒战,踉跄几步靠在栏杆上,“现、现在像了。” 阙风笑起来,又恢复了酒馆掌柜的模样:“我演这种人,还是比较在行的。” - “吱——” 厚重的铁门被推开,灯光争先涌进这个地牢最深处的幽暗房间。 “快点,别愣着,进去!” 两个寺丞押着一个高大的人进了房间,那人一瘸一拐,走得极慢,脚上镣铐声“哗啦”作响。 他不时挣动几下,又被无情地按压回去,被推进牢房的时候,低低骂了一句北疆话。 伴随着牢门的落锁声,正在闭目养神的努尔陡然睁开眼,死死盯着隔壁牢房的人,见到他身上繁杂的纹路时,眼里闪过一丝亮光。 - 翌日。 杜津远意气风发地走出杜府大门。 他穿着身靛蓝的襕衫,头发规整地束起,没有一丝碎发,端的是意气风发。 这时,一阵北风吹过,袍角猎猎作响,那张光洁的脸迅速漫起两坨红晕。 他迅速跨上门口的马车,掀开车帘走进去,抖抖索索吐了一口气。 “今天怎么这么冷?” “是你穿得太少了。” 杭絮已经把外头的大氅改成了带绒的披风,这人居然还只穿着几件单衣。 “哎,穿多了,岂不显得我很臃肿。” 杜津远搓着手,“第一回 见面,总要打扮得好些。” 马车晃悠悠地行驶,一刻钟后到了刑部的大门口。 他理了理衣袖,下了车,杭絮掀开帷幔看着他的背影,没走几步,见他又回头,鼻子在初冬寒气中冻得通红。 “我这身真不错?” 她撑着下巴,懒洋洋笑道:“潇洒逼人,杜侍郎见了,定然要大吃一惊。” - 杭絮不便出现在刑部,因此只能坐在马车里,从清晨等到了近午,太阳慢慢升上高空,驱散了薄雾,失魂落魄的杜津远终于出来了。 -- 第282页 他踩着车辕,连跳了两次才上来,掀开车帘进到车厢,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怎么了,没问到东西?” 他摇摇头:“问到了很多东西,就是……” 他扯出一个笑:“他变老了好多。” - 杜津远果然从杜羲纬处问到了许多东西,其中最重要的,自然是仲武和图纸的事。 他仰靠在车厢上,伴着车轮的滚滚声,缓缓说起来。 “我查得没错,仲武就是因为赌钱把家产给败完了,娘子生病都没钱治,连我爹预支的薪水,借他的钱,也一并拿去赌了。” “我爹劝过他好几次,还亲自请了大夫,把钱放在大夫那里,用来买药材,依旧没有用。” “他谎话厉害得很,把大夫那儿的钱骗走了,照样去赌,赌完了,就去我爹那儿跪,又来借。” “后来,他被革职了,消失了一两年,又出现在我爹面前,说他悔改了,希望我爹给他一个职位。” “我爹没同意,但给他在西市的铁匠铺找了份工,好好做,一样能赚到钱。” “从那后,仲武就时不时来找我爹,提着糕点礼品,一副感激的模样,我爹渐渐相信他是真心悔改了。” “他爱才,不忍见到仲武埋没,给了他杜府的通行令牌,让他时不时来这里,跟他探讨铁器的锻造。” “对了,送给杭将军的印章,跟我爹的印章是同一批制作出来的,大概是在三年前。” “那时候,恰好也是我爹完全信任仲武的时候。” “我爹说,他刻完印章后,跟仲武展示,这人对印章完全兴趣,那时候却把玩了许久。” 杜津远笑一声:“现在想想,估计他从那时候就开始谋划了。” 杭絮忽然想起来,几个月前,萧沐清常去杭府拜访,她听后提起警惕,问了仆人许多问题,得知对方只在书房花园转圈,没碰过机密后才放心。 现在想来,对方也许并非毫无目的,而是……想要确认什么。 每到天气晴好的时候,杭府的下人就会把书籍放在花园里晒一晒,什么木雕古玩,也会一起晒。 而杜羲纬送给杭文曜的印章,也属于木雕一类,或许萧沐清之所以频繁造访杭府,就是去确认,杜羲纬送给杭文曜的究竟是哪几枚印章,以便伪造。 萧沐清将消息传递给容敏、容敏再给到容敛,这三人果然有关系。 不,看滕州两人的对话,容敏似乎并不知道容敛的真面目,这么说,萧沐清跟容敛也有不寻常的关系? 杭絮压下这些纷乱的思绪,问道:“那么说,图纸也是这样得到的?” “不,我爹虽然信任他,但还是懂得公私之分的,机密的图纸全都锁在柜中,连我娘都拿不到,更别说暴露给外人,不知仲武是怎么拿到的。” 杭絮用舌尖抵住上颚,陷入思索,“这么说,暴露图纸的另有其人,还要再找寻。” “不用这么麻烦。”杜津远却摇了头。 “仲武既然能拿到图纸,说明他肯定知道它们来自何处。” “只要直接去问他就好了。” “可他嘴硬得很,应该不会轻易说出来。” “现在嘴硬,之后就不一定了。” 自从见过杜羲纬后,杜津远就变得有些不一样了,比如现在,他勾起了一个势在必得的笑。 “我爹告诉了我当年给他娘子治病的大夫在哪儿。” “我就不信,提到被自己害死的娘子,他没有一点愧疚。” 第151章 雪片飘落而下,在她的…… 西市一如既往地喧闹, 不因天气渐冷而静下半分。 兵驿路,杜津远跳下马车,仰头看着医馆的招牌, “同仁馆, 就是这里了。” 说罢, 他便大步踏了进去。 杭絮掀开帷幔,瞧了门庭若市的医馆一眼, 也下马车走进去。 医馆内热闹得很, 柜台的小厮抓药、打包、系绳、收钱一气呵成,头都不抬。 “两位是来看什么病?” 掌柜夹着算盘殷勤走过来, “没病也不打紧, 我们这里不仅有治病的,还有养身的、健体的、补气的,保准你进了就不空手出去。” 杭絮想了几圈,觉得掌柜这话着实奇妙,不由得有些想笑。 “我找张大夫诊脉。” “我们这儿有三个张大夫,客人要哪位?” “张绍祺大夫,听说他的医术不错。。” 掌柜脸上笑意一顿,接着恢复原样, “张大夫年纪大了, 手有些不稳, 客人不如找刘大夫?” 他指指墙上挂着的一幅画:“刘大夫是我们这儿的坐堂名医,什么病都会治, 现在刚好有空。” “不用了,”杜津远的态度很坚决,“我就要张大夫。” “小六!” “来了,掌柜的。” “带客人去张绍祺那儿。” 掌柜回了柜台, 开始噼里啪啦地拨起了算盘,跟刚才那会的热络样判若两人。 叫作小六的少年将手在衣襟下摆擦两下:“张大夫在最里头呢,客人跟紧我,别走丢了。” - 两人跟着小六,在医馆后院拐了七八个弯,终于到了目的地。 小六指着一扇窄门,“这里面就是张大夫了。” 他敲敲门,放大声音:“张大夫,有人来找你看病啦!” -- 第283页 里头传来一个声音:“进来吧。” 声音沉稳,却并不像掌柜说得那么苍老,杭絮觉得或许只比自己爹爹大一点。 窄门被打开,露出里面小得可怜的房间。 一个七星柜委屈地立在墙边,柜前放着张小桌子,一个中年人就坐在两者之间。 听见开门声,中年人抬头看去,见到杭絮与杜津远时愣了会神。 杜津远坐在桌对面时,他已恢复原样,把腕枕摆正,“身体可有何不适?” 若是换作杭絮,此时会和大夫慢悠悠地聊几句,让对方卸下防备,再说出来意。 可杜津远管不了那么多,第一句就问道:“张大夫在五年前,是不是接诊过一个铁匠的妻子?” 张大夫手一抖,腕枕被攥出一个深褶:“你问这个做什么?” “看来张大夫确实是知道的。” “那你应该也记得,当年那铁匠的上峰借钱给他,让他为娘子治病,他却把钱给拿去赌了。” 腕枕被攥成一团,又倏地松开。 “已经过了五年,物是人非,客人重提究竟是为了何事?” “那铁匠因娘子不治而死,对上峰怀恨在心,过了几年仍意图报复,把他害进了天牢里。” 杜津远身体前倾,诚恳道:“不瞒张大夫,那铁匠的上峰,正是我父亲。” 张大夫神色微动:“你是杜大人的儿子?” “不错。”杜津远点点头,“父亲被关在天牢里,做儿子的怎能坐视不理,也是因此,我才找到张大夫,想了解当年之事。” “唉——” 一声长长的叹息响起,“你想问什么?” 随着张大夫的讲述,五年前那件事的细节也一一展露。 “仲夫人得的不是什么疑难杂症,只需好好调养,不到一年就能康复,但调养喝的药里,有几味贵重的药材。” “每副药里有一钱人参、半钱麝香,我算了笔账,一副药花五十文钱,一天一百文,喝上一年就是三十多两银子。” “那铁匠应该叫仲武?是这个名字没错,他在兵部做事,月钱不错,三十两银子不是难事,而且又不是让他一下子拿出来。一月月地付也是可以的。” “可对他娘子的病,不知道为什么,却一两银子都拿不出来。” “他跟我说去预支了薪水,三两银子,喝了一个月的药,再也拿不出,他跪在地上求我,我不忍心,给他垫了半个月的药,也没钱了。” “他娘子身体刚好起来,又病下去,没办法,药必须一直喝,不能停,一停身子坏得更厉害。” “之后,他把仲夫人留在医馆,自己却消失了,我用便宜的药材给人吊着命,至少能活下去。” 再回来的时候,他是被杜大人提着领子揪回来的。” “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这铁匠是去赌了。” “他的家当就是在赌场里败光的,娘子也是因为冒着大雨去寻他才染上的病。” “这回之所以消失了半个月,是想用最后一笔钱赌个翻身,赢到钱给娘子治病。” “可他不仅没赢钱,还倒欠了五十两,要不是杜大人把他从赌场里抓回来,他还要再赌下去。” “杜大人不仅给他还清了赌场里的债,还给我了二十两银子,说这些钱先买药材,不够的,等他月银发了再拿。” 张大夫的讲述顿住,神色带着敬佩和感慨,“我那时候才知道,原来一个侍郎,月钱只有五两银子。” “杜大人走的时候,让我不要告诉铁匠,他把赌债给还了,说是怕他知道欠债没了,再去赌。” “可他不知道,就算欠着债,他一样想去赌。” “他太会说谎了,骗我说城北一家药店有低价出售的人参,再不买就抢不到,我脑袋糊涂,居然信了,将剩下的十八两银子全给了他。” “等我反应过来时侯,他已经在赌场里赌得昏天黑地,钱要不回来,又欠了二十两。” “他娘子的身体本来已经渐渐好转,听到这消息,吐了半宿的血,彻底衰败下去。” “等杜大人听见消息赶来的时候,她已经去世了。” “杜大人给了我二两银子,说是还我填补的药钱,然后就带着铁匠走了,从此,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们。” 张大夫叹一口气:“没想到,竟出了这种事。” “当年我就觉得这铁匠看杜大人的眼神不对,阴恻恻的,可没想到,他居然会这么对自己的恩人。” 杜津远一直没有说话,脸色沉沉的。 他早在天牢里就听父亲说了事情的经过,可在张大夫这里听完全部,才知道仲武比他预想中还要卑劣无耻一些。 “我知道的事全都说完了,如果有什么能够帮到杜大人的,尽管说。” 杜津远站起来,深吸一口气道:“有一件事,的确要麻烦张大夫。” …… 杭絮惊讶地听完杜津远的整个计划,暗道这人摆脱了以往的颓丧后,脑子倒真是不错。 张大夫迟疑一番,同意了对方的计划。 杜津远在小小的房间里走了几步,迫不及待道:“那事不宜迟,张大夫就随我离开吧。” “不急这一时。” 张大夫摇摇头,把腕枕的四个角抻好,“我看杜公子的脸色有些差,我来给你看看脉吧。” -- 第284页 - 一番望闻问切,张大夫将腕枕收回去,低头写着药方。 “有些风寒的症状,杜公子身体底子不错,喝几副药就没事,重要是……” 他扫了眼对方身上单薄的襕衫,“重要是多穿些衣服。” “嗒” 张大夫放下毛笔,杜津远接过药方,“我现在去抓药。” “这药方只是给你看的,不必去柜台抓药。”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张油纸,转身面向七星柜,“药方里的药材,我这里都有。” 他抓了三副药,熟练地用麻绳打上牢固的结,递给杜津远:“一日一副,煎法都写在药方上。” 杜津远拿过药,从袖子里掏出荷包:“多少银子,我现在就给你。” “不用不用。” 张大夫连连摆手,“都是便宜的药材,值不上几个钱,当年杜大人送我银两,这点回报我还是给得起的。” 不只是触到了哪个点,他絮絮地自说起话来:“要是去柜台,那里的小厮肯定给你往贵里抓,能拿十年份的甘草,绝不拿两年份的。” “我们掌柜的就靠药材赚钱,雇的大夫也往贵里开药,能用麝香的绝不用朱砂,那些病人看一次病就要花大半家当。” “碰上有钱人还好,可那些平民哪里承受得住,我拦不住他们,只能多钻研医书,用便宜的药材代替贵的,尽量让药性不流失,这样药钱就会便宜许多。” 他苦笑一声:“至少遇到当年那种情况,我能自己把钱给垫了。” - 几人离了医馆,又进了舞坊,从舞坊离开时已是傍晚。 杭絮把杜津远送到杜府,下了马车,夜风中,他打了个喷嚏,朝马车挥挥手,提着三副药进去了。 她吩咐车夫一声,马车便颠颠朝着王府的方向驶去。 外面的人声渐渐平息,显得有些寂静,白日好歹还有太阳的热力,不至于冷到过分,可夕阳落下后,冰冷的空气就到了呵气成雾的地步,自然没人愿意出来。 她掀开帷幔,抬头望去,天幕被云层遮得厚实,见不到半点月色,只有几粒星点还在闪着微弱的光。 今日是十月的第一天,距容琤离开,近半个月,他应当已到了北疆,正在延风城中调查。 杭絮去过延风城,那是离草原最近的一座边城,同样也冷得最厉害,九月过后便开始下雪,十月大约已是雪深数尺。 不知她给容琤的东西,对方有没有好好用。 额头传来一点冰凉的触感,接着有什么东西顺着皮肤流下。 她若有所觉,在天幕下伸出手,接住了几粒小小的雪晶。 雪晶在她温热的掌心很快融化成水珠,一倾手,便滚落在地。 杭絮仰起头,眨也不眨地望着京城里的第一场雪,它们纷纷扬扬从万里高空飘落而下,在她的脸上化成眼泪一样的东西。 - 北疆,延风城。 客栈卧房的大门被砰然打开,一个人影进来后,又被迅速关上。 卫陵解开披风,掸掸上面的雪,又把面巾解开,抹一把眉毛上的冰晶。 他抬头一看,连忙跑过去,把站在窗前的人推开。 “王爷,你怎么站在窗子前面,这么大的雪,要是染上风寒的怎么办?” 容琤摇摇头:“无事,屋里有炉火,不会感冒。” 说罢,他又抬头向窗外看去。 卫陵也抬头看,可窗外除了雪只有风,伴着呼啸的风声,鹅毛大的雪片纷扬而下,一些钻进屋内,变成水迹。 “王爷,你在看什么啊,外面什么都没有?” “有的。” 容琤低声道,菱唇勾起一个笑。 “有的。” 他的视线穿过风雪、穿过延风城、穿过北疆与京城一千四百里的距离,似乎望见了京城的那场初雪,望见了杭絮脸上的水珠。 第152章 “我现在就是那人的娘…… 十月初三, 晴雪天。 雪从十月初下起,一连下了两天没有停歇,外头的积雪深得能够没过脚踝。 才是日光熹微的时候, 院子里就亮得惊人, 白茫茫的一片, 刺眼极了,索性杭絮起来得早, 也不影响。 她从练武场回来, 解下落满雪的披风,云儿赶紧递上一碗姜汤, “小姐, 天这么冷,要不还是别出去了吧,等雪停了再说。” 杭絮把姜汤一饮而尽,呼出口热气:“还差半个月。” 云儿没再劝阻,默默接过空碗,“那小姐再来一碗,我给你多加点衣服,别感冒了。” - 好消息接踵而至, 自杜津远跟张大夫寻找到与仲夫人相似的女子后, 阙风那边也从努尔嘴里套到了线索。 她赶到大理寺的地牢时, 阙风正跨坐在长凳上喝热茶。 他只穿着一件破烂的囚服,和杭絮的带绒披风、以及柳阳景的大氅相比, 着实不在一个季节。露出的皮肤满是繁复的纹路,不过比刚画上时,要淡一些。 “那小子被关了那么久,脑子都迷糊了, 嘴居然还这么严实。” 他抹一把嘴,“不过还好,这几天总算套出点东西了。” “我说自己是刚从北疆来京城的,还没弄清楚情况就被抓进去了,再过几天你们提我去天牢的时候,有兄弟来劫狱,他还真信,告诉了我跟京城的那帮人接头的地点。” -- 第285页 他点点桌上早就准备好的一张京城地图,“就在这里。” 杭絮低头看去,那地方是东市的一家马坊,离住满高官侯爵崇仁坊,不过二里之距。 阙风说完,便站起来,让两个寺丞架着自己,一瘸一拐的回去了。 据他说,离自己“被送往天牢”的日子,还有两天,看看能不能再套点东西出来。 路过转角的时候,他懒洋洋地说了句北疆话,声音低而粗。 杭絮听出来了,那是“回见”的意思。 - 回府后,杭絮立刻喊出暗卫,不过这次不是杭府,而是王府的暗卫。 这次的任务是乔装打扮观察,而非躲在暗处保护,杭府的暗卫在北疆时大多都上阵杀过敌,要是被北疆人认出来了,反倒得不偿失。 一个样貌平平无奇的灰衣人出现在院中,虽然许久没见,但杭絮依旧记起了他的名字。 “壬七?” 灰衣人颔首:“正是属下。” 以往看守院子的是壬七,壬七走了,轮到的原来是壬七。 “不知王妃召属下何事?” 她没有废话,直接说出了自己的目的:“东市的从礼路有一家马坊,你带几个人乔装打扮,在周围观察进出之人,以及他们经常去的地点,得到结果了,立刻来报。” 壬七点头道:“遵命。” 院子重新变得安静,除了雪地的一个痕迹,看不出任何第二个人存在的迹象。 杭絮没有回房,站在檐下看雪,离开大理寺的时候,她听见了柳阳景吩咐手下去马坊的命令,不知两拨人会不会撞见。 罢了,反正柳阳景那么聪明,就算撞见了,也一定知道是怎么回事吧。 - 还未等到暗卫的消息,杜津远先来了杭府,他拉着杭絮,兴冲冲去了舞坊。 纵使已是冬日,这里的舞女仍身着薄纱舞裙,在台上翩翩起舞,姿态袅娜,周围的人皆目不转睛,就连杭絮也多看了几眼。 唯独杜津远,心无旁骛,穿过大堂后直往后院快步走去,连余光也不分一个给别人,不时还向杭絮催促几声。 后院是舞女的住所,数个房间挤挤挨挨排在一起,舞女都在前面跳舞,这里静悄悄的,只剩他急促的脚步声。 杜津远走到一间房前,“哐当”推开门,惊得里面的两个人都后退几步。 杭絮从杜津远身旁钻过去,看清了屋内的两人。 一个是刚认识的张大夫,另一个则是陌生女人。 她穿着朴素的妇人服装,头发松松挽起,没有一根钗环,脸色苍白,两颊瘦得惊人,带着种温婉而病态的感觉。 杜津远走进来,点点头道:“衣服选得不错。” 又问张大夫,“您觉得怎么样?” 张大夫上下打量着妇人,神色感慨:“真像,若不细看,简直一模一样。” “那就好。”他朝杭絮低声道,“我这还是受了你的启发,将脂粉当作水墨,根据张大夫的描述,一点点改出来的样貌。” 妇人、或者说舞女握着肩膀打了个寒颤:“这衣服真薄,我能先套几件吗?” “多套几件,别着凉了。”杜津远挥挥手,“反正只要你进去的时候装得像。” 舞女翘着嘴角笑起来,那股病态的气质立刻散去,“多谢客人。” 说着,便跑到床上,用厚厚的被褥把全身上下裹起来,只露一颗脑袋在外面。 几人走出小房间,在絮雪飘飞的室外交谈。 “我还是有些担心,杜公子弄出一个与仲夫人如此相像之人,真的有用吗?” “有没有用总要试一试。” 杜津远在掌心哈了口气,“那回我跟仲武见面,提到他娘子的时候,神色明显不对。” “他虽然是个彻头彻尾的卑鄙小人,但对被自己害死的娘子肯定还留着点愧疚。” “见到自己的娘子回魂质问,心里一慌,说不定就说漏嘴了。” 张大夫叹了口气:“若仲夫人未渡忘川,知晓丈夫在阳世做出这种事,想必也是要回魂的。” 杜津远抬头看了眼又漫起乌云的天:“不能再等了,赶紧准备好。” 进去的时候,舞女仍缩在被窝里,小小的一张脸被熏得红扑扑,一点也没了刚才病态柔弱的感觉。 见自己的主顾进来,她掀开被子就要站起来,被杜津远喝止了。 “不用你出来了,窝着吧。” 舞女“哦”一声,乖乖坐回去了。 杜津远也拖张凳子坐下,“外形方面你已经差不多了,接下来就跟你讲讲要做的事。” “你呢,丈夫是个赌鬼,在你重病的时候还拿借来的救命钱去赌,你气急攻心,死了。” “在地府的时候,你听到丈夫居然暗中陷害借自己钱的恩人,还死不悔改,拒不认错,所以非常愧疚,还阳来劝丈夫自首。” 杜津远把大致的剧本讲了一遍:“懂了吗?” 舞女懵懵懂懂地点了头:“我原来演的是个死人啊?” “什么死人,你演的是魂灵,还阳的魂灵。” “知道了……” 她低头嘟哝一句,“还以为是什么爱而不得才找的替身呢……” 这声音太小,只有杭絮听见了,她不由得笑出来。 杜津远奇怪地看了她一眼,继续说道:“现在,你学学自己常说的话。” -- 第286页 他看向张大夫:“您来吧。” 张大夫点点头,上前几步:“仲夫人的自称一般是奴家,叫仲武作夫君,声音要低一些,虚弱一些。” “是奴家这样吗?” 舞女垂头,只抬起一双眼看几人,脸色苍白,眼中闪着盈盈的泪光,“夫君,你为何要这样对我们的救命恩人?” 张大夫一怔,许久才回神道:“……对,就是这样。” - 杜津远在舞坊待了大半天,力求让舞女的走路姿势都变得弱柳扶风,仿佛下一刻就要摔倒。 看舞女的神色,要不是对方给的钱多,估计早就不干了。 第二日,舞女苍白着一张脸,三步一停,不时咳嗽几下,出现了大理寺时,连柳阳景也着实震惊了一下。 他饶有兴致地打量舞女唇角的血迹许久,“这就是杜公子的计划?” “不错。” 杜津远满意地看着舞女,“我就不信了,娘子的魂灵出现在自己面前,他还能说谎。” 柳阳景勾起一个温和的笑:“那就……试试吧。 地牢前,舞女惧怕地看着黑洞洞的门口,“他他他在牢里?” “那么大的罪,你还指望他在哪里?” “我有些怕……” “再加十两银子。” “客人放心吧!” 舞女把披风脱了,单薄的身子在寒风里颤了颤,“我现在就是那人的娘子了。” - 厚重的铁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一个寺丞提着食盒进去,趁这时候,舞女单薄的身子也钻进了门缝。 不一会儿,寺丞出来了,站在柳阳景面前禀报,“大人,仲武还是老样子,闭着眼睛没反应,那姑娘躲在桌子底下,应当没被察觉。” “那就好。” 杜津远松了口气,伸着脖子往前看,仿佛能透过铁门看见里面的情形。 可还没到他原定的开始时间,等到仲武吃完饭,高窗投下的日光也变得消失,只有昏暗的油灯提供零星的亮光。 这时候,仲武还阳的亡妻才会出场。 就算是杭絮,现在也听不见任何动静。 “诸位想听一听里面两人的交谈吗?” 柳阳景突然出声。 杭絮转头,看见对方不急不缓的神色,福至心灵道:“你设了暗室?” 他淡淡一笑:“王妃猜中了。” - 柳阳景带着两人绕过这间宽大而封闭的牢房,来到旁边的一个小房间。 他轻轻叩门,不一会儿,门便被打开,一个寺丞出现在门后,见到来人,惊愕道:“大人,您怎么来了?” “听听犯人的动静。” 三个人走进去,窄小的房间立刻逼仄起来,“仲武可有说出什么消息。” 寺丞摇头:“几乎不说话,没人在的时候,他就跟死了一样,连翻身的动静都没有。” 杭絮侧头问道:“你一直让人监听他的动静,全天?” 柳阳景微微颔首,“昏暗而安静的环境会让人精神恍惚,出现幻觉,柳某怎么会浪费这个机会。” 杭絮再一次感叹,这人真是个天生的审讯料,放在军中,没了限制,不知要开发出什么折磨人的刑罚。 第153章 杜羲纬死了,他当真死…… 这暗室三尺见宽, 两余丈长,像个过短的走廊,灯光有些暗, 走廊两边挤挤挨挨塞了近十个人, 皆侧头贴着墙壁, 去听墙后的动静。 杭絮不是没见过这种房间,不过一般是用来监听对话, 用于牢房还真是少见。 杜津远连呼吸都放得很轻:“墙对面是牢房?” 柳阳景失笑:“杜公子不必如此小心, 这墙是特制的,外面的声音容易传进来, 里面的却不容易出去, 只要声音不过大,是不会传出去的。” 杭絮也发现了这房间的奇妙,这墙看着厚重,可她却能清晰听见墙对面之人的呼吸声,似乎每一面墙都对应着不同牢房,呼吸和心跳声交杂,在她耳中,寂静的暗室喧闹无比。 杜津远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掀开衣摆蹲下来, 学着他人的模样, 将耳朵贴在墙上,好一会儿才直起身, 疑惑道:“我怎么什么都听不见?” 柳阳景道:“容易与否只是相对,这些窃听之人都经过专门挑选,耳力灵敏,杜公子听不见也是人之常情。” 他转头吩咐一人:“将西七房的砖移开。” 这人闻言, 立刻将身前墙壁的砖抽出来。 杭絮看得啧啧称奇,原来看着厚重坚固的墙壁,上面砖竟可以自由移动。 寺丞一共抽了三块砖出来,露出一块几寸大的漏洞,她弯腰去看,才发现里面并非完全通透,还有一层木板样的东西挡着。 那木板有些地方镂空,隐隐透出对面房间昏黄到近乎于无的灯光。 暗室中的寺丞一下子安静下来,连不时的交谈也没了,呼吸也被压低。 柳阳景看向杜津远,指尖点点下唇,无声道:“现在杜公子必须安静了。” - 几人没有等多久,动静便从对面传来。 先是悉悉索索的声音,在杭絮耳中,属于舞女的呼吸加快了些,像是在紧张。 然后是仲武的动静,他从地上坐起来,厉声道:“谁在那里?” “夫君,是我呀……” 舞女飘渺得近乎叹息的声音响起。 -- 第287页 仲武的呼吸一滞,“菱儿,是你吗,菱儿?” “原来夫君还记得奴家,人间数年,还以为夫君把奴家给忘了。” “怎么会忘,菱儿,我怎么会忘了你!” 仲武的声音有些狂乱。 “我难不成是在梦中,菱儿,你过来些,你过来,让我摸摸你……” 他的声音近乎哀求,可那个苍白瘦弱的身影仍在不远不近的地方。 “奴家也想碰碰你,可夫君,人鬼有别,奴家只是魂体,靠得太近,被夫君的阳气灼伤,是会消散的。” “菱儿,你在下面过得好不好,我每年给你烧得纸钱,收到没有?” 两声轻轻的咳嗽响起:“地府并无人欺我,原本今日,奴家是该入轮回转生的,可是……” 她叹道:“去到秦广王那里,恰巧来了一冤死鬼,奴家一瞧,竟发现那冤死鬼是夫君的上峰杜大人。 “杜大人控诉夫君害他英年早逝,含恨而终,要秦广王明断。” “夫君在阳间,不归地府管,因此奴家要替夫君受罪,在十六小地狱,受二十年刮骨之苦,待罪责偿尽,方能轮回转世。” “杜羲纬死了,他当真死了?” “似乎是斩首而死,脑袋只能抱在手里,还在往下淌着血。” 仲武先震惊,接着便是狂笑,一边笑一边断断续续道:“死得好,死得好,我卧薪尝胆这么多年,终于把他弄死了,只可惜没有亲眼看见。” “那秦广王没眼睛,什么冤死,他是罪有应得!” “夫君为何这么说,杜大人可是我们的恩人。” “什么恩人,菱儿,他的一点小恩小惠,就把你蒙骗了。” “他一个侍郎,明明家产那么多,怎么可能被二十两银子掏空家底。” 他嘶哑道:“我在他门前跪了一天一夜,他居然告诉我一分钱都拿不出来了,杜羲纬他好狠的心,竟然眼睁睁地看着你病死。” “怎么会有这么冷血的人,一条人命竟比不过几十两银子,你死后,我发誓,一定要报复他,让他也尝尝去死的滋味。” “菱儿,我做到了,哈哈哈哈,我终于替你报仇了!” 耳边癫狂的笑声还在继续,或许是被关在昏暗无人的室内太久,仲武早已精神恍惚,这才无法抑制情绪。 杭絮侧头看去,身旁杜津远没有丝毫表情,脸上的肌肉却在微微抽搐,似乎在压抑着什么。 “没有杜大人,奴家会死得更早,夫君想错了……” 她劝了好几句,可对方仍沉浸在疯狂的喜悦中无法自拔,她只好换个方式。 一声哀切的抽噎响起。 仲武的笑声断掉,他手脚并用爬到牢前,摇着栏杆:“菱儿,你怎么了?” 她切切道:“夫君为我报仇,我自然是高兴的,可生死簿上的记载改不了。” “替夫君受罪,奴家当然愿意,纵使魂飞破灭也无所谓,可夫君怎么办,待你去了地府,要受五十年的剥皮油煎。” 她的抽泣更伤心了:“奴家实在不远看见夫君受苦……” “菱儿,你去跟阎王爷说清楚,反正我也快死了,罪都让我受就好,你去投胎,我受罪就好。” “夫君受罪,奴家怎么可以独善其身。” “该死的杜羲纬,死也也要害你。” 他恨恨骂道。 “夫君,奴家忽然想起了一个法子,可以减轻罪责。” “什么?” “杜大人是含冤而死,因此怨气惊人,或许让他知道自己因何而死,怨气就会消减许多。” “夫君,那杜大人究竟犯了什么事,才会被斩首而死?” “哈,叛国的大罪,当然不得不死,说不定他婆娘和儿子也离死不远了。” “那杜津远还真以为自己可以给他爹翻案呢,天真得很。” “叛国,奴家听说杜大人忠心耿耿,怎的会叛国呢?” “管他忠不忠心,绝密的图纸被泄露出去,怎么辩解都是没用的,那可是板上钉钉的铁证!” “奴家听夫君说过,那图纸保存绝密,怎么会被泄露出去呢?或许这就是杜大人的怨气所在。” “我就让他做个清醒鬼吧!” “他想到魂飞魄散估计也想不出来,直到图纸和配方的,不止他和几个铁匠,还有拉风箱的烧火工!” 一墙之隔,杜津远和杭絮惊讶地睁大眼,互相对视一眼,他们一个生于军中,一个父亲在兵部,自然明白对方的意思。 锻造兵器的时候,除了需要一人抡动铁锤,调整形状,还需一人不断拉动风箱。通入空气,保证煤炭燃烧充分,温度保持稳定。 因此,在场的除了铁匠,其实烧火工也一直存在着,只是他们一直忽略了这个不显眼的角色。 兵器司的铁匠世代传承,极难被收买,同样也被严防死守着,就算有异心,也难以施展。 但烧火工就不同了,他们签了奴契,大字不识一个,就算看见了锻造的过程,也不会了解其中的成分,根本无人在意。 牢房内,仲武又哈哈地笑起来,畅快极了,像是要把五年来的怨恨和屈辱一并吐出来。 “能把他拖下水,我死也值了,正好去陪菱儿你。”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柳阳景站了起来,向身边人使个眼色,那人心领神会,又抽出一块砖,这回通往的地方,正好是栏杆之内,仲武的上方。 -- 第288页 他端着一根竹管,往里面撒了些东西,那癫狂的笑声慢慢减弱,变成了一声声的呼喊。 “菱儿,我怎么看不清你了?菱儿,怎么回事……” 舞女的反应很快,立刻不舍道:“夫君,奴家还阳的时间已到,夫君在人间,要好好照顾自己。” 一声扑通,仲武完全没了声息,那个下药的人眯着眼看了看,向柳阳景禀报道:“大人,他已经完全昏迷过去。” 柳阳景挥挥手:“把这里复原吧。” 暗室里的人都松了一口气,几人低声交谈起来。 三人走出暗室,向牢房走去,铁门再度被打开,一个单薄的身影走出来。 她抱着双臂,瑟瑟发抖,“我刚问出来一个消息呢,她不知怎么就昏过去了。” “他是我们弄晕的,只要这个消息就够了。” 杭絮把搭在臂弯的披风扔给舞女:“披上吧,别着凉了。” 舞女下意识接过,有些愣神,接着甜笑道:“多谢夫人。” “对了,我还没说是什么消息呢,大人们怎么知道的?” “这个……”她侧头看向柳阳景,对方微笑着摇摇头,“大约是不能告诉你的。” 舞女很识相地点头,没有追问,转头看向杜津远,问道:“那客人,还有什么要我做的吗?” 杜津远胡乱摇摇头,“你回去吧。” 自从出暗室后,他的神态就变得异样地激动,嘴里还低低念着什么。 他对杭絮道:“麻烦王妃送她回去了,我还有事,就不多留。” 说罢,便转身要走。 “等等。” 杭絮拉住他,“这么急干什么去?” “当然是赶紧把那个烧火工给揪出来。” “我猜那烧火工一定是趁兵部招工的时候混进去,装成大字不识的模样,才骗过了大家。” “说得不错,但你怎么找?” “去找兵部尚书,兵部之人的籍册都在他的手上。” “我记得兵部半年招一次工,谁知道招进了多少烧火的人,哪个又恰好看见了铁匠锻造新式兵器?” “你要是找错了,打草惊蛇,让那人跑了怎么办?” “柳某补充一句。” 柳阳景适时插话,嘴角带着温和的笑:“现在是深夜,难不成杜公子要把兵部尚书从床上拉下来?” 几个问题把杜津远问得发懵,他这才从得知重要线索的激动中平静下来。 “好、那我明天再去。” 第154章 好……我说。 翌日。 杜津远一早便去拜访尚书府, 拿回来几沓厚厚的籍册,摔在大理寺的几个寺丞面前,让他们找出有嫌疑的人员。 毕竟他们最擅长的就是做这些事。 经过一整天的查找, 众人终于找出几个有可能的人。 “大人, 这几个是我们挑出的嫌疑人。” 一个寺丞把几张卖身契递给柳阳景。 对方扫一眼:“不错。” 接着把手上的东西递给杭絮, “你带几个人去兵部,把上面的人带回来, 关进地牢, 记得分开关。” 寺丞点头:“遵命。” 说罢便招呼几个同僚离开了。 柳阳景的作风杭絮习以为常,她头也没抬, 仔细看着手中的卖身契, 杜津远也凑过来。 一共五张,上面的人皆是三十至四十岁的男子,大字不识一个,两年至半年前卖身进了兵部。 在锻造新式兵器的时间段内,他们都曾进过兵器司拉过风箱,因此都有嫌疑。 至于到底是谁,或者不止一人,还需把人带来审问后才能知道。 寺丞的速度很快, 不过半个时辰就已经把五人带到了大理寺。 向地牢走去的时候, 杭絮慢悠悠道:“还是柳大人深谋远虑, 一开始就封锁了兵部,不让人进出, 要不然他们估计早就逃了。” 不止兵部、杜府、杭府,都是如此,虽然耗费大量兵力,看上去没有必要, 却能限制有关人员的出行,一旦查出线索,不怕找不到人。 “王妃谬赞,柳某一向如此。” 杭絮不由得笑起来,侧头看去,对方依旧是温和带笑的神情,不知是在自谦还是自傲。 走近地牢,穿过一排排牢房,她看见了几个熟悉的人:兵部的三个铁匠。 他们身上还算干净,体型消瘦些,不像受了什么拷打,神情却十分萎靡,像完全失了希望。 不过幸好,或许没几天他们就要被放出来了。 目的地很快就到,第一个人叫作张五,在牢内焦躁地走来走去,不时朝栏杆外张望,见到有人来时,眼睛立刻亮起来。 “大人,我是冤枉的,怎么把我关进来了,我可没犯过事……” 柳阳景瞥了寺丞一眼,对方心领神会,从袖中掏出一张纸,扔进去。 “这东西见过没?” 张五弯腰捡起来,把纸展开,苦了一张脸,“大人,我、我不识字啊,上面写的什么?” “呵,上面是新式兵器的锻造方法,你天天在兵器司烧火,最有可能泄露的就是你!” “冤枉、真的冤枉!” 张五吓得腿都软了,“我可不懂锻造,就埋头拉风箱,什么也不知道。” 寺丞又诈了几句,直到对方眼泪鼻涕都冒出来,这才收声,走到柳阳景旁边,低声道:“大人,他的反应不像作假,大概是真不知道。” -- 第289页 柳阳景微微颔首,“去下一个。” 一连去了两个地方,寺丞都是先拿出纸,狠狠诈他们一通,两人皆慌乱无比,跪地喊冤。 他们的说辞略有不同,一个跟张五一样,说自己只管埋头拉风箱,根本不看上面的动静,一个则说自己当值的那天正好拉肚子,因此托了另一人去。 “你托的那人叫什么名字?” 寺丞问道。 “叫尉胡,也是打下手的,大人去问他吧。” “尉胡?” 出来的时候,杭絮低低念着这两个字,侧头问寺丞,“他是不是也在这五个人里面?” 寺丞点点头,“他在第五间牢房。” “能不能先去他那里。” 寺丞迟疑着,看向柳阳景,待对方点头,才道:“可以。” 尉胡的样貌与刚才的三个人差不太多,粗壮硬朗,穿着一身粗布衣服,坐在地牢中央,倒没什么惶恐的情绪。 寺丞照例,将一张纸扔进里面,“这东西见过没?” 尉胡慢慢地捡起那张纸,摇摇头说:“没见过。” “上面是新式兵器的锻造方法,你天天在兵器司烧火,怎么没见过,一定是在说谎!” 尉胡皱着眉:“上面写的明明是蜀道难。” “好哇,你不是不识字吗,怎么还认得蜀道难?” 尉胡身影一顿,“只认识几个大字,这个蜀道难恰好看过。” “我看你就是骗人,到底是不是你泄露出去的,还不如实招来。” “大人难道有什么证据,能够证明是小的泄露的?” 寺丞卡了壳:“这,你刚才的反应难道不是证据?” “小的只是一时慌了神,难不成大人要屈打成招?” 寺丞被辩得哑口无言,杭絮却突然上前一步,对其低声道:“把他的衣服扒了,看身上有没有奇怪的痕迹。” 对方一愣,正想问为何要扒衣服,柳阳景的声音又传来,“按王妃说的做。” - 寺丞找守卫要了钥匙,把牢门打开,那人一开始尚维持着镇定,“大人要做什么,难不成真要屈打成招?” 脱完了衣服,只剩一条底裤,他还冷笑道:“你们到底要做什么?” 寺丞转头,疑惑地摇摇头。 他没有在尉胡身上发现任何痕迹。 杭絮干脆道:“把他的鞋也脱了。” 尉胡慌乱起来,在寺丞按住他的腿后,开始剧烈挣扎,差点就要踹到对方的肚子上。 “吱呀” 牢门打开,杭絮跨进去,踩着稻草来到他的身旁,接着毫不留情地抬脚按在了对方的踝骨上。 一声轻轻的脆响,杭絮弯腰,看着地上那张因痛苦而扭曲的脸。 “给我听话点。” 他有着略深的肤色,眼瞳较常人要浅一些,这种样貌原本算不得奇怪,奈何杭絮这两天看了太多。 “大人,王妃,真的有个痕迹!” 趁着这功夫,寺丞利落地脱下了对方的鞋袜,看见了脚底上黑色圆形的纹路。 “你是塔克族的人吧?”杭絮突兀问道。 那张痛苦的脸惊讶地瞪大眼,“你、你在说什么,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别装了,”她轻轻道,“你以为我是怎么的知道的。” “你们的藏匿地点在东市的马坊,我带人剿了那里,一个个逼问出来的,这个纹路也是他们说的。” “不可能……我们在鹰神下发过誓,绝、绝不会说出来……” “我下了药,‘鹰噬’和‘绝息’两个一起,你是北疆人,应该知道吧,你觉得他们扛得住吗?” 尉胡的瞳孔紧缩,他当然知道这两种药,这是从北疆的毒虫中提取出来的,每一个都能让人痛不欲生,只对死敌使用。 “难道你也想试试?” “你、你……” 他嘴唇颤抖着,没有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你看,那么大的事,他们都说出来了,你一个下属,干嘛还死守着这小小的秘密?” “我们差不多已经把事给查清了,也不差你这一个,现在主动说出来,说不定还能戴罪立功,到时候他们砍头,你好歹能留一命。” 尉胡狠狠闭上眼:“好……我说。” - 一张印着鲜红指印的供词在杜津远手中抖动,他脸上带着笑,神情中挥之不去的阴霾一扫而空。 “王妃可真厉害,三言两语就让那人说了实话。” “我就想诈诈他,没想到这么快就说出来了。” “要是真的能下药,真不需要这么麻烦。” 杭絮有些想念扬州了,至少在那里不用管这些规定。 柳阳景也道:“当知道其他人都说了后,他自己便没了负担,自然容易说出来。” “毕竟王妃说的一些事,确实只有他的同伴才知道。” 她回道:“把图纸的泄露来源找到,现在有关杜侍郎和我爹的事,差不多都弄清了,只剩下把那些人抓到。” 她看向杜津远:“证据虽然齐了,但还需等几日再上报,不知你答应不答应。” 杜津远捏紧手中供词,点头道:“我知道,要等所有事都查清楚,一并说出来,那样才更让人措手不及。” - 隔了一日,杜津远带着幅画来拜访。 -- 第290页 他将这几经删改、多次调整的人物图摊在桌面上,任杭絮和云儿欣赏。 “怎样,这是最终的成稿,给那放债人看,他都说同真人没什么差别。” 云儿打量着这半人高的画像,不有得点头道:“画得真的好像真人啊。” 那双阴鸷的三角眼掩藏在垂坠的眼皮下射出冷光,比杭絮上回看到的,还要让人胆寒些。 脸庞的下半部分也做了调整,鼻子的大小,下巴的弯曲,脸颊的凹陷,同上回比,确实像两个人。 杭絮将画小心翼翼地收起来,“我现在就派人按着画像找。” 杜津远望着自己精心的画作被一点点卷起,叹了一口气:“京城茫茫人海,不知何时能够找到。” - 与此同时,杭絮派去马坊的暗卫也有了消息。 壬七禀报道:“根据属下等人的观察,出入马房的人样貌皆有些深邃,有的手臂上还画着奇怪的花纹。” “等等。” 杭絮叫停,从书桌上抽了一张纸,递给对方:“是不是这种花纹?” 壬七仔细辨别一番,道:“跟纸上的花纹十分相似。” 她点头道:“继续说。” “这马坊是专门给高官府邸的马匹清理身体、兼配种,也时不时给各府送草料。” “不过属下发现,他们去户部侍郎府邸的次数,比其他人的要多上许多。” “三日内,一共去了户部侍郎府邸九次,虽然每次都更换送货人员,加之绕路,但目的地是一样的。” 户部侍郎,萧沐清的父亲,难道不只萧沐清,连他也跟这些事也有关系? 她心中有些焦急,想要立刻就去萧府看一看。 不、不行、必须要隐藏好意图,不能让他们发现。 她跟萧沐清已闹翻,平白去拜访萧府,任谁也看得出别有他图,还是得从萧沐清入手,得好好计划一下,找个借口…… 第155章 云儿笑嘻嘻道:“小姐…… 十月初十。 恰是祭祖的时日, 纵使天气寒冷,街道上的人流仍没有停息,墙角遗落着几片纸钱, 被雪水浸成脏污软塌的模样。 杭絮眯着眼瞧了一会儿, 才在一堆穿白衣的人中看见萧沐清。 她穿着颜色浅淡的长裙, 刚从一家商铺中出来,衣袂在风中飘飞, 旁边的婢女手里捧着一堆细碎的东西。 杭絮笑一笑, 拉起云儿,“走了。” 走近商铺, 果不其然, 身旁响起讶异地喊声:“絮儿?” 她转过头,看见了对方清丽的脸,那张脸带着十足的惊讶和喜悦,仿佛两人是什么情同手足的友人。 “是你?” 她的语气波澜不惊。 “不知杭叔叔现在怎么样了,絮儿可有何进展?” “此事似乎与你无关。” 杭絮脸色微沉,转过头,看都不多看对方一眼。 这冷淡让萧沐清脸上显出几分受伤,“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才让絮儿一见到我不喜?” “絮儿尽管说出来, 我一定改。” “你可没做错。”她垂下眼, “在二皇子看来,错不是都在我身上吗?” 萧沐清捏起手帕, 遮了遮嘴角:“二皇子他只是——对你太过在意。” “絮儿,你不知道,二皇子对你还是有情的,那时你没有跟二皇子走, 他伤心颓废了许久,他对你有些怨气在。” “对了,絮儿不知道吧?二皇子最近不知得了什么怪病。卧病在床,浑身无力,就算这样,还在念着你的名字呢。” 她的语气恳切,不知想让眼前人相信什么。 杭絮掩去嘴角的笑意,“不要提他,我一听他的名字就厌烦。” 她怎么会不知道,容敏那病就是自己下的药,在病床上还念着自己的名字,估计不是想念,而是怨恨,偏偏还不能说出实情。 说罢,她越过萧沐清,往商铺内走去。 原本出门的萧沐清也跟上来,“絮儿要买些什么,我来给你参谋参谋。” 杭絮没理她,云儿上前敲了敲柜台,“掌柜的,你们前几日是不是进了根鸽血石的蝴蝶簪子?” 掌柜道:“确实进了,不过一来就被人给买走了。” “您也知道,鸽血石是蒲甘的特产,极其珍贵,更别说半个手掌那么大的,许多人都盯着呢。” 云儿细细的眉头皱起来,走回杭絮身边:“小姐,这可怎么办呀,买不到的话,我们该怎么……” 杭絮的神情也凝重起来,她抬头看掌柜,“是被谁给买走的?” “这……”掌柜为难道:“我们也不知道啊,那些夫人小姐都是派小厮来的,一个个的,怎么认得出来?” 云儿的声音更失落了,甚至还带着点泣音,“到底该怎么办呀……” 她没有什么表情,拉着云儿走向店门口,“没事,走吧。” 走下台阶,杭絮在心中默数,数到第四个数的时候,身后传来焦急的声音:“絮儿,等一等。” 杭絮停下脚步,回头看去,萧沐清停在身后,神色关心:“不知絮儿要那簪子何用?” “那簪子是要送给皇后娘娘的,我们还想着让娘娘求——” “云儿!” 杭絮的语气冷下来,“别说了,我们走!” 云儿噤了声,眼眶却微微红起来。 -- 第291页 萧沐清将话听了一半,却也大致明白了杭絮买簪子的目的,神色带上怜悯。 “我明白、我明白,絮儿,你别担心,总是有方法的。” 她像是下定了决心:“絮儿有所不知,那簪子正是被我给买了,你若想要,我便送你了。” 杭絮讶异抬头:“在你那里?” 萧沐清点点头:“妹妹若急需,现在就可以随我去府上。” “你……当真愿意?”她的神色微微动容。 她轻轻笑起来,神色温柔而关切:“我早已将妹妹当作亲人,只要能帮得上你,区区一枚簪子又算的上什么?” - 两人各自坐上马车,去往萧府。 车厢里,云儿抹去眼角那点湿意,笑嘻嘻道:“小姐,我演得还行吧?” 一根温热的手指点点她的额头,“总体还行,就是有些夸张,怎么还哭了呢?” 云儿不认同,“这簪子可是买来请皇后向皇上求情的,这么重要的事,怎么能不哭呢?” “好吧,我说不过你。” 看来自己确实没什么表演天分,只会凝重和冷漠两个表情。 她舒了一口气,仰靠在车壁上,“总算能去杭府了。” “是啊,还要多亏小姐设计了这场戏。” 得知萧沐清买下这珍贵的蝴蝶簪后,她便想出了这场戏,相遇、问掌柜话、云儿说漏嘴,全是早就谋划好的。 她虽不喜萧沐清锲而不舍的靠近,但利用一番,也不是不可以。 杭絮闭上眼,隔着车帘,前面是萧沐清马车的“轱辘”声,对方与婢女低声的交谈仿佛在耳边发生。 “小姐,你真的要把簪子给她,那么珍贵的东西!” “好不容易碰见这个机会,我绝不能放过,虽不知她为何对我冷淡,但经这一遭,一定会有些改变的。” 婢女的口气不忿:“小姐为什么要管她的看法,杭将军一死,杭府就没落了,小姐可是要嫁给皇子的人,对上她一个王妃,怵什么?” “不、你不懂。” 萧沐清的声音越来越低,直至消失:“王妃的身份,也很重要……” - 萧府客堂。 萧侍郎笑眯眯地迎上来:“这不是王妃吗,来快坐。” “听杭将军说你喜喝茶,我特意命人泡了碧螺春,马上端上来!” 萧沐清的外貌同萧侍郎有几分相像,两人都有着削瘦的脸型,一双眼笑弯了,让人平添几分好感。 是了,若非杭絮早已知晓萧沐清的真面目,不论见到对方多少次,也会被她诚恳而柔顺的神情骗过去。 她也笑起来:“多谢萧伯父。” 萧沐清道:“妹妹在这里坐一坐,我去拿簪子,马上就回来。” 她看向萧侍郎,父女两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笑了笑。 杭絮慢慢啜完一杯茶,将杯子放下来,站了起来。 “王妃可是坐得无聊,我让人再加两碟糕点如何?” 未免太过热络。 她抬头笑笑道:“不麻烦伯父,我去外面转转就好。” “好、好,我们花园新开了一批花,王妃正好去看看。” - “王妃,这是月季可是我们大人亲自养的,就算在冬天也开得极漂亮。” “嗯。” 杭絮敷衍地点点头,指指旁边的一株,“这是什么?” “这是绣球花,一小朵一小朵聚成一个绣球的模样,是不是十分奇妙?” “确实奇妙。” 她沿着小道走了一段路,前方的花木渐渐稀疏,假山太湖石多了起来。 她还想再走时,前方突然走出一个瘦小的人影。 “咦,王管家,你怎么来了?”侍女好奇道。 王管家戴着一顶帽子,阴影遮住半边脸:“老爷怕你怠慢王妃,派我来看看。” 他的声音苍老又嘶哑,让人听着极不舒服。 “我才没有呢!” “对,琴儿做得很好。” 杭絮附和道,目光却直盯着面前的老人,她总觉得……这人的样貌有些熟悉。 “那就好。” 老人点点头,问道:“不知王妃要去何处?” 她指指前面:“我想去看看假山。” “前方是老爷培育牡丹之处,道路泥泞,不大好走,王妃还是别去了。” “我正想去看看牡丹,王管家带路?” 老人定定看了杭絮一瞬,接着目光移开:“王妃既然想去,那老奴便带路了。” 走进假山林,几人沿着一条窄窄的石板路向前,石板路两边尽是山石,没有留一条岔路,仿佛在驱着人们前进。 石板路的尽头,是一片被假山圈起来的空地,空地泥泞无比,圈着一圈木栅栏,栅栏里面,是含苞待放的艳丽牡丹。 看见牡丹的那一刻,杭絮松了口气,有些失落,“这牡丹开得真好。” “那可不!”琴儿夸耀道:“我们大人除了种花,就没别的爱好了,隔几天就要来看宝贝牡丹一次呢。” 观赏一会儿,杭絮转身,“走吧。” 几人沿着来时的回去,走出假山林的那一刻,没了山石的阻隔,光线骤然明朗。 琴儿四处看看,正欲说话,不远处传来一声尖叫:“走水了!” 她慌乱起来,“怎么了,哪里走水了?” -- 第292页 几人沿着小径走出花园,叫喊声越来越多。 一个拿着铜盆的小厮从几人身边跑过,忽地被王管家扯住,身影一顿,铜盆向前飞去,落在几尺外的地面,水洒了一地。 “哪里走水了?” 小厮刚欲破口大骂,瞥见身边人又噤了声,诺诺道:“是、仓、仓库,不知怎的,仓库忽然烧起来,里面许多布匹粮食,火蔓延得很快,得赶紧去救火。” 琴儿一听,急起来,拉着小厮朝仓库跑去,“我跟你一起去。” 隔着几栋屋子,渐渐能看见黑烟飘起来,喧闹声越来越大,不断有人跑过两人身边, 王管家也站不住了,对杭絮匆匆嘱咐一句:“王妃在此处莫要走动,免得被烟呛伤。”也离开了。 杭絮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等到周围没人,一转身又进了花园。 没走多远,便看见一个身影在四处张望着,她走过去,拍拍对方的肩膀。 云儿慌乱回身,见是杭絮,笑道:“小姐,你刚才去哪儿呀?” “来了个管家,一直在我身边,等他走了才过来。” “小姐刚才发现什么了吗?” “没发现什么,但找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 她拉住云儿,径直往假山处走去。 - 望着密密麻麻林立的山石,云儿道:“这地方好奇怪。” “什么假山、太湖石,不是应该一块块仔细看吗,这么多挤在一起,怎么看啊?” “没错,而且这里只有一条路穿过假山,如果是为了观赏,为什么不多分几条岔路呢?” 最重要的一点,那侍女说萧侍郎每隔几日就要来看看牡丹,不正好是个避开众人独处的绝妙理由吗? 第156章 钱财、权力……还是帮…… 仓库的火越烧越大, 冒出的烟有些刺鼻,慌乱的跑动声一波接一波传进耳中。 杭絮看着眼前的假山,巨大嶙峋的一块, 上面覆盖着青苔, 让她想起容攸同自己讲的故事来。 在容敛的府中, 她曾掉下假山里的地洞。 这两者并无什么联系,却让她无端猜测起来:会不会这里的秘密也藏在假山深处? “我们进去。” 杭絮抬步走进假山林。 里面只有一条小道, 假山之间的缝隙窄得只能恰恰钻进一个人。 两人一前一后, 绕过一座座假山,查看这些石块的奇异之处。 一次又一次无果后, 她渐渐走到假山深处, 看远处烟的方位,这里大概在花园东面,恰好离官邸的卧房很近…… 今日天晴,初雪新融,地面满是烂泥,她踮着脚尖,踩着烂泥之中的石块,靠近下一座假山。 这又是一座端正坚实的山石, 四周没什么凹陷, 不像藏着地洞的模样。 她叹了口气, 撑住一旁的小小太湖石,想要休息一会儿。 太湖石忽地松动, 手掌失了支撑,杭絮的身子猛然侧倾,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后,她看向罪魁祸首。 这块一人高的太湖石倾倒在另一座假山上, 偏离原位好几尺。 杭絮心里疑惑,她不过用了点力,这太湖石怎的这么容易移动? 等她毫不费力扶起太湖石,这才明白原委。 这石头看着有一人高,其实内里被水流蚀,满是坑洞,因此比看上去要轻许多。 将石头扶正,她正要将其推至原位,脚步忽然顿住。 这块地的触感有些奇妙。 杭絮低头看去,自己踩的地方正是太湖石原来放置的地点,看着跟别的地方没什么差别,满是烂泥。 可踩上去的感觉却十分奇怪,不是泥土的黏软,反而有种硬实的感觉。 她意识到什么,连忙蹲下,用手掌拂开烂泥,摸到了……木头的纹理。 拿出手帕,把一小块区域擦干净,烂泥下的木板便显露出来。 这木板呈红色,触感冰凉坚硬,且十分光滑,像是被用心打磨过后上了桐油,不像随意丢弃,倒像特意放在这里用作—— 出入之地! 杭絮把手帕扔在一边,手指顺着木板在烂泥中一点点摸索,果然找到了边缘。 手指用力一推,木板一侧下塌,露出一个深黑地洞。 她吐了一口气,没什么惊讶,倒有些早有预料的感觉。 地洞周围都是假山,光线昏暗,看不清里面的深度,她找了块小石子,往地下扔去,侧耳听着声响。 大约有七尺深,她心里估摸着,稍稍屈起膝盖,跳了下去,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过了一会儿,杭絮渐渐适应里面的光线,模模糊糊看清了里面的场景。 前方是一条黑黢黢的地道,不知延伸到什么地方。 她站的地方是硬实的黄土,不过湿了一大片,沾着许多烂泥,大约是上方地洞倾斜下来的泥水。 这些可不是杭絮弄进来的,她进来的时候十分小心,绝没弄出这么大的痕迹。 这么说…… 她弯腰沾了点湿迹,放在指间摩挲,根据湿度,这些痕迹产生的时间不超过一天。 也就是说在一天之内,有人进了地洞,沿着这条地道,去了什么地方。 那个人,她几乎可以确定是萧侍郎。 杭絮捡起刚才扔下来的石头,又望了眼不知尽头的地道,最终还是上去了。 -- 第293页 现在不是时候,等有机会了再来看看。 重新拉上木板,遮上烂泥,放好太湖石,做完这一切,她松了口气,朝来时的路返回。 云儿还在认真地找着,见到杭絮,眼睛一亮,“小姐,你找到了吗?” 她点点头,“有个地道,现在不方便去看,我下次再来。” 云儿放了心,跟杭絮一齐回到小路上,这时候她才发现对方手上的湿泥,“哎呀”一声,拿起帕子擦起来。 她一根手指一根手指仔细擦着,还跟杭絮说着话:“下回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小姐是不是要偷偷来啊?” “同样的招式总不能用两遍。” 无论是借东西、还是放火。 云儿将杭絮的手擦得干干净净,把脏兮兮的帕子塞进袖子里。 “好啦,这样就干净了。” 两人交谈着走出石林,一个嘶哑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 “王妃怎的又去了里面?” 杭絮心中一惊,回头看去,王管家站在两人身后,低着头,姿态恭敬。 她打起警惕,面上笑道:“我家侍女也喜欢牡丹,听我说起,也想去看看。” “原来如此。” 管家又道:“王妃下回走动,可得告诉下人一声,免得大家找得着急。” “是我的疏忽,让王管家费心了。” 他慢悠悠地转身,走在两人前面:“小姐的东西已经准备好,老奴带王妃过去吧。” - “絮儿,这枚簪子我便送与你了。” 萧沐清将一个窄长的木盒放到杭絮手上。 杭絮接过木盒,打开锁扣,盒中是一枚璀璨光华的血红簪子,簪身纯金,簪头停着一只宝石蝴蝶,展翅欲飞的模样,薄翼上的花纹栩栩如生。 她只看了一眼,而后抬头望向萧沐清:“这簪子多少钱?” “不多,二百两黄金。” “此簪虽然珍贵,但也不是绝无仅有,妹妹安心拿着就好。” “咔哒” 木盒被关上,她抬起头,嘴角勾起一个笑:“你愿意给,我却不愿意收。” “银票明日就会送到萧府,这簪子就当我买你的。” 萧沐清脸上闪过几分失落:“妹妹总是这样……” 她将木盒丢给云儿,后者小心翼翼地将其收到袖中。 “簪子已拿到,我不多打扰。” 说罢,她转身欲走。 萧沐清连忙跟上,“后院道路复杂,我送妹妹出门吧。” 从房间走出时,杭絮抬头看了眼起火的地方,那里的烟气已变成细细的一缕,火应当熄灭了。 几人穿过花园,走过一座水潭时,杭絮突兀顿了步。 “怎么了,妹妹可是忘了何物?” “你知道我为何不喜你吗?” “为……何?” 杭絮笑了一声,杏眼冷沉:“因为我直到大婚的前一日,才从他人口中得知容敏的真面目。” “他性子风流滥情,府中通房无数,青楼楚馆也住着姘头,可并非你说的洁身自好,端方恭谨。” “你说,我为何要相信你这样一个把我推进火坑的人?” 萧沐清讶异地睁大眼:“二皇子竟是这样的人!” 她茫然地摇头:“絮儿,这……我也是第一回 知道,若非你告诉我,我现在还以为二皇子是个君子……” 萧沐清的头越来越低,再抬起来时眼眶泛着红。 “都怪我,我一心觉得你与二皇子郎才女貌,才想着撮合,却没看清他的本性,险些害了絮儿。” “你怨我、怨我也是应当的,我自己也怨自己。” 她的声音满是自责,还带着几分悔意。 杭絮叹了一口气,“罢了,日后我们桥归桥路归路,你也别想着来找我了。” 她迈开步子,向前走去。 - “妹妹慢些,别摔着了。” 杭絮没说话,踩上车辕,掀开帘子进去了。 一帘之隔,两人都露出了满意的笑。 一个笑总算知道对方为何无故厌恶自己,之后想要改善关系,可不是易如反掌? 另一个则是笑这趟拜访收获颇丰,不仅找到了地洞,还成功给自己重生以来突兀转变的态度做了解释,打消了萧沐清的疑惑。 马蹄嗒嗒声由远及近,王管家的声音响起:“府里的马夫喂马吃了些草料。” 杭絮掀开帘子的一角,看见对方正低头绑着缰绳,将车轭架在马匹的脖子上。 忙完后,王管家恭敬地退到一边。 “麻烦了。”她道。 “这是老奴分内的事。” 王管家稍稍抬头,半张脸在帽子下若隐若现。 不知怎的,杭絮觉得对方的面貌有些熟悉。 “王管家为何一直戴着帽子?” “老奴上半张脸伤过,疤痕丑陋,怕吓着大家。” 他稍稍抬起帽子,露出完整的一张脸,右上方果然有一块疤,颜色发暗,蜈蚣般狰狞。 下一瞬,帽子被重新戴上,王管家从眼皮垂坠的三角眼中射出目光。 他微微笑了笑,扯动嘴周松散的皮肉,“时候不早了,王妃出发吧。” 也正是这一刻,杭絮猛地放下车帘,神色怔然。 她总算知道自己为何对王管家的样貌感到熟悉了。 -- 第294页 并非以前在某地见过,而是……在画上见过。 王管家的样貌,竟肖似杜津远所画的画中人。 无论是苍老松散的皮肉,还是小而精的三角眼。 原来跟仲武交易的,并非容敛的手下,而是萧侍郎萧耘的人。 萧沐清、萧耘,都跟容敛有关联,他们一家都是容敛的手下,究竟是为了什么? 钱财、权力……还是帮助新帝登基的功勋? 不过这倒是正好,查萧耘总比查容敛容易些。 她不准备把容敛的事说出来,这毕竟牵涉到皇家,还是不试探皇帝的底线为好。 “小姐,你在想什么啊,都入神了?” “没事。”杭絮笑了笑,“簪子你放哪儿了?” “在这里呢!” 云儿拍拍胸口,“这么贵重的东西,可不能被伤着。” “二百两金子呢!” 侍郎一月的薪金只有五两,萧沐清买首饰的钱,究竟是从哪儿来的。 “这簪子你放好,先不要拿出去。” 既然说了要送给皇后娘娘,她自然会送,却不是现在。 “我们要加快速度了……” 离皇后娘娘预计的产期,只有五日。 第157章 毕竟是最后一面了。 十月十一。 天气依旧晴朗, 高而远的青空没有半丝云絮。 街上的雪化得差不多,不像前几天那么脏污。 东市里,街上往来的夫人小姐又多起来。 从礼路的马坊外, 停着一辆颜色低调的马车, 它半个时辰前就到了这地方, 一直没有动过,却也无人下来。 杭絮掀开帷幕的一角, 从缝隙看去, 马坊大开着门,不时有客人牵着马进出, 一派热闹景象。 不过这热闹很快就要被打破了。 一队寺丞从街道尽头跑来, 腰间的佩刀“哐哐”作响,路上的行人纷纷避到一边。 他们在马坊前停下,迅速围住大门,为首的那个拿出令牌,“大理寺办案,妨碍者一律拘禁。” 十几个人进了马坊,里面骤然响起喧闹喊叫声,还要些人发出急促的脚步声, 不过, 在刀出鞘后, 一切都安静下来。 这时候,一辆马车又缓缓从远处驶来, 它在马坊前停下,一只白而瘦长的手拨开车帘,柳阳景下了马车。 一寺丞立刻上前,低声向其禀报:“大人, 马坊内所有人都控制住,一共九十二人,其中十七位是客人。” 又一人跑来禀报:“大人,我们蹲守在后门的人抓住了十三个逃跑之人,他们身上皆有大量纹身。” 柳阳景颔首,“做得很好。” 被夸奖的两人一脸惊喜,嘿嘿地笑起来。 他又道:“带我进去吧。” 走进大门的前一刻,他不着痕迹地回首,视线扫过街对面的一架马车。 缝隙中,杭絮与柳阳景对视,看见了后者眼中的一丝笑意。 - 太阳越升越高,街上的行人多起来,他们并没有因大理寺的突然到来而闭门不出,最多不过在经过马坊时绕到另一边。 杭絮盯着太阳高度,数了数时间,距他们进去,似乎已经有一个多时辰。 这回怎么这么慢? 要不是身份敏感,还用等柳阳景,她早进去看了。 又等了一刻钟,她没等到柳阳景,却等到了一个寺丞。 寺丞从大门出来,左右看了看,接着径直向马车跑来。 他在车旁停下,隔着帷幔低声道,“大人让我带您去后门。” 杭絮勾起嘴角,心知这是对方找到了什么,掀开车帘,对车夫道:“跟着他走。” 车夫应了一声,“驾”一声,马匹便扬起蹄子,“嗒嗒”小跑起来。 - 后门连着马厩,数匹骏马焦躁地甩着缰绳,撞着木栏杆,对多出的陌生人极为不满。 走过一个又一个栏口,寺丞在一个空掉的栏边停下脚步,“大人就在里面。” 杭絮走进栏口,低头看去,讶异涌上心头。 刚才隔着一段距离,她看不清楚,走近才发现,原来铺着稻草的地面,藏着一个三尺长宽的深洞。 地洞架着一架梯子,似乎是刚才放下的,梯上有新沾上的泥迹。 地洞里面有个轻轻的呼吸声,她侧耳听了听,试探道:“柳阳景?” 声音在空旷而封闭的地洞荡起回音,传了很远。 脚步声不紧不慢接近,片刻后,提着灯的柳阳景出现在地洞下方,他抬起头,一束天光斜落在脸上。 “让王妃久等了。” - 杭絮跳下地洞,和柳阳景一起沿着地道向前走去。 灯笼的光照亮了前方的土地,是坚实的黄土,极为平坦,像是被踩过无数遍。 与平坦地面相反的,是歪歪扭扭的道路,这地道约四五尺宽,一会向左、一会向右、一会向上、一会又向右。 她一开始还在记录着地道的方位,后来走得晕头转向,记也记不住,干脆放弃,很难不让人怀疑这是修建之人故意为之。 “你是说,你们跟着一个马夫,发现了这个地道?” “不错,他趁众人不注意,跑到了马厩,跳下了这地洞,我们的人在后面追赶,赶到的时候,他已到了尽头,把上面的一扇门上了锁。” 两人走了小半个时辰,前方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位寺丞出现在两人面前,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喘气道:“大人,我们废了好大的功夫,连刀都劈断了两把,就是打不开那门。” -- 第295页 柳阳景的神色不变,侧头对杭絮道:“我们快些过去吧。” 地道的尽头比路上宽阔一些,站着四五个大理寺的下属,他们围着一个穿麻衣的男人,狠狠问道:“说,你把钥匙藏哪儿了?” 男人肤色深沉,脸上有繁复的纹路,他朝几人咧嘴一笑:“钥匙,你猜在哪儿?” 一人气急,抬腿就要踹过去。 “等等。” 柳阳景出声。 那人收回脚,愤愤道:“大人,这厮实在可恶,一会儿装可怜,说要坦白,一会儿又耍无赖,把我们耍了个痛快!” “他既然不会说,我们便不要浪费时间。”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说?” 男人撑起上半身,“这位大人看着像个大官,你求一求我,我说不定就招了呢?” “你竟敢侮辱我们大人!” 几人皆是大怒,下一刻便要动手。 “住手。” 柳阳景叫停他们。 他的神色温和淡然,看不出半分气恼,“把他绑了带回去,在马坊里搜一搜,看看能不能找到钥匙。” 众人听令,两个人用麻绳把男人五花大绑,抬回去了。 剩下三人退到一边,给柳阳景留出路。 他走到地门下,抬头看看顶,“这里有多高?” “大约七八尺。” 他伸出手,“刀。” 一人应声,抽出腰间长刀,刀柄放在对方掌心。 柳阳景举起刀,刀尖与上方地门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皱了眉:“是精铁制成。” 这东西若是薄一些,或许还能用斧头劈开,可听方才的声音,至少有两寸厚。 这样的厚度,用黑火.药也不一定能炸开,何况还有地道塌陷的风险。 男人一时没了动作,站在原地,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杭絮从地上提起灯笼,也走近观察。 靠近地洞的地面,不是黄色,颜色略深。 她弯腰伸手,摸到了一点湿泥,是软烂的黄泥,还没完全干透。 她将灯笼放低,仔细看着地面。 地上有大片的湿迹,颜色深浅各不相同,像在不同的时间落在了地上。 杭絮忽地意识到什么,她将灯笼放远,在昏暗的环境中环顾这个地洞,一种熟悉感呼之欲出。 这不就是萧府假山中的那个地洞吗! 她疑心是自己记错了,又拿起灯笼,将它抬高,去看泥壁。 自己攀爬上去的时候,应该在这里留下过痕迹。 杭絮眯着眼睛,在泥壁上仔细寻找时,看见一处地方时,忽地后退几步。 “不用把这扇门打开,我知道上面是什么地方。” 她看向柳阳景,畅快地笑起来:“上面是萧府的后花园。” - “王妃是说,你昨日来过此处?” 杭絮没说话,指着泥壁上的一处抓痕:“这就是我留下的痕迹。” 她指的那个抓痕极微小,若非自己有印象,又仔细搜寻,普通人根本发现不了。 柳阳景轻轻触着那处痕迹,嘴角微微弯起来:“多谢王妃,这样一来,此案大约可以结了。” - 走出地道的时候,马坊里寺丞也将此处搜查了一遍。 “大人,我们找到了户部侍郎的令牌、数套夜行衣,还在一处废弃的马厩发现了十几柄兵器。” “还有,马坊里的每个人都有纹身,除了身上遍布的,其余都在腰间或脚下。” 杭絮道:“看来,你们是剿了一个贼窝。” “还不够。” 柳阳景摇摇头,视线投向黑黢黢的地洞:“待明日请陛下调派御林军,还要再剿一窝。” - 十月十二。 一个意料不到的人出现在王府。 门仆急匆匆地通报后,杭絮赶到王府门口,看见了沉默站着的刘喜。 对方躬起身:“陛下请王妃进宫一叙。” 她隐约猜到了皇帝让她进宫的目的,心中没有多少慌张,眉眼平静。 “劳烦公公了。” 入宫的马车慢腾腾启动,驶过街道、穿过朱雀门,再下车,步行到御书房。 看着紧闭的屋门,杭絮缓缓吐了一口气。 刘喜叹了一口气,低声道:“陛下就在里面,奴才在外面等着。” 她走近,手掌用力推开门。 伴随着“吱呀”一声,她看见了屋中人。 皇帝站在书桌后,背对着屋门,背影在逆光中有些模糊。 听见声音后,他转过身,对杭絮威严又温和地笑了笑。 “瑄王妃来了。” 她行了正式的礼节,“参见陛下。” “平身吧。” 皇帝指了指一旁的座位,显然是早已准备好的,“坐吧。” 杭絮刚坐下,对方的声音又响起:“许久不见,王妃看着有些清减。” “大约是最近饮食不佳,多谢陛下关心。” 她确实瘦了,云儿好几次疼惜地捏着她的脸,说“小姐怎么老是不好好吃饭。” “身体毕竟是最重要的,无论发生什么事,也不能亏待。” 皇帝说这话,显然意有所指。 “对了。”他又道,“十弟何时归来,王妃可有收到信件。” 杭絮握紧拳头,摇了摇头。 -- 第296页 距容琤离开已有二十五日,在此期间,她没有收到对方的一封信,也不可能收到信——一封信从北疆寄到京城,要将近一月。 话虽如此,她还是担心,怕对方遭遇了什么意外。 “当初十弟自请去北疆,又是何苦。” 他看向杭絮:“朕问了柳爱卿,杭文曜就在大理寺地牢,你从未去看过?” 皇帝叹了口气:“你今日离宫后,就去见他一眼吧。” “毕竟是最后一面了。” 第158章 听宋大夫说,皇后娘娘…… “毕竟是最后一面了。” “陛下还是不相信我的父亲。” “这难不成是朕想信就能信的?” 皇帝的声音带了些怒意。 他呼吸几下, 冷声道:“事实如此,教朕如何不信。” “朕知道你救父心切,但无论如何, 也不能为此漠视律法。” 杭絮沉默不语, 直到皇帝的怒气平息下来, 才慢慢道:“依陛下所言,若我拿出父亲清白的证据, 陛下便会将其释放?” 他看着杭絮平静的脸, 微微叹了一口气,事到如今, 她还抱着一丝可能垂死挣扎, 向自己要承诺。 “若是无罪,朕不会让杭文曜在地牢里多待片刻。” 他顿了顿,话语中带了怜悯:“但证据确凿,你要如何翻转?” “距梓童生产不过几日,难不成在这几日内,你能拿得出证据来?” “看在十弟的面子上,我不会对你如何,杭家的爵位封号不许留下, 宅子朕尽量保留, 给你做纪念。” 说罢, 他站起来,挥挥手道:“柳卿递了折子, 待会儿也要求见,我不多留王妃了。” 听见柳阳景的名字,杭絮的眼神闪了闪。 她起身,却并未离开, 而是追问道:“陛下所言,若有证据能证明我父亲的清白,便将其释放,不予追究,可是真?” “君无戏言,自然为真!” 皇帝不耐烦道:“走吧。” 她低下头,长舒了一口气,行礼拜别,走出书房。 刘喜还在门外等着,见人出来,连忙迎上去,神态带着担心,压低声音问道:“陛下可说了些什么?” 杭絮点点头,露出笑意,这笑让刘喜摸不着头脑。 “给了我……一个明确的承诺。” “陛下——陛下——!” 一道焦急的声音远远传来,穿过御花园,一路到了御书房,在刘喜面前停下。 小太监急道:“公公,陛下可在里面?” “瞧你这样,急什么!” 刘喜训斥道:“什么事不能好好说,这样沉不住气,哪里像天子的侍臣?” “公公教训的是。”小太监呼吸急促,连连点头。 “说说,到底什么事让你急成这样。” “是、是,”提到正事,小太监又急起来,“皇后娘娘,她羊水破了,已经腹痛了半个时辰,听宋大夫说,是要提前生了!” “什么!” 刘喜枣核一样的眼睛瞪圆了,“这么大的事,怎么过了半个时辰才说!” “娘娘叫我先别说的,她以为是普通的腹痛,羊水破了才知道要生产了。” “你在这等着,我立刻去禀报陛下!” 说罢,他急急推门进了书房。 - 坤宁宫。 内室,珠帘被“啪啦”挥开,皇帝走入室内。 “梓童,你怎么样了?” 当看见室内走动缓慢身影时,他的眼中涌起怒火。 “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不让皇后休息!” “陛下来了。” 皇后停下脚步,看向门口,她的脸色略有些苍白,额头沁出汗珠。 “梓童,你快坐下。” 皇帝快步上前,从宫女手中抢过皇后,将其扶到软榻上。 接着他怒目看向宫女:“你是怎么办事的,梓童快要生产了,还让她站着!” 小宫女被吓得发抖,瑟瑟道:“是、是宋大夫说的,多走动能缓解腹痛,让我扶着娘娘慢慢走动。” “陛下别生气了。” 皇后握住对方的手,“我走了一会儿,确实没那么痛。” 皇帝神色有些不太好,“既是这样,倒是我说错话了。” “我知道陛下是因为担心,有这份心,我就知足了。” 她抿着苍白的唇露出一个笑,明明自己才是孕妇,却要来安抚别人。 “药来了!” 声音从屋外传来,小宫女连忙走出内室,把大门打开,宋辛两手端着药,慢慢走进来。 小宫女跟在他的身边,帮着掀开珠帘。 宋辛把药放下,松了口气,站直身,这才看见皇帝,正想行礼,被对方挥挥手制止了。 “宋大夫,有什么药能让梓童不疼?” “有倒是有。”宋辛沉吟道:“用麻沸散,把娘娘麻晕了,自然就不疼。” “就是生产的时候,估计娘娘也没力气,生不出来。” 皇帝沉声问道:“这么说,梓童是必须疼一遭?” 他点点头:“必须疼。” “那要疼多久?” “得看娘娘自身,方才大半个时辰内,她疼了两次,约半个时辰一次。” “等到一炷香疼一次的时候,就能生产了。” “娘娘的身体调养得不错,应该用不了多久。” -- 第297页 皇帝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他转过头,握紧了皇后的手,“梓童,你且忍上一会儿,待孩子生出来,便能休息了。” 皇后点点头:“为了孩子,疼一会儿算不上什么。” 她脸色苍白,却露出期待的笑来,“怀了许多次,这还是第一次撑到生产,痛也是第一回 。” 皇帝的神情略有些愧疚。 “嘶” 她的眉头微蹙,抬头看向宋辛:“宋大夫,又疼起来了。” 宋辛隔着珠帘看了眼天色:“不错,这次不到半个时辰,快了。” 他视线扫过矮桌,拍了下脑袋,“差点把药给忘了。” 这药是补气的,皇后喝完,脸上多了些血色,可眉头还是紧紧蹙着,嘴唇被咬出一道血痕。 小宫女扶着她在室内慢慢转圈,每走一步,就要停上好一会儿。 轻轻的脚步声接近门口,一个声音恭敬道:“陛下,柳大人在御书房外等着。” 皇帝现在满心都是皇后,哪有时间见柳阳景,他立刻道:“不见,让他先回去。” 想了想,他又补充一句:“梓童生产前,任何人都不见。” 刘喜应声,却还没走,而是继续道:“瑄王妃……在坤宁宫外等了许久。” 皇帝顿了一会儿,道:“她既有这份心,就让她等着吧。” 一旁的宋辛听了这话,眼珠转转,拿起空碗,说道:“我去外面等着,陛下有事吩咐。”便麻溜地出了门。 他把碗扔到案板上,抓几把药,用水浸着,接着走出小厨房,悄悄往宫门外走去。 坤宁宫外,杭絮正在宫道上慢慢踱着步,不时侧耳听一听里面的动静。 “小将军!” 他声音放得很轻,知道对方不会漏听。 果不其然,杭絮回了头,看见来人,忙走近。 “皇后怎么样了?” “现在半个时辰疼一次,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生。” 他挠了挠头,“我也没做过几次接生,心里有点不踏实。” 现在的他一点也没有方才淡然笃定的气势,还带着点慌乱:“唉,皇后娘娘怎么这么相信我,连别的太医也不要,光要我。” 皇后毕竟中过毒,身体极弱,虽毒已排清,后患却还在,危险加大许多。 “你慌什么?” 杭絮拍了下对方的脑袋,“做了那么多次,不是都熟练了吗?” 其实宋辛做的实在不止“几次”,边疆没多少大夫,军营驻扎城外时,他帮着给流民、军属接生过许多次,催产、止血、排恶露、再拍拍孩子屁股让他哭出来,一套行云流水。 “皇后的身体调养的差不多,不会有危险的,按往常一样就好了。” “好像确实是这样。” 他点点头,圆脸露出一个笑,“还是小将军想得明白。” “你快进去吧,别让皇后等急了。” “对了,我药材还泡在水里呢!” “小将军再见。” 说罢,他一溜烟跑进去了。 - 杭絮等了三个时辰,这期间,宋辛每隔大半个时辰,就会出来跟她聊会天,再回去看皇后的症状。 天色黯淡,四处点上灯的时候,里面终于喧闹起来。 数个宫女端着铜盆和细布进出,几个年纪大的产婆也匆匆赶来,絮絮地向宋辛询问状况。 真正开始生产是在月上梢头时,产婆们一声又一声的嘱咐隔着两层宫墙传出来,夹杂着妇人痛苦的□□,以及皇帝的关切问话。 杭絮抽抽鼻子,闻到了汤药的苦涩气息,这个味道她熟悉,是宋辛独门的补血药。 □□一直持续到深夜,渐渐变得虚弱,只偶尔发出几声。 杭絮轻着脚步走进坤宁宫,院子、屋子灯火通明,来来往往全是宫女,端着一盆血水或带血的布,每个人的脸上都是焦急,没人注意到她。 她走近,上了台阶,隔着一层门板,那些声音更加清晰了。 “娘娘,再加把劲,已经能看到头了,不能睡啊!” “药呢,药熬好了没,赶紧给娘娘服下。” “娘娘,不能合眼睛,快睁开啊,再撑一撑……” 在这些焦急的喊声,杭絮不禁吐了一口气,心微微提起来。 屋门“吱呀”一声被打开,皇帝皱着眉走出来,一侧头便看见了杭絮。 他没说什么,往这边走来。 杭絮后退两步,垂首道:“臣未经允许进入坤宁宫,请陛下责罚。” 对面的人叹了一口气,“责罚什么,朕知道你也是担心梓童。” 她试探着问道:“不知皇后娘娘现在情况如何?” “产婆说孩子的头偏大,加之梓童的产道有些窄,因此生得艰难,还要一段时间。” “没出血就好。” “这孩子出生后,该喊你一声婶婶。” “婶婶……”她低低念道,勾起唇角。 “不、不应叫婶婶。” 皇帝也笑起来,神色有紧张也有期待,“朕的嫡子,该叫你一声救命恩人。” 他忽地转头,看向杭絮,眉眼骤然凝住,像是做了什么重大的决定。 “杭文曜的孩子,朕留他一命,但不许考功名,以后便做个富贵闲人吧。” 杭絮怔然,张了张嘴,正要说话,屋内传来惊喜的叫喊。 -- 第298页 “陛下,生了、生了、是个小皇子!” 第159章 “阿絮,我可有来迟?…… 皮肤通红的幼孩躺在襁褓中哭泣, 大张着嘴,声嘶力竭,像是要把在母亲腹中沉默十个月的声音一次性发出来。 他眉毛浅浅, 头发也浅浅, 紧紧闭着双眼, 眼皮下显出青色的脉络,眼珠不安地动着, 皮肤皱缩, 像个老人。 杭絮低头看了他许久,迟疑地伸出手, 却虚虚停在上方, 不敢触碰。 “哦哦哦,乖乖诶……” 产婆熟练地哄着孩子,一抬头,看见身前的人,笑道:“王妃要抱抱吗?” 她慢慢点头,臂弯便被放上一个极轻软的东西。 “王妃护着脖子,不要让头仰着。” 她按着对方的嘱咐摆出僵硬的姿态,把小东西谨慎地抱在怀中。 太轻了, 像一团棉花, 可又比棉花脆弱得多, 需要小心呵护再呵护,才能把这个多灾多难的生命好好养大。 脸还没自己的手掌大, 屋内的地龙很足,孩子挣开薄薄的襁褓,挥舞着两个紧握的拳头,哭得更大声了。 手也好小, 皮肤像透明一样。 “陛下,孩子……” 虚弱的声音响起,皇帝这才回神,他刚才忙着询问对方状况,竟把孩子忘了。 他回头,杭絮刚好将孩子小心翼翼地递过去,放在皇后的身边。 妇人疲惫地垂着眼,几缕湿发粘在额上,呼吸轻轻的。 她艰难地转头,目不转睛地望着这小小的东西。 他在自己身体里待了十个月,又挣扎半日,才真正降临于世。 “陛下……你看,他的嘴巴像不像你?” 皇帝低下头,仔细盯着孩子小小的嘴唇,然后摇摇头:“朕看不出来。” 妇人笑笑,抬起手,用汗湿的指尖轻触孩子的脸颊,“臣妾看出来了,真是像极了……” - 兵荒马乱的一日终于过去,翌日,新日初升的时候,一切都平静下来。 皇帝赶着去上朝,已经离开,杭絮在室内陪皇后说了会话,孩子在奶娘那吃饱,沉沉地睡在妇人怀中,嘴巴小小的张合。 皇后也有些困了,于是她拜别对方,出了门。 昨夜塞满人的坤宁宫此时有些寂静,大多数宫女都在里屋伺候,剩下的补觉去了,庭院里只剩一个洒扫的宫女,还有—— 宋辛坐在墙根,头仰着,动也不动,杭絮走到身边,才猛地顿了下脑袋,揉揉眼睛,看过来。 “小将军,”他的声音里带了点困意,“你出来了……” “这么困了,不去睡觉?” “不行,”他摇摇头,“还得守着皇后娘娘,要是出了什么情况就不好了。” 他又说:“那孩子太瘦了,看着就底子不好,以后肯定经常生病。” “能生出来就不错了,他是皇子,身体弱些也没关系。” 杭絮也坐下来,跟宋辛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她一夜未睡,此刻渐渐有了困意。 正当要完全闭上眼睛的时候,宫外忽地传来清脆而熟悉的脚步声。 她下意识睁开眼,困意全无,猛地站起来,看向大门。 刘喜出现在门口,看到杭絮时,眼光复杂:“陛下请王妃去御书房。” - 杭絮走进御书房,除了皇帝,还见到了一位不速之客。 温承平大马金刀坐着,那张窄窄的红木椅几乎容不下他的身体。 见到来人时,他咧嘴笑起来:“王妃终于来了,臣可等了好久。” 杭絮没理他,径直上前,向皇帝行了礼。 皇帝的眼神也有些复杂,挥挥手说:“王妃先坐吧。” 才刚坐下,温承平便迫不及待出了声:“陛下,王妃已来,您可以宣布了。” 对方似乎就是等着这句话,叹一口气道:“梓童已生产,王妃应该知道朕召你是为何事。” 杭絮颔首:“自然知晓。” “杭文曜一事,已不能再拖。” “的确不能再拖了!陛下,已经过了一月,再拖下去,真的不知会出现什么变数,依臣看,最好今天就做出决定。” 被温承平插话,皇帝的脸上没甚么怒意,反倒点点头:“温爱卿说得对,不能再拖。” “朕原是想让你这一月间跟杭文曜好好告个别,你既然不想见杭文曜,朕也无话可说。” 温承凭哼了一声,嘲讽道:“王妃靠着皇后拖了一个月,最后的结果还是不是一样。” “不过是在垂死挣扎罢了。” 杭絮抬起眼,“温指挥怎知我是垂死挣扎,而非真的找到了证据呢?” “切,证据确凿,王妃难道还想替那杭文曜狡辩?” “不错,杭文曜与杜羲纬一事已成定局,朕不愿再听人狡辩。” “刘喜,将朕的玉玺拿来。” 他将一卷明黄的卷轴缓缓展开, 上面密密地写满了小字。 圣旨都写好了,看来皇帝的心意已定,只待玉玺盖上印章,这一道赐死的圣旨就能生效。 刘喜端了盒子过来,碧透的玉玺沾上朱红的印泥,就要落在绢布上。 杭絮深吸一口气,推开椅子站起来。 她原本想等容琤回来再说,但事已至此,再隐瞒下去恐有变数,不得不说。 待她将证据和盘托出,等柳阳景入宫觐见,再将塔克族的消息上报,她不信皇帝这玉玺还能盖得下去。 -- 第299页 她用力太过,椅子哐当倒在地上,皇帝停了动作,皱着眉望过来。 原本死死盯着皇帝动作的温承平也看来,神色不满。 杭絮无视对方的视线,正要说话,可一个声音比她更快。 “陛下……陛下……” 刘喜皱着眉,迅速出了门,低声呵斥道:“何事在此喧哗?” “瑄王回来了!” 杭絮一怔,顾不得屋内的两人,匆匆跑到门外。 “他在哪儿?” “瑄王骑着马闯进了朱雀门,御林军都拦不住他,正望御书房赶来呢!” 话音刚落,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传来,声声如雷,仿佛踏在杭絮的心上。 她朝声源望去,一匹白马穿过拱门,抬蹄跳过一丛月季,沿着御花园的小道直直朝御书房大门驶来。 白马越来越近,马上的人也逐渐清晰。 他一身黑衣,乱发在风中飞舞,凤眼乌沉,眼角一道血痕,那是他身上唯一的色彩。 白马越来越靠近御书房,小太监和刘喜都退到一旁,冲容琤喊着话,唯有杭絮立在原地,定定看着马上之人。 在离她一丈远的地方,容琤猛然拉紧缰绳,白马扬起前蹄,恰恰刹住了冲势。 他翻身下马,和杭絮四目相对,倏地勾起唇角。 “阿絮,我可有来迟?” 她也笑起来,“刚刚好。” “十弟,你来了。” 皇帝不知何时也到了门口,沉声道:“此次北疆之行,可有何收获?” 容琤从马上的行囊中拿出一叠东西,单膝跪地,呈与对方。 “禀皇兄,臣弟此次北疆之行,收获颇丰,找到了杭将军被诬陷的证据。” 问言,皇帝的眉头皱了皱,但下一句话,他的眉头皱得更深。 “不仅如此,臣弟还发现,诬陷杭将军之人意不在小,妄图吞并中原。” - 谈话的地点转移到室内,容琤将一沓陈旧的册子放在皇帝面前。 “皇兄请看,此为朔旗军三年前的军籍册,上面确实有那人的姓名,但不到半年,他就已离开军队。” “至于原因,是因向卖外族出卖行军信息,导致军队被劫掠。” “按军法,此人应被处死,但行刑前一夜被他逃脱,自此以后,便没了音信。” “但据臣调查,此人改名换姓后藏匿于靖川城,还娶了一位北疆的妻子。” “半年前,此人家中有北疆人数次出入,而后忽然暴富,在城中购置宅院,四月前,他在城中消失,不知所踪。” “两月前,他来到京城,晕倒在皇兄銮驾前,自称被杭将军手下迫害至此。” 说及此,皇帝的脸色已沉得骇人。 “难不成瑄王说什么就是什么?” 温承平大咧咧地开了口,挑衅道:“说得这么严重,除了一本军籍册,王爷可有什么证据,难不成全凭你一张嘴?” “反正我可不信。” 容琤拿出几封信:“这些事的调查有靖川城与延风城的县令参与,这是两人的保证词,皆盖了县令之印。” “这是朔旗军对那人的处罚记录。” “还有几位证人,他们正在赶来的路上,大约五日后便可入京。” 容琤淡淡瞥了温承平一眼:“这样的证据,温大人可信了?” 不等回答,他看向皇帝,又说道: “不止如此,臣弟还发现一些小城的城主已被北疆人买通,仓库中的兵器全被卖给了他们,城中驻军防守懈怠,不堪一击。” “哐当” 沉重的砚台被狠狠挥到地上,墨汁流出,将地毯染成黑色。 “竟有此事!” “那些北疆人,是哪个部落的?” “不论是出入那人家中的、还是购买兵器的,皆是塔克族人。” “塔克族?” 此话一出,皇帝脸上的愤怒变为惊异,“竟是他们……” 他还想再问容琤什么,刘喜进来禀报道:“陛下,柳大人求见。” “不见。”皇帝疲惫地挥挥手,“让他明日再来。” 刘喜应了,脚步声远去,但不多时,又一道匆匆的脚步声传来,后面跟着刘喜焦急的喊声。 “柳大人、柳大人,陛下说了不见,你这是在干什么!” 柳阳景没说话,直到推开御书房的门,才躬身道:“参见陛下。” 皇帝本就怒意攻心,见柳阳景擅闯更是不喜,“朕不是说了不见吗,柳大人的胆子越发大了。” 柳阳景不急不缓道:“陛下息怒,臣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听闻瑄王入宫,臣便猜到了他要禀报的是什么。” “正好,臣也有一些与塔克族有关的消息,趁此机会禀报。” 第160章 这孩子由阿絮救下,他…… “柳爱卿所言究竟是何事?” 柳阳景坐了下来, 温和的眉眼低敛着,闻言了站起来。 “陛下是否记得,王妃在扬州带来了两个私锻兵器案的有关人员?” 皇帝一怔, “跟他们有何关系?” “那两人的其中一个, 是塔克族人。” 皇帝眼神一凝。 “近日, 臣在那塔克人口中撬出了不少消息。” “其中一个,便是他们有许多成员隐蔽在东市的一处马坊中, 臣带人围剿, 果然找到了不少东西。” -- 第300页 “里面有许多塔克族人,还藏着数柄兵器, 数套夜行衣。” “臣猜测, 今年发生的数起刺杀案都是他们所为。” “刺杀梓童的那次,也是他们所为?” “根据纹身的对比,臣认为大致无疑。” 皇帝的脸色阴沉,刺杀怀孕中的皇后,目的一目了然。 “除此之外,臣还发现了户部侍郎府中的令牌。” “臣曾派人上门询问。但萧侍郎只说是买草料,不肯让臣入府搜查。” “因此,臣想请陛下调派御林军, 让臣如侍郎府调查。” “这样一来, 或许就能找到些新的线索。” “不必调令, 朕同你一起去,看他萧耘还敢不敢阻拦!” 皇帝脸上怒容更甚, 大手一挥便做了决定。 - 前往萧府的马车里,两人的的唇舌纠缠许久才分离,杭絮低头抵着容琤的胸膛,喘了一会儿气, 这才有时间跟容琤好好说话。 她抬手碰了碰对方眼角的那点血色,沾到了一点湿迹。 “这是怎么伤的?” “不是什么大伤。” 容琤握住了杭絮的手,“入宫的时候被御林军的刀划到了。” “你让我别受伤,结果你倒是受了不少。” 他勾起唇角:“是我的不对,让阿絮担心了。” “你来得太巧了,再晚一刻,效果可没这么好。” “我本想现去杭府,一听到皇后生产的消息,来不及休息便去了皇宫,没想到正好赶上了。” “皇后生了个小皇子。”她偏了话题,“你还没见过,原来刚出生的孩子那么小。” 她比划一下,“脑袋还没我的手大,软软的。” “是啊,”容琤的声音变得低柔,“阿絮当了婶婶。” 她当然不是这回才当上长辈,皇帝的孩子有那么多,每一个都该喊她婶婶,但唯有这个,是她救下、看着出生、还在怀里抱过的。 “你也当了叔叔。” “对。” 他慢慢道,“这孩子由阿絮救下,他大难不死,日后会顺遂一生的。” “当然。”容琤低头望着杭絮,凤眼垂下来。 “阿絮也是一样的。” - 一刻钟后,萧府到了。 皇帝的马车虽不显眼,但显然没人会忽略,得到消息的萧侍郎早早站在大门处迎接。 虽不知皇帝为何来访,但他还是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参见陛下。” 他脸上挂着热切的笑容,“不知陛下亲自前来臣府,是为何事?” 皇帝冷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而萧侍郎看见另一辆马车下来的柳阳景后,也笑不出来了。 御林军和大理寺官员包围了萧府,柳阳景带着一队人走进府中。 寺丞分散,在各处搜索,柳阳景跟着皇帝,到了花园。 看着满园的芳菲,他意味不明地说了一句,“萧爱卿的兴致倒真不错。” 萧耘笑呵呵道:“臣的一点爱好罢了。” “对了,陛下。” 柳阳景像忽地想起什么:“听闻萧侍郎在府中培育了牡丹,纵使在寒冬也能盛放。” 他看向萧耘:“敢问萧侍郎,这传言可属实?” “此话……的确属实。” “柳某十分感兴趣,今日想见识一下,不知萧侍郎可否带柳某去看看?” “这培育之地满是泥泞,怕会污了柳大人的脚。” “无妨,柳某不在意。” “既然柳大人不在意,那自然是可以的。” 皇帝面前,萧耘不敢再三拒绝。 “等等。”皇帝忽然出声。 “带朕一并去看看。” 萧耘回身,扯出一个笑:“陛下愿意赏脸,臣惊喜万分。” - 来到假山林,柳阳景似是赞叹道:“萧大人的此种景观,实属独特。” 萧耘笑笑道:“一点构思,不值一提。” 沿着窄窄的小道一路向前,来到目的地,泥坛里几株牡丹已经半开,鲜妍的花色在寒冬中属实让人惊叹。 柳阳景真心实意地夸赞一番,连皇帝也面露惊叹,萧耘放下紧张,神色带上了自傲。 “柳大人谬赞,臣在育花一道,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萧大人才是自谦,依柳某看,萧大人不仅在育花上多有建树,挑选假山的验光也非同一般。” 他绕过花坛,走进假山中,萧耘的心又提起来。 最近连着晴了几日,地上的烂泥干燥许多,不会沾在鞋上。 柳阳景指着一座假山道:“此山形状奇诡,曲折窟漏,颇具妙趣。” “谬赞、柳大人谬赞……” “地上烂泥多,柳大人还是先出来吧。” “柳某说了不在意,萧大人怎么忘了?” 柳阳景温和地笑笑,继续往里面走去。 每路过一座假山,他都要细细点评两句,还问上一句:“萧大人以为柳某说得如何?” 萧侍郎脸上仍挂着笑意,但似乎有些僵硬,在对方恰好绕过一座矮小的太湖石时,他暗暗松了口气。 “柳大人,快出来吧,陛下估计赏花也有些无聊了,咱们去茶室喝喝茶可好?” “确实,是柳某一时忘神,忽待了陛下,还请恕罪。” “恕什么罪,朕听你讲得也颇有趣味。” -- 第301页 说罢,他又看一眼萧耘:“既然萧爱卿这么想回去,那正好,让朕听听大理寺搜到了什么东西。” 萧耘一梗,连忙表达忠心,“陛下,臣之心意天地可鉴,一心为君为国,那玉佩当真只是为送草料,臣哪里知道那马坊竟窝藏了外族人。” “臣为陛下分忧近二十年,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难道陛下还不清楚吗?” “正是因为臣问心无愧,才不惧御林军搜查。” “你的品行,朕当然知晓。” 皇帝的脸色松快一些,他之所以跟柳阳景一起来到萧府,也是因为之前听到的震撼消息太多,一时怒极攻心。 现在渐渐平静下来,有了余裕思考,才觉出刚才想法的荒谬。 马坊的客户那么多,不乏许多高官,难不成各个都与塔克族有联络? 更何况萧耘是他一手提拔的人,在位二十年,言行举止毫无出格之处,这样的人,怎么可能通敌卖国。 正当他思索之际,不远处传来脚步声,那声音渐渐接近,一个身着铠甲的人来到皇帝面前。 “属下参见陛下。” “程统领前来所为何事?” 这人正是与大理寺一同搜查的御林军统领。 “回禀陛下,臣与大理寺官员将萧府里外搜了个遍,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萧耘见状,不顾地上污泥,连忙跪下,额头磕在地上,“陛下,现在您总算相信臣的忠心了吧。” 皇帝的神色温和起来:“萧爱卿这是在干什么,快起来吧,朕何时不相信你。” 他转头对不远处的柳阳景挥挥手,“柳卿,回来吧。” 他笑叹道:“此事或许是意外,柳卿也太过警惕了。” 柳阳景也点点头,语气有些愧疚:“是臣太过敏感,让萧大人担惊受怕了一回。” 萧耘站起来,垂着两只沾满泥水的手,笑得十分宽容:“有柳大人这样的人才是陛下之幸,萧某怎么会怪罪呢?” 柳阳景慢慢朝这边走来,经过一处时,忽地打滑,身体前倾,扶上一块太湖石才堪堪稳住身子。 或许是他用的力气太大,那一人高的太湖石横移数尺。 柳阳景不好意思地笑笑:“让陛下见笑了。” 皇帝也笑道:“烂泥湿滑,柳卿注意些。” 柳阳景把太湖石往原位推去,“柳某一不注意,竟坏了萧大人的景致。” 原本气定神闲的萧耘此刻却慌张起来,连忙向对方奔去。 “柳大人先回来吧,别又摔到了,那东西我来就好,你不必动手——” 话音未落,柳阳景忽地顿住动作,朝他看来,温和的神情便为讶异,还有一丝微不可察的笑。 “萧大人,此处为何有一处地门呢?” “地门,什么地门?” 萧侍郎的神请是恰到好处的惊讶。 柳阳景蹲下来,手指敲了敲那块被污泥覆盖的地面,发出木头的闷响声。 “确实是个地门,在萧大人府中,萧大人怎会不知?” “或许是上位侍郎留下来的?” 萧耘看向皇帝,神色诚恳:“臣当真不知,那太湖石是臣上任之时就有的,臣见其别有趣味,便没有移除,没想到下面还有此等机关。” 皇帝脸色微沉,瞥了对方一眼,径直向柳洋景走去。 “程统领,给朕叫几个御林军过来!” 御林军很快过来,连带着还有几个大理寺的官员。 柳阳景已经把地门上烂泥清理干净,显露出清晰的木制纹路。 他摸索一番,站起来,摇摇头道:“陛下,此门打不开。” 皇帝目无表情,指指地门,“把此物劈开。” 御林军听令,抽出长刀,猛然向木门挥去,霎时间木屑纷飞,可刀刃却没有往下再进一步,而是发出了铮然的金铁交击声。 透过被劈开的一道缝,可以看见里面是黑色的铁质物品。 御林军停了刀,迟疑地望向皇帝:“陛下,里面似乎还有一道铁门。” “继续,把上面那层劈开。” 于是他又挥起刀,把上面那层门劈成了木屑,下层乌黑沉重的铁门也露了出来。 “陛下,此门乃精铁制成,极难破损,就算用斧子也不一定能劈开。” “若是用火药,破坏又太大了……” “火药能不能把它弄开?” “应当是可以的。” “那就用火药。” “可……”程统领有些犹豫。 “怎么,朕的话不管用了?”皇帝的声音骤然沉下。 “遵命。臣现在就命人去取。” “等等。” 柳阳景忽然叫住程统领。 他拍拍手上的泥,慢慢上前。 “陛下,臣有一计,不必动用火.药,也能进入地道。” 第161章 杀不死狗皇帝,却也杀…… 数位寺丞来到了假山林内, 将不大的空间塞得满满当当。 他们每人手中都拿着铁锹或锄头,正弯腰围着那扇铁门挖掘。 “此门厚重坚韧,极难劈开, 但周围的泥土相较之下却容易许多, 因此臣想可以绕着铁门, 将其整个挖出来。” “不愧是柳卿,思绪敏捷, 短短时间就能想出如此妙法。” “陛下谬赞。” 由于人数够多, 挖掘进行得很快,不一会儿铁门周围就出现了一圈深沟。 -- 第302页 再过不久, 铁门开始松动, 几个寺丞齐齐用力,将那沉重的铁门一口气抬起来。 柳阳景走近,低头看着下面漆黑的深洞,扬声道:“陛下,此处竟是一条地道。” - 这地道略深,很快有人搬来了一架梯子,柳阳景一马当先,提着灯笼下去了。 他的身形在暗处有些隐约, 声音倒十分清楚, “陛下, 此处地道颇为曲折,像是通往府外。” 皇帝斜斜睨了一眼萧耘, 对方的脸色如常,只是没了笑意,头微低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柳卿, 你叫几人,沿着地道往前走,查查它通往何处。” “不必查了。” 柳阳景的声音带上点笑意,他直起腰,向上方众人展示自己刚刚捡到的东西。 那是一块令牌,上面“大理寺印”四字原本应闪闪发亮,只是在地下待了几日,被污水浸泡,沾了烂泥,显得暗淡许多。 “陛下,此物是我前日搜查马坊地道时所遗漏的令牌。” 柳阳景没有明说,但他的未尽之意谁都明白——侍郎府与马坊,有一条地道相连。 皇帝的脸色彻底阴沉下来。 他转身面向萧耘,对方已“扑通”一声跪下,正要说话,却被打断。 皇帝冷笑道:“萧爱卿莫不是想说,这地道也是为了方便马坊送草料?” 萧耘脸色煞白:“陛下,此地道臣是当真不知,定是有人诬陷啊!” 皇帝却不听他的话,挥挥手:“程统领,把人带回去。” 喧闹的假山林重新恢复平静,皇帝和柳阳景一同走出来时,这人微微叹了一口气。 “臣虽有些猜测,但当真没有想到,萧侍郎竟与北疆塔克族有染。” “柳卿心思谨慎,明断是非,朕还要多谢你为朕找出了隐患。” 皇帝的神色冷沉,语气还算平静。 “朕已命人再把萧府翻上一遍,不信找不出什么东西。” 柳阳景忽然顿步,迟疑一会儿道:“还有一事,臣不知应不应当禀报陛下。” 皇帝脸色更沉,“但说无妨。” “杜侍郎被关入天牢,是因为一铁匠被二皇子发现夹带图纸。” “臣不久前查出,那铁匠对杜侍郎怀恨在心,且半年前忽然获得巨款,还清了外债。” “臣找到了赌坊的放债之人,据那人所言,帮铁匠还债之人,似乎与萧府的管家有些相似……” - 萧府的客堂中,皇帝坐在首位,右下则是强自镇定的萧耘,在他身后,一左一右站着两位御林军。 萧沐清坐在萧耘的身边,神色慌乱,双手紧绞着。 柳阳景坐在左下,神情含笑,慢悠悠地喝着茶。 杭絮与容琤坐在离门稍近的地方,头靠得很近,在低声交谈着。 一个佝偻的身影出现在门外,他跨进门槛,跪下行了礼。 站起时,眼神扫过一旁的萧耘。 “不知陛下叫老奴来有何事?” 皇帝看向柳阳景:“柳卿,你来说。” 柳阳景站起来:“陛下,臣方才命人将那放债之人带了过来。” “不如让那人指认,更不容易认错。” 皇帝颔首道:“让那人上来。” 柳阳景召过一寺丞,低声说几句。 不多时,一个瘦削的中年人一瘸一拐地进了门,他见到皇帝,颤巍巍地行了礼,站起来时,腿一软又要跪下去。 还是柳阳景提点了几句,他才磕磕绊绊地说起话来。 “陛下,草、草民叫曹林,在西市博乐坊做事,是管放债的。” “那个叫仲武的铁匠,前几年经常在我们这里赌钱,据说连别人借给他给婆娘治病的钱也拿来赌了,还欠了一屁股债。” “后来他婆娘死了,好一阵子没来,不过之后又来了,赌一点借一点,欠了上百两银子,我差点忍不住让人打断他的腿。” “不过半年前,他突然带着一个人,把所有的债都还清了。” “中秋回家探亲的时候,我差点被人绑了撕票,要不是被救下,指定没命了。” “柳大人说,可能是那铁匠要杀人灭口呢!” “曹林。” 柳阳景温和道:“你看看,那个陪仲武还钱的人,是不是他?” 曹林抬起头,朝管家的方向看了一眼,接着张大嘴,“对、对,就是他!” “王管家。”柳阳景看向老人,“你有什么话想说的?” 老人嘶哑的声音响起,“世间相似者无数,老头子一副普通人的模样,被错人也不稀奇。” “我决不可能认错!”曹林喊道,“你这个模样,怎么可能认错?” “绝对就是你。” 老人深深忘了柳阳景一眼,“既然柳大人不信老奴,老奴也无话可说。” 他朝柳阳景行了一礼,双膝挪了几下,面向皇帝,又行了个礼。 把头抬起来时,袖中多了一道寒光。 老人站起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向皇帝,寒芒显露,原是刀尖。 无人能够反应过来,杭絮离得太远,两个御林军又被来不及抽刀。 刀尖越来越近,几乎要逼近皇帝的胸膛,主位上的人身体向后仰倒,大惊失色,几乎没了天子的威仪。 电光石火之间,一人拦在皇帝身前,用胸膛挡住了那闪着寒光的锋刃。 -- 第303页 柳阳景平静地望着那直入自己身体的短刀,微微笑起来:“王管家以为我没有防备吗?” “哈哈哈哈哈……” 老人狂笑起来,“杀不死狗皇帝,却也杀了你,我死而无憾了!” 说罢,他将一粒药丸扔进口中,不一会儿,嘴角溢出乌血。 皇帝从首位下来,“柳卿,你怎么样了?” 他转头看着那两个御林军,喝道:“还不快去叫太医!” “阿絮不担心吗?” 容琤低声道:“听说我走的这段时间,你们的关系还不错。” 杭絮从对方的话中听出了一点酸溜溜的劲,连忙安慰道:“他受伤我担心做什么,要是珟尘受了伤,我肯定心疼死了。” “对了,你这次去北疆有没有受伤?” “受过一点小伤,不过已经好了……” 成功转移话题,她松了一口气,分了点余光给前面的柳阳景。 她在心里默默补上一句话:再说了,柳阳景这人,怎么可能把自己置于险境。 “陛下不必慌张。” 柳阳景淡淡开口,他的脸色一点也没变,淡然自若地从胸口抽出短刀。 “臣外出时,一向在衣服里穿着锁子甲。” 他将短刀呈与皇帝,刀刃雪亮如新,没有一丝血迹。 “嗬……嗬……” 地上的老人口中又涌出几股鲜血,眼神不甘地望着柳阳景,接着头一歪,彻底没了气息。 或许他最后悔的,是自己没有早些身亡,目睹这一幕,明白自己的赴死不过是无用功。 惊险的一幕过去,老人被拖了出去,地上的血迹也被擦洗干净,客堂重新恢复平静,只不过萧耘的身边又多了几个御林军,防着他与那人一样,鱼死网破。 萧侍郎的脸色已转为煞白,他还在咬牙辩解着。 “陛下,那管家三年前来到我府中,臣识人不清,没有看出他的险恶用心,或许那地道就是他的手笔,臣是当真不知啊!” 皇帝冷笑一声:“萧耘,人证物证俱在,你以为朕会听信你的辩解吗?” 萧耘张张嘴,还想说什么,一声“扑通”打断了他的话。 众人朝声源看去,萧沐清跪在了地上,脸色苍白,神色惶恐。 她面向皇帝,忽地磕下头,再抬起来时,声音坚定,一字一句道:“陛下,臣女要揭发自己的父亲。” “早在一月前,臣女就在府中发现了父亲与外族交流的蛛丝马迹,臣女那时太过天真,被家父搪塞几句,就不再怀疑。” “清儿,你在说什么,快住嘴!” 萧耘猛地站起来,温善的脸变得狰狞,欲向萧沐清扑去,却被身后的御林军制住。 皇帝冷冷瞥了他一眼,看向萧沐清:“你继续。” “可后来在臣女的有心寻找下,线索越来越多,臣女不得不信。在仓库中有数件兵器,书房中有新式兵器的图纸,还有与塔克族交流的信件。” “臣女惊骇不已,可父亲却威胁臣女不许说出去。父亲说,一旦揭发,不止他,连臣女也要一同斩首。” “臣女一时惶恐,选择了隐瞒。” “但这段时间,臣女辗转反侧,夜不能寐,愧疚无比,深觉自己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今日之事,更让臣女发觉,父亲所作所为已是天理不容,如何能再隐瞒下去。” “揭发此事,虽我与父亲赴死无疑,但保全的却是陛下与宁国。” “不孝女,你、你怎么这样说你爹!” “爹,孝道虽大,但国重于家,您让女儿隐瞒,可女儿实在问心有愧。” 萧沐清转向萧耘,咚咚磕了几个头,抬起来时,额上已有了血迹。 “爹……”她哽咽道,“女儿揭发您,虽尽了忠,却为不孝。” 她看向皇帝,那双悲切的眼睛眨一眨,便滚落数滴眼泪。 “陛下,请将臣女与父亲一同打入天牢,父亲的罪责,就让我来承担一部分吧。” 第162章 温承平拿不到房梁上的…… 萧家的闹剧落幕, 最后的结果在杭絮的预料之内——萧家所有人被关入天牢,萧府被封禁彻查。 然而出乎杭絮意料的,是萧沐清。 皇帝吩咐完一切后, 特意叮嘱了刘喜, 让其把萧沐清安排得好点, 不必用刑。 她不得不感叹对方的好算盘,为了明哲保身, 竟然可以毫不犹豫地把父亲拖下水, 而且看皇帝的模样,她显然成功了。 杭絮当然也不会浪费这个时机, 趁着皇帝没走, 赶紧把自己查到的东西一五一十禀报。 和柳阳景一唱一和,不仅把杭文曜和杜曦纬的罪责洗得干干净净,顺便让皇帝对塔克族的怒气更深了些。 回程的马车上,杭絮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疲惫地闭上眼。 “终于……结束了。” 在怒斥塔克族一通后,皇帝当即表示了自己冤枉杭文曜的愧疚,大手一挥派人将杭府解封,明日杭文曜便可归家。 “阿絮这一月, 做了许多事。” 容琤低低的声音响起。 刚才杭絮陈述的时候, 他也在一旁, 自然听得清清楚楚。 桩桩件件的证据,都被杭絮和柳阳景一一反驳回去, 短短一个月,她就能做到这种程度,足见用心之深。 “不、还不够。” -- 第304页 她身子一歪,就倒在容琤肩上, 手臂绕过去,握住对方的。 “马坊不到一百个北疆人,我才不信容敛在京中只有这一个地方,经过这一次,他肯定会更加隐蔽。” “还有萧耘,他能被我们发现,何尝不是因为被推到前面,作了挡箭牌。” “不知在背地里,还有多少人跟他同流合污。” 说到此处,容琤忽然侧头看向杭絮,“阿絮,回京途中,我发现了一件怪事。” 听见对方严肃的声音,杭絮坐直了,也郑重问道:“何事?” “在途经蓟州时,我在一处驿站落脚,那驿站正是温承平前去的、藏匿着书信的地方。” “可我问了当地人才知晓,温承平到达驿站的前几日,此地突逢大雨,驿站进水,房梁腐蚀,更换过一次。” “既然房梁更换,那温承平是如何拿到藏在房梁上的书信的?” “你是说……” 杭絮的神情也变得严肃,“温承平跟容敛有关系?” 温承平拿不到房梁上的书信,但可以从容敛手中拿到伪造好的书信。 她不由得想起来温承平这段时间来的奇怪举动。 动不动入宫觐见,对皇帝极力撺掇处死杭文曜,可这事归根到底,跟他一个登州指挥使有何关系? 除非有人故意让他充当怂恿皇帝的这一角色。 “他又是为了什么?” 登州指挥使和镇国大将军,一个居北、一个居东,八竿子都打不着的地方,难不成这人真的为了那次调兵,记恨至此? “归根到底,还是为了权力。” 容琤淡淡地声音响起,“有些人为了权势,什么都做得出来,纵使那些东西不能给他除了虚荣外的半分好处。” “我已让人看着温承平和温瀚波,防着他们又起心思。” “记得也让人找找京城里的北疆人。” 虽然经过这次,他们的隐蔽性肯定会加强,但也因此,更要认真搜寻。 “我今夜就派人。” 寒风透过帷幔钻进一小缕,杭絮掀开一道缝,向外看去,见到了飘扬的雪花。 她将帷幔放下,车厢重归温暖,“今夜要下大雪。” “对了,北疆的雪是不是很大?” “比我记忆中的,还要大一些。” 他捏起杭絮的脸,揩去对方脸上融化的雪珠,双手把冰凉的脸颊捂得温热。 “雪在门外积得极深,有半人高,每日清晨都要扫雪,不然便走不得路。” “这还不是最冷的时候,再过一个月,雪能把房子淹了,大家都在屋里烤火,等到开春才出去,靠地窖的食物过活。” 杭絮眯起眼睛:“军营要好些,那么多人挤在一起,总会暖和点,还有拨派的粮草,也不愁吃的。” “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先把营地的雪扫干净,方便晨练——无论什么时候,都是要晨练的。” “你要是去了,不知能不能适应那边的生活。” “不对,你去过了。” 杭絮叹了一口气,“我什么时候能记起来呀……” - 翌日,杭絮一听到杭文曜回到杭府的消息,便坐上马车,和容琤一起去到杭家。 府门外依旧站着大批御林军,只不过这回不是看押,而是护送。 杭絮和容琤下马车时,御林军齐齐下跪行礼,把她吓了一跳。 不知是见到了容琤,还是因为皇帝的吩咐。 进了府,不用下人的带领,她熟练地领着容琤穿过廊檐,绕过花园,来到主厅堂。 屋内,一个削瘦而挺拔的人影侧对两人,他穿着一身玄衣,头发松松的束着,深而沉的桃花眼低垂着,手中提着茶壶。 “我就猜到絮儿会来。” 他放下茶壶,径直坐下,将一盏茶推出来。 “你最爱的碧螺春。” 杭絮笑起来,问道:“我什么时候最爱碧螺春了?” 杭文曜也笑起来:“好了,爹知道你什么茶都爱。” “我最爱的碧螺春,总行了吧?” 他最爱的茶是碧螺春,以扬州产的最正,入水茶叶舒展,香气扑鼻,在行军途中也不忘泡上一壶,倒在水囊里,休息时小小抿上一口。 杭文曜在狱中待了一个月,出狱换上新衣后,第一件事仍是泡上一壶碧螺春,等着女儿的前来。 杭絮端起茶抿了一口,苦涩中是熟悉的浓郁香气。 很多年前,也有人这样,泡着一壶碧螺春等她归家,对她说,“喝茶要慢些,细细地品,不然尝不出味道。” 容琤没有喝茶,他望着杭絮,对方低敛的眉眼下是淡而绵长的悲伤。 他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 - 一壶茶喝完,杭絮也大致向杭文曜讲完了事情的经过。 对方眉眼沉肃,似在思索,“此事,你向陛下上报了多少?” “刚好瞒下跟容敛有关的事。” 杭文曜摩挲着杯壁,忽地抬起头看向容琤:“陛下是瑄王的皇兄,瑄王不介意絮儿的隐瞒?” 容琤道:“皇兄的性子,我比岳父了解。” “他偏疼三皇子,此事又没有足够的证据,贸然说出,只会让皇兄对我们生疑。” “还不如隐瞒下去,等证据确凿再和盘托出。” -- 第305页 杭文曜点点头:“不愧是絮儿的夫君。” 握着杭絮的手更紧了些。 “不过此事向陛下隐瞒,毕竟不妥。” “我近日会向陛下旁敲侧击,看看他的反应再做打算。” “对了,听暗卫说,在这一月里,阿景一直没闹着要出去,对他来说,还真稀奇。” 杭景是个不甘寂寞的人,就算练武,也喜欢混在军队的方阵里一起练,最喜欢跟别人说话,天南海北地聊上一通,最后偏离主题不知多远。 让这样的人独处一月,不亚于酷刑。 杭絮笑笑:“你总是把他看成一个孩子。” “你在地牢里的一个月,他也成长了许多,不像以往那么任性了。” “不但不出去,连书也读得进去,连,《孙子兵法》也背完了。” 杭文曜叹了一口气:“也对,他已经十三岁,是个大人了。” 杭絮小时候也是个顽劣的性子,但有杭母压着读书写字,好歹还有几分乖巧的模样。 可杭母去世时杭景还小,他只好担起父母的两副担子,操心了许多年,一转眼,女儿已成亲,儿子也长大,心中便多了空落落的感觉。 杭絮张张嘴,刚想说话,忽地一顿,侧耳听着门外的动静。 杭文曜也无奈地摇摇头。 门外传来奔跑声,那声音越来越近,停在门口。 接着“砰砰砰”的敲门声响起。 “爹!半个时辰到了,好了没,阿姐到了吗,让我进去啊!” “进来!” “砰”的一声,杭景推门进来。 他第一眼没看见坐在主位的杭文曜,倒看见了杭絮,咧起嘴角,桃花眼笑成一弯月,“我就知道阿姐来了。” “咚” 杭文曜不轻不重地把茶盏放下。 杭景立刻转头看向对方,举着三个指头道:“爹,你放心,让我背的全都背了。” “没让你说这个!” “爹你那么严肃,我还以为生气了呢。” “坐下吧。” “哦。” 杭景立刻贴着杭絮坐下。 杭文曜没好气地瞪他一眼,“你这段时间,抓紧给我把那几本书给背熟了。” “那么多,怎么也要几个月吧,你这不是强人所难?” 杭文曜提起茶壶,想给自己倒一碗茶,倾了许久才想起来茶已喝完,又把茶壶放下。 “不背完,你就别想去北疆了。” “北疆,我能去北疆了!你去不去,阿姐去不去,是去打仗的吗?” 一听见北疆两词,杭景的眼睛立刻亮起来,连着问了好几个问题。 “现在还不确定,不过你要是背不完,那就一定去不了。” “爹,你放心,就算是熬夜,我也要把它们背完!” 杭景拍拍胸脯,许下誓言。 门外又响起脚步声,门仆叩了叩门,走进来。 “老爷,杜侍郎与杜公子来访。” 杭文曜站起来,“请他们进来。” 声音带着几分激动。 不多时,杜羲纬与杜津远出现在门外。 杭文曜与杜羲纬是老朋友,一见面,神色具浮现出感慨。 杜羲纬黑瘦的脸浮现几分愧疚,“是杜某识人不清,这才连累了杭兄,杜某实在惭愧。” 他又看向杭絮,“杭兄生了个好女儿。” 下一刻,他毫无预兆地跪下,如一条黑铁被弯折,而杜津远也跟着跪下。 “多谢瑄王妃救我杜家。” 第163章 你不仅不是废物,日后…… “多谢瑄王妃救我杜家。” “杜侍郎这是在做什么, 快起来!” “你怎么也跪下了?” 杭絮劝了好几句,两人恍若未闻,头深深低着, 许久才起。 她望着两人脸上固执的神色, 叹了一口气:“杜侍郎何必如此, 救你的并非我,而是令郎, 如何值得你行此大礼。” 杜侍郎摇摇头, 脸上浮现比杜津远更深的固执。 “王妃不必自谦。” “津儿的性子,我清楚, 如果不是王妃的帮助和点醒, 定然会一蹶不振。” “更何况没有王妃,光凭津儿一人,也不能洗清杜某的罪责。” 杜津远叹道:“要不是王妃,可能我现在还在院子里画画,眼睁睁看着父亲去死。” “我只不过给了你一叠借据,剩下的事都是你自己干的,跟我有什么关系。” 杭絮极力撇清自己的参与。 杜津远摇摇头;“不、并不是那次,而是在杭将军被押入地牢的那天。” “杭将军的罪责比我父亲更重, 更难以接受。” “连我在大理寺外听到消息后, 都感觉前路灰暗, 毫无希望。” “我想,王妃一定已经绝望至极, 怎么有心思见我,我还是不要再等了。” “可你的神色一如既往,没有半点颓丧,还记着我的事。” “那时我就觉得, 你经受了这么多事,依旧能够这么冷静,我又有什么脸面醉生梦死呢?” “那些不过是我的自我麻痹,躲在院子里不能解决任何事,只有像你一样,才可能找到一丝希望。” 说罢,他深深望了杭絮一眼,又弯下了腰。 “是你点醒了我。” 杭絮轻轻叹了口气,喃道:“是那天吗?” -- 第306页 那一天的她并不像外表上那么冷静,心中涌动着惊惶与冲动,害怕上一世的那幕重演,又恨不得冲进地牢把杭文曜劫出来。 只是她清晰地知道,这些情绪对她没有任何用处,她只能冷静,只有冷静。 可杭絮没想到,正是这种冷静,惊醒了杜津远。 - 几人坐定,话题又绕到这桩案子上。 杜羲纬抿了口茶:“依杜某看,不出三年,宁国与北疆定有一战。” “我与杜兄所见略同,不过开战的时间还要再缩短些。” 杭景端着茶杯,茫然地盯着两人对话,最终把求助的目光投向杭絮。 杭絮把他的脑袋转过去,“你问爹去。” 杭文曜瞥了眼两人的动作,“罢了,这些事你也该知晓。” 其实他不避着杭景,跟杜羲纬交流这些,本就存着让对方了解的心思。 “陛下登基不过十年,我便打了十年的仗,粮草士兵无一不应,纵使加重赋税,也要保证边疆数城不落入外族之手,这足以说明陛下容不得半寸国土被侵犯。” “如今塔克族来袭,不仅在京城投入刺客,还收买官员,陛下怎能不怒。” “北疆近年干旱,草线南退,光靠畜牧已经养不活那么多人,除了和谈的科尔沁,还有许多部族虎视眈眈盯着宁国。” “塔克族极有可能联合其他部落,南下进攻宁国。” “杜兄之所以定期三年,一是因为宁国连年征战,男丁粮草均已告急,还需修养几年才能恢复。” “而我则是在赌。” “一赌今年有雪灾,北疆各部损失惨重,不得不战;二赌的则是……” “是皇兄足够心狠。” 容琤补充道,眉眼冷沉,“宁愿再调高赋税,让一户男丁全部参军,也要补足粮草兵源,反击回去。” 话音落下,屋内无一人说话,而杭文曜则叹了一口气。 “战了又战,受苦的还是百姓,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头……” “不会的。” 一道清脆的声音打破寂静。 杭絮抬眼,“北疆各部并不是一块铁板,既然科尔沁可以靠通商说服,其余的部落也可以。” “离开战还有一段时间,只要在这之前说服几个部落,让他们加入与宁国的和谈,只靠塔克,仗是打不起来的。” “说服他们,绝非易事。” 科尔沁之所以答应和谈,除去因为打过许多年的仗,损失惨重,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 那是因为科尔沁是草原最南的部落,接受了一部分宁国的文化,这才有和谈的余地。 像同样损失惨重的克诺依,就无论如何也不答应和谈,只是因为没了盟军,不得不退回草原深处休养生息。 “但也并非不可能。” “待来年开春,科尔沁使团带着丝绸瓷器和食物回去,总有部落会松动,那时再去和谈,一定会容易许多。” “絮儿是想……” 杭絮颔首:“不错,我要跟使团一起去北疆。” 被握着的右手忽地紧了紧,她反握回去,却并没有松口。 “时间紧迫,绝不能再拖,早一点消除隐患,边疆的安全便多上一分。” 她不管容敛跟塔克族合谋在打什么主意,但塔克族人不多,没了其他部落的联合,想要开战也力不从心。 说句大不敬的话,只要仗打不起来,管容敛存着什么心思,就算他要弑君,自己坐上王位,那也是官员党派之间的斗争,凭杭文曜手上的兵力以及容琤的地位,自保是绰绰有余的。 杜羲纬沉吟道:“王妃说得确实很有道理,若能提前将纷争掐灭在源头,于国于民,都是好事。” “不说别的,单论武器这一项,京城周围的矿产已挖掘殆尽,若再想铸铁锻兵,需从南方开采,运费劳工不计其数。” “杜兄所言甚是。” 杭文曜将一盏茶喝得见了底,“此事再拖下去,恐有祸端。” 他抬头看向杭絮:“絮儿有此志向,我断不会阻拦,但瑄王……” 两人成婚不到一年,正是浓情蜜意的时候,如何舍得分离。 “我自然是与阿絮一同前往。” 容琤侧头望向杭絮,淡淡道:“此事我不会让阿絮一人承担。” “科尔沁使团不日就要出发,我会自请护送,皇兄应当不会反对。” - 杜羲纬又坐了一会儿,带着杜津远拜别,杭文曜把容琤拉到一边,不知要讲什么。 杭絮百无聊赖,在府里散着步,不知不觉到了杭景的住处。 杭景的住所离演武场很近,她照例先绕到演武场看一圈,没见到人,才进了他的院子。 进了院门,院子里没人,她轻车熟路推开卧室,也没人。 杭絮静下心来,仔细听了听,竟在书房听到了动静。 她有些诧异,难不成这小子为了去北疆,能拼到这种地步? 她走到书房门口,抬手叩了叩,念书声停止,“嗒嗒”的脚步声停下后,屋门被打开,露出杭景被冻得发红的一张脸。 她伸手碰碰对方的脸,冰凉而干燥,“屋子里没火炉吗?” “有的。” 等杭絮走进去,看见大开的窗户时,才明白这跟火炉没什么关系。 “你不怕冷啊?开着窗户读书。” -- 第307页 这种冷对杭絮来说不算什么,但杭景可没去过北疆。 “冷点好,精神点,不然一读书就犯困。” 杭景一边说,一边坐回去,掸掸书上的雪花——他把桌子移到了窗户边,才离开一会儿,反合的书上就落了许多雪片。 “鸷……鸟将击,卑飞敛翼;猛兽将搏,弭、嗯……” “猛兽将搏,弭耳俯伏。” “对对,弭耳俯伏!”杭景恍然大悟,“阿姐怎么什么都记得。” 他羞愧地挠挠头,“我读了好久,一背就忘了。” 他没翻开书,继续背着:“圣人将动,必有愚色。今彼殷商,众口相惑……” “你……真的那么想去北疆吗?” 杭絮忽地问道。 她的弟弟,她当然清楚。杭景不喜欢读书,并不是单纯的厌恶,还有个原因,是确实看不下去。 小时候,杭絮背千字文要不了半天,杭景得花几个月,就这还只能背得断断续续。 教会杭景读书写字,不知花了杭文曜和杭絮多少功夫。 等学到各种典籍,那便更艰难了。兵书上的一段话,他磕磕绊绊要读好久,更别说融会贯通,好不容易背会了,没几天就要忘。 再加上他武学上的天分不错,练武比读书要痛快许多,久而久之,他就不想再碰书了。 杭景这副静下心来认真读书的模样,他还是第一次看见。 少年好不容易把一段话背完,翻开书看了看,呼了一口气:“这次一个字都没错,” 他这才把书合上,转向杭絮,嘿嘿笑起来,眼神却有些躲闪:“不只是想去北疆……” “那是因为什么?” 笑声渐渐停了,杭景有些含糊的声音响起:“我是想……多帮你跟爹一些忙。” “在府里的一个月,我就在想,要是我能出去多好啊,去帮阿姐你的忙,说不定爹能被更早放出来呢。” “但像我这种人,不仅身手没阿姐厉害,书也没读几本,出去了只会给你添乱罢了。” “爹让我去北疆前读书,我知道他什么意思,那几本书除了北疆风俗,就是行军路线和营地驻扎,把这些学会了,在北疆的日子也好过些。” “总不能被那些将士指着鼻子说,‘杭将军和杭小将军都是人才,杭家怎么就出了你这样一个废物?’” 说着自嘲的话,杭景却笑起来,“所以啊,我可不能懈怠下去,要多读些书,在你和爹遇上危险的时候,不会手忙脚乱,至少能帮上点忙。” 杭絮轻笑起来,揉揉对方的发顶,低头看去,那张稚气的脸上不知何时多出几分坚定。 “我相信阿景。” “你不仅不是废物,日后还会成为跟爹一样的大将军。” 第164章 此次一别,不知何时能…… 杭絮和容琤在杭府吃了午食才走。 离开的马车上, 她想了又想,还是忍不住问出来。 “珟尘,我之前说了那些话, 你是不是生气了?” 虽然容琤的神色如常, 但她就是莫名的觉得对方心情不佳。 “确实生气了。”容琤淡淡道。 “对不起。” 杭絮立马低头认错, 不忘握住对方的手晃了晃,“我只是觉得你跟我的看法一样, 不会反对的。” “不是因为这个。”容琤低低叹了一口气, “而是因为你没有提前跟我商量。” 他望着对方,凤眼微垂:“阿絮, 你提出的这件事的时候, 我就知道你已经暗地里想了几天。” “嗯……想了很久。” “但是你为什么从未跟我说过呢?” 她抬起头,“我在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去,直到今天才下定决心。” “难道没有下定决心,阿絮就不会告诉我吗?” 容琤眨了眨凤眼,露出几分受伤的神色,“我们是夫妻,我还以为, 可以帮着阿絮参考分析。” “原来阿絮的决定, 不需要我的参与。” “没有没有, 我只是……习惯了。” 她握紧对方的手,连忙解释。 “我爹就是这个性子, 我从小跟他长大,也学成了这样。” 自杭絮记事起,杭文曜就是大将军,独统北疆, 他行军的时候,最喜欢先让各个幕僚和副将军发表意见,然后一个人躲在帐子里分析,最后发号施令。 杭文曜有意培养杭絮的自立,因此她也学了父亲的这个模样,想事情的时候喜欢在安静的地方默默思索。 她还想再说什么,后背一个轻轻的力道传来,她身子前倾,撞到一个怀中。 “那阿絮为了我,可以将这习惯改一改吗?” 那个声音在杭絮的发间响起,带动了她整个身体震动:“不要把什么事都憋在心里,自己一个人想,告诉我,也是可以的。” 杭絮拥住了对方,明知道对方看不见,她还是用力地点头。 “我会改的。” “以前我没人可以告诉,有你的话,我会改的。” - 翌日。 杭絮起得晚了些,醒来的时候浑身倒不像上次那般酸痛,身上的痕迹也被仔细上了药。 她慢悠悠地洗漱,去演武场练了半个时辰。 最近越来越冷,昨夜又下了大雪,幸好王府的演武场是封闭的,不然也要被雪给淹了。 -- 第308页 不过城西的营地估计遭了殃,军队在晨练前,还要先铲好一会儿雪。 回来的时候,云儿已经准备好了早食,加了肉糜的粥热腾腾地冒着白气,几碟小菜尚留着温。 “呼——” 云儿把一叠刚出笼的面食放到桌上,被烫红的手指赶紧捏捏耳朵。 两人坐下,云儿搅着自己的那碗粥,眼睛却盯着窗外纷飞的雪片。 “小姐,京城的雪也这么大吗?” “据说往年不是这样的,只是今年的尤其大。” “要下多久啊,这么冷,要是没棉衣的话,会冻死人吧?” 云儿小时候吃过许多苦,因此对这方面就十分在意。 “放心,听说陛下已经下了令,免费给京城周边的穷苦人家发放热汤棉衣,” “那京城之外的地方呢?” “陛下发了令,但各地的太守不知会不会照做。” 云儿用调羹戳着碗底,“要是我以后有钱了,一定要买很多很多粮食,一个州一个州地分过去。” “云儿好大的志向。” 女孩的脸红了红,“我就是随便想想……” 两人刚吃完早食,便有门仆来通报,说科尔沁的王子和王女来了。 杭絮挥挥手,让他把人带过来。 不多时,门外传来利落的脚步声。 阿布都和阿娜尔走进来,解开披风,抖抖上面的雪片,云儿接过去,给他们挂起来。 阿娜尔在屋里转了几圈,“这里没有宫里的暖和。” “这么暖就够了,杭絮捧着一杯热茶,你一个北疆人,还怕冷?” 阿娜尔撇撇嘴,“谁说我们不怕冷,在帐子里照样要生火炉。” 她穿了好几层衣服,一圈白白的绒毛衬着下巴,显得暖和极了。 杭絮拿了两个杯子,倒上茶,推过去,“给,暖暖身子。” 阿娜尔迫不及待端过,两只手握着,阿布都也过来坐下,他微微颔首:“多谢。” 大门被关紧,除了窗纸透出来的光,只剩碳炉火红明灭的光芒。 对面两人的绿眼睛在这样的环境下幽幽闪着光。 阿娜尔小小抿了一口茶,然后皱着眉呸了几下,“这次我跟阿兄是来感谢你的。” “我听阿且说了,要不是你做了那么多事,我们这个使团估计再也回不去北疆了。” 阿布都也出声道:“原来你上次问我那些事,是为了这个。” “不错。”杭絮颔首,“不拿出足够的证据,陛下是不会把怀疑转到别处的。” “塔克族确实善于隐匿,在草原上,他们最喜欢做的,就是躲在暗处,一动不动等待猎物走来,然后出其不意攻击。” 他看向杭絮,神色郑重:“上次我的提醒不是说笑,小将军一定要多加谨慎,不要让他们找到机会靠近。” “多谢提醒。” 杭絮举起茶杯,权作敬酒,“你的提醒,我会放在心上的。” 她接下来也要前往北疆,那里不像京城,塔克族人会更多,她的处境也会更危险。 她啜一口茶,想到什么,问道:“你们何时从京城出发?” “物资的装备还需大半个月,待行装整理完成后,我们就出发。” 阿娜尔也道:“再拖下去,就赶不上科尔沁的花朝节了。” 花朝节是北方特有的节日,宁国人和北疆人都过,但时间各有不同,在科尔沁部落中,定在第一场雨落下的日子,那是一年的初始,也是科尔沁最盛大的节日之一。 此次使团回程,所载物品极多,赶路速度也慢,走到北疆,要花费将近两月,再晚些,确实赶不上花朝节。 阿娜尔还在说着,“这次我们带了这么多东西回去,阿爹和阿娘肯定很开心,花朝节可以办得热热闹闹,还有苏玛,她一直想看看宁国的瓷器长什么样……” 阿布都则安静着,将手中的茶喝了大半,他似乎不讨厌这种饮品。 “此次一别,不知何时能再相见。” 杭絮笑道:“不会很久的。” 对方也笑起来,“确实。” 阿布都想的是两地通商,他总有再来京城的时候。 而杭絮想了想,还是决定等落实后再告诉对方,她也会跟着使团一起去北疆的消息。 - 又一日,杭絮和容琤进了宫,去赴宴席。 原因无他,就算是孩子的父母是帝后,对“洗三”这事也是十分重视的。 今日依旧是大雪,仪式在一处的暖阁进行,到达目的地的时候,杭絮四处看了看,孩子的兄长和姐姐几乎来个遍,还有几位德高望重的老臣,看来皇帝对自己的第一个嫡子,果真十分看重。 杭絮扫视着人群,想在里面找到容攸的身影,找了几遍没找到,便放弃了。 或许是跟皇后在一起,待会儿再来。 但除容攸外,还有一人没到。 她朝排位第二的空座看了几眼,嘴角勾出一个笑。 容敏都病得躺在了床上,估计是来不了的。 杭絮恰恰将目光移开,暖阁的大门被“吱呀”一声打开,一个颤巍巍的身影走进。 那人走一步,便要停一会儿,喘气声重得惊人。 她讶异地睁大眼,看着走近的容敏蜡黄的脸色,都需成这样了,还要来? -- 第309页 容敏慢慢走到座位,被人搀着坐下的时候,眼神狠狠地剜了对面的杭絮一眼。 杭絮不避不闪,笑眯眯地迎回去。 对方眼神越发深暗,但下一刻,他忽地打了个哆嗦,接着撕心裂肺地咳起来。 身旁的侍女连忙上前,将一枚药丸塞进容敏嘴中,又抚他的脊背,好一会儿才止住咳嗽。 “二哥这是怎么了?” 杭絮若有所觉,警惕地看去,容敛侧着身子,正饶有兴致地看着容敏。 “没、没什么,只是偶感风寒。” 容敏连连摆手,又瞥了一眼杭絮,然后跟容敛交谈起来。 两人背着身子,声音又压得极低,杭絮只能听见几个词句,再多的,便听不清了, 而在此之后,容敏也再没看向杭絮。 一刻钟后,皇帝和皇后终于到来。 皇帝意气风发,而皇后怀中抱着一个孩子,眉眼低垂,尽是温柔。 洗三的仪式并不复杂,只要让孩子父母的亲朋好友一人取一瓢水,说句吉利话再倒进铜盆中,而后用此水清洗孩子即可。 即便是皇室,此事也复杂不起来,但顺序还是要讲的。 先是各位老臣,然后是太后,接着便到了皇帝的兄弟姐妹,而皇帝的兄弟,只有容琤一个。 容琤和杭絮来到皇后身后时,她正逗弄着怀中的孩子。 “呀!”她忽然惊叫,眉眼具弯起来,“乖乖笑了。” 她把孩子抱低让两人看,那个小小的孩子尚未睁开眼,但大咧着圆圆的嘴,露出一个无知无觉的笑来。 杭絮不禁也笑起来,她侧头看去,容琤也露出一个浅浅的笑。 “怎么婶婶和叔叔一来,你就笑了呀?” 皇后点点孩子的小鼻子,“小气鬼,对娘亲也不多笑笑。” 容琤取了一瓢水,倒进铜盆里,道:“祝小皇子无病无灾,身体康健。” 皇后微微躬身:“多谢瑄王。” 杭絮也将一瓢水倒进盆中,沉默片刻,才道:“祝小皇子顺遂一生。” 皇后依旧笑道:“借王妃吉言。” 然而两人都知道,作为皇帝唯一的嫡子,这样简单的要求有多么艰难。 第165章 容攸愣愣地抬起头,似…… 宴会不算长, 结束后,刘喜请杭絮和容琤去御书房见皇帝。 她隐约猜到了是为何事,侧头看一眼容琤, 对方神色如常, 大概也清楚。 两人出了暖阁, 盯着漫天的风雪前往御书房。 御书房外,刘喜叩了叩门, 轻声道:“陛下, 瑄王与瑄王妃来了。” “进来吧。” 大门被打开,杭絮走进去, 神色威严的男人坐在书桌后, 没什么动作,似乎是特意等两人前来。 他挥挥手道:“不必行礼,坐吧。刘喜,把门关上。” 刘喜应一声,把门轻轻合上,隔绝了门外的风雪与喧嚣,屋内只剩温暖和安静。 许久,皇帝才开口道:“关于那事, 十弟心意已决?” “塔克族气焰嚣张, 若不尽早解决, 空酿大祸,前往北疆势在必行。” “那北疆苦寒, 你如何受得住。朕原本属意的是杭文曜。” “杭将军是北疆各部心头大患,他的动向必然被特意关注,若是派去,未免打草惊蛇。” “再者说, 此番并非我一人独去。” 容琤侧首看向杭絮,眉眼骤然温柔下来,“阿絮在北疆生活数年,有她陪伴,皇兄何必担心?” “罢了。”皇帝长叹了一口气,“除了你,朕也无人可以放心。” “正好,朕欲派一公主去和亲,你就以护送她的名义去吧,王爷送亲,倒也不算落了我大宁的礼节。” - 出了御书房,杭絮立刻被雪片扑了满面,她拢紧披风,不让雪花钻进脖子里。 “这场雪,不知什么时候会停。” 雪已经下了近三天,时大时小,但从未真正停止。 “钦天监说,或许还要再下几日。” 容琤顿了顿,又道:“杭将军说得对,今年怕是有雪灾。” 杭絮没说什么,抬首四望,他们已经走到御花园,这里本来种着许多耐寒的花种,就算是冬日也有花朵盛放,可如今花苞都紧紧合着,花叶上堆了一层厚厚的雪。 走到小亭旁的时候,她的脚步停住,侧头看向亭子,声音微冷,“谁在那里?” 这么冷的天,谁会跑到御花园里赏景,还是在这时候,怕不是故意等着两人。 她眯起眼睛,隔着风雪,看见一个圆润的身影一跳一跳下了亭子。 那身影越来越近,到了两人身边,容攸冻得通红的脸上露出一个笑,“絮姐姐,你来了呀,我差点没看见你。” “阿且,你怎么在这里?” 杭絮讶异地打量对方,一件青色的斗篷披得严严实实,里面穿着数层衣物,一个人有以前两个人那么大。 穿得这么多,脚步声也变了,怪不得一开始没听出来是谁。 面对杭絮的目光,女孩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我、我有些怕冷,在屋子里还好,到外面就要多穿点。” “对了,母后说想见见絮姐姐和小——瑄王。” 她本想说小叔叔,但又发现这和“絮姐姐”似乎是两个辈分,于是硬生生拐成瑄王,没让笑话出现第二次。 -- 第310页 “我想着絮姐姐出了御书房,一定会经过这里,就在亭子里等,没想到差点错过你们……” “亭子里这么冷,怎么不去御书房?” 杭絮抓起对方的手,穿了这么多层衣服,她的手仍是冰凉的。 容攸摇摇头,“我怕父皇生气……” 几人转了方向,往坤宁宫走去。 容攸走得慢悠悠的,小心避开脚下的每一块积雪,有时候积雪过大,还要跳过去,似乎在玩一个游戏,嘴角带着不自知的笑意。 “阿且最近还在练武吗?” “絮姐姐放心,我一天都没有偷懒。” 容攸这会儿也顾不得玩游戏,抬头道:“阿娜尔和阿布都不在的时候,我就一个人偷偷地练,这几天他们没事,又可以教我了!” 她的语气轻快,“这两天下了大雪,他们说不好在外面练,等雪停了再说,我就在屋子里看图册。” 可倏地,她低落下来:“絮姐姐,他们是不是很快就要走了?” “大约……不到一个月。” “不到一个月吗?”女孩的声音更低了。 但很快,她揉揉脸,又笑起来,“不过幸好,还有絮姐姐在。” 杭絮张了张了嘴,最后还是出声:“我也要去北疆。” “什么?” 容攸愣愣地抬起头,似乎没明白这话的意思。 “我和容琤,会跟着使团一同去北疆。” “那什么时候回来呀?” “不知道,也许要很久。” 他们不是为了通商,而是为了打探北疆各部的消息,不知要花费多久。 “这样吗……” 女孩低低回道。 对话停止,几人无言,在风雪中向坤宁宫前进。 - 坤宁宫,不必进屋,一靠近门板,便能感受到溢出的暖意,雪花在门上化成湿漉漉的水迹。 容攸叩了叩门,没说话,里面便响起轻快的脚步声。 一个陌生的宫女打开门,笑道;“娘娘正等着你们呢。” 进了门,融融的暖意更加明显,如至春日。 隔着一道珠帘,皇后的身影影影绰绰,声音带着笑意,“你们一来,孩子又笑了,这还真是巧。” 宫女掀开珠帘,妇人的身影显露,她坐在软榻上,穿着轻薄的衣裳,怀中的孩子也只裹了一层襁褓。 她抬头,“快过来,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几人过去,在早就准备好的座位上坐下。 “端着。” 皇后将一个手炉塞进容攸的怀里,嗔道;“明知怕冷,还非要去,现在好了,脸都被冻红了。” 女孩悄悄瞥了眼杭絮,脸颊红了红,“母后,别说了……” “好了好了,我不说。” 她拍拍女孩的手,目光下一刻又转到孩子身上。 “怎么这么喜欢睡觉呀。” 她把孩子递出来,声音满是温柔:“你们看,还在吐泡泡呢。” 襁褓里,孩子的头歪到一边,平日喜欢挥来挥去的双手安静地放着,嘴巴微微张开,吐出一个透明的泡泡。 “他变了好多。”杭絮不由得道。 刚出生时红而皱缩的脸变得圆润丰满,白润如一块羊脂玉,让人忍不住想要掐一掐。 眉毛头发才几日就长了一点,变得乌黑,眼睛虽闭着,但也能看出眼型长而上挑,大约是随了皇帝的凤眼。 “小孩子就是这样的,一天一个样,过几天更好看。” 宫女轻轻脆脆道,老练的模样。 她又向皇后道:“娘娘放心,刚出生的孩子睡得多是正常的,有些孩子要睡十个时辰呢。等慢慢长大,就睡得少了。” 皇后轻轻叹了一声,“我还想多看他笑笑呢。” 孩子被放到榻上,襁褓展开,当作一层小被子,反正屋子里温暖极了,也不怕受寒。 妇人抬起头:“我今日请王妃来,是想请你帮孩子取个乳名。” 杭絮一怔,拒绝道:“乳名该是父母帮取的,我如何能插手。” 皇后摇摇头:“若非王妃,我与孩子早已双双命丧黄泉,哪有如今的局面。” “王妃是孩子的恩人,为他取名也是应当的。” “孩子的大名由不得我决定,但乳名还是可以的,陛下定然也不会反对。” 言至于此,杭絮也没有拒绝的余地,她思索半晌,最后道;“不如就叫霁儿吧。” “雪后初晴为霁,他出生那日,正好雪停日出。” 皇后眼睛微亮:“这个名字好。” 她弯腰去看孩子,明知对方听不见也听不懂,仍欣喜道;“霁儿,你喜不喜欢这个名字呀,是小婶婶帮你取的。” 她亲亲对方的小脸,“不说话,就是同意啦。” 杭絮顿了顿,继续道:“霁与疾音相似,取这个名字,也是希望他日后无病无灾。” “对了。” 她想到什么,从袖中拿出一个锦盒,锦盒打开,露出里面一对如意手镯。 那手镯做工极精,用纯金打成,上面镶嵌着数块赤红的宝石,雕成如意的模样,宝石剔透极了,在昏暗的室内也莹莹地发着光。 这如意上的宝石,是从那枚蝴蝶簪子是拆开雕刻而成。 既然说了要送给皇后,杭絮也没有食言,把簪子送到首饰店,雕成了一对如意镯。 -- 第311页 宝石分量小,做成大人的尺寸是远远不够的,但给婴儿用,倒是正好。 “这是送给霁儿的洗三礼。” “在皇后腹中,他的病和灾已经与您一同受了,日后合该顺遂如意些。” 皇后接过镯子,动作轻柔地套在孩子的双腕上,正正好的尺寸。 霁儿被手腕上的东西给吸引了,两只手挥动起来,上面的镯子也乱晃,红色的如意在晃动间变成数道赤色流光。 孩子“咯咯”地笑起来,玩得越发起劲,好一会儿才累得停下动作。 在此期间,皇后一直望着霁儿,眼中满是笑意。 “多谢王妃的礼物,霁儿很是喜欢。” 皇后温柔的双目低垂,望着累到睡着的孩子,许久才轻轻道:“有时候我会想,自己生的是个女儿该多好。” 是女儿,就不会被寄托重任,不会被许多眼睛盯上,不会连无病无灾都是个奢望。 对方又笑起来,笑中带着些许哀伤:“谁让他出生在皇家呢……” - 日子过得极慢又极快, 雪慢悠悠地下着,又飘了七日才止住,整整下了十天的雪,把整个街道堵得严严实实,纵然有人清理,也无济于事。 京城中人大多闭门不出,在家中烤火腌菜,准备即将到来的春节,辛劳了一年,在一场轮回的终末,自然要好好休息享受一番。 然而与此同时,科尔沁使团的准备却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着。 根据杭絮进宫听到的消息,也许在十一月上旬,使团就要出发。 雪停后的第三日,有消息传来,皇帝要为使团办一场送行的宴会。 杭絮和容琤自然也是要去的,此次的宴会在保和殿,偌大的宫殿容下了科尔沁使团及皇室上百人,火炉烧得再猛,也依旧有些微寒。 杭絮落了座,手摸上茶壶,被冰凉的把手冻得缩回去,连忙握上容琤的手暖暖。 暖手还不知足,她的手指还悄悄探进对方的袖筒。 容琤干脆反客为主,捉住她的手,拢在自己的手心暖着。杭絮于是不动弹了,任由对方握着。 对方的体温奇怪得很,平日有些微凉,到了冬天却是微暖的,不论在外面待上多久,手都是同一个温度。 不像自己,虽然不怕冷,但在外面冻得久了,手一样会凉。 杭絮又伸手去碰他的脸,不出所料,也是暖的。 她忍不住掐了掐,入手是暖而滑的触感,没有半点粗糙的感觉。 “你这样的人,就算去了北疆,应该也不会难适应。” 第166章 父皇,女儿愿代替十四…… 宴会即将开始的时候, 科尔沁的人也到了,他们不像其他人那么拘谨,皇帝未到, 不能吃菜, 便催着宫人上了酒, 开始饮酒畅聊起来,把冷而严肃的宫殿烧得热闹起来。 阿娜尔还端着一壶酒跑到杭絮这儿, 要跟她拼酒, 被她坚定地拒绝了。 待皇帝到来,他们才堪堪安静。 此次宴会皇后没来, 皇帝一人坐在高位, 刘喜在一旁服侍着。 皇帝简短说了说使团的现状,与预计何时离开,便挥挥手宣布宴会开始。 宫人端着一碟碟菜品上前,那些东西都是热腾腾的,白气纷纷冒出来,把整个宫殿都染成雾气飘飘的模样。 宴会进行了半个时辰,众人酒足饭饱,残羹冷盘也被撤下去, 换成糕点甜汤, 此时正是讲正事的时候。 最先说话的不是皇帝, 而是阿布都。 他不知何时走到宫殿中央,单膝跪地, 抱拳道:“启禀陛下,臣有一请求,恳请陛下应准。” “六王子有何请求,尽管说出, 何必行此大礼。” 此事显然是早已串通好的,因为在杭絮看来,皇帝脸上没有任何惊讶的表情。 她了然,留到现在还没决定的,只剩和亲一事。 果不其然,阿布都开口道:“陛下,科尔沁承蒙大宁荫蔽,开辟通商路线,族民受益良多。” “臣愿与大宁结秦晋之好,求娶一贵女,与臣一同前往北疆,日后两国联系,必定会更加紧密。” 皇帝哈哈大笑,“六王子所言,也正是朕心中所想。” “朕的大女儿与二女儿皆已出嫁,第三位公主排行十四,年方十五,恰好适龄,姿容端庄,才华逸然,六王子以为如何?” 阿布都叩首道:“得十四公主,臣感激不尽。” 皇帝看向侧面坐着公主的座位,“十四,你的意见如何?” “六王子阿布都样貌堂堂,谈吐文雅,配你如何?” 十四公主没有回答,却走出了座位,来到了宫殿中央。 杭絮还是第一次离十四公主这么近,灯光下,对方确实姿容秀美,气质沉稳。 皇帝微微蹙眉:“十四,你这是要做什么?” 他已把这事跟十四说过,对方当时乖巧答应,怎么这时却出了岔子。 十四公主“扑通”一声跪下,“父皇,敉儿不想去北疆!” 此话一出,四座皆惊,过了许久,皇帝才沉声道:“你说什么?” 十四公主挺直脊背:“北疆离京城上千里,此番一去,不知何时能回,敉儿不愿离开父皇母后,还想多侍奉几年。” “陛下——” 一个妇人也出席下跪,看坐的位置,大约是十四公主的生母。 -- 第312页 “敉儿的身体弱,您也是知道的,那北疆苦寒,敉儿若是去和亲,估计没几年就要病死。” 妇人重重地磕头,“你让敉儿去去和亲,就是让她去死啊!” 四座越发寂静,无一人说话,只剩母女两切切的哭声。 皇帝脸色铁青,不发一言。 再看阿布都,对方依旧跪着,脸色平静,似乎丝毫没有被此事影响。 但座位上的科尔沁使者个个脸色难看,蠢蠢欲动。 最后还是阿娜尔忍不住,拍案而起道:“你到底是什么意思,给我说清楚!” “早不拒绝晚不拒绝,偏偏挑这个时候,是在故意羞辱我们吗?” 妇人转过身,神色哀切:“十三王女明鉴,做母亲的,实在是不想让女儿受苦啊。” “你——” 阿娜尔咬着牙,却不知要说什么。 “阿娜尔,坐下。” 阿布都声音沙哑,“还请陛下给我们一个交代。” 皇帝揉了揉眉心,恨铁不成钢地望着十四公主:“朕意已决,你不必多言,和亲已定,朕怎能轻易反悔。” 容敉的眼神坚定:“若父皇执意让女儿前去北疆,那女儿便自缢,反正左右都是个死,还不如死得痛快些。” “你——” 皇帝的脸色已难看到极点,他自然不愿看见女儿死去,但和亲这话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说出,他如何能当面反悔? 看着台下两张垂泪的脸,他恨不得将这两人拖出去。 和亲一事早已说定,若是不愿意,早可以拒绝,或者等宴会结束后,私下拒绝也不是不行。 大不了他另找一郡主,给她临时封个公主,名头一样,对科尔沁来说也没区别。 何必恰好在宴会时拒绝,闹得两方都下不来台。 台下,十四公主那张秀丽的脸仰着,满是坚定。 宫殿中的气氛更加凝滞,阿娜尔气得要冒烟,被左右死死压着才没跳起来。 怎么在你嘴里,我们科尔沁就那么差,让你宁愿吊死也不愿意去,这不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打科尔沁的脸吗? 一道轻悄的脚步声打破了寂静,容攸从座位上走出来,弯腰跪在了地上。 皇帝的神色更不耐烦,“十六,你也想为十四求情?” 容攸摇摇头,深吸一口气道:“父皇,女儿愿代替十四姐姐去和亲。” 她郑重地把头贴在地上,“请父皇允准。” “十六,你这是在做什么,快回去!” 皇帝呵斥一声,目光转向阿布都,歉道:“我这女儿不过十三,年纪尚小,天真得很,这才跑出来口出狂言,让六王子见笑了。” 阿布都没说话,望着前方容攸的背影,神色复杂,阿娜尔也停了挣扎的动作,眨眨眼睛,不知在想什么。 “父皇,女儿不小,再过一个月就十四了。” 平日怯懦的女孩这时却挺直了脊背,她的脸色因害怕而苍白,眼睛却是发亮的。 皇帝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刘喜,把十六公主带下去,她是喝酒喝昏了!” “陛下息怒,北疆苦寒,十四公主不愿前去也是人之常情。” 阿布都缓声道, 皇帝松了一口气,顺着台阶下去,“是朕教导不周,让女儿落了六王子的面子。” “父皇,十六愿意去,请让十六去吧。” 容攸站起来,后退几步避开刘喜,她仰头看着皇帝,字字坚定:“女儿不怕北疆苦寒。” “陛下,既然十六公主愿意,我们又何必阻挠呢?” 坐在下位的长公主开了口,声音倨傲,还带着些许窃喜。 “若是用其他贵女,终究没有公主地位高,落了下乘——” “住口!” 皇帝的声音怒意勃发,“刘喜,还不快把公主带下去!” 两位公主被带了下去,殿内重新恢复宁静,不多时,舞女上来,款款起舞,周围笑闹交谈声渐起,又恢复了开始的热闹氛围。 可谁都知道,众人的心思已不在那些歌舞上。 宴会快到末尾的时候,皇帝已离席,不知去了何处,杭絮又看向使团的席位,阿布都和阿娜尔也不见了踪影。 她意识到什么,扯扯容琤,两人悄悄离开席位。 保和殿的后殿,刘喜在一扇门前焦急地踱着步,连被雪盖了半个肩头也丝毫不觉。 听见两人的脚步声,他回头,焦急中带些希望,“王爷王妃,您们来了!” 她颔首,“陛下和公主在里面?” “还有六王子和十三王女。” “可否向陛下通报一声,让我们也进去,我有些担心十六公主。” 他点点头,打开门进去,不一会儿出来道:“陛下允了。” “多谢公公。” 杭絮略略低头,正准备进去,忽地被刘喜拦在前面。 这人跪在两人面前,头磕在雪上,“请王妃多劝劝十六公主,让她放弃这个想法。” “北疆苦寒,公主哪里受得住啊……” - 进了屋,里面气氛比大殿里还要凝滞。 皇帝面无表情,不发一言,阿布都和阿娜尔坐在侧位。地上跪着好几个人,有容攸,还有十四公主容敉和她的生母。 大门打开的声音惊动了众人,他们齐齐望来,见到杭絮和容琤的表情也不一而足。 -- 第313页 皇帝神色温和了一点,似乎也认为他们是来帮着打消容攸念头的;容攸则带着点笑意,脸上的慌乱都褪去不少。 他们坐定,皇帝终于发话,“十六,朕知道你这段时间常去四夷殿玩耍,这才起了心思。” “但科尔沁与京城风俗大为不同,马上为生,四处迁徙,你年纪小,小时候又生过大病,实在不合适。” 他看着容攸纤细的身子,心中升起怜爱与埋怨,“再等两年,你及笄后,朕帮你寻个好夫婿,不是更好吗?” 从容攸幼时那件事发生后,他就对这个女儿多存了几分疼爱,见她低首怯懦,也不见厌烦,而是愧疚心疼。 如今让这个怯懦又纤弱的女儿去北疆和亲,让他如何舍得。 他又看向容敉,“十四,我只当你方才是乱言,你再说一遍,愿不愿意去和亲?” 十四公主弯腰磕头,“父皇,敉儿朕的不愿意去。” “您心疼十六妹妹,为何不能心疼心疼敉儿呢?” 声音竟带着怨怼。 “你这模样,成何体统!”皇帝脸色微微泛红。 “陛下,敉儿也是您的女儿啊,让她去北疆受苦,服侍一个外族人,您真的忍心吗?” 妇人切切地哭起来,“您记不记得,敉儿十岁那年生了一场大病,从此见不得寒,一被冷风吹,就要咳上半月。” “北疆那种蛮荒之地,您让她过去,与送死何异?” “如敉儿说得,倒真不如一根白绫自缢,左右死得痛快些。”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但也响亮无比,丝毫不顾及屋内的两位科尔沁人。 “住嘴!” 那哀切的哭声减弱,变成闷在嘴里的细微响动。 皇帝的脸色越发难看,“让两位见笑了。” 阿布都脸色也沉下来,但声音还是平和的,“若陛下膝下无适龄公主,其余贵女臣也没有异议,毕竟两族交好,不要因这些小事绊住了手脚。” 皇帝重重叹了一口气,“六王子放心,此次和亲规格不会减制,六王子娶到的,也依旧是公主。” “父皇,我可以的。” “十六,你退下去,不要说话!” 容攸却没有听从,反而上前道,“父皇说要找其他贵女,可皇室只有一位姜月郡主,父皇要将她嫁过去,长公主一定不肯。” “其余的县主的年龄都不合适,不是太大,就是太小。” “再往下的,地位就不够了。” 她的话越说越流利,看着早就做了许多调查。 “去北疆的路程要走两个月,那时十六已经十四,年纪是够的。” “您说北疆苦寒,怕十六受不住,但十六现在的身体已经好很多,已经很久没生过病了。” “而且瑄王和瑄王妃也会在那边留一段日子,父皇不用担心十六。” 她一口气说了许多话,停下来的时候脸颊微微泛着红,眼睛亮亮地望着皇帝,又说了一遍:“请父皇允准。” 第167章 容攸乌长的眼睫纷乱的…… “十六为何……这么想去北疆?”皇帝缓缓问道。 他望着跪在地上的女儿, 下颔仍是尖尖的,脸颊却多了几分肉,带着红晕。 那双遗传自他的眼睛也不再纵使怯懦地低着, 躲闪别人的眼神, 而是坚定地望着自己。 容攸的这副模样, 同皇帝记忆中简直是大相径庭,他原本是该高兴的, 若不是在这种场景发现的话。 皇帝轻轻叹了口气, 不知是欣慰还是忧愁。 容攸略略垂下眼,很认真地想了想, 而后道:“十六不想一直待在宫里, 等过几年嫁了人,就要在院子里过一辈子。” “十六想去北疆看看,阿娜尔说要带我去猎狼,但待我成婚,估计就再也没机会了。” “对呀,阿且,你嫁过来多好!”阿娜尔拍手,快活道:“那样我们就能天天在一起了, 不止猎狼, 我还带你去——” “阿娜尔!” 阿布都打断妹妹的话, 严厉的声音在对上容攸时变为温和。 “你……决定了?” 他灰绿的眼睛含着复杂的意味。 容攸毫不犹豫地点点头:“决定了。” “十六当真决定去北疆?” 女孩看向皇帝,又重复一遍:“父皇, 十六决定了。” 皇帝闭上眼,声音罕见地显出疲惫:“你们都退下吧,此事再容朕想想。” 众人一个接一个退出门,十四公主离开的时候, 握着容攸的手,轻轻说了句“谢谢”,接着便跟母亲匆匆离开了。 阿娜尔握着容攸的手晃来晃去,“我早就听说阿兄要娶公主了,没想到最后是你。” 刘喜在外边焦急地踱着步,听见这话心都凉了半截。 “公主,您……要去和亲?” 容攸停在刘喜的面前,不安地点了点头。 他求助地目光望向杭絮,“王妃,您没劝动她?” 杭絮轻叹道:“我哪里能劝得动。” 她看出了容攸眼里的坚定,那不是一时兴起,而是经过深思熟虑后的结果。 刘喜踉跄着后退几步,“您这又是何苦呢?” 女孩上前扶住老人,不让他摔倒。 “刘喜,我不苦,能去北疆,我很开心。” 她没放开老人的手,一直握着,在皇帝她的声音清晰坚定,面对这太监时反倒低而轻。 -- 第314页 “刘喜,我待在宫里,又有什么好的呢?” “我下个月就十四了,再过一年,就要嫁人,父皇说要为我寻个好夫婿,可他对六姐姐和十姐姐也是这么说的。” “六姐姐嫁了丞相家的小公子,那人醉心公务,一个月不回一次家,六姐姐每次进宫都要对我诉苦。” “父皇还说小公子是个人才,是六姐姐身在福中不知福。” “十姐姐嫁了去年的新科状元,状元对她不错,但十姐姐第一胎生了女儿,听说婆婆对她不满意,前些日子经常入宫请太医帮她调养身体。” 容攸的声音越来越低,“刘喜,你觉得待在京城过这样的日子,是好的吗?” “可、可也不是没有恩爱的夫妻,瑄王和瑄王妃,不就很好吗,您也是看在眼里的。” “那样的可能太小了,不是所有的男人都像小叔叔,我也没有小婶婶那么好。” “可您怎么知道,”刘喜压低了声音,“这六王子就一定是好的呢,说不定他比京城的男子还不如呢?” 容攸的神色平淡:“我不在乎这些,我是父皇的女儿,地位应当是很高的,等去了北疆,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不必一直待在深宅里,这样就够了,六王子与我没什么关系。” “唉。”刘喜又叹了一口气,却不像刚才那么惆怅了。 “原来公主是这样想的,我竟一直不知道。” “刘喜,进来。” 屋内传来皇帝的喊声,刘喜向众人行一礼,进去了。 剩下的人也动了脚步,向前殿走去。 此时宴会已散场,丝竹声散去,人声倒更加喧闹了,从主殿一波波地传过来。 阿娜尔挽着容攸的手,两人头靠在一起说话,杭絮也摸到容琤宽大的袖袍下,握住他的手。 只剩阿布都一人走在最前面,竟有几分孤寂之感。 走着走着,他忽然停下,回头看向杭絮,“听公主刚才说的话,小将军也要去北疆?” 杭絮点点头,看了眼身边人,“不止我,还有他。” “除了护送和亲队伍,剩下的原因,想必你是清楚的。” “竟然这么早就行动。” “早些动作,有利无害。” 几人走到了宫殿出口,到了外面,风雪声便掩盖住人声,倒显得一片寂静。 肩头一沉,杭絮下意识碰了碰,才知道是容攸给自己披上了披风。 容攸也给自己披上披风,慢吞吞地系着带子,再把兜帽戴上,一圈白茸茸的毛绕着脑袋,显得她的一张脸越发小巧。 阿布都和阿娜尔立在雪中,任由雪片纷纷落在发上肩头,毫不在乎。 几人又共行了一段路,到了宫道的岔口,科尔沁的两人要向西去四夷殿,剩下的则是向东。 两拨人拜别后原是要分别,可阿布都却停在原地不动。 容攸夹在阿娜尔与阿布都之间,睁着一双茫然的眼,“还有什么事吗?” “公主放心。”男人的声音粗粒沙哑,却郑重无比,“我阿布都既然娶你为妻,就会担起做丈夫的责任,不让你受到半点伤害,让你在科尔沁,过得比在宫里还快活。” 容攸眼中的茫然变成慌乱,她乌长的眼睫纷乱的眨动,被冻得发白的脸泛起一点红。 接着,她猛然转身,也不管杭絮和容琤,踩着雪“沙沙”地跑走了。 - 和亲的嫁妆早已备好,可换成容攸后,皇帝不知为何,又加了三成的嫁妆。 这回不仅容琤要忙,连杭絮也忙起来,直到天色暗沉,两人才堪堪回府。 忙了四五日,今天终于有了点空闲,正巧,杭文曜和杭景来拜访。 杭絮窝在容琤的怀里看书,对方比她高一个头,高度正好,互不打扰,容琤端着书,她一低头也能看见。 她看书的速度要慢些,往往是容琤看了两遍,她才出声让对方翻页。 杭文曜和杭景的脚步声出现在门外时,她依依不舍地从容琤腿上下来,坐正了。 “哐当”一声,门被推开,杭景哈着气走进来。 “这天气真是越来越冷了。” “现在就喊冷,等到了北疆,你岂不是要窝在帐子里不出来?” 杭絮问道。 “北疆真有这么冷?” 杭景一边说,一边将披风解下来,今年已是京城绝无仅有的大寒,要不是皇帝命人在城外施粥施衣,估计各处都是冻僵的尸体。 “比这冷多了。”杭文曜淡淡道,“一碗热腾腾的水,放在外面,不过几个呼吸就会被冻成冰。” “嘶——”杭景被对方描绘的场景给冷到了。 两人坐下,杭文曜抿了一口茶,问道:“今日前来,是想问问絮儿何时出发。” “行装已全部备好,等这场雪停下,就能出发。” “既然如此,也过不了几日。” 杭文曜的目光从杭絮转到杭景身上,眼神复杂。 “以往都是我与你离京,阿景留在京城,这回却反过来,你们两个离开,留我一人在京城。” “你要让阿景跟我们一起?” 杭文曜点点头,“我已向陛下请示,他准许阿景跟着你们去北疆。” “此次我虽不能前往,但让阿景跟你这历练历练,也不失为一个好机会。” “我年纪大了,打不动仗了,杭家的担子,就要让你们两个来担。” -- 第315页 “哪里大了,你还年轻得很。”杭絮立刻反驳道。 杭文曜今年三十有四,尚未到不惑之年,乌发浓眉,端的是俊美威严,不知有多少人想给他当续弦,不过都被他一一拒绝了。 “好好,爹还年轻。” 杭文曜附和,眼中却带着笑意。 “既然出发之日将近,我便把阿景放在你们这里,到时也好一同出发。” 杭景拍拍胸脯,“阿姐,姐夫,放心吧,我不会给你们添乱的。” 他的神色满是期待,刚才对北疆严寒的畏惧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 “对了。”杭絮又喝完了一盏茶,忽然想起件事,“听说萧侍郎被转到大理寺审讯了?” 她这是在柳阳景那儿听到的消息,她上回进宫的时候正好碰见对方下朝,两人聊了一会儿,她才知道陈舟和努尔前两天在东门口被斩首了。 这两人被留了那么久,本是为了从嘴里撬出点消息,现在消息有了,自然就没了用处。 杭絮顺道问了嘴萧府,也得知了萧侍郎的动向。 容琤闻言,微微蹙了眉,“昨日萧耘在天牢中撞墙自尽了。” 她握紧茶盏,“这是怎么回事?” “他是在夜间自尽的,早上狱卒来时,尸体已凉透,额头碎裂,是用了全力。” “难不成是为了逃避审讯?” “有这个可能,皇帝特许大理寺用些特别的手段。” 杭文曜冷笑道:“看来萧侍郎着实是忠心耿耿。” “倒也不一定。” 萧家父女被关在一处,兴许是萧沐清为了不让自己被挖出来,才唆使父亲自尽。 想到这人,她又问道:“那萧沐清现在在何处?” “她在萧侍郎自尽的第二日,便被温瀚波娶回了家。” “听说,是温承平找上皇兄,亲自为儿子求娶的。” 杭絮一怔,“温瀚波?” 她不是没见过这人,虽然对萧沐清看着热切,但说喜爱,绝对没到愿意迎娶的地步,更何况如今的萧沐清,只是一个罪臣之女。 除非…… 两人对视一眼,皆有些许了然。 除非,娶萧沐清不是温瀚波的意思,而是温承平的意思。 但温承平所行,也非他一人之意——跟他结盟之人,是容敏。 所以,归根结底,是容敏要留下萧沐清。 第168章 杜津远浑身发抖,却仍…… 杭絮有心要去看看萧沐清的境况如何。 她自认为在清查萧府一事中, 自己并没有露出什么破绽让对方怀疑,大部分事都是柳阳景做的,去看一看她, 也不算奇怪。 但另一件事阻断了她的计划——仲武要斩首了。 这事是杜津远告诉她的, 毕竟她这几日待在府中避雪, 没有打听过外面的消息。 这一日又是大雪,雪片纷纷扬扬, 在院内积了半尺深, 使团的车队停在驿馆内,满是焦急, 恨不得冒雪出发。 杭絮倒悠闲得很, 反正雪不停就走不了,还不如好好享受这最后的时光。 就在这时候,杜津远披着雪青色的斗篷,深一脚浅一脚来到院子里,赶忙躲到廊檐下。 门仆敲敲门板,“夫人,杜公子到了。” “进来。” 杜津远便推门进去,屋里面点着两个炉子, 比外面暖和许多, 他呼了一口气, 搓搓手。 斗篷开始往下滴起了水,他赶忙脱下来, 抖抖上面的雪。 杭絮盘腿在榻上看书,身边的窗户开了一条小缝,带走屋内污浊的空气。 “茶在那里,自己倒。”她指指桌子。 青年把斗篷挂好, 倒了一碗茶水,捧在手里。 “你冒着这么大的雪,来王府有什么事?” 杜津远喝了一口茶,“仲武要斩首了。” 杭絮视线一顿,抬起头,“什么时候?” “今日午时。” 她把窗户开大一点,看了眼天色,还差不到一个时辰。 她把书合上,放在一边:“你要请我去看看?” 他点点头,又摇摇,“愿意去就去吧,我只是觉得,你可能会想知道这个消息。” “那你是一定要去了。” “对。”他没说理由。 杭絮穿上鞋,站起来,从一旁拿过外袍穿上,又扯下披风。 “赶紧过去吧,别误了时辰。” - 斩首的地点在东门口,马车到达地点的时候,台子边已经围了不少人。 他们冒着大雪聚集,在兴奋地窃窃私语,似乎再寒冷的天气也不能打消他们看热闹的激动。 毕竟斩首这种事,还是难得一见的。 杜津远停下外围,看着前头挤挤挨挨的人头,左转右转就是进不去。 杭絮无奈地摇摇头,揪住这人的衣带,瞅准一个空隙,身子一拧就把人扯了进去,不一会儿,来到了最前面。 杜津远气喘吁吁,头发衣裳被蹭得凌乱,反观身边人,依旧是原来的模样。 杭絮走远了些,来到没有雪的空地,跳一跳,抖掉鞋上的雪沫,身边百姓的交谈传入耳中。 “听说待会要砍头的人是个铁匠。” “对着,在兵部做过事呢。” “那他怎么就要砍头了?” “他呀,因为赌钱被退职了,心生不满,居然偷兵部的图纸卖给外族人,还要害自己的上司,你说这不该砍头吗?” -- 第316页 “这人怎么能做这样叛国的事呢,活该砍头,对了,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我二叔的儿子在大理寺做事,什么事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身后“沙沙”的踩雪声响起,她侧头,看见杜津远也走过来。 两人里处斩的高台很近,可以看见上面只有一座光秃秃的墩台,墩台原应是木色,如今却被鲜血浸润成血红。 “你来这里,是想对仲武说点什么吗?” 杭絮突然问道。 过了一会儿,身后传来声音,“对。” 他的声音很平静,说的话却不是一回事,“我才不会让他这么高兴地去死。” “他说自己活够了,我却要让他后悔万分地死去。” 不远处又传来马车的“轱辘”声,杭絮侧耳,听到了熟悉的说话声。 “喂,杜侍郎好像也来了。” “什么!” 杜津远猛然回头,可人群熙攘,根本看不见什么东西。 但没一会儿,人流分开,一个黑瘦男人走进来,他们敬畏地看着对方身上代表着三品的官袍。 “爹,你怎么也来了?” 青年诧异地开口。 杜羲纬朝这边看来,神色也有些惊讶,他疾步走过来。 “津儿,你怎么在这儿?” “我当然是来看他砍头的。” “我来见他最后一面,有几句话……想跟他说一说。” 杜羲纬古板而平静的脸波动一瞬,接着又淡下去。 杭絮没插嘴,她眯着眼朝远处看了一眼,“人来了。” 两人齐齐侧头看去,一辆囚车转了个角,在街道尽头缓缓驶来。 囚车越来越近,人群发出一声惊呼,囚车中立着个衣衫单薄的高大男人,他须发凌乱,露出的手脚都被冻得发紫,但神色却平淡冷静,甚至嘴角还带着几分笑意。 囚车打开,男人被赶下来,他戴着枷锁,走得踉踉跄跄,被身后的狱卒驱赶着来到高台上。 刽子手也提着刀到来,他抓了把雪细细擦着刀刃,不时看一眼天色,等着午时的到来。 杜羲纬和杜津远上了高台,刽子手恭敬地站起来,欲对杜羲纬行礼。 杜羲纬止住对方的的动作,低语了几句,那人便退开,将位置留给两人。 杭絮见状,也上了台,刽子手举着刀拦住人,“你上来做什么,快下去!” 她不慌不忙,指指前面两人,“我跟他们是一起的。” 杜津远闻声回头,连忙道:“对对,快把刀放下。” 刽子手这才放下刀,让她走过去。 杭絮来到仲武身边,这人才跪着没一会儿,身上便落了层厚厚的雪,眼睛闭着,整个人如雪雕一般。 杜羲纬也上前,见他这模样,轻轻叹了一声,“仲武。” 仲武慢慢睁开眼,眼神有些恍惚,许久才凝聚,看清面前人的下一瞬,他的神情变为仇恨。 “杜羲纬,你不是死了吗,怎么还在这里!” “陛下明察,饶了我一命。” “不、不,你死了,你早就死了,你也被砍了头,到阎王殿那还抱着头哭诉呢……” “仲武,你到现在还没有悔改吗?” “我有什么要悔改的,我做的一切,都是为菱儿报仇,到了地府,受多少年折磨也愿意。” “倒是你,心肠狠毒,装出这副慈悲的模样给谁看,人面兽心,你有什么脸面让我悔改,该悔的应该是你……” 他似乎被冻得有些恍惚,嘴里说着乱话,接着踉跄站起来,就要向杜羲纬扑过去。 刽子手见状,忙赶过来,一脚踢在他的膝弯,“老实点。” 仲武清醒几分,看向杜羲纬的眼神越发仇恨起来。 “你还没死。” 杜津远回道:“他当然没死。” 他喃喃道:“那菱儿怎么说——” 话语忽地顿住,“你骗了我。” “那不是菱儿,对不对?” 杜津远嗤笑一声,“自然不是你的娘子菱儿。” “世上哪有什么地府,死了便死了,何来魂灵一说。” “倒是你,一骗就信了。” “不,怎么会没有地府,一定有的,菱儿肯定早就投胎享福去了!” 杜津远不听他的胡言,继续道:“你知道你的娘子为何而死吗?” 仲武的话停了,视线又转向杜羲纬,“当然是因为你爹。” “他堂堂一个侍郎,居然用什么没钱的理由搪塞,我苦苦求了他那么久,他居然只借给我一两银子,赌钱都不够翻本!” “他怎么这么狠心,眼睁睁地看着菱儿去死!” 杜津远握紧了拳头,似乎想冲上去打他一拳,但硬生生忍住了。 他深吸一口气,“你娘子死了,不是因为我爹,是因为你。” “我爹为什么没钱,还不是因为所有钱都拿给你去还赌债了。” “他一个月的薪水才五两银子,你的五十两的赌债,就花了他一年的薪水。” “本来剩下的银子是够给你娘子买药的,结果你又偷拿去赌钱了。” “你有什么资格恨我爹,如果不是你,你娘子根本就不会死!” 他说完最后一句话,终于把心中的怨气发泄出来。 他不明白,世间怎么会有这种人,心安理得地原谅自己,反倒把仇恨转移到恩人的身上。 -- 第317页 仲武的神色从仇恨变成惊讶,又从惊讶转为茫然,最后重回仇恨。 “你骗人,一个侍郎的月银怎么会那么低,他肯定是不想借,我赌钱还不是为了给菱儿买药,再给我点银子,我肯定能翻本,他为什么不借,为什么不借!” 杜羲纬走近几步,问道:“仲武,如果当年我再借你十两银子,你会拿去赌钱,还是给你娘子买药?” “十两银子怎么够药钱,当然是拿去赌,我输了那么多回,再来一次一定可以翻本的,到时候肯定能把药钱赢出来!” “午时到了。” 刽子手提着刀走了过来,对杜羲纬行了一礼,“还请大人退远些。” 杜羲纬点点头,最后望了一眼仲武,退开了。 几人退到高台的边缘,看着刽子手往嘴里灌了口酒,喷在刀刃上,接着将刀高高挥起,再重重落下—— 人群发出一声惊呼。 头颅滚了几圈,停了下来,在厚厚的雪中留下一道血色的印记。 杜津远浑身发抖,却仍死死盯着那处。 杭絮看向仲武的无头的残躯,它软软地歪倒在地上,被刽子手踢到离自己远些的地方。 墩台的周围,有一圈血迹,那血迹斑斑点点,印在雪中,恰如一地红梅。 几个狱卒过来,把仲武的身体拾掇进麻袋里,抬走了。 雪依旧纷纷扬扬地下着,不一会儿,就把血色掩盖,周围的人群渐渐散开,那些被踩成空地的泥地也覆上白雪。 此处重新变成一片洁白,仿佛从未染上过脏污。 杭絮拍拍杜津远的肩膀,“走了。” 第169章 从始至终,杭絮没有回…… 杭絮看着杜侍郎上了马车, 跟杜津远挥挥手,权当告别,准备离开的时候, 却被对方叫住。 “听说……你快离开了?” 她回身, 点点头, “对,雪停了就走。” 杜津远轻叹了一口气, 又笑起来, 一张脸在雪中冻得发红:“算起来,我还没好好谢过你。” “好像也是。” “那你准备用什么谢我?” 这话把杜津远问得一怔, 他还以为对方会向上次一样, 让他不必感激。 不过正好,他从袖子里掏了掏,拿出一个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东西。 杭絮接过来,左右看了看,扁扁的一个纸包,摸起来也不太硬。 “里面是什么?” “我没什么钱财,也只会画画,本来想送一幅画给你, 但你又不感兴趣。” “想来想去, 总算知道该送什么。” “北疆干冷, 那里的纸墨都难以保存,纸易发脆过渗, 墨易碎裂褪色。” 他拍拍纸包,“这里面是我特意挑选的纸和墨,保证再干冷的环境,写出来的字一样漂亮。” “怎样, 这些东西对你还算有用吧?” “不错,很有用。” 她真心实意地回答,杜津远说的问题确实存在,但很少有人在意,反正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或许也只有他这样的人,会想到这样的问题,送出这样独特的谢礼。 “对了,等你到了北疆,记得用这些纸墨写封信给我,我看看效果怎么样。” “记得了。” 杭絮将纸包提好,“一定给你写信。” - 待杜府的马车远去,杭絮转个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往西边走去。 既然出来了,那就把事都办完吧,她记得温承平在京城的府邸就是这个方向。 走了没多久,不远处传来喧闹声,她加快了脚步。 来到街角,那闹声更明显了,还杂着马蹄声。 她探出半个身子看去,一座高大的府邸门前停着数匹骏马,或拖着马车,或载着重物,有几辆还用红绸给遮了起来。 这里或许就是温家的府邸? 她刚猜测,下一刻,府门里就走出几个熟人。 一马当先的是温承平,他衣服穿得极薄,似乎不怕冷,正爽朗地笑着。 其后则是一对男女,两人披着同色的斗篷,挨得极近。 隔了几十丈的距离,杭絮看不清两人的脸,但这不耽误分辨他们的身份。 “夫君,奴家还是第一次去登州,心中有些不安。” 萧沐清柔婉的声音隔着风雪传入她的耳中。 原来他们也要离开京城,还是趁着风雪出发。 “别怕,登州是个好地方,有我爹在,保准你过得舒舒服服。” 温瀚波的声音有些懒洋洋的厌烦,但仍是温和的。 “清儿别怕,”温承平也回头道,“若是瀚儿对你不好,我第一个教训他!” “公公。”萧沐清嗔道,侧了侧头,似乎看了眼温瀚波。 “我相信夫君会好好待我的。” 她的声音有些宛切,“我如今父母双亡,无依无靠,夫君和公公,就是我往后的亲人了。” “清儿,你别伤心。” 杭絮竟从温瀚波的声音里听出了几分心疼,“我和爹今后就是你的亲人,你在登州,只管好好享福,我们再也不来京城这破地方了!” “嗯,”萧沐清的声音满是感激,“我相信夫君!” 两人又浓情蜜意一番,上了车后,车厢内模糊响起湿漉漉的水声,也不知两人是在做什么。 杭絮倒要感谢现在的风雪声大,不至于让那些声音更清晰。 -- 第318页 她皱了皱眉,拢紧披风离开了,不一会儿,听见鞭子响亮的声音,马蹄声闹腾腾响起,渐渐远去。 他们已经出发前往登州,科尔沁的使团又何时能出发呢? - 大雪又下了三日,才堪堪停住。 这一日出了太阳,但空气仍是极寒的,吸一口气,仿佛肺内都结了冰。 但对使团来说,总归是可以出发了。 使团的队伍早就在北门口的驿站聚集,乌泱泱的一长串,在城门口排了很远,反正杭絮站在城楼远眺时,没有看见尽头。 上面装着粮食、各类种子、布料、金银、瓷器……各种各样的东西构成了车队。 车队的尽头,有数车盖着绸布,那是属于容攸的嫁妆。 绸布是红色,那样明亮的颜色,是苍茫的雪地中唯一的色彩。 杭絮收回目光,看向身边的人。 对方也正望着远方,似乎察觉到了她的视线,侧首望过来。 “怎么了?” 他的声音低低的,在寒风中有些模糊的温柔。 “我们真的要走了?” 站在北风猎猎的城楼上,入目皆是灰白的雪景,一条长路看不到尽头,她竟觉得这场景有些虚幻感。 “要走了。” 从京城到北疆,最短的路程是一千四百里,由于车队负重极多,需走官道,因此路程延长到一千七百里。 这一千七百里,要走近两个月,从深冬到春日,从北风呼啸到春暖花开,那时,目的地才刚刚到达。 “要走了。” 杭絮呼了一口气,轻轻道。 - 他们来得很早,又过了半个时辰,以皇帝为首的送别之人才到达。 皇后没有来,她才刚生产,身体虚弱,不适合受寒。 想到皇后,杭絮又记起霁儿那张软软的小脸。她昨日去了坤宁宫,霁儿已经睁开眼,眼珠大而乌的一枚,还泛着水光,溜溜地动着,活泼极了。 杭文曜自然来了,站在几位大臣中间,一身的玄色,她一眼便看见了。 两人的视线立刻对上,似乎杭文曜在此之前就一直看着她。 皇子皇女零星来了几个,她一眼扫过去,二皇子没来,三皇子倒来了,低首跟在皇帝身后,看不清表情。 十四公主没来,容攸那两个嫁出去的姐姐却在场,眼眶哭得红红的。 杭絮下意识望一眼城楼下,想在车队中看见容攸的身影。 可惜没看见。 - 天冷气凝,送别的礼仪很简单,不过温一壶酒,分到数个酒盏里。 杭絮拿了酒盏,感受到滚烫的温度在手中迅速冷却。 皇帝和容琤面对面站着,声音朗朗,传得很远。 “十弟此次北行,务将我大宁之礼仪威严,传扬草原。” 那声音忽又变得极低,“照顾好十六。” “臣弟不辱使命。” 两人仰头将酒饮尽了。 杭絮也将杯中物一饮而尽,酒液入口微凉,落到胸膛里却是灼热的。 - 车队早已等得不耐烦,杭絮一靠近,便有马匹的嘶鸣声响起。 那是阿娜尔的马,她驱马在车队中左腾右挪,很快便到了杭絮的身边。 “你们总算下来了。” “阿且待在马车里,他们不让我见,我都等得快睡着了。” 阿娜尔夹着马腹,绕两人转圈。 “辰时什么时候才到啊?” 中原人就是麻烦,连出发也要定一个时辰,说是什么“吉时”。 “快到了。” 杭絮也翻身上马,她身下的马是漂亮的枣红色,父亲来自草原,母亲是宁国最好的本土马。 她在王府的时候,一眼就挑中了她,骑了许久,这回也要带着她去北疆。 枣红马偏颈去蹭容琤的白马,两匹马亲热的交着颈,连背上的主人也顾不得。 杭絮无情地拉紧缰绳,不顾两匹马的哀鸣,策马跑远十几丈,转了个弯,仰头去看城楼上的大钟。 辰时一到,它便会晃动起来,发出声响。 杭絮原本是看钟的,可目光不知怎的就移到了旁边的一干人上。 城楼上的人群里有一个黑衣的身影,她眯着眼,很勉强看清了对方的神色。 肃然的一张脸,教人看不出情绪,似乎察觉了她的凝视,杭文曜侧了头,嘴唇微微动了动。 声音早就被风吹散,但杭絮看出来了,他说的是“照顾好自己”。 往常总是两人一起启程,如今,却只有她一个人了。 “要敲钟了。” 身后传来声音。 杭絮早已听见马蹄声,它在身边停下,她侧头,看见了一截雪青色的衣袍。 她左手松了缰绳,摸向容琤在寒冬中仍然温热的手掌,才道半路,就被对方握住。 一红一白两匹马这时又亲密地磨蹭起来,仿佛分别的许久的模样。 “阿姐,你下来了怎么也不告诉我!” 杭景也骑着马“噔噔”跑来,晴空下他的整个身体被一团白气笼罩着,张口说话时,白气就更多了。 “那些科尔沁人讲的话,我一句都听不懂,等到了北疆该怎么办啊。” “多听听就会了,再说,边城人还是说汉话的。” “那阿姐你会说北疆话吗?” -- 第319页 “会一点吧。” “那你说两句我听听?” “不说。” …… 杭絮呼出一口白气,又抬起头,杭文曜仍在原地,仿佛一直没有移动过。 此刻钟声忽然响起,金铁声震荡回环,在空旷的原野上远远传开。 一瞬间,车队从平静转为躁动,轮毂声、马蹄声、笑闹声,连寒冷的空气也为之升温。 “阿姐,走啦!” 杭景欢呼一声,向车队跑去。 杭絮同容琤对视一眼,也夹紧马腹,走向车队。 不;她从来都不是一个人。 钟声一连响了五次,车队已完全动起来,向前移动了几十丈。 杭絮坠在车队的末尾,在最后一声响起时,回头看了一眼钟楼。 那里不知何时站上了一个青衣的身影。 她眯眯眼,看出了他是柳阳景。 原来柳阳景也来了,刚才竟没注意到他。 柳阳景挥了挥手,便没了动作。 杭絮笑笑,把头转回去,策马赶上队伍。 在钟声余韵消散,完全停息时,她忽地抬起手臂,挥动几下。 从始至终,杭絮没有回头。 第170章 十六公主,对我似乎……… 趁着天气好, 车队连着赶了几天路,才过去五天,就离开京城近两百里。 可好天气不常有, 第六天的时候, 又下起大雪来, 雪中不方便赶路,容琤干脆让车队停下来, 休整半日。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 就算停下来休整,也不过靠在货物上歇一会儿, 还要用斗篷盖住脸, 免得雪飘进脖子里面。 杭絮早就习惯了这种赶路,一点也不觉得累,趁着车队停下,骑着马把长长的队伍绕了一整圈。 她从后数到前,足足数出了四百二十七辆车,足见货品之多。 在最前面停下来的时候,她听到了杭景的声音。 少年在可怜兮兮地唤她,“阿姐, 你快过来, 阿姐……” 她下了马走过去, 发现这人靠在一车丝绸上,四肢大张, 了无生趣的模样。 “怎么了,前几天不还很精神吗?” 她打趣道。 “阿姐,你别说了。” 杭景翻了个身,把脸埋进布料里。 “你带金创药了没?” 他向后伸出一只手, 手掌血肉模糊的一片,那些都是被磨破的水泡。 “我实在骑不动了。” 骑一个时辰的马,可能会让人觉得快活,但让你连续骑上五天,管它什么新奇快活,都会消失无踪。 “让你别跑那么欢,你还非不听。” 杭絮从地上抓了把新雪,把杭景掌上的血水给擦干净,这才拿出早就准备好的药,给他撒上。 “让你骑慢点,不要一直握着马绳,现在手成了这样,乖乖坐两天马车。” “不坐。” 杭景“嘶嘶”地抽着冷气,倔强得很,“我多骑两天,肯定就没事了。” 杭絮撒完药粉,又拿出细布,熟练地包扎好,打了个结。 “你想骑就骑。” “等再过半个月,手上长了茧子,就不用担心磨破了。” 一道沙哑的声音在身边响起,杭景抬头,瞪圆了眼睛,“姐,他是不是那个六王子啊?” “就是他。” 杭絮头也没抬,处理起对方的另一只手。 “你怎么来了?” “车队休整,我闲来无事,四处看看。” 杭景一边抽着冷气,一边抬头看这个奇怪的北疆人。 长得一副北疆人的样,说话却文绉绉的,奇怪。 阿布都的声音却带着赞赏:“杭小公子颇有其父风范。” “那可不,等再过十年,我一定跟我爹一样厉害!” 少年忘了疼痛,就要跳起来,被杭絮一巴掌拍回去。 “老实点。” 清理完两个手掌,杭絮从马上拿出几包金疮药,一卷细布扔给杭景。 “过几天估计还会流血,你自己清理。” “哦哦!” 对方连忙应声,把东西收进怀里。 杭絮站起身,回头看见阿布都一直没走,待在原地,觉出了几分异样。 “六王子可是有事?” 阿布都立时摇头,下一刻却顿住,缓缓点了点。 这个粗犷的北疆男人第一次显出为难的模样。 “确有一事想请小将军帮忙。” - “十六公主,对我似乎……有些不喜。” 两人牵着马,沿着车队外缘向末尾走去。 “怎么个不喜法?” “从那日开始就是这样,十六公主来寻阿娜尔几次,但都避着不见我。” “以往她总会跟我说几句话,现在一见我就别过脸去,我向她问过几次话,一开口她就跑远,似乎不愿听我说话。” “出发后也是如此,她让阿娜尔上马车,却不让我见。” “小将军,”阿布都的声音有些苦恼,“是不是我那日太过唐突,才惹了公主的不喜?” “大约……不会吧?” 杭絮停下脚步,思索起来。 “你的话虽然直白,但并不出格,据我所知,阿且应该不会因为这种事不喜。” “不过也说不定,毕竟她是害羞的人。” “那怎么办?” -- 第320页 男人慌乱道;“我那时心中激动,冲动说了出来,不知会惹得公主不喜。” “我去道歉如何?” “你先不要着急。” 杭絮拉住对方,“我帮你去问问阿且。” “多谢小将军。” 阿布都诚恳道。 - 容攸的马车也在车队末尾,一顶红色的篷,异常显眼,杭絮一下便看见了。 她走到车窗边,轻轻叩一叩,里面传来悉悉索索的动静,下一刻,帷幔被揭开。 “絮姐姐!”窗里的容攸笑道。 “我能进去吗?” “不用不用,我下来。” 容攸连忙道,放下帷幔,里面又是一阵动静,接着她掀开帘子,小心翼翼跳下车辕,在雪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女孩披着红色的斗篷,在雪中如火焰一般鲜明,立刻吸引了周围人的眼光。 她踩着雪来到杭絮身边,脸上红红的,不知是被冻得还是羞得。 “我的衣服,全是红色的……” “你是新娘子,当然要穿红色的。” “可是、可是……”她没说出什么话来,忧愁地叹了一口气。 “我是新娘子了。” “怎么,不高兴了?” “不是不高兴,”容攸摇头,“只是还不太习惯。” “明明几天前还呆在皇宫里,现在就要去北疆成婚了。” 杭絮望着大雪纷飞的原野,若有所思:“所以,不是讨厌阿布都,而是不习惯吗?” “什么?” 容攸先是被对方奇怪的转折弄得一怔,接着低声道:“我、我没有、没有讨厌他……” “阿布都说你这段时间从来不跟他说话,也很少见他,他以为是他的话唐突了。”她直白地将对方的想法复述出来。 在她看来,这种事就该问个清楚,不必用什么迂回战术。 “不、不唐突。” 容攸的脸慢慢红起来,杭絮这才发现,在对方脸上,因害羞或寒冷而泛起的红色是不一样的。 “那为什么不见他呢?” “我、我只是不知道要跟他说什么……” “这不过是和亲,我原本想着,两个人相敬如宾如就好。” 容攸脸尚红着,说出的话却很冷静,对那张尚显稚嫩的脸显得过于成熟。 或者说,是因生于皇室,见过的事太多,自然就成熟了。 “可他说那些话,我从来没听过。” “我、我不知道怎么应对。” 容攸低着头,两只手绞在一起,十分纠结的模样。 “絮姐姐,你说我该怎么办才好?” “嗯……” 杭絮从来没遇见过这种情况,但不妨碍她苦思冥想着对策。 “你不如就跟以前一样,说什么、怎么做,一样就好。” “你们一到北疆就要成亲,总不能一直不说话。” “可、可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说的那些话。” “那就不要不要回答,当他没说过。” “啊?” “对你好,哪是说说就有用的。” 杭絮耸耸肩,“得看他做了什么,如果他光说不做,那跟没说也没区别。” “嗯嗯。” 容攸用力点点头,“我知道了,絮姐姐,我会和以前一样对他的。” 一阵冷风吹过,她小小打了个喷嚏,鼻子变得红通通的。 杭絮掸掸对方的斗篷,话才说不久,上面就积了一层厚厚的雪。 “快回去吧,别感冒了。” 女孩听话地转身,向马车走去,红色的背影在雪地上晃晃悠悠。 杭絮看着对方进了马车,才迈起步子,吩咐宫女熬碗姜汤。 做完这事,她又回头去找阿布都。 对方一见她,便忙问道:“小将军,怎么样了?” “放心吧。”她挥挥手,“人家只是不适应而已。” 她拍拍马鞍上的雪,踩着马镫翻身而上,低头补充道:“我让人熬了姜汤,待会儿你给人端过去。” 说罢,她便一扯马绳,跑远了。 虽说,说了不做,等于没说,但依她的经验,阿布都可是个行动力很强的人,言而无信这种事,一般是不会出现的。 - 等杭絮骑着马溜达到队尾的时候,容琤已经等她多时了。 雪地被清出了一片干净的地方,露出下面枯黄的杂草,还算平坦。 平地上支了一张小桌子,桌上摆了一个小炉子,炉上“咕嘟咕嘟”滚着水,常有雪花飘进水中,但下一刻就融化了。 容琤披了白色的斗篷,肤色又如玉一般,坐在雪中,几乎要跟雪融为一体。 杭絮走过去,坐在早就准备好的凳子上,被滚水的热气扑了一面。 “里面熬的什么?” 她原以为是姜汤,可闻到气味了,才知道不是。 容琤回忆道:“紫苏、秦椒、红枣,似乎还放了些参片。” “是云儿熬的,让你一定要喝完。” 杭絮低头,果然看见几枚红枣在罐子里沉浮,但气味离红枣的香甜又相差甚远。 她凑近嗅了一口,忍不住咳了几口,而后无奈地叹一口气,“你刚才就不该让她煮。” 容琤勾起唇角,冷淡的眉眼柔和下来,“毕竟是云儿的心意,我陪阿絮一起喝。” -- 第321页 她又叹了口气,“喝就喝吧。” 容琤正要舀汤,又被杭絮叫住,“等等。” 她从袖中拿出一个纸包,把它展开,露出里面的几枚糖块——这是前几天阿娜尔给她的,一直放在身上,忘了拿出来。 糖块被一股脑倒进汤里,随着气泡上下翻腾,不一会儿便融化了。 她这才拍拍手,“现在肯定好喝了一点。” 罐子里的汤被分到两个碗中,微红的汤汁腾腾地冒着白气,还夹杂着奇异刺鼻的气味。 在严寒中,热汤很快凉成适宜的温度,杭絮端起碗,跟容琤的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 “这回是以汤代酒了。” “喝什么不过是媒介,阿絮愿意,喝汤自然也是可以的。” “那我还是宁愿喝茶。”她笑道。 接着,两人将汤一饮而尽。 杭絮咳了好一会儿,四肢泛起暖意来,眉头却皱着。 “放了糖,好像更难喝了一点。” “不行,下次一定叫云儿别做了……” 第171章 那阿絮觉得,我是会做…… 雪稍小些了后, 车队启程,继续北上,两日后到达豫州境内。 豫州境较京城附近明显荒凉一些, 官道不似之前平整, 附近的村落也少了许多。 这里比京城更冷了, 虽然风雪不大,空气中的冷意却越发深重, 不戴好手套, 手指露在外面一会儿,就要被冻得麻木。 杭景前两日才立下豪言, 要骑着马去北疆, 绝不坐马车,这两日被冷得鼻涕都冒出来,多加了三件衣服,但依然不肯放弃,坐在马上,如一个圆滚滚的球。 杭絮在后面跟了他好一段路,生怕他一不留神从马上滚下来。 进入豫州的第三日,车队在一座城外停下来。 倒不是因为又遇上什么问题, 只是要采买一些补给, 如盐和木炭。 负责采买的几人匆匆进了城, 车队这次只停留几个时辰,自然要动作快些。 杭絮把马系在车架上, 慢悠悠走到了容琤身边。 对方刚吩咐完事,神色还残留着冷漠,看向杭絮时却倏地软下了眉眼。 雪仍下着,不过小了很多, 细碎如粉,细细地镶在他的眼睫上,银粉一样闪亮。 她走近几步,下意识伸手去碰对方的眼,待对方垂下眼,任自己抚过眼睫后,才反应过来目的。 “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大约两个时辰后。” “商都也算座大城,不如我们进去看看?” 她沿着这条路走过许多次,经过商都也不知许多次,但每次都是匆匆路过,只对那高大的城墙有些印象。 她隐约听人说过,商都有什么特色,但一直不感兴趣,不过有人陪着一起,那兴趣便大了起来。 容琤将手中的东西放进袖中,微微笑起来,“那我们可要快些了。” - 两人没有骑马,城门在半里外,走上一刻钟便也到了。 他们靠得很近,宽大的披风挨在一起,里面藏着两只交握的手。 细碎的雪粉打在脸上,有种微微的刺痛感,杭絮把帽檐扯低了一点。 今年确实不同,才十一月,就有以往最冷时的感觉,等再北一些,不知要冷成什么样。 两人沿着队伍慢慢前进,就在即将离开车队的时候,一道清脆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喂,你们要去哪儿?” 杭絮动作顿了一瞬,接着拉紧容琤加快脚步。 “快走!” 但背后的声音还在不依不挠,“到底要去哪儿呀,给我停下!” 声音越来越近,最后越过两人,停在他们的前面。 阿娜尔瞪着一双溜圆的绿眼睛:“我叫你们,跑什么呀?” “你有叫吗?”杭絮慢悠悠道,“可能风太大了,我没听见。” “要是没事的话,我先走了。” 说罢,她脚步侧移,想绕开阿娜尔。 可阿娜尔的反应也很快,拦不住对方,就扯住披风。 “你还没告诉我要去哪儿呢?” 眼看搪塞不过去,杭絮无声叹了口气,“我就是去城里看看。” “城,那座城吗?” 阿娜尔指着不远处商都巍峨的城墙,“我也想去看看。” “阿且还在马车里吧,她没你陪会无聊的。” “才不无聊呢!” 阿娜尔的脸鼓起来,“她跟阿兄不知怎么好了起来,时不时就要说说话。” “现在阿兄不理我,阿且也不理我!” 原来如此,阿娜尔现在是无聊到来找杭絮了。 但无论如何,她还是希望这段短暂的旅程只有自己和容琤两个人。 “没什么好看的。”杭絮尽力打消对方的念头,“里面就是寺庙多一点,还不如待在这里呢。” “寺庙!”阿娜尔的眼睛反倒亮起来,“我还没去过寺庙呢,里面的人真的全是光头,脑袋上还有六个点吗?” “也不全是六个点……其实寺庙没什么好看的,都是和尚在——” “好不好看总要见了才知道!” 阿娜尔忽略了杭絮后面的话,一个人蹦蹦跳跳向前冲去,不一会儿就跑出了数尺的距离。 见后面两人没跟上来,她又停下来,回头催促道:“你们也快点啊。” -- 第322页 杭絮把披风上的褶皱抻平,抖抖上面的雪,也帮容攸拍拍,抬头看他的神色,眉眼也微微凝着。 她不由得笑起来,连心中的郁闷也消散了许多,“走吧。” - 城门很快就到了,墙下几个门卫拄着长.枪,一边哆嗦一边跺着脚,见到外来的陌生人,也只是随意搜查一番,便挥挥手让人进去。 商都偏北,房屋的模样与京城的飞檐斗拱不同,平民的房屋顶上平坦,被雪盖着,厚重而严实,阿娜尔还是第一次见,眼睛四处望着。 不过没一会儿,她就失了兴趣。 盖因商都虽大,街道也宽阔,但商铺门窗却是紧闭的,连窗户缝也没打开,偶尔有行人走过,也是拢紧衣裳,脚步匆匆。四处静悄悄的一片,只有风雪呼啸的声音。 这地方不愧以寺庙而出名,才走了没多久,就看见一座庙宇,可惜庙门紧闭。 阿娜尔兴奋地跑过去,敲了许久的门环也没人应。 “或许是天气太冷,他们都在里面休息。” 杭絮看着对方失落的神色,安慰道。 可之后,几人几乎绕了小半座城,一连去了几个寺庙,也没见到一个开门的。 这回阿娜尔不只失落,还疑惑起来。 “怎么全都不开门呢,有那么冷吗?” “非常冷。” 杭絮站在屋檐下,看自己说话冒出的白气在雪中消散。 “对豫州来说,是从来没有过的寒冷。” “往年的衣服太薄,被褥不够厚,备的碳也太少,哪有什么心思出来活动,躲在家中,能节省一点是一点。” 她有些猜到这种情况,却没想到比预料中还要严重。 “是这样吗?” 阿娜尔在原地转了个圈,看四周紧闭的木门。 “那科尔沁,会不会也变得很冷?” “按理说每个地方都会比往年冷。” “幸好,”女孩说话的时候,面前也是一团团的白气,“我们走的时候,留的粮食和皮毛够多,应该能够撑过冬天。” - 几人又返回,由于走的是另一条路,倒遇上了不一样的景象。 街边的小巷子里支着一个篷,篷下几张木桌,老人坐在炉子前,不时用蒲扇扇扇火。 他沙哑的声音在空荡的小巷回荡,“羊肉汤、热腾腾的羊肉汤,还有现烤的饼子!” 随着声音一起传出来的,是浓郁的羊肉香味。 阿娜尔对这味道熟悉得很,立刻转了脚步,往巷子内走去。 杭絮侧头,“过去看看?” 容琤颔首,“时间还早,喝碗汤暖暖身子也好。” 他们在篷子下坐定,各要了一碗汤。 老人皮肉苍老,手脚却利索的很,不一会儿端来三大碗汤放在桌上。 “客人不是本地人吧?” “你怎么知道?” 阿娜尔捧着碗,好奇问道。 “若是本地人,哪有这时候出来的,我这摊子,一般到下午才有生意。” “我们途经此城,停下来休整一番,顺便在城中逛逛。” “原来如此”老人笑笑,又叹了口气,“往年这时候,街上该是很热闹的。” 他说了一句,不再多谈,反而推销起来,“这羊肉汤光喝不过瘾,客人要不试试加张饼子,揪成小块泡在汤里,泡涨了再吃,这可是我们这儿的特色。” “这样吃,一碗汤下去,身子便暖起来,大家都爱喝。” 杭絮敲敲碗边,“那便来一张吧。” 容琤低声道:“麻烦了。” 阿娜尔跃跃欲试,“我也要一张。” 三张现烤的饼子很快出炉,放在碟子里,被送到桌上。 这时候,几个穿着布衣的汉子进了小店,叫嚷着要喝汤。 老人擦擦手,忙不迭又赶过去,僻静的小巷一下热闹起来。 杭絮拿着烫手的饼子,揪了一小块下来,放在汤里泡一泡,吃下去,又喝了一口汤。 味道确实不错,带着些许油腥味,放在往常会觉得油腻,可在这样严寒的天气中,倒是最好的食物,一口下去,暖意便从胃中涌出,蔓延至全身。 阿娜尔学着杭絮的模样,把饼子揪成小块泡进汤里,吃了一口,眼睛亮起来。 “好吃!” “这种方法真不错,等我回了科尔沁,也要试试。” 再看容琤,他也低头动了手,不过动作有些奇怪,掰下每一片的大小和形状都差不多。 她好奇地看了会,被对方察觉到视线,抬起头来,眼中带着点疑惑。 杭絮笑笑:“我总觉得,你这样的人,不像是会吃这种东西的。” 容琤也笑起来:“那阿絮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 “嗯……”杭絮把筷子放下,想了好一会儿,“你做什么动作都是好看的,加上表情冷,让人不敢靠近。” 是天生的性子或是后天的教导,容琤在平静时没什么表情,乌沉的眼珠望着他人时,总给人一种冷酷而薄情的感觉。 但他毕竟出身皇家,一举一动都让人挑不出错处,连整袖的动作都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感。 若是杭絮第一次见容琤,肯定会对这种人敬而远之,毕竟看着跟自己就不是一路人。 但现在她明白了,对方在外人面前的冷酷,只不过是他习惯性的面具。 -- 第323页 那双冷而薄情的凤眼,在看见杭絮时,总会微微地弯起来。 掰饼子这种动作,嗯……其实他做起来也是好看的,不过怎么看,都和他不相配。 “原来阿絮是这么看我的。” 容琤嘴角含着笑,“咔哒”将筷子放在碗沿,把碗推远了些。 杭絮看着他的动作,正想问一声,但下一刻,对方倾过身子,宽大的披风垂下来,密密罩住了两人。 在对方身上独特的熏香气味中,一个浅淡的吻落在了杭絮的嘴角。 “那阿絮觉得,我是会做这种事的人吗?” 第172章 话音未落,她的身后响…… 在对方身上独特的熏香气味中, 一个浅淡的吻落在了杭絮的嘴角。 “那阿絮觉得,我是会做这种事的人吗?” 容琤退开的时候,熏香味还萦绕在杭絮的周围, 久久不散。 她握紧桌角, 望了眼对面的阿娜尔, 对方笨拙地拿着筷子,在努力地捞着碗里的羊肉, 对这边发生的事丝毫未觉。 她抬手触了触嘴角, 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容琤唇瓣温软的触感。 “做都做了,还问什么。” 杭絮叹一口气, 将碗推开, 敲敲桌子,“吃完了没?” “啊?”阿娜尔抬头,眼神茫然。 隔壁那群汉子有些吵闹,冲散了杭絮的声音。 “算了,你吃吧。” 杭絮握着容琤的手腕,从袖子里掏出一个荷包。 “我先去结账。” 她拎着荷包站起来,走到炉子前,递给老人一枚碎银子。 老人捏着银子, 有些不知所措, “我这儿没那么铜板找, 要不客人等等,我回家取钱?” “不用了。” 杭絮摇摇头, 弯腰将老人切羊肉的砍骨刀提起来,“把这个卖给我就行。” 话音未落,她的身后响起风声,凌厉刺耳。 她没有回头, 将砍骨刀向后掷去,风声骤止,随之响起的是□□重重倒在地上的声音。 杭絮转身,把砍骨刀□□,甩了甩尖上的血,再抬头时,前面就围了数个布衣的汉子。 他们上一刻还在喝汤闲聊,神色憨厚,这一刻已然握起长刀,向杭絮逼近。 除她身边的这具尸体之外,容琤的脚下也倒着两具。 他们脖子上的洞汩汩向外冒血,容琤正握着匕首,不急不徐地擦着匕首的血迹。 那是刚才杭絮伸进容琤袖中拿荷包时,悄悄留给对方的武器。 阿娜尔也警惕起来,把椅子踢开,从腰间抽出长鞭。 围着两人的汉子隔了几尺的距离,谨慎着没有出手。 或许是看杭絮有些走神,一个汉子猛然冲上来,长刀直直劈向她的肩头。 “叮” 她抬起砍骨刀,厚重的刀背挡住了长刀,另一手抽出筷子筒里的竹筷,在对方愣神之际,倏地逼近。 竹筷被巧妙地插进这人的颈脖,□□时带出了几丝倒刺。 或许是伤口太小了,这人还存着几分意识,长刀摇摇晃晃劈向杭絮。 她于是补了一刀,男人终于彻底倒在了地上。 她又拿出几根筷子,攥在手里,环视四周,这些眼神狠厉的刺客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杭絮微笑起来,“怎么,怕了?” 刺客互相对视一眼,握紧了武器,朝中心的杭絮冲过去。 - 雪大了许多,从细碎的雪粉变成了雪片,雪片飘飘扬扬,落在小巷子里,融化在红色的水泊中。 杭絮从一人的脖子上拔.出砍骨刀,走到篷子外面,抓了几把雪把上面的血迹碎末擦干净,放回炉子旁。 她敲敲柜台,“老伯,没事了,出来吧。” 老人瑟瑟地从柜台下移出身子,直起腰瞥了眼外面,满目的血色映入眼帘,刹时就缩了回去。 “这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是谁?” “刺客罢了,别担心,跟您没关系。” 老人喘了一口气,平静许多,“那就好……” “对了,这刀您还要吗?” “不要了不要了。” 老人连连摇头。 “那您把它扔了就好。” 杭絮回头看篷子,容琤坐在长凳上,那把匕首放在桌上,银光湛湛。 她走过去,跟他坐在一起,两人看着阿娜尔审问刺客。 其实刺客并非全灭,阿娜尔还留了一个人的性命,此刻正用鞭子缠着那人的颈脖,恶狠狠地审讯着。 “说,你是谁派来,为什么来杀我们?” 可还没问几句呢,那刺客便头一歪,没了气息,嘴角流出乌血来,看着是服毒自尽了。 阿娜尔气得踢了尸体几下,又蹲下来去翻他的衣物,结果什么东西也没翻到,叉着腰也坐下来。 “真是的,还没问出东西来呢,怎么就死了,身上也没什么线索。” “猜也猜到了。” 杭絮从桌上端起自己的那碗羊肉汤,仔细看了看,幸好,没溅上血。 她喝了一口,暖意流进胸膛。 “猜到了?”阿娜尔弯下腰,仔细看刺客的脸。 “可他们长得也不像草原人啊?” “他们这回打的是出其不意的主意,若是长得像,岂不是一开始就被我们发现了?” 这些的人演技着实不错,一脸憨厚,又有着风雪的遮掩,连她也没听出来不对劲。 -- 第324页 “那你们是怎么认出来的?” 阿娜尔回想起刚才杭絮奇怪的举动,那明显是发现了异常的模样。 “不是我,是他。” 杭絮看眼容琤,对方拿起剩下的半块,继续掰起来。 “我坐的位置角度正好,看见了他们包裹里刀柄的印子。” 容琤淡淡道。 也正是因此,他才忽地倾身,借着披风的遮掩告诉了杭絮这一消息。 阿娜尔气道:“真的是,我们都出京城了,怎么还一路跟着。” “估计之前我们一直待在车队,他们没机会出手。” 这次三人进入商都,无人掩护,自然是个刺杀的好机会,但显然,他们低估了对方的实力。 原本趁着出其不意,或许还有些机会,但伪装被发现后,他们唯一的优势也失去了。 “我们快回去吧,要是又来人了怎么办?” “放心吧,消息没那么快传出去的。” “再说了,我汤还没喝完呢。” “哦,好吧。” 于是阿娜尔又去要了一碗汤,三个人在满地的血泊尸体中慢悠悠地喝完,这才站起来准备离开。 “诶,客人,你们先别走,地上这些怎么办啊?” 老人已经恢复了平静,但着实没有勇气收拾这些尸体。 杭絮拿出荷包,从里面捏一粒碎银子放在柜台上。 “这些您不用管,去报官就好。” - 回到车队的时候,时间还早,采买的人没回来。 杭絮把带血的衣服换下来,走下车就看见了容琤。 对方也换了衣服,一袭天青色的袍子,没戴披风,发丝在风中飘动。 她跳下马车,“怎么了?” 容琤从袖中拿出一个瓷盒,“给阿絮上药。” “我受伤了吗?” 杭絮看了看身上,左右都没瞧出伤口,也没觉出不适。 容琤没说话,抬起指尖,轻触她的颈脖,一点细微的刺痛传来。 “这里。” 她也抬手碰了碰,那是一道细长的刀口,不太深,血迹凝固在周围,有种凹凸感。 大约是天气太冷,脖子露在外面,被冻得失了知觉。 杭絮乖乖跟着对方上了马车,仰头看着车顶,任对方靠近,用热腾腾的湿帕子擦拭伤口。 随着温度的回升,伤口处的知觉也升高,刺痛感变得明显起来。 帕子有一次擦过伤口的时候,她轻轻嘶了一声。 擦拭的动作停住。 “很疼吗?” “其实——”杭絮原本想说没那么疼,出声不过是无意识的反应,但话到嘴边,她却改口道,“其实还挺疼的。” 她没听见的容琤的回应,于是悄悄垂下眼,却只看见他的发顶。 上药需要靠得这么近吗? 疑惑才刚掠过脑海,伤口处忽然传来清凉的触感。 那是一阵风拂过伤口的感觉。 那清凉的触感持续好一会儿才停下,容琤坐直身子。 “好了,现在还疼吗?” “不、不疼了。” 不止不疼,杭絮心底还涌起一股异样的酥麻感,让她的嘴角也翘起来。 “你从哪儿学的?” “阿絮不记得了?”容琤勾起唇角,“这是很久之前,阿絮教给我的。” - 擦洗完伤口,又是上药,又是包扎,两人磨蹭了许久。 杭絮从马车里出来的时候,脚步还是摇晃的,嗯,或许是容琤身上的熏香,把她给熏晕了。 雪短暂地停了下来,她想了想,找杭景去了。 杭絮找到少年的时候,对方跟一群人挤在一起,一边交谈,一边烤着火。 看见她的时候,还挪挪屁股,让出个位置来。 