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道祖师同人》 《()【曦瑶】率然》 简介: 观音庙中,金光瑶劫持金凌时,蓝曦臣换下了金凌,金光瑶和蓝曦臣战略性登船远渡解决家庭内部矛盾,苏涉被俘,陷于莲花坞。没几日,玄门中又发生了一件大事,蓝家亦陷入了风口浪尖。 预警: 1)对原著部分情节有改动。比如乱葬岗第二次围剿依然发生了但是事情有改动,主要太降智了总不至于让我想破脑袋帮它圆吧?如果觉得这是洗白的话,相应地,阿瑶在别处会更狠一点。 2)不洗白聂家,也不洗白忘羡。 3)没准备让苏涉自尽扛罪,所以之后有人会遭殃。 4)金凌拒绝当舔狗或者小白眼狼。 5)事件顺序调整:火烧思诗轩在杀金光善之后。 第〇章 数年之前的一个深夜里,思诗轩烧起了一把火,云萍城外一座隐于山中的荒僻楼阁里立着两个黑影,他们是今夜这座阁楼中唯二还活着的两个人。 宗主,苏涉在一具还未及倒下的尸首上抹净长剑,随即收剑入鞘,在那人身后垂手而立,低声询问:这些名册宗主准备如何处置? 烧了,金光瑶回首望了眼身后的那扇门内,泼洒的猩红中是一排排堆满名册的架子,最里面的那排还放着不需上火贴上人身便可留下烙印的铁烙,他收回目光,不再去看这个他终于是挖出了、烧掉了的真正的根,对苏涉吩咐道:那名册上写了什么,别让我知道。 薛洋循迹赶来时,脸上熏得黑黑的,像只耍疯了的小花猫,他乜了眼在里头点火的苏涉,似还没尽兴,揪着具尸首的胳膊,便把已经流干了血的尸首半拉出来,他一瞅见那尸体掌中厚茧,顿时撇起了嘴,一对儿小虎牙在燃起的烈火中反着光,眼角亦染了点滴猩红,瞳孔似还未吸饱血一般,饥饿地微颤着涨起,一时间,像地狱中爬出的恶鬼,又似天真无邪的孩童: 小矮子你什么意思啊?凭什么他和这群修士玩得这么开心,我就只能去对付那群满是脂粉味儿的女人! 因为那群女人没行过安魂礼,需得镇压,金光瑶没将他的恼怒放在心上,只淡淡地对他解释,末了却又轻唤了他一声:成美。 说过了别这么叫我啊! 可金光瑶并没理会他的张牙舞爪,反倒更深陷在自己的心思里,微狭起眼,皱了眉,终还是回望这座阁楼,像被它吸住了一般: 传说常山有蛇,头尾无差别,身有五彩花纹,其名率然。率然双头,难攻,击其首则尾至,击其尾则首至,击其中则首尾俱至。可对着这般的双头蛇,也并非没有猎捕它的办法,你猜猜该怎么对付它? 怎么对付?薛洋蹲在门口的石狮子上生闷气,不情愿地问道。 你只要引着它的一只头,将它引入一处极细极深又极黑的甬道,让它在其中蜿蜒穿梭、晕头转向、又时刻警惕着,然后,再叫它瞧见前方的一丝光亮,看到其实就在入口近旁的出口 他这般说着,阁楼被一点点淹没在火中,从火光中步出的身影被那似要燎尽天地的猩红映得比平日里高大了许多,恍然间,金光瑶似透过他,瞧见了另一个人,他的声音于是带进了几分幽幽: 在它冲出洞穴的那一刻,便会本能地攻击自己撞见的第一个活物,于是,恍然不觉的尾便一口咬下自己的头,首尾相残。 那一年,他以为他和师父是那条首尾相残的双头蛇。往事因此变成一场荒谬的凄凉,被他揉碎在那场冲天的火中。 可若干年后,他与蓝曦臣站在观音庙中,他与蓝曦臣却该是那常山的率然,本为一体,一身双首,唇齿相依,本该一同破开这世家的藩篱,破开这令人窒息的天地,却被一只无形的黑手牵引着相斗。 我不知你,你不知我,那一瞬我们都没认出彼此的相连。 可也许这就是不同,那之后,蓝曦臣描摹着他脆弱的脖颈,轻声道:炎阳殿中,恨生的剑锋不敢也不能有丝毫的犹豫,可我将朔月架在你脖颈上时,便知道我不忍砍下去。 砍掉自己的头。 01 可此时的他们尚无法信任对方。 观音庙中,金光瑶抽出腹中琴弦,制着金凌站起身来,向江澄道: 江宗主不必这么激动,阿凌毕竟也是我看着长大的。我还是那句话,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过段时间自然会看到一个完好无损的阿凌。 江澄道:阿凌你别乱动!金光瑶,你要人质,换我也是一样的! 金光瑶坦率地道:那可不一样。江宗主你受了伤行动不便,会拖我的后腿。 那我呢? 蓝曦臣一句话让众人皆朝他望去,可他只是望着金光瑶,定定地望着他: 由我来换金凌呢?我不会拖你的后腿。 金光瑶盯了他一时,似是在权衡,他在蓝曦臣眼里读到了些什么,一些让他犹疑不定的东西。他最后却是别过眼去,回了句:那还请泽芜君自封灵脉。 这便是应了,对一个已经从他手中逃脱过一回的囚犯。 若是让他挟持走蓝氏家主,那还了得,魏无羡掌心出汗,忙道:金宗主,你是不是忘了捎上什么东西?你的忠心下属还在这边。 金光瑶望向被蓝忘机避尘相挟的苏涉,苏涉立即哑着嗓子勉强喊道:宗主不必理会我! 金光瑶也立即道:多谢。 他这般说着多谢,竟就真的将琴弦套在了蓝曦臣的脖颈上,一步步地退到了观音庙外。 02 却说那日,见到金光瑶已顺利脱身,苏涉便心一横,闭了眼往避尘的剑身上撞去。 金凌的手抽搐了下,想去阻拦,却已反应不及,可那一刹,紫电迅如灵蛇,缠上了苏涉的脖颈。江澄恶劣地收紧鞭子,直将人拖至身前,笑道: 想这般就死,哪儿有那么容易?你的主子是走了,可你我之间还有笔账要慢慢算。 纵使已赶到的仙门百家中有人有异议,但见到江澄那张阎罗脸,也都退开了。 金凌在其后踟蹰了片刻,攥紧了拳头。按理说,这是他金家的人,可最终,他也没说什么。 苏涉避过脸没去看他,像是再也不会看着他了,他直到被江家的主事绑了押走也都真的一回都没回头看过他。 今日发生了太多的事,意料之外的事,他一辈子都没想过会发生的事:苏涉身上的反噬痕、小叔叔亲口承认父亲是在被他告知后才去的穷奇道、小叔叔腹中的琴弦、勒在他脖颈上的琴弦 他是真的、真的不知该怎么想了。 魏无羡拍了拍他的肩,将他拉至身前检查着他的脖颈,真奇怪,被琴弦勒过,却没留下一丝痕迹吗? 他怕金凌因此对金光瑶生了幻想:阿凌,你该清楚的吧。他不是你的亲人,他害死了金子轩我师姐的丈夫、你的父亲。 观音庙外,百家聚集。蓝氏众人因宗主被劫持而各个神色冷峻。 相比之下,其他世家的神态却轻松上许多,金光瑶跑了,他们自然不安心,不怕他销声匿迹,就怕他又卷土重来,但乱葬岗上的那次围剿、莲花坞里的两名女子再加上观音庙中的这场大戏,这个在修仙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了近十年的敛芳尊终于是身败名裂,从神坛上跌下来。这样的一身脏,他日后还能怎么洗?今夜之后,他就会是在玄门中人人得以诛之的狗贼。隐藏在百家中的不少面孔已经露出了欣慰的神色,虽不是全然的胜利,但是,倒金之事,成了! 姚远峰率先入了殿内,众人便也都跟着进去,一人仰头瞧见了殿中那座慈眉善目的观音像,先是一怔,随即像发现了什么新奇玩意儿,指引旁人来看:你们看这脸!像不像金光瑶? 旁人瞧了,皆是啧啧称奇:果真是他的脸!金光瑶做这样一个玩意儿干什么? 姚宗主不禁一虚眼。嗤笑出声:自封为神,狂妄自大呗。 那还真是够狂妄自大的。呵呵呵。 真没想到这金光瑶竟是这般自恋。 他想做菩萨,便让他做,今日之后,他便是泥菩萨咯。 阿凌,你该清楚的吧。他不是你的亲人,他害死了金子轩我师姐的丈夫、你的父亲。 魏无羡说完这一句,便见金凌抬起头来,神色古怪地看着他。他被他盯得发毛,不禁往蓝忘机身边靠了靠,蓝忘机将人更紧密得搂在怀里,警惕地对金凌道: 穷奇道之事,魏婴只为自保。他们确实真真正正地从中作梗。 可金凌沉默了半晌,没追究穷奇道,却是提起了另一件事:魏无羡,那些青楼里被烧死的鬼魂,你共情了的。那时你看到了什么? 我不是都说了吗?魏无羡挠了挠头:他出身那座青楼,后来青楼被他烧了,就这么简单。 金凌还是那般古怪地看着他。 可就在那时,他们听到庙内传来的声响,是聂怀桑,蓝启仁询问着他今日发生了什么,他断断续续地说着,最后却又归于一声声: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江宗主带了那苏宗主走,我是被苏涉打晕抓来的,其余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被他这般一提醒,姚远峰瞬时醒过了神来:是了,金江两家是姻亲关系,他江晚吟未必便乐见金光瑶下去。苏涉是乱葬岗围剿之事为金光瑶主使的唯一人证,他如今被握在江晚吟的手中,万一被灭了口,到时候,金光瑶将此事推个干净也不是不可能。 可他瞧了眼方才已经派下属将苏涉押送回莲花坞去的江晚吟,这人就是个活阎王,如今三大世家,其中两个已没了宗主,而且乱葬岗围剿时,江晚吟和他那外甥也是受害人,他要是硬以此为由将人扣下也并非说不过去。谁要想跟他去辩解,他姚远峰举双手双脚支持,但他可不想去做这个出头鸟,去触这人的霉头。 此时,欧阳毅孺却是走近了江晚吟:江宗主,金光瑶之事还是尽早有个定论的好,苏涉那贼人既已由您收押,那我们也是放心的,只是另外两个人证。 他指的自然是碧草和思思。 江晚吟一拧眉,不耐烦地道:尽快带走,把她们放那里,我还嫌脏了我的地方。这苏悯善我却不能放,他是当年对金子勋下千疮百孔咒之人,间接导致了穷奇道截杀,这件事,与谁有关,我一个都饶不了。 思思和碧草这两个来历不明的人,并算不上什么可靠的证人,拿她们俩换苏悯善,看似极不划算。可江澄甩出的这一句便是承诺,他要细究穷奇道截杀之事,这事关系到他亲姊的死,他当然要细究,观音庙中他的愤怒做不得假,而哪怕只是证明了那一件事,弑兄之罪及其与穷奇道截杀甚至血洗不夜天的关联性,便能将金光瑶锤死到地底下,到时候,幼主继位,不怕金家不没落 聂怀桑一时间心思百转,心里却总有些不爽利,明日再做打算,由一个说话更管用的人,一个江晚吟更没法拒绝的人,他只能这般想。可他仍旧不安心,自从今夜大哥未至,他便觉出:有些事已经悄然脱离了他的掌控。 他想起他的合作者,会是他吗? 不要与恶鬼为伍,他悄然想起族中老人的告诫,你永远没法掌控他们。可不与恶鬼为伍,我又能靠着谁呢?我什么人都没有,谁都靠不住,自从大哥死后,安全、尊严那些之前他以为是理所应当的东西便都得一样一样自己挣回来了。金光瑶倒是留了富贵二字给他,怎么?就因为这个,我便得对他感恩戴德吗? 另一头,看着这一出大戏的魏无羡突觉心头酸涩:穷奇道截杀,这件事的起因根本不是他,江澄肯将这事掰扯清楚,便是还念着他们往日的情义。等这件事洗清之后,金凌便不会那般看着他了吧?金凌那孩子他也只是不懂事,又不知前情罢了,倒也不能怪他。 魏无羡这般想着,才发觉金凌不见了,他忙推了推蓝忘机: 蓝湛,阿凌那孩子是又跑去哪里了? 他这大外甥,太容易走丢了,今时不同往日,金光瑶一逃,金凌继任宗主便是理所应当,他如今身份尊贵,可不敢叫人趁乱打他的主意。 可他刚问出了这一句,金凌便又已出现在了江澄身旁。 舅舅,金凌轻唤了一句江澄:我想回去了。 江澄看了眼金凌,他知道这孩子一向喜欢自己的小叔叔,与那苏悯善也是颇为亲近,这几日受得打击该是极大,便点了点头,他得亲自把人送回去,至于魏无羡,他向魏无羡的方向看了一眼,那人窝在蓝忘机的怀里,没羞没臊。那人的一句我食言了犹在耳边,他又何必去讨嫌呢? 走吧,他猛拍了把小兔崽子的背,丢人不能丢阵,你今后要打得是场硬仗,首先腰便不能弯。 金凌走前,悄没声钻进了观音庙一趟,他还是个孩子,没人把他当做威胁,也没人在意他,于是,也没人察觉:他悄悄用锁灵囊将观音庙内的几缕冤魂给装走了。 03 蓝曦臣再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绽园之中,体内没有丝毫的灵力流转。 他似回到了几日前,他正为乱魄抄及阿瑶归还玉令的事烦忧便接到仙督遇刺的消息慌乱间上了金鳞台,然后就被 一时间,他分不清观音庙里发生的一切是不是皆是他被囚于金鳞台上时做得一场梦,可接着,他注意到了这里的不对劲。 太安静了,没有声音,不只没有仆从的声音,连一声蝉鸣、半句莺语都无,可他未感到音障常会带来的空气的凝滞,比起音障,这倒更像他突然丢失了听觉,这不对劲。可他仍然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自己的脚步声,他支开窗的声音。 窗外竟是冷绿万顷,撞进他视线内的一切将他的呼吸都吸了去,这不是绽园,而是一座室内陈设似绽园却隐在青山碧水间的水榭阁楼,一尾红鲤在下方的莲湖中吐着泡,却同样,无声。 他似明了了些什么,拿过案上犹沾着墨的笔投向那鲤鱼,鱼似全没被打搅似地继续在同一片地方吐着泡泡,他一回首,身后,方才被他丢入湖中的笔犹摆在案上。 也得了二哥多年指导,不知小弟如今画艺如何? 那是蓝曦臣自醒来后,听到的第一个音。 金光瑶告诉他:我将你困在了画中。 他没评断他的画艺,而是说 没想到你竟记得这般清晰,事无巨细。 蓝曦臣这一句让金光瑶将茶壶放上桌案的动作一顿,他抬眼望着这人,嘴角不禁微提。 窗外是仲夏时节的品山阁,他们在这十几年中已不知共游过多少回。 哪儿能事无巨细,略去了许多了。 那里远比他所绘之景多许多的活气,湖畔种荷,水深处有菱角,小如姜芽,嫩如莲实,藕花深处藏着缩笼着翅膀的鸳鸯和黑水鸭,夜半,更漏声伴着蛙鸣还有棋子落在棋盘上的噼啪声。 真可笑,让江澄不要听我说话的是你,如今主动提起旧事的也是你,我是不是也该捂上耳朵不听?他的笑意于是收尾作冷峭,看得蓝曦臣心下一跳,一根针掉进瞳子里。 恋耽美 《()【曦瑶】率然》(2) 茶水入杯时,腾起的是沁人的馨香,到此时,金光瑶对他都还是温柔周到的,哪怕他们已经刀剑相向。 要劳烦二哥在此委屈几日,自然不想让二哥住得不舒坦,他淡淡道。 可什么都掩盖不了,朔月已不在他身上。 你在气我? 二哥,如今怒气冲冲的是你。 蓝曦臣拼力压抑着自己胸中似乎迫不及待要与这人比高的怒气,自始至终不是都是你在骗我吗?利用我的信任,将我骗了个彻底,让我像个傻子一样。在他们朝夕相处的十几年里,金光瑶有多知晓如何让他舒坦,如今的金光瑶便有多知晓该如何激怒他,用与往日一般无二的温柔周到。 可蓝曦臣勉力压抑着他胸中的怒气,他能感到,在金光瑶如今沾满了刺的温柔周到里,他还是能隔着那疼痛感到他在金光瑶挟持金凌的那一刻他感到的 太快了,一切都太快了,他像被剥除了修为陷在湍急的水流里,身体不由自主地被推向他并不向往的方向。 他气他,他自然气他,他怎能不气他?这十几年,他对他无话不谈,再无一事瞒他,可金光瑶却始终对他有所保留,只让他瞧见一角。 可那该是他们两人之间的事,关起门来两人来论,两人来吵,而不是闹成如今的地步,不可挽回。 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金光瑶说出这一句时,他便感到种从未有过的慌乱,好像一旦让金光瑶走出那座观音庙,他便再抓不住这个人,这人就会像疾水中的红叶,一错眼,便再找不见了。 而这一回,不会再有一封从温营中暗中递出的信,来告知他一句:此人还在。 因为金光瑶如今躲得不是聂明玦,而是我蓝涣。 他承不起这一错眼。正是因他承不起这一错眼,所以他慌乱,而也正是因他承不起这一错眼,所以他必须停止不管是愤怒还是慌乱。 蓝曦臣好歹是在云深不知处中修了半世清心道的人,他闭了时眼,再睁开时,那双眼睛已恢复了往日的镇静。 解释,你欠我一个解释,他对着这个与他结义十余年的三弟。 二哥糊涂了,我不是已经解释过了吗?所有事。 你没有好好说 我那时问你,便是望着你能好好说,可你呢? 观音庙中,你在激怒所有人。 他记得金光瑶的话,每一句,所以,一旦有了时间,冷静下来思考,他便发现了,那话根本不像出自金光瑶之口。 魏公子,你不是应该最清楚的吗?无冤无仇就能够相安无事?怎么可能,这世上所有人原本都是无冤无仇的,总会有个人先开头捅出第一刀的。 因为你这个人就是这样,说好听点是侠肝义胆放浪不羁,说难听点,就是到处得罪人。除非那些你得罪过的人一辈子都平平安安,否则只要他们出了什么差池,或是被人下了什么绊子,第一个怀疑的对象就一定会是你,第一个想到的报复对象也一定会是你。而这一点,你是没法控制的。 而且就算当时在穷奇道时你没失控,那么你能保证一辈子都不失控吗?所以,你这种人是注定短命的。你看,这么想是不是好受很多? 谁听了那些话会好受呢?蓝曦臣苦笑。 怎么?金光瑶一笑:我说的那些话,二哥觉得不在理吗? 在理,即使到了如今地步,蓝曦臣也不禁赞同,如果不是摊上了,他又怎么会想和魏无羡这般的人扯上关系,但这话作为对一个人的评价是中肯的,作为对穷奇道这件事的解释却是愚蠢的:可是你那时与其说是在解释,不如说是在激怒,激怒魏无羡,也激怒忘机和江澄,别人也许会逞那口舌之快,可你不会,就像你激怒金凌,只是为了让他靠近你,方便你挟持他。可那个时候你说那些话时,我们皆被你制在手中,你没有理由那么做如果你只是想远渡东瀛。今日在观音庙,你那番言行究竟是何目的? 二哥,你该清楚,怒则生乱,乱则易露马脚,金光瑶见蓝曦臣并不碰杯中茶水,便率先低头抿了口茶,以示虽为幻境,这茶却可喝,他再抬首时,眼睫轻颤,其下的乌黑似瞬时喷出的一张网,一朵黑色的昙花在他瞳孔里绽放,他的语气掺进丝蓝曦臣一直别过眼去不愿正视的却一直存在于他身上的极端和凶狠,他终于肯展露他的怒意了:有人要我死,不但要我死,还要我身败名裂众叛亲离而死,可如我这般瑕疵必报的小人,不把这只黄雀找出来,啄瞎它的眼睛,折断它的翅膀,砍断它的腿,我怎么舍得去死呢? 莲花坞中百家正商议着如何讨伐他,他却偏挑这个当口,离开离海不远、可攻可守易可撤的兰陵,深入内陆,来到这个根本就离莲花坞不足百里的云萍县城,他带去那里的、放任出现在那里的、见到他在便被诱去那里的一个个不是误打误撞入笼中的雀儿,而是涉嫌暗地里使绊子围捕他的猎狗。 蓝曦臣猛地别过头去,在他意识到自己怕也在那其中的时候。他仍在激怒我,而那激怒的背后是否如他所言是为了让我露出马脚,蓝曦臣不想亦不愿去思考。 你还是没有好好说,半晌后,他才幽幽地道:你又何必如此故意妄自菲薄,我从不觉得你是个睚眦必报之人。 他这话换来的是金光瑶的一声呵笑。 二哥这话说的,我怎么便不是睚眦必报?金光瑶带着讽刺的笑意里显出分甜蜜,传言这世上最甜的蜜总来自钦原这种剧毒的蜂兽:赤峰尊几次三番欲要斩我于刀下,当着金家众人的面将我这个金二公子踢下金麟台,还辱我亲母,娼妓之子,无怪乎此,合着是因为我母亲是个娼妓,才生出了我这个下贱又卑鄙的儿子。但那又如何?他是我结义大哥啊,他被刀灵缠身啊,大哥骂我几句,我这做小弟的不该受着吗?大哥砍我,我若真死在他刀下,那也该是自认倒霉才对,我这做小弟的怎可怨恨,怎可还手?可我偏偏怨了,恨了,还还手了,我难道不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吗? 金光瑶每说一句,蓝曦臣便更心凉一分。 这都是什么?踢下金麟台?侮辱阿瑶的母亲? 他清楚记得那段日子的大哥。那时金聂两家争霸之势已定,亭山何氏便是聂家阵营中吆喝得最响的,他们一家骤然被灭门,这事做得太绝,又偏生没一分漏洞,让聂明玦没处说理,这是件极损威信的事,连自己的亲信都保护不了。吃了这个哑巴亏,聂明玦如何会甘心?于是那时候,常氏灭门一案就仿佛是天上掉下来的把柄,薛洋也不需旁人出手,自己被晓星尘逮到了,聂明玦自然借题发挥,结果逼金光善杀薛洋不成,只判了个形同虚设的监禁,他便把所有的火都泻在了阿瑶的身上。 他当时本想调和两人的关系,毕竟金家问鼎仙督亦并非他乐见的,起码不是那个当时还在金光善手中的金家,而且,薛洋此人阴邪过甚他一向不喜阿瑶与他走得太近,若能借大哥的言语让他下定决心舍掉这人,倒也不是不可。可不成想这其中竟还有此一节,如今想想那时阿瑶确实额头染血,竟是因着被踹下去的吗 但他的不成想于魏无羡却是什么呢?他明明与聂明玦的凶尸共情。蓝曦臣这才意识到魏无羡告诉他的也许并非真相,至少不是全部的真相。 真相与片段间是最模糊的地带,正因为他深知大哥与阿瑶之间的龃龉,他才在那掺了《乱魄抄》的清心音被奏出时、在阿瑶决定撤离时倾向于相信了是阿瑶杀了大哥,倾向于接受了那个被旁人告知的片段的真相。 可被斫枝留干后的真相与全部的真相是什么样的区别呢?那是一树红梅与一棵枯木的区别,是红颜与白骨的区别,仅留白骨,剃掉所有让他留恋的声与色。 魏无羡怎么敢对他有所隐瞒?受着他的庇护,他怎么能? 可那是魏无羡的问题,他如今都还受制于人,没法去审问去追责。且如今他论的是他和金光瑶,他们这般轻易地便被分裂了,因为几句言语。他不想他们一直这般下去,裂开在两端。他任由金光瑶将琴弦套在他的脖颈上,跟他上了那条船,便是为了这不成为他们的结局。 阿瑶,几日未唤,这个名字从他口中吐出时已带了分生涩与干哑,像摘下枝头隔了夜的花,他这般唤他,说着:全都告诉我吧 他本能想再问秦愫的事,问他还不知晓的隐秘,可那是阿瑶心里的伤,他暂时也不愿触碰的他的伤,且事情要想说全,要想体悟,该从头起。又或许,他终究是个拖延的人,所以他道: 全都告诉我吧,从思诗轩起。如今局面至此,容不得我们还这般分裂开去。 04 思诗轩? 那个名字在金光瑶的眼底掀起几波涟漪,他本能地便抵触那片地方,因那份抵触而突兀地扶着一边的膝盖想起身,如今仍是夏日,他们又显然已离了多雨的云梦,金光瑶褪了金星雪浪袍,一身常服,着得极清凉,一只手搭在膝盖上,便将那白衣给揉皱了。 他犹豫了,有些过去能透给蓝曦臣,有些过去不能透给蓝曦臣,就像有些底牌能透给蓝曦臣,有些底牌不能透给蓝曦臣。 他以前以为他能分得清楚这些,如今,却似已分不清楚了。一时想将所有的都透给他,一时又想将自己的全部都藏起。 他犹豫着,突笑出声。 你为何笑?蓝曦臣幽幽地问他。 他答他,声音里带着几分陷在回忆里的懵懂,混着分恶毒的天真:想起些旧事罢了。这些事,我只讲给过一个人听。在讲与那人听前,我在香炉里下了毒,又把解药下在茶里装作是毒让他喝。那个人啊,他要是不愿喝下那杯茶,我就既不会给他讲故事,也不会留他的性命了,幸好他足够傻。 何必叫那个人,蓝曦臣被扎得闭了下眼,你不若便直呼他苏悯善。 可阿瑶,在要求你对我讲这些事前,我先上了你的船。观音庙里,说到底,金凌与我非亲非故,我根本不必顾他。 他说这话时,身子前倾着,两只手紧紧地攥在小案的两角,攥白了指节,像骨生的花: 金光瑶没法忽略这样的他,没法无视这样的他,他只又看了他一时,任由胸中的血咕嘟咕嘟一沸、二沸然后三沸,如窗外红鲤吐出升腾的珠,他本就是个赌徒,在这之前,他不是没有打过更豪掷的赌。 如果他不值得信任,我还可以杀了他,就像当初狠心对悯善下毒。 可他知道他做不到。 若我在观音庙中试得不错,这人不是这一切幕后的主使,接下来的事态,便会将蓝曦臣逼向我这一边了。 于是,他便用这句话说服了自己了。 当一切都不能信任时,他至少可以信任自己,这般想着,他微微起身,便在那坐榻上背了过去。 那是个奇异的姿势,蓝曦臣与他隔案而坐,他却转过去,拿背对着他。 可下一时,蓝曦臣便看着他一根手指隔着衣摆在脚踝上描摹,那已若隐若现的参差荇花似便要从他的皮肤上脱出,晕染上那层轻薄的素衣。那是块烙印,他知道。 说起来,那个烙印你明明在云萍时便瞧见了,却从未问过呢,二哥?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多美好的想望,可那荇花模样的烙印会出现在他身上,只是因为:这花啊,黄色的瓣,在水上,一开便是一大片,贱啊。 思诗轩里的每个人,女人、孩子、龟奴、小厮甚至是妈妈,我们每个人脚踝上都烙了这么个东西。这个地方嘛,说它是青楼,它也是青楼,旁的青楼做的,它都做,卖艺、卖笑、卖人。旁的青楼只略涉及的,它必精钻,倒卖情报,乱世押注,世家不论是修仙的还是从仕的间的博弈,它也会沾染。在这样的地方,你一旦进去了,便再不可能出去,表面上出去了的,做了小妾、夫人、账房、门生、副使公子,其实也没出去。 蓝曦臣一双眸子不敢置信地睁大,他知晓阿瑶的身份那时大概受制于人,没有自由,可他从没想过,那之后他仍然 可若它能控制已在外面的人,甚至干涉玄门内部,那便意味着它另有武力依附,那甚至意味着 它的背后亦是玄门。 金光瑶替他将话补全,就着背过身去的姿势回过头,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隐在他披下的乌发后,像樾暗千层后的兰荡一方,若隐若现,却格外得亮,能将人整个吸进去得亮。 一个在射日之征中做情报的内应最怕的质疑是什么?他的忠诚。可他的出身便意味着不论是哪一方都可以质疑他的忠诚。这确实是他的家底,蓝曦臣以为这只是段难言的往事,却不想,他一问便问在了最不能问的事情上。 我既答了你,你也该答我一件事才算公平吧,二哥?金光瑶悄声道:这件事扰了我许多年,我一时觉得自己是想岔了,一时又觉得自己想得还不够岔。云萍避难时,你住在我的院子里,那回雷雨天,闪电隔着窗户纸便将屋子照亮,那时我恰褪了鞋袜,你瞧见了这个烙印却并无吃惊,反倒有几分心虚?像被揭穿了秘密的是你。 是,金光瑶将这样的事也告诉了他,他没理由不回以同等的坦诚,虽然那坦诚意味着羞惭:我知晓你那时大约身不由己,在我身上看到了条出路,觉得我奇货可居。这样的情况,对那时的我,虽不算理想,却也是便宜。 说起来也不必疑惑为何我们之间的信任一击便垮,金光瑶想:谁让我们从一开始便是这般互相利用的关系。 一个是思诗轩放在外头待启动的棋子,一个是被温氏通缉的逃犯。 谁都别指责谁。 我救你,是豪赌一场,用心不良,你未拆穿我,也只是外有追兵,权宜之计。 05 金凌自回了金鳞台,便将自己关了起来。族老们乐得他如此,像个小孩。金光瑶倒了,他与秦愫的独子又早夭,如今更是有乱伦之子的嫌疑,金凌是第一顺位的继承人,对于这个继承人,他们巴不得他是个易操纵的傀儡。 金凌将自己关了起来,是实打实地关了起来,他的寝殿里没有密室,他便将自己关进了芳菲殿的密室,待他走入那面镜子,看到其后的一切,他才想起了他的小婶婶或者其实该叫他的小姑姑便是自戕于此处,与他不甚亲近,却仍旧算对他不错的小姑姑。距离那日,已有好些日子过去了,血迹已被处理干净,可他还是记得那块地砖,记得她倒下的地砖,一瞬间,他拿后背抵着墙,想要退出去,可这是他知道的最安全的地方,金鳞台上,如今只有他能走进的地方,他的继承权决定了这一切,除非小叔叔归来。 他需要一个不被打扰能供他安安静静想清楚这一切的地方。他如今是真的不知道怎么想了,一切都太快了,他如今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想了。 小姑姑的葬礼,他错过了,那时他被困在乱葬岗,那之后有太多事发生了,一切都太快了。不知怎地,小叔叔便成了要将百家和他们包括他在内都剿灭在乱葬岗的大坏人,苏悯善也成了他的帮凶,那其间的推理和缘由他通通不清不楚,他只看到了苏悯善剑间流转的灵力,和他启动的传送符,然后他意识到:他被丢下了,他被小叔叔和苏悯善丢在了一座满是凶尸的乱葬岗。 恋耽美 《()【曦瑶】率然》(3) 明明小叔叔说过:不管到哪里,不管遇上什么,只要你有危险,我总会想方设法赶到你身旁,或者让悯善赶到你身旁。 可他们将他丢在了乱葬岗。 之后,莲花坞内的人证、观音庙中的千疮百孔,他想都没想过的罪名便那么全掉落在了这两个他以为会像舅舅那般护着他一辈子的人身上。 他还想杀了我的狗,金凌看着自己脚边的仙子,将这个他唯一允许出现在身边的活物抱在怀中,委屈地想:小叔叔还想杀了我的狗,苏悯善那家伙还就真的动手。我和它都是你们喂大的,那我对你们又会比仙子金贵上多少呢? 骗子骗子大骗子!!!我这就回去砸了给你们的生辰礼! 他的心不可自控地便这般吼叫,人总是这样,对人,越是亲近之人,便越要求苛刻,因为亲近到不需记恩义,亲近到不许有嫌隙。对魏无羡那般的,反而要记他救过他几回,害过他几次,恩仇算清,在之后报偿。 可即使是这时候,即使是在他抱着仙子满身委屈的时候,他也意识到,自己的亲人,自己怨可以,可他该怨得清楚,怨得明白,不该连这怨恨都是被旁人灌输被旁人教导甚至引导。 一句话从他出身这座青楼悄悄变做了他出身那座青楼,后来青楼被他烧了。就好像那些妓子亲眼看到了金光瑶点燃那把火一样,就好像金光瑶会亲自去烧一样。下一回,魏无羡会怎么说?他的话里,又会多出什么。 这是思诗轩,那穷奇道呢?从从中作梗变作幕后主使又需要多久? 高高在上的金仙督成了阴谋围剿百家、杀父杀子的众矢之的,魏无羡曾经人人喊打的魔头反倒成了拯救百家的大英雄,就像不夜天那三千条人命,穷奇道那百余条人命都不值一提一样,这之间似有条因果,又似没有。他从中受益,金凌忍不住便想:他从中受益了。 那么这样一个人的判断和言语还是否值得信任?说到底,十数载的人生里,他尚没能识得自己身边最亲近的几人,不知晓小叔叔腰间的旧疤下是根能致人死地的琴弦,不知道苏涉不肯在他面前褪衣服的背后是千疮百孔的反噬痕。短短几月,他对魏无羡这人,又能了解几分。 他这般想着,打开了锁灵囊。 魏无羡究竟救了我几回,我不该不识好歹,若只是共情的弊病,那该怪的是他的自大而不是他的险恶。 于是,第一回 身入妓子安心的记忆,他将自己交付给了鬼魂。鬼上身,再反向侵入她的灵魂。 透过那妓子的眼,他看到那个被推搡着、欺侮着的孩子,看到他被踹下楼梯,扔去街上,被迫看着自己的娘亲衣不蔽体,他耳边突兀地回响起了一声笑。 回忆里,他自己的回忆里,魏无羡的笑,在共情的时候,在看着这一切的时候,这里面,有哪一件事是好笑的了? 反复的欺凌、痛苦、羞辱,就归做一句 他出身那座青楼,后来青楼被他烧了,就这么简单。 魏无羡,不可信任。 06 他是在第二回 ,用金家自己的法子,在藏宝室里寻到了回魄灯,才看到了思诗轩的怪异。 清晨打了烊的青楼里,妓子们打着哈欠、尽显疲态,却又异常整齐地从大堂一路排到了三楼那座糊了银红色窗纱的房间外,她们一个挨一个地进去,最头等待的那人总是守礼地呆在三步之外,那是军营外难见的有秩。金凌静静地跟着安心等待着与那个房间里的人见面。 那像座庄严的殿堂,不逊于金麟台的殿堂开在一座只三层高的烟花之地,将它们联系在一起的只有两个字权力。 终于轮到她时,他看到了一张已经了风霜却风韵犹存的面孔,他又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江家的主母虞紫鸢昨日又离开了江府,这回说是到江陵一带夜猎,估摸没有一月难归。 她们不是卖笑人,或者该说,她们不只是卖笑人。 那女人将一切事无巨细地记下,一颗红豆被递到安心的手上,她将它穿上链子,那里已有许多颗红豆和几粒桃核【1】。 在思诗轩里,银钱是最没用的东西,伺候好客人,只是你最低应尽的本分,能从客人口中挖出什么,才决定了你的身份、你的价值、你的未来,金光瑶对蓝曦臣诉说着这对他来说该是堪称异闻的规则,好像那是一方单独的天地:客人的赏银不属于你,你也没有能花销、允许花销之地,可红豆不一样听到的多的,能得粒桃核,要是讨了鸨母的高兴,甚至可能赏一粒红豆,那些才是思诗轩里能为你换来地位、精致吃食、甚至是几本书的货币。母亲曾有一整串的红豆,串在手上,能缠三圈,可妓子的青春是最经不起消耗的东西,青春没了,本钱便没了,它们便又被一粒粒地扣了回去,再没能补上去。 说起来,他陷在回忆里时,眉眼总是暂陷入懵懂,让他整个人都显得天真,而他那时也确实天真:我曾经傻傻地带着一串红豆逃出去,以为那便够我一路的口粮加路费。结果,那串红豆带得傻,一路走下去去寻人这事办得更傻。 金光善曾是他的指望,最后他给他的是一场彻悟。 我逃不出思诗轩,一辈子都逃不出去。 Tbc. 【1】桃核和红豆:一尺深红胜曲尘,天生旧物不如新。合欢桃核终堪恨,里许元来别有人。井底点灯深烛伊,共郎长行莫围棋。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写在后面: 这里关于思诗轩有私设,主要考虑是曦瑶两人的矛盾,觉得蓝大因为忘羡就怀疑阿瑶不太合理,也属于他后期降智的一环,我宁愿相信他是因为他与阿瑶之间本来就有裂痕和不信任,这个裂痕和不信任是双方造成的,不是一方的责任。因此,选择了给思诗轩这里加了私设,看过我《燃烬》那篇的肯定觉得熟悉了,是的,我把《燃烬》里的设定融了进去,但是没看过也没关系,需要用到的部分我都会重新写,以不同的角度写,那里和这里究竟是不一样的,那里的曦瑶睡了,这里的没有,秦愫是存在的。加进去之后,一方面,阿瑶因为从小的经历很难去信任一个人,从他当初差点把苏涉杀了就为了测试他的忠诚就能看出他心中的多疑,而蓝大在最开始接触阿瑶的时候,曾经利用过他,有自己考量地帮助他、引导他、放任他(我个人认为,相爱之前这样程度的利用甚至打磨是没有关系的,因为利用是互相的,打磨也是自愿的),这就触到了阿瑶的点,让阿瑶即使在之后,两人关系变得很亲近的时候,也没法再全身心的信任蓝大,他不肯全心信任,始终隐瞒、保留,蓝大自然也能察觉到,心里也会有疙瘩。因为他们之间本身有裂痕,才被人利用了这件事,并不是蓝大信弟弟不信阿瑶。这是我做这个私设的原因,大家酌情考虑,不能接受请一定不要勉强。 当然蓝大从来不是个不会使手段的人,他不喜欢老婆的朋友,想要老婆和朋友绝交,又怕自己说这话会伤害和老婆之间的感情,所以,选择让本来就不讨老婆喜欢的大哥来说这话,这应该不算利用吧?利用也利用的是聂大。对洋崽,对苏哥哥,他其实都有很多隐秘的吃醋的地方。 书里给人的感觉,金凌简直就像是被江澄一手拉扯大的孩子,全身上下除了一身金星雪浪袍和眉间朱砂外,跟金家没有半点关系,小叔叔好像也就是在他几岁时赠了他一条狗后就再没见过几面的人似的,这正常吗?当然有他回忆起舅舅还有小叔叔夜猎时的风姿,但是其他的呢?家常的样子?当然,书的主视角是魏无羡,所以金凌内心戏巨少无比, 小叔叔的下属他也统统不认识。小叔叔的下属们也统统不认识他,金蓝之交如胶似漆,但他对蓝家人也基本都不熟,大家好像都是因为魏无羡的关系而第一次认识的那样,这其实也挺不合理的吧。好像魏无羡死的那十几年,除了被作者归为一撮的几个人外,他们的社交都停滞了,谁都没见过谁。 因为觉得这里不合理,所以会改,起码金凌是认识悯善的,之前也很亲近。 第01章 01 话说那日江澄将金凌送回了金麟台,便急匆匆往回赶,终于在天亮前,回到了莲花坞。他让主事的江彦将苏涉押回去之前便跟江彦嘱咐了:给我打,灌了吊命的药草,就给我往死里打。 江彦听懂了,粗哑着嗓子应了一声。他常年审问各类被江澄捉来的鬼修,最擅长拿捏把人打死和把人打得离死只一线之间这个微妙的分寸。 果然,江澄回来的时候,人恰到火候。 说到底,江澄拿住这人,是为了不让他落在别人手里,被灌进其他能牵扯更多金家人的说辞,让金凌和金麟台不至陷于被动。这考量还真无关私人恩怨,可谁规定了公仇和私怨便一定要分开呢? 一桶盐水从昏过去的人头顶浇下去,将人浇了个透心凉,在苏涉在那蛰痛下挣扎开眼的那瞬,江澄贴近他,在他耳边吹了口气,冷峭一声: 怎么,不寻死觅活了? 全身上下都像陷于冰里又像烤于火中,苏涉停了一时才听明白了他的话,却是轻笑一声:是我一时想岔了,让江宗主见笑了。 观音庙那夜,金光瑶知道自己在冒险,他需要暂时潜入地下,但他也需要将那只黄雀揪出来,在观音庙里揪出来,或者在那之后用某种法子将他诱出来。他们考虑过各种各样的可能,但是有件事还是完全落在了他们的意料之外苏涉身上千疮百孔的反噬痕。 那夜金凌眼中的惊痛落在了苏涉眼里,像一气掉落的千根针。这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自从因为小仙子的关系金凌这孩子开始愿意理人后,便极亲金光瑶,也很亲常被派去把他从各种奇奇怪怪的地方捞出来的苏悯善。 可观音庙里,金凌一下便做出了最坏的结论,他将怒火对向金光瑶,而非苏悯善。 穷奇道之事,金光瑶和苏涉都有参与,分别的,巧合的,可合在一处,便成了其心可诛。没人会考虑苏涉当时还不是金光瑶的心腹,他之后是了,那时怎么可能不是呢? 苏涉看着金凌满是泪意的眼,便知道他已得出了最坏的结论。他忍不住便想: 待到宗主后续复归,有了这一层芥蒂,宗主和金凌又该如何面对彼此呢? 待到金凌继承金家,苏家会因为他一人犯下的错,被迁怒吗? 有些真相更好被接受,他当时想:当惹怒你的人已经是个死人了的时候。 可他错了,他欠金凌一个解释,当然他如今也不能死,他既然阴差阳错地留下了,便该物尽其用,不是吗? 是我一时想岔了,多么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江澄提起了他的领子: 你怎么有脸?这么多年,恬不知耻地在他跟前晃悠,任由他唤你悯善? 在第一回 听到这个称呼时,江澄也曾教训过金凌,苏涉虽是金家附属,但到底在年岁上算金凌的长辈,怎么能唤平辈和长辈才称的字。那时那个小兔崽子便这般和他解释。 因为小叔叔答应我了,将来,悯善便是我的,所以,不能叫他苏叔叔,那样会让悯善不自在,而且金凌那小子撅着嘴,在他耳边悄声说了这最后一句:叔叔都叫过了,没了敬畏,将来我便御不住他了呀! 那时江澄听了,不禁心思百转,觉得这是金光瑶在诓他。那一会儿,金如松还在呢,不管怎么想苏悯善这个金光瑶的副手还有金麟台将来都该是由金光瑶的嫡亲儿子来继承才对?金光瑶这般作态,未必没有吊起他的希望的意思,用这种根本连口头都没落到的暗示来吊起他的希望、放松他的警惕。 可金凌才不会考虑这些,他那个小叔叔说什么,他便信什么,真把苏悯善当未来的自己人那般信任,甚至当未来的自己人那般每每要在他面前做个小大人模样罩着他。 阿凌那臭小子如今怕是在金麟台委屈地哭吧? 一片真心,还不知道怎么在背地里被人当个笑话。 江澄眼里怒火欲盛,眼角都渗了猩红,要不是觉着这人此时恐怕已经不住他的紫电,恨不得再抽他几鞭,可此时的苏涉,他的眼睛早已褪去了任何与感情相关的东西,表现得像个实实在在的骗子。 江宗主将我带到这里,怕是并非为了穷奇道一事吧? 还有比这更可恨的吗? 我与你说:你和你主子合伙渣了我外甥。 你却说:我们还是先谈正经事吧。 说说吧,江澄松开苏涉的领子,退了一步,拍了怕衣袖,像是嫌这人脏,语气里亦浸满了轻蔑:你们是集体吞了疯药,还是被下了降头,做出乱葬岗上那种蠢事? 02 可江澄刚说完这一句,便被江彦走近的脚步声打断了。 来的是谁? 他早料到百家那些人不可能善罢甘休,他与金家是姻亲,苏悯善放在他手里,他们不得劲,他们不得劲了,自然要找他麻烦。 江澄自信应付得了那些角色,直到江彦说: 是顾宗主。 那一瞬间,江澄头皮发麻,有几分后悔,刚才该直接让江彦将人打死清净。 修武顾氏顾思明,这人明明最会躲事,万事不沾身还能做个老好人,怎么这回 哦,江澄想起来了,这不是跟着金光瑶一起跑路的还有蓝曦臣嘛。 要说起这顾宗主,便要说起他掌管的世家。 修武顾氏在世家中是个特别的存在,他们精钻医道,武力只平平,一身与世无争之态,却也坐到了大世家的位子。如今,虽然中原一带朗陵郭氏等大小世家都已归附兰陵金氏,让顾家几乎是以三面被围之势被兰陵金氏装进了袋子里,可顾家愣是屹立不倒,多年来寸土未失。辖内有洛邑这块肥肉不说,还把持着永济渠和通济渠这两条运河的重要河段。 多亏了蓝曦臣,有时候,烦起来的时候,江澄便不禁想:这里头蓝曦臣肯定是功不可没的。 金蓝联盟是个奇异的联盟,因为他们合得极奇异。两个家主是结义兄弟,这没什么奇的,可他们互相对彼此都有些已经超出了结义兄弟和同盟的容忍。 不管好到了什么程度,就是金凌继承了金家,金江两家一家亲,有些事也是绝不该被允许的。譬如,在别人的地盘里挖地。可秣陵苏氏这个兰陵金氏的附属家族就开在姑苏蓝氏的地盘里,秣陵苏氏若只是个三五十人的小家族在人家地盘里缩着脑袋安安静静地开倒也罢了,可它这朵白梅花偏偏开得艳丽,它的家主是金家宗主的副手,金光瑶一人任仙督,他身边的狗自然跟着升天,这几年,秣陵苏氏光赐了苏姓的内门弟子便已有三五百人之数,顶得上平阳姚氏那般小家族的尖尖了。 所以,江澄时常想,金光瑶大概也知道自己做得过分,便即使收复了郎陵郭氏,将爪子伸到了他江家家门口,也没碰那个还坐落于郎陵郭氏北面的修武顾氏半分。因为姑苏蓝氏与修武顾氏是世交,特别是近两代,顾思明的爹顾旸治好了青蘅君幼年的不足之症,两家来往频繁,顾思明和蓝曦臣是发小,年岁相近,几乎可以说是一处长大。金光瑶若是动了修武顾氏,便是驳了他那好二哥的面子。 可是,没那么烦的时候,江澄也承认:顾思明这人确实有本事,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顾思明那张笑脸摆上来,就没人敢打。你见到他的人,便自动自觉没了半分脾气。 恋耽美 《()【曦瑶】率然》(4) 不过,江澄见到他,虽没有脾气,却有无穷尽的憋屈。毕竟,他这师妹的外号便是拜这人所赐。 小时候,有回他生病,便是这个思明哥哥给看的。那之后,他刚醒转,还没能下床,魏无羡便拿这事来笑话他:都怪师兄没长眼,原来师弟是个女娃娃,人家顾家的大公子都不敢碰呢,还悬丝诊脉?真是稀奇。不对哦,既然是女娃娃,那再叫师弟就不妥了,该叫师妹咯! 从此,魏无羡便时不时地拿师妹这个称呼来调侃他。可这明明是顾思明有毛病。他一个医修,却还那么严重的洁癖,给人诊脉不分男女都是悬丝,生怕旁人挨着他。他对着谁都是这样,他穷讲究,关我什么事啊! 江澄想了想,不能让人久等,便只换了件外衫便匆匆赶去,正堂里,顾思明已等在那里,一身青衣,秀骨清像,掂着个药箱,远山眉下是一双不怎么风流的桃花眼,里头含的不是情而是让江澄阴影深重的笑。 顾思明这人和蓝曦臣一样爱温温柔柔、慢吞吞地讲话,是江澄这种爱挥鞭子人最讨厌的那种温柔,肉得很,可你偏偏抽不得他,不说他家大业大,就是自温情一脉灭绝,医修里头最顶尖的便是顾思明,次顶尖的也都在顾家,这种人得罪不得,毕竟,哪个人能保证自己或自己家里人一辈子没个病没个灾呢【1】?他自然不会砸自己的招牌,但他能在让你好的过程中折腾你啊。 思明兄,这一大清早的,不知是什么风把你吹到江某这儿来了? 顾思明温润一笑,还是那副没脾气的老好人模样,说出来的话也让人挑不出毛病:晚吟,苏宗主是乱葬岗这事的直接参与者,也是如今敛芳尊一案唯一的证人,这件事关系百家,他由你收押自没有问题,可百家中总得有旁人进来,从旁监督,保证公审之前,他是活着的吧?让我看看人。 是蓝忘机找上了你? 这话问得直白,顾家一向不涉任何纷争,如今顾思明来这里,肯定是被人搬来的。 可顾思明和金家既无利益冲突,也无利益勾连,如果真有人蓄意倒金,顾思明也肯定不会去凑这个热闹,即使几个小世家围上门来求他出面,说得他心烦了得了吧,顾思明一通模棱两可似是而非下来,到时候烦的还指不定是谁呢? 可这回他却主动上来,怕是蓝家那边有人出了面。那他们倒真不用花太大力气,毕竟,蓝曦臣眼下不知所踪,蓝氏宗主位空悬,顾思明肯定急。 江澄并不信两个玄门仙首间会有多么深厚的友谊,就算他们在各自继任宗主前确实曾不掺假的关系很好。可是,一旦到了那个位子,所谓的朋友也不过是联盟罢了,不是自家人,没有血脉姻亲相连,又能有几分真情分?可大约日常打交道的换了一个人,总是会有些不爽利的吧?将心比心,江澄虽讨厌蓝曦臣那人说话的方式,却也着实更不愿跟蓝忘机打交道,哑巴一个不说,偶尔蹦出来的那几个少得可怜的字都还能让人疑惑他是怎么迷路进这个圈子里来的。 可顾思明听了他这话却是一笑:晚吟这说得是什么话?蓝二公子他找得上我吗? 江澄眼皮一跳,挑了下眉:呦,这是怎么了? 他想了想,杏眸微狭,探出一指:蓝曦臣不顶事了,蓝忘机便是如今除了蓝老先生外唯一的蓝家嫡系,他现在还只是区区一个蓝二公子吗? 他不是蓝家的代宗主,如果晚吟问的是这个,顾思明看着江澄那副全没料到的模样,知晓他是想从自己这里探知些蓝家如今的情形,便也没跟他兜圈子:事实便是,即使曦臣出了事,蓝氏需要另立宗主,蓝忘机也绝不会有继承大统的机会。 江澄的杏眸中划过一丝疑惑,继而便懂了,之前他是不知道那件事,如今他却知道了,不是吗? 三十三长老?他轻声试探道。 这事江澄还是从金凌口中知道的,在送那小子回金麟台的途中。 要是蓝家来要人,舅舅不妨便以此来威胁。 秘密既然这般轻易便说出了口,那便别管旁人以此做文章。 那一刻,江澄竟是欣慰的:金凌这小子总算没有到现在都还不知留个心眼。 如果顾思明不知,顾思明该是不明所以,他也不算过早地出卖了什么。 可顾思明点了点头,继而眼中浮出些兴味:看来观音庙那夜,不只有一家的秘密漏出来。 是了,顾思明怎会不知道?江澄想。打伤三十三位长老,那些长老又都是蓝忘机的长辈,那便意味着已上了年纪,是群老人,而那打伤,又并非单纯的打伤,而是重伤。三十三个均耽搁不得的重伤患,这绝不是蓝氏内部那三五个族医和学徒能应对得了的事。若能运回蓝氏再去别处寻大夫,那倒还好混得过去,毕竟可以推说是在不夜天受伤,但是人重伤后最忌讳被移动,当时的地方又那般敏感,决计混不过去,而恰好顾家是医修世家,又世代与蓝氏交好,顾思明与蓝曦臣是发小,带手下医修帮忙救治处理,倒也正常。 那如今谁是代宗主?江澄又问道。 蓝景仪,顾思明吐出这三个字,看着江澄惊大了的眸子,笑道:当然,景仪年纪还小,且不论行事还是言语都还颇为荒唐。他只是个名罢了,蓝老先生才是真正的决策者。 哦,你是蓝启仁请来的,难怪。他知道如今让我放人不可能,于是就退了一步,想放一个人进来。江澄心内这般想着,口中却又感叹了一句: 看来蓝曦臣还没太糊涂。 我看他对待金光瑶的态度便极糊涂,该交好时闹崩了,不该保时又偏狠不下心,我还以为他不是惺惺作态,便是失了智。但起码在蓝忘机的事情上,他还未糊涂到底,好歹是剥夺了他的继承。 一个为了个人人喊打的魏无羡去重伤自家人的公子哥儿,把他那件事掩下去,不把人推出去公审,是怕百家中其他人借此做文章攻歼蓝氏,可在族中若是也不处置,那便是赏罚不公,寒了族人的心。三十三戒鞭虽有惩戒之用,但却对那三十三位长老和他们的亲人没有半分实际用途,如果蓝忘机仍位居高位,是蓝氏的第一顺位继承人的话。 掌罚,这勉强算是个长老的位子,却不涉内政外交和任何有实际功用的决策,从不夜天之事后,蓝忘机的继承权便被剥夺了吧?可是,蓝景仪那小子却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蓝景仪莫非是 其中一位长老的孙儿,他的父母也死在了那一夜的不夜天,当然景仪那时年纪太小,曦臣便也没特地把一切告诉他知道。 原来,蓝景仪的存在便是为了安蓝家人的心。可又不让他知道身世,这还真是 这不是很正常的事吗,曦臣那般做?顾思明在他眼中读出了讥诮,不自觉便替自己的好友辩驳:这么说吧,蓝家曾经出过这么一个人,他本姓尹,是蓝氏家仆之子,后来,他的父亲因为蓝家内部的一些事情意外身死,算是被带累,蓝老先生心有愧疚,便给他赐了蓝姓,还取了字,收作本家子弟,唤做蓝慎德。只是,那孩子当时已经十一二岁,记事了。后来,助温旭攻破蓝氏结界让一整个云深不知处都没入火海的,便是这个蓝慎德。前车之鉴啊,仇恨是会蔓延的,一命才能偿一命,剥夺了人命的没有被剥夺生命,落在死难者的家属眼里,就是包庇,最初他恨的是一个人,可那仇恨会长大,它早晚会对准一整个家族【2】。 原来如此,江澄想:原来如此,怪不得你提起蓝忘机时竟漏了几分情绪。 金蓝两家的如胶似漆是让顾家能在那种三面夹击的情势下还过得那般舒坦的前提之一,可蓝忘机把金光瑶得罪了个彻底。蓝家亦是顾家长期以来的盟友,你好我好大家好,但蓝忘机又为如今的蓝家内部埋下了动乱的隐患,你怎么可能喜欢蓝忘机? 晚吟,谁不愿意太平呢?顾思明微虚着眼,他是真只愿天下太平:太平日子已经过了十几年了,偏偏这时候乱起来,一有乱子,我就没得清闲享了。没得清闲享,便只能来这里叨扰了。 他要监督,自然要留在莲花坞,甚至一直留到公审。 江澄皱了皱眉,终于让步:可以是可以,但是,我审的时候,你不能在,你去见他的时候,我必须在旁。 这是个极不公平的条件,但顾思明点了点头,这让江澄总算舒坦了几分。 你既然是要小住带够换洗的衣服了吗? 江澄没忍住便来了这么一句。 当然,顾思明笑这人的尖酸,笑意褪去后,肃起神色:那么便先让我瞧瞧病人吧。 病人?江澄故作疑惑。 他到了你这里,自然成了病人。 顾思明可没金凌那份天真:以为将苏悯善搁舅舅这里便是绝对安全,江澄只承诺了不会让他丢掉性命,可没说不会让他缺胳膊少腿啊。 万幸的是,苏涉的胳膊和腿都还在,只是里面的骨头断了不少,顾思明微皱起眉,立马小心了许多,怕肋骨也有断,移动时不小心会伤到脏器,他把上了苏涉的手腕,将灵力探了进去。一探不要紧,饶是见过些大阵仗的他也不禁睁大了眼:身上各处的灵脉皆被割得半断不断,人没废,却比废了还折腾,全断了就没知觉了,如今全身上下自我修复着的灵脉却能活活疼掉苏涉半条命。江澄是真的知道怎么让一个人疼。 看来江宗主这些年对付鬼修,着实积攒了些心得?顾思明的语气里有压抑着怒意。他是医者,对这般的刑罚自然看不过去。在他看来,天灾和疾病已是足够的折磨,人又何必再横添一笔呢? 当然,他的怒意落在江澄身上没有半点重量,江澄只将他的话理解做夸奖:鬼修既然修了鬼道,又何必还要那金丹,不需金丹,他们要那全身上下的灵脉却又是做什么?走怨气吗? 顾思明一拧眉,似不想再与他交谈。他着手解开苏涉身上的衣物,想细看他躯干上的伤,可刚扒上他的前襟,方才似没多少力气余在体内的人却是动了,这人似这时还记得害臊,不愿扒了衣服被人瞧。 莫忌医。 顾思明这般轻声说着,被解开的衣襟下露出根红绳。 那是什么?江澄眼尖,越过顾思明的肩膀便瞧见了,顿时发作,厉声向江彦:不是让你们把他身上的法器物件都搜捡干净吗? 旁的都搜了,只这东西这贼人死命攥着,就是不给,还咬人,我们看它上面也没沾什么可疑的气息,便让他留着了。 一颗骰子罢了,顾思明出声道,他在苏涉将东西又攥在手里前便瞧清了,他微俯身,黑发垂下落在这人染了血污的衣上,在苏涉耳边问:这是谁的骨头? 江澄双目微瞪:那竟是颗人骨做成的骰子,苏悯善还就那么把它穿了根红绳,戴在脖颈上,显然已戴了多年了。 你真想知道?苏涉看着顾思明,突然笑出声:是金子勋的贱骨头啊。 江澄的瞳子惊得大了一瞬,看来苏涉对金子勋的确是私人的仇恨,私人到他需要一个战利品。穷奇道在不远处向他招着手,他提醒自己不要被它吸住目光,那不是目前首要的,首要的永远是还活着的人,乱葬岗上那次不对劲的围剿百家才与金家与金凌日后的一切最息息相关。 那是苏涉的战利品,江澄想。可顾思明却并不觉得,苏悯善攥着它的样子,像攥着根救命稻草。 我不抢你的骰子,你把手松开些,他哄着这人,像哄一个病入膏肓的病人,语气轻柔得让江澄不耐:你手上的灵脉正在重新生长,最忌使力,易断裂。你也不想你的手就此废掉的,对不对? 苏涉听了他的话,慌张松开了自己的手,他是剑修也是琴修,哪样都离不开手,他的手不能废掉,碎掉的东西,金光瑶不会要。 果然,他还没抛掉希望。 再看向那枚骰子时,顾思明已是眼神一黯:敛芳尊笼络人真是有手段。 玲珑骰子安红豆,白骨铸成的漏窗后,隐于院中的是颗相思红豆。 【1】就像大家都想在顶尖医院里有熟人,生病了可以有好床位、大专家看诊,也不花很多冤枉钱。 【2】蓝慎德的事不用细究,不知道也没关系。他的字是以贤制爵,则民慎德里的慎德,上头的人不以贤制爵,民自然也可以不慎德。 03 二哥,你不知道这红豆的阴毒, 画中的楼阁里,就着那壶茶,金光瑶还在和蓝曦臣讲着那个故事,他一生的故事: 相思红豆,合欢桃核,哪个听着不是散着旖旎春色,暧昧万分?可它们却是这世上最恶毒的东西。 二哥,他轻问蓝曦臣:你觉得那些卖笑女,她们生性淫荡吗? 我不认识她们,从未识得过,无从评判,蓝曦臣这般说着,这是事实,可他已经知道了聂明玦对金光瑶说了什么,他于是攥着金光瑶的眼睛,告诉他:可我相信,她们并非自愿倚门献笑,供人亵玩,若有别的选择,该也不会自甘堕落,那便算不得生性淫荡。 是,金光瑶轻笑一声:毕竟她们中的一多半从第二年起便已经再没法从性里头得到快感了 夜晚是虚假的狂欢,红烛高灯下,血色罗裙、钿头银篦,可一到清晨,打起帘子,阳光一照进来,这些在烛火下闪闪发亮的东西便现出了原型,那是一张张疲惫的脸,一双双被掏空了的眼睛。 她们也是人,平常的人一把椅子坐得不舒坦了,会想换一把,这是人最起码的一点欲望吧,图个舒坦。她们便不配吗?可是,就是不配。 赚银赎身,那是最常见的出路,蓝曦臣收紧了拳:可是被堵死了,对吗?因为红豆。 妓子、小厮不得私留客人的赏银,她们有的只是红豆,那是思诗轩的货币,却也只是思诗轩的货币。你没法用它买来自由,也没法用它在外头买来哪怕一个馒头。 就是这样,我们都被困住了,金光瑶这句似是感叹,可之后又转成一问,对着蓝曦臣,带着分狡黠:可你觉得我们这些被困住的人,我们恨妈妈吗? 那个狱卒,将我们烙上为奴为婢的印子,困住了我们肉眼可见的一生,这样一个人,你觉得我们恨她吗? 蓝曦臣本能便从金光瑶眼中瞧出一个不会让他舒适的答案,他于是避开了那双眼,却还是听到了 思诗轩里好多好多姑娘,她们不爱男人,那些没法让她们快活又没法给她们一条出路的臭男人有什么可爱的呀?她们爱她。我认识一个人,一个已经出了思诗轩被调去了更上头的人,他也还爱她。 金光瑶记得沈应的眼睛,那个柳眉细眼的清秀男人,那个还算中肯地劝诫他要回去便早回去。再在外面晒上几年,你回去了,也只能指着桃核过活了的男人。他是他出了云萍后在聂氏和金氏内部活动时的上线。他明明已经不再被那个女人管辖了,思诗轩是他们的庄稼地,他已经成了收割那些庄稼的人,可那一日他们烧掉思诗轩的那日他还是回去了,被引回去了。金光瑶记得沈应的眼睛,瞳子散开时都还望着那个女人的那双眼睛。 恋耽美 《()【曦瑶】率然》(5) 二哥,金光瑶这时说了句看似离题的话,他对蓝曦臣说:这般想想,那年你对忘机的安排还是错了。 掌罚,蓝忘机自打伤了三十三长老那事后,先受了戒鞭,被剥夺了继承后,便被调去了个没有实权的位置蓝氏掌罚。 他不会再在任何关系到两家关系的场合拥有话语权,他也没有在每年的蓝氏进学中授课的资格,不会结交外人,不会如蓝启仁那般拥有来自各个家族的学生,他只负责那些蓝氏内门的年幼子弟,看护他们、在他们违反家规时给予相应的惩罚,他那冷冷的一张脸似乎天生就适合做这个,可是 忘机那个一犯了事便躲回家里的毛病,对他来说,没了继承权,无需承担责任,说不定反让他觉得轻松吧?那没法让他学到教训,而掌罚这个位子,那让他有了机会,碰到了另一样被忽视了其影响的权力,金光瑶望着蓝曦臣:他能接触孩子,年幼无知、最易被影响被引导的孩子。 他将话截在了此处,再没说下去,因为即使是这时这个蓝曦臣声称他在气他的时候他也清楚记得蓝曦臣是个什么样的人。这是个掌控欲极强、领地意识亦极强的人,他不会喜欢别人干涉他对蓝氏的决策,甚至不会允许别人哪怕是质疑他对蓝氏的决策。 他从云萍时便知晓蓝曦臣是什么人,一个表面温煦和暖实则冷到似坚冰的人,一个面对莲花坞被血洗的消息看到的不是鲜血而是游说百家抗温之机遇的人,他不是一个可以被掌控的人。点到此处,再戳便过,只能留于他决断。 于是他又说回了思诗轩,他记忆中的思诗轩: 好多姑娘都爱她,我是不爱她的,后来想想,却是受了我娘的影响。阿娘也曾经爱她的,因为阿娘是被宠爱的嘛,思诗轩这个牌匾上,她曾是其中一半的名字,可后来她被妈妈放弃了。大概只有被那样的抛弃过,才能看清楚。 这段故事其实蓝曦臣听过,在那个雷雨夜,他暂避在云萍的那座小院、无意间窥见了孟瑶脚踝上的荇花又被孟瑶发现他窥见了的时候。 孟瑶是场失败的投资。妈妈曾经以为金光善对孟诗的青眼会让她拥有一枚金麟台上的棋子,孟诗自然是愿意的,她那时才十六岁,被妈妈宠爱着,满心以为只要栓住了金光善的心,她便能走出思诗轩,在一个不必天天被各种各样的男人亵玩的地方继续被妈妈宠爱着。为此,她只需要生出一个孩子。 可是上对下便是如此,一个决策,那明明是上面人做出的决定,它失败时,下面人却是承受后果的那个,甚至是因此被上面人责怪厌弃的那个。 金光善没来。 从没尝过被冷落的孟诗从此的人生里只剩冷落。 起码那冷落让她清醒了,孟瑶想:起码那冷落让我从出生起便清醒着。 逃出去,不管用什么方法,逃出去,孟诗无数次对孟瑶说。 可是并不是所有人都能这般,大多数的姑娘还是爱她,因为她太懂如何用适度地宠爱让她们喜欢她,可后来想想,本来她拥有的权力便决定了她们会想去爱她,不是吗?爱她,以此换取她的爱,那样是安全的,相信她是爱你的,相信她的一切都是对的,因为那样会让你觉得安全。人们总会有种错觉,我喜欢你,你便会也喜欢我。所以,我首先付出爱,对你的权威迷恋万分,那么我也会在你的掌中,过得比讨厌你要舒坦许多。那样的爱是错觉,可长此以往,便成了真的。 你没在说忘机的事,却还是在说忘机的事,蓝曦臣在心中苦笑,却亦意识到了这其中直插靶心之处:忘机拥有惩罚的权力,那在没看过世界、最怕的东西便是抄家规的孩子们眼里,已经是天大的权力。他们喜欢他,因为他们需要喜欢他,这是种不自觉得潜移默化的影响。他们相信他是对的,因为相信他是对的会让他们少惹怒他,少抄家规,让他们过得舒服。于是,慢慢地,他们真的相信他是对的,甚至忘了:最初觉得他是对的,只是为了让日子更好过而已。 那从不是他想要给忘机的,可无意中,他确实给了。而由忘机带大的小辈,甚至爱屋及乌地觉得魏无羡也是对的。 金光瑶在说蓝忘机的事,可他似又真在说思诗轩的事 思诗轩里,有两种人,他幽幽地道:一种是爱着妈妈的人,一种是想要成为她的人。 可是明明还有 想要逃离的人?金光瑶望着蓝曦臣,眸中带着点并非对着他的讽刺:想要逃离地慢慢都发现了,从来逃不出去啊。 孟诗死后,他也曾孤注一掷,他慢慢藏起自己得的红豆,给自己攒够了足够的本钱,然后在一个黑夜,跳出了窗。 从云萍到兰陵的一路有多荒唐? 他终于知道了铜板才能买来包子,银钱才能换来住宿。 从云萍到兰陵的一路有多远? 孔雀东南飞,十里一徘徊,他每跑几步,便要回一次眸,他给自己攒够了在之后的亿万斯年里都与他的梦魇共枕眠的缘分,才抵达了金麟台的白玉长阶。他走了足足半年,被一条无形的鞭子抽打着,因为追捕的人总与他只一步之遥。 金光瑶说:他们该是故意的,她要我亲自去碰一碰,要我知道。 知道什么呢? 他回忆着那汉白玉的长阶,他从那里摔下过两回,可是第一回 便将他的人生注定了。 我上去后,那守门的仆役在赌钱,我给他们看金光善留给我娘的珍珠扣子,那人说这是这里随便哪个仆役都能随手拿出一颗当弹珠玩的玩意。我不信,他的眉梢随着那话语一抖,似是忆起了当年的执拗:那时我已经知道外头的行情,那珍珠扣子能管我一个月的口粮,我有多少次都花了好久才忍住没将它当出去,它怎么会是这里随便哪个仆役便能挥霍得起的东西?可是 可是他笑了,那笑让蓝曦臣觉出丝丝缕缕的凉意: 后来被他踢下金麟台后,他当时赌钱用的那枚骰子不小心夹在了我的袖子里,我拿去铺子里问了,那骰子是洞庭湖里的巴蛇象骨嵌了南国的海红豆,比那珍珠扣子不知金贵上多少倍呢。 隔着那小案,蓝曦臣突然想握住金光瑶的手,或者该说,他多想穿过这许多年抱一抱那个被从金麟台踢下的孟瑶。 孟诗让他没有陷在对思诗轩的幻觉中,却给了他另一场幻觉,那个幻觉甚至那时都还没有被打破,直到许多年后听到金光善的那句哎,不提了才终于破了。那幻觉给他的痛有多少?那幻觉破灭时他的痛又有多少? 蓝曦臣是个寡情的人,他看似端方,却实则冷漠,他知道怎么做是对的,他做的通常也是对的,但那不是因为他想要那么做,而是因为他知晓,他该那么做。他是个在没看中金光瑶时看到他的救命恩人脚踝上那象征着屈辱和苦难的烙印,没有为他痛,却只考量着如何说才能避过那些尴尬,又不引起过分的戒心,让他们能继续共处在一个屋檐下的人。过了这许多年,才终于能感他所感、痛他所痛却已咎由自取得不再被信任的人,可他终究能痛他所痛了。 那就像是一块木头,沾了天地灵气,终于有了自己的一颗心一样。就算它生出来只是为了碎掉,那也好过它从没存在过。 可金光瑶笑了。 二哥,他似看透了蓝曦臣的想法,对他说:不是的,阿娘并没在脱离了一场幻觉后,又被另一场幻觉魇住。许多年来,她并没去往生,所以我有机会问她,在我杀了金光善之后。她说:我历过,所以我知道,只有被抛弃过,才能看清楚 那时,他才明白了母亲的良苦,他的母亲花了大力气去锻造他她的爱子、她的半身。她用一个虚假的希望将他诱出了那片注定会吞噬他的地方,见到更广袤的世界,见到自由,又让他在那希望被打破时,拥有属于自己的彻悟。 只有那样一个孟瑶才会足够坚硬,坚硬到一步一步走回那个牢笼,然后站在妈妈的面前对她说: 我认罚,但我这辈子不只如此,就算带着镣铐,我也要在外头。 用狠心和绝情救了他的母亲。 度她往生后,他建起了那座观音庙,压在曾经的思诗轩上,将所有思诗轩中的冤魂都镇压其中,包括妈妈。 他要她寄居在孟诗的庙宇中,在孟诗的观音像下,赎清她的罪孽。若有一日,她能涤尽怨气再入轮回,他也要她知道,那是靠着为孟诗诵起的经声、因孟诗而燃的香火,那机会是孟诗施舍给她的。 可观音庙中的棺材空了,母亲的尸骨如今落在了他的敌人手中。 金光瑶思及此,便心中一痛。 我会将她夺回来的,他想:连同我失去的所有一起,然后将那些胆敢动她的杂碎跺进十八层地狱。 像当年他送金光善下去那样。 这辈子我并非没做过最后后悔了的事,可杀金光善,我不后悔,就算为此堕下阿鼻地狱我也不后悔,看着他在那些老妓身上一点点没了声息,那个过程,我一直在快乐,我一直一直都在快乐。那种感觉像自由,谁说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君若不德,臣凭何尽忠?父无养恩,子又何必报之以孝?那种感觉像自由,如果逃不出思诗轩,我至少逃离他了,不是吗? 蓝曦臣终于隔着小案,握住他的手,像想要安慰一个陷在梦魇中的孩子:思诗轩已经烧掉了,被你亲手烧掉了。 可金光瑶挣脱了他的手,告诉他:二哥,你太天真,它已经长进我的骨子里了。 我说过,思诗轩里只有两种人,一种是爱着妈妈的人,一种是想要成为她的人,而我就属那后一种。那一年巴蛇象骨做的骰子,我也给悯善做了一个,南国的海红豆,嵌在金子勋的贱骨头。 他在蓝曦臣一瞬间张开的瞳子里笑: 掌控让我觉得安全,我牢牢地控着他,让他的性命、他的理想、他的信仰、他平生的指望都依附在我身上,那让我觉得我是那个牵着丝线的人,我这般的人,不就是另一个妈妈吗? 可我还是忍不住在人群中寻找,那个牵着我的荇花烙印的人,我总觉得她还在人群中,所以,我脱出思诗轩了吗?我好像只是将思诗轩带出来了。 我想当另一个妈妈,因为我怕 他说着怕,便真有了怕的神色,那是种刻在骨子里的恐惧,就像那年逃去兰陵的路上,他试过各种各样的法子,拿刀去划,拿浸了滚水的布巾盖在脚踝上然后猛地揭掉,连同那层皮也揭掉,可它总还是能长回来那枚荇花烙印,它似烙在他的骨头里,剜出所有的血肉也挥不去: 我怕,我怕哪一日,她便又回来了,借着别人的躯壳。 所以,二哥,你猜,这十几年,我有多怕你呢? 04 说说吧,你们是集体被投了毒,还是被下了降头,做出乱葬岗上那种蠢事? 这句话,等到顾思明处理了苏涉身上全部的伤口后,江澄才终于有机会再问他。顾思明在被他嘲笑你现在怕是急着去沐浴更衣时看着发梢上不小心沾染的血污有几分怔然的样子留在了他脑子里,让他觉出些不对劲,他说不出哪里不对劲,只好将它丢去脑后。 现实中,这件事与敛芳尊无关,苏涉淡淡地道。 所以是你自作主张?江澄听了这话,有几分不耐烦。 苏涉愿意扛罪,他要是能扛下来,江澄自是乐得如此,可百家肯不肯就此收手就是另一回事了,乱葬岗之后紧接着就是那两个女人,而就凭那两个来历不明的女人,舆论的风向便立刻转了,而这又不光是因为那群说话做事皆不过脑子的孩子们,更多的,是混在百家中的人,这分明就是针对金光瑶的阴谋。他的敌人隐藏在百家之中,到处都是。即使苏涉想硬扛,也没用。 可苏涉的下一句话,却让江澄眼皮一跳,眉毛一抽。 苏涉说:我也没做。 苏涉顶着江澄更不敢置信的眼神笑了,顾思明让他轻松便做到了这一点,笑出来。顾思明那一番折腾确实让他好受了不少,他还有力气说话,他说: 要是我做了,替仙督顶着,我自然愿意,可是替旁人顶这个罪,凭什么? 这话语中的一些东西让江澄竟然违反常理地想要相信他,随即江澄就气急败坏了起来:那你当时为何便慌了!一边是夷陵老祖,一边是你,你明明还有辩解的机会!你没做,干嘛跑! 是宗主让我撤的,可他和金光瑶另有联络方法这一点苏涉显然不会告诉江晚吟知道。他沉下声,静静地吐出三个字:蓝启仁。 江澄杏眸微瞪,立时便懂了:是了,并非一边是魏无羡,一边是苏涉。而是一边是蓝启仁和整个蓝家,一边是苏涉。 蓝启仁德高望重,又有刚正不阿的名声,他的话不是一般的有份量。可他站在蓝忘机这边,不但允了他的禁言术,还在明知道蓝忘机身边的就是魏无羡的情况下,选择维护。跟蓝启仁甚至整个蓝家比起来,苏涉就是百口莫辩了。 可是 再加上几个托呢?苏涉看着江澄:我在进伏魔殿前灵力都还是不在的,进了殿中,众人挤在一处时,灵力却突然回来了,那期间我可没有和姑苏蓝氏的人又过过近的接触。 你的意思是有人下套,不只是蓝氏的人。 围剿乱葬岗的队伍中,有不少都是倒金的人。这点江宗主之后不也看清楚了吗? 因为什么? 还能是因为什么? 第二批瞭望台。 江澄闭上了眼,一时间有些恼怒:瞭望台的事,他也是不爽的。穷了百家,肥了四明。 一千二百座瞭望台,都是用百家的钱建起来的,可这台子需要的又不只是钱,它们还得被人镇守,百家人手有限,自然只能吸纳散修。最初大家乐得如此,驻瞭是个苦差事,他们那些养尊处优的子弟,谁愿意呢?可苦差事被人担了,人家退下来时,便得有安置,各世家人手早已饱和,养不起那么多,仙督让他们自力更生,立个门派,专做安置,这话百家听着也欢喜,直到他们数了数:如今半数以上的瞭望台里四明派都成了半数以上的那方。 它被养大了,养肥了,成了个有一千零一只眼睛的庞然大物。 而这时,在第一批才建成了五年的情况下,又提第二批,他们可不得往死里整你们吗? 别说他们,听到清谈会的议题时,我都想往死里整你们,可偏偏整你们不打紧,万一一不小心把金家也给整垮了,那岂不是把金凌一份可能的家产给整没了? 江澄没那么天真,那么多家族能聚在一处打到一个人,打完之后必定是瓜分。 射日之征养大了百家的自信,哪怕是温家那般的太阳都能被射下来,更何况一个兰陵金。 有蓝家在前面义正词严,再有周围的人顶声附和,将他的罪名砸实在那里,说到底,于琴曲一道,蓝家从来都是权威。你说是稍做改良又如何?蓝启仁说你是用心不良,你便是用心不良,他们根本不会在那种情况下还去寻个验证,一句话便足以要你的命。先就地私刑处置,再直接问罪仙督。 江澄这般说着,危险地眯起了眼。 乱葬岗不是设给魏无羡的套,而是设给金家的套,以小辈们的性命为诱饵,将他们引上了乱葬岗,那时魏无羡不一定会去,可作为金光瑶代理的苏涉却定在其中。苏涉不撤,便是被乱刀砍死的命,他们根本不会给他辩解的机会。 恋耽美 《()【曦瑶】率然》(6) 蓝家其心可诛,而最让他头痛的是,魏无羡那家伙如今和蓝家还厮混在一处。 这厢,江澄将蓝家恨得牙痒痒,苏涉却是突然道: 可现在想想那次是我酿成大错,我过早地将蓝忘机和魏无羡打为了一窝,蓝启仁是蓝忘机的叔父,他的侄子只要那时放弃魏无羡便还有摆脱困境重新做回含光君的机会,如果蓝氏不是幕后主使,那么我当时的那句话,便才是激怒了蓝启仁,让蓝启仁对我展露出敌意的。 这件事怎么看都是蓝氏集体作为吧?江澄冷冷一哂:芳菲殿的密室是蓝曦臣叫嚷着开的,蓝忘机和魏无羡逃离后据说竟是躲回了云深不知处。如果蓝忘机和魏无羡的作为不是得了蓝曦臣首肯,那他放纵、包庇、任由一个蓝氏长老都算不得的二公子爬到自己头上去,那他岂不就是个连自己的弟弟都管不住的窝囊废?这可不是我认识的蓝曦臣。我劝你们也别抱幻想了,背刺盟友看似不像泽芜君所为,可这些君啊尊的,不都是人前人后两副面孔吗? 可是,观音庙中,江宗主没有觉出些不对味儿吗?苏涉试探着看着江澄,观音庙之前,他也是这般笃定的,蓝曦臣必便是幕后主使,只他自己他倒会不确定,但宗主也对此深信不疑嘛,可是观音庙中蓝宗主他对仙督的态度。 对此,苏涉是真的想听,一个对蓝氏没有那么深重的厌恶的观音庙当事人对蓝曦臣那日态度的看法。 那一日,蓝曦臣那副样子的确粘稠得让人厌烦,优柔寡断,可他又明明不是个优柔寡断的人,江澄眉间拧出个川字:你的意思是,如果背后布局的是他,他定不会给金光瑶辩解的机会,更不会那般反复优柔? 是,苏涉听到江澄也有了疑问,才大胆道:不仅如此,如果蓝曦臣是幕后主使,他在恢复灵力的那一瞬间,便不该只是制住敛芳尊,而是绝对会将他就地击杀。如果他是幕后主使,他绝不会让宗主活着走出观音庙,绝不会给宗主说出哪怕一句话的机会。 杀人灭口?江澄听了这话,不禁也升起几分兴味,他定定地看着苏涉一时,才问他:蓝曦臣居然也有阴私之事,还让金光瑶知道了? 倒也不算蓝宗主一人的事,苏涉看到江澄的眼神,不禁皱眉,这真是件奇特的事:本以为江宗主是个明白人,怎么江宗主也把蓝家看得那般简单它就算看起来再干净,也只是看起来罢了。 似乎所有人都不免陷入这样的误区,他们总是将姑苏蓝氏当做名副其实的道德标杆,即使是信奉人之初性本恶的江澄也是这般,他肯相信蓝家有作恶的可能,并因为认识蓝曦臣这个大活人,而相信如果证据充足蓝曦臣正领导自己的家族作恶,却还是本能地不信云深不知处可能早在很久以前便开始有恶的存在了。 可苏涉见过,在金光瑶和蓝曦臣共治碧灵湖的水行渊时,他见过从那被抽干的湖底发现的三十叶小舟,里面沉着石块和白骨,被带着姑苏蓝氏纹样的捆仙绳【3】牢牢地固定于舟中。那个发现是意外,他们迅速封锁了整个湖床,严禁少数几个亲信外的任何人再靠近那片地方。碧灵湖隐藏了罪孽,他们之前只是没想到,这其中也有姑苏蓝氏的。蓝宗主知道那意味着什么,敛芳尊也知道,而他他知道的不多,却也有猜测,毕竟当初主张封印、不同意抽干湖水彻底排除祸源的是久不理宗务的青蘅君可那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蓝宗主知道敛芳尊知道,他若是那倒金的幕后之人,便绝不会让敛芳尊活着走出观音庙。 江澄想起了顾思明口中的蓝慎德,对此,没再说什么。 所以苏涉继续: 而且这件事蓝氏站得太靠前了,从抛出赤峰尊的尸身到引小辈入局,这幕后人的手段都带着点阴,他该是个喜欢藏在人后、躲在暗处捅刀子的人,可这回蓝氏根本是事事在前头,不只是事事在前头,而该说是全程由他们包办,一切都由他们经手,不管是来自蓝氏的被篡改的琴曲还是至今为止的推理,全带着姑苏蓝氏自说自话的味道,这放在后面若有人想翻案,便是极大的隐患,他们更像是被引导了,被 被渗透了。 不错,苏涉看向江澄:由你看,你的师兄是个什么样的人? 爱逞英雄,行事冲动,当旁人的暗桩他该是没那个脑子,他倒是极适合给人当枪,江澄沉下脸。 苏涉看他阴沉下去的脸色,悄声加了一句:而蓝忘机对他又算得上是言听计从。 不够,江澄看着他:他遮得住蓝忘机的眼,却是怎么便蒙住了蓝曦臣的眼?蓝曦臣是蠢货吗?让他的弟弟左右他的判断,骑到他的头上来? 话到此处,苏涉却是神色一黯:但是如果宗主和泽芜君之间本身就有问题呢? 【3】不会展开的,在《碧灵湖后》已经写过了,只需要知道一句话:阿卡迪亚也有死神。 05 彼岸的那幅画里,时间明明凝固在晨光初绽、晓露已干的时刻,蓝曦臣却觉得自己像是陷在一个没完没了的雨季。 金光瑶告诉他: 我想当另一个妈妈,因为我怕,我怕哪一日,她便又回来了,借着别人的躯壳。 所以,二哥,你猜,这十几年,我有多怕你呢? 那一瞬,明了了金光瑶的含义,蓝曦臣几乎要推开那桌案,呕吐起来,他们的关系,被这般形容。他花了许久才想起: 这甚至不是第一回 阿瑶问我这个问题。 Tbc. 写在后面: 其实还没到原定第二章 结尾的地方,本来是准备在聂大被撕那一块结尾的,但是这才写到一半字数就又超了,所以只能等到下一章了。不过这也是预料之中的事,在开始干之间,总要将曦瑶之间的情感矛盾理清,虽然是翻盘文,但是这篇重点还是曦瑶的感情,这是之前他们决裂的内因,其他人的干扰都只是导火线,激发了他们之间的矛盾。 背景和会出场的人物及其性格都得交待清楚,思诗轩的私设与之后黄雀身份的引出有关系,顾思明的出场同样是这样,看过我之前几篇的现在肯定已经知道黄雀是谁了。怀桑当然是黄雀之一,但是也只可能是之一,因为他没那么大的能量,他要技术没技术,要人脉没人脉。我不觉得他在蓝氏进学时的挂科也是他在藏拙,他没学习不行就是不行。他的用处在于他的隐蔽性,阿瑶对他没设防,还有他的狡猾,他常年躲在人后怂恿别人养出来的几分阴谋(譬如云深时怂恿魏无羡去逗弄蓝忘机)。可我不觉得阿瑶会对他一丝防备都没有,不管他看起来多磕碜,阿瑶都会在聂氏放人的,因为聂怀桑不代表整个聂家。 关于思诗轩,还有一个重要的私设,有两个人物被合在了一起,阿凌如今正在妓子安心的记忆里,他在那记忆里,还会看到另一些事情,关于魏无羡的一些事情。说白了,小辈们从没见过夷陵老祖,他会见到的。 第02章 01 这甚至不是第一回 ,金光瑶问蓝曦臣这个问题 你是第二个妈妈吗? 本质上,这便是他问他的,不是吗? 可第一回 ,蓝曦臣没有给他答案。 如今这第二回 这许多年过去,你还是不愿给我一个直截了当的回答吗?金光瑶本也没对此抱太多的希望,只淡淡笑了下,双目低垂,背过光去,将暗沉的眸色藏进阴影中,有些问题一下子问出口确实让人难以作答,所以,不妨便将它拆分成无数份,一步一步引向那个答案。 方才已经算是个好头了,不是吗? 在他问蓝曦臣云萍那回看到他脚踝上的荇花印为何感到心虚的时候。 他们像两个蚌壳,这许多年虽叠在一起叠惯了,以至于就此黏住长在了一处,脏器间却仍旧隔着层肚皮,他们各自咬死了绝不松口,守着自己的一肚子秘密。蓝曦臣要他开口,供出他的所有,蓝曦臣自己自然也得开口。他自认这许多年,他已经爬得足够高,高到不需再向任何人屈膝弓腰,哪怕是对曾经仰视的面容。 二哥,他于是问他:我们第二次见面,你引我去金家时,是否已知道我在金家会吃点苦头? 金光瑶知道:在云萍小院避难的那三个月里,蓝曦臣并没把他当做一个值得培养的人,那时,他脚踝烙了个荇花印,隔几日便需向思诗轩的线人报备(他相信他与隔壁陈嫂的言语皆落入了蓝曦臣的耳朵里,包括他对蓝曦臣这个人的瞒而不报),那般低微的身份确实还不够格让蓝曦臣对他施以青眼,那时,他对蓝曦臣唯一的价值,怕就是为他提供那几个月的藏身之处,并让他不至于因东躲西藏而对外界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可当他们再次相遇,他用短短几月便做到了聂明玦副使这个位置,再见到他时,他愿意相信:那个他在蓝曦臣眼里已算得上值得花心思去打磨的奇货了。可现在想想,他那时在蓝曦臣眼里,大概也只是个可用之人。 我知晓金光善的为人,知道你的出现会被他视为麻烦,哪怕是带着聂明玦的推荐信,特别是带着聂明玦的推荐信,那会让你在金家被刻意打压,在金宗主授意下的刻意打压,蓝曦臣握紧拳头,迟了许久才说出这样的话,按理说,这不过是一个一宗之主最基本最视为日常的御人的手段,可当你将它说出来,当你将它摆在明面上,还是对着一个他在之后的岁月里他已经学会了在乎的人:我要你知道,金光善不会善待你,聂明玦不知如何善待你,而我却能在外部用最小的力便让你在金家内部的路更平顺。那时,我需要一个在金家内部的人,监视金光善的动作,他一直是摇摆姿态,着实让人头痛。你在云萍时已经显示出了你从最细枝末节处搜集分析情报的能力,你甚至不需近金光善的身。我准备让你受上几月的苦,再去拉你一把,将你拉到个更能发挥作用的位子。 那我可真是辜负了二哥的一番好意,这话里的讽刺像毛毛细雨,金光瑶将话说得太温柔,以至于你以为它是针,落下来,它却已化作水了。 我那时究竟也是刚出了井底,眼窝子浅,金光瑶似是感叹:没体会出那个处处打压我抢我军功的上司,是按着我那父亲的意思 他那时究竟是对金光善仍抱着幻想的,指望父亲能救他的幻想被打破了,便以为如果我主动走到他面前,不需他的营救、让他看到我的能力,他便总该认我了吧。 本来在聂家已是个能接触到上层情报的人,可我这颗棋子,思诗轩还没来得及启用,便又成了颗废子,那几个月是真的不好受啊 本来也曾得了夸奖的随机应变,一旦出了错,便又被斥责为愚蠢,他终于体会到了母亲的当年。 当时沈应说,就是我那上线,他说 要回去便早回去。再在外面晒上几年,你回去了,也只能指着桃核过活了。 那个柳眉细眼白面皮的男人对他这么说。 金光瑶将这话原样重复给他,看到蓝曦臣眼里震惊的神色,晒几年再回去便要不好,回去是干什么已显而易见,他本以为蓝曦臣早该猜到,如今瞧见他没猜到,便不禁觉得好笑,竟起了几分调笑心思,故意把话说白了: 二哥,你不会以为,是个男人,便不能挂牌了吧? 沈应是个好看的男人,他也是,他在看着阿愫有时睇着他便移不开眼去的模样便知道,虽然美色也就是一层皮,不论是男人还是女人都一样,阿愫知道了真相再看着他,便只剩恶心了,起码蓝曦臣还没恶心他,不是吗? 对于好看的男人,妈妈自然不舍得让他们白白浪费掉了自己的长相,一辈子做龟奴小厮。所以,若他们没有展现出超越皮相的伶俐和野心,便自然要靠皮相谋他们的生计,在岁月里,被掏空眼睛。 这便是现实,一个蓝曦臣觉得震惊却一度与当年的孟瑶只一步之遥的现实。 这个现实被如今的他笑着说出口,就好像那只不过是一个一跨步便过去了的小水洼,可他当时是真的难受,他记得他当时是真的难受,过目不忘的记忆让他还记得那时的自己,虽然那感觉钝得像隔着四五层棉被,但他记得那时让他夜不能寐的忧心在白日变成折磨他的头痛和蛰痛的眼眶,那是种半溺水的感觉,总没法顺畅呼吸,张开嘴,只有一半能够到空气,他不敢奋力吸一口气,怕随之吞下肚子的水,会把他拉下去。 这种感觉很丢人,承认当年的他真的是只井底的蛙,曾经差点淹死在那个小水洼里。 但那是现实。 而那个现实与他一度逼近,只是因为蓝曦臣觉得他该被打磨。 这个认知让他他分不清,那让他感到的是什么 这些年,蓝曦臣对他来说,便是个谜题。 他一时觉得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一时又觉得对这人即使用最大的恶意去揣度也算不得过。蓝曦臣就是有这样的能力,他是个混杂体,是浮戏山的游雾,身处云端俯视其下时,你觉得它将秘密都藏在了失于雾中的沟壑,身在其中失于游雾难窥五步之外时,你又觉得只有脱出,方能品得它的全貌。在蓝曦臣那里,他觅了十多年觅不得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的桃源路。他一时觉得这人是远离凡尘的月亮,一时又觉得这人满身七情六欲,最会在红尘中打滚,才修出了这副欺骗世人的八风不动。 可那是他不敢问。最初不敢,是还没资格,一个不名一文的孟瑶、一个初入金家的金二公子有什么资格问泽芜君这般的问题呢?后来不敢,是因着不忍,假象美好时,你便即使知道是假象也不忍打破了,更何况你时常觉得它是真的。 如今,假象真相在观音庙内碎了个彻底,两人撕破了一张脸,再对坐,金光瑶反觉出种畅快了,只因如今再没有那许多不敢和不忍。他畅快,蓝曦臣却如坐针毡。他畅快于他能让蓝曦臣如坐针毡,这许多年,我被你的情绪绑缚了许多年,却不知道:原来你也能这般轻易地被我激怒,原来我也能这般轻易地让你忐忑。 窗外湖中的红鲤仍在一下一下地吐着泡,空心的,在触碰水面的那一刻便炸掉。 二哥做出这副愧疚模样是做什么?金光瑶望着蓝曦臣阴沉下去的面色:我没有选择在那时知难而退回到思诗轩,所以,我才成了今日的金光瑶,对于金光瑶来说,他根本就没有选择另一条路的可能。可如果那时的孟瑶选了那条路,这愧疚又未免太假惺惺,那样一个不够坚硬的孟瑶根本不会在你的心里停留足够被记住的时间。让我想想,你大概会在射日之征后再找到已经挂牌数年的我,将我赎出去好生安置,然后心安理得地怒我不争,觉得我是自甘堕落,从此再不与我发生交集。 愧疚就是个伪命题,强者不需要这种带着居高临下的施舍,弱者你根本就没有兴趣去探究他们堕落的缘由,不探究、不知晓,自然也无从去愧疚。我自认不是那般的弱者,所以,也不会揪着这点自怨自艾。只是拿着这点让你忐忑,仍旧能给我带来快意便是了。 恋耽美 《()【曦瑶】率然》(7) 二哥,这些年,我其实是感谢你的,是你塑造了我,不管是有意还是无心。你将我推进金家,我那时眼窝子浅,只知扫除挡在眼前的障碍,结果被聂明玦逮到,算是自毁了前程,所以才被逼得兵行险着。若没有那步险棋,我怕是要一辈子活在思诗轩的控制中。 可你入了温营后 自我入了温营,我与思诗轩的联系便断了。沈应再没找上过我。我当时以为是我那时仓皇出逃,没有及时联络,所以思诗轩的人没有得知我的行踪,可是当我在温家看到一个人,我便知道,这不可能。 02 后来金凌想起这事,只觉讽刺,魏无羡太相信自己的那一套,过分依赖共情,共情说白了便是听鬼魂和你讲故事,她愿意和你讲什么,你听到的、看到的甚至感到的便是什么。那人陷在片段的、偏颇的真相里,竟是连安心是谁都没认出。 幻生还幻灭,大幻莫过身。安心自有处,求人无有人。 金光瑶一直觉得安心是个还算不错的名字,里面是他这般的俗人永远参不透的禅意,与安心这人,一分不相关。 他用这个名字,怕不会用得太久,他那时便想。 果然,再见到时,她已经为自己改了个名字,甚至还洗了身份。 回魄灯将整个密室都映亮,回忆的虚影打在墙壁、屏风和空中升腾的灰尘上,声音在他耳边回荡,带着震颤。 金凌是什么时候意识到这个所谓的安心是谁的呢? 他今年才十五岁,虽然他从去年开始窜个子起,到如今已经比小叔叔高了,头顶却只到苏悯善的鼻子尖,和舅舅更是差了整整一头。 只十五年前的世界便已跨出了他记忆的长度,二十年前的故事,于他而言,是只能从长辈口中获得的没有画面的只语片言。 他是从什么时候意识到这个所谓的安心是谁的呢? 他透过安心的眼睛看到了许多人,许多他识得的人,最初只是小叔叔,后来有穿着炎阳烈焰袍的温家人,然后他的视线里闯进了比他大不了多少的舅舅、安静阴沉的苏悯善、被打瘸了腿的蓝忘机还有一个在舅舅身旁嘴臭嚣张的只可能是魏无羡的人 那时,他都还没有意识到这个所谓的安心是谁。 直到他看到莲花坞。 被江澄重建后的莲花坞比原先的大了许多,弟子区扩建成了之前的两倍,可正堂看来还是原来的模样。 他看着自己从未有机会识得的外祖父母死于温氏的刀剑下,终于认出了这个舅舅曾隐晦提到过的提着细烙的女人。 王灵娇的鬼魂该是怕极了魏无羡的,所以她用片段的、拼凑的记忆让魏无羡以为她是葬身于这座思诗轩的鬼魂。 可大火燎起思诗轩的正堂时,她早已成了薛洋奉命叶落归根的一缕幽魂。她死在一座温氏的监察寮里,比那场火还早十多年。 那死法让金凌一瞬间侧过身去将自己腹中垫下的糕点尽数呕了出来,秽物将秦愫的血曾染红的地方又沾染。饶是他已对这女人积攒了足够的恨,他却也经不住为那虚影中上演的一幕幕胆寒。 他陷在王灵娇的视角,没有一刀真的落在他身上,没有一丝怨气真的将他沾染,可他还是被一双双或焦枯或苍白的手拉向黑暗,他咬着凳子,在一下让颅骨震颤的猛砸后,粘稠的血丝从嘴角延伸至掉了漆的木棱,上面有断裂的牙。 说到底,他从未见过夷陵老祖。 王灵娇在魏无羡手底下呆了多久呢?从她死时算起,到不夜天的那场血洗。 金凌这才知晓,鬼魂也能有新的记忆。 03 郭桓等到金凌时,已是观音庙第二日的晌午。 金凌一夜未睡,自吐了一回后也再没吃过东西,神色间不免带了几分憔悴。 他是在点金阁会的郭桓,刚一进去,却又有种说不上来的不恰当,那是大人谈事的地方。于是,他使性儿一般转头将人带到了他所居幽兰殿的后院里,仙子汪汪叫着把想跟上来的婢女侍卫赶了个精光,随即被金凌一把抄起,金凌坐在院中几树垂丝海棠后,此时花早谢了,果子还没长出来,一人一狗蹲在树后也没如每年花开时那般比赛着打喷嚏,反而显得周围静得有些闷。 此时,若来的是金光瑶,则他一定已经蹲下了身和这个小祖宗玩隔花人相望的游戏,若是苏悯善则多半钻去了他后头的游廊偷袭,隔栏搭过手臂凑过头,修长的五指舒展开,手心里开出个什么其实是他自己喜欢才带着却总被他假模假样拿来哄孩子的小玩意。 可来的是郭桓长了金凌两辈儿、女儿和儿子却皆小金凌几岁的郭桓。 金凌的小叔叔是慈母的典范,舅舅则是按着严父的模儿塑出来的,郭瑛和郭琎的父亲却奇特,夹在慈母和严父之间,既不慈也不严,在娇宠中总能显出点儿冷。就如郭桓如今见金凌似是终于选定了地儿,便定住了脚步,开口便问:宗主怎么还是原来那身衣裳? 金凌原本安静的一张脸,刷得便变了,他弓身藏起柔软的肚子,竖起背上的刺:有许多事情还没搞清楚,郭宗主这般急切是做什么? 朗陵郭氏也算是曾经的望族,占得地儿也不小,上头挨着顾家下面便是江氏,从朗陵一路延伸到荆紫关,可郭氏到郭桓这一辈却已经是人丁稀薄,维持艰难,他半跪不跪温氏许多年,又在金光善的威逼利诱下扛了许久,最终还是在金光瑶这一辈跪了下去,彻底地依附上了兰陵金氏。这些年金光瑶对他也算得上倚重,可到头来换来的却是一句 宗主怎么还是原来那身衣裳? 哪儿能不急?郭桓小毛病不少爱酒如命、好搅混水、没能力产崽儿。可他不喝酒的时候,却也算得上清醒:宗主算一算,从蓝氏在芳菲殿强闯密室到众家子弟被绑上乱葬岗这中间有几日?从众家子弟被绑上乱葬岗到乱葬岗围剿,这中间是几日?从乱葬岗围剿到莲花坞里的两位人证突然现身,这中间又有几日?祸事一样接着一样的来,打得就是一个快?只有快才能让人反应不及、晕头转向。敛芳尊暂时退出来,不就是不愿被对方牵住了节奏,先将自个儿跳出来,与金麟台割开,可若您还是这身衣裳,您就还是金小公子,他就还是金宗主,百家就还有理由围攻金麟台。 你是什么意思?金凌猛地站起身,头撞上低矮的花枝,仙子抱怨着在他脚边几声汪汪,可他浑不在意,只是盯着郭桓:什么叫从我们被绑上乱葬岗到乱葬岗围剿这中间是几日?这两件事乱葬岗的事不是小叔叔和悯善 傻孩子!郭桓险些就将这一句喊出了声,可金光瑶将他留下,不是为了让他对金凌不敬的:您想想看,就算退一万步,敛芳尊真有心要置百家于死地,那他又怎会手脚这般不干净,给乱葬岗上留那么大一符咒让人能补全救命。 那苏悯善干嘛要 这后头有个大人物,咱们若不想法打乱了他的步子,还按着寻常的路子走,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只能被他一路牵到菜市口!若不出意外,这个人便是蓝曦臣! 郭桓不知道观音庙那晚发生的一切,所以,在郭桓看来,在如今受了郭桓影响的金凌看来 蓝曦臣就是个大坏人,处心积虑、谋害仙督的大坏人。 可郭桓不知道的,苏涉知道,虽然他没法告诉郭桓知道,但起码他能告诉江澄知道。 如果是如此,那那个人不但知道蓝忘机对魏无羡的心思,还知道金蓝两家间那些你这般的亲信才知晓一二的裂痕,更别提还有金光瑶的旧事。那你们两家该是都被渗透了呢,或者有个与你们私交甚笃的人将你们统统给卖了, 莲花坞的地牢中,江澄说完这些,靠近了苏涉,脸几乎是贴着他,将他带着些嗤笑的气息喷在这人憔悴的脸上: 我说,第二批瞭望台、四明派,这些本质上都是你们惹出来的事吧?既然你们已经这般明智地和金家切割了,那不如便好人做到底,咽了自己酿的苦果。 可苏涉却没有被江澄一副你们生死有命的态度给吓住,他侧过脖颈拉开了些距离,却拒绝往后缩:江宗主,如果事实真是如此,一切之后另有幕后黑手,你不想知道那人是谁吗?那可是将金凌数次引入险境的人。你以为这便是全部吗?那个人全部的目的?这里面也许有私人的怨恨在,这人该是恨透了敛芳尊,才会想方设法让他身败名裂。但是一个人的怨恨如何催动那么多人为他卖命?这其中必有私人的部分,但也必有利益相关的部分,单说倒金的那些世家,他们会只止步于敛芳尊吗?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金家那副沉重的担子如今是落在了金凌的身上,他便代替了敛芳尊承担了那风险 听了这话,江澄一下卡住了苏涉的脖子:这是不是你们算计的一环?将金凌拉下水,好来拉我? 在终于被松开的那一瞬间,苏涉猛吸进一口气,双目眩晕,沙哑地咳了几声:不管如何都是逃不掉的,观音庙之前,你也许不明白,可如今你还不明白吗?金凌从来都是宗主属意的继承人,是金家的少主。 江澄听他这话,想起秦愫之事不禁面露几分恶心,那让苏涉升起股不舒坦,他喜欢跟江澄这般的人打交道,因为跟这般的人讲话不必藏着掖着,可他也讨厌和江澄这般的人打交道,这人太冷了,冷得像世道:这大概就是这世道最荒谬的地方,你受的罪、历的苦难也会成为你抹不去的耻辱,成为世人嘲笑你、攻讦你、恶心你的理由。 可和江澄这人打交道还有个好处他实际。恶心也只是一瞬,说到底,金光瑶兄妹乱伦又干他何事,江澄还懒得去恶心,他审视着苏悯善,微眯起眼:这就是你们的筹码?少主? 这次苏涉的留下是个意外,按理说,他没有资格代替金光瑶抛出筹码,可宗主自将他许给了金凌后便是这个意思,从没变过,于是他将身子微微前倾,直视着江澄的眼睛: 金凌如果此时接手,接下的便是个烂摊子,他一个十五岁的孩子,会没命的。江宗主,你能时时看住他吗?你该清楚,你如果看住他,他便再无法在金氏立威。但是,是的,那之后,金凌便是金氏少主。 那如今怎么办? 即使懵懂如金凌如今也明白了:郭桓是金光瑶留在此地负责与他联络的人。 论联络,郭桓自然不是金凌最想要的人选,他比金光瑶还长了一辈,金凌对着这个爷爷辈的人一向并不怎么能亲近得起来,可郭桓又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不说苏涉是围剿百家的直接嫌疑人,只说他所在的苏家在玄门中根基尚浅是金光瑶一手扶植这一点便决定了他从来不可能做那个留下来的人,他与金光瑶绑得太死。若非此番意外,苏涉不可能留下,本来他便是要跟着金光瑶一起走的。可郭桓不一样,如果说秣陵苏氏是起于微末的新贵,朗陵郭氏便是没落的贵族,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在百家中颇有人脉,虽已依附金氏,旁人却并不怎么把它看作金家更甚为金光瑶的附属。 拖,郭桓摸着自己的山羊胡对金凌道:不论是自证清白还是找出对方露出的马脚制定反击的布局,如今最缺的就是时间。最重要的不是他们扣在咱们头上的事有几分真几分假,真假可以颠倒,黑的能被说成白的,白的能被说成黑的,但是如果让那群人一直隐藏在暗处,躲过了这第一回 ,还会有第二回,而那群推波助澜的人,同样让人心惊,他们会淹没你,撕碎你,在你能发出声之前。这些人太多,仗的就是一个法不责众。没法杀光,只能让他们知道怕。 可是如果真如你所言,蓝氏是这幕后之人,他们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呀! 金凌想到此只觉得害怕,小叔叔如今成了众矢之的,如果这全是蓝曦臣的阴谋,那小叔叔如今岂不是很危险,就算蓝曦臣和金光瑶一起离开观音庙时,蓝曦臣才是受制于人的那个,可金凌还是本能地觉得小叔叔和蓝曦臣呆在一处不安全,那泽芜君,小叔叔这回虽暂压了他的灵力却其实连雨都舍不得他淋。可他倒好,一恢复灵力便一掌击在小叔叔的背上,还拿剑架在小叔叔脖子上。这分明就是个一点情义都不念的混蛋,两个人之间,更在意对方的那个,不输在这回,也会输在下一回的,这点被苏悯善不背半点良心债一骗骗十年的金凌是最心有戚戚的: 这之后,蓝曦臣怎么可能再露出马脚?他只要让他聚集起的那群人帮他达到目的便好了,等到小叔叔的罪名被钉死了,他再现身,当捉住了坏人的大英雄。 这事还没完,郭桓道:被他聚集起的是一帮子人,一帮子人总是为了利益。他们虽逼走了宗主,却还没达到他们的目的。 什么目的? 分赃。 金凌惊了一瞬。 金家这么一大块肥肉,他们怕是早就惦记上了。 他们要以什么理由?金凌想了想:乱葬岗围剿?莫非是以此来要赔偿? 怕还不止这一件事,乱葬岗的事情蹊跷,他们已着人暗中调查,当时站在苏涉周围的几人,苏涉也早和他报了名字,可是不可能单凭这一件事:这件事金家完全可以将苏宗主推出去,甚至将敛芳尊推出去,说这并非金家的集体作为,将责任推给个人。但有些事是必然会牵扯整个家族的贪墨,建瞭望台是合百家之力,这其间有银钱往来便易出问题,早先便传出过这般的流言,他们如今怕会拿此大做文章。 我们没有?金凌有几分心虚,金家确实钱多。 郭桓蹙眉,这孩子对自己家的事还是真不知晓:瞭望台之事,金家还贴进去不少银子,哪里会有这般的事? 还有一个问题,江澄沉默了一刻,问苏涉:乱葬岗围剿之后,金光瑶为何不直接弃了你? 当然可以。 事实是,苏涉当时也是这般说的,他在感到自己的灵力莫名其妙回来了后,便借弟子扶住他的契机试探过,起码他身边的几个,灵力还都处于被封状态。他完全可以将这事一力扛了,甚至不必牵连苏家,到时候临了再栽一把脏,端看金光瑶想将这事栽在谁头上。 可那日,宗主说 那日的金光瑶听他这话竟是笑出了声:悯善啊,他们要我自断臂膀,我要是合了他们的意,便恰是落进了他们布好的网里。 江澄看了他一时,如果蓝家确实不是幕后之人或至少是帮凶,那金蓝联盟崩溃便恰如那幕后之人的所愿。如今明哲保身不论于他还是金凌,怕都只会让自己落了单,一旦落单,便成了现成的猎物,失了群的羊。 那时,苏涉看着江澄望向他的眼神,便知道:成了。 可是在那之前,江澄其实还问过他一个问题 可是,苏悯善,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江澄嘴角曳起一丝笑,那笑意里竟带着点苦意:魏无羡呢?你们要翻案,准备怎么翻?把自己摘出来了事?还是证明其后另有人主使?如果要光明正大地搞掉那只黄雀,那魏无羡就是挡在前头的最大的障碍,因为自始至终明面上揪着你们不放的都是他,这每一步都缺不了他的参与。我知道我当年对他做得不大地道,打头阵带百家围剿他这件事可你们真就确定我会对他再一次做事不理? 恋耽美 《()【曦瑶】率然》(8) 我这人在旁人眼里原来就是这般薄情寡义? 苏涉沉下脸,隔了一时才答道:魏公子的确奇怪发现是聂明玦的尸首在作怪便笃定了是敛芳尊杀的人,遇上与敛芳尊相关的人或事便死揪着不放,生拉硬扯也得扯出点毛病来,要说他只是被人利用引导,不知内幕,我其实是不信的,可江宗主你偏信。那么好,如今无非两种情况,他知情,然后协助那幕后之人引导蓝氏做出错误的判断,与金家反目,那么他便是在知情的情况下,将金凌数度置身于险境,金凌曾被填进墙里,魂魄都已出了窍,再晚一时就要没命,这件事,江宗主,你知道吗? 不必江澄回答,从那圆瞪的一双杏眸里,苏涉便瞧出:金凌怕江澄知道了会再不让他一个人出去,特意隐瞒了这一节,和阿衍那臭小子简直一个德行。 如果是这般,那他还真是高明,如果他在哪个环节赶到得不及时,金凌出了事,到最后,这笔账也会被记在敛芳尊头上,和他没什么关联。如果金凌没出事,那么他救金凌那几回,江宗主你便不得不记着了。当然,江宗主说他没那么高明,那么他便是被人利用,那么江宗主, 苏涉的那双狐狸眼慢慢狭起来,里面透着一点跳动的鬼火一般的光: 你觉得,对此时的魏无羡来说,谁更危险?我们要翻案,不过是让他曾被误导的事实暴露人前,这要不了他的命,毕竟,敛芳尊的态度一向是凡事留一分,能息事宁人便息事宁人。可那一切的幕后之人呢?他知晓魏无羡行事冲动、行为莽撞,这让魏无羡易被人利用当刀子使,却也使他不易掌控、满身变数。如果江宗主是那幕后操刀之人,在已用这把刀达到了目的后,会怎么办? 江澄的瞳孔震了一下:为防将来反噬自身,自然是毁掉它。 04 观音庙事件后的次日,发生了许多事。江澄忙着提审苏涉,金凌懵懵懂懂与金光瑶留给他的郭桓商量着如何拖,而云深不知处忙着云深不知处外,此时挤满了人,聂怀桑的四叔聂同德就是为首的,他是代替被吓晕了的聂怀桑来的。 观音庙的次日,不净世的门外被人悬了颗人头聂明玦的头。 而聂明玦的尸身已被碾成了肉糜,涂在不净世门前的台阶上,门生们发现时,那些零碎的血肉和骨头渣已经被一群野狗啃食得差不多了。 聂明玦的头颅同时钉死了两件事原先只有魏无羡声称看到了的金光瑶谋害赤峰尊一事被那头颅内残缺的记忆钉死了,另外,赤峰尊的凶尸在遭遇温宁后被温宁撕了个干净以那般示众的方式悬于不净世这件事也被赤峰尊的脑袋给钉死了。 魏公子,聂同德尚且措辞委婉,可姚宗主却已不屑那委婉,将聂明玦凶化后的铜墙铁壁撕了个稀烂,鬼将军闹出的这一出不禁让人回想起了当年尸横遍野的穷奇道和之后的不夜天,那触动了百家最敏感的一根神经:鬼将军是你手下鬼将,如今他不论是失控还是为了百家的安全,还请您务必将他处理掉。 这边,蓝曦臣才刚刚失踪,不到一日,针对蓝家的一切便已开始了。 含光君,魏前辈蓝思追抓着蓝忘机袖子的手是抖的,蓝忘机告诉了他他的身世,他没资格真的请求什么,可他眼睛已经在祈求 蓝忘机拍了拍他的胳膊,示意他会有办法。魏无羡回过头来,对这孩子撑出一笑: 你这孩子,小时候还会问我主动讨东西,怎么现在遇上这点事都要犹犹豫豫,你放心吧,温宁是我的人,我不会让他有事。包在我身上好了。 魏无羡的话语有种让人安心的力量,那是蓝思追在数度被这位前辈搭救后学会依赖的力量,可此时的蓝思追还不知道 魏无羡这辈子许过许多许多承诺,却没几个真正做到。 05 那边蓝氏里闹翻了天,这边莲花坞的地牢中,金江联盟却又一次达成了,为了利益,为了那只还未被揪出的威胁了所有人的黄雀。可就这般答应苏涉,江澄仍有几分不爽,他不爽时,嘴上便格外不饶人,他的嘴是把刀子,在他不爽时恰好出现在他视野内的人便是他的磨刀石,负责被他所有的阴阳怪气凌迟: 我说,你这不是会说话吗?既然你会说话,嘴也不笨,怎么乱葬岗上就连句辩解都说不出口?观音庙里还得让主子替你出头? 苏涉听了这话,便知道江澄的老毛病又上来了,他如今受制于人,也没什么惹怒江澄的资本,便只是老实承认,已问句:这是和江宗主你这个明白人说话啊。可我说完了,你觉得我像个好人吗?欠揍吗? 不像好人,特别欠揍。 经苏涉这般一提,江澄这才算明白了,金光瑶太了解他这个下属,苏悯善就是个只会甩刀子逞凶斗狠的凶徒,让他威胁人谈利弊可以,可他辩解的时候,就算有理让你在理过逻辑后能用脑子判断出他的无辜,可处在那个当口,当胸腔里的血液更能控制你四肢的型动感时,你还是会本能地觉得如果你放过了他,就是放过了一个凶徒,就该揍死他丫的,这人欠揍。 说白了,这人冠冕堂皇时总有种拙劣感,特别不义正词严。 江澄想到此,不禁觉得好笑,好笑到他笑出声来,笑红了目框,瞧着苏涉,生出几分感慨:你从小到大肯定没多少人喜欢。 这话让苏涉一窒,好好地,你还人身攻击上瘾了? 若是平日,他大概早炸起了全身上下的刺,可如今,也许是心里还有几分担心着苏家,担心着又因为自己的瞎折腾而害了家里人,这担忧牵引了他一直压在心底的旧事。于是,刺没精打采地竖不起来,他只别过脸去,淡淡地承认: 比起我,我娘确实更喜欢我哥。 那算什么呀?江澄笑了一声,轻悄悄地嘟囔了句什么,苏涉没听清,微蹙眉问了句什么。 这句什么打断了被空气消磨得到了倾听者耳边便已如蚊呓、却在发语者颅内清晰回响的话语:你哥起码和你一样是亲生的,输了也不丢人,可有些人比起自己的亲生儿子,还更喜欢徒弟呢。 这句什么也让江澄清醒了过来,他甩了甩头,冷下眉眼,对苏涉道,似讽刺,似忠告: 会哭的孩子有奶吃,会哭可不但是会掉眼泪,还得哭得理直气壮,发自内心,梨花带雨,让人心生怜惜,懂吗? 恶不恶心,苏涉厌恶地撇起嘴,他是向来觉得自己没资格去哭的,要不是他招惹上金子勋,兄长也不会母亲是恨他的,也只是因为他成了她唯一的儿子,才不恨了。 他是向来觉得自己没资格去哭的,可这恰好也是江澄的问题:他被父亲打击了信心,又被母亲灌输了自己是如何从根子上便不如人的,这些话放在此时的他身上还好,却不该充斥一个孩子的童年,它永久地摧毁了他身上的一些东西。 他们都没有那个底气,因为就连自己的至亲都曾否定自己。 可有人觉得自己没资格哭,诉冤屈也总有种心虚,有人便能哭得理直气壮,发自内心且梨花带雨。 蓝湛,魏无羡合上寒室的门,便连唤了蓝忘机几声,把蓝忘机所有的称谓都叫遍了,幽幽地:含光君,蓝湛,蓝忘机,蓝二哥哥。 蓝忘机眸中闪过柔情,将人悄然笼住,轻声说了句:我在。 他们说是要处置温宁,却其实便是要处置我,金光瑶真是好毒的计谋啊,魏无羡陷在蓝忘机的肩膀上苦笑出声:他原先便将结义兄长分尸镇压,如今为了栽赃我,竟直接将人的尸身给碾碎了。温宁昨日不知所踪,怕也与他有关。你想,他只需将温宁与赤峰尊引到一处,引他们两者相斗,待两败俱伤之时,再坐收渔利,这般,一来,可以拖住他们两个战力,好自己趁机逃跑,二来还能造成是温宁撕了赤峰尊的假象,让百家再找上我们,我们便顾不上追捕他。穷奇道、芳菲殿、如今赤峰尊,他几次三番构陷于我,我自认与他无冤无仇吧,他却回回拿我做刀。 的确如此,蓝忘机想,穷奇道是金光瑶要杀金子轩,芳菲殿是金光瑶要掩盖赤峰尊的头,如今赤峰尊尸身被毁,又是他要以温宁转移百家的视线,回回都是为了他的私利,却回回都是踏着魏婴的血泪,金光瑶此人,不可留。他这般想着,不禁攥紧了拳头: 你放心,有我在,绝不会让他得逞。 嗯,知道不管如何,蓝忘机都是站在他这一边的,魏无羡心里便觉得踏实了不少:为今之计还是尽快找到温宁,公审便在两日之后,不管是否能抓到金光瑶,都会进行,那时,起码乱葬岗围剿百家一事,他逃不掉。 恶不恶心,苏涉这般说着,厌恶地撇起嘴。 就是这时,江彦进来通报:宗主,金宗主求见。 金宗主?江澄怔了一下,他转回身,看清江彦的脸后,才反应了过来:这个金宗主已经不是金光瑶,而是金凌了。 好小子,这回倒懂事了点,不用事事都叫人提点。待他出了牢房,到了正堂,瞧见在那里来回踱步的自家外甥,不禁又欣慰了几分,不声不响的,金凌身上的袍子已成了金家宗主的制式。 可是江澄还没欣慰够一口气,他家外甥一开口,他便又想要一巴掌把这小子扇回娘胎里去。 金凌说:我要见苏涉,我有话要问他! 你说什么傻话?江澄听了这话,便额头青筋直跳:他是金家的人,而你是金家的宗主,他涉嫌帮金家围剿百家,你如今该避嫌,这点道理你都不懂吗? 舅舅,魏无羡有问题,他的话不能信,蓝家也是,苏涉以邪曲使百家在乱葬岗丧失灵力这件事根本就是他的一面之词,在他背后做担保的只有庇护他的蓝家,这件事放在哪里经得起推敲! 这真是个那么难做的抉择吗?当真这么难抉择的话江宗主大可等到他再连累死金凌。 看着金凌突然转变的态度,江澄突然就想起苏涉的话来。 在答应了苏涉前,江澄还问过苏涉一个问题:那魏无羡呢? 你们是不是都理所当然地觉得:我忘恩负义,我薄情寡义,所以我会不会放弃魏无羡这件事根本不用担忧,不用考虑? 可苏涉告诉他:如今的魏无羡无非两种可能,他当了对方的刀这是确定无疑的,事先知情的或是被人引导的,这在你眼里,是有待商榷的。 如果他事先知情,那他便是其心可诛,江澄也不会保他,将金凌数度置身于险境那是他师弟唯一的外甥,那是他师姐唯一的儿子啊。而如果他是被人引导,那么这么一把冲动鲁莽、不易控制的刀,比起金光瑶,操刀之人怕才是更急于置他于死地的。 所以,不论是考虑着金凌还是考虑着魏无羡,苏涉说:你都该与我们联手。 可是在苏涉说这话时,江澄捕捉到了苏涉眼中一瞬划过的阴戾之色,他想:他表面在与我分析,却仍是在挑拨我,告诉我魏无羡不管有意还是无意都对金凌的安全一点益处都没有。 可他又忍不住想:用事实去挑拨,可还算挑拨? 他这般想着,对着苏涉便啐了一口:以前我不记得,可昨日一提,我便想起来了,他之前还救过你,你对他,还真算得上是恩将仇报。 天知道,他问这话,是问苏涉,却也是问自己:我是不是忘恩负义?受了你的金丹,却还是这般轻易地便被挑拨了? 可苏涉听了他这话,并没如他往日那般轻易便涨红了一张脸按金凌那小子的话说是红成颗能一掐便能掐出水的樱桃反而疑惑地眨了眨眼睛: 我倒不知我的命什么时候这么值钱了?救过我一命,就得让我拿敛芳尊的命去偿? 敛芳尊是把我从深渊里拉出来的人,苏涉想:那几年,最讨厌呆在家里了兄长被金子勋重伤身死、大嫂还没改嫁还没不要阿衍、阿衍还没归我养的那几年家里根本就没有一个向着我的人啊。整天整天,也不知道自己做这一切是不是真如娘亲说的那样是瞎折腾,把兄长的命给折腾丢了。是宗主让我有了点奔头,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还不用时时呆在家里。 看着苏涉低沉下去的眼神,江澄这才意识到:说白了,对苏涉来说,魏无羡是个在二十年前救了他一命的陌生人,而金光瑶是他跟了十年,历过几度生死和他家族的命运紧紧绑定的人。 可那是他,于我呢?不管是金凌,还是魏无羡,于我而言,他们都是 这真是个那么难做的抉择吗?苏涉那时看着他,似是觉得他荒谬:当真这么难抉择的话,江宗主大可等到他再连累死金 他未及出口的那个名字被江澄从中间截断,江澄毫无收力的一巴掌将人扇得耳朵淌出血来,一时间苏涉视线有些散乱,似是又要失了知觉。江澄没管他,只是看着他的头点了几下,到底没撑起也没完全垂下,生着颗红痣的喉结艰难地上下滑动着。 金凌曾经一根指头点在那里,让他差点忍不住把那臭小子的指头给砍了或者把苏悯善的脖子给截短了,可臭小子却只傻乎乎地笑着说:那是他们金家的朱砂,如今江澄看着那颗小痣滑动得艰难,不禁觉得多年郁愤呵出因为黑白脸的关系,金凌更亲他小叔叔的郁愤一时,竟岔开些心思,觉得有几分解气。 可是,苏涉硬生生咽下差点吐出来的血,那双眼睛终于又对起焦的时候,像是在嘲笑他: 你心虚起来,力气倒也不小。 肉眼可见的,魏无羡和金凌已经分立在两边了,而江澄从来知晓:他更亲的是何人。 江澄看了金凌一时,却仍是强硬地坚持道:乱葬岗围剿百家之事是否有蹊跷,最后自会有公论,这不是你如今冒险见他的理由。 那穷奇道的事呢?金凌思及此眼角不禁有些泛红,在安心或者该说是王灵娇的记忆里,他又不只看到了魏无羡,他还看到了小叔叔和苏悯善,被小叔叔试探调教的苏悯善,还有小叔叔为已经昏过去的人换下湿衣时暴露在外的千疮百孔的反噬痕。 王灵娇知晓小叔叔的过去在思诗轩的、在温家的。于是,在魏无羡被百鬼噬身后,小叔叔在乱葬岗上再发现她。她便成了小叔叔拿来试探手下人的工具,最后成了他试探悯善的工具。多狡猾,是金凌自认自己怕是一辈子都学不来,也狠不下心学来的狡猾将一把钥匙递给他,告诉他那把钥匙能开启哪扇门,然后,告诉他:那扇门你不能开哦。 可是,就像看到了思诗轩被分发的红豆却还止不住目光的他:是想亲近的人,又怎么能忍得住不开,不看啊? 他的长辈,好像没有一个是他想象中的模样。但是,那些是他可以隔一日见到了再去问清的事情。 如今他知道了的是:那时,小叔叔还没有信任悯善,可那时,悯善的身上已经有了千疮百孔的反噬痕。 所以,小叔叔并没有 所以,起码在一件事上苏悯善没有骗我,不是吗?他在对金子勋施下千疮百孔咒之时,确实还没有归于小叔叔麾下,他那么做,只是因为他想那么做。 恋耽美 《()【曦瑶】率然》(9) 你为什么想那么做?混蛋,你解释清楚啊。 我看到了,我从王灵娇的记忆里看到了,穷奇道的事我要亲自问他。 王灵娇?你怎么会看到王灵娇的记忆?乍得听到这个名字,江澄也不禁几分愣然。 王灵娇就是安心,她曾是思诗轩的妓子。魏无羡共了她的情,却没认出来她。 什么? 金凌突然住了嘴,思诗轩的事牵涉到小叔叔在射日之征时的立场,他不能贸然告诉给舅舅知道。 于是,江澄便看到自己的外甥突然绷紧了嘴,沉下声,一副执拗模样: 有些话我要亲自问他。舅舅金凌突然皱起了眉,然后整张脸都变了。 苏悯善在哪儿?金凌这般问江澄,便想越过他向后堂走,结果被江家的门生拦住了,他回过头,看着江澄:你把他怎么样了?你答应我他会安全的! 江澄心里也闪过一丝心虚,只敷衍地道了句: 人活着呢。 可就是这话让金凌瞬时瞪大了眼睛:你打他了?你对他动刑了! 我不动刑?我不动刑能行吗?江澄拽着金凌的袖子,想将人拽回来坐下:那些世家暗地里管我叫什么你也知道吧?疯狗。我是以穷奇道的家恨将他强留在莲花坞看管的,他要是落在我这个疯狗手里却没褪层皮,这在百家眼里像什么?你猜,若是如此,公审之后,假设他能侥幸不死,我还有没有机会收押他。 金凌被江澄牢牢嵌着,不禁像个孩子一样吼叫踢蹬起来: 你们都欺负我年纪小!以为我不懂,打也分真打和假打!你打他就是因为你想打,我都看到了,你和魏无羡你们是怎么对付温晁的,我都看到了 金凌想起那些,便不禁一阵瑟缩,他不敢想象苏悯善也被折磨成温晁那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就算是敌人,杀了便该出气了吧。 金凌眼中真实的恐惧对着他的恐惧让江澄一愣,他要怎么向一个没有经历过尸山血海的孩子解释:那是战争,战争里大家都这样。 可是,其实也并不是大家都这样,如他们当时那般,他事后也知道自己做过 着火了!地牢着火了! 从后头跑来的门生声音里带着剧烈的喘息,一句话让舅甥两人都愣住了。 06 金凌最先反应过来,挣脱了江澄因愣然而放松了的束缚,率先向地牢的方向跑去,他的脚是软的,一路像踩着棉花,没到地方,便闻到了呛人的烟味。 随后奔跑起来的江澄,险些和同样得了消息的顾思明撞在一处: 怎么回事?不是说公审之前他不能出事吗! 我怎么知道!你们一个二个的怎么全把事情怪我头上:他死了对我有什么好处! 地牢已经有门生在灭火,江澄看到金凌那小子莽莽撞撞就要往还没缓下火势的地方冲,忙祭出紫电从火中劈出条路来。 金凌也没失了神志,知道舅舅当先灭火的定便是苏涉被关押的地方,一掌拍在柱上,调转方向,向那边冲去,水符从袖中祭出。 他到了地方时,那人仍被捆在刑架上,全身上下都已成焦炭了。 怎么可能? 金凌方才便似踩在棉花上的双脚,顿时似也变成了棉花,整个人像撞进了一堵软绵绵的墙,不疼,但懵了。 明明只一天罢了,明明只晾了他一天都不到呀。 金凌! 看到自家外甥竟就上去解下了刑架上的那具焦尸,江澄惊得斥了一声。 金凌的手打着颤,这具尸首仍滚烫着,他像抱着一块热炭,可他注意不到那火热,反而觉得冷。他抓起尸首黑黢黢的手。 少年细嫩的五指,颤抖着慢慢与那烧得已炭化的手指对在一处。 苏涉的手指很修长,是双弹琴的手。 长到和它一样长了我便教你那一首,那时他这么对他说。 可金凌觉得自己的小胖手大概永远都长不到那样的长度,于是与他打商量: 长到簸箕。长到簸箕【1】,你就教我。 好。 江澄一把扯开了自家外甥,旁处有衣物相隔的都不至于太糟,他看着金凌的手。 果然,手上,顺着五指,已经被烫起一道道白印。顺着那白印,皮被他方才粗鲁的动作半揭下来。 【1】指手指头上的纹路,簸箕和斗。长到簸箕大约就是金凌的手指尖正对上苏涉手指的指腹。 写在后面: 郭桓只是阿瑶留在后方的其中一个人。并且由于不知道观音庙里发生的事,郭桓的思维还停留在蓝家是大反派的阶段,毕竟,阿瑶不可能得到什么新情报就群发消息通知所有手下人:呦,我二哥没有想搞死我哦! 手下:哦,老大犯恋爱脑咯。 领导什么的,自然是你给他发微信,他看到消息了,知道了,再看个人习惯可能回复你,也可能不回复你。但是,他要找你干什么活的时候,你是一定要秒回他的。 第03章 01 随着身体微震,一阵阴冷的灵流绵绵不绝地自腹部传来。 聂明玦的视线中,孟瑶慢悠悠地从他面前爬起,从容仔细地将长剑从自己腹部抽出,带出鲜红的剑锋和一串血淋淋的小水花,他按了按伤口,又望向他,将剑插入鞘中,向他躬身一礼,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金光瑶果然自那时起便惯会使诈,阴毒成性,清河聂氏的议事堂里,姚宗主看着自聂明玦头颅中抽出的一幕幕记忆,不禁啧啧:这下他是逃不掉了,连他分尸的记忆都是在的,他谋害赤峰尊在前,围剿百家在后,公审上,就算抓不住他的人,也可以此为据,先定了那贼人的罪。 可是刚从昏迷中醒来的人手中攥着折扇,犹是犹豫口吻:兄长如今魂魄残破,只怕他的记忆无法被当做呈堂证供,会被三金光瑶以此攻讦。 赤峰尊如今魂魄残破不就是那贼人分尸所害?欧阳宗主如今想起金光瑶居然将他家子真绑去乱葬岗只为引他们上乱葬岗一气围剿,便心里恨得牙痒痒,他们是结盟倒金而倒金的原因也是出于利益考量这无错,但他们拿的也是这人过往实打实做下的黑事,伸张的是正义,可金光瑶却偏偏不按常理出牌,还以他独生爱子的性命相挟,这就好比发现他素来讨厌的人果真是道德败坏,让他瞬时一腔算计也转做义愤填膺:若他敢以此狡辩,差点在他手下丧命的百家也绝不会买他的账,定会教他付出代价! 是啊是啊,定会教他付出代价! 姚宗主听自己这好友这般说,忙随着一众小宗主附和,又有些心虚地望了眼既是他妹夫又是他大舅哥的廖宗主。 廖一丰目不斜视,端的是一副义正词严的模样,把姚远峰也给镇住了,让他的一颗心瞬时安定了下来。 这位平阳姚氏姚宗主的妹妹兼大舅哥虽以颍川廖氏为名建起了自己的家族,却其实与那个恰好与他同姓又早被温氏所灭的家族八竿子都打不着。廖一丰是实打实的草莽出身,却又在某种程度上,也算得上是清河聂氏从未摆在明面上、不可为外人道的亲信。乱葬岗围剿一事事关重大,自然不可能所有人都知道其中内幕,尤其是那群被绑了孩子的父母,更是不能让他们知道了。 聂怀桑望着那回忆又从最后与温宁打斗的记忆循环回了与孟瑶最初的相遇,不禁在心内感叹 能将记忆剪切得如针对金光瑶的一纸诉状,又如此不着痕迹,那诡医手确实是个高手。 要是那人能为我所用便好了。可是偏偏他只听命于我的盟友。 余光中,堂中百家对金光瑶的鄙夷和对鬼将军的忌惮皆被聂怀桑收进眼里。他又侧过脸以袖掩鼻,虚咳了几声,一副孱弱模样。 魏无羡是把随时可能反过来对准自己的刀,在发挥了他的功用后,便合该让他尽快退场。可是,他还未及动作,便 这一出弄得他也猝不及防,而那猝不及防间,又带着脊背一凉的骇然。温宁尚无法对付的大哥竟就这么被撕得稀碎,被碾成了肉泥,只余一颗装着残破魂魄的头颅。 这怕不只是对魏无羡出手的先兆,还是他那盟友对他的警告。 莫非他已经知晓我暗地里留了后招? 想到这点,聂怀桑便不禁爆发出一阵真实的战栗,那让廖一丰露出丝似是极佩服又有些被恶心到的表情来。他当我是做戏,聂怀桑是知道的。廖一丰还有和他一样选择支持他的不算聂家的聂家人,都以为他是忍辱负重、凭一己之力在金光瑶的眼皮子底下建立起了一股势力。聂怀桑乐得他们那么以为,因为他知道这群唯一的真正听命于他的人是群怎样的亡命之徒,要镇住这样一帮人,便要让他们相信你比他们更狠,便要让他们相信你有一股远超他们肉眼所见的势力。 聂怀桑望着他那大哥如今仅剩的拼凑的回忆又转回了孟瑶诈死暗算他的画面,每个家族都有他们从死人身上获取信息的一套方法,他用的法子不是共情,所以,他无法直观地感受聂明玦被孟瑶暗算时的惊愕,但是,他仍能从聂明玦那时震颤的眼角里感到他蓬勃的怒意。 大哥,你莫怪我,他在心中默默道:不是我撕碎了你的尸身,是那人。 他以此为辩解,对着他兄长残破的灵魂。 又同时任由廖一丰误会:误会他是个下令将自己的兄长碎掉尸身涂在自家长阶上只为卸磨杀驴的冷心冷肺之人。 他辩解,因为那会让他良心上好过,安慰自己:如果事先被告知,他一定会做出不同的抉择。 他不辩解,因为那会让他安全,不让他的下属知晓:这么多年,他只是个与虎谋皮的商人。 02 而另一边,金光瑶也正与蓝曦臣复现着同一段往事。 他在暗算了聂明玦后仓皇逃离,盟军内的路子就此断绝。孤注一掷下,他竟是入了温营。在那里,他第一次体会到了自由,如鱼得水,又自由。没有人阻住他升迁的脚步,没有人牵住那自他脚踝处延伸出去的丝绳。 我以为我自由了,想起那段日子,金光瑶的眼中也不禁亮起星星点点的光,那不是炎阳,是夏夜黄昏聚于草丛的萤火,不热烈亦不滚烫,是轻得如梦般的亮。 蓝曦臣痛恨:竟是温氏第一次将金光瑶的瞳子这般点亮。 那为什么选择 为什么不选择便安心呆在温氏?而是通过被俘的阿愫向二哥传递消息,暗通盟军? 不是吗?蓝曦臣沉着脸,冷静地问道:你并非世家中人,不被对世家的忠诚束缚。在你看来,盟军和温氏都是一样的吧?一群为了争地盘为了个人的尊严、家族的尊严或是为了家族的脸面和血债而不负责任地将这片大地拉入战火的无聊的人。 他这般的话让金光瑶微歪过脑袋端详着他,以前的蓝曦臣不会这般说,以前的蓝曦臣甚至不会这般想。也许,碧灵湖中那三十具尸首和其中唯一沉默的无法发声的白骨那个从某种程度上促成了射日之征的堪称荒谬的缘由究竟改变了些什么。这是件奇妙的事,意识到:蓝曦臣竟可以被撼动。 蓝曦臣是个金光瑶看了十多年却仍旧没能看懂的人,他一时觉得这人有全世界的温柔,一时又觉得这人坚硬到没有心肺。每一处温柔都似把着尺度、藏着计算,每一点心思都要他费力揣度不肯直言告诉他明白。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时放任聂明玦是想借聂明玦的手逼我舍掉成美的意思,你讨厌成美,不是因为他灭了常氏,而只是你讨厌他,就像你讨厌悯善,同样不是因为他是蓝氏出身又是以不光彩的方式退出家族。你表面上表现得给我面子,对他极大度,没将他排挤出秣陵,却放任蓝家的子弟对他轻慢鄙夷,放任他模仿含光君的流言在世家间流传,若没有你的放任,景仪又怎敢在乱葬岗上对着我的代理人那般明目张胆的羞辱?那是在驳我的面子、踩我的脸,但乱葬岗上那么多姑苏蓝氏的更成熟、更知分寸的成年人,一群对此无丝毫制止的成年人。 明里一套,背后一套,这可是君子所为? 可你从没声称自己是个无暇君子。但你偏偏让所有人都以为你是无暇君子。 说到底,你讨厌的也不是他们,而是不想我脱离你的掌控,你要我让你满意,甚至要我的身边也只有你称心如意的人,只是,我又凭什么让你称心如意呢? 一直以来,金光瑶都对抗着又迎合着蓝曦臣。表面上百依百顺,从绽园的布置到一茶一饮,让他在金麟台住得比在云深不知处更舒坦,远比在云深不知处舒坦,却又时不时试探着,手上捻着根针。 就像他从未告诉过悯善,虽然最后器重他的缘由与此无关,但那年看到他被金子勋为难,上前为他解围,直接唤出了他的名字,那时蓝曦臣的眼里像揉进掉进了一根针,他窥见了,便不禁又回头瞧了一眼那时在他眼里还没有任何价值、只凭出身蓝氏这一点也绝对尴尬到让他不该去产生任何交集的苏悯善。 就像甚至是阿愫,他本能地感觉到蓝曦臣在他提起秦姑娘时的不耐,因此,他和秦愫的交往,他从来都不会特别告诉蓝曦臣知晓,直到事情订下来的那一日,他能清晰地感到他这二哥几乎要露于形色的怒意,那时,他不能说这没有增加他的快乐,虽然最后蓝曦臣学会了无视秦愫,当他对这个妻子也只会感到愧意和不舒坦后,蓝曦臣似乎便也不介意了有这样一个金夫人。 这么多年,金光瑶以为这便是反抗了,在舒适的棉被里藏进几粒豆子,时不时地刺他一下,可如今想想:我到底是在反抗他,还是以另一种形式依附他? 因为他自始至终都清楚:对于蓝曦臣这般习惯了尊贵和崇拜的人,太乖顺的,他反倒会没兴趣了。 只有这回,金光瑶似才真正地挑起了蓝曦臣的怒意,当曾经藏在棉被里的豆子积少成多,曾经刺他的小针一次性被翻出,这人面对这个彻底卸去了乖顺模样的他,才真真正正地怒了。 可他仍是不懂蓝曦臣,他清楚他所有的喜好,察言观色是一样他自小便被逼着习得的本事。他清楚他茶里最喜兰雪,用斑竹庵的禊泉水,煮至方方两沸,清楚他喜欢哪些人,不喜欢哪些人,只是忍受着哪些人,连搭理都不愿搭理哪些人。他清楚蓝曦臣所有的喜好,却仍拿不准蓝曦臣这个人。 因为关于一个人最根本的问题不是他所有喜欢的堆砌,而是 他要的是什么呢? 何所求。 他知晓秦愫仍恋着那个救她于水火又让她身为女子也能在那场男人的战争中做些什么的孟瑶,他尽力维持那个假象,在他已经没法给她其他的时候。 他知晓金凌缺一个能够无限度包容他的缺位的至亲,他尽力做到,给出他在不暴露自己底牌情况下所能提供的最大限度的安全感,不告诉他小叔叔不会再有别的孩子,却又将自己最信重的人都许给他,告诉他那是你理所当然的继承。 他知道苏涉最缺的是认同,知道他在少年时期便被蓝氏甚至生母摧垮的自信让他没法信任自己的判断,便给他一个信仰,让他可以在放松的警惕里褪去手脚将精神攀附他身,好将他锻造成最韧的铠甲和最利的兵刃。 恋耽美 《()【曦瑶】率然》(10) 可他看不懂蓝曦臣,他似乎什么都不缺,又似乎yu望满身。可金光瑶本能地知道,当一个人有着这般鲜明的喜好时哪怕这喜好极隐晦,被他藏得极深他便也该是个yu望满身的人。 可他最深处的yu望是什么?金光瑶至今不知。 在我已继任金氏宗主时,对蓝家最有利的该是以联盟之势求一个平衡,他又为何力挺我登上仙督之位?在瞭望台推行艰难时,他又为何要花费心力帮我周旋?甚至当我提出创立四明派以安置归瞭散修时,他又何必支持呢?我不信他看不透我在其中的用心。 金光瑶能看清他身旁几乎所有人的何所求,甚至能看清他自己的,却看不清蓝曦臣。 所以在被蓝忘机的追查搞得心烦意乱、在芳菲殿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时,他几乎是立刻得出了最糟糕的结论:他的试探终于超过了蓝曦臣的底限,他们的利益不再相同。 蓝曦臣是个公子哥不是吗?一个出身世家自幼便身居高位的公子哥。 寒门无贵子,那才该是让他那般的上头人最安稳舒适的状态一代复一代、不再流动的阶层划分。 可观音庙中,他拼尽全力地激怒所有人,却发觉一个苏悯善能带给这人的愤怒似都比他过往所有的仙督令加起来更甚,他这才突然忆起:在这方面,二哥一直对我颇为放任。是了,即使起来了一个四明派,大世家在其中也难被撼动,反倒是那些小世家,他们感到的威胁该是更甚。 这十几年里,唯一一次对蓝曦臣想要什么这个问题的答案算的上接近的怕便是那回吧,他听到蓝曦臣对射日之征称得上是失态的评价,才想起 大约是那回,那三十具尸首与青蘅君、与青蘅夫人的关系被翻出,我第一回 感到了:在这人平静的表面下,其实流淌着条地下河。 可那时的金光瑶收回了手,没有继续他的试探。因为他怕了 当你看清了一个人最深处的所求,你便得思考,你是否能满足它。 可这不是我如今该探究的问题,在感到他们间逐渐变薄的壳时,金光瑶便同时冷淡了眉眼:因为如今的我啊,对满足你这件事,提不起一点兴趣。 为什么不选择便安心呆在温氏?而是通过被俘的阿愫向二哥传递消息,暗通盟军? 金光瑶替他补全了这个问题,然后回答他: 二哥,你也听我说了,我以为我自由了,只是我以为而已。 王灵娇的出现打破了他所有的幻想。 曾经的安心在温晁面前千娇百媚,是他记得的安心的样子,可他不记得的却是:她竟会对他显示出拉拢的兴趣。 她在这里,思诗轩的人又怎会不知我在这里?他初时这般想。 后来他以为:王灵娇是因私心,隐瞒了我的存在。 王灵娇也这般说:你瞧,我都没告诉妈妈,你跑来了这里。 她自然没脱出思诗轩,王灵娇本名安心,连自己是几岁被卖进的青楼都无甚记忆,王从不是她的姓氏,那是妈妈的,颍川王氏也是妈妈的,由她聚集起的一群家人组成。也许即使是妈妈也有个想望,在脱出思诗轩的某个地方,拥有属于自己的一个能不被人俯视的身份,一片身在其中便不必逢迎人讨好人的土地。 思诗轩中只有两种人:爱着妈妈的人和想要成为妈妈的人。 王灵娇以为她可以,将颍川王氏真真正正地握在手中,甚至将思诗轩也握在手里,温晁放纵她这么做,在知晓了她曾深处的地方有着怎样的网络和权力后,放纵她鼓励她将那个地方握在手里。 可她究竟太天真手段又浅、心又贪。但最致命的,她在野心尚未萌芽时便过早地显露出了自己的狠辣。那年与思思厮打,她将那仇记了八百年,最后让人划花了思思姨的脸。 妈妈虽会惩罚一个人,却从来按着规矩,她从不伤她的货,她也教会自己手下的姑娘,要爱惜自己。 因为你们的身体是你们唯一的倚仗,她说。 王灵娇是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反叛者,可她的结局,二哥你也看到了。 什么意思? 那时,温氏长子新丧,一直被温若寒当女儿养的温晁一下子成了温若寒唯一的儿子,他的安全自然要保证。温晁大致在哪一带是人们共知的这不错,可他具体在哪座城,哪座监察寮,却从来都是机密。可是他的行踪却被泄露了出去,只是连妈妈大概都未想到的是第一个找上门去的不是江澄而是一个本该已死去的魏无羡。那时我已在岐山,可那仍能算得上一个惊吓吧。 看着温晁在死亡里都还是蜷缩着无法被掰直以至无法入殓的身体。 所以你需要自己的力量,足够和思诗轩抗衡的力量,需要自己的身份和地位,蓝曦臣沉声望着他,第一次意识到:那时候,你需要我。因为我是第一个那般告诉你的人:你虽是娼妓之子,却该是金家的二公子。我为了我的权衡燃起了你的野心,却不想那不只是你的野心,也是你的稻草。 可是,他又忍不住探问:为什么是我?明明于那时的你,温若寒该是更合适更可以够到的选择。 大约是因为不喜欢吧,金光瑶到此时,也无法完全说清这个问题,他以为他对自己已经足够残酷,能睁开眼看清自己的恐惧、自己的想望、自己的懦弱,那是许多人一辈子都不愿看清的东西,可他仍旧无法准确说出那时的自己,只能给出那样一个答案:不喜欢,二哥不觉得监察寮和思诗轩太像了吗? 九州大地被织成一张罗网,所有的人都陷在网里,也是他们构成了那张困住了他们的网。 他们常说,金光瑶说这话时,声音带着丝飘忽,似是轻诉梦呓:他们常说,如果一个孩子幼失恃怙,那么弥补心里那个空洞最好的办法其实便是他成为一个孩子的父母,多奇怪的想法,自己没有机会得到的,便让别人能得到,自己心里便能在某种程度上被满足【1】,这该是多么性本善的荒谬愿想可它好像是真的。 哪怕自己永远脱不出罗网,也不想这天下再多出一张网,将天下人都网罗其中。 可看蓝曦臣在他的话语下眸色转深沉,金光瑶又没忍住轻笑出声,他究竟已不愿与这人谈及他的野望,在他拿不清这人心中藏着怎样的yu望时,这野望在那人眼里便有可能是幼稚的、毫无意义的妄想。 所以,他轻笑: 二哥又何必妄自菲薄,即使并非如此,你比温若寒也是个更好的选择 他看着蓝曦臣的眸色被点亮,是被取悦后朔月慢慢褪去阴影光亮渐趋丰盈,才卡着那个点,将它掐断在月满的那一刻: 因为你更年轻,比起温若寒也更青涩。师父是个远比二哥更强势、更纯属的掌控者,他要塑造我,将我打造成完完全全合他喜好的模样。这在一段时间内,会能让人受宠若惊,但也只是一段时间。而你,即使射日之征中,盟军方获胜,蓝氏也会面临重建这个难题,那时便是风水轮流转的时候。两害取其轻,与你谋皮,起码我更能看到在将来借机反制的可能。 蓝曦臣的确是个掌控者,而一个掌控者最不能容忍的事怕便是在比较里成为被完全遮蔽的影子。满月的光于是在这般几乎是恼羞成怒的情绪里一阵激荡,像是被一只不知轻重地橹任性敲碎的月影,就是在这时,孟瑶问他: 二哥,三尊结义,于你又是什么? 【1】语出伊恩麦克尤恩的《黑犬》,我只引了大致意思。 0304 阿凌。 江家的地牢里,江澄被金凌的模样吓到了,他把住金凌的脸,唤了他一声。 顾思明看着那具已被烧成焦炭的尸首,任他医术再高超,人已经死得透成了这样,他也是无法再做什么了,他只隔着灵力点上尸首的眉心。 江澄看向顾思明,只见这人对他摇了摇头: 魂魄已经被打散了这也在意料之中。晚吟,让我为小金宗主处理下伤口吧。 顾思明这才注意到金凌身上的金星雪浪袍,虽因方才抱着苏涉的焦尸而被灼得漆黑,却仍能看出是金氏宗主的制式。 江澄检查了这尸首的身量、牙齿还有身上的衣物,在面目被烧得全非又无魂魄可问的情况下,也只得用这种手段确定身份,该是苏悯善无疑,苏涉一直不肯放手的人骨骰子被烧断了绳,骰子掉落在一旁,他眼尖,在一堆黑灰里将它找到。 事已至此,也是无法,江澄将所有当时在地牢附近的人都留了下来,嘱咐江彦挨个审问,便领着犹自懵得醒不过神的金凌去了他每次来莲花坞时住的那个院子。 他看着顾思明给自家外甥处理手上的烫伤,终于想明白了今日的顾思明怪异在何处,顾思明给苏涉疗伤时,就似忘了自己有洁癖一般,在他对着阿凌这般又干净又可爱的孩子都毫不留情面地隔着灵力包扎的时候。 莫非他和苏涉有什么?可之前从没看出来啊?可他方才他方才对着苏涉的尸首却又是 江澄甩了甩头,我在想什么呢,除了我那傻外甥,谁会拿手碰一具还没降下温度的尸首,金凌这小子的手要有段时间不能拿剑持笔了,傻子! 可等顾思明替金凌处理完也顺道告辞,他将顾思明送出府再回来,他的傻外甥一头扎进了他怀里,江澄正以为自己要挖空心思说几句好听话安慰下这小子,却没想到,金凌居然压低了声音在他耳边悄声道: 那不是悯善,那尸首虽衣服、身量皆不差,可手指却比悯善短了一截。我敢确定,那不是他! 江澄反应了一时,降了音障,然后,差点一巴掌糊在金凌身上 他娘的,你这臭小子太沉得住气了! 舅舅,自知道了苏涉还未死,金凌便已将心思转向了别的事,此时,他拽住江澄的袖子摇了摇,是央求的口气:悯善被坏人抓跑了,咱们找到他,然后我把他藏起来,不让百家审他了,好不好? 江澄听了他这话差点没被气笑,他将金凌还带着伤就敢来抓他袖子的手拽下来,一根手指狠狠点在自家小祖宗的额头上:咸吃萝卜淡操心,你以为现在谁最有理由将他弄跑? 他看到金凌没反应过来地眨了眨眼睛,不禁咬牙切齿地吐出那三个让他恨得牙痒痒的字: 金光瑶。 毕竟他们如今最缺的就是时间揪出黄雀的时间、自证清白的时间、做出布局的时间。延后公审,这是他们唯一的法子。 我就知道他在莲花坞插了眼线!江澄一巴掌拍上床邦:把人劫走也不打声招呼,什么意思!自己开心了,人丢在我的地盘上,还得有我来收拾烂摊子! 小叔叔哪里有在莲花坞搁人!金凌本能地便辩解道。 他没搁人?江澄冷笑:他要是没搁人,那你告诉我他是怎么在逃亡的路上还能第一时间知道我在莲花坞里到处找人拔随便的事的!我的事,我的人要是敢这么随便乱传,传到莲花坞外头去,我打断他们的腿! 哦,金凌哦了一声,原来郭桓说的拖还有这一层意思吗? 他突然就开心了,可随即又不开心起来 苏悯善那家伙又丢下他跑了!还是一句解释都没有! 04 虽然答应了自家外甥一定就让苏涉暂时保持死的状态,但是苏悯善不管是逃了还是死了,都是丢在了江氏的地盘,这交待定是要给的。江澄当即甩起紫电去了后堂,要亲自将金光瑶藏在他这里的线人揪出来打死,把这个锅给反扣出去。 反正也不是苏悯善,不管是金光瑶还是他外甥都不会因为一个无关紧要的线人跟他计较,人打死了,也泄露不出些什么。 可还没等他将这些人挨个审问,门生便又赶来通报:蓝忘机和魏无羡找上了门,还和准备出发回金麟台的金凌碰了个正着。 阿凌,你瞧,江澄走到莲花坞门前时,魏无羡正一脸亲热地与金凌说着话:如今泽芜君被绑,温宁失踪还被诬陷为毁去赤峰尊尸身的凶手,这两件事都与金光瑶直接相关,而苏悯善又是本来准备和金光瑶一起远走的他的亲信,我们想问一问他,金光瑶可能的下落。 这件事,江澄冷笑一声:你们比其问阿凌,不是更该问我吗? 蓝思追是硬央着含光君,由魏前辈替他求了情,才一起跟来的。事关温宁,他不想错过任何一点可能被漏下的线索,虽然他总是跟不上魏前辈跳得极快且总分外奇特的思路。然后,蓝景仪担心他,便也跟在了他们屁股后头。 可他们来了这里听到的第一个消息便是苏悯善已经死了。 莲花坞的整个地牢都被烧得黑黢黢的,那具焦尸被简单地蒙了白布,摆在庭院中。 几步之前,蓝忘机和魏无羡对视的眼神被蓝思追看得清楚:金光瑶的速度可真是太快了,看来他人虽走了,却还留了一千零一只眼睛和一千零一只触手。 可同样清楚落入蓝思追眼里的是:金凌在魏无羡拉住他的手对他说要不要先来云深不知处呆几日,我怕金光瑶对你不利时一瞬间的抗拒和瑟缩。 这边,大人们上演着他们的纠葛 江澄一步上前,扯开了魏无羡拉着金凌的手。 你这是什么话?他如今是金家的宗主,出了事便躲到云深不知处去,别说让外人看了,让自家人看了又像个什么样子?再说,江澄冷笑一声:你又是以什么身份,给他庇护?是江氏首徒还是 江澄上下打量了一番他这个在莫玄羽壳子里呆得舒坦的师兄: 金光善的私生子? 江晚吟,注意你的言辞。 好了,蓝湛,魏无羡拉住蓝忘机的袖子,他的眸子失落地暗沉了一瞬,随即带着些苦意地笑出声:江宗主也没说错什么。 他已经放弃了江家这边的身份了,自然不能指望江澄还想再见到他。 另一边,孩子们进行着他们自己的沟通 蓝思追悄悄凑到了被江澄拽过去的金凌身边,问了句: 金凌,你怎么了? 魏无羡亲热地凑到跟前时,金凌看着魏无羡的眼神不自禁地带了几分恐惧。王灵娇被nue杀时的那一幕幕让他心有余悸,他忍不住觉得这人可怕。那恨他能理解,可用那般残忍的手段nue杀 怪不得金子勋中了千疮百孔咒,便想到他,小叔叔那时又何必那般委婉,哪只是放浪不羁到处得罪人让人想到他,那残忍和阴毒也忍不住让人便想到他。 可苏涉呢?金凌忍不住便想:那苏悯善呢? 他不管是出于什么缘由下得千疮百孔咒,那报复的法子都太过残忍阴毒了,可为什么为什么好像如果这件事没有将我父亲牵扯其中,我就好像仍旧可以仍旧能够毫无芥蒂地拥抱他? 他们之间差了什么?魏无羡和苏涉? 恋耽美 《()【曦瑶】率然》(11) 他不愿承认这两人于他差的是亲疏,因为苏悯善那家伙又一次丢下他跑了。没有一声招呼,就丢下我跑了。我才不管他执行的是不是小叔叔的计划,他又丢下我跑了,一句招呼都没有,一点都没想过,如果他就此没回来,如果他和小叔叔就此消失,那我该怎么办啊? 因此,他不愿承认那是亲疏,你不喜欢我,我就也不喜欢你,金凌就是这般任性。 可站在这里,看着魏无羡,他又发现,的确不只是亲疏,大概是预期吧? 苏悯善虽然有时候也会露出欣喜的情态、向往的模样、亮着眼睛看着小叔叔或者偷摸摸瞅着某样小玩意的样子,可大多数时候,他是阴郁的,他身上总有股肃杀之气,那是种沉甸甸的、压得他喘不过气又让他想要触碰去理解的东西,你看到他,便知道他杀过人,杀过许多。 舅舅也是如此,那些死亡都永久地改变了他们身上的许多东西,可魏无羡呢? 魏无羡太轻了,那初看像轻佻,像轻逸,他那时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个莫玄羽就是传说中的夷陵老祖,以为传言不可尽信,他发现了那些大人因为视野有限、因为笨、因为年纪大、因为思维固化而没发现、没认识到的东西魏无羡本性善良,是个好人。可真真正正看到了他的另一面,看到他是如何夺去人生命的。他才意识到,这人的轻飘有多可怕。 人命在他身上没有重量,可那本该是有千钧重的东西。 他竟能在做下那些事后,还这般无辜,在他看来,他手底下死去的那些人都是死有余辜吧,可我的父亲也是死有余辜吗?那日因为命令、因为面子、因为人云亦云、因为许许多多细碎无比的理由出现不夜天上的人便全都该死吗? 乱葬岗上,他最明白方梦辰的绝望。 算了?!什么叫算了?杀亲之仇,你说算了就算了?! 那个父母皆死在不夜天的人说出这话时一张扭曲矛盾的脸到现在都还会时不时地在他眼前一晃: 魏无羡杀了我父母,这是事实,可为什么他现在却好像变得像个英雄一样?!做点好事,转眼就能让人忘掉他干过什么吗?那我父母算什么?! 可魏无羡又是如何回答的呢? 那你究竟想怎么样。你究竟想要什么?无非是要我下场凄惨以消自己心头之恨罢了。 他指着人群中昏迷的易为春,道:他没了一条腿,我碎尸万段;你失去双亲,而我早就家破人亡,被家族驱逐是条丧家之犬,双亲骨灰都没见着一个。 所以,抵消了,尽管那人的双亲是你亲手所杀,你双亲的死却与他无关。 他的父母像没有重量,从没存在过一样,魏无羡那般轻易地就将那一页翻过去了。 他看着这人,不禁便打了个寒噤,幸而舅舅即使拽开了他的手,将应付蓝忘机和魏无羡两人的活儿轻轻松松地接过,而蓝思追在后面看到了这一幕,心内生出几分担忧。 金凌,你怎么了? 他问道,然后就看到金凌的目光转向他,那目光里一瞬间显露出的权衡是他从没料到的。像是在思量我值不值得信任一样,蓝思追忍不住便想。我做了什么了,他禁不住就有点委屈。难道他心下一紧,难道我的身份他知晓了吗? 温氏余孽,这不就是他的身份吗?而金凌的外公外婆都丧命于温氏刀下。 温宁最后的亲人?而金凌的父亲又是被鬼将军一掌贯穿了胸膛。 我们是世仇,他突然愧疚地意识到。他不习惯这般的愧疚,他在同龄的孩子里,总算是懂事的那个,哪里感受过这样沉重的罪恶感呢? 可温宁是他仅剩的亲人,他以为他没有亲人,可他是有的,他做不到不去期待不去盼望能和那人再次见面。这便意味着,随之而来的愧疚他必须承受。 但那却不是金凌在想的事情。 蓝思追,金凌问他:你不觉得奇怪吗,这样一个人杀了三千人? 蓝思追这才知道他说的是魏前辈:往事不可尽信,我相信那其中肯定有 我的意思是,金凌放重了他的声音:他杀了三千人,还能这般轻松地只觉得自己冤枉。 说到底,金凌并不信蓝思追和蓝景仪这些曾数度同他一起深陷险境的人也会是参与阴谋的别有用心之徒。没人会把阴谋交给孩子来完成。那么,对魏无羡,他们又是怎么想的呢?也许和我一样,不知全貌,所以被表象迷了眼睛。 他只说了这一句,没有再多说什么,说多了反似有意撺掇,那般便反没人信了。因此,他只说了这一句,便问起了蓝思追,他是真的奇怪: 审问苏涉,你怎么也跟来了? 我有点担心温前辈,蓝思追犹豫了一瞬,像是想要为自己辩解一样:毕竟他救了咱们几回。 温宁吗? 这么多年,金凌对温宁恨之入骨,可待他深入到王灵娇的回忆中,触到她作为夷陵老祖座下鬼将的那些年他却又不禁觉得这恨意太可笑。 他望向蓝思追: 蓝思追,你说温宁真的是自由的吗?我是说,他以为他自由,可他真的自由吗?甚至被做成凶尸,不能往生,他开心吗? 蓝思追没法回答这个问题,这个让他全无预料又完全愣然了的问题。 他不知道,他没探进过那些年王灵娇仿若中了麻沸散的灵魂,完全被陈情操控。 他无从知道:即使魏无羡死后,她仍旧在乱葬岗呆了许多年,直到被小叔叔发现,她在观音庙中是那么害怕魏无羡,她有这世上所有的理由去害怕那人,如今也确实记起了那恐惧,可她仍然在乱葬岗上等了他许多年。 那该是多么强大的控制呢? 0506 金凌离开莲花坞时,并没有便赶回金麟台,而是去了朗陵郭氏,找郭桓,如果他口中的拖有将苏涉从莲花坞中救出的意思,那他该知道苏涉如今的下落还有苏涉是否已经和小叔叔汇合。 虽然从观音庙离开时,蓝曦臣是被挟持的那方,可金凌总不太放心,如今之玄门已罕有蓝曦臣的敌手,而小叔叔对那人又总是心软,万一又让他恢复了灵力如果苏涉和小叔叔在一处,他的心里,总能多份踏实。 只要他们在一处就好,任性如他,在这多事之秋,也只能放下任性,去想:只要他们俩安全便好。 他是不是生我的气了?才这样。丢下我就跑,一个告别都没有。 还在莲花坞时,金凌望见在那具焦尸旁试图帮忙的蓝景仪,便不禁自言自语。 诶?谁?虽然金凌是看着蓝景仪说的那句话,但蓝思追也不会笨到以为他是说的景仪。 乱葬岗上,我本该维护他的,金凌这般说着,不禁暗沉下神色:你们当时说的那些话,一句接着一句,一人接着一人,围成一团,堵了他的嘴,去羞辱人,可我站在一旁,一句话都没说。 他这般说着,余光里,蓝思追已是白了脸不自禁地望向被置于院中的那具在他眼里名为苏涉的尸首。 莲花坞里、观音庙里也是,那么多人,围成一团,都在说小叔叔的坏话,为什么我什么都没说啊? 我是怎么了?金凌想:明明之前都是不怕的,因为反正除了苏涉的侄子苏衍,同龄的孩子都没人愿意陪我玩,我也不需要他们陪我玩,可是,第一回 ,因为这样那样的巧合,大家凑到了一处,他们好像愿意接受我了,或者说是不得不接受我了,我便胆怯了,不敢反驳,觉得陷在人群里很安全,成为一群人里的一个更安全,本能地想着迎合,甚至真的就觉得他们比我人多,他们中有他们都很敬仰的含光君,那他们说得便该是对的了。 可明明我知道事实不是那样的呀,明明我知道悯善和蓝忘机没有一分相像,我甚至听过那个流言真正的起因,明明小叔叔、悯善,他们才是对我真正重要的人,任何时候,我怎么能忘了维护他们?小叔叔绝对不会这样,任悯善在那里被一群人羞辱,甚至下禁言,要是一个宗主连自己的下属都维护不了,他还有什么威信可言,他还有什么资格向下面人索要忠诚? 可他本来就欠我一个解释啊,他瞒了我那么多事,小叔叔也是算了,再见到,就逼着苏悯善那家伙向我解释,向我道歉,然后再向他道歉好了。 而那些人就让他们后悔好了。 蓝思追反应过来前,金凌已经低下身从花丛里摸出一把土块。 蓝景仪! 十几步外的景仪听到这边高喝一声,便看到金凌向他这边冲了过来。 你干嘛?!! 我干嘛?你这个混蛋嘴巴太臭了啊,就该往你嘴里塞泥巴,完全封起来好了。 可是从郭桓那里得到的结果,却完全出乎了金凌的意料。 什么意思? 我们的人确实计划将苏宗主从莲花坞营救出来,可那计划是在今晚。 金凌心里一声咯噔,脚下绊了一下,他扶住柱子才稳住身形,手上于是升起钻心的疼: 那苏悯善被谁弄跑了? 快!他抓住郭桓:调集人手,把苏府围起来。 百家不会奇怪,如果他们觉得我是个迁怒之人。 苏老夫人和苏衍,他们的安全必要保证。 金凌沉了一时又道: 还有件事你帮我散出去。 不是说要拖吗?那就干脆把水彻底搅浑,把你们也拉下去。 06 四叔,那个人的尸首起起来了吗? 隔一日,聂家的议事堂里,聂怀桑问向一旁的聂同德。 已放到了阵里去,咱们那玩意比不上夷陵老祖,估计还得要几日,只是聂同德说出这话时,有几分犹豫,聂怀桑向他摆了摆手,他才继续道:怀桑啊,那人生前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即使起起来了,又要如何保证他会帮咱们? 四叔放心,动了情的疯子即使疯,也是可以控制的疯子,聂怀桑望向门外廖一丰走进的身形,他早先便派这人去找那样能控制住那疯子的东西: 就像曦臣哥,平日里多稳坐莲台的一个人,动了情,不还是就被那么轻易地被打乱了阵脚,乖乖地被我利用。 可廖一丰带来的却不是他预料的消息,而是一个如今已经在玄门中流传开来的传闻 当年魏无羡血洗不夜天,将他救走的竟就是蓝忘机,而当蓝氏试图控制事态时,那蓝忘机竟将前来将他带回的三十三位长老打成重伤。 含光君,好一个景行含光。 聂怀桑不禁啧啧感叹,可这消息是谁放出来的?莫非那位在蓝氏内部也搁了人。 Tbc. 写在后面: 震惊!瑶帝的后宫里唯一认真宫斗的竟然只有皇后。 薛洋:丫的,我跟小矮子只是互相利用的关系,凶恶.jpg。 苏涉:我只是想效忠宗主而已,你怎可仗着自己是泽芜君就思想这般龌龊,委屈.jpg。 另外,在阿瑶选择投靠哪边时给出的在温若寒和蓝曦臣之间他更喜欢蓝曦臣这个掌控者的理由,这只代表我个人观点。因为在温氏,阿瑶的一切都是温若寒给的,说白了,他靠得全是荣宠,阿瑶当然有能力,对得起那份宠,但是这就好比《狼厅》里,亨利八世和克伦威尔,克伦威尔靠得也是实打实的能力,但他还是很清楚亨八是他唯一的倚靠,他必须能揣摩上意,必须每一次都办事得力,可谁能保证自己次次办事得力。他在温氏,温若寒始终是上位者,上位者都知道一个道理:我有权,我能招揽来比你更得力的人。 而在蓝曦臣那里,他确实有反制的可能,因为他们在战后是互惠互利,蓝曦臣给他提了身份,帮他入了金家,他在金家能给蓝曦臣搞来重建的钱,你能给出些东西,你就能说话有分量。这才是真正的不可或缺。 第04章 01 火焰在周身燃起时,苏涉没有感到灼烫,反而像被埋入了一场雪中。 挤压感自胸口开始蔓延,那短短的一刹之间,他并非没有机会呼喊,但是此间事已了,若是宗主的人来劫我,后续郭桓自会替我向江澄解释,若是黄雀那正好,我也想会会他的真面。这般自是最好,宗主仍旧隐于暗处,我来涉险便好了。 就是那短短一瞬的犹豫,他在太迟了时才想起金凌,又是这般没和他解释一声便跑了吗? 可他大概也不会来的吧。 他被挤入一片黑暗,黑暗的彼端,是一场又一场沉梦,他在那梦里,梦见了从前。 闹鬼的荒院前,一树生得颇有几分野的素心腊梅将门口的石狮掩映,漆黑的枝上积着未化的残雪,与腊梅嫩黄的瓣一同反着月光,剔透得似一场沉梦。 苏家在被苏涉带入玄门前,在江南也是商贾大户,苏氏先祖爱梅成痴,内宅中好大一片思梅园,园子里只种梅花,舍了四时,单取一季之幽姿冷香。苏涉从小在那般的地方长大,来到这里,第一样注意的自也是梅花。 然后他才看到了那染着陈血和灰尘的匾额,这里曾经是颍川王氏的府邸,如今却已是座鬼宅,那是穷奇道截杀一事后的第三年,他终于让敛芳尊看见了他。 金光瑶将他派来这地方除祟,大约是和往日一般,拿这些事磨他的性子吧。 那时他是这般想的。 然后,踩在雪水融成的水洼中,瞥见其中一双碎玻璃般的眼,在他出剑的那瞬,那女鬼竟是先撩出了他袖中的丝帕。 绣着金星雪浪纹的帕子在夜色里轻纱般半透着月光飘落,敷上女鬼的面庞,如新嫁娘的盖头。她轻嗅时蹙挺了眉心,笑出声来: 他的味道?哟,原来是孟瑶新勾搭上的人啊? 你胡说什么?苏涉的声音里瞬时被怒意浸满:敛芳尊的清誉岂容你这般污蔑! 可那女鬼却似是不惧他抵上她脖颈的剑尖,反倒似对他更多了几分兴趣,向他这边靠来: 什么敛芳尊?我可不认识什么敛芳尊,我只认识孟瑶。既不是他勾搭上的人,那你便是他新养的雀儿啊。还挺漂亮嘛。 她腐朽的气息隔着丝帕,喷在他的脖颈上,似在勾勒他颈侧的轮廓,她对他说:没想到,他也和妈妈一样,喜欢拿自己的东西打扮自己的人?你该是他正宠着的吧,毕竟又听话,羽毛又鲜亮。 你 你与旁人,自是不同,这句话,他对你说过吗? 这过分熟悉的话语让苏涉的心脏猛地一揪。 丝帕滑落,露出其下的真容。 女鬼没以她死时的模样现身,对着他的这张脸仍是她最姣好、他识得的模样。 王灵娇。 他这般惊道。 可那个曾在温晁身边狐假虎威的侍妾却微歪过头,笑看他: 既是他的雀儿,他在楼里时还唤我一声安心姐,你是不是也得叫我句姐姐听听呀? 恋耽美 《()【曦瑶】率然》(12) 楼里? 这是间他被严令禁止进入的屋子,敛芳尊的过去与他无关,可是,真的无关吗?当那些过去堆砌着延展出了如今的时候。 难平一颤,终究低了下去,他推开门,一脚踏入了其中,然后再没出去。 到达事先约定见面的那处别院时,窗后,坐塌上掌灯等待的是个细长的影,他在门外扫去了肩上的雪,犹豫了一时,方踏入其中。 来了,壶中香茗初沸,金光瑶抬起头望他。 屋内是暖融的,博山炉内腾出丝丝缕缕雾状的香。 锁灵囊递过去后,金光瑶将它放在掌心掂了掂:悯善,先问过了吗? 他本该撒谎,他不是不会撒谎,可金光瑶的话就像斗篷上到底未扫干净的雪,被屋内的暖意融成冰凉的水珠,顺着衣领直滑下他的脖颈、脊梁。 他战战兢兢地在那人面前跪下身去,低声道:公子,涉问了。 那人伸过来的手没有揪住他的衣领,反是勾住了那僵直脖颈上的系扣,金光瑶在他面前蹲下身,为他解下了犹穿在身上的斗篷,手却继续搭在他的肩上。 起码没对着我便扯谎,金光瑶的叹息就在他颈侧,眼神却是飘远,苏涉顺着那目光望去,纱屏后的博古架上是插在瓶中的疏枝,他这才辨出,藏在博山炉中浓郁的香气后,还有一缕素心腊梅的暗香。 那枝腊梅隔着屏风瞧着他,与金光瑶的眼睛一同,从颍川王氏的旧府一路到这座别院中。 没了最初的叹息,金光瑶的声音里掺进一丝冷,他问他: 可我叫你问了吗? 金光瑶这般说着,便自顾自地起了身,自顾自地感叹: 本以为找了个伶俐人,罢了。 这话重重砸在苏涉心上,字面上的意义已是足够的打击,更何况他们都清楚:有些秘密一旦知晓,便不是一句简简单单地罢了便能作罢。 金光瑶将斗篷搭上架,回过身来望着他,嘴角的笑意一瞬间添了分让人捉摸不透的味道: 起来吧,先喝杯茶,暖暖身子,已经不烫了,该是刚刚好才对。 苏涉看着身侧小案上,没有一根茶叶,却泛着青色的茶。 公子 那人的笑意却已冷却,不容拒绝地两个字重重掷在他身上: 喝了。 那回,他究竟活了下来,却深知自己踏上的是条不归路。山门已过,再非槛外人,让他不安、不确定的迷雾散去,等在其后的他的神佛,半面慈悲,半面却是凶兽。 他只对被他割开了脖颈的羔羊讲述他的故事,看着它在脖颈上的血流尽前,祈祷着神明的仁慈,深知了神明的残忍,熬煎在希望和绝望里,低着头颅却依旧不时挣扎抬起望向前方,就这般半睡半醒地点着头,被他牵过那一座座名叫他前半生的山峦沟壑。 后来,在他从一场死亡中醒来后,金光瑶告诉他:我把解药下在茶里,把毒下在博山炉中,哦,对了,解药里还混了些让你暂失灵力一旦气血翻涌便会陷入昏迷的东西,你若拒绝喝下那杯茶,或是在那个故事里哪怕有一次将手探向难平,你现在便真的是个死人了。 我要的不是一个乖顺到没有棱角的人,金光瑶告诉他:我要的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我的人哪怕看清楚了我最可怕、最凶残的模样还抱着我的脚,不想逃。 梦的结尾,他从别院内间的卧榻上支起身,纱屏后金光瑶在昏暗的烛光下打磨着什么。似是听到了动静,金光瑶往这边瞧了眼,起身绕过了那扇屏风。 悯善,你还真是能给我惊喜啊。 那人拉过他的手,将那枚他刚打磨好的骰子放在他掌心: 喏,南国的海红豆,配金子勋的贱骨头。 神明讲出了他的故事,羔羊的秘密自也要被撬开来仔细瞧。 这红豆我原先便要给你,这骨头却是我让成美从祖坟里现挖的。昨晚你问我,我是不是把你当做一只雀儿,我是真的不知道,也没法向你保证什么。可是,如果有一日,你觉得我变成了另一个妈妈,我允许你拿着它,与我拼个玉石俱焚。 这便是我唯一能做出的保证了。 不是他昏沉地呢喃着。 不是什么?有人在问他。 不是妈妈。 苏涉不自觉地攥紧那枚骰子,直将那只手攥得生疼。 我不抢你的骰子,你把手松开些。 那人在他耳边轻声哄道。 那话语熟悉得让他想要唤出声来,一只手轻柔却执着地揉开了他的掌心,半晌儿,他终于挣扎开了眼,昏暗的灯光下,顾思明拿手背探了探他的额头: 还是有些烧啊。 02 三尊结义。 这四个字从蓝曦臣的嘴中一颗颗地迸出,如珠玉落盘,砸出的却不是妙音。若没有聂明玦大哥,他们这些年又能省去掉多少麻烦。 可在那时,三尊结义确实势在必行。 阿瑶,你也知晓,那时,即使刺杀了温若寒,我们离射日之征结束,还有很长一段距离。 蓝曦臣指尖轻点茶水,在桌上几笔勾勒出当时的战局。明明金光瑶过目不忘,是个无需看一眼棋盘便能忆起半月前的对局、与他继续下下去的人,他却在他眼前勾勒,似是想提醒他:我也清楚记得。 在魏无羡看来,温若寒遇刺后不过半年功夫,射日之征便以胜利告终,这自然意味着当时温氏已被他们打得无力喘息,除掉了温若寒这个玄正年间再难复现的巅峰之后,那些余党便难成气候。可那只是因为云梦江氏自始至终都没打出江陵,他看不到。 当时射日之战局,金家只刚刚稳住脚跟,江澄和魏无羡艰守在江陵一带,蓝曦臣则在收复了失地后,便从自家战线抽身,从此在战场上神出鬼没,蓝家大军固守后方,只一小股势力在蓝忘机的带领下与江澄打配合,以期能将两个战场连成一线。而聂明玦虽说后来民间将他传得神乎其神,说是河间王出马无往不利,可他被温若寒生擒时,其实才攻到阳泉,离岐山还有十万八千里,只刚刚要从自己的地盘打出去而已。聂明玦期望借着攻下阳泉,带聂氏大军跨过太行山脉,可这个缺口还没打开,他自个儿便被对方绑了。 说白了,当时射日之征还在相持阶段,虽打了几场难得的胜仗,温氏主力却没受什么大的损伤。大家都只是稳固住了自家的地盘,还未找到反攻的突破口。 你是那个让战局出现了真正转机的意外,也是能让它彻底扭转的意外,我要替盟军方,钉住你。 岐山的孟瑶冒险刺杀温若寒,将聂明玦救下了不夜天,可那日,他又不只是救下了聂明玦,刺杀了温若寒。 我行动前还在我的住处留了些东西。 那晚终于说服了聂明玦放下屠刀后,蓝曦臣看到孟瑶的嘴角弯起一边,像新月被暗夜勾勒利落的边沿,让他一晃神,过了一时才想起来问了句: 什么? 我这几年与温氏吴山一脉的通信,孟瑶说着,便好整以暇地望着他。 而蓝曦臣也不负他所望地瞬时便懂了 离间。 温若寒遇刺,岐山必然陷入混乱,吴山一支是温氏颇有些势力的旁支。孟瑶是要让他们从内部先乱起来。 可这么短的时间,那些通信,你是如何 自然是假的,孟瑶哪儿会不知道蓝曦臣真正担忧的,他是否真的与吴山有通信,是否一直做着两面打算,对此,孟瑶只轻笑一声:哪里有时间伪造那么多?他们看到的只是一堆残迹,能从若干页未烧干净的边角里辩出一二足以指证吴山的证据。 可你还带走了明玦兄。 吴山一支的当家人曾是上一任温氏宗主夫人即温若寒长嫂的亲信,甚至娶了那时的温家长女。他们之所以没被当时宗主更替时的内乱牵连,完全是因为那时他们家中出了事,没赶急。 而那位温氏的前任宗主夫人出身聂氏,她的长女所在的家族,自然也有聂家的血缘,孟瑶打得这手反间妙得很,蓝曦臣当时便意识到。 上一任温家宗主不是温若寒的父亲,而是他的兄长,他兄长继位时,温若寒只是垂髻幼童,他兄长死时,温若寒正当盛年,却轮到他的两个小侄儿一个刚刚垂髻,一个尚在襁褓之中。温若寒的兄长虽病入膏肓,却看得清明,为保儿子平安,直接将温氏宗主之位传给了温若寒,可温聂氏不甘心也看不清,也许正是因为她有母族为倚靠,才看不清。 是她先动的手,温若寒自然便有了充足的理由,几日内,他便以雷霆手段清理了所有参与叛乱的人,最后对自己这嫂子亦未留情面,斩首之后,头颅悬于炎阳殿前示众,尸身则被碾碎,被野狗抢食,她的两个儿子两个有温氏正统继承权的小公子则在被一名义士护送逃往清河的途中不知所踪,就此消失。而那吴山一脉当时之所以没有受到牵连,只是因为那时恰逢上温家长女难产而死,吴山一支并未参与到那场叛乱中。 曾经的温氏长女虽死,可她的孩子却活着,吴山有与聂氏亲近的血缘,也有勾结聂氏叛乱的理由。甚至当时温旭被聂明玦以与温聂氏当年同样的死法杀人辱尸后,便有人怀疑是有人故意暴露了大公子的所在,怀疑这些与吴山一脉有关,温若寒的暗军那支专营情报刺杀,只听命于温若寒一人的神秘军队据说还因此潜了许多人在吴山进行调查。 而这回,孟瑶刺杀温若寒后带着重伤的聂明玦逃离,他借的是炎阳殿地宫内一条他早先便探得的密道,可落在温氏眼里却是:他必有内部人协助,才能一路畅通无阻地出了岐山。 如此,岐山在意识到宗主被刺后,不但会问罪吴山,还会在内部组织清查。两边都会乱起来。 而岐山越乱,他们便越安全。 因为如今他们正在温氏腹地,要逃出去,还很难。蓝曦臣来时是趁着夜色御剑而来,可如今岐山已起警觉,再御剑入空,便是当了活靶子,更何况带着一个身上犹有重伤的聂明玦,这般更是不可能。 孟瑶用几张烧掉的废纸,不但搅乱了温氏的内部,还混淆视听为他们的逃亡打好了掩护,让温氏对他们逃跑的方向产生了错判,这不是最惊人的,最惊人的是他这一切皆是没有丝毫计划的临时起意。 这给蓝曦臣的是惊喜,却也让他对孟瑶这人第一次升起了忌惮。 阿瑶,你没如我那般认识过你,既见过以前的你,也见过之后的你,两年多的时间,我们只有通信,一面都没见过,那时的你已经变了,蓝曦臣回忆着那一夜的孟瑶:在聂明玦面前求饶时,你仍试图装作以前的模样,可那之后,说出那些话,我便感到你变了,不再只是初见时的乖巧狡慧,而是有了锋芒 那不是一颗卒子能闪烁的锋芒。 上位者的锋芒,温若寒改变了你,他给了你权力。那几年,我的确是以看一枚卒子的眼光在打量你,一枚让我爱不释手的卒子 一枚让我日思夜想的卒子。 可究竟是卒子,是棋。但那一夜后,我却没法再如此打量你,亦没法再像信任自己能掌控一枚卒子那般信任自己能掌控你,没法再期望用给一枚卒子的报偿便能打动你。 二哥怕我再次反水,甚至靠着在温氏内那些年积攒的人脉自立门户?金光瑶手指轻点在案上水迹中该是代指修武的地方那个三尊结义之地:我说呢,怎么刚逃入顾家的地盘,安全了,消息便迅速传遍了大江南北,说我刺杀温若寒,救赤峰尊于危难?原来是要绝了我把罪名一栽再回温氏的念想啊。看来,我的这份射日首功从未被质疑过,还多亏了二哥的宣传了。 准确地说,是逼金光善认你,从而绝了你去往他处的念想,话到此处,蓝曦臣似是已对金光瑶的讽刺逆来顺受,他接下来的一句让金光瑶有一瞬的犹豫,想这人是不是终于褪下了他那张谦谦君子的皮要反唇相讥,因为蓝曦臣对他说:你没有根,阿瑶。 可他又说:那也是我最痛恨的。 就好像关于他的什么能在他身上引起恨这般强烈的情绪一般。 聂家、温家,你都这般利落地抽身而去,没有牵绊,所以可以拿自己全部的身家做赌,风险大,但同样大的是收益,可金家可金家,蓝曦臣想,之后你也能抛下金家了,不是吗?这回你走得这般干脆,让我觉得我再不抓住你,便这辈子都抓不住你了,让我觉得你对这个玄门也没什么感情,你大可去东瀛再闯出自己的一番天地,但当时的你还没对金光善抛下幻想,希望父亲能救你的幻想破了,便又希望他能再看见你的价值后认可你,就像人人都会爱一样有价值的东西:起码那时的你还希望能回去。我是诱金光善认回你,好占下这份头功,也为盟军留住你,给你实质的利益,一样你在权力路上最缺少的东西名正言顺。当然,另一个原因你那时便清楚,也是为了利益,蓝家的利益。 蓝曦臣拿手敲打着他以水为墨绘出的楚河汉界: 当时温氏还有重兵压在太行山一带,徽州亦是,即使温氏内部乱了起来,蓝氏与聂氏要直捣温氏老巢亦是一场苦战,而只有兰陵金氏那边的防线,因为金氏战力本就不济而略显薄弱。射日联盟是由我游说百家领起来的,我自认我在其中付出的比大多数人都多。可是当时的事实便是,江晚吟要打,只需放弃防守,奋力拼过一道荆紫关,可我蓝家大军却还有一整个中原需要跨过去,才能打到温氏的地盘!我们要占到足够的利益,最显而易见的途径便是在江晚吟能反应过来之前,蓝聂两家皆借道金氏地盘。 二哥怕金光善使坏?金光瑶直接朗声笑了出来:的确,随着温若寒的死,温氏嫡系便凋尽了,暗军只效忠于温氏宗主,所以,在不夜天能将我是受谁指使刺杀温宗主这件事调查清楚并选出下一任宗主之前,温氏中最神出鬼没、让盟军防不胜防的一支力量竟就完全隐匿了生息,这之后,温家内部再乱起来,盟军一方获胜是早晚的事,他若是吃准了这点,耍赖皮,拖上一拖,你们便谁都讨不了好。可如果以三尊结义为名三家结盟,共分利益,便可在江家反应过来之前,将温家吃干抹净。 于是,在他们刚出不夜天的那日,三封信便被传信符传去了蓝、金、聂三家,在他们于修武正式结义、温若寒遇刺的消息传至江陵之时,三家的军队早已深入中原,打向西面。 江晚吟将他们恨得牙痒痒不是没有理由的,他大概尤其记恨蓝曦臣,因为蓝曦臣这人为了瞒着他,连自己亲弟弟也不告诉,蓝忘机那时与江晚吟同在江陵战场,和他们一同得知的消息,不知消息是否可信,还专程去信姑苏,才确定是实情。 在蓝忘机全然不知晓的情况下,他的兄长便又有了个弟弟。 那之后,金光瑶终于有了成为棋手的资格。无疑地,温若寒提高了他的身价。 恋耽美 《()【曦瑶】率然》(13) 他又一回进了金家,却不再是拿着封推荐信的一文不名的孟瑶,而是金光善主动认回来的金光瑶敛芳尊。 那之后金光善让他又跌了下去,可那个由他自己挣来、由蓝曦臣帮他威逼利诱来的名头已经保证了他有了一片可以扎下根去、生长变强的土地。 而他们在其中互惠互利,相守相依,直到如今,早年便埋下的裂痕终于将他们撕了开去。 二哥,其实这些年,我是真心感激你的。妈妈、温若寒、金光善还有你,是你们四人一起塑造了我。妈妈让我学会了掌控,温若寒给了我权力,金光善教会了我阴谋,我将它融进了你教我的阳谋里。 那我是不是该觉得害怕,蓝曦臣看着案上的水迹终于干下去,苦笑着抬起头来:毕竟,前面三个,都已被你杀了。 这便是二哥的不同了,不是吗?因为我搞不懂你,金光瑶想,我是真的搞不懂你:我问过你的,不只一回。 就是那份不确定,带着愤世嫉俗和想相信。 这些天,我时常想:咱们之间若只那点关系,便还真不会走到这份田地。 03 你为什么救我? 苏涉说出救这个字时,带着几分疑问,也带着几分警惕,他怎么知道这人是安得什么心? 可是,不该是他?怎么会是他? 苏涉想过将他弄出的可能是宗主,可能是想要从他这里知晓宗主下落的黄雀,却从没想过,会是这人一个一直立于事外、与这一切皆不相干的人。 如果顾思明是黄雀 可这念头刚冒出,他便觉出种荒谬,怎么可能?他图什么呢? 不要轻易地排除一个人,这世上没有不可能,只有未发生,金光瑶的声音就这般突然出现在他耳畔,带着他每次教导后惯有的半句警告:你若是因为笨而陷进坑里,我可不会救你。悯善,我可不喜欢蠢人呐。 苏涉望向顾思明,眉间多了几分谨慎,可是事实便是:如今的他,即使再满身警惕,也没法抬起哪怕一根指头。他试图调用全身的灵力,整个身子却像被埋进了浸在了一团棉花中,除了头,他的头疼得像要裂开了一样。 该死,江澄那个混蛋,下手太重了! 可接下来发生的事,让他恨不得再回到莲花坞的地牢里,再被江晚吟那般伺候一顿。他宁肯落在一个心狠手辣但只要说话正常的人手里。 顾思明是这样一个人,他是个大夫,也当惯了大夫,所以,说话时总是不自觉得便温声软语,像哄病人甚至是哄小孩儿一样,虽然这人也只大了他五岁罢了。这让苏涉本能地觉得危险,因为他知道自己有多贱,从小到大没多少人肯对他温声软语,所以他最稀罕旁人对他温声软语。他想抵抗,只能皱起眉,做出最凶恶的样子,把人吓回去。 可顾思明看苏涉,便像看一只凶巴巴的兔子。他扶着还全身绵软的人坐起身,在感到苏涉的脑袋没有力气地歪向他、头顶轻轻碰上他的下巴壳时,他在他头顶轻声道: 一愿蕺山魁星不逊绍兴灯景,这算不算一个足够充分地由头,救你。 只一句,便让苏涉一瞬间睁大了眼,随即脸色由白转红:这人! 顾思明用一句话牵起了他在蓝氏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往,让他在这个意识尚未完全清醒的时候便陷入了一股情绪。 自从在碧灵湖失了佩剑,他在蓝家的日子便愈发不好过了,倒也不是之前有多好过,反正那里的人都不怎么理他,他失了佩剑无法撤离,同船的师兄也没一个回身拉一把他的,还要魏无羡一个蓝氏之外的人来发觉。他以为那便是孤独了,可那之后,他便巴不得他们还不理他。 我见二公子也催剑入水 若那日失佩剑时,他没有辩解那一句,顶多是被斥为鲁莽,可不自觉说出那句话之后,往日冰冷的、沉默的便变成了一片嘈杂。在玄门这个等级森严的地方,最能给人惹来敌意的,不是鲁莽,甚至不是邪魔外道,而是不知尊卑。 自那之后他便成了东施,成了绍兴繁盛的灯景下以小户效颦挂纸魁星灯的蕺山。他们是怎么讽他的呢?专到他跟前念: 蕺山灯景实堪夸,箶筿竿头挂夜叉。若问搭彩是何物?手巾脚布神袍纱【1】。 顾思明竟知道这个! 可那又不是让他心惊的,顾思明是蓝曦臣的发小,自然常出入云深不知处。苏涉虽不怎么和人打交道,却也见过顾思明好几回。他是外姓门生,偶然在回廊里遇上本家公子或是其他世家的公子时,他们都是要侧身垂首,让出位置来,或直接退入庭中,等人经过,这是礼数。 可有时,苏涉会抬起他的眼睛。他当然认识顾思明。 他记得蓝氏时的顾思明,这不奇怪,这世上人人都识得月亮。可顾思明记得他,这便是一件足够奇怪甚至让人升起警惕的事了,毕竟,月亮又怎么可能认识这万丈之下凡尘中的每一个俗子? 这人也许偶然听见了议论,记住了。虽然这么多年过去,他还能把我和那东施对上号,也足够奇怪。毕竟,在蓝氏时,他们从未说过一句话。这些年,他们也没怎么说过话,附属家族和独立的家族间隔着道坎儿,而顾思明的修武顾氏又不是随便什么小家族,那是三川大族,名副其实传承了数百年的大世家,他们哪里会说话? 可那并不是让他真正心惊的。 一愿蕺山魁星不逊绍兴灯景。那又不是他们嘲他的话。 希望哪天东施站在西施旁边也能抬起头颅,这哪里会是他们拿来嘲笑他的呢?这只是个疯狂荒诞的祈愿,是他赌气时独个儿违了宵禁跑去后山放孔明灯时写在灯上的。 所以,他是怎么知道的呀? 在蓝氏的时候我见过你,这人在他耳边轻轻这般一句。 那温热的气息喷在他耳后,比最毒的暗器还让人警惕,苏涉炸起了全身的汗毛,惊恐地看着这人。 顾思明向后撤了一些,留出让他觉得安全的距离,轻笑着叹了句: 那时明明乖乖的样子,后来怎么就变凶了呢? 让苏涉最为不安的大约是:顾思明没有一回试图盘问他。 那日晚上,顾思明说:苏宗主,我能叫你悯善吗? 然后不等苏涉回答,他便自顾自地唤了称呼,告诉他:悯善,左右你现在都下不了床,这段日子便呆在我这报竹轩吧? 苏涉咬牙切齿地想:我不管同不同意,这段日子都只能呆在你的这个什么鬼报竹轩了吧? 苏涉在一旁安静着,倒是顾思明在他耳边絮絮叨叨,他从不知这人能这般絮叨,顾思明絮叨着他如今的身体,说他如今动弹不得,是因他给他施了麻沸散,之后药效褪去,便又该疼了,灵脉重新生长的疼。 江晚吟还真是个活阎王。 苏涉虽知道顾思明说了他也不敢信,可仍旧试探着问了一句:外边 人证已死,公审只能暂时延后了,在能找到敛芳尊之前。金凌如今的金宗主在你被下了狱后,带门生围了苏府。你放心,顾思明看着他瞬间紧张起来的眼神,忙道:你的家人还有弟子暂时都无事,我留心着在。 可顾思明这般说了,苏涉仍是有几分闷,虽然他知道顾思明的话不可信。可是金凌该是恨透我了,他恹恹地想。 悯善想知道我是怎么把你弄出来的吗?顾思明拿话逗他,又在他不肯言语时,对他道:你的骰子,我在上头动了手脚,给你诊病的时候,然后便移花接木。 在被苏涉奇怪地看着时,顾思明不禁又笑了:顾家虽钻的是医修一道,可这些取巧的术法却还是有的。你若想知道是什么原理,等你好了,我便教你。 他仍像那个大夫,轻哄着他的病人,温言软语。 你为什么救我?苏涉又问了他一遍。 我说了,可你不信啊,顾思明将他夹在衣领里的一缕乌发理出,又带着几分迟疑地问他:这般总显得有几分乘人之危,可是悯善要我再说得明白些吗? 不必!苏涉立即便道。 那日晚上,顾思明终于走了后,苏涉在脑内过着关于顾家的一切,唯恐落下分毫。 如果是如此,那那个人不但知道蓝忘机对魏无羡的心思,还知道金蓝两家间那些你这般的亲信才知晓一二的裂痕,更别提还有金光瑶的旧事。那你们两家该是都被渗透了呢,或者有个与你们私交甚笃的人将你们统统给卖了。 江澄的声音,总是不经意便飘到他耳边。 苏涉一遍遍地想:顾思明不就是这么一个人吗?一个与蓝氏私交甚笃的人。而回过头来仔细想想,修武顾氏在玄门中德高望重,称得上树大根深,顾思明的人脉亦足以拉起一个倒金的联盟。 但是,除了嫌疑,要想确定,总还要有一个动机。 若是他拿蓝氏当刀子谋倒金一事,那该是利益趋势或仇怨所致才对。他在脑子里一遍一遍地过着他所知晓的顾氏的所有信息,然后想:我们这些年翻倒的那些世家中并无与顾家利益相关或姻亲勾连的啊。 没有一个非这般如此的动机,那这件事便做的太冒险,毕竟这谋的不是蝇头小利,而是一场颠覆。一旦事败,就算只是追到蓝氏头上,对顾家来说,损失这般强大的一个盟友,亦是打击。 所以在他与江澄那被打断的交流里,他也只是将怀疑的矛头指向了聂怀桑。聂明玦的死与宗主有关,宗主这些年又在命我暗中调查聂家刀坟一事。大仇与不得不如此的动机,聂怀桑皆不缺,虽然他这人怎么看怎么不中用,可他那日徘徊在观音庙附近本就奇怪,而且那一夜在观音庙,他太安静了。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不会叫的狗才咬人。 可聂怀桑不可能便是唯一的一只黄雀,在义城,那些小辈们是被小猫小狗引去的,这些只需几人便能办到,可在乱葬岗,那些子弟却是被蒙面人抓去的,聂怀桑究极不起那么多人。宗主一向谨慎,搞死了人家兄长却对人不设防这种事,怎么会干? 所以,聂怀桑幕后该是还有人但这人会是顾思明吗?或者顾思明也听命于这人。 可是不管是就是顾思明,还是让顾思明这般的大宗之主甘心听命,都该是与利益相关。 于是又拐回了哪里动机。 但是,不论是瞭望台的建立还是这些年借着瞭望台的名义提拔起来的底层修士,只有那些小世家才会将他们当做是实质性的威胁。对顾家这般的大族,这根本不足挂齿,再说,顾家是医修,所修道不同,根本两无关碍。 他们家从不扩展地盘,我们家也从不把手往他那边伸,连那两条肥得流油的水道,这些年金氏不都没打过一分主意。 顾氏又有什么可和我们过不去的? 苏涉这般翻来覆去的想着,本就欲裂的头和身上的闷痛便愈发折磨着他。 利益、仇怨或者是被人知晓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以此威胁? 可这便是死胡同,他与顾思明不熟,不管他或者他的家族有没有什么黑料,他都不知道,宗主也从未让他调查,因为在这些年玄门发生的所有事情里,顾思明从未做过他们的阻力。 也许是想从我这里得知敛芳尊的消息从而知道蓝曦臣的下落吧? 毕竟两人是好友,一个失踪了,另一个怎么可能不急。 他最后只能这般想。 反正不管真是如此,还是你真的是黄雀,我都不会告诉你。 但是,从明日起要好好跟他说话了,苏涉带着分怯意地意识到,他不擅长对付顾思明这般的人,他受不得他的温柔。而且如果他如今夜这般总是和我提起在蓝氏时的事,我会失去冷静的。没有人在被反复戳弄伤疤时,还能心平气和地权衡利弊。 他最清楚自己是怎样的货色,在蓝景仪的几句嘲讽下便动了气怒,在顾思明的几句温言软语下便只能拿锥刺股,提醒自己。 不能泄露任何秘密,不能相信任何言语,他反复地提醒着自己。 那天夜里,他探进了自己的灵识,这是件无需灵力便能做到的事情。加在忆魄上的那个机关还是好好的,没有人动过,看到了这个,他才放下心来,在这个被顾思明叫做报竹轩的地方睡了过去。 夜晚的梦里纷纷扰扰,不知怎地,他突然身在义城,回到了他第一次在义城找到薛洋的时候。 他觉得薛洋疯了。之前嚣张跋扈、视人命为无物时,他好歹还认识他,可那个薛洋在义城的薛洋他却险些不敢认了。 双眼明亮,却要拿白绫蒙上,负着霜华、穿着他最讨厌的白衣。 疯子,他不自觉地便在嘴里小声嘟囔。 苏涉冷冷地看着这个被他亲手埋进土里的人,问他: 我为什么会梦到你? 这不应该问你自己吗,苏悯善?我他娘的怎么知道你怎么这么闲着没事干把我拉来这个鬼地方?薛洋那双特别大特别空的眼睛似从白绫后头长了出来,他龇牙咧嘴的模样倒是和从前一般无二的嚣张,然后似是在百无聊赖中生出了几分兴趣,微歪过脑袋问他:你是不是想让我再提醒一遍你了? 随着他这一句话,他们周围的一切便突然崩塌融化,义城变成了那座别院,那个苏涉至今不能确定自己是否真的活着离开了的地方。 苏悯善,你要不要我再提醒一遍你?薛洋恶劣地在他耳边道,在这座他在捉完王灵娇后便前来复命的别院:小矮子每杀一个没能通过最后那场考验的人,便会在这院子里种下一棵竹子,这里的每棵竹子都是一个你的前人,你数数,这里已经埋了多少人?别忘了 他最后一句说得极轻极缓,话语脱离了最初的含义,他又变回了那个苏涉在义城遇到的薛洋,那个薛洋幽幽地告诉他: 别忘了,我也是你的前人啊。 苏涉在他这样的话语下猛然回过头,宗主从未试过你,也从未将你往死里坑害,是你自己害了自己,他想这般反驳。 可薛洋已经消失了,像一阵风,他方才站着的地方立着块无字碑。 那疯子是他亲手埋的,他自然没法大喇喇把那人十恶不赦的名字写上去,可什么都不立,又好像是自己故意挤兑他一样。 所以,一块无字碑,一坛鹤殇。 他本能地感觉到:这个前人与那个前人已变了含义。 可是,一样地,不管是哪块地,都是翠竹林立。 【1】出自《陶庵梦忆绍兴灯景》。 04 大约十三年前,金光瑶在一座兰陵城外的别院里,忙着给自己看重的副手布下最后的陷阱,忙着将苏涉划开、再缝起来。以至于他回去时,方从下人口中知晓:泽芜君来找过他,然后又走了。还有,这已是两天前的事了。 芳菲殿的书房里摆着一支那人折来的寒梅,不是那座他刚离开的别院中他插在屏风后吓唬苏涉的素心腊梅,是枝嫣红的梅花,该是云深不知处新开的。他瞧见了,这才知道,下人漏去了一节:是泽芜君从姑苏千里迢迢送来一枝梅,却见他不再,又气得走了。 若换一个日子,他该也不会如此,若换一种花,他该也不会如此,可他看着这枝红梅,便想起别院中他亲手插上的素心腊梅,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便想起那个说着不愿逃便死在他面前手没有一回探向难平的苏涉。 恋耽美 《()【曦瑶】率然》(14) 他还有件事从没告诉过苏涉知道:他对他一直存着等量的爱惜和鄙夷。 他需要这样一把刀,他爱惜这样一把刀,他瞧不起这样一个活生生的人却甘愿做旁人的一把刀。 思诗轩里只有两种人,一种是爱着妈妈的人,一种是想要成为她的人。他宁愿成为后一种,可他有时还是不自禁地在前一种人的眼里看到自己。 如果是七八年前还陷在思诗轩里的孟瑶该是会将那段梅枝从中折断,将那开得正艳的红梅扯下枝头撕得粉碎,如果是已破开了心魔的金光瑶该是能看懂蓝曦臣千里赠梅后的那点真心和负气离开时难得外露的稚气。 可他哪个都不是,就像,时至今日,他也哪个都不是。 而蓝曦臣的真心又总包裹在他太过强盛的掌控欲里,或者该说他的真心因为早年畸形地扎根在那掌控欲里,而就此与它相缠相绕,长在了一起。 那时,他不知道妈妈,不承认温若寒,更恶心金光善,金光瑶是他一人塑出来的一样已不再能被定义为棋子的让他爱不释手、日思夜想的小东西,让他时不时要自省一番,自己是不是玩物丧志。 所以,那时的金光瑶与如今的金光瑶皆不懂他,总不吝以最坏的恶意去揣摩他,却又离不开他。只是在针扎一般的笑容滞了一瞬后,便挑了只长颈细口的古铜瓶,插了那梅花,亲自去姑苏,马不停蹄。 他那时身上已佩着蓝曦臣给他的通行玉令,毫无阻碍、无需通报便一路到了寒室外,大冷的天,蓝宗主却似全无知觉,就那么大开着窗,坐在窗前,借着蒙蒙亮的天光扎着一盏纸灯,也瞧不出是不是在生气。可他的脚步声已到了窗前,这人却也不抬头只装不知,便自然是在生气。 金光瑶见过上头人使小性儿,特别是温若寒,虽然没有一个温家人敢把温若寒的小性儿当小性儿来对待,每每遇上便诚惶诚恐,数来数去只两人例外,一个是温旭,他从未见过温旭,却听温家的苍头提起过:大公子从小时候起便是一副倔脾气,每回惹了宗主生气,认错、挨罚皆是利落,就是总倔着一张脸,给宗主摆脸色看,爷俩对着给对方脸色看,每回都把叶徊大公子的侍卫头疼地只得自己上手捏孩子的腮帮,硬捏出几包泪来,让他认怂。一个自然便是那时的孟瑶,他总有办法哄好那只不定时便喷起火的凶兽。 金光瑶擅长哄人,他如今连花带瓶,将那疏枝红梅先举过了窗,捻着分乖巧地讨教: 二哥看我选的这瓶子,如何? 蓝曦臣听了,还真放下了那灯,然后慢条斯理地将视线,移到了那梅花上去,指点起了他。 瓶插梅花,最忌用瓶华丽,喧宾夺主,以深色、素净者为佳,且多只插一枝,喻其幽姿不入少年场【2】。 金光瑶的娘亲虽读过些书,却到底只算得上个烟花才女,世家里真正追求的雅皆是蓝曦臣手把手教的他,让他在清谈会上不至被笑掉大牙,被旁人猛然忆起了出身。琴、棋、书、画,古玩风雅,他教,世家里那些宗主需要明了的事务和那些宗主需要做出的权衡,也是蓝曦臣教的他。 他说蓝曦臣塑造了他,这不是假话。 就连这插花一事,蓝曦臣也是真的不带藏私地在指点他,从选瓶讲到用水再到插贮,说到兴起,过了一时才想起金光瑶人还在外头扒着窗沿、忍着寒风乖巧地看着他。他这才将人让进了屋,闭了窗,点了火盆,给他倒上热茶。 至于,他是真的刚想起,还是故意,金光瑶依旧是拿不准的,蓝曦臣喜欢教他,自然也会罚他。那是一个掌控者的必备,就像他喜欢调教悯善,也享受罚他、吓唬他。 那时的金光瑶虽还不是金宗主,却也已是敛芳尊,是没了大公子的金家的二公子,他也是个上位者,也有自己的脾气。 金光瑶对蓝曦臣的乖顺里随时随地都藏着根针,他挑起那盏精致的素纸灯,突然一笑: 瞧见二哥扎纸灯,我就忍不住想起兰陵的工匠新做出来的一种灯了,二哥见过用羊角做出来的灯吗? 羊角灯,二哥,你记得吗?说这话时,金光瑶的眼睛带着几分邪性,也沾了一丝怒意,羊头上长得角那般硬那般不透明,怎么就能做灯呢?可它偏偏能,只要它经得起折腾。我就是这么一个人啊,我这般对悯善,却不许你这般对我:羊角硬,平白的自然没法塑形,所以首先得把选好的角截成圆筒,放在开水锅里,和萝卜丝一起焖煮,除掉它那身下贱的腥气,也把它那能顶人的犄角给煮软了 我刚从思诗轩出来时,身上肯定也一身下贱的腥气吧?那三个月里,你与我虚与委蛇,我方才没告诉你,那确实让我对你产生了一丝希冀,若我没被骗住,那任你再是个奇货,我也没一丝幻想可抱,不是吗? 然后再拿那种做鞋的楦子塞到里头,用力地撑,将羊角撑得薄上一些。就这般反复地煮,反复地撑,每回都换大一号的木楦 你将我从聂氏诱到金家,打着让他吃点苦头、打磨我的主意。你帮我认祖归宗,在我在金家时,在我面对脾气愈发暴躁的聂明玦时,别开一只眼去,却又伸出一只手来,总是出现的恰到好处,打着让我靠向你、利用旁人却只真心依着你的主意。你知道我其实看到了你因轻数节拍而微蠕的唇了吗? 慢慢地,它便被撑成了又薄又透明的灯罩,可二哥你猜猜,兰陵的工匠,平均要废多少只羊角才能做出一只羊角灯?二哥,我是你的羊角灯吗? 你是我的妈妈吗?我是你的羊角灯吗? 这话他终于这般直白地问出了口,这样的话轻轻巧巧地落下来,一颗石子丢下去,却在蓝曦臣的眼里砸出了惊涛骇浪。 不是的,他想答,可他能这么说吗?如果曾经一度可能是的。不管是不是出于不知,他都曾经一度差点撑破了他。 有了第一回 卡漏了点的救援,第二回即使没有算计,这人也不会信了。 狼来了,狼来了狼如今真的来了。 蓝曦臣突然想起有回他与金光瑶一同夜猎,准备回程时发现天色已晚,又觉得除了那邪祟后那湖中的景致便极不错,便干脆解了缆绳,任舟飘荡到湖心。 绵蛮黄鸟,止于丘阿。道之云远,我劳如何。饮之食之,教之诲之。命彼后车,谓之载之。 那晚金光瑶口中唱出的曲,带着点幽幽的味道。阿瑶的母亲不愿教他琴,他却自己听会了,她更不愿教他曲,他也听着哼着便会了。 羽毛亮密的小黄雀啊,停在弯弯的山坡上。路途太遥,跋涉太苦了。 也许,阿瑶也是会累的,那时的蓝曦臣想:然后盼着这么远的路,我能载一载它? 他们的关系被困在一个舒适却又没那么舒适的怪圈里,最后没有一个人放下身段、鼓起勇气说:我们该试着跨出去。 他以为那是金光瑶试探着递出的一只手,可第二日,金光瑶便告诉他:他要和秦姑娘成婚了。 于是,他恼羞成怒。 他当时被那愤怒一叶障目,此时却隐约想起,那首曲子,在云萍时,那个孟瑶便是对他哼过的,就是那日,雷雨夜,荇花的烙印露在他眼前,孟瑶将自已一半的身世诉给他,吹熄灯,在绵绵的雨声里背着身子,哼着这首歌。 那曲子并非没可能是唱给他的,正是因为它曾是唱给他的,金光瑶才想要以此作结。 只是天公不作美,秦愫、如松,也是错的。 从某种程度上说,金光瑶其实是个追求仪式感的人,他在思诗轩里曾有一串红豆,后来他第一样给苏涉的东西也是红豆。金光善对孟诗不闻不问,他便叫他最终死在女人身上。云萍时,蓝曦臣没回应他哼给他的歌,所以,那日湖上船中,他才用那首歌告诉他:我要离开你了。 那他今日,将自己曾经对我所有的疑惑诉给我,又是想做什么?这其中带着某种终结的味道,但他心头升起的预感告诉他:那其后等着的,绝不是他期望的。 随着这个认知灌入脑海,蓝曦臣感到一阵凉意自脊背向下滑去,他看着眼前这人,慢慢地道: 你早已不信我了。那夜观音庙,你试探着所有人,也试探着我。但是,对于我的话,你早已不信了,我不论说什么做什么,都不可能说服你。那如今,你又是为什么能与我讲这些? 二哥,金光瑶的唇角漫起一丝含了许久终于吐出的笑意来,他问他:你猜猜,从我们出了观音庙到现在你醒过来,已经过了多久了? 蓝曦臣猛地握紧了拳头,他以为不过是几个时辰,他只睡了一觉,可如今想想怎么可能?而这期间,唯一可能让金光瑶突然信任他并非幕后黑手的事只有: 蓝氏发生了什么? 第一,鬼将军将聂明玦的尸身撕碎了,只留了个头颅悬在不净世的大门上,至少从聂明玦残缺的记忆里看起来事情是这么个样,百家围堵上门,要求魏无羡处理掉温宁。第二,忘机当年将魏无羡从不夜天救走并打伤了来阻止他的三十三长老的事泄露了出去,如今传得满天飞,金光瑶看着蓝曦臣吃惊的神色,竟是带着几分自豪地道:这第二件事嘛是阿凌那孩子做的,你在将秘密讲出口前便该有准备负担这后果。可第二件事是金凌做的,第一件事却不是的。二哥,我倒了,如今轮到你了。 他的笑意里满是冷色,终于对他说: 怎么样?窝里斗够了,是不是该稍微消停下,一起对付外人了? 后来,金光瑶说:我想了许久,为什么这回咱们会被一个本该容易识破的阴谋拆分成这般模样,我思来想去,却是觉得,二哥啊,我们都感情用事了。 我猜忌你,因为我本就对你仍存着一分依赖和期冀,我惹怒你,也是因着我知晓你到底对我存了分情义。我们若没有了这份黏糊的感情,反倒可以干净利落地互相利用,共抗外敌: 现在的局势已是火烧眉毛,二哥,是时候了,该让感情这种东西,滚一边去。 可这并非长久之计,蓝曦臣想对他说。可这确是为今唯一之计,蓝曦臣又意识到。 说到底,他们都不是感情用事的人,感情对他们而言,都绝非必需,偶尔玩物丧志,必心下生出分罪恶,而这几月,他已积攒了足够的罪恶。 蓝曦臣于是亦沉下了脸,问起画外的一切。然后,那些黏黏糊糊、不干净利落的东西便都扫进了角落里。 譬如十三年前那日,他将金光瑶晾在寒室的门外,一边热络地和他说话,一边礼貌地看着他受冻,是因着他去金鳞台,金光瑶却隔了两日才来找他,他那两日里便开着窗户,不升火盆,不睡觉,扎了两日的纸灯,把与他们一屏之隔的内间都堆满了。 譬如他们泛舟那日,他听着这人的歌,心中起了希冀,他也曾趁这人睡着,将他的手握了一握,嘴里亦哼着《鹤冲霄》【3】的调,想着明日明日该怎么做。 可这些事,如今,再提起又有什么裨益呢? 要有未来,便要先将眼前的一切应付下来。 【2】《瓶花谱》上的,陈洪绶的赏梅图里是拿黑瓶插白梅,所以黑瓶插素心腊梅应该也可以,古铜瓶、铜钵埋进地下的年岁久远,深深浸入土气,用来养花,花朵色泽鲜艳明媚。 【3】和尚谈恋爱。 05 蓝景仪被门生带到点金阁时,金凌正带人从内间走出来。 这是? 蓝景仪惊了一下,他记得这人,他不就是那日在乱葬岗上明明被魏前辈救了性命,却仍嚷嚷着要找魏前辈报仇绝不肯原谅他的人吗? 这人如今出现在金凌这里却是意味着什么? 方梦辰只是个小家族里的旁支子弟,并算不上什么人物,他见金家如今的宗主要与蓝家的人谈事,第一个想法自然是回避,他转向金凌,准备告辞,谁知金凌一把拉住了他的袖子,道了句方兄且慢,之后,却又朝向蓝景仪,唇角捻起丝笑意: 这是方梦辰,乱葬岗上也是见过的。怎么,你不记得? 这算不上友善的语气让蓝景仪不禁一咂嘴,嘴里仿佛又满是前几日这家伙偷袭、塞进他嘴里的泥巴。 干嘛呀? 他是被蓝老先生派来道歉的,为着前几日的事。如今在能找到泽芜君的下落前,他都是蓝氏的代宗主,虽然是个没有实权的空名头,但也得行止得体,不能丢了蓝氏的面子,更不能随便便代表蓝氏得罪了什么不该得罪的人。可明明是这人先没道理的,就算就算我之前在乱葬岗上口无遮拦了些,可那苏悯善最后不也被证明了是没安好心吗? 金凌敛了眉,似也没指望他回答,却是故意对他解释道:乱葬岗上的事需进一步调查,有些事我当时站在子弟堆里没瞧见,方兄那时站得与苏涉近些,和与他一起去的修士又熟识,他愿意帮忙查问,我自然求之不得。 这件事不是已经有定论了?蓝景仪吃了一惊。 可金凌睁大了一双眼,表现得比他更吃惊,他问他:审都还没有审,怎么便有了定论? 蓝景仪有些烦躁,他今日又不只是来道歉的可若金凌死抓着这事不放,那接下来的便难得谈:可苏宗主是唯一的人证,如今他已经死了,连魂魄都没有,这事再怎么追究也没什么 你说的苏涉是唯一的人证,有个前提,随着这般的话,金凌的目光陡然尖锐了起来,他盯着蓝景仪,向前一步靠近了他:那前提便是乱葬岗上凶尸聚集、百家灵力尽失之事确是他所为,我们论的只是他受谁指使这一件事。可是自始至终,乱葬岗上琴曲未验,什么证据都没有,哦,倒是有一丝证据 他的眸子里掺进了讽刺: 当时苏涉有灵力在身这件事,这确实让事情看起来对他有些不利呢。可是为什么不能是有人使诈,故意陷害于他,就比如 他的一双与他那舅舅长得极像的杏眸此时微眯了起来,让他整张脸比旁日更加俊秀得刻薄,勾起的唇角与他眉间朱砂是一般颜色: 就比如含光君。他不也不声不响、没被任何人察觉地便禁了苏涉的言吗?他为什么不能不声不响地恢复苏涉的灵力,好让魏无羡嫁祸于他? 金如兰!蓝景仪惊大了眼,本能地涨红了一张脸:你说这话根本没有证据? 证据?这两个字让金凌也没了方才仍算得上镇静的讽刺,也对着他提高了声量:他们不也是空口白牙什么证据都没有,就敢把一切往我们身上扯吗?我在努力找证据,证明金家的清白?那他蓝忘机是不是也该证伪一下我说的话给我看?我倒要看看蓝忘机要如何证明自己?用他景行含光的好名声? 这话在如今流言四起之时,说来尤其讽刺。 蓝景仪才开始不觉得有什么,在他那日下山听到那个流言时,他想到的反而是:原来如此!原来含光君是喜欢魏前辈啊,从不夜天时便喜欢,肯为他与家族对抗。怪不得他们俩呆在一起时,总觉得有哪里怪怪的。 他感到的更多的是一种惊世骇俗,像发现了什么大秘密,虽然这秘密他怕是天底下最后一个知道的人便是了。他那时即使看清了那些人谈论这件事的脸色,却也只觉得他们在八卦,没有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 直到他将这事当一件新奇事告诉蓝思追,思追皱着眉,似不知该如何作想,半晌后才问了他一句:那那三十三位长老被重伤他们之后却如何了? 恋耽美 《()【曦瑶】率然》(15) 蓝景仪这才意识到:是啊,也许是从不夜天救走和之后的戒鞭出现在一个他从小便认识的长辈身上这件事太过震撼,从来不苟言笑也端方冷淡的含光君居然恋爱了这件事足够震撼,以至于他只顾着震撼,却忘记了,这场惊世骇俗的爱情里头,还有三十三位对含光君看重的长辈被重伤。 那时,其他声音才漏了进来:在蓝氏进学的那些各世家子弟们的窃窃私语声和彩衣镇、姑苏城里含光君一下坠入尘埃的名声。然后,是百家世家堵在蓝氏门前催促处置温宁,第一回 ,他们是礼貌地请,第二回、第三回他们却已带了些催逼的味道。 包庇、狗屁的玄门标杆诸如此类的话语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他们的话语里,诸如此类的话语将蓝氏也都搅乱了,因为蓝氏里的人也有这般说的。 家里全乱了!蓝景仪到底是个孩子,一个因为上面到底还有蓝启仁顶着而在这样的巨变中也仍旧觉得自己可以缩在后头的孩子,出了这样的事,被提起这件事,他第一反应自然是惊慌,于是,道歉的话还没出口,蓝启仁派他来说的话却已一股脑蹦了出来:金蓝两家不能再这般对峙下去了。如今深究乱葬岗之事还有用吗?金家也传出了贪墨的事,蓝家也那些都是不需找到人也能审的,它们对准的可不是个别的人,而是整个家族。 深究乱葬岗怎么没用?金凌的话语锋利地割过来:这件事一日不搞清楚,小叔叔就有嫌疑,还是你来这里是为了说,将这件事推在苏涉一人头上就好了? 我没那么说,蓝景仪退了一步。可金凌哪里会给他机会解释。 是啊,将这件事推在他一个人头上好了,不管是什么,都推到他头上好了,推到小叔叔头上,反正他们现在一个死了,一个找不着人,也没法出来反驳。这样,咱们两边便都舒服了,不是吗?金凌笑道:怎么?因为他们如今没法为自己辩解,所以他们的清白便不重要了吗? 金凌停了一下,而他接下来说出的话让一旁被迫目睹这场对峙的方梦辰猛地攥紧了拳头。 只听金凌轻声道: 那同理是不是可以这么说,死人的冤屈就该被忽视,只要那能让活着的人更好过?毕竟他们已经死了,不是吗?死掉的,就该被忘掉。 这话似是有更深的含义,蓝景仪注意到了方梦辰的反应,可金凌一直盯着他,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像是这话确实是跟他说的,不管是外头的那层,还是里头包着的那层,他不自禁地便打了个寒战: 你跟我说这些你究竟想说的是什么? 这话你不该问我,金凌低下头,弹了弹衣服上的灰尘:金蓝两家本为同盟,蓝家却背刺盟友,几次三番往我们身上插刀子,所以同盟什么的,自然是没了。既不是同盟了,我便有可能骗你,不是吗? 你该问蓝老先生,将我说的一字一句地告诉他,然后问他,我想跟你说什么。然后再告诉他,要想重新结盟自然可以,但是蓝氏也该拿出些诚意来。 跟舅舅更彻底的沟通后,金凌才知道了这些事,比如他们对黄雀另有其人的猜测和蓝景仪这个代宗主是怎么来的。 Tbc. 写在后面: 顾思明在江澄那儿埋的刀子,金凌用上了,想合作可以,我们合作的蓝氏里不能有某些坏事的人。 第05章 01 景仪! 蓝景仪红着眼睛从兰室奔出的模样让蓝思追吃了一惊,蓝思追想叫住蓝景仪。可衣角从他指尖划过,他没能捉住他。 金凌等到蓝景仪再上金麟台是在一日之后,这个蓝氏的代宗主模样凌乱极了,他像是去哪个深山老林里打滚了一番,衣服的下摆湿了半截,还沾了草叶,头发里也有些树枝,抹额抹额不见了。 你想我怎样?蓝景仪一上来便冲口问道,眉头皱成了似乎再也无法被抚平的皱褶:你想我怎样?他们究竟救过我的性命,我能我能怎么办?杀亲之仇还有救命之恩我能怎么样? 那日,回到云深不知处,蓝景仪真的一句一句将金凌的话告诉了蓝启仁。 两人对坐在兰室里,蓝启仁的头发这几日似又被愁白了几缕,曦臣仍旧寻不到下落,已经在各路的水道设法堵截了,陆上也在找,榜文贴满了所有地方,可他和金光瑶就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如今,蓝氏又因接二连三的事被推上了风口浪尖。 他隔着香炉里袅袅的烟,看着蓝景仪。 这孩子是他看着长大的,那年惩戒了忘机又定了继承后,蓝景仪便被送到了蓝曦臣那里。可曦臣每日宗务繁忙,又常上金麟台,与他那义弟来往得频繁,没太多的时间管教孩子,这一来二去,性子便养野了,蓝启仁发现时,蓝景仪已成了个野孩子,之后再严厉管教,以规矩训他,拿家规罚他,似都只是适得其反了,蓝景仪凭一己之力让家规多了一千多条,让罚的方式从抄变成倒立着抄,还不是因为那件事是早就定下了的如果曦臣没有自己的孩子(而这在这些年似乎也成了定局),蓝景仪便会越过蓝忘机成为蓝氏的继承人,蓝家不能有个太不像话的继承人。 幸好,他喜欢和大他一岁的蓝思追玩,蓝思追虽不知身世,却天生一副敏感心肠,在孩童最恣意任性的年纪,便隐隐感到自己是寄人篱下,并因此异常乖巧稳重,多数时候,他都还能让蓝景仪听话。大孩子带小孩子,不是最好的办法,却也只能这样了。 可如今,问题已不再是这孩子与蓝氏提倡的雅正模样相去甚远,而是他终于问出了那个蓝启仁这些年一直恐惧着的问题了。 蓝启仁知道这疑问既已生根,便再拖延不得。再含糊其辞,只会让景仪从别人口中得知真相,到时只会更糟,他于是终于叹了口气,对他说: 金宗主说的该是血洗不夜天那日发生的事情。 顾思明告诉江澄:蓝景仪的父母皆死于不夜天,而他的爷爷便是被蓝忘机重伤的那三十三位长老之一。 蓝启仁看着蓝景仪的面色随着他的话语变化他的脸一点点低下去,像是要避开光,藏进阴影里再不被人看到。 多可笑,蓝景仪想:在乱葬岗上时,我明明还觉得方梦辰的癫狂荒谬至极。 待他终于能再发声时,他问蓝启仁: 先生说含光君打伤了我爷爷?那我的爷爷如今在哪里?为什么我从没见过他? 这话让蓝启仁有一瞬的迟滞,之后也只能沉声道:他在那件事的半年后便去世了,那时你还小。 因为什么去世? 伤病一直不见好,令仪【1】年纪又大了。 那又何必说打伤!随着这话,蓝景仪猛地抬起了头,眼角在短短的时间里便凝起猩红:你们为什么不告诉我?凭什么不告诉我? 景仪,处在我的位置,你会怎么办?那一瞬的蓝启仁显得苍老极了,他似乎总在面对这样的问题,明明他是在据说是这玄门最干净的地方:事情出来了,除了惩戒,这也是我们唯一能给出的补偿。可是,这样的补偿反遭来记恨的,我也不是没有见过。 蓝慎德。 蓝景仪苦笑着念出这个名字,那在金凌的眼底激起一丝涟漪,这个名字他听舅舅说起了,是顾思明在对话里不经意漏出来的。 你知道吗?每个蓝家的孩子都会被教导那个蓝慎德的故事,说他本是家仆出身,却因青蘅君怜其幼失恃怙,而赐了蓝姓,让他与本家子弟一同修行、读书,可最后他却忘恩负义,擅自打开蓝氏结界,将温旭和温氏的军队领进了云深不知处,火烧了云深不知处。可是 蓝景仪一声苦笑,攥紧的拳头指节苍白得吓人: 可是他们为什么从没有告诉过我们那个蓝慎德他唯一的亲人便是死在试图从蓝氏逃脱的青蘅夫人手上,恰好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错误的地点,便丢了性命。那个蓝姓是他们补给他的、赔给他的!只有这种时候,不得不说了,才肯漏出来。这算什么? 教导孩子的故事自然要非黑即白,教导你要忠诚,对得起家族,便绝不会告诉你:背叛者在选择背叛前,也曾被家族伤害过。 他也是我看着长大的。慎德,那还是我给他起的字。他比曦臣大了两岁,他父亲出事时,他十一岁,亲眼瞧见了自己父亲的死状在被勒死后被换上女人的衣服放在床铺上做伪装被迫去报告那死状,又被当时乱成一团急着追捕的我们给忽略了。那之后,我教他读书、弹琴、打根基,给他开小灶,他起步晚嘛,一上来便放到学堂去,比同龄的孩子差一截,只会被排挤。他初时穿着孝服,整日阴沉着不肯说话,后来入了学堂后,又变得极调皮,有点像你。不, 蓝启仁在回忆中猛然摇了摇头: 你没那么过分,你从没落下过修习,没有每几日便要偷跑下山一回,然后沾一身酒气回来,整日在云深不知处,便明目张胆地在腰间挂个小酒葫芦。你不像他,我那时对他头痛极了,也失望极了,可他又像责任,我又没法放弃。直到及了冠,他才突然有了些定性,跟我说他想去藏乐阁 蓝氏人爱琴,对琴比旁的琴修更多了分尊重,每张琴在到了年限时,都会被保留最后的尊严,在葬琴礼上最后奏响一回,留下它在这世上最后的声音,继而体面下葬,乐器藏于乐陵,而乐陵后的藏乐阁则是负责存放那记录下它最后一次演奏的收音法螺的地方。 我当时也不大明白,那是个枯燥的地儿,他不是那般耐心的人。后来,我有时晚上过去,就听见他擦着里头的收音法螺,在听葬琴礼上待下葬的琴奏出的《绝响》,我当时便想,他该是在找他父亲死那日葬琴礼上的乐声 蓝慎德的父亲死的那日恰是蓝氏的葬琴礼,因为是葬琴礼,所以蓝氏所有的子弟门生都聚在乐陵,所以蓝氏的守卫最薄弱,所以他的那位嫂子才选了那个时候出逃。她路上唯一的阻碍便是低阶的杂役,蓝慎德的父亲若哪怕是个外姓门生,也不会在那一日,恰好挡在了萧玧出逃的路上。 蓝启仁想起他那时的担忧,这孩子一直没走出自己父亲的死,而他提出去藏乐阁的前一日,又是一身湿漉漉得从外头回来,问他发生了什么,他也不肯说,只说是喝醉了一头栽到了湖里头。他一时分不清他是喝醉了栽到了湖里头,还是喝醉了跳到了湖里头,只能默默地留心着他,直到他看起来如常。 可不出一年,他就又待不住了,想换地方。那之后,藏书阁、库房、冥室、祠堂云深不知处便没有他没呆过的地方。回头想想,他那时怕是已在为温旭收集蓝氏的情报了。景仪, 蓝启仁望着蓝景仪,以对待一个大人的态度,将问题抛给了他: 如果换做是你,你会怎么做?作为我自己,我自然想要尽心弥补被我的兄嫂、我的侄儿伤害的人,可作为蓝氏的长老,一旦这样的伤害造成,那些受害者的家属就成了隐患。 这么冷的一个词,从蓝启仁的嘴中脱出,那像一桶冰水浇在蓝景仪的身上:这么多年,这就是我吗?家族安全的隐患? 隐患该被排除,可哪里有那样的道理?因为被伤害,所以就该被伤害到底,甚至干脆被斩草除根?这样的事至少不该发生在蓝氏,说到此处,蓝启仁不舒服地动弹了一下,眸子颤了一瞬,纠正道:至少不该在我知情的情况下,发生在云深不知处。 所以便干脆隐瞒?蓝景仪的声音带了几分尖利:那为什么不再最初就让行凶者得到应得的惩罚?让底下人无话可说,一位长老一道戒鞭,他们的健康、他们的命便那么不值钱吗? 蓝忘机同室操戈、背叛家族,他难道不该被逐出蓝氏吗? 蓝启仁显然听懂了蓝景仪未出口的话语,对他道:将忘机逐出,以什么理由逐出?若是被百家知晓,他是因为救了夷陵老祖,蓝氏的威信便将不复,这后面也会成为蓝氏被百家攻讦的由头,就如如今。 那杀人偿命呢? 蓝景仪想说,可他知道那答案,蓝忘机究竟是蓝曦臣的弟弟、蓝启仁的侄子,人心皆偏,他们不愿。而我我被含光君救了那么多回,我真的有资格说出这样的话吗? 就连夷陵老祖,就连魏无羡,我真的有资格要他为我父母的死偿命吗?在数次被他搭救之后。 你将这些告诉我,是想我怎样呢?蓝景仪最后也只能这样问金凌,在他暗地里其实并不屑的人面前,就这般将无助放在了明面:杀亲之仇还有救命之恩,皆堆在同样的两个人身上我能怎么样呢? 可此时的金凌却没好气地问他:我让你去找他们报仇了吗?你打得过他们吗? 【1】《南有嘉鱼之什湛露》:岂弟君子,莫不令仪。令仪:优雅的风度。 02 我让你去找他们报仇了吗?你打得过他们吗? 金凌的话像一巴掌,将蓝景仪从梦中打醒,他自知晓之后,委屈之余,心里徘徊着的最大的纠结便是该不该报仇? 如果有些公道,蓝氏不愿为他讨回,那他便该自己讨回。 可他如果杀了蓝忘机和魏无羡,他便是不知好歹、罔顾救命之恩。但他如果不杀蓝忘机和魏无羡,他便是不念生恩,忘了父母、祖父之仇。 但是他自顾自地纠结着,却从没考虑过一个问题: 打不过。哪个都打不过。 这就是现实,不是你纠结完了道德,问题便会迎刃而解的,有时候,你甚至没有纠结的资格。 要想杀他们,只能等着他们伸直脖子给他杀。 可是乱葬岗上,对着方梦辰,魏无羡已经将话说得极明白了不是吗?我已经死过一回,足够惨了,过去的事我没忘,这便是对你们足够的补偿。 他那时还觉得方梦辰是无理取闹,他甚至和思追这般说过,然后便被一脸矛盾的思追捂住了嘴。可当他自己也陷入了同样的困局,他才真正体会到了魏无羡这话里的冷。 过去的事,你说你记得,可你记得被你杀掉的每一个人的名字吗? 你从不知道,也从没试图知道。 他们是三千人还是两千人一千人,你说肯定比三千人少。 具体数字,你也没兴趣知道。 他脑中又飘出了当时魏无羡的话: 你究竟想要什么?无非是要我下场凄惨以消自己心头之恨罢了。 他没了一条腿,我碎尸万段;你失去双亲,而我早就家破人亡,被家族驱逐是条丧家之犬,双亲骨灰都没见着一个。 还是恨温氏余孽?你们口中的温氏余孽,十三年前就死过一次。而就在这里,就在刚才,他们为了我,为了救你们,又死了一次。这次是灰飞烟灭。 恋耽美 《()【曦瑶】率然》(16) 请问你们究竟还要怎么样? 我想要怎样? 蓝景仪想:我想要一个正常的家庭,想要不像一个野孩子一样长大,我想要我的爹娘,我的爷爷!他们既没害你家破人亡,也没打杀过那些温氏余孽,我既没害你家破人亡,也没打杀过那些温氏余孽,那你又凭什么便将你的家破人亡、温氏血尸的灰飞烟灭也放在秤上,去秤他们的命呢? 你问我想要你怎样?我没想让你去拿把剑杀了他们,我只是想让你不再被蒙住双眼,金凌这般说着,一手抓住了蓝景仪的臂膀:蓝景仪,你记住,你是蓝氏的代宗主。这可以是个毫无实权的虚名头,如果你还是和之前一样什么都不去争取什么都不想管。可你也可以是个有名有权的代宗主,这既然是蓝氏许诺给你的补偿,那他们便该有准备支付它。 金凌的话语将蓝景仪的思绪从自怨自艾里拉了回来,可他一时间仍没有实感: 可有谁会听一个孩子的? 我不也是个孩子吗?金凌笑了:说到底,他们要的是一个在上头的旗帜,一个行动的名头,是一个人为他们实现他们的利益,而你便要利用这种心理。 金凌一下一下搡着桌上的酒胡子。他终究没把自己做给小叔叔和苏悯善的生辰礼给烧掉,那次的族会并不好受,他能感到那群人贪婪的目光,但他要说服那群人,如今金麟台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时候,可他的那些叔叔伯伯又不是他唯一要对付的人:就譬如我要调查乱葬岗的事,所以,那些无权有名和我一样被魏无羡害死了父母的人便是我可以争取的对象。 在他从那些人中勾出方梦辰和易为春这两个名字时,江澄不禁挑了挑眉:你是要洗冤啊,还是要倒魏啊? 舅舅,他那时没忍住,对江澄吐了吐舌头:他们一个是家族的旁支,一个就是个散修,到最后也都仍与魏无羡势不两立,也没有跟去莲花坞、在姚远峰在那里煽风点火的时候跟风踩一句小叔叔,我管他们是不是倒魏的,他们只要不是鬼就能用。 还有,那些在乱葬岗上有真真正正出自嫡系的独生子被绑的,也是我可以争取的对象。又譬如你,金凌看着蓝景仪:三十三位长老被重伤,在不夜天又有多少蓝家人遇害、多少人致残,他们又留下了多少孤儿寡母?你被选中,从那些人的角度,是因为你两边都挨上了,是双重的受害者。而在蓝曦臣和蓝启仁看来,则是因为你年纪尚小、无依无靠容易被训导。你得记住,你不可能是唯一一个,而他们便是你的同盟。 可我这般我这般背着蓝老先生我岂不是成了蓝老先生口中的蓝慎德。 蓝慎德便是这般被人教唆的吗?蓝景仪忍不住便这般想。可我不想做蓝慎德。他究竟是在蓝氏长大,蓝慎德做出背叛的决定时,已是弱冠,可他还是只雏鸟,雏鸟本能地恋巢。说到底,蓝景仪远没有自己想得那般离经叛道。 你要想清楚,金凌的拳头重重地砸在桌案上,让酒胡子胖胖的肚子也跟着有一瞬地离地,蓝景仪的眼睛不自禁地追随着酒胡子不停摆动的头,像是被吸住了一样,吓住了一样,金凌猛地吸了口气,恢复了些镇定,才道:你要想清楚到底什么是姑苏蓝氏。是蓝曦臣、蓝启仁、蓝忘机这三个人?还是所有的本家子弟、外姓门生甚至是那些家仆杂役们?真正的姑苏蓝氏,不会将你视作叛逆。 他收回前倾的身子,给蓝景仪留出思考的距离,最后对他道 我是这样来判断的 说到底,方才的一切都是策划已久的权衡,只有这个是他自己的,是属于金凌的。 他们对我有恩,又与我有杀亲之仇,我也拿不清楚我该怎样。如果是一般的情形,大约再不往来,从此不做打扰,可是还在继续,还在继续,还在继续, 金凌抬头看着蓝景仪,红着眼眶终究变回了个孩子: 他们还在伤害我的家人。如果我不阻止他们还会继续!苏悯善已经死了,小叔叔被迫离开金麟台,如今下落不明。事实便是,他呆在外面,回不来!蓝景仪,你想想看,蓝氏今日的危机又是因为什么?鬼将军、不夜天,明明你们也是那些事的受害者,却因为蓝氏内的一二人,而被迫和他们一起沦为了众矢之的,你不觉得荒谬吗?蓝老先生没法做这个决断,因为那是他亲手抚养大、视为至亲的侄儿,这时你便该站出来,保护真正的姑苏蓝氏,保护你的亲人。 对不起。 蓝景仪垂下头去的这一句让金凌心下一黯,还是不成。 可蓝景仪继续道: 对不起,昨日便该好好道歉的,为了乱葬岗说苏宗主的那些话,还有在莲花坞里也跟着众人说了许多敛芳尊的坏话 他以前从未觉得有什么,直到知道了身世,然后他暗地里吐槽方梦辰吐槽金凌的话都像刀子一般又扎回了自己身上,他才知道自己的嘴有多坏,这让他羞愧得抬不起头。 对不起。 这句对不起,你留到小叔叔(还有苏悯善)回来,亲口对他说吧。 金凌这般说着,也别扭地别过了头去。 03 金凌还在等待消息。他知道小叔叔在到达安全的地方前,是不会冒险与他们通信的。可这不代表这等待不焦急,更何况,如今苏涉又被抓走了,一直找不见下落。 他心中着急,又无法亲自去寻找唯恐让人察觉到什么,自然只能让自己忙起来。幸而,他这里有郭宗主递给了他两份名单小叔叔走前列出的名单。 当时敛芳尊发现情势不对,命苏宗主速速从乱葬岗撤出。在他们一行人准备撤离金麟台前,除了布置留守的情报网,敛芳尊还做了一件事他督着苏宗主留下了两份名单。当时与他距离在施咒范围内、有机会在他身上动手脚的人的名单,还有便是百家被俘子弟的名单。 苏涉商贾出身,对人名和数字也是天生敏感,金凌对过,被俘的子弟里头并没有疏漏。 这便是有趣之处了,郭桓指着敛芳尊在其中的勾画,对金凌道:有些家族里,被绑的皆是顶要紧的嫡亲子弟。可有些家族,他们被绑的只是些旁支的子弟,平阳姚氏、颍川廖氏、潭州杨氏这一些被敛芳尊以红圈勾出的家族皆是这般情况。您也知道,不管如何,行那样的事,都是无法保证子弟中没有伤亡的,若是参与其中知晓风险的,又怎么舍得让自己的嫡亲骨肉来冒险? 所以这些家族皆有嫌疑。 没错,那这时候,再将他们与另一份名单一对。郭桓将两份名单放在一处,几个名字便尤为刺目,可他如今仍旧有些头痛:虽然嫌疑人是有了,但是他们到底是如何便对苏宗主动了手脚,这便不知了,您也知道苏宗主这人 多疑、敏感,还全身上下都是痒痒肉,金凌冷哼一声。 郭桓摸了摸鼻子,这最后一点我可不知道:所以要在他全无知觉的情况下对他下咒并不容易,而且他自从发现自己身上灵力恢复了,便首先将自己的弟子都查探了一番,他们的灵力皆被封着,并无可疑。 可是按理说当时乱葬岗上也有医修,那时被封了灵力的人皆是一两个时辰内无法恢复的,可苏涉却说他的灵力是一下便恢复了,这不是很奇怪吗?若是用什么术法或是药物可以做到,那那医修为何不能为众人解咒,即使要用灵力我们这群子弟还有蓝忘机和魏无羡那时都还是有灵力的,这也是当时金凌便真的信了是苏涉做了手脚的原因,但如今会不会是本来他的灵力便封得不深? 那该是苏宗主身上与旁人有什么特异之处被旁人利用了才可能?可是,好像也没有吧?郭桓这般想着就头疼了:苏宗主一向身体康健也不像是会长期服用什么极特殊的药物 药?被郭桓这般一提醒,金凌脑中突然灵光一闪,同时,脸上却冒出丝怪异。 有有的,说这话时,金凌的嘴角有几分抽搐:倒也不是长期服用,只是需要大量调动灵力或者比较热的场合,好吧,大概去人比较多的地方时也会用的。 悯善,距金麟台千里之外的修武,顾府的报竹轩里,顾思明帮着苏涉坐起身,给他灌治疗灵脉的汤药,此时暑气未消,他给苏涉选的住处虽青竹环绕,在这午后却也还是热得很,两具身体贴得近了,他不自禁便笑了,轻声逗这人:原来敛芳尊之前托人制的闭香丸是给你的吗?在这夏日里还能闻到股梅花香,仔细想想,倒也不失是件雅事呢。 看着红色一点点爬上苏涉的耳垂,顾思明又余兴未消地道: 那里头可有几味药是与我如今开的方子相克的,左右这里也只我们二人,没旁人闻得见,不打紧的。 苏衍常说,别人家熏香还得找名贵香料,他们家都直接拿他叔父熏屋子的。他们家梅花多,每回冬天便梅花汤饼、梅花羹、梅花馅儿点心轮流做,他又格外喜欢吃,还挑嘴,就瞅准了他们家那棵最老的梅花的花薅,那棵梅树都快成精了,满身草木灵气,咳咳还不活该的他。 郭桓与苏涉同事了十多年,直到今日金凌告诉他,他才知道了自己这老同事居然是吃妖精的奶长大的,满身妖精味道。 你当然不知道,金凌皱着鼻子:小叔叔说了不让他平时就服,可哪里管得住他?他就是好面子,我还熏檀香呢?怎么香味是自己本来就带的,就觉得显女子气了? 可金凌心里也不自禁地替苏悯善感到臊得慌 要是真是因为那个小问题,而被人揪住摆了一道,那苏悯善这家伙岂不是要羞得找条地缝钻进去了。 可即使真是如此,怎么给他解的咒这个问题还要细查,金凌最后也只能捏着发疼的眉心,暂时作罢这个问题,转而问:那那些有嫡亲子弟被绑上乱葬岗的人? 自然便是可以争取的,虽然争取他们的时机,并不是如今,郭桓沉声道:那些人未必全无参与,可能是参与了,却没有进入核心的那层。对于他们,该是在之后反攻的时候,施以怀柔,让他们知晓,只要他们回头是岸,便可既往不咎。 就像当年敛芳尊对我一般,郭桓想。 射日之征时,郭桓和他的朗陵郭氏其实已经半跪在了温氏脚下,这事虽然盟军不知道,敛芳尊却知道,中原这块地儿,一半是被金蓝聂三家的盟军打下来的,一半却是被金光瑶用嘴皮子攻下的,当时温氏内部因没有新的宗主被选出,也封锁着温若寒遇刺的消息,郭桓什么都不知道,是金光瑶让他尽早认清形势站好队,然后三家盟军便从他郭氏地盘长驱直入,直接到了温氏的家门口。 自那之后,他便是金光瑶的人了,虽然金光瑶对他说:别跪金光善跪得那么早,降低了你的身价。 他那时惊大了眼,金光瑶却只挑挑眉:做人嘛,总得为自己留点心眼,不是吗? 这话说的既是郭桓,也是他。 那时候,金光瑶虽对金光善仍存幻想,却也并非全无自己的考量。 后来,郭桓的确是在那等待中,等高了自己的身价:他跪的不只是兰陵金氏的宗主,更是百家的仙督。 这其中又有一对儿是极有意思的,郭桓最后指着欧阳子真这个名字,忍不住对金凌说:莲花坞里姚远峰那一番话,什么未经证实的屎盆子都往敛芳尊身上扣,他和廖一丰两人在乱葬岗上也是嫌疑最大的,可是他的好友那位欧阳宗主的独生子,却在被绑了的名单里头,不但如此,义城遇险,也有欧阳子真那孩子吧?欧阳毅儒知道他的好朋友这么坑他吗? 不奇怪,金凌瞥了他一眼:子真跟我说过一件事,说那姚宗主虽与他爹算好友,其实私下里,他爹也和他抱怨过他。姚宗主的母亲是巴陵人,所以,他们在蓝氏进学的时候,才能凑到一块儿去,最后喝到一块去,吃到一块去。可有一回,巴陵发大水,那之后再见面,姚宗主拉着子真他爹喝酒,说起这回巴陵这场大水,他舅舅的坟被水淹了,害得他母亲还担忧,说自己不孝,没有早些给舅舅迁坟,说了许多自己的事,还伤春悲秋了一番。可整场酒局,他愣是没想起来问一句你家被水淹了吗?【2】 酒肉朋友,能有多少真心呢? 宗主,郭桓斟酌了下道:你说,姚宗主对自己的老朋友这般狠,每回都把他的心头肉往险地推,会不会是觉出了他的摇摆,想激他一把? 金凌看着欧阳子真这名字,如今接触欧阳宗主显然还太早,时机不成熟。 你想我试试从子真那儿入手,探一探? 桓哪里敢叫宗主做什么,郭桓虽这般说着,却显然就是这个意思。 可这回金凌却道:总是让我来多奇怪。蓝景仪还好说,是蓝老先生主动派他来的,金蓝两家如今又是难兄难弟,落在别人眼里也不会有什么。可这子真却显然不同了,如果姚宗主已经觉得他那老朋友意志不坚定,那该是会特别注意才对,我这时哪儿能再去冒然他儿子呢? 那宗主以为?郭桓试探着道。 不如让你家阿瑛去如何?金凌突然就笑了,这世上既然有只大人们知晓孩子们不知晓的秘密,自然也会有只孩子们知晓大人却被蒙在鼓里的秘密:她跟子真熟啊?两个本来就约好这几日要一起去夜猎的。 郭桓听了这话,顿时左眼皮一跳,他对他们家瑛子的指望可远不止一个巴陵欧阳氏。 欧阳子真那个臭小子! 【2】真人真事,别问我是怎么知道的,也正常,现在人均me meme,特别在网上非常容易暴露这一点。只是有些人情商高,擅于掩饰,将自己表现得得体,习惯了和人打交道。 04 就是在那之后,蓝思追开始觉出蓝景仪的不对劲。蓝景仪往日里总大大咧咧,可如今却开始越来越多地留意起那些在说闲话的蓝家人了。 蓝景仪比他小上一岁,按理说也不是许多,可他对着蓝景仪就是有种天然的责任感,因为景仪还小,因为景仪还不懂事,经常闯祸,经常口无遮拦,蓝老先生也鼓励他做景仪的哥哥。 他们都没有父母,没有别的亲人,不是吗? 恋耽美 《()【曦瑶】率然》(17) 虽然蓝思追如今会带着份愧疚的欣喜想: 我不再是没有亲人的了。 他知道这个想法分明是不知好歹,含光君将他养大,他便该视含光君为师为父,可是他一直在透过我看着另一个人,他对我的这份喜爱和维护,不是关于我的。 这点,他是能察觉到的。这点,他从很小便知道。这就好像你想牵住你认为的父亲的手,你们中间却总隔着一双手,一个人。 小孩子喜欢亲密的接触,喜欢不必有度的距离,就像他被放在兔子堆里时,兔子绒绒的毛贴着他,他便觉得很充实、很暖和。他到现在也还是喜欢亲密的接触、不必有度的距离,就像温宁看着他时激动到连说话都磕绊的声音、明明没有神采、表情却似一盏灯亮起的眼神。那是关于他的,关于阿愿的,关于阿苑的。 所以,蓝思追如今会带着份对景仪的愧疚想: 我不再是没有亲人的了。 然后,他又会带着分不自禁的担忧想: 可他现在在哪里呢? 魏前辈试遍了所有的办法,试图将温宁召回来,只有让他回来,才能洗净他身上的冤屈。 蓝思追不信,他不信赤峰尊的尸身是被温宁毁掉的。原因很简单,鬼将军根本打不过赤峰尊的,不是吗? 家里如今乱成了一团,有一半的人手守住云深不知处,另一半的人则在外拦截各处的水道,寻找泽芜君和敛芳尊的下落。 而他就这样一直陷在矛盾里: 他想要看到安全的温宁,想要温宁回来。可是温宁回来,真的能洗脱罪名吗?百家在乎的似乎并不是他是否清白,而是他被彻底消灭、不再有为害的可能。 偶尔,一些奇异的想法也会飘上来。金凌的声音会飘上来: 蓝思追,你说温宁真的是自由的吗?我是说,他以为他自由,可他真的自由吗?甚至被做成凶尸,不能往生,他开心吗? 那时,他会觉得自己自私,如果温宁想要的是往生,他又怎么能因为自己想要拥有一个亲人的愿望,而期待他能留下。 可温宁从没说过,魏前辈也从未说过呢。 景仪,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还是忍不住会问。 那日之后,他便想要等景仪自己说出来那日在兰室,他和蓝老先生到底说了什么。可是他有记忆来的头一回,景仪不肯告诉他。 明明之前什么事都会和他说的,蓝景仪的嘴巴就像一个怎么塞都塞不住的洞一样,总有无数他想听、不想听的故事和闲话要说给他听。 可是,那是头一回,蓝景仪不肯告诉他。 那这回呢? 思追, 蓝景仪轻轻唤得这一声,让蓝思追心头颤了一下,他终于肯告诉我了吗?心里藏的事。 可蓝景仪出口的不是答案,而是一个问题: 你说过,你是在两岁左右被含光君收养的【3】,那你今年十七岁了,那你亲人出事就该是在血洗不夜天的时候? 不,蓝思追想,他几乎是向后跌着退了一步,我的亲人他们是在三个月后的第一次乱葬岗围剿里没的。 思追,蓝景仪弱着声:你知道自己的身世吗?要不要我帮你去问一问蓝老先生。 蓝思追几乎是猛烈地摇着他的头,那模样让蓝景仪想起了金凌桌案上的酒胡子,可酒胡子是笑着的,油彩绘出的笑意因做工并不精致而带着几分滑稽,可对面的人的眼睛里却写满了惊恐。 我知道,我知道我从哪里来,我也是最近才知晓,蓝思追说完这话,几乎是立刻别过了头去:景仪,将来我会告诉你,会好好地将一切告诉你,可是,不是现在,可以吗? 蓝景仪不懂蓝思追的惊慌,可他察觉出了这一切的怪异,我在想什么呢?思追被含光君养大,又和魏前辈格外亲近,不该将他摆在中间,让他为难的。 隐瞒他,让他怨恨我,也好过让他作难吧。毕竟,他是比我更早想到问起那三十三长老的事情的呀。不必加上他,如今的人已经足够了。 可是,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是被族里的人刁难了吗? 在蓝思追稳定了情绪又问起时,蓝景仪只是看着蓝思追,试图再装出以前那副没心没肺的模样: 没事啦,只是觉得我现在好歹也是个代宗主,该为蓝氏做点事才对,不该再像以前那么废了嘛。 【3】原著说是五岁左右被抱回来的,但是应该是个旧版未来得及修改的bug,因为旧版里第一次围剿乱葬岗是在血洗不夜天的三年之后,但新版是在三个月之后,所以,这里应该是没捉出来的虫?毕竟一个两岁的孩子不可能独自在乱葬岗上存活了三年才被带回去吧?原著里魏无羡把阿苑往萝卜堆里种的时候,阿苑才两岁。而血洗不夜天时,设定蓝景仪一岁,因为这里设定是他父母都死在不夜天了,我不敢想象除了江厌离之外,还有哪个刚出了月子的女子能就这么到处跑,随便出差。所以,这里就视为不夜天三个月后发生第一次乱葬岗围剿,然后考虑到金凌的年龄,魏无羡是死了十五年,而不是十三年。 05 蓝氏众人集体跪于蓝氏请蓝老先生召开族会的前一天,金凌对蓝景仪道: 如果你仍怕做蓝氏的叛逆,你可以这般告诉蓝老先生,碧灵之诫不敢忘,蓝氏逢此危难之际,正当清理门户,焕然重生。 这是什么意思? 我怎么知道?金凌耸了耸肩,笑意却从嘴角不自禁地漏出来:这是泽芜君说的,我只是原样传达罢了。 不知身在何处的那幅敛芳尊的画作里,蓝曦臣看着金光瑶写下这样的话,在一旁道:叔父自会懂的。 我终于收到小叔叔的消息了。 碧灵之诫不敢忘,蓝氏逢此危难之际,正当清理门户,焕然重生。 当蓝启仁听着从蓝景仪口中脱出的话语,看着与这孩子一起跪在下首的族人。 清理门户,焕然重生【4】。 那一瞬,他仿佛听见了温旭的声音隔着二十余年的时光穿过来。 那个和温若寒长相肖似的温氏长子在向他的兄长攻去时,弃了岐山鬼匠人锻造的一品灵器,却从腰际抽出一柄软剑,翻飞如江上翩鸿。而站在温旭身侧的,是那个他愧疚了十多年、教导了十多年、容忍了十多年的蓝慎德。 那时,兄长去世时,他以为他终于能有些干净利落的恨与怒,可几年前,当那三十具被蓝氏的捆仙绳捆进装满石块的小舟里的尸首被捞出,当他们问到了其中的冤魂,他和曦臣都不得不承认: 十几年前的那场恩怨里,是我们错了。 蓝启仁叹了一口气: 曦臣,既然这是你的决定,既然你觉得已到了这样的时刻。那便如此吧。 忘机,这次,便看你如何选择。 Tbc. 【3】原著中这一段是温家的长子温旭去了一趟姑苏,不知给蓝氏家主定了个什么罪名,逼姑苏蓝氏的人,动手烧自己仙府!美其名曰清理门户、焕然重生。但是如果真的有这个罪呢。 写在后面: 不是在这里,忘羡被赶出蓝家的,他们也不是等着被打的类型,他们又跑了。重看乱葬岗的时候发现当时蓝启仁也被降智的严重,当时苏涉抢了魏无羡的话被蓝忘机禁言,这是相当不给金家面子的事,当时百家的反应也很迷,看懂了谁打断魏无羡蓝忘机就会禁谁的言,然后大家都不敢说话了,蓝忘机有那么厉害吗?但这还不是最搞的,最搞的是苏涉当时望向蓝老先生,指望他解禁言,蓝启仁当时不给他解的原因居然是早就看苏家不爽,蓝启仁是这么斤斤计较的人吗?他好歹在高位上混了那么多年,结果却当着百家的面踩金家的脸。我当时以为是这是因为苏涉当时说了什么蓝家和忘羡是一窝之类的话,先行上升了矛盾,才导致蓝启仁怒了,结果回头看了之后,发现苏涉说我看你们蓝家和忘羡分明一伙,这句话是在那之后,他被蓝景仪一通话刺激,冲破了禁言之后的事。那时候,魏无羡已经要搞他,蓝家人包庇蓝忘机,当众下金家面子,和魏无羡一唱一和,这要我看蓝家和忘羡也是一伙的呀。所以,这里,只能折中,这么解释:蓝启仁不在意魏无羡,但还是想保蓝忘机。 毕竟是自己的亲侄子,还是自己一手带大的,他对蓝忘机的感情一向是不理智的,单凭他觉得蓝忘机是他最得意的学生这一点。 这次阿瑶和蓝大的角度少了些,下章曦瑶那边还有忘羡俩人的会多一些,因为每次多个视角每章实在是太长了。估计你们看得也累,我写得也累。因为两边都没法略写,主要是怕信息删得太多,之后大家又一脸懵逼,这人出现前怎么没有铺垫。这篇文主要还是曦瑶,顾大那边是为了解开阿瑶的心魔,温旭和蓝慎德则是为了解开蓝大的心魔,两人都有性格上的缺陷才到了如今地步,只有成长一点才能更好一点。 当然,温家和蓝家的恩怨也是为了最后能圆得起来,阿瑶能重回仙督位不留隐患。因为这次必定要借助散修的力量,这就带来了一个问题,百家里之所以能聚集出一个倒金联盟,就是因为觉得阿瑶在扶植散修,那他如果以这种方式重归,那岂不是恰好踏在了百家的隐忧上,这时候,必须让阿瑶的重回在他们看来事关生存,必须有一股势力长期与它平衡。 第06章 01 二哥,你真的舍得?在寄出那封信前,金光瑶便似笑非笑地将他睇着:你应该明白,如今忘机刚将心上人拥进怀里,还没高兴几日,你该知晓他更有可能怎么选吧? 阿瑶,如今已知深仇,即使忘机这回放弃了魏无羡,你觉得景仪真的便会原谅他吗? 金光瑶笑了:他只会觉得他的祖父死的真是不值,就因为一段在遇上第一重困难便破碎了的感情。 这便是隐患,我可不想将来内宅不宁。 所以你舍弃了忘机? 蓝景仪是我的继承人,他不是。 总是在这样的时刻,金光瑶最能理解这般一个看着光风霁月的泽芜君为何会有一把名为朔月的剑。 琴占情,剑露性。 他仿佛看到每月的朔日,月亮对着你背过身,满身光芒,偏不分与你半分。 这既是对于那三十三位长老的交待,也是我的决定,给蓝氏培养一个合格的继承人,同时,也将不合格的剔出去。我给了他选择了不是吗?说这话时,蓝曦臣真的带了分叹息:之后怎样的路,都是他自己选的,他该学会对自己的人生负责。 这不算欺诈吗,二哥?金光瑶忍不住便想:就像你当时一次次将选择抛到我面前,明知道我在那样的情景下,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阿瑶,你大可再幸灾乐祸一点,蓝曦臣无奈地道:而不是这般,让我觉得你在兔死狐悲。 不,我虽然曾经弱小,却从不天真。我只是有点疑惑。金光瑶将些清单吃食摆在蓝曦臣面前:二哥,观音庙中,你在想什么呢? 让我解释,好像那样便能为我开脱,如果乱葬岗围剿百家之事真是我做的,你是还觉得我们可以摆平吗? 蓝曦臣听到这话,起筷的手不禁攥紧,最后道:我会逼你弃了苏涉。至于其他的事,人证握在江澄那里,当时江澄受得伤可不轻,而我和忘机又已恢复灵力,金凌和魏无羡便等于握在我手里,没什么不好搞定的。阿瑶,你跟忘机不同,多少大风大浪都靠自己一人挺了过去,折在这一步便可惜了。 说什么可惜?金光瑶笑了:那之后,我想翻出你的五指山便难了。 自从那件事出来后,魏无羡便陷入了烦躁,他比蓝忘机更在意蓝忘机作为含光君的名声。就像在江家的祠堂里,若是那里只他一人,江澄说什么他都能当没听到。可蓝忘机和他在一起,无论如何他都不想让蓝忘机听到江澄口中那些不堪入耳的话,那时他几乎是慌张地升起怒意,他怕那些话污了蓝忘机的耳朵,更怕他被那些话给恶心走了。 可昨日,他们去彩衣镇,那些曾经友善的百姓却只是远远地避开他们,在背后对他们指指点点。若只是他也罢了,蓝忘机又何时是世家名士,他又何时受过这样的指点呢?那让魏无羡升起一种前所未有的慌乱。 我们可以 没什么冤可以申,也没什么没什么补救可做了。 蓝忘机说出这话时,眼睛里也带着分迷茫,他这十几年里,已经在尽力补救了: 那些事便是我做的,我不悔。 不悔,这话出口时将他自己都震了一瞬,就像是在能扇动翅膀前,便承诺要去摘九天上的月亮。 你知道什么叫不悔吗? 他猛然想起那时兄长问他的:你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吗?你知道魏无羡做了什么吗? 我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吗? 他沉默,他知道自己错了。 可兄长告诉他,你不只是错了:思明兄和他带来的医修如今正在为三十三位长老诊治,阿瑶在帮我找当时在不夜天上看到你带走魏无羡的目击者,这些人情,蓝氏之后都是要还的,这还只是人情,不是人命,不是平息族内的争议,你该庆幸你是我蓝曦臣的弟弟。 我知道魏婴做了什么吗? 我不知道魏婴所作所为对错如何,但无论对错,我愿与他共担所有后果。 可那时听了他这话,兄长的声音里却尽是冷意,是冷冷的失望:连这两个问题都想不明白,你便永远不会有一丝长进。 你想不明白你今日做了什么,便不会明白何为家族、何为责任、何为处世,你不知道魏无羡所作所为对错如何,便是连一个人立于人世最基本的是非曲直都分不清楚。旁的人铸下大错,好歹能拍着胸脯承认自己是个恶人,你可倒好,一句不知道,便糊弄了。罢了,这般也好,起码让我看清楚了。 这些话当时像重重的一巴掌,扇在他脸上,甚至比那三十三道戒鞭痕比他在心上烙下的烙印都疼。 他不敢承认,对兄长、对自己:那两个问题,他还是未想明白。 但这次魏婴是对的,是金光瑶害死了金子轩,是金光瑶杀害了赤峰尊,是金光瑶在乱葬岗上围剿了百家。 这次魏婴无错,我也无错。 如果以前的罪业还未还清,那便担着,有件事他未告诉魏无羡,方才兰室内族会召开,可他却被隔在一门之外,他们如今讨论的怕便是对我的处置 魏婴,如果我不是含光君了,我们不能再待在蓝家了,你还会 蓝湛,你在说什么呀?魏无羡虽然也在为蓝忘机如今在蓝氏内外一落千丈的名声犯愁,却对蓝家正在发生的大事全不知晓:你放心,如今虽然外面对你的评价不好,但是你这十几年逢乱必出,百姓都还是记着你的,而且,那些百家在乱葬岗上受我们恩惠,他们要是再追求起以前的事,也未免太不要脸了吧?现在只要泽芜君能早日归来,金光瑶将一切的罪行在百家前供述,他们就会知道不夜天的起因根本就是金光瑶阴谋夺嫡,就不会有人追究这些事情了。如今最要紧地还是能将金光瑶捉到,那个金光瑶他几次三番针对于我,如今的事将我 恋耽美 《()【曦瑶】率然》(18) 蓝忘机看着一旦开口便似停不下来的魏无羡,他能看到魏无羡唇上的汗滴。 魏婴,如果我不是含光君了,我们不能再待在蓝家了,你还会要我吗?是不是?蓝忘机是蓝忘机是不够的,我还得是含光君,才可以。他方才想这般问他,可他如今却突然不想知道答案了。 他并非迟钝之人,他能感到魏婴比他更在意他含光君的名声,这点让他不舒服。就像他也能感到金凌继任宗主后,魏婴便总是在他耳边说起金凌这个金凌那个,下次见到金凌该如何,变得格外地稀罕他,这点亦让他不舒服。甚至魏婴对金光瑶似有执念一般,这也让他觉得不舒服,当时他其实能感到兄长想让他们停手,可魏婴坚持,他便不敢反驳。金光瑶曾是金宗主,金凌如今成了金宗主,而想让魏婴回到莲花坞的江澄他也是云梦江氏独一无二的宗主,可我却只是宗主的弟弟。 他知道我没有继承权吗?蓝忘机突然便想:我从未特意告诉他呢,我甚至未告诉他景仪如今是代宗主。 可我不能失去他。 就像他在兄长面前说得那般:我从没这般过,从没这般对一个人心醉神迷过。 就像父亲说得那般:从前有间屋子,它自建起,便没人来住过,它却也不觉得寂寞,可有一年,一只燕子偶然在它的檐下筑了巢,它第一回 听到了鸟鸣,知晓了热闹,所以,等到冬天,燕子飞走了,那时候,那间屋子便知道寂寞了。 魏婴。 听到蓝忘机的轻唤,魏无羡这才停下了嘴:怎么了? 不能再等了,再等我的处置便出来了,再等魏婴便知道了,知道我什么都不是,不是姑苏蓝氏的第一顺位继承人,可能连蓝氏的二公子都不能是了。 我们去找兄长的下落吧,苏涉定是被金光瑶灭口的,那莲花坞便必定有他布置的人,顺着这条线查,说不定能翻出东西。 好啊,魏无羡的眼睛突然便亮了起来,当然好,他正不爽,正好去寻金光瑶的晦气。 于是,一个时辰后,蓝氏的门生来到静室,想要将含光君请去祠堂时,便见静室里头,已经空了。 02 那人奸猾无比,不可取信,小叔叔万万当心。 金光瑶读着金凌的回信,冲蓝曦臣扭过头,带着分调笑: 阿凌那孩子说你呢。 蓝曦臣听了这话,不禁一阵头痛,金凌那小子竟还提醒阿瑶要继续绷紧弦,不要轻易又信任他,这还真是明明在被阿瑶绑上船前,他都还深信自己是那个十几年来被耍弄了个彻底的蠢人。 如今这般也好。 金光瑶突听蓝曦臣这么说,不禁挑起了眉。 让这两个孩子都趁这机会历练历练,也没什么不好,他们都被娇养得太过,太没经过事了。 金光瑶听了这话不禁一声呵笑,蓝曦臣疑惑地虚眼看着他,他不禁延伸了笑容,单手支颐,将这人瞧着: 我笑这世上恐怕也就二哥你能将如今这内外交困的局当作一场让孩子们见见市面的夜猎了。 阿瑶不也不慌不忙。 我哪里不慌?二哥不是一向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金光瑶笑:在你面前,我自不敢慌,怕被打手心。 蓝曦臣的确知晓金光瑶,这是个根本闲不下来的人,他的目光时常在流转,他的脑子里时时刻刻都在算着,事无巨细,平常人算一步,他却要将各种可能都算进去,恨不得一气将那铺展开来的千万种可能都纳入眼底,然后即刻便想出办法,让那千万条路在结局处归一。 可是这不是一个上位者该有的习惯,上位者若是事无巨细,只会累死自己,懒死底下人。金光瑶说得没错,蓝曦臣是他的塑造者之一。当他不再只是一枚棋子而是有了脱出棋盘的价值后,蓝曦臣便不再放任他如之前那般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野性生长,而是真正地成了他的先生。在金家开头的那几年,是金光瑶真正学会做一个掌权者而非效命者的几年。百凤山围猎时,蓝曦臣便瞧出了金光瑶的问题,整场围猎忙前忙后,事事亲力亲为,这不是个好现象。这般的人可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金光瑶却有远超出于此的野心和抱负,这一点,在金光瑶还未意识到之前,蓝曦臣便意识到了。 于是,他开始找他下棋。 蓝曦臣下得极慢,又不是捻着棋子努力思考下一步该走在哪里,而是捻着棋子和他说闲话。一个又一个下午就那么过去,他皆是漫不经心,一局一局不计输赢,竭尽所能做的似乎只有一件事让金光瑶无心看一眼那棋局,他既不让金光瑶专心下棋,也不让他忙其他的事,那时的金光瑶其实很忙,一个下午里管家、账房能来来回回来找他几趟,然后又因瞧见泽芜君仍在这里而悻悻地退了出去,可蓝曦臣便是突然没了一点眼色,非要占着他,拖着他。 金光瑶过目不忘,只在开头瞧一眼,便能强记住之后的每一步,一心二用和他下盲棋,蓝曦臣几乎能从他的眼睛里瞧出他在记忆,便将人的手拉了过来,摊开那绵柔的手掌,两指并拢,在手心上打了一下。 阿瑶不专心,他那时对金光瑶这么说。不是下棋不专心,而是:都不专心听我说话,这怎么行?慢一点,也要懒一点 他那时就着被他抓住的那只手,隔着棋盘便将人微微拉向自己: 你要在他们那里立威,让他们对你的命令既不敢怠慢,又不一味无脑执行,便得学会偷懒才行。 那之后,金光瑶的确被蓝曦臣拖慢了些性子,学会了适度地放权,当然也因此,在金夫人的眼里越发不像个可以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家臣。 蓝曦臣比金光瑶更早地替他瞄上了金家宗主这个位子,他计较的从不是金光瑶可能想夺这个位子,他计较的甚至不是他可能为了这个位子谋害了他的兄长。在蓝曦臣知晓穷奇道的事有金光瑶的掺和时,他计较的是金光瑶可能是以一种会留下把柄的方式、未经过他便动了金子轩,又在那之后天真地既没有拆掉苏涉这座桥,也没有斩掉金凌这个根,却偏偏在感到他发现了一些事后对他动了手,甚至生了杀心。 苏涉确定仍没有消息?蓝曦臣犹豫了一时,还是将这话问出了口。 苏涉的留下是个意外,他是本来要跟着金光瑶一起撤离的人,可他留了下来,如今更是极有可能落在了敌人的手里。那便意味着,他知道的一些事情,譬如金光瑶留下的情报网,甚至是他们如今躲藏的地方,都随时有可能被那群人知道。 二哥,我信任悯善,但也不代表我会连个心眼都不留,金光瑶笑了,随后又收敛笑意:但是有一件事这事既让我松了口气,甚至有几分惊喜,又让我生出点忧虑。 什么事? 我本想着,要劝服江澄在之后的事上协助我们需要花大功夫,毕竟如果先和阿凌那孩子解释清楚,再由他与江澄揭出,江澄只会觉得阿凌那孩子被我蛊惑,反而会更对我升起警惕。可是,谁能想到呢?悯善呆在莲花坞里只一日,那一日却着实没闲着。 苏涉?蓝曦臣惊讶了一声:就凭他那张嘴? 金光瑶虽精神紧绷,可听了这话,却依旧笑出了声来:悯善说话是不好听,他想义正辞严时,总有种拙劣感在里头,因为他打心眼里不觉得自己是个好人,自己不信自己,又如何义正辞严?可二哥不觉得他这般的,比那种明明自私透顶、害人无数却还底气十足、打心眼里觉得自己是侠客自己看得比旁人透彻的人要好吗?他们骗了自己是小事,把自己都给骗了,一辈子也没活个明白,到了阎王爷那里论今生罪状时,怕还会觉得自己冤枉吧? 蓝曦臣没来由得一窒,预感自己马上就要被迁怒,金光瑶瞧他这般便更想笑,逗他: 二哥想什么呢?我说魏无羡呢,没说忘机。 悯善是说不来官话,也讨好不来人,但要他权衡利弊,他却能说得头头是道,说来这也怪我,他在跟着我之前,确实不善言辞,我本是想好好练练他再把他放出去的,却又急着用他,还是我没把人给送对地方。 蓝曦臣听他这话,想起死在了义城的那个阿瑶曾经的下属,不禁眼皮一跳: 你让他和薛洋搭档? 不只,金光瑶苦笑:我还让他去查一桩在我心头搁了许久的买尸案,我让他扮成买家去接触凶尸贩子了,那些人把自己当作贩尸世家,却其实便是干着人命勾当的土匪,自那之后,悯善倒是没那么不爱说话了,就是说话越发不像个好人。 贩尸世家?这个信息在蓝曦臣心头只略过了一下还未及形成什么,他便又听金光瑶道: 但是啊,对付江澄,你说话越直白、越凶狠,他反倒越习惯,明明白白的利益买卖,因为他也不觉得自己是个好人。 按理说,蓝曦臣沉下声:按理说,为你争取了江澄,这是件好事,可为何这事又让你忧虑? 因为观音庙里,二哥,那时我劫了你便走,全不管他。若是换作你是苏涉,你会不会觉得我是弃了他? 金光瑶瞧着蓝曦臣,那一瞬间,蓝曦臣的眼神还未及有任何掩饰,于是金光瑶看得清楚。是了,在你们眼里我便是这样一个没有根、因此也会在必要时毫不留恋地割舍任何人的人。我连反驳都不能,因为我就是那样的一个人。那时,你都觉得我对你动了杀心,而苏涉又是个比你还没有安全感的人,因为他没有你那份自信和自傲。他是从没那个底气的。 观音庙里,他带人撤走后,又发生了什么插曲,他也从郭桓那里知道了。 那之后,他也知道:苏涉可能会恨上他。 苏涉当然有可能恨上我。即使是他自己开口让我将他抛下,可究竟是我选择了抛下他。 金光瑶一直知道自己这下属是个极端到为了报复不惜赔上自己性命的人,否则也不会用一道两败俱伤的千疮百孔咒报复欺他辱他害他失去兄长的金子勋,又不只是为了报复金子勋。 他初时不知道,直到有回听说苏老夫人在强逼着苏涉娶妻,便着急忙慌赶过去,结果他那下属便在得了他首肯后,在自家母亲面前解开了衣裳,告诉了她自己没法娶妻的真正原因。就是那一瞬间,那一瞬间苏涉脸上闪过的情绪,让金光瑶第一次那般深切地知晓这人这些年是恨着自己的母亲的那个在骤失长子后对着也全身是伤的他毫无怜悯反将怒气全撒在他身上的母亲。金光瑶爱着孟诗,所以,他尤其没法理解那种恨,那种报复,对着一个虽然偏心长子、长孙却至少也是爱着他的母亲。 他知道苏涉是个怎样极端的人。因此,他那时一登船,在布置营救事宜的同时,却也做了另一手的准备,应对苏涉可能的背叛改变原先布置的人员,同时也为免苏涉反咬一口、不惜认了莫须有的罪过也要咬死他,而叮嘱了负责营救的人做好准备:你们也有可能是灭口的刀刃。 可他在被江澄折磨了一整晚后,却帮我将江澄争取了过来。这既让我松了口气,又让我心生忧虑。 蓝曦臣懂得了金光瑶的意思:你怕他走入另一种极端? 悯善啊,他是思诗轩里的那第一种姑娘。 金光瑶这般想着,脸色亦暗沉下来: 乱葬岗的事虽也是我的决断,但究竟是砸在他身上,他那时便以为我会将他抛出去,甚至主动提出我将他抛出去。说到底,他怕我怪他。他如今急于戴罪立功,这种急切太易被人利用。 更何况,更何况他在莲花坞呆了一整天,江澄那人本就是个活阎王,又刚知晓悯善与当年穷奇道一事有关,人搁在他那里十二个时辰,他怕是已经把能用的硬都用上了,那些人将悯善劫出去,瞧见他身上的伤也该知道他不吃硬,便必会换种方式,那般便麻烦了。 如今也只能希望他被我教的和我一样多疑了。 03 日子一天天过去,苏涉一天比一天着急。他反复试探着、摸索着,顾思明却根本不从他那里套什么,就像全无所求,因为兴趣养了只雀儿一样。他一时觉得自己像个傻子一样被顾思明耍得团团转,一时又觉得顾家的宗主脑子有点问题。没有问题,哪里会像他每日明里暗里暗示的那般不但断了袖,还断袖段到他身上呢? 薛洋说:苏悯善,你撒泡尿照照自己这德行,这世上只有两种人,觉得你讨厌所以恨不得把你碾死,觉得你有用所以忍受你。 那你算哪一种? 我?薛洋被他一噎:要不是小矮子拦着,我早就喂你一嘴巴尸毒粉,把你做成更合我眼缘的模样了。 顾思明长得好、家世也好、哪里会这般想不开,断袖断在他身上。可我在蓝氏的事他又是从哪里知道的呢?我敢肯定那些不起眼的小事发生在不起眼的人身上蓝氏中都没几人会知晓。 他原本还可以当自己就是来这里养伤,不管顾思明救了他这件事有多没道理。 顾思明确实有在好好给他治伤,他身上的伤口也确实在愈合,手脚已能动弹,虽还一使劲便抖得不行,再过几日也许便能下床了,虽然他的头痛没有缓解,同样没有缓解的是那讨厌的梦境。 薛洋那个人都死了还不知消停的讨厌鬼不时就出现在他的梦里。一时在数着那座院子里的竹子,一时又在擦拭那具尸首。 你疯够了没有?你要是下不了决心,我便替你烧了他。 你敢!那时的薛洋是真的吓人,虽然如果真刀实枪,薛洋并打不过他,可他看着薛洋猩红着眼,像只母狼护着崽子一般护着那具尸首,他还是觉得他吓人,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有一回,薛洋就那般瞪了他一时,然后突然一笑,又变回了原来玩世不恭的模样,对他说:你不当心,我便是你的前人了。 他原本还可以当自己就是来这里养伤,哪怕被那个臭流氓在梦境里骚扰着,如果他没有终于在那欲裂的头痛里理出些事情的话。 我得告诉宗主,聂家买尸一案长期都是我在负责,这事还只我知道,我为什么没有那时便觉出不对,便禀报? 就是在那之后,他格外地着急:要是顾思明可以信任,便好了。 最让苏涉无措的大约便是:顾思明从不避讳和他讲外面正在发生什么,包括赤峰尊尸身被毁的事,包括蓝忘机当年打伤三十三长老被爆出的事,包括蓝家族老逼宫的事。 那时顾思明喂着他吃完了一整块枣糕,才饶有兴趣地瞧着他:蓝忘机打伤三十三长老的事你似乎并不吃惊,蓝氏族老逼宫的事你也不吃惊,怎么敛芳尊是用邪曲杀的赤峰尊这件事,你倒似是讶异了一下?我记得那时你已经常跟在他身边了吧? 苏涉在心下默默翻了个白眼,虽然不夜天之事发生时他还未归到敛芳尊麾下,甚至那时他还躲在他在兰陵外的一座别院里因为反噬痕的煎熬而发着高烧、人事不知,但是,敛芳尊事后有帮忙处理了那件事,甚至用到了薛洋。薛洋那张嘴,可不就把有的没的都告诉他了。蓝忘机既然做了那样的事,承担后果也是早晚的。如果蓝家不是幕后主使,那他们被搞,不管是早有计划的下一步还是卸磨杀驴,都实属正常。可是这第一件事 恋耽美 《()【曦瑶】率然》(19) 既然是用掺了邪曲的清心音杀的赤峰尊,又长久以来无人怀疑,那曲子怎么也该是不那么容易听出问题的吧?不知是哪位姑苏蓝氏的高人耳朵这般灵,一下便听出来了?邪曲?每回都是邪曲?还真会图省事。 不是谁听出来的,而是聂怀桑挂在议事堂外的一只灵雀,你也知道他喜欢侍弄花鸟,那时议事堂里,赤峰尊的记忆反复循环,那灵雀挂在屋檐下,一遍一遍地听,竟就活活那么听死了,猛地爆体而亡 对此,苏涉微微挑起眉:我记得他明明只在他自己的不系园里养鸟,什么时候他敢当着那群整日斥他不务正业的聂家长老的面把鸟挂到议事堂的房檐下了? 那之后,他们请了蓝老先生来,才发现那清心音中有一段错了,之后,自是又拿别的方法试了。这件事看来悯善并不知情呢? 顾思明这般说完,便见苏涉一脸阴沉地看着他、皱着眉头,他等了一时,苏涉终于道:你说蓝老先生也说了,而且也验证过,那曲子确实有问题? 是,怎么了? 我问你,苏涉不大确定地望向他,似是在思量这样一个问题,在根本不知该不该信任对方的情况下问出口有没有意义,可他还是问了:记忆是可以修改的吗? 顾思明的手停了一瞬,他继而笑道:术法又不同剑道,是门极广极杂的学问,谁也不敢就说自己知了其中哪怕二三。悯善这话还真是问倒我了,术业有专攻,说到底,我只是个医人的郎中。 可你们医修不都是对魂魄之术亦有修习的吗?记忆皆牵于忆魄,你们中便没人起些好奇?想想除了医好其中破损,还能做些别的什么?苏涉不大甘心,剑修、琴修多研究的是怎么对付邪祟,可医修说到底研究的是人,他们将人的身体、魂魄皆了解得透彻,当你将一样事物研究得透彻,可不就想救人可、想毒人可,想操纵人亦可:温情也是医人的郎中,但她还能换丹,就是她把魏无羡的金丹换给了失了金丹的江晚吟,这可不是正经治病救人的医道吧? 是吗?顾思明第一次知道这个消息,愣然了一瞬:我之前还疑惑,魏无羡对温氏一向深恶痛绝,手段也极残忍,怎么对温情一脉那般维护,原来是因为温情在战时收留过他们甚至救治过他们? 顾思明见苏涉眉间已有不耐,忙哄他: 顾家有许多医书古籍,术法方面的也有,我这就着人查一查,说不定会有些线索话说,你是觉得敛芳尊是冤枉的?在赤峰尊的事上。 不,苏涉想:宗主还真不冤枉。 只是,若是只是利益冲突便罢了。但对方是赤峰尊那般的忘恩负义之徒对宗主动不动便喊打喊杀甚至辱及亡母。让他因为刀灵而死,死前还自我感觉良好、自以为自己敬上悯下、心系苍生、不愧为一代英豪,这算哪门子报复?他是被气死的,被我们活活设计给气死的,又或者该说是吓死的。 悯善若惦记着敛芳尊的事,我便帮着查探。只是如今这情势摆在这里,百家在乎的说到底根本不是真相,总得等到个逆局,这便不在这几日,也不是你我能做到的了。你现在还是专心将身体养好,若你觉得这里闷呢,等到你养好了身子,把脸稍作装扮,咱们一起出去逛逛也不是不可以的。苏家的人你放心,等风头过了之后,我会想办法替你周旋 顾思明这般自顾自地说,甚至连日后苏涉若显闲得慌可以和他共理族务的规划都打了框架,好像准备让苏涉在自己这儿长住上个三年五载。苏涉就这么听着他说、看着他,直到他发现自己说多了停下来,苏涉才微歪过脑袋,疑惑: 蓝家出了事,你看起来倒不着急? 我自然希望曦臣能尽快归来,至于其他我只能这么说,顾思明的手划过苏涉手臂轻搭的扶手,像在隔着咫尺描摹他的身线,声音中却不带一丝战栗,像在做着件极无辜自然的事,贴着他做:魏无羡被赶出去,甚至蓝忘机在没有他出面的情况下被赶出去,未必便不合他心意。他是蓝忘机的亲哥哥,这些事他来做,不合适,但并不代表他不想做。你知道,就像如今外头还给敛芳尊冠上了个杀师的罪名来定义他曾经的射日首功,有些事即使当时做的合百家的心意,也未必不会成为日后他们攻讦你的由头。 那倒是我怎么忍不住附和他了,苏涉有几分气恼,不禁掐了下自己的手心,顾思明说的这一切可能从头到尾都是他的编造。我每日在他的府中醒来,根本没机会接触到他之外的信息来源,无从比照,还不是由着他怎么说。虽然半个多月过去,他没有盘问过我一回,似还不想让我再参与到其中,可是 苏涉轻颤了一下,因为顾思明方才便不老实的手如今捉住了他的,却只是将他的手捧着查看,那上面还带着被江彦用剑芒划开灵脉的伤口愈合后留下的道道浅疤,他的身上有几百道这样的伤口,像瓷器上的开片。丑死了,丑死了,他这般想着,立时便要将手抽出来,不让这人瞧,却听顾思明轻声道: 疤会掉的,到时候便瞧不出来了,灵脉也能重新长好,我保证和之前的一个样。等你的手好了,为我抚一曲可好?阿雱的琴已经闲在那里许多年了,我又弹不来。 顾雱是顾思明早夭的幼弟,在这里呆了这些日子,苏涉也知道了,他如今住的报竹轩就是顾雱生前的住处,因是给顾家的小公子养病用的,所以这里虽选址僻静,一应物什配备却都是最全最好的。 他听顾思明提起顾雱,不自禁便有点心虚,吃人嘴软,不想这人伤怀,又说不出安慰的话来,最后也只得将话题移开,故意不高兴地看着自己仍被他握着的手,没好气地道: 我怕我忍不住对着你弹我在乱葬岗上封人灵力的除魔曲。 顾思明知道他是嫌自己握着他的手有些久了。他向来把得好这个度,能让苏涉瞧出他的心思,却又不会觉得他轻薄,可一瞬间,他竟也生出种不想放开的冲动,也只是一瞬罢了,他不是个心急的,有些人只能徐徐图之。他放开了这人的手,轻笑: 可是悯善啊,伤筋动骨一百天,你的手如今虽能动弹了,但还是抖得厉害,拿不了筷子,更别提注灵力了。你想给我弹除魔曲,也得等先恢复灵力才行。这般,你先练着这个,如果能让它飞得超过那根梁,我便给你恢复灵力,听你的除魔曲。 灵力?苏涉听到这话瞬间精神了起来。 可他下一秒便瞧见顾思明竟是从袖中摸出了只竹蜻蜓来。 你!这是什么哄孩子的玩意! 悯善,这是我特意给你削的,你瞧,它的叶片和普通的竹蜻蜓不大一样,随着顾思明的话语,后窗外的竹子发出沙沙的响声,似风吹过,又似孩童的瑟缩,顾思明无奈一笑,微微提高了些声量道:它不是竹子做的,我只是削了根木头。 随即,他又给苏涉演示起来:你瞧,它没那么容易飞起来。只有你在双臂能掌握了足够的平衡,双手使出相同力的情况下,它才能高高得飞起来。这般便能测试你的双臂甚至双肩已经有了足够的力,能掌握好平衡。 我可以继续用筷子夹豆子,两只手。 悯善,我昨个儿一整天都在满屋子捡那些豆子。 那对好面子的苏涉和有洁癖的顾思明来说显然都是场噩梦。 我可以用笔。 然后溅自己一身墨? 可我不喜欢那蠢玩意!苏涉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道,你休想看到我一整日伸着手臂连个蠢蜻蜓都玩不好。 可你小时候明明很喜欢它的。 我没苏涉本能便反驳,随即却狐疑地狭起双眼:你怎么知道我小时候喜欢什么? 他确定他在蓝氏时,绝没碰过那些小玩意,除了最初的半年,在被笑话过之后,他就再没在房间里摆过,也没在彩衣镇或者姑苏城里忍不住买过了。 我见过的,顾思明理所当然地道:大约是我十岁那年吧,有一回我和父亲去姑苏,在市集上,有个小家伙不知怎地就牵上了我的手,跟着我走了好几条街,后来是遇上了曦臣,他问我这是谁家的弟弟,小家伙才抬头瞧了瞧我,发现我不是他哥哥,然后又就着我的手转了一圈,发现不但哥哥不见了,连他娘亲都不知去哪里了。父亲自然只得帮他去找娘亲,我便惨了,得安慰一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小家伙,不过那个小家伙也好哄,我拿竹蜻蜓哄好的,竹蜻蜓一飞起来,他的一双眼睛便也跟着那竹蜻蜓飞起来了。 你怎么确定那是 悯善,那个小家伙可是除了父亲外,唯一一个敢拿东西往我脸上招呼的人,我自然记得清楚。后来父亲找到了他的娘亲,他是秣陵苏家的小公子,他母亲叫他涉儿。 母亲确实是那般叫我。可顾思明才十岁的时候,那时我才几岁,只有五岁大吧? 不,不能被他污染了记忆。 苏涉猛然反应过来,他虽不知如何修改记忆,但他也知道在审讯时,最忌讳的便是把自己的推论叙述给被审问的人听,那会干扰他们的记忆,让他们产生些似是而非的东西,被你的思路带进一个满是雾的迷宫。除非你是从一开始便打定了主意要栽赃他,那便把你认为发生的一切都灌进去,让他的记忆被混淆,如果在这期间,他没那么清醒,你甚至能让他相信你灌进他脑子里的那些东西本来就在那里。 可那天晚上,他果真梦到了那片记忆。 04 在那段记忆里,周围的人变得极高极大,他走在一群人的双腿间,不自觉便牵丢了那只掌心像棉花般软和的手,他垫着脚尖追赶着,终于在几度丢失后,又找到了那只手修长五指、绵软掌心,于是又安下了心。 他没和金凌说过,他也曾和哥哥对手指,想要哪日拥有那般的修长五指、绵软掌心。 可是,不知过了多久后,那个牵着他的人停下来寒暄。 对面那个于那时的他尚陌生无此、于此时的他却单凭轮廓便能辩出的蓝曦臣看着牵着他的人,疑惑: 思明兄,这是? 他抬起头瞧着牵着那人,那人同样低头瞧着他,他于是瞧见了那个也只是少年模样的顾思明。 我的脑子是在补全,还是在编造? 一时间,他分不清明。 而之后发生的事他更加难以解释,他似被割裂开两半,一半的自己呆在那个幼小的身体里,嘹亮着嗓子如顾思明说得那般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另一半的自己却飘出这具身体,穿过渐渐围上来的人群,因为他在那人群中瞧见了一个他识得的身影 温旭。 怎么可能? 可那便是温旭,违和地站在家点心铺子前,但那确实就是温旭。温氏长子有着一张据说与温若寒七八分肖似的面孔,这张脸此时仍带着少年人的青涩和稚嫩,与十多年后眉眼含恨、萃了寒冰的、刀斫出的面孔还有不小的差距。那个日后火烧了云深不知处的凶犯如今不但站在一家买糕点的铺子旁,甚至微踮着脚越过人群,望着那哭闹的孩子,带着分好奇。 这可不是顾思明给我注入的记忆,苏涉本能地想,这记忆属于我自己,在我泪眼模糊时的余光里。 于是,一半的他陷在孩童的躯壳里,被顾思明无奈搓起的竹蜻蜓吸去了目光,伸手去抓,淡了泪意,却仍止不住地打了个哭嗝,然后复又被顾思明的嘲笑唤起股羞恼和怒意,将竹蜻蜓一把朝这个讨厌鬼的脸上招呼了过去。 一半的他则立在这儿,看着温旭,然后顺着温旭的手找到了他不自禁牵着的一只袖子,找到了他身边那个穿着温氏校服的高他一头的大人,看校服的品级这该是个侍卫。侍卫冲温旭回过身,于是他看清了那张脸,那是个他没见过的男人。一双远山眉,却不似顾思明的远山眉,顾思明眸上黛意似十里桃花后的漫漫远山,是匀去浓的淡。这人的远山,却是一泓碧水后的边界,墨泼的山水,只因洒在其上的碎光方有了颜色。 侍卫一把捞回了正看热闹的温旭,以一种极不像对待温家长子的方式提溜起他的后领,带着种越过上下级、甚至不属于长辈与晚辈间的熟稔和亲昵: 你又不去哄那个小孩子,与其瞎看热闹,不如哄哄眼前的这个。喏,是你说自己是大人了,那便表现得像个大人。 温旭眼中的大人显然和苏涉词典中的,有着相近的含义不喜欢幼稚的吃食和玩意,但是可以借助大人的特权仍旧买下那些幼稚的吃食和玩意,只要是拿它们去哄小家伙们便可以。温旭一脸嫌弃地接过用油纸包起的红豆糕,看着那个侍卫将他推向的拽着父亲衣袖没有关注热闹而是瞄着点心的蓝氏低等杂役装扮的小孩。 苏涉看着那个小孩子虽还年长于那时的顾思明却仍稚气一团的脸,不禁再移不开去。 在这之前,他从没想过将时光退回意味着什么,那意味着许多已发生仍未发生,那意味着苦枳还能放声哭闹,意味着纵火犯会赠出糕点,意味着蓝慎德还拥有一个父亲。 真奇妙。 就是在盯着这个与他一样在蓝氏时没人搭理、出了蓝氏后又被当做反面教材遗臭万年的孩子时,他突然感到身后有人靠近,没有脚步、没有呼吸,就是逆着人流,贴向他的一阵热度,贴向他这个在这段回忆里无人能瞧见的幽灵。 有人跟着我! 这个认知让苏涉一骇,他猛地转过身,可他的身后空无一人,除了那些回忆中的虚影,他独自一人站在那里,像只惊弓的鸟,却又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在愚蠢地抖动着自己的羽毛。 薛成美! 他故意拿那人最讨厌的名字叫他,可是没有人应。 记忆能被修改吗? 他忍不住便想。 记忆能被侵入吗? 他又不自觉得去够自己的灵魂。 悯善,悯善,醒醒。 他被叫醒时满身冷汗,溺水一般,瞪大眼睛,在床铺上看着顾思明。 苏涉紧皱着眉头,手扶向自己的太阳穴。 我来,顾思明止住他,双指按上这人的太阳穴处盖上一左一右两个对称的红点,用了灵力,替他缓解着必然剧烈的头痛。 苏涉握上了他的手腕,第一句问出的不是你为什么会在这里,而是:除了竹蜻蜓除了竹蜻蜓你还记得什么? 顾思明手上的动作停了,苏涉屏吸等待着:如果你说出温旭或是蓝慎德,或是任何一件我方才瞧见的事,你便进了我的脑子,便瞧了我的记忆。 可顾思明说的是件发生在那之后的事,一件他如今已忆起、方才却未忆起的事:你哥哥脸型有些像你,眉眼却不像,特别是眼睛。他找到你时,脸都吓白了,手忙脚乱地帮你抹眼泪。 顾思明说着微皱起眉,计较道:我好不容易哄得你不哭了,结果他上手一抹,你就又哭了起来。 哥哥,苏涉的心突然就被这一记重锤一敲:除了我和母亲没人再记得长相的哥哥。 恋耽美 《()【曦瑶】率然》(20) 那段记忆确实存在,并非操控,他醒来后已记起,顾思明无需侵入便记得,不知为何就是记得。 几种情绪汇在一起,将他冲得跌进洪流里,怀念、酸涩还有因陡然放下些心而显得格外猛烈的疲意。 苏涉一下便瘫软下来,任由顾思明就这般揽着他,不想再花哪怕一点力气。 他想:我要是能信任你,便好了。 怎么哭了? 是汗。 好,是汗,我帮你擦擦。 顾思明这般哄着他,却不愿用帕子,拇指的指腹按在那块湿迹上,继而将整根手指都贴上去,像干渴的根探进土壤里吸吮着,直到那从眼角淌下的汗滴被他融进骨血里。 你之前便认识我,之前为什么从没和我说过话?苏涉突然便问他,带着几分矫情极了的委屈:这么多年,你都没主动和我说过一句话。 悯善,你让我觉得危险,顾思明皱了时眉,也只能这般解释。 危险? 不是威胁到性命或是什么,只是这样的事他该怎么解释:虽然很多年里,我并非家中的独子,但是阿雱的心脏一直不好,那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病根,他即使可以活到成年,也不可能承担起任何责任,修武顾氏的继承人从来只有我这一个选择。我小时候,父亲隔几日,便会将我独自叫去一回书房,让我将几日里的事,见过什么人、和他们说了什么话事无巨细地都讲给他,然后教导我,那些人该保持怎样距离的交往,和他们说的话有哪些错漏。我本能地便能觉出危险,悯善,觉出如果我和你说了什么话、一起做了什么事,那会是我需要向父亲隐瞒的。你没和我的父亲打过交道,相信我,对他隐瞒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那苏涉止住了自己,他总不能问:那之后你为什么没来理一理我,在你父亲死后。 顾思明的父亲顾旸是在六年前过世的,苏涉记得清楚,因为也就是在那前后,聂明玦的凶尸找上了金麟台。 那之后便觉得有些晚了,顾思明苦笑:再去,和你说什么呢?说我瞧了你十几年,不想识你于微末,不想救你于危难,只想在繁华似锦的时候遇上你吗?虽然那只是恰好,但那是个很难解释得清的恰好呀。 苏涉突然就当胸锤了顾思明一拳,那一拳让顾思明眨了下眼,却让他的手钻心得疼。 笨蛋,笨死了:那我现在人人喊打,你岂不高兴死了? 是啊,顾思明笑了:我高兴死了。 他这般说着,便真的笑得开心,突然灵力挥出,啪得一声,支在后窗上的撑杆被震得掉落,窗子一下闭上,捂上了后面那片竹子的眼睛。 05 宗主,门外响起的声音是顾家的管事,苏涉推了顾思明一把。 钟叔,是出了什么事?顾思明被扫了兴致,却还是缓下语气,把极力往床里头拱、只离他越远越好的苏涉捉过来塞进被子里,便起身理了理颇有些不整的衣衫。 钟叔是顾府里头的老人,如今还未到卯时,若没有大事,他也绝不会来打扰。可若有天大的事,他也不会还这般知礼地等在外头。 是含光君和魏无羡,他们突然便来了,说有些事想问问您。 苏涉神色一凛,望向顾思明。顾思明却似并没太多的慌张,按住他的肩:我去去就回。现在离天亮还有一时,你再睡会儿,否则白日又要喊着头疼。 顾思明从屏风后走出时,钟叔已将他的外袍备好。 待出了报竹轩,顾思明才望向他身后的人: 通知那边。 Tbc. 写在后面: 顾怀:哥哥居然削竹子做竹蜻蜓!哦,是木头。哥哥是要做什么,干嘛捂我的眼睛。 悯善觉得顾思明可以信任,于是,当然是利用他了! 第07章 01 收到消息时,金凌在秣陵。 他让郭桓带兵围住苏府时,根本没来得及亲口跟苏老夫人和苏衍解释什么,待那具如今是苏涉的尸首被送回来了,郭桓才默默给他们递了话,让他们不要过度哀伤,这并非真正的苏宗主,当然也不要一点都不哀伤。那之后,苏老夫人便迅速冷静了下来,发动她在民间的关系网,可苏衍却愈发待不住了。 我要去找叔父!金如兰,你把我们关在这里是什么意思! 你给我老实呆着!金凌不敢相信自己要在比他还大两个月的苏衍面前扮演大人,明明一个月前他们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孩:悯善对付不了的,你觉得你能对付得了吗?你只是满世界瞎找便罢了,若被捉了去,岂不是成了威胁他的手段? 叔父也对付不了吗?苏衍怔怔地呢喃。孩子总有这般的错觉,自己的父母是这世上最坚不可摧的人,直到这个错觉被打破,他们才能成长。 不,如今的悯善谁都对付不了,金凌带着几分愧疚和恼意想:因为舅舅把人给打了。 灵脉再生长总有个过程,据以往经验,没个两三月,苏宗主怕是根本没法生活自理,要指望他自己逃出来,或者送出什么信号?难。早知道就先不动他的手了。 那日,江彦说出这话时,小心翼翼地瞄着金凌的脸色,是宗主让我们往死里折腾的,他似是在用眼神这般辩解。 幸而金凌还分得清,没乱撒气,直接冲着自家舅舅的肩膀便是一口下去。 他已经派人寻找了,却又不敢大张旗鼓,可已经大半个月了,还是没有消息,悯善如今落在他们手里就是任他们折腾,而他们已经折腾了大半个月了。 我知道这样的等待很难熬,金凌又好笑又好气地看着苏衍,你以为我不急吗?可是如今咱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等。 就是在这时,他收到了蓝景仪传来的消息:蓝忘机和魏无羡跑了! 你让蓝忘机做选择题,结果没想到,这个从小到大的模范生干脆丢了卷子,旷考逃堂。 而另一边,莲花坞中,江澄看着面前这两个人不禁一阵烦躁:我审出来的,那也是要向百家交待的,你们又是以什么身份到这里来,让我给这个交待?让我将我莲花坞里搜出来的奸细交给你们? 魏无羡知道此时与江澄起冲突毫无益处,在江澄刚开口时,便按住了蓝忘机的手。 别这样嘛,师弟。 江澄听了这话,不禁冷哼一声,刚拒绝了回江家,便又来打感情牌,魏无羡,你的脸呢? 这不是一个人审总有可能出些疏漏,咱们两个人、三个人集思广益,说不定就能发现点问题。你瞧,魏无羡讨好地笑了笑,嘴咧成他那只小苹果,那是他油嘴滑舌的先兆:乱葬岗围剿时,不就是你师兄我发现的问题所在嘛。 是,江澄轻蔑地笑了一声,我可不敢忘了那出,事后苏涉说你蓄意陷害,我也只能帮你辩解一句,说你是脑子有问题。 得了吧,我莲花坞也不只我一人,还有无数门生客卿,要集思也犯不着来集两个外人的。你们家泽芜君如今失踪没法来,我也不为难你们,但你们若是代表蓝氏想在我莲花坞提审什么人,也得遵点起码的礼数吧?除非是蓝氏的代宗主来这里和我好言好语地交涉,否则,免谈。而你们若是代表自己想在我莲花坞提审什么人?不好意思,你们在我这儿还没那么大面子。江彦,送客。 蓝湛不就在这儿 方才被魏无羡强按住的手如今却是反抓住他的手腕阻住了他的话: 魏婴我们走吧。 魏无羡疑惑地回过头,蓝忘机对他摇了摇头,拉着他便要走。 可还没将人拉出几步,身后便传来了江澄的讽笑。 代宗主?魏无羡,你在蓝氏呆了也有些日子了吧?怎么这点事居然还不比我一个外人知道得清楚?蓝氏的代宗主是蓝景仪,蓝忘机他什么都不是。你傍上的可不是什么金龟婿! 魏无羡滞住了,想要说什么的嘴未及合拢,就那么半张着,可渐渐地,魏无羡回头看着蓝忘机眼中的惊惶,感觉到他渐渐松了力道不知该不该握上去的手。 是啊,蓝忘机那天拼着最后一分灵力将他救出不夜天,又为了他打伤三十三长老,怎么可能全无代价?更何况如今,这件事算是公开了。 蓝湛,魏无羡猛地抓住蓝忘机不知该不该松开、只是虚握住他腕子的手,然后就这么当着江澄的面扑进了蓝忘机的怀里:你在想什么呀?我本就不在意这个,更何况你是为了我。没事的,会好的,你放心,只要咱们俩在一块不就好了? 魏无羡的誓言有种轻飘的质感,总在他自己都未全想好时便过嘴,可蓝忘机琉璃一般却闪着碎纹的眸子仍旧就这般在爱人的安抚下一瞬融开,身上冷淡孤僻的部分就这么化成一摊春水。 是啊,我在担心什么啊?魏婴若真在意那些虚名和利益,又怎会在乱葬岗吃了一年多萝卜只为保住温情一脉呢?我爱上的是个顶好的人,他只是被世人误解,蓝忘机这般想:可他仍旧将魏无羡抱得紧紧的。 魏婴,我想要你,他在他耳边任性地道。 嗯嗯!魏无羡在他怀里兴奋地捣着头。 要伤风败俗麻烦换个地方伤风败俗,别在我门前污我门生的眼睛! 江澄说着便转过了身,眼角划过一丝黯淡。 我这是在想什么呢?平白恶心自己。就凭你那个英雄病,现在蓝忘机在你心里怕是又成了玄武洞里那个瘸了一只腿的落难少女了吧? 几个时辰后,云梦城中某客栈的一间上房里,魏无羡手支着下巴趴在床上晃着脚丫。 也没有那么糟,他想:只要泽芜君回来,就由不得景仪胡闹了,到时候他们还是能回蓝家。再不行再不行还有金凌,那孩子虽然上次见面时有几分冷淡,可我到底是他的大舅舅,从莫玄羽的这副壳子来说,我又是他的小叔叔。他才不会向着金光瑶,那人是他的杀父仇人。 可魏无羡这般想着,脑海里突然就冒出那时他说出那句话时金凌看着他的眼神。 阿凌,你该清楚的吧。他不是你的亲人,他害死了金子轩我师姐的丈夫、你的父亲。 那眼神让他不舒服,就好像就好像金凌并不觉得金光瑶是穷奇道的真凶,就好像他觉得我才是。可是是金光瑶设计金子轩去的穷奇道,本来金子轩不该在那儿,他不该在那儿,如果他不在那儿,我也不会惹怒百家,师姐也不会死。他的眼里又不自觉得飘起江厌离的眉眼,阿凌那孩子有师姐的那双眼睛,它们不该和江澄的一样满是凌厉和对我的怨气,它们该是师姐的。我才是阿凌的小叔叔 会好的,会好的,魏无羡想:只要泽芜君回来了,金光瑶归案,一切都会好的,不管是蓝湛的处境,还是阿凌对我的态度,否则,总不能还回乱葬岗种萝卜吧? 他脑内转着这般杂七杂八的东西,便就突然灵光一现。他回过头,沙哑着嗓子: 蓝湛,江澄不让我们审他莲花坞里的人,可当时苏涉被烧死时,莲花坞里还有一个人顾思明。他可不是莲花坞的,而且他跟泽芜君不是关系很好吗?一定会愿意帮忙的。说不定他瞧见了什么。 蓝忘机不安地动弹了下,他不愿意告诉魏无羡,他其实挺怕顾思明。其实也没什么原因,就是蓝顾两家确实很好,以至于他小时候所有的模样顾思明都见过,可顾思明又不是他的兄长。 02 顾思明一定会愿意帮忙的,魏无羡想。 可是,若说在江澄那里,他们是碰了个硬钉子,那么在顾思明那里,他们便是碰了个软钉子。 顾府第一进的庭院里便是一棵四百年的古松成荫,一进门的影壁上绘着的顾氏先祖卖宅留松的往事里,它便是那棵那时的顾氏家主顾阡即使变卖家宅也要留下的传家之松。那棵古松后的留松堂是顾氏的议事堂,平日里待客也便在其后的内间。 他们被请到那里后,顾思明没一时便到了,蓝忘机赶路时气血还奔涌,一路上吹着晚风无丝毫疲意,到了地方便叫了门,等到顾府的管事打着哈欠出来,他才意识到此时怕是时辰尚早,如今看到顾思明似也是被他们从床上捞起来的,衣冠不若平日那般一丝不苟,便不禁感到几分抱歉,没太多的话,只是低垂着头,将一应应付都交给了魏无羡。 魏无羡倒也乐得接手,几句话便诉明了来意。 魏公子,这事情我怕是没法告诉你更多。我想晚吟应该也与你说过了,我是那日早上才到的莲花坞,这中间也只与那苏涉见了一面,还是在晚吟的陪同下,帮他暂缓了伤势。在一宗之主的陪同下,那还不是他想要我看到什么,我才能看到什么吗?我当时想的也只需保证苏涉能活着、神志清醒地出现在百家公审上便好,倒也没坚持什么,顾思明这般说着,突然笑了一下:不过这些事想来你那师兄都已告诉你了。 魏无羡尴尬地轻咳两声,不愿让顾思明知晓江澄不但什么都没告诉他,还把他从莲花坞里给丢了出来,忙掩饰道:是呀是呀,可我还是想来这里试试,你也知道,他就是个大老粗,哪里赶得上医修心细。他一整天没发现的不对,说不定你短短半个时辰就瞧出来了呢。 除了他莲花坞对付人的手段果然不同凡响,旁的还真没瞧出来,顾思明左手执着茶壶,右手轻护着左手的袖口,在他们面前的杯子里添上茶,天青色的釉色里茶叶根根竖立,随茶汤起伏,与那茶香一并腾出来的还有一股幽幽的花香:哦,对了,忘机,我听说这长江上下游已经被摸排得差不多了,这下一步却是准备往哪里找?敛芳尊也是奇怪,若是要出海,明明他当时便在最便宜的地点,可他却偏偏要回云梦来,选了个百家眼皮子底下的地方作怪不说,之后的水路还必经过蓝氏的地盘,你说怪不怪? 下一步该是在陆上找吧,榜文早已贴遍,还在等消息,蓝忘机微低着头心虚地道了句,便牵了牵魏无羡的衣袖:既然这里也没有什么线索,便不要在思明兄这里打扰了。 是出了顾府的门后,魏无羡才觉出来不对:顾思明虽从未明言一个赶字,但先一句江澄、后一句蓝家,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不就是为了让他们赶紧麻溜劲儿滚吗?若说顾思明是不知道内情所以这么说,那也不可能,蓝顾两家是世交,如今天色已亮,他不该至少留他们在这里过个早【1】吗? 他越这般想,越觉得不对劲儿,顾思明肯定是心里有鬼,他在脑子里回想着顾大宗主方才的模样,虽然衣冠没有平时那般一丝不苟,可他的人却也不像是还没睡醒的样子,倒更像是他拉住蓝忘机,仔细瞧了瞧他,却发现蓝忘机已不是搂着他御剑时的模样,但是,他想得绝对没错,顾思明方才就像刚完了事或者事到一半: 蓝湛,你说咱们不会搅了顾思明的什么好事了吧? 他小时候还常和江澄打趣,说顾家大公子洁癖那么重,顾宗主之后想抱孙子怕是难,因为很难给自家儿子找到个他不嫌弃的媳妇。可顾思明今日身上就带着股绝对不属于他的熏香的味道,那怕是别人身上的。可是,那股香气不知怎地,那香气魏无羡越回想便越觉被勾起了记忆中极遥远的某处。 恋耽美 《()【曦瑶】率然》(21) 他在脑内搜索着他识得的所有姑娘。那数量着实不少。彩衣镇中姑娘身上枇杷的香气,玄武洞中的绵绵则总是她所携香囊里调配的混合香草气息,温情身上时常泛着苦味,因为她的药可不止为了驱蝇虫,甚至他手下的女鬼但都不是,都不是,可其实还有一人,那人身上的气息在他的记忆里太混杂,因为他见过她不同的样子,想象过她不同的样子,所以反而分不清了。 她泛舟时随手便拨出的莲子馨香,她洗手作羹汤时身上微沾的油腥,她身穿嫁衣时淡施的脂粉,她初为人母时该是会沾上衣衫的清冽奶香 是不是她? 绝没理由是她,可那香气确实让他熟悉,所以万一是她 必须回去看看。 蓝湛,魏无羡本能地因为自己突然下的决定有些心虚,在打着哈欠提出找间客栈补眠后,刚进房间,赖上了床,便对蓝忘机撒起娇:想吃盐煎面了。 顾思明回到报竹轩时,苏涉果然没有乖巧睡着,这人该是趁他不在把能尝试的手段都尝试了遍,然后恨他恨得牙痒痒,可那之后呢? 可那之后,明明没必要心虚,他却必要对房间的零乱有些掩饰 于是,顾思明一进门瞧见的便是纱屏后苏涉双手搓着竹蜻蜓的画面,他伸直的手臂打着颤,连带着脖颈也成了道震颤的弦,双手在能掐到平衡的点前便过早地将竹蜻蜓送了出去,莫说飞起,竹蜻蜓歪斜着身直接冲到了地上,打水漂般跌下又弹起几回,直接跌到了外间。 苏涉气恼地哼了一声,扶着床邦,试着下床去捡,奈何他不争气的双腿刚承上些重量便是一软,胳膊同理也无力扶大厦于将倾。就在他整个人都要重重地摔在地上时,他突然感到身子一轻腾了空,顾思明将他抱了起来。 回来了,那便是应付过去了。苏涉有些矛盾地松了口气,若是哪怕是江澄来了,他方才都要喊救命的,可来的偏偏是蓝忘机和魏无羡这两人。这两人就算不是幕后黑手,也自有种能力将方圆一里的人都搡进坑里去。 可苏涉才刚松了口气,便又因自己丢人的模样被顾思明逮到而别扭起来,他将脸藏在这人的肩膀里,闷闷地抱怨: 你不还是得捡豆子。 顾思明一笑,装作全无察觉地跨过地上那个本是摆在床榻旁如今缺了个脚的涉神木雕,它缺了的脚在后窗下的墙角,看来是被丢去试探后窗那边的防卫却因手抖影响了准头而没有砸出窗反在断了一脚后被弹了回来。他瞧了瞧怀里心虚的人,并不拆穿,手里荡出他看诊时用的悬丝,下一秒,那竹蜻蜓便被拉回到了他手上: 豆子可没法用这个抓。你尽管玩便好了。 他将人抱上了床,手指闲搭在苏涉颊边的乱发上,感到这人微微地抗拒后便收回了手,心里一声叹息。那两个惹事精来的不是时候,方才若再给他多一个呼吸,他便要悯善那时该也是不会反感的,起码那一刻,他对我已没了防备。可那两人偏挑这时候来,一转瞬,这人便又缩回了壳子里,他也冷静下来了。这冷静不是他那时想要的,但这冷静却又是他必须得要的。所以,从某种程度上,那两个惹事精倒是来的正是时候。 我让人买了城东那家的胡饼还有槐叶淘【2】,虽这段日子还是清淡为主,但你这几日头疼得老是吃不下东西,偶尔尝尝这些,说不定倒能提些胃口。 然后,好不容易寻香寻到了此地的魏无羡便将这话听了个正着。 让下人跑几条街去给你的美人买胡饼还有冷淘,却连请你好兄弟的兄弟喝点清粥都吝啬,顾思明我算是认识你了! 虽然肉身被扔在几条街外的一家客栈里,绘了符咒的黄纸人在那一刻仍清晰地感到了腹中饥肠。 它刚趁着一阵晨风溜进这座翠竹环绕的屋舍内,一进屋便不禁感叹顾思明这还真是铸了座金屋来藏娇,这里的陈设怕是与他自己住的临秋阁比都是不差的,它这般想着不禁又扇了扇自己宽大如蝶翼的袖子飞到了屏风上。 能让顾思明克服掉他那洁癖的美人是什么样? 他压抑住自己鼓鼓的心跳,尽力不去问那个问题 会不会是他熟悉的模样呢? 当一个问题太过关碍你的心虚,便该事先不对可能出现的答案有宣之于口的偏向才好。 可待它翘着腿坐在了那座翠竹屏风上,那个倚在顾思明怀里的人也被它瞧清了模样,上辈子在碧灵湖上抓住那个落水少年时沾在手上的那缕缕梅花香飘荡到它的眼前,它远在几条街外的肠胃于是从辘辘发声变成了一阵倒海翻江。 这就好比循着香气来寻花,寻到的却是只落地果蜷缩在一堆腐叶中已黑了半边身子的烂梨,散发着甜丝丝的腐烂的气息。 操!魏无羡看着苏涉惊掉了下巴,方才一切的遐思都成了亵渎,他直恨不得将他吸进鼻腔的香气都再吐出去。 江澄还说蓝湛是乱七八糟的人,他是没瞧见顾思明带回家的这个。色胆包天把该送去百家公审的重犯当娇藏都且不说,顾思明这人看着端方雅正,怎地这般眼瞎鼻子也瞎,捧颗烂果子作花! 就在魏无羡惊得愣然的当儿,屏风中的一片竹叶悄然飘出落在了顾思明的掌中,被他夹于指间。他刚想抬首,却被苏涉突然勾上他脖颈的动作激得心头一荡,怀里的人一时间仿若没了实体,凝成了一段香,将他整个人萦绕着,又似浮戏山中的游雾,让一切落入未知,他再猜不中它下一秒会幻成怎样的模样,唯一清晰的是那双狭长的眼,它们没有哪一刻比这时瞧起来更像从狐狸身上换下来的东西。 维持了大半月的主客关系都在这一瞬颠倒,苏涉突然成了主动的那个,顾思明任由他生涩地靠近,微错开唇,气息喷在他的嘴角。 有人,屏风上,苏涉对他道。 指间竹叶被注入的灵力一瞬凝成锋刃,待被那辣眼睛的一幕恶心地弯下腰的魏无羡感到逼近的罡风,也只堪堪避开了让那竹叶直接刺上他的咒符也即要害之处。 顾思明叹出口气来,又看了眼这只一见他得手便又迅速退了回去的狐狸,方站起身,将那枚竹叶从纸人的肩胛拔出。 魏公子,被撞破了这种事,这位顾宗主倒依旧好声好气,没有一点不好意思地捏着那纸人:虽未伤要害,却也是魂魄上的损伤,咱们还是等忘机把你的肉身也送来吧,给你慢慢诊治吧。 【1】过早:即吃早饭,因为魏无羡是云梦人,所以脑子里是湖北方言应该也不奇怪。顺道,你们自己爽完了来坏人家好事(顾大和苏哥哥那不是事后!!!苏哥哥没那么容易被人骗炮的。顾大连亲都还没亲上呢,大概正准备亲,把窗户一关,就被钟叔给叫出来了),人家不直接把你们打出去就不错了,还留你们过早? 【2】槐叶淘又叫槐叶冷淘,就是凉面。 03 强闯芳菲殿是如何发生的? 那似乎是如胶似漆的金蓝之交间被撕出的第一道口子。虽然并不是。自从蓝曦臣在金麟台无意间提起那只鬼手,金光瑶的心里便有条小小的裂缝敞开,而那裂缝轻易现出又是因着早已被蚀空的薄弱的内里。 但是,强闯芳菲殿是如何发生的呢? 看着那个附了魏无羡魂魄的纸人,苏涉本能地感到一阵烦躁,这一刻,他与顾思明的目标是一致的,不能被蓝忘机拿住。可是也许是常年跟在金光瑶身边的缘故,被耳濡目染,哪怕是对着那个他曾经浅浅扎根又与他两看两相厌的家族,一旦涉及明面的冲突,他都还是不自觉地想要回避。 于是许多激烈的法子无用武之地,这让他烦躁。 还是别下手了吧苏宗主,观音庙里,魏无羡从蓝忘机背后探出头,吐着舌头:敛芳尊对泽芜君还是尊敬有加的,你若是伤了含光君,你猜猜敛芳尊高兴不高兴? 虽然在魏无羡看来金光瑶说跪就跪,厚颜得让他都自愧不如,可在苏涉看来,能将我背靠大树好乘凉这种事这般直白地说出来,仗着敌人对自己成功入赘蓝家后才能攀上关系的大舅哥的手软公然讨要特权和优待,这种事也就只有在蓝氏进学半途就被蓝启仁轰出去的魏无羡才做得出。他替宗主婉拒这个天下第一。 悯善觉得强闯芳菲殿这件事是怎么发生的呢? 顾思明又问了他一遍,不慌不忙地将魏无羡的纸人卷起,在那纸人的尖叫声中将它泡进了给那碗槐叶淘准备的醋瓶里,转头对他促狭一笑: 我们可不能让他瞧见我要把你藏去哪里。 顾思明这般说着,将人轻巧抱起,手轻抚上博物架上的一只瓷瓶,密室的入口竟在那架隔开内外两间的翠竹屏风里,苏涉想起方才顾思明手上夹着的那片竹叶,怕也是这报竹轩察觉到闯入者的示警,我以为他是在外面守备了人,却不想这整座报竹轩便是机关。 我当时便觉不可思议,顾思明将苏涉抱到密室的榻上:哪怕敛芳尊不是仙督,要强入随便哪个小宗门一宗之主的寝殿也未必太可笑,也不是曦臣会做的事情。但想了想又觉得这事怕只能发生在敛芳尊和曦臣的身上了,悯善可有注意到曦臣对敛芳尊总有种极强的占有欲? 苏涉本能地对这般的说法感到排斥,在他看来,被占有或哪怕只是被认为可以被占有都是极丢份子的事。宗主是个大男人,在他心里,这世上更是再找不到比宗主更有男子气概的男人。他的退让是策略,圆融是手段,说白了,都是骗人的障眼,金光瑶明明是这世上最霸道的人。就算是泽芜君又怎么能这么想妄图在宗主身上握有一定的权力,占据主动的地位。更何况,因着早年经历的影响,宗主也绝不会允许自己被掌控。 别让你的情感主导你,悯善,顾思明看着苏涉不自禁露出极排斥甚至可以称得上气鼓鼓的表情,不禁爱怜地刮了下他的鼻头,在苏涉能一口咬上他之前,又收回手,笑道:就像我父亲说的,别用你的心去思考问题、去做决断,得用脑子。事实便是如此。如果你无法接受,那我接下来还要说,敛芳尊在彻底被激怒前,对曦臣这一边的冲突也是向来都回避的,他在曦臣面前总是无意识的乖顺,做出的反抗就好像小猫挠爪一般更似挑逗,你岂不是要气得咬掉我的脑袋了? 顾思明制住苏涉的手,对着他摇了摇头:悯善,男女之事你想得太少,所以没瞧出来,倒也正常。怕是连敛芳尊自个儿都没意识到,在曦臣面前,他总是习惯性扮演妻子的角色。 苏涉瞪大了眼睛,他从没从没将那二人往那方面想过。 虽然外间的灯光能投进这间密室里,顾思明还是给苏涉亮起了一盏灯:而在芳菲殿里,就是已经习惯了这般相处的两个人。曦臣觉得自己的权威被挑战,被他一向最瞧不起的弟弟质疑,他的弟弟胆敢告诉他,他自认把玩在手心里的人,背着他什么都干。这让他气昏了头,没记得给敛芳尊留面子。一方急着宣誓主权,一方顺从惯性,才有的芳菲殿。可现在 他离开前又把竹蜻蜓递到了苏涉手中: 忘机如今可没有曦臣撑腰,即使有,我也不是敛芳尊,不会让他失了分寸和礼仪。 苏涉气恼地看着走出密室的顾思明: 你怎么总是这样,以这般随意的态度加深着自己的嫌疑,让我不知如何想你? 不就该是这样一个人吗?黄雀。既通晓他们的嫌隙,又知悉他们的亲密。 将金蓝两家撕开的原来不只是它被蚀薄的内里,还有它藕断丝连的黏密。 他处在这座密室里,只和自己的心待在一起,然后他扭过头,发现如今不只是薛洋,宗主也在这里。 薛洋说:苏悯善,我守了这么多年的人,你猜猜他在死前是怎么说我的?他说,薛洋,我恶心你。永远别信那些正派人对你表露的亲密。 宗主却望着他:悯善呀,如今他的心里是否真的有你是你该关心的问题吗?顾思明这人,可用还是不可用,才是正题。 04 阿瑶,既然到了这般时刻,你也该老实告诉我了。 什么? 自然是仇家。如今怎么都到了挨个数仇家的时候了。 仇家啊?如今翻到明面上来的,不就有个聂家吗?金光瑶捯起一筷子青碧的豌豆,聂怀桑的二哥和三哥于是就这么看着被夹在筷间的它,用这十多年里从没用过的专注目光打量着它:观音庙里倒还表现得乖觉,唯唯诺诺地不敢说话,可咱们俩一走,他的狐狸尾巴便藏不住了。 你到底杀了他兄长,他是不会与你论前因的,杀了便是杀了,蓝曦臣叹了口气。 自知晓聂明玦死前做了什么后,蓝曦臣对这人的死便再无一分可惜,可是对于金光瑶利用了他这一点,他究竟是介意。将心比心,他这才意识到这也许便是为何这些年金光瑶对他们旧日的利用一直耿耿于怀,不肯将信任交托于他,这本就是件难以释怀的事啊。 可金光瑶却似对他喉中那根吞咽不下去的刺恍然未觉,只是继续看着箸间青豆: 二哥,怀桑可未必如你所想的那般介意他兄长的死,温宁如今担上了毁去聂明玦尸身的罪名,这尸首未必是聂怀桑叫人毁的,可他利用起自己亲哥哥的死,也是一点都不手软呢。 至亲亦可利用吗?蓝曦臣微微一哂:说起来,叔父虽总在对忘机的判断上被偏爱遮了眼,对他其他的学生,他的评价倒是中肯。