杭絮不客气地坐下来,也把手伸到火堆上,只不过她刚喝了汤,又走了一通路,倒也不太冷。 “喂,小子,这是你姐姐?” 火炉旁的男人问道。 “我姐。”杭景点点头,“姐,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怕你冻死在马上。” “怎么可能!”杭景挺起腰,圆滚滚的身体颤了颤,“我已经差不多适应了,现在一点儿也不怕冷。” 说话间,一阵寒风吹过,杭景迅速缩起脑袋,但还是打了个喷嚏。 周围响起一阵哄笑,少年羞得脸都红了。 “姑娘,你在车队的哪里做事啊,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我在十六公主那儿。” “哦哦,那难怪没见过你,我一直在前头。” 这些人都在车队里做事,或是拉车、或是护卫、或是个不大不小的官,反正什么样的人都有。 趁着车队休整,几个人热热闹闹地聚在火堆旁闲聊。 “阿姐,你脖子怎么了?” 杭景眼尖,在火光中看见了杭絮脖子上的包扎。 “不小心划到了,小伤。” “阿姐,你要小心点,我听他们说,在这种天气伤着了,不好好处理,肉都会被冻僵的。” “放心吧,已经上药了。” “那就好。”少年松了一口气。 “这些人,是你新交的朋友?” “嗯嗯,”杭景点点头,急道:“他们都是好人,我没说自己是谁,他们还是告诉了我很多事。” -- 第325页 “你急什么,我又没反对。” 她拍拍少年的肩膀,“交了朋友也好,你多跟他们在一起,别离车队太远。” “欸——” 一个身影从不远处跑来,硬生生挤开两人,坐在了火炉旁。 “我刚问了,车队还有一个时辰才出发。” “那时间正好够烤个红薯。” “对,赶紧烤,吃了再走。” 一人从身后拿出一袋红薯出来,一个个数着。 “李哥一个,你一个,我一个……小子,你要不要?” “要要!” “姑娘,你要不要?” “我也来一个。” “好嘞,正好够,赶紧把火挖开!” 第173章 那阿絮一定要带我去看…… 车队蜿蜒北上, 大半月后,穿过豫、晋,初抵蓟州。 此日又是一个大雪天, 风雪呼啸, 抬手便可接到手掌一般大小的雪片, 厉风打得人睁不开眼睛。 在这样的天气,骑马是不可能的, 一阵风过去, 马匹就要翻倒,人也会仰面摔下去。 任杭景有多么坚持, 此时也不得不坐上马车, 违背他之前的诺言。 杭絮也坐在马车里,穿了厚厚的衣物——桌子底下烧着炉子,但寒意还是无孔不入,从四面八方钻进来。 她稍稍掀开帷幔的一个角,立刻就有钝刀般的风趁隙钻进来,眯着眼睛朝外面看去,风雪依旧,也不知何时会减弱。 她放下帷幔, 对冰凉的手掌哈一口气。 “蓟州的风还是这么大。” 蓟州偏北而极西, 不仅寒冷, 且风沙极大,加之季节渐深, 才让他们碰见如此恶劣的天气。 “最冷的时节差不多过去,往后便会慢慢好起来。” 容琤拢住杭絮的手,男人的手极大,轻易就把她的全部围起来, 冰凉的皮肤渐渐暖起来。 “是啊,等到了瀚州的边境,差不多就春天了。” 阿娜尔心心念念的花朝节,不知赶不赶得上。 “叩叩” 正在这时,车壁忽然被敲响。 “王爷,是我。” 卫陵模糊的声音传进来。 “进来。” 卫陵掀开帘子窜进来,他皮质的披风上落满雪花,连眉毛发间也是雪霜。 “王爷,再有半个时辰,就到封云城了。” “现在是什么时候?” 风雪遮天,一天到头外面都是昏暗的,靠天色分辨时辰已经不管用了。 “快酉时了。” 容琤于是道:“传令下去,到达封云城后,全队休整一夜再出发。” “得令!” 卫陵应一声,便下了马车,去通知各队。 车内安静得有些奇怪,容琤侧头瞧了一眼杭絮,对方垂着眼,似乎陷入了沉思。 “阿絮在想什么?” 他问道。 “封云城……”杭絮念出这三个字。 “这地方,好像就是行宫的所在。” 容琤反应过来,“当年皇兄安置妻子的行宫,确实地处封云城郊。” “阿絮想去看看?” “既然都到了这地方,岂有不去看的道理。” - 半个时辰后,车队到达封云城外。 杭絮这时也将全身收拾好,下了马车。 所谓的收拾好,其实就是多添了几件衣裳,又加了件厚厚的斗篷,不让人站在那里,就要被风吹跑。 纵然她自觉衣物已添得够多,但远离车队的遮挡,直面原野风雪时,依旧被吹得向后踉跄几步,幸好她手疾眼快,抓住了容琤的袖子。 容琤生得高大,倒是稳固得很,他不放心杭絮,干脆把两人的斗篷系在一起,打了个稳固的结。 他们没有进城,辨清行宫的方位,往那个方向走去。 离开官道后,道路变得坎坷,雪也渐渐深起来,两人深一脚浅一脚,走了约有半个时辰,终于看见了目的地。 行宫在封云城西郊的一座矮山上,两人站在山脚,仰头看去,那座华丽的殿宇若隐若现。 这里的山道原本应是非常平整的,铺着雪白的大理石,但经年无人,杂草从石缝蔓延生长,大雪一盖,成了个凄凉落魄的模样。 杭絮瞧了眼宫殿,却并没有上去,而是拉着容琤走开。 这么多年,行宫的人肯定都走光了,上去也找不到什么线索,倒不如去山脚下的村落问问。 两人绕着山脚走了半圈,看见了一个小村落。 敲开村头一户人家的门,一个老人家出现在门内,见两人浑身落雪的模样,赶紧将人迎进来。 “哎,这么大的雪,怎么还在外面待着?” 老人家是个热心肠,从火炉上的陶罐里倒出两碗热茶,递给两人。 杭絮接过,谢了一声。 “我们是途径这里的旅人,听说封云城有座天子的行宫,就想过来开开眼。” “确实有座行宫,就在外头那座山上。” “原来是那里。”她做出一副不解的模样,“可山上杂草丛生,怎么也不像是天子的住所啊?” “这你就不懂了,”老人摇摇头,“十年前,这里发生过一件大事,从那之后,山上的行宫就被废弃了。” “什么大事?” 老人捋捋花白的胡须,“十年前,南方好像在打一场什么仗,反正乱得很,皇帝老爷就把自己的老婆儿子一股脑送到蓟州来,毕竟这里还算安生。” -- 第326页 “那阵仗叫一个大,军队呼啦啦排了好远,我们打猎都别想靠近那座山头,连皇帝老婆的面都没见着。” “后来呢?” “后来啊,蓟州也乱了起来,军队打来打去,不过好歹没打上封云。” “好像是他们来了三个月的时候,一天夜里,山上忽然乱起来,顶上冒着火,还有劈里啪啦的打斗声。” “我悄悄跑到山脚去看了一眼,那些人一个个人高马大,杀得那叫一个利索。” “他们抢了好多金银珠宝,碎银子满地都是,我还偷偷捡了一块呢。” “那以后,他们还来抢过吗?” “没有。”老人摇摇头,“那天后,官府就出了通报,说那些人逃亡北上,要是回来,我怎么会不知道。” “听人说,那些歹徒是北疆一个叫什么、什么克族的,所有人都是土匪强盗,还真稀奇。” “对了,除了金银珠宝,他们还抢女人孩子呢,我看的清清楚楚,他们把那女人绑在马上,孩子抱在手上,那孩子还一直在哭,声音都哑了。” “哎,一下又说了这么多。” 老人敲敲脑袋,“人老了,就管不住嘴。” “总之,那些人放了场大火,把行宫烧成了灰,从那以后,山上的人就全搬走了。” “十年来,没人回来,也没人修缮。” 杭絮端着陶碗,碗中水已见底,但碗壁仍被炉火烤得温热。 她眼神闪了闪,又问道:“大爷,听人说,有个皇子在这场火中跟人走散,流落在山下的村庄中,皇帝还派人来找过,不知你听过这个消息没有?” “确实有人来找过。” 老人回忆道:“一大波人,板着张脸,一家一户地问,应该就是找那天被抢走的孩子。” “不过山下拢共就这么几个村子,他们找了三个月,还是没找到人,就没了消息。” 老人搅了搅陶罐,“要不要再来碗滚水,这鬼天气,我活了五十年,还是第一次见着这么大的雪。” “不用了。” 杭絮将陶碗放下,微微躬身,“多谢收留,我们也该离开了。” - 出了门,从温暖的室内转到室外,杭絮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北方的屋子有个特点,墙壁和屋顶做得极厚,冬天一来,把窗户封严实,屋内不用烧多少碳就能暖起来。 天色更暗了些,若方才是昏暗,现在便是黑暗,然而这黑暗却并不平静,雪花呼啸着从九重天上翻卷而下,比之方才还要猛烈。 她晃了几下,揪住自己和容琤斗篷连接的那个结,顺着往对面摸,握住了容琤的手。 “你可得看好我,别让我被风吹跑了。” 她总算知道蓟州的风有多大。 握着她的手更紧了些,“阿絮放心。” 去时的路比来时更加难走,天色昏暗,他们靠雪地反射出的微微光亮认路,慢上许多。 走到一半的时候,风雪终于小了点,杭絮扯着喉咙大喊,说出的话也能被容琤听见了。 “珟尘!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 容琤的的声音也放大了,在雪中有种模糊的清朗。 “我猜得果然没错,加上阿布都当初告诉我的消息,容敛一定是被塔克族带去了北疆,而不是像他自己说的那样,在行宫周围流浪了八个月。” “这样看来,丽夫人也不一定真的去世了。” “不会的,塔克族人很少杀女人和女孩,他们连容敛都没杀,很有可能也留了他母亲一命。” 杭絮咳了几下,声音沙哑了点:“等到北疆,我们让阿布都去查查,像丽夫人那样的中原女人,如果活着,一定会传出消息来。” 两人从一条小路绕道另一条小路,总算看见了官道。 杭絮偶然一瞥,在暗色的雪地中看见了一抹不属于黑白的艳色。 她下意识走过去,却忘了自己的斗篷和容琤的连着,用力过度,一下朝反方向倒去。 黑暗的天空映入眼帘,她不出意料倒在一个胸膛上。 “怎么了?” “没事,我刚才好向看见了花。” 因为厚重的衣物,杭絮挣扎了好久才从容琤的怀中站直。 她喘了几下,“这么冷的天,怎么会有花呢?” 于是两个人越过小路,朝坎坷石地中的那抹艳色走过去。 走得越近,那色彩就更明显,停下来的时候,杭絮的眼中溢出惊讶。 这真的是一株花,而且是在严重的大雪中艳丽开放的茶花。 它的花瓣是漂亮的深粉,上面盖着厚厚的雪花,只从雪的缝隙中透露一点明艳。 杭絮轻轻碰了碰花瓣,雪花簌簌落下,她倏地出声问道:“珟尘,你知道花朝节吗?” “北疆的节日?” “对,不止北疆,草原人也过,我们的花朝节在一月的第一天,但科尔沁的花朝节定在第一场雨落下的时候。“ “按我们的行程,应该恰好能赶上花朝节。” “北疆没有茶花,但也有很多漂亮花,春天来的时候,草原不是绿色,而是彩色的。” 杭絮笑起来,眼中透露一点怀念,“你要是见过,一定会喜欢那种景色的。” 容琤望着对方,也微微勾起唇角,“那阿絮一定要带我去看看。” -- 第327页 第174章 他的儿子,就是死在科…… 在封云城外休整一夜后, 车队继续北上。 他们并非朝着正北方向,而是稍稍偏东,远离蓟州西后, 风总算小了起来, 但因为愈来愈北, 严寒大雪仍是不减。 车队赶了十日的路,终于越过蓟州, 来到瀚州。 一进到瀚州境内, 杭景便激动得很,骑着马“嗒嗒”来找杭絮——没了大风, 少年又骑上了马。 “阿姐, 我们是不是到北疆了,爹在这里打过仗吗,你打过吗?” 瀚州是宁国的边域之地,众人口中的北疆,就是在瀚州边缘。 “省点力气吧,北疆还远得很呢。” 杭絮一把推开弟弟往这边蹭的脑袋,隔着风雪望远处的城墙。 “啊——” 少年拖长的声音带点失落,“那还要多久啊?” 杭絮掐着手指算了算, “再有半个月吧, 雪不停的话, 二十天也说不定。” 车队如今所处的位置,虽然也算得上边疆, 但瀚州西侧黄沙遍地,牧草稀少,并没有部落定居。 杭絮和杭文曜驻扎的地方,在瀚州的最北端, 那里的草原部族聚集,才是他们真正的战场。 因此还留在瀚州南境的车队,并不算真正进入了边疆,离草原上的科尔沁,更是隔了极远的距离。 杭景叹了口气,“还要半个月啊,好久。” 他转了个身,一摇一晃走了。 少年已经渐渐适应的严寒,不再瑟瑟发抖,但衣服还是一样厚,远远望着,圆球一般。 - 天色渐晚,车队照旧在城外休息。 车厢里,杭絮点上灯看着地图,她的手指沿着官道一路北上,一一划过他们经过的城池,最后在驻扎的地方停下。 “这里是衢宁城?” 容琤颔首,“确是衢宁。” “怪不得有种熟悉感。” “阿絮来过这里?” “算是来过,这里的驻军是我爹当年的副将,他自请调往衢宁,我和爹送他来的。” “不知现在能不能见上一面。” 说话间,踩雪的沙沙声靠近车厢,卫陵的声音隔着车帘响起。 “大人,衢宁的屈城主听说车队来了,派人来请,说想要见大人和使团一面。” 杭絮笑笑,“真是说什么来什么。” 卫陵又要去请阿布都和阿娜尔,他们干脆跟着一起去。 科尔沁使团的人在最前面,骑马也用了一刻钟才到。 路边亮着数团赤红的火焰,夜晚休整的时候,许多人喜欢这样围在一起烤火。 火红的光映着人们的脸,一模一样的模糊。 卫陵分不清,干脆扯着嗓子大喊,“六王子、十三王女,六王子——” 喊了几遍,一个高大的人影从火堆旁站起来,紧接着是个娇小的身影。 阿布都低头对谁嘱咐几句,这才从人群中跨出来。 “什么事?” 他的嗓音粗砺。 卫陵咽了口唾沫,清清嗓子,把原委说了一遍。 杭絮补充一句,“城主叫屈关。” 男人的眼睛瞥过来,“杭文曜的副将?” “你果然还记得。” 阿娜尔倒没印象,问道:“谁呀?” 阿布都摸了把妹妹的头发,“一个厉害的人物。” 他点点头,算是同意了,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回了火堆,蹲下来和一人说话。 杭絮靠近几步,这才发现,那仰头听阿布都说话的,正是容攸。 女孩身材纤瘦,抱着膝盖缩在火堆前,让人一晃眼就掠过了。 她与两人还隔了一段距离,看不清神色,声音倒算清晰。 “城主相邀,我和阿娜尔要出去一趟,公主要留在此处吗?” 声音罕见地放轻了,是杭絮从没听过的语气。 “絮姐姐也要去吗?” “她和王爷也去。” “这样啊,那我留在这里,在马车里,没人跟我说话。” “好,你有什么要求,去找阿勒斯,他要是敢不应,就告诉我,我去教训他。” “嗯嗯,知道了。” 两人又慢吞吞地说了一会儿话,阿布都才直起身子,朝这边走来。 “走吧。” 他的声音又是粗砺而刚硬的了。 离开的时候,杭絮想到什么,返回车队,从火堆旁揪出一个圆球。 “欸欸。” 杭景赶紧救下自己的披风,“阿姐,你干什么?” “见爹爹的副将,你去不去?” 他的眼睛立刻亮起来,“去、当然去!” - 屈城主派来的人带了马车,几个人坐上马车,晃晃悠悠朝衢宁城驶去。 马车驶了一刻钟,驾车的士兵“吁”一声,停下来。 杭絮掀开帘子,跳下马车,发现他们并没有进城,而是在城郊的一片营帐外停下。 士兵拿出令牌,通报一声,带着众人进了营地,来到主帐前。 “将军。人带到了。” “进来。” 帐子里传出中气十足的声音。 士兵于是掀开帐帘,让几人进去。 帐内燃着火,比外面温暖许多,最里面的榻上坐着一人,他身着盔甲,被火光映得红亮。 见人进来,他立刻站起,率先向容琤走过去。 -- 第328页 拱手道:“想必这位就是瑄王吧。” 容琤微微颔首,“屈将军。” 屈关一句也没寒暄,又转向阿布都和阿娜尔,他显然认得这两位北疆人,眉头立刻沉下,语气也奇怪起来。 “这两位不是科尔沁的王子王女吗?” 阿布都道:“屈将军,好久不见。” “确实好久不见,毕竟这还是我第一次在瀚州南境见到科尔沁人。” “都说科尔沁人不离故土,宁死不屈,现在看来,还不是腆着脸求宁国帮忙?” “你说什么!” 阿娜尔大怒,右手移到腰间,就要抽出鞭子。 屈关没有半点畏惧,脸上反倒露出嘲笑的神色,“切,我当科尔沁求和的心思多诚,怎么不过被激了几句,就要动起手来了?” “阿娜尔,停下!” 阿布都攥住妹妹的手腕,停下她的动作。 “屈叔叔,你少说两句吧!” 杭絮走上前来,她方才被几人挡着,没有露出身形。 屈关立刻被这声音吸引,朝声源看去,脸上的嘲笑立刻变成纯粹的笑意。 “小絮儿,你也来了!” 屈关几步逼近杭絮,大手一拢,就把杭絮搂进怀里,“砰砰”拍了几下脊背。 她用力挣开对方的臂膀,无奈道:“好了,还有外人在,您收敛一点,” 屈关的有个怪癖好,打招呼时喜欢跟人拥抱,那双大手往背上拍几下,连内脏都要被震出来,杭文曜都被他抱了不知多少次。 也幸好杭絮穿得多,不然被他这样一拍,准要咳上几声。 “这个是?” 他看向杭景。 “屈将军好,我是杭景。” 少年忙自我介绍。 “杭景?原来你就是杭将军的儿子!” 屈关眼中更添惊喜,又把人搂了个满怀,脊背拍得闷响。 “怪不得,长得跟杭将军那么像,尤其是那双眼睛,简直是一模一样!” 杭景在对方怀里,喉咙都要被咳出来,杭絮赶紧把人解救出来。 “好了好了,我们谈正事。” “屈叔叔,宁国与科尔沁既然已和谈,您再不满,也是没有用处的。” “哼,谁说我不满了,我高兴得很!” “好,您既然高兴,就别对他们口出嘲讽,有什么事,坐下来好好谈。” “好好谈就好好谈。” 几个人围着炉子坐下来,这不是什么需要讲礼仪的场所,位置也随意得很。 “我找你们来,是有一件事要嘱咐。” “衢宁在瀚州边境,常有匪徒从草原来,进城劫掠。” “是何种匪徒?”容琤问道。 “他们有一百余人,每次进城只抢粮食,也不杀人,被阻拦就逃离。我的军队摸清了路数,这个月来,已经能把他们拦在城外,” “他们大约五六日来上一次,算算时间,今夜很有可能再来一次。” 容琤道:“屈将军是怕那些匪徒劫掠车队?” 屈关点点头:“对,你们车队上估计有很多粮食,我怕他们见到后,不来衢宁,反去抢车队了。” “车队随行护卫众多,足以应付得了匪徒。” “那就好。”屈关舒了一口气,“我就怕你们车队在衢宁被劫了。” “不过,”容琤又道,“为以防万一,还请屈将军派一部分城卫,一同防守车队。” - 等屈关和容琤吩咐完毕,返回营帐时,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虽不是什么大事,但关乎车队的安危,总让人提心吊胆。 屈关来的时候,顺便让手下提了个陶罐,架在火炉上烤。 随着陶罐被加热,里面渐渐散出奇怪的腥香来。 “这是什么?” “羊奶茶。” 阿娜尔和屈关同时说道,两人对视一眼,又立刻别开。 一个嘴里嘟哝着:“丫头片子,” 一个也暗骂道:“可恶的汉人。” 虽然有杭絮从中协调,两人也只是不再说话而已,眼神上的交锋却少不了。 杭景还等着听讲解呢,没想到两人都不说话了,只好望向杭絮。 她叹了一口气,指指罐子:“里面是羊奶茶,听名字就知道了,是用羊奶加茶煮成的。” “但里面不只有茶,还加了羊油、盐、各种香料,一次煮一大锅,放在雪地里冻成块,想喝的时候切一块出来。” “不错,这羊奶茶,最适合冬天喝,饱肚又暖身。” 屈关应和杭絮的话,从旁拿了个碗,率先给杭景盛上一碗。 “你还没喝过吧,来,尝一口。” 杭景接过来,吹了吹褐色的液体,小心翼翼啜了一口。 “嗯,好奇怪的味道……” “我刚来时,也觉得奇怪,喝久了,就离不开了。” 说话间,屈关的那碗被自己灌了个干净。 阿娜尔和阿布都也自己盛上,阿娜尔喝了一口,感慨道:“好久没喝上这种味道了,在京城的,总是不正宗。” 杭絮给自己和容琤各盛了一碗,然后撑着下巴,看对方喝下一口,疑惑地蹙起眉。 “怎么,你小时候没喝过?” 容琤放下碗,“我幼时喝的,似乎不是这个味道。” “各家放的东西不一样,味道自然有差别。” -- 第329页 比如她娘,做羊奶茶喜欢用碧螺春,让爹一边说浪费,一边给她四处寻购碧螺春。 帐篷内一时有些寂静,杭絮抬头,看见屈关喝茶也不忘用眼刀狠狠剜一眼那两人。 她放下碗,悄悄凑到容琤的耳朵边。 “你知道屈将军为什么要自请调到这里吗?” “为何?” “他最恨外族,一见到科尔沁人便忍不住拔刀。” “原本以他的资历,是足够待在边疆主领通商的,但他怕自己跟科尔沁人日夜待在一起,会一时冲动做出什么错事,才自请调到南边来。” “现在他对阿布都只是嘲讽几句,已经算好的了。” “屈将军为何对外族人恨意深至此?” 杭絮沉默一会儿,才道:“他的儿子,就是死在科尔沁人手中。” 第175章 难道在旁人看来,我跟…… 外头的雪大了点, 打在帐篷顶,发出沉闷又密集的声响。 屈关连喝三碗茶,把碗扔到一边, 开始和杭絮交谈。 “小絮儿, 你怎么也跟着使团来了?” “陛下派了公主和亲, 我和瑄王一起护送公主。” 这是明面上的解释。 “至于阿景,”她指指少年, “是来长见识的。” 屈关不解道:“公主和亲, 跟你有什么关系,要来, 也该是杭将军来啊?” “我与瑄王是夫妻, 同他一起,也是应该的。” “夫妻!” 屈关猛地站起来,眼睛瞪得溜圆,一会儿看看容琤,一会儿又看看杭絮。 “小絮儿,你成亲了?” 杭絮失笑:“年初成的,我还以为你早知道了。” “哎,我哪儿知道, 将军也没跟我说过。” 他走到容琤跟前, 语气添了几分亲近, “原来瑄王就是小絮儿的夫君,这长相、这身段, 跟小絮儿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屈关久居北疆,语言也染上粗犷,容琤神色却无半分不满,反倒诚恳道:“屈将军所言甚是。” 阿娜尔掀开帐篷看一眼, 打了个哈欠,“喂,那些匪徒到底什么时候来?” 屈关正跟容琤说话,头也没回,“叫谁呢?” 阿娜尔声音加大:“姓屈的,叫你呢!” 屈关转身:“叫屈将军。” 女孩咬紧了牙,一字一句道:“屈,将,军!” 屈关心满意足地笑起来,“半夜子时,多喝几碗茶吧,可别没到子时,你就瞌睡过去了。” 阿娜尔气得坐不住了,在帐篷里走来走去。 “屈叔叔,半夜子时,天色昏暗,兼有风雪,火把都很难点亮,他们是怎样劫掠的?” 屈关回道:“他们倒也奇怪,不用火把,夜里一样看得清楚,马匹在街上跑来跑去,总能绕开我们。” “我的人一开始没经验,点不起火把,只能胡乱防守,被他们抢走了不少东西。” “后来呢?” “后来我就摸索出了方法,他们既然能在黑暗中视物,我就让他们看得更清楚些。” “我让人在地上撒满萤石,这石头白日吸足了光,到晚上就会发出荧光,绿莹莹的一片,晃了他们的眼,连绊马索和马刺都没瞧见,吃了好大的亏,哈哈哈哈……” “屈叔叔果真机智,连这种方法也想得出来。” “我就随便试试,没想到真的有用。” 屈关的神色略有些得意,“这东西便宜的很,我刚才已经派人带了两车萤石过去,在车队周围洒满。” “不过车队外面那么多篝火,不知道用不用得上。” “话说起来,这萤石还是我从杭将军那儿知道的。” 他回忆道:“行军的时候,不好用火,但又不得不看地图,杭将军就想出把萤石放在薄纱里照明,倒也看得清楚。” 杭景听得入神,见对方听了,问道:“屈叔叔,您能再讲些我爹的事吗?” 屈关豪爽一笑:“大侄子想听,我就给你多讲些。” - 屈关讲了许久,从隆冬季节,杭文曜带着三万大军从雪谷中突围,损伤不过百;到他预判科尔沁粮道,命人伏击,断了他们的补给;再到苦守靖川三月,打退百次进攻,等来援兵。 杭絮也认真听着,有许多事是发生在她随军之前,从未听父亲提过,更不知道,他曾遇上如此凶险的情境。 阿布都和阿娜尔不知何时也入了神,不时还感叹一声,“原来那次,他是用这种方法预判的。” 这时候屈关就会得意道:“那是,杭将军的运筹帷幄,哪是你们可以猜得到的。” 讲到最后,他话音一转,看向杭絮。 “我本来以为,像杭将军这样的人,是百年不出的奇才,没想到用不着百年,他的孩子,又是一个奇才。” 杭絮笑笑,“过誉了。” 对方摇头:“我可没乱夸人,你年纪虽然小,但想出的谋略,比我们这些打了几十年仗的人还精妙。” “我有时候看着你,就像看见那时候的杭将军一样。” “南方乱成那样,只有他一个人守着北疆,才几万的兵,他守了一年……” 他叹了一口气,“要不是和谈了,你再打上几年,功绩不必你父亲差。” 她摇头,“比起功绩,我还是更希望边疆和平。” -- 第330页 “连这也跟你爹想得一样。” “唉,和谈也不打紧,东海的倭寇,南疆的百越,总不会没仗可打。” “只是,小絮儿,你为何是女子呢……” 杭絮正与回话,但容琤比她更快。 “阿絮是女子,屈将军可是觉得不妥?” 他的声音含着淡淡的冷意。 “也不是不妥,”屈关道:“若小絮儿是男子,现在不说功绩,凭她将军之子的身份,校尉绰绰有余。” “可给一个女子官职,毕竟不合适,大宁哪有过这种先例。” 他摇摇头,很是遗憾的模样。 “磕嗒” 容琤将碗放下,发出不轻不重的声响。 “屈将军倒是想错了。” “两个月前。陛下发下圣旨,封阿絮为正六品的骁骑校,比屈将军说的校尉,正好高上两级。” “什么?” 屈关神色惊讶,“陛下给了小絮儿官职?” “不错,陛下对阿絮大加赞赏,圣旨为亲手所书。” “现在看来,屈将军的想法,似乎有些偏颇。” “女子不能封职,不过是循古例,哪有什么道理。” “大宁立朝不过五代,难不成也要把前朝的迂腐学个遍?” “可这要是传扬出去,岂不是要遭人耻笑?” “没想到屈将军看着豪迈,却是个缩手缩脚的人。” “谁说的!” 容琤抬起凤眼,不急不缓道:“若不缩手缩脚,怎会因流言而胆怯?” “屈将军可有女儿?” “有一个。” “若屈将军的女儿得了官职,你是会因流言而羞耻,还是因女儿而骄傲?” “我当然是高兴的,只是——” 容琤打断对方,“那屈将军觉得,若是一人家中有女儿入朝为官,他可会嘲笑其他为官的女子?” “为什么要嘲笑,那不是打自己的脸吗?” “若京城各官家中皆有女子为官,那流言便会不攻自散。” “叮” 容琤敲敲碗边,陷入沉思的众人被这声音惊醒。 屈关眼神复杂,“是我太浅薄了,没想到瑄王竟然想得这么深。” “屈将军过奖。” 容琤的神色依旧冷淡,“我只是想让你知道,阿絮为官,不是不妥,而是为我大宁开了个好头。” 杭絮叹了一口气,脸上却笑着:“珟尘,你也过奖了。” “对呀!” 阿娜尔恍然大悟,“在京城的时候,阿兄跟我都被封了一个什么侯,阿且也被封了个官,怎么有用的时候,女子就能被封官,剩下的就是不妥了?” 杭絮转头,看见杭景还在发愣,手掌放在他的眼前挥了挥,“在想什么?” 杭景回神,一拍手掌,“阿姐,我知道了!” 她疑惑道;“知道什么?” 怎么这么惊喜的样子? “我前几天还在想,要是北疆没仗打,我跟你要到哪儿去找军功。” “原来还有南疆跟东海,到时候你去南边,我去东边,咱俩都拿一个大将军!” 杭絮失笑,点点他的脸,“美得你。” - 时间过得即快又慢,阿娜尔第五次出门去问时间,得到的答案是戌时末,离子时还剩一个时辰。 众人都有些疲惫,但谁也不愿去睡觉,都想等匪徒退去后再休息。 最后还是杭絮提议,“不如我们先去车队那里等着,不必在这里等通报。” 几人都同意了,连屈关也要跟随。 “我的手下早就习惯了,对付几十个蟊贼,用不着我来指挥。” 于是几人坐上车,往车队的方向赶去。 远离城墙的庇护后,荒野中的风雪迎面扑来,一下车,便打得人脸上生疼,但比风雪更引人注意的,是原野的雪地。 原本雪白而辽阔的雪地,不知何时染上莹莹的绿光,那些光芒微渺,数量却巨大,把雪原映得明亮无比,仿佛一片诡秘的仙境。 杭絮弯腰,攥起一把雪,这些积雪在她手中很快融化,剩下的便是细碎如沙的萤石。 它们小得可怜,大的如沙砾,小的不过一粒微尘,然而聚在一起发出的光,却把她的手掌映得发亮。 “怎么样,这可是衢宁独有的美景。” 屈关得意道:“城里百姓都求着别把萤石扫走呢。” 阿娜尔眼睛发亮,朝阿布都道:“阿兄,我们的矿里有没有萤石?” “有一些。” 她于是高兴起来,“等我回去了,要在大家帐子外都洒满萤石。” 在众人交谈的时候,杭絮和容琤默不作声地远离了人群。 杭絮顺着容琤的牵引,慢慢向前走着,在一片没有萤石的黑暗之处停下来。 她疑惑道:“怎么了?” 把自己拉到无人的地方,难不成要说什么大事。 容琤转了身,跟杭絮相对,一双凤眼垂着,认真地注视她。 “难道在旁人看来,我跟阿絮不似夫妻?” “你把我带到这里,是为了说这个?” “这还不够重要吗?” 杭絮莫名从对方的那双眼中看出了一点委屈的意味。 她的心立时就软下来,“当然重要了。” 她踮起脚,仰头贴一贴对方的唇瓣,“等到了北疆,我让人打一对玉佩,我们各戴一枚,保证让人一眼就看出来,怎么样?” -- 第331页 “不用阿絮来打,交给我就好。” “不过阿絮要记得,一直戴在身上。” “你的礼物,我一定不会忘了的。” 杭絮信誓旦旦保证。 容琤这才笑起来,菱唇勾起一个弧度,“阿絮记得就好。” 第176章 你们塔克族的人,难道…… 两人回去的时候, 车队和衢宁城卫已然安静下来。 现在才亥时初,离那些土匪的到来还有一个时辰之久,现在自然要好好积蓄力气。 容琤去视察车队的护卫去了, 杭絮也拣了块干净的石头, 掸掸上面的雪, 再坐下来。 雪渐渐小了,从雪片变成细细的雪粒子, 衢宁来的守军席地而坐, 身上盔甲被萤石反射出明亮的绿光,加之雪粒打在铁器上的声音, 虽无人声, 四处却也算得上吵杂。 一个高而瘦的身影踩过雪地与萤石,一路来到杭絮身边,他掀开兜帽,坐在石头上,喘了好大一口气。 “阿姐,你刚才去哪儿了,我找了好久也没找到你?” “找我做什么?” 石头够大,坐上三四个人也绰绰有余, 她干脆仰倒在上面, 任由雪粒打在脸上。 “那些草原人快来了, 我当然要保护你啊。” “保护我,还是我保护你?” 杭景不说话了, 他总是下意识忽略,自家姐姐比自己厉害得多的事实。 许久后,他又吭哧吭哧道:“那阿姐保护我……也不是不可以。” 杭絮挥挥手,不理他, 少年硬凑过来,跟她并排躺在一起。 “阿姐,你在看什么啊?” 夜空灰蒙蒙的一片,细雪、乌云,着实没什么可看的东西。 “看星星。” “哪里有星星?” 杭絮抬起手,雪粒穿过指缝,在空中回旋。 “你看,起风了,云那么薄,很快就会被吹开,那时候就能看见星星。” “那我跟你一起!” 云散得很快,向幕布一般向侧边拉开,露出璀璨的舞台。 它们比夜明珠或西方的琉璃更加闪亮,疏密有致,错落在灰蓝色的夜空中,让人平白自惭形秽。 “好漂亮,跟京城的星星完全不一样!” “对,漂亮极了。” 杭絮低声附和道,纵使已经看了许多年,每次看向夜空时,她依旧会因这宏大而美丽的场景而震撼。 她一颗颗数着天上那些过分明亮的星星,每一颗都有自己的名字。 天狼、参宿、毕宿……军中人大多识天象,为的就是夜晚行军的时候,能依此辨别时间和方位。 比如现在,杭絮眯着眼估算天狼的方位,大约是……亥时一刻。 雪粒打在脸上的感觉实在不好受,她看了一会儿,翻身坐起来。 翻身的时候,杭絮的耳朵短暂擦过岩石,冰凉的感觉刺得她浑身一颤。 杭景正眯着眼努力辨别星宿呢,一侧头,看见身旁姐姐维持耳朵贴在岩石的动作,久久未动,疑惑道:“阿姐,你脚崴着了?” 她没有回答,满腹的心神都集中在身下的那块岩石上,许久才抬起头,眉眼冷似风雪。 “阿姐,怎么——” 话音未落,他就被杭絮揪住领子,一同跳下岩石。 “快,你去通知屈将军,草原人来了,离我们不到五里!” 说罢,她向另一个方向冲去,除了屈关,还要告诉容琤和科尔沁的人。 - 众人聚集到车队右侧,这里面向东边,入目是起伏的丘陵和灌木。 谁也没有想到,来自西边的草原人,会大费周章绕路,从东面迂回进攻。 屈关焦急地踱着步,不时望着趴在地上的一个手下。 手下正把耳朵贴在刀上,隔着刀身听地上传来的动静。 “怎么样了?” 这手下是专门被选出来的探子,耳力极佳,最远能听到十里外的声响。 手下站起来,揉揉被冻僵的耳朵,“回将军,王妃说的没错,那些人正从东侧赶来,现在只有四里之遥。” 若东侧是平原,不必听声,现在雪势渐小,光用肉眼,也能看得出来,但东侧布满大大小小的丘陵,兼有灌木枯枝,被雪覆盖,实在挡人视线。 屈关暗骂一句:“狗日的草原人,还会使心计了。” 说罢,回头吩咐亲卫,肃整军队,做好战斗准备。 在容琤命人聚集护卫的时候,杭絮也对卫陵嘱咐道:“把那些车夫也叫醒,给他们分发武器……” 屈关见她眉眼紧蹙,安慰道:“小絮儿,你放心,不过一百来个人,城卫和车队的护卫应付是足够的。” 杭絮看向那个探子,“你没告诉将军进攻的人数?” 探子摇摇头,羞愧道:“他们骑马赶路,踩雪踏枝,属下实在听不出来。” 她叹一口气,对屈关道:“此次进攻人数,远不止一百人,在我听来,或许有千人之众。” 此话一出,屈关悚然一惊,立刻转身,朗声道:“郑武,赶紧去衢宁调兵,留下一千人,剩下的全给我带过来!” - 或许是为了不发出太大的声响,那些匪徒赶路不慢,一刻钟的时间,便前进了二里,估计不到子时,便可赶上车队。而这时候,屈关从衢宁城调的兵也飞速赶到。 此时的车队,外侧洒满萤石,莹莹晃眼,雪上布满持兵的护卫,或提刀,或拄枪,默然肃立,就连帐篷里睡觉的车夫,也被一个个叫醒,分发武器,不求杀敌,只求他们能自保。 -- 第332页 雪不知何时停下,匪徒越来越近,在极端的寂静下,那若有若无的震动声在每个人的耳中清晰起来。 细微的声响变成明晰的震动,震动又变成响雷般的马蹄声,马蹄声逼近,数千匹马同时奔跑的声响,足以造成地动一般的动静,让没有防备的人魂飞魄散。 然而对打起精神严阵以待的众人来说,却并没有什么用处。 屈关举起长.枪,枪尖反射荧光,在夜色下清晰可见。 众人见状,吩咐拔出武器,而百尺外的绊马索,也悄悄拉起来,它们和马刺一起隐藏在萤石中,让人难以发觉。 马队越来越近,伴随而来的是刺耳的呼喊和笑声,他们在马上挥舞着各种武器,兴奋和激动让冰冷的空气也躁动起来。 一人冲出马队数丈,一马当先,如利箭般刺向车队。 下一刻,马匹的冲势戛然而止,而马上的那人也向前飞出马背,倒在雪地上,发出了一声刺耳的惨叫。 随后的几匹马也翻倒在地,发出痛苦的嘶鸣。 终于,一匹马越过绊马索,绕过马刺,来到了车队前方,而后,一只长.枪从马肚穿过,刺中马上人的胸膛。 屈关拔出长.枪,甩掉上面的血迹,怒吼一声,冲了上去,在他身后,数千士兵一同上前,锋刃在夜色中如莹绿的海洋。 - 李二缩在帐篷里面,双手紧握着一柄长剑,瑟瑟发抖,嘴里不住念叨着:“皇帝老爷保佑、皇帝老爷保佑、皇帝老爷保佑……” 耳边的刀剑声渐渐退去,李二提着的心也放下来,他“哐当”一声把剑扔到一边,瘫坐在地,大口着喘着气。 虽然什么事也没有做,但他的额上依旧布满汗水。 就在这时,身后一阵凉风吹过,他慢慢转过头,看见帐篷不知何时被掀翻在地,一个高大的草原人,就站在他的身后,嘴角咧开血腥的笑容,而那柄造型奇异的弯刀,正高高挥起,下一刻就要往李二身上劈去。 李二一时重心不稳,仰倒在地,他紧紧地闭上眼,等待疼痛的到来。 “皇帝老爷,你不管用啊!” 他屏了许久的气,然而预想之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颤巍巍地睁开眼,入目不是狰狞的草原人,而是一个少女无奈地目光。 “躺着干什么,起来吧。”她甩甩刀刃上的血,血滴溅在地上,把雪烫出几个深洞。 李二茫然地站起来,目光向下,看见了那个草原人,他倒在地上,腹部一个血洞,汩汩向外流着血。 男人脚一软,跪在地上,心里一半是后怕,一半是感激。 “多谢女侠,多谢女侠。” “我可不是女侠,快起来,把剑拿好。” 她把剑踢到李二脚边,“你的剑比他的刀长,抵挡回去,不一定会输。” 他点头哈腰,连连称是,女孩挥挥手,转身走了。 正在这时,地上的草原人不知何时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手中的刀已被血淋湿,但依旧紧紧握着,鹰隼一般的目光死死盯着女孩的背影。 李二心里一惊,正欲出声提醒,然而那人冲他胸膛用力踢一脚,李二痛得失声,蜷缩在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男人向恩人越走越近。 男人越来越近,弯道扬起,狠狠向女孩的肩头劈去。 然而李二预想中的血腥场景并没有出现。 女孩脚步一闪,恰恰避开弯刀,鬼魅般绕到男人的身后,同时手中的长刀贴近对方的脖子。 这回,刀刃毫不留情地割开了脖子。 或许是血液已从腹部流走的关系,从他颈脖上喷出的血并不算多。 两道致命伤,男人终于无力地倒下。 李二这时也爬起来,跌跌撞撞赶到女孩身边。 “恩人,您没事儿吧,有没有伤着?” “没事。” 李二放了心,转头狠狠向地上的人唾了一口。 “这草原人果真黑心,怎的还偷袭呢。” 男人脸色青白,却尚未断气,还在断断续续地说着话。 那是曲折的北疆语,李二虽听不懂,但也能感受到话语中的恨意。 他缩缩脖子,“恩人,他说的什么啊?” “卑鄙的中原人,鹰神一定会降下雷霆,将你们这些畜生灼烧成灰,你们的魂灵要永生在恶境里受折磨……中原终究是我们的天下!” 女孩的声音冷而清脆,她将那些晦涩的祷词翻译一遍,忽地笑起来。 她弯下腰,盯着男人那双灰绿的眼睛。 “你们塔克族的人,难道只会重复这些诅咒吗?” 男人瞳孔紧缩,血沫从嘴角涌出,想说些什么。 然而下一刻,刀尖直直插.入男人的颈脖,将他的身体分为两半。 “走了,别待在这里。” 李二恍然回神,哦了两声,抹一把脸上的血,跟上女孩的步伐。 第177章 对不起,是我让你受伤…… 衢宁城外的一场仗足足打了三个时辰, 清理尸体又用了一个时辰。 天光微亮的时候,又下起了雪,大雪漫漫, 将血色斑驳的原野重新染回洁白。 杭絮站在城楼上, 收回视线, “倒省了清扫的功夫。” 容琤替她扫去落在鬓间的雪,“雪化了, 不是一样的吗?” “雪化了, 血会混着雪水一同流到地下,来年时, 估计这地方的植物会茂盛许多。” -- 第333页 “哐当” 城楼的门被推开, 屈关拿着一叠纸走进来。 “小絮儿,你来看看,这些人的纹身真的是塔克族的?” 杭絮接过纸,上面都是从尸体上描下来的图案,不算细致,但足够清晰。 她一张一张看过去,心中有了定论,“他们的确是塔克族的人。” 不论是在草原中也属稀有的绿眼睛, 还是她早已研究过许多遍的纹身, 再加上那熟悉的祷词, 这些东西足以证明进攻之人是塔克族。 “他们不是在西北游荡吗,怎么突然跑到蓟州南来了?” 屈关对草原各族的分布还是很清楚的, “隔了几百里呢,连着在这里待了一个多月,他们到底图什么?” “珟尘,使团北上路线, 是什么时候确定的?” 容琤眼神微凝,“两个月前,原本的路线并不经过衢宁,但因为顾及大雪封路,路线改动了许多。” 杭絮捏紧手中的纸,“这就对了。” 屈关疑惑地挠头,“你们夫妻俩在打什么哑谜啊?” 容琤勾起一个笑,“屈将军旧居蓟州,对京城之事,或许有所不知。” “近日,京城发生了一件大事。” …… 听罢容琤的讲述,屈关的眼睛瞪得老圆,“这塔克族的人胆子真大,不止在北疆,还跑到京城去了。” “不错,塔克族所图甚多,我与阿絮皆猜测他们的朝中的内应不止一个,或许是得知地图路线更改后,故意来到此处,先用小股匪徒迷惑视线,待我们来时,加大兵力,想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 “原来是打的这个心思!” 屈关狠狠锤了下桌子,震得上面的油灯直颤。 “要不是小絮儿听到了,估计我们要损伤惨重了。” 若非杭絮听到了动静,塔克人的提前到来定会让军队慌乱一阵,再加上兵力不够,近千的草原人不知会带走多少人的性命。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衢宁与车队损失相加不过百人,货物更是无一被劫。 “不止军队的性命,还有那些货物。” 杭絮声音冷冽。 容琤接道:“车队货物数百车,皆是珍惜实用之物,为的是卖给科尔沁与周边附属部落,以图打开商路。” “若货物被劫,此番出使科尔沁必不能成事,返回京城,重新收购各类商品,再组商队,也要花费许多时间。” 屈关恍然大悟,“原来他们打的是这个主意,这么深的心思,也亏这些草原人想得到。” 杭絮舌尖抵住上颚,压住心中所想,她侧头看向容琤,对方的眼中是一样的了然。 屈关询问清楚了,便匆匆离开,收整队伍去了。 剩下两人在城楼中,她低低念出心中所想。 “这样的计谋,怎么是塔克族人能想得到的,想来想去,也只有……他。” 她没有说出那个名字。 “我原以为他想要对我们下手,现在看来,商都中的刺杀只不过是试探和迷惑而已。” “他想要的,原来的商队。” “是我轻敌了。” 杭絮的确轻敌了,她忘了,一个出身皇家,曾在塔克族中生活八个月而生还,回京后又用一副风流纨绔的面孔生活十年的皇子,怎么会是个浅薄的人。 他既然能想到利用帝王的疑心来铲除杭家,自然也会用商队分崩来断绝通商。 而塔克族人得到商队后,那些粮食、金银、兵器、盔甲……能带给他们的助益,也不可估量。 “无论如何,他没有成功。” 容琤淡淡道,“阿絮不必妄自菲薄,他在暗处,我们何尝不是也在暗处?” “衢宁距边疆只剩半月路程,经此一役,他们短时间内聚集不了人马再攻一次。” “待抵达科尔沁,阿絮便可以开始自己的计划。” “对。” 杭絮叹了一口气,头微微侧过来,靠在容琤的臂膀。 “我太担心了。” 一只手搭在她的右肩,轻轻拍了拍,“阿絮不必把所有事都担在自己身上。” 她笑起来,顶了顶对方的臂膀,“我知道,所以现在要多靠靠你啊。” 上面许久没有声音,呼吸反倒停了一会儿,杭絮抬头,正巧看见容琤的耳垂,它不知何时染上了微微的红。 薄胭脂一般的颜色,在晨光中带着透明的色泽,杭絮下意识地伸手,想碰一碰。 一个脚步声“噔噔”响起,迅速上了城楼,接着大门被“砰”地推开。 “你们的大夫在哪儿,我怎么找不到?” 杭絮不知何时转了身,面对着阿娜尔,双手背在身后,神色有些古怪,“要大夫做什么?” 阿娜尔急道:“阿兄胸口的伤一直在流血,巫卡说包扎没有用,要缝起来,他不会,得你们的大夫来。” 巫卡就是北疆语中大夫的意思。 “我带你去。” 杭絮带阿娜尔匆匆下了城楼,空荡荡的窗前,容琤又站了一会儿,待红意完全褪去,也下去了。 - 临时支起的帐子内站了好几个人,众人围着中间的一张毯子,毯上是个□□着上半身的男人。 阿娜尔跪在毯子边,“大夫,阿兄怎么样,这伤口能缝吗?” 来自皇宫的御医陆大夫没有说话,他惯常谨慎,仔细观察男人胸膛上的伤口许久。 -- 第334页 伤口在右胸,并不致命,虽短,却也足够深,皮肉翻卷,血已经流干净了,泛着透明的肉色。 “缝,是一定要缝的。” 陆大夫沉吟道:“伤口太深了,若只作包扎,里头不会愈合,反而会化脓。” “只是天寒地冻,不宜用麻沸散,这针刺皮肉之痛,又非一般人能忍受……” “陆大夫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 阿布都双眼紧闭,却没有昏迷,吐出的话语还是沉静有力,只是不时的气音泄露了虚弱。 “为防止六王子在缝针时挣扎踢打,可否将您的四肢缚住,这样,老夫施针时也放心些。” “陆大夫放心,区区针刺之痛,我还是忍得起,你尽管缝合,我绝不会有动作。” “这……”陆大夫有些迟疑,他人老骨头松,对方人高马大,要是被踢上一脚,估计捱不到北疆。 “阿布都,你在里面吗!” 一个轻而急的声音从帐子外传来,阿布都忽然睁开眼。望向阿娜尔,神色有些紧张,“公主怎么来了?” 阿娜尔也不知所措,“我没告诉阿且你的事。” “别让她进来看见我。” 她连忙点头,朝门口去,可帐外的动静一声比一声近,阿娜尔还未赶到的时候,帐帘就被掀开。 焦急的喊声戛然而止,容攸站在门口,披风落满了雪。 她一眼便看见了人群遮挡中的阿布都,以及他胸口那道狰狞的伤口。 “阿布都……” 容攸动了动颜色苍白的唇,吐出的却是轻到近乎于无的一声。 她慢慢地走近,阿娜尔赶紧拦住,“阿且,这里都是血,你快出去。” 容攸轻轻道:“阿娜尔,你不是说阿布都伤得不重吗?” “不重,确实不重,就是血流得有些多……” 这话说完,连她自己也不信了。 “阿娜尔,你让开,让我看一看好不好。” “阿娜尔!” 女孩慌忙低下头,不敢看容攸的眼睛,她没听哥哥的话,退到了一边。 容攸走近阿布都,跪在毯边,衣摆被泥水染上脏污。 “对不起,是我让你受伤了。” 众人只能听见她的声音带着细微的颤意,然而躺下来的阿布都却能看见容攸通红地眼眶,大滴的眼泪从那双明澈的凤眼滚落,把毯子洇成深色。 “是我技不如人,一时失误,怎么会是公主的责任。” 阿布都撑起半身,连着伤口的右臂崩出纠结的筋肉。 “欸,六王子,你干什么,快躺下来!” 陆太医一面催促,一面想把阿布都按下来,可无论他怎么用力,对方依旧稳如泰山,只是伤口已肉眼可见地溢出了血色。 直到粗糙的手指擦过自己的眼睑,带走湿迹,容攸才如梦初醒,她听见陆太医的喊声,连愧疚也顾不得,按住阿布都的肩膀。 “你快躺下,伤口又出血了!” 原本陆太医怎么都按不动的人,此刻却从善如流地躺了下来。 “叫你不要乱动,现在好了,又要重新清理一遍。” 陆太医絮絮叨叨,把烧好的热水端过来,把伤口沾上的东西清理下来,又撒上药粉。 对这么大的伤口做清理,自然也是极痛的,但阿布都躺在地上,四肢绷紧,不动如山,只有眉头微微蹙着,让陆太医安心几分。 在此期间,容攸一直待在阿布都的身旁,几次被伤口吓得别开眼,又倔强地转过来直视着。 相比于阿布都,反倒是她更像受伤的人。 杭絮饶有兴致地望着这一幕,拍拍身边的阿娜尔。 阿娜尔吓了一跳,转头看杭絮,低声道:“你做什么?” “阿布都的伤,到底怎么来到?” 她在路上听别人,以为是对敌时一时不查受的,不过见容攸的愧疚,难不成还真是为她受的。 阿娜尔道:“真的和阿且没关系。” “阿兄负责的是车队末尾一块的清扫,没想到检查到阿且马车旁边时候,正好碰到塔克人装死,一时没注意,就被砍伤了。” “阿布都会被偷袭伤成这样?” 阿娜尔撇撇嘴,“本来是不会的。” “不过他光顾着和阿且聊天,没有注意周围,才伤得这么重。” 第178章 你以后听不听我的话?…… 陆大夫已经开始缝针了, 细细的银针在火上烤过许久,穿过皮肉沾了血,依旧是银光闪闪。 羊肠线绷住伤口, 那处的肌肉肉眼可见地微微颤动。 容攸攥着毯子的边缘, 眨也不眨地望着陆太医的缝合的动作, 嘴唇被咬得惨白。 连陆太医也看不过去了,趁着接线的时候, 劝道:“公主, 若是觉得太过血腥,就闭上眼吧。” 阿布都长长的呼吸, 浑身皮肉闪着水泽, 那些都是被疼出来的汗水。 他艰难地睁开眼,连绿眼睛也蒙着水光,“公主,你不要看……” 但她只是摇头,“不,我、我要看着。” 陆太医于是叹了一口气,甩甩针上的血,继续缝起来。 针尖入肉的一刹, 阿布都的身体瞬间紧绷起来, 眉间蹙起深纹。 这时候, 一只柔软的手按上他的眉头,轻轻抚平。 “不痛了, 不痛了,马上就好……” -- 第335页 容攸的声音轻而低,带着温柔的安抚。 阿布都觉得胸膛上的痛意仿佛真的在慢慢淡去,变成微不足道的东西, 满腹的心神,都只剩额上那点柔软的触感。 - 阿娜尔嘶了一声,别过眼。 “我还是第一次看见阿兄露出这种表情。” “阿且就是心太软了,明明跟她没关系,要说,也是阿兄没注意,她还那么担心。” “阿兄就是知道这点,才让我不要告诉阿且伤势,没想到还是被她给找到了。” 杭絮耸耸肩,“这伤不致命,但需要好好养着,这段时间,阿布都怕是要一直待在马车里了。” “对呀!”阿娜尔拍手,脸上那点对兄长的担忧立刻不见了。 “阿兄必须待在马车里,那阿且就只能跟我玩了!” 看着沉浸在快乐中的阿娜尔,杭絮想了想,最终没回话。 其实在她看来,阿布都闭门不出,按容攸的愧疚,她最有可能做的事,是一直陪着对方,阿娜尔的美好愿景,大约是要落空了。 一刻钟后,伤口终于缝好,陆太医擦擦脸上的汗,把银针扔进铜盆里,血色晕染开来。 他年纪不小了,虽在一干同龄人里还算得上硬朗,但缝合如此大的伤口,也是极耗费心神的。 他休息一会儿,又去给伤口上药,包扎上细布,阿布都艰难地撑起身子,配合对方的动作。 容攸小心翼翼地扶着男人,大气也不敢出,“你、你慢一点,不要、不要让伤口裂开了。” “阿且,你不用太担心。” 阿娜尔毫不在意道:“我阿兄命硬得很,不知道受过多少次伤,现在伤口都缝好了,肯定没事的。” 容攸看了一眼对方,动作没有停下来,“就算没事,也要多注意,万一裂开了怎么办。” 伤口包扎完成,陆太医擦擦手,站起来,松了一口气。 “好了,你们赶紧派人把六王子抬到马车上,不要让人受凉,这段时间也别起来了,好好躺着。” 他说完,就准备离开,弯了半个时辰的腰,他这把老骨头快受不了了。 “陆太医!” 容攸叫住了他,“那伤口的换药该怎么办呢?” “唉,这事我忘了说,换药让使团的大夫弄就行,配方都大差不差。” 见容攸担忧的神色,他又补了一句,“你若不放心,找我来要也行,我给你配好。” “嗯嗯。” 容攸郑重地点了头。 - 车队在衢宁停了一日有余,在此期间,容琤密信向皇帝禀报了这次塔克族伏击。 离开的时候,屈关尚有些不舍,他望着马上的杭絮和杭景,感慨万千。 “我常驻衢宁,不知何日回京,再见到杭将军,与他一同饮酒,又是何日。” “不过能见到你们,也算补足了遗憾。” 杭景也遗憾道:“我还没够屈叔叔讲的故事呢。” 屈关大笑道:“小子,原来你愁眉苦脸,是因为这事。” “放心吧,等到了北疆,随便问一人,他都能跟你讲半个时辰的将军。” - 第三日的凌晨,车队启程,把衢宁和原野抛之身后。 或许是最冷的时候已过,虽然一直北上,天气却没有继续冷下去,不过路边的积雪要厚上许多,有时甚至能完整地埋下一个人。 比如现在,杭景就趁休息的时候,把自己整个儿埋在了雪中。 跳进雪中只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想出来却难了,少年陷进雪里,就像陷进水里一般使不上力气,只能一声声地唤人来帮忙。 “有人吗——有人来吗——” 现在正是晚饭的时候,篝火四起,四处都是食物的香味和笑闹声,没人注意路边雪堆里的叫喊,除了—— “喂,你怎么到里面来了?” 阿娜尔不知何处爬到了石头的顶端,弯腰看只露出一张脸的杭景。 “雪这么厚,我没忍住,玩了玩……” “跳进雪里很危险的,这么冷的天气,没人帮忙的话,要不了两个时辰就会死,你姐姐没告诉过你吗!” “我一个人弄不起来,你等着,我去叫人。” 待人走开,杭景才抬起头,松了一口气,其实杭絮早在发现他对雪的狂热劲时,就嘱咐过,只是少年看见厚重而洁白的雪地,一时激动,给忘了。 等待的过程中,他百无聊赖的晃着脑袋,不时咬两口雪,被冻得口腔冰冷身体热度的流失更加明显。 穿的这么多衣服似乎没什么用,才不过两刻钟,就冷到这种程度,看来跟阿娜尔说得一样,被埋进雪里,用不了两个时辰就会被冻死。 “我没告诉过你吗?” 正当他胡思乱想的时候,又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 杭景猛地抬头,看见杭絮不知何时也来到了巨石上。 她半跪着,指尖点着杭景的额头,上面带着湿热的汗意,像是全力奔跑过。 “这是会死人的,你怎么就是不听!” 杭絮喘着气,狠狠训斥道。 这么喧闹的环境,她很难听到对方的呼救,要不是阿娜尔提早发现,杭景可能会在雪里待半个时辰、一个时辰,甚至是两个时辰。 到那时候,就算没有性命之危,身体也要受到重创。 -- 第336页 杭景身体僵硬,不敢把脑袋低下来,结结巴巴道:“阿姐,我、我知道错了,是我没把你的话放心上。” 杭絮没回话,跳下时候,跟随后赶来的人一起,把杭景给挖了出来。 这积雪看着洁白柔软,可里面却大相径庭,混着灰尘、枯枝、加上气温的反复,早被冻成了坚固的结晶,只有上面一层新雪还维持着柔软的模样。 也是因此,杭景才被迷惑,跳下去脱不了身。 数人挥舞铁锹,怀着救人的心思,挖得极快,不到一刻钟,杭景就被救了出来。 他在雪中待了快半个时辰,身体已被冻得没有知觉,离开雪的禁锢,立刻就要往地上倒去。 杭絮手疾眼快,把弟弟扶住,而后踢踢他的小腿,“快动一动,别躺着。” 杭景艰难地活动着身体,脚踝动一动,手指动一动。 其实身体的其他地方还好,都被厚厚的衣物包裹着,至多是体温流失,但唯一裸露在外的一双手,被冻得惨不忍睹,已经成了紫黑色。 她见杭景慢慢能站住了,把人放开,抓了一把雪,攥住他的手腕,用雪搓着他的手掌。 少年被冻得嘶冷气,但控制着没把手抽回来,“姐,你做什么?” “你手冻成这样,先用雪搓一搓,要不然待会受热,会生冻疮的。” 阿娜尔连连点头,“就是,你姐姐在北疆生活了这么多年,多听她的话。” 杭絮抬眼,瞥了恍然大悟的杭景一眼,“听什么,我说了那么多,他听进去了吗?” 杭景的脸一下子耷拉起来,头垂着,认错的态度非常诚恳,“阿姐,对不起,是我错了,没把你的话放心上。” “别的不听就算了,这种要命的大事,你怎么也不注意,非要在雪里待上一个时辰,被冻得手断了,才知道后悔?” 对方被吓得打了个哆嗦,“真的会这样吗?” 她把对方的两只手都搓了一遍,见颜色恢复正常,甩到了一边。 “我难道还会骗你?” “阿姐肯定不会骗我的。” 阿娜尔凑过来,低声道:“杭絮,你训他的样子,跟我阿兄训我时好像。” 说罢,她立刻摇摇头,“不对,不像不像,一点也不像。” 她可不想把自己和这个傻乎乎的人相提并论。 杭絮见对方乖顺的神色,心中的怒火渐渐消退了。 杭景也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孩子,一直待在京城,没去过其他地方,见到这样的大雪,兴奋一点也是正常的。 他也不大可能会在雪里待两个时辰,杭景的朋友有许多,见他不见了,肯定会四处寻找。 再者说,她长时间看不见杭景,也会感到,派人寻找的。 只是无论可能性有多么微小,杭絮一听见跟弟弟性命安危有关的事,还是忍不住忧心忡忡, 她绝不想看见前世那种事再度发生。 “你以后听不听我的话?” 杭景连连点头,“听,阿姐说什么我都听!” “好,那车队到达北疆之前,你不许离开车队,不许到外面玩。” 她的气虽然消了,但该有的惩罚还是不能少的。 “啊——” 杭景苦了脸,但看见姐姐严肃的脸色,还是乖乖点头。 “那我回车上去了。” 他转身向回走,脚步慢吞吞的,一副可怜的模样,似乎想引得杭絮回心转意。 “等等。” 少年立刻回了头,一双眼亮晶晶的,“阿姐,什么事?” “先绕着车队跑两圈,出汗了再回去。” “哦——” 第179章 她曾在这里生活过许久…… 杭景倒也听话, 接下来的半个月里,乖乖待在车队,就算无聊得下马溜达, 也不会跑出范围。 而在被容攸数次拒绝外出玩耍的邀请后, 阿娜尔也彻底明白, 就算兄长受伤了,她也不可能重新夺回阿且。 一个无聊的人, 和一个既无聊又伤心的人不知怎么凑在了一起, 玩了起来。 等杭絮发现的时候,两人已经是可以在比斗完后勾肩搭背去吃烤红薯的关系了。 在杭景和阿娜尔的第三十二场比武结束之后, 延风城终于出现在视线之内。 这是宁国边境的最后一座城池, 想要到达科尔沁,最快的方式就是穿过这座城。 今日的天气不错,晴朗无雪,那座铁灰色的城池如嵌在纯色天空的一副张贴画,轮廓过分清晰。 杭絮少见地策马到了车队的最前方,仰头望着这阔别近一年的地方。 总体而言,延风城的城墙并不如何宏伟,它极高而极灰暗, 塔楼耸立, 黑洞洞的小窗遍布。 她望着熟悉的城市, 不由得升起一股怀念之感。 她曾在这里生活过许久,那铁灰色的城墙之下, 就是她当年玩乐的地方。 身后传来马蹄声,她回头看去,容琤不知何时来到了身边,微仰着头, 也望着远处的延风城。 “你还记得这里吗?” 杭絮小时候就是在延风城长大,若容琤幼时曾同她相处,定然也在此处生活过。 “同我记忆中不大相像。” “不像是正常的。” 延风城是瀚州的边城之一,位于正北,牢牢挡在科尔沁南下的路线之中,也是因此,遭受过最多的战火洗礼。 -- 第337页 它的城墙毁坏过无数次,也修补过无数次,每一处设计,都是对过往缺点的改善和总结。 十年来,早就和当初大相径庭。 她想了想,又道:“不过里面的建筑倒是变化不大,你说不定还认得许多。” 临近新年,气温较最冷时有所回升,但总体而言,还是极冷的,况且车队所处是国境最北。 然而就算如此,延风城内也并非一片死寂,离城门还剩半里的时候,便能听见里面传来的喧闹声。 或许是早已习惯严寒的缘故,这样的天气,对他们而言已然是较为温暖。 待车队再近些,城墙外熙攘的人群映入眼帘,他们原本在低声交谈着,在见到车队的到来时,交谈声立刻大了起来,带着激动和兴奋。 “真的是京城来的使团,城主没有骗我们!” “这车队到底有多长啊,我数了好久,都没看见尽头。” “你们看,那是不是丝绸,我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漂亮的布!” 其中不乏一些北疆样貌的人,惊异地望着马上的阿布都,和其后望不到尽头的货物,眼中满是不敢置信。 …… 看热闹的人群实在太多,把城门也挡了起来,最后城中出动了一队士兵,把百姓隔开,才空出了城门。 车队没有停留多久,在城内休整一番,便越过北门,继续北上,去往二十里外的科尔沁区域。 - 自从出了延风城,四面的景象就变成了辽阔无垠的雪原,官道消失,路愈发难走,车队行得艰难。 在货车第三次陷进雪窟窿时,杭絮叹了一口气,“到了科尔沁的第一件事,就是在这里修一条平路。” 科尔沁是马上的部落,逐水草而居,没有固定住所,自然也没有修路的习惯,但未来两地通商,这路却是不得不修的。 车队不得不停下来,数人聚到半个身子陷进雪里的车子旁,收捡翻倒的货物,把车子挖出来。 趁着这个机会,容攸小心翼翼地扶着阿布都出了马车——明明阿布都数次申明自己已经大好,不必过分紧张,女孩还是不放心,一举一动都要盯着,还偷偷向杭絮请教六好几次受刀伤之人的照料方法。 两人走到车队旁边,身前是茫茫的雪原,低声说着什么。 杭絮路过的时候,无意间听了几句。大约是阿布都在向容攸讲述草原的种种景象,其中重点回忆了当年他在隆冬孤身一人狩猎雪狼的勇武事迹。 她听了一会儿,便觉得无聊,走开的时候,身边响起不满的哼声。 侧头看去,阿娜尔牵着马站在不远处,绿眼睛死死盯着两个人,细而浓的眉皱在一起,委屈极了的模样。 女孩看了一会儿,翻身上马,对杭絮道:“你告诉景,我要去前面看看,回来再比武。” 说罢,便策马向雪原驰去,溅起一路飞雪。 阿娜尔走后没多久,杭景拿着两杆木仓找了过来。 “阿姐,你看见阿娜尔了吗,我跟她约好比木仓呢?” “骑着马走了,她让我告诉你回来再比。” 杭景哦一声,有点失落。 “你最近跟阿娜尔关系不错。” “还行。” 他把手上的东西扔在地上,也不管积雪的冰凉,一屁股坐下来。 “阿娜尔的武功不错,我跟她比了这么多场,功夫进步了不少。” 杭絮也席地而坐,“我还真没想到,阿景能乖乖待在车队里这么久。” 不说还好,一说这事,杭景就想到自己被埋在雪中的狼狈场面。 那之后几天,他的手都没有起冻疮,问了来往北疆中原两地数次的朋友,才知道杭絮那时的做法,是久居北疆的人才知道的偏方。 那样不假思索的动作,也不知给自己和他人做过多少次。 她转过头,看弟弟青涩的脸,和在北风中通红的鼻尖,“科尔沁的领地人多,等到了那里,你出去玩也没关系。” “不过要记得像阿娜尔讨块牌子,草原人性情莽撞,身手又好,要是闹起来,指不定把你给打伤了。” 杭景认真听着阿姐的嘱咐,连连点头,最后忽然想到什么,问道:“阿姐,你刚才说,草原人的身手都很好吗?” 杭絮点点头,“科尔沁的人身手都不错,要不然也成不了草原上最厉害的部落。” “那太好了!” 少年一脸的兴奋,“阿娜尔老是不乐意跟我打,等到了那里,我能不能找人比武啊!” “……行吧,你记得带好牌子,收敛一点,不要挑衅别人,遇到事了,找我,找你姐夫都可以,知道吗?” “知道了!” 杭絮嘱咐完弟弟后,倏地抬起头,看向远处的雪原。 杭景也跟着望去,过了好几个呼吸,那里传来微弱的马蹄声,又过了一会儿,一个棕点出现在洁白的雪原中。 棕点慢慢接近,变成一匹马和马上的一个人,阿娜尔红色的衣摆在风中飞扬。 马匹接近的时候,阿娜尔松开马镫,顺着马匹的冲势跳下,跟着它的速度一起跑起来,到杭絮和杭景旁边的时候,恰好停了下来。 她像是骑了许久的马,呼哧呼哧喘着气,整张脸都红扑扑的,眨着一双明亮的绿眼睛望杭絮。 “我看见部落了,好大一片,还有阿爷的大帐,上面的金顶亮晶晶的,就在那里!” -- 第338页 阿娜尔回身指着雪原的尽头,那里还什么都没有,但在她眼中,似乎已经出了一座金顶的帐篷。 阿布都不知何时也到来,身边的容攸低着头,认真注意对方脚下有无障碍。 “阿娜尔,帐篷离这里还有多远?” “告诉你做什么!” 阿娜尔把头别到一边,不看兄长,“你就知道缠着阿且,一点也不乐意把她分给我!” 她的话直白又清晰,容攸的脸腾地一下红了,“阿娜尔,是、是我要照顾阿布都的,不是他缠着我……” 而阿布都沉默了许久,终于出声,慢慢道:“我受了伤,自然是需要多些照顾的。” 一点也看不出被容攸追着照顾时无奈的神情。 阿娜尔一脸不屑,“我还不知道你的身体吗,养了半个月,伤肯定早就好了。” 阿布都没有说话,容攸却眨着一双疑惑的眼,“阿布都,你不是说伤口还很痛——” “要启程了,我们回马车吧。” 她的话被对方打断,一低头,见对方抬起手,下意识搀住,下一刻便被对方带着向前走,也忘了自己刚才的疑惑。 阿娜尔望着他们的背影,眨眨眼,万分不解,张嘴却没说出什么话。 杭景倒看出了一点什么,上前拍拍对方的肩膀,“你也别委屈了,等到了地方,你哥肯定要忙起来,到时候,公主还不是只能跟你玩?” 在这方面,他倒异样地聪明。 于是女孩又开心起来,她弯腰把地上的木仓捡起来,“走,还有点时间,我们比木仓去!” - 车队余下的路程倒是没遇上什么意外,前勘队一寸寸查探着雪地,在一片雪白中找出了一条平整的路。 两个时辰之后,车队到达科尔沁族的聚集地。 车队停下来的时候,所有人都忍不住为这奇妙而陌生的景象惊叹,连杭絮也不例外。 她虽与草原各族常有接触,但那通常是在夜里,偷袭,或伏击,像这样站在近处,完整而长久地注视打量,还是第一次。 或大或小的帐篷散落在雪地上,白色或棕色的一团,顶部尖尖。这样的尖顶从眼前延伸,一直到望不到尽头的远方,粗粗数来,竟有成千上万之数。 偶有几顶帐篷过分庞大,顶部绕着一圈金饰,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其中最大、也最明亮的一顶帐篷,就位于车队的最前方。 此刻,那顶最大的帐篷帘子被掀开,一个高而瘦的男人走出来,他有一双沉绿的眼,眼窝深陷,赭红色的袍子在雪中火一般明晰。 “阿布!” 一声清脆而激动的叫喊响起。 阿娜尔扔了马绳,跃过半人高的护栏,狼一般奔向那人。 第180章 苏玛跟我是最好的朋友…… 阿娜尔冲进了那人的怀里, 撞得一身金饰叮当作响。 男人面色浮起几分无奈,抬手抚了抚女孩的发顶。 “好了,阿娜尔, 都是十四岁的大人了, 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 阿娜尔仰起头, 两双相似的绿眼睛对视,“我就不, 跟小时候一样, 不行吗?” “好好好,阿娜尔做什么都是行的。” 男人立刻服了软, 用粗糙而宽大的手抱住女儿。 一栏之隔, 杭絮望着这一幕,若有所思,看起来,哈萨可汗对阿娜尔很是宠爱,怪不得后者的性格如此骄纵。 再看阿布都,不知何时也越过了围栏,稳步来到哈萨可汗身边,单膝下跪。 “父亲。”他恭敬道。 可汗望向阿布都, 脸上恢复成威严的模样, “阿布都, 做的不错,在京城的这半年, 可有何收获。” “儿在中原见识到了许多东西,日后再细细告知父亲。” 可汗满意地点点头,“起来吧,我已为众人设宴, 快把中原的使臣迎进来。” 父子交谈用的是北疆语,能听见且听懂的只有杭絮,于是等阿布都走出来,用中原话复述一遍时,众人才欢呼起来。 围栏被用力推开,露出一个足以容纳车队通过的缺口,一辆辆货车鱼贯而入,哈萨可汗就站在围栏旁,满意地望着一车车各异的货物。 “不错,有这么多的货物,看来中原皇帝所言不虚。” 他转头,看向容琤和杭絮,用生硬的中原话一字一句道:“我欲召集科尔沁周边部落,共同买卖货物,不知王爷意下如何。” 杭絮心中一喜,这正是她想见到的场景,若只有科尔沁一族与大宁通商,草原的其他部落可能会怀疑或嗤之以鼻;但如果通商的范围扩大到科尔沁周边,中原的各种货物被宣传出去,自然会有越来越多的部落想要来分一杯羹。 她原本想过几天后跟哈萨可汗谈一谈,没想到对方竟然自己提了出来,无疑是省了许多功夫。 容琤自然颔首,淡淡道:“可汗所言,我愿意之至。” 车队进到科尔沁的聚落,停在早已准备好的一大片空地上,远处有缕缕白烟飘散,夹杂着一股诱人的香气。 早就饥肠辘辘的商队众人一整理好车辆,就立刻迫不及待地向那处冲过去。 哈萨可汗走在最后,和阿布都并排着,正在低声问着话。 “和亲的公主在何处?” “她性子害羞,留在了车中。” “既然公主来了,那成亲的事就要早做准备,明年开春便举行,你看如何?” -- 第339页 阿布都顿了一会儿才道:“就听父亲的意思。” 容琤停下脚步,望着脚步缓慢的杭絮,“阿絮,怎么了?” “没事。” 杭絮追上来,身后两人的对话渐渐远去。 - 宴会的地点在一片露天的草场,数堆篝火在晴天下有些暗淡,但上面滋滋冒油的牛羊却称得上闪闪发光。 科尔沁人不拘礼仪,直接开了宴,外族的男女在抛却仇恨后,就算语言不通,交流起来也不困难,无非是端酒割肉,再碰一碰陶碗。 阿娜尔没有跟兄弟姐妹待在一起,而是拉着一个少女朝杭絮这边走来。 少女端着一个盘子,盘上是烤好撕开的羊肉。 “来,尝一尝,这可是现杀的羊肉。” 阿娜尔把盘子接过来,放在杭絮和容琤的面前。 杭絮拣了一块,放进嘴里,眼睛亮微微亮起,“不错。” 北疆人也吃牛羊肉,可同外族的做法毕竟是有些差异的。 她又拿了一块递给容琤,“你也试试。” “味道很新奇。” 容琤细细品味一番后,得出了结论。 “这可是苏玛烤的,她的手艺,是我们这里最好的,连阿爷的厨子也比不上!” 阿娜尔揽着身边女孩的肩膀,露出一个笑,“苏玛,这是中原的王爷和王妃。” “王、王夜?” 女孩显然会一点汉话,但不太熟练,两个字都说得磕磕绊绊。 “是,王、爷。” 阿娜尔耐心地纠正对方发音的错误。 “王、爷?” “对!” 女孩红扑扑的脸上露出一个欢快的笑来,她看向容琤,弯下膝盖,“王爷。” 又转向杭絮,“王妃。” 这两个字倒说得很顺畅。 雪上铺了皮毛毯子,几人坐下来吃饭,天气还冷冽得很,纵使太阳当空也难抵寒意,但毕竟还有热腾腾的食物,吃到胃里,那点寒意便不足为惧了。 酒足饭饱后,杭絮摸摸肚子,看向盘膝坐在一旁的苏玛。 女孩看上去比阿娜尔稍大一两岁,跟自己差不多,她低着头认真烤肉,红色的袍子袖口扎得很紧,一点也不影响。 她的眼珠是跟阿娜尔不同的乌黑,黑得没有一点杂色,头发也是乌黑,编成粗粗的辫子,拨到胸前,上面嵌着几枚小小的银饰,发尾也坠着一枚,正随着她的动作一晃一晃。 “苏玛,你跟阿娜尔是朋友吗?” 认真的少女抬起头,迷茫地朝杭絮看来。 杭絮原以为是四处闹哄哄的,对方没有听清,但转念一想,用北疆语又说了一遍,同样的音量,这回对方果然听清了。 苏玛抿嘴笑笑,点了点头。 连阿娜尔也听到了,她虽然对汉话熟练,但最敏感的还是北疆话,一听见动静,便把低下吃肉的头抬起来,“我和苏玛当然是朋友了!” 她把咬成骨头的一条羊腿扔下,手舞足蹈地说起来:“苏玛跟我,五岁就在一起了,我们是最好的朋友!” 阿娜尔用汉话说不过瘾,又用北疆话说了起来。 她用不同语言说话时的声音也不同,说汉话时清脆,说北疆话则略低一些。 杭絮从她欢快地讲述中,明白了两人的关系。 她低声讲给不通北疆话的容琤听。 “苏玛是科尔沁周边一个部落可汗的女儿,母亲死后,她不受宠,就被送到了科尔沁当王女的伴当。” “阿娜尔一眼就喜欢上了苏玛,就挑了她,两个人从小一起相处,这回进京,是她们分开最长的一段时间。” 怪不得阿娜尔那么兴奋,平常她虽然跳脱,但也从来没高兴到手舞足蹈的程度。 容琤颔首,“原来是这样。” “王妃、也、是阿娜尔的、朋、朋友吗?” 苏玛用中原话生硬地问道。 杭絮还是第一次听见对方说这么长的句子,她的声音有种沙感,不是沙砾的粗糙,而是雪一般细而颗粒,带着独特的温柔。 杭絮想了想,道:“算是吧。” 以前她们是仇敌、是战场上互相攻击的两方,但现在,两人确实称得上一声朋友。 阿娜尔凑到苏玛的耳朵边,用北疆语说着什么,语速极快,就连杭絮也听不太懂,只知道大约是跟京城有关的事。 阿娜尔抬起头的时候,苏玛的神色已经变了,那对乌黑的眼睛带着感激和敬佩。 “阿娜尔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苏玛一字一句道,语气很是认真,把新烤好的一块羊肋递给她。 杭絮接过,也一字一句慢慢道:“那苏玛也是我的朋友了。 - 众人都吃完后,阿娜尔又要了一条羊腿过来,央苏玛烤熟,还要多用些香料。 杭絮见她认真的模样,一下便猜到了缘由,“给阿且的?” 对方点点头,“我早就跟阿且说过苏玛的手艺,一定要让她尝一尝。” 苏玛一边用刀子在肉上划开口子,一边问道:“阿且、也是阿娜尔的朋友吗?” “她不只是我的朋友,还是阿兄的妻子呢!” “她、就是、和亲的、公主?”苏玛有些惊讶。 “对呀,你见了就知道,阿且是个很好的人……” 阿娜尔絮絮地说着,帮苏玛添了几块碳,很是迫不及待。 -- 第340页 羊腿烤好后,两人盘算端着去找容攸。 容琤有事要和阿布都相商,杭絮倒是闲,干脆和她们一起过去。 车队的停置地点在西边,离这里不远,走了没多久,便看见一大片排列整齐的货车。 阿娜尔跑来跑去,给苏玛介绍货品。 “这箱子里面装的是瓷器,又凉又滑,上面还画着花,比陶碗漂亮多了。” “还有这,全都是茶叶,泡水喝,苦苦的,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多人喜欢。” “这里面是香料,放在小炉子里烧,整个房间都是香的。” “这是丝绸,还是缎?反正都差不多,苏玛,你来摸一下,跟我们的布料很不一样!” 苏玛伸出手,轻轻摸了一下那光滑如水的绸缎,便立刻缩了回去,怕身上的油污沾染上这漂亮的布料。 她的神色平静,一双眼睛却亮亮的,看着对这些中原来的新奇物品很是好奇。 介绍了好一通,阿娜尔才想起来这里的目的,拉着苏玛往容攸所在的马车赶去。 容攸的马车有金红色的顶盖,在白色的雪地和灰色的货车中十分显眼。 她们已经沿着车队走了一段路,离马车不远,阿娜尔狂奔了一会儿,就近在眼前。 但在即将到达的时候,杭絮倏地拉住了两人。 “等等。” “怎么了?” 阿娜尔停下脚步,一头雾水地望向对方。 杭絮没说话,手指点点嘴唇,示意两人安静,然后慢慢地向右侧货车密集的地方走去,剩下两人见状,也跟了上去。 穿过一辆又一辆货车,几人踩雪的沙沙声渐渐被喧闹的争吵掩盖。 又绕过一辆货车时,那声音已近在耳边。 “你、你凭什么对他们动手?” 一道胆怯却坚定的声音响起。 阿娜尔睁大眼,望向杭絮,低声道:“是阿且!” 对面迸发出一阵笑声,笑声停下后,是嚣张的问话。 “你又是谁,凭什么拦住我们?” 另一个声音接着道:“我倒要问问阿布都,宁国通商的货物,原来还有妓子这一项吗,若是如此,那我倒乐见其成了。” 第181章 呸,谁是我哥哥,我只…… 两人的一唱一和还在继续。 他们的中原话十分流利, 比阿娜尔也差不了多少,可吐出的话语却恶毒无比。 “哥哥说得好,你这女人如此维护他, 莫不是他的姘头?” 杭絮的眉眼冷下来, 阿娜尔咬紧牙, “是伊迪里和克里木,ta\'mf怎么来了!” 她骂了一句, 就想冲出去, 手已经放在了腰间的鞭子上,下一刻就要抽出来。 但杭絮拦住了她, “再等等。” - “你胡说八道!” 容攸的声音大上许多, 显然是气急了。 “你们随意抢走他的货物,还把人打伤,这难道是君子所为?” “君子,什么君子?不过是你们宁国人的虚伪托词。” “姑娘,你快走吧。” 又一虚弱的男声响起,“看他们的穿着,在科尔沁的地位应该不低,别把你给扯下水了, 我最多不过被他们打一顿而已。” “原本我确实是想把你打一顿, 不过现在改主意了。” 这是较年轻的那个声音说的。 “我被这个女人弄得有些生气, 所以,改成把你的两条腿打断, 怎么样?” “弟弟的主意好!”另一人接道,他的声音有些低沉,“那我把他的两只手打断。” “领着商队的是王爷,你就不怕我向王爷告状吗?” “告状又如何, 你不过就是一个小小的商人,就算我把你杀了,他又能怎么样呢?” 两道脚步声响起,是踩雪的沙沙声,那商人慌乱道:“你们要干什么?” 又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传来,容攸像是拿出了什么东西。 “你、你们不许对他这样!” “哟,一个妓子居然还藏着鞭子,来,让我试试打不打得破衣服。” 笑声越发猖狂,同时,他们的脚步也快了起来。 长刀出鞘的铮然声清晰如在耳。 阿娜尔已经是怒不可遏了,“克里木的胆子肥了!” 她脚步一点,在雪上踩出一个深坑,冲向那处。 片刻后,一声惨叫冲上云霄,苏玛连手上的羊腿也忘了,端着盘子也冲了过去。 杭絮倒不心急,惨叫的不是阿娜尔,也不是容攸,她放心得很。 她慢悠悠地走过去,空地上阿娜尔和容攸果然还好好地站着,地上躺着三个人,一个宁国人的打扮,脸色苍白,看样子就是那个被打伤的商人。 另两个科尔沁人的打扮,袍子绣着金线,一个捂着脸在地上打滚,不住地惨叫,另一个瘫倒在地,被阿娜尔踩着肚子,连声音也发不出来。 “阿且,你没事吧?” 阿娜尔又往地上人的肚子上跺了几脚,对容攸关切道。 “没事。” 女孩摇了摇头,神色仍有余悸,手上的鞭子却还紧紧握着,挡在那商人的前头。 “臭婊.子,谁给你的胆子抽的我?” 那个惨叫的人摇摇晃晃站了起来,神色怨毒地望着容攸,他放下手,脸上是一道深刻的血痕。 “克里木,你叫谁呢!” -- 第341页 克里木猛地转头,看见瞪着眼睛的阿娜尔,褐色的瞳孔一缩,接着又恢复愤怒的表情。 “怎么,阿娜尔去了中原半年,跟这些中原狗有了感情,要为这婊.子出头?” “阿,阿娜尔,还不快放开,我可是你的哥哥,你难道想被父亲看到吗!” 女孩脚下的人也颤颤地出声道。 “呸,谁是我哥哥,我只有阿布都一个哥哥!” 阿娜尔毫不留情地回道,狠狠地踹了伊迪里一脚,对方痛得双眼翻白。 接着她看向克里木,“你再骂她一句试试?” 克里木抹一把脸上的血迹,咧开嘴笑起来:“阿娜尔去了一趟中原,脾气倒越来越大了。” “不过就是一个商队里的女子,你何必要跟我生这么大的气,我的习惯你还不清楚吗,不就是跟这两人随便玩玩而已。” “过几日我向父亲索要,这人还不是要落到我的手上?” “你玩别人我不管,但对她动手,我绝不能饶了你。” 阿娜尔指着容攸,绿眼睛盯着克里木,“她是阿兄的未婚妻子,你敢动她,我一定会抽死你!” 克里木短暂地失了声,笑意僵在脸上,许久才道:“她就是来和亲的公主?” 他不可置信地望着容攸,对方的脸在雪中被冻出红意,嘴唇抿着,一双明亮的眼睛警惕地盯着自己。 他对中原人的样貌有些迟钝,如今细看,才发现对方长得确实跟普通人十分不一样。 “我还能骗你不成?” 阿娜尔把脚下的人踢开,向容攸挥挥手,“阿且,你快过来。” 容攸点点头,弯腰想将地上的男人扶起来,可试了几次,都是失败。 杭絮干脆过去,帮人将男人也扶到一边,靠在货车的沿上。 “阿且,你受伤没有?” 容攸一来,阿娜尔便上看下看,把对方摸了个遍。 阿且不仅是自己的朋友,还是兄长的未婚妻子,要是在科尔沁的地盘被自己这两个哥哥给伤到,她无论如何也过意不去。 “我没有受伤,阿娜尔,你别担心。” 杭絮抬起容攸的左手,那里依旧紧握着鞭子,就算指节被冻得发紫,也没有松开。 她一根一根掰开对方的手指,把它们握在手心温暖,“好了,不用担心。” 女孩抬头看着杭絮,抿着嘴笑起来,轻轻点了头,原本挺得笔直的身躯,也慢慢放松。 阿娜尔拉着容攸说了许多话,余光瞥见身侧两个黑影,话语一下顿住。 “你们怎么还不走?” 她厌恶地望着几丈外的兄弟俩。 “阿娜尔妹妹,这女人是你哥哥的妻子,我们自然不会动,但那个人,你们不能也护着吧?” 伊迪里被克里木扶了起来,他靠着弟弟,声音虚弱,但嚣张的气焰不减。 “你们把他打成了这个样子,还想做什么?”杭絮开口道。 地上的男人靠在车沿,脸色苍白,眼睛半合着,嘴角一道血迹流到下巴上。 伊迪里把视线转到杭絮身上,眼中有些轻蔑,这个中原女人,大概也是阿娜尔交的朋友,和亲公主只有一个,她总不可能也有什么尊贵的身份。 中原人大概都一个样,他看这女人,也有些熟悉感在。 “我们是有身份的人,可不会轻易动手,要不是这个贱民先碰了我,我和弟弟根本懒得碰他。” 他指指颧骨上一块小小的擦伤,“他竟敢弄伤我。” “你胡说!” 男人激烈地反驳,“明明是你们想动我的货物,我怎么劝都不停下,还打翻了我的香料。” 他指向不远处,那里有一辆倾斜的货车,木箱倾倒,有一只箱子侧面破了大洞,像是被踢开的,香料洒满了周边的雪地。 “我们只不过想看看,你为何要一直拦着?”克里木无所谓道。 “再说了,”伊迪里接道,“这些货物本来就是给我们科尔沁人用的,现在我提前看看,又有什么?” “香料需要密封,提前打开,会降低品质。” 男人每说一个字,眉头就抽一下,痛极了的模样。 “现在还在下雪,要是沾了雪——” “你不必说。” 杭絮止住他的话,“他们只是找个由头,不会听的。” 果不其然,兄弟俩的脸上毫无反思,反而理直气壮道:“管我什么事,谁让你装的是香料,不是其他东西。” “阿娜尔妹妹,难不成一个低贱的中原商人,你也要护着?” “护着又如何?”阿娜尔丝毫不让,“你们这样对待商队的人,难不倒不怕我告诉父亲?” “你去说吧。” 伊迪里耸肩,“我就算把他打死,父亲会因为一个中原人而惩罚我吗?” 阿娜尔眉头皱在了一起,她侧过头,对杭絮低声道:“喂,你带武器了没?” “带了。” “那就好,待会儿他们要是动手,你去对付克里木,就是个子高一点的那个。” 要是能打得过两人,阿娜尔早动了鞭子,怎么会跟他们说这么多话。 兄弟俩中,哥哥伊迪里不喜欢练武,功夫差,阿娜尔一鞭子就能抽倒对方,但弟弟克里木有一身好功夫。 阿娜尔比他小六七岁,就是再怎么努力,也敢不上对方。 -- 第342页 “交给我。” 杭絮低声回道,抽出匕首,握在手中。 “阿娜尔,你给不给人?” “你是耳朵聋了,听不见我的话吗,说了不给,就是不给。” “那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克里木从腰间拔.出短刀,慢慢上前,脚步在雪地上发出沙沙声。 就在杭絮蓄势待发之际,一道沙哑的喝声忽地响起。 “克里木,你在做什么!” 众人齐齐看去,一个高大的人影站在不远处,由于雪地的反光看不清面容,但一双绿眼睛倒是闪闪发亮。 伊迪里后退几步,如果说看见阿娜尔时,他是略有惊讶,那么看见这人,他表现出的是畏惧。 “阿布都!” 男人高大的人影渐渐靠近,样貌显露,一张粗犷而刚硬的脸,面无表情,粗黑的眉挤在一起,配上左眼狰狞的疤痕,让人见之生畏。 阿娜尔可一点也不怕,她朝哥哥奔过去,抱住了对方。 阿布都低声问了妹妹几句话。 阿娜尔指着两兄弟,说了好一通话,阿布都的脸色慢慢沉下来。 他放下手上的东西,摸了摸妹妹的发顶,朝容攸走来。 “公主受伤没有?” “阿布都放心,我没受伤。” 阿布都比容攸高上许多,于是后者看对方,需要把脸仰得很高。 “多亏了阿娜尔和絮姐姐。” “阿且也很厉害!” 阿娜尔凑过来,“克里木脸上的伤,就是她抽的。” 她哼了一声,“我想抽他很久了。” 容攸抿嘴笑起来,带一点点骄傲,“那,我帮阿娜尔实现愿望了。” 她又抬起头,想对阿布都说些什么,一片黑影忽地盖住了视线。 她挣扎许久,把脑袋露出来,才发现盖在自己身上的是一件宽大的披风,暖意从四面八方涌来,连冰凉的脸颊也升起了温度。 面前是阿布都的背影,他只穿了两件单衣,身上正腾腾地冒着热气。 “公主放心,剩下的事交给我就好。” 第182章 或许,这才是他们的真…… 阿布都在靠近克里木, 他缓缓活动着颈脖,上面的肌肉绽出富有力量感的线条。 他的身上的雾气已经散尽,但站在雪地里, 仍让人有种热气蓬勃的感觉。 容攸站在他的身后, 整个人都被罩在一件大披风里, 露出一张红扑扑的小脸,双眼紧紧盯着面前的阿布都。 克里木仍举着刀, 但神色已经变了, 在阿布都离自己三尺之遥的时候,他连连后退几步。 “你要干什么, 别以为我不敢动手!” 杭絮见状, 收回匕首,退到了一旁。 既然阿布都想插手,她没有理由阻止,科尔沁人的事,科尔沁人来解决确实更合适。 正好,她也想看看阿布都这个六王子在族中的地位。 阿布都没接克里木的话,他望了靠在车沿边的商人一眼,从地上捡起一根鞭子, 那正是刚才容攸扔在地上的那条。 他挥舞几下鞭子, 狼一样的绿眼睛盯着克里木, “父亲没有告诉过你,不准插手商队?” “告诉了又怎么样?” “我可没插手, 那个男人先惹的我,难道我们兄弟还手也不行吗?” “还是说,”克里木换成了北疆语,“你只是想为自己的未婚妻出头, 随便找个由头,就要对自己的亲弟弟动手?” 对方深眼窝里面的眼珠一动不动,棕褐色的一粒,“对了,我给忘了,你可从来没把我们当成兄弟过,在你眼里,只有阿娜尔是你的妹妹,不是吗?” “你们不配当我的兄弟。” 阿布都又走近几步,“插不插手,由我来界定,父亲说过,此事全权由我负责,对阻挠之人,我有权处理。” “所以我们的哥哥,要为一个中原的贱民,来对付我?” 克里木咧开嘴笑道:“大宁的皇帝究竟给了你什么好处?” “宁国确实给了好处,但不是给我一个人,而是给了整个科尔沁。” 他神色已有些不耐烦,克里木的这张嘴,最会颠倒是非,对待他,反驳是没有用的,只有武力能让对方屈服。 正好克里木也忍不住了,在阿布都最后一句话出口之际,他绕过对方,挥刀向商人砍去。 他自知比不过阿布都,不愿跟对方正面冲突,但杀一个中原人,还是绰绰有余的。 就在刀锋即将碰到商人之际,克里木的动作忽然顿住,刀刃停在距商人肩头一寸远的地方。 地上的人劫后余生地睁开眼,看见的是缠在刀刃上的软鞭。 克里木手臂用力,但刀刃依旧不能移动半分,下一刻,一股大力传来,弯刀脱手,飞到了几丈外。 鞭尾擦过克里木的脸颊,在他的另半张脸又留下一道血痕。 克里木痛嘶一声,转脸恶狠狠地盯着阿布都,“你是非拦我不可?” 阿布都没说话,鞭子在他的手腕绕了一个圈,重新抽向克里木。 这一鞭打在了他的脑袋上,发带断裂,宝石发饰叮叮落在地上,克里木气急败坏,忙将蜷曲的发丝拢起来,半点没有刚才高傲蛮横的模样。 克里木刚拢好头发,下一鞭又至,这回抽的是他的胸膛,软鞭上的倒刺将他的衣服割开,在皮肉上留下一道不深不浅的血痕,随后的几鞭将他的上衣抽成破烂,染成血色。 -- 第343页 容攸从阿布都背后伸出一个脑袋,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的动作。 她的鞭子是阿娜尔教的,没想到阿布都的鞭子也使得很好,力道秒到毫颠,对方痛得脸色苍白,但偏偏又没有晕死过去,只能继续承受鞭笞。 阿布都用一条鞭子,将克里木的衣服抽成碎片,血液不仅染红了全身,连雪地也红了一大片,但对方还是没有晕过去,甚至没有倒下,只是跪在地上,用一双眼睛瞪着阿布都。 他不是没有想过躲开或反击,但每一回的动作都被对方预判到了,无论怎么躲闪,等待他的,还是如约而至的疼痛。 “啪嗒” 粘满血的鞭子被扔到雪地上,阿布都拍拍手——上面甚至没有溅上一滴血,对一旁吓得不敢出声的伊迪里道:“把你的弟弟抬回去。” 克里木靠在兄长身上的时候,猛地抬起头,“阿布都,你这样对我,难道不怕我告诉父亲?” “你可以试试,看看父亲会偏向谁。” “嗬嗬”克里木声音嘶哑地笑起来,“你等着吧。” - 两人走后,容攸出声,小心翼翼问道:“阿布都,那两个人……是你的弟弟吗?” 阿布都皱了皱眉,“是。”,虽然他万般不想承认。 她的声音带些担忧,“你把他打成那样,会不会出什么事,刚才那个人说,要去告诉可汗……” “公主放心,我控制了力道,那些伤看着可怖,但没有伤及骨肉。” 他的眉宇漫上几分厌恶,“如今也只能用这种手段对付他,若是可以……” “不提此事,公主,你是怎么遇上伊迪里兄弟的?” 容攸拢了拢披风,“我在马车上待得无聊,下车出来走走,忽然听见这边有奇怪的响动,过来的时候,就看见他们两人对一个商□□打脚踢。” “我一时气愤,没有多想,就……冲了上去。” 她低下头,有些愧疚,“让你们担心了。” 杭絮道:“没事就好,他们犯的错,跟你有什么关系。” 容攸忽地想到什么,抬头看向她,“絮姐姐,你能帮我看看他怎么样了吗?” 她指指地上的男人,“我来的时候,他已经被那两个人打了好多下,还吐血了。” 杭絮点点头,蹲下去,掐了掐对方的脉,又扒开眼皮看了看。 过于高深的医术,她当然不会,但跟宋辛混得久了,一些简单的望闻问切,还是略通。 “你感觉怎么样?” 她见对方双眼微睁,还有意识,开口问道。 “死不了。” 男人笑笑,他年级不大,有一张方正的脸,脸色原本是偏深的,此刻却显得苍白,还带着几个淤紫的痕迹,嘴角一抹血痕。 “多谢几位恩人相救,我这人耐打得很,伤势养几日就好了,不麻烦恩人了。” 杭絮没回他的话,“能走路吗?” 男人撑着雪地,试了几次,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杭絮从腰间拽下一块令牌,扔给男人。 “你虽然死不了,但伤到肺腑,不是养几日就能好的。” “拿着牌子,去南边第三辆马车里找陆太医,让他给你开药。” “不麻烦恩人了,我随意买些药材就好,用不着太医。” 男人第一时间就是拒绝,双手托着令牌,恭敬地送出来。 杭絮没接过令牌,“你不麻烦我,才是真的麻烦。” “你报名进了商队,我自然有责任保全你的安危,不让你受人欺负。” “若是让其他商人知道,有同伴被北疆人打了,还无人伸冤、无人照料,岂不是寒了他们的心?” “收好令牌,快去,陆太医应当还没走。” 男人神色满是感激,将令牌收进怀中,朝几人都鞠了一躬,嘴里念着“多谢恩人”,一瘸一拐地离开了。 阿娜尔跑到容攸身边,挽着她的手一摇一晃,“阿且,你饿了吧,我们给你带了羊腿呢!” 她回头看温柔的少女,“苏玛苏玛,快把羊腿拿过来。” 苏玛哎呀一声,跑到方才站的地方去拿盘子,片刻后,她端着一只冷透的羊腿走过来。 “羊腿、冷了。” 她面向容攸,有些不好意思,说着生硬的汉话,“我、再去、烤,很快的。” “不用了。” 在她转身之际,阿布都阻止道。 他从地上拾起一只盒子,那是他到来时扔在地上的东西。 盒子打开,露出里面一碟肉条来。 肉条依稀是羊腿肉的模样,被细细地撕开,上面撒了各种各样的调料,还在热腾腾的冒着香气。 “原本就是想带给你吃的,没想到遇见了这事,幸好没过多久,肉还热着。” 容攸一见这新奇的食物,眼睛便移不开,听说是特意给自己带的,便再也忍不住了,“给、给我的吗?” “公主喜欢吗?” “嗯!”她重重地点头。 马车上空间太小,几人便干脆把披风铺在地上,就地吃了起来,阿娜尔去弄了些木炭和调料,让苏玛慢慢地把羊腿烤热。 杭絮早就吃饱了,便不参与聚餐,一个人沿着车队慢走。 这些货车上的货品都被妥善保存,珍贵一些的,如茶叶、漆器,放在木箱里,周围洒满石灰,皮实一些的,像铁器种子,也要垫上稻草,铺上油布,防止进水。 -- 第344页 可她沿路走来,发现许多货品都有了被翻动的迹象,油布被掀开,箱子歪斜倾倒。 她把这些痕迹一处处复原,一直来到那一箱被踹破的香料处,回头望去,看着路线,心中有了点想法。 这条路,正好是方才伊迪里和克里木两兄弟回去的路线。 这两人一路走来,趁着众人都在欢庆,四处翻动货品,面对数百辆货车,他们明明有大把的选择,为何偏偏要挑一辆有人在的呢? 难不成真像他们自己所言,就想见识一下宁国的香料? 蛮横无理,也许是他们的本性,但之后面对阿布都,也依旧要对付商人,就有些奇怪了。 作为科尔沁的王子,能长到这么大,总不可能是完全没脑子的人。 除非……他们的目的就是挑事。 杭絮注意到了兄弟俩的言辞,对宁国人极尽鄙夷,这可不像是对中原商品感兴趣的样子。 更大的可能,是他们有意伤人,想要惹出事端。 如果商人重伤或死去,受到影响的绝不止他一人。 正如杭絮方才所说,如果加入商队,随时有货物被毁、重伤不治的危险,那绝不会有人想要在北疆做买卖。 或许,这才是他们的真正目的。 第183章 从那以后,阿娜尔再没…… 杭絮在收捡香料。 她把箱子横放, 让那个被踹破的大洞位于最上方,然后蹲在地上,将没有被弄脏的香料捡起来放进洞中。 “沙沙”的踩雪声出现在身后, 她回头看去, 阿布都正向这边走来。 他也在香料前蹲下, 和杭絮一起挑拣。 他拿起一块香料,看着它干枯的模样, 问道:“这东西怎么看上去像树皮?” 杭絮吹吹一块香料上的雪末, 把它放进箱子里,“这就是树皮。” 准确的来说, 这些香料叫作桂皮。它们产自南方, 被从桂树上剥下来晒干,看上去就是干枯的树皮,闻起来却有一种特殊的香味。 桂皮是通用又便宜的香料,既可以用于食物,也可以用于调制熏香。 但再怎么便宜,这一大箱也要花费数十两银子。 两人合力,很快就把香料收捡干净,又把箱子搬回车上, 用油布盖着, 避免落上雪片。 杭絮沿着这辆货车走了一圈, 看箱子上标注的文字,“草果、茉莉、丁香、茴香、龙脑……全是南方的香料, 看着这个商人是南方来的。” “南方,离北疆有多远?”阿布都问道。 杭絮想了想,“茉莉是百越那边的东西,百越离京城有两千里之遥, 离北疆,大约三四千里吧。” 阿布都感慨道:“没想到来科尔沁的商队,居然吸引了这么远的商人。” “这里的香料,许多中原人都没见到过,倒被你们先用上了。” 杭絮又找到了一个被锁得严严实实的小盒子,上面写的名字是沉香,她闻了闻,奇异又陌生的香味。 “商人逐利,能赚钱的事,怎么会坐视不理。” 组建商队的公告一发布,便有商人蜂拥而至,争相报名,想要得到一个机会。 可他们的行动说是逐利,其实更适合被称作垂死挣扎。 经过连年的征战徭役,百姓根本无甚钱财,更不用说商品买卖,这些商人在过往的年岁中惨淡经营,勉强维持生计,如今有一个能够赚钱的机会,他们当然是迫不及待,什么大雪封路、北疆严寒,全都被抛之脑后,就算变卖家产,也要来北疆搏一个赚钱的可能。 杭絮原本不懂这些门道,但在这两个月的旅程中,看多了容琤处理事务,听多了商人们的交流和期待,也就明白了。 “像是薄荷这种香料,在南方随处可见,根本不用购买,在门前摘一把就是,但偏偏这种植物,耐不了北疆的严寒,在这里卖出了高价。” “这人带了整整三箱的薄荷,想必是做足了调查。” “北疆人也是一样的,你们不止可以买粮食,草原产皮毛、产玉料、产中原没有的各种东西,你们要是不想让别人倒卖,也可以自己组建商队,去中原试一试,京城一定有许多人想买这些东西。” 阿布都有些怔然,“我们……去宁国卖商品?” 两地通商是他提议,也是他一力包办的,但他原来的目的,不过是解决科尔沁粮食人员短缺的问题。 “不错,你们要是不卖,这些商人可不会放过机会,可不能给他们赚了差价。” 杭絮笑了笑,又收敛了,“不过在此之前,要先把隐患解决掉,要不然陛下可不会允许北疆人进京。” 塔克族这暗处的敌人一日不除,她就一日不能安心。 “多谢小将军提点,我今夜就去向父亲禀报此提议。” 阿布都笑起来,带着真心实意地感激。 “谢什么,”杭絮摆摆手,“互惠互利的事。” “阿兄!” 阿娜尔在不远处叫起来,“苏玛的羊腿烤好了,快来呀!” 阿布都站起来,拍拍肩头的雪,朗声回答妹妹,“来了。” 杭絮紧随其后,慢悠悠地走过去,嗯,她好像也有点饿了。 - 容琤寻来的时候,几个人正围着火堆吃羊腿。 他额上带着细密的汗珠,眉头紧蹙着,见到杭絮的时候,倏地放松下来。 -- 第345页 杭絮挪动身体,让出位置。 容琤坐下,结果对方递来的羊肉,却并没有吃。 “阿絮在这里,怎么不和我说一声。” 他忙完事去寻杭絮,见马车空荡无人,周围又找不到,心刹时就提了起来。 杭絮于是把刚才发生的事给男人讲了一遍,顺便加上了自己的推测。 容琤听罢,道:“阿絮是说,科尔沁内部并非人人都支持通商,还有一部人想毁掉此事?” “至少阿布都的那两个兄弟是不想看见这事成了。” 她抬头,对着对面的阿布都叫一声,“欸,阿布都,刚才那两人,是你的第几个弟弟?” 阿布都正和身边的容攸说着什么,闻言回道,“他们分别排行□□,是我父亲第三位妻子的儿子。” “你跟他们不对付?” “何止是不对付,”阿娜尔插嘴,她挥舞着手中的羊腿,“他们差点害死哥哥!”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但不管多久,阿娜尔依旧记得很清楚。 科尔沁一年一度的秋猎,阿布都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名,正当他满载而归的时候,伊迪里和克里木兄弟拦住了他。 他们说自己在东边的大湖周围发现了一只漂亮的白狼,阿娜尔的生辰临近,阿布都正想为她杀一只白狼做礼物,于是便抛下猎物,骑马朝东赶去。 但当他来到大湖边时,等待他的不是白狼,而是一群饥肠辘辘的恶狼。 阿布都杀了一夜,刀刃豁了口,终于把狼群杀尽,骑着马回到了帐子,看见等了他一夜的阿娜尔后,就摔下马,没了意识。 他的全身没一块好肉,全是牙齿的咬痕,左眼的疤痕就是那时留下的痕迹。 阿布都养了差不多半年才好全,从那以后,阿娜尔再没向他要过礼物。 讲起这件事的时候,阿娜尔的脸上满是仇恨与厌恶,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他们不配当我的哥哥,我的兄长只有一个。” “阿娜尔,好了,别生气。” 阿布都摸摸妹妹的发顶,“想杀我的又不止他们两个。” 阿娜尔张张嘴,却没说出反驳的话,垂下了头。 “看来你这个继承者的位置,做得不大稳当。” 阿布都抬头,看见杭絮好奇的神色,笑笑道:“告诉你们也没什么。” 阿布都和阿娜尔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妹,他们的母亲是哈萨克汗的第二任正妻,来自草原东边的克诺依族,在第一任正妻死后,成了可汗的第二位正妻,生下了一对儿女。 阿布都从小聪慧,不管是打猎还是骑射,从来都是第一名,很得哈萨克汗的宠爱。 在阿娜尔一岁的时候,他们的母亲因为重病死去,而可汗不久就娶了第三任正妻,从此两人相依为命。 他们的母亲来自东方的大族,虽然死去,但余威犹在,而且兄妹俩都很得哈萨可汗的宠爱,因此明面上没人敢冒犯,但暗地可算用尽了手段嘲讽。 特别是当哈萨可汗绕过第一任正妻的两个儿子,将阿布都立为继承者后,暗中的小动作愈演愈烈,有几次差点就让他命丧黄泉。 “原来如此。” 杭絮点点头,“怪不得那几个王子死了,也不见你伤心过。” 她杀过几个科尔沁的王子王女,原以为对方会对此事在意,但现在看来,倒是完全不在乎。 “此次通商,是我提议,但反对者甚多,是父亲压下众议,坚持与宁国和谈,也是他允我出使宁国。” 阿布都谈起哈萨可汗,语气多了几分崇敬。 “有人捣乱,在我的意料之中,但没有想到,伊迪里兄弟竟会用这种方法。” “日后各种阻挠之事大约会更多。” 他的语气不无担忧。 “有什么好怕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做什么,我们回敬什么,等两地商队成了体系,那时候,他们再想阻止,也没了机会。” - 入夜,欢闹的人群散去,草原回归平静,只剩一顶又一顶透出昏黄光晕的帐篷。 杭絮和容琤的帐篷是阿娜尔给选的,就在她的帐篷旁边,再旁边一顶是容攸的。 帐子不大——太大的帐篷,往往聚不拢热气,小小的一块地,放了床铺、放了炉子、放了衣柜……挤挤挨挨的,各处都映上炉火的光晕,给人一种温暖的感觉。 杭絮简单洗漱,脱下中衣,便钻进床铺。 这里的被褥不是棉花,而是皮毛,薄薄的一层,便抵得上厚厚的一床棉花,但云儿不放心,硬是在皮毛上又铺了一层薄被。 外头下起了雪,雪片落在帐篷的顶上,有轻微的簌簌声响起,杭絮闭着眼睛听这密集的声音,渐渐涌起一点睡意。 这时候,帐外响起沉稳的脚步声,她一下清醒起来,等分辨出这脚步声属于谁时,那点警惕就消失了。 帐帘被掀开又放下,一阵寒风涌进来,降低了帐内的温度。 杭絮整个身体都缩在被褥里,只露出一颗脑袋,望着朝这边走来的容琤,随着男人的走近,她嗅到了对方身上新雪的味道。 容琤在床头停下,低头望着她,嘴角不知为何有一点笑意。 他伸出手,勾了勾杭絮贴在被面上的下颌,她感受到对方冰凉的体温,下意识用力,夹住他的手指。 “你身上好冷。”她嘟哝道。 -- 第346页 “方才喝了酒,在外面停了会儿散味。” “我先去洗漱。” 细微的水声在屏风后响起,一刻钟后,水声停下,脚步声重新来到床边,被褥的一角被掀开,一具散发着水汽的身体躺了下来。 杭絮已然将睡未睡,感受到动静,滚到对方身边,温热的手臂揽住对方犹带着寒意的身体。 “睡吧。” 她拍拍容琤的背,下一刻,倒是自己先睡去了。 第184章 他的整个人就如金饰一…… 翌日。 杭絮是被冷醒的。 她整个人缩进被褥中, 打着颤环视四周,被明亮的天光刺痛了眼。 帐篷的顶不知何时被雪压塌一半,将近一尺厚的雪被把毡布砸得毫无反抗之力, 炉火早就被火给压灭, 隐约露出一个角。 所以, 两人相当于在冰天雪地中睡了半夜,只靠两床被子御寒, 怪不得会这么冷。 杭絮哈了口气, 挪出被子,从床上跳下来, 动作利索地穿好衣服, 她常年待在北疆,这种冷倒也不是承受不了。 旁边的容琤就要惨多了,现在不到寅时,还算夜里,只因大雪满原才显得明亮。 对方还在睡梦中,脸色被冻得发白,睫毛颤颤,似乎下一刻就要醒来。 杭絮看见他这副模样, 心肠都软下来, 翻过塌落的帐顶, 深一脚浅一脚去到橱柜,拿出几床厚厚的被褥盖在容琤身上, 又把炉子挖出来,重新升起火。 随着寒冷被驱散,对方微蹙的眉头展开,陷入了沉眠。 杭絮按着膝盖, 从床边站起来,一番动作下来,她早没了困意,系好斗篷,出门去了。 出了帐篷,她听见琐碎的人声,他们在远处,声音被厚雪吸收,变得极小,那些人影在雪地跑来跑去,走进一个又一个被雪压塌的帐篷。 她深吸一口气,跑了过去。 到了近处,他们的声音就清晰了,一个带着毡帽,满脸胡子的男人用北疆语大喊着,“动作快点,把人叫醒,叫不醒就抽耳刮子,不能让他们睡着了!” 两人扛着被褥走进一座小帐篷,把里面的一对夫妻用力摇醒,再把被褥扔在他们身上。 夫妻俩被冻得脸色发紫,对那人连连道谢,这显然不是他们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事。 杭絮走过去,拍拍男人的肩膀,用流利的北疆语问道:“我能加入吗?” 男人被打断指挥,不耐烦地摆摆手,“加入就加入,说那么多屁话做什么。” 但当他转头,看见杭絮的脸时,不耐烦的神色僵在脸上,“中原人?” “对。” 对方声音放轻了点,神色有些古怪,“帮着打个下手就好,不要逞强。” 杭絮点点头,“放心,我只做力所能及的事。” - 科尔沁驻扎地的帐篷何止千帐,这数千帐篷中,将近三分之一被压塌,需救助者众。 杭絮跟随着众人,奔波在雪地中,挖出了二十个被埋在雪中的人——不是所有人都像她和容琤一样好运,帐顶正好倒在床的另一边。 男人看她的眼神,渐渐从疑惑古怪,变成了惊讶和不可置信。 后来容琤也醒了,他四处寻找,见到杭絮后,也加入了救助的行列。 直到天光大亮,众人才歇息下来,。 整个营地都被他们走过一遍,确定无一遗漏。 剧烈运动过后,大家都在喘着气,身上的热气上涌,雪地上空形成一团白雾。 阿娜尔靠在杭絮的肩膀上,喘了好久的气。 她的帐篷没有塌,是被外面的声音吵醒的,见到外头的景象,连忙穿上衣服,还不忘去隔壁摇醒阿布都,和众人一起穿梭在雪地中。 她一边喘气,一边说话,“这雪,怎么大成这样,往年,从来没有这么大……” 白雾散去,雪地上的人群显露出来,他们神色平静地望着自己被大雪损毁的帐篷,没有一丝不可置信,似乎早已见识过这场景许多遍。 人群中,一队人渐渐接近,他们提着数个大桶,在众人面前停下来。 为首的是一个少女,辫子编成粗粗的一根,拨到胸前。 阿娜尔一见她,便跳起来挥手,“苏玛!” 苏玛心有灵犀一般朝这边看来,嘴角抿了抿,笑的模样,然后转过去,对那个满脸胡子的男人说,“六王子让我来给大家送羊奶茶。” 桶盖被掀开,巨量的白气从里面冒出来,带着热腾腾的奶腥味,众人被这气味吸引,纷纷朝苏玛看过来。 苏玛被这么多人盯着,也不羞怯,加大了声音喊道:“现煮的羊奶茶,快来喝呀!” 一时间,几十人朝苏玛奔去,誓要抢到一碗最热乎的羊奶茶。 阿娜尔动也没动,她才不慌,知道苏玛肯定会留给她的那一碗。 果不其然,大家的哄闹声中,一个纤细的身影钻了出来,端着什么东西,向这边跑来。 苏玛动作轻巧,纵使小跑,手上的两碗奶依旧满满当当,没撒出来一点。 她把两个碗分别给了杭絮和阿娜尔,然后蹲在一边,撑着下巴看阿娜尔。 阿娜尔“咕噜咕噜”几下便喝完了,把碗扔在雪地上,向苏玛问起了问题。 “苏玛,今年经常发生这样的事吗?” 苏玛点点头,“这是第七次还是第八次了。” -- 第347页 她叹了一口气,“这次还算好的,上上次,雪大的淹没了帐门,好多人出不来,活活被……” “不仅如此,听哈萨可汗说,北方的很多小部落,因为粮食短缺,饿死了许多人,我们科尔沁还算好,有延风城的援助,至少不缺粮食。” 杭絮眼神闪了闪。 “大人——” 一道长音传来,苏玛听了声音,三人都朝那处看去。 年轻人从远处跑过来,向满脸胡子的男人汇报情况,“此次大雪,共有五百六十一户受灾,五十二人冻死,二百一十斤粮食受潮,一百头牛羊冻死……” 男人紧紧攥着手上的陶碗,“上次冻死了六十人,倒是好了一点。” 杭絮喝尽碗底的一点奶沫,拍拍膝上的雪,朝男人走过去。 男人正屏退年轻人,余光瞥了眼杭絮,“你来做什么?” 他原以为这人是使团里的侍女,可她后面的举动,显然不是一个侍女能做成的。 “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一问大人。” 男人灰色的眼睛一些,带了些警惕:“问什么?” “大人不必紧张,我只是好奇罢了。” 杭絮席地而坐,手掌搭在双膝。 “这么冷的冬季,想必大人也是第一次见吧。” “不错。”或许是这个问题勾起了他的回忆,男人的警惕松动。 “我在草原生活了近四十年,从未见过这么冷的天气,雪比去年要大上数倍,牛羊不知冻死了多少,往年这时候,雪是早该化了的,可今年,没有半点开春的迹象。” “科尔沁储存的粮食早就在半个月前吃完了,要不是你们的援助,死去的人,绝不只有这么少。” “只有科尔沁得到了宁国的粮食,那其他的部落,岂不是过得很凄惨?” “根据消息,北方的乌穆沁和克诺依一直在南下,克诺依还曾向我们求粮,要不是撑不下去,克诺依绝不会这么做。” 男人站起来俯视杭絮,“我原本是反对大王和谈的,现在看来,倒是你们宁国人给了科尔沁一条活路。” 他仰头喝完羊奶茶,拿着碗走远了。 杭絮仍坐在原地,垂着头低喃:“这样吗……” 她草原各部了解最深的,就是科尔沁和克诺依,其他草原深处的小部落,倒不是很清楚。 今年的雪虽然大,但对宁国来说,并非不可克服的灾难,一城受了雪灾,另一城可以立刻救援,州郡调粮施粥,很快就能安定下来。 可对草原上的部落来说,此举可行不通,各部都在受灾,哪有余粮支援其他的部落,再加上此地极北,气温较中原低上许多,帐篷不似泥瓦坚固,容易垮塌,因此受灾程度比之中原,不知要大上多少。 这么说,说服各部参与通商,或许比杭絮想象中要容易一点…… - 太阳慢慢升上高空,不算温暖的稀薄阳光落在雪地上,好歹添了几分暖意。 杭絮在雪地上休息了一会儿,看见远处出现一个黑衣的身影。 她眯着眼睛辨别一会儿,跟阿娜尔说了一声,然后站起来,深一脚浅一脚朝对方走过去。 容琤停在雪地中间,眉梢有晶莹的水迹。 不只科尔沁的帐篷,商队的货车也遭了雪,他一上午就是在忙这事。 “阿絮放心,车队无一人伤亡。” 听到这话,杭絮才放下心来。 两人还想在说些什么,阿布都不知从哪走了过来,一手提着阿娜尔,粗黑的眉微皱着,“哈萨可汗请瑄王与瑄王妃一聚。” - 前往哈萨可汗大帐的过程中,阿布都压低了声音,同杭絮与容琤说话。 “父亲请了大当户、骨都侯和大且渠,他们来自科尔沁周边附属部落,是那些可汗的兄弟。” “待会儿,大约就是讨论同这些部落通商的事。” 走了半刻钟,大帐近在眼前,帐顶的金饰在阳光下灿烂光华。 门口站着数个挎弯刀的侍卫,穿着单薄,握着刀柄的手在寒风中冻得紫红,但站姿笔挺,见到阿布都一行人,微微俯身,右手抬起,贴在胸前行礼。 阿布都挥挥手,他们便站直了,掀开帐帘。 一阵热风从帐内涌出,阿布都朝侍卫颔首,率先进去了,阿娜尔紧随其后,杭絮和容琤对视一眼,也进去了。 杭絮一进去,着实被帐篷的宽阔惊了一惊。 这帐篷长宽近十丈,左右两侧坐满了各色人员,有男有女,最远而最高处的座位上,是一个瘦削的中年男人。 他正是哈萨可汗,然而却与杭絮昨日所见大不一样。 今日的他身着红袍,胸前挂满金饰,鬈发编成数股,嵌着宝石与金饰,在他的上方,帐顶开了一个小洞,一缕天光从洞中射出,正好落在哈萨可汗的身上。 他的整个人就如金饰一般,散发着璀璨的光华,让人不敢直视。 第185章 会议 帐子四面放了数个火炉, 将此处熏得温暖,甚至有几分燥热。 “父亲。” 阿布都和阿娜尔向前一步,齐齐向哈萨可汗行礼。 可汗挥挥手, 两人便退到一边, 坐在了左侧, 剩下杭絮和容琤,立在大帐的正中央。 杭絮不动声色地转动视线, 一一扫过左右两侧的众人。 -- 第348页 左侧是阿布都和阿娜尔坐的位置, 男女的样貌都较年轻,大约是可汗的儿女。 右侧则老成许多, 应是他的大臣。 当杭絮打量他们时, 这些人也在打量杭絮,目光或好奇、或探寻、或害怕、或不善、或仇恨。 那些好奇探寻的,是对使团抱有善意,而害怕仇恨的眼神,大约是在战场见到过杭絮。 正当她一一记下目光不善之人时,高座上的哈萨可汗发了话。 “诸位,此二位就是宁国所派遣的使者,他们一个是宁国皇帝的弟弟, 一个是镇北大将军杭文曜的女儿。” 当说出容琤的身份时, 众人的表情还算平淡, 但杭絮的身份一出口,他们的脸色立刻变化。 能坐在这个位置的, 就算没有全部上过战场,但一定全部听过杭文曜的威名,对他虽无官职,但游走在各军间的女儿, 自然也是如雷贯耳。 特别是几个跟杭絮亲自交过手的,原本还以为自己认错了,正在犹豫,现在手已经握在了刀柄上,蓄势待发的模样。 几个胆子小的,端酒的手已经开始发抖,生怕杭絮一言不合抽出刀来,大杀四方。 哈萨可汗说的是北疆语,旁边的译者用中原话说了一遍,容琤才明白众人奇怪的情态究竟是因何而起,不由得看向杭絮,唇微抿起来,带些笑意。 杭絮则面色坦然,扬首望着哈萨可汗,对周围人的目光置若罔视。 可汗继续道:“早就听说崇元帝的威名,虽没有亲眼见过,但见到他的弟弟,倒也不负遗憾。” 容琤回道:“兄长也对可汗钦佩已久,今日一见,果真不同凡响。” 可汗转向杭絮,“杭大将军回京日久,我甚是想念,不知身体如何?” 不用译者转述,杭絮用北疆语回话,“多谢可汗关心,父亲身体康健,对可汗也十分想念。” 一年前,两方还在战场上厮杀,不见血誓不罢休,但一年后,杭絮站在这里,和过往的敌人互相恭维,脸上的笑意不知有几分真心。 几人又互相寒暄一番,可汗便让两人坐下。 他们坐在右侧最上位,杭絮的身边是位中年男人,身上的金饰也不少,见杭絮望来,眼睛弯起来,满脸的髭须也动了起来,大约是在笑。 两人的对面是两位陌生的皇子,眼神冰冷,有些不善。 杭絮回想昨天听到的消息,判断这两位就是大王子和三王子。 至于二王子,几年前死在了杭絮的剑下。 科尔沁没有宴后再谈正事的习惯,更喜欢把这两样东西放在一起。奴仆上了热酒热菜,又给炭盆添足碳,帐子的温度又上升一些,可汗饮了一碗酒,便开始说起正事。 “苏德何在?” 一人站起来,“大王。” 杭絮看去,发现那人正是今晨带领众人救灾的中年男人。 “今晨雪灾,处理得如何?” “此次雪灾,共有五百六十一户受灾,五十二人冻死……现今属下已经把众人安置妥当,帐篷的修缮也正在进行中。” 苏德将此事一五一十说来,不紧不慢。条理分明。 哈萨可汗点点头,道:“较上次雪灾,要好上不少。” “春季将至,雪灾渐少,但要注意雪化时的暗河。” 苏德右手贴在左胸,微微俯身,谨遵大王指点。 可汗又问了一些其他的公事,话题便转到了容琤和杭絮的身上。 “宁国的使者前来,想必大家也知道是为了什么。” “这个冬季,正是因为延风城的协助,科尔沁才没有太大的伤亡,如今的通商,也是好事一桩。” “属下对此事,也十分赞同。” 苏德又站了起来,他的下一句换成了生硬的汉话,“两地通商,对科尔沁及兰支,着实助益良多。” 兰支…… 杭絮念着这个名字,根据她昨天打听到的东西,兰支似乎是科尔沁的一个附属部落。 这个叫苏德的人,是兰支人? 又有几个人站了起来,纷纷陈述通商的利处,听他们的言辞,似乎都是科尔沁的各个附属部落。 “大王。” 又有一人站了起来,杭絮朝声音看去,惊讶地发现那是位女子。 那女子眉目深刻,眼角几道深纹,两道细而浓的眉飞到鬓角,让人看不出年纪。 “属下有一事禀报。” “苏日娜,说吧。” “我须卜族人善用皮毛编织,往年的冬日,总是往来各族之间,用各种编织物换取粮食和生活用品。” “但今年冬季大雪封路,来往不便,货品堆积,族中入不敷出,要不是大王协助,须卜不知道要饿死多少人。” “属下恳请大王,允许我族人与使团互相交换物品,换取来年的粮食,不必再劳烦大王援助。” 哈萨可汗道:“此事有利于须卜,我自然同意,但还要取得大宁使者的同意。” 苏日娜于是看向杭絮与容琤,译者清清嗓子,正要将两人的对话翻译一遍,容琤忽地出了声。 “此事不仅有利于科尔沁各部,对商队众人也有益无害,我自然不会拒绝。” 方才两人在对话时,杭絮早就在容琤耳边翻译了一遍。 苏日娜神情一松,郑重地弯了腰,“多谢两位使者。” 其他几族也提议,可以用自己族中特产与商队交换商品粮食,容琤和杭絮自然都是同意,这本就是他们前来的目的,哈萨可汗脸上的笑意也渐渐加大。 -- 第349页 众人边谈边吃,又上了一轮菜,可汗倒了一碗酒,看向右侧首位,“桑吉,你平常不是最爱说话,怎么今天一言不发?” 大王子桑吉割肉的动作停住,刀子“叮当”一声被放在盘子上,他抬起那张有些老成的脸,看向哈萨可汗。 “儿子对通商之事不算精通,所以想在下面多听听父亲和各位叔叔的意见。” 他的声音爽朗,让人一听便生出好感。 大王子向左侧众人一弯腰,“听了各位叔叔的话,桑吉学到了许多东西。” 可汗挥手,“净会奉承。” “你是我的大儿子。不管会不会,都来说一说。” 他指指大王子,又指指容琤,“来,桑吉,你不是说自己学了半年的汉话,现在用汉话给使者讲讲你的意见,怎么样?” “父亲提议,儿子自然不会拒绝。” 三人分坐在两侧的首位,因此大王子只需坐正身子,就能与两人对视。 杭絮光明正大地抬头打量对方。这人长得与阿布都有几分相似,但要老上一些,脸上有着被风沙磨砺后的粗糙,绿眼睛深得近黑色。 大王子……似乎就是哈萨可汗第一任正妻的大儿子,该被叫一声嫡长子,按照宁国的法理,应该是他继承哈萨克汗的位置,不过可汗却把位置给了阿布都。 听阿布都昨日的话,大王子桑吉似乎也在想要杀他的人之列。 “大宁向科尔沁派遣商队,是我们的幸事。” 大王子声音爽朗,虽然语调有些奇怪,但也算得上流利。 “我从半年前起就盼着使团来了,要不是父亲阻拦,我还真想跟着六弟一起去呢!” 他的神色真挚,畅快的笑声让人心生好感,连杭絮都差点相信这人是真心支持通商。 如果她没有看见阿娜尔不屑的神色的话。 果不其然,大王子将商队和使团好生夸了一通后,话音一转,到了别的地方。 “但毕竟两族风俗不同,沟通不便,容易发生摩擦,伤人的举动不是什么大事,我相信,只要好生磨合,一定可以——” “等等。”哈萨可汗打断大王子的话。 “桑吉,听你的意思,是已经有摩擦发生了。” “回父亲,确实有些许摩擦,但……” 大王子悄悄瞥了一眼左侧,哈萨可汗也顺势看去,这一看,就看出些奇怪来。 老八老九两个兄弟,今日似乎安静得有些过分了。 往常的大会上,不管在讨论什么事,老八都喜欢插一嘴,今天怎么一直低着头,不说话了? “伊迪里,克里木,抬起头来。” 兄弟俩抬头,露出两张凄惨的脸,哥哥还算好,只是略有青紫,弟弟的脸上则布满了血痕,称得上惨不忍睹。 哈萨可汗皱了眉,“这是怎么回事?” 伊迪里站起来,“父亲,我和弟弟昨日打斗,下手没有轻重,才弄成这个样子。” 哈萨可汗注视着兄弟俩的惨状,他对这两个儿子清楚得很,弟弟比哥哥的身手不知好上多少,要是两人比斗,怎么可能哥哥看着没事,弟弟反倒一身伤。 而且看伊迪里一脸不忿的模样,没有说谎,他是不信的。 杭絮一边向容琤翻译几人的对话,一边看着一唱一和的大王子和八王子,终于明白他们打的是什么算盘。 “桑吉,你刚才说与商队的摩擦,是不是指伊迪里兄弟?”哈萨可汗又出了声。 “这……” 大王子迟疑着,迟迟没有说出来。 杭絮又看向兄妹俩,阿娜尔气哼哼地望着大王子,神色不算太激动,阿布都则平静极了,还在喝着酒,一点也没为这种场面心急。 大王子仍在迟疑,哈萨克汗的神色有些不满,就在这时,另一人的声音比他更响亮地传来。 “大王,桑吉不说,伊迪力不说,我替他们说了!” 第186章 科尔沁中,有没有熟悉…… 那个声音比大王子的更为响亮, 在大帐里回荡,众人都放下了手中的酒碗食物,朝声源看去。 杭絮也稍稍侧头, 用余光看向身边——那个说话之人, 正在她的右侧。 “□□, 你想说什么?” 哈萨可汗看过来,神色温和了一点。 “大王, 伊迪里和克里木是的侄子, 姐姐死后,我就把他们当作亲生儿子。” “他们遭人欺负了, 我可不做到坐视不理。” 叫□□的长得高大健壮, 没有胡子,骨骼粗硬,长而卷的发像狮鬃似的披在身后,他没有像其他人一样,衣裳或发间缀着金饰,浑身上下的装饰,只有腰间一把厚背的长刀。 杭絮的眼睛眯了起来,她好像……见过这个人。 “啪啦” □□摔碎了酒碗, 大手指向阿布都, “大王, 这个叫阿布都的小子,因为一个中原人, 就把他的亲弟弟打成这样。” “我昨天看见克里木身上的伤,真想立刻冲过去跟他决斗,还是克里木拉住我,让我不要声张, 坏了通商。” “但一夜过去,阿布都连一句问候也没有送过来,好像克里木不是他的兄弟,而是仇人一般。” “我实在是忍不住,才在大王面前说出来。” 杭絮看向阿布都,对方依旧是平静的表情。 哈萨可汗的神色略沉,“阿布都,左贤王说的,你承认吗?” -- 第350页 “儿臣承认。” 杭絮借着喝茶的动作,不动声色地打量身旁的左贤王,见他的脸色透露出喜意。 而对面的大王子和兄弟俩,神色也差不多。 “回父亲,克里木身上的鞭伤的确是儿子抽的,浑身上下共两百道。” “其中一百,是因为克里木无故殴打中原商人,那商人被他伤了肺腑,需卧床疗养一月。” “另一百,”阿布都侧头,深绿的眼睛盯着克里木,“是因为他侮辱调戏我的未婚妻子。” “你胡说!” 克里木撑着桌子,呲牙咧嘴站了起来,“我根本就不知道那是你的妻子。” 阿娜尔立刻回道:“你的意思是,如果她是一位普通的中原女子,你就可以随意调戏了?” “你个小丫头,乱说什么!” “克里木!” 哈萨可汗打断他,“阿布都说的,是不是真的?” “是,可是父亲——” “我是不是说过,对待商队的每一个人,都要向贵客一样,不准肆意妄为?” 他慢慢地给自己倒了一碗酒,“伊迪里、克里木,你们把我的话,当作了耳旁风了吗?” 哈萨克汗的神色没有变化,兄弟俩却慌了起来,“父亲,绝没有忤逆您的意思。” 伊迪里也道:“阿布都说得添油加醋,这事原本就是那个商人不听我们的话,我和弟弟一时生气,才——” “他们为何要听你的话?” “这——” 伊迪里卡了壳,哈萨可汗指指阿布都,“你来说。” 阿布都将那日之事详细说了一遍,可汗听完,一碗酒也喝完,陶碗放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嗒”声,兄弟俩抖了抖身子。 “你们俩对待奴人肆意妄为,我不管,但对着中原来的客人,也这么嚣张,我却不能坐视不理。” “等大会结束,再去领三十鞭子。” “大王,伊迪里和克里木也是一时昏了头,您何必罚得那么重。” 左贤王□□出列,单膝跪地,为兄弟俩求情。 “伊迪力和克里木做错了事,当然要罚,但他们的身体还伤着,再来三十鞭,半条命就要没了。” “不罚得重一些,怎么让他们记住自己犯的错,怎么警示他人?” 哈萨可汗不为所动,他扫过地上的两个儿子,神色没有半点动容。 “□□,我知道你心疼他们,但不许再劝了,我已经决定。” 他挥挥手,“你们坐下,等大会结束,就去领罚。” “对了,阿布都,公主的遭遇,都是因为我没有教好儿子,之后她有什么想要的,你用我的名字,去仓库里领。” 阿布都站起来应了。 大会进行了近两个时辰,等杭絮和容琤出大帐时,天色已经微微泛灰,没有下雪,但风吹得厉害。 杭絮仰头看着灰云漫卷的天空,吐了一口气。 “科尔沁的朝廷和宁国的朝廷,竟然没什么两样。” “跟阿絮想得不同?” “我原以为,科尔沁人会更直白一些,没想到他们外表粗犷,心思却不比我们少。” “昨天才发生的事,今天下午他们就串通好,联合了起来。大王子,那兄弟俩,还有左贤王,一唱一和,话里话外都是针对阿布都。” “幸好哈萨可汗坚持,让他们的计策落了空。” “还有其他王子,一个个对我们都没有好眼色,怕是不想让通商顺利进行。” 不只王子,在左贤王发难的时候,几个大臣也暗暗露出了幸灾乐祸的神色。 “心思多,这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 杭絮一怔。 容琤的声音在风声中有些模糊,“他们和我们一样,有各自的利益和盘算,这就说明他们可以用利益收买和威胁,不必担心无计可用。” “阿絮有没有发现一件事?” “什么?” “帐子里面有那么多人,但那几人控诉时,没有一人替他们帮腔。” 杭絮眼睛一亮,“对!” 就算有好几位大臣面露兴色,但他们都安分的坐在位置上,没有露出一点支持的模样。 “阿絮可知道为什么?” “第一,是因为科尔沁不似宁国,在宁国,大家支持的选择只有几个王子,在这里,除了科尔沁本族的大臣,其余人,更多地想着自己的部落,通商之事有利于他们的部落,于是他们不出声支持。” “第二,则是科尔沁的成年王子太多了,我方才数了一下,席上成年的王子,足有七个,加上哈萨可汗尚未年老,待他离世,成年的王子只会更多。” “因此,那些本族的大臣都不愿意站队,想再等几年表露意向。” “因此此事变成了他们几人的独角戏。” “因此阿絮不必担心,不管那些王子态度如何,他们都不足为惧。” 容琤慢条斯理地分析,“我们已经获得了那些附属部落大臣和哈萨ke汗的支持,无论那些王子抱着何等心思,没有助力,再大的想法也是空谈。” 一阵冷风吹过,杭絮打了个激灵,回了神。 她不懂政务,不懂朝堂上的勾心斗角,但容琤说得足够详细,让她也清晰起来。 有雪落了下来,她甩去鬓间的雪末,嘴角勾起来,“你说得对,那些王子,都是小事。” -- 第351页 “现在最重要的,除了通商,是联系其他部落,让他们也加入进来。” 那些附属部落太小了,还不够,如果这批货物顺利卖出,开春后,会有更多的商队沿着官道北上。 他们需要更多的部族,更多的居民,最好能够笼络草原上所有的部落,杜绝塔克族联盟的可能。 “我昨日跟阿布都谈过,他说花朝节时,克诺依和乌穆沁都会派人前来,那时候,我们就可以和他们商讨通商之事。” “克诺依可是个硬骨头。” 当年克诺依也是南下进攻的主力之一,如今虽然休战,但不代表关系变好。 杭文曜去年与两族商讨和谈之事,科尔沁欣然接受,但克诺依却狠狠拒绝了。 “他们那时的态度坚决,如今虽然有雪灾逼迫,但按照那些人对中原的厌恶,还是有拒绝的可能。” 杭絮有些担忧。 “因此,在花朝节到来之前,通商要赶紧开展,让他们看见成果,在克诺依内部,不可能所有人都一致拒绝,总有人会动摇的。” 容琤微眯着凤眼,仰头望着雪片飞舞的灰色天空,露出一个浅淡的笑,“那就是我们的机会。” - 入夜的时候,阿娜尔拉着杭絮和云儿去吃饭。 吃饭的地方在草场上的空地,一堆篝火燃着,火势熊熊,一大片雪地都被烧得融化,露出下面的草地。 今天的食物跟昨天有些不同,昨日毕竟是欢迎来客,要丰盛一些,今日的就要普通许多。 一整只的牛羊没有,都是砍成一块块的肉,放在火上倒是好操控,苏玛一个人烤着三个羊排也游刃有余,云儿蹲在一边,牢牢地盯着对方的动作,似乎想要把每一个步骤都记下来。 除了羊排,还有一种馒头样的东西,串在木签子上,放火上烤得焦脆再吃,入口又硬又韧,能把牙给咬坏,杭絮吃了两口就不吃了,阿娜尔很失落的样子,倒是容攸十分喜欢,一小口一小口地咬着,没一会儿就吃了一半。 杭絮吃了半张羊排,给自己倒了一碗羊奶茶,忽地想到什么,端着碗朝阿布都走过去。 阿布都正在用刀子割开那馒头样的硬东西,往里面塞切碎的羊肉,见杭絮来了,把刀子放下来。 “我有件事想问问你。” “瑄王在与父亲商讨商队之事,此时应该在大帐中。” “不不,不是问你这事,我知道他在哪儿。” 她坐正了,“我想问的是,科尔沁中,有没有熟悉塔克族的人?” 来北疆之前,杭絮就查过许多有关塔克族的资料,但无论她看得书再多,也只是别人的记载和听闻,不尽详细。 科尔沁是草原上的大族,足迹甚广,有些附属部落甚至到达过塔克族的领地,应当有人对塔克族熟悉。 阿布都放下手中的东西,“族中确实有一人,对塔克族十分熟悉。” 他顿了顿,又道:“她是塔克族的王女,被嫁到了科尔沁,现在是我父亲的第十一个妻子。” 第187章 帘子被“哗啦”一声掀…… 杭絮披着宽大的披风, 和阿布都穿梭在一顶顶帐篷之间。 雪是在众人吃完饭后开始下的,到现在已经一刻钟了,在她的肩头积了薄薄的一层。 她回头看了眼远处, 哈萨可汗的大帐在昏暗的天色下仍泛着金光。 “哈萨可汗的小妾, 为什么住得这么远?” 他们几乎已经到了科尔沁营地的尽头, 根据杭絮的了解,这里一般是奴隶们住的地方。 “这是她自己的要求。” 阿布都走在前面, 声音沉稳。 “父亲的妻子都住在大帐南面的, 只有她要求住在这里,父亲很宠爱她, 就随她去了。” “她为什么这么做?” “她是个很古怪的人, 连父亲也猜不透她的想法。” 听罢,杭絮对这个来自塔克族的女人更加好奇了。 两人加快了脚步,又半刻钟后,阿布都停下了脚步。 杭絮打量着这顶帐篷,它的外表和周围奴隶们的住所没什么两样,至多干净一些,帐子周围堆着些木炭,侧边是一个羊圈, 里面几只羊“咩咩”地叫着。 两个人在帐子前面站了一会儿, 杭絮出声道:“我们直接进去吗?” 其实在此之前应该有敲门这个步骤, 但他们面前的是帐篷和帘子,敲门也不知道敲哪里。 阿布都摇摇头, “我来叫人。” 他上前几步,站在帘子前,喊道:“塔拉,我来了!” 他只喊了一声便停下, 杭絮有些疑惑:“塔拉不是个男名吗?” 阿布都点点头:“塔拉是她的儿子。” 他的话音刚落,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帐子传出,逐渐逼近。 帘子被“哗啦”一声掀开,“阿布都,你总算来看我啦!” 那声音清脆脆的,杭絮听力灵敏,一下子就找到了声源,她低头再低头,把视线放到腰下,终于看见了……一个小萝卜头? 小萝卜头抱着阿布都的大腿不撒手,脸埋在对方的两腿之间,头戴一顶羊皮帽子,两个护耳随他蹭头的动作甩来甩去。 “阿布都,你走了好久,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阿布都阿布都……” “我答应了你,就一定会回来。” 阿布都弯下腰,双手穿过小萝卜头的腋下,将他整个人抬起来,放到自己的一侧肩膀上。 -- 第352页 这回小萝卜头比杭絮都要高了,她不得不仰起头,才能看见对方。 “阿布都,她是谁啊?” 小萝卜头也看见了杭絮,一双圆溜溜的绿眼睛睁大了,软软的鼻头皱起来。 “她是中原来的客人,你叫她……小将军就好。” “小将军?” 这三个字用北疆语念起来像个奇奇怪怪的名字,但小萝卜头塔拉念了两三遍,便朝杭絮笑起来,挥动他的小肉手,“小将军姐姐。” 这不伦不类的称呼,杭絮欣然接受,“欸。” 阿布都把塔拉架在肩头,在雪地中走来走去,摇摇晃晃的颠簸感让小孩“咯咯”直笑。 小孩子虽然体重轻,但塔拉穿了许多衣服,阿布都驾着他在雪地上跑走,竟然一点疲态也没有。 两人玩了一会儿,阿布都停下来,把孩子从自己的肩头抱下来放在地上,自己也蹲在地上,平视孩子。 “塔拉,你额吉呢?” 要是平常,外面这么大的动静,孩子的母亲早就出来了。 “额吉出去啦 塔拉意犹未尽,绕着阿布都跑来跑去,还想爬上他的肩头,被阿布都一次次拦下来。 “去做什么了?” “去见阿布啦,额吉让塔拉乖乖待在帐子里,谁叫都不出来,但阿布都哥哥可以,阿布都哥哥一来,塔拉就听见了!” 阿布是北疆语中父亲的意思,那个人去见哈萨克汗了? 杭絮看着塔拉兴奋到发红的小脸,轻声问道:“小塔拉,你知道额吉什么时候回来吗?” 塔拉转向杭絮,绿眼睛看了杭絮带笑的杏眼一会儿,忽地把脸转了回去,埋在阿布都的肩头,声音闷闷的,“额吉说过月亮升到草甸子那里的时候就回来。” 杭絮看向东面,那里有一块高高的草坡,月亮已经露出了小半块,用不了多久就会完全升起来。 阿布都于是把塔拉抱了起来,“那我们能去里面等吗?” 塔拉重重点头,“好!” - 几人进了帐篷,正中间的地上点着一个炉子,比外面的温度高一些,杭絮把披风接下来,抖抖上面的雪,折在臂弯。 进了帐子后,塔拉便挣扎着从阿布都怀里下来,跑来跑去,给两个人搬了凳子,又打开柜子,露出几个陶罐,把其中一个跌跌撞撞地拉过来。 陶罐大得很,几乎有小萝卜头的一半大,杭絮看得心惊,连忙站起来,想帮塔拉搬陶罐。 没想到她刚走几步,塔拉就放下陶罐,把她往座位上推,“你坐、你坐,塔拉自己来,塔拉搬得动。” 于是杭絮只得坐下,看着塔拉费劲地把陶罐搬到火堆旁,在挂上链子,把陶罐吊到火堆上。 陶罐一遇热,便散发出淡淡的奶腥味,杭絮一闻便知道这是什么。 “塔拉,你在给我们烧羊奶茶吗?” “嗯嗯,”塔拉点头,“塔拉招待你们。” 小孩比杭絮的膝盖高不了多少,羊皮帽摘下来,乌黑的头发被汗黏在额头上,用郑重的语气说出这话时,让人无端心软起来。 杭絮忍不住抬头,想揉一揉对方的发顶,没想到被他捂着脑袋躲开。 “不许揉塔拉的脑袋,会长不高的!” 她失笑,“好,我不揉,你坐下,我们一起和羊奶茶好不好?” 塔拉没放下手,抬头警惕地望着杭絮,见她确实没在抬起手,这才走过来,坐在火边的一张小板凳上。 这个小板凳和杭絮他们坐的不大一样,小而窄,正好能让塔拉的脚放在地上。 小塔拉坐在小板凳上,认真地望着火上的陶罐,真有几分当家主人的风范。 羊奶茶很快沸腾,塔拉又拿来陶碗,用木勺子一个个盛满,分发给两个人。 杭絮接过碗,道了一声谢,小萝卜的脸上浮现大大的笑意。 塔拉也捧着一碗茶慢慢喝,一边喝,一边不忘问阿布都问题。 阿布都不得不喝一口茶,就停下来回答一个他奇奇怪怪的问题。 而杭絮趁这时候,打量起了整个帐子。 帐子不大不小,跟杭絮自己住的那个差不多,但里面的空间却要狭窄许多。 盖因杂七杂八的东西实在太多。 除了最里头用帘子隔开洗漱的地方,右侧有橱柜、有摆放杂物的地方,还有许多小孩子的玩意儿,占了许多地方。 左侧是一张大床,床被铺得平整,上面有浅浅的皱痕,还放着一柄木头小弓箭。 弓箭……杭絮忽地意识到,帐子里面有许多弓箭。 除了床上的那一柄小玩具,右侧还挂着数柄,它们长有数尺,弓弦在火光下泛着乌黑的光,一看就只不是玩具。 塔克族最善偷袭伏击,杭絮不知为何想到了这样一句话。 她又喝了一口茶,放下时动作微顿,帐外有轻巧的脚步声响起。 脚步声轻而快,很快到了帘子外。 “哗啦”一声,帘子被掀开,一个高挑的身影出现在门外。 “额吉,你回来啦!” 塔拉放下碗,从小凳子上跳起来,向那个身影扑过去。 那个身影稳稳地接住了孩子,把他抱在怀里,朝火堆走来。 “额吉,阿布都哥哥来找我啦。” “嗯,你跟阿布都玩得开不开心?” -- 第353页 塔拉面对母亲明显放开了很多,“好开心,他给我讲了好多中原那边的事,那里跟科尔沁不一样!” 此时抱着孩子的女人终于到了火堆旁,她先看向阿布都,“怎么连阿娜尔也——” 等看向杭絮时,声音忽地顿住,“你是谁?” 杭絮站了起来,伸出了手,“你好,我是宁国的使臣,你可以叫我杭絮。” “不知道夫人的名字。” 女人瞥了一眼她伸出的手,“希日娅。”,然后握了上去。 她的声音沙哑又曼丽,说话时无端给人一种旖旎的感觉。 希日娅坐下来,把塔拉放在自己的腿上,然后在胸前掏出一小块玉石。 “塔拉,这是阿布给你的。” “哇,是小狮子!” 塔拉拿过玉石,把它举得高高的,用火堆照着看。 杭絮也看了几眼,那是一块水翠的玉石,几乎没什么棉絮,看成色,大约来自商队,玉石被雕成威猛的狮子模样,大呲着牙,很讨孩子喜欢。 塔拉看了好一会儿,把它放到希日娅的手上,“额吉,挂这里,挂这里。” 他把毛茸茸的领子扯开,露出肉肉的脖子,“挂这里。” 脖子上已经有了一根红绳,希日娅把红绳解下来,下面一枚玉牌摇摇晃晃,“塔拉,那这个怎么办?” 塔拉盯着那枚玉牌,小小的眉头皱起来,然后“扑通”一声,从希日娅的腿上跳下来,“噔噔蹬”跑到柜子旁,撅着屁股在最下面一层翻了一会儿,又“噔噔蹬”跑回来。 他把手上的一个小木盒打开,“额吉,牌牌,放这里。” 小木盒里已经放了许多东西,打孔的狼牙和鹰羽,还有漂亮的宝石,但更多的还是玉,或大或小,各种各样,如今,这枚玉牌也要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玉牌被从红绳上取下来,放在木盒里,小狮子被穿了上去,红绳重新挂在塔拉的脖子上。 塔拉把小狮子小心翼翼地塞回自己的领口,扭了扭腰,希日娅便抱起儿子,把他放下来。 塔拉一被放在地上,就拿起陶碗,踮着脚给额吉倒羊奶茶。 希日娅接过茶,“塔拉有没有给客人倒?” “倒啦,我还给他们搬了凳子。” “塔拉真厉害,额吉教的全会了。” 小萝卜头于是骄傲地挺起胸膛,差点从凳子上倒下去。 希日娅仰头,咕噜咕噜喝完一整碗羊奶茶,把碗放在一边,轻轻的声音响起来。 “你姓杭,跟杭文曜是什么关系?” 她转过来,浅色的眼睛直直盯着杭絮。 杭絮不闪不避,回望对方,直视着希日娅,塔克族喜爱玉石,这个塔克族的女子眼睛也如玉石一般碧翠。 “杭文曜是我的父亲。” 第188章 我离开塔克族许多年,…… 隔着这么近的距离, 她注意到对方的瞳孔瞬间缩小,但没一会儿就恢复了原样。 “真是稀奇,一个大将军的女儿, 来做使臣。” “正因如此, 除我父亲外, 没人比我更了解科尔沁。” 她慢悠悠回道。 希日娅看了神色平静的杭絮许久,忽地坐了回去, 贴心的塔拉连忙递上一碗慢慢地羊奶茶。 对方低头, 对着儿子温和地笑了笑,喝茶的时候神色又成了面无表情。 “说吧, 你来找我做什么?” “我想了解一些塔克族的事。” 杭絮直白地说出自己的来意, “阿布都说你是塔克族的人,我当然要来找你。” “你找塔克族做什么,它们在最北面,似乎跟宁国没什么关系。” “夫人或许不知道,塔克人最近在中原出现过几次。” 她瞥了眼希日娅微抿的嘴唇,挑拣着说了几个刺杀的事件。 “我知道塔克族分布广,这些事或许是部落没什么关系,但我总想多了解一点相关的信息。” “不知道夫人可否告知些信息?” “磕嗒” 陶碗被放在地上的声音。 希日娅站了起来, 她身量高挑, 直逼男人, 俯首看人时压迫感极重。 “我离开塔克族许多年,早就忘了他们的事, 提供不了帮助。” 杭絮似乎没有感觉到那股压迫,抬起头,慢悠悠道:“夫人说笑了,你在塔克族生活了十几年, 总不可能忘得一干二净。” “全都忘了。” 希日娅说得斩钉截铁。 “塔拉,你饿不饿?” “饿——” “我要给塔拉做饭,你们回去吧。” 她转向阿布都,“阿布都,塔拉这几个月一直在想你,多谢你来看他。” 说罢,希日娅抱起塔拉,走出了帘子。 剩下杭絮和阿布都坐在帐子里,相顾无言。 许久,阿布都才出声,“希日娅看着冷酷,但是个温和的人,我没想到她会拒绝。” “总不可能第一次来就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杭絮倒没甚么颓丧的情绪,“大不了多来几次,总能问出点什么。” 自己土生土长十几年的部落,怎么可能什么事都忘记了,除非是她不想说。 “她的性情固执,很难被人打动。” “以后的事,谁知道呢?” “对了,她是什么时候嫁到科尔沁的?” -- 第354页 “六年前。” “那就好。” 她站起来伸展肩背,脸上带了笑意,“那一定能问出点什么来。” 塔克族十年前南下蓟州,抢走了容敛和丽夫人,她不信希日娅不知道这事。 - 翌日。 雪下了整整一夜,第二日起来的时候,地上又积起一层厚厚的白毯。 众人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帐子周围和道路上的雪扫干净,不然走路都不方便。 杭絮起了个大早,走过隔壁的阿娜尔的帐篷,就来到了容攸门口。 她站在帘子前大喊,“阿且!” “来啦。” 清脆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没一会儿,帘子被掀开,容攸从里面跑出来, 她穿着斗篷,但出来的时候,仍被冷风吹得嘶了一口凉气。 “絮姐姐,我们走吧。” 两人昨晚约好,去陆太医那儿看望那位手上的商人。 杭絮早就问好了陆太医的住处,这会儿带着容攸在一顶顶帐篷之间穿梭。 地上的雪被清扫干净,露出下面枯黄的牧草,踩在上面有细碎的声响。 “絮姐姐,你看我带的礼物,可以吗?” 容攸提高手中的东西,有些担心。 “要是他不喜欢怎么办?” 杭絮看过去,那是个包装精致的礼盒,用红绸系着。 “里面是什么?” “人参,还有鹿茸。” “都是补药啊……” 杭絮很少吃名贵的药材,在军队里,受了伤都是宋辛给她治病开药,他当军医当惯了,用药节省,能用三味便宜药材,就一定不用一味名贵的。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她看医几乎全是因为受伤,很少因为生病,而受伤之人,是不能吃补药的。 受伤后,要先对症下药,将伤口养好,才能再用补药,不然药性相冲,反倒好得慢。 她将这个给容攸说了,对方有些失落地低下头,“送错礼物了。” “可除了这个,我也不知道送什么……” “没事的,”杭絮安慰道:“现在不能吃,又不是以后不能,人参这么名贵的东西,任谁收到都会高兴的。” “那就好。” 容攸这才放下心,松了口气。 - 陆太医就住在商队货车的旁边。 他的帐子极大,门洞也大,帘子轻飘飘地,被风吹出一条缝,露出里面挤挤挨挨的人群。 容攸站在门口,听着里面北疆语与中原话混杂的喧闹声音,有些紧张,“怎、怎么这么多人啊?” “不进去就让开,别挡路。” 杭絮拉着容攸退开,一个人冲到帐子外,掀开帘子,一眨眼就窜进去了。 她见状,拉着身边的人也进去了。 实地见到,杭絮才发现,里面的人比她想象中还要多。 帐子的正中间是几条长桌,桌子后面坐了七八个穿医袍的人,为首的那个就是陆太医。 每个人周围都围着数不清的人,商队中的人还好些,挤不进去,就蹲在一边等着,那些北疆人将衣服脱了,半个膀子露出来,使劲伸到前面,要让大夫看脉。 那些大夫忙的焦头烂额,看完这个,刚写了方子,另一个人又坐在了对面,连休息的功夫也没有。 帐子内没有生炉子,但温度不知比外边高了多少。 容攸紧紧拉着杭絮,生怕被来来往往的人流分开,两个人退到最外层,贴着帐篷,这才清净了一些。 “唉,还是来晚了。” 一个懊恼的声音在身旁响起。 杭絮转头看去,发现说话之人正是刚才那个冲进帐子的人。 “欸,这儿怎么这么多人啊?” “你不知道吧,中间那个老大夫,可是皇宫里的太医!” 那人没抢到位置,不吝于给人讲东西打发时间。 “陆太医说,他这三天,免费帮大家看诊,不收诊费,只收药材钱。” “这可是给皇帝看病的太医啊,那医术,肯定时顶好的,就算是他徒弟来治也不赖,反正不要诊费,大家当然都想来见识见识。” “就是不知哪个货把消息传了出去,连草原人也知道了,一股脑全来了。” 他咧着嘴瞥了一眼挤挤挨挨的众人,“不知道要等多久,到晚上能不能抢到个位置。” 说罢,他腾的一下站起来,往人群中挤去了。 “欸,让让让让,你个年轻人,懂不懂什么叫尊老?” 随着时间的推移,太阳渐渐升起,从帐顶的孔洞里射进来,把室内照得亮堂堂的。 来此处看病的人越来越多,抢位置的人中不乏一些人高马大的草原人,一往无前地往里面挤,也不知他们有什么病要看。 容攸紧紧贴着帐子边,给来往的人让出位置,她转头看杭絮,“絮姐姐,我们要不晚些来,陆太医好像没时间。” 众人环绕的中心,老人拿块布巾擦擦额上的汗,又开始了新一人的诊脉。 “我不找陆太医了。” 杭絮等了这一会儿,也放弃了,看来陆太医是不准备休息,决心要在这里坐一整天。 她带着容攸出了帐篷,外面的温度比刚来时高一些,帐子四周支着好几个炉子,上面放着药罐,空气中弥漫着苦涩的药味。 -- 第355页 她四处看了看,看见一个有些眼熟的烧药工,大约是陆太医的小徒弟。 她走过去,小徒弟正好把药罐里的药倒进碗里,递给一个科尔沁人。 那人身高六尺,两只手臂鼓鼓囊囊,用三根手指捏着小小的药碗,颇有些滑稽的感觉。 他低头闻见苦涩的药味,粗硬的眉头皱了皱,吐出一串晦涩的北疆语。 小徒弟茫然地“啊”了一声。 那人也没听小徒弟的回答,仰头将一碗药喝尽了,药碗放在雪地上,又说了一串话。 小徒弟听不懂对方的话,也不强求,把药碗收好,明知道人家也听不懂自己的话,还是絮絮叨叨地说着。 “你这个症状,叫阳虚,估计是这几天突然变冷引起的,不过你体质好,这药又是我师父配的,一碗药下去,估计差不多了,要是还不好,就再来这边,我帮你看看……” 他自顾自说了一大通,一抬头看见男人还杵在原地,嘴里也叽里咕噜地说着话,很着急的样子,一下子愣了。 “这,你说的什么,我也听不懂啊……” “他说你这个药好,一喝进去,身体就热了起来,很感谢你,问药多少钱。” “哦哦!” 小徒弟恍然大悟,而后摆摆手,“师父说了,今天是义诊,不收诊费,只收药钱,但这几味药便宜,要不了多少钱。” 杭絮把小徒弟一开始的叮嘱连带现在的话,一起翻译给男人听,对方仍坚持要给钱,小徒弟没办法,只好收了对方的十几个铜板。 那铜板光洁如新,上面的年号还是前朝的,估计是不知从哪里得来,一直都没有用过。 送走了男人,小徒弟好容易得了空,一屁股坐在地上休息,余光瞥见站在一边的杭絮和容攸,忽地一怔,刚才…似乎…好像是瑄王妃在说话? 他意识到这一点,跳似地起来,起来,想给两人行礼。 杭絮手疾眼快。按住对方的肩膀,免得这人跪在雪地上。 “不必行礼,我来向你问些事情。” 小徒弟点点头,“王妃尽管问。” 他下意识想坐下来,下一刻又逼着自己站直了。 “前几天是不是有个商人拿着我的令牌来找陆大夫治病?” “对。” “他伤得怎么样?” 谈到跟病人有关的事,小徒弟一下子打开了话匣子。 “伤得可重了,外面看着不严重,衣服一掀开,里面全是青紫淤血,还断了一根骨头,不知道是什么人,下了这么狠的手。” “也亏得他能忍,一路走了过来,我处理伤口的时候,一声都没吭。” 杭絮蹙眉,她只会粗浅的诊脉,没想到这人伤得居然这么重,绝不是伊迪里兄弟俩所说“教训一下”的程度。 若是知道对方伤重,她绝不会让这人独自走过去,不知会不会加重伤势。 “他现在在何处?” “师父说这人被伤了内脏,要好好养着,把他放在我们旁边的小帐篷里去了,方便随时换药。” “对了,现在正好是换药的时辰,王妃……要不要去看看。” 这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王妃的令牌。估计对王妃而言还挺重要。 杭絮颔首,“带路。” 第189章 阿景,你不许学他们。…… 陆太医的帐子就在车队周围, 商人的所在自然也不远,没几步路就到了。 进去之前,杭絮打量了下帐子的外表, 比正常的要小上一半, 布料看着很新, 像新支的。 小徒弟掀开帘子,让两人进去。 里面空荡荡的, 旁边是一个药柜, 上面满是瓶瓶罐罐,中间摆着几张床铺, 倒也不算拥挤。 小徒弟指指其他的几个人, “里面的人,要不然是受寒高热,要不然是滑倒摔断了腿,像他这么严重的,还是第一个。” 他走到药柜边,从里面拿下几个瓶罐放进怀里,来到最里面的一张床铺。 “欸,江丰, 快醒醒, 换药了。” 床上的人似乎正处在昏睡中, 小徒弟叫了好几声,被褥才有了起伏。 这时候, 杭絮也正好被容攸拉到了床边。 女孩紧紧盯着床头的人,见他脸上发黑的几块血痕,神色更是担忧。 叫江丰的商人艰难地睁开眼,看见床边的小徒弟, 手臂撑着床铺,就想坐起来,“小陆大夫,您来了。” 他受了重伤,虚弱得很,前两日大多数时间在昏睡,现在就算身体好了点,也仍然十分疲惫。 小徒弟连忙把怀中的瓶罐在床边摆开,空出手按下江丰,“干什么呢,赶紧躺好。” 江丰点点头,躺了会去,一转头,看见另一边的杭絮,眼中起了惊讶和惶恐,“你、瑄王妃怎么来了。” 他原本不知道杭絮的身份,但陆太医可清楚得很,一见那令牌便说了出来。 杭絮颔首,“我和她来看看你。” 江枫问言,用力抬起脑袋,终于看见远一点的容攸,“恩人,您怎么也来了。” 容攸抿了抿嘴,走上前,把提了一路的礼物放在床头,“这是给你的礼物,不知道送的好不好……” 江丰伸手把礼盒推了回去,“这礼物我不能收。” “恩人救了我,我感激不尽,应该是我送礼给你,怎么还倒过来了。” -- 第356页 容攸摇头:“你不要叫我恩人,你伤的这么重,我怎么算救了你。” 她的语气低落,“我应该早些过来的。” “恩人不要自责。”江丰不动声色地把礼盒推到容攸的身边。 “要不是恩人,我哪里有活命的机会,估计早就被那两个北疆人给打死了。” “这伤也不是什么大伤,养个十天半个月,就能好全了。” “想什么呢,还十天半个月。” 小徒弟调好了药膏,正在解江丰伤口上的布条,“就你胸口那条骨头,养好就要两三个月,更别提肺腑里的伤了。” 江丰尴尬地笑了笑,“我底子好,好得快。” “再快也快不成半个月。” 小徒弟洗干净手,把药膏一点点抹在伤口上。 商人笑容立刻收住,牙齿紧咬着,脸颊一抽一抽,方正的脸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小徒弟还是没有说清楚,江丰的身上何止淤青,更有大片破皮见肉,血肉模糊的地方。 它们遍布男人的胸膛,想必是在地上摩擦导致,不算重伤,但足够让人疼痛难耐。 小徒弟涂药十分细致,涂完正面,把人侧过来,又涂背面,再绑上细布,防止沾染,忙活了一刻钟才好。 杭絮见惯了各种伤口,看见江丰身上的伤,只是皱眉,没有其他神情,可容攸还是自上次阿布都受伤来,第一次见到这么可怖的伤口。 她侧着头,但余光还是不受控制地望向伤口,一颗心紧揪起来。 江丰缓了好一会儿,脸色苍白地笑起来,“让恩人见笑了。” 他把脑袋挪了挪,尽力看向杭絮,“我有一个不情之请,想要请瑄王妃帮忙。” “你想问你的香料?” 商人一愣,“王妃怎么知道?” 杭絮没回答,“你的货品我已经收整好了,你那几个伙计我也知会到,不必担忧。” “那就好。” 江丰点点头,舒了一口气,两日来的担忧终于放下。 杭絮继续道:“你放心,你的香料我会一直看着,这种事不会发生第二次,这段时间你好好养伤。” “多谢王妃,多谢王妃。”江丰真心实意道。 “不必感激。” 她顿了顿,继续道:“这件事,本就是我们对商队保护不利,让你受了伤。” “算起来,确实是我和她对不起你。” “出门行商,遇见各种事都不寻常,被人打一顿,倒也算不上什么,更何况那位大人还打了回去,替我报了仇。” 江丰头仰在枕头上,神色没有怨愤,倒满是感慨。 “做商人的,本来就有风险。” “我十年前在百越收香料,被人骗进了瘴林里,差点就要没命了,还好有兄弟来救。” “来北疆之前,我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京城,没想到一下子到了这么远的地方。” 当时他听到朝廷招揽商人的消息,也是孤注一掷,变卖家产采购香料,千里迢迢从南方赶到京城,稍作休整,又前往了北疆。 “无论如何,保护商人是我们应尽的责任。” 杭絮的神色平静,“若只因他们是王子贵族,便能将大家随意欺辱,不提我宁国的颜面,这种事多发生几次,还会有谁想来北疆买卖货品。” “大家千里迢迢,从中原来到北疆,是为了卖货赚钱,但绝不是为了受人欺侮。” “跟我们做生意,就要守我们的规矩,若他们不讲道理,我便将他们打到讲道理。” 若非阿布都到来,拿那鞭子的该是杭絮。 她不似阿布都那般精通鞭术,但足够了解人的躯体,那个地方打起来最痛,那个地方打起来不留痕迹,哪个地方流血多却不会致命……她都一清二楚。 江丰怔住,愣愣地看着杭絮,面前的这个小姑娘,跟他的女儿一般大,可说出的话,却让他这个中年男人震惊起来。 “江大哥,江大哥,你在里面吗?” 外头倏地响起一道清亮的少年音,喊声带些焦急。 “外面那人是在喊你吗?”小徒弟问道。 里头只有一位姓江的。 “是喊我的。”江丰应道。 小徒弟于是擦擦手,去外头把人领进来。 江丰勾着脖子看向帘子的方向,“那小子怎么找到这来了。” “那小子?” 杭絮听着外面熟悉的音色,声音带些笑意。 “哦,他是我在商队里认识的一位小兄弟,叫做阿景,性子活泼,平常跟我们一帮人玩在一起。” 江丰面色无奈,却带了点笑意,“来草原的这几日,他不知道去了哪里,我出了这事,怕他担心,就让兄弟们不要告诉他,没想到还是给他寻来了。” 杭絮的脸上也带了笑意,“倒是个好兄弟。” 商人赞同地点头,“阿景的年纪虽然小,但功夫义气,样样都不小。” 说话间,小徒弟已经把人给领了进来。 少年穿得鼓鼓的,领口不知有几层衣襟,外头还穿着一件马甲、一件大氅,脖子围着一圈褐色的毛领,一张脸被寒风吹得通红,瑟瑟地发着抖——他原本就是畏寒的。 “江大哥怎么样了?” “受了重伤,在床上躺着呢。” “是谁把他打成这样的!” -- 第357页 “你去问他吧。”小小徒弟一指江丰的床铺。 帐子内比外面昏暗一些,但也温暖许多,少年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目光朝向对方指的地方,这一下就看见了床边的两人。 “阿姐?” 他控制不住地喊起来。 “嗯。” 杭絮回了一声。 少年几步跑到床边,看看床上的人,确定是自己的江大哥,又看看床边的杭絮,也确定是自己的姐姐。 这两人站在一处,让他觉得奇异。 “阿姐,你怎么也在这里?” “商队的人受了伤,我来看看,不是应该的?” “哦哦。”杭景点点头,觉得有理。 “王、王妃,阿景是你的弟弟?” 江丰躺在床上,语气虚弱。 “是。” “亲弟弟?” “亲弟弟。” “阿景,你怎么从来没有告诉我?” 瑄王妃是杭大将军的女儿,那么瑄王妃的弟弟,就是杭大将军的亲儿子,杭大将军的亲儿子,镇北大将军的亲儿子! 他跟镇北大将军的儿子不仅勾肩搭背,还称兄道弟过,说出去,有谁会信? “那个,江大哥,我怕说出来,你们就不会跟我玩了……”、 杭景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而且,你们也没问过我啊。” 江丰一愣,回想起来,他们好像确实没问过,杭景说自己的家人在车队里做事,大家就默认杭景的父亲是个小官,也不大在意。 几个人说了一通话,江丰那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不再战战兢兢。 “江大哥,我的身份,你不要告诉李大哥他们。” “放心吧,我不会说的,再说了,就算我说了,估计他们也不会信。” 杭景放心下来,终于想起自己来此的目的。 “江大哥,你的身体怎么样了。” “哟,我正好翻出来他的病案,你拿去看吧。” 一旁为其他病人换药的小徒弟忽地出声,从桌上拿过一张纸递来。 杭景连忙接过纸,仔细的看起来。 他越看越是生气,病案都被他捏出了褶皱。 “谁下的手,这么狠!” 他跟杭絮一样,从小练武,自然知道这些伤势是用了狠劲才能打出来的。 “科尔沁八王子和九王子,好像叫什么克里木。” 既然提起了这个话头,杭絮干脆把那日发生的事完整讲了一遍。 一旁的容攸边听边点头,两只手紧紧的攥着拳,补充道:“我去的时候,他倒在地上,被那两个人踢来踢去,脸上都是血。” “看见我的时候,还让我不要多管闲事,赶紧滚开,不许告诉别人。” “但阿且可不听他们的,她不但没走开,还拿起鞭子,给九王子的脸上来了一道。” 杭絮慢悠悠道。 伊迪里和克里木兄弟俩或许没想到,看着胆怯柔弱的容攸,面对他们凶神恶煞的威胁,竟然可以怡然不惧。 容攸抿着嘴唇,微微笑了笑,又沉下来,“我……我该再来早些的。” 听罢,杭景的脸色臭起来,“那两人真不是东西,竟然欺负一个商人,要不是他们求着和宁国通商,谁乐意来北疆。” “话也不能这么说,通商对科尔沁有好处,对宁国也有好处。” “只是有一些人,看着是人的模样,但不过是禽兽披着人皮。” “它们只看得见眼前的东西,圈住自己的血肉食粮,不许别人分走半分,若有人比自己好,就要猎猎地吠起来,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将那人的东西抢过来。” “只在他们看来,百姓、族民,全都比不过自己的利益。” 杭絮道:“阿景,你不许学他们。” 第190章 小塔拉,快告诉我,希…… 第二日是个好天气, 阳光金磷磷地撒在雪地上,给寒冷的雪原添上几分温暖。 让雪原温暖起来的不止太阳,还有雪地上大片忙忙碌碌的商人们。 原本拜访货车的地方, 货车被推到两边, 重新露出大片的平地。商人们在平地上铺上油布, 利用这大好的天气晾晒货物。 杭絮循着声来到此处的时候,看见的就是以一块又一块油布为分割的小小地界。 各队商人坐在自己的货物前, 一边看看守, 一边和前后左右的人闲聊。 这里不只有商人,还有很多跟杭絮一样, 被声音吸引到此处的科尔沁人。 他们瞪大了眼睛, 扫视这些在北疆稀奇无比的东西,绫罗绸缎、香料、金银器、玉器、茶叶…… 不乏一些人想要购买东西,又没带钱币,只好用发间的饰品来交换,商人欣然接受。 虽然集市正式开始的时间是两日后,但提前买卖货品,并不受禁止。 甚至还有人生了堆火,就地卖起了烤红薯, 甜香悠悠地飘了很远, 弥漫了半个场地。, 而那人的面前也排起了长队。 杭絮穿梭在一地又一地的商品间,只觉得新奇极了。 她在北疆长大, 这里终年苦寒,商品种类又少,几乎没有过这种热闹的活动。 况且这些商品实在稀奇,除了一些常见的东西, 还有她这个中原人也前所未见的小东西。 太阳渐渐高升,气温也高了起来,这里越发喧闹,但场地够大,留的通道也宽阔,倒也算不得拥挤。 -- 第358页 杭絮走来走去,竟恰巧找到了商人江丰的摊子。 几个伙计席地坐在油布前,不时翻动香料,让它们处处都能被晒到。 里头一个少年尤其活泼,这里翻一翻,那里翻一翻,像是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香料似的。 有科尔沁人停驻,他便用自己磕磕绊绊的北疆语向对方介绍,最后竟也做成了生意,收获几个铜板或一枚小小的玉饰。 她看了那少年好一会儿,笑了笑,走开了。 走开没一会儿,杭絮有碰见了一个熟人。 具体来说,也不算是熟人,因为这人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名字。 “这个,我要这个红红的。” 小萝卜头踮着脚,指向商人摊子上一串红红的糖葫芦——是了,还有人带了做糖葫芦的器具来北疆,还不止一人。 商人年纪稍大,根本听不懂北疆话,但不耽误两人交流。 “你要这个山楂糖葫芦?” “嗯嗯,这个!” 见对方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塔拉连连点头,额头上软软的几缕头发也飞来飞去。 “加不加芝麻?” “红红的,这个。” “我知道了,多加点对吧,好嘞,给你做。” 摊主开始烧糖,小塔拉见状,终于停下手舞足蹈的动作,站在一旁,乖乖等糖葫芦出锅。 不远处的杭絮把这一幕看得完整,有些想笑,她四处找了找,没看见塔拉娘亲的身影,准备走过去,至少能看着小孩。 但有一个人比她更快来到了塔拉的身边。 “小塔拉,你在干什么?” 一个高大的男子不知何时站在塔拉的身前。 塔拉被吓得后退几步,一屁股坐在雪地上,他仰头看见男人,“三、三哥哥。” 被叫做三哥哥的男人弯腰揪住塔拉的领子,把他拎起来,另一只手拍拍对方背上的雪,笑道:“塔拉怎么这么不小心。” 杭絮眯着眼打量那个男人,对方极为高大,几乎有七尺高,腰围粗壮,整个人就如一座铁塔,小小的塔拉还没他的手臂粗。 那日宴会,高出其他王子一截的三王子就引起了她的注意,除了对方的身材,更让杭絮注意的,是他毫不掩饰的不善眼神,而此刻,他的神色温和而憨厚,没有半点那日的影子。 塔拉扭动着身子,从三王子手里挣扎出来,他理理自己被弄乱的衣裳,嘴巴扁扁的,很是不高兴的模样。 “三哥哥,我说了好多好多次,不要拍我。” “让我给忘了。” 三王子哈哈一笑,毫不在意。 塔拉后退几步,贴在木摊子的边上,眼睛盯着烧得咕噜咕噜的糖汁,一点也不分给三王子。 三王子上前几步,硕大的头颅低下来,给塔拉盖上一层阴影。 “好啦,小塔拉,不要跟哥哥赌气了。” 在杭絮看来,小萝卜头这副样子可不像赌气,倒像是面对一个讨厌之人,不能离开,无可奈何的逃避方式。 三王子也不像真的关心塔拉,说了一句话,便转到了其他地方。 “小塔拉,快告诉我,希日娅去哪里了?” “不知道。” 塔拉使劲摇头,半边脸贴在温热的木板上,眼睛还是没有移开糖葫芦。 “塔拉不要骗哥哥,你怎么会不知道额吉去哪里了。” “就是不知道。” 小孩鼓起了脸,之后任三王子再怎么问,也不再说话。 糖汁热好,商人舀起一勺,淋在串好的山楂上,在冬日的天气里,糖汁迅速冷却,凝固成山楂外面一层漂亮的硬壳。 商人把糖葫芦递给塔拉,“糖葫芦做好咯!” 塔拉连忙接过糖葫芦,两只手握着竹签,他刚才那么期待糖葫芦,现在却没有立刻开始吃,而是看向三王子。 “三哥哥,我要走了,再见。” 说罢,小孩立刻转身,用两条小短腿在雪地上跑起来。 塔拉跑得用力极了,小小的身体摇摇晃晃,头也不回,像是想要甩开深身后的三王子。 但不管塔拉再怎么努力,他也毕竟是一个几岁的孩子,还没三王子的膝盖高。 对方不过跨了几步,就追上了塔拉,大手一捞,就把人给端起来。 “塔拉,你跑什么,三哥哥还想给你说说话呢。” “你放开,放开我……” 塔拉一被抱住,就使劲挣扎,想要跳下来,可三王子的两只手臂就如铁棍一般,紧紧抱着塔拉,还把他上下颠了好几下。 “怎么样,塔拉,好不好玩?” “不好玩,不好玩,下来!” 塔拉的声音里带了点哭腔。 “既然不好玩,那你告诉我希日娅在哪里,我就把你放下来,好不好。” 三王子伸直手臂,想把塔拉举到头顶。 但下一刻,他的手里一空,塔拉不见了踪影。 三王子一怔,四处张望,才在身侧看见抱着孩子的杭絮。 “谁让你碰塔拉的?” 一见到杭絮,三王子假作憨厚的脸庞立刻浮现不善和凶厉。 “把塔拉给我!” 他嘴上说着,身体也动起来,朝杭絮冲过去,想把塔拉抢回来。 但他每上前一步,杭絮便后退一步,正好停在三王子够不到的地方。 -- 第359页 如此反复了几次,三王子终于停下来,他身体高壮,动作起来也费力,现在已经有些喘气。 他见抓不到杭絮,便转而对塔拉说话,声音放得很温和,带些引诱的意味,“塔拉,到三哥哥这边来,不要跟那个中原人待在一起。” “不要不要!” 塔拉冲三王子大喊,紧接着立刻回头,紧紧搂住了杭絮的脖子,身体在微微地发抖。 “小将军姐姐……” “别怕,没事了。” 杭絮轻轻拍着塔拉的后背,温声安慰,她有些惊讶,没想到塔拉居然还记得自己的名字。 她抬头看向男人,“塔拉好像更想跟我玩耍,不如去做自己的事。” “笑话,塔拉是我的弟弟,哥哥跟弟弟玩,不是天经地义的,你一个中原人,算什么东西。” 三王子的神色有些焦躁。 “我是塔拉的朋友。” 她低头问小孩,“塔拉,对不对。” “嗯嗯!”塔拉现在一点都不想看见三哥哥,“小将军姐姐是我的朋友。” 杭絮笑一笑,抱着塔拉转了个身,“我跟塔拉先走了,不打扰三王子。” 她抱着塔拉走出一段路,才把人放下来。 塔拉仍有些惊魂未定的感觉,小口地喘着气,一双大大的绿眼睛带着水汽,糖葫芦拿在右手,歪斜着,竹签差点就要接触雪地。 杭絮眼疾手快,在糖葫芦沾地之前,将其从小孩手里抽出来。 塔拉小小的跳起来,终于回了神,抬起头看向杭絮。 “小将军姐姐,谢谢你。” “没事。” 她蹲下来,视线与塔拉齐平,正好看见塔拉圆圆的眼睛,两颊肉嘟嘟的,模样可爱又可怜。 她的左手蠢蠢欲动,但想到小孩被摸头时的抗拒,还是压制下来。 “塔拉,你为什么不喜欢你的三哥哥呀?” “不喜欢!” 提到三王子,塔拉鼓起了腮帮子。 “抱塔拉,把塔拉晃来晃去,好晕,好害怕。” “告诉额吉,额吉说三哥哥是坏人,不要跟三哥哥玩。” 说到这里,塔拉赞同地点点头,“坏人!” “对了,你的额吉去哪儿了?” 虽说科尔沁不像中原人员混杂,有拍花子的,但让这么小一个孩子独自待着,总归是不合适的。 “去买东西啦,额吉说,要给塔拉买小狼。” “那额吉去哪儿买了?” 她把人给送过去。 “不知道。”塔拉摇摇头,“塔拉要吃红红的,额吉把塔拉放在那里,一个人去买,让塔拉吃红红的,等额吉。” “你是说,额吉让你在刚才那个地方等她?” “嗯。” 塔拉点点头。 怪不得,塔拉拿了糖葫芦没付钱,老板也没说什么,估计希日娅早就付过了。 “那我再把你给送回去吧。” 过了这么一会儿儿,三皇子估计也离开了。 杭絮单手把人给抱起来,另一只手放在塔拉的眼前。 “喏,你的糖葫芦。” 差点忘了,自己手里还握着糖葫芦。 “啊,红红的。” 塔拉终于记起了自己的糖葫芦,接过来用两只手握着,上半身高兴得扭来扭去。 要不是杭絮抱得紧,要被这小家伙带得摔倒。 “红红的……糖葫芦?” “对,他叫糖葫芦,里面红红的东西,叫山楂。” “山楂,奇怪。” 塔拉念叨几句,忍不住张大嘴,一口咬上糖葫芦。 外面是脆而甜的糖壳,里面是酸而软的山楂,两种味道组合在一起,让第一次吃糖葫芦的塔拉打了个颤。 “甜甜的,酸酸的,喜欢吃!” 塔拉大声宣布自己对糖葫芦的喜爱。 “除了山楂,还有很多其他类型,花生、葡萄……各种各样的。” “哇!” 塔拉叫起来,“塔拉想吃!” “吃完这根,我在给你买一根,不过再多就不行了,会蛀牙的。” “蛀牙,塔拉知道,额吉说,甜甜的吃多了牙齿会痛。” “对,就是额吉说的那样,所以不能多吃。” 杭絮一边和塔拉聊天,一边穿过密集的人群,朝原来那个糖葫芦摊子走去。 半刻钟后,摊子近在眼前,杭絮停下脚步,把塔拉放下来,拦在身后。 她仰起头,看着眼前高大的男人,眯起了眼,“三王子怎么还在这里?” 第191章 你们宁国人,个个心思…… 旁边的糖葫芦摊子, 老板正乐呵呵地做着糖葫芦,他听不懂北疆话,看着旁边几人神情都不错, 还以为是在闲聊呢。 “我在哪里, 你应该管不着吧?” 三王子依旧是副憨厚的神色, 他在袖子里掏出一块肉干,往塔拉眼前晃了晃, “塔拉, 我这里有羊肉干,你要不要吃?” 塔拉看了三王子一眼, 摇摇头, 继续咬起了糖葫芦,连话也没说一句。 三王子脸色一沉,收起肉干,不再对塔拉示好,而是低头看向杭絮。 “不愧是宁国人,才来了科尔沁几日,就讨好了我的弟弟。” “多谢三王子夸奖。” 杭絮抱着从这人身上探听点什么的目的,笑眯眯地回道。 -- 第360页 三王子被对方的回答哽住, 哼了一声。 “别以为我不知道, 你们这什么通商, 肯定没抱什么好心思。” “三王子觉得我们抱着什么样的心思呢?” 杭絮觉得好笑,“难不成这数千商人都是训练有素的士兵, 货车的稻草里藏着兵器,只待半夜冲进帐篷,偷袭你们科尔沁?” “还是说我们卖的东西里掺着毒素,一接触就会中毒, 过不了半个月,部落里的人就会全部倒下?” “或者是——” “反正不是什么好心思!” 三王子粗声粗气地打断杭絮。 “你们宁国人,个个心思恶毒,滑溜得像泥鳅,杭文曜是最滑的一条大泥鳅,你就是第二滑的小泥鳅。” “三王子的比喻还真是奇特。” 杭絮感受到对方对爹爹和自己的愤恨,估计这又是一个上过战场的王子。 “如今宁国来的泥鳅要跟你们做生意了,三王子待在这里跟我说话,不如多去提点族民,免得它们买到泥鳅的假货。” “你们还卖假货!” 杭絮耸耸肩,“耍滑头的人哪里都有,就算我们定好了规范,但总有人会不守的。” 但三王子可不听这话,一直念叨着,“哥哥说得对,跟中原人做生意是坏主意,父亲为什么还要同意,还有阿布都,那个同流合污的家伙……” 杭絮敏锐地抓住对方话中的“哥哥”一词,听这人话的,他和那位哥哥的关系匪浅。 这人排行第三,上头有两个哥哥,大王子和二王子,但二王子早就死在了战场上,所以他说的应当是大王子。 大王子桑吉和三王子可不是一母生的兄弟,怎么会关系这么好? “三王子不赞同通商,那便拭目以待吧,看看结果是否如你所愿。” 男人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杭絮低头看腿边的塔拉,小萝卜头还在勤勤恳恳地啃着糖葫芦,才一会儿的功夫,一串十只糖葫芦,现在只剩下半个。 她眨一眨眼,最后半个糖葫芦被塔拉“啊呜”一口咬下来,没有了。 塔拉捏着一根空荡荡的签子,失落道:“吃完了。” 接着,他仰起头,亮晶晶的眼睛望向杭絮。 “姐姐,糖葫芦!” “好好好,给你买。” 杭絮失笑,把塔拉抱到摊子前,让他能将摊子上所有的品类都看清楚。 “你要哪一样?” “嗯……” 塔拉陷入了纠结,上面的种类实在是太多了,比杭絮说得还有多的很,他一个都不认识,但都想尝一尝。 “那……这个,塔拉要这个。” 经过一番挣扎,塔拉终于做出选择,伸出一根肉手指,正要指向一处。 “塔拉。” 身后响起的声音让他收回手,猛地向后看去,看见来人的那一刻,他立刻从杭絮怀中跳下来,向那人跑去。 “额吉!” 塔拉抱住希日娅的两条腿,圆脸蛋埋在双腿之间,两只手向上攀着,想要爬到额吉的怀里。 还没爬一点呢,希日娅就弯腰把塔拉给抱了起来。 塔拉双手紧紧搂着希日娅的脖子,小脸埋在她的肩膀上,“额吉额吉”地叫着。 希日娅抱紧孩子,后退几步,警惕的眼神在杭絮和三王子间逡巡。 “你们怎么在这里。” “我偶然遇到了小塔拉,见他周围没人,有些担心,问清楚后,就陪在身边等你来。” 听罢,希日娅的神请放松一些,看向三王子,“古达木,你难不成也是偶遇。” “对对。”三王子连连点头,“我也是恰好遇到了塔拉。” 希日娅嗤笑一声,“古达木和塔拉还真是巧,一个月来偶遇了七八次。” “这不正好说明我和小塔拉有缘分嘛。” 三王子古达木哈哈一笑。 希日娅冷冷看了三王子一眼,低头问孩子,“塔拉,你的红果子吃完了没有?” “吃完啦。” 塔拉点头,“额吉,小将军姐姐说,那叫糖葫芦,甜甜的,酸酸的,好吃!” 希日娅轻笑,“原来是叫糖葫芦,额吉记住了。” “下此再来给你买好不好?” “嗯!” “我带塔拉先走了。” 希日娅把孩子往上抱了点,朝杭絮点点头,转身就要离开。 杭絮站在原地,侧头看了一眼三王子,对方脸色有些焦急,往前踏了一步,像是想叫住希日娅。 但三王子没出声,另一个人先大声叫了起来。 “额吉,不要走,糖葫芦,塔拉还有糖葫芦!” 希日娅停下脚步,“塔拉的糖葫芦不是吃完了吗?” “小将军姐姐,给我,又一根,好多好多种类。” 塔拉从希日娅的肩膀探出头,紧紧盯着糖葫芦的摊子,脸都涨红了,一句话被他说得七零八落。 “塔拉是说糖葫芦有好多种类,小将军姐姐又给你买了一根?” 或许是母子间的熟悉,希日娅竟然准确理解了塔拉的意思。 “对,小将军姐姐给我。” 见母亲明白了自己,塔拉松了一口气。 希日娅把塔拉放在地上,弓着腰温声对塔拉说话:“那你再去买一根,买完我们再走好不好?” -- 第361页 “好!” 塔拉连忙答应,摇摇晃晃朝摊子跑过去。 他踮脚扒着摊子,选中自己方才就做好的种类。 “这个,白白的。” 塔拉指着一堆白色的圆球,它们跟山楂的颜色正好相反。 “山药,好嘞,现在就给你做!” 摊主听不懂塔拉的话,但对方渴望的眼神和用力伸出的手指早就表明了信息。 他一边添火烧糖,一边串起山药。 在塔拉焦急等待的时候,三王子悄悄靠近了希日娅。 在离希日娅几尺之遥的时候,对方猛地侧头,盯着三王子。 “古达木,你要做什么?” “就是想跟母亲聊聊天。” 古达木嘿嘿一笑。 希日娅皱眉,“不要叫我母亲。” “父亲的妻子,我当然要叫母亲。” 古达木固执道:“母亲不愿意?” 希日娅眉头皱得更深,把头转到另一边,这时候塔拉正好回头,对她咧开牙齿露出笑,于是她也回了一个笑。 塔拉心满意足地转过头,希日娅的脸上重新恢复冷漠。 “说吧,古达木,你到底要做什么?” “什么做什么?” 古达木装傻。 “我可不相信,你最近天天缠着我和塔拉,没有别的目的。” “我去看塔拉,就是觉得他长得可爱,想和他玩耍。” “你现在问出来,说不定我会给你答案,要是再不说,我就一个字都不会答。” “好好好,不瞒母亲,我确实有几件事,想要问一问你。” 杭絮在一旁听着,只觉得希日娅直白地有些过分,把暗地里的事情暴露得干干净净,但说出的话偏偏让人无法拒绝,只能顺她的方向走。 “母亲是从塔克族嫁过来的,不知道现在和塔克族还有没有联系。” 提到塔克族,杭絮心中一惊,差点以为三王子也知道了塔克族的谋划,但转念一想,塔克族藏得严实,自己也是从容敛入手才了解,科尔沁的人,断不会有渠道。 那么,他又为何要提到塔克族? 希日娅闭了闭眼,有些疲惫的模样,“我跟塔克族早就没了联系,你想知道他们的事,不如去问别人。” “母亲不要说笑了,您是塔克族的王女,怎么会跟他们毫无联系呢?” “像我这样的王女,族中有几十个,难不成有什么稀奇。” 她斜睨着三王子,声音沙哑如细线颤动,“古达木,你问塔克族,又是为了什么?” “母亲不知道吧,父亲说这个通商要邀请其他部落一起参与。” “大哥觉得塔克族人员众多,又居无定所,说不定会对此事很感兴趣,可以试着邀请他们加入,就让我来先问一问,了解情况。” 此话一出,杭絮便在心中发笑起来。 她怎么不知道,大王子和三王子如此关心通商了? 明明在大会上两人还一脸不善,面对希日娅立刻变了态度,搬出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通商?” 希日娅重复这两个字。 “对对对。” 三王子连连点头,“母亲你看,塔克族常年游荡在北方,那里比科尔沁要冷得多,这个冬天他们一定损失了不少人员。” “要是能参与通商,对他们有很大的益处。” “可他们居无定所,很难传递消息,所以,我想问问母亲,塔克族现在在哪里,要如何联系。” 希日娅的语气不变,神色却软化了一点,“我确实不知道他们的所在。” 她招招手,“过来。” 古达木神色疑惑,但还是乖乖过去了。 希日娅靠近一些,用只有两人可以听见的声音道: “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再过不久,塔克族又要把一位王女嫁给可汗,到时候会来不少人,你可以问问他们。” “多谢母亲告诉我这个消息。” 古达木直起身,哈哈大笑,弯腰捏了一下塔拉的脸,“小塔拉,我走咯!”,便大步跑开,没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 希日娅看着对方离去的背影,扯了扯嘴角,无声的吐出几个音节。 杭絮猜了猜,似乎是“蠢货”的意思。 “三哥哥,讨厌,讨厌!” 塔拉捂着被捏红的脸,眼泪都要被气出来。 “糖葫芦好咯。” 摊主将一串山药糖葫芦递给塔拉,“小崽子,喏,你的糖葫芦。” “糖葫芦!” 拿到糖葫芦的那一刻,塔拉的生气立刻消失无踪,他吹吹还泛着热气的糖壳,迫不及待地一口咬下去。 山药和山楂虽然都带一个山字,但口感却完全不同,一个酸甜,一个绵甜,第一口下去,塔拉就张大了眼睛,立刻吃下第二口。 等希日娅抱起塔拉离开的时候,糖葫芦已经被他吃掉了一半。 走出去好长一段路,塔拉才反应过来什么,抬起沾满糖渣,伸手朝杭絮用力挥了挥。 “小将军姐姐,再见!” 第192章 你要是搜得到,我跪下…… 又过了两日, 集会正式开始。 杭絮大早上起来,算算日子,发现今天正好是十二月三十一, 按中原的日历, 是除夕。 除夕是每个中原人都要过的, 纵使是在最北端的延风城,不论天气如何寒冷, 除夕总要过得热热闹闹。 -- 第362页 但草原人不过除夕, 这一日对他们来说,普普通通, 与常日无异, 若非集市开张,或许没多少人想要出来。 晴了好几日,今天落了雪,索性不大,飘飘扬扬的小雪片,对科尔沁人来说,可以忍受。 因此帐子东面的集市,从早上开始就挤满了人群, 摩肩擦踵, 人头攒动, 若前日的道路还算通畅,那么今日便是挤得看不见自己的脚尖。 杭絮走到最外围, 看了眼里头的景象,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算了,反正有人来汇报,自己还是不去实地考察了。 到了傍晚的时候, 雪越下越大,温度也渐渐降下来,杭絮估摸着人少,这才拉着容琤去看。 一到集市,才发现人流还是拥挤,只是不像上午一样,多成那个程度。 她牵着容琤,瞅准一个空,挤了进去。 纵使此处是露天,里面比起外头,还是要温暖不少。 来往的客人虽不似上午一样多,但各处的摊子还牢牢摆在原地,商人们点起油灯,支起帐篷挡雪,怀里抱个暖炉瑟瑟发抖,仍坚守在原地,不想放弃一桩生意。 杭絮把斗篷的帽子戴上,在各个摊子前看来看去。 她看过商品的名录,但许多商品来自南方和海边,她从未见到,直到见过才能一一将名字和外表对应上。 容琤跟在她的后面,停下来的时候,便低声向商人询问一些买卖的细节。 两人这样一路看一路问,消磨时间倒是很快。 而这时候,杭絮也发现集市有这么多客人的原因。 这些买商品的人中,有一部分是中原的面孔,说话还是延风城的口音。 想到延风城据此不过二十里,事情便明了。 集市开放的消息不知怎的传到了延风城,他们趁着日子赶到科尔沁,也来看看新奇的商品。 杭絮看来看去,发现商品的种类虽多,但占量最大的,还是各种布料,其中布料中又以丝绸为众。 这些布料在宁国是极常见的货品,就算丝绸贵了些,一些棉麻也是人人可穿,但在这里,每一种布料都能让科尔沁人发出惊叹。 他们捧着水一样光亮柔滑的布料,爱不释手,就像阿布都刚来京城时所说,在他们看来,这些丝绸像是用水织成,比女人的皮肤还要柔滑。 在一个颇大的摊子前,杭絮停下脚步,饶有兴致地看着。 这个摊子十分奇特,上面不是茶叶、不是玉器,而是一筐又一筐的粮食。 摊主用死记硬背的北疆语高声叫喊,“水稻、小麦,红薯,中原人吃的粮食,蒸起来香喷喷!” 他的话音虽生硬古怪,倒也吸引了不少驻足。 许多人还真买了一小袋,带回去想要蒸着试试。 杭絮看了一会儿,正要离开,余光瞥见一个人影,忽地停下脚步。 卖粮食的摊子前,一个中年男人弯腰拣了一粒水稻,剥开外面的稻衣,放进嘴里嚼了嚼,他的眉头微皱,像是在评判水稻的味道。 杭絮想了一会儿,方才记起来,这个在雪灾后指挥众人抢救的男人,哈萨可汗面前的重臣,叫作苏德。 苏德又捏起一粒稻谷,问道:“这东西叫什么名字?” 他用的是中原话,生硬极了,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出,不过还算标准,摊主一下便听懂了。 “这个,就叫水稻,水、稻,在水田里长的。” “长在水田里?” “对对,水田里。” “一亩能产多少斤?” “这,收成好的话,一亩地能有两三百斤,收成不好的话,就只有一百五十斤了。” “此物,在草原,可否能种植?” “草原上种水稻?不行不行。” 商人连连摆手,显然对种植一事十分精通。 “种水稻要水的,就草原上这天气,不说灌浆,浇水,就这薄土,种不了几茬就要变成沙子。” 商人说得头头是道,话音一转,忽地抓起另一个框里的粮食。 “你要不试试这个,小麦,一样能吃,亩产两百斤,北方长的,在草原上说不定也能种得活呢!” 苏德接过小麦,也嚼了嚼,然后指指那一筐小麦,“这一筐,我买了。” “什么,好嘞!” 摊主没有一点疑问,立刻跳起来,“这里面一共一百一十斤,我算你一百斤,一斤二十文。” 他伸出右手,手掌朝上,“一共二两银子。” 苏德挥挥手,旁边一个垂头的下人上前,翻出两枚碎银子,递给商人。 “种小麦的门道多的很,等再过两个月开春下种的时候,你来找我,要是我还没走,就教你怎么种。” 苏德认真地点头,“多谢。” 两人拎着一筐小麦,慢慢地远去了。 摊主做完一桩大生意,再也没心思待在这里受冻,当即跟伙计一起收摊。 直到摊主离开,杭絮和容琤还站在原地。 杭絮若有所思,“珟尘,他想在草原上种小麦。” “小麦本就是北方作物,科尔沁又在草原偏南,说不定真能种得活。” “大家都在买丝绸瓷器,就算买粮食,也想的是回家蒸着吃尝尝鲜,只有他想到了去种植。” “他是个办实事的人,怪不得哈萨可汗如此赏识他。” -- 第363页 杭絮也赞同地点点头,“小麦半年就能熟,反正我们在这里待得久,说不定真的能看着他们成功。” 要是草原上也能种小麦,科尔沁的食物来源又多了一项,不必再靠宁国接济。 两人几乎把每个摊子都逛了一遍,直到大雪停住,月上中天,人群都散得差不多的时候,终于准备离开。 他们沿着一条直路往回走,许多商人都已收摊,留下一块枯黄的空地,与周围的白雪形成鲜明对比。 走到一半的时候,前面的一堆人挡住了去路。 那些人都是人高马大的北疆人,透过缝隙,可以看见他们围着的是两个少女和一个摊子。 那摊子是卖瓷器的,上面摆满了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各种容器,全都泛着温润的光芒。一个老人站在摊前,梗着脖子看两个少女。 “没看见就是没看见,老头子年纪大了,眼睛可不瞎。” “你骗人!” 少女的声音尖利又气恼,奇怪的是她的中原话流利极了。 “骗人!” 另一个少女附和。 “我只在你这个摊子上看过,铃铛除了这里,还能掉到哪里!” 她把两根辫子拨到身前,其中一根上面坠着一枚金闪闪的铃铛,另一根则是空空荡荡。 “肯定是我蹲下来看东西的时候松掉了。” “真的没有什么铃铛。” 老人旁边,一个少年无奈道:“我和爷爷一直在摊子边坐着,要是有铃铛,绝对不会看不见。” “对了,小姑娘。”老人慢吞吞地开口,“这里这么多瓶瓶罐罐。会不会是不小心掉到哪个瓷瓶里面了。” “你们给我把瓶子一个一个翻过来找!”女孩吩咐道。 她的下人走上前,一个个翻过瓷瓶,他们人数多,动作又很快,没一会儿就翻遍了整个摊子上的瓷器。 “我们找遍了所有的罐子,没有。” “怎么会找不到!” 女孩越来越恼怒,“金铃铛一定是被你们偷拿走了,你们中原人最喜欢偷东西了。” “你不要随意污蔑人。” 少年的脸涨红,“你要是不信,就来搜身,要是搜得到,我跪下来给你磕头!” “搜就搜!”两个少女异口同声道。 她们身后的几个人上前,围住爷孙俩,动作粗鲁地翻动着他们的衣服,还撕开了衣襟腰带,男孩挣扎了几下,被身强体壮的手下攥住双手,反绞住。 半刻钟后,几人退了回来,“没有搜到。” 少年愤愤地拢好衣襟,手腕动作的时候,轻轻嘶了一下,“现在总信了吧,你的铃铛不在我们这里。” “我不管,那是额吉送给我的铃铛!”少女喊道,“我找不到,你们帮我找回来。” “又不是我们弄丢的,凭什么要我们找?” 少年不服气,“况且天色都这么晚了,要我们怎么找。” “你要是找不到,我就把你们的东西都打碎!” 少女一脚踢飞一个细颈瓶,瓶子掉在地上,碎成一堆碎片。 她又是一脚,一个茶缸咕噜在地上滚了几圈,被另一个女孩踢碎。 她也上前,“你们到底拿不拿出来?” “我们根本就没有,怎么拿!” 少年气得眼睛都红了,他的嘴角有一道血痕,是刚才那些人搜身时不小心磕到的,如今在慢慢地滴血。他随便一抹,血迹便糊满整个下巴。 “拿不出来,你们就别想再卖东西了,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管你是谁,你要是敢砸,我就去告诉王爷和王妃,让你赔钱!” “什么狗屁王爷,他敢!” 女孩猛地回头,“愣着干什么,还不给我把这些都砸了!” 她一马当先,正要再砸几个瓷器,右脚抬起用力,正要踢出之际,却有一股力道踹向小腿侧面。 她顿时无法站稳,摇摇晃晃,倒在了地上。 “是谁!” “是我。” 少女猛地看向侧边,杭絮站在离她两尺元的地方,嘴角勾起一个笑,却没什么高兴的感觉。 “难道在逛集市时候,没人告诉你,寻衅滋事,不论商贩和客人,都是要受到重惩的吗?” 第193章 她们的父兄败在我的手…… “难道在逛集市时候, 没人告诉你,寻衅滋事,不论商贩和客人, 都是要受到重惩的吗?” 杭絮的神色似笑非笑, 眼神却满是冷意。 她挡在瓷器摊子前, 勾手扶住一个摇晃欲倒的茶盏。 身后,那个少年眼神发亮望着杭絮, “真的是王妃……” 他想到什么, 转头看向人群外,果然又发现了容琤, “王爷也在!” “你知道我是谁吗, 就算我把所有的瓷器都打碎了,有谁敢拦我?” 站得靠后一些的少女上前,语气满是不屑。 “姐姐,她踢得我好疼。” 地上的少女慢慢站起来,神色满是愤恨。 两个人并肩站着的时候,杭絮才发现一件奇事。 这两位少女的容貌,竟是一模一样,一样的五官、发色、瞳色, 连衣裳和发型也是一模一样, 一人发尾坠着玉饰, 另一人发尾坠着铃铛。 而现在,她们脸上的恼怒也是如出一辙。 “我知道了, 你就是他们说的王妃对吧。” -- 第364页 妹妹耳尖,听见了少年的低语。 “对,我是。”杭絮颔首。 “好啊,你一个首领, 竟然包庇这两个偷东西的人。” “他们如何偷了东西?” “我不是说过了,我刚才逛集市,只在这个摊子前停过,除了这里,还能掉在哪里?” “你刚才不是找过了,摊子上、身上,全都没有。” “那、那可能是他们藏起来了,我没有找到。” 女孩狡辩道,其实在搜身后,她就已经知道金铃不在此处,但心中的懊恼和气愤不减,只好拿爷孙两人出气。 杭絮反问道:“为何不能是你离开的时候掉在了雪地里,为何不能是掉在了路上,被人捡去了?” “又或者是……金铃并没有遗失,而是卡在了你的衣服里面?” 妹妹愣住,“你在说什么?” 话音未落,杭絮已欺身逼近,绕到她的身后,从女孩腰间衣料褶皱中拈出一枚金铃。 “铃铃铃……” 铃铛被杭絮用两根手指夹着,稍微一晃,便发出清脆的声响。 妹妹讶异地回头,正好也看见姐姐瞪大的双眼,两人齐齐望着那枚铃铛,许久,妹妹才开了口,“怎么会在我的衣服里面?” “你的发尾正好到腰间,不小心扫到,被卡在这里,是很正常的事。” 杭絮的语气平淡,可两人从里面听出了一点嘲讽的意味。 “谁会在意这种小地方啊!” “但是我找到了。” 两人卡了壳。 其实杭絮也就是唬唬这两人,任谁也不可能第一时间想到这种可能,她不过是听见了铃铛在缝隙中晃动的声响而已。 这响声经过衣物的禁锢和缓冲,几位轻微,也只有杭絮能够听见了。 “铃铛给我。” 女孩伸手想拿回自己的铃铛,却因杭絮的后退而扑了个空。 “你还给我,那是我的铃铛!” 妹妹喊道,上前想抢,又扑了个空。 “还不能给你。” 杭絮把铃铛握在手心。 “你到底要干什么!” 她没回答,目光投向爷孙俩,语气温和了许多,“那两个碎掉的瓷器,多少钱?” “嗯……”老人慢吞吞地算着,“一个是粉彩长颈瓶,一个是白瓷盏,都是景德镇的好货,加起来……一两银子差不多。” “不就是一两银子吗。” 杭絮转回目光,便看见妹妹嘟哝着从袖中摸出一粒银子,扔到两人的摊子上。 “现在可以把铃铛给我了吧。” “谁告诉你是一两的?” “什么!” “一两只是被你损坏的瓷器赔偿,还有他们身上的伤。” 杭絮指指少年凄惨的下巴,“看病吃药,怎么也再要一两。” “还有,你在集市蓄意寻衅滋事,按照规矩,交罚金五两。” “行,七两。” 女孩又从袖中摸出一粒较大的银子,扔进瓷碗里。 “捡起来。” “什么,为什么要捡?” “捡起来,亲自递给他们。”杭絮摇摇手中的铃铛,训狗一般。 “好。” 女孩弯腰从瓷碗里捡起银子,拍到少年的手上,不去看对方幸灾乐祸的笑容。 “现在铃铛可以给我了吧?” 她咬牙切齿道。 这一点钱对她而言不算什么,但对方颐指气使的态度,着实让她倍受屈辱。 若不是铃铛还在这人手上,她一定要让手下把她狠狠揍上一顿。 “当然可以。” 杭絮微笑,铃铛扔出,女孩慌张接住,把它重新坠到自己的发尾。 做完这一切,她重新抬起头,“现在你没什么能威胁到我了。” “对了,还有一件事,我忘了跟你说。” “我管你是什么使者还是王妃,在草原上,我们就是最大的……” “罚金只是其中一项惩罚,寻衅滋事,还需受鞭刑二十。” “你们把她给绑住。” 女孩一声令下,几个手下聚拢,朝杭絮扑过去,却抓到空出,他们四处张望,才在外围找到杭絮。 杭絮重新回到容琤身边,身边人立刻问道:“阿絮,人到了吗?” 她颔首,“到了。” 话音刚落,一阵锵然声从远处传来。 “谁来了?” 女孩的声音惶恐,左右望着,躲在手下身后。 这声音她太熟悉了,那是铠甲摩擦才能发出的刺耳声响,还夹杂着金铁交击的清脆声响。 它们越来越近,身形也逐渐显现,铠甲在雪色和月色下反射出明亮的光辉,猜想被证实,女孩的神色越发紧张。 不多时,他们便站在杭絮和容琤的身前,为首的一个侍卫单膝下跪。 “王爷、王妃。” “这两人在集市寻衅滋事,恶意伤人,把她们和这些手下一起带回去。” 早在看见这群人的时候,杭絮和容琤便发出消息,让人赶来。 笑话,这样一群气焰嚣张的人,还带着兵器,要是情绪激动,在集市里大开杀戒了怎么办。 侍卫得令起身,一挥手,众人抽出长刀,慢慢靠近两位少女和他们的属下。 那些下属纵使人高马大,还装备着短刀,但显然不是装备齐全的侍卫的对手,没一会儿便屈服,被反锁着手带了回去。 -- 第365页 离开的时候,两个女孩还在挣扎,嘴上叫嚣着奇怪的话语。 “你知道我是谁吗,你一定会后悔的,你怎么敢……” 等到侍卫离开很远,那些声音才消失集市重新恢复宁静。 爷孙俩已经收好了摊,踌躇地站在杭絮的身边,像是有什么话要说。 杭絮转过眼神,“你们受惊了。” “没事没事。” 少年连连摇头,差点撞到爷爷。 “多谢王妃为我们解围。” 老人低头道谢。 “这是我分内的事。” 杭絮皱起眉,“看来集市巡岗的力度还是不够,竟然没有第一时间阻止他们捣乱。” “能做到这种程度,老头子感激还来不及呢。。” “要不是王妃,我和小树受伤先不提,这些瓷器没了,才是要我们的命。” “我们在景德镇收了瓷器,紧赶慢赶两个月,差一点就错过了商队的报名。” 他拍拍身旁少年的小臂,少年抬手擦过下巴,上面的血迹更明显了。 他摇摇头,“幸好没碎,幸好没碎……” “碎了也没关系,碎多少,我让她们赔多少。” “不管是谁,敢在这里闹事,都要付出一样的代价。” 老人笑笑,随即又担忧起来,“那两个小姑娘,看样子大有来头,不知道会不会连累到王妃。” “您放心。” 杭絮笑笑,漫不经心的模样,“再怎么有来头,也不过是我大宁的手下败将。” “她们的父兄败在我的手里,我又何惧她们。” - 翌日,杭絮又去了集市,人流比昨天少了一些,但依旧热闹无比。 直到下午的时候,她才想起被关起来的两姐妹。 等她找到关押两人的帐篷的时候,这两人已经大半天粒米未进了。 杭絮掀开帘子,走进这座专门用于关押犯人的帐篷。 或许是帘子翻动的声音惊动了里面的人,木栏杆后,被绑住的双手的两个少女立刻睁开眼睛,见到是谁后,神色更是多了愤恨。 “你们马上就能出去了。” “你终于知道我们是谁了吧,还不快把我们放出来。” 妹妹率先开口,有些得意,她发尾的两枚铃铛闪闪发亮,发丝却散乱极了。 帐篷空旷,她的声音回荡了一会儿才停住。 原本设计这个地方的时候,杭絮想得很好,商队中的人再怎么筛选,也总会有些道德败坏之人,偷钱、骗人、为了争客大打出手,这些情况都有可能出现。 若是罚钱了事,想必长不了记性,因此需要进行一些让他们记得住的惩罚,这个关押的地方应运而生。 考虑到帐篷的阻隔力度不够, 弋?她在里面加装了栏杆,看样子倒有几分像中原的监牢。 只是她没想到,这个监牢住进的第一批客人,是两个北疆人。 “我不用知道你们是谁。” 杭絮神色如常,淡扫了两人一眼,就移开目光,“你也不必幻想,我知道你们的真实身份后会大惊失色。” 她走到帐篷边,从墙上取下一根粗短的鞭子,“等我打完三十鞭子。你们自然就能出去了。” “放心,我很快的。” 她正要打开栏杆,帐帘又被掀开,云儿喘着气跑进来。 “小姐,王爷正找你呢,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 杭絮遗憾地把鞭子放回去,看来只能办完事后再来了。 “他在哪儿,带我过去。” “在东边的帐子里,听说是克诺依的部落来人了,谈通商的事……” 说这话的时候,两人差不多走出帐篷,自然也没有看到两个少女脸上闪过的惊喜神色。 第194章 阿兄,你终于来了,快…… 克诺依的队伍说是在草场的东面, 其实离科尔沁的驻扎地还有四五里的距离。 杭絮赶到容琤身边的时候,这支队伍已整装完毕,正要出发去迎接。她也利索地翻身上马, 几人就这么扬蹄朝东赶去。 众人飞驰了一会儿, 遇见一片沟壑蔓延的草地, 速度渐渐慢下来。 “这儿的沟总是这么难走,下了雪还是一样。” 阿娜尔抱怨着, 驱马跳过一道深壑。 阿布都跟在妹妹身后, 注意着她的动作,“阿娜尔, 高兴些, 等吉布楚额齐见到你,又要担心了。” “对,额齐也来了!” 阿娜尔一下子高兴起来,脸上的烦躁消失无踪。 “你们的亲人也来了?” 杭絮随口问道,她知道兄妹两的母亲是克诺依人,有亲人随队伍一起来也不奇怪。 “对,吉布楚是我们母亲的亲妹妹,她很想念我们, 就跟着队伍一起来了。” 顿了顿, 他又道:“吉布楚对通商的事很赞同, 克诺依族长很尊敬她,她来了, 这事有很大的可能成功。” 一刻钟后,两人到达目的地。 这是草原上罕见的一大片湖泊,克诺依的队伍就驻扎在此处休息,他们的人数并不多, 杭絮远远地数着,只有二三十人的模样。 他们加快速度,赶到队伍近前,早有人站在那里迎接来人。 “阿布都,你总算来了,吉布楚都念得我耳朵起茧子了。” 一个高大的男人上前,用力搂住阿布都,阿布都也回抱过去,两个人狠狠锤了锤对方。 -- 第366页 “阿尔斯,好久不见了。” 两人的眉目有几分相似,乍一眼看上去,竟像亲兄弟。 阿娜尔则朝一个女人飞过去,“额齐,我好想你。” “阿娜尔又长高了,也瘦了。” 女人有少见的短发,一身猎装,看着十分利落,但面对阿娜尔却絮絮叨叨的。 “阿娜尔越长大,跟你额吉长得越像。” “去了中原那么久,才给我写了十封信,额齐快一年没见到你了。” …… 阿布都和阿尔斯叙完旧了,吉布楚还在说着话,阿尔斯没办法,只好出声打断。 “吉布楚,该干正事了。” 他这个姑姑,做什么都干净利落,唯独面对阿娜尔时,会变成一个罗嗦的妇人。 吉布楚这才回神,“对,该办正事。” “阿娜尔,等去科尔沁了,我再跟你说。” 她转身上前,直直朝杭絮和容琤走来,“这两位就是宁国的使者吧?” 容琤颔首,“见过右贤王。”又看向阿尔斯,“大王子。” 刚才几人在叙旧时,随行的苏德便向两人介绍了他们的身份。 那个和阿布都拥抱的,是克诺依的大王子;而短发的女人,则是部落的右贤王,论其地位,跟储君大王子差不了太多。 “通商的事,我们路上谈,我们的队伍已经收整好,可不能浪费时间。” 吉布楚一会儿,身后的人训练有素地将行李放上马,阿尔斯在一旁,没有出声,看样子是习惯了对方的指挥。 回程的路由于带了行李,要慢上许多,阿布都领头,剩下几人并肩而行,讨论着通商之事。 吉布楚的马术很好很好,她没有踩马镫,盘膝坐在马鞍上,只靠马鞭,就能跟上众人的速度。 “中原的水土果然养人,你们俩的样貌,跟我们草原人差别真大。” 吉布楚仔仔细细地望着容琤,冷不丁说了这句话。 她说完,不等回复,立刻转入通商的话题。 “听说商队已经开张,我去了科尔沁,要好好看一看。” “右贤王愿意看多久都可以,为了部落,自然要谨慎些。” “你叫我吉布楚就好。” “吉布楚。”杭絮从善如流,“若克诺依同意,我们的队伍三日之内就能收拾完毕,随你们一同前往科尔沁。” “我可没说要同意。” 吉布楚拒绝得干脆利落。 “克诺依的人数不比科尔沁少,要是商品不够该如何?” “我们此次所带的商品,供给科尔沁和克诺依两族绰绰有余,而且新一轮的商队正在组建,待开春后就能出发。” “不错。”吉布楚点头,短发在风中乱飞,“我们克诺依可不像科尔沁,人人都会一两句中原话,要是两边听不懂,起了冲突,该怪在谁的头上?” “我们已经在集中教授商人们北疆话,简单的交流不成问题,巡逻队也已组建好,不必担心冲突。” “好、好。” 吉布楚一连说了两个好,但脸上的神色并没有什么喜意,反倒一拉缰绳,冲向队伍前方,跟阿布都并行。 杭絮低头思索的时候,有一人驱马靠近,“使者大人,我想问几个问题。” 她侧头,看见了阿尔斯,“大王子问吧。” 阿尔斯跟阿布都的长相略有些相似,但少了眼上的一道疤,多了几分端正温雅。 “不知商队中有什么品种的商品?” 她想了想,答道:“商队中有千余种商品,其中丝绸布料最多,再其次是香料茶叶、金银玉饰,铁骑、漆器、瓷器……” 她的记性不错,加上在集市中转了好几圈,一口气说了几十个大类。 阿尔斯越听,神色越惊讶,“竟有这么多种类的物品。” “除了银钱,还能用什么交换?” “什么都可以,毛料、宝石,只要是草原上的特产,商人都不会拒绝。” “你们是要把这些……拿去中原,再卖一回?” 阿尔斯不愧是克诺依的大王子,一下便想到了其中的关窍。 “不错,他们是商人,来一趟北疆不容易,当然要多拿些利益。” “可——” “大王子若是不愿意,那便自己组建商队,去中原贩卖商品,如何?” “什么?” 大王子的神色有几分讶异。 “大王子想想。”杭絮循循善诱,“在中原的商队买东西,总归是被动的,想买什么,还要看商队的储备。” “不如自己派一队人,去中原卖商品,皮毛、宝石,在中原都是贵重的东西,你们赚了钱,再采购自己想要的东西,粮食、衣物、药草、茶叶……想要什么,自己采买就是,不必依靠别人,不是更好?” 杭絮的话说完,大王子沉默了一会儿,才问道:“你为什么要说这些,对你自己有什么益处?” 杭絮笑了笑:“宁国要的,大王子还不清楚吗?” 大王子没在说话,也驱马去了前头,剩下杭絮和容琤在后面。 她靠近容琤,低声道:“阿布都说吉布楚支持通商,看她刚才的样子,却不太像。” 她问的问题,在阿布都的信众都有解答,再问一遍,无疑是不想认真交流,还有最后离去时的模样,都充满了怪异。 -- 第367页 容琤颔首,“我也觉得。” 他就在杭絮的身旁,自然听到了两人的对话。 “但那大王子,看着对通商很是期待。” 尤其是最后,对杭絮的提议,明显是心动了。 “阿尔斯。” 前方的阿布都忽然开了口,“你不是说你的一双妹妹也来了吗,怎么不见她们的踪影?” “格娜和诺敏啊,她们贪玩得很,早就带上下人离开了队伍,说想去看看集市,算算时间,昨天就该到了。” “那两个人的性子真是没变过。” “对,没变过,还是一样讨厌。” 阿娜尔在一旁嘟哝着,被阿布都瞪了一眼,不说话了。 “对了,你怎么会不知道?” 阿尔斯疑惑道:“格娜说了,一到科尔沁,就会跟你报备。” “我没接到她们两的消息。” “那她们去哪儿,昨晚那么冷,她们住在哪里的?” 阿尔斯的声音带了些紧张:“不行,我现在就要去看看。” 说罢,他拉紧缰绳,就要飞驰出去。 “阿尔斯!”吉布楚喝住他。 “又不差这半个时辰,你做什么?” “但格娜和诺敏可能遇到了危险——” “能有什么危险,她带走的十五个人都是我的好手,就她们那个性子,有谁能为难得了她们?” “你冷静些,等到了科尔沁,再让阿布都派人去寻找,说不定是玩忘了,才忘了报备。” “你说得对。” 阿尔斯冷静下来,“是我刚才太冲动了。” “她们来过科尔沁那么多次,王子大臣都认识,怎么会出事……” “你的两个妹妹,是不是一对双胞胎?” 杭絮不知何时来到阿尔斯的身边,神色微妙地问道。 “对,她们是一对双胞胎,长得一模一样。” “姐姐发尾坠着玉饰,妹妹发尾坠着金铃,是不是?” “确实。” 阿尔斯道:“你见过她们?” “我见过。” 杭絮点点头,笑一笑,“我还知道她们在哪里。” - 队伍一到科尔沁的驻地,众人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卸下行装,而是跟随杭絮,一同去找阿尔斯的双胞胎妹妹。 杭絮绕过一座又一座帐篷,来到一个大而崭新的帐篷外,“就在这里了。” 阿尔斯看着这座帐篷,感激道:“多谢使者收留她们。” 她耸耸肩,没说话,估计阿尔斯看见里面的情况,就会想收回刚才说的话了。 果不其然,阿尔斯走进去后,面上激动的神色立刻散去。 “这是怎么回事?” 姐妹俩靠在栏杆上,衣衫凌乱,身下是一层又薄又破的褥子,嘴唇苍白,眼皮微微闭着,怎么看都是一副犯人的模样。 他晃着栏杆,“格娜、诺敏,你们醒醒!” 熟悉的声音让姐妹俩睁开眼,看见面前的人,她们脸上浮现出惊喜的神色。 “阿兄,你终于来了,快把我们放出去!” 第195章 她们才十五岁,一时气…… 原本寂静的帐子此刻多了杂音。 阿布都和阿娜尔也走了进来, 阿布都见到这一幕,皱了皱眉,而阿娜尔则幸灾乐祸地笑起来, 吉布楚见状, 无奈地挡在她的身前。 “好, 我现在就把你们放出来。” 阿尔斯立刻回道,他转身, 找了找, 发现挂在墙上的钥匙,朝那边走过去, 中途在杭絮的身边停下来, “等格娜和诺敏出来后,我再和你谈一谈。” 杭絮听见这话,神色并没有什么变化,反倒比阿尔斯更快一步拿走钥匙,握在手里。 阿尔斯的神色带上怒气,“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摇摇头,“大王子还不能把她们放出来。” “阿兄,就是她把我们关在这里的。” 姐妹俩终于清醒过来, 扑在栏杆上, 两双仇恨的眼睛盯着杭絮。 “你快教训她啊!”这是姐姐格娜说的话。 “我还被她踢到了, 腿好痛!”这是妹妹诺敏说的话。 阿尔斯的脸色沉下来,上前一步, 逼近杭絮,“使者大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阿布都也上前一步,“小将军这么做, 一定有她的理由。” “就是。”阿娜尔帮腔道:“她们俩那个性子,说不定是先惹到了絮。” “我哪里惹到她了,阿娜尔,你不要乱说!”格娜道。 杭絮瞥了她一眼,姐姐打了个寒噤,立马屏了声。 “她们确实没有惹到我。” “那你为何要关押她们?” 阿尔斯语气咄咄。 “这两人昨夜在集市中,因发上的金铃掉了,带着下人打伤一对摆摊的爷孙,非说金铃是他们偷的,要不是我阻止,还要打碎摊子上的瓷器。” 阿尔斯皱了皱眉,“金铃说不定真的是他们偷的。” “但之后,她在自己的衣服里面发现了金铃。” 杭絮抬头看向对方,“大王子觉得,这够不够得上寻衅滋事,需不需要被关押?” 阿尔斯默然,显然是无法为两个妹妹的行为辩驳出口。 “那你要如何处罚她们,我用银钱赔偿如何?” 她摇了摇头,“银钱她们昨晚已经赔过了,现在,还有一项处罚,她们就能出来。” -- 第368页 “寻衅滋事者,若情节轻微,赔偿财物损失,若严重,除赔偿财务外,鞭三十。” “什么意思?”阿尔斯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大王子不明白吗,意思就是,光是赔钱,不能让她们长记性,还要各抽三十鞭子。” 杭絮说着,拿起刚才放在桌上的鞭子,粗短的鞭子握在手上,沉甸甸的分量。 “阿兄,我不要打鞭子,你让她放我们出来!” “你知道我们是谁吗,你敢打!” 姐妹俩的声音带上恐惧。 “刚才不知道,但现在我知道你们是谁了。” “克诺依族长的女儿,这位大王子的妹妹。” “知道就好,你还不——” “但那有什么用呢?”杭絮慢悠悠道:“鞭子一样要照打。” “你们还是少说点话,保留力气吧,别打到一半,晕过去了。” 她反握着鞭子,单手打开牢门,正要进去的时候,手腕被人握住。 “你要怎样,才能放过格娜和诺敏?” “大王子是要保她们?” “是又如何?” “不如何,只是我不会同意罢了。” 阿尔斯语气无奈,“她们才十五岁,一时气恼,做了傻事,你为何不能手下留情,放过她们,这样对你我都有好处。” “哦?” 杭絮语气讶异,倒退一步,把迈进牢门的右脚收回来。 “大王子为何觉得,这事对我会有好处呢?” “今日你的两位妹妹一时气恼,做了错事,我需得手下留情,过两日,又一位王子醉酒发疯,砸了摊子,我要不要手下留情?再过两日,一王爷砸了摊子、打伤商人,全因对方呛了他两声,我要不要手下留情?” “这,不能一概而论。” 杭絮的话还在继续,“为何不能一概而论,一样的结果,难道还要根据你们的心情来分辨需不需要手下留情?” “若是个个我都手下留情,那这买卖就不用做了,大家都知道,来北疆做生意就是受苦,受人欺凌,无人出头,还有丧命的风险,那来这里做什么?” “不会到这种地步的,我会教训她们的……”阿尔斯的辩白有气无力。 “大王子的教训,就是替她们赔钱吗,你觉得她们真的会吃到教训?” “这次你的妹妹砸了他们的摊子,你觉得赔钱了事就好,她们得了甜头,再下次失手伤人呢,要不要一命抵一命?” 最后一句话,杭絮说得掷地有声,阿尔斯哑口无言,眼睁睁地看着对方走进去,把姐姐拉出来。 格娜被反绑着双手,用尽全力扭动着身体,想要脱身,但无济于事,依旧被杭絮紧紧拉着。 杭絮把格娜推到一张专门用来行刑的宽凳上,用粗绳绑好,防止打到一半掉下去。 鞭子在空中挥出刺耳的声响,凳子上格娜的身体抖了抖,声音带上了哭腔,“哥哥,快救我,我不想被打!” 阿尔斯眼皮颤了颤,最终还是忍不住,朝杭絮走去,“住——” 但才跨出一步,手腕就被人捉住,一人挡在他的面前。 “大王子还是在这儿乖乖看着好。” 容琤的声音冷而轻,手指修长白皙,可却攥得阿尔斯动弹不得。 阿尔斯挣了几下,终于放弃,“你知道她在做什么吗,为何还要阻拦我!” “我当然知道。”容琤颔首,“正是因为知道,才要阻拦你。” 他的身后,杭絮手中的鞭子已经打到格娜的股上,鞭子和衣物相接,发出沉闷的声响。 阿尔斯闭上眼,将头别到一边。 格娜闷叫一声,紧紧攥住了凳子的两角,眼眶发红。 第二鞭、第三鞭、第四鞭,每一鞭的力道都分毫不差,打在格娜身上的声音也一模一样。 杭絮使鞭子的技法没有阿布都好,但并不代表她不会用鞭,战俘的审讯、士兵的惩罚,每一个都要用上鞭子,对于用什么力道、什么方向抽打能带来最大痛苦却只伤及皮肉,她可谓烂熟于心。 每一鞭造成的伤口没有差别,但是一道又一道伤口叠加,让痛苦一点点加大,格娜刚开始还强撑着不发出喊声,现在却是没有力气发出声音了。 见对方快要昏迷过去,杭絮有意减弱了力道,打完最后五鞭,收了手,鞭子上已染了淡淡的血迹,对方腿上也有血沁出来,染红了衣裳。 痛苦骤然消失,格娜身子摇摇欲坠,要不是有绳子绑着,说不定早就倒在了地上。 阿尔斯在旁一直默数着鞭数,见打完三十鞭,连忙冲过去,将绳子解开,把妹妹抱在怀里。 杭絮并不停留,又进了牢中,将诺敏拎出来。 对方见了姐姐的惨状,浑身瑟瑟发抖,还没开打,眼泪就流了出来,她拼命挣扎着,“哥哥,我不要,哥哥,快救我呀!” 但阿尔斯有容琤拦着,是注定不能来救她了。 又是三十遍,诺敏已经陷入半昏迷的状态。阿尔斯双眼发红地望着两个妹妹的惨状,猛地抬头看向杭絮。 对方将鞭子挂在墙上,洗了洗溅上血迹的双手,神态自若。 “使者大人这样对待我的妹妹们,难道就不怕我拒绝通商吗?” 他的声音冷漠,却暗含着怒意。 “哦,我为何要怕?” -- 第369页 杭絮已经洗净了双手,正在用帕子擦拭水迹,她抬起头,慢慢向阿尔斯走来,最后停在他的对面。 她一字一句道:“大王子要明白一件事,通商并非我大宁求着克诺依同意,此事是两族协商促成。” “通商对哪族利益更大,难道不是一目了然?” “去年冬季,若非大宁运粮支援克诺依,部落会死多少人,大王子数过吗?” “大王子今年若想重复这样的情况,那便拒绝吧。” “你威胁我?” “大王子若是这么想,我也没办法。”杭絮微笑道。 话音落下,阿尔斯咬紧了牙,两颊的肌肉微微抽动。 下一刻,他抱起两个妹妹,大步走了出去。 杭絮拉住容琤,也道:“我们出去吧。” 走到外面,阿布都和阿娜尔在一旁等着,吉布楚也没走。 阿娜尔跑过来,激动道:“你好厉害,敢在阿尔斯面前打格娜和诺敏。” “她们每年来科尔沁,都要闹出什么事,让我烦死了,还不能反击回去。” “今天总算让她们吃到教训了!” “阿尔斯也真的是,不就是打了几下吗,为什么那么生气。” 阿娜尔可不觉得三十鞭是什么大刑,她小时候调皮,常做出一些错事,这时候阿布都就会板着一张脸,让阿娜尔乖乖躺好挨鞭子。 阿布都皱着眉头,把阿娜尔挤到一边,“阿尔斯十分宠爱一双妹妹,你今天打了她们俩,或许他真的会通过拒绝通商来报复你。” “放心,我心里有数。” 杭絮道:“我看得出来,阿尔斯不是个拎不清的人,他知道是自己的妹妹做错了,受到惩罚是应该的,刚才说的不过是气话。” 况且,正如她方才所说,哪方因通商受利最大是显而易见的事,阿尔斯不会因一时赌气放弃这个机会的。 至于关于促成通商更深层次的理由,只有她和容琤知道,她不会告诉给第三个人。 “好啦,看了一场好戏,我也要去安慰我的好侄女了。” 一旁的吉布楚伸了个懒腰,出声。 她虽说着关于格娜和诺敏的话,脸上却一派闲适,没有半点关心或愤懑。 吉布楚摆摆手,告别几人,走出几尺远后,忽地回了头,似笑非笑地望了杭絮一眼。 第196章 理由就是我不同意。…… 第二日, 杭絮没有收到阿尔斯的消息,听阿娜尔说,对方是在陪着那两个受伤的妹妹。 到第三日的时候, 阿尔斯总算来了消息, 说是要去集市看看。 她原想派手下带他去看, 没想到对方指名道姓,非要她来。 杭絮只好换衣出发, 到达集市的时候, 对方已在约定的地点候着。 阿尔斯的神色比上次见面要冷漠许多,看也没看她一眼, 径直转了身, “走吧。” 她也不气恼,跟在对方后面慢慢走着,若对方在某个摊子前停下来,她就介绍一番商品。 那些商贩大多认识杭絮,见她带着个北疆人到来,纷纷卯足了劲介绍自家的东西,好不积极。 阿尔斯虽冷着脸,但态度着实认真, 从袖中拿出纸笔, 不时在上面记录, 她看了两眼,字写得挺好。 如此一个时辰, 杭絮跟着他几乎绕遍了半个集市。 两人停下来歇息的时候,一旁传来喧闹声,阿尔斯立刻侧头看去,“怎么回事?” “大约是有人闹事。” 杭絮听见了巡岗之人的盔甲摩擦声。 “没事, 很快就会安静的。”她昨天就加大了集市的巡逻力度,听声音,那里已经聚集了五六个护卫,处理事情绰绰有余。 事情没有如她所料,那处的声音不仅没有平息,反而愈加喧闹。 阿尔斯站起身,“我去看看。” 说罢,朝人群聚集处走去,杭絮无奈,只得也跟过去。 “你们竟敢拦我,快让开!” 被护卫护在中间的是个穿着华贵衣袍的北疆人,语气嚣张。 阿尔斯向身边一个中原汉子问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汉子转头,看见说话竟是个北疆人,有些惊讶,“你刚才没看到吧,那姑娘是卖布的,刚才这男的过来,非说要把姑娘买了,姑娘不同意,他还不依不挠,说多少钱能买,这话谁忍得了,姑娘扇了他一巴掌,被这男的扇了回去,要不是护卫来了,还要再打!” “你看,就是那姑娘,多可怜呐。” 汉子指向一个地方,阿尔斯望去,一个长相俏丽的姑娘坐在地上,脸色苍白,右半张脸高高肿起,嘴角溢出几丝血迹。 “我管你是谁,一样要跟我走!” 一个年轻气盛的护卫大声回道,周围立刻响起一片叫好。 “我爹是骨都候,你知道骨都候是谁吗,哈萨可汗前头的红人,你敢抓我,我让我爹弄死你!” 这回没有人回他,训练有素的侍卫已经围成一个小圈,把男人绑了起来。 男人失去行动,一张嘴仍不停歇,一个侍卫见状,给他嘴里也塞上一团布,于是他只能发出“呜呜”声。 这时候,一个侍卫才开了口,“你爹是骨都候又怎么样?” “就是哈萨可汗自己的儿子,我们也敢抓。” 不顾男人震惊的眼神,两个侍卫将男人抬走了。 -- 第370页 剩下几个侍卫分散,继续他们的本职工作,只留下一个人,帮姑娘收拾摊子,带她去看大夫。 剩下看热闹的人群也渐渐散开,买东西的买东西,看摊子的看摊子,周围恢复了热闹与宁静。 只有杭絮和阿尔斯还站在原地,阿尔斯不动,杭絮也不催,过了片刻,对方出声道:“方才他们说,哈萨克汗的儿子也敢抓,可是真的?” “不论谁犯了事,结果都是一样的。”杭絮淡淡道。 阿尔斯叹了一口气,终于抬步离开此处。 又过了随一刻钟,杭絮阿尔斯停在一个瓷器摊子上。 摊子上的瓷器种类琳琅满目,阿尔斯不时拿起一个仔细看着,摊主是个老人家,十分健谈,对方拿什么,他就细细介绍瓷器的来历。 最后,阿尔斯选了两个小茶盏,付钱买了,老人家哆哆嗦嗦的掏钱找零,站起来把铜板递过来。 “您、您是……” 老人家老眼昏花,靠得近了,才看见阿尔斯身后的杭絮。 “王妃大人!” 老人的语气立刻变得激动,绕过摊子,就要向杭絮跪下,“多谢王妃,多谢王妃救了小树。” “快起来。” 杭絮扶住老人,“怎么了,发生什么事?” 那个叫小树的少年不过受了点轻伤,断不值得老人如此激动。 “王妃有所不知。” 老人抹去眼角的浊泪,“我带小树去看大夫,原本以为就是脸上伤了,涂点药就好,没想到大夫一检查,发现一只手的手腕被拉伤了。” “小树说是因为天气太冷,两只手都冻木了,才没有发现。幸好来得早,大夫又细心,上药固定,养半个月就能恢复,要是晚两天再来,两只手就要废了……” “本来小树是不想看大夫的,说就脸上那点伤,过两天就好,还是老头子不放心,拿王妃的话压他,他才跟老头子去了。” “多谢王妃,多谢王妃……” “咱是做瓷器这一行的,手废了,吃饭的家伙也没了。拿什么干活。” “发现了就好,”杭絮安慰道:“治伤的钱够不够,不过再让她们赔。” “够的够的。”老人连连点头,“刚好花了一两银子。” 杭絮又问了几个问题,老人再三表示自己不需人手,一个人就能看好摊子,她才放弃,两人又寒暄了几句,这才分别。 “那个摊子,就是格娜和诺敏闹事的?” 行走间,阿尔斯忽然问道。 “对。”杭絮干脆回道。 这回过了许久,对方才又道:“我不知道,她们做的事竟然这么严重。” “你现在知道了,还会偏袒你的妹妹?”杭絮直白问道。 “她们是我的妹妹,我会为他们心疼,但不会辩护。” 阿尔斯道:“你做得没有错,维护秩序本就该如此,不论地位如何,都要一视同仁。” 杭絮道:“看来大王子是认同我的看法了。” 直到夕阳西下的时候,阿尔斯才看完整个集市,两人重新回到集市的入口。 最冷的时刻已经过去,北疆的天气一天天温暖起来,太阳纵使西斜,投下的赤红光线也给人温暖的感觉。 集市中,一些卖得好商品已经空了摊子,摊主乐呵呵地收拾,准备回去吃顿好的,但更多的人留了下来,等待夜晚的又一波人流。 “来科尔沁之前,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一整个下午,杭絮已经回答了对方的太多问题,嗓子有些沙哑。 “通商究竟是为了什么。” “若是为了粮食,由部落统一去中原采购就好,虽然麻烦,但也并非度不过寒冬。” “但见识到这样的场景后,我有些明白科尔沁同意通商的目的了。” “我也想自己的部落,能造出这样的东西来。” 阿尔斯不明不白地说了一句话,转身就走,“明日,我们来谈谈通商的细节。” 杭絮愣了一会儿,才明白对方的意思,心中浮现欣喜。 - 翌日,一大早,杭絮和容琤就来到议事的大帐中。 里面已经坐了不少人,阿布都、苏德、阿尔斯都端正地坐着。 两人刚坐下,吉布楚也来了,她身后跟着一个沉默的男人。 众人坐定,开始讨论事情。 阿尔斯拿出几张纸,“这是我昨日拟的条约,你们可以看一看,有什么异议,可以讨论。” 杭絮颔首,刚想接过,那叠纸突兀地停在空中,离她的指尖一寸之遥。 “吉布楚,怎么了?” 阿尔斯诧异地望着短发的女人,对方懒洋洋地伸出右手,牢牢扣住自己的手腕。 “阿尔斯,你真的决定要跟中原通商?” 他毫不犹豫地点头,“吉布楚,我已经决定了。” “那我也决定了。” 吉布楚干脆利落地说道,手指翻飞,那叠纸就到了她的手上。 “我不同意。” “为什么!”阿尔斯大惊失色,“昨日你并未反对。” “我是没有反对,但也没有拒绝。” 那叠纸被折成两半,塞进她的袖子里。 “吉布楚,你的理由是什么?”阿尔斯问道。 “理由就是我不同意。” -- 第371页 阿尔斯坚持道:“吉布楚,我是左贤王,地位与你相同,你不同意,我同意也是一样的。” “不,没有用的。” 吉布楚摇摇头,“拉图。” 她身后那个沉默的男人上前一步,从怀中取出一枚狼牙。 那枚狼牙大而洁白,上面雕刻着繁复的花纹,一看就不同凡响。 阿尔斯大惊失色,“这是——” “不错,这是可汗的信物。” “见信物如见可汗,我的命令就是可汗的命令,阿尔斯,你的决定没有用。” “为什么,吉布楚,你告诉,你为什么不同意?” “那阿尔斯,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同意?” 吉布楚反问道,她的神色带一点嘲弄和不解,“没有通商,我们又不少什么,一样生活,一样打猎,一样在草原上自由自在的生活着。” “可冬季的粮食怎么办。” “如今两地休战,我们可以派人去中原采购粮食,这也是一样的。”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不同意就是不同意。” 这时候,吉布楚才显现出右贤王的决断来,她的神色冷酷,面对阿尔斯时,就如一个大人镇压不懂事的孩子。 室内沉默了一会儿,“叮当”一声脆响响起,阿尔斯从怀中拿出两个瓷盏来——那是昨日他在老人的摊上购买的。 一个是红釉裂纹小盏,一个是黑釉木叶盏,不是什么名贵的种类,但巧思至极,那木叶盏内一片桑叶,纹路栩栩如生。 “吉布楚,你看一看。” 吉布楚扫过一眼,“不过是两个瓷器,你让我看什么?” 阿尔斯摇摇头,“它们不只是瓷器,还是艺术品。” 他拿起瓷盏,它们光滑而温润的表层在帐顶射下的晨光中流转着多彩的光芒。 “你觉得我们能造的出这样的东西吗?” “造得出有什么用,再漂亮的杯子,也只能用来喝水。” “用来喝水的东西,也能漂亮到这种这种程度,吉布楚,你不觉得惊叹吗?” “我们用陶碗来喝水,土黄色的、带裂纹的陶碗,就是这样的陶碗,也不是每户人家都能用,因为一族中只有几个人会这门手艺。” “但在中原,只要你愿意,每个人都能买到这样的杯子,各种各样,一个比一个漂亮。” “啪” 吉布楚拍着桌子站了起来,她凌厉的眉宇皱起来,“阿尔斯,你到底想说什么?” “不只有瓷器,在集市中,我见识到了许多前所未闻的东西。” “这样漂亮的被子能用来喝水,这样光滑的丝绸可以用作衣裳,金饰原来可以熔铸得那么精致,还有那些把宝石镶嵌在银器上的工艺……” “吉布楚,我们的头脑并不比中原人差,只要见识过这些,认真学习模仿,一样可以做出这样的东西。” “谁说草原人就要喝露水,吃生肉,四处迁徙?我们也可以跟她们一样,靠着自己的头脑,造出这些丝绸、玉饰、瓷器!” 第197章 我不能犯下无可挽回的…… “吉布楚, 我们为什么不可以试一试呢?”阿尔斯的语气带上请求。 “你明白我的意思,对吗?” 他从小就被吉布楚教导着长大,两个人都互相了解对方, 他不明白, 对方为何在这个关键的节点拒绝。 吉布楚的身体前倾, 深陷的眼窝被阴影覆盖,让人看不清眼神, “阿尔斯, 你真的是让我大吃一惊。” “吉布楚,你同意了?”阿尔斯激动道。 “不, 你天真得令我吃惊。” “这件事我是不会同意, 你可以再想出其他的理由,但我的答案不会变。” 吉布楚说罢,踢开凳子,走出帐篷。 “为什么……” 阿尔斯懊丧地低下头,手指插入发丝,语气满是不解。 - “为什么啊,额齐?” 阿娜尔扯着吉布楚的腰带,纠缠不休, 这已经是她三天来第十一次问出这个问题。 吉布楚没有理会, 她搭箭拉弓, 箭尖朝天,追随者一只展翅飞掠的鹰隼。 下一刻羽箭飞出, 正中鹰隼的翅膀,一道庞大的黑影直直下落,掉在几十丈远的地方。 吉布楚放下弓,朝猎物落下地方敢去, 一边回答阿娜尔的问题,“阿娜,这不是你该问的问题。” 她的语气比面对阿尔斯温柔多了,但依然没有透露半点有用的信息。 “为什么!”阿娜尔跟着对方的脚步,第十二次问出这个问题。 “额齐,为什么我不能知道,为什么你不同意?” “阿娜,你怎么知道这是一件好事?” “我当然知道。” 阿娜尔指向东面,那里是集市的所在,“你看,部落比原来热闹了多少,大家多高兴呀!” 吉布楚无奈地笑了笑,“阿娜,那只是表象而已。” “那额齐告诉我里面是什么。”阿娜尔不依不挠。 “阿娜,”她停下脚步,看着女孩,“那你先告诉我,你为什么这么想要我同意,你是个科尔沁人,而不是宁国人。” “我就想要。”阿娜尔立刻答道,理直气壮,“我想要克诺依和科尔沁变得一样。” “额齐在信中告诉我,克诺依冬天向科尔沁借粮才度过冬天,但还是死了不少人,要是有了通商,那以后都不必死人了,额齐也不会这么烦恼。” -- 第372页 “阿娜尔,我说了,粮食可以去中原采购。” “额齐不许骗我,去中原采购粮食,一来一回加上买粮食的时间,差不多要半年,这么久的时间,要是遇上意外怎么办?” “还有,买粮食要钱,通商的话,可以收税,可以卖东西给中原人来赚钱,要是没有通商,你们要从哪里拿到这么多的钱,一年还好,五年十年呢?” 阿娜尔不愧向阿布都请教过这个问题,把哥哥的回答一字不差记了下来,反驳得吉布楚哑口无言。 两人朝雪地深处走了许久,快要到猎物所在的时候,对方才开口,“总会有办法的,这些都都可以解决,我不能犯下无可挽回的错误。” “什么?”阿娜尔对吉布楚的最后一句话很疑惑。 吉布楚没有回答,她几步跃到猎物跟前,那是一只灰色的海东青,有人的半个身子一样大,一根粗壮的羽箭穿过它的翅膀,从身体的另一边穿出,鲜红的血液侵染了大片的雪地。 她抓起猎物,拔出羽箭,又有几缕血冒出来,把雪地烫出几个洞。 “这只海东青比往年要瘦一半,只剩一把骨头。” 她掂了掂手中的猎物,从腰间的袋中抽出一条粗绳,把海东青捆起来,甩到身后。 “阿娜尔,我们回去,让苏玛把这鸟烤了吃。” 女孩见对方避开了原来的话题,气恼地鼓起脸颊,跟了上去。 “不要烤,炖汤喝才好,苏玛好久没炖过汤了……” - 一只大鸟再怎么瘦,炖出来的汤也不是三个人能喝完的。 阿娜尔干脆把杭絮和容攸也叫来,没想到来的时候,一个带着容琤,一个带着阿布都。 索性七个人一起喝也不算少,苏玛一碗碗地盛汤,分发下来,“我加了中原的香料,叫作当归,听他们说是炖鸡用的,我想着鸡和鸟也差不多,就放了,你们尝尝,好不好喝?” 阿娜尔当即喝了一大口,捧场道:“好喝,不愧是苏玛,做什么都这么好吃。” “阿娜尔,你不要说。”苏玛瞪了她一眼,“我做什么,你都说好吃。” “味道很好。”阿布都喝了一口,评价道。 “却是很好。”吉布楚也赞扬道;“苏玛的手艺一年比一年好。” “那就好。”苏玛弯唇笑起来,“我还怕不好喝呢。” 杭絮慢悠悠地将汤上的一层浮油吹开,品茶似的,小小抿了一口,感受一番,觉得味道确实不错。 明明大鸟她在北疆也吃过不少,但草原人做出的味道跟中原就是不大一样。 一罐汤喝完,罐底最后只剩下几支当归,吉布楚捞出一致,掰下一根茎,放在嘴里嚼了嚼,咽了下去。 “中原人的香料真奇怪,能煮汤,还能吃。” “准确来说,当归不是香料,是药材,不只能吃,还能熬药。” “那就更奇怪了。”说话间,吉布楚又揪了一根下来放进嘴里,“一个药材,味道还不错。” “好吃吗,额齐,我也要吃一根!” 阿娜尔敏锐地转过头,也对当归产生了兴趣。 吉布楚笑笑,扯下一根递给阿娜尔,“喏,吃吧。” 不谈论那些敏感的事宜,两方的态度都不错,在暖和的帐篷里懒洋洋地对坐着,谈论一些小事,气氛还算闲适。 “喂,吉布楚,你在里面吗?” 闲适的气氛没有持续多久,就被一道尖利刺耳的声音打破。 吉布楚皱了皱眉,站起身,下一刻,帐帘被掀开,两个外貌一模一样的女孩走了进来。 她们穿着一模一样的衣服,一个发尾坠着玉饰,一个发尾坠着金铃,表情也是一模一样的趾高气昂。 “你们来做什么?” “哥哥让我来找你,他有事要问你。” “让他自己来。”吉布楚重新坐下来。 诺敏撇了撇嘴,正要说什么,被姐姐格娜拦住,她跺跺脚,转过身,一瘸一拐地走出帐篷,没一会儿,又进来了。 “我已经告诉哥哥了,她马上就过来。” “通知完消息,你们可以走了。” 吉布楚用牙齿咬下撕下一根当归,语气冷淡。 面对阿娜尔时,她最温和亲切,面对阿尔斯时也不赖,但对待格娜和诺敏两姐妹,她的态度却称得上冷淡。 “我们才不走。” 格娜坐下来,“我要在这里等哥哥过来。” 两个人一进来,帐篷里一下陷入安静的氛围,原来说话的人都没了声息。 还是苏玛看不过去,把罐底最后一点汤盛出来,给两姐妹端过去。 姐姐端着汤,喝了一口,立刻皱起眉,“这是什么味道,跟我以前喝的完全不一样,好难喝。” “是吗?”苏玛的神色有些尴尬,“我在里面放了当归,可能味道和以前的不一样。” “当归,那是什么?” “是中原的一种药材。” 阿娜尔兴致勃勃,想向对方介绍一番,“它不只能熬药,还能煮汤喝,是不是——” “原来是中原的东西啊,怪不得这么难喝。” 格娜皱皱鼻子,把碗放在地上,她的动作随意,没放稳就松了手,陶碗晃几下,歪倒了,汤水流了一地。 “唉。”苏玛遗憾地叹了一声。 -- 第373页 “你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怪不得这么难喝’?” 阿娜尔早就看不顺眼这对姐妹,见她们浪费苏玛的心意,更加生气。 “就是那个意思咯。”妹妹道:“阿娜尔,你又不是中原人,为什么这么生气?” “你——”阿娜尔气急 “格娜,诺敏,别说了。” 吉布楚淡淡的一句喊话,让两姐妹立刻收敛了嚣张的态度。 “吉布楚……”她们小声道。 女人的声音变冷,“中原的客人就在这里,你们就是这样对待的,阿尔斯到底教了你们什么?” “我们就是不喜欢中原人,不喜欢中原的东西,怎么了?” 诺敏终于忍不住,出声反驳,“额齐明明是反对通商的,为什么还要维护他们?” “这不是一回事。”吉布楚眉间多了不耐。 “怎么不是一回事!”格娜也道。 “额齐你说过,宁国人一个个都奸诈无比,最会骗人,你不答应,不就是害怕他们搞小动作吗?” 她看向杭絮和容琤,“你们骗得了科尔沁,可骗不了我们,克诺依可不是那么容易讨好的!” 杭絮没有说话,神色沉静地望着格娜,对方看着她的眼睛,喋喋不休的话语忽地卡了壳,再想继续说时,却把后面的全忘了,只能叉着腰,补上最后一句,“怎么,你不说话,是承认了吗?” 杭絮依旧没回她,反倒看向吉布楚,“敢问右贤王,你不同意的原因,当真为此?” 阿娜尔却忍不住回呛起格娜,“谁说科尔沁好骗了,是你们克诺依太傻,不会抓住机会。” “这个机会谁爱要谁要,中原人的货物,我才看不上!” “那是谁偷偷跑到科尔沁,就为了看集市的?” “我才不是为了看集市!” “你撒谎,你脸都红了。” “阿娜尔,格娜,别吵了!” 吉布楚喝道,她揉了揉眉心,“格娜,诺敏,你们给我出去。” “额齐,为什么。” “出去,我不想再重复第二遍。” 格娜咬紧下唇,拉住妹妹,转身跑了出去。 吉布楚看向杭絮,“我这两个侄女没礼数,冒犯到你们了。” 杭絮道:“她们做的事是由她们承担,右贤王不必道歉。” 吉布楚点点头,也朝帐外走去。 杭絮站起来,看着对方的背影,她注意到,自己刚才的那个问题,吉布楚似乎并没有回答。 第198章 在这样广袤无垠的草原…… 又是两天过去, 与克诺依方的交涉依旧没有任何进展。 不论是阿娜尔的死缠烂打,还是阿尔斯的数次询问,抑或是杭絮和容琤明里暗里的试探, 吉布楚全都一一挡了回去。 这时候, 吉布楚身为克诺依可汗心腹的实力才显现出来, 不论是谁的打听,不论何种话术, 她都能不着痕迹地绕开, 却不让人反感。 越是这样,杭絮便越是担心。 克诺依是东北方的大族, 规模不下科尔沁, 若是他们不同意通商,被塔克族拉拢,对宁国的威胁重大。 她不明白,为何在部落危急的时候,吉布楚依旧死死咬紧底线不同意通商,这到底是她的意思,还是克诺依可汗的意思? 在杭絮思索之际,终于有了好消息传来, 让她高兴了点。 乌穆沁的斥候来到科尔沁, 言他们部落的队伍已经在赶来的路上, 再有三四日,就能到达科尔沁。 乌穆沁是科尔沁北方的一个部落, 人数只有科尔沁的十之二三,规模较小,他们跟科尔沁的关系不错,常有往来, 部民交换各种生活用品。 这次冬日,乌穆沁支撑不住,向科尔沁借粮,科尔沁慷慨同意,而通商的消息传出去后,也是他们第一个发来信件。 听到这个好消息,杭絮干脆把克诺依的事放在一边,将心神投入到乌穆沁的事上。 三日后,斥候又来报,乌穆沁已在科尔沁北五十里外,隔日便可到达。 杭絮于是动身,跟容琤一起去迎接这群远道而来的客人。 这次阿布都和苏德依旧跟随,毕竟乌穆沁和科尔沁的关系不错,不能忽待,阿娜尔则留在了部落中。 寒冬已过,积了一冬的厚雪慢慢融化,渗进被冻得坚硬的地面,和枯草残根交杂成粘稠的烂泥。 四人及手下快马疾驰,马蹄溅起浑浊的泥水,粘在众人的衣角。 他们清晨出发,太阳升上高空时,就以到达目的地。 越往北的地方,雪就越厚,融化得也越少,现在,杭絮牵着缰绳,缓步在一片尚残存着薄雪的荒原上,向远处的一支队伍靠近。 那支队伍约莫人,加一百多人,上马匹,占了一大片地方,远远看去,小半平原都被染成了黑褐色,最前方的一匹马上竖着一根杆子,杆上一面旗帜飘扬。 阿布都抽响马鞭,向队伍奔驰而去,不一会儿绕圈返回,声音带上了激动,“是乌穆沁,旗子上画着他们的标志。” 他打开腰间的囊袋,从中拿出一团布,将其展开,那也是一面旗帜,上面用朱砂绘制的狼头栩栩如生。 他将刀鞘竖直,把旗子系在上面,布料随风翻卷,发出猎猎的声响。 “走,他们看见旗子,就知道是我们了。” 于是大家一鼓作气,向队伍赶去。 -- 第374页 赶到的时候,乌穆沁的队伍已停下脚步,下马迎接。 为首的是一个男子,比阿布都还要年轻几分,他一见对方,便大步跨来,两人紧紧拥抱了一会儿才放开。 “特木尔,可汗呢,心中不是说他也要来?”阿布都向年轻人问道。 “阿布都,我的好兄弟,你在中原太久,不知道草原上的消息吧。” 特木尔哈哈大笑,“我的父亲已经退位了,现在我才是乌穆沁的可汗。” “特木尔可汗正值壮年,怎么会退位?” “父亲累啦,他见我事事都干得好,就把位置让给了我,反正他就我一个儿子,早晚都得继承。” “好啊,原来我现在要叫你一声,特木尔可汗了。” “不不,你还是叫我特木尔就好。” 两人寒暄一会儿,阿布都便向特木尔介绍身边之人。 “这两位是中原来的使者,一位是瑄王,就是宁国皇帝的弟弟,一位是他的妻子,瑄王妃,也是杭将军的女儿。” “杭小将军,久仰了!” 特木尔闻言,略过容琤,向杭絮微微躬身,他的中原话竟也说得不赖。 乌穆沁太北,不曾南下过,也未参与战争,但他跟阿布都的关系要好,常从对方口中听说杭文曜和杭絮的大名,今日一见,自然惊异。 他见过杭絮,这才转向容琤,“我也听过瑄王的名字,阿布都在信里,可是夸奖过你许多次呢。” 见过两人,他又看向一旁的苏德,“苏德叔叔,你也来了?” 两人拥抱一番,特木尔遗憾道:“父亲常常想起你,要不是这个冬天太冷,把他给冻伤了,这回他一定会来的。” 苏德也叹了口气,“我跟随六王子前来,就是想见一见特木尔。” “特木尔,你这次为什么带了这么多人?” “这个嘛,”特木尔笑笑,“哈萨可汗的信中说,我们不只可以来这里买商品,还可以卖东西,我就让大家把储存的皮毛药材都拿出来,能卖一点是一点嘛。” “没想到报名的人这么多,干脆就一起带来了,这才花了这么多时间赶路。” 苏德笑道:“特木尔的脑子,总有新奇的点子。” “对了,使者大人!” 特木尔返身到马边,从侧面的包中拿出一块皮毛。 “你看一看,这样的狼皮,有没有用处?” 杭絮接过灰色的狼皮,上面的毛发浓密而厚重,给人一种沉甸甸的感觉。 “中原会有很多人喜欢这种皮毛。” “那就好。”特木尔松了一口气,明显高兴起来,他掸掸毛发,看着它的眼神仿佛看着一袋粮食。 “哥哥——” 青涩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紧接着,一个少年冲这边跑过来。 “特木尔,哈沁嬷嬷晕倒了!” “什么!我去看看。”闻言,特木尔把狼皮朝袋中一塞,朝那个方向奔去。 阿布都道:“我们也去看看。” 杭絮赶到的时候,特木尔正半跪在地上,怀中搂着一个老妇人。 一旁的老人在往妇人的嘴里喂药丸,另一只手擦过额头上的汗,嘴中喃道:“哈沁,你忍一忍,马上就好。” 特木尔摇晃着妇人,声音满是焦灼和紧张,“哈沁默默,你醒一醒,不要晕过去。” 那个喊话的少年坐在地上,把汗湿的头发捋到脑后,“刚才哈沁嬷嬷说胸口疼,这是老毛病了,我们也没在意,没想到下马的时候又疼了,她没踩稳马镫,摔了下来,把手给摔耷拉了。” “没事……”特木尔怀中,老妇人的声音微弱,“就是骨头脱臼了,一下就能装回去。” 话是这么说,但脱臼的疼痛可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老妇人的呼吸急促,好像下一刻就要晕过去。 “你说得轻巧,我可没把握!” 给她治伤的也是一个老人,撸起妇人袖子的动作颤巍巍,他握住老人的手,使了好几下力,都没能让骨头的位置复原,反倒增加了疼痛,妇人脸色苍白,连话也说不出来。 “唉,”老人有些愧疚,“老了,手上的力气不够,早知道就把孙子带过来……。” “我来吧。” 一道清脆的声音响起,老人立刻抬头看去,杭絮恰好站出来一步。 他望着这个中原人长相的少女,心中疑惑,悄悄凑到特木尔的耳边,道:“特木尔,她是谁?” “她是中原来的使者。” “这位使者是大夫?” 特木尔也有些疑惑,问道:“杭小将军,你会医术?” 杭絮摇头又点头,“不会医术,但会接骨。” 特木尔望着对方淡然坚定的神情,一咬牙,把位置让了出来,“杭小将军,哈沁嬷嬷就交给你了。” 若是现在不治,老妇人的伤势只能拖到科尔沁才治疗,到那时已过了一天一夜,老人年纪又大,伤势不知会恶化成什么地步。 倒不如现在赌上一把。 杭絮走到老人侧面,单膝下跪,轻轻地抬起对方脱臼的胳膊,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就让对方倒吸了一口凉气。 杭絮只好让动作更加轻微,“您忍一忍,待会儿可能会有些痛。” “我忍得了,小姑娘,你放心。” 老妇人点点头,用气音说道。 -- 第375页 她的话音刚落,大臂一阵剧痛传来,她还未来得及呼喊出声,疼痛便倏地退去,连带着方才持续不绝的绵绵痛意。 杭絮放下妇人的手臂,“接好了。” “……好了?” 特木尔惊讶道,他在旁边看得清楚,对方一手握着哈沁默默的肩膀,一手攥着大臂,轻轻扭动一下,就放开了手。 “看样子是好了。”老大夫道,他也在旁边看了全程,心里觉得这小姑娘接骨的手法比自己年轻时还要利落,不禁暗自咂舌。 “确实好了。” 痛楚消失后,哈沁恢复了力气,坐起来活动着手臂,“一点也不痛了。” “你不要这样。”杭絮制止对方大幅度挥舞手臂的动作,“你的手臂刚脱臼,动作大了,容易再来一次。” 面对救过自己的人的话,哈沁可不敢反驳,立刻停下动作,把手臂缩到衣襟里,“好着嘞,小姑娘,一直到科尔沁,我都不把手拿出来。” 哈沁嬷嬷在族中似乎很有威望,从她受伤开始,周围便聚集了不少人,恢复后,那些人便从四面八方挤过来,询问哈沁嬷嬷的状况。 那个颤巍巍的老大夫从药囊里拿出一袋药,嘴里叫嚷着,“不要挤我,我要给哈沁吃药,快让开,让开!” 杭絮顺势退到一边,把位置让给老大夫。 她四处看了看,在不远处找到容琤和阿布都,走了过去。 “原来阿絮还会医术。”容琤的声音中带了一点讶异。 阿布都也道:“是啊,连我也不知道。” “不是医术,只是会一点接骨。” 杭絮摆摆手,“战场那么大,军医不是每个人都能照顾到,一点小伤就得自己解决,脱臼这种伤,我见过许多次,久而久之就会了。” 事情解决,众人整装上马,重新踏上朝向科尔沁的路程。 由于越往南,雪化得越多,道路也越发泥泞,导致队伍的速度一慢再慢,等到天色暗下来时,也不过行了五十里,距科尔沁,还有一天的距离。 是夜,众人搭帐生火,安顿下来,一顿饱餐后,各自回去睡了。 杭絮躺在帐子里,外面篝火的明亮火光透过布照进来,把小小的空间从黑暗隔绝。 外头除了木材燃烧的劈里啪啦声,就只有守夜之人细碎的脚步,一切都显得平静而安宁。 但不知为何,杭絮却无论如何都睡不着,她闭上眼,火光在眼皮上跳跃成一副奇异的图画,睁开眼,半明半暗的帐顶荡漾着水波一般的纹路。 不对劲,不对劲…… 她睁着眼睛到了半夜,等到篝火熄灭,守夜人的脚步也停停止,四处陷入死一般的寂静时,终于想明白,这点不对劲来自何处。 在这样广袤无垠的草原上,怎么会出现寂静的夜? 怎么会没有狼嚎? 第199章 现在,我们唯一的任务…… 在这样广袤无垠的草原上, 怎么会出现寂静的夜? 怎么会没有狼嚎? 京城的夜晚,总是会在打更人的梆子声度过,而与草原的夜晚紧紧相依的, 大约就是狼嚎。 不论寒冬炎夏, 不论暴雨大风, 只要夜至,狼嚎一定会出现, 从入夜到凌晨, 或远或近、或稚嫩或沙哑。 而在这一夜,杭絮居然没有听见狼嚎, 明明在白天的时候, 她还听见过。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她又凝神听了一刻钟,确定附近没有一声狼嚎,至少在她能听见的范围内。 一般的狼嚎能传二三十里远,但杭絮能听见的范围会更大一些,因此,以驻地为中心,周围至少六十里没有狼嚎。 草原上的狼群都有固定的领地, 按说绝不会离开, 但为何周围的狼群, 会在半日之间消失不见? 她猛地坐起来,将身边人摇醒, 对方甫一惊醒,尚带着些朦胧,但当看见杭絮凝重的神色后,立刻清醒。 “怎么了?” - 听完杭絮的讲述, 容琤的神色也凝重起来,两人匆匆穿好衣物,从帐子里出去,数堆篝火早就燃尽,只剩一点火星在发着微弱的赤光,守夜人抱着刀鞘坐在火堆旁,眼镜合上,脑袋一点一点。 一阵夜风拂过,连那一点最后的火星也消失了。 没了布料的阻隔,连容琤也发现了不正常。 周围实在寂静得过分,就算在科尔沁这个热闹的部落,当夜深人静时依旧能听见远方此起彼伏的狼嚎,而这里,竟然什么也听不见。 “阿絮是说,周围至少六十里没有狼?” “不错。”杭絮对自己的听力非常自信。 “草原上狼群遍布,各自有各自固定的狩猎场地,这块地方不算贫瘠,按常理说,不可能没有狼群出没。” 这也是为何要在夜间安排人守夜的缘故,并非防人,而是防狼。 “除非……” 杭絮接道:“除非有人把这一片的狼杀了,其他地区的狼还没来得及进入。” “有人在白天,把狼给杀了。” “为什么要杀狼?”杭絮似在反问,又向在问自己。 “因为碍事,还是因为缺少粮食?” “都有可能。” 杭絮返回帐篷,在背囊里拿出一份地图,在膝上展开。 她在地图上点出两处,“这里是科尔沁,这里是乌穆沁,我们在科尔沁正北,离驻地还有五十里。” -- 第376页 “所以……”她的手指上划,停在一处,“我们在这里。” 她指着科尔沁正上方的一处地方,在地图上,它被用浅黑的斜线填充,代表这处地方没有部落长居。 容琤倾身,从那处向外延伸,“北方,乌穆沁;南方,科尔沁;东方,克诺依。” “不可能是这些方向。” 他们都没有动机暗中潜伏,特别是科尔沁和克诺依,这些大族绝不许自己的部落周围有盗匪游荡,而乌穆沁,他们的队伍就是从北方而来。 “只剩下西方。” 他向西划出一条浅痕,“那些人,来自西方。” “西方吗?” 杭絮在地图上辨认西方部落的名字,“塔克、巴林、巴拉特、阿拉善、诺黎……” 她的指尖移到塔克族,丈量着两地间的距离,正好一拃长,“会不会是他们?” “太远了。”容琤摇摇头。 地图上一拃宽的距离,在现实中就是四五百里。 “最有的可能的,只剩下这两个。” 杭絮点点距他们所在地只有一个指节宽的两个部落,巴林和巴拉特。 他们一个偏北、一个偏南,离科尔沁只有一两百里的距离,离队伍驻扎的地方,那就更近了。 “他们为何会偷袭?” “或许是乌穆沁和这些部落起过冲突。” 容琤顿了顿,继续道:“又或许,与我们此行的目的有关。” 杭絮将图纸折起来,“通商吗……” 若是普通的草原匪盗,在看见他们一行人没有带金银粮食后,早该收手,绝不会跟踪到夜间潜伏。 抢了他们、或杀了他们,对盗匪来说,除了耗费人手和力气,得到几块在草原上常见的皮毛外,没有任何好处。 但对于乌穆沁来说,这次满怀期待的旅程半路夭折,对他们将是极大的打击。 “不管如何,先去叫醒他们,再做决定。” 她收起地图,“我们分头行动。” 容琤颔首,朝帐篷走去,杭絮随后,来到篝火旁时,瞥了眼呼呼大睡的守夜人,朝他踢了一脚。 “狼群来了!” “狼来了,在哪里,我去通知大家!” 守夜人歪倒在地上,蓦然惊醒,赶紧把腰间的刀抽出来。但看见的只有一堆燃尽的篝火和远去的背影。 两个人分别叫醒了阿布都、特木尔和苏德,把自己的推断告诉他们。 这些人在草原上长大,对狼群的习性比两个中原人熟悉多了,他们屏住话语气息,认真停听着原野上的动静,待发现真的一声狼嚎也无,神色凝重。 “我们昨日驻扎的时候,外面的狼嚎没有停过。” 特木尔起得急,外衣大咧咧地披在身上,此刻正把手往袖筒里面套。 “雪化的时候,狼群忙着狩猎,动静最大,绝不会这么安静。” 阿布都也说道,他思索一会,忽然道:“我骑马去西边看看,你们待在这里,随机应变。” 说罢,他把帐篷里的心腹手下叫醒,一齐上马,朝西奔去,不一会儿,马蹄声消失不见。 剩下特木尔和苏德留在原地,两人把地图摊开看着,特木尔苦苦思索,“我爹跟西边从没起过冲突,到底是谁要偷袭队伍?” 苏德说的是:“特木尔,你即将到达科尔沁的消息,只告诉过科尔沁?” “那还能告诉谁?” “那这些人是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驻扎过夜?” “他们从科尔沁里头打探了消息,”特木尔慢慢道:“还是说……从离开部落开始,就一直在跟着我们。” 这个可能性让特木尔的心中悚然,若是一路跟随,他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杭絮和容琤对视一眼,对方才的猜测更是有了几分确定。 “特木尔,现在担心无济于事。”苏德见特木尔神色忧虑,拍拍对方的肩膀,沉声劝解道:“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把大家都叫醒,拿起武器,面对即将到来的威胁。” “苏德叔叔,你说得对。”特木尔点点头,面对长辈的建议,他冷静了许多。 “我现在就把大家都叫醒。” 两刻钟后,队伍中所有的人都醒了过来,困倦得走出帐篷,篝火又被重现点起来,特木尔穿过人群,高声嘱咐大家穿好衣服,拿起武器。 一个老妇人,拒绝身边少年的搀扶,朝杭絮走了过来。 “小姑娘,发生什么事了?” 面对这位在白天救过自己的人,老人的心中天然多了几分亲近。 “我们刚才发现了盗匪的痕迹。”她道,不想让老人因知道太多而担忧。 “小姑娘,你不要骗我了。”老人摇摇头,“特木尔是我看着长大的,他这副样子,绝对不是盗匪来了,一定是有更严重的事。” 杭絮叹了一口气,低头看向哈沁嬷嬷,对方苍老的脸上满是褶皱和斑点,那双眼睛却清澈而深邃。 “哈沁嬷嬷,今夜没有狼嚎,你不觉得奇怪吗?” - 又是一刻钟,众人整装完毕,每人都拿着武器,严阵以待,就连哈沁嬷嬷,也坚持不回去帐篷,握着匕首。 明亮的篝火熊熊燃烧,就在这种状况下,西北方响起奔驰的马蹄声,杭絮握紧长刀,站了起来。 马蹄声越来越近,特木尔也紧张地站起来,待看见马上之人后,松了一口气。 -- 第377页 马蹄声越来越慢,最后在特木尔身前停下,阿布都翻身下来。 “阿布都,你发现了什么?” 对方的神色严肃,从腰间取下一个袋子,扔给特木尔,“看看这个。” 特木尔打开袋子,瞳孔微缩,他从里面翻出一块带血的狼皮,一截骨,那骨头雪白,印着齿痕,还带着几缕透明的肉丝。 “我在二十里外发现了狼群,它们被杀了个干净,一共二十几只狼,几乎全都被剥皮吃了,只剩下几只老狼。” “可这是生骨头。” 上面的齿痕却是人留下来的。 “对,生的,”阿布都拧紧了眉,“我没有看见火堆,他们是生吃的。” 特木尔把狼皮和骨头扔到一边,神色越加凝重,“看来他们的目标确实是我们。” 生火必然会冒出烟气,这些人不生火,只能是为了隐藏踪迹,至于为何要隐藏踪迹,目的一目了然。 “阿布都,你在多远的地方发现的这些?” “二十多里,不到三十里,在西北边。” 他指向自己来时的方向。 “他们离我们不到三十里,已经很近了。” 这时,又有两匹马飞驰而来,他们在队伍外围停下,朝阿布都跑来。 “你们发现了什么?” 两人一停下,特木尔便问道。 他们气喘吁吁道:“在离此处三十里的地方,有几具黄羊的尸体,明显是被刀箭杀死的。” “你们是在哪个方向发现的?”阿布都问道。 “在那边。”他们指了一个方向,与阿布都来时的方向相近。 “不能再等了。”特木尔道。 种种迹象表明,确实有一队人在暗中观察着他们,足足二十几只的狼群被屠杀殆尽,说明他们可能有上百人,跟乌穆沁队伍的人数也差不多。 更何况乌穆沁的队伍中有许多老人孩子,就算在加上科尔沁的二十几人,能加入战斗的人数也不会超过对方。 “我们必须主动出击。”他果断道:“留在这里,只能坐以待毙。” 接下来,他把队伍分成两拨,一拨是无法战斗的老人和孩子,另一拨则是战斗的好手。 他让老人们将行李收拾好,又指了几人护送,让他们骑上马,朝西方去。 哈沁嬷嬷是最后一个走的,她拎着包裹,站在特木尔面前瘦小得像一枚干果。 “特木尔。”她慢慢道。 特木尔于是把腰勾下来,让脑袋与哈沁嬷嬷齐平。 哈沁伸出干枯的手指,用明黄的粉末在对方的额上勾画,粉末显现出一个奇怪的形状。 做完这一切,她将额头与特木尔相贴,“长生天会赐予你勇气和毅力。” 离开之人的背影在黑夜中渐渐消失,特木尔这才转过身,面向留下的人。 他深吸一口气,高喝道:“战士们,我已经把大家的亲人送走,你们不必担心他们的安危,现在,我们唯一的目的,就是战斗!” 第200章 没有你在,他们还不足…… “吼——!” 众人发出一片怒吼, 他们纷纷举起手中的武器,刃面反射出篝火明亮刺目的光芒。 那个半大的少年也站在队伍中,他的身量比其他人要矮一截, 但喊声一点也不小。 “好, 现在, 收好帐子,熄灭篝火, 把我们的痕迹抹掉。” 众人听令, 分散开来,特木尔一马当先, 走到自己的帐子前, 解开固定的绳子,正要拔出长钉的时候,一个声音叫住了他。 “等等,先不要收帐子!” 她的动作停住,转身看向背后,杭絮紧皱着眉,额头带了汗意,“快让他们停下来。” 她没说理由, 但特木尔立刻站起来, 高声制止大家的动作。 一些人的帐篷已经拆了一半, 现在抓着绳子愣在原地,不知下一步该做什么。 “那些人离这里不到十里, 马上就要到了!” 这是刚刚才来的探子禀报的消息。 杭絮的声音放得很高,足够让驻地的所有人听见,但依旧清晰明亮,“他不止一百人, 足足有一百四十多人。” 特木尔握紧拳头,一百四十多人……超过乌穆沁与科尔沁人数的一倍。 “他们已经做好警戒,偷袭是没有用的。” “那我们该怎么办?”那个少年问道。 “想要战胜他们,只有一个办法。” 她停下来缓了缓,“暗度陈仓。” “这是什么意思?”特木尔疑道。 他对中原的了解仅限会说中原话,这些古书上的成语可从没了解过, 阿布都解释道:“好像是暗中偷袭的意思。” “对,”杭絮点头,“就是这个意思。” “明明是他们偷袭我们,怎么变成了我们偷袭他们?” “原来敌在暗、我在明,是他们偷袭,现在我们知晓了对方的踪迹,可以算作正面相交,但对方人手过多,我们胜利的机会很小。” “而唯一胜利的机会,就是将我方转暗。” “什么……意思?” “如果我们收好帐篷、熄灭篝火、那敌人肯定知道我们已经发现了他们的踪迹,必然会提高警戒。” “但如果他们到来的时候,发现帐篷和篝火仍在原地,定然会以为自己潜伏得天衣无缝,由此放松警惕。” -- 第378页 特木尔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的偷袭!” 又一人从远处奔来,“报,那些人到达三里后,便下马步行,再有两刻钟就能到达。” 特木尔咬牙道:“反正都是要战一场。” 他挥手吼道:“都把帐篷恢复原样,来这里集合。” - 一刻钟后。 驻地已恢复平静,除了守夜的人,没有一个身影,但在杭絮的耳中,四处尽是呼吸声。 这些呼吸声一部分来自篝火照不到的黑暗处,一部分分布在各个帐篷里,但他们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都急促而紧张。 杭絮也躲在帐篷里,她缩在帐篷帘子的侧面,这位置挑得极好,不会被火光照到,也不会被入门之人第一时间发现。 她侧头透过缝隙看向外面,那个半大的少年僵硬地坐在篝火旁,被火光照亮的半张脸毫无表情,刀扔在一边,他时不时看到一眼,又硬生生抑制住想拿的欲望。 当初挑选谁做守夜人时,是他自告奋勇,举手要当。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在杭絮的耳中,呼吸声的数量骤然多了起来,它们来自远处,原本极其微弱,但正在一点点变清晰。 呼吸声越来越近,伴着轻微的脚步声,已经到了离驻地一百尺的地方。 他们的确隐藏得极好,就算在这么近的距离,也没有发出异常的声响,但只要杭絮听到,那就足够了。 她摸出一粒石子,透过缝隙朝少年扔了过去。 石子落地,发出小而清脆的声音,少年“扑通”站起来,在原地愣了一会儿,终于想起自己的目的,开始绕着几堆篝火转圈。 在少年动作的时候,那些脚步声也停了下来。 少年转了四圈,接着在原来的那堆篝火旁停下来,头歪到一边,像是睡去的模样。 脚步声又响起,不过只剩一个,杭絮此刻已把头转了回去,看不见那人的脸,只能听见他一步步靠近打瞌睡的少年。 “闭嘴,喊出来就杀了你!” 那人压低了嗓子,声音满是凶厉。 那人估计发出了什么讯号,剩下的人也接连到来,一百四十多人聚集在空地上,竟没有发出任何多余的声响,杭絮只剩听见悠长而缓慢的呼吸声。 “快说,你们首领在哪个帐子里面?” 少年唔了几声,想要说话。 “指出来。” 接下来,少年便没了声响。 杭絮悄悄侧头,余光注视缝隙,少年已被粗麻绳绑了严实,站在少年身边的,是一个高大的男人,他满脸胡子,看不清脸,连衣服也是黑乎乎的,连那那一柄缓缓抽出的长刀,也是黑沉沉的颜色。 他的身后,乌泱百人也举起武器,男人挥下长刀,众人立刻分散到各个帐篷,冲了进去。 当武器落下的那一刻,男人终于放弃隐蔽,畅快地吼起来,但在发现刀刃下的不是皮肉,而是被褥时,笑声戛然而止。 然而已经晚了,躲在入门角落的杭絮已经来到了他的身后,在他转头之前,匕首就割开了他的喉咙,血液激射而出,把被褥染上一片鲜红, 她拎着男人的头发,把人拉到帐篷外丢下。 外面已经陷入了一片混战,大部分偷袭的人都分散到帐子中,只剩一小部分还留在原地待命。 他们被隐蔽在帐篷中之人和潜伏在暗处的人夹击,没一会儿便支撑不住,全成了尸体。 杭絮环顾四周,在看见篝火的时候,瞳孔一缩,立刻将匕首朝那边甩去。 匕首尖没入一个拿着弯刀的人的胸膛,他摇摇晃晃,最终倒了下来。 他的脚下,那个被五花大绑的少年看着“叮当”落到自己脑袋旁弯刀,身子一抖,连忙滚远,松了口气。 杭絮走过去,把那人胸口的匕首□□,甩甩上面的血,割起少年身上的麻绳。 “多谢使者大人救命。” 少年躺在地上,连连感谢,刀尖悬在头顶的那一刻,他已经闭上眼睛,绝望地认命,没想到还能活下来。 “没事就赶紧躲起来,这些人身手不错,你应付不过来。” 她把那柄弯刀踢起来,递给对方。“要是害怕,就跟着我。” 少年接过弯刀,听见第二个选项,立刻道:“我跟着使者大人。” 杭絮点点头,抬步走了,身后急促的脚步跟随着。 战斗尚未停歇,方才到来并非这些人的全部,剩下的人听见此处混乱的动静,也纷纷赶来,他们扬起长刀,加入战斗。 杭絮游走在夜空下的篝火地,身形飘零而敏捷,影子般掠过激战中的两人,其中一人立刻倒地,腰间的窟窿汩汩地冒着血。 她一连补刀了十几个人,连匕首也出现了裂缝,干脆扔到一边。 这匕首是她随便买的,跟了自己几个月,能撑到现在,倒也不容易。 没了匕首,地上还有大把的武器,杭絮正低头寻找,身后的少年殷勤地递上长刀,“使者大人,用这个吧。” 她瞥了对方一眼,拒绝了,“我用不惯,你拿着。” 接着,她从地上捡起一柄乌黑的叉子。 这东西不管是重量还是形状,都跟长木仓差不多,她拿在手里,一股熟悉感油然而生。 匕首并非她最擅长的武器,只是分量小,易于隐蔽,才被她常常使用,俗话说“一寸长、一寸强。”,在战场上,最有效的武器,永远是长木仓和长刀。 -- 第379页 右侧一股风声忽地靠近,她的耳朵动了动,斜退几步,握住叉子的末端,朝侧方挥去,兵刃入肉感觉传来,风声戛然而止。 她转身看去,一个穿着藤甲的男人僵硬地站在三尺远的地方,手中的武器颓然掉下,紧接着,他也倒了下来。 “使者大人,你、你好厉害。” 少年的声音带着崇敬,“这么重的武器,用得跟木棍似的。” 他怀里的这把刀看着轻薄,实则分量沉重,一只手拿着,用不了多久就要酸掉,而就在刚才,使者大人一只手就挥动了叉子,要知道,那东西的分量可比长刀还要重。 杭絮没有看他,也没有回答,而是谨慎地望着周围。 不知何时,两人身边围绕了数人,他们或许是被尸体倒下的动静吸引,一个个望着杭絮和少年,目光不善。 杭絮低声道:“把刀举起来,我数到三,你从前面跑出去。” “那使者大人,你、你怎么办?”少年不知何事结巴起来。 杭絮终于看向他,被火光映得赤红的杏眼中满是不屑与自信,“没有你在,他们还不足为惧。” “一…二…三!” 话音落下,少年便闷着头向前跑去,两只手紧握着长刀,刀尖高高朝天。 缓缓靠近的众人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纷纷退开,下一刻又意识到什么,想要靠近将这小子拦截。 但为时已晚,在他们惊讶后退的同时,杭絮冲了上去,叉子刺向,离少年最近一人的大腿,那人惨叫倒下,抱着腿打滚,眨眼间又是一人倒下,不过这次没人发出声音。 在她杀到第五个人的时候,其他人已经反应过来,不去管少年,围住了杭絮。 “这个中原人好厉害的身手。”一人惊讶道。 “再厉害,也抵不住我们的围攻。”另一人接道。 杭絮垂眸,用袖子把糊满血的叉子擦干净,这才抬起头。 “来吧。”她轻声道。 第201章 他们骗得了特木尔,却…… “特木尔, 就是在这里,一共有十几个人,围攻使者大人。” 少年拉着特木尔, 两人身后跟着七八个全副武装的手下。 特木尔紧皱着眉, “你怎么让她一个人留在那里。” “特木尔, 你也知道,我那点功夫, 留下来也是拖后腿。” 少年苦着脸答道, 虽然看杭絮的模样毫不怀疑自己的胜利,但他还是不放心, 一逃出去, 立刻去找救兵。 特木尔同样不放心,此次偷袭本就是因乌穆沁而起,连累中原来的使者受危,让他如何安心。 几人加快脚步,来到少年所指的地方,却没有听见半点兵刃交击之声。 “怎么回事。”特木尔声音发紧。 “不会是……”少年慌乱道。 这里的篝火不知何时熄灭了,只能向远处的火堆借来一点微弱的光晕。 “不会是什么。” 一个清亮的声音响起,接着, 是人站起来的声音。 特木尔连忙取出打火石, 又从地上捡起一根没烧完的木柴点燃。 火光跳跃, 照亮了不远处的杭絮。 她坐在地上,正给自己手臂上的伤口上药, 身边是横七竖八的尸体,鲜血汇成细小的溪流,在雪地上潺潺而过,勾勒出奇诡的纹路。 “使者大人, 你没事就好!” 少年看见完好无损——一点点损的杭絮,几乎要喜极而泣,立刻冲上去,接着“扑通”一声,被尸体绊倒在地。 杭絮撒完药粉,本想用布料包扎止血,但左右看看,没能找到一片不沾血的布料,于是作罢,想要站起来。 “使者大人,等等,你受伤了,我给你包扎一下吧。” 少年连滚带爬地赶到杭絮身边,想要贡献出一点自己的价值。 没等杭絮拒绝,他从腰间的皮囊中取出一卷细布,以及几罐药粉。 杭絮看着对方齐全的装备,问道:“你是大夫。” “我……不是大夫,就是个半吊子的萨满。”少年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这些都是我偷偷看牧仁爷爷学的。” “对了,牧仁爷爷就是给哈沁嬷嬷治病的大夫,你别看他现在这样,年轻的时候,可是草原上最有名的大夫呢,科尔沁的可汗病了,都要请他去!” “他给人治病的时候,我就躲在帘子后面偷偷地看,学了好多东西,现在族里还有人请我看病呢……” 少年一边上药包扎,一边絮絮叨叨,话题不知歪到了哪里去。 好不容易包扎完,杭絮立刻站起来,甩甩手臂道:“行了,多谢,你可以走了。” 少年愣了片刻,委屈道:“使者大人,你不是说让我跟着你吗?” 她忽地哽住,她的原意不过是让少年去忙自己的事,没成想被对方曲解成这个意思。 看着对方稚嫩而委屈的脸庞,她不知怎地想起了杭景,嘴里的话就变成了,“你愿意跟,就跟着吧。” 特木尔一干人见杭絮无事,只是受了轻伤,便自行离开,去搜寻其他受伤之人。 杭絮带着小少年,也在四处搜寻,遇见还没死的匪徒,就补上一刀,防止他们临死反击。 把伤者安置好,剩下的便是处理尸体,寒日尚未过去,草原上泥地坚硬如铁,想要挖坑掩埋不现实,只能将他们拖到远处。 -- 第380页 不出半月,这些尸体就会被闻味而至的群狼和秃鹫分尸殆尽,只剩一具骨架,而再过半年,骨架又会在雨水和烈日的侵蚀下风化成粉,化作草原泥土和风沙的一部分。 众人收拾完毕后,并没有原地休息,这里血腥味太浓,虽然此地的狼群已被杀死,但难保其他地方的狼群会不会因为美餐的吸引而突破界限。 他们熄灭篝火、收好帐篷,带着几个俘虏,朝西赶去。 - 天明的时候,众人赶上了停下休息的另一支队伍。 那些老人孩子原以为再见无望,此刻看着与来时人数相差无几的队伍,不由得热泪盈眶,找到自己的亲人相拥痛哭。 而这时候,杭絮等人也终于能够坐下来,讨论善后之事。 苏德率先开口,“昨日一战,科尔沁之人无一死亡。” 特木尔叹了一口气,“我们死了九个人。” 这不是太大的数字,与他一开始想象的无人生还更是惊喜,但无论如何,有人离去总是让人悲伤。 阿布都点点头,“比我想象中要好很多。” 特木尔转了个身,面向杭絮,郑重地躬下腰,“多谢杭小将军。” “要不是你的计谋,乌穆沁不知会折损多少人。” 杭絮点点头,受了对方的礼。 “还有瑄王,要不是你,队伍的折损也要增加许多。” 带领一堆人潜伏在暗处空地的正是容琤,当时一人见战友已冲出帐篷,大杀特杀,热血激昂,恨不得冲出去同他们并肩作战。 但容琤压下众人的激动,硬是等到对方的援军赶来,才下令攻击,又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容琤颔首,“分内之事。” 几人寒暄几句,特木尔忽然想起什么,又向杭絮问道:“杭小将军,昨日你手上——” 她立刻打断对方,“此事先不谈,那几个俘虏在哪里,我去看看。” 阿布都也道:“我跟你们一起去。” 特木尔的心神被分散,答道:“挂在最后头一匹马上,我带大家去看看。” - 奔波半夜,众人早就下马休息,但那几个俘虏仍倒挂在马背上,头颅充血,涨红得向下一刻就要爆炸。 特木尔把四个人拎下马,摔在地上,他们哼了一声,不只是因为痛苦还是轻松。 “当时大家都杀红了眼,我只留下了这四人的性命,不知挖不挖得出什么消息。” “你的运气不错。” 杭絮在一人前蹲下来,淡淡道:“这位正好是他们的首领。” 她脚边这个满脸卷曲胡子的中年男人,正是昨晚走在匪徒最前面的那个。 昨夜虽有火,但毕竟天色黑暗,火光又太跳跃,凭这把大胡子,杭絮才认出了对方。 如今白日朗朗,她终于可以好好打量这人。 他有一把卷曲的大胡子,以及同大胡子相衬的卷曲头发,这两样东西把他的整张脸严密的包裹起来,眉眼鼻子倒变得不受人注意。 杭絮想到什么,伸出手捋开这人的头发,立刻沾了一手黏腻的血渍。 对方露出半张没被胡子遮盖的脸,上面密密地绘着复杂的纹路。 他穿着一身黑漆漆看不出颜色的衣服,外面似乎是一件皮毛,但茸毛也是黑色,糊满血液和油腥,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他全身包裹得严密,只露出了半只手掌,指节上也有着缠绕的黑线。 “那可太好了。” 特木尔一喜,也蹲下来,一把揪住这人的领子,“说,你叫什么名字,哪个部落的?” “……□□。” 这人含糊地吐出两个字,似乎是他的名字,因为特木尔立刻甩了对方两巴掌,用高一截的声音重复道:“哪个部落的!” 不情不愿好一会儿,叫□□的男人才道:“巴林的。” “好哇,原来是巴林。”特木尔把这人的领子揪得更紧了,男人刚褪去充血的脸又红起来。 “我们隔了那么远,有什么仇怨,惹得你们暗中伏击?” 男人闭嘴不说话,特木尔急得踹了这人两脚,男人依旧咬着牙,不发一词,誓要为族群保守秘密的模样。 特木尔见这人嘴硬,又去看另外三个人,没想到全是一模一样的嘴硬,除了最基本的信息,不说半句多余的话。 特木尔问得累了,把人扔到一边,坐在地上休息。 “好硬的嘴。”他抱怨道:“难不成乌穆沁跟巴林真的有什么血仇,父亲可从没告诉过我。” 他疑惑起来,从雪上跳起来,拍拍屁股去问族里的老人去了。 阿布都和杭絮容琤没有走,三个人依旧站在原地,俱是神色严肃地望着四个俘虏。 特木尔还是太年轻了,没经历过战争,尚未了解审讯俘虏的法子,可正巧,剩下的这几人都是看惯了审讯的。 这四个人,嘴硬至极,被特木尔拳打脚踢,血都吐出来一滩,仍是咬紧牙,那么一开始,又为何要说出自己所属的部落? 这明显就是转移视线和栽赃,他们骗得了特木尔,却骗不了杭絮和阿布都。 “你们是巴林的……”阿布都的声音在北地的烈风中更显沙哑,“可他们两个月前就在首领呼和的带领下往西南迁移,离科尔沁七八百里远,难不成你们从那时就盯上了乌穆沁。” -- 第381页 “呵,别想套我们的话,巴林明明距科尔沁只有三百里。” “对,我记错了,确实是三百里。” 阿布都慢慢道:“但你们似乎也忘了,巴林的首领并不叫呼和。” 为首的男人瞳孔微缩,“我记错了。” “是什么样的人,连自己首领的名字也能记错呢?” 阿布都几句话就轻松发现了四人的漏洞,“还是说,你们根本就不知道巴林的首领是谁?” 另一人大声道:“我们当然知道!” “那告诉我他的名字。” 满脸胡子的男人冷笑一声,“我们为什么要告诉你。” “我们回答了这个问题,就会不知不觉被套出更多的话,你打得就是这个主意吧。” 他艰难地扭过头,朝自己的三个手下喝道:“无论他们问什么,你们一句话都不许说!” 他的威信很大,话一出口,任凭阿布都再问什么,他们都不再说一个字。 一刻钟后,阿布都放弃审问,对其余两人道:“我们先离开吧,等回到科尔沁再来审问。” 杭絮收回落在男人脸上纹路的视线,点点头道:“好。” 几人离开,走到队伍最前面的时候,早食正巧做好,冻干的肉条串起来,架在火上烤,散发着响起,羊奶茶在罐子里融化,咕嘟咕嘟冒着泡,他们顺势坐下,吃了起来。 “阿絮,你昨夜可有受伤?” 容琤将陶碗递给杭絮,问道。 战役结束后,他问过杭絮,可得到的只是轻描淡写的回应。 但方才从阿布都嘴里,他才得知了事情的真相,眉微微蹙着,含着点谴责,让杭絮无端感受到了一阵心虚。 “当然没有。” 杭絮信誓旦旦,“他们人数看着多,但不会配合,我逐个击破,他们都没近过我的身。” 容琤依旧皱着眉,不大信任,但之后见到对方行动自如,才放下心来。 “使者大人!” 少年端着一碗羊奶茶,不知从哪里跑出来,一屁股坐在杭絮身边。 他喝一口羊奶茶,看见杭絮左手端着碗,立刻想起昨夜的事,“欸,使者大人,我刚才向牧仁要了点药粉,要不要重新给你上点药?” 话音刚落,少年忽然感受到身边一片寂静。 他疑惑地抬起头,看见总是神色浅淡的恩人眼神谴责地剜了他一眼,接着转过去,对另一位使者大人轻声细语,“小伤而已,就是划破了皮,血都没流几滴,不信你看,没两天就好了……” - 饭后休息时,特木尔坐到他们身边,叹了一口气,“我问了哈沁嬷嬷,她说乌穆沁自从三十年前就和巴林没了交集,更别说冲突,不过倒是和巴拉特打过几次。” “这又是一个证据。”杭絮道,余光见阿布都也点了点头。 “难不成……”他沉吟道:“他们记仇成这样,三十年前的事现在还记得?” 杭絮拧了拧眉,去舀羊奶茶,不说话了。 阿布都叹了一口气,“特木尔,你换个角度想一想。” “对,要不我去问问牧仁爷爷,他比哈沁嬷嬷的年纪还要大一些。” 这回不止杭絮和阿布都,连容琤也无奈起来,“为何你认定他们是巴林之人?” 第202章 须卜族的人也来了。…… “他们不是说了——对啊!” 特木尔猛地一拍膝盖, 站了起来,不小心踢翻了脚边的陶碗。 “他们说了,又不一定是正确的, 也可能是说谎了。” 他绕着火堆走了几圈, 在原位停下来, “哈沁嬷嬷说得对,住在草原西边的, 都是奸诈恶毒的人, 净会骗人。” 杭絮默然无语,似乎在草原人的脑海里, 第一讨厌的是中原人, 第二讨厌的,就是草原西边的部落。 “我再去审问他们。” 特木尔没停多久,又动起来,把陶碗扶正了,转身想去找俘虏。 “你不用去,我们刚才问了。” 阿布都拦住对方,“他们嘴硬得很,不会说的。” “那怎么办, 下毒?” 他摇摇头, “等到了科尔沁, 让专门的人来。” 长年的战争早就让科尔沁总结出了一套极为有用的审讯法子,毒药、刑具、威逼利诱, 落到他们手里的,除了坦白和死,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 特木尔于是放下心来。 他们休整一番,继续出发, 由于偏离了原来的道路,此次并非直线向南,而是微斜向西,路程因此也长了许多,直到半夜才到达科尔沁的驻地。 到达的时候,天色已黑得不见半点光芒,众人只靠手里的火把行进,勉强照亮前方的几尺地,幸好地面还算平坦,没有出现什么事故。 时间太晚,科尔沁只有几个人来接应,队伍的大半人昨日便一夜未睡,又熬了半夜,简直想倒地就睡,也没有庆祝的心思,匆匆交谈几句,便寻了帐篷,裹了毯子倒在榻上。 杭絮也是如此,她的习性奇特,专注于一件事的时候,不论时间多晚,都精神奕奕,但一旦事情解决,被压制下的困意就会汹涌而来。 比如现在,到达科尔沁后,事情解决,她一下就困了起来,连缰绳也快握不住,身体歪倒,还是容琤发现,把人给轻轻地抱下马,免除一场灾祸。 杭絮靠在容琤臂弯,坚持想靠自己站直,“我们回去,我自己走。” -- 第382页 可还没站上几个呼吸,就又歪在容琤身上。 到最后,她干脆放弃坚持,下巴搭在容琤的肩膀,脸埋在颈脖处,就这样睡了起来。 容琤静静地看了杭絮一会儿,叹了一口气,却并不含多少无奈,反倒带一点笑意。 他一手钩住对方的颈脖,然后弯腰,另一手托起膝弯,再站直时,杭絮整个人就被抱了起来。 身体骤然悬空,也没杭絮惊喜,她换了个角度,鼻尖抵着容琤温热的脖子,继续睡了起来。 - 翌日。 天光大亮的时候,杭絮才慢慢转醒,刺目的日光垂直从帐顶的镂空处射进来,在帐篷中心投下一个光斑,其余的地方仍是暗茫茫的。 外界的声音潮水一般向她涌来,中原话、北疆话、吵闹声、笑声、哭声、牲畜的叫唤……热闹极了。 她坐在床上愣了一会儿,方才想起自己为何会出现在科尔沁帐子内的床榻上,赶路、半夜,容琤——好吧,不必回想,除了容琤,也不会有其他人。 她穿好衣服,掀开帘子出去,立刻又退了一步,一只羊从她的身前“哒哒”跑过,紧接着,一个男人赶上去,把羊压在自己身下,套上绳子。 他套完,狠狠拍拍羊的脊背,一边道:“跑什么跑,不就是人多了点吗,怎么还吓着了。” 一人一羊慢慢走远了,杭絮站在帐帘门口,望着那只棕色卷毛的羊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一件事——科尔沁的部落中,似乎并没有人养棕色的羊。 “小姐,你总算醒啦!” 还未等她找个人问一问,一个轻快的声音便想起来。 云儿端着个托盘,小跑着朝杭絮过来。 “我一早醒来,看见你跟王爷回来了,还以为是做梦呢。” “我刚想叫醒你,就被王爷拦住了,小姐也真是的,快三天没睡,身体怎么受得住啊……” 云儿絮絮叨叨,带着心疼,明明在以往的时候,为了潜伏,三四日不睡也是常事,但她似乎总是会忘记这些事。 杭絮也点头应是,“确实有些困,我午后再补一个觉。” “这就对了,晚上也要早点睡。” 云儿把托盘抵在肋下,拉着杭絮进了帐篷,又摆出一张小桌子,“本来以为这些只能放冷,没想到小姐正好醒了,快吃吧。” 她掀开盖子,把一盅汤推到杭絮跟前。 盖子和汤碗都是白瓷的,上面带一点镂空的工艺,似乎是从集市上买的,里面是色泽清透的汤汁,忽略那一股浓烈的羊肉香气,根本就不像草原上的东西。 这碗看着口径小,里面却不浅,杭絮捏着调羹搅了搅,底下厚厚的肉末立刻浮起来,把清透的汤汁染成浑浊。 “小姐,快喝一口,我试验过好几次了,你放心,一定好吃,苏玛都夸呢。” 杭絮想起苏玛,女孩最近中原话不知怎的好了许多,兴许就是因为和云儿的交谈练习。 她舀了一勺,吹开汤面上的浮油,喝下去,微热的汤汁烫过喉咙,滑入身体,让胃也变得暖融融。 杭絮明明没有吃肉,口腔中依旧留下浓郁的肉香。 她真心实意地夸赞,“云儿做得很好吃,跟以前的味道都不一样,很香。” 云儿羞涩地坐下来,撑起下巴望着杭絮,“我问了苏玛好多草原上做饭的技巧,还有,这里的牛羊也不一样,做出来的味道就不一样了。” “小姐觉得好喝,那就多喝一点,我煮了好多呢,不够再煮……” 杭絮喝完,已是半个时辰后,实在是云儿的眼神太过欣喜,让她不忍拒绝。 喝完,她又练了半个时辰的刀,才觉得没一开始那么撑了。 这时已近正午,营地内来往的人流越来越多,他们从四面八方向集市赶去,她跟着人流,也向那处走去。 周围都是人群,杭絮不用问别人,就从他们的交谈中得知了消息。 原来特木尔只睡了半夜,今天起了个大早,叫醒队伍中的人,去集市占个好位置,把皮毛药草摆出来卖。 还有一件事则出乎了杭絮的意料,须卜族的人也来了。 须卜是科尔沁的附属部落,上次的大会上,出身须卜的苏日娜提议让族民加入买卖,没想到她行动得这么快,今日须卜族人就到达了。 他们带着各色的编织物、毯子、被褥、衣服、发绳,连身上穿的也漂亮极了,和别处不一样,一下就吸引了科尔沁的人。 而科尔沁的人得知这个消息,也蜂拥去看个热闹,是以科尔沁今日才热闹无比。 到了集市处,人声更喧闹了,到处都是高声喊叫的商人和客人。 杭絮穿过一处处熟悉的摊贩,朝方才探听到的、乌穆沁和须卜的所在找过去。 纵使人群拥挤,辨不清方向,这也并不是一件难事,其他的地方要不是中原话和草原话混用、要不就是磕磕绊绊的纯草原话,唯独最南面的一处,响着和科尔沁口音大不相同的话语,你一言我一语,杭絮想不注意都难。 她挤到南面已是一刻钟之后,这里比她想得还要热闹一些,不只有北疆人,还有数量众多的中原人混在其中,操着一两句新学的北疆话问价钱。 在拥挤的人群中,杭絮一眼就看见了特木尔,他实在是太显眼了,这里的摊子,数他的占地最大,叫卖的时候,也数他的嗓门最响亮,丝毫看不出这人还是个部落的首领。 -- 第383页 哈沁嬷嬷和那个少年坐在他的身边,也帮着叫卖。 杭絮看了一会儿,就离开了,她还以为乌穆沁来此会水土不服,没想到他们适应得这么好。 看完乌穆沁,她又去找须卜,索性就在不远处,她没走多久,一转头便看见了苏日娜。 这个身量高挑的女人正对手下说着什么,声音沙哑却清晰,她的左右,一群摆摊的须卜族民也仰头听着,神色认真。 待苏日娜说完,他们才架起摊子,摆放货物,开始叫卖。 其实不必叫卖,须卜族摊子上颜色各异的布料早就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杭絮离得近,人群一涌来,她就被挤到了摊子的旁边,于是干脆蹲下来,好好看看这些布料。 她拿起一块,放在手中摩挲,觉得它们的手感和中原的丝绸或棉麻很不一样,不像丝绸一样柔软,带一点硬度,可却远比麻布光滑,细看,还能瞧见布料上细小的茸毛。 它们的颜色也染得极为大胆,朱红、靛蓝、青色……不同颜色织成整齐又富有韵律的图案,不像布料,倒像什么艺术品。 杭絮身前的这家摊主是个中年妇人,见杭絮对布料爱不释手,又拿了几块,塞进她的手里,“来,小姑娘,这几块颜色好看,适合你,买去做衣服。” 她拿起来一看,颜色鲜艳又明亮,也不知是用什么东西染的,漂亮极了,于是她掏钱买下摊主推荐的几块布。 须卜族的布料果真受欢迎,在杭絮蹲下观察布料的这段时间,许多人的摊子已经空了大半。 并不是所有人都做衣服,因此除了布料,更受欢迎的是各种成品,像披风、发绳、做好的衣裳……卖这些东西的摊主,估计再过不久,就能收摊打道回府了。 在杭絮停在摊子前,思索要帮云儿买哪一条发绳的时候,身后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 她回头,看见了惊讶的苏日娜。 “使者大人,真的是你。” 苏日娜的声音即沙哑又欣喜。 她放下发绳,转过身,打了个招呼,“苏日娜。” “没想到使者还记得我的名字。”女人有些激动。 “使者大人怎么来了这里?” “听说须卜族已到达科尔沁,我来看一看。” “我刚才已经告诫过她们,保证不会触犯集市上的规定。”苏日娜忙解释道。 她余光看见杭絮手上提着东西,眼尖地发现那是自己部落出产的布料,不由得问道:“使者大人也喜欢我们的布料?” “这个吗?”杭絮把手上的东西提起来,“确实很漂亮,也不知是用什么染成的。” “这是用我们那边特有的几种植物混合在一起染成的。” 苏日娜解释道:“要暴晒,还要加入各种佐料,只有族里经验最老道的嬷嬷,才能染出最好看的颜色。” “原来是这样。”杭絮道。 怪不得她一路看来,各摊上布料的颜色都不尽相同。 杭絮最终买了五条发带,让云儿自己去挑,想用哪个用哪个。 她把发带折好,收进袖子里,和苏日娜一路边走边聊。 两人聊了很多东西,大部分是苏日娜问的,她外表看着冷漠而高傲,话却很多,纵使外界喧闹,她沙哑的声音也能让人听得很清。 苏日娜问的大多是有关商队和中原的事,她问商队什么时候离开,下一次商队什么时候来,须卜族能不能跟着商队一起去中原,这些花纹漂亮的布料在中原能卖出多少价钱…… 杭絮一一解答,听见他们暂时不能跟着商队去中原时,有些失望。 但失望只是一会儿,苏日娜的声音恢复了轻快,“使者大人要是喜欢我们的布料,我让你跟你做一身衣服怎么样?” 她没有推拒,答应了,条件是要付布料和人工的费用,以及做两身。 谈完这事,杭絮在脑中盘算如何得到容琤的各个尺寸。 肩、腰、臂围……这些她都摸过,估摸出一个数字也不难,只是不大精准,还是要量过才好。 第203章 现在,你们可以说一说…… 两人正要分别的时候, 遇见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希日娅蹲在一个摊子前,仔细地挑选各种颜色款式的帽子,每一样都要戴在塔拉的脑袋上试一试。 塔拉站在希日娅的身边, 对方一动作, 他就弯下脑袋, 接过帽子。 “塔拉,戴着大不大?” 塔拉感受了一会儿, 道:“额吉, 遮住眼睛了。” 希日娅就把帽子取下来,再去找, 塔拉赶紧把手上的糖葫芦抬起来, 咬上一口,再放下去。 又选中一顶帽子的时候,希日娅一抬眼看见站在不远处的苏日娜和杭絮,动作一顿。 没等她说话,苏日娜便笑着走过来,“希日娅,你怎么来了。” “塔拉吵着要来玩,我就带他过来, 顺便买些东西。” 希日娅用袖子擦掉小萝卜头嘴角的糖屑, 瞥了一眼杭絮。 苏日娜有些愧疚, “这些日子太忙了,都没有去看过你。” “你在忙的就是这些吗?” 希日娅指指身边喧闹的摊子, 摊主都穿着色彩艳丽的衣服,一眼就能看出和科尔沁人的不同。 “对,”提到这些,苏日娜忍不住高兴起来, “说服族里的老人,加紧赶制东西,来来回回花了不少时间。” -- 第384页 “连塔拉都不记得我了。” “记得,苏日娜额齐。” 塔拉连忙反驳,自己才不是三四岁的小孩子,怎么会忘记人。 “记得就好。”她弯下腰,捏一捏塔拉的小脸。 “塔拉要买帽子吗?” “额吉要买。”塔拉终于吃完糖葫芦,把签子舔舔才扔掉。 “塔拉试了好多帽子,额吉都不喜欢。” 苏日娜看了看摊子上的帽子,道:“这些都是给大人用了,塔拉太小了。” 她抱起塔拉,“来,我带你去买,花朝节的时候戴好不好?” 塔拉乖乖被抱着,一点不挣扎,只是在要离开的时候,急急喊了声额吉,希日娅跟上去,握住了小孩伸出来的手,塔拉这才安静下来。 杭絮站在后面,想了想,也跟上去了。 希日娅看着和苏日娜的关系不错,要是托苏日娜去问一问,不知道对方会不会说出什么。 几人挑了好一会儿,终于给塔拉买中一顶合适的帽子,就连杭絮,也收获了一条披风,这一趟下来,她也算收获颇丰。 几人往回走的时候,要经过特木尔的摊子,苏日娜看着这些不似科尔沁或须卜的人,问道:“我昨晚才回到科尔沁,听说另一个部落也来到这里了?” 杭絮回道:“对,是北方的乌穆沁。” 她指指为了最后一块皮毛争吵起来的两个中原商人,道:“看来他们的生意还不错。” 希日娅看着这幕场景,不解地皱起眉,“不过是一块皮毛而已,草原上猎一只狼就有了,为何要争抢?” “皮毛在草原上很常见,但在中原是很稀少的。” 杭絮解释道:“中原没有这么广阔的草地,禽兽的数量本来就少,又没有刀箭,难以杀死,皮毛自然珍贵。” “原来是这样。”苏日娜点点头,“怪不得,他们买下这些皮毛,是想去中原倒卖,赚上一笔。” 知道缘由后,她很快就明白了这些人抢购皮毛的目的。 “跟我们须卜做的事差不多嘛。” 她笑道:“就是不知道运到中原去,哪个卖得价钱高一点。” 杭絮道:“品相好的皮毛,在中原可以卖到几十两银子一块,稀有些的,几百两也卖得。” 她说罢,见两人没甚么反应,解释道:“一个人一年的口粮,也不过一二两银子。” 这回苏日娜和希日娅总算知道皮毛的价值,皆神色讶异。 苏日娜急忙道:“那我们的这些呢,能卖多少钱?” “这些织物从未在中原售卖过,等这些商人回到中原,把它们卖出去,才知道价值。” 苏日娜点点头,有些失望。 希日娅则问道:“为何是商队卖往中原,让我们的人一起去,不是更好?” 她的神色微微冷下来,像是质疑杭絮在哄骗部落中的人,故意揽利。 “这不是我能决定的。” 杭絮做出一副无奈的模样,“希日娅,我告诉过你,塔克族的刺客已经渗透到京城,陛下非常谨慎,不仅下令盘查京城所有的外族人,还禁止他们进入瀚州以南的地界。” “我也想过让你们跟随商队南下,但至少要等到塔克族的刺客被解决。” 希日娅沉默下来,她尖锐的眼光淡去,眼皮敛下来,遮住了眼色。 “使者大人——” 这时候,一个少年一边挥舞手臂,一边挤过人群朝杭絮跑来。 “你怎么来了这里?”他问道。 “我来看看也不行?”杭絮反问回去。 “没有没有,就是,跟我说一声,我好招待。” 少年挠挠脑袋,想起什么,“对了,你的——”他朝杭絮身后看了几眼,确定另一个使者大人没有出现后,下半句话才说出来,“你的伤没事吧?” “无事,一点小伤,几天就好了。” 她甩甩小臂,经过上药,那里几乎没什么痛感。 “那就好。”少年松了口气。 “你要是出事了,我恨不得替你去死。” “这就不必了。”杭絮看一眼少年,“你不欠我什么。” “怎么不欠了?”少年急道:“要不是你,我就、我就铁定被那帮匪徒砍死了,哪里还能站在这里。” 她正要反驳,另一道声音插进来,“什么匪徒?” 她朝声源看去,希日娅上前一步,紧紧盯着少年,“发生了什么?” 那双眸子碧绿如翡翠,漂亮却没有半点暖意,被这双眼睛直视,仿佛在深夜面对一匹步步逼近的狼。 少年忍不住后退了几步,结结巴巴道:“就是、就是昨天,我们赶路,半夜遇上了匪徒,他们是从西边来的,有一两百人,看样子是要把我们全灭了。” 女人的眉头微微皱起,“他们是哪个部落的?” “不知道,他们说自己是巴林的,但特木尔说他们是骗子,不能信……” 希日娅呼了一口气,声音温和了点,“对不起,吓到你了。” “没事没事。” 他还是第一次见这么漂亮又成熟的女人,一下子把刚才的恐惧抛到九霄云外,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你知道那些俘虏在哪里吗,我想去看一看。” “我去问特木尔行不行!” 少年立刻回答,一转身跑走了,但没一会儿又垂头丧气回来,“特木尔不让我去。” -- 第385页 话音未落,一个爽朗的声音从不远处传过来,“人家要去你就带她去,脑子被鹰给啄了?赶紧过来帮忙,人手不够还想着乱跑!” 少年遗憾地朝三人告别,离开了,背影看着十分失落。 杭絮一直看着希日娅的神情,在听说去不了之后,她的眉头就一直皱着。 苏日娜出声:“原来昨夜还发生了这么凶险的事,不过你没有受伤,就是好事。” 杭絮笑笑,对希日娅道:“你为什么这么想见到那些俘虏?” “只是好奇罢了。”对方敷衍道。 “希日娅,你可不是会对这种事好奇的人。”苏日娜戳穿,她也觉得朋友现在的模样很奇怪。 希日娅的眉头皱得更深了,“我带塔拉回去。” 明显是副不想谈论的模样。 “等等。” 杭絮上前一步,挡在对方的面前,“我带你去见俘虏。” “你有什么条件?” “没有条件。” “为什么,你就不怕我做出什么事来?” “我不觉得你作为哈萨克汗的妻子,会做出什么坏事。” 杭絮回道:“希日娅,你只要回答去或不去就可以了。” 希日娅沉默片刻,将手中的孩子放到苏日娜的怀中,“去。” - 关押俘虏的地方就在乌穆沁的住所旁边,杭絮很容易就问到了具体位置。 看守之人见到她,没有盘问,就让她带着希日娅进去了。 进了帐篷,希日娅才问道:“为什么这里的人对你都那么尊敬?” 问路的人、帐篷外的侍卫,甚至是任何一个乌穆沁的族人,看见杭絮时,脸上都是尊敬和感激。 杭絮耸耸肩道:“可能是特木尔昨夜救过他们一命吧。” 站在杭絮的角度,她不过指挥了一场小小的战争,在以往的岁月中,这样的战争她经历过无数次,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但这些乌穆沁人的角度,要不是杭絮,按找特木尔原来莽撞的计划,这些青壮年差不多是要死绝的,因此说她救了这些人一命,也不为过。 希日娅听了这话,没有多问,转身向深处走去。 几个俘虏被捆了四肢,扔在笼子里面,这笼子还是从杭絮那里拉来的,多一层防护。 这几个男人被吊在马上奔波一天一夜,水米未进,如今歪倒在地上,半晕不晕,虚弱地喘着气。 希日娅喊了几声,见他们没有反应,拎起一旁的陶罐,晃晃里面的水,朝四人泼过去。 她这一泼不简单,小小半罐水,不多不少,均匀地分给了四人,不偏不倚,刚好浇在他们的脸上。 初春刚化冻的水冷得刺骨,他们打了个哆嗦,立即醒来,见到杭絮这个熟人,脸色狰狞起来,却一言不发。 “你们是哪个部落的?” “不是说过了,我们是巴林的。”那个领头的说道。 “骗人。”希日娅的语气平淡,“巴林的口音不是你们这样的。” “他们不像巴林,倒有点像巴拉特的人。”杭絮突然道。 希日娅看了她一眼,“你怎么知道?” “他们身上的纹路,是巴拉特的特色。” 多亏之前发生的事,杭絮把草原有纹身习惯的各部落翻了个遍,正巧,巴拉特和巴林就在其中。 且由于这两个小部落也在西边,和塔克离得挺近,她钻研得还挺深刻。 昨天见到纹身的第一刻,她就有了猜测,想着回来后翻阅资料再做决断,今天上午吃饭的时候,她让云儿把书翻出来,看了一刻钟,终于确定,这些人的纹身,的确属于巴拉特。 “他们的口音,我听着也像巴拉特。” “不愧是塔克人,连西方部落的口音也听得出来。” 希日娜道:“草原各部落都有口音,科尔沁人听得出克诺依跟自己话音的不同,但这些部落离得远,他们没有听过,当然分辨不出来。” 她瞥了杭絮一眼,“你的口音,我也听不出来,什么都不像。” 杭絮失笑,想了想道:“若真要取个名字,我的口音,大约是中原腔。” 草原话并不只有草原上的部落会说,边疆的一干城池,里头的人几乎都会一两句,精通的也不少,杭絮从小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不用特意学,自然就会了,不过口音腔调,自然也不属于任何一个草原部落。 希日娅扯开一边嘴角,笑了笑,视线却没有分给杭絮半点,她上前一步,靴子踏在栏杆上,力道之大,连坚固的笼子也微微颤抖起来。 “现在,你们可以说一说为什么隐瞒了。” 第204章 管好你的手,塔拉不是…… 希日娅扯开一边嘴角, 笑了笑,视线却没有分给杭絮半点,她上前一步, 靴子踏在栏杆上, 力道之大, 连坚固的笼子也微微颤抖起来。 “现在,你们可以说一说为什么隐瞒了。” 今日天气不错, 就算临近傍晚, 阳光依旧明亮,透过帐顶正好打在那几个俘虏的身上。 杭絮几乎可以看清他们脸上的血液灰尘和汗渍, 以及因为希日娅的话而微微颤抖的身体。 “我们凭什么告诉你?” 那个首领嘴硬道, 他的神色强硬,却无端透着一点心虚。 希日娅像是没听见他的话,“巴拉特离科尔沁四百里、离乌穆沁五百里,这么远的距离,应该没有起过冲突。” -- 第386页 “你怎么知道没起过,乌穆沁就是惹过我们!” “为什么要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巴拉特的青壮年不到一千,这一次就死了将近两百个人, 不心疼吗?” 首领不知何时攥紧了拳头, 依旧一言不发。 “你是巴拉特的首领, 对吗,只有首领能指挥得了这么多人。” “一个首领, 带领部落什二的战力,去伏击另一个部落,为了什么?” 首领依旧没有回应,像是默认了希日娅出口的话。 “你们明知道, 就算赢了,也会损失重大,但依旧要去做,说明你想要的东西,比你的族民还要重要。” “巴拉特的首领,比人口还重要的是什么?” 希日娅的沙哑的声音褪去温和后,显得冷酷至极,但那慢条斯理的嗓音,又带着一种一种独特的蛊惑意味。 “拼尽了全力,就算输了,你看上去也没有后悔的感觉,是他们给了你什么吗?” “……食物。” 许久之后,首领才艰难地吐出了两个字。 他闭上眼睛,脸上的每一寸皮肤都在抽动,“我们需要食物,这个冬天太冷了,连牛羊也被冻死了,更不用说猎物,我们已经死了两百个个孩子和老人,一半是饿死的、一半是冻死的。” “我死了,努格会继承我的位置,有了食物,他们就能撑过春天,等到夏天,猎物多了,就能活下去了……” 希日娅继续问道:“食物从哪里来?” 她的神色依旧冷酷,对方悲惨的叙述没有给她带了半点波动。 “他们会给的,他们说了,无论我成功或失败,都给把食物给我们。” “他们是谁?” 首领不说话了,他把头扭到一边,刚才的那些话是他激动之下吐露的,现在情绪褪去,他一下又变成那个嘴硬的人。 希日娅拧起眉,微微露出一点焦躁的神色。 “是塔克族。”杭絮忽然道。 话一出口,他看见希日娅和首领脸上都露出讶异的神色。 不同的是,首领的讶异下藏着恐慌,而希日娅则是一点了然。 “你怎么知道?”希日娅问道。 “西方的大族只有塔克和诺黎,只有他们可能有余粮,但诺黎离你们又太远了,只有可能是塔克族。” 杭絮随口说了一个理由,但猜测的来源,更多的是源于另一点。 草原上这么急切地阻碍通商的部落,除了塔克找不出第二个。 首领没有说话,但从紧闭的眼和皱起眉,可以看出杭絮猜对了。 她继续道:“塔克族承诺给予巴拉塔足够的食物,条件是让你们去阻拦伏击乌穆沁的队伍,对吗?” 首领点头,“不只是乌穆沁,他们说,只要是去往科尔沁的队伍,一律都要伏击,他会给我们信息,杀得越多,粮食就越多……” “信息?” “对,会有人定期跟我们联络,告诉具体的埋伏地点。” 像是这一回,他们得到了乌穆沁即将抵达科尔沁的消息,提前埋伏,杀掉狼群生吃充饥,只为了夜晚的一击必杀。 到了这个地步,首领已经破罐子破摔,“塔克族跟科尔沁一定有什么深仇大恨,那个人说话的时候,每个字都像刀子,要在你们身上扎一刀。” 他形容得很生动,但可惜,在场的两个都不是科尔沁人。 于是杭絮继续问起来,想知道更多跟塔克族有关的信息,“跟你交流的那个人,在塔克族是什么地位?” “我怎么知道,他们每个人都画满了花纹,根本看不清脸,衣服也差不多。” 却是,塔克族的纹身是草原部落上最多的,且尤喜欢画在脸上,远远一看,脸上就是黑漆漆的一片。 她还想再问,希日娅却打断了杭絮的话。 “他们说要给巴拉特食物?” “对。” 或许觉得自己必死无疑,首领也没了顾忌,“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去了南方,仓库里堆满了食物,麦子,还有水稻、全是中原的食物。” 他叹息道:“这么多食物,他们根本吃不完,漏给巴拉特一点点,也够了。” “呵。” 希日娅忽地冷笑一声,笑声中的不屑让首领的话戛然而止。 “你为什么相信,塔克族一定会遵守承诺?” 首领慢慢皱起眉,“他们……承诺过的。” 她收敛起笑,恢复冷漠的神色,“承诺不是坚不可摧的东西,对强盗来说尤其如此。” “强盗……”首领喃喃道。 “你以为他们的食物是怎么来的,游荡、杀人、劫掠,不管食物够不够,遇见了就是杀。” “就算食物多到烂在仓库里,金银腐蚀成锈灰,他们也不会心疼和在乎。” 她身体前倾,一字一句道:“就像不在乎对一个小部落做出的承诺。” “不可能的,我们已经约定好了,他说过,只要我答应了,他们就给运来粮食。” 首领的脸色一点点变得苍白,“你怎么知道,一定是在骗我!” “我怎么知道。”希日娅又笑了一声,“因为我就是塔克族的人。” “我在那里生活了十八年,每一次他们都是这样做的。” “那些人跪下来求他们不要杀人,他们笑着说好,只要把粮食和财物拿出来,就放过他们,等拿到粮食,他们兴高采烈地和家人抱在一起,一眨眼睛,脑袋就从脖子上掉下了。” -- 第387页 “这样的事情发生过那么多次,你没有见过,也一定停听过,为什么还要相信他们呢?” “你要是赢了这仗,知道回去会看见什么吗?” 首领眼神茫然,没有回答,希日娅自顾自地说下去。 “巴拉特的年轻男人和老人全都被杀死了,只剩下女人和孩子,他们把剩下人带回部落,当作生孩子的物件,过了几年,等女人死了,孩子长大,巴拉特是什么部落?没有人会记得了。” “不可能,不会发生这种事情的……”首领一开始是低喃,接着声音越来越大,像是怒吼,“不会的、不会的,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他的身体明明虚弱至极,不知哪来的力气滚到栏杆前,用身体撞击着,“放我出去,我要回去,放我出去!” 希日娅低头看着狼狈的男人,“当然,他们可能会觉得这样太麻烦了,毕竟这么多人,耗得粮食也多,选了另一种方式。” “占领帐篷和驻地,把巴拉特的人赶出去,让他们在西边流浪。” “不管哪一种方式,下场都是死,所以差不多,你希望是哪一种?” 首领当然不会回答,刚才的爆发已经用尽了他仅剩的力气,如今他倚靠在栏杆上,没有声息,像是昏了过去。 希日娅没有再叫醒他,而是向后退了几步,她的眼神落在那个男人的身上,叫人看不出情绪。 杭絮站在一边,侧头望着这个女人,希日娅的神色莫辨,她却觉得这人翡翠一般的眼珠里盛着怜悯,只是一层厚重的硬壳把情绪遮了起来。 “希日娅,”她轻声道:“你早就猜到了,是吗?” 她转头,“猜到什么?” “他们是受塔克族指示的。” 垂头沉默了许久,她才道:“我没有猜到。” “我来的时候,什么都不知道,怎么会猜到。” “我总是习惯把他们往最恶毒的情况想,最后的结果,总没让我失望。” 她抬起头,“你把这件事告诉可汗,他们既然能做第一次,就能做第二次。” 杭絮自然颔首,问道:“你也是塔克族的人,我说了,不怕受牵连?” “我早就跟他们没有关系了。” 她转向帐帘处,“走了。” “消失这么久,塔拉要生我的气了。” 杭絮也走出去,离开的时候想起什么,对侍卫道:“那几个人看着撑不住了,给他们喂点东西,别死了。” 说完再抬头,希日娅已经不见了踪影,杭絮还想问对方一些事情,于是循着脚步声跟上对方。 希日娅在不远处停下来,她似乎在找塔拉和苏日娜,但没有在约定的位置见到两人,有些焦躁。 她四处看了看,正想朝西方走去,被杭絮叫住。 “等等。” 希日娅停下脚步,微皱着眉,“你还有什么事吗?” “塔拉好像在那边。”杭絮指指东边,她在那里听见了小孩的叫声。 女人看她一眼,朝东边跑去。 塔拉果然在那里,他被苏日娜抱着,脸埋在女人的箭肩头,躲避他人的逗弄。 “苏日娜,她们讨厌!” “额齐带你走,不怕不怕。” 苏日娜拍拍塔拉的背,眉眼温和,抬头看身前的两人时却变成厌恶。 “两位让一让,我和塔拉要离开了。” “等等,我还没玩够了。” 少女的声音尖利,让塔拉埋得又深了些。 杭絮蹙起眉,这声音她虽然只听几次,但却记忆深刻,它们属于阿尔斯的那一对孪生妹妹。 果不其然,另一个一模一样的尖利声音又响起,“快快,把头抬起来,让我捏捏你的脸。” 见到这一幕,希日娅的脸色立刻沉下来,“管好你的手,塔拉不是玩具。” 第205章 你们的奸计别想得逞! 纵使塔拉紧紧搂着苏日娜的脖子, 把脸埋到对方的胸前,但他毕竟是个孩子。 苏日娜忙着注意其中一个人,另一个人趁势伸手, 捏住塔拉的肩膀, 想把他转过来。 就在她要用力的时候, 另一只手攥住了她的手腕,狠狠甩开。 手腕被攥得生疼, 格娜嘶了一声, 恼怒地望过去,见到了一个神色冷漠的女人。 她的眼睛是漂亮的翡翠色, 但格娜被这样一双眼睛看着, 却感觉浑身发冷。 “管好你的手,塔拉不是玩具。” “你是谁,凭什么管我们的事!” 格娜最讨厌别人的指点,立刻生起了气。 “额吉!” 塔拉埋着脸,看不见周围,但一听声音,就知道是额吉回来了,终于把脸抬起来, 扭着身子伸着手, 想去够希日娅。 苏日娜被带得身体摇晃, 连忙把孩子递给希日娅。 希日娅接过塔拉,小萝卜头一到额吉的怀里, 两只手就紧紧勾住她的脖子不放开。 “额吉,我等了你好久。” 小塔拉两颊红红的,布着几个指痕,一看便知是被这两人捏的。 他原本还扁着嘴, 一副倔强生气的模样,此刻眼睛却泛起了水光,连声音也带着哭腔。 “对不起,额吉来晚了,让塔拉被欺负了。” 希日娅心疼地吹吹塔拉的小脸,被闷出的潮红褪去后,那几个指痕更显得清晰。 -- 第388页 “原来你是他的额吉啊,有必要这么小气吗,我们不就是跟他玩一玩?” 诺敏撇了撇嘴,“要不是看他可爱,我还不想玩呢” 苏日娜皱眉,“什么玩,她们不过是看塔拉乖巧可爱,想耍弄罢了。” 原本塔拉还对这两个陌生的姐姐很新奇,被抱也是乖乖的,结果她一个错神,塔拉就被捏得痛叫起来。 她的身手不算太好,废了好大的劲,才将塔拉从两人那里抢过来。 “塔拉的脸都被他们捏红了。” 格娜瞪了一眼苏日娜,“不就是红了吗,连油皮也没破。” 塔拉大声道:“她们好讨厌,脸好痛,嘴巴里也痛,塔拉说不喜欢,她们还要捏。” 说着说着,他的委屈就抑制不住了,眼睛一眨,眼泪大滴地滚下来。 小孩子哭是不讲仪态的,塔拉想哭,就要嚎啕出声,哭得眼泪横流,和鼻涕混在一起,整张脸都变得黏糊糊的。 两个少女原本还觉得塔拉可爱,见到这一幕,立刻嫌恶地后退几步,生怕被小孩的眼泪鼻涕溅到。 “塔拉不哭,都怪额吉,是额吉来晚了,没有保护好你。” 希日娅空不出手拿汗巾,就用袖子一点点擦掉塔拉脸上的眼泪和鼻涕,嘴唇亲遍了他的整张小脸,“塔拉一哭,额吉也要伤心了,不哭好不好……” 希日娅安慰了许久,塔拉止住了眼泪,但依旧抽抽嗒嗒,他缩在母亲怀里,一双大眼睛望向两姐妹,“额吉,教训她们。” “塔拉想怎么教训,额吉都帮你。”面对孩子,不论说出什么话,希日娅的语气总是温和的。 小孩毫不犹豫道:“我也要捏她们的脸,塔拉痛,她们也要痛。” “好。” 希日娅一口答应,她把塔拉放下来,蹲下和孩子对视。 “塔拉乖乖跟着姐姐,额吉马上就回来,好不好?” “嗯嗯,塔拉等额吉。” 就算刚才还埋怨着额吉的离开,但是现在,面对希日娅的承诺,塔拉依旧是全然的信任。 她把塔拉推到杭絮的身边,“帮我看好塔拉。” 杭絮颔首。 希日娅也点点头,下一刻,面对塔拉时的温和神色褪去,变成了面无表情,她转身,向两姐妹的方向追去。 在希日娅安慰塔拉的时候,格娜和诺敏就在盘算着离开,这么长的时间,足够她们走出很长一段距离,自然也听不到希日娅和塔拉的交谈。 如今见希日娅朝她们追来,心中慌乱,立刻加快了速度,但这显然无济于事,因为对方依旧轻松追上了两人。 她们所处的地方是一片极宽广的草甸,连着几日的晴日,让去年覆盖的厚雪融化,有细嫩的牧草从泥土里钻出来,泥土的深黑被浅淡的绿色覆盖。 在这样颜色纯粹的背景下,无论是格娜和诺敏的鹅黄色衣裳,还是希日娅的砖红长裙,都格外清晰。像一副画上的几个彩色墨点,墨点越来越近,最后靠在一起,却没有相融,反倒是鹅黄的墨点消失了一个,又一个。 姐妹俩仰倒泥地上,被牧草掩盖了身形。 “你想干什么,我们不过玩了玩你的孩子,难不成你还要动手?” “我不动手。” “那你要做什么!” 诺敏喊道,她手掌撑地,想要爬起来,手一滑,又躺下去。 雪才刚融化,泥土柔软湿润,像沼泽一般,两姐妹挣扎了好久,也没能爬起来,希日娅看得不耐烦,弯腰揪住两人的领子,把她们半拎起来,往回拖去。 这姿势实在羞耻,两人的下半身在草地上拖行,粘稠湿润的泥土几乎沾遍了全身,她们忍不住挣扎起来,想要摆脱这个屈辱的姿势。 但希日娅看都没看两人一眼,脚跟踢了踢她们的脊背,姐妹俩的身体便僵硬起来,没了动作。 等希日娅把她们带到塔拉的身边时,格娜和诺敏活像从沼泽中被拉出来一般,幸而一张脸还是干净的,希日娅不用担心塔拉会脏到手。 “额吉好厉害!” 希日娅没来的时候,塔拉还乖乖坐在杭絮和苏日娜身边说话,一见到母亲,便立刻抛下两人,向对方奔去。 “塔拉不是要报仇吗,现在她们动不了,塔拉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希日娅接住飞奔而来的小萝卜头,温声道。 塔拉点点头,放开母亲,摇摇晃晃朝姐妹俩走过去。 两人眼睁睁地看着塔拉靠近,却没能做出任何动作,希日娅刚才不知踢到了什么地方,现在她们浑身无力,动一动手臂也没办法。 塔拉终于来到格娜和诺敏的身边,他的视线在这两个长相一模一样的人身上徘徊,最终选定一个,弯下腰来。 被选中的正是姐姐格娜,她看着塔拉越来越近,不知接下来会经历什么,恐惧地闭上眼。 而后……右颊传来一阵疼痛,她惊讶地睁开眼,看见几根粗短的手指在自己脸上捏来捏去。 “讨厌讨厌讨厌,”塔拉一边捏,一边哼哼,“塔拉说了好痛,你们还不停……” 只捏一边,塔拉还不过瘾,干脆伸出两只手,左边右边都捏上,揉来揉去,或者站在两人中间,一手捏一个,誓要好好把仇报回来。 小孩子的力气并不大,但用尽全力依旧会有明显的疼痛感,但比疼痛更重的,是心中涌出的屈辱。 -- 第389页 “小崽子,你给我停下来。”诺敏忍不住出声——她能做的也只有这个了。 “塔拉才不是小崽子。” 塔拉皱皱鼻子,捏得更用力了。 半刻钟后,小孩终于玩累,松开手站了起来,而格娜和诺敏的脸,此刻也变得红彤彤一片,不知是被捏的,还是气的。 “塔拉现在还伤不伤心?” “不伤心了。” 塔拉跑到希日娅身边,不再看那两个人一眼,“塔拉已经报仇了。” “天快黑了,我们回去好不好,塔拉饿不饿?” 塔拉摸摸肚子,点了点头,希日娅便把他抱起来,向苏日娜点点头,对方笑一笑,似乎习惯了这样的告别方式。 她路过杭絮时,倒是停下来,说了一句“再见。” 两人走远之后,一道急切又尖利的声音突然响起来,“喂,我们还动不了呢,你快回来,喂!” 她们像是气昏了头,现在才回过神来,只能拼命拉长声音喊叫。 可希日娅的身影已经消失,大约是听不见的,不过至少杭絮和苏日娜还没走。 苏日娜看向两位少女满身泥浆的狼狈姿态,眼中闪过一点怜悯,她走过去,将她们翻过来,想找到解除麻痹的窍穴。 苏日娜的身手不大好,把一个身形和她相似的人翻过来已经废了大力气,想找到窍穴更是艰难。 偏偏格娜的嘴巴还不停歇,“怎么还没好,你跟那人是一伙的,难不成是在戏弄我?” 苏日娜不耐烦起来,把手一松,格娜就趴在泥地上。 “想要活动,就把嘴闭上。” 她这才不情不愿地住了嘴。 苏日娜左找右找也找不到,只得求住杭絮。 杭絮于是也走过去,低头瞧了瞧,脚尖踢中格娜背上的几个地方,轮到诺敏的时候,她懒得用手翻过来,脚背用力,将人反转,如法炮制。 做完这一切,她出声道:“好了,我已经帮你们解开了穴。” “你是不是在骗人,我怎么还是动弹不了?” 妹妹立刻质问道。 “哪有那么快,再躺一刻钟才能完全恢复。” 她最讨厌帮助这种人,明明受了别人的恩惠,还要咄咄逼人,质问给得够不够多。 “既然这样,那使者大人,我们先离开吧。” 苏日娜站起来,把手上的泥土擦干净,神色有些不耐。 “好,我跟你一起。” “等等!” 地上的人出声。 诺敏艰难地把头扭到杭絮的方向,瞳孔一缩,“你是……那个使者!” 方才两人的身体不能动弹,杭絮又甚少出声,她竟没发现这个仇人就站在自己身边! “你是故意的对不对,你为什么不告诉她我们是谁?” “她想看我们的笑话,怎么会说。” “不愧是中原人,心肠这么恶毒。” 杭絮没理两人,依旧看着苏日娜,“我们走吧。” 格娜已经撑起半边身子,一双眼睛直视着杭絮,“你这个样子,是因为吉布楚不同意在生气吗?” 她的语气满是挑衅,通红的脸上带着一点莫名的笑意。 “你想得太多了,我为什么要在意你?” 她终于回应,但说出的话更让两人生气。 杭絮和苏日娜转身离开,并肩而行。 身后那个尖利的声音还在响着,“我告诉你,吉布楚还有十天就要离开,你们的奸计别想得逞!” 第206章 他们比狼还要凶残、比…… 天色渐渐暗淡下来, 浅蓝的夜空和灰色的云层勾勒出一幅深深浅浅的画布,远处亮起了篝火,喧闹声一阵一阵传来。 苏日娜看了一眼沉默的杭絮, 问道:“吉布楚还是没有同意吗?” 杭絮点点头, 直到她前日迎接乌穆沁时, 吉布楚的态度还是十分坚决,她不觉得才过了两天, 对方的态度会有什么大的改变。 苏日娜轻轻叹了一口气, “她这个人总是这样,固执极了, 决定好的事, 从来不会反悔。” “我和她有些交情,明天去问一问她,看看能不能得知些缘由。” 她摇摇头,“苏日娜,谢谢你的关心,但连阿尔斯都问不出什么,其他人想必也问不出来。” “阿尔斯也……”苏日娜又叹了一口气,“那我也没什么能帮你的地方了。” 两人在路口分别, 杭絮去见了阿布都, 将俘虏坦白的事告知, 又去找特木尔——对方仍待在集市,卖东西卖得热火朝天, 也告知此事,这才回了帐篷。 翌日。 杭絮一大早就起来,和容琤一起洗漱完毕,去见哈萨可汗。 这件事光告知阿布都和特木尔还不够, 塔克族能伏击第一次,就能谋划第二次第三次,对科尔沁也是一个威胁,自然要让哈萨可汗知晓。 今天没有大会,议事的地方不在大帐,而在大帐后面的一个小帐篷,两人到达那里,通报后进去。 哈萨可汗坐在榻上,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坐在另一边,正低声禀报着什么。 帐篷的顶开得很大,就算天色尚早,没有阳光,帐内依旧明亮,榻边有一个小火炉,上面挂着一个罐子,烟雾从里面飘出来,向帐顶飞去。 见两人进来,他挥手止住对方的声音,“中原的使者,快坐下。” -- 第390页 两人坐定。正好在那个魁梧男人的对面,杭絮这才看清楚,对方正是那日大会上为伊迪里和克里木两兄弟抱不平的左贤王□□。 他跟哈萨可汗坐得很近,一条腿大大咧咧地放在榻上,很随意的模样。 “你们来找我有什么事,是商队出了问题?” 他用的是汉话,还比较清楚,一边的□□显然不懂汉话,一脸茫然。 容琤道:“回可汗,并非商队之事。” “那是部落有人阻拦你们?” “也非部落之事。” “可汗还记得前日乌穆沁抵达科尔沁时,曾遭遇劫匪伏击?” “这事阿布都跟我说过,怎么了?” 草原上的劫匪常见,加上科尔沁一人未损,哈萨可汗便没有太在意。 “昨日那些俘虏已经招供,他们并非游匪,而属于巴拉特部落,而指示他们的,是塔克族。” 哈萨可汗脸上的随意褪去,他坐直身体,“继续说。” □□听不懂汉话,自然不明白容琤所述之事,见两人停下交谈,急道:“大王,我还没有说完呢,你——” “□□!” 哈萨可汗喝道。 男人的声音戛然而止。 - 杭絮毕竟是参与者,对昨日之事记得一清二楚,慢慢复述出来,让哈萨可汗的神情一点点沉下去。 “塔克族,”他慢慢道,用的是草原话,“这样的手段,竟然使在科尔沁的身上。” 也就是这时候,杭絮注意到□□猛地抬起了头,目光闪烁。 外头传来几道脚步声,由远及近,渐渐清晰。 “六王子,大王在里面议事。”护卫道。 “那你去通报一声,我有急事要禀报。” “让他进来。”哈萨克汗听见外面的声响,冲帐帘喊道。 下一刻,两个高大的身影掀开帘子冲进来。 哈萨可汗抬头看过去,“特木尔、阿布都,你们两人有什么急事?” 特木尔急道:“哈萨可汗,伏击乌穆沁的那些人,竟然是受到塔克族指使!” “这事我已经知道。” 他看向特木尔,又换成中原话,“两位使者比你们来得早一些。” 特木尔转头,看见杭絮和容琤,意识到什么,“你们已经向哈萨可汗禀报了?” 杭絮点头,他于是转回来看向哈萨可汗,“可汗,他们是针对乌穆沁,还是要针对科尔沁?” “特木尔,这件事看起来,他是两个部落都没放过。” 哈萨可汗道:“如果是塔克族出手,那么我们一定受了长生天的保佑。” “什么意思?”特木尔有些疑惑。 “因为据我所知,塔克族每一次出手,都不会留下活口。” “特木尔,我们这次实在很幸运。” 特木尔惊讶地点点头,看了一眼杭絮,不知在想些什么。 阿布都站起来,“父亲,我们要不要提前布置,抵抗塔克族的下一次攻击。” “当然需要,不仅要提前布置,还要主动打探消息,你派几个探子,去西边打探塔克族的动静。” 阿布都颔首,“是。” “至于科尔沁周围的布防,”哈萨可汗指指一旁默不作声的男人,“就由□□来。” 他见对方依旧有些茫然,于是转成草原话,把发生的事大略说了一遍,“□□,知道要做什么了吗?” □□点点头,又道:“大王,塔克族离科尔沁那么远,我们跟他又没什么仇怨,这事真的是塔克族指使的吗?” 哈萨可汗看向他,“除了他们,不会有别人。” “这样的手段,我没见第二个部落用过。” 他指指一旁“咕嘟”作响的罐子,“阿布都,给我倒碗茶。” 阿布都走过去,把罐子从火上拎下来,倒了一碗茶送到哈萨克汗的手上。 特木尔道:“阿布都,也给我一碗。” 阿布都瞥他一眼,又倒了一碗。 特木尔端着热乎乎的羊奶茶,好奇道:“可汗以前见识过?” 对方笑了一声,“当然见识过,还见识过很多次。” 他环视一圈周围的人,“你们要听,讲一讲也没什么。” “阿布都,你那时候还小,但事情应该都记得。” 科尔沁是草原上的第一大部落,纵使是克诺依,也稍逊一筹,但将时间前移二十年,却并非如此。 那时的科尔沁居住在靠北些的草原,哈萨刚继承首领的位置没几年,他的眼光和手段比父亲强得多,意识到中原衰败,即将内乱之后,就带领全族南迁。 南方不论是猎物还是牧草,都比北方要好,加之和边城人偶尔的往来,渐渐吸引了许多人,一些周边的小部落也赶来想要投奔科尔沁。 这时候,塔克族闻风而至。 哈萨可汗喝了一口羊奶茶,“他们的首领来找我,说要给我做一个交易。” “我告诉他们那些部落迁移的时间和路线,他们在途中伏击,杀掉男人和老人,把女人孩子留给科尔沁,代价是那些部落的粮食。” “塔克族的首领说,我一定不想看到这些异族人污染科尔沁的血脉,只有把男人杀掉,才能维持科尔沁的纯粹,这些事情不必我来动手,还能赢得他们的感激。” “他说得很好听,但我可不会信,血脉的纯粹没有部落重要,把男人杀掉,只留下女人和孩子,科尔沁会变得越来越虚弱,只能任人宰割。” -- 第391页 阿布都低声道:“父亲做了正确的决定。” 哈萨没有喝酒,却像醉了一样,话也多起来,“不错,正是因为那些投奔依附的部落,科尔沁才变得越来越强大,越来越繁荣,绿眼睛没有什么重要的,苏德没有绿眼睛、苏日娜没有绿眼睛,他们一样对科尔沁忠心,一样是部落的人才。” 但这样依旧不够,冬天来临,粮食依旧短缺,依旧有人因为寒冷和饥饿死去,他们必须向更南的方向进发。 索性那时候中原已经乱了起来,边防虚弱,他们很轻松就占领了几座城池,但好景不长,历贞二十三年,也是他成为首领的第九年,杭文曜来到了北疆,两方持续十五年的纷争由此而起。 “这些先不提,”哈萨可汗意识到自己偏了题,打住话头,“我要讲的是,你们只知道科尔沁与中原的争端,却不知道,塔克族在其中的动作。” “那是杭文曜来北疆的第三年,中原大约开仗了,南方乱得厉害,北疆虽然也乱,但还算平静,因此有许多人拖家带口向北赶路。” “那时候查巴拉又找上了我,他就是塔克族的首领,他找我合作,那些北上的人中不乏官员富人,我们科尔沁不少人懂汉话,他要我把他们骗进草原,夺财杀人,财宝五五分成。” “我拒绝后,查巴拉很生气,骂我没有眼光。” “他不知道,我从来不相信塔克族,相比于怀疑,这些财宝远远不能诱惑我动心。” “但他们还是找到了合作的人,那段时间杀了不少北迁的中原人。” “后来,中原平静下来,杭文曜的兵力越来越多,布防也越来越严密,塔克族找不到机会,就退回了西边。” “咔哒”他将陶碗放下来,看向杭絮。 “杭小将军,你们中原人只知道塔克族个个武艺惊人,是天生的刺客,却不知道,他们能在草原上纵横到现在,靠的不只是身手。” “从来没有一个部落像他们一样,只靠劫掠为生,他们不只杀中原人,也杀草原人,科尔沁、克诺依的人都遭殃过,许多年前,我们就组建过一支队伍,想把塔克剿灭。” “□□领着五百人,在草原上搜寻了半年,相遇过几十次,但没有一次成功过。” “他们比狼还要凶残、比鬣狗还要贪婪、比鹰还要迅速、比狐狸还要狡猾。” “杭小将军,瑄王,只有这样的人,才能潜入京城,成为刺客。” 第207章 你们要回去了? 事情讲完, 一碗羊奶茶也刚好喝完,哈萨可汗站起来,自己去倒了第二碗。 “阿布都, 那几个俘虏说的应当是实话, 这样的手段, 是塔克族的做法。” “巴拉特靠西,那个地方资源稀少, 冬季的确很难熬过去。” “为了粮食, 帮别人杀人吗?” 特木尔仰起头,看着帐顶射下来的一缕光, “这么说, 他们的部落可能已经消失了?” 哈萨可汗道:“阿布都,你怎么看?” 阿布都低声说:“父亲,我想去见识见识他们?” 他没有说见识什么,哈萨可汗也没有问,“这是好事,趁着年轻,多历练历练。” “科尔沁的防护就交给□□,你再带一队人, 去西北和塔克族对一对。” “你要去找塔克族?” 特木尔这时候才明白阿布都说的是什么, 脸上带着惊讶和笑意, “阿布都,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哈萨可汗说话的时候,你一直低头,就是在盘算这个?” 阿布都点头,“按照父亲所说, 塔克族迟早会和科尔沁对上,我这次去,还能提前打探一些消息。” “还有,巴拉特的族民有四五千,如果能把他们救下来,还能扩充科尔沁。” 哈萨可汗露出满意的神色,他看向特木尔,“特木尔,那四个俘虏就交给阿布都,让他们带路。” 特木尔满口答应,遗憾道:“可惜我在科尔沁有事,不能和你一起去。” □□忽然道:“大王,不如我跟阿布都一起去吧,那次我没能完成你给的任务,这次我想再试一试。” 哈萨可汗摇头,“□□,你走了,科尔沁由谁守护?” □□没有放弃,“可以让苏德来,我出战的时候,苏德也能把科尔沁的防护做好。” “那只是应急措施,阿布都这次离开,至少要一个月,时间太长了。” 见□□还要再争取,哈萨可汗微微皱了眉,语气沉下来,“□□,好好留在科尔沁,不要让我说第三遍。” 高大的男人立刻噤声,许久才吐出一个“是。” □□和特木尔陆续出去了,接下来,哈萨可汗又嘱咐阿布都几句,后者离开后,帐内只剩下哈萨可汗和杭絮容琤三人。 “杭小将军还有什么事吗?” 杭絮慢慢道:“哈萨克汗说草原西边资源少,受灾会更加严重,不只巴拉特,巴林、阿拉善、诺黎也是如此,对吗?” 哈萨可汗的眼中冒出一点精光,“的确如此。” “那如果塔克族可以用粮食收买这些部落,我为什么不可以呢?” “哈哈哈……”哈萨可汗笑起来,“杭小将军的想法很好。” “我会让阿布都去问一问,但具体的情况,还要两位派人去交涉。” “你知道,就像克诺依,有些部落就算饿死,也会守着奇怪的准则。” -- 第392页 他站起来,“我还有事,要出去一趟,两位走吧。” - 谈了这么久,两人走出帐子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 他们慢慢地走,远离大帐后,杭絮回头看去,帐子的金顶在日光下折射出一缕缕刺目的金光。 “珟尘,”她道:“延风城的粮食还够吗?” 边城仓库中的粮食是战时就储存下的,巅峰时期能供十万大军支撑两年,如今被陆续运往科尔沁,不知还剩下多少。 容琤沉吟片刻,道:“延风城内还有三万斤粮食,其中八千斤要供城内百姓消耗,还有两万两千斤可支配。” “足够了。”她喃喃道。 两万斤粮食,足够救活草原的西边的那些部落,边疆数城已经在开垦土地,第一季的小麦就要种下,这些土地往年一半都被用于战场,今年终于发挥它们真正的作用,供给一城之人,绰绰有余。 她倏地就快活起来,连脚步也变的轻快,“我们去集市看看。” 克诺依又如何,他们和塔克一个在西、一个在东,联合的可能性本就不大,不需平添忧愁。 没有克诺依,拉拢其他部落也是一样的,没了西方其他部落,任塔克族再怎么狡猾凶厉,区区几千人,绝不会对宁国造成太大的影响。 集市依旧热闹,杭絮拉着容琤转了几圈,见众人都遵守着规则,没有拉扯纷争,心情就更好了。 她和容琤在一个卖吃食的摊子前停下,各点了一碗牛骨汤——带来的商品买完后,商人们舍不得走,便想到了新的生财主意,他们在部民的家中购买各种食物,用南方的方式烹饪熬煮,早晚开摊来卖,倒也能赚不少钱。 牛骨汤很浓郁,里面放了萝卜,炖的软烂,吸足了滋味,不过汤面一层厚厚的油星隔绝了热气,汤冷得很慢,需要慢慢地喝。 这里位置小,没地方摆桌椅,大家买了汤,端着碗站在一边,也可以一边逛一边喝,喝完了把碗放回来就行。 “梁叔,来两碗汤。” 一个清亮的声音响起来,坐下来歇息的摊主立刻站起来。 “来咯。” 摊主把两碗汤搁在搁在板上,“小树,你爷爷呢?” “爷爷收拾东西呢,叫我先过来,免得汤卖完了。” 对话中的名字引起了杭絮的注意,她偏头看去,摊子前站着一个瘦长的少年,右手绑着细布,左手端一碗汤、夹一碗汤,好不艰难。 正是那日被两姐妹纠缠的爷孙。 “不打紧,你前一天晚上和我说一声,我留两碗给你。” “小树——”一个苍老的声音远远响起。 “爷爷!” 小树小跑过去,把小心翼翼夹着的那碗汤递给老人,终于放松下来。 两人端着碗,按往常的习惯,走到摊子的左边,正要蹲下来慢慢喝汤,一转头看见身边的人,汤碗抖了抖,差点洒出来。 “王爷王妃,你们也在这里啊!” 小树的声音带了惊喜,旁边的人听见后,转过来看了看,又转回去。 杭絮和容琤经常在集市出现,这不是什么稀奇事。 “听他们说这汤味道不错,来试一试。”她道。 “梁叔的手艺可好了,他早上卖牛肉汤,晚上卖羊肉馍馍,每次一个都不剩。” “这样啊,那我晚上去试试他的羊肉馍馍。” 她瞥了眼少年的右腕,那里被细布紧紧包裹着,僵直地垂在身体的一侧。 “你的手还没好吗?” “这个啊。”少年微微抬起自己的右手,笑嘻嘻道:“其实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但陆大夫说扭伤完全养好,要好几个月呢,我可不想留下病根。” 少年是个话多的,杭絮问他问题,他要答好长一串话,连汤也是偷闲喝两口。 直到几人的汤喝完,他才站起来,把四个碗叠一起,送回摊子上。 离开的时候,杭絮见他们并没有去往自己的摊位,而是和两人一同向集市外走去,便问道:“你们几天不开摊吗?” 老人呵呵笑道:“不卖了,东西全卖完了,以后都不卖了。” 小树接道:“前几天来了其他部落的人,我们的瓷器好受欢迎,一下就卖光了,本来还以为要待到一月呢。” 杭絮福至心灵,“你们要回去了?” 第一批回京的队伍的确在组建中。 “对着。”少年点头,“还有几天就要回去了,我跟爷爷一直忙着卖东西,还没好好看过草原呢。” “欸,你好呀!” 一个路过的草原少女冲他挥手,少年也回了招呼,两人说着各听不懂的话,脸上都挂着笑意。 “听人说新来的部落卖的东西很新奇,我跟爷爷准备下午去看看。” 杭絮笑道:“是要好好看看。” “再有几天,就是花朝节,那是草原上最盛大的节日。” “啊,不知道赶不赶得上,真想看看。” “放心,队伍启程在节日后,你们可以好好享受。” 少年欢呼一声,脸上又挂上了笑容。 - 一刻钟后,几人分别,小树和老人要去别处看看,杭絮和容琤也分开,去忙各自的事。 处理完事,已是黄昏,杭絮从帐子里出来,看着远方大片的赤色云层,有种恍惚的感觉。 -- 第393页 正好到了晚饭的时候,她想起早上小树说的话,拉着云儿,又去了早上的那个摊子。 姓梁的摊主果然在那里,不过这回卖的不是牛肉汤,而是焦香的馍馍。 馍馍不像汤,一次能煮一大锅,杭絮和云儿等了好一会儿,终于买到两个。 “小姐,真的很好吃!”云儿咬了一口,眼睛发亮。 她咬出来的那个缺口中,分量十足的羊肉碎露出来,它们经过炒制,香气十足,汤汁微微侵入馍的内侧,将微黄的饼身染成深色,微微发软。 这馍不止份量多,尺寸也很大,跟云儿的脸差不多,她吃到一半,撑得肚子溜圆,剩下半个只能交由杭絮解决。 两人吃完,慢慢地往回走,路过一个人声嘈杂的地方,云儿忽然把杭絮拉住。 “小姐!”她压低声音,凑在对方耳边,“那两个人,是不是在摊子上闹过事的?” 杭絮顺着云儿指的方向看过去,不远处人群围住的地方,中间确实站着两个少女,但是那里灯光明亮得晃人眼睛,也亏得云儿看得清。 两人走近一些,杭絮眯起眼,终于看清两少女的样子,的确是格娜和诺敏,云儿又拉了拉杭絮,“真的是她们两个,怎么又闹事了?” 她的语气没有焦急,反倒带着几分幸灾乐祸。 两姐妹没说话,也没什么动作,站在原地低着头,不知在做什么,但她们周边人群围绕,显然是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先看看。” 反正巡岗的侍卫就在不远处,这里一有人动手,就会赶过来,轮不到杭絮出马。 “哥哥,我没做错!” 沉默许久,姐妹之一出了声,尖利而倔强。 “就是,我们凭什么道歉!”另一个也道。 “你们就是做错了,必须道歉。” 另一个低沉的声音从背对两人的男人传出。 他是阿尔斯?杭絮起了兴趣,这难不成是一场哥哥教训妹妹的戏码? “我给你武器,不是让你对无辜之人出手的。” “你没有做错,难道这个人做错了?” “谁叫她不把玉佩卖给我的,我都出了十倍的高价了!” “别人不想卖就是不想卖,你出价没用,就想到了硬抢吗?” “不是抢……我们拿了玉佩,会给她钱的。” “不许再狡辩,把玉佩给我!” 姐妹之一不情不愿地把玉佩取出来,阿尔斯接过玉佩,用力把对方的手掰开。 他转身走了几步,把玉佩放在一个老妇人手中,低声道:“老人家,我的妹妹太顽劣,差点伤到你,实在对不起。” 老人看打扮像草原人,声音苍老沙哑,“这两个女孩是你妹妹吗?” “对。” “那你要好好管教她们了。” 阿尔斯站直身,又走到两人身边,冷声道:“去给她道歉赔罪。” “玉佩都还给她了,她也没受伤,凭什么要我道歉?” “如果我没有及时赶到,你们会收手吗,还是会把她打得不能动弹,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两姐妹沉默下来。 他痛心疾首道:“我现在才发现,你们竟然变成了这个样子,我还以为你们只是有些顽皮……” “去,给那位老人道歉。” 两人被兄长骤变的态度吓住,一下子连反驳也忘了,呆呆地走到老人跟前,弯腰道歉。 老人离开后,围观的人群也散开,阿尔斯左右分别扯着一人,就要离开。 杭絮原以为这事至此便结束,拉着云儿转身欲走,没想到晚了一步,幸运地看见了后续。 “阿尔斯。” 一个冷而沙的女声响起来,阿尔斯的脚步立刻停住,杭絮也下意识停住脚步,朝声源望去。 吉布楚领着两个手下,不知何时来到了他们身边。 “吉布楚,你怎么来了?” 阿尔斯松开两个妹妹,神色有一点狼狈。 “我就在集市,这么大的动静,怎么会不知道。” 她瞥了眼两姐妹,眼中没什么情绪。 “格娜和诺敏我会让人带回去,你跟着我,我有事要和你商讨。” 第208章 阿尔斯,你犹豫了,你…… 远离人声喧闹的集市后, 光亮和声音在慢慢淡去,夜的沉寂才显现出来。 阿尔斯和吉布楚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到驻地之外,脚步声和湿润的泥土接触又分离, 发出黏腻的声响。 男人终于焦躁起来, “吉布楚, 你要对我说什么?” 吉布楚的脚步停住,两人正好停在草甸的最高处, 月光水银一般洒下来。 “阿尔斯, 等花朝节后,我们和克诺依来的人一起离开。” “为什么!”对方惊讶道, “不是说好了在这里待一个月吗?” 如今他们才停留了不到十日。 “原本定的一个月, 是怕考察得不够细致,现在我已经了解清楚,自然不用多留。” “不,吉布楚,你没有,你要是了解清楚了,为什么要拒绝呢,你难道不清楚克诺依的困境吗?” “阿尔斯, 困境并不只有通商一种解决方法, 我们会可以采用别的办法。” “通商难道不是最迅速、最容易的一种吗, 吉布楚,为什么要舍近求远呢?” “阿尔斯, 我有我的主意。” -- 第394页 “你的主意,是父亲的主意吗,是其他臣子的主意吗,我不相信他们也全都拒绝通商, 如果父亲不同意你的决定呢?” 阿尔斯的声音多了一点哀求,“吉布楚,我们再留下来看一看好不好?” “你看一看科尔沁的模样,他们变了这么多,大家那么开心……吉布楚,你肯定是有什么地方没看到。” “我看了,我全都看到了,阿尔斯,这些日子我一直在看,我看得比你还要多。但这些不能够扭转我的决定。” “还有一件事,阿尔斯,你认为大王不同意我的决定吗?恰恰相反,在来之前,大王就嘱咐过我,绝对不要同意和宁国的通商,你以为他为什么要给我狼牙,这不是抉择的权力,而是传达命令的权力。” “……为什么?”好一会儿后,阿尔斯才出声,像是愣了许久。 “父亲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是个古板的人,你清楚这一点。” “但吉布楚,你不古板,你顶撞过父亲的许多决定,为什么这次屈服了呢?” “我有别的考量。” “你告诉我,是什么考量?” “等回到部落,我再告诉你。” “不,吉布楚,我要你现在就告诉我。” “阿尔斯,你不要胡闹了。” “我没有胡闹!”阿尔斯抬高了声音,下一句又压低了,“难道我连知道真相的权力都没有吗,为什么你做的决定,我要被蒙在鼓里?” “阿尔斯,你总是这么幼稚。” “就算这是幼稚吧,吉布楚,但你曾经说过,要把我当成继承者培养,不应该把实情都告诉我吗?” “至少让我在离开科尔沁之前,放弃得心服口服。” “好,我告诉。” “这件事,我和大王本来想过几年再说的。” “胡鲁将军快去世了,他的伤是战场上留下来的,一直没有好过,撑了这么多年,就要撑不住了。” “胡鲁叔叔!”阿尔斯惊讶地叫起来,“他的身体……我一直没看出来。” 他离开克诺依时专程去告别过,高大威猛的胡鲁躺在床上,脸色略略泛白,但精神好极了,笑呵呵和他对饮,他一直相信对方的伤养半个月就能好。 “我们让他隐瞒的,他是大都尉,掌管着军队,许多人对这个位置虎视眈眈,一旦这个消息传出去,不知道多少人会起歪心思。” “但就算如此,等到胡鲁一走,克诺依还是会乱起来,阿尔斯,我教过你,你应该清楚。” “吉布楚,我清楚。” 阿尔斯并没有屈服,“但克诺依内部的纷争,和通商没有太大的关系,你也看见了,通商之事大部分是由商队负责,我们只需要提供场地和人手就好。” “如果仅仅是胡鲁的事,你的说法没有错。” “但如果在加上大王呢?” “父亲怎么了?” 吉布楚的声音依旧沙哑,但不复冷厉,反倒多了一种疲惫感,“大王的性命,也剩不了几年了。” “怎么会这样!” 如果说刚才得知胡鲁将军的消息时,阿尔斯是惊讶和伤心,那么现在,便是全然的不可置信。 “父亲的身体明明好得很,什么病都没有,他才四十岁,怎么会……” “我也是这样想的,连巫卡的诊治都不信,还去延风城请了中原的大夫,但结果都一模一样。” 阿尔斯想起来,三个月前吉布楚忽然从大帐中冲去来,抢了一匹马朝南奔去,直到半夜才听见回来的消息。 “原来那次,你是因为这件事吗。” 阿尔斯喃喃道:“究竟是什么病,父亲明明那么健壮。” “巫卡说是有毒素沉积,中原的大夫说是阳气逆流,脏腑受损……我听不懂,只知道一件事,这是绝症,治不好的绝症。” “它不会立刻让人死去,但会慢慢摧残身体,那大夫说大王发病已经有一两年,全靠身体好才没有症状,但身体总会损耗,大王会会一天天衰弱,直到死去。” “真的治不好吗?”阿尔斯的声音艰涩,“总不可能一个方法都没有,我们用中原的药,他们的医术好,一定会有办法的。” “没用的,”吉布楚的声音轻轻的,“再好的药也只能延缓,但也只能再活五六年。” “况且大王的性子,你也清楚,如果喝药,一定会让别人看出来异常,他宁愿撑着,少活一两年。” 两个人的声音都静止了,远方集市的灯火一盏盏熄灭,篝火也慢慢燃尽,草原上的一切都黑暗起来,只剩头顶的一轮月亮。 “阿尔斯,现在你总该明白了。”吉布楚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几乎让人捕捉不住。 但阿尔斯听见了,“我知道了……” “你父亲死后,这个位置有许多人虎视眈眈,你的兄弟、你的叔叔,还有那两个骨都候,一个个都想着把你杀了,取而代之。” “阿尔斯,克诺依的军队很少,大王过去几年在与宁国的战争上投入太多了,这么一点兵力,不用杭文曜,就算是商队的那几千个侍卫,也能给我们不小的打击。” “阿尔斯,你不用说话,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让我相信他们不会这么做,相信宁国想真心合作,好,我可以相信,但大王不会信的,你知道他对宁国人有多忌惮。” -- 第395页 “就算你说服了大王,说服了臣子,但你的那几个叔叔会相信吗?” “你说,待大王死后,他们会不会趁这个机会,暗中和宁国人交流,只为了把你拉下王位?” “宁国可能没有吞并克诺依的想法,但如果是扶持一个受他们掌控的首领呢?” “如果他们想的话,这会是很容易的一件事,那些商人、那些侍卫,那些食物、加上部落中人的里应外合。” “不,不是这样的……” “阿尔斯,你犹豫了,你不敢保证对不对?” “你不敢保证,我又怎么敢保证?这些年你一直在克诺依处理内务,不常上战场,但我上过,我告诉你,中原人的狡猾和心计,远远不是你能想象的。” “大王不敢赌,我也不敢赌。没有商队,我们尚可以想出别的解决办法,但一旦同意,你敢接受可能的结果吗?” 阿尔斯陷入了久久的沉默,吉布楚叹了一口气,“阿尔斯,我知道你分得清楚轻重,你好好想想。” 阿尔斯依旧没说话,脚步声响起来,鞋底和泥土接触的声音在夜里清晰无比。 那声音渐渐远去了,可草甸上的阿尔斯仍没有动弹。 “为什么……为什么……” 又过了很久,阿尔斯才喃喃出声,一开始向自言自语,但一声比一声更大,最后接近怒吼,饱含着情绪的喊声在空旷的草原回荡。 月上中天的时候,阿尔斯脚步缓慢地离开,杭絮终于站起来,走出了草甸的阴影处。 由于整个身体都趴在地上,杭絮的衣服沾满了泥土和草屑,就连脸上也有道道泥迹,但她毫不在意。 她从草甸下站起来,便没有动作,而是一直看着阿尔斯远去的背影,刚才她只能听见两人的声音,现在用眼睛看着,才知道对方的身形也带着踉跄。 等到背影消失,她也离开了,脚步倒轻快得很。 - 回到住所的时候,云儿已经等得十分焦急,一听见帘子掀开的声音,便“蹭”地站起来,看见杭絮,眼睛都亮了。 “小姐,你总算回来了,怎么这么晚,我差点要告诉王爷了,那时候我就该缠着你一起去——小姐,你身上怎么这个样子啊?” 等杭絮越走越近,踏进灯火的范围,云儿的声音一下变了调。 “干了回偷听的事。” 杭絮的脸上挂着笑,她展开双臂,由着对方将脏兮兮的外衣脱下来,用热巾擦脸。 一边擦,还一边嫌弃地皱鼻子。 “小姐偷听了什么,那两个克诺依的难道在计划什么阴谋,怪不得他们一直不同意。” 云儿和杭絮几乎朝夕相处,对她的烦恼自然清楚得很。 “算不上阴谋,不过他们竟以为我们在盘算着阴谋。” 云儿的兴趣被她勾起来,“小姐快说说,到底是什么?” 她点点头,正要说,目光扫过空荡荡的床铺,忽地意识到什么,“王爷呢?” “哎,我刚才还想说呢,一下又忘了。” 云儿把布斤放水里净一净,“卫陵晚上告诉我,王爷要去延风城,那里出了什么事,还问小姐要不要一起,我连小姐在哪儿也不知道,当然不答应了。” “幸好没答应,小姐这么晚回来,要是答应了,该怎么交差啊。” “云儿做得对。” 杭絮今晚听到的对话,要是漏过,可没有第二个机会。 “卫陵可有说是什么事吗?” 云儿摇摇头,“他走的急,我也没问,就听见了几个字,好像是出了什么乱子,人手不够,别的城又太远了,科尔沁反倒离得最近,所以就近借兵。” “小姐明天去问问其他人吧。” “那可有说何时回来?” “这个也不知道。” “这样啊……”杭絮还想着把这个消息告诉容琤,两人商量对策呢。 不过过几天再说也无妨,知道吉布楚拒绝的缘由后,对症下药,总能找到一个解决方法。 此事云儿终于把杭絮给擦干净,她顺势将人搂进怀里,“云儿,我好困,我们早些睡吧。” “不行不行!” 云儿在杭絮的怀抱里挣扎,“小姐,你还没洗漱呢,至少把头发给解了……” 第209章 朋友就是……互相喜欢…… 直至第二日下午, 容琤还是没有回来,但杭絮也知道了他匆匆离开的缘由——一群西方来的流民涌入延风城,城守怕防备不住, 才立刻招揽援军。 而阿布都也在黑夜来临之前离开。 杭絮原以为还要等上几日, 可他的准备实在快极了, 组织队伍、清点兵器干粮,不到两日就完成, 还是手下背着包裹匆匆向她告别, 她才知晓。 阿布都离开,杭絮心中的一桩担忧又放下。 没有容琤, 不耽误她摊开地图, 独自思考克诺依之事的解决办法。 地图是当年战时所勘测,只包含科尔沁以东的地形部落,虽不完整,但足够细致,连河流丘陵也一一标出。 克诺依在科尔沁东北二百里,一条河流自西北向东南,将它一分为二,它叫额尔古纳河, 是草原上最大的一条河流, 几个规模中小的部落分布在克诺依的上游。 杭絮凝视着克诺依周边的的部落, 思考昨日吉布楚的话。对方的疑虑,无非是克诺依将乱, 若宁国再入内,定然会加重部落的危机,阿尔斯的位置甚至性命不保。 -- 第396页 说实话,若真有扶持克诺依领主的机会, 杭絮当然不会拒绝,一个行为无法控制的可汗,和一个受宁国指挥的可汗,当然是后者更让人喜欢。 但对方既然已经起了疑心,这个想法自然只能打消,如今更重要的,是让克诺依接受通商。 如何打消对方的怀疑,杭絮想的第一个方法自然就是出兵帮助,对方族中看似一堆破事,但说到底是那几个人作乱,把他们杀了,自然一了百了。 但这个想法一出现,就被她否决了——吉布楚一定不会同意的。 这些是他们族中的内政,外人干涉算什么,不仅显得多管闲事,说不定还会让他们的危机感更强烈:杭絮能杀了阿尔斯的叔叔和兄弟,那把他给杀了岂不也是轻而易举? 那么……只有第二个办法了。 既然商队无法进入克诺依之中,那就在他们的外面办一个。 她的指尖从克诺依移开,沿着额尔古纳河向上,一路经过大大小小数十个部落。 把集市建立在河的沿岸,一个离克诺依不远不近的距离,这样总能打消他们的疑虑,还能让其他部落也参与进来。 “小姐,吃饭啦!”外面传来云儿的喊声。 她嘴角浮现一点笑容,将图纸收了,走出帐篷。 - 云儿今天的菜又是没见过的稀奇玩意儿,但味道竟然都不错。 天色微暗,几颗星子闪着微弱的光芒,呼吸间有冰冷的空气和草香漫入鼻腔。 积雪已经融得七七八八,但天气还是冷的,若京城人在这里,肯定会被冻得瑟瑟发抖,但这里的居民已经习惯了,远处可以看见□□着臂膀的男人围着篝火堆起舞,有豪迈的唱声响起来,一群人唱罢,一群人接上。 这原是他们最常见的娱乐活动,但商队的人来后,或许又多了一条。 按云儿原本的性子,这时候该要兴致勃勃地向杭絮介绍今天的菜式和烹饪方法,但她此刻端着碗望着远处,聚精会神地看了许久。 直到舞蹈停下来,她才收回眼,“小姐,她们舞跳得真好。”语气带点欣羡。 “云儿不也会跳舞吗?” 云儿的舞不是在杭家学的,杭文曜从不对下人苛责,做好分内的工作就好,杭絮更是把云儿当亲人,穿衣洗漱这些小事,若不是云儿强硬要求,她自己也能做。 但云儿就是会跳,跳得还不错,有一回喝了酒,在杭絮面前跳了一曲,竟然还不错。 云儿摇头,“不一样的。” “他们跳舞是因为高兴,高兴了就跳,累了就停下来,没有人逼迫他们跳,也不会因为跳得不好被抽鞭子。” 她屈起膝盖,将下巴搁在上面,声音发闷,“小姐,谢谢你。” 杭絮看不清她的神色,但不妨碍她笑着应道:“光是谢谢怎么够?” 云儿转过来,“那要怎么才够。” “你呀,好好地陪我一辈子,这才算够。” 她的嘴角翘起来,“好,陪小姐一辈子,给你们还债。” - 吃完饭,两人没有回去帐篷,天色尚未黑透,杭絮盘算着去希日娅那里看看。 云儿听后,也说要去,听说那里还有一个小孩,又带了自己做的一点零食。 希日娅的帐子虽远,但两人慢慢地走,权当消食,竟也不太枯燥,到达的时候,月亮已完全跳出了草甸。 塔拉正巧在外面玩耍,看见来了客人,抓着小羊的角“驾”了几声,那只毛发蓬松的羊便“咩咩”地朝杭絮和云儿冲过来。 那羊有半人高,角又尖又长,云儿吓得拉着杭絮后退几步,生怕两人被撞到。 那羊离两人一丈远的时候,塔拉又“吁”了一声,速度减慢,最后稳稳地停在她们的身前。 他仰头看杭絮,绿眼睛笑得眯起来,雪白的脸颊像羊奶冻,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晃动,“小将军姐姐,你来找我玩啦。” 杭絮忍不住也笑起来,“对呀,来找你玩。” “好耶!” 塔拉小小地欢呼一声,可以看出来他平常有多无聊。 他费劲地把小短腿跨到羊的一边,撑着羊背,从上面慢慢滑下来,杭絮这才发现,这只羊的背上竟然有一具小小的马鞍。 他拍拍羊的脑袋,这畜生温顺地蹭了蹭小孩,便走到一边,低下头来吃草。 “小将军姐姐,她是谁?” 塔拉转过身,才发现杭絮的旁边还站着一个人。 杭絮回答道:“她是我的好友。” “朋友……”塔拉念着这两个字,“什么是朋友?” “朋友就是……”杭絮想了想,“互相喜欢,互相帮助的两个人。” 塔拉鼓着脸颊点点头,看那模样,像是正在把一个新的知识记到脑子里。 他仰头看向云儿,“小将军姐姐的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云儿也是在北疆长大,自然懂北疆话,她蹲下来,笑眯眯道:“我叫作云儿,你呢,你叫什么名字呀?” 塔拉叫一声“云儿姐姐”后,被对方的问题难住了,歪着头想了好一会儿。 “额吉说我叫作博尔塔拉,科、嗯……尔沁,他们都叫我塔拉,你也叫我塔拉吧。” 塔拉皱着眉思考的样子实在可怜又可爱,云儿的声音都放软了些,“好,那我叫你塔拉。” -- 第397页 “塔拉,你多大了呀?” 小孩掰着指头数了好几遍,才抬起头回答,“塔拉五岁了。” “塔拉的妈妈叫什么呢?” “塔拉最喜欢吃什么呀?” …… 云儿不厌其烦地问着塔拉问题,神情温柔得不可思议,杭絮这时候才知道,原来对方这么喜欢小孩子,可明明看见皇后的孩子的时候,也没见她这样欣喜过。 “塔拉,不要跑远了!” 一个女声从帐篷里传出来,但塔拉正认真地回答云儿的问题,没有注意到声音。 或许是没得到回答,片刻后,帐帘被掀开,一个高挑的女人走出来。 她眉头微拧,四处张望,看见好好站在那里的塔拉后,才放松下来。 “你怎么来了?” 走近后,她向杭絮问道。 “来看望你和塔拉。” “我们的关系似乎还没有那么亲近。” 杭絮笑笑,弯腰拍拍身边小萝卜的肩膀,吸引对方的注意,“塔拉,我是你的朋友吗?” 塔拉毫不犹豫地点头,“小将军姐姐是我的朋友。” 小将军姐姐帮过他,他还记得山楂糖葫芦软软甜甜的味道,他也喜欢小将军姐姐,他们当然是朋友。 她把头抬起来,看向希日娅,“我跟塔拉是朋友,这样的关系还不够亲近吗?” 希日娅没再反驳,牵起儿子的手,“塔拉,去吃饭了。” 她又道:“你们进来吧。” 火炉已经撤了,几盏灯挂在墙上,倒也不太黑暗。 她把塔拉放在凳子上,对方不用人喂,自己一口口地吃起来。 小小的人,牙齿却尖利得很,大块的牛羊肉,尖牙咬进去,一扯就开了。 看见对方吃饭,云儿忽地想起什么,从袖中拿出一个纸包拆开,露出里面的东西,“塔拉,吃不吃牛肉干?” 塔拉看着对方手中的东西,眼睛一下子亮起来,“吃!” 希日娅也把头转过来,眼睛微微瞪大,有些讶异,“这是你做的?” 草原遍地都是牛羊,自然不缺肉干,但云儿的这一份实在不一样,牛肉不是一大块一大块,而是撕成细细的条,上面撒了不知名的香料和粉末,不必靠近,就能闻见诱人的香味。 “对呀,很好吃的,要不要试一试?” “额吉,塔拉要试试,塔拉要试试。” 小孩的声音带着哀求,虽然在对母亲说话,但他的眼睛一直没移开过那包肉干,半个身子都在往云儿的方向蹭。 希日娅见他这副模样,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眼睛里带着细微的笑意,“塔拉想吃就吃吧。” 得了命令,塔拉迫不及待地跳下凳子,云儿见状,两根手指捏起一小撮,“来,张嘴,看看喜不喜欢。” 塔拉闻言,加快脚步跑到云儿跟前,乖乖把嘴张成一个圆洞,肉干送到嘴里,他抿起嘴巴嚼起来,眼睛越来越亮。 “云儿姐姐唔……好吃……” 小孩的嘴不大,吃了东西,说话就变得含含糊糊。 这肉干本就是云儿为小孩准备的,被切得极细,不像普通的那样大块难嚼,塔拉没几下就咽进肚子里。 塔拉吃完,立刻又张开嘴,而后心满意足地迎进来又一搓牛肉干。 云儿和塔拉一个喂、一个吃,玩得正开心,但另外两个人间的气氛,却有些沉闷。 希日娅吃饭的速度很快,杭絮看着他吃完,才开口说话,声音有些漫不经心。 “对了,希日娅,我这次来,有个消息要告诉你。” 第210章 没有一个正常人能在那…… “啊, 塔拉,牛肉干吃完了。” “真的没有了……” …… 希日娅把望着塔拉的视线转过来,“什么?” “你让我告诉哈萨克汗的事, 我昨日已经禀报了。” “嗯, 知道了。” “你不想知道哈萨可汗的反应吗?” “这件事的后续, 和我没有关系。”希日娅淡淡回道。 可杭絮却注意到,对方放在膝上的手指微微蜷缩。 “没关系, 下次再给你带好不好?” “好!谢谢云儿姐姐。” “既然没关系, 那我说一说也不打紧。”杭絮也淡淡道。 “哈萨可汗十分生气,命令阿布都和□□派兵在科尔沁周围布防。” “这是正常的反应。” “后来, 哈萨可汗给我们讲了讲他当年和塔克族之间的事。” “阿布都听后, 决定去西北见识见识塔克族。” 对方的手骤然握紧,“他太莽撞了,不该这样。” 她站起来,“阿布都在哪里,我要去见他。” “不必了,他今天下午就离开了。” 希日娅才迈出几步的脚步顿住,片刻后又回来,默不作声地坐下。 “你应该相信阿布都, 他是个很厉害的人。” “这不是阿布都的问题, 是塔克族的问题, 你不了解他们。” “你说的话和哈萨可汗很像。” 杭絮歪头看向对方,那张凌厉而冷漠的脸在暖光下也没有半点柔和的感觉。 “你们对塔克族都很忌惮, 都对它有着隐隐的畏惧。” “这是正常的事。” “对哈萨可汗来说是正常的,但希日娅,你在塔克族长大,为什么也这么想呢?” -- 第398页 希日娅没有回答, 杭絮就继续说下去,“阿布都说,哈萨可汗娶你是为了安抚塔克族,但他把塔克族当成最狡猾的敌人,从未跟他们合作过,为什么要娶你呢?” “还有你,希日娅,你既然那么仇恨自己的部落,又为什么要服从他们的命令,嫁到科尔沁来呢,以你的实力,逃跑不一件很容易的事吗?” “小塔拉,你的头发好长呀,我给你编辫子好不好?” “嗯……好吧。” “你问得太多了。” 希日娅终于开口,在火光下颜色浓郁的绿眼睛注视着杭絮。 “不,你藏得太深了。”她微笑道。 “哐当” 希日娅收回目光,猛地站起来,向柜子走去,她从里面拿了一罐东西和两个陶碗,返回来坐下。 她把陶碗分一个给杭絮,“喝酒吗?” 杭絮摇头,“不用了。” 她于是把陶碗放在一边,将罐子的封口掀开,握着罐口仰头灌了几口酒水。 泛绿的酒液从她的下巴上留下来,下一刻又被擦掉。 “我大可以不告诉你。”她的声音沙哑而低沉。 “你当然可以不告诉我。” 杭絮望着对方的眼睛,声音放轻,“但你想说了。” “狡猾的中原人。”她笑一声,又喝了一口酒,“你猜对了。” “我的确是塔克族的王女,但却并不是用来和亲的,那只是哈萨对外的说辞。” “我不过是塔克族的逃亡者,被他救下来了而已。他娶我,也是为了保护我。” 希日娅把酒罐放下来,看了一眼杭絮,“你想问我为什么要逃?” “没有一个正常人能在那种地方呆下去,生活在那里的人,要不然被同化了,要不然就是疯了。” “你不相信吗?” 她又提起罐子,喝了一大口,“我可以给你讲一讲我小时候的生活。” “我的父亲是头发了情的种马,是女人就要睡一睡,他的孩子加起来,没有一千也有一百。” “塔克族的王子王女没有特权,跟其他的孩子一样,照顾到能下地走路后,就不在照顾,跟在马屁股后面跑,跑累了的话,没人会停下来等他。” “我们的队伍后面常常跟着许多鬣狗,他们不必猎食,隔三岔五就能吃到最嫩的人肉。” “等长到五六岁,能自己找食物了,我们才会被聚集起来,并不是要教授什么东西,而是用作诱饵。” “你想一想,一支商队走到半路,看见几个浑身伤痕累累的孩子,怎么会不升起怜心,而那些孩子把刀插进他们心脏的时候,又是什么表情呢?” “是震惊吗?不是的,我看了那么多遍,他们的脸上是茫然,还有没散去的关心,后面就没有了,因为他们已经倒了下去。” 希日娅把声音放得很低,或许是怕被和云儿玩得正欢的塔拉听见。 “过了几年,上路的商队都提高了警惕,这招就不实用了,他开始另想其他的办法。” “他把部落里的女俘虏放出去,然后把我们几个女孩混在其中,装作逃亡奴隶的样子,这样又能骗过很多人了。” “我长得瘦弱,身手又最好,所以这种活动,每次都有我,往往是上一次的伤还没好,又有了新的命令,不过有了伤口,反倒更逼真一点。” “那些俘虏也会听你父亲的命令吗?” 希日娅没有明说,但杭絮明白,对方话中的每一个“他”,都是指她的父亲。 火焰发出“哔剥”的爆响声,塔拉发出小小的惊叫,她转过身子,把炉子里受潮的木头挑出来,安慰了几声小萝卜头,重新转过来。 “当然会听,她们不敢不听。” 她的声音还残留着面对孩子时的温情,但神色却是冰冷的。 “她们大多有孩子,没有孩子,也有姐妹或母亲,有亲人在,怎么敢逃出来。” “他在无聊的时候,最喜欢做的事,就是让人放开围栏,这时候总会有人以为得到机会,拼命地逃啊逃,好不容易跑远了,但抬头一看,原来他们就在远处等着。” “这些逃跑的女人不会被杀死,但她们的孩子会死,不是一刀砍头的死法,他们把孩子裹上皮革,扔到空地上,几十个人骑着马反复奔走,直到把那个孩子碾成肉泥。” “你说,她们怎么敢逃跑呢,在她们的眼中,不管逃多远都能被追上,不如好好留下来,还有一点活命的机会。” “你的母亲也在里面吗?” 希日娅摇头,“不在了,我刚出生的时候,她就死了,听别人说,是为了保护我,被狼给咬死的。” “她死了也好,在这里待得越久,就越痛苦,早些死,反倒是解脱。” “等我长到十二三岁,跟我一起长大的兄弟姐妹只剩下一半不到,死掉的那些,一半因为各种任务,一半是因为没有完成任务被他给杀的。” “这时候他们已经不需要命令,会自己出去抢掠商队和女人了。我有一个哥哥,很受他的赏识,他的手段尤其多,每想出一种新的惩罚人的法子,就会受到奖赏。” 她轻轻地笑了一声,“明明在小时候,他还偷偷告诉过我,等以后长大了,一定要把那个人杀掉,带我们离开。” “这就是你说的被同化吗?” -- 第399页 “第一次杀人的时候,你觉得残忍,不能接受,吃完东西就吐,整夜地睡不着觉,梦里都是他茫然的眼睛。” “第二次杀人,你不吐了,做噩梦醒来的时候,安慰自己这是被逼的。” “第五次第十次,你可以很冷静地擦掉脸上的血,把他们手上的戒指剥下来。” “第一百次两百次,杀人的时候心里想的是这个角度会不会溅上血,这支商队真穷,回去会不会被惩罚。” 希日娅低头注视着自己的双手,那双手纤细又修长,却并不白皙柔嫩,布满了茧子和伤疤,抚摸塔拉时,对方会眯着眼睛喊痒。 “我在那时候,手上的血从来洗不干净,这不是夸大,血会渗到茧子和指缝里面,手掌总是鲜红的,还没等血洗干净,任务又来,又被染红了。” “等到我十五岁的时候,我的那位哥哥已经当上了首领,有了第十个孩子,不过他比上一位首领要仁慈些,不再让这些孩子自生自灭。” “也就是这个时候,他开始怀疑起了我。” “他觉得那个人喜欢我多于他,生怕我会抢了他的位置,所以他开始谋划怎么杀了我。” “我没有阻拦,权当不知道,任由他动作。” “你不想活了。” “谁想在那样的环境中活下去,我每一天都觉得痛苦和悔恨,但我又那么懦弱,不敢抛下自己的生命。” “每次濒死的时候,我都在想,要不这次就不要努力,闭上眼睛等死好了,但每一次,我都不甘心地站起来,把对面那个人杀死,多活几天、多活几天,就这样,我一直活到了十八岁。” “如果他的圈套再缜密一点的话,几年前我就该死了,但偏偏有那么一点漏洞,我原来想当没有看见的。” 她自嘲地笑笑,“但这不可能,我是个懦弱的人,只要有一点活命的机会,就会拼命抓住不放手。” “我受了很重的伤,一路向西流浪,被哈萨捡到了。” “绿眼睛只存在于那几个部落,我的身份很容易被猜出来,他知道后却没有杀我,而是把我带回了科尔沁。” “后来的事,不用我多说,养好伤后,我嫁给了哈萨,生下了塔拉,一直到现在。” 希日娅喝下酒罐中的最后一点酒,脸上带了点红晕,“好了,我的事讲完了,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杭絮注视着希日娅,对方的神色冷淡,偶尔投向塔拉的目光满是温柔,任谁也想不出来她有那样一段过去。 “从你的外表,根本看不出来你当年的经历。” “外表是最能迷惑人的东西。” 她打量着杭絮,“光看你和杭文曜的外表,谁能想到这是一对杀神呢?” “就是我那位哥哥,也长得一副斯文模样,比中原人也不差。” “额吉!” 软乎乎的声音响起来,一个小萝卜头投入希日娅的怀抱。 “云儿姐姐给我编的头发,好看吗?” 塔拉抬起头,露出一脑袋的编发,它们被聚拢盘在头顶,最上面插了一枚玉珠子,这是云儿从自己脑袋上拔下来的。 这是草原上成年人的发型,但放在塔拉的脑袋上,却没让他变成熟,反倒多了奇怪的反差。 塔拉可不觉得,他总看阿布都哥哥编这个发型,如今终于有机会试一试,昂着脑袋,很为自己的新发型得意。 希日娅看着塔拉高高翘起的下巴,和那个发型,忍不住笑起来。 这笑声让塔拉察觉,可不得了,“额吉笑我,是不是不好看?” “没有。”她连忙摇头,指腹拂过对方变得很快的脸色,“是塔拉的发型太好看了,额吉高兴才笑的。” 塔拉这才重新翘起嘴角,脸颊上有熟悉的痒意,他忍不住“咯咯”笑出声来。 “额吉,痒。” 话是这么说,小萝卜头却并没有后退,而是歪起脑袋,夹住了那只手,不让希日娅收回。 第211章 要是我死了,塔拉该怎…… 两人玩了一阵, 云儿凑到杭絮身边,忍不住感叹:“塔拉跟娘亲好亲近啊,刚才跟我一起的时候, 乖乖坐着, 可没现在这么活泼。” 杭絮撑着下颌望着这一幕, 她跟云儿有同样的感觉,希日娅跟塔拉在一起的时候, 总让人有种插不进去的感觉, 像是两颗心都贴在了一起。 塔拉年纪小,玩了一阵就有些困了, 希日娅用温水给他擦身体, 把衣服脱下来,放到床上,一进到被褥,塔拉便打起了小呼噜。 为了不打扰塔拉,几人默契地走出帐篷。 天色已经很黑了,她们在驻地的边缘,远处的灯火隐隐约约,寒风吹过, 刺耳的声音传进耳中。 三个人走到草甸的最高处, 明月就悬在头顶, 希日娅半转过身,看向杭絮, “你的好奇总算满足了。” “差不多。”杭絮回道。 对方勾起一个笑,“剩下的你可以去问哈萨。” “问他之前,我想再问你几个问题。” “我已经把知道的都说完了。” “不,这个你一定知道。” “十年前, 塔克族是不是南下进入蓟州过?” 希日娅皱起眉,“你问这个做什么,那年他们确实南下过,但我没有跟随。” “那他们回来的时候,是不是带着一个中原女人和七八岁大的孩子。” -- 第400页 “那次他们带回了很多中原人,你说的是哪一个,我怎么知道?” “那个女人很独特,她非常漂亮,漂亮又柔弱,你要是见过,一定不会忘了。” 杭絮回想着自己见过的丽夫人的画像,一点点描述,“她很白,白得像羊脂玉一样,眼睛很亮,眉心总是皱着……” “漂亮的女人有很多——” 希日娅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她忽然记起来,自己进入哥哥的帐子时,确实惊鸿一瞥过一个女人。 那时哥哥躺在床上,身下是女人细细的哭声,听完自己的禀报,他从被褥中出来,穿上衣服,没了男人的阻隔,她短暂地看清了那女人的脸。 白得像羊奶一样的皮肤泛着潮红,眼眶红肿,眉心蹙起,嘴唇微抿,涂了血一般艳红,乌黑的发丝黏在脸上,却并不显得凌乱。 纵使希日娅是个女人,也不禁怔愣了片刻。 那女人睁开眼,泛着水波的眼睛望向希日娅,神色满是哀求。 但下一刻,男人穿好衣服,返回床榻,捏住女人的下巴,狠狠威胁了几句,用皮毛将女人蒙住,阻隔了那双莹莹的眼睛,以及哀伤的视线。 希日娅收回目光,跟哥哥走了出去。 这数年前的惊鸿一篇,她本以为自己早就忘了,但经杭絮一提醒。她发现自己竟连那女人的脸都没忘记。 她缓缓呼出一口气,“我确实见过这个女人。” “那你可曾见过她的孩子,那孩子有一双凤眼。” 希日娅皱着眉想了一会儿,点点头,“似乎见过一两次。” 哥哥把那女人看得很严实,她偶尔才见一两次,那女人不在床上的时候,身边总跟着一个孩子,孩子跟她长得有几分相似,气质却大不相同,一双凤眼冷飕飕的,紧紧攥着母亲的衣襟,瞪着靠近的每一个人,总让哥哥不喜,常常打骂他,这时候那女人总会流泪,出声阻止。 她将自己相关的记忆和盘托出,看见杭絮罕见地皱起眉沉思。 “这对母子很重要?” 杭絮笑笑,“当然重要。”没说原因。 希日娅没有问,她对塔克族的事并不关心,甚至有些排斥。 “天色很晚了,你们走吧。”她下了逐客令。 但杭絮没有做动作,仍站在原地,“你还是想要去死吗?” 希日娅顿住,“这是你的第二个问题吗?” “这是我对朋友的娘亲的关心。” 对方沉默许久,摇摇头。 “生下塔拉之前,我每天都在想,如果生孩子的时候,我难产死去了该有多好,但有了塔拉后,我突然就不想死了。” “那么小的一个东西,缩在我怀里哭,脑袋动来动去找奶吃,哭得我心都软了。” “要是我死了,塔拉该怎么办呢,他还那么小,不可以没有额吉。” 她看向不远处的帐篷,那里透着微微黄光,帐内躺着一个小小的孩子,正咂着嘴呼呼大睡。 她低声喃着:“塔拉半天没见到我,就要哭起来,我要是死了,他该怎么办呢。” “我还不能死,至少现在不能死,我要看着塔拉长大,我要教他拉弓骑马,教他猎狼,给他讲故事,我要看着他成年,给他缝新衣,看他娶新娘,再生下一个绿眼睛的孩子。” 希日娅转回头,月光下碧玉一样的眼睛望着杭絮,“我不是个好人,手上沾了那么多无辜性命,死后是一定会下地狱的,但这一辈子让我好好过完。” “不管下辈子是畜生还是虫豸,要怎样赎罪,我只要这辈子,就已经满足了。” - “使者大人,这一块可是非常稀有的白狐狸皮,一点杂毛都没有,你看看,放在中原能卖多少钱?” 特木尔捏着一块皮子,发问道,但对方似乎走神了,于是他不得不又问了一遍。 “嗯?” 杭絮终于回神,接过狐狸皮,估摸出一个价格,特木尔乐得脸上开花,“幸好没卖给那个人,差点就亏了。” 特木尔把皮子往腰间一塞,赶忙回去跟商人讨价还价。 没有人打扰,杭絮又走神起来,集市闹哄哄的声音,丝毫没打扰她的沉思。 今天是容琤离开的第三天,有人从延风城传来消息,说那边的事又出了意外,还要再多待几日。 杭絮满腹的消息无人吐露,只好独自一人思索。 希日娅描述中的容敛,跟她印象中那人简直没有半点相同之处。 对方口中那个冷漠寡言的孩子,究竟是经历了什么,才变成现在这幅模样,是伪装,还是真实的改变? 她猜测不出头绪,干脆搁置在一边,听希日娅所说,丽夫人似乎还留在塔克族,并不像容敛所说已亡故,如果可以见到她,说不能问出些东西。 下午的阳光很好,她不想回去帐篷,干脆席地而坐,从袖中拿出那张地图,同样平摊在地上。 嫩草已经长出了一小截,密而茸,毛毯一般,坐上去软绵绵的。 她把克诺依上游的部落一个个看过去,依着记忆找出了两个部落。 一个叫察哈尔、一个叫那牙勒,它们都是有些规模的部落,离克诺依的距离差不多,不到五十里。 她在三者之前连线,浅浅的刻痕正好构成一个端端正正的三角形,数个小部落点缀在三角形的内外,和谐极了。 -- 第401页 “使者大人,你在看什么?” 特木尔的声音忽然响起来,杭絮下意识收起地图,抬头看去。 青年的神色春风得意,两手空空,白狐狸皮已不见踪影,大约是卖出了一个好价钱。 他半蹲在自己的对面,眼神好奇地探过来,杭絮的动作快极了,他连纸上的半个字都没看见。 “没什么,地图而已。” 她把地图展开,这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这好像是克诺依的地图?” 特木尔瞟了两眼,一下便看出来了,是在是额尔古纳河这个标志过于明显。 “对。”杭絮回答,低头继续看着。 想法很好,但如何实施是个难题,察哈尔和那牙勒没有参与过与中原的战争,她对这两个部落很不了解,如果他们的风俗封闭,比克诺依还难劝说,那就麻烦了…… 她的视线在地图上逡巡,看见左上角的一个小点,标着乌穆沁的名字,“特木尔,你了解察哈尔吗?” 问句脱口而出,杭絮便有些后悔,乌穆沁虽也在额尔古纳河沿岸,但与克诺依离得实在太远,足有好几百里,怎么可能了解。 “当然了解了。” 出乎她的意料,特木尔爽快回答,他也在地图前盘膝坐下,弯腰去看上面的字迹。 “察哈尔……是这里吧?”他点着一块区域。 地图是用汉话标注,没有北疆语,他能找出来,倒真是了解。 见杭絮疑惑的神情,特木尔坐直身子,颇有些得意,“乌穆沁以前就在这块地方,跟察哈尔还是邻居呢。” 原来如此,杭絮点点头,又问道:“你们为何要迁移到那么远的地方去?” 草原人虽居无定所,但也不会游荡得太远,往往是在一个区域内循环,像乌穆沁这样,迁移了几百里的,极为少见。 “食物不够,只能跑远点了。” 特木尔嘟哝一声,“克诺依的人一年比一年多,领域年年扩张,我们人又不多,不敢动武,只能一退再退。” “后来再退就跟别的部落撞上了,我父亲干脆带着大家北上去了,那地方虽然比原来荒凉点,但至少没人跟我们争。” 特木尔讲完,颇为自己父亲的聪明而得意,“还是他聪明,我们刚走第二年,克诺依就跟中原开战了,幸好没波及到我们。” 他看向杭絮,“对了,使者大人,你问察哈尔的事做什么,以前他们跟乌穆沁的关系不错,我还去那里玩过呢。” 杭絮没有隐瞒,“我想在这附近再开一个集市。” “额尔古纳河岸这么多部落,不能浪费了。” “哦哦,这样好。”特木尔盯着地图看,“乌穆沁离这里,好像比离科尔沁更近一点。” 他手指画着线,比量着,“差不多二百五十,乌穆沁离科尔沁有三百里,近了五十里呢!” 他高兴起来,“使者大人,这集市什么时候能办起来?” “还只是设想。”杭絮打消对方的热情,“具体的情况,要到那里去了解一番。” “察哈尔吗?”特木尔自荐,“我跟使者大人一起去吧,我可是喊他们的可汗叫叔叔。” “还有那牙勒。”她点点另一处部落,“你也熟悉吗?” 他点头道:“对对,熟悉,以前都在乌穆沁的周围。” 杭絮颔首,“好,那就麻烦你了。” 有个熟悉的人带领,总能打消这些部族的怀疑,计划也好进行。 两人约好,等花朝节后,克诺依启程时一并离开,特木尔又去忙了。 他是首领,原本要做的只是管理领导而已,却不知怎么,事事都要亲力亲为,每日都忙到夕阳西下。 离开的时候,杭絮抬头望天,纵使已近傍晚,天色依旧明亮,澄蓝的天空万里无云,离今年的第一场雨,似乎还很遥远的样子。 雨一日不下,花朝节就一日不会来,她的时间倒是多了起来。 第212章 乌兰额齐对塔拉很好,…… 第四日, 容琤依旧没有回来,听来报的消息,延风城的事已到收尾, 似乎明日就可以启程, 这让杭絮安心了一些。 今日又有数个部落从各处赶来, 贩卖本族的特色物件,这时已不是草原人买中原人的货物, 而是中原人买草原人的货物, 一时间情况颠倒起来。 部落中一下恢复鼎盛时期的热闹,杭絮过去看了几眼就离开了, 回去的时候, 云儿正把几个油纸包放进陶罐里面。 杭絮抽抽鼻子,闻见了肉干的香味,“里面是牛肉干?” “小姐的鼻子真灵。” 云儿又将一个油纸包放进去,几乎塞满了整个陶罐,这才盖上盖子。 她深吸一口气,把沉甸甸的陶罐搬起来,送到杭絮怀里。 杭絮下意识接住陶罐,手臂向下沉了沉, “要搬到哪里去?” “搬到塔拉那儿去。” 云儿拍拍陶罐, 叉起腰, “这么多肉干,应该够塔拉吃好一阵子了。” 她这才想起来, 前两日她们去希日娅那里,塔拉遗憾地看着空空的纸包时,云儿曾承诺下次要多给他带点。 云儿拍拍手,转了个身, “小姐,我们走吧。” 杭絮应一声,掂了掂陶罐,沉得呼了一口气,真不知道云儿是怎么把那么多肉干塞进这个陶罐的。 -- 第402页 - 到达希日娅的帐篷的时候,杭絮连忙把罐子放下来,甩甩发酸的手指。 希日娅坐在床榻上,不知在绣什么东西,见两人进来,只是抬头瞥了一眼,又低下去。 “你又来做什么?” “我又不是来找你的,塔拉呢?” 杭絮把陶罐移到一边,自顾自坐了下来。 “出去玩了。” “我没在外面看见他。” 希日娅微微皱眉,“怎么会——” 话音未落,一阵欢快的步声在帐篷外响起。 “额吉!” 塔拉活泼的声音破开帐帘,冲了进来。 希日娅一愣,放下手里的东西,下一刻,对方小小的身子跳进她的怀中。 “塔拉玩得开不开心?” 她把小孩歪倒的身子扶正,放在自己的膝上。 “嗯嗯!” 他连连点头,左手藏在身后,身子扭来扭去,“额吉,塔拉要送你礼物。” 希日娅早就注意到他藏起来的手,但仍装出一副好奇的样子,“什么礼物,塔拉快给额吉看看。” 塔拉原想再藏一会儿,但终究抵不过心中的期待和激动,左手从背后伸出来,放在希日娅的眼前,“紫色的花花,送给额吉!” 希日娅一怔,小心翼翼地接过那束花,纤细的茎身,柔弱的浅紫色花瓣,这是草原上最常见的植物,春日是满地都是,但如今是早春,它便有些稀少,一朵朵藏在草丛中,分布得吝啬。 怪不得塔拉一身的汗。 她微微笑起来,“很好看,谢谢塔拉,额吉很喜欢。” 塔拉于是高兴起来,差点从希日娅怀里摔下去,“塔拉喜欢,额吉肯定也喜欢。” 希日娅把孩子放到床上,从柜子里拿出一个细瓶,装了点水,把那束花插到里面。 “花花就放在床头好不好,这样塔拉和我每天都能看见了。” 塔拉没想过还能这样,他从床上爬起来,盯着细颈瓶里的花束,对额吉的喜欢和佩服又多了很多,他用力点头,“放在床头!” 花瓶被放在床头,塔拉依依不舍地下床,中途回头看了好几眼。 他下床走了几步,这才发现帐子内有其他人。 “小将军姐姐,云儿姐姐!” “欸,小塔拉。”见对方还记得自己的名字,云儿喜笑颜开。 她左右看看,找到陶罐,把盖子打开,从里面拿出一包肉干。 “塔拉看,云儿姐姐给你把牛肉干带过来啦。” 塔拉眼睛一亮,迈着小小短腿跑到云儿身边,踮脚去够对方手里的油纸包,“牛肉干……牛肉干……” 云儿立刻弯腰,把油纸包送到他的手里。 塔拉紧紧抱着纸包,圆眼睛眯成一条缝,“谢谢云儿姐姐。” 杭絮送完东西就想离开,但见云儿跟塔拉玩得正开心,便坐下来等着。 希日娅重新坐回去,绣起了东西,她看了一眼,似乎是件小衣服。 “希日娅,我来看你了!” 才平静下来没多久,帐外又响起声音。 那是个爽朗的女声,听声音年纪有些大,跟希日娅似乎十分熟稔。 希日娅皱眉,又把东西放下,刚站起来,帐帘就被掀开,一个健壮的身影走进来。 “希日娅,这么好的天气,怎么还待在屋里,塔拉都要被闷坏了。” 塔拉听见自己的名字,抬起头,咽下嘴里的东西,叫了一声“乌兰额齐。” “欸!”她响亮地应一声,走到床榻旁,在希日娅的身边坐下,正巧和杭絮面对面。 杭絮于是抬起头,不动声色地打量对面的女人。 脸庞红润,棕褐的眼睛大而明亮,眼尾几道皱纹,乌黑的头发盘在脑后,身材丰满健壮,被袍子紧紧裹着。 “乌兰,你找我做什么?” 希日娅开口,语气不冷不热。 “就是想来看看你。”乌兰似乎没感觉到对方的冷淡,随手抓过床上绣到一般的衣服,一边看,一边评价起来。 “这是给塔拉做的吧,小孩子的衣服怎么能这么素净,该多用几个颜色,多活泼。” 希日娅夺回衣服,“这是塔拉喜欢的颜色。” “小孩子懂什么喜不喜欢的……” 乌兰嘟哝几句,又说起来,“塔拉,过来让我抱一抱。” 塔拉连忙又把一搓牛肉干塞进嘴里,拍拍身上的碎屑,朝乌兰走过来,乖乖伸开双臂。 “好像轻了一点,是不是瘦了?希日娅,你总是这样——” “塔拉胖了。”小孩认真地摇头,伸出一截手臂,上面的软肉晃晃悠悠。 乌兰的话戛然而止,她尴尬地笑笑,“哎,是塔拉衣服薄了,我没注意到……” 她坐下来,抱着塔拉问东问西,塔拉都乖乖回答,只是眼神有些心不在焉,一直望着希日娅。 杭絮和云儿就坐在炉子边,却似乎隐形了似的,没得到对方的一个眼神,气氛有些尴尬。 杭絮不愿再待,给了云儿一个眼神,对方心领神会,两人一起站起来,向希日娅告别。 希日娅点点头,塔拉却连忙从乌兰的怀里挣出来,跑到杭絮身边,“小将军姐姐、云儿姐姐,塔拉送你们!” 她一怔,这还是小孩第一次提出这样的请求,低头看去,对方圆溜溜的绿眼睛里满是恳求,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 第403页 “好,那塔拉送我们吧。” 塔拉松了口气,正要随两人一起离开,身后乌兰的声音响起来。 “塔拉,跑什么?” 小孩动作一僵,转过身子,乌兰正朝他走来。 她把塔拉抱起来,看着杭絮和云儿,笑道:“两位来了科尔沁这么久,应该识路了吧,怎么还要一个小孩子送?” 杭絮微微蹙眉,她从对方的话里听出了轻微的敌意。 “乌兰!”希日娅站起来,眉眼间有点厌烦,“把塔拉给我。” 她把孩子接过去,拍拍他的肩背,走到杭絮的身边,“我和塔拉去送送她们,你先走吧。” “她们想走就让她们走,怎么,还要送客吗,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乌兰觉得受到了轻待,恼道。 希日娅没解释什么,只是背过了身,“你想留也可以。” 这越发显出了乌兰的尴尬。 她一屁股坐回原位,“好,我就在这里等你回来!” 希日娅这回没回答,抱着塔拉径直向前,“杭絮,我们走吧。” 出了帐篷,那种憋闷的气氛总算消失,云儿不由得送了一口气,连塔拉的小脸也轻松起来。 “那个人是谁呀,怎么这样……” 云儿形容不出来,豪爽?也不是,她的语言总是要把人刺一刺,自来熟?可又刻意忽视她们两人。 希日娅淡淡解释:“她是哈萨的妻子,喜欢塔拉,总往我这儿来,给塔拉带东西。” 塔拉唉了一下,抱住希日娅的脖子,额头往上面蹭,“乌兰额齐对塔拉很好,但是不喜欢额吉。” “她以前不是这样的。” 她皱了皱眉:“原来她还算正常,自从她的两个儿子战死后,就变了个模样,常来找塔拉,恨不得塔拉是她的孩子。” “战死?”杭絮重复这两个字,“她的儿子排行第几?” “四王子和五王子,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问问。” 杭絮摇摇头,又道:“你既然出来了,不如去我那里坐坐,总比回去好些。” “不必了,我昨日答应了塔拉,带他去集市看看,晚上再回来。” “好。”杭絮没强求。 离开的时候,云儿回头看了眼帐篷,“真的要让她在里面等着吗?” “放心,她受不了无聊,最多半个时辰就要离开。”希日娅道,显然摸透了对方的规律。 - 第五日深夜,杭絮帐帘的响动,起床查看,还未看清,就被来人抱了个满怀。 怀抱中是她熟悉的味道,她把脑袋从对方的胸膛中挣出来,抬头看去,容琤脸色疲惫,鬓发略有些散乱,显然是快马疾驰。 “珟尘,你——” 杭絮正想问什么,却被对方揽着后颈带到床榻上。 “明日再谈。” 容琤的声音也带着疲惫,在她的颈侧响起,带起一片潮湿,有些沉闷,以及被夜风吹出的沙哑,“我们先睡。” 杭絮被压在他的身下,没等到对方的下一步动作,侧头望去,才发现对方的双眼早已闭上,呼吸平稳——在这短短的几息时间内,他便睡去了。 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从对方身下挪出来,把男人翻了个面,脱了外衣和靴子,将被褥轻轻盖在他的身上。 做完这一切,见容琤依旧睡得平稳,她松了口气,也躺下来,盖住被子的另外半边。 睡意被打断,不是一时半会儿能续上的,她闭上眼,不一会儿又睁开,手肘把半个身子撑起来,侧头看着容琤。 夜间虽暗,但适应一会儿,也勉强能看得见一点东西。 她看着容琤沉睡中的平静面容,那双眼睛纵使闭上,也能看出凌厉而上挑的线条,眼下有深沉的青黑。 那两片菱唇微抿着,由于吹风而有些干燥,微微泛白,唇珠上翘,一个小小的尖角。 看了一会儿,杭絮倏地低头,轻轻吮了一下那粒唇珠,有了液体的润泽,唇珠变成了湿润的水红色,倒真像一粒小小的珍珠,在夜间发着微光,还在微微摇晃。 她于是低下头,尽心尽力地把所有唇面都染上同样的颜色。 第213章 下一刻,锣鼓声响起,…… “那些流民来自阿拉善?” 杭絮皱着眉问道。 “对。”容琤回道:“据他们说, 草原西北的环境太过恶劣,食物极少,他们听说两方停战后, 抱着希望南下, 期望能找到一点生路。” “延风城习惯了战争, 发现有流民后,十分警惕, 才传消息求助。” “我在那里待了四五日, 主要是解决流民的居住问题。” 杭絮点点头,没再说话, 闭上眼。 他们身处科尔沁东南面的一处草场, 这里远离集市,静谧极了,身下的嫩草如一张茸毯,正午是阳光最盛的时候,热气把泥土和草叶的香气蒸腾而出,风吹过的时候,送来一点早开花朵的香气。 身边的人也没说话,她感觉到对方也躺下来, 两个人的呼吸交错, 散在风里。 “快要下雨了。”她忽然道, 没有由来,就是这么觉得。 “下雨了, 就到花朝节了。”容琤也道。 “对啊,花朝节。”杭絮接下去,“连我也是第一次在科尔沁过花朝节。” 毕竟以往两方剑拔弩张,参加对方的节日什么的, 绝对不可能。 -- 第404页 “我问了阿娜尔,他们的花朝节会有各种比试,比箭、比马、还要比猎物,各项都要比出第一名。那时候周边各族都回来,热闹极了。” “阿絮要参加吗?” “别人的节日,我就不掺和了。”她随意道。 太阳升上了最高处,杭絮跳起来,拍拍身后的草屑,“走吧,再不回去,云儿又要到处找我们了。” - 杭絮随口的预言当真准确。 翌日,天上就飘来了几片云彩,又一日,厚云布满天际,第三日,一声春雷响过,崇元十一年的第一场雨终于落下。 这雨下得极凶猛,豆大的雨点砸在地上,打出一个个小洞,又被泥浆堵住,外头简直成了一个沼泽。 雨整整下了一天一夜,似乎要把最后的残雪一股脑融化,把干枯的湖泊和河流再度注满。 但雨也只下了一天一夜,一夜之后,雨便停了下来,阳光重新洒满大地,乍一看一切如常,但一切都已改变。 前几日还带着坚硬的泥土已变得柔软湿润,浸满水分,牧草在一夜间猛然窜高,细看茎叶间还挂着小小的花苞。 人们走出帐篷,把牛羊从圈栏中放出来,在窗户外挂上颜色鲜艳的毛毯,他们甚至连集市也不去了,骑着马在草原上飞驰,身后跟着一队洁白的羊群。 花朝节没有具体的时间,但大家都知道,它已经来了。 杭絮在帐子里缩了一天,再出来的时候,外头一下变得热闹无比,人比平常多了数倍。 她想去四处看看,没走几步,就被一人拉住手腕。 转头看去,是阿娜尔,两颊通红,眼睛发亮。 “走,我们去看赛马!” 没等杭絮同意或拒绝,她就拉着对方跑起来。 雨后的土地比往常湿黏许多,奔跑要花上更多力气,但阿娜尔的速度依旧快得惊人,两人一路跑到最西边,将帐篷远远抛在后面,才停下来。 这里不知为何聚集了一大堆人群,他们或牵着马,或坐在马上,围成一个大圈,中间有欢呼声传来。 阿娜尔带着杭絮挤进圈子,里面是几个坐在马上的年轻人,杭絮认真注视,发现他们似乎在比试技巧,忽而站立,忽而扬蹄立马,一旦有人做出什么惊险的动作,周围的欢呼声就会更大一些。 阿娜尔也随着人群欢呼,还侧头看杭絮,“怎么样,你让我带你去看看花朝节,我就带你来了。” 她跳起来,手臂指着外面,“外面还有很多,要不要去看别的?” 确实,杭絮站在人群的最里圈,依旧能听见外头一处又一处的欢呼,不知是在做什么,好像永不会停歇一样。 “不用,在这里就好。” 里面的一个年轻人做了个大胆的动作,杭絮饶有兴致地看着。 比完技巧,就是速度了。 一个头发泛白的老者骑着马到中心,提高声音道:“谁能最先到达三里外的那片湖再返回来,谁就是第一名。” 第一名这三个字极大地刺激了大家,众人发出山一般的欢呼,接着有十几个小伙子出列,似要参加比赛。 他们□□的马高而健壮,身形流畅,一看就是好生照料过的。 老者数了数,又道:“一共十四个,还有没有人要参加,姑娘们可都看着呢!” 此话一出,又有好几个小伙子出列,眼光望着某处,意气风发,似要给自己的心上人好好展示一番。 阿娜尔看得手痒,忍不住跳出来,“我也来比!” 老者转头,看见出声的是个小姑娘,笑呵呵道:“好,好,不过小姑娘,你的马呢?” 阿娜尔拍拍手,坦然道:“没带。” 她一开始又不打算来参加,自然不会提前带马。 但她一点也不担心,绕着人群走了一圈,清脆的声音提得很高,“谁愿意借我一匹马?” 喊了几声,阿娜尔顺利从一个中年汉子那儿借到了马。 那马颜色黝黑,高大极了,阿娜尔站在一边,只比马高一点,像小孩在摆弄大人的玩具。 但她一点也不在乎周围人的眼光,调整好马镫和缰绳后,骑了上去,“驾”一声,跑到那群参赛者中。 老者依旧是笑呵呵的,“再没人来,比赛就开始咯!” 他等了片刻,再没人出列,终于道:“那好,我数三下,你们一起出发。” “三……二……” 倒数的这段时间,阿娜尔回头看向杭絮的所在,轻轻扬了扬下巴,神色骄傲,像是在宣告未来的胜利。 “……一,出发!” 话音刚落,数匹骏马如同离弦的利箭一般,像远处射去。 其中,阿娜尔的马,就是最利最快的那支箭,她的马像一道黑色的闪电,一眨眼就掠过人群,成了远处的一个黑点,接着,黑点也不见了。 这里离终点三里,来回就是六里,说短不短,但说长,在马上也不过一炷香的时间。 众人还在为刚才的出发议论纷纷之际,雷霆般的马蹄声重新出现在他们耳中。 杭絮也抬起头,朝远处望去,在她耳中,马蹄声从未消失,只是大小之别罢了。 踏踏声越来越大,一个黑点出现在她的视线,然后是一匹骏马,再然后连马上的人也清晰起来,她不自觉勾起嘴角。 阿娜尔冲进人群围成的圈子,并没有下马,而是绕着人群跑了一圈,才回到中间。 -- 第405页 阿娜尔下马后,第二个马蹄声才又出现,马上的男人跑得汗流浃背,停下的时候神色失落。 又过了几个呼吸,剩余的马蹄声才陆续响起来。 第一名毫无疑问属于阿娜尔,老者笑眯眯宣布了这一消息,把一条火红的皮毛系在她的手腕上。 周围的人群发出震耳欲聋的呼声,在这呼声中,阿娜尔朝杭絮走过来。 她微微喘着气,额上的细汗亮晶晶的,红色的尾巴毛在手腕上一晃一晃。 走到杭絮身边,她就把红尾解下来,扔给杭絮,“给你了。” 杭絮接过,“怎么,你不要?” “我帐子里的皮毛数都数不清。不差这一条。” “再说了,”阿娜尔脸上兴奋的神情渐渐收敛,变成了坚定和期待,“这不过是大家自己弄着玩的,真正的大赛,还在后头呢。” “那些比赛,不止科尔沁,周围的部落都会参加,最后还是父亲来颁奖的!” “我一定要在那场比赛中拿个第一名。” 她哼了两声,神色有点埋怨,“可惜阿兄不在,不然射箭的第一名肯定是他的。” 她跺脚道:“可恶的阿布都,出去也不带我,明明说了跟我和阿且一起过花朝节,结果带着人出去了!” 说到容攸,杭絮问道:“阿且怎么没来?” “人太多啦,阿且说她不敢出来。”阿娜尔道:“没关系,外面这么好玩,我跟她多讲讲,她肯定就忍不住跟我出来。” 她笑一笑,很为自己的计谋得意。 接下来两日,外头越来越热闹,各处都有小小的比赛在进行,赛马、射箭、摔跤、甚至是比舞,赏头不多,一罐好酒,或一块皮子,但总有许多人踊跃参与。 与此同时,各个部落的人也在陆续赶到科尔沁,他们有的是科尔沁的附属部落,兰支、须卜,有的是和科尔沁交好的部落,连克诺依也来了,带的人个个高大健壮,目的就是在大赛上取个好名次。 集市也跟着热闹,外族人新奇地往各个摊位涌去,什么都要看一看,这些中原的商人可算赚了个盆满钵满,连杭絮和容琤也顺带谈成了几桩协议,大家全都心满意足。 比试的场地搭建的很快,第三日的时候,第一场比赛就开始了。 不是别的,正是比舞。 草原上的舞蹈粗犷,没有水袖或飘带,却一样让人目不转睛,心情激荡,配上马头琴圆润婉转的乐声,又多了一种味道。 众人跳的舞大体相似,但细节和力道不同,最后呈现出的效果也各不相同,结束的时候,靠观众扔花的数量来定名次,结果每人脚下的都差不多,他们数了又数,终于定出了一二三名。 比舞比歌比弹琴,比完这些略显平和的项目,阿娜尔一直期待的赛马终于到来。 下午阳光正好,土地被晒得半干,不像之前那么黏腻,正合适跑马。 这种大比赛,报名的足有数百人,因此需要率先筛选一些,阿娜尔被分到第一组,喊到她的名字后,她便带着自己的马上前。 离开之前,她把容攸郑重交到杭絮手中,好不容易把阿且诱惑出来,绝不能让她因为害怕跑回去,自己的英姿只由杭絮一个人欣赏,那可不够。 不过她倒是多虑了,容攸虽然害怕周围听不懂的话语和欢呼,但答应对方的事情,那就一定是要完成的。 或许是因为阿布都的离开,容攸脸上总是带着一点忧郁,但在杭絮看过来时,又变成笑容。 “絮姐姐,阿娜尔在哪里呀,我怎么找不到她?” 场地中心人群纷杂,马和人密密麻麻挤在一起,乍一眼看过去,真找不阿娜尔在哪里。 杭絮也找不到,但她能听得到,找到对方声音所在后,朝那个方向看过去,搜寻一番,就找到了阿娜尔的所在。 她向容攸指了方向,两个人正要朝那边走过去,一声锣鼓止住了她们的动作。 又是几声锣鼓,人群安静下来,容攸懊恼道:“比赛要开始了,还没来得及跟阿娜尔说话。” 似是心有灵犀,提到阿娜尔的那刻,远处的少女倏地转过头,准确无误的找到了观众中的两人。 容攸高兴起来,抬起手挥了挥。 阿娜尔翻身上马,朝杭絮和容攸的方向也使劲挥了挥手,宽大的袖子在风中猎猎飞扬,像红色的旗帜。 下一刻,锣鼓声响起,数匹骏马飞射而出,向远方奔去。 第214章 你输得不亏,阿布都是…… 阿娜尔轻易夺得了第一名。 但这还不够, 接下来还有几场,最后一场才是重头戏。 比赛进行得很快,第二场、第三场……下午, 最后一场比赛开始, 二十多个人聚集在中心, 神色谨慎,他们都是赛马的佼佼者, 不然也不会在各组中拿到第一名。 阿娜尔骑着马在场中游荡, 等待比赛的开始,看似十分平静, 但从她时不时经过杭絮和容攸, 却看也不看一眼,就能看出心中十分紧张。 过了一会儿,一个汉子骑着马走到中心的高杆处。 那杆子又高又细,足有十几尺,骑在马上也碰不到顶,光秃秃的,只在最高处有一个分叉,也不知是做什么用的。 那汉子从马背取下一个花球, 而后立在马鞍上, 将红球挂在那个分叉上, 说了几句话。 -- 第406页 杭絮于是恍然大悟,原来这场比赛, 光是比速度还不够,在最后返回的时候,谁能把这个花球拿下来,才是第一名。 这赏头连前几日的红尾也比不过, 却不妨碍众人都激动起来,对这些马上的好手来说,能多一个表现自己的机会再好不过。 到了时间,锣鼓声准时响起,几十匹马飞驰出去,阿娜尔一马当先,容攸踮着脚望着那渐渐缩小的火红色小点,直到消失不见,才放下脚。 “阿娜尔骑得真快。” 她眼中带着羡慕,“我只能拉着缰绳慢慢地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跑起来。” 她也有马,是阿布都给她选的,一头温顺的小白马,步子又平又稳,只是之前又是化雪又是下雨,很少有机会骑。 “草原上的人,从会走路起,就骑在马背上了,你才刚学,当然比不过。” 杭絮安慰道,不知怎的想起了骑着小羊的塔拉。 “这两天天气好,你把马牵出来,我教你骑一骑,很快就能熟练了。” “嗯。”容攸点头,“多谢絮姐姐。” 两个人等着阿娜尔的归来,期间身后的人一直在讨论各个选手。 一个说“肯定是格尔泰,他的那匹马,又高又大,跑起来就是一阵风!” “格尔泰的马好,乌□□的就不好吗?他不仅马好,技巧也是一等一的,在我们族里比马,从来没有输过!” “切,你们部落的人,哪有科尔沁的厉害?” “克诺依不比你们科尔沁差,你可不要乱说!” …… 杭絮听得津津有味,在两人争论得差点打起来后,更是忍不住笑起来。 容攸看见对方失笑,踮起脚,小声问道:“絮姐姐,他们在说什么啊?” 在科尔沁的这段时间,她学了不少草原话,但对这种又快又带着口音的话语,还是听得不大清楚。 “他们在争第一名是格尔泰还是乌□□。” “这两个人是谁呀,比阿娜尔还厉害吗?” 容攸有些担心,害怕阿娜尔期待的第一名易手。 “我也不知道,但没关系,你只要知道,第一名是阿娜尔就好。” 杭絮想了想,忽地转了身,她身后的两人吓了一跳,看见是个中原样貌的女子,用生硬的中原话磕磕绊绊道:“你、你什么、干?” 她笑笑,用北疆话说道:“你们在争论比赛的第一名吗?” “那我们来赌一赌吧。” 两个男人都叫好,一个拿出辫子上的一粒宝石,一个解下腰间的玉饰作为赌注。 其中一个男人见杭絮还未表态,道:“你相信我,第一名一定是格尔泰,看见没有,那匹飞出去的黑马就是他。” 另一个不甘示弱,“开场快,后面就泄力了,还是乌□□稳妥。” 两人又争论了几句,而后一齐转过头,看向杭絮,“你选哪个?” 杭絮想了想,把发髻上的一枚簪子取下来,“我选阿娜尔。” “阿娜尔?” 两人皆是一怔,而后反应过来,“那个红衣服的女孩?” 容攸听懂了这句话,高兴道:“对,就是她!” 两人现在才注意到杭絮身边还有一人,疑惑地看了眼容攸。 女孩被人注视,悄悄红了脸,躲到杭絮的身后去。 “那女孩年纪那么轻,还没马高,怎么可能拿第一名?” “其他人都是骑了十几年的好手,年纪比她大了一轮!” “我就是相信她能拿第一名。” 两人不再劝说,摇摇头叹息,觉得这人是成心想把东西输出去。 杭絮把簪子放到他们手上,“两位看着吧。” - 正式的比赛,路程延长到十里,来回二十里,因此等待的时间要漫长许多,但再漫长,也不过一两刻钟。 当红色的身影率先出现在容攸视野之中时,她激动地跳了起来,但当看见阿娜尔身后紧紧追随的黑马时,又担心起来。 那黑马咬得极紧,和阿娜尔只差半个身子的距离,不时齐平,被阿娜尔一扬缰绳,超了回去。 剩下数匹马跟这两人都隔了几尺的距离,看似差距很小,但不管后面的人如何努力,都追不上一红一黑两匹马,距离反而越来越大。 看来魁首只能在这两人之间产生了。 后面的男人哈哈大笑,“我就说了,肯定是乌□□。” “那小姑娘明明更快!”另一人不服气。 “快也就快了半匹马,乌□□可比那姑娘高大多了,待会儿抢花球,他站起来就能够到,那姑娘可要跳起来,你觉得谁更快?” 那人想了想,似乎确实如此,没再反驳。 阿娜尔和乌□□越来越近,明明只有两匹马,马蹄声交错却如雷霆一般震耳欲聋。 人群渐渐散开,将场地留给两人,离高杆只剩十几丈距离的时候,乌□□稍稍放慢了速度,脚掌松开马镫,准备着站起来,但下一刻,红色的身影风一样掠过,彻底超过了他。 乌□□连缰绳都差点没拉住,喃喃道:“她疯了吗?” 这样快的速度,再好的骑手也无法在马背上稳定站立,更别提跳起来取到花球。 这女孩还是太年轻,有些急躁,现在超过了自己有什么用,待会取花球还不是要摔下来,自己还是第一名。 -- 第407页 这样想着,他维持一开始的速度,按部就班向前。 在乌□□离高杆还剩几丈距离的时候,阿娜尔已经快到达花球的下方。 她松开了缰绳、也松开了马镫,乌□□在后面死死注视着,观察对方如何站起来。 阿娜尔俯在马背上,身形随马匹颠簸,下一刻,她直起身子,在众人的惊呼中,高高跃起,彻底离开马匹,手臂一捞,花球就被她紧紧攥在手中。 下落的时候,她调整姿态,稳稳落到仍在原速前进的马背上。 乌□□离得最近,也看得最清楚,在注意到对方不同寻常的跃起动作后,他就知道自己胜出无望了,不由得暗骂一声。 往年赛马都是阿布都第一名,他屈居第二,如今好不容易阿布都不在,第一名竟被个小姑娘夺走了。 也不知是哪家的姑娘,那股狼崽子一样不怕死的气质,真不像一般人。 阿娜尔落回马上后,并没有停下来,而是高举着花球绕着人群走了一圈,她的脸上满是汗水和红晕,头发凌乱地黏在额上,神色却是从未有过的意气风发,她在享受自己应得的欢呼和赞誉。 欢呼声持续了很久。这是草原上最大的比赛,小半个草原上的部落从四面八方赶来,想要挣得一个荣誉,接受科尔沁的哈萨克汗的接见,还有丰厚的奖励,每一个得到冠军的人,都值得被他们崇拜和赞扬,无论是他高大魁梧的汉子,还是这个红衣的小姑娘。 而对阿娜尔来说,能让别人看见自己手上的花球比父亲的接见、丰厚的奖励、以及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都要重要。 人群向前涌去,杭絮几人却还留在原地,她转过身,笑眯眯地看着呆愣的两人,手掌朝上伸出来,“两位,愿赌服输。” “怎么可能?”那个支持乌□□的喃喃道:“她那一招,我从没有见过。” “哈哈哈哈,你的乌□□输了,承认吧!” 另一人从他的手里抢过玉饰,和宝石玉簪一起放到杭絮手上,笑道:“输就输,反正是科尔沁的人赢了。” 另一场比赛开始的时候,人群才渐渐散去,在另一处聚拢。 阿娜尔牵着马,朝杭絮和容攸慢慢走过来。 过了这么久,她依旧喘着气,汗把全身都染湿了,足已显现刚才耗费之大。 “我是第一名。” 站定后,阿娜尔咧开嘴,说了第一句话。 她把花球扔给容攸,“阿且,给你了。” 容攸接过花球,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阿娜尔,这是你的奖励呀,不是该好好收着吗?” 阿娜尔摇摇头,“我的奖励刚才就拿到了。” 杭絮上前一步,把自己手里的东西放到对方的怀里,“喏,这也是你的奖励。” 阿娜尔低头,盯着那些零碎的玩意儿,“我的奖励?” 容攸弯起嘴角,把刚才发生的事说了一遍,“你赢的时候,那两个人不敢相信呢,眼睛睁得好大。” 阿娜尔想了想,把几个物件揣进怀里了。 “喂!” 一个粗厚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杭絮抬头,一个高大的汉子正在走近,身边那匹高大的黑马异常显眼,正是方才屈居第二的乌□□。 阿娜尔也回头看去,“你有什么事吗?” “你很强。”他沉声道。 “那是当然。”阿娜尔翘起嘴角,“不过你也不错,差点就追上我了。” 男人苦笑一声,“我从克诺依赶来,就是为了这场比赛,原来以为阿布都走了,第一名手到擒来,没想到……是我大意了。” 阿娜尔上前一步,和乌□□对视,“你输得不亏。” 她扬起头,“阿布都是我的哥哥。” 第215章 这场比赛真正考验的,…… 第二天, 容琤的公务终于处理完,于是四处游玩的人中,又多了一个。 比捕猎的时候, 阿娜尔也参加了, 春日万物勃发, 连地下的鼠兔也跑出来觅食,众人带回的猎物多是这些小东西, 倒不是找不到大的, 只是怕打到母兽,影响了产仔, 许多人干脆不拉弓射箭。 阿娜尔也是, 回来的时候,马后串了一串灰兔子灰老鼠,大猎物只有一只皮毛驳杂的灰狐狸。 最后的胜出的是一个半身带伤的男人,他不是靠猎物的数量取胜,凭着一只豹子,让众人输得心服口服。 那豹子皮毛雪白,分布着淡色的斑点,四肢粗壮, 尾巴有身子长, 看模样便知是在极北处生活的, 也不知为何跑到了草原南方来。 那男人得了荣誉,十分激动, 哈萨可汗出五百金买那雪豹,被他摇头拒绝了,说要留在家里当作纪念。 “要是我猎到了,多少钱也不卖。” 阿娜尔艳羡地望着那只雪豹子, “多漂亮的皮呀,我什么时候才能也遇上一只。” 比完打猎,下一项又是重头戏:射箭。 草原上的人,最重要的两项技能,一个是骑马,另一个便是射箭。 射箭这事说得简单,拉弓、搭箭,松手,箭便飞射出去,但其中的力道、准头,却需要长久的苦练才能掌握。 射箭的项目又多又杂,死靶子、活靶子、近的、远的、高的、骑马的……不一而足,比赛不限人数,大家来了兴趣,都可以参加。 一开始的比赛还算简单,杭絮看了几眼,觉得没趣,便没有参加,等看见把绑着红布的兔子作为靶子时,终于来了点兴趣,向阿娜尔借了弓去参加。 -- 第408页 阿娜尔射术不如骑术,射满十箭才中了两只,早就不耐烦,干脆地把弓借给杭絮。 她掂了掂弓的重量,和自己常用的差不多,正合适,弓弦是浸了油的牛筋,对她来说略有些松,于是调紧了点。 她有拿出箭来检查,王女的箭也不同凡响,每一支的尾羽都挺翘雪白,连箭杆也是好木头,箭杆尾部刻了阿娜尔的名字。 杭絮检查完,上前报了自己的名字,走进场地。 比赛已进行到尾声,场内灰兔的数量少了许多,只能隐约看见几抹红色在草间起伏。 她从箭筒拈出一支箭,搭在弓上,拉开弓弦,接着放弦,一声弹响后,羽箭飞射而出,整个过程一气呵成,没有半分犹豫。 与其他人眯着眼睛认真搜索,确定时机,才谨慎发箭的画面比起来,大为不同。 她身旁的人发出一声叹息,那么好的箭,就这么被轻易浪费了。 下一刻,他未尽的叹息卡在喉咙里,因为羽箭落下的地方,一抹红色正在微微颤动。 杭絮走过去,把兔子提起来,交给计数的人。 那人拎着兔子耳朵,很惊讶地晃了晃,“真巧,竟然刚好射在了红布上。” 杭絮笑笑,没说什么,但接下来的九箭,每一支都射在红布上。 计数的人看得目瞪口呆,望向杭絮的目光中多了崇敬。 这样的好手,在草原上也是难见的。 比赛结束,下一轮又开始,这回是骑着马往二十丈外的靶子上射箭,一共三箭,射完即止。 这样的距离,很多人连靶心在哪儿也看不清,参加的人顿时少了许多,空间变大,杭絮的动作也更自如了。 她来时恰好带了马,此时骑在马背上,隔着一条挖出的沟壑向二十丈外的靶子射箭。 杭絮沿用刚才的方法,毫不犹豫地拾箭搭弓,稍作瞄准便松手,三支箭全都中了靶,至于是不是靶心,还需靠近去看一看。 她下马的时候,听见许多人的抱怨哀嚎,“就差一点点,我的箭就射中了!” “你已经很好了,我连靶子在哪儿都看不清,真是的,隔那么远,怎么瞄准啊。” 容琤摇头,“他们说得略有些偏颇。” 杭絮也道:“确实偏颇。” 这样远的距离,想要射得准确并不靠视力——再好的视力也看不清靶心所在,任何人看见的,都只是一个模模糊糊的红点。 这场比赛真正考验的,恰是“手感”、“熟练”这种玄之又玄的东西。 当你已经抬弓射箭千万次,熟练到极致时,瞄准靠得就并不是视力了,而是那一瞬间的感觉。 两人越讨论越激烈,甚至有破口大骂的架势。 杭絮和容琤都快听不下去,她皱皱眉,正欲反驳。 “你们在讨论什么?” 一个沉稳的声音插进来。 她回头看去,是阿尔斯,他背着弓,大步朝这边走来,看模样也是要参赛。 “大王子!” 两个男人齐齐行礼。 “大王子,您也来参加这比赛吗?”其中一个男人问道。 “对。”阿尔斯道:“在克诺依,马射的靶子从没这么远过,倒是新奇。” “新奇什么啊,不知道是谁把靶子设得这么远,看都看不清,怎么有人能射中!” 那个三箭都射空的人骂骂咧咧,似是为自己的失误挽尊。 “是啊,”另一人附和道:“我的眼睛那么好,也就勉强射中了一箭,还是刚刚擦中边。” 阿尔斯皱了皱眉,“自己的技艺不精,不需怪罪外力。” “科尔沁自三十年前就有了这项比赛,从无人抱怨过,没有射中,再磨练几年就是。” 两人住了嘴,看模样不情不愿,完全是碍于阿尔斯的威严,而不是被说服了。 阿尔斯没生气,把自己的马牵过来,跨上去,从背上取下那柄弯弓,“你们不服气,那我给你们示范一次。” 他一夹马腹,身下那匹枣红色的大马就奔跑起来,马匹越来越快,这时候他才搭弓射箭,三箭很快射完,阿尔斯慢慢跑了回来。 “如何?”他道。 两人目瞪口呆,他们虽看不清具体环数,但那三箭的的确确全射中了,无一落靶。 “大王子技艺惊人。”一人结结巴巴夸赞道,神色没了不满,多了敬佩,另一人的神色也是如此。 杭絮在旁看着,不禁失笑,明明刚才阿尔斯离开时,还在不满抱怨,一见他的技艺,就全然变作了敬佩,不知该称作单纯,还是善变。 两个人夸赞了好几句,而后自告奋勇,要去看一看阿尔斯的箭射中了哪里。 “使者大人,你们也在这里?” 两人走后,阿尔斯忽地发现了杭絮和容琤所在,神色惊喜。 她见被人发现,干脆牵着容琤走过去,“大王子,真巧啊。” 阿尔斯指指杭絮的肩膀,“没想到使者大人也会来参加比赛。” 她侧头看去,这才发现弓还被自己背在身上,“随便试一试罢了。” “这两天,你们克诺依又来了不少人吧。” 随便走一走都能碰见两个。 “对。”他笑笑,“这样的赛事,各个部落都想来争一争,我们克诺依,来了数百人。” “那大王子想争的,就是箭术罢?” -- 第409页 “不错,我其余技艺平平,只有射箭还算精通,往年这一项最后的冠军,都由我拿下。”他的神色带了些自傲。 但随即,话题一转,神色又低落下来,“我本想今晚去找使者大人。” “你有事要告诉我?” “对,”他点头,顿了一会儿才道:“花朝节后,我们就会跟着节日到来的队伍,一同……” “离开。”杭絮接下去,“花朝节后,你们就要离开对吗?” 阿尔斯点头,“使者大人,吉布楚说得有道理,我——” “你被说服了。” “……对。”他的声音艰涩。 杭絮笑笑,不再说话,阿尔斯忍不住问道:“使者大人不问原因吗?” “我问了有用吗?”她反问道:“你们既然如此坚定,那么肯定有无法改变的阻碍,估计我再怎么保证和承诺,也是没有用的。” “使者大人猜得很对。”他吐了一口气,慢慢平静下来。 放弃通商固然对部落大有损害,但比之加入可能出现的代价,还算可以接受,既然已经决定,那就不必再留恋。 阿尔斯仰目望向远处,那里正是集市的所在,隔了这么远,依旧能听见喧闹声,在周围人群的欢呼中若隐若现。 他感叹道:“明年再来科尔沁,不知道这里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又低头看向两人,“还有使者大人,这回告别,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能见面,明年是否还在科尔沁。” 容琤淡淡道:“大王子把告别的话收回去,还不到说再见的时候。” 看见阿尔斯疑惑的脸色,杭絮抬臂指向东面,“额尔古纳河周边部落众多,没了克诺依,还有其他,我们可不能放弃。” “花朝节后,我们也会出发前往额尔古纳河,正巧和大王子同行。” 阿尔斯眼睛微微睁大,没有说话,似是陷入惊讶之中。 她也不再说下去,扯扯容琤的袖子,转身准备离开。这时候,一道清脆的喊声叫住她,“絮!” 会这样喊人的只有阿娜尔,但随即响起另一个声音,让她稍稍惊讶了一会儿。 “阿姐,姐夫!” 她看过去,一对男女朝自己走过来,正是阿娜尔和杭景。 “阿景,你怎么来了?” 她还记得对方前几日放下的豪言:好不容易有这么多人,我得好好跟人比试身手。 看时间,现在正是摔跤比赛进行的时候。 少年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输了。” “我都让他不要去,他还不听我的话。”阿娜尔笑对方,“结果一上场,对面那个有三个他那么大,好不容易赢了,也累没了,下一场还怎么比?” 杭景手掌蠢蠢欲动,想去捂对方的嘴,但阿娜尔似乎预判到了他的动作,连忙跳到杭絮身边。 他只好使出转移话题的招数,“阿姐,我们找到你的箭了。” 一说到这个话题,他兴奋起来,“靶子那边,满地都是射空的箭,落在靶子上的根本没几支,凡是射中的,都要系一根绳子,不同环数绳的颜色也不同。” 他从背后抽出三支系着红绳的箭,“阿姐,你三支都中了靶心,全是都红色的!” 他与有荣焉地挺起胸膛,将那三支箭交到杭絮手上。 阿尔斯也看着那三支系着红绳的箭,赞道:“没想到使者大人的箭术也很精妙。” “承让,大王子的成绩跟我应该差不多。” 话音刚落,那两个人就握着箭跑过来,“大王子,你三箭都中了靶心,你看这箭杆上,还系着红绳子呢。” 他们一脸激动,将那三支红木杆的箭递给阿尔斯。 后者接过,神色淡然,并无多少惊喜。 其中一人疑道:“大王子难不满意吗,我们两个去看了,能三箭都系着红绳的,一只手就数得过——” 他的视线偶然转到一处,话音戛然而止。 另一人发现他的异样,推了推道:“怎么,被口水呛到了?” 那人没说话,掐着他的脖子把人转到跟自己相同的方向。 于是那人未尽的话也戛然而止。 第216章 她举起花球,抛过去,…… 那是三支很漂亮的箭, 箭杆光滑,尾羽雪白,箭头沾着一点草屑, 一看就是刚从靶子上拔下来。 在他们口中“少之又少”、“一只手就能数过来”的三根红绳, 就安安静静地系在箭上, 顺着握箭的手看上去,那个中原相貌的女子, 正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们。 “你、这——” 两人看看羽箭, 确定它们是握在杭絮而非容琤手中,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阿尔斯见两人久久不说话, 摇摇头上前, “这两位是中原来的使者。” 两人恍然惊醒,连连行礼,目光比对阿尔斯,还多了几分崇敬。 杭絮走得远了,还能听见两人的窃窃私语。 “没想到中原人的射术也这么厉害!” “你看见她的脸没,比大王子还要小好多岁。” “早发现了,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这么惊讶?” “我练了十几年,比不过大王子, 竟然连中原的女人也比不过。” “你比不过, 难道我就能比过, 整个克诺依估计也没几个人能比过!” 比赛一轮又一轮地进行下去,项目越来越刁钻, 参加的人也越来越少,杭絮一开始还抱着随意玩玩的心思,后面也不得不认真起来。 -- 第410页 与此同时,她次次胜出的画面也被人注意到, 不管参加什么比赛,总有一群人跟随着她,在她射箭后发出惊人的欢呼。 去看阿尔斯,也是如此,而且因为他是克诺依人,身边跟着的人更多。 天色微暗的时候,终于到了最后一项,场地中心点燃起篝火,熊熊燃烧,照亮了半边天空,各项比赛也完毕,众人都聚集到这明亮的地方,来观看最后一场比赛。 最后一场的主使人竟是哈萨可汗,他从手下那里接过一个铁笼子,高高抬起来,让众人看清楚,不过是轻微的摇动,笼中的东西却猛烈地挣扎起来。 众人发出一声惊呼,“竟然是青花鹞!” 杭絮眯着眼,看见笼中那禽类灰底黑斑的羽毛,也确定了,凑到容琤耳边,低声道:“那东西叫作青花鹞,大得很,飞得极快,又凶猛,一放出去,就没了影。” 容琤注视着那个猛烈摇晃的笼子,“最后一场是把这鸟射下来?” 杭絮摇摇头,“不会这么简单的。” 这鹞子再快,也快不过飞箭,加上体型又大,有信心留在这里的各个都是好手,若是射鸟,比的不过是谁瞄准的快罢了。 果不其然,哈萨可汗打开笼子,将那鹞子的翅膀抓住,那猛禽甫一出笼,立刻激烈地挣扎起来,翅膀振动掀起巨大的风声,然而毫无用处,依旧被哈萨可汗紧紧抓着。 他的另一只手接过手下递来的一个花球,依旧是抬高,让众人看清楚。 杭絮原以为这花球跟阿娜尔赢到的那一个差不多,细看才发现里面有些门道。 这花球材质垂坠,似是丝绸,最下面是一串流苏,流苏和花球用一串银链子连接,那链子的环比普通的稍大一些,刚好能射进一支箭。 她忽地猜到了什么。 果不其然,哈萨可汗将花球紧紧系在鹞子的爪上,宣布了规则。 青花鹞放飞后,众人皆可以搭弓射箭,胜出者只需满足一个条件——把箭射进银环,并拿到完整的花球。 杭絮微微皱眉,“这个要求不简单。” 容琤的神色也很严肃,“必须要射出至少两箭。” 那绸带系得极紧,若想只靠射进银环的冲力把花球带下来,是远远不够的。 因此,在第一箭射中银环后,必须立刻搭弓射出第二箭,将青花鹞射下来。 “不愧是最后一场。” 杭絮勾起嘴角笑起来,环视周围,众人神色皆跃跃欲试,心中也涌起一点激荡的情绪来,她从箭筒捏出一支箭,握在手中。 哈萨可汗又重复了两遍,确定众人都了解规则后,不多拖延,立刻松手。 那鹞子得了自由,振翅飞起,不一会儿就掠向高空。 趁着鹞子还近,杭絮立刻搭弓射箭,羽箭直直飞出,在离鹞子几尺的距离外,和另一支箭相撞,两箭失了冲力,和花球失之交臂,齐齐落下来。 她暗叹一声,忽然听见不远处也响起一声叹息,转头看去,看那人箭的模样,正是和自己相撞的那一支,两人相视摇头。 在转头的片刻时间内,那鹞子又飞出一段距离,在杭絮眼中只剩一个灰点,她立刻上马,朝它追过去。 一边追,一边抽箭搭弓,这回她谨慎了一点,回头看见其他人马都落后自己许多,才凝神,瞄准流苏上那点闪烁的银光,而后放箭。 那箭越飞越高远,在到达顶点后,缓缓下落,箭尖朝下,不偏不倚,正巧落在银环中。 在听见轻轻的一声“叮”后,杭絮就明白自己射进去了。 激动的心情没有维持多久,又一声“叮”响起。 她猛地抬头,看见原本只插着自己一支箭的银环上,不知何处又多出了一支。 “使者大人,承让了。” 阿尔斯骑马越过杭絮,只留下一句话语。 她看着对方的背影,握紧了弓,也追过去。 那鹞子飞了一段距离,似是累了,没有继续向前,而是在原地盘旋,两人见状,都了抬起弓,蓄势待发。 这时候比得不是别的,只有速度,两人抽箭、拉弓的动作几乎同时进行,然而放箭的时候,却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 那鹞子斜飞时,带动花球摇晃,两支箭都从银环中掉了出来。 周围响起一阵庆幸之声,在场只有这两人将箭射进了银环中,如今两支箭都掉下来了,众人又回到了同一个起跑线。 阿尔斯何尝不知道这一点,他咬咬牙,箭尖换了个方向,重新瞄准银环。 其他人见状,也纷纷举起弓,箭尖瞄准银环,他们的射术并不差,只不过没抓好时机,如今可不能再浪费机会。 杭絮看了众人手上银光湛湛的箭头一眼,手中的动作却没有改变,众人几乎是同时放箭,在数支射向银环的箭中,一支却要略高一点,它射向的……是青花鹞的翅膀。 终究还是杭絮的箭快了一筹,剩下的箭越过哀鸣的鹞子,一部分相撞落下,一部分飞向远处。 众人皆是惊讶,朝杭絮看过来。 阿尔斯也看向杭絮,“你要做什么?” 杭絮没有回话,一箭射出后,她立刻摸出另一支箭,对方问话的时候,箭已在弦上,弓弦震动声伴着对方的最后一个字响起。 阿尔斯意识到什么,目光顺着飞箭望去,那箭射得极低,却正好和下落的鹞子相撞,恰恰进入银环中。 -- 第411页 “扑通”一声,鹞子落在草地上,仍在不甘地哀鸣着。 杭絮下马捡起鹞子,把它绑在马背上,调转马头的时候,环视一圈周围呆愣的人们,拱手笑眯眯道:“承让了,诸位。” - 回程的时候,杭絮在最前面,马背上的花球随着颠簸一晃一晃。 众人目光忍不住投向花球,有羡慕也有嫉妒,但终归化为了佩服。 原地的观众早就翘首以盼,见众人归来,纷纷涌上去,见到花球和青花鹞时,人群立刻发出一阵惊呼声。 杭絮一手将花球拿在手中,一手扯紧缰绳,将马头转了个方向,朝人群中心走过去。 一边走,一边把花球从鹞子的爪上解下来,等走到人群的边缘时,那系得紧紧的结已被解开,轻而垂坠的花球被她握在手中,面料光滑,果真是丝绸。 一个男人走到杭絮的马边,双手伸出来,“使者大人,把鸟给我吧。” 她点点头,把仍在轻微挣扎的鹞子递给那人。 男人把鹞子扔进笼子,又抬头,“花球也……” 杭絮这回却像没听见似的,目光准确投向人群的一处,像是早就寻找过一样,倏地笑起来。 她高高地举起花球,朝那个方向抛过去,金色的流苏在火光下形成一道明亮的弧光,然后稳稳落在一个人的怀里。 人群发出一阵惊呼,离得近的人朝花球的落点看去,见到一个冷淡而俊美的男人后,惊呼又变大了许多。 往常拿到花球的都是年轻的小伙子,用花球来向情人表达爱意的并非没有,不过像这样情况颠倒过来,还是第一次。 但这并不妨碍大家发出善意的起哄声,不论是少男或是少女,眼中都满是羡慕,不知是想做那个扔花球的,还是接花球的。 杭景不知何时挤到了最前面,也挥舞着拳头大叫,不知在欢呼什么。 呼声中心的两人神色比观众还平静些,杭絮下了马,朝容琤走过去。 纵使在火光的映射下,男人的脸依旧如玉一般冰凉而平静,只是那双凤眼下垂,注视着杭絮,睫羽微微颤动,泄露了内心的不平静。 她终于和容琤面对面,连彼此的呼吸都能听见。 “你不喜欢吗?” 杭絮注意到花球被容琤紧紧攥着,连骨节也泛白了。 容琤缓缓吐出一口气,“没有。” 他的声音很低,带一点颤意,“阿絮,我很高兴。” 她忽地意识到什么,侧头去看对方的耳廓,那里果然已变了颜色,滴血一般地泛红。 她于是知道,对方并非不高兴,而是害羞。 容琤学习得很快,加上小时候的底子,很快就能够听懂部落中人的大部分对话。 正如现在,周围人群的每一次欢呼,都会让他将花球更握紧一点。 因为他们说的是“他们离得那么近,是要亲上了吗?” “哪里,亲了吗,怎么还不亲啊?” 杭絮自然也听见了,她不介意让对方更害羞一点。 因此她踮起脚,吻上了对方的唇。 第217章 去信的时候不必提起老…… 这是一个一触即分的吻, 杭絮只轻轻贴了贴容琤的上唇,便离开,仰头望着他表情的变化。 容琤怔了一会儿, 像是没意识到杭絮刚才做了什么, 接着他抬起手, 碰了碰自己的唇瓣,而后, 杭絮便看见那张脸漫上了红晕, 似乎是凄惨的耳廓终于承受不住,将热意分给脸颊。 周围人群的欢呼声几乎要震耳欲聋, 两人却不再注意了, 他们牵着手,从缝隙中溜了出去,将欢闹留给篝火边舞蹈的男女们。 - 翌日,哈萨可汗派人来请杭絮。 这是她早就预料到的,毕竟阿娜尔说过,花朝节各种比赛的胜者都能得到首领的接见。 她和容琤到达的时候,大帐里面已聚集了不少人,阿娜尔也站在里面, 看见两人, 跳起来招了招手。 两人坐到阿娜尔的身边, 对方凑过来道:“这还是我第一次离父亲这么远!”语气是兴奋的。 哈萨可汗一个个地颁发奖赏,除了常规的金银和牛羊外, 不同比赛的胜者还有各自独特的奖励。 比如那位靠舞蹈获胜的男人,就得到了一套极漂亮的衣裳,上面绣满了各种纹路,还有阿娜尔, 她得到的是一根火红的马鞭。 至于杭絮,她上台的时候,哈萨可汗递过来一个箭筒。 她箭筒打开,里面是一簇崭新的箭,箭杆光滑洁白,一看便知经过了悉心打磨,在射出时阻力极小,至于尾羽,是灰底黑斑的颜色。 她碰了碰那羽毛,“这是用昨天那只鸟做的?” 哈萨可汗笑着点点头,“连夜赶出来的,如何,配得上杭小将军的射术吗?” 她拎过箭筒,笑道:“哈萨可汗的奖赏,自然配得上。” 回去后,那筒箭被她好好地挂在了墙上。 - 花朝节持续了五六日,待所有比赛结束之时,那些从各地赶来的部落也即将离开。 与此同时,第一批商人也离开在即。 他们早就收拾好行李,在见识过草原上最大的一个节庆后,心满意足地与朋友告别。 离开的那日是个大晴天,数辆货车早早被堆上货物,拉到南面的草原上,只等人员来齐。 没有设宴,没有仪式,但杭絮和容琤依旧来了。他们在长长的车队间行走,随处可见拥抱和流泪之人。 -- 第412页 “好好保重。” “你也是啊,别光想着挣钱,忘了兄弟。” “你、你还会回来吗?” “放心吧,陶格斯,等我回家跟父母说过,就来娶你。” “赶路也别忘了上药,这两包是熬的,这两包是涂的,伤口两日一换药,给我记住了……” 此起彼伏的告别声中,一道苍老的声音格外独特。 杭絮转头望去,一个老人背对自己,正絮絮叨叨地向人嘱咐着什么? 那两个认真聆听的人十分熟悉,正是卖瓷器的一对爷孙,那么这位絮叨的老人,身份也就呼之欲出了。 “王妃,王爷,你们也来了啊!” 少年小树眼睛一如既往地尖,余光一瞟就锁定了远处的两人,连老人的嘱咐也忘了听,朝杭絮挥手。 老人停了话语,一把揪住少年的衣领,“挥什么手,别把腕子给扯伤了!” 一边也回头看过去,见到杭絮和容琤,手一下松开,掸掸衣摆,就要行礼,“见过王爷王妃。” “陆太医不必多礼。” 容琤扶住老人。 陆太医站起来,看看爷孙,又看看两人,哦了一声,“王爷王妃是来看他们的吧。” 他想起来初见爷孙俩的时候,少年梗着脖子,嘴里嚷着就是点小伤,不用花钱,爷爷则揪着少年的耳朵,说这是王妃命令的,少年这才乖乖坐下来。 后来他出门溜达,终于了解前一天晚上发生了何事,那对爷孙也成为了周围了名人,常有人过来搭话,询问那天的细节,而少年也不吝一遍又一遍复述,顺便大大赞叹一番王妃的有勇有谋,飒爽英姿。 “陆太医,你想多了,王妃哪会特意来看我们呢,估计是不小心碰上了。”老人连忙解释。 “那我们和王妃真有缘分,都碰上过好多次了。”小树笑道,老人瞪了他一眼。 杭絮笑笑,问道:“你们离开后,是去南方吗?” 老人点点头,“对嘞,我和小树的老家就在南方,这次赚了点钱,肯定要回去,多叫些人,一起过来。” 他笑一笑,苍老的脸挤出褶皱,“说不定秋天就能回到科尔沁了。” “这呀,跟南方大不一样,却也是个好地方。” - 太阳升到高空的时候,车队已走出一段很远的距离,送别的人站在丘陵上,也只能看见这条黑色长队的最末尾。 索性科尔沁和延风城之间的路刚修好,车辆再也不用担心陷在沟壑里。 “唉,就这么走了。”陆太医擦擦脸上的汗,叹了一口气,或许是年纪太大,面对离别是他总是过分感慨。 老人弯下腰,把空篮子盖上,提在手里,准备离开。 他没带学徒,也没坐马车,早起的时候想起来小树要走,怕错过人,急匆匆配了药赶来,如今也要走回去。 他年纪大了,眼睛有些花,提着篮子走在起伏的泥地上,有些艰难。 杭絮和容琤也在后面走着,见这一幕,赶上去把篮子接过来,“陆太医,我来吧。” 老人推辞几番,见对方坚持,便松了手,没了篮子,走路果然轻松一点。 两个人为了配合老人的速度,走得有些慢,幸而天色晴朗明丽,望着周围景色,倒也不太烦闷。 春雨过后,各种杭絮认识不认识的植物纷纷抽芽,冒出花苞,一些长得快的,已经花瓣大绽了,空气中浮动着浅浅的草香和花香。 老人走着走着,忽然停下脚步,弯腰拨开草丛,惊喜地叫起来,“哦,这儿有甘草。” 杭絮走过去,见他握着一株模样奇怪的植物用力,脸色涨得发红,像是想把这草□□。 可惜努力了许久,终究是没能成功,只能叹一口气,把腰直起来。 她见状,蹲下来握紧这株植物的根部,手腕用力,它便连根带茎,完完整整落在杭絮手中。 她把根上的泥土甩一甩,递给老人,“陆太医,喏。” 老人笑呵呵接过植物,眯着眼放在太阳底下看了看,“确实是甘草,品相好得很。” “这东西补脾益气,清热解毒,待我回去晒干了,送些给王妃泡水喝。” 一路上,老人又停下几次,采了不少药,到达科尔沁驻地的时候,老人请杭絮和容琤去自己的帐子坐坐,顺便诊一诊脉。 两人答应,随他过去,诊完后,陆太医提笔写方,“王妃身体康健,没什么问题,王爷体内有些焦火,问题不大,商队里的人都有些,抓些清热的药材,回去泡水喝就行。” 陆太医写完方子,笑起来,“这刚挖的甘草,正好就用到王爷身上了。” 他把方子递给学徒,那少年跑出去抓药。 等待的时候,老人泡了壶茶,茶壶釉面雪白,绘着青松白鹤,杭絮猜测是从爷孙俩的摊子上买的。 三个茶杯,各倒一盏,老人拿起自己的那杯,抿了一口,眼睛眯起来,似是在享受这味道。 “最后一点庐山云雾,再能喝到,就要等回京城了。” 杭絮也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她喝过许多茶,品一口便知这茶是极好的,不禁失笑,据她了解,这种品质的庐山云雾只有一位商人在卖,且数量不多,怕不是全被陆太医包圆了。 随即有愧疚涌出来。老人已过知天命之年,又是御医,荣誉加身,本该是居家含饴弄孙的时候,却被一道圣旨带到北疆,在这风俗甚异的苦寒之地治病救人,当个普通大夫。 -- 第413页 她将一盏茶喝完,试探着问道:“陆太医想要回京吗?” “回京?”陆太医闻言,放下茶杯,神色有些挣扎。 “第二支商队不久就要到来,那上面也有不少大夫,届时我向陛下去信,看看能否将陆太医调回去。” “不劳烦王妃了。”老人终于出声,却是拒绝的话语。 “陆太医年纪大了,待在北疆每天劳心劳力,不想回京颐养天年吗?” 她敲敲茶壶,“留在这里,连茶也喝不到。” 老人摇摇头,“我还年轻着,不到回家养老的时候。” “来北疆本就是我向陛下自请的,没过半年就要回去,这算什么事。” “您自请的?”杭絮讶然,她原以为陆太医在队伍中是陛下的调令。 “对。”见对方惊讶,陆太医便解释起来,“待在皇宫里实在没意思,给各位皇子公主看个头疼脑热的,一个月也开不了一个方,再待下去,我这一身医术就要荒废了。” “北疆除了天气太冷,气候不适,其余的都不错,这么多病人,我想怎么治就怎么治,想怎么用药就怎么用药。” “再说了,虽然一些小病,什么大夫都能治,但万一碰上疑难杂症,那些大夫怎么比得上我?”陆太医有些自得。 他又给自己倒了一盏茶,那壶小巧,倒了四五杯就空了,老人不死心地晃了几下,失望地放下来。 “至于庐山云雾,喝不到就罢了,大家都喝不到。”顿了顿,又道:“大不了……改喝大红袍。” 他把最后一盏茶握在手中,却不喝,“不过我确实有一桩心愿,留在京城没有了。” “皇后体内的毒素还未清干,不知如今怎么样了,还有小皇子,出生便是体虚的,唉……” 他叹了一口气,“幸好有宋大夫跟在皇后身边,他的医术比我还要高一筹,倒是不用太忧心,但总是挂念着。” 老人抬起头,神色带着恳求,“王爷王妃,去信的时候,向陛下求我离开就不必了,但请务必问一问皇后和小皇子的情况。” 第218章 他被埋在延风城外,你…… 部分商人离开后, 各个部落也陆续离开,草原上再也看不到人满为患的景象,反倒是集市, 重新热闹起来。 但杭絮知道, 这种寂静不会持续多久, 因为第二支商队已在赶来的路上。 他们在京城化雪后离开,因天气渐暖, 路况又好, 赶路的速度很快,在五日前寄来的信中, 他们已经到达瀚州境内, 最多半月,就能到达科尔沁。 然而杭絮怕是赶不上迎接这些商队,因为她和容琤也在准备离开,去往额尔古纳河畔的察哈尔。 特木尔什么都都不必准备,把自己的那匹马洗刷干净,就背着手来看杭絮的进度,身后还跟着那个小少年。 少年看见杭絮打量的视线,连忙把背挺直了, 很羞涩地笑一笑。 杭景一见对方这模样, 心情立刻不爽起来, “阿姐,他是谁啊?” 为什么对着你这样笑, 好像他才是你弟弟一样。 “乌穆沁的人,你问特木尔。”杭絮收回视线,继续检查要带的东西。 “他呀,叫白音, 我们部落萨满的孙子,听说我要去察哈尔,闹着要来,急得都要哭出来,我就带他去长长见识。” 特木尔拍拍少年的背,把对方的底给透干净。 白音脸都涨红了,“谁哭了?” “行行行,你没哭。”特木尔语气敷衍。 他拍拍少年,又跟杭景搭起话,“你别看他这模样,可委屈,其实一张嘴最会说了,我们谁都吵不过他。” “也就是在自己救命恩人面前,才收敛了一点。” “救命恩人!”杭景又激动起来。 “对啊,你阿姐没告诉你吗?” 杭絮和杭景的样貌不算十分相似,但那几个不多的共同点,就是能让人一眼看出来,两人是姐弟。 “阿姐?”杭景转过去,注视着杭絮的目光谴责。 “我没告诉你吗?”杭絮也疑惑起来,“可能是忙起来就忘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经不住弟弟缠,她简略地将那事说了一遍,便挥挥手把人推开。 见阿姐不大上心的模样,杭景这才放下心来,眼角瞟了一眼白音,心情不由得好了几分。 此行不必带什么大件,除了路途中的食物饮水,行李便只剩一些中原独有的商品,以便向察哈尔与那牙勒的可汗展示。 出发的时辰在下午,随行之人除了白音和杭景,还加上了阿娜尔和容攸。 哈萨可汗曾说过,阿布都与容攸的婚礼将在年后进行,实则就是在花朝节后,趁着各个部落的人还没走,操办得盛大些。 没想到在这个关口,阿布都西行,连花朝节也没赶上,婚礼不知要推迟到什么时候。 阿娜尔看见容攸总是很忧心的模样,想方设法要让她开心,如今有个能去别处逛逛的机会,加上容攸已学会了骑马小跑,自然要把她也拉上。 一支不大的队伍的聚集起来,向东方出发。 察哈尔其实并不在科尔沁的正东,而是要偏北许多,最近的线路其实是朝东北而行,但地图是几年前勘测绘制而成,不可与实际等同,几年过去,那些部落指不定迁移到十几里外的其他地方去了。因此最稳妥的方法,还是先向东而行,到达额尔古纳河后,再沿河而上寻找。 -- 第414页 看来克诺依的队伍跟他们想的也是一样,因为在第二日的清晨,轻装前行的队伍就赶上了阿尔斯他们。 小队接近的时候,很是被警惕了一番,前方队伍派出的人远远过来查探,最后是阿尔斯过来了。 “你们真的来了。” 阿尔斯的神情欣喜,“我还以为——” “阿尔斯。” 一个沙哑而慵懒的声音从男人身后传来,他回身看去,噤了声,过了一会儿才道:“吉布楚。” 吉布楚瞥了他一眼,骑着马走到杭絮等人的面前。 “听阿尔斯说,你们要去察哈尔。” 杭絮看了一眼阿尔斯,点头,“确实如此,右贤王看样子有些不满?” “阿娜尔,你怎么也来了?” 吉布楚却像没听见似的,看向了一旁的阿娜尔,后者落后杭絮几尺,明明看见了吉布楚,却刻意别过目光。 “我来不来,吉布楚也要管吗?” “不,阿娜尔,我只是问一问,见到你,我很高兴。”对方急忙解释,可对方依旧撅着嘴,一副气极了不想回答的模样。 她叹了一口气,转回到杭絮这边,神色重新变得冷淡。 “使者大人看错了。” “不过克诺依最近事务忙碌,你们路过克诺依时,或许无法招待,还诸位请不要觉得失礼。” 她微微低头,将中原人的礼仪学得很到位。 接着一扯缰绳,身下的马慢吞吞转了身,向前跑去,似乎她过来只是为了告诉杭絮这件事。 阿尔斯也转了身,不过视线仍黏在身后的队伍,直到完全背向众人时,才收回视线,追随吉布楚离开。 杭絮的队伍很快越过克诺依众人,快马朝前进发,夜晚停下来的时候,特木尔拿着地图到杭絮身边,计算离额尔古纳河还有多远。 他手指划来划去,算了一会儿,指向一个点,“我们今天走了大概一百二十里,离河岸还有……两百六十里的距离。” “不对。”杭絮摇头,点向比特木尔所指更西的一个位置,“应该在这里,今天应该没走到一百二十里。” “你怎么知道?”特木尔反问,他在草原上生活了二十多年,估摸里数这种事,还能没一个中原人熟练? 杭絮看他一眼,“看到那里没?” “什么?”特木尔左右看看,才发现杭絮右手抬了起来,指向远处的一道山脉。 “最高的那座雪山,叫作阿尔泰,在地图上也画了出来。” 她从怀里掏出匕首,在地上画了两道交叉的线,一道指向正东,一道指向阿尔泰山。 “人的感觉会错,但山的位置,再过几百年也不会变化。” 根据我们和山的相对角度,就能得到一个比较精确的位置,算出路程也不是难事。” “所以你昨天拿着地图看星星,也是在算这个?” “对啊。”杭絮把指尖向西移了一点,“我们昨天在这里。” 讲罢,她找了块布,把匕首擦干净,收回怀里,抬头看见特木尔一副呆愣的模样,好心问了句,“你明白了吗?” “明白了、不、没有,你让我想想……” 特木尔恍惚着转了个位置,蹲在杭絮随手在泥地上画的线条旁边,不是抬头看看远处的雪山。 “絮姐姐,你好厉害,什么知道。” 身后的容攸开口,声音里满是敬佩。 杭絮回头看过去,容攸在自己身后弯腰,也在望着地上的图画。 她早就听见了对方的呼吸,但见女孩没出声,以为她不愿和陌生人交谈,便没招呼她。 此刻见特木尔看得入神,大约无暇顾及这里,于是挪出位置,把篝火旁最温暖的位置让给对方。 少女敛着裙摆坐下,把头放在膝上,被编成数股的细辫散在肩上。她的打扮介于中原人和草原人之间,发型仍维持着在中原时的模样,但装饰品和一些细节意向草原人的习惯靠拢,衣服则早就换成了草原人的宽袖长袍,若是还穿着以往的丝绸衣裳,怕是连一天的马上赶路也撑不过。 容攸低着头,细白的手指隔空描摹地上的线条,她顺着那根笔直的线向前,抬头看向远处的高峰。 “絮姐姐,你是怎么判断我们和那座山的方向的呀,我怎么都看不出来。” “看多了就会了。” 杭絮想了一会儿,憋出了这句话。 她没说谎,这项能力并不靠天赋,纯粹就是一点技巧和经验,她也是在小时候,跟着父亲身边的一个士兵学的,他是军中最厉害的探子,灵巧得像猫,走路呼吸都没有一点声响,但最厉害的还是他辨路的本领。 她想起那个削瘦灵巧的男人,又补上一句,“我看得不算准,还有点误差,以前我们军中有个老兵,算这些比用尺子量还准,这些技巧,都是他教给我的。” “我只能靠一座山来确定位置,他把草原上的每一座峰、每一条河、甚至每一个丘陵的位置都记得清清楚楚,互相映照,误差不超过三里。” “行军的时候,带上他,走到哪里都不怕缺水,更不怕迷路。” “好厉害……” 容攸听得入了神,轻声赞叹,她走在草原上,看见得只有茫茫的草浪,转一个圈,连方向在哪都会迷失,更不用说自己的位置。 -- 第415页 “他这么厉害,官职应该很高吧,现在在北疆吗,还是去了京城?” 她知道父皇是个赏罚分明的人,对这样的人才,一定不会亏待。 “他没去京城,留在了北疆。” “是在延风城吗?” 容攸问道,她想,等回到科尔沁,或许可以央絮姐姐带她去见一见。 “差不多吧。”杭絮抬起头,目光涣散,向望着夜空,又像望着远处那座阿尔斯山,上面是终年不化的积雪,将尖顶染成雪白。 “他被埋在延风城外,离科尔沁挺近的,你想见他的话,我可以带你去看看。” 再灵巧如猫的人,也总有被发现的一天,杭絮循迹找到久久未归之人时,他已经变成草原上的半具尸体——剩下半具只剩骨架,她靠近的时候,一堆乌鸦纷然散开。 她把男人就地埋在了一处草甸的最高点,身上的匕首插在地上充作墓碑。她再没上过那个草甸,匕首或许已经腐朽成灰,但经过时常要望上几眼,因为这墓,她总觉得这个草甸比周围其他的要特别些,可盯着它看了许久,也没找出半个特别之处。 身边的人久久没有出声,她侧头看去,正巧和容攸对视,对方一直望着自己,眼中有愧疚和伤心。 “对、对不起,絮姐姐……”她又结巴起来。 “没事。”杭絮连忙安慰这个愧疚的少女。 她忽地意识到,对她来说每日都在发生的常事,在容攸看来却是令人难以接受的死别。 “生死是人之常事,不必太过感伤。” “况且他为国而死,也算死得其所。” 可容攸的心情还是低落,杭絮只好从别的角度想些安慰的句子。 “阿且,你知道科尔沁为什么会同意和谈吗?”她倏地转了个话题。 容攸懵懵懂懂,“为什么?” 她左右看看,见特木尔依旧沉浸在雪山和地图之中,微微低头,靠近女孩。 “因为冬天来了。” “北疆的冬天,如果没有提前储存足够的粮食,是绝对无法活下去的。” “最后一场战中,我们假意不敌,把他们引到延风城内,另一支队伍绕道直取科尔沁粮仓,将他们的粮食烧了个干干净净。” “我们提前封锁了科尔沁四面的道路,阻止他们借粮,并且放话,如果科尔沁同意不再出兵,侵占宁国属地,我们立刻借粮。” “哈萨可汗是个很聪明的人,传出消息的第二日,他便同意了。” “后来一切都顺理成章,阿布都和阿娜尔出使宁国,召集商队,你来到科尔沁,我们前往额尔古纳河,今晚歇在这里。” 容攸微微张着嘴点点头,那时她待在深宫,一切都只能从母后或宫女口中得知,不知道和平的背后是一场有关生死的博弈。 “阿且,你知道吗,阿布都曾说过,他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为何他们把粮仓藏得那么隐蔽,还能被我们发现。” “他当然不知道,因为我们早在一年前就知道了粮仓所在。” 杭絮微微笑起来,“那个教我本事的老兵,正是因为打探粮仓位置被发现,才被杀死的。” “他们很谨慎,杀人之后,搜走了老兵身上所有的东西,连衣服都没留下,却不知道,他把信息都藏在自己的身体上。” 她张开自己的手掌,“他用指甲当笔,手掌当纸,用伤口写下信息。” 合上手掌,“然后把手握紧,我找到他时候,无论如何也掰不开他的手,只好一根根把指骨折断。” “我们把这个信息藏了一年,用在了最合适的时候。” “阿且,你看,他死了,但这一切都是因他而生的。” “不止是他,还有许多人,他们死在了更早或更晚的时候,有的连尸体也找不到,但付出的努力没有人会忘记。” 杭絮低头,注视着少女那双蓄满泪水的眼,“阿且,不要伤心,如果要缅怀的话,就再努力一些,保护好他们付出一切换回的东西,不要让得之不易的胜利浪费。” 第219章 中原来的使者,还是先…… 之后几日天气不算太好, 下起了淅沥沥的小雨,土地变得柔软而黏腻,众人行进的速度一下慢上许多, 竟变得和克诺依差不多, 之后的路途两支队伍几乎是并行, 三日后,他们来到额尔古纳河。 大河周边的草地更加湿润, 也更加繁茂, 众人沿着河流一路北上,不一会儿就踏入了克诺依的领地。 吉布楚之前说不不作迎接, 杭絮便不停留歇息, 继续北上。但无论如何,总要穿过对方的领地。 众人绕了一小段路,远离人群密集地地方,没走多久,后头响起一个急促的马蹄声。 杭絮回头看去,竟是阿尔斯,他驾着马追了过来。 阿尔斯在赶上后放慢马匹,阿娜尔一拉缰绳“哒哒”跑过来, 绕着对方走了一圈, “喂, 阿尔斯,你来干什么?” 阿尔斯和阿布都的关系好, 差不多是她的半个哥哥,于是语气便不太客气。 “我来送送你们。”阿尔斯道:“察哈尔这两年迁到了别处,光靠特木尔的话,恐怕要找一两天。” 被提到的人胸膛一挺就想反驳, 但转念一想,对方说的似乎没什么错,于是又弯下腰来。 “吉布楚没拦着你?”阿娜尔反问道。 -- 第416页 阿尔斯摇摇头,“我没告诉吉布楚。” 他不愿多谈一夹马腹跑到队伍最前面,“走吧,不要浪费时间,察哈尔离克诺依不远,用不了两个时辰。” - 或许是沿河而居,克诺依的领地不像科尔沁一样,是一个较为均匀的圆形,而是贴着河岸,呈细长的条状。 这样分布的结果就是克诺依的领地长而又长,杭絮骑着马赶了快一个时辰的路,克诺依的帐篷依旧在视线之中。 杭景颠颠跑到杭絮身边,小声道:“阿姐,这里好安静,我都没看见什么人。” 这话不知怎的被阿尔斯听见了,“这里确实比科尔沁要安静许多。” 克诺依的人算不上少,银色缎带般的河边,有一群群白色云朵模样的羊儿在低头吃草,数个牧羊人在草中若隐若现,河上有船,有撒网打鱼的渔人,但一切都是寂静的,牧羊人、羊群,帐篷,河流,船只。 在杭絮看来,克诺依不只比科尔沁安静,比自身往年都要安静许多,她大约猜得到这安静的成因。 一半是因为连年的战争损失的人丁过多,另一半则是由于这个寒冬,或许……还要再加上克诺依风雨飘摇的内政。 又过了半个时辰,他们终于把克诺依甩在身后,沿着额尔古纳河继续向北。 阿尔斯在最前面,声音又沉又响,足以让队伍最后的人听见。 “这两天下了雨,额尔古纳河在涨水,岸边多了很多支流,泥土很软,我们要走慢些,免得出意外。” 容攸闻言,立刻紧紧地抓住缰绳,目光一错不错地望着前方,她刚学会骑马没多久,学过最厉害的技巧就是小跑,这两天下雨,走在普通的草地上就很艰难,遇到这种情况,更加担心了,生怕马一歪自己就摔了下来。 阿尔斯不愧在河边长大,才刚嘱咐没多久,众人前方就遇上一条河拦路。 这河又浅又宽,还没淹没牧草的一半,大家放慢了速度一个接一个过去。 当趟过第五条这样的浅河时,众人已经能望见远方帐篷的尖顶。 阿尔斯将马头调转,“那里就是察哈尔,有特木尔在,进去不是难事。” “你要走了?”杭絮问道。 男人点点头:“我要在天黑前赶回克诺依。” 他一扯缰绳,身下的黑马便扬蹄跑起来,速度越来越快,越过河流溅起巨大的水花,一个又一个水花被溅起,他的身影也消失在水花中。 “我们走吧。”等到看不见阿尔斯的身影,特木尔出声道:“不只是察哈尔的首领还是不是拉巴尔伯伯。” 一刻钟后,众人到达察哈尔,领地边缘有人在放牧,挽着裤腿在水草茂盛的地方穿行,特木尔故意弄出点动静,吸引他们的注意。 发现特木尔等人后,他们神色警惕,其中两个人低语一番,便骑上马向领地中心奔去。 不一会儿,那些人便会回来,还带着几个侍卫模样的人。 特木尔见状,不慌不忙地靠近,在他们抽刀喝问的时候掏出怀里的东西。 “我是乌穆沁的人。” 那些侍卫一愣,其中一个衣饰高级些的中年男人走上前,皱眉问道:“乌穆沁十年前就迁去北方了,就算要来,也是从北方来。” 特木尔将手中的东西晃一晃,扔给对方,“不信的话,你来看看。” 男人接过那东西,摊在手心,那是一枚骨头模样的东西,颜色苍白,雕成狐狸的形状。 他凝神看了一会儿,把东西扔回去,注视着特木尔,“你叫什么名字?” 特木尔把骨头塞回怀里,张开双臂,哈哈大笑,“奥格勒叔叔,你不认得我啦?” 那男人一惊,仔仔细细把特木尔的打量一番,神色欣喜,“特木尔,是你吗!” “对,我是特木尔,奥格勒叔叔,我们有十年没有见了吧?” 男人激动地上前,同青年抱在一起,“特木尔,你跟小时候长得不大像了。” 青年却道:“但奥格勒叔叔跟十年前一模一样,一点都没有变过。” “不,我老了。” 奥格勒松了手,望着特木尔年轻而健康的脸庞,叹了一口气。 紧接着,他望向对方身后的队伍,眼神重新变为警惕,“特木尔,你还没告诉我,你为什么从南方来,还有,这些人又是谁?” 或许是察哈尔居北,有克诺依挡着,他们极少遇上中原人,更别说战斗,因此对方的神色中只有警惕,没有仇恨和杀意。 “奥格勒叔叔,我是从科尔沁出发的,当然是从南方来,这些人是中原来的使者。” 他回头指指杭絮和容琤,“那两个,是宁国的王爷和王妃呢。” “中原的使者……” “对,”特木尔像没看见对方的疑惑似的,接着道:“他们想来和察哈尔谈一谈通商的事。” 闻言,奥格勒的神色并没有放松,反而更谨慎了,但他没有再说什么,而是转过身,对特木尔道:“远来的都是客人,我先带你们进去见可汗。” - 察哈尔同克诺依一样,是沿河而居,但部落小了许多,几人走了一刻钟,就到达了部落的中心。 察哈尔的可汗拉巴尔早已得到消息,正在大帐中等候,他是个肥胖而灵巧的人。杭絮刚进帐子时,他还端坐在榻上,才走了三步路,拉巴尔可汗就健步如飞上前,挡在杭絮和容琤的面前。 -- 第417页 “中原来的客人,快请坐,真是稀客啊。” 可汗笑呵呵地把众人请到座位上,脸上光润的肥肉一颤一颤。 “奥格勒,快给大家上酒。” 说罢,他向特木尔走去,步子更快了几分,“特木尔,我的侄子!” 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拉巴尔可汗看着肥胖,力量却一点不小,把特木尔抱得脸色涨红。 “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还有你的父亲,他怎么没有一起过来?” 拉巴尔看向青年的眼中满是关怀和回忆,“十年了,好像就是一转眼的功夫,你都长得这么大了。” “拉巴尔伯伯,你也更胖了。” “确实胖了。”对方毫不在乎地拍拍自己的肚腩,“谁叫克诺依忙着南下,没工夫跟我们抢水草呢,牛羊一年比一年多,不多吃一点,就不够养啦!” 特木尔同拉巴尔开玩笑,对方也笑呵呵地应了,两人态度亲密,好似从未分别十年。 “这个是白音吧,哈沁嬷嬷的孙子,也这么大,是个男人了!” 拉巴尔看见特木尔身边的少年,竟一眼认出了他的身份。 可或许是十年前白音还年幼,看向拉巴尔的目光很陌生。 对方并不失落,“连我也不认得了,以前去哈沁嬷嬷那里,你总缠着我呢。” 对于草原上居无定所的部落来说,通信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情,乌穆沁离开一年后,才千方百计送了一封信到察哈尔,其后几年,两族间的通信也是寥寥。 两人叙旧了许久,从离别后乌穆沁遇到的困难,一直到特木尔的父亲身体抱恙,无法来到科尔沁,只能让特木尔独身一人。 谈到这里,特木尔一拍脑袋,终于想起正事,“拉巴尔伯伯,这些是中原来的使者。” “我知道、我知道,宁国来的使者,真是稀奇啊,我已经很久没见过中原人了。” 拉巴尔把目光投向杭絮等人,仍是笑呵呵的。 “特木尔,你是说,这些使者来我们这里,是要谈一谈通商的事?” “对。”特木尔点头,“拉巴尔伯伯,我就是是个带路的,你还是问他们吧。” 拉巴尔于是问道:“我该叫使者大人什么?” “可汗称我瑄王即可。” “瑄王,瑄王妃。”拉巴尔看来对中原的礼仪有所了解。 “察哈尔不过是个小部落,还没有克诺依的一半大,你们为什么不选择克诺依,而是我们察哈尔呢?” “因为克诺依拒绝了。”杭絮干脆道。 “原来察哈尔是排第二的选择,克诺依拒绝,才轮到了我们。”拉巴尔慢悠悠地说。 守在一旁的奥格勒脸色沉下来,特木尔坐立不安,神色有些尴尬,不知该不该出口解释。 “草原上的每个部落,都是我们交涉的对象,没有排名之分。” 杭絮道:“克诺依拒绝了,是他们的遗憾,我们没有必要把精力耗费在无法谈判的人身上。” 因此她选择另辟蹊径,把额尔古纳河畔的部落全数拿下。 “哈哈哈哈……”拉巴尔笑了好一阵子,歇下来的时候,问道:“那瑄王妃觉得,我是能够交涉谈判的人吗?” 杭絮笑起来,身体微微前倾,“我看得出来,可汗是个明智的人。” “这可不一定。”拉巴尔又笑起来,这才不止脸上,连身上的肉也一起颤了起来。 “中原来的使者,还是先跟我说说通商的事吧。” 第220章 你只是把机会都让给了…… 拉巴尔听完, 站起来踱了几步,神色依旧是,轻松而温和的, “按照瑄王妃所说, 我们察哈尔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 只需同意这件事就行吗?” “并非没有代价。”杭絮摇头,把最重要的事情说出来, “察哈尔可能需要付出场地, 付出人手,维持秩序, 届时会有成百上千的中原人涌入察哈尔, 甚至会带走察哈尔的居民。” “不知可汗能否接受这种代价。” “瑄王妃说得太严重了。”拉巴尔摆摆手,“我只有一个要求。” “可汗请说。” “通商所建的集市,能否设在察哈尔?” 拉巴尔说完要求,笑着看向杭絮,“瑄王妃,怎么样,我这个要求不过分吧?” 杭絮没有回答,“可汗容我再想一想。” - 一场谈话结束, 那个叫奥格勒的侍卫把众人带到歇息的地方, 先安顿好阿娜尔和容攸、再是杭絮和容琤, 接着便和特木尔一道离开,似乎是要带他去见什么老朋友。 杭絮站在帐子中心, 四处打量,察哈尔的帐篷和科尔沁的略微不同,布料更厚实一些,顶上开窗, 侧面也开,有湿润的风从额尔古纳河上吹过来。 她收拾一番,把沾满泥点和草屑的衣服换下,同容琤一起出门。 他们住的地方离大帐不远,帘子外并没有人看守,出入自如,看来拉巴尔对他们真的没有戒心。 奥格勒离开之前,杭絮向他要了一份地图,对方虽眼神奇怪,但还是给了一份标名察哈尔及周边各部落的地图。 此刻两人走出帐篷,沿着地图上标注的那牙勒的方向走去。 那牙勒较察哈尔略南,但是在河的另一面,杭絮看过地图,如果他们走到河畔,大约是可以隔岸望见那牙勒的聚落。 -- 第418页 两个人朝东南方向走去,路过阿娜尔帐篷时,朝里面望了一眼,没见到人,大约是出去玩了。 两人离河岸越近,泥土便越是湿润,稍微用力一些,双脚便陷入软泥,两人不得不将鞋袜脱了,裤脚栓起来。 初春的天气尚冰凉,赤脚踩在泥土里,冰得人一个激灵。 但同样,越往河岸走,一路人见到的人也就越多,或放羊、或割草、或背着一兜鱼,皆赤着脚来回,小腿被冻得红通通的。 但不论是谁,背着什么样的东西,一见到杭絮和容琤,总要好奇地注视片刻,和身边的人窃窃私语。 看来他们确实极少见到中原人,但也或许因为这个原因,他们看向杭絮和容琤的眼神并不像克诺依那么排斥。 有个胆大的女孩还跑上前,露出笑容,想跟两人打个招呼。 听见杭絮说北疆话时,被吓了一跳。 “你、你会说我们的话?”少女很惊讶。 “来北疆,怎么能不会说北疆话。” 她弯下腰,“小妹妹,这是你第一次见到中原人吗?” “第二次了,上一次是一二三……五年前。”女孩认真地数了数。 女孩笑道:“额齐说的果然是骗人的。” “她说了什么?” “我额齐是克诺依的人,她说中原人长得又丑又凶,浑身都是血,一见到草原人就要杀,让我离你们远一点。” “但是我见了中原人两次,你们不凶也不丑,就是跟我们长得有点不一样。” “我的头发是卷的,你们是直的,我的眼睛是黄的,你们是黑的……” 女孩给自己的话做了一个总结,“额齐就是在骗人。” 女孩是来放羊的,她一边赶羊,一边和杭絮说话,见他们越来越靠近河岸,不由得问道:“你们要去河上吗,现在刚解冻,没多少鱼哦。” “我们不打鱼,只是去看一看。” “那就好,我也喜欢看河,河水那么漂亮,太阳大的时候,一半像银子,一半像玉珠子。” 女孩眯起眼,望着不远处银缎般的河流,“现在太冷了,额吉不让我下水,说是怕染风寒,要再过好久才能下河游泳呢。” 他们越走越远,脚下的泥土从微微下陷到没过小腿中部,一层浅浅的水在土上荡漾。或许是太阳刚落,余温未散,相比于泥土,河水竟然能算得上温暖,如丝的绿草在水中飘荡。 走得近了,才能发现河面实在是宽极了,远看不过是一条银色的缎带,如今却是看不见对岸的镜子,幽绿而澄静。 女孩坐在一只羊的背上,那只羊低头在水中寻找能吃的草,她也弯腰去捧水,然后向远处撒去,在水面引起一圈圈波纹。 “姐姐,不能再过去了,衣裳要湿了。” 女孩从羊背上跳下来,学着杭絮,极目向远方看去,却什么都没看见,只有一道染着夕阳颜色的水线。 “姐姐,你在看什么呀?” 杭絮收回目光,“我在看对岸。” “对岸……对岸也是帐篷。” 女孩答道:“我游到河中心的时候看见过,但是在这里看不见。” 杭絮点点头,放弃了从这里看一眼那牙勒的计划,“我们回去吧。” 女孩点头,跑来跑去,想要把散在四处的白羊赶在一起。 它们饿了一个冬天,就算有毛在身上也显得削瘦,如今在这食物丰盛的地方拼命低头吃草,根本不理主人的命令。 女孩只好一只一只把羊聚在一起,挥着鞭子驱赶。 几人往回,一点点从水中走出来,腿上俱沾满泥浆,把衣服放下来,怕是也要被染脏,杭絮这才明白,为何路上见到的人都把裤腿卷了起来。 到了干燥的地方,女孩挥手和两人告别,赶着羊回家去了。 太阳还未完全落山,四处昏红,两人没有回帐篷,杭絮提议到处看看。 篝火在各处燃起来,有食物的香味从各处传过来,不只牛羊肉,甚至还有鱼肉的味道——这是杭絮离开京城这么久,第一次闻到鱼的味道。 或许是夜色能够弱化人的轮廓,他们找到一户人家,询问能否坐下来一起吃顿饭时,这些人连银子也没要,极热情地欢迎了远来的客人。 两人在篝火旁坐下,五官被映亮,这些人才略带好奇地打量他们的脸孔。 “中原人长得跟我们真不一样。” 一个年轻的妇人道:“你们来察哈尔做什么啊,我们这里好久都没中原人来过了。” 察哈尔不算富庶,也不算贫饥,靠水而居,在额尔古纳河畔数量众多的部落中并不突出,而且有克诺依挡在前面,他们极排斥中原人,就算有远来的旅者,也会远远绕开这里,顺带把察哈尔给绕过了。 “克诺依让你们来吗,他们不是不准任何中原人靠近吗?”妇人的丈夫也问道,看来克诺依的这个特色已经是常识了。 “战争已经结束了,规矩当然要改一改。” “对对,我差点忘了。”丈夫拍拍脑袋,“那你们来到底是做什么?” 杭絮笑笑,把来意说了一遍,看见夫妻俩的神色都激动起来。 “中原的商人要来这里吗,什么时候?”妇人问了许多个问题,“他们会卖什么,可汗同意了吗?” 丈夫仍在想着克诺依的事,“克诺依同意了,他们不会在路上袭击那些商人吧?” -- 第419页 “这种事情不会发生的。”杭絮保证道,“你们放心。” 他们一个接一个问了许多问题,最后都集中在一点上,“中原的商人到底会带来什么东西。” “茶叶、瓷器、玉器、丝绸、香料……”杭絮把几个大类说了一遍,“还有许多其他东西,差不多有几千种。” 她原以为对面的两人会惊讶,但他们只是茫然地睁大眼,“茶叶和玉器我知道,瓷器是什么,香料又是什么?” 杭絮这才意识到,这些北方的部落不像克诺依或科尔沁,跟中原有频繁的交流。 “瓷器就是一种容器,但是很漂亮,有各种颜色和花纹,也有各种形状,可以用来盛菜,盛酒,放各种东西。” “跟这个差不多嘛。” 丈夫把一旁装酒的陶罐抱到胸前,敲一敲,发出沉闷的声响。 杭絮道:“对,除了材质,用处是一样的。” “还有香料,原材料是植物的根茎或叶子,也有的来自各种动物,会发出奇异的香气,可以用来做菜,也可以制成熏香。” 她从袖子里拿出一块帕子,“这上面就用熏香熏过。” 多亏了云儿,给她整理行李的时候,不忘塞上几块熏了香的帕子。 两个人接过去,轻手轻脚把帕子打开,不必放在鼻子下深嗅,一股香气就轻轻散开,不是花香、奶香或者酒香,而是一种他们从未闻过的香味。 “真好闻的味道。”妻子道:“这就是香料吗?” “这只是其中的几种香料,香料的种类很多,全数一遍,也有好几千种。” 两人又发出一阵惊叹。 他们闻了又闻,最终依依不舍地把帕子还回去,被杭絮拒绝了。 “喜欢的话,就送给你们吧。” - 杭絮和容琤回去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从这里向河边望去,可以看见火红明亮的光晕,那是篝火的倒影。 他们快到帐篷的时候,正巧遇见了阿娜尔和容攸。 她们各自牵了一匹马,马的鬃毛湿漉漉的,四肢裹满了泥浆,两人的模样也只稍好一点,但也挽了裤腿,身上溅了泥点。 四人相视,是容攸第一个开了口,“絮姐姐,小叔叔,我和阿娜尔去河边了,你们也去了吗?” 说话了时候,她的眼睛偷偷瞧着两人的腿。 杭絮点点头,“我怎么没看见你们?” “我们骑着马跑到了好远的地方。” 阿娜尔道:“河那么长,你在这头,我在那头,中间隔着山丘,怎么看得见呢?” 分别的时候,杭絮嘱咐容攸,“回去烧水擦擦身子,别感冒了。” 不论过了多久,她总觉得对方还是那个怯懦孱弱的少女,经不得一点伤害。 容攸仰着一张红扑扑的脸,乖巧地点了头。 回了帐篷,两人洗漱完,躺在榻上,被一床厚厚的被子盖着。 今日赶了大半天的路,一接触温暖的被褥,杭絮就有些昏昏欲睡,她小小地打了个呵欠,侧头望去,正巧和对方的的目光对上。 “珟尘,怎么了?” 容琤勾唇笑起来,“阿絮比我,更像一个使者。” “不要乱说。”杭絮用手臂勾住对方的脖子,把两人的距离拉近。 “使者哪有什么像不像的,再说了,你只是……” 杭絮闭上眼,“你只是把机会都让给了我……” 那些出头的机会、表现的机会,容琤总是会站在自己身后,一言不发,却无时不刻不注意着自己。 第221章 对不起,珟尘,我把你…… 翌日, 杭絮雇了一只船,带着自己渡过额尔古纳河,来到对岸。 穿过清晨的薄雾和茫茫的河面, 她终于见到了那牙勒, 他们的驻地和察哈尔的差不多, 河面有船只游荡,见到杭絮他们, 淡淡地瞥一眼就移开视线, 似乎并不为对岸的来客而惊讶。 回程的时候,杭絮默默估算河面的宽度——大约有两百丈, 船夫划着单桨, 用了一刻多钟。 这里没有大船,甚至连帆船也没有,杭絮见到的都是这种单桨的小船,速度极慢,。 拉巴尔提出要将集市建立在察哈尔内,她原想着是否可以让对面的部落来往河岸之间,但实地探查之后,这个想法就变得不太可行了。 第一, 并非每家每户的人都有船只, 对他们来说, 如果去一趟集市还要搭船或者借船,实在是麻烦极了, 就算是那些有船的人家,船也是用来打鱼的,而非作为一个出行的工具; 第二,实在是太慢了, 一刻多钟,对空闲之人来说,不算太久,但如果是对那些有急事之人,来回近半个时辰,难以接受,再说了,待到夏季涨水,河水深宽之时,速度还会更慢。 但如果要放弃河对岸,就等于放弃了额尔古纳河一半的部落,这是杭絮无法接受的。 船只速度减缓,慢慢停下来,杭絮跨下来,沿着河岸踱步,一直走到一座草甸上才停下来。 朝江面望去,远处的薄雾被霞光染红,在这样的高处,对岸的聚落露出一点形状。 杭絮坐下来,望着对岸那牙勒若隐若现的尖顶,认真思索。 如果无法一处集市无法满足同时满足两岸之人,为何……不能设立两处集市呢? - 在拉巴尔可汗再次请杭絮等人会面的时候,她爽快答应了对方昨日的要求。 -- 第420页 条件也很简单,第二批商队再有十日就要到来,在此期间,他们必须在察哈尔西南处清出一片地方,设立足够的住所,并面对族民制定相应的规则,不论是平民或贵族,破坏者严惩,当然,他们会派人来协助。 第二个条件就很奇怪了,杭絮向拉巴尔雇佣了一些人手,让他们在和克诺依人往来的时候,散布有关商队的消息,其中,一定要说明“商队十日后就来”这个重点。 拉巴尔听罢,神色了然,朝杭絮笑了笑。 两方谈完了,杭絮和容琤走出帐篷时,特木尔才急急忙忙赶过来。 他衣裳和头发凌乱,脸上还带着醉意,一看就是昨日喝酒太多,睡过了头。 听到结果之后,他才松了一口气,“谈妥了就好。” 但随即疑惑起来,“使者大人,你不是说还要跟那牙勒谈吗?把集市设在察哈尔,对岸的部落呢?” 杭絮看了他一眼,这人看着有些莽撞,但脑子有时候还真灵活。 “对岸再设立一个集市便是。”容琤答道。 “这样也好,那我们什么时候过去?我爹跟它的部长也有些交情。” “不用现在行动,待第三批商队来后再说。” 第二批商队一半去到科尔沁,一半去到察哈尔,再无余货分到第三处。不如等到第三批商队来后再与那牙勒首领商谈。 幸而在他们来到科尔沁不久,向陛下去信汇报盛况后,对方大喜,立刻下令召集第三批商队,如今也已在路上,再有一个多月就能到达。 谈妥之后,杭絮不欲多留,决定去往延风城,迎接第二支商队,顺道把容琤前些日子借给延风城的士兵给带回来。 良好规则的实行绝不能只靠法条,最大的倚靠只能是武力和刑法,这些光靠察哈尔的人是不够的,还得让中原的士兵来施行。 去往延风城,容琤自然跟随,杭景和阿娜尔也吵着要去,他们一个常年被挡在延风城之外,只能望着它坚固的城墙恨得牙痒痒;一个从小默默期待,好不容易来北疆一次,却只是惊鸿一瞥就离开了,有了机会,自然要去好好看一看。 至于容攸,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牵住了杭絮的衣角,只有特木尔,抱着酒罐拒绝了,他要留在这里,和多年不见的朋友叙叙旧。 她写了封信,派人送往科尔沁,队伍再次启程。负重减少,天气又好,他们行进得很快,地面由松软黏腻变成坚硬干燥,只用了两日有余就来到了延风城。 这座宁国边境的城池呈铁灰色,如一道壁障,扎根大地,直插入天际。 杭絮微仰着头,在落日的余晖中注视着延风城,铁灰色的壁障同橙红的晚霞、嫩绿的春草,一同构成一副和谐的画面,而后,她忽地笑了起来。 “我小时候,经常骑着马跑出城,躺在山丘上看太阳落下,直到夜深了才跑回去。” 她视线转向容琤,指着他背后的一座山丘,“就是那里,那个草甸的位置最好。” 容琤也转头去看,或许是背向杭絮,他的声音轻轻的,“我也躺在那里看过夕阳。” 杭絮一怔,“我带你来过。” 这话本该是疑问,又不知怎的变成了陈述。 “我……不记得了。” 容琤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但杭絮的听力何其灵敏,怎么可能听不见。 她的心里涌起了些许愧疚。得知自己忘记了和容琤的过往之后,她特意去问过爹爹,对方证实容琤当年确实在延风城居住过。 那是大约十一年前,旧君已死,新君未立,中原大乱。太后随当今的皇帝四处奔波,不忍让容琤跟随,便把他送往北疆,那里虽也常有战争,但总比中原安全。 容琤在延风城留了将近一年,待到新帝登基后被接回去。此后十年,一人长居北疆,一人留在京城,两人再也没有见过,直到崇元十年三月初三,杭絮嫁入瑄王府那夜,在后花园里,才第一次看见背光而来的高大身影。 或许两人是见过的。杭絮一年有两个月待在京城,常有人来拜访杭文曜,那些人中也许有过容琤的名字,但在那时的杭絮眼中,这个名字和另外的几个陌生名字没有任何区别。 她看着容琤的侧脸,起伏的轮廓在夕阳中被镀上一层橙红的光晕,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对方却率先开口了。 “阿絮既然不记得,那我讲给你听也无妨。” “那时我刚刚来到延风城,看着和中原完全不同的环境,心中十分害怕,时常哭泣。” “你,流眼泪?”杭絮发出疑问。 “对。”容琤微抿着唇,被余晖映红的耳廓颜色又加深了一点。 “或许是远离京城,我仗着没有熟人,无人知晓,总是压抑不住情绪。” 杭絮点点头,没说话,却不知怎的想起常出现在自己梦里的那个小男孩。 “我第一次见到阿絮,也是在围墙下面。” “阿絮问我是谁,为什么从没有见过我。” 男人眼神放空,像是陷入了回忆,又像在注视着那个一身红衣的女孩,明明是小小的一个,却像个大人的似的,一边焦急地安慰自己,一边踮脚给自己擦眼泪。 “你说‘不要哭了,我带你去个地方,你一定会高兴起来的。’” 容琤微微笑起来,“我不会爬树,阿絮就带我从后门偷跑出去,我们跑了” -- 第421页 “阿絮带我到了这里,我们待了很久,看了日落,看了晚霞,还看了星空。” “那天我们很晚才回去,父亲似乎找了我们许久,十分生气,拿了鞭子要惩罚。” “阿絮挡在我的前面,说要打就冲自己一人来,我只是被你骗出去的。” 杭絮忍不住笑起来,这样的行事确实跟她幼时一样,小时候他们一群人要是犯了什么错,她一定会第一个上前,把错误都揽到自己的身上。 “后来呢?”她问道。 “后来,”容琤讲出故事的结尾,“父亲将你拎到一旁,把我们一人打了四鞭。” 对方严厉的话语过了许多年依旧在耳边回荡,“你是皇子,我原本无权惩罚你,但既然犯了错,便要受罚,你娘把你托付给我的时候,我立誓要保护好你,你要是出了什么问题,让我怎么跟你娘亲交代?” “这也很像我父亲的行事。” 不论杭絮把责任揽得多干净,总瞒不过杭文曜的明察秋毫,往往犯事的一个都逃不过。 铁灰色的城墙越来越大,城门已近在眼前,杭絮回头,那个草甸已被抛在身后很远,太阳落下,它在昏暗的天色中只剩一个模糊的轮廓。 “我六岁的时候,我娘生了一场重病。”杭絮忽然道。 “我知道。”容琤颔首,他初到延风城之时,恰逢对方生病。 “应该是水土不服的原因吧,她的病断断续续,喝了很多药,总好不了。” “病了七八个月,突然严重起来,又过了两三个月,娘亲就去世了。” 杭絮的语气很平淡,“她去世的时候,我哭了很久,晕了过去,发了高烧。” “这些是我爹告诉我的。” “因为在我病好以后,就把许多事给忘了,忘得最多的,就是我娘生病那一年的事。” 时至今日,她对娘亲的离去依旧没什么实感,对方在她的记忆中,只有温柔的笑靥或嗔怪,以及坐在院中煮茶的模样。 那些苍白的病态,不止的咳嗽、弥留的死气通通给忘了干净,似乎她的娘亲薛照影并没有病逝,只是永远消失在她五岁的那一年。 她忘了那一年所有的人和事,包括认识的新朋友。 “对不起,珟尘。”杭絮轻声道:“我把你也一起忘了。” 第222章 出乎杭絮意料,他的中…… 到达延风城的时候, 天色已经黑下来,透过城门能看见城中星星点点的烛火。 守门的人已经换了一批,这些新征的兵员并没有认出杭絮, 望着这支从草原而来的队伍, 神色疑惑, 秉公执法,她只好出示令牌, 但对方依旧没有放行, 几个人互相交谈一会儿,道:“你们等着, 我去请示城主大人。” 他穿着盔甲“哐当哐当”跑远了, 不到一刻钟又回来,背后跟着一个同样身着盔甲,但身形明显更加高大的人。 那个人脚步稳健而迅速,越过城卫,朝杭絮的方向走来。 对方在杭絮面前站定,神色隐隐浮现激动,“小絮儿,竟然是你。” 他手里握着杭絮的那块令牌, “我一看到令牌, 就知道是你的人, 没想到你自己亲自来了。” 杭絮笑道:“任叔叔,好久不见。” 任衡一怔, 随即也笑道:“欸,小絮儿,好久不见。” - 队伍只有寥寥几人,任衡大手一挥, 把他们全安置在自己的府中。 城主府在一年前还是杭文曜的府邸,只有杭文曜、杭絮,和寥寥几个下人住着。 任衡不喜欢用下人,自己给人带路,经过杭文曜当年住的院子的时候,杭絮转头看去,只见一片漆黑,她于是问道:“任叔叔不住在这里吗?” 这是整个府里最大的一个院子,按理说该是城主住的。 任衡摇摇头,低声道:“将军的院子,我哪里敢住,当然是留在那里,让人每天都打扫一遍。” 他把其他人一一安置了,又将杭絮带到杭文曜院子周围的一座小院子,“小絮儿,这是你以前的住处,现在就还住这里吧。” “不止将军,你的屋子,我也让人打扫着。” 杭絮走进院子,望着那灰色的瓦墙,一股熟悉感油然而生。 北方的院子不似京城,红墙绿瓦,处处精致,这里气候严寒,因此造屋的木石需得坚固耐用,厚墙厚檐,显得粗大;又因常有风沙,那些墙瓦上的色彩极易褪去,变成灰扑扑的一片。 两个人进了屋子,没多久,就有下人搬来热水和火炉,他们旅途劳顿,洗漱干净后躺在床上,立刻睡了过去。 翌日,晨光透过窗纱的时候,杭絮猛地睁开眼,又被明亮的光线刺得闭上。 缓了一会儿,她重新睁开,盯着那扇发亮的窗户,有些出神。 在科尔沁的帐篷里住了那么久,她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被晨光刺到眼睛的感受了。 她转身看旁边,容琤依旧阖着眼,但眼睫颤颤,似乎被亮光刺得很不安稳。 杭絮看了对方一会儿,而后拉上帘子,将光线阻隔,起床穿衣。 - 延风城内和一年前没有什么区别,其实和十年前的区别也不大。在这样偏僻的地方,不论是居民还是街道,总是变化得极缓慢。 若非说有什么区别,大约就是街道上往来的人群更多了,并非是来去匆匆、神色凝重,而是挂着笑容,那是不必为未来或性命担忧,可以好好享受往后生活的、庆幸的笑。 -- 第422页 盔甲撞击的“哐哐”声由远而近,一队士兵穿过街道,脸颊汗珠滚落,在晨光下闪着光芒——纵使战争已经结束,任衡对手下军队的训练依旧没有懈怠。 “一二、一二、一二……” 他们喊着号子远去,杭絮仔细地分辨着,发现每一个的面孔都是陌生。 这是正常的事,战后,参加过战争的士兵大半告老还乡,剩下的为了军功,也不愿再待在这个地方,调往各处,现在,这座城里,杭絮认识的军人,大约只剩任衡一个。 她沿着主街走向城外,在军营门口碰见了任衡,他像是刚晨练完毕,拎着长木仓,正喘着粗气。 他见到杭絮,严肃的脸上露出一点笑意,“小絮儿,你今天起的可比往常晚。” 杭絮也笑道:“睡过头了。” “任叔叔,里面可有我晨练的地方?” “你说什么笑话,这地方永远为你留着。” 任衡哈哈一笑,将长木仓扔给杭絮。 - 杭絮晨练完,已是一个时辰之后,她换了身衣服,回到城主府。 大家差不多都醒了,她刚走进大门,就听见杭景四处找她的呼声。 她朝后院走去,进院子的时候,恰好和容琤面对面撞上。 对方眼中不见焦急,似乎没在找她,只是微微笑了笑,“回来了?” 她歪首,“不问我去哪儿了?” “阿絮有晨练的习惯,府里没有场所,大约……是去军营了。” “珟尘猜得好准。” 容琤却摇头,“我不是猜出来的。” “阿絮小时候,也有这个习惯。” 他初来延风城时,早上往往是被窗棂的叩响给叫醒的。当他揉着眼睛走下床,把窗户打开,映入眼帘的总是一张红扑扑的脸。 “你怎么还在睡呀,太阳都晒屁股了!” 她手臂一撑就翻进屋子里,落地的声音轻飘飘的,男孩却连忙躲进被子里,一张脸微微泛红。 “阿、阿絮,我没穿衣服。” 女孩毫不在意道:“那就快点穿衣服,跟我去吃饭。” 他抿着嘴唇,声音小小的,“阿絮先出去。” 女孩叹了一口气,小声嘟哝,“京城的人就是麻烦。” 但还是背过了身,“好啦好啦,我不看你,你快点穿。” 男孩把被子掀开,露出雪白的亵衣,他拿起衣服,小心翼翼地穿上,不发出一点声音。 但他不知道,面前背着身的杭絮,正闭着眼睛,猜测他进行到了那一步。 唔,悉悉索索的,大概是下床了,啊,这是在束腰带吗,那应该已经穿好衣服了吧? 年幼的杭絮虽然听力惊人,但对各种声音的分辨还不甚熟练,自信地转过身时,正巧和解裤腰带的容琤面对面。 男孩一张脸羞得通红,急匆匆地去捂脸,把裤子给忘了,垂坠感很强的绸裤倏地掉下,露出两条比绸布还白的腿,引得杭絮啧啧称奇,盯着不移开眼。 他的脸于是更红了,弯腰把绸裤提起来,把脸背过去,“你、你怎么转过来了?” “对不起,我以为你穿好了。” 杭絮如梦初醒,重新转过身,“你穿吧,穿好了告诉我,我才转身,这总行了吧?” 容琤轻轻地“嗯”了一声。 - 杭絮走进院子,杭景呼喊的声音一下子清晰起来,“阿景在哪里?” 话音刚落,一个身影就从屋子里窜出来,“阿姐,你去哪儿了?” 她在少年撞上自己之前,率先拦住他的脑袋,“去军营晨练去了。” “啊——”杭景拖长声音哀嚎,“怎么不带上我?” “谁叫你还没醒。” 杭絮把少年的脑袋推开,“站直了,去吃饭,待会儿带你过去。” 她在回来的时候绕了点路,找到了西边来的流民居住的地方,离军营不远。这大约是任衡的考量,他虽然允许这些外族人居住,但仍藏着戒心,一旦他们暴动,能已最快的速度赶到。 杭景听完,一下就开心起来。 他们和任衡一起吃早食,对方虽为将军,吃食也是极简单的,不求奢侈,吃饱就行。 白水煮的鸡蛋堆了满满一叠,几叠清炒的小菜,粥煮得粘稠,里头还有丝缕软烂的牛肉。 杭絮是吃惯了这些的,坐下便伸手拿了个鸡蛋,敲碎剥开一气呵成,眨眼的功夫,一个圆润光滑的鸡蛋就出现在手中,她对这个漂亮鸡蛋十分满意,手腕一转扔进容琤的碗里。 “吃吧。” 她又给自己剥了一个,正想放进碗里,右手边一道声音响起来。 “阿姐……我的呢?” “你自己不会剥?” “不会。”杭景大言不惭。 “不会就别吃了。” 杭絮冷酷的话语伤透了杭景的心,他只好把藏在自己碗底的那个坑坑洼洼的鸡蛋挖出来,一口一口吃进嘴里。 - 食罢,杭絮和任衡商讨起正事。 他们此行有两个目的,其一是迎接商队,将他们带到察哈尔;其二是将容琤上次借给延风城的兵力给带回去。 这两个目的,实则是为了一件事——保护商队的安全。 从延风城到科尔沁,只有不到五十里的距离,不必担心有人偷袭,但从延风城到察哈尔,足足要画上四五天,路途遥远,若有人沿路伏击,实在难以发现。 -- 第423页 自那次接应乌穆沁遭受到伏击后,她已经很久没听到过塔克族的动静,但她可不相信对方是安分下来了,更大的可能是潜伏在暗处,等待又一次机会。 而此次商队前往察哈尔,无疑是个很好的机会,带上军队,为的就是防止这种事发生。 听杭絮说起那些士兵,任衡拍拍胸脯,“你们放心,他们都被我好好养在军营里面,跟大家一起训练吃住,保证没有懈怠。” “你一声令下,我立刻就把他们调出来。” “不用这么着急,”杭絮道:“待商队来后,再做打算。” “商队?那也不远了。”任衡道:“我前天接到了他们的信,最近天气好,他们赶路很快,还有三四天就能到达延风城。” “那确实不远了。” “这两天没什么事,你们跟我好好在延风城看一看。” 他看向杭景,宽厚的手掌拍着少年的肩膀,“还有阿景,杭将军的儿子,我们延风城的人怎么能不认识?” 杭景没半点畏惧,反倒带着期待,“我还从没在延风城住过,任叔叔可要带我好好逛逛。” 他们去的第一个地方是城外,这里已城门为界,一半是各种田地,地里的麦子已经冒了尖,绿油油的嫩苗随风飘荡,田埂上满是往来耕作的人,他们见到任衡,皆直起腰,向对方打招呼,任衡也一一招呼回去。 杭絮看着那些麦子,想起了苏德,对方买了麦子带回去研究,不知道现在种出来了没有。 而另一边,则是军营和阿拉善那些人居住的地方,原本城外所有的土地都被军营占满,从城楼望过去,那些帐篷密密麻麻,占据了视野中所有的位置。田地只能被挪到很远的地方,城中的农民需要很早起来,赶上很长一段路去到自己的田地。 如今,大部分的军队撤出延风城,那些帐篷被拆除,被血浸染的土地被重新开垦,撒下种子。 剩下的军队占据了城外一半的土地还有的剩,可以用来给阿拉善的人居住。 看完农田,任衡又带着他们去军营转了一圈,杭景兴奋极了,拉着杭絮和任衡问来问去。 他没有经历过战争,只能靠两人的只言片语,想象着那些波澜壮阔的场景。 来到练武场,看着士兵排列整齐,操练阵法的场景,他喃喃道:“要是我能早生几年该多好,那样的话,我就能跟爹和阿姐一起在北疆打仗了。” 杭絮看着少年的模样,轻轻的叹了一口气,转头看见任衡也叹了一口气。 如果可以,她希望杭景永远不要见到战争。 但杭景兴奋又好学的模样,让她又有些欣慰,她便跟对方讲起来军营布置的规则和技巧,顺带说了点延风城军队的架构。 幸好阿娜尔不在,不然这些东西杭絮还不敢光明正大地讲出来。 阿娜尔跟容攸吃完早食后,就牵着手一起走了,不知玩什么去了。 光是军营,就让几人逗留了一上午,他们的午饭干脆也在军营里解决,下午的时候,才来到阿拉善的驻地。 说是驻地,实则只是一片帐篷构成的小小的聚集地。 几只皮毛脏兮兮的牛羊在驻地的外围低头啃草,马倒是很多,几乎每顶帐篷前头都拴着一匹。 急促的脚步声在不远处响起,绕过转角,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出现在杭絮面前。 他的穿着很破烂,衣服几乎看不清原本的颜色,下摆布着大片深色的斑点。 毛发长而蜷曲,不像其他草原人一样编成辫子,只是草草的拨到脑后,他的皮肤没有西方部落常见的纹路,脸庞干净,眼睛深灰,竟也称得上英俊。 “任城主,您怎么来了?” 出乎杭絮意料,他的中原话竟也很标准。 第223章 不如我再将延风城的兵…… “带人来看看。” 任衡的态度冷淡, 对草原人,他总是这样,虽然已经和谈, 但对他而言, 维持表面的平和已是极限, 让他热络对待,不亚于要他的命。 也是因此, 面对容攸和阿娜尔时, 他的态度大不相同,就算容攸没有暴露身份, 任衡对她的态度也是温和的, 但对阿娜尔,他连话也懒得说上一句,或许正是因此,阿娜尔才没有跟着杭絮。 “是中原来的人吗?” “商队的人。”任衡的回答很简短,“她来看看,要是可以,把你们带到北边去。” 这是杭絮的打算,这些人住在延风城, 总归是有隐患的, 科尔沁周边草场辽阔, 他们对外来投奔的部落一向是接纳的态度,多一个西边来的阿拉善, 想必不会介意。 “真的吗,太好了,太好了……” 面对对方冷淡的态度,男人的神色没有半点变化, 依旧是感激而谦卑的。 “城主能给我们一个地方活命,我就已经感激不尽了,没想到还能再回到草原上。” 闻言,杭絮皱了皱眉,问道:“你之前为什么不能在草原生活?” 男人一愣,而后叹了一口气,“我们并非不想在草原上生活,逃往南边,是因为有人在后面追杀。” “追杀你的是是什么人?” “是塔克族的人,他们说可以给我们粮食,条件是让阿拉善派人去伏击商队。” 这不正是塔克族诱惑巴拉特的手段?杭絮心想。 “但我拒绝了,我们与科尔沁和中原人无冤无仇,为什么要去杀人,而且部落的食物虽然不够,但也饿不死人。” -- 第424页 “没想到从那以后,塔克族就常常派人来骚扰,每次只杀几个人或几匹马,但隔几天就来一次,我们实在不堪其扰,只好往南方退,但他们依然不放过,最严重的一次,杀了上百个人……” 说到这里,男人的声音有些颤抖,“我实在不想看到自己的部民一个个死去,于是心一横,带他们来了南方。” 说到这里,他看向任衡,深深地弯下腰,“多谢城主,要是你,我真不知道该去往何方。” 任衡没接受他的感谢,只对着杭絮说,“他们刚来的时候,一个个蓬头垢面,凶神恶煞,我差点以为来的是敌人。” 他看向男人,“幸好他会说话,不然我得把他们全杀了。” “这就是任叔叔向我们借兵的原因?” “宁可错杀,也不可放过,延风城现在的这点兵,要是遇上部队偷袭,那可不够看,当然要多做准备。” 任衡挥挥手,“不过也幸好没出什么大事。”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拉克申,”男人连忙答道:“我叫拉克申。” “拉克申,”杭絮重复一遍,状似无意地看向男人,“你的汉话从哪里学的,还挺标准的。” “很标准吗?”拉克申笑了笑,“我曾经救过一个中原女人,她在我们部落住了一段时间,我是跟她学的,没想到竟然派上了用场。” 他们穿梭在帐篷之间的缝隙里,路过一个稍大的帐篷时,拉克申忽地掀开帘子,朝里面大喊道:“代钦,别睡了,出来见客人!” 男人粗重的呼吸从里头传来,显得有点不耐烦,但他还是出来了,顶着一头比拉克申还乱的头发,胡须满面。 他那双大而突出的的眼睛扫过杭絮一干人,突然咧开嘴笑起来,露出泛黄的牙齿,“见过城主大人。” 对上代钦眼睛的那一刻,杭絮打了个机灵,觉得站在对面的不是人,而是一条鬣狗。 无怪乎任衡见到他们的第一眼,会觉得这些人来者不善。 “别笑了!”拉克申猛地拍了下代钦的脑袋,接着看向对面,连忙解释道:“这是我的弟弟,小时候发烧烧坏了脑子,见谁都这副模样,是个傻子。” “我才不傻!”代钦粗厚的声音响起来。 杭絮又看向他,男人瞪着眼睛看拉克申,没了那诡异的笑,对方确实是副傻子的模样。 拉克申一个个把人叫出来,大约有三四百人,杭絮一眼扫过去,他们都有着凌乱的鬈发,破旧的衣衫,目光或呆滞或避着人群,让人感受不到一点生气。 “这里一共有多少人?” “三百七十五个。”拉克申立刻报出数字。 “怎么只剩下这一点了?” 再小的部落,也不应只有这么点人,再说了,这些人里面,有一大半是老人和孩子。 拉克申解释道:“这只是一小部分,还有很多人不愿意跟着我来南方,我就把粮食给他们,让他们自己离开了。” 他又叹了一口气,“留在延风城后,我派了好几个人去追他们,不知道能不能赶上。” 说罢,他眼含期待地望着杭絮,“使者大人,我们的人不算多,占不了多少地方,只要能在科尔沁周围,给我们划一小片草场就行了。” “有科尔沁在,那些塔克族的人一定不敢再来。” “放心,这件事我会和哈萨可汗好好谈谈的。” “那就好,多谢使者大人!” 拉克申明显激动起来,他的身后,一些阿拉善的部民见到首领这副模样,也高兴起来,发出了几声欢呼,粗犷得像野兽在呼喊。 临走的时候,杭絮又问了拉克申一个问题,“西方的部落大多喜欢在身体绘制纹路,为何你们却没有?” 不只拉克申,阿拉善其他人的脸上,也干净得令人讶异。 “确实像使者大人所说,我们有纹身的习俗,但绘制用的植物分布稀少,采摘需要花费许多时间,我上任之后,就让人不必采摘植物榨汁,过了几年,身上的纹路就自己褪色消失了。” 拉克申说这话的时候,深灰色的眼睛微微垂下来,“或许正是因此,才受了周边各族的排斥和塔克族针对。” 他叹了一口气,“毕竟塔克族是最喜欢纹身的一个部落。” “原来如此。” 杭絮点点头,没再多问,同其他人一起离开了。 随后的日子风平浪静。 延风城不是个有趣的地方,它的前十年都沐浴在战火中,城中人惶惶不可终日,而在战争结束后的第一年,他们又急着耕作播种,急着恢复积蓄,还未开发出什么有趣的活动。 但杭絮习惯了这样沉闷的环境,甚至有些享受,在她看来,相比于一往波澜动荡的日子,她更喜欢如今的平静。 索性容琤也不是爱热闹的人,这些天晴的午后,两个人把延风城大大小小的街道逛了个遍。 每到一个地方,杭絮总能想起一点幼年的趣事来。 “这棵柿子树年年都长一树的果子,成熟的时候,每次经过树下,我都忍不住摘一个来吃。” “阿絮现在似乎不喜欢吃柿子?” 容琤记得杭絮每次吃水果时,总会把柿子挑出来,给别人吃,或是他,或是云儿。 “这家的老人给我爹送了两大筐柿子,他不喜欢吃,就都留给我了。” -- 第425页 她叹了一口气,“我吃了一个冬天的柿子,后来看见柿子就害怕。” 又经过一个窄巷的时候,她的眼睛亮起来,快步走到巷子的死角,把种在那里的数棵橘子树拨开,“竟然还在这里。” “什么?”容琤也走过去,而后看见了一个……墙洞。 这墙洞离地三尺,直径不过两尺,里头黑黢黢的,不知通往何处。 杭絮捡了一粒石子,朝洞内抛去,石子“叮叮当当”响了很久才平静下来。 “你知道这个洞通向哪里吗?” “通向何处?” 杭絮勾起嘴角,“它的出口,在城南的军营。” “它不是我们挖的,似乎很久之前就存在了,军营恰好就建在它的出口。我小时候在城里乱跑,一不小心就发现了这个地方。” “我爹关我禁闭,不许我出城的时候,我就从这个洞爬到军营里面去,跟他们一起玩。” “虽然玩不了多久就会被我爹抓回去,但只要他不把这里封住,就永远关不住我。” 杭絮想起那时候的时光,不由得笑起来。 她放开拦着树枝的手,翠绿的树枝猛地弹了回去,上面刚出苞的橘花簌簌落下,一股清香飘散。 “橘子树长刺,没人会去故意碰它,这或许就是它们被种在洞前面的理由。” “去年回京的时候,我总算把这地方告诉了爹,他知道后,又把我训了一通,但还是没有封。” 她弯下腰,隔着橘树翠绿的枝蔓去看那个黑黢黢的洞口,语气失落,“洞口太小了,不知道还钻不钻得进去。” 洞口直径不到两尺,像容琤这样宽肩之人,是绝对爬不进去,就算是杭絮,也要估摸估摸。 洞口太小,出口在军营,这或许就是杭文曜没有封住它的原因,他跟杭絮想得一样,必要之时,说不定能用来传递消息。 他们重新来到宽阔街道时,恰好遇见了容攸和阿娜尔。 不同于杭絮和容琤四处散步的平静日子,两人可是觉得这延风城有意思极了。 她们一个长居皇宫,一个生活在草原,对这种小而古朴的城池怀着极大的热情。 不论是街口一家卖糖人的,或是打着“二十年老字号”的烧饼摊,抑或是清晨众人扛着锄头出城耕作的场景,对他们都是新奇至极的食物。 看见杭絮的时候,容攸的眼睛亮了亮,拉着阿娜尔跑过来。 “絮姐姐!”声音活泼泼的。 “你们今天去哪儿玩了?” “城西,那里有一大片野樱桃,居然春天就结果了!” 容攸从袖中拿出一个帕子,小心翼翼地掀开,里头几颗小果子显露,它们的颜色是青涩的绿,偶尔染了几抹红,煞是好看。 “就是还没有成熟,有些难吃。”容攸抿嘴笑笑,看来是已经吃过了。 “又酸又苦。”阿娜尔皱着鼻子补充,“过两个月我们再来。” “你们还是不必来了。”杭絮把事实告诉两人,“就算成熟了,它还是一样难吃。” 再过两个月,这些樱桃变成粉红色,水灵灵地挂在枝头,看着就好吃。但经过杭絮数年的亲身体验,成熟的樱桃虽然没了苦意,但依旧能酸得人掉眼泪,当地人一般是用它们来做酸酱的。 “啊……”容攸小小叹了一口气,不敢相信这么漂亮的果子会不好吃,但她依旧珍惜地把帕上的果子收起来,放回袖中。 几人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一队士兵转过街口,在他们面前停下。 “王爷王妃,商队已至城外,城主请你们过去。” 杭絮一怔,微微颔首,“带路。” 离开的时候,她回头看了一眼街道,不知何时才能再过上这样悠闲的日子。 城楼上,任衡站在窗口,望着远处那支灰色的长队,它像一条长蛇,在绿地上蜿蜒前行。 “吱呀”一声,身后的门被打开,他没回头,道:“小絮儿,你来得正好。” 杭絮走近窗前,抬眼便看见了那支长队,她估摸了一下距离,大约还有两刻钟才能到城门口,确实正好。 她不急着下楼迎接,坐下来和任衡商讨事务起来。 “小絮儿,你说把商队分为两半,那想好要跟着哪一队了吗?” “自然是去向察哈尔的那队。”杭絮毫不犹豫道。 延风城离科尔沁不到五十里,天气好的时候,站在城楼都能隐约看见对面帐篷的尖顶,两者间路程短,自然不必担忧有人伏击。 但延风城离察哈尔足有几百里,近五天的路程,不得不让她投入更多的心神。 听完杭絮的担忧,任衡也陷入思索,“既然如此,不如我再将延风城的兵力借你一部分?” “延风城的兵力本就不多,再调走一部分,防备岂不空虚?” “你不必担心。”任衡笑道:“自从上回那事后,我就跟周边各城做好了联络,我一发信号,他们就立即出兵,遇事再也不必向你们借兵。” 既然对方准备了后手,杭絮也不再拒绝,同意了。 上次乌穆沁遭受伏击,他们能够胜利,有着多方面的因素:杭絮的提前反映、人数的差距不大、对方的轻敌……若是再来一次,她可不保证能再一次全身而退,而最好的保障和底气,只有兵力。 第224章 一个遭受塔克族追击,…… -- 第426页 商队在城南停下, 一个着崭新官袍的中年人上前,恭恭敬敬地向杭絮和容琤行礼。 “臣万钧,见过瑄王、瑄王妃。” 听见名字, 杭絮才反应过来, 这就是新来的使者, 他原是吏部侍郎,被陛下特意指派过来。 她原以为对方是个高壮的汉子, 没想到竟是个瘦削的人, 脸色略有些苍白,看来一路上受了不少苦。 容琤上前半步, 将男人虚扶起来。 “万大人不必多礼, 在这里,你我都是陛下任命的使者,地位相同,没有大小之分。” 万钧站起来,咳了几声,“瑄王仁慈,臣却不能废了礼数。” 他确实是个极重礼数的人,初春严寒, 他身后的下人都穿着两层夹袄, 男人却只着一件单薄崭新的官袍。 杭絮想, 或许是他们在信中说回来延风城,对方才将官袍穿上, 吹了半天的冷风。 看着对方苍白的嘴唇,她叹一口气道:“我们去屋里谈,万大人先换身衣服吧。” 进了屋子,火盆燃起来, 对方的脸色才好了一点,他从手下那里取来一叠写满字的纸。 “两位在信中说要将队伍分成两半,臣根据以往心中的商品买卖情况,将商队按种类分开,两边大致相同,请过目。” 容琤接过来,移到自己和杭絮的中间,两人一起看起来。 这纸的前半部分是名册,记录了队伍如今的商品种类和数量,以及归属何人,后半部分则是如何拆分。 两人一一看下去,用了一刻多钟才看到末尾,杭絮注视着最后一行字,轻轻吐了口气。 “万大人有心了。” 商品名册他们当然也有一份,但路途遥远,期间损耗难以计算,她和容琤原本打算在商队到达延风城后,用两天的时间更新名册,再以此为基础进行拆分。 没想到万钧把这两样事都给做了,倒让他们的打算落了空。 “此乃臣的分内之事,不知两位对臣的拆分可有何建议?” 容琤道:“科尔沁的情况与去信之时有所不同,但也只需稍作修改便可。” 万钧的划分充分考虑了科尔沁和察哈尔的情况,如布料,因丝绸在科尔沁售卖火热,存货近空,他将六成的丝绸划给了对方,又因绢布在科尔沁存货颇多,又将全部的绢布划给了察哈尔。 三人讨论了半个时辰,终于将商队的划分给定下来。 万钧将修改好的那叠纸归拢起来,站起身,“事不宜迟,立刻吩咐商队行动,争取在今日完成,明日就能上路。” “等等。”杭絮忽然叫住他。 “王妃还有何事?” “商队里面庐山云雾茶有多少?” 万钧略一思索,道:“五十两,其中品质最高的,只有五两。” “那五两里面,划三两给科尔沁吧。” 方才的讨论中,茶叶被划了七成给察哈尔。 万钧一怔,道:“好。”没问理由。 他换了厚衣,站在冷风中也不觉寒冷,和杭絮初见时孱弱模样大不相同,吩咐人的语气冷淡,但手下却都听命无比,跑来跑去,没有一个懈怠。 看着这一幕,杭絮想,或许这个人比她和容琤更适合留在北疆。 两个时辰后,商队划分完成,一半居东,一半居西,变成了界限分明的两支队伍。 此时天尚只是微黑,万钧便又命人驻扎帐篷,就地休息,还是任衡劝阻,说城外有空帐篷,才阻止了对方的雷厉风行。 那些空帐篷在军营和阿拉善聚集地之间,他们原本也是军营的一部分,后来人员撤退,便空了下来,但没有拆除,如今派上了用场。 商人们被军队带着,一个个分配帐篷,神色都有些惶恐。 他们没有接到消息,今天下午万大人的行为,以及被分成两支的队伍,都让他们疑惑不安。 又一个女孩抱着包裹走进帐篷的时候,忍不住探出头来,低声问道:“万大人,今儿下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她被分到了西边,也是就去往察哈尔的那一队。 万钧一挥手,身后的人停下脚步,他弯腰对女孩说话,声音还算温和,“这回去的有两个部落,一个在西,一个在东,因此要把商队分开,不是什么大事。” “原来是这样……”女孩松了一口气,又问道:“那万大人,我要去哪儿呀?” “你们去的是察哈尔,就是东边的那个部落。”杭絮道。 “对,察哈尔。”万钧补充:“临着一条大河,风景和气候都不错。” 杭絮有些讶异,看来他对察哈尔也做了研究。 “多谢万大人。”女孩高兴地缩回帐篷里,和里面的人激动地说起话来。 万钧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回头吩咐手下,“要是再有人问这事,你们就原原本本说出来,让他们不要担心。” 三人沿着驻地走了一圈,出来的时候,遇见了个奇怪的人。 “使者大人,好巧。”拉克申不知何时出现在几人的身前,笑得很灿烂。 “你怎么来了?”杭絮问道。 “我发现这里有火光,就过来看看,没想到正好遇见了使者大人。” 他指指几人身后的驻地,那里数堆篝火升起来,映红了小半片天空。 “他们是今天刚来的商队,在这里歇息下来。” -- 第427页 “商队,是去往科尔沁的吗?”拉克申好奇道。 “对。”杭絮应得干脆。 拉克申又朝他们身后望了几眼,“他们要在这里待上多久,不知道我可不可以进去看看?” “可能要休息几天。”杭絮道:“你想看就看。” 其实明日一早,商队就会启程。 得了准话,拉克申心满意足地走了。 他依旧穿着那身破衣服,火光让他身前有了大片的影子,他每一步都跨得很大,似乎想踩在自己的影子上,虽然每一步都落空,但他依旧乐此不疲地重复这件事。 万钧一直看着男人的背影,直到他走远了,才转身看向杭絮,眉头是皱着的。 “王妃,臣觉得这人有些奇怪。” 他眼神微凝,像是在为自己的论断找出理由,但最后,他只是道:“此人给我的感觉,有些不对。” 杭絮点点头,没什么惊讶的感觉,“我也觉得这个人奇怪。” 她已经看不见拉克申的背影,但听得见对方的声音,他在唱歌,很轻快的小调,似乎是一首情歌。 “他有些不对劲。” 杭絮的猜想出于直觉,但细思,也能找出一两个理由支持。 比如他干净的脸,比如他过于稀少的手下,又比如……他轻快得有些诡异的状态。 一个遭受塔克族追击,族民流散各方的族长,唱着如此悠扬的小调,总归有些奇怪。 这一切说到底,只是她的直觉和猜测,拉克申看模样就是个坚韧的人,在困境中不自甘颓废,没理由是让人怀疑的点。 杭絮不会轻易将怀疑表露,但同样也不会完全抛下怀疑。 也是因为这份警惕,让她没有对拉克申说实话。 “王爷王妃,臣以为,还是早些让他们离开延风城为好,此处是疆界枢纽,若是遭人篡夺,后果不堪设想。” “万大人放心,我会派人跟着你前往科尔沁,待和哈萨可汗谈妥后,就让他们离开延风城。” “一开始让他们留延风城,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万钧叹了一口气,“臣知晓。” 如今正是两域相交的关键时期,有草原部落求助,不得不帮,若将他们拒之门外,此事一旦传扬出去,会大大打消草原各部对宁国的信任。 他又道:“臣斗胆上言,请王妃叮嘱任城主,不要对这些人放松警惕。” “放心吧。”杭絮道:“任城主比你我还要敏锐,不会忘了警惕。” - 翌日,天上仍稀星点点,去往察哈尔的商队就已经在城北集合,整装待发。 万钧不用跟随,但他依旧早起送别,晨风呼啸,送来商队成员的低声交谈,他的声音就在这样的环境中响起。 “王爷王妃到达察哈尔后,务必给臣去信,报个平安。” 杭絮和容琤答应后,他松了一口气,鞠躬行礼,“路途遥远,两位保重。” 没有鼓声或号声,出发的信号从口头发出,从队首层层传递到队尾,交谈声慢慢止住,这支庞大而沉默的队伍启动,沉重的货车将草地撵出道道辙痕,轮转声被柔软的泥地吸收,四周只剩下士兵行走时的盔甲摩擦声。 日光大亮的时候,队伍已经走出二十多里,延风城被远远抛在脑后,倒是科尔沁的驻地隐约可见,但随着车队愈发往东,它也将消失在身后。 午间的时候,停下休整,这些商人起了个大早,骤然停下,一个个都困得歪在车头打瞌睡。 杭絮和容琤聚在一起,查看地图,他们手里拿的是最新绘制的地图,准确画出了各个部落如今所在。 “我们走了三十五里,一天大约能走六七十里。” 泥地坎坷,加之野兽的威胁,他们不打算在夜间赶路。 “今日天气都不错,速度比我们预想的快了些。”容琤道:“这么算来,到达科尔沁,或许只需四日。” 能快一日,自然是极好的,但是…… “希望之后几天的天气也能一样好。” 草原上的春日天气变幻无常,也许上一刻是明朗的晴日,下一刻暴雨就落了下来。 队伍休整了一个时辰,继续赶路,等到天色变黑才再度停下来休息。 连着两日,天气都晴朗无比,趁着好天气,商队加紧赶路,两日便赶出了一百五十里的路程。 第三日的时候,天色却骤变,阴云久久未散,甚至下起了细雨。 到了午间,雨还是不紧不慢地下着,牛毛一样的雨丝落在脸上,不至于沾湿,却让人烦闷。 杭絮干脆叫停了商队,让他们停下休整,顺便看看能不能等到雨停。 谁知道,商队刚刚停下的那一刻,雨势骤变,瓢泼大雨倾盆而下,打了所有人一个措不及防。 第225章 她深吸一口气,用最大…… 暴雨一刻不停地下着, 落在帐篷上,带着擂鼓一般的气势。 杭絮将帘子掀开一道小缝,雨水立刻飞进来, 溅上她的脸。外面已成了一片沼泽样的地方, 牧草倒伏, 泥水横流,这雨若是多下一会儿, 这里大约会变成一片浅湖。 雨下了半个时辰, 才堪堪减弱,虽算不上小, 但也不是会把人砸得蒙头盖脸的程度了。 大家披着雨衣或斗篷出来活动, 检查货物、喂马,有人还尝试生一堆火,但努力许久,火星还是被雨给打灭,他只好捧着干冷的饼子咬起来。 -- 第428页 杭絮绕着车队转了一遍,没发现什么异常状况,停下来休息,雨小了一点, 她干脆把帽子掀开, 任雨丝打在发上, 从怀里拿出一个干饼,一口一口撕咬起来。 她一边吃东西, 一边仰头望天,天空浮动着铅灰色的阴云,偶尔闪过几丝电光,看不出半点雨停的迹象。 还是不要赶着行动, 拖延就拖延吧,安全为重,要是再赶上暴雨,有车翻倒可就麻烦了。 回过神来时,手中的饼子已被她啃得只剩一个角,她于是把最后一点全扔进嘴里。 她和容琤没有带额外的食物,往往是商队的人吃什么,她们就吃什么,好的时候有热汤馅饼,像这样的坏天气,吃点干饼也无妨,反正比嚼草根要好多了。 杭絮拍拍手掌上的碎屑,把靴子从烂泥里□□,准备去找容琤。 “王妃……?” 一个迟疑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来。 她回头,看见一个少女站在身后,神色惊喜,“真的是王妃大人!” “你认得我?” 杭絮低头看自己的穿着,普普通通,并没有能显示身份的东西。 “您不记得啦,在延风城的时候,您就在万大人身边,还回答过我的问题呢。” “原来是你,那日天太黑,我没看清你的脸。” 杭絮记起来了,女孩就是那天拦住万钧询问的人。 “没事没事,”女孩摆摆手,接着踌躇地提出请求,“您吃了没,我烙了点饼子,热乎乎的,可好吃了!” 她怕对方不信,补充道:“撒了白糖和芝麻。” 说罢,她立刻发觉自己话的可笑之处。 对方贵为王妃,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怎么会在乎这一点白糖和芝麻呢?自己眼中珍贵的东西,对方或许根本看不上。 她后知后觉地脸红起来,心中满是羞耻,但又想做最后的努力一般,继续说着:“这是我娘教给我的手艺,大家可喜欢了……” “听起来不错。” “我不该——王妃说什么?”女孩讶异地睁大眼。 “怎么,舍不得分给我了?” “没有没有!”女孩连连摇头,脸上重新浮现笑容,“我带王妃过去。” - 女孩来自南方,带的商品是丝绸,南方适宜桑树和蚕种生长,从南方来的商人,大半是卖丝绸的。 “我夫君本来不同意的,经不住我缠,就跟我一起来啦。” 说这话的时候,女孩刚好把一张饼出炉,递给杭絮,“有些烫,王妃小心。” “我和夫君怕不习惯北方的饮食,干脆把炉子给带来,自己给自己做东西吃,反正占的地方不大。” “喏,你的。” 女孩把第二个饼递给身边的男人,说是男人,其实年纪也不大,看模样比女孩稍长。肤色是南方常见的白皙,表情很淡,看着是个沉闷的性子。 男人接过饼,一抬头,发现杭絮望着自己,一下紧张起来,幸好杭絮马上移开眼,他才放松。 女孩是个话多的人,她不敢和杭絮说话,就去找自己的丈夫,她说一句,男人便答一句,语气没有半点不耐。 杭絮坐在一旁,认真吃着热乎乎的软饼,竖着耳朵听两人的对话。 女孩说的不是什么大事,或是赶路途中看见的一只兔子,或是今天刚认识的一个朋友,抑或是北方的雨与南方的差别。 说到最后,女孩小小叹了一口气,“我想爹娘了。” 男人便安慰她,“我们做完生意离开,秋天就能回家了。” “要是能在中秋前回去就好。” 女孩看向杭絮,“王妃大人,您在这里待了多久啊?” “快两个月了。”杭絮数了数时间。 “这么久!”女孩惊呼,“加上赶路的时间,有四五个月吧。” “王妃不想家吗?” “有一点。” 她的家人不多,爹、阿景、云儿,再加上一个容琤,其中三人都在她的身边,加上她和杭文曜常常分离,一仗打上半年也是常有的事,因此没什么感伤的情绪。 “我就不行了,”女孩羞愧地笑笑,“我在晚上会偷偷地哭。” “我已经有半年没见到爹娘了,还有哥哥,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想我。” 她的眼眶略微红起来,身边的男人将人搂进怀里,轻声安慰着。 杭絮吃了两张饼,又像对方要了两张,准备带回去给容琤。 女孩见对方这么喜欢自己的饼,那些伤感的情绪顿时被抛之脑后,利索地烙起病来。 回到自己帐篷的时候,不出她所料,容琤果然在一边看地图,一边吃着冷饼子。 他不像杭絮,以往吃惯了这些,此时吃得万分艰难,咬了一口,过很久才皱眉咬下第二口,但就算如此,却也没有抱怨。 “别吃这个了。” 杭絮走过去,把对方手里只剩一小半的饼抽出来,放上热得有些烫手的烙饼。 “喏,这个好吃多了。” 对方接过去,掰了一点放进嘴里,皱起的眉头松开,“阿絮从哪里拿到的?” “一个商人那里。”她坐下来,“她请我去吃,说自己的手艺是祖传的,没想到味道不错。” “里边馅是白糖,上面还撒了芝麻呢。” 容琤一边吃饼,一边将地图旋转,面向杭絮,“若雨再不停歇,或许我们今日要在此处过夜。” -- 第429页 杭絮道:“就算停了,估计也走不了多远。” 这场暴雨将泥土彻底浸湿,变成松软的泥浆,寻常马匹只是速度变慢,受到的影响不大,但他们每一匹马的背后,都拉着负荷极重的货车。 若赶路途中货车下陷,光挖出来就要废很大的功夫。 “我也是这么想的,那待会儿就吩咐下去,就地驻扎,明日再做打算。” “好。”杭絮点头,容琤的决定总是和自己不谋而合。 “不过若在此处驻扎,还有一个问题。”容琤摩挲着地图的一处。 杭絮低头看去,瞬间明了,“你是说狼群?” 他们停留的地方,恰好是一处狼群的领地,且数量不少,足有一百多头。 春天正是猛兽猎食的季节,他们若在此处过夜,火光和人气很可能把狼群引来。 “不是大事。”杭絮道:“宋辛当年研制出了一种药粉,用的都是狼群最讨厌的味道,它们一闻就要远远绕开,效果很好” “延风城的军队一定带上了这个药粉,让他们在车队周围撒一圈,就安全了。” 容琤担忧的神色这才褪去,“看来宋辛在军中立了许多功绩。” “那当然,他喜欢捣鼓稀奇古怪的药材,弄出了不少好东西,当然,一大半都是被我们用在刑讯上。” “我爹本来想把他的军功报上去,或许陛下能给他封个太医当当,但他不喜欢,只要了钱财。” 说到这里,杭絮笑起来,“没想到兜兜转转,他还是进了皇宫。” 容琤道:“霁儿是他看着出生的,想必他也愿意护着孩子长大。” “我也这么觉得。” 杭絮跟宋辛认识了快十年,自然知道他的脾气,懒散怠惰,能推脱的任务,一定不会接受,只愿意做自己感兴趣的事,但他一旦接手什么,就一定会认真做下去,绝不会疏忽半分。 - 夜晚到来的时候,杭絮已经命人在车队周围撒上药粉,犹不放心,又派人在绕着车队巡逻,一刻不停。 没想到药粉才洒下没一个时辰,雨又大了起来,且势头比午时更猛,才下了一刻钟,众人脚下就积了一层及踝的雨水。 那些刚洒下的褐色药粉还没来得及完全融入泥土,就被冲散,顺水流走。 杭絮蹲下来,望着水中飘散的药粉,叹了一口气。 “这药还有用吗?” 身边响起一个清脆的声音。 她转头看去,阿娜尔蹲在旁边,皱着眉头看地上被水冲走的药粉。 “效用还是有的。” 杭絮道:“下雨的时候,药粉已经有一半渗进了地里,这东西效果很强。” “只是商队的范围太大,就怕那些畜生被人味勾得顾不上药粉。” “货车上都是丝绸物件,”阿娜尔信心满满地开口,“放心吧,那些畜生可不喜欢这些东西。” 她笑出来,不再想这些问题,站起来,雨水顺着斗篷流下去。 “走吧,跟我一起巡逻去。” 天色越来越暗,天空被乌云遮盖,暴雨不歇,看不见一点星光。 杭絮依旧没有进帐篷,阿娜尔在她身后跟着一起巡逻,四处暗得惊人,远远看去,从车队到帐篷,一点光亮都没有,众人听了吩咐,没有生火,缩在帐篷里不出声。 她吐了一口气,在雨夜凝成白色的雾气,这样喧嚣而寒冷的夜,不知帐子里的人睡不睡得着。 雨越来越大,打在泥地、打在帐篷、打在马匹、打在油布、打在盔甲,各式各样的声音汇成一样的震耳欲聋。 杭絮耳中只剩这喧嚣的雨声,连身旁阿娜尔的呼吸声也听得不太真切了。 她停下来休息的时候,一个士兵小跑着靠近,在雨中扯着嗓子大喊,“大人,出去打探的人回来了,他们说在南边十五里外见到了狼群,它们正在休息,并没有发现这里。” 杭絮点点头,“继续观察。” 这些畜生的嗅觉向来灵敏,没有行动,大约是被雨水阻隔了气味——雨水洗去了驱赶狼群的药粉,但同样也洗去了队伍的气味。 暴雨一连下了两个时辰,没有半点要减弱或停下的意思,而杭絮看着这雨,倒有几分庆幸。 只要雨不停歇,狼群就不会找到商队,天亮已经不远了,他们只要撑过这段时间就好。 斗篷的系带有些散开,杭絮停下来,将它解开重新绑上,免得雨水渐进来。 耳边有轻微的震动响起,但瞬间就被暴雨遮去。 杭絮动作一顿,没有半分犹豫,立刻跳上货车,站在它的顶端。 “你在做什么?”阿娜尔惊讶地看着对方的动作,仰头问道。 她没回答,注视着雨幕,侧耳倾听。 她从来不会怀疑自己听见的东西,长年的战争让她对一些东西的音色异常灵敏,比如方才的那震动,分明是自己听了无数遍的马蹄声。 商队的马匹都安静地站在原地吃草,并未走动,那么这些声音来自哪里可想而知。 连绵的暴雨让能见度变得极低,就算站在高处,能看见的也不到十丈,但杭絮并非要用眼睛来看——高处同样能让耳朵接收到更多的东西。 静下心神后,震动声越发清晰,这声音并非单一存在,而是持续不绝,杭絮竟数不清它们的数量。 -- 第430页 她深吸一口气,在货车最高处站直了身子,用最大声音喊道:“警戒——” 第226章 士兵攥住她的胳膊,“…… 训练有素的军队立刻拔刀, 他们不需要知道警戒的理由,只需要服从命令即可。 杭絮跳下货车,正欲吩咐行动, 破空声骤然响起, 一支羽箭呼啸而至, 穿过雨幕,恰恰射在杭絮身边一个士兵的颈脖上。 血柱立刻射出, 在雨中溃散, 士兵连话也来不及说,后仰着倒下去。 她没有时间伤感或震惊, 用最快的速度发出命令, “一队和二队去提醒商人,让他们做好准备,弓兵拿好箭,去北边的草甸,朝西北方分三队轮射。” 趁着军队聚集的功夫,杭絮道:“阿娜尔,去找阿且,保护好她!” 最后一句, 她是扯着嗓子喊出来的。 而后, 她又马不停蹄地投入调配之中。 “轻骑兵分两队, 左右包夹,盾兵上前, 立盾掩护,剩下的步兵正面进攻……” 杭絮有条不紊地发号施令,敌人越来越近,根据那些声音, 她能清晰地分辨来者的兵力和种类。 骑兵为主,超过五百匹马,兼有步兵,武器很多,她能听见雨落在那些刀和剑上的各种音色。 而任衡借给他的队伍,虽各个兵种齐全,但每一种的数量都不多,尤其是最重要的骑兵,只有不到三百。 她回头看了眼阿娜尔远来站的位置,那里已经没有人了,一个稀薄的背影在雨中若隐若现。 杭絮松了一口气,从腰间拔出长刀,间隔一年,她又一次直面战争。 耳边是连绵的“叮叮当当”声,这是箭矢设在盾牌上引起的。 一个穿着盔甲的士兵靠近杭絮,“将军,他们的箭用完了。” “我们还剩多少。” “大约还剩三百支。” “你们绕到轻骑那里,从侧面伏击。” “将军,敌人靠近至十丈外!” “步兵结牡阵,正面迎击。” “大人,他们的人数太多,突破了侧翼,正在靠近车队!” “骑兵后撤,保护货品,商队的人都通知了吗?” “通知了,我已派人保护他们,朝南离开。” “记得掩护他们的行踪。” “遵命——将军,他们好像发现了商队撤退的方向,正朝南赶过去!” 杭絮一惊,侧耳细听,周围的打斗声消失大半,马蹄声骤然向南远去。 她跳上身旁一货车前的马匹,挥刀斩断绳索,竖起长刀。 “步兵留在此处,骑兵跟我来,一定要拦住他们。” - 任衡借杭絮的个个都是精兵,马术精湛,纵然落后片刻,也依旧再与前头的敌人拉近距离。 有马蹄声靠近,那个传讯的士兵和她并行,汇报情况,“将军,敌人大半撤离车队,剩下的人很快就能解决。” “好,”她放下心来,命令道:“全速追击。” 敌人的马队已近在眼前,杭絮心中的怀疑却越来越大,这些人到底是谁,平常的草原劫匪,怎么会放着珍贵的货物不管,全力追击没有用处的商人? 除非他们的目的并非求财,而是…… “分两路包抄,结雁形阵。” “遵命。” 士兵从腰间拿出两面红旗,高举着挥舞几下,久经训练的的队伍立刻动作,摆出相应的阵型。 杭絮策马上前,离得越近,前方的纷乱的马蹄声就越清晰,他们在追击奔逃的商队,且两者的距离越来越近。 对方大约有两百匹马,而她手下的轻骑,才将将一百,硬攻不是好计策,结雁形阵,就是为了迅速绕前,阻隔敌人与商队。 她松开缰绳,拿过身边手下的旗子,它用特殊的布料制成,即使湿透也维持硬挺,鲜红的颜色在黑夜中异常鲜明。 她高举旗帜,猛地下挥,这是进攻的信号。 她扔开旗子,拉紧缰绳,一马当先地冲上前去,突兀响起的马蹄声像一记重鼓,振奋了手下,数声高喝随即响起,紧随杭絮其后,向敌人冲上去。 马上作战不比平地,需要更长的武器,刀的长度是远远不够的,长木仓才是最合适的选择。 杭絮甫一冲入敌人阵中,就横割了一人的腰腹,将他的长木仓抢了过来,木仓尖横扫,逼退围在身前的一堆敌人。 那些人并未离开,避开长木仓的范围,后侧接近,即使看不清脸,杭絮也能感受到他们势在必得的气势。 但这实在是个错觉。 她将木仓插在地上,左脚松开马镫,上半身离开马鞍,向右侧倾倒,整个人几乎离开马匹,只剩右腿留在马镫之中,同时拔出腰间的刀,横砍过去。 数条马腿在锋刃下断为两截,鲜血从横切面射出,又迅速被雨水冲散,马匹发出痛苦的嘶鸣,接着不受控制地倒下来,它们背上所驮之人也猛地向前倾去。 杭絮早已回到马背上,趁此机会,拔.出长木仓,将那些人一一刺穿。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当剩余的人反应过来之时,她早已冲出包围圈的漏洞,朝南赶去。 决不能让敌人接近商队。 雁形阵从两边包夹,打得敌人措手不及,也使得他们不得不向中间缩紧,杭絮一路前进的越发艰难,往往是刚解决两个人,又被一圈人围住。 -- 第431页 他们不是普通人,个个身手不凡,几乎比得上杭文曜用心训练的精兵,她又冲出一个包围时,身上多了几道血痕。 这些人在针对自己。杭絮一边喘着气,一边思索。 周围的人,或是两个两个单挑,或是一伙人包抄另一伙,向她这样,被数十人包围对付的,再没有第二个。 杀死首领的理由是说不通的,她的身姿打扮和普通士兵并无差别,就算有,隔着雨幕也很难看清,除非是这些人早就盯上了自己。 她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事发突然,斗篷早就不知被落到了哪里。 商队的脚步声近在耳前,她要赶紧过去。 由于阵型的缘故,越往前赶,敌人的数量就越少。 杭絮终于冲出阵地,隔着雨幕看见了远处隐隐绰绰的人影,她心中一喜,正要朝那个方向赶去,与此同时,一道急促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大人,他们冲破了侧翼的包围,向南赶去了!” 话音未落,一支纷乱的队伍从侧面冲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南奔去。 她毫不犹豫道:“所有空出的兵力,立刻追击,一定要拦住他们!” - “大人,我们还要走多久……” 徐秀秀披着一件斗篷,瑟瑟发抖地问道。 他们已经走了将近半个时辰的路,草地黏腻湿滑,加之暴雨,她的半个身子都被沾湿,裹上了烂泥,她又累又冷,忍不住发抖。 “等消息来了,我们就停下,现在停下,会被追上。” 徐秀秀点点头,扯紧斗篷,继续深一脚浅一脚往前,但没走出几步,就被一个陷坑绊倒,狠狠摔在地上。 “秀秀,你没事吧?”身边的夫君扶她起来。 “没事。”徐秀秀强忍着膝盖和手肘的疼痛,继续迈开脚步。 她身量不高,走路也慢,已经拖累夫君很多了,两个人落在最后面,绝不能再耽误功夫。 雨越来越大,下得人心慌,但比雨声更让人慌张的,是身后紧紧跟随的马蹄声和兵戈声。 那声音催得徐秀秀一刻也不敢停歇,只想走得快点,再快一点。 “大人。”奔逃的途中,她忽然侧头问旁边的人,“我们会死吗?” 那个护送他们的士兵看着她被雨淋得苍白的脸庞,道:“有我们在前头拦着,要死,也是我和兄弟先死。” 徐秀秀点头,没再说话,但脚步却更快了,她不想让这位大人替她去死,但她也不想死,她还要去察哈尔,去看草原上的大河,还要回家乡过中秋,爹娘还在南方等着她呢。 想到这里,她又加快脚步,马蹄声几乎要被三人抛在身后。 但似乎只是一瞬间的功夫,马蹄声又清晰起来,且越来越近,徐秀秀仓惶地回头,几乎能看见他们剑刃上的反光。 “快跑!” 士兵攥住她的胳膊,“他们追上来了!” - 冲破包围的人不多,只有二三十个,但对于全是普通人的商队来说,这些骑在马上拿着刀的草原人,无异于恶鬼。 人群四处奔散,由于地广,加之暴雨遮掩视线,这些人一时倒无法锁定目标。 但总有几个刚好遇上了危险。 “你们快跑,我拦着他!” 落在队伍最末的徐秀秀终究还是被追上了,那个年轻的士兵拔出长刀,毫不畏惧地仰视着马上凶恶的草原人。 “快跑!”他怒吼一声,朝马上的人冲过去。 徐秀秀来不及去看之后的场景,因为在士兵喊出第一声时,丈夫就拉住她跑开。 她咬着嘴唇,压下泪意,尽全力奔跑,跑啊跑、跑啊跑,跑得比丈夫还要快。 - 救援的人很快赶到,他们和在商队里游窜的敌人对峙,护住了不少人。 杭絮竖刀一劈,一个毛发纠结的脑袋从掉落,随即,另外半截身体从马上滚落,无主的马匹停了动作,茫然地四处张望。 她将刀伸直,让雨水洗去上面的血和碎沫,垂头看被吓得瑟瑟发抖的一个老人。 “你保护好他,别让敌人靠近。” 她吩咐身边的人。 接着循声去往别的地方,一个个解决分散四处的敌人。 三十个人说少不少,但在杭絮和其余人的努力下,消失得很快,当最后一个人死在自己刀下时,她舒了一口气。 雨稍小了些,夜色昏暗,但地上横流的血液依旧红得刺目,他们一半来自敌人,一半来自杭絮的人,如今混合在一起,分不清哪一滴属于谁。 商队和剩余的士兵被杭絮聚在一处,商人居内,士兵居外,形成一个包围圈。 她指向一人,“伤亡清点完毕了没有?” 那人摇头,“尸体分散得很广,雨夜难以视物,还未清点完成。” 看来只能等明天一早再说了。 “你过来,”她看向一直跟着自己汇报情况的那人,“你叫什么名字?” “属下寇唐。” “好,寇唐,你跟着我。” “剩下的人,继续——” 她的话戛然而止,远处又出现了奔跑声,但并非马蹄或人的脚步,而是……狼群奔跑的声音! 听那脚步声的纷乱,这群狼的数量,超过了两百匹。 难不成是被血腥味吸引来的? 狼群和敌人,两厢对比,明显是那些畜生的威胁更大些,她正欲吩咐众人朝北远离狼群,但话未出口,一个计策浮现在脑海之中。 -- 第432页 她猛地转向那位士兵,“寇唐,你们驱狼的药粉还剩下多少?” 寇唐将一圈士兵全问了一遍,得出答案,“回将军,每人身上大约还剩小半包。” 这东西好用的很,不仅驱兽,还驱虫,因此他们虽不常外出,身上依旧携带着很多。 “足够了……”她喃喃道。 雨越来越小,血腥味再也不能被遮掩,但同样,药粉的功效也不会被驱散。 “你带着一半的人,领着商队向东,一旦听见狼嚎,立刻把药粉洒在大家身上。” “你们三人,去通知北边的队伍,让他们把敌人往西南方向引,趁机用上药粉。” 训练有素的士兵令行禁止,没有一个人询问缘由,而是立刻上马,执行任务。 商队离开,这里剩下的就只有杭絮和十几个士兵了,以及……一地的尸体。 在杭絮耳中,狼嚎声已清晰无比。 “剩下的人,跟我一起,把身上浇满血。” 众人有些不解其意,她便亲自示范。 她跳下马,走到一具尸体旁边,他的胸口有一个血洞,双目大睁,不甘地望向虚空。 她挥刀利落地隔开尸体的颈脖,一道伤口出现,尚余热度的尸体将血液压出伤口。 她掬了一捧血,浇在身上,胸口立刻被液体打湿,散出浓浓的铁锈气。 杭絮尚不满意,又浇了一点,待整个身体都被血液浸湿,才站起身。 剩下的人也模仿她的动作,不一会儿,站在原地的变成了十几个血人。 雨又变小了一点,成了细细的丝状,天空隐约透出一点光亮,似乎离天亮不远了。 狼嚎声越发接近,看着身边众人突变的脸色,她轻声道:“你们都听见了吗?” 他们齐齐点头,“血腥味吸引了狼群,他们要过来了。” “那你们应该知道我要做什么。” 她环视众人,轻轻点头,发出最后一道命令,“现在,跟着我上马,把狼群引到西边去。” 第227章 杭絮看着绿而广阔的草…… 或许是猎食者的天性, 在遥远的血腥气和在近处活动的一堆血肉之间,它们很容易就选择了后者。 数百匹狼追随着杭絮他们十几人奔跑,这些畜生脚程极快, 和众人间的距离不断缩短, 最近之时, 杭絮险险避开了一只欲扑上马股的灰狼。 但幸好,敌人也近在眼前了。 这些人在发现军队撤退后, 以为他们怯敌逃跑, 毫不犹豫地向西南方向追去,恰好和杭絮等人撞上。 引敌的队伍在看见来人的一刹, 神色浮现欣喜, 但随着距离拉近,看见他们身上斑驳浓郁的血液后,又变为疑惑。 “朝两边退开!”杭絮吼道。 来不及思索,他们毫不犹豫地执行了对方的命令,迅速退到两边,露出身后追赶的敌军。 下一刻,数个鼓囊囊的囊袋被杭絮等人扔出来,划过草地, 落到敌人阵中。 那些人下意识举起武器, 提前刺破囊袋, 囊袋爆裂,里面浓腥的血液飞溅而出, 劈头盖脸地洒在他们的身上。 与此同时,杭絮脱下粘满血的外衣,旋了几圈,也扔向那边。 做完这一切后, 她一手拉紧缰绳,朝侧面跑开,另一手从怀中取出药包,用牙撕开一个小洞,仰头闭眼,把药粉均匀地洒在身上。 当他们与引敌的另一支队伍会和之时,狼群也到达众人所在。 他们第一时间冲向血腥味最浓的地方,这些饿了一冬的畜生疯狂撕咬着一切血肉,马匹惊慌四散,没跑几步就被数只狼扑倒分食,马上的人在掉下来的那一刻,同样有几只狼扑上去,它们尖利的牙齿足以撕开布料,嵌入这些草原人的血肉。 杭絮他们离战场并不近,但因为药粉的缘故,几乎没有一匹狼将注意投向这边。 偶有饿昏了的瘦狼顶着厌恶的气味踌躇前进,也会被杭絮一刀砍了。 狼群的猎食没有持续多久,在一半多人逃离之后,狼群便在原地歇息下来,分食着人马的尸体。 杭絮看了一会儿,转头吩咐人,“你带两个人,远远跟着他们,知道他们朝哪个方向走就行,不用太近。” 雨已经完全停住,乌云散去,天光微亮,远处一抹天空浮出赤红色,那是太阳即将升起的预兆。 雨初晴后,本该时间极好的事,可杭絮看看蓝天,看看绿而广阔的草原,只觉得无比的疲惫。 她只看了片刻,就收回目光,继续处理事务。 “你带一百个人,骑着马朝东边追上商队,把他们带回来,有体力不支的,让他们坐在马上。” “你们去收殓尸体,敌人的就地掩埋,我们的……收拾好,让大家认一认。” “剩下的,跟我一起回车队。” 队伍的行动迅速,很快分成三队,各司其职。 杭絮带着二十人的队伍,朝北边车队的方位赶去。 因为敌人大半都朝南追击的缘故,驻地周边的血腥气不是很浓厚,尸体也少了很多。 她吩咐完士兵后,跳下马,沿着沿着货车查看,见上面的油布都盖得好好的,没有损坏后,才松了一口气。 她看完,没见到容琤,问了人后,慢慢走上车队侧面的草坡。 男人果真坐在那里,目光投向草坡下的车队和忙碌的人群。 -- 第433页 对方的模样和杭絮差不多,衣裳被刀划了好几道口子,沾了鲜血和灰尘,结成乌黑的硬块。 走得近了,她发现对方不只身上,脸上也有道道血痕,幸而没有伤口,那些暗红的痕迹给他冷淡的神色添了几分肃杀的气息。 靠近的动静惊动了男人,他转过头,看见她身上多得吓人的血迹,蹙起了眉,“阿絮,你怎么了?” “没事。”杭絮这才意识到自己身上的血腥味着实过于浓重,“不是我的血。” 她在对方身边坐下,把自己的计策给对方说了一遍。 “你这里怎么样?” 她带人去追击敌军,驻地的战场,只能留给容琤指挥。 “敌人全歼,我军伤一百九十二,亡七十六人,损马三十七匹,至于货品,大多完好,只有两车因暴雨进了水。” 杭絮点点头,没说什么,敌人全为骑兵,数量倍于己方,全歼后只伤亡两百余人,已经是很好的结果了。 “你们那边呢?”容琤问道。 “还在统计,等他们过来就知晓了。” 两个人于是不再说话,并肩坐在一起,看草坡下众人的忙碌。 货品已经检查完成了,他们现在做的,是掩埋死者的工作。 春日微寒,天气不至于让尸体发臭,但会引来秃鹫和鬣狗,还容易暴露踪迹,因此不得不掩埋。 见他们挖坑埋完了敌人的尸体,又打算埋己方的,杭絮忽然站起来,走下草坡。 - “不要把他们埋在这里。” 这些人挖坑的动作顿住,把头抬起来,眼神疑惑,不埋在这里,要埋在哪里? “将军,尸体要赶紧处理,不然会——” “我知道。”杭絮打断对方,“我只是让你们挪个地方。” 她回身指向方才的草坡,“埋在那里。” 埋在这两处不是一样的吗? 士兵们没有说话,但眼神透出困惑。 “不一样。”她轻轻地摇头,“埋在平地,等这些地方长满牧草,很容易就会被遗忘,就算我们经过,也分不出这片草地和另外草地的区别。” 杭絮侧头望向那草坡,风有些大,她不得不眯起眼睛,“但埋在高坡上,每次我们经过此处,想知道故人在何处,只需抬头望一望这坡就好了。” “每次看向这坡,也算凭吊了一次。” 士兵没有说话,皆沉默地望着那坡,接着弯腰,将尸体抬起来,上坡去了。 天光大亮的时候,商队也回来了。 衣衫带血的士兵走在前面牵着马,马上是走不动路的老人或女子,强壮些的人就跟着马一起走,他们速度不一,有的走得快,有的走得慢,近千的人群汇成一条断断续续的灰色长带。 这些疲惫的人群看见目的地,加快了速度,他们身上裹满了泥浆和雨水,瑟瑟发抖地在篝火边坐下,烤火取暖。 没有受伤的士兵到处分发食物和衣物,把虚弱的人带进帐篷,让大夫治病。 杭絮走下草坡,在人群中寻找阿娜尔和容攸,她方才在留在原地的人里找了一圈,没有看见她们,便知道两人也逃开了。 她一走近人群便看见了阿娜尔,实在是那身衣服异常显眼,艳红艳红的,只有缝隙透出一点鹅黄的原色。 她坐在火堆旁,肩头靠着一个人,那人头发湿漉漉地垂着,看不清脸,周围环境嘈杂,没惊动她半分,大约是睡过去了。 阿娜尔也看见了杭絮,想要站起来,但忽地意识到肩上的人,硬生生坐了回去,把对方的脑袋放好。 杭絮便自己过去,在她的另一边坐下。 “没受伤吧?”她问道,女孩身上的血实在是多得骇人,不知杀了多少人。 “没有。”阿娜尔摇头。 “这里不是?”杭絮指指对方脖子上的一道血痕。 阿娜尔摸上伤口,小小嘶了一声,接着满不在乎道:“这点伤口,还算不上伤。” “阿且怎么了?” “应该是太累了。”阿娜尔看向身边的人,“我们跑了一夜,天亮的时候,她一上马就困了,一直睡到现在。” 杭絮把手背贴在对方额头,温度正常,“没发烧,应该是淋雨感冒了,我让人去熬碗药。” 她去叫人熬药,接着又回来,顺便把沾血的衣服换下。 “你也去换身衣服吧,我来看着阿且。” 阿娜尔点头,小心翼翼地把容攸的脑袋移到杭絮膝上,才站起来。 女孩回来后,又过了很久,容攸依旧没有醒,杭絮担心对方受寒,干脆把她移到帐篷里,盖上了厚被子。 出了帐篷,往车队走的时候,一道突兀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相公,相公,你去哪儿,你在哪儿?” 一个头发散乱的女人绕着车队跌跌撞撞地走着,一路呼喊,声音满是焦急。 那女人走得急了,脚一滑就要跌倒,正好靠近的杭絮手疾眼快,把人扶住。 “大人、大人,你看见我相公了吗?” 杭絮刚换了衣服,一身新衣一见便不凡,女人像看见救星似的抓住她,祈求道。 “你相公长什么样子,我让人去寻。” 杭絮安慰道。 草原广袤,经过昨夜的混乱,两人分散是很正常的事。 “我相公……高,又高又黑。” -- 第434页 女人使劲回想着相公的样貌,“脸方,眼睛大,嘴唇厚,昨天他穿了一身蓝袍子,对了,我们是滕州人,他说的是滕州话!” “好,你放心,我现在就让人去找他。” 杭絮招招手,叫来一个士兵,把方才记住的话向他复述一遍,让人照着去找。 士兵的身影远去,女人松了一口气,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杭絮身上。 “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这些本分平凡的商人做过最冒险的事就是加入商队,来到北疆,可能一辈子也没见过死人,更不用提昨夜那血肉横飞的场景。 这足以让他们吓得失魂,不只这个女人,细看围在篝火旁的大部分人都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只能靠跟身边的人说话来获得安定。 杭絮想了想,又进帐篷找了一趟大夫,,让他多熬些安神驱寒的汤药。 出帐篷的时候,恰巧跟一个男人撞上,那男人直直地站在帐篷前,似乎就是为了等她。 “王妃。” 他的声音是疲惫和熬夜后的嘶哑,隐约能听出一丝以往的温和。 “你是……徐穆?” 杭絮望着男人脏污的脸,记起了他的名姓。 他便是那位请自己吃烙饼的女孩的夫君,两人是同乡,同一个姓,一个叫徐穆,一个叫徐秀秀,杭絮恰好记住了这点。 “王妃还记得我。”男人神色浮现欣喜。 “你找我有事吗?” 杭絮问完,又问道:“秀秀呢?” 在她眼中,两人是极恩爱的,在这样的时刻,徐秀秀肯定惊魂未定,徐穆为何要抛下她来找自己? 男人抹了一把脸,闭上眼,“秀秀不见了。” “是走散了吗?” “应该是的,昨天我为了引开那些人,和秀秀分开了,到现在都没见到她。” “我刚才看见王妃帮人找亲人,可不可以……也帮我找秀秀?” “好。”杭絮毫不犹豫答应了,“你不要担心,秀秀肯定也再找你,只是人这么多,一时找不过来。” 她立刻命人去找徐秀秀,顺便也帮着其他人寻找失散的亲人或朋友。 太阳渐渐升高,昨夜留在草地上的雨水蒸腾,整片草原都变得湿蒙蒙的。 而距离杭絮派人去找徐秀秀,已经过了一个时辰。 “大人,还是没有找到。” 杭絮面前的士兵抹了把脸上的汗,“我都问遍了,他们都说没见到一个落单的女子。” 就算有,也是其余失散的人,现在已和亲朋会面。 杭絮叹了一口气,“好了,你不用找了,去休息吧。” 她一转头,就看见了站在货车边的徐穆。 从一个时辰前开始,他就一直站在那里,他的解释是:“帐篷那么多,秀秀可能不记得我们昨晚住在哪里,但我们的货物在哪里,她是不会忘的,要是她找到这里,没见到我,肯定会伤心的。” 其余人都陆陆续续回帐篷休息,一夜未睡,褪去惊慌后,他们都十分疲惫,要不就坐在火堆旁烤火。 唯有徐穆,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衣服不换,还是裹着泥浆的模样,那些泥浆在太阳的照射下已经干硬结块,稍微动一动就有簌簌的泥土掉下来。 这时,远方又有声响传来,是马蹄声和脚步声交杂着。 她意识到什么,几步跳到草坡上,扬首朝南看去,不远处一支人数不多的队伍正慢慢靠近,那些人牵着马步行,马上仿佛空无一物,但走进后才能发现,马背上的其实是俯趴的尸体。 这些尸体过了一夜,变得有些僵硬,手脚垂在马下一晃一晃,是怪异又可笑的模样。 她目光下移,看见依旧站在货车旁的徐穆,一个猜测浮出心海,让她攥紧手掌。 第228章 徐穆扑通一声跪下,额…… 队伍又近了, 马蹄声让仍待在外头的人注意到,他们也是不见了亲人的人,一抬起头看见马背上的尸体, 纷纷跑过去。 尸体的数量不多, 只有二三十具, 昨夜敌人光顾着杀人,多是一刀毙命, 没做什么分尸斩首的事, 因此尸体尚算完整,多是胸腹一道刀口, 原本还会汩汩冒着血, 但一夜过去,血也流干了。 许多人一眼便瞧见了自己的亲朋,冲过去把尸体抱下来,俯在上面呜呜地哭起来。 这么久都没找到人,他们心中已有了对方不幸的猜测,但实际面对,哀恸依旧难免。 尸体一具一具地被抱下来,一个或几个人围着他们, 马匹和人群散开, 最后, 只剩一人一马还在原地。 那个牵着马的士兵等了许久,还没见到人来认领, 便向杭絮走去。 “将军,还有没有人没找到亲人,难不成是一个人来的北疆,那也总有——” “她不是一个人。” 一个嘶哑的声音骤然靠近。 杭絮回头望去, 徐穆不知何时来到不远处,他脸上是泥土和灰尘,让人看不出神色,唯有那双血红的眼睛,死死地望着马背。 “她不是一个人。”他又说了一遍,“她是我的娘子。” 徐穆一步步地走近,每走一步,他衣衫上的泥土就洒落一点,在身后留下一道黑灰的痕迹。 走到马旁时,那痕迹也断了。 士兵望着男人,唉了一声,把位置让开,低声道:“节哀。” -- 第435页 男人没回话,他只望着马上的人,尸体是俯着的,他能看见的只有绿色的衣衫,还有两个小髻,用红色的发带挽起来。 但他望了对方那么久,想了对方那么多遍,莫说一个背影,就算只有一片衣角也能认出来。 他轻轻将人从马上抱下来,走到一片稍微干燥些的地方,把人放下来。 女孩仰倒在草地上,头歪在一边,恰巧是太阳的方向,阳光将她染了血污的脸照亮,是很安宁的神色。 他向女孩靠近了一点,没想到身上的泥土落到了对方的脸上。 他连忙后退,在袖中翻找帕子,想帮对方擦干净,但找出来的也是一条沾了泥的帕子。 他只好扔掉帕子,揪住还算干净的内衬,一点点将女孩脸上的泥土和血污擦掉。 他花了很久的时间,擦得无比干净,把女孩的一张脸擦得白净。 他微微笑起来,只是这回没再靠近女孩。 “秀秀?” 他轻轻唤了声,可女孩安静地没有回答。 “秀秀,徐秀秀,娘子,囡囡……” 他试了很多个称呼,但面容恬静的女孩始终没有回应。 他想到什么,又揪住内衬把自己的两只手擦干净,小心翼翼地靠近女孩,轻轻捏住她的鼻子。 “秀秀,”他的声音带着点笑意,“你再不起来,我就不放手咯。” 男人信心满满地等着,这是女孩装睡时他最常用的一招,对方总会乖乖向他求饶。 可这次,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女孩却始终安静,没像一往那样跳起来抱住自己。 他慌乱地松开手,安抚着女孩的脸,“对不起、对不起秀秀,你生气了对不对,我做错了,对不起……” 他的话渐渐停住了,连动作也停住了。 杭絮慢慢走到他的背后,看见的是男人雕像一样纹丝不动的身体,比他身前的徐秀秀还像一具尸体。 在无人应和的独角戏之后,徐穆终于意识到徐秀秀并非沉睡也并非玩笑,而是真真切切的死去了。 她的面容恬静,但衣衫是擦不干净的,上面有泥、有血,有撕开的裂缝,有一道缝合不了的伤口,有原本存在但流干净了的血。 他开始颤抖起来,身上干结的泥土也往下落,“秀秀……” 他又念起来,但这回不再希冀回应了,而是念给自己听的。 一声比一声虚弱、一声比一声颤抖、一声比一声沙哑。 最终,徐穆忍不住俯在徐秀秀身上,身体猛烈地颤抖起来。 他把啜泣声隐藏得很好,但瞒不过杭絮的耳朵。 她一步步地走过去,在女孩的尸体前蹲下来。 “节哀。”她吐出一句苍白的安慰。 男人抬头看她一眼,眼眶是通红的,声音嘶哑,“王妃大人。” “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 “要死,也该是我死。” “秀秀不会想看见你替她去死。” “她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男人喃喃道,像是回答杭絮的话,又像在自言自语。 杭絮不知道怎么回答,她把视线低下来,去看地上的尸体。 徐秀秀的脸被徐穆擦得很干净,没有一点血污,脸颊被摩擦得有些发红,像她原本的血色。 她的目光向下,看向伤口,那是一道横穿腹部的刺伤,正面的开口较小,她一眼就分辨出来,那是一柄刀从背部刺入、正面刺出留下的痕迹。 于是她是如何死去的便能很容易猜出来,女孩脚步慢,被骑着马的草原人追上,他甚至没有下马,勾腰把刀往前一送,再□□,便离开去寻找下一个目标。 这样的伤口是不会立即让人送命的,女孩倾倒在草地上,感受着血液的流失,大声呼救,但在雨中无人听见,只能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等死。 那段时间里,她会想什么呢? 是惧怕,还是担心帮自己引开敌人的夫君,又或是想起远在南方的父母,抑或是后悔? 后悔不该来报名、不该北上,不该把命送掉。 杭絮很少这样感慨,在刚加入战场,帮忙收尸的时候,每见到一具尸体,她都会停驻思索。遗憾万分。他们还那么年轻,有父母,又妻子,这样鲜活的生命,就在兵刃的一进一出中消失了。 但后来就少了,每一场战役都要死人,多的几千,少的几百或几十,她要把时间用来反思战术,而非无意义的缅怀。 她也慢慢学会了开导自己,生死是人之天命,不过或早或晚,这些人死得其所,也不算一个太坏的结果。 如果自己在战争中死去,她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但徐秀秀不一样,她不是士兵,只是商人,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她那么年轻又热情,比杭絮也大不了多少,她有夫君,还要跟夫君回家去过中秋,并且再过几十个这样的中秋。 但一切都在昨夜湮灭了,留下的只剩一具尸体,和尸体上哀恸的丈夫。 杭絮将视线转回徐秀秀的脸,那处依旧是恬静的,她冷静的心中忽然升起了哀伤,接着是愤怒,是越来越大的愤怒。 为什么,为什么徐秀秀会死,她本不该死的,无论是那些商人,还是士兵,都不该死的! 杭文曜用了十年,让北疆与宁国和谈,该死的人已经死完了,现在这些人,为什么要死? -- 第436页 他们该快乐地坐在马上,抱怨草原的天气,然后惊讶于额尔古纳河的辽阔宁静,他们该用蹩脚的草原话和察哈尔人讨价还价,该挣够钱回乡,和同乡人炫耀一路上。 而不是躺在地上,再无气息,连安慰亲朋的哭泣也做不到。 她站了起来,阳光被遮挡,阴影恰好投在徐穆身上。 男人抬起头,神色是哀痛过去后的麻木。 “我会帮秀秀报仇的。” 男人的眼睛稍稍亮起来。 “我会抓到参加这次偷袭的每一个人,把他们一个不留的杀掉,让他们用鲜血祭奠你们。” 她望着徐秀秀,一字一句道。 杭絮不想再看见有人死去,但这不代表她会让这些手上沾满血腥的人存留于世。 杀了他们,才会有更多人活下去。 不止他们,还有塔克族,还有容敛,以及一切想破坏安定,用混乱和杀戮来攫取私利的人。 她一个也不会放过。 徐穆跌跌撞撞站了起来,面向杭絮,扑通一声跪下,额头贴地,“王妃说到做到。” - 徐穆陪了徐秀秀很久,直到夕阳西下,他才亲手把徐秀秀放在挖好的坑里。 泥土被一锹锹铲进去,盖住她的身体和面孔,当女孩身体的最后一部分被泥土掩埋时,他便知道自己再也见不到妻子了,于是眼泪抑制不住的滴落。 - “大人,这些人用的兵器有些奇怪。” 一个士兵走近杭絮,禀报道。 杭絮记得他叫寇唐,“带我们去看看。” 草坡的阴处有几句没被埋下的尸体,那是杭絮特意嘱咐的。 除了尸体,还有一堆武器、藤甲、衣服之类的东西。 几个士兵围在武器堆旁,好奇地打量那些奇怪的武器。 杭絮走过去,拣起一把黢黑的长刀,这一看,就愣神了。 草原人的锻造工艺不及宁国,武器粗制滥造,常出现因不纯而发黑的情况,因此杭絮昨夜瞥见武器的颜色,并未生疑。 但在今日晴天朗朗的环境下仔细观察,她才发现,这些武器和粗制滥造绝对搭不上边,可以用精良来形容,刀身光滑,明亮而反光,最重要的是,兵刃上繁复的花纹。 这些花纹,杭絮在自己的袖箭上见过,也曾在扬州见过,它们出现在被私锻的武器上,拥有这些花纹的铁器,有一个名字,叫作镔铁。 “是镔铁所制。” 容琤也出声,带着严肃。 “既然我们两个人都这么认为,那应该是不会错的。” 她把武器扔进武器堆,打眼一看,那些刀剑,还有弓箭、长木仓、长矛……全都乌黑光滑,是用镔铁制成。 看来除了他们在扬州拦下的那批武器,剩下的全都顺利运往北疆。 杭絮走到那几具尸体前蹲下,拨开他们纷乱的毛发,去看脸部和身体的纹身。 但这些人的身体都被泥土和血污包裹着,一时竟难以分辨。 她于是吩咐道:“去拿碗水来。” 寇唐应声,跑去端水,不一会儿回来,恭敬地递到杭絮手上。 杭絮本欲从尸体身上撕块布,但左看右看,找不到一块干净的。 “将军,我有块帕子,给您。” 寇唐看出了杭絮所思,连忙递出一块干净的帕子。 她接过来,沾了点水,然后往尸体的脸上擦过去,她用的力道极大,几乎要将对方脸上的皮擦破,但没关系,只要不把纹身擦掉就好。 草草擦了一同,等纹身露出来,她把帕子扔进碗里,俯身仔细看着这人脸上的纹路。 看了许久,她把碗端起来,走向另一具尸体,把方才的流程如法炮制一边。 看完了所有的尸体,她终于下了断定:“他们是塔克族的人。” 容琤沉声道:“用镔铁做武器,也只有塔克族的人。” 私锻兵器名义上的主试者是户部侍郎萧耘,但他们都知道,真正掌控这一切的,实际上是容敛。 而容敛,跟塔克族又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铁证在此,之前的猜测就变成了佐证。 除了武器的证据,在草原上,也只有塔克族会耗这么大的心机来攻击商队。 他们或许是得了容敛的命令,一直再密切注意着商队,意图破坏。 但还有一个问题。 “就算是塔克族的人,也不该知道我们的行踪。” 他们从延风城出发的时间没有告诉任何一个人,又是朝东走,这里部落稀少,杭絮又派人侦察断后,塔克族为什么能够如此精准地确定他们的位置。 昨夜,杭絮听见他们的马蹄声直直向商队靠近,没有任何侦察的的动作,这足以证明,他们早就知道商队在此处停歇。 杭絮派出去的探子没有在周围发现可疑人马,那结论只有一个,他们提前知晓了商队的出发时间,根据速度预判了驻地。 “延风城里有内应。”容琤道。 “不可能。” 有任衡管辖延风城,任何消息都不可能传出去。 “只有这个可能。” 刨去所有的不可能,只会剩下这一个真相。 第229章 使者大人打了个好主意…… “只有这个可能。” 杭絮叹息着重复了一遍容琤的话。 -- 第437页 “我该给任叔叔写信了, 让他彻查延风城。” 只是不知道,消息是容敛的人泄露的,还是塔克族的人泄露的。1 延风城中人员混杂, 有中原人、也有草原人, 更多的是各种混血, 如果塔克族派人藏身其中,是很难找到的。 太阳升到高空, 四处飘起了食物的香味, 劫后余生的人们吆喝着交流,寥寥几十人的悲伤被淹没在这些欢乐中。 杭絮望着不远处喧闹欢快的人群, 叹了一口气。 那些悲伤, 原本不该存在的。 - 下午的时候,杭絮派出去跟随逃军行踪的探子回来了。 他禀报道:“将军,他们向西南方向走了,我跟了他们二十里,似乎是朝着科尔沁。” 杭絮心神一凛,难不成这些人偷袭完商队后,又要去偷袭科尔沁? 他们的人数不多,对科尔沁来说伤不了皮毛, 但难免有后手。 她为了以防万一, 派了两人去通知科尔沁, 让他们打起警惕。 - 一日的休整过后,顾不得泥路湿滑, 商队重新启程。 这一日的耽误把商队前几天加速赶路省下的时间全都耗费,最后到达察哈尔时,与原定的时间一模一样。 在离察哈尔还有五十里时,杭絮就派人去通知了, 因此到达之时,许多人在外围迎接。 拉巴尔首领在最前面,他挺着大肚子,笑呵呵的,看不出一点首领的威严。 杭絮和容琤下马后,他忙地赶过来,和两人握手。 “终于来了呀,这几天我担忧极了,生怕你们在路上出什么事。” “看来是我多心了嘛。” 拉巴尔挺起腰,去看两人身后绵延无尽的商队,“宁国的商品,哈哈哈哈……” 杭絮决定不在这个欢乐的时刻把实情说出来,等到晚上再提醒拉巴尔。 不只拉巴尔,特木尔也来了,他和一个年纪相仿的青年勾肩搭背,他看着伙伴惊讶的神情,得意洋洋道:“现在还不算最厉害的,等这些东西被放下来,一个个铺开,那才叫壮观呢!” “各种各样的东西都有,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就算不买,逛一逛也要花一天……” 他的声音很大,吸引了周围一圈的人,那些人随着他的讲述露出神往的表情,恨不得这些货物立马卸下来,让他们看一看。 直到夜晚,货车被运到一片空地,商人们也进了帐篷休息,人群才渐渐散去。 杭絮和容琤也有时间坐下来,和拉巴尔好好谈一谈事情。 她首先把路上遇到的那次伏击说了出来。 “竟然真的发生了意外。” 拉巴尔神色震惊,“东边是克诺依的领地,怎么会有游匪。” 特木尔则了然地瞪大眼,“难不成又是塔克族?” 见杭絮点头,他更气愤了,“竟然真的是他们!” “上次让人袭击我们乌穆沁还不够,又来袭击商队!” “塔克族?”拉巴尔皱眉想了想,终于记起来,“这是个西方的部落,怎么会跑了这么远,到东边来。” “这个部落不知为何,一直针对宁朝,不愿看着通商顺利进行,处心积虑想破坏计划。” 她看向拉巴尔,“察哈尔同意了通商,也可能会被他们定为目标。” “我将这些事情说出来,就是想要可汗提高警惕,派人多在部落周围巡视,亦有异状,立刻警戒。” 察哈尔东邻额尔古纳河,南靠克诺依,可以说是易守难攻,但就算如此,拉巴尔也没有放松警惕,而是向杭絮和容琤问起塔克族的习性来。 杭絮等人的严肃没有影响察哈尔民众的欢欣。 这两天天气好,商人们便把货物拿到太阳底下晒,各色商品果真晃花了他们的眼。 特木尔说得天花乱坠,实则去到科尔沁的时候,商品已经有小半售罄,如今见到这盛况,也忍不住跟着人到处溜达。 阿娜尔虽看过一遍,但此时依旧拉着容攸到处乱逛。 容攸在皇宫里长大,大部分的东西都认识,阿娜尔看见新奇的,就拉着她询问,于是特木尔也跟在两人身后,蹭着容攸的讲述。 由于拉巴尔的雷厉风行,空地和帐篷早在商队到来之前就准备完成,因此两日后,商品清点整理完毕,集市便开了起来。 第一日总是最热闹的,几乎每一户人家都出动,来见识这些中原的货品。 不止察哈尔,周围的数十个小部落也来了许多人,甚至河对岸的那牙勒也有人过来,小小的船只布满了河畔。 胆小的站在船上踮脚去看,胆大的已经跳下船,混进人群了。 但最让杭絮高兴的,还是人群中数量不少的克诺依人。 各个部落的人长得差不多,本该是不好分辨的,但无奈他们在兴奋地讨论,声音大到隔了很远也能听见。 “真的有好多东西,我妹妹说的是真的,大王为什么不让我们来啊?” “谁知道呢,吉布楚又没有禁止,来了应该也没关系吧。” “对,难不成他们还能派人把我们关在帐篷里?” …… 又过了两人,或许是消息传递的缘故,杭絮发现克诺依人的数量越来越多了。 他们本就是东边最大的部落,人数远超察哈尔,就算只有一成的人到来,也是极多的数量。 -- 第438页 正当杭絮和过去两日一样,穿梭在人群中,根据他们的对话辨别克诺依人时,一个沙哑冷淡的声音叫住了她。 “使者大人,别来无恙。” 杭絮嘴角勾起,转向声音的来源,微微躬身,“右贤王,别来无恙。” 没错,站在她面前的,就是半月未见的吉布楚。 她的装扮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神色彻底变了。 不是初见时的散漫,也不是之后伪装的温和,现在的她,散发着尖锐而冷漠的气息,或许这才是她的真实面貌。 “不知右贤王来察哈尔是为何?” “你不想要我来?” “不,乐意之至。” “这支商队带来了许多新东西,比科尔沁的还要丰富些,不如我带右贤王看看?” “不必。” 人流却越来越多,挤着两人的身子擦过,她们被迫越靠越近,最后贴在了一起。 吉布楚不着痕迹地远离杭絮,在其他人经过时,眉头微皱。 杭絮看出了她的不喜,提议道:“右贤王若想谈事,不如找个安静的地方?” 她看了杭絮一眼,点头同意了。 两个人走出人群,朝东走去,到了河岸边,没想到这里依旧聚着很多人船,他们只好沿着河岸向南而去。 河岸土地湿软,脚步稍微用力鞋子就会下陷,沾上湿泥,但两人都不在意,依旧走着。 “你要谈什么?”吉布楚开口。 人声被她们抛在很远的地方,这里只有河水冲击河岸的浪声。 “是你要谈什么?”杭絮慢悠悠道:“右贤王来找我,应当不是为了打声招呼吧。” 吉布楚转身,淡褐色的眼珠望着杭絮,“我不谈事,只想问你一个问题。” “请问。” “那些去克诺依散布消息的人,是你指使的。” “这不是个问句,”杭絮摇摇头,但还是回答了,“是我。” “呵。”吉布楚冷笑一声,“原来你打的是这个主意。” 她细长尖锐的眼睛皱起来,带了几分怒意。 “什么主意,我不明白右贤王在说什么?” “你并不是轻言放弃的人,怎么会如此痛快地接受拒绝,我原本还在疑惑,没想到,你的诡计在这里。” “右贤王想得太多了,这可算不上轨迹。” 杭絮道:“克诺依是东方第一大部落,人数众多,想要在额尔古纳河做生意,怎么能够绕开你们。” “我派人散布消息,也不过是想多卖些货品,不止克诺依,其余的部落,我也让人去了。” “况且察哈尔和克诺依隔得这么近,多有通婚,来往的时候谈论起来,不用特意传播,这消息也有不少人知道,我不过是推波助澜罢了。” “使者大人真是好计谋,连这种下流的招数也想得出来。” “用计之道,在于不拘一格,哪有什么下流上流的分别。” 况且这样的招数,还算不上真正的下流。 杭絮后退几步,将吉布楚隐怒的神色收入眼中,忽地笑了,“右贤王如此气愤,莫不是回去就要下令,禁止部民进入察哈尔吧?” “你信不信,”吉布楚看向杭絮,“我当真会下这种命令?” “我信。”杭絮回答道。 “但右贤王也该信我一句话,这样的禁令一定没有用。” “就算你下了禁令,派人竖起防线,也依旧会有人偷溜到察哈尔来。” 她回头看了一眼集市的方向,随着时间的流逝,到来的人越来越多,声音也越来越大,几乎要盖住浪声。 “右贤王当初拒绝协议,我相信事出有因,但如今商队停在别处,就算有克诺依的居民出入,也不会对你们造成什么影响。” 她在“你们”上下了重音。 “就像阿尔斯所说的,那些瓷器、丝绸、金银,原本每一个部落都能够拥有,右贤王忍心让克诺依的居民被隔绝在外吗?” 杭絮说完便停下来,目光一错不错地望着吉布楚,不漏过对方的任何一个表情。 她看见吉布楚脸上的怒意慢慢收敛了,变成了一种很奇异的表情。 对方望了眼杭絮的后方,似乎是集市的方向,接着她注视面前的人,很轻地笑了一声。 “使者大人打了个好主意。” 她又重复了一遍,杭絮这回没怎么听出嘲讽的语气。 第230章 杭絮把杀戮作为手段,…… 吉布楚走后, 杭絮又在河边待了一会儿,才预备离开。 她没沿着来时的路,而是先向西远离河岸, 走到干燥的地方, 才慢慢向北。 由于靠近克诺依, 她一路上见到了不少那里的人,或大包小包, 或怀里鼓囊, 总归是带着收获的,一个个都是心满意足的神色。 杭絮于是更不着急了, 数着回程的人数, 想象着吉布楚见到这场景时气恼又无可奈何的模样。 对方的态度虽然有些软化,但内心深处还是拒绝的,见到这些场景,指不定又在心里将杭絮骂了多少遍。 但杭絮知道,无论吉布楚有多无何奈何或不想接受,她都阻止不了这一切,就像杭絮说的,禁令和守卫都不能阻拦这些充满好奇和期待的人。 “使者大人!” 正当她向察哈尔的方向慢慢走时, 一个男声在身后响起, 接着, 急促的脚步声向她靠近。 -- 第439页 “阿尔斯,好久不见。” 没见到来人的面孔之前, 他依旧准确地报出了对方的名字。 “使者大人,好久不见。”阿尔斯也道。 “大王子有什么要说的吗?” 杭絮没有停下脚步,身边的人也跟随着。 对方许久没有回答,她便侧头看去, 对方也正看着自己,神色带了感叹。 “原来使者大人那日说的,是这个意思。” “什么意思?” 杭絮只记得自己那日告知对方他们要去察哈尔,别的可没说。 “使者大人说,‘还不到再见的时候’,不只是说你,还是说商队吧。” 他看着来来往往的热闹人流,脸色是与吉布楚既然相反的欣慰,“集市设在察哈尔,站在克诺依高一点的草坡就能看见,每天都能再见到。” 杭絮想了想,道:“你说的有道理。” 虽然她当时没有这个意思,但不介意让它变成现实。 两人并行了一段路,她又道:“你同我在一起,不怕吉布楚发现,又来告诫你?” 她看得出来,对方虽然身高体健,同阿布都也差不了多少,但两人的性格可谓天差地别。 阿布都性格坚定,从不因他人的劝说动摇,当初就算全族大半人阻止他与宁国和谈,他依旧毫不犹豫地签订了协议,出使中原。 阿尔斯相比就要温和软弱许多,事事都要询问吉布楚的建议,决定容易动摇。吉布楚当日所说固然为真,克诺依的确不易接纳外客,但并非没有解决的办法,只是阿尔斯轻易接受了吉布楚的劝说,也没有为之努力过。 杭絮当然为他们想过几个办法,限制自己的队伍,还有改变克诺依的防守结构,不过这些办法说给阿尔斯或许有用,但她知道克诺依现在主事的是吉布楚,对方不会让出半点余地,还不如另寻他法。 “我不会事事都听吉布楚的话。”阿尔斯辩解道:“她的想法在我看来,有些……不一定是对的。” “大王子这话说得很对,人总要有自己的看法,不该事事以他人为准。” 说话间,集市已经近在眼前,喧闹声铺天盖地,浪潮一样浇向两人。 “我从未见过这么热闹的场景。”阿尔斯感慨道。 他去到科尔沁时,已经过了那里最热闹的时候。 “之后还有一批货物,会到对岸去,那时两岸一起,会更热闹。” 杭絮指指东边,说出自己的规划。 “对岸也要?” “每一个部落,都不能放过。” 她的语气淡然,却带着坚定。 下一句,又转了语气“这里有许多科尔沁没有的东西,大王子可以四处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阿尔斯点头,她便道:“那大王子就自己看看吧,我还有事,先离开了。” 没走几步,身后的人叫住她,“使者大人,等我继承父亲的位置,等……等我能够决定克诺依了,那时克诺依再与宁国签订协议,不知还可不可以?” 杭絮没说话,等对方的神情慢慢黯下来,才道:“自然是可以的。” 说罢,不管对方骤然欣喜的脸色,她转身离开了。 - 四日后,杭絮将自己的队伍留在察哈尔,带着任衡借给她的兵,去往科尔沁。 同行之人依旧是那几个,容琤、容攸、阿娜尔、特木尔。 特木尔离开的时候,颇为依依不舍,但终归还是自己的部民更重要些。 容攸那日淋雨感冒,过了一日变好了,只是神色依旧低落,连阿娜尔约她去玩也拒绝了,或许是那日惊吓的缘故。 杭絮的心情也不好。就算吉布楚服软,克诺依也算加入了通商,似乎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进发,但塔克族依旧是她心中拔不掉的一根刺。 那个雨夜,雨夜后的哭泣的人们,女孩平静的神色和男人猩红的眼眶,让她前所未有的感受到了一种急迫。 急迫而不是急躁,她之前也十分急躁,来到北疆,还没在科尔沁待一个月就想着如何说服其他的部落,让人打探塔克族的消息。 但直到那夜之前,她仍觉得一切可以谋定而后动,等收集好信息,做好万全的准备,再做行动,她急的是谋,而非动。 但那夜后,她忽然明白,自己想要徐徐图之,那些人却不会给她徐徐图之的机会。 就像希日娅所说,那些人惯于杀戮、也热爱杀戮,他们习惯于把谋划和行动溶于杀戮之中,也只会用杀戮解决问题。 杭絮把杀戮作为手段,他们却以此为目的。 如果自己想要谋定后动,那就必须承受商人死亡的代价,但偏偏,她不想承受。 原本,她可以只让特木尔和阿娜尔回去,科尔沁没有强制她和容琤留在本族,她本可以在察哈尔多呆一会儿,随时离开都可以。 但杭絮实在不想再等待探子的消息了,她要到科尔沁去,那里离塔克族更近,还有阿布都,她希望对方可以带来一些有用的消息。 - 没了辎重,天气又好,队伍行进得很快,只花了不到五天就来到了科尔沁。 离科尔沁还有一里的时候,她和容琤让那些军队率先离开,去往不远的延风城,剩下的十几人这才进入科尔沁。 一进到驻地的范围内,立刻有几个带到的士兵围住他们,神色紧张。 -- 第440页 “你们干什么?” 还是阿娜尔喊了一声,那些人才骤然回神,放下武器。 “十三王女,使者大人。”那些人行礼。 “对不起,我们一时紧张,以为那些入侵者又来了……” “入侵者,什么入侵者!” 阿娜尔顿时惊讶起来,她跳下马,靠近那个士兵,“你说清楚,发生什么事了。” 杭絮也催马靠近,看见这些士兵脸上有着血迹和黑灰,甲胄上也带着划痕,确实像经历了一场苦战。 为首的抹了一把脸,“昨天深夜,有人从西北面袭击,他们似乎很清楚我们的布防,一下就绕进了深处,点燃了许多帐篷,四处乱杀,虽然人数不算很多,但每一个都身手很好,我们苦战了大半夜,直到凌晨才把他们赶退。” 他叹了口气,指指西北的方向,“那边帐子起的火还没灭呢。” 众人朝西北方看去,那里有数道袅袅的烟气,杭絮原以为那是篝火。 “我父亲现在在哪里?” “可汗一夜没睡,现在应该在大帐里跟人商讨事情。” 士兵说完,继续巡逻去了,阿娜尔则转身上马,道:“我要去找父亲,你们去不去?” 杭絮与容琤对视一眼,跟上了阿娜尔。 阿娜尔操控着马绳在帐篷间绕弯,速度极快,同时,她还在说着话。 “一定是那些塔克族的人,”她咬牙切齿道:“探子说了,那些人往西边走,肯定是向着科尔沁来到!” 杭絮道:“我派人通知了哈萨可汗,按理科尔沁不该这么容易遭到袭击。” “我要向父亲问个清楚!” 阿娜尔听见杭絮的话后,甩下一句话,又加快了速度,把几人甩在身后。 - 杭絮安顿好容攸,紧随阿娜尔,立刻同容琤向哈萨可汗所在赶去,特木尔也随行。 他们从东面进入科尔沁,一开始还未见到什么战况,但越往西走,硝烟味便越重,随处可见被烧成焦黑色的帐篷,还有收殓尸首的士兵。 她催马靠近,见地上除了士兵的尸体外,还有几具入侵者的尸体,衣服被血浸着,须发纠结,看不清脸面,但发丝缝隙间透出的纹身痕迹,倒是熟悉无比。 到达大帐前,外头守门的士兵,让出一条路,让三人进去。 一进到帐子内,里头那股凝重的气氛就扑面而来。 身边有细微的呼喊响起,杭絮低头看去,阿娜尔就坐在旁边,她低声招呼几人坐下。 三人于是在阿娜尔身边坐下。 坐在最末尾的地方,杭絮扬首看去,首位的哈萨可汗正襟危坐,由于处在帐子的深处,杭絮只能看见一个黑色的影子;左右两边是长长的桌椅,挤挤挨挨坐满了人,一直到帐子的另一边,众人都沉着一张脸。 然而最让她惊讶的,是站在大帐中间的那个人。 “我说了没有做,就是没有做。” 女人沙哑的响起,没了以往的曼丽,满是冷漠。 “希日娅,你不要再狡辩了!” □□拍案而起,他身着盔甲,上面尽是血液尘土,脸上也蒙着层脏污,看模样是刚下战场。 “那帮人轻易地突破了我们西边的防守,一看就是了解过布防,肯定是有人把消息泄露出去了!” “消息被泄露出去,就一定是我吗?”希日娅反问道。 “我已经叫人分辨过尸体,那些人就是塔克族的,我们科尔沁,只有你一个塔克人,不是你跟他们里应外合,还能是谁?” 希日娅的声音很冷,“我早就脱离了塔克族,跟他们没有半点关系。” 杭絮坐得很远,在她的视角中,只能看见对方挺得极直的背。 “你说没关系就没关系?”□□的嗓门很大,声音回荡在整个帐篷里。 “巡岗的人都说过,昨夜曾看见你偷偷跑出驻地,不是把消息传给那帮人,还能是为了什么?” 他转了个方向,面对哈萨可汗继续道:“大王,我早就跟你说过,这女人不是善茬,当初她提出要搬到西边去,我就觉得不对劲,现在一看,原来早就想着要偷看科尔沁的布防了!” 听了□□的话,哈萨可汗并没有立即回应,而是垂头沉思了一会儿,才看向座下的人,“希日娅,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我没有泄露。”沉默了许久,女人才道:“我出去是因为别的事。” “什么事?”哈萨可汗追问道。 但希日娅没有说话,继续沉默了下去。 □□于是笑起来,“好啊,你编不出借口了吧!” “大王,我建议立刻把这女人关押起来,严刑拷打,逼问出塔克族的行踪。” 第231章 “不要让它也被毁了。…… 大帐内沉凝的气氛诡异地躁动起来。 或许是□□说的话太具煽动力, 又或许是久违的战争让众人变得激动,杭絮耳中充满了这些人的讨论。 “对,把这女人抓起来, 严刑拷打, 问出他们的行踪, 再打回去。” “我们科尔沁哪里受过这样的耻辱!” “这女人冷冰冰的,看着就不像个好人。” “我当年就不支持大王娶这女人, 现在果然出了坏事。” …… □□环视四周, 听见众人的支持后,神色得意地望了眼希日娅, 但对方只死死望着哈萨可汗, 半点余光都不分给他,他只好也看向哈萨。 -- 第441页 “大王!” 但哈萨可汗只是摇头,神色淡淡的,半点没有因座下的躁动而变化,“没有证据,不能随便做决定。” 他不管下面不满的声音和眼神,继续道:“希日娅,你先回去吧。” “大王——” “□□, 你坐下。” 男人明显有许多话想说, 却只能憋着气坐下。 希日娅向哈萨可汗深深鞠了一躬, 转身离开,经过杭絮面前时, 余光轻瞥了她一眼。 “好了,我们继续讨论。”哈萨可汗道。 这事似乎是个由□□挑起的插曲,插曲终结,接下来, 众人依次汇报族内各项损失。 居民死亡近千百人,士兵三百余人,西边几乎全部的帐篷都变成焦灰,那千人中,有两百人是被烧死的,还有一个粮仓也被烧了小半。 但因为敌方从西边进攻,商队在东边,又有宁国的士兵保护,因此损失不大,只有十几人。 而战场中敌方的尸体,只有一百多具,两方损失差距巨大。 杭絮听着,暗暗心惊,科尔沁有数万士兵,一千三百人的损失并不算大,但这一千三百人里,有一千人是平民,里头还是大半是老幼妇孺,这就是件大事了。 这样的事会让部民开始恐慌,对科尔沁内部,是极大的震动 更让人气愤的是,这么大的损失,是由一支三百人的队伍造成的。 听完具体的损失,哈萨可汗神色更加凝重,但依旧有条不紊地发布命令,包括安抚民众的各种事项,以及损失补充、驻地重建的事宜,这场大会开了一个多时辰,直到夕阳通过帐顶投下一个橙黄的光斑,众人才陆陆续续离开。 阿娜尔没走,杭絮和容琤没走,特木尔也坐着,同样没走的还有一个人——□□。 帐子内的人走干净后,□□走出了座位,却是走到哈萨克汗的面前,说起了什么。 他的声音低低的,但杭絮依旧能听得见。 “大王,您为什么把那女人放回去,就算不关起来,也应该派人守着。” “□□,”哈萨克汗的声音冷淡,“你要记住,希日娅是我的妻子,不是你的犯人。” “我相信她不会做出这种事。” “她可是塔克族的人,”□□的声音很急,“大王,塔克族的人,你还不知道吗,他们什么做不出来?” “当年捡到这女人的时候,我就说过,趁她晕着,赶紧一刀结果,结果大王你非要带回来,还娶了她……” “□□!” 男人立刻住了嘴,但呼吸仍是急促的,显得忿忿不平。 “我的女人,轮不到你来议论。” “我相信她不会做出背叛科尔沁的事,如果真的是她所为,责任由我来承担。” “大王——” “别说了,□□,你下去吧。” 男人顿了一会儿,转身离开,脚步声重重的,看也没看坐在帘子边的人。 最后,帐子内只剩下哈萨可汗和杭絮他们。 见哈萨可汗转向这边,杭絮起身,正想叫阿娜尔,一转头就扑了个空。 一道红色的身影风一般掠过帐篷,从一端来到另一端,扑向哈萨可汗。 “父亲,你没事吧!” 阿娜尔上上下下检查着哈萨可汗,还绕到背后去看。 杭絮三人也向哈萨克汗走过去,离得近了,她才发现对方并不像在远处看的那么整洁。 他砖红色的长袍能很好地掩盖血迹,近了才能闻见血腥味,以及衣服上一道道略深的痕迹,鬈曲的长发草草梳理,脸上也被擦过,但是没有擦干净,留着淡红的痕迹。 “小将军此次去往察哈尔,成果如何?” “成果不错” 哈萨可汗站在原地,一边和杭絮与容琤谈话,一边任由女儿检查,检查到手臂的时候,阿娜尔捏住对方的左臂,后者眉头微皱。 “我刚才看见了,你左手一直没抬起来过。” 她撸开袖子,果然看见了包裹伤口的细布,那布呈现微红色,有血迹慢慢渗漏。 “被刀砍了一下,没伤到骨头,不要紧。” 哈萨可汗随意地动了两下左臂。 阿娜尔看着那伤口,恨恨道:“可恶的塔克族!” 一直到进了小帐篷,阿娜尔的脸色依旧臭着,一连遇到塔克族的两次袭击,她对这个部落可谓是讨厌极了。 “不知道小将军和瑄王来找我,是为了什么事?” 杭絮道:“我半个月前派人传消息到科尔沁,按理说损失不该至此。” 哈萨可汗笑了笑,“小将军有所不知,要不是你们的消息,科尔沁的损失远不止这么多。” “接到你的消息后,我立刻派人加强了巡逻,向居民警示。” “没想到,那些人掐准了巡岗时间,一波一波袭击,直插布防的薄弱处。” “不只这样,他们似乎还拿到了居民区的分布和粮仓的位置,一部分在居民区掠杀,一部分直奔粮仓点火。” 说到这里,哈萨可汗皱起了眉,“要不是两天前我派人加强了粮仓的布防,那地方就不止烧了一小半。” 容琤道:“这么说,他们是有备而来。” “何止有备,”哈萨冷笑一声,“科尔沁里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给他们送消息。” “布防、居民图、粮仓位置、巡逻轮换时间……这些东西,可不是一般人能了解到的。” -- 第442页 “这些塔克族的人,到底是为了什么?” 杭絮刚才观察尸体时发现了,这些人不管是装扮和武器,跟当初袭击车队的一模一样,说明他们是同一拨人。 但不论是这次还是上次,他们出动的数量都是三百,又说明每次都没有出尽全力。 明明不管在延风城还是科尔沁,他们都有内应,知晓明确的消息,难道不该出动足够的兵力,一举歼灭敌人吗? 如果是杭絮拥有科尔沁的布防,那她一定会趁此机会,重创科尔沁,而不是只出动三百人,进行一次不伤筋动骨的进攻。 哈萨可汗摇头,“我猜不到他们的心思。” “但是我知道,必须找出科尔沁中的内奸,才能杜绝他们的下一次进攻。” 他看向特木尔,“你也赶紧派人,把消息告诉乌穆沁,让族内加强防备,他们既然对你们进攻过第一次,那就有第二次。” 特木尔一直没说话,只是听着,闻言点头,脸色凝重地跑出去了。 “不知道阿兄怎么样了。”阿娜尔忽然道:“他去西边找塔克族,塔克族怎么又到这边来了。” 哈萨可汗叹了一口气,望向帐子的空地,那里有帐顶缺口投下的光,不过已从橙光变成了黯淡的夜光。 “塔克族的人数,远不止这么多……” - 翌日,天光刚亮,杭絮便起来了。 她去了西边,看那些人修整战后的场地,武器被集中放在一边,那些乌黑的兵刃在一堆银光中分外耀眼,有人抓了一柄长刀,在空中挥舞。 “嘿,这东西真不错,比我们的武器好多了!” “我也觉得,待会我去问将军,要是能把这东西给我们用就好了。” 那些布料和木头的残骸被拆开扔在一起,准备之后一起去扔掉,尸体则运到了很远的地方,尸体中不乏烧焦的,味道十分奇怪。 杭絮便去远处的草坡看堆放的尸体。 在明亮的天光下仔细观察这些塔克人的尸体,杭絮再次确认,这些人和攻击商队的没有半点区别,一样代表最低地位的纹路,一样肮脏的衣服和面孔,一样布满斑驳痕迹的藤甲。 没有任何为战争特意做的准备。 他们到底想要做什么? 从尸体上看不出更多的信息,杭絮便离开了草坡,之后,她想了想,朝居民区走去。 她穿过一个个帐篷,来到希日娅的住所。 或许是时间太早,四处静悄悄的,她掀开帘子走进去,床头一个坐着的人影让她微微一惊。 那个身影在帐子内黯淡的光线下只有模糊的轮廓,脊背微弯,佝偻着。她似乎是听到帘子被掀开的动静,抬起头,露出一张毫无表情的脸。 “你来了。”语气没什么惊讶,像是早有预料。 她点点头,走到对方身边,“我来了。” “我猜到你回来。”希日娅说,顿了顿,又道:“你相信□□说的吗?” “我不会相信毫无证据的指控。” “□□说昨天晚上我出去过。” “也可能是为了别的事。” “你知道是什么事吗?” 希日娅直起背,将膝上的一件东西拿起来。 杭絮这才看清,对方一直放在怀里的,是一件浅蓝色的小衣裳,上面用黄色的线绣了漂亮的狮子头。 “绣了一个月,终于绣完了。”她低声道。 “你觉得怎么样?” “塔拉穿一定很好看。”杭絮道,她伸出手,摸了摸那威风的狮子头。 忽然,她的动作顿住。 “塔拉呢?”她问道。 看见小衣服的那一刻,她骤然发现,从走进帐篷开始,她的耳中只有两个呼吸声,而属于塔拉的那道细而促的呼吸,从未出现过。 “不知道。”希日娅道:“我那天晚上出去,就是为了找塔拉。” 她把衣服折好,放在一个布袋子里面。 “有人把塔拉带走了?” 女人点头,“哈萨发了警戒,我怕有危险,就让塔拉待在帐篷里不要出去玩,没想到晚上就不见了。” “他那么乖,从来不会不听话,我找来找去找不到,只在桌子上发现了一张纸条,让我去科尔沁外面的一个地方。” “我顺着纸条过去,没见到塔拉,见到了……我的哥哥。” 说到这里,希日娅深吸了一口气,“我从来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他。” “他说塔拉在他的手上,如果想让孩子好好的,就要听他们的命令。” “我拒绝了,我说过,再也不要跟他们扯上关系。” “我会靠自己把塔拉救出来的。” “你把这件事告诉哈萨可汗了吗,”杭絮皱眉道:“塔拉也是他的孩子,他不会不管的。” “告诉他没用的,这些人最会隐匿,出动再多的兵力也没有用,找不到塔拉的。”希日娅摇头,“在这样的时刻,只会让他徒增烦恼。” “这件事情,只能靠我自己。” 她忽地抬头,看向杭絮,“你帮我一件事。” “什么事?” “我有一种预感,他们要行动了,不是现在这样,试探性的进攻,而是更大的、更猛烈的。” “我在那里待了十八年,从没有见他们做出这样的事。” “你去告诉哈萨,让他加倍小心,科尔沁里的内奸不少。” -- 第443页 她靠近,嘴唇凑近杭絮的耳朵,用气声道:“桑吉可能就是一个。” 说罢,她立刻退开,“你也要小心,他们的目标,绝不止科尔沁。” 希日娅碧玉一般的眼珠注视着杭絮,橙黄的火光在她的瞳孔中跳跃,“我没有去过宁国,不过那里可以生出你这样的人,应该是个好地方。” “不要让它也被毁了。” 第232章 阿布都回来了,他去时…… “好了, 我要睡觉了,你回去吧。” 希日娅下了逐客令,杭絮原想再问些事情, 见状, 从善如流站起来, 退出了帐篷。 她走出去很远,见那顶帐篷的灯依旧亮着。 - 翌日, 希日娅离开了科尔沁。 大会上, □□说起这消息,满脸的愤慨和后悔。 “大王, 我就说这女人一定有问题, 不然怎么这么急匆匆地想走。” “早知道,就该听我的话,不把她关起来,也要派人在帐篷前看守!” “你的人能看住她?”哈萨可汗反问道。 □□不说话了。 希日娅走的是西边。那里因为经过一次袭击,布防加强了数倍,但这个女人依旧悄无声息地掠过了防线,没有惊动任何人。 直到天光放明,那几个打晕的士兵才被发现。 □□转而说起另一个话题, 语气同样急切, “大王, 请让我立刻派人把希日娅给追回来。” “追她做什么?” 男人一愣,“当然是怕她跟塔克族的人会合……她在科尔沁待了多年, 要是把里面的消息泄露出去,那就……” “既然你觉得希日娅一定会与塔克族回合,那为何不干脆去搜寻塔克族的队伍,这样不是一举两得?” “这……”□□卡了壳。 “好了。” 哈萨可汗挥挥手, 有些疲惫的模样。 “□□,桑吉,你们两个带兵,以科尔沁为中心沿周边搜寻塔克族的踪迹。” 被提到的大王子桑吉出列,躬身领命,一旁的□□不情不愿地看他一眼,也应声了。 人员散开,里面却见不到杭絮的影子。 她没有去大会,听见希日娅离开的消息后,径直去了对方的住所。 那顶整洁的小帐篷如今被翻了个底朝天,毡布掀开,露出木制的骨架,床榻和橱柜都被抬了出来,床板掀开,上锁的橱柜劈开,瓶瓶罐罐都被倒出来,各种各样的杂物露天摆放。 “他们……怎么能这样呢?” 云儿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一幕,“希日娅有没有被定罪,怎么能把别人的家毁成这样。” 说话间,士兵将一个陶罐高高举起,重重摔下,罐子破碎,陶片纷飞,里头被油纸包着的东西散落一地,沾了草屑和泥灰。 云儿走近几步,捡起一块,用帕子擦掉上面裹满的泥土,才发现那是一块牛肉干。 正是自己送给塔拉的那罐。 她捏着牛肉干,心疼地看了几眼,才依依不舍地扔掉。 一大罐的牛肉,大半都散开裹了泥,但还有一小半包得紧,是干净的,云儿赶忙将那些尚未散开的油纸包捡起来,归拢到一起。 一个士兵见她的动作,走上来挥刀,“走开走开,你干什么?” 云儿站起来,叉腰道:“这吃食又没问题,你们的动作不能轻一点吗?” “轻点也没用,”士兵看一眼地上的牛肉干,嘁一声,“反正最后全都要烧掉。” “烧掉!”云儿惊叫起来。 “为什么要烧掉?”这是杭絮的问话。 士兵跟在□□后面,见过几次杭絮,知道对方地位不低,姿态于是恭敬起来。 “是□□将军的意思。” “他是怎么说的?” “将军让我们彻底搜查希日娅的帐篷,找出有用的东西,剩下没用的全都扔掉。” 杭絮皱起眉,“你先不要烧,放在这里。” “可是将军——” “□□那里我去跟他说。” 士兵犹豫着同意了。 他返回去,跟另外几个人说一声,继续检查起来。 杭絮便在一边看着这些人分拣,衣服布料一堆,瓶罐杂物一堆,武器一堆。 希日娅的武器很少,一张弓,一柄刀,再加一张塔拉的玩具弓,其余就不剩什么。 士兵们似乎觉得这些武器很有价值,放在了一个显眼的位置。 看了一会儿,杭絮走到一个坐地休息的士兵前,低头问道:“你们可有发现什么。” 那士兵摇头抱怨道:“能发现什么,那女人所有的东西都在这里,一堆家什。” “所有的东西……” 杭絮回头,去看那个只剩骨架的帐篷,随着士兵的搬运,里面变得空空如也,半点东西也不剩。 她的目光下移,看见扔在地上的一堆衣物。 她走近蹲下,一件件翻看,那些衣物分两种,一种大些,只有几件,颜色多为红,是希日娅的;另一种小上许多,样式各种各样,颜色也多,绣着漂亮的花纹,是塔拉的。 看着看着,她忽然意识到一件事——这堆衣服里面没有希日娅昨日绣的那一件,那件浅蓝色的,绣着漂亮狮子头的衣服。 - 在杭絮的坚持下,□□不得不撤销了烧火的命令,让人把希日娅的东西重新搬回帐篷里。 -- 第444页 吩咐完了,他眼神古怪地看着杭絮,“真是稀奇,宁国的使者竟然和塔克族的人做起了朋友。” 在她走远后,对方以为她听不见,用幸灾乐祸的声音道:“也不怕背后被捅了一刀。” 离开后,杭絮去见了哈萨可汗。 离帐篷还有一段距离,她便听见了阿娜尔的声音,走进去,对方果然在里面,在给哈萨可汗换药。 桌上是一堆浸满血的布料,男人解开了衣服,敞着半边胸膛,手臂搭在桌子上,阿娜尔坐在一边,低头认真地上药。 那伤口深得几可见骨,纵使过了两日,刀口依旧没有愈合,能见到泛白的筋肉随着药粉每一次洒下而痉挛抽搐。 对方坚实的臂膀也因疼痛鼓起,硬得如铁一般,丝毫看不出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所有。 她走近,脚步声惊动两人,阿娜尔抬头,说一句“你来啦。”便低头继续上药。 哈萨可汗则挥一挥手,“使者请坐,来找我有什么事?” 她坐下来,并不避讳阿娜尔,将问题问了出来:“希日娅离开前,可否同可汗说了什么?” 对方道:“给我留了一封信。” 他叹,“信中说,她不愿留在科尔沁使我为难,便带着塔拉一同离开。” 杭絮从这话中听出来,希日娅似乎并没有告诉哈萨可汗塔拉失踪的消息。 对方还以为塔拉是被希日娅带着离开了。 希日娅既然不把这事说出来,自有理由,她不会戳破,说出自己来是的目的。 “昨日我去见了希日娅,她告诉了我一点消息。” …… 听罢,哈萨可汗久久未语,直到阿娜尔把伤口包扎好,勒紧的疼痛将他唤醒。 “希日娅……可有说什么依据?”他道,没说是什么的依拒,杭絮却明白。 “希日娅只告诉我,她觉得大王子有嫌疑,但没说理由。” “不过我曾遇见一件事,跟大王子有些联系。” 她想了想,将那一回三王子纠缠希日娅,意图询问塔克族行踪的事说给了哈萨可汗。 “三王子和大王子关系非常,这事似乎也是替大王子问的。” 她没有提出自己的判断,停了下来,观察对方的神色。 但哈萨可汗久居高位,早就练就了一副喜怒不辨的神色,除去刚才的失语,再没有半点失态。 她于是道:“不论事实如何,还望可汗多加注意,总归多一份警惕。” “多谢使者告知此事。”哈萨可汗慢慢地说,“我的大儿子桑吉……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他。” “希望他不会让我失望。” - 时间缓慢流逝,转眼三天已过。 这三天里,□□带着军队在科尔沁周边搜寻,却没有找到半点塔克族的痕迹,他只好又扩大了范围。 与此同时,部落西边被派去埋葬尸体的士兵终于得以休息,草坡上隆起了数个鼓包,再过不久,那上面会冒出草芽,变得与其他地方别无二致。 杭絮抽空去了一趟延风城,任衡听闻那两次塔克族的袭击后,也开始派人延边搜寻,并向周边各城发去了消息。 在这紧绷又平淡的气氛中,一个好消息悄然而至。 阿布都回来了。 他去时带着五百人,来时身后却跟着浩浩荡荡数千人。 那些人或骑马、或步行,衣衫满是风尘,说着与草原南方大不相同的北疆话。 他们是来自西方的部落。 这些人的数量着实让科尔沁震惊了一把,连哈萨可汗也满脸严肃,问阿布都是怎么一回事。 阿布都笑着把事情的原委说了一遍。 原来是他去西方,没有找到塔克族的踪迹,倒遇上了不少其他部落的游民。 他们大多是因为严冬苦寒,加之塔克族的劫掠,导致部落分裂,难以聚拢,他回程的时候,干脆把这些人都带上,许诺科尔沁周边的草地。 没想到一路带来,竟也有两三千人,缀在马后,加上行李,浩浩荡荡好似另一支商队。 哈萨可汗闻言,也哈哈大笑,“好,阿布都,你做得很好。” 科尔沁原本就不排外,加之与宁国和谈,没了战事之忧,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阿布都的这个举动,对科尔沁大有帮助。 “科尔沁的大片草地,正等着搭上帐篷呢!” 对方笑一笑,没有什么自傲的模样,显然也是考虑到了这一点。 给这些人安排住所的事情不在阿布都的管辖范围内,哈萨可汗交给了苏德负责。 这人被叫来时,神色颇有些不耐烦,惊蛰过后,他便用小麦做起了实验,将一大片草地开垦出来,撒上小麦种植,如今正是紧要关头。 但可汗的命令不得不听,他也只好擦擦手上的泥土,带着那些人去驻扎下来。 阿布都则被哈萨可汗带到了帐子里,询问此番出行的细节。 杭絮和阿娜尔带着容攸过去的时候,正好谈到了有关塔克族的部分。 “你这一路,没见到塔克族的一点踪迹?” “没有。”阿布都的声音很笃定。 “我一路上派人仔细观察周围,不放过任何一个人,从装束和图腾上看,没有一个是塔克族的人。” “我觉得——” “哗啦” -- 第445页 帘子被掀开的,阿娜尔在外面听了一会儿,忍不住进来。 阿布都回头,看见来人,神色柔和一点,嘴上的话不停,“塔克族可能是听到了风声,提前离开了。” 哈萨克汗点头赞同,“我也这样认为,那你有没有找到他们离开的痕迹?” “我找到了他们原来的驻地,根据遗留的痕迹,他们离开不超过两个月,正好对的上我出发的时间。” 阿布都的神色略微带些懊恼,他匆匆出发,一路急行,为的就是不让消息泄露,没想到还是被人传了出去。 “既然找到了驻地,那有找没找到他们离开的线索。”杭絮也走了进来,抱臂在一旁问道。 他点头,回道:“我派人询问了塔克族驻地周边的部落,根据他们的消息,得知了塔克族撤离的大致路线。” 他从袖中拿出一张地图,铺在桌上,以指为笔,正要划线,视线偶然扫过一处,话语倏地顿了片刻。 杭絮敏锐地朝那处望去,正巧看见帐帘还未来得及放下的一角,容攸踌躇地站在帘子边,不知该不该再上前。 “公主,你怎么来了?”阿布都直起腰,看向容攸。 容攸原在看着男人,目光恰巧对视,她慌张移开,不知看向那里,干脆望着杭絮。 “听说你回来了,我来……来看一看你。” “离开这么久,让公主担心了。” “你、你没事就好。” 容攸已经很久没像这样说话结巴了,可如今这毛病不知怎的又回来了。 “公主这些日子过得可好。” “好……好的,花朝节,阿娜尔赛马得了第一名,她说原来你才是第一,跟絮姐姐去了东边,额尔古纳河很漂亮,可惜你不在——” 女孩的话戛然而止,帐内一时没了动静,她等不到对方的话,只好悄悄把视线从杭絮的领口挪开,一点点挪向旁边的阿布都,在望见对方紧盯着自己的目光时,又腾地移开,脸上悄悄浮现两朵红云。 容攸背在身后的手指紧绞着,她求助性地望向杭絮,可对方视线瞄准地图,眉头微蹙,万分投入,似乎没注意到自己,她只好自己来应对这一切。 “你们在谈事情的话,我就不打扰了,我先离开了……” 她弯了弯身,就想离开帐篷,但阿布都叫住了她。 “公主不必离开,在这里一起听吧。” 第233章 你是想靠这条河控制他…… 容攸在桌子边坐下, 左边是阿布都,右边是杭絮和阿娜尔,她低着头, 认真地望着地图, 上面画着草原西面的各个部落。 阿布都站起来, 从一旁拿了根毛笔,蘸点墨, 在地图上画了一根蜿蜒的线, 轻咳一声,解说起来。 “距塔克族周边部落的描述, 大约是在雪化前后, 塔克族就开始了行动。” 杭絮沉吟道:“雪化前后……大约就是你离开的时间,看来你一做决定,消息就泄露出去了。” “没错。”阿布都点头,“他们收拾的很快,不过两日就预备离开,离开之前,他们首先剿灭了周边的部落,或许是为了隐藏消息, 他们将部落的人都杀了个尽。” “但有几个人逃得很快, 没被追上, 成了漏网之鱼,他们被我给找到了, 这些消息也是从他们嘴里问出的。” 他用笔尖点上墨线,画下第一个点,“就是这里。” “然后,他们向西南方向赶路, 一路特意绕开了许多部落,但总归还是有人看见,毕竟是大批人马迁徙。” “我能找到的最后一个消息,是在这里。” 阿布都点向墨线的尾端,那里距塔克族原本的驻地已经很远,离科尔沁更是有近千里的距离。 “我想,是不是他们听到消息后,为了躲避,逃进了西南深处?”阿布都道。 “不可能,”哈萨可汗摇头,“他们绝不是会软弱退缩的人。” “况且,科尔沁前几天还遭受了一次塔克族的袭击。” “什么?”阿布都大惊失色。 他一到达科尔沁便随哈萨可汗进了帐篷,还没来得及从他人口中得知此事,如今骤然知晓,惊讶非常。 阿娜尔嘴快,率先说道:“哥哥,你不知道,就是前几天的事,你从西南方来的,没有看见科尔沁北边……” 等阿娜尔说完,阿布都已有隐隐的怒意,“竟死了一千多平民。” 他转向哈萨可汗,“父亲,那些人是从哪里来的,又撤往了哪里?” 哈萨可汗道:“他们趁夜袭击,从何而来我们无从得知,但撤退,则是往西北方向。” “西北……”阿布都沉吟,“我回程之时,派人在四处巡逻,没有看见任何一支队伍。” “会不会是他们根本没有离开,而是藏在了科尔沁周边。”阿娜尔猜测道:“那些人看似迁徙去了西边的荒漠,但其实绕了个圈,又往东向科尔沁来了!” 阿布都摇头,“根据我救下的那些人的说法,迁徙的塔克族人有数千之众,而进攻科尔沁的只有几百人,数量远远对不上。” “再者说,”杭絮补充道:“几百人想藏身不是难事,但数千人是绝对不可能隐藏得这么好。” “对啊……”阿娜尔失落点头,科尔沁派出了大量部队在周边搜查,在这样高强度的搜寻中,一支数千人的队伍是藏不住的。 -- 第446页 “会不会是兵分两路?”一个轻轻的声音响起来。 思索中的众人朝声源看去,容攸紧抿着嘴,眼神不安地望着其余几人。 “我也是这么觉得。”阿布都出声附和,他望着容攸,“公主说一说自己的想法?” 容攸像是被鼓励到了,吸了一口气,继续道:“我推测,攻击商队和科尔沁的是同一支队伍,他们只有几百人,目的就是吸引我们的视线,而大部队则隐藏了起来。” “塔克族隐藏起来,是为了什么?”杭絮问道,又像在自言自语,“有什么事情,是必须隐藏起来才能完成的?” 这个问题让几人都沉默下来,塔克族最擅长的是劫掠,而劫掠的第一步,就是隐匿,隐匿的下一步,是大开杀戒。 谁都不知道,他们的行动,是不是在重复这个过程。 没有消息,一切都是空谈,哈萨可汗进一步加大了搜寻的力度,并派出了一支队伍往西南方向搜寻,誓要找出塔克族的踪迹。 走出帐篷的时候,天色是正午,太阳直射下来,有些刺目,杭絮下意识眯起了眼,因此耳朵比视线更快一步发现了容琤的到来。 那个熟悉的脚步声慢慢走近,直到她眯着眼也能看清来人的身影。 “谈得怎么样了?”他问道。 今早容琤在忙商队的事,因此没有跟她一起来。 “不怎么样。”杭絮摇头,依旧没有头绪,阿布都拿出的消息也只是让情况更加复杂而已。 “饿不饿?”容琤问道。 杭絮正欲回答,却被另一道声音打断。 “不饿,倒是公主,吃了没有?” 她转头看去,阿布都和容攸站在远处,面对站着,一高一矮,男人靠说话间靠近了几分,因此高度的差距就更大了,他不得不把头低下来,看上去有几分滑稽。 “不饿的。”容攸摇头,后退了半步,仰头的时候终于能看清对方的脸。 “你……走了这么久,有没有遇到过什么危险?” “危险,遇见过几次,一些流民见我们装备了许多武器,以为是塔克族的人,抱着鱼死网破的念头,蒙着眼就冲上来。” “那受伤了没有?”容攸的声音急促。 “公主放心,那些流民身体虚弱,造不成什么伤害。” 杭絮竖着耳朵,还想多听几句,但容琤此时已经向自己走来,转身并肩,她只好跟着对方的步子离开。 “云儿做好了午食,正在等你。” “是她让你来喊我的吗?” “原本她自己想来,但我想要见阿絮,就替了她的任务。” “正巧,我也想你了。”杭絮接话,见男人久久不言,转头一看,对方抿着唇,耳廓有些微的红。 她于是失笑,不再逗弄对方,只道:“回去再跟你说,我有些饿了。” - 由于阿布都带来的流民数量甚多,直到夜间,安置的工作还未结束。 杭絮和容琤在草坡上散步的时候,一转头就能看见西边煌煌的火光和蹿动的人影。 他们正欲走近看看,没几步就撞见了一个熟人。 阿布都坐在草坡底下,被阴影照着,远看就是一团模糊的黑影,还是走近后,杭絮,留心看了一眼,才发现他的身份。 “欸,你坐在这里干什么?” 杭絮走近他,出声问道。 阿布都没有抬头,“看看他们。” 他的视线望着不远处,夜已深,那里的动静却并未停止,有人在大声的吆喝指挥,有人在抱怨交谈,数百顶帐篷在半日间被建造起来,许多人在其间出入。 “这里的视野很好,声音也听得清晰。”阿布都淡淡道。 杭絮于是也坐下来,抬头看去,这里光线黑暗,看着对面确实格外清楚,但声音清不清晰倒是不知道了,因为她耳中一直充斥着不同部落之人说出的,不同口音的北疆话。 “确实很好,不过,你看他们做什么?” “看他们的样子,听他们的口音。” “他们再过几年就会成为科尔沁的部民,观察自己的子民,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 “很有趣的解释。” 趁着这个机会,她问出了从白天起就埋在心中的疑惑。 “这里一共有两千多人,而且大多是青壮年,这么多的外族人,你就不怕他们发生暴动?” 这是在她听到哈萨可汗把他们安置在科尔沁西边时就产生的疑惑。 这里离科尔沁的驻地不到二里,如果其中有人产生异心,想要进攻科尔沁,也就是片刻的事。 “小将军是觉得,苏德把他们安置在这里不合适?” “对。”她道:“如果是我,会把他们放在一个更远的地方,派兵看守观察,等过几年,确认没有危险后,才迁到附近。” 阿布都点头,“不瞒小将军,我们以前也是这么做的。” “那现在为何?” “因为我们发现了更简单的方式。” 他站起来,指向一处,“小将军,看到那里了吗?” 杭絮也站起来,眯眼分辨,道:“河?” 阿布都手指的地方,有一条浅而窄的河,它从科尔沁驻地延伸而出,又穿过这些流民被安置的地区。 科尔沁周边没有额尔古纳河那样的大河,但小河却不少,数十条河流或穿过、或围绕在科尔沁周边,织成一张稀疏的水网,科尔沁的人用水,就是从此而来。 -- 第447页 而阿布都指的那条河,便是其中的一条。 “那是唯一一条从东北向西南,且穿过这片草场的河。” “食物、衣服、他们或许可以自给自足,但饮水只能从这条河里获取,从流过科尔沁的这条河获取。” “你是想靠这条河控制他们?” “不错。”阿布都颔首,“我们族中的医师研制出了一种毒药,被水浸泡几日药性也不会减弱,能让喝下水的人浑身酸软无力。” “一旦发现他们有异心,我们就会派人在河中投此毒,他们等不到举兵行动,就会被我们控制住。” “好方法。”杭絮笑道:“但还能更好。” “我知道一种毒,一两药粉就能染毒一池水,且毒性更深。” “当真有这种毒?”阿布都问道;“不知材料在北疆能否找到。” “放心,材料全是北疆所产,都是便宜物,明日我写了药方,给你送过去。” “多谢小将军。”男人道谢,忽地想起什么,又问道:“这毒是谁所研制?” “除了宋辛,还能是谁。” 也只有他会研制这种鸡肋的东西,这毒效用极强,使用的时候,多一撮少一撮造成的效果都大不相同,审讯的时候,一不小心就要把人弄成半死,因此没人敢轻易使用。 宋辛一边将药方抄录到自己编的书上,一边忿忿地向杭絮抱怨自己的又一心血被埋没。 “果然如此。”阿布都也笑道。 第234章 想必写着第三批商队出…… 两人谈罢, 阿布都站起来,拍拍身后的草屑,道:“我还有事, 先行一步。” 杭絮点头, 回头见对方并非朝住所的方向, 而是北边,问了一句:“你要去哪儿?” 阿布都回道:“去看看塔拉。” 她的动作一顿。 “原本说好, 从中原回来后就要好好陪塔拉, 但没想到又离开了一个多月。” 他叹道:“塔拉肯定又要生我的气了。” 杭絮站起来,看着阿布都的背影, “你不用过去了。” “怎么?塔拉现在应该还没有睡着。” “不, 他不在那里。” “不在那里,他去哪儿了?” 阿布都遽然回身,看见杭絮严肃的神色,脸沉了下来,“他怎么了?” “他……被希日娅带走了。” 真相在她嘴里转了转,最终还是没说出来,“□□怀疑是希日娅向塔克族透露消息,才导致了袭击, 或许是为了证明自己, 她离开了, 带着塔拉。” “希日娅怎么会做这样的事。”他埋怨道:“留在这里,有父亲和我看着, 塔拉绝不会出事的。” 他来会地踱着步,语气担忧,“塔拉才五岁,要是遭遇危险, 她护不住怎么办。” 可是他不知道,塔拉已经遭遇了危险。 希日娅的离开,也并非为了自己,而是想要救出塔拉。 “我要去问问父亲,希日娅的信里说了什么,有没有提到塔拉!” 他向杭絮和容琤点了点头,便大步离开了。 看着男人的背影,杭絮叹了一口气。 “希日娅离开,不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容琤倏地出声。 她回神,点头道:“对。” 她将事情的原委说了一遍,又叹了一声:“我大概明白为何希日娅回隐瞒塔拉被劫走的消息。” “她隐瞒和离开,是为了科尔沁。”容琤道。 “对。”杭絮点头。 “看阿布都和哈萨可汗对塔拉的关心,如果他们知道那孩子是被塔克族的人劫走,一定会不遗余力地搜寻。” “让那些人知道自己手里的人质能够影响科尔沁的可汗,他们一定会好好利用塔拉,让他发挥最大的功用。” “希日娅之所以隐瞒消息,也是想让塔拉带来的影响放到她一个人身上。” “她不想让为了塔拉,害了整个科尔沁。” - 自那日起,阿布都带人巡查的频率又增多了,这次不只是为了塔克族,还为了希日娅和塔拉。 而另一方面,虽然流民安置之事由苏德负责,但阿布都作为把他们带来的人,免不得要担些事务。 一边是对塔克族的搜寻,一边是有关流民安置之事,这几天,他可谓忙得焦头烂额。 杭絮也在关注搜寻之事,见多日无果,不免暗暗心焦,只是面上不曾表露。 这一日,苏德派人来请杭絮,说是经过多日研究,种植麦种一事总算有了成果。 能在北疆生长的麦种,杭絮还是第一次听说,她来了兴趣,拉着容琤一起去看。 种植的地点在科尔沁西南,他们步行过去,远远地就看见一大片在绿色草地中十分突兀的黑色土地,走近了,才能发现黑土上星星点点的绿色麦苗。 杭絮在一块田边站定,四处看了看,问道:“你们大人呢?” 那人也左右看看,没发现苏德的身影,回道:“大人也许去了另一片田地,使者大人等着,我去喊他回来。” 说罢,他一溜烟跑走了,没多久回来,后面跟着苏德。 他一身灰扑扑的袍子,和杭絮上次、上上次见到对方时一模一样,脸上的胡子依然茂盛,沾了几点泥星子。 “刚才有急事,怠慢了使者大人。” 苏德一边说话,一边大步跨来,后面的手下小跑着才能跟上。 -- 第448页 他在杭絮和容琤前站定,抹一把额头上带着泥土的汗,“又一批麦种发了芽,需赶紧去记录情况。” “又一批……”杭絮看着眼前大片的麦田,问道:“你究竟种了多少块地?” 苏德掐指数了数,“约有一百多块。” “这些麦种,按品种分成几个不同的区域,里面又按播种的时间分成几块,还有施水多少的区别,不知不觉,就开垦了这么多块田地。” “幸好大王十分支持,让我放手去做,还给我拨了人手,不然这么多的田地,光凭我的手下,实在管不过来。” 他的语气满是对哈萨克汗的感激。 “你是想在里面挑出最好的一种?” “不错,”苏德点头,“我虽决定要在草原种植麦子,但也不能随意找个品种就推广出去,总要多实验几次,记录他们生长所需水分几何、肥料几何,选出最合适的几种,才好回报大王,也不让民众吃亏。”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册子,翻到其中一页,道:“这几天麦种陆陆续续发了芽,据我的观察,一种产自瀚州西的品种发得最快,需水也不多。” 他把册子合上,指着几步外的一块田,“就是这一块。” 杭絮于是走过去,俯身观察,绿色的麦种才发芽没几天,就已经抽了挺高的一节,绿油油的,跟旁边的几块田相比,确实要高不少。 “越是往北的麦种,发芽的就越早,要的水也不多。” 苏德总结他这一个月的经验,“而南边的麦种,发芽就晚多了。” “这几片种的是我在滕州商人那里买的麦种,直到现在也没有发芽。” 他又指向一块田地,那里只有黑漆漆的泥土。 苏德一路介绍,两人跟在他身后听着,见心得颇多,也明白他的用心至深。 走到田地的尽头,苏德转了身,想起什么似的,“差点忘了请你们来的目的。” 他道:“不知下一批商队什么时候能到?” “下一批……还未定下时间。” 他们定期给皇帝汇报这里的情况,上一封正是有关察哈尔和商队之事,皇帝本就推崇通商,见信中描述的盛况,想必写着第三批商队出发日期的信已在路上。 “你问商队,是有想带的特殊货物?” “不是什么特殊的货物,”苏德道:“商队一路北上,经过那么多地方,我想请人在各地收集麦种,越多越好。” “现在我手中的不过十几种,派人去收,也只是在瀚州边境,远远不够。” “不是什么难事,你若想要,待我们收到陛下的信后,就让人帮你收集麦种。” “好,多谢使者大人。” 苏德哈哈一笑,络腮胡上的泥点子都被震下来了。 三人沿着田地转了一整圈,分别的时候,杭絮见对方撸起袖子,是个要投身田地模样,问道:“苏德,你在这里种田,那安置流民的事,可是交给了别人?” 苏德摆摆手:“昨天就弄完了,麻烦事,费了我好几天功夫。” 田地离安置流民的地方不远,杭絮和容琤干脆转了个方向,北上去看流民的安置地。 走上一个草坡,大片的帐篷就出现在两人的视野。 短短四五天的功夫,这里就从光秃秃的草地变成了一片居住地,上次来到还是夜间,加之房屋未成,看上去远没有这时来得震撼。 帐篷间,不少人正在走动,远处有羊群,云团一般在绿草间若隐若现,有人打了猎,骑马从远处归来,鞍下绑了一串猎物。 他们成为流民并非因为自身的惫懒,而是天灾和人祸的逼迫,如今有了一个安定的住所,过不了几年,这里就会变成一片繁荣的居所。 再向远处,一条河流从东北而来,斜流进驻地,又向远处流去,阳光下,它像一条掺了银的缎带,闪闪发光。 不少人提着罐子,在河边打水或洗衣,这条河是他们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东西,然而这些人不知道的是,这河也能决定他们的生死。 看着这些流民,杭絮又想起来一件事,转头去看容琤,“延风城还是没来信吗?” 阿布都返回科尔沁,带来有关塔克族的消息时,杭絮曾写信提醒任衡加强防备,任衡回信说会多加注意。 杭絮又询问那些阿拉善流民的情况,但却一直没有接到来信。 任衡曾说过,会同哈萨可汗商议,让这些阿拉善人早日离开延风城,但从去信那日起,已有了四五日,他却一直没有再来信说明情况。 容琤道:“今早我接到了一封延风城的信,还未来得及拆开。” 他从袖中拿出一封信,蜡封上是城主的印章,侧面任衡两个大字虬劲有力。 他问:“不如现在拆开看看?” 杭絮点头,把匕首拿出来,递给对方。 容琤接过匕首,把蜡封挑开,将信纸拿出来。 那信不长,短短半页,是任衡一贯简洁的风格。信上简略说了延风城的现状,还有阿拉善流民的情况。 他说已在派军队帮助流民收拾,大约不到三日就能启程去到科尔沁,最近事务繁忙,忘了写信通知,让两人不要担心。 看完信,杭絮总算松了一口气,“没事就好。” 书信一直不来,她还以为延风城出了什么问题。 -- 第449页 “不过能让任叔叔忘了写信,他该忙到了什么程度。” 杭絮站在草坡上看完,本就想离开了,但方才提到了延风城的阿拉善人,她忽然又对下面的流民起了兴趣。 这些流民来自各地各部,里头说不定就有阿拉善的人,她对延风城的那些流民有隐隐的怀疑,不如去找几个阿拉善的人问一问,验验那位阿拉善族长所言的真伪。 即下了决定,她便不再犹豫,和容琤走下草坡,走进流民的驻地。 第235章 这些人绝不应该出现在…… 他们一进驻地, 那些流民好奇的眼光便围上来。 杭絮走到人群聚集的地方,投向两人的目光便更多了,她左右看看, 找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 走过去询问。 “老人家, 您是哪个部落的?”她问道。 见杭絮走过来,老人并没有露出像其他人那样的惊讶神色, “我是巴林的。” 巴林……杭絮回忆起自己看过的地图, 巴林的驻地,似乎和阿拉善隔得不远。 她继续问道:“那您知道阿拉善吗?” “阿拉善, 也是草原西边的部落, 就在巴林旁边的。”老人显然十分熟悉。 “那这些人里,有来自阿拉善的吗?” “我们这些人……”老人想了想,摇头,“我不知道。” “自从离开部落后,我就在四处游荡,被阿布都将军带到科尔沁没几天,还没来得及认识大家。” “你是阿布都将军的手下吗,问这个做什么?”老人反问道。 “我们不是他的手下, 是从中原来的, 商队中的人。”杭絮回道。 老人闻言, 布满褶皱的眼睛很惊讶地睁大了,“中原的商队, 真是稀奇。” “科尔沁容你们进来?” “以前是不容的,只不过现在容了,”杭絮道:“老人家,我一路走过来, 见这些人都看着我俩,十分好奇的模样。” “按理说,中原的商队去往西域时,常经过西北一道,你们对中原人应该是熟悉的,为何如此新奇?” “这事就说来话长了……” 老人捋一把稀疏的胡须,慢悠悠道:“我小的时候,确实经常看见商队经过,偶然还能买些稀奇的货品。” “但自从那塔克族,不知从哪里来到草原以西后,就完全变了个样。” “他们最喜欢抢的,就是路过的商队,不管带多少护卫、怎么提高警惕也没用,一样会被抢个精光,那些商队就慢慢改变了路线。” “商队的路线越来越南,宁愿绕过这一片区域,多走几百里路,也不想经过塔克族所在的范围。” “后来,我们那一带的商队绝迹了,我四十岁之后,再也没有见过中原人。” 老人抬头,认真地扫过杭絮和容琤的面孔,忽地笑起来,“快有三十年了吧,这还是我第一回 见到中原人呢。” 告别老人后,她又接连问了几个人,他们的回答都很统一,不知道。 这些流民原本分散,是阿布都返回时一小批一小批聚拢带回来的,最多会寻找和自己同一个部落的人,至于别的部落,那是来不及关心的, 这些流民数量有两千多,一个个问过去是不现实的,半个时辰后,杭絮还没有问出线索,只好放弃。 “不如去问问阿布都,他既然把这些人带回来,说不定会知道线索。”容琤提议道。 杭絮想想,十分赞同对方的想法,两人又去寻阿布都。 没等走出,他们便在一群流民之间看见了高大的阿布都。这块地方 他孤身一人,没有带手下,低头看着身边的人,嘴唇翕动,似乎在说着什么。 两人在旁边等了会儿,直到流民散去,才上前。 阿布都看见两人,有些惊讶,“你们怎么来了?” 杭絮说明来意,对方道:“阿拉善部落的人,我路上确实遇见过几批,他们自称是迫于饥寒,从部落中离开的。” “我带你们去见一见。” 他带着杭絮和容琤绕过一顶又一顶帐篷,来到最西边的一块地方,才停了下来,“就是这里。” “阿拉善部落的人数很多,苏德干脆把他们全都安置在一个地方。” 明明时值正午,正是吃饭的时辰,但几个人站在原地等了好一会儿,也没见到人,去掀帐篷,里面也是空荡荡的。 忽然“吁”的一声,一匹马从远处奔来,那马身后,数十匹大马随后而至,数量不多,蹄声却浩荡,马队一直减速,到了杭絮等人的跟前才停下来。 为首的那人下马,从马屁股上拎出一只死兔子,向前走了几步。才看见眼前的人。 “阿布都将军,您怎么来了?” 男人把死兔子别在腰上,招呼道。 “你们上次说和部落失去了联系,我给你找到了。” “找到了……你见到我们的族长了!” 男人神色立刻激动起来。 阿布都横移一步,指指杭絮,“具体的事,还是问他们吧。” - 这些来自阿拉善部落的人打猎回来,在空地上升起篝火,把马后的猎物取下来,去河边剥皮放血,穿上树枝,不一会儿,火上就飘起熟肉的香气。 那个为首的男子把自己的猎物丢给别人料理,自己拉着杭絮和容琤坐下来,要细谈部落和族长的事,模样十分急切。 -- 第450页 “使者大人,我们的族长到底在哪里?”这人刚才从阿布都那里得知了两人的身份。 “你的族长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模样?” 杭絮明知故问。 “他叫拉克申,个子挺高,脸上光光的,没有胡子,也没有纹身……”男人手舞足蹈地描述。 趁这时候,杭絮抬目打量男子,毛发纠结,满面胡须,看不出年纪,但露出的部分皮肤光洁,没有纹身的痕迹,他的衣服脏污破旧,似是久经风沙侵袭。 “原来是他。”她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我的确见过。” “离此地三十里外的延风城,一个月前遇见了一批流民,他们自称是阿拉善的人,为首的正是个年轻人。” “时间太久,我差点忘了他的名字,听你一提,终于想起来了,他就叫做拉克申。” “真的是族长……”期望得到证实,男人更激动了。 “那族长他怎么样了,有没有受伤,还有代钦,就是跟在族长身边的那个人,他也在吗?” “代钦……那个脑子烧坏了的人,好像也在。” “那就好……”男人神色一怔,接着松了口气。 “你们当初是如何失散的?” 男人恶狠狠道:“都怪那些塔克族人!” …… 两刻钟后,他们告别男人,站了起来,一旁等待的阿布都上前。 周围熟食的香味已经很浓郁了,他们离开这片阿拉善的驻地,向别处走去。 “问出什么了?”阿布都问道。 “没问出什么。”杭絮道。 她虽然问了男人许多问题,但这些问题的回答都曾从拉克申的口中得知,这时再问不过是为了互相印证。 “他说得和拉克申没什么差别。”她若有所思道。 不论是阿拉善的信息,还是逃亡的一些情况,,拉克申与此人所说别无二致。 告别的时候,男人再三询问,何时能与延风城中的族人见面,那神色不似作假。 “难道是我怀疑错了?”她喃喃自语。 “小将军为何对阿拉善如此怀疑?”阿布都忽然问道:“他们的举动并没有什么异常。” “确实没有,”杭絮慢慢道:“我的怀疑,只不过出自直觉。” 然而这出自直觉的怀疑,却经久不散,让她忧虑。 “还是要尽早让任叔叔把延风城内的阿拉善人迁到此处。” 那样的话,就算他们心怀不轨,凭借饮水,也能将其控制住。 走出一段距离后,几人身后忽地爆发出惊人的喊声。 他们回头,那群阿拉善人不知何时聚集在一起,围着一个巨大的篝火跳舞,歌声震天。 那么欢快的模样,倒是和拉克申很像。 “对了,”杭絮倏地想起一个问题,“延风城那边的人数不少,将近四百,这块地方看着已经满了,还有位置吗?” 她还记得拉克申报出的数量,三百七十五。 “当然够。”阿布都道:“这些阿拉善的住在最西边,边上还有些空地,正好让这些同族的人住在一起。” “这里有多少阿拉善的人?”杭絮问道。 身后的歌声仍在持续,且越来越大了,是许多人合唱发出的,让她对他们的人数起了兴趣。 “大约有三四百人。”阿布都回道:“我没有具体数过。” “他们的队伍很聚集,常常一队就是四五十人,虽然只碰见了几次,但人数是数一数二的多。” “原来如此。”杭絮正欲点头,动作却忽地僵住了。 “阿拉善……似乎是个很小的部落。” “不错,他们的人数只有一千左右,经过上一个寒冬,恐怕还要再少一些。” “延风城里四百人,这里三百人,加起来七百人,其余的大约两百左右,剩下的去哪里了?” “也许是流落在别的地方。”阿布都道。 “不,我说的是,流落在外的人,不该只有这么少,剩下的去了哪里。” 她猛地转头,看向阿布都,“你的地图在哪里?” “草原西的地图在我的帐篷里。” 阿布都很快反应过来。 “带我过去。” - 阿布都的帐篷里,一张羊皮地图平摊在桌子上,上面用很小的墨字标注了部落的名称,连人数只有几百的部落也没有落下,详细去看,那些部落全都属于草原西部。 “阿拉善就在这里。” 阿布都指向地图上的一处,阿拉善三个小字正位于塔克的南面。 “我过去的时候,那里已经不见了人影。” 杭絮也俯身去看,“按照他们的说辞,遭受塔克族的威胁后,他们不堪侵扰,朝西南方迁徙躲避。” 她轻轻地划了一条线,将阿拉善与延风城连起来,“而后一路朝东,来到了延风城。” “而阿拉善的部民,也是在这一路上陆续离开,到达延风城时,才不到四百人。” 她抬头看向阿布都,“而你回程的路线,则是从塔克族到科尔沁,也就是朝东南方向。” “在这条线路上,你捡到了三百阿拉善人,相当于阿拉善三分之一的人数。” “小将军想说什么?”阿布都的脸色变得凝重。 “这是两条完全不相干的路线。” -- 第451页 容琤低头望着地图上那两条细微的刻痕,它们没有一星半点的相交之处。 他看着阿布都,声音冷而清晰,“朝西南方逃离的阿拉善人,绝不应该出现在你回程的路上。” 第236章 延风城……也许已经被…… “其余的部落, 要不就是领地正好在这条线路附近,要不就是朝这个方向逃亡。” “但阿拉善明明是朝西南方逃亡,他们部落的人为什么会出现在你回程的路线上?” 容琤的话让阿布都恍然大悟, 他眼神紧盯地图上杭絮画出来的两道线, 声音微沉:“他们是故意出现在那里, 目的就是为了被我带回去。” “这是最大可能。”杭絮道:“这么看来,我的直觉没有错。” 既然阿布都带回来的阿拉善人有问题, 延风城的那一批, 自然不可能独善其身。 “我们需得赶快提醒任城主。”容琤眉头微蹙,“我立刻给他写信, 让他提高防备。” 男人转身就要离开, 被杭絮拉住。 “等等。” “贸然给他写信,若是让拉克申知晓,或许会打草惊蛇。不如先派人去延风城打探情况,再做打算。” 容琤略一思索,颔首同意,出了帐篷,去下发命令。 剩下杭絮和阿布都在帐篷里。 后者的神色也十分凝重,“我也去派人去好好盯着那些人。” 杭絮从袖中拿出一张折好的纸, 将其打开, “这是我昨天写好的毒药配方, 我原想今天给你。” 阿布都眼睛一亮,“这东西正好能对付那些人!” “不过现在我觉得, 它还不够有用。” 她将手指放开,纸张轻飘飘地落到桌子上。 “得换一种效果更强的毒才行……” - 阿布都拿了药方,便急匆匆去让人配药。 之后,几人把这个猜测上报了哈萨可汗, 对方下了一样的命令,不许打草惊蛇,所有行动暗中进行。 科尔沁与延风城相距五十里,来回一百里,在探子的快马下,也不过一下午的事。 但杭絮和容琤直到深夜,才等到了探子回来。 那个精瘦的年轻人单膝跪在两人面前,气喘吁吁。 “回、回禀王爷王妃,属下去到延风城后,发现城门戒严,通行者需盘查身份,为不暴露,属下绕到南面,发现那里的城门也戒严了,只好在城外观察。” “发现什么了?” “属下发现,那些帐篷虽然在,但阿拉善人全都不见了,属下观察了两个时辰,没有看见一个人出入。” “还有那些田地,看不见一个人耕种,有些田里的苗都枯萎了。” 探子把看见的全都说了出来,容琤挥挥手,让人下去歇息了。 剩下两人在帐篷里思索。 如此显而易见的奇怪现象,不需多想,很容易就让人发觉其中的不对劲。 “城门戒严,盘查身份,还可以说是为了加强防备。” “但连耕作的人也要困在城里,就说不过去了。” 毕竟延风城以往的盘查就很严格,通行需要路引凭证,如今为了防备塔克族,任衡加强防备是很正常的事。 可是粮食乃是百姓之根本,怎么能任由其荒废,任衡绝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 “还有那些帐篷。”容琤道:“若是在收拾行李的阶段,应当十分热闹,绝不可能安静到不见人影。” “若是已收拾完成,那也应当有人拆卸帐篷。” 两人对视一眼,皆沉默下来。这么奇怪的现象,绝不可能用常理解释,唯有一种可能。 “延风城……”杭絮轻声道:“也许已经被阿拉善控制了。” 因为已经控制城防和军队,那些人可以入城,而不必住在帐篷里,为了防止消息走漏,他们加强了城防,甚至不让城中百姓出城耕作。 “延风城与科尔沁相隔五十里,任城主为何不派人求援,或是向附近的城池?” “或许是他们的速度太快了,他连求援也来不及。”杭絮道,看向容琤,“今早的那封信,你还留着吗?” 容琤从袖中取出信封,“在这里。” 如果延风城已沦陷,那么任衡怎么可能写信给杭絮,让她不要担心? 更大的可能,是那些人仿着任衡的笔迹写了一封信,目的就是让杭絮和容琤安心,放松警惕。 两人凑在一起,重读那封信。 杭絮上下看了好几眼,叹道:“这封信一定是假的,我却看不出半点破绽。” 无论是笔迹、语气、还是种种细节和风格,都和任衡亲笔所书别无二致。 杭絮又来回看了许多遍,确认找不到任何线索后,才把信合上。 夜已经很深了,只有桌上的一盏烛火在放着光,照亮一旁薄薄的信纸。 看着那微微颤动的纸张,杭絮忽地看向容琤,道:“既然我们从信里找不到什么线索,那不如亲自去延风城看看。” 为了安全,探子不敢上前,只是远远观察,所得甚少。 杭絮和容琤的轻功都很好,比最好的探子也不遑多让,且杭絮对延风城十分熟悉,若是两人前去,一定能发现更多的东西。 容琤将那张信纸拈起来,折好收回信封,道:“好,我和阿絮一起去。” - 翌日一早,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两匹马从科尔沁驶出,直直向南,看方向正是去往延风城。 -- 第452页 到达延风城的时候,天色大亮,正是该耕作的时候,但城外的耕地却没有半个人影。 杭絮和容琤已经舍了马匹,在躲在不远处的丘陵后观察。 