那年魏无羡以春宫图逗弄忘机,叔父只瞧了一眼那春宫图,便给聂怀桑又记了评级未过,还在旁批了行字雕虫小技,我不如卿;评级论理,卿不如我【3】。 听了这话,金光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手一抖,那颗豆子也骨碌碌滚到了桌角,蓝老先生有时还真有些别致的风趣:那时的怀桑到底还是嫩了些,若想怂恿魏无羡帮他逗弄总负责罚他的忘机,便不该用他已经被先生知道的收藏。不过 鸦睫在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上一压,金光瑶话锋一转: 二哥,那蓝老先生对魏无羡又是如何评价? 在芳菲殿之前,他对魏无羡的接触几乎都是间接的,包括十多年前魏无羡还未死过那回时,江澄那时站定了金子轩,对他除了冷眼提防便从来爱答不理,魏无羡更是眼长在天上,不会和人好好说几句话。所以,对魏无羡这人,他虽能远观其言行,可到底比不上曾与他有更深入接触的人,能细察其脾性。而对一个敌人的不了解,这一点是极致命的。特别是一个你对付起来都要束手束脚的敌人。 金光瑶细瞧着蓝曦臣,如今的二哥对魏无羡已起厌恶,他倒不怎么担心。真正令人头痛的是江澄,江澄若是还想保那人,他得了江澄的支持,便总不好做得太绝。 叔父说,蓝曦臣说这话时眸中有丝黑沉:他说魏无羡有点像我娘。 金光瑶眸心一跳,青蘅君的夫人萧玧可真是个让人不知如何评价的人,她是青蘅君的受害者,但于其他人而言,她却都是个不折不扣的加害者。 叔父气恼时也曾说魏无羡像他的母亲藏色散人那般顽劣不堪,可是,后来,冷静下来,叔父却说,他在魏无羡言行中感到的又不只是顽劣,还有一种让人气愤的迟钝,蓝曦臣这般说着,便将当年学堂里那番关于灵气怨气皆可用的言论也细诉于了金光瑶:他那番关于利用怨气的言论完全没有将逝者本该享有的安息计入其中,没有将死去魂灵被当作牵线木偶被利用被支配的痛苦计入其中,就像他感知不到那些发生在旁人身上的痛苦一样,就像他迟钝地没有意识到旁人和他一样也是会疼会需要被尊重。拥有这样的迟钝的人总易陷入旁人难以理解的残忍。 恋耽美 《()【曦瑶】率然》(22) 就好像就好像当年母亲出逃,他和忘机其实是在的,被她哄睡了或者该说是迷晕了。那个九岁的蓝涣醒来时,瞧见的便是一张因窒息而青黑的脸。 故意将那具尸首面朝他们,甚至是让他与那尸首鼻尖对着鼻尖,那是母亲临走前的恶趣味吧? 他当时一下便坐起身,浑身悚然,捂住忘机的眼睛,而那个大他两岁却稚气上许多的孩子却仍在床边一下一下地推着那具被套上女人衣服的男子尸首,语气焦急却还未沾上泪意: 爹爹,爹爹,不能睡在公子们的床上呀。 那孩子便是当时还只是个小杂役的蓝慎德,他认出了自己的父亲,即使父亲被套上了身可笑的衣裳,却仍不知晓,他的父亲已成了具尸首了。 当时叔父其实不愿那么想,蓝曦臣说:仅凭自己的直觉便对一个还只十五岁的半大孩子下这样定罪一般的评判,那太武断了,毕竟只是一瞬的悚然。可他还是感到了危险,特别是在我有回无意提起忘机对魏无羡的在意之后,所以,在魏无羡和金子轩当众斗殴一事后,他便以此为由头,将人送回了江家去。 保护自己的孩子,金光瑶想:蓝忘机生活在一个父母皆缺位的家庭,蓝启仁代替了父亲和母亲这两个角色,却也知晓这两个角色无法被代替,它们缺损着,这缺损极痛却也极迷人。也许蓝忘机并非他表现得那般单纯不知自己的母亲,也不知魏无羡。也许他正是感到了两者的相似,才本能地被吸引。 蓝启仁既然看到了苗头,自然不愿悲剧重演:父亲亲历的,儿子也只能一步步走入同样一个故事里,最终害人害己。 可是二哥,你呢?你明明也长大在这样一个家庭里。 金光瑶意识到自己又陷入了和以前同样的怪圈,想要揭开蓝曦臣那层皮,想要揭开他,看进去,探进去。他的拇指反复掐着自己食指的指腹,他能感到那股化为实体的痒意,想要将手探过去,探向这人的眉和眼角,他猛地放下手,几乎是带着几分恼怒地看向蓝曦臣:你是故意。 蓝曦臣嘴角浮着点笑意,不说话,夹起一筷子青瓜丝细细地嚼。 我还真便是故意。诱你再靠过来,做那个打破方才承诺的人,因着那份你到底还存着的好奇。 可金光瑶随之发出的嗤笑却让他心头一颤,阿瑶是在嘲笑我的心思吗? 二哥说到这个倒是为我答疑解惑了。二哥方才说怀桑是因为大哥之事与我结仇,我倒不觉得怀桑会为了他那大哥冒那么大的险,不过,他若是已经察觉了我着悯善查买尸链一事,这一切便解释得通了,那可是真的事关聂家生死,金光瑶笑了:我之前还奇怪,魏无羡既是将阿凌从吃人堡里挖出来的人,怎地他面对清河聂氏在行路岭上藏的上万具被用来镇压刀灵的凶尸便无动于衷,不过若是魏无羡原先便是那般,倒也难怪了,他本便对逝者本该享有的安息不大在意嘛,若再稍被引导,没想出那些凶尸的可疑来历,自便会当做小事,不去理。 买尸链?原来这就是你说的买尸案。 哪里难怪? 这尖锐的一声让金光瑶眸子一缩,他抬起头便瞧见蓝曦臣那双神色的眼瞳里绽出难得的阴寒: 他对与你有关的事穷追不舍、不肯放过一丝细节的执着那时倒是跑没影了吗? 在这其中作怪的,绝不是细谨的缺席,而是恶意,针对金光瑶的恶意。 魏无羡必须死,蓝曦臣意识到,他在自己的思绪里沉了半晌。再抬眸望向金光瑶时,给出的已是深思熟虑后的承诺: 阿瑶不必束手束脚,到时候,我自会亲自对江宗主解释,说是我蓝曦臣不愿我的弟弟与这般的奸邪之人继续绞缠不清,才坚持对他赶尽杀绝。 Tbc. 【3】原句是《北史李浑传》里的:雕虫小技,我不如卿;国典朝章,卿不如我。 写在后面: 露馅原因:顾思明身上的梅花香,但本质上,是他不留忘羡过早,说白了,不待见我们的肯定是坏人。 然后,大家瞧出来魏无羡心里还念着谁了吧,说过了忘羡的爱情在这里就是个一戳即破的肥皂泡。 咳咳,蓝大,这时候还当钓系指望阿瑶自己上钩是不行的,你老老实实追老婆吧。 曦瑶开始理黄雀是谁这个问题了,我尽量让他们理的进度和事情揭开的进度是一个。但是在他们理的过程中,你会发现阿瑶在怨念中都化简去繁,省掉了他们相处里的什么。蓝大:基本上把我关心他、逗他开心的所有段落都给省了,我觉得全文删减了99%,就为了让我看起来像个负心汉,伐开心。 第08章 01 到了时候,你坐着便好,不必开口,也不必亲自动手,蓝曦臣淡淡地道:我会做那个操刀人,从第一刀到最后一刀,一刀不落。 既然有了愿意得罪江澄的冤大头,金光瑶也没什么好矫情的,魏无羡几次三番针对他、针对他的人,他不杀了这个祸害,是还留着他过年吗? 可他此时饶有兴趣地看着蓝曦臣。蓝曦臣开始出血了,他意识到。 准确地说是蓝曦臣开始自愿出血了。 在金光瑶看来,在他们两人这长达二十年的狼狈为奸里,他是深入各种地方的先锋兵,蓝曦臣却总是那个坐镇后方、能不费吹灰之力便全身而退的人。云萍避难时,他是窝藏逃犯的赌徒,蓝曦臣只需做好那个被稀罕、被供养的奇货,抛出些虚无缥缈的承诺,却不会因他而多承一分风险。河间重逢时,他是那个被诱入金家的傻瓜,蓝曦臣是那个高高在上拿捏他的棋手,试探着他的价值。不夜天传密时,他是那个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的内应,蓝曦臣仍旧是那个操棋人。甚至射日之征后,他依旧是 公允地说,蓝曦臣并不是未承担风险,他要付出自己的信任,而那信任有时候又牵系重大。可他从不用担心自己会赔得血本无归。这二十年里,金光瑶总是忍不住便想:他从不用担心自己会赔得血本无归,因为他自认他牢牢掌控着我,而大多数时候,那也是真的【1】。 他承认他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虽然蓝曦臣替他否认。可在蓝曦臣面前,金光瑶就乐得做这么个小人,他最见不得蓝曦臣那运筹帷幄的从容模样。仿佛我所有的举动都在你的意料之中,仿佛我所有的事都被你掌控。那时常让他生出种恼恨,他总是忍不住便想:我想一刀刀割开你的皮肉,看到你身上有因我而入骨的伤口。他恨不得撕烂这张属于世家第一公子的美不胜收的镇定面孔。 所以在观音庙中,当看到蓝曦臣的失控,他几乎是幸灾乐祸的。他这才意识到那镇定原也是面具,原来他也会担忧自己的造物总有一日会反噬正主。但那幸灾乐祸里有充满了矛盾,因为那包含着新的恼恨:你怎么敢觉得我会让你赔得血本无归?我害过你吗?在你我之间,我才是那个没有前科的人。 可这一回,蓝曦臣说:我来做那个操刀人。 他开始愿意出血了。这也许是他们彼此对对方的不信任产生的后遗症,可若这是后遗,金光瑶不愿将它归为一项病症,它更像是一种崭新的、从废墟里生出的东西。 蓝曦臣说:你坐着便好,血让我来沾。 我也该稍微给点报偿才好,金光瑶这般想着不禁低眉,比如收起这个你最讨厌的充满打量的眼神。 可魏无羡不是最难对付的,蓝曦臣说道:但关于他,还有一件事需要确定,他到底是被人当了枪,还是根本与人合谋,对所有内情皆知晓。 没有一段关系是不需要经营的,特别是他们这般已经破裂却还想重圆的关系。所以,先许下了那个承诺后,这样的话蓝曦臣才敢说,否则这样的话,由他出口,总是有点偏私亲弟的嫌疑的。 阿瑶要听听我的想法吗?他问他。 金光瑶难得地没展露出一根刺,只轻轻嗯了一声。 那一刻,他们仿佛回到了金光瑶刚入金家的时候。一方是想要塑造的手,一方是乖顺好学的泥胎。 关于金家繁杂的旁支和它们之间错综复杂的利益姻亲甚至恩仇关系,金家没有一个人教金光瑶。金光善没把他当做培养的对象,所以懒得教;金夫人对他满心警惕,所以不愿教;金子轩从没把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私生子当弟弟【2】,且他自己都没把这些事当回事,更是不屑教。 所以讽刺的是,最初将他领进门的是个外人蓝曦臣这个外人。虽然他所教授的在之后看来,究竟是门外人看门里,但这依旧给他节省了许多年摸爬滚打、察言观色还是会冷不丁得罪人的许多年。 那是段还算和谐的日子,蓝曦臣什么都教,从不藏私,搞得聂明玦都替蓝曦臣生了警惕,可他们却乐此不疲,一个做先生,一个做学生。 他们仿佛回到了那时候,虽然只是仿佛。 魏无羡是个一定要做英雄的人,这样的人可以很迷人,在最初的时候,与你利益无碍的时候,因为他不屑权威,极豪爽,能做到许多世家子弟无法达成的离经叛道,这也是为什么他在蓝氏进学时会被一群世家子环绕。他就像一出戏,你可以在旁边全无代价地叫好。他演得也确实好。 江澄对此该是最大的苦主吧,蓝曦臣想着,不禁便笑,虽然这件事真落在人身上,便一点都不好笑: 可他的英雄主义里又有极大的一个矛盾,当他闯下祸事、连累他人时,他又极擅为自己开脱,比起责怪自身,他更倾向于给自己一个台阶下,如果有可以怪罪的一方,便找到他报复他,如果没有,便找一个替罪羊,找到他报复他。都是手段极残忍的报复。 所以,与其说他是个英雄,不如说他很在意自己在自己心中呈现的形象是个英雄。他要能自圆其说,虽然他这项本领着实了得,但是,太直白的密谋,他也该是不会参与的,或者该说,那只隐于其后的黄雀是不会冒险让他参与的, 蓝曦臣笑了,如果我是那只黄雀,我定不会让他参与: 这人更适合做拉磨的驴,不适合上桌。 从莫家庄,到行路岭,再到义城,甚至金麟台,乱葬岗,观音庙,的确,这些都还是符合他行为逻辑的事,金光瑶轻飘飘地这般说,没有反驳。 有那只鬼手引路,他似乎只是一路被牵着鼻子走,但是蓝曦臣顿了下,但是:这其间又有个奇怪的节奏,譬如与你无关的行路岭,他便简单一下晃过,与你相关的地方,他便定要刨个干净。这就是问题关键所在,利用他的人如何确定他会对你揪着不放,会对你存在这般私人的针对之意?这是他计划中不可控的因素,可这又是极关键的一点,不管在哪里留白,他都不该在此处留白,这一点是绝不允许出现意外的,因为魏无羡还有一个点是极重要的点他的不可控性。他就像是只扑着蝴蝶、半路又会被花朵引走的猫,你无法保证他的兴趣会长久地留在此处。你与他有我不知晓的私怨吗,阿瑶? 蓝曦臣看向金光瑶。 可金光瑶摇了摇头:至少就我所知,没有。但是 这时金光瑶的眉宇才陷入了深深的忧虑:二哥,也许聂明玦的头颅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全新的可能,让魏无羡既能做乖乖拉磨、指哪儿打哪儿的驴,又不必上桌。 他问了蓝曦臣一个问题:魏无羡是如何说的,关于我杀死聂明玦的手段? 那又是一件让蓝曦臣猝不及防的事聂明玦并非死于《乱魄抄》这件事。 有两件事可以确定,通过这件事情。 蓝曦臣看着金光瑶拇指依次点过中指和无名,听他数出这两件如今可以确定的事。他的心让他有一刻想质问出声:你怎么能将这件事这般轻描淡写地说出,你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你并没有利用我这件事,你不知道这对我意味着什么吗? 可他的脑子却告诉他:的确,我们之间的事并不是如今最紧要的。 而且,蓝曦臣细望进金光瑶的眼睛,他想他从中看到了一丝戏谑夹杂在沉重中,他想这并不是他的幻觉。 这不是他所习惯的,将自己的情绪显露出来,好让阿瑶的戏谑能摆在明处,嘲笑着他,告诉他:在乎是一件极丢人的事。 一,他于是平静地听着金光瑶数出:聂家必然参与其中,因为他们才是最有理由隐瞒聂明玦真实死因的人。二,我们的敌人中间怕是藏着个高手呢,他或者她该是能改动一个人或者鬼魂的记忆。 诡道?蓝曦臣睁大了眼。 如果魏无羡是因为一些记忆上的修正而对阿瑶产生了仇恨,那倒也说得通。可如果是那般,这便是个很棘手的人了。 【1】这是金光瑶视角,细看就能看出这其中的偏颇,因为虽然看起来蓝曦臣只是把宝压在了他身上,风险由他来承,但是信任他也是有风险的,如果信错了,那那时蓝曦臣完全有可能被诱上不夜天,于是聂家和蓝家两家的仙首就全完蛋。蓝曦臣没亏得血本无归也只是因为金光瑶知道自己确实不会害他。 【2】从金子轩到最后对金光瑶的称呼还是金光瑶来看,他应该对金光瑶态度并不好,而且只是把这个便宜弟弟当外人,虽然孔雀有一颗还算善良的心,但是富家子弟的毛病他可一点都不少啊。当然从他的角度也能理解,首先,不是一个娘,他肯定站他娘。 02 魏无羡被从醋瓶里夹出时,已经被泡得全身昏软无力。 顾思明将他夹到桌上,竟就开始好好地给他治肩胛上的伤,这让他不禁一阵无语,就好像方才拿竹叶钉他的不是这人一般。他浑然没感觉到自己以纸人之身偷偷摸摸擅闯私宅有什么不对。当然没什么不对,在他看来他查探到的结果很好地解释了他擅闯私宅的行为,虽然若论起动因,他其实并非为寻找苏悯善而来。 但是有一件事他是后悔了他瞒着蓝湛这件事。他在心里计算着蓝湛在他并不熟悉的修武找到一碗盐煎面需要多久,回到客栈发现他有恙需要多久,找到这里又需要多久。 纸人在醋里泡了许久,让他比方才初受伤时更昏沉几分,全身闷痛,幸而醋没毁掉纸人上的咒符,但它到底对他的符纸是极大的损害,他也只能希望蓝忘机能尽快发现他失踪了,来这里找他,可在这期间,他也是管不住自己那张嘴的,大概是因为瞧出顾思明并未打算将他怎样: 思明兄,我小时候看你那副爱极了干净的样子,本来以为你品味还可以,怎么你居然对苏涉? 魏公子,顾思明挑起一边的眉毛,似有所不解似的问他:我对悯善怎么了? 魏无羡眨了眨眼,现在否认有意思吗?你将他从江澄那里弄出来,那你还是能对他怎么? 我将他从莲花坞弄出来,自然是为了能尽快从他那里询问到曦臣的下落,魏公子,我以为就这点而言,我们的目的该是相同的? 密室是能听到外面的动静的,透过那扇屏风,苏涉亦能看到外间的全景,顾思明的这一句,他听得清楚,也因此心下一跳。 可接下来魏无羡却笑了,像是听到了这世上最好笑的笑话:那你们方才思明兄,你可别告诉我,你方才那般与他在床榻之上卿卿我我,也是为了能从他那里套出泽芜君的下落?为了朋友,牺牲色相勾引一个小小的苏悯善,顾大宗主你? 恋耽美 《()【曦瑶】率然》(23) 为了朋友不该如此吗?顾思明还真没有一丝脸红地看着他。 这话让魏无羡倒抽一口气,同时,却也让密室里的苏涉臊红了一张脸,他这大半月默默地其实也确实是这么想的,但被魏无羡这般说出来,他才觉出这一切的荒谬顾思明他犯得着吗?你还不如像江澄那样严刑拷打我,或者把勾引人的活交给你手下随便哪个小宗主来做。 泽芜君能得此一友那可真是终身无憾啊,魏无羡颤抖着他在纸人上简单勾勒的唇线,这般颇带着几分崩溃地说。 魏公子不信我?顾思明好笑地望着他。 我信你大爷! 好吧,你可以把这当做一种顺道满足,顾思明点了点头承认道:我对悯善确实存着那种心思。 你的眼睛瞎了?这话魏无羡几乎是脱口而出。 你觉得悯善不好,那你觉得谁好?忘机?顾思明瞧着魏无羡,似觉得有几分好笑:似乎总有人将他们放在一起比较,可他们俩是一个层次上的人吗? 那自然不是,魏无羡哼笑一声,单论品貌,蓝忘机和苏悯善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他们会被放在一起比较,也只是因为苏涉东施效颦是出了名的罢了。当然,顾思明即使对蓝忘机存了那种心思也是虚化,可他即使想找个第二好的也不需但是即使是因为蓝湛已经咳咳名花有主,修武顾氏什么时候需要找一个 魏公子误会了,顾思明说这话时,语气仍旧是温和的:修武顾氏这些年虽比不得姑苏蓝氏,可霈自认还没到为了换口饭吃而委屈自己的地步,所以从未将家世出身当做主要的考量。可刨去家世出身,忘机就我记得小时候,曦臣偶尔会让我帮忙看顾下忘机。结果,他半天,只跟我说了两句话。 蓝湛确实难逗了些,魏无羡想起这个,不禁哈哈了两声。 我那时当他不爱说话,后来才发现他是不会说话,说了也说不好,不是把自己说进去了,就是得罪人。魏公子,并不是所有人都会母爱泛滥,愿意照顾孩子的呀,顾思明的眼神依旧是温和的,语气也依旧是温和的,只是说出口的话像冬日里的日头,没有温度只有亮,让人立时觉出那温和也是假:我说他们不是一个层次上的人,想必魏公子是误会了。悯善的秣陵苏氏从无到有,是他一步一个脚印自己立起来的。而蓝忘机他除了家世、相貌再加上修为,身上还有一处可取的吗?我修武顾氏不需看家世,修为、相貌也只是满足一时的虚荣罢了?修为、相貌,金子轩也有,魏公子也看上他了吗? 一想到金子轩,魏无羡忍不住收紧双手,这一时他感到的情绪是矛盾的,因为他方才还想着江厌离。 一个不爱说话、不会说话的三十来岁的孩子,在外仗着姑苏蓝氏之名不知收敛,捅出了娄子便龟缩回家等着兄长和叔父处理?顾思明没有明言废物二字,话语里,这两个字却已明显得不能再明显:重伤自家三十三位长老?魏公子你是被维护的一方,当然觉得感动,可你猜那些长老们怎么想?当然,他们大多已经不在人世,毕竟重伤,魏公子应该不会不懂这两个字的含义吧?他重伤的对象还都是群年事已高的前辈。他们的子孙自然对蓝忘机不满,所以,曦臣率先罚了他,对他们的子女孙辈给出补偿的同时,却将他们都调到了一些闲职上。这对曦臣是怎样的压力,你可知晓?他养这个弟弟是赔钱的。看到他这般,我怎么还会有兴趣主动招惹这么个人回来养? 魏公子也许觉得我功利,按娶媳妇的标准来爱人,可是也不是,我只是习惯了这样的思维,遇上这样的人便格外瞧不上眼罢了。 瞧不上蓝忘机吗? 苏涉一双狭长的眼睛讶异地睁成了对儿胡桃。 虽然他也会这么说,看不惯蓝忘机那副总觉得自己很了不起的模样什么的。可他其实从没能那么想。 玄门中人皆说他模仿蓝忘机,他每次听到都心绪难平。难道这世上只能蓝忘机以七弦古琴为灵器?难道只能蓝忘机使银质的长剑? 这些流言的发端在碧灵湖,他知道,不知天高地厚学二公子催剑入水,之后就好像他什么都是学二公子的了。最初听到这些议论时,他一气之下也曾想过干脆换掉琴、换掉剑,可秣陵苏氏在商贾世家中虽也算豪族到了玄门却什么都不是。玄门中的东西到了民间便是有价无市,市面上流通的大多都是如宗主还在思诗轩时老夫人给他买的剑谱心法那般唬人的假货,他的琴、他的剑都是他爹千辛万苦、托了许多关系才寻来的真货,哪里有任性起来便要换掉的道理?在碧灵湖丢了佩剑后,他爹便写信训斥了他。更何况,他们说了他便换掉,这岂不是正坐实了那些人对他的恶毒揣测? 可是,扪心自问,他真的没有一点模仿蓝忘机吗?没有将目光落在蓝忘机那里吗? 若不是常常看着那个人,也不会第一个瞧见他催剑入水,然后没过脑子地便照做了吧?若不是常常看着那个人,也不会在被父亲领着他去选琴时,瞧见那把琴便眼睛亮了吧?他年纪小时不知道什么样的是好的,自然二公子用的,便是好的。 可云深不知处里,最优秀亮眼的又不是蓝忘机,而是蓝曦臣,那为什么我却看着他? 大概是因为某种程度上的同病相怜吧?意识到这点,苏涉就不禁在心里将自己恶心了个透顶。他从不用旁人说,他自己最会嘲笑自己。 你和人家同病相怜,这话说出去,只会让他觉得你这人自作多情。可事实便是,云深不知处里有两个远之,一个是蓝忘机,另一个才是苏涉。他们对蓝忘机是敬而远之,对苏涉则是鄙而远之,可不可否认的,都是远之。 并不是从东施效颦便开始的被排挤这件事。他七岁那年,父亲送他去蓝氏,说是送他去上学,学本事。那时他年纪小,父亲说什么,他便信什么,他真当自己是来当学生,过了大半年,才回过味儿来,不是,他不是来当学生的,他是来给人当门生。虽都带个生字,可门生说白了就是高等一点的仆从。可笑他那时没有自觉,还以为本家的公子是公子,他也是公子,没什么区别,都是能交朋友、当平辈人说话的。可他明白得还是太晚了,再加上那身不知天高地厚的、超出了门生规格的行头,浑身上下不管往哪里瞧瞧见的都是不知尊卑,自然就没有人肯理他了。 顾思明在姑苏街头捡到的那个五岁的苏涉爱哭爱闹,还敢拿竹蜻蜓砸他,但哄好了之后,却也爱说话,口齿伶俐得不得了,几乎和顾思明以身试过的他的牙口一样好,可七岁的那个在蓝氏呆了大半年后的苏涉却已成了只小鹌鹑,不爱说话了,偶尔张嘴,还结巴,他爹罚他必须不带停得背完一整本账本否则不准吃饭,才勉强治好了他,至今他气急了时,都没法如宗主偶然气怒时那般滔滔不绝,只能用极简短又讨不到好的表达。 他自以为从七岁那年便已学到教训了本家的公子是公子,他这个公子在玄门什么都不是。可是如果他真学到了教训,就不会有后面的事了,不是吗? 他是不认,他不甘心,凭什么呢? 可一个人的不甘心,从没被附和过,便也就有了敝帚自珍的嫌疑,天然地带着份心虚,因为觉得:这世上也只我一人会这般以为,那这个以为便也只是以为罢了。 他不会告诉顾思明,这是他第一次听人说:哪怕只是在一点上,他不比蓝忘机差。 然后,只一点上的优势,便让他这些年的郁结一下消散了大半了。 呦,这就高兴了?薛洋又扭过头来逗弄他,这人也是,苏涉剜了一眼:听到有人贬低蓝忘机,你自己不也盘着腿听得津津有味的嘛。 可有听得津津有味的人,自然便有听得义愤填膺的。 某种程度上,这已经单方面地上升为了一场在品味上攀比,对于魏无羡而言。 纸人能表达的情绪极有限,可魏无羡出口的语气却也已极阴沉,他怒视着顾思明:秣陵苏氏从无到有,是,那是他是一步一个脚印立起来的,但他一步一个脚印,踩的都是别人的白骨。 魏公子,据我所知,悯善只对一个人下了千疮百孔咒吧,顾思明好笑地看着这个自始至终都活在自己幻想中的莽夫:将那咒误会到你身上的是金子勋,帮助他围剿你的是金光善,在穷奇道杀了一百多人包括江厌离之夫金子轩的人是你和你控制下的温宁,哪里来的穷奇道所有人的白骨,你未必把自己撇得太干净了。再说,这件事他因悲愤而做,牵累他至今,对他哪里有一丝一毫的助益?谈不上垫脚石吧?难道,这世上只许你死了师姐屠杀三千人泄愤,不许别人为了自己死去的兄长杀一人,这是什么道理? 哥哥?他怎么他怎么知晓的?苏涉垂下头,想了一时,差点生出警惕,却窒住了,莫非是方才都说了不是泪,是汗了。 啊, 顾思明说到此处,突然轻轻啊了一声: 到了。 他回过头去,看着仍无一人的不远处。 当那位被他称为钟叔的老苍头慢慢带着人向这边踱步过来,顾思明不慌不忙地站起身,手指轻敲在离魏无羡的纸人一寸远的桌角。 忘机,他这一句唤得犹是亲切,可出口的话语却毫不留情:魏公子用术法私闯我修武顾府,你是不是该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呢? 背着魏无羡或者该说莫玄羽躯壳的蓝忘机本就对这个兄长的朋友存着几分惧意,如今见他一上来便兴师问罪,自然只能赔不是:思明哥,魏婴做事不拘小节惯了,他这次多有失礼之处,我代他向您 什么合理的解释?魏无羡听他这般恶人先告状,便也变了语气:顾宗主窝藏在乱葬岗上围剿百家的重犯在先,不该先给我们一个解释吗? 苏涉?蓝忘机这才惊了,不敢置信地看着顾思明,手也不自觉地扶上了避尘。 魏公子,你哪只眼睛瞧见我窝藏重犯了? 顾思明这话一出,魏无羡不禁将眼睛瞪圆了 我两只眼睛都瞧见了!!! 03 诡道?蓝曦臣惊道。 的确,诡道,这是最显而易见的答案,在聂明玦显然是被一具比他更加强大的凶尸撕了个稀碎的情况下(没有哪个活物能有那么大的力气,制造出那样的伤口)。 如果是诡道,那该是位从未出仕的人物,金光瑶这般说着,皱起眉:起码在魏无羡曾经的手稿中,还有成美在金麟台那几年的钻研中,都没有涉猎过这般的术法。我也从未听闻。 但如今思考这个人物是没有意义的,他若从未出仕、未在人前显露过本领,那他们也无从据此将他挖出来,金光瑶已经嘱咐了郭桓托金凌询问江澄,江澄这些年猎杀鬼修无数,如果连他都不知道越想到此人,金光瑶对苏涉处境的忧虑便越深一分。 他如果能修改鬼魂的记忆,那他是否能修改活人的? 他既然能修改记忆,那他该是首先能窥视,那悯善落在他手里,不便等同于一本摊开的书册。 他既然能修改记忆,那若有朝一日悯善回来,他还会不会是同一个,我认识的那个。 金光瑶凝下神,努力从脑中驱赶走这个念头,如今思考那些根本没有益处。他于是转而道: 但这也暴露了一件事,黄雀绝不只聂家一家。 为什么这么说?这个问题蓝曦臣刚问出口,便懂了:你是说如果是聂家,他们绝对不会让你有活着接受公审的机会,因为怕行路岭的事败露,如果是这样,你和苏涉都必须死。而如果是怀桑的话,他自己没那个能耐杀了你,便只有趁观音庙时,借助他人之手,比如聂明玦的凶尸 其实还有你啊,二哥,金光瑶说出这话时是笑着的,可他的话语却让蓝曦臣脊背发凉。是,那是个他们对对方都全无信任的时候,聂怀桑不会错过。 这都是些什么弟弟呢,蓝曦臣在心中叹息道,忘机、怀桑,一个二个 金光瑶只点到了此处便收回了手,聂怀桑那边也是容不得丝毫留情的,二哥如今也懂了,可这一回他不需蓝曦臣对他赌咒发誓,因为聂怀桑是他要亲自宰的。 但最可笑的是,聂怀桑如今最怕的怕已经不是他了: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聂明玦,观音庙里已经有了魏无羡这个铆足了劲儿要我死的鬼道祖师,如果再出现聂明玦的凶尸,这一切简直不要更方便。可是偏偏那一夜聂明玦没有来,然后第二日一大早,他的头便悬在了不净世的匾额下,尸身尽毁。聂怀桑如今也该慌张了,他该也意识到了,他和那只真正的黄雀怕是已经不在相同的道路上。 聂怀桑的确在慌,他看着那只如今被他用重重刻有咒文的铁笼锁起来的凶尸也还是慌张,起尸是成功的,起码这人已经活蹦乱跳的了。 聂怀桑从没见过有这么像人的凶尸,还有这么多的小动作。 他一时蹲在那儿,一时又微微站起,蹬直腿,笼子中央的矮凳没让他好好坐着,他只是跳到其上,蹲下,窝在那儿像只猴子一样,带着手套的左手扫了扫眼角的眨毛,像他还能感受到痒意。他的瞳孔不再伸缩,维持在人在惊讶到极处时似乎并非无可能达到的舒张便再缩不回去,可那一对儿眼珠子却仍旧乌溜溜地不停地转,活着一般。 那让聂怀桑生出种莫名的想法:死亡对于这只凶尸而言似乎也只是一种情绪,一种因被拉伸到极致而失去了弹性的情绪。 让我们祈祷他还足够像个人,还保留着生前的爱好和记忆。 要是有诡医手便好了,他忍不住又想,但是没有,这件事也不能让那边知道。 他将手从乾坤袖中拿出,他的手心里攥着只锁灵囊。 你是如何便逮到宋岚的?听说鬼将军尚打不过他?聂怀桑这般说着,瞥向身后。 折了十几个弟兄,廖一丰冷着眉道,但也只一瞬,对那些兄弟性命的痛惜便转做对新的猎获的得意:宋岚是厉害,只可惜他如今已不再是只发狂的凶尸了,他有了神智,便注定被那神智所累。我只抓了个小 好了,我不需要知道,聂怀桑迅速道。 还和以前一样?廖一丰带着几分讽刺地笑道,这群伪善的大人物,以前收尸首时便是如此,不问出处,便装作不知。 还和以前一样,聂怀桑没有理会他言语中的讽刺:宋岚如今是 暂时还留着呢?廖一丰说到此处,不禁笑了:明殊下月回颍川小住,她说她还没瞧过死了的傲雪凌霜宋子琛呢,想瞧瞧。她呀,就喜欢新奇玩意,哄娘们儿开心嘛。 廖明殊他的假妹妹、真情人,如今的姚夫人那可是个让人销魂蚀骨犹欲罢不能的女人。聂怀桑当年就是栽在了廖明殊的手上,才不得不帮他们兄妹二人和手下那些所谓的廖家人伪造了身份,洗白成如今的模样,不过他们后来也成了他最嫡系的人,所以,这买卖横竖他也不亏。 恋耽美 《()【曦瑶】率然》(24) 瞧完了记得处理干净,他对那廖明殊仍心有余悸,不论是哪种意义上的心有余悸,于是也只是道:别被人逮到了尾巴。 放心,话说,你寻来的那张渔网还真是好家伙,货真价实的欧丝之野的蚕神吐出的天蚕丝,廖一丰忍不住便多言了两句:那个臭道士那么大力气,也愣是没将那网撕开一道口子,聂宗主,既然它帮你逮住了晓星尘,不若便管它叫缚星辰可好? 随你,以后它便是你的了,说到此处,聂怀桑已经完全没心思再搭理身后的廖一丰了,他小心翼翼地张开手心,走近那笼子问那只蹲在笼子中的凶尸:这个,你还记得吗?他你还记得吗? 笼内的凶尸慢慢靠近,嗅了嗅。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皆是在一瞬之间,一只像极了活人还算得上温驯或者该说不爱搭理人的凶尸就这样突然狂化,他上一刻还只是抱着的胳膊一下便冲出了笼子,像鹰爪,苍白的布满了黑纹,发现手够不到后,他却退了几步,然后重又向聂怀桑冲来。 聂怀桑被这一下吓得退了几步在失去平衡前被廖一丰一把拉住然后推到了后面去,廖一丰骂了句什么,打了声口哨,唤出他的手下,抽出烄雨【3】剑,率先在那笼子上奋力怕打了一下,笼子上的符咒烧灼着凶尸撞上去的身体,那凶尸却似浑然不觉,一下一下,像要将那笼子活活撞开。 最后十几人结阵,才终于将它逼回了笼子中央,沉默了十多日从没说过一句话的凶尸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吼叫,依稀能辩出一句话在被不停地重复着: 还给我!还给我!还给我!还给我! 廖一丰瞧了眼聂怀桑,聂怀桑没胆子再接近那笼子,只得将那东西交给他。 廖一丰做惯了亡命之徒,自然比聂怀桑多了十倍百倍的熊心豹子胆,他将那东西拎在手上,一步步又靠近那笼子,在那凶尸眼前晃了晃: 瞧见这东西没有,将它复原,我便将锁灵囊给你。 被廖一丰拎在手上的赫然是在最近那次乱葬岗围剿上招来诸多凶尸的阴虎符。 【3】烄:古代燃木祭天,但其实最初燃的是人,焚人以祈雨。 04 聂怀桑如今该是慌张了,可这个本该让金光瑶幸灾乐祸的事实如今带给他的却是种极纷乱的情绪。 它既让他庆幸,又让他不安。 庆幸的是那些合谋要杀死我的人如今似乎陷入了内乱。不安的是,这乱子来得太早了。 聂明玦的凶尸被毁,乱魄抄的事被爆出,这等于让聂家人是黄雀的事实彻底暴露在了我面前。这怕并非无意露出的马脚,而是故意的显露。而这件事又让魏无羡再次成为了众矢之的,魏无羡被抛弃得过早,而魏无羡失去可信度,这会让之前我所有的一切都存疑。这是个极大的漏洞,特别是在他已经暂时脱身的情况下,还是携蓝曦臣暂时脱身隐入暗处。金蓝两家有了再次结盟的可能,可这只黄雀却迫不及待地抛掉了手中的牌。 如果那只是在得知我逃脱后的补救之举,希望能赶在我与二哥再次联手之前搞臭蓝氏,那也说不通,因为那对我们的联手是助力,而两个家族联合的力量会成为不容忽视的变数。但他的不安也是因为在观音庙中,那人没有拼尽全力杀死我,他至少该派来聂明玦,还有那个能将聂明玦撕成碎片的凶尸。绝不可能是时间不允许这样的原因,他显然早就知晓了这个地方,才能将阿娘的尸首拿走,可他没有选择在那时便全力击杀我。 他亦在搅浑这滩水,他在你我两家之后,该是还有更大的图谋。 想到此处,金光瑶心下一凉,那阿凌如今做的岂不是恰合了这黄雀的心意。 郭桓再来找金凌时带上了自家的小丫头。郭瑛比金凌还小上一岁,金凌一直把她当妹妹照看。十四岁,正是花一样的年纪,平日里她和子真去夜猎,都是金凌给打得掩护,两个小人儿约出来,通常由苏涉带着,等出了家长们的视线,他们旁边便会突然多出一个,然后金凌负责拉住苏涉,郭瑛和子真便手拉手地溜了,一来二去的,苏涉对着老同事也能面不改色毫无负罪感了。 你怎么了?金凌看着在父亲身后一脸不高兴的郭瑛:不会和子真吵架了吧? 吵了?我还打他了呢!郭瑛两只手背在后头,犹抓着她的九节鞭。 金凌倒吸一口气,郭瑛是出了名的打人不避脸,惹了这小姑奶奶,子真那张俊脸估计得遭殃。 谁让他说敛芳尊的坏话,郭瑛这般说着犹是气哼哼的,从她小时候起,敛芳尊便对她格外照顾,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紧着她,虽然她不知道那是因为她是敛芳尊父亲的有一颗沧海遗珠金光瑶目前已知的最小的妹妹【4】。她对这位她并不知晓的哥哥却仍有种天然的亲近。 他怎么敢! 听了这话,金凌也不禁气鼓了脸:欧阳子真那家伙不识好歹!他以为这么多回,他跟郭瑛能在苏涉眼皮子底下溜,靠的是谁的默许?郭桓替他闺女瞄上的可是蓝景仪他通过内部消息得知的蓝家继承人蓝景仪不是你! 你放心,欧阳伯伯已经教训过他了,小丫头的声音犹是脆生生的,她从袖子里摸出样东西:这是欧阳伯伯让我转交的。 这是什么? 金凌接过来瞧了瞧,这是 欧阳毅儒那老家伙这回总算长了个心眼,郭桓说:他回家去又细问了儿子,原来那个臭小子被抓的时候,曾从那人手里撕了一段袖子,然后便瞧见了那绑人者身上的一个红色的印子,就是这模样。 那他可有说金凌看着那张纸上绘的红枫,不是刺青,是红印子,可谁身上的胎记会长成这副模样? 廖一丰,郭桓说:同样的红印子他在廖一丰的身上也瞧见过,只不过是长在颈子后头。 廖一丰,金凌眼皮一跳,这人不就在那份名单上、红圈里吗? 欧阳宗主既然反应过来不对味儿了,他如今这又是什么意思,生了两边讨好的主意?金凌冷哼一声,将那张纸搁在了桌上:他这未免也太没诚意了吧。一点风险不担,就想让我们替他找几次三番把他儿子引入险境的凶手,天底下哪儿有这么便宜的事? 咳咳,郭桓这时颇有些不得劲地轻咳了两声:他家臭小子约了瑛子五日后去夜猎。 显然欧阳宗主决定在那时候通过儿子的手再递传些什么。 他说这话时,郭瑛仍鼓着腮帮,郭桓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庆幸这丫头对那臭小子如今仍是副气鼓鼓的模样了。 会不会是他?待到郭桓把他家丫头赶去了花园完,金凌才终于绷不住了:会不会是廖一丰抓走了悯善啊! 江宗主不是已经挨个儿询问了吗?起码现在还没有证据指向那边,郭桓斟酌了一番才说:而且,就算是,咱们如今也根本凑不到一份百家联名的搜查状,只能暗中调查。 【4】郭宗主是个神奇的宗主,他家生育率一直不高,代代单传,到了他这一代直接不孕不育,于是,怂恿老婆绿了自己。郭家一双儿女都得问仙督叫哥哥,所以,他觉得自己女儿嫁给蓝家继承人的可能性还是很高的,毕竟是仙督亲妹子。 05 魏公子,你哪只眼睛瞧见我窝藏重犯了? 顾思明这话一出,魏无羡顿时瞪圆了眼睛 你这就是准备抵赖了。你方才明明已经承认了,我都瞧见了! 你瞧见有什么用呢?顾思明无奈地想,你瞧见了怎么向旁人证明你瞧见了。 思明兄,蓝忘机不确定地唤了顾思明一声。 这一声险些没把在密室里的苏涉气得背过气去 你强闯宗主寝殿时候的理直气壮跑哪儿去了! 倒也不是他希望被这两个倒霉货找到,只是宗主是仙督,仙督怎么在蓝忘机眼里就还比不上一个顾宗主?!! 悯善,男女之事你想得太少,所以没瞧出来,倒也正常。怕是连敛芳尊自个儿都没意识到,在曦臣面前,他总是习惯性扮演妻子的角色。顾思明方才的话,就这般不经意地飘了回来。 还有魏无羡那嚣张的话语:还是别下手了吧苏宗主,敛芳尊对泽芜君还是尊敬有加的,你若是伤了含光君,你猜猜敛芳尊高兴不高兴? 难道因为觉得是嫂子,就觉得即使欺负了也不会有什么后果? 去你的! 魏公子,顾思明没有马上理会蓝忘机这一声,将他搁在一边,反倒转向了魏无羡:既然你说我窝藏苏涉,口说无凭,人在哪儿? 你把他藏起来了,魏无羡狠狠地道:你把我泡到醋瓶子里,不就是为了让我瞧不见你将他藏去了哪儿吗?但你肯定还将他藏在附近,你若心里没鬼,便让我们在这里搜一搜。 霈心里有鬼没鬼不是外人能评断的,也不劳你关心,可是顾思明这般说着,才望向蓝忘机:凡事总要有个轻重缓急,魏公子说我窝藏重犯,却毫无证据,我说他擅闯我顾氏禁地,却是人赃并获。怎么说,都该先由魏公子给出解释吧,忘机,你说呢? 魏无羡听他询问蓝忘机的意见,不禁便向蓝忘机处使劲眨眼:蓝湛,你快说呀,快说呀! 蓝忘机却没魏无羡那份天真,他听了顾思明的话便心下一凉,这里是顾思明幼弟顾雱的故居,他被管事带来时便瞧见报竹轩的匾额了,这地方自从顾雱死后便一直空着,只有他的嫡亲会偶尔进来,其余人哪怕是顾氏亲眷子弟也是一律不许靠近的。顾思明既然提了并着重提了顾氏禁地这四个字,便是要追究。门外如今已满是顾氏的门生,那倒不是最让人忧虑的,最让人忧虑的还是现在魏婴的魂魄还思明兄,这些事可否先等到魏婴回到他的身体里,如果一个时辰内 忘机,你瞧你问得这是什么话?顾思明听了这话,不禁笑弯了眉眼:魏婴擅闯我顾氏禁地,罪还没问,哪里有便放人的道理? 魏无羡这才反应过来这是怎么回事,果然,他试着催动意念回到自己的身体去,却不管怎样都被牢牢地钉在这张纸人身上。 顾思明,你,卑鄙! 顾思明没将他的话放在心上,倒是自顾自地拿起筷子准备吃方才管家送来的那碗槐叶淘,可他一瞧那筷子,跟他方才拿来夹魏无羡的是同一双,不禁一皱眉,钟叔瞧见了,忙上前接过那筷子,招手让人换一双,顾思明指了指那醋瓶道: 这个也拿出去,也不用洗了,直接拿去烧了。 苏涉在密室内眨了眨眼:这人明明这些天都和我共一双筷子的。 他从没想过有一个人洁癖都能洁癖得这般解气了。 顾思明说罢,也不请蓝忘机坐,蓝忘机便就那么站着,魏无羡的躯壳仍被他背在背上,未经顾思明的同意,他也没法把那躯壳往榻上放。他敢放,顾思明就敢让人连人带榻抬出去烧了。 忘机,待仆从送来了双新的筷子,顾思明夹了口那槐叶淘,细细嚼了,才慢条斯理地抬起头看犹站着的蓝忘机:魏公子出口之言一向荒诞不经,我问东他扯西,我方才也问了半天,想来从他那里也问不出什么了,不若我便来问你。从我逮到魏公子擅闯禁地到你找到这儿来我等了足足半个时辰,如果你是事先知晓他潜回了这里,那看到他身上出现损伤该是立刻直奔这里才对,怎么现在才来?怎么?他来这里时,没告诉你?我以为你们如今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 这话一出,蓝忘机脸上顿时涌上一堆暗红。他方才回到客栈时,带着盐煎面满心欢喜,一进房间却瞧见魏无羡正歪在榻上,肩胛处出现道极深的伤口,人也怎么唤都唤不醒。他瞥见桌上的剪刀和碎纸,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可魏婴事先根本没有知会他一声,甚至是故意将他支走的。 离间!魏无羡暗骂顾思明狠毒,他努力望向蓝湛那边,试图传递他的真诚:蓝湛,我方才是瞧着顾思明不太对劲才偷偷溜回来的,我我想着你哥哥和顾思明关系好,又暂时没有什么证据,你怕会觉得不妥,所以才 魏公子这话又是如何说?顾思明笑了:当初,你们强闯芳菲殿也是没有一丝证据。找不到赤峰尊的头便到敛芳尊那里找,这是什么道理?莫非他们不是结义兄弟而是公开的不死不休的仇人,导致一方若是死于非命便定是另一方干的?魏公子不觉得这话说出来像个笑话吗?可就是凭着这个笑话般的推测,忘机还是允了你去探查。若说是因为曦臣与我私交颇深,那敛芳尊与曦臣又是什么交情?忘机不还是一样陪着你疯。忘机对你纵容至此,魏公子心知肚明,怎么这回,到我这里来,便不敢叫忘机知道了?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吗?霈自不会自作多情地觉得魏公子是鬼鬼祟祟地登墙窥我,你说你来这里找苏涉,怎么你是来登墙窥他? 呸!你以为人人都像你!魏无羡不禁又被他方才错认了香气的事给恶心到了,不禁狠狠地呸了一声,想把所有的晦气都呸出去:还不是因为闻见了你身上沾了他的骚气! 哦,是闻到了一股香气啊?顾思明这才似恍悟一般:没想到苏宗主在魏公子心中竟这般特别,连身上的味道都 才不是他!在将这话说出口的那一刻,魏无羡便后悔了。可惜晚了。 那是谁?某位佳人?顾思明不给他余地地问道,之后便下了评判:那倒难怪对着忘机说不出口了,记人家一段香记那么久这件事。 蓝忘机听着顾思明所说,不禁想起半个多时辰前魏无羡从顾府出来时对他说的:蓝湛,你说咱们不会搅了顾思明的什么好事了吧? 蓝忘机不是蠢人,他又刚和魏无羡做过那档子事,哪里会不知道那时魏无羡的所指,无非是他们搅了顾思明的房事。被半途坏了事所以出来时身上还沾着女人的味道,原来魏婴竟是这个意思? 然后你便专找回去,瞒着我找,就为了瞧一眼那女人?在我们刚行了那般私密亲近的事后?是谁让你记了那么久呢? 蓝忘机是个大度的人吗?显然不是。恰相反,他极其的小心眼,特别是在情事上,温宁常年跟在魏无羡身边,他平时忍着,醉酒后却是定要踢温宁两脚的。罗青羊的事,他更是记了二十年。在绝望中守了十五年、等了十五年,他才刚得偿所愿,便被迫知晓魏无羡对他并非他对他这般情专。 这样的事,私底下魏无羡对他解释他已会觉难忍,更何况是被旁人揭出?更何况是被他兄长的好友也是看着他长大的顾思明亲口告知? 蓝忘机握紧了拳头,脸红一阵白一阵,一时间竟忘了他们如今在这里是讨论苏涉。他告诉自己要镇定,不管如何,他和魏婴都已经到了如今地步,哪怕魏婴曾经心里有旁人,可如今在他身边的是他。 恋耽美 《()【曦瑶】率然》(25) 思明兄,既然魏婴已经说出了缘由,我代他向您赔礼,能否将魏婴的魂魄 忘机,顾思明摇着头,看着蓝忘机的眼神带上了分恨铁不成钢:说明了缘由赔个礼便要求放人,这未免太将我修武顾氏不放在眼里。再者,有些话本该曦臣来说合适,但如今曦臣身陷他处,我便斗胆越俎代庖。忘机,你如今怎么变成这样了?君子先择而后交【5】,你择了这么多年,挑出来的就是这么个随意作践你的人吗? 顾思明这般一说,像长辈,站在他的视角责备他替他委屈,蓝忘机听了喉头一动,心中涌起股酸涩之意,这让在一旁看着的魏无羡心里生出一种慌乱。 蓝湛!你别听他说的,这件事我会跟你解释,好好解释,一句都不骗你,可是他如今窝藏苏涉,这是事实,我亲眼所见,这样的事,我会对你撒谎吗?苏涉肯定就还在附近,不可能那么快便被他转移走了,我们只有找到苏涉,才能找到金光瑶,找到泽芜君!找到了泽芜君,一切才能好起来。 一听这话,蓝忘机才突然醒过神来,是了,只有找到兄长,一切才能好起来。只要找到兄长,一切便会好的。 可对于此,顾思明只是轻笑一声。 所以魏公子是想在顾府内搜捡咯?侍立门旁的钟叔这时才发了声:敢问您是以什么身份要求这个?百家的仙督?抱歉,您不是。还是夷陵老祖魏无羡要我们修武顾氏大开仙府,否则便屠我顾氏满门? 你别血口喷人,我没那么说!魏无羡最讨厌别人往他嘴里填话,顾思明早已将他逼到极限,再听那管事一句,他一双眼顿时显出种墨色无法给予的猩红。 没那般说便好,那老迈管事说话说得快,收得也快:既然是这样,您们二位便并无资格要我顾府大开仙府供你们搜捡。 思明兄 忘机,顾思明阻住了蓝忘机的话:你好好想想,你至多也只是个蓝家的二公子,而魏公子如今无门无派不过一介散修,你们提出这般无礼的要求,这岂不是在当众踩我的脸,我若允了,之后我在顾氏还如何立威,我修武顾氏在玄门中可还有一点地位可言? 顾宗主这话说得好没道理!魏无羡横眉看向顾思明:若是散修目睹了哪个玄门世家内的凶案,就因为他是散修,地位不如你们,他便无权状告、无权伸冤吗?这是什么吃人的世道? 魏公子这话若是之前说,我还敬你一句有胆色,可是你强开芳菲殿仗得不便是姑苏蓝氏的势吗?你与忘机擅闯江家祠堂打伤晚吟,仗得不也是姑苏蓝氏的势吗?享尽了玄门的特权,如今又来抱怨,怎么这特权只你们用得?顾思明似也没了胃口继续吃那碗冷淘,搁了碗,站起身来:散修或贫民想无凭无据状告世家要求他们大开仙府接受搜捡也不是不可,到百家的清谈会上,告往生状去。 往生状为何?你先抹脖子,豁出一条命来,百家再看一眼你的状纸。 可惜魏无羡如今想活得不得了,他才舍不得死。 忘机,顾思明下了坐塌,走到了蓝忘机面前,对着这个犹背着魏无羡躯壳的蓝曦臣的弟弟:你地位的高低是由你与之为伍的人决定的。原先你是蓝家的二公子,大家看着姑苏蓝氏和曦臣的面子便都还让着你,可如今你与魏公子在一起,他是乱葬岗上营救百家的大英雄,你便仍是含光君,他是夷陵老祖,你便是为虎作伥的那个伥。有句话叫及时止损,我知道你不爱听,觉得那太功利,可若是一个人他既算不上一个好人,对你也不好,那你还一意孤行,岂不是因为不愿承认错误便错上加错吗?那不是执着,是愚蠢。你别忘了,那年你从乱葬岗回到蓝家,你兄长是怎么对你说的。 蓝忘机眸光一颤。 他当然记得那年兄长的话 再有一回,绝不姑息。 他突然意识到:兄长回来后,看到我这个样子,真的会助我和魏婴会蓝家吗?事情真的会好起来吗? 顾思明见蓝忘机总算是将他的话听进去了,才又望了眼桌案上的纸人: 我没在他身上做多余的手脚,可他画符的墨里沾了醋,他自然便从那符纸上剥不了魂。他擅闯我顾氏禁地,我不能允许他全身而退,可你究竟是我看着长大的,我也不愿做绝,这便作为他这回的惩罚吧。如今一个时辰已过,他若不想自此神智不全疯疯癫癫便还是不要自行剥魂的为好,找个擅长此道的医修吧。当然,莫指望我,或者我修武顾氏的医修,或者我修武顾氏地盘里任何一个世家的道人。去吧,忘机,如果你不想下半辈子都守着个纸人。 钟叔上前几步,向蓝忘机道: 蓝二公子,还请这边走。 慢慢地,屏风那头,人面褪尽,独余一人,顾思明施施然走进来,放慢步子,笑看着苏涉,想瞧尽这人眼底那纷乱芜杂的情绪,将它们一个个拉出来,看个尽兴,看个透彻,他终于走到这人面前时,撩起自己的袖口凑到他一旁: 悯善,我算知晓为何敛芳尊要大费周章给你制闭香丸了。看来我得在我这院子里多种几树梅花来掩你的香,把你这颗小水珠,混进大泽里。 苏涉这回没听他的浑话,眼底的情绪也收尽了,落笔在凶狠上,他拧了他一把:魏无羡不会善罢甘休的,你知道吧?没法走正常的渠道,他便该来硬的了。想想不夜天,想想他的手段! 顾思明听他这般,终是肃下神色:首先,当年不夜天会发生那般的事,是因着那里大量骸骨无人清理,且不夜天禁制荒废。你该清楚,真正有守卫的仙府,一般的低阶凶尸根本进不来。 可是 鬼将军。我知晓,顾思明对他道:如今魏无羡暂回不去躯壳,且受了魂魄上的损伤,暂时无法吹奏陈情,若即使如此,他还是能唤出鬼将军的话,悯善也不必担心。在方才我便已通知了周边世家,告诉他们,在我修武有温宁出没。你瞧,我是个医修,没什么武力的,却多的是关系。修武有难,八方来援。 被沉默的蓝忘机装在袖子里,魏无羡心里忐忑万分,也焦躁万分,痛恨万分。 顾思明! 这回明明是他窝藏百家重犯,怎么到最后他一点血没出,我还成了这副样子,蓝湛还生起了我的气来? 他跟金光瑶是一伙的,他跟金光瑶分明是一伙的,他和苏涉怕是早就勾搭上了,谁知道是先成了一伙还是先勾搭,反正如今这两样肯定是占全了,要不他们修武顾氏一群医修怎么能在兰陵金氏的边沿地带呆得那般富贵安闲? 越想,魏无羡便越觉得是如此。我得向蓝湛证明,不能靠他打开顾府的大门,便靠 虽然这段日子他已经召唤了无数遍,但他还是在心里一遍遍地念着温宁的名字。 大梵山时,温宁说是听到了他的诏令,便千里赶来,如今,如今他的愿望这般强烈,一定可行。 千里之外的一处地牢里,被缚满锁链的鬼将军焦躁了起来,笼子旁,一个高瘦的身影在一旁看着,一双眼睛一瞬不瞬地就那么看着这凶尸一下下地冲撞着笼子。 这么生气啊?怎么?主子叫唤了? 他这般说着,饶有兴致地弯了眉,他一笑,眼睛下头便仿佛有只蚕虫要拱出来,这是双适合笑的眼,其下的卧蚕让他虽已不再是二十多岁的青年却仍带着分稚气。 他手上还捏着那边的传信,数够了这凶尸撞了五十下还没停,才望向一旁。 弘哥? 那边的人布置好了没? 放心吧,已经布置好了,那头有误伤不得的大人物,咱们都谨慎着呢,不会让这个叛徒有机会再伤了自己人。 行吧,告诉兄弟们,撤。 只一炷香功夫,看守温宁的这群人便尽数撤出了这座地牢,然后笼子上和锁链上的符咒一下子便褪了颜色。 温宁撞破了笼子,反着眼白,满身黑纹,是全无神智却又跟从着什么的样子。 Tbc. 【5】君子先择而后交,小人先交而后择。隋王通《文中子魏相》 写在后面: 曦瑶两个依然都还是觉得自己在这段关系里付出的比较多呢。否则,蓝大就会看懂阿瑶眼神里的意思是你居然曾相信我会利用你害你!哼,不跟你玩了!,而不是呦,你这么在乎我有没有了利用你吗?逊毙了。 另外,由于信息不全,曦瑶二人确实容易做出这样的判断:觉得毁掉聂明玦尸身的凶尸是被那个诡道之人控制,却没有想到那个人可能是听命于那头大凶尸。 洋崽子出来了,没错,从此他就是一只小凶尸。一只大凶尸,一只小凶尸,挺和谐。 第09章 01 蓝思追懵然地坐在静室的台阶下,他已经在外头坐了一整个晚上,被一堆兔子围在中间。他本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 总是如此,含光君每回离开前,并不会留下口信,总是就这么突然便消失了,如今带上魏前辈自也是一样的,如今带上魏前辈便更是这样了。 他小时候很黏蓝忘机,毕竟是被他带回的蓝家,进蓝家之前的事,他又一律不记得,最初和谁都不敢说话,只敢和自己醒来时第一眼瞧见的蓝忘机说话。后来,蓝忘机伤好全了,经常外出,他才慢慢学会了和旁人说话。 思追,蓝景仪站在庭院里叹了口气,把一件斗篷盖到了他头上:你就不知冷吗?就算还是夏天,也不能一晚上都这么搞。 不冷的,蓝思追从斗篷里钻出头来,拍了拍自己膝盖上的那只兔子:有它们呢,它们很暖和。 那我也来暖暖?蓝景仪挑了挑眉,便见陷在兔子群里的蓝思追就真的抱起几只兔子给他挪了个位置出来,他坐下身,便也有了几只兔子抱在膝盖上。 对不起,蓝景仪隔了半晌才这么说:我知道你很亲近蓝忘机和魏无羡,便没有将我计划的告诉你。对不起,可我觉得我必须那么做。 不该你道歉的,该道歉的是我,蓝思追看着蓝景仪:对不起那天没有抓住你,明明咱们两个是自小一块长大的,你的事,我却还要从别人的口中听说。还有,对不起没法感同身受,我与他们没有仇,算起来,到现在,也只有恩情,我若说我能够理解你的矛盾,那大概也只是自以为是吧。但我也是知道的,我是知道的 蓝思追微低下头,取暖一般紧抱着怀里的兔子:我知道他们做的那些事,不夜天、重伤三十三位长辈是错的,造成了很多伤害,我只是我只是有时候还是会希望一觉醒来后,一切都回到一个月前,一切都还没有变糟之前的模样 当然最好我已经知道我已经有了个亲人,他暗暗地想。 但这很自私啊,有那么多人,他们的人生在很早之前就变得很糟了。将时间倒回一个月前,我的人生变好了,他们的人生却还是一样糟糕。 蓝思追这般闷闷地缩着身子,突然感到侧脸颊上贴上了一团毛茸茸的东西,他一扭过脸,便和一双红红的眼睛对了个正着。原来是蓝景仪抱着只兔子,拿它毛茸茸的脸蹭他: 思追,你没必要那么自责的呀,他们做的事你又没参与过。我也并不是要求你非要和我一样讨厌他们俩。 所以现在会怎么样?含光君和魏前辈?他们的处置? 两个迷茫的孩子眯着眼睛感受着渐渐炽烈起来的阳光。 我也不知道。 觉得像个哑炮仗,蓝景仪想,计划了那么久,蓝忘机却连一个答案都不屑给予。可他的拒绝回答算是答案吗?他没法擅自理解,因为蓝启仁还怀着点希望。 这之后,蓝思追被蓝启仁叫了去,端坐在兰室中的蓝启仁满面疲惫,看到他,微起身来,招呼他坐下。 一路上,蓝思追是带着忐忑的。 思追,你大概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世了。 他听到这一句,心跳错了一拍。 蓝愿、思追,你的名和字都是忘机给你起的,蓝启仁望着他:我那时由着他,我自己嘛,我是真的不会起名字。 为什么改掉我的名,又给我起那样的字? 记忆里那个已经不是男孩儿的男孩儿曾经这么问他。 蓝慎德小时候被狗抓伤过,脸上留着道疤,却总被误会成个梨涡,一双卧蚕眼让他笑起来总有几分稚气,那是个极适合笑的孩子,可后来却不怎么笑了,嘴角挑起,也只为讽刺。 他问他:旭哥说,你是心虚了。你是吗? 我是真的不会起名字。 他把自己的思念、自己的心愿都转加在了你身上,我那时由着他,想着反正那些愿望和思念都是空的,而它们都只会让他更怜惜你。但是,那些现在似乎都成为了你的阻力了。我虽是先生,却没什么成绩值得炫耀,反倒是养败过好几个孩子。我不知道怎么对他们才是好的,但我想我起码知道孩子最怕的是什么。 蓝思追的肩膀猛然一颤,他听到蓝启仁对他说: 思追,这里是你的家,不管忘机还是否会留在这里,这里永远都是你的家,只要你还愿意呆在这里,你懂吗? 蓝启仁不是来赶他走的,蓝思追那时才意识到,他是要告诉他:你可以留下。他是要教他你:该怎样聪明地、不被过往所牵累地留下。 可就是那时候,顾家的传信到了 鬼将军。在修武出现了鬼将军。 蓝思追的心一下子便乱了。 02 同样的传讯传去了许多地方,江澄接到顾家传讯,不禁神色一凛。 他将顾思明的信又翻来覆去读了几遍,确定其中只说了温宁在修武境内,而未对魏无羡有任何提及,才稍稍放下心来。这是件好事,指望魏无羡能主动除掉温宁是不现实的,那就像要求一个修士亲手融掉自己的佩剑。若是能趁温宁在修武时一举将其处掉,魏无羡的威胁便小了许多,百家也没法借此找魏无羡麻烦了。 江澄捏了捏鼻梁,暗骂自己贱,那人明明刚来这里找过我麻烦,我现在又上赶着去给他擦屁股吗? 呸,我明明只是去给顾思明那家伙做人情,才不是为了魏无羡。黄河流域几乎年年闹水灾,顾家医修众多,每年发了洪,中原一带的那些小世家们都得指着他们家派医修到受灾处预防大灾之后的大疫,要是那群人有了什么折损,明年三川那边就敢有成批的逃疫流民往云梦和兰陵涌。 江澄这般想着,便点了门生,御剑向修武出发。 话说那温宁与我还有恩,在御剑时,他也曾这般心不在焉地想。可也是温宁杀了金子轩,毁了阿姐的幸福啊。 他记得江厌离大婚的前一日曾不安地问他: 阿澄,我是不是太过分了,留你一个人在江家。 恋耽美 《()【曦瑶】率然》(26) 阿姐,你说什么啊,江澄当时确实也有些恹恹,但他也长大了,他说:我从小最大的愿望就是送你风光大嫁。 阿澄这是什么话,江厌离笑着笑着就笑出泪意:哪儿有男孩子把嫁姐姐当做志向的呀? 可你总不能做一辈子的江家主母吧? 他突然出口的话言明了某些他们姐弟间一直未言明的东西,一出口,两人不禁都无言。 从很小的年纪起,江厌离便是江家的主母了,他们的娘亲一年到头能呆在家里的日子并不多,江枫眠身边没有一个女人,于是,江厌离将成为了那个女人,照看弟弟、管理账务,就好像一个小姑娘还没灶台高,便要站在凳子上炒菜,负责家里人一天的饭食。没有一个女孩儿应该那般长大,跳过女孩、女人这些本是必经的身份直接成为了一个母亲,从此满足于做一个母亲。 也许我终究夸张了,话出口之后,江澄便想:那不是我最大的愿望,我哪里有那么伟大。小时候的我想要得到父亲的认可、母亲的称赞,现在的我想复兴江家。那也许并不是我最大的愿望,但它确实是我从小的愿望还给姐姐一个女人的身份。 从小被她当儿子一般养大,那是我欠她的。长姐如母,这虽是句常言,但人若因此便觉得这份母爱理所应当,自己受之无愧,那未必太没良心。 这确实是我从小的愿望:还给姐姐一个女人的身份。 可江厌离统共才当了不到一年的女人,金子轩便被夺走了。 不知道有多少人会在那里,江澄一路上便在思忖:我不是离修武最近的,清河聂氏、兰陵金氏、姑苏蓝氏还有中原的一众小家族才是能够直接奔袭那里的。金凌会在,如果看到温宁被处决起码要保证他不必动手,毕竟温宁曾救过他,那孩子不管面上表现得多决绝,之后都会矛盾。 可温宁必须死,因为在百家看来,只要他还在,血洗不夜天就有再现的可能,虽然血洗不夜天其实并无温宁的参与,但是他是夷陵老祖最顺手的一把刀,夷陵老祖没了这把刀都能造成那般的打击。知道这点,他们更不能允许他仍握在魏无羡的手上。 最可笑的大约是:对于此,我其实赞同。 有件事魏无羡不知道,他也没告诉魏无羡。 阿姐甚至没能葬在金家,在金家与金子轩合葬的只是件衣裳。血洗不夜天之事后,所有的尸首都被合堆葬在了岐山,倒不是无人收敛,而是那些尸首大多被撕得稀碎,脑袋也被凶尸们踩得面目模糊,他们无从收敛。他找了,他找了整整三日,最后也只能放弃。有些人从那尸堆里辨出了些断肢残首,却因怕尸身分埋数处会扰亲人泉下安宁,而只能仍旧葬在那里。 三千人? 有时想起魏无羡说话,江澄也不禁觉得这人太凉薄: 不夜天城当晚到场的确实有三千多名修士,可是在场的还有几大家族的首领,还有各家的精英名士,有这些人在,我难道真的能把三千人都杀干净?你究竟是太看得起我,还是太看不起他们。 三千人,还是两千人,确实算不清。因为那尸山中的血肉破碎到让人根本无从清点它们是多少人的汇集,因为那些来参加不夜天的家主无心再聚在一起只为报清自家折损了多少门生子弟。 而三个月后便是乱葬岗围剿,又有更多的人死了,所以上一回的又如何统计? 不管怎样,不夜天的事都不能再重演了。 他本以为一切的开头是温氏余孽,可到最后,他们的怒火无关温氏余孽,温氏余孽只是碰巧被牵连进去。 江澄踏在三毒上,看着映入他眼帘的修武。 温宁必须死,因为他和魏无羡牵扯在一起了。 而无数朵不同家族的信号烟花已经齐聚在修武城外的吕涧山上空,吕涧山的一座山谷正陷在火海里。 03 江澄瞄到穿着金星雪浪袍的身影后便迅速俯冲下去,金凌呼喊着一个名字,江澄抓住了他的肩膀,把他拉远了几步,然后顺着他的目光找到了那个让他理解不能的景象火海里有一具凶尸,但是那火海里,还有一个人。 兰陵金氏和朗陵郭氏不是第一批赶到的,姑苏蓝氏也不是,云梦江氏更不是。 第一批赶到的是清河聂氏和颍川廖氏。 他们将温宁困入了吕涧山的一处山谷中,修武顾氏还有它附属家族的弟子们在圆融寺僧侣的协助下将附近的居民迅速疏散,之后便是一场属于百家的瓮中捉鳖。 随蓝老先生一同赶到的蓝景仪看着在山中肆虐的鬼将军亦是吓白了一张脸,自从第一回 在大梵山遇见,他见到的鬼将军大多数时候其实都是清醒的,即使在大梵山,它也只是阴森,并算不得狂化,可如今他已经完完全全地狂化了,满面黑纹,眼窝里只剩下两片怖然的白色,不时发出一声非人的嘶吼。 修士们借人数优势在山外升起高数十丈、城墙一般的结界,困住了温宁,其余人则御剑在空中,没有人愿意靠近,温宁虽无法御剑,但被他连根拔起掷入空中的树却是能飞起十几丈将人击下剑去,在姑苏蓝氏的清心音也宣告无效后,他们直接放弃了捕获。 火,被丢进那山谷的是无数只火把,烧山。 不先问一问吗? 蓝景仪听到蓝思追的声音,他扭过身,看到那张平日里镇定的、窝在兔子堆里时会难得的带上分傻气和迷茫的脸如今在震惊中如凝滞了一般,继而痛苦地扭曲。 蓝景仪不想看到蓝思追这个模样,他不明白:这些明明都是清谈会上经常遇到的长辈,有什么是不能先打个商量的? 蓝思追的声音已带着恳求:蓝老先生,不是该问一问吗?不一定就是他毁了赤峰尊的尸身。 思追,他已经狂化了。清心音已奏,他却毫无清醒之兆,蓝家尽力了,蓝启仁这话,是在提醒他。孩子,做出选择,你要呆在蓝家,便必要抛弃你以往的身份和以往的亲人,否则你在蓝家会有无数仇人。 蓝思追这才看清了升在空中的这一张张人面恐惧的、严峻的、杀气腾腾的,唯独没有怜惜的,包括他身后的蓝家人。 这些人大多是在蓝老先生点人时便自告奋勇地站了出来的,他们多数都还年轻,蓝思追突然便想:他们中有多少是当年誓师大会前在上金麟台助阵时被发狂的温宁杀死的蓝家人的后代?他们有多少人是来这里报仇的? 你放心吧,温宁是我的人,我不会让他有事。包在我身上好了。 耳边飘起的魏无羡的声音让蓝思追忍不住向天边张望,他会出现吗?他们会出现吗? 魏无羡的话语有种让人安心的力量,蓝忘机亦从没有让他失望。 可他们走了,又一次不告而别。 但他们会回来,他们答应了不会不管温宁的。 他是在什么时候意识到了不会有一张友善的面孔呢?他是在什么时候放弃了向天边张望,意识到了不会有两个突然从天而降的人呢? 蓝思追说不清。 可孩子总得长大的,放弃等待旁人的拯救。 蓝启仁看着蓝思追的脸慢慢平静下来,松了口气向他伸出手,谁知他的剑却突然调转了方向。 思追!蓝景仪想要追过去,却被身旁负责他安全的门生拉住,代宗主不能涉险,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蓝思追俯冲进那片火海里。 蓝先生,那孩子是怎么回事!廖一丰恨恨地骂了一声,人群中亦起了骚动。 凶尸不能御剑,修士却可以,若是蓝思追带着鬼将军跑了,这对姑苏蓝氏将是不亚于十几日前爆出的蓝忘机在不夜天带走魏无羡的丑闻,更何况,这回大家都还清醒,可以说是众目睽睽。 他他被鬼将军搭救过,所以才 蓝景仪!金凌冷肃着眉眼,高喊一声,截住了蓝景仪结结巴巴不成样子的开脱:我们下去,劝他回来。 去什么去!江澄从身后,一把抓住了金凌的肩膀。 蓝思追落在了地上,隔着灼人的热浪,看着温宁。 狂化的凶尸并没想冲破结界,也不执着于攻击天上的修士们,他更像是还在寻找着什么。他张开的鼻翼在空中嗅着,似一只猎犬,只差四脚匍匐于地。 可以这样吗? 失去神智,却仍有目的,像只牵线木偶一般。 必须让他恢复神智,否则即使有办法出去,也只会伤害到他人,蓝思追抬眼望了眼,望向天空中那代表了无数个修士的黑点,他的眼睛被烟熏得流着泪,他看不清那一张张人脸,却知道他们的担忧和迟疑: 他们怕我带他逃出去。如今我还没有被射成只马蜂窝,也只是因为我是个孩子吧?这让他们谁都不愿做射出第一只箭的人。但他们不会犹豫太久的。 这般想着,蓝思追低了头,闭了下眼,再睁开时,一狠心将跟了他数年的佩剑一气掷进了烧得最旺的一堆火里,他弃了剑,反而卸下背上的琴。 在漫天火海中,于是奏起一曲清心音。 由你们来决定吧,要么我唤醒他,要么 他突然觉得这漫天的火真的好熟悉,就好像曾经亲历。 蓝启仁想要下去,他是蓝家如今的支撑,但他更是个先生,可他究竟上了年纪,那滔天的热浪让他还没下降一时便感到头晕地在剑上摇晃。 醒过来。阿宁叔叔,醒过来。我是阿苑啊,你不认得我了吗? 夹杂在清心音里的,是一声声这样的呼喊。 这样的呼喊让蓝启仁一阵晕眩,他不知道这是否只他一人听见。 他被人及时从身后扶住,回过头看到的是顾思明。 不管用,顾思明眉头紧锁,看着下方的一幕。 的确不管用,火海里,少年几乎是追赶着那凶尸,凶尸却自顾自地在寻找着什么,温宁几乎不避火焰,反要少年祭出一道道水符替他浇灭他即将冲进的烈火,可水符总会耗尽,大火却未止息,少年拿袖子掩住口鼻,却已显然体力不支。 他根本认不出他。 所以,听到了。蓝启仁想起这是顾思明,才放下了心。可他又看向更远处,廖一丰、江澄,不止顾思明一人。 就在那时,凶尸向蓝思追的方向转过身来,似是终于注意到他。 阿宁叔叔,已经力竭的蓝思追本能地唤出声,就看到凶尸板着没有一丝表情的脸向他这边疾冲过来。 还是不行。 少年本能地闭上了眼睛。 接下来发生的事让众人有些不可思议。 一挂翠绿色的衣袍从天上被一道咒符打下,如一个金刚罩将凶尸罩在了其中。 修武顾氏的禊泉印,不少人认出,可那只是抵挡瘟魔的东西,对付凶尸又能抵得上什么用? 果然,与众人的担忧一般,只一下,顾思明的宗主袍便没了方才如金刚罩般的气势,松松地垮在了那凶尸身上,凶尸将它扯了一下,从下面露出脑袋。 可那之后,众人才发觉了不同,鬼将军确实停了下来。 也许这时,我们该叫他温宁。 阿苑。 温宁终于又认出了少年。 这一瞬,他不知道自己感到的是什么,他身体麻木得像陷在一团棉花里,或者说,他的身体便变成了一团棉花,可他又觉得自己是这许多年来从没有过的清醒,这许多年是多少年呢?似乎是从死去便开始了。像是脑后绷断了一根线。 他的喜怒哀乐纺着,却不再是绕着唯一的轴心【1】。 那是他与人间的脐带,他模模糊糊地意识到,那曾经的轴心。可是,也是它吧,将他困在这里,这个已经不属于他的地方?伴随着这种脐带被割裂的空虚,这是他突然冒出的疑问。 温宁这般迷茫地站着,直到他不再迷茫,直到他感到了从上方投下的黑影。 顾思明御剑站在他头顶几丈处的高空,方才便是他情急下褪了外袍,在上面浸了什么一掌打下,罩住了温宁。 我不会让一具随时可能再狂化的凶尸上我的剑,这人居高临下地道:如果你还想那孩子活着,便将他抛上来。 不要,蓝思追已经被烟熏得昏沉,只能这般呢喃。 可温宁已经夹着他的胳膊将他举起。 阿苑,你会活下来。我早就已经死了。我也我想姐姐他们了,不想留下来。对不起。 温宁在他耳边这般轻声道。 蓝思追感到自己的身子一轻,第一次没有御剑,就这样全无依凭地腾空,有双手接住了他,他于是沉进黑暗里,逃进一个他未被亲人抛弃的梦中。 你杀了谁?你知不知道你杀了谁?! 有个人在黑暗里对凶尸咆哮。 他小小的身子,短短的腿,头顶着一只草织蝴蝶跑进来。 羡哥哥,他这样叫着那个正咆哮着的人,却看到了一个犹如恶鬼的魏无羡,还有蜷在地上的温宁。 蝴蝶从头顶滑落,掉在了地上,他吓得大哭起来。 阿苑,你会活下来。我早就已经死了。我也我想姐姐他们了,不想留下来。对不起。 蓝思追,你说温宁真的是自由的吗?我是说,他以为他自由,可他真的自由吗?甚至被做成凶尸,不能往生,他开心吗? 我也我想姐姐他们了,不想留下来。 对不起。 不想留下来。 【1】改自洛尔迦的《死于黎明》:我的爱纺着绕着这一根轴。 04 顾宗主。 也许是上一回留下的阴影,在看到温宁被火焰吞噬后,百家依然直等到火势降下,确认了他的骸骨,才放下心来。这时,廖一丰才问起顾思明: 您方才用的是? 他们只看到顾思明从乾坤袋中拿出一个小瓶,将上面的什么液体泼在了自己的外袍上,便将袍子一掌击了下去。 是啊是啊,思明哥哥,方才整场围剿都只敢躲得远远的聂怀桑如今却也围了上来:那是什么灵丹妙药,竟让温宁一下就安静下来了? 我觉得你有句你怎么不早拿出来藏在这话后头,顾思明笑着看了眼聂怀桑: 那不是什么灵丹妙药,按理说也根本不是用来对付凶尸的,那是家里存的不惑,是由蒙木上流出来的树脂,加上妖兽灌灌的尾羽一并混入文茎【2】果实挤出的汁液中炼制而成的。它的唯一作用便是让人不惑,换言之,是用在鬼附身的人身上,根本度化不了被怨气所扰的凶尸。我今日将它带上也是这算是我的一点猜测吧? 思明,什么猜测?蓝启仁看着怀中仍昏迷的孩子,不禁问道。 思明兄,话可不能乱说,江澄蹙着眉,被鬼附身这三个字弄得心头一紧,附身的是谁,谁能附身得了温宁,这根本不必言明。 他看着顾思明,这人想干什么。 恋耽美 《()【曦瑶】率然》(27) 想干什么?顾思明毫不避讳地与他对视:你也该认清现实早做选择了。 老子来这儿是救你的,你这是对待援兵的态度吗?江澄登时有几分怒起,可他立刻又意识到,自己暧昧不清的态度已让顾思明将他甚至整个江家归成了魏无羡的一方,而从不站队的顾思明此时已经他这才意识到顾思明今日该是怒了,他怎么能不怒?鬼将军闹到修武的地界上来,方才一场大火,将圆融寺也带累了进去,顾思明虽不爱惹事,却也不是任人欺负的主儿,他这回不但要打狗,还要连那狗的主人一并棍棒伺候了。 猜测便是猜测,既是猜测又有什么不能说?蓝启仁在这时也突然发声:我们不以猜测定罪,却也无权阻着他不让他说。 蓝启仁这话一出,众人皆是一惊,他们立刻意识到蓝启仁这般意味着什么:蓝氏的态度已经彻底变了。 愣然了一时后,周围的大小宗主也开始附和起来,江澄一时无言,便听顾思明道: 有一点是不可否认的,魏公子对鬼将军有着超人的掌控力,这是他做出的第一具有神智的高阶凶尸,鬼将军在狂化后依然可以在没有他笛音的情况下替他退敌,有时候,距离似乎也不是限制,大梵山中,我听曦臣说了,鬼将军突然出现,那大梵山中除了以莫玄羽躯壳现世的魏公子外,还有别的什么,在吸引着他吗? 没有,江澄也不得不承认:十几年未曾现身、身上尽是锁链,可温宁还是赶了过去,在魏无羡复生后的第一时间便赶了过去。千里之外,笛音无法传递,是什么让他们又建立起了联系? 而且晚吟有没有发觉,鬼将军总会不自觉得替魏公子完成些他不大方便去做的事,哪怕是在他那些所谓清醒的时候。 江澄听了这话,眸子一空,觉不觉得,他觉不觉得呢? 魏无羡有难,温宁便千里赶来。魏无羡在想要攻击时,温宁便会在魏无羡发出命令前,就拽断脖子上挂着清心符咒的红绳,陷入狂化魏无羡与他在祠堂里打起来,温宁便要他拔出随便,将金丹的事情透给他知道。 你瞧,江澄想:我其实知道那些事你不是不想告诉我,只是没法开口罢了,就像我不知如何开口,一直瞒着你我丢掉金丹的真相。我哪里不想你知道呢?要是有个人能替我将那话告诉你,我高兴得不得了,能看到你那张得意的脸上的笑意有哪怕一点褪色,我都会高兴坏了。 可那究竟是你和温宁之间的默契还是你对他的控制呢? 温宁生前也曾是个世家公子一个有一个位高权重的姐姐为恃怙的世家公子,出身当时俯视百家的温氏可他在你面前却卑微到了骨子里,像一条狗一样,这样的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是一开始便是如此,还是从他被你起尸之后,便对你认了主呢? 可如果承认那一切皆是你对他的控制,他执行的只是你想做却不敢做的,那么穷奇道呢? 穷奇道里,你是真的想杀死金子轩吗? 他们小时候,有时江枫眠会在饭桌上不无担忧地调侃:阿离之后嫁给子轩,可要为父怎么办呢? 那师姐就不要嫁了嘛,魏无羡那时候总是这般插嘴:金孔雀那个谁都瞧不上的臭模样有什么好?才配不上师姐。 每当那时候,江澄总会去塞魏无羡的嘴,拿他手边能抄起的第一样东西,因为他能瞧见魏无羡瞧不见的:江厌离的矛盾,她带着愧疚的期待。 可有些时候他没来得及阻住魏无羡,在他放话总有一天要让金子轩死在他手里的时候,在他真的让金子轩死在了他手里的时候。 舅舅,金凌在一旁对他道:你记得吧?我跟你说过的,王灵娇的鬼魂 金凌这一声让不少人都转过头来,他们虽不知王灵娇是谁,但一牵扯到一个鬼字,这便必不是句闲话。 王灵娇是被魏无羡折磨至死的,可成为了他的鬼将后,不也听命于他,事事为他着想。魏无羡身死后,她甚至还在乱葬岗上等了他两年,那之后,她才慢慢脱出了魏无羡的影响。如果温宁和魏无羡之间的可以被解释为默契,那王灵娇与魏无羡呢? 金凌知道他自己在说什么,但事情已到了这个地步,他也清楚舅舅如果再没有明确的态度,江家便必会被魏无羡再次牵连,何况,他说的又何尝不是他心中所想: 他们就像是顾思明寻找着那个词汇,最后将选择为:触手。他们就像是魏公子的触手,他思想的末梢和延伸,与他肢体断裂却精神相连的半身。温宁也许以为他是自由的,可他却仍在魏公子的控制之下。 这是怎样可怕的控制呢?他在千里之外,却仍能用一个念想,便将你置于死地,那念想的准头也许不大好,但那也只是让它除了他想要除掉的人,更多伤害了些无辜的人。 照这般说,啧啧啧,魏无羡当时为赤峰尊伸冤,我还以为他是对赤峰尊敬重有加,可这样看来,他竟让鬼将军将赤峰尊的尸首撕得粉碎,哎,这是有多大仇多大怨啊。 当年赤峰尊不也是参与围剿他的吗?他哪里可能就真为了他伸冤,我看那只是他给自己洗白找的个借口罢了。 就这样,几句话间,温宁的死不但没有减弱百家对魏无羡感到的威胁,反而让损毁聂明玦尸身的事稳稳地落在了魏无羡身上。 所以,在接触到了这不惑后,鬼将军便脱离了魏无羡的控制?有个颇实际的人不禁便问:那是否只要大量制这仙露,便可防止此类事情再度发生?思明啊,既是如此,你便莫要藏私了。 郭宗主,并非霈不肯割舍配方,只是顾思明无奈地看着郭桓:您有见过灌灌鸟吗? 没有,郭桓哎呀一声,那鸟儿因肉质鲜美,早在几百年前便被猎尽,它形似鸩,一身紫绿色羽毛,那羽毛并算不得鲜亮,因此也没多少人家将它做珍藏。 顾家也只藏了那一瓶不惑,顾思明捏了捏发疼的眉骨:霈今日可是将家底都泼出去了。 他这话一出,众人皆是可惜出声。 不能用便不能用,不能用便用老法子,我的鞭子还没老,江澄终于出了声,他说完看了眼自家外甥你们金、蓝、顾三家一唱一和,不就是想逼我说出这句话吗? 可方才说话的这三家皆只看着他淡笑不语,得了便宜还卖乖,唯一表露出些什么的,倒是聂怀桑: 有晚吟兄这话,我心里可就踏实了不少。 你踏实?江澄皮笑肉不笑地瞧了他一眼。你还不知道苏涉那家伙在我这儿的时候告了你多少黑状吧?单只凭你家那座把阿凌填进去的吃人堡,我就恨不得扒了你的皮,别让我逮到你。 【2】蒙木、文茎、灌灌均出自《山海经》,通过内服外佩等方式达到的都是不惑的效果。 05 直到知晓了金光瑶并非用乱魄抄杀的聂明玦,蓝曦臣才知晓了:对于聂明玦的死,他介意的更多的竟是金光瑶有没有利用自己。 就好像你没利用过我一样,他能感到金光瑶在心里暗暗对他翻着眼皮。 可聂明玦究竟是被金光瑶设计害死的,既然要对付聂家,他便必须知道其中的全部,包括聂明玦真实的死因,包括那座满是刀坟的行路岭金光瑶是从何处得知,又是从何时开始调查。 金光瑶一日能进到画里的时间并不多,他还有太多的行动要去布置,那么多他布在各处的钉子在与他联络。总是在给蓝曦臣送饭食的间隙,他们才能说些话。蓝曦臣隐晦地提过既然已经互相信任,是否该将他放出画里。 如今的地方不堪住,二哥还是在这干干净净的地儿好。金光瑶总是这般搪塞。可若是真的不堪住,他又是从哪里弄来的精致吃食,一壶好茶?说白了,还是不愿让他知道他们如今在哪里,也不愿让他有一丝机会脱出自己的掌控。 明明是你先压了我的灵力,我才拿剑指着你的,蓝曦臣不自禁便闹脾气般地想,可他知道信任再建立需要个过程,而他们两人中间,不管他如何教金光瑶放慢性子,金光瑶都已习惯了多思多虑还有多疑。金光瑶从他这儿学会的似乎只是适度地信任和放权,然后就全放到了苏悯善身上,这一点让蓝曦臣至今恼恨不已。 试想你捏好了一个完美的属于自己的陶土人,那陶土人却又拿起另一块泥开始塑形。你知道那过程中的艰辛和愉悦,自然知道这个过程完成后,陶土人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便不会再是自己。 要说是从什么时候知道的,大概是射日之征吧,金光瑶嘴角玩味地笑,似是看出了他的分心,便顺道跳过了令他们都不愉快的话题:射日之征中,聂氏亦有严重的折损,光是聂氏长老,便有十余人殒命,死了十多个灵力高超的长老,自便意味着,多出了十多把凶刀。 之前听他那般说,虽已有猜测,可听到金光瑶这般直白地说出来,蓝曦臣还是不禁一憾。 聂家长老每死一人,便要有一百个不能往生的魂灵,金光瑶说:我入聂家时没有任何关系可依托,自然要事事赶在前头,每次清理战场,我都是留到最后的,所以也得以观察到一个奇怪的现象聂家对温家兵士的尸体并不全是付诸一炬。而是由当时专事粮草押运的聂明均负责将尸首运回去。 在战场那样的地方,运输是专负责粮草押运的,他们自家子弟都只能就地掩埋,理那些温家修士的遗骨却是作甚?而他们挑遗骨的标准又是有意思,专挑那些品阶最低的兵士,后来想想,那该是战时的征兵,未行过安魂礼。 后来发生了一次意外,刀坟出了事,那时我已任聂家副使,当时聂明玦一时调不来信重的本家人,便带了我去。那些战场上的尸首太凶,破出了堡,坏了阵中平衡,凶刀险些出了岭。那是我第一回 见到那些刀坟。我亲眼看着温旭的头颅被封进堡里。 听到这个名字,蓝曦臣瞳孔猛地一张:我当时是对聂明玦说过温旭在与父亲对战时被莹嫇剑气所伤,身子会一点点被腐蚀,可借霜天晓角一式以至寒之力催动他的内伤,我那时想用他的死挫一挫温氏的锐气,也是想要报他火烧云深不知处之仇。但我没有 没有什么?没有想要辱他尸身,没有想要让他被封入堡中永世不得往生? 没有什么?没有想要辱他尸身,没有想要让他被封入堡中永世不得往生? 金光瑶没有问他,有些事,做了便是做了,有意料之外的后果也只能承着。既然做了上位者,弄了权,便必然会有这样的误伤,这点不还是二哥教我的吗?穷奇道后,你派来那几十个蓝家人来为我助阵时,不是你亲口教我的吗? 失误了便是失误了,咱们认了,但切忌因愧疚而让招。 那是蓝曦臣那时对他的警告。 可他行过安魂礼,按理说不该能蓝曦臣微皱起眉。 可叶徊的尸身还沉在碧灵湖里,那是他寻了十多年的人,金光瑶叹了口气,那该是个最适合做刀坟中亡魂的人,他杀了杀人沉尸的仇人,烧了包庇罪恶的云深,却仍没能找回他师父的骸骨,心有执念,却比起恨,更近思念,不同于当年在云深不知处展露于剑端的恨,被埋进那座刀坟的是颗安安静静的头颅,睁着眼。 可在这时候,金光瑶并无意去触碰蓝曦臣这方面的心绪,只对他道:至于真正的调查,我是从聂明玦死去的大约两年之前才开始的。 那时金聂两家争锋已成必然,没必要再留情面。金光善也提过许多回,不要再留情面。 那时我忍不住便想,那个地方,战时有战场上的凶尸供给,那战前呢?战后呢?他们家要的标准高,需刚刚好要凶化的才行,战场上的那些是存不住的。二哥如今也知道了,我是派悯善调查的此事,查了整整两年,当时其实已经到了最关键的一步,一月后的清谈会,便可将聂家的事当众揭出,可却偏偏棋差一着,前功尽弃。 是出了什么事?蓝曦臣忍不住问道。 金光瑶看了他一眼,告诉他:聂明均死了。 聂明均?蓝曦臣想起那个人,刀斫的面孔却是吴地的温和眉眼,一个不太像聂家的聂家人。若说起聂明均的死,他便甚至能记清那是哪一月哪一年。 他是在战场上负责运尸的人,自然也是聂家在和平时期负责买尸的人,金光瑶说着,狭起眼:只他,他一人。他是聂家和那群贩尸人之间唯一可以抓住的联系,没有他,即使揭开行路岭的存在,也无法证明那些凶尸来路不正,无法将聂氏一族一举定罪,将他们彻底搞垮。 这是致命的,因为这样的事,一旦做了,没法一举搞死对方,对方将来便必会搞死你。 那时悯善已经接触到了那些贩尸的世家,也从他们那里得知了他们每回与那个大买家做交易的地点邯郸城中的清风阁。我们已经抓住了他们的把柄。但该是哪里出了纰漏,打草惊蛇,被聂明均察觉到了。他自尽了,用他的死断掉了聂家与那些贩尸世家的联系。 他不是突发急病去世的吗? 蓝曦臣想起。因聂明均与他同岁,只比他小几个月,又是自幼跟在聂明玦身边的,经常一处遇上,所以当时听到也颇为唏嘘,觉得人世无常,射日之征都熬过去了,却仍旧死在二十多岁的年纪,他那时也问过的,聂明均去得很快,听说从发病到过世不过几日,他听说时人已经没了,那是聂明玦极看重的一个堂弟,他病重期间,聂明玦也一直陪着他。 那时蓝曦臣问起为何未有一点消息传出,聂明玦也只是说是怕把病过出去,不想让人探视。蓝曦臣想到此处,眼皮一跳:你怎么便确定他是自杀?若他是被灭口 若他是被灭口,那反而可能成为撕开聂氏的一个口子,对吗?金光瑶何尝没有想过:我那时其实也暗中调查过聂明均的死。这件事被瞒得死紧,知情的该是那群聂家的长老。我自然够不到聂家的那群长老,但是,我从一个我在聂家任副使时曾经施恩的药童那里打听到了一件事。他说聂明均是在族会上人突然不行了,之后也只叫了聂明玦信重的族医进去,他也接触不到。但是,在聂明均发急病前,曾经去过一趟族医那里,他当时在抓药,偶尔听到了,聂明均是询问有没有办法破除安魂礼,那一日,他从族医那里拿走的药叫伤魂 伤魂,那是毒。 此毒得名于伤魂鸟。相传,黄帝攻杀蚩尤后,他的貂和虎误咬了一位无辜妇人,那妇人七日七夜才断气而亡。其魂魄化为一鸟,飞翔在坟上哀鸣,鸟声自呼伤魂。被此毒鸩杀者,穿肠烂肚,受尽折磨,七日七夜方死,死后魂魄不得安宁,化作伤魂鸟。 蓝曦臣知道,也只是因为他认识顾思明罢了。 说来这也是种颇有些鸡肋的毒,那是顾思明的评价:看似对付仇人不错,但这样的毒没有解,知道是中了伤魂,早寻解脱咬了舌头便罢,哪里会被折磨够七天七夜? 恋耽美 《()【曦瑶】率然》(28) 从他所说的聂氏开族会到聂明均的死恰是七日。 若是对付仇人那自可理解,但若是自绝,那又何必何必让自己这般受罪。 回风,金光瑶这般提醒他:他的佩刀回风,他用一死断掉了唯一的实证不错,却也会给聂家留下又一把急需处理的凶刀,他虽不若聂明玦那般刀灵缠身,但他的回风也在射日之征中饮了不少血,该也是把凶刀。他用伤魂给聂家买来了一个喘息之机,让他们有机会找到新的贩尸人。 聂明均是个狠人,当时把金光瑶气得牙痒痒的狠人。 那之后,他又断断续续得知了一些,从聂家最不起眼的家仆那里关于那人人生的最后几日,以期得到更多的线索。他去族医那里拿了药,去祭拜了自己的娘亲,便去请聂明玦召开族会。 没有聂明均在拿了药后,除了去祭拜了娘亲,似乎便没再联络什么人。 而自聂明均死后,聂家便完全断绝了与老牌贩尸世家的联系。自那之后,他们该是找到了新的卖家了,让他和苏涉那两年的辛苦所得尽数虚化。 可他死的不是时候啊,金光瑶苦笑:那时候,我最需要聂明玦死了,我最想聂明玦死了。 06 那日结束后,百家到顾府休整,江澄并不急着跟上,故意落后几步,走到正在关心思追伤势的自家外甥跟前,气哼哼地道:什么脏东西便捡,交出来。 说完便将金凌攥在手心里的东西抢了过来。 他从方才便瞅见了:上次在他那儿拿还受着伤的手团泥巴,这回又往刚灭了火的焦土里伸。这倒霉孩子! 他摊开手瞧了瞧,幸而这回不是个烫手玩意,被烧得黑黢黢的没错,却似是及时被用水符扑灭了,这是个小木雕,方方的一张脸占了整个身子的三分之二、三只小短腿只剩下两只和一个断口,方面三足,这不是涉神吗? 江澄眉毛一抽,顿时觉得自己被外甥狠狠咬了一口的肩膀又有几分疼了。 只是名字一样罢了,跟他不是没关系吗?你别多想,他这般悄声道,生硬地拍了拍金凌的肩膀,把那东西又递回了外甥手里,哄孩子一样。 苏悯善,你是不是命中犯火啊?金凌恹恹地把那小东西又藏回了袖子里,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自己晚了一步,错过了很重要的东西。 顾思明在不远处回过头,正看到这一幕,不禁眼皮一跳,那小玩意明明是木头做的,竟还没被这一场火烧个干净,不过,一阵烟熏火燎后,应该早没了吧,他为了引诱温宁而注进去的苏涉的气息? 幸好方才为了保险,将人转移到了永城去,否则这小祖宗万一鼻子也奇灵无比,他不是给旁人做嫁衣。过几日这些人走了,真要栽几棵梅树到院子里。 蓝思追再醒来时,身在顾府,前来助阵的那些家族在则顾思明的府邸内开庆功宴。 你不必去,我等会儿让人将饭食送来这里。你吸入了太多烟气,这几日需好生养着。 顾思明说完这话,便走了,留下蓝思追一人看着头顶的房梁。 两岁之前的生活本就记忆不深,如今它们又回来了,以极其模糊的方式,偶尔荡进眼中的面孔如吉光片羽,一个个都是再也不会回来的人。 阿宁叔叔在哪里?他现在与大家在一起吗?还是只是陷在黑暗里? 蓝思追这般想着,突然便受不了躺在床上,什么都不干,他从床上支起身,轻手轻脚地走至门前,然后在听到从门外经过的人的议论声时,止住了身。 那日晚上,蓝景仪半夜去敲了金凌的房门。 不好了,不好了!蓝景仪的言语里带着惊慌,拉着还未理好衣服的金凌便往蓝启仁住着的客房跑去。 云深不知处不是禁止疾行吗?金凌睡眼惺忪地想,便看到本该还在养伤的蓝思追跪俯在蓝启仁面前,穿着件常服,抹额与家袍都放在一旁。 蓝愿请退出家族。 这是怎么了?金凌没明白过来。 我叫温苑,蓝思追望向他和蓝景仪:我是温家的人。 曦臣当初既允了忘机将你带回来,便是做好了面对这争议的准备,蓝启仁说。 可是,我已经选了,选错了,虽然不后悔,但蓝思追想,错了便是错了:今日早晨时先生明明还和我说过,抛弃过去的所有,蓝氏便会有我的位置。可我没能抛下,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置蓝氏声明于不顾,这事既然做了便该有后果。 我也不能再带累蓝家了。 可你还是个孩子,蓝启仁何尝没有听到那些议论。 你听清了吗?管鬼将军叫叔叔,那蓝家的孩子不会根本是温氏余孽吧? 可他明明带着亲眷子弟的抹额。 这样的传言一旦开始,便不会停下来,对此时的蓝氏,确实是雪上加霜。 可蓝启仁还是下不了这个狠心:可是你还是个孩子,你离开蓝氏,能去哪儿呢? 四明派。 蓝启仁抬头望着突然出声的金凌。 蓝老先生,金凌将门从身后关上,提醒蓝启仁:四明派不计出身,这是它立派的宗旨,同时也是百家对它的承诺。那里也有许多比蓝思追更小的孩子,他们会接纳蓝思追的。 小叔叔创立那个地方,就是为了让所有人都有一地容身。 Tbc. 写在后面: 关于江厌离,到目前为止好像都还是《碧灵湖后》里那个因为过早承担起母亲责任而被扼杀了修行的机会和女孩儿天性的形象,当然只是好像,《碧灵湖后》里我用这个来解释她的修为平平因为她的时间已经被当弟弟们的母亲当江家的主母给占满了,最初的落下一些又因为自卑不愿让人瞧见的原因变成落下许多。但这是无法完全解释她对魏无羡的维护的。最近看过篇《魔术师的女儿》,从那里头产生了点新的想法,其实也已经写出来了,但搁在这一阶段觉得太早了,所以忍痛截掉,把它留在后面了。其实对她种种工具人行为最简单的解读方法就是她和魏无羡就好像《呼啸山庄》里的凯瑟琳和希刺克厉夫,她爱希刺克厉夫,但是选择嫁给林顿,因为和他在一起就会被降为家仆的身份,到了江澄那儿当然没那么夸张,但是当客卿的夫人还是没有当家主的夫人爽吧,而且成了家主的夫人还能提携魏无羡(比如邀请他上金麟台,希望百家重新接受他),但那样觉得有点copy呼啸山庄。而且觉得另一个角度会更有趣吧,就江厌离也不会那么好,她有她的无奈、她的虚荣、她的心机、她的怀春心思、她的可怜之处,最后作掉了自己和金子轩的命。 另外,因为不能每次斗聂家都一个斗法,那多没意思啊。所以,这一回,是和《碧灵湖后》不一样的斗法,从狗血入手。还是那句话,阿瑶信息不全,当时他想揭刀坟一事的时候,其实并没有打草惊蛇。 顾思明:你们有句MMP不知当讲不当讲,你们一个个都是属猎犬的吗? 关于蓝思追的处理,不知道这里处理的怎么样,温宁是他的亲人,要他坐视去死,他肯定做不到,这里他已经扔掉剑表示我如果没法让他清醒,你们大可以选择不救我们,在察觉到因为他的身份蓝氏可能出现新的危机时,他也自请退出家族,我觉得他是比蓝忘机处理得要好的。 第10章 01 金光瑶一说起聂明均的死,蓝曦臣便能将他说的这件事具体到哪一年哪一月去,然后问题便变得显而易见,聂明均的死是在聂明玦因薛洋之事向金光瑶发难之后,那时聂明均死无对证,金光瑶却已没有时间了他与聂明玦的两月之约。 但是这也有个好处,金光瑶说:聂明玦之前未必知道自家镇刀用的凶尸是什么来源,这样的大家族行这般的事,总该有个风险划分,就像二哥当初教我的那样,不是吗? 他当初是怎么教金光瑶的呢?蓝曦臣想。 既然做到了这个位置,首先,不可事事躬亲,其次,不可事事知晓。那个苏涉,既然你非要用他那时的蓝曦臣还因着金光瑶突然和苏涉走得近起来的事而和他闹着别扭,可这回妥协的却是他。 当年在金麟台花宴上,金光瑶为被金子勋为难的苏涉解围,蓝曦臣便看在了眼里。之后,苏涉曾为蓝家门生的事便不知怎地流了出去。蓝家的门生成了金家附属家族的宗主,那这到底是金家捡了蓝家丢出去的剩饭,还是蓝家资源不好留不住人让人才都跑到了金家门下去?这问题极尴尬,对金光瑶这个金家的二公子、蓝宗主的结义兄弟尤其是的,金光瑶从旁人口中听说了这事,哪里还会回不过味儿来,苏涉那时只是个不起眼的小人物,若没人故意搞他,谁会注意他如今在何处、曾经又出现在哪里? 这是蓝曦臣在警告他:别对这般我瞧不上的人起了笼络之意。 于是,那几年,金光瑶的确对苏涉的示好不睬不理。 蓝曦臣本当这事就此便完了,谁知几年之后,苏涉闷声干出了点名堂,然后便又落入了金光瑶的眼里。 可那时已是今时不同往昔,蓝曦臣当时想:苏涉起码没有案底在身,相比于之前是夔州一霸现在仍然整日掀摊闯祸的薛洋。 看他那样子必然事事向你汇报吧?蓝曦臣拿手剥着一粒蜜桔。 二哥放心,在成美身上栽过的跟头,我不会再栽一遍,金光瑶接过半粒,甜丝丝的味道在口腔蔓延,缠着白络留在舌尖的丝缕之意,他说这话是为了安蓝曦臣的心,当然,这也是他真长了教训:我现在吩咐悯善的均是些无伤大雅的小事,磨他的性子罢了,也是试试他这个人,这之后,我自然便会给他立规矩。 那已经是穷奇道一年之后的事了,金光瑶也已感到了薛洋的不可控,他当初接触薛洋时,并未以待下属的方式来待他。一是因着他那时初入金家,根基不稳,薛洋未必会吃这一套;二是他后来发觉,薛洋就不是个会吃这一套的人。薛洋不是个会归顺权威的人,因他脑子里缺了一根弦,既对任何人都升不起敬意,也对任何人都升不起畏惧。他是个没什么怕头的,若是哪天被只大凶尸捏着脖子提起来,他怕还会好奇地想变成根刺颅钉好钻到那凶尸的脑袋里瞧瞧。无敬亦无畏,只有喜与不喜。既是如此,如果我还那般待他,等级分明、划清界限,他对我便会如对金光善,遵命却不屑至极,随时抛弃,随时反水。可我没那般带他,将他当半个小孩儿半个友人,便被他也拉下水了。之后莫说他在我的命令下做了什么事,我甩不开,怕是就连他因着自己的私怨惹出什么祸来,我都要被牵连其中吧? 蓝曦臣对这点早看不过眼,是的,他看不过眼自然不是因着薛洋在金光瑶面前那副没大没小勾肩搭背的模样,至少不全是,更重要的是薛洋伤了金光瑶的风评,他一手塑起来的人,怎么能被一个小流氓抹上泥? 蓝曦臣是在提醒他:所谓上下级便是,我交待出去的事,你是用什么法子办的,沾血了没有,沾了多少血,我一律不知道,你也不许告诉我知道。 富贵时,你会给他高位荣华,但他既然受了这高位荣华,危机时便也得有充当那堵墙的自觉,挡在你和危险之间,保证他碎了,也不会牵扯到你半分。 聂明均一族确实极特殊,金光瑶这般说起来,蓝曦臣便反应过来。 聂明玦与聂明均虽是堂兄弟相称,但其实他们俩已是隔了不知多少代的堂兄弟,到了聂明均那一代,他那一支早不是嫡系了。可他那一支在聂氏中却始终位高权重。虽然从来与宗主之位无缘,却也代代皆是站在聂家宗主右手边的人。这般的高位总是与风险相伴而生。 而这人既然担了风险,自然会和宗主有个风险划分。 是,之前买尸的事,聂明玦该是从不问来源的,别说他,就连聂明均也未必清楚他收的都是什么货,金光瑶回忆着苏涉所述:他们在清风阁的交易是这样的。聂明均只以桐爷这个假名,与这中间最老牌的、世代与他们合作的清河杨家交易,清河杨家其实是两家,在上几代便分了家,他每回只与大杨家和小杨家的当家人见面,从不问货源,也不会提到凶尸或者人,贡祭,那是他对那些凶尸的称呼。大杨家这一代的当家人叫杨其舫,悯善管他叫舫爷,他们家世代都是靠着自己在各地牢狱里的关系,收死囚,将他们藏起来、储起来,专备着聂家的生意。还是那句话,聂家的要求高,做出来的得刚刚好才行,既不能太凶,又不能不凶,不管是七八品的还是十品的凶尸都不行,只要九品,这种事不只与制尸的手艺人有关,还与被制尸的人的脾性有关,哪儿能把握得准,这便意味着聂家要一百具,便至少得储备三百人甚至四百个人,所以分出个小杨家似乎也是必然。 这小杨家的货不是死囚,是什么?蓝曦臣虽这般问,却其实已有猜测。 都有,杂得很,小杨家这一代的当家人杨其瑞手下有不少长期合作的小家、散户。但他的货有个特点,女人、孩子总是格外多些,金光瑶看到广袖下蓝曦臣攥紧的手:从各地牢狱打通层层关系买人,哪里有从人贩子手里头成批进人来得快呢? 聂明均可以说是不知道,因为他确实不曾确地地知道,如他们那般地知道。但也可以说他是知道的,否则也不会每回宁肯出更高的价钱将大杨家那里的买完了,剩下的补不齐的才找小杨家,否则也不会在被他们捉住了尾巴后,就干脆利落、没有一丝挣扎地选择去死吧?对自己的命,人总是会有侥幸的。 聂明均确实做好了聂明玦的那堵墙,可他的碎裂,也让墙里的人从此再没法掩耳盗铃。 02 这大概是聂明均的死唯一带来的一样好处吧,看着自己的堂弟死在自己面前,那样地死在自己面前,聂明玦不管之前是故意蒙上眼,还是无意地蒙了眼,这之后,他都知道了。 金光瑶这般说着,回忆起聂明均死后他去聂家拜祭,那时的聂明玦已经再没有他在金鳞台上将他踹下去时的那副正义凛然,他身上是股压不住的戾气,眼睛陷在眼眶里,像两个黑黑的洞。这些年都只用清心音勉强压制住了的刀灵,如今已经肉眼可见地在他身体里乱窜了。 他已经到极限了。我以前还和聂明玦说过,我金光瑶平生最擅长于摸人喜好,却唯独摸不出我这大哥的。女色酒财一样不沾,书画古董在他眼里就是一堆墨水泥巴,绝酿佳茗和路边摊茶渣在他喝来没有任何区别,似乎除了每天练刀和杀温狗以外便再没什么特别喜好,可哪里是没有呢?他最好他的名声啊他赤峰尊刚正不阿、扶弱济贫的美名, 金光瑶笑了,笑意里带着分毫不掩饰的刻毒,在那份恣意里美不胜收,让蓝曦臣一时移不开眼: 上报仙门,下安黎庶,他当时那么选结义词,不就是觉得我做不到,他做得到,觉得我该被千夫所指、五马分尸,他赤峰尊该永远高高在上吗?可聂明均死后,他的好名声便首先在他自个儿那儿丢没了,这时候 恋耽美 《()【曦瑶】率然》(29) 这时候。 如果让他知道,他在别人那儿也 阿瑶,你?蓝曦臣一惊:你不会是 是的呢,金光瑶异常乖巧地回答,似收拢了的花瓣又回了含苞的状态,可眸子里却仍能照进花心的模样,他唤了他一句:二哥。 聂明均下葬的半个月后,不净世的门前,开始陆续出现一些人。 第一日,出现的是一对河间的老夫妇,他们千里迢迢拉着女儿的尸首来了清河,那是具被折磨得不成样子的尸首,一具被乔装成买家的苏涉买下了的显然是制败了没能尸变的尸首。 咱们家要的,他们管那叫九品货,以前他们只卖这种,可夷陵老祖兴诡道后,七品、八品、十品的便也有人要了, 一时间聂明均似被蚂蟥吸干了血色的无机质的声音又飘回了聂明玦的耳边,他忍不住随着他已死堂弟鬼魅般的呼吸,在这个死去的女孩儿身上寻找伤口: 他们会将人关进笼子,先观察上几日,哪些暴躁、哪些温驯、哪些容易慌,再对症下药,用什么样的手段、什么样的刀。但还是会拿不准,总有三分之二的在积攒够足够的怨气前便被不小心弄死了。 又隔几日,闹到不净世门前的是一个妓子,一个丢了孩子的妓子,她因出身可疑被人盘问,反复问了几遍后,便干脆一下坐到地上,哭闹了起来,聂明玦到门前时听到的恰是薛洋一句一句教给她的话语: 难道因为我不能选择自己的命运,我的孩子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我们母子就要一辈子被这样给人作践吗?你们把话说清楚,你们不给我主持公道,到底是因为我提供的线索不够,还是因为丢的不过是个娼妓之子! 而到了清河演武会那日,他收到的是一封信,匿名的、在他看完后便自动燃起的信。 怀桑啊,还真是记仇呢? 十几年后,一封载满了金光瑶黑料的匿名信出现在金麟台,也出现在玄门百家各自的府邸,这大概是因为十几年前,就有一封匿名信曾出现在聂明玦的手中,载着它已威胁送往百家的惊人丑闻,载着只聂明玦一人能读得懂的秘语。 十日后的清谈会上,必要叫聂家的真面目现于百家之前,叫真正的沽名钓誉之徒被千夫所指、五马分尸。 读着这样的话语,他恰路过一间别馆,忽然听到屋子里有人低声说话的声音,是金光瑶和蓝曦臣。 大哥既然当初和你结义,这就是认可你了。 可是,二哥啊,你没听他的结义词是怎么说的吗?句句意有所指,千夫所指、五马分尸,分明是在警告我。我从没听过这样的结义词 十日后的清谈会上,必要叫聂家的真面目现于百家之前,叫真正的沽名钓誉之徒被千夫所指、五马分尸。 二哥你也听到了,上次他是怎么骂我的?一时气愤就能说出这种话,那他平日究竟是怎么想我的?难道因为我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我母亲不能选择自己的命运,就要一辈子被这样给人作践吗?这样的话,大哥和瞧不起我的那些人又有什么区别?不管我做什么,到头来,还是一句话就把我打成娼妓之子。 难道因为我不能选择自己的命运,我的孩子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我们母子就活该被人作践吗?你们把话说清楚,你们不给我主持公道,到底是因为我提供的线索不够,还是因为丢的不过是个娼妓之子! 是你! 于是,榫对上卯。一切忽然都有了着落。 这封已经在他手中开始燃烧的匿名信、前几日丢了孩子的妓子、再前几日那对死了女儿的老夫妇阴谋。 那明均是怎么?聂明玦滞了一瞬,看下一时,脑中狂怒的火焰便烧至了他的五脏六腑 他是被骗了,明均被骗了,被骗掉了性命!只因为孟瑶你要我死。 竖子敢尔! 雷霆般的一声咆哮让刀灵绷断了他脑内早就脆弱不堪的弦。 可以说他是被吓死的,金光瑶的笑意晕开在唇角,像一朵开得艳丽又恶毒的僧鞋菊,浸满毒汁的花,那次何止成美和悯善玩得开心呢,他也玩得开心:也可以说他是被我给活活气死的。 胡闹!蓝曦臣看花开得艳丽,却已是无心欣赏,拳头重重地砸在案上:哪里有这样往自己身上披招阴旗!他是什么凶神恶煞你是不知道吗?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金光瑶按上他握紧的拳,纤细修长的五指在蓝曦臣的手背上微蜷,小指在虎口上微微一刮,是撒娇亦是耍滑:再说,二哥,那日不是有你在我身边吗? 一时间,蓝曦臣竟不知自己是该被安抚,还是干脆掐死这个将他的一颗心那根线吊在空中随意折腾的小混蛋算了。 03 聂明玦比起被吓死,更像是被气死的。这虽然给了金光瑶一时的快意,却让金光瑶那几日的快乐里究竟有点瑕疵。 他恨透了这个用一句居心不良便否定了他所有努力、不顾他当时在不夜天的舍命相救在结义后对他颐气指使甚至拳打脚踢的人,这怒火不因聂明玦辱他娘亲之事而起,早从几年前开始便在他胸中闷烧,却因那事达到了顶峰,让他连想点其他法子混过他与聂明玦的两月之约都不愿,要直接用这样冒险的法子弄死他。 可是在生命的最后几秒钟,聂明玦既骂出了那一句,正义凛然地骂出那一句,便显然还是将这一切的报应归为了竖子的阴谋,将一切推到我身上,他是怎么做到的,那般理所当然地觉得自己是个好人? 我是多想在清谈会上揭穿他,即使在聂明玦的灵前,金光瑶也不禁这般咬牙切齿地想。 可是没办法,聂明均的死毁掉了他的证据链,他只能退而求其次,不过这也是个新的契机。 祭拜过后,他在离开前,又望了一眼马上便要凶化的霸下。 他气死了聂明玦,也给聂氏留下了一把亟需解决的凶刀。这是聂明均在死前不管怎样都没法料到的,他用七日七夜的痛不欲生也只给他誓死效忠的家族买来了短短半个月的喘息。 那几日,他盯紧了清风阁,盯紧了大小两个杨家。 可是没有。 最后,反而是盯着清河聂氏的人传来了信。清河聂氏处理此时的该都是修为高得信任的修士,警觉性必也高,他们不敢放太多人盯着,但也是悄悄坠着了的。他们逮到了清河聂氏的一批人从河间附近的一处义庄里抬走了十多具尸首,那一刻他便知晓肯定还有更多的人从更多的义庄抬走早便被贩尸人放置在那里的尸首,这是他们交易的规矩,预支订金,尸首交换时双方并不见面,卖家将货放在了哪个义庄后便通知买家去取,验货之后再付清所有款项。但是晚了,买卖交易的过程早已被错过,地点显然换了,他们便只能恨恨地看着聂家人将那批刚刚好要尸变的尸首抬入行路岭中【1】。 一切已经清楚得不能更清楚,清河聂氏找到了新的货源。 于是,一年之后,苏涉出现在了杨其舫的府邸,第一次,全身上下没有一丝伪装和遮掩。 是从苏涉口中,杨其舫才知晓了自家世代交易的桐爷是清河聂氏的人。 若如你所说,你坏了我的生意,那你凭什么觉得今日我还会让你活着踏出我杨府? 杨其舫看着这个胆大狂徒,却见苏涉嘴角扬起一抹极无所谓的笑: 舫爷,虽然聂家没被抓住尾巴,但你我打了这么久的交道,你家的事,我可是已经证据确凿了呢,这证据我自然不会搁在身上,带着到处走。 你 你该清楚,失去了清河聂氏这个大买家,苏涉的嚣张只是一瞬,下一瞬,他便肃下眉眼,提醒杨其舫:一旦小杨家擅自降了价,你的货便根本不会有人收了吧? 射日之征后诡道的兴起,制尸贩尸的行当已经在几年内从几家的副业、小买卖变成了一个庞大的地下黑市,在这黑市里,资格老、货品好、又行事谨慎的大小杨家是当之无愧的龙头,也垄断了大部分的客源,其他小家族大多选择依附。可是,大杨家盗亦有道,守着他们自家先祖立下的规矩,用的全是死囚的尸首,虽是因手法稳成功率高上不少,可却抵不上成本高,因为不同于其他同行合作的人贩,监狱里的关系要世代维持需要的是笔每年固定的支出。 因此一旦小杨家刻意压价,他们这个正经的清河杨家在这地下黑市内的地位便可能会被威胁。 您瞧,我也没准备让您做赔本买卖。凭着您在这行当内攒下的关系,助我们找到清河聂氏的新下家,我们便助您成为这地下黑市的话事人。 为什么这么做?杨其舫怀疑地端详着苏涉:你是那个敛芳尊身边的人吧?你们金家要和我这贩尸人合作,是准备再开一座炼尸场? 炼尸场既关,便不会重开,如今敛芳尊登位,金家已经不是往日的金家,苏涉虚着眼道:可是,江宗主觉得他能杀尽天下的鬼修,我们不那么觉得。一日有人想寻捷径、修诡道,这买卖便不会断绝。与其四处扑火,不如把它圈起来。到时,还得劳您帮这行当,立立规矩。 这十年,我便在干这件事, 金光瑶说着,收回了放在蓝曦臣手背上的手,蓝曦臣的手猛地动了一下,似想翻过来抓住方才停驻在他虎口的雀儿细嫩的脚爪,金光瑶眸光一晃,一时间仿佛又瞧见了观音庙内蓝曦臣对他出掌前墙上被长明灯拉长的影子,他手抓握成拳猛然紧绷,另一只手则按向腰际,蓝曦臣迅速止住了动作,一动也不动。 还太早,没有足够的信任时,你烛光下一个闪过的影子,都可能会让他生出警惕。蓝曦臣突然有些寂寞,明明十一年前,这人还能心安地躲在我身后,信任有我在,聂明玦便伤不了他。 那些买得起这些凶尸的,该是有财力的,民间的商贾之族或者玄门世家?蓝曦臣打破了骤然紧绷的沉默:这于你,该也是额外的收益。 二哥,这十年还是没抓住聂家,你总得让我讨点薪酬吧?金光瑶瞬时笑了出来,不着痕迹地松开了恨生的剑柄:何况那些心中有鬼的,如今于我们也是助益,让黄雀想象不到的助益。 这倒是的,在人群中多出了些旁人无从预料的托儿,自然是好的。 可是,为何整整十年 光是斗倒杨其瑞这人便是花了这些年了,金光瑶叹了口气:倒不是我们成心为大杨家做嫁衣,我们虽也在查杨其舫知道的那些小家、散户,但并没抱太多希望。大杨家,清河聂氏是不敢碰了。但小杨家行事风格与大杨家完全不同。大杨家有明面上的生意,贩尸只是个甩不开也戒不掉的副业,再说他们家的货源都是死囚,没多少人会费心追查死囚们最后的下场,所以,杨其舫是有明面上的身份的。可杨其瑞则完全不同,他是完完全全的亡命之徒。 只有在潜入清风阁的那一回,苏涉见过杨其瑞,也只是张侧脸罢了。 这人行踪不定,窝点太多。他没有固定的府邸,我们不知他明面上的身份,也从不以真名通行各地。相对于大杨家,他要安全许多,完全有可能,聂家只是抛弃了大杨家,暗地里和杨其瑞继续合作。否则他们怎么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找到下线?聂明均这人虽一向不大乐意用小杨家的货,可是,人的底线没掉完,也只是还没被逼到那份儿上。杨其瑞那人狡猾,为人荤素不忌,什么都收,货源杂,什么都掺和一脚,笼络的人极多,他还不吝收学徒 学徒? 二哥,这些年江澄到处逮鬼修,也不忌地盘,把那些平民出身想走这条捷径的人给吓怕了,不敢自己去盗墓挖死人,自然也得另想办法,他们没钱买一具凶尸出来练,自然便干脆去给小杨家做学徒。他的下家太多,这些年我们多少次以为逮到了杨其瑞,最后都发现只不过是他的手下人。好不容易逮到了真的,悯善和舫爷都确认过了,还没来得及细审,就被夷陵老祖一通查案给先端掉了我们的老窝。 咳咳,蓝曦臣不禁轻咳两声,金光瑶便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尴尬,半晌,才继续道: 人嘛,杨其舫还在审,只能盼着他那边能直接给出点线索了。 可若是我猜的那人,舫爷不对症下药,怕是审不出什么。会被混过去是小事,最怕是打草惊蛇。 被安置在永城别院的这些天里,顾思明不在,少了这么个分他心的人在他面前转悠,苏涉每日除了复建,自然便也能在脑子里反复地寻思着这个了,也许是这几天有些凉风,他的脑袋没那么疼了,能理得清些了。 若是我猜的那人,最怕便是打草惊蛇。 可最可恶的是这件事我这些年是知道的,怎么却被我忽略了。 苏涉是听过的,听舫爷说起过那人。 自从和舫爷坦诚相见后,他行事便比以往方便了许多。关系的建立是需要两个人看着对方的脸才能进行的,这种黑市里的关系和玄门的关系其实一样,都需要经营,经营的途径也大致相同。 欧阳宗主和姚宗主两人最初是酒友,去蓝氏进学时每回休沐就结伴到彩衣镇一醉方休,后来酒喝着喝着,两家便成了同盟,虽然有些脆皮,可至少至今利益共同。郭桓贪杯,喝醉了好多话,金光瑶便禁了他这种社交,让他找其他爱好和外人结交,譬如像温晁当年那样拉着他泡温泉,就看着还是个大多有年纪的宗主们都能分享的爱好。 若是实在犯酒瘾,就找悯善陪你喝,金光瑶当时有心促进他们俩的关系,便又添了这一句道。 但我其实不大能喝,苏涉当时想拒绝也是无法,最后,只得借自己是晚辈,每回都跟郭桓端三碰三【2】,拿最烈的鹤觞给他端,反正郭桓要的就是那个醉后的爽感,结果第一回 他这么干,郭桓这么个大他二十多岁的老前辈便在醉了后毫不忌讳地搂着他的腰哭诉自己这些年满是辛酸泪的寻医问药求子之路,末了还问他:你这些年不娶妻是不是那方面也有问题。 见他不语,便又对他道:哎,要是金光善那老贼多活几年就好了,你娶个漂亮的,在他眼前晃一晃,隔年就能跟咱们宗主成暗地里的亲戚。 你瞧,酒就是这么样神奇的东西,能让平日里端着的人主动透露这种私密的话题。 但舫爷不好酒,他好倚门卖笑女。 第一回 遇上这样的应酬,苏涉在旁边如坐针毡,简直想逃出去。 苏宗主放心,这是自家地盘,没人瞧着,大可放开。还是您瞧不上这些货? 那是第一回 ,苏涉觉得应酬拉不进距离反而会搅黄。 有小点的没有,他只得硬着头皮到。 这让舫爷有几分惊喜,招了招手,让人去找,于是,不一会儿,一个十二岁的姑娘便被领进了门。 苏涉瞧了一眼,便忙别开眼,道了句:再小一点。 恋耽美 《()【曦瑶】率然》(30) 换了三四回,差点把舫爷脸上那点惊喜熬成惊恐,苏涉才冲着被为难得不成阳光的鸨娘拿来充数的一个四五岁的男娃娃招招手,把孩子抱到了自己膝盖上,便跟舫爷听着曲,说着话,给膝盖上的小孩儿削木头玩。 苏宗主这是什么爱好?那回,舫爷看着开开心心捧着手里那只苏涉教他雕的小马驹跑走的孩子不禁问他。 小孩子最好哄,拿个好吃的、好玩的在他眼前晃一晃就不哭了,还会从此向着我,苏涉望着那孩子的背影:所以嫂子改嫁后,我就把阿衍抢过来养了。然后,呆在家里就好像也不是那么难受的一件事了,家里总算有了半个会向着他的人,说是半个,因为那时的阿衍还是个小不点,只能算半个。但好歹也有半个了。 这后一句话,他没说,可不知怎地舫爷好像懂得。那之后,最初的那层隔膜便淡了些。有件事是金光瑶教会他的,你想套取一个人的信任,最好的办法便是先给出点自己的什么,极私人的什么。 慢慢地,他们之间的话题便不限于公事,而许多问题的泄露都是在这不经意。 杨其舫会和他吹牛说大话,也会把新鲜事讲给他,虽然那些新鲜事大多有点吓人,有回,他提起过杨其瑞的一个下家。 那个人听说是个还了俗的和尚,被一座寺庙的主持当亲儿子一样养大,十几岁跟着个散修出去闯荡,该是也没闯出个什么名堂。后来,他入了行,供来的第一批货,你猜是什么? 什么? 他之前寺院里的僧侣包括那位主持都被他制成凶尸,当货卖给了杨其瑞那个没底线的家伙。 当时,苏涉也动过追查的心思,但是没有姓名,那又只是个很小的下家,若以和尚为线索寻找,能将一整个寺院的人屠尽,却不引起注意,那必也只是个荒山野寺,于是,和之前的诸多的线索一样,总是大海捞针。 可在顾思明府里养病的这些日子,他以往总是被占得满满当当的脑子突然有了无限的空闲,同时又因整日昏昏沉沉而总不自觉地陷在过去的回忆里。舫爷给他讲得这个耸人听闻的故事于是就又飘了上来,混着那两份名单里划了红圈的名字。 回忆与名单,往复重叠间,他恍惚忆起那日乱葬岗上曾见廖一丰调息,那坐姿却是佛门中常见到的降魔坐【3】,这才觉脑中一声轰雷。 可能吗?一个贩尸人洗白成了个玄门世家。 但是,他越想越觉得是如此,颍川廖氏虽是老牌世家,却是被温氏所灭,当时廖一丰凭一件信物便算证了自己身份,无人能出来证他真伪,也无人在意他真伪。可之后,他竟便在颍川立起家族来,还做得颇成样子,这在那个已过了战后最初几年的黄金期、老牌世家恢复后开始合起伙来排挤周边新兴世家的时期,若无个大世家在背后支撑怕是说不通,而最让人怀疑的是那时间恰是在聂明玦死了的两年之后,廖一丰开始出现在清谈会上。 若真是他,那是个有野心的人曾经的虾米翻成了大鱼,大鱼会想干什么?自然是将曾经的上家变成自己的下家了。 杨其瑞怕已不是小杨家的大当家了。他一旦供出些虚的,引他们的人出了洞,反而可能提前让廖一丰有了准备。 林木茂盛的山谷中,廖一丰和聂怀桑看着笼子里的凶尸。 那日的话,这只凶尸真的听懂了吗?说实话,他们不知道。但那之后,凶尸也确实没把那半块阴虎符当什么无聊的东西丢掉。凶尸的手不停地摩擦着下唇。 他像是在烦躁,廖一丰低声道。薛洋烦躁,他便也忍不住烦躁。 可就在他烦躁地四处张望间,视线边角处突然瞄见了一只奇怪的低阶走尸,那是个穿着破破烂烂僧侣袍的死时大约只五六岁的小孩子,他在一下一下极执着地拿手拍着一处白堡的外墙,像是在呼唤墙里的某个人。 这是怎么回事?聂怀桑顺着他的视线看到了那小走尸,便回头瞧旁边的聂同德:低阶走尸不是该只在最外头的林子里游荡的吗? 我也不知道他怎么走过来了,聂同德说,向门生一挥手。 起开,廖一丰一把推开了那个就要去处理的门生,一时间,好像周身的烦躁都有了出口。 聂怀桑冲那门生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然后,便饶有兴趣地看着廖一丰一步步走过去,一脚将那小走尸踹翻在地。 小走尸扑通一声跌在地上,两只细瘦的胳膊撑着身后的地面,他茫然着一张扩张了瞳子的眼,嘴巴微张着,被廖一丰亲手割掉的舌头剩下半截,只能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 即使变成了凶尸也只是任人欺负,还真是让人看不上眼呢。廖一丰敲了敲小走尸方才一下一下拍着的那墙面。 喂,老头儿,能听见吗? 墙内的私语声在那一刻似乎清晰了些,让廖一丰带着几分笑意地重新看向小走尸,一脚踩在孩子瘦骨伶仃的腿上,对墙内的主持道: 那你可听好了,别捂耳朵。 在他曾经的师弟身上肆意挥洒自己的烦躁时,廖一丰突然想起,那年廖明殊回门,在纸上落笔了几句佛语,指着给他看: 丰哥,我不懂,你解给我听听。什么叫是身如焰,从渴爱生【4】? 然后便吊在他的胳膊上,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挑逗: 这可怎么办呢?我好像有个喜欢的男人,可那个人把我推开时特别得干脆利落。 是身如焰。什么样的火焰? 于他,那从来是妒恨。 从前有个小和尚,被一座寺庙的主持当亲儿子一样养大,十几岁时,他跟着个散修出去闯荡,但并没闯出什么名堂。后来,他便又回到了那座寺里,可是,他回来时,主持身边又多了个小和尚。 【1】因为没有逮到买家卖家,就没法证明他们是买的,既没法证明尸首来路不正,也没法证明尸首是被贩尸人虐杀的。 【2】给你端三杯,你喝我不喝,然后再跟你一起碰一杯,也就是每次一开头,郭宗主就得先喝三杯,然后苏哥哥只陪一杯。 【3】我也不知道僧侣有什么小习惯,就去查,好像佛家的坐姿主要有二种:吉祥坐与降魔坐。降魔坐是双脚脚心朝上,吉祥坐是双脚脚心相对。 【4】出自《维摩诘所说不可思议解脱经》。 04 苏涉在他暂时被安置的永城别院里等到顾思明时,已是第十日。 他在顾家呆了二十三日,在这里又呆了十日,已经三十三天过去了,观音庙那夜是轮下弦月,今晚该也是如此。 顾思明打开了房门,便瞧见屏风上的剪影,愣愣地看了一时,才想起这人已不在水中央,这才几步上前,就着床边贴着人坐着。 这回究竟是百家帮我修武除了患,总要招待一下,加上除掉了鬼将军算是喜事,大家都在兴致上,才多耽搁了几日。悯善,这几日换了人来端茶喂饭还有习不习惯?想我了没? 顾思明知道这人好面子,定是不肯说一个想字,可感到了那只紧紧握在他胳膊上的手,他便不禁笑出声来。 他这一笑,把苏涉骚得脸热,捡起床边的竹蜻蜓,端起胳膊,虽还有些颤,却比前几日已好了不知多少,苏涉咬着牙恶狠狠地道: 没叫人喂还有其他的。 顾思明微微睁大了下眼,讶异一瞬收起,随即试探地指了指斜上方的横梁: 飞过了没? 苏涉的嘴角抽了抽,也不好扯谎,只能道: 快了。 急不得的,顾思明一把将人抱了起来:走,晒太阳去。 苏涉已经被闷在房里好几日了,究竟刚被魏无羡抓包,别院里又没主子坐镇,下面人自然谨小慎微,只将他藏得紧紧的,说什么都不肯让他出房门。 好不容易顾思明回来了,他们这天便搬了两把藤椅到院里,白日晒完了太阳,晚上继续晒月亮。 空中一弯残月,院子里是似近似远的两个人,蓝忘机和魏无羡的到来打断了什么,然后十个日夜过去,最初的冲动,总是最好的最难接续的,有些想法一旦被打断,被搁置,再捡起便已是残羹冷炙。可对着那份冷炙,两人如今都不禁觉得:如果它因此就被丢掉,那还真是可惜了了。 难得的,苏涉做了回捧起盘子、将它放进梯笼的人。 那是唯一一回,母亲为了我训斥哥哥。 苏涉说这话时,看着手里的那只竹蜻蜓,顾思明瞬时就明白了,他是想起了小时候在姑苏接头走丢的那回,的确,顾思明记忆里那个急红了眼的妇人确实训斥了那个孩子,可这个唯一一回显然就藏了太多的东西了,那里面无疑有嫉妒,可他记得那个被忘羡两人打断的清晨,苏涉在想起那个哥哥时,像想起了这世上唯一会真心在意他的人。 我爹最初并没把我当继承人来培养,在苏家,次子是候鸟,一年归家几日、可以被牵出去炫耀羽毛的候鸟。你没法想象吧,像我这样的,在民间也是可以拿出去炫耀的,苏涉望向顾思明,看着这个与他好像完全相反的、从幼时起便被当做家族的继承人般被寄予厚望也因此而喘息不得的人:可我是不该回家的,我该安心地在蓝家当门生、当客卿,为苏家之后的人打好路。只有每一根抛出去的树枝都落地生根,才能让苏家最后独木成林。可我没能在蓝家生根,反而退出了蓝家。我那时不敢告诉家里,便一个人去了战场。我娘一直觉得那才是一切灾祸的起点,战后,我领着几个那几年在战场上跟着我的人,回了苏家,回去鸠占鹊巢。 你不是鸠,顾思明忍不住便道:那本就是你的巢。 可是苏涉望着他:怎么不是?候鸟两边都呆不久,所以,不管在哪边都是外人。 可你既能从你兄长那里得到那个位子,那便意味着至少在你爹那里顾思明停了一下,他本能便感觉到了在苏涉那里父亲的偏爱是不值钱的。是因为得不到的才是好的吗?好像也不全是。 那年我被金子勋下了药折腾,兄长来寻我结果被背着兄长的尸首回来后,我就被禁足在自己的房间里。你瞧,我的前科并不好,那个位子我们正争着,而且按族内人的意思,兄长赢了。我那时招惹了金子勋,不管哪条路都被他堵得死死的,可我不能再离开金家了,在已经离开了蓝家之后。族里人看不到个奔头,于是,兄长赢了,可接着兄长就死了,死的时候只我一人在身边。那时候父亲来我房间里找过我,他说他知道我不是故意的,他说爹会处理的。 那一刻,即使已见过诸多冷暖的顾思明感到的都是股从脊背一路传下的寒意,他多少明白了些苏涉的矛盾。他嫉妒自己的兄长拥有母亲的偏爱,却又为父亲对死去兄长的态度感到心寒无比。对一个儿子的死可以这般置之,因为他没法让苏氏步入玄门,那对另一个儿子,除了觉得他还有用,又有多少真心在里头呢? 父亲的爱不值钱,母亲的爱是好的,可我分到的那份儿少得可怜,在你的那份儿面前。 所以也没什么可惜的,本来就是抢来的,苏涉一下下地抓着那竹蜻蜓的边缘,像个心烦时便揪叶子的孩子:我把本来该在巢里的那个挤了下去,欺负兄长不是修仙的料。苏家这个地儿我也占了十多年了,也够了,该还给阿衍了。 顾思明的瞳孔皱缩了一瞬,这话是从哪里来?他猛然想起他进屋前别院里的仆从对苏涉的称呼苏公子,在家里的时候,他都是记得嘱咐下面人仍称苏涉苏宗主的,该死,到了这里,只记得嘱咐房间里仍旧别挂镜子、每日擦洗时铜盆放远些、别让他看月亮,一时竟忘了称呼的问题。 悯善,苏衍没有继位,他抓住这人的手,强迫他看着自己:我知道乱葬岗的事不好看,你的门生此时怕也对你有些误会,但是,真相会大白的,不是吗?会有那么一天的。秣陵苏氏能步入玄门,靠的是你苏悯善,不是你父亲,也不是你的兄长。没人有权力将它从你手里拿走,在它还该握在你手上的时候。 可它还该握在我手上吗?苏涉问他:我的腿都成这样了。 顾思明的脸白了一瞬。他发现了。是的,双臂虽然还颤抖不止,但已经能用力,每日都在恢复,但是腿一个多月过去了,至今都是一点力气都使不上,就好像废了一样。这本就是个敏感至极的人,怎么会不多想?没往一头上想,便会往另一头想。 会好的,顾思明这般说着,怕他不信,手隔着衣衫下襟摸上苏涉膝盖骨上那个小小的凹槽:能感到吗? 苏涉点了点头。 能感到就能好,顾思明轻声哄道。 真的? 当然,我以我顾思明作为医者的名声担保,它能好。 顾思明松了口气,在他看到苏涉是真的信了他之后。 月到中天时,苏涉撞了撞顾思明的肩膀:是什么样的?作为一个继承人长大。 不能有自己的思想,顾思明苦笑一声:说过了的,我爹很可怕的,什么事都瞒不过他,你能想象吗?就连嫉妒弟弟这种小情绪都会被他抓到。 为什么会嫉妒?这让苏涉感到惊异:你不是说他 嗯,生病,顾思明笑了:所以阿雱可以每天都睡到自己想睡的时辰,家里人还会费尽心思地哄他开心。父亲可从没哄过我,还总是凶我。 顾思明一说,苏涉便想起来了,那年他走丢了错牵了顾思明的手,顾旸发觉后第一反应就是训儿子: 他年纪小,牵错了人不知道,你方才明明没牵人,突然被牵住了你就没发现吗? 是挺凶的,那时候这人明明也才十岁。对小孩子都那么凶,幸好我不用认识他。 我是不是该哄哄他?苏涉偷瞄了顾思明一眼。可他只会哄小孩,他从不会哄大人,所以最后思来想去也只能说出来一句: 现在没人敢凶你了。你连蓝忘机都能欺负。 他这句话把顾思明逗得笑了,顾思明带着几分怜爱地看着他:悯善,别让蓝忘机定义你,你远不止于此。 对了,明年上元咱们去蕺山看灯吧,顾思明突然便这么说。 蕺山灯景实堪夸,箶筿竿头挂夜叉;若问搭彩是何物?手巾脚布神袍纱。 于是,充斥了他的十五岁到十八岁的嘲笑便又这般飘了回来。苏涉皱起眉:小户效颦有何可观? 顾思明微歪过头:咱们去了,它不就不是小户效颦了?到时候,给山上的孩子们发些彩灯,就让那座蕺山上的灯景,比城内的灯市还要盛,让城内的变成小户,又怎样? 那是会稽张氏的地盘,苏涉一对儿细长的眉毛因顾思明这突如其来的幼稚而不赞同地抖了抖:你跑去人家地盘上踩人家的脸? 怀生兄很好说话的,苏涉发现顾思明总喜欢如此,说着说着,便用自己的手包住了他的手,像习惯性地暖一块随时会冷下去的石头:我也没说我发,他给蕺山上的穷孩子们各发几盏好灯,不是也可博个好名声吗? 恋耽美 《()【曦瑶】率然》(31) 他掏腰包? 啊,顾思明似终于意识到不妥了,却也只是无所谓地道:以后年年如此,大不了他家的船走通济渠时,过路费我都少收一点便好了。 你忘了我还是个逃犯了吗?苏涉恨恨地道,许出这样的承诺有什么意思,到时候看不到,我就该想了。 可顾思明理所当然地道:那时候便不是了。 真奇怪,苏涉想:这人说那时候便不是了,我便莫名也相信那时候便不是了。 后一年的上元节,还真有个人将苏涉骗去了蕺山,那个人不在兰陵城内一掷千金,却跑去那个千里之外的小山上,给孩子们发彩灯,将城中的灯景都比了下去,让那句出了名尖刻的讽诗从此变了味道,也不知是和谁置气,抑或为博谁一笑。 只是,那个人终究不能是顾思明了。他只能站在山下看风景,看他的虚晃一诺怎样变作了旁人笔下的三千明灯。 可这一夜,他们还是彼此的,或者说,表面上是。 这夜恰好有颗星子划过夜空,苏涉在外袍上打了个结,当然,没打成,手还不利索,不过顾思明帮他打完了。然后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一颗现成的流星。 我想见宗主,现在就想,你陪我去,好不好? 苏涉说出他的愿望,金光瑶在他身前几步远的地方,赞同地点了点头。 怎么套取一个人的信任? 首先你得给出点什么,最好是极私人的东西。 然后 然后带他去远游。 那一夜,苏涉兴奋得一晚上没睡,看着天一点点亮起来。反倒是顾思明在他面前睡了过去,真奇怪,在顾府时都是顾思明看着他睡过去。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苏涉忙不迭地想叫醒顾思明。 真奇怪,一夜没睡,头反而也不疼,莫非是永城的气候比修武更适宜恢复? 可他的手停住了,他想起顾思明说的所以阿雱可以每天都睡到自己想睡的时辰。 他收回手,那你再睡会儿吧。然后便独自一人看着挂着露珠的树一点点被曦光点亮。 也不算独自一人,他的前方是金光瑶,薛洋则飘在他后头。 行啊,卖惨、装无助,勾引人家来哄,你这回比我还放得开啊?薛洋又探出头来,在他脸跟前嘻嘻哈哈:怎么?准备和我一样出道行骗了? 谁像你? 苏涉忍不住恶狠狠地看了他一眼,他心虚地瞧了眼顾思明: 我准备负责的。而且,只是试一试罢了,又无伤他利益。 往好处想,至少这次薛洋没有又那么说了,不是吗?怎么说呢? 在这三十三天的无数个梦里,他站在义城的迷雾里,听到薛洋的声音:瞧见了吗?这里的每棵竹子都是一个你的前人,你数数,这里已经埋了多少人?别忘了,我也是你的前人啊。 我这样的人,你这样的人,坏事做尽、自私自利还矫情无比,怎么可能会有人看清了你,还喜欢你? Tbc. 写在后面: 我一直最遗憾的不是乱魄抄那块很牵强,而是聂大死的时候还觉得自己是个特有良心的人。所以才有了这么一改,然后,为什么聂大的记忆被剪成了乱魄抄就显而易见了,真实死因放出来,大家第一反应肯定是:你们清河聂氏买尸! 这里相对于《碧灵湖后》不同的是,清风阁上能和聂明均交易的只有大小杨家两个人,廖一丰只是个下家小杨家大当家杨其瑞的人。后来,聂明均死在了族会上之后,廖一丰才代替了大小杨家成了聂家的供货人。从聂明玦死前的记忆已经可以看到了,聂明均在族会上坦诚了凶尸来源,他已经说得很直白了 咱们家要的,他们管那叫九品货,以前他们只卖这种,可夷陵老祖兴诡道后,七品、八品、十品的便也有人要了, 一时间聂明均似被蚂蟥吸干了血色的无机质的声音又飘回了聂明玦的耳边,他忍不住随着他已死堂弟鬼魅般的呼吸,在这个死去的女孩儿身上寻找伤口: 他们会将人关进笼子,先观察上几日,哪些暴躁、哪些温驯、哪些容易慌,再对症下药,用什么样的手段、什么样的刀。但还是会拿不准,总有三分之二的在积攒够足够的怨气前便被不小心弄死了。 这些是谁告诉聂明均的,之后斗聂家的时候会有不同的视角说清楚,除了阿瑶的视角,这个故事还有另外两个视角。但从这里已经能看出,当时参加族会的每一个聂氏长老,包括聂明玦和聂怀桑都知道了他们买尸是怎么制作出来的,然后这样的交易仍持续了十一年。这是一个质变。 聂大如果没那么快就又死了,他会停止吗?我不太确定,反正聂二是没停。 顾思明日常欺负苏涉不是大夫。别挂镜子、别让他看月亮,这是顾思明把苏涉送到永城后,第一件嘱咐仆从的事。还有苏涉的头疼,在顾思明没在的这几天,头疼却好一些了。 温总:我终于快出来了。 第11章 01 是师姐,我还以为是师姐。 最后仍还是被迫附在纸人身上的魏无羡也只得与蓝忘机这般解释。 蓝忘机听到魏无羡那时竟想起的是江厌离,不禁诧异了一下。他还以为是绵绵或者其他人之类的。 可也是,谁能凭一缕虚无缥缈的香气便让魏无羡大费周章? 他是听过的,魏无羡当年在蓝氏听学时与金子轩大打出手的事,更不要提后来亲眼看到魏无羡因江厌离而血洗不夜天,因江厌离而对脾气乖戾、毫不知礼仪的金凌照拂有加,甚至将金凌腿上的恶诅痕转移到自身。 我很小就没有娘了,师姐就和我的娘亲一样。 蓝忘机想起,在那棵他接住魏无羡的树下,江厌离也曾伸出胳膊想接住他: 那你为何要瞒着我回去找人? 他并非不懂魏无羡对于母亲这个角色的投射和依恋,可魏无羡背着他行事,这本身 蓝湛,这都要怪你嘛,小纸人在托起他的绵柔的掌心中翻了个身,两瓣如蝶翼般单薄的手在蓝忘机的指纹上挠了一下:你不知道你上次喝醉了酒,连温宁都被你踹开了好几回,你还抱着我说我的,你连温宁的醋都吃,我都不知你还有谁的醋是不吃的了。 我 蓝忘机不记得自己醉酒后所为,魏无羡也从不肯告诉他,如今骤然透露一些,他听了不禁羞红了脸,再也顾不得其他,魏无羡瞧着他的模样便松了口气: 答应我,蓝湛,永远别吃师姐的醋好吗?我受不了我和她的关系被当成那样。 即使魏无羡如今在他眼前的面貌只剩下单薄的几笔,蓝忘机仍然看到了纸人颤抖的眉毛,不禁愧疚自己竟曾因这样的事怀疑他。明明他也时常怀念自己的母亲,明明他也会为哪地突然开了龙胆花而跑去看,只为了和她维持上一点微末的联系,在死亡已经将他们分开了之后。明明他也知道魏无羡和江厌离的关系甚至是金凌的身世在这十几年里是如何被揣度的,如何被恶意地、毫无根据地揣度的。 江澄曾怀疑过这是金光瑶放出的流言,妄图对金凌不利。 但蓝忘机知晓起码在这件事上金光瑶是冤枉的,因为他曾听金光瑶和蓝曦臣抱怨过金凌被同龄的金家子弟排挤。有娘生,没娘养,这样的话说出来,其实骂的从来不只是那个没有娘养的孩子。 穷奇道、不夜天死得最多的便是金家人。而在金家人看来,魏无羡被请上金麟台,又是因为谁呢?幸好,在是江厌离的儿子之余,金凌还是金子轩的儿子。可这十几年中,有不少人翻起百凤山围猎时的旧事甚至是金凌出生的月份【1】来质疑这后一种身份。 而这份质疑没有得到当权者即金光瑶的任何鼓励甚至只换来了金光瑶冰冷的眼神,这才是保护金凌平安长大的,虽然上位者的维护足以带来安全却不足以带来快乐和真心的朋友便是了。 她是因我而死的,她是为我而死的,在不夜天。我不想这一份情感也被揣度。就像你当年为了救我,如今便我受不了你们因我背上这莫须有的罪名。 魏无羡这般说着,看着蓝忘机一脸愧疚不安的表情,听到他轻声道出的一句对不起,心下稍安。 这之后,魏无羡便忍不住又和蓝忘机吐槽起自己真是鼻子被牛粪熏蒙了竟觉得苏涉身上的味道可能是师姐的。 我发誓,蓝湛,苏涉真的就在顾思明那儿。 蓝忘机听到这个消息低下头,斟酌了一时才道:魏婴,你不觉得思明兄更可能是因为想从苏涉身上套出兄长的下落才 可既是如此,你来了之后,他又为何不敢承认?还将我泡到醋里去,魏无羡愤愤地想。 他对你我的行事风格一向不大认可,蓝忘机最后也只得这般道。他是能感觉到的顾思明最后话语中的暗示: 选择,在你的家族和魏无羡间做出选择,只要魏无羡还在你身边,你便不配做蓝家的二公子,也不是配得上被我以平辈之礼相待的人。 那不就是说他嫌我们坏事,不屑与我们为伍吗?魏无羡瞪大了眼,这对他而言可谓是莫大的羞辱。 我们在侧,苏涉确实不会对他产生任何信任。 刚说出这一句便听到外面的动静,蓝忘机忙抬头一瞧。 他们终于找到了肯为魏无羡医治的医修。魂魄上的损伤非同小可,温情一脉断绝后,能医治魂魄上损伤的除了顾家的医修,也就只有陕州高氏的这位客卿李澹山了,他们如今便被高宗主收留在高府的一座天井院中。 乖巧窝在蓝忘机手心的魏无羡听到李医师的脚步声不禁笑眯了眼,心里对顾思明更多了几分无语,顾思明当时把他们放出去的时候说不要指望他或者他修武顾氏的任何一名医修会帮助医治。他定是觉得除了他修武顾氏的医修这世上便没人能医好魂魄上的损伤吧?呵,但是这世界哪里是围着你顾思明一个人转的呢? 而最巧的便是,在第二次乱葬岗围剿时,帮众人诊治的医修里,那位最有权威的作出了众人至少还需两个时辰才能恢复灵力这个判断的医修李澹山便是个涉猎过魂魄一道的。 人家不但能医人,还能打,魏无羡不禁便带着几分偏爱地想,起码他身侧的那把看起来颇有些分量的长晴剑【2】便看起来比顾思明那柄又轻又薄的翠曾顶事多了。 蓝湛带他来陕州,本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毕竟,如今玄门中人对他们的态度又变了。幸而高宗主在乱葬岗上蒙了他们救助,李医修也感着他们的恩。这也是魏无羡料想到了的,哪里会人人都被金光瑶那厮蒙蔽,忘了他在乱葬岗上围剿百家的阴毒,却来和他计较一个在乱葬岗上还救助过他们的温宁呢? 魏无羡虽在以前就曾听说过陕州高氏天井院见树不见府,进府不见房,闻声不见人的雅名,却从没机会来见识这座在地下纵横沟通宛如座开口地宫的府邸到底长什么样【3】。可如今他不但见识了,还住进来了。陕州缺水炎热,但是坐在这如一座地坑的院子里,他们哪怕不躲在屋内,只坐在屋门口敞开门,也能感到屋内的阵阵阴凉。这地方果然是个冬暖夏凉的好去处。而头顶的甘棠林是的,是头顶而非周围的甘棠林等他好了,他定要去上面好好瞧瞧。 住在这里,得了陕州高氏的招待,魏无羡便觉得这世道倒还不算太糟,总还有知恩图报之人。 可是如今这位李医修给他们带来的却是两个大大的坏消息。 至少要两月才行,魏公子如今魂魄上的损伤不是短时间内可以康复的,这咒符一旦脱出时间限制还没返回躯壳,要再在这躯壳和魂魄间建立联系便是难上加难,更何况李澹山贴心地没说出这后半句。 但蓝忘机却也懂了,更何况这躯壳本便不属于魏无羡,严格来说,它是莫玄羽的。 还有件事,我想含光君和魏公子会想知道的,李澹山这才吐出了这消息:鬼将军温宁在修武境内的吕涧山被百家围剿,现已伏诛。 听到这一句,魏无羡和蓝忘机皆愣住了。 蓝湛,你还要说顾思明和金光瑶不是一伙的吗?待那李澹山出了门,小纸人便一个鲤鱼打挺从蓝忘机的手上站了起来:如果顾思明心里没鬼,他又怎会事先便对温宁的到来有所预料,有所防范! 这样的防范不是常识吗,当对上的人是你?只有我才傻傻地完全没有意识到这点。蓝忘机不敢置信地看着魏无羡,问他:是你召唤温宁让他去突袭顾府的?你想做什么?他去了,你又不在那儿控制场面,你想让他去灭修武顾氏满门吗? 我 可你之前不是怎么召唤温宁,都召唤不回来吗?为什么这回就可以?蓝忘机有些不知心里是何滋味:我知道,你那些日子也许并非真心召唤他,也许你觉得他躲起来,对咱们更有利些,可是这些事,这些事你为什么都不告诉我知道?如今这只会将思明兄完全推到另一边去。 而且兄长兄长如果知道你贸然让温宁袭击顾府,他还会让我们回蓝家吗? 思追蓝忘机突然想起蓝思追,那个他从乱葬岗里抱回来的孩子,那么小那么小的一团蜷缩在他的背上,那孩子这回怕是要伤心了早知便不告诉他知道 他望向魏无羡,纸人拧着眉,极执拗且气怒的模样,他听着魏无羡的辩解,突然想: 你还记得你承诺了思追什么吗? 不,你大概已经完全忘了。 可我记忆中的你,我记忆里的那个背着我走出那座玄武洞的魏无羡明明不是这样,不会这般承诺了的转念就忘。 蓝思追的佩剑在吕涧山便已被烧得不成样,再不能用了,他如今去四明山也只得与蓝景仪共乘一剑。 你们不必送我,我 开什么玩笑,你怎么去?自己走去要走到什么时候? 蓝景仪不由分说便将他拉上了剑。他与金凌都连夜向顾思明告辞,顾思明答应会帮他们在众人面前找理由解释,之后又给了一堆治伤和调理的药。蓝景仪见他这般就没继续记着他嫌弃蓝思追隔着一层翠绿色的灵力去接人的仇。 而且万一这里头有哪个恨温氏恨得牙痒痒的呢?金凌在旁边御着岁华,也这般劝道:还是尽快进四明山的好。 金凌,蓝思追弱弱地唤了他一声。 金凌这才意识到这人的担忧。是了,鬼将军,他还说别人,他自己与鬼将军便是实打实地有仇。 那天在乱葬岗上,方梦辰他恨得也只是魏无羡这个人,不是吗?金凌不知该怎么解释,斟酌了下后,终于这么说:我在观音庙里带走了王灵娇的鬼魂,看到她的记忆后,我才第一次明白那种控制,强大的控制。温宁自从被起尸之后,说白了只是魏无羡的一把刀,是魏无羡杀了我父亲,我没必要去连一把刀都记恨,他和乱葬岗上的温家人都只是被牵累了。这回大家销毁鬼将军也并不是为了复仇,思追,你懂吗?因为大家怕,怕一把刀落在他的主人手里,会再有一场不夜天惨案。 恋耽美 《()【曦瑶】率然》(32) 蓝思追清楚,即使他情感上不愿让温宁离开,但是,这一回,不管是百家还是温宁想要的都是让温宁离开:可你的外祖父母他们是死在温家人手上,而我 哎,温家人的罪已经在射日之征后就通过劳役,通过失去自由,通过各种偿了,金凌耸了耸肩:现在各地还有二三十个圈禁地,有那么多被圈禁的温家人,你见我甚至舅舅有哪天心情不好便对他们去喊打喊杀吗? 他这般说着,蓝思追终于稍稍放下心来,蓝景仪也在一旁悄悄握了握蓝思追的胳膊。 于是,修武顾府就这样在他们的视线里越来越远。 在它彻底消失在视线中前,蓝景仪笑着调侃金凌:别看了。之前又不是没跟江宗主说就偷跑过,怎么?现在成了宗主,反倒知道怕舅舅了? 我哪儿有怕他!金凌在心里大声抗议,可他又不能说他是因为别的原因他本想再多看看顾府的,在里头好好转转他也说不清,就像错过了什么,一声轻唤、一缕气息、一个幽灵,那些都是他永远没法抓住,却本能地就能感到自己错过了的东西。 就像苏悯善每回哄他时在他眼前头晃的小玩意,他一伸手抓,它便又被举得高高的让他抓不到了,非要他站起来,爬出那个花丛才行。 他的童年里没有同龄的朋友,因为他不但有娘生没娘养,他的娘亲、他的满月礼还害得金麟台的许多孩子和他一样没了父亲。他的童年里只有小叔叔、舅舅、小仙子和一份奇奇怪怪的友情。 因是连夜出发,到达四明山附近的余姚时,三个十五六岁还在长身体的小伙子刚好饿得前心贴后背,对着路边小摊上买的馄饨流口水。想起了吃,他们这才注意到了一个问题,三个人走得太急,金凌更是没睡醒就直接被蓝景仪拉出来的,他记得披上了外袍没错,却和其他两个一样,都忘了带钱袋。 好饿,都是世家公子或者至少是当世家公子养大的,除了在乱葬岗上那几日,他们哪里挨过饿呢? 要不忍忍,金凌对另外两人说:等到了四明山,让陆掌门 他这话说了一半便又不自禁把管顿饭三个字给咽回去了,四明派才刚立派不到两年,往日里每回陪小叔叔来四明都是来给陆丘山送钱的,这回却不仅要往里面塞人,还要肚子咕咕响地在他那儿蹭饭,这也太 思追,你去四明派吃吧,反正你都是要到那边当门人的,提前吃他们一顿也没什么,我和金凌我们之后回去寻点吃的好了,蓝景仪这般道。 四碗馄饨,再要四笼包子,这时,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隔着他们对那摊子的小贩道。 三人同时转过身去。 会稽张氏的宗主张怀生是个下巴上还有些青黑色胡茬的中年人,虽衣冠整齐却总给人种衣冠不整的错觉,不像个玄门仙首,更像个云游道人。他如今出现在这个名叫余姚的小镇上,笑着对他们三个道: 还有什么想吃的,一并说了罢。 这句话没能让此时的三人松一口气,反而让金凌和蓝景仪都不自觉地上前一步把蓝思追挡在了后头。 这位张宗主是金光瑶和蓝曦臣他们一辈的,给他们这些小辈最大的印象大约便是他手刃了他的发妻,在射日之征后,因为她姓温。 张怀生看着这突然似对他升起警惕的三个孩子,不禁有些莫名,他自认自己对孩子都还算和善。 你们是去四明山找陆掌门吗?巧得很,我也是去找他,先填饱肚子吧。 张宗主也是去找陆掌门?金凌试探地问道。 是啊,张怀生看着金凌,思忖了片刻:不过既然小金宗主来了这儿,这事找你倒是更合适些呢。 【1】原著里这一段是这么说礼还没成,这便想着要给未来的外甥取字了。魏无羡却不觉有异。觉得这已经算是暗示了吧。 【2】出自清唐孙华《己卯元旦》诗之一:曈昽旭日散晨晖,梅蕊长晴竟不肥。 【3】如果觉得想象不出来天井院(也就是地坑院)是什么样子,就想象一个宫殿,我们把它的屋顶全掀开,看它的俯视图。 02 聂氏是确定无疑的敌人,这是事到如今已经无需再证的一件事,但他们并不是真正的黄雀。 聂氏带出来的是两股力量,蓝曦臣在桌上捻起两颗李子:聂氏本身还有和他们合作的贩尸世家。既然是做凶尸生意,那该与诡道沾边,而就你所说,起码小杨家手下,便是养有鬼修的,那个剪裁了聂明玦记忆的人不是不可能出自这股力量。但是剪裁了聂明玦的记忆将邪曲混入其中的那个人,同时还做了一件事,聂明玦的记忆中,关于温宁的部分显然亦有剪裁,这便意味着那鬼修与将聂明玦的尸身毁去、头颅挂在不净世上的人是同一个或者至少是同一拨。他做的这件事看似只是为了给你定罪,并对魏无羡卸磨杀驴,但事实上,却也在你面前暴露了聂氏的参与。他是要引你去针对聂家。这表明对那鬼修来说,聂家如今也不是友人。 但是回头看看这个贩尸世家,金光瑶敲着那颗李子:聂家的刀灵决定了它不论是现在还是将来,都是能为贩尸人带来固定且丰厚收入的合作伙伴,它没有理由希望聂氏倒台。所以大概率 那个能剪裁记忆的鬼修不是贩尸世家中的人,而是第三方,阿瑶,蓝曦臣看着金光瑶:好好想想,你还与哪股势力有过交恶?一个能请动这样一位高手或者被这样一位高手领导的势力。 细数起来应是有两股,金光瑶看向蓝曦臣,这也是他一直以来所担忧的:但这些年,我时常觉得它们可能根本是一股。 出身,那似乎是一个人永远都无法摆脱的魔咒,即使这么多年过去,即使已经将思诗轩付之一炬,他还是经常会有这样的感觉 我逃不出思诗轩,一辈子都逃不出去。 说了这么久,我也没跟你说过我为什么要烧了思诗轩吧?金光瑶低头轻笑出声:不过二哥那时也是没兴趣知道的。 又是这样,蓝曦臣被他的眼神刺了一下,我说了那么多句,你却偏只记住了那一句 从前我不是不知道你做过什么事,而是相信你这么做是有苦衷的。可是,你做的太过了。而我也不知该不该相信了。 妈妈重新找上我,是在我成为了金家二公子的第五年。 你当时为什么不求助于我? 我当时为何不求助于二哥?金光瑶听了这话,不禁可笑:二哥,你还记得在云萍时,你看到我脚踝上的荇花印子时是什么样吗? 你是为了抹灭痕迹吗。【4】 在观音庙中,对于思诗轩,蓝曦臣也并非一句未问。 其实他们都难免这般:在发现一件事时,便迅速对它的过程和起因有了自己的预判。 因为你没法在遇到每一个需要知晓动机的时刻都直言相问,因为对方大多不屑于告诉你为什么。 可大多数人的情况明明不适用于他们,他们明明是当得起这一问的关系。 如此,蓝曦臣却不带疑问的语气便问出。这在金光瑶看来,便算不得一问,因为你已经认定了我是这般。这是个判断句。 以牙还牙,他如今连疑问的壳子都懒得披挂: 你从来不喜欢遇到你之前的那个思诗轩的孟瑶,甚至是在成为金家二公子之前的那个一名不文的孟瑶。不喜欢,不愿想起,也不想我提起,二哥,我又怎么好将这种事向你提? 难道你就从来没想过我是羞愧于我在其中扮演的角色,我对你的利用权衡,而不是羞愧于你吗? 蓝曦臣这般想着时,不禁带着分恼恨,但是不对,他本能地便察觉到不对,因为金光瑶此时的语气里虽带着嘲讽,却薄了些,那之下欲盖弥彰,你有不想告诉我的情绪。 妈妈重新找上我,是在我成为了金家二公子的第五年,金光瑶对他说。 第五年意味着很多事,如果他去细想。 那时,穷奇道、不夜天还有之后的乱葬岗围剿都已过去了一年多,那时,金光瑶已经是金家唯一的公子,虽然他的父亲还在不停地给他往家塞弟弟。同样是那时 你和秦愫那时刚刚成婚阿瑶你你不愿找我莫非是因为这个? 蓝曦臣看到金光瑶的脸色,他的脸有一瞬的阴沉,蓝曦臣这才看清了,薄薄的一层讽刺下藏着的东西终于翻涌而出,是羞耻的恼羞成怒的情绪。 他一瞬间是又好气又好笑。 第五年,那意味着很多事,那意味着我们除祟过后泛舟湖上的那个夜晚刚刚过去,你哼着那首绵蛮黄鸟将我的心绪挑逗到极处,然后一瞬摔下,用你与秦愫订亲的消息你许还不知我不喜你与任何人可你是明知我不喜秦愫的。 那该是一次大胆的脱离,或者说是谈判,用一种近乎将我们撕扯开的方式,你在试图跟我重新订规矩。 大多数人的相处是在相遇的最初就定下的,包括尊卑和相处方式。与蓝曦臣初遇时,金光瑶还只有作为一枚棋子的资格,自认祖归宗后,他成了棋手,蓝曦臣也认可了他作为一个棋手,但是,问题便是:他是蓝曦臣手把手塑起来的棋手,蓝曦臣对他有着作为另一个棋手的他难以忍受的占有欲。他们两个始终是一方压制着另一方。 这样与如今身份不匹配的相处可能导致多么可怕的后果呢?那时的蓝曦臣还不知晓,可那时的金光瑶却已从他与聂明玦的相处中感受到了。聂明玦始终没有认可金光瑶身份的抬升,而作为射日功臣、金家二公子的金光瑶却已不觉得自己需要再忍受这人接二连三的羞辱了。 金光瑶向蓝曦臣坦诚让苏涉查探聂家买尸一事远在聂明玦因薛洋之事给他定下两月之期前,这让蓝曦臣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一段本该平等却不平等的关系最终会引向怎样的结局,也让蓝曦臣后怕,后怕自己当时通过聂明玦拿捏这人的举动是多么有可能将他们二人的关系也推入不可挽回的境地。 可蓝曦臣至今不知的是:金光瑶从不想他们二人也走到那般的境地,即使在蓝曦臣用眉毛的一颦一蹙便达成了聂明玦用喊打喊杀都没达成的对他的干涉和管束的时候,他也不想他和蓝曦臣走到那般的境地。因为那会让他损失一个极重要的盟友,因为他不妨便承认那单纯是因为他不想。 蓝曦臣说的对,他几乎杀死了他人生中所有对他有重要影响的人妈妈、温若寒,最后还有金光善。可那其中,他从没想过再添上一个蓝曦臣。 但他若不想要这其中再添上一个蓝曦臣,改变便势在必行。与其不断地为对方退让,直到退至底线忍无可忍,不如在最初发现不对的苗头时,便伸出手,告诉他:我们得改一改。 可这样已经被固化的相处要改变却又是件极困难的事,那些年,金光瑶乖顺地被蓝曦臣塑造着,却也时常不乖顺地拿针、拿话去刺他。他出格,他妥协,他跨出十步,他退回九步,在蓝曦臣的眼皮底下,乖巧又暗藏玄机地舞,完成一步步地偷渡,向远离他的方向偷渡。 直到秦愫,金光瑶似已厌倦了这精卫填海般的痴愚之举,他用簪子在他们之间一气划开了道银河,告诉这个人:从今往后,我们守望互助。所谓守望相助,只需一守一望便够了,像临近的村落,不需要时刻触碰着对方。 这事被金光瑶做得极有仪式感,像策划一场他没有机会拥有的成人礼。这不是一个人的成人,而是一段关系的成人他和他的名师。他将蓝曦臣引入其中,让他尝尽了跌宕起伏,一刻云端,一刻深谷。 可是不幸的或者该说万幸的是,这回,金光瑶闹了个鸡飞蛋打。 再没有比那更惨烈的方式,金光瑶想有个属于自己的、独立于蓝曦臣的家,将他与蓝曦臣的关系归束到一个更安全的区域,却被秦夫人告知:你娶的是自己的妹妹,她肚子里怀着的是一场乱伦的产物一个被诅咒的孩子。 为什么不在月份还早的时候便 蓝曦臣忍不住想问。他虽从未成婚,有些常识也是晓得的,女人头三个月并不显怀,那时是个安全期,对于男人和女人来说,因为在那之前完成嫁娶,旁人便不会知晓他们的孩子是婚前便有的这个事实。但那时也是个危险期,对于孩子来说,头三个月最易滑胎,不需要什么缘由,多走了几步路,受了些颠簸,不打紧搬了些重物。 那时,与秦愫的婚事已经避无可避,悔婚只会将两个人都逼入死地,但金如松本不必成为金光瑶的一桩罪过。大婚的前一夜,金光瑶知晓真相的那一夜,秦愫还未显怀,孩子掉了,悄无声息地掉了,甚至不会给秦愫留下多大的阴影,不会让秦苍业生出多大的怀疑或埋怨,他们会觉得:休养几月,总能再怀一胎【5】。 可蓝曦臣又知晓,他不能问。他要怎么问的出口呢?那是逼着金光瑶承认:他对金如松也曾心存侥幸甚至怀着期待,然后在那之后的几年里,慢慢地,绝望代替了侥幸,心软熬成了决绝。 蓝曦臣以为秦愫和金如松已是他们间错位的关系导致的最大的阴差阳错,可没想到,这其间,竟还有事发生。 面子,我们怎么会被这样可笑的面子问题困在一条河的两岸。但是,蓝曦臣牟然又想起自己:我不是也不愿承认吗,为什么不愿提及那段过去?我后悔了。不是不喜欢那个作为思诗轩的棋子的你,不是不喜欢作为我的棋子的你,而是后悔了,羞耻于曾经的自己。我的毕生之耻,从不是耻于那时的你,而是耻于那时的我。 思诗轩在那时找上你,是为了什么? 听到这样的问话,金光瑶迟疑了一瞬,继而微眯起眼,他以为蓝曦臣不会这般轻易地就放过他,在被拆穿了小心思后,他早便做好准备被这人拿这事羞上一通。 秦愫的事打碎了他之前对于一个妻子曾抱有的所有幻想,那让他的心境脆弱不堪,这样的事情没处说也不能说,他本以为自己足够坚强,却发现自己这些年已被蓝曦臣宠得需要在这样的时刻有一个肩膀倚靠,他既痛恨这般软弱的自己,却又忍不住在这软弱中茫然四顾,发现身边除了蓝曦臣,竟只有想要倚靠着他的人。那回,他只坚持了短短的几个月,便主动打破了那条他亲手划开的界线灰溜溜地跑回了蓝曦臣的身边,甚至比以往更紧密地靠向这人。想起那时的自己,他都只觉得自己可怜可笑。 可蓝曦臣却就这般将这事轻轻点出又轻轻放过,那轻轻放过的态度让金光瑶全无防备,甚至略微有些不爽,蓝曦臣的态度像他们之间如今只剩下公事公办。可是,公事公办,这不正是自己要求的吗? 他没法将自己的话吃回去,只得缓下心绪,与蓝曦臣一般,当方才的事从没发生。 金光瑶那一瞬的不得劲未被蓝曦臣错过分毫,可他还是未说什么,他在约束着自己,不论是在这时逗弄这人或者向这人坦诚什么,都不可取。 没有一段感情是不需要经营的,可这些年,他太放纵自己。 恋耽美 《()【曦瑶】率然》(33) 在忆起金光瑶刚与秦愫成婚的那段日子,蓝曦臣终于意识到了:各自退开一步,那与两人的利益是势在必行,与感情一面却也未必是一无可取。金光瑶曾用秦愫试图在他们之间划开一道线,那选用的方式是错误,这举动却是经深思熟虑,他们确实需要这段空隙。如今他们之间便有道现成的裂缝,那是拜那只黄雀所赐,可没法毁灭我们的,便该成就我们,不是吗?上一回因半途而废而未能成形的矫正,如今不若便再捡起,在这其间,他也该学会克制自己早就超出了金光瑶容忍的占有欲,而金光瑶 阿瑶,他望着这个让他无可奈何、百爪挠心的人:你也该意识到了,在这个冷静期里,意识到我们不该也不能止于这样一种盟友关系。 只一瞬的不得劲,金光瑶便用平静的语气向他诉出: 这一次,她让沈应找上我,不再是想要我继续做她的眼线,而是想要和我谈合作。 那么多年,他以为他永远地摆脱了思诗轩,他以为妈妈、沈应都已忘了他这个孟瑶。可这样的幻想只需一面便可打破见上一面。 在见到沈应那张脸时,他才觉出自己那些年的可笑,他又非躲进了人群泯然众人,怎么可能逃得过?他们自始至终都知道我在那儿,只是在选择合适的时机找上门来。 合作?的确,阿瑶那时的身份也决定了那位妈妈不会再笨到还妄图将他如一颗棋子般摆弄,但那无疑还是为了套牢:她拿什么和你上的谈判桌? 阳泉。 可笑,蓝曦臣对此,只置了这两个字。 在说出阳泉二字时便在细看着蓝曦臣反应的金光瑶也不知自己心里是否被安慰了。 二哥也莫说可笑,他轻声道:这回百家在莲花坞的试剑堂里讨伐我时,就有人拿这事说事呢,说当初赤锋尊之所以在阳泉奇袭失败,就是因为我故意传送了虚假的情报。 听到这话,蓝曦臣眉间不禁升起分冷意。 有件事他们甚至聂明玦都心知肚明:阳泉那次的确并非意外,可是,那回不是孟瑶递送了虚假的情报,而是聂明玦那边混进了温家的探子。 他们当时逃出岐山后,孟瑶才来得及将那天发生的一切说出。聂家内部出了温氏的探子,这事非同小可。聂明玦去信回去让人查探,只差一点,却还是让那人逃脱,探子的人像送过来时,蓝曦臣一眼便将那人认出一张清秀的脸,卧蚕眼,颊侧一道总被误会做梨涡样的疤,是蓝慎德。 这人也是胆大,他明明自火烧云深不知处之后便跟着温旭,是正面遭遇过聂家人的,可温旭身死后,他竟就假造了身份,又入了聂家的征兵队伍。他要做什么显而易见,他是去替温旭报仇的。自从十一岁时没了父亲,他的生命里好像就只剩这一件事。报完一桩仇,又是另一桩,只能用这样的事撑着早已垮掉的人生。 这样的事按理说是聂氏办差的出了岔子,不光彩,他们便没有声张,只私下处置,并叫人暗中追捕,可不想这件事在十几年后,却又被人拿出来以这种方式做文章。 那他们的意思是我便毫无甄别地傻傻地递送了这些消息,而你把聂明玦坑上了岐山,只为了再冒着生命危险将他救出? 那二哥在观音庙内不也是仅凭悯善身上的反噬痕,便信了是我设计杀了金子轩?金光瑶说着,挑了挑眉。 我没有!你没懂我是为什么气吗?这么多年得意洋洋地以为你在最初的那两年因为怕惹我不悦而放弃了笼络苏涉的想法,却发现有证据指明你有可能只是暗中笼络了他。 可是想到此处,蓝曦臣便发觉了不对:在射日之征中,金光瑶最出名的身份就是潜入温氏的卧底,而卧底这个身份天然不被人信任。 正如他因为金光瑶之后仍是重用了苏涉,便在心里总觉得金光瑶在反对的那些年里可能也在悄悄地用这人,人们亦会倾向于去怀疑会骗人的人,这样的倾向便如灰烬中的余火,一旦遇上风便能复燃。 更何况有件事是可以落在实处的金光瑶仍是孟瑶时确实曾是这样的出身。 常言道:一日做贼,一辈子是贼。 所以,只要揭出了孟瑶曾为思诗轩眼线的事,便可将他之后的一切都抛入灰色中。 恨出身,阿瑶又怎会不恨这样的出身? 之后我也确实用了他们,斗聂家时,包括在杀金光善的时候。 你在给他们一种虚假的安全感,让他们以为他们在一点点握住你的把柄。 也是在摸清他们到底有多少人,他们上面的到底是什么人。 思诗轩从来都不是最可怕的,因为它就在云萍,我随时可以烧了它,甚至是追杀曾经在那里的人,可是它背后还有个更庞大的怪物,那才是真正将我们困住的,说到底,妈妈也不过是被那怪物困住的一个人。 那你 没有,到最后也只逮住了思诗轩的那些,还有直接负责思诗轩那边的听记楼,金光瑶微闭上眼:沈应不肯说,说到底他才是那个真正与上层挂起联系的人,他早做到了妈妈头上去,之所以还听命于她,只是因为 只是因为他是思诗轩里的第一种人,爱上了妈妈的人。 不该将思诗轩那头交给成美的,他手上太没分寸,把人早早给玩死了。之后沈应便什么都不肯说,只留了一句话 你以为我们是花了这么久才找到了你吗?沈应那双本就狭长的眼睛那时在那已失去生念的笑意里褪成两道狭缝,他笑得开心:你入温家不过一月,我们便发现了你,通报了上去,后来是最上头的人说,就搁在这儿,不要打扰,因为你这个小家伙还算有趣。你猜猜那人是谁? 还算有趣,他能想到能给出他这样评价的只一个人罢了。 金光瑶抓住沈应的衣领,将人提起来:什么意思,你是什么意思? 可你永远撬不开一张不想再张开的嘴,特别是当它属于一个也曾在思诗轩里挣扎着活到成年的人。 二哥,温氏暗军,那是第二股力量,金光瑶望着蓝曦臣:可这些年,我时常在想,他们是不是根本是一股。 【4】反复看了原著里这一段是不带问号的,但这不是作者习惯用句号代替问号,因为火真的是你放的?这一块是有问号的。 【5】现实生活中,流产其实是件很常见的事,也不会导致之后就怀不上孩子。身边一半的女性同事、家属都流过产,之后照样生俩。流产可以是各种各样的原因,有的就因为上班背了个笔记本电脑,有的坐车路有点颠簸,走路多了也会流血,情绪激动吵了一架也会导致流产。所以在三个月前,大家一般默认先不说,除非遇到要搬重物了或者需要熬夜干的活,你说我搬不了、我干不了,同事就都懂了。 03 张宗主这话我就听不懂了,与我说敛芳尊?金光瑶如今与我金家好像并无关系。 张怀生并不想对蓝思追怎么样,反而,他是来找金凌的,看清楚这点后,三个孩子便没再跟他客气,反正他有钱。蓝景仪吃饱了,和金凌约定了四明山中见,便先拉着蓝思追走了。张怀生只说找金凌,自然是不想另外两人在近旁。 这之后,金凌和他上了家茶楼。谁知,张怀生一坐下,降下音障便和他说起了金光瑶。 金凌一瞬间便有点后悔没把郭桓带在身边,他对付同龄人、散修都没多大问题,可张怀生不同,他是个已当了二三十年宗主的人。这人在手刃发妻之后并未续弦。也许正是因为这个长期缺个女人在身旁他性子里添了分时不时便爆出的乖戾,近些年,他也总独来独往,只和少数几个宗主走得亲近,也并不太参加百家清谈,只在散修要进驻四明山时去清谈会上发了好大一顿牢骚。可就算是这么个离群索居的怪人,在如今的金凌看来,却也究竟是个长他一辈的老油条。对上这般的人,金凌还是忍不住发虚,怕泄露了什么。 小金宗主说笑了,不是敛芳尊,难道是你靠着与方才那位蓝家代宗主的私交,便把金蓝两家的联盟重新稳在了一起?一唱一和逼江宗主在夷陵老祖的问题上站了队,也是没人教你,自己便这么想的? 昨日的事竟已经传到了这张怀生的耳朵里,金凌不禁心下一凛:那你方才还装作没认出一身常服的蓝思追,放松我们的警惕! 小金宗主莫要担忧,金蓝两家能重拾联盟,张某心中不胜欢喜,张怀生放低了声音道:今日找到小金宗主,只是想请你转告敛芳尊,会稽张氏愿听敛芳尊差遣,还请敛芳尊早日回来主持大局。 如今离观音庙之事眼看一个月了,金凌最缺的便是盟友,可张怀生自己送上门来,他却又本能地对这人话中的真伪产生了怀疑。待张怀生再想打听些下一步金蓝两家的打算时,金凌便不禁只是搪塞,一面暗暗地想:若郭桓能帮他应付便好了。 他毕竟道行尚浅,几句下来便让张怀生头疼地一笑,平日里倒也不是没被搪塞过,但却鲜少被这般生硬地搪塞过:小金宗主似是对我格外不信任呢?方才和另两位也是见到我竟似怕我会突然提刀砍人。 你杀老婆! 金凌自然没将这话说出口,可他的眼里还是忍不住闪过躲闪,一时间也不知道怎么辩解。世家中虽很少有不复杂的家庭关系,可这般直白地对妻子痛下杀手的人,还是超出了金凌的认知。这人太冷了,听说他妻子那时还怀着身孕,可即使没有怀孩子也不该能下得去手啊? 你对自己在小孩子眼里有多可怕就没有一点自觉吗? 张怀生显然是有自觉的,他看着金凌的眼神,想法便自然而然地跳到了那一节,就像他这些年每次不得不出现在清谈会上看到旁人看他的眼神时那般。他滞了一瞬,之后,便将金凌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从他的发冠、佩剑、弓箭直到他足蹬的六合靴,眸光里掺进了尖酸,淡淡地道:我以为小金宗主是能理解的,你拿着你父亲的岁华,全身上下,却没有一样属于你母亲的东西呢。 你懂什么!被猝不及防地来了这么一句,在能控制住自己前,金凌便脱口而出了。 你懂什么?你又没有一出生便被自己的母亲抛弃? 但是这件事,确实是有意为之。 从四五岁时,养他的便变成了他的小叔叔,小叔叔把小仙子送给了他,还说以后悯善也会是你的,从此,小仙子就成了他童年里缺失的那个伙伴,悯善不忙的时候,也总会来陪着他。 可还有一件事是金光瑶为他做的,江澄没能提醒他的。金光瑶将对一个孩子来说还太长、太重没法佩于腰际的岁华,背在了他的背上。 哪怕暂时提不起,拔不出,也得背着。阿凌,你要时时提醒自己,提醒金家的所有人,你是金子轩的儿子,金光瑶停了一时,才又这般说,摸着他的脑袋:你娘的东西,你若想留着,我们可以找个地方,把它藏起来。但是,平日在身上不要戴。 那时的金凌懵懵懂懂,并不知晓这是为什么,直到慢慢长大些了,才明白。 有件事是蓝忘机不会懂得,江澄也许察觉到了却不想去想亦不想去理解江厌离于魏无羡是个好师姐,于江澄是他已逝去的姐姐、至亲,于金家人却是罪人。要不是她,金子轩也不会想到要将他本就不喜的魏无羡请上金麟台。而一个金家的少夫人,她的死不是为了金家,却是为了保护一个外人。 在金家,保护着金凌的是金子轩之子这个身份,但是同时,江厌离之子的身份是他的原罪。 你懂什么? 金凌问张怀生。 你怎么懂得作为她的儿子长大有多艰难?你怎么懂得被自己的母亲在出生时便抛下有多艰难?她选了一个外人,在我刚满月的时候,不是呆在我身旁,而是去追一个外人! 是啊,我懂什么啊?张怀生对金凌慢吞吞地道:同样的话,我也可以还给你。 小金宗主,见金凌被堵得没话说了后,张怀生才又对他道:你可以这样理解,我以前是因为胆小怕事所以杀了我的妻子,如今我也是因着胆小怕事,所以才来投靠敛芳尊。吴地的圈禁地,这些年我一直让人盯着,前几日它突然有了动静。玄门如今乱了起来,不是正适合人浑水摸鱼。我将温家得罪了个彻底,又怎么会乐见它东山再起? 圈禁地?温家? 金凌手一不稳,差点便跌了茶盏。 离开茶楼前,张怀生又在金凌耳边道了一句,带着点跟小孩子计较的乖戾之气: 有件事还是多谢小金宗主了,知道四明派还牢牢地握在敛芳尊手里,吾心甚安。 听了这话,金凌一下便瞪大了眼睛 这人本来是找四明派掌门陆丘山的,如今转而找上我,我对此却没有半分疑问,不是便等于承认了四明派还站在小叔叔这边? 该死! 04 张怀生自手刃发妻后,性子便乖戾了许多,如今与他交好的人不多,顾思明恰巧是好到可以随意说出让张怀生给蕺山的孩子发灯的话的一个。金凌在余姚遇上张怀生的十日之后,永城的顾家别院里,一辆马车在清晨悄然驶出。其中载着两个人,一架轮椅【4】。 马车里,顾思明看着眼睛不安地乱动着的苏涉,感叹大概是被闷在府里太久了。 等到你腿好些,我便能带着你御剑了,他这般说着,帮苏涉整了整脸上那张人皮面具,惹得这人在他指下一颤,耳朵又有些热。 倒不是苏涉还对顾思明的触碰敏感,这些日子,事事都要这人照料,他早习惯了,只是乍听到顾思明这一提,脑海里便不禁蹦出顾思明要带如今根本站不起身的他御剑该是什么滑稽模样,然后便不禁一瑟缩,臊得慌。 可是,御剑确实是最快的路子,若一路坐马车,到盐城至少需要 你放心,找最近的码头,咱们便转水路,顾思明在他耳边这般安慰,然后又忍不住笑出声:知道你急,许了愿后,便盯着我这颗流星怎么都不肯睡了。 不只你急,顾思明在心中暗道。在去盐城的一路上,他的心情都不自禁地有些晦暗。 温氏暗军。蓝曦臣将这名字反复在嘴中咀嚼。如果说射日之征前,百家之中尚无人知晓温氏有这样一批暗军,射日之征后,便没有人不知道了。可知道也只是知道,对这支隶属于温氏专营情报、刺杀、突袭、前期潜伏的军队,它们到底是怎样的构成、层级如何划分、数量有多庞大,他们便皆不知道。而未知最易带来恐惧。 蓝曦臣和金光瑶对这些人,自然了解得比旁人多些,虽然也只是多了一分。 当年若不是还有这样一股势力伏于地下,张怀生也未必会被逼得对自己的妻子下那样的狠手,对温氏暗军,有一点金光瑶是清楚的他们是温氏宗主的私兵,只忠于温氏的宗主。 恋耽美 《()【曦瑶】率然》(34) 张怀生的妻子出身温家吴山一支,是那一旁支的嫡女,射日之征后,不夜天的嫡系凋尽,温氏的继承权按理说便会落在张怀生的妻子温氏头上。温家人虽已被百家收押,可温氏暗军却还潜伏地下,若他们以这样一个女子或她腹中孩子的名义聚集,那便是百家防不胜防的隐患。 我们不要那孩子了,当时张怀生也曾这般说,甚至找顾思明要过让女子绝孕的药。 可当时金光善轻飘飘地来了这么一句:姑苏蓝氏之前,不就出过个蓝翼。 除了沈应留下的那句话,其他还有什么别的将思诗轩背后的人和暗军指在一起证据吗? 蓝曦臣不自觉地便放低了声音,轻声问金光瑶。 我在思诗轩的那个听记阁里还找到了一批给我们这些人烙荇花印的铁烙,那铁烙无需放在火里,只要搁上人的皮肤,便能自动烧红,烙出个印子来,之后你就算扒了那片皮,剜了那块肉,新的血肉再长出来,还是会有那荇花印。二哥,你不觉得这很熟吗? 很熟,蓝曦臣眸光一黯,他从忘机的房中便搜出过一个,只不过那上面刻着的是太阳纹。 就连他也不得不承认: 我确实没听说过别家还有这样的东西。 前几日张怀生通过金凌传来消息,说吴地的圈禁地有动静,金光瑶轻声道。 张怀生那人惯会一惊一乍,蓝曦臣轻声安慰他:你之前不也说过了,没有被温家各长老认同为温氏的继承人,即使有温氏嫡系的血统,也无法开启炎阳殿下的地宫启动其中的赤乌令招出暗军,还有大批的温家人被圈禁是不错,可温氏长老和不夜天的温家人如今早已一个不留,这便意味着单独的哪个温家人即使逃脱也掀不起风浪。而反过来,暗军中某一分舵的舵主若找上了某个温家后裔,那温家后裔不是继承人,他们同样也是无法招出大部队的,不是吗?老五说了,他们暗军彼此除了自己分舵的人,根本便不认识其他的。他是在问灵之下说的,我来问灵,他撒谎不得。 暗军层级分明,从来单线管理,即使你深在其中,也难窥知全貌。这本是为了安全防止背叛,如今却也阴差阳错地成了暗军虽隐于民间有着让人防不胜防的隐蔽性却难成气候的原因。没有温氏宗主,他们便是一盘散沙。只有有了个被认可的温氏宗主,他们才会聚集在一起,汇成横行暗夜的巨船。 那老五便是暗军中的一员,他同时也是他们从抽干的碧灵湖中捞出的三十具尸首之一。 有件事也是百家不知、他们二人却知晓的: 当年温家烧云深真要算起来,其实是件合理合法的事。 如果你曾隶属的思诗轩真的是暗军的一支思诗轩经营情报的性质让这一切都跃出了沈应死前的恐吓,显得真实可信那么我们某种程度,便是一样的了,不是吗?同样的出身。蓝曦臣在心中不自禁地这般想。 可这个想法已经在金光瑶的脑中徘徊了数年,金光瑶早已度过了感慨的部分。因此,他此时想到的是: 若真是如此,那射日之征中,妈妈所为便是件大逆不道、犯上的事。王灵娇背靠温晁,要抢她的位子,她便一不做二不休将王灵娇连同温晁的位置都暴露给了他们的仇家。那么,她在那个时间找上我,不是在我最初成为敛芳尊的时候,而是在我认祖归宗后的第五年,是不是根本便是感到了上面人被聚拢,恐惧自己以前的主人回来和自己清算,才会想要重找棵大树依傍? 这在那时想起是件夜里想起会觉不安、白天想起却觉荒谬的事,可如今,因为那隐于幕后的黄雀,因为张怀生的那句话,一切都有了实感。 这回倒也像一惊一乍,附近瞭望台的修士已经去看过了,没发现什么。可是,我还是让人暗中查看其他 金光瑶说到此处,突然停下了,蓝曦臣不明所以,却见他的手突然紧扶着腰际的一块玉佩。 出了什 金光瑶手心朝他,打了个停的手势,同时竖起了耳朵,只轻声道了句: 有人触了竹屋的结界。 顾思明推着苏涉走在盐城郊外的一片树林里,木质的轮子压在常年累积的腐叶上,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渐已昏暗的日光被层叠的叶切得细碎,落到身上时已被滤去了温度,他看到苏涉的耳朵不安地动探了下,便问他: 怎么了? 太安静了,苏涉忍不住便道。 悯善这是嫌我闷啊。 顾思明刚笑着说了这一句,便被苏涉横了一眼,我跟你说正经的呢! 这里一声鸟叫都没有,明明还是夏天,也没有蝉鸣,你不觉得太安静了吗?就好像我们是这里唯一的活物一样。 那我们先回 顾思明感到他扶着轮椅的手被苏涉伸上来的手抓得死紧,便改口: 那我们继续,小心一点便是了。 你一个人小心有什么用,苏涉弱弱地抱怨了一句,仔细想想,除了御剑时,他似乎便从来没见过顾思明用他的翠曾,一柄剑被当成了马车,这可真是他摇晃了下这人的手:起码上身上身的灵脉给我解开,若遇上意外也好有个防备。 你的灵脉还没长好,那太疼。 我就喜欢疼。可苏涉又不能这么直接地说出这样不正常的话语,只好这么说:不想见到宗主的时候像个废人。 顾思明叹了口气,点了他身上几处穴位,灵力在苏涉上半身流转起来,的确,如刀子剐蹭着气管,却好歹是久违了的呼吸。 在这竹林里打转了大约半个时辰,他们才看到了那座被称作竹屋的别院。 它叫竹屋,虽然它不是竹子做的,里面也没有一根竹子。 把我推到门前,那道门得用暗号开。 苏涉说着,看了一眼顾思明。 薛洋曾在那座种满青竹让他差点丧命其中的院子里吓唬他: 瞧见了吗?这里的每棵竹子都是一个你的前人,你数数,这里已经埋了多少人? 竹屋?蓝曦臣惊道:那是咱们如今的所在? 苏涉扣响了门环,将它敲成了道奇怪的韵律,在那尾音里,这座门突然闪烁起警示的红芒。 你带了人! 苏涉惊怒出声,运起灵力向后对着顾思明便是一掌,同时,也借着这力冲进了突然敞开的门中,他的手仍旧紧抓着门环。 在轮椅翻转的那瞬,他看清了那个跟在他们身后将林中的鸟兽虫鱼都恐吓地噤声的人,瞳孔在惊恐中舒张了一瞬。 那不是个活人,他在这人生前也未见过他,可他见过温旭那是张与温旭有七八分肖似、却更显几分冷峭威严的死人的面孔。 不是,我们离那儿千里远呢。那是我和悯善约定的试 被从中截断的声音像根迸裂的琴弦,蓝曦臣仿佛真的能看到那样一根琴弦,它在迸裂的过程中甩上来重重地抽打在金光瑶的脸上,金光瑶的眼睛本能地闭了一下,又张开,血色肉眼可见地被抽离了那张脸。 苏涉报信的话亦是从中截断,被顾思明勒上他颈间的悬丝。 顾思明将苏涉的手从与那扇门后的传声符上拽了下来,第一次用了十成的力道,没了这一月来对待他时的那份小心翼翼的呵护。翠色的宗主袍在他们面前撑起,下一瞬,是轰隆一声,是罩袍彼岸那扇门被整个振成飞灰的闷响。 真是大意了,顾思明看着身后空空如也的院子,这就是个诈。 怎么就还和我耍花招呢?顾思明的声音在如潮水般将他淹没的黑暗里还是它原先温温柔柔的调子,却带着分苏涉这才认清了的冷意:悯善,任何情况下,都别试图逃离我,方才若我再晚一点,你的手连同人便要随了那门。 骗子顾思明就是个骗子起码我也骗了他。 二哥,他回来了,金光瑶过了半晌,才试探着重新使用他的声音。 谁? 能将温氏暗军尽数聚拢的人,金光瑶看着他,瞳孔似开在一丝阳光都照不进的深潭。 苏涉只传回了半句话 是温若寒和 和谁? 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温若寒。 师父。 Tbc. 【4】最早的轮椅出现在中国南北朝时期(公元525年)。 写在后面: 跟日头有关的诗一出来,大概也知道这位李澹山是什么身份了。我是在给蓝慎德童鞋扒拉剑名的时候扒拉来的,蓝慎德的剑是曈昽剑。曈昽指日初出渐明貌,也指代旭日等意思。在蓝启仁的回忆里,大家该也注意到了蓝慎德和温旭不是上下级的关系,因为是受害者家属联盟,所以他们俩的关系更亲近,他管温旭是叫旭哥的,有一回还直接叫过他哥(温旭:这个弟弟比我(自认为的)亲弟弟要对我好多了)。李澹山,再加上一个陕州高氏,看过《碧灵湖后》一篇番外《甘棠遗爱》的童鞋都知道,这是温氏暗军中的伤魂鸟,和修武顾氏一样,都是画皮鬼那一门类的。顾思明不可能就放忘羡两个随便跑的,他那么搞魏无羡,就是为了把他往李澹山那儿送。忘羡如今已在温总的五指山里。 阿瑶那些年试图部分挣脱蓝大的控制,最后说他用金钗在他们之间划出道银河。阿瑶:王母娘娘是我,织女也是我。因为说是让他当棋手,但是蓝曦臣不会自愿自觉地给他发挥的自由,因为蓝曦臣不想跟他拿捏这个盟友间的尺度和距离,那时候,蓝大已经隐约意识到了他不想和阿瑶止于盟友,阿瑶却在事业上升期,一心奋斗,他想的是我与盟友间距离太近,他老管着我,这不利于长期合作。所以,他有这么个举动,是在争取自己的自由。但是,个人感觉情侣之间一方占有欲太强也是不可取的,所以,这样一个斗争分开一下,也是好的,分开冷静一下才能彻底认清两人之间最适合的相处是什么,但是不幸(或者万幸)的是,阿瑶这次是失败的出走,秦愫是他妹妹,这导致他在备受打击的情况下,度过了最初的别扭后,更不自觉地靠向蓝大了,导致两人分开的时间不够久,蓝大没时间改变自己的占有欲,阿瑶便主动和他黏糊,让蓝大这个毛病没矫正过来。 第12章 01 那一瞬间,金光瑶想起的是十一年前站在思诗轩听记阁里的那个自己。 你以为我们是花了这么久才找到了你吗? 沈应的话在他耳边回响,他看到那一排排存放思诗轩外放人员名册的架子和其后陷在阴影里的细长铁烙。其实,沈应的话音尚未落下,他便已信了。因为那就像他身体里缺失的一块碎片,经年之后,终于找回,他的身体在理智能做出判断前,便认出了它。 你在你来的地方没见过这个? 第一回 被带进地火殿的时候,孟瑶听到这般的问话。一步之外,温若寒端详着那细烙,被其上泛起的猩红照亮的侧脸挂着丝讽刺。 那一刻,孟瑶不知怎地便觉得:温若寒说的不是他曾任副使的聂家也不是他短暂栖身的金营,而是思诗轩。 温若寒神功已成,对这世上的兴趣也甚寡淡,某种程度上,他的喜好比聂明玦还难揣摩,聂明玦不好美器酒色但好名,温若寒却连自己的名声都不甚在乎。唯一能让他评价做有趣的,之前只有只非他亲生、和他有仇却被骗得乖乖巧巧叫他父亲的小崽子,后来又多了颗在外面流浪了一圈却又稀里糊涂撞回了主家的棋子。 一颗稀里糊涂撞回了主家的棋子,不但撞回了主家,还将主家当做敌营,玩起了主子亲手教会他的传密刺杀。 传说常山有蛇,头尾无差别,身有五彩花纹,其名率然。率然双头,难攻,击其首则尾至,击其尾则首至,击其中则首尾俱至。可对着这般的双头蛇,也并非没有猎捕它的办法,你只要引着它的一只头,将它引入一处极细极深又极黑的甬道,让它在其中蜿蜒穿梭、晕头转向、又时刻警惕着,然后,再叫它瞧见前方的一丝光亮,看到其实就在入口近旁的出口,在它冲出洞穴的那一刻,便会本能地攻击自己撞见的第一个活物,于是,恍然不觉的尾便一口咬下自己的头,首尾相残。 那一年,他以为他和师父是那条首尾相残的双头蛇。那是种荒谬无比的凄凉,让人一瞬间什么都怀疑。幸而,那时候,在他亲手燃起的冲天的火里,他并非孤单一人,薛洋和苏涉都陪着他。 可如今,成美已长埋地下,悯善怕是也已经 阿瑶? 蓝曦臣唤了金光瑶一声。 散乱的目光于是对回焦距,金光瑶回过神来。 方才是苏涉传回的消息吗? 是。 蓝曦臣神色一凛,他知道这般说太过冷情,如果有条件,他不会让自己变成不得不说出这句话的人,可如今的形势已容不得他委婉:那他多半已经死了,对温若寒而言,他没将他们引到你这里便已失去了他存在的价值,更何况,他还触怒了他。如今,再派人去竹屋,不论是去查探还是收尸,都只会造成更多的死伤甚至是暴露 我知道,金光瑶简短的一句便给这话题画了句号。 悯善的话是被从中截断了,短短的几个恍惚后,金光瑶再抬起了头时,眸光中已满是冰冷的镇定:是温若寒和这个和字后面还藏了个人。悯善看到温若寒,必也知晓给他传信的时间不多,他不会将话浪费在无关紧要的人身上,首要的自然是温若寒,那之后的人名若我无法认出,说出来便也没有意义。 这一个多月,悯善都身陷敌营,有了江澄的硬之后,那些人应该也知道对悯善施硬没有多大用处,软。 什么样的人能施软?又不是一般的软,对悯善晓之以理根本没用,必是套得他的信任。 自己人? 不可能。那样悯善要么早便信了他,要么早就将他识破。绝不会在一个多月后,将这人带到竹屋。对于诱杀,他们有专门的去处,竹屋意味着试探,那人该是已让悯善卸下了些防备。 不可能是自己人,之前该是个外人。悯善想信他,又不知该不该信他。那最有可能的便是我认识、悯善也认识、在玄门中有明面上的身份的人,不会引人怀疑的明面身份的人。 画皮鬼。 什么? 传闻暗军中有这样一种人,他们有明面上的世家身份,甚至往往是不低的身份,但他们其实是温家在百家中布下的暗桩,金光瑶攥紧了拳头,这才显出了分怒意:我要他死,二哥。温若寒我动不了,可那只画皮鬼,我要他死! 果然不行,顾思明从苏涉的太阳穴处拔出了引梦针。完全进不去了,本来已能在他的梦境里晃悠了,可方才一入梦,这人本能地针对他的全身心的排斥便瞬间将他冲了出来。说到底,警觉一旦升起,要再放下便难了。 恋耽美 《()【曦瑶】率然》(35) 早知就趁昨日小别重逢可那时苏涉偏就不肯睡了,他也是无法。 将这人从温若寒的怒火里保下来不容易。没能一举抓到徒弟,温若寒为此发了好大一顿脾气,那人生前本就喜怒无常,更何况,你不能指望一具凶尸有多大的自控力,苏涉将他们引去的别院已经被整个儿夷为了平地。交由他来处置,这已经是他能争取来的最好的结局。 虽已不必再怕被苏涉察觉什么,顾思明还是惯性地用上灵力按压着刚刚被他扎过的穴位,不想在其上留下任何在触碰下能被察觉的淤伤。 真是搞不懂你啊。 苏涉便是在他这般的自言自语中醒转过来的,一睁眼看到的就是这个将自己骗惨了的人。 顾思明在他的手指刚只抽动了一下时便有了动作,膝盖压住他的腿,一手钳住他的双手,另一只手则迅速封住了他周身的几处大穴。 灵力是早就封回去了的,随着大穴被封,苏涉的挣扎一瞬间便垮塌了下去,只一双淬了毒的眸子死死地盯着他。 你乖一些,我便把你的声带解开。 苏涉不理会,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死死地盯着他。可左右不管他在这里怎么喊都是无用,想到这点,顾思明便叹了口气,还是解开了他的声音。 你是暗军?苏涉也说不清事到如今自己问他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可他还是不相信,他想顾思明没有成为黄雀的动机,却从没想过这人可能从很早起便已一脚踏在黑暗里。 这么吃惊做什么,悯善,你又不是没见过?顾思明的手撑在苏涉的身侧,朝他微俯下身:我是画皮鬼,你的宗主,他是荇花奴。 他的手指扫过苏涉的眼尾:我说过了,悯善,别感情用事,你否定它,它也还在那里。奴便是奴。 苏涉偏过脸去试图躲开他的手,仍被搁在床头的细长的银针于是落入他眼中,那让他想起了什么,他的声音里陡然掺进怒意: 你在我脑子里做什么? 事到如今,他哪里还会不懂,顾思明在时,他便总是头疼欲裂,反倒是那几日顾思明把他藏去别院,没来看他,他的头疼却好了些。那个剪裁了聂明玦记忆的无疑便是这人了。可笑他当时还拿忆魄和记忆方面的事来请教他。 放心,没进去,不是吗?既已卸了伪装,顾思明也没再推脱什么便认了。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我在蓝氏的事,还有那许多事? 这里,顾思明拿食指在自己的太阳穴上轻敲了一下、两下、三下:进不去你的脑子,我便只好在我自己的里面翻了。 并不是什么深刻的印痕,什么无法磨灭的记忆,它们就躺在那里。有时他匆匆行过了,有时他驻足了那个在半夜偷跑去后山放孔明灯结果孔明灯砸在了他身上的人。无数个在他记忆里安静的无名的影子,在那一刻都有了名字,像无数根纤细的丝,捻到一处成了坚韧的线,足够他用那些影子织成一张温柔的网,来网住那个名字。 我真的看到过的,那些事,只是当时没留心罢了。 没留心,所以果然都是骗我的,苏涉也不知道自己指望什么:他说的那些在意,说的觉得会需要向父亲藏起你才没有靠近,当然是谎话。 苏涉的眸光躲闪着,偏过头去怕泄出眼底的情绪,顾思明却俯低在他身上,让他不得不忍着不适看向自己: 我无意羞辱你,相反地,你是我到目前为止唯一的一次挫败。 哪怕在对付聂明玦的时候,他都扛住了。父亲没扛住并因此而殒命的,他都扛住了。与聂明玦那栋残破的满是攻击性的废墟相比,苏涉的脑子本不该那般艰难。 你知道引梦境吗?他问这人。 不知。 果然,顾思明叹了口气。苏涉什么都不知道,根本就是个门外汉,却还是把他给成功地拦在了外头,他瞧着这人茫然无知的眼神,这对我才是一场羞辱吧? 引梦境是你内心深处执念的具象,它们是由你过往所有的记忆凝成的,也是通向你所有记忆的入口。只要进到那儿,我总能找到办法,让你所有的记忆都向我敞开,任我删改,撷取。可偏偏,你的那处,我进不去 三天三夜,他试了整整三天三夜他看着他要的东西,它们就在那儿,他却拿不到: 没办法,我只好完全换了思路。先进到我自己的记忆里,去找你。然后将你唤醒,催动你与我共通的记忆,让你也记起来,让它们出现在你的梦里 所以你才会说你认识我,苏涉看着这人,明明是同样一张温和的脸,他再看着顾思明时,脊背却不自禁地一阵战栗。所以,你才说你认识我,通过你自己在记忆里翻找出的你从未留心过、从未在意过每回都只是擦肩而过的苏涉。你知道我对你的印象必是远深过你对我的。我就算满心提防,嘴上不松,却也抵不住会想起,会梦见那些记忆。 梦与记忆的边界最是薄弱,我只要引着你走进去,然后趁着你已熟悉了我的气息,觉不出我在其中的突兀,趁机跟上去 那回是你,苏涉忍不住便道,他还以为是他的多思多虑带进了梦里,他甚至以为那是薛洋:我五岁时那段记忆,是你跟在我身后。 是,顾思明无奈地道:那回只差一点。你也感到那片地方的不同了,不是吗?梦总是混乱断续,多半陷在雾中,可我在白日里不断和你讲你在蓝氏时的事,讲聂明玦记忆的事,引你去想,去探,让你去好奇,你便在梦里,也开始多想上一分,不再是被梦境所控,而是脱出它,一脚跨到了记忆里。只要找到那段记忆的边界,我们便能进到你的引梦境里,毕竟,对我有用的,又不是那段记忆,不是吗? 顾思明看着这人警惕的表情:你放心,都说了,进不去了,一旦你对我有了戒备,便连你的梦也进不去了,我保证再不拿针扎你了。从明天起,你可以有镜子,可以看月亮,也不会头疼了。 不能有镜子,因为就算每回用完引梦针后都拿灵力去按压,没留下明显的疤,可这般频繁的使用,苏涉的太阳穴上还是留下了两个肉眼可见的红点,顾思明不敢让他看见,甚至连铜盆里的水都不想他瞧见。不能看月亮,因为特别是满月时,看到了便该发觉了,他在这里呆了已不只三十四日了。会头疼,因为谁都经不起这般的折腾,脑子被人翻来覆去地弄。 悯善,我真搞不懂你,顾思明看着这个他搞不懂的人:何必呢?那道你在忆魄上强加上去的锁,你该清楚,一旦有人冒然去碰了,那人会死,你却更惨。 饶是顾思明再精通魂魄记忆一道,却也对付不了这般对自己比对别人都狠的人。你和他对弈,他却跟你搏命。 这个认知带给他的,不知从何时起,已从不解、有趣变成了种极私人的气怒: 那道锁你甚至设的颇有些引诱性,你想做什么?你知不知道一旦它炸了,你是不会死没错,却会落得个魂魄不全的下场,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只能做一只呆呆傻傻不知饥饱的鱼,再不会有任何记忆,也再留不下任何记忆。为了什么?就为了一个危急时刻对你说舍便舍的金光瑶? 你管我! 苏涉几乎脱口而出这样的话,可待到真出口时,他却只是喃喃:不是妈妈。 不是妈妈,顾思明将苏涉的话放在嘴里咀嚼,他想起苏涉最初在报竹轩醒来时,也是这般地呢喃着。 这个事实本该正合他心意,他一切的筹谋便基于此,可这话从苏涉的嘴里说出,以那般的语气说出,他便偏偏被这句话给触怒了。 他在苏涉耳边悄声道:悯善啊,你知不知道就因为你总是这样,我才决定那般骗你的。 哪般呢? 说我心悦你,说我从很久以前就在看着你,说你不比蓝忘机差。 有些东西你的自信、你的理想、你的信仰、你将来的路你怎么能让别人给你?那般,旁人只会觉得你好骗,因为他们只要给了你这些,不必真心,你便会没骨头似的贴上去 你以为你是什么人!苏涉的一张脸因恼羞成怒而涨红,就像他昨日在竹屋被顾思明的悬丝勒成的那般,这人算什么,到这里来,耀武扬威吗,明明你才该恼羞成怒:我跟了他,便不会再跟别人!你瞧瞧你自己有哪里比得上他!宗主是那样的出身,却一步步走到今日,你生来便是大世家的继承人,这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你却甘心给人为奴! 可我也不需要你像贴着他那般没骨头似的贴着我,顾思明反唇相讥:我只需要你有一点信我,信我信到会想利用我。 他轻轻巧巧便点出了苏涉的卑劣。你瞧,不是旁人不懂你才不喜欢你,而是他们太懂你,知道你根本就不值得人喜欢。这话扎得苏涉本能地闭了下眼,苏涉自然不会辩解我没准备利用完便丢手,我明明试探后就准备信任,因为那就好比承认我真的信了你喜欢我,还自作多情地想:那之后,我会负责。 看到苏涉被刺痛的眼神,顾思明才反应过来,他又伤了这人,不受控制一般。不该如此的,他不该让自己的心去左右自己的行动。他退开一些,微垂下头颅。 悯善,你答应我别做无谓的举动,我便给你解开穴道,他这般说着,似有回到了最初,愿意哄这人的时候。 苏涉仍旧不理会,不答应也不拒绝,顾思明叹了口气,自顾自给他解开了那几处大穴,苏涉一把推开他想要搀扶他的手,艰难地自己撑起身。 顾思明给他开了些窗,让凉风透进来,一杯茶放在床头,苏涉颤抖着手,却好歹喝了,顾思明看他干裂的嘴唇好了些,才坐在他身旁: 你就不问问我温宗主到底想做什么吗? 这是一个囚徒该问的问题吗?苏涉微歪过头看着他:我该问的不是你到底准备拖到何时再杀我,还是你仍不死心地想从我身上榨走些什么? 可他还是问了 你们到底想怎样? 02 画皮鬼可从长计议,我们尚不知他的身份,金光瑶听到蓝曦臣对他这么说:但是起码这回没被温若寒打个措手不及,他先暴露了,却尚不知我们的下落,先机便落在了我们手里。 如果是他,一切便说得通了,金光瑶闭上眼,话如连珠炮般从口中蹦出:为什么才选聂家,在他看来,我当年不就是为了救聂明玦才刺杀的他,所以他要我栽在聂家手里。他要我被聂家捋下去,要我被聂家和你一起捋下去。聂怀桑、魏无羡,他就是故意的 蓝曦臣攥紧了拳头。 可这两人也和他有仇,都是杀子之仇,金光瑶说着,猛地睁开了眼睛:难怪聂明玦是那么个死法,尸身碾成肉糜被野狗抢食,头颅被悬在不净世的大门前示众,与当年他侮辱温旭尸身的法子如出一辙。他给魏无羡预备着的,怕也不会好到哪儿去吧?本来都已经死了的两个人,他偏要把他们从坟墓里挖出来,利用个干净,再鞭打。这是仇,可又不全是。二哥,我将我娘亲的尸身埋在观音庙里,她的尸身被盗,便意味着那里早就被他探知了。这不奇怪,观音庙便建在思诗轩的旧址上,若思诗轩真的隶属暗军,找到那里对他而言便再轻易不过。可是那里的僧人都是由我精心挑选的,日夜守护那片地方,他们怎会让棺材被挖都毫无察觉? 除非观音庙里已经有了他的人,蓝曦臣这才想起他们离开观音庙时,除了当时被忘机以剑相挟无法脱身的苏涉,金光瑶带走了跟他一起来的所有金家人,却是将那群显然也是他属下的僧人尽数留在了那里。阿瑶那时便察觉了,可我还混淆在自己的情绪里。 可他却在观音庙放过了我,如果是其他人,我信他力有不逮,可既然是他,我不信。 最后的三个字,是被金光瑶一颗一颗吐出来的,带着股狠劲儿。 说出这样的话很难,因为这样的话出口,一旦被证伪,便是难堪的自作多情。最明显的,若换做苏涉,便从不敢有这般的论断,他宁愿将世人皆往最恶处去揣度,也不想承受自作多情的代价。 可是,金光瑶从来不是个一味自卑的人,哪怕他有这世上最该自动自觉卑微到骨子里的野草一般的出身,但他能站在聂明玦身前,带着三分骄傲,三分坦然,三分隐隐的疯狂,对聂明玦说出那一句:我和他们,当然是不同的! 那是孟诗注进他骨子里的一样她自己都没能拥有的东西,是他的母亲用虚假的希望和在某些人看来自讨苦吃且不合时宜的清高给他的自傲的资本,让他在下这般的判断时,不屈服于自怨自艾,用理智、用脑子做出判断: 观音庙里,他本可让聂明玦的凶尸来对付我,再挑动你,让我死在我当初选择的人手里,可他没有。二哥,也许在冒然走出下一步前,我们该先问问,他到底想要什么,从我这里? 温氏暗军大致有多少人?蓝曦臣的手扶上桌案。 若说是和我一般从青楼妓馆里出来的,不计其数,可他们皆非战力,只是一双双眼睛。若说真正能打能扛的,我不知,这件事,怕只他一人清楚,金光瑶微咬下唇:但是,一支专营情报刺杀闪击潜伏的军队,该是取小取精,它擅长的是制造恐惧、小股突袭,绝不是正规作战。它不足以对付四大家族,更不足以对抗百家,一旦它被放在了明面上。 那如果是当初仍在仙督位子上大权在握的你,知晓了温若寒已归来,你会怎么做?蓝曦臣微低着头,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桌角。 自然是打,金光瑶朗笑出声:他们是难缠,可哪里有觉得敌人难缠便不战而降的道理? 是了,蓝曦臣这才看向他:阿瑶,他打不起。你也知道,还有一种让人上谈判桌的办法。 阴他,说白了还是揍。揍到他服了,怕了,愿意谈了,再把人拉到谈判桌上去,这样才能拿到最优厚的条件嘛。 你们到底想怎样?苏涉问顾思明。 但顾思明却这么说: 这样的问法可不太准确,悯善,温宗主想怎样,我想怎样,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问题。 苏涉的心跳错了一拍,如今他靠坐在床上,顾思明也已坐下了身,顾思明对他不再是居高临下,不再是压着他。 平视的视角能改变许多东西,比如让他意识到顾思明想和他谈,仔细想想,除了方才他不知怎地便触动了这人的怒意让他尖刻了一时,顾思明始终对他好言好语,异常得好言好语。我无意羞辱你,相反地,你是我到目前为止唯一的一次挫败,这不是一个狱卒会对完全落入他掌控的囚徒说出口的话,顾思明在有意地避免激怒他。 我想怎样,他不禁便去揣度顾思明的这句话,那是之后避不开的。 恋耽美 《()【曦瑶】率然》(36) 可目前最重要的仍然是温若寒想怎样这个问题。 温宗主若只是想报仇,大可在观音庙便置敛芳尊于死地,顾思明这般说:悯善,你想想看,一个人若只是要复仇,他的仇怨是私人的,他要如何催动一群人去跟着他? 这个道理,苏涉自然懂得。就像聂怀桑想驱动百家与他结盟倒金,便必定是要在那之后,瓜分金家的利益,让每个人都分到一杯羹。而温若寒想要暗军跟他一起将安平了十多年的玄门搅成一滩浑水,光靠武力的威吓也是没有用的,必要给他们一个奔头温家,他要将炎阳烈焰旗重新在玄门立起。 对,顾思明看到苏涉的眼神,便知他懂得了自己的意思:只有乱起来,玄门忙于内斗,那三十几个温氏圈禁地的戒备才会松懈下来,想想暗军里有多少人的妻儿都还陷在那里。可是那还不够,温家再聚拢在一处,必是百废待兴,短时间内,承受不起另一场战争。所以,温宗主还需要敛芳尊。同时,悯善,你该清楚,敛芳尊也需要温宗主。只有这样,四明派之后才不会变为百家的忌惮。 这和四明派有何 悯善,顾思明无奈地对着他笑:这种事,你不告诉我,我不会自己去探吗?或者挑动张怀生帮我探? 制衡,他的意思是制衡,金光瑶说着,看向蓝曦臣:试问没有咱们几大世家在前面打头,谁敢对付温若寒? 要复兴温家,温若寒便必要现身,而当他真真正正地站在那儿,温家重新又有了一面旗帜,一面玄门巅峰的旗帜,那些说惯了温家坏话的百家便该想起来温若寒当年给他们带来的是怎样的恐惧了。 这时候若三大世家在百家中振臂一呼再扯起一场射日之征可能不可能呢?自然可能。但如果三大世家集体静默了呢? 暗中联盟,明面制衡,蓝曦臣这般矫正。 温若寒倒是考虑得周到,金光瑶道:买卖要双赢才能称得上买卖,这场交易如果要成形,他得到的是一个复兴的温家和无数被释放的温家人,而我这回的事,我已不得不动用四明派这支力量了,可这无疑便是踏在百家的心坎上。 他们怕四明派成事,更怕已握有半数以上瞭望台控制权的四明派成为我的私兵,这回四明派若表现出立场,必然会给将来埋下更大的隐患。 可已不得不如此了,因为一群急着分赃的秃鹫,根本不会管曾经的威胁是不是真。我一倒,瞭望台必倒,这一回,本就没人能独善其身。 这已经是蓝思追呆在四明山的第十天了,那日金凌送走了怪脾气的张怀生,便马不停蹄地奔向四明山,找到了其实并未走出多远的他和蓝景仪,亲自将他引荐给了四明派的掌门陆丘山。 蓝思追如今便住在这四明山中,带着四明派修士统一配发的佩剑,与二十几个修士挤一张通铺,成了他们的人。 这是种与他之前在云深不知处完全不同的体验。因为首先,他们几乎可以说是生活在钦原的包围圈中。 四明山在会稽张氏的地盘边界,茫茫二百八十峰,西连上虞,东合慈溪,南接天台,北包翠竭,如果不是这四明山中常年有蜂兽钦原为祸,致使整个四明山在四百多年前便被温卯联合百家封山的话,这样一块肥肉怎么说都不会轮到归瞭的散修。可只要那种蛰兽兽死、蛰木木亡的剧毒妖兽还肆虐其中,四明便是片穷山恶水,是以当时金光瑶大笔一挥将它批给散修们的时候,百家也未曾反对。 如今,这仍是片穷山恶水,只是四明派的掌门陆丘山已带众四明派修士从钦原嘴下抢出了几座山头。 负责带着他的师兄袁守拙在第一日便跟他讲了掌门两年前是怎样带着弟子们冒险入结界,用硫磺、石灰水喷在所有的开花植物上。 它们虽药不死钦原,但却起到了驱赶的作用。钦原挑嘴,不愿在被喷了硫磺的花上采蜜,咱们如今这白山便是这么来的。 白山有四峰治山、屏风、石层、云根。弟子的寝宿区便在治山之下。挨着一片平畴畦町般的广阔石滩,滩上多菖蒲、河车、芝草、苍平耳属等药材,还被弟子们插了许多稻秧,他们不若世家有附近市镇的产业支撑,只一座四明,要想养活自己,除了瞭望台归瞭的收入,自然只能靠山吃山。 为什么不先抢最外头的山头?当时蓝思追还傻乎乎地问他。他想起那座进山的窄道,结界就在没多远的地方,那之后便是钦原肆虐的土地,若没有金凌,他和蓝景仪还真未必敢进来。 听了他这话,袁守拙便扭过他那张黝黑的脸,笑着对他道:掌门说了,之后若是有人敢进犯,便把那处的结界再放下来,让钦原重占了那片地。我们躲在山里不出来。 怎么觉得你们防范的外敌其实是百家呢? 许是蓝思追那时的表情太明显,袁守拙当时便对他笑道: 也不全是为了这个,过几日你便知道了,那里现在是最新一批归瞭的人在用,要先紧着他们。 这是种与他之前在云深不知处完全不同的体验,因为其次,他们生活在别的门派的废墟中,专业捡漏。 就是在这第十日的白日,蓝思追被带上了他们口中的石田山房。 山房?他看着石层峰北瀑布出水处的那座高耸殿宇,不禁吞咽了下,你们管这个叫山房? 这里之前是句余派的白水宫,我们将它从钦原口中夺了回来,但如果还叫原来的名字,不觉得有点太招摇了吗?不称宫、不称殿,掌门是这般说的。 那一日,袁守拙和他说了许多: 曾经的白水宫如今的石田山房里,石壁上是四明山地形图的浮雕,上头还标注着四明山曾经的四大门派鬼藏、句余、巫咸、望山的地点。 如今是句余,再过几年鬼藏派的旧址也能被清出来。然后是巫咸,再是望山,他说:总有一日能将它们挨个挖出来。 句余派的藏书阁塌了,他又道:竹简被埋在废墟里,有湿气,反倒保存下来不少,那可都是古籍。散修无老祖宗的家底,自然只能偷了。 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他将蓝思追领入山房的后殿,蓝思追才发现这山房是依一石洞而建,那便是最初的潺涛洞:前几日有批修士归瞭,自然是紧着他们用,不过这几日空出来了,正好你可以进去泡一泡,你身上不也有损伤。 潺涛洞是个与蓝氏冷泉颇类的地方。 这不是陆掌门,那天跟着袁守拙的蓝思追这般想。 不称宫、不称殿。偶尔听到的泽芜君和敛芳尊的交谈一时间如在他耳边。 这不是陆掌门,他想:这是敛芳尊。 蓝思追这才意识到:进山一夫当关的窄道、首先发掘旧门派遗址的行动路线、不称宫、不称殿的嘱咐,这些都是敛芳尊。 也是,试想若没有家藏万卷的世家中人指点,一群并无古籍可查阅、也无族中老人讲述先贤传说的散修真的找得到一个已经被弃置了数百年的句余派旧址吗? 散修最缺什么? 他们什么都缺。缺片瓦栖身,缺家传秘籍,缺上等灵器。这些要无中生有,可谓难上加难。更别提要立派,还需一片灵气旺盛适宜修习的地方。 就如姑苏蓝氏看重的其实是后山的冷泉,整个云深不知处皆依它而建,让金家落址兰陵的其实是那座温泉宫,更别提温家被称为羲和之眼的灵池。世家中人修行,皆是寻汇天地灵气之地,有了这层地利,经世代积淀,方能滋养出大能。 散修最缺什么? 他们什么都缺。 所以便干脆去偷光,从一块已经被世家遗弃的土地上。 于是,白水宫变作了石田山房,句余古术成了四明派的秘籍,潺涛洞寒池成了四明派弟子疗伤药浴的地方。 这些都是敛芳尊。 世人说他八面玲珑,狡慧敏锐,似他只知长袖善舞、无大智亦无大慧。可他却一边替你们不,该是我们了谋划打算,一边教我们藏锋敛芒。 鬼藏、句余兴盛之时,玄门还是个门派为主、少有世家的玄门,所以,句余敢管这高耸的殿宇叫白水宫,可自从温卯灭门派、兴家族后,门派已经衰落,在今日,四明派几乎是一支独苗,生在一个世家林立的大地,它前进的道路必然满是荆棘,在它尚未成气候时,最不能做的便是木秀于林。它需要时间生长。 敛芳尊不是随便找了个去处打发归瞭的散修,而是在认认真真地为我们谋将来、让我们固住足下的这片土地。 此时在蓝思追心中升起的是种他从未有过的感受,一时间,含光君和魏前辈的失踪、温宁的离去、蓝氏被他连累、他背井离乡这段日子所有的晦暗中终于有了点光明的东西,既光明,又广袤。他想起在蓝氏中所学的经世济民,过往时,他以为他们这一辈人能做的只有逢乱必出的小善小德。 可袁守拙在前方向他挥了挥手,蓝思跟随他拾阶而上,在轰隆的水声中,走向那座飞瀑间的山房,一时间前头引路的人似换了模样,变成了那个身穿金星雪浪袍、头戴软纱罗乌帽的人。他亦步亦趋地跟在敛芳尊身后,知道这人引他走着的路会通向一个更安全的地方。 他想告诉袁守拙这些不是陆掌门,这些是敛芳尊,可后来他想:守拙该是知道的,四明派的人该是知道的。 因为几月之后,陆丘山在云根峰下聚齐门人,唤他们为敛芳尊助阵时,无一人觉得不该这般。 动用四明派的力量无异于饮鸩止渴,这样的想法整日在金光瑶的脑海中打转。 他对待四明派便如一个家中已有孩子夭折的父母待自己仅剩的幼子,阿松没有机会长大,他便格外怕他的另一个孩子亦陷入同样的命运中,那呵护里是带着分溺的,他总想着:它的根基还柔嫩,它还需时间生长。 可已经不得不如此了,不管能不能将对他的罪名扣死,百家都准备拆掉四明,从所谓的金家贪墨,到近几日聂家清谈会上兴起的关于瞭望台构成的议论,这些都是对四明动手的前兆。 你瞧,悯善,顾思明温和着眉眼,望着眼前人:我们在打圈禁地的主意,你们则要用四明派,百家巴不得这两股力量斗在一起,我们又何必让他们称心如意呢? 的确,就算苏涉如今看这人万分不顺眼,也不得不承认:这般两相制衡,确实是最好的解决方案。 如能联合温若寒,这便至少是个缓兵之计,蓝曦臣在金光瑶对面悄声道。 要想一个威胁被暂缓考虑,该如何?自然是竖起另一个。 只有真正感到害怕时,他们才会团结我这个敌人的敌人吧?看来不但得让这个威胁立起来,还得让它长久地立起来,金光瑶笑了:若是这般,我还得配合温宗主演一场大戏呢。 我说过了,那件事交给我,蓝曦臣沉声看着他:由我出手,忘机不敢造次。 百家中究竟还有记着温家的仇的,要想温家长期地立起来,那最好的法子便是如乱葬岗上魏无羡对金光瑶那般踩着他的骨头。 上回金光瑶倒台,他已落了推波助澜的嫌疑,这回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他怎么还能作壁上观? 若温宗主所求为此,那宗主自是会愿意和他谈。 是,顾思明说着,微低下头:可悯善,你该清楚,将人绑到家里谈,和别人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找好了筹码然后再找上你的门来谈,这是两件完全不同的事。最明显的,双方谈下来的条件便会全然不同。你这一闹,给敛芳尊夺得了先机,却把自己推进了死路你叫我拿你怎么办? 顾思明这话让苏涉心脏一提,来了。 只听这人紧接着又道:你可知道什么叫画皮鬼?你可知道温家在百家中安插一只画皮鬼需要多久?暗军里有个规矩,不管如何,画皮鬼的身份都是第一要被保护的。可你已经看到我的脸了,我如今却又消除不了你的记忆。 03 要杀便杀!苏涉哪里会不知道不管这件事最终如何收场,他都已经看不到了。他没那么重要,杀了他也不会对这场谈判造成任何影响,所以,他自然是要死的。他只恨这人在这里磨磨蹭蹭,将他的希望反复吊起来,又掷下去。顾思明,耍着我,好玩吗? 你可以留下,顾思明的声音轻得像纱,一时间,似这一个多月来的虚与委蛇都是真的一般:悯善,我们还和以前一样。你跟着我吧,我帮你照看苏家。 苏涉单薄的唇线颤抖了一瞬,随即笑出来,他看着顾思明,问他:你羞辱我吗? 这便是拒绝了。 顾思明沉默下去,苏涉则别过头去,不去看这人,却盯着他墙上被烛影拉长的影子,琢磨着这个拿惯了银针和悬丝的人准备怎么动手。薛洋那家伙见到我该笑了,被人骗成这样,真不甘心啊。可是,宗主,涉尽力了。到最后还是感到点苦意,这算什么?什么都没做好。早知道阿衍这么早扛担子,便不那么宠着他了,还有金凌,到最后都没给那孩子个解释 他不知道他等了多久,等来的不是那根曾勒在他脖颈上的悬丝,不是一根淬了毒的银针,而是顾思明凑至他耳边悄声道: 还有一个法子。只要这世上再没有画皮鬼,你便没见过画皮鬼,不是吗? 苏涉一时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是什么,他侧过头去,唇角险险地避过这人。 他向后微仰着头只为看清顾思明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是该死的好整以暇。他便在这儿等着他。 那一瞬间,顾思明看着苏涉眸子里攥起又散开随后翻涌起来的黑色,本能地闭了下眼,等着脸颊上火辣辣的一下,那是他该受的。可他不知:苏涉虽折腾人的手段几乎和薛洋一般多,却从不扇人巴掌,因为苏涉自己就挨过巴掌,亲娘扇的,还是在他兄长的灵堂上当着全族人的面,打得他耳内一阵轰隆,聋了一样。 不过那一刻苏涉确地是毫不掩饰地恨着顾思明的,恨他对自己的物尽其用。 温宗主想怎样,我想怎样,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问题,顾思明从开始时便对他说。 然后对于他的处置,顾思明先抛出了一个一定会被拒绝的选项,才将自己真正谋求的告知于他 敛芳尊是唯一有资格和温宗主面对面谈判的人,我想,为了买他二把手的性命,他该是不介意在谈判的条款里加上这一条吧? 你派人去了金麟台?苏涉半晌才勉强将这话问出了口。 谈判嘛。总还是得有人亲去的。 那晚的金麟台,恰逢上蓝启仁来找金凌谈事。看到来人,一时间,他们一人盯着那人,一人盯着那人手上的魂灯。 金凌几乎是将那魂灯抢到手里来的,他的一双眼睛紧盯着其上小小的火苗【1】,那生辰八字他记得清楚,他从袖中掏出只帕子,火苗立刻温和地窜上那帕子,在其上游走了一阵,却没留下一分烧灼,是他的没错。 恋耽美 《()【曦瑶】率然》(37) 为什么火焰这么弱! 他怒视着这个陌生的男人。 那得问你舅舅,我们可没虐待他,男人说着,耸了耸肩,颇有些无奈地道:好吃好喝,还有诡医手专门伺候着。顶多受了点情伤。 你们想要什么?金凌警惕地看着他。 我们我们可是很多人,说到此处,男人笑了下,一双眼睛下瞬间像鼓起两只蚕蛹:温宗主想要敛芳尊面谈,但是关于那个。 他指了指那盏小小的魂灯: 那个可是另算价钱的。当然,价码也不算过分,不管敛芳尊怎么和温宗主谈,怎么让他答应,总之在谈判时加上一个条件,让暗军中的画皮鬼和荇花奴皆恢复自由身。 悯善,顾思明到最后还是忍不住道:你说我生来便是大世家的继承人却甘心给人为奴。可我不甘心啊。 温氏如今人员匮乏,其他的暗军都要见光了,他们会是之后的温家人。可是画皮鬼是永远见不了光的,因为我们早已有了明面上的玄门身份,不能重叠的身份。瞧着他们,我眼红啊。 不只我一人。从两百多年前顾阡一代始,修武顾氏便代代皆是温家的家奴,烙着温家的印子,忠温家的事,温宗主要我们毒谁,我们便毒,要我们拖着谁的病,我们便拖。可我们是医修! 没了画皮鬼的身份,没了温家的庇护,顾家也许会有阵痛,便让它痛!没什么挺不过来的。十年挺不过来,便二十年,二十年挺不过来,便一代人两代人。只要之后顾家世世代代不会再被逼得将医人的药用成杀人的刀。 悯善,你能理解的,对吗? 我能理解,苏涉想。可是你这是狮子大开口,让宗主去替你向温若寒狮子大开口! 当然不只是一个顾家,顾思明要想不让温若寒知道这一切是谁在背后搞鬼,便得把顾家当做一颗水滴,藏进不知有多少的和顾家一样的画皮鬼甚至是他口中的荇花奴中,让一切披上伪装,看起来像是宗主想要限制温家一样。 而如果因为这个让谈判崩盘,甚至当场触怒了那具本就满是怒火的凶尸 听说在岐山时,每回温宗主发怒,敛芳尊便是最知道怎么给凶兽顺毛的人。敛芳尊有敛芳尊的筹码,我又帮他加了一些,顾思明望着他:悯善,你想过温宗主当年是被埋在哪里吗?你想过他是如何便变作凶尸的吗? 百家攻占不夜天后,不是没有试图寻找过温若寒的陵墓,自古成王败寇,败寇的尸首是要被拉出来鞭打的,更何况那些随葬品也足够他们眼红。那时温家的祖坟都被挖遍了,却仍没有找到温若寒的尸首,可是不夜天中,确实有一个地方他们没打开也打不开炎阳殿下的地宫。温若寒受过安魂礼,即使死于非命也不该化作凶尸,除非苏涉的瞳孔有一瞬的皱缩:血洗不夜天!是魏无羡起尸了温若寒! 准确地说,是魏无羡用阴虎符起尸了温若寒,顾思明望着他,确保这人没有漏掉那至关重要的三个字,然后问他:悯善,你将薛洋埋在那儿?是苏家的祖坟里吗? 苏涉的心猛地一跳:你想干什么? 不是我想干什么,而是有人已经干了什么,顾思明顿了一下,将这个消息一字一句地告诉他:一个多月前,你家的祖坟便被人挖了,有人说是因为你在乱葬岗上引了众怒,当然也有人说是魏无羡干的,为了穷奇道的事。可是如果薛洋也被你埋在那儿,那这性质就变了,变成曾经成功修复过阴虎符的薛洋,他的尸首被人偷走了。 顾思明看到苏涉眸中一瞬升起的怒意,对他道:如今我也无法断言是哪一方干的,虽然怀疑的对象嘛,自然是有的,你也早已猜到了,温宗主当时想要将敛芳尊从仙督的位置上拉下来,便拉了两头驴出来使。 聂怀桑和魏无羡,苏涉想:而魏无羡要复原阴虎符,自然不会需要假手薛洋。 想想看,如今知道温宗主已起尸并因此而惊惶万分的是谁,贪心不足的又是谁?他听到顾思明对他说:被阴虎符起尸的凶尸无法再被其他鬼修控制,这本让一切万无一失。可是偏偏曾经修复过阴虎符的人如今也有可能被从坟墓里叫起来了,温宗主那般骄傲的人,怎么会愿意被控制。敛芳尊对薛洋一向很有办法,这回倒是需要他从中帮忙了,毕竟,温宗主若是被人控制,这也不是他所乐见的吧? 蠢货。 顾思明听到苏涉这一句,不禁惊诧了一下。 蠢货,苏涉喃喃道:谁起了他的尸,他定不会让谁好过。 这是为何?顾思明不禁带着几分好奇地问。 我问你,凶尸有味觉吗? 笼中的凶尸仍然不停地用手摩擦着下唇,烦躁地在笼中打着转。 千里之外,辗转收到金凌传信的金光瑶叹了口气: 早叫你不要动不动割人舌头了的,那么爱吃糖,现在可好,再也尝不到甜味了呀。 【1】本来写的是红得跟兔子似的一双眼睛,但是删了,因为觉得这时候阿瑶怕金凌冲动,会告诉他是温若寒的事,却不会告诉他苏涉可能已经死了这件事。 04 还有一样筹码。 听到这一声时,蓝曦臣恍惚了一瞬,他转过身去寻找金光瑶的身影。可是,不在这儿,自从对他说需要静待消息后,金光瑶便离开了。蓝曦臣没在这画中之景中找到那双他熟悉万分的黑白分明的眼睛,却是先感到了一阵天旋地转。世界再清晰时,画中景色已消失,金光瑶的脸悬浮在上方,蓝曦臣没有注意到上方的横梁,身侧的窄窗,甚至没有注意到他已是在肉体中苏醒,他第一样注意到的事是金光瑶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闪动着的光。 他在高兴。 有件事,师父是不知道的,金光瑶说着,伸出手,将已躺了一个多月、身体必还不大灵便的蓝曦臣一把拉了起来。 他又叫温若寒师父了,蓝曦臣一时有些拿不稳,明明方才,你便再不肯叫温若寒师父了。 可他没法问这些,一个干净利落的盟友不会在这时候还细究对方的每一处思绪和反复,他只是静静地听着金光瑶告诉他温若寒不知道的 聂氏的刀坟,师父不知聂氏的刀坟里还埋了什么人。 而诡医手没告诉他,金光瑶想:背着他的主子,藏下了这个他定在深入聂明玦魂魄时便知晓了的秘密,只为了在这时候,将这个筹码抛给他。这人心机果然深沉。 之前没去岐山时,总听人这般说,温晁是温若寒最疼爱的小儿子,当然疼爱了,否则看他那个不成器的模样,怎么还会给他配了最好的侍卫?可我到了岐山才发现,似乎不是这般温晁是被温若寒当女儿养的,因为发现了他太不争气,便干脆配了最好的侍卫,然后再不管了。 金光瑶拿拇指敲打着另一只手的虎口,这个平日里便有的习惯落在画外,倒还更似在画里,让人想去描摹它的边际。 反倒是温旭,他说:我从未见过那位大公子,除了在聂家时,见到他死后的尸身。温旭比温晁大了整整十岁,是在师父上位之初,便被他从外头抱回来的生母都不详的庶子。据说,师父对大公子极不近人情,吃的用的是好的没错,却只给他配了一个侍卫,温旭就似他借箭的草船,从小到大不知遭了多少刺杀、绑架,似温若寒养这孩子就专是为了将那些对他不满的人钓出来杀可是我却知晓,他是真把温旭当儿子来看,才这般穷养的。他当时有意栽培我时,也是如此。 温旭才是温若寒重视的那个儿子。如果单凭这点他还不确定,之后发生的事却是让这点确定无疑了。 当年温若寒突至阳泉是得了蓝慎德从聂家内部递送出的情报。当时温氏嫡系只剩温若寒一人,在未确立继承人的情况下,按理说温氏宗主不管怎样都该稳坐岐山。刀剑无眼,哪怕是对这玄门第一人。更何况那情报来源可疑,是通过暗军递来没错,情报的源头却是个外人。当时诸位长老也均是极力反对,炎阳殿里跪了一地的人。 可温若寒拿起那把与信一块送来的匕首端详了半晌,便留了一地人仍旧跪在那儿,一意孤行去了阳泉。 那诡医手托人向我带了句话,只要魂魄仍在,便能归来,这便是筹码,聂家的刀坟可不只有行路岭,那里是宗主的刀坟,可聂家有刀灵之弊的远不只宗主,还有长老、客卿。 我清楚温旭头颅的所在,可我不说。 诡医手也知,可他也不说。 金光瑶望向蓝曦臣:二哥,走吧,我们去接悯善回家。然后,还得找到成美那小兔崽子啊。 蓝曦臣突然便知道金光瑶在高兴些什么了。 不需在意,他想,那些人缓解不了他的孤独,有他们时,他也还是需要偎着我,我该学会了,克制自己,对无关紧要的人,便不在意。 直到他在脑中念了几遍清心经,他的视线中除金光瑶外的一切才逐渐清晰,他看清了,看清了周围的石屋,看清了窗外的蜂兽钦原,不禁惊道: 我们在四明? 这些日子,蓝曦臣也在反复想着,他们会在何处。他想过东瀛该只是个幌子,否则不会被金光瑶这般明晃晃地说出来。那他们是否会反其道而行之,一路向西?可是这几日的饭菜和茶又让他否定了那些答案。新鲜的瓜果,品不出产地却上好的早春茶,这该是哪里?他竟没想到,他们在四明山,可这里 我们在四明山,只不过是在钦原肆虐的结界之中,准确地说,在鬼藏派的旧址,金光瑶笑着,将一袋亢木实抛给他:多亏了这个,咱们才没被钦原蛰死。 亢木实佩之不惑,香气可减弱钦原的攻击性,使人与钦原共生,这是他们这些年在四明修士间严守的秘密,就是防着有一日,四明派的修士可能需要躲进结界里。 没想到,这如今却先给了他们一地容身。 05 这些事如今的选择权已不在我,那之后苏涉问顾思明:这些事,你的筹谋,你的所求,你干嘛还要特意告诉我知道? 那时苏涉靠在床边没多大力气,这回顾思明给他开了窗,他不愿瞧这人,便瞧着月亮。 千疮百孔 顾思明这般说着,手划过苏涉的胸膛。 还有在观音庙里 他的手又在苏涉的脖颈上停留了一瞬,真奇怪,那上面,紫电留下的淤痕还在,他用悬丝留下的勒痕也在,唯独那道苏涉撞在避尘上划破的伤浅淡到已经不见了,像从没存在过一样。 悯善,你的前科可有点多。我一时怕你因为恨我而一时又怕你觉得自己如今成了个累赘 是了,苏涉嘴角漫起一丝冷笑:我现在是你的肉票,你当然想让我活着。 何必呢?并不是没人在意你,只要你肯睁开眼睛。有些人看起来比你更被人关心,被人在乎,也只是看起来而已,顾思明在苏涉的耳旁道:你别觉得自己成了拖累,这未必不是敛芳尊愿意做的,你说他不是妈妈,我选他,也正是因为知道,他不是妈妈。 顾思明看着苏涉终于回头瞧他,才告诉他:我看到了的,思诗轩的听记阁。 那日的记忆一瞬又飘回苏涉的脑中 宗主,这些名册,如何处置? 烧了,那日黑暗中的金光瑶一回首,对他道:里面写了什么,别让我知道。 不是妈妈,因为那些名册,他让我都烧了。 此时顾思明告诉他:那座废墟,我也曾去过。 名册尽烧成了飞灰,那是数万甚至更多的名字。 听记阁里的名册记的都是这许多年来从思诗轩走出去的人,从思诗轩走出去却没有真正获得自由的人,和金光瑶一样烙着荇花的人,和他一样隶属温家的人。那是一张网,一张天大的网,彼时的金光瑶轻而易举就能将那张网握在手中,轻而易举就能做到当年王灵娇没能做到的,成为第二个妈妈,可他没有。 从那时起,顾思明便知晓了:该将赌注下在谁身上。 向来自由身,怎知锁链寒? 这条锁链,自然只能由一个戴过锁链的人去砸断。 你既你既然也信着他,为什么不肯一开始便坦诚,便求救? 苏涉看着这人,究竟没把这话问出口,这话太天真。他最知道世事多艰,知道人心难测,敛芳尊亦不是开善堂的,这世上有千万条锁链,他凭什么偏要冒着天大的风险去砸这一段?换一种方式,没有被逼到此处,他们便未必肯信他,更遑论帮他。 可他究竟也是对这人解了几分。 只是 我的腿其实是真的废了吧? 知道有可能活下去,他便开始想好好活了,他不想当个累赘,当个废人。 悯善,你乖一些,顾思明带着分愧疚地对他道:乖一些,我便把你腿上的针也拔出来。 这话像一根针滑进一口深井里,下面黑得看不见底,便也没人知晓那口井被扎得疼不疼。 之后,苏涉嘴里衔着根细木棍,看着这人用磁石从他腿上吸出了四十九根银针。 他的腿没有废,废了就不会这么疼了,这般想着,木棍掉落,他一口咬在顾思明的肩上,死命地咬下去。 后来苏涉推开顾思明想拿手帕给他擦汗的手,对他说: 一码归一码,你别碰我。 我便知你会如此,顾思明苦笑,也没有坚持,只是道:但你这段日子还是得住在这里,和我一起,因为在温家人眼里,你如今是我向温宗主讨来的人。你若不愿意我照顾,我倒是给你寻了另一个。 从金麟台一张传送符匆匆赶回的人就这般走进屋来,踏进音障时,正从肩上弹掉还未熄灭的蓝焰。 你让我照顾他? 这人的声音苏涉早不熟悉,可他那张脸,苏涉却是怎么都忘不掉的: 蓝慎德! 一瞬间,顾思明是从哪里知道他的他的孔明灯的事便似都有了答案了。 这人一双卧蚕眼,颊侧一道总被误会成梨涡的伤疤,最适合笑的一张脸,如今凑上来,眼角讥讽地看着苏涉:小孩儿,你忘了,我最讨厌别人叫我这个。 相弘兄,你莫与悯善计较,他早忘了你的忌讳,顾思明本能地便挡在了苏涉身前,一时间也有些怀疑自己的选择。他本想着他们俩以前见过,在蓝氏里也都是被排挤的。 我与这矫情鬼计较个什么劲儿啊?蓝慎德或者他其实更愿意被称为尹相弘这般随意地便安抚了顾思明,他哪里不知这人已经开始考虑要不要让他那个养弟来照看苏涉,那就是个小萝卜头,他拉得起、拽得动一个成年人吗? 相弘? 尹相弘。 恋耽美 《()【曦瑶】率然》(38) 蓝慎德原本就叫尹相弘,只是后来姓被改掉了,他爹给他取的名字也被改掉了。 是蓝启仁心虚,温旭那时轻笑着对他道:你知道相弘鸟吗? 那时的蓝慎德还是个混子,不好学,也没劲头学,他摇摇头,不知,他连自己这误打误撞触了忌讳的名字都不知。 被黄帝座下的貂虎误噬的可怜妇人,因冤屈横死,死后化作伤魂鸟,后来人们因不喜那名字,便将它改名作相弘。 他的名字恰是针对蓝氏的一纸诉状,状告那个至死都道貌岸然的人。 也难怪蓝启仁会心虚呢。 方才金麟台上,蓝慎德去得不巧,蓝启仁正来找金凌商量事情。 那两人瞧见他,一时间,一人盯着他手上的魂灯,一人盯着他这个人。 你这些年过得好吗? 蓝启仁的声音迟疑了许久终于还是响起,一瞬间,老先生似更苍老了十岁。 好啊,好得很,射日之征后,还帮你们蓝氏在碧灵湖里抽了几年水呢,蓝慎德冲着这位曾经向他传道受业的先生嘻嘻笑着:没想到吧?蓝家那么多人在那儿,愣是没一个认出我来。也是,你们哪里就真会细瞧一个抹黑了的脸的帮佣长什么样? 我们我们可是很多人,要的都还不一样。温宗主要温氏复兴,顾思明想顾家自由,我要我要旭哥回来,还有: 蓝先生,你们扣了旭哥的师父,是不是也该还回来了? 十几年没见你倒是出息了,蓝慎德毫不见外地便上了苏涉的床,盘腿坐着,咧着嘴笑:怎么,小时候没被欺负够?换一家,照旧做蓝氏的走狗?一边帮人擦屁股,一边被人踩着羞辱,爽吗? 谁做了走 你敢说,碧灵湖那三十具尸首的事,你主子没让你经手处理?我可都瞧见你了。 相弘兄,你也少说几句吧,瞧见苏涉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来回变色,顾思明不禁道:悯善也是不得已,这种事敛芳尊让他做,他能给人甩脸子吗? 蓝慎德冷哼了一声,不过好歹也放过了这个话题,只是一只手支在下巴上欣赏着苏涉的窘态,对他悄声道: 小孩儿,你猜猜在常府把聂明玦的尸首一不小心丢给了蓝忘机和魏无羡的掘墓人是谁?你再猜猜聂明玦记忆里那段掺了乱魄抄的部分又是谁弹的呢? Tbc. 写在后面: 于是,悯善去哪儿了,变成了成美去哪儿了。 阿瑶:总是在找我失踪的下属们。 蓝大:阿瑶,你知道他们俩都还活着(?),能不能不要表现得那么高兴? 这一章里蓝大已经试图在克制了,我要平和,不妒,我是正宫,希望他再接再厉。 薛洋再也尝不到甜味了,其实我觉得这挺虐的,从此是凶尸的尸生,只有执念撑着。 顾思明的操作讲完确实花了点篇幅,大家见谅,希望这样,之后说起他对聂明玦剪裁记忆大家就好理解一些了,很简单,剪辑嘛,古代UP主,但是不只如此,还有点盗梦空间,后面搞魏无羡的时候会说。明涉正式BE,顾大夫的操作大家自己做评判,我不评判,但有些事他做了就是做了,顾家后代受益,他个人的苦,他个人担着。苏哥哥发现顾大也是瑶吹,立刻又有了点好感,然后又被现实一巴掌打回来,木得办法,并不是所有的瑶吹都是好伙伴,人家吹,也只是为了跟着你们喝点汤。 另外,把思追送进四明山就是为了有这个四明山视角,太不容易了,终于写了一直想写的阿瑶带着大家去捡漏种田,从此又多了个瑶吹了。 蓝慎德必须出现,一个是温旭的事得有人讲出口,因为旭哥必须得回来,否则一个凶尸一直当宗主容易让百家生出非我族类的心理,而阿瑶显然是要回金麟台的不能在温家继承家业,另一个就是得有个对蓝氏众人身法剑术皆很熟悉的人,还得能弹琴,没办法,顾思明是个音痴。 第13章 间章 01 蓝慎德和温旭最初搭上线便是因为碧灵湖,具体表现为:某年某月某日,他从碧灵湖里把温家的大公子给捞了上来。 温旭醒来时,身上披着件烂蓑衣,身下左摇右晃。他在一叶小舟上,对面坐着个腰间坠了个小酒壶的蓝家子弟。 怎么,温家的大公子也这么想不开?还专门跑到别人的地界上寻短见? 我没寻短见,温旭本就因跟温若寒长得过分肖似而面上凌厉过甚,只要不笑就会略显阴沉,如今一皱眉头更是让人觉得他满身戾气。他支起身子,把蓑衣往旁边一丢,倒也不是全无解释,简短的三个字:我找人。 到湖底下找人?蓝慎德挑了挑眉,你即使不是个只能用灵力泅水的旱鸭子我也不会信你。可这人说完这句便不理他了,像是特眼嫌他似的,微背过身去,闭上眼,自运起灵力驱寒,连半个谢字都无。 温旭不理他,蓝慎德便忍不住就凑到他身边: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认得你? 这时的温旭一身便装,确实没穿温家的校服。可温旭依旧没睁眼,冷哼了一声:我长得像我父亲。 呦,我还不知道我原来也是个大人物,能见过温宗主,蓝慎德笑弯了一双卧蚕眼:算了,这回把你从碧灵湖里捞出来,便算还你那袋红豆糕的情了。 什么? 温旭这才睁开了眼睛。 他是真不知道,可待他听蓝慎德说了,却一下愣住了。那件事他也记得,那是他去蓝氏进学时候的事,那时他也只是个半大的孩子,十五岁,成熟到敢将自己交出去,却没成熟到能在叶徊失踪后,不要胡思乱想,立刻知道怎么办。可这不可能是那个故事里缩在父亲身后眼馋点心的孩子,他狐疑地看着蓝慎德: 你是当时的那个小杂役?可你如今怎么穿得却是亲眷子弟的校服? 亲眷子弟?蓝慎德看了看自己因为下水捞人也湿透了的衣衫,嘴角勾起一抹笑:告诉你个秘密,死个爹。死一个爹,他们就会赔你一身这样的衣裳。当然了,得是死在他们手里。 02 你忘了,我在藏书阁也当过职,蓝慎德支着下巴,望着苏涉:就算是禁书室也是需要人打扫得呀,我要接触乱魄抄简直易如反掌。 那些年,他去了很多地方,葬乐阁、藏书阁、库房一路寻找着。寻找着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和温旭失去了各自至亲的那天晚上。 03 听出蓝慎德话语里对蓝氏的怨恨,温旭再看向他时,最初的那份排斥便似是消解了几分。 那袋子红豆糕不是我给你的,是叶徊,当时我身边的那个大人,他甚至带着点试探地问道:你有没有再见过他,有没有在云深不知处见过? 最后,温旭将叶徊失踪的时间告诉他时,蓝慎德惊大了眼睛,那是怎样的巧合:我爹也是那时候死的,同一天。他是被想要偷跑的蓝夫人勒死的。 蓝夫人? 青蘅君的夫人,不过他一直管她叫萧姑娘。 名字。除了姓氏,你知不知道她的名字? 我见到过二公子为她偷立的牌位,姓萧名玧。 萧玧,待蓝慎德将那两个字写出来,温旭便确定了。那人该算他的师姐,如果他硬说叶徊是他师父。 阿旭,你介不介意家里多一个小家伙?失踪那晚,叶徊这般问他:一个姐姐,你小时候也见过的,还说她眼睛像琉璃珠。 叶徊的语气像哄一个任性的独生子,温旭最讨厌叶徊这般,讨厌到甚至抽跑了他用得最顺手的佩剑,背过身去不还,让他就那么去面对一个以莹嫇剑法著称于世的青蘅君。 温旭和蓝慎德,他们不知怎么面对这样的状况萧玧是温旭的师父那晚去救的人,却也是杀死了蓝慎德父亲的人。 不过幸好他们选择去恨的人都一致。蓝夫人已死,这笔账再无法追讨,可是谁的私心让一个本该被公审然后或处决或收押的犯人成了需要被藏起来的蓝夫人? 他们想要知道的也是一致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其实蓝慎德隐约能猜出那天发生了什么,只是将心比心,若他父亲的尸骨也并无影踪,他大概也是不愿意承认的:自己在这世上已经孤身一人。 那是一个可以通过他们俩的故事大致拼出的真相,他们俩各自的故事。 温旭那天对他是好一番盘问:那那天青蘅君,他除了他自己的夫人,可还有抓什么别的人回来? 没有,蓝慎德皱着眉回忆,他当时浑浑噩噩,却又异常清醒,看不清周围,却似变身成了被他打断的葬琴礼上用以收音的法螺,听得清、记得清哪怕最细微的响动。他那时是在蓝启仁身边的,蓝启仁负责稳住蓝家的人,而当蓝启仁知道是他的父亲死了,便一直牢牢牵着他的手,不肯将他交给旁人:但是捆仙绳,他要了三十条捆仙绳,还有三十只小船。 叶徊没死!温旭沉默了时,固执地道。 蓝慎德在心中暗笑:你要是真相信这话,就不会跳碧灵湖里去找人。 后来温旭才告诉他,他那天跳进碧灵湖去是因为碧灵湖旁的渔民捞上来了一只大鱼,剖开的鱼腹里有一截绳头刻有卷云纹的捆仙绳和一根人的腿骨。 是老五,他们温家的人。 如何因为一根骨头便认出是温家的,还能具体到是哪一个温家人?蓝慎德后来才知道,温家的暗军左腿的胫骨上都会被用灵力刻一道炎阳纹,十七画的炎阳纹,分九日刻进去,温旭听叶徊说,最后最长的那画,老五没忍住疼,刻歪了。 那我用不用刻?蓝慎德试探地看着他:听着怪疼的,但我不也算你的暗军了? 你不算,温旭只是这般说,你不算,之后过了一会儿才嗤笑他:遇上过那样的事,看着杀了你父亲的凶手因为一宗之主的庇护继续当她的宗主夫人,你真愿意再将自己和任何一个世家捆绑在一起吗? 不愿意,蓝慎德想:要捆也顶多和你捆一起。 加上叶徊,温家总共失踪了三十个人。他们失踪那晚,青蘅君要了三十根捆仙绳和三十叶小舟。这许多年后,其中一人的尸骨出现在碧灵湖中一只大鱼的腹中,挂着那捆仙绳。 这是件显而易见的事,只是没有证据。 可那时他小心翼翼,收起自己的愤世嫉俗,也不知是不是怕被迁怒地附和:嗯嗯,青蘅君可变态了,他之前就关过女人,说不定现在又喜欢上关男人了呢。 那之后,他们查了数年,直到蓝慎德终于找机会潜进那时尚属青蘅君的寒室,在一个写满咒文的匣中找到了那柄名唤霸土剑的匕首。 他拔刀出鞘,一道冷光如白绫敷面,刃锋上,与寒芒一同乍现的是叶徊的脸。 蓝慎德知晓叶徊的长相,但这并非源于儿时的记忆。他记得那时的温旭是因着温旭有张让人根本无法忽视的脸。温旭和温若寒长得肖似,爷儿俩均是万里挑一的相貌,俊美如刀锋,这锋利不在其骨而在其神,不是人人都是刀客,因此这般的长相也不是人人都能欣赏,大多数人看了第一眼的反应便是胆怯得别开眼去。那是一种逼人的气势,同时也让他们在人群中无从掩藏。在那样一张脸跟前(即使那张脸当年还带着几分少年的稚嫩和少年的快乐),叶徊的相貌便太清淡了,像豆大的雨滴打上未干的画,在他记忆里是一幅晕开了的山水,早被岁月模糊得不成样。 但是温旭笔下的叶徊极逼真,就像那人在眼前一样。是的,温旭托他在蓝氏中帮忙留心寻找叶徊,总得告诉他叶徊长什么模样。那日,温旭与他寻了家客栈,拿纸研墨,不一时,纸上便现出个远山眉、眉眼温柔的男人,如果叶徊是柄锋利到伤人伤己的刀,叶徊便是那能制住他又包容他的鞘。 蓝慎德瞧了画中人一眼,便接过笔,另寻了张纸画起来。 温旭挑眉看他:你这又是要画谁? 画我爹啊,蓝慎德画完了络腮胡咬着笔头咬了一会儿便扔了笔,放弃了:我说这位叶舵主不是跟我爹一个时候失踪的吗?都七八年了。 我们俩以前天天见,温旭极快地这般解释,又不禁画蛇添足了一句:严格来讲,他算我师父。 蓝慎德在心内翻了个白眼:我和我爹以前也天天见呢,那还是我爹啊。 是的,那柄最后成了金光瑶的私藏并被秦愫用来自戕的匕首曾藏于青蘅君的寒室中。 虽然在那之前,它是叶徊的随身之物,护着温旭艰难长大。而更早之前,它又是前任温氏宗主夫人即温若寒的长嫂温聂氏的嫁妆,在她托孤之际被她作为可向清河聂氏自证身份的信物交给了一位义士,可她的两个孩子那两个威胁了温若寒宗主之位的温若寒的侄儿并没能如她所愿逃到不净世,那把匕首则更是被那位义士的亲子用来保护温若寒自己的儿子,不知那温聂氏在泉下知晓,是否会觉得讽刺? 既然叶徊当时是为父报仇,来刺杀温宗主的,那他为何最后又留在了温氏,还成了你的侍卫? 他当我侍卫时我才一岁多,当时也没想起来问,现在自然也问不成了。 这把匕首极邪乎,后来知道了聂家的刀灵,蓝慎德便不觉奇怪了。匕为刀末,它没聂家的佩刀那么邪,却也不可能一点不邪。 每回看向那刃锋,你看到的均不是自己的倒影,而是形貌佝偻的老人、风韵犹存的女子、蒙面的刺客它每一笔杀戮的记录。 那杀戮在末尾添上了新章,叶徊的面孔出现在刀锋上。 霸土剑是荻花的别称,似乎也预示了它的主人水畔的死亡。 哥,那是唯一一回蓝慎德那么叫温旭,他通常叫他旭哥,那是个比公子更亲近,却又不至逾矩,未明示妄想。可那一回,他实在被温旭藏在阴影中看不清楚的面孔吓着了。 就是那回,他们决定把温氏境内出现的水行渊驱赶去碧灵湖。将一把凶器藏在室内,足够引人遐思,却不足以让人信服。 他们还缺一样铁证。 碧灵湖是云深不知处附近最大的一座湖泊,当碧灵湖闹起水行渊,若青蘅君心里没鬼,他定会抽湖涸泽,根治此乱,到时尸骨现世,端看他如何解释。若他心里有鬼,只肯封湖,不愿根治,那加上匕首,便足以温旭求温若寒应允,由他们烧了那座仙府,自己抽湖涸泽,接亡魂返乡。 他有说过他们是好人吗? 蓝慎德想了想:我牵连无辜,恶贯满盈,他无故烧杀,挑起战争,可这些世人皆知。凭什么我们的恶被写在诫碑上警醒后人,你们的恶却躲在面具之后,一代一代冠冕堂皇地延续着。 04 可你怎么糊弄得了蓝忘机?苏涉记忆中的蓝慎德明明就是个 蓝慎德笑了:我明明是个混子是吗? 恋耽美 《()【曦瑶】率然》(39) 云深不知处,曾有两个特别不受同窗待见的人,一个是苏涉,一个是蓝慎德。按理说这般相似的处境,该是能制造出点同病相怜的友情才是。但是,不,一点都没有,虽然他们确实会和彼此说话,但他们从不觉得对方是朋友。 没办法,谁叫他们的身份是个奇异的颠倒呢? 苏涉在家是被当世家公子娇养的,来了这里却成了需要对公子们点头哈腰的小门生;蓝慎德曾经是被当杂役贱养的,结果因为死了爹,摇身一变,成了比苏涉高出一大截的本家子弟。于是,他们俩都被蓝氏人鄙夷便算了,他们还鄙夷对方:苏涉觉得蓝慎德是个不知上进、比那些公子哥们更尸位素餐的渣渣,蓝慎德则觉得苏涉是个还妄图让蓝家人认可自己、不认可便娇娇气气犯委屈的矫情鬼。 可蓝慎德其实是个有自知之明的渣渣,他知道自己曾经是个渣,但是:小孩儿,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嘛。 苏涉一脸的就你还称士。 好吧,蓝慎德脸上的笑容抽了几抽:你是没被旭哥吊着打过,他练起人来太他妈不是人了。 他最初确实是个混子,底子一塌糊涂,温旭甚至考虑过干脆让温逐流废了他,然后重头教。他现在闭起眼都还能想起他被温旭倒吊在树上的时候。 旭哥说叶徊当年对蓝氏双璧他们娘也是这么干的,一吊一两个时辰,没什么可怜香惜玉的。 还是罚得轻了,不听话时就该拿鞭子抽她,那是温旭对他那师姐最中肯的评价。 身为暗军本该行事低调,她却处处招摇,不好好练功,还打扮得花里胡哨,没任务时便满世界乱撩乱跑。 爱惹事,又没能力保护自己。遇上蓝家人可不就被人抓去当压寨了?关了十年,孩子都生了俩,还连累大家。 那个我长得不出挑的,也不爱招惹人的。 她长得也不出挑。 蓝慎德眨了眨眼,他好歹也在蓝氏长大,对美人有点抵抗,可在他眼里那位蓝夫人也一直都是美丽和恶毒的代名,而且,他想了想蓝曦臣与温旭间的年龄差,不对呀:她被抓去蓝家的时候,旭哥,你至多也就四岁吧,还能记得她长什么样? 不记得,叶徊说的,接下来的话温旭显然是原样照搬了叶徊对后来祸乱蓝家的红颜祸水他徒弟的评价:瘦得跟只麻雀似的,还不知道好好吃饭。 蓝慎德嘴角抽了抽,那是你家师父把她当只小猪崽儿饲喂了,他强烈觉得那后面该还有半句是阿旭,咱们可千万不要学她被温旭给吞回去了。 他不禁好奇地问:那在叶舵主眼里,谁算得上漂亮? 可他这一问,温旭装作没听到,后来温旭背过身时,蓝慎德从他那个颠倒的视角看到的便是:旭哥耳朵后头全臊红了。 蓝慎德就这般从真放荡变成了假放荡,借着溜下山被温旭下狠劲儿调教了一阵,终于成了点样。 那段日子虽然苦是苦了点儿,但他还是觉得那是好时光,像是从此便有人管了。 像有了个弟弟似的,有回也听温旭这般念叨。 你不是已经有个弟弟了吗?蓝慎德问他。 他不盼着我死就不错了,当然也不能怪他,那是关于温晁,温旭唯一的一句评价。 你知道吗?我不但糊弄了蓝忘机,我还让他们以为是你,蓝慎德看着苏涉的神色肉眼可见地转为阴沉,不禁笑了:没办法呀,谁让咱们俩身量相似,你又正好在姑苏蓝氏人眼里最不受欢迎呢。 那些年,蓝慎德在蓝氏,虽然因为蓝启仁的愧疚而基本上藏书阁、库房轮流呆也没惹什么怀疑,但有些地方,比如宗主的寒室,他要是被瞧见出现在那儿,还是会惹麻烦的。 云深不知处里,最不受欢迎的是谁?温旭那时问他。 我,蓝慎德想都没想便答。 这显然是温旭有所预料的,因为他没有任何停顿便问道:除了你呢? 啊,苏涉嘛,大家都不理他。 那你便留心着他的步态和身法,模仿他,这般只要不被逮到,便有混过去的可能,这是温旭的理论:他既然不受欢迎,那他若受了冤枉,即使有人觉出不对,也是不会费心替他伸冤的。 谁能想到,过去这许多年,这一招还是管用呢。 他家旭哥确实是够坏的。一个温旭,一个萧玧,有时候蓝慎德会想:听着那叶舵主明明像是个好人,怎么收得都是这般的徒弟。 因为他心好啊,温旭说:所以会捡人不要的。 不要的孩子本就是烂白菜,许是烂在根儿上,许是烂在它周围的土里,你再拿温情去浇灌它,也是杯水车薪。 05 蓝慎德一直觉得温家的教育有大病。 对外是强取无需巧言,做什么从不解释。对内却强调:没有证据,就没有公道。 你有温若寒这个宗主爹,为什么还需要证据?他曾经也以为自己抱上了条大腿,可以不需努力奋斗便让仇人倒台。 可温旭说的最多的一句话便是:没有证据,就没有公道。 后来接触到其他温家人,蓝慎德才知道:也无怪乎旭哥对这话印象深刻,毕竟就连温若寒的先夫人几次三番试图阻止温旭活到长大,温若寒对着每回险险虎口逃生的温旭都也是这么一句话没有证据,就没有公道。 他们奋斗了整整三个年头,终于,那柄匕首、老五的腿骨、收音法螺里传话宗主需紧急调用三十根捆仙绳和三十艘小船的留声,加青蘅君专程出关叫停抽湖的反常之举,外加他这个从蓝氏溜出来的人证齐聚在了炎阳殿中。 可面对这些,温若寒依然只是一句话: 尸骨呢? 有鬼魂陈冤才算铁证,其他都只是间接的证据,将一切无限指向青蘅君,却无法真正地抵达他。 但最后温若寒还是同意了火烧云深不知处,因为温旭早料到了他这一手,闷闷一句:非要实证,我现在便去碧灵湖把尸首捞上来好了。 那时的蓝慎德看着扭头便走的温旭不禁倒抽一口气,他这才体会出原来除了给抽湖找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往碧灵湖里赶水行渊还有这么一层意思在里头你不应是吧,那你从此没我这个儿子了! 千顷碧灵湖,不抽干它,他们永远捞不上来尸首,可它在蓝氏的地界里,在蓝氏的眼皮子底下,他们根本没权利跨界去抽。那便永远没有铁证,没有公道。 可在碧灵湖已经成了实实在在的吃人湖的情况下,温旭要是敢再跳一回碧灵湖,别说蓝慎德,就是温若寒也没法捞他上来了。 是要儿子,还是要铁证?温若寒摁住自家小子,突然便觉得:灭了蓝氏其实也只是抬根手指的事罢了。 可是温旭究竟没能让青蘅君认罪,也没能等到抽湖,在青蘅君给他留下的莹嫇剑伤下煎熬的温旭也曾对蓝慎德说:等我死了,你便把我的尸身沉进碧灵湖里头,就算我爹又忘了,也好歹团圆了。 蓝慎德没能做到,他亲眼看着温旭的尸身被聂明玦羞辱,却甚至没能抢回他的头颅。叶徊的尸身也被蓝氏人先他一步弄走了,可他已经没法再潜进云深不知处。 06 所以,在义城的时候,也是你吧?苏涉阴沉着脸看着蓝慎德:你们说聂怀桑会想通过薛洋的尸首复原阴虎符,那阴虎符首先得在他手里,我带回薛洋的尸身时并没在他身上找到阴虎符,原先想着是被魏无羡拿走了,可若不是,便该是你们了。 义城的妖雾是绝佳的掩体。那次他也是在的,若再悄没声混进一人,谁都发现不了。他藏匿雾中时,谁知有没有人会代替他,出现在别处。 甚至若蓝慎德学他学得像到让薛洋一时都无所察觉 啊,蓝慎德看着他:他还跟我抱怨呢,那个薛洋 丫的,怎么才来?薛洋啐了苏涉一口,骂道:王八都比你爬得快。 谁知苏涉来得比他以为的还晚一点。 在被真正的苏涉揽住动用传送符时,他的人已经死了,他的腰间也空了。 我那时也被蓝忘机砍了三剑好吗!好不容易听到句遗言,还是在骂我。 你们确定被挖的坟里面有他的吗?半晌后,苏涉才闷闷地道。 不确定啊,蓝慎德耸耸肩:不过其中有一座墓碑上刻着苏成美,看着像座新坟。 苏涉脑子里的那个薛洋闻声便蹦跶了起来:去你丫的苏悯善,谁同意跟你姓了!还有,谁准你叫老子成美了! 苏涉瞅了他一眼,不耐烦地将这不散的阴魂驱出了三丈远。 那我刻什么?薛氏吗? 你早该认清的,谁苟到最后,谁就有给所有人盖棺定论的权力,怪只怪你活得没我久。 是他的坟没错。 还有一事苏涉犹豫了下,还是问出这句话,这不算问灵,不算违背宗主的命令,我只是想知道:你们是如何知道各个镇尸地的? 你们疑过薛洋。这本该是个疑问句,可顾思明却没有用疑问的语气。 苏涉没有回答,但是答案显而易见,自然是疑过的。 苏涉看着听到这话便在他对面蹲下来、气哼哼看着他的薛洋,不禁也气哼哼地看着他。 镇尸地显然早已被人知晓,否则不可能小辈们每回都准确无误地出现在那儿。不管是用死猫死狗,还是好心指路的猎户,他们都是在蓝忘机和魏无羡两人之前,被有心人引去了镇尸地,然后恰好便在那里等着被他们拯救和见证。可是,去每个地方埋尸时,他都是用传送符带着薛洋前去的,不存在被人跟踪的可能。不是路途上泄露的,便定是他们其中一人。 薛洋这几年因着晓星尘的事疯魔日盛,再加上他们后来又从金凌处得知,薛洋在他们身陷义城时曾想威逼魏无羡帮他复活晓星尘。他有想要魏无羡活的动机,那么,可不可能是薛洋因为晓星尘而背叛了宗主? 毕竟金光瑶和薛洋的关系从来都不是支配与被支配,他们更像是互利共生,互利共生也意味着在互利消失后便可毫无负担地随时背叛。说到底,他们的共同利益早就消失了,在宗主关停了炼尸场之后,宗主并没准备再去沾染诡道。早就已经分道扬镳的人,只是因为聂明玦的事又重新聚在一起,那么是否聂明玦的复活便是为了让他们重新找上薛洋?而当薛洋发现在晓星尘复活之事上,金光瑶确实已经没法再给他什么时,便彻底倒向了另一方。 那时,苏涉也问过金光瑶:宗主,是否问灵? 是他如何,不是他又如何?如今知道也毫无裨益,那时金光瑶难得有几分伤感,只挥了挥手:埋了吧。 可是 埋了。 好歹得些幕后人的线索,苏涉那时想说,可他是从不敢违抗金光瑶的命令的。 再想起这事,苏涉不禁疑惑:宗主不愿问,除了对薛洋仍存着几分旧日感情,是不是也从那时起便疑上了蓝曦臣呢?然后便不愿知晓,本能地抵抗着。 在这之前,他从不觉得金光瑶是个会被私情遮了眼的人,也从没把金光瑶和蓝曦臣的关系往那方面去猜度。毕竟宗主有夫人嘛,可秦愫居然是宗主的妹妹,而蓝曦臣 如今看来,幸好不是蓝曦臣了。 如今,薛洋是否曾背叛了他们,其实真的便成了件是他如何,不是他又如何?如今知道也毫无裨益的事了,因为立场可以再确立,当不管哪边的联盟都是因利益而联合。 可他还是想知道。 若是薛洋,你会怎么做?蓝慎德饶有兴趣地看着苏涉。 当然是剁了他,把他剁得比聂明玦还碎,苏涉恶狠狠地说着,挑眉听着对面薛洋的幻影用更乌七八糟的赌咒来问候他。 他旁边的蓝慎德不禁失笑,瞟了顾思明一眼,一双快笑成两条缝的眼睛里明明白白地写着:老兄,你前途堪忧啊。 是因为薛洋,但不是薛洋,顾思明不理会蓝慎德,只是有几分失神地盯着苏涉颊边的一缕乱发,好想帮他理一理:准确地说,是因为一个叫阿箐的小姑娘。 阿箐?以前苏涉并不知这个名字,因为关于那个小丫头,薛洋总有其他的称呼小瞎子、死丫头、小骗子。他是从金凌口中第一次听到的阿箐这个名字。 说来也是个巧合,那回我从岐山回程,路过一座栎阳附近的小城镇时,遇上几家农户被凶鬼所扰悯善,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顾思明瞧着苏涉,一时又好气又好笑:我虽是医修,但也真的是会去除祟的呀。 苏涉被戳破心思,却只是毫无痕迹地问:招阴符? 是,他们家里都被夹了招阴符,看来是惹了鬼修,可我询问了一番,发现他们之间唯一的共同点便是都曾被一个盲眼的女孩儿问过路,那女孩儿说她是从义城来的,一路打听这附近有没有大世家,有没有修仙的仙人,分明该是个普通的姑娘想找仙家求助,怎么会是鬼修呢。我便入了他们其中一人的引梦境,细瞧了他的记忆,你猜我在里面发现了是谁?顾思明只停顿了一下,便告诉了他:在那人不耐烦地打发走那姑娘、还踢了她一脚时,距他们几步外的街角处站着的是个本该已经死了的人。 薛洋。 找到了薛洋,又在栎阳附近听说了常府停歇了的拍门声,便该能猜到,聂明玦尸身是被镇压了的。义城虽是个荒野小城,但要循着一个拄着竹竿的女孩儿的轨迹找到那个地方,也并非难事。 没想到竟是因为这个 这算什么,苏涉想:你不是总骂她,还亲手杀了她吗?干嘛又不许别人欺负她? 这时候,薛洋倒是安静了,蹲在那儿,不说话。 要起尸的话最适宜的地点该是聂家的祭刀堂,那里阴气重,而且多在荒僻地点,林木环绕,凶尸的嘶吼难被人听见,顾思明又习惯性地坐在了苏涉的床旁,在他耳边试探道。 但是不可能是行路岭,那里不管是你们还是蓝忘机魏无羡都已经知晓,聂怀桑不会冒险用那儿,必是他家在别地的祭刀堂,行路岭多是宗主坟,长老坟应该在别处还有,可要找到另一座祭刀堂不是十天半月能办到的事。你把这情报搁在手里搁黄了!苏涉直截了当地对他道:即使选了其中一处祭刀堂起尸,他们也不可能把他长期放在那儿的,怕是早把薛洋转移走了,除非聂怀桑脑子里被搅进了浆糊。 苏涉说着,将身子向后挪了挪,让这人始终保持在他视线里头。 自从方才开始,虽然苏涉留心着蓝慎德和顾思明的讲述,可他的眼神却一直在这两人之间打转,他在警惕着,怕我对他再做什么,顾思明想到此处便不禁心内黯然。 恋耽美 《()【曦瑶】率然》(40) 苏涉如今自然对这二人满心警惕,他对周围的一切都满心警惕。 他自不会那般自作多情,觉得顾思明是从一开始便把他选定为了与宗主交易的筹码。且不说在他搞砸了乱葬岗围剿之事后,宗主是否还愿意保他,单只金凌这关便无法确保能过去。如今他是千疮百孔的施咒者一事已传得人尽皆知,金凌必定恨透了他,顾思明要如何确定通过金凌来联络宗主。试问如果金凌偏要漏掉这句话,他能有何法?所以,如今是个顾思明也没料到甚至觉得棘手不已的局面,不管他是否愿意向自己表露这一点。 只一点,他成了筹码,那他这个筹码在脱离了危险后会不会反咬这人一口,这要如何保证呢? 一个人没心思活的时候,自然是不在意这些,能背对着持刀之人,等着他下手,可一旦他知道自己可以活了,便要防着别人下黑手了。 苏涉自是不知顾思明恰是在莲花坞地牢中看到了金凌对着那具疑似苏涉的尸首时的反应,才敢赌这一把。一个如今已经握住了金家权柄的侄子,这消息通过金凌的口传到金光瑶耳朵里,带着金凌的倾向和态度,这本身便是一种施压。更何况,那要求由他顾思明来提,是自寻死路,由金光瑶来提,却更多只是如何措辞和周旋罢了,事到如今,金光瑶在温若寒接下来的局里已是不可或缺,温若寒不希望金光瑶知道这点,顾思明便偏让蓝慎德告诉了金光瑶这一点。他信,金光瑶不是个不把下头人当人看的主,不会吝啬那些措辞和周旋,否则,也不会有这么多如苏涉这般的人死心塌地地追随他。 不过,有一点苏涉猜得不错,顾思明最初选定的筹码确实不是他,苏涉本只是他抵达他的筹码的一座桥梁罢了。 最初我以为进入你的记忆只需一根引梦针,后来我发现我可能需要一天、两天、三天,再后来,我发现我得换种方法,先走入自己的过去去寻找你、了解你、包围你、引诱你,可是就是如此你还是没信我,我倒把自己先丢了。 你才是我遇到的最大的意外啊。 蓝慎德看着这两人的目光在彼此间徘徊,不禁嗤笑出声,如今真是个万分尴尬的局面。 他想了想:如果那日顾思明按原定计划拖一拖,拖到苏涉熬不住,睡了,是否便能顺利进到苏涉的引梦境中? 行动上的试探,便已代表了想要信任,不是吗? 若是那般,顾思明便可从苏涉的引梦境中找到他需要的东西,同时挖掉不能留下的,那才是最稳妥的、于他们最有利的办法。 可没有如果,温若寒偏就挑了那日去巡查,还偏就听到了矫情鬼矫情无比的话。 你放心吧,你的宗主已经为你考虑好了,蓝慎德对苏涉道:如果你在回到他身边前发生任何事,不论是天灾还是人祸,不论是死了还是精神失常了,交易都会自动取消,并且他会立即将这场交易的内容告知温宗主。金光瑶虽不知是哪只画皮鬼,可是温宗主能猜不出是哪一只吗? 顾思明看向苏涉,似在透过眼神告诉苏涉:你瞧,某种程度上,我也被你握在掌心了。 苏涉依旧警惕地看着他,那只意味着你比往日更急迫地想进我的脑子。 蓝慎德见状朝顾思明耸耸肩:早说了让你跟我扮黑白脸。你还不让我凶他?这是怜香惜玉的时候吗?再说,苏悯善他是块玉吗? 可他牟然想起昨夜见到的顾思明已大变了模样的引梦境,哦,不是玉,是梅花。 引梦境是一个人执念的具现,是他的根。可那漫天梅花飘雨的模样,让蓝慎德差点不敢认顾思明引梦境里那棵代表他们修武顾氏兴衰、卖了宅子都要留下的老松了。 但顾思明对此却似没太大惊异。 代价罢了,了解他,接近他,自然会有代价。 能见到宗主了吗?之后的几日里,苏涉忍不住便想。 这之后,温若寒来了两回。 第一回 ,温若寒瞧着床脚那个胆敢设计他的人余怒未消,对顾思明道:不把他的金丹废了你就敢养? 顾思明安抚地握了下苏涉的手,被苏涉一下打开了。 悯善还和我闹脾气,顾思明苦笑着看温若寒。 养只野雀儿,小心它啄瞎你的眼,曾经的玄门霸主这般嗤笑。 可第二回 温若寒再来时,已是来对顾思明说: 你没在那几日杀了他,他出去后会不会卖了你,你自己好好打算吧。 苏涉心下一沉,他意识到:宗主来了又走了。 第十四章 01 阿瑶,是不是该考虑把朔月还给我了? 蓝曦臣的话让金光瑶脸上的表情僵硬了一瞬,这让蓝曦臣甚是无奈,他们之间终究还是生了芥蒂。 若是把魏无羡那般嘴上没阀的放到蓝曦臣的位置,他定是已大喇喇地赌咒发誓:我既拿此剑护你,这辈子便绝不会以此剑伤你。 可蓝曦臣不轻许诺言,他也知金光瑶不会轻信诺言,当年金光善对着孟诗情到浓处时也是山盟海誓,到最后通通抛去脑后不说,再记起孟诗这个人还要以麻烦二字毁贬之。所以,蓝曦臣只跟金光瑶论实际: 阿瑶,既然是去跟温宗主谈,这谈判的双方里可断不能再分出个第三方来,不是吗? 若是他们两个掰了,便是两个小头咬他一个大头,咬不下来了。 二哥担心什么呢,这道理我会不懂吗?金光瑶轻笑一声,他将缠于腰际的恨生出鞘存许,在它银白的剑身上轻弹了下,伴着那清泠之音,朔月从悬于壁上的另一幅画中闻唤飞出,没有飞向蓝曦臣而是飞入了金光瑶的手中。 是牵情缆,你喂了它你我的精血,还将恨生的一缕剑魄铸了进去。 可这不是让蓝曦臣瞳孔陡然睁大的。 金光瑶此时仍坐在床尾,将朔月揽在怀中,身影微晃,笑意中生出丝丝缕缕的媚,像个夺了郎君佩剑不允他远行的情人,嘴中冒出的威胁似红茸,嚼烂了唾向檀郎,带着缠绵之意: 二哥,别让我再看到你拿它指着我。哪日它若是敢往我身上捅,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我要它触上我的那刻便成碎裂的,这不过分吧? 金光瑶从不信诺言,他只信他的巧取豪夺。 礼尚往来,这是我的承诺,他说着将恨生整剑出鞘,手抹过剑身,如滑过情人的脊线,让蓝曦臣看清了它同样融了一缕朔月的剑魄在里头。 蓝曦臣是个骄傲至极的人,这骄傲源自他天生的地位,也源自他自身的能力,他是个不折不扣的上位者。而上位者最无法忍受的便是折辱,所以每一样交换,必得是公平的。 它绝不会再指向你, 蓝曦臣勉力压下眸中情澜,从金光瑶手中接过朔月,心中却又生出一分伤感。 可是,阿瑶,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一把一品灵器能任凭你这般摆弄,只可能是因为它愿意,我也愿意啊。 几日后,辗转至不夜天城下,金光瑶看着这片他熟悉又陌生的地方,这里曾是温氏的巢穴,后又成了魏无羡的屠戮场,如今一派荒凉如鬼蜮般寂静,也如鬼蜮般有无数魑魅魍魉藏于暗影。 他和蓝曦臣对视一眼,一同踏入这狡猾得大开着的城门。 故善用兵者,譬如率然,击其首则尾至,击其尾则首至,击其中则首尾俱至。 面对温若寒,面对之后的一切人,他们必须化作那名唤率然的双头蛇。 02 金光瑶的到来并非没有在顾府留下半点印痕。 蓝慎德欣赏够了苏涉失落的表情,便将金光瑶托他转交的玉佩在苏涉眼前晃了晃,又在他伸手抓时,猛地收了起来。 不能越过我和他通信,这是规矩,毕竟蓝慎德冲顾思明的方向示意了下,对苏涉道:这边这位可不想让你跟你主子说些关于他的事,不是吗? 悯善,你也体谅一下,顾思明对着苏涉依旧不自觉温柔着语气:出了狼窝后,是不是便又入虎口,你总得容我挣扎一番。 苏涉面色阴沉地看着顾思明:你说谁是虎口? 感到腰间玉佩一烫时,金光瑶嘴角浮起笑意,他们如今栖身于岐山的地宫之中,身边便是那具直冒寒气的大凶尸,可这不耽搁他笑,他温言道,似久别后的寒暄: 悯善,本来预备把这当做你的生辰礼的,谁知如今便是先用上了。 这玉佩与他恨生上的玉珥是母子玉,母子玉本身便依灵性相连,能大大扩增符咒的威力,它中心镂得有传声符,不受距离限制,可千里传声,比传信符之类可方便不少。 金光瑶将一根手指搭在玉珥上,想着悯善这回怕是受了大委屈,他该是会听到一声委委屈屈百转千回的宗主,谁知 廖一丰,苏涉在那头冒出的第一句话便是一个名字:宗主,可以让舫爷审杨其瑞时试探下小杨家如今是否其实听命于廖一丰。 廖一丰?金光瑶的眼一开一合,本能地望向听到动静便朝他的方向抬起眼的凶尸。是了,这回他花了大价钱来赎人,悯善自然急于向他证明自己值得上这个价。于是,一主一仆直接跳过了重逢和安抚,金光瑶再收回目光时已是道:说说你的理由。 细思廖一丰发家确实多有可疑之处,蓝曦臣听完金光瑶复述后,也不禁这般道:虽然他本人看不出毛病,但廖家几个他最倚重的长老身上可都是 掩不住的草莽气?金光瑶挑了挑眉,他家二哥就是个床底下多了颗豆子都会注意到的娇贵人,自然最会鉴旁人装出来的出身。 不似世家中人,蓝曦臣哪里会不知他心中揶揄,也不恼,只不动声色地这般纠正道:不过当时并没太多人将他当真世家,于是这便也就没人在意。但看他家底,就算他真是曾经的颍川廖氏之后 他不是颍川廖氏之后,温若寒的话音在他们身侧响起,他不知何时已走到了他们身旁,就地盘腿一坐,让蓝曦臣和金光瑶俱是心头一紧。 是了,蓝曦臣想,颍川廖氏当时被灭是因为触怒了温若寒,温若寒自然最清楚。 师父要灭门,自然是一条狗都不会给他们留,金光瑶笑了,他突然觉得,待找到成美,师父和他说不定还会挺谈得来的。他这般想着,又将嘴角更提起,弯了眉眼:廖一丰这个假世家子遇上师父这面照妖镜,还不得立时显出他画皮底下的骨头吗? 金光瑶这话说得让蓝曦臣心中生出种微妙的不爽利。 从四明山赶到岐山,在如今的形势下已是冒险,不可能再冒险赶回去,来回颠簸。因此,自来了岐山,他们都与温若寒生活在一座地宫里,和一只凶尸同室而居,同地而卧。可温若寒是个已经没了一切生理需求的凶尸,蓝曦臣却是个活人,他不但是个活人,还是个大家主,在那之前,他又是个公子哥儿。生活上的简陋在他看来本该是个天大的问题,可在一件事面前,这些竟都显得小了金光瑶在温若寒面前,总会不自觉得乖巧。 在这十几年里,蓝曦臣早已习惯了金光瑶只在他一人面前乖巧。如今突然冒出这另一个能让金光瑶暂时缩回孟瑶壳子里的人,还是金光瑶的师父,还是被金光瑶评价为比他更强势、更纯属的掌控者的师父,蓝曦臣怎么能心里舒坦? 他不禁便想起在金光瑶眼里他相较于温若寒唯一的优势便是更青涩,更容易摆弄。 金光瑶对温若寒不自禁的乖巧,与对他明里暗里的揶揄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让蓝曦臣不禁觉得心里更寒碜了。 可他只愿承认自己只是有几分不爽利,微妙的不爽利。 可其实温若寒也是同样的想法,这几日,瞧着自己训出来的小凶兽伺候人衣食住行似伺候成习惯,说话时带着些亲昵的揶揄和小脾气,跟个小媳妇似的,他心里哪里会舒坦?若是平日,他早便撕了了事,可偏偏如今还要用蓝家,撕不得。于是他偏要坐得近,因为他知道他的存在会让蓝曦臣更不爽。 可是正如今日的温若寒也已不会动不动就撕人,一个比他更青涩更有顾虑的蓝曦臣又怎会一切随心? 蓝曦臣心里膈应什么,和蓝曦臣脑子里正过着什么,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廖一丰能把牢了颍川,背后必是有大世家支持,这人未必不可能是聂家,对比他兴起的时间,确实极有可能他便是代替了大杨家的清河聂氏新的供货人。但是,阿瑶,苏涉为何说他们必会将薛洋转移到制尸之地? 二哥,师父,你们不了解成美,他哪会甘心受制于人呢?金光瑶笑了,看着对面的蓝曦臣和身侧的师父:你要他帮你做事,必得哄着他来、捧着他来,要想拿什么威胁他,他肯定搅得你鸡飞狗跳,最后给你来个鸡犬不留。被我们端掉的几个贩尸世家的制尸作坊都有比世家还严密几层的保护咒,可那东西,聂家祭刀堂这种专让怨气泛滥的地方哪里会有?成美会闹的,而他闹起来时,聂怀桑就该意识到了,在祭刀堂里,他根本治不住他。 了解你手下的人,包括他所有的缺点和怪脾气、所求和不甘,让他哪怕在脱开你时,也似背后有根与你牵扯的丝线,你即使没法指挥他的行动,也至少会对他所有的行动做出预判。 这句话,蓝曦臣和温若寒都教过他。 一人一凶尸同时看着这个他们手把手教出来的人。如果说有一件事是阿瑶/孟瑶可以被人预料的地方,那便是他绝对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03 于是,第一步是等。 等舫爷那边的查探,不只是制尸作坊,关押一个薛洋这般事关重大的凶尸,廖一丰肯定会启动他最初的也是最熟悉的制尸地,最好还是在清河聂氏的地盘内部,或至少是挨着的,以免在转移过程中引人注意。可不只是制尸作坊,还有廖一丰更确切更明了的底细,包括他身边的人,譬如,金光瑶就不信了:既然廖一丰的世家身份是假的,那那个如今是平阳姚氏宗主夫人的廖一丰的亲妹子廖明殊会是真的吗? 当然,还有一个等,便是等薛洋闹起来。若他真被关在哪处的祭刀堂里,他一闹,不只会被转移,让他们有迹可循,更是会让聂家起一场大乱,让他一直盼着的那股能彻底调转局势的东风刮起。 山谷中,晨光穿过树林细密的叶和其上结着的露珠,照亮了满是枯枝腐叶的大地和掩藏其中的一座座白堡。 守着笼子的人到了交班的时间,打着哈欠只想回去睡个好觉。他们中已经有人开始暗自怀疑这凶尸是不是根本便没有神智,因为除了第一日发出了些类似的话语,其他时间从他嘴里冒出的似都是非人的嘶吼和一声声似咳似吟的古怪声响,不会说话的凶尸,能有什么神智?廖一丰曾丢了只带血的兔子进去,毕竟那凶尸一直摩挲着嘴唇,似在干渴一般,可凶尸却对那兔子爱答不理。比起凶尸,这薛洋倒更似只小猴子,许多人都这般认为,因为除了在那只锁灵囊被拿出的时候,薛洋的攻击性并不强盛,大多数时候只是自娱自乐,不是摩挲着自己的嘴唇,就是在地上扒扒这个抠抠那个,他大概也没多强,起码比不上已经被他们擒获的宋岚,甚至是已经被毁灭的鬼将军。 都给我警惕着点,别放松了! 刚回了趟颍川又赶来这边的廖一丰高喝一声,提醒着手下人。比起薛洋,他的手下显然更怕他。 恋耽美 《()【曦瑶】率然》(41) 阴虎符他动都没动? 没有。 等了这一个多月,聂怀桑早如热锅上的蚂蚁。温若寒那边仍旧是一片寂静,那寂静比有声还可怕,对方似完全忘了他,却又显然没有忘了他,聂怀桑摸不清温若寒下一步想做什么,如果没有一只阴虎符握在手里 他总是迟钝一些,在感官上,譬如廖一丰拿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才注意到了树林中突然响起的乐声。 他在廖一丰走近那铁笼,眯起眼看着薛洋手上的东西:吹叶子? 薛洋吹响的曲子荒凉凄清还带着分诡谲,似来自另一个世界,聂家和廖家的修士,迅速围拢在薛洋周围,试图再次镇压,但是廖一丰眼尖,看清了:薛洋脚下那片腐叶已经被一阵阴风吹着变换了形状,成了个法阵模样,正是为了抵消笼子上的咒符。 不好,廖一丰暗叫一声,烄雨出鞘,两指并拢在剑身上一拨,取出一道冰蓝色的剑芒便向那法阵射去,可就是这时,聂怀桑在他身边尖叫一声,与此同时几只冰冷的手一同抓住了他。廖一丰回过头望进了一双双苍白的眼睛。 他们只顾着提防笼中的这个,却忘了这林中还有无数走尸。在廖一丰爆出灵力挥剑斩向围住他的低阶走尸时,更糟糕的事情发生了那一座座刀坟伴随着坟内奋力的拍墙声裂了开来。 那里面的全是九品凶尸,廖一丰心下一凉。 何为九品?就是那些被他们虐杀至死怨念深重却未及凶化的尖子货,若是给了这些货厉化的机会 山谷上空响彻薛洋幽冥诡谲的吹奏声,聂怀桑虽听不懂,但从凶尸全向这边涌来的动作,他却是看懂了 锁灵囊,薛洋是瞅准了锁灵囊在廖一丰身上。 意识到这点,聂怀桑一把推开了方才还如救命稻草般紧抓的廖一丰,连滚带爬地踏上他的佩刀,向山谷外逃去。 04 第二步,是守。 传信汇报清河境内突然爆发的山火时,郭桓还附上了一条消息:他在顺道拜访廖一丰时发现廖一丰因夜猎受了不轻的伤,府内似是折损了二三十个兄弟,在大堂里都能闻见后院的血腥气和药味。 听到山火两个字金光瑶心下一紧,他不自禁便想起在火中被焚尽的温宁。不,只一刻,他便回过了神,他们不会那般轻易便弃了成美,没有成美,他们对着的便是师父这只更加可怕的凶尸。 既然口子已经被打开,他没有理由不趁机咬下去。 他下达下去的是两道命令,一个给郭桓,一个给四明派的陆丘山。 迅速探查着火区域是否有聂家修士守卫,并暗中探访刀坟的遗迹,确保那是聂家的祭刀堂。 同时,放出有修士残害妇孺制凶尸的流言令各地警备,先端掉几个制尸的窝点,再迅速派三大水道沿线的驻瞭修士,严查一应来往船只,端掉所有能端掉的人贩船,抓捕他们供货的上线。 人贩船? 师父,金光瑶转向温若寒:成美撕开的口子可不只是让我们知道了聂家除行路岭外的又一座祭刀堂,他这回闹得够大,逼得聂怀桑烧山,那些刀坟里的凶尸怕是都被他催得凶化,不能用了,一把凶刀便得要百余具尸首,行路岭上的宗主坟有上百座,其他地方的长老坟怕也不会少。 这便是万余具尸首,蓝曦臣与金光瑶对视一眼,这是逼聂家疯狂。 万余具尸首意味着数万个人,而自大杨家被踢出局后,清河聂氏的货源显然已经变成了人贩手中的妇孺。一地拐来的妇孺必须迅速转运至下一地方能出手,保证当地人不卖当地是人贩这一行里保平安的规矩。为求这个快字,人贩子们选用的运货渠道大多是水路,几条重要河道长江、黄河还有运河上,常年暗地里都是这种生意。 投入一切能投入的人力,金光瑶在给陆丘山的传信中写道:要是没从货源上堵住他们,便得有数万条人命搭进去。我们输不起。 放出用妇孺制尸的消息?温若寒轻笑了一声,那是种无机质的让人浑身悚然的笑容。 但是金光瑶却毫不费力地跟着笑了出来:还是师父英明,让魏无羡重归于世。只要他还活在这世上一天,人们听到这般与诡道相类的传言,便会第一个联想到他的身上,然后将消息传播开去。这是条流言,可一旦流言遇上了实证,便会是一场冲天的火。 果然,不过一月,鬼修捉妇孺制凶尸的消息便传遍了大江南北,民间纷纷入夜即闭户,各市镇宵禁日严。 而随着杨其瑞开口,几座制尸的作坊被驻瞭修士捣毁,里面埋着些未及焚烧的作废了的货物。一具具被折腾得不成样的尸首被抬出,让百姓震惊于此回流言是真。与此同时,丹淅、洛阳等几处河道交错之地,驻瞭修士亦截获了大批载有妇孺的人贩船,瞭望台和四明派也因此名声大噪。 但瞭望台和四明派的行动受到了限制各世家的限制。可以理解,就像夜猎时各世家均有强烈的地盘意识,百家哪里会允许他们在自己的地盘上赚名声? 就是这般,金光瑶要的就是这般。 仙督在哪里? 人们再提起金光瑶这个名字时,终于不再是被嚼得如陈年瓜子般的六杀和瞭望台所谓的贪墨,悬赏的榜文亦被撕毁。 仙督在哪里? 他们开始问了。 如果仙督仍在,绝不会让世家的地盘意识凌驾于苍生的安危之上。 别指望人人皆能知恩图报,大多没生活在穷乡僻壤的人没受过落到实地的好处更谈不上图报。人们会感激的是看得见摸得着的恩情、看得见摸得着的恩人,是吓到蜕皮时直接救了他的人。因此世家的子弟被魏无羡救了一两回,便觉得世人皆醉我独醒,我透过表面看清了他的赤子之心,这是人之常情。而同样是人之常情的是:他们会愤怒的,当他们感到害怕的时候。而那能救命的人又因为旁人的戕害不能来。 05 第三步,是刺。 为此,金光瑶选了一个人。 他看着廖一丰那位妹妹真正的来历,在廖明殊这三个字上拿指头弹了三下。 终于肯招供的小杨家大当家杨其瑞听到廖明殊这个名字便笑了起来,带着分回味,像在咂摸许多年前曾尝过的一颗青梅: 姚远峰这宗主当得也是失败,平阳姚氏虽算不得大世家,但也有百年基业了吧?他自己被个荤和尚戴了六尺高的绿帽,却这么多年,一点儿都不知道。什么姚夫人?最初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可是廖夫人。她和廖一丰是假兄妹真姘头。我之前可就因为没管好下头的把儿,被他们给坑惨咯。 二哥,金光瑶说着望向蓝曦臣:有件事我拿不准,得请二哥从你的角度,说一说你会怎么判这个案。 从前有个小姑娘,她被人贩拐了,卖给了贩尸人,成了被他们关在笼子里备用的货。可她长得漂亮,也会利用自己的漂亮 那时候她看着可才十一二岁吧,谁知道她多大年岁,她自己也不记得,看着十一二岁,就能勾引人。躺在笼子里将自己摆弄得欢实,用那娇滴滴的声音把看守给引来了 廖一丰不是善茬,他是个屠杀了自己长大的寺庙又将那地方变成制尸作坊的亡命徒。 什么样的女人能让他另眼相待,另眼相待到将她从笼里备用的货物抬成能在院子里跑的宠物,再抬成他的女人。 旁边人来得及阻止时,血已经流了一地,都是从那个看守被割掉的把儿上流出来的,她就光着脚丫子站在那摊血里,拿着她从看守身上摸出的匕首对着廖一丰笑 那时,也许是十一岁也许是十二岁的廖明殊看着那个在她眼里高大又可怕的男人:他没了,他的位置你该需要个人来顶替吧?你看我如何? 廖明殊是廖一丰的女人,但更重要的,她是那群廖家人的二当家。殊姐,廖家人都这般叫她,那一声唤里,是带着怕的。 廖一丰最初只是杨其瑞手下的一个供货人,可杨其瑞没提好自己的裤子,在床上被廖明殊将清风阁的秘密给套了个一干二净。 聂明均死后,不知怎地,廖家人便成了桐爷专属的供货人,而杨其瑞,反而落到了后头,从上线变成了下线。 阿瑶,我会怎么判这个案,并不代表玄门中的其他人会怎么判。更何况,如今最重要的不是我们会如何判这个案,那是她该去想的事,蓝曦臣的指节在廖明殊的殊字上轻轻磕了一下,一个女孩子,却未选名姝的姝,而是在朱字旁边加了个歹,为非作歹的歹:我们只需抓住她最怕的是什么。 据说她不记得自己的出身,最初的记忆便是被卖到廖一丰那儿之前的那艘拥挤窒息的人贩船,可以说,她是个一穷二白的人,可这样的人如今却成了一个玄门仙首的夫人,金光瑶懂得那种感觉,他们用的法子不同,但是都是靠着自己一步步爬上来的:她最怕的便是被剥尽衣衫,打回原形。 待她感到了危机,或是狗急跳墙,或是明哲保身,我们无从预料。但是可以让她看清楚了形势,蓝曦臣望进金光瑶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像点亮一盏灯一般,点亮了他眼底与自己一般无二的笑意:四明派既已出手,怀桑不会看不清棋盘对面的人是你。草已动,蛇已惊,便无需再畏首畏尾。我想阿瑶最懂得这时候可以透给廖明殊些什么,又该留下些什么。 已抓到了聂家的尾巴,你们两个混小子又想利用那女人做什么?温若寒的声音粗粝简短,是警告:别做多余的事。 师父放心,金光瑶哪里会不懂温若寒的顾虑:徒儿要透给廖明殊的一与刀坟无关,二与您无关,即使被聂怀桑知晓了,也不会让他吓得连夜烧了他家其他地方的祭刀堂,或者将大公子的头颅连夜转到哪个咱们找不到的地方。聂怀桑根本就不知道大公子埋在他家里头啊。再说,如果我再不搭理成美,他一生气,便真要反水了,那不是咱们都不想看到的吗,师父?徒儿只是托廖明殊给带句话罢了。 聂怀桑不是想用成美吗?便让他用,金光瑶这般说着,笑弯了眉眼,那是个真实的毒到骨子里的笑容:一分本事一分银,我便是要让他瞧清楚了,他没那个能耐还敢玩我的人,会是什么后果? 等到四明派根据舫爷那边的情报破获了小杨家下头的几个制尸作坊,风声已经发酵得差不多,欧阳宗主才拜访了平阳的姚府。 哪里有这样的好事,两面讨好? 在约定的时刻,替了郭瑛的金凌手上把玩着一只与他的岁华上坠着的一般无二的金色剑穗,笑意盈盈地问他:欧阳伯伯,你瞧,这穗子是我亲手扎得,好不好看? 他这般笑意盈盈地问他,眼中却分明写着:你得再出点血才行啊。 那之后,他便不得不坐定位置了。 到了姚府,来招呼他的不是姚远峰,而是姚远峰的夫人廖明殊。这女人其实比姚远峰要小一辈儿,当时,姚远峰和廖一丰互相娶了对方的妹子,成了彼此的妹夫兼大舅哥,玄门中不少人说着从此平阳姚氏和颍川廖氏便是玄门中的双峰/丰的场面话,却其实暗地里都在议论:廖一丰用这么个绝色的美人儿换了个相貌平庸的姚家小姐回来,即使算上他与姚家联姻的好处,也还是亏大发了。 如今这美人儿三十七八的年纪,容色不衰,反似酒经年份,风味愈盛,一双眸子更胜当年。 其实最初听到杨其瑞口中廖明殊的故事时,金光瑶并不大信服,他和悯善这些年也缴过不少人贩船,也见过从那里头被捞出来的人。人贩总是假托卖米面的名义,将真正的货物藏在船中的暗层,一个暗层里藏着那么多的人,被那般如塞鸡笼一般塞过的人早已去了大半条命,饿得似皮包骨,脏得似从地里爬出的尸首,哪里勾引得了人?可他又想起廖明殊的那双眼睛,便觉这故事还是有几分可信。那是双勾魂摄魄的眼睛,像深渊,你望一眼,便不禁望下去,望着望着便一头栽了进去。这是个幸好没赶上金光善那时候的女人,不过,这样一个女人遇上金光善,谁吃谁还真不一定。 欧阳宗主,这是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真是不巧,今日老姚不在家。 欧阳毅儒笑了笑:我知道。 金光瑶透给她的只是六个字:洪谷山,悬山寺。 那是廖一丰长大的地方,也是他的第一个制尸作坊,当然它还是当初困住了廖明殊、如今反而成了她的根的地方。 廖明殊到聂府时,聂怀桑正在逗鸟。 被圈在金丝笼里的灵鸟瞧模样像只尾羽超标生长的雉鸡,羽毛却似凤,又有银色的纹路游走其中,精致漂亮至极。可平日里对这些鸟啊雀啊最是怜惜的聂怀桑,逗它时却拿得不是鸟食,而是一粒粒石子。他一下一下地砸着它,灵鸟缩在笼子的一角,眼睛随着石子掷来一眨一眨,鲜亮的羽毛也在打着颤,像是怕极了,又不知该怎么办。 这小家伙是花大价钱买来的吧,聂宗主买了它,就为了拿石子砸着它玩?廖明殊少见他这般外露自己的残忍,不禁觉得有趣。 是个稀罕家伙没错,一只伤魂鸟。它自己送上门来的,不过确实也让我砸了不少钱,聂怀桑说着这鸟,一双眼睛却一瞬不瞬地瞧着她,讲述时笑容里带着分毫不遮掩的残忍,似暂时从自己如今成堆的烦恼里解脱了出来,从那种残忍里汲取着快乐:可它就是只呆鸟,平日里一声不吭,好不容易吭一声了,还是个乌鸦嘴,叫声不吉利得很,这种赔钱货我怎么能不厌烦呢?对了,你呢?送你的大家伙,玩得可还开心? 宋岚?如今廖明殊提起这个名字已是意兴阑珊:不像。明明原先记得是有几分像的。可不像了,就连耍着玩都没意思了。 原来是想要个像明均堂兄的啊?聂怀桑笑意甚浓地望着笼里的呆鸟,呆鸟见这人暂时不欺负它了,便自顾自地低着头理身上的羽毛。他瞧它听不懂,既无伤感也无触动,不管是对那突然被提起的名字还是突然到来的人,便只回过头逗美人:他们的像,仅限远观。宋岚是清高,不管遇上什么人、什么事,都还是一个样,可堂兄啊,他就是个雏儿。 雏儿?廖明殊想起那个早早便死了的聂明均,那双大约随了他母亲源自吴地的眼珠像上元节的花灯在运河中留下的影,在从她口中得知了他为聂家收的尸首都是怎么做出来的时候便彻底碎了,她幽幽地叹了句:怪不得脆的很。 她才注意到这鸟儿的眼珠子似也脆的很。 不说这个了,聂怀桑丢掉剩余的石子,拍了拍手,唤人把那鸟笼提走,依旧挂去原来的地儿,便问廖明殊:廖一丰的伤怎么样了? 廖明殊的一双秋水眸子里,灵鸟细长的尾羽随着仆从的步伐一晃一晃,晃了出去。半晌儿,她才想起那个那种时候还非要在大火里找一个尸变和尚的人,她笑了,笑意里带着几分勉强,倒也不只是因为廖一丰身上可怖的烧伤和抓伤,转头对聂怀桑道: 恋耽美 《()【曦瑶】率然》(42) 聂宗主想问的,怕不是丰哥的伤吧? 是啊,聂怀桑问的是能堵上被薛洋搞出来的大缺口的货有没有着落。可他望向廖明殊,显然没有,如今风声正紧,原来的路子行不通了,让他们借魏无羡这鬼道祖师的身份行事,却亦是杯水车薪,这让他心里生出无限的烦躁。 让他不禁觉得如今廖明殊这里也藏着他成堆的烦恼,往日,她带给他的可都是无穷无尽的快乐,不论是她承欢他身下这件事,还是他将她嫁给姚远峰那个糟老头子这件事,曾经都是无穷无尽的快乐。 可到底是有好消息的,廖明殊悄声对他道,故意凑到他跟前,逗引着他的心绪,将他逗引得瞳子都舒展成极乐的形状。 薛洋开始干活了,她说。 只是干的不是你的活儿,她想。 就是在那时,门生送来了请柬,在聂怀桑能将廖明殊的衣襟扯开之前。 不夜天。 聂怀桑看着这三个字神色一震,三日后的清谈会,议乱葬岗、诡道之事,地点却在不夜天,而署名是仙督。 这样的请柬不只被递至了不净世,还被递到了玄门各大小世家的仙府。不夜天这三个字带不给他们警惕,他们只会以为金光瑶要忆昔日荣光,可他聂怀桑却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仙督在哪儿? 金光瑶给了他们答案。 06 顾思明收到请柬时,蓝慎德也给了苏涉一份请柬,他将那东西扔给他,嘴上说着: 我可不和你同乘一剑,接着吧。 而一个多月过去,如今苏涉的手已经能稳稳地握住它了。 苏涉看着这把簇新的佩剑,盯着那从剑柄上坠下来有些粗仓、样式却熟悉得过分的剑穗,愣然了,一时不知如何是想,可拔剑出鞘的那刻,那剑身便在他眼中点亮了一束萤火,久久灭不去。 屋门口的顾思明看到这情景不禁心里一跳,上前细细端详这把剑: 这不是你原先使的难平,可你认得它? 难平早在观音庙中对上避尘时,便一折为二,没法再用了。 这剑鞘是簇新,被人霸道地镂上了金星雪浪的纹刻,可那剑身却是经了年份,被打磨后失去了它十多年失于水中的陈锈,复了往日辉光。 这是我丢在碧灵湖里的那一把。 苏涉说着便收剑回鞘,他们该上不夜天了。 不夜天里,金光瑶有几分头痛地望着自己身旁的一人一凶尸,想着: 我可早盼着你们来了。 Tbc. 写在后面: 这是一个间章加一个第14章 ,主要是因为觉得前面和后面的叙事节奏不大一样,我的原则是每一章的分节要让我回头看的时候好找东西,硬把间章全归做01节的话,那这一节就严重失衡,我回头翻的时候估计要眼瞎,所以就分开了。 关于阿箐的部分,说薛洋还是有一点点在意她的依据一个是他教她怎么对付说她丑的女人,另一个是自从被薛洋杀害之后,阿箐始终东躲西藏,不让他找到自己。不知为什么,薛洋也没怎么管她这只孤魂野鬼,似乎觉得她微不足道,不足为惧。就像苏哥哥死的时候对阿瑶的反应也只给了一句不知是因断手和腹部血流愈发汹涌,痛得厉害,还是因为别的原因,他眼眶里隐隐有泪光,这些没有完全讲大白话,主要是因为写明白太没意思了,但是我觉得显然就是这个意思,所以就默认洋崽还是有一点在意阿箐的。 温旭的故事出现在这儿主要是三个原因:1)因为阿瑶哄师父缺少一个甜头。一场谈判要是只是摆筹码的话,就没有师徒感情,干巴巴的,温总是个拉不下来脸的,阿瑶作为徒弟就得贴心,在已经有了筹码的情况下再备一个小礼物这就有人情味多了(顺便踩聂二一脚);2)需要蓝慎德这么个蓝家人,否则没人弹乱魄抄,在我眼里聂怀桑就是个学渣,他也许精于人心算计,但是他真的学习不好,没法补的那种,不信他多才多艺,从三岁开始藏锋;3)蓝慎德的是一个角度,蓝大的是一个,后面蓝大的心结源于此,他对感情的不信任等等,当然这也是他最后把弟弟赶出家门的开场白。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就看我用不用得上了,用得上拼进去了再说。主要你发现没有,这时候江澄又成了个问题,舅舅:我决定联盟的时候,条款上可没温家的名字啊,我被温若寒灭了全家,你们替我签约前要不要先问问我!!!//曦瑶:咳咳,形势比人强。 曦瑶被迫和老父亲同居,情景尴尬,这种时候,要是再拖久了,估计温总还是会忍不住撕了蓝大的。蓝大觉得自己的周身都不光鲜了。 关于明殊的故事,聂怀桑逗得那只鸟就是聂明均,或者说是聂明均和回风的刀灵合体之后的产物,他从刀里钻出来了,但显然也什么都不记得了。廖明殊为什么能给聂怀桑无穷尽的乐趣?当然有她漂亮的原因,但更多的,这是对聂明均的报复,在聂怀桑看来,聂明均给他留下了个烂摊子。 第十五章 01 这选不夜天也没什么奇怪的吧?李澹山一边给好不容易回归身体的魏无羡上最后一波药,一边这般说:如今敛芳尊已不是金家宗主,总不能还回金麟台去开这个清谈会。再者,不夜天是当年敛芳尊一战成名之处,这些日子有些人给他冠的罪名很是荒诞不经,什么六杀,杀父杀兄杀妻杀子杀师杀友,起码这杀师这一条,说是指当年的温宗主,百家不都因此而获利吗?如今却又将这归入罪状。大约将地方选在不夜天也意在提醒百家吧。 还有更重要的一点,魏无羡笨拙地活动着关节,这身体整个僵硬的跟不是他的似的,虽然确实本来便不是他的:澹山啊,你就是太善良了,不愿把人往坏处想。你想想,那不夜天城里除了金光瑶刺杀温若寒这件大事,还发生过什么? 血洗不夜天,蓝忘机替李澹山答了。 听到这话,魏无羡不禁瞧了一眼蓝忘机。 蓝湛,我只有你了,昨晚他用刚恢复行动的身体做了一回,攀至云巅时,他用卸去了所有力道的声音说。这话让蓝忘机浑身上下一阵战栗。 魏无羡在蓝忘机琉璃色的浅淡眸子里,找到了等量的欣喜和哀伤,却又在边角处捕到了一丝几不可查的疲累混在里头。 这段日子,蓝忘机总是闷闷的,似在思考着什么,对着他的脸思考着什么。 魏无羡为此感到不安,又本能地不愿去思考那其后的原因。他更喜欢专注于那欣喜和哀伤,喜他们成了彼此的唯一,哀他们如今竟一起被阴谋推向泥潭。 是的,被阴谋推向泥潭。 明明之前一切都已经变好了的,他在乱葬岗上与百家泯去恩仇,金凌继位,江澄也终于明了了他这许多年来的苦衷。可只两个多月的时间,好不容易好起来的情况却又糟糕了,蓝湛的旧事被翻出,温宁被焚,江澄和金凌也公开表明了与他对立的态度。 江澄总是这样,如江叔叔说得那样,把江家的家训抛之脑后,在最不该明哲保身的时候明哲保身,难道他忘了上一回的明哲保身是什么后果了吗?哪怕江澄在不夜天上为他发一言,最后都不至于闹到师姐用她的柔弱之躯为他挡剑的地步。 可最让他伤心的还是金凌,那孩子是师姐留在这世上的唯一的骨肉,他本该是金凌的大舅舅,如兰,旁人本该这般叫他,可如今他取的字,再也不被任何人提起,怕是金凌自己都不知道。 他承认他之前行事大约是有些草率,不该在自己失去肉体之时贸然召唤温宁,但是那么多回温宁都没应,他怎么能想到偏那一回温宁便应了呀。如今听澹山说外头形势,却又是金光瑶借瞭望台和四明派在沽名钓誉,还顺道给他扣了一个屎盆子,他要制尸又何必虐杀妇孺,只需在哪个乱葬岗上笛子一吹。可温宁的事与那些加在一处,便让他们如今的形势格外难堪。 既是如此,那是不是还是不要去的好?李澹山在一旁试探着道:那里可还有百家墓。 他的话让蓝忘机面色一沉,魏无羡却早陷在自己的情绪里,没有问什么是百家墓。 不要和魏无羡说不要,你越说不要,他便越要打破这个不要。 为什么不去?如果不去,话岂不是全让他说了!魏无羡眼中迸出一丝兴奋之意,手中把玩着陈情:我偏要去看看,他在往我身上泼脏水之前,也该先想想怎么洗脱他自己的一身脏。 方兄? 金凌是在不夜天城外看到方梦辰的,准确地说,是不夜天城外的百家墓。 当年血洗不夜天的受害者,他们支离破碎的尸首都埋在不夜天城外的百家墓,有不少人再进入这片地方前,都先在这里上了炷香。 李澹山在踏进城门前,只回头看了一眼那巨大的坟墓。应该没在那儿,他想,看到带着炎阳烈焰袍仍在一下下抽动的尸块,百家只会将它们丢出来投入火中。 他的妻儿不在地下,在风中。 02 二哥,得罪了。 炎阳殿的地宫中,金光瑶潦草地这般说了句,抖开了已没了一丝皱褶的新洗的蓝氏宗主袍,便持着火斗转向那条非父母妻儿不可触碰的云纹抹额。 蓝曦臣是个讲究人,更何况清谈会这般的场合确实容不得堂堂蓝氏宗主衣衫染尘。可尴尬的便是,他被金光瑶绑来的时候,身上统共也就这一身宗主袍、一条抹额。所以,如今是个一身常服、未佩抹额的蓝曦臣从金光瑶手上接过了自己今日的行头,轻声道了句: 哪里话,多谢阿瑶了。 连衣服都不会洗的废物,一旁同样不会浣衣的温若寒以对于一具凶尸而言表情异常丰富的眸子问候着对面的人。 而此时炎阳殿外的广场上,百家已经陆续到了。蓝启仁与蓝景仪带着蓝氏诸人首先站定,金凌则是带着秣陵苏氏、乐陵秦氏、朗陵郭氏的人与江家一同入了场。 金凌看着对面姗姗来迟的聂家人,聂家队伍当首的是摇着扇子的聂怀桑,紧随在聂怀桑身后的门生手上捧着一个玄铁匣子,那里面装着的显然便是聂明玦的头颅。 舅舅,金凌唤了一声江澄:聂家来的人有点少。 放心吧,江澄侧过脸来不在意地对自家外甥道:已经派了江彦带着门生们在外头查探了,聂怀桑要是想搞突袭,便先突袭了他。 那便好,金凌暗自松下一口气,顺便拉了把身旁忍不住四处张望的苏衍。其实比起聂家人,金凌更怕身边的人多了,给舅舅种虚假的安全感,待会儿见到那一位,江澄要是被刺激得很了,思维一瞬穿回射日之征,振臂一呼便带着江家子弟打上去,那不成了窝里斗了吗? 倒金的那帮子人该有不少都备了兵士在外头准备接应,只是,他们不知道的是:到了真正需要的时候,那些人,他们一个都叫不进来。 比起暗中藏兵的倒金联盟,金光瑶倒是头一回将兵刃全摆在了明处,广场四周皆是四明派的修士。蓝景仪方才是第一回 在知晓身世的情况下祭扫原来也埋了他父母骸骨的百家墓,如今心下正一片惘然,目光飘忽间,不经意便在靠近广场的一座望楼中看到了已换了校服的蓝思追。 城中百家议论纷纷的声音传至望楼时已成了股混沌难辨的声浪,与猎猎风声混在一处。当那两个身影并肩出现在炎阳殿的长阶之上时,蓝思追仿若个立于江岸的观潮人,看着那天际银线渐成雪岭,潮水由远及近,向他的方向奔涌而来。 小叔叔,金凌无声轻唤,可究竟止住了自己想要冲过去的脚步。他已经不是孩子了,他得站在这里,做小叔叔的倚靠。 金光瑶此次未着金星雪浪袍,乌帽下白衣胜雪,与蓝曦臣相携而出,仿若百家在芳菲殿见证的裂痕和从观音庙中人处听闻的决裂从不曾发生一般。 二哥猜今日魏无羡会从哪处的屋脊上冒出来?重新站在这片地方,望着广场上聚集的百家,金光瑶不禁想起不夜天誓师大会那夜。魏无羡自然没收到一张请柬,可他们却料准了那人一定会来。或者该说,有人担保了他一定会来。 忘机会坚持走正门。但话刚出口,金光瑶还没说什么,蓝曦臣便先自笑了。蓝忘机不但不喜欢蹲屋檐,蓝忘机还不喜欢听人墙角,可自魏无羡回来后,他便成了望风的那个。 金光瑶与蓝曦臣对视一眼,随即转向百家,褪去家袍,白衣白裳,却依旧是那个眉间朱砂似血、杀伐果断的仙督模样:诸位,金某人今日招待不周,也未备酒水,便在这里先给诸位赔罪了。 03 金光瑶,你终于露出真面目了,说什么瞭望台为苍生而建,四明派为安置散修而立。诸位看看,诸位好好看看,四明派分明已经成了他的私兵! 姚远峰收到聂怀桑的眼神,看着站在长阶下、面对着百家的四明派掌门陆丘山和他手下四明派弟子便率先发难。 姚宗主这说的是哪里话,金光瑶并未恼怒,反对着姚远峰和善一笑:瞭望台确是为苍生安危而建,四明派也确是为安置大量驻瞭散修而立。可我金光瑶不也是苍生中的一人吗?我有难,遇妖邪、遭陷害、蒙冤屈,怎就不能求助于瞭望台,求助于四明 就是这时,一声低笑打断了他的辩解,金光瑶应声止住,蓝曦臣则了然地无奈摇了摇头,广场上的众人循着那声音向其源头找寻,这回的声音是从广场西北角处的望楼上传来。 蓝思追吃惊地瞧着他上方抖动的瓦片。而望楼下广场中的众人则是看着那屋脊上的两团,严阵以待,所有人的手都压到了剑柄上。一个多月前的魏无羡尚是拯救了百家的大英雄,可也只一个多月,不少人对夷陵老祖的恐惧便又被唤醒了。 这回魏无羡倒没有坚持呆在那居高临下的位置,两个身影从蓝思追头顶的屋檐处纵身而下。 随着从中间退开到两边的人群,魏无羡一步步向炎阳殿的方向走进: 金光瑶,你遇妖邪、遭陷害、蒙冤屈?我倒要问问,你何冤之有啊? 蠢货。聂怀桑一把捏住了自己的扇子。 可他不远处的姚远峰却是松了一口气,顺从地由着自家夫人将他向后扯了扯。 凡事皆难免一鼓作气,二而衰,三而竭。 若能在两个多月前,靠着乱葬岗围剿时攒起的倒金之势将金光瑶及其主要党羽不论因果先一气乱刀砍死,便可趁蓝、江两家犹豫不决、金家又群龙无首之时,一举推倒兰陵金氏,之后倒四明,瓜分瞭望台,便是顺理成章。