北方地势平坦,高山丘陵极少,但延风城周边偏偏有好几处丘陵。 这并非巧合,而是建城之初,特意选择的结果。在战时,丘陵上常常布满隐匿的军队,荆棘后是闪着锋锐冷光的箭头。 如今,它们均已被废弃,只有一两座还留着人。 杭絮对这一带极其熟悉,很容易就找到出一处没人监守的小山,带着容琤沿暗道走了上去。 山上建着一座瞭望塔,他们爬上去,由于大半年不再使用,杉树的枝桠无人修剪,挡住了瞭望塔的视线,但从缝隙中,依旧能将整个延风城收入眼底,以及延风城以北的大片草地——这些瞭望塔本就是用来观察全局战况的。 南门外确实如探子所言一般,寂静无比,帐篷无人走动,田地无人耕作,但城内却没什么两样,街道上许多人来往,一派热闹的景象。 从这里去看那些细小模糊的人影,并不能发现什么异常。 但……杭絮的目光从街道转到城楼,立刻察觉出了不对劲。 “珟尘,你有看见城楼上巡逻的士兵吗?”她轻声问道。 “没有。”容琤微蹙着眉,回答时视线也不移开远处,“在南城楼未曾看见。” “我也没看见,确实是没有。” 延风城周边的防备虽然撤去,但城内的防备,任衡可绝不懈怠。 城楼上的侦察的士兵半刻钟一轮岗,绝不放过任何一个漏洞,可如今,杭絮和容琤已观察了一刻钟有余,却依旧没能看见一个巡逻的士兵。 “还有街道上,那里也该有人巡逻的。”杭絮道。 那些队伍会定时绕城巡逻,盔甲显眼,他们不会遗漏,但也没有看见。 “果真出了问题。”容琤道:“除了看守城门的那些士兵,其余全都不见了。” 若说他们在军营内训练,可军营里一样空空荡荡,看不见一个人。 “会不会是被调往了别的地方?”杭絮道,而后立刻自我反驳,“任叔叔绝不可能做出这种事。” “那便只能是他们了。” 容琤凤眼微垂,视线掠过城南那些空掉的帐篷,“帐篷究竟是不是空的,还需另说。” 杭絮也顺着对方的目光,看向那些帐篷,“我们得下去看看了。” 百姓一如既往,城防却无故失踪,最大的可能,是那些消失的阿拉善人控制了军队,将其拘禁。 延风城以前的军队数量常年维持在一万以上,最盛时,曾聚集超过五万的军队。 区区一个小部落,实在不足为惧。 但战争结束后,士兵或告老还乡,或分散到各地,加之陛下有意安抚科尔沁,刻意削减了延风城的军队,如今城内的军队竟不足两千人。 那阿拉善部人数近四百,若是用些偷袭下毒的法子,不是没有控制城防的可能。 他们下了瞭望台,拨开横生的枝桠和荆棘,沿原路下山。 天色尚早,这时潜入未免显眼,两人来时本就打扮朴素,低头就能混在入城的人中,接近城门。 这段时间进城的多是周边城镇的商人有些是在城内做买卖,有些干脆是的得了消息,想经延风城去科尔沁做生意。 这些人都带着本城的路引,士兵盘查一番,确定身份后,没有为难,放人进去了。 但那些没带路引,想偷摸混进去的,则被一个个揪了出来,拦在城门外。甚至是那些明显是本地口音,只是想进城探亲戚的,也被无情的拦下来,纵使城内亲人的担保,也不准通融。 这便有些严厉得过头了。 既然没有混进去的可能,两人只能在外面等到天黑,再从别的地方进去了。 下午、黄昏、傍晚,太阳完全落下,天渐渐黑下去,月上中天。 午夜时分,城门紧闭,两人踩着城墙上突起的砖石爬上城楼。 城楼上空无一人,但能听见细碎的动静,不知是什么东西发出来的,杭絮提起警惕,连呼吸都没有声音。 他们是从西边的的城墙爬上来的,现在在慢慢向南前进,南面有进城的通道。 没走十几丈,一阵突如其来的 鼾声让两人止住动作。 杭絮慢慢移动视线,循着鼾声来到角落,一个头发纠结,穿着肮脏皮衣的男人窝在地上,怀中抱着一柄长木仓,头低着,眼睛紧闭,那鼾声正是从他的鼻腔发出。 那长木仓,正是宁国军队的制式。 城楼是城防重地,无关人等绝不能进入,更何况还带着武器,眼前这场景,说明两人之前的推测没有出错,延风城的确已被阿拉善人控制住了。 她心中一阵惊疑和忧虑,不知这些人是否会将军队灭口,任衡的安危又如何。 这人虽然沉睡,杭絮犹不放心,靠近把男人的嘴掰开,往里面撒了些迷药,这这才退开。 她和容琤正要离开的时候,身后忽地冒出明亮的光芒,那光又红又亮,照的石砖上的裂纹都清晰可见,还带着一阵热意,烘得两人脊背发烫。 她回头看去,城墙外不远处,一团熊熊的火焰燃烧着,极大而极亮,火苗高过城墙,尖端在半空中跳跃,明明自己与火堆隔了几十丈的距离,却让她觉得近在眼前。 -- 第453页 又隔了一会儿,一股刺鼻的气味飘过来,是桐油与不知名东西混合而成的味道,塞满整个鼻腔。 杭絮想过去看看烧的到底是什么,但终归还是眼前的事重要,她没有多看,扯一扯容琤,两人继续前进。 正要绕过转角,杭絮耳朵微动,拦住容琤,两人停住动作,紧贴墙壁。 一呼一吸间,脚步声越来越近。 第237章 从现在起,我问一句,…… “嗒嗒嗒……” 脚步声越来越近, 伴随响起的还有男人抱怨的嘟哝。 “真是的,大半夜的还要巡逻,难不成有人能爬上城墙……” 他用的是北疆话, 带着浓重的西方口音。 杭絮屏住呼吸, 从袖中缓缓抽出匕首, 脚步声绕过转角的下一刻,她猛地上前, 脚尖狠踢那人膝弯, 对方高大的身躯一软,趁这机会, 她将手上的药粉一股脑塞进他的口中, 另一只手上的匕首恰好抵住男人因咳呛而低下的头。 刀刃贴住颈脖软肉的感受异常清晰冰冷,男人悚然一惊,正欲反抗,却发现手脚酸软无力,想要大声呼喊同伴,发出的声音也变得低弱嘶哑。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把脑袋转到声音的来源处,“你……是谁?” 夜晚漆黑, 对方又背着光, 他根本看不清。 匕首追了上来, 重新贴上他的脖子,“你没有发问的资格。” 是个很冷淡的男声, 年纪似乎不大,男人瞪大眼,想在黑暗中看出一点那人的轮廓。 “从现在起,我问一句, 你答一句。” “不要以为把我抵在我的脖子上,就可以为所欲为。” 男人把头低下,下巴贴着那柄匕首,“有本事你就杀了我。” “你以为我不敢杀了你?” “你敢吗?”脏污的毛发后,男人笑得挑衅,火光把他的嚣张照得很清楚。 “那你杀啊,死不过就是一刀的时候,眼睛一闭就过去了。” “倒是你,要想想杀人后该怎么离开,一刻钟后,下一个人就要巡过来,这么短时间,你们逃得了?” 男人信心满满,以为能听见对方慌乱的语气,没想到耳边只传来一声轻笑。 “一刻钟吗,多谢。” 让他讶异的是,这声音不是刚才那人发出的,而是一个女声。 下一瞬,男人被拎起上半身,下半身在地上摩擦,移动起来。 也就是在这时候,他才发现,原来拿匕首抵着自己的,和跟自己说话的,不是同一个人。 下半身在石砖上磨得生疼,走进城楼,下石梯的时候更疼了,男人的下半身快没了知觉。 一阵门板打开又关上的吱呀声后,他终于被放了下来。 这是个很小的房间,位于楼梯的转角处,入口用石砖遮掩,墙上有一个小窗,火光从中透进来,屋内站着的两人勉强能看清对方的脸。 “这地方很隐蔽,只有少数人知道。”杭絮对容琤道,在这里审问男人,没有后顾之忧。 “你、不、你们到底是谁!”男人高喝道,不同于之前的自信。 在这个没人知道的地方,他是死是活同样没有后顾之忧。 但依旧没人回答他的问题,颈脖又感受到一股凉意,只是这回刀刃没有停在表面,而是用力割了进去。 杭絮小心地控制匕首进入的深度,见血流的差不多了,才不再继续。 “现在你还觉得我不敢杀你吗?” “我只是一个听命令的,什么事情都不知——” 匕首又深入几分,男人的话戛然而止。 “不许废话,”杭絮不耐烦道:“我问一句,你答一句,答得好的话,还可能会放你一条生路。” “你、你想问什么?” 在真正直面死亡时,男人再没了刚才的嚣张硬气。 “延风城原来的军队是不是被你们控制了?” “……是。” “什么时候?” “五天前。” 正是阿布都带着那些流民回来的时候,杭絮很难不去想这两者间是否有联系。 “你们为什么要占领延风城。” “不知道。” “谁指使你们干的?” “不知道。” 脑袋上的问话停了,男人忍不住出声,“我说了,我只是个受人指挥的,问我没用。” “那这个问题你总该知道。” “什、什么?” “你们领头的是谁?” “领头的,就是族长。” “拉克申?” “对、对。” “他在哪里?” “不知……不!我知道,族长他住在城主府,有时候会来城楼巡视,他肯定就在这两个地方!” “城楼,我在上面怎么没看见他?” “不是这里,他去的是北边,那里防守最多。” “总算知道几个东西。” 脖子上的匕首被移开,杭絮站起来,把匕首上的血擦干净,收回去。 “我们走。” “等……等等,你们不是我放了我吗,把我带出去,带出去……” 可那两人像是没听见他的呼声,径直离开了。 男人见叫不住,干脆停下来,算了,这门看着不厚,等明天一早药性过去,兄弟们上来的时候使劲叫喊,肯定有人听见的。 -- 第454页 杭絮和容琤出来的时候,又过了一轮巡逻,上面响着脚步声,楼梯上是静悄悄的,他们顺梯而下,终于到达城内,这里没有防守,两人松了一口气。 他们没有在城墙下多停留,快步走入暗巷。 城主府在延风城中心,从城门口出发,沿大路一直走是最近的,但杭絮担心遇见他们的人,便挑了一条隐蔽的小道。 小巷窄得只能容两人并行,转过一个转角的时候,容琤出声问道:“阿絮当真要放过那人?” 他说的是被两人留在石室的那个男人。 “怎么可能放过,要是我们潜入的消息被他透露出去,那就麻烦了。” “那阿絮为何不杀了他?” “自己动手的话,我怕血溅到衣服上,之后不好行事。” “我给他的药,可不只有让人酸软无力的功效。” 她笑一笑,“那药里头还加了足量的颠茄,这东西能让人受伤后难以愈合,血流不止。” “刚才颠茄的药效没发挥,我在他脖子上划的伤口才会止住血。” “算算时间,现在它该重新流血了。” “按我划的伤口的,最多半个时辰,他的血就会流干。” 说话间,一堵高大的围墙出现在两人的视野。 “这里就是城主府的后门。” 杭絮朝天看去,月亮已向西斜,要不了一两个时辰,天就会变亮,留给两人的时间不多。 她略一思索,对容琤道:“我们分头行动,你去北城楼,我去城主府,天亮在西城门外回合。” 说完,她又把身上的各种药粉全掏出来,将有用的分给容琤。 对方一一接过,认真放进怀里,没有多留,转身离开。 杭絮则后退几步,借力跃上围墙,而后毫不犹豫地跳下来。 她爬上来的地方可不是随便选的,这里远离府内的两道小门,位置偏僻,就连府内巡逻的人也很少注意,墙边又有几棵矮树,能做缓冲。 这是她当年偷偷外出玩耍时,多次试验找出的最佳地点。 从矮树上跳下来,还来不及喘口气,一阵脚步声响起,她连忙转身,躲到一棵杉树后。 脚步声远去,她侧首观察,那是一队穿着铠甲,挎着兵器的巡逻队,看着以往府内的巡夜无甚两差,但在杭絮眼中,差别就大了去了。 先不提那杂乱无比的脚步声,走路的方式、队列的整齐,还有从铠甲缝隙间露出的一角灰扑扑的衣物,都能证明他们不是延风城内原有的士兵,而是阿拉善部的那些人套上盔甲,带上头盔,凑出的一支不伦不类的队伍。 队伍远去后,杭絮从树后走出,沿着角落慢慢前进,没几步,又遇上一支队伍。 再一次躲避起来时,杭絮思索起来,既然士兵已被控制,没有被偷袭的危险,那府内如此严密的防守,总不可能是保护拉克申的安全。 更大的可能是,为了限制某个人的行动。 难不成任叔叔就被关在府里? 想到这个可能,杭絮略微激动起来,如果能见到任叔叔,说不定能在他口中问出些线索。 她最想知道的,是这些阿拉善人为何要侵占延风城,他们是受了谁的指使,不,不能说阿拉善人——他们究竟是不是真正的阿拉善人,还有待商榷。 她在外围观察一会儿。摸清了这些人巡逻的频率和范围,趁着空当越过包围圈,朝中心摸过去。 不出杭絮所料,越往中心,防守就越严密,单靠墙壁或园木已无法隐蔽身形,她思索一番,打晕了一个离队放水的士兵,套上他的衣服盔甲。 穿上男人的外衣,又穿上盔甲,戴上头盔,空气闭塞之下,一股浓郁的血腥和臭气直冲鼻腔,她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她并非没有闻过血腥味,但像这样,似乎是血液发酵的味道,还是第一次闻到,简直让人几欲作呕,不知衣服上沾了什么。 她放开呼吸,深吸几口,适应之后,方才迈开脚步,朝队列赶去。 夜色浓重,她选的又是和自己身形相近的男人,归队的时候,身边的几人并未怀疑,拍了下她的后背,“怎么这么久,撒尿的时候睡着了?” 她压低嗓子,语气恼怒,“睡个屁,老子肚子痛!” 这些人说的北疆话带着浓重的地域腔调,杭絮根本没听过几次,现学现卖,模仿得很勉强,说话的时候心中忐忑,害怕这些人看出异常。 那样的话,只能把这些人全杀了,尸体不难处理,但这么多人消失,肯定会引起其他人的警戒,侦察的时间就大大减少了。 索性那些人没有发现,一边巡逻,一边跟她闹了几句,便不在交流,认真巡逻。 有了光明正大观察的机会,杭絮自然不会放过,她的眼神不动声色地扫过目之所及,花园、廊檐、庭院……这些地方都有人在巡逻看守,听他们的脚步气息,身手都不错。 当然,看守最多的地方,还是一个小院,巡逻经过的时候,杭絮侧目去看,大门上的锁链闪着铁光,门口密密麻麻站了十几个人。 她收回目光,状似无意道:“真不知道里面关的什么人,依我看,族长就该把他一刀砍了,非要这么麻烦。” “我也是这么想的!” 前头的男人转头附和,“不就是一个城主吗,非要整这么多事,又是软禁,又是派人看守,还让我们巡夜,累死人。” -- 第455页 “别说话!” 领头的喝道,那男人立刻住嘴,但回身的动作磨蹭。 “族长这么做,肯定有他的道理,轮不到你们讨论,赶紧跟上。” 她心中一喜,任衡果然在这个院子里面。 杭絮没有在队列里待多久,再又一次绕过这个小院时,她放慢脚步,落到最后,然后躲进树后,将盔甲和外衣脱下来,接上爬上这棵树,借着枝桠跳到小院主屋的房顶,她的动作轻巧,但还是不可避免地让几片瓦磕碰,发出轻微的声响。 院中看守的阿拉善人立刻抬头,注视发出声音的屋顶。 这时候杭絮已经俯下身子,紧贴瓦片,她身子薄,趴下来时灰衣与灰瓦融为一体,加之屋脊遮挡,没有被发现。 那些人没有发现异常,收回目光,继续看守,杭絮也继续她的行动。 她撑起身子,在屋顶爬动,动作小心翼翼。北方的房屋为了防雪,屋脊瓦片都做得极厚,承受一个人的重量绰绰有余,这也是她敢跳上屋顶的原因。 循着记忆来到客堂的位置,她动作停下来,这下面有一个人的呼吸声,听起来浑厚沉稳,不知道是不是任叔叔的。 杭絮将瓦片轻微挪动,露出一个小缺口,低头看去。 透过缺开的一角,里面有灯光泄出来,一个高大的男人坐在椅子上,看身形正是任衡。 男人猛地站起来,锁链哗啦啦地晃动,声音刺耳,杭絮循声看去,发现对方脚腕处连着一根半寸粗的铁链,铁链的末端连在屋子的檐柱上。 见此情况,杭絮不禁暗叹,这些人困住任衡的手段竟如此严密。 那锁链极粗,就算她怀揣精铁所制的匕首,也很难撬开,看来今天她是带不走任衡了。 屋内的任衡走了几圈,将锁链乱甩,打得桌椅破裂,瓷器破碎,终于停下来。 杭絮捏下瓦片的一个小角,在掌心把它们掰成更小的碎片,捏紧了一粒,正思索如何把它们扔进去引起任衡的注意。 就在这时,屋门被打开,一个慢条斯理的脚步声走进来。 “任将军好精神,竟起得这么早。” 在满府带着口音的北疆话中,这人纯正的中原话惊雷般在杭絮耳中响起。 第238章 拉克申,你究竟安的什…… 大门又被“咔哒”一声关上, 男人带着笑意的声音又响起来。 “还是说任将军不是起得早,而是根本没睡呢?” “关你屁事。”任衡回得干脆利落,一个眼神也没给对方。 从瓦片缺口处能看见的地方很少, 杭絮看不见男人, 但从声音推断, 也能知道,这人大约就是拉克申。 阿拉善部中, 也只有他一人的汉话说得如此标准。 “我好吃好喝招待任将军, 任将军却这么对我,真是让我伤心。” 任衡终于转过头, 用厌恶的目光上下打量一眼对面的人, 道:“像你这么扭捏造作的北疆人,我还是第一次见。” 话毕,对面忽然响起哈哈大笑,“任将军,我刚才可是在学你们中原人的作态,怎么,难道不像吗?” “像个屁!”任衡继续骂道:“我中原儿郎可不会做这种趁夜投毒,威逼利诱, 软禁人的事。” “那可能是任将军了解得还不够深。” 拉克申不在此话题多纠缠, 他坐到任衡对面, 说出了自己的来意,“我此番前来, 是想要请任将军再为我写一封信,不,几封信。” 而这时候,杭絮也终于看清对方的面容, 正是拉克申,面容英俊,眼带笑意,一头乱发也理得整整齐齐,不似之前,与他的那些手下兄弟,更无半分相似之处。 最奇怪的是他那身衣服,标准的长衫,用的却是掺了金线的布料,一举一动间,那金线反光得晃眼。 任衡看了对面的拉克申一眼,道:“你上次让我给科尔沁写了一封信,现在又要写什么?” “不是什么大事。” 拉克申一边说,一边从怀里取出一张纸,递给任衡,具体内容我已经写在里面,任将军按自己的话抄一遍就好。 任衡拿过纸,扫了一眼,神色立刻沉下来,“你要我向邻城写信,取消援助警戒!” “不止这些,下面还有一张,任将军看下去。” 任衡将上面那张纸掀开,继续看去,脸色更加冷沉,他咬牙道:“向阿絮借兵一千……” 屋檐上,杭絮闻言,手掌紧握。 “拉克申,你究竟安的什么心思?” 任衡将那两张纸揉作一团,扔在桌上。 “我安的什么心思,任将军不是很清楚吗?” 拉克申不慌不忙地把纸团捡起来,再展开。 “任将军照做就好,多问也是无用的。” “我偏要问一问。” 任衡腾地站起来,脚腕上的锁链振动出响。 “你让我取消邻城的援助警戒,还能说是为了自保,你让我向阿絮借兵,居心是何?” “你在延风城屯兵近三千,阿絮的一千兵力毫无防备地进入延风城,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任将军不是知道吗,为何还有要再问我一句。” “我是在问你做这些的最终目的!” 任衡大跨一步,逼近拉克申,几近紧贴的上一刻,却被锁链所缚,任他如何挣扎,锁链未松动半分。 -- 第456页 “你控制延风城,切断和邻城的联系,又掏空商队的兵力,下一步又是什么,率兵侵占邻城,还是入兵科尔沁?” 任衡圆睁的怒目染上血丝,这样的眼神,曾在战场上让敌人视而胆寒,瑟瑟发抖,但拉克申只是微微笑了笑,“我也是受人所命,不能告诉任将军。” “是谁命令你做这些的!” “这个,就更不能说给任将军了。” 拉克申在任衡的虎目中悠然转身,在墙边的柜子里取出纸笔,又拿出砚台。 他将宣纸平铺在桌上,又执笔蘸墨,做完这一切,才将笔递给任衡,“任将军,有劳了。” “啪嗒” 毛笔被打落在地,任衡巨大的力道让笔筒都出现裂痕。 拉克申捡起毛笔,看了一眼,扔在地上,在柜子里重新取出一支,又是蘸墨,再递给任衡。 在任衡挥手,想再一次打落毛笔时,他立刻收手,让对方的挥势落空。 第三次,任衡想打,拉克申提前避开。 “任将军,现在可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 说这话时,拉克申依旧是笑着的,但细看,神色已出现些微的扭曲。 “区区一千兵力,和延风城三万百姓,孰轻孰重,想必任将军分得清吧?” 话音落下,任衡高抬的右臂僵住,接着一点点落下来。 “上头给我的命令,是要让你们付出一点代价。” “如果任将军不想让这一千士兵成为代价的话,那只好让延风城的百姓代劳了。” “那些百姓都是无辜的,两万清白之身,你就不怕遭报应吗!” “要是杀好人有报应,我怎么还好端端地站在这里?” “任将军不信,但我连计划都做好了,我找不到能一下毒死两万人的毒,只好用别的法子。” “找个没月亮的夜晚,把八个城门紧闭,然后在城里浇油放火,能烧多少烧多少,有人跑出来没关系,因为我已经派人在城门口守着了,来多少杀多少……这样一来,想必一晚上就能杀完。” “两万百姓,想必我那上头会很满意的。” “不过尸体不太好办,不能像今天这样处理。” “哦,对了,刚才想起来,忘了告诉任将军一件事。” 拉克申拍拍脑袋,走到西边的窗前,将窗帘拉开,窗户打开。 一阵赤光立刻出现,它们透过树枝,在屋内的地上映出火红的光斑。 任衡起身,死死盯着远处的火光,与此同时,杭絮也抬头看去,距离火刚开始烧已经过了快一个时辰,但火势丝毫未减,依旧猛烈。 隔了很远的距离,随火散发出的臭气已经减弱,代替它的,是一种奇怪的焦味,不难闻,像是什么动物烤焦了的味道。 杭絮忽然意识到什么。 “我在分批解决你的那些手下,今天刚杀了五百人,趁着夜晚把尸体烧掉,估计得烧一晚上,天亮还要把灰给埋了,真是麻烦。” 明明说着如此血腥的话语,拉克申的语调却越来越轻松,“不过再忙几天,等杀完了,兄弟们就能轻松下来。” 任衡不知何时走到窗前,手掌攥住窗棂,赤红的光斑落在他的手上,红木被按得碎裂,“你怎么敢!” “任将军,不要总是说这些没意思的话。” 拉克申不耐烦了,“两方敌对,这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你如果不想延风城这群清白的百姓也落到这个下场的话,就好好听我的话写信。” “我向你保证,只要你替我写信,我就绝不会动这两万百姓。” 任衡松开手,红木碎屑从掌心落下,他后退几步坐在椅子上,头垂下来,“你……让我再想想。” 拉克申没有再逼迫,“任将军好好想想,明晚之前,我想看见这两封信摆在桌子上。” 男人关了门,走到院子里。 杭絮不再看屋内任衡垂头的身影,翻了个身,缓慢地呼吸。 同任衡一样,她也看不出对方的目的,拉克申说受人指使,究竟是受谁,塔克族,还是京城的那人? 若是受塔克族指使,那么商队遭袭的原因就能确定了,这些人住在延风城外,若有心想寻,打探出商队何时向何处进发不是难事,他们将消息传给塔克族,让对方能够精准地拦截商队袭击。 不,或许不是受塔克族指使,这些人和塔克族……干脆是一伙的。 拉克申的话语平淡,杭絮却毫不怀疑其真实性,如果不能满足男人的意愿,屠城这种事,他一定做得出来。 决不能轻举妄动,至少不是现在,想要阻拦拉克申屠城的举动,唯一的办法就是控制他的兵力。 她暂时不去想阿拉善的人数怎么从三百七十五变成近三千人,而先去思考阻拦这三千人的对策。 若只是想要打败这三千人,只需给杭絮一千人,凭她在科尔沁的兵力,绰绰有余,但如果想要完全控制他们,阻止这些人的临死反扑,屠城行为,就要需要两倍于对方的兵力。 手心传来细密的痛意,她张开紧握的手掌,发现那些从瓦片上掰下来的碎片,碎片因为方才的压迫嵌进掌心,割出星星点点的伤口。 她将碎片换一只手握着,甩甩手掌,把瓦片挪大一点,想趁这机会引起任衡的注意。 但院中的对话让她的动作停住。 -- 第457页 “城中百姓怎么样了?”这是拉克申的声音,只不过用的是北疆话。 刚才她陷入思索,竟没注意到拉克申的脚步声并未离开,而是停在了院中。 杭絮爬上屋檐最顶端,露出半只眼睛,迅速瞥了一眼。 她闭上眼,回忆刚才那一眼看见的东西。 拉克申站在院子中间,他的身边是一个男人,男人没有穿盔甲,而是一身草原常见的猎装,这人恭敬站立,垂着头。 拉克申问话后,两人便走出院子,来到外面,他们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怕被院子内的任衡听见。 “城里人的情绪还算正常,他们原本对不能出门耕作很有异议,但听到我们说年末补偿银钱后,就不再抱怨了。” “很好,继续隐瞒,让兄弟们谨慎行事,白天不要轻易暴露踪迹,免得让他们生疑。” “是。” “跟科尔沁的兄弟取得联系了没有?” “今天上午收到了他们寄来的消息,他们被安置在科尔沁以西的草场,离驻地很近,组长一声令下,立刻就能发起突袭,把科尔沁人——” 拉克申挥手,“先不要轻举妄动。” “科尔沁那边,会有人帮着解决,我们只需要跟在后面,坐享其成就好。” “对了,吉木雅怎么样?” “族长放心,夫人被兄弟们护着,混在流民里面,十分安全。” “那就好,让他们一定要保护好吉木雅,决不能让她受半点伤害。” 两人的声音渐渐远去,杭絮俯在屋檐上,思索他们的对话。 吉木雅,在北疆话里是“美丽的女人”的意思,那人一定是个女人,还是个很受拉克申重视的女人,在说到吉木雅时,对方的语气罕见地柔和下来。 那个吉木雅,很可能就是他的妻子。 拉克申让人好好保护吉木雅,如果吉木雅是在延风城,那根本需要下这种命令,所以吉木雅最有可能是在……科尔沁! 如果她混在科尔沁的那些流民中,那的确是安全的,一路上有阿布都保护,来到科尔沁后又有着那么多拉克申的手下护着。 想到这里,杭絮基本可以科尔沁的阿拉善人和延风城的这些是一伙的,且都受拉克申这个族长指挥。 他们从始至终都在说谎,并非受塔克族胁迫而流亡分散,而是主动分成几拨人,一拨向延风城、一拨向科尔沁,想要来个暗中偷袭,延风城已经被他们得手。 下一个,又是什么? 第239章 拉克申的亲兄弟数都数…… “哗啦啦……” 屋内, 锁链晃动的声音又响起来,这次比任何一回都要激烈。 门外看守的两人对视一眼,一个道:“要不要进去看看?” 另一个摇头, “你刚来, 不知道, 他一天要闹个十几次,每回都去阻拦, 岂不是要累死, 等他停下来再进去收拾吧。” “这样啊。”前者点点头,不再关心屋内愈演愈烈的声响。 屋顶, 杭絮从缺口处看去, 任衡攥着锁链挥舞,那巨大的声响就是锁链打在柱子上的声音。 与激烈声音完全相反的,是他的动作。 他一只手攥着链子挥舞,双脚则轻悄地迈动,在离墙三尺的时候,锁链绷直,已无法再前进,他便倾斜身体, 伸长手臂, 勾住柜子的边缘, 把七尺高的柜子拽到跟前,再用力一推, 柜子倾倒,里面的东西掉了一地,噼里啪啦的声音。 门外的几人听见这声音,摇摇头, 没有去管。 任衡在地上的一堆零碎中翻找,纸、笔、书册、小玩具、在一堆草纸的掩盖下,他翻出一个砚台。 他将砚台摆放好,接着握住锁链,用力一挥,地上的砚台便碎成了几瓣。 挑拣出一块锋利的碎片,他将其握紧,在锁链其中的一个铁环上切割起来。 任衡坐在地上,认真切割,偶尔挥动锁链造出声响,不让门外人生疑。 他的脸上没有半点方才的痛苦挣扎,而是面无表情地注视着铁环,仿佛此时此刻,这就是最重要的工作。 他力气极大,没一会儿,打得严丝合缝的铁环被他撬出一条细微的缝隙。 但跟粗壮的铁环相比,这一条头发丝搬的缝隙实在是太小了。 声音停歇的时间有些久,外面响起了敲门声,“任将军,你发完火了吧,我们进去收拾了。” 没等回应,那人就推门要进来,任衡将碎片收进袖中,坐回原位。 来的正是门外的两个守卫,他们见了屋内的惨状,暗暗胆寒,其中一个老手更是贴着墙,沿着任衡碰不到的地方走。 他原不想作此鼠态,可那任衡实在厉害,明明喂了几倍于常人的软骨散,却依旧力大无比,锁链挥在人的身上,打得血瘀骨裂。 两人见任衡坐在椅子上不动弹,方才胆大地靠近,将地上一堆零碎收拾干净,柜子扶正,又把纸笔放在任衡面前。 那人回想着拉克申离开前的命令,说道:“任将军,族长要你的写的东西,都在纸上。” 任衡扫了一眼桌上的纸笔,低声道:“滚出去。” 两人的身子抖了抖,慢慢往后退,其中一个不死心,继续说着,“族长说,希望天亮他再来时,就能看见信。” “在天亮之前,我不想再看见你们。” -- 第458页 闻言,两人不再多言,赶紧退出去,把门关严实。 屋内重新恢复整洁,任衡看了一眼桌上的纸笔,没有像上次一样把它们扫到地上,他收回视线,从袖中拿出碎片,准备继续切割铁环。 “叮当” 奇怪的声音响起来,像有什么东西掉到了铁链上,这声音轻微,但还是被高度警惕环境的任衡听见了。 他猛地站起来,左右寻找声音的来源。 “叮当” 又是一声,任衡已经确定这声音就是在铁链上响起来的。 他弯下腰,仔细搜寻,在地上找到一粒小小的碎片,碎片粗粝细小,呈灰色,就像是……瓦片的颜色。 他将碎片握在手里,慢慢仰起头,屋顶上,那本是盖着瓦的地方,却不知为何出现一个缺口,缺口处,是一张熟悉的脸。 杭絮将瓦片挪动几块,空出一个足以容纳自己通过的缺口,从屋顶摸进房梁,又从房梁来到主柱,从柱子上爬下来,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在她做出这一系列动作的时候,任衡走到了离房门最近的位置,握紧铁链,关注门外的动静,杭絮落到地面,他也没放松警惕。 他拉住杭絮,走到房间最深处的的角落,也就是他的床榻上,将床帘解开,把人遮在里面。 “小絮儿,你怎么来了?” 他把声音压得极低。 “我们发现了延风城的不对劲,潜进来看看,没想到在府上找到了你。” “幸亏你们发现了,我很难把消息传出去,我想过在信上做手脚,但都被拉克申识破了。” “他们是怎么控制城防的?” 闻言,任衡叹了一口气,“他们在给军队做饭的井水里投了毒,将所有的兵力都困在军营里,用软骨散限制行动,我和几个重要的官员拘在府里,帮他写信件公文。” “你在上面也听见了,他用全城的百姓来威胁,他的话,不是玩笑。” “我纵使鱼死网破,能救下百姓的可能也很小……幸而你来了,此事还有转圜的余地。” “小絮儿,你在科尔沁还有多少兵力?” “不到两千,一千七。” “这么点人肯定不够,拉克申使毒控制城防后,又从西面带来一两千人,三千人……至少要六千人,才能完全控制他们。” “我的城主印和将军印都被收走,写信没有用处。” 在调兵遣将这一块,宁国的规矩异常严格,大批的军队调动不仅需要陛下的调令,还需三位将军的帅印和两块虎符,就算如今战歇,调兵也需在调令盖上将军印和城主印两枚印章。 字迹伪造的可能性太大,若只有任衡的手书,是万万调不了兵的。 不过,并非没有第二个方法。 “小絮儿,要麻烦你去邻城借兵了,靖川屯兵最多,有八千精兵。” 杭絮颔首,“任叔叔放心,靖川离延风一百五里,快马来回不过一日。” 没有调令,无法派人调兵,那就亲身前去。 杭絮曾随父辗转边疆数城,她的脸,镇守边城的将军城主没一个不认识,加之使者的身份,借兵不是难事。 任衡松了一口气,又道:“小絮儿,不要多留,你赶紧离开延风城,不要让人发现。” 杭絮没有行动,她抽出匕首,握住铁链,找到那个被撬开一丝缝隙的铁环。 “任叔叔,让我试试能否把这东西打开。” 刚才任衡已经用砚台碎片割开了一道缝隙,现在再用匕首,并非没有撬开的可能。 她将匕首的薄刃对准缝隙,用力一撬,匕首多了一个缺口,但铁环的缝隙也大了几分。 她心中一喜,正要再试,但任衡却拦住了她的动作。 “任叔叔?” “小絮儿,现在就算把铁环撬开,我也不能离开。” 杭絮一愣,“您是担心拉克申发怒,那城民出气?” “不止如此,我留在这里,等你接兵回来,还能传递些消息。” 他从杭絮手中抽出匕首,“把匕首留给我,我趁闲撬开,你赶紧离开。” 她深深地望了任衡一眼,点点头,“我马上离开。” 她跳上房梁,爬出屋子,将瓦片重新盖回去,在盖到最后一片瓦时,她低头看了一眼,任衡已走到屋子正中间,抬头看着缺口,嘴巴动了动。 “保护好自己。” 杭絮看出来了。 她跳下屋顶,朝西边看了一眼,天空已过了最黑暗的时候,变成了隐隐的灰白色,城墙外的火光也在慢慢地黯淡下去。 她捡起藏在树丛里盔甲,穿在身上,小心地穿过巡逻圈。 总算没了来来往往的巡逻队,她松了口气。 从树上跳下来,她分辨了一下位置,这里大概是城主府的东面,刚才的那些巡逻队绕着西边的几处院落巡逻,东边没什么人巡逻。 但这里的动静可不小,与空荡的道路和庭院相对比的,是各个院子里面热闹的声音。 行酒声,杯盏磕碰声,还有北疆话的大声交谈,透过屋子来到院落,把寂静地黑夜染得喧闹。 她选了一个声音最大的院落,从背面慢慢靠近,隔着窗纸,可以看见里面攒动的人影,细听,还能听见他们的交谈。 “光喝酒可真没意思,再好的酒也喝腻了!” -- 第459页 “那能怎么办,拉克申说了,不准我们抓女人。” “我可忍不住了,找女人有什么要紧的,把她全家都杀了,不就没人知道。” “还是安分点吧,你难不成想尝尝拉克申的弯刀?” “怕什么,我跟拉克申是亲兄弟,他敢一刀砍了我吗?” “拉克申的亲兄弟数都数不清,你算老几?” “哈哈哈哈哈……”周围的人爆发出一阵嘲笑。 “哐当” 门被推开,笑声停止,一个人喊道:“拉克申,你来了,我们刚才还在说你。” “我知道。”拉克申用北疆话答。 他说北疆话的语调和说汉话有些差别,不复先前温和的腔调,要更低沉沙哑,带着懒洋洋的意味。 “我在门外听见了,兄弟们放心,等过几天,城里的女人,大家看中哪个,就把哪个带回去,先忍上一会儿。” “拉克申说得对,”那个人附和道:“等办成大事,不只延风城,中原的女人,想要哪个没有!” “对!”其余人也欢呼起来,像是被前者形容中,中原女人肆意挑选的场景给激励了。 “兄弟们先喝酒,我还有事,先离开了。” 拉克申寒暄几句,离开了。 杭絮想了想,跟在了他的后面。 拉克申离开院落后,继续向东走去,每到一个院子,都会进去待上一会儿,安抚众人的情绪。 杭絮远远跟在后面,心中大致有了计较。 这阿拉善部有尊卑之分,身分低的人,被派去干守城墙、埋尸体的活,稍高一些的,就去巡逻,看守,地位最高的一批人,就待在城主府的院子里,喝酒吃肉,一事不做。 让她疑惑的是,在这些人里面,她没有看见一个女人或老人,大部分都是青壮年,还有一部分的半大孩子。 更让她重视的是,听拉克申对众人的许诺,他或许从没想过放过延风城百姓。 不论任衡听不听话,杀了满城百姓,都是必须进行的一步,只是时间早晚之分。 不,再晚也晚不到哪里去,拉克申安抚众人时,说的是再等几天,所以说,他们很快就会再次行动。 想到这里,杭絮越发急切,想要去靖川城借兵,当拉克申又安抚完一批人,走出院落时,她已经不想再跟随了,她放慢动作,远离拉克申,准备离开城主府。 就在这时,对方脚步一转,往院落深处走去。 杭絮动作一顿,据她所知,那里并没有院落,而听觉也告诉她,那里寂静无比,没有喝酒喧闹声。 她转了方向,继续跟上去。 她要看看拉克申到底要去哪里。 第240章 使者大人,好久不见。…… 拉克申一直向东, 慢慢远离那些喧闹的院落,来到了一处僻静的小楼。 这小楼两层高,周围长满了杂草, 门口倒还干净, 站着两个穿盔甲的人, 看模样是被派来看守小楼的。 拉克申对守卫说了几句话,其中一人用钥匙打开小楼, 让前者进去。 杭絮也从外围绕到小楼后面, 窗户无人看守,只用铁链锁着。 藏得这么深, 防守却如此松懈……她对里面住着谁更加好奇了。 拉克申的脚步声没有在一楼停留, 径直上了楼梯,向二楼去,此时她也正好爬到屋顶,跟随着对方的脚步移动。 男人在二楼的卧房停住脚步,她注意到卧房内原本就存在的一道呼吸加重了许多。 “塔拉怎么起得这么早?” 拉克申的声音带着笑意,在杭絮耳中却如惊雷一般。 塔拉竟然在这里! 她犹不信,将瓦片轻轻挪动,朝屋内看去, 拉克申坐在桌子边, 面朝床榻, 另一道呼吸在床榻内,由上往下看不清楚。 床上的人没说话, 只是呼吸更急促了,拉克申却不怎么在意,继续道:“小孩子起这么早可不好。” 对方依旧不接话,他站起来, 朝床榻走去,“怎么不回舅舅的话,这样可不礼貌。” 床上人的声音终于响起,低低的,“塔拉、塔拉睡不着……” 听着熟悉的声音,杭絮终于确定,这人就是塔拉,他当日被人从科尔沁中掳走,不知因何到了延风城,被关在这小楼中。 也是因为塔拉不过一个五岁的孩子,所以只派了两个人看守。 只是塔拉往常的声音活泼又纯真,现在却那么胆怯,让人一听便忍不住心疼,不知这段时间受了什么苦。 “为何睡不着,是床铺不够舒服,还是碳炉不够热,塔拉尽管说出来,我让下人去改。” “不、不是,塔拉想额吉了。” 有衣料摩擦皮肤的声音响起,像是擦眼泪,“我梦见了额吉,然后醒了,就睡不着了……” “塔拉真可怜。”拉克申怜悯道。 “舅舅把我放了好不好,我、我想见额吉。” “你知道额吉在哪里吗?” “我知道,额吉在科、科尔沁!” “你额吉不在科尔沁,她跑走了,现在谁都不知道她在哪里。” 塔拉愣了愣,才慢吞吞地说:“塔拉留在科尔沁等额吉,额吉会来找塔拉的,她不会扔下塔拉。” “舅舅把塔拉放走好不好。”小孩又恳求道:“额吉找不到塔拉,一定很伤心。” 拉克申叹了一口气,“塔拉,舅舅说过,要是希日娅帮我做事,我就把你给放了。” -- 第460页 “但是她不同意,舅舅能怎么办,舅舅也很无奈。” 屋顶上,杭絮简直想啐一口拉克申,明明是他劫走塔拉在先,以此跟人做交易,这样的令人不齿的行为,他好意思说得如此理直气壮。 但塔拉听得愣住,呆了一会儿,抽着鼻子道:“那,塔拉帮舅舅做事好不好,塔拉什么都会做,可以替额吉来做。” 桌子前,拉克申摸着下巴思索一会儿,竟然拍手同意了,“也不是不可以!” “这样,塔拉,我教你几套刀法,你好好学,等回了科尔沁,见到你那个可汗爹,就这样,把刀插进去。” 他当真拔了一柄匕首,给对方做示范,“记得要插这里,流的血最多,用力一点,整把刀都插进去,知道吗?” 塔拉被吓得僵住,“我,我不要杀阿布。” “怎么,塔拉没杀过人。”拉克申道:“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已经在帮父亲做事了,你额吉没教过你。” “没有,塔拉不、不知道。” “不知道不知道……” 拉克申的神色一瞬间变得凶狠,他几步逼近塔拉,将匕首强硬地塞进对方小小的手掌,“不知道就给我学,你额吉不做,你就给我做!” 被拉克申凶狠的神情吓住,塔拉眼眶慢慢红了,眼泪不自主地掉下来。 “不许哭。” 拉克申大掌捏住塔拉的两颊,脸肉嘟起,小孩很难受地咳嗽起来。 见对方不哭了,他才放手,厌恶地擦掉手上的眼泪,低声说一句,“废物。” 他看都不看床上的塔拉一眼,径直走下小楼。 杭絮没有继续跟随拉克申,而是俯在屋顶,她在等待对方走远。 她现在终于能确定,对方并非什么阿拉善部的族长,也不是塔克族的合作者,更非他们的附庸。 拉克申、和他所率领的部下,是彻头彻尾的塔克族人,更进一步,拉克申在塔拉面前自称舅舅,说明他就是希日娅口中的那位兄长,也就是……塔克族的族长。 为了伪装,他们不惜洗掉身上的纹身,潜进西南深处,绕了个大圈,才向延风城进发。 或许从始至终,阿拉善就没有参与其中,从延风城的流民到科尔沁的那群人,全部都是塔克族人,至于阿拉善,不过是这些人盖在表面的幌子。 真正的阿拉善人,或许早就被塔克族给解决了。 想明白了这一点,对方种种奇怪的举动便很容易想明白目的。 比如莫名其妙逃向西南的举动——是为了掩盖踪迹;比如对商队和科尔沁试探性的进攻——则是因为大部分的兵力聚集到一起,在为了侵占延风城做准备,没有多余的人数来偷袭科尔沁。 又或者是,拉克申把偷袭科尔沁的任务,交了给那些藏在流民内的手下来做。 若把他们放在寻求生存的立场,侵占延风城,又欲破坏商队,这样引火上身的举动,快活不了多久,实在奇怪。 但如果他们是塔克族,是冷酷嗜杀的塔克族、是与容敛合作的塔克族、是所图在整个大宁的塔克族,延风城不过是个跳板,科尔沁也不过是个踏脚石。 不过区区一城人,杀了便杀了,待进兵中原,他们还要杀更多人。 容敛在北疆搞出这么大动作,不知会不会按耐不住,在京城也搞出动静来。 她呼出一口气,不再思索,耳边拉克申的脚步声已走远,她低头朝屋内看去。 屋内,塔拉仍在抽抽嗒嗒地哭着,他被希日娅养的太好了,从出生到现在,没有受过一点欺负,也从没欺负过别人,快快乐乐地长大,乖巧得不像一个草原的孩子。 在此之前,从未有人像拉克申这样满怀恶意地对待他,就算有,也会被希日娅给教训回去,他则趴在希日娅的肩头哭一哭,被对方摸摸脑袋,第二日也就过去了。 可如今塔拉一个人被关在阁楼,没有人来安慰他,来抱一抱他,他躺在床上,把脸埋在被褥里,一边哭一边喊额吉。眼泪怎么也止不住。 塔拉哭得太狠,忍不住咳嗽起来,这时候,背上忽然覆上一只温暖的手,那只手轻拍自己的脊背,声音也轻轻的。 “塔拉不哭了。” “哧——” 塔拉用力抽鼻子,抬起一双朦胧的泪眼,看见来人后,哭声非但没止住,反倒更大了。 “呜呜呜……小将军姐姐……呜呜呜呜……” 眼看塔拉就要放声高喊自己的名字,杭絮连忙捂住小孩的嘴。 “嘘——” 她将食指抵在唇上,适宜对方噤声。 塔拉立刻憋住声音,连眼泪也一起憋住,忘了流下来。 过了许久,塔拉才眨眨眼睛,用很轻的气声一抽一抽问道:“小将军姐姐,你、你是来救塔拉的吗?” 她弯起眼睛,点点头,“塔拉乖,不要出声,我带你回科尔沁。” 小孩用力地点头,不用杭絮,自己捂住自己的嘴,明明眼眶还红肿着,绿眼珠却发亮。 杭絮笑一笑,把塔拉抱起来,向窗户走去,这里防备稀少,离开不必走屋顶,再者说,带着一个孩子,也很难翻上屋顶。 她没管锁在窗户上的铁链,直接把整扇窗户卸下来,翻出去后,再把窗户安回去。 一层楼的房檐不算高,她率先跳下去,安稳地落到地面,转过身看着塔拉张开双手。 -- 第461页 她没有说话,只用眼神示意对方跳下来。 小孩颤颤地走到屋檐边,看向地面,吓得闭上双眼,对他来说,一层楼也高得过分。 “塔拉不怕,塔拉不怕……” 他握紧小拳头给自己打气,闭上眼,跳了下去。 一眨眼的工夫,塔拉就从空中落到一个怀抱中,不算宽厚,却很温暖,就像额吉一样。 杭絮抱住塔拉,将其转移到自己背上。 “塔拉,抱紧我,遇到什么事都不要喊出来,知道吗?”她嘱咐小孩。 若只有她一个人,偷溜出府易如反掌,但带上一个孩子,那就有些难度了。 要是塔拉因为害怕大声尖叫,那被发现就是板上钉钉的事。 幸而东面巡逻的人不多,加之杭絮观察了一阵,摸清了他们轮换的规律,一路走来,倒也安全。 即将穿过花园时,杭絮脚步转了个方向,朝一处建筑走去。 里面没有呼吸声,她推开窗户,翻了进去,连片的书架映入眼帘,这里正是书房。 黑夜即将过去,晨光微亮,照亮了书桌上凌乱的一堆纸。 竟被她给猜对了,拉克申正是在此处办公。 她将塔拉放下来,走近书桌,没有翻动上面的东西,只弯腰用眼睛观察。 上面多是下属的汇报,用粗糙的草纸为载体,写着歪歪扭扭的北疆文,她努力辨认,从几个常见的词判断上面都是一些队伍调动方面的事情,不甚重要。 也对,照杭絮的观察,他们更喜欢口头交流,而非将信息写在纸上。 桌上没有,她开始翻找抽屉,那东西……到底在哪里? 拉克申与容敛一个在京城,一个在北疆,他们若想交流,只能写信,她想找的,就是这些信件。 将整张书桌翻了个遍,杭絮也没找到有用的东西。 或许是被他销毁了,她叹了口气,站起来,来到书房本就是顺路为之,找不到就罢了,总能从别的地方获取信息。 “小将军姐姐,你在找什么。”再次把塔拉被起来的时候,小孩问道。 “我要找一封信,信纸是白色的。” “上面的纸都是黄色的。” “对。”这就是杭絮扫一眼就放弃寻找桌面的原因。 “姐姐没有找到吗?” “可能是他们一看完,就把信丢到炉子里烧了。” 说着,杭絮下意识扫了眼书房,将目光定格在碳炉上。 下一刻,她抱紧塔拉,几步走到碳炉边,从里面捡起几个纸团。 那纸被随意揉成一团,外边沾了碳灰,但还是完好的,并没有被烧的痕迹。 她将纸团展开,密密麻麻的字迹显露出来,她匆匆扫一眼,确认里面有信息,不再细看,把几个纸团都展开,折好放进袖中。 她站起来,把背上的小孩揽了揽,“多亏了你,塔拉,我们先走。” 或许是天色将亮,府中巡逻的人疲惫,最后半段路愈发轻松。 她靠着树爬上围墙,从上面跳下去。终于离开城主府,她只松了一口气,接着立刻又打起精神。 离开城主府,不代表安全了。 马上天亮,塔拉消失的情况很快就会被发现,还有那个被她打晕的人,她把对方藏得很隐蔽,但毕竟过去了几个时辰,总有被发现的一刻。 且带着塔拉翻过围墙容易,但翻过城墙绝非易事。 不过杭絮已经有了决定,她不准备让塔拉从城墙离开。 带着塔拉在小巷子里左拐右拐,她越来越接近自己的目标。 就算已经过去一个月,她依旧清晰记得那棵橘子树的位置,到了那里,她就能让塔拉安全地出城。 天色越来越亮,杭絮在心里默默估算距离,还有二里,就快到了。 就在这时,身后骤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杭絮心中一紧,加快了脚步。 但她再如何加快速度,也毕竟背着一个半大孩子,比不上身后轻装追击的那些人。 离目的地越来越近了,二里、一里、半里……再转过两个巷口,就到到达那条巷子。 然而杭絮发现,那些人离他们也只剩几百丈的距离,他们的人数极多,分散在各个小巷,很快就能找到两人。 “小将军姐姐,他们是不是追过来了?” 背上,塔拉正轻轻发着抖。 “没事。”她分出心神安慰小孩,速度却不减,“他们追不上的。” 又转过一个巷口,只剩十几丈的距离了。 然而周围追兵的声音也近在咫尺,连塔拉也能听见那地动一般的脚步声。 “小将军姐姐,你、你把塔拉放下吧。” 小孩松开了抱住杭絮脖子的双手,“没有塔拉,姐姐就能跑得更快。” “那塔拉怎么办?” 连续的负重奔跑快让杭絮耗尽力气,她跟塔拉说话时喘着粗重的气。 “塔拉没事,舅舅对塔拉很好……” 塔拉隐约知道,如果他被抓到,或许不会遭遇什么,但绝不能让小将军姐姐被抓到。 “骗人,塔拉刚才还在哭呢。” “可、可我不想让小将军姐姐被抓住。” 塔拉现在又想哭了,他瘪着嘴唇,努力憋住泪意。 “我跟塔拉保证,一定不会被抓住。” -- 第462页 “真、真的吗?” 又转过一个角,巷口尽在眼前,明明力气快用尽,杭絮却又加快了脚步,和近在耳边的追兵拉开距离。 巷子尽头,橘子树已长出蓊郁的绿叶,遮着那个小小的洞口,让人看不清楚。 她冲到尽头,粗鲁地拨开树枝,将塔拉从背上抱下来,塞进那个洞口。 “塔拉,向前爬,一直爬,到了尽头不要出来,在那里等我!” 塔拉不解其意,但依旧乖乖地点头,转身朝深处爬去。 追兵越来越近,脚步声简直在杭絮的耳边跳动。 “塔拉!”她又喊了一声。 小孩停下来,回头看杭絮。 “我向你保证,绝不会被抓到。” 她笑起来,“我从来不骗人。” 塔拉眨眨眼睛,用力点点头。 杭絮没有离开,而是站在原地,直到塔拉的身影彻底看不见,才转身,站在橘子树的前,面向巷口。 就在这时,一个男人冲进巷口,看见站在尽头的杭絮,高喊起来,“快来,这里有个人!” 脚步声纷然而至,很快塞满小小的巷口。 其中几个人见杭絮手无寸铁,又是女子,便盘算着先把人拿下来。 巷子太小,只容两人并行,两个高大的男人举起长刀,慢慢靠近杭絮,而她一动不动,像是被吓得愣住。 在刀尖离杭絮只有一尺之遥时,她忽然动作,下腰避开武器,绕到侧面,夺了一人的长刀,干脆利落割了两人的脖子。 血液溅射,把杭絮刻意维持干净的衣服弄脏。 她看一眼带血的衣襟,不去管它,把两具尸体踢开,注视巷口的众人。 这些原本跃跃欲试的人此刻全都谨慎起来,停在巷口,不再前进。 僵持了一会儿,人群忽然散开一条道,一个男人从中走了进来。 男人步调悠然地走到人群最前端,又走了几步,来到离杭絮两丈的地方。 他笑道:“使者大人,好久不见。” 杭絮也笑一笑,“拉克申,好久不见。” “我该叫你阿拉善的族长,还是塔克族的族长呢?” 第241章 能把使者大人留下来,…… 拉克申的脸色僵了一瞬, 接着笑意更大,“听起来,使者大人在我府中打探了不少消息。” “‘你’的府中?” “这城主府被我给占了, 不就是我的?” “你们中原人不就是这样, 占领了一个什么地方, 在上面安上自己的旗子,再设一个城主, 这地方就是你们的。” “看来你对我们中原的文化了解得很深。” “我知道的可不止这些。”拉克申哼笑一声, “比如说,你们中原人最喜欢用这种方法套人话。” 不等杭絮回答, 他干脆地转了话题, “你还听到了什么消息?” “很多。”杭絮说完,见对方脸色剧变,慢悠悠道:“好像是什么,你占领延风城,是受人指使的。” “塔克族纵横草原西北,谁有那么大的力量,能指使你们,这让我很好奇。” “我随口一说, 你就相信了, 中原人还真是好骗。 “就当我好骗, 相信了吧,”杭絮并不恼, “那你能告诉我,若你们无人指使、无人依附的话,待你们占领延风城后,该何去何从呢?” “当初你不过借着延风城兵力稀少, 又对你们没有防备,才侥幸得手了,等其余各城得到消息,加强防备后,你可不能再用这种方法。” “除去延风城,边境各城尚有三万将士,拉克申,你只有三千人,连抵抗都难,难不成还要主动出击?怕是快活不了几日,就要被全歼吧?” “要是没有人在后面指点行动,提供兵力,你们怎么敢如此嚣张?” “还是说,你们塔克族的战士,个个都能以一当十?” “闭嘴!” 拉克申倒恼了,他总是这样,爱装出一副温和知礼的模样,活像个读了书的中原人,但装不了多久,这面具就要被他自己撕开,露出易怒暴躁的本性来。 “这事与你无关,使者大人还是先告诉我,把塔拉藏在哪里的事。” “什么塔拉?”她反问道,接着皱起了眉,“塔拉在你这里?” 拉克申脸上的笑意褪去,“你没有见到塔拉?” “原来你们掳走塔拉后,把他带到了延风城!” “难不成是被希日娅带走了。” 他自言自语的声音很低,但杭絮依旧听见了,内心暗暗松了口气。 她不擅演戏,控制着自己不露出震惊以外的表情,已是最大的努力。 绝不能让拉克申知道自己带走了塔拉,虽然把小孩送进了密道,但如果对方派兵在城外搜寻,他一个孩子又能藏多久。 拉克申转头对手下吩咐几句,之后一半的人离开巷口,脚步匆匆,像是要继续搜寻。 而他和另一半的人堵在原地,继续和杭絮对峙。 “没找到塔拉,也没关系,能把使者大人留下来,是天大的好事。” “知道了我那么多消息,总不能让你白白溜走了。” 拉克申又向杭絮走近几步,行动间长衫金光闪闪。 他将长衫掀开,里裤的腰带上不伦不类地别着一把长刀,“唰”地一声,刀被抽出,乌黑的刀刃上繁复的花纹隐约可见。 -- 第463页 杭絮不动声色地后退,脊背碰到橘子树的枝桠,“你要跟我单挑?” 拉克申挥舞长刀,“我从来不做这种蠢事。” 他的身后,身着盔甲的手下们不知何时聚到巷口,晨光下银亮亮的一片,潮水般看不到尽头。 他将长刀向下一砍,喝道:“给我上,把她拿下,生死不论!” 话音刚落,手下们便一往无前地冲了上去,想将杭絮砍死在这个被堵死的小巷。 杭絮没有行动,她只是淡淡地看了拉克申一眼,便转身踩着橘子树,几个腾挪,跳上了那堵两丈高的石墙。 墙下,那些士兵冲到尽头,动作戛然而止,他们气急败坏地望着高墙上的杭絮,也想要跳上去,但沉重的盔甲阻碍了他们的动作。 石墙足有三人高,莫说长刀,就连高举长木仓也刺不上去,只有带了弓箭的士兵才能试着攻击杭絮。 石墙并非实心,而是由石板砌成,中间多有空洞,能踩着的地方只有石板薄薄的边缘,她轻巧地在石板边缘跳跃,几十支箭陆续射过来,都被她躲过了。 不知不觉,杭絮已经在墙上跳了很长一段距离,远离了小巷,拉克申只剩一个小小的脑袋。 那个脑袋在冲她喊话,“杭絮,你以为到墙上我就拦不住你吗!” 这确实不是长久之计,已经有士兵利索地脱了盔甲,在往她的方向追过来。 更多的人绕到四周,包围了每一个可以下来的出口。 但杭絮只略略扫了一眼从四面八方涌来的士兵,便将目光定格在拉克申身上。 她冲着那个方向勾勾手,“那你就来追我吧。” 说罢,她头也不回地向更远的地方跑去。 这里是延风城最西的边缘,当年为了防守,工匠将城墙建得极厚,与小巷的围墙连了起来,也是因此,橘子树后的那个小洞其实是先通到城墙中,再从城墙通往城南的军营。 如今,杭絮就在这连片的城墙上跳跃,偶尔跳到一户人家的屋顶,或是跳到地上,但很快又被汹涌而来的追兵给逼回墙上。 并非所有人都能在布满空洞的围墙上行走奔跑,因此墙上比地下要安全些。 杭絮一边奔跑,一边估算位置,因为她的故意引导,她和追兵已经从城西一路北上,来到了接近北城门的地方。 这里临近草原,用于防守的士兵最多,但同样,也离塔拉最远。 她暂时还没有听见前方传来追兵的声音,兴许是自己跑得太快,消息还没传到。 杭絮已经穿过了一道城门,来到外城——延风城分内城和外城,内城给百姓居住,外城则是防守和布控之地,战争结束后,外城也搬来了一些住户,如今街道上人流不算稀少,来来往往,声音四起。 这样更好,如今天光微亮,城门已开,她的计划就是借着居民的掩护,先从城门先跑出去,等到了草原里,就安全了。 她和容琤离开科尔沁时,吩咐过卫陵,若两人一日未归,就带着人马在延风城北等候。 北城门已近在眼前,街道上已经有进城的人在摆摊,他们惊讶地看着墙上发生的追逐战,然后被追赶的士兵狠狠推开,倒在一旁。 墙的尽头与高大的城墙相融,到了这里,已经不能再待在墙上了。 杭絮扫一眼地下,从墙上跳下,落在一个士兵的肩膀上,把这个意图守株待兔的人的脖子拧断。 她从士兵身上跳下,拔出他腰间的刀,擦着甲片的缝隙捅进另一个追兵的腰侧。 她低下脑袋避开溅射的血液,带上刀离开了这个地方。 身后,追兵兴奋的呼喊很快响起来,接着是纷然而至的脚步声。 杭絮凭着对城内道路的熟悉,挑最偏僻的小巷走,杀了几个偶然遇见的士兵,终于来到大街上。 城里人起得很早,清晨街上就已经有了许多人往来,在人群中,数个穿着盔甲的士兵脚步匆匆,看见穿灰衣的女子,就扯过来审查一番。 她后退几步,重新回到巷子里,把灰色的外衣脱下来,绑在腰间,顺带遮住长刀,低着头混进人群。 杭絮专门往热闹的地方挤,慢慢接近了城门口,她仰头观察,那里守着十几个士兵,还不时有人从城楼上下来。 她大略估计一下,心中涌起担忧,冲出去的时候,速度一定要快,要是被拦住,就很难逃脱了。 正当她悄悄握紧衣衫下的长刀,准备动手之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忽然靠近。 杭絮放开长刀,向后退进人群,跟随众人缩到街道两边。 那是一队近百人的队伍,他们穿着盔甲,像模像样,神色却是掩盖不住的凶厉。 为首的一挥手,百人纷然散开,密密地围住城门。 那人拿出一张纸,上面画着一副人像,杭絮看不清楚,却能听见他们的对话。 “有人混进延风城探听消息,族长有令,一定要抓到她,这是她的画像,每一个出城的人,都给我好好盘查!” 接着是什么赏金升位的事。 几个守卫严肃点头,接下来盘查出城的人时,愈发严格。 街道上,众人在慌乱的低语。 “怎么回事,这几天的盘查越来越严了。” “还不准出城种地,真不知道是在防什么。” “我想找城主问问,竟然被轰了出来,任城主以前可从不干这种事。” -- 第464页 “唉,估计是上面来的人,你没发现吗,最近看见的都是生面孔,连守城门的人都变了……” 躲在人群中的杭絮皱紧了眉。 她原想趁守卫不备,杀几个人冲出城门,现在他们增补了人手,有提高了警惕,原先方法成功的可能性一下降低。 她悄悄退出人群,想找个僻静的巷子仔细思索。 正当杭絮慢慢接近巷口,要拐进巷子时,她忽地听见里面的一个呼吸声。 她眼神一凝,脚步依旧,只是右手探到衣服里,握紧了长刀。那呼吸声极低,连自己也是即将接近才发现,说明对方的身手定然不凡,说不定是刻意在此处等她的。 离巷口只剩半步之遥,呼吸声近在耳边,她猛地出声,身体未动,刀尖却刺向里面。 “锵!” 刀刃和石墙摩擦出声响——那人避开了。 一击不成,她反手收刀,根据那人的呼吸声换了个方向。 正当她想再次动手的时候,握刀的手腕却被人轻轻握住。 握力不大,杭絮手腕一动就想挣开,只是才转到一半,动作就顿住。 那人轻轻地握着她的手腕,另一只手把刀柄抽出来,然后把自己的手放了上去。 她脚步挪动,移进巷内,这地方背阳,黑漆漆的,面前是个高大而模糊的影子。 “珟尘?”她轻轻喊一声。 “是我。”对方低低回道。 第242章 “你的对手是我。”…… 待眼睛渐渐适应巷子内昏暗的光线, 杭絮终于看清眼前的人。 那是张熟悉的脸,凤眼低敛望着自己,眉头舒展, 嘴唇微抿着, 皮肤上有几道血迹, 更衬得那张脸白皙如玉。 注意到对方的目光,容琤抬手擦掉血迹, “刚才解决了几个人。” 杭絮目光绕过容琤, 看向他的身后,巷子深处的地上倒着几个穿盔甲的人, 血液从身下冒出来, 在暗处是黑漆漆的一滩。 一把刀递过来,杭絮接过去,容琤便拉紧她的另一只手,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们换个地方再谈。” 两人在昏暗的巷子里拐弯,待杭絮没有在附近听见声音后才停下来。 这里是一处闭死的巷子,前后的出口都被墙封着,他们是从外面翻进来的。 终于有了一个停留的地方, 杭絮毫不顾忌地坐在地上, 靠着墙, 身体的每个部位都传来疲惫感。 背着塔拉跑了那么久,又逃了那么久, 不管是身体还是精神,她都处在极度消耗的状态。 不过现在还不是休息的时候。 她只坐了一会,又站起来,抹一把脸, 让自己清醒。 “你怎么在这里?” 他们约定的地方是西城外,便是要等自己,也该是在城外等。 “我打探完消息后,本想离开,但无意间听见了城门戒严的消息,心中猜测同你有关,于是留了下来。” “之后看见他们拿的果真是你的画像,便知道阿絮遇上了麻烦。” “确实是麻烦,大麻烦。” 杭絮叹了一口气,“我在城主府里发现了塔拉,把他给带了出来。” 若是不带上塔拉,凭杭絮一人,想被发现也是难事,更不用说被追上。 但明明能救出塔拉,却要把他留在这里,受拉克申折磨,于杭絮而言,是万万做不出的事。 “塔拉……他在何处,”容琤蹙起眉,“难道又被带了回去?” “他没被带回去,”杭絮勾起嘴角,很为自己的计谋得意,“你记得那个通向军营的洞吗,我把塔拉放了进去。” “他们不知道塔拉是被我带走的,还以为是希日娅来了。” “等我们出去了,就去城西把塔拉带走。” “我还发现了很多东西,”她拍拍袖子里的那堆纸,“不过等出去了再谈。” 她说罢,看向容琤,“对了,你在这里发现了什么,他们的布防有没有漏洞?” 如果这个漏洞能让两人逃出去,就更好了。 容琤摇头,“他们的布防极其缜密,与南城门是天壤之别,几乎不像是草原人能想出来的。” 由于草原人生活在平地,作战多是进攻,因此他们的防守经验很是薄弱,更不用说城楼上防御。 “我找到了他们的兵力的分布图,还有几份行兵的指挥信,不知出自谁手。” “还有,阿絮,你记得跟在拉克申的弟弟吗,那个身材很高大的人。” “你是说……那个脑子烧坏了的人,代钦?” 杭絮从记忆中翻找出人。 “对,”容琤锁住眉,沉声道:“他非但没有烧坏脑子,还是拉克申手下的大将。” 他回忆起城楼中那个人的脸,明明是憨厚迟钝的五官,却能露出那样凶狠血腥的表情。 但比对方表情还要凶狠血腥的,是他审问城中将士的刑罚。 那样折磨的人法子,比之刑部最狠毒的刑罚,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猜到了……塔克族,怎么会把一个傻子留在族里。” “塔克族?” 容琤注意到杭絮的用词。 “对。”她点头,“他们并不是阿拉善族,而是塔克族的人。” 她呼出一口气,“回去再谈,现在最重要的是离开延风城。” 容琤却拉住杭絮,“等等,还不到时候。” -- 第465页 “什么?” “他们的布防没有漏洞,但我制造了一个漏洞。” “方才猜测阿絮遇到麻烦的时候,为了给自己留一条后路,我在他们的饮水里下了药。” “药性延迟两刻钟发作,如今已过去一刻钟,还剩一刻钟。” “好,”杭絮重新倚靠在墙上,“我们再等一刻钟。” 一刻钟后。 城门处聚集的士兵已经散开,他们分散道各条街道,四处巡逻搜索,但门洞里依旧驻守着许多士兵,还不时有人从城楼里下来,似乎连城楼上巡逻的士兵也被叫了下来。 看来拉克申是下了决心要找到她。 当杭絮看见盘查的士兵不时仰头打呵欠时,她便知道,药效开始发作了。 这是一种很温和的药,不会立即让人昏迷,只是让四肢稍有乏力,精神疲惫,难以集中注意力,但随着时间的流逝,症状会越来越深,最后陷入昏睡,整个过程看上去就像犯困一样。 杭絮最后检查一遍腰上的刀,确认它被好好遮盖起来,没露出半点形状,她看向容琤。 “我们走吧。” 两人低着头,走出小巷,随着人流向城门移动。队伍慢慢向前,终于,他们站在了士兵面前。 那士兵懒洋洋打了个哈欠,头盔下是一张纯正的北疆人面孔,“凭证。” 他用的是北疆话,如此光明正大,没有半点隐藏身份的自觉。 “我找一找。” 容琤回道,低头在怀中翻找起来。 杭絮站在他身旁,头深深低着,一言不发,那士兵许是起了怀疑,转了个方向,冲她道:“把头抬起来。” 她缓缓抬起头,露出一张疑惑的脸,“怎么了?” “没什么……不对,”士兵瞪大眼睛,他忽地想起来,这人与方才画像上的女人长得一模一样。 “你就是——” 他正要高声呼喊,只是话语未出口,就被刀刃捅散在胸腔。 血液嗤嗤地冒出来,他不甘地抬头,顺着刀身一路向上,看见了一张冷漠的面容。 这时候,他才意识到,杭絮身边的男人,也从未抬起过头。 他张一张嘴,血沫接二连三地涌出,堵住了气道,只能发出“嗬嗬”的声响。 又是一声,刀被□□,没了支撑,男人立刻向后倒去,这扑通的声响引起了另外一个士兵的注意。 他望向这边,而后神色惊骇,右手绕到左边腰侧,就要拔刀攻击。 然而这个他以往做了千百遍的动作,此刻却显得如此生疏而缓慢,才握住刀柄的一瞬,一把带血的长刀就刺过来,彻底终结了他的动作。 连续两人倒下,周围人群惊叫起来,从杭絮和容琤身边散开,这巨大的动静吸引了周围士兵的注意,他们握住武器,慢慢靠近。 “她就是族长要抓的人!”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士兵立刻激动起来,动作也加快。 然而不等他们成圈包围目标,两人就率先动作起来。 顿时血液横飞,惨叫声一路响起,从城门一直深入到门洞。 这些士兵穿着盔甲,本就动作迟缓,加之中了药,行动极慢,对两人的威胁很小。 杭絮只要找准盔甲间的缝隙,然后把刀刺进去,再□□,就解决了一个人。 他们动作迅速,很快就来到了门洞中央,城外的光芒若隐若现,已然近在眼前。 然而就在此时,异变突生,城楼上,一道脚步声疾驰而下,杭絮心神一凛,猛地侧身,险之又险地避开一柄从墙内刺出的重剑。 那重剑落空,砸到地上,引得尘土飞扬,杭絮侧头看去,坚实的地面显现出一个几寸深的印子。 可以想象,这剑若是砸到她的身上,估计连骨头也要碎成几段。 身后有出现风声,她连退几步,又避开重剑的一击,转过身来,这回她终于看见攻击自己的人。 这人身材高大,熊一般健壮,他没有穿盔甲,或许是因为根本没有适合他的盔甲,他的脸隐藏在门洞内昏暗的光线中,然而不必看见容貌,她也知道这人是谁。 “代钦。”杭絮低低念道。 “好,知道我的名字,你死得不亏。” 代钦不像兄长拉克申,喜欢在进攻前啰嗦一番,说完这句话后,他哈哈大笑,再一次挥舞重剑,向杭絮攻来。 重剑上面花纹繁复,显然也是由镔铁制成,分量沉重,挥舞起来虽有气势,但也慢上一筹。 杭絮凭着快一步的速度,几次避开重剑,重剑次次落空,几次还不小心落到她身边的士兵身上。 那精铁制的盔甲出现一个深刻的凹痕,被击中的那人往往惨叫一声,吐出鲜血,便倒在地上生死不知。 还有一人没戴头盔,被剑身砸中脑袋,皮开骨裂,红白之物溅射出来,代钦看也不看一眼,只死死追着杭絮。 杭絮持的是长刀,但在代钦的重剑面前,也似短匕一般小巧,她凭着技巧在对方身上留下几道伤痕,明明鲜血汩汩而下,但对方却像感受不到痛楚一般,神色如常,紧盯着杭絮。 其余的士兵已被容琤解决,杭絮且战且退,离出口近在咫尺,她心中一松,加快了动作。 然而正当杭絮决定从与代钦的战斗中抽身退开时,城门处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她粗略数了数,竟不下百人。 -- 第466页 那些人是赶来的援军,他们很快进入城门内,从两侧逼近,将杭絮和容琤围起来。 士兵们摆好阵形后,便停下动作,只有一人还在慢慢前进,那脚步声穿过包围,来到了杭絮不远处。 “代钦,赶快结束战斗,不要下死手。” 那高大的男人低吼一声,算是回应,紧接着,杭絮便感觉对方的速度加快,越发凶狠。 在又一次攻击中,对方加重力道,“锵”的一声,手上那柄长刀断裂,她后退两步。 她咳了一声,将喉头的血腥气咽下去,抬头看了一眼拉克申。 “怎么,连武器都没有了,你还要抵抗吗,不如乖乖束手就擒,还能免得一身重伤。” “多谢你的建议,”杭絮后退几步,背靠一侧城墙,“但我不准备接受。” 肩头有什么东西贴上来,她侧头,容琤不知何时来到了她的身侧,低首,把自己的刀换到她的手上,自己则拿过那半截断刀。 她呼了一口气,将刀换到另一只手,空出的手握住容琤,指尖在对方的掌心描画。 “原来连瑄王也来了。” 拉克申的声音带了些阴阳怪气,“我竟然到现在才发现。” “不过不算晚,来得及让你们在我府里住上几日。” “谁先去地下还说不定呢。”她低笑一声,放开容琤的手,猛地向城门外冲去。 代钦挥起重剑,正欲阻拦,却被容琤用短刀拦住。 他抬起那张白玉似的脸,冷声道:“你的对手是我。” 第243章 抓不到杭絮,抓个王爷…… 此处离城外不过数丈, 晨光斜射进门洞,昏暗的门洞照亮小半。 外界近在咫尺,然而两人却被拦在城门后。 “拦住她!” 拉克申一声令下, 身后士兵涌出, 绕过对峙中的代钦和容琤, 朝杭絮追去。 可身着重甲的士兵怎能赶得上杭絮,众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奔向城外。 拉克申暗叹一声, 又看向容琤, 抓不到杭絮,抓个王爷也不错。 他又发令, “协助代钦, 把他拿下。” 容琤全身上下的武器只有一柄断刀,对抗代钦本就艰难,此刻又来了数十人围攻,更是左支右绌,难以为继。 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清脆的鸟鸣,拉克申的注意被引开片刻,接着重新回到容琤身上。 对方手上那柄断刀又被砍掉一半,只剩小半截, 身上也带了伤痕, 马上就要倒下。 想到这里, 拉克申心情大好,抓到了一个王爷, 没了那女人也不是什么大事,有他在手上,不只边境各城,连京城的皇帝也要受自己胁迫。 他上前几步, 自己欣赏容琤的惨状,这王爷也真是傻得可以,为了一个女人,把自己给留下了,女人是最不能相信的,难道他还以为对方会来救自己,真是可笑—— “族长!” 手下高喊道:“那女人又回来了!” 拉克申惊讶地朝城门处望去,杭絮果然回来了,她提着长刀,冲进了围住容琤的包围圈。 猝不及防之下,包围圈被她杀出了一个缺口,连代钦也被偷袭到,向后退了几步,重剑在地上划出一道深深的沟壑。 再一次见到容琤,对方脸上多出了几道血迹,衣服也破了数道口子,正往下滴滴答答地流着血。 为了降低拉克申和代钦的警惕,他故意露出了几个破绽。 “怎么样,你没事吧?” “都是皮外伤。”容琤低声回道:“你怎么样?” “放心吧,办好了。” 说话间,杭絮把两人的武器交换,重新将断刀握在手里,她抬头,看向不远处的拉克申,估算出距离,“足够了……” 对话发生在寥寥数息之间,两人交流完时,代钦尚因手臂上过深的刀口而皱眉,周围的士兵也处在茫然之中。 她又将一包拆开的药粉塞进对方掌心,低喝道:“快走!” 说罢,她冲向代钦。 - 趁着代钦失神,杭絮在对方身上又留下了几道伤口,顺便杀了离她最近的几个士兵。 被长刀划伤,那高壮如熊的男人低吼一声,不再管手上仍在冒血的伤口,将重剑抛到另一只手,向她冲过来。 这回和代钦对峙,她的目的不在逃开,而在纠缠,给容琤制造机会,于是放松了力道,引对方往远离拉克申的方向走。 男人果然中了计,一路追随杭絮,那些士兵也随他一同,到了离拉克申十几丈外的地方。 杭絮回头,见身后黑压压的一片,再退几步,就要贴到石墙上,而远处,容琤即将靠近拉克申,她不再收力,握紧那把断刀,找准最薄弱的地方,冲了过去。 - 拉克申站在远处观察战局,杭絮来后,不过一晃眼的功夫,瑄王就消失不见,不知去到何处。 他转头吩咐手下注意情况,正欲回头,余光忽然注意到身后闪过的一丝寒光。 久经生死的直觉让他汗毛竖直,猛然后退,在寒光逼近之时,一只手从腰间拔刀格挡。 只是他没有预料到的是,迎接他的不是刀锋,而是一阵陡然散开的烟雾。 他立刻闭气,但依旧吸了几口,呛得咳嗽不止,与此同时,连眼睛也变得火辣辣的。 拉克申用力揉了下眼睛,不去管眼眶逼人的刺痛,瞪大赤红的眼睛观察周围昏暗的环境。 -- 第467页 只是还未等他发现偷袭之人,脖子上传来一丝熟悉的凉意——那是刀刃的感觉。 他浑身一颤,举起的长刀慢慢放下,垂在身侧,手指放松,在似要扔下之际,手腕向后转动,刀尖刺向身后之人。 然后动作只进行到一半,他的手腕便被人擒住,猛地一拧,长刀真正落下,他的手也软软地垂在一侧。 接下来,他的另一只手也被如法炮制,不只上肢,连两条腿也被踢中膝弯,跪倒在地。 做这一切的时候,那把刀始终稳稳横在他的脖子上。 四肢被废,拉克申疼得脸上冒汗,但神色却是嗤笑的,“没想到堂堂宁国的王爷,也会做这种偷袭的事。” 身后的人没有回他,只道:“叫停你的手下。” “想救那个女人?我可做不了,代钦这家伙,一旦动起手,谁都拦不住他。” 拉克申无奈地耸肩,脖子擦过刀刃,留下一道血痕,他毫不在意。 确实如他所言,代钦此刻的确杀红了眼,不顾身边的手下,眼里只有一个杭絮,重剑横挥,士兵纷纷惨叫倒地,但看拉克申或代钦的神色,没有一个在意。 但依旧有许多士兵潮水般从城楼涌下,团团围住杭絮和代钦,让她不得不节节后退。 杭絮已被逼得紧贴墙壁,那柄刀几乎只剩一个刀柄。 原本在空旷的地方,她还能依靠身法牵制代钦,然而没了武器,空间又狭窄,留给她发挥的余地极小,她已经被擦中了许多次,小臂骨裂一般刺痛。 再又一次格挡中,断刀终于彻底失去刀身,连刀柄也被打碎,再没有用处。 “让他停手。”容琤的声音带上点嘶哑。 “我说了,谁都叫不动他。”拉克申依旧是那副模样。 “如果把你杀了,那他是不是就能清醒过来?” 容琤的声音冷漠而平淡,然而拉克申却听出了里面真切的杀意,脖子上的刀刃正在内陷,很有技巧地压住喉管,只要稍微变换一个角度,刀刃就会割开他的脖子。 他神色一僵,不得已抬起头,冲代钦喊出一句话。 那是一句晦涩的北疆话,谁也听不明白其中的意思,但代钦却慢慢停住了动作,杭絮终于得到了一个喘息的机会,大口呼吸起来,那把重剑就插在她的脖子旁,只要向左几分,就能刺进她的脖子。 趁这机会,拉克申继续喊起来,只是话中的意思不是容琤所愿。 “赶紧制服那女人,不要性命,活捉!” 容琤掐住对方的喉管,后者的声音戛然而止,只是为时已晚,代钦握住重剑,向左一横,剑刃刚好贴在杭絮的脖子上,稍稍用力,就能结果她的性命。 - 城门内,情况陷入奇怪的僵持。 拉克申跪在地上,被容琤用刀抵住脖子,性命堪忧,然而他的脸上却不见半点慌张。 因为在对面,他的兄弟、他的手下,也把握着另一个人的性命。 他能感觉到脖子上那把原本很稳的刀在微微颤抖。 他得意道:“瑄王爷,看来你们的计谋落空了。” 拉克申动了动膝盖,刚站起来一只脚,又被踢中膝弯,跪了下来。 “跪好。”容琤的声音依旧冷淡,甚至到了冷酷的地步。 “让他把人放了。” 不远处,在众多士兵围绕的中心,代钦铁塔一般站立,他那把重剑斜斜插在石墙之中,而杭絮,就被困在墙壁和重剑的缝隙之中,动弹不得。 “瑄王把我放了,我就立刻让人把她给放了,如何?” “珟尘!” 杭絮沙哑的声音响起来,“不要听他的话。” 她的头微仰着,因为只要一抬头,下巴就会贴在冰冷的重剑上。 “使者大人好心性,死到临头,还有心思指挥别人。” “拉克申,你不也是一样吗,既然跪在地上,就不要装出一副运筹帷幄的模样吧?” “……” 杭絮不再说话了,因为脖子上的那把重剑往上提了提,她不得不再次仰起头,已经发不出声音。 但是容琤接替了她,“让你的手下离开这里。” 拉克申仰头看了容琤一眼,依言让众人退出门洞,数息后,长而昏暗的门洞内只剩下四人。 他将拉克申提起来,向出口拖去,越过代钦的时候,对方警觉地瞟过来。 “代钦,跟上!” 拉克申命令道。 代钦闻言,将重剑□□,粗大的手掌掐住杭絮的脖子,跟随容琤的脚步。 几人一前一后,穿过门洞,来到了城外。 太阳已经升到很高的地方,照得整个草原都闪亮亮的,两人一路走,走到一个草坡上,直到牧草漫过膝盖才停下来。 拉克申被拖行一路,早就没了力气,他不挣扎,一屁股坐在草上,眺望远处,笑道:“科尔沁最近的区域离这里也有二十里,你找了这么一个草坡,难不成以外他们能在二十里外看到这里,派出救兵?” 容琤不说话,看着随两人一起上来的杭絮和代钦。 杭絮被掐了一路的脖子,脸涨得通红,好不容易被放下来,大口呼吸着,连脸上被剑刃割出伤痕也没有察觉。 她恢复了呼吸,把头抬起来,看见不远处容琤投来的目光,笑了笑,用嘴型说道:“我没事。” -- 第468页 拉克申见了这一幕,也笑起来,只不过有些嘲讽,“好一对情深的小夫妻。” 他仰起脖子看容琤,“大王爷,你既然这么心疼那女人,不如用我把她换回来。” “我拉克申一向是说到做到,从来不骗人,你和代钦同时放手,我们互相交换人质,这样你总不会担心了吧?” 容琤没有看他,只道:“为了阿絮,我现在虽不能杀了你,但割了你的舌头,大约是不要紧的。” 杭絮在代钦手上,对于他的威胁,拉克申是不信的,甚至还闲聊起来,“听说瑄王爷是个冷静的人,怎么今天这么暴躁?” 他隐晦地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城墙,见上面已聚集人群,还有箭头的光芒闪过,笑意便更大了。 “不说啊,没事,等进了我府里,我们有大把的时间说话。” 容琤依旧没回话,仍望着杭絮,在某一个时刻,他突兀问道:“到了吗?” 这样没头没尾的问话,让拉克申有些疑惑,但他看见杭絮慢慢转过头,望向自己,露出一个灿烂的笑,笑容里面的讽刺跟自己先前的如此相似。 “到了。” 话音刚落,远处响起细微却纷杂的马蹄声,蹄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大,直向延风城赶来。 而后,一片棕红色的马队出现在几人的视野之中。 队伍翻过一个又一个草坡,速度极快,他们本是向延风城行驶,但在靠近的时候,为首的人忽然停下,看向容琤和杭絮所在的草坡。 而后,为首的调转马头,身后队伍跟随,泱泱数百人向草坡奔来。 拉克申终于明白,为何容琤要把他带上草坡,不是让远在二十里外的科尔沁看见,而是提醒即将赶来的援兵。 第244章 怎么,杭大人连跟我握…… 马蹄声愈近, 已经接近草坡,雷霆般震动几人的耳膜,为首的把马抛下, 正奋力向此处跑来。 拉克申福至心灵, 忽然回忆起在城楼中听到的那一声鸟鸣。 那样轻灵而飘渺, 直穿入云霄的声音,不是鸟能发出的, 倒像……什么信号。 他看向杭絮, “你之前逃出城门,就是为了给他们发消息?” “不错, ”杭絮点头, “看来你还是有几分聪明的。” 他没理会对方施舍一般的夸奖,侧头看去,城楼上的手下已经慌乱起来,箭尖乱飞,不知该指向哪一处。 他把目光收回来,对面的杭絮还是带笑的表情,只是没有看自己,而是眯着眼赶来的众人, 神色悠然。 他霎时觉得方才自己的的纠缠和拖延都给对方做了嫁衣, 成了笑话, 他暗暗咬紧了牙,慢慢移动膝盖。 只不过刚挪动半寸, 就被容琤踢回原位,对方由上至下瞥了他一眼,冷声道:“老实点。” “王爷。” “夫人!” 卫陵气喘吁吁地奔上草坡,见到容琤后, 先喊了一声,等见到被横刀胁迫的杭絮后,声音便紧张起来。 此时,剩下的援兵也陆续赶到,把几人围在中心,严阵以待。 “一时失手,被人给抓了。”杭絮无所谓道:“幸好你们来了。” “我带兵在十里外等着,一看见你们发的消息,不敢耽误,立刻就过来了。” “做得很好。” “拉克申,”她又看向跪在地上的男人,“现在能让代钦把我放出来吗?” “放出来?”拉克申冷笑一声,“还早着呢。” 他用眼神示意代钦,对方高举手臂,做了个手势,不一会儿,城楼内就涌出大批士兵,来到草坡下,迅速包围了这块地方。 他们的人数更甚于卫陵带来的援兵,将后者团团围住,两方相见,气氛异常焦灼。 杭絮一方的倒还好,因为训练有素,没有命令,不得出手,因此只是握紧了武器,神色谨慎;但拉克申一方则要嚣张多了,除了那身盔甲,他们没有任何能和军队扯得上关系的一面,刀剑早就出鞘,虎视眈眈地盯着敌方,嘴上还用北疆话叫嚣着,只等拉克申或代钦一声令下,便扬刀砍过去。 只是他们不会有这个机会了。 “我原本是想和使者们好好谈谈,没想到两位都不给我机会,那我也只好动粗了。”拉克申无奈道。 “那你要看看有没有机会动粗。” “我们的精兵能以一当二,你——” “卫陵。” 杭絮淡淡提醒一句,对方住了嘴,慢慢退到队伍中,也握紧了武器。 拉克申看了一眼那个冲动的小子,回过头不屑道:“你们的援军,满打满算也就三百人,就算能够以一当二,也不过能阻拦六百人,我延风城内有数千兵力,难不成还怕你们不成?” “我们并不需要拿下你的数千手下,只需要在他们拿下我们之前,先杀了你们兄弟就好。” “你要敢这么做,我就让代钦先杀了你!” 话音刚落,杭絮就感觉到脖子上的剑刃逼近了一点。 她不得不更加仰起头,“但是拉克申,那样的话你也会死。” “我看得出来,你不是为了达成目的会放弃性命的那种人。” 况且,通过拉克申之前的种种行为,她猜测对方并不想杀了自己,只是活捉而已。 她继续道:“我的三百人或许不多,但足够在你的人攻破包围之前,一人一刀,把你砍成肉沫。” -- 第469页 “拉克申,还是你觉得凭自己和代钦,能够冲出这三百的人包围?” “那你想要怎么做?” 拉克申吐出一口气,紧盯着杭絮。 对方微微笑了笑,“很简单,我们来做一个交易。” “什么交易。” “交换人质。” “刚才我不是提议过吗,使者大人可都当没听见。” 她摇头,“当然不是你所谓的那种,而是一场真正公平的交易。” 只有在武力和性命的威胁下,才能逼人遵守规则的交易。 - 容琤和代钦已经各自放开了自己手中的人质,两方相隔二十尺,杭絮和拉克申相向而行。 他们一个双手刚脱臼过又被接上,脸色惨白,一个经历了数场战斗,力气耗尽,脸色也不大好。 两个虚弱的人在相会的那一刻,不约而同地停下来。 拉克申用那双灰色的眼珠在杭絮身上打量,深灰明明是很稳重的颜色,放在他的身上,却总让人觉得不安分。 最终,他率先开了口,“使者大人,……你好像是姓杭,杭大人,对吗?” 杭絮颔首,“杭絮。” “好,杭絮,在打交道之前,我从没想过,你会是这样的人。” “那你原以为我是什么样的人?” “我不知道,”拉克申耸肩,“我知道你的样子,知道你的经历,却很难在对你下一个定义。” “多谢,”杭絮权当这是夸奖,“我也从没有想到,你会是这样一个人。” 这话隐隐透露出,她曾经听说并了解过拉克申。 这个信息让对方的脸色略略下沉,下一刻又挂上笑容。 “就要分别了,你难道不想道个别吗?” “你要怎么告别,再会?” “当然不是这样,”他道:“来一场中原礼仪的道别吧。” 说罢,他后退几步,伸出右手,灰眼睛似笑非笑地望着身前人。 杭絮没有伸手,只是若有所思地望着对方那只伸出的手。 “怎么,杭大人,连跟我握一握手都不愿意吗?” “自然愿意。” 她也后退一步,伸出右手。 两人的手轻轻碰到一起,正要分开的时候,拉克申忽地加重力道,紧紧地握住杭絮的手。 在杭絮疑惑地望过来的时候,他道:“不是还有作揖吗?” 不等对方,他便自弯下了腰,似要坚持把流程走完。 杭絮只好也把腰弯下来。 拉克申心中一喜,正要放松右手,却不想对方力道轻微的手掌骤然用力,箍住了自己,另一只手则握住了他的手腕。 杭絮右手掐住对方的脉门,对方反抗剧烈,却不能逃脱半分。 她慢条斯理地掀开那绣着金线的袖袍,又掀开灰色的里衣,一套乌光闪闪的袖箭在拉克申的小臂上。 袖箭上有一支射出一半的短箭,看方向,原本是要射向杭絮面门的。 她把那支箭□□,又把整个装置取下来,扔到地上,这才站直身子。 她靠近拉克申,笑眯眯道:“那个教你中原文化的人没有说吗,握手和作揖,可从来不能一起用。” 言毕,她干脆退开,向容琤的方向走去。 拉克申死死盯着地上的袖箭,心中暗悔,他方才接着握手鞠躬,就是想遮挡视线,方便偷袭,如今两人的距离拉开,众目睽睽之下,再没了偷袭的机会。 他不去看杭絮,一瘸一拐地向代钦走去。 - 短短二十尺的路程,杭絮却花了好一会儿才走到,来到容琤身边的那一刻,她摸索着握住对方的手,而后倚靠在他的肩上。 “阿絮,你怎么了?”容琤低而焦灼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来。 “没事。”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闷声道:“让我休息一会儿就好。” 从前一天夜里到现在,她几乎没有休息过,又经过和代钦的战斗,身上伤痕累累,不知道流了多少血,早就耗尽了精力。 纵使是在战场上,也没有让伤兵顶在前线的道理。 方才擒住拉克申手腕,夺下袖箭的动作,几乎是她最后的一点的力气, 杭絮没有休息多久,脑中的晕眩缓解之后,她就离开容琤的箭头,站直身体,继续看向拉克申那边。 对方似乎是在和代钦说着什么,那黑熊般的男子神色狰狞,似乎极不认同兄长的建议,但最终还是屈服下来,只是不甘地发出一声大吼。 这吼声激起周围的塔克族人,他们也纷纷高喊起来,后面的不明所以,也跟着吼起来,以为族长下了命令,连武器都拔了出来,高举起挥舞着。 见状,卫陵也拔出武器,高喊道:“警戒!” “卫陵!”杭絮喝道:“把刀收回去。” 少年咬着牙,环视周围虎视眈眈的人群,最终还是把刀插回鞘中,其余的人也陆续把武器收了回去。 拉克申看见他们的举动,神色不定,接着用北疆语喊了一声。 他的声音比代钦的更有效力,手下们立刻噤了声,把武器收回去。 两方的人马终于分开,不再一圈绕着一圈,而是退到了各自的首领身后。 拉克申从手下那里拿来了一匹马,他上马转了几圈,仍未离开,反倒靠近了杭絮。 他道:“杭大人,这一局看似是你赢了,然而我却什么都没有损失。” -- 第470页 “任衡依旧被关在我府上,满城百姓还是在我手里,你一个都没有救出来。” “至于塔拉……我会找到希日娅的。” “确实,”杭絮道:“你手上的筹码很多。” “我不愿意让杭大人如此为难,听说任衡与你关系很亲近,这样吧,我把任衡还给你,怎么样?” “条件?”杭絮反问道。 “条件当然是有的,但对杭大人来说,也不是难事。” “我要哈萨和阿布都的项上人头。” “只要杭大人提着他们两个的头颅来见我,我二话不说,立刻放了任衡,不仅如此,我还会退出延风城,把满城百姓都还给你.” “你要他们的性命做什么?” “这就不是杭大人该问的事了。” “那好,我不问了。”杭絮从善如流,“但拿到他们的性命,可不像你所说的,是一件容易事。” “杭大人放心吧,”拉克申很笃定地笑起来,“你会拿到的。” 第245章 陛下突逢急疾。 两拨人分开, 背向而行。 拉克申向延风城而行,杭絮和容琤则带着人马向草原深处走去。 即将走进城门的时候,代钦忍不住出声:“哥哥, 你为什么不动手!”他的声音很沉, 压低后似乎连空气也在嗡嗡震动。 “代钦, 不要着急。” 拉克申慢条斯理道:“现在还不是抓住他们的最佳时机。” 塔拉失踪后,他一时恼怒, 派人追击杭絮, 但现在冷静下来后,他一下子发现了自己行为的不妥。 “要是抓了他们, 只能关在牢里拷问信息, 但把他们放在外面,却能用满城人胁迫他们。” “你没看他写的信吗,这两个人是商队的主心骨,联通了宁国和科尔沁,如果把他们抓了,剩下的人群龙无首,反而会混乱起来,不利于我们之后的行动。” “放或不放, 我们在延风城的消息都会泄露出去, 只是早晚的问题罢了。” “那小子不是写信来催促了吗, 干脆就早点行动,早点交差。” 代钦迟钝地点头, 像是听懂了,又像茫然不觉,“哥哥说得有道理。” 拉克申得意地笑了起来,“反正我们在科尔沁也有人, 这些目标,一个两个,全都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他忽又想起什么,转头对另一边的手下问道:“我昨天让你办的事,怎么样了?” 那人一愣,接着道:“族长放心,我将几个好手都派了出去,一定能保证夫人的安全。” 他这才点头,“要是吉木雅有事,你们几个就不用活在世上了。” 那人浑身一颤,更用力地点了点头,“是!” - 走出五里后,延风城最高的城楼也消失在众人的视野之中。 卫陵揪着缰绳,跑到杭絮和容琤身边,不住地追问情况。 “夫人,王爷,你们没事吧,怎么受了这么多伤,要不要先停下来上药……” “那些草原人为什么在延风城中,任将军不在吗,我怎么没有看到他?” “还有城楼上,怎么也变成草原人了,以前不都是军队吗?” 他聪明又敏锐,这回行动在他看来处处都奇怪,问的问题也刁钻,连素来沉稳的容琤也忍不住微皱起眉,更不用说杭絮了。 她调转马头再次回望南方,道:“回去之后再一一告诉你。” 事情又长又多,在马上可讲不明白。 卫陵这才住了嘴,但没一会儿又道:“夫人要不要先上药,衣服都被血浸湿了。” 杭絮之前的灰衣几乎成了几块染血的破布,离开后外头又罩了一件衣服,如今这件干净的外衣也漫出血色来。 她没有拒绝,“药在哪里?” 卫陵便弯下腰,从马背上的行囊中掏出来几罐药,一个个递给杭絮:“这个是止血的、这个是清创的,还有干净的细布……” 杭絮认真听着,一个个接过来,却并没有打开,反倒一股脑也塞进自己马上的背囊里面。 “还有干净衣服吗?” “有有有。” 卫陵从另一个背囊里拿出一件颜色素净的外衣。 她也把东西塞进背囊里面。 做完这一切,她抬头道:“我还有件事,去去就回。” 容琤点头,“路上小心。” “夫人,你要去哪儿?”卫陵这时候才发现,从和自己说话开始,对方一直是逆着前行方向的。 “去接塔拉。” 说罢,杭絮就牵动马绳,向西跑去。 - 杭絮绕了很大一个圈子。 先是向西跑了几里,再绕着弯向南跑去,快接近延风城的时候,抛下马匹,步行赶向延风城南门。 在步行的途中,她把那些伤药一瓶瓶拆封,将身上几道较大的伤口处理了一下,缠上细布,总算止住了不时流出来的血液。 较两天前到来时,城门处的防守明显严格了许多,杭絮看了几眼,没有靠近,顺着城墙向西,靠近军营所在。 她从一个隐秘的角落翻进去,不去看那些落灰的帐篷,只专心走路。 终于来到军营和城墙相接的地方,杭絮循着旧时的记忆,一块块数着石砖,数到第三十二块,石砖略有松动,她在里面听见了小小的呼吸声。 她将几块石砖抽出来,一个小小的墙洞出现在眼前,墙洞里,满脸灰尘的孩子趴在洞口睡着,小小的眉头微皱,很不安稳,或许是突如其来的光亮惊动了他,他嘟哝了一声,把脸埋进臂弯里。 -- 第471页 杭絮把塔拉从墙洞里抱出来,将石砖一块块重新塞回去,掸掸塔拉身上的灰尘,把那件干净衣服罩在他的身上,抱在孩子匆匆离开了延风城。 重新上马,她把塔拉护在胸前赶路,她的速度很快,但就连马背的颠簸和呼啸的风声也没能惊动塔拉,和队伍回合时,小孩仍呼呼睡着,神色安稳了很多。 她将孩子托付给容琤,顾不得休息,又要离开去办事,还是件不能拖延的大事。 “我要去靖川城借兵。” 延风城多在拉克申手中待一刻,里面的居民就多危险一份,更不用说那些被分批处理的将士,早一刻借到军队,说不定……还能救下几百人。 “我跟你一起去。” 那孩子被容琤抱在臂弯,小小的一个,趴在他的胸膛。 “不行,”杭絮摇头,“你也有事要办。” “你得去给陛下写信,还有——”她郑重道:“你要告诉阿布都,绝不能放跑任何一个流民,一个都不行。” 里面,可是有很重要的人。 - 靖川距延风城百里,赶路之下半日可达,杭絮到达靖川城时,天色已近昏暗。 靖川城城主也是杭文曜以前的老部下,见到杭絮惊喜非常,但听她说完来意后,神色又凝重起来。 “小絮儿说的话,我绝不怀疑,我立刻召集兵马,赶往科尔沁,任你调配。” “准备粮草要花上一日,你不如现在此处休息,待出发时一起回程?” 他看出了杭絮的疲态,好心劝道。 但杭絮只是摇头,“祝叔叔的三千兵马,准备一日,那赶路要画几日?” “最多两日。” “好,”她点头,“三千兵马尚且不够,我知道这是靖川能分出的最大兵力,可否替我再向黎墒和风丘借兵三千?” “你要六千兵马!” “六千堪堪足够,若是能借到更多,我也是要的。” 人数越多,她便越有信心完好无损地救下延风城。 对方的表情有些为难,但最终点头,道:“小絮儿,你放心,我一定尽其所能,帮你借到足够的兵力。” 做完这一切后,不顾天色已黑,杭絮又要立刻回科尔沁,对方阻拦了她。 他给了杭絮一辆马车,让对方在马车上休息一夜。 这次杭絮没有阻拦。 - 一夜过去,杭絮醒来,马车仍在颠簸着。 她掀开帘子,问车夫路程,对方是靖川城主手下的将士,赶车的时候一手拿马鞭、一手还握着腰侧的长刀,他道:“离科尔沁还有十里的路程,小将军再睡会儿吧。” 杭絮点点头,回到车厢,她原以为自己睡够了,不想再睡,没想到一坐下来,困意便如潮水般涌来,让她靠在车厢,又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她是被车夫叫醒的,下马车后,对方完成任务,没有多留,转了个方向,又向靖川出发。 她一个人走进科尔沁的驻地,这里靠近商队,四处充满喧闹又热情的气氛。 不时有人提着刚打的猎物来卖,她一身血迹斑斑的衣服混入其中,竟也不会引人注意。 还有几个熟悉的商人向她打招呼,她也一一回应过去,场景一如既往。 但她知道,这样的欢闹很快就要消失。科尔沁内部涌动着一股暗流,它们正在寻找着缝隙,要冲破遮盖,彻底打破科尔沁的现状。 一路来到科尔沁的中心,她带着血迹的衣服终于引起他人的注意,比如阿娜尔。 “你去哪里了,我怎么两天都没见过你。” “去办了件大事。” 杭絮小心避开阿娜尔,不让血迹蹭上对方的衣服,“你哥哥在哪里?” “他,估计在巡逻吧,上午是他当值的时候。” “阿娜尔,你去把他叫过来,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他。” 阿娜尔睁大眼睛,但看着杭絮冷静严肃的神色,没有多说什么,点头跑开了。 她走到自己的帐篷里,容琤果然在里面,他正坐在桌子前,拿着一张信纸看着。 她一瘸一拐地走过去,在桌子的另一边坐下来,小腿隐隐作痛。 容琤道:“腿受伤了?” 她嗯了一声,“昨天没注意。” 一觉醒来,她才发现自己腿上不知何时也被划了一个口子,昨天根本没有注意到,骑马走路都不觉疼,今天才痛了起来。 “我给你上药。” 容琤将信放下,从桌前站起来,去端了一盆清水,又从柜子里拿药出来。 见对方坚持,杭絮也不拒绝,把腿搭起来,任由对方处理。 她则勾手把那封对方在看的信拿过来,扫一眼上面的印,“陛下的信。” 他点头,“对。” 腿上的布料被撕开,容琤正用布斤沾水给她擦着上面的血迹。 “疼吗?”低沉的声音响起来。 “不疼。”她道。 的确不疼,容琤的动作很轻柔,布斤触碰伤口,非但没有刺痛,反而有种痒痒的感觉。 她抻了抻信纸,从头看起来,前面写了第三批商队的出发和到达的预计时间,她一边看一边想,要不要延迟点时间,等北疆的风波过了,才让他们过来。 下面的话则让她吃了一惊,连药粉撒上伤口的灼烧痛感都给忽略了,只皱眉认真看信。 -- 第472页 “陛下突逢急疾,昏迷不醒半月有余,为稳定朝政,不曾声张,此信乃奴代笔,……” 落款是皇帝身边的太监刘喜。 第246章 你想都不要想! 杭絮又将信的后半段看了两遍, 发现上面只说了皇帝得病,却没说得了何病,病情如何, 实在蹊跷, 同样没说朝政如何处理, 何人代行,可以见得刘喜写信时定然十分匆忙焦急。 她将信放回桌上, 去看容琤, 此时对方已经帮自己上好了药,正在用细布包扎。 “珟尘, 你读完信了吗?” 他颔首, “信是昨晚到的。” “陛下既然重病昏迷,那就不能给他写信了……” “对,所以我转给娘亲和杭将军写了信,希望他们在京城有所防备。” “太后娘娘?” 给杭文曜写信,杭絮能够理解,他是镇北大将军,掌管军权和京城兵马,但为何要给太后写信? 容琤已经绑扎好了伤口, 正用布巾擦手, “皇兄曾经写下过密令, 若他有重伤重病,意识不清, 无法决策的情况,一切事务由娘亲代行,若她无法代行,再转交给我。” “原来如此。”她恍然大悟, 心中对皇帝给太后和容琤的信任有了更深的认识。 “怎么样?”对方问道。 她愣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对方说的是伤口,于是站起来走了几步,痛感消减很多,腿上有一种麻木的感觉。 “还行,不怎么痛。” 她又走了几步,靠近床榻时,忽然听见被褥间响起的细微呼吸。 侧目一看,这才发现床中心隆起了一个小小的鼓包,厚实的被褥一起一伏,里面的呼吸声若隐若现,她方才认真读心,竟没注意到。 她将被子轻轻掀开,一张被闷红的小脸出现在眼前,额发乱糟糟地贴着皮肤,浅色的睫毛长而弯,垂在下眼睑,或许是气息不畅,小孩微微张着嘴,舌头露出来一截,还打着小呼噜。 身边响起脚步声,她回头一看,容琤也来到床边,望着呼呼大睡的塔拉。 “他睡了快一天了。”他道。 “累坏了。”杭絮摸摸塔拉的小脸,对方依旧睡得香甜,估计短时间内不会醒来。 “你怎么把他带到这里来了?” “我不知该将他送往何处,就先把人抱到自己这里。” “也对。”杭絮道,希日娅不知去向,塔拉确实失了去处。 “也不知道该怎么找到希日娅。” 对方离开是为了救回塔拉,可如今塔拉被她给救了回来,联系希日娅又成了难事。 她将被子重新盖回去,只把塔拉的那张脸给露出来,一瘸一拐地回了桌子旁。 容琤扶她坐下,把伤药收回柜子里,一边道:“这身衣服被我给剪破了,阿絮去换一身衣服吧。” 她看看衣服下摆,为了清洗伤口,那里被剪出了一个大洞,还能看见里面包扎的布料,她点点头,低声道:“好,我去换一身,顺便擦洗一下。” 就算衣服没破,也是要换的,干净的外衣里面是浸满血的衣服,就算过了一夜,也散发出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她走到一半,想起什么,又返回桌子旁,抽了一张白纸,提笔蘸墨,迅速写了一封信,吹干后折起来,递给容琤。 “这封信,也帮我送到京城里。” 容琤接过来,“给杭将军的?” 她摇头,“给宋辛的。” “陛下病得实在蹊跷,我们不在京城,无法查探,宋辛既然在皇宫里,那就让他去看一看。” - 衣服一脱,杭絮才发现,除了那些已经被处理过的伤口,身上还有很多细小的伤口,以及许多的淤青。 她将身上擦干净,把伤口草草处理一遍,就走了出来。 容琤已经把信给送了出去,又坐回桌子前,桌面上是一叠乱糟糟的纸,她走近对方背后,扫了一眼,“布防图?” “对。”男人将图纸分了几张给她,“这是我在延风城里找到的东西。” “这不绝非塔克族能做出来的东西。” 容琤所言不假,这一叠布防图,有城楼的、有城门的、轮岗、定岗……完美无缺地照料到了每一个角落,没有留下任何缺漏的地方。 若是杭絮和容琤潜进去那天,迎接他们的是这种程度的巡逻,不出片刻,两人就要被发现,只可惜他们好像并不在意这些。 就像把布防图随意乱扔一样,他们也没有照着图来分配人手。 “这当然不是他们能弄出来的东西。” 杭絮把图纸扔回桌子上,“这是兵部的东西。” 她从小到大,读的最多的除了兵法,就是各种攻防图,通俗来说,就是阵法和布防图。 杭文曜见女儿喜欢,也乐得将各种东西给她看,其中就包括兵部储存的各种图纸。 宁国城墙和城楼建造有一定规制,从南到北,大差不差,针对不同的规制,兵部都研发出了数套防守图,下发到各郡各城,每月一换,隔几年还要全换一遍。 而这几套,就是杭絮曾在兵部图谱里看到过的。 “这些东西一般都储存在兵部的仓库里面,除了兵部尚书和侍郎,还有一些相关的官员,其他人是绝对看不到的。” 就连杭絮,也是因为杭文曜是将军,才能将换下来的布防图让女儿看一看。 -- 第473页 “但有些人,既然能从兵部偷出兵器图,那么偷出布防图,大约也不是难事。” 她看向容琤,对方眼中是同自己一样的了然。 容琤道:“偷袭延风城,果然是他指使的。” 他没有说出那人的名字,但两人都心知肚明。 杭絮也从袖中拿出一沓信纸,“这是我在拉克申那里找到的东西。” 这些信被揉成团扔到碳炉里面,被杭絮展开又折上,已然皱巴巴的一片,还沾着些许黑灰。 然而比这更难以接受的,是信纸上的文字。 它们是北疆话。 白纸黑墨,写的却并非端正的汉字,还是复杂扭曲的北疆话。 密密麻麻一整页,字迹笔画相连,蚂蚁一般,杭絮看得头晕脑胀,叹道:“我看不懂。” 相比于草原各地通用的话语,各部各族的文字差异就要大多了,杭絮只认得草原南部的文字,再加上信上字迹潦草,她最多认出一两个“你”“混蛋”之类的通用词语。 连杭絮也认不出来,更不用说容琤了。 沉默一会儿,对方率先道:“说不定科尔沁内有人识得塔克族的文字,可以请人来认一认。” “要是希日娅在就好了。”她再次感叹,对方是塔克族的人,一定认得这信。 她把写着歪歪扭扭字迹的信收起来,“待会儿阿布都要来,待跟他谈完事,我就去找人问一问。” 一说阿布都,帐篷外响起稳重的脚步声,接着帘子被掀开,一个高大的人影走进来。 “小将军。”阿布都沉声道。 不用杭絮招待,对方自顾自坐了下来,发问道:“小将军为何让我不许放走任何一个流民?” “你给我的药,我已经下在了河里,按理说已无危险,为何还要多此一举?” “阿布都,你确定一个人都没有放走吗?”她没有回答对方的问题,反而确认道。 “我派人守在了流民驻地周边,一天一夜以来,并未有人逃走离开。” 对于杭絮让人带来的嘱托,阿布都很是不解,但出于信任,他依旧照做了。 “那就好。”她呼出一口气。 她生怕拉克申警觉,派人来科尔沁传递消息。 “下药是为了保护科尔沁民众的安全,防范偷袭,但让你做这件事,是为了揪出里面的一个重要人物。” “何人?” “你应该知道我和容琤这几天去了哪里。” “延风城。”他已听容琤讲过,两人此行去了延风城,那里已被塔克族暗中占领,也正是因为这事,他一大早便领人在科尔沁周边巡逻,确保防守没有漏洞,免得被塔克族又找到可趁之机。 “那你知道,流民中的阿拉善人,其实就是塔克人伪装而成的吗?” 阿布都微微睁大双眼,“原来是他们假扮的。” 在知道阿拉善人目的不善后,他就对其有了防备,真相虽出人意料,却也没让他过分惊讶。 “延风城和科尔沁的两批塔克人,一直在暗中联系,在他们的对话中,我得知了一个消息.” “什么?” “塔克族长的妻子,就在这群流民之中。” 拉克申的妻子被藏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又有兄弟们保护,除了这里,她想不出第二个猜测。 “而且听族长的语气,他对自己的妻子,十分在意。” “哐当”椅子被退开,阿布都站了起来,这回他是真的激动了。 “我立刻让人去搜寻。” 杭絮的最后一句话,他当然知道是什么意思。 拉克申对妻子足够在意,就说明这个女人能够成为牵制塔克族的筹码。 “等等!”杭絮叫住了他。 “我还有一件事,需要你的帮助。” 她将一张信纸递给阿布都,“你认得塔克族的文字吗?” 阿布都接过信,“这是?” “我在延风城找到的信,是用塔克族的文字写的,我读不懂。” 对方扫了一眼,道:“能看懂大半。” 那就好,杭絮把一叠信都递给他,“你给我们读一读。” 找其他人还有泄露信息的风险,既然阿布都读得懂,那自然是让他来。 阿布都于是重新坐下来,皱着眉开始翻译信件。 “事已办好,用不着写三四封信催我,另外,你说的话,我不能答应,让她一个人行动,实在太危险了,还是等事情办完,我来暗中保护,反正也用不了几天……” 不知是信上内容原本就这么随意,还是阿布都翻译缘故,整封信内容就像一个人在随口诉说,杭絮几乎能想象出拉克申写信时的神色。 “……你再想想吧,读完了。” 阿布都把读完的那封信抽出来,放在桌上,皱眉道:“我怎么看不懂他在写什么?” “我大概懂了一点点。”杭絮敲敲桌子,“继续读。” 阿布都看了对方一眼,继续读起来,这一封则要粗鲁得多,“你信上写的是什么狗玩意儿,这样话也说得出来,你到底有没有心……” 一封洋洋洒洒大半页的信,几乎全都是骂人的话,说着这样粗俗的话语,阿布都的语气仍旧沉稳而平淡。 读完,阿布都又立刻读起第三封,这封信只有一句话,“你想都不要想!” -- 第474页 第四封、第五封,信的口吻都不一样,但意思是一致的,“我不答应。” 拉克申所写的每一封信,都在表达这个主题。 第六封,又是只有一句话。 “她是你娘,我是你的半个老子,我凭什么听你的话!” 杭絮猛地抬起头。 第247章 我总算知道,拉克申为…… “她是你娘!” 杭絮看向那封信, 忽然明白了一些事情。 “哗啦” “读完了。” 一叠纸被放在桌上,阿布都道:“现在小将军能告诉,信上到底写了什么吗?” “当然可以。” 她神色莫名, “这件事可能会让你很惊讶。” “拉克申曾经说过, 他的所有行动都是受人指使的, 这些信,应当就是写给指使他的那个人。” “所以说……拉克申的妻子, 是这个人的母亲?” “对。” “你知道他的身份?” “阿布都, 你记得自己曾经说过,塔克族十年前越过瀚州, 前往中原劫掠吗?” “当然记得。” “他们那次劫掠, 不仅带走了金银财宝,还带走了一个汉族的女子和她的孩子。” “你是说——”阿布都也惊讶起来,“塔克族的族长娶了那汉女为妻,一直……到现在?” “对,”杭絮点头,“她的孩子则被放回了中原,十年来,两方一直在保持联络。” 她没有说出女人和孩子的身份, 但这件事本身就透着奇怪而诡异的意味。 连杭絮都听过塔克族的恶名, 阿布都如何不明白, 这些人的确会劫掠女子,但不过是为了抒发欲望和繁衍后代, 一旦生下孩子或年老色衰,就会被杀死或奴役,像拉克申这样娶妻为妻的,可谓绝无仅有。 沉默片刻, 阿布都又问道;“你知道那个人的身份对不对?” 她看向容琤,对方没有表露出拒绝,便颔首道:“自然知道。” “他是谁?” “他叫容敛,是皇帝的第三子,在当年的清君侧一役中,被送往蓟州行宫避难,结果被塔克族连其母一起掠走。” 她一口气说出了这人的身份,果不其然看见阿布都的神色变得震惊而不可思议。 但对方毕竟心性沉稳,不一会儿就恢复了平静,“我早该猜到的。” 杭絮没有刻意隐瞒信息,还向他询问过十年前的事情。能够指使塔克族,其自身的身份应当极高,像这样地位颇高的人,如果他有心查找,应该能查到容敛身上,只是他从未将人选定在皇室之中。 他道:“小将军放心,此事我不会透露出去的。” “这事透露出去,估计也没多少人会信。” 说到底,皇子和妃子被掠到北方草原近一年,本身就是一件极荒谬的事。若非杭絮一步步掌握证据,也绝不会相信。 “纵使不透露出去,再过不久,这事也会人尽皆知。” 容琤道:“他在北疆布置了这么多行动,想必在京城的行动也快按耐不住了。” 杭絮一怔,叹道:“确实。” 皇帝重病昏迷,京城靠太后掌政,怎么看都像是有预谋发生的事。 假如容敛在北方的行动是为了破坏防线,让塔克族向南进发的话,那么他在南方,也该有些接应的举动。 她心念电转,想了许多,回神也不过片刻,“现在先不管这些。” “还是把人找到更重要。” 杭絮抽出一张雪白的宣纸,提笔蘸了点墨,然后将笔递给容琤,“喏,给你。” 容琤接过笔,凤眼斜过来,有些疑问。 杭絮又把宣纸挪到他的面前,“我们不是见过丽夫人的画像吗,我不会画人像,只能由你来画了。” 她会画阵法、兵器图,一些城墙构造也会画,但却没有学过怎么画人。 容琤无奈地望了她一眼,垂目画了起来。 趁这时候,杭絮给阿布都讲述自己所知的信息。 “拉克申叫自己的妻子为塔木雅,这大概就是她的草原名字。” 在草原话中,塔木雅的意思是美丽,正巧和丽夫人的名字相对,不知是不是特意取的。 “她当年被掳走时,是二十几岁,现在应该……三十三。” 说到这里,杭絮起了疑惑,容琤曾说过,当年容敛出现在蓟州行宫附近,他那时年岁尚幼,必然不可能一人独自从草原跋涉到蓟州,一定是塔克族的人将他送回去的。 塔克族的人为什么将他送回去,他回到皇宫后,为什么告诉别人丽夫人已死,而不是告诉皇帝,让人去相救? 他又为何能够和塔克族保持联系,要知道,容敛那时才七岁,难不成七岁的他就已经跟塔克族做了交易? “画好了。” 容琤出声,打断了杭絮的思索,她垂头看去,桌上一副黑白的人像,寥寥几笔,勾勒出画中人的神韵,头发只是粗粗一抹,画出大致的形状,五官却用心描绘了:乌眉弯弯,樱嘴琼鼻,一双杏眼如莹莹秋水。 她赞叹道:“画得真好。” 两人之前看的那副画是由宫廷画师所作,彩墨金粉,一簪一钗都清清楚楚,华贵至极,反倒会让人忽略人的样貌,容琤则反其道而行之,只专注五官,其余全都省略了,白纸乌墨,愈发显出丽夫人的姝色。 -- 第475页 阿布都将眼神投过来,也短暂惊讶了一番,“这样的美人,难怪那拉克申会将其取为妻子。” 杭絮把画纸拿起来,递给阿布都,“你就照着画上面去找,虽然已过十年,是人都会苍老,但总归是一个人,五官差不了太多。” 希日娅在数年前曾经见过丽夫人一面,那时的她刚来到塔克族没多久,美丽又柔弱,不知现在是否一如既往。 阿布都拿了丽夫人的画像,走出了帐篷,他一离开,阿娜尔就跑进了帐篷。 “喂,你叫阿兄有什么事啊?” “这么好奇,刚才不进来一起听?” 问起这个,阿娜尔撅起嘴,“他不让我进来!” “既然阿布都不想让你知道,我更不能告诉你了。” 她把女孩推出帐篷,“好啦,我跟阿布都还有事,你去找阿且吧。” 阿娜尔虽然蛮横,但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她见杭絮的语气认真,不多纠缠,气哼哼找阿且去了。 看样子,大约是阿布都这段时间事务繁忙,没工夫跟她抢容攸。 阿娜尔离开后,杭絮忽然想起了塔拉的事。 阿布都和希日娅和塔拉都很熟悉,按理说,应当把小孩给他才合适,只是人已走远,塔拉又还睡着,不好追上去。只好等下次再说。 - 阿布都搜寻人的方法极为小心谨慎。 他先让人在水中下了一种药,这药没什么坏处,只是会让人咳嗽一两天。 带众人都中药之后,他又派人放话,说咳嗽是因风寒所致,派人在各处施药。 那些施药全是他自己的人手,把那一副丽夫人的画像牢记于心,在施药的时候,就能暗暗探查丽夫人的踪迹。 在施药第二天的时候,阿布都来了消息:他的手下找到了与丽夫人相似的女子。 说这话的时候,他领着杭絮,匆匆向流民驻地走去。 为防止打草惊蛇,手下发现那妇人后,并未声张,而是悄悄在汤药中加了点药粉。 那药粉同样不对人造成什么伤害,之不够会让对方之前的症状加重,从略有咳嗽到咳嗽不止,还伴有呕吐,在半日内,就会变得虚弱到只能卧床。 这样一来,阿布都就能以方便救治病人的理由,顺理成章地将那妇人运到自己手里。 说这话时,阿布都正带着杭絮和容琤前往丽夫人所在。 杭絮对他的手段十分赞叹,不费一兵一卒,只花了一点药粉,就把人拿到了自己手中,还半点没引起敌人的注意,实在高明。 阿布都倒十分平淡,“现在还不是起冲突的时候。” 他在一个帐篷前站住脚,掀开帘子,走了进去。 杭絮和容琤紧随其后,一个老人迎上来,恭敬道:“三王子。” “这女人怎么样了?” 他指向床上仍昏迷不醒的女人。 “已经给她喝下了解药,再过一刻钟就能醒来。” “很好,”阿布都点点头,“你先下去吧,不用留在这里。” 老人闻言,走出了帐篷。 三人向床榻走去,去看躺在上面的女人,只是还未靠近,杭絮率先注意到趴在桌子上的一个男人,服装打扮很明显是塔克人的模样,眼睛紧闭,呼吸沉稳,睡得很沉。 她想一想,就明白了原委,“你给他下了药。” “把这女人带过来的时候,他就坚持要跟在一边,什么理由都支不开,只好用下药的办法。” 看来拉克申对塔木雅的确很在意,她感叹一句,不再关注,将目光转到床上。 女人躺在被褥间,头发散在两边,一张脸粗糙又蜡黄,与画中令人惊艳的模样简直是天壤之别,若非五官还是一样,简直让人要怀疑两者是否为同一人。 “她变了很多。”阿布都显然也为丽夫人的变化而惊讶,“拉克申难不成真的爱上了她?” “不太可能。” 爱这样的词,与塔克族并列在一起,总让人难以适应。 “有其他的理由。” 她弯腰,凝视着丽夫人那张粗糙蜡黄的脸,“肯定有另外的理由。” 比如…… 她又把头往下低了些,这个角度能看见昏迷中人的颈脖,那里被衣服牢牢遮着,她稍微扯开一点,一小片雪白的皮肤露出来,晃人眼睛。 她把衣襟拢好,慢慢站起来,伸出手指,在对方鼻梁轻轻擦过,再去看指腹,上面沾了一层淡黄色的粉末,而女人鼻梁上的黄色淡了一点。 杭絮意识到什么,用力在女人的脸颊上抹了一下,果然,手掌被染成了蜡黄色。 容琤也看见了杭絮的动作,他从对方手掌上沾了一点粉末,放在鼻尖嗅了嗅,道:“是姜黄粉。” “能用水擦掉。” 说罢,他立刻转身,端了一盆水返回来。 杭絮将布巾沾湿,仔仔细细擦过女人脸上的每一个部位,待一整盆水都被染成黄色时,女人的真容也显现出来。 那是一张极为白皙的脸,不是容琤玉一样冷白的颜色,也不是杭絮透着血色的暖白,而是如蚕丝织成的绸缎一般,柔软、细腻、轻薄、脆弱,泛着珍珠一样的光泽,让人碰一下都忍不住小心翼翼,放柔了力道。 而这张脸上的五官,总算与容琤画中的分毫不差了,一样的鼻子、一样的嘴、一样的眼睛……那副画是丽夫人刚出嫁时所作,距今已有十五年,然而在杭絮眼中,静静睡在床上的丽夫人,与十五年前的画中人,竟没有半点差别。 -- 第476页 这并不是说女人这十年来没有变化,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清晰的痕迹,眼角的细纹无法遮掩,但这些痕迹丝毫无损她的美丽,只是为她添了另一种风韵而已。 她站直了,望着床上与灰暗帐篷格格不入的女子。 “我总算知道,拉克申为什么会娶她为妻了。” 第248章 你不叫塔木雅。 有着这样一张脸, 身份与否、年龄与否,对某些人来说,确实可以抛之脑后。 “嗯……” 一声轻轻的□□响起, 床上的人有了动作, 三人神色收敛, 走近了些,齐齐去看这女人。 女人眼睫翕动, 接着缓缓张开, 待看见围在床边的三人,神色浮现疑惑, “你们是谁?” 她视线在三人之间逡巡, 最后选择了看上去最无害的一个,莹莹的杏目望向杭絮。 杭絮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反问道:“你是谁?” 女人向后挪动身子,轻声道:“我叫塔木雅,你们是大夫吗,我记得有人要给我治病。” 她用的是北疆话,带着塔克族特有的口音,若非那张脸, 任谁都觉得这是个纯正的塔克人。 “我觉得身体好多了, 现在可以走了吗?” 她的语速很快, 带一点急迫,似乎陌生的人和环境让她有些不安。 杭絮摇头, 也用北疆话道:“你不叫塔木雅。” 对方一愣,“什么意思? 她转用标准的中原话,“塔木雅是你的北疆名字,你其实叫作丽夫人, 对吗?” 女人神色凝固了,杏眼慢慢睁大,接着用力摇晃脑袋,“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中原话?” 说罢,她抬起头,看见杭絮正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说的那句就是中原话。 明明已经将近十年没有说过中原话,然而在听到乡音后,自幼学习的语言一下子流畅地冒了出来。 她掀开被褥,“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的病好了,我要回去。” 只是丽夫人刚移动位置,就被杭絮给按了回去,“你的病还没有好,还是待在这里吧。” 肩膀上的手力道极大,让女人动弹不得,她只好左右张望,“蒙格、蒙格!” 蒙格是拉克申派来保护自己的人,绝对不会离开自己半步。 但是在看见倒在桌子上的男人后,她彻底地慌乱起来,也终于放弃了挣扎,“你们到底是谁,究竟要做什么?” 杭絮拖了一张椅子到床边,坐下来,光明正大地打量着丽夫人。 那张脸上满是慌乱,还带着许多不安。 “我们并不想做什么,只不过想让夫人给我们一些帮助。” “我不过是一介妇人,能给你们什么帮助。” “夫人自身确实不能给我们什么帮助,可谁叫你是塔克族长的妻子呢?” 闻言,丽夫人又往后挪了一点,“你……都知道了?” “我知道的有很多,夫人说的是什么?” “你们隐瞒身份,潜伏在科尔沁的事?” 听到这里,丽夫人神色略有惊慌,“你们就是因为这个,才找到我的吧?” 她道:“你们放心,拉克申向我保证过,绝对不会对科尔沁做什么,我们只是暂时在这里居住一会儿。” 杭絮忍不住要笑起来,“除此之外,夫人还有什么要告诉我的吗?” “什、什么?” “拉克申如此在意你,却不得不抛下你去做的事。” “我不知道。”丽夫人摇头,“我从来不过问他的事。” “哦?那看来夫人是完全不知道拉克申的所作所为了。” “他……做了什么?” “比如,他向你承诺不去伤害科尔沁,却在半月前命人偷袭科尔沁驻地,杀了一千人。” “又比如,他带人偷袭延风城,杀光城内守军,现如今,便在那城主府里住着。” “……” 丽夫人的神色看着很是茫然,她轻轻喃道:“怎么会这样,拉克申为什么会去偷袭延风城……” “塔克族好战嗜杀,难道不是众所周知的事吗?” 杭絮身体前倾,注视着女人,“难道夫人在塔克族住了十年,这十年来,他们犯下的杀孽数不胜数,难不成在我告诉夫人之前,你从未知晓他们的真面目?” “不、不是的,拉克申向我保证过,不会再杀宁国人,我以为他不会骗我。” 听见这话,阿布都忍不住上前,嗤笑道:“原来在你心中,宁国人的命是命,草原人的命就不是命。” “我没有这么想过!” 丽夫人连忙摇头,“我没有办法让他们停下杀人,只能这样,至少让他们少杀一点人。” 杭絮问道:“那科尔沁是因为有商队在此,才有幸得了夫人的求情吗?” 这话里的讽刺,任谁都听得出来,丽夫人当然也意识到了,她的眼睛很伤心地垂下来,泫然欲泣的模样。 “这里有宁国的商队,我不忍心看他们被劫,我偷偷去南边看过,那么热闹,有许多京城的东西……” 对方惹人怜惜的模样没有引起杭絮的半分同情,她只道:“看来夫人对宁国有很深的感情。” “那一定很乐意提供帮助了。” “你们要我做什么?” 杭絮笑一笑,“需要你做的很简单。” -- 第477页 无非就是在杭絮和拉克申正面对峙时,拿出来做一个筹码,换取任衡和全城人的生机。 一个人换两万人,看上去任谁都不会同意,但放到拉克申身上,却不一定了。 他既然能为了丽夫人在信中痛骂容琤,为了她放弃延风城想必也极有可能。 就算拉克申最后依旧不想放弃延风城,但至少也为她挣得了一点时间。 听完,丽夫人犹豫着点了点头,“你们……会杀了拉克申吗?” “留着他的性命,我还有很多用处。” 丽夫人舒了一口气,眼中竟然带了感激的情绪,“遇上你们,或许是一件好事。” “我以前劝过拉克申很多次,让他不要杀人,但他从来不听我,如果这一次后,他收手的话,那就再好不过了。” “我不想再看见他每天满身伤的回来了。” 杭絮没有对她的感慨做出什么回应,只道:“接下来一段日子你就好好待在这里,就以养病的名义。” “不要把今天的谈话外泄,除非你以为科尔沁的三百人能救得了你。” 杭絮说一句话,丽夫人便点一次头,对她的要求毫无微词。 临别的时候,杭絮想起什么,开口问道:“夫人和自己的孩子还有联系吗?” “你是说敛儿吗?” “对。” “他每个月都会写信,想让我回京城陪他,只是拉克申一直不同意。” “再说了,我这样的人,如何还能再回京呢,京城里的人会怎么看我,陛下会怎么看我……” 看来她不知道容敛和拉克申合作之事。 “你是京城的人吧,敛儿怎么样了?最近几个月他断了来信,我写信他也不回,我很担心他。” “夫人放心,我没有听到三皇子出事的消息,陛下对他又十分宠爱,应当是没什么事的。” “那就好。” 三人转身离开的时候,她又开了口,“等等!” 杭絮回头,发现她看的并不是自己,而是容琤。 她小心翼翼问道:“你……是皇室中人吗,王爷、还是皇子?” 在醒来没多久后,她就注意到了站在一边的容琤,那双皇室标志性的凤眼,和与陛下五分像的外貌,都让她难以忽略。 “王爷。”容琤言简意赅。 “原来是王爷,那你……知道陛下如今怎么样了吗?” 杭絮以为她想问的是还是容敛,没成想竟是皇帝。 “皇兄昏迷在床已有半月,至今未醒。” “怎么会这样……” 丽夫人揪住被褥,抬头还想再问,可是三人已经出了帐篷。 她没有躺下,只是呆呆地坐着,脑中时而想着杭絮所说有关拉克申的事,时而又是容琤那短短的一句话,神色变幻不定。 “哐当。” 不知过了多久,桌子发出一声巨响,她侧头看去,蒙格捂着脑袋坐了起来,神色略微清醒后,立刻看向丽夫人。 “夫人,你没事吧!” 丽夫人摇摇头,勉强露出一个笑,“没事,我醒来后看见你睡着了,就坐了一会儿。” “有没有奇怪的人进来过?” “大夫走后,一直就是我一个人。” - 三个人走出帐篷,很长一段距离后才开始说话。 “不想看见他满身伤回来。”,他复述一遍对方的话,眉头微皱,“她竟然能说出这样的话。” 对方刚才的言行似乎惹得他十分不喜。 杭絮耸耸肩,“这话我也觉得说得不对。” 那些惨死在拉克申刀下的人,在她看来还没有丈夫的满身伤来得重要。 “不过,至少她答应配合我们了。” 她不喜欢评价他人,但在刚才的谈话中,丽夫人所表现的种种,着实让她非常疑惑。 塔克族是连希日娅都觉得血腥如地狱的地方,她在那里待了十年,却依旧是一副单纯柔弱的模样,莫说不像三十岁的人,估计连容攸也比不过。 还有,在这场谈话中,丽夫人的情绪总是淡淡的,淡淡的慌乱,淡淡的惊恐,淡淡的悲伤,无论是发觉自己被抓还是拉克申一直都在欺骗她,都能够很快地恢复过来,似乎这些都与她无关。 她表露出的一切都太过矛盾了。 “珟尘,你以前见过丽夫人吗,她的性格跟原来有什么差别?” 容琤蹙眉思索,“我以前在皇兄府中见过她几面,但年代久远,只能隐约记起一些。” “样貌几乎没有变化,性格也是,但她以前有些爱哭,现在倒冷静了许多。” “这样吗……” 杭絮猜测丽夫人可能是在伪装,但如果方才对方的一切表现都是伪装出来的,这人的演技未免也太好了。 不管了,只要人在自己自己手里,任她怎么演戏,也得乖乖听他们的话。 “阿布都,你多派些人,守在帐篷周围,不要出意外了。” 对方点头,“这是当然。” 她喃道:“还得多派些人,守在延风城周围,在援兵到来之前,可不许让他们行动。” 分别的时候,阿布都想起什么,问道:“对了,小将军可曾找到希日娅的踪迹。” “还在派人寻找,你呢?” 阿布都摇头,“我也没有。” -- 第478页 他眉头微皱,很苦恼的模样,“这两天塔拉瘦了许多,饭也不爱吃,他体贴人,什么都不说,但我明白他是想希日娅的。” 杭絮听着也有些心疼,“我会多派些人寻找希日娅的。” 第249章 京城来信 第二日正午, 靖川城的援兵赶到,随之而来的,还有靖川城主祝思明。 浩浩荡荡的银色河流自东而来, 停驻在科尔沁的驻地边, 为首的正是祝思明。 杭絮和容琤早就在此迎接, 军队一停便迎上去。 “小絮儿,停在这里, 那哈萨可汗竟也同意?” “祝叔叔放心, 科尔沁与塔克也是敌人,哈萨可汗很乐意为我们提供场地。” “那就好。” 祝思明甩开缰绳下马, 倚着马背揉了揉太阳穴。 他带着三千大军, 日夜不停,只用了不到一日就从靖川城赶到科尔沁东,神色依然疲惫至极,但见到杭絮,依旧提起精神告知情况。 他是个相貌文雅的人,赶了上百里的路后,气喘汗溢,说起话来仍不急不缓:“这里一共有三千兵力, 其中骑兵占一半, 剩下的各兵种的情况, 我都写在这上面了,你来看看。” 他将令牌和写着详细信息的纸张递给杭絮。 “祝叔叔, 你为何要亲自前来?” 杭絮接过东西问道,她原以为是祝思明的副手前来。 祝思明道:“延风城有难,我怎么坐视不理,靖川我已交由副手代管, 现在最主要的事,就是协助你,将延风从塔克族手中夺回来。” 杭絮将令牌握紧了,心中涌起热流,“此战凶险,您原本不必趟这摊浑水……” 与拉克申的这一战,赢了,不过夺回原本就属于大宁的延风城;但要是输了,代价却是两万延风城百姓。 消息若是传回朝廷,不论是杭絮、容琤、还是前来相助的祝思明,都要受到重惩,更何况还有个容敛在里面搅浑水。 祝思明笑道:“以往我们随将军作战,哪一场不是生死之战,命悬一线,你还是冲在最前面的一个。” “如今这情况,倒让我有些怀念那时了。” 他的语气带了些感慨,接着望向杭絮,眼光犀利,“怎么才过了一两年,小絮儿就畏首畏尾起来了,这可不像你。” 杭絮于是笑起来,“祝叔叔莫要乱说,我才不会畏首畏尾。” 是她想多了,无论是祝思明还是任衡,都是曾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人,越艰难的战役只会让他们越士气奋发,区区惩罚贬职,连自己都不怕,他们怕什么? “对了。”祝思明向前走了两步,回头补充道:“风丘、黎墒两城已经回信,即刻派兵出发,但他们距延风稍远,大约还要一两日。” 杭絮点头,“我派去延风城的探子刚刚回报,塔克族也在召集各地的人手,距离全面戒备,还需要一段时间。” 据杭絮所知,塔克族总数不到四千,其中老弱妇孺极少——他们全都混在流民中,安顿在科尔沁,能上战场的战力超过三千,但根据容琤上次在延风城得知的信息,塔克族在城里的人手只有两千多人,这说明还有近一千塔克族游荡在延风城外。 令人惊讶的是,在阿布都和□□长达半月的搜寻中,竟然从来没有发现这一千人的踪迹。 她派人守在能够通向延风城的几条主路上,劫杀那些会合的塔克人,聚集在延风城的塔克人少一分,她的胜算就大一分。 想必拉克申也是存着消耗对方兵力的心思,也未曾派人援助。 祝思明嘱咐完要事后,就先行休息了,杭絮和容琤则仍留在原地,核算各兵种的数量。 探子的消息持续不断传来,他们已经劫杀了十多批塔克人,近五百人,虽然对方全灭,但己方也损失颇多。 盖因那些人全都是不要命的疯子,遇上敌人,根本不想着逃跑,抱着同归于尽的心思,临死也要拉一两个垫背的。 这消息传来,更坐实了杭絮的判断。 夜幕降临的时候,杭絮满身疲惫地回了帐篷。 连饭也没来得及吃,就看见了桌上的一封信。 她原本只是偶然扫过一眼,但信封上鲜红的印章让她视线骤然定格住。 那是将军印,是杭文曜的信! 她连外衣也没解,上前拿信,匆匆拆开,果然是杭文曜的字迹。 但信上的内容就有些乏善可陈了。 近来安好,可有何趣事,京中一切都好,保重身体……… 这显然不是杭文曜的行文风格,她扫一眼,便明白是怎么回事。 她站在桌前想了想,返身从柜子里拿出一包药粉,又用铜盆接了一浅盆水,把药粉洒在水里,再将信纸浸入水中。 被浸透后,纸上并没有出现什么变化,杭絮耐心地等着,直到纸上墨字被泡散,墨线逸散入水时,她动作起来,用手指将逸散入水的墨迹搅匀,这时候,纸上才显现出密密麻麻的浅蓝色字迹来。 这是需要传递绝密信息时,杭文曜才会采取这种方法。 在许久前,军中传递信息,用的还是流传许久的老办法——用笔蘸羊奶在纸上书写,待羊奶干后字迹消失,需用火炙烤方能显现。 但这方法操作简单,容易被敌方学了去,用起来总有隐患。 直到宋辛出现,杭文曜想起这小子爱捣鼓奇怪药物的性格,于是给他下了相关的任务。 -- 第479页 宋辛接到命令,异常激动,不眠不休了几个月,终于弄出了成品。 写这样一封密信,需三种药粉互相配合,缺一不。 第一种药粉洒在墨中,用此墨书写,与常物无异;第二种药粉用水和匀,以笔蘸此物书写,干后不见任何痕迹;第三种,就是杭絮方才洒在水中的药粉。 只有三种药粉混合在一起,才能让纸上显现出字迹。 这种密信无论是书写还是阅读都极为复杂,但同样,也极难被泄露出去。 至少从杭文曜开始用宋辛的方法传递密信,到现在为止,从未出现过泄露的情况。 待所有文字显现完,她才小心翼翼地将信纸捞起来,摊在桌上,用布斤将多余的水吸干净,认真读了起来。 待读完信,信纸已变得半干不湿,杭絮的心又往下沉了沉。 信中说的还是陛下昏迷不醒的事,但时间比刘喜那封晚了几日,因此事件有了新的进展。 陛下依旧昏睡在床,没有半分要醒的迹象,太后暗中代政半月,原本一切妥当,未曾想有人将皇帝昏迷之事外泄,朝臣哗然,纷纷上奏,认为一介妇人干政,有违祖宗之道,请愿撤去太后代政之位,态度坚决。 还有朝臣认为皇帝昏迷与通商有关,宁国与北方草原各族百年不和,血仇颇深,通商是违了祖宗意愿,这是先帝在天上惩罚,甚至还扯到了杭絮身上,同样是那些女子当职有违礼法的说法。 幸而太后铁腕,震住了朝臣,但流言依旧在京内疯传,屡禁不止,这很难不让人怀疑是有人在背后散播流言。 杭文曜也是这么猜测的,他在信的最后一页写道:我已查出些许线索,此事或与三皇子容敛有关,对方行踪隐秘,似有大事欲行…… 京城局势危急,阿絮,这半年内,你与阿景和容琤不可回京,好生留在科尔沁,待局势平稳,再返京不迟。 看罢整封信,杭絮吐了一口气,下意识将信纸放在油灯上,正要烧掉,又想起来待会儿容琤回来或许还要看,便把信纸折好放回信封,压在一叠白纸下面。 她仰靠在椅背上,一边思索,一边等待容琤,没过多久,两道脚步声靠近,一个沉稳、一个跳脱。 帐帘被掀开,两个人影走进来,“咔哒”一声,一个食盒被放在桌上。 “阿姐,阿且给我们留着菜呢,快快快,再不吃就冷了!” 杭景一手提着食盒,一手缠着细布,走路还一瘸一拐,但这丝毫影响不了他的好动,他把又高又阔的食盒打开,将几碟菜拿了出来。 云儿这两天生了病卧床,没法做饭,杭絮和杭景姐弟俩的厨艺都不好,容琤有天赋,但如今也不是现学的时候。 他们吃不惯草原里口味,跟着手下吃了好几天大锅饭,杭絮才意识到还能求助容攸,三个人腆着脸蹭了好几天饭,幸而容攸半点不介意,还十分欢迎。 离了食盒,饭菜热腾腾的香味逸散,勾得杭絮腹中又饥又痛,因着祝思明正午赶到,她连饭也没来得及吃就去迎接,直到晚上,大约是一整天水米未进。 明明早几年,自己为了潜伏喝了三天露水,还能带人劫住敌人的粮车,现在竟是连一天都饿不了了。 她一边唾弃自己由奢入俭难的行为,一边利索地端起碗筷。 罢了,来信的事等吃完后再谈,可不能坏了大家的食欲。 - 食罢,杭絮起身把碗筷收拾了,终于将信拿了出来。 那鲜红的印章一下勾住了杭景,他的视线随着信封左右移动,问道:“阿姐,是爹来信了吗?” 他当然也对杭文曜的印章很敏感。 “对。”杭絮把拆出来的信纸摊到桌面,上面不同寻常的浅淡字迹一下引起了两人的注意。 “杭将军的信上,写了隐秘之事?” “对。”杭絮点头,抖了抖信纸,上面还是有点湿意,“我刚拿到它的时候,上面只有这两行话。” 她把信纸放在容琤和杭景面前,让两人阅读,之后便坐下等着。 大约一刻钟后,杭景率先叫起来,“阿姐,京城发生了这么大事,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看来他显然没把杭文曜信末的嘱托放在心上。 “跟你现在做的事相比,倒也不是很大。” 杭景一愣,接着挠着脑袋笑起来,“阿姐,你是在夸我吗?” 少年自请去劫杀塔克族援军,这一身凄惨的伤,便是在对敌中所受。 第250章 我做了一个很可怕的梦…… “我说的很隐晦吗?”杭絮反问道。 她轻点信纸, “京城局势固然危急,但论起危险程度,远没有我们这里来的凶险。” “看信的落款, 是在半个月前, 而拉克申也正是在半月前行动的。” “这说明什么?” “呃, 说明……”杭景挠挠脑袋,“说明京城和北疆的动作是同时进行的。” “对, 按照容敛的老谋深算, 他绝对不会贸然行动,而是步步为营, 这次在京城放出流言, 必然是为了给下一步造势。” “下一步,则和塔克族有关。” “若我们没有发现延风城被侵占的事实,这时候他们应该已经召集大批人手,意图侵占别地。” “而第一站,就是和混在流民中的人里应外合,打科尔沁一个措手不及,我们的商队也不能幸免。” -- 第480页 杭絮的分析让杭景恍然大悟,“阿姐, 我明白了, 如果让他们得逞, 把商队的人杀了,京城里的流言坐实, 那对你、对爹爹、还有太后,都会造成影响。” “甚至连皇兄,都会受到影响。”容琤轻声道,目光冷沉, “毕竟通商之事本就是他力排众议,如今又昏迷在床。” 杭絮叹道:“确实,陛下一日不醒,就越加坐实反噬之论,没有了陛下的庇护,那些支持通商的官员,都要遭殃。” 这些官员都是纯臣,大多对皇帝忠心耿耿,没有派系,若他们遭殃失势,朝廷是极大的损失。 还有一点杭絮没说,塔克族的目标并不止于边境各城,而意图在南。 先前杭絮质问拉克申时,曾说过对方不过区区一支三千人的队伍,就算占据了延风城,也会被其余各城拦截剿灭,但这是建立在京畿安定的基础上。 杭文曜和他的一干同僚都是支持通商的一方,若预想中的事发生,不说贬官,收回兵权简直易如反掌,无人领兵指挥,塔克族想要席卷南下,还有谁能阻拦? 这猜测着实骇人,杭景忍不住嘶了一口气,将信纸拿起来又看了一遍,到末尾时,看见了一开始被他忽略的几句话。 “三皇子容敛……是由他指使的!” 他的声音疑惑,“三皇子为什么要这种事?” “给陛下和太后造谣、私通塔克族、还想要残杀百姓,到底是为了什么?” “陛下那么宠爱他,再争一争,说不定皇位都是他的,这还不好吗,费这么大劲做什么?” “我也想知道他是为了什么……”杭絮道。 杭景想得很简单,但正因为简单,所以一针见血。 皇帝极为宠爱三皇子容敛,甚至到了纵容无度的地步,而大皇子身体孱弱,皇后所生的嫡子年岁又尚小,他退位后,将皇位传给非嫡非长的容敛,并不是不可能。 若容敛长年来的暗中行动是因图谋帝位,但他只要舒舒服服地等上十几年年,帝位便会自动落在他的手中,何苦劳此;若他所图不在帝位,又是为了什么? 她将自己的猜测说出来,容琤和杭景都陷入沉思之中,许久,少年喊道:“我知道了!” 他道:“陛下身体那么好,等他退位还要好几十年呢,那时候皇后的孩子已经长大了,那位置也轮不上他。” “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才搞出这么多事的?” 容琤淡淡道:“他既然能给皇兄下昏迷不醒的药,那么下毒药应当不是难事。” “对啊……”杭景失落道。 此事讨论无果,三人暂且按下不表,转而回到正题。 杭絮道:“如果三皇子在京城的行动与塔克族有关,我们这一仗,就必然不能输。” “不论他之后的计划是什么,我们都要把他掐灭在源头。” 杭絮非但要赢,还要赢得彻底,彻底到不能有一丝损失。 如若他们控制了塔克族,但全城百姓已被屠杀殆尽,这胜仗也没什么用处,朝廷上的人依旧可以借机发难。 “肯定会赢的,”杭景鼓气道:“我们的人数可是他们的两倍!” “可是……阿姐,他们会不会用任城主做筹码啊?” 杭景认真分析,“北城门分内城和外城,那里居住的人很少。”他说得头头是道,一看就做了充分的准备,“如果我们做好战术,把塔克人引到内外城之间,封锁两道城门,来个瓮中捉鳖,一网打尽的话,保全全城的百姓不是难事。” “但任城主在他们手里,如果那什么拉克申拿他来威胁我们的话,该怎么办啊?” 他看起来十分苦恼,“这群人罪大恶极,我们怎么可能让他们离开,但要是放弃任城主的话,他一定活不了的……” “啪” “哎!”杭景正愁眉苦脸地喃喃自语,陷入两难境地,后脑勺忽然被拍了一巴掌,整个人又懵又气。 “阿姐,你怎么又打我?” “你就这么不相信任叔叔,觉得他在延风城一定会坐以待毙?” 不等杭景回应,她又道:“再说了,拉克申有筹码,难道我们就没有吗?” 杭景踢了椅子站起来,“什么筹码,我怎么不知道?”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杭絮也站起来,拍拍少年的肩膀,“好了,去睡吧,明天还要早起呢。” 后者摸着后脑勺,很不情愿地离开了。 杭絮又给杭文曜写了一封信,才和容琤一起洗漱上床。 - 翌日,杭絮起了个大早,但没有去处理事务,而是去了丽夫人的住所。 天还蒙蒙地泛着灰,她问了帐篷外的守卫几个问题,才掀开帘子进去。 帐内比外面还要昏暗,她扫视里面一圈,到床尾的时候,看见那个叫作蒙格的男人坐在地上睡着,手中紧握着一把刀,或许是帘子掀开让冷风进了帐篷,引起了他的警觉,蒙格眉头紧皱,接着睁开眼,猛然看向帐帘处。 幸好杭絮提前隐藏到了暗处,才没让这人发觉。 待蒙格又闭上眼睛,她才慢步走到床前,去看丽夫人。 丽夫人的睡姿很端正,仰躺着,两只手在腹部交叠,她重新在脸上敷了一层姜黄粉,然而依旧看得出来脸色很白,身体在微微颤抖着。或许是被褥有些薄,被冻着了。 -- 第481页 杭絮站在床前,静静地看了丽夫人许久,或许是见过了对方的真容,现在就算见到的是一张蜡黄黯淡的脸,她脑海中浮起的依旧是那张令人惊叹的容颜。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或许是这个女人实在是太过奇怪。 明明年纪与自己的娘亲差不多,但性格却如此单纯,甚至到了令人诧异的地步。 她像是一株昙花,拥有让人惊叹的美丽,但需人小心呵护方能生存,稍有看护不慎就会虚弱凋零。 事实正是如此,根据杭絮知道的消息,丽夫人是丞相家的嫡女,从小精心呵护长大。 那时候,杭絮的娘亲薛照影、太后、还有丽夫人,是京城公认的三位容貌绝顶的贵女。 丽夫人在容貌上的评价略次于薛照影,但她独特的气质,却让任何见过的人都忍不住惊叹。 连那时尚是瑜王的皇帝,也废了好大一番力气才求娶到,进到王府,依旧是万般娇养着,未曾懈怠片刻。 这样的人,被塔克族掳去十年有余,依旧保持着这样脆弱的美丽,着实让人惊讶又不解。 但或许正是因为这种独特的气质,才让拉克申为她折服。 杭絮不再去想,准备离开,刚踏出一步,身后忽地响起一声□□。 她回头看去,丽夫人不知何时皱起了眉,神色惶恐,双手紧揪着薄被,嘴唇翕动,说着什么。 她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说出了声,“不要,拉克申,不要……” 似乎陷入了梦靥,杭絮这样想着,却没有动作,而是立在原地,想听听对方还会喊出什么梦话。 “你说过的、拉克申,我……不许……” 声音越来越大,连床尾的蒙格也听见了,男人猛地拔出刀,迅速拦在杭絮前面,眼神凌厉冷酷。 “你是谁,要做什么?”他低喝道。 “嗯……”蒙格的喊声唤醒了沉浸在梦靥中的丽夫人,她轻哼一声苏醒了。 床前的黑影让她吓了一跳,意识到那是什么后,她喊道:“蒙格,让开。” “夫人,这个人——” “她是我的朋友。”丽夫人轻轻命令,“没事的,你让开。” “既然是夫人的朋友,为什么要趁睡着的时候来?” 杭絮笑眯眯地解释,“我在商队里做事,一整天忙的很,只有大早上有功夫,这两天没见到塔木雅,好不容易打听到她的消息,只能趁这时候来看望。” 她的解释合情合理,蒙格将信将疑地放下刀,退到一边。 丽夫人和杭絮面对面,神色有些慌乱,她别开眼,向男人道:“蒙格,你出去。” 蒙格摇头,“我留在帐篷里。” 她加重了语气,虽然依旧是轻轻的,“我想和她说些悄悄话,你去外面守着。” 蒙格冷冷地瞥了一眼杭絮,哼了一声,大步走了出去。 帐篷内只剩下两个人,丽夫人松了一口气,“你……大人来找我做什么。” “没什么,”杭絮直话直说,“就是来看一眼,正好撞见你做噩梦。” 丽夫人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我做了一个很可怕的梦。” “我梦见……拉克申真的把延风城的百姓全都杀了,无论我怎么劝,他都不听。” “夫人放心,梦都是相反的,我一定会把拉克申捉住,让夫人跟他相聚。” “对了,有一件事要提醒夫人。” “我的人手不久就会集合完毕,大约就是这几天,夫人要做好心理准备。” 杭絮听见丽夫人的呼吸声停了一瞬,接着是她轻轻的声音,“我知道了,多谢大人。” 第251章 中原人不愧是最会说谎…… 出了丽夫人的帐篷, 矗立在门外的蒙格立刻走了进去,连眼神也没给杭絮一个。 去视察军队的时候,有新的消息传来。 昨天夜里, 派去延风城截杀援军的人手一共伏击了三批人, 加上之前的人, 数量已超过五百,这代表塔克族在外的人手已寥寥无几。 但希日娅依旧毫无踪影, 她既然想要找到塔拉, 那一定会追随塔克人的足迹,但草原上的塔克人已经被杀得差不多了, 她却仍未现身, 这让阿布都很是担忧。 杭絮忙碌到正午,停下来休息的时候,能听见远处商队愈来愈热闹的动静。 这些数量庞大的士兵对外的解释是正常调动,很拙劣的借口,不论是科尔沁人还是商队的人,都已议论纷纷,但杭絮并不准备做出行动,因为科尔沁已被封锁起来, 任凭他们如何讨论, 消息也不会传出去, 且再有两日,他们就会开始行动, 届时就无需隐瞒了。 夜晚,从黎墒出发的军队抵达,做好统计清查,已是深夜, 杭絮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帐篷,看见了正等待自己的阿布都。 她揉揉眉心,让自己清醒,“阿布都,你来有什么事?” 阿布都从怀里拿出一封信,“我安插在流民中的人截到了一封信,从延风城送出来的。” 闻言,杭絮笑一声,“他们还算有些能力。” 科尔沁被全面封锁,自然也包括西边流民的居住地,为了不让拉克申与流民中的塔克族交流消息,防线可谓严密至极,可就算这样,拉克申依旧能让人把消息给送进来,着实厉害。 阿布都也道:“要不是我在流民中插了人手,差点就要被他们得逞。” -- 第482页 “这些塔克人许久没有接到拉克申的消息,心情十分暴躁,常与人发生争执,死了好几个人,好像已经掩盖不住了。” “掩盖不住正好,反正你已经做好了准备,他们一闹,说不定能把奸细给揪出来。” 一边说话,杭絮一边浏览着信件,看阿布都的神色,信里应该不是什么紧急的事。 为了防止看不懂塔克族信件的事再发生,她这几天恶补了一番,她原本就会北疆的文字,所谓恶补也就是把草原西边特有的文字给记住,如今再看这信,勉强能看懂大半。 她低声念给容琤听,“信上说……拉克申要在三天后发动进攻,让他们也在同一时间偷袭科尔沁。” 念到这里,阿布都询问,“你们还有最后一批士兵,他们能否在三日内到来?” “不用三日。”容琤道:“明日就能抵达科尔沁。” “这倒给了我们休整的功夫。”杭絮轻点信纸,转言又道:“但我们为什么要遵守敌人的计划?” 她拍板决定,“既然他们定在三日后进攻,那我们就定在两日后,给军队一天的休整时间,绰绰有余。” - 两日转瞬而过,从三城借来的军队已全面休整完毕。 第三日,旭日初升,照在了,延风城北门三里外的高墙上。 这些“高墙”由厚木制成,底部可以随着板车移动,一个晚上,足以构建出完整的防御工事。 木墙上有密密麻麻的小洞,每个洞口都闪耀着箭尖的寒芒。 除此之外,还有壕桥、云梯、投石器种种攻城器械。 有些是靖川、黎墒、风丘三城连兵一起到达,有些则是哈萨可汗慷慨借出。 然而就算准备充分至此,杭絮对攻城一事,仍存有担忧。 除了攻城本就是攻难于守,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延风城的防御实在过于坚固。 延风城有内外两座城墙,城墙厚近两丈,用砖石粘土筑成,紧实无比,设城门八座,角楼十六座,几乎没有视野的死角,城内仓库有各种兵器和守城器械,远远多过杭絮这支临时凑成的队伍。 “将军。”一个士兵越过重重高墙,跑向杭絮,禀报道:“您指派的五百人已到达延风城南隐匿,目前无人发现。” 她扫了一眼对方的服饰,是个校尉,也算不大不小的官。 她道:“不必喊我将军,我在军中的职位跟你差不多。” 她虽有个陛下任免的使者之位,但真正记录在册的官职,确实只是个六品的官。 没想到那校尉认真摇头,“属下从军十年,有关将军之事,军中谁人不知,大家都对将军心悦诚服。” “您所行之事,与将军无疑,不能以官职抹杀。” 杭絮无奈道:“你愿意叫就叫吧。” 她不在此处纠缠,继续问道:“瞭望塔的人布置好了吗?” 校尉颔首,“也已布置完成,每个瞭望塔都安排了四人,不会漏过延风城的每一个角落。” “做得很好。”她夸奖校尉,“你是哪座城的人?” “属下是祝将军麾下的人。” 那就是靖川城。 她吩咐道:“你不必留在这里,带着自己的人去收集桐油,越多越好。” 士兵领命。忍不住问道:“将军是想用火攻的战术?” 攻城无非就火攻、水攻、穴攻 这几样,其中火攻的确是最有用的方法。 但杭絮摇头道:“这些桐油不是用在此处。” 她看向远处的延风城,城墙在晨曦中闪着铁灰色的光,像坚铁一般牢不可破。 那是她自幼生长的地方,她眼睁睁地看着城墙越来越高、越来越坚固,却从来没想过,有一日自己会用刀尖指向它。 “火攻太快了。”她喃喃道:“我们要留出足够的时间,去把城里的人救出来。” - 天色大亮的时候,军队前线已推进到城门半里外,再这么近的位置,杭絮可以看见城墙上聚集了密密麻麻的人群。 在一堆银光闪闪的盔甲中,拉克申飘逸的衣服极为显眼。 或许是杭絮的目光过于清晰,隔着半里的距离,拉克申精准地确定了她的位置,望了过来。 她几乎能看见对方嘴角不屑的笑容。 拉克申离开城墙边,再返回的时候,手上多了一把弓,他拉弓搭箭,箭尖指向杭絮。 接着,弓弦松开,长箭直刺向杭絮。 她不闪不避,直视着飞掠而来的弓箭,箭越来越近,最后擦过她的面颊,掀动一缕发丝,扎在后面的木墙上。 对方的表情变得恶狠狠,但很快就消了下去,恢复到嘲讽,他似乎觉得没意思,把弓扔到一边,退到后面,不见了踪影。 杭絮也返身,把木墙里的箭□□,扔在地上,走进军队里面。 她越过整个阵型。来到了末尾,容琤和祝思明正在那里做着最后的准备。 她看看周边,问道:“卫陵呢?” 话音刚落,一个灵巧的身影从队伍里钻出来,“夫人喊我什么事?” 她从腰间取下一块令牌,扔给卫陵,“你去把那女人带过来。” 卫陵把令牌揣进怀里,躬了躬身便跨上马,一溜烟跑走了,消失在草坡的尽头。 杭絮将视线收回来,发现容琤正望着自己,“拉克申开始行动了?” -- 第483页 她点头,“看他的样子,差不多。” - 不出杭絮所料,一个时辰后,延风城的城门打开,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从城内涌出,很快沾满了城下的大片空地。 为首的正是拉克申,他身边那个人高马大的,自然就是代钦。 两支队伍越来越接近,拉克申挥手让人停下的时候,两军之间几乎只有几十丈的距离。 然而他犹嫌不够近,带着几个人继续向前,直到来到杭絮等人的面前。 祝思明见状,立刻拔出腰侧的长剑,剑尖直向拉克申刺去。 拉克申扯着缰绳,轻松地避开这一击。 “老头子,你这是干什么?”他懒洋洋道。 祝思明一面为对方端正的中原话惊讶,一面嗤道:“两军当前,你有此疏漏,难不成还要让我做那君子之态,视若无睹?” 他的意思很简单,拉克申什么防护都没有,他不趁机拿下这人,岂不是个傻子。 但男人歪了歪头,“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祝思明懒得同他解释,大手一挥,身后一队兵马涌出,将拉克申等人团团围住。 “老头子,我都说了不要这么急躁。” 他看向身旁高大的男人,“代钦,把人拎出来。” 代钦颔首,半身回转,从马背上拎出一个人来。 那人衣服沾满灰尘稻草,还被铁链牢牢捆着,但祝思明依旧认出了老友。 那声“把他拿下”还未出口便打消,变成一声惊讶的“任兄!” 拉克申与代钦已下了马,后者抓着铁链,几乎把任衡拎得离地。 拉克申走近任衡,笑问道:“任城主,见到老朋友的感觉怎么样?” 任衡虚弱地抬起头,见到祝思明时,眼光闪了闪,声音沙哑,“祝兄,你来了……” 祝思明从未见过老友如此虚弱的情态,他怒目瞪向拉克申,“你对他做了什么?” “我可没对他做什么,”拉克申无辜道:“任将军性情暴躁,动不动就打伤我的人,我没办法,只好让他多吃点软骨散。” 像展示筹码一样把任衡拎出来晃了一圈,拉克申立刻让代钦把人扔回马上。 他对杭絮道:“使者大人似乎忘了我们的约定。” 杭絮耸肩,“我可从没答应过。” 拉克申笑道:“中原人不愧是最会说谎的民族。” “为什么我们不能和平相处,你给我阿布都和哈萨的脑袋,我把延风城的百姓还给你。” “拉克申,这话你自己相信吗?” 拉克申的笑容更灿烂几分,“为什么不信?” 他从腰间拔出弯刀,横在任衡的脖子上,那弯刀弧度极大,仿佛稍一用力,就能把任衡的脑袋完完整整割下来。 那笑容不知何时消失得一干二净,“你必须相信。” 第252章 这样漂亮的人,死了还…… “拉克申, 你在用他威胁我?”杭絮问道。 “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吗?” 拉克申说着话,弯刀依旧横在任衡的脖子上。 “使者大人,延风城是个好地方, 你们把城墙造得那么厚, 仓库里的粮食和武器又那么多, 你们打不过我,也熬不过我, 就算带上万的军队来, 也不一定能攻破城门。” 杭絮勾起嘴角,喜怒不变。 “夫人!” 脚步声伴随着喊声穿过重重木墙和军队, 向杭絮奔来。 卫陵气喘嘘嘘地停在她的身边, 满头汗几乎要淅沥沥地滴下来,他凑近低声道:“夫人,我把她带来了。” “立刻带到这边。”杭絮没有回头,只用气声吩咐。 卫陵点点头,退出包围圈,加快脚步跑走了。 对面,拉克申还在说着:“就这区区几千人,你未免太过自信。” “延风城的确易守难攻。”杭絮点头赞同。 “你现在让手下调转方向, 进攻科尔沁, 帮我拿下哈萨的人头, 我们间的约定,说不定还能作数。” 她像是没听见拉克申的话似的, 仰目望着对方身后密密麻麻的队伍。 “既然城墙是护盾,拉克申,你为什么要要放弃它,把队伍带出城墙外呢?” “如果攻城的话, 我的大军或许奈何不了你,但是在平原作战,打败你们轻而易举。” “你想的太多了。”拉克申冷哼一声,“这可不是我的全部兵力。” “我在城内还留了一千人手,在你打败我之前,这些人就能把延风城的两万人杀干净。” 他笑起来,“我把人带出来,是为了保证自己的安全,而不是给你可乘之机的。” 拉克申说罢,揪住任衡后退到两丈远的地方,他的臂力很大,足够让任衡离地,也足够让后者脖子上刀刃清晰可见。 “现在,使者大人,来做决定吧。” “是科尔沁的那个老头子和他的儿子,还是你的任叔叔和延风城的百姓。” “或者你认为自己的刀更快,能在我砍断他的脖子前把人救下,自己的军队足够厉害,在我的人杀干净全城人之前保住他们。” 杭絮摇头,“我不敢保证,我也不会用全城人的性命来保证。” “哦,那你是想明白了,”拉克申这样说着,刀却没放下,“终于决定接受我的交易?” “拉克申,你为什么觉得,我一定会在你给出的选项中做出选择呢?” -- 第484页 “你说什么?” “我也想跟你做个交易。” 她的话音刚落,卫陵就押着一个人走进包围圈。 他的动作很粗暴,那人跌跌撞撞,走得很艰难。 拉克申一开始还皱着眉,疑惑地看着那个被押着的人,不明所以。 但当卫陵揪住那人的领子,迫使她把头抬起来时,他脸上的不解和疑惑僵住,变成了难以置信的神色。 那人穿着灰扑扑的衣服,头发也凌乱,但那一张脸,却与这身打扮格格不入,美丽到了令人惊异的地步。 她的肤色是绸缎一般的颜色和质地,看上去柔软又脆弱,但绸缎上几抹青紫和尘土破坏了整块布料,让人忍不住怜惜。 “你还认得她吗?” 杭絮接过捆着女人的绳索,把她拉到自己身边,这个角度正好能让拉克申直视女人。 “认识什么?” 拉克申皱着眉打量丽夫人,“我为什么会认识一个中原人?” “难不成……你们想用她来□□我?” 他发出一声不屑的嗤笑,“可惜了,我不喜欢中原人。” “塔木雅,你的夫君说不认得你,这该怎么办?” 杭絮的声音里带上苦恼,“看来,他是打算不要你了。” “拉克申……”她轻轻地叫了一声。 丽夫人有一双大而乌黑的杏眼,像草原中的湖泊,湖泊中荡漾着粼粼的水波,那是她眼中的泪意。 拉克申猛地别过头,低吼道:“不许喊我!” 看见对方这副模样,杭絮心中的猜测笃定几分,看来丽夫人在他心中的分量的确很重。 “拉克申,我用你的妻子来跟你做交易怎么样?” “你不许动任城主,我也会好好对待塔木雅。” “你在说笑吗?”拉克申不知何时转过头,深灰色的眼睛直视着杭絮,“一个普通的女人,就想换任衡?” “塔木雅的确是我的妻子,但她不过是我抢来的一个东西,见她好看才养在身边,你用她来威胁我,简直是痴心妄想!” “你乐意杀就杀,她死了跟我有什么关系,再娶一个妻子就是了。” 说这话的时候,拉克申的视线一直没有移动过,紧盯着杭絮,没有分给丽夫人半点。 杭絮迎着他的目光,笑了起来,“是我想多了,你这样的人,怎么会在乎一个女人的姓名呢。” “这样的话,我也不必再留着塔木雅了。” “她既然是你的女人,留着总归是个祸害,不如现在就把她结果,以绝后患。” 一边说着,杭絮一边伸出手,旁边的卫陵适时递过来一把匕首。 匕首被横在丽夫人的脖子上,将雪白的绸缎割出一条细细的血线。 丽夫人已经吓得脸色苍白,神色惊惧,这样的神态没有让她显得狼狈,反倒更惹人怜惜了。 那双杏目注视着拉克申,她在哀求,“拉克申,救救我,拉克申……” 拉克申或许听见了,但始终不肯把目光投过来。 “这样漂亮的人,死了还真有点可惜。” 杭絮嘴上怜惜,却一点都没有手软,匕首越来越深入,血线开始溢出鲜血,顺着脖子流下来。 “等等!” 拉克申忽然喝道。 杭絮抬起头,“怎么,拉克申,你心疼了?” 她嘴角勾起笑容,“原来一个杀过那么多女人的人,还是会心疼的。” “你……”拉克申咬着牙,两颊鼓出肌肉的痕迹,“你知道她是谁吗?” “我为什么要知道?不论什么身份,现在她都是跟你们狼狈为奸的一伙,难道还杀不得了?” 她一面慢悠悠地说话,一面不放过对方脸上的每一个表情。 她看见拉克申深灰的瞳孔慢慢缩拢,透出熟悉的冷酷意味。 “哗啦” 任衡被扔在地上,铁链相碰发出很大的声响。溅起几点泥土,接着,一只靴子踏在了他的胸膛上,再接着是弯刀的刀尖。 “你要是敢杀了她,我立刻把任衡的心给剖出来。” 杭絮这才明白,原来他的冷酷不是面对塔木雅,而是对任衡,于是她笑得更开心了。 “你已经用任城主威胁过我一遍了,难道还要威胁第二遍吗?” “我知道救不回他,不如现在让你杀了,免得之后出事端。” “而你的妻子,”她低下头看被吓得僵直的丽夫人,声音轻而愉悦,“就用来做他的祭奠吧。” 明知道是在演戏,但或许是杭絮的语气太过认真,丽夫人全身一软,几乎要瘫倒在地。 就在这时,拉克申大喝一声:“代钦!” 那个大块头的家伙立马冲上前,把祝思明和容琤撞开,而拉克申则踢开脚下的任衡,向杭絮冲过来,弯刀毫不留情地割向她的喉咙。 她险之又险地避开,匕首横挥,反击回去。 拉克申抬臂硬生生受了这一击,另一只手则趁机搂住软倒在地的丽夫人,退到了原地。 代钦执行完任务,也回到了拉克申身后,不顾身上几道新鲜流血的伤口,呆呆矗立着。 “塔木雅,你没事吧?” 拉克申单手把女人抱在怀里,他用的是受伤的那只手,由于用力,那道入肉很深的伤口汩汩地冒着血,染红了一小片草地。 -- 第485页 但他像是感受不到疼痛一样,认真地检查塔木雅的身体,没有发现什么伤口后,才松了一口气。 “拉克申,我就知道,你不会不管我的……” 丽夫人真心实意地搂住对方的脖子,眼眶微红,声音哽咽道。 “我向你保证过,不会让你受伤,怎么,不相信我?” “没有,我信,我信!”丽夫人更加用力地抱住了身前的人。 拉克申拍她轻轻颤抖的身体,“你怎么会在她的手里,蒙格呢?” 丽夫人身体一僵,接着更厉害地颤抖起来,“我、我一时说不清楚……” “那就回去再说。”拉克申没有追问,轻抚两下她的后背,把人抱上马背。 接着从衣服下摆撕了布条,把大臂上的伤口草草缠几下,裹紧不让血液流出后,他也跨上马背,把丽夫人揽在胸前,居高临下地望着杭絮一干人。 “你们现在还能用什么来威胁我?” 拉克申的声音满是得意。 然而杭絮的表情却跟他很是相似,“拉克申,你真以为我不会做两手准备吗?” 拉克申神色一变,“什么意思?” 不用杭絮解释,他身前的丽夫人猛烈地咳嗽起来,她咳得一声比一声艰难,最后,咳声戛然而止,一滩血出现在马背上。 拉克申伸手去碰那滩血,摸到手里,黏腻又腥臭,跟他见过无数次的东西一模一样。 一只雪白的手摸索着握住拉克申,他低头看去,丽夫人仰倒在他的身上,脸庞毫无血色,正渗着冷汗。 “拉克申,我的肚子好疼……”她的声音虚弱得近乎气声。 他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怒意,“你给塔木雅下了毒?” “猜对了。” 杭絮笑眯眯点头,“这是军中专用的毒药,没什么突出的地方,只有两个特点。” 她伸出一根手指,“第一,难解,普通的解毒剂对它根本没用用处,只有特定的药剂才能解毒。” “第二,这毒针对的是内脏,在毒性发作的这段时间,中毒者会一点点把自己的内脏给呕出来,十分痛苦。” “这毒发作的时间也不长,塔木雅已经毒发了,最多……两个个时辰,她就会因为失去内脏和失血而死。” 看着拉克申阴沉的神色,杭絮补充道;“或许用不了两个时辰,因为半个时辰后,它会再次发作,这次呕的就不是血,而是内脏了,那种感觉实在是痛苦,可能那时后,她就会因为受不了而求你杀了她。” “拉克申,拉克申……” 丽夫人在一声声地叫着他,但或许是过于疼痛的原因,一声比一声虚弱,最后几乎让人听不见。 “塔木雅!”拉克申摇晃着女人的身体,但对方只是随他的力道而摆动,没有半点多余的反应。 她的眼睛半阖着,似乎因剧痛陷入了昏迷。 “解药在哪里?”拉克申从牙缝中逼出这几个字。 杭絮从怀中拿出一包药粉,“在这里。” 拉克申猛拉马绳,就欲靠近,但杭絮比他更快一步——她打开药包,手掌翻了个面,整包药粉洒落在地,散在草丛中,消失了踪迹。 “没有了。”杭絮可惜道。 “你要怎样才能把解药给我。” 拉克申已经明白对方是在戏弄自己,语气勉强压抑在平静的范畴,眼睛却已经暴怒到充血,眼白通红。 “制作解药的材料都在科尔沁,从这里出发,正好需要半个时辰。如果快马加鞭的话,或许只需一刻钟。” “拉克申,你还有一刻钟的时间来决定。” “这个交易,究竟是做、还是不做。” 第253章 当然记得,那是我见过…… “我答应你。” 或许是因为怀中的塔木雅颤抖起来, 拉克申没有沉默多久,同意了杭絮的要求。 他抱着塔木雅下了马,一步步走近杭絮, 停在她的面前, “现在, 立刻,带塔木雅去科尔沁。” “先不着急, 我们先来确定交易的内容。” “这个之后再说, 你先帮塔木雅解毒。” “时间是足够的,我让人快马带她回去, 花不了半个时辰。” “你给我闭嘴——” “拉克申, ”杭絮依旧笑着,“如果你再打断我的话,我就不保证半个时辰内能帮塔木雅解毒了。” “……” 拉克申克制住了声音,握着刀的左手青筋暴起。 “这样才对嘛。” 杭絮拍拍手,“我会为塔木雅解毒,保证她完好无损,在之后的日子里,也会好好待她。” “但同样, 你也不许动任城主, 不准让他受伤, 不准杀他泄愤。” “我知道!”拉克申不耐烦道。 “我再强调一遍,塔木雅的安危和任城主的安危相关联, 如果我发现他有不测的话,我会让塔木雅一起陪葬的。” “我会让这个老头子活着的,”拉克申的目光阴骘,“但你也要信守承诺, 不许动塔木雅半分。” “当然。”杭絮道:“我从来言而有信,绝不会率先违反约定。” 交易就此定下,杭絮刚接过塔木雅,便听见拉克申在催促,“快带她回去!” 杭絮却充耳不闻,她从袖中又取出一包药,单手打开,将药粉抖进丽夫人微张的嘴唇中。 -- 第486页 “你不是说解药在——” 拉克申脸上的神情很难形容,“你骗我!” “自然是在骗你的。” 杭絮扔掉纸包,捏住丽夫人的下巴上抬,让对方咽下药粉。 “这一去最少也要一刻钟,中间要是发生什么意外,那不就麻烦了。” 服下解药后,丽夫人的症状很快缓解,紧蹙的眉心平下来,呼吸也稳定了。 见状,拉克申才放心下来,他看向杭絮,想要说什么。 杭絮看出了他的疑问,打断道:“地上那包也是真的,两手准备嘛。” 待丽夫人睁开眼,拉克申悄声跟她说了几句话,返身回到原地。 杭絮把丽夫人交给卫陵,上前几步,走到拉克申面前,道:“拉克申,我既然让你与塔木雅说话,你须得也让我跟任城主说话。” 拉克申倒是没拒绝,他道:“说话可以,但必须在我面前,说的话必须让我听见。” “连说两句悄悄话都不许,这是什么道理?” 拉克申冷笑一声,“这老头子在我府里待了那么久,他精明成这样,谁知道会不会探到东西,再说给你听。” “倒也是,”杭絮点点头,“让你听也无妨。” 拉克申便吩咐代钦把任衡带上前,代钦听令,提住铁链末端,将任衡拎起来,摔倒杭絮跟前。 杭絮低头看任衡,对方身上还穿着上次与自己相见的衣裳,许久没换过,但因为铁链的缘故,棉质的衣服被磨破,里头的皮肉也被磨得绽开,把衣服染上斑斑的血迹。 被摔下来的时候,任衡是正面着地,他扭动着身体,用全身的力气给自己翻了个面,将一张沾满尘土的脸露出来。 这个简单的动作已经让任衡气喘吁吁,他缓了一会儿,咧嘴笑起来,哑声道:“小絮儿,好久不见。” 她沉默地注视着任衡几息,回头看向卫陵,“把伤药给我。” 卫陵连忙从背囊里掏出几罐伤药,递给杭絮。 她接过,蹲在任衡身边,去寻那些被铁链磨破的皮肤,把药粉撒在上面。 “这伤药有些疼,任叔叔忍着些。” “这算什么,更疼的伤又不是没受过。” 任衡配合地翻身,方便杭絮上药。 “任叔叔这段日子过得怎么样?” “还不是那样,饭照吃,觉照睡,几个不长眼的想试探我,被我打得鼻青脸肿,回家找娘去了。” 杭絮一边听,手上的动作不停,轮到一个略大的伤口时,她发现那伤口大约有些日子,已经长出新生的息肉来,幸好天气还算寒冷,伤口没有腐烂。 她抽出匕首,将息肉一股脑割去,那断口还在冒血,她趁机撒下加倍的药粉。 血流停住,任衡的声音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沉重的呼吸。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声音沙哑着道:“小絮儿,我一天天数着日子,终于盼到你来了。” “我当然会来。” 杭絮又去看任衡的双手。 “我怎么会弃延风城于不顾,弃你于不顾。” “我不是担心这个,我是担心你,担心你出事。”任衡断断续续地说着。 “都是一样的,就算我出了事,为了延风城,也会不顾一切的回来。” 她翻过任衡的手掌,看见掌心遍布的细密纹路,微皱眉道:“任叔叔,你的手怎么也伤了?” “这还不是因为他自己。” 拉克申插了话,他一直站在两人旁边,听着他们的对话。 “成天砸桌子、砸柜子,什么都要砸,把自己的手弄成这样。” 杭絮没分半个眼神给拉克申,拆开一罐新的伤药,开始处理掌心的伤口。 这伤口不是很严重,却遍布手掌,横竖交错,连指腹也有所涉及,她干脆把药粉洒满整个手掌,再均匀地抹到每一个伤口。 她的动作极慢,将每一个细小的口子都照顾到了,拉克申直看得不耐烦,催促道:“好了没有,怎么连药也上得磨磨唧唧。” “好了。” 杭絮把对方的手指一个个弯曲,弯成一个拳头,“手上的药粉不要弄掉了。” 她拍拍手掌,扶起任衡,对方站了起来。 “任叔叔,不需再做那些怄气事了,你好好待在城里,对我就是最大的帮助。” 任衡点点头,转过身,摇摇晃晃地向拉克申走去。 走了两步,杭絮又叫住他,“等等。” 任衡转过身。 她问道:“任叔叔,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什么?” “今天是三月十一,离立夏只剩五天了。” 任衡一怔,“快夏天了……” “三年前的立夏,我们在揭阳城看过烟火,你还记得吗?” 任衡一怔,接着笑起来,“记得,当然记得,那是我见过最热闹的烟火。” 杭絮叹息道:“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看一回。” “好了没有!”拉克申扯住铁链,往自己的方向一扯。 他不满道:“女人就是话多。” 任衡踉跄几下,最终稳住步伐,没有倒在地上。 - 吩咐代钦把任衡扛回马上后,拉克申干脆利落地调转马头,带领着他浩浩荡荡的属下返回延风城。 当最后一个士兵进入城门后,大门缓缓合上,发出沉重的声响。 -- 第487页 杭絮扫了一眼城墙,侧头吩咐手下,“传令下去,全体警戒,将刀门合拢。” 刀门就是架在车上的木墙。 副将毫不犹豫地点头,小跑着将命令传给各行各伍。 祝思明虽微有讶异,但也没有出声制止,而容琤,更是丝毫异议都没有,就像他无数次相信杭絮一样。 很快,高大而沉重的木墙动作起来,车轮轧在草地上,发出细碎的声响,伴随着声响,原本呈现出不同阵型的刀门一致向外,将延风城挡在墙外。 当面前的两扇刀门间只剩一条小缝时,杭絮看向容琤与祝思明。 “我们也进去吧。” 几人陆续走了进去,这里被木墙的阴影覆盖,显得有些昏暗,祝思明这才开口问道:“小絮儿,你是听到了什么动静?” 不必杭絮回答,墙外密集的破风声给了他答案。 久经沙场的他一下就听出来他、那声音是箭头划破空气所产生,听那数量,有上千支箭一齐发射。 破风声转瞬即逝,随之而来的是箭头扎在木墙上,不绝于耳的“笃笃”声。 光听这声音,就知道木墙遭受了多少伤害,若非杭絮命令及时,这一轮齐射就会让他们损失上百人。 但祝思明也非青涩之辈,只是稍稍惊异便平复心情,有条不紊地吩咐众人。 “赶快进行轮换,修整刀门,把箭全都收集下来……” 这些箭原本属于延风城,自然也是属于他们的。 刀门刚刚轮换好,第二轮齐射就到来,依旧是不绝于耳的“笃笃”声。 这轮或许是做足了准备,有些箭力道极大,甚至射穿了厚厚的木墙,露出一个闪着寒芒的箭尖。 但这些士兵都是训练有素之人,区区齐射还伤不了他们,杭絮便不再观战,朝军队后方走去。 一路到队尾,离得远了,前头嘈杂的声音也淡去,杭絮余光一扫,看见卫陵在不远处的草地上坐着。 他不是该带丽夫人回科尔沁吗? 她走过去,问道:“你怎么在这儿,丽夫人呢?” 卫陵站起来,“那女人身体弱,走了没几步就要倒,我就把她带到大夫那儿去,先休息一会儿。” 杭絮略一思索,道:“带我过去。” “得嘞。” 他拍拍屁股,领着杭絮朝东边走过去。 阵中的士兵只有一部分,其余士兵又分成两部分,一部分休整,一部分建造帐篷和各类生活设施。 虽然杭絮预计这一仗不会持续太长时间,但该有的东西还是要有的。 卫陵带着杭絮来到一座刚建好的帐篷,掀开帘子进去,里头一个年轻人看过来。 “卫大人?” 卫陵走过去,“我带王妃来看看那女人。” “王妃?” 年轻人放下纸笔,立刻就要站起来,被杭絮叫住了。 “坐着吧,情况紧迫,礼节能省就省。” 年轻人点点头,又慢慢把笔拿起来。 里头是放置伤员的地方,陈列着几张硬板床,只有一张铺了层褥子,一个人躺在上面。 女人听见了脚步声,慢慢地撑起身子,看了过来。 见到是杭絮,她瑟缩了一下,接着笑起来,“大人。” 第254章 大人给我吃的……不是…… 杭絮打量丽夫人, 见她脖子上的伤痕已被处理好,除了脸色苍白没有别的迹象,问道:“你的身体怎么样?” 丽夫人摇头道:“就是身体不舒服, 头有些晕, 没什么大事, 休息一会儿就好。” 杭絮没听她的话,走过去, 捏住她的下巴, 微微用力,对方顺从地抬起头。 她道:“把嘴张开。” 对方便乖乖张开嘴。 她弯腰去看, 借着头顶的光线观察, 发现丽夫人的喉咙还是红肿的,正在渗出点点血迹。 她放开手,皱眉道:“怎么还在流血。” 这药的药性不烈,按理说服完药粉就该立刻好转,已过了一刻多钟,怎么还有症状? 她又问:“腹中还痛不痛?” “略有些痛。” 丽夫人解释道:“我的身体较常人有些奇怪,很难吸收药性,往往要吃常人两三倍的量, 药效发作得也慢, 大约……就是这个原因吧。” 杭絮于是道:“那我再给你配一份解药。” 她走到外间, 向那年轻医师借了纸笔,将解药的成分写下来, 嘱咐了细节,让医师抓药磨粉。 再回到里面,丽夫人仍坐着,惶惶不安的模样, 她安抚道:“大夫在给你抓药,一柱香的工夫就能磨好,立时能服。” 女人惶恐的表情这才散去,她问道:“大人不是说……这药的原料只在科尔沁才有吗?” 杭絮嗤笑一声,“我还说过解药只有一份呢。” “这话自然是骗拉克申的,不然怎么能逼他快点做出决定。” “如果让他知道军中就有解药,他一定会浪费时间纠缠推拉,提出各种附加条件,说不定还会趁机搞些小动作。” “想要避免这些,当然要缩短他的思考时间。” 女人似懂非懂地点了头。 “话说回来,拉克申对你,未免过分在意了些。” 在意到简直出乎了杭絮的意料。 他的言语中处处透露对女人的不屑,但是却对丽夫人如此伤心,一见面就检查伤口,连脸上的灰尘都要擦去,最后再亲自抱上马。 -- 第488页 更不用说这场不对等的交易了。 塔克族最爱劫女人,带到族内玩弄,或生下孩子后因年老色衰而被抛弃,或因貌美而被玩弄致死。 若是让拉克申用女奴换任衡,他定然不答应,丽夫人也是他劫来的女奴,为何就答应了呢? 丽夫人的确漂亮的过分,但就像拉克申所说“漂亮的女人多的是,大不了再找一个。”——天下、甚至草原上,并非没有和丽夫人一样漂亮的女人, 可笑的是,拉克申说完这话后,就咬着牙把他口中不值一提的女人抱了过来,允诺了这场不平等的交易。 杭絮着实不解,试着追根究底,“他是天生的情种,还是只对你如此?” 丽夫人轻轻地笑起来,像是想起来什么,“拉克申对我确实很好。” 那就是只对她一个人如此了。 “他把你从中原劫过来,还让你同孩子和夫君分离这么多年,你不恨他?” 她一怔,笑容略略淡去,“都过去了,没什么好恨的。” 对方既然不愿多谈,杭絮便撇去这个话题。 她转身向外间,想问问解药磨好了没,只是还没走几步,身后忽然响起剧烈的咳嗽声。 回头看去,丽夫人正捂着嘴咳嗽,许久后,她放下手,掌心几点血星。 杭絮返回床边,掰开对方的嘴瞧了瞧,发现还是喉咙的事,没有别的问题,这才放下心来。 她右手探向腰间,摸了个空,才想起来今天穿的是骑装,于是向卫陵伸出手,对方适时递上来一条手帕,她接过,扔给丽夫人,“擦一擦。” 又吩咐卫陵,“去倒碗水。” 卫陵速去速回,手里端了杯水,他把杯子塞给丽夫人,“漱口吧。” 丽夫人小口地喝着水,一杯水喝完时,她的神色恢复平静,才开口道:“多谢大人。” 杭絮见她又苍白些的脸色,好奇道:“如果我给你吃的是真的毒药,你会怎么办?” “大人给我吃的……不是毒药吗?”丽夫人很惊异的模样。 可杭絮比她更惊异,“你觉得我给你吃的是毒药?” 丽夫人点点头,“我方才腹痛难耐,又吐了血,以为大人真的给我服了毒。” “不过幸好,之后又服了解药,没有继续痛下去。” 说到这里,她看向杭絮,犹豫着问道:“说那药会烂肠穿肚,我服毒后过了两刻钟才解毒,方才又痛了一回,会不会……” 她抚上肚子,“会不会腹中已经开始溃烂?” 杭絮仔仔细细打量丽夫人的神色,确定对方担忧不似作伪,这才道:“你服的不是毒药,腹中也没溃烂。” 丽夫人惊喜道:“真的吗?” “我向你保证。” “你吃的只不过是刺激咽喉和肠胃的药,药效自然急,入腹后就开始作用,因此肠胃剧痛,呕出来的血就是喉胃中所产。” “这药解也容易,我给你吃的就是中和药粉的东西,见效很快,但你说自己体质不同寻常,也许是解药的量不够,没完全中和,才让你再次吐血。” 她解释地耐心,末了还问一句,“懂了吗?” 丽夫人点点头,“所以……我不会死了?” “自然是不会的。”杭絮叹息道。 她这才明白,对方刚才惶惶不安的表情是因为什么。 “王妃,药磨好了。” 大夫的声音从外头传来,杭絮站直了,“我去取药。” 这回她将药粉化在杯中剩下的一点水里,摇匀了,让女人服下去。 女人皱着眉喝完,苍白的脸色好转,杭絮见状,心道果然是体质奇异,竟需要加倍的解药,这不就是说……连毒死她也要加倍的毒药? 丽夫人喝完了,将杯盏握在手里,端着不放。 杭絮将杯盏拿出来,走到一边的桌子上,将它用清水洗了,倒扣在桌面上,一边道:“这里是后方,战火烧不过来,你好好休息,什么时候完全好了,再让卫陵带你回去。” 她用布巾擦干手,便准备离开,却被一道轻轻的声音给叫住了。 “……大人。” 她转头,“还有何事?” 女人双手揪着被褥,踌躇道:“大人为何要对我这么照顾?” “照顾?”杭絮好笑地念着这两个字。 “我不过是个俘虏,还是拉克申的妻子,即使有那么一点用处,但如今已经用完,按理说,大人怎么对我都不为过,为何还要……。” “按理说,确实该如此。” 杭絮重新靠近丽夫人,“但谁叫我是个信守承诺的人呢?” “夫人或许不知道,自己有多么重要 ,你的用处可不止在拉克申身上。” “还有什么?” 见丽夫人对自己另外的用处似乎很好奇的模样,她便不吝惜地讲起,“我还等着带夫人去京城,见一见三皇子呢,想必他见到母亲,会非常惊讶。” “你们要带我去京城见敛儿!” “怎么,夫人不想见孩子?” “不是,不是,”丽夫人摇摇头,“我已经是拉克申的妻子,怎么能够抛下他再回京城……” 她低低念了一通,在某个瞬间,声音戛然而止,接着疑惑道,“大人为何要带我去京城。” 杭絮微微笑起来,“我似乎忘了告诉夫人,此劫城之举,三皇子与拉克申是同伙。” -- 第489页 “不,不能说是同伙,应该说是……指使者。” 望着丽夫人不可置信的苍白神色,她继续道:“只解决塔克族和拉克申是不够的,还有一个三皇子在京城等着呢。” “我等身为朝臣,纵使三皇子贵为陛下之子,也绝不能冷眼旁观。” “三皇子与夫人似乎感情颇深,若是能通过夫人劝回三皇子两分,也是好事。” 杭絮说话间,一直望着丽夫人的神色,见她从不可置信到悲伤慌乱,再到完全陷入茫然之中。 她只好叹一口气,安慰道:“夫人不要太过伤心,三皇子或许只是误入歧途,他毕竟身份尊贵,陛下仁慈,也许会放他一条生路。” “误入歧途?”女人重复道。 “对,也许他只是太想念夫人了,想用这种方式与你相见。”杭絮随口胡诌道。 “对……”丽夫人点点头,眼中恢复了神采。 她哀求道:“大人,您带我去京城,我要劝劝敛儿,他又乖巧又聪明,绝不是会做出这种事的人,一定是受了什么人的蛊惑。” “我当然会带你去,感化三皇子,还要看夫人呢。” 丽夫人连连点头。 - 走出帐篷,杭絮又起嘱咐卫陵。 “我现在去前线,你留在这里,看好丽夫人,不许让任何人靠近,她有什么要求,都满足。” 卫陵点头,又问道:“夫人,您真的要带她去京城,感、化三皇子?” 他在“感化”上下了重音。 “带过去是一定的,但‘感化’就不一定了。” “容敛可不是误入歧途,想感化他,比登天都难。” “用丽夫人要挟他,或许还比较容易一点。” “那您刚才怎么说……” “安慰人自然是挑好话来说,难不成要我实话实说,让她伤心欲绝,来一场大病,那还怎么赶路?” “原来是这样啊!” “你不是挺聪明的嘛,怎么这道理也不知道?” “夫人刚才的话太诚恳了,我就信了……”卫陵挠头道。 “现在你总算知道,我为什么要你好好照顾她了吧。” “知道了!” “从科尔沁到京城有两千多里,我可不想让她半路夭折。” “务必要让她康健、完整地回到京城,给容敛一个大大的……惊喜。” 第255章 又一场战争就此开始。…… 从帐篷里出来, 杭絮回到军队中,发现前面的动静已经息了,有人骑在马上指挥军队, 将顶在前面的队伍换到后面, 一列接着一列, 从她面前匆匆跑过。 她也找了匹马,一路骑到最前面, 看见几个中了箭的伤兵被抬着到后面去, 由于防备得当,数量不是很多。 容琤和祝思明果然在最前面, 他们借着木墙上的小孔观察不远处的情况。不是讨论着什么。 杭絮下马走过去, 两人齐齐回头,祝思明道:“小絮儿,你去哪儿,刚才一直没看见你,正好,我们有事和你商讨。” 容琤脚步微动,似是想朝她的方向走来,但最终克制住了动作, 仍立在原地。 她走过去, 问道:“何事?” 祝思明让开位置, 指指小孔,让杭絮去看。 杭絮凑近手腕粗细的小孔, 看见了外头落满残箭的草地,远些,是紧闭的大门,和城墙中间窥探用的小窗, 可以看见窗后走动的人影,再远些,是人头攒动的城墙,他们的动作匆忙,来往于城墙和城楼之下,不知在准备什么。 杭絮退后,微微蹙起眉,“他们要做什么大动作。” 祝思明道:“我和瑄王也是这么想的。” 容琤道:“任将军带我和阿絮参观过延风城的军库,里面有各类守城用器,数量繁多,足够他们守上半个月。” 祝思明推测道:“这里距离城门一百丈,我们还未准备靠近,滚木、狼牙拍这些排不上用场,有可能是床弩或投石车。” 这些大家伙的射程很远,能在百丈之外射穿或砸穿厚厚的木门。 “小絮儿,我们是加大防守,还是维持原样?” 杭絮却摇头,“不是这些,我没有听见它们的声音。” 这些器械体积大而笨重,抬上城墙时,总会发出沉闷的摩擦声。 取而代之的,是铁器碰撞的哐哐声,她脸色微变,“是石漆!” 祝思明闻言,脸色骇然,“延风城怎么还留着这东西?” “先不管这些。”杭絮一招手,在旁待命的副官立刻上前。 “全军后退两百丈,让盾手上前,挡在刀门前,另派一对人,多挖些湿土,也运到前面待命。” 副官闻言,立刻动作,将杭絮的命令传达下去。 军队很快移动起来,有条不紊地向后退去,最前面的由于操纵着刀门,速度稍慢,一刻钟后,军队撤退到两百丈外,他们只退了五十丈,盾手也已来到刀门前,将盾牌交错竖起,构成又一道铁皮的防御。 副官这时气喘吁吁地上前,禀报道:“将军,湿土已挖了两车有余。” 杭絮道:“全都运过来,就放在防御后面,再去多挖两车。” 吩咐完,她看向城墙,隔着两百丈的距离,已经很难看清上面人的动作,但铁皮晃荡声愈加清晰,她仿佛能想象到粘稠液体撞击在铁桶上的情形。 -- 第490页 容琤匆匆来到杭絮身旁,蹙眉道:“侦查的人来了,确实是石漆。” 杭絮道:“他们能猜到这东西的用处,我倒有些奇异。” 石漆是一种黑色粘稠的液体,味道恶臭,光看外表,一般人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它是用作火攻的。 用石漆生的火,经久不灭,连水也难浇灭,将石漆抹在箭头上,再点燃发射,射到器械上,那器械就会化成一堆黑灰,射到人身上,火势随衣物蔓延,最后整个人都会被活活烧死。 “或许是容敛告诉他们的,”容琤道:“这东西是由皇兄亲自分配,连寻常官员也不知道它的用处。” 石漆珍贵,从地下开采,产量极少,用处却大,是对敌的利器,非要战是不用的。 “你们怎么还在这里?” 祝思明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他钻过最前面层层叠叠的盾手,向杭絮和容琤走来。 “他们马上就要动手了,小絮儿,赶紧退到后面去,千万不要被石漆给沾上。” 想到这里,祝思明打了个寒战,“让那东西沾到身上,可是生不如死。” 杭絮点点头,三人往后方走去,走路时,祝思明想起什么,问道:“小絮儿,你还没告诉我,延风城的石漆是哪里来的,战争结束后,不是都被收回去了?” 闻言,她顿了顿,道:“其实……说是被收回去,但是他们一直被任叔叔给扣在了延风城里。” 她见祝思明愕然的神色,解释道:“延风城与科尔沁相对,任叔叔担忧科尔沁生变,为了多做准备,向陛下上奏,恳请不要收回石漆,陛下同意了。” 许久,祝思明才道:“所以……边境十九城的石漆,全在延风城?” 杭絮点头,“对,任叔叔把它们分开存放,留在仓库里的,大约有一百桶。” 它们原本是用来防备敌军,她从未想过,有一日会用到自己身上。 祝思明愣了愣,笑起来,“这消息,对我们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杭絮也道:“我一开始差点忘了城内存有石漆,看来,派人收集桐油是多此一举。” 她的计划中虽无火攻这一项,却有火烧延风城的行动。 只有靠火,才能把塔克人逼出延风城。 “杭将军,祝将军,他们箭射过来了。” 那侦察的人用最快的速度跑进防御中,一边往三人的方向跑来,一边喊道。 他的话音未落,远处的城墙上射出数不清的火星,那火星越来越大,几乎要染红大半片天空,最后,杭絮简直能感受到灼烧的热意。 火箭重重射在盾牌上,发出清脆的“叮当”声,而后落在地上,但箭头上的石漆却黏在了上面,连带着盾牌也着了火,且火势在随着石漆的流动而蔓延。 待一轮齐射完毕,后面的盾手轮换到前面,被换下来的士兵赶忙扔了盾牌,龇牙咧嘴地甩着手——铁盾牌虽然不容易烧,但传热却是极快的。 那些刚挖的湿土派上了用场,它们被一锹锹铲起来,盖在燃烧的盾牌上,将火熄灭。 刚刚轮换完成,又是一轮齐射到来,数量比第一轮还要多些,挡在最前面的军队重复上一轮的举动,抵挡、轮换,灭火。 随着时间的流逝,城墙上射来的箭不减反增,且节奏越来越快,几乎没有停歇的间隙,这可让前头的队伍遭了殃。 盾牌虽为铁制,但并非水火不侵,被火烧久了,开始发黑发脆,杭絮看见一支箭直接射穿了盾牌,插进一个士兵的胸膛。 且虽然盾手防守得当,但总有些箭射进了缝隙,扎在刀门上,刀门由木制,极易燃烧,一支两支还容易扑灭,待数量渐多,连灭火也来不及,只能看着刀门被烧毁。 最后,连湿土也不够用,只好就地挖土,将地面挖出了一个大坑。 待夜色降临,攻势才渐缓,最后,或许是石漆不够用,或许是拉克申不想用了,射过来的箭不再带火。 这给了杭絮喘息的机会,盾手撤后休整,刀门上前,抗住羽箭和□□的攻击。 被烧伤和射伤的士兵源源不断地运向后方,接受治疗。 杭絮一直在前方观察战况,夜色会阻碍人的视线,但于听觉,却不会损害半分。 凭着听力,她能够准确地分辨出敌方何时拉弓、何时射箭、何时休息。 有脚步声渐渐靠近,在身后停下来,“阿絮。” 她回头,笑起来,笑容里带些疲惫,“珟尘。” “统计出来了,根据箭的数量和轮换的频率,城内参战的塔克族,大约是两千人。” “两千人吗……还不够,这还不是全部的数量。” 她道:“拉克申在城里绝不止这么点人,他今天光带出来就有三千人,再加上城里的一千人,足足有四千人,现在才一半,根本没有尽全力。” 四千人,这与两人三千不到的推测大相径庭,虽不知多处的人从何而来,但现在的首要任务,是对付这四千人。 夜色渐浓,戌时末,天色依然漆黑如墨,看不见半点景色,塔克人也停止了攻势,鸣金收兵,杭絮虽看不见城墙的情形,却也听得见,上面的确是没人了。 军队回撤,在新建好的帐篷里安顿下来,火光跳跃着亮起来。 光亮中,祝思明的身影靠近,“伤亡出来了。”他道。 -- 第491页 “多少?” “死者五十六人,烧伤两百三十二人,他们伤势严重,短时间内不能再战,其余的一百七十人。” 杭絮神色没怎么变化,伤亡的数量在她预料之中,她只是道:“之前没预料到他们会使用石漆,这里烧伤药的数量不够,还是把他们运会科尔沁养伤更好。” 祝思明道;“我也是这么想的,我现在就让人把他们带回去。” 祝思明去后不久,一人骑着马从远方奔来,在杭絮面前停下,那人下马,看脸正是今早受杭絮吩咐的校尉。 校尉躬身,“禀将军,属下今日只收集了二十余桶桐油。” 杭絮点点头,“继续收集。” 纵使嘴上说着收集桐油是多此一举,但有备无患,总是没错的。 士兵接着道:“那五百人藏在山的背面,未被发现。” 她道:“保持隐匿,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动作。” 杭絮问道:“瞭望塔的消息传来没有,城内局势如何?” 校尉道:“北面聚集了大量兵力,但其余三面七门寻常,没有松懈防备。” 闻言,她道:“果然还是不够。” 只是防守,还不能让拉克申出动全部的兵力。 一刻钟后,祝思明去而复返,他道:“刚才看见王校尉,他来报了何事?” 杭絮就把方才校尉所禀之事说了一遍。 对方也皱眉道;“还是不够。” “看来,第二个计划是非用不可。” 杭絮仰头望天,今夜无星无月,天空黑如深水,“本来就是要用的。” 她看向祝思明,“祝叔叔,今夜就交给你了。” 祝思明咧嘴一笑,身上那股读书人的气质散去,显出久经沙场的风霜来。 “小絮儿,放心吧。” - 杭絮吃了点东西,走进帐篷准备睡觉的时候,外面的火光也熄灭了。 容琤这时掀开帘子进来,他已经将破损的衣服换下去,着了一身新的盔甲,在昏暗的帐内发着闪闪的银光。 他道:“军队已集结完毕。” 杭絮点头道:“我也听见了。” 今天白日上战场的只有三千人,剩下的三千人养精蓄锐,就是为了夜间作战。 忽然间,她转头看向军队的方向,“开始了。” 话音刚落,投石车发出巨大的声响,巨石与城墙撞击的声音在夜间如此清晰。 箭矢、巨石、□□、还有士兵们的冲杀声,让夜晚变得不平静起来。 又一场战争就此开始。 第256章 无论走错哪一步,代价…… 三月十二, 清晨,杭絮醒得早,容琤还在睡着。 他昨夜与祝思明一道指挥, 临近凌晨才回来, 如今才刚睡不久, 她轻悄悄地返下床,不发出一点声音。 如今已听不见外头的冲杀声, 只剩密密麻麻的脚步, 她草草穿衣束发,掀开帘子走出去。 雾蓝的天下是抬着伤员走动的士兵, 还有收拾兵械的队伍, 再远些,延风城下,是兵器遍地的战场,偶尔可以见到几堆火燃着,或许是石漆的缘故,在猛烈的晨风中,它依旧跳跃着。 这里虽能看见延风城,但毕竟隔着两里的距离, 杭絮便找了匹马, 疾驰过去, 战场上的人员已经撤退,因此寥寥的几个人影便格外显眼。 她放慢速度, 朝那处赶去,近了,果然是祝思明和几个手下,见到杭絮, 他们停下交谈,走了过来。 她也下马走过去。 “祝叔叔,怎么样了?” 祝思明将额前散乱的头发拨上去,脸上点点黑灰露出来,“打了他们一个猝不及防。” “前一个时辰,他们都是招架不住的模样,我们已经到了城墙脚下,差一点就能爬上去,等他们反应过来,就被打退了。” 他道:“延风城的东西未免太多了些,光一晚上,他们就用了不知多少火.药,还有箭、滚木……跟不要钱一样。” 杭絮道:“这些都是任叔叔的准备,谁知道为敌人作了嫁衣。” 她宽慰道:“祝叔叔不必太丧气,我们的目标本就不是攻破城门,逼他们消耗器械装备,正是件好事。” “我知道。”祝思明回望延风城,“现在……还不是让他们付出代价的时候。” 又一人策马从远处跑来,他翻身下马,在杭絮和祝思明面前跪下,道:“将军,损失统计出来了。” “报。” “亡者一百九十二人,重伤八十六人,轻伤三百余人,投石器损毁六驾,刀门九驾。” “好了,下去吧。” 那人颔首,将写在纸上的详细战报交上去,又离开了。 祝思明打开,看着详细的损失情况,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除了大型的器械,损失最多的,其实是弓箭、木仓矛、盾牌这种东西,而这些东西,往往又是不可或缺的。 而这样的损耗,还要持续好几天。 他将战报交给杭絮,道:“小絮儿,黎墒的军队还没有消息,我已命人速去靖川城,再调两千人的物资过来,最迟明晚能到。这两天,我们要好好撑着。” 杭絮将战报合上,道:“今日就交给我,祝叔叔去休息吧。” 祝思明点点头,他揉了把脸,神色一下子变得疲惫,连上马的动作也慢悠悠的。 -- 第492页 他一天一夜没有休息,在战场上穿梭指挥,连停下来的时间也甚少,再不睡觉,真的要撑不下去。 祝思明骑着马走远了,他的几个手下留在原地,还在认真讨论着什么。 她见状,走过去劝道:“你们也赶紧去休息。” 几人一惊,抬起头来看杭絮,一个人道:“小将军,我们还不困,今天让我们跟着你吧。” “打了一晚上仗,怎么可能不困。” 她没有同意,“赶紧去睡觉,别耽误时间,好好养精蓄锐,晚上再来。” 几人见杭絮态度坚决,只好离开了。 只剩杭絮一人留在原地,她骑上马,朝延风城靠近,越近,地上的痕迹就越清晰。 为了防止阻碍行军,大型的残骸已经被清扫的队伍给搬走了,但小型的随处可见,碎石,断掉的刀剑、箭杆、散落的黑灰,还有渗进土里的血迹,原本绿色的嫩草已被踩踏得伏倒,渗出汁液来。 她走到离城墙一百丈近的地方,抬头看去,总是已经休战,城墙上还留着数量不少的士兵,经历了一夜的战斗,他们累的靠在城墙上睡觉,把监视的任务抛之脑后,似乎认为在一天一夜的激战后,敌人不可能再发动进攻。 不巧的是,他们猜错了。 半个时辰后,延风城外,一支队伍悄然集结,排成整齐的阵型。 昨夜的三千士兵已然耗尽精力,但另外三千人经一夜休息后,依然精神饱满,蓄势待发。 “将军,所有队列已归位。” 披着蓝袍的士兵向杭絮禀报道。 他是率领黎墒军队前来援助的人,如今是杭絮的副将。 “攻城器到了没有?” “已在后方准备。” “我不是说要直接运到前面?” “直接放到前线,容易引起敌方注意,不利于隐藏战术。” 杭絮皱眉:“一刻钟之内运过来。” “是。” 副将跑开,将命令下发。 和杭絮这边的井然有序相反,在发现城下集结的军队后,城墙上的人陷入了慌忙中。 许多人冲下城墙,接着更多人冲了上来,又接着是兵器碰撞的声响……看来,距离他们真正准备好,还需要一段时间。 但杭絮并不准备等着。 在攻城器被推上前线后,她发下命令,“立刻进攻。” 在对方毫无准备之下,最前线的队伍很容易冲到城墙下,在如此之近的距离,巨石被投向城墙,震出大量碎石和粉末。这些杂物纷扬而下,将空气染得浑浊,然而城墙主体,却没有任何损坏。 见将城墙打得差不多,杭絮发出新的命令,“投石器改攻城墙上,往人群里面砸。” “还有,派一支队伍,去佯攻城门。” “佯攻?” 副将因这个词疑惑。 她解释道:“不必出全力,阵仗越大越好,声音越洪亮越好,目的是吸引更多敌人。” 副将依旧疑惑,但还是点了点头。 - 光有投石器还不足以让他们精疲力尽,还有弓箭、床弩、云梯、钩车、火药……只有足够猛烈的进攻,才能让他们全力以赴。 火光和箭矢在空中穿梭,不断有人从城墙上掉下来,落在墙脚,变成一堆烂泥。 太阳升上高空的时候,战事逐渐激烈,城内的塔克人从一开始的手足无措变得熟练。 他们毫不怜惜地使用军库内数量繁多的器械,巨箭和滚木落雨一般攻向城下的军队。 但他们毕竟长居草原,不懂这些东西的最佳用法,杭絮凭着变换阵型,躲开了大部分的攻击,但仍有部分避无可避,造成了不小的伤亡。 “嘭——” 又一簇火光在城墙上亮起,那是火药引起的光亮,当火光消失时,城墙上又多了一处凹陷。 经过两日的攻击,城墙已变得伤痕累累,遍布裂纹,看似摇摇欲坠,但延风城墙经由数代人修缮,绝不可能轻易毁坏,布满裂纹的表面下,是坚固的内里,离攻破它,还有很长一段距离。 但杭絮的意图,也并非攻破城墙。 当塔克人疲于应付杭絮刁钻和精妙的攻击、疲于将沉重的器械来来回回地搬到城墙上,疲于守住城门,不得不从各处调来兵力替换时,她的意图便达到了。 午时过后,副将来报,“将军,他们停住攻击了,我们还要继续吗?” 杭絮思索一番,道:“不必,我们就地休息。” 不是她不想趁机攻击,但不只塔克人疲惫,她的人手也疲惫于高强度的进攻,若半点休息时间不给,只怕会影响士气。 休息的时候,王校尉又来汇报情况,他的语气带些兴奋。 “将军,他们在城南的人手动了,被派到了城北去,不只城南,其他三面的人也或多或少有流动。” 看来今天的进攻是有成效的,她问道:“其余三面大致还有多少人。” 王校尉道:“城墙上侦察的人能算出来,每面大约有两百个,但留在下面的就不知道了。” “不过属下计算了每面流动的人数。” “说。” “南城门五百人、西城门三百人、南城门两百人。” “增加了一千人,”杭絮道:“加上昨日的两千人,如今他们一共在城北投入了三千人手。” -- 第493页 “也就是说,还有至少一千人分散在其他三面。” “大人,属下认为,现在就可以行动了。”副将道。 杭絮看过去,“说来听听。” “其余三面城门总共一千人,均到各个城门,也不过三百余人。” “若我们派精兵由穴道进入南城偷袭,杀死三百人绰绰有余,再打开南大门,将百姓救出不是难事。” “那东西两面的兵力,你要怎么解决?” “将穴道挖大一些,多派人手,分别控制三面。” “原先计划的穴道,是我们能计算出不被发现的最佳大小,如果再挖大,极容易被发现,你能保证在他们发觉之前攻进去吗?” “只要速度够快,属下认为可以。” “延风城长宽六里,从城南到城西,有四里的路程,你猜在自己带兵赶到之前,那三百人能杀多少百姓?” “属下……” 杭絮叹了一口气,“拉克申说得很对,想要把两万人杀干净,一千人就够了。” “纵使我们能控制城南的三百人,但东西两面还有三百人,如果他们发觉异常,流窜到城中,全力放火杀人,或许只要半个时辰,就能杀掉一半的人。” “这定然会造成百姓的恐慌,如果他们不配合,一定会过分浪费时间,要是再被拉克申反应过来,或许连剩下的一半人也保不住。” 副将已哑口无言,许久才道:“属下……没有想那么多。” “我知道,你有些不服气,认为我的计划太慢了,这样的攻城是在无用功,白白消耗兄弟们的性命。” “但计划中的每一步都不能少,我们需要万分小心谨慎,无论走错哪一步,代价都是我们承受不起的。因为那是是满城百姓的命。” “将军,我——” “不用再说了。” 杭絮转过头,眯眼看阳光下的延风城,“看来他们已经休整好了,我们也要行动起来。” 副将军红着一张脸,挺起胸膛,高声道:“是,将军!” 第257章 将军……我们真的能够…… 三月十五, 立夏。 夜色晴朗,繁星密布在墨色的天幕,将遍地残骸的战场照得有如白日, 血肉残械清晰可见。 这是又一场战争的结束。 杭絮倚在刀门旁, 一道鲜血流过额头、眼睑、脸颊, 从下颌滴落,她却连擦一擦血印的力气都没有。 这血并不是她的。 凭借杭絮、容琤、祝思明的轮流指挥, 在连续五日日夜不停的攻击下, 守城之军的精神和体力被大大消耗。 今天下午他们第一次攻破了北城门,却没有进入, 而是向里面投放了大量的火.药, 爆炸巨大的威力不仅彻底炸毁了城门,连一小部分城墙也倾塌,砸死了不少人。 在敌军慌乱之际,他们攻入城门,虽然很快就被拉克申调来的大量人手赶了出去,却也打乱了对方人员的调配。 拉克申派了大量的人员来修补城门,而巡视和防守人员的缺失,不得不从其他地方补足——其余三面。 这也就意味着, 杭絮预料的结果在三月十五日这天准时出现。 “将军, 祝将军和王爷来了。” 一旁的副将轻声提醒。 “呼……” 杭絮睁开眼, 站直身子,将脸上的汗迹和血渍一同抹去, 回头看去,祝思明和容琤正向着这边走来。 她慢慢地走过去,几个人站在一起。 “你们怎么不多睡一会儿,今天晚上还有一场硬仗要打呢。” “听见好消息, 哪里还能睡得着。” 祝思明道:“小絮儿,消息来了没有,他们在其余三面还剩多少人。” “两个时辰前就来了消息。” 杭絮一边回答,一边去看不远处的延风城,铁灰色的石壁早已不复当日的完整,它的上面布满了裂缝和凹痕,其中最大的一道位于下方,那是一个贯穿了墙内外的空洞,它原本是城门的所在,现在城门已经变成地上的一堆石屑木渣。 空洞内外,有许多人在忙碌着,他们用泥灰、木板和石块想要在战争的间隙修复这个空洞。 “东西南每面人手不足一百,他们对城楼和外城的巡视大大松懈,今夜是行动的最好时机。” 祝思明道:“那五百人都是精兵,对付付这些人,绰绰有余,不会漏过任何一个人,我倒不担心这个。” “现在最要担心的,还是城里的任兄。” “小絮儿,你当真认为任兄在城里会接应你?” 他们实行计划的基础就包括着任衡,少了任衡,是绝对无法让城内百姓全身而退的。 “我相信任叔叔。”杭絮的眼神平静而坚定,“他向我要了那把匕首,就绝不会在城内坐以待毙。 “将军——” 远处有声音传来,一个青年骑马飞奔而来,在三人面前停下,正是那个校尉。 他单膝跪地,声音带着喜色,“将军,刚才城内又发生了人手调动,其余三面各面人手已不足五十!” “好!” 任衡率先道:“正是天助我也。” 他看向杭絮,“小絮儿,事不宜迟,你即刻行动,切莫误了好时机。” 杭絮颔首,对校尉道:“你现在出发,通知他们行动,半个时辰内,一定要给我挖出地道,我随后就赶去。” -- 第494页 校尉将额头重重磕在地上,“遵命!” 说罢,他又骑上马,向延风城南赶去。 眼看校尉走远,任衡重重吐了一口气,说道:“小絮儿,我们也要开始行动了,再拖延,可要让他们生疑了。” 杭絮道:“祝叔叔悠着点,待看见信号后再行动。” “我当然知道。” 短暂的告别后,杭絮也上了马,准备向南门赶去,这时,远方又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几人齐齐抬头看去,卫陵骑在马上,神色焦急的朝这边跑来。 杭絮原本欲走,见状心生疑惑,停在原地等待。 卫陵很快就到,他跳下马,喘着气道:“王爷,夫人,将军,科尔沁出大事了!” 他的语气急促又慌乱,让杭絮的神色的神色严肃起来,“究竟是何事?” 卫陵胡乱擦了把脸上的汗,道:“我刚刚接到消息,在我们不在的这段时间,塔克族联合流民,偷袭科尔沁,囚禁了哈萨可汗和阿布都,如今生死未知。” 杭絮闻言,敛起了眉,祝思明则是问道:“此事当真?” 卫陵道:“这事是祝将军留在科尔沁外围的伤员探知的,他们说,在科尔沁内已见不到巡逻和守卫的人了。” “我们商队的人还留在科尔沁,若塔克人控制科尔沁,少不得要对他们出手。” 卫陵神色更急,“商队在南面,那里巡逻的人最多,我们在科尔沁的人手少,又多是伤员,实在侦察不到商队的消息。” 祝思明皱眉思索一番,道:“你立刻带上足够的人去科尔沁,务必查探清楚商队情况,若有性命之危,即刻动手救人。” 祝思明说完,卫陵看向容琤,待对方点了头,他才应声,准备离开 “等等。”杭絮叫住他。 她的眉头已舒展开,“你查探的时候,试着联系阿布都。” “若能联系到他,商队当是无虞。” 她看向祝思明,“祝叔叔放心,此事极可能为假,我们已经向阿布都发出提醒,若他如此轻易地被控制住,就不是阿布都了。” 她将马头调转方向,回头道:“科尔沁的事,等我回来再说。” - 夜已经很深了,明月渐渐升上高空的,远在延风城的另一边,杭絮依旧能听见北面的冲杀声。 细微而激烈,揭示着两方如火如荼的战斗,也是她此时行动的定心剂。 “将军,穴道已经快挖通了。” 校尉从城墙下一个四尺的宽的洞内钻出来,低声道。 “通知两百人准备,剩下三百人待命。” “是。” 他们正站在延风城南门的墙根下,城墙呈梯形,按理说这个地方无论如何也不算隐蔽,容易被人发现。 