可是偏偏在这计划的第一步,事情便出了错,而之后变幻的形势更是让倒金一派无所预料。 乱葬岗之事冷了大半不说,这夷陵老祖也是扶不上墙,还没安生上一日,便又纵家犬行凶,把自己给作成了众矢之的。这厮若哪怕能打个时间差让他们先对付完金家也好啊,可他偏不,他不但纵鬼将军撕毁赤峰尊尸身,还派鬼将军到修武顾氏的地盘撒野,这不便让四明派逮到了机会,借夷陵老祖复生以活人制尸为名,端了几个制尸作坊制造恐慌,既为自身博好感,也为金光瑶重出造势。 事到今日,形势已经起了变化,民间呼唤仙督,对于金光瑶,百家大多已持了观望态度。 如今的姚远峰不禁有些后悔自己怎么就在莲花坞内当了那个出头鸟,一番话下来在金家那边一点余地也没留,看欧阳那老滑头多会给自己留后路,连儿子冒失的一句话都要先发声训斥,唯恐得罪了江晚吟。 恋耽美 《()【曦瑶】率然》(43) 他家明殊这回也暗中嘱咐了他别强出头,可偏生他那大舅哥和聂怀桑将他催逼得紧,他能进到这核心圈子里不容易,如果因自己一时怯懦而失了信任,那等到了瓜分利益之时,他前期做的一切不就全打了水漂,落得个和欧阳那混蛋一起喝稀汤的下场?他们的赢面仍是极大,他忍不住便想:那么大的一口锅,真真假假的罪名杂在其中,哪里便是金光瑶说推就能推的。 但如今有魏无羡在前头当疯狗咬人,他便乐得清闲了。 蓝忘机与魏无羡走至长阶之下,魏无羡没将目光分于旁的任何一人,愤怒地直视着金光瑶,蓝忘机却是忍不住向姑苏蓝氏的阵列处张望,可蓝氏人没有一人让开个位子,让他们能够重归其中,蓝启仁失望地看着他,默默地摇了摇头。蓝景仪愤怒地看着他们,像在说:你们怎么有脸如此理直气壮地出现在这个地方? 被抛弃了吗?蓝忘机仍存着分希冀地望向长阶之上的他的兄长。 可蓝曦臣的目光只在蓝忘机身上停留了一瞬,无一声招呼,对他被蓝氏排除在外的事实看在眼中却全不理会弟弟受伤的眼神,便就转向魏无羡,眼睛里仍带着温煦的笑意:魏公子,无凭无据,罪状便满天飞,怎么便不是冤屈了? 魏无羡这才带着几分不敢置信地看向他:蓝曦臣这是被金光瑶灌了什么迷魂汤! 一瞬间,他甚至想到了芳菲殿密室中的秦愫,明明没有被控制的迹象,却显然已成了金光瑶的牵线木偶。 什么无凭无据?他在观音庙中,明明都已经认了! 认了什么?蓝曦臣有趣地看着魏无羡。 你失忆了,他们还能都失忆了不成! 魏无羡望向江澄和金凌,却见这两人看都没向他这边看一眼。 百家从这沉默中读到了什么,不禁一惊。 怎么会这样?魏无羡的心里却是突然一空。可随即他又苦笑:我在期待什么?每次到了这样的时刻,江澄都会这般。 可金凌?金凌还是个孩子,他努力这般告诉自己,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易被误导、被蒙蔽,他需要被教导、被保护,他还没有足够强大的羽翼,亦没有师姐那般虽然细瘦却能坚定伸出想要接住他的双臂。 魏无羡不禁又望向聂怀桑,可聂怀桑仍旧是往日那副胆小如鼠的模样:魏兄,你忘了我当时大半都在晕着,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果然,蓝曦臣和金光瑶对视一眼,这人是准备继续拿魏无羡当枪。聂怀桑没那么傻,观音庙中无百家见证,根本算不得证词,在三大世家宗主都已否认的情况下,他承认了魏无羡的说辞,便是将聂家和一个声名狼藉之徒绑定在一起。 蓝湛? 魏无羡本能地向蓝忘机看去,蓝忘机开口似想说什么,却被蓝曦臣提前阻住。 忘机,这是自蓝忘机与魏无羡出现后,蓝曦臣第一次以言语认可了蓝忘机的存在,蓝忘机不禁提起些希望看着他,可蓝曦臣只是对他淡淡地道:你可记得当时你是怎么说的?你说金光瑶不可信。你既然不信他的话,便该不信到底。否则,不想信的不信,想信的便信,对你不利的不信,对你有利的便信。你的证言怕也是没什么价值了。 蓝忘机沉默了,他从未被蓝曦臣这般当着百家之面斥责过。蓝忘机沉默,魏无羡的眸中却是腾起了怒意: 泽芜君,你这是堵我们的嘴吗? 魏公子,当年金子勋以一面之词便定了你的罪,你不也觉得冤枉吗?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为何如今的你,却又能反过来毫不犹豫地用一面之词去给人定罪?比起一面之词,我更认证据。 蓝曦臣这话是说给魏无羡听的,亦是说给玄门百家听的。 百家中不少世家这一月来,听多了外头的风言风语,可这时回头想想,确实,除了莲花坞内曾经出现的两个人证和如今已死的苏涉,皆是无实证的流言一个如今底层百姓大声呼唤的仙督因为这样的缘由被推下台去,着实说不过去。 可金光瑶却知晓:蓝曦臣这句话也是说给蓝忘机。 蓝忘机不但不喜欢蹲屋檐,还不喜欢听人墙角,可自魏无羡回来后,他便成了望风的那个。而如今,他又和魏无羡一般不请自入,未经通报便闯进了这场他并未被邀请的清谈会。 意料之中,却也是情理之外。 阿瑶如何觉得,是忘机为了魏无羡抛弃了所有的原则吗?蓝曦臣曾这般问金光瑶。 金光瑶摇了摇头,蓝曦臣便看着他笑。 自然不是。他会被这般的人吸引,本身便印证了一些问题。 我见过忘机喝醉时候的样子。特别的小心眼,不许我去金麟台找你,还会干些平常不会干的事,比如偷鸡。 蓝曦臣联想起那个云深不知处被魏无羡的到来搅得天翻地覆的夏天,蓝忘机看着放荡不羁被众世家子弟环绕的魏无羡,对照被人敬而远之的自身,除了倾慕未必没有艳羡的成份。 然而,蓝忘机的羡,不是成为某个人,他没有独自跨过那道坎儿的勇气,而是将魏无羡带在身边,以爱的名义。 二哥的意思是,他维护魏无羡就像维护自己叛逆的半身,金光瑶不是不能理解蓝忘机的心理,虽然那在他看来懦弱至极假他人之手完成的叛逆:只有魏无羡是正义的,蓝忘机那压抑的部分才能得到正名,证明它不该被压抑。 阿瑶,我们该打碎它吗? 这带着淡淡蛊惑的声音让金光瑶眼底的光跳了一瞬,金光瑶自不会晕头到听不出,这是个试探。试探我有多气他,试探我是否会再因着一点意气便失了大局。想到此处,金光瑶不禁在心底一声嗤笑,可那嗤笑还未蔓延至嘴角,蓝曦臣眼里的某些东西便让他觉得:自己只要这般赌气,这人便真的会应了自己。那让他有一瞬的慌张,继而嘴角缀上识大体的笑意。 那可不妥吧,小弟可是时时记着二哥的教诲呢,一个人可以碎,但在他碎裂时,绝不能还顶着家族的姓氏,在百家之前。一只丧家之犬,它丢的只是它自己的脸,可一个世家子,他丢的是整个家族的脸:更何况,另一种方式,不是更有趣吗? 另一种方式,不是更有趣吗? 金光瑶笑听着蓝曦臣那句 魏公子,当年金子勋以一面之词便定了你的罪,你不也觉得冤枉吗?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为何如今的你,却又能反过来毫不犹豫地用一面之词去给人定罪? 一个暗示被利落分开的当年与如今带着蓝忘机早习惯了的满是权威的声音,被注进了他的心里。 诸位,此时四明派的陆掌门亦是站了出来,向场中百家一揖,答得却还是方才姚远峰的质问:四明派今日来此,不为他事,但请诸位秉公处置乱葬岗围剿及针对仙督的其他指证。若证据确凿,四明派绝不偏私。 证据确凿?好一个证据确凿!魏无羡冷笑出声:苏涉都被金光瑶烧死了,其余的可不全成了一面之词,是这个意思吗? 听到这话的江澄不禁冷嗤一声:魏无羡,这种没有证据的猜测就不要说出来让人笑话了吧? 百家思忖:也是,人是在江澄的地盘上被烧死的,江澄都没站出来说指责金光瑶是凶手,这魏无羡说话前还真是不过脑子,也不讲证据。 谁说悯善被烧死了?方才一直任由旁人替他言语的金光瑶此时才轻笑出声:为了找到悯善,我可是花了大力气呢。 这一句却是让场中百家皆是一惊,啪嗒,聂怀桑的扇子从手中跌落,他怎么都没想到他这三哥居然会让苏涉继续活着。 可事实便是如此,苏衍眼尖,急在四周搜寻,终于 叔父! 他这一声惊呼让百家皆顺着他的目光向炎阳殿侧的一处夹道望去,苏涉从阴影中步出,亦是一身常服,腰际佩剑却画蛇添足般地镂着金星雪浪纹,而那剑穗欧阳宗主在一旁瞧得清楚,眼皮一跳,嘴角亦抽搐了一瞬,望向金氏的方向。 金凌拽住苏衍,没让这人就这么冲过去,又在他手臂上狠拧一把。 咋呼什么!他轻嘶一声,却亦是一瞬不瞬地望着那人全须全尾的,步履间亦没什么勉强之色,看来是真如那魂灯的火焰显示的一般,好全了你敢再躲一回我的目光试试! 苏涉这回倒真没如观音庙中那般一味躲闪金凌的眼神,正正经经地瞧着金凌,眸中似也含着试探和疑惑,与他对视了一时,方敛了神色,走至阶下。 金光瑶站在炎阳殿的长阶之上,嘴角浮着淡淡的笑意,等待着,看着阶下之人对他抱拳道: 敛芳尊。 宗主。 04 这一个多月,你只想着对付我,可你便不怕魏无羡在清谈会上当众揭你的底? 悯善这是担心我的安危?直到最后,顾思明还是喜欢这般逗弄他,即使他已经全然地冷面以对了。那人却还是喜欢凑近了温温柔柔地自作多情。 放心,就好像他还真的会为他担心:魏无羡的话不足为惧。 这话让苏涉心头一跳,不,这话可没什么让他放心的,可在那个最坏的那个猜想被印证前,他还是忍不住试探: 也许百家不会信他,可你觉得敛芳尊和泽芜君听到那些,会猜不出你的真实身份吗? 可顾思明对他说:魏无羡的话不足为惧,不是因为他的话在百家口中毫无可信度,而是不管是他还是蓝忘机,他们根本便说不出。 苏涉的目光扫过便站在人群中的顾思明,最终停在立于长阶之下的魏无羡身上。心中一凉,那是种恐惧,劫后余生却又不确定是否真的已是劫后余生的恐惧。 我让江彦在他身上划出的那几百道口子被谁弄得一点痕迹都没了,还真不知是该呼倒霉,还是该道声万幸了,看着停在了他几步之外的苏涉,江澄从牙缝中挤出声不知是怒是喜的笑来。 可不管江澄是否为躲过了再被自家外甥咬上一口的厄运而庆幸,看到苏涉这副毫发无伤的模样,场中百家却都是一万个不高兴的。 乱葬岗上那番惊险,试问谁不心有余悸?而被迫欠下夷陵老祖的人情这件事,试问谁会对此毫无怨言? 就连与江澄同气连枝的虞沉渊都不禁瞪了江澄一眼,仿佛在说:我知道大局为重既往不咎,可你起码把他打个终身致残啊! 苏悯善,你来得正好,乱葬岗上你设计我等性命,今日这笔账,定要向你讨还! 随着这不知从哪里传出的第一声,之后这般的声音便此起彼伏,聂怀桑向身后的人群望了眼,不禁放下几分心来,说到底,他们这十几个世家拉扯起来的联盟磨破了嘴皮都没用,只有公愤起,人声汇成一片才最有用。 三哥,你这步棋走错了,他望着那个仍居高临下不肯认输的人:你最多证到一步不可证,只要抓不到真正的凶手,苏悯善永远都是嫌疑最大的一个,而你将他留在身边,便是惹百家膈应。 可立于长阶之上的二人却依旧岿然不动,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 而不知是债多不压身还是怎地,苏涉面对这一片讨伐之声,竟只手弹了弹肩上落尘,恶劣地轻笑出声: 冤有头债有主,诸位这般急着讨账,我却要问问,这笔账怎么便算在了我苏某人头上? 听到这话,江澄心中一窒,他突然便疑惑:自己若是哪日点儿背被推上了公审台,是不是也是这么个德行就算最后证得清白,旁人再见到,也还是要道一句可恨吧?因为这人他一开口就只能让人想到一个可恨了! 咳咳,金凌轻咳两声,在魏无羡能出声前,便走出来,抢先对百家道: 要证据还不好办,当初魏无羡怀疑是苏家的退魔曲让百家失了灵力,这样的事找个苏家弟子来原样弹出,是否是邪曲不是一验便知?不知诸位对此有何异议? 这是啊,百家不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这不是一验便知的吗? 金凌这般说着,当时随苏涉一同去乱葬岗上的一名门生便从苏家的阵列中走出,少年席地而坐,琴弦上灵光流转,一曲退魔曲毕,身边的人一探灵力却都还在身上。 本是对此满是信心的魏无羡不禁便有些傻了眼,脸上也不好看了起来。苏涉的曲子是邪曲,这话是他说的,如今这点被证伪,就如一道响亮的耳光打在他脸上。 可是魏无羡只委顿了一瞬,便又脑内灵光一闪。 这根本说明不了什么,魏无羡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看着金凌,想这孩子还是太单纯:金光瑶暗害赤峰尊之时,也只是在清心音中掺杂了一段乱魄抄,本来区别就不甚大。若是两回所奏不同,在乱葬岗上奏邪曲,在这里奏正常的退魔曲却又怎么办?平常人怕也听不出。 魏无羡望着金凌能做那为他化作绕指柔的百炼钢,所以对着如今的金凌分外的恨铁不成钢,可金凌却显然既没兴趣做他的绕指柔,也没兴趣做他的百炼钢。殷红的朱砂之下,那张十分幸运得与金子轩异常肖似的面孔,带着与金子轩当年一般无二的尖锐的美,他如今看向他,目光带上了几分刻薄之意,更是与江厌离寻不出一分相似,他上来便质问: 魏无羡,你忘了当时苏家的那些弟子自己也都是失了灵力的吗? 金凌说着,向后瞧了一眼:那时出现在乱葬岗上的苏家门生共五十一人,如今全在我身后,自己的命自己心疼,就算他们中一两人能被收买,只记吃不记打,愿意做伪证,难道他们所有人都愿意吗?再者 金凌说着,又望向姑苏蓝氏,向蓝启仁一拜:就算苏家全被收买,这里不还有蓝老先生和蓝氏一百多位门人,若是两次弹得有差异,他们难道也全不作声? 可泽芜君 哦,你说如今泽芜君又向着我小叔叔了,所以蓝家的态度也有可能跟着转变,对吗?金凌这一句小叔叔,让魏无羡听得一阵心寒,可金凌却显然无法体会他所谓的心寒,反而带着几分阴阳怪气地道:但是,你别忘了,一族如此,未必一人如此,姑苏蓝氏之前不便出了一个打伤三十三位长老只为救心上人的蓝忘机吗?一个家族,哪里是那么团结的呀? 听到此处,金光瑶不禁噗嗤一声,蓝曦臣望向他,他却只是摇了摇头道:阿凌这孩子还真是 你欺负我的人,我便欺负你的人,反正咱们身边都有个不会说话还死要面子的。 果然,蓝忘机突然被这般当面揭出旧事,脸便唰得一白,他在一旁拉了拉魏婴的袖子,悄声道了句: 叔父该不会说谎。 这确实便是乱葬岗那日苏家弟子所奏得退魔曲,蓝启仁在一旁亦是佐证道,场中的世家宗主有一大半都是蓝老先生的,虽然这几月蓝氏出错颇多,他的话却也还是有分量的:有几处与蓝氏不同,但如今看来也确实并无 恋耽美 《()【曦瑶】率然》(44) 凭什么蓝家说的话便可信,我们的便不可信! 方才魏无羡正眼都没瞧一眼便被他指责做伪证的那名苏家弟子此时却是涨红着脸,打断了蓝启仁的话语,似已忍耐了许久,的确,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却莫名失了宗主,还被围在府中两个多月,任谁都不会好受,更何况这孩子年纪尚轻,他愤愤地望着魏无羡,怒气却又不只是指向他: 宗主如何教的,我便是如何弹得!之前夜猎时也是这般弹得,乱葬岗上也是这般弹得!我便不懂了,当初在乱葬岗上也只是凭着一句曲子与蓝家的不同,便引怀疑?怎么?一样了,说我们脱不开本家阴影东施效颦。不一样了,便干脆说是邪曲。你们怎么总是有理?蓝家的退魔曲适合远攻,宗主稍作改进让它近战亦能施展,便不是学艺不精就是没安好心吗? 允安!苏涉喝止住了他,这话已是说得偏了,如今哪里是内讧的时候,他沉声提醒了他一句:如今质疑这点的是魏公子,不是蓝家。 悯善,你凶他做什么?站在长阶之上的金光瑶此时却是突然这般轻轻柔柔地斥了下属一声。 苏涉被这般一说,便立刻乖顺地住了嘴,眼观鼻鼻观心,似是要将自己囫囵个检查一遍,是哪里不妥当。 金光瑶被下属这样子惹得一笑,又对着他,却亦是对着场中百家道:允安说得哪里不对了 这之后的一个停顿让蓝曦臣心脏一提,却立即反应过来这是金光瑶在逗他,因为停顿之后,金光瑶才说出了他话语中的重点: 你是如何教的,你的弟子便是如何弹得。魏公子 与怒气冲冲的魏无羡不同,金光瑶望向魏无羡的眼神是平静的,甚至可以说是笑意盈盈的,也许这便是真正的上位者与旁人的不同之处。常言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这既是句常言,便必还是有它的道理的。只是不是说阎王便真的不会为难人,而是他们会做人,所以大多数时候,你见到他们时便会觉得他们让人如沐春风。 金光瑶对着这个好像把推翻他当成了人生最大目标的魏无羡,面上笑意盈盈,说出来的话亦是笑意盈盈,一点都不咄咄逼人,他说: 当时苏家的那些弟子自己也都失了灵力,所以最起码一点,若苏涉教他们弹的曲子是邪曲,他们定是不知情的,这些魏公子该是同意的,在座诸位该也是同意的,对吗? 金光瑶这般说着,又望向百家,不少宗主都依着回忆点头,叶邑沈氏、潭州刘氏、衡阳赵氏等几位宗主亦都出声佐证,乱葬岗上九死一生,若知晓自己的宗主要在这中间做手脚,又怎会不暗中保存一丝灵力? 金光瑶见他们对此都并无疑问,才又转向魏无羡,语气中依旧没有怒意,却是带着轻微的责怪,似对着一个思虑不周、做事不过脑子的孩子: 那魏公子当初质疑这点时,是不是也该先想想?乱葬岗上本就凶险,各家带去的皆是久经夜猎的门生,悯善当时带的亦是群跟了他多年的人,不是什么刚修了几日仙、第一次碰琴的生手,他们是刚学这退魔曲吗?怎么可能?那是他们几年前便学了的。 是啊,四明派立在下头的一个修士不禁恍然大悟出声:又不是生瓜蛋子第一次试曲,哪里会察觉不了!莫说几年前教的,就算是几天前教的,但凡注入灵力试奏过,这事儿便是藏不住的【1】! 他这话说得浅白粗拙,理却是真,百家这才恍然大悟这质疑从一开头便是站不住脚的。 蓝启仁不禁对着当初竟还信了的自己,道了句糊涂。 而一旁的苏涉听得却是心惊,难以自抑地仰视着那立于长阶之上的人。是了,与其如方才那般一味地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被敌人牵着鼻子走,被动证明些因为莫须有反而极难完全证伪的事,不若便这般完全跳出来,站在外头审视、质疑这个自己被指控实施却在实际上根本无法实施的阴谋。不愧是宗主。 他这般瞧着金光瑶不要紧,那副崇敬的样子却是不经意落在了三个人的眼里头。顾思明心智老熟,即使心里不适,亦可做到面上无波,可金凌究竟还是个生瓜蛋子,不禁便微微撇起嘴。他的驳斥和小叔叔的驳斥,一对比便是高下立现。完完全全被比下去了呀。但那是自己的小叔叔嘛,他便也没什么可不服气的,只是极看不过苏涉那副又安心又崇拜的样子便是了。而那第三人那第三人此时是打定了主意要做金光瑶那无欲则刚、专心对外的盟友,哪里还能计较,还敢计较? 所以这事蓝曦臣这般说着,无奈地摇了摇头,望向魏无羡的目光亦是如金光瑶的那般温和,这是他说给百家,亦是抛给蓝忘机的第二句话:只望魏公子往后能谨记,话不能乱说,尤其这般毫无根由、站不住脚的奇怪推论,真不知是魏公子思维太跳脱还是哎,不说了。 他这轻轻一声叹息,看着轻似鸿毛,凡在清谈会上不是一味打瞌睡稍稍有点警觉的世家宗主们却都已听出了:那未出口的是一句指控,极严重的指控。 至于它为何不曾落下,那绝不可能是因着对着自己弟弟的心上人便心慈手软,只可能是因着: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咱们秋后算账。 他们不禁便望向对此似还毫无知觉的蓝忘机和魏无羡,但凡有点儿觉悟的便该提醒吊胆地等着另一只鞋落地了,可这两人啊。 【1】即使苏涉是在乱葬岗前紧急说自己灵感迸发改了曲,也是解释不通的。因为就算弹奏者不会受琴曲影响他们全是被对方弹奏的琴曲给搞没了灵力,那难道苏涉教学都是一对一的吗?但凡他教了之后,两个学生对着练了,也该发现这曲子有问题。我就不信苏涉要负责乱葬岗围剿了,突然把一帮子门生叫过来,说我灵感迸发咱们试一下我新写的曲子,然后还专门告诉门生们:你们不准注入灵力练哦,只准不用灵力弹。那不是把这曲子有问题,我是送你们上乱葬岗上去送死明明白白告诉他们了吗? 05 可他若心里没鬼,他跑什么? 魏无羡这话说的是苏涉,却是看着金光瑶说出来的。他攥紧了拳头,的确,琴曲之事该是他失误了,他们定是在别的什么事上动了手脚,他一时还想不出,可这并不代表苏悯善便是无辜的。他若无辜为什么不在当时便解释清楚? 可金光瑶没理他,事实是,苏涉也没理会他,却是向场中的蓝启仁躬身一礼:当时,是涉误会了先生,在这里向先生赔礼了。 你这是何意?苏涉刚被放归,与蓝启仁自然不可能还对一遍台词,他突然这般说,蓝启仁也是一脸的懵。 而苏涉一时间,竟似有些为难,已经因着平日不谨慎的言行得罪了蓝启仁,而在乱葬岗上吃了一次亏,这回 他这边为难,金凌却是高声一笑,他早从江澄那里听明了原委,苏涉不好说,不妨就由他来说,只是他出口的话,怎么听怎么阴阳怪气,他乜了苏涉一眼,转向蓝启仁便道:还能是什么意思?他秉性多疑,外加被害妄想呗。 苏涉被金凌的话刺了一下,却也明了他的用意,以眼神止住想要出声的苏衍,微微别开头,由着金凌说,旁人也似看戏一般,他们突然便想起:这一主一仆中间说起来也算是隔着杀父之仇的。 可金凌却只是看着姑苏蓝氏那边,瞧都不瞧苏涉一眼地继续道: 他这人素与蓝家不对付,自然瞧着你们,怎么瞧怎么像群大尾巴狼。而乱葬岗上,魏无羡又似没事找事一般,将怀疑首先锁定在了一个人身上,再往这人身上使劲挑毛病,还专逮着姑苏蓝氏为权威别人说不上话的地方挑,他便更觉得你们是针对他了。而这时候呢 金凌拉长了语调,瞧向魏无羡的身旁,轻笑一声。 蓝忘机禁了他的言,蓝家不管 蓝忘机不舒服地动弹了下,惊异地微睁大了眼睛。 蓝家小辈当众拿些陈年旧事和风言风语羞辱一个说不出话的人,蓝家依旧不管 蓝景仪在一旁一噎,想出口说话,金凌却只对他笑笑,没给他这机会。 魏无羡拿着张废纸唬人,蓝先生似也对此颇为配合 蓝启仁听了这话,如今也只能暗叹一声糊涂了。 这又封嘴又羞辱又扣锅的,换个旁人自是不会多想,毕竟姑苏蓝氏是玄门标杆,蓝氏出来的人各个都尊师重道,知书达理嘛,哪里会不问证据,仅凭一两句逻辑不通的推测臆断便给人定罪?可苏悯善这人他小肚鸡肠还爱疑神疑鬼啊 哼,就站在自家外甥身旁的江澄冷哼一声,你这说得到底是他小肚鸡肠,还是蓝家人没有教养?你这说的是他疑神疑鬼,还是蓝家人不讲逻辑随便冤枉人? 他就想啊,这又封嘴、又羞辱、又扣锅的,接下来可不就是要杀人灭口吗?而这时候在场的人里,为数不多还保有灵力的便是他自知不敌的含光君。在他看来,他不跑的话,不就是等着让人杀吗?毕竟含光君对同道出剑的速度,可是比对付邪祟时还快呢。 金凌这话一出,蓝忘机立时神色一凛,脸色也渐趋暗红。原来金凌拿小针试探了一圈,挨个儿伺候了一遍,却是要回过头来狠狠刺他。 这话说得尖锐,修仙问道本该志在除祟救民,而非同类相残。当年温逐流为何被众家所不耻?若一个人修为高深,他得来的该是敬畏,而非那般的畏惧和厌恶。可温逐流犯了忌讳,他的化丹手对付邪祟时没有丝毫用处,对付修士却能一招毁人根基,这让人怎么想? 而说蓝忘机对同道出剑的速度比对付邪祟时还快,无疑便是说他已偏离了一个修士最起码的本心,在滥用他的天资。人对上人,该是有片刻的犹豫、片刻的不忍,想想有没有错杀无辜的可能。 诚然,在射日之征中,修士们都被迫克服对同道出剑时的这层犹豫,但射日之征已过去了十几年,这本能的犹豫本该长回来。 金凌为何这般说蓝忘机的具体原因,百家并不知晓,只觉这小金宗主这几月与蓝忘机接触频繁,怕是看到了这位含光君夜猎时不那么光彩的一面。对照蓝忘机重伤蓝家三十三长老的传闻,对自家长辈尚是如此,那对旁人因此,虽不知晓具体因由,百家却已本能地对金凌所言信了大半。 可他们不知,江澄却是知道。你这小子原是替金光瑶记着仇呢,江澄颇有些吃味地暗暗啧了一声。 观音庙中,金光瑶挟持金凌,情急之下,蓝曦臣提出以自己换下金凌为质。在这交接的瞬间,有个空当,在这个空当间,蓝忘机的手动了,他架在苏涉脖颈上的避尘也动了。当时,苏涉大概是自忖不敌,没有趁机脱逃,反而高声提醒了金光瑶一句,让蓝忘机错失了机会,之后,蓝曦臣向蓝忘机的方向重重瞧了一眼,蓝忘机这才完全打消了偷袭的念头。 那避尘在那时是奔着金光瑶握着琴弦的右手去的。江澄看到了,金凌也看到了。 等等,魏无羡对人命一向没太大实感,在他看来对上敌人不及时出手不是等着本人欺负吗,所以他自然也不明了为什么蓝忘机的脸色如此惨白,而百家看着他们的眼神也都开始带了鄙夷,他只是还较着最初的那一点。 苏涉畏罪逃脱怎么就被解释成了这般? 他不禁也对金凌这胳膊肘往外拐的行为有了几分气怒:阿凌,你这不是往苏涉嘴里头填话!他自己 金宗主所言确是苏某人当时所想!苏涉拧眉直视着魏无羡,高声用这一句堵住了他的嘴。接着便向蓝启仁躬身一拜:蓝先生,请蓝先生恕晚辈当时的妄自揣度。 苏涉哪里会不明了金凌这些话里的引导之意,正因为明白了,他再望向金凌的目光已是暗含着惊讶,这孩子在这段日子的成长确是惊人。金凌这一句句看似尖锐太过,得理不饶人,却其实是在帮金蓝两家的宗主推锅。他避重就轻,有意地避开了一件事强闯芳菲殿。 强闯芳菲殿与乱葬岗围剿,从直接后果看,似是前者轻于后者,却其实并不能那么算。 蓝家人不问证据仅凭一两句逻辑不通的推测臆断便给人定罪,这件事不是从乱葬岗围剿才开始的,而是从强闯芳菲殿之时。 强闯芳菲殿才是直接导致金光瑶与蓝曦臣交恶、金蓝两家信任破裂的开端事件。之后,蓝曦臣改了云深不知处的禁制,金光瑶归还了他所赠的玉令,底下人自然有样学样互相针对起来。 可金凌故意略过了这件事,只说乱葬岗围剿之事,且他方才句句所说点出的皆是苏涉与蓝家的旧怨,整个抛掉了金蓝两家关系破裂这个大前提这个外人并不确地知晓的前提仿佛乱葬岗上的事就真的只是苏涉和蓝启仁的私人恩怨引发的乌龙。底下人和底下人斗在了一处,带累了上头人,与金蓝两家仙首无关。金凌这话从事实上方便了金光瑶和蓝曦臣一口否认金光瑶曾囚禁蓝曦臣一事。 苏涉懂了,承认得利落,蓝启仁又怎会不明白? 与宗主相比,就算是蓝启仁亦只算个下属的身份,与蓝家相比,那便更不需顾惜个别人的面子。下面人的面子折了便折了,重要的是大局。 蓝启仁当即捞过蓝景仪,两人亦为当时言行之失道了惭愧。 虽说为大局,却也未必没有分真心实意在里头,蓝启仁亦是叹悔:若他当时多想一分,没有因为自身的好恶妄信人言,事情未必会闹至此处。他再望向苏涉这个曾经是蓝氏门生也算得上是自己学生的这么一个人时,第一次静下心想:这些年,他们大概都把对方妖魔化了。 他不禁反省起自己这些年,是否在有些地方过于严厉,又在有些地方过于优柔了。 这厢,苏涉和蓝启仁、蓝景仪互唱着负荆请罪,那厢,聂怀桑早已在心里将魏无羡骂了个狗血淋头,找得理由错漏百出,被人抓住把柄,如今看百家竟有一多半都信了金光瑶甚至苏涉在此事上无辜。他向廖一丰使了个眼色,廖一丰在祭刀堂受了伤,脖颈处如今已有几道可怖的烧伤和抓痕,面相颇有些狰狞凶煞,让他开口不是最适宜的,但如果魏无羡那笨蛋还 可你们是不是还忘了一点,当时大家都没了灵力,他却有,这却又如何解释?在廖一丰开口前,魏无羡终是反应过来了最关键的一点。 可蓝曦臣却只淡笑着接过话头:是呢,魏公子所说,恰也是涣想问的呢。 一时间,魏无羡面露得意之色,蓝忘机心中亦升起了一丝希望,说到底,他不敢想象也不愿想象,如果苏涉是无辜的,如果金光瑶是无辜的,那他在这其中又扮演了怎样的角色。可他们又怎么可能是无辜的呢?苏涉当时确实未同百家那般丧失灵力,这是确定无疑的,即使不是通过琴曲,也定是通过别的方法。 可他这般想着,却不防蓝曦臣接下来便冷下了脸道:若是苏宗主当时没有灵力,涣还可以将此事理解为魏公子思路跳脱外加我蓝家与苏家不和造成的乌龙一场。可在百家皆失去灵力的时候,苏宗主却意外恢复了灵力,从而有了把柄可抓,一时间百口莫辩只能暂时脱逃,这件事便不管怎么想都是有事先谋划的一场不顾百家安危只为陷害我三弟的局了,这才是真正的其心可诛。 恋耽美 《()【曦瑶】率然》(45) 颠倒是非!此时即使有蓝忘机在旁边拉着,魏无羡也不禁大斥出声:你不说是金光瑶指使苏涉暗藏灵力在乱葬岗上围剿百家,却非要说是别人陷害他们?真真可笑! 这蓝曦臣,我看他不是被金光瑶蒙蔽,他分明就是已与金光瑶同流合污!世人皆说金蓝两家家主私交甚笃,金光瑶坐在修真界最高的位置呼风唤雨,蓝曦臣想请就请,清谈会想开就开。如今看来,真是所言非虚,不帮亲弟弟,却对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义弟抛去原则百般维护,他们怕本就是一丘之貉。魏无羡这般想着,不禁觉得蓝忘机可怜,被这样一个德不配位的兄长弄得有家不能回。 眼看着魏无羡像只鼓起两个泡的青蛙怒气冲冲,蓝曦臣却仍旧心平气和,八风不动的气人模样: 正如魏公子所言,这两种可能皆存在。但是,如果前者是真的,阿瑶的目的又为何?将百家一气打杀,杀个三千人,给众人足够的理由来剿灭他?阿瑶他就这么像个自寻死路的疯子吗? 这话在不夜天说,对着曾经就是这么个疯子的魏无羡说,简直就是明明白白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在人脸上,魏无羡登时便涨红了脸。可这话无疑也点醒了许多人:是的,不管他们对金光瑶是喜是恶,都必须承认一点这人与疯这个字从不沾边。 当年魏公子血洗不夜天后,不过三个月,百家便又重整队伍攻上了乱葬岗,此次去乱葬岗的可远没有三千人,各家主力都还在,阿瑶行此举动便是没事找事,自取灭亡。这个说法既说不通,涣自然会去考虑另一种可能。倒是魏公子这般执着于前一种可能,还真是让涣迷惑不解。 金光瑶的食指轻划过另一只手的虎口,手指捏着袖口,他看了眼低下头似在思考着什么的蓝忘机,又仔细瞧了瞧魏无羡眼中那墨黑的瞳子,思忖着二哥这般再说一句这炮仗怕便要提前炸了,才插言进来,话说的却是俏皮,他微歪着脑袋看着蓝曦臣,挑起一边的眉毛: 那于我,我自然是想都没想过第一种可能。 话外之音自然是:二哥你居然还想过? 蓝曦臣被他逗得轻笑出声,又有些羞惭得脸热,只是金凌已经把锅都给他们推了个干净。金蓝两家的家主从没闹过,这便该是他们对外的一致说辞。他便也只得忍下了在众人面前负荆请罪的冲动,默默听着金光瑶继续说: 悯善从乱葬岗上仓皇折返,把我吓了一大跳,之后我还没来得及喘一口气,紧接着,莲花坞里便出现了两个带着一批名贵药材、似是早知道百家会在乱葬岗上遭此一难的女人,那两位女子还满腹我所谓的黑料。这发生了什么,于我而言,还不明显吗? 是了,听到此,百家都不禁一惊。 是了,两个带着一批名贵药材、似是早知道百家会在乱葬岗上遭此一难的女人,若乱葬岗这事是金光瑶所为,那他还是那个曾经潜伏温氏神机妙算的敛芳尊吗?不若叫他漏芳尊好了做什么都事先被人知道,每一步都被敌所料,往日是步步为营,如今是步步是坑。他的金家怕不是得被渗透成了个筛子,除了他自己便只剩下想要谋害他的人,才能让他落得如此境地。 这般说来,那两女子的荒诞之言又哪里还有一处可信?可他们当时却是真的信了 那时候,金某便是真的怕了,金光瑶望了眼二哥,却是对百家道:有人做了套子让我钻,这连环套打得我措手不及,我若是不先撤出这个局来,怕便是得被人弄死在局里。 你若真的无辜,又为何要跑? 此时出声的却不是魏无羡,而是蓝忘机,可他却又如魏无羡的反舌,将魏无羡对苏涉的质问换了个主语,以另一种语气重新问出。他不是听不进道理,所以他是真的有惑 如果真的无辜,为什么不在那时便解释清楚?你又不是苏涉,你那时还是百家的仙督。 忘机,蓝曦臣按了下金光瑶的手,怕他被自家弟弟气着,便先行敛眉对着蓝忘机,帮他把这气给撒了:我相信,当年穷奇道截杀之时,不管其他参与其中的人是何目的,中了千疮百孔命在旦夕的金子勋都是真心想抓到对他下咒的人的,可是人在情绪激愤时是听不进去旁人和他讲道理的,从乱葬岗上死里逃生的百家亦是如此。那时,你真的以为有人会如今日这般平心静气地听这一番理论吗?阿瑶不跑却该做什么?难道人人都要如魏公子当年那般,将所有冤枉他的人通通杀光,才能彰显自己的无辜吗?正常的人,自是会另寻机会陈冤。 蓝忘机的眼中像是掉进了一根刺,他自此又沉默了下去。魏无羡自是觉得他们只是在狡辩,可蓝忘机却是不得不信了,起码于乱葬岗一事,是他错了。 二哥说的不错,金光瑶叹了口气,似对那时的情景也甚是无奈:我不是解释不清楚,可那时诸位哪里会容许我解释。更何况,那两位女子背后的人,这一切的策划者,我尚不知他是谁呢。我虽不知他是谁,可有一件事我却清楚地知道 金光瑶微顿之下,目光一一扫过场中百家: 这人要在乱葬岗上操控那般数量的凶尸,还要保证那些凶尸不会在夷陵老祖的笛声下倒戈相向,那他必得有阴虎符。 阴虎符。 这三个字一出口众人皆是一战,聂怀桑的瞳孔亦是一个皱缩。 Tbc. 写在后面: 阿凌的原则是:你欺负我的人,我就欺负你的人。反正咱们身边各一个不会说话死要面子的。 这里在写阿凌对琴曲之事的辩解和阿瑶对琴曲之事的辩解的时候,还是试图分出个层次来的。阿凌是顺着这个思路,你当时说了什么,我便证伪,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已经很好了。而阿瑶是完全从你的思路里跳出来,不被对方牵着鼻子走,从根儿上就否认你推理的合理性,这一方面是他思路更清晰,一方面也是他在思考问题时能做到一点站在犯案人的角度去思考问题,如果魏无羡说的事我真做了,那我会怎么来施行,这样做可不可行,然后他就能向百家证明魏无羡说的他做的事从根本上就不可行,谁做谁傻子。然后,他顺便就能让后面负责捧哏的蓝大给魏无羡扣一个用心不良故意陷害的帽子,不是你笨,是你坏。至于为什么这里蓝大没有大做文章,那是因为蓝大要钓魏无羡,只抓住这一点显得小题大做,但如果发现有无数个这样的小点,就能证明魏无羡用心险恶了。 第十六章 01 半个时辰前,蓝思追吃惊地瞧着他上方抖动的瓦片。两个身影从他头顶的屋檐处纵身跃下。 含光君,魏前辈。 不知怎地,从知晓了温宁叔叔自起尸起便连思想都不由自主、知晓了鬼修们为了修习都做了什么后,这两个名字含在嘴里便再念不出,只余满口苦意。 只要含光君和魏前辈在身边,就会很安心。当时他也曾这般天真地说,恍然不知这两人给他的安心背后却是多少人的血泪? 可魏无羡和蓝忘机又怎会真的在意一个孩子的喜悲呢?他们藏身于这座蓝思追守卫的望楼上闯进了这场清谈会,如今又从其上一跃而下,穿过人群,向炎阳殿走去,向他们想要推翻的人走去。 对那个自心意相通后便似乎不再重要的孩子,他们既不知道,方才他们与他只一瓦之隔,也不知道:如今他们与他已踏在了不同的路上,从此立场对立。 蓝思追和袁守拙对视一眼,同时运起灵力,足尖轻点窗台,跃上了屋顶,负手而立,继续转向各自的方向守卫。 放眼一望,其余几座望楼上的四明派弟子也纷纷效仿他们这般。 望楼本已是制高点,忘羡二人却又爬到了望楼的屋顶上,还仗着修为未让他们察觉半分,这是隐患,今日之事甚大,绝不能再放进半只这样的漏网之鱼。 若能御剑便可真正地将一切尽收眼底把控全局,其余四明派的修士做不到,可我也做不到吗? 玄门的各大世家都有一条不成文的礼节,不得在旁人的仙府内御剑试想若是客人都从天上来,不走正门随便选座院子便跳进去,这又像什么样可这么多世家中,也只有岐山温氏将这众家自动遵守的礼仪变成了强制执行的规矩。他们家除开结界,还另有一道深植地下的法阵,使得没有温氏血统亦没有温氏令牌的人,想在此处御剑,也是不能。 当初魏无羡之所以能御尸血洗不夜天,让三千修士一夜之间死伤大半,便是因为修士们在这里失去了对付凶尸最大的优势制空。而与此相对地,从温氏祖坟和温氏覆灭后便被充作乱坟岗的箭括岭唤起的上万具凶尸却都是对温氏镇凶法阵全然免疫的温家人。 那一夜,一边是被困在地上的修士,一边是行动自如被催至狂化的凶尸,情形简直不能更糟。勉力挣扎至法阵边缘的修士已是少数,挣扎至边缘了,却也逃不得,还需加入结阵的队伍竭力将凶尸困在岐山。 那晚,不夜天中有上万具尸首,这数量还随着百家一方的死伤不断增加。这些人若未被起尸,本可蒙幼时所受的安魂礼做个安安静静的死人,可他们偏偏因诡道这个变数和阴虎符这般的大杀器而纷纷又睁开了只余一片森白的眼睛。他们生前便是修士,死后更是凶悍异常,若哪怕让其中一具逃脱,都是无法控制的大患。毕竟离此地最近的村镇就在不过三里之外,平民百姓对上他们便是待宰的猪羊和待唤醒的伙伴,这是场肉眼可见即将决堤的大疫。 不夜天誓师大会的参与者皆是玄门出身,这时候谁若逃了,之后便是真的没脸见人。 若能御剑便可真正地将一切尽收眼底把控全局,其余四明派的修士做不到,可我也做不到吗? 这样的想法从蓝思追眼底偷偷溜过,但那显然是个他绝不会去冒险尝试的疯狂念头。他已经足够大了,知道火焰虽漂亮却不能伸手去抓,特别是当那伤着的可能不只是你一人的手。 可蓝思追不知道的是:今日的不夜天城,不只有他一个温家人。远远不止。 首先,广场下方的地底,便有只凶尸稳坐在炎阳殿地宫的灵池边,凭借着似是为了补全味觉嗅觉尽数失却的缺憾而甚至敏感过生前的耳力,透过地宫的通气孔听着上面的那出大戏。 他一双散开的瞳仁望着从羲和之眼中升腾起的带着灵力的雾气,听着十尺之上,数千只脚或静立,或不安地挪动,还有一些正在地宫的其他各处,箭括岭的其他地方有条不紊地聚集。 十尺,百家大概会觉得难以置信,他们离他们做梦都想要打开的炎阳殿地宫只十尺之距。 射日之征后,不少人试图打开它,公开地,偷偷地。狂妄之徒! 他们本该连地宫究竟在何处都无从知晓,可谁让他温若寒收了个胳膊肘往外拐的徒弟。 温若寒想起此事便不禁狞笑。 那日那臭小子回来,倒会给自己找理由。 师父,徒儿虽告知了他们地点,却也将强开此处的种种危险都详详细细地告诉了他们,听到那些,他们哪里还敢贸然将此地打开,徒儿这也是为了保您老人家的身后安平啊。 身后安平?听到此,温若寒便不禁冷笑一声:你那时带你那宝贝得不得了的赤峰尊跑路都来不及,哪里能知道我埋在此处?如今却说是为了我的身后安平,滑天下之大稽! 蓝曦臣见此,上前一步,将金光瑶微掩在身后,代他向温若寒解释:温宗主,当时阿瑶若是不说,便会落下独吞温氏宝库的嫌疑,单只他那父亲便不会放过他,他这般也是不得已。可在百家欲强开宝库时,也是阿瑶让百家打消了这念头,免了温氏这一难。 自然不只是为了温若寒身后安平,金光瑶是个实际的人,对他好的,他能保则保,却绝不会豁出性命去保。但温家地宫若是强开,代价确实太大,其机关与岐山龙脉相连,从任何一处强行炸开都会让整个岐山顷刻崩毁,山崩崩掉的可不只是一座山,百家打着反抗温氏暴行的名义打响了这场射日之征,若在暴行结束后,为了哄抢地宫中的温氏秘籍、财宝灵器而累得周边村镇被埋,百姓流离失所,那可真是个最荒谬又讽刺的结尾。 可其实即使如此,这些年还是有不少人试图打开这个地方,偷偷地。 被阴虎符唤醒的头一两年,已成凶尸之身的温若寒并未那般快地便想起他的族人。是血的味道,把他吸引到了地宫的出口有人在行血祭,用他们从温氏圈禁地里搞来的温家人行血祭,想要骗开这地宫的门。 处理掉那几个脏他家大门的杂碎后,凶尸一歪脑袋,从那用于血祭的死人堆里,捡出了一个孩子。他们大约觉得长相越相近便该是亲缘越近吧,选的这几个都与他在相貌上有几分相似,最像的是一个五六岁的孩子,与他相像,面孔又尚带着几分孩童的稚气,自然便意味着与旭儿小时候如出一辙。 他在血泊里蹲下身,捡起了那孩子的头颅。 那时,那个周身的灵脉里只剩怨气仍在流淌的凶尸突然就更多了一分神智,知道了:除了去找他那徒弟一点麻烦,总还该再干些什么,打发这无聊透顶的日子。 这九州之内,还余三十三处温氏族人的圈禁地。除了那心里有鬼的张怀生,早已没人留意那些地方。在百家自顾不暇的一个多月里,这三十三处已有三十二处人去楼空,只余这几年里暗中潜伏入守卫中的暗军还在按时地传回一切安平的信号。而今日那会稽张氏境内的圈禁地也将被颠覆。 顾思明望着炎阳殿后一路朝上的崎岖山路,不夜天城坐落的箭括岭后,是从中间分开的两道山脉,人字形分开的连绵峰峦之间夹着一道深谷,从圈禁地转移出的温氏族人都已潜入其中,还有无数暗军埋伏在山中。而蓝慎德那儿该是已经得手了毕竟被这场清谈会引出的,不只是管辖最后一处圈禁地的会稽张氏,还有如今负责看守薛洋的颍川廖氏和清河聂氏。 若是如此,那此事关系重大,知晓了蓝慎德曾假冒自己之后,苏涉便立刻意识到了这会带来的后果,阴沉着脸看向这人:这件事宗主必须知晓,若薛洋在义城将你错认成了我,以为是我趁他濒死夺了他的阴虎符,他如今该是对敛芳尊产生了点误会,那小子记仇得很,还贼,若不解释清楚,之后怕是有得受。 那时顾思明也在,蓝慎德走后,他仍循着这段日子养成的习惯,流连在苏涉床边:你对薛洋似是防范很深,那时在梦里,你察觉到我的存在,第一个喊出的也是他的名字。 对不值得信任的家伙提起警惕不是正常的吗?苏涉挑起眉便拿话噎他,指桑骂槐,过了嘴瘾后才对他道:他这几年因为晓星尘的死疯得很,就算在那之前,宗主派我查买尸案时,也专门嘱咐不要被他察觉。我们早便不在一条路上了。 聂氏买尸一案其实通过薛洋的手来办更合适,毕竟他本来就和那些制尸贩子有接触,可金光瑶从薛洋嘴里套出了最初的那点信息后,便全权将这事交给了苏涉来办,直到聂明均自绝逼得他们不得不兵行险着时,薛洋才知道了这些年他们针对地下买尸链的查访。最初将聂明玦活活气死的兴奋过后,他自然会觉得自己被摆了一道。 听了苏涉所言,顾思明自然理解,是了,薛洋是鬼修,可金光瑶掌握权力后的一系列举动关停炼尸场、打击小杨家、搜集清河聂氏的罪证在事实上都挤压了身为鬼修的薛洋本就不多的生存空间。虽然那之后,金光瑶因镇压聂明玦的需要,在发现了义城已经成为鬼城后,依然容忍了它继续存在。 恋耽美 《()【曦瑶】率然》(46) 但他的容忍在客观上显然是有时限的,这片本来因血洗不夜天的阴影和诱惑而逐渐被混乱黑暗笼罩的九州大地正在被他一步步漂白。 这显然是金光瑶的又一步棋。 顾思明曾不只一次在金光瑶为推广瞭望台而开办的清谈会上听到过以上古门派与家族之争喻如今灵修与鬼修之争的言论,九州之内还有太多片不被玄门百家所庇佑笼罩的土地,太多他们目不能及的地方。 那些边缘贫瘠之地的百姓亦有生存的权力,这是金光瑶为他们备好了的义字当头。如果不顾他们的死活,他们可能便会变成鬼修的猎物,成为鬼修手下的无数个鬼将军,这是金光瑶实际给予他们的提醒。 金光瑶将诡道高高竖起,做那个必须被打倒、被除根的妖魔,才让一千二百座瞭望台立了起来,给散修们赚来了个四明派。 可这客观上造成的便是:总有一日,义城不会再是在舆图上都失落的、阳光无法抵达的一角,而会成为纯白背景下唯一的一枚黑点,那该是几十年后,也许聂明玦已经怨气散尽,到那时,金光瑶便不会容忍义城这个可能会被旁人拿住的污点继续存在了。 这自不是私人恩怨,但做了有违对方利益的事,便要留个心眼,这是常识。 也许真正的疑问不该是苏涉为何对薛洋防范甚深,而是 那敛芳尊最初登位时,为何不干脆将薛洋斩草除根?为了留一张底牌吗?后面的确用到了。 可苏涉这时,却选择以一问抵一问 宗主不也留下了思思夫人吗? 苏涉这一句便让顾思明无话可说。人并非总是理性,哪怕是最冷情的人。就像他若全然理性,便不会在这人的功用已经结束后,还同他玩火,一句一句地在外部向这人注入新的暗示。 可不管苏涉对顾思明这最后一月的心思是否有所察觉,他如今都没去多想顾思明眸中的苦意。 这几年,他其实也不大愿意去义城,除去非去不可的时候。这是件他该愧疚的事薛洋是那个被留下的,自始至终都陷在泥潭里。 他们自然可以说:这人在泥潭里如鱼得水,所以也只能一辈子都呆在那里了。可是事实便是,所有曾经亲近薛洋的人他们这些人纵容他、发掘他似乎都只是将他更深地推下去。薛洋呆在那泥潭里,想让他们都下来陪他,可是他们好不容易才摆脱了那一身泥,哪里会愿意? 宗主花了前半辈子去摆脱那泥潭,薛洋就像他舍在那里面的断尾,与身体分离,却既不忍毁去,亦不愿再返身。 对此,他比起兔死狐悲,更多地却是庆幸,庆幸自己还足以被带进光明里,并因此而未被遗弃。 他们丢下薛洋时,薛洋比遇到他们前更孤独,也许就是因为这孤独才让他死握着那颗根本是他骗来的糖,渐趋疯狂。 而当他们再找到他时,曾经的关系已经只剩下残骸了,想拉他一把,却已经不是能拉他一把的那个人。毕竟,没人能离开又回来,装作那遗弃从没发生过。 他们成了今天这样,四散各方,确实不需多余的外力来挑拨,便能揣测对方以最坏的恶意。 既是如此,恐怕一句解释是远远不够的,蓝慎德带去这消息后,金光瑶意味不明地笑了。 而十几日后,面对廖明殊作为利益交换而交出的锁灵囊,顾思明一阵头痛。 悯善早料到会有这一遭了吧?他揉着熬红了的眼睛苦笑。 薛洋爱吃糖,宗主每次都是拿糖哄,他现在尝不到味道,自然是得给点儿别的甜头,苏涉的眼睛里明明白白地写着讽刺:能者多劳,比起以前做的事,这起码不伤天害理,这不是你一直想做的吗?修武顾氏就该治病医鬼? 廖明殊接触薛洋时,递给他的是一只锁灵囊,里面装的自然不是晓星尘,而是阿箐已经被修补完整、精力充沛到可以对着也变成了鬼的薛洋挥竹竿的魂魄一个甜头,一个指望。 而今日,站在一堆廖家人的尸首里的蓝慎德走近了那只笼子,对着里面的薛洋笑了笑,出口的话依旧贱兮兮的:呦,小朋友,你也许不记得我了,但在义城我还抱过你呢。 小偷!凶尸嘶嘶地吐着蛇信,丫的,怎么就把他当成了苏悯善,这俩人明明是截然不同的两种讨厌。之后他嫌恶的目光里突然又混进了嘲笑,又加了句:连赃物都看管不好的笨蛋小偷。 蓝慎德的嘴角抽搐了一瞬,讪讪地望向旁边。 咦,这回他的语气里是掺进了丝真实的惊讶:这廖一丰是搞什么?怎么还在笼子里养了个老和尚? 02 阴虎符。 这三个字一出,聂怀桑不禁将拳头捏得咯咯作响,金光瑶这是明明白白地告诉百家谁手上握着阴虎符,谁便是那场乱葬岗围剿的真正策划者。可偏偏如今薛洋已修复了的阴虎符便在我身上。 他大概已经发现了薛洋尸首被盗一事了,猜到我修复了阴虎符。他是要逼得我不敢用它。 可聂怀桑如今不能丢掉阴虎符,这是他对上温若寒唯一的安全保证,他也不能处理掉薛洋,薛洋已经明确地告诉他了,那修复的半片是残次品,这般的残次品经不起猛烈催动。 这东西啊,上瘾,用了第一回 ,你便会想用第二回,你便会不得不用第二回。我只是做了点手脚而已,聂宗主,你总得让我有点保证吧?薛洋不是不会说话,他只是不愿与他们说,如今他愿意说了,他的声音便像只削去皮后放得发黄的苹果,一口下去满嘴不新鲜的甜:我得确保,当你想用第二回时,你只能来找我。 事到如今,他不能丢掉它,不敢丢掉它,不舍丢掉它,却又不敢用它。 阴虎符。 这三个字一出,玄门百家皆是一惊,他们如今便站在不夜天的废墟之上。对于血洗不夜天的幸存者来说,当年发生的一切仍历历在目,那是他们这辈子都摆脱不了的梦魇。而更多的未经历过这些的小辈们也都第一次对此有了实感,不夜天城外便是那名为墓穴实则是万人坑的百家墓,以那样毫无尊严的方式死去,被剥去光鲜衣衫,被迫意识到自身也只是盛满血肉的麻袋,颅骨被捏碎、肠子流了一地,他还睁着眼看着、支离破碎、与牲畜毫无分别那些出现在长辈口中的话语让他们无从准备。 他们在义城和乱葬岗上短暂地感受到了阴虎符的威力,可那时他们有夷陵老祖在侧,有惊无险。 可十五年前,血洗不夜天时,夷陵老祖与阴虎符是确地地站在一边的,这是就连魏无羡自己都没有否认的。 只是失控,欧阳子真想起那说辞。 那回郭瑛挥起鞭子几乎是专冲着他脸上甩,最初是为了敛芳尊的事,后来却是又牵扯到了其他。 好啊你欧阳子真!你好得很,听说那魏无羡评价你长大一定是个情种。 如何保证一个小姑娘不会站在自己的小情郎一边?自然是先去她那儿告她那小情郎的黑状。在郭瑛去见欧阳子真前,金凌便专将这郭家小姐拉到一边去将义城发生的事全告诉了她,在郭桓一万分支持的目光下。 情种?说得还真好听,观察细致而且着落点独特?郭瑛吊起两边的眉毛:呵,不就是说你只需一眼就能把美人的脸印你脑子里吗?我说同样走在街上,为什么我每次都只注意到吃的,你却能记得过路的人都长什么样! 公允地说,金凌没有撒谎,他是用事实说话,罗列加对比。 对于阿箐姑娘,金凌的评价是:白瞳。女的。很矮很瘦。长得还行。拿着一根竹竿。 蓝思追细心些,如一个经常夜猎的人般捡取了几乎所有有用信息:这女孩子大概到我胸口,衣衫褴褛,并且不太整洁,像是街头流浪乞儿的打扮。那根竹竿,似乎是一根盲杖,可能白瞳并非死后才形成的,而是她生前就是一名眼盲之人。 但欧阳兄的描绘才是真正的精彩纷呈,金凌这般挑着眉道:他是这么说的 这位女孩子可能只有十五六岁,瓜子脸,很是清秀,清秀之中还有一股活力,用一根木簪别着长头发。虽然瘦小,但体态纤细。虽然并不整洁,但也不算肮脏,不讨人厌【1】。 呸,魏无羡自诩风流,你估计还觉得那风流是好事?郭瑛甩开脸上的头发,收起鞭子叉着腰,对着不敢还手只得躲到了柱子后的欧阳子真:他也就是没活到金光善的年纪。活到了那个年纪,别人就只会觉得他油! 幸好他也绝活不到那岁数,去祸害那么多女孩儿,郭瑛愤愤地又添了一句:一句失控就打发了三千条人命。也就是叔叔伯伯们现在都顾不上。你见过谁家会留着一只尝过了人肉的狗【2】?有了第一回 就会有第二回,这种就惯不得! 失控第一回 ,凭着将功赎罪混过去了,甚至成了英雄,第二回,你猜他那根关于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的神经是会愈发的紧绷还是松弛呢? 这时候想起郭瑛的话,欧阳子真几乎是惊悚的,因为如果说之前的魏无羡让他完全联想不到十几年前血洗不夜天的夷陵老祖,那么如今的魏无羡看起来就有点如今的魏无羡被气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瞳子渐趋墨黑。一时间,他竟有些庆幸瑛子今天没跟来,若是在这里出了事,她那三脚猫的功夫其实也就能欺负下不会还手的他。 而他想了想,之前他们见到的魏无羡和如今他们见到的魏无羡相比,区别却仅仅在于之前蓝忘机全程保驾护航让他顺风顺水,如今蓝忘机却是泥菩萨过河自己都被怼得哑口无言。之前在义城,在他们这些小辈面前自不必说,他们因恐惧而围拢着他、崇拜着他,面对那恶贼薛洋时,薛洋因有求于他且同为鬼修也一口一个前辈地叫,而在乱葬岗,蓝忘机更是谁打断魏无羡他便禁谁的言。 就惯不得。郭瑛的声音猛地又飘回来。 惯不得,否则一旦开始不称意,便会陷入疯狂。 欧阳子真这般想着,不禁握紧了剑柄,向父亲身边靠近了一分。 阴虎符。 这三个字一出,魏无羡不禁冷笑一声,声音不自禁地混入几分尖利: 滑天下之大稽!阴虎符不是就在你手里吗? 他这般说着,目光从金光瑶转向苏涉: 就是你在义城中偷袭我和蓝湛,想要抢我身上赤峰尊的尸首不成,最后启动传送符带走了薛洋的尸体,拿走了他身上的阴虎符,这件事不只一人看到。 他望向蓝忘机,望向他在义城救了的那群小辈,金凌却笑了声,没说话。 蓝景仪轻咳了一声,发了声:魏前辈,义城是有人偷袭你不错,可那里妖雾弥漫,我们中,可没一人看到了那人长什么样。 他将重音放在了最后四个字上,连眼见为实都没有,哪里就能这般认定? 再说,您当时不也把他错认成了含光君吗?怎地如今又认定他是苏宗主?蓝景仪一拧眉,话语里已带了几分不客气:这事怕是连你自己都没真的眼见为实吧?你若看见了,当时在金麟台清谈会上为何不指认,在乱葬岗上又为何不指认? 魏无羡被他这般一堵,瞬时脸上划过一丝阴影,争辩道:可那人极熟悉蓝湛的身法,必定是蓝家出身! 这回金凌没再扯着他胳膊,反轻轻推了他一把,苏衍便立时冷笑一声: 蓝家出身?这话说得好没道理,难道这世上蓝家出身的只我叔父一人?蓝家人岂不各个都是蓝家出身,姑苏蓝氏之外,也有不少蓝家出身的人。 江澄算是看明白了,这分工倒是明确,大人们负责讲理,孩子们负责怼人,直怼到你脸红脖子粗,你要是敢和群孩子动起手来,那大人们便有理由下场了。 这场公审里,作为控诉者的魏无羡越疯狂,两相对比,金光瑶就越无辜。 可魏无羡绝不是肯吃亏的性子,再这般下去金光瑶是要做什么,他分明不需用这种拙劣的手段!在这样一个地方,刺激这么个人,你们是疯了吗?江澄这般想着,不禁抬首怒视立于长阶之上的曦瑶二人,却见他们神色平静似一切仍在掌握之中。这事不对劲,他突然便意识到。 魏无羡,你有病没病?抓着这点不放,忽视大局!意识到自己可能被隐瞒了什么关键之处,江澄立时便开了口:除非金光瑶是个疯子,否则他在乱葬岗上围剿百家对他自己半点好处都没有,你又怎么还要绞在这一点上?这幕后之人是金光瑶的仇家不错,我知道金光瑶的死活不关你的事,现在看来你甚至巴不得他死。但是这人为了陷害金光瑶把百家子弟抓到乱葬岗上,置众家安危于不顾,这中间便有阿凌,阿凌的安危在你看来算什么? 蓝家出身的有千千万,可他们中间只有你叔父一人是金光瑶的狗! 合着我说这么一大堆你一句也没听进去,江澄嘴角一阵抽搐。 江澄没有立时反应过来这一句的严重性,因为他私下里也这么想苏涉是金光瑶的恶犬。不少人都这么想,私下里甚至也会这么说,但敢当着金光瑶和苏涉的面说出这话的,魏无羡还是第一人。 金凌一把抓住想要冲上去的苏衍,却是吹了声口哨,仙子应声而动,从队伍后冲过来便蹲下来一阵狂吠,吓得魏无羡掉了色。 江澄挡住了蓝忘机打向仙子的灵力,冷声道:含光君,打狗还要看主人呢? 他这话说得让苏涉一噎,你这意思不就还是我是狗,只不过我主子里头有你外甥,所以我是狗也不能明说吗? 江晚吟,我招你惹你了?!! 我让它咬人了吗?我就让它汪汪叫两声而已,金凌显然瞧见了苏涉的脸色,横了自家舅舅一眼:我就是瞧着某些人眼神不太好,人和畜生都分不出,随便乱说话。含光君,你好歹也是蓝氏出身,你的人这般满口污言秽语,你也不管管吗?还是说,你根本管不住? 他一边看着确实管不住的蓝忘机吃瘪,一边揉了把立马又怂回了他脚边的仙子。虽然悯善和仙子他都喜欢,但是,他们俩显然不能相提并论。 所以呢?魏公子,你不妨便一次性说完,这话是从金光瑶口中冒出来的,他安抚地望了苏涉一眼,转向魏无羡,将百家拉出了这场仿佛一瞬间被魏无羡用一句话拉入市井闹剧的审判:你说我金某人握有阴虎符,证据是悯善在义城抢了它。可你又说在义城抢了阴虎符的是悯善,证据是他是我的人。看来是我孤陋寡闻了,不知从何时起两件都没实证的事,合在一起,就能互为证据证明彼此了? 薛洋曾是你的人,这是众人皆知的。赤峰尊死于谁的设计,这点如今也是人尽皆知,有赤峰尊头颅内的回忆为证!方才一味陷于口舌之争的魏无羡,如今被仙子一吓,脑子空白了一瞬,反倒恢复了几分神智,他又是与他们在那里绞什么,这明明是显而易见的事:赤峰尊凶化后便去找你报仇,你当时便找到薛洋帮忙,之后更是将赤峰尊的一部分尸首镇压在义城,这说明你根本便知晓薛洋在义城的事,也知道薛洋有阴虎符之事,你察觉到我们到了义城,自然会派苏涉去寻薛洋。你说我在义城所见不算证据,难道赤峰尊的记忆也不算证据吗? 恋耽美 《()【曦瑶】率然》(47) 终于聂怀桑长吁出一口气。 终于,他不知长阶之上的两人和长阶下的几人也在心下这般叹着。 我倒是很好奇,蓝曦臣望向蓝忘机,笑容里带着丝莫名让蓝忘机不寒而栗的东西:那段魏公子亲眼所见的赤峰尊的记忆,到底是什么样? 【1】我才开始以为欧阳子真被魏无羡评价为情种是因为他在义城为阿箐的遭遇哭得比较伤心,谁知道会去看的时候发现是因为这个,我就这不是情种,这是风流种子吧。但只能说,十五六岁可能其他男孩儿比如金凌、蓝思追都还在在意夜猎的得失,如何做男子汉什么的,欧阳子真已经显然很会注意女孩子相貌,有强烈的美丑概念了。不过也并不是这种启蒙早,就一定会风流成性啦。起码这里子真是真的喜欢郭瑛丫头的。 【2】我知道这话对狗不大友好,不只对待狗狗是如此,对所有动物好像都是这样的,比如老虎什么的也是,这是出于人类自我保护的本能,也不能说对错,网上的说法是,因为不管是不是人先撩者贱,一旦吃过了一回人肉,就会发现人类很好捕食,就更容易捕杀人类。对应人就是你在杀第一个人的时候有很大的门槛,之后会各种做噩梦,但杀第二个人的时候就不会那么在乎了,会变得越来越容易。这就是为什么上一章里金凌说蓝忘机对同道出手也毫不犹豫的时候,其他人立刻对蓝忘机投以鄙夷的目光,蓝忘机本人也惨白了脸,魏无羡却觉得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会这么写,主要是原著里他回忆自己前世的时候(不是直接的回忆杀,而是像想起风邪盘或者其他什么的时候,哎,谁让我当时厉害呢之类的臭屁场合,并感觉不到他对杀死三千人这事有多大的悔悟),而且本身因为死了亲人的愤怒而去报复社会,这就不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吧,记得当时作者那一章的标题也很直白:陪葬吧!所有人。顶锅盖跑,并没想对狗不友好。 03 蓝曦臣问过蓝忘机的,当蓝忘机说赤锋尊的头颅,的确就在金光瑶手中时,蓝曦臣问他:你亲眼所见?蓝忘机的回答却是:他亲眼所见。 说到底,过了这么久,似乎竟只有蓝曦臣从未亲眼见过聂明玦的头颅。 这让蓝忘机心里升起一丝希望,蓝曦臣见到了,便会知晓:蓝忘机当时的坚信是对的。也许乱葬岗之事另有幕后黑手,而魏婴被那人蒙蔽,但那说到底也不过是一场狗咬狗,因为金光瑶本也不是好人。 三哥这聂怀桑还是一副软软糯糯谁都不想得罪的样子,但他仍旧一摆手,他身后的门生得令走出来,将一直捧着的匣子打开,现出聂明玦的头颅:这件事,你总得给我清河聂氏一个交待吧。 怀桑,交待当然是要给的,金光瑶和颜悦色地瞧着他,你演,我自然就和你对着演,咱们就看看谁先撕破脸上这层皮:但你总得先让三哥我瞧瞧,我怎么就突然冒出来了条谋害大哥的罪状了吧? 金光瑶不论是言语还是神色,都没有半点慌张,这让本来对此还颇有些信心的聂怀桑不禁心下一慌。可如今这已是开弓没有回头箭。 于是,不夜天上空,聂明玦残破的回忆以虚影的方式被再度呈现。 蓝曦臣看着聂明玦的回忆里被踢下金麟台的金光瑶,看着姗姗来迟的自己挡在两人中间,之后清心音再响起,已是掺入了乱魄抄,那乐曲在这座百家聚集的广场上空回响。 一时,他有些恍然。 试图调解金光瑶和聂明玦的关系,这大概是他这辈子犯过的最大的错误。 不过当时教阿瑶清心音的过程倒是愉悦的,有时候他甚至想,他当时是不是只是想寻个理由教他弹琴。 不管阿瑶对他们的过去做出的评价是否有偏颇之处,是否因气怒和想与他划清界限而有意无意裁剪掉了部分甚至大半他们相处中的生机,但有一点,阿瑶说的是千真万确的:他的确很喜欢教导他、打磨他。 蓝曦臣也承认自己就是这样一个矛盾的人,他是在孟瑶身上看到了他成为金光瑶的潜力后,才对这个人产生了从未有过的、不时便险些吞没他理智的兴趣,可当金光瑶成了金光瑶之后,那些金光瑶偶尔肯乖顺回孟瑶被他握于掌中的时刻,他又格外期待、珍惜。他想要一头猛兽,一个可以与他并肩的人,却又要这人趴伏在他身下【3】。蓝氏所修的是清心道,首先便该戒贪嗔,可他偏偏就是这么个极贪心的人,有时他甚至想,这是不是他传自他那父亲的劣根那个借用道德和家规来满足自己私欲的男人。 但蓝曦臣究竟不是个推卸责任的人。他的自大是他自己的,他的贪得也是他自己的,与那个只是恰好给予了他生命的人无关。 他享受将金光瑶握于掌中的感觉,那让他觉得秦愫的存在对他构不成任何的威胁,让他觉得金光瑶一辈子都会甘心于被他这样虚拢在怀中,手指随他的指导轻拢慢捻,为掌上舞,将旁人眼中的可钦不可狎,舞成他眼前的声色俱丽。 可就像他们之间太多的事,这般的私心中又总掺杂了数不清的利益权衡,让利弊和私欲都因不纯粹而变得其心可诛、满身裂痕,最后脆弱不堪。 那时,他教金光瑶清心音,自然是为稳住三尊的关系。 当时金光善已经多次明示暗示推立仙督,德行不修、功绩靠的是儿子,却还想做温若寒第二?不自量力。可偏偏那时蓝氏刚刚重建完成,碧灵湖水行渊之祸尚存,三十三长老之事余波仍在,内患未除,家族不兴,便无外交。而单凭聂家却又是不足以与金光善抗衡的。那时,必得是三尊拧成一股绳,里应外合。他想要金光瑶忍,让聂明玦冲在前头,堵死了金光善的路,到金光瑶将金光善完全架空并顺利继位之后,如果金光瑶实在气不过,他们大可将聂明玦排挤出去,如这些年对江澄那般。 可是事与愿违,蓝曦臣本自诩三尊之间沟通两者的纽带,这回却没阻止任何一方对对方的仇恨。眼前这幕回忆的起因无疑是亭山何氏的事,亭山何氏的事当然是金光瑶做的,身在金家,金光善明确发了话,金光瑶又怎能全然无视金光善的命令?但聂明玦早在心里怀疑金光瑶不是真的与他们一条心。 该料到的,蓝曦臣每回想起那时,便不禁暗恨当时自己的迟钝,他该料到的:当年他们三人逃出不夜天时,聂明玦便在欠了孟瑶一条命的情况下,还坚持要计较孟瑶为卧底杀的那几个聂家修士。说到底,不论是身在岐山还是身在金家在聂明玦眼里都只是借口。聂明玦大概永远无法理解卧底这类人。 他本以为聂明玦即使不能理解,也能为大局着想忍下去,最初聂明玦似真的忍了下去。好歹也做了这么多年宗主,他这位义兄该知道这其中的门道。否则这世上谁还敢为他卧底别家卖命?九死一生,好不容易等来胜利,却还要被过河拆桥。 可那回作祟的又不只是聂明玦对金光瑶行事的不理解,而是他自从琅琊那回便根植于心的对金光瑶的不信任,聂明玦怀疑金光瑶打着两面注意,这是其一,而这两面主意害他丢了的面子,这是其二连最卖力为自己吆喝的马前卒都没保护好,聂明玦因这事大大折了威望。 聂明玦那回忍了下去,却只是因为亭山何氏一事金光瑶做得滴水不漏让他无法发作。他那回竟静等了近半年,让金光瑶和蓝曦臣都以为这事已揭过,然后才借常氏灭门一案将这通火尽数发了出来。 而那时,蓝曦臣偏又因早看薛洋不过眼,而没有在这件事上给予金光瑶自己绝对的支持,让这事成了如今的乱局。 不会再这般了,蓝曦臣在那掺入乱魄抄的片段响起时,望向金光瑶:如今我们不掺感情地论利弊,这之后,我与你坦诚我这些年所有的私欲。 怀桑,蓝曦臣在那曲乱魄抄毕后,望向聂怀桑:方才的那一段,再来。 魏无羡一时又有些分不清蓝曦臣到底是与金光瑶狼狈为奸,还是真的被金光瑶欺瞒。 蓝曦臣一遍遍地让聂怀桑重复着那掺过乱魄抄的片段,将魏无羡扰得心烦意乱,答案就在眼前,你是还准备掩耳盗铃吗? 可当第十遍乱魄抄奏完后,蓝曦臣却并没有冷然地转向金光瑶,为了他那被陷害而死的结义兄长,与金光瑶割袍断义,而是转向了魏无羡,用一种不再温和的目光俯视着他,眼神中是浓浓的失望? 魏公子,我印象中前世的你,虽行事鲁莽,不顾后果,却好歹有着向善之心,在玄武洞中对忘机不离不弃,我亦是心下感激,因此这回你归来,我只愿你能谨记前世教训,规范言行,抛弃诡道,不再鲁莽行事连累他人,蓝曦臣睁着眼睛,说着这些他自己都带了几分鄙夷的瞎话,与蓝忘机听,只为这最后一句:却不想如今你重获新生,便变成这样,连最初那点善心都失了吗? 你!你什么意思? 涣什么意思?蓝曦臣看着那空中弹奏乱魄抄的虚影:你可还记得你是如何与我说的,关于乱魄抄?在察觉到曲子不是全然的清心音时,你说阿瑶借着为赤锋尊弹奏清心玄曲、助他平定心神的理由,连续弹奏三个月,说这支曲子,有没有可能像服用慢性毒药一样,催化赤锋尊的发作。三个月?哪里来的三个月? 蓝忘机这才注意到这一切,是了,明明是从赤峰尊骂出那句娼妓之子,将金光瑶踢下金麟台时才开始变的。他惊得垂下头。云深不知处,不得打诳语。他自幼便是受了这样的教诲,这般关系重大的谎言对他而言是莫大的打击。魏婴为什么这么做?怎么会? 可是,二哥,聂怀桑嘴角抽搐着笑出来,不自觉地带了分慌乱:三个月和一个多月,这有区别吗?就算大哥一时气愤,口不择言,也不能 乱葬岗围剿之事竟被金光瑶推了个干净,这是聂怀桑始料未及的。而如今以聂明玦之死问罪,这本就让他有几分没底,说到底这只是金家和聂家的私怨,可他想,聂明玦生前积威甚重,且不论是义兄还是亲生兄长杀了都是有悖伦常的大错,再加上这件事是以这般证据确凿的方式摆在百家面前,百家当是不会不管,虽怕是难以要了金光瑶性命,金家更是不会被此事牵连,但到底可听蓝曦臣的意思,却是连这件事也要 怀桑说的不错,不是三个月,是一个多月,蓝曦臣似在夸奖聂怀桑,却实则看都没看他一眼,双目微狭,眸中一丝冷光仍准准地投射在魏无羡身上:我当时竟没注意到这点。赤峰尊记忆本就混乱,即使是共情也是不该能准确感受到其中的时间流逝的,却又为何能精确地说出是三个月,原来是知道当时赤峰尊与阿瑶以两月为期,所以,只要大于两个月便可。 赤峰尊?他不再叫他大哥,聂怀桑心里一紧。 我魏无羡本能地想要辩解,却被蓝曦臣打断了。 还是魏公子思虑的周全,蓝曦臣苦笑一声:你怕我联想起那日之事进一步求证,怕我在知道了自己只赶上了尾声的那场对峙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后会,反过来维护阿瑶,从中阻挠你。毕竟,先辱人亡母的是聂明玦,先动了杀心的也是他聂明玦 辱人亡母。的确,百家只略一思索便知,触怒了金光瑶的不只是那句娼妓之子而是后面的无怪乎此,聂明玦在说的不是金光瑶的出身,而是你是娼妓生出来的,难怪娘胎里带了病。而当时若没有蓝曦臣赶到,金光瑶怕确实会命丧当场。如果真的被逼得感同身受,谁又愿意要一个每每对自己颐气指使还动不动便提刀便砍的义兄?那哪里是义兄,那分明是阎王。常人受这般的折辱已是难忍,更何况是个已建功称尊的人。 魏公子,你前世在玄武洞中能顾虑女孩子的脸伤不得以身为罗青羊挡下烙印,我本以为你是个能体他人之苦,有同理心的人,没想到如今你却将你的同理心用在了这歪处。你是怕我体阿瑶之苦,心软下去,所以才故意将乱魄抄的事说得提前了一个多月的,是吗?蓝曦臣停顿了一刻,给魏无羡留了充足的时间,可魏无羡哪里肯承认这个。不过好在蓝曦臣也并不指望他的回答,只是道:魏公子果然是比你那盟友思虑的还周全一层。 盟友?!! 不论是蓝忘机和魏无羡还是百家,听到这句时,却都是惊了。 什么盟友?这一句话便把魏无羡从小谎被拆穿的难堪中给扯了出来,让他猛然一个惊吓。 自然便是那个将赤峰尊的记忆剪成了针对阿瑶的一纸状书的盟友,他给乱魄抄找了个合理的理由,却是在真正掺入乱魄抄时百密一疏,蓝曦臣这般说着,望向蓝启仁:叔父,您也看到了吧? 蓝启仁点了点头。 诸位若是没瞧清楚,大可将这一切再放一遍,蓝曦臣望向百家,在那疑惑升至顶点时终于抛出答案:什么乱魄抄?这回忆里的指法和琴音,根本对不上! 聂怀桑猛地瞪大了眼睛,一瞬间,他甚至想中断那又一回放至乱魄抄处的回忆,但已经来不及了,这玄门之中,并不只姑苏蓝氏一家多琴修,如今这炎阳殿的广场中,姑苏蓝氏的琴修、秣陵苏氏的琴修、蓝忘机还有无数琴修皆抬头望着,细察着金光瑶指尖的拨动,细听着那从中流淌出的竟与那拨动全然背离的琴音。 聂怀桑惨白了一张脸:诡医手,诡医手害我! 苏涉耳边则似又响起了顾思明鬼魅般的声音:悯善,我从一开始便知晓这锅怎么扣上去之后还得怎么拿下来。知道这个,我在剪裁时,又怎么会不事先给自己留个后门呢? 箭括岭上,一双卧蚕眼笑得弯起,我弹得呀,自然跟金光瑶的手,对不上。 正好赶上,蓝慎德望向一旁的凶尸:怎么着?要不要你提前堵上耳朵? 你觉得我会给那位前辈控制我的机会?薛洋露出了他在死亡里依旧晶亮的一对儿小虎牙:我到这儿来就是为了听戏,听那两人的好戏的呀。 他说的那两人,一时让蓝慎德竟分不清:是指金光瑶和蓝曦臣,还是魏无羡和蓝忘机。 【3】说白了蓝大既要自己的受是个强受,又要他是个受。 04 如此一来,这件事倒是终于有条能抓住的线索了。 什么? 魏无羡一时间没明白过来蓝曦臣在说什么。 什么线索? 就连他都是震惊的,他虽不是琴修,却亦懂琴,如今就连他自己都骗不了自己,因为事实便在他眼前,聂明玦的记忆中,金光瑶的手在弹着清心音,可落在他们耳朵里的那段琴声却是乱魄抄。聂明玦的记忆是假的,被人动过,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做到的,可天下异术何其多,他不知道,并不代表不存在。 但如果聂明玦的记忆是假的,那还有什么是真的?我和蓝湛跟着一具因为错乱的记忆而被唤起的凶尸,追了那么久,却原来从源头便是错的。 可聂明玦的头颅明明便是藏在金光瑶的密室里! 但金光瑶能怎么办?当他曾经便极惧怕的结义兄长化成凶尸找上门来,想要杀掉他? 度化第一,镇压第二,最后才是灭绝。 恋耽美 《()【曦瑶】率然》(48) 他无法度化,自是将它镇压。 不对,就算聂明玦的事并非金光瑶所为,可其他事他也是逃不脱的,金子轩的死无疑是他的手笔,金光善、秦愫和金如松的死也满是蹊跷,这样一个连至亲都能杀害的人,他又凭什么活在这世上,还身居高位! 魏公子,蓝曦臣打断了魏无羡又跑回原点的思路,冷肃下声音问他:事到如今,是不是该说说了?那个指使你做下这些事的人到底是谁? 曦臣哥,这怎么便疑上魏公子了?聂怀桑脸色仍旧苍白,但心里不禁便存了侥幸。不要紧,不要紧,他们根本走偏了方向。的确,魏无羡一直都是那把露在了明面上的刀,就让他做那个幕后的真凶吧,而其他的事只能另做打算了。 不然呢?蓝曦臣似真的没有将一丝一毫的注意放在聂怀桑身上,只将他当成一个懵懂无知的弟弟,他将目光尽数投注在魏无羡身上,里面满是被辜负了信任的心痛和冰冷的怒意:从所谓的赤峰尊被害到乱葬岗围剿,再到那些匿名信和那两位女子的指证,这分明就是一环扣一环欲置阿瑶于死地的阴谋,可魏公子,这前两件事皆离不开你的故意引导。 我的故意引导?魏无羡惊大了眼睛: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一处处藏尸地分明是那鬼手指引我们去的,怎么便成了我的故意引导?众家子弟被绑上乱葬岗之时我正因为被金凌捅伤而昏迷不醒,这件事蓝湛可以证明,我要哪里再分出一个自己去将那些子弟绑上乱葬岗? 所以我才说,是你和你的同盟,这件事显然不是一个人能完成的,至于鬼手蓝曦臣停顿了一刻:赤峰尊魂魄中的记忆是被人修改过的,而据小辈们说,薛洋在义城中曾希望你能帮他修补晓星尘道长的魂魄,那你便是能修补甚至改动魂魄的,可有此事? 我是会补魂,但是 薛洋似是事先便在期待你的出现,你出现后,他对你尊敬有加,称呼你为前辈,可有此事? 是的,但那是 暂且不论赤峰尊的记忆是否是你亲自或者在你的指导下被修改的,但有一点世家在幼时皆会行安魂礼,保证他们死后不会化作厉鬼。就算有再大的怨气,他也不该会化作凶尸,更何况他当时下葬时,是聂家中人还有我和阿瑶甚至是许多来吊唁的百家皆看到了的,当时的尸首并无任何异样,绝不该变成今日这般怨气缭绕的样子,除非被以诡道起尸,蓝曦臣这一丝停顿间,似也对自己这曾经的结义大哥带着分可惜:魏公子,射日之征中、血洗不夜天时,温家那些行过安魂礼的死者也被你唤起来了,为你驱使,不是吗? 同样的事薛洋也可以做到!魏无羡怒火中烧,又是这样,为什么总是这样,只要一发生什么,便怪在他身上:而你别忘了,薛洋是金光瑶的人! 那魏公子的意思是我指使薛洋陷害我自己? 金光瑶并未笑出声来,可他的笑声似透过千百个人的口中发出,在这广场中回荡。 哪里有人会信这样的鬼话? 魏公子,蓝曦臣的话让百家的议论声立时沉寂下去,他又问魏无羡:鬼手血洗莫家庄之时,你恰好也在莫家庄,可有此事? 那是因为我恰是在那一日被莫玄羽献舍于莫家庄! 那还真是个恰好,蓝曦臣淡淡地叹了一句:好,就算赤峰尊起尸和修改他记忆之事并非你亲手所为,是你的那位盟友与薛洋做的。毕竟,那位盟友显然想将阿瑶置于死地,而薛洋在被阿瑶清理假死逃生后,对他也该是怀恨在心。 薛洋确实说过他有位演技极好的朋友,之前魏无羡以为那说的是金光瑶,可也许那根本另有其人,一瞬间,魏无羡又冒出分希望:不错,那人想要扳倒金光瑶,而薛洋又希望我复活,好复活晓星尘,所以将我和鬼手一起放在莫家庄,希望鬼手将我引去义城! 已溜至炎阳殿后的薛洋暗骂了一声操,这话虽是蓝曦臣和魏无羡说的,却显然小矮子当初就是这么想他的。 可那仍旧说不通呢?蓝曦臣虚着眼,摇了摇头,语气如刀锋,终至霍霍:若你未参与到他们的谋划中,为何不将你看到的赤峰尊的记忆一五一十地告诉我,而是对其中的关键环节蓄意隐瞒? 若你未参与到他们的谋划中,他们又怎么保证乱葬岗上,你会引百家将怀疑的矛头对准苏涉,将围剿的脏水,泼到阿瑶身上? 若你未参与到他们的谋划中,你又为何在观音庙中得意洋洋地对阿瑶宣称金宗主,你有没有想过,今晚你是螳螂,但是还有一只黄雀? 说到底,若你未参与到他们的谋划中,他们要如何确定姑苏蓝氏在感知到这样一股力量的存在时,会纠结于补全鬼手的尸身找到鬼手枉死的所谓真凶,而非追查将鬼手投放至莫家庄的人?毕竟,当时蓝氏调查鬼手一事的初衷是查出谁在知晓我蓝氏小辈在莫家庄除祟的情况下趁他们无长辈助阵投放下高阶凶尸,欲借此重创我蓝家的新生力量。除祟除祟,说到底生者之事为大,你见过谁家除祟只顾问亡者魂灵,而全不顾其化作凶祟后害了多少人?而正是你的介入,让蓝氏彻底偏离了这初衷。魏公子,他们辛辛苦苦布下此局,你可是这场局的重中之重,他们又如何容得了你做一个不被他们所控的变数?除非 蓝曦臣轻声慢道出这个除非: 除非他们事先便能确定你与阿瑶仇怨深重,会不管不顾将一切的事情往他身上攀扯,否则他们怎会放心引你入局?但你前世与阿瑶并不相熟,又何来仇怨呢? 他指使苏涉对金子勋施下千疮百孔咒陷害于我,谋害金子轩,又怎么谈不上仇! 在魏无羡迸出这句话时,他便觉到不好了,可他哪里还顾得上。 是,他是忍不住便将那一切的事往金光瑶身上联想,可金光瑶此人丧心病狂,杀父杀师杀兄杀友杀妻杀子,这天底下的坏事还有哪件是他干不出来的!他将这一切联想到这人身上,不也万分正常? 更何况金光瑶还欺骗了金凌,占着本该属于金凌的宗主之位,又占了本该属于他的金凌身边的位子。阿凌是师姐的儿子,我是他的大舅舅,如今我亦是他的小叔叔。 魏无羡,你够了吧!金凌的话让魏无羡一愣然,魏无羡不敢置信地看着金凌,却发现这孩子也在不敢置信地看着他:温宁是被你所控,是你对我父亲的杀意杀死了他,你再否认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魏公子,蓝曦臣叹了口气:以前的你至少是个愿意担责的人,在欲救温情一族时主动叛出家族,一人做事一人当 一人做事一人当?那也要当的是自己的事!如果不是金光瑶指使苏涉陷害于我,如果不是金子勋先在穷奇道截杀我,如果不是金光瑶将金子轩引去穷奇道,金子轩又怎么会死? 我说过了吧,那时我还 悯善,金光瑶轻声止住了苏涉,平静地看向魏无羡:魏公子,我只问你一件事,一个正常的人,他会在参加亲师姐儿子的满月宴时,带上一具凶尸去赴宴吗?而如果你当日未带鬼将军,那我问你,在尸首邪祟均被清理干净了的穷奇道,你又要如何帮我杀死金子轩呢? 金凌心头一空,是啊,还是从一开始便不可行,不可能。 魏公子,蓝曦臣再出口时,还是那句最初的问话:如今你是否该告诉我们了,你是受谁指使,这十五年里,你的魂魄呆在什么地方? 你是受谁指使? 这十五年里,你的魂魄呆在什么地方? 你是受谁指使? 这十五年里,你的魂魄呆在什么地方? 你是受谁指使? 这十五年里,你的魂魄呆在什么地方? 这样的话循环往复地在魏无羡的脑中回荡,像飞转着模糊了文字的经筒,刺伤了他的眼,激得他脑中传来一阵又一阵尖锐的疼痛,他终于不自觉地微蜷缩起身子。 阿凌,他看向金凌:我没有。 金凌却冷冷地看着他,他师姐的儿子,看着他,将他当做杀他父亲的仇人。 江澄,你还不知道我吗?我这样的性子我会故意陷害一个人吗? 江澄直视着他的眼睛,像是从中看到了某种太过熟悉地东西,拉着金凌,将金凌拉到了远离魏无羡的他身后。 为什么?为什么? 魏无羡不停地摇晃着脑袋。 为什么又变回了那副一败涂地、满身鲜血、一事无成、被人指责、被人怒斥、无力回天只能嚎啕大哭的鬼样子啊! 他不禁连自己都开始怀疑自己: 我是受谁指使? 这十五年里,我的魂魄呆在什么地方? 我是受谁指使? 这十五年里,我的魂魄呆在什么地方? 我是为什么那么恨金光瑶呢? 可为什么不恨他呢? 悯善,我可没那么大的能耐,我们不能让他成为一个无法控制的变数,但我亦不能无中生有。一切的素材早便在他的脑子里。 譬如他对自己家仆之子身份的忌讳。 上辈子,我是那个明明更被江伯伯认可、明明修为更高却只能屈居人下的家仆之子,连金子勋那般的杂碎都能拿我的出身说事。 这辈子,我是莫玄羽,是兰陵金氏家主的私生子。 可明明同是私生子,为什么莫玄羽在莫家庄被人唾骂鄙夷,他金光瑶却能认祖归宗、继承大统? 明明同是私生子,为什么莫玄羽在莫家庄睡地砖吃剩饭,他金光瑶却能坐在修真界最高的位置呼风唤雨,蓝曦臣想请就请,清谈会想开就开? 譬如他对江厌离的求而不得,连带着对金凌的移情。 为什么同是金子轩同父异母的弟弟,同是金凌的小叔叔,金凌当我是莫玄羽时对我鄙夷骂我断袖,知道我是魏无羡后更是对我恨之入骨,却对他金光瑶却自始至终崇拜有加,哪怕金光瑶害死了他的父亲,也对他百般维护认贼作父? 又譬如他想得到众人认可却总不得的意难平。 射日之征中,为什么明明我才是助百家成功推翻温家的那个人,却只因修非常道,便被百家忌惮,而金光瑶明明是根基不稳的偷技之徒,却凭着在岐山温氏卧底取巧,便被百家认作射日第一功臣? 射日之征后,为什么我自成开宗立派之学,达到了数百年来无一人能达到的成就,却被万人唾骂,被以命相互的同门师弟亲手送入黄泉,而金光瑶却靠着他百般逢迎千般伶俐万般手段的小人作风,最终坐上仙督之位,成为玄门百家中的第一人? 我实际做的,也只是用一句话,让那些意难平都有了个共同的名字。 一个暗示,一句话,一个从此颠倒的陀螺。 魏无羡不禁想起那日客栈外头那群玩着射日之征游戏的民间孩子。 小童们看着未及射取便坠了下来的太阳风筝,停下追逐,很是伤脑筋地聚在了一起,开始讨论: 怎么办,还没有射太阳,它就自己掉下来了,这下谁做老大? 一人举手:当然是我!我是金光瑶,温家的大恶人是我杀的! 那时的想法,不禁又浮现在魏无羡脑中 要是他玩,他也想当一回金光瑶试试。 要是我,我也想当一回金光瑶试试。 可怎么才能当一回金光瑶呢?自然是将他射下来,然后代替他。 只这一句话罢了。他若真能无羡怪只怪他自己将这艳羡转成了嫉恨。 魏无羡的眸子像是起了某种异化,墨黑的瞳孔突突地跳动了几下,开始一点点地晕染开来。 众人只见魏无羡微歪过脑袋,望着高台上的金光瑶,嘴角浮起的笑意带了分机械诡谲的味道,令人毛骨悚然。 来了,蓝曦臣将金光瑶带至自己身后,手握上剑柄。 而江澄亦早已在看到了苏涉将自家侄子护到身后的动作后,便带着金凌退开老远,此时正气得咬碎一口银牙:借着回放聂明玦记忆为名将那乱魄抄循环了三十遍,又故意这般对魏无羡百般激怒逼问,你们到底想干什么,是全忘了他是个一发疯能血洗三千人的疯子吗? 干什么?金光瑶的嘴角升起一丝鬼魅般的笑意,当然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了。 此时,魏无羡探手取腰间陈情的动作被向他手臂击来的避尘剑鞘一阻。 他的瞳孔彻底地炸开了,飞身退后一步,陈情横列唇边:蓝湛! 你不是魏婴,蓝忘机颤抖着的苍白声音,一双琉璃色的眸子碎成了一瓣一瓣:你是什么人? Tbc. 写在后面: 蓝大并不觉得魏无羡前世是什么好人,他一句句褒奖前世的魏无羡说他虽鲁莽却还算好人,懂得一人做事一人当,有同理心全都是另有目的,不是真心的。如果对照前一章的内容还有这一章的结尾来看,其实大家也大致能猜到他的目的了,下一章会详细解释蓝大是如何一步步引导蓝二去怀疑魏无羡不是魏无羡,他还是料到了蓝二的软弱。 不知道把乱葬岗围剿百家的锅推掉了算不算洗白,所以换种方式,仍旧围剿百家,只不过这回是通过把魏无羡逼疯,让温总能有机会洗白。 当然阿瑶不会让百家真有危险的,那么多孩子呢,他自家的孩子也在,只是让他们受到足够的惊吓,觉得自己的性命受到威胁。 第十七章 01 那一年在乱葬岗上找到蓝忘机,蓝曦臣觉得那大概是他这辈子遇上过的蓝忘机话最多的时候,这之前不曾有过,这之后怕也不会有了。蓝忘机握着魏无羡的手,给魏无羡输送着灵力,嘴中低声喃喃不停,蓝曦臣虽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却也瞧得出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当时感到的更多是竟还要为一个已经成年了的弟弟处理烂摊子的气怒和面对这么个大麻烦的头痛,倒也没太多吃惊的情绪,毕竟他见证了它的发端。虽然最初,他以为那冲动只几月便会过,后来,又觉得那心意多半会在沉默中凋谢枯萎下去。 没有人会在全然没有希望的情况下爱上一个人,蓝忘机自然是受到了鼓励的。魏无羡在进学期间的百般撩骚让蓝忘机第一次觉得自己在除了课业和修为的其他地方也并非一无是处。那之后的岐山清谈会上那根被拽掉了的抹额更是将那份挑逗直接放到了明面上,虽然最后那被证实是肇事方完全无心的撩拨。 恋耽美 《()【曦瑶】率然》(49) 某种程度上,魏无羡和蓝忘机便仿若是金光善与孟诗的翻版,孟诗因金光善初时的体贴升起了希望,把那珍珠扣子当个宝贝信物,到最后,她的儿子拿着所谓的信物千里寻亲吃尽苦头,才知晓那是随便哪个仆从都能拿来当弹珠玩的贱物。 魏无羡让蓝忘机觉得自己特殊,不是在他早已被交口称赞的方面,而是他一直以来被忽视的作为人的那一面。是的,蓝忘机在那方面几乎从未被称赞过,即使有世家公子第二的名号,性子的冷僻和木讷也让大多数同辈人对他敬而远之。敬而远之,便是敬与远兼具,他其实一直都孤独地矜傲着。而这种孤独便让他易将这样的随手撩拨当真,易在当真之后,动真心。 及至蓝忘机自请去江陵战场,蓝曦臣才发觉弟弟的怀春心思已经超出了他的掌控,可那时所有的迹象都表明魏无羡已死,他怎么都没想到魏无羡不但活着,还自成一道,成了个不知收敛的麻烦人物。 那些年,他不知自己是被忘机屡屡劝诫魏无羡的态度给放松了警惕,还是太专注于自己的事,竟让事情发展到了这样的地步。 后来,待蓝忘机的禁足或者按对外宣称的说法,闭关结束,蓝曦臣不是没有问过他。 蓝曦臣为掩下这件事,可谓劳心劳力。蓝家之外,在金光瑶那儿、顾思明那儿欠了一屁股人情债。蓝家之内,他安抚与手段并行,为平息族中怨气,更是下狠手惩治了自己这亲弟,三十三鞭不藏一分虚头,之后又是长达两年的禁足、被剥夺的继承权及某种意义上的放逐。但即使尽了人事却也只能听天命,不管如何惩治都难免一个局面族人嫌他罚得太轻,有对亲弟徇私之嫌,忘机觉得那惩罚太重,气兄长不近人情。蓝曦臣自认没有让自己最后落得个里外不是人、两面不落好的境地的道理。 因此,他决定:在这件糟糕透顶的事里,他起码得有一项收获一个对自己言听计从的弟弟。 蓝忘机必须向他支付相应的感激,并从此循规蹈矩。 那看起来很简单,因为此时魏无羡早已百鬼噬身魂归大地,能使蓝忘机变得不听话的对象没了,他只需引他将心里的话说出来,证伪他的爱情,佐以适度的恐吓,便可一劳永逸。 他到底不想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弟弟就此毁在这样一个人身上。 他也不是没有分好奇的:是什么样的,那种感情? 现在想想,他当时将事情想得太过简单。说到底,他虽从理智上能看到它清晰的发展脉络,却其实在情感上对此只有无穷尽的迷茫,毕竟他们没有可参照的范本,父母的关系太过扭曲,叔父又从未开过情窍。但当时他对此并不以为意,因为他不知道的,蓝忘机便更无从知晓。 那日蓝曦臣问蓝忘机,以兄弟谈心的姿态那是什么样的一种感受。只他们兄弟二人时,蓝忘机倒是肯说的,虽然依旧没法用很多的话去表达出来。 不过,对情感上的事,蓝忘机词汇上的缺乏却也成了种优势,出口的越朴实,越浅白,便越准确。 好像情绪都被他牵引了。 只这一句,蓝曦臣却突然心下一跳。 也就是前几日的事,金光瑶通过他请了顾思明,他本以为是他这义弟染上了什么金氏族医对付不了的顽疾。金光瑶修行晚,又在刚修成金丹后便上了战场,为了增进修为难免会用些急功近利的法子,若因此而落下什么毛病他不是没见过那些在射日时应征入伍的修士突然走火入魔或因反噬而毁了金丹的。 可待顾思明从金麟台下来,被他问起,却说:瞧的不是敛芳尊,是苏涉。 苏宗主受了重伤? 不是伤,就是点小毛病。敛芳尊想寻个不损身的稳妥法子给压一压。顾思明虽是个稳重性子,在友人面前却也总会放纵一些,露出些情绪来。 透过他强忍着笑意的嘴角,蓝曦臣几乎能照见自己是怎样一副烦躁模样【1】。 的确,从没有什么人能那般轻易地便搅乱他的心绪。 他的世界是完全不一样的,蓝忘机说:哪怕对着同一样事物,我们看到的似也全不相同,之前见过多次却从未发现的东西,如今也都能落在眼里。 蓝曦臣第一次看到补丁,居然还是出现在自己的衣服上,那是种极奇异的感受,不过谁让他自作主张,手上又没轻重,把衣服给洗坏了。 瞧见了自己衣服上的,他才发现孟瑶身上也有,虽然因用的是相近的布料而让他很难察觉。 孟瑶那时抱歉地看着他,说:你那料子的布可不好找。 两块泥混在一起,很快便会融入彼此,可云与泥混在一处,便在彼此的映衬下变成了更甚一层的云与泥。 于是,孟瑶身上的补丁,他也有了,他以为那是遥远到不会存在于现实中的东西。 遇上孟瑶就像是如此,又不一样,遇上孟瑶,像从一个与自己全然无关的世界,发现一双与自己相似的眼睛。 他们当然在两个世界,虽然它们分明是同一个,但这就像藕花大约是不识得藕的,当它看着自己带着泥浆的根,它甚至不会觉得那与它相关,直到它因失去了依凭而坠落水中。 但藕肯定认识花,金光瑶曾和他说,在一个他已经成了金光瑶的日子里:因为它在下面没什么指望,便只能望着淤泥之上、水面之上与它同根的花,只是限于角度,管中窥豹,它没机会知道那花心的蕊,更不知花瓣的正面是怎样比花瓣的背要鲜亮上许多。 玄门外的人站在门外看门里,瞧不真切,有诸多幻想,却还是没法想象这其中的奢靡堂皇,更无从知晓其中的约定俗成之万一。蓝曦臣知道金光瑶在说什么,握了握他的手: 有什么不懂,我一一教你,不会再让你被人嘲笑了去。 蓝忘机说:与魏无羡一起,之前见过多次却从未发现的东西,之后便也都能落在眼里。 他又何尝不是如此? 有些词汇是金光瑶教给他的,譬如楦子。那是他除此之外别无途径去知晓的词,就像一个被宠坏了的孩子也许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荸荠并不是长在池沼中时便是一副净白透亮的模样,它有一层紫色的、极难对付的皮。 楦子,金光瑶用食指在空中比划着:你拿大一号的楦子再撑起那羊角 那之后,蓝曦臣知晓了那词汇,知道了它的功用,它在他眼中的样子却依旧只是金光瑶那天生便该弹琴的手指在空中比划出的轮廓。可当他终于看到它,从一个农妇手中,那也足以让他一眼便认出它。 楦子?他试探着问,在被附和时,从那灰不溜秋、不起眼到极点的事物中汲取到了一丝新奇的快乐。 那是个没有金光瑶,他便只会一辈子都视而不见的世界。 那回,蓝曦臣想证伪弟弟的爱情,却不想遭遇了蓝忘机极度的抵抗,是如幼时每月去龙胆小筑等一扇再不会开的门时一般无二的执拗,像维护一样从小到大终于不是家族赐予的自己争来的东西。 那回,蓝曦臣想证伪弟弟的爱情,却不想竟是发现了自己的。他那时脑子里第一个冒出的想法若如实告诉金光瑶,比起换得一个吻,怕是更可能会得一巴掌,但他当时想的确实便是:亏大了。 从棋子到盟友,金光瑶这一路确实给蓝曦臣带来了不少惊喜,但那一回,却无疑是惊吓。这种不可控的情绪,本是蓝曦臣这一辈子都不愿亲历的。 他亲眼见着他那父亲因为这闹人的情绪变成了怎样丑陋的模样,他亲眼见着他本还颇为听话的木讷弟弟因为这闹人的情绪变成了怎样荒唐的模样。 更何况,这是个万分尴尬的局面。从利用而始的关系合该便以利用而终。 明明已经把人给得罪了呀。 后来,蓝忘机喝魏无羡喝过的酒,受魏无羡受过的伤,抱魏无羡抱过的孩子,除此之外,倒也乖巧。蓝曦臣想,左右不过是等一扇再不会开的门,便索性不再去管。 可事实便是,他顾不上。那回他没能证伪弟弟的爱情,却发现了自己的。之后,那爱情果不其然,成了他这往后的十几年里,无穷无尽的麻烦与生机。 楦子、补丁,那是个没有金光瑶,他便只会一辈子都视而不见的世界。 瞭望台则是个没有金光瑶,他便一辈子都不会生出的宏愿。金光瑶说着它的功用,拿出最初的图纸,从羞涩不确定到侃侃而谈,谈自己的畅想,他才想要不要将它建起来。 他不知道金光瑶要做什么吗?他当然知道瞭望台甚至是四明派的用意。按理说,那该让他警惕。当一个人,他的心不在他如今所处的阶级,他便是个异类,该被打压。自己的盟友是个异类,这本该让他警惕,但他没有。他不介意改良,当一个制度初初显露出它的弊端,最好的办法不是对此视而不见或者掩盖压迫,而是适当地微调。他确定金光瑶没有疯狂到想要颠覆。 也许这便是他与忘机的不同。 忘机选择了魏无羡,那是个纯然感性的选择,因着魏无羡让他感到的:他被牵引的情绪、他发现另一个世界存在时的新鲜、他用种种离经叛道的行为来纪念这份感情时体会到的那近乎破处的陌生感极致的并生的痛和甜蜜。 与之相比,蓝曦臣却从未完全地丢掉自己的理智。他从一开始便清楚:他发现孟瑶,是从一个与他无关的世界里发掘出了一样与他相似的东西,虽然那相似有着完全不同的根由。 金光瑶究竟有着一半的世家血统,那给了他争夺权力的可能,而他另一半的血统和他自幼生活的环境又给他注入了比常人更强烈的对权力的渴望,那是他的安全感,也是他所能想象的最至高无上的享受。而这世上只有有了尊卑,才会有上下级,才会有权力。 金光瑶要消弭的从来不是尊卑,而是要保证高位由能者居之。是认清了这点,蓝曦臣才会支持他放手去做。 可忘机,你在放纵魏无羡前,又哪怕动过你的脑子吗? 想来想去,蓝曦臣发现他该否定的不是蓝忘机的爱情,他该否定的是蓝忘机这个人。 愚蠢。 在用这样的词汇来形容一个与自己一母同胞的弟弟前,是需要跨过一道极高极不舒适的门槛儿的,正如旁人眼中认不清自己位置的江厌离在江澄眼里却是个被父亲的观点所裹挟的弱女子、好姐姐,血缘亲情能遮住太多的东西,不只是护短的情绪,更是因为你明了他生成这般的前因,便不免被那前因搅了判断。 可事实便是不论前因如何,江厌离便是个明明姿色平平还试图把金家嫡子和夷陵老祖皆把在手里的不自量力的女人,而他的弟弟 蓝忘机自幼便生长在姑苏蓝氏的土壤里,被精心培养。他感到了云深不知处的无趣和束缚,所以爱上了魏无羡,宠爱他、放纵他,将自己所有的叛逆心思和不甘焦灼都寄托在了魏无羡身上。但他没有认清魏无羡这个人,魏无羡身上又哪只他一直缺乏的鲜活劲儿呢? 魏无羡是一股怪力,他有太多的不甘和太多的狂妄,天赋和江枫眠给予他的条件又确实让他拥有了将这份狂妄付诸实施的力气。这样一个把整个人间当做自己游戏场的人,稍不顺心便一通打砸,哪里经得起放纵?你注定无法永远让他顺心如意。 打砸是必然,而最可笑的是,打砸过后,第一个感到不适的,怕便是你? 蓝曦臣自始至终都明白:云深不知处再无趣,也是他这弟弟根本没有能力也不愿去脱离的根,那些规矩再陈腐,蓝忘机也早已习惯了透过那套规矩去看世界,没有人比蓝忘机更深深依恋着这片地方、这些规矩,因为旁人只是住在那里,蓝忘机却是寄生在那里。所以,十五年前,在将魏无羡送回乱葬岗后,他与自己回了云深不知处,十五年后,在金麟台上将魏无羡带出后,他还是回了云深不知处。 小孩子在外面玩得再疯,天色晚了,肚子饿了,也总还是要回家的。可这个小孩子却没想过他的坏朋友早晚会把他的家也给毁了,让他没有一个家可以回。 如果说江厌离是个明明姿色平平还试图把金家嫡子和夷陵老祖皆把在手里的不自量力的女人,那他的弟弟蓝忘机便是个从未长大的、在做事前不思索后果的莽夫。 这般的去繁取简未论前因,不近人情,可这两人造成的后果同样是不论前因、不近人情的。所以,在思忖对他们的处置前,本便是不该考虑前因的。 至于忘机,我会让他至少不成为一个阻碍。 与金光瑶一同面对着温若寒时,蓝曦臣这般承诺。 你准备怎么做到?温若寒这般问他。 不择手段。 骑虎难下,忘机,这几个月,你该已经有所体会了吧?而兄长我只是给你一个出口罢了。 你不是魏婴,你到底是什么人? 蓝忘机,你是什么意思! 炎阳殿前的广场上,魏无羡看着这个曾发誓不再让他受一分伤害的蓝湛竟对着他避尘出鞘,心中早已失控的怒意,不禁更灼盛了几分。 这是怎么回事? 望楼上,蓝思追没有反应过来地看着他的这两位前辈。 哼。江澄却是冷哼一声,骂了句:懦夫。 【1】设定蓝忘机该是被禁足了两年左右的(违规去过一次乱葬岗捡了思追回来),所以这时候苏涉已经入了金光瑶麾下,并且金光瑶已经准备派他背着薛洋去查聂氏买尸案,所以身上有异香的事肯定要解决,这时候温总该是刚开始召唤暗军,顾思明还是顾家大公子,他从这时候就知道了苏涉的小毛病,方子是他开的,所以之后就利用此在乱葬岗上陷害苏涉,顾思明是在观音庙之后没法进入苏涉的引梦境,在发掘自己的记忆以及和苏涉相处过程中产生感情的,这时候对他还没啥感情,顶多因为苏哥哥香喷喷的所以对他不洁癖,诊病的时候见他羞涩烦躁觉得有趣心上被刮了一下,但那都是在没有过多接触的情况下能随着时间淡去的情绪(因为首先对苏涉的定位就是对立阵营),因此乱葬岗的事也下得去手,毕竟乱葬岗上若不是阿瑶即使命令苏涉逃,苏涉很大机率是被乱刀砍死,或者被阿瑶放弃。 02 果然曦臣才是这一道的高手啊。 顾思明冷冷看着这一切,不免在心中叹了一句。 他一直知道自己的限制,在他眼中,人心是一样看得到、摸得着可以用引梦针和回忆去操控的东西,所以,他不免便对这些手段产生了依赖。蓝曦臣没有这些手段,也正因为没有这些手段,所以反而在这一道上更胜一筹。 要知道,引导和暗示并不只能发生于引梦境中。 你不是他,蓝忘机看着魏无羡,不,不该叫魏无羡,这人可能是莫玄羽,可能是别的任何人、任何凶魂、任何恶鬼,但绝不可能是魏婴:你不是他,他不是这样的人。当年经历了千疮百孔之事,他最知道被人冤枉是什么滋味。他怎么会故意将错误的讯息告诉我,告诉兄长,只为将一件罪状钉死在一个人身上,来给自己的行为开脱? 他是八哥吗? 江澄皱了下眉,一边向江彦示意他指挥江氏子弟做好准备,一边回想。 蓝曦臣开场时说的话,他可还记得魏公子,当年金子勋以一面之词便定了你的罪,你不也觉得冤枉吗?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为何如今的你,却又能反过来毫不犹豫地用一面之词去给人定罪? 恋耽美 《()【曦瑶】率然》(50) 江澄不禁带着分讽刺地看向蓝曦臣:你还真是个好哥哥啊。之前替他将救魏无羡出不夜天、重伤三十三长老的事压了下来,如今却是连他大难临头各自飞、撇清关系的台阶都替他找好了。 江澄自然不知道,他知道的是魏无羡,却不是他并不大熟识且因为沉默寡言也从未有机会与任何人真正熟起来的蓝忘机。 看着在自己周围开始聚拢的四明派修士,顾思明无奈地笑:曦臣对他倒算得上地道。修武顾氏皆是医修,曦臣为了防止百家察觉不对,将他这个无关人士牵扯了进来,却也绝不会允许他出什么意外。 江澄不了解,但是蓝曦臣显然了解自己的弟弟,顾思明想:蓝忘机需要真的相信,相信站在眼前的人不是魏婴。 他们这样的人啊,就是难打交道,金光瑶冷冷地看着长阶下的这对恋人,或者该说是曾经的恋人:看来,我得把教导给成美的话略微改一下,宁得罪小人,不得罪伪君子才是真。聂明玦、魏无羡,到头来,蓝忘机也是一样,他们永远都不能是错的。要将蓝忘机从魏无羡这儿择出来,还不能让他察觉到他是被择了出来。 因为蓝忘机既不愿相信自己如今是在撇清关系,也不愿真的否定魏婴这个人。对于蓝忘机,否定魏婴便是否定自己内心深处一直渴望叛逆、腻烦规矩的自己,否定魏婴便是否定那个曾经为这样一个人打伤了三十三长老的自己,承认曾经的自己为了一个根本不值当的人,背刺家族,犯下不可饶恕的大错。蓝忘机受不了,而他受不了时,是走火入魔,还是干脆在此处便碎掉,皆无法预料。这样的地方容不得他这样的变数。 看着江澄望向他的略带了些怜悯和讥讽的眼神,金光瑶不禁在心头嗤笑:你倒会看风凉,魏无羡如今已不是你江家的人了,且他与你也从来不是骨肉至亲,你自能用简简单单一句话来撇清,可于二哥,蓝忘机是还未被他踢出族谱的蓝家人,同时也是他的亲弟弟。若蓝忘机为小义所迫在这里陪魏无羡发起疯来,你却要二哥怎么做?若是旁人杀了蓝忘机,百家接下来便会问罪蓝氏。而若是二哥亲自动手,这在此时也许算得上是大义灭亲,可过几年呢?你我不都是眼睁睁地看着我的射日首功不知怎地便突然变成了杀师的罪过的吗?有些血是沾不得的。 蓝忘机要处置,却绝不能是当着百家的面。他如今还得替蓝氏将他们与魏无羡的干系一刀斩干净。 所以从一开始,蓝曦臣便小心区分开了魏无羡的当年和如今,他给蓝忘机铺下的不是台阶,而是陷阱,引导他去相信,他如今指责的不是他的魏婴。 之后,蓝忘机的每一句话,似都是对蓝曦臣的学舌 魏公子,我印象中前世的你,虽行事鲁莽,不顾后果,却好歹有着向善之心。 我认识的魏婴,他为报温情温宁的救命之恩,可以顶着百家的压力,冒天下之大不韪将他们救出穷奇道带上乱葬岗,可你对温宁却像对一只笛子、一柄剑一样任意驱使,使得他落得那般下场。 魏公子,你前世在玄武洞中能顾虑女孩子的脸伤不得以身为罗青羊挡下烙印,我本以为你是个能体他人之苦、有同理心的人。 我认识的魏婴,他为人体贴入微,又重情重义,在教化司中能察我腿伤,在玄武洞中,又是他挺身而出。可你却一味追着金光瑶不放,路过百家墓,也没有丝毫的愧疚之心。 这样一句一句由蓝忘机之口脱出,砸在魏无羡身上,却是比蓝曦臣的话语更有杀伤力上千倍百倍,毕竟蓝忘机是那个他满心以为就算全世界都背叛他也绝对会站在他身边的人,是那个承诺了会一辈子对他好的人,那个如此高贵如此优秀却满心满眼都是他的人。这样的蓝湛,魏无羡自然喜欢,一个那般高贵那般优秀那般被人敬仰的人那般的仰慕他迷恋他,他自然喜欢。他比含光君更爱惜含光君的名声,他比含光君更得意那句逢乱必出,景行含光。可就是这么一个人,如今却甚至不肯承认自己是他迷恋的人。明明我在你被蓝家赶出来时,也从没否认过你,抛弃过你,你如今却好一个景行含光! 方才便已异化的眸子如今已是一片怨气缭绕的墨黑,寻不到一丝的白,魏无羡咧开嘴,从他干哑的嗓子里发出的是桀桀的笑声。 蓝湛,蓝忘机,含光君二哥哥,声声质问,最后落在这最轻柔最私密的一声唤,让众人听了不禁一身鸡皮疙瘩:你要撇清关系,也找个像样些的借口啊。温宁、陈情从来都只认我一个主人。 魏无羡这般说着,再无犹豫,来自幽冥的曲调响起,不知何时,不夜天的上空已是黑云蔽日。 早已绷紧了一根弦的百家,此时哪里还会对魏无羡留手。 放箭,快放箭!聂怀桑这般叫喊着,推开身边的修士便向不夜天城门的方向奔去。 无数支羽箭射入空中,魏无羡腰际的封恶乾坤袋里却窜出了十几只阴灵,挡住了那些羽箭。 金光瑶,你以为我这回还会全无准备吗? 他这般得意地高喊,却在眼角处闪过一道银光时,闪身避开没入那突然从高空中一气掼下的黑云。 是怨气!蔽日的怨气! 那被避尘劈开了一瞬的强大怨气似抽刀难断的流水,却又孕了白水奔流之势。这从九天挂下的黑瀑在砸到地面的瞬间,分成数十股洪流冲向在慌乱中四散的人群。三十三个魏无羡从中步出,带着鬼魅的笑意,从不同的方向看着蓝忘机: 蓝湛,这只能怪你啊,连我都认不出来。 然后一齐隐入了人群中。 03 这还是人吗?这分明是邪魔! 方才还对蓝忘机的说法嗤之以鼻的欧阳宗主此时一把扯住儿子的胳膊,将他往不夜天的城门处搡去,却在望向城门的那一刻倒吸了一口气,本已逃走了的聂怀桑又奔了回来 百家墓! 随着他这声堪称尖利的惊呼,无数道目光望向那个方向。 那座巨大的坟冢早已在不知什么时候便破开,遮天蔽日的怨气便是从那处涌出。三千枉死的冤灵、被安魂礼压抑下的怨气都在陈情的催动下一气爆发了出来,从那墓穴中爬出的是一具具肢体残缺却因身前便为修士而身形矫健的凶尸。 守卫城门的四明修士已在奋力砍杀。一炷香,这是他们奉命为百家争取的时间,那之后 广场上的保护阵已被魏无羡破坏,炎阳殿的法阵却埋在他处,他破坏不得!诸位请撤入殿中! 蓝氏门人,结清心法阵!掩护百家! 广场上响起金光瑶和蓝曦臣的两道声音让众人心中一稳。他们这才发觉,早在魏无羡有了失控的前兆时,姑苏蓝氏的人,便已向广场四处转移,此时得令,立即便结成法阵。 此时,由怨气凝成的黑瀑仍在广场中肆虐,这是众人皆没对付过的,那黑瀑一旦没能被灵力及时驱开溅至身上便是一片狰狞的恶诅痕。贸然与它相抗毫无益处,不若先撤入殿中再作计较,这般想着,诸家主皆带着各家门人护着自家小辈向炎阳殿退去。 广场上的人潮一齐向炎阳殿的长阶涌动,欧阳子真被父亲扯在身侧向炎阳殿奔去,半途脚下一绊,险些摔出去,幸被父亲及时拿腋下一夹,本摔向地面的脸险些与滚落在地的赤峰尊怨气缭绕的头颅碰个正着。猛然撞进那被陈情笛声催得翻白的狰狞双眼,他耳内顿时只剩自己擂擂的心跳。 不能摔,他听到了父亲言语中被强压下的慌张。 这样的地方不能摔,否则会被活活踩死。 广场上的人潮一齐向炎阳殿的长阶涌动,可有个人却是逆着那人流。 爹!娘! 人群中响起这样的嘶吼。 城门处的四明派修士仍旧在奋力抵抗,可难免有漏网之鱼,肢体还算完好的凶尸已有不少突破防线向此处涌来,方梦辰在远远看到那些扭曲着身形的怪物后,不但没有加快脚步,反而奋力推搡着试图挤出一条通向那群凶尸的路。 并不是从其中认出了久别的面孔,若还能辨认,当初便绝不会将他们的尸身留在百家墓。可是一旦意识到他们可能走出了坟墓,便 爹,娘 蓝景仪一剑柄夯在方梦辰的后颈,从后面接住他失了知觉的身体,将人扛在肩上,向炎阳殿转移。 你便别看了,蓝景仪这般想着,自己也强忍着回头的冲动,他的父母也在百家墓里。魏无羡怎么有脸打搅这些人的安宁?可他们就是料定了他会如此丧心病狂。 敛芳尊甚至坚持清走了岐山附近所有温家人的尸首,保证百家墓是他唯一可取用的凶源,以免造成真正的伤亡。 广场上的人潮一齐向炎阳殿的长阶涌动,可有个人却立在这人流中。 一道道人面从他眼前掠过,蓝忘机寻找着混入其中的邪魔,陈情诡谲凄厉的调子不歇,由邪魔唤起的滔天怨气便无止尽。必须找到他,必须找到他。 他纵出的厉鬼,怎么都该由他来结果。 否则他该怎么办?怎么对得起蓝氏,怎么对得起魏婴的回忆? 他该怎么办呢? 他受不了魏婴长着那样一张丑陋的面孔,更受不了魏婴有着那样一副丑恶的魂魄。 必须找到他,必须找到他。 他出剑击破了一个一身黑衣、吹着鬼笛的熟悉面孔,那面孔碎成黑雾,不夜天城中的笛声却仍在继续着。 有意思,我也去玩玩。 藏在炎阳殿后的薛洋鬼魅一笑,活动了下自己被聂怀桑这个好心人给缝上了的左臂,怨气便也冲上面庞,一瞬间竟也成了个一身黑衣、手持红穗鬼笛的魏无羡的模样。 诶! 蓝慎德只来得及这般叫了一声,便见这头闲不住的凶尸已经隐匿入一团黑雾中,消失得连一片衣角都不剩。 二哥,危险的是那怨气,看着撤向殿中的百家,金光瑶悄声对蓝曦臣道。 他怎么都没想到明明在乱葬岗上还很是不济的魏无羡在一番激发之下竟能有这般威力,能将怨气从百家墓中凝出单独取用,他也许已真的化了魔了。而炎阳殿中压制凶尸恶灵的保护阵是否能挡住如今肆虐于广场中的黑色洪流,这是个未知数。 不能等着师父,不到压轴,他不会出。毕竟,他巴不得百家死伤惨重。 说到底,今日之举是场豪赌,冒天下之大不韪。成则四明可保,大害可除。败或惨胜如射日只他们几人也便罢了,他们脚下早已累累白骨,但既然这回将孩子们也牵扯了进来,便不能有意外,金凌他们还太年轻,不该就这样背上旁人的命,直不起脊梁。 你信我吗?蓝曦臣看着金光瑶。 这一直都是他们的问题,不是吗? 可这回金光瑶给出的回答却是一个信字。 他只手探向蓝曦臣的腰际,在朔月的剑柄上轻敲几下,挑起一边的眉毛。 我信的是我自己,他仿似在说,却又在蓝曦臣以为他只是想要这般示意时,两指一并,运起灵力,一气抹过朔月的剑柄,同时一个利落地旋身。素衣翻飞间,催剑出鞘,朔月如长虹,一瞬贯空。 他在蓝曦臣会意地抽出他腰间恨生的那一瞬嘴角牵起一抹笑,随即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如今分明更安全的炎阳殿,逆着人流。 蓝曦臣伴在他身侧,逆行的两人一步步踏在炎阳殿的玄玉石阶上,踏在洪流之中,步入暗夜,却似追赶烈日。 是了,魏无羡对金光瑶的嫉恨已成执念,金光瑶不在炎阳殿,炎阳殿便是安全的。 当是时,朔月与恨生双剑并出,一刚一柔,在这二人的驱使下抵御着不断向他们攻来的怨气,两柄剑的剑身上灼灼的却是分明已融入了彼此的金与蓝,似皎月,似骄阳。 敛芳尊! 金光瑶应声侧首,接住了苏涉向他抛来的琴,不禁朗笑出声。是信道母亲的琴。 二哥,与小弟在此合奏一曲,可好? 广场中央,蓝曦臣看着这个一身素衣的金光瑶,似忆起了若干年前,两人一起泛舟湖上的那夜,在先起的琴音下,以箫声和之。 04 思追,再坚持一时,我们怕也要撤了,你放心,会有旁人替上!袁守拙拉过思追的肩膀,他们方才一直借着居高临下的优势,将一道道剑芒射向广场中肆虐的怨气,掩护百家撤离。 如今百家已尽数撤入了炎阳殿中,空中的黑云被清心音暂时阻断,广场上的怨气却还在肆虐,他们也不可久留,否则早晚会灵力损耗过度,感到体力不支便及时撤入炎阳殿,这也是他们收到的命令。 蓝思追点了点头,目光流连的方向是广场上中除了曦瑶二人外,唯一没有在队伍中的身影。蓝忘机落了单的身影仍在对付着那黑雾和不时从某个角落出现的黑衣的吹笛人,他的举止已是近乎狂易了。 炎阳殿中,百家虽暂时脱离了危险,却半分没这个感觉,在这浩大的炎阳殿中,反而如困兽,顾思明与顾氏医修以随身携带的灵药处理着伤者身上的恶诅痕。为了给他们照明,有人用火符点燃了炎阳殿内弃置多年的烈焰灯,可当那一盏盏烈焰灯被点亮,火光映上墙壁、楹柱和那玄玉为柱与炎阳殿本为一体的羲和浴日的屏风时,百家曾经对温氏的记忆便不禁被唤起,那是种深入到骨子里的压抑,将如今他们心中深藏的担忧和恐惧都催发到了极致。 他们皆清楚,那怨气攻进来是早晚的事,就算没有那滔天的怨气,也不能被那些从百家墓中涌出来的凶尸困死在这里啊? 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姚远峰不知第几次后悔自己来了这个地方。他身旁的廖明殊望向聂怀桑,明明你还有阴虎符,保我们几人逃脱该是没有问题,可廖一丰却知晓,聂怀桑还藏着旁的打算,他巴不得魏无羡那疯子将金光瑶、蓝曦臣都弄死在外头。 金凌虽知道到目前为止一切都还在计划之中,却也不免为外面的人担心,小叔叔还在外头,他分明就是此时魏无羡最嫉恨的人,那些铺天的怨气和鬼影都向他涌来,不过小叔叔说过不会有事的,小叔叔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一回,我该信他。 而就在他担心的当儿,外头却传来了一声凄厉的犬吠。 仙子! 金凌周身一悚,他把仙子给忘了! 广场中惨叫着的黑犬被一股怨气追赶着,不只金光瑶,方才吓了魏无羡的灵犬也在无人注意的地方不停地被追杀着。修士们忙于维持阵法,哪里有人顾得上它?蓝忘机知道魏无羡怕狗,也不会怀疑追杀它的怨气里藏着魏无羡,不会怀疑,便不会去管。 回来!江澄大斥出声,直接祭出紫电去捉已经冲至殿门处的他家小祖宗,却听见身旁突响起惊呼声,一回首,是熊熊的蓝焰。 顾思明被这乍现的光亮惊得抬起头。 苏悯善怎么又跑了!这回没人要砍他吧? 百家中响起这般的抱怨声。 金凌被这抱怨催得回神,这才意识到殿内发生了什么,却又立刻将目光转向它方才刚刚移开的地方,果然,他的瞳孔张大了一瞬蓝焰在仙子的身旁燃起,苏涉抱着仙子就地一滚,险险躲过那紧追其后的怨气,又启动了传送符。 你才刚恢复几日,胡闹!看着随着一簇蓝焰升腾复又出现在炎阳殿中的人,顾思明恨不得在这人腿上再扎几十根银针。 恋耽美 《()【曦瑶】率然》(51) 可苏涉显然注意不到顾思明的愤怒,他手上还夹着仙子呢。 两个多月前才刀剑利齿相向的一人一狗对视着,眨了眨眼睛,扑通,苏涉就这么毫无预兆地把狗丢了出去,劫后余生、半点没有防备的仙子屁股先着了地,哀叫着一瘸一拐地躲回了金凌脚后。 咳咳,突然想起自己当时在观音庙的那句仙子,咬他,金凌一时也有点尴尬,果断把仙子又踹到了前头,被主人抛弃的灵犬于是呜呜着咬苏涉的靴子,冲着他狠命地摇尾巴。 总不能比一只狗还小气,这般想着,苏涉潦草地在仙子的脑袋上揉了把,就算和好了。 苏宗主,顾思明唤了苏涉一声:过来吧,你的右臂方才怕是沾上了。 金凌这才注意到仙子虽是黑犬,可它半边的毛都似被火燎了一般焦焦地立起,它都如此,方才拿手臂抱它的悯善必定也他不自禁地向前走了一步,却又在看到苏涉向顾思明那儿走去时,尴尬地停下,不知该不该上前。 横在他们之间的,可远不止那句仙子,咬他。 有劳了,苏涉这般僵硬地对顾思明道。 你的伤该是才好几日吧?传送符损耗的灵力也不小,苏宗主还是莫再到外头给人添乱了,看着苏涉似没处搁置便又不禁望向殿外的目光,顾思明敛了眉,并没避讳地放低声音。苏涉被困莲花坞时他是负责为他诊治的人,这话即使落在江澄和金凌的耳朵里也是没什么问题的,他顿了下,又道:如果实在担忧外头,不若先注意下殿里头。 他这话一出,苏涉立即懂了他的意思。不但他懂了,众人也懂了。那是种一瞬便渗入人骨髓的寒意,留在炎阳殿中暂时安全的百家不禁都以警惕的目光打量起了彼此。 照金光瑶和蓝曦臣的说法,魏无羡只是一柄刀、一个合作者,那位真正的幕后之人,他的手上还握着阴虎符呢。外面的危机是因着魏无羡吹奏陈情,可若真正的幕后之人便潜藏在他们之中,那即使杀了魏无羡,真正的危机也不会停止。 你倒是会耍滑,苏涉这般想着,不情不愿地卷起袖子,让顾思明为他瞧上面如黑网一般遍布的恶诅痕。如今广场中镇守的皆是蓝氏和四明派的弟子,金家、江家和苏家的门生却是尽数退至殿内,只因外头虽看着凶险,却其实有保证,炎阳殿内才是需要真正盯住的。 如今殿内有三种人对倒金之事知情的、全不知情的和一知半解的。顾思明装作全不知情的局外人说出这番话来,敲打在这三种人的身上,是全然不同的回响。 金家、江家和苏家的门生早已得了嘱咐暗中盯住聂家和已知的跟着聂家举事的几个家族,他们入到殿中,没有聚拢,却反而分成小股散向各处,便是为了第一时间察觉异动。 而那些对乱葬岗上的事全不知情的如今谁都怀疑,他们看着与他们一同退至这昏暗殿中的人,各个都像披着人皮的鬼,而他们质疑的、警惕的眼神恰恰掩藏了知情人暗中监探的目光。 至于那些对倒金之事一知半解的,他们此时却该回过味儿来了。果然,欧阳毅儒将自家儿子牢牢掩在身后,其他几个倒金联盟中的边缘家族如今看向聂怀桑的目光也都已带了不善。乱葬岗上,被绑的是百家子弟,而参与策划的只有聂家和如廖氏、姚氏这般少数几个倒金的中坚势力,这便意味着:那些不知情的人便是真被绑了子弟。让他们险些断子绝孙,这是什么仇啊? 再者,他们当初参与进来的时候,大概都没料到聂怀桑竟会这般胆大。他们当初虽都同意了拿旧事向金光瑶问罪,甚至那些经不起推敲的罪名一气扣上去也没什么,可谋一桩泼天大案再将它栽在金光瑶身上,这便是完全不同的性质了。而除了这些,聂怀桑竟还与薛洋这般的屠城凶犯合作,手里大概率握着阴虎符,这便已是丧心病狂了。 这些倒金势力中的边缘力量是可以被争取的。但何时争取,以何种方式争取,都是极敏感的问题。这个时候,当他们意识到自己被骗了,当他们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跟着的是个会想要私藏阴虎符的疯子,他们便该重新思考自己的立场了。 就这样,炎阳殿外,是发狂的邪魔和肆虐的滔天怨气,炎阳殿内,则是被发酵到了极致的恐惧。 05 思追,抓着我的手,小心点,袁守拙对正攀下屋檐的蓝思追伸出一只手臂,方才他们没费力气便攀上了望楼的屋檐,如今灵力经了大消耗,却需得小心,不夜天中没法御剑,掉下去,便必要丢了性命。 他们所在的望楼恰能瞧见不夜天的城门,那边的人早已退了回来,远远能看到城门直通广场的中轴大道上已是黑压压的一片全是从百家墓中爬出的凶尸,它们此时皆向这边冲来,不过顷刻便至,再不走便来不及了。那是群支离破碎的尸首,却胜在怨气极盛,广场上仍是陈情的笛声,不找到真正的吹笛人,这回的事便没法善了。 如今百家退守炎阳殿,广场上空旷了许多,三十三个吹笛人便以怨气为掩体伺机而动。不只蓝忘机,四明派的修士也在追逐着那怨气。可待到那群凶尸冲过来,吹笛人便又会彻底隐没入人海或者该说是尸海中。 就是在蓝思追将脚落在窗台上,准备探身进去的时候,眼角余光中的一幕让他惊掉了魂魄。 一夜夫妻白日恩,蓝湛,你怎么舍得这般对我? 你不是他!我是受你蒙骗,认错了人! 蓝忘机如今一想起那些夜晚甚至白日,便满身不洁之感,手上出剑亦愈发凌厉,我怎么会将你错认成他? 黑衣的吹笛人脚尖一拨,挑起随便挡住挥向他手臂的避尘,怒目向蓝忘机: 你不是也恨金光瑶吗?如今却为什么要阻我? 这把随便是真的,这个人也是真的,蓝忘机想。 吹笛人的唇犹贴在陈情上,由灵力发出的声音却已传至蓝忘机的耳边: 你恨他让你的兄长一年有大半年都呆在金麟台,恨他抢走了你兄长的关注,恨他成了那个从不知哪里冒出来却显然更被宠爱的弟弟。 我没有! 你没有?蓝湛,你忘了你那时是怎么问的了吗?兄长又去见敛芳尊?是啊,兄长总是去见敛芳尊呢,魏无羡一边躲闪着蓝忘机的攻击,一边拿浸满毒汁的眼瞧着这个一日前还与自己浓情蜜意的人,伪君子,伪君子,通通都是伪君子,连眼前的这个也是:你否定我,便是否定你自己!你弃我于不顾,也不过是为了掩饰你自己!可你骗得了谁?方才百家都在看你的笑话呢!到头来,你也只骗了你自己罢了! 魏无羡看着终于到达并向这边聚拢过来的凶尸: 我是谁,用不着你来下定论! 突然 含光君,小心背后! 蓝思追的声音从望楼传出,夹杂在猎猎风声中,传至下方,已是稀薄的一缕。就像他的人,离得那么远。他没能阻止那一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发生。 就是在那一刻,魏无羡的眸子都被这全无预料的一幕弄得一震,黑雾中走出另一个披着他面目的吹笛人,手起刀落,蓝忘机挥剑的右臂被齐肩砍下。 伪装成魏无羡的面孔下,一颗小虎牙调皮地闪烁了一瞬。 成美,金光瑶一惊。 叫你砍爷爷我的手,那吹笛人的出现只是一瞬,下一刻便又消失在了已经遍布此处的凶尸群中。 在那瞬时便喷涌如注的鲜血中,蓝忘机怔怔地看着自己犹紧握着避尘的手躺在尘埃里。 同时,只顾示警的少年在望台上踉跄踩空。 06 糟了,蓝思追望着袁守拙在惊恐间骤然圆瞪的眸子,在心中暗叫一声糟了。他本能地召唤了他的佩剑,但那便暴露了他温家人的身份,他不想再连累旁人。 可是一个心跳过去了,他的身体依然在下坠,剑没有来,而是与他一同跌了下去。意识到这点的一瞬,蓝思追说不清自己感到的是一阵恐惧,还是轻松。 接下来的一切皆发生在转瞬之间 广场上空,突起的尖啸如鸟鸣,却原是几支并发的羽箭破空而来,隔着极远的距离却借着超乎常人的臂力被冰蓝色的灵力包裹着缓住了少年的坠势。 落花抱水,接逸影踏风【2】。 是泽芜君! 听到那沉稳的声音,蓝思追瞬时心下一定,屏息凝神,在羽箭之声再次传来时,腰上发力,在空中一翻转,双足接连踏在被送至他脚下的羽箭上,借其势靠近望楼,拔出腰际匕首插向望楼的外壁。 这孩子灵力已损耗过度,怕还缺一股力道。 金光瑶这般想着便在琴弦上连拨几下。铮铮琴响,蓝曦臣立时会意,就着已半成的《天风环佩》在信道琴上当中一划,由他灵力催至极处的御风之曲,从广场中央直吹至这广场边界的望楼,将蓝思追在空中一推,匕首深深没入墙壁中,少年踏着随后送至他脚下的羽箭,终是攀上了望楼低一层的窗口。 看到蓝思追虎口脱险,蓝景仪松下一口气,回头却见断了一臂的蓝忘机跪倒在尸群中似失了战意。是了,一个不管是剑术还是琴技皆是玄门数一数二的修士却失去了他使剑抚琴的手臂,这意味着什么?蓝忘机是那么骄傲的一个人,想起之后会面对的人生,他怕便宁肯死在现在偏就是这种时候,金凌的话突然飘回他耳边,鬼魅一般 我让你去找他们报仇了吗?你打得过他们吗? 一个双手俱在、魏无羡在怀的蓝忘机,我自然打不过他,可是如今的蓝忘机呢? 这是个如此具有诱惑力的念头,这样的念头在他心里恍了一下,继而被愤怒取代。 弦间奏出的破障音掀翻了那些凶尸,也掀翻了似已去了另一个世界的蓝忘机。 蓝忘机被粗鲁地翻过身来,点住了止血的穴道,躲在一堵由心理和生理的双重痛苦砌成的墙后,他在朦胧间听到耳边响起蓝景仪似恼怒到了极点的声音 懦夫!敢做不敢认的懦夫!你以为你死在这儿便能抵消你做过的事吗?你死在这儿不是因为你悔过,只是因为你输不起,这便什么都不算!你还没到我爷爷坟前说一句对不起,你还从没说过你错了,你凭什么去死! 是啊,那个人也从没说过对不起呢,揪着乱来的薛洋往僻静处转移的蓝慎德听到这话,不禁想:他补偿以姓氏地位,便又自顾自地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从没到我爹坟前,道过一个愧字。 在这第二个吹笛人引发的变故中,有人看到的是蓝忘机断掉的手臂,有人看到的是坠下高楼的少年,便自有人看到的是可钻的空子。 一瞬停歇的清心音和被打乱的法阵让空中的黑云和肆虐的黑雾失了压制直向金光瑶窜来,曦瑶二人奏出天风环佩救援蓝思追之际,在他们周身掀起的风将怨气暂时吹散,现出魏无羡已偷渡至近旁的身形,七八只凶煞的恶鬼绞缠着蹲伏在他背上如长了十几只眼的凶灵,他一剑便是朝金光瑶劈来。 蓝曦臣将金光瑶猛地推开,横弓抵挡,但魏无羡携着身后蹲伏的怨灵之力劈下这一剑,竟似千钧压顶,蓝曦臣方才从四明派修士手中抢来的并非良弓,早在放出那几箭时便已吃不住他霸道的灵力,此时承载着灵力与怨气正面相撞,不可避免地从中折断。 二哥。金光瑶的脑中顿时一片空白。 只见断裂的弓下,那如今怨气缭绕无丝毫灵光流转的随便离蓝曦臣的肩膀只寸许之距,蓝曦臣却一把护住身下的琴方侧身避开。 这般的惜物之举自讨不到好,剑身几乎是刮着他的手臂而下,鲜红的血瞬时浸透了半臂衣衫,在其上亦留下了恶诅痕。 随后袭来的袖中琴弦让魏无羡暂绝了乘胜追击的打算,法阵又起。 这种时候稀罕个外物你是疯了吗?!! 金光瑶气红了眼,牙咬得死紧,一时间竟显出几分凶神恶煞的模样。 真奇怪,他这模样都带了分狰狞,我却觉得这是他最好看的时候,玄门少有的丹青妙手默默在心里怀疑起自己的审美,用未受伤的那只手臂托着那琴,有些抱歉地对他道:阿瑶,我把你娘的琴给染脏了。 那琴身上零星落了几滴鲜血,似红梅开在故纸上。 眼见蓝曦臣受伤,炎阳殿中的百家不禁心下一凉。 凶尸大部已至,魏无羡隐没其中全无踪影,无穷无尽的怨气以凶尸为源,在失去了清心音压制的广场中肆虐,如今之计,只有将这些凶尸皆挫骨扬灰,彻底断绝怨气的源头。 诸位,是不是该把藏在山外的人手调出来了?江澄望向炎阳殿中百家:这边撑不了太久了,需即刻封山,起码将祸害圈在岐山里头。伤者和未满弱冠的留在炎阳殿中,其余的便随江某人出去吧。 顾思明望着炎阳殿中的百家,一时间,视死如归的、推三阻四的、恐惧却硬撑起脊梁的他没有阻止便要起身的苏涉,心里叹了句:够火候了。 阿瑶,蓝曦臣在金光瑶的耳边轻声道:今日咱们毕竟不是真正的主角,未免喧宾夺主,自然要懂得适时退场才是。 那你也不必故意受伤。金光瑶仍带着几分余怒,封住他右臂的穴道,阻止怨气蔓延,却也望向了炎阳殿的方向。 入了乱尸之中到时再凭阴虎符脱身该不会有人察觉,聂怀桑正这般思忖着,便感到一阵地动山摇。 而他不是唯一的一个。 在这阵猛烈地摇晃间,炎阳殿的殿顶竟从屋脊处张开、树立、并入大殿两翼,百家就这般毫无预兆地暴露在了怨气蔽日的黯淡天空下,那些视死如归的、推三阻四的、恐惧却硬撑起脊梁的一瞬间都没了选择,没了遮蔽,与长阶下的凶尸,目光碰在了一起。 正当立于边缘的修士们惊惶不知所措之际,他们便又听到人群密集处爆出新的惊呼那是本站在大殿中心的几个世家。当他们开始推搡着逃离,周围的人才注意到那玄玉地砖正如波浪般向两旁涌去,只余中间本该平坦的地面,汇成了一条直通向幽森地底的阶梯。 是地宫! 这只可能是岐山温氏藏于炎阳殿底的地宫了。 可还不待他们想明白该如何反应,一声震天的非人嘶吼便从那不见一丝光亮的地宫深处传出,似野兽、似凶灵,从炎阳殿的地底,直传遍整个广场、整个不夜天,众人本能地感到的便是一阵恐惧。那是种无法命名、无需经验、初生牛犊亦懂得的恐惧,像从娘胎里带出的、在你被缔造的那一刻便已刻在你的骨子里,刻在你父母的骨子里,刻在你先祖的骨子里,从仓颉未出、人类荒昧不懂言语的时代便存在,在世代交替和时间推移中不断绵延深刻,直至今日,你本能地便认出它,却无法命名它。 而惊人的是,认出的不只是他们,一瞬间无法动弹的,不只是百家,场中的凶尸亦停了。 那停滞是短暂地,随着地宫深处响起一对向上攀登的脚步声,还有口舌的凶尸纷纷俯低身,扬起头,发出一声声似归顺、似朝拜的嚎叫。 是凶尸! 百家惊恐地意识到。 是凶尸! 魏无羡惊喜地意识到。 被催得狂化的凶尸没有神智,只认力量,而能有如此实力让这三千凶尸一瞬臣服的,他对这凶尸的身份已大概有了猜测。 恋耽美 《()【曦瑶】率然》(52) 于是,在这除了凶尸表达臣服的嘶吼声外突然没了一丝声响的不夜天中,笛声再次响起,那曲调吊诡依旧却带着激昂,显出几分沾染上癫狂的兴奋之意。 魏无羡的目光盯着地宫的入口,他漆黑的、总精力不集中的眸子不时瞟向握紧拳头立于场中的金光瑶。杀师的罪,你便尝了何如?对你,倒算个合适的结局呢。 欧阳子真从没见过温若寒,这三个字对与他同龄的世家小辈而言都似遥远的传说,他从没想过有一天能见到这人再走出传说,可那个穿着炎阳烈焰袍、面色一片惨白的高大男人便是一步步地走出了炎阳殿的地宫,重现在了百家面前,又一步一步走过了百家。 他没有走向金光瑶,却是走向了那座魏无羡藏身的须弥座。 黄口小儿,不自量力。 须弥座后的魏无羡听到几步外的温若寒这般说。 【2】《清明祭诗》:漫见新柳娇眼垂,疑君逸影踏风归。回眸映雪成千古,染尽湘竹无记追。 07 这不可能!魏无羡几乎是惊叫出声来,如今掩藏已是无用,他干脆便从须弥座后直起身来,强抑着垂首的冲动,直视着这曾经的玄门霸主,这不可能:你是被陈情唤醒的,怎么会不听我的诏令! 陈情?温若寒乜了眼魏无羡紧攥在手中的竹笛,微提起唇角,扯出一抹僵硬而冷淡的笑:就这个破笛子?它是有几分聒噪,却不足以唤醒我。 那你 你不记得了吗?温若寒明明轻声细语,那声音却在广场中回荡,直传至百家耳边,直传至望楼上的蓝思追、袁守拙耳边,他轻声提醒魏无羡:上回,就是你用阴虎符把我叫醒的吧? 血洗不夜天! 这个认知让魏无羡和玄门百家皆是一惊,惊于温若寒竟已醒了十五年,惊于这十五年里,他们竟对此全无知觉。 本可两不打扰,奈何你偏要在我不夜天聒噪,将这许多杂碎叫进我家门。没有请柬擅闯温氏,是什么后果,你知道吗? 这一句话惊醒了魏无羡,他猛地后撤几步,鬼笛声再次响起。那些驯服于强者的凶尸他已无法诏令,可那黑云般的怨气依旧能被陈情召唤。 以怨气对付凶尸,看似荒唐无比,却实则自有他的道理。温若寒的厉害之处在于他神智尚存,无法在笛音下听从他的驱使,但当他身上注满了不属于他的怨气,在没有阴虎符驱使的情况下,他必会狂化,到时再次匿入那黑雾中的魏无羡望向广场中央的金光瑶凶尸会本能地攻击自己的杀身仇人。 这不正是我一直以来期待的吗?魏无羡意识到。 射日之征中,明明我才是在江陵战场上以一敌千、重创温氏大军的人,却被金光瑶投机取巧偷去了射日首功,我从没对上过温若寒。可本该是我来对付温若寒!他的儿子害我失去家园,他手下化丹手害我失了金丹,本该是我来对付他,对付这个玄门中的第一人! 也许这便是命运,陈情之声渐趋激越,不夜天上空那由怨气组成的阴云一气冲下,如本盘踞云端的蛟龙张开血盆大口向地面俯冲,冲向温若寒的所在:也许这便是命运,亏欠我的,总有一天会还回来! 二哥。 有我在。 嗯。 蓝曦臣和金光瑶一同看着那滔天怨气冲向一个在生前本就杀孽缠身算不得理智的人,这个魏无羡他们无从预料,而如今已没人能阻止那怨气了,温若寒显然也不准备挪开哪怕一步,尽人事、听天命,到了这一步,他们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可在那怨气便要降至凶尸的头顶时,凶尸的手突然动了,那是许多经历过温王时代的百家一眼便认出的招式,金光瑶还是孟瑶时,也见他的师父用过千百回。玄门百家多有自己擅长的灵器,兵戈乐器,最常见的是剑,可在温若寒手中,他的齐光剑却似只是御剑之用。 当年,将恨生扔给自己的小徒弟时,温若寒是带着几分恼怒的:下回投个好胎,明明是个好底子却给耽搁了,只能学这种玩意! 温若寒本想让他继承自己创下的炎阳掌法,不以灵器驭灵力,不以灵器限灵力,聚灵力于掌中,随意取用。他曾将这掌法教给温旭,奈何温旭偏要用叶徊的剑去报仇。 温若寒此时用的正是这炎阳掌法的耀灵安藏一式,可那应对灵力的招式对怨气 场中百家就这么呆立着,看着这凶尸以赤裸的双手,对付那冲向他的巨龙,之后出现的是极神奇的一幕,巨龙在袭向它时,突然被压迫了身形,巴蛇欲吞象,会张大成倍扩张它的身体,巨龙欲吞没凶尸,却反被凶尸一拧,在便要相触时微缩了身形,绞成一股旋风,被吸入囊中。就这样,那股冲向温若寒的怨气皆凝聚于他虚拢的手掌,方才汹涌蔽日的怨气,却成了温若寒手中一颗安静的乌黑的悬珠。 这怎么可能?魏无羡兀自喃喃着,方才的自信被击了个粉碎。诡道在这人面前完全无用,他看着自己本能横于身前的随便。突然恼恨地意识到,可如今剥去诡道,我还剩什么,只剩莫玄羽体内这颗根本不大顶用的金丹。 你怕什么?温若寒看着他不自觉退后的脚步,轻声对他道:你还不配我出手。 师父这是? 听到这话,莫说百家,就连金光瑶都讶异了,心下也猛地一跳。 可这话让魏无羡首先感到的却是种极深的羞辱,一时间他的耳中隆隆作响,我不配,那谁配,你的那个除了背后捅刀便没有其他能耐的好徒弟吗? 可在这又让他渐趋失控的隆隆声中,一声轻唤响起,从他身后 阿羡。 于是,天地间,便只剩这个声音了。 Tbc. 写在后面: 蓝大救孩子是教孩子自救,慢性子的泽芜君以己度人,根本意识不到孩子已经灵力快耗尽了,阿瑶看着着急,你丫再不再送他一程就摔死了!我来!那个,不能指望洋崽不报复,他被砍了手,没有鸡犬不留只是砍回来已经很收敛了,之所以不砍左臂砍右臂,是我觉得有点不大合理,肯定紧着砍要紧的那只使剑的手臂,虽然这给了蓝忘机赖在蓝家的理由,但没关系,有办法解决的。苏哥哥和仙子的矛盾解决了,仙子表示我大度,是我先低的头,好吧,我是被小主人踹过去的。关于忘羡的理解,我是掺进了看英剧《苹果园》里,对男女主的理解,女主迷恋男主,因为他放荡不羁有神秘感(她以为他是特工),而且让中年危机的她又相信了自己的魅力(对照蓝忘机),男主迷恋女主的高知科研工作者身份,因为他自己是个保安,没太多文化,也没太多社会地位,他和女主约会有一种高级感(对照魏无羡)。那里头,男女主都是结了婚的,出轨后,女主有一回被男同事qj了,之后还被男同事跟踪骚扰,男主替她出头,失手把男同事打死了,两人双双上了法庭。那部剧每集结尾一个反转,倒数第二集 的反转是女主在法庭上听说男主的身份不是特工是保安,当高级感被破坏,她闪闪发光的骑士立刻不闪闪发光了,就像被揭穿了魏无羡不是虽修非常道却行正义事之后,蓝忘机很不能接受。而最揭露男主对女主是不是真爱的是法庭上男主的女同事供出男主和她调情想和她发生关系,时间点是在女主被qj之后,试问哪个男的会在自己心爱的女人被qj之后还和别的女的调情,这里对应了魏无羡对江厌离的余情未了。可为什么男主会为女主出头呢?因为男主有点幻想症,总爱把自己想象成个英雄,而女主的遭遇让他有做英雄的机会,就像魏无羡没在知道蓝忘机可能会被蓝家赶出来时抛弃他,因为他也想当英雄,有时候,一个人对你好,并不能证明他爱你。就是这样。当然这是我个人的理解,必然是片面的,有倾向的,大家随意。 最后的那声阿羡,大家肯定都猜出来是谁了,血洗不夜天的时候,魏无羡看到江厌离死了,然后就启动了阴虎符,想要大家一起死,他没想过靠他那么近的江厌离可能是被第一个起尸的吗?这里设定江厌离只是被温家对付外来凶尸的保护咒给摁地上了,没有马上起来造作。 第十八章 01 炎阳殿刚开始晃动,金凌便死攥住了江澄的胳膊,又不只是死攥着,该说是死吊着,他几乎要把自己全身的重量都吊在舅舅的这只胳膊上。当时,江澄想:究竟还是个孩子,知道怕了。 可当炎阳殿的地宫开启,温若寒从其中走出,却没有第一时间怨气缠身地冲出去找金光瑶报仇,而是走向了魏无羡,他才知道:阿凌这臭小子是怕了,但不是怕鬼,怕地震,怕魏无羡,怕温若寒,而是怕他发火。他被金光瑶和蓝曦臣这两个混蛋给合伙骗了,他们和温若寒联合到了一块去,却甚至没事先知会他一声,甚至还把金凌给扯了进来,好拉他下水。他说金凌今日的话怎么这么多!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到这一切的怪异的? 大概是从蓝曦臣突然开始言辞锋利的时候。 怎么说呢?常参加金麟台清谈会的百家应该都和他一样,对蓝曦臣只有一种感觉这是一个圆滑到你感觉不到他的圆滑的人。江澄一直有这样一种感觉,他觉得在选尊号时,蓝曦臣和金光瑶似乎把尊号给选反了。 敛芳、泽芜,他们哪个是敛芳,哪个又是泽芜呢? 这些年的清谈会上,为推行瞭望台,金光瑶软硬兼施,那长袖善舞、锋芒毕露之态哪里有一丝敛藏?而蓝曦臣,他说着温吞吞的话,每回都表示大力支持没错,却始终让人觉不出他对瞭望台之事本身的热情。事实上,他这个人虽温煦,看似满身暖意,却其实让人觉不出他对任何事有什么热情态度。如果真有什么事蓝曦臣极执着,大约便是每回金麟台开清谈会,他都会提前上一个月赶去帮忙一起筹备吧。 金光瑶号敛芳,却其实泽芜才更似他的宏愿,蓝曦臣号泽芜,却从来对泽芜没什么兴趣,而把敛芳活成了自己的常态。 可是今日,一反常态,金光瑶温吞地蹲在后面,从来点到为止,蓝曦臣却成了出言锋利,句句都想要将魏无羡置于死地的那个,或者说,存心想将他逼疯。 蓝曦臣身上有一种极难打破的权威,让人忍不住便信服。一句话由金光瑶的口说出来,你本能地便要先停下来想一想这是否是诡辩,可同样的话若是藉由蓝曦臣的口脱出,却似那早已被刻在石碑上的铭文,在玄门中已被奉行了几百个年头。这份说服力来源于蓝家几百年的积淀,也来源于蓝曦臣这个人,要不是在朗陵郭氏的事上被蓝曦臣睁着眼睛说瞎话坑得极惨,江澄怕也会本能地相信这个人。 所以这一句句的质问从蓝曦臣嘴中冒出,便似已是宣判,让魏无羡的眸子肉眼可见地缩进颅骨中,变得黑沉。 他们在逼疯他。在蓝曦臣已经让聂明玦那段带着乱魄抄的回忆在广场上循环了整整十遍之后,他们又用言语让本就被扰得心烦气躁的魏无羡彻底陷入疯狂,可当时江澄不明了这二人为何要这么做,他们不需要通过一个疯子的对比让自己的说辞在百家面前显得更可信,而在这样一个还有无数尸首掩埋的地方,对这样一个曾经屠杀三千人的危险人士,用这样激烈的手段,无异于在玩火。 当他们被困在炎阳殿内时,当蓝曦臣受伤时,他气得要大骂,他以为这二人玩脱了。可当温若寒出现,当温若寒没有第一时间去追究自己的杀身仇人,而是对上了魏无羡,他才知晓今日他们都被骗上了一座戏台。 这与聂怀桑在乱葬岗上搞得那场围剿百家如出一辙。乱葬岗上,魏无羡借营救百家,踩着金光瑶的声名,给自己洗白。今日的不夜天,金光瑶便如法炮制,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让温若寒踩着魏无羡来洗白,让百家欠下一笔他们还不清的账。 谁说他金光瑶没胆子围剿百家?他这不是剿了吗?和蓝曦臣联手剿了。可要真追究起来,他除了动动嘴皮子,却又着实什么都没干。 江澄冷哼一声,愤愤地望向一旁的苏涉,却还是放低了声音:这就是黄雀? 听到舅舅故意压低的声音,金凌松了一口气。没有冲过去,没有嚷嚷出来,这便是有希望,极大的希望。 可金凌松了一口气,江澄心里却是生出种荒诞与凄凉。 荒诞的是,他都酝酿好情绪准备威胁苏涉带着金凌用传送符先逃,自己出去和那两个玩脱了的混蛋一起拼掉这条老命了,却原来这只是个戏台,他被这两人骗得当了真,平白让人看了笑话。而有百家和他一起犯傻,并不能将这羞辱削减半分。 凄凉的是,如果他是二十年前那个一无所有的江澄,他见到温若寒,定会毫不犹豫地冲上去,拼了这条命为父母、为在血洗莲花坞时死去的所有人报仇。如果他是二十年前那个还满身意气的江澄,他也不会容许自己的兄弟被人这么装进套子里,就这么稀里糊涂地祭了天。 可如今他已非一无所有,也早被磨没了那身意气。 他问苏涉:这就是黄雀? 苏涉几不可查地一颔首。 是了,温若寒自然便是真正的黄雀。鬼才信金光瑶是被聂怀桑打怕了,回老家搬了个救兵来。温若寒哪里长得像救兵?他又不是金光瑶的亲爹,凭什么被徒弟背叛了一回还上赶着给他当靠山,为他出头?金光瑶也不是蓝忘机那般觉得周围人都活该给他收拾烂摊子的奇葩,自也不会蠢到做那指望。 说到底,虽然今日是金光瑶和蓝曦臣合伙将魏无羡装进了套子里,但几个月前,金光瑶才是那个被装进套子里的人,被温若寒装进套子里的人。知晓了这点,江澄倒也有几分解气了。 所以温若寒先联合聂怀桑复活魏无羡起尸聂明玦将金光瑶搞下来,再联合金光瑶将魏无羡树为祸乱百家的魔头,将自己给拾掇成个体面人。 温若寒,他有多少人? 江澄这么问苏涉。 因为如今想想,最起码那个修改了聂明玦记忆的便肯定不是聂怀桑的人。 既然从金光瑶被聂明玦踢下金麟台到聂明玦暴毙这中间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那金光瑶就绝对不只给聂明玦弹了一回清心音。既然那人能剪裁记忆,在其中一两回做手脚,裁掉其余几回便可,反正聂明玦的记忆已满是孔洞。江澄就不信了,聂明玦每回听清心音时都还要全程盯着金光瑶的手瞧?那人又不是恋手癖,恋也不会恋金光瑶的。可偏偏就在掺入乱魄抄的那段记忆里,聂明玦是看着那双在琴弦上拨弄的手的。 要避免这般的疏漏可谓是轻而易举,要出现这般的疏漏才是难如登天。 那人在做下这桩案子的时候,便想好了日后该怎么翻。 但这只是一个人,再精钻术法让人防不胜防也只是一个人,一个凶尸加一个术士,不足以将金光瑶和蓝曦臣逼上谈判桌,哪怕是温若寒这般的凶尸和一个能修改人记忆让人防不胜防的术士。 温若寒,他有多少人? 于是江澄这么问。 而苏涉的回答,让江澄的眸子跳了一瞬。 所以你们就帮他把魏无羡活活逼疯? 江澄的这句话是从牙缝里逼出来的,而这话一出口,苏涉和金凌却是知晓,他是妥协了。只是还不甘心罢了,或者说于心有愧。 可即使如今知道了又如何? 江澄想:他也没法再做什么了。 魏无羡是掉进了他们做的套子里没错,但这如今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就像当年不管他是不是下千疮百孔咒的那个人,他都是在穷奇道大开杀戒又在不夜天屠戮三千的那个人,今日,不管他是不是被人有意针对、刻意引导,他都是如今放出厉鬼招出群尸攻击百家的那个人。 恋耽美 《()【曦瑶】率然》(53) 可让江澄心寒的不是这已经无法挽回的局势,也不是金光瑶蓝曦臣甚至金凌联手做的这个套,而是他自己。对金光瑶和蓝曦臣而言,哪怕对金凌而言,魏无羡都是个外人,可对他来说,魏无羡不是。那是从小和他一起长大的兄弟,他丹田里如今流转的便是魏无羡的金丹,可扪心自问,自己方才虽不确地知晓,却也已察觉到了金光瑶和蓝曦臣的有意引导,可他还是没有尽心阻止,他又一回放弃了他的师兄。 就是知道你会如此才不告诉你的,苏涉小声嘟囔了一句,这个时候还婆妈什么,谁会看到你这些愧疚?既然有了这些愧疚你也没准备为他多做些什么,这些愧疚存在着、被窥见,也只会被认定是惺惺作态。他继而又带着些恶意地道:江宗主,你敢说你心里便没有半分不舒坦,在他那么说的时候?就当我还江家的、算了。过去的事了。都别再提了吧。 苏涉话音未落之际,金凌便横到了他俩中间来。被弄丢过一回的仙子惊魂未定,打了个哆嗦便也迅速跟上。于是,一人一狗,挡在这两个似乎八字不合的人中间金凌站着,仙子蹲着。 如果不是还当着众人的面,江澄险些又扬手便给苏涉一巴掌,可自家外甥杵在这儿,他就是想扇也只会扇到自家外甥脸上。于是,江澄只是一记眼刀飞过去,在心里把苏涉给又抽了回筋。这家伙长了张刻薄脸,果然就适合当这种挑拨离间的角色。 他恼羞成怒,因为自己真的就去想:我那时确定没有半分不舒坦吗? 当时观音庙中,魏无羡便对他道:就当我还江家的。 那颗剖给了你的金丹,就当是我还江家的。 江澄那时便抬起脸,眼球布满血丝,红着眼眶看他,哑着声:还我父亲,我母亲,我姐姐? 在听到魏无羡的回答时,江澄一双杏眼是张大了一瞬的,他不是没有崩溃的,当听到那句 算了。过去的事了。都别再提了吧。 他听着魏无羡的回答,看着魏无羡的表情,透过他这师兄那层陌生的皮便能瞅见他那熟悉的脑子里是在转些什么 他只是不想再重温那些旧事。他不想再被迫回忆一遍自己清醒时被剖丹的感受,也不想被被迫反复强调提醒,这是什么样的一种付出,代价有多大。魏无羡想到的是他的痛,想到的是他被折损的骄傲,想到的是他近十年的修炼成了虚化,想到的是他之后再修炼,修为怕再没机会登峰造极。 可我问你的是这个吗? 我问你的是我父亲,我母亲,我姐姐,那些死在血洗莲花坞、死在血洗不夜天的江家人他们都被一颗金丹给抵消了吗? 他那时虽还是亏欠的情绪居多,却也忍不住觉得荒谬:在你看来,你的那颗金丹便那般值钱吗?我受了,便一辈子被你如何伤害都还是欠你的。 