奈何城内大部分的兵力都被调往背面,剩下的几十个也懒于在黑夜向下张望。 吩咐完后,杭絮走近洞口。 这洞口不足一人高,莫说弯腰,这些人高马大的将士甚至只能匍匐着来回,将一筐筐砂土运出洞外。 洞口外的砂土已堆成了一座小山,且还在不断地增加着。 在某一个时刻,洞内不再有人将沙土运出来,一个消息顺着搬运砂土的将士传递,一直到最外边的一个。 那个弯腰猫在洞口的将士冲到杭絮面前,“将军,挖穿了!”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但仍难掩其中的兴奋。 杭絮勾起一个笑,“很好,人也到齐了,我们现在就进去。” 两百人从四尺宽的洞口匍匐进入,一个接着一个,有条不紊,校尉是倒数第二个,爬进去的时候停住了,他回头看杭絮,犹豫道:“将军……我们真的能够成功吗?” 杭絮低头望着校尉,她没说鼓励的话,只是轻声道:“箭在弦上,没有回头的余地,也没有失败的余地。” “死也要让它成功,明白吗?” 校尉犹豫的神色慢慢变得坚定,他点头,“我明白了,将军。” 杭絮钻出洞口的时候,站在面前的是一队铠甲沾血的士兵。 为首的是队长,他上前几步禀报道:“将军,南城门的守卫已被剿灭。” “城门的钥匙拿到了吗?” “拿到了。” 杭絮点头,“留一队人在城南,让他们把内外城门都打开,和外面的人接应。” “剩下的人分成两半,一半跟我去城东,一半跟王校尉去城西。” “是!” 南城门距东西两门近四里,骑马会惊扰敌人,他们只能靠两条腿跑去。 战争开始后,住在外城的居民统统搬去了内城,如今这里只剩寂静无声的街道和空无一人的房屋,还有回荡在街道内的脚步声。 一刻钟后,他们来到了东城门,这里的守卫比城南还要少,先是城墙上的人,后是城楼内,待杭絮利落地解决最后一个人时,也不过一柱香的时间。 杭絮从墙上取下城门的钥匙,扔给一旁的手下,“去安排人手。” 手下应声,跑下城楼。 她也走下去,仰头看月亮,默默估算着时间。 月上中天,子时已过。 片刻后,士兵回来,道:“将军,布置完成了。” 杭絮颔首,而后从腰间的包裹里拿出一个箱子模样的东西。 她把那东西立在地上,在侧面揪出一根引线,用火折子点燃引线。 -- 第495页 引线燃烧,发出嗤嗤的声音,片刻后,烧到尽头,随着尖利的声响,一道光亮从箱中窜出,直飞上天空。 在此期间,杭絮一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道光亮,看着它出现,看着它飞上高空,看着它炸开,从一点光变成一簇银花。 随着这道银色的烟火亮起,各地也开始亮起不同颜色的烟火,或红或绿或黄,但再没有一道银色的。 烟火停歇后,杭絮身边的将士又去内城门查看情况,不久回来道:“将军,内城门没有任何人靠近。” “再等等。” “再等的话,就要错过最佳时机了。” “再等等。” 将士不说话了,叹一声退了下去。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说是缓慢,可杭絮再抬头看一看天色,也不过过了一刻钟而已。 耳边静悄悄的一片,除了身边将士的脚步声和远方永不停歇的拼杀声,再无其他声响。 杭絮动了脚步,向内城门走去。 将士们见她走来,纷纷站直了身看过来。 她道:“任将军没来,我们先进行下一项计划。” “你带两个人去仓库,把里面的石漆——” 她的声音一顿,视线猛地看向远处街道,那里是城主府的方向。 城主府的乐曲和酒闹声不知何时转变成惨叫和兵刃相接的脆响,叮叮当当不绝于耳。 身边的将士拔了刀,警惕道:“将军,要不要我带兄弟们去看看。” 她挥手制止,“不,留在这里。” 争斗声没有持续多久,便归于平静,紧接而来的是脚步声,是数量庞大而急促的脚步声。 那些人冲出城主府、绕过街道,直向城东赶来。 再转过最后一个街口时,杭絮终于看清了他们的模样。 那是一群只着单衣的男人,纵使衣衫褴褛、溅满鲜血,也比那群沐猴而冠的人更像将士。 为首的男人手持长木仓,鲜血满身,脚上缠着一根粗壮的锁链,被他的动作带得哗哗作响。 从街口到城门,似乎只是一眨眼的工夫,任衡就站在了杭絮的面前。 看见杭絮,他胡子碴拉的脸上露出一个粗犷的笑意。 “小絮儿,怎样,我没有毁约吧?” 第258章 就算只有三十人,我也…… 杭絮笑道:“我知道任叔叔不会毁约。” 没时间叙旧, 她看向任衡身后的将士,“任叔叔,你一共带了多少人, 可都能作战?” “一共三百人, 你放心, 个打个都是好将士。” “这是最后剩下的一批人,拉克申还没来得及杀, 让我找到解了毒。” “任叔叔刚才被什么拖延了脚步, 可是拉克申在城主府里还留着人手?” “是留了,但都是一群废物, 在那里饮酒作乐, 我带人全给杀了干净。” “小絮儿,你带了多少人?” “城内共两百人,城外三百人用来接应百姓。” 他们虽有近八千将士,但几乎全都用于北门吸引视线,能匀出来精兵,也只有五百。 “小絮儿,我这三百人任你指挥,我也由你指挥。” 她笑一笑, 也不推辞, 只道:“任叔叔还记得把石漆藏在哪里了吗?” “一半石漆被我放在军库里, 另一半则在城主府的仓库中。” 杭絮道:“军库里的那一半大约已被用完了。” “不过还剩一半,倒也够用。” 杭絮看向身边的将士, “你知道城主府的仓库在何处吗?” 士兵点头,“知道!” 这时,远处又有奔跑声响起来,任衡正欲警戒, 被杭絮拦住,“是我们的人。” 来的是去往城西的那一半人,为首的王校尉将一张地图递给杭絮。 她低头看去,地图上原本标注的几十个点被划去了一小半,新添了另外的标注。 王校尉俯首道:“将军,我们将外城勘察了一遍,发现地图上的几个地点被塔克人损坏,不适合用于放火,于是划去,寻了几个新的地点,标在地图上。” 杭絮仔细看新标注的地点,发现没有错误,于是点头,将地图递回去,“做得很好。” 她指挥道:“你们两个先领人去城主府取石漆,分发下去,让众人在各处待命,等接到命令再行动。” “是。” 她警告道:“起火的顺序绝对不能更改,一定要根据先后引燃。” 两人郑重点头,“谨遵将军吩咐。” 而后,两人带上手下,马不停蹄赶去城主府。 留下杭絮和任衡的三百手下留在原地。 任衡问道:“小絮儿,如今我们是要去城北?” “任叔叔猜对了。” 纵使锁住了内外城门,派人在各处引火,但依旧不能保证拉克申不会回过神来,意识到不对,派人亡羊补牢,大开杀戒。 聚集了四千塔克人的北外城,和住满人的内城,只不过隔了一层内城门而已。 杭絮如今要做的,就是带着任衡的这三百人,守住北边,不让他们涌进内城门。 - 三百人贴墙前行,慢慢潜到城北附近。 这里离战场很近,两军交战的冲杀声简直是在耳边响起的。 一墙之隔的地方,就是塔克人急促的脚步声和北疆话的交谈。 -- 第496页 杭絮甚至能听见拉克申的吼声,“半个时辰内再修不好城门,我就把你剁了去和泥!” 她回头看向任衡,两人交换眼神,任衡打了个手势,一群人摸上内城的城楼。 这里的防备及其稀少,他们不费吹灰之力就扫清了巡逻和侦查的人。 但接下来才是最难的一步。 - 杭絮站在城墙边,站在高处低头望去,地上来回跑动的人群变成指头一样的大小,他们把箭矢和各种器械运上城墙,这些东西又被射向更远处祝思明和容琤指挥的军队。 “小絮儿,东西已经被运上来了。” 任衡走近道:“□□,滚木,还有各种东西,都是好用的。” 说到这里,他唾了一口,“我在军库里存了那么多东西,如今竟然只剩下一半。” 她回道:“不是他们的东西,他们当然不会心疼。” “各种箭矢器械,流水一样用出去,怎么能不消耗得快。” 她将又一个烟火放在城墙上,“到时候了。” 拿出火折子,点燃引线,发射、升空、炸开,由于这次是在城墙上发射,这朵银花盛开在更高的地方。 片刻后,黄色的烟火在城南升空,这是在城外接引百姓之人的回应。 不一会儿,红色的烟火在城西炸响,这代表王校尉那边也准备完成了。 任衡抬头看着还残留在天空的点点火光,感慨道:“真是久违的烟火啊。” “上一次看烟火,是在三年前吧。” 杭絮点头道:“是在三年前,揭阳城内。” 三年前的夏天,她随杭文曜在揭阳经历一场异常艰难的攻城战,任衡当然也在其中。 战争持续了三月,从冬天打到夏天,城中粮食未曾耗尽,城外的大军反倒因补给不及时而弹尽粮绝。 在山穷水尽的最后几天,杭文曜和城内的俘虏取得了联系,借着立夏那天的烟火,两者里应外合,打开了城门。 而那次杭文曜放的烟火,就是银色。 那天杭絮叫住任衡,故意说起这事,就是为了提醒任衡,她相信,对方绝不会遗忘或忽略那场艰苦的战役。 果然,任衡没有忘记。 烟火完全消散后,任衡低头问道:“小絮儿,你那日在我手上写了几个字,对吧?” 她点头,“写了两句话。” “第一句是攻北掩南,”任衡回忆道;“第二句是……引蛇出洞?” “小絮儿要把他们引到哪里?” “以火为堵,任叔叔可以猜一猜。” 任衡回忆起方才惊鸿一瞥的城内地图,引火点的分布极具规律,每一个都经过了精心的考量,将八座城门和数个偏门全部封住,只留下唯一一条生路…… 他福至心灵,“你要用火势把他们从西城门引出去。” 杭絮颔首道:“不错。” 她望着北面草原上的大军,他们原本保持着不温不火的攻击,看起来和城内的守军势均力敌。然而在烟火射出后,攻势忽然变得猛烈,如巨浪一般一波波冲击着城墙,打得守军措不及防。 “七千大军就算攻入城门,也不能分散到城内各处,第一时间控制住所有敌人,唯有火,能够阻止他们。” - “族长!” 一个浑身浴血的男人冲上城楼,在身着盔甲的拉克申面前跪下。 拉克申离开城墙边缘,向后退了几步,在布满鲜血和土灰的砖石上留下几个深深的印子。 “何事?” “他们用炸药炸开了刚修补好的城墙,现在正大批涌入!” 拉克申眉头紧皱,“把仓库里的东西都运出来,有多少拿多少,把他们拦住!” “有用的东西已经全都被拿出来了,还是不够。” “再调一千人,拦住城门。” “是。” 男人站起,正欲离开,又一道急促的声音传来。 “族长,敌人已经冲进了门洞,快要攻上城楼了!” 拉克申动作一顿,将头抬起来,看向那个禀报的手下。 由于多日未曾休息,他深灰的眼睛布满血色,连眼眶也变得通红,看着像浸了血一般,衬得左脸的那道血迹,也像从眼睛里流出来的。 “他们快攻上城楼了?” 手下点头,“门洞内的人已经快被杀干净了。” 他朝一个方向走了几步,勾起嘴角,露出惨白的牙齿,哑声喊道:“代钦——” 高壮的男人从人群中挤出,踢开几具尸体,朝拉克申冲来。 “哥哥。”他粗声道。 “传我的令下去,所有人,停下动作,给我拿起武器。” 他举起刀,“现在,我们的敌人是延风城——” 代钦眼睛咕噜转了几圈,终于明白拉克申这话是什么意思,粗厚的嘴唇一点点掀起,呆滞的神色转变为激动和狂喜。 他将重剑高高举过头顶,一边吼着北疆话,一边向人群冲过去,紧接着,人群也爆发出一阵兴奋的吼声。 他们拔出长刀或重锤,砸碎那些笨重而操纵困难的投石机和床弩,将碎片连同同伴的尸体踢下城墙。 看着这一幕,拉克申也忍不住笑起来。 他抬起手,把溅到脸颊上的血迹细致地擦干净,自言自语道:“第一个任务虽然完成不了,但第二个任务,我们应该可以做得很好。” -- 第497页 相比于操纵器械和守城,塔克人最擅长也最熟练的,还是屠杀。 - “将军,城主!” 任衡的手下冲上城墙,禀报道:“属下已经将内城门紧锁,堆满重物,短时间内,敌军冲不进来。” 任衡道:“各处已经能看见火光,这一回,他们没退路了。” 杭絮则没有回头,她望着北面,在那里抵抗的声响停歇后,她立刻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他们下来了。”她轻声道。 话音刚下,原本只有数百人在垂死挣扎的城门洞内,呼地从两侧的暗门内涌出数人。 不只正北门,两侧的城楼也涌下不少人,几个出口的人络绎不绝,不一会儿就有近千人来到城下。 他们并非是为了帮助同伴抵抗敌军,而是转头向南,一部分朝北内门冲去,一部分分成东西,朝其他门跑去。 片刻后,大批人群来到内城门下,当发现城门被锁时,人群发出焦躁的嗡声。 杭絮终于行动起来,她慢慢走向城墙边缘,垂头看聚在城门口的人,他们大力拍打着城门,似乎想唤醒城楼内同伴。 “将军。” 一个稚嫩的声音在身旁响起来。 她低头看去,一个少年蹲在城墙下,把弓紧紧抱在胸前,他穿着很单薄的破衣服,在寒风中轻轻发抖。 “何事?” “我们……能守得住吗?” “他们有两三千人,我们、我们只有三百人。” 少年歪头朝下面看了一眼,飞快缩回来,“又多了。” 以城墙为中心,地面已聚集了近三千人。 延风城内的塔克人超过四千,且几乎全部都被调往北城门,刨去那些战死的人员,也还成三千多,也就是说,如今他们要面对的,是塔克族的三千兵力。 “你多大了?” 杭絮没有回答,而是随意问道。 “十四。” “年纪这么轻,看来没打过几场仗。” 少年点点头,又摇摇头,“我服役刚半年,这还是第一次上战场。” “那任城主没告诉你的,我说给你听。” 她看向少年,“延风城地势低平,墙基深厚,非火.药巨石不能损之,非百倍之敌不可破之。” “知道什么意思吗?” 少年茫然地摇摇头。 杭絮勾起嘴角,“意思就是,就算只有三十人,我也能拦住他们。” 她回望地下,似乎能从密密麻麻的人群中看见拉克申的身影,嘴巴张合,像是说给自己听,又像说给对方听。 “现在就让你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守城之术。” 第259章 就让他看看,杭絮能算…… “族长, 内城门打不开,后面有东西拦住!” 手下单膝跪下,禀报道。 拉克申没有回话, 眯着望了眼外城门, 那些人攻破了城门, 却不冲进来,把城门洞内的人杀干净后, 就堵在门口, 不让人靠近,像是……想把他们拦在城内。 他回神, 吩咐起来, “继续攻,把那些□□之类的玩意儿运过来,不就是一扇城门,怎么会打不开。” 手下点头,“是。” 他用手撑住地面,想站起来,下一刻又重重地趴在地面上。 他努力地挣扎了几下,却依旧爬不起来, 因为一柄粗箭穿透盔甲, 将他牢牢钉在地面上, 血液从伤口溢出,染红了灰色的地砖, 而男人也很快没了声息。 拉克申环视四周,数支箭矢从城墙上射落,瞬息之间,百人倒地。 耳边响起呼啸的风声, 他心神一凛,连忙后退几步,一支粗壮的箭落在自己原本站立的地方,箭头入地一寸。 突如其来的袭击让众人慌了手脚,他们四处奔跑,躲避又一波箭矢的攻击。 拉克申见状,放声喊道:“将盾牌举起来,分散开,不必慌张。” 首领的命令让大家冷静了一些,他们依照指挥,缩起身体躲在墙根下,再举起盾牌抵挡,果然,箭矢再难击中他们。 拉克申没有躲起来,他在后退,一直后退,后退到能看见城墙的最上方,能看见上面站立的一群拿着□□的人。 在那群人中,一个身影是如此熟悉又如此刺目,让他打心底涌出一股厌恶和杀意。 “杭絮,又是你。” 从来都是他当猎手,这一回,自己却成了猎物。 - □□的发射很快停止。 并不是因为地上的人找到了躲避的方法——他们人数众多,总不可能个个都躲在城墙根下。 而是因为在五轮的发射后,□□耗尽了。 它们被拉克申耗尽了一大半,杭絮如今用的,只是在仓库里搜刮的一些边角料。 她吩咐道:“把下一样东西搬过来。” 众人搬动的过程中,她仰目看向东面,不用眯起眼,夜间,那几堆用石漆引燃的火焰明亮而冒着黑烟,眨眼睛,又一处燃起了火焰,这处火焰的距离,离北门更近了点。 - 半个时辰后。 拉克申倚在墙上喘气,他的脸上布满灰尘和汗水,是和之前截然不同的狼狈。 手下朝他跑来,对方也是一副狼狈的模样,连盔甲也碎了一半,“将军,我们根本无法碰到城门,刚一靠近,就会被他们的攻击逼回来。” -- 第498页 拉克申暗骂一声,转头吩咐手下,“传下去,停止进攻,分散到东西两面,从其他门进入。” 手下刚离开,又一波攻击落下,这次他没有损失多少人手,因为攻击对准的是器械。 一台投石机的支柱被打断,碎成三截,倒在了地上。 他命令手下将剩下的几台机器运开,把划到眼皮上的汗水抹去,看了一眼城墙,杭絮依旧站在那里,赤.裸裸地暴露着,像是在引人攻击。 拉克申也确实攻击了,但每一次射向那里的箭,都会被杭絮斜前方的一块石垛给挡住,于是他才明白,对方连站立的角度都精心选择过。 连小事都能算计到,那么从攻城到潜入的计划,想必也谋划了很多遍。 从日夜不停的猛攻,到悄然地潜入,再到全方位的封锁——曾经的攻方变成了守方,任何想从外城门逃出去的人,都会被他们拦住,斩杀。如今拉克申和手下被困在外城门和内城门构成的包围圈中,无法动弹。 拉克申冷笑一声,不只是在笑对方、还是笑自己,就让他看看,对方能算计到什么地步吧。 - “小絮儿,他们散开了。” 任衡猛地站起来,语气带着激动。 杭絮转过身,点头道:“我也看到了。” 在她的位置,能看见城门前的塔克人迅速朝两边散开,一半向东面,一半向西面,速度飞快,眨眼便跑出了几十丈的距离。 她慢慢道:“想必他们很快就能看见火势了。” 东面的火势已烧到转角处,浓烟滚滚涌向天空。 “剩下的,就是百姓们了。” 在两方激战的过程中,留在城外的三百人趁机进入城内,疏散各户百姓。 这里的百姓久经战事,最近几日的战争让他们早早收拾好了包裹,此时便随着指挥走出街道,排列成队,按顺序离开延风城。 内城昏暗,杭絮只能隐约听见脚步声在渐渐减少,却不能确认人员的位置。 忽然,南城响起一声尖啸,明黄的烟花在高空绽开,化成光点消散。 杭絮和任衡齐齐望着烟火,在消失后又齐齐看向对方。 杭絮的语气含着叹息,“安全了。” 任衡则哈哈地笑起来,“总算没有了后顾之忧!” - 拉克申在东北角楼停下了脚步。 阻拦他的不是敌军,而是横亘整个通道的巨大火势。 火光赤红明亮,还散发着黑烟和恶臭的气味,手下捏着鼻子连连后退,只有他还停在原地,任由面皮被烫得通红。 手下低头上前,瓮声瓮气道;“族长,去东城的路不只这一条,我去派人找找其他的道路。” “不用了。” 拉克申制止了他,目光却未回头,而是高望着远处。 那里有数点和这里一样的火焰,它们在熊熊燃烧着,组成了一道无形却危险的封锁,堵住了每一个可通过的出口。 他猛地回头,“去西边!” - 北城门下的敌军已经散开,向四处奔去。 但所有的起火点都被布置完成,火焰完美无缺地堵住了所有出口,只留下东面几条可供选择的道路。 杭絮看向东边,那里是大批折返的敌军,他们重新来到北城门下时,被堵在那里的宁军拦截。 城门边又多了几百具尸体,将原本灰色的地砖染成深红。 原本还可以留下更多尸体,但他们的目的不是杀死敌军。而是把他们驱赶向西门。 一刻钟后,城门下的敌军在追击下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西面连绵不绝地奔逃声。 到这时,他们三百人的使命才算完成。 那少年不知从哪里跑出来,绕着杭絮转,“将军,我们真的成功了!” 他的眉梢眼角都是激动和骄傲,“真的拦住了他们,守住了北城门。” 杭絮随意点头,注视着远处奔逃的敌军,“现在高兴还早着,赶紧去休息,接下来还有仗要打呢。” 少年站定,很响亮地应了一声,跑开和兄弟们说话去了。 杭絮则仍追随着敌军的方位,神色没有半点懈怠。 她不是在威吓少年,接下来,的确有一场更艰难的战役要开场。 之所以要把塔克人驱出城内,其一是为了百姓的安全,其二就是延风城易守难攻,任由他们留在城内,不只要磨上多久的工夫。 把他们引出延风城,引进草原,打一场更快、也更直接的仗。 塔克族虽生长于草原,惯于潜伏暗杀,但宁国的将士也个个是从和草原人的拼杀中生存下来的。 这次纵使不能全歼,也要把塔克人杀个七七八八! 杭絮暗中下了决定,却不曾想还未过上片刻,一个好消息就传了过来。 “使者大人。” 来人操着有些生硬的中原话,杭絮认得他的脸,是阿布都的心腹手下。 他站在城楼上,左右两边各站了一个持刀的将士——他是被押到杭絮面前来的。 “是阿布都叫你来的?”她问道。 “是的,六王子有信,让我交给使者大人。” 旁边的将士递过来一封信,“这是从他怀里搜出来的。” 杭絮接过拆开,一眼扫过,入目是大片的北疆语,端正得与拉克申所书大相径庭。 -- 第499页 她认真看到第二行,心中悬着的东西便放了下来。 阿布都在信中说,科尔沁被控制是假象,他和哈萨可汗任由流民中的塔克人偷袭,故意被俘,并放出消息,是为了引出部落和附属部族中的内奸,将他们一网打尽。 商队被他派人保护,没有受损。 信末问了延风城的战况如何,是否需要他们配合。 看罢,杭絮将信折起来,呼了一口气。她就知道,阿布都早有提防,又在河中下了毒药,怎么可能轻易被俘。 那群塔克人自认为掌控了科尔沁的大权,志得意满,却不知体内早被下了毒药,生死只在他人的一念间。 若拉克申知道这个消息,想必会逃向北方,和他的那些手下会合—— 杭絮的思绪顿住,她下意识看向西面的敌军,一个计划浮出心底。 若拉克申得知科尔沁被控制的消息后,会前往和手下会合,那她为什么要费心在中途追击拦截,等拉克申到达科尔沁后,故技重施,在河中下药,不就可以一网打尽了? 思及此,杭絮动作起来,她将信纸塞进袖中,挥手召来一人,问道:“这里有纸笔吗?” 手下思索一会儿,点头道:“有,下边的屋子里边好像有一套,将军等着,我给你带过来。” 手下连忙奔下城墙,杭絮留在原地等待。 她向旁边扫了一眼,这才注意到阿布都的手下还被押着,两只手臂反锁。 杭絮让两人放开他,那人被松开双臂,一下子轻松起来,揉着肩胛,嘴里嘟哝着什么。 她道:“你是阿布都的心腹,那科尔沁的情况,应当是清楚的吧?” 那人点头,“自然是清楚的。” “我能问几个问题吗?” 他痛快道:“使者大人问吧。” “塔克人是联合内奸偷袭的,那内奸都有谁?” 他冷笑一声,神色浮现几分不屑,“谁想得到,暗中联系塔克族的,是克里木和伊迪里那对兄弟呢。” “平常看着像废物,这种事倒干得厉害。” “阿布都和哈萨可汗如今在何处?” “六王子和大王待在监牢里,周围看守的都是他们的人,因此才能派我来传递消息。” “克里木用性命和家人胁迫大臣屈服于他,但在此之前,大王就已经跟几个心腹通好气,让他们假意屈服,现在克里木和伊迪里手中一半的人手都是大王的人。” 杭絮点点头,不再询问,这时手下正巧拿了东西返回来。 那士兵倒也聪明,不仅带了纸笔,还在怀里揣了一块墨,把东西放下来后,又在怀里拿出个水囊,递给杭絮,“将军用吧。” 杭絮拿过水囊,没有砚台,就找了块带凹坑的砖,磕一小块墨进去,再用笔搅一搅,一滩墨水便做好了。 她用稀薄的墨水在纸上书写,速度极快,不一会儿完工,将纸拎起来吹一吹,待墨迹干透,把它折好送到阿布都的手下手上。 “劳烦将信尽快送给阿布都。” 手下将信妥帖地放进怀里,点头道:“使者大人放心,半个时辰之内,六王子就能看见这封信。” 杭絮点点对方身边的两个将士,“你们送他下去。” 三个人的身影消失在城墙上,杭絮重新看向西面,在火势和军队的围攻下,已经有不少人来到西城门,塔克人密如蚁群。 能否彻底歼灭塔克族,就在此一举。 第260章 他们越疲惫,我们就能…… 当几乎所有的塔克人都冲出延风城时, 杭絮终于放心,下了城墙,同任衡来到地面。 穿过外城门, 祝思明和容琤就在那里等着。身后是早就集结好的大军。 见到任衡, 祝思明神色激动, 但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他看着身边的三人道:“既然敌军已被驱逐出延风城, 那如今我们也不必束手束脚。” “任兄就留在延风城善后, 我和小絮儿、容侄带兵前去追赶。” “不必追赶。”杭絮道,她从袖中拿出那封信, “这是阿布都送来的信件, 祝叔叔看一看。” “科尔沁送来的信,他们不是被俘虏了吗?”祝思明发问,很快又意识到不对,“难不成他们是假装被俘?” “是为了引出内奸?”容琤接道。 “不错。”她点头,“你们看了就知道了。” 看罢,祝思明便大概明白了杭絮的意思。 “让拉克申与科尔沁的手下会合,借机一网打尽,小絮儿, 你是这个意思?” “对。”杭絮道:“途中追截, 打胜仗不难, 但想要全灭却是难事。” “把他们引到科尔沁,不费一兵一卒, 就能歼灭他们。” “纵使引他们到塔克族,有科尔沁的帮助,要杀掉三千人也不容易。”祝思明沉吟道:“难道小絮儿,你先前早有了准备?” “早在知道流民中混有塔克人的时候, 阿布都就开始做准备,我只不过是给他提供了一种毒药罢了。” “祝叔叔应该知道,这药我们经常用。” 在知道阿拉善人是塔克族伪装后,杭絮换了最初给阿布都的药方,改成了另一种更隐秘,药性也更大的。 它无色无味,大量倒入河水中也不会被发觉,更是连检测也难——因为它本就无毒。 这药虽然无毒,药性却会一点点积累,塔克人日日饮水,药性慢慢累积,却不会伤身分毫,但他们一旦行动,阿布都便可以在水中下另一味药。 -- 第500页 这药对普通人同样无毒,但对先前服过药的塔克人,则是影响巨大。 这药引可以下在任何水和食物中,甚至洒在空气中,而不必担心误伤科尔沁的居民。 阿布都握着这样一个把柄,想要受制于人也是难事。 说到这里,祝思明也明白了杭絮的用意,“确实,有了这药,想要拿下塔克族易如反掌,怪不得那阿布都胆敢假意被俘,原来是胜券在握。” 杭絮道:“现在,我们只需传令下去,让巡逻队放松侦察,不要阻止探子报信就好了。” - 时间没有过多久,这天夜里,就有消息传来,拉克申改变了逃离的线路。 他们原本朝西北方向逃亡,看样子是要朝老家跑去,可如今却悄悄改变了方位,路线转了一个角度,略略偏北。 “看来他们是要用障眼法,绕一个大圈子,去到科尔沁。”祝思明放下情报,对杭絮和容琤道。 他们正在延风城外新建的帐篷里,一帘之隔的地方是尸横遍野的战场,无数的战士在外面收殓尸体、清理战场。 任衡没有在场,他是延风城的城主,更重要的是延风城,百姓安然无虞,引进城来便好,外城的尸体也不是没见过,处理起来轻车熟路,最麻烦的是那些石漆点燃的火。 它们烧了快一天一夜,蔓延到一旁的房屋,几乎大半个外城都被烧毁了。清理修缮着实是件难事。 “我们何时启程去科尔沁?”杭絮问道。 “按他们的路线,到达科尔沁还需要三日。”容琤点点地图,“我们的时间绰绰有余。” 讨论间,任衡掀开帘子走了进来。 他一来便道:“祝兄,借我两千人如何?” 他坐下来,给自己灌了一口茶水,“现在我只剩下三百人,加上城里的杂役也就一千多人,修缮房屋远远不够。” “自然可以。” 祝思明两下便写好了调令,盖上印章,递给任衡,“我的副将就在外面,让他去调人就好。” 说罢,他疑惑道:“怎么只有三百人,我记得延风城的守军将近三千人?” 任衡神色不变折好调令,道:“拉克申使计毒倒守军后,为了方便处理尸体,将他们囚禁在地牢中,分批处理,再运出城外焚烧。” “你们来到的时候,他们已经被处理了大半,这三百人,是仅剩的守军。” 祝思明沉默了许久,最终,他重重拍了拍任衡的肩膀,神色平静,语气却是从未有过的冷酷,“任兄,你放心,三千塔克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 两日后,三人带着五千大军来到了科尔沁以东。 其实他们本不必带人前来,因为阿布都在科尔沁就有上万人手,对付塔克人绰绰有余,再多五千人不过为了多个保障。 他们驻扎的地方离科尔沁大约半里,从高处的草坡望去可以看见原本灯火灿烂的科尔沁变得暗沉一片,连商队所在的方位也静悄悄的,一点人声也听不见。 看样子的确是一副遭受危难的样子。 但杭絮的神色却没有半点担忧,因为那个号称被俘虏的阿布都就站在她的身边。 “小将军来的有些慢了。” 他的声音沉而缓慢,“我两天前就在等你们。” “来得早没意思。”她道:“拉克申的队伍还有一天才到。” 她看了眼远处科尔沁的布防,密集又严格,能在这样严厉的防守溜中出来,想必整个科尔沁都是阿布都和哈萨克汗的人。 阿布都摇头,“小将军估晚了。” “我派去跟在拉克申后面的人传了消息,他们最迟明天凌晨就能到达科尔沁。” “这么快!”杭絮讶然。 拉克申为了甩开追兵,走的路线几乎是一个圆,硬生生把延风城和科尔沁二十里的距离拉长到了三百里。 能在两天内徒步赶三百里的路,可算得上披星戴月、日夜兼程了。 “这不是更好。” 阿布都的声音依旧缓慢,“他们越疲惫,体力损失越大,我们就能赢得更容易。” “我已让人在河中加大药量,只等拉克申前来。” 他看向杭絮,“这次小将军不必插手,我的人会把他们彻底杀灭。” - “凭什么不让我们插手!” 祝思明听到杭絮的转述后,十分气恼。 “那塔克人是我们大宁的仇敌,理应由我们剿灭,好不容易把他们驱出延风城,最后一步也该由我们来,哪轮到他们草原人?” 更何况他曾向任衡保证要将塔克人全数剿灭为将士报仇,得知不能亲自动手,更是不爽。 但杭絮和容琤则平静得多。 容琤道:“与塔克人交战必然会折损人手,阿布都全权包揽,不让我们动手,对我们反倒是件好事。” 祝思明不是不懂,只是有些不忿,“河中早就下了药,塔克人再如何神勇也不过一个废人,能折损多少人手,便宜科尔沁坐收渔翁之利。” “未必会如此顺利。”杭絮回道:“总怕会出什么意外,多出来的损失由科尔沁担着,我们的人留在外头,也是多一层防护。” “再者,阿布都只说不让我们的人插手,没说不让你我插手。” “祝叔叔想上阵杀敌,一样是可以的。” -- 第501页 祝思明这才散了气。 - 翌日凌晨。 经过两天两夜的赶路,科尔沁终于近在眼前。 拉克申喝光水囊中仅剩的半口水,在稀薄的晨光中眺望科尔沁,嘴角咧开一个笑。 他们停在科尔沁三里外的地方,拉克申便挥手让众人停下,不再前进,因为会有人来接应他们。 等了没多久,数匹骏马浩浩荡荡奔来,为首的跳下来,在拉克申面前双膝跪地,道:“族长。” 他看也没看地下的人一眼,“蒙格,起来吧。” 蒙格站了起来,之后,他将自己的马匹让给拉克申,把手下的马抢来,跟在他的后面。 他们前来接应时,除了身下骑的那匹马,后面还拴着两匹,但就算如此,也只能让几百人骑上马。 代钦自然抢了匹第一强壮的马,余下的拉克申的兄弟也各自骑上一匹,这样一来,马匹就快被分完了。 那些没有功绩地位,身手又不行的只好跟在马屁股后面,跌跌撞撞地跑着。 走了没半里路,就有小半人精疲力竭停下来,不肯前进。 蒙格骑着马返到后面,砍了最后面几个人的头,依旧没多少人站起来——他们真的累坏了。 蒙格正欲再杀,拉克申见状,皱了皱眉,喝道:“蒙格。” 蒙格停了动作,把手上死狗一样的人扔下来,驱马到拉克申面前,“族长?” “给他们些食物和水,让他们抢一抢,就走得动了。” 蒙格闻言,跑上前去招呼自己的几个手下,他们从马背的行囊中拿出水袋和肉干,向后抛洒。 饥渴交迫的手下们立刻眼红起来,他们冲上前,争抢着食物,一个人幸运地抢到了肉干,他顾不得上面沾着的污泥和枯草,一股脑塞进嘴里。 接着一个拳头朝他的太阳穴砸过来,那人闷哼一声,歪倒在地。另一个人收回拳头,从对方嘴里抽出那块还没来得及嚼上几口的肉干,心满意足地吃了起来。 靠着一路抛洒的食物,三千人很快来到了三里外的科尔沁。 他们的落脚点正是当初流民驻扎的地方。 蒙格在一旁汇报情况,“我们联合了大半的流民,加上科尔沁中人的里应外合——” “先不提这些。”拉克申不耐烦地打断他,“告诉我塔木雅在哪里,她怎么样。” 第261章 他最后望了一眼科尔沁…… 蒙格立刻改口, “塔木雅的病还没有好,我把她留在东边的帐篷里,抓了个中原的大夫来治病。” 闻言, 拉克申才略略放松, “继续说偷袭的事。” “接到族长的信后, 我就开始暗中准备,在三日后联合兄弟们突袭, 控制了科尔沁。” “将那阿布都和哈萨也被捉住, 关在牢里,留给族长处置。” 拉克申道:“不用等我处置, 现在立刻把那两个人杀了, 免得留下后患。” 蒙格点头,吩咐手下行动。 拉克申撑着桌子站起来,晃了两下身体,被代钦扶住。 “族长,你怎么了?”蒙格猛地站起来,紧张问道。 “没事,就是有些疲惫。” 他同样赶了两天两夜的路,又指挥过一场大战, 身心俱疲。 蒙格于是道:“外头在烤食物, 我去给族长拿些。” “不用, 我自己去。” 拉克申推开代钦,站直了, 大步朝帐外走去。 外头是很热闹的景象,篝火一堆堆地燃起来,烤着各色各样的东西。 如今的季节正是草木茂盛的时候,抓些兔鼠容易极了, 更别说不远处就是一条河,叉鱼也能叉上不少。 上游是人在叉鱼,下游则是洗澡和饮水的人,许多个赤.裸的身体在里面浮动,半点不怕水的寒凉,将更下游的河水染成浅浅的红色。 人实在是太多了,这驻地只能容纳得了两千人,幸好流民被蒙格安排去做杂务,要不然三千人还不定要多么拥挤。 等众人吃饱喝足,天色已然明亮,但丝毫不影响众人歪七扭八在地上睡成一滩,发出响亮的鼾声。 拉克申没睡,他依旧在和蒙格谈着事。 科尔沁虽在手中,但如今还不是安定下来的时候。 中原人的追兵在后头,谁知道科尔沁里头是不是有人对哈萨可汗忠心耿耿,暗中潜伏起来? 现在第一要做的就是把阿布都和哈萨可汗的脑袋给砍下来,第二件事就是清理科尔沁,把有异心的人处理掉,给其他人立立威,最后再把中原人的追兵给处理干净。 虽然没能按那小子计划中进行,但最后的结果也大差不差。 等整顿好科尔沁,他就带兵重攻延风城,到时候一样可以南下,说不定还能带塔木雅去京城瞧瞧,见见自己的岳父岳母…… 想到这里,拉克申的心略略安定,嘴角也浮现一点笑来。 他从地上捡起水囊,仰头把一整袋水喝干净了,抹一把嘴唇。 科尔沁倒真是个好地方,连水也带着点甜味。 他把水囊扔到一边,招招手叫来蒙格,“带我去见塔木雅。” 才分离几日,他就有些想那女人了。 蒙格带着拉克申,往东边走去,走到分隔两个地区的草坡时,后者想起什么,质问道:“我不是让你保护好塔木雅,怎么还是让她被抓到了?” -- 第502页 蒙格一愣,“塔木雅……何时被抓住了?” 拉克申的脚步猛然顿住,他慢慢转过头,灰眼珠死死盯着蒙格,突兀问道:“你带人突袭时,阿布都等人可有反抗或准备?” 蒙格得意地笑起来,“我们洗掉了图腾,混在流民中一个月,怎么可能会被认出来,那阿布都被我擒住时,眼睛都惊得要掉下来。” “不对…不对…” 拉克申喃喃自语,他眯眼看草坡下连绵的帐篷,心中不住思索。 “那中原女人既然找到了塔木雅,定然早就知晓我有人混在流民中,以她和科尔沁的关系,怎么会不把这事告诉阿布都和哈萨老货,他们两个又怎么会毫无防备,还一脸惊讶?” “其中一定有蹊跷……” 拉克申忽然平静下来,他最后望了一眼科尔沁,接着毫不留恋地转身。 “我们要离开。” “族长,你说什——” 他没有让蒙格说下去,“你告诉大家,收拾行装和食物,立刻离开,不要拖延,太阳出来之前,我们必须离开。” “那塔木雅怎么办,她还留在东边?” 拉克申的脚步顿住了,他没有沉默多久,便道:“暂时让她留在那里。” “杭絮承诺过,她不会毁约的。” - “六王子,塔克人已经到达科尔沁。” 探子将看见的情报向主子一一汇报:“蒙格出去迎接,把他们带到了流民的居住地,已经升起火来,看情况应该在吃肉喝水。” “六王子,我们要不要现在就——” “不急。”阿布都制止,“让他们多吃些东西再说。” “你先让人把东西准备好,我一下令,立刻行动。” “是。”探子退了下去。 “你要准备什么?”杭絮问道。 她趁着夜色潜入了科尔沁内,为的就是等待这个消息。 “自然是小将军给的药。” “你想用什么办法下药,放在水里?” “在水里下药,时间不够。” “所以你是要用火?” 阿布都点头,“巫卡昨夜看了星星,今天会刮一整天的东风,正好能把药烟全都吹去那边。” “这么说,确实是个好主意。” 杭絮见对方已安排妥当,不再多留,将斗篷披上,转身欲走,“我去通知祝将军,你不让我们的军队插手,总该让他多杀几个人消消火。” 还未走到帐帘前,帘子被猛地掀开,先前那个探子冲进来,急道:“将军,塔克人好像发现了不对劲,在收拾东西,好像要逃了!” 阿布都毫不犹豫道:“立刻去把火升起来!” 探子闻言冲出帐篷,脚步声很快就消失。 阿布都也走到帐帘边,看了杭絮一眼道:“我去召集人手,小将军快去快回,免得赶不上行动。” - 拉克申骑在马上预备出发,手下们个个留恋不舍,他一连杀了几十个人,才止住了这群人的骚动。 他高举染血的长刀,用最大的声音喝道:“没有科尔沁,我们还能找到更肥沃的草场,更甜美的河流,现在,跟着我,回家!” 没有多少人认真听他的话,他们懒洋洋的转身,慢吞吞地前行。 但拉克申仍旧松了一口气,他刚才在草坡上看过,对面的帐篷毫无动静,想要集结兵力,至少还得两个时辰。 这么长的时间,足够他带人遁入西北。 但他失算了。 才刚走出科尔沁的范围,队伍便骚动起来,他们不住地回头,指指点点,在谈论着什么。 拉克申回头看去,东面不只何时燃起了熊熊大火,那火有数堆,简直比初升的太阳还要亮堂。 拉克申打了个微不可察的寒战,这火与延风城那场何其相似,虽烧不到这边,却让他心生畏缩。 那火不知是用何物引的,梢头冒着浓厚的灰烟,几乎要遮盖小半个天空,且在慢慢朝拉克申的方向蔓延。 他心中不知为何涌起一股慌乱,于是调转马头,喝道:“不许停下,继续赶路!” 他的声音被一场大风掩盖,没人听见,接着,他整个人也被掩盖住了——草原的早晨常有大风,今日吹的恰好是东风,将黑烟一股脑吹向这边。 黑烟弥漫在人群中,没有上升或散开,而是沉在草地上方,将拉克申的军队笼罩在烟气中。 拉克申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带马向前奔去,跑了很久也没有跑出烟雾的范围,只好停在一个较淡的位置。 他小小的呼吸了一口,不可避免地吸入一点烟气。它不是柴火或干草的灰味,而是一种奇怪的清苦味道,让人有些反胃。 还来不及辨别这味道由何产生,微微发软的身体就给了他答案——是毒药。 这烟是毒药! 念头一在脑海中产生,拉克申便屏住气息,拽缰绳冲入雾中,寻找代钦和蒙格的踪迹。 队伍早就没了动作,他们因为忽如其来的黑雾失去了方向,又没有指挥,不知该如何行动。 他绕开呆立着的手下,看见蒙格仍立在原地,对方见到族长出现,连忙冲了过去。 “族长!”蒙格道:“这烟气味道奇怪,似乎有蹊跷。” 拉克申没理他,四处转了一圈,语气焦躁:“代钦呢?” -- 第503页 蒙格回道:“刚才代钦没见到族长,非常慌张,去找你了。” “我去把他找回来,你带着大家,立刻冲出烟气的范围,不管朝哪个方向!” 蒙格点头,策马朝人群密集处冲去,但才冲出几丈,他的动作就停住变缓,在马上摇摇晃晃,几息后,他朝侧面倒去,掉到马下,滚了几个圈。 那马没了指挥,在人群里胡乱冲撞,被撞到的人动作缓慢地躲避,最终还是让马蹄踏在胸膛上,这更加剧了马匹的受惊,它愈发凶猛,撞开人群想要逃开。 当马匹终于消失时,人群已被踩出一条血路——光是一匹马就带来了不少损失。 拉克申愈发焦躁,呼吸不自觉变得急促,随即意识到什么,又缓慢起来。 但就算呼吸如何缓慢,身体也在一刻不停地吸入烟气,他能感受到越来越无力的四肢。 他驱马走到高处,正欲发号施令,便听见人群的骚动。 “有人来了!” “是追兵吗?” “族长在哪里,他是不是早就逃走了!” “我们也别听他的话,逃走好了。” “……” 拉克申知道,呼吸越快,吸进去的烟气越多,药效发作也就越快。 于是他只是心平气和地把几个说话最猖狂的人斩首,命令众人不许大声喧哗,跟随他走出烟气范围。 随着前行,烟气渐渐变淡,几乎能看见不远处明亮的光芒,但是等再走近些,便能看见光芒中站立着的……数不清的围军。 第262章 哥哥,我来救你。 在雾中, 那些士兵的身形影影绰绰,仿佛剪影,无数的剪影重叠起来, 组成看不见尽头的阴影。 身后的队伍又骚动起来, 他们停下了脚步, 犹豫不敢上前。 拉克申却没有停下来,他从鞘中拔出长刀, 高喝道:“跟着我冲出去!” 他一马当先的举动鼓舞了不少人, 不少人发出吼声,也拔出武器, 跟在他的马后。 越来越接近那些围军, 拉克申握刀的手也越来越紧,终于,冲出烟气的范围后,他立刻出刀,插进离自己最近一个人的胸膛。 接着,他立马停住,任由手下越过自己,与前方的军队缠斗起来。 而他则将马头调转方向, 朝西面围军较少的地方冲去, 另外几十个骑着马的人也跟随他的脚步朝西。 他们是拉克申最信任也最忠心的手下, 族长一个动作就知道该如何行动,此时更是护在拉克申左右, 不让守军靠近他。 但他们毕竟中了毒,功夫大不如前,没过多久,拉克申身边的护卫就被一个个解决, 最后只剩他孤身一人。 因为护卫的拼死突围,此刻拉克申距冲出包围,也就是十几丈的距离。 拉克申握紧长刀又松开,烟气弥散的范围越来越大,力气的流逝也越来越明显,连握刀似乎也变成了一件难事,他呼出一口气,俯在马背上,扯住缰绳,用最快的速度向前冲去。 他俯在马上的动作奇怪又灵巧,总能恰好躲开飞射的箭矢和刺来的长木仓,而右手的长刀也没偷闲,迅速地解决着拦在马前的守军,他们总是被刀尖深深刺入盔甲的缝隙,而后挑飞到一边。 曙光近在咫尺,拦在拉克申前面的只剩三个士兵,他们原本只是留在外围待命的,忽然见到一匹血马从中烟冲来,吓了一跳,还来不及后退,马上染血的长刀便将最前头的一个士兵捅了个对穿。 第二个则是被刺进了眼睛,第三个被割了喉,拉克申行云流水地解决最后三个人,一夹马腹,终于冲出烟雾的范围。 他心中涌起一阵狂喜,马速更快,眨眼便冲出交战的区域数十丈。 身后属于同族人的声音越来越少,更多的是一闪而过的惨叫,他们不像拉克申,心中有警戒,没有过多地吸入烟气,如今力气流失只会更明显。 这三千人要永远留在这里了。 想到这里,拉克申心中涌起几丝遗憾,但更多的是庆幸与激动。 只要离开这里,就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那些废物兄弟死了正好,老幼妇孺死了就死了,反正也是累赘,手下没了也能再招揽,但他的命绝对、绝对不能丢在这里。 交战声越来越远,几乎没人能注意到逃跑的拉克申,他正向一个草坡跑去,下了草坡,他就能消失在这些人的视线之中……他拧转身体,猛拍几下马屁股,想再加快速度。 回身的时候,侧面一道尖锐的风声呼啸而来,他神经瞬间警惕,下意识朝侧面躲开,但胸口仍有剧痛蔓延开。 浑身的力气瞬间流失,连抓着缰绳的手也松开,拉克申慢慢低下头,看见胸膛正中插着一支箭,这箭射得那样准,仿佛早就预判到了他闪避的方向。 又一支箭从同样的方位射来,他闪避不及,干脆放松身体,从马上滚下来。 胸前汩汩流出血液,他能感受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虚弱,呼吸间口腔泛出血沫。 他摸索着胸前的箭,举起长刀,将箭身砍去,只留一个箭头在体内。 将箭杆握在手里时,拉克申这才意识到一个不对劲的地方——敌军在东面,这箭却是从南面射来的。 还未等他思考出什么,一个声音在草坡顶端响起来。 “拉克申在这里,他要逃跑!” 那声音熟悉又陌生,但现在容不得拉克申回忆或分辨,那一声喊之后,无数敌军朝这边涌来,不一会儿就将他围了个水泄不通。 -- 第504页 - 杭絮站在最东面的草坡上,她无意参加争斗,只是在高处观望,看着拉克申的三千人一点点被瓦解杀灭。 其实原本不用费这些工夫,只要他们再多留半天,再喝几口水,这些烟气就足以让他们不能动弹,而非只是手脚酸软——说到底,还是拉克申太过敏锐。 且她怀疑,阿布都出动的数千人或许还捉不住拉克申,因为除了最开始的一声高喊,她没有听见对方的任何声响。 “拉克申在这里,他要逃跑!” 极远的地方有声音传来,杭絮几乎立刻分辨出了这声音的主人,因此毫不怀疑其真实性,她翻身上马,冲下草坡,将消息告诉杀得正欢的祝思明,便向声音来源奔去。 越过烟气的范围,重新到达明亮之地时,一个包围圈就出现在视线中。 包围圈的中心,有阿布都的声音传来,“拉克申,你还有什么遗言。” 拉克申似乎是很不屑地嗤笑起来,“原来哈萨老货最喜欢的儿子,是这种磨唧的人。” 阿布都的声音平静,“你不想说的话,我便满足你。” “要是这样,阿布都,我倒是有几句话想跟你说” 到了这时候,拉克申的声音依旧懒洋洋的,甚至含着笑意:“阿布都,我日你老母。” “来吧,杀了我。” 阿布都的声音渐渐冷下来,“来人,” 杭絮闻声,拉紧了缰绳,朝包围圈冲过去,她了解阿布都,对方说要杀了拉克申的语气,可不像诈言,她留着拉克申还有用呢! “将他——” 她一边跑,一边高喊道:“阿布都,等等!” 但一个声音比她更快、也更响亮,完全盖住了杭絮的声音。 那是一声怒吼,粗犷和响亮得不像人能够发出的声音,这个声音属于一个高壮如熊的男人,他挥舞着重剑冲出几十人的包围,浑身上下像被血淋过,他在向拉克申的方向跑去,他的声音震住了所有人,包括阿布都,他在喊:“哥——哥——” 杭絮骑马冲向包围圈时,代钦已经将包围圈杀出了一条血路,来到了拉克申的面前。 男人仰躺在地,以胸口为中心,血液蔓延了很大一片,他用灰眼睛注视着代钦,里头是很畅快的笑意,“代钦,你怎么来了?” “哥哥,我来救你。” 怒吼之后,他又恢复了呆滞又木讷的神情,那样的神色染了血,有一种别样的狰狞和可怖。 “我来救哥哥。”他又重复一遍。 “你不用来救我。” 拉克申不想死,但凡有一丝生机,他都会竭力求生,但在毫无生机,死到临头的情况下,他也并不怎么害怕。 他杀过太多的人,知道死是什么样子,不过兵器一挥一砍、或一进一出,血冒出来,人就没了气息,不是什么值得惧怕或退缩的事。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把头扭向阿布都的方向,“阿布都,我现在要说的是真正的遗言。” “你告诉杭絮,不要忘记我们的约定,任衡没死,她就要给我好好照顾塔木雅,回京城的时候,也得把她给带过去。” 阿布都点头,“我会转告。” 说完,拉克申用力地喘了几口气,又看向自己的兄弟,“代钦,我不用你救,你走吧。” 他算得很清楚。代钦虽然很厉害,但再厉害的人,带着一个重伤的人,也不可能冲出阿布都层层叠叠的包围,最后的结果,只可能是两人齐齐身死。 而对方一人突围,反倒有机会保全性命。 “你一个人走,去西北,按我教你的方法,跟他联系,那时候再替我报仇!” 但代钦只是摇头,他弯腰把拉克申抱起来,放在自己宽厚的背上,与此同时,他抬起重剑,指向身前数不清的士兵。 杭絮穿过重重叠叠的士兵,终于来到包围圈内,她扫一眼中间的情形,就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 她大喊:“阿布都!” 对方转头,看见自己,轻轻点了点头。 “先别杀他,我留着有用!” 然而这句话,阿布都似乎没有听见,因为下一刻他便发令道:“把他们乱刀砍死。” 杭絮睁大眼睛,正想阻止,但霎时间无数士兵冲向中间的两人,他们隔开了她和阿布都,也彻底掩盖了她的声音。 她在人群中左腾右挪,终于看见了阿布都,对方背手站在人群之外,神色冷静地望着正在执行命令的手下。 她走到阿布都面前,揪住他的衣襟,“我不是说了不准杀拉克申吗?” 对方看了一眼,没说什么,挥手停住手下的动作,这才对杭絮道:“小将军说了吗,我大约是没听见。” 人群在慢慢散开,杭絮松开阿布都,朝中心走去,希望她让人停得及时,拉克申也许能留下一命,虽然她知道这种可能性……很小。 走到中心,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红色——草地已经被染成了血红色,且红色的范围还在蔓延着,它们来自中心一个俯趴着的人的身上。 那个人高且壮,纵使俯趴也像一座嶙峋的小山,之所以嶙峋,是因为他的背上到处都是裸露的血肉和白骨,其实也不剩多少血肉,因为它们大部分都在砍削中离开这人的身体,一片片散落在地。 于是苍白的脊骨和肋骨便清晰可见了,它们像某种奇怪的蝎子,在微微蠕动着。 -- 第505页 代钦还活着。 这个令人惊讶的事实让周围的人群发出一阵惊呼,他们窃窃私语,不敢相信这人生命的顽强。 只是……拉克申呢? 这里只有代钦,拉克申去了那里,难不成是被众人砍成了碎肉? 杭絮皱着眉四处寻找,当她把目光再次投向代钦时,发现对方身下有什么东西在活动着。 她走过去,在血色的草地上蹲下来,低头看去,躺在代钦身下的正是拉克申。 他双手抵着代钦的胸膛,像是想把人推开,奈何身受重伤,力气微弱。 令杭絮惊讶的是,除了胸口的那个箭上,他浑身再无半点刀伤。 第263章 但我永远你是哥哥!…… 杭絮帮了他一把, 把脊背白骨裸露的代钦踢倒,对方倒下时发出了震耳的轰隆声,倒真像山丘崩塌的动静。 拉克申的身形完全暴露出来, 他虚弱地躺在草地上, 胸口的起伏近似尸体, 整个身体洒满了鲜红的血液。 这些血不是他的,代钦的身体极为高大, 他宽阔的胸膛完全罩住了底下的拉克申, 竟没让一把刀砍在后者的身上。 阿布都走上前,脚步踏在浸了血草地上, 发出黏腻的声响, 他在拉克申的头顶停下,垂眼看对方,“你很幸运,在乱刀中捡回了一条命。” 拉克申没看他,从一开始,他的双手就没有停过,先前是推开身上的人,现在是在草地上摸索。 他摸到了倒在身边的代钦, 顺着身体摸上脸, 用手指探他的鼻息, 在感受到那一缕轻如鸿毛的呼吸后,他费力转过头, 去看一旁的杭絮。 “你…不是想知道…是谁指使我的吗?”他每说几个字,就要停下来休息一会儿,“救我…和代钦…我就告诉你。” “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 “我只能答应你的一半要求。” “为什么?” “我救不活代钦,他快死了。” “他不会死的…再重的伤…他也能活下来。” 拉克申摸到身边的弯刀, 握住刀柄,借着支撑勉强坐起来,他把头一点点转过去,看向倒在地上的代钦。 代钦是侧躺的姿势,一张脸被从背上流下来的血糊满了,连眼睛也看不见,拉克申拍拍他的脸,低声呼唤:“代钦、代钦!” 代钦缓慢地掀开眼皮,露出一双浑浊的灰眼睛,眼珠转了转,看见拉克申。 他神色茫然,张了张嘴,大量的混着碎块的血液流出来,伴随着的是几个浑浊的字,“哥……哥……” “代钦,你撑住,不许睡过去,我立刻让人给你治疗。” 代钦眨眨眼,像是没听见拉克申在说什么,呆滞的脸上浮现出欢快的神情,又叫了一声“哥哥”,而后疲惫地闭上了眼。 “我…就知道…再重的伤,你也会活下来,你是我们部落…最强壮的战士,你——” “他死了。” 拉克申的话戛然而止,他不可置信地望向声音的来源——杭絮不知何时来到了代钦身边,目光注视着地上的尸体。 “不,他没有死……” “的确死了。” 杭絮蹲下来,拨开代钦的眼皮观察,下了准确的判断。 拉克申又去探代钦的鼻息,那一缕微如鸿毛的气息已经消失,他的脸上浮现出近乎不知所措的神色,“代钦死了……” “背上的肉都被削没了,不死才是奇事,方才他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 杭絮说罢,便见拉克申摇摇晃晃向后倒去,她伸腿挡了对方一下,免得这个重伤的人被摔死。 “刚才的约定还做不做数?” 拉克申没回答,她低头看去,男人仰倒在地上,脸上的血流到眼眶里,把灰眼珠染成红色,然而他还是愣愣地睁着,感觉不到刺痛似的。 她没再追问,反正之后有的时间。 刚才叫的大夫已经到了,他被士兵背着跑过来,下地腿时软得差点摔倒。 “谁受伤了?”大夫左右看看,喊道。 杭絮退开,把脚边的人露出来,那大夫走过来,把拉克申胸前的衣服撕开,观察只留着一截断柄的箭头,皱眉道:“这种致命伤,能留一口气也是命大。” 他先将伤口周围清理干净,撒上止血的药粉,接着对箭头犯了难。 “放手去治,留一条命就行。”阿布都忽然开口。 杭絮看向阿布都,对方冷淡的神情中喊着点点厌恶。 但她没有出口反驳,因为对方说的也是她所思。 但大夫摇摇头,“留一条命可不是容易事。” 他拨弄着那个箭头,拉克申的身体猛然抽搐,“这支箭堵在伤口,起止血的作用,如果贸然拔箭,很可能会因失血过多而死。” “那有什么办法能使他拔箭而不死吗?”杭絮问道。 “只能先将箭留在体内,好好养几日伤,等身体恢复再拔箭,那时候或许有一线生机。” 杭絮没有多想便同意了,“去找辆车,先把他运回去。” “不用这么麻烦。” 一道沙哑却曼丽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来。 杭絮一愣,朝声源望去,见到了熟悉的身影,一个名字即将脱口而出。 但拉克申比她更快地喊了出来。 “希、日、娅!” 他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坐起来,血红的眼睛紧紧盯着前方,盯着越过人群,不急不缓朝自己走来的那个人影。 -- 第506页 希日娅走近了,在拉克申面前站定,她一身红衣,乌黑的头发随风飘扬,她望着身前的人,绿眼睛闪烁,“拉克申,好久不见。” “希日娅,我就知道是你。”杭絮道,她刚才听见那道声音,便觉得有些熟悉。 希日娅看向杭絮,微微点头,“使者大人,好久不见。” “拉克申就是你拦下来的吧。”她看见了对方背在肩上的弓。 “他胸口的箭不是你们射的?”阿布都皱眉问手下。 一个手下道:“这人原本已经杀出了包围,我们追不及,差点就要让他逃走,不知道从哪里射出来一支箭,把他射下马,又有人喊‘拉克申在这里’,我们才知道这个人是拉克申,赶了过来。” 未免也计算得太准了。 杭絮若有所思,看向希日娅,“你早就在这里潜伏,等着拉克申?” 希日娅没有反驳,“我几天前来到了科尔沁,从外围看见了军队的调度,知道你们要做什么。” “但我也知道,拉克申太狡猾,他总会想到办法逃离,我害怕你们拦不住他,就在外面守着。” 她把肩头的弓拿下来,握在手里,看了一眼拉克申,“果然,他逃出来了。” “我就知道。” 拉克申仰头看向希日娅,声音竟然带着笑意,“除了我的好妹妹,会有谁连我习惯朝哪一边躲避都会算计到。” 希日娅没说什么,而拉克申的声音还在继续,“希日娅,多亏了你。” “要不是你,我现在已经离科尔沁远远的,而不是躺在这里,胸口插着一根箭,同废人一样。” 希日娅没什么表情,“多谢。” “当初我没看错,你就是一个叛徒,明明是塔克族人,竟然帮着科尔沁对付我。” “我早就不是塔克人。”希日娅终于看向拉克申,绿眼睛淬了冰一样冷,“七年前,我就不是了。” “但我永远你是哥哥!”拉克申声音里的笑意消失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从肺部挤出来的嘶哑吼声。 “我永远是你的哥哥,代钦永远是你的弟弟。” 他指向代钦,手臂微微颤抖,“他死了,因为你!” 希日娅没有回答,她扔下弓,抬腿将拉克申踢倒,踩在他的胸前,盯着那双灰红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一个想要杀我的哥哥,和一个只听从哥哥指挥的弟弟吗?” 说罢,她就着这个姿势,将拉克申胸口的箭抽出,霎时间,对方胸口血液喷出,溅了她一脸。 她用力掐住拉克申的脸颊,逼对方从半昏迷中清醒过来,“这一箭就当报当年你刺我一刀之仇。” “怎么把箭拔了!” 大夫从人群中钻出来,抖着手把止血药洒在冒血的伤口上,“这人还怎么活……” “放心。” 希日娅把染血的断箭扔在地上,站了起来,“这点伤还弄不死他。” - 五日后,科尔沁北面的某顶帐子里。 杭絮站在门口,等帐内的药味散去大半,才放下提着帘子的手,走进深处。 帐内昏暗暗的,床铺上的人也模模糊糊,她走过去,故意发出清晰的脚步声,但床上的人恍若不觉,一动不动。 走到床边,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苍白的脸,这张脸上原本有许多细小的伤口,如今结了痂,道道暗红,颇为狰狞。 但最为可怖的,还是他胸口的那个伤口。拔了箭后,为了防止腐烂,伤口没有包扎,只是敞着上药,血窟窿一般,红肉蠕动,还在丝丝地渗出血来。 杭絮站了一会儿,不见床上的人睁眼,于是喊道:“拉克申?” 没有动静,依旧是微弱的呼吸,时断时续,昏迷了一般。 她皱起眉,看见桌子上摆着许多个瓶瓶罐罐,走过去从中挑了瓶最烈的伤药,均匀地洒在那个敞开的伤口上。 “嘶——” 拉克申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灰眼珠懒洋洋地看着杭絮,好像刚才那声痛喊不是他发出的,现在额头泛出冷汗的也不是他。 “使者大人好狠的心,硬生生让我痛醒了。” “醒了正好。” 杭絮没戳破对方的谎言,拖了凳子坐下来,“休息了这么久,说话的力气总该有吧?” 拉克申自然明白对方的意思,但他没什么反应,依旧躺着,看样子不打算起身,“有是有,只是刚才使者大人那一下,,弄的伤口疼起来。疼得脑子有点不清醒。” “这样吗……确实是我的不对。” 杭絮笑一笑,踱到柜子旁。从里面挑出一把专门用来剔肉的匕首,放在手里把玩。 “把伤口上的药粉刮掉如何,这样总不会痛了吧?” 拉克申的眼珠动了动,“不知怎么,伤口忽然不疼了,或许是药效过去了吧。” 他费力撑起身体,把自己靠在枕头上,这一连串动作扯动了伤口,他的脸细微的抽动几下,接着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来。 “使者大人问吧,我一定信守承诺,知无不言。” 第264章 让我见塔木雅一面,我…… “既然知无不言, 那就把你知道的全部说出来吧。” 杭絮不知从哪里拿出纸笔,摊在桌上,一副很认真的倾听姿态。 拉克申却笑嘻嘻道:“我知道的东西那么多, 使者大人想听什么, 总不能所有的事情都说一遍。” -- 第507页 “你全都说一遍, 我也不介意。” 她用笔尖蘸了蘸墨,“不过你既然要求, 那么就从……你最重要的事情开始吧。” “使者大人说笑了, 我都不知道自己最最重要的是什么。” 拉克申的身体半瘫下来,□□的上半身大剌剌暴露在还算寒冷的天气中。 他的恢复能力的确厉害, 受了这么重的伤, 普通人不死也要昏迷十天半个月,他倒好,几天就醒了,还能做出这种姿态。 “族人吗?我猜已经死得差不多了,还有什么好在意的;还是说那几个废物兄弟,我巴不得他们快点去死……” “丽夫人呢?” “……” 拉克申的声音戛然而止。 “我可是信守承诺,把她好好养着,从她开始怎么样?” 拉克申换了个姿势, “问吧。”声音沉了一点。 “你知道丽夫人以前的身份吧。” “什么身份, 一个中原女人?” “拉克申, 不要骗我。”杭絮将笔搁在砚上,坐直了看对方。 “十年前, 你在蓟州皇帝的行宫里劫走了丽夫人,把她掳到草原。” 拉克申紧盯着杭絮,“你是怎么查出来的,是塔木雅告诉你的?” “现在是我在问你, 不是你在问我。” “好了,我已经讲了开头,说一说后面的事吧,比如……你还带走了什么人。” “你已经知道了,为什么还要来问我?”拉克申嗤了一声,“塔木雅的儿子,那个小鬼,闹腾得要命,早知道一开始就该把他杀了。” “后来没几个月,他就回中原去了。” “后面呢?” “还有什么后面,就是这样了。” “你又在骗我。” 杭絮摇摇头,“拉克申,你还在隐瞒,是断定我不会杀你,还是觉得他会来救你?” “……你口中的他是谁?” “我知道你和三皇子的关系,知道他就是指使你的人,知道你以为我不知道的许多东西。” 她挑明了容敛的身份,看见拉克申的脸色急剧地变化着。 于是再接再厉道;“我已经把剿灭塔克族,活捉族长的消息传回京城,你觉得他得知这个消息后,是会花大力气把你救出来,还是趁机杀人灭口,撇清关系?” “拉克申,你比我认识他更久,应该知道他会做出哪个选择。” “你以为自己娶了丽夫人,就是他的父亲了吗?在他眼里,你和其他人没什么区别,都是他的棋子,还是一枚埋着隐患的棋子。” “或许他更想做的是重新扶持一个部落,而不是没剩几个人的塔克族。” “说或不说,容敛都会除掉你,但如果你告诉我足够的信息,我会保证你的性命。” 杭絮觉得自己说的已经足够清楚,但拉克申依旧没有回答,过了许久,他才说:“让我见塔木雅。” “让我见她一面,我就把事情全部告诉你。” - 走出帐篷的时候,杭絮正好看见一队士兵押着十几个人,朝北边的草坡走去。 五日前那一战后,阿布都算是隐藏不下去了,干脆雷厉风行地清剿了族内,把联合塔克组反叛的人全数抓了起来。 数量说多不多,刨去那些假意顺从的人只有不到五千,但如果要把这五千人全部处理的话,那就有些过头了。 有人向哈萨可汗上言,只处理主谋,剩下的将士也是受人所迫,贬为奴籍就好。 但哈萨可汗却拒绝了,在当堂斩杀他的两个儿子伊迪里和克里木后,他下了命令,将余下的主谋及妻子家人凌迟,剩下的人全部活埋,他们的家人则贬为奴籍。 这算得上残酷至极的手法,但没有一个人出声反驳,只是将命令默默执行了。 于是这几天北边忽然热闹起来,草坡上满是铲土的人影,他们把一个又一个挣扎的身体扔进土坑,再一铲铲埋上。 北边几座很青翠的草坡如今已经变成泥土的黑色,而这样的黑色还在不断蔓延着。 估计经此一遭后,再没有人敢生出反叛的心思了。 “问出了什么?” 她出了会儿神,被一个声音拉回来,转头一看,容琤正站在旁边。 “你怎么来了?”杭絮问道。 自己和他两个人都忙得很,战事一毕,什么都需要操心,军队、商队、延风城、各种各样的琐碎事务,让人要忙破头。 杭絮是好不容易忙完一摊子事,才有时间来见拉克申。 “我办完商队的事,听说你来看拉克申,就寻来了。” “这样啊,”杭絮点点头,又叹了一口气,“拉克申的嘴硬得很,什么都问不出来。” 她又不敢用刑,怕一不小心下重了手,这人就没了。 “他这人十分狡猾,明明是我在问他,却时时想引导我说话。” “满口谎言,什么都不承认也不否认,好不容易逼得他承认一件事,又要跟我谈条件。” 说到这里,杭絮想到什么,看向容琤,“拉克申的手下全都解决了吗?” 容琤点头,“除了他的几个兄弟,那三千人全都杀了。” “那为何我觉得,他还是那么有底气,就像还留着一手的样子……” “是容敛给他的底气吗?” “京城太远,除非容敛在北疆还有人手布置,否则绝对救不了他。”他冷静分析。 -- 第508页 “那究竟是什么……”杭絮思索,“或许他的人不只分布在延风城和科尔沁两地,在其他的地方还有人手。” “再多的人,也冲不破现在科尔沁的防守。” “也对,管他多少人,也都是白费心思。”杭絮揉揉眉心,“我多派些人看住拉克申。” “拉克申向你提了什么条件?” “他要见丽夫人。” “你同意了?” 杭絮摇头,“过几天再说吧,先晾他几天,说不定能从其他人身上得到消息。” - 下午是祝思明启程的时候。 黎墒和风丘的军队早在两天前离开,但因将人手借给了延风城,祝思明又多留了几天,直到现在才准备启程。 在科尔沁以东,他们已经准备好了辎重与行装,即将出发。 杭絮越过绵延的队伍,来到最前面的时候,祝思明已等在那里,他骑马立在一个很高的草坡上,回头望着什么。 她也顺着对方的视线望过去,看见了盔甲组成的银色河流,比来时明显要短上一截——来时祝思明共带了四千人,可如今回程只剩三千出头。 “小絮儿,你来了。” 祝思明回头,驱马靠近,“任衡忙着他的延风城,连送我一程也不肯,还是你好。” “祝叔叔此行保重。” “慢慢走,也就两天的路程,有什么好担心的。” “倒是你们两个,”祝思明拍拍杭絮的肩,又拍拍容琤的,叹了一口气,“塔克人虽然已经剿灭了,但我总觉得科尔沁还不安生。” “那个阿布都,跟哈萨一模一样,你一定要小心。” “祝叔叔放心,阿布都不会妄动的。” 异族毕竟是异族,就算阿布都做足了帮助的姿态,分歧也依旧明显。 杭絮可不觉得对方要杀拉克申是因为没有听见自己的阻止,至于为了什么,反正不是哈萨可汗的指使——杭絮向对方打听过。 但她也知道,凭着商队、凭着和亲、凭着科尔沁连年征战的损耗、凭着这几天刚活埋的五千人,不论是阿布都还是哈萨可汗,绝不会在这时候搞什么大动作。 见杭絮笃定的神色,祝思明不再担忧,转而问起另一件事,“塔克族一事,你们务必早些传到京城,告知陛下和将军。” “这些草原人太过嚣张,一定有人在背后指使,需得早些揪出那人,才好安定。” 她点点头,“三天前就写了信,十日后就能到京城。” 祝思明这才放心,只不过又叹了一口气,“好不容易安生了一年,怎么又出了事端,不知何时才能彻底平静下来。” “没有命令,我不得离开北疆,以后的事,只能靠你们和将军了。” 他看向杭絮和容琤,“我不知道你们何时回京,但一定要注意安危,京城毕竟有陛下在,他们总不敢太过放肆。” 杭絮缓缓点头,“我记住了,祝叔叔。” - 大军行动了,队伍的尾端还在越过草坡,祝思明却已经看不见身影。 杭絮和容琤还留在原地,许久后,她问道:“我们何时回京?” “待处理好拉克申的事后,我们就回。” 她点点头,“好,”眼睛仍望着远处的军队,轻轻叹道:“我还是没有告诉他。” 容琤望着杭絮,“这些事情,不告诉祝将军是正确的。” “他身处北疆,对京城之事鞭长莫及,告诉他也只是徒增烦恼。” 两人对祝思明隐瞒了很多,京城的局势、皇帝的情况……祝思明安慰说京城有陛下在,其他人不敢造次,但他不知道的是,那个人已经把“次”造到了皇帝头上。 他们甚至连信也没有写——准确来说,是没有给皇帝写信。 他们担忧信在中途被劫,更担忧送给皇帝的信最后到了容敛的手上,于是只给杭文曜写了密信,将北疆的情况一一告知。 等到最后一个人走下草坡,跟上队伍的时候,杭絮把马头转了个方向,看向不远处灯火闪烁的科尔沁。 “走吧,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办呢。” 第265章 我没有别的路了,这是…… 把零零碎碎的事情忙完, 已经是三日后。 杭絮终于能坐下来歇一会儿,书桌上摆放着各种各样的公文信件:商队的修整和安抚、军队伤亡的抚恤、还要配合阿布都的种种动作,都不是什么大事, 但忙起来又琐碎得紧。 她想到什么, 从桌上散乱的纸张中抽出一沓厚厚的东西, 翻看起来。 这是她向阿布都要来的东西,里头是主要反叛人员的名册, 打头就是伊迪里和克里木两兄弟, 还有他们的妻妾子女,后面则是几位大臣, 地位颇高, 不知是受了什么蛊惑,心甘情愿跟着两兄弟造反。 但杭絮翻遍名册,却没有看见半个大王子派系的人。 明明当初是对大王子和三王子生了疑,才提醒了哈萨可汗,但最后揪出来的却是八王子和九王子两位,实在奇怪。 难不成自己和希日娅都看错了,这两人无辜,此事不过是歪打正着? 她摇摇头, 不再去想, 正欲将名册合上, 却忽地瞥见名册上一个半生不熟的名字。 动作停下来,杭絮将名册翻回那一页, 在密密麻麻的人名中找到那几个小字:乌兰。 -- 第509页 她还记得这人,似乎是哈萨克汗的某个妻子,跟希日娅有些来往,重要的是, 她看向杭絮这个中原人的每一眼都含着恨意——如果她知道自己的儿子就是杭絮干掉的,估计就不只是恨,而是杀意了。 对方是怎么掺和进这件事的? 她起了一点兴趣,却不打算现在去探究,准备等什么时候见到阿布都,去问一问。 杭絮将名册扔在桌上,伸了个懒腰,云儿正好进来。 她怀里抱着一个大箱子,小心翼翼地用胳膊抵住帘子的边缘,身子进来后又小心翼翼地放下来。 走到桌子前,她把箱子放下来,木桌发出可怜的哀嚎,足见这东西的重量。 杭絮用指节敲箱子,里面传来沉闷的响声,“里面什么东西?” “什么都有。” 云儿坐下来,给自己擦擦汗,掰着指头算,“腌过的肉干,牛的、羊的,奶糕、耐放的糕点……都是这几天做的!” “怎么,给我的?”杭絮把箱子挪到自己这边,打开来看,果真数量多样,分门别类地堆放着,简直要塞不下了。 “离了北疆,这些东西确实难吃到,要不多弄一些……” “给小姐的还没做呢。” 云儿“啪嗒”将箱子盖上,拉过来,“这些都是给塔拉的。” “给他做什么,希日娅回来了,现在宠他还来不及,这才几天,就把之前瘦下去的补了回来,比以前还胖。” 杭絮伸出手,悬空做了一个捏东西的姿态,“他脸上的肉,有这么厚!” 她这几天去找阿布都谈事,经常能碰见希日娅带着塔拉,见到了额吉,小孩那张忧愁沉默的脸立刻活泼起来。 每见一次,塔拉都会圆润上几分,昨天见面时,杭絮实在忍不住捏了捏他的脸——跟她想象中一样,确实又厚又软。 “小孩子胖点好,多可爱呀!”云儿反驳回去,或许是想到塔拉脸颊圆润的模样,连笑也软上几分。 “再说了,这些又不是让塔拉几天吃完,可以慢慢吃嘛。” “先前给他的零嘴被打碎了,我给他收着,本想到人找到了就给他,没想到塔拉没找到,东西先给阿景偷吃完了。” “我们过不久就要回京城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回来,我这几天赶工又做了些,都是我自己瞎琢磨的,味道还不错,就当给他的临别礼吧。” 云儿抱起箱子,把它放在杭絮手上,理直气壮道:“现在,小姐带我去找塔拉吧。” - 希日娅原来的帐篷被拆了个底朝天,后来那块地方成了埋尸之地,来来往往都是运尸的人,帐篷重建遥遥无期,她便干脆住到了哈萨克汗的帐篷周围,离阿布都的住所很近,阿布都时常去看望塔拉。 比如现在。希日娅小小的帐篷里就挤着阿布都、杭絮、云儿三位客人。 不,准确来说,还有一个“客人”,只不过这个客人被绳子裹紧,躺在地上,正瑟瑟发抖着。 云儿将箱子放下来,余光悄悄望着地上的人,最终忍不住悄声问杭絮,“小姐,这人是谁呀?” 对方的衣服漂亮又华丽,明显不是一般人能穿的,此刻却被缚住扔在地上,绳子的另一头还被阿布都牵着,实在奇怪。 “她是哈萨克汗的妻子。” 杭絮此刻也看清了地上那人的脸,的确就是她刚起了好奇的乌兰。 “希日娅,我把人给你带来了。” 阿布都将乌兰踢到希日娅的脚边,将绳子的另一头递给对方,“她原本也是要被活埋的,但我想,还是由你处置比较好。” 希日娅接过绳子,在指间绕了两圈,把在怀里打瞌睡的小孩叫醒。 “塔拉,醒一醒,额吉有事问你。” “唔……”塔拉揉揉眼睛,适应屋内的灯光后环视四周,“阿布都,你来了。” “小将军姐姐,还有……云儿姐姐,怎么都来了呀。” 云儿拍拍箱子,“给你送礼物来的!” 塔拉很惊喜地睁大眼睛,一蹭一蹭地要从希日娅的怀里下去,看看自己的礼物。 希日娅把蹭到一半的塔拉抱回来,安抚性地拍拍他的脊背,道:“礼物待会再看,塔拉先帮额吉一个忙好不好?” 额吉的求助,塔拉想也不想就答应了,把礼物排在后面,“好呀,额吉要塔拉帮什么?” 希日娅踢一脚地上的人,对方滚了半圈,仰面躺着,露出完整的脸来。 塔拉下意识朝地上看去,见到了乌兰沾满灰尘的面容。 “……乌兰额齐?” “对,是她。” 希日娅把塔拉摆正了,使他能和乌兰面对面,“塔拉好好看看,那天把你带到比草坡还远的地方的,是她吗?” “是她。”塔拉皱着眉,很努力地回忆起来,“乌兰额齐要去打猎,问塔拉要不要一起去,塔拉还从没有打猎过,很想去。” “后来呢?” “后来乌兰额齐带塔拉走了好远好远,比草坡还远,还有一个湖,塔拉好累,就睡着了。” “塔拉睡醒就看不见乌兰额齐了,但是有一个奇怪人在旁边,他说自己是额吉的哥哥,要塔拉叫他舅舅,还要、还要塔拉做不好的事情……” 回忆到这里的时候,塔拉圆润的小脸略微苍白了一点,但很快,他又恢复了活泼的神色。 -- 第510页 “后面,小将军姐姐就来了,她把窗户拆开,把塔拉抱了出来,还让塔拉跳下去,被接住了!”塔拉的眼睛亮晶晶的,似乎在他心里,这是一件很奇怪又很厉害的事情。 “小将军姐姐让塔拉爬一个长长的、黑黑的洞,洞好长好长,塔拉爬了好久好久,爬到出口的时候,塔拉睡着了。” “然后,塔拉就回来科尔沁啦!” 塔拉把自己冒险的旅程一口气说了一遍,很得意地翘起嘴,“额吉,塔拉是不是很厉害,一次都没有哭哦!” “不对,哭了一次、两次、三次……塔拉只哭了三次哦!” 小孩竖起三根手指,笑眯眯地向额吉邀功。 希日娅如他所愿,把他抱紧在怀里,夸奖道:“塔拉真厉害,要是额吉遇见这种事,肯定会哭个不停,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额吉不用怕,塔拉会保护你的。”塔拉费劲地环抱住希日娅,小手拍拍她的脊背。 “谢谢塔拉。” 希日娅亲亲塔拉的小脸。 塔拉回亲过去,终于想起来自己原本要问的东西,“为什么要把乌兰额齐绑住啊,她做错事了吗?” “对呀,就是因为她做错了事,我们才会把她绑起来。” 希日娅弯下腰,把乌兰散乱的头发分开,露出那双愤恨而不屑的双眼。 “乌兰带塔拉去打猎,其实是在骗塔拉,她把你卖给了舅舅,让塔拉在舅舅那里受苦。” 希日娅慢条斯理地整理着乌兰的头发,“要不是小将军姐姐救走了塔拉,你就会被舅舅杀死。” “杀死是什么?” “就被人用刀刺进身体,然后再也起不来,再也不能和额吉见面。” “塔拉不要被杀死!” “那么塔拉,你说乌兰额齐是不是犯了很大的错误?” “……对。” “犯了错就要受到惩罚对不对?” “额吉说得对。” “乌兰,你听见了吗?” 希日娅停下手中的动作,望着乌兰盛满怒气的双眼道。 对方摇着脑袋,似乎有很多话要说。 希日娅于是拿开对方嘴里的布条,愤恨的声音立刻泄出来:“你们凭什么抓我,凭什么要这样对我,我做错了什么!” 阿布都用刀鞘朝乌兰肋下一捅,对方立刻疼得失声。 “你私通外族,意图谋反,怎么算无罪?” “呸!”乌兰尽力把头仰起来,唾了阿布都一口,“你才是私通外族的大奸贼!” “不只是你,还有苏德、苏日娜,还有大王,连大王也……”她的眼角划出泪痕。 杭絮来了兴趣,“难不成支持通商的人,在你眼里都是叛贼?” 乌兰转动眼珠,看向杭絮,眼里是更重的愤恨,“中原人不配跟我说话。” 她继续看向阿布都,“我们跟中原的仇恨,为什么你们那么容易就忘记了?” “我们科尔沁有那么多人死在中原人刀下,还有我的两个儿子,他们被运回来的时候,尸体只剩一半……” “这些都是过去的事。”阿布都的神色依旧,“我也死了许多兄弟,但为了科尔沁的未来,和中原通商是必不可少的。” “呸!我才不管什么未来,和中原通商,哪有什么未来!” “希日娅,我知道对不起你和塔拉,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克里木向我保证过,等他拿下科尔沁后,会把中原人一个不留地杀死,让科尔沁重新变得纯洁,继续向中原开战。” “我没有别的路了,这是唯一的办法,这是唯一的办法……” 不知何时,乌兰的脸上满是泪痕,现在仍在流着泪,“希日娅,你能理解我的对不对?” 但希日娅只是摇摇头,连神情也没有变,“我理解不了。” “你伤害了塔拉,就是做错了事,就要受到惩罚。” “阿布都,科尔沁的律法中,诱拐孩童该怎么判?” “按律该五马分尸。” “那就照这个来。”顿了顿,希日娅又道:“但她又犯了反叛之罪,若五马分尸,那就无法活埋。” “……不如只砍去四肢,留她一命再活埋吧。” “好。”阿布都点头,“就按你说的办。” 他扯住绳子,将乌兰拖了出去,后者的叫声一直持续着。 “希日娅,你好狠的心,怎么能这样,阿布都!阿布都……” 她脸上的泪意越发汹涌了,只是已没了那种悲愤的神色,而是惊惧不安的恐慌。 “阿布都,我是你的母亲,阿布都!” “我的母亲早就死了。” 这是阿布都走出帐子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第266章 我和阿布都的婚礼,在…… 走出帐篷的时候, 云儿尚心有余悸。 “塔拉竟然是被自己的姨娘给掳走了,她到底是怎么忍心下手的。” “要不是小姐去的及时,塔拉说不定就被拉克申给杀了。” 杭絮一边走一边说, “为了给儿子报仇, 一个孩子算得了什么, 她什么都做得出来。” “我们也有仇恨啊,草原人不知道杀了多少中原的百姓, 我们也没有跟他们算账。” 云儿看向杭絮, 理直气壮道:“小姐虽然把她的儿子给杀了,难道她的儿子没有杀过别人的儿子吗?” -- 第511页 “被仇恨塞满的人, 想不了这么多, 这仇哈萨可汗不帮她报,阿布都也不帮她报,她只好自己来报。” “为了报仇,连科尔沁都能背叛,给别人当叛徒吗?” “这样的人,可不止她一个,这些背叛哈萨可汗的臣子中,一半是为了夺权, 另一半就是因为我们中原人。” 杭絮回忆着自己看过的资料, “他们为了将我们赶出去, 不惜另随主人,条件只有一个, 杀光科尔沁内的中原人,重新向宁国开战。” 她继续说:“哈萨可汗之所以将刑罚设得如此严苛,估计就是为了震慑有同样想法的人。” “毕竟科尔沁内厌恶中原人的还不少。” 云儿气恼道:“那可不,他们讨厌死了!” 能去集市的草原人, 多是对中原人恶感不大的,但云儿喜欢做菜,在科尔沁四处乱跑搜集方子和材料,遇见过许多草原人,其中不乏对她恶语相向甚至想动手的。 她为了不让杭絮操心,总是隐瞒下来,让人将他们教训一通就好——毕竟要是让杭絮知道有人欺负她,下场就不只是教训一通了。 她又高兴起来,“这件事之后,他们肯定会被吓怕,不敢再对我们中原人做什么。” “……” 两人说话间,不知不觉走出了一段距离,在经过容攸帐篷的时候,杭絮稍稍慢下脚步,在思索要不要去看看阿且。 还没等她作出决定,帐帘就被掀开,容攸走了出来。 女孩见到杭絮,神色有些惊喜,她走到两人面前,“絮姐姐。” 杭絮站定,“阿且,我正准备去见你,你出门有事?” 容攸摇头,“我也正想去见絮姐姐呢。” “那我们进去坐坐?” 女孩点点头,领着两人进了帐篷。 坐定后,她端起茶壶,给两人各倒了一盏茶,又给自己倒了一盏。 杭絮端起茶盏抿了一口,“阿且找我有何事?” 容攸捧着茶盏,“我听说絮姐姐要回京城,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出发?” “大约十日后吧。”杭絮估摸出一个数字,“已经在准备行装,待主要的事情办完后便出发。” “十日……”容攸念着这个数字,鼓起勇气道:“絮姐姐可以再多留几日吗?” “我、我和阿布都的婚礼,在下个月的上旬末举办,我想、想絮姐姐也能在场。” 说完这些话,容攸的脸已经略略有些红起来。 “你的婚礼,我当然是要在场的。”杭絮数了数日子,今天是三月二十五,四月上旬,也不过多留五天。 “不过,我先前怎么没有听到过婚礼的消息?”杭絮问道:“阿布都也没跟我提过。” 她最近忙得厉害,把两人婚礼的事给忘了干净,要不是容攸提起,根本没反应过来。 “是、是今天才定下来的。”容攸解释道:“原本阿布都说,要再等两个月,等安定下来后再办,但我知道絮姐姐不会留这么就,就想求阿布都把婚期提前。” 她小小地弯起嘴角,“今天,阿布都终于答应了。” “原来是这样。”杭絮看着容攸,心倏地软下来,“阿且想要什么礼物?” 女孩摇摇头,笑容更大,“絮姐姐能来,我就很开心了。” 话虽如此,但在回去的路上,杭絮已经在盘算该给阿布都和容攸送什么礼物了。 - 虽然事情基本上都处理干净了,但第二天上午,杭絮依旧出了门——她要去见个人。 从帐篷出来,一直向东,等商队的喧闹声近在耳边时,便到了地点。 她找到一顶小小的帐篷,掀开帘子进去,里头一个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响起来。 “不是什么大问题,我给开几副方子就行……” 杭絮走近,看见了熟悉的背影,正是陆太医。 她没有说话,等陆太医开完方子才出声道:“她是怎么晕倒的。” 陆太医轻回头看一眼,叫声“王妃”,便继续抓药,“臣也不清楚,夫人晕倒后我才被叫过来,看脉象应当是忧虑过度。” 杭絮便看向丽夫人,对方看见她的目光,下意识揪住被单,原本柔软的神情一下子僵硬起来——自从那日杭絮将自己的真实意图告知后,丽夫人一见到她,就成了这幅模样。 “怎么回事?” 或许是她的声音不带什么情绪,女人更退缩了,“没什么问题,我的身体本来就不好,时不时就要病一场。” “陆太医,药抓好了没有?” 老人赶忙将药秤上的东西一股脑倒在油纸上,“好咯,老夫现在就让人熬药。” 说罢,他便拎着药走出帐篷,只留杭絮和丽夫人在里面。 她走近,拖了个凳子到床前坐下,和丽夫人面对面。 “病起来总有个原因。”杭絮道:“也不会无缘无故就病了。” “让我猜猜……是不是跟拉克申有关?” 看着对方愈发僵硬的神色,她慢慢道:“拉克申受了伤又被抓,你想去见他,被人拦着不能进,日日想着,越来越担心,睡觉也不得安稳,今天终于撑不住,晕倒了,是不是这样?” 丽夫人被点破了心思,僵硬的神色反倒轻松起来,“我确实想去见拉克申。” 她低下头,“我偷偷去他的帐篷外面看,你应该早就知道了。” -- 第512页 “我、我只是想看看他,听说他受了很重的伤,就快要死了。” “你想见拉克申吗?” 女人点点头。 “但我怎么知道你会跟他说什么,你知道我的那么多东西,要是偷偷泄露给他怎么办?” “我什么都不会说的,”这时候她的神色总会带上一点楚楚可怜的哀求,“我保证,只见他一面,什么都不做。” “好吧,我答应你。” 丽夫人不敢相信杭絮这么轻易就答应了,“……真的吗?” “但是,有一个要求,你也必须答应。” “什么?” “我相信你,却不大相信拉克申,在你们见面的时候,我要在旁边看着。” “好。”丽夫人实在担心,毫不犹豫答应了。 - 杭絮的动作很快,等陆太医端来药给丽夫人服下,对方脸色转好后,便把人带去了拉克申那里。 这人虽算个囚犯,但为了防止伤口感染,没有把他放进大牢,反而好生生地安置在干净的帐子里。 掀开帘子进去,里面是比前几天来时更浓的药味,明明帐子通风,却显得像个药炉一般。 丽夫人第二个进来,被药味呛得咳嗽,这轻轻的咳嗽声让躺在床上的人立刻动作起来。 “塔木雅!”拉克申的语气不是疑问,而是笃定的惊喜。 “拉克申。”丽夫人也叫了一声,向床边走过去。 拉克申撑起身体,眼神牢牢注视着他的塔木雅,不想移开半分。 直到对方走到床前坐下,把那双手紧紧握住,他才略微转动眼珠,“你怎么来了?” “是……她带我来的。”丽夫人朝后面一瞥,拉克申也眯眼看向逆光中的人影,倏地笑了一声,“怎么,同意了?” 那日他提出要求,杭絮只是沉默,没有给出回答,现在却直接把人给带来了。 “为什么不同意,把你救活,总要从你身上拿点东西吧。” 杭絮在离两人稍远的地方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好了,你们有半个时辰的时间可以说话。” 看见对方没有离开的意思,拉克申冷哼一声,却也没有提出意见。 他重新看向丽夫人,从上到下把人好好打量一遍,皱眉道:“怎么瘦了?” 丽夫人微微偏头,让自己的侧脸和对方的手掌贴合紧密,“没有,还胖了一点点。” 等确认杭絮好好履行了自己的承诺,拉克申才放下心来,但丽夫人又不放心了。 她看见对方连抬手都费劲的姿态,眉头便蹙了起来,“你的伤怎么样了?” “小伤,已经好了一半。”拉克申轻飘飘道:“不用担心。” 但丽夫人不信,她捏住被子的一角,想把被子掀开,但拉克申立刻压住了被子,不让她看。 两个人僵持了一会,见到丽夫人微微发红的眼眶,拉克申最终败下阵来,移开双手“真的不是什么大伤。” 被子被掀开,男人胸膛正中的伤口赤.裸地暴露在空气中,杭絮趁机瞧了一眼,不禁咂舌,前几天对方的伤口还冒着血,现在却结上了痂,是个好了大半的模样,完全看不出曾被一箭穿透又硬□□。 这伤口在杭絮看来不算什么,但丽夫人见状,却被吓了一跳,原本只是微红的眼眶不知何时蓄满泪水,“怎么、怎么伤得这样重……” 她伸出手,细白的手指轻轻拂过狰狞坚硬的血痂,很轻地说了一句,“你……本来可以不受这伤的。” 拉克申的眉间蹙起很深的沟壑,他用拇指按过丽夫人的眼眶,粗鲁地擦掉对方的泪水,抱怨道:“都说了不让看,我就猜到你会哭。” “什么受不受的,再重的伤,我也挺过来了。” “有他们好吃好喝地供着,再有半个月,我这伤就能好全。” “哪有这么容易的好的。”丽夫人不受骗。 “那就二十天。”拉克申改口,“总之好的快。” “等好了,胸口一个这么大的疤,多威风!” “一点都不威风,丑死了。” “……” - 杭絮一边喝茶,一边听着两人琐碎的对话,简直要睡过去,直到侍卫掀开帘子进来,提醒时间已到,她才清醒过来。 丽夫人眼眶已经不红了,脸上反倒带了一点笑,她依依不舍地站起来,又跟拉克申说了几句悄悄话,才跟着侍卫走了出去。 杭絮放下茶杯,向拉克申走去,对方脸上是她从没见过的柔软神色,但在看见杭絮后,立刻变成了冷漠中带着讥嘲的模样。 他不再维持坐立的动作,向后一仰倒在床上,“想问什么赶紧问。” “你和三皇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联系的。”杭絮径直问道。 “他回中原后三年吧。”拉克申也很干脆地回道:“看到信的时候我差点不相信,他一个小崽子,到底是怎么把信送到草原上的。” “是他率先要求跟你合作的?” “对。”拉克申耸肩,这动作不小心牵扯到伤口,疼得他龇牙咧嘴,“反正对塔克族没有坏处,干嘛不同意。” “他在信中说了什么?” “什么都有,告边防哪里有漏洞,可以去抢点东西,哪里有人行军,去偷袭……” 杭絮手指微颤,她忽然想起来自己看过历年的战报中,那几场不明不白的失败,现在看来,全是容敛和塔克族的手笔。 -- 第513页 “他告诉你这些做什么?” “我怎么知道。” “你就不怕他给你的是假消息?” “哈哈哈……”拉克申笑起来,“他为什么要给我假消息?” “他需要我传递草原上的情报、需要我派人去中原帮他杀人、需要我的人伪装起来栽赃嫁祸,他需要我们帮忙做一切脏事,害我们,就是害他自己。” 杭絮神色不变,“最后一个问题,他是怎么和你联系的。” 第267章 七年过去了,他竟然一…… 杭絮走出帐篷, 身后是拉克申懒洋洋的声音,“慢走不送。” 离开帐篷后,她第一时间将容敛和拉克申的联系方式告诉了手下。 根据对方所说, 容敛和塔克族联系的途径十分隐秘, 如果不是特定的方式, 根本无法和信使接头。 不过既然杭絮已经得知了,那当然要好好利用一番——她和阿布都封锁了塔克族战败的消息, 没有任何一个塔克人向容敛通风报信, 对方现在应当是不知情的,若能趁机截住一个信使, 拿到信件, 那就是天大的好事。 等吩咐完事情,已是半个时辰后,她走出帐篷,四处乱转,转到了集市的外围,现在是傍晚,集市正是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叫卖交谈声一股脑塞进耳朵里, 让人头脑发昏。 杭絮摇摇脑袋, 转身想离开, 却在人群中瞥见一个纤细的背影。 她停住动作,走近几步, 确认那人就是丽夫人,她身旁两个乔装的护卫,既是保护她的安全,也是监视她的行踪。 丽夫人站在一个摊子前, 低头看着什么东西,没什么奇怪的地方,但蹊跷的是,据杭絮所知,对方以往从没有来过集市,连出门也少得很,怎么偏偏在见过拉克申后,就来了这里? 她没有出声,悄悄靠近丽夫人,隐藏在女人的不远处观察。 她看见丽夫人走过一个又一个摊子,只买了几件零零碎碎的小东西,或是帕子,或是一根木簪子,偶尔侧过头,神情却不件游览的喜悦,反而是一张神情忧郁的脸。 等到华灯初上,丽夫人才返回帐篷,两个护卫留在外头守着,他们见到忽然出现的杭絮,吓了一跳,接着行礼,“大人。” 她挥挥手,两人站起来后,径直问道:“从拉克申帐篷里出来后,她有没有遇见什么事情?” 两个护卫皆摇了摇头,“没有遇见事。” “把她今天的行程说一遍。” “她从拉克申的帐篷里出来后,就回了这里,待了大约半个时辰,出门去集市,直到现在才回来。” “在集市里我们两个一直监视着她,没有发现她和他人有过多交谈。” “那从帐篷里出来后,她的情绪有什么变化。” “情绪……有些奇怪!”一个护卫像是忽的意识到了什么,“她出来的时候眼睛很红,像哭了一场,之前从来没哭的。” “还有,”另一个护卫补充道:“之后的情绪也不对,总是忽然停下来发愣。” 杭絮的眉头皱起来,她没再问什么,只道:“这两天你们好好观察她,如果情绪还是像今天这样奇怪,就通知我。” 两人应声。 - 两日转瞬而过。 截获信使那里没什么消息,杭絮便忙起另一件事来,这也算是留在科尔沁的最后一件事。 万钧立在堂下,道:“王爷王妃是说,待公主大婚后便启程回京?” “对。”杭絮点头,“最迟半月后。” “科尔沁最近战事连连,臣不过一介侍郎,威信不及王爷王妃,若无两位坐镇,恐部落战事波及商队。” 万钧皱着眉,有些忧虑。 “延风城之事危急,恐波及京城,需早日禀报陛下。”杭絮道。 万钧微微叹一口气,“臣明白,只是……” 容琤道:“若科尔沁又起战事,可以向延风城求助,无需太过担忧。” 这两天任衡向周边各城借了不少兵力,如今城内人手充裕。 杭絮也道:“万大人治事严明,比之我们有过之而无不及,是最适合留在商队的。” “这些日子,我们忙于战事,科尔沁的商队全由万大人治理,不也很好吗?” “科尔沁如今局势复杂,我们之前向京城去信,暂缓第三批商队的召集,待这里平静下来,大人也完全上手了再继续,总不会让大人忙过头。” 万钧办事严谨,方方面面都要考虑到,有时也因此过于警惕担忧,一番话下来,他总算放了心。 送走万大人,杭絮派去监视丽夫人的人又来了。 两个人单膝跪地向她汇报情况,“那女人这两日情绪依然奇怪,神色忧郁,有时还会落泪,不知因何缘由。” 杭絮趁机将两日前的事说给一旁的容琤听,对方思索道:“若只有那日如此,可以说是情绪失控,但两日来持续这么奇怪,很可能与拉克申有关。” “我也这么觉得,”她道:“但那日交谈我也在场,两人只在闲聊,没说什么奇怪的事。” “既然阿絮能在拉克申眼前同任城主交流,那么拉克申在你眼前和丽夫人交流,应当不是难事。” “不错。”杭絮指腹轻点桌子,“拉克申跟我谈条件果然没安什么好心。” “虽不知道两人交流的内容是什么,”容琤道:“不过加强防备,总是没错的。” -- 第514页 “拉克申对丽夫人关心至极,我们便要牢牢看住丽夫人,不许让他的计谋得逞。” - 又是一日过去,杭絮趁丽夫人外出,让人彻查了她的住所,没有发现半点线索,拉克申那里同样也是如此。 若不是在纸上传递的消息,那么想找出线索,难得很,想从拉克申那里问出来,更是不可能,杭絮想来想去,也只有逼问丽夫人一条路。 对方性子软弱,若她威逼利诱一番,说不定就会将实情吐露出来。 正当杭絮打定主意,准备行动时,希日娅来了。 杭絮还未走进帐篷,里面就传来一阵清脆的笑声,掀开帘子进去,一个小东西恰好撞在腿上。 随着“哎哟”一声,她手疾眼快把小东西抱起来,不让他弹到地上去。 小塔拉脑袋还晕乎乎的,一下子被抱起来,惊得又叫了一声,等发现抱自己的人是杭絮后,挣扎的动作便停了下来。 “小将军姐姐!”他欢快地叫了一声。 她抱着小孩,走到里面坐下后,才把人给放到地上,小孩一落地,就跑到对面的希日娅膝上去了。 “你找我有什么事?” 希日娅先低头对塔拉说了几句话,对方点点头,跑到帐篷外边去,杭絮便知道,这事情应该不简单。 “我前些日子为搜寻拉克申的踪迹,一直在草原上游荡。” “你……发现了什么?” 希日娅点头,“有关拉克申的手下。” “阿布都说塔克族已被除尽,在我看来,其实并没有。” “他在外面还留有人手?”杭絮问道。 “从我遇见的来看,拉克申在外面至少还有八百人,自从拉克申不再发出命令后,他们就在科尔沁西北游荡。” “如果他在外面真的还留有人手,为什么在离开延风城时,他没有趁机与其联系?”杭絮思索道:“若再加上八百人,他未必不能逃出重围。” “他太自信了。”希日娅道:“拉克申如果认定了一件事情,就绝不会轻易更改念头。” “你给出的信息迷惑了他,让他觉得三千人已经足够,等到真正的危机发生,已经来不及联系了。” 杭絮点头,“看起来,你对拉克申十分熟悉。” 希日娅的声音依旧沙哑又冷静,“我跟拉克申一起生活了十八年,如果世界上有一个最了解他的人,那一定是我。” 下一刻,她忽然笑了起来,“只是我没想到,七年过去了,他竟然一点没变过。” “那八百人不可能一直等待下去,如果拉克申通过某些方式跟他们联系,那么逃出科尔沁,不是没可能的事。” “某些方式,”杭絮念着这个词,“比如……大王子?” 听到这里,希日娅的眉头微微皱起来,“这场反叛,我绝不相信他没有参与其中。” 杭絮接道:“但他偏偏没有被发现。” “我向哈萨和阿布都提过,但他们都不相信我的话。” “这只能说明他们隐藏的很好。” 杭絮站起来,“阿布都不信,但我相信。” “我会派人牢牢守住拉克申,你说的话,我也会转述给阿布都,但他做不做防备,就与我无关。” 希日娅也站起来,“多谢。” 她今天来找杭絮,除了想提醒对方,另一个原因就是对方的信服力比自己要高,由杭絮来告诫阿布都,他总该有些防备。 她已经决定生活在科尔沁,不想看见这个部落受到更多的伤害。 谈完事情,希日娅便告别杭絮,离开了帐篷。 杭絮也没留多久,出了帐篷去往拉克申的住所。 - “您是问这几天都有谁进过帐篷?” “对。”杭絮望着帐篷门口的守卫,问道:“除了大夫和药童,其余的人,能记住的都说给我听。” 守卫连忙点头,绞尽脑汁地回忆起来,“除了大夫和药童,还有您带的那个女人,还有六王子、哈萨可汗。” “还有……对了,大王子和三王子也进来过。” “大王子和三王子,他们在里面待了多久?” “不是很久,不到一刻钟。”守卫估摸着道。 看着杭絮略有些凝重的神色,他惶恐道:“大人说过不准他人随意进入,但大王子和三王子要进来,属下也拦不住,他们说拉克申不是大人一个人的俘虏……” “我知道,这事与你无关。” 杭絮道:“这几天,你要给我好好注意,如果大王子和三王子再来,立刻报告给我。” “是!”守卫应声。 - 离开帐篷有一段距离后,杭絮才轻轻叹了一口气。 原来是被内奸钻了空子。 拉克申毕竟不是杭絮所擒,为科尔沁所有,王子出入实属正常,她没有半点理由阻拦,倒方便了大王子和三王子。 事情既然已发生,补救自然是要做的,不论阿布都信或不信,杭絮这边必须做好准备。 但除了人手的调动外,杭絮觉得……她还能再做点其他的准备。 第268章 没事,很快就会结束的…… 夕阳西下的时候, 杭絮去见了丽夫人。 对方正在吃饭,桌子前摆着几个小碟,菜色不算丰富, 但也绝不算苛待, 一碗饭满满当当地搁在身前, 只浅浅地动了几口。 -- 第515页 见到来人,丽夫人慌忙地站了起来, 筷子被碰倒, 滚落在地。 她弯腰想去捡,却被另一个人捷足先登, 落了个空。 杭絮将两根筷子放在桌上, 顺势坐下来,“愣着做什么,坐吧。” 丽夫人维持着弯腰的姿势,如梦初醒,坐了下来。 “大、大人,您怎么来了?” “听说你又生了病,连饭也吃不下,就来看看。” “没有。”丽夫人连忙摇头, “只是天气变化, 有些不适应罢了。” “怎么会不适应, 最近的天气好得很。” 四月份,正是北疆最好的时节, 不冷也不热,没有夏季连绵的大雨,也没有能把人马一起吹翻的大风。 “我也不知道。”丽夫人紧紧靠在椅背上,像是想尽力离杭絮远一些。 “而且我听说, 你是在去见拉克申后出现这种症状的,是不是跟他有什么关系呢?” “没有!”丽夫人抬高了声音,显得有些尖利,但下一句又恢复原样,“我、或许只是有些担心他。” “拉克申被我们好吃好喝的养着,只要不搞什么小动作,有什么可担心的。” “我、我……” 丽夫人垂下眼,把目光移到地上,她有着微红的眼眶,似乎不久前又哭过一场。 然而杭絮依旧咄咄逼人,“难道被我猜对了,拉克申真的要做点什么?” “没有,我、没有,我不知道,跟他没有关系,我只是、只是……” 她恍若未闻,“让我再猜猜,是不是……他要带你逃离科尔沁?” “我——”丽夫人只说了一个字,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连带着自己的目光。 她闭上了眼,像是在接受杭絮的审判。 但出乎意料的是,她并没有承认杭絮的猜测,倔强地紧闭着嘴。 杭絮并不在意这些,对方的反应已经坐实了她的某部分猜测,这就够了。 “刺啦” 椅子被推开,磨蹭地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随着脚步声的渐近,她来到了丽夫人的面前。 她的声音变轻,带上一点笑意,“刚才只不过是我的猜测而已,夫人不需要这么大的反应。” “不过我想告诉夫人,无论我的猜测对不对,无论拉克申是不是要带着你离开, 我能抓他第一次,就能抓他第二次,更何况是在科尔沁内。 拉克申或许是伤得太重,脑子不清楚,不知道自己的处境,夫人可不能犯糊涂。”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丽夫人求救似的揪住杭絮的衣襟,“我不想看着他送死,我想帮他……” “夫人当然可以帮他。” 杭絮从自己的袖中抽出一柄匕首,放在丽夫人手上。 那匕首乌黑而锋锐,在帐篷顶端射下来的橙黄光线下,燃烧一般闪亮。 丽夫人像是被烫到了一般,手掌颤动起来,想把匕首扔开。 杭絮强硬地制止对方的动作,将那些细白的手指一根根曲折,握住匕首。 “只要拿着这把刀,夫人就能救他一命……” - 三月的最后一天,杭絮接到了跟大王子有关的消息。 那守卫站在她的面前,气喘吁吁,跑了一路的模样。 “大人、大、大王子去见拉克申了。” “方才?” “对,就是刚才。”护卫的气喘匀了些,话也说得利索起来。 “就在半个时辰前,大王子在帐篷里待了好久,我和其他人想偷听一下消息,但他们的声音太小,什么都听不见。” “大王子走出来时,是何神色?” “嗯……是笑着的,挺高兴的模样。” “做得很好。”杭絮叫人下去,看向站在一旁的卫陵,“听见了吗?” “夫人,我明白了。” 卫陵神色严肃,“他们肯定就快要行动了,我现在就派人围住拉克申的帐篷。” “不,”杭絮摇头,“只要在希日娅的帐子周围埋伏人手就行。” - 时间一天天流逝,容攸和阿布都婚礼的布置简直和杭絮人手的布置在同时进行。 红色的绸带和灯笼按照中原的礼仪被悬挂,同时草原风俗的白色丝带也混杂其间,两种颜色交错,倒也不显得难看。 由于时间过于急促,间隔较远的部落无法赶来,部落里的人数比之以往只多了几分,但由于各种热闹活动的开办,倒显得热闹了数倍。 特木尔在战争开始前就回了乌穆沁,还没来得及休息,就接到了阿布都的婚讯,日夜兼程来到科尔沁,什么热闹事都没掺和,先在帐子里睡了一天一夜。 喜庆而热闹的气氛迷惑了众人的感知,使他们没有注意越来越频繁的巡逻队,和围在某个帐子周围,一动不动的侍卫们。 离婚礼只剩七天的时候,容攸请杭絮去看她的婚服。 杭絮欣然应约,和云儿一同前往。 婚服是一早就在京城制作好的,随商队一同来到科尔沁,由于保护得当,放了近半年,面料也没有丝毫损坏。 婚服自然为红色,上衣下裳,绣满了各种吉祥的纹样,简直数不清数量,这些纹样由绣娘赶工制作,日夜不停,也花了将近一个月。 霞帔为丝制,不像衣裳一样鲜红,反倒是层层叠叠的色彩,像倒映在水中的晚霞,上面偏深的丝线绣了暗纹,暗纹中又掺了金线,下摆稍微被风吹动,暗纹便反射出细碎的金光。 -- 第516页 这样贵重的衣物,连穿戴都要小心翼翼,容攸僵硬地站着,抬起双手,让三个侍女在她身前身后忙着,好不容易才将一套婚服穿好。 女孩松了一口气,正要放下双手,一个侍女连忙叫道:“公主别动,要是把衣服压出褶子可不好!” 于是容攸只能继续抬着双手站着,任由侍女将零碎的饰物一一配好。 终于将全身的衣裳穿好,一个侍女走到屏风后,将一个木箱子小心翼翼的端上前来。 “给公主戴上凤冠,这婚服就算穿好啦。” 她将木箱打开,把最上面一层红布掀起来,一顶流光溢彩的凤冠便出现在几人面前。 公主的凤冠,自然是最高的形制,点翠、珍珠流苏、各色宝石,琳琅满目,全嵌在这样一顶小小的凤冠中,却也不显拥挤,反倒各映其形。 云儿简直要看愣了,她呆呆道:“好、好漂亮。” 她也经历过杭絮的婚礼,但皇帝对女儿实在用了心,连王妃的规格也远不及这一顶凤冠。 “陛下可心疼公主了,这一顶凤冠,用的都是国库里最好的料子。” 侍女将凤冠抬起来,上面数枚口衔红珠的凤形金钗微微颤动,仿佛真要展翅欲飞似的。 容攸微微低下头,让侍女将凤冠戴上去。 她看着杭絮,涂了口脂的唇翘起来,“絮姐姐,怎么样?” 杭絮望着一身婚服的容攸,眼中恍惚见到了那个躲在栏杆后,怯生生望着自己的女孩。 再回神,又是妆容艳丽的女孩对她笑,明明化了浓重的妆,但笑起来却依旧是记忆中纯稚的模样。 她走近几步,抬起手想碰碰女孩,却不知道该碰那里,只好把手放下,也笑起来,“很好看。” 她说:“阿且这样好看,我倒有些嫉妒阿布都。” “絮姐姐又说笑。”容攸藏在妆容下的脸红起来,略微侧过身,将脸别到一边。 “公主怎么害羞了,像您这样漂亮的人,六王子能娶到,是他的福分……” 几个侍女天花乱坠地夸起容攸,誓要让她树立起自信。 容攸于是放松下来,只是脸还红着,“阿布都……真的会喜欢吗?” “阿布都敢不喜欢。” 杭絮道:“当初是他主动求娶的你,君子一言,难不成还有反悔一说?” “若阿布都敢待你不好,纵是相隔千里,我也要从京城赶来,把他的头砍了给你赔罪。” 或许杭絮的声音太冷,几个侍女被震得愣在原地,只有容攸上前一步,轻轻牵住了她的衣袖,“谢谢、谢谢絮姐姐。” “轰——” 外头一声巨响,将容攸未尽的话堵回口中,又是几声地动山摇的炸响,帐篷里的人东倒西歪,容攸一身繁复的衣裳,拘束尤甚,差点就要摔在地上。 杭絮手疾眼快,将人扶住,见外头声响不停,干脆把人抱起来,放到床上,免得衣服损坏。 “小姐,怎么回事?” 云儿自然能站得稳,但依旧揪住杭絮的衣襟,紧跟着对方,警惕地四望。 杭絮把云儿也按在床榻上,“似乎是火.药的动静,我出去看看,你们留在这里,不要乱走。” “夫人!” 一个急切的声音从帐篷外传进来,紧接着帘子被掀开,卫陵跑进来,径直冲向杭絮。 他凑近悄声说了几句话,杭絮的神色慢慢变得严肃。 “卫陵,你派人留在这里,保护好她们。” “是。” 她回头,看见容攸慌乱的神色,放轻了声音,“没事,很快就会结束的。” “这是最后一次。” - 冲出帐篷,杭絮发现外头已是一片混乱,人群朝各处逃跑,将红绸和白布踩在脚底下。 远处几顶帐篷冒着黑烟,还有刀剑相接的声音响起,那里正是拉克申的所在。 杭絮没有朝那里赶去,而是转了一个方向,跑去东面丽夫人的住所。 顺着人流,自然快上很多,转角处有声音在指挥人群朝某处疏散,另一条路被空出来,供军队通行。 在军队中,杭絮看见了一个穿着怪异的人影。 她喊了一声,“阿布都!” 那人回过头来,露出一张神色凝重的脸,看见自己,他回一声:“小将军。” 她走近,“你要去拉克申那里?” 阿布都微微点头,编成很复杂样式的辫子上的玉饰轻轻晃动起来。 他的衣服同样很华丽,是科尔沁婚服的样式。 “有人在拉克申的帐篷周围埋下了火药,现在他失踪了,一群塔克人不知道从哪里涌出来。” 他眉头渐深,“不多说了,小将军,我得赶紧过去。” 阿布都一挥手,身后的士兵行动起来,只是没走几步,他又停下来,做了个奇怪的动作。 他解开腰带,将那件华丽的婚服脱了下来,连带辫子上的各种发饰,将这些东西收拢,放到一个士兵的怀里。 “好好拿着,送到我的帐篷里。” 手下茫然地点头,行动却利索,抱着衣饰一溜烟跑远了,留下只着雪白单衣,头发散乱的阿布都。 阿布都将自己的头发草草拢到脑后,拔出刀来,“我们走。” 第269章 你只需要握紧我的手、…… “大人, 人手已经布置好了。” -- 第517页 身着便衣的侍卫从人群中灵敏地蹿出来,来到杭絮身边,低声报告。 她收回看着阿布都的目光, 问道:“王爷那边准备好了没?” “也已经准备好。” “带我过去。” “是。” 侍卫转身, 带着杭絮往集市所在赶去。 来到集市外围, 可以听见里面一片静悄悄的,客人们听见爆炸后, 已经散尽了, 只剩摊主还留在原地,不紧不慢地动作着, 没有半点慌乱。 只是细看, 便能发现这些摊主个个都是青壮年,没有半个女子或老幼,披了一身朴素的衣服,也难掩凌厉的气势,只能低眉稍稍收敛一下。 为了保护商队众人的安全,早在两天前,这些摊主就被训练有素的军队替换,他们既是维持稳定, 避免打草惊蛇, 也能够成为出其不意的一股力量。 一阵马蹄声传来, 容琤纵马从人群中跃过,来到杭絮面前, 他翻身下马,额发略微有些散乱。 “已经查明了,拉克申的八百人还被拦在科尔沁西面,尚未攻进来。” 他边说边走, 来到杭絮面前,“阿絮猜对了,科尔沁内部的确留有内奸。” 说话间远处又是几阵爆炸声,两人站在这么远的地方,依旧能感受到沙土拂面。 杭絮侧头避开风沙,“火.药这东西,也不像塔克族能弄到的,科尔沁倒存着不少。” “听阿布都说,拉克申已经失踪,估计再过不久就要来找希日娅,我们先隐藏起来。” 容琤颔首,两人隐藏到希日娅旁边的一个帐篷里,里面早就被清空,除了两人,还有数十位严阵以待的士兵——希日娅周围一圈的帐篷,全是如此,加起来有数百人之众,为的就是彻底困住拉克申。 远处仍有炸响声陆续响起,伴随着拼杀声,不绝于耳,然而此处依旧是静悄悄的,透过帘子的缝隙,杭絮可以看见希日娅帐篷门口的几个护卫开始焦躁不安。 杭絮给他们的命令是若有人来劫希日娅,不必拼死阻拦,略微抵抗一下就好,但那几人不知有没有把她的吩咐听进去,动作一个比一个僵硬,手中紧握着武器。 就在这时,一个士兵掀开帘子进来禀报:“王爷、王妃,北面战况很激烈,据说是科尔沁又有人反了,两拨人打得很厉害。” “西面的防线出现缺口,塔克族那八百人也冲了进来,正往南边来,马上就要到这里了。” 杭絮的心微微提起来,她轻声道:“传令下去,让所有人做好准备。” 似乎只是片刻的,杂乱的脚步声从远处响起来,越来越近,伴随着嚣张的叫喊和笑声,从缝隙看去,塔克族的士兵已近在眼前。 由于科尔沁大部分的士兵都被抽调到北面进行抵抗,南面只剩一小部分守军,相比于塔克人,他们的数量实在太少,还来不及抵抗就被蜂拥而上砍死。 他们的脚步停在希日娅的帐子前,不再前进,而是分散开,将整个帐篷包围起来。 做完这一切,他们停下了动作,人群中走出一个围着灰色皮毛的男人,他看了一眼守在帐篷口的几个守卫,没做什么,只高声喊道:“族长,我们来接你了!” 话音落下,帐篷里传来一轻一重两个脚步声,接着帘子被掀开,拉克申率先走了出来,紧接着是丽夫人,她的手被前者紧紧握着。 拉克申笑道:“敦日,好样的,我就知道你不会辜负我的期望。” “为了族长,区区科尔沁的防线,算得了什么。” 敦日抬手指向西南方向,“那里有八百匹好马,族长,我们立刻出发,有人给我们拖延,一定能回到西北。” 拉克申咳了几声,“好,我们立刻出发。” 他拉着丽夫人走了几步,被两柄交错在一起的刀拦住。 拉克申目光顺着刀身,来到几个神色凝重的护卫身上——他们有的抽出武器,有的拦在周围,誓死要堵住两人的模样。 敦日见状,双眼圆睁,一挥手,身后数人上前,将几个侍卫围住,只待首领下令,下一刻就要把人分尸。 “拉克申。”丽夫人轻轻喊了一声,“放过他们吧,他们……对我不错,没有必要。” 男人只裹着一件单衣,唇色苍白不见血色,神情却是气定神闲的,“既然塔木雅心软,那我就把他们放了。” 他挥挥手,敦日不甘心地后退,拉克申反倒上前,从手下的腰间抽出一把刀,他反握刀柄,靠近那几个护卫。 护卫正警惕,却被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击中颈部,双眼一倒在地上。 做完这一切,他转头看惊慌的丽夫人,安抚道:“虽然答应你要放了他们,但也不能让人跑出去,给别人报信。” 丽夫人舒了一口气,点点头,神色却仍是不安的。 拉克申把刀扔回手下的怀里,强硬的搂住丽夫人,“塔木雅,我们要离开了,为什么不高兴?” 丽夫人回神,双手握在一起,“拉克申,我很担心。” 闻言,对方反倒笑了起来,“塔木雅,我不需要你的担心。” 他凑近女人,直视着那对浅色的眼眸,“你只需要握紧我的手、信任我,就够了。” 说完,拉克申将丽夫人抱了起来,走到人群中去。 “拉克申,放开我,”丽夫人拍打着对方的背,“你的伤还没好……” -- 第518页 “抱你足够了。” 拉克申换了个抱法,朗声道:“我们走。” 数人将拉克申围在中间,就要动身,才走出十几丈,一声清脆的鸟鸣响起,它淹没在众人的哄闹声中,没有引起他们的半点注意,但拉克申却倏地停住脚步。 他左右看看,那些阻拦的人早就被解决,成了地上的尸体,他却因那声鸟鸣剧烈地不安起来。 他高声道:“警戒,都给我抓紧刀!” 只是还未等众人开始防备,一阵箭雨从四面八方射来,外围的一圈人霎时倒下。 又是一阵箭,这回众人在拉克申的警醒下俯身躲避,但依旧有几十人中箭身亡。 正当众人防备着第三轮射箭时,各个帐篷中忽然冲出身着精铠的士兵,他们依靠着沉重的盔甲撞进队伍,将塔克人的队形撞散,余下的人守在外围,分批收割塔克人的性命。 措不及防之下,一半的人丢了性命,剩下的回过神来,重组阵型,对抗军队。 埋伏在帐篷里的人手只是小头,集市中的人手也终于赶到,两相加起来数量已超过一千,他们分散在外围,牢牢锁住塔克人逃离的可能。 但由与部落中帐篷错落,道路不甚宽阔,纵使杭絮的人手是对方的几倍,能围住他们,却无法一网打尽,只能在外围一点点消耗他们的数量。 杭絮此时已经走出了帐篷,在外头观察战况,不远处人头攒动,塔克人的数量虽在一点点减少,但速度缓慢,且拉克申仍被好好地护在中心,没受半点伤害。 “夫人,怎么办啊。” 一旁的卫陵有些焦急,“要是再不拿下拉克申,六王子的人就要赶来了,可不能让他们再占一次便宜。” “阿布都要来了?”杭絮问道。 “对,”卫陵点头,“刚到的消息,北面的情况已经被解决了,六王子正带着人来这边。” “这倒不算个坏消息。”杭絮看向卫陵,“传令下去,若是阿布都带人来了,立刻退到一边,让他们去对付塔克人。” “啊?”卫陵很是疑惑不解,“夫人,为何要让让给他们。” “这可不是让。”她看着不远处的战况,随着人数减少,塔克人像发了狂似的,悍不畏死,一个人能带走好几个士兵。 “让他们来,总比我们的人丢了性命好。” “再说了,拉克申落在谁的手里,还不一定呢。” - 没过多久,阿布都便带人赶到这边,在他的人围住塔克人之前,杭絮的人手便退到一边,不再动作,只是观战。 或许是北面的事解决得干净,陆续有军队赶来这边,协助阿布都,随着时间的流逝,拉克申的手下已所剩无几。 在这时候,拉克申终于拿起刀,开始和手下一齐对抗敌人,或许是受了伤,他的动作不是很快,却精准无比,每次出手,都能夺走一人或几人的性命。 他和最后的几十个手下且战且退,已经接近西面的边缘,但隔绝他和草原的,是几十人马构建出的防线。 拉克申杀得拼劲,胸口隐隐渗出血迹,在险之又险地避开一人的刀刃后,他偏头吐出一口血沫。 “拉克申!”丽夫人一直关注着对方的情况,见状惊叫了一声。 “没事。”他擦掉嘴角的血,朝丽夫人咧嘴笑了笑,却不知连牙齿都被染红了。 “拉克申。” 又是一个声音响起来,只是拉克申的表情却不像方才那样了,他脸色变冷,看向从人群中走出来的阿布都。 “六王子叫我?” “我本来以为你已经没有反抗的能力,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拉克申后退几步,仰靠在手下的身上,“是没想到背叛科尔沁的竟然是自己的叔叔和兄弟,还是没想到他们会埋下炸药,不惜杀死百姓?” 阿布都的眉眼略微沉了沉,“我想知道,你是用什么诱惑他们的。” “我诱惑他们?可笑,明明是他们主动找上我的。” 拉克申的声音有些烦躁,“六王子,你到底想干什么,难不成要再让我说一次遗言?” “这次我不打算让你这么快死。” “留着你还有用。” “原来我还有用处吗,这可是个麻烦事啊。” “……” 杭絮在外围看了一会儿,翻身上马,在马后拿下弓,丛箭筒中抽出一支羽箭,搭弓拉弦,指向包围圈的中心。 她半眯着眼,箭尖在拉克申的身上游移一会儿,最后却偏到一旁丽夫人的身上,对准她的胸膛。 那边阿布都和拉克申的对话还在继续着,她不再等待,松了弦。 第270章 如果我死了,塔木雅,…… 箭矢穿过重叠的士兵, 不偏不倚射向丽夫人的胸膛,在每个人的耳边留下凌厉的风声,足见用力之重。 接着是穿过皮肉的声音, 噗嗤一声, 像刺破了一个水囊, 再接着,血液就淅淅沥沥地落下来。 杭絮放下弓, 接受着来自阿布都暗含不解的目光, 依旧望着丽夫人。 对方扑通跪下来,浅色的衣裳在泥地上迤逦, 神色满是不可置信。 她喊道:“拉克申!”声音慌乱。 拉克申倒在她的臂弯上。 千钧一发之际, 拉克申仿佛背后长了眼睛,明明上一刻还在同阿布都的交谈,下一刻却横移数尺,挡在丽夫人的身前,拦住了那支势不可挡的箭。 -- 第519页 巨大的冲力让他后退,倒在了丽夫人的身上,两人一齐摔倒。 血液从他的左手大臂汩汩涌出,拉克申本就毫无血色的脸更加苍白, 丽夫人抖着手去撕自己的衣服, “你…流了好多血, 要包扎……” “没事,小伤而已。” 拉克申面不改色的拔出箭, 在自己身上撕了条布,缠在伤口上,打了个结,用牙齿咬紧。 做完这一切, 他搂住丽夫人颤抖的肩膀,半抱着扶起对方。 他仰头望着策马而来的杭絮,“我跟六王子谈得好好的,使者大人怎么要来插一脚?” 杭絮没回他,下了马对阿布都道:“你在这里磨磨蹭蹭,不敢动手,难不成是担心拉克申自杀?” 阿布都微皱起眉。 “那你大可不必担心,拉克申这人,只要有一线生机,他就不会放弃自己的性命。” 她后退几步,给众人让出位置,“现在,速战速决吧。” - 那几十人紧紧围住拉克申和丽夫人,明知绝无生机,却依旧一直向外,神色凶戾。 “拉克申……” 丽夫人轻轻叫了一声,前方的人转过身来,凶戾的眉眼下意识软化几分,“怎么了?” “我们……放弃吧。”她抓着拉克申的衣袖,声音又轻又颤,“他说了,不会杀你的。” “不会杀我,拿我当俘虏吗?” “你、你刚才不是在跟他谈条件吗,你已经答应了……”她的语气近乎哀求,“拉克申,你答应好不好。” “傻瓜,那是在拖延时间。”拉克申嗤笑一声,每一句话都带着肺腑中溢出的血腥气,“没想到□□那家伙这么废物,现在都没来,估计已经被阿布都解决了。” “再这样下去,你会死的。”她的声音带上哭腔,“我不想你死。” “塔木雅,你放心,我一定会带你离开这里,你不会有事的。” “不要……” 拉克申最后一次按上丽夫人的眼睛,擦掉她的眼泪,接着把衣袖从对方的手中抽出来,“离我远一点。” 他转回身,从地上捡起自己的弯刀,在下摆擦掉那些血液和泥土混合成的脏东西,摆出一个对战的姿势。 阿布都也抬起手,示意手下准备,只待他一声令下,就要冲上前将拉克申生擒。 拉克申松了松肩胛,目光紧盯着前方的敌人,胸口和左臂的伤还在隐隐作痛,但他自信能够比他们更快动手。 阿布都的手放下来的那一刻,他左脚蹬地,就要冲上前去,后腰忽然传来一阵剧痛,四肢的力气随着疼痛瞬间消散,“哐当”一声,弯刀从手里掉了下来,紧接着,他也倒了下来。 普通人倒下会发出一阵大动静,但拉克申倒下却轻飘飘的,因为丽夫人垫在了他的身后。 她用身体挡住对方,很费劲地让他平躺下来。 “拉克申,你没事吧?” 拉克申没说话,他的右手顺着自己的身体摸索,一直到后腰,从那里拔出一把匕首。 匕首的一半被染成红色,丽夫人的两只手也被染成红色,那两只手正紧紧地搂住她。 胸腹和后腰的疼痛忽然让他难以忍受,他咳嗽起来,咳得惊天动地,血液顺着嘴角流下来。 咳嗽让拉克申说的话断断续续,“塔木雅,为什么?” 他的灰眼睛上移,很疑惑地望着丽夫人。 “你……要杀我?” 丽夫人抱着拉克申的头,想擦掉他嘴角的血,但忘了自己的双手也染着对方的血,将一张脸擦成了血色。 她低着头,眼泪一滴一滴打在男人的脸上,“拉克申,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想看着你死……” - 三月二十八。 丽夫人紧紧靠着椅背,手里握着一把漆黑的匕首,她想把这东西扔了,面前的人却逼自己紧握。 “握好了。”杭絮一边动手一边指导,像是没注意对方正在发抖的身体。 “匕首尖朝着下,这是正握,最适合刺击和偷袭。” “你…教我这些,是要让我杀人吗?” “这柄匕首只有五寸,除去割喉,杀人还是太勉强。” 杭絮倏地问道:“你知道用一把匕首,让人失去行动能力的方法有多少吗?” 丽夫人警惕地摇头。 接着,她被杭絮拉着站了起来。 对方的手搭上她的双臂,“大臂、肩膀、脚踝、当然,还有胸膛。” “但这个位置太危险了,一不小心就会要人性命,拉克申被射了一箭,不就半死了吗?” “但其他的位置又太偏了,不好动手。” “所以最好的位置,其实是在……这里。” 杭絮从丽夫人手中抽出匕首,以柄点了点她的后腰,对方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这里,没有骨骼,任何一个人都捅地进去,地方又大,不需要过于准确,高度也合适。” “更重要的是,这个地方牵连着经络,一旦被刺,就很难行动,出血却少,也不会危及生命。” 她把匕首放回丽夫人的手上,“想想看,如果你想控制一个人,又恰好他对你不设防,让你站在他的身后,捅这个地方,多合适。” “虽然只是猜想,但我总担心拉克申会做出什么奇怪的举动。” “拉克申不是我一个人的。他好好待着,我勉强能保住他的性命,一旦做出什么出格的事,阿布都或哈萨可汗想要杀他,我能有什么办法?” -- 第520页 “或许,能保护他的,只有你了。” 丽夫人愣了很久,目光从杭絮身上移到手上的匕首。 她握紧匕首,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 “咳咳……” 血液大股大股地从拉克申的嘴涌出,他的下半张脸几近被染红, “拉克申,你没事吧!” 丽夫人用自己的手掌去挡,血液依旧从缝隙流出。 “族长!” 身边仅剩的十几名手下回头见到这一幕,齐齐喊道,他们不可置信地望向丽夫人,一人已经抽刀砍向她。 “叮”的一声,刀刃被另一把刀拦住。 杭絮用力,挑飞了对方的武器,横刀拦在丽夫人身前。 “你给我让开!” 剩下数人反应过来,见这不知从哪里跑出来的人意图那中原女人,愤怒非常。 “都给我住手。” 他们还没来得及动手,一道虚弱的声音震住了几人。 拉克申仰躺着,声音虚弱,语气却仍是平静的,“不要动塔木雅。” 他转动眼珠,看向丽夫人,“塔木雅,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丽夫人尚在不知所措中,一双手抬着,不让上面的血碰到拉克申,“我不想看见你去送死。” “所以——咳”拉克申又咳嗽了一声,却露出笑容来,“你决定亲手杀死我。” “不、不!”丽夫人摇头,“我想让你活着。” “她说过,刺这里不会死的……” “她?” 拉克申费劲侧过头,看向杭絮,咧开嘴,血色的牙齿露出来,“原来是你啊,使者大人。” 杭絮也笑起来,“拉克申,你还是这么聪明。” 他闭上眼,“是我小看了你。” “为什么流了这么多血,不是说不会死的吗?” 丽夫人捂住拉克申后腰那个血流不绝的伤口,但对方嘴里也在涌血,让她不知道要顾哪一个。 她抬头质问杭絮,“你不是说不会死的吗!” 杭絮单膝跪下来,查看拉克申的情况,叹气道:“原本该是不会死的,但他原本的伤就没好全,刚才又替你挡了一箭,” 她斟酌着道:“大约……是活不成了。” 丽夫人茫然地眨了眨眼,“不会的,你说过,拉克申的伤好得很快,这个伤对他一定也不要紧。” “你让人救他,他一定可以活下来的!” 杭絮耸了耸肩,“既然你想让我救他,那好吧。” 她回头让人叫大夫来,对丽夫人道:“最迟半刻钟,大夫就会来。” 丽夫人像听到希望似的,眼睛亮起来,她低头继续去擦男人嘴角的血,“拉克申,你再等一等,大夫马上就来了。” 她哽咽道:“你不要死……” “好,我不死。” “你、你会怪我吗,是我害了你,都是我的错……” “怪你做什么。”拉克申的灰眼睛弯起来,有几分无奈,“明知道你是个傻瓜,还不看好你,让你被人给骗了。” 他的左手在地上摸索着,握住那把沾了自己血的匕首,“如果我死了,你会怎么办?” 丽夫人摇头,“我、我不知道。” 拉克申把匕首放在她的手上,一根根合上她的手指,“中原人都说,夫唱妇随。” “如果我死了,塔木雅,你陪我去死,好不好?” 丽夫人点头,“好。” 但接着她又猛地摇头,“不好,你不是说不死的吗,你不死,我也不死。” 那张洁白如丝绢的脸已被她哭得变为通红,连眼睫也被泪水粘成几缕,她惯常柔弱,连命令也像哀求,“你不许死。” “不死也好。” 他的眼睛闭起来又睁开,像是做出了什么重要的决定,把匕首从丽夫人手里抽出来,扔到远处,“你不死。” “你好好的,跟着杭絮去中原,那兔崽子不是在京城吗,让他照顾你,他总跟我抢你,想让你回京城,现在好了,没人跟他抢……” “不要,你跟我一起回京城,我们一起回去!” 拉克申像没听见似的,继续自言自语,“塔木雅是我给你取的名字,你原本的名字叫什么来着?我想想……” “对了,你叫丽阑因,是不是?” “对,我叫作丽阑因……” 丽夫人已经哭得说不出话,“姓丽,名阑因,夜阑的阑,兰因的因。” 这是当年见拉克申时,丽夫人说的第一句话。 拉克申也笑着说出自己见丽夫人的第一句话,“什么破名字,我一个字都听不懂,还是塔木雅好听。” 丽夫人哭得更厉害了。 他的笑容慢慢收敛,叹了一口气,“好了,丽阑因,不要哭。” 他抬起手,想去擦丽阑因同血一样流不尽的眼泪,只是抬到一半,那只手便无力地垂了下去。 第271章 你怎么敢呢? 是夜。 “夫人, 外面有人求见。” 一人掀开帘子进来,低头对杭絮禀报道。 “让他进来。” 一个穿着灰衣的少年走进来,杭絮抬头看一眼, 回想起来, 似乎见过他给人熬药。 “陆太医差你来的?” 少年点头, 道:“师父让我来告诉王妃,丽夫人已经醒了, 吵着要见您。” -- 第521页 杭絮按按眉心, 放下手中的东西,站起来, “带我过去。” 少年点头, 带着杭絮前往陆太医的住所。 为了方便给商人治病,陆太医住在了集市附近,从杭絮的住所一路向南,路上偶尔能遇见几具来不及收殓的尸体,以及满地的血迹和兵器,走在路上,须得睁大眼睛寻找其中的缝隙。 无怪乎科尔沁的居民都闭门不出,连集市的方向也寂静无比。 “哎哟!” 前方的少年似乎是被刀柄给绊住了, 踉跄一下, 摇摇晃晃就要摔倒, 杭絮手疾眼快,上前两步, 抓住了少年的手臂,避免了对方脸着地的结局。 “没事吧?” “没事没事,多谢王妃。” 少年回头看一眼刀柄,心有余悸。 继续前进的时候, 他大着胆子询问,“王妃娘娘,听师父说,塔克人被全歼了,不是已经安全了吗?这次又是跟谁打起来了啊?” “今天下午没看见?” “没呢,”少年懊恼摇头,“师父怕我们乱跑被伤到,炸药声刚响起来,就把我们关住,要请王妃的时候,才把我给放了出来。” “那你来猜一猜,我们是跟谁打起来的?” “嗯……有草匪来偷袭?”少年开了个玩笑,“总不可能是跟科尔沁吧?”却看见杭絮点了点头。 他发出惊讶的声音,“我们真的跟科尔沁打起来了?” “不是我们,是科尔沁人跟科尔沁人打起来了。” 她补充道:“准确说,是和科尔沁的叛军。” “我们的人,不过就是在里面凑个热闹罢了,没有动手。” 除了最开始围剿拉克申,打乱他们的步调外,杭絮就没有让人出手,更是半点也未插手科尔沁的内斗。 “那那那……”少年结巴起来,“科尔沁没事吧,会不会乱起来啊,商队还能待在这里吗?我们要回京城吗?难怪我看师父已经收拾起行李了……” 杭絮打断紧张地停不住话的少年,无奈道:“不要担心,已经解决了。” 叛军们的计谋,就是“擒贼先擒王”——今天下午的那些炸药,除了被埋在拉克申的帐篷周围,还被大量地放在哈萨可汗的住所中。 炸药爆炸的时机,正是哈萨可汗惯常午休的时间。 这对哈萨可汗来说,本来是个十死无生的局面,但或许是将杭絮的告诫听进去了,他隐秘地更换了住所,没让任何人发觉。 首领未死,群龙无首的目的就达不成,对方的人数远少于早有准备的哈萨可汗,阿布都迅速带兵围住叛军,很快就捉到了主使者。 “现在的科尔沁,比以前还要安定。” 短暂的战斗结束后,阿布都便带人在科尔沁内清剿剩余的叛军,就地格杀,不许求情辩解,这满地的尸体和血迹,就是来不及收拾的后果。 现在四处已经没了声音,估计阿布都差不多也杀干净了。 “那就好。”少年舒了一口气,“差点以为就要没命了。” 才刚说到阿布都,两人绕过一个转角,就看见一支队伍堵在路中间,为首的正是阿布都。 “王妃,”少年停下来,不敢与那些满身带血的士兵碰面,“我们绕路吧……” “不必,”杭絮道::“继续走。” 少年只得点头,慢慢走上前。 “阿布都。” 走到队伍面前时,杭絮停下脚步,叫了一声。 阿布都却没有回应,他背对杭絮,面前是一个被反锁手臂的人。 这人衣着华丽,一身玉饰,看着有些地位,此时却头发散乱,神色绝望而惶恐。 “阿布都,我只是鬼迷心窍,你放我一命,我把知道的事都告诉你,□□的事情我都知道……” “不用了,有人比你知道的更多。”阿布都不紧不慢地抽出刀,在衣袖上擦拭刀刃,寒芒凌厉。 “我是你的叔叔,你这是大逆不道,你怎么敢!” “我的叔叔,为什么你敢背叛我和父亲?” “你怎么敢呢?” 阿布都挥起刀,毫不犹豫的砍了下去,人头滚落在地,随之血液激射而出。 少年被吓傻了,后退几步,腿软得差点倒在地上。 “小将军。” 阿布都转身看杭絮,这才回应。 她问道:“处理得怎么样了?” 他将刀插在地上,“这是最后一个。” “一共有多少人?” “臣子一百三十余人,兵役近三千人,为首之人,是大王子与三王子,还有……□□。” □□,那个勇武的右贤王,哈萨可汗的左膀右臂,却是这一场叛乱的助力。 阿布都皱起眉,“我从来不知道,他们隐藏得如此之深,我和父亲从未怀疑过他。” “若不是父亲之前决断,杀了之前的一批叛军,恐怕此次镇压不会这么轻松。” 若上次的五千人没有被迅速活埋处理,加上这次的三千人,八千人之众,让阿布都对上,谁胜谁负就未可知了。 “你们早该相信希日娅的。” 杭絮道:“如果不是我提醒才开始准备的话,你们的损失可以更少。” “是我的错。”阿布都干脆地承认了自己的失误,“我太过相信自己的判断,以为上一次的惩罚可以震慑住他们。” -- 第522页 “希日娅提醒过我好几次,我都不愿相信。” 她道:“但连希日娅都没有想到,除了桑吉和古达木,连□□也参与其中了。” “□□为什么要谋反,哈萨可汗对他很看重,也没有薄待他?” 阿布都叹了一口气,“也许是父亲决定将可汗的位置传给我,而不是他。” “□□是个很有能力的人,他不会甘心只当我的副手。如果主使者是他的话,有这么多人跟随叛乱,也就不是件难以置信的事。” “但他最终还是没有成功,你赢了,这不就行了?” 他感慨道:“小将军说得对,最终是我赢了。” “你们把□□杀了吗?” “没有,他被关在地牢里,父亲让我办完事后去审问他。” “那不打扰了。” 杭絮后退几步,给人让路,“你去办事吧。” “等等!” 阿布都叫住她,“那支箭,是你故意放的吗?” 她想了想,才明白对方在说什么,承认道:“是。” 拉克申或许能避开她的箭,但丽夫人一定避不开,为了让他受伤,只能对丽夫人下手。 “所以拉克申的死也在你的计划中?” “一半一半吧。” “所以,你不确定那个女人会不会动手,若是她再多些怀疑,拉克申就不会死。” “不。”杭絮摇头,“让我不确定的是拉克申的身体,那样的伤放在别人身上一定会死,放在他身上,倒未必一定。” 阿布都一怔,最终笑了笑,“小将军还是这么自信。” 他问道:“你把那个女人杀了吗?” 她反问:“我为什么杀她?” “难道你真的要遵守和拉克申的承诺,带她去京城?” “为什么不呢?”杭絮耸耸肩,“她还有用。” - 告别阿布都,少年又带着杭絮走了一刻钟,来到了陆太医的住所。 对方正在给一个伤兵治疗,上药的动作毫不手软,疼得伤兵龇牙咧嘴。 “动什么,好好给我躺着,上药就疼这一阵子,不上药看你疼到什么时候去!” 或许是以往给王公贵族看病,小心翼翼赔不是的多了,到了能自己决定的时候,陆太医就变得分外不客气。 “最好的药,洒了你赔,老实点……” 老人心情舒畅地上完药,看见站在门口的杭絮,把包扎的工作交给徒弟,走过来迎接。 “王妃,您终于来了。” “丽夫人呢,现在还吵着?” “我让人灌了一碗安神的药,勉强睡下去。” “但夫人的身体极耐药,给她服药都要多用几倍的量,一碗安神药,过不了多久就要醒,多用些老臣又不敢,怕坏了身子。” 她点头,“我知道了,带我去见丽夫人吧。” 陆太医吩咐灰衣少年去做事,自己带着杭絮去往后面的一个小帐子。 夜已深,帐子里只点着一盏油灯,床上的人只剩下一个很纤瘦的轮廓起伏。 陆太医轻手轻脚地走过去,给丽夫人诊脉,返回报告杭絮,“夫人快醒了,就是片刻的事。” 杭絮点点头,坐下来,点了点另一把椅子,“陆太医也坐吧。” 老人也不推辞,坐了下来。 她用指腹无声地敲着椅背,轻声问道:“今天下午她是因什么昏了过去?” 拉克申死后,丽夫人依旧哭得停不下来,阿布都的人要分开她和尸体,都被阻拦了。 杭絮站在她的身边,看她哭了快一刻钟,接着毫无征兆地晕倒过去。 “夫人情绪哀恸,气血逆行,方才一时晕倒。”陆太医斟酌着道:“虽不是什么大事,但夫人体弱,这几日老是昏倒,于身体的损坏也不小。” “事情总会过去。”她道:“等离开草原,回到京城,记忆淡去,或许心情就会好起来。” 老人点点头,“回到故乡,总归是件好事。” 他叹了一口气,“夫人也是个命苦的人。” 杭絮看向老人,对方神色正感慨,突兀问道:“陆太医以前见过丽夫人吧?” “不是说几天前。” “是很久很久——十几年前。” 第272章 “对不起。”杭絮道:…… 对方在太医院任职几十年, 医治过的王公贵族不知几何,丽夫人在十九年前嫁入王府,若说没见过, 才是不可能的事。 老人神色怔然, “老臣……的确见过丽夫人。” “夫人那时的身体也不好, 常常生病,老臣被召过好几回。” “后来京城乱起来, 老臣就赋闲在家, 安定下来的时候,又被叫去太医院, 去皇宫的时候, 却只见到三皇子,见不到丽夫人。” “夫人的体质特殊,老臣记得很深,因此还特意打探过,听说夫人不幸离世后,还感叹了一番。” 陆太医看向床上的人影,“老臣怎么也没想到,十几年后, 竟然能在北疆再见面。” “或许……这也是一种缘分吧。” “二十年前是陆太医为丽夫人治病, 如今还是你为她治病, 确实是一种缘分。” “可是臣已经老啦,”陆太医捋捋胡须, “当年臣的这缕须,可是被夸作美髯,如今却白完了。” “可夫人却和当年一模一样,半丝半点都没有变过。” -- 第523页 “还是说老夫的眼睛已经花得看不清了?” “丽夫人虽没有变化, 但陆太医也是老当益壮,跟着商队来北疆,半点不叫苦,比一些小伙子还厉害。” “王妃谬赞。”老人连连摆手,脸上的愁绪却淡去了。 他又说起丽夫人,“老臣没记错的话,丽太傅尚在人世,身体还算康健,数年前夫人刚失踪时,他曾因此事同陛下争吵,还辞了官职,若之后父女能够见面,也是一件好事。” “还有三皇子,他若见到母亲,必然也是高兴的。” “三皇子那么小就没了母妃,性子如此顽劣,也是有理可循。” “对,就算是为了三皇子,我们也要让丽夫人平平安安到达京城。 ” 杭絮微微一笑,“陆太医好好用药,不必吝啬,务必让她在启程前好转。” “老臣会尽全力的。”老人躬身。 床上的人发出轻微的□□,身形微动,似要醒来。 陆太医连忙站起来,“老臣先离开了。” 杭絮挥手,“你在外面等着,要是出现意外,我叫你进来。” “是。” 陆太医点头,退到帐篷外面去了。 床上的动静大起来,杭絮挑了挑灯花,灯火猛了了一些,把室内照得更亮。 丽夫人轻声问道:“谁在那里?” 杭絮提着灯走近,低头看她,“听说夫人要见我?” 女人撑着床坐了起来,灯火照亮了她的面容,却遮掩不住她通红的眼眶。 “你把拉克申带去了哪里?” “哪里都没去。”杭絮叹息一声,把油灯放在床头,“他好好地停在帐篷里面。” “原本尸体是要被埋了的,但我想应该让夫人来做决定,因此就拦了下来。” 她坐下来,“不知道夫人想怎么处理拉克申?” “他……真的死了吗,”丽夫人眼神还带着迷茫,“会不会,只是我做的一个梦?” “不是梦,夫人,一切都是现实。” “原来不是梦。” 丽夫人喃喃道,手背掩住脸,泪又落下来,“为什么不是梦?” “都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他还能活下来,他不该带上我……” “都怪我、都怪我……” “不怪夫人。” 杭絮握住丽夫人的手腕,将它拉下来,直视着那双被泪水打湿的眼睛,“要怪的话,也是怪我。” “若不是我唆使夫人,刺了拉克申那一刀,他未必会死。” “夫人根本没错,何必自责。” “所以,你、你是骗我的对吗?”丽夫人终于意识到什么,“从始至终,你都没有想让拉克申活。” 她的眼神执着,“你对我说那些话,不是为了帮我让把拉克申留下来,而是为了杀他……吗?” “对。”杭絮承认了,如果能让丽夫人的歉疚感小一点,她不介意承认自己的谎言。 “从始至终,我就没打算让拉克申活。” “就算他中刀后侥幸活了下来,在我们出发去京后,我也会让人把他杀死。” “为什么要骗我?” 丽夫人向杭絮扑去,她没有后退,任由对方用轻飘飘的力道捶打着自己。 她则继续说道:“先不说他劫掠商队、残杀旅人的事,光说强占延风城,屠杀两千守军,就已经犯了大忌。” “如果让他活下来,我对不起延风城的守军和百姓,更对不起那些无辜的旅者和商人。” “可是、可是……你答应过我的。”女人停了动作,两只手无力地滑下来。 她喃喃道:“你说过会放了他,我……我相信你。” “对不起。”杭絮道:“我骗了夫人。” “你骗我。” “我说这些,是为了告诉夫人,就算你没有动手,拉克申一样会死。” “落在我或拉克申手里,他反倒会受尽折磨,死的更惨。” “所以夫人不需歉疚,也不必歉疚。” “可是、可是拉克申死了。”丽夫人的眼泪原本已经止住,现在又落了下来。 “没有他,我怎么活呢……” “夫人当然可以活。”杭絮用自己被抓出道道红痕的手去擦她的眼泪,谆谆善诱,“你忘了吗,三皇子还在京城,他那么想念你,如果能见到你,该是多么惊喜啊。” “为了三皇子,夫人也该好好活着。” “敛儿还在等我。”丽夫人的眼睛慢慢亮起光,“你要带我去京城,要去见敛儿。” “对,我要带夫人去京城,路途遥远,为了三皇子,夫人也该平心静气,养好身体。” 杭絮见对方的情绪慢慢平复下来,又安慰了几句,没有多留,离开了。 在外头等候的陆太医忙上前,问道:“王妃,怎么样了?” 她揉揉眉心,“又哭了一场,你去看看吧。” 老人点头,进了帐篷。 - 第二天,杭絮又去见丽夫人。 对方的情绪好多了,精神也不错,只是见到拉克申尸体被一点点埋起来的时候,忍不住哭了起来。 陆太医悄悄跟她说:“夫人的脉象不错,也不再抗拒喝药,大约在慢慢放下。” 她于是放下心来,“那就好。” - 夜间的时候,战争的痕迹已被清扫完毕,尸体全都被运到了北边,又有大片草地被翻开,露出灰黑色的泥土。 -- 第524页 但这些毕竟与普通的百姓无关,他们不再闭门不出,走出帐篷,集市重新喧哗起来,灯火与人影交错,热闹极了。 但杭絮走在人群中间,总觉得比以往少了些。 事情基本上交接完毕,商队已经由万钧接手,只待参加完容攸和阿布都的婚礼,就能启程。 因此,此时她和容琤来到集市,单纯是乱逛,而不是为了处理什么事务。 两个人走走停停,在各个摊子上浏览,也不买东西,逛了一圈,回到原点,依旧是两手空空。 正当他们准备回去的,一道焦急的喊声传入耳中。 “有谁进药帐吗——” “有没有人进去过!” 那声音越来越近,杭絮朝声源看去,是个少年,满脸大汗,神色焦灼,似乎……是陆太医的徒弟? 趁着少年经过,她一把抓住,对方连忙回头,一脸惊喜,“你知道——” 接着神色垮下来,“王爷、王妃。” “看你的神色,似乎有什么急事。” 少年点头,“今天下午天气好,我们晾晒药材,发现少了二两附子,师父把我们问了一圈,也没人说拿过。” “附子……”杭絮皱起眉,“似乎有剧毒。” “何止,那还是没炮制过的附子,毒性翻了几个番,一两片就能毒死人!” “师父猜测是商队的人不想花钱,趁晚上偷药,把附子跟什么东西搞混了,派我们师兄弟出来找。” 说到这里,少年神色愈发焦急,“哎,就算是偷药的,怎么就偷到附子了,二两附子,能毒死好几个人呢。” 她思索一番,对少年道:“你这样找太慢了,没什么用处,知道万大人在哪里吗?” “知道,师父带我去过。” “你去找他,把事情说清楚,用军队找。” 少年眼睛一亮,“对啊,我怎么没想到。” 他弯腰,“多谢王妃,多谢王妃。” 说罢,朝万钧的住所跑过去,顺便招呼他那些喊得声哑的师兄弟。 出了这事,杭絮和容琤也没心思回去,就在原地等着。 万钧动作很快,不到一刻钟,就有大批军队出动,沿户搜索警示。 忙活了一个多时辰,夜色愈浓,人群渐渐散干净了,但他们依旧一无所获。 为首的士兵向万钧和杭絮报告,“已经将所有商户搜索一遍,没有发现附子,也无人承认。” “真是奇怪。”万钧道:“附子又非什么珍奇药材,虽能治病,但也需跟其他药材配合使用,单服有剧毒,怎么会有人藏了还不承认?” 杭絮问少年,“你确定附子无故少了二两?” 少年坚定地点头,“像附子这种药材,数目都是要记在纸上的,不可能弄错。” “那究竟是怎么回事,”万钧皱眉道:“难不成有人想要求死,才偷窃附子?” “对啊,”少年道:“商队里没人卖□□,只能用药材,附子那么毒,确实是自尽的好东西。” “自尽……”杭絮低低念着这两个字,忽的一惊,她看向少年,“快去找陆太医!”,而后转身便走。 众人被她的动作弄得一愣,少年更是满头雾水,高声问道:“王妃,我找师父去哪儿啊?” 杭絮说了一句什么,但她速度极快,背影渐远,声音已经听不清了。 反倒是紧随其后的容琤扔下一句话,“去找丽夫人。” 第273章 我要你发一个誓。…… 帐子的门口, 一个小姑娘正在那里洗着衣服,很认真地搓着衣角。 杭絮停在她的面前,问道:“人在里面吗?” 小姑娘啊了一声, 才意识到对方在问什么, 连忙道:“回王妃, 夫人在里面,吃过晚饭就睡下了, 不许人打扰, 奴婢就在外面守着。” 闻言,杭絮心又往下沉了沉, 她掀开帘子, 大步走了进去。 帐子头静悄悄的,外头婢女的声音追过来,“王妃,夫人——” 进到帐篷,她的声音弱下来,“睡着了……” 杭絮摸黑来到床边,她看不见床上的人影,没由来地感到一阵疲惫——在听不见床上的任何声息后, 她已经明白了结果。 她叹了一口气, “把灯点了。” 婢女喏喏应声, 翻出火折子点燃油灯。 她接过油灯,放在床头, 女人的脸被照亮,安静而毫无血色,像一尊瓷制的人偶。 杭絮伸出两指感受女人颈间的脉搏,意料之中地停歇, 却带着一丝被褥间的余温,给人尚存生机的错觉。 她站起来,“去外面看看,陆太医来了没。” 婢女点头,才跑了几步,帘子就被掀开,老人急匆匆走了进来,“可是夫人出事了?” 她退开,把床头的位置让给陆太医,“应该是服了附子,已经没了脉搏和呼吸。” “不知……还能不能救回来?” 闻言,陆太医差点摔倒,幸好身旁的徒弟把他扶住。 他被搀到床前,摸索着握住丽夫人的手腕,探了半晌脉搏,又去看眼珠和舌头,最后发出一声长叹。 “的确是附子。” “毒发约两个时辰,夫人气息已……断绝。” “所以救不回来了?” 陆太医摇头,“老臣医术再如何精湛,也不过治病救伤,如何能逆转阴阳。” -- 第525页 他后退几步,无力地坐下来,“老臣原以为夫人已将事情放下,为何、为何还是选择自尽……” 老人的神色带着愧疚和疑惑,一副大受打击的模样,杭絮向少年道:“把陆太医扶出去休息一下。” 少年点头,搀着师父出去了。 两人离开,容琤进了帐篷。 只有一盏灯的帐篷略显昏暗,他便又点了一盏灯,放在桌上,室内变得亮堂起来。 隔着灯火,容琤问道:“她死了?” 杭絮闭上眼,“她死了。” 脚步声靠近,容琤来到床边,“附子毒性极强,服用者死前痛不欲生,看她的神色,却没有半点痛苦。” 她又睁开眼,去看丽夫人,看她平静的脸,微翘的嘴角甚至带着一丝笑意。 “她……好像很开心。” 死也很开心吗,杭絮已经明白说过,这事并不怪她,都是自己算计好的,她充其量算被迷惑了。 她想起来今天一整天丽夫人淡然的神色,与昨日悲伤的表现大相径庭,似乎明白了什么,“或许她并没有被我劝服,而是已经做好了决定,所以才那么平静。” 做好了自尽的决定,因此不再悲伤和自责,嘴角的那抹笑,大约是就要见到拉克申的期待。 杭絮看向容琤,眼神带着疑惑,“我不明白。” 拉克申把丽夫人抢到草原,让她失去了一切,她原本该恨的,拉克申死去,最开心的人应该就是她,为什么反倒要悲伤,连自己的孩子也不愿见面,甘愿求死? 她的心里空落落的,不知是失去重要筹码的遗憾,还是目睹一个人失去生命的悲伤。 “我也不清楚。”容琤抱住杭絮,轻声道:“但感情的事,总是厘不清的。” - 灯花炸响,惊动了两人,杭絮在容琤肩头蹭了蹭,退开,“我们出去吧,让人过来收尸。” 她走了几步,回头见床上被褥的一角折着,丽夫人的一只手露出来,便退回去,将手塞进被褥。 那只手没了体温,在外面又待了一会,带上了寒气,摸着如同石头一般,拳头的缝隙里露出一角白色的丝绢。 杭絮疑心自己看错了,拿了油灯,仔细去看,的确有东西,似乎是一张帕子。 “她手上有东西。”她冲容琤道。 对方也走过来,和她一同来看。 将僵硬的手指一根根掰开,里面的手帕便露出来,它被揉成一团,像是包裹着什么东西。 杭絮拿出手帕,在床头摊开,入目是一枚玉蝉,极漂亮的成色,灯下水一般的碧透。 玉蝉的顶端有孔,系着一段红绳,绳有磨损。似乎曾被佩戴过许久。 “这似乎是她的项饰。”杭絮记得,曾在丽夫人颈间见过一段红绳。 至于那帕子,有着黑色的痕迹,抻平整了,在灯下看,是几行娟秀的小字。 “妾死虽有憾,却无半分不愿,玉蝉送与敛儿,尸身与夫君合葬,感激不尽。” - 处理丽夫人尸身的时候,陆太医一直在旁边看着,长吁短叹。 仆人提着灯把整个帐篷仔仔细细搜索了一遍,没有发现别的遗物,也没有找到剩余的附子,应当是丽夫人怕毒性不够,把药全吃了下去。 少年担心师父,在旁搀着老人,听见这事,不由得道:“附子又苦又辣,二两吃下去,肚子里还要翻江倒海,这多难受,为什么要自尽啊。” 陆太医叹了一声,“一心求死之人,活在世上便是最大的痛苦,区区附子之毒,又算得了什么。” 尸身被抬到外面来,月色下,女人的皮肤更显冰冷苍白,光是看着就能觉出丝丝寒气。 婢女过来禀报:“王妃,已经给……夫人穿上了衣服,是停灵几日,还是?” 杭絮揉揉眉心,“不必停灵,让人今晚就埋了吧。” “埋在哪里?” “埋在拉克申的旁边。”她摸着袖中的那方帕子,仿佛能感受到上面凹凸不平的墨字,“这是她的遗愿。” - 第二天早晨,杭絮去看那处被铲开两遍的坟地,除了泥土新一些,与昨日并无区别,埋了一个人或两个人,都是土下的死物罢了。 丽夫人的身份虽不明不白,但下人或许是念着这人还算受杭絮重视,在坟头立了块木板,算作墓碑,上面空空的,没有半个字——他们不知道丽夫人的身份。 杭絮原想写点什么,但转念一想,她又能写什么呢? 写塔木雅与拉克申之墓,说不定没几日就要被痛恨拉克申的科尔沁人给铲了;写丽夫人的本名,丽阑因,也没什么意思,知道这个名字的除了她和容琤,或许只有远在京城的丽太傅,无人知晓下面埋的是何人。 墓碑本就是供后人祭奠而立,若无人来祭拜,立碑有何意义? 她最终没有在上面写什么,只是将墓碑又往下按实了,离开了。 - 处理尸体的工作进行了三天,那些被践踏毁坏的各色丝带重新挂起来,重新在各家各户前飘荡,仿佛从未经历破坏。 离婚期只剩几天,科尔沁周边能赶来的部落全都赶来,一时间略有些空落的科尔沁重新热闹起来。 阿布都已没有时间去审问叛徒和清理后事,这些全都交由手下去办,他投入和亲朋好友的交际之中,这两天到处乱跑。 -- 第526页 杭絮和容琤算得上容攸的娘家人,这样的交际自然也是要参与的,喝酒的事情全都推给容琤,比武就两个人轮着来,闲暇的时候,则趁机同几个小部落谈通商之事,倒是谈成了不少买卖。 这样热闹的日子持续了两三天,终于到了最重要的一天。 一大早,外边就敲锣打鼓地闹起来,杭絮走出去看,不是中原八抬大轿迎亲的场面,反倒是数匹骏马在草原上奔跑,骑马者在马上吹弹乐器,闹腾不成调,却别有一番欢庆。 其中最显眼的自然是阿布都,他穿着漂亮的婚服,上面照科尔沁的习俗,嵌着闪亮的玉石,脑袋还戴了一顶帽子。 他前后左右都有人,或伸手,或挥马鞭,誓要抢走那顶帽子,而其中最为主动的,就是阿娜尔。 她的一匹红马,在或棕或黑的马匹中格外显眼,跟阿不都最紧的也是她,两人几乎要肩贴着肩,她跳去来想夺那帽子,丝毫不因这人是兄长而手下留情,脸上反而带张扬的笑。 阿布都则操纵马绳一拐,显现避开了妹妹的毒手,而后又左腾右挪,总能恰好逃脱阿娜尔和众人的追赶 冲到一处宽阔的草地时,他纵马一跃,逃脱了他们的追逐,那些人不仅不气恼,反倒高兴,乐声更加热闹,向前追赶去。 他们的马脖子上都缠了长长红绸,奔跑间仿佛草原上的红色流云。 杭絮看见这一幕,想起来按照草原的习俗,他们似乎是要去接亲。 她和容琤骑马赶到容攸的住所时,阿布都的队伍才姗姗来迟。他们绕着整个科尔沁跑了一圈,似乎要用乐声将所有人给唤醒。 快到容攸的帐篷时,他们不知从哪里变出一顶红轿子来,众人下了马,扛起轿子,敲锣打鼓,将一朵红绸制的花挂在阿布都胸前,围着他闹腾。 容攸不是科尔沁人,习俗自然不能全照科尔沁来,中原的加一些,科尔沁的加一些,弄得两面都要照顾到,弄得四不像,却也没人提出异议,反倒欣然接受了。 轿子都快抵住帐篷的大门,队伍才停住,阿布都正要去帐篷里面迎接容攸,却被一把刀给拦住了。 杭絮将刀横在阿布都的眼前,“慢着,我这一关还没过呢。” “什么?” 杭絮依旧持着刀:“我是阿且名正言顺的婶婶,拦门这一道,新郎官不知道?” 阿布都学习过中原的习俗,一被提醒,当即就明白,“小将军要考我什么?” 他顺着长刀看向对方,笑起来,“难道是比武?” 这话一出,后面的人群沸腾起来。 “好,比武好!” “比一个,比一个,我要看!” 比武本来就是接亲中常有的一道程序,这回新娘是中原人,没有足够的娘家人来应战,倒让他们有些遗憾,能补上,自然是纷纷赞同。 杭絮却摇头,“不是比武。” “那小将军要比什么?” 她顶着四面传来的热闹怂恿声,用清晰的声音一字一句道:“我要你发一个誓。” 阿布都欣喜的神色微微淡去,“什么誓?” “无论通商会否中止,无论两族的和平是会否维持,无论战争会否重新开始,无论你我会否老死不相往来,你都必须好好待阿且,不许辜负她。” 阿布都道:“我心悦十六公主,当然会好好待她。” “我不需要你爱阿且,爱情这东西太过虚无缥缈,多少人打着这个名头去辜负他人,实在不能轻信。” “我只需要你给她最好的东西,衣食住行,你的爱待和敬重,永不改变的态度,你可以做到吗?” 阿布都正色道:“我以性命起誓,无论两族关系如何,无论是否开战,无论和小将军是否断绝关系,我都会好好对待十六公主,给我我所有最好的东西。” 杭絮放下刀,“你最好做到。” 她退到一边,“进去吧。” 阿布都下马,进到帐篷,但帘子掀开一半,他又回头看向杭絮,“小将军看轻爱,为何又爱瑄王,为何又相信瑄王的爱?” 将刀收回鞘中,她抬头,笑起来,“他的爱,是不能被看轻的。” 第274章 不,现在就睡……跟阿…… 阿布都进到帐篷后, 锣鼓声渐歇了,里面则响起来喜娘和嬷嬷迎送的声音。 不一会儿,喜娘殷勤地掀开帘子, 将这对新婚夫妻送出来。 阿布都微躬着腰, 背上是一袭红衣的容攸, 两只细细的手臂勾住丈夫的脖子,头依在肩膀上。她盖着红盖头, 绸布透光, 阳光下面容若隐若现。 他把容攸抱上马,自己也上去, 将新娘环在胸膛前, 抬起头的时候,神色是很少见的激动。 有人却不高兴了,“阿布都,你把新娘抱上马做什么,是要放进轿子里的!” 但阿布都不听,他攥住马绳,一夹马腹,胯.下那匹骏马便疾驰而出, 向远方去了, 其余的人在原地愣了一会儿, 方才回过神,扛起红轿子, 吹起乐器,去追前方的那对新人。 他们的本意可以不是追人,不过是图个热闹,追到早就准备好的宽大草场后就停下来, 轿子抛到一边,加入载歌载舞的人群中去了。 而阿布都则仍带着新娘在跑,一直跑到远远的草坡上,只剩几个红点时才停下来,不知要做什么。 -- 第527页 这样热闹的气氛一直持续到夜幕降临,终于迎来了高潮。 众人簇拥着新人到准备好的婚房,这是刚建成的帐篷,哈萨可汗命人用了最好的材料,最好的装饰,光看里面,倒像中原人的风格。这新造的帐篷如今帐帘打开,里外都是人,围着中间的一对新人闹。 容攸的盖头已经掀下来,妆容下的脸没了稚气,那双凤眼被描了红粉,灯火下倒显出一股高贵凛然的气质来。 只是她羞怯一笑,那气质便散开了,只剩初作人妇的激动和羞涩。 至于阿布都,一天下来,不知比了多少武,喝了多少酒,来者不拒,无论是谁,只要道上一句恭喜,便能和科尔沁的六王子一同饮酒。 幸而他的酒量大,不至于失智,脸上的酒红在灯火中也不大显然,但他原是个内敛的人,此刻神色飞扬,脸上笑意盎然,显然是让酒去了心防的结果。 科尔沁同中原一样,也是有交杯酒的习俗的,但细节略有些不同。 两人手中各拿着一只陶碗,里头倒满了酒,先是各自饮了一口,再就是交杯酒。 只是阿布都太高,容攸拼命垫脚,也才勉强够得那只粗壮的手臂,对方见状,将左手伸出去,在容攸的惊呼中,把人抱了起来。 两人几乎是面贴面,容攸害羞地隔远身子,却又移回来,伸出手,在两只陶碗的磕碰声中,喝下了这碗交杯酒。 - 喝完酒,却还不到洞房的时候,而是盛大的宴席。 那些篝火终于有了用武之地,被架上各种肉类面饼,食物的香味传出来,这些人闹了一天,可算是累着了,现在当然要好好吃一场。 饭饱后当然又少不了敬酒的环节,不过有容攸在场,大家还算克制,将大碗换成小盏,不过免不得调笑几句。 “喂,阿布都,你可算娶了一个好妻子。” “我就说为什么这么多年不找女人,原来是心里早就有了人啊!” 听到这话,杭絮心里默默估算了一下,阿布都现年二十六岁,容攸刚刚十四岁,科尔沁人十六岁成年,阿布都刚成年时,容攸才四岁……因此阿布都这么多年不找女人,大约和容攸是没什么关系的。 “那可不,这可是中原的公主啊,长得比草原女人不知道要好看多少。” “你眼瞎啊,草原上的好看姑娘也多!” “阿布都,你也老大不小了,两个人赶紧生个大胖小子,我等不及要当叔叔啦!” 这话得到了众人的一致支持,大家纷纷起哄。 酒过三巡,人群总算散开,去到别处讨彩,杭絮四处找寻,总算在帐篷里面找到了偷偷休息的容攸。 她身旁是个倒解酒汤的婢女,“公主多喝点,那些人也真的,怎么就知道灌酒啊。” 容攸费劲地喝完一大碗解酒汤,又接过一杯漱口的清水,这才有空闲说话,“他们也是为了祝福,只是我的酒量太差。” 她将茶杯放下,擦擦嘴,一抬头看见杭絮,笑起来,“絮姐姐,你来了。” 杭絮点头,走过去,“累了的话,就在这里休息,不出去了。” 容攸点头,“外头人快散了,我也不用再出去。” “孩子还是晚点生好些。”她严肃道:“不要听那些人的话,起码到十六岁之后再生孩子。” “为什么呢?”容攸不解,“嬷嬷说,来了癸水就能生孩子。” “是这样的道理,但年纪太小的话,对身体的害处很大。” 她见容攸不太懂的模样,想了想,换个角度解释,“你知道刚出生的孩子有多大吗?” 容攸道:“我见过母后的孩子,不过是刚满月的。” 杭絮道:“小皇子出生时,我就见过,他有这么大。” 她比了一截小臂的长度。 “好小。”容攸惊叹道。 “如果是放在你的肚子里,还觉得小吗?” 她贴上容攸的腹部,纵使裹了几层喜服,那里依旧平坦而纤细。 对方掐住自己细细的腰,想象着里面放上一个人的模样,不由得颤了一下。 “怎么……怎么可能放得下。” “你这样小的人,肚子里当然塞不下一个孩子。” 杭絮握住容攸的手,给她安慰,“因此要再等几年,等你长大了,身量变高,身体也养好了再怀孕。” 容攸抿嘴,坚定地点了点头,“絮姐姐,我知道了。” 她又想到什么,好奇问道:“絮姐姐年纪也够了,为什么不和小叔叔生个孩子呀?” “絮姐姐长得这样好看,小叔叔也好看,”容攸比划着,“要是生个孩子,不管是男是女,一定都好看。” “现在是紧要的关头,哪里有时间生。” 多事之秋,先不说孩子生出来有没有功夫养,光是怀孕挺着个大肚子,对她就已经是个麻烦。 这么想,来北疆的唯一一件好事,大约是陆太医熬的避子汤比宋辛熬的味道好不少。 - 夜深的时候,宴席终于要结束,阿布都明明喝了那么多酒,出现在众人面前时还是清醒的,鬓发微湿,衣服换了一身,是中原婚服的样式,和容攸那套正好相配。 他和众人寒暄,颇有些心不在焉的感觉,没聊几句,就拜别,到帐篷里寻容攸去了。 大家心知肚明地露出笑容,也不打扰,互相搀扶着散去了,还不忘带走撒酒疯的特木尔,这人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嘴里叫着阿布都的的名字,“你都娶了娘子,我的娘子在哪里啊!” -- 第528页 任凭他如何纠缠,终究是被人扛在马上带走了。 杭絮一直在看着新帐,看里面绰绰的人影,看有人挑灭了灯花,帐子暗下去,她便也起身,遍寻不到容琤,猜测他大约是提早回去了,于是离开。 回到自己的帐子,正好看见云儿急匆匆地要进去,她见到杭絮,将手里的东西塞过来,说一句,“小姐去给姑爷喂药吧,我去烧些热水。” 杭絮只好端着一碗满满当当的醒酒汤,踢开帐帘,错身进去,正好看见伏在桌上的人影。 她放轻脚步走过去,将汤药搁在桌上,蹲下来去看这醉酒的男人。 他用手背垫着额头,眼皮虚虚敛着,发丝顺着肩背散下来,帘幕似的将一张脸隔开,也让灯火投下了几道浅浅的阴影。许是酒热,他的眉梢眼角都泛着红意,嘴唇难受地抿着,不小心黏上了一缕发丝。 他的确是醉了,帮着给杭絮挡酒,一个人喝了两个人的分量,怪不得这样难受。 她叫,“珟尘”,对方不应,眼皮都不动一下,只好动手把人抱起来,好歹靠在椅背上,不用趴着让额头受罪。 对方的脸在灯火下更显得红,不是平日害羞的红意,而是一种粉红色,怪可怜的,杭絮忍不住伸手去碰,烫得惊人。 正要把手移开,去端解救汤的时候,手腕却被轻轻攥住了,容琤不知何时把头歪过来,有一下没一下地蹭着她的掌心,睫毛掻在皮肤有一种轻微的痒意。 “阿絮……”他的声音也像被酒浸透了,不复平日的冷淡,含着点黏糊糊的意味。 “不要…不要走。” “好,我不走。” 杭絮抽不开手,任由容琤贴着,只得用另一只手端起解酒药给人喂。 奈何这人醉了,脾气也执拗起来,紧闭着嘴,不肯碰一滴汤药,她劝孩子似的哄道:“珟尘乖,把嘴张开好不好,喝药了,不然明天起来头疼。” 容琤把脸埋进她的手掌里,赌气一样的哼哼,“不喝,好…难喝。” 难喝吗? 她自己抿了一小口,药材特有的清苦味,不重,淡淡的,里头或许还放了糖,带着一点甜,不愧是陆太医的方子,连药也格外好喝一点。 “不难喝,是甜的,不信你试试?” “骗我……不喝!” 容琤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把脑袋蹭到了杭絮的肩弯里,鼻子抵着她的锁骨,呼出的热气还带着水汽,弄得她的脖子湿漉漉的。 “就一碗汤,喝下去好不好,喝完我们就睡觉。” “不,现在就睡……跟阿絮睡觉!” 容琤得寸进尺,才一会儿的功夫已经缠在了她的身上,两只手搂住杭絮,已经顺着脖子亲到了下巴。 杭絮不得不仰起头避开他的亲吻,稍一不小心,汤药差点就要洒出来,她连忙将碗放回桌上,两手用力把人从自己身上拉开。 被擒住双手,容琤犹不悔改,再接再厉,誓要把人抱在怀里。 杭絮眯起眼,这代表她的耐心已经告罄,“你喝不喝?” “不喝。”回答她的是含含糊糊的喊声。 她叹了一口气,端起药碗,自己喝了一大口,接着俯下身,吻上对方带着涩气的唇。 第275章 离别 或许是草原的酒太烈, 杭絮就算没喝酒,只尝了点酒气,第二天起来依旧晕乎乎的, 出去练了一个时辰的武才好些。 再回来时, 见到了刚起床的容琤。 对方坐在昨晚发酒疯的那个位置上, 一手撑额,另一手握着本书, 像是看入了神。 杭絮走过去, 坐在椅子上,对方才堪堪回神, “阿絮, 你回来了。” 他把一个茶壶推过来,“刚晾好的水。”只是从始至终都不看杭絮。 杭絮接过水壶,给自己倒了碗, 一边喝一边盯着容琤,喝完一碗,慢悠悠道:“珟尘,你还记得昨天晚上发生的事吗?” “什么?”容琤的脸在书后,看不见, 声音是一如既往的平静, “我昨晚应该是喝醉了, 什么都不记得。” “这样啊……”她拖长了声音,遗憾道:“昨晚你活泼极了, 看着比现在好多了。” 捏着书封的手指收紧又松开,“阿絮当真这么觉得?” “唰”的一声,容琤手上的书被抽出来,那张神色莫名低落的脸露出来。 他慌乱地抬起眼, 有几分不知所措的感觉。 杭絮笑起来,“骗你的。” 她把书合上,“谁叫你也骗我呢。” “明明记得,却怎的说忘了?” 容琤盯着杭絮那双含笑的眼睛,慢慢地游移开,又忍不住望过去。 “昨夜饮酒太多,十分……失态。” 脸颊腾起淡淡的红意,“闹了阿絮许久,最后还那样喂药,实在是……荒唐。” “荒唐吗?”她的笑意更大,“但你昨晚,似乎很高兴。” 一碗药喂完,还追着不愿停下,要不是杭絮威胁,对方连洗漱也不想做,一门心思要把她抱到床上。 “阿絮别说了。” 容琤的耳垂也红起来,这是难以掩饰的地方,此刻红得像要滴血一般。 “为什么不说?” 杭絮靠得更近了,额头贴着额头,“这可是我头一回见你醉酒的模样,多可爱呀。” 她说完这话,却见对方因羞赧而微颤的眼睑忽的垂下来,脸颊的红也褪去了。 -- 第529页 “阿絮果然觉得,昨晚的我……要更好些吗?” 杭絮对容琤的话一头雾水,但这不妨碍她意识到其中的危机,她原本上半身撑在桌子上,此刻干脆越过桌子,直接跳到容琤怀里。 对方情绪低落,但见杭絮跳过来,仍下意识伸手搂住,不让她落空。 “阿絮,你做什么?” “你在做什么?” 杭絮捏住容琤的下颌,上上下下打量他那张因低落而更显得冷酷逼人的脸。 “怎么忽然生气,我说错了话?” 容琤摇头,“阿絮没有说错。” “我这样冷淡寡言的模样,不讨人喜欢是应该的,阿絮当然喜欢更……粘人些的。” “谁跟你说的!” 杭絮惊讶,这不是凭空污人清白吗? 她勾住容琤的脖子,把对方的脑袋按下来,注视着那双黯然的凤眼,斩钉截铁道:“我只喜欢你一个,别的人都不喜欢,再粘人也不喜欢!” “那阿絮为何说,喜欢我醉酒时的模样?” 容琤原本就因昨晚的失态而万分自惭,得知分去杭絮的喜爱后,更是恼怒,后悔昨晚为何不干脆睡过去。 “因为是你,我才喜欢的。” 杭絮叹了一口气,原来是因为这个原因,“因为是你,我才觉得有趣,觉得可怜可爱。” “若别人在我面前发酒疯,早就一脚把他踢远了,不肯喝药,卸了下巴灌进去就是,哪里还会让他抱着我闹,亲嘴喂药?” 容琤的脸又红了,且杭絮每多说一个字,就更红上一分。 “阿絮说的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 她知道容琤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于是高兴起来,“我从来不骗人——”倒也不是没骗过…… “我从来没骗过你。” 容琤也高兴起来,因抑郁而散出的冷酷气息消失,“阿絮真好。” “珟尘也好。” 两人碰上唇的时候,她这样黏黏糊糊地回应着。 - 下午的时候,容攸和阿布都走出了帐子,脸上都透着点羞涩的意味。 众人又有机会闹腾揶揄一波,办宴席,接祝福,总归婚前婚后都要闹个不停。 但这些跟杭絮和容琤没什么关系了,婚礼已过,他们必须马上启程,天公作美,这几天都是万里无云的好天气,正适合赶路,再晚些,说不定会碰上暴风雨。 他们不准备带太多人赶路,军队和商队都留在科尔沁——区区一两千人,对京城的局势也起不了多大帮助。只有卫陵、云儿,还有几个忠心的侍卫跟随,加上行李干粮也不过十几匹马,轻便得很,因此没花几个时辰就收拾完毕,只待明日一早出发。 不过在本日的夜间,一个意料之外的好消息传来。 “王爷、王妃,我们根据线索,在延风城外截获了信使。”那风尘仆仆从延风城赶来的探子单膝跪地。 “那信使现在在何处?”杭絮微微激动,问道。 探子把头嗑在地上,“属下无能,没有看住信使,一被抓获,他就服毒自尽。” 不愧是容敛的人,竟能如此干净利落地自尽。 “可有搜出什么?” 探子的头更低,“属下只在他身上搜出了一册白纸,其余的什么也没有。” “把纸拿上来。” 探子呈上来一册皱巴巴的纸张。 纸被送到杭絮手中,她左右翻看,发现这纸虽皱,且泛着黄,却半个字都没有写。 见此,她反而笑起来,“拉克申果真没有骗我。” 北疆军中有传递秘密信息的法子,容敛和拉克申之间自然也有,幸而她当日仔细地将方法给问了出来,不然拉克申已死,想要获悉信上的内容,还真是一件难事。 按照方法将这册纸一番操作,被撕碎又按规则拼凑的纸面组合成一封完整的信。 没有题款,直入主题,“京城事已定,东南之军已启程,即刻南下,勿再拖延。” 短短的一段话,被两个人翻来覆去念了几遍,京城事是什么事,定又是怎么个定法,还有东南之军,又是指什么? 杭絮将以京城为中心的地图摊在桌上,看向它的右下角,“京城的东南角,大大小小有十几个地区。” 东南处临海,滕州、登州、冀州、海州……都算得上地位重要的州郡,且为了抗击倭寇,屯兵也不少。 容琤沉声道:“难不成有州郡同容敛勾结,暗中行兵至京都,意图……反叛?” 两人都知道,若无皇帝调令,各地的队伍绝不可能靠近京畿,如今皇帝昏迷,而容敛的语气又如此笃定,这绝不可能是正常的调动。 , “就算不是反叛,也一定不是什么好事。” 杭絮望着地图,便是东南处离京城最远的登州,也不过五百余里,而北疆距京城,则是两千多里,甚至无法标注在这张地图上。 “容敛……他到底要做什么?” 杭絮分析道:“要是为了皇位,看他所为,怕是离行动不远了。” 容琤揉揉眉心,神色有些忧虑,“若其所图真为皇位,皇兄如今又昏迷不醒,性命危在旦夕。” 众所周知,皇帝只能有一位,新的皇帝登基,意味着旧帝必须死去。 他所忧的,不只是局势和安定——皇帝毕竟是他同父异母的兄长。 -- 第530页 “明日一早,我们就出发。”杭絮猛地将地图合上,“日夜兼程,最多半月,我们就能到达京城。” 她将信从容琤手中抽出,也收起来,“别担心。” - 翌日一早,杭絮便起来了,启程的队伍也在陆陆续续准备着。 天气尚有些灰蒙蒙,空气泛着冷意,除了忙忙碌碌装卸行李的人,还有送别的人在远处站着,不多,寥寥几个,晨雾中都像影子一样。 杭絮从马上下来,拍了两下马头,这畜生便乖乖地跟着自己走动,穿过湿润的雾气,那几个安静站着的人影就显露出来。 容攸裹着斗篷,脸依旧被冻得发白,她轻声道:“絮姐姐。” 她笑一笑,“阿且来了。” “总要见絮姐姐最后一面,”容攸的声音越低,最后变成了含在口腔里的呢喃,“以后,不知什么时候能见了。” “怎么说得跟生离死别似的。”杭絮捂住对方泛白的脸,想让她笑一笑,“等京城的事情忙完,有的是时间来北疆。” “你在北疆,也不会待一辈子,难不成阿布都还能拦着你不让回娘家?” “是不是阿布都说了什么,这才新婚第几天,我帮你去教训他!” 她沉下脸,作出恼怒的模样。 “没有没有,”容攸赶忙道:“阿布都没说什么,他对我很好。” “那他怎么不陪你来?” 容攸低下头,“我是偷偷跑出来的,他不知道。” “这里离主帐那么远,你又不大会骑马,走路来的?” “我带阿且来的!” 雾中响起一阵马嘶,接着一匹红马来到杭絮的面前,阿娜尔坐在马上,低头瞪着杭絮。 杭絮仰头看去,却笑了,“你来了怎么也不说一声?” 雾中人影绰绰,她只辨得出何处有人,对这人是谁,还得凑近了再看。 “你跟阿且聊得那么好,我怎么插得上话。” 阿娜尔从马上跳下来,稳稳落在两个人的中间。 “你放心吧,阿兄对阿且好着呢,昨天我想见阿且,他非说病了,忙里忙外地端药,我说要去帮忙,他都不肯!” “阿娜尔,你别说了……”容攸晃她的手臂。 她很不满地停下来,只是眼睛瞪得更厉害,“哼!” 不知是不是对阿布都的控诉。 “阿布都对阿且好,你应该开心的,若是他苛待阿且,你该更生气了。” 阿娜尔恼怒的神色愣住,眼珠子转了转,“好像对哦。” 她顿时没那么生气了,“反正阿且总不会日日都生病,到时候还是跟我玩!” 容攸的脸悄悄红起来。 “好了,我问你,你来这里,是为了送我?” “送什么送!”阿娜尔的声音变大,绿眼睛转来转去,“阿且要来,总不能让她一个人走到这里来吧!” “这样啊。” 杭絮不戳破她,“不过你能来,我还是很高兴的。” “阿娜尔,同我说一声再见吧。” “这话有什么好说的。” 许久,她将眼珠子移回来,定在杭絮身上,闷闷地说了一句,“再见。” 又补上一句,“你、路上小心。”| - 送别了阿娜尔和容攸,又有一个削瘦的人影从雾里走出来。 脚步声惊动了杭絮,她侧头望去,惊觉自己竟未曾注意侧面还站着个人。 见到是希日娅,她才放下心,“你怎么也来了?” 目光下移,落在对方臂弯里的小孩上,“还带着塔拉?” 希日娅微颔首,道:“塔拉要送你。” 听到额吉叫自己的名字,原本还懵懵懂懂泛着困意的小孩立刻睁开眼,“额吉,到了吗?” “已经到了。” 希日娅一边说,一边把小孩放在地上。 塔拉晃了几圈,抱住希日娅的腿,终于站稳了,他揉揉眼睛,左右看看,找到了杭絮,笑起来,“小将军姐姐。” 接着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对嗜睡的小孩来说,起这么早着实是个考验。 杭絮蹲下来,平视着小孩,“塔拉是来送我的吗?” 塔拉用力点头,“塔拉、塔拉来送小将军姐姐。” “额吉说,小将军姐姐要去很远很远很远、很远的地方。” “还要好久好久好久、好久都不回来。” 小孩一边说一边点头,“塔拉舍不得,但额吉说,小将军姐姐有很重要的事要做。” “塔拉来送小将军姐姐。”他重复一遍。 “多谢塔拉。” 杭絮笑起来,想要摸摸他的头,又改为拍拍他的肩,“见到塔拉,姐姐很高兴。” 塔拉也笑,肉嘟嘟的脸颊凹出两个小小的坑,接着他想起什么,仰头看向希日娅,“额吉、塔拉的礼物!” 他一跳一跳,手伸得高高的,“礼物礼物礼物……” 希日娅由他闹,不慌不忙地从袖中拿出一个小东西,递给塔拉。 塔拉接过那东西,很珍惜地摸摸了,接着举到杭絮面前,“小将军姐姐,礼物。” 小小的肉手展开,露出里面一段尖尖的狼牙,粗端打孔,系着一根皮毛编织的黑绳。 杭絮接过这米白色的狼牙,握在掌心,温热而光滑的感觉,似乎被人握在手里玩过许久,上面的每一处粗糙尖锐都被盘得温润。 -- 第531页 塔拉的目光追随着杭絮手中的狼牙,“这是额吉送给塔拉的东西,额吉说,狼牙能够保护塔拉,塔拉把狼牙送给小将军姐姐,它就能保护小将军姐姐。” “原来是这样。” 杭絮低下头,将狼牙系到自己颈上,“谢谢塔拉的心意,狼牙一定会保护好我的。” 见状,塔拉连失去宝贝的伤心也忘了,高兴地眯起眼睛,“我就知道,姐姐一定很喜欢。” 她站起来,胸口处略微冰凉的触感提醒着自己那里被挂上了一个东西。 “你快启程了。”希日娅忽然道。 她回头去看,队伍确实快整理完毕,“对。” 对方弯腰,将塔拉重新抱在怀里,“我们走了。” 杭絮告别道:“再会。” 对方敛下眼皮,点点头,算是应了这句话,接着转身,慢慢走远,她怀里的塔拉倔强地把头探出来,冲杭絮用力挥了挥手。 她于是也扬起手臂挥了挥,看着两人逐渐走进雾中。 - 天色慢慢亮起来,雾气在散去,远方的景色出现在众人的视野,这片平坦草地上的人渐渐多起来。 在科尔沁待了这么久,大家或多或少都有些熟识,纵使离启程只剩片刻,也依旧想做一个短暂的告别。 杭絮牵着马走到队伍的最前端,容琤侧头望着东方,低声道:“太阳快出来了。” 草原的尽头,湛蓝的天幕是一片金红色的霞光,仿佛下一刻,那个赤红的火团就要跳出来,宣告一天的初始。 而似乎也就是片刻,浅淡的霞光深处,钻出了明亮的光团,草原瞬间披上一层光芒,人马都在身后拉下长而浅的阴影。 容琤目视前方,对卫陵道:“启程。” 卫陵回头,冲着队伍高声喊道:“太阳出来了,集合,启程!” 再有不舍,也只能告别,训练有素的士兵回到马上,组合好阵型,随着马鞭的挥动,马蹄声一齐响起来,队伍向前进发。 待走到草坡的顶端,太阳已经现出小半的身躯,散射着刺眼的光芒。 身后好像还有呼喊声响起,杭絮回头看去,见到了起起伏伏的人头,但喊声似乎并不是从人群里发出来的。 正在疑惑之中,远处忽然出现一个黑点,以及迅疾的马蹄声。 随着距离拉近,马上的人被她认出来,是苏德,接着,喊声也清晰起来,他叫着,“别走,等一等,别走!” 杭絮挥停众人,在原地等待。 马匹越近,冲过人群,停下队伍的后方,苏德满头大汗地喘着气,他慢慢举起手,众人随着他的动作看去,见那手掌中攥着……一株草? 杭絮微微握紧缰绳,她看出来了,那是一株麦苗。 苏德的声音嘶哑,语气却是激动的,“使者大人,麦子抽穗了。” 他将手中苗株的叶子一层层撕开,直到露出里面那个穗囊。 它即瘪且小,只能容纳一根细瘦的麦穗,然而假以时日,它会在草原猛烈的阳光和雨水下成长,一点点鼓胀,结出饱满的麦粒。 苏德将细瘦的麦穗一点点咬进嘴里,咽了下去, “使者大人,我要让你再来科尔沁,见到的不是草地,而是遍地的麦子。” 他笑起来,浓密的胡中露出牙齿,上面沾着嫩绿的麦屑。 第276章 这是天谴啊! 从科尔沁到京城, 一路南下,风雨兼程,虽然只花了半个月, 但天气却从春日到了夏日, 空气从微寒到略有燥热。 “没想到京城已经到夏天了。” 杭絮眯着眼睛看京城的大门, 刺目的阳光下就连城墙也反射着光芒,深吸一口空气, 仿佛闻见夏日花朵淡淡的香气。 身边是神色匆匆的行人, 挑担牵驴,赶着去城内做买卖或购置货物, 一条宽阔的大路被踩得坚硬, 灰尘在阳光中飘扬,给午后蒙上一层灰雾。 “科尔沁毕竟太北,与京城气候不同,那里尚是初春,这里已经入夏。” 容琤也在看行人,神色探究,“今年的京城比往年要热闹些。” “是吗?” 杭絮长居北疆,对京城不像容琤这个生活了十几年的人熟悉。 “四月末是照顾田地的时候, 许多百姓都没时间进京, 人流一般没这么多。” “姐夫说的对。” 杭景不知从哪里钻出来, 他脸上抹了厚厚的姜黄粉,一张脸蜡黄无比, 看着就像得了痨病的病秧子,别人一看他的脸,恨不得离他三尺远,几人身边立刻空出一片地。 “往常人最少的是年后, 其次就是现在,根本没这么多人,只有秋后收获完,人才会多起来。” 杭絮若有所思。 “大人。” 戴着斗笠的人不知何时来到杭絮身边,把斗笠掀开,卫陵那张抹黑了许多的脸露出来,“路引审完,我们可以进去了。” 两人不再讨论,往城门口去。 此次回京,两人并没有声张,也未告诉任何人,怕被容敛知晓。 路引是任衡批的,把两人的身份写成购置货物的商人,身边的十几个侍卫作下人打扮,一路走来,倒也没有人怀疑。 进了京城,里头更加热闹,宽阔的主街挤满了人,吆喝声不绝于耳。 几个人没有急着进宫去见太后,而是挑家酒楼,在大堂找了个位置坐下。 -- 第532页 小二殷勤地小跑过来,“两位客人,看着是刚来京城的,要吃点啥,来几盘招牌菜如何?” “不必,上壶好茶就行。” “好嘞,”小二的脸上依旧是恭敬的笑意,“龙井如何,清明新制的,刚从苏州运过来。” “就这个。” 小二一鞠躬,上茶去了。 茶很快就上了,热腾腾的,杭絮抿了一口,的确是上好的明前龙井。 一边喝茶,她也没忘了正事,耳朵灵敏地竖起来,去听旁桌人的闲谈,想揪出一两个跟皇帝有关的关键词。 奈何大家似乎都忙着吃菜,没人乐意谈闲事,她左右看看,在左边的饭桌上找到一个酒足饭饱的丰腴男人。 他灌下茶水漱漱口,就要跟同伴说话,却被人给打断,“大哥。” 男人恼怒地望过去,看见了一个笑眯眯的小娘子,怒气略微消了些,“叫我作什么?” “我和夫君来京城做生意,一路上听见大家都在谈皇帝、天谴……什么的,有些好奇,皇帝老爷怎么能随便乱谈呢?” “刚才听大哥说话,博古通今,似乎懂得许多事情,所以想来问一问。” 男人挺了挺胸,整理下衣襟,“你算是找对人了。” “这事传了有一段时间,你刚来京城,不知道也正常。” “大概是一个多月前吧,皇帝老爷忽然昏迷了,皇帝老爷也是人,得病是正常的,但怪就怪在,他足足昏了一个多月,这就奇了怪了,哪有病能昏这么久。” “去年皇帝不是派人去草原,说是搞什么通商嘛,有人就说,皇帝是因为勾结异族,惹得祖宗生气,所以才降下了惩罚。” “这是什么话?”杭絮皱眉,“不打仗难道是坏事吗,祖宗应该高兴的,怎么会生气呢,谁传出来的?” “咱哪知道啊,总之就稀里糊涂传了出来。” 男子拍拍胸脯,“我一开始半点都不信,毕竟都是做生意的,有钱赚,肯定不是坏事,但后来发生了件事,就由不得我们不信了。” “什么?” “就东门口,对了,你不知道,就是用来行刑的地方,有什么要砍头凌迟的人,都要押到那边,半个月前,大中午的,忽然就炸了!” “炸了?” “对嘞,大理石铺的台子碎成末,里头还炸出来一块碎成两半的玉。” “那玉呀,不仅红得跟血似的,还真流了一滩血,有人跳进去把玉拼起来,发现正面雕着一条龙,反面写着两行字。” 说到这里,男人越发来劲,“你知道反面写着什么吗?” 不等杭絮问,他便迫不及待说道:“上面写着‘罪嗣崇元,天难恕之’” “这什么意思啊?” 男人身旁不知何时聚集了一群听故事的人,一个小伙子好奇问道。 “这‘罪’总知道吧,嗣就是子孙后代的意思,连起来就是有罪的后代,咱现在的年号是崇元,崇元说的就是皇帝老爷。” “连起来就是、就是先皇在骂皇帝老爷,”他一拍桌子,“这是天谴啊!” 众人哄然,皇帝何其尊贵,大家虽然讨论,但多是当新奇事来看,谁敢骂皇帝。 男人看向杭絮,“先皇帝都发话了,由不得我们不信,估计皇帝老爷是真遭天谴了。” “不过想想也是,草原人一个个都喜欢杀人,跟他们做生意,确实有危险,保不准哪天就出兵了。” “原来是这样,”杭絮点点头,“多谢大哥,幸亏问了你。” 男人心满意足地点头,转过身跟其他人讲他的故事去了。 容琤站起来,神色冷沉,“我们走吧。” 杭絮将盏中剩下的茶喝完,已经凉了,入口的香气也淡去。 把茶盏放下,“走吧。” 太阳越升越高,四周亮堂堂的,行人的絮语传进耳里,杭絮现在总算知道,他们谈论的是什么了。 “天谴”不再是流言,而是切实存在的事实。 她揉揉眉心,“能问的都问了,在外头待着,也不能知道更多的事。” 容琤点头,眉间微蹙,眼下一道虚影,“我们进宫去。” - 朱雀门外,三人先将掩饰外貌的粉末洗去——遮掩行踪是为了避免他人跟随或偷袭,如今到了京城,再瞒下去也没什么意义。 他们出现在守卫面前时,对方忍不住目瞪口呆,“王爷王妃,你们不、不是去北疆了吗?” “回来了。” 杭絮将令牌扔给他,“快去通报,我们要见太后。” 那人仍惊讶,但接住令牌,只得乖乖去做,跑进宫门,通报去了。 约莫两刻钟,那侍卫回来,身后跟着一个步伐急促的太监。 太监走到杭絮和容琤跟前,扑通跪下来,“王爷王妃,您们总算回来了。” 他把头抬起来,正是刘喜。 “刘公公先起来。”容琤一伸手,将瘦弱的刘喜架起来。 杭絮问道:“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刘喜站起来,擦了擦微红的眼眶,叹了一口气,“奴才带两位去见太后,见了太后,就明白了。” 进了延禧宫,里头静悄悄的,太后的居所原本该有各色服侍的宫女,可如今似乎都被屏退了。 走过前殿,进到里面,有低低的谈话声传来,杭絮侧耳听了听,问刘喜,“父亲也在?” -- 第533页 刘喜点头,“王妃耳朵真灵,太后方才召见了杭将军。” 在后院正殿门前停下,他道:“我去向太后通报。” 没多久,门被打开,刘喜身子侧放,“王爷王妃进来吧。” 两人一进来,前方就响起惊喜的喊声,“琤儿,阿絮,你们来得好快。” 太后从座椅上站起来,眉目舒展地笑,她穿着一身颜色庄重的衣裳,头发绾成圆髻,脸上只略施粉黛,一眼看去,去往常张扬的模样大相径庭。 容琤快步走过去,扶住太后,“母后,这段日子辛苦你了。” “确实苦得紧,不止我,杭将军也苦。” 她指指座下的杭文曜,“我们两,这一个月觉都没睡多少。” 杭絮朝父亲走过去,手放在对方握紧的拳头上,“爹爹,我回来了。” 她的手被握住,杭文曜沉沉地望着女儿,“不是让你不要回京城?” 他的唇只是微微动作,发出细小的气声,但杭絮仍听见了。 她摇头,“京城局势危急,我和阿景怎能让你独自一人留在这里。” 听罢,杭文曜看向一旁的杭景,眉头皱了皱,少年反射性地向后一缩,接着挺起腰,“阿姐在哪,我就在哪。” 看着一双倔强的儿女,他无声地叹了口气,“快坐下吧。” 三个人坐下来,杭絮和容琤坐在一侧,杭景则坐在杭文曜的旁边。 太后脸上带着笑意,“刚才还在跟杭将军谈你们的事,没想到下一刻就见到了你们。” “我信上写的事,你们也知晓了,如今——” “什么信?”容琤打断太后的话,“我们没有收到母后的信。” “没有收到,”太后皱起眉,“这怎么可能?” “母后是什么时候寄的信?” “三月二十,八百里加急,半月可到。” 杭絮补充道:“我们四月中旬才出发,按理说不可能收不到。” “那究竟是怎么回事……”太后思索,接着想到一个更重要的问题,“既然你们没有收到我的信,那为何要离开北疆,赶来京城?” “杭将军曾向我与阿絮寄信,收到信的时候,我们已经借到了三城之兵,正决定攻打延风城。” “什么!” 不只太后,连杭文曜也惊讶起来,“攻打……延风城?” “事情的起因有些长。”容琤的神色不再冷漠,多了严肃。 “此事说出来,母后或许会认为荒诞至极,抹黑皇室,但我和阿絮,却处处都考证过。” 第277章 我不相信,区区几个大…… “怎会……如此?” 太后一手撑住额侧, 神色满是不可置信。 “三皇子窜通塔克族,攻陷延风城,意图打开防线南下, 难不成京城中的流言, 也是……” “不错。”杭文曜忽然出声, 站起来朝太后鞠了一躬,“不瞒太后, 这段日子我一直在暗中调查, 放出流言之人与吏部尚书有关,而庄尚书最近与三皇子交往颇为密切。” “真的是他, ”太后揉按眉心, 神色慢慢平静下来,“怪不得京中流言屡禁不止,原是有人在幕后作推手。” “杭将军,”她忽然意识到什么,望着杭文曜处变不惊的神色,“你早就知道了?” “臣早在半年前就得知,只是那时证据尚不充分,贸然上报, 或惹陛下不喜, 兼打草惊蛇, 我便嘱咐瑄王与阿絮先按下不表。” “半年前……”太后记起来这个时间点,“是将军被诬陷下狱那会儿。” “莫不是那萧耘也是三皇子的党羽?” 见杭文曜出声肯定, 她不禁叹道:“真是谋划颇深。” “他平日做出一副纨绔的模样,欺男霸女,不学无术,连我跟陛下都骗了过去, 现在想来,不过是给自己暗地里的行动做演示罢了。” 一个屡屡惹祸的废物皇子,人们相信他会干坏事,但绝对想象不出来,他能干出这么大的坏事。 “三皇子的举动,定然与陛下和皇位有关,虽不知他勾结外族南下是为何,但左不过表现一番,给自己的增加筹码。” 太后方才虽然惊讶,但不过是对幕后之人身份的难以置信,但这些手段,在许多年前她扶持皇帝上位时,不仅见过,还用过,已是是见怪不怪。 太后看向容琤与杭絮,“北疆之事被你们解决,给我省了一个大麻烦。” “那塔克族,当真被全灭了?” 杭絮颔首,“一人不留。” 十一岁以上的男子就地格杀;被掠来的女子放归,愿意回中原的,给些粮食银钱,不想回去的,便在科尔沁留下来,同流民一同生活。 “好、好。”太后一连说了两个好,“塔克族一除,西北的商道终于能开辟出来,加工一下,做些文章,说不定能使京中流言消散。” “你们进京之时,可有听见跟陛下有关的流言?” 容琤蹙眉,“刑场血玉一事,是否为真?” 提到这个,太后来了气,冷笑一声,“真不真,假不假。” “血玉为真,血也为真,但那血是鸡血,玉也不过是块破玉!” “就是真有祖宗在天上看着,怎么会使这种下作手段。不过是刑场被提前埋了火.药,在正午点燃,引得路人围观,再派人放一块玉,假作是在里头发现的。” -- 第534页 “幸好杭将军反应得早,把那人抓了起来,一审问,果真是有人指使,但幕后是谁,却宁死也不说。” “如今澄清也没多大用处,我倒想再弄一场神迹,却也没人愿意信了。” 皇帝受了天谴,是一桩多大的谈资,远比什么澄清证伪更让人容易相信,也容易传播,如今天谴这事已传了几州之远,便是澄清也澄不过来。 太后说起自己想出来的法子,“北疆一事,除了边疆三城的援助,还有科尔沁的帮助,教人润色一番,加些情节,编成评书,放到各大酒楼中去,你们觉得如何?” “此计臣觉得可行。”杭文曜道。 杭絮也点头,“比起说教,还是故事更容易让人相信。” “按母后的意思来办。” “那此事就这么定下,我先命人编几册评书出来,等到合适的时机,再宣扬出去。” 谈完这些,便是太后的烦心事了。 “琤儿,我让你回到京城,你可知道原因?” “应当与皇兄有关。” “不错,”太后点头,“自从陛下昏迷,我便代其上朝听政,丽太傅、徐丞相、左御史等一干人辅政。” “此事是陛下先前定下来的,无人反对,但我上台后,受到的阻力却颇大。” 她叹了一口气,“近些日子,更是有几位老臣以死相逼,要我将玉玺交与某位皇子。” “他们一个个虽顽固至极,但总归都是忠臣,不好眼睁睁看着他们去死。” “但真的把政务交给皇子处理,我又不安心,陛下膝下成年的皇子只有三位,大皇子体弱多病,不是个有才能的,二皇子心思不正,交给他我不放心,三皇子……更不用说。” “想来想去,能信任的只有琤儿你了,写信把你叫过来,也是因为此事。” 太后看向自己的儿子,“你是先皇之后,陛下的亲弟,将职权交由你,他们总没有反对的理由。” “既是母后所言,儿臣不敢推辞。” 接着,容琤转言道:“但母后之所以提出此事,原因应该不止于此。” 那双凤眼抬起来,望着太后,带着探询的意味,“母后代行政务是皇兄亲笔所旨,他们就算不同意,也寻不出足够的理由来反驳。” “而且我不相信,区区几个大臣的进觐和以死相逼,会让母后服软。” “琤儿还是这么敏锐,”太后笑起来,笑容很快却收敛了,“杭将军在信中应当说了陛下的情况。” “忽然倒地,昏迷不醒,药石无用。” 她闭上眼,疲惫道:“这是一个月前的情况。” “那皇兄现今情况如何?”容琤眉心紧蹙。 “我不是太医,说不清楚,你们亲眼去看吧。” 她先看向杭文曜,“杭将军,你带杭公子先回回府吧。” 杭文曜微微低首,拉着杭景出去了。 太后也站起来,冲门外喊一声,“刘喜。” 太监闻声,推门进来,“太后有何吩咐?” “带他们去见见陛下。” 刘喜点点头,对杭絮和容琤道:“陛下在养心殿,我带王爷和王妃过去。” 延禧宫离养心殿不远,走了约一刻钟,便看到了殿门,以及从门中进进出出太监宫女。 刘喜走近,太监宫女纷纷弯下腰来,“刘喜公公。” 对他身后衣饰普通的杭絮和容琤,倒是不认得了。 进去的时候,刘喜赔罪道:“王爷王妃莫怪,太后怕服侍陛下的人被收买,都是七日一换,这些是刚招的新人。” 两人都不在意,让对方继续引路。 走过前殿,绕过廊檐,来到皇帝的住所,还未打开门,隔着门缝,就能闻到一股浓郁的药味。 刘喜把门推开,让两人先进去,坐在床头的一个人影立刻站起来,见到来人,脸上神色惊愕,行礼道:“参见瑄王、王妃。” “吕太医坐下吧。” 刘喜一边按下吕太医,一边道:“王爷王妃听说陛下的情况,连忙从北疆赶了回来。” “原来是这样。” 吕太医点点头,疑惑解了,继续诊脉。 刘喜给杭絮和容琤提来凳子,待两人坐下,这才问道:“陛下今日情况如何?” “与昨日差不多。” 吕太医放下右手,拾起皇帝的左手,“脉象凝滞,气血亏空。” “昨天国库新进了一批上好的药材,不知有没有用?” “现在不是药材的问题。”吕太医摇摇头,他是太医中少见的年轻人,大约只有三四十岁,眉心不皱也有浅浅的纹路。 他转身向外,面对三人,想说什么,要出口的时候,又迟疑了,“刘公公,事关陛下性命,王爷王妃在场,是否……” “太医但说无妨。”刘喜连忙道:“王爷是陛下的兄弟,不必有所隐瞒。” 他点点头,细细说了起来,“陛下之所以气血亏空,不是病,而是因为昏迷在床,无法进食,只能让人熬些糊软的粥汤,在辅以补药,勉强吊着性命。” “那陛下一开始为何会昏迷,总不可能没有原因。” “陛下身体康健,绝不是因为突发疾病,最大的可能,应该是……被下了毒。” “何毒?” 吕太医推开凳子,跪了下来,头深深垂着,“臣愚钝,连同太医院众同僚共研两月,也未能从陛下身上探出半分毒。” -- 第535页 “我们翻遍了各类医案,试验了各种药材和毒药,但无一例与陛下症状相同。” “太医快起来吧。”刘喜把吕太医拉起来,“此事并非你们的责任。” 他看向杭絮和容琤,“现在王爷王妃总算知道陛下的情况有多严重。” “太医说陛下是因中毒昏迷,太医院查不出来,太后想从下毒之人入手,却也查不出来。” “陛下的起居都有奴才一手操办,食物也会提前让人试毒,完全没有误服毒药的可能。” 太监叹了一口气,“奴才和太后如今,是真的不知该如何是好。” “叩叩” 门被叩响,刘喜擦擦眼睛,走过去把门打开,一个端着药的宫女走进来,轻声道:“公公,药熬好了。” “放到桌上,出去吧。” 宫女点头,走过去把药放在床头的小桌子上,退出去了。 吕太医端起药,想喂给皇帝,却被刘喜给拦住了。 “太医放下,让奴才来吧。” 刘喜先把床沿的帘子给栓起来,又将被子松开些,让皇帝半坐起来,背后垫着枕头,这才端起药,一勺一勺喂给皇帝。 给一个昏迷之人喂药,可谓万分艰难,刘喜需先将皇帝的嘴巴捏开,再将勺子伸进去,若是喂得浅了,药汁便会从嘴角流下来,非得将勺子伸到喉咙口,把药直接灌进喉咙,这才算喂成功了。 而他做这一套动作万分熟练,没多久一碗药就没了一半,显然是经历过很多次,已经熟能生巧。 杭絮站了起来,向床边走去,低头凝视着皇帝,方才床帘半掩,看不大清皇帝,如今它们被掀开,外头阳光很猛烈地射进来,她总算看见皇帝如今的模样。 他软软地靠在枕头上,头歪在一边,需要刘喜时时扶正,脸颊很深地凹陷下去,几乎有了青黑色的阴影,肤色蜡黄,不是杭景那种刻意伪装出来的,而是一种由表及里,真正营养不良的蜡黄。 杭絮几乎不敢相信这和以往的皇帝是同一个人,但看他的五官眉眼,又分明还是以往的哪个皇帝,只是需要细看,才能辨出几分以往的威严和冷肃。 脚步声在身后停下,容琤的声音响起来,“皇兄……睡了多久?” “陛下是二月十三那天倒的,到现在,已经两个多月了。” 说话间,一碗药已经喂完,刘喜把碗放下,拿出巾帕给皇帝清理。 “陛下如今不能吃饭,只能每日喂些粥水,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不知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 他拿着碗出去了,接着吱呀一声,门被推开。 两人转头看去,正是太后。 她慢慢走到床边,也去看皇帝,伸手抚摸他紧闭的眉眼,“琤儿,现在你应当明白,我是什么意思了。” 第278章 阿絮说得对,我是个惜…… 太后的手指白皙细嫩, 放在皇帝脸上,更衬出对方气血的衰败,紧闭的眼皮显出眼球的形状, 几乎能看见上面交错成网的青绿脉络, 只是任凭众人如何说话谈论, 都无法让那眼皮动上半分。 “我虽不愿承认,但若再查不出陛下所中何毒, 他的日子……已经不多了。” 她给皇帝盖上被褥, 细致的掖好被角,“陛下若死, 皇位虚待, 必然争端不绝。” “那三个皇子,哪一个都不算明君,三皇子还算有些手段,但他滥杀百姓,实在算不上良主,小皇子也不过半岁,虽名正言顺,但年纪太小, 若选他为帝, 总会有人眼馋, 恐有性命之忧。” 顿了顿,太后说出自己的目的, “琤儿,你是最合适的。” “你是陛下的亲弟,先皇之子,你与小皇子一样名正言顺, 若陛下薨逝,也只有你能撑得起朝堂。” 屋内静默了许久,容琤才慢慢道:“母后应该知道,我无意皇位。” “我自然知道,”太后叹了一口气,“若非情势危急,我也不会出此下策。” “这只是最坏的打算,陛下子嗣颇多,挑一个年龄合适的,把他推上皇位,待小皇子长大后在继位也是个方法,但有那三个成年的皇子在前头拦着,这事也难办。” 她倚在床柱,闭上了眼,阳光明亮的环境下,脂粉也掩盖不了眼下的青黑,疲惫又沉重。 “陛下生了个好儿子。” “母后无需担心。”容琤上前两步,将妇人轻轻拢在怀里,“皇兄一日不死,他们就要继续安分下去,只能被你乖乖管辖着。” 他的声音慢慢冷下来,“有我在,把哪位皇子推上皇位,还轮不到他们来插手。” - 几人陆续退出房门,室内重新变得安静,只剩床上的昏迷之人,胸口微弱地起伏着。 太后还有公事要处理,跟容琤杭絮又交谈了一会儿,便匆匆离开。 杭絮和容琤还在养心殿的内院留着,阳光很猛烈地射在庭院里,连石凳都变得微烫,偶尔有宫女经过,脚步和声音放得很轻。 容琤目光仍望着皇帝所在的房间,“我未曾想到,皇兄的情况这么严重。” “不是没有挽救的机会。” 杭絮握紧对方的手,安慰道:“只要能找到陛下中了什么毒,把它解开,他就能恢复过来。” “太医院钻研了两月,都没有找出毒,再来两月,也未必能成。” “母后说得不错,一切都要做最坏的打算。” -- 第536页 他看向杭絮,“阿絮想当皇后吗?” 杭絮摇头,“皇后有什么好当的,那么多拘束,当个王妃刚好。” 容琤勾起一个浅浅的笑,“我也不想当皇帝。” “不过我知道,母后想让我当皇帝。” “有时候我在想,母后不该是个女子,若她是男子,当年登上皇位的,未必会是皇兄。” “太后的心思,陛下不曾知晓过吗,为何依旧如此信任她?” 容琤望着杭絮,“阿絮知道当年我为何会被送往北疆吗?” “因为……太后担心你的安危?” “对,”容琤点头,“皇兄在各处征战的时候,母后一直跟随他,为他出谋划策,几乎是在最前线。” “皇兄的子女被送往了行宫,于是许多时候敌军来偷袭,会把目标放在我的身上。” “母后担心我,因此才把我送往北疆。” “皇兄生母早逝,自幼不受父皇喜爱,母亲将他过继过来,当成自己的儿子养。那时母后也不大受宠,没有多少服侍的人,我是被母后和皇兄一齐养大的。” “皇兄是个重恩情的人,就算知道母后的心思,也只是在政事上回避,不曾做什么。” “况且,皇兄在位的这十几年做得很好,母后也渐渐熄了心思,但皇兄如今昏迷在床,她又开始谋划起来。” “她想让我来继承她的期望。” “但我不愿意,越高的位置,就越危险,就像皇兄,十年来不知道经历过多少谋杀,还有皇后,被人下了那么久的毒。” “皇兄或许是看出了我的心思,他信任我,从不避讳政务,让我辅佐他。” “我原本想着,这样的日子或许会持续几十年,直到小皇子继位。” 他的声音低下来,视线落在石桌上,追随着树枝的阴影,“人生无常。” 杭絮伸手,碰了碰容琤的脸颊,对方顺着她的力道,把脸抬起来,眼中是一如既往的淡漠。 然而她看的出来,对方眼睛深处,糅杂着许许多多的情绪,不只是对前景的忧虑和沉重,还有对皇帝担忧,不是出于地位,也不是出于对大局的考虑,而是纯粹的,对兄长的担忧。 或许是她盯得久了,容琤眼睫颤了颤,把头微微别开,“阿絮不要看我。” 她不勉强,试着把话题移到别的地方,“太后又一个地方说得很对,陛下的几个儿子,不是太小,就是不堪大用。” “大皇子是个病秧子,二皇子是个伪君子,更不用提容敛,说不定皇帝的毒就是他下的。” 容琤接道:“皇位定然不能让这几人坐上,至于究竟要扶持哪个皇子上位,还需考察。” 她道:“皇帝肯定不愿意看着自己死后朝堂大乱,相比于他的几个儿子登基,或许他更想让你来。” “阿絮说笑了,相比于皇帝,我还是更愿当个王爷。” “珟尘当真是很不愿当皇帝。”她笑笑,“难不成是前面说的原因?真没想到,你是个惜命的人。” “阿絮说得对,我是个惜命的人。” 他盖住杭絮覆在自己脸上的手,把它拉下来,握在掌心,“我还想着与阿絮一同白首,可不能年纪轻轻就丢了性命。” - “王爷,王妃,您们还在这儿呀,害得老奴好找。” 刘喜从前殿的廊檐下走出来,向杭絮和容琤走过来,虽然都知道皇帝昏迷,再大的声音也吵不醒,但来往的宫人总会下意识放轻声音。 他的声音也压得低低的,“太后差老奴问一问,今夜两位留下与她一齐用膳,还是先回王府清整行李?” “留在宫中吧。”容琤道:“我们带的行李不多,不需费时。” 刘喜点点头,欲回去禀报,却被杭絮叫住了,“刘公公。” “王妃还有何事?” “宋辛可仍在宫中?” “宋大夫自然是在的,皇后产后身体虚弱,还要赖着宋大夫开药调养身体呢。” “那他如今在何处,我想去探望探望。” “就在坤宁宫旁边的药直房,宋大夫平日无事的时候,就待在那里。” 刘喜还要去回禀太后,不方便带路,便揪了个小太监,让他来服侍。 小太监沉默寡言,闷头在前面领路,走过坤宁宫,又绕了几个拐角,来到一处低矮的院子外。 他这才道:“王爷王妃,药直房到了。” 小太监在门口守着,杭絮和容琤推门进去。 院子挺大,晒满了各种药材,倒也不显得空旷,但没有人声,静悄悄的,屋子里传来几道平缓的呼吸。 “都半下午了,难不成还在睡觉。” 杭絮嘀咕道,跟容琤走近唯一一间主屋,屋门紧闭着,她抬手叩了叩,里面的呼吸立刻急促起来,却没有回应,又叩了叩,才传来一声高昂的回应,“诶,来了!” 是宋辛的声音无疑,但里面却带着一股慌乱,她意识到或许发生了什么,手掌贴在门板上,微微用力,想要直接推门进去,但最终放弃了。 跟容琤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在原地等待脚步声的渐近。 “吱呀”一声,门被打开,宋辛那张小圆脸露出来,带着点笑,等见到门前的人是杭絮,笑容就更大了。 “小将军,你怎么回来了!” -- 第537页 “有重要的事,从北疆赶了回来。”她笑起来,“怎么喊了两声才应,在睡觉吗?” “对啊,睡得正好,被敲门声给叫醒了。” “这样啊。”杭絮点点头,“不要拦在门口,我想进去坐坐。” “啊……可能不大行。”门只开了一小半,两扇门板被他用手按着,只有半张脸露出来,另外半张脸则隐藏在门后。 “为什么,连喝杯茶也不行?”她注视着对方笑眯眯的圆脸,他笑了这么久,也不觉得难受吗? “里头正熬药呢,难闻得很,小将军不是最讨厌闻这种味道了吗,进去了肯定又会抱怨,干脆不请你进去咯。” 无懈可击的理由,杭絮只好点头,“原来是怕我骂,那好吧,我不进去了。” “我先走了,下回再来看你。” 宋辛告别,“小将军再见——”尾音拖得很长。 杭絮快步走出药直房,那小太监慢吞吞抬起头,正要说话,被她给喝止了,“别出声。” 她顺着宫道看去,一队轮值的禁卫军正在走近,于是连忙跑过去。 那为首的队长或许认得她,微微一愣,就要下跪行礼,被她拦住了,“刀借我一下。” 队长还没来得及想明白这话的意思,腰间一空,鞘中的长刀不见踪影。 杭絮一边走回药直房,一边调整握刀的姿势,将长刀背到肩后,这种握法能让正对面的人完全看不出武器。 走进院中,她故意弄出了点声音,站定在房门口,才高声喊道:“宋辛!” 房门又被打开,宋辛问道:“小将军还有何事?” 她笑眯眯道:“有件礼物忘了送给你。” “什么?” 她走上台阶,几乎和宋辛面贴面,“别急,这就给你。” 说罢,长刀猛然刺出,穿破纸糊的门扇,穿进某个人的□□,把门溅上点点血花。 第279章 杭絮用了全力,刀…… 杭絮用了全力, 刀刃继续向前,连刀镡也破开门板,穿向门后, 直到只剩刀柄露在外面。 她转动手腕, 刀也跟着转动, 在肉中翻绞,血液猛烈地溅出来, 把一整面门板染红。 与此同时, 宋辛把手肘向后一顶,逃出屋门, 门后传出□□倒地的响声。 她把半扇门踢开, 走近屋内,地上一个黑衣的人影,腹部插着把刀,倒立让刀尖受力,整把刀回穿出来,整个刀身被涂上血。 宋辛也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她看了两眼, 不像受伤, 像被吓的, 便不过去,半跪下来, 把地上人蒙面的布揭开。 一张平平无奇的脸,嘴角淌着血沫,再探鼻息,已经没了。 宋辛也站起来, 去探这人的脉,摇摇头,“失血过多,死透了。” 杭絮皱了皱眉,方才不清楚门后的情况,她担心宋辛安危,下手重了些,竟把人给弄死了。 院子里响起一队急促的脚步声,“王妃,发生了何事——” 十几个禁军将院子围满,拔了刀严阵以待。 那巡逻队长站在最前面,只是声音刚响起来,在看见门口的尸体后,便戛然而止。 杭絮站起来,回头望他,“有刺客要刺杀宋大夫,被我发现斩杀了。” “原来如此。” 队长下跪,低首道:“是属下失职,巡查不力,让刺客潜入宫廷之中。” “知道就好。” 杭絮伸出手,宋辛熟练地把刀从尸体上拔下来,袖子擦擦刀柄上的血,递给她。 “给我好好查,把刺客留下的痕迹查出来,尸体搬去御史台,也给我查一查。” “是!” “刀还给你。” 她把刀向队长的方向扔过去,落地的时候,刀尖正好插在石砖的缝中,稳稳立住。 队长收了刀,吩咐手下把尸体抬下去,又将屋内的血迹清理干净,不一会儿,这里就干净如新,只有半扇破损的门板提醒着方才发生了什么。 容琤此时也踏进院落,他方才一直在门外守着,见到刺客被杀后,把巡逻队叫了进来。 小太监跟着他进来,或许是看见了颇为凄惨的尸体,整个人哆哆嗦嗦的,尾在容琤后,想要靠近,但碍于容琤的气势,不得不退开一段距离,左顾右盼,生怕里面还藏着一个刺客。 容琤在杭絮面前站定,问道:“没受伤吧?” 杭絮向他摊开干干净净的双手,“就动了个手。” 他这才放心,眉眼放松下来。 三个人进到屋内,小太监大着胆子要跟进来,被宋辛横腿拦住,“诶,你进来干什么?” “刘公公让我跟着王爷王妃。”小太监气虚道。 “守在外面是一样的。”宋辛抓住那扇破损的门,想关上,被小太监死命拦住了。 “宋大夫,要是外头还有刺客来,奴才要没命的!” 他哭丧着一张脸,腿抖得不成样子。 “回去吧。” 容琤不知何时站在门前,望着小太监,“是我吩咐你的,刘公公不会责罚。” “多、多谢王爷。” 小太监膝盖扑通跪下磕了个头,接着头也不回地离开院子,哒哒的脚步声很快远了。 “这太监胆子可真小。” 宋辛用背把门推上,怕不牢固,又搬了两个椅子,一边动作一边嘀咕。 “是,你的不小。” -- 第538页 杭絮坐在桌子前,慢悠悠地补一句,“被人用刀抵着后心,还能笑出来。” 看见黑衣人尸体的那一刻,她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宋辛站在门缝后的时候,那刺客便用刀抵着他的后心威胁,隐藏在门板后看不见的地方。 “我胆子可小着呢!”宋辛坐到杭絮对面,他脸上还带着劫后余生的汗水,“我这不是怕他发现吗,小将军,你知道他怎么说的吗,我的语气敢抖一点,他的刀就会戳进来。” 他揉揉自己的脸,“我脸都笑僵了。” “不过幸好,小将军你还是发现了,刚才你走的时候,我差点就喊出来了。” 他笑起来,这回不再是僵硬的掩饰,喜滋滋道:“果然,我们两个之间有默契。” 杭絮喝了一口茶,“你傻了吗,门后那么大的呼吸声,我听不见才奇怪。” “对哦。”宋辛挠挠头,“我忘了小将军能听见了。” “刚才小将军一眨眼就把刀插进门里,我吓了一跳,还以为你要□□呢,多亏了小将军,我——” 他的话戛然而止,斜对面,容琤正端起一杯茶,下半张脸被盖住,眼睛却瞥着他,冷飕飕的。 他打了个寒战,把准备说的一大堆话吞回去,谈起了正事,“小将军上回不是写信让我查查陛下的情况吗?” “你查出来了?” “算……查出来了吧。” 他道:“陛下被看得很紧,他们根本不让我灌药,我只能偷偷弄了点他的血做实验。” “陛下的确是中了毒,但什么毒我还没查出来,效用应该是麻痹神经的,而且下得剂量很大,不然也不会昏这么久。” “而且……”说到这里,宋辛左右看了看,注意到漏风的门板,又搬了个椅子架上去,把破洞挡住,坐回来,犹不放心,凑近杭絮,小声说,“小将军,你听一听,外头有没有在?” 看着对方警惕的模样,杭絮认真听了听,给了个准确的答案,“方圆八十尺没人,八十尺外有人在巡逻。” “八十尺,那应该听不到,”宋辛这才放心,又凑近了些,“而且……我发现了一件大事!” “陛下每天吃的补药里,有人下毒。” “我偷过药渣分析,里面虽然都是各种无害的补品,但其中一味辅药,浸过毒。” 他的声音更小了,“这个毒,太后娘娘之前也中过,叫沙棘。” “沙棘也能致人昏迷,所以……”杭絮道:“陛下之所以至今未醒,是因为每日都服下了毒药。” “这倒不是。”宋辛忽然泄了气,“我发现这事之后,怕打草惊蛇,就没声张,只偷偷把药给换成好的,差不多有半个月了,但陛下还是没有醒。” 杭絮沉吟道:“我知道为什么有刺客来找你了。” “你是不是正准备把消息告诉我?” “对了。”宋辛猛地站起来,跑到內间,捧了堆碎屑出来,“我刚才正准备给你写信呢,才写到一半,刺客就来了,把我的信撕成这样。” “看来刺客找你跟陛下的事脱不了干系,”她反倒笑起来,“既然他们如此看重,说明你发现的事情很紧要。” “或许……还是陛下解毒的关键。” 她道:“你继续朝这个方向研究,我会向太后禀报,让她准许你光明正大的行动。” “多谢小将军!”宋辛松了一口气,“总算不用去下水沟里翻药渣了。” 临走的时候,杭絮想起什么,返身冲宋辛道:“你跟我们一起走。” “你先跟着我们去见太后,等她派人保护你后再回来。” “哦哦。” 杭絮的话,宋辛一向是听的,他收拾了下衣服,跟杭絮一齐出了院子。 太阳落到了西面,正是傍晚,几人来乾清宫的时候正好,太后已端坐在座位上,撑着头懒洋洋地打瞌睡。 刘喜正想叫醒,被容琤给拦住了,三个人轻轻在侧位坐下,等了一刻钟,太后才自己醒了过来。 她见到座下的三人,清醒起来,“刘喜,你怎么也不叫醒我?” “太后娘娘,是王爷让奴才不许叫您。” 太后不说话了,眼中多了几分柔和。 她注意到坐在最后的宋辛,疑问道:“怎么宋大夫也来了?” 对救过自己一命的人,她记得很清。 杭絮回道:“是我叫他来的。” 她把宋辛的发现说了一遍,请求道:“宋辛虽违反宫律,但却是受我所托,太后想要责罚,还请责罚我,但为了陛下,请派宋辛同太医院一起治疗陛下,或许会更快。” 太后神色欣喜,皇帝的病症久无进展,没想到宋辛暗中研究竟发现了门道,是在是件好事,哪里想得到责罚,当即道:“你与宋大夫也是为了陛下,哪有责罚一说,宋大夫若是愿意,今夜就可以去见陛下。” “还有一事要劳烦太后。” “今日有人来刺杀宋辛,想必就是因为此事,为了保证宋辛的安全,还请太后增派人手保护。” “事关宋大夫安危,我自然同意,那刺客可捉住了,查出来是谁指使?” “刺客已死,被送往御史台研究。” “那就好……” 太后喃喃道,转头看向老太监,“刘喜,你立刻召三队禁卫,务必好好保护宋大夫。” -- 第539页 低头应是,走到宋辛身边,低声道:“宋大夫,奴才带您过去。” 外人走开,太后略略放松下来,靠在软椅上,笑道:“这次不只叫了你们两个,连皇后和霁儿我也一并叫过来了。” 杭絮想起那个小小的孩子,半年过去,不知长成了什么模样,眼中浮现期待,太后见了,笑容更大,“我就知道你想见一见霁儿。” “皇后听说你们来了,也高兴得很。” 话毕,几个脚步声在门后响起来,走到屏风外,便停下了,只有一个轻而缓的脚步声在继续靠近。 人影绕过屏风,停了下来,皇后一身杏黄的衣裳,袖子是略窄的款式,两只手拢在胸前,抱着一个小小的东西,细听还能发现小东西急促的呼吸声。 她微微弯腰,朝太后道:“母后”直起身,看向杭絮和容琤,脸上带了笑,“王妃、王爷。” 太后走出座位,去扶皇后,“怎么不让下人抱,你身子弱,六个月的孩子,可有些重量。” “有宋大夫调养,臣妾的身子好了许多,母后不必担心。” 皇后放手,把孩子让给太后,后者逗弄孩子,“乖霁儿,怎么一点声音都不出,祖母还以为你睡着了,笑一笑……” 前者则走到杭絮身边,收敛衣裙,坐了下来,“王妃来京,真让人高兴,听母后说北疆发生了许多事,我总担心王妃受伤。” “我运气好,没受什么大伤,可让皇后放心?” 皇后含笑点头,远山眉弯起来,连庆幸也是端庄的模样,“那便好。” 笑起来的时候,她的脸上泛起浅浅的红晕,与半年前苍白孱弱的模样大为不同。 注意到杭絮的目光,她道:“出了月子,我的毒差不多就清完了,宋大夫便给我开些健体的药,一日日喝下来,身体好了许多。” “那霁儿?” 对方笑起来,“霁儿好着呢,在我肚子生出来,半点影响没有,整日吃了睡,睡了吃,前些日子终于能爬一爬。” “对了,昨日他叫我娘亲了,你也听一听!” 皇后站起来,把霁儿抱在怀里,轻声逗弄着,杭絮走过去看,襁褓里白白软软的一坨,脸颊比塔拉还要肥一点,果真养的好。 小孩湿红的嘴巴随着母亲的嘴型一起动作,渐渐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接着,“娘亲”两个含糊的字被喊了出来。 太后惊一惊,高兴道:“霁儿原来会说话了!” “昨天刚会的,还懒得说呢。” 皇后再逗弄,小孩这回却无论如何也不开口,专心玩自己的大拇指。 太后逗了一会儿,不见回应,遗憾道:“不知什么时候能喊我一声祖母。” “多教一教,自然就会了。” “不只要教祖母,什么叔叔、姨姨,都教一教,对了,最先得教一教怎么喊爹爹,总不能连父亲也不知怎么叫。” 此话一出,太后和皇后的脸色都黯然起来。 沉默了许久,皇后才轻轻道:“总会有叫的那一天。” 第280章 若他当真是一心为了陛…… 太后贴心, 不仅准备了杭絮和容琤偏爱的吃食,还让人上了几碟肉泥和羊奶羹,让小孩也不饿着。 皇后饭毕, 便用调羹舀搅打细腻的肉泥, 一勺勺喂给霁儿吃, 小小的婴孩大张着嘴,吃得不亦乐乎, 脸颊沾了一点肉泥, 皇后想用帕子擦,被他不耐烦地给躲开了, 眼睛只盯着空中的调羹。 这样活泼的动作, 让方才心情沉闷的几个大人不由得笑起来。 一碗肉泥喂完,皇后叫人拿来湿帕子,把霁儿的脸擦得干干净净,这才笑着道:“听嬷嬷说,小孩都是爱吃奶的,霁儿却不同,到了能吃别的东西的年纪,就半点也不想碰奶了, 奶娘要喂他, 还得百般哄着。” “这是好事, 难怪霁儿长得这么健壮,原来是多吃了肉。”太后也笑, “不像别的孩子,一两岁了,还搂着奶娘不肯撒手。” 吃饱了,小孩短暂地活泼起来, 咿咿呀呀地跟娘亲玩。 皇后柔声唱着曲子,是街坊中流传用来哄孩子的,不知是不是奶娘教的,这样俏皮活泼的曲子,她唱出来也是温柔的,霁儿随着她的曲子闹腾,在襁褓里滚来滚去,还挥舞着双手。 半岁的孩子已有些重量,一动起来,皇后险些抱不住,杭絮见状,伸手扶了一把,“娘娘小心。” 皇后把孩子抱紧,松了一口气,“多谢王妃。” 又看霁儿,“差点就摔着了,还不快谢谢婶婶。” 小孩自然不会说话,连笑也忘了,大拇指塞在嘴里,愣愣地看着杭絮,似乎为这个陌生人感到惊奇。 接着,他冲杭絮“咿咿呀呀”地喊起来,倒真像在喊她。 “好霁儿。”她笑着受了,把急切地想要靠近自己的小孩抱过来。 杭絮还是第一次抱半岁的孩子,动作很不熟练,皇后便耐心地来指点,在此期间,霁儿一直盯着杭絮,大眼睛眨也不眨,乖巧极了。 皇后忍不住亲了亲小孩,“怎的在婶婶怀里这么乖巧。” 她看向杭絮,“霁儿喜欢你。” 杭絮学着皇后的模样亲小孩,“我上一次抱霁儿,还是他刚出生那天,难不成那么小就记事。” “说不定在肚子里就记事了,记得王妃曾救过我跟霁儿。” -- 第540页 皇后笑道:“我的好霁儿,还是个知恩图报的孩子。” 杭絮很快就学会怎么抱好孩子,她不会哄孩子的歌,北疆的各种民谣倒学了不少,但词显然不是给孩子听的,她便模糊词汇,含糊地哼出来。 霁儿却也给面子,没有闭上眼睛一睡了之,不过注意力显然不在歌上,认真地啃着自己的小拳头。 她泄了气,左右看看,太后和皇后正低声说着什么,似乎很放心这边的情况;另一边的容琤不知什么贴到她的身边,望着孩子,却半点想逗弄的意思都没有。 杭絮想了想,趁着容琤不注意,把孩子塞到他的怀里,“给,你的侄子。” 容琤脊背猛地后倾,贴在椅背上,手却仍在原地,僵硬地举着孩子,一副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模样。 “阿絮……”他的声音含着隐隐的紧张,“霁儿要摔了。” “你举在空中,当然容易摔,要抱在怀里才好。” 她握住容琤的臂弯,将其弯折,“就像这样,要托着他的脖子,还有……” 容琤像尊木偶,任由杭絮的摆布,直到后者停下来,他已经将孩子稳稳抱在了怀里。 “怎么样,抱好啦。” 她搂住容琤的后颈,让对方低下头,对他怀中的孩子笑眯眯道:“怎样,霁儿,这是你的小叔叔。” 霁儿或许听懂了她的话,歪着头望着上方那张眉头微蹙的脸,又或许只是好奇,为何今天抱着自己的一双手如此僵硬。 但他毕竟是个活泼的孩子,再好奇的事也不过让他想了一会儿,就抛之脑后。 他把目光从容琤身上移开,不知又注意到什么好玩儿的事,嘴角咧开,露出一个很灿烂的笑。 男人注视着孩子小小的圆脸,忽然出了神,“霁儿笑起来,很像皇兄。” 他玉白的手指轻抚着小孩的眉眼,像抚摸一片羽毛,“尤其是眉眼,弯起来,跟皇兄一模一样。” “跟你的也很像。” 他摇头,“不一样的。” 杭絮看了看小孩,又看看容琤,陷入了疑惑——或许是血缘的威力,小孩生着一双容家特有的凤眼,就像容攸、容琤、和皇帝一样。 这凤眼生在皇帝脸上是威严,生在容琤脸上是冷漠、生在容攸脸上则是端庄,而生在小孩的脸上,则只有纯然的可怜可爱。 她实在看不出来,霁儿的凤眼比起容琤的,到底跟陛下像在了哪。 两个人逗了霁儿一会儿,小孩便打起了哈欠,眼角也泛出泪花。 皇后见到,把霁儿抱回来,道:“今天出来得有些晚,现在是霁儿睡觉的时辰。” 太后于是道:“我让人在门口备好辇车,你带着霁儿回去罢,别误了孩子睡觉的时辰。” 皇后低首,“谢母后。” - 辇车的声响在黑夜中远去,太后看向杭絮和容琤,提议道“今儿天色也晚了,不如就在宫里歇下,我派人去王府通知一声,顺带叫些人帮着清扫,等明天早上再回去。” 天色确实晚了,等回到王府睡下,怕是要到半夜,容琤正准备应答,前头响起脚步声,接着是一个虚弱的声音,“参见皇祖母。” 几人看去,一个披着白色狐裘的男人略略弯腰,在向太后行礼。 太后温和的声音一下子冷下来,“平身吧。” 大皇子站直身,轻轻咳嗽几声,见到杭絮和容琤后,微微露出个笑,更显得唇色苍白,“不知瑄王何时回京,实在让人高兴。” 不等大皇子再说,太后便冷着声音打断,“不知大皇子深夜来访,是为何事?” 大皇子愧疚道:“打扰了皇祖母,是儿臣的责任,但儿臣事务繁忙,白日没有空闲,实在思念父皇,才想着趁夜间来看望。” 太后皱了皱眉,“养心殿已经熄灯了,不好再打扰陛下。” 大皇子的神色失落,脸色也衰败下来,“儿臣只是担忧父皇,看看他情况如何,若是没有恶化,便谢天谢地。” 一旁的刘喜道:“大皇子放心吧,陛下的身体还不错。” “那就好。”大皇子连连点头,或许是动作猛了,剧烈地咳嗽起来,这一回不是咳几声,而是咳了许久。 刘喜忙拍大皇子,对方一边咳,一边断断续续道:“袖子里……药。” 老太监拨开大皇子的袖子,从里边掏出一个小药瓶,抖出几粒药,给大皇子服下,又抚他的胸膛,好一会儿,对方才缓下来。 大皇子一张脸咳得潮红,“多……多谢刘公公。” 见对方咳成这样,太后也不好再让他站着,把人带到里面,赐了张带软垫的椅子。 大皇子歪歪地倒在软椅上,“儿臣这身体,让皇祖母费心了。” “知道自己身体这样,还趁夜进宫,还不赶紧回府,好好休息。” 大皇子却摇头,“听不到父皇的消息,儿臣怎能安心。” 他自嘲笑道:“儿臣拖着这样残破的身体,在世间苟延残喘,还不如把命捐出去,赠给父皇,让他的病好全。” 太后叱道:“说什么傻话。” “你是陛下的长子,性命怎能轻易地捐出去。” “既然已经得知了陛下的消息,你也不必待在这里,喝完这杯茶,就回去吧。” 大皇子握紧茶杯,神色黯然,“儿臣不敢打扰。” -- 第541页 - 大皇子一摇一晃地走了,刘喜亦步亦趋跟在他的身边,生怕对方摔倒。 太后透过门洞看着大皇子的背影,不轻不重地叹了一口气,“又是一桩麻烦事。” “大皇子惹得母后不喜?”容琤问道。 妇人摇头,又点头,“若他当真是一心为了陛下,我又怎会不喜。” 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这段时间,就数容改来得最勤,常常向我打探陛下的情况,还在床头服侍过。” “我原本还感叹他的孝心,但后来发现,每次他看望陛下后,隔天上朝总是有人夸赞他,一开始我还不以为意,后来次数多了,我也觉出门道来。” 她冷笑一声,“他这哪是关心陛下,分明是为了宣扬自己的孝心!” “连着那副病恹恹的模样,也不只有几分是真,几分是装。” 杭絮沉吟道:“他做这些,怕是已经在考虑陛下不测后的事。” 闻言,太后神色更冷,“他当然要考虑。” “前些日子不过是有人夸赞他的孝心,这几天,已经有人当堂上言,要我立容改为参政皇子。” “参政太子……”杭絮喃喃道:“他的野心不小。” 皇子虽成年后就能参政,但多是在各部担一个不大不小的官职,再有权利,再受皇帝宠爱看重,在未成太子之前,也只能在暗地施展,而参政皇子顾名思义,则是将权势放到了明面上。 因此,担任参政皇子的,往往是众望所归的太子人选。 群臣的这一举动,分明是在逼着太后立太子,太后怎能不气。 “便是真要立下一任的人选,也不是在这时候,更不是这个病恹恹的心机之人。” 太后显然气急了,将茶杯重重地往桌上掼,茶水都溅出来不少。 “太后不要气坏了身子。”杭絮安慰道:“你若不同意,他们再怎么上书,也是无用。” 妇人点头,“那左丞相还以为自己的逼迫有用,就是他真的像奏折上写的,要撞柱表心,我也绝不会同意他们的请求!” 第281章 他们极尽赞美,忘了半…… 太后尚未从大皇子之事的怒意中抽离, 杭絮却问起了另一件事。 “除了大皇子,还有哪位皇子常来看望陛下?” 太后揉着太阳穴思索起来,“那些宫妃常带着未成年的皇子公主来看望陛下, 我怕有人混在下人中, 也怕消息泄露, 便一一拒了。” “剩下三个成年的皇子我不好阻拦,容改来得最勤, 容敏前些日子也来过数次, 不过没多久就回封地滕州了,这段时间就不曾来。” “至于容敛, 只在陛下刚倒下时来过, 后面一次都没来,理由倒是充足,什么职位在身,事务繁忙……” 太后道:“他当我不知道,陛下还没倒下时,给他派了一个京畿漕运使的职位,他上任后,把京都水路管理得七零八乱, 不是宿在花楼, 就是醉在酒馆, 哪是什么事务繁忙?” “我早就想撤了他的职,奈何这小子机灵, 举着陛下的大旗,让我不好动手。” “不过现在看来,这职是不得不撤。” 她看向容琤,眼神凌厉, “我原以为他不过是贪玩享乐,想攥着职位玩一玩,现在看来,京畿漕运使在他手上,不知会惹出什么乱子来!” - 三日后,太后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容敛的职位撤掉,丝毫不顾群臣搬出陛下来反驳。 “皇帝将职权全部交由我,莫说区区一个四品官员的任免,便是将你们这群上谏的老东西全关进天牢,哀家也照样做得!” 当日下朝后,就有几个老臣告病在家,据说是被太后气得吐了血。 但这一切跟杭絮和容琤没什么关系。 两人依照太后的嘱咐,闭门在家,隐藏归来的消息,等到合适的时候在曝光。 但暗地的里的行动,却一点没落下。 他们和杭文曜一起,派兵去往东南方向探查,想要找根据容敛那封信上的文字,找出兵源的异动。 只是仔细查了七八日,派出去的探子陆续回京,带回的都是些无关痛痒的消息。 “难不成我们理解错了?” 杭絮将手中的信报折起来,“心中所言,根本不是登州方向?” “抑或是他们隐藏得太好。”容琤道:“我们派人在外围探查,查不出什么。” “有可能!” 杭絮道:“还得继续深入查,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好。” 她抽出一张新纸,开始写对杭文曜的回复。 - 这段时间里,杭絮也让王府的暗卫去观察容敛和大皇子。 容敛被革职后,先在酒楼醉生梦死了两日,之后去了容敏的王府一次——那王府空空荡荡,容敏也不再,不知去那儿是为了什么。 而大皇子容改的生活则规律多了,清晨应卯、酉时放衙,隔一日就要去宫里拜访,只不过每回摆着一张失落而苍白的脸出来,给足了官员侯爵谈资。 在此期间,杭絮还发现了一件事。 自从太后把容敛撤职,换上另一个人担任京畿漕运使后,京城便慢慢清净下来,那些鱼龙混杂的人员少了许多。 原因或许是对方的失职,没有认真审查入京之人,又或许是别的原因……杭絮认为这样一个心思深沉的人,或许连失职都是预谋好的。 -- 第542页 日子一天天过去,端午节近在眼前,京城也热闹起来,各家各户的门前都插上了艾草,小孩的腰间也挂上了鸭蛋和香囊。 这些习俗宫中自然也是要办的,但最重要的,还是那一场端午宴。 重要节日的宴会往往是大宴,许多官员都要提前从属地赶往京城,参加宴会,什么侯爵王爷,自然也在其中。 端午的前一天,容琤下朝,告诉了杭絮一个消息,“容敏回来了。” “他来了?” 杭絮疑惑,滕州毗邻京都,赶路用不了两日,按理说该是早到。前几天都没听见容敏的消息,她还以为对方不欲来,想要在封地搞些小动作,正准备派人去那里探一探。 “今早来的,正好赶上上朝。” 容琤道:“讲了一刻钟自己的政绩,意气风发。” “后来下朝,单独去见母后,问起了皇兄的情况,表情……担忧得很拙劣。” 杭絮沉吟道:“容敏不是会轻易暴露情绪的人,能让他高兴成这样,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她很难不把对方的情绪与容敛的动作联系起来。 容琤接着道:“出宫后,他邀我共食。” 回想起对方僵硬又故作热络的神色,他皱了皱眉,“我拒绝了。” “而后,他又邀请了容敛,两人肩碰着肩,一齐去了酒楼。” 杭絮笑起来,她简直能想象出两人为了装出兄友弟恭,脸上虚伪又热情的神色。 最后,两人达成了共识,容敛和容敏这对兄弟之间,一定有问题。 在离京之间,杭絮还只是尚有怀疑,如今,却隐隐确定了。 - 一日过去,今夜宴会就要开场,地址是未央宫,宫殿附近的驿馆塞满了人,都是从外地赶来赴宴的,许多御膳的宫人也从皇宫被调来这里,准备宴席。 杭絮倒没什么可忙的,她只要站在那里,让云儿帮她换上一套又一套衣服,选出一套对方眼里最合适的一套就够了。 选好衣服,还要上妆,只是刚回京城,王府的许多东西都不能用了,云儿只好把杭絮放下,匆匆去外边采购一批水粉。 两个时辰后,云儿回来了,连带着一脸的厌烦。 坐在梳妆镜前,看着对方的脸色,杭絮问道:“在外面遇见了什么事?” “不是什么事,就是……”云儿还是说了出来,“我看见了温家的车队。” “他们从南门口进来的,好大的排场,几十辆马车,还有护卫,把我们推到路边,温家那个儿子,叫什么……温瀚波,骑着马走在最前面,笑得一脸褶子,难看死了。” “对了对了,那个萧沐清,坐在马车里,掀开帘子跟我们打招呼,怕是把自己以前在京城的事给忘了,还笑眯眯的,不知道又在打什么坏心思。” 先前的事,杭絮都没有瞒过云儿,对方知道萧沐清靠出卖父亲独善其身,也知道温家对杭文曜的落井下石,自然对这两人厌恶至极。 而后,宫里的消息也验证了云儿的这番话——此次中秋宴,登州指挥使并未前来,而是派了自己的儿子和儿媳赴宴。 温承平威势只略逊于杭文曜,京中自然有许多人吹捧,连带着对他的儿子温瀚波和儿媳萧沐清,也是极尽赞美,似乎忘了半年前的反叛之事,也忘了被斩首的萧耘。 这一切跟现在的杭絮没有关系,她正和容琤坐在马车上,前往未央宫,一路灯火通明,尽是同向的马车。 马车在未央宫前停下,她下了马车,环视四周,人群一簇簇站着,并不急于进去,而是在同他人攀谈,对他们而言,这次可不是单纯来赴宴,更重要的,是趁此机会结交有用的朋友。 她没有多留,和容琤穿过宫门,走进大殿。 宴会尚未开始,里面的人不多,还有几个宫婢在打扫,矮桌上了几盘冷菜。有位宫婢看见来人,上了一壶温热的雄黄酒。 酒是刚温好的,不用品尝,凑近闻一闻就是刺鼻辛辣的气味。 随着时间流逝,人渐渐多了起来,不过两刻钟,人就已经坐满了,太后也来到了主位。 此次宴会人数较多,皇后和小皇子便没有出席,杭絮和容琤坐在太后左侧下位,只要一仰头,便能看见高处威严华贵的妇人。 太后不像皇帝,宴会前还要说一番庆贺节日的话,撞钟声响起后,她一挥手,宴会便干脆利落地开始,一轮轮的舞蹈歌声上台又退场,菜也一碟碟地上来,待到众人酒足饭饱,已是半个时辰后,又到了交友攀谈的时刻,谈话声隐藏在丝弦和歌声里,嗡嗡地听不清楚。 太后放下酒杯,微红的雄黄酒溅了几滴出来——一场宴会,她只倒了这一杯酒,却也没有喝几口。 她对刘喜使了个颜色,对方心灵神会,从主位后退开,不一会儿,舞女散去,歌声也歇下来。 众人便也明白,这是要谈事了,他们中断谈话,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太后端坐主位上,妆容雍容,神色威严,先是夸赞了几位政绩出众的官员,话音一转,说起了正事,“众卿或许也发现一件事,此次宴会,瑄王和瑄王妃也来了。” “他们原本在北疆,回到京城,是因着一件大好事。” “那塔克族祸乱北疆,侵占延风城,被瑄王与瑄王妃发现,打退了敌军。” -- 第543页 此话一出,众人议论纷纷,那御史大夫站起来道:“塔克族穷凶极恶,若只是将他们打退回西北,或许还会卷土重来。” “御史大夫放心,在科尔沁的协助下,塔克族已被全歼,青壮年一人不留。” 御史大夫称好。 太后感慨道:“若非科尔沁相助,延风城两万百姓,或许要化作塔克族的刀下冤魂。” 她话音一转,语气陡冷,“科尔沁与我宁朝有和亲通商之谊,又在此事上倾力相助,实乃大宁的友人。” “然而作为大宁的友人,科尔沁在京城却被污蔑至此,流言不绝,诸爱卿以为此事该如何?” 右丞相立刻站起来,“作为大宁的友邦,科尔沁被抹黑,老臣认为实在不该,京中流言,老臣本就难耐已久,得知此事,更是痛恶,趁此机会,定要好好革清,换科尔沁一个清白!” 太后大笑,神色舒展,“徐爱卿既有此心,那制止京中流言之事,便交给你解决。” 第282章 这世道就是这样的,名…… 正事已了, 舞女缓步来到殿前,欲开始新一轮的歌舞。 只不过丝竹声刚起,便被一道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打断了——左丞相站了起来。 “臣有一事, 欲询太后娘娘。” 他一边说, 一边走到殿前太后座下, 舞女们纷纷退到两边,给左丞相让出位置。 太后眉眼沉了沉, 似乎预料到老人问的不会是什么好事, “有什么事宴后再说,左丞相此举, 岂不误了大家的兴致。” “正是因为众臣都在场, 老臣才敢斗胆询问。” 他拱手弯腰,苍老削瘦的身躯如被风吹折的黄竹,透着执着。 太后无法,只得道:“爱卿问吧。” “陛下卧病在床两月有余,消息却丝毫未传出,臣实在忧心。” “爱卿不必担心,陛下身体尚可,正在慢慢好转之中。” “左丞相已问过, 便落座吧, 你年事已高, 不宜——” “太后不必为了安抚群臣而掩饰。” 未等太后说完,左丞相便打断, 他皱缩的眉眼透出忧心,“若陛下当真正在好转,为何从不露面,老臣想去看望, 也被拒绝?” “臣知道太后是为了安抚民心,不想动摇朝政,但臣以为,有关陛下之事,还需实话诉说。” “嘭!” 太后猛拍桌案,杯盏震动,声音变冷,“左丞相认为哀家在说谎?” 殿内一片寂静,说话声和喝酒声也停下来,舞女们缩在最侧面,瑟瑟发抖,努力让自己的身形变得更小。 但老人只是摇了摇头,声音如常,“一切猜测都事出有因,老臣不过是在阐述自己的看法。” “哦,那左丞相便再说说自己的看法,说说哀家究竟隐瞒着什么?”妇人冷笑道。 左丞相又鞠了一躬,“谢太后。” “臣以为,既然太后掌权已两月,说明陛下在此期间都无法处理政务,或许一直处在昏迷之中。” 他顿了顿,又道:“此等病症,陛下也许已经……无力回天。” “大胆!”太后站起来,“左丞相,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大庭广众之下,竟敢如此诋毁陛下!” “老臣实话实话,怎是诋毁?” 左丞相跪了下来,脊背挺直,不卑不亢,“臣知道太后隐瞒也许事出有因,但臣说出来,同样是为了朝廷、为了百姓、为了大宁的安定。” “此两月间,太后处理政务虽未出差错,但毕竟是女子,不可久居高位,若陛下不测,又当如何?” “那左丞相来说说,当、如、何?” 老人口中的一介妇人,正眯着眼,一字一句地吐出问句。 “为今之计,是选出一个继位之人,充作保险。” 说来说去,还是为了这一件事,太后几乎要笑起来,眉眼却含着怒气,“依左丞相之见,这继位之人该选谁呢?” “大皇子性情温和,孝悌有度,居礼部郎中,事务处理得当,臣以为,立为参政皇子,再合适不过。” “又是参政皇子,看来你们一个、一个、”太后将座下的几个人一一指了,“是要联合起来,逼让我给容改一个名分。” “大皇子为陛下长子,名正言顺,何来‘逼’字一说。”老人道。 “好、好。”太后拍手,“左丞相真是好口才、好道理。” “但哀家也告诉你,这参政皇子,哀家绝不会立!” 她的话斩钉截铁,左丞相苍老的眉眼一下子严肃起来。 “太后此话当真?” “如何不真?” 她笑,“任凭左丞相如何推断,陛下逐渐好转,不日就醒,是不争的事实,何必要多此一举,立个参政太子。” “便是陛下当真遭遇不测,也不该是立容改。” “咳咳……皇祖母说得对。” 大皇子被下人搀扶着站起来,先是朝太后躬身,“儿臣才学微薄,实在担不起参政太子一职。” 又朝左丞相道:“我知汤丞相是为朝政稳定,但皇祖母才学出众,不弱于男子,容改更是远远不及,由皇祖母来替父皇,丞相应该放心。” 此话一出,左丞相更是不放心,他面朝大皇子,却在向太后拱手,“太后才学再如何不弱于男子,但毕竟不是男子,如何能让老臣放心!” -- 第544页 “大皇子自小经名师教导,岂是平平,不必自谦,这参政皇子,大皇子当任,乃是最好的决定。” 容改摇头,“左丞相不必再说,身为孙辈,岂能违逆皇祖母。” “大皇子说得对。”又一道温和的声音响起来,众人望去,见到了一个年轻人,正是大理寺卿柳阳景。 他略略低首,算是行了礼,接着道:“君臣父子,不可违逆,是大皇子的祖母,更是得了陛下御令,掌王君之权。” “太后之于大皇子,既是长辈,也是君王,大皇子如何能越过太后去参政。” 他目光转向左丞相,“汤丞相认为,臣所言可对?” 汤丞相未说话,吏部尚书站了起来,“君臣父子固然重要,但朝廷安定更为重要,臣以为,为了宁国百姓的安定,这礼法违一违也算不得什么。” “臣以为尚书说得对。” “臣也以为。” “臣亦以为。” “……” 李太师、工部尚书、翰林学士……十几位大臣纷纷站起来,齐声附和吏部尚书的话。 “你们这是做什么!” 太后望着一堆或花白头发、或佝偻身体的官员,他们都是朝中的老臣,“一个参政太子,值得你们这么兴师动众?” “陛下是国之根本,如今陛下有危,继位之人之事,臣不得不用心。”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慢吞吞说。 “李太师,你也——” 太后望着这人,李太师是三朝元老、两朝帝师,如今赋闲在家,任何宴请一律推辞,原来罕见地接受端午宴的邀请,是为了这事。 老人推开搀扶着自己下人,跪了下来,“还请太后早做决断。” “请太后决断。”众臣下跪,齐声道。 而后,殿内寂静了很久,那些跪下的臣子垂头沉默,不出声,太后坐在高位,也许就未发话,坐在位置上的臣子更是不敢出声。 最后,是一声轻咳打破了寂静,“汤丞相、李太师,你们何至于此啊。” 大皇子出席,一个个扶起老人,但老人固执,他身体又差,竟差点跟着跪倒了。 “皇祖母,都是儿臣的错,您劝一劝他们吧,都是老人,若是跪坏了身子,儿子只怕一生都愧疚难安。” 大皇子向太后道,脸色苍白,一派恳切。 “大皇子不必求情,太后不作出决定,老臣便会一直跪下去。”汤丞相铿锵道。 太后只是冷笑一声,“那便让哀家看看,汤丞相的毅力有多大吧。” 她将杯中冷掉的雄黄酒饮尽,酒杯掷到殿下,挥袖离开大殿。 - 一场端午宴不欢而散,而后传开的流言,更是让人烦心。 原本跟陛下有关的流言在酒楼的一场场评书中慢慢消散,但此事一出,另一场流言迅猛地发展起来,这回跟陛下无关,倒跟太后有关。 “听说啊,这皇帝老爷根本没病,就是赵太后把他给关起来了,还伪造了一张圣旨,让自己掌权。” “前几天的端午宴,那左丞相,还有什么太师,想让赵太后立太子,太后硬是不立,罚他们长跪不起,这是铁了心要大权独揽,说不定过几年,还要学那武则天当女皇帝呢!” “这是真的吗,你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哪能是假的,未央宫知道不,就皇宫旁边那个宫殿,现在还有一批大臣在跪着呢。” “啧啧啧,这太后真是蛇蝎心肠,连自己的儿子都要关起来。” “这太后蛇蝎心肠,倒是长着一张美人面,年纪也不大,真是人不可貌相。” “这样年轻,先皇又死的早,会不会寂寞难耐养面首啊?” “那可不,听说她还养了几百个面首,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各模样都有。” “我看你长得不错,要不也去捞个面首当当,还能尝尝太后的滋味?” “别了别了,那太后花样多,喜欢用鞭子抽人,我可受不住。” “……” “咔嚓”一声,白瓷杯被容琤捏碎,血液和瓷屑从指缝中渗出。 “别冲动。” 杭絮忙握住对方的拳头,阻止他继续用力。 “他们怎么敢……怎么敢如此诋毁母后。” “这谣言绝不是民间传出的,定是有人故意散播,败坏太后的名声。” 杭絮一边说,一边帮容琤处理掌心之间的伤口,“我知道你生气,待会儿让人把他们抓起来,审一审谣言从哪儿来的。” 他们坐在京城最繁华的酒楼里,台子上说书人的声音被笑闹声盖得很模糊,而这笑闹声,有一半和太后有关,无怪容琤不喜。 “传谣便传谣,若母后听见别人说她蛇蝎心肠,说不定十分高兴。”容琤低声道:“但为何要用女子的名誉做文章。” “母后作风清正,为何要受这种污蔑。” “这就是他们的手段。”杭絮握紧那只伤痕累累的手,“纵使生活作风与政务能力无关,百姓听去,也会不喜这人为君。” 这世道就是这样的,名誉有时要大过能力,李太师是三朝元老,名誉惊人,纵使如今不参政事,也仍有人奉他为尊;当年夺位的大战轰轰烈烈打了近两年,等皇帝继位,还是要用“清君侧”来粉饰一番。 大皇子也学了这个法子,他作出温良恭俭、孝顺陛下的模样,不就是为了搏一个好名声,来当做争位的筹码——也确实让他得逞了,他的孝名传遍京城,所有人都怀疑太后不答应是别有用心。 -- 第545页 第283章 莫说伤我,连唾沫星子…… 延禧宫。 尚未靠近宫门口, 杭絮便听见里面激烈的争吵声,一个是太后,另一个则是个陌生的声音。 待再近些, 容琤也听见了, 他道, “是丽太傅。” “丽太傅……”杭絮想起来陆太医说过的话——这位是丽夫人的父亲,“他不是早就赋闲在家, 许久不问政事?” “李太师也是如此, 前日的端午宴却仍出席了。” 容琤说完这话,殿内的争吵声更大了些, 他眉头微敛, 牵着杭絮,大步朝延禧宫内走去,守在门口的侍卫看见两人,略微犹豫了下,最终还是没有拦。 进入宫门,争吵声跟两人只隔着一层屋门,清晰无比。 “老臣绝无冒犯太后之意,只是群臣已跪了近三日, 若是再让他们跪下去, 或会出人命。” “出了人命又如何, 那是他们咎由自取。”太后冷笑,“难不成是哀家让他们跪的?” “此事虽非太后所为, 但确实是因太后所起,李太师年事已高,太后不顾及他会出意外,也要顾及自己的名誉。” 老人的声音嘶哑却沉稳, 就算隔了一层门板,也清晰得像在耳边响起,他条缕清晰地分析,“李太师乃三朝元老,门生遍地,不乏位高之人,像是汤丞相、齐翰人脉也广,不可小觑,先前之所以不行动,不过是畏惧陛下亲笔的圣旨。” “此事一出,太后再不服软,他们便有了充分的理由,抛下太后,自理朝政。” 老人叹一口气,说了最后一句话,“毕竟,三公本就为辅政之职,有权在陛下出事时代理朝政。” “说来说去,丽太傅的意思跟那些人也差不多。”太后的声音略有些疲惫,“为何非要立一个容改,他的能力,我不相信太傅不清楚。” “老臣并非心属容改,大皇子才学不算出众,于朝事无益,但确立继位之人,于安抚官员却是大益。” “好了,丽太傅,你说的哀家都明白了。”太后赶客,“早些回去罢,哀家便不留你用饭。” “老臣此番话,全为太后着想,没有半分二心,望太后慎重考虑。” 没有回话。 老人又叹了一口气,“老臣言尽于此。” 沉重的脚步声响起来,走近屋门,“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一个高瘦的老人走了出来。 老人未着官服,只是一身很朴素的衣袍,雪白的头发束了端正的髻,脸上皱纹和暗斑遍布,满是衰老的痕迹。 他拒绝了宫人的搀扶,自己一步步下了台阶,来到院中,走了一段距离,来到距杭絮和容琤只有一丈之遥的地方时,才注意到两人。 “两位是……?” 老人眯了眯眼,只辨得清那不寻常的衣衫。 容琤低首,“见过丽太傅,在下容琤。” 杭絮也道:“我是他的夫人。” “哦哦……”老人显然认得容琤,“原来是瑄王和瑄王妃。” “两位大婚的时候,我还想着去祝贺,只是恰好感染风寒,卧了半月的床。” 他虽高瘦,但毕竟已老,日渐皱缩,不似容琤颀长,只得仰头看人,笑道:“好一对璧人。” 他的眼皮已然下垂,遮住了大半眼白,但露出的眼珠仍是清澈的,专注地望着两人,杭絮仿佛能在里面看见自己的倒影。 杭絮好奇问道:“丽太傅看得清我们?” 老人摇头,“老臣虽看不清,但能想得出来。” “瑄王嘛,大约就是陛下年轻时的样子,不过听声音,应当减些威严,加上三分冷淡; 至于瑄王妃,则一半像杭将军,一半像薛家的姑娘,一半英气,一半清婉,。” “这么想来,岂不是一对璧人?” 他笑呵呵说完,道:“日光都快照到脸,老臣要走啦。” “我那老妻担心我,非要跟着一起来,如今正在皇宫外等着呢,若去晚了,还要被骂一场,不便多留。” 他朝两人拱了拱手,又笑一笑,离开了。 - 杭絮望着老人离去的背影,垂在袖中的手不自觉握住了那一枚玉蝉。 她想从那张苍老的脸,那个缓慢却挺直的背影中看出一点与丽阑因的相似之处,却丁点也看不出来,或许丽阑因更肖其母些,那个丽太傅口中会,埋怨人的老妻。 她摇头,把这些凌乱的思绪压下来,侧头看向屋门,却见太后不知何时站在那里,细长的眼垂着,不知看了多久。 “你什么时候来的?”妇人道。 “我们来时,母后还在跟丽太傅争论。” “听见了也好,我便不用再跟你们复述一遍。” “琤儿,絮儿,你们觉得,丽太傅所言如何?” “我不想欺瞒母后。”容琤道:“丽太傅言之有理。” “絮儿,你呢?” 杭絮道:“我不知道那几位大臣座下门生有多少,不过若丽太傅没有说谎,那么放任他们跪下去,对太后确实不利。” 太后没说话,挥挥手,三人进了屋内坐下来,她这才道:“不是哀家不想立,只是这几位皇子,哪里有半点配得上储君的位置?” “若是那容改才学兼备,就算有些心机,也不是立不得,可是他那礼部郎中当了几年,哪里做出过半点政绩?” 她看向容琤,眼神无奈,“唯有琤儿你,样样都好,却不是皇子,那李太师愿意捧一个庸人,也不愿意给你机会。” -- 第546页 太后语气一转,“他不给的,我要给;他要给的,我却非不给。” “母后已经有了决定?” 她站起来,“那些人要跪,难不成我便真看着他们跪死,此中利弊,我自然清楚。” “拖这两天,不过是看看他们的决心。” “不出哀家所料,不过跪了一夜,就有一半的大臣晕倒,被人抬回了家,剩下的里面,又有一半只多跪了一天。” “如今还在跪的,也就只有汤闻、左涉,还有那个姓李的老顽固。” “他们不吃食物,难不成还能不喝水,我两个时辰前让人送去加了安神药的茶汤,如今那三人大约在被送往太医院的路上。” “他们要以死相逼,我却偏不让,这几天,李太师会在太医院把身子养好,不给外人留下半点谈资。” “后面的事,我也一一做好了打算,”太后自信道:“保证让那几个老顽固,闹不了第二回 。” “太后既然早就有了行动,为何还要接见丽太傅,让他劝导?” “絮儿以前不住在京城,不知道,丽太傅是个真正有才学的人,入朝三十余年,对政事的见解鞭辟入里。” “他是个中正的人,分析事情不偏不倚,我一个人看事物,再如何尽心,总会有所缺漏,听一听丽太傅的见解,对我有帮助。” “不过,丽太傅毕竟已老,看事情总是往坏处想,畏首畏尾,喜欢中庸之道,宁愿失些好处,也不远伤到自己半分,还说什么我的名誉最重要,不应放任……”她笑起来,“他的建议,听一听就好,不用放在心上。” “母后或许不知,市坊中的流言,不只与朝政有关。”容琤斟酌再三,选了一个小心翼翼的说法,他不想让这些事情被太后得知,但又不能不让她知晓。 “琤儿是说那些我养面首的故事吗?” “母后知道?” “怎能不知,我专门派了人在京城收集信息,顺带听了不少流言,不只有养面首,还有什么喜欢女子、残害先帝,最厉害的还是一个什么,我跟陛下私通。”她笑起来,“真是会编啊,说得这么有鼻子有眼,我不去养两个面首,岂不是亏了?” “母后!” 太后看向容琤,见他嘴唇紧抿,神色抗拒,笑声息了,转为欣慰的叹息,“琤儿也会心疼娘亲了。” “但我不在意,琤儿也不必在意。” “流言再猛,也不过是他们舌头动一动编出来的东西,任它怎么传,便是传遍了京城,传遍了宁国,莫说伤我,连唾沫星子也溅不到我身上。” “还有絮儿,我要告诉你,不管别人如何重视名声,在我看来,这就是最没用的东西。” “它不能换来钱财、不能换来权势,不能换来友人,不过是横在头顶的一张纸,许多人小心翼翼地走在下面,生怕站得直了,把它顶破。但一张纸而已,破了又如何,那些人对你指指点点,仿佛你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罪一般,但无论他们再怎么指点,也不会站得比你高,只能仰视你。” 她看向杭絮,“当年琤儿向我求娶你的时候,弄了好大的阵仗,又是下跪,又是发誓,生怕我因为你的名声不同意。” “我怎么会不同意,名声那东西,听一听就好,我知道的却是事实,你的母亲是照影,是我最好的友人,你的父亲是杭文曜,他们两人养出来的孩子,再怎么也不会坏到哪里去。” “我又找了很多资料,知道了你在北疆的事,就更高兴了,琤儿总冷着一张脸,你却活泼,两个人在一起,刚好补全,多好啊。” 她伸手,容琤便低下头来,由对方拍自己的肩,“好啦,琤儿,都说了不要冷着一张脸,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被编谣言的人是你呢。” “我说这么多,就是想告诉你,名声这东西,坏了就坏我,对我可没有半分影响,那些腐儒不但不能拿这些谣言对我做什么,我反倒能把他们气个仰倒。” “你想一想,原本女子参政,就让他们气得咬碎了牙,恨不得一天参上十本折子,如今处理政事的不仅是个女子,还是个名声坏到这种地步的女子,他们何止气啊,估计想自裁向先帝赎罪了。” “哈哈哈哈”太后笑,“多有趣啊……” 第284章 我自己的老子,难道还…… 得知太后早有了打算, 两人便不再担心,拜别后出了宫。 两人走出朱雀门,没有回去, 转到东边去了太医院。 说明了来意后, 值班的太医派药童带两人去找李太师和汤丞相。 两人身份高贵, 住的都是深处的别院,掩映在绿树荫中, 远看寂静, 近听却有些吵闹。 走到院门口,还未朝里看, 便有一个药碗被扔了出来, 瓷碗崩裂,乌黑的药汁撒了满地。 随之而来的是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滚,不要拦着我,我说了要一直跪下去,怎么能违背誓言!” “爹,您消停些吧,都这么大年纪了, 何必折腾呢。”一个稍年轻的声音劝道。 “是呀, 爹, 砸什么药呀,要是碎片割伤了手怎么好, 消消气吧。”女声接道。 杭絮走进院门,见三个人站在门口拉扯,中间的老人挣扎,想要走出屋子, 却被一对男女拦着。 三人见到人来,具是愣住,李太师哼了一声,“不知瑄王和王妃找老臣有何事?” -- 第547页 闻言,两边的男女很快撤了动作,弯腰堆笑,“见过瑄王、瑄王妃。” 两人的谄媚样让李太师厌恶地皱眉,但有外人在,不好叱骂,只得一挥袖子,进了屋子,“傻站着干什么,给客人上茶!” 茶上来,女人倒了三盏,分给三人,道:“父亲同瑄王和王妃谈事,我和兄长就不打扰,先出去——” “不用出去。”李太师叫住已经转身的儿子,“有什么不能听的,站在这里。” 他看向杭絮和容琤,“说罢。” 杭絮对李太师不甚熟悉,原以为对方还晕着,才来看一看,没想到不仅醒了,还中气十足地跟后辈拉扯着。 正当她想着要以什么话题开头时,容琤率先开口了,“听闻太师在未央宫晕倒,不知现在情况如何?” “便是晕了又如何,晕了我还是能跪下去。” “太师好毅力,令人佩服。”容琤不冷不淡地夸上一句。 “你若真佩服我,便让我再跪下去。”他指指在墙边畏缩的一对儿女,“把我的这对儿女给扣了,别拦着我!” “再跪下去,太师就不只是晕倒了。” “跪死了又怎样,我活了六十岁,已经活够了,能用这条老命最后做上一件事,值得很。” “爹,你不要乱说!”一旁的男人急了,“我们李府还要靠着你呢。” 老人一个余光都没分给自己的儿子,直视着容琤,“我们也不必在这绕圈子,我知道瑄王为何要来,不就是替太后来试探试探我吗?” 容琤摇头,“李太师想多了。” “事后打探是心慌之人才会做的事,母后早就计划好了一切,何必再派我来打探。” 李太师一哽,气道:“好、好一个计划好了一切。” “你替我告诉赵太后,她能算计的了我一次,算计不了我第二次。” “朝政落入她手,我便是死也不甘心!” “爹!” 男人打断了老人的话,埋怨道:“儿子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厌恶太后。” “明明太后把朝政打理得井井有条,一个乱子也没出过。” “是呀。”女人道:“太后对您也好,什么珍宝药材都没缺过,比以前陛下在时还好,不仅给哥哥升了职,连我的夫君也受了奖赏,您在她手下做事多好,何必不满。” 闻言,老太是怒意更深,脸都气红了,“你们在干什么!” “一个个尝了那赵太后的甜头,便迷得不知道哪里是正道,陛下还没死呢!” “我今天就要好好教训你们这对不孝儿。” 他将手里的茶浇到男人脸上,男人哎哟一声,被烫到了,他犹不解恨,要去寻茶壶。 儿子连忙搂住李太师,阻拦他的动作,女儿则把杭絮和容琤往外推,语气有些急,“父亲病得脑子糊涂了,说的话还请王爷不要放在心上。” “哐当”一声,门板被关上,里边的吵闹声闷闷地传出来,还有器物撞击的声音,但两人已经不大在意了,转身出了院子。 “怪不得太后那么自信,原来是早就做足了打算。” 杭絮忽然道:“这些大臣固执,劝不了,就用他们的家族来阻拦。” 容琤道:“母后以往做这些事,就十分得心应手。” 再厉害的敌手,也不可能天衣无缝,找出最薄弱的点,逐个击破,从内部瓦解。 杭絮听完,道:“倒是和运兵打仗很相似。” 战争,往往是比两方谁的漏洞最少,谁的底牌最多。 容琤叹道:“朝堂何尝不是另一处战场。” 虽不见血,却更残酷,算计多于阵法,隐秘深过行兵。 - 太后虽说自己不在乎流言,劝容琤也不必在乎,但他却如何也不能不在乎,回府后便派人一一清理。 只是谣言传播之广,牵连人数之多,哪里是能抓得清、理得清的,东市的流言清理干净了,西市又起了,且比上一版更猎奇、更让人关注,属实让人焦头烂额。 在一众的烦心事中,终于来了件好消息。 宋辛的信递过来时,是正午,两人正在吃饭,卫陵把怀里的信拿出来,道:“是宫里宋大夫来的消息。” 容琤接过来,拆开看,接着猛地站起来,连椅子都带倒了。 杭絮见他的反应,便知不寻常,“信上说了什么?” 容琤把信递给她,声音微哑,“皇兄能动了。” 她忙看信,长舒了一口气,“能动了就好,今天是一根手指,明天就是一整只手,总会好起来的。” 两人连饭也来不及吃完,收拾衣服,匆匆进了宫。 进到养心殿,不大的屋子里站满了太医,每一个轮流去给皇帝诊脉,去碰他的手指,食指不过稍微弹动一下,便惊喜地喊出来,“真的能动了!” 十几个太医议论纷纷,反倒是宋辛被挤到了最外面,他也不恼,蹲在墙边喝茶。 太后这时也来了,身后跟着刘喜,老太监连礼数都忘了,或许是根本没看见杭絮和容琤,挤开层层的太医,跪在床边去看皇帝。 太后在外围停住,虽还未见到皇帝手指动作的场景,却也已然明白,眼眶微微红了,她看向宋辛,“宋大夫,多亏你了,要不是你,皇帝就……” “太后言重了。”宋辛站起来,拍拍屁.股,“都是大家一起努力的结果。” -- 第548页 “宋大夫才是自谦,要不是你,我们估计再过两月也找不到头绪,何谈成效。” “待陛下治愈,无论是金银还是府邸,只要宋大夫想要,哀家绝不拒绝。” 宋辛原想再推辞,听见金银两个字,默默住了嘴。 “对了,宋大夫,你说陛下如今只有一根指头能动,那还要花多久才能恢复过来,醒来又要多久?” “太后放心,之前花了这么多天,是因为不知道陛下究竟中了什么毒,所以一直在试药,前两天试对了药,立刻就有了成效,解药已经找到了,现在只要每天服药,很快就会好起来。” 他拍拍胸脯保证,“最多只要一个月,陛下一定能醒过来。” “那就好……”太后有些失落,但更多的还是开心。 - 宋辛的保证或许还保守了些。 未过七天,皇帝的症状便大大好转,不仅眼珠开始转动,连喂药也会自行吞咽了。 太后见状,派人把消息传了出去,朝堂中立储的声音果然淡了不少,毕竟皇帝正值壮年,若是身体康复,再执政三十年也不是问题。 容琤挂念兄长,杭絮便时常陪他去看,不过这一日却碰见了不速之客。 “儿臣每日诚信礼佛,果真有了成效,父皇一日日好转,实在令人振奋。” 一个温和虚弱的声音响起来,接着是几声咳,杭絮便知道这位是大皇子。 走进室内,大皇子坐在床边,不看皇帝,却在看着榻上的太后。 太后不冷不热地反驳道:“陛下的好转全靠太医院众人的努力,同大皇子的礼佛,大约无甚关系。” 大皇子笑一笑,也不反驳,看向了容琤与杭絮,“瑄王也来了。” “恕我身体虚弱,不能行礼。” 容琤冷淡点头,算是应了,在太后身边坐下。 太后见到两人,眼睛一亮,就像看见了就行,忙道:“既然大皇子身体虚弱,那便早些回家养病吧,这里有瑄王和王妃守着,也足够了。” 但大皇子摇头道:“人气多些,总是有好处的,说不定父皇能听见我们说话,会醒得更早。” 太后无奈皱眉,只能答应,几个人坐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大多是大皇子来问,剩下几人回答,偶尔冷场,他也不觉尴尬,随意换了一个话题。 杭絮最不喜欢和这种温吞婉转的人说话,浑身都不舒服,直到宋辛进来诊脉,她才松了一口气,说了个看药的借口出去。 两人出了门,走到药房里才说话。 “那个大皇子,让我很不舒服。” 先前见他,没有直接交流,杭絮的感觉不怎么深,如今面对面的观察过,她便察觉到不对劲。 无论太后说什么话来刺他,或是杭絮故意说的冒犯话,他都微笑着接受了,仿佛听不出来话里的意思,那样的温和,一点脾气都没有,莫说皇子,便连街边的乞丐,或许都比他有气性些。 “可能是得病了吧。”宋辛一边往罐里加药材,一边说,“他身体衰弱,又常年服药,让人不舒服很正常。” 说到这里,他放药的动作停了停,“就是不知道他得的什么病,一直咳嗽,像是肺痨,但他的脸色又不像,要是能让我诊诊脉就好了。” 他的话音刚落,外面就传来声响。 “三皇子,陛下尚在病中,不便见人……” “有什么不能进去的,”一个懒洋洋的声音道:“我自己的老子,难道还见不得?” 第285章 要是修身养性有用,怎…… “三皇子, 老奴求求了……”刘喜还在阻拦着容敛。 可他毕竟是下人,怎么拦住容敛,药房中的两人听着那脚步声越来越近。 宋辛好奇极了, 连火也不看, 把蒲扇扔到一边, 要跑出门去瞧个热闹,“小将军, 三皇子是谁啊, 他好嚣张,我还没见过呢?” 杭絮把他拦住了, 往小板凳上按, “不见最好。” “为什么?” “你知道杀你的刺客是谁派来的吗?” “……他?” “知道就好。”那刺客的尸体停在御史台,虽没查出幕后主使,但来源在追查下,已经找得八九不离十,八成就是容敛那边的人。 她严肃叮嘱,“你坐在这里,不要让他瞧见了。” “哦哦。”宋辛当即稳稳地坐回板凳,脖子缩着, “我肯定不出去。” “药熬好了没?” “好了好了, 我现在就倒碗里。” 杭絮端着热腾腾的药, 走进室内,里面是气氛僵硬的对峙场面。 “三皇子一次都没来看望过陛下, 怎的现在想起来了?”太后勾起一边嘴角,嘲道。 容敛懒洋洋地倚在门板,眼睛看着床上的皇帝,竟是瞧都没瞧太后一眼, 刘喜处在两人中间,左看右看,无从开口。 “三弟或许是事务繁忙,才不能前来。”大皇子开口调和。 “哪里事务繁忙,若哀家没记错,三皇子这段时间应该赋闲在家,哀家可常常听闻你去酒楼做客。” “大哥说的对。”容敛终于开口,把视线从皇帝身上移开,看向太后,“我最近的事情确实很多。” 他耸耸肩,细长的凤眼耷拉着,看什么都透着一股满不在乎,“总是有人请我喝酒游玩,我也不好拒绝吧。” -- 第549页 “今天我忍痛推了一个宴会,才有时间来看父皇。”他叹了口气,颇有些惋惜,“听说那宴会里有西边来的舞女,不能见到,真是可惜。” “难不成在你眼里,父亲还比不过一个舞女?”太后厌恶道。 “皇祖母别生气嘛。”容敛笑嘻嘻,“父皇当然比舞女重要。” “但我就算多来几趟,父皇也不会提前醒啊,还不如把位置留给其他人。” “你——” “好了,今天看也看了,我不就多留。”他打了个哈欠,脸上浮现困意,余光瞥杭絮,眨了眨眼,“对不住啦,让小婶婶在外头站了这么久。” “不许走!”太后喝他,“你给我留在这里照看陛下。” 妇人横眉倒竖,气势惊人,容敛像是怕了,缩了缩肩膀,困意也消失了,“听皇祖母的吩咐。” 杭絮看了他一眼,端稳药走进来,刘喜赶忙接过药,大皇子让出位置,让对方喂药。 一勺一勺,刘喜喂得很慢,容敛搬了椅子坐着,看了一会儿,不耐烦了,“皇祖母不让我走,那出去透口气总行吧?” 太后脸色沉了沉,但还是同意了。 容敛于是站起来,很随意地向太后点点头。权作告别,便转身出去。 只是身子才跨出门槛一半,外头便响起声音,“三弟,你怎么在这里?” 又是一个声音响起来,温柔舒缓,“妾身见过三皇子。” 大皇子咳了几声,笑意起来,“大家都来了,真热闹。” - 人实在太多,刘喜喂了药,又去拿椅子,太后、杭絮和容琤,三个皇子、温瀚波和萧沐清竟也来了,七八个人,把屋内塞得满满当当。 只是哪一个人都不愿走,太后自然是要看着这帮不省心的,而杭絮和容琤,当然也要在这里看好戏。 首先说话的是容敏,他接过刘喜递来的茶,“多谢刘公公。”顺势道:“刘公公负责服侍父皇,对他的情况应当清楚无比。” “不知父皇现在情况如何?” 刘喜便跟他讲起来,“陛下如今已有半身能够动弹,喂药也能够自行咽下去,不像以往那样艰难,还有……” 说着,老人眼眶不禁泛红,落下泪来,“老奴还以为,陛下永远都……” 容敏叹了一声,安慰道:“刘公公应当高兴,怎么还伤心起来,父皇恢复,也有你的一份功劳。” “不不不,”刘喜摇头,“那是我的功劳,全都是——” 他梗住,“是……太医院众位太医的功劳。” “是吗?”容敏笑得更温柔,“听说是其中一位太医带领众人找到解药的,我实在感激,不知他的名姓是何?” “老奴不大清楚。”刘喜婉转拒绝。 “怎么会不清楚呢?”容敏追问,“我不过想私下感谢那位太医,刘公公不必担心生事端。” “好了,容敏!”太后制止他的不依不挠,“那位太医淡泊名利,不愿暴露名姓,你又何必追究。” “即使这样,我便不问了。”容敏遗憾道。 “倒是我要问一问你,你来见皇帝,为何要带着两个外人来?” 她瞥了一眼温瀚波与萧沐清,不满溢于言表。 或许是婚后收了心,温瀚波脸色较半年前好了不少,但是被太后一瞥,又白了起来,结结巴巴,半天没吐出一个字。 萧沐清捏了捏丈夫的手,朝太后微微福身,温声道:“请太后不要责怪二皇子,他也是经不住我和夫君的恳请,才带我们进来的。” “公公有事在身,无法进京,但听说陛下的消息后,十分担心,让我们一定要来看一看。” “而我自己……”她眉头蹙一蹙,是担忧的模样,“也想见一见陛下,不然心中实在难安。” 太后神色缓了缓,“你倒是忠心。” 容敏也不紧不慢道:“温指挥是父皇的重臣,他们二人代表温指挥来探望陛下,儿臣因此没有阻拦。” “是啊是啊,”温瀚波这时候才回过神,连忙接萧沐清的话,“我也很担心陛下。” 太后看向他,问的是别的问题,“往年端午宴,温指挥都回来,怎的今年就有事在身了?” “温公子身为温指挥的儿子,应当清楚吧?” 温瀚波点头应了,真要说的时候,却卡了壳,“父亲……嗯……都在忙水兵的事,下等人的事就是多,我经常整天都见不到他。” 她皱了皱眉,一指萧沐清,“你来说。” 萧沐清道:“近日海边常有倭寇来犯,因此公公不敢离开登州,整天待在船上,演练水兵,抵抗外寇。” “即然是这样,那也情有可原。” 太后不再问,倒是大皇子出声,“我虽未到过登州,但常听说温指挥使用兵如神,不知与杭将军相比,孰更高些?” 大家都望向杭絮——这位杭文曜的女儿,她想了想,道:“我也未曾经去过登州,亲眼见温指挥使用兵,但看过不少记录。温指挥善用水兵,善船上作战,重攻而非守;而草原广阔、敌军分散,我父亲善追击、善守城与攻城,两位都是陛下的爱臣,可以说各有所长。” 她说了个不偏不倚的回答,这惹了一个人不高兴。 “瑄王妃自谦了。” 容敏看向杭絮,温文尔雅的神色不知何时带上了几分尖刻,面对刘喜时他还能保持着温柔和善的面具,循循善诱,但对杭絮时,便难以克制地泄露出本性。 -- 第550页 “杭将军当年掌兵近三十万,征战十五年,岂只有王妃说的这点东西,王妃不必顾及温指挥而收言。” 温瀚波是个藏不住脸色的人,听见对方的话,气得想要站起来,被萧沐清按住,低声安抚着。 杭絮看了两人一眼,“我没有顾及,说的都是实话。” 可容敏依旧不放弃,继续追问,看向杭絮的眼中满是恶意,她不耐烦道:“二皇子既然这么想知道,为何还要来问我,登州战事正酣,你去看一看,不是更好?” 太后也不耐烦了,接道:“我看二皇子似乎十分感兴趣,温公子不日就要回登州,不如你跟他们一起回去,在海上打仗试一试,自然就知道了。” 容敏一愣,道:“儿臣……并不擅打仗。” “无事,跟在温指挥身边,当个文书就行,锻炼锻炼,自然就会了。” “好、皇祖母说得好。” 一直不说话的容敛出了声,拍掌大笑,“二哥,你看,皇祖母都给你计划好了,多合你的心意,还不快谢恩。” 容敏脸色沉了下来,“怎么连三弟也跟着起哄。” “我哪里是起哄了?”容敛委屈道:“我是真的叫好,要不是我不会武功,我都想跟二哥一起去了。” 容敏一笑,向太后拱手,“要儿臣去也可以,不过能否让三弟同去,我们都不会武功,在一起也有个照应。” “别别别,二哥,你饶了我罢。”容敛讨饶,“我哪里是打仗的料。” “怎的?”太后问他,“你方才不是还说想去登州看一看,难不成是在京城有事舍不得?” “当然舍不得。”容敛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数,“我的朋友、我的酒会、还有那几个舞女,今天见不着,我还想过几天再去见一见。” “三弟,你少说些,皇祖母。”容敏简直要伸手堵住他的嘴, 大皇子也劝道:“三弟,你不要总惹皇祖母生气,让她不喜,流连花楼酒宴,总有一天会耗空身体,还是在家修身养性好” 他又看向太后,“登州险恶,若是二弟三弟出了什么意外,该如何向父皇交代,皇祖母还是将他们留在京城,好好训诫便是。” 他虽然苍白,笑容却温和,谆谆善诱,一副好大哥的做派。 容敛却不领情“要是修身养性有用,怎么大哥还是整天咳个不停,像肺痨鬼一样?” 第286章 重玄门有大军涌入,如…… “容敛, 慎言!”太后道,语气中的斥责却并不是很重。 大皇子脸色一沉,转瞬又恢复笑容, “三弟说的也是实话, 我的身体自幼虚弱, 只得靠居家修身养性方能缓解,像饮酒作乐这种事, 是万万不能行的。” “说来说去, 就是身体不允许嘛,”容敛像是抓住了攻击点, “要是大哥有一副好身体, 指不定比我还厉害呢。” “三弟莫不是以为人人都像你这样。”容敏插了话,“享乐并非正道,你不过仗着父皇的喜爱胡作非为罢了。” “二哥是在嫉妒我吗?”容敛毫不留情地反击,“父皇对我的关照,让你眼馋了?” 或许是因为皇帝陷入了昏迷,两人说话简直一点顾忌都没有,直刺对方的痛点。 容敏的脸色沉下去,他可不像容改那样好脾气, 他猛地站起来, “容敛, 你在说什么,我是你的二哥。” “好了, 哀家还在这里呢!”太后一拍桌子,略带怒气的声音让室内安静下来。 容敏这才意识到自己失了态,向对方赔罪,“皇祖母息怒, 实在是三弟说话太过……放肆,我才——” “好了,不必给自己推脱。” 她又看向在那里偷笑的容敛,“笑什么,你也是一样的。” “你们两个给我在府中禁足半月。” “还有温公子,既然已经看到了陛下,那便回去罢,我不多招待了。” 几个人不满地走掉,大皇子见状,也没有多留,拜别了。 - 室内重新归于寂静,刘喜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收拾杯盏和桌椅。 杭絮忽然问道:“太后是故意留他们在这里争吵的?” “那是自然,能把他们兄弟几个聚集在一起的机会可不多。”几人走后,太后褪去端庄的姿态,懒洋洋地倚在软枕上。 “我之前就得到了容敏进宫的消息,因此才要留住容敛。” 太后道:“本想看看能不能听到什么有用的东西,结果竟变成了两人的互相攻讦。” 她冷笑,“若是再留他们一会儿,说不定皇帝都要被气醒了。” “不过还是能看出一点东西。”杭絮沉吟道:“似乎二皇子和三皇子的关系,并不像表现出的那么亲密和谐,二皇子似乎对容敛有些怨念。” “还有容改。”容琤补充道:“泥人尚有三分火气,方才容敛刺他,他竟半分不满都未表露,或许暗地里正在筹谋什么。” “我也注意到了。”太后道:“这些日子,我也派人去查探过。” “那容改和各路大臣交往甚密,尤其是汤丞相,这点我不意外。” “容敏也算安分,留在京城,没什么动静,但容敛,却让我有些看不透。” 她揉揉眉心,闭上了眼,“他整日流连花楼宴会,醉生梦死,活脱脱一个纨绔子弟,连半点奇怪的动作都没有,之前好歹还和吏部尚书有来往,这段时间,交游的都是一群二世废物,靠祖上荫蔽过活,没一个有实权。” -- 第551页 “若不是你们找到了证据,我实在不相信这样的人会联合异族叛国,谋划如此大事。” 她看向杭絮,“杭将军这段时间可有什么发现?” 杭絮摇头,“父亲这段时间一直在城外军营,没什么大发现。” 连太后的人手都找不出什么线索,杭文曜当然也不能,他便将心思都放在了练兵上,只要拥有精兵强将,就算灾祸来临,他也能保住京城、保住皇权。 太后听罢,点头道:“杭将军所言的确有道理,宫内的御林军也要开始训练了。” - 时间一天天过去,京城内一片安定,唯一美中不足的一点,大约是流言愈演愈烈。 如今大家纷纷扬扬传的,从太后变成了大皇子,民间都说皇帝早已立储,正是大皇子,连圣旨藏在哪里都说得清清楚楚。 只是民间传言再烈,朝堂依旧安稳,因为皇帝的毒已解了大半,再有几日,或许就能醒来,就连一心支持容改的李太师,也不再向太后上谏,乖乖上朝,唯有几个固执的大臣,像是汤丞相,依旧一门心思支持大皇子,要逼太后说一个结果。 这一日上朝,汤丞相照例上谏,下跪时扑通一声,只是话语却不像以往那么强硬了。 “陛下虽在好转,但为防保意外发生,臣以为还是将大皇子立为参政皇子,既能帮助太后处理朝政,也能作个保险,想必陛下醒来,也不会责怪。” 太后这次也不那么强硬,一口拒绝,她饶有兴致地在汤丞相和大皇子的身上打转,“爱卿当真要哀家立大皇子?” 汤丞相隐隐见到了曙光,膝行上前几步,“臣恳请。” “陛下好转在即,汤丞相的请求,实在是令哀家为难。”太后的声音拉长,“不过……哀家决定给大皇子一个机会。” 她没有看惊喜的汤丞相,而是看向大皇子,对方依旧是一张苍白病弱的脸,神色是掩盖不住的亮得惊人、 “即日起,立容改为理事皇子,协理朝政,待陛下醒来后,另做定夺。” “谢太后——”汤丞相欲磕头谢恩,动作忽的一顿,“……理事皇子?” 虽都有皇子二字,但参政皇子和理事皇子的重要性却大为不同,一个只能有一位,位同太子,可分皇帝的职责;另一个却可以让多人担任,不过是让皇子上朝的名头,“协理朝政”说得好听,但朝廷里哪位大臣不是协理朝政? “太后许是听错了,臣说的是参政——” “哀家没有听错。”太后打断了汤丞相的话,“大皇子忠厚有余,才学不足,担任参政皇子,哀家实在不放心,还是先放在理事皇子的位子上锻炼锻炼。” 她看向大皇子,“容改,哀家的决策,你可有不满?” 她死死盯着容改,想看对方表情的变化,从里面找出零星半点的线索。 容改跪下,头深深磕在地上,“如太后所言,儿臣才学不足,自然需要锻炼,理事太子一职,儿臣高兴还来不及,怎会不满?” 他的语气温和诚恳,但头从始至终没有抬起来。 “好,”太后笑,“果真忠孝。” - “忠孝个屁!” 太后看着手中的线报,忍不住骂道。 “太后息怒。”刘喜弯腰。 “哀家可没生气。”她将东西扔到桌上,冷笑道:“倒是容改,看样子是气急了。” 她之所以立容改为理事皇子,是对京中立储的流言生了疑,猜测与容改有关,因此想引出他的下一步行动。 没想到对方倒好,似乎是觉得受了辱,连着五日不来上朝,频繁来往于各大臣的府邸,不知要搞什么动作。 太后派人去查,竟查出那容改竟四处宣扬,自己是陛下亲立的储君,且已经拿到了立储的圣旨。 “刘喜,你看一看,然后猜猜,容改做这一连串事,是为了什么?” 刘喜拿过线报,快速地看了一遍,声音抖了起来,“陛下写每一份圣旨时,奴才都在身边,陛下绝对没有写过立储的圣旨!” 妇人嗤笑道:“哀家当然清楚。” 皇帝立没立储,太后比谁都清楚,因此嗤笑,市井里的流言,居然有人当了真,那圣旨定然是容改伪造。 “刘喜,伪造圣旨,是个什么罪状?” 老太监跪了下来,“伪造圣旨,即为矫召罪同谋反,凌迟……亦不算高。” 太后看着刘喜忧虑的神情,笑了起来,“你放心,容改毕竟是皇帝的儿子,哀家再怎么生气,也不会处死他,最多发配北疆。” 其实她非但不为容改的行为生气,反倒欣喜对方给了自己一个机会,有理由撤了他的所有职位,有理由将其发配,最好滚到离京城几千里外的地方,那样才会让她真正的安心。 她是个雷厉风行的人,想到了就要去做,证据已经收集完毕后,便让人宣容改与众大臣进宫。 做完这一切,她来到紫宸殿,等待众人的到来。 - “大皇子今天没有上朝。” 容琤对杭絮道,他刚下朝,连朝服也没换下,“这已经是第五天。” 杭絮问道:“汤丞相是不是也告假了?” 他颔首,“对。” 她就把一张纸递给对方,“他已经在汤丞相那里待了一天一夜。” 容琤看完,眉头微蹙,“他们到底要做什么?” -- 第552页 “杭将军可有查到兵力的调动?” 她摇头,“除了皇宫的守军,京城的兵力全在西郊,容改绝对拿不到兵权。” 两人都生了疑,容改这几天的动作,分明是要干大事的模样,但没有兵力,他到底能做什么? “王爷,夫人!” 卫陵从廊檐下奔来,手中抓着一个东西,“太后的信。” 容琤拿过信,展开看,合纸道:“母后有要事,召群臣进宫。” 杭絮警醒起来,“跟容改有关?” “信中没有说,但我猜如此。” 一刻钟后,马车停在了王府门外,两人坐上去,卫陵一挥马鞭,刚启程,又急刹住,与此同时,马蹄声也在马车前停下。 卫陵的声音响起来,“你是杭将军的人?” 两人掀开帘子出去,对面那人正好从马上翻下来,单膝跪地,沉声道:“将军传信,西北有军队忽然出现,已攻破丹凤门,向皇宫进发。” “将军正带兵阻截,□□无术,命属下领兵五千,进入皇宫内,保护太后安全,还请王爷王妃作证担保。” 杭絮神色一凛,跳下马车,冲卫陵道:“快牵几匹马来!” 容琤则从腰间扯下通行令牌,扔给那人,“这令牌是宫中最高的通行权限,你带着它就能进宫,太后绝不会怀疑。” 他接过令牌,磕了个头,“接着上马,朝皇宫的方向奔去。” - 两人赶到朱雀门的时候,外头已围了数圈守军,那位杭文曜手下副将正在不远处调配兵马。 杭絮驱马离得近了,能看见对方脸上严肃的神色。 副将见两人,拱手行礼,道:“见过王爷王妃。” “情况如何?”容琤问道。 他神色更肃,“玄武门外又出现一万军队,之前未发现丝毫踪迹,将军正在全力阻拦,如今那三万人被隔在皇宫七里外,还算安全。” “那就好。”杭絮松了口气。 只是还未等她彻底放心,几声巨响在东面响起,随后则是凄惨的哀嚎声。 副将刚忙策马过去,只是又被数声爆炸阻隔,如今行动实在危险,三人只好待在城门外等候,不多时,一个满身灰尘的人冲到这边,在副将面前跪下。 “大人,重玄门有大军涌入,如今离皇宫不过二里!” “南郊还留有三万军队,传我命令,快去调来。” 那人摇头,“丹凤门和玄武门的人太多,兵力已全被分至此二门,如今只有西郊尚留有军队。” “西郊离重玄门三十五里,行军需半个时辰。” “先去调!”副将喝道:“再晚就来不及了。” 那人一磕头,上马朝西奔去。 杭絮望着不远处的滚滚烟尘,喃道:“好一个调虎离山。” 重玄门离皇宫入口不过三里,而丹凤门和玄武门则在京城东北和正东两个方向,远至十里外。 无论是容琤和杭絮,还是副将和杭文曜,都认为这只忽如其来的军队从远门进宫是谨慎起见,保留兵力。 没想到那两门不过是为了混淆视线,他们竟自信至此,留最少的兵力攻最近的门。 她也上马,朝副将道:“不要守在皇宫外,带着兵力,跟我进宫!” 宫中有从各处赶来的几十位众臣,更有太后和皇帝,他们的安危才是最重要的。 第287章 父皇真正的圣旨,在我…… 杭絮带兵赶到紫宸殿时, 发现外围已经围满了御林军,他们绕着宫殿巡逻,严阵以待。 副将留在殿外同御林军协调兵力, 两人则通过后门绕道大殿前端, 把消息告诉太后。 刘喜引着他们来到太后身边, 低声道:“太后,瑄王和王妃来了。” 妇人将目光从座下惶恐的人群中移开, 看向容琤, “宫外情况如何?” 她的声音不小,然而大臣们低声絮语, 慌乱地交谈着, 把她的声音盖过了。 容琤道:“敌军从重玄门攻入,来势汹汹,我们将兵力移入宫内,同御林军一起保护众人。” “查出他们从何而来了吗?” 杭絮摇头,“京城以东是鲁地,毗邻滕州与冀州,此二州有重兵把控,本不该出现一支完全陌生的军队, 数量还如此之多。” 在三门进攻的军队加起来已经超过五万人, 这个数量, 放在任何地方都不会被忽略。 太后敛眉,“难不成连滕州和冀州也出了乱子?” 皇宫居京城东北, 东面和北面由邻州的兵力保护,西面和南面则依靠京城自身的守军,因此,京城的兵力平时都驻扎在西郊, 防止从西而来的危险,任何人都没有想到,危险竟是从东面来的。 也是因西郊距皇宫过远,一时支援不及,才让重玄门被如此轻易地攻破。 “母后,皇兄如今在何处?”容琤忽然问道。 “你放心,我早就把皇帝换到了紫宸殿,如今睡在后殿。” 容琤微皱的眉眼放松。 “太后娘娘,臣斗胆问一问。” 正当几人思考之际,有大臣在下面发了声。 太后看去,那大臣跪在地上,“爱卿有何事?” “不论太后将我们聚在紫宸殿是为了何事,但敌军近在皇宫外,不如先将我们放回去,待危险过去之后再行讨论。” “爱卿是怕了?” -- 第553页 “臣非圣人,自然害怕丢了性命。” “好,爱卿够诚实。”太后笑笑,朗声道:“诸位放心,杭将军已在围剿敌军,紫宸殿外也有军队和御林军守护,数量近七千,大家对自己的性命。尽可放心。” 生命安全有了保障,众人这才放下心来,不再讨论,而是问起正事:“不知太后召我们前来,是为了何事?” 太后道:“此事与容改有关,” 此话一出,座下一些大臣的眼神闪烁起来,她一一瞥过去,就是容改这几天上门见过的人。 右丞相出列,问道:“大皇子已告假五六日,现在也没有来,难不成是出了什么问题?” 太后俯视座下众大臣,皱了皱眉:容改当真没来。 她侧头对刘喜道:“去查一查。” 怎么刚好她想宣容改进宫,就发生了这种事,难不成…… 还未想清楚,殿外便响起一个缓慢的脚步声,脚步声来到门口,正是容改。 他脸色苍白,神色却惬意,“皇祖母久等了。” 他走进大殿深处,几乎要碰到台阶,“不知皇祖母找儿臣有何事?” “容改,我这几天做了什么,自己应该清楚。” 容改摇头,神色困惑,“儿臣这几天做了许多事,实在不知道皇祖母在说哪一件。” “王妃,邹将军来了。” 杭絮和容琤站在太后侧边,正听着两人的对话,刘喜从暗门匆匆跑过来,低声道。 他们走了出去,副将身上脏了许多,一身灰土,神色却很振奋,“杭将军已击退丹凤门和玄武门的敌军,正在朝重玄门赶来,西郊的兵力也只剩十五里的路程。” “那就好。” 杭絮松了口气,对刘喜道:“刘公公,你把消息告诉太后。” 刘喜欣喜地点头,进了殿内,看着人走远,杭絮才说出下一句话,“我们在宫外还剩多少人?” 邹副将道:“还剩两千人。” “重玄门的敌军有多少?” “城内近两万,城外无法统计。” “把宫外的两千人全都转入宫内,绕紫宸殿布防。” “小将军,这——”副将诧异,“这是要放弃皇宫的其他地方?” “两千人对上两万人,绝对支撑不了多久,还不如加固紫宸殿的防线,那些人的目的可不是皇宫,而是皇宫里的人。” 副将点头,“是,我立刻去办。” 他上马离开——皇宫原本不准纵马,然而事情危急,这条规定便被大家心知肚明地忽略了。 - 再进到紫宸殿,里头的气氛很凝滞。 倒不是太后发怒,只是神色深沉,难辨情绪,大皇子则一派悠然神色,杭絮看他一眼,发现与以往恭敬温和的神色有了些差别。 不知两人说了什么,大臣们都低头不言,有几个胆小的,已经发抖起来。 “太后娘娘!” 一个身着盔甲的人冲进殿内,神色略微慌乱,他是御林军的首领。 “敌军已全部从重玄门进入,他们数量超过三万,已经包围了皇宫!” 此话一出,群臣哗然,原本安定下来的心重新吊了起来。 太后皱眉,“众爱卿不必慌乱,杭将军已在赶来的路上,必然不会让诸位受到危险。” 絮声渐弱,大皇子的声音适时响起来,“杭将军虽在赶来,但军队却被留在了丹凤门和玄武门,他便是再如何用兵如神,也没了用处。” 太后凝眉,“容改,你是什么意思?” 容改却像没听见她的话似的,“母后会说西郊的军队正在赶来,但西郊距此三十五里,用最快的速度,也还需要一刻钟。” 说这些话的时候,容改还是笑着的,不只轻松,还多了几分期待,与身边大臣但有的表情格格不入。 她的心里多了些猜测,“你说这些,是为了做什么?” 他从群臣中出列,走到台阶下,而后仰头,“一刻钟,足够了。” 容改提起前摆,一步一步走到太后端坐的高台之上,和她面对面,笑容已经收敛,那张苍白的脸第一次显出冷酷来。 两边的侍卫立刻抽刀,拦住容改,要把他擒住。 太后道:“松手,退下去。” 侍卫犹豫地收刀,松开了容改,只是还守在太后面前。 妇人站起来,将略有褶皱的下摆抻平整,而后重新坐下,脊背挺直,“容改,让哀家瞧瞧,你究竟要做什么。” 容改躬身,“谢皇祖母。” - “宫外的队伍,是我的人手。” 容改微笑着说出这句话,满意地看着台下的众人震惊而呆愣的模样。 右丞相颤巍巍地走出来,指着容改道:“你、你是要逼宫吗?” 另一位大臣也道:“陛下即将苏醒,大皇子,你糊涂啊!” 容改只是摇头,“诸位都误解了,我并非要逼宫。” “容改,你说自己不是逼宫,那究竟是为了什么?”太后盯着大皇子,“私掌兵权,扰乱朝政,也不是小罪。” “儿臣以为,真正扰乱朝政的,”容改伸手,指向太后,“是皇祖母你。” 不等太后说话,他继续道:“皇祖母说父皇曾立圣旨,允皇祖母执政,但此圣旨可从未公开展示过,只有丽太傅、右丞相,和陛下的贴身太监刘喜见过。” -- 第554页 “此圣旨的真假性,实在令人怀疑。” 太后脸色沉下来,“你是认为我连同丽太傅和右丞相造假?” 容改摇头,慌乱道:“儿臣可不敢怀疑。” 只是那慌乱的神色着实拙劣,转瞬就变成笑来,“在未拿到真正的圣旨前,儿臣是不敢怀疑的。” 右丞相追问道:“大皇子既然不认为陛下亲手所书的圣旨为真,那想必已经拿到了另一幅‘真圣旨’?” 对方的嘲讽没有让容改变色,他只是点头,“右丞相猜对了。” 他从袖中拿出一卷圣旨,“父皇真正的圣旨,在我手中。” 那圣旨为明黄色的绢布,绣着龙纹和云纹,针脚细密,栩栩如生,正是圣旨的外貌。 连右丞相也震惊起来,“怎么可能,你把圣旨打开!” 容改却把圣旨收回袖中,“我自然会打开,却不是现在。” 他看向太后,语气咄咄,“原本我对皇祖母敬爱无比,对圣旨的内容,更是丝毫都未怀疑。” “若不是找到了这份圣旨,我从未想过,父皇立下的储君竟是我。” “我原想过私下询问母后此事真假,但母后既然做得出伪造圣旨,假传圣令的事,那么也有可能压下这份真的圣旨。” “思来想去,只剩这一个方法。” 容改神色无奈,“或许只有在诸位大臣的见证下,这份圣旨才不会被掩埋。” 太后听得有些厌了,质问道:“你想说,在朝会上说就行,让大军围住皇宫,难不成是怕我杀了你?” 容改点头,“母后近日加紧操练御林军,实在令儿臣畏惧,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他叹气,有些歉意,“让母后和诸位受惊,是我的不对。” “不过我保证,待真相大白后,我一定会让军队撤去,不会让大家受到危险。” 说了这么多,容改终于又拿出那份圣旨,他微微笑起来,“如今,我便在诸位的见证下,宣读这份圣旨吧。” 他一点点打开圣旨,微笑却一点点收敛了,渐渐变成了僵硬。 见容改久久不说话,左丞相急了起来,“大皇子,您快读啊,让我们都听一听。” 容改却依旧缄默,恍若未闻。 太后站了起来,一步步走进容改,在看见圣旨后,她笑了起来。 她伸手,趁对方不注意,抢过圣旨,扔到地上。 圣旨顺台阶滚下,明黄的布幅展开,众臣都凑近去看,而后哑然失声。 ——圣旨是空白的,没有字迹、没有印章、什么都没有。 第288章 容改笑起来,容改笑起…… “怎么回事!” 左丞相率先抢过了那卷圣旨, 上下翻看,不可置信。 “怎么会没有字……我明明见过,明明……” “汤丞相这话, 原来是早就跟大皇子通过气啊。” 右丞相指着这个慌乱的老人, 喝道:“协同皇子调兵, 可是叛乱之罪!” “我没有叛乱!”汤丞相立刻反驳,“我做的一切, 都是为了大宁, 为了皇室!” 他指向太后,神情是不加掩饰的厌恶, “让这妇人执政, 才是乱了大宁!” “况且、况且大皇子是陛下钦点的储君……” 太后并没有因对方的话而恼怒,反倒笑起来,“汤闻,我能拿出陛下派我代政的圣旨,他立容改的圣旨呢?” “一定是被人动过手脚了!”汤丞相揉搓着圣旨明黄的布面,仿佛想从上面揉出字来。 他的手指抖抖索索,一没抓稳,就掉到了地上, 想要捡起来, 被另一个人抢了先。 柳阳景握住了圣旨, 他身量高,轻松就避开了汤丞相的抢夺, 后退几步,开始仔细查看这圣旨。 片刻后,他道:“据臣在大理寺执政的经验判断,这圣旨没有被动过任何手脚。” “那一定是拿错了!”汤丞相想出另一种可能, 他走上台阶,来到容改面前,“大皇子,我见过圣旨,怎么可能消失不见,一定是不小心弄混了,……是不是?” 他的声音里含着希冀和祈求,期待着容改能给出一个确定的答案。 僵硬了许久的容改终于回了神,眼珠向下转,看了一眼汤丞相,眉眼厌恶地皱起来,他一挥袖袍,老人向后踉跄几步,跪倒在地上。 一个病秧子,能使出这样的力气,实在让人不可置信,老人撑了几下,没能站起来,浑浊的眼珠颤颤地望着容改。 然而更让人不可置信的,是容改接下来的话。 “汤丞相,你以为没有圣旨,我就当不成皇帝了吗?” 他的语气平静,声音却不小,回荡在整个紫宸殿,众臣都惊到了,一时没说出话来。 容改走近汤丞相,将对方扶起来,掸掸衣摆上的灰尘,温声道:“丞相,您还是会支持我的,对吗?” 汤丞相望着他那张苍白的脸,凤眼因笑弯起弧度,很轻快的模样,不知为何却被慑得不敢出声,“老臣、老臣……” “罢了。”容改放开他,面向太后,“我不为难你,一切,都让我来吧。” 太后从对方的神色中察觉到了某种危险的意味,她后退,坐回椅子上,发令,“给我擒住容改。” 几个蓄势待发的御林军很快行动,将容改制住,因为对方的身份,他们没有用刀,只是将他的手臂反锁,膝弯压住,这对普通人来说,已经足够失去行动能力。 -- 第555页 太后松了一口气,厉声道:“容改,难不成没了圣旨,你就打算逼宫?” 容改叹了一口气,“儿臣说过,这不是逼宫。” - “王妃,敌军已大批涌入皇宫,正在朝紫宸殿逼近!” 杭絮在殿外观察战况,紫宸殿被银铠的守军围满,他们分布在殿外的各处通道防守,而更远处,是密密麻麻如蚁群一般的敌军,他们塞满了宫道,正缓慢地朝紫宸殿涌来。 御林军的首领单膝跪地,神色满是焦急,“紫宸殿外只有八千守军,他们的总数却超过三万,这该如何来守。” “杭将军的援军究竟何时才能赶到?” “援军已经赶到,正在重玄门外。”这是半刻钟前,副将带来的消息。 “那为何不进宫支援我们?”首领闻言,更是焦急不解。 “敌军尚未完全进宫,此时围截,容易致使他们四散,窜入市坊,伤及无辜百姓。” “等他们全部进入皇宫,我们与宫外之人两面夹击,才好一网打尽。” 首领点点头,“原来是这样,敌军四散,的确是危害,不过我们御林军加上邹将军的援军,也不到九千人,如何能防住三万人,紫宸殿内有太后和陛下,还有几十位大臣,若是他们有了危险……” 后果不堪设想。 杭絮的神色却无半分慌乱,“蔡首领知道紫宸殿周围有多少条道、多少道门吗?” “什、什么?”蔡首领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紫宸殿四面共八道大门、十六道小门,宫道四十八,其中大道四条。” 他负责皇宫的巡逻布防、自然清楚无比,而这些,也是杭絮刚才在高处观察所得。 “你看,我们只需要守住二十四道门、四十八条路就可以了,道路宽度有限,敌人数量再多,也无法蜂拥而上,一次只能上前十几人而已。” “而我们九千兵力均分,每道门分的一百二十人,已足够。” 杭絮转身,看见首领脸上浮现希望,微微笑起来,“蔡首领,快去行动吧。” - “容改,你要做什么?” 谁也想不到,一个整日咳嗽的病秧子能爆发出那么大的力量。 他挣开了整整四个侍卫的束缚,冲向太后,从袖中取出了一把匕首,横在太后的脖子上。 做完这一切时,那四个侍卫尚躺在地上□□。 先是一片寂静,紧接着是惊叫和哄声。 “大皇子,您、您在做什么……” 刘喜简直要惊呆了,“您先把刀放下。” 他慢慢地靠近两人,语气又轻又缓,“不要伤到了自己。” “刘公公,停在那里。” 容改的刀贴近太后的脖子几分,“你不想看见皇祖母受伤吧。” 刘喜立刻站住,“好、好,我不走,大皇子也不动。” “这是自然的,我也不想伤害皇祖母。” “不过小叔叔,你也一样。”他锐利的眼神瞥向在阴影中靠近的容琤,“给我后退。” 容琤站在原地,声音低而沉稳,“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我只是想在军队到来之前保证自己的安全而已。”他继续用力,刀刃陷入肉中,“现在,给我后退。” 两人僵持片刻,最后是容琤败下阵来,他一步步后退,退到了两丈外的地方。 “容改,”太后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点细微的颤抖,“你要做什么?” “我不会做什么。”他低头注视着太后强自镇定的脸色,畅快地笑了起来,“皇祖母,以往都是你来掌控别人,现在轮到自己被掌控了,这感觉如何?” 他抬头,看向瘫倒在地的汤丞相,瞬息后,视线移开,看向阶下的人,礼部尚书、兵部尚书、御史大夫、大理寺卿……他永远记得这些人面对自己时轻慢而不屑的模样,如今,他们必须仰头才能看见自己,他们的每一分情绪,都由自己掌控着,因自己的行动而慌乱。 他忍不住又笑起来、,心中的期待越来越大,“刘公公,帮我去看看外面的情况。” 刘喜不敢拒绝,退了出去。 容琤则留在原地,他注视着大皇子,冷声道:“如果你劫持母后是为了保证自己的安全,那换我来也是一样的。” 他将腰间的佩刀解开,扔到地上,又将外衣脱下来,抬起双臂,展示着自己安全性。 容改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容琤,“小叔叔说得对,我只想要保证自己的安全,你或者皇祖母,都是一样的。” 容琤慢慢走近,对方手中的刀也在一点点松开。 就在他走到一丈远的地方时,容改的刀忽的又收紧了。 大皇子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哎呀,我怎么忘了,小叔叔不仅精通政事,武艺也极好,容改一介病体,定然抵挡不住,若被小叔叔夺了刀该如何是好。” 他注视着容琤冷下来的脸色,笑道:“所以,还是让皇祖母留在我这里吧。” 脚步声从后门传来,却不止一个,杭絮走进来,身后跟着刘喜。 容改看着新来的人员,脸色不善,“刘公公,我是让你去打探情况的,不是让你带人来的。” 刘喜满脸惧色,生怕对方一个生气,手上用力,膝盖就要弯下来,却被杭絮拦住了。 她冲老太监摇摇头,接着回身,看向容改,“我就是来告诉你战况的。” -- 第556页 “你的三万人已全部进入皇宫内,正在朝紫宸殿进发,我们只有不到九千人,难以抵抗。” “你究竟要做什么,难不成冲开防线,杀了这里所有的大臣才算满意?” “终于……到了这一刻。” 容改笑起来,不是之前的那种微笑或浅笑,而是猖狂的、畅快的、激动的、即将达成目标的笑。 他的笑声如此响亮又如此刺耳,胆小的大臣已经腿软跪在了地上,胆大的也是一脸惊疑不定。 笑声慢慢息了,容改重新平静下来,脸上又挂上温和的笑意。 “汤丞相,可否帮我将圣旨拿过来?” 汤丞相茫然点头,撑着地面,滑倒了几下才站起来,跌跌撞撞下了台阶,想从柳阳景手中拿过圣旨。 柳阳景侧身避开汤丞相的手,仰头朝容改,道:“大皇子,臣送上来罢。” 大皇子点了点头,算是同意,柳阳景捧着圣旨,一步步上了台阶,精准地停在离容改一丈远的地方。 容改并没有行动,而是看向了刘喜,“刘公公,父皇的圣旨,是不是常由你代笔?” 刘喜一愣,道:“不是经常,陛下抱恙时,便由奴才动手。” “那玉玺的存放位置,你也应当清楚吧?” “……奴才清楚的。” “那便好。” 而刘喜疑惑的神色僵住,他已经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刘公公,这圣旨空白,定然是有人在上面做了手脚,让内容隐去了,我思来想去,也只有刘公公才能将其复原。” “父皇在圣旨中立我为储君,予我重任,我可不能让他失望,任由奸贼篡改圣旨。” “刘公公。”容改微笑道:“相信你也不会吧?” 第289章 恕儿臣救驾来迟…… 刘喜微微颤抖起来, 他当然知道对方的意思是什么。 “大皇子……是要让奴才……另写一份圣旨?” “刘公公说错了,这可不是另写一份。”容改摇头,手中的刀也随他的动作左右晃动, 在太后脖子上划出一道道红痕。 “这是还原。” “把圣旨上原有内容重写出来, 刘喜公公, 你明白吗?” 刘喜僵立在原地,连点头或摇头也忘了, 他的视线畏缩地避开容改带笑的眼睛, 移到太后的身上,接着浑身一颤, 眼神变得坚定。 最终, 他点了头,“奴才……帮大皇子还原。” 容改笑起来,“刘公公,还愣着做什么,快去拿笔墨和玉玺吧。” 刘喜慌乱点头,退了出去,脚步匆匆,不一会儿, 就回来了——在得知有敌军入侵京城后, 太后就把重要的东西全都带到了紫宸殿, 玉玺这种东西,当然不会漏过。 大殿没有矮桌, 刘喜便将空白的圣旨铺在地上,自己也跪下来,提笔蘸墨,开始书写。 他写的时候, 容改便在一旁看着,刘喜的手抖得不成样子,写出来的字却端正漂亮,无可挑剔的小楷。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建储立嗣,国之根本……兹长子容改,容表英奇,天资粹美,仰祖宗昭垂,托付重任,承祧衍庆,授容改以册宝,立为皇太子。” 看到最后,容改反倒皱起了眉,“怎么是皇太子,罢了,反正……” 写完,刘喜小心翼翼地吹干墨迹,又从锦盒中拿出玉玺,郑重地在圣旨上按下红色的印记。 印记一落成,容改便夺过圣旨看起来,满意地点头,他换了方向,面对阶下窃窃私语的重臣。 “诸位对圣旨可有何看法?” “扑通”一人立刻跪下,道:“此圣旨乃陛下命刘公公所书,大皇子名正言顺,是众望所归。” “刘兄,你在干什么!” 右丞相不可置信地望着自己的好友,而后对大皇子怒目而视,“容改,你胁迫太后,威逼刘公公写下圣旨,这些我们都看在眼里,便是盖上圣印,我也绝不承认,待走出紫宸殿,我便将此事宣扬出去,枉我还以为你是个忠孝之人,现在看来,不过是伪装罢了!” “徐兄!” 刘参议拉住了右丞相,低声喝住对方,“你还不明白吗,外面都是他的人,违逆他的话,你……走不出紫宸殿的。” 他头埋得很低,语气微微颤抖,显然畏惧至极。 “刘参议说得好。”跪地的男人已经尽量压低了声音,然而还是被容改听见了。 他的语速慢悠悠的,“右丞相的话若是宣扬出去,岂不是坏了我的名声,我还怎么当这个储君?” 他脸色一白,连忙上前,将徐丞相拦在后面,“大皇子,徐丞相不过是一时糊涂,才口出此言,臣劝一劝他,她一定会明白的。” “那好吧。”容改大方地同意了,“我是个仁善的人,不愿多造杀孽。” “希望大家……”他扫视阶下众人,“也能多多配合,全了我的名声。” 下跪的声音接连响起,众臣忙不迭地表着忠心,神色激动,看着不像被逼迫的,反倒是期待已久。 便是不愿跪的,也被友人给压了下来,头按在地上,生怕做了那个出头鸟,一眨眼丢了性命。 几息的功夫,便只剩阶上的几人还站着,阶下遍地都是俯首低头的人,一个个大气都不敢出,再无刚才窃窃私语的情形。 只是还有一人…… “柳大人。” -- 第557页 他目光转向站在台阶上的柳阳景,“你为何不跪,可是对圣旨有意见?” 柳阳景的目光正望着对容改背后,闻言移到他身上,“臣只是有一问,想向大皇子请教。” “柳大人请说。” “大皇子的军队,来自何处?” 容改脸色微沉,“这不是你该问的。” “那臣便不问了。”柳阳景从善如流,掀起袖袍跪了下来,微微一笑,“庆贺大皇子登上储君之位。” “刘公公。”他满意地收回视线,叫了刘喜一声。 刘喜忙应了,“大皇子有何吩咐。” “圣旨收好给我。” 老太监将圣旨卷好,递到容改面前,他正欲动作,动作一顿,视线上移,对上容琤的目光。 对方眼神沉而冷漠,一瞬不瞬地望着自己,里头的冷意让他不自觉打了个寒颤,反应过来,他不禁嘲笑自己。 “小叔叔为何不跪?” 他一手接过圣旨,反掌推进自己袖中,另一手仍稳稳地架着刀。 “难不成是不相信父皇的旨意?” 容琤摇头,“这不是皇兄的旨意。” “假的终究是假的,你不会成功。” 容改不知为何愤怒起来,“我说是真的,它就是真的。” 他推着太后的背,对方踉跄向前,他也跟着向前走了几步,“哪里有什么真或假,父皇的圣旨是刘喜所书,这份圣旨也是刘喜所书,父皇的圣旨盖了玉玺,这份圣旨也盖了玉玺,它们没有半分不同。” 但容琤依旧是波澜不惊的模样,眼皮垂着,竟是连看也不看他,容改笑起来,苍白的脸涌上红意,“小叔叔,你总是这样。” “被人夸奖时是这样、得了第一名时是这样、教训我时也是这样,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死在面前时,会不会也是这样?” 容琤终于看他,凤眼掀起很流利的弧度,“我说过,你不会成功的。” 他下意识后退几步,但容琤没有动作,仍站在原地,他松了一口气,不知不觉,握刀的掌心已渗满汗渍。 但与此同时,容改也察觉到一件被自己忽略很久的事实,杭絮……不见了。 他原以为对方是从后门离开了,但从始至终,他的精神都高度警惕着,不可能注意不到对方离开的脚步声。 杭絮还在大殿,但他看不见对方的踪影,她到底在哪里? 容改心中一瞬间警铃大作,他转了个圈,冲四面的侍卫低喊道:“都给我退到三丈外!” 侍卫唯唯诺诺地后退,他面对着众人,一步步后退,直到贴在大殿冰冷而鎏金的墙壁上。 背靠墙壁,他心中有了几分安全感,手中的刀已经滑得快握不住了,他变换了姿势,想要握得更稳。 就在这时候,被他劫持的太后动了起来。 她不过是个弱女子,被生命威胁吓得毫无反抗的念头,僵硬得像一块木头,此刻却忽然变得柔软而灵敏,趁他略微松开匕首的瞬间,从肘弯和刀刃的桎梏中滑下来,顺便给了对方腹部一个凶猛的肘击。 容改痛得脸色发白,神色却凌厉起来,他揪住太后的衣袖,扬起匕首对准太后,“你别想走!” 太后也没想走,她已经从鬓间拔出了一根凤钗,钗身尖锐细长,刨去装饰算得上极好的武器。 金钗很利落地插进容改的腹部,对方原就不好的脸色变得惨白,手上动作却不变,匕首尖端的寒光对准太后的心口。 一切都发生在转瞬之间,众臣惊叫,而侍卫和容琤都离得太远,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发生,救援不及。 太后神色却没有丝毫畏惧,嘴角甚至带着一抹嘲讽的笑意,她没有看容改,更没有看向那柄即将要她性命的匕首,而是抬头,望着高空中。 匕首刺出有破空声,然而比破空声更大的,是从空中而来的呼啸风声,那声音迅疾而凌厉,正正对着容改的头顶。 他尚未意识到这声音代表着什么,便被一股重力砸中背部,沉沉倒在地上。 容改又咳嗽起来,不似伪装,因为有血从嘴角渗出来。 但就算如此,他的右手也依旧握着匕首,妄图刺向太后。 只是手臂用尽全力抬起一半,那匕首便被抽走了。 杭絮把玩了匕首几下,把它扔向远处,“大皇子好毅力,都这时候了,还不忘初心。” 她跪在容改的背上,膝盖抵着对方的脊骨,不大不小的力气,却让他喘得如同濒死。 “我、我就知道,你在谋划着什么。” “但大皇子不知道,我究竟干了什么。” “你、你到底是怎么靠近我的?”大皇子断断续续地说着,每一个字似乎都要耗尽全身的力气。 “容改,你问得太多了。” 太后已经站了起来,她俯视着容改,眉目平静,没有半点被劫持时的畏惧和害怕——那本就是她的伪装。 “来人,把容改擒住,缚住四肢,不许让他动弹半分。” 侍卫闻声上前,没有绳索,便撕开外衣,扭作绳子,将容改缠了个严严实实。 做这些的时候,容改一直望着太后,“是我看轻皇祖母了。” 太后冷笑一声,把金钗从对方腹中□□,“我上战场的时候,你还在乳娘怀里吃奶呢。” 随着金钗的拔.出,容改闷哼一声,连说话的力气也失去了。 -- 第558页 容琤走了过来,他早就知道了杭絮的计策,因此没有担心,瞟了一眼容改,边看向太后,“母后可有受伤?” 太后摇头,将钗上的血擦干净,重新插回发髻上,“我能受什么伤,倒是阿絮,太大胆了,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要是受伤了该怎么好。” “姿势正确,是不会受伤了,况且还有人在下面当垫子。” 杭絮听力惊人,能够注意到身边任何事物发出的声音,同样,她也能控制自己发出的声音,呼吸、心跳、步伐、在屋顶攀附时的摩擦声。 她能够保证将自己发出的所有声音控制到最小,但容改精神紧绷,难保他不会听见,不会四处乱望,因此需要其他人与他对话,分散注意力。 无论是柳阳景还是容琤,说了那么多废话,都是为了给她争取时间,让她能够在屋顶边缘的阴影处一点点靠近容改,趁其不备打落匕首。 只不过计划出了些变故。 “太后明明看见了我,为何还要自己动手。”她问道:“若是我晚来片刻,那匕首就要刺进您的心口。” 她冷笑一声,瞥了眼容改,“不亲自动手,怎能解我心头之恨。” “那匕首刺便刺了,我的心口可是藏着一面护心镜,至多不过受些轻伤。” 容改察觉到了太后的目光,虚弱地睁开眼皮,“皇祖母,你便是绑了我又如何,我的军队还在外面,若是杀了我,你们也活不了命。” 杭絮走近他,“大皇子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过了这么久,防线还是没有被攻破?” 容改瞳孔紧缩,未等他出口,殿外传来一声呼喊。 “诸位莫慌,敌军已散!” 大批身着银铠的士兵涌入大殿,群臣纷纷站起来,像是看见了希望。 杭絮也望过去,神色疑惑,外头的敌军早被解决得差不多,到底是谁,搞了冲进紫宸殿这一遭。 军队散开,露出一个通道,一人顺着通道大步走进来,他身披红色披风,银铠湛湛,端的是潇洒无比。 走到台阶正下,他仰头,朝太后拱手,“恕儿臣救驾来迟。” 正是容敏。 第290章 按律,谋反之罪当处凌…… 容敏一身银铠, 走动时发出轻微的嚓嚓声,这声音一直向前,走上台阶, 来到大殿之上。 他单膝跪地, 对太后行礼, “皇祖母可有受伤?” 太后谨慎摇头,目光疑惑, “二皇子来的及时。” 容敏道:“儿臣听闻皇宫被围, 便带领属军前来救驾,总算赶上了最后的关头, 没让……” 他看向狼狈被缚的大皇子, 叹了一口气,“没让大哥的计谋得逞。” 接着,他转身面对阶下群臣,朗声道:“诸位,皇宫内的敌军已被全数解决,大家不用慌张,待外面清理干净后,我便派人护送诸位回家。” “太好了, ”刘参议瘫倒在地, 紧紧地握住右丞相的手, “徐兄,我们得救了。” “是啊, 得救了……”徐丞相缓缓站起来,拍了拍下摆的灰尘,看向高处的容敏,神色质询, “宫内敌军三万有余,敢问二皇子属军几何,才能冲破包围,来到紫宸殿?” “徐丞相不要轻信大哥的话,”容敏摇头,“宫内的敌军根本没有他说的那么多,我与御林军里应外合,便把他们给解决了。” “若敌军数量不多,如何能冲破城……” 老人正欲再问,一道震惊的声音打断了他。 “太后娘娘!太后娘娘,陛下他!” 一个小太监跌跌撞撞地从暗门冲进来,走上高台的几步台阶,摔了好几个跟头,最后摔在了太后面前。 “皇帝怎么了,他出事了!” 太后半点没了刚才的气定神闲,声音提高几分,满是紧张。 “不,不是出事了。”小太监喘了几口气,摇头道:“是、是,陛下醒了!” “父皇醒了!” “他醒了?” 第一个容敏的声音,满是惊喜与不可置信。 第二个则是容改的声音,同样不可置信,却满含憎意。 太后瞥了后者一眼,眉头微敛,没说什么,对容琤道:“你们先留在这里,安抚群臣。” 又看向小太监,“带我去见皇帝。” 刘喜也跟在太后身边,脸色满是迫不及待,若非顾及尊卑礼数,他早就甩开太后,自己先奔去见皇帝。 “是。”小太监点头。 他转头,还未走出半步,暗门便传来一道虚弱的声音,“不必,朕自己过来。” 宫女搀着一人从暗门走出,那人一身明黄的衣袍,原本合体的衣服如今却空落落地挂在瘦弱的躯体上,行动间颇为蹒跚,不得不依靠别人。 小宫女用力搀着皇帝,支撑得很吃力。 刘喜忙迎过去,代替宫女,搀住了皇帝,刚一握住对方的小臂,他便忍不住眼眶泛红,“陛下怎的瘦成了这样。” 皇帝吃力地上了台阶,直到坐在龙椅上,刘喜才松手,只是眼睛依旧一瞬不瞬地望着皇帝。 太后也来到皇帝身边,眼神上上下下地打量着皇帝,“你醒了……终于醒了。” 她笑起来,无奈又庆幸,“还醒得这么是时候。” 若是早上半天,也许逼宫就不会发生,若是晚上半天,群臣离去,或许就没有这么好的效果了。 -- 第559页 看,阶下的人又跪下来,不过这次不是畏惧,而是因为恭敬,右丞相和几位老臣已然涕泗横流,感谢祖宗保佑。 皇帝没有追问对方这话的意思,望向容琤,“十弟怎么站在那里?” 容琤步过来,看着皇帝深深凹陷下去的脸颊,“皇兄知道自己昏迷多久了吗?” “哦,现在是什么时候?” “六月已近。” “竟然……快三个月了。”皇帝把手抬起来,看自己枯草一般的手指,“难怪朕醒来的时候,觉得浑身无力。” “十弟不在草原,而是回了京,想必也跟朕有关。” 他叹一口气,“朕昏迷的这段时间,辛苦了母后,也辛苦了十弟。” 又看向刘喜,“还有你,照顾朕的三个月,想必也不好受。” “陛下哪里的话。”刘喜擦擦眼眶,“看见陛下醒,奴才受什么苦都值得。” “好了,朕都没事了,伤感也不必了。” 他依靠在龙椅上,微微喘了一口气,纵使身体枯瘦如柴,依旧是威严的模样,声音加大,在殿中回荡,“都给朕站起来,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 柳阳景也站了起来,沉默地立在高台的边缘。 皇帝看他一眼,“柳卿,站过来。” 柳阳景走到皇帝面前,“陛下。” “现在,你来告诉朕发生了什么。” “还有,”他瞥向容改,“朕的好儿子,又是怎么变成这个样子的。” 柳阳景垂首,“是。” - “在二殿下冲进紫宸殿之后,陛下就醒了过来。” 随着最后一句的落下,皇帝终于回过了神,之前他眼神空茫,像是在发呆,让人分不清他是否在听柳阳景说话。 他看向柳阳景,“爱卿辛苦了,先退下吧。” 柳阳景躬身,推到了一旁,于是容改再一次□□裸地暴露在皇帝面前。 他的情况已经恢复过来,不再喘气,身边的四个侍卫将他牢牢看着,不准他动弹半分,他便闭上眼,什么都不做,似乎睡着了。 “容改。” 皇帝唤他。 大皇子睁开眼,望着自己的父亲,笑起来,“父皇。” 笑容温和而恭顺,让人恍惚认为他还是那个孝顺的孩子,而不是一个反叛的臣子。 皇帝看了他一会儿,伸出右臂,刘喜立刻明白他的意思,赶忙搀住,扶他来到大皇子身边。 “朕自认为从未亏待你。” “为何要这么做?” “从未亏待吗……”大皇子重复一遍,声音低得让人听不见,下一句,他放大了声音,“父皇既然认为从未亏待我,那为何不能把皇位给我?” 皇帝皱眉,“皇位有能者居之,你若能力足够,我会考虑。” “难道父皇认为我现在展露的不是能力吗?” 他死死盯着皇帝,一字一句道:“我韬光养晦、从不出风头,暗中发展人脉,你昏迷后,我每天都要进宫侍疾,在你的床头待半个时辰。” “我招揽了数万兵马,攻入京城,围住皇宫,原本,皇位就会由我这个能者居之。” 他瞥了一眼容敏,咬牙切齿道:“如果不是我的好二弟阻拦的话。” 皇帝也看向一身铠甲的容敏,对方忙拱手,“儿臣救驾心切,未经允许便带兵冲入皇宫,请父皇责罚。” 对方摆手,“既是救驾,何来责罚一说,过些日子朕另设奖赏。” 容敏大喜,脸上却只是微微显露,“谢父皇。” 皇帝疲惫地摇头,重新坐回龙椅上,“刘喜,那圣旨在何处?” “圣旨?”刘喜被问住了,方才他紧张太后安危,根本没注意圣旨的去向,“奴才想一想。” “在这里。”容琤出声。 他手中正拿着那卷圣旨,脚下是仰躺着的容改,他袖袍被撕开,圣旨正是从那里取出。 皇帝拿过圣旨,展开,看着上面规整的小楷,赞道:“刘喜,你的字还是这么好。” 刘喜立刻跪倒,“陛下赎罪,奴才只是想稳住大皇子,保住太后,绝无拥立大皇子之意。” “朕没有怪你。”皇帝握住刘喜的手,将人引起来,“母后的安危最为重要。” 他看那份圣旨,轻声念出来,“……授容改以册宝,立为皇太子。” “皇太子……容改,你倒是给朕留了几面分子,没让刘喜直接写成皇帝。” “父皇误会了。”容改温声道:“刘公公写得太快,我来不及阻止,若非圣旨只有一份,我原想重写的。” 皇帝脸色阴晴不定,他未出声,大殿中却沸腾起来。 徐丞相来到阶下,跪倒,朗声道:“陛下,此子狼子野心,以性命威胁我等为他作伪证,若非二皇子来得及时,老臣或许已经变成他的刀下亡魂!” 容敏也下跪,“父皇,大哥对您,儿臣看不出半分敬畏之心。” 他举起手臂指向后方殿门,“皇宫沦为战场,御花园被践踏地面目全非,宫墙倒塌,遍地横尸,这哪里是皇宫的模样!” 皇帝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容改,你做得好、做得很好啊……” 他的脸色原就蜡黄苍白,此刻又白了几分,呼吸也越来越快。 杭絮率先从呼吸发现了不对劲,她冲开围着龙椅的人群,来到皇帝跟前,草草掐脉,又去按人中,待看见涣散的瞳孔重新聚集,才松了一口气。 -- 第560页 她看向刘喜,“刘公公,陛下刚醒没多久,受不住冲击。” “对对,我扶陛下去休息。” “不必,朕留在这里。” “那奴才去请宋大夫,对了,药还在炉上温着,奴才命人端过来……” 刘喜退下去请宋辛了,药也很快端了上来,皇帝皱着眉喝完,气息匀了些。 他把药碗放到一边,皱眉道:“听刘喜的话,这段时间都是宋大夫为朕医治的?” “前段时间是太医院的太医,后来是宋大夫发现了情况,才加上了他。”太后道:“若是早发现宋大夫的才能,你未必会醒得这么晚。” “宋大夫是为梓童看病的,若是调到我这里,梓童不就没人了。” “陛下放心吧,皇后的身体早已好转,如今与常人无异。” 说到这里,太后笑起来,“霁儿已经半岁多,能开口喊娘了,现在皇后正教他喊爹爹呢。” “甚好,”皇帝也笑起来,“朕没有错过霁儿的第一声爹。” 几人说话的这段时间,外面的人不断进来,有士兵,想要离去的,便有士兵护送出宫回府,也有宫人,照顾那些年老又受惊的大臣。 但大部分的臣子都不愿离去,想要留在这里看完容改的结局。 休息了一段时间,药效渐渐发挥,皇帝的情况好了很多,不用人扶,自己站了起来,一步步走到大皇子面前。 他容色复杂,“容改,你可知错?” “儿臣说知错,父皇可会放过我?” 容改满意地看着皇帝的脸色沉下来,哈哈大笑,“我只不过想拿到本就属于自己的东西,何错之有!” “你要杀便杀,何苦在这里假惺惺地作怜悯之态?” 容敏劝道:“大哥,父皇仁善,你若认错,或许还有一条生路。” “容敏,你也不必演什么兄弟情深,”他盯着容敏,“找面镜子吧,看看自己脸上的笑。” 对方神色僵住,略微恼怒,慌忙看向皇帝,“父皇,儿臣并无——” “容敏,你不必说。” 皇帝制住他的话,眼神却没有离开过容改,“按律,谋反之罪当处凌迟。” “但你毕竟是我的儿子,骨肉一场。” 他闭上眼,“大理寺卿,传朕旨,褫夺容改所有爵位官职,收缴府邸财产,改姓易字,贬为庶民。” 第291章 为了这个目标,我做了…… “谢陛下恩赐。” 容改跪在皇帝面前, 他俯身磕了一个头,接着被侍卫掐着腋下提了起来,跟着柳阳景下了台阶。 府邸财产的清算还要几日, 他先请示了皇帝, 让容改先在大理寺待上几日。 快走出门外的时候, 容改忽然挣扎了几下,似乎想要回头。 侍卫制住他的动作, 这回可不像方才那么轻柔, 强硬蛮横的往前推,令他踉跄了几下。 “等等。” 皇帝叫住了他们, 柳阳景回头, “陛下有何吩咐。” 他指指容改,“把他转过来。” 两侍卫将容改调了个头,他不再挣扎,而是仰头望向了皇帝。 皇帝走下了台阶,“你……可还是有话想对朕说?” 他不是优柔寡断的人,但面对自己的孩子,总归心中还存在点怜惜。 容改点头又摇头,“有话, 但我不想这时候说。” “那要什么时候说?” “我也不知道, 也许是片刻后, 也许是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太长了,现在就说罢。” “这可由不了陛下。” “面对陛下, 怎可如此轻慢!” 右丞相被他大胆的态度给气到了。 “陛下免你死罪,已是恩赐,你不感激涕零,却反而要求陛下, 实在……嚣张至极。” 他在皇帝面前跪下,嘴唇都哆嗦起来,“陛下,贬为庶民未免太轻,此人毫无反思之意,须得重罚才能——” “徐爱卿,你不必说了。” 皇帝挥手打断他,疲惫地转身,“既由不得朕,朕便不听了。” “把他带走吧。” 他向高台走去,刘喜欲扶他,被他阻止了,只是未走几步,身形便停住。 “陛下?” 刘喜疑惑道:“可是身体不舒服?” 皇帝缓缓闭上眼,摇头,接着吐出一口血,骤然向前倾倒。 “陛下!” 刘喜接住了皇帝,看着他嘴角的血,神色惊恐,“您怎么了,太医、太医到了没有!” 群臣哄然,将皇帝围在中间,杭絮从高台上跳下,太后提着裙摆跌跌撞撞跑下来,容琤扶着她。 连柳阳景也神色凝重,吩咐手下,便去看皇帝的情况。 只剩两个侍卫,尽职尽责地看着容改,男人跪在地上,视线涣散,望着融进地砖缝中的那滩乌血,突兀地笑了起来。 - 来的最快的是宋辛,他本就在赶路中,听到这消息,更是加快了速度。 赶到紫宸殿的时候,皇帝已被移到了后殿的卧房中,紧闭的屋门外站满了大臣,容改也被带到了这里,暂时没人去斥责他,众人都在关注皇帝的情况。 “宋大夫,你总算来了。” 刘喜引着宋辛,穿过群臣来到床边,脸色几乎被床上的皇帝还要白。 “陛下方才……吐了许多血,一直没有停住,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毒还没有清干净?” -- 第561页 “这毒不会让人出血。” 宋辛把药箱放下,撸起袖子,掐住皇帝的下颌,“血液颜色发乌,像是中了毒。” 说话间,皇帝又吐了口血,乌黑的血从唇角溢出,弄脏了宋辛的手。 他拒绝了刘喜递过来的帕子,将指尖的血放在鼻下轻嗅,而后皱眉,“苦的……” 待把完脉后,宋辛下了定论,“陛下中毒了。” “怎么、怎么会中毒,今早宋大夫看诊的时候,陛下不是还好好的吗?”刘喜急道:“宋大夫,如何解毒,奴才现在去差人去拿药。” “现在还治不了。”宋辛站起来,俯视皇帝渐渐发黑的容色,“我还不知道陛下中的是什么,不过……很严重。” “你们快想想,这段时间有没有人给他下毒。” “皇兄醒来后,还未表现出这样的症状,说明是醒后中的。”容琤道。 杭絮补充:“而且我们也没有中毒,说明毒并非下在空气中,而是——”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望向刘喜,“刘公公,刚才陛下喝了药,药碗……可还在?” 刘喜意识到什么,连连点头,“在,药碗和药渣都在。” 他步履匆匆,跑出屋子,去找东西。 不过片刻,他带着一堆药渣和未洗的药碗回来,“宋大夫,东西都在这里,你看一看。” 毒药是宋辛的拿手好戏,他打开药箱,从里头拿出各种器物,开始分辨起来。 这时候,其余的太医也陆续赶到,虽还不清楚皇帝所中为何毒,但症状在哪里,开药压制还是可以的。 猛火急煎的汤药被端了上来,灌进昏迷皇帝的嘴里,吐血的症状果真减缓不少。 “找到了!” 众人看去,宋辛拿着本医书,神色激动,“我找到了陛下中了什么毒!” 他把医书的那一页呈给众人看,“这是我在集市中淘到的古书,记载了南越地区的各种毒虫毒草和中毒症状。” “无论是陛下的中毒症状,还是从药渣中找到的碎渣,都与这种毒药一模一样。” 他在药渣中扒拉一番,捻起一缕乌黑的纤维,“书中记载,这种草极其坚韧,无论如何碾磨,都会留存丝缕的纤维,不可能磨成粉状。” 众太医都去看那药渣,纷纷道:“对,药方中从来没有过这种东西。” 又去看医书,将书中所述和皇帝症状一一对应,都确认了宋辛的判断,“的确是这毒草。” 太后懊悔,“平日药都在养心殿熬制,没人潜得进去,今日匆忙,竟让别人钻了空子!” 但现在不是讨论下毒者的时候,她放下给皇帝擦拭的帕子,走到宋辛跟前,“宋大夫,既然找出了陛下所中为何毒,还请赶紧开方治疗。” 望着太后期待的神色,宋辛只是沉默,他把医书合上,放进药箱里,又将两臂的袖子放下来,直到太后焦急地又问了一遍,他才说道:“嗯……陛下所中之毒,无药可医。” “哐当” 这是药碗落在地上的声音,刘喜脚下一滩碎片,他刚端着药走进屋里,便听见了这个骇人的消息。 太后跌坐在椅子上,愣了好一会儿。 刘喜冲到宋辛跟前,去求他,“宋大夫,你医术精绝,一定能找到解药救陛下的,你多钻研钻研……” “咳咳……” 床上响起一阵咳嗽声,“刘喜。” “陛下!” 刘喜来到床边跪下,“您醒了,感觉怎么样?” “肺腑火烧火燎的。”皇帝又咳嗽几声,衣襟溅上血点,“我方才怎么忽然晕倒了?” “宋大夫,你查出来什么了,是昏迷的后遗症?” 太后见宋辛摇头,立刻阻止,“宋大夫,你——” 但他已经说出了口,“不是后遗症,是有人在陛下的药中下毒。” 太后无奈,但既然已经说了出来,再隐瞒也无益,“今日皇宫混乱,守军都在外面抵抗,看守薄弱了些,有人趁机在药中下了毒。” 皇帝叹一口气,“看来有人一心想置朕于死地。” 外面的声音嘈杂起来,他皱眉,“外面是谁?” 刘喜道:“大臣们都担心陛下,在外边等着,不肯走呢。” “砰砰砰” 有人拍门,皇帝指使刘喜去开,门开了,却是柳阳景。 他走进门,先问道:“陛下身体如何?” “柳卿有心,好多了,告知外头的人,让他们散了吧。” 柳阳景点头,却没有走,继续道:“容改执意要见陛下一面,不肯离去。” 皇帝靠在床头,思索一番,道:“让他进来吧。” 容改被人押了进来,一同走进来的还有容敏,容敏进来,后面又跟了一人,竟是容敛。 容敏一进来,便冲到床前跪倒,“父皇,你没事吧?” 皇帝没有看,侧头望着容敛,日光从窗外打照进来,在他本就凹陷的脸颊打下乌黑浓重的阴影。 “敛儿,你也是来看朕的?”他的语气含着点小心翼翼。 容敛头一垂权当行礼,“父皇出事,儿臣担心,当然要过来看看。” 皇帝笑起来,笑容虚弱,“你有这份心,朕便心满意足了。” 容敏见对方忽视自己,正要再说什么,被容敛打断了,“二哥把嘴闭上吧,没看见有人脸都急红了?” -- 第562页 他讪讪地闭上嘴,退到一边,把说话的机会留给容改,被绑着的人不知何时膝行到了床边,他的脸的确红了,却不是容敛所说的急红,而是一种兴奋至极的红意,脸上还带着莫名的笑。 皇帝气息微弱地开口,“似乎快过去了半个时辰,你要告诉朕什么吗?” 容改这次点了头,“陛下知道自己中了什么毒吗?” “你该去问太医。” 他摇头,“我知道。” “这是一种只长在南越的毒草,秋日雨后萌发,生长迅速,半月后枯萎,它吃不了,也不能作染料,也不能织布,但就算如此,也有人冒着生命危险,攀上断崖去寻。” “盖因它是绝无仅有的剧毒。” “不需另外炮制,生服或晒干后再服,或与别种药混合,或煮沸或火烧,药性不会有丝毫衰减,服下几铢一厘,便是药石无医,中毒之人只能等死,是想要杀人最便捷的方式。” 皇帝脸色又苍白几分,明明门洞大开,屋内明亮至极,他的脸却显出数九寒天的冰凉,更透出深处的青黑,“这毒……是你下的?” 容改像是没听见,又道:“这毒是我从一个南越商人那里见到的。他说完功效后,我便买了下来。” “当时我便想着,总有一日,我要把这毒用在一个人身上。” “为了这个目标,我做了许许多多的努力,中间出了许多波折,连自己也搭上了,不过……” 他微笑起来,“幸好幸好,毒还是用到了陛下的身上。” 第292章 不可饶恕 “幸好幸好, 毒还是用到了陛下身上。” 皇帝剧烈地咳嗽起来,每一次咳嗽,被褥和衣襟都会溅上数点鲜血, 最后声音终结于一大滩在被褥上洇开的乌黑血液中。 “陛下!” 刘喜扶他, 努力把剩下的半碗药喂下去, 妄图能起些作用。 容改望着这混乱的一幕,神色愉悦, 下一刻, 腹下传来剧痛,衣襟一紧, 天旋地转间, 他便被一人拎在了空中。 他仰头,看见了容琤含着震怒的脸色,“皇兄死了,你便一起陪葬。” 他无所畏惧,“我不过一介庶民,性命低贱,能换得皇帝的命,倒也算死得其所。” “一死了之?你倒是想得轻松, ”太后阴沉的声音响起, “军中审问俘虏的刑罚, 从轻到重,一样样用在你的身上, 只剩一口气的时候,再行凌迟,将肉一片片地割下来,到时候, 你还能笑得出来吗?” 容改的脸色终于出现了一点畏惧,太后冷笑,“柳大人,把他——” “母后。” 皇帝开了口,“把他带过来。” 太后看床上的人,眼睛半阖着,只余气音,神色却是坚定的,“把容改带过来,我有问题要问。” 她愤而挥袖,走出了房间。 容改被押到了床边,这回他连抬头也不被允许,两肩被人按着,头贴在地上。 “你……为何要这么做。” 皇帝胸襟大开,吕太医站在床脚,正在施针,细细的血珠从胸膛点点渗出,像乌黑的墨迹。 “我为何不能这么做。” 容改艰难地把脸蹭到一边,乜视对方,“陛下,成王败寇,你做过的事,我为何不能做。” 银针拔出,乌血被带出来,皇帝喘息几声,“那圣旨……你想写的不是皇太子,而是……皇帝吧。” “你根本没有想过让朕活。” “陛下总算想明白了。”容改笑,“就算你重病在床,昏迷不醒,但只要活着一天,我就会担心一天,只有死了,才能一了百了。” “朕自认……从未亏待过你。” “从未亏待……陛下竟也说得出来,”容改的脸扭曲起来,“我与母妃在别院待了三年,艰难维生,你可曾管我,可曾关心过我?” “后来战乱,你找几个人把我们带走,便自认为尽了责任,可曾想到我和母妃几次险死还生,差点留在蓟州?” “好不容易成了皇子,我是你最大的儿子,是皇室的长子,你不愿意立我为太子也就罢了,竟连个重要职位也不肯给。” “你给容敏封王、偏宠容敛,京城要职说给就给,而我呢?我在礼部蹉跎了四年,连升职都是奢望!” “陛下,这就是你说的从未亏待吗?” 皇帝张了张嘴,却没说出什么,因为对方说的都是实话。 “你不给我的,我自己拿有什么错,这是我唯一的机会!” “你为什么要醒,死在床上不好吗,这样他们都会以为你是病死的,我登基后,给你风风光光地办一场葬礼……” 他褪去了所有的伪装,眼神变得怨毒,“都怪你。” 皇帝不再看容改,喘息急促,一呼一吸都带上了血腥味。 吕太医拔下最后一根银针,见毒性非但没止住,细细的针口反倒涌出血流来,顿时慌乱,“陛下,静气,稳住心神!” 只是那血越流越猛,皇帝半阖的眼完全闭上。 容改咧开嘴,笑起来,先是微笑,接着笑出声,最后是猖狂的大笑,“能拉你一起,我死也算值得!” 下一刻,他的声音戛然而止,眼睛圆睁,挣扎了几下,最终瘫在地上,了无生息。 两个侍卫茫然地看着容改的脊背,那里插着一把刀,刀身完全没入,血液从缝隙处汩汩地流出来。 -- 第563页 这一切发生的太突然,直到血液漫到了床边的地毯,太医喊出来,众人才明白发生了什么。 “三皇子,你在做什么。” 杭絮惊讶地望着容敛,对方正把玩着一把涂满鲜血的刀,方才正是他将其刺向容改,又拔了出来。 “他敢对父皇下毒手,不可饶恕,活该一死了之。” 容敛神色已无吊儿郎当,虽仍笑着,只是眼中的怒意不可忽视。 “不可饶恕。”他重复一遍,刀尖再次刺入,这回是脖子,似乎是颈骨破碎的声音响起,血从喉管里流出来,又浸湿一片地毯。 “不可饶恕。” “不可饶恕。” “不可饶恕。” “……” 每说一遍,刀便刺向已无生机的尸体一次,直到血液流干,漫遍整块地毯,尸体上再无一块可以下刀的地方,容改方才松开刀,“叮当”一声刀落地,滚到侍卫脚边,侍卫下意识后退,绊倒在门槛上。 “怎么这么不小心。” 容改笑笑,那笑容与方才面对容改时别无二致。 他走近侍卫,伸出光洁的手把人拉起来——一番动作下来,他的手竟未溅上半星血迹。 “不、不劳烦三皇子!” 侍卫慌忙向后退,自己扶着门板站起来,他接到柳阳景的视线,如蒙大赦,离开屋子,退到院中。 容敛回身,望着屋内的众人,几乎每人的身上都或多或少溅了血,太医们以皇帝为圆心站着,不敢望向门口。 他无趣地移开视线,把目光放在唯一一个与自己对视的人身上,“小婶婶,方才我激动了些,这里就麻烦你善后了。” 说罢,他行了个粗糙的礼,离开屋子。 “等等,三弟!” 容敏恍然回神,把脸上的血迹抹干净,追了出去。 - 容改的尸体停在了御史台。 破损的衣衫和鲜血被清理干净——其实也不剩多少血液,大多都在死后的那段时间流干了,只留下苍白的躯体和清晰的伤口。 仵作把验尸的结果递给杭絮,一边念道:“共三十七刀,刀刀致命,但在留下第一个伤口后,这人便死了,后面的三十六刀完全没用,纯粹就是发泄……” 她把人打发出去,在外头守着,验尸结果放在一旁,没有看。 杭絮杀过的人不算少,自然知道容敛下手何其之重,除了太快的第一刀,剩下的每一刀,在她看来都是如此狠厉、不留余地,其中的愤怒不似作假。 这就是她疑惑的地方,她一直以为容敛对皇帝不抱好意,见他被人下毒,难道不该欢欣鼓舞,为何反而愤怒? 她低头凝视着容改苍白的脸,忽的想到,若论对皇帝的恨意,其实大皇子才来得最多,隐藏得也最深。 外头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杭絮一愣,走过去,把门打开,仵作疑惑道:“王妃,您要离——” 话音未落,一人转过廊角,映入两人视线之中。 杭絮道:“爹,你怎么来了。” “我清理完叛军,就听见大皇子已死的消息。” 杭文曜看向室内,“进去再谈。” 门再度被关上,留下疑惑的仵作。 杭文曜拿起验尸结果翻了翻,“听说是容敛动的手,下刀很准。” “连我也不能保证,每刀能像他一样,没有半分偏差。” “爹,你记不记得我同你说过,容敛府中花园,有一个密室?” 里面的场景是容攸如今也不曾遗忘的噩梦。 杭文曜颔首,“自然记得。” 他眉头微沉,“明面上,他从未上过战场,也不曾学过武术,杀人的技巧,或许全是从那里磨炼出来的。” “对了,爹,你可曾查出敌军从何而来?” 杭絮问道:“容改半点也不透露,但几万大军,哪里是这么轻易就能拿得出来?” 杭文曜道:“只能判定是从冀州和滕州方向而来,至于是哪一个州,还需细查。” “整整六万大军,就算只在夜间行军,也有不小的动静,不可能不引起注意,”他眉眼压低,“无论如何,跟这两州太守脱不了干系。” 两人又谈了一会儿,准备离开。 杭文曜问道:“我去宫中禀报,阿絮是回府还是同我一起。” “我跟爹一起,珟尘还在宫中。” 除了京城,宫中的战况也十分激烈,遍地横尸,清扫战场总要有人指挥,更何况皇帝的病情牵动人心,容琤自然离不开。 进宫的一段路程,各处都是零乱的血迹,黯淡的夜色中像是一滩水,尸体大致清理干净,只是兵器盔甲什么的仍在,宫人和将士来去匆忙,拖运着一车又一车东西。 两人去延禧宫,没见到太后,又去养心殿,果然在此,容琤也在,两人站在檐下谈话,一盏灯在顶上亮着,映出两人凝重的面容。 见到来人,太后和容琤终止了谈话,妇人望过来,疲惫地笑了笑,“杭将军,辛苦你了。” “臣的本分,”杭文曜躬身,“不知陛下情况如何?” “太医还在救治,已经停了呕血,能不能保住性命……还未可知。” 几人去了侧室坐下谈话,杭文曜禀报战损、伤亡数量、百姓死去的人数,一串串,又让太后眉眼凝重。 “此事一定要好好查,六万人,容改求遍诸侯也拿不出手,更何况是直攻京城,杭将军,此事哀家全权交由你来办,务必给我查清楚!” -- 第564页 杭文曜领命。 说到容改,太后又克制不住地想起了容敛,“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他这样的面目。” 脸上带笑而毫不留情地动手,总让她觉得诡异。 “容敛杀人的罪,不大好定。” 容改之罪,千刀万剐也不为过,但尚需大理寺定责方能行刑,容敛动手显然有违律法,但若去罚他,竟也不知如何罚。 杭文曜沉吟片刻,正要开口,敲门声响起来,“太后娘娘,皇后来访。” 太后道:“请皇后过来。” 杭絮犹豫片刻,问道:“太后可曾告知皇后,陛下现在的情况?” 对方摇头,“皇后身体刚好,我如何忍心告诉她这样的噩耗。” “但陛下情况瞒不住,她总会知道的。” “能瞒一日是一日,万一能找出解药呢?” “就算找不出,让她以为陛下从未醒过,一直昏迷到死,也是好的。” 她的语气轻下来,“总不能让人刚见着希望,又让那希望破灭。” 第293章 仇大人,许久不见了。…… 轻轻的脚步声靠近, 皇后被太监引着进了屋子。 她眉头微微蹙着,一坐下来,便开口道:“母后, 方才我见了陛下, 怎的脸色一下子变差了, 虚弱许多。” 她日日都来看望皇帝,若非今日宫内大乱, 下午本该要来的, 自然看得出皇帝情况的变化。 太后温声道:“听宋大夫说,情况反复是正常的, 药物不会一直起作用, 得找到新的药方。” “这样吗……”皇后喃喃道:“陛下已昏迷近三个月,究竟何时才能醒来。” “皇后莫要忧心,愁坏了身体,想必陛下也不愿见你整日为他担心。” 皇后笑了笑,勉强应了,只是神色仍是忧愁的。 “今日下午,究竟发生了什么,听说有人谋反, 军队还闯进了皇宫……” 太后反应得很快, 听闻皇宫受袭, 便立刻派人去保护皇后,对方被护送着进了密室, 直到一切安定下来才出来,对外面的事情还没搞明白。 “容改意图谋反,不过如今已被诛杀,属下也清理干净了, 不必担心。” “大皇子谋反,”皇后叹一口气,“他……何至于此。” 她没有问为什么,因为原因本就显而易见。 “贪心不足。”太后淡淡道:“没那个本事,非要硬争。” “你放心,陛下不会辜负你,太子只会是霁儿。” “霁儿还那么小,”皇后轻轻叹了一口气,“若是陛下……他该怎么办。” “总不会让霁儿和你受苦,没了陛下,还有琤儿、还有我,还有杭将军。” “如若可以,我还是希望霁儿能快快乐乐地长大,待到十一二岁,再由他的父亲慢慢教授朝政。” 皇后闭上眼,“如若可以的话……” - 城墙和城门、皇宫和民居的修缮在如火如荼地进行中,与此同时,皇帝病危的消息也像火星一样传播着。 皇帝吐血,这是几十个大臣亲眼看见的事实,更不用提容改那番嚣张的言论,传出屋子,让院中的众臣清晰可闻。 如今市坊中流传的,都是皇帝将死的消息。 这消息屡禁不止,正如皇帝的病情反复无常一般,难以解决。 太医院的太医,哪一位不是医术卓绝,宋辛和他们一起尝试了几十种药方,或药灸、或针灸,但无论哪一种,都只能勉强压制毒性,半日过去,该吐血还是吐血,皇帝的情况迅疾地衰弱下去,面容枯槁如秋日衰草,不必狂风骤雨,或许只需一阵轻风,便能折断他的性命。 太后每次只在皇帝的床头坐片刻,便不忍再视,出去了。 皇后却整日整日地坐着,怀中抱着霁儿,一遍一遍地教他喊“爹爹”,小孩爱闹,不一会儿就不耐烦,她于是把孩子交给奶娘,自己仍坐着,轻声同昏迷中的人说着话。 - 军队的行迹已查清,是从冀州而来,冀州多山,地势险峻,本是京畿天然的屏障,如今却变成了查清路线的拦路石。 太后数次给冀州太守发信,然而杳无回信,她隐隐明白了什么,命杭文曜加强了京城东面的防守。 容改的尸体在御史台停了几天,连吊唁的人也没有,只有一位妻儿来哭过一场,最后被草草地埋进了一处荒坟,连块墓碑也没有。 他的府邸财产全部收缴,妻子被贬为庶民,太后还是存着几分仁慈,把一大家子送去了别的州郡,至少不用在京城受人白眼。 汤丞相等同容改私通的人也受了重罚,削去职位,禁足在家,如今日日向太后递折子,要求复议,太后看也不看。 容敛最终没有受到处罚,依旧日日宿在酒楼,容敏受了赏赐,没有回滕州的意思,每日上朝,似是要为太后分担的意思。 明明敌军已被处理干净,主谋也死去,但无论是太后,还是容琤和杭絮,都没有放下提起的心。 枯草在微风中轻颤,乌云褪去,看似万里无云,但谁也不知道,风雨是否会在片刻后重新来临,是否会更大,除了枯草,是否会有其他的草木摧折在这一场风雨中。 - 五月二十七。 距离先前的那场祸乱已过去了三四日,民居已经修缮完毕,然而民众的心情仍惶惶不安,街道上多了许多巡逻的队伍,用于维持安定。 -- 第565页 杭絮领着一支队伍,沿着朱雀大街向皇宫方向走去,天气像是眨眼就燥起来,才几日的功夫,太阳便热得有些逼人,全副武装的巡逻队纵马经过人群,银色的铠甲亮得刺人眼。 转角处又出现一支队伍,同样全副武装,为首的见到杭絮,马慢下来,“小将军,东侧坊市已巡查完毕。” “我们就是来交接的。”杭絮把令牌扔给那人,对方也扔出一块相似的牌子。 两人短暂说了几句话,两支队伍错身,继续巡逻不同的区域。 京城的布防已经全面更换,原本巡逻由兵部负责,如今由杭文曜接手,换成了他麾下的人。 三万人分成数支队伍,巡查京城,既是为了安抚民心,也是为了从中找出可疑的隐患,未雨绸缪。 沿东市主街巡逻,一路到重玄门,可以看见许多劳工在城墙上下忙碌,这里的城墙被火.药硬生生炸开,修缮比之民居要困难不少。 杭絮将东市的主要街道巡逻一遍,返回时同另一支队伍交接,时间已至正午,是回营的时候,杭絮在出城和回王府的选择中犹豫一会儿,选择了直行出城的路。 容琤最近为了宫中之事忙得焦头烂额,要是听说杭絮回府,定然也会挤出时间回来,一来一回,平白浪费时间。 她夹紧马腹,向西城门奔去。 - 两刻钟后,队伍来到城门口,和百姓一同出城。 天气愈热,进出城的人却未减少,队伍满满当当,排了几十丈,巡逻队伍出城不必排队,百姓自发让开一条道路,让军队前进,杭絮将令牌展示给守卫,对方挥手放行。 走出城门,杭絮扬首看进城的队伍,竟有几里之长,不知要排到什么时候。 “大人,这队要排到什么时候啊,怕不是要等到明天。”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从人群中响起来。 杭絮耳朵动了动,捕捉到这一道熟悉的声音。 她看向人群,想从人头攒动的队伍中寻找声音的来源。 “慢慢等吧,大不了在外面歇一晚。”又是一道熟悉的声音。 “要不我们直接到前头去吧,您好歹也是个扬州太守,把令牌一拿出来,他们肯定会放行的。” “官民同规,不能破坏,秋岭,你……” 队伍向前,声音渐弱,杭絮饶有兴致地望着远去的两个身影,高的那个一头黑发规整地束着,脊背挺直,人群推搡也半点不弯——她已经很久没见这道身影了。 她将令牌拽下来,扔给身后的人,“替我回去向杭将军复命,告诉他,我待会儿再过去。” 士兵接过令牌,没问缘故,应了一声。 队伍向西离开,她则驱马靠近人群。 “大人,这太阳太晒了,那边有个茶棚,我去打点水来吧。” “我的水囊还有些,你拿去喝……怎么没了?” “嘿嘿,大人的水也被我给喝完了。” “好了,你去吧,多打些回来。” “是,大人!” 那个跳脱的身影穿过人群,向不远处的茶棚跑去。 男人站在原地,取下斗笠,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风。 他眯着眼,避开刺目的阳光,下一刻,阳光消失不见,阴影笼罩这方区域。 男人疑惑地仰头,见到了一匹高大的骏马,刀鞘在视线的余光中晃荡——方才可没在周围见过。 他出声提醒,“兄台,若无急事,何必插队,还是按规矩来的好。” 对方没有动作,他皱眉,转过头,欲劝一劝,视线抬高,神色却愣住了。 杭絮笑起来,“仇大人,许久不见了。” 仇子锡把斗笠戴回脑袋,遮蔽了阳光,他眨眨眼,眼前人的样貌更加清晰,他也笑一笑,“见过王妃。” 杭絮从马背取下一个水囊,扔给仇子锡,“仇大人来京城是为何事?” 仇子锡道:“我任职已满五年,此番是来京城述职。” 说罢,他才打开水囊,喝起水来。 “原来如此。”杭絮下马,“你倒挑了个好时机。” 这显然是反话,仇子锡把水囊还回去,皱眉道:“王妃此言……难不成京城出了什么事?” 杭絮摇头,“事情多的很,都不是什么好事。” ——反正述职的事,大约是做不成的。 她指指前方看不到尽头的队伍,“这队起码要排到半夜,你不如先休息一天,明天绕去重玄门进城,那里正在修缮,人少许多。” 仇子锡有些尴尬地笑起来,“从扬州至京城,一路颠簸,银钱已用得差不多,实在付不起城外驿馆的费用。” “这倒是……”杭絮沉吟,城外有数家驿馆,专门宰进京人的钱,价格昂贵无比。 “这样吧,军营在五里外,你跟我去那边住一晚,明日我正好要去玄武门,带你一起。” 仇子锡也不忸怩,拱手感谢。 两人走出人群,远离活人热气的弥漫的地方,纵使太阳依旧,也凉爽不少。 秋岭揣着两个水囊,颠颠地跑向人群,仇子锡高声喊他,“秋岭!” 青年疑惑地朝这边跑来,“大人,您怎么出来了,咱的位置被人占了怎么办?” 他头转过来,看见杭絮,眼睛一亮,“诶,王妃娘娘,您怎么来了,大人还想这进城后去王府拜见呢,没想到现在就见到了,真巧!” -- 第566页 杭絮道:“确实巧,我在人群中,一下就听见了你们的声音。” 仇子锡拍拍秋岭的肩膀,对方立刻噤声。 他道:“先不排了,我们明日去玄武门。” “今日……先跟着王妃去军营住一晚。” 第294章 我想知道的事,没有人…… 到了军营, 杭絮拿出令牌,守卫不放行,警惕着看着风尘仆仆的仇子锡和秋岭。 “小将军, 军营戒严, 闲杂人等不许进入。” 仇子锡只得拿出太守令, 看守左看右看,不似作伪, 这才将三人放行。 一路进到营地中心, 正是午休的时辰,四处安静, 她把人带到一个空帐子, 道:“我去给你们找些吃的。” 去到伙房,锅里空空荡荡——参军的都是半大伙子,胃口大,饭点一过,一粒米都留不下来。 没办法,杭絮只好去杭文曜的帐子,身为将军,总是有些特权的, 比如单独做饭的地方。 厨房里, 有洗涮的声音响着, 她掀开帘子,竟是云儿, 女孩袖子挽起,利索地洗着碗,偶一回头,看见杭絮, 眼睛弯起来。 用气声道:“小姐,你来啦。” 她走进去,“云儿,你怎么在这里?” 她今日没回府,还特意让人带了消息去王府,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了。 云儿洗完最后一个碗,把手擦干,“少爷请我来的。” “阿景,他叫你来做什么?” “我昨天还跟小姐说过呢,少爷这几天跟老爷一样,吃住都在军营,一不小心病倒了,总不能跟着吃大锅饭,便请我来照顾几天。” “我想着小姐和姑爷这几天都不着家,待在王府无聊,就来了,还能做饭给小姐吃。” “对,我给忘了。”杭絮拍拍脑袋,昨天深夜回府,云儿确实说过阿景的事,一时没想起来。 “还留有饭菜吗?” “当然有,专门给小姐留的,我给你盛。” “多盛些饭,有客人来。” “客人,谁呀?” “见了你就知道。” 提着食盒,云儿跟着杭絮来到另一个帐篷,一进帐子,她惊讶地睁大眼,“仇大人,怎么是你?” “仇某来京城述职,偶遇王妃招待。” 仇子锡站起来,“劳烦云儿姑娘款待。” 见对方要抢过自己手上的东西,云儿连忙侧身避过,“没事,我自己来。” 她将食盒放在桌上,菜一碟碟拿出来,碗筷摆好,坐在一旁看着三人吃饭。 饭菜保温得很好,热腾腾的,两人赶路许久,饥饿难耐。狼吞虎咽,又因天气,额头脸颊不住淌汗。 直到吃完,放下碗筷,才顾上擦汗,秋岭脸热得通红,“北方的天气真奇怪,还不到六月,就热成这样。” “往年没这么热的。”云儿道:“这两年格外奇怪,冬天极冷,夏天又热成这样。” 仇子锡道:“扬州的天气一如既往,堤坝即将修成,今年之后再无洪涝,是个好年景。” “王妃何日有时间,再去扬州看看,估计会大吃一惊。” “总会有时间的。”杭絮接道:“既然堤坝即将修成,为何岑郎中不与你一同回京?” 对方摇头,“堤坝大约六月完工,我劝岑郎中,善后之事可交由他人负责,他不愿意,坚持要留到完工,进京述职的日期无法拖延,我只得与秋岭两人上京。” “岑郎中还是这样。”杭絮想起对方烈日下奔波在扬水畔的场景,一年过去,估计那个白净的青年已然晒成黑炭。 “不过我要说一句,仇大人这回述职,估计是述不成的。” “京城究竟发生了何事,”仇子锡皱眉,方才杭絮的话,便让他有了不好的猜测,如今更是疑惑。 杭絮指腹轻点桌面,长话短说,“大皇子谋反,陛下中毒,估计……不久于世。” “如今太后和瑄王执政,忙于处理谋反之事,地方官的述职,得往后头排。” “发生了这样的大事,我在扬州,竟没有听见半点风声。” 她见仇子锡眉头紧皱,原本就端正肃硬的更显严肃,忍不住笑起来,“仇大人放心,你至多不过在京城多留些日子,安危还是能保证的,待事情过去,述完职就能离开。” “那事情究竟何时才能过去。” 仇子锡叹一口气,直视着杭絮笑也散不去的沉郁神色。 她笑容收敛,“谁知道呢。” - 杭絮傍晚回营的时候,仇子锡已经和杭文曜坐在了一起,相谈甚欢。 见到杭絮,杭文曜挥手召她,“絮儿,仇太守告诉了我许多跟你有关的事。” “有什么好谈的。”她走过去坐下,“扬州的事,我不是早就告诉爹了吗。” “这不一样。”杭文曜道:“你总喜欢隐瞒危险,云儿和宋辛也跟你一气,不愿将实情告诉我。” “我知你救宋辛心切,但未必非要在山路拦截,暗中跟随,待下山后增派人员,一网围剿,岂不更好,还能找出他们储存武器之地。” “他们藏兵器的地方在几州外,跟踪得花上一个多月,”杭絮耸肩,“再说了,兵器不易跟丢,但人却容易转移,要是宋辛被调换了怎么办。” “好,就算如此,那你与容琤两人潜入山谷中的事呢,若是有人察觉到了你们,上百位壮年,你轻功再好,也未必逃得出去。” -- 第567页 杭絮不说话,她知道杭文曜说的都是事实,对方年长,思绪在战争中得到了长足的锻炼,再微小的可能都会注意到,自己已算敏锐至极,但对方远比自己来的敏锐。 “仇某惭愧,”仇子锡打断两人,将责任揽到自己身上,“王妃和王爷的危险,大多因我而起。” “怎么能怪仇大人。” “非要怪一个人,也该是陈舟他们,或者说……”一个名字在杭絮嘴里绕个弯,咽了下去。 “你在扬州听到他们的结局了吗?” “听闻查清楚后就斩首了。”他道:“我将告示张贴出去,百姓高兴了好一段时间。” “仇太守,”杭文曜话音一转,“杭某另有一事相问。” “杭将军请问。” “仇太守进京,是走的什么路线?” 仇子锡因这个奇怪的问题一愣,答道:“走的水路,从海州下船,北上进京。” “看路线,应当是经过了冀州,那是仇大人的老家,可曾探望过亲朋?” “仇某数年未见父母,走水路就是想去探望,不曾想……”他无奈笑笑,“父亲将我拒之门外。” 杭絮望着仇子锡苦笑的神情,又望着杭文曜探询的神色,忽然就明白了什么。 她怎么忘了,自己的父亲可不是一个喜欢闲聊的人。 仇家盘踞冀州,旁支无数,数年前跟错主子,皇帝登基后骤然败落,也是因此,仇子锡这个皇榜状元,才不被重用,调去了南方。 自己都知道的消息,杭文曜怎么可能不知道? 冀州、仇家……细想确实有些嫌疑。 “我不愿说谎,还请杭将军不要泄露出去。” “这是自然。” “自十二年前那事,仇家被削爵夺权,虽财产还在,地位却一落千丈,虽不说受千夫所指,也常有人编排,我那时还小,不懂这些,我的叔父伯爷,各位长辈,念起陛下时……都是咬牙切齿。” “仇太守的父族是仇家旁支,受到的牵连应当不大,为何会如此愤慨?” “杭将军有所不知。”仇子锡道:“冀州极重宗族名誉,仇家虽分主支旁支,但全都住在一处,名誉同享,自然是同气连枝。” “我进京的时候,父母听说我作出了政绩,受朝廷嘉奖,怒不可遏,族长还放言要将我剔出族谱。” 他苦笑,“我不过是为了百姓,不知他们为何要如此激动。” “我也不解,”杭文曜给自己倒了一盏茶,语气平静,“按说十多年过去,一切都该淡去,为何你的家族反应如此激烈。” “仇家在冀州是大族,冀州太守看着你被刁难,不会出手阻拦?” “冀州太守虽不是仇家人,但却受过仇家的恩惠,是不会插手的。” 仇子锡语气变得坚定了些,“我此番上京,除了述职,还有一个目的,便是将冀州的情况上报,宗族与太守关系笃甚,对朝廷仇视,已对百姓造成了危害,不得不管。” “只是听王妃说,皇帝中毒在床,不知此事何时才能解决。” “仇太守放心,我会早日将情况上报给太后。” “如此甚好,多谢杭将军。” “不必,都是为了百姓。” 杭文曜站起来,“我同絮儿有些事商谈,便不多留了。” 仇子锡也站起来,“恭送将军。” - 太阳半落到到地底,橘红的云彩铺满了半个天空,空气没有正午那么燥热,到处都是疲惫回营的人。 杭文曜望着远空的云彩,“明日还是个晴天。” “珟尘从钦天监那里听说了,京城各地接下来半个月都是晴天。” “真是怪天气。” 杭文曜叹了一口气,“想派人潜伏,都难了许多。” “爹要派人去冀州?” “絮儿既然知道,就不必说出来,营地虽都是我的人,但难免会有意外。” 杭絮点头,“我就知道,你去见仇子锡,可不单单是为了我。” “我本就对冀州仇家有了怀疑,今日见得一个仇家人,自然要问一问。” “也就是他正直,才没有怀疑。”杭絮摇头,“你这个问法,换个人如何听不出来。” “听出来就听出来。”杭文曜语气淡淡,“我想知道的事,没有人可以隐瞒。” 他语气一转,“再说了,这位仇太守看着是个好人,他把事情说出来,便是跟我们一路。” “阿絮,明日你带仇太守进城,让他住在杭府。” “既方便我们监视人员来往,日后出了事,也能同仇家撇开关系。” 杭絮点头,“我原想让他住在王府的,算了,杭府离皇宫远些,也好。” “爹准备如何去查冀州?”她问道:“听他的话,仇家与冀州太守已是一丘之貉,必然做足了防备。” “我会请太后派一特使,以巡查之由前往,若确定冀州太守与容改勾结,”杭文曜的声音毫不留情,“即刻出兵,铲除这个毒瘤。” 说罢,他摇头,“陛下还是太心软了,当年他登基后,仇家求饶,献上金银万两,便免了流放。” “谁能想一切都是伪装,他们仍旧追随着自己的原主子,数年来,冀州在他们手中,不知埋下了多少隐患。” “也是因此,容改才能拿到兵力。”杭文曜道:“冀州多山,若是冀州有意遮掩,几万人藏于山林,趁夜奔袭来到京城,的确难以发现。” -- 第568页 “可惜我这些年居于北疆,没能多注意京城之事。” 杭絮也叹,“若是让爹来,这样的事情就不会发生了。” 杭文曜回京前,城防由兵部掌管,兵部事务繁多,难免疏漏。 “人心难测,对方下一步如何行动,我不能预测。”他叹息,“若是多给我三年、不,两年,我便能把京城打造成固若金汤之所。” “到时候,莫说冀州,便是群狼环伺,我也有信心保下京城。” 第295章 臣,摄政王,领旨。…… 第二日, 杭絮领着仇子锡去吏部报道,他试探着提出进宫述职之事,果不其然被拒绝了, 吏部尚书只说之后再议, 并未说时间, 让仇子锡在驿馆多住几日。 皇宫附近建了几座驿馆,专供上京官员住宿, 并不需要花费, 但上一批赴端午宴的官员还未离开,驿馆爆满, 就算仇子锡再如何推辞, 也不得不跟着杭絮回杭府住宿。 与此同时,杭文曜向太后提出了建议,派人去冀州一探究竟,太后爽快同意,但还未等到音讯传来,宫中便出了事。 那是个夜晚,丑时刚过,王府的大门便被轰然敲响, 守夜的奴仆睡眼惺忪去开门, 却见皇宫的的车架在夜中闪闪发光, 里头下来一个苍老的太监,他用嘶哑的嗓子道:“带我去见王爷王妃。” 门仆的睡意瞬间消退, 他跑进廊后的一间侧屋,砰砰拍着门,“卫陵!卫陵!” 他没有去内院的权限,只能叫醒卫陵。 门被打开, 满头乱发的卫陵不耐地打开门,见是门仆,愣了愣,问道:“出什么事了?” “宫里来人了,要见王爷王妃。” 卫陵抬头看天,月正当空,黑漆漆的云层,半夜前来,肯定不是什么小事。 他扯了外衣披上,把头发捋捋,便踏出门,“来人在哪里?” “在大门口呢,我带你过去。” 两人匆匆走到门口,卫陵见那老太监,惊讶道:“刘公公!” 刘喜疲惫地点了头,“劳烦带我去见王爷。” 他走动一步,向前踉跄着要倾倒,卫陵冲过去扶住,“刘公公,小心。” 少年指挥门仆,“你把刘公公带到门厅里坐着,我去叫王爷王妃。” 门仆应声,他一溜烟跑走了。 未过一刻钟,坐在门厅休息的刘喜便看见了杭絮和容琤。 两人来的匆忙,只披了一件外衣,刘喜见到他们,站起来,脸上挤出一个笑,“老奴深夜来访,实在打扰。” “公公前来,定是有要事,怎算打扰。” 容琤坐下,神色凝肃,皇帝身边人前来,他隐隐猜到是为了什么。 杭絮也皱着眉,“是不是陛下出了什么事?” 刘喜放下手里攥着的茶盏,这盏茶被他端了一刻钟,从热到温,半点未少。 “陛下……或许活不过今日。” 容琤猛地站起来,“昨日不是说已经控制住了?” 刘喜摇头,“今夜子时,情况忽然恶化,太医说陛下气血已尽,无力回天。” 男人神色有些茫然,他猜到这一天会到来,却不曾想来得如此之快。 但比伤心或失落,现在更重要的是在皇帝还未死的一日间做些什么。 “是母后差你前来的,可曾通知其他大臣?” “太后原定明日一早再通知,是陛下差奴才前来的。” “皇兄醒了!” 老太监道:“先前醒了两刻钟,吩咐几件事后,又昏过去了。” “陛下说,先差两位进宫,商讨要事,妥当后再召其余人。” 容琤点头,“刘公公等候片刻,我们立刻整装,稍后出发。” - 半个时辰后,几人已进到养心殿,太后坐在塌上,宋辛和几位太医在为皇帝看诊。 一个太医在边缘站了片刻,忍不住上到太后面前,跪下道:“太后当真要为陛下用那药?” “那是激发气血的猛药,若好生温养,兴许陛下能再活一段时日,用这幅药,莫说一日,或许只剩几个时辰。” “他自己下的命令,我能如何?” 太后撑着额头,苦笑道:“‘昏昏沉沉地苟活几日,倒不如醒这最后片刻。’这是他自己说的。” “药方改好了。” 宋心忽然出声,搁下笔,拿起一副药方。 “宋大夫,”吕太医犹豫道:“这配药是否有些过量,用下去,陛下不一定能受得住。” “陛下气血已经衰竭,无力回天,刚才不过是回光返照,不用猛药,根本醒不过来。” 他看向妇人,小圆脸冷静笃定,与身边几个惊慌犹豫的太医格格不入,似乎面对的不是一位将死的帝王,而是普通的风寒患者。 “太后要是信我,便让我按药方去熬,拖下去的话,再猛的药也没用。” 太后目光侧移,看向脸色青白,于死人无异的皇帝,闭上眼,“宋大夫,按你的方子办。” - 半个时辰后,药被端上来,颜色深红,不像汤药,倒像滚烫的鲜血。 宋辛喂药不像刘喜那么温和,他用的是军营里的手法,卸了下颌,将药汁一股脑倒进去,再将下颌装上。 几乎是瞬间,皇帝青白的脸色变为红润,甚至涌现了一点生机,但大家都清楚,这生机不过是余烬上残留的火星,在一场狂风中最后放出的光亮罢了。 -- 第569页 床上的人眼皮颤颤,众人激动地靠近,看着这人一点点睁开眼。 瘦如枯骨的男人甫一睁眼,眼神却清明,他环视周围,看见了太后、容琤和杭絮,略略安定。 “刘喜。” “陛下,奴才在。” 刘喜挤过人群,跪在床前。 “现在是什么时辰?” “是寅时中。” “时间不多了。” 皇帝伸出手,刘喜忙站起来,把对方扶坐,在背后垫一个软枕。 他很费劲地喘了一口气,眼皮无力地垂下来,“太医们先出去。” 老人们行了个礼,依次走出门,宋辛跟在最后,也要出门。 “宋大夫留下来。” 宋辛一愣,返回来。 “十弟……还有王妃,知道朕把你们叫来是为了何事吗?” 皇帝从衾被中深处右手,指尖微颤。 容琤半跪下来,握住对方只剩骨节的手指。 “皇兄,我在。” 他没有说知道或不知道,因为事实显而易见,他只是想给对方一个保证——无论即将发生何事,他都在。 皇帝微笑,干裂的嘴唇扯开,有细微的血丝渗出来。 “好,有你在,朕死也无憾了。” “时间不多,朕长话短说。” “刘喜,把圣旨拿过来。” 刘喜将垂下的头抬起来,拭了拭眼角,走出门。 他带着一卷圣旨回来,对方接过圣旨,将明黄的绢布展开,众人都为里面的内容惊讶。 皇帝疲惫地闭上眼,“不必惊讶,这圣旨是朕口述,刘喜写成,之后会在众臣面前宣读,消去质疑。” “还有,母后,此事你一定要记住……” - 月落西山,金乌初升,仇子锡照例起早,带着让秋岭见识的心思,两人一同去了皇宫。 没想到刚靠近午门,便见大道被马车给堵实了,从路口一直堵到宫门,足有大几十辆。 路边都是看热闹的人,把两人挤得东倒西歪。 “诶,这位大人。”秋岭机灵,揪住一个衣着不错的男人,“怎么有这么多人进宫?” “我也不知道啊,”男人道:“今天应该不是上大朝的日子。” “我知道我知道!”另一个男人挤过来,“今天天还没亮,我家隔壁就有马车声,听说是皇帝老爷快不行了,宣大臣进宫呢!” 众人哗然,秋岭也惊得瞪大眼,他挤出人群,寻自家大人,“大人,这是怎么回事,你也要进去吗?” 仇子锡摇头,神色凝重,“我们从地方来,应当没有人会特意提醒。” 但他想到皇帝将死,想到杭文曜同自己讲过的京城权力倾轧,想到冀州父族的种种异状,想到刚过去的叛乱,终究是不能放心。 来回踱了几圈,他把竖着耳朵打听的秋岭给揪了回来,“走,我们去王府。” 杭将军估计也进了宫,进军营得出城,想来想去,或许只在王府能见得几个熟人。 - 养心殿过大,因此纵使大臣陆续到来,也依旧容得下,只不过略挤了些。 臣子站的位置也要靠地位来排,最前面是三公,即丽太傅、李太师,还有一位久不出山的魏太保——李太师虽支持大皇子,但最后关头却不像汤丞相那样站错了队,因此保全了名誉。 后面是皇帝的几位儿子女儿,容敏、容敛,有的孩子年纪尚小,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愣愣地望着床上模样奇怪的父皇。 还有徐丞相、大理寺卿、御史大夫、内阁的几位大学士、六部尚书侍郎,翰林院与通政司的一干人等。 丽太傅来到床前,几乎是不可置信,“陛下,您怎的……” 他早已赋闲在家,不问俗事,上回没有见到皇帝,因此更是大惊失色。 “先生看着倒比朕还年轻些。”皇帝笑道,丽太傅当年当过皇子的老师,叫一声先生无错。 “老臣从未想过,陛下竟会走得比老臣还早。” “世事无常。” 老人的脸别开,不愿再直视床上的人。 “陛下,人都来齐了,一共六十二位。” “梓童和霁儿呢?” “在内间,老奴带皇后和皇子过来。” 不一会儿,衣衫庄重的妇人走进了屋子,她怀中一个襁褓,裹得严实,隐隐能看见里面挥舞的手臂。 皇后行礼,“参见陛下。” “梓童快起来,坐吧。” “嗯。” 皇后应了一声,几息后才站起来,发髻上的朱钗随之摇曳。 皇帝看了妇人许久,才道:“刘喜,宣旨吧。” 刘喜拿出圣旨,高高举起,确保众人都瞧见了,这才展开,深吸一口气念出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他的声音尖又细,一开始念出口时带着细微的颤音,后面稳起来,越发高亮,声音清晰地传到最远的一位臣子的耳边。 “二十二皇子赐名容敐,朕死后即刻继位,念时年尚小,兹令容琤为摄政王,代理朝政,赐玉玺,与镇北大将军同掌虎符,待容敐成年归还,三公、六部辅理之。” 皇后抱着霁儿,不,容敐跪下来,“谢陛下,臣妾代二十二皇子领旨。” 杭文曜下跪,“臣接旨。” 容琤也跪下来,伸手接过圣旨,那圣旨被他攥紧,掌背浮现青筋。 -- 第570页 “臣,摄政王,领旨。” 第296章 违背的人,惩罚会很严…… 圣旨用最高等的丝绢制成, 内绣祥云龙纹,白玉为轴,玉玺印章。它代表着宁朝地位最高之人发出的最高命令, 任何人都不得违抗。 六十二位大臣纷纷下跪, 纵使所有人知道这位帝王的性命将于不久后消散, 圣旨的效力也会随着他的死去消散。 皇帝环视群臣,满意地笑起来。 经此一遭, 圣旨的真假绝不会有人怀疑, 纵使再有人不满这个决定,暗含异心, 也无法用圣旨的真伪来攻讦他的孩子。 这就是他的用意。 “十弟。” “皇兄。”容琤站起来, 来到床边。 他几乎是一夜没睡,眼下有淡淡的青黑,乌黑的凤眼直视着皇帝,嘴唇抿着,抑制不住地颤动。 “……皇兄。” “朕知道你不愿掌权,就算将皇位传给你,你也会在霁儿成年后把位置让给他。” 所以朕给你摄政王的位置,给你足够的权势和地位, 让你能不居皇位而光明正大地掌权。 “这是朕能够给你的、最后的东西。” “要被圣旨困住十几年, 你……可怪朕?” 容琤摇头, 乌黑的眼珠如覆了一层冰,冰下是汹涌的波涛, “我知道,这是唯一的办法的。” 皇帝笑笑,又看向杭文曜,“将军, 朕当初怀疑你,实在不该。” 杭文曜道:“陛下是为了朝廷稳定,事出有因。” “朕知道你们杭家世代忠心,杭将军更是一心为民,因此将虎符交由你与摄政王共掌,朕很放心。” “还有几位先生,我的霁儿,今后便靠你们教导了。” 他看向丽太傅,“学生惭愧,当年没能……,让太傅辞官,到现在还要劳烦你许多。” “陛下。”丽太傅挪到床前,雪白的胡子颤颤,“臣……绝不负所望。” 李太师早已涕泗横流,需刘喜搀扶才能站起来,“陛下,朝廷怎能没有你啊……” “太师不要过度伤心,朝廷也需要你,莫坏了身体。” “咳咳咳……” 皇帝毫无征兆地咳嗽起来,血沫从口中溅出。 “陛下!” 刘喜冲到床边,拿出帕子去擦拭,被他挥开。 “梓童……”那只枯瘦的手在空中乱挥。 “陛下。” 皇后靠近,她跪在床边,半身俯着,细白的手指去擦对方脸上的血点,留下一道曲折的痕迹,“陛下……” “让朕、让朕再看看霁儿。” “霁儿在这里。” 她将怀中的孩子放到皇帝怀中,“霁儿,这是你爹爹,叫爹爹。” 襁褓中的婴儿好奇地看着这个模样奇怪的人,对方扬起了两边的嘴角,小孩知道这是开心的意思,于是也咯咯地笑起来,双手乱挥着。 “霁儿、霁儿、霁儿……”皇帝一声声叫着,“上回见你才不到百天,一眨眼便这么大了。” “霁儿,娘亲教过你的,叫一声爹爹,好不好?” 他换了个叫法,“容敐,朕给你的起的名字,你还在娘亲怀里的时候便起好了,原本等着周岁的时候再说出来,怎么样,喜欢吗?” “陛下怎么不跟我说,容敐,霁儿这么爱笑,一定喜欢这个名字。” “霁儿笑了,他果真喜欢,朕没有起错。” “霁儿,叫一声好不好?”皇后哀求这个咯咯笑的小孩,“你平日不是很爱说话吗,叫一声爹爹……” “罢了,不愿叫罢了。”皇帝叹一口气,“不叫也好,他不记得朕最好。” 他用指腹蹭了蹭怀中孩子的脸颊,“不记得最好……” 他疲惫地闭上了眼。 皇后探他的鼻下,发现那里毫无气息后,终于忍不住覆在皇帝身上,痛哭出声。 刘喜见状,也明白发生了什么,扑通跪下来,呜呜地哭着。 几个孩子流泪喊着父皇,容敏也红了眼眶,容敛面无表情跪着,不知在想什么。 屋内一片哭声,连太后也忍不住抹泪,一片凄惨的哭声中,唯有一人还笑着。 容敐被挤在父亲和母亲之间,有些难受,蹭来蹭去,这时候他看见了母亲发髻上垂下的朱钗。 钗子坠着一枚珍珠,随母亲奇怪的举动而晃来晃去,他忍不住伸手,去追那枚珍珠,只是怎么追也追不到。 他恼起来,但这时候没有人在意他的感受,他越来越委屈,忍不住哭起来。 “娘……哇哇……娘亲、娘……” - 哭过后还需办正事,大臣们讨论起皇帝遗体的处理及葬礼的操办。 原本需停灵三月,中间着手准备皇陵及葬礼的各种所需,原本皇子还需守孝三年,不过圣旨上既然说让二十二皇子即刻继位,守孝便略去,葬礼完后立刻准备继位大典…… 将大体的流程讨论完毕,众臣也陆续离开,丽太傅留在了最后,他安抚悲痛欲绝的皇后,“至亲之人死去的痛苦,臣也经历过,便不劝皇后节哀。只是死者已逝,在世的生者更需要皇后的关心。” 老人看着对方怀中睡去的孩子,“不要让二十二皇子没了父亲后,又没了母亲。” 皇后目光颤动,抱紧了孩子,“太傅放心,我……不会追随陛下,我会好好照顾霁儿,看着他长大。” -- 第571页 他见状,舒了一口气,站起来,正要向门口走去,屋门“哐当”一声被撞开,一位中年官员冲进来,倒在地上。 太后看向这处,皱眉道:“为何慌张,外面发生了什么?” 又是几声匆忙地脚步,李太师、魏太保、刘参议等一干人也冲了进来。 太后神色渐肃。 李太师喘了几口气,整装面向太后,质问道:“太后命人围住养心殿,不让我等离开是何意?” 妇人猛地站起来,“我哀家何时命人围住养心殿?” 刘参议声音发虚,“养心殿外数人戒严,有人靠近,却被拿刀挡了回去。” 李太师哼一声,“还请太后解释清楚,难不成陛下刚薨,您便忍不住了?” 太后没有理会老人的揣测,只道:“哀家去看看。” 临到门口,她回头嘱咐,“刘喜,看好皇后和霁儿。” 刘喜应声,站起来,守到皇后身边。 屋内只剩下寥寥几人,一下子静下来。 床头只有容琤还站着,他已经理好了皇帝的鬓发,正在给对方盖上衾被。 杭絮原在一旁看着,而后忽然出声,“有大队士兵在靠近养心殿,全副武装,数量不下五百。” “怎么回事!” 刘喜道:“有人操控了御林军?” “不是御林军,脚步声不同,更像……上回叛军的脚步。” 容琤理好被子的折角,站直了身,“看来皇兄刚去,便有人迫不及待想动手了。” 杭絮也起身,将衣袖理好,里面袖箭的寒光露出来,“刘喜,养心殿有密室吗?” “有的。” “那就带着皇后和霁儿藏好,现在他们的目标,可是这个孩子。” - 这见屋子在养心殿深处,离殿门还有一段距离,但越是靠近,喧闹声便越清晰。 前院中,喧闹声骤然入耳,那闪着银光的盔甲和武器直刺得人眼睛生疼。 殿外密密麻麻站满了士兵,便是围墙外,也有一直延伸到远处的脚步声。 他们的盔甲是御林军的形制,然而半点也不听太后的指挥。 “谁指使你们守在这里的,蔡骏在何处?” 蔡骏便是御林军的主管,太后让他守在殿外。 “你再说这个人吗?” 士兵里面响起一个声音,人群散开,一具尸体被拖到前面,盔甲的缝隙中有血流出来,在石砖上留下一道鲜红的痕迹。 “扑通” 尸体被扔在太后面前,仰面朝上,脸色铁青,正是蔡骏。 群臣被吓得后退几步,太后反倒上前了几步,弯腰捏着尸体的下巴看了看。 “的确是蔡骏……”她猛地抬头,凌厉地视线扫视身前众人,“你们不是御林军。” “啪啪啪……”一阵掌声响起来。 只是这声音并非来自士兵中,而是源于臣子的内部。 掌声越来越近,一个高挑的人影显现,“皇祖母好眼力。” 太后直视着那人,紧咬的齿关吐出两个字,“……容敛” 容敛越过太后,来到士兵的面前,这才转身,面向对方,“看皇祖母的样子,似乎不是很惊讶。” 妇人嗤笑,“如何不惊讶,陛下新薨,你便迫不及待动手,狼子野心,实令我不齿。” “皇祖母骂得好,但儿臣也是无奈之举。” 容敛耸肩,忽的扬声道:“二哥,怎么躲在后面,还不快过来。” 太后猝然转身,目光追随这个样貌温雅的青年,看他一步步走出人群,同容敛并肩。 容敏微微躬身,“皇祖母,实在对不住。” “好哇,你们兄弟三人,竟每个都存着这种心思!” “太后娘娘。” 刘喜终于赶来,他悄声向太后说了几句话,站直身,方才发现对面的两人,惊得失声。 太后依然冷静,“刘喜,放烟火。” 老太监应声,从袖中拿出一根木筒,扯下引线,筒中窜出一道明光,在高空炸出明亮的花火。 火花放出,太后神色微松,众臣也缓了口气。 容敛也在看那花火,看它炸响,消散在空中,倏地问道:“皇祖母是在召人过来吗?” “恐怕你的打算要落空了。” 他懒洋洋道:“皇宫内的御林军已被全数解决,至于宫外……你觉得我会让消息流传出去吗?” 男人盯着大臣们或惶恐或愤慨的神色,打了一个哈欠,“好啦,皇祖母,你知道我是个怕麻烦的人,所以我还是把要求全说了吧。” “第一,”他伸出一只手指,“大家把那个死人刚才说的话全部忘掉,一个字也不要说出去;” “第二,把那份圣旨毁掉,还是麻烦刘公公了,重写一份,继位的人就改成我的好二哥,容敏。” “若是不遵守要求呢……” 他笑起来,笑容灿烂一看便知发自内心,“我可不像容改那么磨蹭,违背的人,惩罚会很严重哦。” 第297章 那就让我看看丞相的心…… “臣倒要问一问, 若不同意,惩罚是什么?” 徐丞相走出人群,神色凛然。 “徐兄!”刘参议想拉住友人, 被他给躲开了。 “徐丞相……”容敛拉长了声音, “你想要试一试?” “呵呵, 试一试又何妨,我乃两朝元老, 难道会怕你这个乱臣贼子?” -- 第572页 “恨只恨皇室衰败, 接二连三出了你们这等贼子,先是容改, 又是你两!” 老人语带叱骂之意, 中气十足,声音直传到宫外,容敏脸上温文尔雅的笑有些挂不住了。 “徐大人,您……”他上前两步,想着循循善诱。 老人后退,避开容敏,声音更大,“滚开, 我怕脏了手。” “臣一片忠心天地可鉴, 与此而贼子势不两立!” 容敏还欲再劝, 容敛却先他一步来到了老人的面前。 他不知从哪里抽了一把刀,此刻在拿在手中把玩, “那就让我看看,丞相的心有多忠诚吧。” 说罢,刀尖刺向老人的胸膛,轻巧如入无物, 只是“噗嗤”一声,刀尖从后背穿出,又是一声,刀被拔出。 徐丞相瞪大眼,不可置信地望着胸口的窟窿,那里有血液汩汩地流出来,接着,他倒了下去。 沉闷的一声响,让周围的臣子忍不住后退几步。 “徐兄!” “徐丞相!” 两道声音几乎是同时响起。 刘参议从人群中冲出来,跪在地上把徐丞相半抱起来,使劲摇晃,仿佛还期待着一线生机。 “徐丞相……”丽太傅走得慢,这时才看见老人软倒的尸体,沉痛地别开眼。 “敛儿,你怎么可以对徐丞相动手,他、他是两朝元老,是朝堂砥柱,是……” “是又如何?”容敛懒洋洋地抬眼,“挡了我的路,他只能去死。” 丽太傅叹气,却仍不放弃,他牵住容敛的衣袖,“外祖告诉过你,皇权非一般人能掌,你娘同我说过,只希望你快乐一世,为何非要趟这浑水——” “不要提我娘。” 容敛玩闹的神色褪去,变成了全然的冷酷,“外公,我记得跟你说过,不要在宫里提她。” 丽太傅一愣,不再继续说,神色骤然苍老几分。 “再说了,”容敛环顾四周,嗤笑道:“我说什么时候说过,要把皇位据为己有。” “敛儿,你究竟要做什么?”丽太傅惊异。 “好了,外公,你再说下去,我会忍不住连你也杀了的。” 容敛抬起刀,在老人惊恐的目光中把刀刃的血蹭到他的衣襟上。 待一柄刀蹭得锃亮,他收手,道:“把他给我带下去。” “敛儿,把刀放下吧!” 老人察觉到了不对劲,他枯瘦的手握住对方的手腕,想把刀给夺下来,容敛后退两步,避开他。 与此同时,两个士兵也制住了老人,锁住他的动作,让他不得前进,只能在原地无谓的挥舞着双手。 老人被带离养心殿,呼喊的声音渐渐远去。 “不愧是贼子。” 跪坐在地的刘参议冷不丁冒出一句话。 “啊,忘了这里还有一个人。” 他抬头,眼眶通红,怒视容敛,此刻他忘了服软和保命,友人的死让他怒气高涨。 “滥杀臣子,连亲外祖也要动杀心,你这等贼子,不配存活于世,现在我便替徐兄报仇!” 说话间,刘参议已瞄准了地上的那柄刀,他冲过去将其拾起来,刀尖对准容敛,就要刺去。 “叮”地一声,长刀落地。 刘参议呆呆地望着腹部的长刀,雪白的刀身一直延伸到一个人的手中,再往上,是容敛带点厌烦的脸。 他不知道对方是如何在片刻间夺下自己的刀,又将另一把刀刺向自己,但腹部传来的尖锐的疼痛切实存在。 张了张嘴,有血涌出来,他于是便不说话了,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抬起双手,死死握住刀刃,一步步逼近容敛。 “贼……子……” “怎么还不停了。” 容敛伸腿把人踢得仰倒,踩在对方的胸膛,把刀给拔了出来。 他甩了甩刀,血液溅在最外面一圈臣子的身上,容敏身上也沾了些许,他退到人群后,拿出帕子,把脸上的血擦干净。 男人提着刀,在面前的两具尸体间点了点,选中徐丞相那一具,走过去,刀尖划开心口的衣衫,划开外皮,在血肉中搅动,切断了什么,血液喷了出来。 他弯腰,在心口的那个窟窿里掏出来一块东西,红通通得看不出形状,在一跳一跳地鼓动着。 离得远的看不清,但站在旁边的已忍不住背过身干呕起来,那、那是心,这人竟把徐丞相的心给掏了出来! “二哥,帮我拿一下。” 他把那块肉扔到容敏身上,对方不敢拒绝,手忙脚乱的接住,脸上衣襟都沾了血,把刚才的悉心打理浪费。 容敛走到刘参议的尸体边,依法炮制,又剖出来一块肉。 他将两块通红的肉拿在掌中对比,这东西刚剖出来,还散发着热腾腾的白气,血从被割断的地方流出来,小小的一颗东西,竟藏着这么多液体。 把两颗颜色相似的肉放在一块对比许久,他赞叹道:“不愧是忠臣,徐丞相连心都比旁人红一些。” “至于这个,”他看向左手上的那颗,“黑了些,不要也罢。” 他随手一抛,青砖上出现很大的一片血迹,那颗心滚了滚,最终停下来,沾满灰尘。 容敛弯起凤眼,他终于在有限的杀戮中寻找到了快乐,他看这些臣子,“还有谁想让我看一看心?” 每一个人接触到他的目光,都忍不住畏缩地别开,生怕自己也同刘参议与徐丞相一样。 -- 第573页 “看来是没人想让我看了。” 他遗憾地叹气,收紧右手,血液渗出指缝,淅沥沥地落在地上,再松手,那已变成一块烂肉的东西也落在地上。 “那我就默认大家都同意咯?” “哀家不同意。” 他看向声音来源,与太后对视,那双眼毫不畏惧地与他对视。 他扬起眉,听见太后冷笑,“怎么,容敛,你难不成连哀家的心也想剖出来?” “皇祖母还有用呢,我当然不会。” 他拍手,“来人,把皇祖母给我绑起来。” 那几人不敢对太后动粗,被她寻到了机会,夺了武器,把三个欲制住自己的人给捅死。 只是下一回来上了更多的人,十几个人围住太后,把刀抢下来,将人缚住。 “太后娘娘!”刘喜冲过来,想把那几人给推开。 “三皇子,太后是您的祖母啊,您怎么可以这样对她。” 刘喜的声音尖又利,让容敛皱起眉。 他面朝容敛跪下,“陛下生前对您疼爱有加,甫一薨逝,您便做出这种事,他若泉下有知,该如何作想啊!” “疼爱有加……”容敛念着这四个字,“刘公公,他对我疼爱有加,你应该知道是为了什么的。” 刘喜浑身一颤,抬起头来,“您……都知道了?” “我当然知道。” “刘公公,你不该提这些的,”容敛笑起来,“我原本不想杀你。” 太后从对方的神色中预知到了什么,“容敛,你杀了他,谁来为你写圣旨!” “容敛!” 对方没回应,擦一擦掌心,重拾那刀,朝刘喜走来。 太后只得冲刘喜喝道:“走开,不要管哀家!” 老太监恍若未闻,凄苦的眼睛望着一步步向自己走来的皇子。 “就当、就当奴才是为陛下赎罪吧。” 长刀扬起,向刘喜前心刺去。 老人不避,只闭上眼,仰头迎刀。 “叮”地一声,一道黑影打中刀身,剧烈偏移,容敛皱眉,扶正刀身,刺了下去。 血液射出,老太监倒下来。 容敛却皱眉,他舍了刀,在青砖上搜寻,最终在地缝中拈出一枚黑色的小东西。 那是一支细而短的袖箭,箭身乌黑,箭尖锐利,与精铁制成的刀身相撞,也没有丝毫弯折,反倒是刀身出现一个凹陷。 他握紧袖箭,抬头看向人群后,笑起来,“小婶婶来的真巧。” 杭絮从人群中走出来,她微喘着气,额头沁出细汗,一见便知是狂奔而来。 “来得还是晚了,没能看见三皇子的壮举。” 她视线扫过地上的两具尸体,他们胸口处窟窿红得刺眼。 “那里是什么壮举,解决几个不听话的人罢了。” 他伸出手,掌心平摊,袖箭躺在那里,“这是小婶婶的东西吧,还给你。” 杭絮接过袖箭,收进袖中。 接着,她来到刘喜身旁,拔出刀,扯下一段下摆,将那个伤口扎紧。 太后原本神色伤感,见状浮现喜意,“他还没有死?” 她摇头,“伤口偏了点,还有气。” 她把伤口扎得严实,这才站起来,看向容敛,“给他找个大夫来。” 容敛耸肩,“我凭什么要听小婶婶的话。” “那个……小将军,我在这里。” 人群后走出一个缩着背的身影。 他连忙跑到杭絮身边,悄悄说,“我连药箱都带着,还以为派不上用场呢。” 他嘿嘿笑了几声,瞥见容敛不善的眼神,立刻噤声。 杭絮拍他的肩,“不用怕,我在这里,你只管救人。” 她站起来,不看容敛,却在看容敏。 “头一回看见叛乱是两个兄弟一起的。” “让弟弟在前头,自己却缩在后面像个哑巴似的。” 她眼中浮现几分讥诮,“三皇子,你找的这个盟友看样子没什么用。” “杭絮,你——” 在杭絮面前,容敏很难维持住那副温雅的模样。 “二哥,你生气做什么,这些日子,确实是我在做事嘛。” 容敛慢慢后退,让容敏现于人前,眼睛仍看着杭絮,“所以,现在,走到前面来,让大家看看你的能力吧。” 第298章 生或死,我也会一一落…… “好, 让哀家来看看,你们究竟吞了什么胆,才做出这一遭事。” 面对着太后的审视, 容敏身体微不可查地僵硬, 接着深吸一口气, 脸上挂上一个温雅的笑容,又向前走几步, 接受着来自众臣的目光。 “皇祖母息怒, ”他温声道:“做出这样的事,是我与三弟的不对。” “只是, 我实在忍得太久、太久了。” 他叹气, “父皇宁愿将皇位给一个不满周岁的孩子,也不愿给我,我实在伤心不解,故而不得不如此。” “胡言乱语。”太后嗤笑,“陛下一个时辰前方才宣读圣旨,你们调兵遣将如此迅速,定然是早有预谋,哪里是听见声之后才动作。” 容敏神色一滞, 不再笑了, “皇祖母只需回答, 我与那孩子,谁更适合管理国家?” “霁儿乃皇后所出, 为嫡子,自然是他更有资格!” “嫡庶之分,哪有这么重要!”他声音抬高,“皇位自然是有能者居之, 父皇病了,脑子糊涂,难道你们也要跟他一起糊涂吗?” -- 第574页 “我治理滕州的政绩,诸位看在眼里,难道还决不出哪一个更适合吗!” “跟一个刚会说话的孩子比,容敏,你竟也不觉得羞耻。” 太后厌恶道:“论能力,论政绩,琤儿远超你,要当也是他来当,哪轮得到你?” 说到这里,她怒火更甚,“他如今不过是个摄政王,你倒妄想上皇位了。” “二哥。”容敛的声音在容敏身后响起来,有些厌烦,“我说过,不喜欢拖延。” 他走上前,手中把玩着一柄刀,“皇祖母,论道理,我们说不过你。” “但争皇位,靠得可不是道理。” 容敏恼怒的神色略略平复,他道:“三弟说的对。” “皇祖母,你只需要告诉我,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不答应有什么下场?” 杭絮出声问道:“若我拒绝,会跟徐丞相一样躺在地上。” 容敏迫不及待道:“你可以试试。” 容敛打断对方,“小婶婶放心,我不会杀你,但其他的人就不一定了。” 他若有所思,“说到这里,怎么不见小叔叔,他平日可是跟你形影不离的。” 而后恍然大悟,“难不成在里头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杭絮看他,“皇后和霁儿受惊,他在里面看顾。” “原来如此。”容敛拍手,“真是忠心耿耿,现在就履行起摄政王的责任。” 她不管对方的嘲笑,接着道:“你问了我,我也要问你一个问题。” “好了,二哥,你继续说。”他像没听见杭絮的话。 “巡逻队每两个时辰绕城一圈,必然会经过皇宫数门,与护卫口号对接,若御林军全被解决,他们一定会察觉到。” “此事与你无关。”容敏打断她的话。 杭絮于是把目光从容敛身上转向他,“你们如此自信,定然已笃定不会被巡逻队发现,说明皇宫的外围一定会维持原样。” “也就是护卫、令牌、和交接口令一应俱全。” “这可不是短时间内能弄到的。” 她审视着对方不安的神色,“御林军不属于兵部,由都尉府训练统派,张都尉不在这里,不然现在就能问一问,你们究竟是拉拢了他,还是打入了内部。” “好,你说得很好。”容敏忽然笑起来,“但那有什么用,这并不能让你离开皇宫。” 她不说话,只望着对方,直到那笑声变低退去,这才慢慢道:“确实没用。” “只是让我确认,你们为这件事谋划了很久。” 我们的确没有半点等待援兵的可能。 容敏不再看杭絮,面向众人,“大家只需要说几句话,答应,或不答应。” “我答应,我答应!” 一人扑通跪下。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人群散开,露出一个青年,正是温瀚波。 他代表的是登州指挥使,自然也被召进宫来,方才躲在后头不敢出声,如今终于下跪。 眼前忽然变亮,温瀚波抬头,看见正前方的两具尸体,禁不住哆嗦一下,声音更响亮,“二皇子,什么要求我都答应,放我出去,不,陛下、陛下……” “好,温公子是个识时务的人。” 容敏笑起来,“来人,把温公子带出去休息。” 两个士兵上前,搀住温瀚波,把他带了出去。 “二皇子登基,理所当然。” 又一人下跪,杭絮看过去,了然,吏部尚书,本就是容敛的人。 吏部尚书朗声道:“陛下久病,头脑不清,立了一个牙牙学语的稚子为帝,本就荒唐,二皇子才学兼备,该是最合适的人员!” “臣以为吏部尚书说得对。”又跪下的是礼部尚书,他回头望众人,“二皇子的功绩,有目共睹,当日就是他闯入紫宸殿,救下我等与太后,救命之恩,臣感激不尽,诸位也不要忘恩负义啊!” 杭文曜略略抬眸,看了一眼蔡主管凉掉的尸体,并不说话。 又是几个人跪下来,高呼容敏之名,以表忠心。 此画面与当日容改威胁众人时何其相像,便连跪下的那些人也差不多。 只是那时的杭絮尚运筹帷幄,而今胜券在握的变成了对方,她只能站在这里,用对话拖延时间。 跪下的人都被带走,留在院中的人慢慢变得稀少,最后只剩下不到三十人。 李太师还倔强地站着,他原本还同太后针锋相对,如今两人却站在了一个阵营。 “魏太保、李太师、杜侍郎,杨学士……”容敛一个个数过去,“看来你们不打算同意我的要求。” “臣认为未必如此。” 一道温和的声音响起来,容敛一眼锁定人群中的柳阳景。 在一群老臣中,他格外年轻,因此也格外显眼。 “柳大人刚才说什么。” 柳阳景上前,微微躬身,“三皇子只说了不同意的下场,却没说若同意要求的后果,臣心有不安。” “若臣拥立二皇子,需做些什么,家人可会受到威胁,下场如何,臣一概不知,因此不敢答应。” “不愧是大理寺卿,竟想了这么多东西。” “只要承认皇帝最后立的是二皇子,没有摄政王,也没有什么半岁大的孩子,我就会将你放出去,你和家人不会有半点性命危险。” -- 第575页 “等我的好二哥登基,你依旧可以做你的大理寺卿,生活不会有任何变化。” “怎样,柳大人?”容敛道:“我说到做到,绝不反悔。” 柳阳景敛眉,“可否让臣思索片刻?” “柳大人慢慢思。” 他拍手,身后的士兵退出养心殿。 “大家也是一样的,我给你们一夜的时间好好思考。” “不论是答应,或不答应,我都接受。” 他和容敏也退出养心殿,大门缓缓关上,与此同时,最后一句话响起。 “生或死,我也会一一落实。” - 外面的脚步声终于远去,他们听不见密布在门外的呼吸声,因此松了一口气。 “太后,我们该怎么办!” 说这话的是工部侍郎,他是个忠臣,方才工部尚书低声劝他屈服,也硬撑着没说话,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上司离开,如今士兵离去,后怕起来。 “听瑄王妃所说,我们怕是等不到援军。” 太后环视四周,站在这里的二十余人,皆是忠臣,以皇帝为尊,他们的眼中满是绝望。 她看向杭絮,“你方才所说可是真?” 杭絮点头,“看他们的反应,八九不离十。” “那等待援军便行不通了。” 妇人蹙眉,“我们需早做打算。” 她想得很清楚,这么多大臣困在宫廷,时间久了,定然会引起宫外人的疑惑,可问题是,她能等,这些大臣却等不了。 “他要杀便杀,老臣活了六十年,也算活够了。”李太师朗声道。 他看向太后,神色羞愧,“老臣有罪,没能看出容改的狼子野心,致使陛下中毒,这段时间来悔恨不已。” 太后摇头,“同李太师没关系。” 若是没有这些支持者,兴许容改连装也懒得装,直接动兵了。 李太师摇头,“太后不必宽慰,臣自知有罪,倒不如现在以死明志。” “太师不能死。”柳阳景忽然出声。 他走到众人的面前,缓声道:“我们是陛下最后的希望。” “我们都不能死。” 太后吐出一口气,闭上眼,“对,诸位……不能死。” 容敛杀徐丞相和刘参议,就是为了告诉她,剩下的人,他一样能杀,李太师或魏太保,杜侍郎或牛尚书,在他眼里同彘猪一样,没什么区别。 如果这些忠臣宁死不屈,下场也只有一个死,到最后,只剩下太后、皇后几人,便是得救,也没什么意思。 那时候,得知圣旨内容的人要不投诚,要不被杀,舆论全在他们的掌控中,容敏登基不过是再伪造一份圣旨的事。 因此,为了皇帝,为了霁儿,为了自己的安危,太后必须保住这些人。 “太后娘娘,不如臣等假意投诚,待出宫后,将此事宣扬出去,寻人来救大家?” “侍郎想得太简单了。”柳阳景摇头道:“那三皇子只说不娶我们及家人性命,却并未说不做其他手脚。” “下毒,软禁,或是以其他事物为威胁,对他来说很简单。” 工部侍郎颓丧地低头。 “太后娘娘,”到这时候,柳阳景的声音依旧很冷静,“听闻皇宫修建时,曾在各宫建造许多密室与地道,想必养心殿也不少,若能找到,或许我们可以逃出去。” 太后皱眉,“密道只有历代皇帝与暗卫知晓,如今皇帝去世,暗卫想必也被解决,哀家不知。” “太后娘娘……” 一道虚弱的声音颤颤响起来。 她看去,刘喜正被宋辛扶起来,脸色煞白,气若游丝,说出的话却令人振奋。 “奴才知道,陛下……告诉过奴才。” 第299章 容琤不会做无用功之事…… 老太监被扶到了殿内, 躺在外间的软榻上,腹部的伤口仍在微微渗血,把布条染红。 大臣们也随他来到了这里, 二十几个人, 全聚在了外间, 眼神殷切地望着榻上的伤员,那是他们唯一的希望。 “刘喜, 既然皇帝曾告诉过你密道的位置, 现在就说出来吧。”太后道。 “是,太后娘娘。” 刘喜脸色雪白, 似乎下一刻就会晕过去, 眼皮强撑着抬起来,“养心殿内有两处密室,三个地道,地道分别通向皇宫外的未央宫、城西军营、以及重玄门外。” 太后眼睛微亮,“通往军营的在何处?” 老人伸出手指,颤巍巍地指向门外,“在花园,最大的那块太湖石下面, 把石头移开, 下面就是密道入口。” “杭将军, 杜侍郎,你们俩去看看。” 太后点了两个还算年轻力壮的官员。 两人领命, 出门去寻,不过一刻钟便还,只是神色却有些凝重。 “杜兄,情况如何?” 兵部尚书忍不住出声询问, 生怕听到不好的消息。 然而事实偏偏如此。 兵部侍郎杜曦纬道:“太湖石下的确有密道,里面却被填满石块,缝隙灌入细砂灰土,难以通行。” “怎会如此。”太后问道:“石块有多少,能挖出来吗?” 杜侍郎摇头,“里面的土石足有几十石。” “几十石……”工部侍郎估算道:“便是二十个精壮伙子,也要挖上大半天,更何况我们之中有一半是老人,也无器械,此法行不通。” -- 第576页 太后只好放弃,看向刘喜,“其余的两处地道也说出来罢。” 剩余的两处地点隐秘,太后派人分头查探,两批人返回时皆神色颓丧。 原来这二处与第一处无甚两差,洞口用土石填满,难以挖掘。 希望破灭,太后神色不禁染上疲惫,“我真傻,容敛把我们困在养心殿,必然已做好十足的准备,怎么可能留下漏洞。” 杭絮想的则是另一个方面,“把三处地道填满土石,人力物力花费不小,更别提是在太后您毫无所觉的情况下进行的。” 太后也想到了这一点,不禁喃道:“不只御林军,原来连来往宫人也受他指挥,他对皇宫的掌控,究竟到了什么地步。” 杭絮也是这时候才意识到,容敛回京后的这十几年,到底干了多少事。 刘喜说完地点后,就因体力不支昏了过去,太后不忍再叫醒他,坐在一旁思索对策。 忽的,她抬头看杭絮,“琤儿在何处,怎么没见到他跟皇后。” 杭絮正欲说话,第一个字还未出口就止住,她低声道:“容敏来了。” 太后一听这名字就厌烦无比,出门去看,果真见到容敏正穿过门廊走来,他身后跟着两个太监,提着笨重的食盒,跌跌撞撞追随。 来到门前,容敏不紧不慢地行了个礼,接着走进屋内。 他歉然道:“三弟纨绔成性,一时动手杀人,我没能拦住,让诸位受到惊吓,是容敏的不对。” 一挥手,两个太监把食盒放下,拿出一碟碟糕点。 “诸位清晨便进宫,想必已经饿坏了,我准备了些许糕点,给诸位填填肚子。” 众人确实饿了,又都是老人,身体容易虚弱,见那糕点温热,便伸手去拿,不一会儿,七八个盘子就空了。 容敏见状,笑意上脸,道:“诸位莫要害怕,三弟说的那些话,并非我的意思。” “你们都是不可或缺的老臣,没了大家,朝廷便是个空壳子” 他神色渐渐变得坚定,“若他真要对动手,我便是冒死也要拦住他。” 闻言,几个臣子缓了口气,忍不住泪湿眼眶,“二皇子这话,老臣总算能放心了。” 太后在一旁冷眼旁观,眼见容敏越说越动情,眼眶微红,似乎连自己也说服了,不仅嗤笑。 “容敏。” 她在门口突兀出声,“你出来,我有事要跟你说。” 容敏与几个臣子谈得正欢,不得不中止话题,向人告歉,随太后出门。 杭絮也没有跟出去,反倒进门,找到拿个碟子,大嚼糕点的宋辛。 “你吃这么多,不怕里面被下了毒?” “都是好东西,不吃白不吃。” 宋辛把最后一块糕点送进嘴里,“再说了,他要杀我们还不容易,一刀一个解决了,下毒还麻烦。” 杭絮失笑,“也对。” 他们这些人现在就是笼中之兔,容敛或容敏想杀人,易如反掌。 便是杭文曜,也没有轻举妄动,他的威名流传北疆,百姓赞他有“敌万夫之勇。”,可一人怎能打得过一万人,就算可以,容敛在皇宫中的人手,可不止一万。 外面太后和容敏的对话继续着,隔着两层门板,杭絮没有细听,但声音依旧清晰地传进耳中,都是些谈判的话语,太后想保住臣子们的姓名,但方才在众臣面前温和的容敏,这回却坚定极了,怎么也不肯松口。 “我记得你不是有种药毒性很强,下进水井里有没有用?” 宋辛苦着脸摇头,“刚才我偷摸去药房看过,里面的药全被搬空了,我这个药箱还是一直背在身上才没被拿走。” 连药房也没放过,看来容敛做了十足的准备。 她叹了一口气,“看来只能靠珟尘了。” 话音刚落,容敏的声音响起来,“说起来,我进来的这段时间,竟没有看见瑄王,难不成还在陪母后?” 杭絮眉心一敛,站起来走出门。 容敏也正朝这里走了,见到对方,停住脚步,微微一笑,“敢问瑄王妃,瑄王在何处?” “你找他做什么?” “有些事想与瑄王商讨。” “与我商讨也是一样的。” “这可不行,我必须要见一见瑄王。” 容敏难得聪明一回,“王妃坚持不让我见,难不成藏着什么事?” “找我做什么?” 一道冷淡的声音在几人的侧方响起。 杭絮转头看去,侧屋的门被打开,容琤走了出来。 他一袭朱衣,鬓发不乱,气定神闲,此刻正转过栏杆,朝几人走来。 “瑄王原来在这里,”容敏道:“方才久久不见,容敏有些担忧。” 容琤凤眼微抬,扫过容敏,含着几分冰冷的不耐,“现在见到我,你可以离开了。” 容敏微微一笑,“再容我留片刻。” 他对两个小太监使了个眼色,那两人便直冲容琤走出来的侧屋。 杭絮走近容琤,给他一个询问的眼神,对方隐在宽大袖袍中的手握住她的,微微用力,这是让她放心的意思。 那双手不复以往的微凉,而是滚烫,带着湿意,把两个人的掌心染得汗津津。 屋里面砰砰当当的声音响起来。 杭絮走到门口,见两个太监在屋里翻箱倒柜,不知在找些什么,皇后坐在窗前的榻上,哄着孩子,头也不抬。 -- 第577页 把整个屋子翻得没一个好地方,太监才收手,回到容敏身边,低声禀报几句。 容敏放了心,盯着太后厌恶的神色,笑眯眯说了声告退,悠哉离开了。 待人远离,太后终于露出真实的情绪,“琤儿,这段时间你做什么。” 她才不信是什么照顾皇后,她的孩子不会做无用功之事。 杭絮则来到了榻边,那里有一条金黄的光边,往上看,开了一条小缝的窗页微微摇晃。 她打开窗子,目及是繁茂的草木,有几个地方倒伏着,一直延伸到远处的宫墙。 她回想起对方湿热的掌心,了然,“你找到了。” 容琤点头,道:“找到了。” - 入夜。 夜虽已深,但星斗明暗交错,半点不显昏暗,同样,养心殿外的军队也没有休息,偶尔响起的纷杂脚步声显示出其数量之多。 库房外,数名大臣惶恐不安地走动着,虽然知道没有外人,但仍忍不住压低声音。 “太后娘娘,您让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太后不说话,看了一眼容琤,众人于是也看向就在库房大门前的容琤,他正在解开门上的锁链——其实大门早就在白天被他弄开了,锁链缠上去不过是做个样子。 屋顶的杭絮把目光从宫墙外的侍卫身上移开,看见陆续进入库房的大臣,松了一口气,继续把目光投向墙外。 在这场行动中,她扮演的,是探子这个角色,她需要注意养心殿四处的情况,若有人来访、或是紧急情况发生,也好应对。 “絮儿,皇帝的私库中,为何会有一条地道?” 同她一起当探子的,还有杭文曜,两个听力最灵敏的人,被派到了这个活计。 杭絮回忆起容琤说过的话,“养心殿在建造之初,规划了三条地道,因此地图也只标注了三条,库房中的这一条,则是之后外人的。” “似乎是在□□时期,他宠信一名宦官,连私库也交给对方打理,没想到那太监竟借此机会,在私库中挖了一条地道,直通自己在京郊的宅子,暗中偷运各种珍宝,抹去印记买卖。” “后来□□发现宦官的行为,大怒,将其斩首,这条地道却没有堵住,而是另做了设计,当做一条最隐秘的通路。” “原来如此,”杭文曜道:“怪不得那容敛堵了三条路,却留下这一条没堵,原来是根本不知道。” “这一代,只有皇帝了解这里,珟尘也是幼时听他提起过,容敛自然难以得知。” 容琤隐隐预料到了容敛的行为,因此让杭絮先行,自己则根据微薄的记忆寻找密道,没想到这一举动竟能救大家的性命。 “怎么门被柜子给挡着了?” “无事,这木柜不重,我们几人齐力,足够移开。” “那好,年轻些的都站出来出份力……” 杭絮分神听了几句库房内的动静,见进展不错,放了心。 “吱呀——” 这是养心殿大门被推开的声音。 父女两对视一眼,杭絮先道:“我去看看。” 她轻巧地点踏琉璃瓦,跃到另一间的屋顶,行动迅速,身影在夜色间仿若虚影。很快便远去。 靠近前殿,大堂内的交谈声清晰起来。 “怎么是皇后娘娘来迎接,其他人呢?” “老人身体弱,早就睡了。”皇后身声音淡淡,“我也要睡了,有什么事,明日再来吧。” “天色还早,臣妇再坐一坐吧,我还想同您说说话呢。” “不知温夫人想说什么?” 杭絮跳下屋檐,落地如鸿毛,轻巧无声,她理好衣衫鬓发,平复呼吸片刻,绕过廊檐,走向前殿。 在见到那个熟悉的纤弱身影的时候,她的眉心蹙起。 萧沐清,她怎么来了? 第300章 快来人,来人! “絮儿妹妹, 见到你实在高兴!” 萧沐清向皇后行了一礼,来到门口的杭絮身边,她惊喜着打量对方, 感慨的神色无可挑剔。 杭絮后退两步, 拉开距离, “温夫人,我与你不是亲戚, 不必叫我妹妹。” “是……王妃, 我一时高兴,竟忘了。”萧沐清惊喜的神色褪去, 显得有些黯然。 “王妃, 你怎么出来了?”皇后走到两人身后,疑惑的声音中带着丝微不可查的慌张。 “听见了动静,出来看看。” 杭絮走到皇后面前,背对萧沐清,给了对方一个安抚的眼神。 “不知温夫人前来所为何事?” 萧沐清道:“实不相瞒,我心中担忧王妃,因此前来。” 她微笑,“见到王妃无恙, 我便放心了。” “清儿, 见到人就走吧, 不必在这些人身上浪费时间。” 座位上的温瀚波不耐烦地出声。 “相公,王妃是我的好友, 你怎么这么说她。” “这女人那样对你我,你竟还当她是好友!” 温瀚波猛地站起来,吊眼扫过杭絮,含着厌恶与轻蔑, “以往你们杭家有些权势,我还需要忌惮几分,如今落到这个境地,你有什么资格对着清儿这样说话?” “相公!”萧沐清声音加重,“不论境地如何,你都不该这么说!” “好啦好啦,”温瀚波息声,把萧沐清搂在怀里,“清儿,你就是太善良了,才总是被人算计。” -- 第578页 杭絮把温瀚波的那张脸上的神色仔仔细细看一遍,确定对方这话是发自内心,竟不知该为萧沐清高兴还是伤心。 她决定从这蠢人身上问出点东西,“温公子,容敛不是承诺将你们都送回府,怎么你还留在宫里,连夫人也进宫了?” 萧沐清的回答滴水不漏,“我与相公在京城没有定居,住在驿所,三皇子怜相公劳累,便让我们留宿宫中。” “那其他臣子都出宫了?” “当然出去了!” 温瀚波道:“你怎么还不信三皇子,跟他不比跟一个小屁孩好?” 他看了眼皇后怀中的孩子,“怎么一个个上赶着求死。” 杭絮的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没有继续问,反倒是萧沐清出声。 “对了,听闻养心殿内有几十位臣子,恐被褥不够用,我命人带了几床,就在殿外候着,现在给大家送过去吧。” “夏夜温和,不需要被褥,劳温夫人费心。” “这怎么行,夜半会慢慢变冷,这些臣子都是老人,若是湿气入体,患病了该怎么办。” 萧沐清坚持道:“几床被褥,铺一铺也不碍事。” 不等两人拒绝,她便侧头对温瀚波道:“相公,叫人进来吧。” 温瀚波走到门外,喊了一声,车轮的声音轱辘靠近。 ——竟是连征求意见也懒得做。 杭絮按下想动手的心思:若现在动手,他们的意图便暴露了。冷眼看着萧沐清带着下人向深处走去。 随后,她也跟上去,走出檐下时,瞥了眼东北处——那是库房的位置。 几个太监拉着两床被褥进入后殿,为首的太监把房门一间间推开,只是每一间都空落落的。 后院的屋子不多,三间较大的屋子,加上宫人太监住的,也不过十几间,一连七八间屋子都不见人,连温瀚波也起了疑惑。 “人都去哪儿了?” 他又推开一间屋子,依旧没人。 “大家都睡在一处。” 杭絮面不改色,“十几间屋子,总不能每一间都睡了人。” 又到了一间屋子,温瀚波抬脚欲踢开门,脚还没碰到,门却自己向内开了,差点让他砸在门槛上,幸好萧沐清扶了一把。 柳阳景站在门口,温和一笑,“温公子。” 温瀚波站直身,脸上因羞耻略微发红,见状怒道:“你在笑我。” 柳阳景继续笑:“温公子想多了。” “我在睡梦中被外面的动静惊醒,不知所为何事?” “打扰柳大人,是在不对。” 萧沐清把温瀚波推到自己身后,上前道:“夏夜露重,我来为大人们送些被褥。” 大门半开,她侧身想去看门后的情况,但柳阳景看着清瘦,却把缝隙挡得严严实实。 萧沐清只好开口,“柳大人,臣妇想进去看一看。” “大家都睡下了,温夫人何必进去。” “铺被褥总是要进去的,柳大人何必阻拦?” 萧沐清笑容收敛,隐隐察觉到了不对劲,因此越发坚持。 “砰”的一声在门外响起来,众人一惊,,都看向门外,一张瓦碎成几瓣,躺在地上。 僵持的气氛散去,萧沐清捂嘴笑,“兴许是野猫在屋顶内,真是轻巧,竟半点动静也没听见。” “是啊,我也没听见。”柳阳景话音一转,收回望着杭絮的目光,“温夫人不是想进来吗?” 他侧身,“那便进来吧。” 萧沐清踏进门槛,见里面的确躺着数个闭目养神的老人,放了心,出门指挥下人搬运被褥。 老人们似被惊醒,睁开眼,目光不善地望着来往的太监。 温瀚波倒留在里面,跟李太师等人搭话。 “真是凄惨,就这么睡在地上,连被子都没有,你们到底在犯什么傻……” “相公,别说了。” 被褥被全数搬到了屋内,整理铺好,让老人们盖上。 萧沐清半蹲着,轻声劝说温瀚波,向李太师告歉。 杭絮使了个眼色,柳阳景默不作声来到皇后身边,把人护在墙角。 她则走到半掩的门口,欲把门合上,只是手才刚碰到门板,萧沐清的声音便响起来。 “对了,王妃,我还带了样东西给你。” 萧沐清不知何时看向杭絮,声音欣喜,手在袖子里寻摸着什么。 她挡在门口,注意着萧沐清的动作,“什么?” “怎么不见了……” 萧沐清找了一会儿,道:“兴许落在地上了,刚进养心殿的时候还有呢,我去找找。” 她向门外走去,步履匆匆,不像是要找东西,却像要……逃命? 杭絮猛然意识到不对,将门关上,顺势把冲到门口的萧沐清压在门板上。 只是为时已晚,萧沐清尖利地声音已然穿透门缝,穿过庭院,直向宫墙外飞去。 她在拼尽全力地大喊,“快来人,来人,他们要逃——” 跑字没有说出来,萧沐清晕在杭絮的手上。 与此同时,屋内的人也动起来,魏太保抡起花瓶砸晕了一个太监,杨学士和卢尚书联手把一个太监制服住,就连年纪最大的李太师,也颤巍巍地掐住一个太监的脖子,用力到脸色涨红,似乎想把人掐死。 柳阳景帮了李太师一把,伸手把太监给劈晕,另一只手握着匕首,横在温瀚波的脖子上。 -- 第579页 杭絮推开门,一个身影从屋檐跳下,落在门前,是杭文曜。 方才正是他扔下瓦片,给了杭絮暗示,那代表着密道已打开。 他扫了眼门后的萧沐清,微微皱眉。 杭絮叹气,“怪我,没有注意到,提前打晕她。” 杭文曜道:“是她太敏锐了。” 他不再看萧沐清,脸色严峻,“殿外的人注意到了动静,已经在召集人手,我们须得赶快。” 杭絮点头,没有废话,将晕倒的萧沐清与三个太监踢到床底下,几位老人不用人扶,也站起来,慌张又希冀的眼神望着杭文曜。 “杭将军,我们要怎么逃出去。” 留在屋内的人不到十位,都是年老体衰的老臣,为了掩人耳目,没有一起去库房。 杭文曜道,“外面有板车,我带几位过去。” 那是太监们搬运被褥留下的,正好能用,如果靠老人用腿脚走过去,要花的时间就太多了。 柳阳景走到杭文曜身边,“我与将军一起。” 老人们自知走路慢,也不推辞,分坐到两辆板车上,皇后在一旁看着,却并没有坐上车的意图。 杭文曜道:“皇后也坐上去吧。” 皇后摇头,“我的身体不弱,跟得上你们。” 她将怀中的孩子交给李太师,“霁儿劳烦太师抱着。” 李太师点头,抱紧了襁褓中的孩子。 准备完毕,杭絮也松了一口气,她把五花大绑缚住嘴的温瀚波扔下,走到外面。 “你们先走,我去前殿打探情况。” 杭文曜神色复杂,别人听不见,他跟杭絮却知道,外面军队的脚步声越来越靠近。 从这里到库房,对善跑的人来说,也许就是十几次呼吸的功夫,但对于拖着一车人的两人,至少也要花上一刻钟。 一刻钟,足够外面的人闯入养心殿,查清情况。 杭絮所说的打探情况,其实就是为了他们拖延时间。 