可那时魏无羡那么说,旁边的人理所当然一般地沉默,他便真有些觉得是自己不知好歹、无理取闹了。 可苏涉如今又这般说,江澄不禁便望向金凌,金凌沉着脸望着自家舅舅: 舅舅,没人觉得那是正常。你从没欠过他。而且 而且,金凌咬紧牙,眼中升起的是难得的与年龄不符的狠厉和杀伐决断: 魏无羡必须死,今日温若寒不杀他,我也会杀了他。他不死,便一辈子都不会放弃杀死小叔叔的。 原来如此,想起那个突然便起了尸且对并非严格意义上杀身仇人的义弟怨念缠身的聂明玦,江澄才叹了句:明明他以前也没见魏无羡对金光瑶这么大意见,原来是如此吗? 他合了时眼,再睁开时,问苏涉:温若寒对上魏无羡,你们有多少把握?他毕竟是凶尸。 苏涉悄无声地在他们周围降下了音障,对他说:我们有薛洋。 有薛洋,意味着有阴虎符,意味着温若寒即使失控也是可控的。 就是这时,那滔天的怨气被温若寒收入股掌之中。 他没有立刻杀死魏无羡,那让这立于一角还各自别扭着的几人都一惊。 直到江澄看到了那个身影。 那人在魏无羡身后,魏无羡先听到的是她带着几分沙哑的声音,江澄隔了这么远的距离,听不到那声音,看不清面容,却是从那身形便将她辨认了出来。 阿姐,他本能便这般唤出了声。 这一声让金凌的心奇异地抽动了下。 阿羡。 这一声极嘶哑,几乎听不出她生前的音色,可这世上只一人这般唤过他,他本以为这世上再无人会这般唤他。 魏无羡眸中的墨黑浅淡下来,他的人也渐有了些神智,恐惧、愤怒一时间都被抛去,他在一众伏低身子的凶尸中,缓缓地转回身。 一道天光降下,披在江厌离身上。江厌离脖颈上那道骇人的创口仍在,那让她发出的音极不顺畅,像带了铜绿的销反复试图插入锁中。可她的面容她的面容仍是最初的模样。 于是,最初恐她已面目全非的担忧一瞬被抛掉,转而便是一股浓重的委屈袭上心头。 师姐,他吞咽了下,试图止住自己喉中愈发浓重的哭腔。 阿羡,过来。 魏无羡应声走向她,一步步似踏在梦中,一个年月和伤痛都能被甩开、一步步退回最无忧时候的梦。 不对劲,金光瑶微皱起眉。 江厌离尸身完整、面容未毁,站在尸群中格格不入,这样一具完整的、可辨认的尸首,怎会出现在百家墓?当初江澄怎会未能从尸山中将她找到? 可对这一切,魏无羡皆恍然不觉。 那一刻,背后的温若寒被他遗忘了,招惹了他又背叛了他的蓝忘机被他抛开了,甚至是那个让他恨之入骨的金光瑶也被他短暂地丢到了脑后。他像个蹒跚学步的稚童,走向母亲向他张开准备接住他的双臂,她又不只是个母亲,她还是个女人,她身上有着这世上最干净的味道。那气味在他记忆中变幻着、流动着,似千百种气息的混杂,却无一不是温婉的。 师姐,他终于走到她面前。 那一瞬充斥他鼻腔的气息让他一怔。 真奇怪,魏无羡想:烂果子闻起来像花,花却闻起来像烂果子,看起来也像。 他看着江厌离,看着江厌离脖颈处早已腐烂的伤口。 可是没关系,这是为他受的伤,他记得她是他在这世上最想要、最想要的一样东西,这便够了。 在她抬起手的那一刻,他微歪过脑袋,想将脸颊靠进她曾为他做羹汤、为他遮风雨的绵软手心里,迫不及待地闭上眼。 可下一瞬,刚闭上的眼睛陡然张开,以它从未有过的弧度圆瞪着。 他不敢置信地低下头,看到那只抬起不为拥抱却只是探进他胸膛的手。 江厌离微仰着脑袋,看着他,嘴角扯出一抹甜甜的笑,五指在他的心脏上调皮地微微收紧了一下。 真奇怪,我还当这里是空的呢,她低头看着被她半扯出胸腔、却仍与他身体相连的砰砰跳动的心脏,脸上带着分不知是失落还是厌倦的表情,复又抬起眼来,一字一句地对他道:这个东西,我不要了。 02 那颗脱离了胸腔的心脏就这么被孤零零地抛下了,扯着还未完全断裂的血管挂在魏无羡单薄的身躯上,挣扎着抽动着。 为什么?师姐,为什么就连你也? 江厌离收回她沾满了鲜血的手,在手垂下的那一刻,它划下的弧度经过他仍握着的陈情,拨掉了它。 她哼着一首走了调的童谣一步步撤入尸群,魏无羡膝盖一软,跪下了身去,只是目光仍不甘心地追随着她。带着红穗子的鬼笛滚落在地翻转出几圈后,被江厌离踩碎在了脚下。 陈情,你有什么情?陈给谁听?谁又还愿意去听? 你有没有想过这些凶尸要是不再被你的鬼笛控制,又依旧怨气缠身,他们最想做的会是什么? 温若寒的声音从魏无羡身后响起。这般说着,他似带着几分好奇地端详了几眼自己手心的那颗悬珠,突然伸手一捏,捏碎了它。 那一瞬,滔天的怨气再次弥漫在广场中,百家的心头一阵悚然,蓝景仪却在这时推醒了方梦辰: 醒醒,醒醒。 方梦辰醒来时看到的是遍布不夜天的三千凶尸,他们奇异地慢慢抬起身,调转身,都朝向一个共同的圆心,向那边挪移。 看,蓝景仪抓住挣扎着想要起身的人,摁着他的肩,强令他看。 失去了陈情的魏无羡慌乱地看着那些血肉模糊的面孔,倒下的躯壳,陷在越发拥挤稠密的尸群里。 不要,他无力地呢喃着,在被一只冰冷的手扯住左腿的时候,接着,第二只手,第三只,第四只 在那无数双冰冷的手的拉扯下,魏无羡感到自己被抬起,瞳孔因正对着乌云散尽后的骄阳而只接收到一片刺目的白。在无数口利齿的啃食下,他爆发出最后一声嘶吼。 他想起他流浪街头与野狗抢食的日子,是不是那之后的一切都是梦,我抢了野狗的吃食,正被它们啃食吧? 他这般自欺欺人地想着,沉入了被撕裂成无数片的黑暗中。 百家看着这黑压压的一片凶尸,说不清心头更多的是邪魔倒下的解气还是不知前路的悚然。 只蓝曦臣冷冷地望着这一幕,在金光瑶耳边轻声道:度化。阿瑶,你瞧,手刃了杀身仇人后,他们的怨气已经开始散去了。 03 在绝对强者的监督下,这甚至可以被称为一场温驯有序的分食,魏无羡的尸首被凶尸们传递着,下一刻总比上一刻更加残缺,而江厌离孤零零地在其中,没有再看一眼她曾经以命相护的师弟,反而向百家走来,更准确地说,是向百家中的两人走来。 阿姐,江澄忍不住唤出声,却把金凌牢牢护在身后。他不确定这样的江厌离是否有神智这样能伤害魏无羡的江厌离。 阿澄,江厌离看着自己的弟弟,仍呆在眼眶中的瞳子散开到极处,显得有些呆滞,有些迷茫,她说:阴虎符沉寂了许多年,我用这许多年,想明白了一件事。 什么?听到江厌离似是神智尚存的言语,江澄不禁颤抖着问出声。 又是你做的吗?苏涉狐疑地望向顾思明,手却紧握着剑柄。他也觉得这不是他在百凤山围猎时看到的那个江厌离,生怕她对金凌也做些什么。 顾思明倒也坦然,微一颔首:我只是告诉了她一件她早该知道的事情。 父亲已经死了。他真的已经死了。我们不用我们不用 凶尸的眼里没法流出泪水,可她嘴唇打着颤,身子左右摇晃着,一双和金凌相似的眼睛里流露痛苦更胜泪水: 我们不用一定要喜欢阿羡,我们可以自己决定自己的喜欢和不喜欢。 江厌离和江澄自小生活在一个母亲缺位的家庭,虽然魏无羡的记忆里总充斥着虞紫鸢罚他跪祠堂的画面,可事实便是:虞紫鸢其实很少在家,她过着半个散修的生活。 这是虞紫鸢的决定。当争吵的频度无法自控地攀升,孩子们稚气的脸庞克制着却仍泛着战战兢兢,不可自抑地打着哆嗦,她看到了他们黑亮的瞳子里一个极陌生的却显然叫虞紫鸢的面孔。她选择离开,却带不走两个姓江的孩子。于是,离开,又一次次地回来。 江厌离和江澄的生活里,更多的是父亲。而魏无羡被领进这个家的时候,江澄尚不懂事,江厌离却已经懂事了。 阿离,以后你就有个弟弟了,江枫眠是那个家里绝对的家长,而他的话语显然不是在征求什么意见。 对不起,江厌离对着自己的弟弟:这些年,对不起 那一瞬间,江澄才明白,他的姐姐并未被修改记忆插入错乱的爱恨,她只是醒了过来。 从很小的年纪起,江厌离便是江家的主母了,他们的娘亲与爹爹合不来,即使归家,也不住在一块,江枫眠身边缺少一个女人,于是,江厌离便成为了那个女人。照看弟弟、管理账务,没有一个女孩儿应该那般长大,跳过女孩、女人这些本是必经的身份直接成为一个母亲,从此满足于做一个母亲。 可这话又不准确,她是父亲的小妻子。他们的娘亲与爹爹合不来,即使归家,也不住在一块,江枫眠身边缺少一个女人,于是,江厌离便成为了那个女人,江枫眠身边唯一的女人。 江澄知道阿姐其实有点怨母亲。倒不是说她不肯与母亲一起外出夜猎这件事,毕竟阿姐修为上一直没什么进益,便也格外排斥在人前哪怕是家人面前显露。只是,最初几年母亲每回想与阿姐有些清静的相处,便会借口带她回眉山看外婆,之后几年却很少去了,母女间总缺了股热络劲儿。之后,虞夫人只是将她往金家带,与金子轩往一处凑。 江厌离是完完全全的父亲的女儿,看到了他的孤独,得到了他的宠爱,也被他全心全意地依赖,所以也全心全意地属于父亲。她主动蒙住自己的眼睛,不去看那些早在分居前便开始的针对母亲的排挤,不去听那一声声名为尊敬实为不敬的虞夫人,将自己规训成最合江枫眠心意的模样排斥母亲的模样、宠爱魏无羡的模样、对父亲一心一意的模样。 毕竟人在屋檐下,父亲便是孩子最初的那个屋檐。 也许是她太合江枫眠的心意,有时候,江枫眠会在饭桌上不无真实担忧地调侃:阿离之后嫁给了子轩,可要为父怎么办呢? 每到那时候,江澄心里便会生出一丝极微妙的不爽利,因为他看到了江厌离的矛盾,她带着愧疚的期待。 金子轩在那时的江厌离看来是那样一件适宜寄托幻想的东西一具完美的、漂亮的、年轻的躯体,比父亲漂亮又年轻了太多。她瞧上一眼便必要愧疚上许久,把那当作对父亲的背叛,但是下一回,还是忍不住去看。 后来,那年蓝氏进学,魏无羡一拳打黄了这桩亲事,江枫眠却并没怎么责怪魏无羡,江澄想:父亲对魏无羡还真是偏爱呢。 可度过了最初的嫉妒后,他又带着几分担忧地想:这般是不是正合了父亲的心意呢? 他是家里的男子汉,在他眼里阿姐是朵需要被呵护的娇弱的花,他清晰地意识到:一半的江厌离想出去,所有的江厌离都该出去。他的姐姐该远离他的父亲,哪怕那意味着她也会远离自己。 那些年,他恨透了金子轩,阿姐第一次生出做一个女人的愿望,便被金子轩的否定搞得又缩回了自己安逸却缺乏生机的壳,两回都缩了回去。 后来,江厌离确实也狠狠地报复了金子轩,她吊着他,故意不解风情。 江澄便与金夫人在一旁看着,金夫人说:该的。 然后又说:但也别太久了。 确实没有太久,毕竟金子轩等江厌离只等了一年,江厌离等金子轩的出现却等了十几年。 可他没想到,父亲的阴影依然追着她,甚至追着他们,以魏无羡的模样,最后断送了江厌离的性命。 知道姐姐还是姐姐,江澄瞬时放下了警惕,将金凌捞到前头,推了他一把。 叫人啊,他轻声催促。 恋耽美 《()【曦瑶】率然》(54) 你长得真像子轩,江厌离这般说着,似也是带着期待的。 而这一幕让几步外的苏涉心头一慌,欲上前,却是顾思明不知何时来到他身后,悄悄扯了他一下。 他立时便意识到自己如今上去扯住金凌,便是逾越了。 可金家人都在看着,江厌离在金家说好听些也只能得一句风评不佳。她如今虽手刃了魏无羡挽回了一些自己的名声,可对无数金家人来说,她更大的罪过不是她那与魏无羡似有若无的私情,而是她是那个最初怂恿金子轩请魏无羡上金麟台的人。金凌不该再主动跟这样一个人扯上关系。 幸而,迷茫间,金凌选择了望向金光瑶,金光瑶的目光稳稳地看着他,对他微微摇了下头,金凌便退后了一步,冷硬了表情。 他向江厌离一拜,然后朗声道: 谢谢您,把我带到这世上。谢谢您,让我和舅舅成为家人。 金凌只说了这一句。只这一句,他身后的金家人便懂了,江厌离也懂了,她垂下脑袋。她对这孩子,是个陌生人。 金凌想:也许他对自己的母亲的确太过苛责,他承认他怨过他的娘亲。今日看到她的眼睛,听到她的话语,他才意识到母亲可以是任何模样的,因为她们也是人,有满身缺点、自私自利、心魔缠身的权利。她并不是在成为了母亲后,便只能保有作为母亲的身份,没有权利再做人。 江澄能明白江厌离的苦衷,愿意包涵她理解她,因为江厌离对他而言,是自小一起长大的人,可对金凌来说,江厌离是个他只能用从别人那里得来的信息去拼凑的陌生人。他理解,或者至少试图去理解了,却没法去原谅,更没法去拥抱,因为他如今代表的是金家,而在一宗之主做出一项决断时,他不会也不该去论那些前因。 他已经长大了,长大到,知晓今日在这里的金家人,会将他今日在这个会引起太多回忆的不夜天城做出的一切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对那些人而言,江厌离同样是不值得深究其内因、只该被定罪的人。 他要回到小叔叔身边,要做小叔叔无法拥有的那个儿子,要选择自己的家人,便不能在这时心软。 04 二哥,听到金凌那句话,金光瑶心下终是一定,这才转过头来问蓝曦臣:江枫眠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虽在云梦江氏的地界长大,却从没见过那位云梦江氏曾经的宗主。云梦百姓对江枫眠的风评还算温和,听他们说,他似是个老好人。 可江厌离那句父亲已经死了和江澄听了那话都似有所触动的眼神却又让他不禁心中一惊,一个老好人是无法在精神上统治自己的家里人的,更别提将自己的阴影留存那么多年。 蓝曦臣看着他,不禁想起:在最能决定一人性格处事的年岁里,金光善作为父亲始终缺席了金光瑶的人生。在那样的年岁,没有父亲的庇护,该是怎样的一种不幸?可在那样的年岁,没有父亲的阴影,却是否也算得是某种程度上的幸运? 江厌离的引梦境你进过?苏涉有几分烦躁地乜了眼这个就紧贴在他背后的人,却是用了密语传音。可即使是只两人能听到的言语,无需嘴唇的蠕动,不会被第三人探知,有些话仍旧迟滞在口中,不知该不该问。 悯善想知道江厌离是个什么样的人? 想知道,他之后便没机会问了。金凌当着百家的面,对江厌离下的是金家对她的评判,可私下,只一二人时,哪个孩子会不想了解自己的母亲?若他本有机会知道,却因着自己的计较没有问,没有替他问,又算什么呢? 江枫眠其人去妻子如脱屣,独以娈童崽子为性命,其癖如此【1】。 江厌离这人贪心不足蛇吞象。把金鲤鱼和食人鱼养在一个鱼塘里,你说,那食人鱼能不把金鲤鱼给咬死吗? 广场中央,金光瑶微侧过身,看了旁边的蓝曦臣一眼。 地宫边缘,苏涉回过头,双目微瞪。 这评价 好刻薄。 当时玄门中不是没有过这样的流言,说魏无羡是江枫眠与藏色散人的私生子,江枫眠重视魏无羡,冷落江澄,隐隐有让魏无羡继位之意,我倒觉得他们是想多了,这是个推断,一个对自己并不知内情的事仅凭外部信息做出的推断,所以蓝曦臣的推断下得谨慎,不带感情:只一点,江枫眠的行事作风偏向绥靖,温氏进一分,他便退一分,最后甚至让自家门生尽数避回莲花坞内,温氏在他们地盘横行,他却依旧一声不吭。 经蓝曦臣一提,金光瑶也被唤起了那时的记忆,是了,当时云深不知处被烧,温家的修士就在云梦江氏的地界贴通缉的告示,挨家挨户地搜索,江枫眠那时也从没抗议。 可魏无羡呢?蓝曦臣挑了挑眉,望向那个嚣张了两世从不知收敛的人剩下的残尸:他作风大胆,行为出挑,不忌言语,与江枫眠的行事风格南辕北辙。若江枫眠有意识将他往继承人的方向培养,又怎会将他纵成那副样子? 那倒是,一个玄门仙首总会偏向于选一个子肖其父的继承人。可将魏无羡形容成江枫眠的娈童崽子?金光瑶嘴角抽了几抽。 他对魏无羡的成长没有任何规划,只一味宠爱、兜底。若真将他当做故人之子,或是视若己出,甚至干脆便是己出,便该给他认真划定一个去向和未来,可他甚至没让魏无羡认清自己的位置,也没让家人和外人认清魏无羡的位置。听说江澄常与虞夫人一起出去夜猎,想来是虞紫鸢想借此与儿子有些不被打扰的相处,只是又听说她从不敢让江澄在外时间太长,因为怕他在外头呆长了,再回去,雀巢便被鸠占去了。江枫眠根本不该让虞紫鸢生出这样的担忧。说到底他只顾自己当前的享受,却也没考虑自己身后魏无羡会是什么去向、什么结局,这么做,不是将他当娈童崽子,又是什么?也许他将魏无羡当做了藏色散人的残骸,来弥补自己年轻时的遗憾,蓝曦臣从蓝启仁那里听说过那个女人,魏无羡被江枫眠养成了与其母如出一辙的性子:就像他将江厌离当做虞紫鸢的残骸。毕竟,听说他不是没有试图跟妻子修复过关系。 是,没人能对一个死了十几年的人深情不悔,金光瑶笑了:只是哪儿有这样的好事?矛盾不除,说着修复,却也只是让她来适应他。那不是个给点颜色便会开怀的小女人,那到底也是叱咤玄门的紫蜘蛛。她没理由为一个男人低至尘埃。 无疑地,江厌离对魏无羡的偏爱很大程度上是受了她父亲的影响。但是 可没那么无辜呢,悯善。她自始至终都认得清,魏无羡是一个男人,她的从不避讳是有意为之,顾思明想起这个女人的引梦境:当金子轩对她态度冷淡的时候,她便尤其需要从一个不是自己亲弟弟的男人身上找到存在感。 对江厌离这个完完全全的父亲的女儿而言,金子轩的确是一样极鲜亮、极值得向往的东西。女儿总有一日会不满足于父亲的宠爱,厌烦于自己至今为止的枯燥生活,紧迫地想要去抵达自己的另一个身份女人。在父亲面前,她即使已是某种程度上善解人意的妻子,却永远不能是女人。她将希望寄于金子轩身上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毕竟世家公子第三,毕竟本就有婚约。 可金子轩泼在她身上的却是一盆凉水。她第一次试图追求女人这个身份,他便让她认清了自己在亲人之外的旁人眼里,并不是个有魅力的女人相貌平平、见地不出众、修为甚至随便哪个女修便能将她比下去。 这一盆冷水泼得她透心凉,她没法从江澄的言语中得到安慰,可魏无羡不同,魏无羡不是她的亲弟弟,他是一个男人。就像那年婚前试妆,她见不着金子轩,便穿着嫁衣去见了魏无羡,江澄说好看不算,她说魏无羡说得好看也不算,可她从魏无羡那一瞬的怔然里看到了:是真得好看。 从金子轩那里,她知道自己在相貌上并无优势,可她善解人意、温柔贴心,起码凭着这点,她将魏无羡笼络得极服帖,不过她倒也从没将魏无羡当做什么正经的能托付终身的对象便是了,顾思明看到苏涉似已开始想象如果金凌是魏无羡的儿子这个显然让他不能接受的可能,温和地劝慰道。 那是,喜欢是一回事,婚嫁又是另一回事,是要看门楣的,苏涉又怎会不知:射日之征后,江家本就因人丁稀薄而在玄门中势微,没太多话语权,温家那边又被金、蓝、聂三家抢先,江家只分到了些残羹,那几年的云梦江氏不景气得很。江澄还真未必乐意自己的姐姐被内部消化,江厌离也未必乐意放着金麟台的少夫人不做去做一个本家客卿的夫人? 这是一点。可在那之前,她也从没想过,顾思明静静地道:说到底,她能从魏无羡对她的迷恋中汲取满足感,是全然建立在江枫眠觉得魏无羡耀眼优秀的基础上的,她最初向往女人这个身份,本就是对江枫眠为她提供的生活感到了不满足。魏无羡显然没法让她脱离江枫眠,魏无羡只会更牢固地将她捆绑在江枫眠身边。魏无羡对她自始至终都只是这样一个备选,她需要他存在着,永远在她手边,那是她安全感的来源,但他从来不会被选择。我知道她的死法难免让人想入非非,甚至魏无羡也因此而想入非非,他本就将自己看得极重嘛。可她不是为了魏无羡挡剑,她只是将他推开,这两者的区别可大了去了。 是,那一刻的江厌离无疑不想让魏无羡死,这却不意味着她愿意为了魏无羡去死,这甚至不意味着她之后不会想让魏无羡死。就像苏涉想起自己的当年,要是他那时因为千疮百孔咒之事与金子勋同归于尽,那他便也认了,甚至那正合他意,当时只要能还了他欠兄长的,只要能让母亲看到她做了什么让她后悔,他不惜那般,可若因此便说他对金子勋恨到骨子里,他又会觉得恶心,恨这个字太贴近自身,想起金子勋污浊的气息,他便不愿与那人有任何相关。这么多年他仍旧戴着那枚由金子勋的骨头磨成的骰子,可那是因为那是宗主所赐,那与金子勋无关。 苏涉发现:顾思明的话没有让他对江厌离升起什么厌恶的情绪,反倒让他对顾思明脊背生寒。人心深处本就幽微不堪细读,这人却能钻进旁人的身子里细观、评判。 别怕我,悯善,顾思明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说多了,忍不住想去触这人的后背,苏涉似是感到了,打了个寒颤,顾思明还未抬起的手于是便止住了。似是补救,他这般道:金子轩自始至终都是那个最优解,这点她倒从没出过差错,金凌虽是婚前有的,但确实是金子轩的骨血。 最后金子轩确实被她的温柔贴心、善解人意俘获了,在金子轩本来就因送汤之事冤枉了她对她满心愧疚进而开始格外留意她的时候。 那时,她已经会了些手段,她不对金子轩温柔贴心、善解人意,她当着金子轩的面,对魏无羡温柔贴心、善解人意。金子轩被魏无羡揍过两回,对魏无羡本就存着些不服的情绪,看到一个曾经明明心仪自己的女孩儿突然转头对着这个他怎么看怎么不顺眼的魏无羡温柔小意,自然被激起了雄性的胜负欲。 后来在百凤山上,魏无羡拉起江厌离的手便走的那刻,那时的金子轩已会为江厌离嫉妒得发狂。而当江厌离当着众人的面要求金子勋为那句家仆之子道歉时,那对金子轩更是堪称一剂猛药。你瞧,这个女孩儿,她不是全无棱角一辈子只会躲在人后等着弟弟们用拳头来维护的弱女子,她现在正为了别人挺身而出,那个人本可以是你的。 那之后的一切都顺理成章,甚至被赶快了进程,江厌离已经等了许多年了,为了成为女人的那一天,她已经等了许多年了,一刻都不愿多等。 江厌离和金子轩,不管是从哪一方说起,最初动心的理由皆不纯粹,但这未必便意味着感情无法长久。从某种程度上讲,江厌离选择魏无羡是经过考量的,甚至可以说是聪明的。言语上,她自始至终都坚称她视魏无羡如亲弟弟,这让信她的人可以骗自己她只是生性单纯,不信的人,也没法拿出确实的把柄去说三道四。金子轩便信她,甚至魏无羡也一直活在捉摸不定中。这是场她本可以全身而退的撩拨,全身而退,然后头也不回地步入她一片光明的人生,可惜一些习惯一旦养成,便再难改掉了。不管是在江枫眠影响下对魏无羡的惯性纵容,还是出于自己自私动机的将魏无羡圈养,江厌离明明已经得到了金家少夫人的位置,得到了金子轩的心,却还是要牵着她的那个弟弟。 这些顾思明都没有说给苏涉,怕再吓到他,可他又已告诉他了,在最初:江厌离愚蠢地将一只金鲤鱼和食人鱼都圈在自己的鱼塘中。那话语里带着评判和鄙夷,让苏涉想起一个多月前顾思明对他如刀的言语。 苏涉迫不及待地灭掉袖中的符咒,上前一步,远离了顾思明。因想起那日顾思明对他的耍弄羞辱而起的自怨自艾里,又夹杂着几分气恼。 早知道便不问了。 听到的这些话,他一句都没法跟金凌讲,还白白有点可怜江澄。 魏无羡是藏色散人的残骸,江厌离是虞紫鸢的残骸,那江澄是什么?什么都不是吗? 那晚吟的童年还真是悲惨,金光瑶看了眼夹在姐姐和外甥间左右为难的江澄。江澄又与江厌离不同,他是男孩儿。身为女儿的江厌离不会被父亲拿去和魏无羡比较,身为儿子的江澄却会。因此,同是身在屋檐下,江厌离混得如鱼得水,江澄却走得步履艰辛。可步履艰辛的江澄却也没因此而少受一分荼毒,照样在父亲的影响下对自己这师兄数度心慈手软,当断不断。 江晚吟童年悲惨?这话落在耳朵里,蓝曦臣便觉得刺耳得很,不禁带着几分情绪地道:起码现在给他惹麻烦的人都已经尽数入了土了。 金光瑶险些被蓝曦臣这带着几分刻毒的话给逗得笑了,不过看看蓝忘机,金光瑶又能体会出蓝曦臣的难处,如今蓝忘机断了一臂,蓝启仁正守在他身旁给他输送灵力,蓝启仁对蓝忘机本就有些溺爱情绪,如今魏无羡没了,未必不会心软求情,让蓝曦臣作难。 叔父对忘机一直是存着歉疚的,蓝曦臣虚下眼道:母亲有回试图逃离蓝家,是叔父把自己的通行玉令给了她。她自然没能逃出去,后来叔父才知道她那时已怀了忘机,还因那一遭动了胎气,险些没保住孩子。 你母亲不只逃了一次?金光瑶以为碧灵湖那事 她自始至终都是想逃的,蓝曦臣苦笑:我想她最后也只是想保证自己逃出去了便是真的逃出去,不会刚出虎穴又进狼窝了而已。 这还真是金光瑶不禁摇了摇头:江家是一团乱,蓝家也是说不清。 你放心,蓝曦臣突然对金光瑶轻声道:忘机的处置,我自有办法。 金光瑶听了他这似是承诺般的话语,不禁眨了眨眼:你可能继续被蓝忘机祸害,这关我甚事? 【1】出自《陶庵梦忆祁止祥癖》。 05 说到底,江家姐弟重逢、金家母子相见不相认,在今日这一连串的变故中,只是最微不足道的插曲。 恋耽美 《()【曦瑶】率然》(55) 除了几个已经知晓今日内情的人,甚至无人去关心,无人去注意。 百家如今更关心的是他们的切身利益: 魏无羡死了!魏无羡终于死了!他们本该觉得大快人心,可温若寒杵在这儿,不阴不阳没个态度,众人的心皆悬在半空,哪里还会有半分大快之感? 会稽张氏那个胡子拉碴的宗主张怀生早已吓得面色惨白,只是被门生搀扶着才勉强没晕过去,他当年为了跟温氏撇清关系,手刃怀有身孕的温姓发妻,如今温若寒回来,他哪能不战战兢兢?他如今一双眼睛皆盯着似在商量对策的金光瑶和蓝曦臣,他想:若有个人比他更急,那定是金光瑶,毕竟魏无羡这个温若寒的杀子仇人已经被温若寒指挥凶尸碎成了千百片,下一个要倒霉的,可不就是金光瑶这个杀身仇人? 当魏无羡的尸首被三千凶尸分净,再不剩一丝尘埃,金光瑶停下交谈,穿过尸群,走向了温若寒。 他每走一步,便似踏在百家的心跳上。 只见他在温若寒的三步外站定,拱手一揖: 这回多亏温宗主不计前嫌,出手相救,解百家危难。温宗主大义! 这是要捧着来,把他捧得下不来台? 百家听到这话皆是一愣,你确定这话由你来说,管用? 当然管用,江澄在心中冷哼一声,温若寒就等着他来捧呢。乱葬岗围剿之事后,金光瑶并未卸任仙督一职,便直接先退入暗处,这与蓝忘机当时在知晓自己要被逼在蓝家和魏无羡做出选择时的不辞而别起到的是一样的效果。被迫卸任的金光瑶,即使后面洗清了一身冤屈,要想再复任仙督一职,也是件难事,可未卸任的金光瑶,他如今翻了盘,没了那些罪名,便又是名正言顺的仙督了。而他作为百家的仙督为这件事开口定了性,百家要是没立时表示抗议,之后想再抗议,便难了,因为这是他们一致的决定。 要让百家不表现出抗议,哪怕是那些与温氏有血海深仇的家族,这时候便需要一个惊吓 那这些被魏无羡招来的尸首,你们是不是也该清一清了?对金光瑶的说法,温若寒没有否认,只是道:难道还要我的人来帮你们清? 您的人? 蓝曦臣问出了百家一瞬间升到嗓子眼的疑问,便见温若寒一抬手。 在百家惊骇的目光中,从炎阳殿的地宫中,从不夜天城的宫室里,从不夜天背靠的箭括岭后,无数身着炎阳烈焰袍的修士御剑而出,一瞬间,便占满了岐山之上的天空。 温若寒,他有多少人? 方才苏涉听江澄这般问,便不禁瞧了他一眼:那三十三个圈禁地里便得有两千多人。 一些老弱妇孺和十几年没碰过剑的修士?那些皆不是战力,起码短时间内无法成为战力,他们不该能吓到你们。 如今在岐山的精锐有一千余人,苏涉皱了下眉,不耐烦地道:至于这些温若寒肯摆上明面的是不是便是所有的,我就不知道了。 你的意思是?江澄的眸子跳了一瞬,苏涉没有回答,但他也懂了温氏暗军。 话说到这份上,江澄也认清了形势:硬要打,便是两败俱伤。 如今占满天空的该是有三千之众,江澄意识到:这其中怕有一半是用来充数的圈禁地的人。 这件事他知道,百家却不知。在百家看来,如今的局面,要打,已不是两败俱伤那般简单。 不夜天的结界怕已升起,外面的援军进不来,硬要打,他们几千个被困在地上的修士,对上这三千可以在不夜天任意穿梭的温家人更别提还有温若寒,便是毫无胜算。 此等小事无需温宗主多虑,我等自会清理,蓝曦臣此时也到了金光瑶近旁,拱手对温若寒道:此回借贵地为阿瑶诉冤,却不知温宗主已归,晚辈们冒昧,还请温宗主见谅。 江澄一笑,知道蓝曦臣只是起个头,自己该上场了,便也与外甥加入了这捧哏的队伍中。 金光瑶有多少托?从这之后此起彼伏的声音中,江澄试图去分辨,可是很快便放弃,当他听到姚宗主甚至是在射日之征中差点灭族的叶邑沈氏的沈宗主也加入了这应和的队伍。 沈梦粱泉下有知,不知会是何反应?这般想着,他不禁心头一酸:父亲和母亲泉下有知,又会是什么反应呢?可是阿凌在这里,无数的小辈在这里。射日之征,也该结束了。 你们冤没诉完的,大可继续诉,我不管你们,温若寒在这声音终是止歇后,这般对金光瑶道,似是真的只是被搅了清静一般。 继而,他走过那已因大仇得报怨气散尽而陆续倒下的尸群,从其中,捡出了一颗头颅,一步步走向聂怀桑。 是聂宗主了吧?温若寒对着这个他许多年来的合作者明知故问,看着他额头冒出冷汗,才扯起一边的嘴角:聂宗主,你大哥的头在这儿,我家旭儿的头,你们是不是也该还回来了? Tbc. 写在后面: 曦瑶:以前是当旁人以为我们在商讨对策时,我们在互怼闹脾气。现在是当旁人以为我们在商讨对策时,我们在八卦江晚吟。 第十九章 01 聂宗主,你大哥的头在这儿,我家旭儿的头,你们是不是也该还回来了? 当温若寒问出这一句时,聂怀桑打了个哆嗦,一时间摇头摆手,一副怕极了怂到骨子里的样子: 温宗主,你在说什么啊?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我怎么会知道令公子的头颅在何处呢? 你每回能不能哪怕换一句台词?江澄在心内翻了个白眼。 可他转念一想:聂怀桑兴许还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射日之征时,聂怀桑还是个什么事都不用操心的纨绔,虽然也被兄长当做自己一旦战死沙场便需立刻接管聂氏的继承人人选送到了云深不知处这个离温氏老远的地方保护了起来,却因为太菜,听说谁都没把他当回事,也什么事都没交给他做。那时候聂怀桑不知道,这之后他又怎么还会去关心?就是他继任之后堆进他们家祖坟的尸首,他想必也是从不知道也从没想过去了解他们每一具的姓名的。 温旭的事,聂怀桑是真的不知道。 可金光瑶却显然不能让他不知道: 怀桑,你怎地不知? 他这话中提醒的语气让百家心念一动。方才温若寒一句话出口,让本来已经松下一口气的百家都不禁又提起一口气来。如今局势,他们便是温家砧板上的鱼肉,若因为他们中的其中一个惹怒了温若寒而直接连累了他们一大帮,那岂不是天大的冤枉。 他这话中所存的暗示却是绝了聂怀桑的最后一分幻想。温若寒怕是将我的事也与他通了气了,金光瑶既知晓了我在其中的参与,便定不会放过我。温若寒踩着魏无羡上位重回百家之中还不算完,他竟将我也当做卸磨便杀的驴。 聂怀桑将手攥在袖中,有那么一刻,他几乎便要启动袖中的阴虎符。 可众目睽睽之下,他真的做好准备了吗?他发现自己仍在问自己,一旦祭出阴虎符便意味着此处的百家甚至那群仍御剑在空的温家人,他都必须一个不留地杀光。 怀桑不知,我却是能猜到些呢。这件事莫说是我,含光君也该知道。 金光瑶这般说着,却是一眼望向了蓝忘机,聂怀桑心底一空,糟了,是行路岭。 被止了血、输了灵力的蓝忘机如今已有了神智,他怔怔地看着地上的血迹。他们告诉他说:那是魏无羡唯一剩下的。他对他们说:别叫他魏婴。 如今他听到金光瑶的言语,带着几分迷茫地望向他。 金光瑶见他似还未缓过来,便提醒他道:忘机你忘了?你和魏公子是从什么地方把阿凌从墙里挖出来的? 金光瑶这般说着,看着蓝忘机,却也没错过蓝曦臣眸中掀起的一点惊色和随之泄出的笑意,他不引人注意地对这人微挑了挑眉:你不是怕蓝启仁对蓝忘机心软吗?我这就把他放照妖镜下照一照。不用谢。 可蓝曦臣却显然错解了他的意思,他眼里的金光瑶看向他的眼神是略带着些挑衅的,像在说我就是要欺负你的好弟弟,怎么着。而对此,蓝曦臣只是笑笑:能让阿瑶出口气也是好的。 02 什么意思?从墙里挖出来?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听到江澄这厉声质问的语气,再看到那怒横向自己的目光,金凌不禁在心下叹了句舅舅好演技。能把已经发过一回的火原样找回来再发一遍,绝对是样难得的本事。 舅舅,金凌的声音也配合地带了几分怯怯的,像个偷跑出去玩被家长秋后算账的小孩:就是上回我去清河附近的行路岭夜猎啊,那个被当地居民叫做什么吃人堡的地方嘛。那里面有上百座没有出口全然封闭的白堡,那堡的墙里头填的全是死人,看那死人挨死人的填法,一座堡里头怕便得有百余具尸首。我因为弄坏了里面的其中一具尸首,便被那堡里的阵法给拉了进去,封进了墙里,呼吸不能,险些丢了性命。这件事我回去后跟小叔叔说了的。 百家一听:清河聂氏的家门口,上百座白堡,里面填得全是死人尸首,一座里便有百余具尸首?那总共岂不得有万余具尸首?这般不逊于夷陵乱葬岗的大凶所在,当地居民又早已知晓,甚至给它起了个吃人堡这般的名号,聂家却既没有派人去查明这白堡的来由,将它清理干净,也未请金蓝两家帮忙查探处理,这最大的可能怕便是这干脆就是他们清河聂氏的地方。 那是被金凌这般一提,蓝忘机也终于似缓过了神来,可他刚说了两个字,便止住,向聂怀桑看去,他当时答应了聂怀桑,这是清河聂氏的秘辛,不足为外人道。 可还未待方才已被江澄和金凌连续抢过了话的聂怀桑说些什么,蓝曦臣便又厉声呵斥了蓝忘机一句。 忘机,这种时候,你还吞吞吐吐左顾右盼些什么? 蓝忘机是怕蓝曦臣的,特别当他的哥哥突然对他没了一分温情的时候。他不再看向聂怀桑,而是将那日他所看到的、聂怀桑告诉他们的都一五一十地复述给了温若寒,复述给了百家。 这时候打断他的话反显可疑,他每说一句,聂怀桑的脸色便更阴沉一分。 百家是不知聂家的功法有些邪门吗? 自然知道。 毕竟聂家人的暴脾气是出了名的,聂明玦当年更是当众爆体而亡。可他们怎么也没想到,这聂家人的刀法把自己坑死了还不说,居然还会有遗祸,需要造一个那般邪门的地方,专门镇压。 而这邪门的地方竟已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存在了几百年。 最后蓝忘机仍是忍不住添了一句: 可聂宗主也说了,这些尸体不是他们家的人杀的,而是千辛万苦从各地搜罗收集来的,还有不少是重金买的。刀灵会压制死尸的尸变,而同时这些尸体也能缓解刀灵的需求和狂气,此消彼长,维持现状,相互制衡。靠着这个法子,才换来了后人几代的安宁。那地方只要没有人故意破坏,便不会为祸。我也是知晓了这点才答应保密的。 他这般说着,拿眼角偷瞄着自己的兄长,眸中含怯,却是比方才的金凌更像个偷跑出去玩被家长秋后算账的孩子。 可还不待蓝曦臣说什么,江澄却抢先冷笑出声: 金光瑶说什么你通通不信,结果聂怀桑无凭无据的一句不是他们家的人杀的,你便信了?好一个景行含光,金凌是你兄长至交的侄子、我的外甥,他的命是不算命吗?他在那里差点丢了性命,你身为长辈,不替他做主、追查真相便算了,却还替他决断不做追究,将这事作为秘密替聂怀桑死守,对吗? 江澄这话里带着几分真实的气怒,一来,这事他初听说时,确实气得吐血,当时有火没处发,此时正好一气倒出来。二来,魏无羡究竟是从小与他一起长大的师兄,魏无羡最后的结局是咎由自取,他无甚可说,只得认了。可这中间让魏无羡最终丧命的许多事明明是蓝忘机和他一起做下的,凭什么蓝忘机便撇得这般干干净净?因为后台硬吗? 蓝忘机本就失血过多,被喂了伤药才勉力清醒,江澄的指责让他愈发面白如雪,一时间无地自容,本能地就辩解:但是从各处搜集尸首也并非难事,他们又何必 从各处搜集尸首?如夷陵老祖那般到处起人家的祖坟就有理了吗?让人死后不得安歇,灵魂去和一群凶刀相斗,相互制衡? 方梦辰也才刚刚醒来不久,见到那些百家墓内跑出的凶尸在将杀身仇人分尸后怨气渐散慢慢又变回安静的尸首,心里总算得了几分安慰。可他还是觉得魏无羡不要脸,是他杀了那些人,让他们死状凄惨尸身不全,他再为祸,却还要搅乱死人的安宁,让他们来攻击自己的家人。而照这般说,聂家这几百年来,竟然专业起人祖坟。 起人家的祖坟。 方梦辰这一句将聂家所行与魏无羡联系在了一处,同时也戳中了百家心头的忌讳。 自古事死如事生,祖坟在每个人心中都有极重的分量,但凡有些家底的,不论是民间还是玄门,均会将祖坟选在一处风水宝地,修得富丽堂皇。那里不但是人们敬先祖的地方,更是他们将来自己也要躺进去的地方。可聂家搜集尸首,那些尸首从哪儿来?若只是乱葬岗的无主之墓便还好,可若是旁人的祖坟?甚至是他们这些世家的?这怎么听怎么都是一件令人不齿、该挖他们祖宗十八代祖坟才解气的缺德事。死人不得安宁,更不要提那些尸首在被挖去埋进那些刀坟后,还要与那凶煞刀灵相斗永世不得超生。这便又不只是缺德那么简单了。 这点方兄弟倒是可以放心,金光瑶的笑让聂怀桑不禁感到凉飕飕的,他说让方梦辰放心,聂怀桑便越发放不下心来。 含光君难道没觉出不对劲吗?金光瑶这般说着,却是又望向蓝忘机:若是如你从怀桑那里听到的,这刀灵需要的是即将尸变的尸体,那我倒要疑惑了,这些尸首聂家该如何收集?祖坟里早已安眠的尸首年代久远,一不能保证是横死的,二,它们也根本不可能是即将尸变的,尸变该是发生在一个人死去的那一刻到它死后的第七日之间,已经下葬了的,譬如赤峰尊的尸身,除非以诡道唤醒,又哪里会出现安眠数年后再尸变的情况? 这是指责聂家沾染诡道?百家不少人在心里泛起了嘀咕。 虽然方才所说的以凶制凶之法已是用了诡道的思想,可如果他们家竟是将本早已安眠的死者从坟墓中唤醒,强行令其尸变与凶刀相斗,那这便不只是简简单单的与诡道相似的思想了,这就是毫无辩驳的诡道。而若清河聂氏是从第六代家主时便已在用诡道,那他们甚至比魏无羡早了数百年,这可真是好一个名门正派! 不,比那更糟呢,蓝曦臣想。 可是以诡道起尸后,那般已经尸变的尸首又不能算是即将尸变的了,金光瑶这般出声思索道,之后却是一抬眼,望向聂怀桑。 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让聂怀桑心下一紧,只听金光瑶轻声问他:那它们还能用吗,怀桑? 这时,聂怀桑立刻便意识到:金光瑶在逼他做选择。 若他说能用,百家总不至于专以诡道验证,现起几具尸首,把它们填入堡里,等上几月,看它们能不能长久地镇住刀灵。不那么做,他的话便无法被证伪,那便至少断掉了聂家与贩尸世家的关联,是的,四明派这段时间针对小杨家的动作,无疑是场针对聂家的行动,金光瑶比他想象得要知道得还多。只要金光瑶没有在买尸这一环人赃并获他不可能在这一环人赃并获行路岭便只会是金家炼尸场那般的丑闻,毕竟百家也不会以为聂家会不怕得罪人的去挖他们的祖坟拿他们的祖先去填堡,而只要推说是哪处乱葬岗上的 恋耽美 《()【曦瑶】率然》(56) 可那便意味着他承认了行路岭中刀坟的存在。承认了,便没法再不承认。聂家便会从此在世家中被孤立,因为若说他们以诡道起尸填自家刀坟,那便意味着他们从一开始便是异类,从一开始便以诡道立身。 聂怀桑看着金光瑶,这会不会是他的又一次心慈手软,他不是没有心慈手软过的,不是吗? 可是,三哥,我在你眼里是不是从来就是这么一个宁愿接受失败接受聂家在百家的排挤中慢慢没落的结局也不敢赌一把的懦夫? 一想到此处,聂怀桑这十几年来积攒下来的怨恨便又化作了他眼球上粗粝如枝干的血丝,促使他心下一狠。 三哥,你可总算让我说话了,作为应对,聂怀桑此时摆出的是一张比哭还难看的笑脸,活像个任人揉扁搓圆的怂包:小金宗主在我聂家的地盘出事确实是我的责任,这事我改日一定上门负荆请罪,给三哥请罪,给小金宗主请罪,给江宗主请罪。可我实在是冤枉呀,那些吃人堡怎么就成了我聂家的了? 03 他这话一出,百家皆是一惊,方才这边说了一大通,聂怀桑却是要学金光瑶一样,统统不认。 那吃人堡我也是听过的没错,聂怀桑怯怯地看了一眼江澄:我也曾派过几个门生去查探,但他们回来禀报说那行路岭上的林子里都是些低阶走尸,已经打杀了,我便没大在意,毕竟民间以讹传讹的事多了去了,怎么吓人怎么来。那片岭那么大,谁能料到里面竟藏着那般可怖的吃人堡呢?小金宗主,小金宗主 他望向金凌:你在被埋进墙里前,有看见我聂家的刀在里面吗?你醒来后,有看到吗? 金凌向金光瑶处望了一眼,见金光瑶似早有所料,便定了神,回过头来眼中带着淡淡轻蔑看着聂怀桑,说出了一句聂怀桑此时显然在盼着他说的话:没有。 他随即望向舅舅,望向温若寒,望向身后的百家,大着胆子实话实说: 我只知道那行路岭里确实有埋着死人的吃人堡,我也确实被埋了进去,可那堡里到底藏着什么,我没来得及看。再醒来时,我也已经不在那行路岭中了。 就是嘛,聂怀桑听了这话,才望向蓝忘机,仍旧一副软软糯糯的模样,心下却已缓过来些劲儿来,带着分得意:我不明白含光君为何要这么说,但是含光君你该是受了魏无羡那贼人的蒙骗吧?就像你也并未瞧见我大哥的头颅藏在三哥的藏宝室里,却认定了它便在三哥的藏宝室里。 蓝忘机不敢置信地看着聂怀桑:那话是你亲口所说,你怎么如今又反口? 是了,你方才已经明确说了这是聂怀桑亲口告诉你的,没经过什么人的转述,我们也都听得清楚呢。江澄在心中冷笑:你还听不出来吗?人家不但反口,还指责你说谎呢,客客气气地指责你说谎,指责你栽赃陷害于他。 江澄看了眼金光瑶,这人拿自己的下等马去赛聂怀桑这匹上等马却是几个意思? 不过既然金光瑶都不着急,他也没什么好着急的,他还乐得看呢 好一出狗咬狗。 如果说几个月前,玄门百家对蓝忘机的评价还是泽世明珠,景行含光,那么如今在听说了他在血洗不夜天那夜的光荣事迹,又亲眼目睹了他如何用捧一踩一的方式把十几年前的大魔头魏无羡和如今的大魔头魏无羡区分开顺便把自己择出来之后,蓝忘机在百家眼中的形象便只剩下了两种可能一个无可救药的睁眼瞎,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也就是看在蓝曦臣和蓝家的份儿上,秉承着不给魔头送去一个队友的原则,百家才任他装睁眼瞎罢了。 而现在,这样一个人跳出来,做了揭露吃人堡秘密的那个。 断案审判看似是只讲证据的一件事,却其实仍是由双方的相对强弱决定输赢的一场赛跑,指控者越不可信,便衬得被指控者越无辜。蓝忘机放平常也约等于个哑巴,更何况现在呢。 聂怀桑立刻意识到了这带给他的优势,并几乎是紧紧地将蓝忘机抓在了手中。 含光君,若我未记错,射日之征中,你就数次因魏无羡挖人祖坟、扰死人安宁之事劝阻于他,甚至因此与他发生争执吧? 是,蓝忘机本能地便实话实说,这件事是许多人都知道的。 那若你所说是真,我聂怀桑、我清河聂氏挖人祖坟、扰死人安宁,你怎么便不但不劝阻,还答应替我保密,为我遮掩了? 我,再回想起当时的自己,蓝忘机也有诸多不解,可有些事,和那人在一起时,那人先给这事定了调子觉得没什么大不了,他便也不知怎地就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了,而那人那时对于凶刀作祟的行径只大爷二字评价,一派轻松,他便也只觉得那凶刀不是为害,只是脾气有些臭,要人贡着,如今想想,他也不禁疑惑,当时的自己是怎么了。他左思右想,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只得说:你当时说你们是逼不得已 逼不得已便可以肆意妄为?含光君还真是体谅我,聂怀桑的声音是带着点惊恐的受宠若惊:可你若真体谅我,好歹将事情说得严重些啊。我聂家觉得融掉佩刀是不敬先祖,便去找旁人的尸首去当那凶刀的贡祭,甚至差点害了小金宗主的性命也不知悔改只想着补墙,这这像话吗? 他这般说着,语调是极委屈的,一张苦瓜脸给这曾经由他亲自出口的故事平白添了几分荒唐。 而另一个突然插入的声音更是直接就着这荒唐荤素不忌了起来:都这么不像话了,含光君还这么帮聂宗主兜着。莫非含光君对聂宗主也情根深种? 哎哎哎,别别别!廖宗主这是折煞我,折煞我啊!聂怀桑怕极了似的一个劲儿摆手,甚至求救似的看向蓝启仁:蓝老先生,蓝老先生,进学时您没收了我那么多春宫图,您可得为我作证,我喜欢的可是女人啊。 听了这话,蓝启仁面色阴沉,蓝忘机则涨红了脸。 我我没有!我没有对你 可蓝忘机再向周围望去,却见百家此时看着他的目光已再不复往日那般。往日他们看他,似皆看不到他身为人的那面,只将他当做一轮可以远观的月亮,敬是敬,却从不亲近,可如今他们看他,却似他已没了蓝家的抹额,甚至没了身上的衣衫,他如今在他们眼中,似已只剩下身为人的那面,性的那面一点尊严都无,一个断袖。也许正如蓝曦臣所说:魏无羡会带给他的,他并不真的想要。 此时的蓝忘机突然便惶恐地想起,方才那邪魔说他不念他们一日夫妻百日恩,这些人是不是都听到了? 这世上有两件事最能吸引人的目光道德标杆的倒塌、一个女子的失贞。 如今这两件事,似乎都发生在了蓝忘机身上。 不知怎地,看着这愈发难堪的场面,苏涉没感到一分痛快,反倒想起了自己在乱葬岗上被蓝家人围拢着鄙夷的时候,有些不爽利,别过脸去,却瞧见金凌正望着他。 廖宗主,又何必妄自揣测呢? 金光瑶突然出口的话语换来了温若寒的一记眼刀。 真没心软,师父,他不禁在心中暗叹了一句:只是不合时宜地想起了阿娘。 被恼怒的客人拽着头发丢到大街上,衣不蔽体,任路人鄙夷亵玩,以目光凌迟。蓝忘机如今便是这模样一个娼妓。有些尊严,一旦掉了,便再也讨不回来了。 用这种事情羞辱一个人,还真是他们聂家的一脉相承。 蓝曦臣似是察觉到了他想起了什么,不着痕迹地将两人的袖子碰在一处,未受伤、未染恶诅的那只手碰上来,温度顺着那微妙的接触传到他沾了秋凉的手背,是一丝似有若无的暖意。 怀桑你也是,蓝曦臣看着聂怀桑,眼中带着些温和的责怪:干什么就兀自惊慌起来,这儿也没人说你是断袖吧? 曦臣哥,聂怀桑这一声曦臣哥里带着浓浓的撒娇的味道,让蓝曦臣和金光瑶皆听得一阵恶寒,可他下一句却是纯纯的使坏:我自知自己这样子是不够含光君垂怜的,含光君自始至终上心的不也只一个夷陵老祖,或者至多再加上那个冒牌的邪魔吗? 聂怀桑说冒牌的邪魔,似是只为了迁就蓝忘机的自欺欺人,或者该说是蓝曦臣教导蓝忘机的自欺欺人。 聂怀桑这般说,给百家传达的意思却是再明确不过:蓝忘机为他遮掩,那是荒唐,可他为那一人遮掩,却已是诸位这几月来已见怪不怪的事了。 聂怀桑的声音仍旧是软糯糯的,却其实已经带了些锋刃,他问蓝忘机: 含光君,说到底,那日行路岭中,也只你和魏无羡二人看到了那些吃人堡里贡的是什么。你又何必拿这种毫无实证的事攀扯于我,何不坦诚些告诉诸位,那行路岭中的吃人堡到底是不是夷陵老祖的养魂之所。 04 哦,怀桑,你这思路却是有趣?金光瑶看着聂怀桑:说说看。 聂怀桑显然在拖时间,金光瑶乐得他拖,等着他拖,他知晓聂怀桑该清楚他这般死不认账的手段对付讲理的玄门百家有用,对付不讲理的温若寒却是一分用处都没有,所以他的拖延必是为了动作。 三哥,你忘了,魏无羡已死,这真正在乱葬岗上围剿百家的人,那陷害三哥你的幕后主使不还没找到吗?聂怀桑的语气带了点讨好:含光君为何会轻轻放过这个吃人堡,最大的可能怕便是 便是那吃人堡就是为了复活魏无羡而造的,含光君也有参与,所以他不敢说,对吗?金光瑶笑意盈盈地看着他,似真对这说法感了兴趣。 蓝忘机听了这话,被惊大了眼睛,可还没等他出口说什么。温若寒便先不耐烦了。 聒噪! 听到温若寒这一声,百家一下战栗。 金光瑶顿时做出一副碰了一鼻子灰的表情,假模假样地往蓝曦臣身后躲去,蓝曦臣便也装作陡然警惕却实则颇为享受地往他身前一挪。 若按往日的性子,温若寒哪里还会容聂怀桑在这里狡辩,直接掀了他的行路岭,去里头挨个扒坟便是。可他这小徒儿偏在事先便好一通劝解,说:师父,既要重回玄门,便恕徒儿直言,温家的家风确实有问题,对外一味以武力强压,不屑以理服人,这么搞,一些本是温家有理的事都变成温家没理了。 以理服人,温若寒想起这四个字便不禁冷哼一声,可当年如果他让旭儿一纸诉状把蓝家那只发情的公狐狸给告了去百家公审,他的儿子便也不会丢了。 于是,这一回的温若寒还真准备以理服人,他看向金光瑶,眉宇间故作出几分不耐之意,问道: 那幕后之人是谁,你们大可换个地方说。占了我岐山温氏的地方,废话说了这么一大通,这吃人堡却与我家旭儿头颅的去向有什么关系? 温宗主有所不知,金光瑶笑着接过话头:射日之征时,瑶曾在聂家营下效力,未被提拔前,经常负责一些战后的收尾工作,那时,我便注意到一个奇怪的现象,聂家修士对战死的温家修士的尸首并非尽数付之一炬,而是将他们收敛,运回了清河去。这些被运回清河的温家人皆有一个特点,他们生前均是低阶修士,也就是在战争中被征的、未行过安魂礼的人。 未行过安魂礼的温家修士的尸首,他这般说,百家不禁想起了蓝忘机方才的那番说辞,是了,未行安魂礼又是横死便是有尸变的可能,而由于是新死的尸首,运到清河时多半还未完全尸变。 话到此处,他们皆想起了一个问题:鄙夷蓝忘机是一回事,可蓝忘机的嘴这般笨,让他现编出这一大通,他编得出来吗?这事难道真是聂家 可这其中却有一个例外,金光瑶的话语将百家唤了回来。同样的话,金光瑶虽已与温若寒说过一遍,但再次将这话吐出口时,他还是带了几分战战兢兢:温公子死时似是执念甚深,生生冲破了安魂礼,魂魄并未安歇,可赤峰尊当时也并未将其魂魄打散,反倒是以镇颅钉将其固在了头颅中,封入匣中运了回去。这是瑶亲眼所见。 他亲眼所见的自然不只是这些,他还亲眼看着温旭的头颅被封入堡中。他第一次告诉温若寒时故意隐去了这一节,如今也是这般,可温若寒又怎会不知?他这般说,也不过是给他们师徒二人留一个体面。我从未彻底地忠心于你,也曾眼睁睁看着你的儿子被埋入吃人堡内折磨,却没想过跟你说。 这许多年查办买尸链之事,瑶也曾听说过有出手阔绰的神秘买家也是要这般新死的即将尸变的尸首,当时便觉得相似,却也未做过多联想。可几月前,听说清河境内这些吃人堡的存在,便不禁将事情串了起来。 听了这话,百家不禁心中大骇,生出了自危之感:金光瑶这是说,他怀疑温若寒的宝贝儿子是被聂家人填进了吃人堡里。 可是三哥聂怀桑怯生生的声音再次响起:这吃人堡不是聂家的呀,我是真的冤枉。 是吗?温若寒居高临下地看着聂怀桑,一抹鬼魅的笑遂闪过金光瑶的嘴角。 只见温若寒对炎阳殿后一人招了招手。那个并未穿着炎阳烈焰袍的人走过人群,到了温若寒面前,将一个字条交到了温若寒手中。 行路岭,移凶刀,温若寒一字一句地读出那字条上的内容,继而问他:那在你与蓝忘机狡辩之时,却又是谁用传信符将这样的话传回了不净世去? 05 怀桑啊怀桑,金光瑶看着聂怀桑一瞬煞白的脸:老子当年在不夜天要与二哥传个信,可都是假借写给阿愫之名,编上数层码,将那情报伪装成给她的情书才敢传出去的。 你是忘了各家的结界都还会有拦截传信符的功能? 还是我拿我的下等马赛你的上等马,让你忘了你对付的是我,便做了骄兵? Tbc. 写在后面: 蓝大:你们但凡骂他点儿别的,我们也不管了,为什么非拿断袖说事?躺着也中枪。我也是断袖。 金凌:我也是 苏涉:我也是但是我不承认。 江澄:老子直的,你们随便骂!等等,刚刚谁承认自己是断袖? 金光瑶:老子也是直的。 蓝大:不,你不是! 第二十章 01 温若寒的话音方落,场中便突起一阵铮铮琴音。 蓝曦臣不顾手伤,在信道琴上几下弹拨。 是《溯源》!有不少人立刻便认出了这流传甚广的玄门名曲。 行路岭,移凶刀。 那六个字一瞬化作金色,翩然脱出纸面,被轻快舞动着的乐音推举着送上空中,随着琴弦荡出的尾调竟是栖落在了聂怀桑几步之后一个聂家人的脸与脖颈上,落地生根。 明晃晃的,如犯人的刺青。 百家还未及反应之际,陆丘山的声音便在场中响起: 四明派修士听令,将清河聂氏聂同德拿下! 四明派的修士立即向聂家的阵列围拢上来,聂家门生也纷纷抽出了佩刀,一时间双方皆亮了白刃。 恋耽美 《()【曦瑶】率然》(57) 可下一刻,聂怀桑却是挥手一震阻住了门生的动作,他转身望向身后的聂同德,用不敢置信的语气道: 四叔,是何人要你陷害于我! 呵,金凌听到舅舅一声蔑笑,见江澄朝苏涉那处觑了眼,苏涉似也感到了,一脸抵触地怒视着江澄。金凌瞬时知道他们是想起了观音庙,不禁一个寒颤,望向了金光瑶。 金光瑶没看向他们这边,只一只手在腰间坠着的玉佩上闲敲几下,唇瓣轻蠕几下,引得蓝曦臣轻皱眉头,他的一双眼珠子却仍盯紧着聂家那头。 你 骤闻聂怀桑言语,聂同德一脸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人。 聂怀桑初继位时一副软软糯糯的窝囊样,与聂家历代宗主那雷厉风行的处事没一处相像,根本压不住人。族里多少反对的声音,他是少数几个愿意遵照聂明玦遗愿扶持他的人。这么多年,聂怀桑人前人后皆唤他四叔,在家里人面前也绝不敢受他一声宗主。可如今这人抛他,却也抛得毫不犹豫。 聂同德脑中一片轰然,闪过的第一个念头便是:这事本不该落在他身上。不只今日传信的事,就连吃人堡的事、刀坟的事都不该落在他身上。 他本是在族中管账的,兄弟几人里,就数他刀法最差,也许正是因此,他才能活到这般年纪。他承认往日里他也曾瞧着聂明均那族在聂家中的风光眼红,可自从明均死了,他不得已替上来,才知道了这是个怎样的坑。 明雪。 聂怀桑的声音极轻,这两个字不经意飘出来,似牙缝里漏出的风,却瞬间将聂同德吹刮得不再作声。 聂明雪,那是聂同德的独生女。 看到聂同德垂着头,自动走出聂家的阵列,金光瑶与蓝曦臣对视一眼:他们倒从没指望聂同德太多,聂怀桑要拿捏他太容易,他那独生女儿聂明雪还没出嫁就守了望门寡,聂同德总愁着给女儿另觅一门好亲事,聂怀桑借口堂妹的亲事马虎不得,亲自把持着,看哪家都不称意、左拖右拖,不就是为了拿捏他。如今怕是也这般拿捏住了。 三哥,曦臣哥,聂怀桑委委屈屈的声音似一层棘皮,疙疙瘩瘩:这这是有人欲要构陷于我啊。 怀桑,虽你说是构陷,但这到底是有物证,蓝曦臣在一旁仍旧温和着声音,缓声问他:你可愿自证清白? 曦臣哥,这行路岭可不是芳菲殿的密室啊! 他这一句话点出,瞬时的意味不明让曦瑶二人对视了一眼,两人皆想起了强闯芳菲殿的旧事。 这小子这时候还想着挑拨离间,金光瑶率先弯起一边的嘴角,一面主动出击,一面息事宁盟友: 莫非那行路岭已经被聂家买下来了,旁人进不得? 不不不,恰恰相反,聂怀桑连忙摆手,谁傻谁认这个,眼中却升起一丝几不可查的狠意:我的意思是,它与三哥你的藏宝室不同,你的藏宝室在寝殿,旁人进不得,谁擅闯了那里,你就是将他格杀勿论了,也没人敢说什么,这是你占理的事嘛。可行路岭虽在聂氏地盘,那地方却谁都能进,小金宗主不也进去了吗?有人要构陷我清河聂氏,自然会提前安排好一切。我们聂家也是防不住的。 可是怀桑,知晓金光瑶如今大局为重,蓝曦臣便也暂且抛开了顾虑与心虚,不再理会聂怀桑话语中的暗刺,对他摇了摇头:我所指确实不是行路岭。 聂怀桑的瞳孔有一瞬的丢失,在他全无预料的发展下,金光瑶嘴角的笑意突然便绽开至全盛,只见金光瑶眉眼微虚,说出了接下来的话: 如你所说,行路岭虽在聂家地盘,却并未被聂家买下来,不是聂氏私产,那当地的官府 聂怀桑听着这珠圆玉润的五个字从金光瑶口中一枚枚蹦出。 他们从百姓口中得知了吃人堡,要进去看看,却也不需事先问过你们清河聂氏吧?而他们因为在林中遇到了走尸、在吃人堡中看到了尸首,请了一帮散修帮忙,这也是合情合理的吧? 莫非行路岭中的刀坟和凶刀已经在金光瑶的掌握之中?这个认知让聂怀桑心头一慌,他咧开嘴,嘴角泄出干哑的笑声:这自然合情合理,可三哥若有人存心构陷聂氏那必然 怀桑,这我自然知道,我们也不会让你受了冤枉,金光瑶温言对他道:所以,二哥让你自证清白,这也是为了你着想。他跟你说的不是行路岭,是你聂家的祖坟啊。 聂家的祖坟可是聂氏重地,但是这重地怕是已经漏成窟窿,被人给搬空了吧?金光瑶缓声道:怀桑你忘了,当年你大哥下葬时,他的霸下是作为随葬放在他的棺材里的,这是你们清河聂氏的规矩也是玄门的规矩不是吗?以佩剑、佩刀为随葬。现在他的尸首被人给从坟墓里挖出,起起来了,他的佩刀,你猜现在在哪儿?莫说霸下,聂家祖坟里每一座坟中的佩刀怕是都已经尽数不翼而飞到了行路岭的吃人堡里去了,这还真是 聂同德! 还不待聂怀桑说什么,金光瑶便突然这般高喝一声。 聂怀桑被这般一吓,接着便被晾在了一旁,他眼睁睁地看着金光瑶一步步走向已经被四明派修士羁押起来了的聂同德,看着金光瑶将周身的威压皆倾泻而出,然后轻声问了聂同德一句:你做了什么,你心里有数吗? 你做了什么,你真的有数吗? 多年接触让金光瑶知晓:聂怀桑这四叔怕是他那一辈的兄弟几人中性子最软的一个,刀法差,射日之征时龟缩在后,才苟到了最后。他绝不是聂明均那般的狠烈性子,必要时,能为了保家族而横刀向颈,把伤魂那般的毒也往肚子里吞。聂同德此时承了、认了,却未必没抱幻想,想清楚了一切后果。 毕竟,若只是陷害?这怎么听怎么让人觉得这件事只要聂怀桑这个苦主既往不咎,他便能脱罪。待他意识到后果,便该后悔了,可聂怀桑绝不会让他活到意识到那后果。 而金光瑶如今就是要他清清楚楚毫无余地地在还来得及后悔之时认清这后果,意识到:他如果做了,别说他自己,就连他的小家都保不得。 历代聂家宗主的佩刀可皆是一品灵器,在玄门中响当当的名兵,赤峰尊的霸下、聂老宗主的龙背它们的名号、它们的纹理,我相信在座百家皆能认出,这些佩刀若是在吃人堡中被搜出来,你便是擅用职权掀了你们聂家祖坟里的每一座坟,包括你父亲、你兄弟、你侄子的坟,还盗出了他们的佩刀,只为将怀桑置于死地,将聂家的声名毁于一旦,你对自己的家族到底是怀了怎样孤注一掷的仇恨啊?这般的泼天大事,怀桑许会心善,保你不死,可你莫忘了,你为了构陷怀桑,却是造了这么座吃人堡出来,害得金凌差点命丧其中,你莫非觉得兰陵金氏会善罢甘休?更别提若这吃人堡中搜出了温家大公子的头颅 这话一出,聂同德瞬时脸色煞白,若这事全落在了他头上,温若寒是什么人,他又怎会不迁怒,放过明雪呢?那时,他这侄儿怕是第一个便会把他的女儿丢出来挡灾。 那你便是将温家大公子的尸身私藏了近二十年,只为了在今日再给聂家添一道罪状,金光瑶故是一顿,眉头微蹙,让百家有充分的时间回味其中荒唐。 当然还有,他挟着轻松的语调又道:正如怀桑所说,鉴于含光君和夷陵老祖在寻访到那吃人堡时将它轻轻放过,这吃人堡极有可能是夷陵老祖的养魂之处。夷陵老祖做了什么,你清楚吧?那你显然便是与那在乱葬岗上围剿百家只为构陷于我、又在今日被揭穿时再次欲将百家赶尽杀绝的夷陵老祖和他背后之人是一伙的咯?我劝你尽快招出这幕后之人,戴罪立功,否则你便是这件事的主犯,你为主犯,你觉得你那女儿莫说再嫁了,她还有脸活吗? 我们我、玄门百家还有温若寒还会让她活吗? 听到这一句,聂同德扑通一声便跪下了。 是该让聂同德死了,聂怀桑想。可是,此时的聂同德已被四明派的修士团团围住,护在中央,他想动手,也是有心无力了。 那句话就这么生生落进了他的耳朵里 仙督,同德冤枉,这一切若真是我一人便能做下的,无宗主首肯,那我岂不早成了清河聂氏的宗主了。 聂同德认了,这之后,便没法再不认。 02 聂同德招了,主犯还是从犯,大鱼还是虾米,做哪样更可能保住他独生女的性命,他自是清楚。 聂同德又没全招,譬如没招出聂家除行路岭之外的祭刀堂,亦没招出凶尸真正的来源。毕竟一百座与几百座还是有区别的,而自行收集尸首和与贩尸世家交易之间也是天壤之别,这点他亦是清楚。 各地义庄中收集来的,他这般解释凶尸的来源。 既没承认贩尸世家这个货源,亦没推说是以诡道起尸。可他的话佐证了蓝忘机方才的言语,便也间接地在百家心中留下了印象聂家便是用诡道已用了数百年。 从这一刻起,聂家的没落似已是注定。 事完了吗?聂怀桑浑浑噩噩地想,可他看了眼金光瑶,便知道了:没完,永远不可能完了。 温宗主,金光瑶向温若寒的方向一拱手:既然这件事将令公子也牵涉其中,温宗主可愿意将这事搞个明白? 什么叫搞个明白?温若寒双眸微狭,道出了百家听到此言语亦生出的疑问。 自然是夷陵老祖为聂家守密的原因,金光瑶回过身来,看向百家:还有这件事与几月前玄门中的风波、近日民间的动荡甚至今日诸位所历之事的关联。 如果这里是茶楼酒馆,仙督是那说书先生,此时怕便是他拍惊堂木的时候了。蓝景仪分心地这般想道。 此时才是好戏开场,金光瑶要讲的不是事实的累述,而是身在这场风波中的他看到的、想到的一切,仙督的脑子是怎么运转的,这不禁让蓝景仪生了几分兴味。 可他有兴味,许多与他这般的世家小辈还有大多血气方刚的年轻修士也与他这般不禁好奇,其他更老熟些的宗主、长老们此时却已是胆战心惊。 方才只用一句话,金光瑶便将聂家的祭刀堂、将聂怀桑与乱葬岗围剿百家的幕后之人联系在了一处,没有证据的一句话,所以,金光瑶抛出它时只是以提出假设的口吻,可如今聂家吃人堡之事聂怀桑虽坚持不认,他们却已信了八九分,那便意味着聂怀桑围剿百家之事,他们也信了八九分。 而顾思明在炎阳殿中对他们的提醒,他们都还记得:那围剿百家之人便是握有阴虎符之人。 而他们同时记得的还有温若寒的话:温若寒是在上回血洗不夜天之时,被魏无羡用阴虎符复活的。 金光瑶在想什么?在这里逼急了聂怀桑,大家不就是一起死了吗? 这样一群老熟之人的中间,却还混着另一种人,譬如欧阳毅儒这般参与了倒金却未进入核心层的人,譬如姚远峰这般自以为进入了核心却发现聂怀桑对他还有隐瞒的人。 知道了聂怀桑握着这样一张底牌,欧阳毅儒如今既恐惧着聂怀桑发现他的背叛,又不情愿让聂怀桑在今日逃脱。聂怀桑曾威胁了他家宝贝儿子的性命是其一。诡道?温若寒?这无疑于玩火!已经有了一个夷陵老祖,聂怀桑这个二世祖,居然还想做第二个夷陵老祖吗? 而知道了聂怀桑手中有阴虎符,惊恐之余,姚远峰感到的是种深深的背叛,你说着倒金是为了维护世家的尊严,不让门派有机会复兴,说有利益大家一起分,说得这般冠冕堂皇,却原来是你家阴私被金光瑶抓到,你急着杀人灭口所以骗我们做刀吗?可他更多的是担忧,他望了眼那个其实是由聂怀桑做媒嫁给了他的廖明殊,她在其中又参与了多少呢? 但不管百家的心思是如何的纷繁芜杂,他们都没有立场也没有胆量去打扰金光瑶说书的兴致,因为温若寒愿意听,凶尸的瞳孔一片乌黑,深不见底,却好歹在目框里好好得呆着。 于是,金光瑶搭起的戏台上,一半的人醉了般津津有味沉浸其中,一半的人清醒着,胆战心惊地提防着各路魑魅魍魉。 那日悯善从乱葬岗上狼狈归来,紧接着莲花坞又出现了两个所谓的证人,我便意识到自己被设计了,却又不知是被何人设计。敌在暗、我在明,我与二哥便决定暂时亦退入暗处,金光瑶这般说着,回眸望了蓝曦臣一眼,笑意浓艳:当然,在退入暗处前,我们先演了场好戏,试了试,几个主要的嫌疑人。 哼,江澄听到此处,不禁一声冷哼。 他讽的是当时金光瑶最怀疑的怕便是蓝曦臣,如今却颠倒黑白说这场试探和之后的劫持从一开始便是他们二人共同的计划。 都内讧了一场了,却还要装神仙眷侣,死要面子。 可他这副表情落在旁人眼里,却由不得让旁人生出另一番作想来。百家中不少对危险全无知觉的小辈们看到江晚吟这副似有幽怨的模样皆恍然大悟:是了,敛芳尊说的是观音庙那一夜,而观音庙那夜,蓝忘机和魏无羡在场,聂怀桑也在,同时江澄也在。合着这江宗主当时也是他这两位盟友的主要怀疑对象? 而他这副表情落在金光瑶眼里,却换来了金光瑶的笑意盈盈。 没办法呀晚吟,金光瑶看着对他面含讽刺又仇大怨大的江澄:谁让你是那个似对自家师兄夷陵老祖余情未了的师弟,这些年又老怀疑我对阿凌不安好心呢。你有犯案的动机,又与在我这儿已跳了反的魏无羡有足够的联系。 江澄险些被那句余情未了和随之向他袭来的小辈们啧啧的眼神给气得背过气去,半晌才反应过来:不对呀,说得那么冠冕堂皇,你怎么不提你和蓝曦臣这些年联起手来挤兑我的事呢?提了你面上不好看,是吧? 不过,经过观音庙那一晚,江宗主身上的嫌疑倒是没了,蓝曦臣看了眼还有闲心与江澄斤斤计较的金光瑶,颇为配合地低笑一声,道:毕竟若江宗主是那个花了十五年时间劳心劳力复活了魏无羡的人,又怎会那般平静地便接受自己不过是一头热的结局,还被魏无羡几句话蛊惑,觉得是自己对不起自己那师兄呢? 听了蓝曦臣这话,苏涉一双细长的狐狸眼睁大了下随即便一个没忍住弯成了月牙,惹得金凌忙不着痕迹地挪了一步,踮起脚尖,勉强挡住了幸灾乐祸的他。苏涉自然不会把余情未了和一头热这般的调侃当真,可是蓝曦臣这是说江晚吟是个魏无羡那疯子说什么便信什么的呆瓜?活该!谁叫他被魏无羡拖欠了一屁股命债,却只记得宗主抢了他嘴边的一亩三分地啊! 而听了蓝曦臣这话,温若寒却是翻了个白眼,把靠得稍近的小宗主们皆吓掉了一层色:哼,他如今倒是有几分知道这些年这两人是怎么在清谈会上一唱一和的了。这两个人也不知道是谁把谁给带损的,或者干脆便是臭味相投,闻到对方的味儿了。 不是对鬼修恨之入骨却偏对自家修诡道的师兄凡事留一线的晚吟,我当时便忍不住将思路转向另一个方向了,金光瑶笑看着吃瘪的江晚吟,才将话题不慌不忙地跳过了观音庙,转而道:会想到借助魏无羡的力量,会有能力将本该已魂飞魄散的魏无羡从地底下重新拉出来,这怎么想都该是个本就以诡道立身,对魏无羡本人的性格为人极熟悉并与他臭味相投的人吧? 恋耽美 《()【曦瑶】率然》(58) 金光瑶话中所指再清晰不过,在他的引导下,百家早已深信不疑:如果说魏无羡是明面上的魔道祖师,那么清河聂氏便是货真价实的暗地里的鬼道祖师。而那日观音庙中,除了已被归做异类的魏无羡和蓝忘机,和被以那般奇异的方式排除了嫌疑的江晚吟,便只剩下这个一问三不知的聂怀桑了。 将前任聂氏宗主起尸这事,谁做起来最天时地利人和,可不就是聂怀桑这个现任的聂氏宗主吗? 三哥,此时,聂怀桑的声音里终于掺进了些不同往常的东西,他轻声轻语地道:这样的指责可不能无凭无据地乱说啊。 怀桑,三哥怎么就指责你了呢,三哥只是怀疑你,在脑子里悄悄地怀疑你。当时三哥被人欺负得缩到了暗处,哪儿还能大张旗鼓地找证据,可不就只能做这般的猜想和怀疑吗?金光瑶这般说着,又道:但这确实也解释了一件事,那个人那个魏无羡背后的主子为什么非要在乱葬岗上针对悯善,在莲花坞里又要将悯善劫走。 得,把苏悯善从我莲花坞劫走的也变成聂怀桑了。江澄不禁嘴角有几分抽搐,一时间,他真不知该为终于彻底摆脱了监守自盗的嫌疑而感到轻松,还是为玄门里出了名的一问三不知也能来他莲花坞的暗牢中劫人而感到丢人。 悯善这些年一直在我的授意下暗中侦查制尸贩尸的地下黑市,他好不容易抓着了贩尸世家小杨家的二把手杨其瑞 这个名字让廖一丰和姚远峰身侧的廖明殊面色一阵黑沉,而姚远峰随着妻子脸色的阴沉,也心下暗了一分。 刚有望从杨其瑞那里找到这些年来定期高价收购九品凶尸的神秘买家,结果人还没审,自己就成了阶下囚,我怀疑这两件事之间有联系,这样的推断金光瑶朝向温若寒:温宗主,该算得上合情合理吧? 小杨家?九品凶尸?这些都是什么?温若寒微皱起眉,问出了百家心中的疑问。 玄门中只会将凶尸分成高阶、低阶,百家中大多数人哪里听说过九品这般听起来便极细致的分类。大多数人自然是指从不涉及诡道的那些世家,而那些知晓小杨家、懂得凶尸品级的,要么已经被金光瑶的人暗中接触成了那些插在人群中附和仙督的托儿,要么便是如廖一丰这般被近一月来四明派的诸多行动搞得心烦意乱的人了。 也来了蓝忘机身边看顾的蓝思追与陪他来的袁守拙对视了一眼,他们这些日子虽未参与外面的行动,可看着四明山中人来人往,那些凶尸作坊和背后的贩尸世家之事,他们也听说了不少。那是些他以前从无机会知晓的黑暗面,如今一脸迷茫的蓝忘机显然仍不知,而敛芳尊对此已经知晓了多年,也已着令苏宗主查办了多年。 这让他不禁疑惑:他们之前是怎么做到的?活在这些人的庇护下,却还鄙夷着这些人。 03 温宗主闭关多年,对外面的一些事大概还不知 闭关?不少玄门中还没怎么见识过仙督话术的小辈都不禁惊叹于金光瑶竟能将自己刺杀温若寒令温氏败亡之后温若寒被阴虎符唤醒这一系列的事如此清新脱俗地一笔带过,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温若寒就是在自家后山钻研了十几年的武学,出来之后,变得更强了,也变得不谙世事了。而那些已经在各类清谈会上领略过仙督话术的他们的长辈们则是在一旁揪着自家小子的胳膊、袖子或耳朵,让他们规矩些,不该发出的呕哑嘲哳统统不要发出,毕竟他们今日能不能活着走出不夜天,靠的便是金光瑶那根某天突然开出朵莲花来他们都不会稀奇的舌头,虽然他们如今也不能确定了:那颗控制着那舌头的脑袋是不是在坑他们。 自从魏无羡以诡道闻名于世,诡道便被视为修仙的捷径迅速传播了开来,不论是民间还是玄门都有不少人暗中效仿,哪怕兰陵金氏也曾是其中一员。 金光瑶这话避开了射日之征这个玄门中公认却极可能会触怒温若寒的说法,却是对金氏曾行诡道招鬼修之事没有丝毫避讳,毕竟炼尸场的事、薛洋的事在玄门中早已人所共知,而他在其中的参与也是他最黑暗的无法洗净的历史。这些东西洗不净,与其去遮掩去洗,不若做些有实质性的补偿,用他已经从薛洋那里知晓了的。 他能感到蓝曦臣在旁边看着他,一个上位者得勇于正视自己的错误,你先说出来了,旁人便没法再以此攻讦,再者,这是个远比金聂两家争锋、三尊内部矛盾更光明正大的由头,一件事的追查既可包裹以大义和赎罪,便没必要让它的由头陷在权谋的阴影中,这是他们的私心与算计: 可是其实诡道之中,最难的不是御尸,而是起尸,贸然起尸后,若唤起的是具凶煞异常他们驾驭不了的高阶凶尸,这对民间想要投机取巧的初学者来说往往是致命的,毕竟他们本就是因修仙无门、灵力低微才想要学诡道的。他们想学,又无从下手,有些人便从其中嗅到了商机,这便是贩尸世家了。 诡道? 蓝忘机想起这一月来,他在陕州高氏时听闻的四明派捣毁凶尸作坊的传闻,他当时想的只是:那些不是魏婴所为,与魏婴无关。而方才他又想:那些不是真正的魏婴所为,所以与魏婴无关。可是诡道诡道便是十几年前那个死去了的魏婴创立的,而金光瑶说得清楚,自从魏无羡以诡道闻名于世,效仿他的人便多了。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可当这伯仁是数百数千被虐杀的人,他还能只用一句漂亮话为魏婴开脱吗? 魏婴魏婴,以婴为名,该是个纯净无邪如赤子的人,他眼中的魏婴也确是如此,可为何? 婴?他突然便想起,在诸多魑魅魍魉之中,婴儿鬼是怨气最重、最为凶煞的。这与人之初性本善的信念相悖,在玄门中却是如鬼怪之分那般是人皆知的。因为婴儿鬼死时年岁尚小,还未及被教导为人的道理,他们只顾自己的口腹之欲,毫无道德感和同理心,是诸鬼之中唯一绝无可能被度化的。 这般想着,那婴儿鬼的形象在他脑中不知不觉竟与魏婴的模样暗合。那一刻,他是战栗的。 看到了侄儿似有所悟的神情,蓝启仁终是叹了口气出来: 忘机,之前你说魏无羡虽修非常道却行正义事,当时曦臣虽不赞同,却也未跟你说为什么,是盼着你能自己想明白,如今你可想明白了? 他见蓝忘机低头不语,不禁仍是有些失望。 所修非常道,却行正义事,哪里有这样的好事?蓝启仁将指节在膝盖上一磕,看蓝忘机睁大的眼睛里闪过的那许多吃惊与受伤,对他道:正如敛芳尊所言,诡道能够在射日之征后迅速盛行,一个自然是因为魏无羡让诡道这种修炼方法为世人所知,可另一点却是因为它是修行的捷径。 灵修修金丹,是用吐纳之法让灵力在体内聚集成丹,这般的修习需看时机,最好是从小修行,可又不只是时机,修习之所的灵力是否旺盛,平日是否有机会接触到上等的药膳、药浴都是对修习的进益极关键的,这些资源长期被世家垄断,可以说大多数散修在修行的最初便被拦在了外面,而即使有得天独厚的条件,世家子弟仍需要多年的潜心修炼,才能将这些天时地利与人和内化至自己的金丹之中。 与灵修相比,鬼修用的不是自己的力量而是从凶尸怨鬼身上借来的怨气,不论是对没有机会接触的民间散修还是玄门子弟中的资质平平者都是极大的诱惑。这降低了修仙的门槛,从某种程度上大大扩增了修仙者的数量,让许多没有机会的人有了机会,看似让修炼变得更公平,却也埋下了祸根。正是因为力量得来的太容易,修习者才忽略了本应与这力量相伴相生的责任,诡道纵容得恰是一种投机取巧的心理。没有那么大的能力,没有长年累月的辛苦积累,没有那份付出,却突然有机会掌控远超过自身的力量。从某种程度上,失控从一开始便是必然。而这又不是字面意义上的失控,长期驾驭这般强大的不属于自己的力量,习惯于取巧,有了随心所欲的条件与权力,人心是会异化的。 蓝启仁的教导不只蓝忘机在听着,他身旁的蓝家子弟门生们也在听着。 异化?他们不禁想到了方才已成了邪魔的魏无羡。 异化?蓝忘机想起的却仍是那个射日之征后的魏婴。诡道损身,亦损心性,他当时这般劝说魏婴时,是担忧过于频繁地与怨气接触会让他失控,可此时的蓝启仁告诉他,放大魏婴的恶念与冲动的不只是怨气,更是他有了随心所欲的条件与权力。的确,魏婴性子本就不羁,可在射日之征后,他便变得更加不知收敛,说出来的话嚣张跋扈,动辄喊打喊杀威胁要人性命。蓝启仁告诉他,那不是怨气的影响,而是因为对他来说,杀人变得太容易。 当年百凤山那场围猎会,聂明玦与魏无羡将猎物各分去了三分之一,这件事如今看来真的既荒唐又恰当,蓝启仁回忆起旧事,不禁叹了一口气,自己当时竟是对聂明玦此人无丝毫察觉:聂明玦所行虽非鬼道,却何尝不是诡道呢? 一旁的袁守拙听得糊涂,拉扯了下蓝思追的衣袖,蓝思追在他手心划出鬼与诡这两字,又想起他未必识得这两个字,便与他小声解释。 赤峰尊?小辈们这才明白:是啊,聂家的吃人堡不是在聂怀桑上台后才有的,那所谓的刚正不阿的赤峰尊,又怎会真的是刚正不阿呢?他们曾听长辈们说起聂明玦过刚易折,可他的刚怎的竟是这样? 事先支取巨额的力量,以自身心性为代价,以之后百人魂魄不得往生为代价,去行自己的道,维护自己眼中的小小正义,不还是与魑魅魍魉做交易,所行之善远不足以掩其害,更何况那所谓的善也只是一个被刀灵所扰之人狂妄的定义。诡道之弊,不在其鬼,而在其诡啊。忘机,蓝启仁这般说着,望向蓝忘机:一个人如果毫无责任感,不考虑自己修习之法可能会带来的后果,一味凭自己的那套行事,他的赤子之心就是这个人间能遇上的最大的灾难!他的道,便是这个人间能遇上的最大的邪道!而一个带来灾难的人,他能算得上一个好人吗?而作为纵容了这灾难的你,还有给了你庇护的我,我们敢拍着胸脯说一句我们是好人吗? 话已至此,蓝忘机眸子一憾,终是倒头跪地,拜了下去: 叔父,侄儿知错了。 戏台下,蓝启仁叔侄二人说着与诡道相关的种种,戏台上,该唱的戏却并未因此而停歇半刻。 这些贩尸世家,他们专门制尸贩尸,将从各处搜集来的货源制成凶尸,将凶尸分出等级,分级售卖,而这小杨家便是这些贩尸世家中的龙头老大,小杨家虽说是世家,却其实是无数散户作坊的集合,没有确定的府邸,没有可以端掉的老巢,它明面上的掌舵人杨其瑞更是狡兔三窟,他有无数假名,连相貌年龄都有无数说法,悯善这些年,基本就在跟这人玩捉迷藏,至于那九品凶尸嘛 金光瑶望向苏涉。 苏涉遂一拱手,对温若寒却其实也是对百家道: 这九品凶尸较特殊些,它们未达到最凶的十品,却不是因为达不到,只是因为它们被要求在交货时尚未尸变。这类尸首不能以诡道起尸,只能以活人为货源,简而言之,即是与客人谈妥了一切下了单后才开始逐步被虐杀、在交货时刚刚好新死即将尸变却尚未尸变的凶尸,月未满,满则溢便是这九品凶尸。而他们最常见的货源便是女人孩子,因为那些可以直接从人贩子手中买来。 这是一句没有高低起伏甚至可以说是平板一般的叙述,质地像颗灰不溜秋的石子,却包裹着最骇人听闻的沉重黑暗,它砸在水面上,惊起圈圈涟漪,又在遇上与它同频震着的一双翅膀时,掀起万丈波澜,起伏着向四面延展。 即将尸变,这与方才蓝忘机供述的部分毛骨悚然地重合在了一处。尚未尸变,这进一步打破了方才百家还天真得存着的幻想。这两个词汇叠在一处,打碎了一堵墙,一堵捂住了世家之人的耳朵让他们觉得与自己距离尚远的墙,然后,虐杀、女人孩子这样的词便透了进来,从墙的彼岸。 蓝忘机浅淡的瞳孔猛地一震,不知是否是伤势作祟,他犹趴伏在地的身子竟一个踉跄,幸被蓝思追扶了一把才没有太过狼狈,那之后,一张苍白的脸托着充血的眼珠,他不敢置信地望向聂怀桑。但那不是唯一一双看向聂怀桑的眼睛。 欧阳子真是无数个被父亲揪着袖子强令规矩的子弟中的一个,他如今也不禁以悚然的目光打量着那位曾被称作一问三不知的聂宗主。他以为薛洋制活尸已足够残忍了。 苏涉不着痕迹地望了眼金光瑶,他方才说的是没有一丝修饰的真相,之后的话却是没有一丝修饰的几个真相的奇异颠倒。金光瑶从诡道说起时,他便明了了自家宗主的意思,金光瑶想要将他们接触卖尸链的时间整体挪后,他们追究这卖尸链的根由也要从聂家挪到清理薛洋和薛洋曾代表的金家被诡道弄脏的过往。 于是,被隐去的真相中,他们从查聂家的祭刀堂一路查到了民间的卖尸链,可之后在玄门中流传的真相中,他们却是从民间的卖尸链顺藤摸到了聂家的祭刀堂 敛芳尊当时命涉查办卖尸链,涉花了数年才终于接触到这小杨家。当时知道了这九品凶尸,敛芳尊便觉奇异,这九品凶尸区别于其他凶尸最大的一点,其实该是在这货源上,一品、二品之类的低阶走尸说是从无主之坟中挖出尸首经有经验的鬼修起尸得到的,也是说得过去的。可这九品凶尸的货源,却只可能是活人。对这种凶尸有需求的买家要如何确定他所接触的卖家有胆子、有渠道做这般伤天害理的人命勾当? 是了,欧阳子真想:打扰死者的安宁是一回事,将生人用这般残忍的手段杀死、逐步聚集他们的怨气却又是一回事。有胆子起死人的,可未必有胆子杀活人。而欧阳子真还无从得知、许许多多家中也有不光彩事的家主却知晓的是:要确定对方是个有胆子杀活人、有渠道杀活人的人,这也该是经过了长期至少是数年的考量的。 后来抓到了他们内部的一个老人,一件事才明了,原来最初在诡道盛行后开始变得有了市场的那些一品、二品之类的低阶走尸甚至是十品的高阶凶尸最初都只是制这九品凶尸时余下的边角料,而制售九品凶尸才是这个行当的起源,且已经有数百年的历史了。 说到此处,百家皆明白了这其中的联系,并感叹起这冥冥中的安排 有些事就是这般奇妙的镜像。聂家行诡道行了几百年,暗地里、偷偷地,直到魏无羡嚣张地将诡道翻到了明面上。而为聂家供货的小杨家也已存在了几百年,小规模地、低调地,直到诡道的盛行让这行变成了一个庞大的有形可抓的市场。 某种程度上,清河聂氏复活魏无羡有它的必然性,百家想:因他们天生便是同类,所谓蛇鼠一窝。而联想起聂怀桑近日以聂明玦尸身被毁之事向魏无羡问罪(到此处,众人几乎都已认定了聂明玦被起尸和聂明玦尸身被毁皆是清河聂氏自导自演的一场戏),百家又不禁想:而清河聂氏对魏无羡卸磨杀驴亦有它的必然性,因为魏无羡太过嚣张,不知掩藏。 恋耽美 《()【曦瑶】率然》(59) 可是这只是猜测,将阴谋的源头无限指向聂家,却无法抵达。一来,蓝忘机的证言关于即将尸变的凶尸那部分聂怀桑甚至聂同德都还未承认。二来,那小杨家的神秘买家与聂家之间也还未建立起关联。于是,他们听到金光瑶说: 怀桑,你瞧,三哥那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个情形。乱葬岗之前,悯善已通过他这些年建立的关系逮到了真正的杨其瑞,可人还未移交到我们手里,他自己便进了莲花坞,之后,更是直接失踪了,那时,我自然就想起了贩尸世家和那位我尚不知晓身份的神秘买家。而在乱葬岗上那日参与围剿的皆是百家中人,要在那里设计悯善,那这个买家怎么也得是在百家中的吧? 他顿了一下,给百家留了充足的时间让他们认识到这点,然后却又问:可他们是如何设计的悯善呢? 04 可他们是如何设计的悯善呢? 金光瑶这般问道,似是在问百家,百家对此猝不及防,却见蓝曦臣轻轻巧巧地将话头接过。 要想让百家在乱葬岗上失掉灵力已是不易,却又要在不确定能否接近苏宗主的情况将他从百家里择出来,令他只是短暂地失去灵力,这便更难了,蓝曦臣这般分析,似此时的他们仍在逃亡之中,两人仍在那个钦原横行的僻静之地静静推演着藏在暗处的敌人是如何行动:这便需要他们知道,知道苏宗主身上有什么与旁人不同的地方,比如平日里的吃食,或是他平日服的药。 这话明明没什么不对,可蓝曦臣的话一出口,金光瑶看了一眼他几乎现于眼底的揶揄,便开始想:今天悯善又做了什么招惹二哥,或者自己做了什么替悯善把二哥给招惹了?让他好好的话非得这么说,坑人坑到自家下属身上了。 他如今若解释,岂不越描越黑了! 吃食?药? 苏涉一双细长的眼睛睁大了,眨了几眨。 顾思明在心中暗道一句:要糟! 顾思明自然不会不要命地把这一节告诉苏涉,因此,苏涉也是第一回 知道自己在乱葬岗上是如何被设计的。 从被提醒到联想至真相花了漫长的几个呼吸,于是,几个呼吸过后,他的脸便彻底涨红了,因着羞赧,也因着气愤:自然是顾思明,那闭香丸就是顾思明配的,这人还拿这事儿笑话过他!这人从一开始就在设计他! 金凌一脚踩在自家舅舅的靴子上:别这么幸灾乐祸啊。 幸而此时此刻的苏涉更专注于生顾思明的气,幸而金凌也只是以为苏涉的小问题要被人知晓了,而只有江澄知道:比那更糟,很糟。 莫非苏宗主有隐疾? 咦,听到身边几个年轻的声音开始这样议论,欧阳子真奇怪地想:这说的是什么废话,这要长期服药当然是生病了,还用说吗? 是啊,要不怎么这么大了还不成亲呢? 这话便让欧阳子真更奇怪了,生病了跟成亲有什么关系,既是平日里都瞧不出来,那该也不是什么大毛病,怎么就不能成亲?那若苏宗主这般表面看起来正常的都有可能因病不能成亲,那他在去向郭家提亲时,郭伯伯会不会也让顾伯伯给他检查下身体,看下他有没有隐疾? 哎,要是自始至终没这想法也便算了,但听说之前苏家是给他订了门娃娃亲的,就是因为不知什么原因给退了,本想着是因为自己成了玄门宗主,不屑再娶商家女,可也没见着娶个什么金氏女,看来是因为这个了。 啧啧,他年纪也不大。 曦臣,你说的这事我怎么好像知道一些? 顾思明这话从苏涉身后几步外传出,让温若寒在心里冷哼一声,自己的人被欺负了,就在后头呆不住了? 就是当年拜托顾宗主的那事没错,金光瑶这般说着,向顾思明欣慰一笑。 此时,苏涉的脸已经烫得能蒸包子了。 可是,是其中的哪一味药被人利用了?我记得开得都是极温平的。 这事最初也只是我和二哥的一个猜测,这药悯善平日里也不用,只有在这般可能需要大量调用灵力的场合才会服,金光瑶就着顾思明的话轻轻巧巧把此时百家必然已经走歪了的猜测拉了回来转而让人联想去临时增益修行那方面,顺道白了蓝曦臣一眼,接着又道:当时乱葬岗上若真的被种了什么毒花毒草或空气中被撒上什么剧毒的粉末让百家失了灵力,这般的招式该极易被人识破,也不至于由得魏无羡胡说。我们当时便将怀疑转到了那群乱葬岗上的凶尸上头,毕竟那群凶尸最初不是乱葬岗上的,而是在那几日开始从四处向乱葬岗聚集的,不是吗? 这般说着,金光瑶对陆丘山一颔首。 还干得动活吗?袁守拙问蓝思追,蓝思追点了点头,便与他又向他们驻守的那几个望台跑去。 被从广场边角的几个望台里抬出来的是十几个笼子,里面关的皆是凶尸。 这方才为何? 不少百家皆疑惑出声。 便听到蓝曦臣出声解释道:他们当初该是被阴虎符起的尸,魏无羡是唤不动的。 如今聚集在这里的百家大部分都是参与了几月前的那次乱葬岗围剿的,与这些凶尸面对面对战过,他们中有不少人甚至认出了其中几只的面孔。 而此时将这些问题凶尸关入笼子,聚在一处,他们才注意到了这些凶尸的一个共同点 当日在乱葬岗上的那些凶尸并未被尽数杀光,我在附近搜寻他们时只一个原则女人孩子。 金光瑶这轻轻巧巧一句话又将众人的注意调回了贩尸世家: 因为凶尸本身该不会出太大的问题,若要对他们动手脚,该是在他们还活着的时候。 而贩尸世家中最常见的活人货源便是从人贩子手里进来的女人孩子。 敛芳尊,可否让我检查一下这些凶尸? 顾宗主请便,只是小心些。 四明派的修士将其中一两只放出了笼子,以铁链锁住凶尸的手脚和脖颈,这些凶尸在温若寒面前都乖顺异常,不过还是小心为妙。 我来帮忙,李澹山这般说着,上前制住一只凶尸。 苏涉在一旁冷冷地看着这一幕,当时混在一堆凶尸里瞧不出来,如今将这些有问题的单拎出来自也明显了,那些凶尸除了都是女人孩子,还有一个共同点便是眼白皆充血。不用想这事儿肯定又是顾思明经手的,这人说不定在当初做那闭香丸时,便想着之后怎么陷害他了。 真不是我经手的呀,顾思明感到落在他背上的目光,心内叫苦不迭:自然不是说这事儿与他无关,只是经手这词实在不准确,他只是授之以渔,把法子通过温若寒告诉了聂怀桑罢了,这事儿最后是要被揭出来的,他自然是参与的越少越好,而聂家自然是要全程参与,留下的痕迹越多越好。 只见顾思明与李澹山对视一眼,顾思明继而便从袖中取出三根长针,交给了李澹山一根。 李澹山持针,走向一只因怨气散尽而已经倒了下去的凶尸,将那针插入了那尸首的颅中,插得极深,又慢慢拔出。 顾思明则是拿着另外两根,走到了苏涉面前,轻问他:苏宗主,那药,你还带着吗? 苏涉本以为这人再不敢在人前理他,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问弄得一愣然,随即带着些阴阳怪气地道:顾宗主,我这几月是去坐监又不是去享清福,即使原先带着,被江晚吟和之后的那群人搜了两道后也早被搜光了,哪里会有? 顾宗主,我带着的,苏衍说着,从身后扯了下自家叔父的袖子,一面将金凌嘱咐他带着的闭香丸递给了顾思明,一面疑惑:叔父怎么把方才蓝宗主揶揄你的火发到顾宗主头上了呀,咱们得罪了个蓝氏就倒霉了这么多年,别再得罪修武顾氏了。明明人家方才还帮你解围。 幸而顾思明似是病人看多了,对着谁都像对病人,并不着恼,只是好脾气的一笑,接过那朱红色小瓶,倒了两粒在手上,碾碎成粉末细细涂抹上手上的两根长针。 李澹山见顾思明这边已妥当,笑问他:要不我来? 顾思明顿觉如释重负,又轻声嘱咐了句:小心莫用灵力。 晓得的,李澹山点了点头。 还有那针也不必还我了。 死洁癖,听了这话,苏涉不禁冷嗤一声。 因为站得较近,他看见了李澹山那针上从尸首中拔出时已沾上了黄白之物,是脑浆,而李澹山将那沾了闭香丸的两根银针分别一下插入了凶尸两边的太阳穴,又将那沾了脑浆的长针慢慢扎进了凶尸的百会穴中,只见他揉搓着最后那根针的针头,将针缓缓拔出,而从那凶尸的头颅被逗引出的,是一根根苍白的丝。 忍不住凑近了的小辈此时皆看到了:那银丝上有无数微小的触手,正一下一下贪婪地吸吮着沾在那银针上的脑浆。 金凌被这一幕恶心到了,和仙子几乎是同频地一抖,他忍住了没做太大的动作,仙子却是打着颤跳到了小主人身后,可那银丝还未被彻底引出来,便突然荧光一闪,似人打寒颤一般,迅速又顺着针眼窜回了自己的巢穴即凶尸的头颅中。 是盘丝绕,李澹山这般说:它爱吃活人的脑子,死人的脑浆只能将这饿极了的家伙暂时逗出来。那些贩尸人该是给这些人喂了掺了盘丝绕卵的饭食,盘丝绕在长成后便会慢慢爬到人的脑中,在吃尽了这些人的脑子后,它们便也寄生在其中暂时进入休眠,伺机寻找下一个宿主。若是它的话,确实能解释。它因为惯于寄生于凶尸,早生长出了对付修士的法子,在遇上活人时他便会借凶尸口鼻处散发出自己的毒素,那毒素能麻痹人的金丹,确实有让修士无法调用灵力的作用。可苏宗主是因着 该是因为照魅草,顾思明道:以照魅草【1】藉足,有履水不沉之效,它对这类毒素也有抵挡作用。看来苏宗主那时并非没有中毒,而是毒素未渗入丹田,中毒不若其他人那般深。 说到此处,他顿了一下,似是在斟酌怎么将这话用不那么找死的方式说出,可是,懊恼地发现没有,便只得抱歉地看着苏涉道:这之后,只要激得苏宗主你大动肝火,便可将毒素一气冲出了。 而这件事甚至不需亲自近苏涉的身便可做到,只要姑苏蓝氏的人在场便可。事实是,蓝忘机的禁言和蓝景仪的尖酸很好地代替了真正的幕后主使做到了这点。在场的人都记得,苏涉为了冲破禁言,直接一口血吐了出来。 意识到这点,蓝景仪瞪大了眼,一时间生怕众人将怀疑的目光投到他身上,不过,倒没人去和他一个易被人引导的孩子认真,苏涉也只是盯着那被顾思明和李澹山摆弄着的凶尸兀自生着闷气,只金凌有闲心向他投来满是谴责的目光,像是在考虑要不要再塞他一嘴泥巴。 合着苏悯善那家伙的灵力是被气回来的?江澄顿时觉得自己这之后三年的下酒菜都有了。 【1】就是明茎草,但没用那个名字,也没用这个功能,因为如果说明茎的话,吃了它是会腹光通外的。用它的别名照魅草,取的也是照魅草这一句提到的功能:亦名照魅草,以藉足,履水不沉。 05 知道了悯善是如何在乱葬岗上遭人陷害的,找到了这些凶尸,便彻底确定了这些事便是贩尸世家所为。可是,细数下至那时发生的所有事,联合薛洋起尸赤峰尊、复活夷陵老祖 操你大爷!听到金光瑶的这话,隐在那堆凶尸中的薛洋不禁暗骂一声,早在蓝曦臣拿他的那句前辈质问魏无羡时,他便有了预感,而在小矮子故意把调查卖尸链的缘由往他身上扯时,他更是料定肯定以及确定了之后小矮子肯定要把这锅推到他身上。这句话没有引起百家的任何质疑,而知道此事与薛洋无关的几人显然也不能反驳他,只能听着金光瑶接着道: 哦,对了,还要绑架百家子弟,这都不是单纯一个贩尸世家有胆子、有能力去做的。他的合作者必然是玄门中人。我第一个想到的自然是那位九品凶尸的买家,毕竟九品凶尸远高于一品、二品的售价,那位买家每回却都是要上百具,这样的财力,它怕是不但是世家,还是大世家。这样的推测,瑶觉得尚算得上合情合理吧? 金光瑶说明了是猜测,可百家听着却已经全然信了,毕竟,要将他们自家的子弟绑上乱葬岗,若全是群野山头上的土匪所为,他们信了,不就等同于信了自家孩子都是酒囊饭袋吗? 可是要激得悯善血气上涌,这件事只要夷陵老祖和被夷陵老祖蛊惑的含光君两人便可做到,本以为能从乱葬岗上得到些那位神秘买家的线索,终是没成,结果这买家的身份还没个信儿,他便又给我出了道难题,金光瑶拖长了语调,眉头轻皱:那杨其瑞自然不会一下便招出最要紧的,可他为了好过些,自然要招出些不那么要紧的,下了几个凶尸作坊后,我们却得了个要命的消息,那位买家又紧急下了单子,这一回一下就是一万具。 一万具九品凶尸?!! 这话一出,百家皆是一惊。若算上边角料这又是多少条人命? 怀桑,蓝曦臣望向聂怀桑,突然便道:清河附近雁回岭的那场爆炸你知道吗?雁回岭整个塌了下去,连累周围的几座山都被它掀起的火势烧了,还引发了地震。听说附近的百姓在逃离时,明确听到那山岭中有凶尸的吼叫呢。而且在那雁回岭塌陷的遗迹里,似是发现了砖石,颇类行路岭那些吃人堡的材质。就是在雁回岭之后,那位买家突然有了一万具凶尸的急单。 曦臣哥我 二哥,金光瑶的语气带了些温和的责怪,对蓝曦臣道:这种事,怀桑怎么会知道?他连行路岭的吃人堡都还没认呢。 这事没有可以定罪的证据,但这不代表,他们不能将它说出来,换种方式说出来。 不论那位买家那里是出了什么岔子,但结果便是,他突然下了这么一份急单。诸位真莫怪四明派这回动作大,要是让这笔单子成了,谁担得起这样的责任?金光瑶说着,看向陆丘山,温言道:丘山,这一个月,怕都忙昏头了吧? 回禀仙督,陆丘山向金光瑶一拱手:几条主要河道上的人贩截住了,这便起码截断了他们的货源,这回各地市因夷陵老祖复归之事起了警戒,也算一件好事,起码让那些贩尸人难觅可乘之机。只是小杨家是无数散户和小型作坊组成的,大家虽已在尽力寻找,却也终究没法确保所有的都 你也不必太过忧心,金光瑶这般安慰他道:这一月来你们严防死守必是有了成效的,否则,你想想 他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下,故意提高了音量道:若不是被逼到了死角,又怎会有今日之事呢? 意识到金光瑶是什么意思的那一刻,聂怀桑几乎要破口大骂出声。 江澄看了眼对金光瑶指鹿为马的行为毫不吃惊的蓝曦臣和任由金光瑶发挥的温若寒,暗叹了句:我就知道。 恋耽美 《()【曦瑶】率然》(60) 夷陵老祖是这场阴谋的主要参与者,他的盟友有难,缺了一万具凶尸,他自然要帮,要将这缺口给想办法填上。 所以,魏无羡在这里发疯也不是你们俩逼的,他是本来就准备弄死我们,好用我们去填聂家的吃人堡咯? 可金光瑶比江澄想得更绝,只听他又道: 不过我等的性命怕还不是他主要要谋的,因为在场诸位绝大多数皆做不了那九品凶尸的货源,毕竟,行了安魂礼的尸首除非执念异常,否则必得要诡道才有可能尸变进而起尸,不是吗?这真起起来了,却又没用了。我们怕只是他谋这九品凶尸的刀,等我等皆成了凶尸,下了山,蔓延入各地,被我们杀死的百姓才是填堡上好的材料。 可是如果这人他今日亦在此,又如何确保自己能幸免啊!聂怀桑眼看这有的没的黑水都要被泼到自己身上,终是有些沉不住气了。 怀桑你忘了,金光瑶提醒他:他有阴虎符啊。 金光瑶这般一说,便向温若寒一拱手:温宗主,这事不只关系令公子的尸身所在,还与您的利益切身相关。如您所说,您是在当年魏无羡血洗不夜天之时,被阴虎符起的尸,要不将这人揪出来,您便会成为他手上的第一把刀。 温若寒的实力众人方才早有目睹,各家的小辈门生意识到这点,皆是一阵悚然:这可如何是好?!! 可脑子快些的宗主们则一早便意识到了这点,他们如今心里可谓一个精彩纷呈,是想骂金光瑶,又骂不出声:金光瑶怕是瞧见了温若寒、知晓了温若寒是被阴虎符复活之后,便意识到了今日如果他弄不倒聂怀桑,聂怀桑便会用阴虎符控制温若寒来弄死他,正是意识到了这点,他才故意将这点点出,逼得大家与他同仇敌忾,这是这是坑死我等!!! 可同时,百家亦意识到:要一个曾经的玄门霸主如温宁那般做旁人手中的一把刀,这简直是天大的羞辱,温若寒又怎会肯这般,只要温若寒即刻了结了聂怀桑果然 那还等什么? 温若寒轻笑一声,向聂怀桑走去,却是被金光瑶从中一挡。 温宗主,这咱们不还不能确定那人便是怀桑吗?若是杀错了,岂非滥杀无辜。若是杀对了,那温公子头颅的下落,岂不就问不出? 百家从没哪个时候觉得金光瑶那张笑脸如此时这般甜腻得令人讨厌,令人着慌,他这时却矫情什么,还提人家儿子?!! 你就不怕他转念便命我杀了你? 只见温若寒冲金光瑶低下身,轻声细语,挑起了一边的眉毛。 不怕,面对突然贴近的这如今最危险的凶尸,金光瑶却是甜美一笑:他如果这么做了,他与他的同党在玄门之中定会遗臭万年,人人得而诛之。四明派大部已退回不夜天城城门,到时望楼上的弟子以烽火传信,他们便会将今日之事在一炷香传遍九州,而且 而且。 那个手上握着阴虎符的人,如今他的同党怕都是替我防着他呢。 温宗主有所不知,蓝曦臣替金光瑶这般解释:上一回血洗不夜天,损失最惨重的便是云梦江氏,因为他们离魏无羡距离最近。 他这话换来了江澄一声带着几分尖利的冷笑:若说魏无羡对我江晚吟毫不念旧情吧,我倒也认了。但他对我姐姐诸位皆看到了吧?温宗主也知晓吧? 他看向因着金凌不肯认她还有一丝执念未了而滞留于此的江厌离,她脖颈上的致命伤是推开魏无羡时留下的没错,可她后背上那道撕裂了她的衣衫、她的皮肉的长长刀口却出自魏无羡手下的走尸。 一旦阴虎符起,六亲尚且不认,哪里还分什么盟友与敌人? 江澄这一句提醒,百家中仍心存侥幸的皆是心惊,众人皆不着痕迹地远离着温若寒,却是将手中的刀剑攥紧,向聂怀桑处靠了几分。 看着那数千把似随时准备挥向自己手臂的刀剑,聂怀桑不敢置信地看向金光瑶。 而就是在那一刻,姚远峰明白了:聂怀桑已彻底完了。 他虽本事不大,还贪心,但他能熬过温氏的高压熬过金聂相争熬至今日,靠的便是他擅长察言观色,会站队,这虽不是样能让他大富大贵、名垂千古的本事,却是样能保命的本事。金光瑶是个求生欲极强的人,关键时刻,他又怎会怕滥杀无辜?阴虎符这东西,金光瑶不怕,金光瑶这般说出来,却是要玄门百家怕的。 果然,就在这在场百家人人自危的时候,金光瑶却不慌不忙,又捻起了他的故事,做回了那个说书先生,在众人心惊胆战的目光下,在众人几乎是带了催促的目光下,只听他慢条斯理地道: 本来对于这买家的身份,瑶也是很没办法的,金凌带回了吃人堡的消息,但我可没含光君那般的机会让怀桑好好跟我解释清楚这吃人堡是他聂家的,修起来为了镇他聂家的刀坟,这墙里的凶尸皆是九品凶尸。莲花坞内的两位女子可以为线索,可她们的话有几分可信?即使我信,诸位见她们反复翻供,怕也是不会再信了。而如果全指望杨其瑞,难保他不会随便漏出几个与此事无关的名字,或只是有些相关的名字。他深知他那位朋友的神通,又怎会轻易出卖他?贸然信了他,反而可能打草惊蛇。幸而当时被绑上乱葬岗的那些小辈中,却有一二人记得那些绑匪泄露的线索。我说的对吧,子真? 他这句子真令紧抓着自家儿子胳膊的欧阳宗主脸色一白。 欧阳毅儒深知如今最安全的结果便只有两种:要么金光瑶找不到一丝能够将聂怀桑定罪的实证,要么在聂怀桑能启动阴虎符前将他斩杀,总之,一定不能让阴虎符在不夜天、在温若寒方圆几里内启动。而怀着这般的想法,他此时能做的最安全的事便是默不作声,这般,即使聂怀桑有机会脱罪,也不会以阴虎符驱使温若寒报复于他。可他是怎么打算盘的,账房出身的金光瑶又怎会不知? 金光瑶此时将欧阳子真点出,便是点出了欧阳毅儒早与他们暗中联合的事实,将这位不坚定的倒金者兼同样软弱的倒戈派彻底逼上了梁山。 事已至此,欧阳毅儒也全没了办法,只得由着自家儿子向前一步,出了声。 欧阳子真还是个十五六岁的孩子,还带着朴实的是非观和玄门道德。虽也害怕,但他本就决定不管怎样都把自己知道的说出来的,他没有撒谎,亦没有夸大,他只是陈述他看到的事实罢了:我曾从那些匪徒身上撕下一段袖子。当时便瞧见,他小臂上有一处红印子,很奇怪,它显然不是刺青,又不像胎记,边界很清晰规整,是枫叶的形状。 这样的话让廖一丰和廖明殊皆神色一震,同时姚远峰也带着几分不敢置信地望向了自己的妻子,眼中起了权衡。 如果说有什么如苏悯善身上千疮百孔的反噬痕一般是他们这群从洪谷山出来的人一辈子都没法抹去的,便是那红枫状的恶诅痕了。 是的,恶诅痕,虽然对于恶诅痕来说,它太安静了,却贵在顽强。 廖一丰带领的廖家人一向纪律严明,九品凶尸进了吃人堡,卖不出去的边角料便被就地挫骨扬灰,骨灰扬入山间飞瀑或做了山上红枫的滋养。魂魄无存、骨灰扬洒,本不该能留下什么罪证。可那漫山遍野丹红如血的枫树在风中类人的哭泣,还有他们身上那安安静静既不发展亦不消退的恶诅痕,却皆是罪证。 江澄听了一皱眉:可一个喽啰身上的红印子又如何能确定什么? 江宗主,再小的线索也是线索嘛,金光瑶说着鼓励地看了眼欧阳子真:特别是将它和悯善归来后提供的线索拼合在一处的时候。而那两个线索叠在一处得出的便终于诈到了杨其瑞,让他招出了小杨家如今真正的大当家。 廖宗主,金凌这般突然的一声,让众人皆是一惊,只见他从袖中摸出一份名册,笑着转向廖一丰:或者该用你还俗前的法号了净来称呼你?你在兰陵金氏当客卿的时候,可还有人命官司未了呢。 而那被你填了吃人堡的你师父玄静,苏涉看了眼从他身后退走的蓝慎德,亦出声道:你不是很舍不得他吗?一个月前,顶着那般大的火,都得先把他抓了,才肯从雁回岭撤走,怎么今日来这里,就这么不小心地把他扔在后头了? 一时间,众人皆将目光集中在了廖一丰脖颈上可怖的烧伤上。 Tbc. 写在后面: 蓝启仁和金光瑶站的视角是不同的,格局也不同。蓝启仁站的是传统的玄门贵族视角,贵族就是我享受特权,同时我尽好责任。所以,他看到诡道的弊病,想的是坚决反对、谴责、打压,却从没想过适当疏导,将因为没有修仙资源而误入歧途的底层修士引向正途。而金光瑶做的是两手,一方面让你知道修习诡道的代价,让你怕,另一方面给你一个靠自己的努力走正途的机会。 如果没看出来蓝大为啥突然损苏涉的话,其实是因为聂怀桑舍掉聂同德时,阿瑶透过玉佩出声安慰苏涉了,老婆表示我暂且不计较你纵容忘羡强闯芳菲殿的事,他就心安理得地又去吃醋了。 当苏哥哥幸灾乐祸笑话舅舅时,小阿凌挪了一步,踮起脚尖,勉强挡住了他,当舅舅幸灾乐祸笑话苏哥哥时,小阿凌踩了舅舅一脚。 第二十一章 01 金凌、苏涉前脚后脚两句毫无空隙的话给了廖一丰两个响亮的巴掌。若说有什么是廖一丰最不愿意被人窥到的,那便是他真正的出身了。他并非金光瑶那般,在过于轻率的年纪便因一场认亲将自己娼妓之子的身份暴露的人尽皆知。装作廖家遗孤这么多年,他已将自己的出身塑造得足够光鲜,又怎能接受让百家知晓他曾经只是个穷乡僻野来的小和尚? 若金光瑶带来的是杨其瑞,廖一丰都不会这般恼羞成怒,可是偏偏是玄静偏偏是那老头儿,这是要将他打回原形。而廖一丰又忍不住去想,他们找到了他这师父,那便意味着找到了他的作坊,还有薛洋。 金光瑶和蓝曦臣皆知晓,聂怀桑本质上是一个极胆小的人,虽然他的阴狠是他们之前无所预料的,但这些时日他们也瞧出了这人根本没有明着狠的勇气,否则早在他们二人在外对阵魏无羡时或者在温若寒最初出现在百家面前时,聂怀桑便会启动阴虎符试图置他们二人于死地,可他没有。已有那么多双警惕的眼睛在盯着他,聂怀桑做不到不引起注意地启动阴虎符,哪怕将它藏在袖中启动,缭绕的黑气也会一瞬将他暴露。说到底,聂怀桑仍无法鼓起勇气将一切推至无可挽回,公然与百家为敌。 可廖一丰不同,他是匪,这般的人不悍不狠,根本压不住底下人,更何况他的事迹,他们早已从苏涉那儿听说,在杨其瑞那儿也得了证实他出身的那座寺庙,他屠尽了里面的所有人,然后将他们包括养大了他的老主持当做起家的资本供给了杨其瑞,填进了聂家的吃人堡。 这样的人被逼到极处,怎会不大闹一场?带着已被他系绑住了的聂怀桑大闹一场。 因此,有些事倒并不算意外,譬如,在看到那个犹穿着破烂僧袍的玄静被苏家的修士带上来时,廖一丰甚至没有装作不认识。 老头儿? 他笑看着那将他养大的师父,这般唤他。 这是怎么回事? 姚远峰微扭过头去,低着声、咬牙切齿地问廖明殊。 金家的门生?还俗?廖一丰是个还了俗的和尚,在金家犯了事的在逃门生?!! 是啊,这是怎么回事呢? 廖明殊的眼神亦阴晴不定。 她专门以多个制尸作坊被端、杨其瑞又不见人影为由,劝廖一丰保险起见将悬山寺清理干净,按理说金光瑶不该从那里入手,不该从他们入手,更不该有办法找到他们的备用作坊,找到玄静,甚至找到薛洋。 她那日去见薛洋时,明明小心检查过自己身上没有被欧阳毅儒那老家伙贴上什么定位的符咒,身后也没有坠什么尾巴。 是,即使在薛洋的事上选择和金光瑶合作,她仍不甘心暴露。金光瑶要的是小杨家,是清河聂氏,没说非要她颍川廖氏。 颍川廖氏不仅是廖一丰的心血,也是她的,她怎么甘心它毁于一旦?她如今也成了平阳姚氏的宗主夫人,她怎么担得起廖一丰过往的身份暴露,牵连得她的身份都一并漏出来。 可是,如今再去想金光瑶是如何找到的玄静和薛洋、将廖家人赃并获已毫无意义,她那双秋水眸子在明暗交错间攥上了狠意,横向姚远峰: 老姚,当初聂怀桑给我们做媒的时候,你敢说你一点都没疑过我与丰哥廖家遗孤的身份? 出了事,才想到装作全然被蒙在鼓里的无辜之人,你是想骗谁? 听到这话姚远峰攥紧了一口牙,气恨地看着他这婆娘:你躲后面些,现在他们想不起你。 回家再和你算这笔账。 无人知晓的是,那个牵扯了二十余个世家的倒金联盟,在最初的时候,其实只有三家、四个人。 而这四人中,姚远峰不知廖一丰与廖明殊的真实身份及他们与聂家的凶尸买卖,廖一丰和廖明殊又不知温若寒的复活和温若寒对这一切背后的操控,只有聂怀桑是那个知晓全部的人,也因此,是那个因为知晓太多的秘密、能调动太多他们意想不到的资源而显得异常神秘而危险的人玄门里出了名的怂包,却找到了被金光瑶烧掉的青楼,知道金光善死亡的真相,知道薛洋的下落,甚至知晓自己兄长的尸首被金光瑶镇压在什么地方。 那已是六七年前的事了,廖明殊被聂怀桑牵着来到了姚远峰面前。没错,聂怀桑才是促成了姚廖两家联姻的那个媒人。 那时,姚远峰已经在清谈会上见过廖一丰,他有怀疑过廖一丰可能并非廖氏的遗孤吗? 也许有,也许没有。 射日之征时,中原一带被温氏整个侵占,有不少小世家均遭了灭顶之灾,大家当年不都以为叶邑沈氏已无一人幸存,可沈梦粱的独子沈世秋不就在战后突然冒了出来。廖一丰不是唯一一个在战后冒出来的遗孤,诚然,他的年龄比沈世秋大上许多,但他颍川廖氏也灭得早。虽然廖一丰的身份总让他不那么信服,许是孤身在外太久,这人身上总有股掩不住的草莽气,可是百家已经接受,对姚远峰来说,这便够了。 而当姚远峰第一回 在聂怀桑的引荐下见到廖明殊时,他有怀疑过廖一丰和廖明殊的兄妹身份吗? 也许有,也许没有。 作为兄妹,廖一丰和廖明殊在相貌上无一处相像。作为兄妹,廖一丰和廖明殊在相处上也不像。可是,他们是聂怀桑介绍给他的人,这便够了。 再说,廖明殊不是一般的漂亮,漂亮到他儿子在看到这小娘后还在家里与他闹过脾气:两家联姻谁规定了非要宗主亲自出马? 姚远峰当时便火冒三丈,反了天了你小子! 换做他家小子来结这门亲? 第一,他不愿。第二,聂怀桑也是不愿的。 聂怀桑说这话时,眼睛里带着点让姚远峰这个老油条都有几分看不懂却觉得阴暗滑腻的东西,他说:不是令公子,是您,来娶那明殊姑娘。 这两个原因,他那时皆不能告诉自家儿子知晓,所以便只是揪住他那不肖子的耳朵:我不娶,你娶?那你之后准备管你小姑叫什么?小姑?还是嫂子? 恋耽美 《()【曦瑶】率然》(61) 那一日之后,廖一丰和姚远峰,他们互相娶了对方的妹妹。 那是姚远峰这一辈子的分水岭,在那之前,他从未这般近距离地参与到一场阴谋当中。 可那一日远不是廖明殊的分水岭。 她的人生该分为洪谷山前与洪谷山后,但鉴于洪谷山前,她几乎全无记忆,她更愿将自己人生的分水岭划为聂明均。 遇上聂明均那个男人,知道他桐爷那张假面后的真名,识破他,那之后,一切都不一样了。那之前,她和廖一丰只是小杨家下面的一个散户,是杨其瑞的下属。可那之后,更准确地说,是聂明均死后,他们却成了聂家与小杨家之间唯一的联络渠道,爬到了杨其瑞的头上。 但这个遇上又从不是意外,廖一丰从来都是有野心的,他不甘心当一辈子刀尖舔血的草莽,最初他是悬山寺里的小和尚,后来他跟着个散修四处除祟讨生活,到了金氏后,他没有门路,自始至终连一个客卿的身份都没混上,在金家犯了案后,他差点又变回了那个小和尚,却被那个他视作父亲却狠心将他逐出寺庙的玄静逼成了个草莽,又不甘心一辈子做个底层的草莽。 廖一丰自始至终都知道最上层的买家该是个玄门世家,大杨家和小杨家的那两位当家也该是感觉到了的,毕竟,除了那些玄门世家,谁会有这个财力,谁又会有这种需求?杨其瑞就是个怂货,没有胆子去打探那买家的身份。 廖一丰敢,她也敢,于是,他们赢了。 他们找到真正的杨其瑞花了三年,她从杨其瑞的枕边摸探到清风阁和桐爷又花了两年,他们蹲在那清风阁外,蹲了整一年,终于跟到了那位桐爷的后头。 世家的人有个毛病,虽然常年替聂家处理着这般的阴私,聂明均却也未能免俗,他总还记着自己是个修士,得除祟救人,扶助弱小。 聂明均第一回 见到廖明殊时,只当她是个有点三脚猫功夫的小姑娘,一个被他救了一回便不知怎的缠上了他的小姑娘,恍然不知,他救了条美女蛇,那蛇知道了他的名字,她唤他,他应了,半夜,她便定是要来吃他的肉了。 那是个分水岭,她时常会想,后不后悔?如果那时没接近他,或者没告诉他,他便不会死了。她之后的人生到底是会因此而更好一点还是更坏一点,她说不清。 每回清晨醒来看到姚远峰的那张脸时,她都觉得厌恶,特别是她对着的本来可以是另一张。 一段时间内,她以为那张脸至少可以是聂怀桑的,那般她便会是清河聂氏的宗主夫人,但聂大宗主有心思睡她,却没心思娶她。而且,如果换成聂怀桑?每升起这个幻想时,她便觉不寒而栗,毕竟聂怀桑虽比姚远峰年轻,比姚远峰俊秀,却也比姚远峰更让人不舒服,他懦里懦气的面容卸去伪装时像褪下一层皮,那下面翻涌着太多黑暗的情绪,那几年里,她体会过这人太多的黑暗情绪。他像只从出生起便开始一点一滴积攒毒液的蛇。 他的头发也和你的一样好,我那三哥,有回他捧着她散下去的发髻这么说,声音几乎带了几分梦呓:许是像了他那做娼妓的娘吧,有回我躲他身后,不小心抓掉了他的冠子,他的头发就那么散下来,就这样散下来,像绸子一样。你说,一个男人,整日风吹日晒的,怎么就生成了那副模样? 他在我聂家营下时,我其实并没见过他。但我一直便听着各种各样的人跟我提他的名字,孟瑶、孟瑶。我听大哥提他,后来听曦臣哥也提到,他们都跟我夸他,我当时便盼着何时能见着他,有这样一个伶俐人在身边多好,聂家的人都太无趣了。可真正见到时,他就已经不是孟瑶了,他甚至不是金光瑶,他是我大哥的结义兄弟,是我的三哥了。我当时便想啊:可惜了了。 不,不,明殊,他细嗅着她的发丝对她喃喃:人啊,不能太贪。你最初不过是廖一丰养在笼子里的玩物,若做了聂夫人,反而折了你的命寿。将来的聂夫人该是一个金氏女。我那三哥对我这般照顾,我在他死后,定也是要好好照顾他的金家,才算还了他的这份情。 02 和玄静一起被带到的,还有在那个窝点里活捉的廖家人,这些人从没遇上过暗军这般不留余地便下狠手的对手,一个个平日里凶悍异常的人也被打得跟被捏了卵似的。 头儿! 给我闭上你们的鸟嘴!廖一丰对着这群不争气的便骂。 廖宗主,你也不必这般公然封口吧。 欧阳毅儒义正词严地道。 那些人一被带上来,欧阳子真便拉了拉自家父亲的袖子,指着其中一人,在他耳边低语那个身形有点像,还有他身上那股子破抹布式的味儿也像。听了这话,想起自家宝贝儿子差点折在乱葬岗上如今也很有可能跟他一起折在不夜天,欧阳毅儒不禁也有几分火气上涌。 可廖一丰却理都没理会欧阳毅儒的抗议,只是望向金光瑶那处: 真是没想到啊,你敛芳尊有一日也会拿人出身说事。为了这事儿,还专门将这死老头儿从笼子里捞出来,还 廖一丰不屑地瞧了眼一身华贵、被金光瑶养得格外精灵玉透的金凌: 专程让你的好侄儿找来那种东西。 既然已经找到了他们的作坊,正在制备的凶尸和廖家人在一处被发现,便已是人赃并获,他知晓自己这一遭是逃不掉了,干脆便也没了半分伪装之态,俨然一副当年的匪首模样,怎么舒爽怎么说话,心里倒是多年来没有的痛快。 廖宗主,金光瑶对廖一丰笑了笑,余光却是看向被叫做死老头儿的玄静带着几分可惜:点名你长大的庙宇,这是为了说你的出身吗? 怎么?廖一丰听了这话,不禁觉得可笑:就好像你没烧了将你奶大的窑子似的? 廖宗主,方才被廖一丰那般一瞪,金凌早就有几分不悦,如今听到这话火气更是窜了上来:说话要讲证据,你还当这是刚下乱葬岗什么脏水都能往我小叔叔身上泼的时候呢? 他做还是没做,他自己最清楚! 那你做了吗?金光瑶说这话时,几乎是一句友好的询问。 当然做了,廖一丰不仅答了,还答得坦荡,惹得聂怀桑一阵心惊肉跳。 却见廖一丰又望向自己那师父玄静,嘴角掀起恶毒的笑意,嚣张道:再来一回,我也还是会那么做。怎么样,老头儿?在雁回岭上看着你庙里的那群和尚们又死了一回,好看吗? 被主动提起的雁回岭这三个字让聂怀桑一瞬警惕:他想做什么? 可聂怀桑惊得小心翼翼,以至严阵以待盯着他动作的百家都没察觉。而相对地,更显而易见的却是,廖一丰的话一瞬间唤回了玄静那日在雁回岭的记忆 火中扭曲着的已经狂化的僧侣,白蒙蒙着眸子依旧只能呜呜呀呀的小和尚,那日,廖一丰自己身上都还满是伤,却是抓着他的后颈强行压低着他的身子,逼他站在那把烄雨剑上,与自己一同看着,直至轰隆一声,他们又在他眼前死了一回。 这人怎么这样!金凌看到那明明是来作证却被刺激得翻出眼白只能被四明修士们紧急压制的玄静,怒视廖一丰:是不是只要一个人不要脸,就永远没法被审判? 可金凌看廖一丰,廖一丰却也看向了他。 小金宗主说的那桩案子我当然有印象。被我揍成肉泥的那个人,他没什么本事却整日压在我上头,不过就仗着自己有个做客卿的舅舅。来了事,我去办,他领功。没事的时候,他出了岔子,却又推锅到我头上。好处都被他占尽了,他还要故意打翻我敬的酒,说一个和尚怎么能喝酒。这样的人仙督大人 廖一丰笑看金光瑶: 他不该死吗? 他又望回金凌,问这个金光瑶的亲侄子: 怎么?我失手杀了人,小金宗主是不是觉得我该去自首,然后再不痛不痒跟我说一句我所说的话如若属实,便要不了我的命,叫我好好悔过自新? 方才在广场上循环了十多遍的又不只是乱魄抄,还有聂明玦的那段记忆中在琅琊杀了自己上司后设计聂明玦逃走的记忆。这段记忆还清晰地留在百家的脑海中,留在金凌的脑海中,然后在此时被重提。 廖宗主,我们今日说得好像是你与小杨家的关联吧? 听到苏涉用这些年跟那位舫爷学来的比廖一丰还悍匪几分的语气抢一步插断了廖一丰的诘问,金光瑶稍放下心来,没亲自开口。 对某些事情的评价,就该如当年的蓝曦臣那般蒙混过去,不表露一个明确的立场,以一句不好评判作结,金凌这孩子锋芒有余却圆润不足,如今不管说什么都是错,倒不如不说,可不说,却又不能是这般用涨红了脸被呛得说不出话来的姿态去沉默。 廖宗主,他只听苏涉代他问道:人证物证俱在,小杨家大当家的身份,您是认,还是不认? 认,怎么不认? 这话让他身侧的廖家人都是一惊,不过他们早惯于服从廖一丰的命令,听到了,便立即聚拢在了他四周,各个手按在剑柄上。相反地,本站在他们旁边的平阳姚氏却是纷纷尽量不着痕迹地挪向远离他们的方向,生怕被百家被温氏归做廖家人的同党。 总不能杀了个把本就该死的畜生,便下半辈子都在个鸟不拉屎的穷酸地儿窝囊猫着吧?廖一丰说这话时,依旧是笑,甚至带了几分吹擂之意,讲得眉飞色舞,像醉酒时的舫爷对苏涉传授如何通过听音儿在一个人还是活人时辨别他有潜力做什么品级的货。他说:既做了这一行,自便该做好做大,做到最顶上,做到你们当中。与其说我偷了颍川廖氏的名,不若说是我让他颍川廖氏死而复生。试问若无我廖一丰,这玄门如今谁还会记得曾有个颍川廖! 这世上出人头地的法子有千万种,你通通没选,你就不觉得你以无辜百姓的人命换取自己富贵的方式有丝毫过错吗? 这世上出人头地的法子有千万种?廖一丰以一种滑稽和嘲弄的方式将金凌的话,咂摸了下,才啐了出去:真的有吗?小公子,你还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若真的有,我在你们金家当年便用不着受那窝囊气了。还是你觉得既然找不到正常的上升途径便该乐安天命?你们认命,得来的荣华富贵,我认命,就是一辈子呆在石头窝里,和这个老头儿一起喝西北风,还要喝得高兴!你怎么不干脆说我生下来就是让你踩的呢?!! 还想说什么的金凌被江澄一把揪住了后领子,又被苏涉极迅速地掩到了后头。可金凌被揪住了后领,廖一丰却没有,金凌方才的那声将他打回原型的了净显然激怒了他,他的眼珠子一转,里面便生出几分带着算计的刻毒: 还是你觉得我该如这位苏宗主当年那般,等着你那小叔叔来不计前嫌地重用我? 他望了眼身上背了穷奇道的案子算得上金凌半个杀父仇人的苏涉。 又或者是等着进仙督大人一手扶持的四明派? 又瞥了眼农户出身被金光瑶一手提拔起来的陆丘山。 一商一农,金光瑶真正信重的人,倒真都是这些下九流。 他真的没想过进四明派吗?这话,若真拍着良心问自己,廖一丰却也不敢斩钉截铁地说一声不,可事实便是他看向金光瑶: 我去金家的时候,你可还在你那做娼妓的娘怀里吃奶头呢。而你发迹的时候,我早在悬山寺炼了十多年的尸了。 许多四明派的修士,他们可以说是幸运的,他们生在了好时候,赶上了金光瑶的时候,可廖一丰不愿承认这是个好时候,因为他已经错过了这个好时候。而因为他已经错过了这个好时候,他也不愿这真便成为个好时候。 他带着分嗤笑地望着金光瑶,他知道金光瑶想让他做什么,在将自己与聂怀桑牵连在一处前,他不会在此时便与自己动手,温若寒也不会在此时与自己动手,所以,这怕是他对着这群人,唯一有机会说些什么的时候,而他没戳心窝子,没挑拨离间,却是掀开了一层遮羞布: 敛芳尊,你到金家去,不也没讨得什么好吗?你如今又讨得了什么好?这回的事虽是我们起的头,可你以为为何在莲花坞中两个来路不明的女子就能让你身败名裂? 因为这群人比我们更恨你,比我们更盼着你能下去。你觉得你扶持起的四明派能维持多久?他们怎么能容许它维持?要是底下的人随时能上来,那他们这里又怎么还算得上是上头?你们来了上头,脏了他们的地方,你知道吗? 他们嫌你脏,嫌你带起来的这些人脏,因为你长在腌臜地方,他们生在繁华之地,所以你一辈子就该活在腌臜地方,他们一辈子就该呆在繁华之地。娼妓之子,无怪乎此你以为只有聂明玦那么想吗? 只见金光瑶的脸色因廖一丰的话而一瞬阴沉了下来,可这却又不是因为那句娼妓之子,而是因为廖一丰今日疯过了头的话真的戳破了点什么。 一瞬间,整个不夜天静得能听到一根针的掉落。温若寒不说话,只看戏,眼睛里带着分戏谑,事不关己地看他这小徒弟如何圆回这场子,可金光瑶正要开口,他身侧却响起了另一个声音。 涣从未如此想过,蓝曦臣这般说着,看向金光瑶。 廖一丰挑眉嗤笑:还真是个光风霁月的君 廖宗主就莫这般揶揄涣了吧,蓝曦臣难得地在人话未完时便打断了一个人,一双深色的眸子一横,眸光中带着几分不同寻常的跃动的光,他对着廖一丰一字一句地道:光风霁月?这四个字涣可担不起,也从没试图去担,只一点,廖宗主,你见过哪个光风霁月的君子会这般包庇自己的弟弟的? 曦臣!蓝启仁不禁惊出声来,蓝忘机那一瞬间也丢失了瞳孔。 可蓝曦臣勾唇一笑,正言道:我便是我,只是姑苏蓝氏的宗主,不是什么君子,更无从谈什么光风霁月。这个天下稳了,我坐在宗主的位子上才能坐得安心、坐得舒坦,涣所求,仅此而已。 蓝曦臣这话少有地剥去了所有的圆润,一时让温若寒也略睁大了眼睛,小辈更是惊诧不已,他们从小被教导的皆是些扶贫济弱的道理,哪里听过这般赤裸的言辞,就连百家中最汲汲营营之徒不也张口大义闭口人伦的吗?哪里会将利益权衡明明白白地讲给他们听,那该留到他们的成人礼,留给他们自己去体悟。 二哥,金光瑶轻声唤了他一句。 阿瑶,蓝曦臣扭过头来,对他轻巧一笑,那笑容里揉了细碎的光,藏了分促狭,将金光瑶的眼晃了一下,他说:今日此处虽有些小辈,却也都束发了。 这些道理,太早让他们明了,会让他们只知利弊,再无善恶,长成汲汲营营之徒,可这些道理若永远不告诉他们知道,却又会让他们只执着于浅显幼稚的黑白善恶,在人世中跌跤,甚至闯祸。方才叔父在下方所言,他不是没有听到,叔父所言是是非曲直,可只知道这些,并不够。人立于俗世,便该知自己身在俗世。 恋耽美 《()【曦瑶】率然》(62) 而除去这些小辈,其余的那些明白人也该被提醒下了。 这些年,金光瑶对蓝曦臣的定位一直心存犹疑,蓝氏在玄门中惯以严正家风立身,作为蓝氏的宗主是不该表现得太过功利太过世故的,所以过往在对他瞭望台、四明派等设想的支持中,蓝曦臣也从来是从济苍生的角度去表露自己的支持,简而言之,让人反驳不得,却是大而空。可蓝忘机一次性爆发的旧账新丑及蓝氏之后不得不披露的事都已经决定了:姑苏蓝氏的君子面具是戴不下去了,既是如此,那又为何不物尽其用呢? 有些话,由他来说,再有道理,也只会被百家疑心是诡辩,表面附和,心里却生着疙瘩。可蓝曦臣不一样,他生于世家,长于世家,是百家的自己人,百家自然会信他。 蓝曦臣看到金光瑶对自己微一点头,嘴角勾起一抹笑,对着廖一丰,以百家皆能清楚听到的声音道: 廖宗主,你不会真天真到以为立起一个四明派便能兴门派灭世家了吧? 蓝曦臣说这话时,是以嘲讽的口吻,一时间这竟真的让这个百家皆在暗地里担忧的事情变得荒唐可笑了。 而蓝曦臣接下来说出的话,确实没有半分蓝氏君子的样子,他说了个蓝老先生定不会在听学时讲却在玄门中实实在在便是如此的道理: 当初先祖们之所以能兴家族灭门派,便是因为人心皆私。试问谁不想父传子、子传孙,高位富贵只在一姓之内?有了这私心,便注定了门派也总会变为世家。说到底,门派灭不了世家,真正能灭世家的,或者该说灭灵修的,该是鬼修才对啊。 蓝曦臣这话一出,百家皆想起了这一月来发生的一切,无数凶尸作坊被起,这些作坊多年来便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在他们的驻地之中。那里有多少这般修歪门邪道的散修,廖一丰手下又有多少鬼修?那是个庞大到骇人的势力。 而方才听到蓝老先生从个人修行修心论诡道之诡的蓝家门生还有蓝思追和袁守拙听到此处也不禁感到心有余悸,是的,江宗主抓了那么多年鬼修,可他们在云梦一带查获的凶尸作坊却并不比旁处少多少,那些凶尸作坊里的学徒大多都专修诡道或至少对诡道有所沾染,鬼修的数量早已对本该占绝大多数的灵修产生了威胁,而距射日之征结束,诡道兴起,也不过短短十几年。 这样的认知让这群小辈们毛骨悚然生出危机之感,然后他们便听到蓝曦臣又轻声发问: 而诸位以为最容易堕入诡道,沦为鬼修的又是什么人? 蓝曦臣的话意中所指明显,蓝思追感到自己身旁的袁守拙不大舒坦地动弹了下,忙将手附上他的手背。 可还不待蓝思追说些什么打消袁守拙心里的不舒坦,便听蓝曦臣将这话更直白地说了出来: 虽然百家百家,看似人多势众,可诸位心里皆该清楚,这玄门之中真正人多势众的,不是我们这些世家,而是散修。而他们才是最易被诡道诱惑的人。 即使是对四明派有诸多不满的小世家们也从未将这般的话当着四明派众修士的面说出来,可如今蓝曦臣便是站在全然的世家的立场上,在被四明派环绕的情况下将这话当着这些当了多年散修如今在世家人眼中恶还是散修的人面前说了出来。 这不禁让江澄大挑眉毛。可他也看出来蓝曦臣的用意。 只见金光瑶轻轻巧巧捡起蓝曦臣留给他的话头,第一回 在他们二人的一唱一和中,与蓝曦臣交换了面具,拿起了红色的那张忠义面皮。不同于蓝曦臣这回的冷厉,他的口吻是温和的、安抚的: 这样的情况也并非不能理解。毕竟,散修中的大多数人其实都如当初的廖宗主这般,或因起步晚,或因没有资源,或因关系不够硬,在世家中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做不了客卿。这其中有无数个或因,却皆不是因为能力不如人,有能力有干劲,却从未被公平对待,过得还不如世家中闲散不上进、懦里懦气、一问三不知的公子哥儿,你教他们怎么甘心? 噗嗤,听到自家小子笑出了自己因顾虑着身份没笑出来的这一声,江澄不禁又翻了个白眼,指望金光瑶一味安抚毫无尖刺自是不可能。 江澄望向了被当面打了脸的聂怀桑,一时间也不禁疑惑:廖一丰这样的人平生最瞧不起的不就该是聂怀桑这般的公子哥儿,他却是怎么做到的能心甘情愿地在聂怀桑手下干了这么多年? 可旋即,他便意识到:是了,廖一丰怕是不知道聂怀桑后面有温若寒,若是他不知,那么聂怀桑对他该是神秘的、危险的,藏锋不露、阴狠毒辣的一个修改了自家兄长的记忆将他起尸又将他尸身撕碎的人。 而相对地,诡道门槛低,易取巧,不需自幼便开始修习,不需昂贵的药浴、药膳辅助,它靠的是天资,亦是勤奋,金光瑶这般说着,突然望向了廖一丰:据瑶所知,廖宗主手下便有许多这般的鬼修吧,帮你制尸,做你的学徒,既可以赚一份生活,又能以未成型的一二品凶尸修炼诡道,还能以自己的手艺、自己的能力换取自己在小杨家中的地位,甚至有可能洗白上岸,成为你手下的廖家人。这般说来,确实比在玄门中当个不受重视的小门生,更具诱惑,来得划算,也更有扬眉吐气之感。 可是敛芳尊,听到此处,袁守拙终是忍不住了:廖一丰所行伤天害理,所修之道损身损心,我等虽出身寒门,却也是不屑与他为伍的! 说得好,金光瑶赞赏地看向蓝思追身边的这孩子,温和着眉眼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诈一下被众人的目光盯着,又被敛芳尊亲口问了名字,袁守拙后知后觉地脸红起来,支吾了半天,才说了句:袁袁守拙。 抱朴守拙,好名字。守拙,金光瑶遂温声叫了他一句,对他道:你心地善良,知道对错,这是好事,可你也得知道,这世上并非人人都如你这般心地善良,能在极端处仍坚持是非曲直。而我坐在上头,也没理由指望这天下庶民,皆是你这般的贫贱不失德之人,这不现实,毕竟 金光瑶笑了笑: 蓝氏听学的机会在世家中尚且难求,蓝老先生没有精力去教化万民,万民也未必在被教化后,便会对着上义、礼则规训自身。而这正是四明派存在的意义啊与诡道争夺散修。 蓝思追想:如果蓝老先生所说的是他们往日该想到却没想到的,那如今敛芳尊与泽芜君对他们讲出的却是他们不经点拨,怕是永远不会想到的一番全是从上位者角度出发的言论。 诡道之弊不在其鬼,而在其诡,它助长了投机取巧之心,会让人心在被放纵却没有责任约束的情况下一点点异化。这是以教化他人为己任的蓝启仁的苦口良言。从个人角度,自当见不贤则内自省,可当你是个上位者,你要考虑的却不只是个人。你大可以以大道理谴责诡道为旁门左道,以此为理由来攻讦修习它的人,却没法去以此来消灭它,而没法消灭,便是失败。 的确,正是因此,世家才会需要四明派,蓝曦臣微笑着继续了金光瑶的话,又望了眼陆丘山:若举目四顾,皆是世家,则散修们除了在尚未被世家占据的穷山恶岭间以除祟赚来的微薄收入换取颠沛流离的生活外,便只有去世家做门生这一条还算正当的出路了。可便如廖宗主你当年在金家做门生时看到的那般,我相信金家之事并非个案,毕竟人人皆有私心,世家中多的是那般的子弟,仗着血缘,不劳而获不思进取做家族的蛀虫,或是在做错事时,因为血缘,而无限制地被家族庇护。 他说这话时,并未望向蓝忘机,可有无数道目光,代替了他的目光扇在了蓝忘机的脸上,让他抬不起头。 蓝曦臣叹了口气: 看到这些,我想大多数人也会如廖宗主这般感到心寒吧?这是世家之弊,有弊,便必会生怨。误入歧途最终越陷越深的大多并非天生便是大奸大恶之人,人心是一点点异化的,欲望一点点增长,杀戮变得越来越容易,是非观一日比前一日变得更加扭曲。最终十恶不赦的人,他最初时可能只是有一点不甘心,正当的不甘心。可正是这小小的、正当的不甘心,在如今的形势下,却已滴水聚海,积少成多,酿成了大祸,既危害万民,亦威胁百家的生存。廖宗主你和你背后的小杨家不便是活生生的例子吗? 你!廖一丰怎么都没想到自己多年来不吐不快之言,如今却被金光瑶和蓝曦臣这般利用了去,他们就着他的话,把他当做活生生的例子,将他往地下踩,将自己往天上捧。 可蓝曦臣所言,却又是个百家不得不认同的浅显且寡情的道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你要维护自己的统治,继续享富贵安平,便不能让下面的人太不好过。 涣当年治碧灵湖的水行渊,用的是一堵一疏之策,而阿瑶如今所行,灭诡道,推四明,亦是这一堵一疏之策。 水行渊是被人惯坏了的水,散修却是被饿极了逼疯了的水。但散修灭不得,因为灭之,便是倒行逆施。散修亦灭不尽,因为他们远比世家人数众多。 蓝曦臣说完这话,才将目光从廖一丰身上移开,移向百家,将问题抛出: 诸位觉得是让那些在世家中郁郁不得志的散修进四明派好,还是入诡道好呢? 瞭望台、四明派给了底层有志之士一个上升之途,可平庶民之怨。四明派的修士有驻瞭之职责,亦是教导他们以责任,这亦是护了百家,这般做,有何不可?这般的方式,亦能令世家中人警醒,也让这世家之中少一些尸位素餐的蛀虫。对于这个,这蛀虫自是不高兴的,可世家中真正的决策者,一家之主,诸位辛辛苦苦坐上这个位子,皆是不容易,这般不容易地坐上了这位子,难道就是为了用下半辈子来帮下面那些不争气的收拾烂摊子的吗? 看着蓝曦臣那副被二世祖连累得身心俱疲满腹牢骚的模样,温若寒一时间,竟是笑了。 他的笑是一种机械、干哑不带任何感情的摩擦声,那声音瞬间将百家拉出了他们小小的担忧,拉回了现实中。 廖宗主,你瞧你,一句话牵得我等连正事都忘了,可莫要让温宗主等急了,金光瑶这般说着,讨好地看了眼自家师父,却是又对廖一丰道:廖宗主,瑶这里有一样东西,是你们在清理洪谷山时漏下的。 03 金光瑶说着,百家便见这回是四明派的修士抬来了一只瓮。 那只瓮上面还有未剥落的泥土,没有什么奇异的纹饰,再简陋不过的质地,一个没什么稀奇的乡土玩意,只一副肚子硕大无比,能容得下一人蹲坐在里头。 廖一丰看了这东西一眼,一时间竟没将它认出,几步外的廖明殊却是 这是个听瓮,金光瑶对也没认出这东西的温若寒和百家解释着它的用途,又望向廖明殊用他特有的安稳人时的温温柔柔的声音道:姚夫人,你还记得这个听瓮吗? 这是百家中许多人今日头一回注意到廖明殊。 如果是换做花宴那般的场合,大概没有一人能忽视廖明殊的存在,她向来是一道明丽到让人移不开眼去的风景。可这般生死攸关的场合,个人担忧着个人的性命,红颜便也如白骨了。直到金光瑶将廖明殊从人群中挑出来,直到他轻声问出这句话,人们才想起今日姚远峰把自己的夫人也带了来,他们才想起,这人不只是姚远峰的夫人,平阳姚氏的宗主夫人,还是廖一丰的妹妹。廖一丰不是曾经那个颍川廖氏的遗孤,那他这妹妹 许多人的目光不禁便都集中在了廖明殊的身上,姚远峰无力阻止。 只见廖明殊一双眼睛盯着那陶土罐子,身子便不可自抑地开始颤抖。 他说她望了眼廖一丰,让这个他字的指向清晰得不能更清晰:他说只要我乖乖听话,不试图逃跑,帮他留心着山下的动静,他就不挖我的眼睛。 廖明殊并非从一开始时便是匪,她初到已被廖一丰霸占的悬山寺时,还是人贩子运来的货。一个十一二岁年纪的女孩儿,见着旁边笼子里的人一个个被拉出去,挖去眼睛,割掉舌头,便知道了等着自己的是什么。 那日,她诱得她的狱卒失了警惕死在她手里。站在血泊里,她对匆匆赶来的廖一丰说她愿意做他手下的人。 于是当天晚上,廖一丰便夹着早已饿得脱了形的她,把她丢进了那只埋在寺庙外那片林子中被一块破木板盖着的听瓮里,他说:那你便替我们听山下的动静吧。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他们常寻的一种乐子。专让被他们挖了眼的货物进那瓮里,骗他说,我们恰需要一个瞎子来注意山下的动静,若他听话,便将他留下来 一只埋进土里的瓮,人蹲进去,便能听清方圆几里的车马人声,被挖了眼的人听觉更敏锐,这似乎真是这群需要常年防备世家和官府的匪徒会想出的法子【1】,于是许多在她之前的人、在她之后的人都信了: 他们把人丢在瓮里,便会打赌,赌那人会在第几个晚上试图逃跑。夜里,听不到四处的脚步声,以为这些人走光了、睡下了,哪里会不想逃跑?逃了,早守在树上的人,便有乐子寻了。 那你为何不跑? 温若寒的声音让廖明殊一阵瑟缩,但她究竟止住了,她说: 因为我没瞎,我看到他把木板盖在那瓮上前的笑了。 廖一丰那时的笑她至今都记得,因为那之后,还是经常在他脸上看到,如今又在他脸上看到。 如今的廖一丰便勾着这般的笑,静静地看着她。金光瑶这一招够毒,给了这婆娘跳船的机会,让她来出卖他。廖一丰勾起一边的唇角,像是恐吓,又似试探,试探她敢不敢跳下他这艘船,试探她是不是真的决定跳下他这艘船了。 廖明殊拿自己一双黑洞洞的眼睛瞧着他,这个她跟了二十多年的男人。丰哥,你猜我如今是跳了,还是没跳? 后来我想那些瞎了的人也未必就是有胆子逃,廖一丰只听她幽幽地道:他们许是被吓到了。因为那瓮它会哭。 她在那瓮里呆了整整一个月,每天晚上,听着它凄厉的哭声,不敢睡,也不敢逃。 听着那声音在她身后,在她对面,在她左右,在她脚下,到处都是那凄凉吊诡的哭声。 这瓮里的驱魔符可是你画的? 是我画的。 那你还记得自己是哪里人吗?在被人贩卖去悬山寺前,你家在哪里,家中还有什么人? 不记得了。人贩船里,生病是常有的事,因为没法呼吸。人是被叠起来塞进去的,人太多、太挤,我们又是被藏在中间的暗层。 那这明殊两个字我在这瓮里瞧见了你的名字。 我记得我叫明殊,我只记得我叫明殊。 会画驱魔符,又识字,姚夫人,你有没有想过,在你被人贩拐卖前,在你原先的家里,你的父母该是修士,甚至可能是世家中人吧。 金光瑶这轻轻巧巧的一句话,在百家中掀起了波澜。今日之前,百家看廖明殊,是与廖一丰一般的廖家遗孤,他们对她有敬有慕,当她是可钦不可狎的世家仙姝、仙首之妇。方才知道了廖一丰的真实出身,他们再想起这廖明殊,眼中便已带了狎昵和怀疑,狎品着她可能的来历和她与廖一丰真正的关系,也怀疑着她对廖家所为是否有参与,女匪一词已是呼之欲出。而当金光瑶用简简单单的几个问句将廖明殊最初的身份带出,他们对她的印象却是又起了波折。 恋耽美 《()【曦瑶】率然》(63) 这也许便是女人最占优又最可悲之处,男人本能将她当做种美丽脆弱没有主见的生物。她说她曾是那些货物中的一个那九品凶尸的备选,于是,百家便皆忘了她之后凭着自己的狠厉成为了加害者中一员的可能,只当她是被廖一丰摆弄着、控制着的牵线木偶般的受害者。然后,当金光瑶抛出对她之前身份的猜测,这个可怜脆弱又美丽的受害者便又蒙上了一层悲剧面纱,一层让百家不寒而栗人人自危的悲剧面纱 她并非出身民间,她可能便是廖家的遗孤,又也许便是他们中某一家不幸走失便自此入了这苦海的亲眷内族。 最怕的便是将苦难这般拉近,拉到你的家中。 姚远峰该是松了口气的,欧阳毅儒瞥了眼自己的这位老朋友,可见姚远峰阴沉面色,他便意识到,这人该是想到了,自己的妻子在成为自己的妻子前,甚至在成为自己的妻子后,还做过、还做着多少人的妻? 哎,如今他看这人已带了点看风凉的咂摸,这有些人看似运气好,知天命的年纪还能娶到那般的尤物,可这样的好运气,哪里能是不带坑的呢?更何况,他那嫁进了廖家的妹妹是彻底完了。 【1】听瓮:《竹峰寺》里提到过这个。说是之前这寺庙被土匪占过,土匪在这里埋的,当时就想到廖一丰了。 04 当那只听瓮被抬出时,金光瑶并未指望玄门中人会识得这东西的用途。 他这般耐心地解释:这东西嘛,战时安营扎寨,常将它埋在地下,找个兵士蹲伏其中,呆在这瓮里,便可听到方圆数里的马蹄脚步声。咱们有符咒结界,不大用这个,这是民间打仗时才会用上的东西。当然,对于山匪来说 他说这话时,着意望向了廖一丰: 这听瓮也是常备的家伙。 那时,听到这话,廖一丰眉头一皱,这家伙漏下了便漏下了,和人赃并获的作坊相比,只是个不痛不痒的玩意,金光瑶搬这个出来是想说什么?的确,给香客拜佛还愿的寺庙附近不该会有这种监听周遭动静的东西,可就算证明了悬山寺早已是座匪窝又如何?金光瑶既没法证明那是他的匪窝,也没法证明他颍川廖氏与聂家之间的联系,他本以为金光瑶会更急于证明这后一点,更急于激他来证明这后一点的。 廖一丰在这边忖度着金光瑶的用意,小辈们听到这话却是觉着稀罕,金凌和蓝景仪都不禁多望了这个平平无奇的罐子两眼,可又不只那些小辈,金光瑶往旁侧一瞧,见蓝曦臣也是一脸兴趣盎然,不禁失笑,想起了自己和他说起楦子之类的玩意时这位大少爷那副没见过世面的模样。 听瓮?听金光瑶说了它的用途,蓝曦臣才将这个一点都不起眼的陶土罐与他在兵书中曾读到的伏罂而听联系在一处。想到这些,他便不禁觉得有趣,就是如此,你爱上一个人,然后便透过他的眼见到了一个全然不同的世界。他看着这新奇玩意,不禁便分心去想:之后在云深不知处定也要埋上几个,哪几个不受欢迎的人来了,便也好提前知道。 可在他还这般开着小差时,金光瑶却是已放轻了声音,以一种温柔得让蓝曦臣生出几分不得劲的语气出了声。 蓝曦臣从没对金光瑶说过,他最讨厌的便是金光瑶这般温温柔柔的语气,特别是金光瑶用这语气与女人说话的时候,那让他浑身都不得劲。那是种金光瑶方才用同样语气安抚苏涉时都没让蓝曦臣生出的不得劲。 在他眼里,金光瑶就是个与他同榻而卧了十多年还宁死不弯的棒槌。在他眼里,金光瑶是喜欢女人的。这个认知让他气馁,也让他恼怒。 以至在他知晓了秦愫与金光瑶真实的关系时,他最初感到的既不是恶心、无法理解也不是心疼,那些或是道德要求或是需得同理心去感味的情绪,与他最初感到的无一分相关。他最初感到的是一阵恼羞成怒那是不是换做一个与你毫无血缘的女子,你便可以理所当然地将我抛在身后,头也不回?观音庙里,金光瑶说出那句我当初便不是真心爱她吗时,他想撕烂这小混蛋的嘴。 在蓝曦臣眼里,金光瑶是喜欢女人的。 也正因为此,即使廖明殊在薛洋的事上帮他们传递了消息,他也对这女人生不出一丝好感来。 可他们又无疑需要廖明殊,因为在廖一丰与廖明殊这两人之间,廖明殊显然才是那个能真正咬死聂怀桑的人。据杨其瑞供述,她是廖一丰的女人没错,廖一丰却似对自己这女人没有丝毫的怜香惜玉,至少蓝曦臣是无法理解廖一丰这种一次次嫁妹妹的行为的。在终于见到了真正的杨其瑞后,廖一丰将廖明殊送给了杨其瑞,好让廖明殊从枕边打探到九品凶尸的买家。而在终于借颍川廖氏之名洗白上岸之后,廖一丰又将廖明殊嫁给了姚远峰来换取一个联盟。 所以,当金光瑶做出这般的猜测时,蓝曦臣觉得那合情合理:在杨其瑞和姚远峰之间,廖一丰该也是派廖明殊去接触进而套牢的聂怀桑。 一个人得是有多利欲熏心,才能忍心这般对自己的枕边人?一个人得是有多自轻自贱,才能忍受被自己的枕边人这般对待? 二哥何必将这理解为自轻自贱呢?她不自轻自贱,不也逃不脱不是?当时看到蓝曦臣眼中浮起的神色,金光瑶便不禁笑了:再说,也许她也在嘲笑他呢?愚蠢自大的男人,自以为是一切的掌控者,可如果一根根将各方维系在一起的丝线皆牵在她手中,他又算得上什么掌控者? 阿瑶,蓝曦臣听着金光瑶话语中近乎露骨的暗示和眼中显而易见的比较,觉得他就差把愚蠢自大这四个大字贴在自己脑门上了,这倒没什么,只是将他们的关系比做廖一丰和廖明殊,这对比让他不禁被刺了一下,生出丝不悦:我们与他们不一样。 听了这话,金光瑶一声奚笑: 谁又说我们与他们一样了? 是了,那时的蓝曦臣便不禁眼神一黯,我们与他们不一样,我们从没有他们那般的关系。一时间,他竟分不清这是金光瑶鸣金收刺的示意,还是又扎在自己肉上的一针。 可温若寒在一旁的一声蔑笑,将这兀自陷在沉默里的两个人给吓得回了魂: 愚蠢自大的男人?你之前不会便是边听着我的命令,边这般想我的吧? 师父,我哪儿敢那么想您呢,金光瑶的表情瞬间调整为了十足的乖巧:师父平日不出招,出招便将徒儿害得这般惨,我哪儿翻得出师父您的五指山啊? 但他们之间的诸多恩怨矛盾暂且不论,有一点是几乎可以肯定的:真正将这一个个点连起来的是廖明殊。只有她在他们的引导下被择出来,她才能毫无顾虑地说出她知晓的可以给聂怀桑定罪的一切。 这样一个女人,不要指望她会老实。她无疑耍了滑头,她也确实耍了滑头,所以金光瑶首先便搬出了玄静,作为一个信号,告诉她:我们已经知道你的小把戏了。再激怒廖一丰,让廖明殊意识到:你别想独善其身。最后他才搬出这只瓮,告诉她:这是你唯一还会有的跳船的机会了。 廖明殊的供词比杨其瑞的更可信,因为不同于杨其瑞的在贩尸链中风光却在玄门中默默无闻,她在贩尸链中是隐于背后的那一波,在玄门中却有站得住的身份。 而对此时的她而言,幸运的是,她即使逃脱了被制成九品凶尸的命运,也没逃脱被送给一个又一个男人的命运,她如果足够谨慎倒是可以守住受害者这个身份。 廖明殊的故事从她初入悬山寺的时候开始讲,可是意外地,她却不是唯一愿意开口的那个,补充了她的说法的是廖一丰。也许这便是这对兄妹的诡异吧? 廖明殊背叛了廖一丰吗? 此时,怕是连廖一丰都不确定。 可他只是与廖明殊对视了一眼。两人便直接将矛头一齐对上了聂怀桑。 