但他最终没有阻拦,只沉声道:“注意安全。” 柳阳景也意识到什么,将匕首递给杭絮,“多谢王妃。” 杭絮接过匕首,藏进袖中,“谢什么谢,快走吧。” 两人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连板车的轱辘声也远去,杭絮深吸一口气,转身向前殿奔去。 - 养心殿朱红的大门开着一道缝隙,从缝隙看去,外面的人影密密麻麻。 他们在低声交谈着,“刚才的声音,你确定没听错?” “我肯定没听错,又尖又利,刺耳朵!” “怎么可能呢,要逃跑,逃到哪里,我们好好地守在门口,也没见人出来啊?” “不管如何,还是进去看看吧,也好安心。” 守卫于是打开大门,让那一队人进去。 杭絮躲进屋内,数着气息,三十一、三十二……一共进来了三十六人,他们在分散寻找,解决……比较容易。 她贴紧墙壁,在门被打开的片刻,匕首划过一人的颈脖,血液射出,那人无声无息地倒下。 他身后一人见状,骇得就要惊叫出声,只是声音尚未发出,气管就被割破,同前一人一样,倒在地上。 杭絮甩了甩两柄匕首上的血液,把柳阳景给的那一柄擦干净,藏进袖中。 罢了,两柄匕首一起用并没有快多少。 她把尸体拖进屋内,几步跳上屋顶,闭上眼仔细倾听,搜寻目标。 要快点把剩下的三十四人解决,才能给他们争取足够的时间。 第301章 阿絮,你不要动,快下…… 杀光三十六人, 杭絮只用了一刻钟。 她在最后一具尸体身上擦干净匕首,跳上屋顶观察殿外的情况。 外面的动静没那么大了,大约再过一段时间才会察觉到异常, 库房实在太远, 声响听不大清, 她只能期盼父亲已经将人带到。 耳边传来踢踏的脚步声,杭絮敛眉, 朝东北面望去, 一个人影在檐下穿梭着,时不时停下来, 轻声呼唤, “有人吗,有人吗……” 这样小的声音,大约只有杭絮能听见,或者他本来就是为了让杭絮听见。 杭絮跳下来,正好落在这人身后,刻意保留的落地声让前面的人停下脚步,他颤颤回头,看见是杭絮, 笑起来。 “小将军, 总算找到你了。”宋辛松了一口气。 “你来干什么?”她问道。 “这里不安全, 我们藏起来再说。” 宋辛一边说,一边张望, 四处一片黑暗,只有宫墙外是彤彤的灯火,灯火跳跃,仿佛军队不停歇的脚步。 她把人拉进一间完全黑暗的屋子, 关上门,“说吧,殿里的人被我杀干净了。” “我爹把人带到了没?” 宋辛道:“我在路上遇见了将军,这时候应该已经到了。” 既然是在路上遇见,那就不是来传话的。 “谁让你来的?” “王爷让我来的。”宋辛道:“他一直没见到你,就知道有事情发生。” “王爷……叫你来做什么?” “让我来帮你的。” 宋辛嘿嘿一笑,从袖中掏出火折子,朝杭絮晃了晃。 “药房里的药全都被搬走了,但柴火可还留在那里呢。” 杭絮接过火折子,握紧,“放火吗,好主意!” -- 第580页 - 两人来到药方,将柴火堆好,却没有急着点火,外头的人尚未发现异样,现在动手太早了。 又过去了一刻钟,殿外的人终于发现了不对劲,纷杂的脚步声响起来,大批涌入养心殿。 杭絮点燃柴火,把它们抛到药房四处,直到整间屋子被火点燃,方才离开。 两人藏在不远处,查看火势,片刻后,她道:“人全都向这边来了。” 原本脚步声分散在宫殿四处,现在已然聚集,朝药房跑来。 宋辛放心,站起来,扯住杭絮袖子,“小将军,我们快走吧,趁他们没注意,赶紧跑!” 杭絮把袖子扯回来,摇头,“你先过去,我还有事。” “现在不跑,被抓住了怎么办!”宋辛急得转圈。 “不会的,”她拍拍对方的肩,“我听得见他们的动静,有人靠近就会离开。” “你快走吧。”杭絮转身欲走。 “小将军!”宋辛拉住她,“你要去哪里,做什么?我待会儿去找你。” “审一个人。”她轻声道:“好不容易的机会……我要抓住。” - 后殿侧屋。 这里离药房不远,因此室内被火光映得很明亮,杭絮推开门,视线左右搜索,在门后找到了温瀚波。 他僵硬地靠在墙上,紧紧闭着眼,像是晕过去了,但颤抖的眼皮暴露了他的清醒。 杭絮俯身看了他一眼,笑起来,她可记得刚才温瀚波是在床底下的。 她把温瀚波拖到屋内空旷处,将对方嘴里塞的衣服扯出来,在他想要惊慌大叫前掐住喉咙。 “不要叫出声,不要妄想逃跑,”她把威胁的物品换成匕首,“你不会得救,只会死得更快。” 温瀚波的瞳孔缩成一个惊惧的小点,被火光映成金黄色,他半躺在地上,手肘撑地向后磨蹭了几步——想必方才也是这样蹭到门口的。 杭絮踩住对方的膝盖,匕首下压,男人身体一软,倒在地上。 “你、我、我爹是登州指挥使,你…不能杀我。” “为什么不能,你死在这里,谁知道是我杀的。” 她声音压低,“也不要想着拖延,他们快追来了,我不介意找个垫背的。” “你要问什么!”温瀚波闭上眼,自暴自弃,他本来就不是一个意志坚定的人。 “你早就知道容敛今天的行动吧?” “我、我也是昨天才得到消息……跟我没关系,我什么都没插手!” “我不信,”杭絮换了一只腿,压上温瀚波的腹部,“往年的端午宴,你爹从来没有缺席,怎么独独今年没来?” “早在端午之前,你、还有你爹就和容敛联合在一起了吧。” “我怎么知道,什么叫跟三皇子联合在一起,我爹真的是太忙了,赶不来。” 温瀚波痛得瑟瑟发抖,说出口的仍是反驳之语。 杭絮盯着对方那张冷汗涔涔的脸,心中怀疑这人是否真的参与谋反其中。 但他们自由出入宫闱的权利,可不是普通官员能有的,还有萧沐清的表现,明显是知道些什么,不然怎么能够那么敏锐地觉察出不对劲。 萧沐清……她想到什么,换了个问法。 “你说是昨日才得知,谁告诉你这个计划的?” “清儿……唔,清儿说的,她说偶然得知三皇子的计划,怕我有危,所以提前告诉我,让我不要反抗。” “那萧沐清又是从哪里知道的?” “我、我不知道,没问过!” 杭絮换了个问题,“你爹留在登州,忙什么?” “练兵吧……” “练什么兵,在哪里练兵?” “不知道……” “登州有没有来过京城或冀州的人?” “不知道……” …… 一连几个问题都不知道,杭絮简直想直接把温瀚波打晕,最后深呼吸几口气,硬生生压制住冲动。 见杭絮久久未问,温瀚波小心翼翼开口,“你问的…我都回答了,能放了我吗?” “还有!清儿,你不要动她,她什么都不知道,对你那么好,你却……” 在杭絮冷冽的目光下,温瀚波的声音越来越低,消失在嘴里。 她深吸一口气,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你当初为什么要娶萧沐清?” “我自己想娶清儿,还有什么理由?” “你爹不反对,让你娶这么一个叛贼之女?” “我爹很支持我,”温瀚波反驳,“他可喜欢清儿了,说她聪明,在登州两个人还经常交流政事!” “所以……萧沐清此次,是替你爹进京?” “我爹说不放心我,把事情都交给了清儿打理。” “我、我都说了这么多,你放了——” 温瀚波话音未落,一翻白眼晕了过去。 杭絮把人重新拖到床底,看了眼昏迷的萧沐清,暗暗懊悔。 看来两个人之间,萧沐清才是话事者,这个温承平的亲儿子,反倒是一问三不知的废物。 方才就不该太用力,让人晕的这么彻底。 火光减弱,人声却喧闹起来,看来他们扑灭火后,看见药房里没人,发现了不对劲。 她从窗户翻出,向东北方的库房跑去,途中遇见了来找自己的宋辛。 -- 第581页 宋辛一脸庆幸,“小将军,这么久都没来,我还以为你被抓住了呢。” “哪有那么容易被抓,”杭絮一边跑一边问,“人都离开了吗?” “都进地道了,王爷还有将军在那里等着你呢。” 她点头,加快了脚步。 到达库房时,军队搜查的声音已经来到了几百丈外,这个距离,对杭絮来说已如近在耳边。 见到杭絮,库房内焦急等待的几人具是一喜。 容琤率先靠近,握住杭絮的手,将其上下打量一通,见没有伤口,这才放心。 太后也松了一口气。 杭文曜蹙眉,对杭絮这种擅自行动的行为不满。 “絮儿,你去哪里了?” 杭絮道:“去审了温瀚波。” “问出了什么?” “温承平和萧沐清什么也没告诉他。” “如此……”太后叹气,接着反应过来,“你是说温指挥有问题!” “八九不离十,”杭絮点头,“萧沐清之所以嫁进温家,应该是为了在容敛和温承平之间联络。” 像容敛这样缜密的人,怎么会随便透露谋反的计划,除非这个人与他极其紧密,不可切割。 这么一样,萧沐清能随意出入养心殿,也就可以解释了。 她看向杭文曜,“我怀疑容敛的军队来自登州,爹,你朝这个方向去查。” 杭文曜凝重点头。 而登州向京城进军,必须经过冀州或滕州,滕州是容敏的地界,她不意外,但若是冀州……她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容改,想起了那张空白的圣旨。 那次谋反,真的是容改主动为之,抑或是某人在暗中推动? 外头的人声愈来愈近,几人不再交谈,进了地道。 或许是为了用车辆运送财物,地道宽敞至极,地上仍留着车辙,在容琤提着一盏灯走在最前面,洞内厚厚的灰尘被几人的脚步惊扰,在微弱的光线中飞舞,飞入深处更浓稠的黑暗中。 太后第一回 走进灰尘这么大的地方,忍不住咳嗽,“这地方多久没清理了。” “据皇兄说,自□□那一代后,再无人进入过。” “怪不得……” 杭絮想到什么,问道:“地道内有门吗?” 若是被人发现洞口,追上来,那就麻烦了。 容琤点头,“前方有一处机关,打开后会有两尺厚的石门落下。” 她这才放心,几人走了片刻,来到机关处,杭絮抬头,见洞顶有一缝隙,想必石门便是藏在那里。 容琤摸索片刻,用力按下机关,一阵轰鸣声响起,石门急速下降,灰尘激起,几人下意识后退。 “咔”的一声,所有声音突兀消失,灰尘散去,众人才看清,石门停在离地五尺的地方,正好一人高。 众人惊愕,容琤提灯检查,道:“出了故障。” 太后道:“经年不用,出些故障是正常的。” 控制石门上下的是一个简单的轮毂机关,几人左看右看,看不出有什么故障,杭絮便拿了灯,走另一边去查看。 她垫脚看门顶,总算发现哪里出了问题,“有块石头卡在了锁链里面。” 她找准一个凹陷,跳上去,手碰到那块石头,正欲抠出来,动作忽然停住。 按照石门的下降速度,待取出石子,她是决计没有机会在缝隙消失前去到另一边的。 她手指触着那块石子,犹豫起来。 容琤也意识到什么,来到这边,仰望杭絮,声音罕见地显出急促,“阿絮,你不要动,快下来,让我来!” 杭文曜也穿过来,蹙眉道:“这石门不能再次升起?” 容琤摇头,“这石门的起落是一次性的,再要升起,需数人拉扯,重新设置机关,我们的力气不够。” 杭文曜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他拦住容琤,对杭絮道:“让我来,你们先离开,容敛不敢杀我。” 闻言,杭絮反倒坚定了心情,“爹,你不能留下来。” “为什么,絮儿,快下来!” “因为……京城的兵权在你手中,如果你被困在宫中,谁来统帅军队?” 因为上一世你便死在容敛的谋划下,纵使有半分可能,我也不愿让那种场景重现。 “还有你,珟尘。”她看向容琤,“你是陛下钦定的摄政王,绝不能落在容敛手中。” “那你呢?”对方的声音一如既往冷沉,细听却带着几分沙哑,“你想过自己的下场吗?” “有你们在外面,他不敢动我。” 容琤不说话,只定定望着杭絮,不知是不是灯光的缘故,她觉得对方的眼眶有些泛红。 她放软语气,“珟尘,没事的,留在宫里,我会想办法跟你们联系,说不定还能打探些消息。” “你忘了,我们有容敛的把柄在手里。” “他们靠近了,”杭文曜的神色更沉,脸色严肃,语气带上了几分命令,“杭絮,快下来!” 杭絮摇头,她从来就没有听过杭文曜的命令,也不差这一次。 响动越来越近,“哐当”,这是库房的门被推开的声音,杂乱的脚步声在头顶响起。 “不要管我,你们快进去。” 她把石头捏在指中,只要稍一用力,石门就会下落。 “快进去!”她低喝道。 -- 第582页 惊叫声传来,上面的人似乎已经发现了地道。 两人依旧不动。 地道深处传来脚步声,柳阳景的声音响起来,“这是怎么回事?” 他也来到石门的另一端,神色讶然。 杭絮像是看到了希望,连忙道:“快把他们两个推进去!” 他是个聪明人,稍加思索便了解现在是什么情况,开始动手,只是他毕竟只有一人,再怎么用力,也推不动两人。 “宋辛!” 杭絮的一声喝,惊醒了不知所措的宋辛,他跑过来,仰望她,“小将军,让我来吧,反正我没什么用处。” “说什么屁话!” 宋辛眼神祈求,但最终屈服在对方的目光中,他总是这样,没有办法拒绝杭絮的任何命令。 他在袖中掏出一包药,冲僵持中的三人撒去,三人皆呛得咳嗽,他趁机用力,和柳阳景一起,把容琤和杭文曜撞进门的另一边。 重重的一声响,似乎他们摔在了地上,杭絮还听见了容琤的声音,在叫自己的名字。 她闭上眼,认真倾听这些被掩盖在石门下落中的细微声音。 以及越来越近的追兵脚步。 第302章 我当然可以杀你。…… “小婶婶, 你干的好事。” 容敛的声音在耳边恻恻响起来,带着蛇吐信一般的阴冷气息。 杭絮睁开眼,入目是地牢内昏暗的光线——她在这里被关的时间并不久, 从在地道里被发现, 到来到这里, 大约只过了……一个晚上的功夫。 是什么让容敛在一个晚上内变得如震怒? 紧接着一沓纸被扔到了她的面前。 杭絮伸手捡起一张,手上的锁链发出细碎的声响。 只看开头, 她便了然, 这分明是一篇针对容敛和容敏的檄文,洋洋洒洒几百字的文章, 陈列两人的种种行径, 痛斥其狼子野心,违背祖宗。 其文通俗,情感激烈,便是只识几个大字的老百姓也能看懂。 “小婶婶说一说,该如何弥补呢?” 容敛已经收起外露的情绪,恢复了他一贯的神态,嘴角含笑,笑间带着□□裸的恶意。 “这可不是我干的。” 杭絮盘膝坐在稻草上, 神色一派安然, “何谈让我弥补。” 不知是太后还是容琤的点子, 一夜内派人写出檄文,且看那一厚沓, 少说也有百张,估计如今已经洒满京城。 “可不是这个道理,若不是小婶婶放跑了他们,今日本该是容敏登基的日子。” 容敛叹气, “可惜啊,被他们早了一步。” “如今有一半京官聚在朱雀门外,要我给一个说法。” 他站起来,在牢房里左右踱着步,日光打进窄小的窗,照亮他焦躁的神色,“这可不好办,他们再闹下去,登基便要延后很多天。” “他们怎么那么麻烦,好好当个缩头鸟不好吗,为什么非要一个公道,真是烦死了……我不想杀人,小婶婶,你知道吗,我不喜欢杀人,我一直都不喜欢杀人……” 杭絮静静望着容敛的神色,用焦躁这个词描述得或许不太对,准确地来说,是拉扯。 “派人拦在外面也不行,肯定又要被编排出几篇文章来,劝说……嗤,只有容敏才会想这种没用的方法……” 他在提出一个又一个的方法,声音大得在牢房内回荡,不吝于让杭絮听见,但杭絮能够确定,他不是在讲给自己听。 一刻钟后,他停止踱步,长舒了一口气,神色骤然放松,又带上笑意。 容敛有一张混不吝的脸,就算不带任何表情,那飞斜的凤眼,自然上翘的唇角也会显出几分顽劣来。 正如此刻,他褪去了所有伪装出的吊儿郎当,露出一个发自内心的笑,竟纯真如稚子。 “我不喜欢杀人,会坏了名声,但没办法,总要付出一点代价的……” 容敛离开了,就像他到来,离开也如一阵风,牢门哐得关上,这里重新恢复平静。 杭絮站起来,向前走几步,将地上散落的檄文一一捡起来,看着上面的文字,心中略略放了心。 - 夜晚到来,在杭絮思考自己到底有多久没吃过东西时,容敛又来了。 他神色愉悦,看来今日让他烦恼的事已经解决了。 杭絮的心情却不怎么好。 她不知道写一篇檄文需要多少时间,但她知道,手握虎符的杭文曜调配军队,绝对花不了一天。 “小婶婶,你有什么话需要我来转告吗?” 杭絮不说话,只望着容敛手中的刀。 他正掂着那柄刀,嘴里若有若无地哼着歌。 “没有就算了。”刀被竖起,一道银光闪过,刀刃出鞘。 “那我就送你上路了。” 语气平淡,与“我来给你送饭了”没有半点区别。 但杭絮看见了对方眼里的欣悦和期待,便明白这些话绝不是威吓。 早在容敛杀容改时,她就看出来了,普通人杀人时或愤怒、或思考不及,事后则是厌恶或麻木。 但容敛则不然,他是期待的、享受的、激动的、放松的,杀人于他,似乎只是……一种愉悦自身的手段。 这样的表现让杭絮不寒而栗——便是她这个对杀戮习以为常的人,也从来不会对它生出什么快乐或享受。 -- 第583页 思考只花费了一个呼吸的功夫,杭絮正欲组织语言,如何让容敛打消杀人的念头,没有丝毫预兆,一道银光骤然向她劈来。 她瞳孔紧缩,侧身躲过这一击,刀刃砍在锁链上,溅出几点火星。 杭絮趁机站起来,顺势拉起锁链,迅速在刀上缠了几圈,用力一扯,容敛同时朝反方向用力,总算没有让刀脱手。 接着他反握刀柄,该劈为刺,朝杭絮攻去。 杭絮被锁链困住,躲闪的范围有限,只得手中继续用力,依靠锁链的摩擦让刀停住。 两者摩擦发出刺耳的呲啦声,最终,刀被卡住,停在杭絮已然沁出汗的鼻尖。 “容敛,你不能杀我。” 杭絮哑声道,她两只手用力扯着锁链,微微侧头,汗水聚成珠,在鼻尖摇晃,轻巧落下。 她绕过刀尖,望着容敛,用最快地语速说着,“京城西郊有二十万守军,你就算有皇宫作依仗,被攻破也只是时间问题。” “杀了我,不会带给你什么好处,但留下我,你就有了一个筹码。” 容敛握刀的力道没有丝毫放松,但笑容更大了,“小婶婶,是谁告诉你我需要筹码的?” “又是谁告诉你,我只能困守皇宫?” 杭絮一时失神,手中略微放松,那刀尖向前,在她脸颊割出一道血痕。 “你……有多少人?” “小婶婶很聪明嘛。”容敛的语气漫不经心,说出的话却让杭絮震惊无比。 “足够守住半个京城,够不够跟杭文曜抗衡?” 杭絮在脑中不断分析着,她考察过京城的地形,守住皇宫以东的半坐城,且防备外人入侵,需要的人手不下七万,看容敛自信的语气,他所说的或许远远不止防守,而是真正的抗衡,因此真正的数量,或许在十五万以上。 一日夜内,十五万人进入京城,兵力的来源是一部分,短时间内调配巨量的人手,又是一部分,容敛……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我不需要你来做筹码。” 容敛继续说着,刀尖不断向前,割断了杭絮的鬓发。 “小婶婶,你现在只剩下最后一个用处,就是为你的所做付出代价。” 容敛猛然用力,刀刃转动,向杭絮平砍去。 “嗤” 攻势停住,血淅沥沥滴下来,杭絮死死握住刀柄,忽略掌心指节传来的疼痛,紧紧盯着容敛。 “你不能杀我。” “我当然可以。” 容敛把刀从杭絮掌心抽出,再次动手,用力之大,在小小的牢笼内挥起风声。 片刻后,风声骤停,容敛死死握着刀,让它在半途停止,他眼睛睁大,望着半空中的一处,眼中罕见地现出几分茫然。 “你怎么……” “你不能杀我。” 杭絮换了只手,甩甩掌心的血,不让它落到那枚玉蝉上。 这玉饰在暗中依旧温润生光,一根磨损起毛的红绳系着它,微微摇晃,与近在咫尺的刀刃磕碰,发出细碎又清脆的声响。 “你怎么拿到它的!” 茫然褪去,转为更深的恶意与杀意,“你怎么得到的!” 杭絮把玉蝉收回袖中,松开锁链,后退几步坐下来。 见到容敛的反应,她便知道自己短期内死不了。 “不要着急,把刀放下。”她抹去从脸颊流到嘴角血迹,“杀了我,你可什么都得不到。” - 两个人终于能够坐下来,平心静气地进行一场谈话。 容敛勉强压抑住了杀意,刀被他扔到了很远的地方,他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带着奇异的颤意,“你从哪里得到的,是不是一个女人那里,她在哪里,快告诉我……” “这确实是一个女人给我的。” “她是塔克族首领的妻子,一个中原人,成了拉克申的正妻,实在是奇怪。” “不要废话,她在哪里?” “你派人去找过她对不对,但是没有找到。” “她在哪里!” “你应该知道塔克族被剿灭了,拉克申也死了,她如今在我的手里,我把她放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没有人能够伤害她。” “这枚玉蝉,就是她让我转交给你的。” 杭絮把玉蝉拿出来晃了晃,在对方伸手要夺之前收回去。 “这是我的!”他的目光贪婪如饿狼,“给我!” “但是我不想把它给一个要杀我的人。” 她顶着对方眼中越发浓郁的杀意,慢悠悠道:“如果你还是这幅表情的话,我也不想透露那女人的位置。” 过了许久,容敛才出声,“如果这是你的筹码。” 他站起来,“我答应不杀你。” 他的情绪转变总是这么迅速,如今已完全平静下来,嘴角带上了笑。 杭絮望着他的眼睛,完全想不出半刻钟前它还盛满了杀意,但脸颊和掌心弥散的痛意在提醒她不能相信这人的任何情绪。 她加重筹码,“那女人的位置只有我和容琤知道,你若是杀了我,他不但不会告诉你,还会派人杀了她。” “你不杀我,她就会好好的——我对她一直很好,不然她也不会让我转交玉蝉。” “我知道。”他的语气轻飘飘的,“你不用担心自己的性命。” “我不要待在这里。”杭絮得寸进尺,“让我在外面。” -- 第584页 容敛斜她,“不要太过分。” “你可以派人跟着我,我不会逃跑,你该相信自己的防守。” 容敛最终同意了,“待会有人把你放开,带去新的地方。” 他出门,留下一句警告,“记住你自己说的话。” “等等!”杭絮叫住他。 “还有什么事?”他不耐道。 “你不好奇我为什么知道你和丽阑因的关系?” 她没有明说,但两人心知肚明。 容敛懒洋洋地掀起眼皮,“她那么傻,随便骗一骗就能得到她的信任,有什么好猜的。” “不要以为这也是一个把柄。” “如果你们想过用这件事做文章,那就继续吧。” “我求之不得。” 留下最后一句话,他扬长而去。 第303章 既然结果都是你所期望…… 容敛信守承诺, 不仅没有杀杭絮,还把她从地牢里放出来,安置在了一处院落里。 她对宫中的地形不熟悉, 只能根据牌匾上“清荷苑”判断这是后宫的某处, 而且似乎离前朝很近, 清晨时她总能听见禁卫军操练的声音,还有大臣上朝时的脚步。 这个时机都有人来上朝, 看来支持容敛和容敏的人还不少。 “叩叩叩” 敲门声把杭絮从沉思中拉回来。 她站起来, 走过去把门打开,吕太医行了个礼, “王妃, 臣来给你换药。” 太医将药箱放好,从里面拿出细布和几瓶药粉。 她自觉地伸出左手,搭在桌子上,掌心处的细布被一圈圈揭开,露出痂痕狰狞的皮肤。 吕太医将伤口的渗液和药粉清理干净,撒上新的,重新缠上干净的细布。 “王妃的伤口恢复得不错,才四天就结痂了, 再过半个月, 大约就能痊愈……” 伤口被包扎得很漂亮, 杭絮抬起左手,左看右看, 试着握掌,一阵钝痛传来,让她皱眉。 “以后握刀,会不会有影响?” “这不好说。”吕太医摇头, “没有伤到主要的经络,大问题没有,但总归会有影响。” 看着杭絮沉重的神色,太医又补了一句,“伤愈后多多活动,应当能改善。” 她不再看自己的伤手,向对方道:“谢太医宽慰,我不该多强求。” 她笑笑,“毕竟能活命就很不错了。” 吕太医正收拣瓶罐,闻言叹息,“我等不渉朝政的大夫,如今都被困在太医院,与外界隔绝,连归家也无法。” “不知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过去。” “不会很久的。” 杭絮低喃,她相信自己,也相信杭文曜和容琤不会坐视容敛的行动。 “对了,这瓶膏药王妃拿着。”吕太医把一个瓷盒放上桌。 “王妃脸上的伤口虽轻,但易留疤,这药每日早晚涂抹,对祛疤有效。” 她接过瓷盒,“多谢。” 之后,吕太医照例又说了几句饮食忌讳,便离开了。 杭絮打开瓷盒,里面是棕色的膏体,闻了闻,一股药味。 她是不易留疤的体质,刀砍在身上留下的伤,过个半年也就消失了,脸上一个小小的割痕,估计痂一掉就看不见痕迹。 但这毕竟是对方的一片心意,她揩了一点,在脸上的疤痕处抹开,有股凉意。 上好药,她正欲把盒子盖上,偶然一瞥,却发现棕色的膏体内露出一角白色的东西。 杭絮动作微顿,接着不动声色地放下盖子,假作揩药,伸手去碰那白色东西。 触感粗糙,是……纸? 她心中疑惑,却没有立刻把那纸条抠出来,而是装作无事发生的模样,盖上瓷盒,将其放到床头的柜子中。 走出门,来到院中,门口的两个侍卫看见她,立刻警戒,双手放在武器上,严阵以待,屋顶上的那个呼吸声也跟着她移动。 容敛那家伙,明面上答应了她的要求,暗地里仍不放心,不仅在这小小的院落里安插了数十个护卫,还派了一个暗卫跟随。 如果刚才她贸然表现出震惊的神色,拿出纸条,一定会被那暗卫察觉到。 到时候,也许她会没事,但吕太医一定难逃一死。 她向前走了几步,两个侍卫下意识抽刀拦住。 她举起双手,“不用担心,我没有武器,只是想在院子里走走。” 两侍卫这才收回武器。 杭絮走到院子里,把石椅上的落叶拂开——昨夜下了很大的雨,雷声阵阵,打落了不少枝桠树叶,院中一片狼藉。 她在椅子上坐下,闭上眼睛,不再动作,仿佛在闭目养神。 但实际上,她正凝神听着南边紫宸殿的动静。 这是杭絮被关在清荷苑中第四天,她通过声音摸清了这里大致的位置,并且想要再弄到一点东西。 就像现在,正好是下朝的时辰,杭絮能听见南边的紫宸殿传来细碎的脚步声,等等……还有很大的争执声。 是在争吵什么吗,声音放得又急又大,都是归顺容敛的人,竟然也会有争端。 还有东边,似乎是奉天殿,乒乒乓乓的声音,许多人进进出出,不知道在忙什么。 - 下午的时候,杭絮终于知道奉天殿的那番动静是为了什么。 钟鼓奏鸣之声如惊雷般震耳,这声音之大,估计连宫外的人都能听见。 -- 第585页 接着是烟花和彩烟,还有隐隐约约的唱奏声。 如果到这里杭絮还在猜测到底发生了什么的话,那接下来一段话便让她骤然明了。 那是群臣的和声,数百人的声音如潮水,让一里外的杭絮能清楚听见每一个字。 他们在说,“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在对容敏说:“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容敏登基了。 在上一任皇帝死后的第五天,尸骨未寒,尚停在养心殿。 烟花响了许久,半片天空都被彩烟染色,杭絮也望了东面的天空许久。 她有些想笑,不知该嘲他们太过心急,还是夸他们雷厉风行。 但登基后,有了皇帝这个名头,无疑能更好的招揽人马,也更名正言顺——不论这名从何而来。 烟花停止,她走进屋内。 - 夜间,在院中看见容敏的时候,杭絮忍不住讶异起来。 “二皇子,大驾光临,不知所为何事?” “大胆,你该叫陛下才对!” 容敏身旁的太监叱道。 “好了,这种小事不必苛责。” 容敏挥挥手,显出大度的风范来。 太监忿忿地退到一边。 两人在院中相对而立,杭絮借灯火打量对方,玄黄色的龙袍,似乎是刚结束登基大典。 天空下着雨丝,不大,但密密的,落在身上,有些难受。 杭絮扬扬下巴,“二皇子不如去屋内说,免得打湿衣服。” “不必了。”容敏摇头,“在院中就好。” 他似乎对和杭絮单独处一室有些畏惧。 “不知王妃在此处住得可好?” “不错,劳烦二皇子关心。” “二皇子刚结束登基大典?” “不错,王妃应当听见了,朕今日登基,如今是宁朝的第六位皇帝。” 容敏话语间隐约透出一股傲慢与洋洋自得,似乎完全忘了这个位置是怎么来的。 接下来说出的话证明他的确忘了,“朕必承父皇之余志,北退蛮夷,东击倭寇,再扩大宁疆域。” 杭絮弄不清楚对方在自己面前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明明前几次见面,还对自己恨得咬牙切齿,如今倒是好好戴上了面具,然而难免溢出炫耀之意。 容敏还在说着,构想宏大,已说到如何打通海上航线上,言语间俨然把自己当成了正统的继承人。 “这似乎不是先帝的余志,”杭絮好心提醒他,“先帝的余志是离嫡子为帝。” 容敏正沉浸在登基后的构想中,骤被打断,脸色一僵,“父皇一时糊涂写的圣旨怎能信,朕才是最好的选择。” 他摇头,“父皇已死,我们不要多提,打扰他的安宁,往事就让它过去吧。” 杭絮几乎被对方这番厚颜无耻的话气得笑起来。 对方却没发现,反而提起了另一个话题。 “此处院落狭小,也无下人服侍,让王妃受苦了,朕曾想将你放出宫,但三弟坚决不同意,言你乃瑄王之妻,不能轻易放走,朕实在无能为力。” 对方的神色透出一股假惺惺的愧疚和关心。 “听说三弟曾欲杀王妃,此绝非朕意,让王妃受怕了。” 杭絮叹了一口气。 容敏疑惑,“王妃叹气何意?” “容敛杀徐丞相不是你意、杀刘参议不是你意、杀刘喜不是你意、杀我也不是你意,好像什么都是他一意为之,难不成——” 杭絮停顿片刻,“登基也是他逼你的?” 趁着对方脸色微愣,她又道:“龙袍是他逼你穿的、冠冕是他逼你戴的,大典是他逼你上的,‘朕’也是他逼你说的?” “王妃在说什么,我本就该登上皇位,何来逼迫一说。” “哦,”杭絮恍然大悟,笑道:“我想起来了,原来二皇子与他是合谋反叛的啊!” “既然结果都是你所期望的,又何必事后再来关心我们呢?” 面对着容敏越来越沉的脸色,她笑眯眯道:“哪有骂名都让容敛背,好话都是你容敏受这好事呢?” 容敏气冲冲地走了,脸色难看得吓人。 杭絮却不大担心,她如今有免死金牌在身上,容敛不会让容敏动自己——后者说是个皇帝,更像个容敛手中的傀儡。 - 送走容敏,又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萧沐清也不进屋,两个人在牛毛般的细雨中对坐着。 “王妃何必故意激怒陛下。” 她柔声道:“王妃如今被囚在宫中,应该谨小慎微些才好,不至于丢了性命。” 杭絮认真地望着对方那张温柔恳切的脸,忽然出声,“我总算知道了。” 萧沐清一愣,“知道什么?” 知道你前世为何会同容敏在一起。 如果不是萧耘犯了叛国之罪,估计这一世也差不多。 她微微一笑,“你和容敏其实很像。” “什么相像……我不清楚王妃在说什么。” “你们都很喜欢掩饰自己,无论遇见什么事,脸上都是一副温柔的表情,好像永远不会生气一样。” “你其实是恨我的吧,既然恨我,为什么不辱骂我,报复我呢?” “我如今落到了这种境地,你完全不需要担心会有什么后患,不是吗?” -- 第586页 杭絮望着萧沐清脸色凝固一般的温柔笑意,“为什么这个时候,你还是笑着?” 萧沐清没有回答,但她脸上的笑意在慢慢消失,就像一张面具的崩裂,一块一块,直至露出面无表情的真实面容。 “王妃猜得很准,”她轻声说,“现在,我对您的恨又深了一点。” 第304章 待解决摄政王,诸位都…… 有时候杭絮会以为自己前世临死前的经历只是幻梦。 刻薄恶毒的萧沐清, 幸灾乐祸的萧沐清,恨意湃然的萧沐清。 上一世,杭絮什么都没有做, 就赢得了萧沐清的恨, 这一世, 她主动做了那么多事,对方合该更恨。 无论她再怎么讽刺针对, 萧沐清永远是温柔垂泪的脸, 从未失态过。 现在,是她第一次见到对方这样冰冷而不带表情的神色。 “既然王妃这么聪明, 那能猜到我现在在想什么吗?”声音一如既往地轻而温柔。 “你想杀了我。”杭絮干脆道。 “错了, 是比之前更想杀了你。”萧沐清的声音放得很低,似乎是不想让院外的侍卫听见。 她叹了口气,“可惜呀,不论我怎么建议,三皇子都不同意,坚持要留你一命。” “想必等到收服京城后,三皇子就不会再坚持下去了。” “也不剩多久了,王妃好好享受最后的时光吧。” “这可不一定, ”杭絮望着萧沐清, “你们就这么自信, 能够打败二十万守军,独占京城?” “还是说……你们有什么特别的战术?” “王妃别想着套我的话, ”萧沐清轻巧地移开话题,“这些事情不是你该知道的。” “你这个寻根知底的性子,可真是麻烦。” 她叹了一口气,“想必在萧府时, 也是这样套出密道的消息的吧。” 杭絮迅速意识到对方在说什么,“看来你猜到了。” “我想了许久才明白,街道上我与王妃的见面,就是被算计好的。最后在府中说的那番话,也不过是为了圆好一个谎。” “我要多谢王妃,如果不是你,萧耘一定不会死得这样惨,”她眯起眼,嘴角翘起一个很愉悦的笑,“凌迟而死,名声尽毁。” “临刑前我见过萧耘,他在天牢里,衣不蔽体,恶臭无比,不过是一个馒头,就能让他像狗一样跪在我的脚边讨好。” “谁能想象,堂堂的户部侍郎,竟然也有一副,低贱丑陋,寡廉鲜耻的模样呢。” “萧耘是容敛的人,你也是容敛的人,你们不该是一伙的吗?” 杭絮在萧沐清眼中看到了和容改一样的浓烈恨意,对父亲的恨意。他们连最后的结局也差不多——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王妃误会了,”萧沐清站起来,哀哀地叹了一口气,“父亲利欲熏心,误入歧途,我与他可不同。” “臣妇,只是逼不得已罢了。” 她温温柔柔地笑起来,行了个礼,离开了。 杭絮走到院门口,望着萧沐清款款的背影,眯起的眼尽是好奇。 越是追寻真相,她就越发现,自己前世的遭遇远不止想象中那么简单,容敏不过是容敛手中的傀儡,那么萧沐清呢,又在扮演什么角色? - 夜间。 灯火俱灭,杭絮不动声色地睁眼,从枕下翻出那个瓷盒——今夜上药时,她装作随手,把这东西塞进了枕头底下。 她在被褥中打开瓷盒,摸到粗糙的一角,将纸条扯出来。 小小的纸条沾满了油润的药膏,她打滑几次才把纸条展开,指腹在纸面一寸寸的摸索着,感受到了细细的凸起。 这些凸起组成了一个个字,字又组成了完整的几句话。 敛与温、□□事,联军十七万,据皇城以东,局势僵持……几句话简单的说了一下现在的局面,最后则言“吕涛忠心,日后可以此为系。” 杭絮将这段话反复摸索了三遍,然后把纸条撕碎,藏在掌心,趁起夜把它们洒在院内,碎屑融进积水,一下便没了踪影。 - 杭絮脸上的伤好得很快,第二日痂就掉了,但为了祛疤,药膏仍是要搽的,手上的伤也不能耽搁,吕太医每日辛勤地过来,给她清晰换药,两人总要聊上几句,屋顶上的暗卫起初还仔细听,之后就懒得把心思放在这些无聊的琐事上。 - 这是杭絮住在清荷苑里的第七日,她第一次出了门。 皇帝登基,在麟德殿设宴,邀请群臣,令杭絮没想到的事,她也在出席之列。 虽然能外出走动,但要求也少不了。 夕阳西下,杭絮一身华服,走在宫道上,速度极慢,几乎可以说是挪动。 身旁的两个侍女见状,想来搀扶,被她给拒绝了。 “没事,”杭絮喘了口气,“我自己可以。” 她又抬一步,被裙摆遮住的脚下传来锁链的清脆声响 那是用精铁打制的脚铐,粗如儿臂,足有几十斤重,杭絮刚戴上时,第一步差点摔倒。 这东西铐在脚腕上,仿佛一个人在向后扯着自己,不说奔跑,连行走也艰难。 杭絮不得不感叹容敛的谨慎,竟然需要用这东西来困住自己,难不成是怕她在宴会上动手? 适应一会儿,她的速度渐渐快起来,达到了正常人走路的频率,但之前毕竟浪费了时间,到达麟德殿时,人已经来的差不多。 -- 第587页 她的位置不远,靠近主座,身边不是女眷,而是一群熟悉的大臣,也就是先前向容敛屈服的那一批。 见到杭絮,这些大臣眼神惊疑不定,纷纷窃窃私语起来。 她当然能听清楚这些人在谈什么,但她懒得去听,视线在偌大的大殿中逡巡,扫过一位又一位臣子。 大部分都是京官,杭絮不说认识,但在京城待了这么些日子,也至少有个印象;但还有一小部分人,于她则是全然的陌生。 杭絮仔细观察着那群陌生的面孔,他们说话时的口音有别于京城,神色也不像其他大臣那样拘束,难道就是冀州人? 还不等她继续观察,一个太监出现在大殿中间,唱道:“陛——下——到——” 声音洪亮而拉长,响彻大殿,臣子们纷纷站起来,向殿门口的那个身影行礼,额头紧紧贴地。 “众爱卿有礼。” 容敏温和含笑的声音响起来,脚步声随他的笑声一直移动,向主座去。 他扫过两边向他俯首叩头行礼的大臣,扫过仍坐在位置上,没有行礼的杭絮时,像没看见似的,径直过去了。 等在龙椅上坐定,他才慢慢道:“爱卿平身吧。” “大家不必拘束,随意就好。” 话虽如此,臣子坐定,气氛依旧不大平静,杭絮看了看两边和左右的人,神色仍是紧绷绷的,没放松下来。 而后,一个她不认识的臣子站起来,他神色忧虑,“陛下,那容琤据京琤以西,手下有杭文曜,握二十五万精兵,还派人在坊市和皇宫门口日夜叫嚣,扰乱民心,臣心中实在不安。” 他还有话没说,对方可是实打实的摄政王,手中还握着一个储君,不必登基昭告世人,已然是正统。 他们选择跟随容敏,盖因对方之前拍着胸脯说做了万无一失的保证,但事到临头却让放跑了杭文曜等一干人,如今两方对峙,局势不妙。 许多臣子已有后悔之意,但事已至此,想回头也没了退路,只能硬着头皮跟随新主。 听了这番话,杭絮才明白,为何这些人的表情如此忧虑,看来容琤给他们造成了威胁。 就是不知道,这威胁到了什么程度。 容敏回应,“爱卿不必忧心。” “朕在京城有十万精兵,滕州与冀州更是屯兵几十万,对抗那杭文曜绰绰有余。” “更何况,”他望向坐下杭絮,“爱卿们看看,这位是谁?” 众臣顺他的方向看去,见到了杭絮,讶道:“瑄王妃!” 杭絮接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仰头去看神色得意的容敏,终于明白自己为何被带到这里。 他哈哈大笑,“不错,这位是瑄王妃,也是杭文曜的女儿。” “有这样一个重要的把柄,诸位何惧那容琤与杭文曜?” 气氛顿时松懈下来,大家脸上的忧虑一扫而空。 他又道:“朕能够登基,全靠大家的支持,朕绝不会亏待诸位爱卿,待解决摄政王,诸位都是功臣!” “陛下言之有误。”一人站起来,朗声道。 杭絮看去,是礼部尚书,他可谓是容敛的忠实拥趸。 “您登上皇位,乃是天命所归,我等不过是追随天命罢了。” “爱卿不必自谦,日后种种少不了你们的支持。” 话虽如此,容敏脸上的笑意却更大了。 几番恭维过后,宴会开始,丝竹管弦声响起,有舞女上台,在殿中央缓缓起舞。 杭絮忽视仍停留在自己身上的几道目光,权当这是一场普通的宴会,低头吃东西,偶尔看两眼歌舞,耳听八方,想从这些大臣的交谈中得到些有用的东西。 但大家似乎都不太想谈论局势。只言歌舞,顺带夹杂几句对容敏的恭维。 “哟,这嗓子好,唱歌的是谁?” “歌楼里的头牌,特地来进宫唱一曲,能不好吗?” “好,不仅唱歌好,长得也好……” 杭絮把注意力分一缕到歌舞上,清而亮的唱腔,的确好,她不懂曲,也知道一般人唱不出这种味道。 她看向殿中央,舞女中是一个坐在地上的青衫女子,抱着琵琶拨弦,曲子就是由她唱出。 琵琶弹到激烈处,粉衫的舞女如花一般朝四面散开,青衫女子的面貌也显露出来。 一张清丽至极的面孔,四座的人都发出惊叹声,杭絮也惊讶,但不是为了同一个理由,而是…… 她见过这女子。 在冀州时,这女子被容敛所掳,她去太守府侦查,顺手救了人,没想到竟在这里见到了。 曲声愈烈,女子适时站起来,向四周的人行礼,见到杭絮时,神色一怔,弦声乱了一拍。 幸而大家都沉浸在她的美貌中,没人注意这个小小的错误。 而后的演奏中,那女子频频朝杭絮的方向看,杭絮朝她摇了几次头,她方才低首,认真表演起来。 她松了一口气,低头,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握着筷子,没有放下。 放下筷子,抬头,殿门口的一个人影映入眼帘。 容敛。 他站在大殿的门口,漫不经心地望着殿内的歌舞和交谈,望着主位上酒酣的君王,神色清醒而冷漠,如同审视众生的神祇。 似乎是注意到了杭絮的目光,他望过来,冷漠的神色化为一个嘲弄的笑。 -- 第588页 是在嘲弄谁? 一曲毕,舞女们站起来,正欲退去,大臣犹嫌不够,要女子留下来再唱一曲,女子站在原地,不知是留是去。 容敏也饶有兴致地望着这位舞女,或许他早就忘了当初在滕州的那位歌女,如今只把她当成一个新人。 “既然爱卿们都没有听够,那便留下来再——” “轰——” 话音未落,一阵轰鸣传来,杯盏震动,大殿顶部也簌簌地落下粉末。 群臣慌乱起来,“这爆炸是怎么回事?” “快出去,说不定大殿会塌!” 杭絮站起来,被脚上锁链拖累,晃了几下,她稳住身形,侧耳听那爆炸声的来源。 视线转向殿门口,容敏不在,不知去了何处。 “轰——” 又是几声炸响,几张桌案倒下来,杯盏碎了一地。 这下可没人顾得上礼仪,他们提着下摆朝殿外奔去,座上的容敏也不见踪影——他早已从暗门离开了。 舞女们被挤在最后面,她们不敢跟官员争抢位置,只得在原地等待。 除此之外,留在殿内的只剩杭絮。 杭絮不走,一半是因为脚上的束缚让她行动缓慢,一半是她听出了这爆炸声的来源。 声音来自西边,麟德殿又在皇宫最西面,攻击显然不是在皇宫内部,这应当是杭文曜或容琤的手段。 一刻钟后,殿内的人群已散得干干净净,杭絮这才拖着沉重的镣铐,慢悠悠地朝殿外走去。 走到外面,能够很清楚地听见远处的兵刃相接声,大臣们站在空地在,三三两两地交谈着,语带慌张。 她想更清楚地了解情况,朝高处走去,刚踏上一阶阶梯,有人在后面焦急地喊:“等等!” 杭絮停下脚步,她已经听出这人是谁,却没有回头。 那个清凉婉转的声音又响起,期待又迟疑,“恩人……是您吗?” 第305章 恩人救过奴与妹妹,奴…… 路凝霜站在阶下, 踌躇地望着那个纤细却挺拔的背影。 她从未想过能在宴席上看见恩人,见到对方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然而恩人的样貌和气质如此独特, 纵使两人只有一面之缘, 她也绝不可能认错。 是以在他人慌张逃离时, 她留在了最后面,就是为等待恩人。 “恩人还记得吗, 在滕州, 您曾救过我一命?” 她又问了一句,对方仍旧默不作声, 连头也没回, 但垂在袖中的右手却勾了勾她,指向一个方向。 “恩人,是叫我去那边吗?” 路凝霜感觉自己的食指被捏了捏,这大概就是同意的意思。 她便朝那个方向方向走去,或许是外面战火正烈,一路上竟连看守的人也见不到,最后到了宫墙处,一墙之隔便是皇宫外界, 兵刃交接的声音清晰传来, 她瑟瑟发抖地等待着。 - 路凝霜走后, 杭絮一步步走上台阶,在这里隐约能见到外面的战况, 皇宫外围多是宫婢下人居住的地方,房屋低矮,布局紧凑,如今却不见宫婢, 只有打斗的士兵。 再远处可以看见许多个冒着浓烟的地点,他们大概是用火药打开外围的防守,冲了进来。 两方看似打得激烈,但人数都不多,加起来不到一万,对方的军队显然是杭文曜指挥的,十人一队,以红旗为信号,进退迅速,一半诱敌,一半朝四面扩散。 看样子,他们的目的不是攻破防守,而是尽可能的摸清情况。 杭絮隔得太远,声音又太混杂,具体的情况了解不到,但有一点却清楚万分——容敏的手下的人确实不少。 在圈住半个京城,以及其他三面的防守后还能毫不在意地拿出五千人对敌,他手中的人或许不像容敏所说的几十万那么夸张,但十几万是绝对不少的。 身边的声音渐渐散去,杭絮把视线收回来,阶下的人差不多散干净了,纵使知道了没有危险,这些惊慌失措的大臣也不想再继续宴席了,纷纷回了住所。 看守自己的两个侍女也不知去了什么地方,大概也跟着大流逃走了,现在倒是没有看着自己。 她于是行动起来,一步步慢慢下台阶,朝方才路凝霜离开的方向走去。 这个方向不是她随手指的,而是能找到的声音最少的一处。 穿过一道门廊,石砖两边的草木茂盛起来,这大概是个小花园一样的地方,几道单调的蝉鸣在草丛中响起。 再往前走,直到尽头的宫墙,那个焦急等待的身影便映入眼帘。 杭絮的脚步声让路凝霜抬头,见到人时,她神色陡然转为惊喜,“恩人,您来啦!” 她来到杭絮面前,半是欣喜半是激动道:“真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你。” “我也没想过能见到你,”她叹气,“不是让你跑远些吗,怎么到京城来了?” 幸好容敏和容敛都没有认出路凝霜,不然她的下场可不会太好。 “奴原本是去的蓟州,但在那边亦有人欺辱,奴一时失手,把人伤了,没有办法,才逃至皇城,天子脚下,好歹没人敢公然犯法。” “恩人这么说,难不成那王爷也在京城?” “不只在京城,而且就在宫中。” 杭絮看着路凝霜不安的脸,道:“你这回离开后,不要再进宫,带着妹妹去瑄王府,会有人收留你们的。” -- 第589页 闻言,路凝霜的神色反倒更不安了,“奴与歌坊签了契,这段时间住在宫中,为众人表演,不得违约。” “那便不能轻易离开了……” 皇宫外围防守森严,哪里能说走就走,说不定还会被容敛察觉异样,发现路凝霜的身份。 她只得道:“你这段时间低调些,尽量不要出场,时间一到,不要拖延,立刻离开。” 路凝霜点头,“奴知道了。” 杭絮又道:“也不要跟我再联系,把我当做陌生人就好。” 她看天色,明月渐高,“时间不早了,你快回去吧。” 路凝霜停在原地不动,“恩人在宫中……可是有什么难处?” 她看得出来杭絮的地位不低,衣饰和姿态都不凡,但也发现奇怪之处,整场宴会,只有杭絮一个女子,众人都不与她交谈,反而投去或忌惮或嘲讽的目光。 “至多行动受了拘束,没有性命之忧,也不算难处。” 杭絮动动脚,锁链便叮叮当当地响起来,路凝霜疑惑地朝声源望去,见到了衣摆间若隐若现的锁链。 那样粗而沉重,拖在地上,简直要把青石板刮出一道痕迹来,她不敢相信,杭絮是怎么戴着这样一个东西行动自若,面色自然的。 “恩人是被囚在宫中的?” 路凝霜不傻,这段时间听了身边人的讨论,或多或少了解了京城的局势,再加上杭絮方才提到的瑄王府,便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您是摄政王的妻子,被他们囚在宫中,当做筹码?” 杭絮点头,“差不多吧。” “所以不要再跟我接触,他们不会杀我,但保不准会杀你。” 路凝霜吓得脸色略略发白,但却没有答应,只道:“恩人救过奴与妹妹,奴怎么弃恩人于危难不顾。” 她深吸一口气,“恩人有什么需要奴帮忙的,尽管说,奴绝不推辞。” 杭絮望着路凝霜坚定的神色,有些感慨,当时救人时,她也说了这句话,但自己并没有将其放在心上,毕竟漂亮话谁都会说。 但眼下情况,她将此话重提,足见其中真心。 “多谢,”杭絮摇头,“暂时不需要你帮忙。” “这样啊……”路凝霜有些失落,“那日后,若是恩人有什么麻烦,务必说出来。” 不远处传来喧哗声,声音越来越近。 她有些慌乱,朝杭絮鞠了一躬,“似乎是歌坊的人,奴先离开了。” 她转身,步履匆忙,就要离开。 “等等。” 路凝霜回头,“恩人还有什么事吗?” “你妹妹的病怎么样了?” 她真心实意地笑起来,“多亏恩人,妹妹的病已好全。” - 这场仗只打了一夜,第二天杭絮起来,已半点声音都听不见,亦不知胜负如何。 出去一趟后,她的行动范围慢慢变广,可以在整个后宫行走,但脚上必须戴着镣铐。 杭絮并不在意,能够出门,代表着能够听见更多东西,有这点,对她来说已经足够了。 就像这天,她在御花园中散步,听见了不远处两个宫女的窃窃私语。 “今天我路过长春宫,里面张灯结彩,可好看了!” “听说是陛下要娶妻了,命人提前装饰坤宁宫呢。” “怎么这么就娶妻,先皇不还——” “别说了,有人来了!” 杭絮向宫女走近,她们低头扫地,一派认真,根本没发现对方已经把她们的谈话听了个遍。 “参见王妃娘娘。” 靠近后,两位宫女连忙行礼。 “起来吧。”她道。 两宫女便站起来,欲继续扫地,杭絮叫住,“先停一停,我有事问你们。” “刚才你们说皇帝娶亲,可是真的?” 两宫女先是惊慌,生怕受责,见对方神色如常,才大着胆子回答。 “奴婢有位尚衣监的朋友,听闻她们已在赶制婚服,应该是真的。” “新娘是谁知道吗?” “奴婢不清楚。” “那成婚日期有消息吗?” “东西已经准备得差不多,应当就是这几日吧。” “好了,你们继续扫地吧。” 宫女走远了,杭絮仍留在原地,想着方才的话。 容敏要成婚了。 先不提离先皇逝世不过半月,人还没下葬,就是离容敏登基,也才过去了六七日,现在成婚,未免也太急躁了。 为了拉拢官员?杭絮把朝内地位重要的官员过了一遍,确实有几个有适龄未婚的女儿。 但在如今的局势下,需要的可不是官员的权利和名声,而是兵力,这样的举动并不能给他什么助力。 杭絮左想右想,想不出成婚的目的,干脆抛下,继续探听消息去了。 等容敏成婚,看见人再说吧。 - 皇帝的婚礼,本该隆重至极,但容敏的这一次,不知为何却静悄悄的。 倒不是说削减了礼节和流程——这几天不只坤宁宫,整个后宫都被染成红色,就连杭絮的住所也被挂上了红绸,阳光下飘飘荡荡,好不喜庆。 杭絮所感受到的,是他们行动之迅速。 早晨才听见敲锣打鼓的送亲之声,下午便听人说册封大典开办,第二天立刻开办庆贺大礼,万官朝贺。 -- 第590页 第三天便是宴请群臣,在宫外也大摆流水席,一大早便能听见潮水般的哄闹声。 而这时候,杭絮终于有机会去见一见容敏的新婚妻子了。 她照例站在门口,看侍卫给自己戴上精铁制的镣铐,而后拧转钥匙,藏进袖中。 侍卫站起来,“王妃莫怪。” 杭絮抬起右脚,只觉得这东西带给自己的束缚越来越轻了,但她依旧装作难承其重的模样,一步一步慢悠悠地走出清荷苑。 这次设宴在奉天殿,或许是为了照顾皇后,离后宫很近,她走了片刻就道。 人已经到齐了,有一半都是她不认识的人,兴许是新娘的同族人。 杭絮这回被安插的位置很远,几乎要到门口,因此高台上容敏和那位皇后的容貌与神态也十分模糊,倒是容敛,就算看不清,她也能想象出对方漫不经心的神情。 时辰已到,钟鼓奏鸣,宴席开始,容敏站起来,发表了一番慷慨的讲话,皇后也说话,很温柔的音色。 而后轮到臣子,一个个站起来恭贺,几位重要的臣子说完,便是皇后的亲族。 一个肃正的老人站起来,他应该就是皇后的父亲,杭絮盯着老人的脸,确定自己没有见过这人,却不知为何,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老人行礼,正欲开口,却被一个年轻的男声给打断了。 “父亲,让我先说吧。” 这要求可谓奇怪又无礼,众人都朝声源看去,那是个年轻人,就坐在老人的身边,应当是新娘的兄长。 年轻男人迈过桌案,来到大殿正中央,并不行礼,反而仰头直视着容敏,出口的话不是颂词,却带着纯粹的愤然。 “我仇家绝不与此逆贼为伍!” 第306章 “我仇家绝不与此…… “我仇家绝不与此逆贼为伍!” 年轻人的声音铿锵有力, 响彻整个大殿。 容敏微微皱起眉,坐直了些。 “飞寰,你在说什么, 快坐下!” 那老人过来拉年轻人, 后者半点不领情, “爹,你别管我!” 杭絮望着对峙中的父子, 他们都有一张骨骼硬朗, 端正严肃的脸,跟仇子锡有种神似感。 原来容敏娶的是仇家女…… 最终是仇飞寰成功, 他甩开父亲, 望着容敏,声音更加响亮,“你弑父囚臣,得位不正,我父母溺于权势,与你共事,我却不愿沉沦!” “侍卫,拿下他!”容敏皱着眉发话。 仇飞寰来不及说下一句话, 就被两个侍卫擒住, 脸压在地上。 “陛下!” 老人离座, 在儿子身旁跪下,“我儿年轻气盛, 一时冒犯,臣替他请罪。” 他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爹……你不要替我求情,我已经决定——” “闭嘴!” 老人压低声骂了儿子一句,又道:“仇家效力陛下, 与陛下联姻,是早就决定好的,绝不可能反悔,臣也绝无二心!” 他的话诚恳至极,容敏凝重的脸色略微放松,“仇飞寰毕竟是朕的舅兄,一时失言,朕便不追究,还望岳丈好好管教。” “多谢陛下,臣一定好好管教。” 这样的事发声,老人也不好再留在此处,让两个侍卫提起儿子,准备先把人带出去。 仇飞寰剧烈地反抗起来,他先前假作屈服,故意服软,让父亲把他带上宴会,就是为了这一刻,怎么可以这么轻易的离开。 他乱动的双腿踢到其中一个侍卫的腹部,后者痛得一松手,被他找到机会,挣开束缚,又冲到殿前。 “与你这种逆贼联姻,是我仇家之耻!” 他的话太过惊人,一时殿内寂静,老人脸色苍白,瘫坐在地,就是那两个侍卫也愣在了原地。 容敏的脸色黑如锅底,“来人,还不快把他抓住!” 两侍卫如梦初醒,赶紧擒住仇飞寰,这回他们用了大力气,对方用尽全力挣扎,也没能挣开。 但他的嘴仍没有停歇,“便是杀了我,我也要说出来!” “这殿里有多少人是真心跟随你的,又有多少人是被你骗来的,你清楚吗?” 声音停在此处,因为两个侍卫连忙捂住了他的嘴。 “等等。” 就在仇飞寰快要被拖出殿外的时候,一道声音忽然响起。 他不属于容敏,但对侍卫来说,却比君王的命令更要遵守,他们立刻停住脚步。 “哒哒哒……” 容敛一步步走到大殿中央,“把他放下,让他继续说。” “三弟,你在做什么?”容敏恼怒道。 “陛下,不是有句话叫‘兼听则明’嘛。”容敛头也没回,声音懒洋洋的。 他半眯着凤眼,打量地上那个情绪激动的青年,嘴一翘笑起来,“臣觉得,这个人的意见就很值得听一听。” 仇飞寰被松了束缚,他站起来,整理衣服,端正肃穆的脸满是对帝王的不屑。 容敏走近他,“仇……郎中,对吧,我记得你在军队中当职。” 仇飞寰哼了一声,“不错。” 军队不问资历,论功行赏,因此仇飞寰的身份并未给他带来多少阻碍,反倒因为他的刚正不阿的性格,晋升得很快。 也是因此,在听闻父亲与容敏联姻,送妹妹出嫁时,气愤无比。但仇家的事由不得他掌控,他便决定在大宴时闹出这一番事来。 -- 第591页 “方才仇郎中说,这大殿里有意见的,不只你一人?” “大家读的是四书五经,学的是忠君之道,对汝等谋逆之臣,怎会有服从之心。” “不过是碍于威势才不得不屈服罢了。” “便是仇家,也不止我一个有反抗之意。” “哦,看来仇郎中跟兄弟们已经有过商量。”  他道:“不错。” 仇飞寰转头看向仇家的座次处,那里除去几位老人,就是一干青年,青年中不少人受了他目光的鼓动,站了起来。 老人见此,脸色愈发惨淡,他喝道:“你们干什么,要跟飞寰一起胡闹吗,还不快坐下!” “族长,我们不是胡闹。”一个年纪较小的道。  他几乎还算是个少年,“我跟飞寰哥一样,不愿意跟他们为伍,为什么非要把飞云姐姐嫁给那个人?” 又一人站起来,“族长,与他们联姻的确不是良计。” 老人几乎要绝望了,他压低声音,“不能回头了,代价我们仇家承受不起……” “父亲为何担忧,”仇飞寰扶住摇摇欲坠的老人,斜睨一眼高台上的容敏,“我们仇家有兵数万,不惧他们。” 他把老人安置在座位上,几步上了台阶,而容敛竟也没阻止。 几个侍卫立刻抽刀,拦住仇飞寰,他便站在刀剑组成的拦网外,望着新娘说话。 “飞云,难道你想嫁给这种人吗?” 他指着容敏,后者的脸色从未这么难看过,“他连自己的父亲都能杀死,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休要胡言!”容敏忍不住道:“先帝乃容改下毒害死,与我何干。” 仇飞寰不信,“先帝怎么死的,只有你自己才清楚。” 他又看向新娘,伸出一只手,“飞云,快,我带你走!” 仇飞云仍坐在原位,杭絮坐的远,看不清她的神色,只能听见她颤抖哀求的声音,“哥哥,你不要这样……” 仇飞寰鼓励她,“飞云,你不要担心,他不敢动你。” 他看一眼容敏,对方正在皱眉,神色不善。 “他们守住京城的军队,可有一半是我们仇家的。” 他又靠近几步,防线跟着他后退,侍卫犹豫,不知下一步该做什么。 “快拿下他!”容敏喝道。 侍卫立刻动手,但因为在高台上,顾忌着贵人,让仇飞寰得了空子,从缝隙中绕过,来到两人身旁。 容敏见人朝自己冲来,惊得猛然站起来,就要从座位上退开。 但他只是拉住了新娘的衣袖,“飞云,不要害怕,跟我走!” 仇飞云望着哥哥期待的神色,有些意动,尚犹豫时,风声在两人的中间响起,一片绣金的衣袖缓缓飘落。 仇飞寰后退,避开那柄来势汹汹的长刀。  他望向长刀的来处,容敛站在那里,慢条斯理地收回长刀。 “仇郎中,冒犯皇后可不是你该做的事。” 年轻人看向容敛,“亏我还以为你有几分愧疚,原来跟他不过是一丘之貉。” “仇郎中说什么呢。”容敛一挥手,一队侍卫来到高台,将帝后严密地保护起来,让仇飞寰再无可趁之机。 与此同时,容敛将目光转向阶下,扫过那几个站起来的仇家子弟,望向更远的地方。 “看来大家对我与陛下的成见不浅。”他没有看任何人,却在对所有人说话。 杭絮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大殿的门正在被缓缓关上,由于殿内灯火通明,众人又专注于容敛,尚没有人注意。 她意识到什么。 “成大事者,必遭艰险,诸位或有家人,或有妻儿,不欲与我共赴险滩,容敛理解。” 他转言道:“杭将军仁善,若诸位退出,想必日后不会刁难。” 他不再多言,而阶下的人听见他的话,不由得蠢蠢欲动。 诚如仇飞寰所说,殿下诸臣有不少人是被威胁诱骗而来,还有一部分见杭文曜兵力众多,已存畏缩之心。 容敛的话一出,他们仿佛看到了希望。 一位大臣站了起来,杭絮看去,是不认识的面孔。 他声音颤颤道:“臣上有八十老母需要供养,恐无法协陛下共赴大业。” 容敛微笑着点头,没有说话。 这样的态度给了其他人鼓励,陆续有人站了起来,诉说理由。 容敛一言不发,只是点头。  一刻钟后,殿内已有十七人站了起来,加上方才的五位仇家子弟,一共二十二人。 容敛这才开口,“还有人可想退出?” 他一连说了三遍,再无人起立,这才住嘴,看向仇飞寰。 “仇郎中,看来你说的是真的。” 仇飞寰道:“这是自然,难道你以为自己手下会有真心效忠的人,剩下的那些,也不过是贪图权势罢了。” “我不在意。”容敛轻声说。 年轻人没听见,继续道:“你若是想用这种方法捕获人心,那就大错特错,我死也不会——” 他的话说到一半,便戛然而止。 “不会什么?”容敛抽出刀,血液顺着刃滴下来。 仇飞寰震惊地睁大眼,他张嘴,却说不出话,只有血顺着嘴角滑落。 容敛等了一会儿,没有听见回答,耸肩道:“算了,反正你也要死。” -- 第592页 “三弟,你要做什么?” 近在咫尺的容敏见证了这措不及防的一幕,有些讶异。 容敛把仇飞寰的尸体踢到一边,指使人拦住自己的新嫂嫂。 “把她带下去。” 他看向容敏,“二哥放心,我在帮你清除障碍呢。” 留下这句话,容敛不管容敏的表情,走下台阶。 方才高台上发生的事,由于距离太远,有侍卫阻隔,众人还不大明白发生了什么,容敛提着染血的刀走下来,他们的神色只是疑惑。 不过等容敛走到第一个站起来的官员面前,把刀刺进他的喉咙时,就彻底明白了。 血液从割开的气管里射出来,溅到四座还在怔愣的人身上,他们惊慌地翻滚远离,不愿靠近那个提刀的人。 但容敛还是走了过来,隔开了第二个人的胸膛,他是个还年轻的官员,方才说的理由是妻子刚生产。 接着是第三个、第四个……杀人的顺序按照方才站起来的顺序,一个一个,杀到第五个时,殿内就乱了套。 殿门早就被关上,他们无法离开,只能在殿内奔逃。 容敛没有派侍卫拦截,他提着刀,按着顺序一个一个杀着人,像是捕杀系着顺序牌的猎物,不急不缓,游刃有余。 即将赋闲的李大人、身有旧疾的邵大人、尚在守孝的林大人……杀到第十个,这似乎是个武官,左躲右闪逃了许久,最后被容敛踩在脚下。 “为什么,”他从胸膛挤出气息,“王爷,你说过的,放我们走……” “我什么时候说过。” 容敛举起刀,“我只说杭将军仁善,不会与你们计较,可没说我不计较。” 话音落下,刀也刺向那人的胸膛。 杀完官员,便是仇家的人,那老人跪在地上,抱着容敛的腿苦苦哀求,被容敛无情踢开。 “仇族长,你再不住嘴,这族长换一个人来当,也并非不行。” 一、二、三、四……明明这些人都是青壮年,在容敛手里却连一敌之力也无。 当割开第四个人胸口的时候,血液已经漫得整个大殿都是,踩在上面,会发出一种轻微的“咯吱”声。 “咯吱”声不绝地响着,这是容敛在寻找最后一个人,他转了一圈,最后在大门的阴影处找到了人。 那是仇家最年轻的一位,或许才十三四岁,还是个少年。 他慌乱且恐惧,整个人都在发抖,但仍怒视着容敛,“你、你杀了我,仇家不会放过你的!” 容敛没有理会对方无谓的叫嚣,想要结束这最后一个人的性命。 他向下挥刀时,手腕却传来一股阻力,回头看去,杭絮站在身旁。 他皱眉,却笑起来,“小婶婶这是在做什么。”  杭絮紧紧握着对方的手腕,她几乎是淌着血过来,裙摆被浸成猩红。 她说,“没有必要。” 这不过是个年轻气盛的孩子,对你根本没有威胁。 容敛依旧笑着,“有必要。” 而后挣脱杭絮,在少年惊恐的目光中结束了他的性命。 第307章 她的疏漏之处。 少年仰躺在地上, 目光空洞的望着大殿顶部。 杭絮不忍再看他一点点涣散的瞳孔,把头别过去,正瞧见容敛把刀收进鞘中。 “杀完了。”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 尾音上翘, 带着几分意犹未尽的意味。 大殿的门终于被打开, 阳光射进来,照亮一室的尸体。 容敛转身望向满殿呆若木鸡的官员。 “诸位不必看我, 做自己的事就好。” 他拍拍手, 便有宫女上来,撤下冷盘, 摆上新鲜的菜食。 但哪有人能在这样的场景下进食, 鼻间满是浓郁的血腥味,这腥味浸入菜肴、浸入酒中,喝进嘴里,仿佛血液酿造而成。 一位大臣忍不住跪在地上,剧烈地干呕起来。 “唉……”容敛无奈地叹气,“是我不对,弄脏了大殿,影响了大家的食欲。” “不愿留在此处的, 便离开吧。” 此话一出, 立刻有几个人站起来, 向容敛请辞,他们甚至忘了向高台上的容敏行礼, 踏着血泊,匆匆离开了,在白砖砌成的地面上留下一串鲜红的脚印。 请辞的人越来越多,整座大殿空了起来, 便连容敏,也从暗门离开了。 一场宴会惨淡收场,但毕竟有几个人留了下来。 比如容敏和杭絮,比如被踩在脚下的仇家人。 “三王爷,你可要谢谢我。” 一名高大健壮的人在容敛面前站着,把手中提着的人扔下来,用脚踩着。 杭絮看去,这人鼻青脸肿,眼神满是仇恨。 “这小子刚才想向你偷袭呢,被我给发现了,打了一顿,还不服气。” “哟,你这是什么眼神?”男人稀奇地瞧着脚下少年越发仇恨的眼神,又踢了几脚。 “这小子,想杀你呢。” 男人从腰间抽出刀,“不如先把他给杀了?” “三王爷,求求你了,臣求你……” 仇家的族长跌跌撞撞地跑来,在容敛面前跪下,“放了他一条命吧,。” “族长,你不要向他求情,他不会放人的。” 几个年轻人想把老人拽起来,神色具是悲愤——容敛杀害兄弟的时候,他们被侍卫按在座位上,眼睁睁地看着兄弟丧命。 -- 第593页 “哦,”容敛饶有兴致地望着这几个气愤的青年,“看来他们似乎没有收到教训。” “不,臣收到了,臣了解!”老人挥开后辈的搀扶,在血泊中磕头,发出奇怪的“啪啪”声,抬起来时,整张脸沾满亲人的血液。 “臣立刻把他们送回冀州,绝不会让他出现在您的面前。” “好啦,既然仇族长这么诚恳,我便再给你一次机会。” 容敛看向那个高壮的男人,“莫将军,把人放了吧。” 男人不情愿地嘟哝几声,移开脚,把人踢到一边,几个青年立刻把人扶起来。 “王爷,可否让臣收殓……他们的尸体。” “去吧。”容敛大度地挥手。 于是老人便指挥着族人寻找仇家人的尸体,一群人或背或抱,带着尸体向殿门走去。 来到容敛身边时,老人顿住脚步,“谢三王爷仁慈。” 容敛嗯一声,算是应了,“仇族长,你要记住,没有下一次。” - “王爷,怎么最后关头,你倒优柔寡断起来了。” 那男人盯着仇家人远去的背影,皱眉道:“敢这么对你,只杀区区几个人怎么够,应该让他们尝尝你的厉害。” “毕竟还需要仇家来帮忙守住冀州,”容敛摇头,“下手太狠,逼得人反抗可不行。” “三王爷说得对,”那男人道,黝黑的脸笑出褶皱,“这驭下之道,我一介粗人倒也懂几分。” 两人又交谈几句,男人视线放低,这才注意到杭絮,“这女人是谁,怎么还留在这里?” 容敛也把视线投过去,“小婶婶,你该离开了。” 杭絮脚步不动,望着那个黝黑的男人,鼻间能闻到对方身上散发出的,若有若无的海腥味、 “他是登州人,”她望着容敏,“你跟温承平联手了。” 她的语气不带疑问,而是纯粹的陈述。 “三王爷,大人似乎说过,不准太早泄露身份。” 男人的脸沉下来,有几分不悦。 “莫将军怪错人了。”容敛耸肩,“我可没说,是她自己猜出来的。” “她是你的女人?三王爷可得好好管教。” 莫将军眯着眼打量杭絮,“妇人待在屋里就好,不要乱跑出来给男人惹麻烦。” “莫将军可猜错了。” 容敛道:“这位,可是我的小婶婶,摄政王的妻子。” “摄政王……”莫将军眼睛亮起来,“她就是你抓住的那个人!” 他又开始打量杭絮,这回不是用对女人的目光,而是用看待商品的目光——在判定她的价值。 “摄政王的妻子在我们手上,哈,他的脸面就捏在我们手里了。” “他喜欢散布消息败坏我们的名誉,我们也可以用这一招!” 他不再说话,神情兴奋,似乎在思索该如何用杭絮对那位摄政王造成最大伤害。 “我想出来了,王爷,我们可以——” “莫将军,不必再说。”容敛打断他,“对她,我还有别的用处,光用在败坏摄政王的名誉上,有些太浪费了。” “好吧……”莫将军有些失落,但转而想起了别的事。 他几步靠近杭絮,“三王爷,那这女人现在没用处吧?” 杭絮没有后退,仰头望着这男人,她在对方眼里瞧见了淫邪的光。 她身上的药粉与武器全都被收走了,脚上还铐着锁链,但她依旧能够保证,在这人做出动作的前一刻结束他的性命。 “能不能……借我玩一玩?” 男人盯着杭絮,心有些痒痒,“我还是头一回见这么漂亮的女人,还是摄政王的妻子,玩起来肯定带劲!” 容敛没有回答,只望着杭絮,企图从她脸上看出一点惊恐慌乱的神色,但是失败了,他无趣地收回目光。 “莫将军的要求,恕我不能同意。” “三王爷,你放心吧,我保证不会把她玩坏的,借我几天,还的时候和原来一样。” “莫将军想多了,我并非怕你下手过重,而是怕……”他看了一眼杭絮,“这位下手过重,让将军丢了性命。” - 自那场宴会过后,杭絮再也没能出过后宫。 她想探听宴会的后续,仇家的反应,但根本无从下手。 但就算没有消息来源,她也猜出了一点东西,比如容敛的兵力来源。 她原以为对方的兵力来自京城临近的州郡,但容敏驻扎的滕州不过只有三万人,仇家的冀州人或许多些,也绝不会超过五万——多于这个数,京城一定会察觉。 剩下的七八万人到底从哪里来,杭絮想了很久,见到那位姓莫的男人后,她终于明白了。 容敛所掌控的东西,比她想象的要多得多,剩下八万人来自登州——他们行军五百里,跨越四州,历时半月,竟没有半点消息传出来。 这是她的疏漏之处。 她原以为容敛谋反,掌控足够的地域,给军队清出一条路后,温承平才会派兵去到京城,没想到海州早就成了他的掌中之物,登州、海州、冀州、滕州,行军路线根本畅通无阻。 是以容敛谋反后第二日,十五万大军便忽然出现,占据了半个京城,原来他们早就潜伏待命,只待一声令下。 杭絮坐在庭院中,以指为笔,在石桌上写下自己的猜测,没有墨水,透明的字迹只有她自己才明白。 -- 第594页 她站起来,走到院门口,跨过门槛,锁链发出哗啦啦的声音,惊动了门外打瞌睡的侍卫。 “我出去走走。” 侍卫点点头,杭絮的身影渐渐远去,他打了个哈欠,再次闭上眼。 最近这几天,这女人一天要出去三四趟,不知要做什么,他起过疑,跟着出去,但对方只是在花园里找个位置坐,并没有什么异常的举动。 或许是太无聊了吧,一个人被关在这里,也没个人说话,是个人都受不了。 侍卫一边打瞌睡一边想,总不可能是要跑出去,后宫防守严密,她身上又戴着锁链,肯定跑不掉。 …… 杭絮确实没想着跑出去。 这里的防守确实严苛,但对她来说,要真心想跑的话,也并非没有机会。 但要是真跑了,还怎么偷听巡逻队的路线和时间。 她溜达着来到花园的东南角,闭上眼睛,忽略近处的脚步声,感受更远处的声音。 密集的脚步声准时响起来,是巡逻队,他们绕过转角,来到朱雀门,交接,继续向西,一刻钟后,另一支队伍会从相反的方向走来。把注意力放近,来到宫内,无数纷杂的脚步声涌入脑海,他们遍布每一条宫道,给整座皇宫部下一道严密的防线。 每一层的防线看似无迹可寻,复杂至极,但杭絮在经过数日的观察后,已经找出了其中的规律。 在了解布防的规律后,对她而言,想要逃离当然不是难事,但她想要的不是逃离,而是冲破防线,自外向内。 二十万人对十五万人,杭文曜想要打败容敛,本不是难事,但杭絮绝不相信温承平在登州只有八万人,说不定下一支援军就在路上。 因此想要打败容敛,夺回京城,只能速战速决。 以她一人,当然完成不了这种事,必须寄希望于容琤和杭文曜。 擒贼先擒王,除掉容敛和容敏,没了拥立的对象,定能大大削减他们的士气,倒是再动手,或许能够不战而降。 现在的问题,是如何把消息传递出去。 皇宫的布防极其复杂,用最小的字写在纸上,估计也得费四五张,先不说杭絮如何能在暗卫的监视下弄到笔墨书写,便是侥幸找到机会,怎么传出去也是件难事——手掌上的伤差不多好全了,吕大夫已没有理由再来。 杭絮想来想去,最终想到了路凝霜。 第308章 不用了,我信你。…… 或许是为了款待远道而来的援军, 这几日宫中的宴会举办的很频繁,杭絮常听宫女抱怨任务加重。 路凝霜曾言她这段时间都在宫中做事,如果去出席宴会, 应当有机会见到她。 歌女这类从外面雇佣的人, 住在皇宫最西面, 那里防守最弱,接触外界不难, 只要能把信息传递出去, 王府或杭家的暗卫一定能发现。 打定了主意,杭絮不再停留, 朝清荷苑原路返回。 路过坤宁宫的时候, 她听见里面传来的微弱哭声,哀伤凄切,属于新任皇后。 - 夜间,杭絮闭眼躺在床上,屋檐上暗卫的呼吸声扰得她睡不着。 她想翻个身,但压制住了冲动,呼吸维持着平缓,不让暗卫发现异常。 她又在脑子里过一遍皇宫的布防图, 把每个细节都检查一遍, 确认没有任何疏漏。 没有纸笔记录, 甚至不能留下任何图画文字,杭絮分析和记忆的工具只有脑子。 她把收集到的每一个信息刻在脑中, 每一支队伍轮换的间隔、交接的时间、停留的地点……用足够多的信息组合成完整的布防图。 为了防止自己遗忘,每天晚上躺在床上她都会这么做,加深记忆。 其实她并非没办法弄到纸笔,比如现在, 她的手中就握着一团纸,她连墨也搞到了小半块。 但记录就一定会留下痕迹,留下痕迹就有可能被人发现。 暗卫的呼吸清楚悠长,他很清醒,说不定正隔着床帘注视着杭絮,她不想露出破绽。 - 两日后,杭絮得到了机会——容敛要求她出席一场宴会。 这回给她打扮的,是一个陌生的嬷嬷。 嬷嬷一边束发,一边絮絮地念叨着,“王妃在席上,一定要听话些,别人怎么说,您只管听着就是,不要反驳。” “您能留下一命,本就是陛下大发慈悲,再多的,可不许再要求了,你——” “我知道。” 杭絮淡淡地应了一句。 嬷嬷未尽的话卡在嘴里,咽了下去,转成一句,“王妃知道就好……” 她望着自己被一缕缕束上去的头发,思绪飘散,容敏把自己展示在人前,无非就是那几个目的:示威,抑或安抚臣心,羞辱或嘲笑,她都不在乎,因为她也有自己的目的。 …… 这次杭絮依旧坐在最前面,仰头看就是容敏与他的妻子,那女人容色端庄,淡淡地笑,神色却有些哀愁。 对面坐着的是容敛,他一杯一杯地喝酒,谁也没有看。 大殿里她不认识的人又多了些,其中几个有着黝黑粗糙的皮肤,那种被海风塑造的典型模样,一看便知从登州来。 那些人毫不掩饰地望着她,幸灾乐祸,用响亮的声音交谈着。 其余的臣子对这样的行为有些厌恶,容敏也皱眉,几次想要出声,但见容敛没动作,最终还是没说话。 -- 第595页 人差不多来齐的时候,一个高瘦的身影出现在殿外。 他须发皆白,脸上遍布皱纹,步调迟缓,两个太监寸步不离地跟在身边,为他引路,“太傅,这是您的位置。” 太监指指容敛身边的位置。 丽太傅看了一眼,哼了一声,别过头,朝对面走过去。 杭絮眼睁睁地望着老人一步步走来,坐在自己身边,占了不知哪个人的位置。 那两个太监苦苦劝着丽太傅,但老人不为所动,最后容敛发话,让他们退下了。 片刻后,他端了酒杯,来到丽太傅的面前。 “外祖父还在生我的气?” 丽太傅别过头,不看容敛,“不要叫我外祖父,我没有你这样的孙子。” “好啦,祖父,消消气。”他仰头喝酒,把杯子扔到桌上,弯下腰望着丽太傅。 “你的孙子做成了这样的大事,不该高兴吗?” “高兴什么!”丽太傅的声音大了些,更显出嘶哑。 “你滥杀无辜、谋朝篡位,愧对先皇,愧对你娘!” “我怎么愧对他啦,他又不是我杀的。”容敛显得很委屈,“再说了,我可没杀几个人,我爹杀的人肯定比我多。” “你——”丽太傅被他气得一哽,再说话时,声音软了些,“你收手吧。” 他对自己的孙儿终究还是存了几分劝人回头的心思。 “容敏绝非明主,敛儿,他到底给了你什么,能让你帮他这样死心塌地地做事。” 这段时间,丽太傅也看出来了,宫中的一应大事,全由容敛掌控,容敏空坐皇位,什么事都不用费心,过得潇洒无比。 “祖父,我可不是在帮二哥做事,”容敛摇摇头,“我们是在合作。” “那好,敛儿,你告诉我,你得到了什么?” “我当然拿到了许多东西。” 但之后,任凭丽太傅如何追问,容敛也不说。 他端起酒杯,朝杭絮敬一敬,回去了。 丽太傅侧身望向杭絮,“王妃,这段时间,实在是委屈你了。” 杭絮摇头,“这事与太傅无关,不需要您来告歉。” “归根究底,还是我没有照顾好自己的外孙。” 他长叹了一口气,还想说什么,但自知没有立场,只羞愧摇头,“都怪老夫……” 杭絮望着老人的脸,他原本就瘦,今日一见,脸颊上的肉更是完全凹了下去,像大病过一场,脸色苍白毫无血色,透着点青气。 “三皇子从小就是这样吗?”杭絮忽然问道。 “敛儿小时候与现在,完全是两个模样。” 老人眼神失焦,像在望着很远的地方,“乖巧又守礼,一张脸绷得严肃,像个小大人。” “我想教他千字文,他还不愿意,说‘外公,换一个吧,这个我早就背会了!’” 说到这里,他笑起来,“多聪明的孩子啊。” “后来,我的女儿……去世了,他就变了个模样,阴沉沉的,不愿说话,连我去看他,都不愿见,只有先皇的话,才听得进。” “他越来越纨绔,谁的话也不听,最后……更是弄出了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我真不知道该如何向女儿交代。” “他是我唯一的孙儿,是我太纵容他,教导无方,才造成这样的结果。” “咳咳咳……”老人剧烈地咳嗽起来。 杭絮把茶递给丽太傅,“太傅慢些。” 老人渐渐止了咳嗽。 “太傅不必自责。”杭絮宽慰这个老人,他的脸色虚弱而苍白,那双原本清澈的眼睛也变得浑浊,这是被连日的愧疚折磨的后果。 “有些人天性如此,教不能改。” “惭愧啊。”他不敢看杭絮,抖着手将杯盏放下,“老夫惭愧。” - 席满后,容敏果然把杭絮给点了出来,目的跟她想的差不多,向众人炫耀这个筹码,增加士气与信心。 话说完,自然是一阵哄笑——他们来自登州的那批人。 杭絮半点也不关心,她只在乎接下来的歌舞。 说话晚,歌舞终于上来,一场、两场、三场……就是不见路凝霜,她略微有些焦急。 宴会将散,她把杯中冷掉的茶喝干净,有些失落,看来只能等下一次机会了。 但周围的人却兴奋起来,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接下来的表演,绝对不能错过!” “还用你说,那位姑娘的嗓子,是我听过最清最亮的。” “……” 杭絮放下杯子,心中燃起希望,“那位姑娘”难不成是路凝霜? 她在期待中等待着最后一场表演,舞女们簇拥着中间的人走进来,那人面容清丽,然而比容貌更让人惊艳的是她的声音。 清亮高亢,却没有半点尖锐,圆融如淙淙流水,明亮如雀鸟啁啾。 一曲毕,舞女退场,众人也陆续退去,只剩最后几人的时候,杭絮才慢悠悠地站起来,走出大殿。 夜已深,月光明亮,流泻在白砖上,将它们映成白玉般纯粹的模样。 谁能想到上面曾布满鲜红的脚印,层叠交错,渗入缝中,洗刷的声音足足持续了两日。 她走出大殿,没有停留,往最西边走去——宴会散场,宫门大开,大部分的人手都被派去那边维持秩序,保护官员,这里的巡逻会略微放松一些,这是杭絮唯一的机会。 -- 第596页 越向西,嘈杂的声音越来越小,在一处茂密的花圃后,女人正焦急地等待着。 “恩人,你来了。”路凝霜见到杭絮,十分欣喜。 “刚才瞥见你的指使,我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她走近杭絮,“恩人可是有事需奴家帮忙?” 杭絮只问,“你能否出入皇宫?” 路凝霜点头,“奴家住在最外围,平日会偶尔去市坊内买些东西,那些守军并不阻拦我们。” “恩人可是要我带什么东西出去?” “我没有写在纸上,”她道:“我念给你听。” 而后,杭絮把布防图的每一处细节,事无巨细地讲给了路凝霜,这些东西以图画的形式画在纸上,可能只需几张图就能讲完,但转化成文字,则会多出数倍。 她讲完一遍,已是半刻钟后,路凝霜脸色严肃,似在沉思。 杭絮道:“确实有点多,我再说一遍,你能记多少记多少。” “不用了。”路凝霜却摇头,“恩人,我已经记住了。” “这么快!”她惊讶。 路凝霜笑一笑,“当年学唱曲的时候,要记得词又多又长,班子里的师父只教一遍,学不会就打,慢慢地,我就练出来了。” “这样啊。”杭絮望着对方。 夜风微冷,但衣衫单薄的女人脸却红扑扑的,眼睛发亮,“恩人要是不信,我再背一遍。” 杭絮笑,“不用了,我信你。” “出去的时候,把这个标志画在街角,会有人跟你联系,你就把写下来的东西交给她……” 把事情一五一十交代完毕,对方认真地点头,“恩人放心吧,我全都记住了,一定会把信息传出去的。” 路凝霜离开了,白色的背影在夜雾中像魂灵一样漂浮着,杭絮望着那背影,叹了一口气。 但愿能成功…… 第309章 当容琤切实站在自己面…… 六月转瞬即逝, 七月初,皇帝下葬。 送葬的队伍从皇宫北面的明华门出发,行进十几里, 到达皇陵。 皇陵坐落于京城以北的枫丘, 自立朝初年便修建, 从未间断,至今已近百年, 山腰铺满砖石白玉, 墓室林立,孔洞数不胜数。 广场甚广, 便是被抬棺人、仪仗队、祭奠之人、道士僧人、殉葬的各色器物占据, 也仍留有余裕。 中心是巨大的棺椁,用梓木制成,漆成朱红,四面有幡旗遮掩,在山风中猎猎作响。 杭絮在烈阳下眯着眼,注视那庞然无比的棺椁,皇帝就躺在里面——在死后一个月,他即将被抬进陵墓。 作为帝王, 按理说不再这么早如入土, 莫说停灵半月, 就是停灵两年也是常有的事,宫中匠人手艺高超, 并不用担心尸体腐坏。 但在这个朝政崩坏,两方割据京城的时期,先皇的葬礼能举行,便已是容敛大发慈悲, 根本无人诟病这一点细节。 她把视线从棺椁上移开,看向周围,她站在人群中间,后面是按品级排的官员,前面是身穿孝服的帝后,身边是容敛,再旁边是哭得哀切的长公主。 自今年始,先皇便把霄阳公主贬到别州,算作惩罚,先皇重病时,她一次也没有来看望,直到下葬时才来,形容悲切,恨不得扑到棺椁上。 不只她,到场的官员几乎都在哭,不哭的,神色也惨淡,唯有容敛还是那副平常模样。 他漫不经心地皱眉,“长公主,不要哭了。” 霄阳略略收住哭声,声音沙哑,“先皇是我的亲弟弟,眼睁睁地看他离世,我怎能不伤心。” “我没让你不伤心。”容敛分了一点余光给她,“我只是让你不要哭,吵到我了。” 说完,也不看霄阳愣住的表情,大步走上前,对容敏说了什么。 半刻钟后,吹奏声响起来,一百二十八位抬棺人将那巨大无比的棺椁抬起,伴随着锣鼓声和诵经声,向陵墓走去。 礼部尚书上前,念诵帛册,这份悼词先陈述崇元帝继位以来的功绩,尚书极尽辞藻铺陈,写得华丽无比,任谁听了都会认为这是位清正廉明,百姓爱戴的好皇帝。 接着是陪葬的规格,金银珠宝,兵器、衣物、陶俑、食物……皆是最高的规格,光是这些东西就整整念了一刻钟。 把这些足已装满一座宫室的东西运进去,陵墓似乎还有空隙,因为锣鼓声越来越远了,似乎进到了很里面。 礼部尚书已经念到了最后面,“抬倌者二百五十六,乐者四十八,带刀武者一百零八,僧侣二十四,道士二十四……先皇妾何氏、焦氏、吴氏。” 这一连串人让杭絮有些疑惑,不是在念陪葬品,怎么跳到人上去了? “轰隆”一声,石门下落,封住陵墓口,激起烟尘。 有官员一边咳嗽一边出声,“为何提早封墓,还有人在里面!” “未时乃吉时,不可误了。”容敏温声解释,“为父皇殉葬,是他们的福气,” 杭絮眨眨眼,明白了一件事——原来那些人也是陪葬品,不,应该说是殉葬品。 锣鼓声经过石门的阻隔,已经变得很微弱了,但依然那么吸引人,在杭絮耳边闹闹地响着。 等他们发现再也出不去时,大约不会再有心思吹奏了。 “陛下,人殉是大忌啊!”方才出声询问的官员下跪,“此等伤天害理之事,早在□□时就已废止,怎可再续。” -- 第597页 “父皇功绩赫赫,自然当得上这份殊荣。”出声的是容敛,他望着封闭的墓门,声音罕见地认真,“区区几百人,我还觉得配不上他。” “他的功绩,不仅要记在史书上,还要留在墓里,这样……才能让后人知晓。” “王爷,宣扬功绩可以撰史建庙,何必人殉,他们都是无辜之人,怎能平白丢了性命,此事实在罪孽深重。” “赵御史真是菩萨心肠,”容敛赞了一句,“既然如此,我便命人将墓门打开。” “王爷仁慈!”赵御史磕头。 “你进去替他们殉葬,如何?” 赵御史的话卡在嘴里。 容敛挑眉,望向身后一干连大气也不敢出的官员,“赵御史一人或有些不够,我观诸位都有异议,不若一起殉了吧。” “先帝劳苦功高,理应如此,臣无半分异议!”立刻有一人下跪称好。 余下人也纷纷跪地,就连那位赵御史,也再未出声。 锣鼓声消失了,变成了有些慌乱的大喊大叫,有人在哭泣,有人在奔跑,还有人在用力拍着石门,但那声音是如此微弱,除了杭絮,没有第二个人能听见。 棺椁入陵,还有很多事要做,众人一直留到暮色四合,才离开。 皇帝早就走了,容敛仍留着,没人要求杭絮离开,于是她也留了下来。 枫丘说是丘,其实是一座挺高的山,杭絮来的时候没认真看,如今恰巧来到边缘,才发现从半山腰向下瞧,足以俯瞰整个京城。 天色渐暗,京城点起零星的灯火,今夜星月暗淡,于是塔楼、高台、平房、院落、府邸,街巷、河流……一切在灯火中都只剩些微轮廓,像一副堪堪描出雏形的画卷,灯火渐渐多起来,于是画卷的细节一点点被填充上色,最后变成一副完整的京都夜景图。 杭絮出神地望着这幅景色,心里想,是否当年□□将皇陵的位置选在枫丘,就是为了死后仍能注视着京城。 若是先帝望见了京城,望着两方对峙的景象,心中又作何感想? “嗒、嗒、嗒……” 脚步声慢悠悠地靠近,“小婶婶在看什么。” 她没回头,应一声,“京城。” “啊,小婶婶,你看见了吗,官员回京的队伍快进明华门了。” 他的声音带一丝笑意,“我与杭将军把明华门争来争去好几次,最后还是我略胜一筹,占了这门,要不然送葬的队伍得从西面的门走,绕一个大圈子。” “杭将军不死心,一门心思要把明华门抢回去,你看,东华门三里外的那支队伍,原本是趁我不在,打算突袭的。” “但是他们会跟回城的官员撞上,”容敛叹气,“杭将军多么仁善的一个人,不愿伤及无辜人,好不容易策划的一次攻击,只能作罢,真是可惜。” “他不是仁善,是看出了你的计谋。” 杭絮指向山下那支正慢慢靠近城门的队伍,“队伍早在下山时就换了一遍,如今抬轿探路的,全是好手伪装而成,若他贸然袭击,反倒正中下怀。” 容敛拍手,“竟然被小婶婶看了出来,看来我的兵法还不过关呀。” 他笑吟吟地问:“那小婶婶,你再帮我想一想,如果有人未经允许进入枫丘,我该如何,把他们一网打尽呢?” “枫丘树木繁茂,小径众多,难以拦截,除非派人将整座山围起来。” “但你抽不出这么多人。” 她回头看向容敛,“容琤来了。” 是笃定的语气。 “不错,又被小婶婶猜对了。”他侧身摆出一个引路的姿势,“客人快到了,小婶婶随我去见一见吧。” - 杭絮和容敛来到了山顶等待,这里太高了,高得向下已见不到京城,只能看到漂浮的云雾。 但换一个角度,可以看见皇陵的背面,以及那个广场。容敛没有留人手,因此那里空荡得没有一个人。。 马蹄声从山林中响起来,杭絮不动声色地站直了些,压住内心的期待。 马蹄声来到山路,一直向上,到达皇陵,不同于声音的清楚,在她眼中,能看见只有数个小点。 几位白衣人下马,靠近陵墓,为首的那个是位白衣妇人,步履缓慢,怀中还抱着个什么,后面一个走路的姿势杭絮很熟悉,是容琤。 夫人祭奠完毕,没能站起来,似乎倒在了地上,几个人过去扶她。 容琤则站了起来,仰头看向容敛和杭絮站立的位置,明明连面容都模糊不清,但那视线却凌厉如剑光,散发着铮然寒意。 “哎呀,”容敛道:“被他们给发现了。” 当容琤切实站在自己面前时,杭絮才意识到两人已有一个月未见。 对方的容貌没有丝毫变化,她却觉得他变了许多。如果说他以往的气质是冷漠的话,现在兴许算得上凌冽,让人看上一眼,便觉得眼睛刺痛。白色的孝服穿在他身上,几乎要跟他玉白的肤色融为一体 容敛可半点不畏惧,“数日未见,小叔叔越发有摄政王的气质了。” “让你的人离开。”容琤声音带着微微的哑意,像雪粒打在地面。 “恕侄儿不能同意。”容敛道:“没有人保护,我可不敢同小叔叔说话。” “我的人都在山下,不会动手。” -- 第598页 容敛道:“这样吧,我可以让人退远些,但小婶婶也必须跟着,怎么样?” 说罢,他也不管容琤同不同意,派人带着杭絮退到五丈外。 杭絮没有挣扎,跟着士兵后退,停下的时候,离悬崖只有数尺之遥,若有冲突,掉下悬崖的几率不小。 容琤上前几步,被容敛横臂拦住,“诶,小叔叔,你可不能靠近。” 他不语,只望着杭絮,眉心微蹙,凌冽如北风的气质消融,眼中是泛起波澜的雪水。 杭絮看着他的神情,心中泛起细密的酸楚,她摇头,用嘴型道:“我没事。” 在她坚定的目光下,容琤退了回去,视线转回容敛时,雪水重新凝固成冰。 “你的目的是什么?” “我的目的,小叔叔难道不清楚吗?”容敛耸肩,“我要帮容敏当稳皇帝。” “我问的不是这个。”容琤的声音微哑,一字一句却说得很清楚,“我问的是,你派人填埋京城河流,堵塞水道的目的是什么?” “汛期即将来临,河道不通,整个京城都会被淹没。” 第310章 小婶婶,你不会真以为…… 山风呼啸, 带动枝叶,在每个人的耳中填满沙沙的杂音。 容敛的话在风中也变得不甚清晰。 “哎呀,”他道:“被小叔叔发现了。” “但那又怎么样呢?” 杭絮转身, 目光越过围住她的士兵投向山下, 云雾遮盖了大部分的视线, 只从缝隙中透出隐约的夜景来。 其中亮晶晶的旸河像一条被切断了的银带子,断断续续地显示着其走向——它自西南而来, 绕京城半圈, 从东北角斜穿入,在城中分成数道细细的小河溪流, 这些水网在东北处重新汇成一条, 而后向海流去。 “七月是汛期,黄河之水靠旸河疏通,你堵塞河道,两河必然决堤,不只京城,东面的大部分地区都会被淹没。” “届时死伤惨重,百姓流离失所,你若想让容敏坐稳皇位, 就不该做这——” “成大事者, 不拘小节。”容敛打断对方, 道:“小叔叔,没想到你竟然是这样一个优柔寡断的人。” “黄河决堤, 首当其冲的就是京城以西,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解决你的军队,何乐而不为?” “至于百姓,就算死上一半, 也还剩不少人,交税是够了,有什么需要担心的。” 他的语气轻描淡写,谈论的似乎不是几十万百姓的生死,而是个无关紧要的游戏。 容琤道:“你不在乎,你的那些盟友会在乎。” “如果他们知道这件事,绝不会同一个破坏自己属地的人合作。” “小叔叔尽管去说吧,”容敛丝毫不慌,“我倒想看看,他们会怎么离开。” 容琤皱眉,“你不会收手?” 如果可以,他根本不想和容敛在这里啰嗦,直接让人重新疏通河道。 但坏就坏在堵塞的地方在京城东北,那里是对方重兵防守的地点,极难攻破。 这些日子以来,容敛的防线每一日都在退缩,给人一种胜利就在眼前的感觉。 若非有人发现了旸河水势缩减,进而发现水道异常,他与杭文曜到如今还被蒙在鼓里,沉浸于即将胜利的期待中,而后被突如其来的洪水拍碎期望。 浮尸千里、民生崩坏,这绝不是他愿意看到的场景。 “这样的问题,小叔叔不必再问啦。” 容敛不再看容琤,转身踱到悬崖边,“母后还跪在那里呢。” 他笑道:“真是可怜。” “小婶婶,你说是不是?” 杭絮没说话,他也不生气,对手下道:“把她带下去” 而后转身,“小叔叔,我不想再聊,先下去了。” 他们于是沿着狭窄的山道下山,中间经过几处窄崖,能看见山脚下密布的军队,他们属于容琤。 杭絮分明听见容敛叹息一声,像是熄了某种心思。 来到半山腰花了两刻钟,皇后已经站起来了,但仍望着那巨大的陵墓,不肯转开视线。 脚步声让女人回头,她先是看向杭絮,见人无恙,松了口气。 “母后,别来无恙。”容敛笑嘻嘻地打了个招呼。 皇后转向容敛,神色冷下来,“不用三皇子关心。” “母后该叫我三王爷。”容敛走近几步。 皇后随之后退,不忘把襁褓盖上,遮住孩子。 容敛被她的动作逗笑了,“母后放心,我对小孩子没兴趣。” 但皇后依旧警惕,直到容琤上前,把容敛拦在身后,方才放心。 僵持几息,容敛没了兴趣,后退,“既然母后不欢迎我,我也不打扰。” 他挥挥手,“小婶婶,我们回宫吧。” 杭絮便被人推搡着靠近,锁链和有些粗糙的石砖摩擦,她踉跄得差点摔倒。 还没走几步,马蹄声又传来,清晰而迅疾,转眼就从很远的地方来到众人眼前。 容敛停下脚步,眯眼看了看,“原来是杭将军啊,怎么一个个都来了。” 马匹在近处停下,骑马的果然是杭文曜,但马背上不只他一人。 他下马,将刘喜扶下来。 老太监脸色苍白,动作缓慢,似乎上回的伤口还没好全。 他一下马,就动作起来,朝远离人群的方向走去,在陵墓前停下,跪下来,颤颤地磕了一个头,再没有抬起来。 -- 第599页 他的哭声在广场中回荡,音调高而沙哑,有些刺耳,皇后却忍不住红了眼眶,悄悄把头别到一边,掩饰涌出的泪花。 太监一边哭一边喊,“陛下,您走得太早了,奴才恨不得随您去啊……” 杭絮注意到容敛皱起了眉,那并非他惯常表露的不耐,而是一种厌恶,像是见到了什么让人极度不适的东西。 “小婶婶,为什么明明知道了一个人恶心的真面目,还是要情真意切地为他哭坟呢?” “如果你说的是先皇,刘公公与他从小一起长大,为他哭坟,有何不可?” 她认真地望着容敛,“你很恨先皇?” 容敛没说话。 或许人老后容易失控,刘喜这一哭便哭了许久,最后还是皇后把人劝住。 两人先行下山,这广场除了士兵,还剩下的只有容敛、容琤,杭文曜和杭絮。 容敛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杭将军,小叔叔,天色已晚,我和小婶婶先回宫了。” 杭文曜把人拦住,目光望着杭絮,“我要跟絮儿说几句话。” 容敛绕开对方的阻拦,“这可不行,要是杭将军想和小婶婶密谋什么,我不就遭殃了。” 几十个士兵簇拥着杭絮往前走,她努力回头,只能在人群的缝隙中看见杭文曜的半个脑袋。 那半个脑袋上下晃了晃,像在点头,她回身,放下心来。 - 回宫的路上,杭絮坐的是轿子,十几里的路,晃悠了许久,到达皇宫时已是半夜,天色漆黑。 她洗漱完,因着今晚发生的事,不是很困,于是想出门散散心。 没想到一打开门,便看见石桌旁坐着容敛。 他面前摆着一壶酒,正在给自己斟酒,目光却望向杭絮,“来喝一杯吗?” 杭絮走过去,问道:“找我有事?” “小婶婶,你要记住,你是在被我囚禁,并不是在做客。” 容敛喝下一盏酒,“我来找你,并不需要什么理由。” 杭絮耸肩,“那你坐着吧。” 被容敛一扰,她也没了散心的心思,转身欲进屋。 刚打开门,就听见容敛出声,“东西给我看看。” 她愣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容敛说的东西应该是那枚玉蝉。 杭絮于是进屋,从枕下翻出玉蝉,拿到外面给容敛看。 她攥着红绳,玉蝉在对方眼前晃荡,“看吧。” 她有些不理解,为什么对方不把玉蝉拿回去,反倒一直放在自己这里,想看还得来找自己。 “小婶婶,我一直在想,如果把你关进天牢,严刑拷打,兴许我能更快知道她的位置。” 杭絮心中提起警惕,“我会在自己说出口前自杀。” “我知道……”他笑起来,“小婶婶,不用紧张,只是开个玩笑。” “中原会乱很久,倒不如让她留在草原。” 摇晃的红绳渐渐静止,玉蝉也恰好停在容敛的面前。 他放下酒杯,伸出手,用指尖碰了碰那温润的玉饰,或许是力气太大,玉蝉重新晃起来。 容敛笑了笑,歪头撑着脑袋,“小婶婶,你知道这东西的来源吗?” 杭絮举得累了,干脆坐下来,手肘撑着桌面,“不知道。” 他换了个姿势,“这是我的生辰礼物。” 补上一句,“十八岁生辰。” 那已经是去年的事了。 “她原本说要在我生辰那日亲自送到我手上,最后违了期,人也没有来。” 杭絮没有回应,容敛却反倒被勾起了倾诉欲,“你见过她,觉得她是个怎样的人?” 她想了想,答道:“温柔、胆小、容易相信别人,”顿了顿,又道:“……偶尔很勇敢。” “她确实胆小,但一点不温柔,爱训斥我。”容敛玩着一个酒杯,看它在桌上骨碌碌地转圈。 “不过勇敢……确实,不勇敢,没有办法在草原那种地方活下来。” “话说这件事似乎被那死人给封存了,对外的说法不是流落蓟州,然后被找回吗?” “只要愿意,找出真相不是难事。” “是啊,是啊,这么容易被发现的真相,他还要拼了命的隐瞒,真是好笑。” 他把杯子放正,给自己又倒了一杯酒,“今日下山,倒是下得太急了,有件事忘了问小叔叔。” “容玙的死讯,还是不告诉她为好。” 容玙就是先皇的名讳。 他喝下半盏酒,“她对谁都心软,听说容玙的死讯,估计要伤心到大病一场。” “外祖心软,养出的女儿也心软,对谁都是那么温柔,容玙、拉克申……” 说起这两个爹,他哼笑一声,“她对别人好,别人不一定对她好。” 容敛看着杭絮,“幸好他遇见的是小婶婶你,要是别人,就凭她这单纯的性子,早就死了。” “小婶婶,你不会真以为自己威胁到我了吧?” 他从杭絮手中扯走红绳,“我留你一条命,只不过是为了报答你杀掉拉克申,保护她罢了。” 他捻起红绳的两头,绕过脖子给自己戴上,又看向杭絮。 “好啦,小婶婶,别紧张,我这不是没杀你吗?” 杭絮没说话,却并非紧张,她只是无法分辨对方说的话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 第600页 她不信对方会因自己帮助过丽阑因而心软,但他脸上的表情又异样的真诚。 她道:“帮助过丽阑因的,你要报答,那伤害过丽阑因的,你要报仇吗?” “那是当然。” “你杀先皇,就是因为这个理由?” “我可没杀容玙。” “不过有一点小婶婶说对了,”容敛眯起眼,脸上展露出真诚的恨意,“我的确非常、非常恨容玙。” 第311章 仇族长,别来无恙。…… “我的确非常、非常恨容玙。” 容敛说完话, 看见杭絮凝重的表情,哈哈笑起来。 “小婶婶,你没必要这么严肃, 容玙都死了, 我还能对他做什么?” 杭絮换了个姿势, 脸上的表情依旧严肃,“你的意思是, 如果先帝未死, 你就会对他做什么?” “小婶婶说什么,我可没那么残暴, 容玙毕竟是我爹, 我当然是好好伺候他,让他舒舒服服当好太上皇。” 话虽如此,她望着容敛的神情,总觉得这些话不大现实。 “先帝不是你杀的,那他昏迷两月,是你下的药吗?” “这倒是我做的。”容敛痛快应承了,“可惜呀,你那位宋大夫实在厉害, 要不是他, 容玙得再晚一个月才醒。” “小婶婶, 你该感谢宋大夫和我的好大哥。”他叹气,“如果容玙没死, 我把他握在手上,哪还用费这么大功夫跟你们纠缠。” 他笑眯眯,语气却阴冷无比,“直接杀了多痛快。” 杭絮已经习惯了对方变幻莫测的神情, 直接忽略那些话,反正他再怎么想杀了自己,如今也杀不得。 “你之所以谋反篡位,是为了报复先皇吗?” 容敛敲着酒杯,“一半吧。” “因为当年他没能救你母亲?” “当然不是。”他道:“草原广阔,塔克族行踪隐秘,难以搜寻,他派兵深入草原西北,探查数月,方才找出我们母子的踪迹。” “他对拉克申许以重利,堪堪换得我,至于她,拉克申无论如何也不放人,他只得带我独自回京。” “我侥幸得返京城,已是大幸,合该感激涕零,怎能怨恨?” “所有人都是这么对我说的。” “外祖、刘喜、大哥、二哥,所有宫女太监……” 容敛望着杭絮,“小婶婶,你信吗?” 杭絮当然不信。 她一直以为先皇并不知道容敛母子被塔克族掳去,因此才让容敛在草原蹉跎近一年,但对方既然知道,那断没有救不出来的道理。 塔克族在十年前的踪迹可并不像如今这么隐秘,那时中原战乱,他们常南下掳掠,先帝据守北方数州,绝不可能发现不了。 笑声响起来,“小婶婶,你开始好奇了,对不对?” 杭絮的舌面抵住上膛,把那个猜想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才慢慢说出来。 “先帝早就知道你们在那里,他是……故意的?” “小婶婶猜对啦!”他给杭絮鼓掌,“不妨再猜得深一些?” “比如,他为什么要把我们留在那里?” 为了什么?杭絮想不到拉克申有什么能够威胁先帝的东西。 那时先帝是瑜王,虽处在战中,但兵强马壮,优势极大,收服中原也只是时间问题。 “因为容玙把我们卖给了拉克申。” “得到的报酬是……塔克族的帮助。” 他说着自己的过去,语气却平淡无比,仿佛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塔克族的人,粗俗残暴,但不得不说,是个个都是暗杀的好手。” “他们潜进敌方的营帐,杀掉那些将军校尉,只留下一群群龙无首的士兵,容玙就趁这时候突袭,不费吹灰之力攻下大半个南方。” “原本预估要两年才能结束的战事,最后缩短到半年。” “多么划算的买卖!一面是天下,是他受百姓称颂的未来,一面是一个女人。” 他笑起来,“小婶婶,多好的买卖。” 杭絮艰难地接受着这个让人震惊的消息,“兵部根本没有这方面的记载。” “当然是他特意让人抹去了。用‘天佑真龙’来解释那些人的离奇死亡,不是更好?” “不然你以为他听说私锻兵器与塔克族有关时,为什么会那么震怒?” 容敛嗤笑,“他呀,还以为我不知道这事,非要作出一副父慈子孝的模样,不知是要骗谁。” 侍卫早就被容敛遣到很远的地方,这方院落只有杭絮和容敛,如今两人都不说话,连风也静止了,只剩他们的呼吸。 “啪嗒”檐下的灯笼烧尽了,没有光源,整个小院陷入黑暗。 在这极致的黑暗中,容敛出声,“如果这段故事被写入史书,后人会如何评价他呢?” “是依旧被评为明君,还是遭人批评,说他不择手段,出卖妻子,不堪为君?” 杭絮轻声道:“大约还是前者。” 史书很少评判帝王的私德,更何况鬻妻求权,在很多人看来,并不是一件不可接受的事。 “对!对容玙来说,她连一个污点都算不上,说不定还要被夸一句大丈夫能屈能伸。” “小婶婶,”他说,“我不甘心。” - 容敛喝完了一整坛酒,方才站起来准备离开。 -- 第601页 他不知朝哪个方向行了个礼,黑暗中只能见到他的上半身一起一伏,“小婶婶,打扰了。” 说罢,摇摇晃晃朝院门口走去。 “等等,”杭絮叫住他。 “小婶婶还有何事?” 她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要把这些事告诉我?” 容敛顿了顿,却没说话,片刻后重新起步,离开了。 - 容敛走了,杭絮仍留在院中,她脑海中依旧回荡着方才对方说的话。 她不敢相信,那个威严的帝王会因为皇权做出这种出卖妻子的事。 但转念一想,权势对人的影响难以想象,他曾为了稳固皇权差点杀掉杭文曜,那么用丽阑因换塔克族的助力,也并非不能想象的事。 她叹一口气,站起来,不小心碰到了石桌上容敛留下的酒壶,发出一声清脆的响。 她把酒壶拿起来,晃了晃,听见里面有细微的水声,于是仰头,把这一点残酒饮尽。 杭絮已经很久没喝过这么烈的酒,不由得呛了呛,头立刻发晕起来。 她在这晕乎乎的感觉中,不知怎的想起了容琤。 对方在做什么,在处理旸河的事吗,还是在谋划着进攻的事项,既然布防图已经到手,那应该快了。 还是已经睡着了,对,已经这么晚了,都该睡觉了。 杭絮撑着桌子站起来,慢慢地走回室内。 - 容琤没有睡觉,杭文曜也没有睡觉,他们甚至不在军营或王府,而在城外。 这里是京郊南面的一条小路,四处躺满尸体,血液泼洒,显示着曾发生过一场恶战。 容琤把手上那把沾满血的刀扔了,捡起一把还算干净的,向道路中央的的车队走去。 车队为首的是一架华贵非常的马车,只是拉车的马被人砍断了腿,导致车架向前倾倒,里面的人需得紧紧抓着位置才不至于滑出来。 他用刀挑开车帘,淡漠的眼神扫视一圈,锁定窝在角落发抖的一人。 长刀前伸,抵住那人的下巴,他不可避免地剧烈颤抖,但躲无可躲,只能任由容琤抬起自己的脸。 那是张苍老的脸,须发花白,脸庞刚硬方正,原本该是个严肃的表情,此刻却露出怯懦畏缩的神色。 “瑄、摄政王,多谢相救。”老人道。 容琤微抬下颌,算是应承,“仇族长,别来无恙。” 他的声音冷得像雪,夹杂着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哪有半点故人相逢的感觉,反倒像杀人前的预告。 仇族长双眼一翻,霎时晕了过去。 “逃走的几个全部追到了,消息确保不会泄露。” 杭文曜的声音由远及近,他一边说,一边掀开帘子,“仇家的族长在里头吗?” 瞧见晕倒的老人,又看了眼容琤的模样,他便了然,无奈道:“怎么煞气越来越重,得收一收了。” 他用刀鞘把容琤抵在老人下巴上的刀拦下来,“好了,人都晕了。” 容琤把刀收入鞘,转身离开,“我叫人把他抬回去。” - 仇族长再醒来,是在军营里。 一睁眼,几个小辈便围上来,叽叽喳喳地喊。 “大伯,你总算醒了。”他的侄子仇飞川惊喜道。 年轻人把仇族长扶起来,给他倒了一杯水。 仇族长喝了几口水,方才因喊叫而嘶哑的喉咙总算好了点。 他把小辈看了一遍,见一个没少,松了口气。 “飞川,”他道:“我们在哪里?” “在杭将军的军营里。” 仇飞川道:“是杭将军救了我们。” 他的语气含着劫后余生的庆幸,“那些刺客来得太突然了,我都没反应过来。” “是啊!”仇飞川的弟弟也道:“真的太险了,我和哥哥差点就被那刀给捅死。” “不许说那个字!”仇族长呵斥道,自从经历大殿中那事后,他便听不得这个字。 “好好,我不说。”仇飞昂住嘴。 仇族长放下杯子,从榻上下来,“杭将军在何处,我要跟他谈谈。” 仇家追随容敛,与容琤及杭文曜敌对,他们救人,总不可能无缘无故,定有所图。 没等他走几步,帐帘就被掀开,容琤率先走了进来。 仇族长的腿一软,后退几步,倒在榻上。 不知为何,面对容琤时,他总有一种莫名的畏惧。 杭文曜也进来,后面跟着一个年轻人。 那年轻人见到仇族长,神色激动,“大哥,你没事就好。” 仇族长神色复杂,“子锡……” “七叔,你也在这里!”仇飞川激动道。 几个小辈见到熟人,皆有些高兴,“七叔,你不是去了扬州做太守吗?” “我一月前进京述职,因事滞留。” 仇子锡安抚住小辈,望向仇族长,“大哥,你应该猜到我来是为了什么。” 仇族长神色不变,“子锡,如果你是来劝降的话,我告诉你,那就不必做无用功了。” 他站起来,勉强朝容琤走去,“摄政王,您救我仇家人,老夫感激不尽,金银财宝,无所不奉,但其余的,恕老夫拿不出来。” “仇族长不必急着撇清关系。”容琤的声音依旧带着轻微的哑意,“先看过我的东西再说。” -- 第602页 第312章 我并非固执,只是………… 已是后半夜, 军营仍随处可见巡逻的队伍,在最深处的帐子里,一场谈话正在进行着。 “看仇族长的模样, 应该知道这些刺客的身份, 不必我再做解释。” 容琤坐在床榻对面, 注视着老人,两人的中间是两具尸体。 仇家的族长, 也就是仇子律不可置信地望着尸体, 脸上血色尽褪。 他喃喃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大伯, 这些刺客到底是谁派来的?”仇飞川望着长辈, “你知道对不对?” “我当然知道。”仇子律低头望着尸体,那不同于中原人的异域样貌,腰间的纹身,以及繁复的图腾,已经说明了一切。 “他们是三王爷派来的人。” 此话一出,几个小辈愤慨难当。 “他杀了大哥,杀了九叔,我们那么多亲人还不够, 非要把仇家赶尽杀绝才好嘛!” “不瞒仇族长, ”杭文曜适时出声, “容敛已另派一支五千人的队伍赶往冀州,两日后即可到达, 那时,或许才是真正的赶尽杀绝。” 他平淡的话语引起了在场仇家人的惊慌。 仇子律质问,“杭将军,你从哪里得到的消息, 可有证据!” “无需证据,”容琤淡淡道:“军队一个时辰前便从重玄门出发,正在赶路。” “这不可能……我要亲自去冀州看看。” 老人从榻上下来,开始整理衣衫。 “军队已进入冀州境内,两日后便可到达冀州都城,按仇族长赶路的速度,为时已晚。。” 仇子律系衣带的动作一滞。 容琤转言道:“但我们的军队能追上。” “一万人如今正在外面待命,我一声令下,他们立刻出发追赶,截杀那五千人。” 杭文曜道:“仇族长的独子死在容敛手上,应该不想让这种事再一次发生。” 仇子律一惊,“你们怎么知道这事的!” 无论是当初在场的那些官员,还是仇家人,全都住在皇宫附近,远离京城以西,加之容敛有意封锁,杭文曜绝无探听消息的机会。 “是我告诉王爷的。”仇子锡道:“我去见过飞川,他将那日发生的事告诉了我。” 他紧盯着老人,“大哥,那三皇子意图害你性命,你难道还要为他做事吗?” 仇子律看向容琤,犹豫道:“代价是什么?” “背弃容敛,效忠于我。” “原来你们打的是这个主意。”老人脸上的犹豫消散,变成坚定,“用亲人的性命来逼迫我反水,真是好计谋,老夫差点就信了。” 他甚至开始认为地上的尸体也是伪造,“我已宣誓效忠三王爷,他没理由对我动手,况且仇家掌控冀州,若当真赶尽杀绝,他也拿不到好处。” “若仇族长不信,那此交易便作废,天明便送你们离开。”容琤没有反驳,淡淡道。 他站起来,朝杭文曜点点头,两人便转身朝门口走去。 “你们别走,他不信,我信!” 仇飞川拦在两人面前,“别走,我相信,那个容敛不是好人,杭将军,你派兵去冀州,拦住他们好不好?” 杭文曜反问,“你为容敛做事,我为什么要出兵帮助你们,平白多添损失。” 他急得满头是汗,又看容琤,“你救我们,不就是为了得到什么吗,为什么不再多救些,我什么都愿意做,让我当牛做马也行!” 容琤避过少年,继续前进。 少年于是去求仇子锡,“七叔,你让他们别走!” 仇子锡摇头叹气,“大哥不信,就算我让他们留下来,又有什么用呢。” 仇飞川闻言,冲到仇子律面前,做了个大逆不道的举动。 他揪住老人的领子,冲他吼道:“容敛会杀我们,为什么不会杀其他的仇家人?” “飞川,你冷静。”兄弟几个拉他。 少年甩开众人,脸色因发怒而涨红,“大哥死了、小弟死了、九叔和十叔也死了,你要拉着我们全家人为你的固执陪葬吗!” 接着,他被兄弟几个拉开,到一旁去劝慰。 老人神色怔然,他把头移向和几个兄弟争执的少年,叹息道:“把飞川放开吧。” 他走过去,把少年扶起来,掸掸对方衣摆上的灰,而后站直身,看向容琤。 “王爷,老夫可以答应你的要求。”他话说的缓慢,每一个都要用力从喉咙里挤出来。 容琤和杭文曜回身,两人的神情没有惊讶,似乎对这个结局早有预料。 仇子律继续道:“但你要答应,保护好我们仇家的每一个人。” “这是自然。”容琤颔首,“只要仇族长答应,一万大军立刻就出发。” “那王爷现在便下令吧。” 话音刚落,外面便响起震耳欲聋的马蹄声与脚步声,夹杂着盔甲或兵器摩擦的声音,在寂静的夜中震得人耳朵嗡鸣。 杭文曜抬眉,“时间倒卡得正好。” 仇子律讶异,“你们……早就下了命令?” 一万大军的调拨可不是立刻能完成的,下令后,粮草、兵马、整军,起码也要半个时辰。 容琤重新在椅子上坐下来,“我相信仇族长不会不答应。” 老人苦笑,“王爷未免也太自信了。” -- 第603页 他把容色收敛,“但我的要求,不只这一个。” “将那五千人截杀后,王爷必须让人驻守冀州,保护仇家人的安全,宫中还有我的数位亲人,王爷也得一并救出。” 这些要求容琤一一答应。 老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仇族长,用仇家人的命来换,并不算亏。”容琤道。 “我并非为此叹息,而是为……我先前的举措。” “大哥是为自己与三皇子结盟的举动?” 仇子锡出声询问,“我一直想问大哥,难不成你当真如此厌恶先帝,不惜谋反?” 仇飞川道:“大伯,我也不明白,那皇帝也没碍着我们,我们待在冀州,不同样也过的好好?” “是啊,”仇飞昂附和,“为什么非要淌这趟浑水!” 仇子律摇头,“你们不明白,我若不同意与那容敛结盟,仇家人的命,或许早就没了。” 在他的讲述中,众人明白了原委。 “我第一次与容敛联系,是在八年前。” 那时容敛以游览别州为由,来到冀州,明面上欺男霸女,暗地却与仇家的族长仇子律做起了交易。 他告诉仇子律,冀州太守是他的人,向对方许诺帮助仇家扩大家业,暗中屯兵,代价是要配合他的行动。 那时仇子律刚当上族长,满心都是光复仇家,毫不犹豫便同意了。 从那以后,源源不断的资源和信息被送到仇子律的手中,他和冀州太守联手,凭着这些东西,招揽门生,囤积财富,仇家家业愈大,可谓是风光无比。 与此同时,数以万计的兵源和武器也被送到冀州。 明面上,仇家是冀州的土皇帝,连太守也不得不听命,但实际上,无论是太守还是仇家,都在受到容敛的操纵。 仇子律一年前便察觉到了容敛的意图,早有退出之心,但那时仇家与对方的联系早就紧密到难舍难分,稍有异动便是伤筋动骨。 一个月前,容敛的命令下达,他便带着八年来积蓄的七万大军赶赴京城支援。 这些密辛,仇家年长些的人心知肚明,只有远离仇家的子弟,像仇子锡,和一些年轻的小辈被蒙在鼓里。 讲到这里,仇子律叹了口气,“是我们鬼迷心窍,被权势诱惑,中了他的圈套。” “飞川,我并非固执,只是……畏惧,畏惧他的手段,害怕反抗会带来更严重的后果。” 这些刺客,他见过他们杀掉自己的竞争对手,杀掉反抗的下属,为仇家铺出一条大道,因此当知道刺客的屠刀指向自己时,他的第一反应不是愤怒,而是畏惧。 “我的儿子已经没有了,我不想因为自己的决定,连累到你们。” “不过现在,我也想明白了。”老人道:“与其等死,不若反抗一把,反正下场不会更坏。” 他正襟危坐,望向容琤,“摄政王,现在,我们来好好谈一谈吧。” - 谈完事情,天色已微微泛白。 老人年纪大,睡了过去,容琤和杭文曜走出帐篷,伴随着晨练之声,一边散步一边说话。 杭文曜道:“有他提供的资料,加上阿絮那边的信息,拿下叛军,我有七分的把握。” 容琤摇头,“七分还不够。” 杭文曜讶异,“难不成你真要用那个方法。” “为何不用?”容琤道:“便是将那些敌军俘虏,将军敢收为己用,倒不如……杀了干净。” “但此法凶险,稍有不慎就会波及百姓。” “因此才要早做决断。”容琤的语气不容置疑,“越早决定,便能准备得越充分,伤亡也会越小。” “如你所言。”杭文曜也下了决断,“我立刻派人勘察河道。” 他感慨,“我原以为絮儿已算冒险,没想到,你才是最冒险的那个。” 两人谈话间已走出营帐,一抬头,看见远处一匹骏马飞奔而来,马匹在两人面前停下,一妇人下马,正是太后。 离开皇宫后,她便舍下那些繁复的裙衫和华丽的首饰,一身利索的骑装,整日来往于军营和城内。 她一见容琤与杭文曜,便道:“我说怎么只见皇后回来,原是你们又在军营待了一晚。” 容琤解释,“昨日得到消息,容敛欲歼灭仇家,我们前去营救,如今仇家族长已被降服。” “倒是件好事,”太后高兴,盯着面前两张憔悴的脸,又转言道:“所以……你们俩又是一夜未睡?” 容琤默然不语,她便明白了,“你说说,这个月来,你有几夜睡过一个整觉。” 她早就知道自己劝不动,只道:“你们两个都给我回去,好好睡一觉,今日没什么大事,有我在足够。” 杭文曜点头,打了个哈欠,他毕竟不是年轻人,忙一夜,也有些疲倦。 但容琤却不同意,“军营事务繁忙,我不能睡。” “你得睡。” 她指着儿子眼下的青印,“你看看自己的模样,等救出絮儿,就顶着这样一张憔悴的脸跟她见面?” 容琤神色犹豫,没有挣扎多久,就下了决定,“我现在回去。” 第313章 路凝霜是个守约的人,…… 时间流逝, 天气一日日燥热起来,太阳暴晒,水道干涸, 连虫兽也懒得出来, 蝉鸣声显出衰弱来。 -- 第604页 皇宫中, 宫规也阻拦不了大家偷懒的决心,到处都是在檐下避暑的人。 无论宫内宫外, 无论是贵族还是官员, 商人抑或是农民,都迫切地期待着一场雨, 一场洗去燥热, 带来凉意的大雨。 而在整个皇宫内,唯一不希望这场雨落下的人,只有杭絮。 她同样燥热,一件薄薄的单衣穿在身上依旧显得多余,汗水浸透丝线,跟皮肤黏在一起,那感觉实在不好。 但她抬头望着明亮的太阳,只希望这样的天气一直延续下去, 最好旸河永远干涸, 最好永远都不要下那一场雨。 容敛想趁汛期, 用旸河淹没京城,若一直不下雨, 水道干涸,无水可淹,他的目的便永远不可能实现。 但杭絮也知道,幻想不能变成现实, 无论她如何期待,这雨也一定会下。 于是她只期盼,落雨日能晚些,再晚一些,给容琤留出足够的准备时间。 “叩叩叩” 有人轻轻敲门,杭絮回过神,把门打开,一个小宫女走进来。 她满头大汗,脸颊在烈日中被晒成通红,把一个瓷盘放在桌上,说话间都带着股有气无力的味道。 “王妃娘娘,刚从井里拉上来的葡萄,还是冰凉的,您快用吧。” 她说罢,行了个礼,便欲出去。 “等等。”杭絮叫住她。 “王妃?”小宫女回头。 “你待会儿还有事吗?”。 “无事。”宫女迟疑地摇头,她被派到清荷苑,专门伺候这位王妃娘娘的起居,平日清闲得很,也就送送吃食衣物,再没有别的事,不用伺候穿衣化妆,也不曾受过指使打骂。 “那就坐下来歇会吧。” 杭絮将一把椅子踢过去,扬起下巴,示意宫女坐下。 宫女不敢拒绝,战战兢兢地坐下,只敢用屁.股边挨着椅面。 她拈了颗葡萄,青色的皮,入口冰凉,激得人暑意暂退,但实在太酸,汁水迸溅,她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还不是葡萄成熟的季节,这盘冰果大约只能尝个凉意。 杭絮不再看那盘葡萄,撑头望着宫女,“我待在后宫,不能出去,对外面的事情很好奇,你能给我讲讲吗?” 宫女想起那位三王爷的叮嘱,心中提起警惕,“王妃娘娘想听什么事。” “皇宫最近安静得很,以往还能听见交战声,爆炸声,现在倒什么都听不见,难不成已经休战了?” “没有呢。”宫女摇头,心想这事不算隐秘,说出来应该没什么。 “皇宫附近虽然不打了,但南边还在打,听说打得可厉害了,只是太远才听不到。” “这样啊……”杭絮若有所思地点头。 她点点瓷盘,“多谢。这东西,你喜欢便拿去吧。” “娘娘不吃吗?”宫女小心翼翼地问,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她端着葡萄,欢天喜地离开了,大约是去和伙伴分享。 杭絮一个人留在屋内,燥热得鬓发黏在额上,神色却是平静的,她望着从窗户缝隙射进来的一道日光,陷入沉思。 南边吗……为什么要去那里,扩大战场,很没必要,难道是为了容琤口中所说的那个“行动”? 杭絮想起路凝霜带来的信——自从通过路凝霜和容琤联系后,两方交流了几次信息,她把自己在宫中探到的消息传出去,容琤则告诉她目前正在进行的行动。 而那个“行动”,则是容琤最后一封信中的内容,或许是还在尝试,他没说细说,只道能阻拦容敛水淹京城的计划。 行动之日近在眼前,然而杭絮却连计划是什么都不知道,这种失去掌控的无力感让她有些焦躁。 温瀚波即将到达京城,她期待那场为其接风洗尘的宴会,让自己能见上路凝霜一面,得到容敛的最新信息。 - 两日后。 温瀚波抵京,容敏设大宴款待。 杭絮怀着期待赴宴,没等见到路凝霜,率先遇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没想到王妃娘娘也来了。” 萧沐清微微屈身,微笑道:“臣妾原以为这样的宴会,您会不屑参加,今日前来,难不成是为了别事。” 她的神色依旧温柔,像是那场谈话不曾发生在两人之间,但言语中分明又多了些不加掩饰的咄咄逼人。 “我来不来,干你何事。” 杭絮简短回应,而后绕开她,向前走去。 落座后,她发现温承平正巧坐在自己的斜对面,他同上次见面没有半分变化,膀大腰圆的身材,黝黑的皮肤,豹眼炯炯有神,正端起壶来喝酒,笑哈哈地同儿子温瀚波说话,萧沐清时不时插上几句。 杭絮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都是些无意义的恭维话,温承平如何如何勇猛,事成之后有如何如何殊荣。 不过有一点奇怪被她给发现了。 温瀚波曾言父亲十分欣赏自己的妻子,但听温承平的语气,明明对萧沐清多有轻视,后者似乎听不出来,依旧笑眯眯的,神色温柔而恭敬。 歌舞伴随宴会进行,由于这回温承平自登州来,带了不少手下,他们性情粗犷豪放,时常起哄,弄得大殿声音嘈杂,其他官员敢怒不敢言。 还没到最后一场歌舞,已有不少人激动起来,他们期待的不是别人,正是路凝霜。 这些天来,路凝霜的名声已积攒得很高,许多大臣专门赴宴,就是为了听她唱一曲。 -- 第605页 而她也从不让人失望,总是尽心尽力地展示自己的歌喉。 正如这一场,一曲毕后,大臣皆流连忘返,那群登州来的将士更是一边鼓掌一边吹口哨,似乎忘了自己身处皇宫。 在一片喝彩声中,路凝霜恭敬地行礼退场,接着琵琶的遮掩,瞥了眼杭絮。 杭絮了然,走出宫殿后,沿着熟悉的道路前往那个僻静的地点。 半刻钟后,她到达这处隐秘的角落,却没有见到路凝霜。 她仔细听了听,周围没有呼吸声,路凝霜还没来, 这实在奇怪,为了避免她人注意,杭絮每次都要等众人散尽再离开,因此以往路凝霜都比她到得要早。 难道是被什么事拖住了手脚? 杭絮心中疑惑,耐着性子又等了一刻钟,依旧无人来。 路凝霜是个守约的人,到现在还没来,一定是出了事。 她不再等待,朝原路返回,脚步飞快,锁链和石砖摩擦,几乎要迸出火星。 官员离开走的是正南门,舞女则是偏门,趁着军队在正门护送官员,她来到偏门。 小门半开,从缝隙中可以看见外面驻守的士兵,进出需出示令牌,杭絮没有那东西,就算有,自己这幅模样也不像舞女。 她打消抢令牌的注意,一边往回走,一边思索着主意。 到底该如何查询,皇宫之大,她的行动又受着约束,能采取的方法很少。 但有一点,绝不能让容敛知道路凝霜跟自己有联系,因此不能向宫中的人打听。 其实,等到下一场宴会就能确定对方的安危,但杭絮心中隐隐怀着股不安,让她不愿就此放弃。 思考间,她的脚步一顿,前方宫墙的阴影处有一道浅浅的呼吸。 她假装没注意,继续向前,在靠近时猛然动作,擒住那人的颈脖。 “唔唔唔……”那人挣扎起来。 杭絮又锁住对方双手,把人拖到光亮处,看见模样,她一愣,放开手。 这是个女人,穿着薄纱制成的舞裙,正是方才在宴会中表演的舞女。 “呼……”她连喘气也来不及,双膝跪地磕头,“大人饶命,奴婢不是停留的,只是在等人……” “你在等谁?” 舞女抬起头,面前不是想象中的御林军,而是一个女人,她稍稍放松,但依旧恭敬道:“是奴婢的姐妹。” “她叫什么名字。” “凝霜,奴婢的姐妹唤路凝霜。” 杭絮一惊,把人拎起来,“她去了那里,你为什么要等她?” 她心中焦急,语气便不自觉染上凌厉的质问,舞女吓得战战兢兢,抖着声音回答。 “我与凝霜出了大殿,忽的有人拦住她,说什么……有位将军要见凝霜,请她去个什么地方。” “凝霜是不愿意的,但大人物的话,不敢拒绝,便跟着人走了。” “我心中实在不放心,想跟上去,他们不让,便想着在这里等凝霜。” 听到这里,杭絮的眉头已锁起来。 “你记得带她走的是谁吗?” 舞女摇头,“奴婢不知道。” “那他们长得什么样子?” “长得很高大,脸又黑又皱,还有股腥气在。” 杭絮喃道:“登州的人……” 她抓住舞女的胳膊,“她是在哪里被带走的,带我去!” - 舞女带着杭絮向东,来到一处殿落后,停下脚步。 “大人,”她细声道:“我偷偷跟着他们来了这里,看见有人守着,就不敢再过去了。” 这里似乎是登州来人落脚的地方,门口数人看守,皆是登州样貌,杭絮并非打不赢,但被人发现意图就不好办了。 她带着舞女远离大门,想从围墙上找到缺口进去,尚未发现缺口,便听见转角处响起熟悉的温柔笑声。 “大人,好、好像有人来了!”舞女惊慌道:“要是被人看见了怎么办?” 笑声越来越近,她心电急转,想出一个方法,把舞女推进花丛,“在这里等着。”她压低声音嘱咐。 而后转身,面向声音来处,此时,萧沐清和温瀚波的身影恰好出现。 “王妃怎么在这里?”萧沐清脸上的笑意收敛,透出讶异来。 “我在等你。”杭絮道。 第314章 我可不知道王妃对陌生…… “王妃当真是在等我?” 萧沐清轻声重复这两个字, 目光透出隐隐的疑惑与质询来。 杭絮颔首,“温承平在哪里,我要见他。” 那疑惑变成了然, 萧沐清道:“公公如今在御书房面见陛下, 王妃不若改日再来。” 她摇头, 坚持道:“我可以等。” 萧沐清也坚持拒绝,微笑道:“天色已晚, 更深露重, 王妃若是着凉——” “她想等,便让她等着呗, ”温瀚波嗤道:“清儿, 何必白费关心。” 萧沐清微微皱眉,在温瀚波看过来时又笑起来,“那便依夫君的意思吧。” “王妃随我去殿内等候。” 这正是杭絮的目的,她跟着萧沐清进入殿落,被安置在主殿的客堂。 萧沐清命人上了茶,歉然道:“夜已深,厨房没什么糕点,只能用茶水招待, 王妃莫怪。” 杭絮端茶饮了一口, 神色淡淡, 没看萧沐清。 -- 第606页 温瀚波一见她这模样便来气,明明已成了俘虏, 还端着以往的架子,要不是有三王爷阻拦,他早就对这人不客气了。 他顾忌妻子,没有口出恶言, 只是道:“有茶水就够了,清儿道什么歉!” 他拉着萧沐清,“清儿,我们走,让她在这等着就是。” 萧沐清把温瀚波的手从自己的衣袖上拉下来,温声道:“相公,我有几句话想同王妃说,你在外面等我好不好,我马上就出去。” 妻子软声恳求,温瀚波自然同意,走出大门,室内只剩萧沐清与杭絮。 杭絮在倒第二盏茶,“容敛对你们不错,这茶是好东西。” 萧沐清静静望着对方倒满茶盏,才出声,“你到底想做什么?” 她的声音依旧温温柔柔,语气却带上警惕与质疑。 “我说过,我要见温承平,问他一些事情。”杭絮抿了口茶,“你觉得我该做什么?” 萧沐清紧紧盯着杭絮的脸,上面一片坦然,她略略放下心,警告道:“这里的每一座殿,都有队伍巡逻,你即便想做什么,也做不成。” 杭絮放下茶盏,对萧沐清笑一笑,“放心,我没那么蠢。” 萧沐清走出大门,和温瀚波一起离开了。 两人的脚步声逐渐远处,杭絮把杯中的残茶喝干净,心中的焦急平复些许。 接着,她走出会客堂,主殿的大门果真有人守着,见她出来,拦住询问:“你出来要做什么?” 杭絮道:“我想出去走走。” 几人神色犹豫,她继续道:“你们刚才也看见了,我是温少爷请进来的,既然能进来,去外面走走有什么?” 他们思索一番,最终放行。 杭絮出门,走到一处空旷的地方,辨认自己的位置。 能塞下温承平及一干下属的地方,自然不小,除了她刚才待的主殿,还有大大小小十几处宫殿阁楼,错落分布着。 她不知道带走路凝霜的是哪个人,又住在哪处宫殿,只能依着直觉,朝声音最大的地方赶去。 没走多久,一支巡逻队便拦住她,厉声盘问,杭絮用方才的话搪塞过去。 一路上,她足足碰上了七支队伍,不禁感慨,温承平防卫之严密,人手之众多,足足把这处殿落打造成了一个军营。 来到声源,杭絮这才发现,声音并非一处地方发出来的,这里坐落着五六座庭院小楼,里头灯火通明,响亮的行酒声和笑闹声透过墙壁传到外面。 她于是一处一处地听过去,想从那些歌声或脚步声中找到属于路凝霜的那个。 她认得对方的脚步声,轻而快,带着小心翼翼的味道,很容易辨认;或是声音,清亮又曼妙,像一只雀振翅飞向高空。 或许路凝霜只是被请来唱歌,杭絮想,毕竟她的歌声那样美妙,登州来的人一听便喜欢上了,所以才把人请来。 但是没有歌声。 她走遍了每一座灯火明亮的小楼。听见了很多歌女的声音,但没有一个属于路凝霜。 杭絮想,她在哪里? 路凝霜是歌女,她不唱歌,还能做什么,还能、还能…… 她陷入怔忡,但几个呼吸后便清醒了,怎么能把时间浪费在发愣上,路凝霜或许在别的地方,她必须找到。 杭絮往回走了几十丈,忽然听见身后的哄闹声大起来。 她回头,发现声音来自最深处的那座楼,他们在笑,起哄、在鼓掌叫好,似乎是在看一场好戏。 她猛地睁大眼,朝那里飞奔过去。 ——在一片叫好声中,杭絮听见了哭声。 嘶哑的、绝望的、又是坚定的哭声,如同无法逃离樊笼的雀鸟,发出的最后的哀鸣。 她拼命地跑,脚下的锁链此刻成了最大的阻碍,让她没法再快一点。 哭声越来越清晰,并非因为杭絮的靠近,而是哭泣的人已来到栏杆边。 她穿着一身青衣,背靠栏杆,望着朝自己靠近的数个男人。那栏杆不高不矮,刚好到她的腰部。 杭絮用自己最大的声音呼喊,“凝霜!” 女人没有听见。 “路凝霜!”她继续喊,喊得嗓子溢出血气,也没有停下来——她已经看出了路凝霜的目的。 但那群男人的笑声太大了,那样猖狂,带着看好戏的态度,他们喊,“快跳啊,我还是第一次见人跳楼!” “贞洁烈女演着玩玩就行了,不要太多分。” “何必呢,又不是白玩你。” 这些声音完全掩盖她的了呼喊。 片刻后,这些笑声戛然而止。 因为路凝霜翻过栏杆,跳了下去。 青色的身影单薄如羽毛,但下降的速度却那样迅速。 “砰”地一声,羽毛落地。 “哈,居然真的跳了!” “死没死啊,好像眼睛还睁着。” “谁下去看看?” 寂静后,是更大的哄闹。 杭絮收回直伸的双手,望着两丈外的人——她以为自己可以接住。 但人们可以接住空中飘落的羽毛,却难以接住一个人。 躺在地上的路凝霜不像羽毛了,像一只被拔掉翅膀的雀鸟,血液从她的伤处涌出来,染红了地砖,也染红了她的青衣。 隔着两丈,杭絮听见了路凝霜的呼吸,缓慢而虚弱,随时都会停止。 -- 第607页 她抬脚想走过去,踏踏的下楼声忽然响起来,于是她收回脚,停留在暗处。 几个男人下了楼,冲到路凝霜面前,左看右看。 “好像还没死,有点气在。” “喂,能说话吗?切,没反应。” “要不要叫太医?” “叫什么,她这副意识不清的模样,离死不远了,不如趁着气还在赶紧玩。” “要玩你玩,流这么多血,我可玩不下去……” 几个人饶有兴致地讨论着,有人想踢两脚路凝霜,却被人给拦住了。 那伸脚的人抬头望去,正欲发怒,见是个衣饰不俗的女人,忙把骂声收了回去。 “这位夫人是?” “我是萧沐清的客人。”杭絮望着面前的男人,面无表情,“随处走走,无意来到此处,打扰了诸位的兴致。” “没有没有。”男人摆手,“是这贱人扰人兴致。” 言语间多有鄙夷,“不过是一个唱曲儿的,竟然这么不识相,大家就想找她来玩一玩,又不是不给钱,她非不同意,现在倒好,把自己给弄死了。” “这样啊。”杭絮说,“她似乎还有气在,不如叫位太医救治,毕竟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夫人还是别乱发善心啦,血都流成这样,肯定活不成的。” “救一救吧,”她轻声道,把杀意藏在唇齿间,“你们若是担心银钱,我来出。” 男人们不耐烦地望着这个善良到有些固执的女人,最终同意了。 “好好好,这女的交给夫人了,我去叫人把她抬走。” 话音刚落,杂乱的脚步声在众人身后响起,是巡逻队。 “发生了什么事?” 出声的不是队长,是一个温柔的女声。 队伍散开,萧沐清走了出来,她扫了一眼地上的人,接着把目光投向杭絮。 “王妃娘娘,您怎么到这儿来了?”她的语气微微上扬。 杭絮淡然道:“等着太无聊,出来走走,听见这边有动静,就过来了。” “这样啊,”萧沐清点头,指一指地上的路凝霜,“这位是?” “我怎么知道?你该问他们。” 萧沐清于是把目光转向那群男人,又问了一遍,后者把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换来她的一声叹息。 “这里可不是登州,你们怎么还是这么乱来。” “不过是个歌女,少夫人不用担心,赔些钱就过去了。” “她可不是普通的歌女,而是宫里最受欢迎的一位,若是被陛下知道,你们少不得要受责罚。” “少夫人救命啊!”他们这才觉出害怕,跪下祈求。 “您这么聪明,一定有方法帮我们的。” 萧沐清蹙眉,“不要着急,” 她回头吩咐,“推辆车过来,先把人带走。” 两个侍卫离开去寻板车,她把看热闹的一干人驱散,然侍卫将这处地方围住,而后目光投向杭絮,“希望王妃不要把今日的事说出去。” 杭絮看过来,“你不觉得自己对手下的惩处太轻了吗?” 她其实想问的是你为什么不杀了他们,这样的渣滓留在人世也是浪费,你不动手可以由我代劳,我保证让他们满是痛苦地死去。 但她最后只是用缓而长的呼吸平复过速的心跳,把声音中的嘶哑压下去,“品行不端是个大问题。” 藏在袖间的手紧握着,指甲刺入掌心,面色却如常。 不能让萧沐清看出异常,杭絮想,不能让自己的情绪毁了一切。 “一位歌女,死了就死了。”萧沐清淡淡道:“这几位都是温承平手下的大将,比这女人重要多了,我怎么罚?” 她抬头,看见杭絮目不转睛地望着那歌女,心中起了疑惑。 “臣妾看王妃对这歌女的态度,可不像不认识的人。” 杭絮收回目光,斜瞥她,“如果在宴会上见过也算的话,那我的确认识她。” “只是萍水相逢的话,王妃何必留在这里,自有人来带她走,您先回去吧。” 她不动,“等人来了我再走。” “我可不知道王妃对陌生人竟这样心软善良。” 杭絮默然片刻,道:“她……很像我的一位朋友。” “这样吗。”萧沐清微微笑,不知信没信,却也没有再让杭絮离开。 板车很快来了,三四个人来到路凝霜身边,刚抬起来,血就淅沥沥地落了一地,还带着不知名的小小碎块。 几乎算尸体的女人被放在板车上,或许是因为震动,她忽的呕出一口血,接着剧烈咳嗽起来。 萧沐清厌恶地后退,似乎怕被血沫溅上,“怎么回事?” 杭絮道:“兴许是回光返照。” 她一步步走到路凝霜身边,低头望着那张血迹点点的脸。 她问:“你还有什么话想说的吗?” 路凝霜发灰的眼珠忽然亮起来,她急促地呼吸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 “你要说什么?” 路凝霜满是血迹的手,颤颤地揪住杭絮的衣袖。 杭絮反握住对方的手,垂下头来,轻声说:“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不…对不起……是奴……” 路凝霜又咳出一口血,但眼睛却弯起来,似乎在笑,她用气声道:“恩人,耳朵……耳…朵。” -- 第608页 她把耳朵凑到对方嘴边,微弱的气息拂过耳廓,组成了一句话。 她说:“恩人,信在腰带里……腰带,快拿…拿呀。” 她的气息渐渐弱下去,而后完全断绝。 杭絮站起来,望着路凝霜,她知道,现在板车上躺的已经是一具完全的尸体。 萧沐清见对方不再吐血,终于走过来,眉头依旧蹙着,“王妃娘娘,刚才她说了什么?” “没听清。”杭絮道。 第315章 她现在能做的,只有等…… 路凝霜的尸体被运走了, 青衣的一角掉下板车垂到地上,拖了一路的血印。 萧沐清收回探询的目光,重新看向杭絮, 笑意盈盈道:“看王妃的模样, 对那歌女多有怜惜。” 杭絮藏在袖中的手一翻, 将东西扔进暗袋中,没有看对方, “是个可怜人。” 萧沐清蹙起眉, 像是陷入苦恼中,“此事若被陛下发现, 那几位将军少不得要受惩处, 如今正是紧要关头,不能出乱子,那歌女虽也可怜,但毕竟亲疏有分,我还是要顾着自己这边的。” 她思索一番,想出了个好主意,“不如这样,就说她意欲勾引臣子, 被人识破, 羞愧之下才跳楼, 如何?” 萧沐清说,“的确是她自己从楼上跳下来的, 其余几人也未来得及碰她,就是御史台验尸,也验不出什么马脚。” “她的亲人那边,多给些银钱, 打发就好,平民百姓,头脑总是短浅的。” “只剩最后一点……”她向杭絮微微福身,“请王妃不要将此事透露。” “若有人来问,我当然是和盘托出。”杭絮冷静道:“想要请我,拿出点诚意来。” 萧沐清放了心,微笑道:“不知王妃有何要求,臣妾能做的,一定去做。” “我还没想好,先放着吧。” 有人提了水,浇在石砖上,鲜红的血被稀释,渗进地缝中,很快就没了踪迹。 萧沐清后退几步,嫌恶地避开那些水迹,“公公约莫还要半个时辰才回来,王妃是继续等还是先回去?” 她转身离开,朝大路走去,“自然是等,我来就是为了这个。” - 杭絮足足等了三刻钟,温承平才回来,神色不妙,进厅时把看门的下人一脚踢开。 “滚开,别挡道。” 下人被踢进厅中,滚了三滚,不敢唤疼,捂着肚子匆匆离开。 温承平在主位上大刀阔斧地坐下,猛灌了一壶茶,方才看向杭絮,像是此时才注意到这人。 “这不是瑄王妃吗、不不,现在该叫摄政王妃。”他哈哈大笑,“来我这儿有什么事?” 杭絮啜了口茶,慢悠悠道:“看温指挥的模样,似乎在容敏那儿受了气。” 温承平哼了一声,“我跟陛下谈的什么,跟你没关系。” “当然跟我没关系,”她道:“不过有一点我明白。” “温指挥与他兄弟二人结盟,几年来不知提供了多少助力,您合该与容敛平起平坐,而非受他们命令。” “我我跟他们当然是平起平坐!”温承平傲然道:“这京城的十几万大军,有一半来自登州,谁敢命令我?” 他斜瞥杭絮,“想挑拨离间,我告诉你,没门,我跟三王爷的关系,哪是你个女人能懂的。” “这样啊……”杭絮诚恳地点头,“既然如此,那容敛的决策,温指挥应当也清楚。” “这是自然。” “那温指挥可知道,容敛正派人日夜不停填埋旸河?” 温承平皱眉,“水利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他愿意搞就搞,我不缺那几个人。” “这可不是水利的事。”杭絮摇头,“旸河是京城的主河,联通黄河,他命人填埋的地方在京城东北角,汛期将近,河道狭窄,旸河必然决堤。” “这是他的战术。” 温承平拍手,“决堤……好事!水淹京城,他怎么想出来的,真是好主意!” 他看向杭絮,“王妃娘娘,难不成你以为,我会为了京城人的性命阻止这件事?” “你跟着杭文曜历练了几年,怎么还是这么天真,只要能打赢仗,什么方法用不得? 杭絮的神色依然平静,并未因温承平的嘲讽而波动,“我自然知道。” “温指挥把京城当成战场,自然不担心这地方百姓的性命。” “但登州是温指挥的大本营,不知那里百姓的性命,您是否一样不屑。” “你说什么!” 温承平猛地站起来,豹目紧盯着杭絮,“跟登州有什么关系!” “黄河水位年年上涨,靠加高堤坝阻止决堤,若旸河被堵,黄河必然也受牵连,有极大可能决堤。” “倒是旸河与黄河一并决堤,洪水泛滥,自西向东,不只京城、冀州、海州、登州也难独善其身。” 杭絮放下茶盏,讶异道:“难不成容敛没有告诉你?” “谁告诉你的。” 温承平已经收敛起了外放的情绪,眼神阴沉,与他庞大的身影配合,有一种相得益彰的压迫感。 “你说这些的目的是什么?” “温指挥别着急,”杭絮不慌不忙,“这是容敛亲口所说,若您不信,大可以派人去查一查。” “至于目的,就当是我心系百姓,期盼温指挥能阻止一二吧。” -- 第609页 望着温承平沉思的眼神,杭絮便知道,自己这番话起了作用。 温承平的内心绝不像外表那么粗犷,他能据守登州这么多年,靠的可不止武力。 登州是他布置了几十年的地方,兵力,府邸、粮草、武器……他的一切都在那里,他震怒,不是为了百姓,而是这些东西。 他之所以跟容敛联盟,是为了拿到更多东西,权势、金银,可不是用自己的家底为别人让路。 杭絮相信对方能想清楚其中的利害。 温承平已经沉思很久了,她于是站起来,同对方告别,“我想说的已经说完,便不多留。” - 杭絮在夜色中离开,一出殿门,便有两个侍卫挡在面前。 她抬头,是清荷苑看守的那两个人。 侍卫道:“天色已晚,王妃随我们回去吧。” “容敛让你们来的?” 两人不说话,依旧挡在她的面前。 她耐心等了一阵,伸出双手,放在两人的眼前。 侍卫疑惑道:“王妃这是做什么。” 她也疑惑,“你们不动也不说话,我还以为是要把我绑回去呢。” “我们跟在王妃左右就行。” 她笑起来,声音却是冷而不耐的,“那你们挡在前面干什么,还不给我让条道?” 两位侍卫连忙分开,杭絮越过两人向前走去,他们赶紧跟上,竟有些赶不上她的速度。 回到清荷苑,在屏风后洗漱的时候,那一直藏在袖中的左手才伸出来,浸入水中,上面的血迹渐渐融化,把一盆水染成浅红色。 杭絮望着自己指缝中的血迹,不可抑制地生出一股厌恶和恶心。 这是路凝霜的血,她想。 就像死在自己手中。 在那时候,就该把他们杀了,她明明有能力杀了他们。 面对死亡时,他们指点发笑,像观赏一场戏剧;她会让他们的死亡也成为一场好戏。 不、不行,必须再忍一段时间,杭絮深吸一口气,告诫自己。 不能让他们发现自己跟路凝霜之间的联系,不能让她的努力毁于一旦,不能让容琤的计划暴露。 容敛、容敏、萧沐清,从重生的那一刻,她满心仇恨地重生,把一切深埋心底,带上面具,却不代表把所有的事情给忘了。 幸好,她全都记得,每一桩、每一件,刻在心底。 幸好,今晚那座楼上,嘲讽过路凝霜的每一个人,她都记下了声音。 幸好,她一直有复仇的机会。 - “真的已经决定了?”仇子锡问道。 “万事俱备。”杭文曜道:“仇太守,这是你第五遍问了。” “那就好……”仇子锡松了一口气。 在这场这场即将到来的战争中,仇子锡可以算是局外人,但偏偏是他最上心也最忧虑,时刻关注计划的进程。 “实在太冒险了。”仇子锡又陷入忧虑,“当真要炸开黄河堤坝?” “不是炸黄河堤坝。”容琤走了进来,将一沓资料放在桌上,上面绘着黄河舆图,记录着各种数据。 “是把通过堤坝漏洞,将黄河水引入沅河。” 仇子锡在扬州治过水,对水图颇懂,把那一沓拿起来翻了翻,叹道:“还是要用炸药。” “这是唯一的办法。”容琤坐下来,低垂的眼中带着疲惫,“暴雨即将到来,那时黄河水位上涨,若不把水引到别处,从旸河溢出,京城就要遭殃。” 他淡淡解释,“沅河流经冀州山区,那里多深山峡谷,地广人稀,提前派人将居民转移,几乎不会有伤亡。” 仇子锡问道:“炸开河堤,转移居民……都是大动作,会不会来不及?” “放心罢,”杭文曜道:“我一见他的神色,就知道事情已经办稳妥了。” 容琤点头,嘴边溢出很淡的笑,“炸药已安置完毕,居民今夜就可完全转移。只待暴雨。” 他转言问道:“将军那边怎么样了。” “办妥了。”杭文曜只说了三个字,不必再多解释,就让人轻易放下心来。 容琤当然相信对方,但在某些事上,他仍多问了一句。 “阿絮那边……有消息了吗?” 杭文曜这次摇了头,“没有消息。” “消息昨夜才送进去,没这么快。”他笑,“你不必心急。” 容琤点头,眉头却仍微蹙着,嘴角的笑也淡了。 - 雨后…… 清晨,太阳光已经很猛烈,照进户中。 杭絮坐在桌子前,喝着肉汤,小宫女收拾着食盒,一边道:“刚做的肉汤,娘娘觉得味道怎么样?” “很好。” 她喝下一勺汤,把肉沫和纸屑送进嘴里。 细碎的纸屑融进汤中,就像漂浮的白沫,让人毫不起疑。 纸屑的口感有些粗糙,让她回忆起上面写的话。 行动在雨后第五日。 为什么要在大雨后行动,不该趁着干旱,在旸河决堤前行动吗? 还是说,他们的计谋需要借助雨水? 不论如何,她现在能做的,只有等待。 第316章 只要能抓得住,它就是…… “娘娘, 这么大的雨,出来做什么?” 小宫女给杭絮撑伞,几乎是吼着说话。 -- 第610页 滂沱大雨落在地上, 打在伞上, 形成嘈杂又密集的声响, 宫女必须放大声音,不然就会被暴雨声掩盖。 这样大的雨, 杭絮依然要求出门, 确实奇怪。 杭絮没回,问了另一个问题, “这雨是什么时候开始下的?” “三、四天前吧。” “所以……这是第五天?” “对。”宫女道:“连着下了五天雨, 越来越大,几乎一刻都没停,吵得人晚上睡不着。” 在发现杭絮是个好说话的的主子后,她便越发活泼,说话也没了顾忌。 雨一刻不停地落了五天,浇没了夏日的热气,让每个地方都湿润起来。石砖铺的小路附着湿滑的水汽,更低的花坛则变成了浅浅的水坑, 泥腥气在空气中弥漫。 两人走到亭子里, 宫女收了伞, 把水甩干,她跺了跺脚, 地上立刻出现一滩水迹——她的裙摆和鞋子早就被浸得湿透。 “轰”的一声,远处传来闷响,宫女被吓得哎呀一声,伞都掉在地上。 又是连续的几声, 而后是细碎又杂乱的声音,在雨中听得不太清楚。 “又打了起来。”杭絮望着声音的来源,在模糊的雨幕中,只能看见几缕黑烟升上空中。 “是呀。”宫女抱怨道:“这几天怎么打得这样厉害,每天都要来个两三回。” “吓死人了。”她叹了一口气,“真希望早点……” 她的声音忽然放得很低,“早点攻进来。” 杭絮斜瞥过去,“你在我面前说这些,不怕我告诉别人?” “娘娘不会的。”宫女神神秘秘道:“我打听过了,您就是宫外那位摄政王的妻子。” 她收回目光,“放心,快了。” 宫女愣了一会儿,才明白杭絮是在回应自己刚才的感叹。 - “将军!” 崔校尉冲进营帐,单膝跪地,语气兴奋,“敌人已不作抵抗,只躲在宫墙后,认为这次和以往一样。” 杭文曜应了一声,神色没什么大变化,这样的结果本就是他意料之中。 他对校尉道:“按原计划行动。” 校尉应一声,离开帐子,在地上留下一路水迹。 而后。杭文曜取下雨披,系在身上,也出了营帐。 外头是脚踝深的烂泥中,每走一步,需把脚给□□,深一脚浅一脚。 跨上马,马匹在泥中也艰难前进,越过重重营帐,来到城内,踩上铺碎石的地面,总算好些,从泥变成一尺深的水。 这里是城南,整座京城地势最低之处,水最深的地方已到小腿中部,浅的也有脚踝深。 来到大路,大批军队从南面城门穿入,暴雨落在铠甲上,奏成一曲清脆的行军乐。 军队分成数支小队,钻进各条小巷,朝东而去——他的目的不只攻破皇宫,而是彻底占领整座京城,在对皇宫发动全面攻击前,先得把守在大路巷口的那些人给解决了。 巷战不是攻防之战,靠的并非人多势众,而是谁对城市的地形有更充分的认识,谁能将有限的兵力分配到每一处市坊、每一条街、每一个小巷。 正好,杭文曜这段时间,就在研究这个。 很快,激斗声便从各个方向传来,穿过雨幕钻进杭文曜的耳中。 与此同时,战报也不断传来。 “将军,崇安坊已拿下!” “将军,邑安坊已拿下!” “东市也拿下。” 捷报不断传来,几乎不停歇。 身后响起马蹄声,在杭文曜身边停下,他斜瞥过去,见是容琤,收回目光,“布置好了?” 他对容琤的态度介于对摄政王的尊敬和对女婿的随意之间,现在约莫是随意占了上风。 “完成了。”容琤道,他也用随意的态度答道:“黄河堤已决,沅河暴涨,向冀州流去。” 杭文曜盘算,“沅河入河口离冀州有二百里,大约是下午……” “申时到达冀州。”容琤补充。 “时间卡得正正好。”杭文曜眉头下压,俊美的脸带了引而不发的凌厉,“务必让他们有去无回。” 又有捷报传来,那人跪在地上,语气兴奋,杭文曜听罢,挥手让人离开。 容琤望着那人离去的背影,微微皱眉,“将军不觉得……有些太顺利了?” 从发动攻击到现在,不过一个时辰,就攻下了小半东城,纵使前几日的频繁攻击让对方失了警惕,但也不可能迟钝成这样,就像……根本不作抵抗一样。 “确实有些太顺利了。”杭文曜摩挲着水囊。 “有可能是故意诱敌深入。” “是诱饵又如何?” 杭文曜打开水囊,仰头灌下茶水,碧螺春苦涩的香气充盈口腔。 他的桃花眼中闪着冷光,“只要能抓得住,它就是我的。” “有些冒险。”容琤勾起薄唇,“但我相信将军。” 他将马头掉向东面,“城南已布置好,我先行离开。” 从西、南两面夹击,方才能把敌军逼入东北的冀州。 杭文曜道:“不如我俩比比,谁先冲进皇宫之中?” 容琤颔首,“可以试试。” - “娘娘娘娘娘……” 宫女顶着大雨冲进屋内,给杭絮带来最新的消息,“这次好像是来真的,听说皇宫四面都是兵,宫里人都乱套了,正往北跑,想逃走呢。” -- 第611页 杭絮站起来,走近门缝,雨水伴随着杂乱的声音传进来,有模糊的打斗声——它们来自很远的地方,还有呼喊声和奔逃声——它们近在耳边,因为清荷苑的门口就有连串的人跑过。 她收回目光,望向宫女,“你也快跑吧,别留在这里。” 宫女摇头,“奴婢不跑,外头那么多士兵,还有洪水,倒不如留在宫里安全。” 她失笑,“你想得倒聪明。” 杭絮在柜子里找出一件遮雨的大氅,系好戴上帽子,又将伞握在手上,“你今天就留在这里,等外头安静了再出去。” “那娘娘要去哪里?” “我出去看看。” 杭絮打开门,几个侍卫赫然挡在面前。 为首的那个声音冷漠,“娘娘,陛下要见你。” 她透过几人的缝隙望向院里,那里站着十几个拿刀的侍卫,“若我不想见他呢?” “那就不要怪我等不客气了。” “不要激动,我跟你们去。” 杭絮扔下伞,举起手,微微笑起来,“带路吧。” 一路来到养心殿,站在门前时,这些侍卫才放开一道缝隙,让中间的杭絮走出来。 她走上台阶,左右看了看全副警惕的侍卫,叹了一口气,打消念头,进入殿内。 坐在书桌后的容敏见到来人,神色讶异中透着厌恶,“你怎么来了。” 杭絮不说话,看向容敛,对方于是明了,“三弟,你把她带来做什么?” 容敛把椅子转半圈,翘起二郎腿,面向杭絮,“二哥,这可是我们手中的筹码,当然不能让她逃了。” 他指使太监,“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拿椅子来?” 太监诺诺应了,很快搬了张椅子,杭絮坐下来,铁链和椅子腿相碰,发出沉闷的响声。 “三皇子未免也太谨慎了。”她指指自己脚上的铁链,“给我上了这么重的限制,还要派十几个人围着。” “我实在不放心,怕小婶婶逃出我的手掌心。”他笑一笑,“小婶婶莫怪。” “三弟!”容敏低喝一声,带些焦躁,“都什么时候了,把心思放在正事上。” “那杭文曜的军队快逼近朱雀门,我们该怎么办?” “怎么办?”容敛把椅子转回容敏的方向,“我的好二哥,兵符不是在你手上吗,你怎么问起我来了?” “我的军队都在东面和北面,”容敏深吸一口气,“守在宫外的是温承平的兵,他们可是听你的命令。” 话音刚落,大门就被砰地推开,温承平走了进来。 他向容敏走近,将一个东西扔到桌上,很大的一声响,容敏定睛一看,是一柄长刀,沾着斑斑血迹,血流到桌子上,把卷宗奏折染红。 “我杀得正起劲,陛下把我叫来做什么?” 容敏靠着椅背,远离那柄煞气外露的长刀,强自镇定道:“温指挥,杭文曜已攻占大半个京城,你可知道?” 温承平哼笑一声,“臣自然知道。” “那你可知用兵怠惰,故意后撤,该当何罪?” “这我可不明白了。”温承平换了自称,“我用自己的兵,打自己的仗,怎么还要听别人的指挥?” 容敏蹙眉,“温承平!你一日是大宁的臣子,就一日要听我这个皇帝的命令,忠君,是你的本分。” “忠君……”温承平哈哈大笑,“容敏,你是忘了自己这个位置怎么来的吗?” 他身体前倾,猛然靠近容敏,圆睁的豹目瞪着容敏,“我带着八万人来到京城,助你登上皇位,可不是为了被人背后刺一刀。” “你不仁,休怪我不义。” “什么意思?” 容敏的神色显出一丝茫然。 反倒是容敛轻笑一声,“温指挥什么时候知道这事的?” 温承平转向对方,“果真是你!” “她没骗我。” “‘她’,”容敛将视线投向杭絮,见到对方的神色便了然,“小婶婶,原来是你。” “不要转移话题!”温承平大步靠近容敛,“你给我一个解释,我诚心诚意跟你合作,你为什么要水淹登州?” “温指挥。”容敛的语气并无被发现后的慌乱,反倒是好言好语的劝导,“不要无理取闹。” “你还没有想明白吗?” 他耐心的解释着,“我们好好合作,把杭文曜拿下的机会很大,兴许不会走到最后一步。” “但是你若违抗命令,我为了自保,就不得不炸开堤坝。” “现在,登州百姓的命可是掌握在我的手里。” 第317章 难以解脱、难以逃离。…… “温指挥想明白了吗?” “你在威胁我?”健壮如熊的男人死死盯着容敛, 一个字一个字的念着。 “这可算不上威胁,我不是在好好地跟温指挥商量吗?” 在温承平铁青色的震怒容颜面前,连容敏也被骇得噤了声, 唯独容敛, 依旧无所谓地笑着。 “告诉我决定吧。” “是坚持你的选择, 还是继续我们的合作。” “你要我做什么?”许久,温承平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 容敛伸出两根手指, “两日。” “只需温指挥守住皇宫两日。” “守住皇宫作甚?”温承平眼光狐疑。 -- 第612页 “不劳温指挥操心。”容敛懒洋洋道:“你只需要做好自己的事。” - 温承平离开后, 容敛忽的来了精神,慵懒的神情不见, 他拍拍手站起来。 “好啦, 二哥,我们也要忙起来了。” 容敏不情不愿地起来,他似乎想一直留在御书房内,听着各处的战报,坐等胜利到来。 走了几步,他想起什么,瞥了坐在原地的杭絮一眼,“把她留在这里?” “当然。” 容敛走到书柜旁, 不知从哪里翻出一根铁链来, 铁链乌黑, 每一个环都有手指粗,他抻了抻链子, 它在空气中震荡,发出沉闷的声响。 杭絮措不及防,被对方连人带椅搬起来,移到桌边。 而后, 他将这链子与杭絮腿上那条串在一起,把另一端缠在书桌的一脚,最后用钥匙反锁。 做完这一切,他把钥匙向窗外一扔,这枚小东西掉入草丛,半点声响没有。 他向杭絮微微弯腰,“小婶婶就好好待着这里吧。” 容敛与容敏离开了,大门被砰地关上,只留杭絮一人被困在御书房。 杭絮从椅子上站起来,随意走了几步,差点因脚上沉重的力道而摔倒,容敛新加上的那条几乎有她脚上的两倍重,就算不拴在桌脚,她也寸步难行。 她适应了一会儿,终于能抬起双腿,一步步靠近桌脚,仔细观察这束缚自己的东西。 这是张极宽大的桌子,由黄花梨制成,长宽都有近一丈,厚度惊人,离地堪堪一尺,因此桌脚非常短,这短短的一截桌脚被铁链缠绕着,如同把杭絮捆在一块沉重的石头上,难以解脱、难以逃离。 她弯下腰,试着搬动桌子,但上千斤的重量,哪有这么轻易被搬动,努力许久,她也只让桌子挪动了一点距离。 那把桌腿锯断呢? 这里是御书房,莫说刀具,连略微尖利些的东西也没有,杭絮看来看去,探着身子勾了只竹管毛笔过来,折断,倒是够尖,就是不大锋利,连把人割出血也难,还想割木头,她失望地把笔扔到一边。 …… 杭絮把周围所有能够到的东西都试了一遍,依旧没能找到离开这里的方法,腿反倒酸痛无比,她喘了口气,直接坐在地上,这样的姿势能缓解腿上带来的束缚。 外面的声音不知何时喧闹起来,有大量的脚步声穿过御花园,自南向北,不知要去往哪里。 她向后一仰,倒在地毯上,闭上眼,认真倾听来自四面八方的声响。 - “爹,怎么样了?” 温承平一进门,温瀚波便急匆匆上来询问。 温承平神色阴晴不定,“是真的。” “什么,他们真的想把登州给淹了!”温瀚波大惊失色。 “或许……是想用这招来应对容琤的人手。”萧沐清状似无意道:“公公,三王爷怎么说的?” “怎么说的,那容敛没告诉你?”温承平瞥了萧沐清一眼,讽道。 萧沐清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公公……” “爹,你怎么这样说清儿。”温瀚波不明所以,但选择护着妻子,“清儿就是问了一句,又没做错什么。” “萧沐清,你是容敛那边的人,我们聊了什么,他没告诉你?” 萧沐清不可置信,“公公是以为我早就知道了消息,不告诉你吗?” 温承平哼了一声,“难道不是吗?” 女人的脸色苍白,“我从来没有听过这个消息……” “清儿,难道你真的……”温瀚波犹疑地望着妻子,“你还有什么没告诉我的?” 她摇头,眼泪骤然零落,“嫁进温家,我便是温家的人,同三王爷联络,不过是传递消息而已,公公竟是因为这事,一直不相信我吗?” “我发誓,对相公,对您,对温家,别无二心,如若公公不信,我可以已死自证。” 萧沐清在温瀚波的腰间拔出剑,就要向颈脖割去。 “清儿!”温瀚波连忙制止,握住剑柄。 “相公,你不要拦我。”萧沐清固执地握着剑,泣不成声,“既然你已怀疑我,我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思。” “呯”地一声,剑被打落在地,夫妻俩愣住。 “好了!”温承平收回刀,怒气淡去许多,“我信你。” “你既然不知道,我便不怪你。” 他向两人简略地描述方才与容敛的谈话,说到最末,怒意又起,“那狗屁的容敛,用整个登州来威胁我!” 萧沐清听罢,心中思绪万千,面上却不显,只问道:“那公公意下如何,是战是退?” 温承平尚未回答,门里冲进一人跪地,“指挥使,敌军已攻破西门,正向内殿靠近。” 他略略皱眉,“再调一万人过去,把漏洞补上。” 在这场战中,他根本未出全力,还有一半兵力留在后方。 那人摇头,“京城南面也有兵马攻来,其余的兵力已尽数调去抵抗,如今已无兵可挡。” 闻言,温承平的脸色不但不怒,反倒露出几分欣喜来,“我原想再抵抗半日,不过既然如此,容敛,你也别怪我。” 他望向手下,“传我令,全军不作抵抗,从东门撤退。” 手下睁大眼,没说什么,嗑了个头,就要下去。 “等等!” -- 第613页 尖利的声音响起,手下抬头,看见萧沐清站在自己面前。 “萧沐清,你在干什么?”温承平皱眉道。 作出动作后,萧沐清才意识到自己冲动了,她低头,再抬起来,脸上的表情便从焦急调整成温柔。 “公公,贸然撤兵未免不妥。”她微笑起来,“被三王爷发现,登州的百姓不就遭殃了。” “谁会信他的承诺!”温承平哈哈笑起来,“我派人去查过旸河,河道已经挖得差不多,就差最后一铲子,就算不炸,也会决堤!” “你以为他让我在这里抵抗是为了什么,不就是缠住杭文曜那孙子,顺便给他的人挡一挡洪水?” 他猛地站起来,“我凭什么要给容敛做肉盾?” “若三王爷说的是真话呢?”她用最柔软的语调,“留在此处,能保得登州不受灾也好。” “受灾就受灾。”温承平大手一挥,“登州离京城隔了几百里,就是有灾也不大,好好治就是。” “这七万人是我的亲兵,我可不能让他们死在京城。” 温承平精明的豹目瞪着萧沐清,“你这么坚持,难不成还是向着容敛?” “不!”萧沐清连忙摇头,“我只是……只是觉得事有蹊跷。” “你说说,什么蹊跷?” “摄政王派兵从西、南两面攻入,分明是想将我们逼出京城,逃入冀州,那里地处山区,地形崎岖,极易设下埋伏……” 萧沐清的声音渐渐低了,因为温承平的神色越发讥诮。 “你在跟我谈兵法?” 她把头低下来,“妾并未学过兵法,只是随口言之。” “知道就好。”温承平道:“冀州由容敛掌辖,他怎么可让让别人设下埋伏?” 他对手下道:“愣着做什么,带我过去。” 手下点头,站了起来,温承平也动身,向门口走去。 “公公!” 身后一股阻力,温承平回头,竟是萧沐清在扯着自己,神色哀切。 “若是万一呢,”她坚持道:“您信我一次,将兵马停在京郊也行,不要向东——”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身子狠狠向后摔去,挣扎着爬起来时,左脸已高高肿起,嘴角血迹流下。 温承平收回手,眼神轻蔑,“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命令我。” “瀚儿,把人看好。”他丢下一句话,向门外走去。 温瀚波愣了一会儿,才忙把人扶起来,“清儿,你没事吧。” 他用衣袖擦着对方嘴角的血,“你也是,干嘛要跟我爹对着来,他生气了就是这样,你别介意……”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萧沐清却一个字也没回应,只死死盯着那道远走的身影。 “相公,”她说,声音轻轻柔柔的,“他不信我。” “我爹肯定不信你,他打了十几年仗,肯定比你懂——诶,清儿,你干什么。” 萧沐清站了起来,温承平那巴掌用的力实在太大,她整个人都摇摇晃晃。 她摇摇晃晃地向温承平走去。 脚步声引起了对方的注意,他转回头,神色越发厌恶,“你还要做什么?” 她在温承平面前停下来,在高大的武人面前,她几乎只到对方的胸膛。 “我还有最后一句话想对公公说。” 他不耐烦道:“赶紧说。” 萧沐清抬起头,温柔地笑起来,这漂亮的笑容配上那高高肿起的半张脸,竟有一种极度诡异的感觉。 温承平因那诡异的笑而怔愣片刻时,对方藏在袖中的手忽然刺出,一道寒光穿过盔甲的缝隙,刺进他的身体。 他讶异地睁大眼,低头看去,血柱从自己身体射出,萧沐清已经拔出匕首。 她浑身都在颤抖着,眼神惊惶而坚定,习惯性地弯成带笑的模样,“既然公公不听我的话,我就只好让您去死了。” 第318章 旸河决堤 温承平倒下了。 那把刀插.入的位置很刁钻, 血液源源不断地涌出来,让他失去力气。 “贱人!”他痛苦而愤怒的大喊,“你敢对我动手, 贱——” 下半句卡在喉咙里。因为萧沐清很快扑了上去, 在他的喉咙补上第二刀。 锋利的匕首划开毫无保护的气管血道, 温承平这回再说不出话,很快就死去了。 萧沐清从袖中取出张帕子, 把手上的血略略擦擦, 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望向那个呆愣在原地的手下。 “陈裕……骑尉, 对吧?” 手下恍然回神, 看见萧沐清站在自己面前,半身染血,微微地笑着,不由得惊骇非常,向后退了几步,倒在地上。 他右手往腰后面身,摸了个空,发现自己没带武器, 心中恐惧更甚。 “少、少夫人。”他结结巴巴道, 甚至忘了对方为什么会知道自己的名字和职位。 萧沐清的声音温柔轻缓, “陈骑尉,温指挥不幸战死, 如今便由我来替他掌兵,知道吗?” “属下明、明白。” “那就好。”她返回那具尸体旁,从腰间扯下一枚令牌,递到手下面前。 眼前骤然出现一块血迹斑斑的东西, 陈裕吓得往后一缩。 “兵符,骑尉接着罢,”她道:“不要与容琤他们缠斗,也不要在皇宫停留,向东郊撤退,后续再听我指挥。” -- 第614页 “陈骑尉!” 略略提高的声音惊醒了失神的陈裕,他慌忙看向面前微笑的女人,她又重复一遍,末了道:“明白了吗?” “明白,明白!” 陈裕攥紧兵符,匆匆行了个礼,便奔出大殿。 萧沐清长长舒了一口气,这时候,她方才发觉自己手里捏着方脏兮兮的帕子。 她厌恶地扔掉,又拿出一方,将自己的手仔仔细细擦了个干净。做完这一切,她转身,朝屋子深处走去。 绕过椅子,来到书桌旁,萧沐清低下头,朝桌子底下的温瀚波笑一笑,“相公,藏在这做什么?” 温瀚波瞳孔紧缩,忙不迭窜出桌子,朝外头跑去,一不小心被什么东西绊了跤,撑起身子一看,是温承平的尸体。 他软着手脚从尸体身上爬开,刚想站起来,眼前忽然落下一个阴影,抬头看,萧沐清正站在自己面前,衣衫上染的血滴滴答答往下流着,给他的脸溅上星星血点。 这一回,他吓得力气全失,趴在地上。 “清儿、清儿……别杀我……”温瀚波甚至不敢问妻子为什么杀了自己的爹,只不住求饶。 “相公对我这么好,我怎么会伤害你呢。”萧沐清弯下腰,轻柔地揩去温瀚波眼角因恐惧落下的一滴泪。 “我怎么劝,公公都不听我的话,没有办法,我才杀了他。” “只要相公好好听话,我就不杀你,好不好?”她笑得温婉,请求的口气一如往昔。 “好、好!”温瀚波连连点头,因妻子的善良和慈悲而庆幸,“我听清儿的话。” 萧沐清于是把温瀚波扶起来,“那现在,我们先去换一身衣服,把脏东西洗掉。” - 外面越来越安静了。 杭絮听不到一点人声,守在门口的侍卫早在一刻钟前被人叫走,似乎是防卫有了缺口,急需人手。 只剩雨声,滂沱无垠的雨声,这雨声遮掩一切,让她听不见远处的战况,而近处的声响也消失,她被困在由锁链和雨声构成的牢笼里。 脚踝忽然传来一点凉意,她低头看,原来水位又高了些,已经漫过脚面。 杭絮叹了一口气,把双腿收到椅子上,盘腿坐着,这个姿势对锁链的长度是个挑战,粗重的链条紧紧绷着。 她望着浅浅的水面,不由得思索起外面的水位该有多高,御书房离地面可是有二三级台阶的高度,就算皇宫的地势低,也好不到哪里去。 方才进来的时候,外头还没有积水,就算雨再大,也不能在两个时辰内下到这种地步,除非……旸河决堤。 不可能,珟尘在信中说能够阻止容敛,绝不会这种事发声,再者皇宫离旸河这么近,若河道决堤,洪水可不止这么点。 应该是因为别的原因。 思索间,外头雨声愈大,忽的一阵水声响起,书房大门一声闷响,竟破了一个洞,洪水从破洞涌入,室内水位骤然升高,已到了小腿中部。 杭絮身下的椅子在水中摇摇晃晃,脆弱的四条腿根本无法承受水流的冲击,像是下一刻就要散架。 她站起来,跳到书桌上,那椅子没了人的重量,立刻歪倒,漂浮在水面。 与此同时,她也通过门上的破洞看清了外面的状况。 御花园已然消失不见,入目尽是滔滔洪水,宛若一片汪洋大海,暴雨落在这片浮满杂草残花的海中,一点点加剧它的高度。 御书房像汪洋中唯一的孤岛,杭絮就是孤岛上唯一遗留的人,无人在意死活。 难怪那些侍卫都跑了。 杭絮想,如果不是脚上的锁链,她也想跑。 - “少夫人,出事了!”骑尉冲进营帐。 “怎么了!”萧沐清猛地看过去。 他们如今退到了京城东郊,容琤没有追击,而是开始对皇宫发动攻击。 萧沐清坐在东郊的营帐里,紧张地等待着手下传来的种种消息。 手下气喘吁吁,“三王爷早就撤兵了,他是从北边走的,我们都没发现,已经到了冀州境内!” “什么!”她的心中涌起一阵恐慌,原本希望容敛能和容琤斗个两败俱伤,现在容敛比她还要早撤兵,岂不是要让她的人挡在前面。 她心中思索着对策,骑尉稍稍停顿,又道:“就在他们撤退后,沅河忽然决堤,漫入冀州山区。” “三王爷的的军队,大半被洪水冲散,剩下一小半,也被洪水阻隔。” 萧沐清后退几步,坐到椅子上,轻轻舒了一口气,“我就知道……” 她喃喃道:“我就知道有陷阱。” 但现在另一个问题来临,“洪水到了哪里?” “尚在十里外,不会波及京城。” 虽不会漫过来,但东面也不能走了,南面是黄河,也不行,西面又有容琤的军队拦着…… 萧沐清做了决定,“我们向北行军,不在京城停留,去滕州。” 骑尉还未应声,又一人冲进帐中。 “少夫人!”他的语气惊慌至极,“洪水,洪水!” “我已知晓,”萧沐清道:“沅河决堤,不必惊慌。” “不是!”那人摇头,“不是沅河,是旸河,京城的旸河决堤了,水已经漫过皇宫,正朝我们来!” “什么!” 萧沐清站起来,快步向前掀开营帐,帐外风雨交加,打湿她的衣衫,她却无暇顾及,目光聚集在远处土黄色的浊流上。 -- 第615页 它们看似遥远,但水流的速度何其之快,用不了两个时辰,就会将七万大军所站立的这块地方淹没。 “立刻行动!”她回头,厉声命令,“去西边。” 那是地势最高的地方。 但同时,容琤的军队也在那里等着她。 - 水已经升到快一尺高,完全淹没了桌脚,铁链在浑浊的水中若隐若现。 杭絮半身浸在水里,用力地将桌子向窗口推去。 她想看一看外面,说不定能在水里捡到什么有用的东西。 由于水的浮力,桌子没有一开始那么沉重,她用尽全力,勉强能将这一大块木头推动,废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将桌子靠在窗边。 她喘了会气,爬上桌子,打开窗户,看外头的水流。 由于大雨,水面凶猛地激荡,勉强能看清几株花枝的残骸在里面起伏,还有一些衣物、桌椅之类的东西漂浮着。 杭絮眯着眼,瞅准水中一个长条状的东西,伸手一捞,抓起来看,是条桌腿。 她把桌腿扔开,又捞了几次,不外乎是些木头衣服,再多就没有了。 重些的东西都沉在水底,她隐隐约约能看见有刀剑一类的东西飘过,但根本够不到。 她不死心,把上半身勾下去,伸直手去够那个长剑模样的东西,收回手,握着的却不是件,而是一个灯盏。 灯盏是陶制,小而光滑,半点棱角也无,杭絮叹了口气,把灯盏搁在桌上。 是个铜灯盏也好,砸一砸说不定还能出点锋。 努力了这么久,她已被大雨浇得全身湿透,躺在桌上休息,眼睛向上看,目光在宽大的御书房游移。 墙角挂着个九枝灯,倒真是铜制的,拿下来说不定有用。 杭絮眯着眼,过度的劳累让她有些疲倦,再休息半刻钟,她想,就去把那灯弄下来,上面的火还没灭,得小心不要烧到自己—— 烧? 她猛地跳起来,死死盯着九枝灯上几簇小小的火苗。 她怎么现在才想到——木头,是能被烧着的。 想到这里,杭絮连忙从桌上下来,落水小心,不让水花溅到桌上。 她顶着风雨关上窗,用几张纸把桌面上的水囫囵擦干,而后盯着这张黄花梨的桌子眼神发亮。 这里有帘子,有纸,还有许多奏折,把桌子引燃不是难事,不需要把整张桌子烧完,只要有一个洞,能让她把铁链从桌脚拿出来就好。 说做就做,杭絮把在水面漂浮的椅子拉过来,踩上椅面,踮着脚去够那盏分枝众多的铜灯。 灯被取下来,火苗因她的动作微微摇晃,她立刻静止,待火苗稳定,才小心翼翼地移到桌子上。 将几张干燥的宣纸撕成条,引燃后搁在桌子一角,那火焰灼烧着桌面,只留下淡淡的黑痕。 桌面涂了清漆,难烧得很,她再接再厉,把能找到的所有可燃物堆在一起,奏折、卷宗、字画、连窗边的帘子也被她扯了去。 火渐渐大起来,不用杭絮刻意呵护,熊熊地燃烧着,很快,浅浅的黑迹变重,清漆被烧去,露出里面木头的内里。 木头烧得何其之快,火势从一角蔓延到整张桌子,带着火星的余烬散落,水面发出一片滋滋声,有白烟飘散,这是被火焰热度蒸发的水汽。 由于铁链的束缚,杭絮无法远离桌子,只能站在近处承受着灼热,发梢因高温而蜷曲,脸颊火辣辣的。 “咔哒”一声,似乎是什么东西断掉,桌面倾斜,燃烧的字画滚落,杭絮跳到一边,险险避开。 她盯着桌子那几近被烧穿的一角,方才的声音便是由这里传出,就差一掌厚的宽度,桌子就能被彻底烧穿。 但杭絮再也难以忍受火焰的灼热,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抬腿,用力朝那处踢去,冲力被水流吸收一半,但剩下一半足以将桌腿踢断。 桌面猛然倾斜,杭絮用力扯出链条,在火焰烧向自己之前扑入水中。 浸在浑浊的水里并不好受,但她的心中只有兴奋。 终于逃出来了。 第319章 翻遍整座皇宫,我也会…… 杭絮在划船。 船身是一张翻倒的桌子, 船桨是从桌子上掰下来的两条腿,她在雨中奋力划着船桨,想要逃离这一片汪洋大海。 这里的水实在太深, 在书房内便有膝盖那么高, 外头的几乎要到腰部, 水和铁链的阻力让她难以行动,一阵大浪打来, 她就要得淹入水中, 倒不如划船来的安全。 她选的方向是北边,那里的地势比御花园要高, 水位会低很多。 从北面出了御花园, 就是后宫,水位果然低很多,重新降到膝盖的高度,杭絮弃船步行。 雨声渐渐小了,她抹了把脸,仰头看,铅灰的云仍然密布,但雨势已从滂沱大雨变成丝丝的细雨。 或许是雨停的缘故, 水位不再上涨, 稳定在膝盖的高度, 水势向南,怪不得御花园的水位那么高。 杭絮又走了一刻钟, 水位越来越低,她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来到了一座宫殿前,雨水让牌匾上的字有些模糊, 但檐上和各处悬挂的红绸让她知道了这是哪里—— 坤宁宫。 帝后的新婚期未过,这些大婚时挂上去的红绸还没来得及取下来。 她确认了自己的位置,便知道该向何处走,正欲离开,殿内的一道呼吸声让她停下脚步。 -- 第616页 怎么还有人在? 杭絮从御花园一路走来,半个人都没看见,但凡有脚的,早就跑到安全的地方,哪会留在水这么深的地方。 她略加思索,在水里捞了把刀,向殿内走去。 前院、客堂、后殿、内室,一路走来,呼吸声越发清晰,最后只剩一门之隔。 她压抑呼吸,贴在门板上,思索是直接冲进去还是敲一敲门时,屋内的呼吸声忽然急促,接着戛然而止。 她一惊,踢门进去,只见到一人无力踢蹬的双腿,往上看,女人的脸已被红绸勒得发紫。 杭絮毫不犹豫将刀抛出,刀身旋转几圈,刃部恰好割断红绸,女人扑通掉进水里。 她涉水捡起刀,这才回头看大口呼吸的女人,脸色变回正常后,她的样貌让人有些脸熟。 杭絮挑眉,“皇后娘娘?” 皇后,也就是仇飞云,撑着椅子坐起来,她整个人都被水浸湿,发丝狼狈地粘着脸,神色空洞。 “你…咳咳…是谁,为什么要救我?”她茫然地眨眨眼,掉出一滴泪。 “你又为什么要寻死?” 杭絮也坐下,脚上两条链子实在沉重,走得她脚腕发酸。 仇飞云不说话,她便做自己的事,试着用刀刃撬开铁环,但用力劈过去,也只留下一道白痕。 她劈了许多下,只不过让白痕扩大成一道浅浅的凹陷,于是放弃了这一举动,继续看仇飞云。 对方也看着她脚上的链子,“我知道了,”女人轻声道:“你是……杭絮,对吗?” “是容敏告诉你的吗?”杭絮半蹲在椅子上,铁链垂在水面晃荡。 相比于仇飞云,她的外表更加狼狈,身上没一处干的地方,小半衣角被烧焦,头发湿漉漉的,夹杂着草屑,被她向后捋去,用一根布条扎着。 但从神情来说,杭絮又比仇飞云好太多,如果她是一个逃出囚笼,重获新生之人的话,那么对方就像要即将赴死。 她明亮的杏眼一瞬不瞬地望着仇飞云,“身为皇后,总不会被忘在这里,你是故意留在这里上吊的吗?” 仇飞云站起来,淌着水一步步靠进杭絮,“我们仇家帮助陛下与三王爷,是你的敌人。” “我也算是你的敌人。” 她闭眼,仰头露出颈脖,那里还残留着一道勒痕,“杀了我吧。” “自己下不了手,就来求我?” 刀刃在女人的脖子上游移,却并不割上去,“你还有用处。” 杭絮站起来,撕了块窗帘,把仇飞云的双手缚住,拉着她走出屋子,走出坤宁宫。 她带着仇飞云往西边走,那里有一座塔楼,最高处可以俯瞰整座皇宫。 雨声阻隔了声音,她不清楚现在的局势,因此决定去塔楼看一看,如果路上能遇见容琤或杭文曜的军队更好。 可惜一路寂静,即无容琤的人,也无容敛的人,上了塔楼,整座皇宫便尽收眼底。 以御花园为中心,那一处的积水异常显眼,洪水从东北方涌来,看来的确是旸河决堤,但只淹没了小半个皇宫,还未波及其他地方。 后宫几乎看不到半个人影,南面人影纷纷,两方斗得很激烈,西、南两面已被容琤的军队包围,数量差距悬殊。 容敛不是有十五万人吗,怎么现在看着不到五万?杭絮心中疑惑,但无论如何,看眼下局势,胜利已成定局。 杭絮紧绷的神经顿时放松,一整日积攒下的疲惫涌来,她席地坐下,透过栏杆继续观察,估计还有半个时辰,容琤的军队就能彻底击溃皇宫守军,毕竟有自己提供的消息,不需要硬攻。 这半个时辰,她只要好好待在塔楼上就好。 她侧头看仇飞云,女人正失神,不知在想什么。 “诶,”她问道:“你认识仇子锡吗?” 女人回神,缓慢点头,“他是我的七叔。” “叔叔吗,可你们不太像一家人。” 她望着仇飞云苍白的脸,“他既不贪恋权势,也不优柔寡断。” “幸好他去了扬州,不然也许会像你哥哥一样,死在宫里。” 仇飞云的脸又苍白几分,她低下头,“我知道,都怪我……” 她的泪水忽然涌出来,“是我害死了哥哥,是我害死了九叔,都怪我……我还有什么脸面活在世上。” “这事倒跟你没什么关系,跟你哥也没关系。” 她明白容敛,就算那时候仇飞寰不站起来,他也会另找一个名头杀一通,仇飞寰只不过是个及时的引子,他的最终目的是敲打仇家和众臣。 但仇飞云一门心思认定自己有罪,哭得呜咽不止,或者只是想发泄自己的情绪。 “不许哭了!” 她被仇飞云哭得烦,用刀面拍拍对方的脸,“再哭就杀了你。” 没想到这正合仇飞云的意,她主动贴近刀刃,“你杀了我吧。” 杭絮忙收回刀,免得被她对方得逞。 她换了个说法,“你以为自己死了就能赎罪吗?” 她按下仇飞云的脑袋,让她看下面的战况,“看见了没,摄政王马上就要攻进来了。” “我们会把所有参与叛乱的人一个一个全抓起来,关进牢里。” “按你爹的罪名,最次也是砍头,其他亲人也轻不了。” “你现在死,是想早点下去,在奈何桥边等他们吗?” -- 第617页 仇飞云抖着嘴唇,“不、不是,我不知道……” 所以不要想着寻死,你好好活着,到时候劝劝你爹,让他多说点东西,这死罪指不定就免了。” 杭絮松开手,笑眯眯地威胁,“现在知道了吗?” “知、知道了……” 仇飞云一被松开,就连忙后退远离杭絮,嘴里忙不迭地答应。 杭絮也不拦她,问了些关于容敏的事,她道:“你好歹也是他的妻子,留在这里,他也不拦一拦?” 仇飞云道:“陛下说过要带我离开皇宫,是我自己拒绝。” “离开皇宫……”杭絮念着这几个字,“他是什么时候跟你说的?” 女人乖乖回答,生怕一不小心惹对方生气,“大约是半个时辰前,陛下说皇宫太危险,不能再留,要带我走。” “半个时辰前旸河已经决堤,东、北两面都是水,西、南有兵守着,他能怎么离开?” “是……密道?” 她盯着女人,“容敏有告诉你,他从哪里离开吗?” 仇飞云犹豫片刻,缓慢点了头。 - 傍晚的时候,乌云终于散开,露出渐落的金乌,余晖洒在紫宸殿外,照亮的不是白玉阶,而是血色的尸海。 容琤踏着血泊,一步步走上台阶,回过身,俯视这一片战场。 从朱雀门到紫宸殿,直线距离不过二里,他却用了两个时辰才攻破各道防线,彻底缴清敌军。 从台阶、到广场、再到大门、到宫道,视线投向哪里都是红,雨水让血液流向各处,给整座皇宫漆上一层血色。 大批的马蹄声从西面传来,穿过宫门,收敛尸体的兵员连忙给队伍让出一条路。 队伍为首的骑一匹红鬃马,那马跑到台阶下也不停,顺着台阶哒哒向上,来到容琤身边时才停下。 杭文曜翻身下马,“我输了。” 容琤侧头看过来,“比将军快上一刻钟。”神色却无胜出后的喜悦。 杭文曜当然女婿的心事,转换话题,“找到阿絮了没有?” “没有在清荷苑找到人,已派人去寻。” 如果找到了杭絮,容琤怎么可能留在这里。 杭文曜自然担心,但他也相信自己女儿的能力,因此不甚焦急。 没等多久,派去的人带回来一个小宫女。 小宫女被他抓在手里,“王爷,这是曾在清荷苑服侍过王妃的宫女。” 女孩挣扎着,“放开我,放开我。” “把人放下。” 容琤命令,手下松开人,宫女掉在地上,仰头望着容琤,神色却不大惊慌。 “您就是摄政王吗?” “我是,你曾服侍过王妃?” “对!”宫女连连点头。 容琤弯下腰望着宫女,声音冷静而平淡,“她在哪里?” “王妃娘娘今天一早就被三王爷给带走了。” “带去了哪里?” 小宫女摇头。 杭文曜道:“容敛定是料到我们攻破皇宫的第一时间就会去寻阿絮,因此把她藏了起来。” “那我便去找。” 容琤直起身,斜望向夕阳下巍峨灿然的重重殿落,目光如冰,冷而坚硬。 “翻遍整座皇宫,我也会把阿絮找出来。” 第320章 “我好想你。” “清儿, 我们该怎么办!” 温瀚波牢牢地抓着萧沐清的手臂,神色惊恐,纵使明白妻子是杀害自己父亲的凶手, 但此时此刻, 他能依赖的也只有对方。 “不要说话。” 萧沐清低声喝道, 声音不复温柔,而而是冷静无比。 但在温瀚波看不见的地方, 她深吸一口气, 压下心中的慌乱。 她原以为皇宫是最安全的地方,宫外有七万人抵挡, 宫内布防严密, 藏在这里一定不会有危险。 谁能知道,两层防线是如此不堪一击,眨眼间就被容琤和杭文曜攻破,皇城被踏开大门,敌军四散清除残党,她必须在铁蹄到来前想出逃生的计策。 “好、好……”温瀚波捂住嘴,压低声音。 这里是皇宫东面,温家居住的殿落, 军队早已被派出去, 道路空无一人, 也是因此,暂时没有吸引敌军, 他们尚留在南面清理余敌。 说话声低下来后,外界的声响就很清晰了,纷乱的马蹄声、刀剑相接声、奔逃声……这些声音明明离两人还有很远的距离,却让温瀚波开始发起抖来, 生怕下一刻那些人就会冲破薄薄的门板,让他也成为刀下亡魂。 “我们去北边。”萧沐清低声决定。 那里靠近旸河,已经被水淹没,大军暂时进不去,容敛一定在那里,她要去找容敛,对方肯定给自己留了退路! 她打开门,把瑟瑟发抖的男人扯出来,对方却死扒把门板,“清儿,外头好多人,出去了一定会被抓到!” 她把对方的手甩开,神色没什么变化,“你不走,那我一个人走。” 时间紧急,不能浪费时间在这种拉扯的事上。 对她来说,放弃自己的丈夫并不是一件需要艰难抉择的事。 萧沐清转身,淌着脚踝深的水离开,没走几步,身后传来踏水声,温瀚波跟上来。 “清儿,”他牢牢抓着萧沐清的衣袖,,神色紧张地左右观望,“我们悄悄的,找小路走。” -- 第618页 她回头看一眼,没说什么,只道:“走快点。” - 杭絮走了好长一段路。 关于容敏藏匿的地点,仇飞云只知道大体的位置名称,具体的地点,还是要杭絮自己去找。 她拉着仇飞云,一路向北,又往西走,进到后宫深处,分辨着那些大门上的牌匾,终于在一座座宫殿别院中找到对方所说的“陛下母妃的居所”。 容敏的母妃几年前因病逝世,很少有人提起,这个宫殿的位置,也是她从前世的记忆中翻出的一个模糊印象。 ——也许不能算宫殿,只能称作佛堂,小而朴素。 这地方也有密道? 杭絮把门一间间踹开看,仇飞云跟在她的身后,无不担忧地问道:“王妃擒住陛下后……要做什么?” 她正弯腰检查床底,灰尘迷眼,她一边咳嗽一边问,“你担心他?” “不、不,我只是随口一问。” 她直起身,又去挪动衣柜,“放心,他好歹也是个皇子,我们当然会好好对待他。” 在死前。 把所有房间检查完毕,杭絮依然没能找到密道,她连后院的砖都翻了一边,最终把目光投向那间供奉佛像的屋子。 她走近,推了推门,没锁,门吱呀一声开了,没有意料之中的灰尘,让人生疑。 大门正对面一座金光闪闪的佛像,低眉垂目,威严慈悲。 她把佛堂检查一遍,仍然没有发现,不由得奇怪,难道容敏骗了仇飞云,还是……仇飞云骗了她? 杭絮侧头看仇飞云,对方神色有些紧张,眼神不敢看那座佛像,“王妃,我们快出去吧,不要冲了撞佛祖。” 大约不是后一种可能。 那是容敏骗了仇飞云? 也不大可能,他大可以不把这消息告诉仇飞云,没有必要骗人。 那应该就是自己还漏了地方没找。 杭絮环视佛堂,寻找自己忽略的地方,最后把目光锁定在佛像上。 对了,佛像后面她还没找。 她大步向佛像走去,仇飞云匆匆跟在后面。 待看到她把香炉搬开,跳上桌案,欲爬到佛像后面,声音焦急得几乎变了调,“王妃,你要做什么!” 杭絮只当没听见,她翻过佛像,来到背面,蹲下来看底座,有明显的灰尘印子,说明曾被移动过。 她用力推开这座金身佛像,底下果然出现一个暗门。 没了佛像的阻隔,里头的数道呼吸声便清晰如近在耳边。 她轻轻瞧着暗门,感受它不俗的厚度,暗道容敏真是找了个好地方。 前朝帝王重佛,广修寺庙,本朝虽多加抑制,但尊佛的心理在民间流传广泛,这种亵渎佛像的事,在许多人看来是极大的不敬。 莫说像杭絮这样搬动香炉,挪动佛像,许多人连搜查佛堂也不敢,更别说发现密道。 而佛像和暗门完全拦住里面的声音,就连杭絮也很难听见。 “王妃!” 仇飞云跪在蒲团上磕头告了罪,才绕过桌案来到杭絮旁边。 “您快下来——” 杭絮食指抵住嘴唇,这是噤声的意思。 仇飞云住嘴,看见佛像旁的人侧头,似乎是在听什么声音。 片刻后,杭絮把佛像挪会原位,跳了下来,落地轻巧无声,而后锁链砸在地上,发出重重的一声响。 她走出佛堂,仇飞云跟在身后,“娘娘,上面是什么?” “有条暗道。” 她把门合上,盘算着能不能上个锁。 “那陛下……” “在里面。” 杭絮顿了顿,又道:“跟他几十个侍卫一起。” 这就是杭絮没动手的原因——她打不过,脚上的链子净拖后腿。 放火也不是不行,控制不好度,把容敏烧死了就不好。 现在只能等珟尘来再说。 她在台阶上坐下,歪头看仇飞云。 “别站着了,坐下吧,还要等好久呢。” - 杭絮没想到人来得那么快。 这里是皇宫的西北角,应该是最后清查的地方,但坐下不到两刻钟,她就听见马蹄声踏踏响起。 这声音在佛堂前停下,仇飞云紧张地站了起来,她却坐在原地,仰头望着来人。 士兵在见到院中的人后惊了惊——搜查了大半宫殿,这还是第一次看见人。 “你是谁,在这干嘛!”为首的士兵喝道,看来他并不认识杭絮。 “嗯……我在等人。”杭絮想了想,答道。 “皇宫已经没人,你们不要再等了,快走吧。” “不,”她坚定地摇头,“他会来找我的。” “怎么回事,在门口站了这么久?”门外又响起马蹄声。 为首的士兵回头行礼,“校尉,这里有几个宫女,属下在劝她们离开。” “我去看看。” 那人下马,士兵让开一条路,让他进入院中。 杭絮见到来人的脸,不由得笑起来,“刘校尉,好久不见。” 刘校尉惊讶得失声,“小、小……” “大人,您认识她?”一个士兵疑惑问道。 “问个屁!” 刘校尉反手拍了那人脑门一下,叱道:“这是王妃,给你画像看了个屁!” 对方从怀里翻出画像,抬头低头几番对比,恍然大悟,“真的是王妃娘娘!” -- 第619页 “愣着做什么!”刘校尉又赏了他的脑门一巴掌,“还不快去喊王爷和将军!” 那人捂着脑门奔出远门,而后马声远去。 刘校尉则来到杭絮面前,顺着她湿透的衣物见到脚上的锁链,不禁叹了一口气,“小将军,你受苦了。” “容敛好吃好喝地伺候我,称不上受苦。” 杭絮拍拍对方的肩膀,“刘校尉,你带锯子了没?” 对方自然是没带锯子,但刀剑和人手足够,在数人合力撬拨,断掉三把刀后,那锁链总算从她脚上脱离。 锁链落地的下一刻,杭絮便忍不住跳起来,这种轻快的感觉让她仿佛背生双翼,能跳到天上去。 翅膀毕竟没有长出来,她也不过比以往跳得稍微高了一些,但这毕竟是令人高兴的。 她从台阶上跳下去,又跳上来,活动着久经拖累的脚腕,不忘把这里的情况告诉刘校尉。 刘校尉听罢,吃惊道:“那二皇子在佛堂内?” “对,他身边带着几十个人,你们不要贸然行动,多等些人来。” 话音刚落,便有人冲进来,道:“王爷快来了!” 刘校尉笑道:“小将军,你不知道,你不在的这段日子,我们有多难熬。王爷的眼神简直要冷死人,我们都不敢去见他。” “现在好了,苦日子终于熬到头了。” 杭絮没回应,她在思考另一个问题,“我要不要先换套衣服。” 但这个问题也只是想想,因为下一刻,奔腾的马蹄声在院门前戛然而止。 容琤下马,走进院内,急促的脚步声在见到杭絮后停下。 他着一身铠甲,银色的甲片糊满血液,看不清原色,头发凌乱地垂在额前,脸上也溅着血,还有几道伤痕。 明明刚从战场上厮杀下来,但那双望向杭絮的凤眼中,却没有半点煞气,反而茫然无措,像个近乡情怯的旅人,日思夜想的爱人就在面前,短短几丈的距离,却不敢继续前进。 “珟尘。”杭絮笑起来,又叫了一声,“珟尘。” 容琤仿佛被对方的笑眼烫到,慌忙低下头,去解自己浸满血的腕带,刚解完一只手,杭絮便冲过来抱住了他。 她环住男人的腰,踮起脚,鼻子蹭着他的发梢,透过血腥去闻对方身上独有的香气,声音发闷,“我好想你。” 容琤终于解完另一只手上的腕带,他低头,牢牢抱住杭絮,像抱紧失而复得的珍宝。 “我——”他卡了一下,调整气息,“我也想你。” 第321章 完结章 我们还有很长的时间可以规划。…… 容敛果然在这里。 当萧沐清看到阑干外那个熟悉的身影时, 浑身的力气都仿佛被抽去,手脚发软,如释重负, 只依靠着温瀚波才支撑住没有倒下。 ——有救了 她想。 “清儿, 你怎么了?”温瀚波把萧沐清扶正。 她摇头, 推开对方,张嘴想出声呼唤前方的人, 但声带因紧张和恐惧而痉挛, 无声发出。 那个黑衣的身影却好像听到了什么,把身体转过来, 眉尾上挑, “是你啊。”语气平淡地惊讶,仿佛招待少见的客人。 相比于萧沐清和温瀚波满身狼狈的痕迹,他的外表也确实不像在经历一场战争。 黑衣整洁而干爽,莫说血迹,就连半点雨点也无,神色闲适慵懒地倚在栏杆上,似在欣赏雨后初晴的景象。 萧沐清行礼,“三王爷, 还请您救救我们。” “要我救什么?你该去找温承平, 你现在是他的人, 不是吗?” 容敛走近女人,鞋尖挑起她的下巴, 细细欣赏这张苍白惊惧的脸。 “温承平已经被我杀死了。”她的声音轻而恭敬,“我永远是三王子的人。” 她磕头,“我军溃散,敌军将至, 三王爷,看在我为你做了这么多事的份上,求您救我一命,带我一起走。” “不是将至。”容敛又踱到栏杆前,轻飘飘地说出一句话,“是已经来了。” 萧沐清站起来,也奔到栏杆前,顺着容敛的视线向下看,而后瞳孔紧缩。 她没有想到,从塔楼高处向下,能将整座皇宫的情况看得那么清楚。 被杭文曜围住的西南两面;被容琤占据的前朝;而后宫则布满蚁群一样士兵,他们分散着前进,彻底清理着整座皇宫。 视线放低、再放低,放到塔楼底下,一支队伍正穿过宫殿,向塔楼逼近。 她抬头望着容敛,对方的目光正随着那支队伍移动,神色饶有兴致。 她才明白,对方淡然欣赏的不是风景,而是逐渐逼近的敌军。 萧沐清握紧栏杆,“您全都知道,为什么、为什么不……” 她不明白,为什么到了这个时候,容敛还能如此平静,别人被抓到了,或许还有一条生路,但他这个主使者,只有死路一条。 “你是问我为什么不逃走?” 容敛替她补全问话,答道:“皇宫四面被围,能怎么离开,便是我也插翅难飞。” “北面,他们还没去到北面!”萧沐清仍抓着一线希望,“我们可以从那里走。” “不可以。”容敛道:“实在对不住,我炸塌了旸河,皇宫北面早被淹了。” “是……你?”萧沐清嘴唇颤抖,她几乎无法抑制内心的怒意,恭敬的面孔几近龟裂。 -- 第620页 有人比她更快地发泄了出来。 “原来是你!” 温瀚波冲到容敛面前,几乎是指着他的鼻子喊道:“都怪你,如果不是你,我们早就走了,怎么会留在皇宫躲命!” 容敛微微别开头,避开温瀚波戳刺的手指,斜瞥萧沐清,“这人是谁?” 萧沐清从怔愣中惊醒,连忙把温瀚波拉到一边,“他是我的夫君,不识礼数,冒犯了三王爷。” 她心中也有怨言,相比于温瀚波,她的埋怨或许更多,她想问容敛为什么炸塌旸河、阻断自己的退路;为什么退兵,让自己独力抵挡;为什么只站在这里,不做最后的努力;为什么把胜败看作儿戏,让她的恐慌惊惧像丑角的笑话。 但她把这些全都压了下去——她怨恨、她恐惧,但她必须屈服,因为她知道,能救自己一命的只有这个人。 “什么冒犯,难道不是他害了我们吗。” 温瀚波怒视着容敛,追兵即将到来的恐惧让他失去了理智,短暂勇敢起来。 “你为什么炸河,成心把我们困在京城,不得不为你做事对吧!” “好吵”容敛皱起眉。 萧沐清从对方的神色中看出了什么,她用力扯着温瀚波向后退,“不要再说了!” 但对方并没有听见,“还有清儿,是不是你让她杀了我爹的,他跟你合作,你为什么……” “吵死人。” 随着容敛话音的落下,温瀚波的声音戛然而止,他向后仰倒,轰然一声砸在地上。 容敛在尸体的衣服上把刀擦干净,慢条斯理收回鞘中,呼了一口气,“终于不说话了。” 萧沐清眨眨眼,血液从眼睫滴落,她后知后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男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怎么可能不给自己留退路……念在你跟了我这么多年,就带你一起走吧。” 他越过尸体,向前走了几步,回过头来看萧沐清。 “愣着干什么,难道你在为他伤心?” “没有,我只是……太激动了。” 萧沐清站起来,跟上容敛。 - “你们要干什么,我是皇子,你们不能杀我!” 容敏被数人围在中心,一圈尸体倒在他身边,那些是保护他的侍卫。 他已无抵抗之力,纵使声色俱厉地叫嚣,结果也不外乎被人擒住手脚,用粗绳缚住。 “现在总算承认自己不是皇帝了?” 杭絮走近,欣赏对方狼狈惊恐的声色,再见不到往日或温文尔雅、或故作威严的模样。 她嗤笑道:“容敏,你可真是……识时务。” 对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不顾形象地向后蹭,“你、你要干什么!” 她连忙收敛神色中的恶意,把那些在脑海中演练了一遍的刑罚压在心底,“放心,我不会对你做什么。” 至少现在。 她侧头,对容琤笑笑,将对方不动声色捏住自己衣襟的手拉开。 男人的神色失落一瞬,又在杭絮握住他的手时重新变得愉悦。 当然,这些细微的表情波动也只有杭絮一个人能明白,在外人看来,不过是“冷漠”和“更冷漠”之间的区别。 “人已经抓到了,我们先离开吧。” 容琤自然颔首同意,两个健壮的手下把容敏提起来往外走,没提前准备笼车,只能把人绑在马上。 容敏被甩在马上,脸色难看,看来是马鞍把人硌得很难受。 “你要把我带到哪儿去!” 他拧着脖子,去看容琤与杭絮,声音嘶哑,“去哪儿!” “去牢里咯。”杭絮笑眯眯回他,“天牢这段时间估计会很满,所以你可能会去大理寺的地牢待一待。” “然后呢,然后呢!” 杭絮不说话,容敏于是明白了,开始更加剧烈地挣扎,“你凭什么杀我,容敛才是主谋,要杀也该杀他,父皇的毒使他下的,逼宫也是他策划的,都是他……你们不能杀我!” 她惊讶地看过来,“容敏,这话我好像对你说过。” “你是皇帝,你默认了他的作为、享受了所有成果,为什么还想着独善其身呢?” 她不再多言,跟容琤离开了。 “我是皇子,容琤,我是你的侄子,你不能杀我……” 但没人回他,马边正在绑绳子的人倒低声回了一句,“什么皇子,不过是一个叛贼。” 绳子绑好了,士兵牵马就走,他们要赶紧把人送进大牢。 马匹哒哒走了几步,路过杭絮身边时,陷入缄默的容敏忽又大声喊起来。 “我知道容敛在哪里,我知道他在哪里!” 杭絮让手下住马,“你当真知道?” “我知道……”容敏的神色满是恨意,透露出一股要把他人拉下水意味。 他甚至忘了提出要求,直接说了出来,“他在那里。” 他目光斜望着东北角那座最高的塔楼,“容敛在那座楼里留了退路,皇宫四面都出不去,他一定在那里。” 知道容琤派人去往那座塔楼后,他才后知后觉,“我告诉了你们容敛的位置,你放我一命怎么样,我什么都不要,只要留我一命——” 杭絮打断他,“找到人再说吧。” “不行,你必须答应我,你必、必……须——” 容敏大口大口地呕出带着碎块的血液,他的眼神变为通红,脸色则骤然灰败。 -- 第621页 由于上半身向下,他的整张脸都流满自己吐出的血液,他通红的眼中满是惊恐,“救……我!” 但是下一刻,他就死了。 一切都发生在转瞬之间,杭絮甚至来不及探一探他的脉。 牵马的士兵被这一幕惊住了。 他们连忙自证清白,“王妃、王爷,我们什么都没做……” “我知道。” 杭絮绕过那滩血,掐住容敏的手腕,“是中毒,已经死透了。” 再多的就探不出来。 她放开容敏的手腕,后退几步,挥挥手,“别送大牢了,送到宋辛那里去,让他看一看。” 手下应是,牵着马走了,只是离了尸体很远,远远地拉着马绳。 容琤收回目光,“阿絮觉得是谁下的毒?” “容敛。” 杭絮道:“他们兄弟俩可没什么情分在,容敏能为了活命透露弟弟的位置,那容敛觉得哥哥没用,下毒杀人也不稀奇。” 虽没有证据,但她觉得自己的猜测八九不离十。 她叹了一口气,是因为容敏的死亡,倒不是可怜,而是觉得他死得太早,还没来得及折磨。 有人从远处奔来,在两人面前停下。 “王爷、王妃,我们在那塔楼下找到了密道!” - 杭絮和容琤到达塔楼的时候,密道的门已几乎被撬开。 那是一整扇厚重的石门,盖在密道上,难以推开,于是众人用斧头铁钎之类的撬石头。 众人合力,很快就把石门变成了一堆碎石,露出地下一个洞口,里面灯火明灭,还有细微的声响。 众人谨慎地下去,顺着地道前进,没多久就见到了出口,相比于昏暗的地道,那出口明亮得有些刺眼。 “你们终于来了。”男人含笑的声音响起。 “警戒!” 数人将杭絮和容琤围在身后,摆出对敌的阵型,小心翼翼地向出口前进,迎接他们的是一个明亮的密室。 密室内没有众人想象中埋伏的敌人,只孤零零地坐着两个人。 纵使早就在远处听见了呼吸声,但真正见到这一幕时,杭絮仍讶异不已。 “你们终于来了。” 萧沐清仰起头,方才容敛说了这句话,现在她又重复了一遍。 “我要跟你们做个交易。”她继续说,手中的匕首牢牢抵着容敛的脖子,眼神有着殊死一搏的坚定。 “我给你们容敛的命,你放我走。” “原来你不杀我,是为了拿我的命,换自己的命吗?” 容敛又笑起来,血从嘴角流出,他的脸色苍白,腹部有血色洇开,或许是因此,才无法挣脱萧沐清的束缚。 “是你先想杀我的!”萧沐清的语气毫不动摇,“摄政王,快做决定吧。” 杭絮反问:“你凭什么认为容敛的命很重要?” “我不这么认为。”萧沐清紧紧盯着对方,“但他的命一定比我重要。” 杭絮略加思索,觉得容敛的命确实比萧沐清重要点,后者跑了还能再抓,前者死了可复活不了。 于是她爽快答应了,“把他给我,我放你一命。” 但萧沐清仍没放手,“我的要求还没提完。” “说下去。” “除了放我一命,你还要给我五千两银子,京城的路引——” “好了,可以让我说句话吗?”容敛用虚弱的声音打断萧沐清。 他望向杭絮,“小婶婶应当不会因我而牵连她。” 杭絮立刻意识到对方说的是丽阑因,她顿了顿,决定把事实说出来。 “你不用担心。” “因为她已经死了。” 容敛神色没什么变化,他只是轻咳几声,抹去了嘴角的血液 “怎么死的。”他问。 “拉克申死后第二日,自杀。” “这样啊。”他轻声说。 接着,他握住了萧沐清的手腕,把匕首割向自己的喉咙。 萧沐清尚未反应过来,身前人的血液就已经迸射出来。 “你在干什么!”她惊慌地喊着,跪下来,双手捂住对方脖子上的伤口,像抓住一根摇摇欲坠的救命稻草。 容敛这时候竟还有力气动作,他抬起手,扣住萧沐清的脖子,把她按向自己,两人嘴唇相碰,又很快分开。 萧沐清当然不会认为这个动作有情意在,她一边擦嘴一边后退,用力地吐着唾沫,“你嘴里的东西是什么!” 容敛在笑着,神色并无将死的恐惧或慌乱,只带着一点淡淡的遗憾,“如果她像你一样该多好。” 他叹一口气,没了声息。 - 一切结束得太快,快得有些超乎杭絮的意料。 容敏死了,容敛死了,萧沐清在容敛死后不久死去,温承平的尸体也在皇宫内被找到。 仇家人早就反了水,那仇族长在得知自己的女儿被杭絮所救后,感激涕零,恨不得下跪。 所有的主谋都解决,如今只剩收尾的事。 两人站在塔楼的顶端,地板上是来不及擦干的血迹,前方是皇城硝烟弥漫的战场。 战场又被洪水分为两半,一半横尸遍地,另一半浊水滚滚,百姓四散奔逃,朝着远离旸河的西北高地去,那里黑压压地站着许多人。 收敛尸体、整顿军队、官员重选、水患治理、灾民安置、堤坝重建……一连串的事项涌向杭絮的脑海。 -- 第622页 她烦躁地向身旁歪倒,被一个坚实的胸膛接住。 她转了个方向,脸颊在对方的胸前蹭一蹭,“有好多事要做。” “阿絮后悔我当摄政王了?”容琤轻轻环住杭絮,手指摩挲着她的后颈。 “倒不是后悔,就是今年灵山的桂花,怕是没机会去看了。” “没关系,今年看不了,明年再去,明年去不了,那就后年……” “我们还有很长的时间可以规划。”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