诶,因为不肯乖乖演尸体而被蓝慎德拉出了凶尸堆里的薛洋戳了蓝慎德一胳膊肘:廖一丰怎么发完疯便突然就变得这么配合了? 蓝慎德被他没轻没重地戳了一下,倒吸一口气,干脆就与薛洋并肩蹲在了一旁:我问你,如果抓贼抓脏,你的人证物证俱在我手上,我要拉你去百家公审,你会愿意坐以待毙吗? 坐以待毙?爷爷我干你老子!凭什么拉我去受审。好处都让你们占了,锅全让我背?!! 是啊,廖一丰也这么想的,蓝慎德耸了耸肩:可单单他们廖家人又扛不过百家,扛不过温若寒。阴虎符在聂怀桑手里,他自然要拉聂怀桑下水。至于为什么他从不疑你会在阴虎符上动手脚 蓝慎德笑了笑,冲身旁这个比起凶尸更像只猴崽子的薛洋眨了眨眼。 那自然是因为廖一丰不知道你从不是聂怀桑的人,聂怀桑又不知道你从不是我们的人。小朋友,现在看来,你把自己搞得形迹可疑、立场成谜还是有点好处的。敛芳尊把锅全扣你头上、坐实你们已经翻脸的推测,也是为了让你做出来的东西有可信度啊。 阴虎符在聂怀桑手上,廖一丰自然要将聂怀桑拉下水。廖明殊打的自然不是同一副算盘,可廖明殊也不会笨到让他知道。 聂宗主,只见廖一丰望着聂怀桑,笑嘻嘻地对他道:你不知道,当年我们为了找到你,可是着实花了一番力气啊。 05 他们找到真正的杨其瑞花了三年,她从杨其瑞的枕边摸探到清风阁和桐爷又花了两年,他们蹲在那清风阁外,蹲了整一年,才终于跟到了那位桐爷的后头。而那位桐爷 聂明均大概算是聂家最后一个有良心的男人了吧。 廖明殊说这话时带着分装出来的凄惶。 可她平日里可不是这般回忆聂明均的,在她眼里,聂明均是个有趣的人,禁欲、紧绷。每回说起聂明均,她总是那么一句话:聂明均啊,该也算是她的半个男人。 我时常想如果当初他多活几日,我说不定便能出来了,廖明殊说。 而这话让金光瑶心下一跳,不对劲,听到这话,他终于意识到不对劲:若聂明均多活几日?那岂不意味着廖明殊认识聂明均亦是在聂明均死去前不久,与悯善逮到聂明均的行迹相去不远。那将聂明均逼上死路的到底是他们还是这对廖家兄妹呢? 那年,当弄清了聂明均的身份,那对廖一丰和廖明殊来说,简直是个意外之喜 清河聂氏的本家公子竟便是那位九品凶尸的买家,这是什么样的消息呢? 那时,聂氏风头正劲,与金家已成争锋之势。赤峰尊聂明玦一向以侠客之名标榜自身,可他的家族却长期在暗地里做着这般见不得人的勾当。他的形象营造的越好,被打破时造成的落差便越大。买尸对清河聂氏来说是个担不起的丑闻,特别是当他们有一个如兰陵金氏这般荤素不忌又格外难缠的敌人。人一旦有忌惮便能被利用。 而直接负责这事的聂明均又是个看上去极易被利用的人一个刚服完母丧的血气方刚的男人。 所以,一切似乎都在情理之中,廖一丰本就将廖明殊送给过杨其瑞,这时候,他又将廖明殊推给了这位在道上被叫一句桐爷,却其实才二十多岁的男人。 我以为他和杨其瑞没什么两样,做这般买卖的能是什么好货色,黑吃黑嘛。 那回,她本以为会和之前没什么两样,最易得手,可谁知道这世家公子哥便是和江湖上的贩尸人不一样,格外地矫情。她缠了他几个月却既没从他嘴中套出聂家每回买那么一大批凶尸是做什么,也没好吧,她根本就没能近得了他的身。 也是奇了,他好像压根儿对我没兴趣。 她白日和聂明均纠缠,晚上却仍和廖一丰翻云覆雨,风停雨歇时,谈起这档子事,简直就是扫兴。 可廖一丰倒是不这么觉得:那他赶你了没有?愿意主动跟你说话吗?有打听过你是哪里人,家里还有没有父母兄弟之类的吗? 是了,像聂明均那样的世家公子哥儿如果对一个女人真的没兴趣,哪里会容着她在自己身边纠缠这么长时间:幸好你给我找得背景牢靠,我装作不小心碰他一下他便紧张得跟什么似的,可嘴上的话倒从来不少,他还说若我想学本事,可以去聂家找他,丰哥,你说我是去还是不去? 廖明殊自然是去了,可就是变成了这般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关系,聂明均却仍旧只是拘谨地和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这般几月下来,她究竟是被磨掉了耐性,只得用了点上不了台面的手段,让生米煮成熟饭。 可生米究竟没能煮成熟饭,她下了能药立量一头倔驴的分量,可一瞧清她衣衫尽褪的模样,聂明均不但没昏神,反而猛地一下复了清明,他翻身便拿刀划了掌心,接着一掌毫无收力地击在自己胸口生生呕出一口血来将自己逼得清醒。 干嘛呀,这么贞烈吗?廖明殊看着他停了动作退回床边却犹想去抓佩刀的模样,不禁道:你是要杀了我,还是要自尽以保清白?犯得着吗? 说这话时,廖明殊没太谨慎,她是带了几分恼怒的,也因此卸了一层伪装,不再是她平日里在聂明均面前装出的那副不谙世事只是有副牛脾气的模样。 她的话在聂明均身上激起的是一阵颤抖,从脚趾颤到肩膀一路颤到瞳子里,那对儿据说更像他那来自吴地母亲的眼珠子死盯着她,像要将她生吞了一样,却既无恼恨,亦无缱绻,只是某种她瞧不懂却也觉出了苦味的情绪在火上熬。 半晌后,他才压抑着什么似地沉声问她:你跟我说实话,你到底是哪里人,家中可还有父母兄弟? 那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暴露了。不过也没什么,这样的状况不是最好,不知晓聂家拿那些九品凶尸做什么用途,不知道那些凶尸最终的去向,却已有足够的筹码摆在桌上。 那天我把事情全告诉了他,悬山寺里的事、小杨家的事还有我的事,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他我的事,但是我那时就是说了。 她眼睛里闪烁起些微的水光,金光瑶分不清那里头有没有一分真心,此时,他只知道他当年错得彻底,他以为是悯善那边暴露了行迹被聂明均发觉,却原来是廖明殊廖明殊先一步接触到了聂明均,把一切都告诉了他。 你知道你每回买走的那些凶尸都是怎么制成的吗? 一旦廖明殊开始说,她便不会再停下,从她开口的那一刻,那几个月来的烦躁便都一扫而空,因为她看出聂明均不知道,不管是想不到还是故意不去想,可他确实不知道,她看出自己的话能让他疼,从那一刻,权力便反转了,握在了她的掌心,而她容不得这人在自己面前还有半分的自欺欺人。 你也看到它们身上的伤痕了吧?可还不只如此,光刀法好,会挖眼割舌是没法保证每回都成的,你还得会看,首先得把那些从人贩子手里买来的女人孩子一个个单独关进笼子里,然后你便偷偷看他们,观察他们是什么样的性子,能成的了几品。太懦的那些,我们会把他放进林子边儿的听瓮里,骗他说,只要你帮我们好好探听周围的动静,然后便等着他跑,他跑了,我们再去抓,这时候杀,最能激发凶性了。 恋耽美 《()【曦瑶】率然》(64) 你你怎么会和那些人混在一处。 他沉默了许久,才这般问她。 桐爷,我有什么办法?最初我也是那被关在笼子里的,我在那瓮里便呆了一个月,她忍不住在他面前卖可怜,又见他真的吃了这一套后,将那可怜吹了吹,像拂走肩上的落雪,没半分在意:可何必还说这些过去的事呢?如今小杨家送去你那里的有差不多一半皆是我们的货。你要是觉得良心上过不去,他们三成一,我们两个就能起一个,害得人,不比他们少得多?价钱上,我们也比他们便宜上不少,桐爷,你说,跟谁做生意不是做呢? 他问过我我们的作坊在何处,问过我当时我上头的那个人是谁。 事实上那场中途夭折的性事后,他们那一整天几乎都那么度过,他不停地问,问他们的作坊在何处,问她口中的丰哥,他承诺会处理好那头,不会让她有后顾之忧,会让她有新生活,许诺赌咒。 他不停地问,而她 可我没告诉他。我哪儿敢告诉他? 她不停地躲。 桐爷,你也站在我的角度想想,褪去伪装后,对着这个只等她穿好了所有衣衫才肯转过身来拘谨的男人,廖明殊总是耐不住地便显出最娇媚无骨的模样:你与我非亲非故,又不肯与我哪怕做一夜夫妻 她有趣地看着这个男人颤抖的颈线,在他似吃不住了时,才似嗔似怨地道: 你既说你对我并非男女之情,又如何让我相信你对我心存怜惜,让我相信你是真心想帮我?你清理掉了他们,我如何保证你下一个清理掉的不会是我?虽然还没见过你拔刀对付修士的样子 她拿手指一点点划过他佩刀的弧线,让这话语带上了双重的暗示。 可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我那点三脚猫的功夫在你这里是根本不够看的。 我没法信任他。我知道了他的身份,悬山寺便是我不会被灭口的唯一保证。一个买家,一个卖家,一般的黑,又有哪个是值得信的呢? 到底要怎样你才肯信我? 在一切都无果后,他也只得这般气馁地说。 你娶我呀,听他这么说,她立刻大着眼睛道:明媒正娶,有了牢靠的明面身份,有了安全的保证,成了你们这一伙,我自然就不会再想着之前那一伙。 可他说:除了这个,任何事,除了这个。 他说:换一个,我的表哥,会稽张氏的宗主,我去和他说。 可他又自己反了口,说:不行,不能是那个。 后来她才知道:那是他能为她争取来的最好的条件。 后来,她才知道那句不行,大约不是针对她,而是针对那个他这个做表弟的都有些信不过的他有杀妻前科的表哥。 说到底,她是没法信任他的,她来时,早就有过被这般威逼利诱的准备,从一开始便不可能信他任何的说辞了。 可现在想想,也许我该告诉他的 那是她真实思考过的一种可能,这许多年里,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想,如果那时她赌一把,她如今是不是就可以堂堂正正地做人,不必站在这个地方扮出可怜之态去保住自己的性命,可是没有如果。 那天之后,他将我带到一处别院里,让我在那儿安静呆上一段,说完这个,他便走了。没过多久,他便死了。 那回聂明均走之前特地嘱咐她:这几日,你便呆在这儿。过几日过几日我堂兄会来瞧你,问你些话,你只说自己小时候被人贩卖去的部分,说你一直被他们关着,前段日子才逃出来,别说别的,知道吗? 知道,我又不傻,她随便这般打发他。 可聂明均也没恼,只是静静地又看了她一时,最后嘱咐了句:你别再去找你的那个丰哥了。 那之后又大半月,聂明玦果然便来了。 他呢?他怎么不来? 聂明玦那时苍白着脸色告诉她:明均死了。 停了许久,不知是自己要缓过一口气,还是在等她缓过劲儿来,他才又对她道:他将你托给了我。你在这里安静呆段日子,缺了什么便说,我会给你弄个干净身份,一年过后,便给你寻个好人家,一个护得住你的人家【2】。 当时廖明殊便瞪大了眼,别说明媒正娶了,他连碰都没实打实地碰过我,怎地便要我为他守丧,不过妻为夫守不是守三年吗?莫非他没碰过我,你便给我打了个折? 后来她才知道聂明均是自尽的,不过那都是后事了。 蓝曦臣听着这些,不禁带着几分担忧地看向一旁面色阴沉的金光瑶。这是个阴差阳错,天大的阴差阳错,廖明殊在阿瑶之前接触到了聂明均,将一切告诉了他,而这造成的后果竟是灾难性的。 那之后,聂明均将廖明殊留在别院,在族会上坦白凶尸的来源并当即以死谢罪,如今看来这竟并非被逼急了的弃车保帅之举,而是一场死谏。他在族内扯掉了这层遮羞布,逼得聂明玦睁开眼,逼得聂氏的所有族人睁开眼,看清楚聂家刀道的背后到底是什么。 而照此说,他在族会前断掉了与清风阁、与大小杨家的联系,防得亦不是苏涉,不是阿瑶,而是聂家。他想保证在他死后,聂家与贩尸人之间的联络便能彻底断了。 建立一道这样的网链需要多少年?买尸贩尸是场需要买卖双方绝对互相信任的生意。他断了与清风阁、与大小杨家的联系,便是断了聂家在被诱惑时继续刀道的可能。 二哥,金光瑶带着几分脆弱的声音让蓝曦臣心中一揪,蓝曦臣听见他问他:如果聂明玦多活上几月、几年,他会做出和聂怀桑一样的选择吗? 如果我没有在那时对聂明玦动手,刀道是不是在十几年前便停了。 阿瑶,金光瑶听到蓝曦臣没有半分犹豫,斩钉截铁地道:聂明玦也许不会选择廖一丰,不会选择小杨家,可他也绝不会停刀道,是聂明均错信了他。他错便错在,没有像一个生者那般思考问题。他自觉罪孽深重,看着自己的手便觉得鲜血淋漓,没了活的念头,便忘了:聂家的人,他们是隔着他去听说那些恶,他们还想活。 看着蓝曦臣的侧脸,金光瑶模糊地想:也许蓝曦臣就是有这样的能力,有些事,他自己说出来尚觉心虚不确定,可藉由蓝曦臣的口说出,他便能信了。 可他还是有惑未解:为什么留下廖明殊呢? 聂明均清理了清风阁内对他身份可能知晓的所有人,清理了聂家之中对贩尸世家可能知晓的所有人,最后又清理了他自己,可他为何唯独留下了廖明殊? 留下这么一个活口,这么一个致命的活口,让一切有机会从灰烬中复生。 到底还是聂宗主英明些呢,比你那哥哥强,只听那一头,廖明殊终是将矛头正对上聂怀桑:他教我的那套说辞,瞒过了赤峰尊,却没瞒过你。 你还记得你当时是怎么对我说的吗?廖明殊问聂怀桑。 你还记得你当时是怎么对我说的吗?她问他。 然后,廖明殊幽幽的声音便回荡在了这座寂静无声的广场中,隔着十数年的光阴与当年聂怀桑的声音重叠在了一处。 你说,好妹妹。 好妹妹。 那之前,他都是不知道的。 那之前,他都是不知道的。 你骤然和他说那些,他自然接受不了,便只能在族会上以死谢罪了。 你骤然和他说那些,他自然接受不了,便只能在族会上以死谢罪了。 可他一死是轻松了,我们这些活着的人怎么办,总不能全自抹了脖子吧? 可他一死是轻松了,我们这些活着的人怎么办,总不能全自抹了脖子吧? 之前的事,还得继续头疼,如今我大哥死了,霸下戾气太盛亟需压制。 之前的事,还得继续头疼,如今我大哥死了,霸下戾气太盛亟需压制。 我是来和你谈笔生意的。 我是来和你谈笔生意的。 你上层的是谁?你把消息给我,他如今有多少货,我统统要了。 你上层的是谁?你把消息给我,他如今有多少货,我统统要了。 聂宗主,廖明殊凄然地笑着,看着聂怀桑:我当时都出来了,你又为何非要与我一个小女子为难呢?如果说聂明均之前,你们对凶尸的来源并不知情,那聂明均死后呢?你们还敢说一句不知情吗? 百家听到此无不震惊: 族会是什么样的场合? 那是族中的每一个男人、男孩儿、妇人都会参与的场合。这样的事情在族会上说出来这意味着什么? 所以当廖明殊说出这句话时,百家皆知她说的是真的,她说: 族会之后,清河聂氏便再没一个无辜之人! 【2】服丧的制度我也不太懂,在网上查到的是,按生者与死者的亲疏关系规定了五个等级称五服。其中第二等齐衰里面,1年(不杖期):为祖父母、伯叔父母、在室的姑、姊妹、兄弟、侄等。所以就按一年。<"/p90806510.html" target="_blank">/p90806510.html<> 06 聂怀桑在那句话的余音里,低垂下头,手紧攥着,太阳穴上爆出青筋,一突一突地跳着。 可是奇异地,当他终于抬起头时,他是笑着的。那笑与他往日的任何一个笑都不同,不再软糯,不再温和,而是沾染着某种冷腻的东西,像放冷了的肉汤,析出一层白色的皮浮在上头,像蛇刚蜕下的皮,犹沾着粘液,冷冰冰得带着浑浊。 明殊,他看着廖明殊:何必把你和聂明均的苟且之事说得那么好听?就好像你想起明均时,只当他是个曾经想救你的人,你们俩当年只是盖着被子睡了一觉。这些年,私下里,你是怎么与我说他的,你敢不敢在这里再说一遍。你不是经常炫耀吗,你的半个男人?你知不知道我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有多恶心?你知不知道如果他听到这句话会有多恶心? 廖明殊的目光破裂了一瞬,她检查着不让脸上露出一分不该有的表情。她不懂聂怀桑说这些是想达到什么目的,姚远峰早在听到了她与廖一丰的关系后便被跌尽了面子,这之后,平阳姚氏她是没法呆了,她也没指望能全身而退,不沾染一片污迹。聂怀桑如今说这些,不是为了刺激姚远峰,又能达到什么目的? 你记得你是怎么在那具凶尸宋岚身上找他的影子的吗?他们没一分相像,只是都有些拘谨,最怕女人碰,可你就是忍不住留着他,你知不知道我听你说这些的时候,有多想吐。 可是在聂怀桑略微散开的目光里,金光瑶觉出聂怀桑是拿余光盯着他的,聂怀桑说出的话似带着双重的含义,两面皆是锋刃,一面割向廖明殊,一面割向金光瑶,所以,在廖明殊还对之后的一切全无准备前,金光瑶便生出了预感,糟糕透顶的预感,预感到了聂怀桑的话 你知道聂明均是你的谁吗?聂怀桑说,那一刻金光瑶想要冲上去捂住廖明殊的耳朵,捂住秦愫的耳朵,不让她们中任何一个听到接下来的话:你知道自己是谁吗?我的好堂妹,你是他的亲妹妹啊! 可她还是听到了,不管是廖明殊还是秦愫,她们都还是听到了。 之后响起的议论声是压抑的却此起彼伏的,无数个人化作无数双眼睛盯着同一个人,厌恶、同情、鄙夷、风凉金光瑶数不清有多少种情绪,流转在那无数对儿眼珠里。 阿瑶。 手被攥住的那一刻,金光瑶听到了蓝曦臣的声音。 那一刻,他突然便想告诉蓝曦臣,告诉他:大婚前夜,秦夫人来找我时,我其实便想问她了,你是多恨我啊,才告诉我知道? 又或者她的恨意甚至不针对于他,她恨金光善,所以,金光瑶便是那个因为血缘,便被牵扯进了这场报复的人。 就像聂怀桑也许也并不恨廖明殊,他恨聂明均,恨他金光瑶,所以,便将廖明殊放在了这样的目光下。 茫然间,他意识到自己没法问她了,也没法在这样的场合将这样的事告诉蓝曦臣,对于廖明殊他是连过度的维护都不能表露的,因为维护便是同病相怜,他不能去认这样的同病相怜。 蓝曦臣侧过脸来望着他,用眼神告诉他: 这之后,找个无人之处,你全都告诉我吧。 不再和你闹情绪,没有我的情绪,只有你的情绪,我的心里也装满你的情绪,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07 众人的视线中,廖明殊的表情奇异地凝滞着,可聂怀桑的声音却没有停下。 他是瞧见了你胸前的那个胎记才认出了你,你胸前那块月牙样的印子,他告诉她。 那时候,你们俩已经交换了不知多少轮口水,把对方的衣服都剥光了吧?他猜度着。 你觉得他是怎么死的?他是被你恶心死得呀,被自己恶心死得呀,听说他死前最后那几日,还专门先去了他娘的坟前,跪在那儿几个时辰一声不吭,你猜他敢不敢把他找到你的事告诉你们那死去的娘,你猜他敢不敢把他怎么找到你的告诉你们那死去的娘! 聂怀桑一句一句,不知停歇一般,句句如刀,好像他终于生出了天分拿得起聂家的祖传的锋刃,于是,第一件事,便是一刀一刀,将廖明殊那一双秋水眸斩成了千百段。奇异地,这断去的水,便就此没能合上。 为什么要再让它合上呢?聂怀桑想:你们折磨了我这么多年,我为什么要让你们好过? 聂怀桑记得那场族会,他怎么可能不记得,清河聂氏的每一个人都忘不了,想忘也忘不掉。 聂明均请求聂明玦开族会,那不是每年开族会的惯常时候,他也不肯事先说是为了什么,即使对着聂明玦也不肯。所以,所有人都莫名其妙,莫名其妙地聚集在宗祠,然后莫名其妙地看着聂明均扑通一声在聂明玦面前跪下,坦白了这些年、这几百年填进家里刀坟的凶尸来路皆不干净。廖明殊对制尸的过程描绘得有多详尽,聂明均便描绘得多详尽,对着他们所有人,族中的老人,五六岁刚懂事的孩子。在场的人,没有一个来得及捂住自己的耳朵,闭上自己的眼睛。 聂明玦被气得周身青筋暴起,刀灵险些当场发作。那时,聂怀桑躲在人后,看着霸下架在那只大他几月的堂哥的脖颈上,听着他那大哥满是怒意的低吼:这就是你们一支这些年的所为吗? 迟钝中,那时的聂怀桑便知道:这一刀不能砍下去。他盼着有人能阻止,盼着大哥能自己明白过来,这一刀不能砍下去。否则,谁来解决问题? 恋耽美 《()【曦瑶】率然》(65) 可还没等霸下真的落下或抽开,一口血便喷在了霸下的刀锋上。聂怀桑看着聂明均的身子倒下去,看着他倒下去却未即刻软下,而是痉挛地匍匐在聂明玦脚边,他听着他所谓的忏悔: 宗主,明均自知罪孽深重,无颜苟活于世,便不脏了宗主的手了。 多狡猾,聂怀桑当时惊地向后跌了一步,心里模糊地想:将过错揽在自己身上,当着他的面自裁,与那年在琅琊暗算聂明玦之前的孟瑶一模一样。 第二次,已经是第二次,可他那大哥 他看着他从来杀伐果断的兄长就这么弃了霸下,跌下身去抱住这个自幼便跟在他身边的堂弟,依旧那般地不设防,只看到了聂明均因疼痛而浸出汗滴的脸,于是便失控地大吼,实心实意地痛: 你你服了什么!你如今这般死却是让我怎么办? 却没看到这人的算计,没看到这只是他故作懂事的模样 堂哥放心,我服了伤魂,破得了安魂礼,我的回风,我来镇,聂明均这般说着,抚着自己腰间的佩刀,带着种聂怀桑一辈子都无法体会的情绪,对一把刀的爱惜,之后却痛得散乱了目光,满目的无能为力:可我也只镇得住回风了射日之征的尸首不能用,乱葬岗上的也不能,试过了,统统不能用。哪里有刚刚好,哪里也寻不来刚刚好。 聂怀桑听到聂明均用祈求的语气说出他真正的目的:刀道不停,杀孽不止,堂哥,该停了。 可聂明均又哪里是在祈求呢? 有哪个去祈求、去劝谏的人,会背刺自己的家族,事先烧掉他们的退路,让他们无旁路可走? 在他们未及反应时,暗算的刀刃已经深深地插进了胸膛。 他分明是在逼宫。 聂明玦的死并不是聂怀桑人生的第一个转折,他人生的第一个转折,在那场持续了七日七夜的族会上,祠堂周围都设了音障,没办法,那样的死法,穿肠烂肚,哪儿能不出一声。 祠堂周围都设了音障,可他在音障里头,他拼命地堵着自己的耳朵、闭上自己的眼睛,却仍旧堵不住。聂明均的魂魄化作那只白鸟,冲进回风的刀刃内时,聂明玦呆呆得望着那把刀。 他们还有一个宗主、五十多位长老,五十多把凶刀。 然后才是第二个转折,聂明玦的死,还有他留下的霸下。 你们一死了之,我怎么办啊? 幸而,他那大哥给他留下了一句话,七日七夜的族会之后,聂怀桑打着哆嗦站在一旁,看着仍抱着聂明均尸首的聂明玦一脸颓然地坐在那里。 半晌,聂明玦才抬起头,看着他,平日里雷厉风行的一个人第一次带了分迷茫,他说:怀桑,堂妹找到了,十几年了,谁能想到呢。 聂明均说:我家明殊、我家明殊就差点被埋进咱们家的刀坟里头。堂哥,你救救她,你救救她吧。 堂妹,聂怀桑当时便想:她出现得可真是巧啊。 他要我们怎么办?从此停刀道,然后各个都像他那般死吗?他倒是把你择得干净啊,聂怀桑说这话时,看着廖明殊,满是怨毒,仿佛透过她看着与她一母同胞的另一人:他只说你差点被埋进刀坟里,就是不敢告诉我们,你跟廖一丰根本也是一伙的! 直到那时,直到聂怀桑说出这句话,廖明殊似才从她方才全然的呆愣中醒了过来。这么多年,廖一丰总说她定是从哪个窑子里被卖出来的,都没人找她,可原来她有个哥哥,那个哥哥还竟就是那个她记了这么多年的情人。她差点被填进了自家的刀坟,哥哥捞了她一把,却既没捞出来她,也没捞出来自己。 廖明殊像一个人从泥沼中走出的人,包裹住她周身的泥被烘热了,干裂开来,剥落,露出真正的肉身。她问聂怀桑,带着怨毒,她问他: 你恨他,所以便报复我吗? 这件事本就是你们这一支负责的,兄终妹及,不是理所应当?看到她这模样,聂怀桑的表情反而轻松了,像是时隔多年终于出了口恶气,他微虚着眼,竟是笑了笑,像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他笑摇着头:你们兄妹啊,让我说你们什么好?他毁了他之前所有的与贩尸世家的联络,看他以前填进堡内的那些尸首,大部分还该是作奸犯科罪有应得的吧。结果他这一断,让我们一点线索都寻不到,我联络不上原来的买家了,可不就找上你了吗?明殊,我给过你选择的,将消息给我,你离开。可你贪啊,你想你们廖氏一家独揽,是你们选了那样的货源,全部都是人贩贩来的女人孩子,你们怪我咯? 所以,聂宗主,蓝曦臣再唤聂怀桑时,再没了那句虚与委蛇的怀桑,到此处便已够了,他静静地问聂怀桑:你是全招了吗?连同你是如何起了你兄长的尸首,复活魏无羡,栽赃阿瑶,在乱葬岗上指使廖家人围剿百家的部分? 三哥,到了如今地步,聂怀桑没再看向蓝曦臣,说到底,蓝曦臣对他而言,是个自始至终都在上头从不会拿来作为比较不会因此也从不会生出不甘的人一个无趣的人。这个时候,聂怀桑只是望向金光瑶,还是那般唤他,那句他因为没机会唤孟瑶便从头唤到了尾的三哥,他的嘴角生出玩味,带着分恶毒:睡了亲妹妹的你怕也只会利用这般亲哥哥死了十多年还对他余情未了的妹妹来给我定罪了吧? 聂怀桑,把你的嘴巴放干净点,如果不是你收买那贱婢欺骗我妹妹,她又怎会信那般的无稽之言! 说话的是乐陵秦氏秦章。这秦章一开口,百家才反应过来,这秦章和秦愫是双生子龙凤胎,聂怀桑说秦愫是金光瑶的私生子,岂不就是说秦章也是这可真是造孽啊。 可是秦章的话却只换来了聂怀桑的一声轻笑,他没争辩,只是道了句:到底是不是你们心里最清楚。 金光瑶将手从蓝曦臣手中不着痕迹地脱开,静静地看着聂怀桑:怀桑,你若恨我,冲我一人来便好,为何偏偏找我身边的人? 瞧你这话说的,三哥,聂怀桑的眸子抽动了下,他慢慢走出聂家的阵营,对金光瑶道:一个狠心时敢往自己肚子里藏琴弦的人,我若是从你下手,岂不是连报复都报复的一问三不知,报不到点子上?我还是跟你学得呀,三哥,你对我大哥不就最会对症下药吗? 说来说去还要再说几遍!金凌带着分恼怒地皱着眉:一段被你着人修改过的记忆,你现在还敢哪来说事! 到底是不是你们心里最清楚! 这十几年,他竟是全不知道,直到今日他这好三哥说起这些年派苏涉查访卖尸链一事,他才意识到:原来金光瑶这么多年都在查他,查他聂家!他才不信什么是因为曾经的炼尸场、薛洋之事才想要查办诡道的鬼话,他金光瑶做的那件事不是有他自己私人的目的的。再想起大哥死前的那大半个月一桩接着一桩的事,他才知晓,他那大哥虽不是被金光瑶用邪曲害死的,却也是被金光瑶害死的。他害死了大哥,将本来全不相干的他推上那位子,表面在帮衬他、辅佐他,却是在麻痹他,在查他! 三哥,你就没想过为什么薛洋会背叛你吗?聂怀桑边这般说着,边不着痕迹地向金光瑶走去,却也是向廖一丰走去,他又怎会不晓得廖一丰的心思:你就是这样一个人,一路走、一路丢,轻装简行,那些信过你、爱过你、帮过你的人,都被你丢在了后头。薛洋跟了你那么多年,帮你做了那么多事,你不还是说清理就清理,说不要就不要?我那大哥当初对你是什么恩情?我聂家当初对你是什么恩情?三尊结义之后,你却怂恿着蓝曦臣一起来排挤他、孤立他,还拿你在聂家做事时知道的事来对付我们!你不问问我为什么恨你吗?一个忘恩负义、表面上对你笑暗地里却一直在想着怎么对付你的小人,哪里不可恨!这便是你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病啊,婊子无情戏子无义,我算是信了。 他笑了下,带着几分凄然,看着金光瑶,像看一个已经被装进了回忆里的人:走至今日,都是你的报应。 聂宗主,你到底是认还是不认啊?江澄拖着声音道,温若寒还在这儿看戏,他却已经有几分不耐烦了。 认,怎么不认?聂怀桑终于笑了,那是他这辈子最轻松真诚的一声笑,他说:可是就凭你们也想审判我?一群将死之人? 在聂怀桑抛出那个认字的瞬间,廖一丰便已动了。早已严阵以待的百家立时放出羽箭,可那无数支利箭行至半空,遇上的却是一张如雾如纱却坚韧细密的网。缚星辰,廖一丰这般唤这张有欧丝之野的蚕神吐出的天蚕丝织成的渔网,可这回,这张网没有缚住星辰,而是被廖一丰注入其中的灵力撑成了一方结界。 结界中,在众人丢失的那一拍心跳中,聂怀桑终于亮出了那枚阴虎符,将分开的两半合拢在空中。 缚星辰落下的那瞬,因为早有预料,金光瑶是看清了的。那张网亦是向廖明殊的方向撒去的,可廖明殊身形一闪,避开了廖一丰的这一护。 这突起的变化让廖一丰的瞳子一张,可那一刻,这个跟了他二十多年的女人并没有看向他,她一双秋水眸子盯着聂怀桑,明烛碎波,是一抹明艳到极处却没有一丝温度的寒光。 就是在那一刻,人群之外的阴影中,薛洋打了个响指,聂怀桑高举在空中的阴虎符便应声碎了。 不知是看到了廖明殊的眼神,还是听到阴虎符破碎的声音,廖一丰的结界现出了裂缝,他本能地望向那只又老又没用的凶尸。而那从四面八方射来的毫无停歇羽箭,带着刚劲的力道击在其上,只一瞬,那张如雾如烟的网便被挤压着迸出一片红雨来。 哦,都还挺积极的。 温若寒挑了挑眉毛,一双墨黑的瞳子安然地呆在眼眶。 红雨迸出时,顾思明振起袍子一挡,于是,当被苏涉掩了个严实的金凌醒过神儿来将人拉过来翻了个面儿,便目瞪口呆地看到了这人一身素袍竟是滴血未沾。 而十几步外,金光瑶从蓝曦臣身后探出来,看着怀里的信道琴。 是了,他想:丹青妙手亲点的红梅图,被旁人的血染上了,不就可惜了了。 Tbc. 写在后面: 蓝大护老婆,顺道变相给叔父诉苦,你瞧我被我这弟弟拖累成什么样了,你要再保他,你对得起我这个大侄子吗?不能这么偏心! 蓝大之所以讨厌阿瑶温温柔柔的说话,因为阿瑶这样说话是哄人的时候,而且是哄女人、孩子、下属的时候,而阿瑶从不用这语气哄他。原因很简单,在哄女人、孩子、下属的时候,阿瑶是攻。可在蓝大面前,阿瑶是受。你的受突然对着别人攻起来(孩子除外),你能高兴吗? 至于,明均明殊两人的事,他们算是实际上有了肌肤之亲,但精神上早就乱了。没有设计成真的雷雨了,是因为觉得聂明均虽然被下了药,但眼还没瞎,看到了明殊的胎记,意识到了,肯定会停。另外也是一个问题,如果真的雷雨了,那聂明均在自己去死之前是不是还得等几个月,看他有没有把他妹子肚子搞大,这就很尴尬了。所以没真雷雨,但是俩人都动了真感情。 那个,弱弱地,怀桑,你把你最后说你三哥的那段话,换一个主语,换成你自己,你看是不是更符合一点? 羽箭穿不过去网,但是冲击力在,所以,简而言之,咳咳,相当于被乱石砸死的。 第二十二章 01 聂怀桑当着百家的面亮出阴虎符,这便是最好的罪证。经由江澄验证那确实是阴虎符的残骸后,众人皆是松了口气。 至于为什么被聂怀桑合二为一时还黑气缭绕的阴虎符只撑了短短一刻就哑了火,碎成了渣。现在想想,他们有的担忧,金光瑶又怎会没有?而比起有风险大家一起冒,大不了百家一起死,他们这位仙督显然更可能防患于未然。 简而言之,金光瑶吓他们玩呢! 想通了这一节,欧阳毅儒便抢先发了声: 要我说啊,这聂怀桑真是多行不义必自毙,他想得也是美,跟薛洋那般喜怒无常的恶鬼为伍,能不被他算计吗? 他在一旁给这事情定了性,险些把薛洋给气得蹦跶出来让他见识一下自己是怎样的喜怒无常,可百家对他的说辞却都是没半分疑问便接受了。 不管他们是不是枉受了一番惊吓,能借此拿住聂家实打实的罪证便是了了大事一桩。四明派能光明正大地进驻行路岭及其他聂家刀坟所在之处,这对谁都有好处。一来,温若寒找着了儿子便懒得与百家为难。二来,那一万具九品凶尸的缺口因何而来,可有其他补法,这事一日不查清,便是把悬在百家头顶的利刃,让众人心中难安。 而这两件事的完成,除了需要聂家伏法,还需要有个能顶事的人牵头,而那个人选无疑便是金光瑶。可一个玄门百家的仙督总不能从此就呆在四明派这个门派里吧?这不合适啊,毕竟,百家是百家。 金凌注意到百家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瞪了一眼居然也忍不住往他这儿瞟的苏涉,旋即却是一笑。 02 再站在芳菲殿前时,已是夜深,不过几月功夫,却经数度变故,再看到这座高耸的殿宇,金光瑶也不禁生出种恍如隔世之感。 这里是他花了人生的前二十年才辛苦抵达的地方,也是他这几月又重新一步步走回的地方。重归故土更多的自然是欣慰,可这里如今已是物是人非。秦愫出殡时的缟素已经取下,可他那妹妹的影子却仍逗留在此处,倚门望着她。如果可以,他宁愿今日呆在绽园,可是那里又没有二哥啊。这几月都与蓝曦臣在一处,不夜天过后,他们第一件事却是各归各家,还真有些不适应,金光瑶低眉苦笑,也说不清心头是不是升起了几分寥落。可他们都是一家之主,几月未归的不仅是自己的家,更是自己的势力和宗族,他们都还有自己的事要做。 金光瑶看着金凌开开心心地指挥下人搬来火盆,又拉着他让他赶快跨一跨,除除晦气,那副如卸重负的模样简直是一下子便又从个大人变回了小孩,他看着看着便不禁笑了。 不过这孩子也是机灵,谁能想到呢,金凌居然会耍这样的心眼。 顺利解决了魏无羡和聂怀桑后,他们面对的其实是个极尴尬的局面。当时自己匆忙撤离金麟台,再回来时,金凌已经继位。这是金凌形势所迫的无奈之举,那种时候,为保存实力免受牵连,金家必须和金光瑶这个人切割开,可如今这又成了个大麻烦。摸了几个月的权柄要再交回来,说是全无贪恋,金光瑶信,金家人、百家却未必肯信。这种事,要出乱子,甚至不需叔侄二人真正反目,更何况,他们之间,还隔着个并未在不夜天城便理清道明的穷奇道。 可是,几个时辰前,不夜天的广场上,金凌便是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下,将自己的宗主袍一气扯下。 里外翻转的华贵衣袍在风中振开,露在外头的那面,是与正面相比同样丰富的里子,金色的丝线掩藏在胸前锦簇的白牡丹之后,众人细瞧,却是瞧见了个大大的代字。 小叔叔,你终于可以回来了,金凌这般说着便将袍子往地上一丢,像个任性极了的孩子,还冲他抱怨道:这几月,我这个代宗主当的,可真是吃不消。 恋耽美 《()【曦瑶】率然》(66) 而如今他当了几月代宗主的小侄子就这么兴冲冲地看着他。 阿凌,金光瑶瞧着芳菲殿的门槛,仍旧带着分抗拒,可他又不想扫金凌的兴,便笑着对这孩子道:今天晚上便陪着小叔叔在芳菲殿可好?小叔叔想你了。 金凌的眼睛一下便亮了,这是他从没有过的待遇。才开始是金光瑶要顾忌着秦愫和阿松,哪里有自己的孩子不搂,去搂哥哥家的孩子的,后来又是因着蓝曦臣,在绽园里躲避秦愫不会有什么后果,毕竟蓝曦臣不是金家人,秦愫即使有意见,也没法当面说,可他那二哥不会允许有个小屁孩睡在他们当中。 金光瑶与金凌一起踏入了芳菲殿,他看着周围的一切,才觉出自家小侄子的精心:陈设未变,可所有属于女人的东西都被妥帖地收了起来。 秦愫消失了,虽然也没有,但她退到了记忆的深处,起码是这一日的晚上,带着她的指责和她那句我宁愿从未认识你。 这一晚上,叔侄俩说了好多闲话,譬如最后终于揭下那张天蚕丝编织成的渔网时,廖一丰和聂怀桑竟已成了难舍难分的一团。 那就一起填进堡里呗,欧阳毅儒说的自然是聂家自己的刀坟:反正这十几年也是上同一个女人,死同穴不也恰当。 爹!欧阳子真当时听到,便瞪了自家老爹一眼,跺着脚,再没说出一个字就跑走了。 欧阳宗主也太猥琐了,这般说着,金凌不禁便对小叔叔嫌弃起了这人:当初他不也是倒金队伍里的一人,如今他倒跟个没事人似的。 阿凌,金光瑶容忍地瞧着自家侄子,耐心教导他:你讨厌一个人,并不意味着你便能随意处置一个人,他及时回到了正确的这边,咱们便不能动他,你懂吗? 我知道,金凌闷闷地道。 不过说起这事,叔侄俩便不禁想起了另一件事在阴虎符后便不见了踪影的廖明殊。 金光瑶对廖明殊终究是心存亏欠的,如果他当时没有因着他个人的原因在时机尚未成熟时横插一脚,也许聂明玦仍旧会继续刀道,但有一点却一定会是不一样的,聂明玦绝不会如聂怀桑那般记恨聂明均,更不会用那般卑劣的手段去报复本已经被聂明均择了出来的廖明殊。 廖明殊因为他的一个选择而更深地跌进了她本就深陷的泥潭中。他对她本无恶意,可这便是他造成的。 可我们也帮不了她什么了呀,金凌默默道:她现在在哪里咱们都不知道,就算能将她找出来她的状况怕只会因此变得更糟吧?细思之下,百家真不会怀疑她其实早就已经同流合污了吗? 是,她的情况不堪细思,对于她来说,最安全的状况便是如今这个失踪的状态。而她会不会被通缉其实取决于一个人,金光瑶这般说着,看到金凌疑惑地看向他,轻声道出了一个名字:姚远峰。 说到底廖明殊并未伤及百家的利益,她如今的声名也不会再对任何人有威胁,没人有这个闲心去通缉她。可这话又不准确,她如今的声名已不会再对任何人有威胁,除了姚远峰。 金光瑶想着金凌也该学些这些东西了,便干脆趁这机会,与他一一讲清楚:阿凌,你也足够大了,有件事你需要慢慢想明白,想要保护一个人,不一定非要直接为她做些什么。而如今,将姚远峰往死里整,便是我们能帮她做的。 小叔叔是说?金凌睁大了眼。 对姚远峰而言,她是能将姚远峰定罪的最直接证人,如今姚远峰怕是已经派出了人手去追杀她。而对她而言,姚远峰亦是她受害者身份中最大的漏洞,只要锤死了他,廖明殊就是在这三个男人间被交替摆弄的玩物,从没有过恃怙,从没有机会逃脱魔爪,纯粹地被动,金光瑶笑了:更何况这回乱葬岗的事姚远峰本就有直接参与。阿凌,有些人,譬如欧阳毅儒,你要学会轻轻放过,否则百家会觉得你心胸狭窄,报复心过强,不可依附。但有些人,譬如姚远峰,你要学会重拳打击,否则百家会疑你软弱可欺,一个软弱可欺的人是谁都能上来踩一脚的。因此,直接参与乱葬岗围剿之事的家族一个都不能留。 幸而廖明殊不是姚远峰参与其中的唯一人证,金光瑶想:毕竟,廖明殊与聂明均的那段过往爆出后,她便不再是个有力的人证了,这就是这世道的讽刺之处,你遭遇过的不幸都会成为你被指责、被攻讦、再无法融入人群中的原因。 可让金光瑶都没想到的是,他如聂明均当年那般也料错了这个廖明殊,聂明均的这个妹妹并非坐以待毙或者等着旁人来拯救的弱女子,那日的晚上,她出现在了姚远峰最不可能想到的一个地方,以至于第二日一大清早,四明派的人挟仙督令围住平阳姚府时,他们听到的首先便是从姚府内宅传来的一阵尖叫声。 那日晚上,在卧房内等着姚远峰的廖明殊在最后一根蜡烛被吹灭后才现出身形: 老姚,你不是说回家再跟我算账吗?如今,是不是正是算账的好时候。 那日晚上,平阳姚府的宗主寝卧内,妻将夫吊上了房梁。那日晚上,金麟台的芳菲殿中,叔侄俩却是其乐融融,金光瑶与金凌叙着话,看他过了子时却仍没有一丝睡意的样子,无奈地叹了口气: 阿凌,这之后的事,你不必太担心的。 金凌眨了眨眼,似不懂金光瑶在说什么,金光瑶于是拿过床头那盏小灯,掀开了显然是后来罩上的气死风,瞧了眼里头分明无烛芯却兀自灼盛的火焰,笑道: 看来悯善恢复得挺不错的你也不必一会儿便往这儿瞅一眼,他不会再你一错眼便不见了。 芳菲殿里,陈设似乎没有什么新的增添,金凌让它们都保持着他离开前的样子,只收起了关于秦愫的一切,所以,金光瑶一眼便瞧出了新增的那一样放在床头的那盏魂灯。 不夜天的事情结束,他们洗清了乱葬岗围剿百家这一件事,可苏涉却没有就赶回苏府,与苏衍一起,给母亲报个平安,跨个火盆,晚上睡在自己的床上。就像那日他被金子勋欺凌,死了兄长,回到苏家时那般,等着他的不是安慰、不是休憩、不是疗伤,而是一场审判金家内部的审判。 他究竟是那个对金子勋下了千疮百孔咒的人,而这件事已被公之于众。 事实是,就连金凌自己都说不清自己怪不怪他,他知道悯善必有他的原因,即使只从只言片语中推断,他也能听出金子勋是个混账,可就像当时他乍一听到是小叔叔告诉了金子轩穷奇道截杀之事时,他也无法接受,越是亲近的人便越是这样,你会希望和他的关系更纯粹,可纯粹本身就是种难以达成的苛求。 但那又与明日的审判无关,因为是亲近的人,所以是容不得旁人来审判的,让外人来惩罚他、责难他算什么呢?这些事本该他们关起门来说的。 金光瑶看到金凌的神色在魂灯跳跃的火苗下变幻,便知晓这孩子心中的倾向,心下生出宽慰之感,可他并没有对此立时表现出欣慰来,反是道: 阿凌,记得我方才对你说的吗?有时候,想要保护一个人,不一定非要直接为他做些什么,明日,你对悯善的态度,不能是这样。 看到金凌惊异的眼神,金光瑶低下眉,叹了口气道:穷奇道的事情必须有个分断,可他的脱罪绝不能是因为我们私他。就像这些年金家其他子弟对你的排挤我并非不知,可我不能直接干预,如今我们如果只以我们的态度去强压下这件事,只会适得其反。明明以能力立身,却活得像个宠臣,这对他在金家的处境没有好处,只会让他变得更遭人恨,这个道理,你懂吗? 金光瑶看着金凌点了点头,又安慰他: 放心,他会给你的一个满意的答案,会给金家一个满意的答案。另外 金光瑶笑了,对着自己这小侄子眨了眨眼。 明天我们家阿凌还要配合我唱出戏才行啊。 他俯身在金凌耳边低语几句,金凌的眼睛顿时亮了。 睡吧,明日起来,还有场硬仗要打呢。 于是,那一日,芳菲殿里最后熄得只剩下一盏灯,叔侄俩在榻上安眠,而与他们一殿之隔的另一处院子里,奉命来看住某人的仙子趴伏在苏涉的床脚鼻息也渐渐均匀了起来。 【1】羊角灯又被称为气死风,因有护罩,风吹不熄而得名。 03 蓝曦臣清晨在寒室醒来,第一个感到的便是压在右臂之下玉石的冰凉。 昨日,他右臂上的恶诅痕被即刻封印,其中的诅咒也在顾思明的药膏下慢慢稳定。 恶诅痕这般的东西究竟还是亲死人而恶活人的,若是有随过葬的岫翠往伤处一敷,不消几日,它便会自己爬过去了。 顾思明当时边为他包扎,边这般自言自语。蓝曦臣听了,忙撞了下好友的肩膀,这人哪里是随口一叹,分明就是记着十多年前金光善恰好收得的一对儿据说是从一副千年老棺内发现的极品岫翠镯子重山岫【2】。哪儿有这般明着讨要东西的? 可顾思明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没说话。金光瑶已经听到了。 于是,昨夜回到云深不知处时,那对儿重山岫镯子中的一只便已从金麟台千里迢迢被送了来,躺在了他寒室的榻边。 只过了一夜,本受伤颇重的右臂便没了一丝恶诅的痕迹,只余剑刃留下的擦伤和一圈镯子压出的红痕,蓝曦臣手不自觉地摩挲着那只如沾了墨迹般的镯子,想着阿瑶只送来了一只镯子,便该是将那另一只镯子留着 不会是给苏涉了吧? 突然想起苏涉昨日似也因为去捞仙子而沾上了恶诅,蓝曦臣顿时唇角抽搐了下,本便要晕开的笑意就这么败掉了,像被一阵虚假的暖流骗得舒展了下便又蔫了回去的玉兰。 到底是还是不是?总不能为了这事专去问阿瑶,当然不能为了这事去问阿瑶,那样会被觉得故态复萌管得太宽了吧。 哎,他叹了口气,有些事就当作没看到好了。 所以,一定是给苏涉了吧。 蓝曦臣推开静室的门,分隔开内外两室的竹帘后,蓝忘机已经在榻上支起了身,此时正颓然地坐在那里,空荡着一边的袖管。支起身子,哪怕只是这样一个小小的动作,对如今的忘机而言,该也已生疏到怪异了吧?他只是一边的手臂受伤,昨日睡下时,本能想用伤臂撑住身子,便在不得不换一只手时感到了不适感,更何况是没了一整只胳膊。 忘机,他这般轻唤了几声,蓝忘机似才又想起了他的存在。 兄长,蓝忘机看着蓝曦臣,像六岁时那个知晓再见不到母亲、无助到了极点的孩子,他问他:我是不是从此都弹不成琴了? 曾经蓝忘机是个六岁的孩子时,九岁的蓝曦臣是有那个耐心去安慰他、去体谅他的情绪的,但如今在他面前的已是个三十七岁、一而再再而三触犯他底线的成年人,所以,没有,蓝曦臣没有选择顺着他的话头。 那不是你现在该考虑的问题,忘机,蓝曦臣正了下颜色对他道:今日是蓝氏的族会,你必须参加。 点金阁里,金家族人已是聚齐,苏涉站在堂下,金光瑶和金凌遥遥地在上首坐着,像隔了千里远。 兰室之中,蓝忘机跨过门槛时,习惯性地想以右手提起衣摆,虚幻的手指触上衣物却只捻起一阵风的动荡。蓝氏族人已经尽数到场,偌大一座兰室被挤得满满当当,只在中间留出一道狭缝,供他站立。无数个人,无数双眼睛,他没有哪一次比这时更注意到自己空荡荡的袖管,他的骄傲已经彻底折损在不夜天了。 而这显然并不是苦难的尽头,他愣然了一时才意识到:兰室内的席位被填得满满当当,没有一个是为他而设的,坐于蓝曦臣侧首的是蓝景仪和蓝启仁。 忘机,已经端坐于主座的蓝曦臣看着他,对他轻声却又不容置疑地道了句:跪下。 【2】岫翠是岫玉的一种,是蛇纹石玉和透闪石玉的结合体,因为听说蛇纹石玉能被染色,所以就胡诌了它能引。名字主要是因为周容的《小重山》:谢了梅花恨不禁。小楼羞独倚,暮云平。夕阳微放柳梢明。东风冷,眉岫翠寒生。无限远山青。重重遮不断,旧离情。伤春还上去年心。怎禁得,时节又烧灯。 04 金凌在金光瑶的侧首扫视着今日聚集在点金阁内的人,他甚至看到了金阐和其他的小辈们。 这让他不禁便想起被这些人排斥的日子,虽然他们如今仍是不更事的少年,是小辈,可一两年后,他们便是金家新一代的掌权者,之后还会成为金家的长老,这些人中间有多少是在穷奇道中失去了什么的人,知道了这件事,他们会不会如这些年待我那般待他。 那一瞬间,金凌生出种惊慌:如果这之后金家也变成了当初的蓝家那样,悯善还愿意在金家待下去吗? 可是当苏涉出现时,金光瑶说: 苏宗主这回是以证人的身份出现在这儿的。 这话别说金家众人,就连苏涉自己都是一惊。 小叔叔!金凌皱起眉,语气中似有不服。 金凌的声音让苏涉颤了一下,金凌想回头看他,瞪他一眼,怪他竟分毫不知他,却是忍住了。 没错,他这回唱的是黑脸。他不只是江厌离的儿子,还是金子轩的儿子,这时候,金家人终于也想起了。而由他抢先说出那些不利于他们的话,旁人便没法再开口了。金光瑶要说服的,苏涉要说服的,便都变成了一个本来便愿意被说服的人。 点金阁中,金家众人只见金光瑶对金凌道:阿凌,我们今日审的是穷奇道截杀一事,既然要审便将它的前因后果皆理清楚,千疮百孔咒自是其中一环,但也只是其中一环。 悯善,他随即便轻唤了苏涉一声:我给你的那只骰子还戴着吗? 苏涉睁大了眼。 原来如此,他早该想到,宗主既然知道了这事,便必会防患于未然。 失望吗? 他在心里问自己。 十多年前的那个晚上,他见识到了这人的心狠,也知晓了其中的因由。那一日,他差点一辈子什么都没来得及做、什么都没来得及完成便死在自己宣誓效忠的人手上。 再醒来时,心里不是劫后余生的欣喜,而是怕,怕又跌入了和以前一样的循环。他好像总是做错选择,一步错,步步错,从一个地方逃出来,却似乎只是为了一脚踏进一个更糟糕的地方。 出蓝氏后,他想自己终于摆脱那些令人窒息的目光和沉默了。哪怕是在射日的战场上受了重伤被压在死人堆里一点点自己爬出来时,他也只想,再忍一时再忍一时,赌赢了,待战争结束,便能去一个更好的地方了,不必再做门生,甚至不必只盯着客卿的位子了。射日之征后,他以为自己是到了一个更好的地方,可真正进了金家,他才知道,蓝家的人起码是不动手的。 遇上金子勋,他才知道之前的自己有多天真,这天真不但害了他自己,还害死了兄长。 然后,那一日,他从他以为的死亡里醒来,看着灯下那个温柔地对他下毒又温柔地对他笑的人,一时间分不清更危险的是金子勋,还是金光瑶。 恋耽美 《()【曦瑶】率然》(67) 只需一日,你便能认清金子勋的嘴脸,可金光瑶他看起来像光,但那光亮是来自太阳还是业火,那时的他却不确定了。 那日他问他:自己是不是也是他的一只雀儿。 金光瑶说:我不知道,也没法向你保证什么。 可他给了他那枚骰子,然后告诉他:如果有一日,你觉得我变成了另一个妈妈,我允许你拿着它,与我拼个玉石俱焚。 于是,他就这么攥着这颗骰子过了这么多年,看着薛洋被抛掉,看着无数人被落在后头,战战兢兢地守着这份坚信。 可如今金光瑶依旧微笑着看着他,告诉他:这保证从来都是空的。 是啊,哪儿有什么玉石俱焚,他怎么配呢? 苏涉从衣领里扯出那枚金子勋的骨头磨成的骰子,看了它一眼,使了力气,将它一气从脖颈上扯下。 奇异地,这骰子脱开他的那一瞬,心里没太多失落和委屈,反倒是种轻松。 好像哪怕没有这颗骰子,他也能信了,宗主不是另一个妈妈。 他眼里升出种释然:既然没跟错人,那我在宗主眼里是不是只是只雀儿,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金光瑶细瞧着苏涉眸色的变幻,在心里暗自松下一口气来,对他道: 招魂吧,悯善。这般只有死者才能清楚知晓的陈年旧事,也只有死者能说的清楚,不是吗? 05 跪下,蓝曦臣轻声对自己的弟弟道。 听到这一句,蓝忘机脑内一个懵然,可骨子里最强烈的本能便是服从,他还是跪下去了。 蓝曦臣看着乖巧跪下的弟弟,看着兰室中的族人,道了句:这几月发生的事,我已悉知 知道了什么? 知道了蓝氏泄露的丑闻,知道了金蓝联盟分裂的后果,也知道了他这弟弟建功立业的本事不大,破坏性却挺强。 十五年前,我做了我自以为对家族最恰当的决定,压下了忘机做下的事。许多人因此对我有怨气,这是情理之中。我那时坚信我是对的。可这几个月的事已证明,他们是对的,我错了。做错了事,我身为宗主,自当自罚。但如今当务之急却是蓝氏需给百家一个正式的交待,关于十五年前之事,关于这几月发生的事。 交待? 蓝忘机的脑中迟钝地划过这两个字,在它们还未落下尾音时,他便见他的兄长站起了身,走到他撑着地面的双手前。 蓝忘机看着兄长未染纤尘的云靴,听到他居高临下的声音。 蓝氏宗主问蓝氏的罪人: 忘机,你可知错? 湛知错,蓝忘机这般说着,能想到的只是尽力俯低身,将头颅压下地面。 那你说说,你错在何处? 错信邪魔,不明是非,偏听偏信,助纣为虐。 邪魔是谁? 不知。 错。 蓝曦臣轻声对他道了句错,那让蓝忘机怔怔地睁大了眼。 忘机,蓝曦臣屈下一边的膝盖,微低下身,看着这个轻易就被自己愚弄的弟弟。已经一晚上过去了,这人的脑子似便没有转过,也不知是没有意识去转,还是不愿转,不敢转。 他睨着这人,一时间也分不清楚心中占主导的是哪种情绪对一个任自己随意揉搓的人感到的无趣和腻烦,抑或是因这个任自己揉搓的人竟是自己的弟弟而感到的失望? 也许这就是为什么金光瑶总是能吸引他的目光,与阿瑶的对峙从来不会有这般一边倒的压制,哪怕是那人还是孟瑶的时候。从一开始,他们便是互相算计的关系,孟瑶握着手上少到可怜的筹码却依然做到了最大程度地与他势均力敌,而相比之下,其他人便更何况忘机。 十五年前没有打醒你,是为兄的过失,亦是我身为蓝氏宗主的失误、罪责,他对自己这弟弟说,以命令的口吻:如今,我不许你再自欺欺人。 蓝曦臣说完这话,却是突然笑了一下,问他: 你不会到如今还以为你这几月朝夕相处的、昨日与你一同出现在不夜天的不是真正的魏无羡吧? 蓝曦臣口中的轻蔑和鄙夷带着他的语义直捣蓝忘机的脑仁,一瞬间将蓝忘机的瞳孔惊得大开。 可是,来不及喘息,蓝曦臣的话已经毫不留情地袭来,一句一句: 有哪个邪魔能拔出早已封剑的随便,在千里外便可驱使温宁 随便?记忆?蓝忘机经蓝曦臣这般一提,才惊惶地想起,是了,随便除了有魏婴金丹的江澄又怎会认错他人?温宁又怎会认错人? 拥有魏无羡的全副记忆,继承他的不甘、他的自大、他的癫狂 蓝忘机一只手紧攥着自己膝盖上的衣衫。是的,那人记得他记得那首我在玄武洞中唱过的曲子,那曲子我除了魏婴外从未唱给任何人听,我当初不便是因为那首曲子认出了他,认定了他的吗? 你问问你自己,昨日在不夜天发生的事与十五年前的血洗又有何处不像? 但是,不对,蓝忘机惊得抬头,起码在这一点上:十五年前是因为他收留了温情一脉,是因为苏涉下的千疮百孔咒,他被冤枉,这回那人却是 十五年前的不夜天誓师大会是因为血流成河的穷奇道,是因为魏无羡对诡道的执迷和对生命的漠视让百家觉得再对此坐视不理玄门有一日必会迎来灭顶之灾,而不是因为金子勋一人的千疮百孔咒,更不是因为温情一脉!金子勋与我蓝氏有何相干,我们为何要为他报仇?温情温宁说到底是替他顶罪,被他连累,自古以来,杀降皆是有伤天和之事,几十个老弱妇孺,若不是与他混在一处,又有哪里值得百家脏了自己的手对他们赶尽杀绝?至于昨日,蓝曦臣眉眼弯起,呵笑一声:你不妨问问他,你若问到了他,他说不定还是觉得自己冤枉。你没发现吗?他总是能给自己找到借口,找到开脱的理由。忘机 他又轻唤了自己这弟弟一声,然后轻声告诉了蓝忘机一个他犹未认清的残酷事实: 就像你发觉他不是你想象中的样子时,便想出了这一套说辞说他不是魏无羡,好能与他决裂,又不背叛自己的爱情。你自己尚做得出,又怎么理解不了他呢?你知不知道,昨日的你,在你自己眼里是幡然悔悟,在旁人看来,却是滑天下之大稽。 蓝忘机的脑中一片懵然,抬起头,目光散落地望向四周:若他们皆不信他,不信魏无羡不是魏无羡,若魏无羡确是魏无羡他看到无数双眼睛,无数双刺人的不肯再相信他的眼睛。他想起无数双眼睛,昨日在不夜天,看向他的百家的眼睛,江澄的眼睛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里面是鄙夷,他们眼中的他该是个怎样虚伪透顶的疯子?认不出自己爱的人,背叛自己爱的人。 一时间,他紧闭上眼,将眼皮逼出皱褶,他捂住自己的耳朵,想阻止这些话语、这些认知钻进自己的脑子。 他想捂住自己的耳朵,却突然发现:他只剩一只手了。 而蓝曦臣又怎会再允许他掩耳盗铃。不破不立,这话对蓝忘机适用,对整个姑苏蓝氏亦适用,不破不立,既要破就破个彻底。 今日还有另一件事,蓝忘机无从准备的另一件事,姑苏蓝氏无从准备的另一件事,但它早拓印在了他们与温若寒达成的协定里。 这已不是第一次了,蓝曦臣这般说着,目光眺远了:为个别玄门贵子所谓的爱情,付出这样的代价,这已不是第一次了。我本该吸取教训的,毕竟近二十年前,我蓝氏不便是因这样的一桩事被人寻仇上门,逼着自烧了仙府吗? 蓝曦臣这话一出,让蓝氏族人皆是一惊,惊异间,他们本能地望向蓝启仁,想要从他那里知晓这话语的含义,却发现蓝老先生已在一旁痛得闭上了眼睛。 昨日晚上,蓝启仁不是没有去找过蓝曦臣。 不是去为蓝忘机求情,蓝曦臣既已在百家面前将包庇一词言明出口,为十五年前他们对蓝忘机的处置定了性,他如今再去求情,便是陷自己的大侄子于不义,陷整个姑苏蓝氏于不义。他还没那么糊涂。 可蓝忘机究竟是他看着长大的,是他一手带大的,所以 让我带他走吧,蓝启仁说:我与他皆脱离蓝氏,我在外头结一间草庐,教些学生,我供养他下半辈子。 可蓝曦臣却没有丝毫的软化,只对他道:叔父,你这般反而是害了他。他已经足够大了,该断奶了。 可他如今断了一臂,还是右臂,人已是彻底废了 易为春断了双腿,一只腿不得不被锯掉替做了木头,他不也没废,还去了乱葬岗!忘机就这么娇贵吗?他养成如今这般成不了事的性子,不就是被我们给惯得?蓝曦臣看到蓝启仁被他的话语镇住,终究缓和了下语气,轻声道:叔父如今绝不能离开蓝氏。说到底,您当年之所为,与涣十五年前之所为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蓝启仁苦笑。 蓝曦臣听了蓝启仁苦涩的言语却是笑了,他的话语虽为安慰,却也带着几分疏狂:我是宗主,您从来不是,这怎么会一样?我是在知晓全部真相的情况下做出了决定,您却是被自己身为宗主的兄长蒙在鼓中的,这怎么会一样? 蓝曦臣说起的事,无疑便是近二十年前温旭带人火烧云深不知处一事,这份耻辱,蓝氏中人皆忘不了也不敢忘,可如今蓝曦臣却说:这其中另有内幕。 这让众人皆是一惊。 忘机,蓝曦臣突然的一声唤让蓝忘机本能地一瑟缩,可他此时出口的却不是更多的责难,他只是向他提了个简单的问题:你还记得当日温旭带兵围住云深不知处时,是如何数落蓝氏的罪状的吗? 蓝曦臣这般说,蓝忘机便仿佛被带回了父亲被温旭重伤、自己被温旭命人打断腿的那一日,那是他平生第一次受那般的折辱,也是他平生第一次陷入那般的惶恐家园被毁、父亲伤重。 再忆起那一日,他依旧心绪难平: 他说父亲强抢女子,滥杀温氏门人,可他仅凭一叛徒提供的证物和证言便如此定罪,没有任何站得住脚的证据,何异于空口白牙,行诬陷之事? 呵。 蓝忘机话音未落,这般的冷笑声便从兰室隔开内外两室的屏风后传来。 谁在哪儿? 是何人? 诸位莫慌,蓝曦臣叹了口气,他就知道这人没法在后头安静呆着,忙出声安抚族人:不过是我请来的一位客人。 可他的话后,却又是几声轻笑 泽芜君何必说得这般好听,该说是含光君口中的叛徒才对啊。 这般说着,蓝慎德便从屏风后探出了身。 蓝慎德! 蓝慎德! 兰室之中,瞬时便有数道这般的声音从不同的角落传出。 听到这些人又唤起他们自作主张给他改换的名字,蓝慎德一皱眉,也有些后悔自己就这般贸然出了声。他的这张脸,经历过火烧云深不知处的人多数记得,小辈们和蓝氏的大多数门生们却皆是不识,所以,方才蓝曦臣让几个小辈将他引进来时倒也并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一路畅通无阻。可他的这个名字一经这些人报出,那些小辈们便也皆变了脸色。 他们不认得他这张脸,却皆知晓他这个遗臭万年的名字。 要记便记全套啊,要不记便通通别记!要不要把我简化成一个符号? 他这般想着,便颇为老不尊地专挑出方才为他引路、与他搭话的几个小辈,一一瞪了回去,一双平日里总掺着几分油滑的卧蚕眼在对上蓝忘机那双精致的琉璃瞳子时更是可谓尖酸: 含光君说的话我倒是不懂了,没有站得住脚的物证?那柄匕首算什么?那上面明明将杀戮记录得一清二楚,若杀人者不是蓝折清,他又为何要将那匕首藏起来?哦 还不待蓝忘机反驳,蓝慎德便又似料到了他会说什么似的,继续道:我知道,凡事皆讲求个人赃并获嘛。你们没瞧见那匕首在你们宗主的卧房内,自然便算不得数,是吗?毕竟,谁知道我是不是拿自己的匕首来诬陷你们?所以,按此说法,我们该如蓝家在芳菲殿闹得那一出一般,强闯一宗之主的寝卧,来个人赃并获咯? 蓝曦臣额头青筋一跳,一时间,他竟有些庆幸阿瑶不在此处。这都第几回了? 可大概是岐山温氏与姑苏蓝氏家风不同吧?温氏是讲求证据的,蓝慎德一点不理会蓝曦臣眼神中提醒他收敛的暗示,继续道,像这是件必须解释清楚的事情,废话,他和旭哥花了那么多年,不就是为了解释清楚这件事情。他伸出两只手,似还握着那柄已落入了金光瑶手中的匕首:我不把匕首盗出来,温宗主便不信,温宗主不信,旭哥又哪里来的兵来围你们蓝氏?可我盗出来了,你们便又不承认那匕首曾经在蓝氏宗主的卧房内了。难道让我盗出来,再还回去?那你们岂不又该说是我蓄意栽赃?左右都是你们有理,左右都是我们证据不足,那我们为什么还要和你们讲这些废话?我只是想不通,一直一直都想不通 想不通是实话,这么多年过去,蓝慎德也还是想不通: 为什么明明对真相有所知晓的蓝氏族人面对旭哥那般明确的指证,却能做到没有一丝联想,没有一丝怀疑?还有你 蓝慎德望着蓝忘机,语调中带着几分狰狞: 事发时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屁孩的你!对那些你根本没有能力去理解、没有资格去评论的事,能不经查证,便那般无条件地相信自己的父亲,视而不见他的心虚?你蓝二公子是能辨是非曲直、识善恶忠奸的獬豸(xi zh)吗?金仙督尚且因你那些半点实证都没有的诋毁去费心力自证清白,你含光君怎地就这般骄傲,这般自信,想都不想便说自己没错?就因为你父亲是玄门公认的正人君子,就因为温氏一贯嚣张跋扈,你父亲便永远都是对的,温家便永远都是错的?你看人的水平你自己没数吗?要我提醒你一下吗?一日之前,在你眼里,魏无羡不也行的皆是正义之事,为人侠义,赤子之心,是大大的好人吗? 不为其他,因为人心皆私,蓝曦臣上前一步,在他说出更出格的话前,堵住了蓝慎德:尹公子,人心皆私。涣不是君子,蓝氏中人亦算不得合格君子。忘机相信父亲,不为其他,只因为他希望父亲是对的。蓝氏族人相信他们的宗主,只因为对宗族的忠诚要求他们那么做。就像若不是机缘巧合,水行渊搅破了碧灵湖的安宁,涣怕是也会一辈子都这般愚笨地相信着,因为那会让我过得更舒适。 蓝曦臣将重点放在了机缘巧合这四个字上,是安抚也是提醒。温旭的头颅马上就会从行路岭中请出,那之后会发生什么他们皆知晓,此间事了,迎回尸骨,温旭执念散去,他那父亲不会允许他永远就那么死着。蓝曦臣在提醒蓝慎德,当年的事,我们非法囚禁杀人沉尸,你们驱水行渊入境伤及无辜,双方都算不得干净,就算只是为你那旭哥日后的声名着想,你也收敛些吧。 恋耽美 《()【曦瑶】率然》(68) 他这话落在蓝慎德耳朵里是提醒,让蓝慎德瞬时收了声,落在蓝氏其他人耳中却是此前并不知晓的信息,让他们睁大了眼睛 这碧灵湖怎又与火烧云深不知处扯上关系了? 只有少数几个,少数十几个参与了当时这般机密的族人现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而与那相伴而生的便是惶恐,他们当年在帮助沉尸时,想来也不知晓那沉下去的是温氏族人的尸骸。 蓝曦臣一一辨出了那些惶恐的眼睛,又一一忘记了那些惶恐的眼睛。他们只是听从命令、严守秘密罢了。那个秘密本该被掩埋,可后来它被温旭知晓了,又在十几年后,被他知晓了。 大战后,蓝氏逐渐恢复元气,没了后顾之忧,涣便也开始在敛芳尊的协助下着手根治碧灵湖的水行渊,抽水,清理湖床,然后便在这清理的过程中发现了三十艘装满石块和尸骸的在船底凿了洞的小舟,石头与白骨被牢牢地捆在舟上,用我姑苏蓝氏的捆仙绳,镇压魂魄用的捆仙绳。 蓝曦臣看着吃惊的蓝氏众人,想那一日在金光瑶面前的自己是否也是这样一张面孔,不敢置信与接踵而至的心虚。尸骸与石块绑在被凿沉的小舟上,这已是断绝了这些尸首是落水等自然死亡的可能,而那捆仙绳便明晃晃地昭示着这起凶案与他们密切相关。那个将横死之人沉尸湖中的蓝氏中人,他无法度化这些横死之人,又不希望这些横死之人在任何情况下被招魂: 三十叶小舟,三十具骸骨,正对上温公子口中温氏失踪的那三十个人,其中还有温公子的恩师。温公子说那些时,涣确也未当真,可待发现了那些尸首,便不禁忆起来了,当年碧灵湖中刚发现水行渊时,多年不问宗务的父亲是怎样重视,特地出关,亲自督促着此事,疏散附近居民,然后却以蓝氏财力人力有限为由,不根治,而是决定封湖。忘机,你不问问我,我对那些尸骨行了问灵之后,问到了什么吗? 他突然问向他那因这个消息而浑身颤抖的弟弟。 这是比知晓魏无羡所行并非正义更巨大的幻灭,因为父亲是植根于他们生命的最初,而忘机与父亲一向更加亲近。那是他从没能拥有过的亲近,因为他不若忘机那般有一双与母亲相似的眼睛,又或许只是因为他不若忘机那般好骗。可这是势在必行的幻灭,不破不立,若不知道什么是不正常,便永不会知什么是正常。 有时候他会想,他虽自以为免俗,是不是其实也还是受到了影响?他对阿瑶那无法自控的占有欲,那并不正常,哪怕他们真的是他希望的那种关系,两个人之间也不该没有一丝容对方喘息的缝隙。 忘机,其实我们也该知道的对吗?对父亲做的事,我们并非一无所知。别的家里不是这样的,没有一个家庭如我们的这般。可我们就是那般长大的,所以,旁人眼中的不正常,在我们看来,却早习以为常。我们甚至以为那就是心悦一人时的模样。忘机,你记得关于魏无羡,你对我说过什么吗?那六个字。 他没将它说出来,他究竟给自己的弟弟留了几分面子。但他知道蓝忘机听到了:带回去,藏起来。 又或者那面子不是他留给忘机的。 带回去,藏起来,他真的从没那般想过吗? 也许只是因为金光瑶不是个可以带回去藏起来的人,他才从没认真地这般想。可是当知道阿瑶对他有所隐瞒时,当他看到阿瑶与旁人过往甚密时,他的占有欲已经影响了他的判断,一度任性地将金蓝两家的联盟撕毁。 母亲!蓝忘机惊讶地睁大了眼,他随即露出的表情却不是蓝曦臣期待的,那不是种幻灭,而是像突然找到了躲避之处。 难道是因为母亲?他几乎能听到自己这弟弟的心声。 难道是因为母亲招惹上了温氏,父亲才当然是因为母亲,父亲年少时也是位惊才绝艳的玄门名士,他这一辈子只犯了母亲这一个错误。 母亲,蓝曦臣肯定了蓝忘机的说法,却冷冷地打破了在蓝忘机眼中刚刚冒出的还未成型的幻想,不,不是什么英雄救美的俗套戏码,这回温柔公子做了那困住了女人的恶鬼:说起来温公子还算得上咱们的小师叔,毕竟他与母亲跟的是一个师父。 别,蓝宗主,旭哥可不好攀这门亲戚,蓝慎德淡淡地嘟囔道。 可对此,蓝曦臣却只是不以为然地笑了笑: 温公子自然不认,毕竟她失踪时温公子才不到五岁,对母亲没多少印象,更谈不上感情。可温公子不认,叶舵主却认啊。 要将这故事讲完,大概需要三天三夜,即使三天三夜,却也还有难解也无从再解的缺失,可将这故事取简去繁,概括起来倒也简单,这就是个关于一个师父和他的两个徒弟的故事,故事的开头,父亲出场,扮那个叼走了孩子的恶人: 师父发现徒弟失踪了,自然要找,这一找,便是十年,人找到了,他却没能将人带回来,反而自己也变成了失踪。然后,另一个徒弟发现师父失踪了,自然还是要找,这一找,便又是十年。你说这整整二十年的时间,一个找一个,然后接连地丢了性命,是为了什么呀? 可母亲她杀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蓝曦臣打断了蓝忘机的话,然后又问他:这般天经地义的事,忘机你可有想过它为何会成了蓝氏必须藏着掖着连凶犯的亲人都不敢通知的丑闻? 青蘅夫人最初陷于蓝氏的缘由在蓝氏族内并非秘闻,听到此处,上了年纪的长辈皆已低垂了头颅,他们听蓝曦臣道: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或偿命,或监禁,我姑苏蓝氏皆无需遮掩,可偏偏囚了,还要冠上宗主夫人的名号,偏偏囚了,还有了我们。 他们是 两情相悦?蓝曦臣又笑了:你见过哪对两情相悦的夫妻,妻子会三番两次试图逃跑,甚至不惜丢下她尚且年幼的孩子?我们的出生非她所愿,她根本就不愿看到我们。 废话少说,乖巧了一阵的蓝慎德终究没忍住出了声,他不愿听这些,他最不愿想起的便是那位夫人最后一次的逃脱,他来这里明明只为一事:旭哥死前一直惦记着叶舵主的遗骸尚被镇压湖中没能入土为安,若蓝氏此回能将温氏的三十一具尸首归还 三十一具?兄长 够了,忘机,碧灵湖中发现的只有三十具尸首,那第三十一具指的自然是可本便该如此,蓝曦臣想。母亲生前便不愿呆在这里,死后自然也不愿,更不用提是被葬在父亲身边。叶落归根,为人子,自当成全。 他说完这话后,没有给蓝慎德继续说话的机会,立即转向了蓝氏族人,他知道温家还想要什么一个交待。蓝启仁的意思是将自己推出去,可蓝曦臣却说:他不愿,亦不能。 叔父可有想过,这会带来什么后果?昨晚,蓝曦臣看着找上他的蓝启仁:如今温氏尚在恢复阶段,失地未复,人员紧缺,可温若寒的武力您今日已亲见。强大的人自会引人追随,今日之后,多少散修会被他所吸引投入温氏门下?若温若寒今日刚重归玄门,我便惶恐地将自己的亲叔父都推出去挡灾,这便会成为一个信号。若金蓝两家从一开始便捧着他,百家自然也只能有样学样。一味绥靖,温氏便会毫无限制地坐大,那射日之征又是为了什么呢? 那曦臣你的意思是? 这件事单独提出便已显突兀,有被温氏所挟的嫌疑,我准备将它包裹在对忘机的处置里,这不是对温家的交待,而是对百家的交待,蓝曦臣这般说着,是考量,也是堵死了蓝启仁可能会出口的求情的话,见对面的人无开口的打算,他才继续道:射日之前,温家对蓝家是典型的上对下,你杀我一人,我株连你满门。如今的事,却该是礼尚往来。 那些事是谁做下的,便让做下的人来担。 蓝曦臣转向了蓝氏的族人,这之后的才是他给百家的交待: 今日所述之事,是被藏着掖着尘封了几十年的蓝氏丑闻,五年前,涣发现它时,依旧选择隐瞒,因为不想平地生事端,可是,隐瞒的后果诸位也都看到了,包庇无异纵容。 他说这话时,一瞬间是将目光斜向了蓝忘机的,这让他的指向再明确不过。隐瞒了十多年的蓝忘机救走魏无羡打伤三十三长老之事,如今仍旧漏了出来,而凶犯更是因第一次的包庇而没有学到一丝教训,一错再错。 蓝折清为人徒,却不能替师报仇,反而包庇凶犯。为人夫,蓝曦臣笑了:罔顾女子意愿,将其强娶回家,哪里配称为夫?为宗主,擅用职权,陷蓝氏于不义,连累蓝氏险遭灭顶之灾。为人父 就在蓝氏众人以为蓝曦臣已经说完了时,蓝曦臣却轻轻道出那句为人父,这何尝不是一股私人的怨气呢,对他那从未担起过责任的父亲。 有了心悦之人,便不顾道义、不顾家族包庇她纵容她,这便是他教给他的儿子的,如今蓝氏所历,何尝不是他的遗祸?遗祸不除,小辈们便不知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于情,于理,于法,于蓝家,我姑苏蓝氏的祖坟都贡不起这个蓝氏的罪人。 06 所以蓝曦臣将自家老爹踢出了祖坟?江澄嘴角跳了几跳,末了,绷不住了,便干脆笑了出来。 不只青蘅君,还有含光君,属下是说蓝忘机,江彦看到江澄不悦的神色,忙改口道。 江澄看了他一眼,便也没再难为他,只是问道:你倒说说看,他是怎么踢的蓝忘机? 泽芜君说 忘机,在你这样的年纪,犯下这样的错误,造成这样的后果,便不是错,而是罪了。是罪,哪里能没有代价? 跟对三岁小孩说话似的,做错了事要承担后果这种本该是天经地义的事也要现教他。不过似乎确实是如此,蓝忘机每回惹了祸,最后的结局便是躲回家,似乎觉得:再天大的事,只要躲回家去,至多打一顿屁股便能解决了。 哼,想到此处,江澄不禁冷哼一声:都是惯出来的。他十五年前便将蓝忘机丢出去,蓝氏便也不会有这么多事了。他自己如今也不用自罚戒鞭了。 呵,自己罚自己戒鞭,是人都知道这是他做给金光瑶看的苦肉计。 可是如果真的雷霆处置,便又难免有人说是对胞弟不近人情,这样的事处置、不处置、折中处置,不管怎么处置都还是能让人挑到错处,宗主您这些年不就 江澄一瞪眼,江彦便将说了半截的话又咽回了肚子里去,听他这主子没好气地道: 蓝曦臣想得可美得很呢。你忘了,第一回 围剿乱葬岗时,他表现得那般积极【3】不就是打着自己的如意算盘吗?先关起门来将自家弟弟打个半死强行闭关,让他短时间内作不成妖,再到外头将魏无羡这个祸源给除了。要不是魏无羡又回来了,将这笔陈年旧账又揪了出来,他可不真就一劳永逸了? 江澄想了想又问道: 蓝曦臣这回就这般不近人情,蓝忘机折了一只胳膊,他也就立刻将人扫地出门? 那倒没有,江彦道,也没那么绝:泽芜君特准他留在云深不知处养伤,但是他的族中职务已是免去,名字也已经在族谱上勾了去,褫夺了尊号,收了玉令,人从原先居住的静室迁了出去。可是,宗主,蓝忘机那个样子也是彻底废了,他要是真想赖 呵,还赖?你信不信,不出十日,他就会自己悄悄消失,看到江彦不大相信的眼神,江澄便笑了:蓝曦臣就是太了解自己这弟弟,所以才等他自己灰溜溜地溜走呢,到时候就连他那叔父都说不出什么来。当时苏涉不就是这么从蓝氏出来的吗? 江澄看苏悯善这人不顺眼可不是一天两天了,在金光瑶面前,苏涉是那个为虎作伥的伥,在金凌面前,苏涉就是那个狐朋狗友的狐加狗去掉朋和友。不管是为了为虎作伥还是为了做狐朋狗友,苏悯善都是一直在他眼前晃的。 他认出苏涉可比魏无羡早出许多,自然不是说认出了碧灵湖上的那个倒霉门生,那事儿他还是从金凌那儿知道的,因为苏悯善那把剑,而是认出了玄武洞里那个关键时刻明哲保身便算了还拐了魏无羡一箭的卑鄙小人。 可他认出来苏涉又不是靠着记忆,毕竟那日在玄武洞中光线昏暗,哪里能瞧清那小人长什么样,而是因为蓝曦臣的宣传。 那时,不知怎地,苏涉就入了金光瑶的眼,然后他蓝氏门生的出身、他模仿含光君的流言连带着他退出家族的因由便突然被传得人尽皆知,这背后当然是蓝曦臣。 当时他回到蓝氏,可没人说要处置他,可他还是自己出来了,为什么?因为他好面子啊,他回到云深不知处,就算没有人当着他的面说什么,他还是会觉得他们都在看着他,评判他。苏悯善好面子,你觉得蓝忘机便不好吗?他从小到大就没丢过一回面子,可这回他却把自己八辈子的脸都给丢尽了。蓝曦臣不赶他,他是要他自己走。 是了,江彦这才你想起:怪不得从静室迁出来,是迁到那个地方。 哪个地方?江澄瞧他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便生了分好奇。 龙胆小筑,江彦见江澄没反应,忙又道:据说这也是刚传出来的据说那就是蓝氏的前宗主囚禁杀了他恩师的那位前宗主夫人的地方。 说白了,不听话的、戴罪的才住那儿。 说到了青蘅君和他那夫人,江彦便不禁想起了这一并处理的另一桩事来,他心虚地瞟了江澄一眼,又瞟一眼,又瞟一下。 江澄看得好笑,便干脆道了句:问吧。 宗主,属下愚笨,蓝宗主对蓝氏杀温氏那三十个人的交待,彦有点瞧不明白,江彦愁苦着一张脸,这事儿他寻思半天了:这到底是欠了呀,还是过了呀? 为何说是欠了?江澄好笑地瞧着他。 这是给了交待没错,却又不是专门给交待,就好像是为了处置蓝忘机而顺道提出来似的。而且,除了主责的青蘅君,那当时青蘅君座下主事的几位长老,还有参与沉尸之事的门生族人也该有连带之责吧?可这些人一个都没揪出来,也一个都未处置。只将一个死人的牌位和尸骨给丢了出来,这未免也太敷衍了。 就好像,江彦想,就好像是打发人似的。 可温若寒是这么随便打发的吗?他儿子当时为报师仇,寻上门去,青蘅君不但不认,还把温公子给伤了,要是这事不是青蘅君做的也便算了,可这事偏就是他做的,这看起来就 那为何又说是过了?江澄挑了挑眉。 这不是温氏并没以此问罪嘛。温氏手上也没证据,若不是他认,这事儿旁人也没法逼他认,而且江彦瞪大了眼,理所当然地道:这丢出来的尸骨和牌位,那是他爹啊!不但是他爹,还是蓝氏的前任宗主,这不就相当于将上一任的统治给整个否定了,还把自己爹都交出去给人鞭尸。 恋耽美 《()【曦瑶】率然》(69) 那不就得了,江澄嗤得一下笑出了声,敲了敲自家下属的榆木脑袋:你就寻思去吧。正中了他的套。他就巴不得你们寻思来寻思去也寻思不明白,笨! 又敷衍,又重视,又间接,又直接。这般,怎么说、怎么解读,便全在他,或者该说,是在金光瑶的一张嘴。这种时候,既欠又过便是刚刚好,因为金光瑶想怎么做文章,便怎么做文章,对着不同的人做不同的文章。这余地都被蓝曦臣给他留周全了。 仔细想想,蓝曦臣确实跟他自己说的那样,哪里是个光风霁月的君子呢,分明就贼得很! 可这件事又不是如今悬在江澄心上的事,他还在等着另一件事的处置,那是金家该给他的一个交待。 蓝家和金家几乎是同时开的堂,金家传出消息却比蓝家晚出许多,毕竟没有一路护送三十一具骸骨去岐山的浩浩荡荡。 金凌到莲花坞时已是那日的傍晚,而江澄听到事情的结果,便一拳头砸在了桌子上: 合着审来审去,审出来的结果便是把金光善和金子勋从祖坟里给踢出来了? 这金光瑶和蓝曦臣是商量好的吧?一起把爹给踢出来?!! 【3】觉得那时候但凡脑子正常,蓝大都不会允许蓝家划水,他弟弟的事儿万一没掩住,他划水,那不就代表了他弟弟的态度就是蓝家的态度。蓝家人也不会划水,蓝家损失太惨重了,才开始在金麟台上因为鬼将军折了十几个人,然后又在不夜天折损了人,然后又有三十三位长老被为了救魏无羡的蓝忘机打伤。蓝家人得多爱蓝二啊,为他生为他死,他怎么欺负怎么踩,他们都一直舔他毫无怨言吗?不过书里面表现出来的也是这样,蓝家小辈眼里似乎只认识蓝二一个长辈,没怎么提到过蓝大这个宗主,蓝启仁似乎也只有蓝二一个侄子,所有的感情都是冲着他的、向着他的,偏心偏到了太平洋。不只蓝家,蓝家之外的百家也对蓝二这个人的态度也很奇怪,就好像他修为天下第一,权势天下第一,什么仙督,哪里有蓝二心系苍生,什么蓝宗主,我们只知道蓝家的蓝二公子,不知道什么蓝宗主,他下个禁言大家就都不敢说话了,这人比温若寒还温若寒,因为他还景行含光天下第一,说什么,就是他端方雅正有目共睹,端方雅正在哪儿,反正我是没看出来,基本的礼貌都没有,维护犯罪分子并协助他的人一般不会被定义为好人吧,可为什么书里的所有人还都觉得他是天字第一号大好人?这里,大家都是正常人,所以,就也表现得正常一点。蓝氏在乱葬岗上没划水。 07 金子勋被召出时,并未第一时间便分清如今的状况,他死了十几年,却显然毫无自觉,见到金光瑶的第一句话便是:阿瑶,你怎么才来? 这一声阿瑶唤得亲昵,要是被蓝宗主听到,这世家第一公子的眉头不知得皱成什么样,不少人都这般想道。 可金子勋这一声唤得亲密,金光瑶对他却是毫不留情。 子勋,你已经死了,我早来晚来,又有何分别呢?金光瑶一笑,丝毫不理会金子勋意识到自己已死时面上和里子的崩溃,紧接着便对他道:倒是既然你醒了,你难道不想弄清楚你当时是怎么死的吗? 说是让金子勋出来搞清楚真相,这人却是个糊涂鬼,还把我认成了我爹,金凌没好气地道。 起码这证明我和我爹长得很像。但是谁会喜欢一个陌生人(如今已不只是个陌生人了)一上来就指着自己的鼻子冲自家小叔叔告状。 他上来就说我见色忘义,有了女人便不管兄弟死活,说什么要不是我拦着,他早把魏无羡射死了,还轮得着魏无羡反杀吗? 打住!他满嘴废话,你也满嘴废话吗?谁想听这个,有本事你小兔崽子就先别长成你爹那德行,再挺直了腰板跟我说这句话。江澄狠狠瞪了他一眼,便拿出当初把外甥气得直接自己一人钻进吃人堡的坏脾气对他吼:讲重点! 金凌这回倒是把住了一双腿没让它们被自家舅舅恶劣的态度气得再跑出去: 重点自然就是小叔叔问他当初为什么会认定是魏无羡,金子勋便说当然是夷陵老祖,他就惹过他一个人 呵。 就着这个呵,他家小外甥便不带喘气地说出了一长串的话:然后便是我来问他了,我问他那魏无羡当时在乱葬岗上一年了,你一年前惹了他,他为什么一年前不报复,偏挑那个时候报复。 金子勋便说当时我爹在我的满月宴上居然请了他,说魏无羡肯定是想趁满月宴来金麟台趾高气昂地看他笑话。 然后我就问他这些是你自己想到的还是别人分析给你的,他说当然是他自己想到的了。 我便说,你没发现你中千疮百孔咒是在满月宴的请帖发出之前吗,那时候魏无羡是怎么知晓自己会被邀请去参加满月宴的,怎么便知晓自己有机会去金麟台看你的笑话。 金子勋便说那肯定是魏无羡撺掇我娘将他请上金麟台的嘛,还说江家说是与魏无羡决裂,但显然就还藕断丝连。 金凌说了这么一大通,绕过了九曲十八弯,看似还是废话,江澄却是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这小子这话是钓他呢。这话,金凌是替金光瑶问的,他想证明的无非就是一点当时若是金光瑶是将嫌疑牵引到了魏无羡身上的那个人,他定不会选这般错漏百出的说辞。这个错漏百出虽非不能补救,可在补救的过程中,却又会牵扯上江厌离甚至江家,作为那时的金光瑶,他绝不会选这般错漏百出的说辞,更不会为了补漏得罪这一帮子的人。而相反地,若是做这一切的是金光善,金光善便不会有此后顾之忧,反正他万事往金子勋那儿一推,说是金子勋自己瞎想,金子勋也不敢反驳一声。 然后小叔叔就问他了,问他当时是谁将那一帮金家门生给他调用。这个他倒答得老实,说自然是大伯。小叔叔便告诉他,他找错人了,说凶手就在今日在场的人当中,让他挨个看过去,看他能不能猜到。金子勋看了一圈,看到悯善,便停了,认定是他。可小叔叔问起原因,他却又不肯说了,只说,没什么原因,这人整日臭着一张脸,记恨一个人哪里需要理由啊。 是吗?金光瑶看着金子勋:我却是听到了不一样的说法呢。 金家的审判,苏衍来了。可来的又不只是苏衍,还有已经上了岁数的苏老夫人、苏家的管家和许多他虽然熟识却叫不上名字的面孔,金凌看着这些人,一时间,也不确的地知道自己会在这里听到什么。 他正这般忐忑,却见苏衍扶着苏老夫人跪在了金光瑶面前,手上拿出的是张状纸。 状告何人?金光瑶问她。 苏老夫人皱纹堆叠中却明亮得如鹰隼般的一双眼睛紧盯着点金阁里那唯一一只鬼魂,苍老的手指指向他:告这个欺凌我幼子、杀我长子的恶人。 子勋,你记得苏浔这个名字吗? 看到金子勋茫然的表情,金凌慌张地望向苏家人,望向苏涉。在他终于意识到时,他们的脸与方梦辰的那张脸便重合了。这大概便是最恶劣的吧?这个人杀了你的亲人,可你的亲人对他什么都不是,没有名字,甚至没有面孔,连恶意都不存在的杀戮,你珍视的对他而言只是他走路时随意碾过的一只蚂蚁。 对于那场十几年前的事,金子勋语焉不详,苏家人却是证据充分,因为他们在事后立马便做过调查,虽然他们最初怀疑的对象,并不是金子勋。 苏浔生卒的证明、苏涉背回的苏浔的尸首的检验、苏涉当时身上的伤、族医诊断时在体内发现的药物残留和医治的他被踩断的手骨,还有当时的盘问从围猎场后宴会上掺了迷药的酒,到金子勋将他拖去的那座院子的描述,到金子勋身边几个亲随的面孔,再到突然冲进来的苏浔和他被金子勋的灵力振开时后脑重重地撞在石头上这一切的复述都是十几年前便记录在案、可用符咒验出时间的东西。 一边语焉不详,一边却证据充分。 子勋,悯善的话有人佐证,你的却是空口白牙,你要我信哪个? 金光瑶叹了口气,却是又道:可你该清楚,害死你的不是苏涉,他下的千疮百孔咒还未毒入你的心脉,你便已经在穷奇道死了,害死你的是那个将你送去穷奇道的人。阿凌方才问你的,我如今再问你一遍,是谁引导你让你认定是魏无羡对你下了千疮百孔咒?这个人不只是害了你的人,他也是那个为了自己的目的害死金家无数门生、还害了阿凌的父亲我的兄长的人,你如实说出来,我为你们报仇。 金光善!金子勋的一张脸皱成了核桃,经金光瑶这般一说,他才知道他活得稀里糊涂,最后死得也是稀里糊涂,给人当刀使,还是用完即弃的刀。 可他说了,金光瑶的回答却是:我不信。 我这回说的是实话!金子勋不敢置信地看着金光瑶是他让他说的,他怎么又不信他。 金光瑶淡漠地看着他:我要的是实证,哪一天,什么时候? 金子勋怔然了片刻,思索了阵,方道:半个月前,截杀的半个月前,过了晌午吧。 金光瑶于是又望向苏涉:悯善,哪一天? 在苏涉那里却是寻不到半分的犹豫,他想忘也忘不了那个日子 玄正三十一年九月十七,申时到辰时之间【4】,苏涉这般说着,却是望向了侄儿,又看了母亲一眼:阿衍,扶你奶奶先去歇着吧。 可苏老夫人在这件事情上固执异常,她将拐杖在地上连杵了几下:我要看着! 金光瑶看苏老夫人并苏衍都一副坚持的样子,对悯善叹了口气,一挥手,让人搬来了回魄灯。 不必共情,不必问灵,每一家都有自己的从鬼魂身上获取信息的法子。 所以你就心软了?看到苏悯善怎么被金子勋欺负的你就心软了? 金凌听到江澄这么问他,不禁气得跺脚:舅舅你有完没完!将这件事栽在魏无羡身上的是金光善,傻到竟然相信了的是金子勋,在穷奇道杀了我爹的是魏无羡,在不夜天砍了我娘一剑的是魏无羡驱使的凶尸,杀了我娘的是人是为了找魏无羡寻仇,这件事跟悯善哪儿有半点关系?是不是哪家丢出来了只发霉的炊饼,被坏人捡了故意喂给人吃,然后那人死了,你都要怪那个丢饼子的人啊? 是!江澄很想这般任性地吼一句,可他不能比小孩子还幼稚,他只是不甘心:就一点惩处都没有,对苏涉? 金凌见到舅舅似是缓和了语气,心下松了口气,才别扭地这般道:他那么好面子,却被全体金家人还有他自己的侄子看到了他被人摁在地上欺负的样子,这还不够吗? 哼。 江澄冷哼一声,在心里恶狠狠地想象着苏涉是如何被金子勋摁在地上,手指一根一根被金子勋的靴子踩,可那副画面并不能给他带来任何报复的爽感。 啧。 意识到这点,他烦躁地别过了头。 二伯,金光瑶看着那些不堪入目的画面在眼前轮转,转头向金家的一位老者:你怎么说? 那是金子勋的父亲,而他如今已是低着头不肯看了。他怎么就生了这么个儿子,都死了十多年了,还来讨债,让他在族里抬不起头。他知道金光瑶的意思,他的儿子会是那个死了都得被清出祖坟的金家败类。 子勋的事,任凭宗主处置,他这般说着,垮下了肩膀。 可这时,一旁的金阐却发了声。这孩子虽是个孩子王,却其实是个愣头愣脑的,服人全凭一副胆子,他颇不合时宜地问:可这些事为什么十几年前不递状纸,不告状呢? 没人懒得理他,只金凌听了这话,冷笑一声:你忘了当时金家的宗主是谁了吗?他连自己亲侄子、亲儿子的性命都不在乎,他眼里哪儿有什么公道? 他到现在都还尽职地扮着黑脸,只是如今他这张黑脸,是对着金子勋黑,对着金光善黑。 而金光瑶则按住了金凌的肩膀,淡淡地道了句:阿凌,现在不一样了。 金光瑶犹将那人骨骰子把玩在掌心,一圈一圈,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沉下去,从堂下族人身上一一扫过,将话淡淡地说了出来: 十一年前登位时,我便说了,新人新风,之后跟以前便不一样了。我那时便保证过,在我治下的金家会是一个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强盛的金家,这是我对你们的许诺。但是,这也不是凭空来的,要想达到这点,也得靠诸位的配合啊。不夜天中,泽芜君的话诸位也听到了,我也是一个意思,坐到这个位子,不容易,最烦的,便是底下人给我惹事。 他的话让一些人生了鸡皮疙瘩,一股凉意从后颈子漏进去,直流下脊梁。 在我眼皮子底下,要是还干出这种草菅人命之事,金光瑶顿了下,笑了声,淡淡道了句:也可以。 继而眼睛一虚,轻了声音: 但是可给我瞒好了,别让人知道。各自擦好自己的屁股,别还觉得哪日或是遭了报应,或是东窗事发,还会有家族给你们兜底。 他这般说着,便径直走下堂去,只在经过苏涉时,敲了敲他的肩膀。 还要吗?他晃了晃手上那枚人骨骰子。 苏涉摇了摇头:不需要了。一想到薛洋把金子勋的魂魄封在里头让他毫无察觉地戴了十多年,他就直觉得渗人。 改日给你寻个更好玩的,金光瑶这般柔声哄他,一扭头却是已冷了眉眼,一把将那骰子掷给了一旁的门生:丢出去,连同祖坟里他其他的骨头,还有金光善的,通通丢出去。我金家不留这般搭了百十条自家人命进去还只招来一屁股债的赔钱货。 金光瑶只留下了这句话。 然后直到他的脚步声消失,点金阁内都没人敢发一声。 过了半晌,被吓得愣住了的金阐方哆哆嗦嗦、泪眼汪汪地问金凌: 那个小叔叔是不是因为穷奇道的事没给金家带来一点儿好还招来了温宗主,所以才生气了。 金凌听了,狠命地捣头,第一次对金阐这二世祖有了几分喜爱之情,对,就这么理解。 于是,金家众人也跟着恍然大悟 是啊,温若寒回来了,宗主能不头疼吗?江宗主在观音庙前一嗓子吼出了穷奇道有隐情,这事儿要是没个交待,那温若寒复活的事儿,不是要怪在他们头上了! Tbc. 【4】我看百科上金凌的生日是11月21日,就把它当成农历了。设定里苏衍比金凌大两个多月,苏涉的嫂子就是因为听到丈夫死了的事所以早产了,悯善被迷晕封了灵力,应该是在围猎之后的宴会上,他肯定也不能确定自己什么时候被迷晕的,但逃出来之后,背着哥哥去医馆,这个时间他应该是知道的。 写在后面: 温总:小兔崽子们,一出我不夜天就都浪起来了,丫的,都想着怎么限制我呢。 那个,蓝大,你不用纠结了,另一个镯子肯定是在苏哥哥那儿,你以为顾大干嘛替你要东西啊。 恋耽美 《()【曦瑶】率然》(70) 第二十三章 01 阿凌,你知道穷奇道主责有了个定论,这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吧? 江澄问自家小侄子。 嗯,这件事正式砸在了金光善和金子勋身上,那便意味着这从一开始便是件不可避免的事。不管我父母有没有邀请魏无羡去我的满月宴,金家都会主动去招惹魏无羡,从而引火烧身。 如果初时还懵懂,这从兰陵来莲花坞的几个时辰也足够金凌琢磨清楚小叔叔的用心,因这场族会彻底摆脱穷奇道截杀一事阴影的不只是金光瑶和苏涉。小叔叔让他唱的那出黑脸便是为了将他彻底地摆在一个受害者的位置上。 这点他并不吃惊,他有些吃惊的是:舅舅一向不喜他与小叔叔亲近的事,为何此番却会主动提醒他这点呢? 江澄又问他:那你知不知道阿姐手刃了魏无羡,这意味着什么? 将功赎罪?撇清与魏无羡的嫌疑?金凌一字一句地道。 江澄点了点头。羡羡几岁了、三岁了无数诸如此类的对话发生时,他其实就在旁边听着,他那时没法去提醒,因为他们不管哪一个都会矢口否认,他也没想过去提醒,因为他自信姐姐能把握好这分寸。那是他这些年最后悔的事,把分寸交给江厌离自己去把控,让她一脚踏进了火里。可那不耽误他在金凌面前面不改色的撒谎,这是已经过去的、金凌一辈子都不需知道的事情。 那你知不知道金光瑶让你亲自来将审判的结果告诉我,是个什么意思?说这话时,江澄已带了分催促的意思。 知道,金凌没精打采地垂下头颅,小叔叔的意思他哪里会不知道呢。 不夜天之后,还未去往生的江厌离跟着江澄回了江家。小叔叔专程派他来将审判的结果单独通报,就是让他有机会在避开众人目光的情况下见江厌离一面。 在穷奇道和不夜天之事有个定论之前,金凌不该过早地表露出自己对生母的感情倾向,这一直都是金光瑶的坚持。 在金家的族会过后,金光瑶是准备亲去一趟莲花坞将江厌离的灵柩请回来的,这是为了表明他作为金家宗主的一个态度,也是为了给日后将金凌过继至自己名下并立他为少主之事做准备。可接回来的便必是具怨气散尽的尸首了,安安静静地被迁入祖坟。在那之前,他还是想让金凌先去。 金家的审判让江澄这个外人在场不合适,但同时穷奇道截杀中受害的是云梦江氏的姻亲,对审判的结果事后不知会一声只让他从外人口中得知同样是不合适的,于是,这便成了个最合适的契机。 他一直都是这般坚持的:面子上的事要做好,可是江厌离究竟是金凌的母亲。 这件事最终还是要看你的意思。我与大嫂交集不多,彼此间更谈不上什么感情,可她是你的娘亲,我只是不想你因为一时的意气,让自己的人生留下遗憾,到见不到时,又想起来,昨晚金光瑶对金凌这么说。 金凌咬了咬嘴唇,左右手的食指绕着彼此划过一圈又一圈,他说:小叔叔,你一直都有个好娘亲。 听了这话,金光瑶不禁失笑,所以这孩子是说:你有个爱你的好娘亲,于是你在这方面没有发言权呢。 金凌是在刚满月的时候失去的自己的母亲,那时候的孩子最需要的便是安全感,金光瑶记得。自然不是记得金凌的满月,那时候,他可没机会抱小阿凌。只是他记得,阿松最喜父母的怀抱,柔软的骨头尚细嫩的一团,即使到最后也还是呆呆傻傻,可他是认得自己的怀抱的。那个小东西,只要贴着他,便会变得很安静很开心。 金子轩的离世是个他自己无从预料的意外,江厌离的却不是,她自然不想死,可她丢下金凌,去追一个金凌眼里的外人,这其中金凌丧失的安全感是如何补也补不回来的。金凌天然便对自己的母亲感到不信任。 舅舅,说完那句知道,金凌抬起头问江澄:她将功赎罪、撇清嫌疑,是为了我吗? 在族会过后,金凌并没有立即便启程去莲花坞。事实是等到众人散去,他便将苏涉给堵在了门口: 苏悯善,我有事要问你!关于你没在族会上说的那些。 金凌带着分激烈的眼神将苏家人吓了一跳,苏衍一脸这祖宗又怎么了想要开口,却被苏涉一个眼神给镇住了。 先扶你奶奶回去吧,苏涉刚这般说完,便被金凌扯住了手腕。 金凌就这么一路扯着他,直将他扯回了幽兰殿的后院。 金凌又坐到了他每回一闹脾气便钻去的那几树垂丝海棠后,只是这回,苏涉没扒在他身后的栏杆上垂着手想办法哄他,而是陪他一起挤进了这个犄角旮旯。 手摁上泥土的那瞬,苏涉突然想:若是让顾思明坐这儿,此时怕已经浑身不舒坦了吧? 可金凌突然诶了一声,推了他一把,将他推出了这阵让他懊恼的恍神。他还没反应过来,便见金凌已经将外袍脱了下来,往地上一展,才又把他摁下来,轻声抱怨: 你一身白衣服,等会儿闹个黑屁股啊?我这儿可没放你换洗的。 这话让苏涉的心稍稍定了下来。 再过不到一年,少主就比我高了吧?坐下后,发觉两人几已平视的视线,苏涉这般想,却又在对视转变成逼视时尴尬地别过头去: 说什么呢。明明都招了。 比如为什么苏老夫人会那么说?金凌的问话让苏涉瞳子一张,他没料到金凌会问这个:虽说金子勋对你做的也很过分,但是与你兄长的死相比,那便是可提可不提的了吧?可为什么她状告时,还专门那么说 告这个欺凌我幼子、害我长子性命的恶人,她说。 就好像是特意顾着你的情绪。 若从来一碗水端平了,又何必这般小心翼翼? 她将功赎罪、撇清嫌疑,是为了我吗? 听到金凌突然出口的问题,江澄一时哑然。 不,她当然不是为了我,金凌想:她那么做时,甚至也没什么将功赎罪、撇清嫌疑之意,她就是想那么做了。为什么她那样的年纪,还可以那样任性,不必左思右想,瞻前顾后,可以只想着自己这一时想要怎样。你们都想我见她一面,可你们甚至不告诉我她是个什么样的人。说到底,我根本不认识她啊,这个本该与我骨肉相连的亲人。 舅舅,金凌又问江澄:她以前在对你和魏无羡时,是一碗水端平了的吗? 他问这话时,心里已是生出种荒谬,亲弟弟和假弟弟,一碗水端平,便已是不平了吧? 阿凌,江澄抹开嘴角:阿姐对我和对魏无羡当然是不一样的。我是他弟弟,魏无羡对她来说,一向更复杂,你懂吗? 金凌摇了摇头,他不了解这两个人,更遑论理解这二人的相处和他们对彼此的含义。 江澄叹了口气,最终以回忆的口吻去讲述:记得父亲刚将魏无羡接回来时,魏无羡很怕狗,那时妃妃、茉莉、小艾才刚被我从虞山那边抱回来,我才养了不到两月,它们明明一点都不凶,只是三只小奶狗罢了,可他还是怕,一看到便吓得打哆嗦。于是,父亲便做主将它们送走了。不是让我把它们关在哪个院子里养,或者嘱咐我栓上绳子,而是直接送走了,阿凌,你懂我的意思吗? 这是个信号,金凌想:魏无羡不是什么普通的从外面接来的门生弟子,而是可以从江枫眠的亲儿子手里夺走珍爱东西的被宗主宠爱着的孩子。 你瞧,你懂了,江澄看着他,叹了口气:我当时年纪小,还傻傻地不懂,可阿姐已经懂了。 那她便事事把他摆在前头讨好父亲,一点都不顾你? 这话刚一出口,金凌便吃了舅舅的一记爆栗。 他满眼泪花地看着江澄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不是都是男孩儿保护女孩儿的吗?难不成你还想躲在女人的裙子后头? 可这般说完,一转念,江澄便又想起他和自己这外甥对江厌离的定位不同,对母亲,哪怕是男孩儿也是会抱着多一分的期待的。将心比心,若是连母亲都或是为了讨好父亲或是为了其他考量,事事将魏无羡摆在他前头,他怕是也没法做到平和对待。 这般想着,他便只得耐下性子,叹了口气:阿姐只是个普通女孩儿,何必那般要求她? 真奇怪,金凌想:悯善也是这么说的。 大概就是我最初对她抱得期望太高了,当时被金凌那般问起,苏涉竟生出几分赧然:因为去蓝氏当门生,所以小时候我其实很少能见到母亲和父亲。父亲给我的印象更多的是在信纸上,每次都很严肃,总是些让我注意多与本家子弟和来听学的其他世家子结交的嘱咐 苏老爷是不是不知道门生和世家子根本不在一个阶层上啊?金凌惊大了眼睛:有功绩已升了客卿的便也罢了,可让门生去结交世家子,这就好像让一个家丁去和家里的公子还有家里来的客人主动攀谈一样,金凌肉眼可见苏涉被父亲叮嘱时必会有的尴尬,可随即他便倒吸了一口气:去蓝氏时,悯善好像才七岁,他对玄门所有的认知怕都来自他的父亲,他不会真的照着 金凌扭头一瞅:果然,苏涉的脸又生了分滚烫之意,这便难怪了。 母亲则是会托人给我带吃的,每次都会带许多,让我分给同门,可他们好像并不大之后我也就不分了 最初是看到了有人放馊了丢出去的,后来才知道他们是怎么说他的,也知道了有些本来喜欢吃的也为了合群而有样学样,便觉得没意思透了。他向来是个报喜不报忧的,不愿就这么告诉家里,便宁肯自己一人吃到积食,去彩衣镇里舍给乞丐,去后山喂给兔子,喂给鱼。说起来,他和蓝慎德就是这么认识的,他快把一只红鲤鱼给喂得撑死了的时候。那人虽然很讨厌,却好在有副总也填不饱的肚皮。可他吃了我的东西,还在做坏事时扮成我的样子,真是不要脸死了。 母亲还会托人带冬衣来,虽然也只有休沐时才有机会穿,可是晚上堆在床上也很舒服 是啊,金凌想,他也喜欢在每日睡着时,把身前和身后都填满,就觉得身边还有个人一样,悯善在蓝氏过得并不开心,大概比起父亲冷冰冰的信,更喜欢母亲给他的这些吧。 之前在家的时间短,就也没太觉出来,后来战争结束,回家了,才发现就算是亲母子,没相处过好像也是不行的,特别当他还有一个从小在母亲身边长大的兄长:我那时没多想过母亲是怎么想我的,可后来想想,她该也是觉得我借家族之力开宗立派是抢了兄长本来应得的,所以,当时才会力挺兄长替了父亲坐上族长的位置 这是金凌未料到的,不知是不是因为与兰陵金氏相比,秣陵苏氏究竟是个小族,他竟从未想过苏家也会有这样的权力争斗。而在这场争斗中,苏老夫人作为两个孩子的母亲竟是已经公开站队了长子了。 她那么想并没错,那些事,我确实做得不地道,抢了兄长应得的,却又因为招惹了金子勋而没能给家族争来什么,他不否认他是恶人,还是个失败透顶的恶人,只想着不想自己回去后落得个被人耻笑的下场,不仅不想被人耻笑,还想出人头地,却全然不顾他这般做兄长会被如何耻笑了。若是成了便罢,苏家上来了,便没人会再说什么,可偏偏他又成事不足,一个金子勋便将他的路给堵死了:当时母亲助兄长把族长之位从父亲的手里夺了过来,想阻止我和父亲继续一意孤行,却不想兄长便在那个当口因为我出了事 竟是在这个当口。那苏家最初知晓苏浔的死,审的第一个是苏涉,便不只是因为苏涉是这件事里他们唯一能找到的当事人,更是因为那时候苏浔刚坐上族长的位置,金凌瞅了眼这人,族会上,苏家人显然避开了这点,否则免不了又是一番说道。 我将兄长带回去后,大嫂便因为骤闻噩耗而早产,阿衍是没足月便生下来的,所以小时候才老是生病。发生了这么多事,是人都会觉得我是灾星是白眼狼吧?她怎么可能不恨我,不替阿衍防着我? 恨?这是个过于重的字眼,得出这样的推论是需要怎样的金凌发现自己几乎是带着几分不确定地问:你确定吗?你确定她现在对你 可对于这个,苏涉的回答却异常简单。 确定,他说。 而他给出的理由则让金凌特别想揍他。 否则,那道千疮百孔咒便也报复不了她了呀,他说。 那当然不只是为了报复金子勋。苏涉记得兄长灵前母亲看着他时的眼神,却也记得几年之后她看到他身上反噬痕时的眼神。 而且,这一回,阿衍继位本是顺理成章。 她本可以如当年那般,绕过我,将她最宝贝的孙儿推上秣陵苏氏的宗主之位,他承认他被困在顾府的那几月一直都是诸如此类的想法在他脑海里打转被放弃了,不管是从哪边。顾思明大概也是瞧出了,才会格外注意让下人们都称呼他为苏宗主的,他最知道如何贴心,又如何不经意地让我察觉到。 母亲本可以将阿衍推上秣陵苏氏的宗主之位,可是她没有。 就有时候,苏涉试探着对金凌道:事情虽然可能没你想得那么好,却也不一定便真的那么糟。 怎么觉得这话题是转到我身上来了?金凌就这么被猝不及防地绊了一跤,他看到苏涉眼神中确定无疑的含义,本就因为这人居然为了报复自己亲娘而去专程自损八百而特别地想揍他,此时看他如此,更是气,不禁便真的满是怨气地杵了他一拳头:你也想让我去见我娘吗? 你当然想,金凌没等他回答,便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毕竟那是小叔叔的意思,你哪回不是遵从小叔叔的意思了? 少主,这是苏涉第一回 这么称呼金凌,虽然他已经在心里这般唤了金凌千百回:魏无羡已死,金夫人的怨气却还未散。您该明白的,她心里的遗憾是什么。 她手刃魏无羡,也许并不是为了将功赎罪、撇清嫌疑从而给你的未来铺路,可是,阿凌,江澄望了望后院的方向:阿姐如今还留在这里,不便证明了她心里有你,放不下你吗? 有时候,事情虽然可能没你想得那么好,却也不一定便真的那么糟。 少主可以这样想,若是少主不去见她,金夫人便会怨气不散,金夫人怨气不散,又如何被接回金家?没法把金夫人的尸骨迎回金家,之后的许多事就会很难办。您要去见的不是自己的母亲,而是个交涉的对象,抱着最低的期待,那她就只会超出您的预期了。 苏涉这般说着,一双狐狸眼横向睁到了最大,满怀期待地看着金凌。 恋耽美 《()【曦瑶】率然》(71) 苏悯善,你到底会不会劝人啊?!! 幽兰殿里的侍女于是听得后院传来他们小主人的一声怒吼,之后便是什么人被按倒在花丛后的声音。那之后,苏宗主再出来,已是一副被折腾过一番的模样,只能乖乖披上金凌让侍女找来的自己的换洗外袍。 不过小叔叔也是这么说的,金凌气哼哼地看着穿上他的袍子已经意外得没那么不合身的苏涉。 小叔叔也是这么说的。 阿凌,我有个好娘亲,但我有个糟糕透顶的父亲,昨晚金光瑶便这么对他说。 小叔叔才没有像苏悯善那般直白,他只是暗示,暗示!暗示他说:阿凌,你不妨便将期待值调到我父亲的那个档位。 我从不后悔来金麟台。你可以说我是为了权势、地位、一个出路,这都没错 金光瑶说着笑了一下:但是那并非全部的原因。我的父亲到底是什么样的,我得亲眼去看看,得自己去判断,你懂吗?那之后 金光瑶的话语渐带了分疏狂,现在想想那也许便是今日之事的预兆: 那之后,要如何处置他,不管是实际的那个他 金凌不免便想到了那死于马上风的金光善。 还是我心里的那个他 如今的他也知道了那副金光瑶早便准备借机丢出去的尸骨和牌位。 我都能安排得明明白白,问心无愧。 问心无愧。金凌攥紧了拳头,看着那座江厌离如今住的院子。他自认他没有小叔叔的那份狠绝,但哪怕只是为了不让母亲这两个字成为他后半生不断去思索去疑惑却再没法寻到答案的词汇。 他不该将自己困在这样一个词汇里,他还有其他的亲人呢。 02 莲花坞里,金凌带着分忐忑地跨进了门槛。 金陵台上,金光瑶却是迎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故人。 思思姨,金光瑶唤了这人一声,止住了一旁一脸你还敢来的苏涉。 眼前这个脸上被划了几道刀痕的女人已经肉眼可见地与以往不一样了,不再是这十几年里每回见到时的唯唯诺诺,而是恢复了几分往日明艳泼辣的样子。她本就是温氏暗军中的一员,与以前的自己一样,这本就该是她的模样,一个曾让思诗轩这个地方以她为名、常年手上缠着三四串相思红豆的勾栏名将。 暗军是何时联系上她的?金光瑶发现自己在心里暗自思忖。 奴家来此给敛芳尊送样东西,思思打开她捧在手中的那只匣子,里面装的是一颗人头碧草的人头:便算是订金了,这是温宗主的原话。 金光瑶冲苏涉点了点头,苏涉验看无误后便将那匣子接了过去,随后就退了出去。 这座金麟台最荒僻隐秘的院子,于是只剩下金光瑶和思思两人。 思思姨,我记得按照约定,画皮鬼与荇花奴该是尽数自由了吧?可你也是荇花奴。 这是我自己要求的,思思笑了下,牵动起脸颊上的一道疤,像画上落下的荒枝,让这个笑生出几分寥落,她究竟已经过了最好的年华:我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脸被安心那个贱人给毁了,又身无长物,能呆在温家已是我最好的出路了。 不,你是在防着我对你斩草除根,因为百家已经认得你的这张脸了,而于我,最保险的办法也确实是让你如匣中的碧草。金光瑶这般想着,却也未点破,他们都是思诗轩里出来的人,都得用自己的方式拼尽全力地生存。谁也别怪谁,谁也别对谁多做指望。 我们是不是一辈子都只能这样? 突然而来的疑惑让金光瑶眸色一深。 昨日,他在离开不夜天前,短暂地见了回薛洋。 薛洋比以前更像只猴子了,不,是像只小乌鸦蹲在树杈上,黑压压的一团,时不时便丢一颗石子下来。 金光瑶接住了两三颗,见这小兔崽子右手上还攥着一把,便果断将灵力融进了这两三颗里,一次性丢了回去打鸟。 随着被打断的枝杈一起掉落的是一头在空中才暴露了长手长脚的小乌鸦。 金光瑶在落到地上便又恢复成一团的凶尸身旁蹲下了身: 左手恢复得不错,有点准头了。 那是!凶尸和人又不一样,薛洋轱辘一下翻起身子,抖掉了衣服上沾的叶子:莫家庄里,聂明玦的鬼手不是接在旁人身上也照样能用吗?更何况我的是接在我自己身上,不像某些人的胳膊,掉了就是掉了,断了就是断了。 消气了吗?金光瑶轻声问他。 薛洋挑着眉看他:对蓝忘机还是对你? 见金光瑶不答,薛洋便笑了:听蓝曦臣的意思是准备将蓝忘机扫地出门呢?他这个哥哥倒是心狠,他不会不知道他那个眼高于顶的弟弟在玄门里得罪了多少人吧?你信不信,蓝忘机成了现在这样子,又没了姑苏蓝氏撑腰,他自己一个人在外头绝对活不过一个月。 信,金光瑶帮他择掉头发里的几只已经有些发黄的漏网之鱼,已经入秋了呢,他分出分心神感叹,岐山的叶子都开始黄了。信,一旦没了蓝家这个恃怙,就是一只全手全脚的蓝忘机也在外头活不了多久。廖一丰抓住宋岚也只用了不到半月的时间,还是已经变作高阶凶尸的宋岚,在外头行走不是修为高就可以了的,人们想整你,有的是阴地里的法子,防不胜防。可二哥大概真的厌了吧,没人愿意一辈子替人挡灾,还落不到好。可即使如此,金光瑶也还是轻声警告薛洋:但那个动手的人不能再是你,知道吗? 为什么?我又不是你的人,我可是和聂怀桑狼狈为奸还连他都坑了一把的喜怒无常的恶鬼,薛洋一双瞳孔张大的眼珠子死钻着眼前这人,可金光瑶不说话只是稳稳地看着他,也不是瞪,就是看着,却也不禁让喜怒无常的恶鬼撅起了嘴,最后也只得硬鼓起气势找补道:切,我还不屑再动手了呢,我就跟着他,看看他到底得罪了多少人。他现在这个半死不活的样子,拖得越久越好,死了倒是便宜了他。 你呀,金光瑶叹了口气,无奈地看着他:已经因为这爱折磨人的性子吃过一次亏了,还不知道改改吗? 金光瑶看着薛洋全身的毛一下便炸起来,没多少惊讶。他知道晓星尘是他身上的一根刺,他也知道薛洋后悔了,后悔骗他,后悔那般用言语去凌迟他,可他还是去轻轻拨了下这根刺,就像他明知道薛洋最讨厌他叫他成美,可他还是这么叫,并且真的盼着他哪天能学会成人之美。他们便是这样的关系,不厌其烦地去挑对方皮下的刺,好像对方哪日要是舒服了,自己便要不得劲了。 那你呢?他听薛洋的语气里掺进几分尖酸:已经因为这多疑的性子吃过一次亏了,你怎么不改改呀? 是了,这回,薛洋、蓝曦臣,但凡他对他们哪一个多一分信任都不至于栽这么大个跟头。 他不禁便气得在凶尸意外得还带着弹性的脸上捏了一把。 可让他信任一个人,那就像让他跌下去,却什么都不做,等着一双手去接住他。 我们是不是一辈子都只能这样? 我们这些从思诗轩出来的人是不是一辈子都只能这样,看着防备着他、为前路谋算着的思思,他便禁不住地想。 他烧掉了思诗轩,可思诗轩早就已经长进他心里了。 我们是不是一辈子都只能这样?因为我们生来便是这样。 练习,别说什么天生,没什么是真的天生。 蓝曦臣的声音就这么从回忆里钻出来,突然回荡在他耳边。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金光瑶在脑中搜索。是了,是他刚当上金宗主的第二年。 当上金宗主的第一年,他忙于各种事宜。金光善给他留了个烂摊子,各种意义上的。他一上任便关停了金家的炼尸场,又清理了薛洋,以示金家从此与诡道划清界限。可诡道还只是金家一部分的问题,最重要的是家风。 而真正忙完这些事,便已经是第二个年头了,然后,有回,过了三更,他书房的门被敲响,蓝曦臣走进了,带了分不悦,一上来便夺了他的账本,对他道: 阿瑶,你还是不够懒。 金光瑶最擅长的便是将自己变得很忙,而蓝曦臣最喜欢做的便是跟他强调一个懒字。他一向以己身为范例。 你瞧我一年到头,有几月是正经呆在云深不知处的 即使呆在云深不知处,我们的蓝宗主也有许多与宗务无关的爱好。 可云深不知处离了我,有垮掉吗? 没有,它还在有条不紊地运转着,每个人各司其职。 金光瑶还惦记着打了一半的算盘,急着想将账本拿回来,蓝曦臣却是背过了手去,将账本藏在了身后:可是,二哥,你也知道的,金家和蓝家的情况不一样。 不是说蓝家人皆道德标准奇高,毕竟再严正的家风之下也难免会养出一两个蛀虫,但是蓝家人普遍比金家人规矩也是事实,或者换个方式说,金家人比蓝家人更活套,更敢闯,更敢给他反了天去。 那又如何?蓝曦臣瞧金光瑶又来和他抢,干脆将账本举高了彻底绝了他的念想,又在还未收回身的金光瑶耳边轻声道:阿瑶,你如今是宗主,你决定着它之后的走向,你让它变成怎样,它便该有能力变成怎样。若是事事都是你去适应它,到头来,岂不是让它奴役了你。那这个宗主当起来,还有什么意思? 可我也就是个天生的劳碌命,金光瑶被他呵在耳后的气息烫了下,退回了身去:二哥,你叫我闲下来,我反倒是不知做什么了。 练习,别说什么天生,没什么是真的天生,蓝曦臣这般说着,想了一时,突然却又道:阿瑶,我要一座园子。 二哥说什么?蓝曦臣极少向他提这般直白的要求,一时间,金光瑶以为自己没听清。 我要一座园子,蓝曦臣又重复了一遍,一本正经地对他道:如今你父亲的丧期也已过了一年有余,这时候兴土木没谁会说什么。既然每回来金麟台都是住在同一座园子里,已经固定了,不如便修葺一番,让它变得更舒坦些。反正那里在我不在的时候,你也是不会让别人住进去的,不是吗?阿瑶 蓝曦臣嘴角浮起丝笑,像他吹奏裂冰的时候经常对他翘起的嘴角: 阿瑶,你已经紧了一年多了。能正过来的早就正过来了,不能正的便是无药可救,这时候正适合一松。 于是,那之后的三个月,他们都忙着修葺绽园,从石头到草木到房中的布置,金光瑶充分见识到了玄门的公子哥儿的讲究和玄门公子哥儿的烧钱。这三个月里,蓝曦臣看牢了他。 那中间,数度苏涉来找,蓝曦臣却在一旁说: 若他只是一点小事都跑过来找你拿主意,那他是干什么吃的? 然后,三个月过去,金家好好的,没人敢反上天去,悯善也好好的,没被大小杨家那群凶杀恶鬼给吞了,当然自然有人趁机不规矩,于是金光瑶便借机处置了一批无可救药的人。既往不咎,这是他上任时说过了的,但那之后,你们便得给我把手脚放干净些,这些,他上任时也说过。 有了第一回 ,便有第二回,之后渐渐食髓知味,或是一场夜猎,或是去考察瞭望台的建址,蓝曦臣带着他,金家成了个被他远远放在空中的风筝,即使离他千里远,他并未给它系上十根八根绳,也还是牢牢地掌握在手中。可它再没能拴住他,它是他手上的一把刀、一张琴、一只恶犬、一道夺人性命的琴弦。 练习,别说什么天生,没什么是真的天生。可是,那般绝对的信任是可以练习的吗?你要如何确定你练习的对象真的值得你这般托付? 思思姨,瑶还有一问。金光瑶在思思离开前,叫住了她。 敛芳尊请讲。 那年我第一次从思诗轩中逃出,去金麟台认亲那回。我从后头的窗子翻出,那时候你明明看到我了吧? 那一日,少年的双脚落在院墙上,墙外是他从未见识过的自由,墙内是马厩处有几个交缠的身影,那是思诗轩里惯常的交易,他不敢发出一声,只盼他们尽兴到忽略周遭。可她明明看到了,有时候,金光瑶甚至觉得他在若干年后放过她,更多的并不是思思因他们母子与相思结怨之后被划破了脸的愧疚,而是为了那一瞬的沉默,倒不是感激,就是他自始至终都不知道,而他若是做狠了,便再没法知道。 她明明看到他了,那双隐在钗环下的没有任何神情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可当双脚落在墙外时,落在那空旷又未知的自由中时,那双眼睛的沉默却是因着什么? 你将我放走遵的是妈妈的意思吗? 金光瑶在自己终于不再是思思生死的主宰者后,终于可以这么问了 思诗轩那个泥潭里,能生出不掺利弊的感情吗?哪怕它到如今已经枯萎。 03 蓝慎德出现在顾府时,顾思明正在捣药,袖子难得扁起,手匀速地捣动着,面上的表情是放空的,眼睛似是在看着又似并没在看着院子里新移来的几树梅花。 我说你怎么就悠闲起来了? 眼下不只剩下薛洋这一件事了吗?在他找回晓星尘所有的灵魂碎片交给你之前,我也没法帮上什么忙,顾思明这般说着,手上的活儿未停,只问他:蓝氏那边的事已完了? 完了,还又跑了趟金麟台,蓝慎德看到顾思明迅速看过来的眼神,不禁便笑了:就送个人过去,你担心个什么劲儿,苏悯善好着呢,还反扣了金子勋一锅。哎,我说,蓝氏这事,你知不知道内情? 曦臣不都将这事公之于众了吗?你还来这里问我? 他说了什么?他什么都没说!蓝慎德想想这事儿就来气:他说了旭哥儿是因为此事找上的蓝家,可这不是我们早便知道的事吗?他说了他是如何发现碧灵湖那三十具尸骨的,可这我也早知道了呀。但我们真正不知道的那些,叶舵主和老五他们是怎么死的,被谁所杀。叶舵主要找徒弟不可能牵扯进一整个分舵,那根本不是他的作风。那其他人那晚到底是为什么去了那里?是接到了那边的求救还是干脆便是被蓝折清诱杀,好涤清他夫人的身份,这些旭哥当年想弄清的事,我们还是不知道。他说他问了灵,可问灵之后是何结果,他全绕过去了,什么都不说,还让我们猜呢? 你自己没从他那儿问出来,便来问我?顾思明停下了捣药的动作,有意思地看着他。 蓝慎德稍稍冷静下了些,不好意思地挠挠脑袋:这不你跟他熟吗? 蓝启仁是曦臣的叔父,可你猜这回之前,蓝启仁对这三十具尸首的事是否知情?悯善是敛芳尊的心腹,可你猜在秦愫之事被揭出来之前,他又知不知道秦愫的真实身份?顾思明笑了下:碧灵湖的事我原先便没参与,这种事情,少一人知道便多一分安全,你当他们都是什么承不住事的人,还非要找个人倾诉一番? 恋耽美 《()【曦瑶】率然》(72) 顾思明想了想,却是又问:所以最后是送了三十具已经没了魂魄残余的骸骨去岐山,对这事,曦臣和敛芳尊分别是如何解释的? 这才是蓝慎德没有跟随骸骨回岐山反而立刻便借了送思思上金麟台之名去找金光瑶的原因,虽然知道这两人没有事先对台词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总得试试:叶舵主的尸骨在打捞上来时便没有魂魄在身上,其余的则是在那时便被花了大力气度化了,他们两个都是这么说的。 蓝折清沉尸时,不知温氏大部何时会追究上门,因此一切皆仓促,只行了镇压之法。蓝曦臣发现时,温氏却已覆灭,他没那般急迫,反能做到稳妥,想法度化,这倒也合理。 若是虚掩之词,没必要专门点出叶舵主的魂魄一事,还是两个人都这般说,顾思明这般说:倒是温宗主怎么说? 他说等到旭哥回来,让我注意点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蓝慎德撇着嘴道。 那便是放过这件事了,顾思明稍稍定下心来。 蓝慎德本就因这事而有几分不爽利,他是惯会说谎,却没在温旭面前有过隐瞒,如今他见到顾思明一副如此便好的表情便更是心下不爽。 切,你不就盼着蓝家好好的,好让几大世家联手制衡温氏吗?可你也不想想若是蓝曦臣知道了你过往做的那些事,你的朋友还会不会继续是你的朋友? 说起来,蓝慎德凑过来:我从金麟台出来的时候,金光瑶可又把苏悯善给叫了去呢。苏悯善这人最会记仇,我今天去,他还不知道怎么便突然计较起我小时候吃他点心却还假扮他的事来,这都多少年前的事了,他还记着,小心眼死了!你真就那么放心他不会故意透出你,以此来报复你? 顾思明听了这话便笑了:敛芳尊既将放所有的画皮鬼和荇花奴自由作为谈判条件对温宗主提了出来,那他若是在此之后就开始将这些画皮鬼和荇花奴收编入自己麾下,却是将温宗主置于何地?敛芳尊不会这么做。基于同样的考量,他也不会将我的身份公之于众。 他们若是真心想整你,可多的是法子,哪里用将你的身份公之于众?你忘了修武顾氏当年是怎么被温氏逼得卖宅留松的吗? 家族之耻,怎么敢忘? 若是如此,那便是我顾霈没能耐,也是我修武顾氏该有此报。 顾思明看着院子里新移的梅花,一瞬间,蓝慎德甚至分不清在他眼睛里升起的是担忧还是期待? 他若要报复我,我如今又有什么办法呢? 悯善,一整天了,你还没有主动将诡医手的身份告诉我,你是想保护那个人吗? 芳菲殿里,金光瑶这般问苏涉。 一瞬间,金光瑶意识到:这一回,他失去的可能比他预想得还多上许多。 金光瑶知道自己当年算是趁虚而入,对金子勋复仇之后,苏涉虽迅速振作起来,却一直没能缓和与家里人的关系,有家不愿回,不是带着弟子在外夜猎,便是在金麟台奔忙,他当时便是瞧出了这是个精神上需要依靠却寻不到依靠的人,才让他依附于自己,可他知道苏涉早晚会想要去寻找一份更平等的情感关系。被爱,被尊重,而不是被当做一盏羊角灯。哪怕那每一回的试探里都带着怜惜,但那怜惜中不会衍生出任何平等的情感。不满足于此,希望被爱、被尊重,这是人之常情,他当初不也是因为难以忍受蓝曦臣过剩的占有欲和控制欲,而想要寻求些别的吗?只是他头一回反叛便撞上了最错误的选项,误了秦愫,也误了自己。 想到此处,他便不禁叹息,他怎么便忘了:他这下属与自己一样,从来没什么好运气,在心境脆弱不知前路的时候,竟一头撞进了敌人的怀里。 你是想保护那个人吗?他问他,却见苏涉对他摇了摇头。 不是,苏涉的一双手在膝上攥紧,青色的血管愈发清晰,他迟疑了半晌才似下了决心,抬头对金光瑶道:只是这样他就不会再来找我了! 在爆发出这样强烈的祈愿前,他已经忍耐了一个多月了。 明明已经撕破了脸,却还是不得不与那人朝夕相对,忍受着那人所有依然没有个止歇的暧昧。那人是不是故意这般不识趣?就是为了折磨他? 不想再让他来找我了。苏涉想:不经意的触碰也好,突然发出的密语传音也好,让人不知如何作想的维护和照拂也好,都不想,不想再有了! 他讨厌这般他想斩却斩不断的联系,讨厌自己总是不自觉地去猜度那人一句话、一个举动后的深义,讨厌在触上灰尘时想起那人的洁癖,讨厌在与少主提起蓝氏的往事时便忍不住想这人是否知晓,若是知晓,是从蓝慎德口中知道,还是从他自己的引梦境里看到,更讨厌自己竟从现在便不自觉地数着月份,想着来年的上元节能不能看到蕺山上也明起灯来。那明明就是那人随口胡诌来骗骗他的话语,他却信了。 那人凭什么那么做啊?就好像他们还能倒回到他试图闯进他的脑子之前?他能忍受顾思明那些让人毛骨悚然的爱好,如果他从没试图把那些东西用在他身上。 可他用了,他还在用,这就是最可恶的地方。 这一回,顾思明没用引梦针,却是用言语。撕破了脸却又不得不继续呆在一个屋檐下的那一个多月里,那么多回,暗示着若身份被敛芳尊和泽芜君知晓会带来的苦恼。 十三回,他总共提了十三回,苏涉这般说着,不禁便觉得自己无聊,竟就那么数着:说要是被您和泽芜君知道便糟了,就好像他不知道他越不痛快,我便会越痛快。 别把自己的弱点暴露给敌人,顾思明又怎会这么愚蠢? 可是为什么呢?我又忍不住去想:催动我对宗主告密,他又能讨到什么好? 一些事他不敢想,那太似自作多情,因此金光瑶便替他说出来,用确定无疑的语气: 因为如果是由你将他的身份告知于我,他便可以顺理成章地再与你绞缠在一起。 苏涉无助地看着他的那一刻,金光瑶想,起码在悯善面前他还有他经常艳羡二哥的那种神奇的能力说出口的话不会被误会做诡辩、会被无条件地接受相信的能力。那让他心下稍安,起码这点是没变的,他这般想着,便不自禁地柔下声来: 傻瓜,他想要你,却又不能允许自己为了内心的私欲将家族置于险地,便想怂恿你。你瞧瞧他,两个人之间差了那么一步的距离,他却偏要你来跨,多卑鄙。 最后那三个字像一枚针掉进苏涉眼里,刺了他一下。卑鄙?他至今没法将顾思明想成是卑鄙的。 各自为了自己的家族罢了,顾思明又不是他多年的友人,也从没欠过他。他只是欺负了他,为着一个合情合理的愿望。那有什么呢?欺负一个苏悯善,从来不需要一个很坏的人,这个道理他从来都是知道的。 可是宗主说这人是卑鄙的,因为他欺负了他,利用了他。 宗主也这么说了,他便似也可以不那么心虚地这么想了。 最后苏涉还是将这个选项交给了金光瑶,他不想再被纠缠,这是他一个人的愿望,可当这关涉诡医手的身份,便已是牵扯了不只他一人,这样的事不该由他凭着私心来决断。 宗主,您想知道吗?他问他。 我不想。 苏涉被金光瑶没有丝毫犹豫的回答给惊了一下。 既然当时的条件是不去追究诡医手的身份,我便不会去追究他的身份。他的身份,咱们中有你一人知晓便够了。 金光瑶这话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你会永远在我身边,所以有你知晓,便够了。 这是比什么都重要的一颗定心丸,穷奇道之事揭露后,苏涉难免会生忐忑,于是金光瑶便告诉他,你依旧是我信重的。这是于他们,至于那诡医手 只是一件事,悯善,答应我,别等他,金光瑶看到苏涉眸中一闪而过的碎裂,叹了口气:你自己都说了的,你不说,他便不会再来。别把心思浪费在不值得等待的人身上,他并非你的良人。 听了这话,苏涉有点恹恹的,却也点了点头。 悯善,回家去歇歇吧,这么长时间没回家里,也该陪陪家里人,和你娘多说说话。那之后 金光瑶顿了下,连同思绪都顿了下。这般受了情伤的时候最易再缩回壳里去,他想,那之后,他还是一心一意眼里只看得到我的苏悯善,做我的壳,我的铠甲,我的羊角灯。 这是多大的诱惑呢?可是,有时候,面对这样的诱惑,人得学会缩回手。 阿凌那孩子说不介意,心里却未必没有疙瘩。他明年便要去蓝氏进学了,在那之前,悯善,你也得学着主动些,多哄哄他啊。将大嫂的尸骨带回来后,我会正式立他为金麟台的少主,我的继承人,我希望你能辅佐他。 金光瑶笑了下,看着仍穿着金凌外袍的苏涉,苏涉站着时瞧着那袍子仍短一截,所以他便没发觉,可如今苏涉跪坐着,他便瞧出:阿凌的肩膀已经和悯善的一般宽了。 【1】蓝大引导蓝忘机,成功,顾大引导苏哥哥,失败。因为悯善是会学习的呀,吃一堑长一智,他哪里还会不防范他。 04 顾思明等了一天,两天,三天十天,杵着药,培着他移来的几树梅花。 后来他去蓝氏,蓝曦臣对他一切如常,金麟台也没有一丝消息,一切都和往日一样,就像他们不知道他曾经是什么人,曾经做过什么一样。 那就像一把刀悬在他头上,他盼望它尽快落下,给他个分晓。而心里某个自私的、不负责任的角落又是切实地盼望着它。 他知道那是他这辈子唯一能再出现在那人身边、不与他当陌生人的机会了。 我若此时不去找他,我之后还有什么脸去找他。 最初他以为苏涉是在折磨他,吊着他。 可总有一个时刻,不夜天的一月之后吧,他终于明白:不会有那把刀,也不会有那个人了。 这一月里,玄门发生了许多事,夷陵老祖已灭,聂家便成了百家的心腹大患。不夜天后的第三日,在聂同德的交待下,温家人在行路岭的吃人堡中找到了温旭残缺的尸身,将聂明玦的替了进去。那之后,便是那一百多把尚无稳妥办法的凶刀的处置还有查抄聂家。 顾思明是在给张怀生诊脉时,听这位张宗主提起聂明玦这个名字的。 如果有一人在这一月里比他还忐忑,那怕便是这张怀生了,张怀生那时做得太绝,为了与温氏撇清关系手刃已怀了身孕的发妻。如今温氏东山再起,他怎会不担忧温氏的报复? 这人自己把自己给吓病了,却又发现温若寒没心思与他计较,这才稍稍放下心来,能想起玄门中的其他事、其他人。 聂明玦的头颅被封入吃人堡后,他曾经赤峰尊的尊号也被褫夺了。 他那弟弟的决定将他们整个家族都带累了,现在想想,当时若是聂明玦没紧接着也入了土,也不至让明均死得毫无意义。 怀生兄,你怎么便糊涂了?顾思明听张怀生这般说,便笑了:你忘了吗?明均下葬的时候,聂明玦可还活得好好的。明均那时是被体面下葬的,不是以聂氏罪人的身份,而是以聂氏长老的身份。 他轻轻这一点拨,张怀生便立时懂了。 聂明玦是个雷厉风行的人,在那个当口,若他真的下定决心停刀道,第一件事,便会是将明均的尸首丢出去。 聂明均是现成的替罪羊,聂明均自尽时怕也是含了这份考量,他让聂明玦好过些,聂明玦便也会对妹妹有多一分的照拂。聂家当然需要一个替罪羊,在那样一个金聂争锋、聂家又刚以栎阳常氏之事寻过金家不痛快的当口。 聂家骤停刀道,金光善怎会不疑心,不追查?与其让别人查出来,不如自己交待,聂明玦若真想停刀道,定不会犹犹豫豫,而是会当机立断将买尸之事全推到聂明均身上,公之于众。 这么说,明均从一开始便是白死了,想到此,张怀生也不禁一声叹息,可那又不是唯一一件绕在他心头的事:思明啊,自从知道了明均和明殊的事,有件事便一直在我脑子里晃悠。我想起明均该是与我提过明殊的,可是又不大确定。就是他死前不久的事,他说他遇上了一个姑娘,一个普通人家的姑娘。他想过段日子,带回来给我瞧瞧,然后便跟他堂兄说。我当时其实是不大乐意的,他的条件能找到更好的,我本意是在张家给他寻一个。但你也知道他爹娘的事给他的阴影很大,他能瞧上一个已是不容易,我那时就也没多管了。 所以聂明均那时已经对自己的妹妹动了真心?这是什么让你面上有光的事吗,你又何必告诉我知道?顾思明在心底叹息一声。 有些人承得住事,所以这样的事即使想起了也一辈子都不会告诉第二个人知道,有些人承不住事,所以即使是这样的事也忍不住找人倾诉,譬如诊他的医修,顾思明这些年不知道听了多少回张怀生与他那亡妻的往事,也不介意再听这一桩,只是顺着他的意问他:那该便是的,明均不是随便的人,哪里会短时间内碰上两个呢?可怎么又说不确定呢? 名字不对,张怀生摇了摇头,喃喃道:名字不对,他说的那姑娘叫蕴娘。 可若她接近他时便用的是明殊这个名字,明均又怎会毫无联想呢?仔细想想,他们兄妹其实很相像,特别是那双眼睛。 张怀生听到自己的猜测从顾思明口中脱出,便觉得是证实了。然后一个让人窒息又难做的事实便压了过来:聂明均是他的表弟,比他小上许多却仍旧极亲厚的表弟,那廖明殊便是他的表妹了。 怀生兄何必忧心,顾思明哪里会看不出他的心思,只淡淡地道了句:你那表妹定不会让任何人再找到她了。 她不会让任何人找到,包括你,所以你也不必愧疚,你并不想去招惹这份麻烦,去寻找。 看着顾思明的侧影,张怀生一时分不清他是不是在讽刺自己。若是旁人他也许早已发作,他这几年甚至已经不再试图控制自己越发乖戾的脾气,可顾思明很少在人前露出过尖锐的情绪,即使方才说聂明玦,也不过点到为止,又怎会 他看着顾思明带了几分苦涩的嘴角,不知怎地一时竟又觉得这人是在自伤,就好像他也因为没有勇气、顾忌太多,而放弃了什么自己本该去寻的东西一样。 05 聂氏抄家那日,金蓝两家都派了门生去协助四明派弟子,但不约而同地,金光瑶和蓝曦臣都将这事给避开了,也许也没那么不约而同,毕竟他们就在一处。 因为曾经对蓝忘机的包庇,蓝大宗主也在族中象征性地自罚戒鞭,虽然这话落在江澄耳朵里就只换来一声嗤笑:说是为了不夜天的事?这怕不是因为强闯芳菲殿的事被秋后算账而使出来的苦肉计吧? 既来了苦肉计,不接招,便显得小气,正好亲自在聂家露面会让自己有幸灾乐祸之嫌,金光瑶便借机去云深不知处探望伤号,将这事也给避了过去。 彼时,蓝启仁还因着蓝忘机不辞而别的事郁郁寡欢,蓝家带队的是蓝景仪,用蓝曦臣的话说他长大了,也该多做些事了。 恋耽美 《()【曦瑶】率然》(73) 寒室里,听说了这事,金光瑶不禁嘴角有几分抽搐:二哥,金家这边去的可是 金凌和苏涉? 蓝曦臣身上戒鞭的伤还未愈,在金光瑶的搀扶下勉力起身,不紧不慢地问他道。 听起来确实有几分糟糕。毕竟,上回这几人凑在一处,便出了个乱葬岗围剿,自家人和自家人打起来了。可蓝曦臣却没大在意: 景仪这回又没人撺掇,而且我也教了他的。 你这张嘴倒是可以。 蓝曦臣说出这话,蓝景仪便不禁有几分发憷,果然,蓝曦臣的下一句便是 但你这个脑子不行。 蓝曦臣瞧了蓝景仪一眼,在思索了下后,又改了口:也不是它不行,就是你在张嘴说话之前,好像特别不舍得用它。嘴快没什么 阿瑶嘴比你更快,伶牙俐齿,咬得人又疼又痒。 可脑子得动得比嘴更快,还得动在嘴之前。我问你,什么时候那点风言所闻也能作为当众指责一个人的依据了? 可是以前大家都 大家都那么说,那是在私底下,在嚼舌根,风言有它的用途,但绝不是作为清谈会上的呈堂证供,因为它根本立不住脚,《招魂》、《安息》流传出去已经几百年,蓝氏也没每回看到外人演奏便说你们脱不开蓝家的影响,都是偷了蓝家所学:百家之前,那是你嚼舌根的场合吗? 那我之后不敢说了,蓝景仪想起嘴里被塞泥巴,那满口的咸腥味,他可不想再来一回。 为什么不敢说?我蓝氏是要个哑巴做宗主的吗?蓝曦臣看着这孩子瘪下去的腮帮、撅起来的嘴:你还是得说,包括该欺负的人也还是得欺负,只要那对蓝家有利。只是你得保证你说出口的话不会被这般再还给你。说话得有理有据,先动脑子再动嘴。 蓝曦臣这般说着,一根手指点在蓝景仪的额头上: 从今日起,不管是私下还是百家之前,都给我记牢了这点。说错一句,被我听说了,便是一遍家规。 二哥,金光瑶笑了:真这么着,那景仪那孩子得有一段时间没法畅所欲言了。 那不是好事吗?蓝曦臣笑了,否则分不清场合把在家里听到的话拿去外面宣扬,那岂不是让整个玄门都知道他们蓝氏容不得人,私底下尽议论些这种事吗? 于是,这也不难理解那天回来时,跟他们说起那件异闻的是金凌,而不是蓝景仪。 小叔叔,那不净世真不是人呆的地方,渗人死了。他们居然在祠堂里养鸟,养的是普通的鸟便算了,还是只伤魂鸟,那是群什么人啊? 金光瑶看着金凌瞪得老大的眼睛,问他:那你们是怎么便认出来是伤魂鸟的? 伤魂鸟其实极少见,毕竟得是死得极惨的冤魂才能单凭魂魄便化出那般可碰可触的实体来。 可它也并非不能认 它叫了嘛,当时几个聂家的小孩儿在围着鸟笼子拿石子丢它。聂家的小孩子居然也爱欺负人!被砸得疼了,它便疼得叫了。 那鸟的叫声便是伤魂,凄厉孤单的一声一声。漂亮得跟只小凤凰似的一只鸟,叫声却那般不吉利,听到了的人,是怎么都不会认错的。 有问过灵吗?蓝曦臣看着一旁的蓝景仪:是何方人士,叫什么姓名? 问了的,但答的全是不知,好像是什么都不记得了,蓝景仪顿了下,似是这样一句话都得思考下有没有问题,才道:但有问过那些孩子,他们也不知道那是谁,只说是大约一年多前便突然有了这么只鸟,说什么是从刀里扑腾出来的,说得稀里糊涂的。我问他们为什么欺负它,他们就说,是宗主说的,大概便是聂怀桑说的吧,说那是聂氏的罪人,聂家人人都该欺负它。 听到这个,金光瑶和蓝曦臣对视了一眼,已有了些猜测,一时间,便都有些沉默了。 不,并没能度化。金凌说:本来是想带回来的,可他们不过是先去搜了后几个院子,一错眼的功夫,那只鸟便被弄丢了,笼子的门不知被谁给打开了,它大概是自己飞走了。 而那日晚上,金光瑶看着苏涉从聂家带回的那把刀。 刀锋上不出所料是回风二字,聂明均的回风。 这刀如今已没了一丝戾气,苏涉看了眼这刀,他当时便已经探过了,如今再探一遍也依旧如此:不管是聂明均的魂魄还是刀灵,都已经消失了。 那伤魂鸟是如何丢的?金光瑶叹了口气,干脆问他:你看到廖明殊了? 看到了,苏涉这般说着,又忙补充:别人没看到,便随她去了。聂明均该是连她都认不出来了,门开了也缩在笼子里很是认生,廖明殊是拿鸟食把它逗出来的。 她看着那只鸟在没有感到新的石子时,试探地一点点靠近她,终于立在了她的手腕上。 她说:哥哥。跟我走吧,我不欺负你了。 Tbc. 写在后面: 明涉正式BE,然后曦瑶就可以准备HE了。 第二十四章 01 并没在廖一丰的凶尸作坊里找到宋岚,他该是已经自己逃了出去。 也有可能是被销毁了,毕竟廖明殊在没在他身上找到多少聂明均的影子后便对他失了兴趣。当然,这句话金光瑶没跟薛洋说。 现有的晓星尘的魂魄不只是破碎,残缺不全才是它最大的问题。诡医手说:在找到所有魂魄的碎片前,他也没法帮上什么忙。但他也说,破碎的魂魄也许会回到它生前熟悉的地方。 义城之外,晓星尘最熟悉的便该是他长大的地方。而宋岚是唯一有可能知道抱山散人所在的人,但他当时被晓星尘领回去时被挖了一双眼睛,未必能准确知道抱山散人隐居在哪座山林。 无所谓,本来就打算先去白雪观的,薛洋仍旧鼓着腮帮:我有晓星尘剩下的魂魄和死丫头在手上,只要我漏点行迹,不怕他不来找我。 死丫头? 金光瑶看着他:这回要不是阿箐肯合作,将定位的符咒藏进自己的魂魄中,我们未必能找到你,你自己被放出笼子了,也不把人姑娘放出来舒口气? 放出来再被她夯几竹竿?哼! 金光瑶看着薛洋那副气哼哼的样子,不禁有几分恨铁不成钢:你想复活晓道长是只为了再把他气死吗?如果不是,那他醒来后看到自己曾经照拂的小姑娘不但被你杀了,死后还要被你整日关在锁灵囊里欺负,你叫他如何想?既然觉得很重要,就要试着开始和他身边的人好好相处啊。 这是薛洋第一回 想晓星尘回来之后会怎样,他和金光瑶都清楚那是一件极渺茫的事情收集齐晓星尘的魂魄。可金光瑶这般认真和他打算起晓星尘回来之后的事,这一切便似乎突然不那么渺茫了,薛洋于是真的看一眼又看一眼腰际那只装了死丫头的锁灵囊。 这死丫头只记得他的赖,从一开始就不想管他,怕他、排斥他,直嫌他争抢晓星尘的目光,对这丫头来说,他与她所有的联系就是晓星尘,而当他除了这之外对她还存在着一点他如今怎么都不愿承认的想要好好相处的心理,这便显得极为可恶了。小没良心!小白眼狼死丫头 看到薛洋的眼神慢慢有了些松动,金光瑶不禁松下口气。自从他做出将薛洋遗弃的决定起,他们便不可能再恢复到当初了。对对方没有任何信任可言的偶尔能回来说两句话的朋友,这大概便是他们之后能达到的顶峰。他当然期待薛洋能时不时地回来,但是有件事也是他不得不认清的:他们两个人都必须各自去寻找自己的家人。 那之后,薛洋将希望错误地寄托在了晓星尘身上。尽管金光瑶从一开始便警告他:不要得罪君子,更不要招惹上他们。薛洋那时对他的警告嗤之以鼻,因为他自己便招惹了蓝曦臣。 可薛洋与他不同,二哥与晓星尘亦是全然不同。 就像他对那些干净漂亮的东西始终存着向往,而薛洋却只想将干净漂亮的东西抹上泥巴变得与自己一样,二哥从来没有晓星尘那般天真的嫉恶如仇,他是个宗主,远非无瑕,甚至没有一副热心肠,这两个人哪有一点相像?他正是因为明了他与蓝曦臣都是两种物质的混杂,习惯了混沌与模糊,才一度觉得他们的同盟能天长地久。他也正是明了薛洋与晓星尘是两种过于纯粹的不相容的物质,才清楚地知道晓星尘回来对薛洋和晓星尘而言也许都算不得什么好事。 薛洋和晓星尘,这两个人几乎是两个极端,可这也许便是命运的难以琢磨之处,因为他们的最初该是相同的。抱山散人的徒弟并非从石头缝里蹦出,皆是她从山下捡来的孤儿。所以,晓星尘也许和薛洋一样,曾是个流落街头的可怜孩子。可那之后的一切便是天差地别,一个遇上了抱山散人,被养得满腹天真、不谙世事;一个遇上了常慈安,碎了掌骨,断了手指,在没有人愿意怜惜幼童的街头渐渐学会了逞凶斗狠。 金光瑶常想:薛洋对晓星尘最初的报复里是否也有那么一分不甘和怨愤在里头呢你所有的天真和道德都只是因为你在年少时遇上了对的人? 他们曾经相同过,那便让之后的不同更加刺目,薛洋讨厌一切刺目的东西,那会让他烦躁,烦躁到想将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也当做路边的小摊,既然汤圆不够甜,便干脆掀翻、毁掉。 你最终爱上一个人,并不代表你便不会嫉恨他,就像你爱上一个人,也并不代表他便是你的善终。 有时候,金光瑶也会对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有几分绝望。 如果说薛洋和晓星尘是两个太过不同并因此而无法相容的极端,那他和二哥这般看似接受度极高的混杂物在自由发展时不也成了那样。 他自觉自己并非没努力过,可跟二哥,他似乎总是更计较些呢。计较他过往的利用,计较他如今是否真诚,就像萍水相逢的两个人有什么资格向对方提出要求一样。明明他对旁人也不是这样。 金光瑶清楚地知道晓星尘回来对薛洋和晓星尘而言也许都算不得什么好事,同时也清楚地知道晓星尘的归来是件太过渺茫的事。 更可能薛洋后面漫长的作为凶尸的一生便是和阿箐这个鬼魂在寻找中度过的。有一个盼头,有一个也许不会时时只给你增添坏心情的旅伴,日子也许便没那么难熬了吧? 自顾自地陷在对阿箐的恼怒情绪里的薛洋感到五根纤细修长的手指在他眼前晃了又晃,生出种将它们一口咬掉的冲动。 干嘛?他没好气地问。 问你个事凶尸会做梦吗? 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这么强的求知欲? 薛洋狐疑地看着金光瑶。 金光瑶一向只对一切活生生的可以操控的东西感兴趣。人,金光瑶异常地执着于人,他对凶尸、对死亡没有丝毫的热情。即使在为了笼络他而将自己打扮成他的同类时,金光瑶也是如此,薛洋能清晰地感觉到,他们所有的相似之处都在那里划成了一道清晰的分歧,像同根却叉开的两条线。 这人一直执着地求生,执着于活着,没人能有他那般的劲头,薛洋自认就连自己都做不到。他想活,薛洋当然想活,特别是当发现了死去之后就再也尝不到甜味,再也看不到斑斓的色彩之后,但是他一直都更执着于将这个人间拉下泥潭,就连他自己都没法骗自己那是什么积极生活的姿态。 似乎只有和晓星尘在一起的那几年才 所以,凶尸会做梦吗? 金光瑶又问了他一遍。 薛洋不大确定,可他记忆中闪过一个画面 喏,这里有两根小树枝。抽到长的就不去,抽到短的就去。怎么样? 他眼前闪过晓星尘无可奈何的面孔。 这记忆在他脑海里过了千百遍,他如今却想:那如今又在他脑中闪过的,到底是对这件小事确地的记忆,还是对那之后他无数次在脑海中复现的记忆的记忆呢?他不确定在这些事情发生时,他能珍惜地看清那个人的脸,他可没那般专心致志。 如果这只是对一段确地发生过的事的回想、再现、自我讲述,那它是不是便是一个梦?虽然那并不发生在他的睡眠中。 能。 他对金光瑶说 能。凶尸能做梦。 答出第一句时,薛洋犹自陷在一种恍然而伤感的失恋状态中,全然不知,这只是关于凶尸的五百问的开头。 操你的,小矮子!薛洋在被带入了这场显然不是关于他的盘问后,气急败坏地想:你怎么总是在我以为你终于认真关心我的感情生活的时候,当面给我一巴掌! 02 金光瑶问这些问题当然是为了好好活。只是为了好好活,他如今不得不弄懂的不只有活人,还有死人了。 薛洋是一个,温若寒的复出却是件对整个玄门都太过敏感的大事。 从此,百家仙首之中多了位非人一具有不坏之身的凶尸。那意味着:不出意外的情况下,岐山温氏有了尊可永世存续的凶巴巴的门神。 上一回出现这样的情况还是抱山散人,一个据说已经活了四百多年的地仙般的存在,可抱山散人从不参与玄门中的纷争,亦不与百家交往,除了时不时抱养个把孤儿外没有任何不良嗜好,这几百年间甚至没人见过她,以至于她是不是真的还是四百多年前的那个抱山,都是个在玄门中众说纷纭却无一人真正关心的话题。 传说不会走进现实,便意味着传说无一人在意,除了年轻气盛还满脑子幻想的玄门小辈。 可温若寒与抱山散人不同,他显然并无避世而居的打算,甚至已经很明显地表态要在百家中筑巢搭窝。试问,这之后哪个世家再开清谈,会敢不请温若寒? 从来只有他赏不赏脸,没有别人给不给他面子之说,二十年前如此,今后亦然。 可每回参加个清谈会都还要和一只大凶尸打照面,你说渗人不渗人? 金光瑶一方面希望百家瑟缩着聚拢在他周围,绷紧了一根弦,一方面,他自己也忍不住绷紧起一根弦来。 只是金光瑶对付威胁的方式从来与众不同,他一面去不夜天去得勤快,一张小脸对着温若寒笑得似要开花,比金凌对着他时还乖巧听话,一面却在聚拢着下头的人,温金两家如今地盘接壤。温氏还在恢复期,机会要抓住,调子要定好。百姓要生活,玄门要改革,这些都需要长久的和平做保证,所以他不但要做温若寒的徒弟,还要做温若寒的孝顺徒弟。可是亲兄弟也要明算账,有些事不能让,譬如领地,师父的自然归师父,但他的还得归他。 一个人的生活里总有些主旋律,如金光瑶这般的人,儿女情长、含饴弄孙注定只是闲暇时的娱乐,聂家的事、温家的事如今似乎便成了他生活中的主旋律。 当然,主旋律从来不妨碍插曲的存在,譬如,他将郭桓叫来本是为着温家的事,可郭桓却先给他说起了一日前发生的一件小事。 悯善在你那儿喝醉了?金光瑶听这话,不禁微微惊大了眼睛。 恋耽美 《()【曦瑶】率然》(74) 他让苏涉陪郭桓喝,其实就是为了治郭桓这个老酒鬼酒后嘴巴漏风的毛病,所以才给他找了个固定酒友,他当时给苏涉定的原则是,让他喝尽兴了就成。因此,苏涉陪郭桓喝酒从来不老实,用的都是阴阳壶,给老郭灌鹤殇,自己偷偷喝梅子酒或者桂花酿,这般都能醉人 你到底灌了他多少? 真没多少,他刚喝到第三杯就醉了,这还是郭桓第一回 瞧见苏涉喝醉了的模样。不耍酒疯,不闹人,也没强拉着他对酒当歌看雪看月亮谈人生理想,就安安静静的,安安静静地渗人:就红着一双眼睛特幽怨地瞪着我,还叫我别碰他 郭桓觉得自己这幽怨二字用得是一点都不夸张,那还不是一般的幽怨,而是那种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的幽怨,他活了这六十多年,都没被哪个女人这般瞪着过,如果这是个女人,那一定得是个被糟蹋了的黄花大闺女,可关键他眼前的这个虽然也可能是黄花,却不是个大闺女。 他当时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仔细寻思着自己是不是哪回酒后行了什么轻薄事,可他即使也不该是对着小苏这么个男人吧? 我还没瞧出个所以然呢,他却又突然倒头睡了,第二天早上起来,跟没事儿人似的,就说从前没醉过,想醉一回试试。宗主,您说他这是遇上什么事儿了? 还能是什么事?金光瑶想:他的下属里头,确实不只成美一个人失恋了。 一个多月过去了,诡医手那边一点动作都没有。明明都叫悯善不要等了的。 因为即使他动了,为了你到金麟台来坦然承认自己的身份,坦诚自己就是那个害死了玄羽只为召回魏无羡又让魏无羡害死了阿愫的人,最根本的问题也还是没有解决,不是吗? 金光瑶叹了口气。 最根本的不是那人肯不肯为你迈出这一步,最根本的是你的安全感已经丢失了,你们最初相识的时候,你是对他动了感情且差点便信了他的,而这个差点,只是因着我从来嘱咐你:谨慎,莫信人。 想起这事时,金光瑶总有种不舒坦,那是种几倍于想起成美与晓星尘那段纠缠时的不舒坦,只因这事离他太近了。 他忍不住便想二哥当年何尝不是一副温雅公子模样将我骗去了金家,我没折在那一步,可这件事没害死我并不会改变他曾经的算计和利用。 他的那些手段,钻进人的脑子,剪裁人的记忆,注入暗示,那些手段本不该能吓到我的,那日苏涉这般艰难地对他说:如果他从没将那些手段用在我身上的话,我说不定还会觉得它们很有用、很有趣吧? 而他的那些手段,那些取舍和暗示,权衡和牵制,他将它们教给我时,我确实觉得它们很有用、很有趣,可我却也忍不住去比照,去回忆,他是否曾将它们用在我身上,他是否仍在将它们用在我身上。倒不是故意记恨这些,只是吃过的亏总还得记着,记着,便不免长个心眼了。 这才是我无法信任他的根由,不是吗? 当最大的危机已经退去,能微微缓过一口气时,金光瑶便忍不住想起最初困扰着他的这些问题,忍不住想:如果不是共同的利益将我们绑缚在一起,如果不是在一起能让我们更好地成就彼此,我是不是也会想要像悯善一样,将这个我已经没法去信任的人彻底抛到身后去? 对于二哥,他似乎的确更计较些呢,明明对旁人从没有这样。 小叔叔,郭家后面是还要和欧阳家结亲吗?金凌对欧阳毅儒曾在倒金联盟这事其实仍旧极介意,即使轻轻放过,甚至礼数周到,但也没必要结亲戚吧? 第一,结亲是阿瑛和子真这两个孩子自己愿意的,咱们没理由阻止,第二,朗陵郭氏、巴陵欧阳氏,一上一下,皆与云梦江氏毗邻,你表现得大度些,你舅舅那边不也好做?要往长远处看,欧阳子真才是下一代的欧阳家宗主。虽然从各种迹象来看,欧阳毅儒还能苟很久,但这回过后,欧阳毅儒也确实学到教训了,那金光瑶便不介意继续友好下去,甚至借此拉拢过来。 对旁人他一向不介意,哪怕是欧阳毅儒这般实打实设计过他的,哪怕是江澄这般防备了他十几年还曾动过心思想让金凌趁机上位的。可唯独对蓝曦臣,他便是格外的小气。 想起悯善与诡医手的事时,金光瑶总是有种特别的不舒坦,因为那事与他和二哥的过去太像,可悯善与诡医手显然又是那种关系。 被金光瑶细问了那件事后,苏涉也曾承认:有一回,好像差点 具体差点什么,金光瑶也没多逼问,再问,苏涉便要找条地缝钻进去了,他只需要知道是差点,未完成,否则不论如何都要将那个混蛋给揪出来打死不可。 但是,怎么会想到拿他和二哥的事与他们比较的呢?怎么会同样地计较,这本身就是种金光瑶不愿去思考的可疑。 如果不是他们一直都被捆绑得太深,如果不是和秦愫阴差阳错,他也许真的便将蓝曦臣抛到脑后,切割个彻底,而这样一个你不只有一回想要抛到脑后的人,又如何去信任? 不信任他是错的,金光瑶想起,但那并不意味着:信任他,便是对的。 我本就没能力去信人,更何况是信他呢? 不过这些事是没必要让郭桓知道的,不管是自己与蓝曦臣的事,还是苏涉与诡医手的事。 前几日他表姐似乎是去过苏府一趟,金光瑶对郭桓道:悯善以前和他表姐是订过亲的,后来因为反噬痕的事,悯善退了亲。 这反噬痕和娶妻郭桓眨了下眼,才反应过来,哦,是了,这反噬痕一脱衣服不就被人看见了,在媳妇面前,哪有永远穿着衣服的,可想起这个,他便忍不住想起了自己之前私下里对苏涉这么大了还不成婚的猜测,为此他还给苏涉出过主意,这个事实如今想来便只剩尴尬:原来他这么多年不成婚是因为这个啊。 之后他又不禁生出种担心:那现在他表姐来找他不会是想 不会是想什么?早就错过了的人,更何况,都变心了,不是吗?这大约便是悯善找郭桓喝酒的原因,金光瑶想起,因为反噬痕之事退婚之后,悯善一直都对自家表姐有着某种莫名其妙的守节心理,他当时想着悯善这辈子大约都没法再成婚,便也从没开解他,只当多个寄托,可如今,诡医手的事在悯善眼里,便成了对表姐的背叛,但是其实:他表姐如今连孩子都有两个了 金光瑶怕郭桓又多想,便又加了句:相公也康健得很。 听到他这话,郭桓却是明显地松了口气,还哦了一声。 反倒是金光瑶被郭桓这副样子给弄得有几分莫名其妙。不过他也未纠结于此,而是又想起另一件事来。所以,苏涉是前日晚上来找郭桓喝的酒,第二天一大早便又神清气爽地来和他商量正事了? 若是换做旁人,大概这时也只会感叹这醉而经月不醒的鹤殇是徒有虚名,可金光瑶想到的却是:比起成美,果然悯善才是靠谱的那个,失恋了心里难受,喝杯酒醉一场便算了,哪儿像某个不争气的小子,都八九年前的事了,还死了一回,却还把失恋给当主业呢。 恋爱这种小事就只该是人生中一段小小的插曲,特别是现在他们还都算不得清闲。他将郭桓招来金麟台,便是为了这事。 这几日可有人找上过你?他这话说的直白,他与郭桓皆知道:朗陵郭氏在射日之征前便对温氏是半跪不跪的状态,在射日之征中更是 温氏那边倒没有,想来是蓝慎德已将情况与他们说了,倒是陕州高氏、叶邑沈氏那边都来过人,前儿个思明也来了趟,是送瑛子回来,但也是为了这事来。 顾思明来的时候还恰好撞见苏涉醉在他那儿,郭桓不禁就想起。 给开了醒酒的汤剂,还专门把人给推得侧过来,妥当得不得了,倒显得自己这个同僚兼长辈不那么妥当了。一想起顾思明这人,郭桓就不禁失笑,他这远房表侄人有洁癖便罢了,连挑人交往也带着股洁癖,还专门嘱咐了这事儿别跟苏宗主说,显然是想起了在莲花坞里自己给他诊治过,怕这一来二去的便生出了更多的牵扯。说白了,瞧不上苏涉。这种事他自然也不会多嘴,那不是平白给小苏添堵吗?顾思明亲自把瑛子接回来,自然是来跟他说温氏的事。 若仔细论与温氏的远近,其实堵在他前头的还有个陕州高氏,高家与顾家邻里多年,一向和睦【1】,他来时便也是代表了高家了,毕竟温家才回来了短短一个月,陕州高氏便感到了威胁。 温若寒复归一事,秦地的那些小世家怕是比咱们知道得早上许多呢。 金光瑶几乎被气笑了,不过这种事也不是事先没有预料。说是制衡,是给百家看的,却也是真的。温若寒那边是来真的,他这边自然也得照着真的来。 不过一月时间便尽数倒戈,这速度也难怪会把陕州高氏和叶邑沈氏都吓坏了。他们是第一道防线,那之后可就是顾家了。止祥,你也用不着怕,我知道荆紫关那边你的势力一向薄弱些,那边,还有悯善可以给你帮衬着。 郭桓眼皮跳了一下,苏涉在他的地盘里有势力?一个大世家内部也经常出现附属家族间争抢地盘的事,金家更是不缺这般的内斗。猛然听了这话,若说他一点疙瘩都没有,那定不是真的。 丹淅姜家的家主是悯善的舅舅,姜家把控着丹水的河道。 金光瑶这一句话点醒了郭桓,原来如此,秣陵苏氏虽在玄门中毫无根基,可在民间,却也是根脉甚广的老牌商贾世家。他怎么就能对此全无意识。 悯善的那个舅舅啊,本来还该是他老丈人的,金光瑶说着便笑着叹了口气,说出了句更让郭桓心里打鼓的话:他因为表姐的事一直对姜家心存愧疚。这回丹水上人贩的抓获多亏了姜家的助力,悯善便将自家表弟举荐到金家做了客卿,我应了。 昨日,苏涉拾掇了下失恋的自己,确保没有酒气也没有宿醉,便来金麟台举荐自家表弟姜铎。金光瑶那时问他觉得自家表弟能力如何,苏涉却是摇了摇头:我之前都是把他放在自己门下教养的,说实话,天资一般,能力更一般。 金光瑶于是半开玩笑地问他:那你将他塞到我这里,是收了你舅舅多少好处?还是听了你阿娘多少闲话? 苏涉最禁不住逗弄,立时便将头埋低了,从袖子里摸出两张舆图。他在金光瑶面前从没耍过什么花心思,一切都是明明白白的。他直接老老实实地在舆图上指了个地方出来,金光瑶一瞧这水道的位置便是一惊,抬头看他。 姜家恰在郭家的薄弱地带丹淅那边颇有势力,苏涉说着,又在图上描出几处水道:另外,丹水上的一切交易往来都是他们在把控,黑白两道都有交往,之前能顺藤摸瓜摸到人贩的上层买家,也多亏了他们这边帮忙看着。 更重要的是如果在这里起起一个世家来,便能帮我们扎紧露在温家那边的口子,对吗? 金光瑶看着就毗邻着丹淅的荆紫关,那是温家、江家和依附于金家的郭家的交界,也是他的心头病,射日之征时,就是这道关被温氏牢牢把着,让江澄打了三年,最后,一点好处都没捞上。 这是个极重要的地方,可要想在这里建起一座瞭望台却太不易了,瞭望台更倾向于补漏,取边远、无世家照拂之地。丹淅在金家和江家的交界,放以前,将瞭望台建在这儿便无异于对百家说四明派是他金光瑶的,在帮他看门,如今,温氏已是复起,丹淅又是与温家的交界,将瞭望台建在这儿,含义却又变了,完全可以被理解为:百家防着你呢,温宗主,别越界啊。 这事绝不能上升到百家。就算只是他们师徒俩之间,面子也还是要留的。 他当然可以选择不将苏家与温家的关系生长,将姜铎留在身边做客卿,将姜家的势力牢牢握在手中便罢,可如今他们并不想与温家起冲突,他们需要的不是一只让人防不胜防的暗爪,而是一只明晃晃地搁在那儿的脚,不但要明晃晃,还要让人挑不出毛病。民间的那些武力对上温家,不论是真刀实枪地干还是只放在那里做震慑都是不够的,只有让姜家有能力招收自己的门生,简而言之,把在荆紫关已有牢固根基的姜家扶入玄门。 而这由头苏涉也已为他找好了,姜家在查办聂氏买尸一案中发挥了作用,立了功,丹水上,他们协助四明派的修士们查获了人贩船和周边的制尸作坊,只要将此事稍作宣扬,便在民间有了吸引弟子的声望。 这般想着,金光瑶不禁望向苏涉:为何是客卿?姜家里头,你瞧上的到底是谁? 璟瑜和芷萱,苏涉兴冲冲地道:我表侄子还有表侄女。 金光瑶明了了:姜铎在金家做了客卿,不露头没关系,最重要的是姜璟瑜以苏涉表侄的身份出现在清谈会和围猎场上时,提起自己的家族便不会难以启齿了,只要那孩子自己再争气些,他开宗立派的路便已经被他这表叔给铺好了。 璟瑜的底子是真的不错,办事也稳重,他和阿衍同岁,比他还小三个月,却像比他大个三四岁,苏涉说着便又想起自家侄子那还满身意气的模样。 你这话可别当着孩子的面说,金光瑶不禁失笑。 就在宗主面前说一两句罢了,苏涉自然是从没在别人面前这么说过的,毕竟他自己又不是没有因为他与蓝忘机的那些比较而苦恼过。顶多就是在心里想想罢了,要是阿衍能懂事点就好了,要是阿衍能和金凌一样几月没见立马成熟上一大截就好了。 这般也好,金光瑶突然笑了一下:既然这回的事情有姜家的参与,郭桓便早晚会知道,他这一知道啊,心里就该打鼓了。 他能不知道苏涉将这事告诉他还存着什么意思吗? 悯善本来是可以将姜公子放在自己门下藏着掖着的,如今他将自己表弟交到我这儿来,你懂他这么做的意思吗?金光瑶问郭桓。 郭桓笑了:他这人是避嫌呢,我比他年纪大许多却还能和他计较不成? 你计不计较,是你的事,他做不做,却是他的事,这是他身为晚辈的礼数,金光瑶虽是这般说着,却仍是将一些话给点明点透了:当然我也跟他说了,你哪里就会多想,就跟你不知道他的情况,会误会他早有预谋似的。他们家里统共就出了他这么一个踏进玄门的,亲戚们可不得把孩子们都一股脑往他那儿塞吗?别说那姜家表弟在他那儿了,就连他表侄子、表侄女,还有那些跟他隔了几辈儿的亲戚家的孩子也在他那儿,他们的本家那可是天南海北,有郭家地盘里的,有秦家地盘里的,还有江家地盘里的,他教他们的时候莫非是想着将云梦江氏的地盘也给咱们吞了? 金光瑶这般说了,郭桓才恍然大悟,彻底舒展开了眉头,朗笑出声,玩笑道:我怕他不是惦记着人家的地盘,而是惦记着做孩子王呢。这点倒跟江宗主是真的像。 恋耽美 《()【曦瑶】率然》(75) 金光瑶被他这说法给逗笑了。 的确,苏家和江家这两家的门生里孩子所占的比例确实都比别家的多上许多。想来,小时候没做成孩子王,长大了被一群小徒弟簇拥着,你示范个射风筝,旁边一堆小萝卜头便大着眼睛欢叫着宗主好厉害,这感觉确实该是不错的。 【1】这就体现出忘羡两人没什么嗅觉了,明明知道金蓝两家关系好,还动金家,明明知道顾家和高家是友邻,从顾家逃出来却是又跑到高家去,理所当然地觉得对方会向着自己。 03 宗主好厉害!!! 蓝曦臣带着蓝景仪到莲花坞时,恰听到校场里传来孩子们这样的欢叫声。 江澄一副这群小鬼真是大惊小怪的模样,收了弓箭。 来了吗?他问江彦道。 江彦点了点头:在试剑堂。 把东西拿去吧,江澄这般说着,便往试剑堂走去。 多谢江宗主了。 谢我什么?给你报丧? 江澄看着已经等在那里的蓝曦臣。 江彦带上来的是一把折断了的剑,是避尘。 蓝曦臣捧起那把剑仔细检视:谢江宗主没直接把它送去云深不知处,否则我还瞒不住叔父。 怎么?上回瞒了人三十具尸首的事,这回还瞒? 蓝曦臣抬头看了眼江澄,不禁想起金光瑶对这人的评价:晚吟啊,他要不是那张嘴,大概也能多些朋友,明明做事并没有那般刻薄的。 上回是上回,温公子的师父是失踪,不是自己出走。更何况,忘机未必便已经 蓝曦臣说这话时看不清情绪,事实是他也不大分得清情绪,忘机到如今地步有他的责任,放任他成了那样的性子,又在他无可救药时将他遗弃,他理应更自责,但他不认为他早出生了三年,便有义务将父亲这个职责,在他们的父亲明明仍在世的情况下,也揽过去。 忘机未必便已经他在说这话时便知晓这话有多虚假,江澄听了这话,也确实在心里冷笑一声:乱葬岗上,除了断剑,他们还找到了几片染血的衣角和一些凌乱的足印,蓝忘机该是被围攻,那里没有落下一具尸首,胜负属于哪方是显而易见的了,因为蓝忘机就不是个会掩藏痕迹的人,他更擅长留下一个烂摊子让旁人去解决去。蓝忘机的确可能还没死,但那对蓝忘机本人来说,可未必算是好事。不过,接下来就是蓝氏的事了,那些问题便让蓝曦臣去头疼去。几个蓝氏的门生接过了断剑,另一些人则随江彦往乱葬岗去。 江澄看着没有半分要走的意思、明显还有其他事要寻他的蓝曦臣:蓝宗主真是冷情啊,原来这回来取胞弟的东西,也只是顺道。 忘机的事是蓝某个人的事,眼前咱们面对的却是玄门中的大事,江宗主,这孰重孰轻 当初蓝宗主要是管好了你的那个轻,不在那种时候和金光瑶闹内讧,咱们今天就不用担心这个重了,不是吗? 这话把蓝曦臣给实打实地噎了下。 他当然可以回一句:当初你要是管好了自家的轻,别说如今的这个重,就连血洗不夜天那一出都不会有了。 可他不是来吵架的。而且,如今江澄这个轻已经被他们这些外力给解决了,他的却没有。 因为他知道那时出问题的不是他和蓝忘机,而是他和金光瑶。干干净净的盟友关系,在需要共抗外敌时,他们曾这般约定,可是危机暂时过去了。 这件事不提,放在他心里,早晚仍会生疮。 这些年,他在得意忘形与患得患失之间反复横跳,这样的日子有意思吗?有意思,但是也满是隐患。他自然可以抑制自己的占有欲,他当然会抑制自己的占有欲,给阿瑶留出足够的空间,可他不觉得更进一步是什么过分的要求,毕竟,他从前的阻碍也已经被外力解决了,不是吗?他的道德不允许他为一个女子的殒命而幸灾乐祸,更何况那名女子是与金光瑶血脉相连的妹妹,如果有什么别的解决方案那自是更好,可是事已至此。他没理由不在如今的局面下,为自己寻一个最好的结局。 金蓝联盟已经崩毁过一回,因为他们不正确的关系。中间态是个太过摇摆、太过危险的状态,既然分不开,便该干脆合在一起。 说吧,你们又打得什么主意?江澄最烦蓝曦臣跟他在这儿绕弯子。 蓝曦臣大约也看出他对自己是不耐的,便也没拐弯抹角,只说了两个字:义城。 好你个蓝曦臣,金光瑶都从没敢跟我开这个口! 义城是个小地方,但那地方的位置却极敏感,它毗邻夔州,在眉山虞氏的地盘边境,准确地说,它在云梦江氏和眉山虞氏两家的正当中。说白了,谁站在那儿谁就能监视他们两个家族的往来。各家的小辈们在那里遇险之后,蓝氏便借着清理之名进驻了那座小城,要不是金麟台上闹出了那一出,江澄本来是准备和虞沉渊一起在清谈会上就此跟蓝曦臣这家伙说道说道的,可先是魏无羡的身后暴露,之后又接二连三地出事,他便一直没顾上。好不容易喘口气了,准备说了,谁成想,他还没找上门,这人就先找上了他。 江宗主,蓝某的意思自然不是要了这个地方 蓝曦臣笑了,若真是这意思,那首先,我不会说,只会借着清理之名赖在那儿,赖个十几年二十年,不是我的也会变成是我的,其次,我不会和你说,那地方是挨着云梦江氏的地盘不错,但到底是眉山虞氏的属地,我跟你说,那不是不把眉山虞氏放在眼里吗? 而是想在这地方竖起座瞭望台,这瞭望台的驻兵自然是由云梦江氏与眉山虞氏占大头。江宗主,如今有清理活尸和防备薛洋这现成的理由,该下的钉子就该下下去了,要是晚了,那里虽是山地地势险要,可却也是一道缺口呢。 缺口,对着谁的缺口?当然是对温氏的缺口,义城、夔州就在温氏脚底下。哦,蓝曦臣来提醒我固地盘呢。 云梦江氏已非往日那个软弱可欺的云梦江氏,但这么大个缺口放在那儿,若便宜了温氏,那欧阳毅儒那个老家伙怕从此都不敢睡觉了【2】。 【2】巴陵是湖南岳阳,就假设巴陵欧阳家占了湖南整块地,它西北面的重庆(夔州是重庆市奉节县县城)要是被温家占了,欧阳宗主确实是不用睡觉了。 04 袁守拙找到蓝思追时,蓝思追正在已经初步重建的藏书阁里抄书。在这里发现的古籍都是刻在竹简上的篆文,四明派上下的弟子大多贫苦出身,许多都是刚开始识字,哪里会认得古字,好不容易逮到个从蓝氏出来的,陆丘山便将他分配到了藏书阁,誊录那些古籍的内容。考虑到大多数弟子连字都还不识,他在誊录时,便将功法绘成了图,虽然慢些,陆掌门却也支持。 景仪要是看到了一定会笑话我的画技的,蓝思追看着纸上笨拙的小人,不禁这么想。可是,事实便是,他们大概不会常见面了,景仪更不可能看到他的画了。 不夜天公审那日,他被泽芜君和敛芳尊所救才脱离险境,事情结束后,他本该去道谢的。可是,事情结束时,泽芜君和敛芳尊还在与旁的仙首们交谈,他不好打搅,那之后,他作为四明派的弟子要负责清理走从百家墓中爬出的凶尸,而清理结束后,泽芜君和敛芳尊便已经离开了。 傻瓜,当时袁守拙看到他泄气地耸拉着肩膀,便推了他一下:他们都是玄门仙首,咱们哪儿便能贸然上去搭话。我当时在这样的场合说话,已经很不谨慎了。哎呀呀,幸好他们也不会真就记住我的名字。 是了,也就是从那一刻,蓝思追才意识到,不一样了,真的不一样了。 不是第一回 穿上四明派的粗布校服的时候,不是第一回吃大锅菜的时候,不是睡通铺的时候,那些他都可以忍受,不是那些时刻,而是那时候,他发现,不知不觉间自己竟和之前明明触手可及的人拉开了这样的距离,仿佛不在一个世界当中。 那之后,再想起几个月前的他和景仪便是种怅然若失,虽然其实从最初,他们便是不同的,他是凭着含光君的偏爱才被赐了蓝姓收入内门的弟子,而景仪本就是亲眷子弟,是长老之孙,蓝氏的嫡系,甚至虽然那时他们都还不知道,但景仪便是注定了的姑苏蓝氏的继承人,但他们那时每天都在一处,景仪总跟着他,因为他比景仪大,蓝老先生也嘱咐他在景仪不听话时拉住他,管管他。虽然他们之后的前途并不相同,但他们总认为之后他们还会在彼此身边,至少在一个世界中。他一直把蓝景仪当成自己的弟弟,虽然这般想实是大言不惭,可是,现在真的便是大言不惭了啊。 我只是回到了我本该在的位置罢了,这十几年本就是一份并不针对我的偏爱换来的特权,不应得的东西,难道我还用上瘾了吗? 蓝思追每回都这般默默地在心里训斥自己,可是,他也知道他想念的并不是那些舒适的衣服、单人的寝室和其他,而是自己好像再没有了和曾经亲近的人继续亲近的权利。 也许他仍然可以主动和景仪说话,只要他心中并未存着借机攀附之意,含光君常教他,做事只求无愧于心,不必在意旁人的眼光。但是如今他已经知道了,他们并非活于真空之中,不在意旁人的目光,便意味着不在意旁人的情绪,便意味着不知礼数。而他的不知礼数,带来的也许不只是针对他自己的非议,还有他如今同伴的非议,会给人带来伤害的无愧于心,真的还能被称为无愧于心吗? 思追,思追,敛芳尊和泽芜君来了! 袁守拙的声音,将他唤回了神,蓝思追一下子站起:敛芳尊和泽芜君来了! 他那日蒙泽芜君和敛芳尊相救却未能致谢,心里很是懊恼,袁守拙为了安慰他便告诉他:每年快到年关的时候,敛芳尊都会来一趟四明派的,给咱们送些过年的东西,私下里大家便没那么拘礼数了,那时候总能找到机会说句谢谢的。 自从知道了这事后,他就一直在盼着这天。谁知道这天竟是提早到了。 四明派专做会客用的浮休阁的后厅里,金光瑶看着被他们劝了好一阵才终于肯起身的蓝思追,心里不由得生出种心疼的情绪,要是还在蓝家,哪里用得着说个谢字都要眼巴巴等上那么许久,还不敢上前。 他看了眼蓝曦臣,蓝曦臣冲他点了点头,金光瑶方望向在他们下首跪坐的蓝思追: 思追,除了这个,你就没有别的想问我们的吗?比如在不夜天发生的你意料之外的事。 他的话在蓝思追眼底掀起丝波澜,蓝思追低了时头,方鼓起勇气,试探道:在不夜天那日,我确实本以为我能够御剑的。 是,金光瑶一颔首:具温氏血脉的亲眷子弟与携炎阳令的温家修士确实都是能在不夜天城内御剑的,如果你们那一脉没有被剔出去的话。 剔出去?蓝思追虚握在膝盖上的手痉挛了一下,他慢慢说出那三个字,一时间不知道自己感到的是什么。 也许他这一时的感受与那时所感到的是相似的从望楼跌下去时,本也是本能地召唤了佩剑,却是没有没有反应。剑没有来,于是便坠下了虚空。 思追,蓝曦臣的声音将他唤出了突来的恍惚,他看着泽芜君温雅中带着分严肃的面孔,听到他问自己:温情温宁在战时曾收留江宗主和魏无羡,并帮魏无羡将自己的金丹换给江宗主,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什么呢?蓝思追想,继而低垂了头颅:战时资敌,背刺家族。 他们那时也许并不觉得自己的行为会给温氏带来什么严重的后果,金光瑶叹了口气。 毕竟那时温家仍是一手遮天之势,而他们只是救了已被灭绝的家族里的两个人罢了,那两个人保住自己的命都勉强,也许余生都要在躲藏中度过,又能掀起什么风浪呢? 温情大约便是这么想的,在她发现温宁竟将这两个敌方的人带来了自己的监察寮时。所以才没忍伤弟弟的心,将两个人直接杀了以免这事被人发觉,而是许弟弟还了魏无羡的一份恩。 金光瑶其实是记得作为人的温宁的,软软糯糯的一个人,对谁说话都是怯怯的,缩在姐姐身后,明明就是个本家公子,却一点公子的模样都没有。他能想象这人是怎样因为魏无羡的一句称赞而想要道谢却又寻不得机会。单挑出那一幕,其实是极可爱的,因为那让他想起只因自己记住了他的名字、在花宴上为他解围便就此记在了心上每每在人群中巴巴地望着他的悯善,又想起方才在一众四明派弟子中明明企盼又不敢上前的思追。 记得这个恩并没错,哪怕这所谓的恩只是一句称赞。是他报恩的方式让一切变糟了。 不争气的废物,当时温若寒与他说时,嘴角是带着蔑笑的,可眼角那一闪而过的怒意金光瑶却不会看错:温家什么没给他?地位、资源,他一样都不缺,却硬生生将自己活成了个可怜虫,莫说功绩了,连真心夸他一句的人都找不来,所以被外人夸一句,就从此胳膊肘往外拐了吗?还是擅用我温家给他的职权胳膊肘往外拐。 而这胳膊肘往外拐的后果 可是那之后,出了个夷陵老祖,魏无羡以残忍的手段杀了温晁温宗主的亲生儿子,又在战场上大起温家祖坟,让温家先祖、兵士死后亦不得安宁,化作凶尸去追杀他们生前的至亲。这样的后果追根溯源竟是自家人引起的,这让温宗主,让温家的人如何不寒心呢。 那时意识到这一系列事件背后的黄雀是温若寒,意识到温宁之前是被温氏暗军所囚,而他们中还有个诡医手这般能跳过刑讯一步直接钻进人脑子里攫取信息的人物,金光瑶和蓝曦臣便意识到蓝思追的身份已经暴露在了温若寒面前。毕竟,魏无羡当年大闹金家花宴带走温情、温宁一族的行为本就可疑,他们抓了鬼将军,怎么可能不问呢? 思追,如今温宗主将你一族剔出温家血脉,你懂这个意思吗?金光瑶轻声问蓝思追:说是你一族,但其实你一族在鬼将军被销毁后便只剩你一个了。这处置是针对你一人的,针对温情和温宁的表侄的。温情、温宁通敌之时,你尚未出生,为了此事去追究你,未免凶戾太过,有伤天和。所以,你的家族不追究你,却也不会再做你的恃怙。 放逐。蓝思追攥紧了拳头:他也知道,这已是最好的结果。 敛芳尊是专门为了这事问了温宗主的吗?那温宗主有没有 有没有为难我? 听了蓝思追这话,金光瑶不禁笑了:思追是个温柔的孩子,他会去主动为旁人考虑,只这一点便已比许多人强出许多。 他确实是问了温若寒,事实是这也是他们谈判中的一项。 你这几年没多少长进,倒是还生出了爱管闲事的毛病了? 温若寒长着那样一张阴森森的脸,说出这话时,带着明显的不悦。大凶尸不高兴了,若说他一点都不怕,那必定是扯谎。 可金光瑶从不缺乏劝服一个人的理由:师父,如今不夜天上下正是要迎接新生命的时候,就算只是为大公子祈福,也不宜见血杀生,大动干戈只为和一个孩子计较啊。 恋耽美 《()【曦瑶】率然》(76) 是了,温若寒要自己的长子回来,他们那时便已知道,而不夜天公审的一月之后,金光瑶亲眼看着温旭怨气散尽的魂魄被沉入了炎阳殿地宫中的灵池之中。 温宗主本便不愿与你计较的,你放心好了,金光瑶这般安慰他:你想想,不夜天城里,温宗主、温家可有沾过一点血吗? 魏无羡是被百家墓里的冤鬼吞吃的,聂怀桑和廖一丰是被百家乱箭射死的,甚至连蓝忘机的胳膊也是成美那小崽子砍掉的,温若寒还真的一条鱼都没杀。 在金光瑶的提醒下终于意识到了这点的蓝思追不禁睁大了眼睛。那是种恍然若失,那个造成了他的原罪的、与他血脉相连的人也许并不像百家传言的那般冰冷残忍,而这个并不像传言中那般冰冷残忍的人却也不会再要他了,从此拒绝做他的家人。 在他都准备要离开时,金光瑶才又问蓝思追:思追,你在四明派,还适应吗? 嗯,蓝思追几乎是忙不迭地点头:这里的师兄们对我都很照顾。 金光瑶摇了摇头:我说的是,失去了特权、跟以前的伙伴突然被分开等级的生活,你还适应吗? 蓝思追眼中的光跳跃了下,少年低下了头:能有现在这样安静的日子,蓝愿已经很满足了。 说来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资格自称蓝愿,不过他是确地地知道他没有资格做回温苑了。 可我同意阿凌送你来这里,可不是为了让你过安静的日子的呀,金光瑶失笑:有件事你该知道,我没有嘱咐丘山去特意照顾你,甚至特意嘱咐他不要对你特别关照。 本来就是这样尴尬的身份,陆掌门肯收留我,已经是在冒险了吧,确实不该 你是需要潜进人群中一段日子,让百家忘记你,让温家忘记你,可是,思追,金光瑶直唤他的字,对他道:我建立四明派,并不是为了让谁安安静静地在这里生活,哪怕是你这般的身份。乐天知命,我不喜欢这四个字。若真遵了这四个字,我如今又该在哪里呢? 这话让他身旁的蓝曦臣一刺。思诗轩,他不敢想象当初若因为他有意磋磨,阿瑶在金家碰壁后选择回到思诗轩,那之后的一切会是什么样。 这话亦让蓝思追浑身一震,他这样的身份以前是百家眼中的温氏余孽,如今是温家眼中的叛徒之后除了安安静静地低着头过完余生外,还有别的选择,还有机会翻身吗? 可是,敛芳尊不也是最糟糕的出身,还是在那时被玄门皆记住了的出身 思追,你想景仪吗?金光瑶突然便这么问蓝思追。 还只是十六七岁的少年,哪里抵得住这样的一问,蓝思追想起这些年与他皆是形影不离的蓝景仪,拼命地点着头,眼里也不争气地迸出了泪花。 金光瑶见他的样子,不禁柔下声音:想他,那便重新爬上来,重新和他站在一处啊。 看着蓝思追离开的背影,金光瑶才察觉到:方才,看着蓝思追带了泪意的眸子里波光流转终化作下定决心后的豪气干云,他在这孩子的眼里,是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他自始至终都知道自己要出去,要摆脱,可是,出去之后呢?摆脱之后呢?又要走向哪里?到哪里能停下来,歇口气?思诗轩是一个可怕的黑洞,它渺小又深邃,像饕餮不见底的肚皮,但外面的世界却也只是一片广大的深邃。天地之大,自由了之后,又该走向哪里? 最初,矗立在彼岸的是那座金麟台,汉白玉的长阶上站着一个模糊的身影,被称作父亲的身影。可自从见到了蓝曦臣,渐渐地,彼岸便在某个他也无法确地言说的时间点变成了一轮月亮。它光鲜美丽,一半是皎洁的辉光,一半是迷人的阴影,温柔掺杂着恰到好处的危险,最好的上位者的模样。 他从没跟蓝曦臣说过这样的话:你是我见过的上位者最好的模样。不像妈妈那般圆滑世故满身脂粉尘埃,不像温若寒那般高不可测似天生便是另一种生灵,又完美地避开了聂明玦的刚愎自用和金光善的阴狠。蓝曦臣是一团混杂,一片混沌。光明是不灼人的光明,阴暗是隐而不发让你忍不住去琢磨去疑惑的阴暗。 若真如蓝曦臣所说,他从他们与聂明玦三人一起逃离不夜天时起,便将自己当做一个上位者,当做金家宗主的候选,那他不得不承认:相比于他,自己的迟钝堪称惊人。 爬上去,站在这人身边,这才是他定义下最初的抵达。让这人以平等的目光看自己,从此只能这般看着自己,不管是为着心里的那点胜负心还是真的有了艳羡被吸引,他都无法否认,宗主之位对他的吸引力某种程度上源自于蓝曦臣。 这么多年,他一路往前,将无数曾经在他之前的人都远远甩在了后面,妈妈、金光善、聂明玦他度过了一个又一个人,每度过一个,便不免对那人心里生出种看透的鄙夷,妈妈的贪婪和恐惧、金光善的阴狠和想当然、聂明玦的自命不凡和自欺欺人。 唯独两个人,他即使在觉得自己度过了的时刻也没法产生那样的情绪。一个是温若寒,一个便是蓝曦臣。 温若寒是个你永远都无法去鄙夷的人,哪怕是在日头被射下、耀灵隐于西山的这十几年中。这十几年里,哪怕看着他轰然倒塌,哪怕不夜天已作废墟,每回想起那个人,金光瑶心中压倒性的触觉仍是惊魂未定,其中又掺杂着一二分复杂到无可名状的情绪,因为温若寒本身便是无可名状,他像上古时遗存至今的凶兽【3】,所有的悲欢、所有的动机都不与人共通。在这样一个非人的身边,你是必须战战兢兢的。而当你察觉到他亦有一二分人之常情时 就如他在知晓了是温若寒让他暂脱了思诗轩的管制,就如那日温旭被接回不夜天,怨气散尽、魂魄入灵池后,头颅安葬。 二哥,温旭的头颅与叶舵主的尸骨葬在一座坟里,这意味着什么? 那日从不夜天回来后,金光瑶不知怎地便转去了云深不知处。两个名字并列在墓碑上,他不知温若寒竟会允许这样的事,两个名字就那么并列在墓碑上,甚至没有一丝遮掩,走进温氏的祖坟里,谁都能看见。 意味着父亲做了件很糟糕的事,蓝曦臣沉默了阵,才闷闷地道。 意味着师父其实很宠爱自己的儿子,他则是在心里默默地这般想着。 而当你察觉到温若寒亦有一二分人之常情时,那不是一场祛魅,你想到的不是,原来他也不过是凡人,而是啊,原来,非人也是会有这样的情绪的啊,像又学到了一项凶兽需要被牢记的特质。 唯独两个人,他即使在觉得自己度过了的时刻也没法产生那样的情绪。一个是温若寒,一个便是蓝曦臣。 即使坐上了仙督的位置,对蓝曦臣,他疑虑有之,恼怒有之,恼怒到极处时甚至痛恨亦有之,他能对蓝曦臣生出千万种负面情绪,可在这千万种负面的情绪里,却唯独挑不出鄙夷。 不同于温若寒于常人全然殊异的色彩,蓝曦臣更像是更像是个混杂体,他的复杂不在其异,在其繁。金光瑶能认清它们中的每一种,却仍认不清它们的配比,让他疑惑、让他恼怒、让他痛恨、让他流连忘返的是他从来无法确定他何时面对的是哪一面的蓝曦臣。 也许这便是蓝曦臣的曼妙之处,他是个你比肩了却也不忍超越的人,超越意味着他在你身后,意味着目光不自觉地向身后流连,意味着你会陷入这样的危险,从此,前变成了后,后变成了前。一个需要时时或警惕或留恋地顾向身后的人,早晚会忘了警惕身前。 因此,这么多年,他待蓝曦臣如旧,以至魏无羡这般只归来了几月的怨鬼都知道他对泽芜君敬重有加,并借此在他头上动起土来,不自量力地索要优待和特权。 某种程度上,他将针对魏无羡的怒气转移到了蓝曦臣身上,夹杂着早已在他心里积聚了十多年的那份不确定带来的不满。所以,在观音庙后,他才那般不留情面地撕扯,誓要扯下这人身上所有的遮盖,逼他承认他最隐晦的动机和私心。 看清了他,我便可以度过他,甚至鄙夷他了,有时他会恶狠狠地想,从此只当这人是世上又一个庸碌可怜之人。 阿瑶,你在想什么?可这时候蓝曦臣突然问他,在蓝思追离去的背影里,死抓住金光瑶望向他时突然带上了审视的目光。 乐天知命,若真遵了这四个字,我如今又该在哪里?金光瑶说。于是蓝曦臣便忍不住想起,他曾经差点将这人推回了哪里,金光瑶有理由恨他。全然的坦诚是他们那时再结同盟的必须,全然的坦诚却也不可避免地打破了一些一直维系着他们的东西。 他将一切都说了,除了他心里最深处的话,他将一切都说了。他身上曾经存在的让金光瑶禁不住去思忖去反复推翻的所有的不确定便也跟着土崩瓦解了。褪去了那层壳,便是平庸、无趣,一个终于被看穿了的人。 他死抓住金光瑶望向他时突然带上了审视的目光,蓦然升起的警惕让他仔细思忖着其中是否有厌烦。然后,他便听到了金光瑶的轻语: 二哥,我有惑。而那是最后一处迷障。 蓝曦臣的手在袖中收紧:什么? 血洗不夜天之事后,忘机被你罚了三十三道戒鞭,禁足三年,百家上乱葬岗围剿魏无羡距血洗不夜天不过三个月,你不会允许他在那时出门,他也没有力气在那时出门,那思追是被谁领回蓝家的呢? 第一次的乱葬岗围剿,魏无羡被百鬼噬身,百家报了血洗不夜天之仇,那之后,江澄偷藏了陈情,金光瑶从乱葬岗上拿走了魏无羡的手稿和随便,蓝曦臣却是顺走了一个两岁的孩子【4】。 为什么?金光瑶问他,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不肯漏掉任何一道光和阴影。 为什么?蓝曦臣低了下眉,嘴角浮起一丝笑:看到了,便也不好丢在那里不管罢了。若说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大概觉得可以拿他哄哄忘机。 是吗?只是为了哄哄忘机?金光瑶几乎是带着几分调皮地又这般问他,一双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蓝曦臣没有答他,可他却似已经得到了答案,突然后退了一步,笑道:我还以为二哥很讨厌小孩子呢。与风评不好却格外喜欢小孩的江澄和苏涉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蓝曦臣风评一向不错,却极讨厌小孩。 蓝曦臣被他得出了结论却不肯说的样子,搞得心内烦乱,不禁想:那还不是因为小孩子们不知怎地都很喜欢缠着你? 可与那浮于表面的烦躁相比,在他心内却又沉淀下去一种安稳:没有厌烦他们其实都不那么擅于在对方面前隐藏情绪金光瑶的眼里没有对平庸的鄙夷。 啊,原来,非人也是会有这样的情绪的啊,那是温若寒才会有的殊待。 啊,原来他也不过是凡人,在这般的感慨后,没有厌烦,已是足够积极、可以培养的情绪。 而就是在那时,一个苍白着脸的小鬼从横梁上吊了下来。 呦,小矮子,你想蓝思追好好留在四明派抄书就明说,说那么一段大道理去忽悠个小屁孩,算什么本事? Tbc. 【3】百家甚至阿瑶对温若寒的恐惧应该有点像对克苏鲁神话里的神明,你是无法去理解他的,他是另一种生物,而当他表露出人类的一些情感时,你的反应不是,啊,原来他也是个凡人啊,而是,啊,原来这一位也是有这种情绪啊。 【4】其实这个是因为新旧版的bug。旧版里面,血洗不夜天之后,百家是过了三年才缓过一口气重振旗鼓攻上乱葬岗,也就是蓝忘机已经过了伤重难行期了,那时候大概可以合乎逻辑地恰好没有力气去救魏无羡,却有力气在魏无羡死后去捡蓝思追。新版里面,第一次乱葬岗围剿与血洗不夜天之间只有三个月,要是蓝忘机还等了三年才去捡蓝思追,那莫非一个两岁的受了伤的孩子在乱葬岗这种鬼地方的独自生活了三年?所以,合乎逻辑的方法大概是其他人捡了蓝思追。这里把蓝思追设定成蓝曦臣捡回来的当然是私设。 写在后面: 其实那天晚上,顾大看到苏哥哥喝醉了,顿时生出种他还是在乎我的,那我不该放弃的勇气,奈何苏哥哥迷迷糊糊间的一句表姐把顾大给刺激得又缩回去了。苏哥哥当时确实是因为他表姐来找他而被刺激了下,但是是因为觉得等闲变却故人心,觉得自己居然背叛了表姐喜欢上别人了。 对于这件事郭桓异常关心,让阿瑶都吃了一惊,郭桓的思路是很奇特的,不知道有没有人能猜得出来。 本来这回是要完结的,但是在写到了2万8之后,蓝大的表白才刚刚要开始,我就意识到3万多字一章也太多了,就还是割开了。所以,把关于薛洋和晓星尘的私设给放到了下章,也算给洋崽留个有希望的结尾。 第二十五章 大结局 01 成美在不用呼吸了之后似乎更擅长隐匿行迹了呢,金光瑶扬起头看着这个不合时宜偷听人对话的小兔崽子。 如今这小兔崽子正像只小蝙蝠一样倒吊在横梁上,一张惨白的死人脸上乌黑的大眼珠将他不合理的指责又重复了一遍: 你想蓝思追好好留在四明派抄书就明说,骗孩子,算什么本事? 金光瑶点头称是,答得坦然: 是呢,句余派古籍皆是由篆文撰写,思追受过的教育确实让他成为完成这项工作的绝佳人选,而且他本人又有极高的领悟力。所以,丘山将阿凌把思追送来四明山的消息告诉我时,这个消息对我来说,确实是个惊喜。在他将自己的本事教给别人之前,我也确实不想他过早出山呢。 方才,被金光瑶的话语激起斗志,知道自己的一生可以不限于在一个地方安安静静地呆着,作为一个孩子最合理的反应自然是立起身来便大干一场,蓝思追虽比同龄的孩子沉稳些,眼中一瞬间升起的光却也将他的心思泄露了个彻底。 可这并不是金光瑶的意思呢,他那时便止住了蓝思追,对他道: 但是思追,如今派你驻瞭,还为时过早。 这不是针对蓝思追一人的规矩: 五年,进四明派后五年,并到及冠之龄,方可驻瞭。以前是没有条件,毕竟新修的瞭望台不能没有人驻守,只要是有一定能力的散修便都招收了,也没有正规训练,导致许多地方有修士的死伤。如今,这是丘山马上要在四明修士中下达的规矩。你也看到了,瞭望台皆设在边远险恶之地,在原聂氏祭刀堂周围建起来的那些更是如此,以后,驻瞭修士要面对的是数倍于百家子弟平日除祟所面对的危险,我们更需谨慎。 金光瑶看到蓝思追翻涌的眸光,不禁柔下声: 我知道你在蓝家的诸弟子中已是十分拔尖的,比普通的四明弟子有更多的训练,法阵排布也甚有心得。但是你想想,这几个月,若不是有长辈从旁护法,鬼手、薛洋还有乱葬岗上的凶尸,你们对付得了吗? 蓝思追的脸上涌起羞惭之色,的确,面对那些时,他们连最基本的保持镇静都没做到。 这是其一,可金光瑶说,这只是其一:另外,便是你如今虽穿着四明派的校服,用的却还是在蓝家学到的东西。 这话将蓝思追刺了一下,他战战兢兢地看向蓝曦臣,猛地便想起了这些年针对苏涉的诸多争议,他入世尚浅,没有太多的经验,立时便生出了这样的恐惧:是不是那之后他若再用蓝氏教给他的东西,百家看他的目光便也会如看苏宗主那般苛刻。相同的,说是脱离不了蓝家的阴影,东施效颦;不同的,说是错漏或更甚者恶意。可他自幼修习的便是蓝氏所教,他虽有才,却也远非惊世之才,自认没有能力便自创出一门全不相同的修习之法来。事实是,各家的修习之法都是经过数百年沉淀完善的,能有一点改进都已不易。 恋耽美 《()【曦瑶】率然》(77) 并没有这样的规矩呢。玄门百家虽称百家,可他们所用灵器也就那么几样,所习招式除了几个大世家有独门的招式外,也其实大多大同小异。当年战争过后,涌现出的那许多小世家学的皆是别家的功法,他们不也没被说什么吗?悯善这些年之所以受人诟病,是因为他与蓝家交恶的关系,是因为有人故意想搞他的关系:你要担心的不是这个。 金光瑶这般说着,便眸光一转,明知故问道:如今丘山分配你做什么? 抄录抄录句余派的古籍。 错,是抄录四明派的传家秘籍。这些之后可不能再说错了,金光瑶笑着看不好意思地咬住了下唇的少年:思追,有件事我得告诉你。我绝无贬低你之意,这只是个事实,你需要知道的事实。现在,你也许会觉得许多人都记着鬼将军被销毁之时你跳进火海想要唤醒他的事,觉得百家看你皆是带着温家余孽的目光。思追,他们确实记着这件事。可是 金光瑶摇了摇头:大多数人,他们记得的是一个蓝家的少年,而不是你 明明容貌没有任何的改变,明明只是换了身校服。 譬如二哥在不夜天救了位四明派的少年,百家也记得这件事,可这么长时间过去了,除了少数几个认得你的人外,没有一人将这位四明派的少年与曾经那个蓝家的少年联系在一起,因为百家从未试图记住你的长相、你的容貌、你这个人,那对他们不重要,那身校服、你所属的家族才是重点,他们关心的是蓝家如何如何,不是你。 这件事极伤人,一个人竟渺小到除去那身校服后便几乎透明,不配被记忆。 可这件事却也可以极有利,譬如蓝慎德,他不便是利用了这一点吗?事实是,如果当年的孟瑶上金麟台认亲之时,没有自报家门说了孟诗的名字,让人们将他那张漂亮的脸与盛名还未完全被忘记的云梦名妓联系在了一起,让聂家几个曾在云梦一带活动光顾过思诗轩的修士将他与认亲的孟瑶联系在了一起,他在聂家也是可以重新开始的。 事实上,蜕下校服,你完全可以重新开始,金光瑶说:但是,你想,如果一个四明派的少年,他出现在百家面前,却用的是蓝家的剑术招式,那百家是不是便又想起来了? 蓝思追瞬时握紧了拳头,若只他一人便罢,想起来那件事,他们专心诟病的怕也不是他,而是蓝家吧? 思追,你要做到的比普通的四明派弟子要更难一些,他们对百家而言是一张白纸,只需泼上色彩练好功夫便可,你却是要改头换面。吸收好你在句余派古籍中的所学所得。五年,我给你五年时间,那之后,再去瞭望台、去围猎场、去清谈会争你的功绩 这般,在你争夺你的功名时,你曾经的出身便不会过早的成为你的阻碍,如当年的我那般。 一个人是在有了功绩之后才会被人真正看到的。那时候,即使有人又记起来这件事,又拿这些有的没的出来说,你也能用自己的功绩压过那些流言蜚语。 说不定你还想让他将古籍里的功法融会贯通,教给四明派的其他弟子,哦对了,最好再做几年教书先生,给四明派那群大字不识几个的笨蛋启蒙? 某些人是把自己当年大字不识几个、要来了魏无羡的手稿还要我手把手教你认那些鬼画符的事都给忘了吗?一时间,金光瑶又想揍这个小流氓了。 可在那之前,蓝曦臣却先说话了。 那些确实是阿瑶的考量,可是,薛公子,蓝曦臣在说出薛公子这三个字时,便不禁心里一阵抵触,这么个站没站姿坐没坐姿还喜欢倒过来看人的小流氓,可显然,听到薛公子这三个字,薛公子本人比他还不舒服,薛洋像如今暮秋枝头的叶子一般夸张地抖了抖,直接从他腿勾着的横梁上出溜了下来,就近蹲到了根竿子上。看到这夸张的一幕,蓝曦臣于是又淡然地道:那些考量是真,却也并不意味着阿瑶方才为思追的一番打算便不是真的。双赢,两方皆有赢面,这才是做买卖的正确方式,不是吗? 我知道了,合着我是不配跟你们做买卖,是吧?薛洋的一双眼眯成了两道狭缝,显然这才是他跟来这里、做梁上君子的真正目的:义城的事,你们什么意思? 他在白雪观半个宋岚的人影都没蹲到,最后自然便想带着阿箐回义城重做打算,可是,回去一趟便发现,守义城的人已经换了。 什么什么意思?金光瑶故作不明地问道。 薛洋差点便被气得翻了白眼:云梦江氏和眉山虞氏的人把我的地盘给占了!他们还要在那儿建瞭望台!金光瑶,你可真会拿我当幌子! 第一,那不是你的地盘,金光瑶捏了捏凶尸的脸蛋,语中带笑却也挟着股凉风:第二,你名声不好是因为你屠了常氏满门、血洗了白雪观,哦,又屠了义城一整城的人,这些事是我让你做的吗? 事实是,做事不要不顾后果,万不可惹了众怒,这是他一直教导薛洋的。可薛洋若是听劝便也不是薛洋了,当年他被这崽子连累得都差点被聂明玦砍了,他还不够赔吗?薛洋甚至没有衔着金勺子出生,却实实在在在他身边做了几年二世祖,金光瑶自认自己已经够对得起他了。 你名声不好,便莫要赖我拿它做文章了呀,成美。当然,还有这第三,金光瑶说着却是又拧起眉毛,做出疑惑的表情,将一切又归于调笑:第三,我倒是不知道,你原来更喜欢姑苏蓝氏的人? 哪儿有!薛洋立时便瞪大了眼,他现在就讨厌透了蓝曦臣。可是,事实便是,他看着蓝曦臣在不夜天公审时都那么不要脸了,把自己往日的面具丢了个彻底。在吃了一惊的同时,他也理所当然地以为,咳咳,蓝曦臣是自己人。但是,显然,金光瑶的自己人,并不等同于他的自己人。 切,小气! 没有的话,便别抱怨了,金光瑶立时便用这话堵住了他的嘴:义城本是由蓝家的人守着,现在是由江家和虞家还有四明派的人守着,这对你来说也没什么两样,毕竟,不管是哪家,你都已经得罪了个彻底。顶多 金光瑶笑了笑。 晚吟对付凶尸、鬼修更有几分经验,也比旁人更恨你这个拿尸毒粉洒我们家阿凌的小流氓几分。 他说着便又在薛洋脸上着力扯了几下,这账我还没跟你算呢,是你先坑的自家人。可既然薛洋来了,他便没有完全不管的道理,他仍旧惯性地给这小子出主意: 不过你不是还有阿箐姑娘吗?大可以让她来打探。成美,要好好相处,才能让她合作啊,否则,万一晓道长在义城还有魂魄残余,你们可就错过了呢。 可她比苏悯善还烦人! 薛洋这般轻嚷了声,便一下子窜出了窗子,显然是听得有人来了。 是了,这回金光瑶和蓝曦臣先来了这里,因为要与陆丘山商议在清河境内起瞭望台镇压聂氏凶刀的具体事宜,可金蓝两家的其他人陆续便也到了,果然,外面便响起了蓝景仪咋咋呼呼的声音。 薛洋和苏涉不对付?蓝曦臣犹豫了片刻,才问出这句话,似他最初想问的不是这一句,可他目光瞟向外间,出口的便成这一句了。 嗯,金光瑶点了点头,像这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你见过成美跟谁对付了?不过这几月是更不对付了些呢,悯善一见到他就追着打,说他是个自作自受的大骗子。 这话让蓝曦臣吃了一惊,在他印象中,苏涉可从来没有过同理心这种东西:他对晓星尘怎地这般维护? 倒也不是维护晓星尘,他以前也是没意见的。可是,二哥你想想,金光瑶于是给蓝曦臣细数:在初相识的时候,借对方身体不便,隐瞒自己的真实身份,装作是好人,接近他,利用他,骗他的感情,你不觉得这很耳熟吗? 若不添那一句身体不便,我都要觉得你在说我们二人的初识了,蓝曦臣看着金光瑶,可金光瑶只是似笑非笑,让他瞧不出什么,他不禁便带了几分窘迫地道:所以苏涉这是移情。 揍不成欺负了自己的臭男人,还不能多揍欺负了别人的臭男人两顿吗?悯善的发泄方式挺健康的,起码比借酒消愁好,金光瑶说着便向外间走去,却又转头,像是想起了有趣的事:不过他统共也就喝了一回,郭桓那回被他给瞪怕了,怕他再来找自己喝,就把这事儿告诉了阿凌,他告诉阿凌说啊,悯善是因为听到有人议论说他那回不夜天公审那日救仙子是抓住一切机会讨好少主才那么伤心借酒消愁的。阿凌跟着他盯了他一整个月,把悯善盯得彻底不敢了,便只好揍成美发泄了。哎,老郭这人真是个会钻营的。 金光瑶笑着摇头:有他在,阿凌的事,我都不用多操心了。 止祥,你们两家走的本便是全然不同的路子,秣陵在蓝家的地盘边界,能固住现有地盘稍稍向西扩展便已是靠着蓝氏与我们不计较了,我从没指望他帮我把哪里给吞了,只需他办事得力,教出些同样得力的门生。而你才是要做好温氏与中原之间的这道防线,姜家真正能靠自己站起来,还得有个三到五年,即使起来了也只是个新生的小世家,他们是做好你的辅助,在你力有不逮时,帮你扎紧这道口子,你懂吗? 那日金光瑶与郭桓说丹淅姜家的事,本还忙着开导郭桓,安他的心,郭桓却已经将心思转到了另一条路子上。 宗主,不知小苏这表弟如今年纪多大,是否有娶妻啊? 郭桓心思活,脑子跳得快,能从一男一女在花宴上说一两句话瞬间便蹦到联姻生孩子,结盟,从此两家血脉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要在他身边扶植家族,与他一起守住兰陵金氏的西头,那对他来说,最有利的法子自然就是与那家族早有姻亲勾连,是一家人,便一切话都好说了。譬如那时金家与江家便是这般,江家势弱,金家便可名正言顺地指导它,让它依附于己。 若是别的情况,其实金光瑶也不会乐于在自家的各附属家族里分出派系,他们该皆牢牢依附于主家,这才是最重要的,可姜家与郭家要从此信息共享,这般确实是最牢靠的手段,凡事总有轻重缓急。而且,郭桓真正看上的怕也不是姜家。金光瑶一向是如此的,你明明白白地要,我不论是答应还是不答应都不会怪罪于你,可你要是背着我,先斩后奏,那便别怪我不留情面。 你先别急,悯善都和我说清楚了,金光瑶直接给他交了底:他那表弟没多大能耐,金丹也只是勉强修成的。不过好便好在姜公子的一双儿女都颇有天资,也都十几岁的年纪了,甚至悯善家的阿衍不也正是年纪。下回花宴上,你见一见,也让你家适龄的孩子们去瞧瞧,小儿女间的事,谁知道呢。到时候 金光瑶轻声试探道: 止祥,你可别瞧不上悯善这门亲戚。 哪儿敢啊,郭桓听到这话,忙摆手否认。 若是之前还有个金夫人的时候,他们还只当金光瑶将苏涉搁在金凌身边是为了让他随时探知江澄和自己这侄儿说了些什么,那如今,他们哪里还会不清楚金凌自始至终都是金光瑶属意的继承人,而苏涉是他属意的辅佐金凌的人呢?这是金光瑶。而金凌先是在苏涉成了诡医手找他们谈判的筹码时,那让他传达的带了明显倾向的话,之后又是 少主都明着跟您要人了,郭桓说着便笑了。 阿凌也是招摇,金光瑶想起自家侄子的小心思也是笑着摇头:给悯善选的剑穗、剑鞘就差跟岁华一模一样了。 敛芳尊,郭桓突然就想多问一句:少主这是 嘘,金光瑶以指压唇:先都别提,这种事不兴强买强卖的。悯善还没缓过神来呢。 可郭桓这老小子显然便是打着和悯善结门亲再转头把悯善给卖到自己这儿来的主意了。 不过,郭桓费尽心思将金凌和苏涉往一块凑是存了什么心思,蓝曦臣倒不大关心,只是,就是这样,苏涉还是不肯透露诡医手是谁? 有这么个人藏而不露,知晓他们所有的把柄,又怀着那样的本事,总归让人不安心。 放心吧,悯善被他骗过一回了,现在是卯这劲儿恨他呢。这人要一直安生着便罢,不安生,他保管第一个察觉,然后蛰得他永生难忘,金光瑶掀起帘子,走出去前,冷笑了声:不说也好,利用都利用了,再转过头来想和人好,什么意思啊?谁稀罕呢? 听了这话,蓝曦臣心里突然便咯噔一下。 02 金光瑶出门后,发现苏涉和金凌已等在浮休阁外头。他只略看了眼苏涉面上神色,便知有棘手的事,遂直接打了个手势,将人向偏僻处带去。 苏涉这段日子被他派去处理卖尸链的后续。聂氏刀坟一案曝光之后,玄门中已经再没了一个清河聂氏,聂家门生被缴刀遣散,聂姓之人则被集体收押,那之后,聂家人的处置、祭刀堂及剩余凶刀的处理是需要玄门共商的话题。但卖尸链的处置却更繁杂、更具体。 卖尸链之事昭告天下之后,带来的远不止民间对清河聂氏的怨恨,它更是让百姓间蔓生出一分恐惧,曾经走失了孩子的父母、被拐走了妻子的丈夫如今都不禁想:他们丢失的亲人是不是被炼成了凶尸,填进了聂家的吃人堡里。以前他们不知去哪里寻找,如今他们却知道在一个地方他们也许能寻到答案,于是,金麟台聚集起了不少这样的人。 小叔叔,我们可能找到了薛洋的家人,金凌迫不及待地这般道。 这话一出口,已是让金光瑶吃了一惊,可苏涉紧接着说出的话却是让金光瑶更加始料未及。 准确地说,应该是晓星尘的家人。这事有点复杂。 这事情说复杂,其实也不复杂 金凌说那是薛洋的家人,因为那个中年男人说自己在年幼时便走失的弟弟叫薛洋。 苏涉说那是晓星尘的家人,因为那个自称是薛洋兄长的人与晓星尘有七八分相像。 有验证过吗?金光瑶压低了声音问苏涉。 拿晓星尘的骨灰验过了,苏涉点了点头:是血亲没错。 所以在被抱山散人捡回去之前,晓星尘叫薛洋,是个被人贩拐走的孩子。 这事情说复杂,又确实复杂 复杂在这事是怎么发生的,晓星尘是如何变成晓星尘,薛洋又是如何变成薛洋了的? 金光瑶沉吟了下,看向苏涉:悯善,你记得成美是如何说的吗?他记得一个名字,薛洋,没有了,再没有其他的了。如果是这样,那他要如何确定他记得的那个名字是自己的? 薛洋曾是人贩船上的孩子,这是他们后来才发现的。 最初是因为追查卖尸链的事,然后发现贩尸人中不乏有将人贩当做固定货源的。那时,苏涉便在自家境内的码头蹲点,实打实地起获过一两艘人贩船,虽然没找到过其中与贩尸人的勾连,却也见识到了人贩船中专门用于藏匿货物的暗层,苏涉还顺道捡了一批孩子当小徒弟,毕竟,被拐卖的孩子大多年纪极小,能记得自己家在何处的很少,少数记得的,找到了父母,父母见到自家失而复得的孩子有仙缘,也都是极乐意的。 恋耽美 《()【曦瑶】率然》(78) 就是在苏家,看着那些孩子异常统一的习惯,金光瑶将怀疑的目光投向了薛洋。 他们似与四仰八叉天生无缘,无一例外地都觉得蹲着蜷缩着身子是最舒适安全的姿势,甚至能那般就睡着,他们薛洋和那些孩子。 那是在狭小低矮的笼子里养成的习惯,考虑到吃水,人贩船多是装扮成运送米面的货船,考虑到运一趟的成本、所担的风险还有途中的损耗,有限的空间,自然要挤进尽量多的人了,他们像被塞进铁笼里的家禽,一眼望过去,羽毛都是挤压着的。在鸡笼里,没有多少同病相怜的情绪,因为只有卸货或者沿途把病死的人丢出去时,剩下的人才会有更多的活着的空间。 讨厌死了,你就不该跟我说这个!薛洋被金光瑶以此问起的时候,满是排斥情绪。 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薛洋的梦里都是拥挤的黑暗还有令人窒息的味道,不只是脏污的恶臭味,还有人的味道烘烘的、带着股腻,像残羹冷炙上的浮油却是在加热后拒绝融去的浮油。黑暗中每个与他肌肤相贴的人都似膏状的生灵,他烧灼得像颗滚水里煮熟的鸡蛋,再也孵不出任何活物了。 确实能感到是在座船上,有摇摆,还有水声,他被盘问了许久才不情不愿地承认。 还有个人,跟我差不多个头的人,这是他后来自己加上的话,是那无休止的梦里他唯一主动提起的一段:我总能借他的地儿伸伸脚,其他人都跟堵实墙似的,一寸都不让。 那人还给他喂过水,那是薛洋没告诉他们的,他还给我喂过水,在那人自己还没有被他传染的时候。 你记得那孩子的样子吗?金光瑶自然没有放过薛洋主动提起的部分,在发现薛洋对那之前的一切确实全无记忆之后。他那时还没放弃。将薛洋拉出那个他早已如鱼得水的泥潭这个徒劳无功之举。 怎么可能?薛洋冷哼一声看着他:你以为那是什么地方?给你逍遥的画舫吗,还点根蜡烛让你能瞧清周围人的脸? 也不是没有一丝光,在那些人卸货的时候确实会有一尺见方荡着粉尘的光亮,挟着宝贵的凉风。但即使在偶尔的光亮中,那个男孩儿的脸也不属于那少得可怜的被照亮的物体。 在那之前的一切他全无记忆,从那时起始的一切他也尽数模糊,能记得自己的名字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只记得一个名字薛洋。蹲在树上的黑影想起那时他自己的话。 那大概就是我的名字吧,我当时是那么想的。 可此时,另一个画面却闯了进来,是一只手,抓住他的一只手,在被其他更有力更粗壮的手扯开之前。 我拿什么找你? 他问那只手。 薛洋,我叫薛洋。 所以我记得的到底是我的名字,还是这句话呢? 最可笑的大约便是,在这样被剧透了结局的情况下,他甚至分不清:这个画面是真的曾发生,还是被真相引导出的结果。 但他还是忍不住地去想那只手,去想那个声音,然后便相信:所以,就连名字都不是我的,都是我抢他的吗? 继而又恶狠狠地想:我真想看看你醒来后的那张脸,在你知道你最讨厌的竟就是自己的名字的时候。 感到头顶的树上窜出一道黑影,金光瑶立时反应过来了薛洋还没走。他对苏涉点了点头,苏涉便追了出去。 一盏茶的功夫后,苏涉一脚踏在一棵老榆树上,就势向后一仰,便躺倒在了那两枝分岔处,枕着手掌,望着碎叶间渐暗的天光,另一只手中的牵丝扣做了钓竿,琴弦缠过脚边一寸开外处的树枝,下头垂着只异常活泼的死鱼。 他在四下设了音障,也不瞧被他绑在下面的人,由着薛洋在下头乱挣、乱吼,等人狠命发泄了一阵,发泄得烦了、没劲头了,才向下望去: 我说,你不该先问问我晓道长的兄长家住何处再跑吗,如果你想跟回他家,找魂魄碎片的话? 薛洋烦躁地抖动着身子试图挣脱束缚:他连自己曾经叫这个名字都不记得,他的魂魄怎么会记得他曾经住在什么地方? 杭州胜果寺西面的薛家,苏涉这般说完,却又踹了下面的钓线一脚,钓线末端扑腾得欢实的死鱼便跟着晃了几晃,他警告他:丑话说在前头,你要是敢像玩晓星尘那样玩他哥,可别怪宗主不保你。 看到薛洋仍是同一副表情看他看傻子的眼神,苏涉才叹了口气道:他醒着时不记得,并不代表他便真的不记得 那些东西就在他脑子里,只是醒着时挖得不够深,就像我也不记得我在五岁的时候见过顾思明,见过温旭和叶徊,可那些记忆,它们回来只需要一个契机或者那人的引导。他想到此处便别过头: 如果你想,其实你也可以想起自己曾经来自哪里叫什么 苏涉一露出这副表情,薛洋便知道要想起需要做什么,准确地说,需要找谁了,瞬时挑了挑眉: 找你? 你找蓝慎德去,苏涉板起一张脸,恶声恶气地道:我可不会为了你的事去求他。 蓝慎德那家伙现在每天都闷在岐山里,好不容易逮到他下山居然是盯着市集上哄小孩儿的拨浪鼓出神,他估计把哪家姑娘的肚子给搞大了,哪里顾得上管我的事! 切,我还不想知道呢,薛洋撅起嘴:让那种人到我脑子里逛一趟,即使我记起了什么,也完全没法确定那是我记起来的还是他灌进去的吧?你怎么就能确定他告诉你的关于剪裁记忆的一切不是又一场骗局?那些东西除了在他那儿听到过,你在蓝氏、在你见过的任何一本古籍里看到过吗?你还没见识够他的屡教不改,还信他? 薛洋说起苏涉来一向是一套一套的,那是他的信心来源,他的快乐所在。若真要比惨,起码他是骗人的那个,不是被骗的傻子。 第一回 骗你是为了让你透露小矮子的下落顺道拿你当肉票,第二回骗你据说只是据为了安慰你的小矮子说是想把你骗上床去,常人被骗上两回也该学到教训了,苏悯善,你是第一回出闺阁的大姑娘吗? 薛洋这番把人贬损到极处的言语果不其然换来了对方踹在钓线上的又一脚。 不是没有原因的,当初苏涉陷在顾府被顾思明的殊待哄得有几分熏然时,是薛洋出现在他的梦境里反复警告他别把自己太当回事被旁人绕进去。薛洋对他从来说不出什么好听话,可那些不好听的话该死的都是实话。 虽然这小子说实话的动机也十分可疑就是了,他没好气地看着下面那条死鱼。 即使记起来又如何?记起自己是谁,记起家在何处,甚至找到曾经的家人又如何?最好的情况,他的父母还活着。但他们丢掉的是一个二三岁、玉雪可爱的孩子,回来的却是一只臭名昭著人人喊打的凶尸,他们真的会期待他回来吗?哼,你小子是自己胆怯了,才故意刺激我的吧? 可不管薛洋的心思是否有这般敏感,他出口的都只是烦躁的一声大嚷:这个名字我就占了又如何!他有本事来打我啊! 随着这一声,陡然顺着牵丝扣上的琴弦窜起的是一股黑气,怨气与毫无防备的灵气撞在一处,遭殃的是苏涉身下的树枝,他一翻身跃上剑去的同时,手下的死鱼已脱了钩。 薛洋顺势出溜进了几丈之下的灌木丛里,山魈一般四肢撑地,几个纵身,便消失在了林间,一声再见再也不见都不说。 这家伙,越发像个猴了。 苏涉强迫症似的拍掉了身上的树叶,又强迫症似的止住了动作。 啧! 猩红色的剑芒一气挥出,被薛洋毁的吊在主干上苦苦挣扎的可怜枝干于是被利落削去,坠落,轰隆一声。 起身回程前,苏涉又向薛洋消失的方向望了一眼。 该做的都做了,能找到一两片碎片,也该算是个好兆头吧。 03 某种程度上,蓝思追对于他和蓝景仪会疏远的担忧是大可不必的。 今日金光瑶与蓝曦臣先来了四明派,和陆丘山议事,那之后,金蓝两家的其他人也陆续到了,带着给四明派修士预备的冬衣,这其中,便有早便盼着的蓝景仪。 蓝景仪一见到蓝思追便凑了上去,跟只瞅见了米粒的雀儿似的,还和之前一样,黏在他后头,趁着蓝曦臣不在,嘴巴噼里啪啦,简直是要将憋了两个多月没说的那些闲话都一股脑倒给他。 金蓝两家带了冬衣,为尽地主之谊,陆丘山自然要招待众人,可修士们平日里吃的都是大锅饭。 怕什么,金光瑶笑道:这些孩子啊,平日里吃惯了精细的,就该尝尝平常人家的孩子吃的是什么,他们之后各个都是要去瞭望台守几年的,晚适应不如早适应。 金光瑶在一旁说着,金凌便忍不住在心里盘算:明年要去蓝家进学,这便是大半年,去瞭望台却还不知是什么时候,但驻瞭要按旁人的标准来走,那都是三年为一轮的 怕什么?蓝景仪在旁边与他说小话:方才思追说了,四明的修士之后要满二十岁方能驻瞭,咱们还早。 呼,那即使刨去进学,也还有三年多的时间,金凌这才吁出一口气,便听蓝曦臣回过头,笑着问: 景仪,你方才说的事陆掌门有正式公布过吗? 没还没有。 那这算什么? 道听途说,蓝景仪丧气地垂下头:罚家规一遍。 泽芜君好可怕,金凌在一旁打了个哆嗦,一只剔好了刺的小鱼便恰好在这时候被夹到了他碗里,他往旁边一瞥,看见低下头继续专心剃鱼刺的苏涉,于是又打了个激灵,他觉得他有必要辩解一下: 我才不是怕吃苦,只是瞭望台那边休沐的时间太少了。 这听起来不还是怕吃苦吗?金凌丧气地耸拉下肩膀。 驻瞭修士虽是半年才可归家一回,但是每月都还是会有两日轮休的,需随时待命,不能去太远的地方,到时候我陪少主去附近逛逛? 诶?!金凌惊大了眼,这人听懂了嘛。 他们几人的前头,是金光瑶看着如坐针毡的蓝曦臣,觉得这顿饭吃得别有一番滋味。 蓝大宗主如坐针毡想来倒不是因着四明派的饭菜多不可口,蓝家的草根树皮做的是精致却也没可口到哪儿去,只是四明派的弟子大都底层出身,吃相多没那么斯文,思追倒是已经适应了,袁守拙在他旁边大张着嘴巴嚼饭,他也就只是小口小口闭嘴咀嚼得安然。 金光瑶突然疑惑,若自己当初没有生在姑娘们要在头上顶碗水、吃个点心也要吃出种千娇百媚之态的思诗轩,而是生长在哪些不讲究这些的普通人家,那蓝大宗主还会把他当个可造之材吗? 阿瑶? 那日晚上,他们便留宿在四明山中,走在月光下、四明弟子大排大排晾晒鱼鲞的架子边,蓝曦臣微微皱了皱鼻子,他是贵家子,又是丹青妙手,眼睛刁钻,鼻子也刁钻,月下石田深林多出了这一排排被从中间剖开的死鱼,萦绕着句余派遗址的那股清甜的草木水泽之气里又混进了股咸腥的味道,这是种说不出的违和,他从未料到会在今日出现的违和 结果蓝曦臣弗一开口便被金光瑶拦住了。 二哥,丘山便是农户出身,自己注意不到这些也是正常,不过四明派的弟子一旦到了可以出席为期几日的围猎会或清谈会的时候,这便确实会成为一个问题,金光瑶想。百家怕会因此而瞧不起人,觉得他们粗鄙不堪交,就像初入玄门的他当时不也有很多约定俗成的规矩都是不懂的,幸好有蓝曦臣教他:礼仪之类,到时候让思追连同习字什么的一起教了吧? 确实该如此,蓝曦臣点了点头,却又笑了:但我其实是想说,既然来了,不若去之前住的地方瞧瞧? 诶? 金光瑶微微睁大了眼睛,继而弯起眉眼,从乾坤袖中摸出两袋装了亢木实的香囊,将其中一袋抛给了蓝曦臣。 看到不远处金光瑶和蓝曦臣向一处小树林走去的时候,苏涉正站在金凌和一堆小辈们中间,他耳边冷不丁便响起了顾思明的话语: 怕是连敛芳尊自个儿都没意识到,在曦臣面前,他总是习惯性扮演妻子的角色。 在甩开了又想起顾思明这件事让他感到的不舒坦后,苏涉两颊窜红。金光瑶和蓝曦臣向一处小树林走去,自动在他脑子里转换成了:宗主和泽芜君钻小树林去了! 今天原来是满月啊,在意识到前,苏涉便将小辈们的视线转移向了相反方向的月亮。 你现在才发现啊?蓝景仪在一旁有几分狐疑地看着他。 啊,一旁的袁守拙却似想起了什么,附和道:这时候四窗岩那儿该风景最好,今天星星也亮。 那我们去看星星吧?金凌看向苏涉。 巴不得把所有人都立刻引开此地的苏涉于是一阵猛点头。 我说你们都不瞌睡吗?蓝景仪打着哈欠道。卯时起,亥时休,他是习惯了蓝氏的作息的,因此也从没尝试过一整晚看星星,他以为这该是所有蓝氏人的力所不能及:苏宗主出了蓝氏后还真是放得开。 你这说得是什么话嘛,蓝思追在要习惯性地上去捂他的嘴之前,犹豫了下,改做拉了下他的袖子。 可蓝景仪却还没反应过来,他只是犹陷在自己的想入非非里。 话说苏涉一定出了蓝家后应该经常熬夜吧?他突然就想。在敛芳尊手下,还要装成凶尸买家去和那些贩尸人交易,怎么想这种见不得人的买卖都会在晚上进行,后来听说和那群人混在一处,和那样的人应酬,那岂不是还有可能出入过那种地方!!!可是,苏涉是怎么经常出入那种地方还动不动就脸红,面皮那么薄的?可是,他是怎么出入那种地方还不让人发现他的反噬痕的?那个地方不该有一堆的姑娘动不动就上来扒 蓝氏家规一遍, 处男蓝景仪就被这么被从关于那种地方的诸多幻想中拉了出来,直接浇了一盆冷水下去。 当他反应过来说这话的不是泽芜君而是金凌时,金凌已经扯着苏涉的手去四窗岩看星星了。 可是这儿还有一堆小屁孩儿没跟上来,他们万一看到什么或者听到什么怎么办啊!苏涉被拉走时还忍不住往后瞅了眼,便瞧见郭桓已经从不知哪里走出来,把这群人给引到别处去了。 诶,老郭也看到了吗?老郭也知道了吗?这些年是不是只有我一个人没看出来啊? 稍稍放下一颗心的苏涉心里又升起点淡淡的疑惑,看着旁边的金凌:起码少主应该也还不知道。 在他们并不知情的苏涉的掩护下,曦瑶二人寻到了结界的入口,不一会儿,便穿行在了满是灌木的林间。这与结界之外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毒蜂钦原将曾存在过的鸟兽虫鱼都驱逐了个干净,这里没有鸟儿睡梦中的呓语,没有秋蝉失了气力的吟唱,耳边除了不时响起的钦原的嗡鸣,便只剩蜜岩峰上晶莹的钦原蜜顺着苔痕湿滑的岩,一滴一滴,滴入其下深潭的叮咚,每有一滴坠下,潭水中的月亮便化作一盘粘稠的碎影。 恋耽美 《()【曦瑶】率然》(79) 金光瑶拨开从树上垂下的藤蔓,那座他们住了一月他囚禁了蓝曦臣一月的小屋便在眼前。 阿瑶,你记得那回咱们在潭州吗?蓝曦臣道:我从这儿醒来,有一时,差点便以为又回到了那座园子。 金光瑶反应了下,才明白了蓝曦臣的意思。 是了,从二哥的角度怕确实是这般,他那一月大部分时间都在四处布线打探、联系下属,入画中陪蓝曦臣的时间少之又少。那么长时间里,蓝曦臣独自一人陷在一幅画里,没有变换的黑夜与白昼,更没有可以计时的钟漏,然后醒来,又是这样一个美则美矣却没什么声息的地方,可不就像那一回,他们陷在莳花女那座园子中的一朵昙花里,层叠的花瓣,从边缘终至花心,他们一共醒来了四次,梦裹着梦,只有最后一回是醒在现实中。外面的世界只过了一瞬,他们却在里面度过了不知多久,只有他们两个人。 我们这十多年,明明也有很多好时候,怎么阿瑶那回就好像那些时候都被剪掉了?蓝曦臣转过头来,目光停留在月下精怪披光的颈项。 撕破脸皮的时候谁会主动提那些啊,金光瑶这般想着,却是突然惊奇:诶,二哥将那时定义为好时候吗? 好时候,按常理而言,蓝曦臣对此的定义确实不同寻常,毕竟,两个修为皆算得上顶尖的玄门仙首被困在一朵花的幻境中,这怎么听都是件极丢面子、不堪回首的事。金光瑶记得蓝曦臣对当年云萍避那三个月的评价毕生之耻。若在云萍时是毕生之耻,怎的那回便不是毕生之耻了? 当时的事,你记得多少?蓝曦臣试探着问他。 只记得最初和最终,最初的时候很无聊、很无聊,偏生二哥又说那幻境是不能强行打破的。 他们踏进莳花女的花园时,那里已是妖去园空。 没人知道那只怪脾气的百花精魄是因何离开又是何时离开的,他们两个也只能确定那该是发生在蓝忘机记录下她的轶事之后、他们二人一起踏入那花园之前,那之间的某一日某一年【1】。 但即使离开了,她对给她生命的花园主人的执念也留了些东西在那园子里,两朵之前似都在沉睡的并蒂昙花在他们两人的触碰下骤然开放,然后,他们便掉进了一处山明水秀的山谷,昙花香气弥漫却无虫鸣莺啼的山谷里。 花精至阴至柔,反最擅克刚,对付它最稳妥的法子莫过于顺水而下,蓝曦臣此时的解释与那时的一般无二。 金光瑶笑了:他们之中,更有耐心的一向是蓝曦臣,或者该说,更会在无所事事时给自己找乐子的一向是蓝曦臣。幸而那回他是与蓝曦臣一起,否则,他怕是要将金家每一个他记得的名字都写在土地和石壁上,将算计他们的法子都琢磨个遍才能度过那不知是几日、几月还是几年。 有些事是古籍中曾有记载却因无甚用处而最终佚失的:昙花与人的时间是不同的,人以年计数自己的生命,岁月如东流入海的江河,只向一个方向推移,肉眼可见惟自己存在的那短短的一个区段,花开的时间短如一瞬,相比于人生的几十载,可它能看到的却更远,只因花的梦境皆相通。 从古至今,这世上曾存在过、正存在着并即将存在无数朵昙花,它们在开花之前都陷在同一片梦里,直到有缘人来,将它撷去,带到他们的时间。它与他们一同醒来,在他们身旁开放,败落之后又回到那一方梦境里,等待下一次花开。昙花遇有缘人则开,大抵是籍此到人间走一遭吧。 他们那时知道自己是陷进了昙花的梦里,是因着遇上了两个人,初时他们只以为自己是陷在了精怪的罗网中。 既是陷在了精怪的罗网中,自然要想法觅得出口,他们在那座昙花盛放的山谷中寻觅了不知多久,终于远远望见,一座挂满藤蔓的石壁下,对坐着两个女子。 那该是这一方幻境的始作俑者,他们初时想,因此接近时满身警惕,及至走近,那二人却已消失无踪,只余一方青石上由剑划刻而成的棋盘和一副石子构成的下了一半的棋。 蓝曦臣认出了那局棋。 当年云深不知处被温旭带兵围住,蓝氏被逼得自烧仙府,蓝曦臣虽携古籍出逃,却到底不可能抢救出一整个藏书阁,那些古籍,有些被选择,便意味着有些被放弃。蓝翼的《弦杀术》无疑是被带走的那批,而她早年的夜猎笔记则被留在了后头。 而此时,那被付诸火焰化作灰烬的书页上曾记录的残局竟意外出现在了这幻境之中。 我想方才那两位该是抱山散人和蓝翼前辈,蓝曦臣回首向对此毫无预料的金光瑶道,然后便在金光瑶惊异的目光下,席地而坐在了那副棋局前,嘴角是甚至带了几分闲适的笑意:不知阿瑶可否陪我将这盘棋下完? 二哥可是有了脱困之法? 蓝曦臣摇了摇头。 那这是? 就是在那时,蓝曦臣对他说:花精至阴至柔,反最擅克刚,对付它最稳妥的法子莫过于顺其自然。 那是一朵昙花的华胥之境,亦是他们的清醒之境。他们的清醒与那昙花的梦碰在一处,像池塘上偶尔交叠的两圈涟漪,他们互相陷进了彼此的梦与清醒中,只有睡去的醒来,醒来的睡去,才能一同脱出这地方。 当年蓝翼在夜猎中误入此境,在其中见到了抱山散人。蓝翼出生时,抱山散人已经隐居避世十数载。玄门中有无数人曾声称自己在何时何地见过抱山散人,蓝翼声称的大概是最荒诞不经的一种,那反而让她的话有了几分可信。她记得那局下了一半的棋和两人脱离幻境后继续此局的约定,却在出了此境后,便忘记了抱山散人留下的她隐居之地的山名。她将这段憾事记在了自己的夜猎笔记中。 蓝翼一人时,在这幻境中困了不知多少岁月久长都不得脱,度日如年,却在遇上抱山散人后,忘却了时间。 金光瑶听了这故事,似有所悟,却是颇为为难:所以如今唯一的方法竟是等下去,直到忘了等。 阿瑶何必心焦,昙花花开只一瞬,不管在此逗留多久,回到外界时,都只一瞬罢了,蓝曦臣说到此处,竟是生出些笑意来:这时间是咱们偷来的,不若便安心享用。 二哥,抱歉。 金光瑶突然出口的话让蓝曦臣一愣然,可金光瑶只是看着这座他们住了一个月的屋子,手指触上已蒙了尘的桌角,这副桌案上在那一个月里皆摊着他亲手画的那画。 在这里的这一个月,是小弟思虑不周了,将你丢在一幅画里,自己来得却少 若是换一个人被他关在一幅不分昼夜、无从计时亦不知自己何时会被放出的画里一整个月,怕是不过几日便要疯了吧? 换一个人,哪怕是换成他。 想那时在潭州,若是只我一人被困在那朵昙花里,纵然周遭风景再美,可境中无日月,无从计时,也不知自己何时得脱,必也是度日如年的。 可那时,在那朵昙花的梦里,蓝曦臣坐下身去,执起手中被磨成了圆形的石子,他慢慢地便真的静了下来,拿起旁边方形的子,慢慢将时间都忘了去。 也是,金光瑶想:两个人在一个无聊的地方将日子过得不无聊,不就该算是好时光吗? 潭州那回,的确算得上好时光,偷来的好时光。 只有循着这般的心境回首望去,他才发觉,他们共度的好时光确实不少,甚至该是这十几年的底色,可是,关键时刻,这些占据了他大半人生的好时光怎么偏偏输给了那些本该缩在狭缝里的不和呢? 因为你那时在恼我,我那时也在恼你,蓝曦臣度他目光,便知他所想。恼,他用了个太过暧昧的字眼。 有昵,方会生恼,方会那般情愿地便相信自己所托非人。 这是个问题,金光瑶开口的那一刻便听到蓝曦臣也这般道 这是个问题。 这里不是百家的公审,亦不是大庭广众,他们没必要再让下属低头揽责,让乱葬岗上的乱子遮住芳菲殿中的闹剧,假装那些东西不存在他们的问题。 而问题既然存在,便该被解决。 金光瑶想了想,也是时候该下决心了。 二哥,最后一个问题,说出这话时,金光瑶眸光低垂,被鸦睫遮了大半。 囚禁蓝曦臣的一个月里,他问了蓝曦臣许多个问题关于云萍避难的那个雷雨天,关于蓝曦臣怂恿他去金家的动机,关于这轮月亮那总是暧昧不清让人捉摸不透的背阴。 那些事发生在他们成为盟友之前,发生在他和蓝曦臣真正相交之前,弄清楚了,搞明白了,他可以对此既往不咎,即使那难以做到,他也该去尝试,他不信他便拿不出那般的气度。可要既往不咎,怎么也得保证那往确实已是往,不会故态重萌。 所以,最后一个问题 二哥为何那般讨厌他们,悯善和成美,甚至是阿愫?任由蓝家的人拿悯善的出身说事,任由聂明玦对成美的事发作,对阿愫从来都客气,过分地客气,只是因为他们不是二哥为我挑选的人吗? 金光瑶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光在一点点地跳动着,仿佛在计时,等待着对面人的答案。 我能忍受你之前的利用,在我们还不平等的时候,但是,有件事绝不允许,就是即使到了如今,你还时时试图将我压回原型,我已经不再是那个孟瑶,可以任人拿捏,玩弄股掌。 可蓝曦臣的回答让那双眸子睁大到极处,一瞬间,瞳孔都丢失。 蓝曦臣说: 因为我嫉妒。 【1】是小高同学出生的那一年,莳花女去找投胎到陕州高氏的金乳生了。 04 哈?一瞬间,金光瑶竟是失笑出声。那是种深到了极处的荒谬感九天上的仙子突然嫉妒起了人间的小家碧玉,蓝曦臣嫉妒起了不是蓝曦臣的其他人。 二哥嫉妒他们什么呢?他是真的不懂。 嫉妒他们与你更亲近,更被你信任,更被你维护,难道不是吗? 蓝曦臣这么说,险些将金光瑶气得翻了白眼。 当初是谁明目张胆地问我要园子,烧着我的金子,把江南的园林搬进金麟台这个齐鲁之地?维护?哪回他们成美、悯善甚至是阿愫在你那儿受了委屈,我不是私下里哄人,甚至直接让他们憋着了,我何时因为他们的事给过你一点气受?结果你说我比起你,更亲近、更维护他们? 可又不只,不只是这般的指责根本无从预料。那更让他以往一切最恶意的揣测都落了空,这人居然将他一切试图掌控我、将我乖顺回他掌中的行为说成是不安全感在作祟。更不要提,恼、嫉妒今日的蓝曦臣,他用的每个字眼都暧昧至极。 那让金光瑶忍不住去想:我到底为何一遇上蓝曦臣便变得格外地小气与小心翼翼?那是个他一直避免去思考的问题,一个他避免去思考,蓝曦臣却不断去挑动的问题。 阿瑶,你没有在听。信任,我说的是信任,我从未得到过你全然的信任,可他们有,至少我觉得他们有,蓝曦臣苦笑一下:苏涉自不必提,他是你时时都搁在身边的,被你一手培养雕琢,秦愫我承认那是以前我不知你与她有那样一层关系。可是薛洋呢?那样一个危险分子,你却也对他搁置那般的信任。 信任成美? 信任他继续持有阴虎符。 蓝曦臣这话出口,金光瑶便眸光一闪。 他这般轻声试探道:那时他从我手上逃脱,擅自拿走了阴虎符,我想大多数人会说,我不想信任他也无法,不是吗? 可蓝曦臣只是看穿了似的笑笑:你知道我说的不是上一回,而是现在,如今。阴虎符仍在他手里,不是吗? 二哥,金光瑶哑笑几声:这话可不能乱说。 但蓝曦臣竟是非要他给个说法一般,似完全忘记了金光瑶才是第一个发问的人,他说:此处除你我再无旁人。 那日从聂怀桑手上缴获的阴虎符残骸可是晚吟亲自验看过的,在魏无羡还将他当一回事的时候,他也曾近距离看过甚至碰过那阴虎符。他说,那便是阴虎符,金光瑶说。 可蓝曦臣只是道:江晚吟与你我二人一般需要清河聂氏永无翻身之日,他自然会那般说。 话到此处,金光瑶没有再否认。江澄的确在那之后就提醒了他,聂怀桑该是被骗了的,但不是被动了手脚的阴虎符给骗了,而是干脆便是被假的阴虎符给骗了,不管骗他的是薛洋还是谁,都要小心为妙。怎么说呢,他对此从不吃惊,在他打定主意通过廖明殊去接触薛洋的时候,便没指望那小子会跟他老实,他们都是没有安全感可言的人,在这世上无一人可依靠,亦无一人可托付全然的信任,他背叛过薛洋的信任,薛洋会因为利益和旧日的交情而与他再合作,甚至插科打诨、笑笑闹闹,但是全然的信任已经没有可能了。 你明明可以趁方才将他逮住,逼他交出阴虎符,将它毁掉,温若寒远在岐山,这里又没有骸骨凶祟,他即使有完整的阴虎符,我们也对付得了他。可你选择放他离开,为什么? 为什么,这最后一句化作一声叹息吹在金光瑶的耳后,让他的耳廓突然烫得发红,他稍稍错开了身,没有立刻回答蓝曦臣的问题,反是问道: 二哥觉得成美当时是如何骗过的聂怀桑? 我想他藏起来的该是最初的那半片阴虎符,而用他复原的阴虎符去唬聂怀桑。蓝曦臣对他的回避并不满意,但也只是便顺着他的话这般说。 金光瑶当初让薛洋去唬骗聂怀桑。在提出这般的条件前,他首先思考的必然便是:这个方案是否可行。 初入金家时,蓝曦臣怕他一味亲力亲为,惯坏了下属又建立不起威信,于是教导他将具体的事皆交给下属去做,不要事事操心。 交给下属做,自然不是想都不想这事是否可行便交下去。 多少成?金光瑶那时便问他,问的是他自忖有多少分的把握时会这么干,毕竟既然是交待的事便是希望成功,可能产生后果的事可容不得决策者的异想天开。 庸才自是十成方可,聪明人只需五六成便可托,个别的,蓝曦臣忍不住看了金光瑶一眼:只要一二成即可。我喜欢你给我的那些惊喜。 金光瑶说,慢慢地,他交给苏涉的事从五成降到了三成。那是他的二把手,他不只要求他顺顺当当地将事情完成,他还 我要求他能取悦我,蓝曦臣记得清楚,金光瑶有次这般说,从此取悦便成了一个恼人的词汇。 可薛洋却是个全然的异数,他有时是个天才,有时却纯粹添乱,你没办法预料到他这回他给你带来的是惊喜还是惊吓。 所以金光瑶在薛洋身上从不异想天开,他只指望这人能按常理出牌便可。 在那里便销毁阴虎符不现实,当年魏无羡短暂悔悟时费尽力气遭了反噬,也只毁掉了一半。的确,他该是复原了一半阴虎符,又将原来的半片阴虎符复刻了。成美早年虽然比起小偷更像个强盗,可那位阿箐姑娘在遇到晓星尘之前却是个惯犯,在聂怀桑的眼皮底下藏起一半来并不难。但其实,真正的阴虎符和它的复刻品,这两者的差别并不在炼制者能力的高低,而在材料,二哥也听说过魏无羡是用什么炼得阴虎符的吧? 恋耽美 《()【曦瑶】率然》(80) 蓝曦臣点了点头:据说是从屠戮玄武的腹中得来的一只罕见的铁精。 是,更准确地说是屠戮玄武腹中插的一柄铁剑的铁精,许多年前的一位温氏家主便是借那柄剑的凶煞之气将那屠戮玄武暂时封印,让它在这数百年来都安生睡着,未曾作乱。 凶煞之气? 二哥可是疑惑一柄铁剑为何会有如此强大的凶煞之气? 是,蓝曦臣点了点头,这显然是金光瑶最近才从温若寒那里得知的事。看来温若寒对薛洋显然也是不信任的,甚至他们已经就这个问题沟通过。只是不同于当时为蓝思追求情,薛洋不是个无辜的少年,他的过往太过不堪,我对薛洋的成见也早是摆在了明面,因此,阿瑶在为薛洋周旋时,瞒过了我。 那把铁剑是由岐山里开采出的沃焦【2】锻造的。 沃焦?!可是 可是若真是这般,那由它锻造而成的阴虎符该是难以手持对吗?毕竟,沃焦不同于旁的铁矿石,它遇人肤便会自然灼烧,岐山温氏惯用来折磨人、标记人的细铁烙就全用的是这东西。我该说的更准确点的,金光瑶不自觉地放轻了言语,脚踝上由那铁烙烙下的荇花印子似是又灼烫了起来:那把铁剑是由七十二根印着荇花标记的废弃铁烙融了之后锻造的,它们那时之所以被废弃,就是因为它们不再烫了,反而一被人触到,就是一股寒气顺着皮肤爬上去,让你的耳朵里响起尖叫声,就好像有成百上千的荇花奴在你眼前被烙上他们的印子,在耳边边上撕心裂肺地叫。 秋夜里沾了凉气的手就这般被握住了,金光瑶微微睁大了眼,犹豫了一时,没有挣脱。 怨气,蓝曦臣想。却是生人的怨气和服从,没有血,只有皮肤被烧灼的焦糊味。这样的怨气竟将那传说中由无间地狱的火气催热、如凡夫之欲情般无穷极的灼烫都压下,替作寒凉。那怨气的结尾不是反抗,而是放弃,之后是一辈子的顺服和被奴役,再没什么比这个更适合来号令群鬼的了,不是吗? 可这让蓝曦臣生出了新的担忧: 那除了那最初的七十二根还有多少? 没有,金光瑶笑了:岐山温氏的先祖比聂家人有先见之明许多,它们之后便在每根铁烙上都标上锻造的日期,每用一回便在它的细柄上留下一道刻痕 那便是为什么当年被他付诸一炬的那座阁楼上,除了出身思诗轩的荇花奴的名册外,还摆放了那么多的铁烙。 每根铁烙绝不会打超过七十二个烙印,来确保它们不会被怨气熄灭。出了阴虎符的事后,温家早出对策,那些荇花奴用的铁烙已被尽数回收入岐山严密看守,沃焦的开采地本就在岐山之中,自也不用担心。总之,能制作出能长久奏效的阴虎符原料已经被用尽了,以后也不会再有。 说到此处,金光瑶想起了他母亲的尸骨。在温旭的魂魄确认无损后,温若寒终于还是如约将尸骨交还于他,二十多年过去,棺中的已是一副白骨,那日,他的视线凝滞在棺木中母亲的踝骨上,他想:原来那荇花印子竟是一气烙进了骨头里的,怪不得他怎么毁都毁不掉。 但是他们是最后的了最后的荇花奴。那之后,他也不再是荇花奴了。 我对成美的信任是有限度的,阴虎符只剩半片,他即使复原,也只能是用上一两回,这是其一。其二便是,他已经没法再用阴虎符了,金光瑶看向蓝曦臣,这才是他对那个问题的回答:师父与成美非亲非故,他怎么会容许成美作为一个随时可能发生的意外继续存在?但是蓝慎德已经试过了,那日不夜天公审,他将成美也带进了魏无羡的控制范围。 正好赶上。蓝慎德当时这般试探他身旁的凶尸:怎么着?要不要你提前堵上耳朵? 你觉得我会给那位前辈控制我的机会?那时薛洋这么说。 只有一种情况能让薛洋抵抗住魏无羡的笛音早便打算在自由了之后便去找魏无羡和蓝忘机寻仇的薛洋自然也会这般防患于未然他对阴虎符认主。 对阴虎符认主的凶尸是再无法控制阴虎符的,金光瑶看着蓝曦臣:所以他即使复原了阴虎符,握着的也只是一把永远都无法为他所用的剑,他不会将身体的控制权交给旁人 除非他敢同归于尽,蓝曦臣说。 除非他敢同归于尽,金光瑶点头。 薛洋也许没法信任人的良善,却绝对善解人心的险恶,哪日,他若真将那阴虎符赠出,那他心里期望的必是毁灭,双向的毁灭。 那这便是我许给他的,金光瑶这般说着,便笑了,虽笑着,话语中却是认真,那确实便是他能给出的承诺:他永远都不会陷入不惜同归于尽的绝望 这样的诺言,他只许给过两个人,一个苏涉,一个薛洋。 一枚人骨镂成、嵌了相思红豆的骰子,半片寒凉至极、由无数荇花奴的绝望和屈从聚成的阴虎符,旁人看来再毛骨悚然不过的东西,却都成了生活不顺畅时可以攥在手心换来些踏实的寄托,他们这样的人啊。 那日他对温若寒也是这般说的: 师父,成美这回究竟有功。何必为了这万分之一的可能,狡兔死,走狗烹? 成美要的只是一个保证,不会被遗弃的保证。 若你说的信任是这个,这样的东西难道二哥你也要吗? 保证吗?蓝曦臣垂首,模糊地重复了句,继而便看向他:阿瑶,我们结同命契吧。 这种吓死人的话,他竟就这般轻巧地说出来了,说得那般理所当然。 【2】沃焦山:古代传说中东海南部的大石山。由其下无间地狱之火气,故此石常焦热云。以譬凡夫之欲情无穷极。 05 我们结同命契,蓝曦臣重复道:从此,我没法背叛你,你亦没法背叛我,除非同归于尽。这般你便能把你的信任给我了,我也可以有那么点底气,知道自己于你究竟不同,不只是因为更年轻、更青涩。 你还记着我说你比温若寒青涩的仇,金光瑶想笑:二哥,同命契是夫妻间才有的东西,那哪里是我们 我们注定无法止于结义兄弟和盟友的关系,蓝曦臣这般答他。这是句不容质疑的断言,即使它还伪装友好般带着求证的温柔:已经试过了不是吗?我们有哪里像兄弟? 可就算蓝曦臣语气中的不容置疑有多么气人,金光瑶都不得不承认:盟友会给彼此足够的边界,如我和如今的江澄,而兄弟若都如我们这般相处 他想起了秦愫曾经的抱怨。 泽芜君一来,反倒衬得我像外人了, 秦愫说这话时,声音里带着几分没精打采,像陷在江南的梅雨季,手上一下一下地拽着正扎着的穗子,倒是极精神的。 你再拽可就要把它拽秃了,金光瑶这般笑着去抢救她手上的那只穗子,只当她闹孩子脾气。 泽芜君一来,反倒衬得我像外人了,她说。 那时从没放在心上的言语隔着时间这般传过来,竟让金光瑶突然心跳错了一拍,让他一时间分不清自己是被秦愫的声音吓到了,还是被 他惊异地望向蓝曦臣,月光刚好打在这人身上,满天星辰将世家第一公子的轮廓和五官描得清晰又朦胧。金光瑶像是这么多年来第一回 看清这人,浮戏山从游雾中走出,他身在山中、又立于云巅,嗅着花香,闻着鸟鸣莺啼,却又将连绵几百峰的群山尽收入眼里。 被当年那场名为婚姻的事故吓得蛰伏回了灵魂最深处的某种东西,在这一刻如嫩芽钻出死了一冬的土地,春雨挑动着呆钝的根,丁香初醒,混杂着回忆和欲望【3】。 他在诱惑我,否则,要如何解释我以前从未、如今却感到的,然后觉得以前也感到过呢?金光瑶咬牙切齿地意识到,九天的仙子一旦放弃了那矫情的自惭形秽,便再没什么能遮掩她的光彩了。那是种权位和自幼的尊荣带给他的魅力,也是蓝曦臣这个人的过去、现在以及将来带给他的魅力。这人站在那儿,理所当然地便下笔划定世间的规则与真理,觉得自己能将众生黑白皆,于是,他便真的该死的移不开眼去了。 说到底,他是思诗轩中出生的孩子,是淤泥里深扎的藕根,他天生便喜欢顶漂亮、顶干净、轻得像梦的东西。 这十几年里,我们的问题从不在于我们模糊了彼此间的界线,让感情掺和进了本该干净利落的利益联盟之中。恰恰是在感情掺和了进来后,却不肯承认,不肯做出最重要的保证,任由旁人隔在我们中间,他们怎么配隔在我们中间?那一瞬间蓝曦臣的话语又掺进了怒意,可只一瞬,他便将它压制了下去,他说:剥夺了彼此的安全感,那才是我们的问题。 蓝曦臣触到了一切的本质,不管是在蓝曦臣这里,还是在金光瑶这里。 尽管金光瑶不愿承认,但这一刻,就像榫对上了卯,啪嗒一声,扣在了一处,无法解释的一切似乎都因此而有了解释他对蓝曦臣的记仇,他这些年为何度过了却又不愿将这人甩在身后,甚至是观音庙中在蓝曦臣提出以身替阿凌时他冒险点下去的头。 金光瑶试想过千万种可能,金蓝联盟的利益、对蓝曦臣的羡慕与嫉妒、因对蓝曦臣那看不透的另一面的疑惑而仍保持的兴趣盎然,却唯独没有思考过这种可能。 他干笑一声。 试问谁能在意识到自己是个断袖之癖的下一刻便接受被一个同命契与另一个大男人从此捆绑。 这就好像是要求一个人在一天内大跨步走完自己的人生出生、经历爱情到步入婚姻,至长终。太快了,快得就连他都忍不住想退开一步,喘口气,特别当他意识到:这些年里,蓝曦臣知道,蓝曦臣已经知晓了许多年了,他们二人的关系,却只有他一人被蒙在鼓中,无从准备,猝不及防。 二哥,我还是个鳏夫,你跟我提这个? 秦愫是你的妹妹,蓝曦臣的声音里又掺进了丝恼怒。 但他究竟并非不理智的人:秦愫是金光瑶的妹妹,可百家不知道,至少他们没有证据。 合籍之事倒是可以推迟到秦姑娘丧期的一年之后,这是蓝曦臣唯一肯给出的让步,之后却又是颇为斤斤计较的一句:但是阿瑶,你得记住,这一年,不是夫为妻守,是兄长为在室的妹妹【4】。 在室。这是个用在当了十多年金夫人的秦愫身上堪称可笑、蓝曦臣却固执地要冠在秦愫身上的字眼。在室,因为那样的婚姻从根源上便不成立。他们没有圆房,那是让那场婚姻成立的至关重要的步骤,而不管金光瑶和秦愫在婚前做了什么,他们在大婚当日,大婚之后都没有。他只是将妹妹接回了本家住,蓝曦臣自欺欺人地想。 金光瑶肉眼可见他的想法,却来不及笑,只因他被那两个字搞得心下一跳:合籍?怎么又要合籍了?!! 阿瑶,不要想将关系退回到盟友这一步,那才是不理智的举动,我们从不是单纯的盟友,也绝做不成单纯的盟友,这话近乎一句警告,虽不带一分威胁,甚至是带了调笑,他说:下回去岐山,你大可以问问温宗主,他还愿不愿意和我们在那座地宫里哪怕只是呆多一日。 金光瑶在随之而来带着惊吓的无法自抑的一声笑中,听到蓝曦臣用就事论事的口吻对他说: 当一项解决方案根本不现实,当我们本就无法做到公私分明时,那这个选项便根本不该被考虑,不是吗? 他简直便像在说,既然要坐在金蓝两家仙首的位置,既然我们注定无法克制自己的私欲,那便该让我们之下的一切来适应这私欲,从最开始便克制都不要有。 这话堪称大逆不道,可金光瑶偏偏从其中听出了几分道理。 在从温若寒与他们闷在地宫中的那一个多月每日都水深火热在狂化边缘的后怕中缓过神后,他的心跳缓下来,似真得了一分喘息,于是,上位者的思维又闯进了他的脑子里。 金光瑶是制定规则、实施规则的那个,不是只需纸上谈兵所以大可不切实际的迂腐先生,他要订立一样规矩,首先要考虑的便是它是否实际。 就像与其一味强求散修们各个道德高尚,安贫守贱不误入诡道,不若改善他们的条件,给他们别的升迁之路,做一堵一疏的引导,引他们向善,而 与其将我们当做圣人,要求我们一辈子都做这般的圣人,清心寡欲、公私分明,然后等着我们在这样不切实际的要求下再一次断裂,带来灾难性的后果,为何不干脆从一开始便给彼此留出足以喘息、放纵的裕度,让我们也有做人的空间呢,阿瑶?蓝曦臣的声音低沉下去,像秋日里裂冰的箫声:我只问你,这样一桩联姻我与你的,金家与蓝家的难道不比盟友更牢靠,不比盟友更能为金蓝两家带来长久的利益? 金光瑶的心跳错了一拍,他想:大概还没人被这般利弊分明的示爱过。 于是禁不住叹息,我们是什么样的人呢,二哥? 他们以公事公办的态度处置感情,精打细算私情中的利弊,誓要从最斗量不得的儿女情长里也倒腾出点毛利,多么无趣,多么冰冷,多么满是铜臭味,却又多么浪漫。 若是换一个人大概会一巴掌糊在这人的脸上,金光瑶想,可他听到了心脏在鼓膜上敲击的咚咚声,一下一下,越来越急促,这之后,他便再没法听不到了。 我们从未经历过这样的关系,后来他说:不管是你,还是我。 怕了吗,阿瑶?蓝曦臣在他耳边轻呵。 可金光瑶将蓝曦臣曾经的话语原样奉还: 练习,我是说,我们需要练习。 然后一把抽掉了伪君子身上最后的一点遮羞布他的抹额。 End. 【3】引自《荒原》,当然不会完全一样。 【4】五服里面夫为妻守是一年,兄长为在室的妹妹守也是一年,区别是杖期和不杖期。齐衰:第二等,用次等粗生麻布,缝衣,旁及下边。又分为五等:1年(杖期ji):父在为母,夫为妻。1年(不杖期):为祖父母、伯叔父母、在室的姑、姊妹、兄弟、侄等。 写在后面: 关于薛洋和晓星尘的私设。因为抱山散人收徒也一直都是收养一些孤儿,也就是没有父母或者至少和父母失散的孩子,那说明晓星尘其实和薛洋一样,也是孤儿。但两个孤儿的命运是截然不同的,薛洋在街头被欺负着长大,养成了逞凶斗狠的性子,晓星尘则是被抱山散人收养,被养得极为天真。这里的私设是在这个基础上发展出来的,薛洋和晓星尘小时候都被拐卖,他们曾经被关在人贩船的同一个笼子里,薛洋在人贩船上生过病,不记得事情,只记得薛洋这个名字,所以他以为自己叫薛洋,但是其实薛洋并不是他的名字。恭喜洋崽达成以你的名字呼唤我成就。 之所以设定作为阴虎符原料的那把铁剑是由温家烙印第一批荇花奴时废弃的铁烙熔铸而成是因为这样的话,射日之征就更像是温家培植暗军、奴役荇花奴造成的一场反噬。阴虎符在战场上伤害了无数温家人,孟瑶卧底温氏刺杀温若寒,而说到底,这些的源头都是荇花奴。而温总第二回 被阿瑶夺了先机,压了价码,被迫放所有荇花奴和画皮鬼自由,也是因为顾大这只画皮鬼背叛他,跟曦瑶做了交易。束缚了人的自由,最终还是要有后果的。 恋耽美 《()【曦瑶】率然》(81) 而曦瑶,我思考了下有没有可能这么多年爱而不自知,金光瑶这边是有理由的,一个是因为他的出身,另一个是他唯一一次和人发生关系还是和秦愫,所以,他处于极度性压抑状态,对自己的欲望没有察觉是可能的。举个例子,《一个更安全的地方》里的丹东和卡密尔,丹东有老婆,但他老婆对卡密尔说过一句话:你爱我的丈夫。丹东不觉得自己是个同,但他在书里对卡密尔的种种亲昵举动、对卡密尔的老婆的迷恋(卡密尔老婆迷恋自家老公,并且事事模仿自家老公)、对卡密尔在感情上的在意,在卡密尔被罗伯斯比尔夺走时的受伤,都表明他是个深柜或者该说是个双。丹东、丹东老婆、卡密尔这三个人里,可谓只有丹东一个人对他和卡密尔的关系一无所知。那既然已经有人写过这种关系了,并且写得挺合理的,那我在这里就觉得这也是可能发生的。 另外,关于在制定计划的时候,从一开始就给自己留出裕度这件事是当时看《长日将尽》的开头,管家最开始就是因为制定计划制定太满了,然后有一个地方拖了点时间,然后就把所有的都打乱了。 第二十六章 尾声 写在前面: 秦苍业回来了,这也让蓝曦臣意识到,他当初为了照顾阿瑶的情绪避而不谈的金光瑶和秦愫的婚姻并不如观音庙里所说的那般简单 这篇番外是关于曦瑶和金家叔侄亲情向的。 之所以这么设置,主要是因为原著里碧草说的金光瑶和秦愫结婚的时间点是在十二三年前,这时候金子轩已经死了两三年,再过一两年,金光善也该死了。 01 那天金家蓝家同开族会、金凌到莲花坞见江厌离的那天江澄来到金家的祠堂,抽出了那个被他藏在后头的没有名字的牌位,将它带去了院中,放在石桌上,与它对坐,像对着一个人,然后与这牌位分了整整十坛天子笑,你一口,我一口,对饮一般。 金凌又找到他时,首先闻到的是扑鼻而来的酒香,然后看到的是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 江澄将火符拍在被酒液浸透的牌位上,牌位瞬间被点燃。 从这之后,我不会再想起你了,江澄轻声对那团火道,好像那是个誓言一般。 这般便好,第二日午后,金光瑶从刚回到金陵台的金凌那儿听来了这事,叹息一声。当年魏无羡百鬼噬身而死,本该灰飞烟灭,魂归大地,却是被温家人寻访到了一缕魂魄,如今想来,竟是因着他死前入魔魂魄异化、得了他这师弟的祭奠便能一息尚存的关系:如今这世上再没了祭奠他的人,即使是邪魔,被那般吞噬之后,也再没可能归来。 后来舅舅醉了,金凌不大舒服地动弹了下,他还是不大能适应长辈的脆弱:他说 你知道吗? 江澄那时对着金凌,那个你却显然又唤的是魏无羡,金凌觉得江澄其实也知道魏无羡听不到,因为舅舅在对着一个真实的还在的人时,总是有话不肯好好说。 你知道吗?江澄对并不存在的魏无羡道:自从阿姐说,父亲已经死了,我们不必再强迫自己喜欢你,我就在想,我把你当兄弟是不是也只是因为父亲想要我那么做的关系?可我觉得不是的。只一点,父亲和母亲之间,明明母亲才是更重要的那个 那个会带他去夜猎、会向着他虽然是以一种并不聪明的方式向着他的虞紫鸢。 而她是讨厌极了你的。你才脾气坏!她脾气坏你以为是因为什么!江澄火气上来时一双杏眼瞪得浑圆,最后却又泄了气:父亲所做的只是让那件事看起来不那么像背叛罢了接受一个家庭里的闯入者。 舅舅怎么总是这么矛盾,固执地将他对魏无羡的亲近示为对母亲的背叛,又固执地将他对魏无羡的放弃示为对魏无羡的背叛,到头来背叛者都是自己,像是故意要跟自己过不去似的,反倒是对别人 他把魏无羡从头到尾数落了一遍,却又一一帮他辩驳,金凌这般说着,看着金光瑶:小叔叔,我能问你件事吗? 金光瑶耐心地等待着。 金凌思忖了一时,才问出口来:舅舅想不明白,结果我也被搞糊涂了。江家当年被温氏灭门,如果没有魏无羡惹怒温晁,这件事还会发生吗? 阿凌,金光瑶想了一时才这般问他:你知道的那件事是什么样的? 那件事,想起血洗莲花坞,金凌眼中便闪过一丝阴影。他是看到了的,在他还为小叔叔是个什么样的人而迷惑时,透过王灵娇又或者该说是安心的眼睛,他目睹了那件事的来龙去脉,玄武洞里发生的一切和后来王灵娇带着监察寮的人找上门。 舅舅说:即使没有魏无羡,温家也许还是会找上江家。 有时候他会想,他要是能长着小叔叔这样一张嘴就好了。他即使看清了所有,却还是不知如何反驳。于是,他只能将自己知道的通通告诉小叔叔,将这些交由他去判断,他庆幸自己的十五岁终没有落得至亲罹难、家族倾垮、颠沛流离,他还有机会被教导,沐在长辈的福荫里。 可听到所有的来龙去脉,金光瑶没和金凌谈玄武洞,却先对他说:阿凌,你知道吗?你能出生,还要感谢你的外婆。 金凌听了这话,不禁一愣然:的确,祖母和外婆是手帕交,所以才有了那场订亲。 我不是说这个呢,金光瑶笑了。 金光瑶只是想起了前一日的时候,金凌和他一起住在芳菲殿,那时金凌对他说过的一句话 小叔叔,有时候我觉得,我能出生也多亏了你。 怎么这么说?金光瑶笑了,带着点真诚的疑惑看着见到江厌离后竟突然生出这番感慨来的金凌。 他们成亲其实根本不是因为相爱吧?这个想法在金凌心里压了也说不清多久了,直到那天他见到了真正的江厌离。 虽然不会与她冒然相认,但究竟是自己的母亲,他在舅舅身边时,也是不自觉便注意了的,他不知是所有的凶尸皆是如此,还是她让他想起鬼将军,只不过是不发狂的那个鬼将军不起眼,怯怯的,甚至还有些呆愣愣的。 因为江厌离的名声不大好,身为金子轩的夫人却又跟魏无羡牵扯不清,所以金凌一直理所当然地以为她会是个虽然他也不只一次听别人说她平平无奇,但他以为那是人们想要贬低她,所以便对她的一切都要贬低。 可真正的江厌离就真的似乎只是平平无奇。金子轩就算再怎么不济,好歹有张脸,金凌对自己的样貌还是蛮有信心的,而从王灵娇的记忆里看,他确实跟金子轩长得很像。 那问题来了,金子轩是怎么瞧上她的呀? 这些话他自然不会就这么说出来,子不嫌母丑嘛,于是便只是别别扭扭地道: 他们会联姻,是因为小叔叔回到金家了,对吗? 金凌是金光瑶养大的,他不肯说出口的东西,金光瑶哪里便会瞧不出来。这也是只名副其实的小孔雀呢,金光瑶不禁在心内感叹。 起码你父亲确实是喜欢的,他最后这般说:我虽然没那么多机会去好好了解他这个人,却也知道他不会为了这种原因委屈自己。更何况,他自始至终都没将我视为威胁。 因为他自始至终都没把我放在眼里。 金光善重提这桩婚事,确实是有借机让云梦江氏慢慢依附于他的心思,而你祖母,她积极促成这桩婚事,也确实是因为想要借这桩联姻巩固你爹金家嫡子的位置,争取云梦江氏和眉山虞氏的支持。 而这时,金光瑶又告诉金凌:阿凌,你能出生,还要感谢你那外婆。 当年血洗莲花坞的事,我在温家时也曾听到过,当时也曾疑惑为什么虞夫人要为了魏无羡去惹怒温晁,毕竟,从思诗轩过往搜集的情报来看,她对魏无羡明明甚至谈不上喜欢。今日你说起,我才知道这是误传了,金光瑶回忆着方才金凌复述的那段往事,对金凌点出了他虽忠实复述却其实没有注意到的一点:她是在王灵娇说出让莲花坞成为监察寮让她出任监察寮寮主时才发作的,这很重要。 金光瑶这般说着,拿出长辈教导侄子的态度。他自回来后便常突然改换一副面孔,于是他与金凌便从平日里叔侄的相处转换做了宗主对继承人的教导,他认真地问金凌:如果虞夫人当年应了王灵娇的话,江家就变成了温家的监察寮,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 不战而降,金凌想了想,试探着道。 是,可金光瑶知道自己这侄子虽这般说却还没有真正理解这个降字,于是,将这话变得更直白了一分,告诉他: 那意味着江家亡了,作为一个独立的世家,它亡了。 看到金凌惊诧中带着点不敢置信的目光,金光瑶严肃下眉眼,问他:阿凌是不是觉得中原一带当时遍布温氏的监察寮,可那些小世家们如今都还好好的,并没有被牵连,对吗? 从那样的角度看,虞夫人似是冲动了。那些当时没有选择反抗的小家族靠着屈服保存了实力,而云梦江氏却因为不肯低头,全族的人除江厌离和江澄姐弟外尽数献祭于那场战争。若是真的雪恨了便罢,可如今岐山温氏卷土重来,那些曾经死去的人就好像死得毫无意义一般(这件事出来,谁心里能不堵,莫说江澄心里不痛快,金凌也是介意的,只是形势比人强,没办法)。 既生了这般错误的感慨,那有个问题便必须要认清当时应了王灵娇的要求,那便不是低头,而是下跪,没有一丝反抗便跪了。 监察寮扎到了自己地盘境内和自家仙府直接成了监察寮宗主本人出任寮主,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譬如,金光瑶眸光一转:譬如,阿凌,当年乐陵秦氏无力守卫,被兰陵金氏吞去了治下的大半土地,和它在秦苍业父亲那一代直接对我们俯首称臣,成了兰陵金氏旗下的一个家族,这能一样吗? 自然不一样,秦氏成了附属家族,便是从此认主,于是家主之妻都能被主人家淫辱。 之前云梦境内也有监察寮,甚至火烧云深不知处后,温家搜捕蓝曦臣,便是明目张胆地在云梦境内挨家挨户搜的。那时候,云梦江氏忍了,固守仙府、闭门不出地忍了。虽然这里头有一部分原因是管事的是一向对温氏奉行绥靖政策的江枫眠,当时虞夫人未必便是愿意的,金光瑶想,从那段被复述的回忆里看,虞夫人性子高傲,这是真的,但她不是宗主,可就算是作为宗主的江枫眠但当时江枫眠默许的,那与莲花坞直接变作云梦监察寮、虞夫人出任寮主代表整个云梦江氏向岐山温氏俯首称臣,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荥阳刘氏、朔州尹氏、陵阳张氏,这几个曾经也算得上中等世家,它们才是真正不战而降被收编入温家手下监察寮队伍的家族。 听了这三个家族的名字,金凌才一惊,自他记事起荥阳刘氏便是兰陵金氏的附属,朔州尹氏则归于清河聂氏,而陵阳张氏则该是姑苏蓝氏底下的,它们之前竟都是中等世家吗? 知道了这个,阿凌,你再仔细瞧瞧,这些家族如今有哪个在百家之中还抬得起头?那之前,它们是独立的百年世家,那之后,它们都成了大世家的附庸,地位连那些独立的小家族都不如,是大世家根本不屑搭理的,就连如朗陵郭氏那般多年与温氏周旋,起码在表面上维持着半跪不跪姿态的世家,到最后不还是跪了我们。王灵娇所说的,虞夫人当时若是应了,便绝不会有日后位列三大世家的云梦江氏,也不可能会有金江两家的联姻,金光善会直接吞了它,金光瑶这般说着,便又问金凌:你觉得那么多家族里,温家为什么选中了云梦江氏作为监察寮。哪怕是被温旭火烧的姑苏蓝氏都没有这个待遇。温家当时的第一要务是吞掉聂家周围的那些世家,将兵力部署在清河附近,对付已经动了手的聂氏,而不是向南边扩张。 玄武洞,金凌神色一黯。 玄武洞里魏无羡的强出头。这件事被当时在那里的世家子弟们都看到了,便必须有个处置才行。 是,让温家跌了面子,还是在那个当口,当着众家子弟的面,那不是几鞭子能解决的问题,让云梦江氏从此成为岐山温氏的监察寮,王灵娇即使再口无遮拦,也不会随口便说出这种话来。 那时候,在那里的若是江枫眠,他会如何做呢? 那人性子温和,这温和有它好的地方,允许百姓在莲花坞门前摆摊,是亲民和善,对百姓没什么架子,这让他在一段时间内很得民心。这温和也有它坏的地方,他当时任由温氏横行,在云梦境内挨家挨户搜捕,也没尽到保护一方百姓安平的职责,确实也是没有在庶民面前自觉高人一等的资本的。 面对那样的要求,还是从一个婢女口中抛出的嗟来之食,他会跪吗? 只是,跪了就不只是亡了江家,还要舍掉魏无羡,金光瑶了解温氏的手段,他们最后绝不会只要魏无羡的一条胳膊。他想起蓝曦臣关于江枫眠对魏无羡态度的评价,娈童崽子,可二哥又说,这是个只以娈童崽子为性命的怪人。江枫眠面对魏无羡崇拜依赖的目光,会狠下心来破坏自己高大的形象向温氏下跪并砍掉他的胳膊将他交出去吗? 可是,想象江枫眠做不做得到并没有多少意义。那时,在那里的是虞夫人,而虞夫人考虑的显然已经不是自己的丈夫会如何想了。 一个家族要想在玄门中生存,有些东西便不能丢。尊严这种东西,你丢掉它很容易,可想要将它捡回来却太难了。后来,叶邑沈氏的沈梦粱也是这么选择的,转移走自己的继承人,然后战到最后一人。他那么做时,战争已是相持阶段,且他已得情报,有事先准备,所以他在死前,是结结实实地咬掉了温氏的一块肉的。云梦江氏没那么幸运,但虞夫人有个好娘家,眉山地势复杂,易守难攻,温氏不会浪费时间啃那块硬骨头。当时只要你舅舅能顺利逃回那里,等待时机,江家便总有重生之日。 正是因为紫蜘蛛宁死不跪,温逐流才视她为士,阻止王灵娇辱尸,她虽死了,尊严却还在,即使是在温营之中。这便是她留给江家的高人一等的资本。 金光瑶虽更倾向于圆融巧辩,却也不否定这种选择。 可最后的时候,她想的是江氏的未来吗? 又或者她想的只是如何给自己的儿子争取一个可以站着做人的未来,如何让品貌皆不出众、被金子轩当众嫌弃以至退婚的女儿连唯一可以倚仗的家世都失掉? 一个女人究竟能为她的儿女做到哪一步呢?金光瑶一时有些黯然,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萦绕在心头。 阿凌,你这回不是去见了你母亲 金光瑶没有问什么,只是静静地等待着。 金凌磨蹭了许久,终于道:就很尴尬。 这不是正常的吗?金光瑶容忍地笑,这对母子真正相处的日子满打满算也只一月多几日罢了。 恋耽美 《()【曦瑶】率然》(82) 可事实是,在一个母亲眼里,相处却不是这么算的。 她说了许多我在她肚子里时候的事,在呆愣着眼又将那句你长得真像子轩重复了一遍便沉默了半晌显然是在记忆里搜刮了半晌之后,金凌想,他当时是真的觉得尴尬,这叫我怎么回她:我都这么大了,听那些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呀。 那给小叔叔说说吧。 诶?金凌腾地一下红了脸。 小叔叔想听听呢,金光瑶笑着看他:阿凌是小叔叔养大的,你那么重要的阶段我没能经历,自然会好奇。 金凌眨了眨眼,江厌离怀他时,小叔叔明明已在金家,可他又想起,那时候,江厌离怀孕的时候,他们该是会加倍防范着小叔叔,绝不让他有机会谋害金家嫡长孙吧?想到这里,他的眸光便转深沉。 她说我的力气可大,踢她的时候,都能隔着肚皮看到我的小脚丫。她还说 那日晚上,金凌离开芳菲殿时 阿凌。 小叔叔? 没事,就是突然想叫叫你。 那时候,金光瑶会想,这是他自己的孩子,他从头到尾都是他的,没有一点属于金子轩、江厌离或者其他人。 02 秦苍业再出现在金麟台时,许多人都吃了一惊,包括蓝曦臣。 那时已近年关,蓝曦臣早已恢复了他有事无事便来金麟台的习惯,只是这一回他来金麟台,他和金家的家主已不再是抵足而眠那么简单。因此,他也更不将自己当外人,觉得金麟台发生的一应事宜,他都有权过问。 那日,绽园中,两人一番颠鸾倒凤后,好容易歇在榻上。听着外头雪落下枝头的声音,金光瑶已带了几分睡意,却听身后搂着他的人突将这事问了出来。 金光瑶听了蓝曦臣对秦苍业的疑虑,便就着这人的怀抱,转了个身子,对着他:二哥,秦老宗主是个明白人,再说,他也没有什么理由恨我吧? 他与蓝曦臣细数:淫辱他妻子的是金光善,隐瞒他两个孩子真实身世的是他自己的夫人,而作为那份耻辱的证明存在于这世上让他日日芒刺在背的是阿愫和阿章。 是了,秦苍业是个最受不得秦家名声被玷污的人,他对家里人的管控更是到了变态的地步,这一点蓝曦臣也是知道的。事实是,提醒初入金家的金光瑶不要小觑了那尊弥勒佛的人便是他。如果说秦愫和秦章的身世曝光会让与亲妹妹成亲的金光瑶身败名裂,这对于秦苍业又何尝不是一场身败名裂? 对他们这样的人来说,平生受过的最大的羞辱被人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以貌似同情实则看热闹的口吻反复品尝咂摸,那便是身败名裂。而秦苍业这般的人最恨的不过是这种身败名裂。 可金光瑶的话也提醒了蓝曦臣,他猛然想到一种可能,随即不禁有些不敢置信地望向怀中人:秦宗主早就知晓? 他只滞了一下,便用肯定的语气接着道:是你告诉了他。 若说有什么是这么多年还能让蓝曦臣不断惊讶的,那便是金光瑶的那些奇招。哪怕是陷进了这般能将人一下打懵的绝境中,他也能迅速冷静下来,将局面转变得尽可能对自己有利你将这个秘密告诉了我,我便在它割上我的咽喉前,反转刀刃,将它化作我手中的刀。 这从某种程度上不也说明秦愫对金光瑶来说并没有那么重要,哪怕是在那时,蓝曦臣带了几分宽慰地想。没那么重要,不足以让他失了方寸,昏招迭出,彻底乱了阵脚。 果不其然,金光瑶点了点头,他确实将真相告诉了秦苍业:在找了个由头将阿章放到了身边之后。 秦愫和秦章,这两个被秦苍业当做是自己的儿女抚养成人的孩子,在知道了这样的事后,秦苍业第一个意识到的便会是:他们根本不是他的孩子。金光瑶从没有那样的天真还以为他会将他们视若己出的天真。人命承不起那样的天真。 秦愫已成了他的妻子,秦苍业就算恨极,也奈何不了她,秦家与金家的姻亲还需要以此维系。可秦章还在秦家,那是他的弟弟。金光瑶从没想过要害他这个弟弟。可对这件事中的另一人金光瑶笑了。 他如今背对着月光,整张脸都陷在阴影里,可蓝曦臣仍从黑暗里挑出了他唇角的弧度,清楚地意识到他抱着的是朵有毒的花,扎根在泥沼中,从不吝向对他抱有恶意的人回以相同的恶毒,金光瑶说:秦夫人不是怕他知道吗?那我就偏要告诉他知道。 所以那个女人并非是得了心疾而死,而是被秦苍业灭的口,也是,一个会将这样的大事随意便说出口的女人怎么想都不能留,而能借着别人的手来达成这件事,自己不沾染,特别是那个女人是秦愫的母亲又是郭宗主的姐姐时,那对他们这样的人来说,自是再好不过。 可蓝曦臣却又一笑,无奈地道:你又何必将这一切说的像是只为了报复,金光善当初能同意这门亲事本就极不寻常,这里头必是有陷阱。你能及时反应,将秦苍业完全地争取到你那一边来,让他恨透了金光善,再无与他联手一起坑害你的可能便证明了你那时已经清醒过来了,不是吗? 清醒过来? 金光瑶因为蓝曦臣这带了几分得意的用词而皱了皱眉,就好像他娶秦愫是个昏了头的决定。好吧,那确实是个昏了头的决定。 好像每次试图反抗蓝曦臣想要脱开他的影响时,他都难免会因为这样的冲动而变得鲁莽,一脚踏入旁人设下的陷阱之中。 当时金光善同意这门亲事,有人传是因为他想让我帮他笼络日益坐大的秦家。纯粹是无稽之谈,毕竟,那是什么时候呢?十二三年前的时候。金子轩已经死了两年多,金光善将他的那些私生子们都接来了金麟台。他已经把我视作威胁,不把我与他归做一处,这时候让我去和秦家联姻,在他眼中,不是给敌人送枕头吗? 我当时只以为是我与阿愫的坚持让这件事最终成了,却没想过:他早在那里等着我了。 可是 他不知道阿愫的身世,金光瑶先呛了蓝曦臣一口,才承认道:不过他当时也确实没安什么好心便是了。 其实蓝曦臣只略一思忖,便发现,确实是的。虽然金光善后期为了限制金光瑶,手段已经颇不讲究,甚至可说是掉价接了一堆私生子上金麟台,那无异于当着整个玄门踩自家夫人的脸。这样的方式自然引来了金夫人娘家的强烈不满,也搞臭了他自己的名声,以至于最后那种死法也没半个人怀疑,没半个人关心。可是,他若是在明知秦愫身世的情况下同意了这桩婚事,那也是说不通的,因为这件事终究没有爆出来,不是吗?而且,如果爆出来,他要如何对付秦苍业甚至是一定会拿这事做文章的聂明玦呢? 蓝曦臣双目微狭,立刻便想到一种可能,轻声问道:他想通过秦愫做什么? 下咒,金光瑶冷哂一声:我那时对身边人已很是小心了,他寻不到机会,便想在阿愫的身体里下咒,通过夫妻房内之事反在我身上。不过,我那个父亲还真是执着于让我物尽其用呢,他想在阿愫体内种下的是怀明咒。 怀明咒名自那种寄生于人体让人在全无知觉间被蚕食尽内脏的怀明花,它只作用于男子,中了怀明咒的人是感觉不到身体的异样的,可那会让他们在外界的伤害面前不堪一击。 蓝曦臣面色阴沉地想起恰巧就是发生在金光瑶婚后不久的一件事来: 他想将金子勋身上发生的那一出如法炮制在你身上,所以才派你处理何素一事,还将话说得那般绝,定要他全族人的性命? 准确来说,亭山何氏并不是清河聂氏的附属家族,它甚至其实在金氏境内,但因为他家早年与金氏有些领地上的争端,在金聂争锋之势渐成后,每回聂明玦需要吆喝,何素都是冲在最前头、吆喝得最卖力的那个。 这样一个家族被处理掉,又是以当时金光瑶那般人证物证都做全了的方式,是任谁都挑不出来错的,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怪只怪亭山何氏作死。可这样一个家族被处理掉,又是以这种让人挑不出错的方式,却也是让聂明玦极窝火的,他正为金氏境内有这样一个小家族能弃暗投明而自鸣得意便被人当众扇了一巴掌,还捂了嘴。 他那个火爆脾气,哪里吃得了这个哑巴亏?而他吃了哑巴亏后,最可能做的便是将它发泄在金光瑶身上。阿瑶死在聂明玦手上,金光善还可以趁机问罪聂家。到时候,阿瑶在亭山何氏之事上的无可挑剔便反而成了他的催命符,让金光善在问罪时能更理直气壮几分。 金光善还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蓝曦臣这般说着,搂着金光瑶的那双胳膊不自觉便收紧了。 他惹了你,你欺负我作甚,被箍得发疼的人抱怨地推了他一把。这才将蓝曦臣推回了神,略微放松了他,随即叹了口气,阿瑶已经将金光善处理了,谁能想到如今这竟成了件遗憾事。 可他要如何确保秦苍业会合作?于秦苍业,最有利的该是倒向你吧?毕竟如果你当上了金宗主,他便会是金氏宗主的岳丈,他的外孙便会是金家的继承人,从此,他在兰陵金氏的地位将再无法被任何事撼动,对秦苍业而言,这是再难遇上第二回 的机会,一个地位稳固的金家少主是不会在自己的附属家族中挑选联姻对象的,再不会有一个如阿瑶这般卑微出身、急需立足却又有功绩有能力将宗主这个位置名正言顺夺过来的金公子出现了:金光善要如何开出比那更高的价码? 不是价码,而是威胁。他自然许下了一些诺言,但那些都不是重点。思诗轩,金光瑶又将那三个刻在他骨头里的名字对蓝曦臣重复了一遍,如今,在这个人怀里,那个梦魇一样的名字似乎也能被他平和地道出了:二哥,思诗轩那时候找上了我,却也找上了金光善,妈妈做生意一向都是这样的,她不对我造成些威胁,如何能拿捏得了我? 还是出身,到头来,还是出身,只是这回牵累他的不再是娼妓之子这个身份,而是他曾经身为荇花奴的身份。人们天生便不信任细作,更何况是个已知把温若寒骗得团团转的细作,关于这种人,人们能轻易相信的只有一件事:他没有忠诚可言。 为了金家的名声着想,金光瑶必须死,那时金光善这般对秦苍业说。 这是一句威胁。你若打了两面讨好的主意,我便干脆将这事泄出去,让金光瑶变成你走过的最烂的一步棋。 可他多半还是舍不得射日首功,我猜他更可能将这事透给聂明玦,金光瑶笑了:那便还是一样,只不过那时候便要劳烦我这位父亲替我烧了这思诗轩了,那便是兵行险着,端看他处理得干净不干净,聂氏能不能查出些什么。不过,他自认为不会走到那一步,因为那时有个有心人对他说了谎,说阿愫无法生育,说阿愫这个女儿,对秦苍业来说,自始至终便只能是步废棋。 有心人?蓝曦臣慢慢咀嚼着这三个字。 有心人,一个在他看来绝没有理由对他撒谎的人,金光瑶将目光放远:金光善不知晓阿愫的身世,但我和阿愫能走到成婚那一步也绝不是什么阴差阳错。 03 几个月前,金家族会过后,金凌去莲花坞见江厌离的时候,思思来找他,没有带着孟诗的尸骨,却是为他带来了份订金。他将那份订金交给了苏涉处置,在苏涉当天回秣陵前才又问起: 碧草的头颅? 确是她无误。 问过了?金光瑶转向苏涉。 问过了吗?是什么结果?碧草到底是何时得知的秦愫的身世?她还将这身世告诉过什么人?何时告诉的? 金光瑶仔细地看着苏涉,看着他的手握紧又松开,看着他挣扎,等着他的挣扎有个结局。 宗主能不能苏涉说这话时,分外艰难,只是不断地重复:能不能不要怪罪不要怪罪 悯善,你在想什么啊?金光瑶轻笑了一声。 这声音让苏涉猛地抬起眼,看到金光瑶了然却没有一丝责怪的笑意,听到金光瑶接下来的话,那是一枚定心丸 阿凌是我养大的孩子,不管别人做过什么,他们都不够资格毁掉我心里的他。 族会之后,金光瑶便将金凌少主的身份和苏涉辅佐金凌之事抬到了明面上去。那之后,通常地,人的重心和忠心都会有个迁移。金光瑶不确定他想不想知道:对他的忠诚,对金凌的忠诚,当这两者出现矛盾的时候,苏涉如今至高的忠诚究竟是在谁那里。 可他确实有几分好奇。 会为阿凌着想,却也做不到对我隐瞒吗? 这也挺好。 知道答案后,他这般决定了。 而有了这枚定心丸,苏涉才松下一口气来。他最知道哪怕是至亲的人也会因为一些未思虑做下的事、气头上出口的话而生出芥蒂,更何况这不是什么未思虑做下的事、气头上出口的话,这是件恶毒至极的事。他只是一想到金凌可能会因此而被宗主不喜,便替他生出种委屈,他被他娘不喜那是他自己作的,可金凌什么都没做,别人替他做了,剥夺了他的选项,那些自以为是、只会使阴狠手段的亲人。 不过既然宗主说了不会因此而迁怒金凌,那便是真的不会迁怒,人与人的肚量从来都是不同的,宗主自然与遇到这种事只会斤斤计较的他不同,他虽不想金凌被无辜牵累,却也恨透了那个女人: 是金老夫人。在您与秦姑娘的婚事有眉目之前,金老夫人便已知道秦姑娘的身世了。 04 尹秋荻?蓝曦臣抬眸。 以前他称呼那人时,总叫她你母亲,那是阿瑶的嫡母,他喜欢这么叫,以强调他看重的那个从一间云萍小院里走出的账房先生已今非昔比认祖归宗,可这回,他叫她尹秋荻,并决定:她之后再不会得到比那更尊重的称呼了。 金光瑶点了点头,认祖归宗后,他也依着世家的规矩、二哥的意思唤那人一声母亲。可这个称谓,不管是对这位金光善的夫人还是对他,都是个十足的笑话。 在我那父亲看来,她的确是没有理由对他撒谎的,毕竟,他认为他们的目的是相同的。他虽然将那些私生子接回金麟台,却也没有想从中挑选继承人的意思,我的那些兄弟们对他来说只是牵住我手脚的棋子罢了。他觉得自己还有很长的时间,足够送走我,当上仙督,再逍遥快活上几十载。待他百年之后,金麟台仍是金凌的。所以他觉得他和他那夫人的目标是相同的。 可是他没意识到,他对金家已经不具任何投资的价值了,只是块腐肉脓疮,蓝曦臣不留情面地这般道。 对此,金光瑶也只有笑着赞同。 金光善不是没有手段,但他眼高于顶,又阴损太过。 诡道之事本就非长久之计,可他偏偏鼠目寸光,觊觎阴虎符。 穷奇道截杀、不夜天誓师,阴虎符拿到了吗?拿到了,但是是以自损八百为代价。而金子轩的性命便是那代价中的一项。 恋耽美 《()【曦瑶】率然》(83) 金夫人不知道金凌会不会也在将来成为金光善登临仙督美梦中的一个代价,更不知道即使金凌能活到继位那日,他接手的那个金家在被金光善用他那种贪婪、不知收敛的方式又霍霍了几十年后还会不会是份正经家业。她知道的只是:自己已时日无多,有些事该早做打算了。 她怎么敢! 那一瞬间,蓝曦臣感到了股熊熊燃烧的怒火,对着一个已经作古了十多年、可以称得上可怜的女人。 谁给你的脸?你要为你的宝贝孙儿打算好未来,便心安理得地用这般阴损的招式设计旁人? 谁借你的胆?敢这么糟蹋一位未来的仙督,欺辱我捧在心尖上的人? 她要金光瑶恨金光善,要金光瑶将金光善弄下去,要金光瑶将金家带入辉煌,却又还要金光瑶保证她的孙儿不会陷入那样的尴尬明明是长房长孙却被叔叔的儿子排除出继承体系外的尴尬。她要金光瑶别无选择,只得将金家交给金凌。 所以,她给了他一场无望的婚姻。 一场因为父亲这个原罪而变成了诅咒的婚姻,一场让他和秦苍业同仇敌忾起来的婚姻,一场因为在他的继位中起到了助力、因为共享了秘密而变得无法摆脱的婚姻。他突然就知道温若寒是从哪里找到的碧草了。 具体是什么时候猜到的呢?金光瑶想。 朦朦胧胧也许自始至终都有感觉,但真正确定,是听说有碧草这么个人。 秦苍业怎么会留下碧草这个活口? 她是在那之前就已逃脱了秦家的。 在那匣子里看到了碧草的人头,知晓了她的长相后,金光瑶便慢慢回忆起来了:这个婢女,他是见过的。 当时听探子汇报莲花坞内两个女人在百家面前的指证时,他便觉奇怪:蓝启仁认出了碧草,而碧草居然称那是因为在乐陵秦氏举办清谈会的时候她时常伴随秦夫人左右。这是个拙劣的谎言,并因此而连带着让蓝启仁的话也变得不可信。蓝启仁那样级别的人,哪里会去出席区区一个附属家族的清谈会?她哪怕说是在金家的花宴呢?那时,这被他当做蓝启仁和他背后的蓝曦臣是这一切幕后黑手的证据,虽然现在想想,那不过是师父施下的障眼。 碧草其人,他确实见过,可却是在金麟台,在金夫人身边,还就是在他大婚之前。 大婚前夜,秦夫人告诉他真相不是因为良心不安,而是被恐吓,在看到了这样一个知晓她秘密的人出现在金夫人身边后,被恐吓了,被诱惑了。 05 秦夫人大概觉得这是种报复,通过放任您和秦姑娘的婚事发生,去报复金光善,但金夫人说苏涉只是重复着碧草复述的话语便觉咬牙切齿:她说,你还真是懦弱,攥着心思恨了十几年却又一点风险都不愿担,只能自欺欺人。用这种法子来寻求安慰,这便是报复了吗?你猜猜他会不会在乎,就是这两个孩子之后生出的孩子尽数夭折,就是这两个孩子双双死在他面前,他也不会在乎。若你真想报复,便该将这事说出来。 那是秦夫人从没想过的。 她瞒了十几年的事,哪里就是为了在这时说出,她瞒了十几年,也怕了十几年,她怕旁人不信她,当她是个疯子,却更怕秦苍业信了她,视她为必须消失的耻辱。她不敢置信地盯着金夫人,金夫人却是笑了下: 你该告诉他知道,我是说金光瑶。你猜,若他知道了,在这样一个已经无从转圜的时候知道了,他还会不会让金光善好过? 在看到眼前的女人眸中虽有了心动却依然闪着胆怯的时候,金夫人不耐烦地加了句:你自己选吧,是由你来告诉金光瑶一个人知道,还是由我来告诉全天下人知道。反正,不管是哪一种,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 宗主 苏涉这一声宗主唤得委委屈屈百转千回,将金光瑶逗得反倒没了那股堵在胸口的气,我还没说什么,你倒委屈起来了。 他知道这人是替他委屈的,于是,放下了手中冷掉的茶,淡淡地嗤笑:那个愚蠢的女人,她以为我那母亲不告诉秦苍业,我便不会告诉秦苍业了吗? 如今想来,这人死得倒算不得冤枉。 06 那江澄呢?他知道吗? 蓝曦臣突然便提起这个名字。他恶劣地想:江澄也是金凌的至亲,谁知他有没有参与这样的阴谋? 晚吟啊,金光瑶享受着蓝曦臣在他这般亲密的称呼下明显感到的不适,自从他知道了这是什么性质的占有欲,他便对此没那么排斥了。金光瑶故意这般在一个男人怀里亲密地唤着另一个男人的名字,继而轻哼了一声,那声音像鸟儿离巢惊落的枝头薄雪,啪嗒一声,在这冬夜被熏得暖融的屋子里有股钻进锦被的凉丝丝的味道,将蓝曦臣激得肝胆一颤,也不知被勾上来了的是火气还是别的什么。 金光瑶对江澄虽一向唤得亲热,却实则从没一点亲热情绪,这一点,与他联手打压了江澄十数年的蓝曦臣即使是醋意横生时也是再知晓不过的,在金光瑶看来,江晚吟活该被打压,呵:若他是知道的,那他这十几年演得倒是真像,防我跟防贼似的,好像阿凌时时都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金光瑶对江澄对他的防范向来是存着几分怨气的,虽然他知道在不知真相的情况下,这人确实有理由怀疑他还会有一个自己的孩子,从而怀疑他对金凌的每一分关照。但是这就好比一个外人时时盯着他,要求他要对金凌视如己出,要求他要将金凌立为继承人,他将阿凌视若己出,是情分,不是义务,他做与不做,与他江晚吟何干? 不过,就像江澄总喜欢拿最坏的恶意去揣测他,他也从不吝拿最坏的恶意去揣测这个阿凌的舅舅。 我试过他了。你忘了吗,二哥?我说过,在观音庙里,我要所有的魑魅魍魉都显出原型来。 所以在说出秦愫的事时,我余光里看着的人一直都是江晚吟。 可那人眼里没有心虚,只有像是看到了魏无羡和蓝忘机在一起搂搂抱抱时一般无二的恶心。 从金夫人的角度想想,倒也不难理解,金光瑶拉过蓝曦臣的手掌,在上面刚写了一划那个离字,便又觉晦气,改作描摹着这人细碎的掌纹:金夫人大概觉得给金子轩娶那样一个媳妇,是她这辈子做的最错误的一个决定。 那的确是她做过的最错误的决定,为了防范一个彼时还没有夺嫡野心的私生子,想为他铺一道坦途,却让他走着这条坦途,直接走到了黄泉。 那之后,金夫人怕是不会再信任江家人了,江澄也许就只是因此才逃脱了做十几年伪君子、看着他觉得愧疚的命运。 如今看来,得意到最后的竟然是金夫人,因为我确实已将阿凌视若己出,金光瑶想。 明月透窗,揽他入怀的是另外一道不大安分犹荡着波粼的月光。 月光最终沉默,没有问出那句话,因为它也知晓他的答案 但是阿凌是我养大的孩子,那个女人,她只是个死人罢了,还远不够格让我去迁怒我原本爱的,去改变我如今一点都不愿改变的生活。 07 那天晚上,蓝曦臣没有问,没有问金光瑶:你还能如往日那般毫无芥蒂地待金凌吗? 因他知他。 所以只是提醒他 关于锦官尹氏,你是如何打算的?这回状告你杀父杀妻杀子的不是他们,怕不过是因为金凌年纪尚小,聂家又赶在了前头 再加上师父劫走了他们的证人?金光瑶问。 是,金老夫人自然不会让碧草乱跑,而她最可能求助的自然是她自己的娘家锦官尹氏,让他们来安置这个证人,然后在金凌成年后,以此做文章。她从没打算给他个善终,这倒也不光是因为她恨他,恨金子轩死了他却还活着,这更多的该只是出于现实的考量。毕竟,她要如何确定阿松便一定是个痴儿,她要如何确定他不会纳妾,她又要如何确定秦苍业不会再送一个秦家的族女让她代替秦愫诞下他的子嗣呢?她从没打算给他个善终,她在等的不过是金凌羽翼丰满的那日。 虽你已将金凌正式立为少主,但是,他们既然将碧草这般的人留了这么多年 蓝曦臣只说到了此处,便已察觉不对。若他们真有心揭露此事,那必是为利而往,这个利自然是金凌当上金家宗主能给他们带来的利益,让金凌与尹家的女孩儿联姻,可不同于江澄,锦官尹氏的那位尹宗主近几年甚至可以说是避着金凌的,甚至是这回金凌暂代宗主之职时,听说他们也从未出现在金麟台过。他们具体是从何时开始避着金凌的呢?似乎就是 暗军是在何时,如何找到碧草的?蓝曦臣不禁问道。 金光瑶知他已猜出,便就轻声告诉他:暗军找到碧草时,她正被尹氏的人追杀着,说起来就是瞭望台之事终于有了眉目的那年呢。 尹秋荻算错了一点,她错信了她的侄子,她那侄子在金光瑶借金如松被害一事连根拔起了反对瞭望台的家族后,便彻底怂了。他在答应姑母的嘱托时,答应谋害的可只是金家的家主,而不是百家的仙督。 我在他眼里该是很吓人吧,对自己的亲儿子都下得去手,当然吓人了,金光瑶感到蓝曦臣握住他的手,苦笑一下,二哥是不必担心的,他若连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都接受不了,又焉能活到今日:他怕我知道他知道,便自己就将那些证据清理了个干净,却在清理碧草时出了岔子,碧草被人救走了。自那之后,他就更害怕了,他以为那是我的人干的,他以为我已经知道了。于是,他怕到不敢再上金麟台,更不敢接近金凌。 金光瑶叹了口气道:这件事我是不愿金凌知道的,所以,锦官尹氏,我不会动他们,不过,二哥放心,该做的,我也一样没有少做。这事儿我是让悯善去的,悯善和阿凌。 他说到这里,就连蓝曦臣眼里都显出些笑意。对于本就胆小的人,只要稍稍暗示,再让他们认清形势便好。 苏涉便是威吓。你瞧,我们知道了,知道了你留下碧草这事,这时,对你秋后算账有多容易呢?只需要在乱葬岗的策划名单上添上你的名字。 同时,苏涉也是个对照,让他认清形势,金凌身旁如今最信重的、最形影不离的也是金光瑶的人了。 所以,既然当年的你选择了怯懦,那便继续怯懦下去吧。 想到此,蓝曦臣终于稍稍放下心来,只是:对于秦苍业,你还是得当心。 这便又是让蓝曦臣觉得极不舒服的一个点,金光瑶当时保了秦章,那不只是顺手而为,而是冒了风险,冒着惹怒秦苍业这个知晓他秘密的人的风险。 如今的秦苍业怕是更不高兴了,他在他原先的夫人死后不过两年便续了弦,显然便是不想便宜了秦章,可这么多年,他却一直没能再得一个儿子。而如今,为了掩盖这桩丑闻,一个和他全无血缘关系的人就这么成了他的继承人,这是彻彻底底伤害了他的利益。当面子和里子只择其一的时候,他可未必还会那般在乎面子。 到这时候,他若想发作,完全可以装作不知真相,说自己之前是被你们幽禁。 二哥你也教过我的不是吗?金光瑶瞧着这个如今不仅便在眼前还已经专属于他的名师:若要合作,总得是对等的,他捏了我的把柄,这是个他需自伤八百却能损我一千的把柄,为了安全,我在当初找他合作的时候,便自然也会保证我能捏到他的命根子。再说 金光瑶笑了:你忘了我有郭桓了。 郭桓是秦苍业曾经的小舅子,秦章是郭桓的外甥,就像江澄关心金凌是否能在未来稳当坐上金宗主的位子,郭桓也关心秦章是否会是秦苍业的继承人。 蓝曦臣有几分好奇:郭桓是如何说服了秦苍业的,那人的思路一向 可金光瑶却在这时候背过了身去,不肯再多说。 这便是为什么蓝曦臣在下回见到郭桓时,格外留心了几分,然后便瞧见了颇为奇异的一幕。 自从不夜天公审后,似乎只要郭桓在场,不管最初金凌和苏涉身边有多少人,最后都会变成金凌和苏涉两个独处呢。蓝曦臣在目睹了郭桓把江澄哄骗走的一幕后,若有所思地想。 而且,最近一回的花宴,郭桓几乎是不遗余力地把自家的女孩儿往苏涉的侄子和表侄子跟前凑,像是想要先和苏涉攀上了亲戚,再让苏涉和金凌攀上亲戚。 有些人活得太计较,所以不快乐。 有些人极擅找补,所以,总能过得充实又快乐。 私生女,你这几年没生出儿子,难道便连半个私生女都没有吗?郭桓这般开导他曾经的姐夫秦苍业:把她嫁给阿章不就好了,这样乐陵秦氏就还是秦家人的,而且你还有了宗主的亲弟弟做女婿。 有些人活得太计较,所以不快乐。 有些人极擅找补,所以,总能过得充实又快乐。 自认没法如金光瑶那般对金老夫人全不计较的蓝曦臣突然便想: 金凌成了金麟台的少主,在金光瑶的教导和呵护下长大,这看似让那位金夫人成了笑到最后的赢家,可是,要想让她得意不起来,得意不起来到想掀棺材板,这法子倒不是一个没有。 他看向不远处正比着手指的金凌和苏涉 到了到了,金凌耍着赖皮,将手往上挪了几分:已经到指肚了,你答应到指肚就将那首曲子弹给我听。 苏涉有所顾忌地拉了拉金凌的袖子,向蓝曦臣这边看了一眼,妥协道:不在这儿,换个地方。 所谓鲁班门前不弄斧,苏涉可不想弹一首还未思虑成熟的除魔曲,然后被蓝曦臣听了去。 现成的会让那位金夫人想掀棺材板、却又不伤害金凌甚至会让阿瑶高兴的法子便有一个:就让她的宝贝孙子断子绝孙好了。 End. 写在后面: 说实话,秦愫当时能嫁金光瑶,一个是秦苍业显然是兰陵金氏下头的第一附属家族,他在众附属家族里头实力是最强的,另一个是因为金光瑶当时出身被诟病且在金麟台地位不稳,否则他肯定也是跟其他家族联姻,像金子轩那种的,他娘就肯定没为他考虑过自家附属家族的女孩儿。这还是在秦愫本身有品貌优势的情况下,而江厌离就 话说原著里有这么一句话:而魏无羡潜到这里来,就是要将头颅上的封印解开,让已被他们运送到金麟台下、兰陵城内的无头尸感应到他的头颅,然后在百家众目睽睽之下、杀上金麟台,杀到金光瑶的面前。看来,忘羡的行动是确实没有知会蓝大的,也确实不怎么把普通人的性命放在心上,聂明玦的命是命,兰陵城中百姓的命就不是命,金家其他没有涉事的人的命也不是命。 第二十七章 【曦瑶/凌涉】【率然】练习 写在前面: 所以真的没有一个人看出来《率然》结尾是辆车,这篇就是为了证明,它真的是辆车。这被我写成了个沙雕番外。 这里有凌涉CP,注意避雷。 01 所谓练习 在金光瑶能反应过来前,苏涉便捂上了金凌的眼睛。 那个金光瑶检视了遍自己,衣襟未开,帽子未歪,头发也已束起衣冠明明还齐整。他不禁就有些无奈:悯善,你不捂阿凌的眼睛,阿凌反倒不会多想。 恋耽美 《()【曦瑶】率然》(84) 可他的对面,金凌骤然被捂上眼,还未反应过来便出了声: 咦,泽芜君的抹额怎么没了? 得,往自家二哥那空空如也的额头上看了眼,金光瑶才意识到:原来还是捂得晚了。 练习,我是说,我们需要练习。 昨日晚上,金光瑶这般说着,便一把抽掉了伪君子身上最后的一点遮羞布他的抹额。 于是,昨夜的四明山中,不只天上满月高挂,就连人间这轮朔月也头一回没将自己的一丝一毫藏在云后,真气、私意、欲望、胴体尽数坦荡在清辉中,拉着偷了他衣裳的放牛郎一起坠进碧波里。 练习,他们美其名曰:练习。 那是金光瑶头一回说荤话。他想:用不着害臊,除了蓝曦臣,没人能听到。 他们身边只有亢木实幽幽的香气和钦原慵懒的蜂鸣,那让失却了拘束的花儿全然绽开,一时间忘了敛芳。 食髓最易知味,几日后的金麟台,金光瑶推开绽园的门,便发现蓝曦臣正坏心眼地摆弄着亢木实熬成的香。本该静心的香气在他闻来却只觉一阵燥热,像沃焦山石一般滚烫。 可还说回这回。 头一回练习便被抓包也是没谁了,金光瑶的心态有点崩溃,对面是仍被捂着眼睛的自家小侄子和仍旧捂着人眼睛的自家下属。 像目睹一只新鲜的虾子入锅,金光瑶眼睁睁地看着自家小侄子的脸渐渐熟成了白里透红格外红的色泽。 也不知是终于意识到了对面两位长辈的奸情还是只是有感于坚定地捂在他眼睛上的一双手,熟透了的金凌拽了下苏涉的袖口便将人带着一起转过了身去: 小叔叔,我们先走了,你们你们继续。 继续什么?都折腾了一晚上了,要不是折腾了一晚上也不至于被你们撞见,他这一个月都休想继续了!金光瑶看着这两人强忍住才一步一步未就落荒而逃的背影,不禁回头剜了眼一旁的蓝曦臣。 阿瑶,作为衣冠不整泄露了秘密的那个,蓝曦臣倒是没一丝尴尬,反还有心情关心小辈的事情:你说阿凌跟苏涉怎么也这么早便出来游荡? 这么早?金光瑶看了看已翻了鱼肚白的天色。的确,如今已经不能说是晚,该改道句早了,可那俩人那副行容显然也是一晚上没睡在屋里头。 他就奇了怪了: 同样是脱开了人群夜游,他这个没抱着一点诡秘心思出去的,怎么回来时便成了做贼心虚的那个,而他早盼着能生米煮成熟饭的这两只怎么都在外头游荡了一晚上了却还这么不争气地清清白白的?!! 阿瑶,阿凌还小,看穿了他的心思后,蓝曦臣无奈地笑了,带着份成熟后的沧桑:我要不是已经忍了十几年,也会有闲情在进入正题前和你看雪看月亮从诗词歌赋聊到人生哲学。 02双修与送饭 那不叫闲情,那叫培养气氛,循序渐进!金凌这般在心内辩解道。 四窗岩的确是个好去处,苍崖依天而立,半腰处开一洞穴,天然为窗牖,落落四目。虽然看不到日月星辰齐聚此一处,但石窗外有一轮满月和漫天星辰,他们又在那石室内明了灯,映着倒悬的石乳纷呈五色,也算得了满壁星光,将四明给聚齐了。 要是能呆在这里头一辈子都不出去了多好,枕着胳膊看着如悬鼓悬罄的五彩石时,金凌也试着这般满含暗示的感叹,然后偷瞄了眼与他并肩躺在这石室里的人。 少主是想闭关几年提升修为?然后出来一举惊艳所有人? 嘛,你要非这么理解也不是不可以可金凌这般想着,便见苏悯善真就环顾了下四周,将这地方当做个静修之地重新考量了一番。 倒也算宽敞宜人,得出这个结论后,苏涉不禁便道:少主要是真有此意,宗主必然也是高兴的,到时涉便给您送一日三餐。 金凌听了这话,唇角抽搐了几下:为什么在你的想象里,只有我一个人呆在这儿?谁要你做那一天才来三趟的送饭人啦,你要是真有诚意的话,不该是跟我一起呆在洞里双修吗? 03恶毒后母 那不叫闲情,那叫培养气氛,循序渐进!林子里,落荒而逃的金凌这般隔空辩解。 然后我就在循序渐进到中途的时候睡着了,他继而垂头丧气地想。 那晚,再醒来的时候,金凌在苏涉的肩头,苏涉显然是打着就这么把他背下山的心思,像背一个玩累了的小孩子似的。 我已经足够大了,不许你背我,只许我背你!他心里颇有男子气概地想。 我已经足够大了,大到可以夜不归宿,他面上不示弱地这般大声声称。然后便从苏涉身上出溜了下来,将人一把摁回了石室中。然后,那天晚上,他撑着打架的上下眼皮,最终真的等到了苏涉睡着的奇景。 话说这人原来睡着了之后不是入殓式啊,也是,他本来就注定了是我们金家的人,金凌看着苏涉微侧着身在沉睡中本能寻找热源的模样,得意洋洋地想。 我要是现在亲他一下,他是不是根本就不会知道,金凌不一会儿便不自觉地视线黏上了这人薄薄的一双嘴唇,在烛光下,唇瓣投下的阴影落在下巴上,像个小小的凹坑。 那些都是我玩剩下的玩意儿,正陷在这般回忆里的金凌耳边突兀响起了蓝曦臣的声音,在平日里对着他惯有的实是淡漠的平易近人里又多了分鄙夷。他猛地打了个哆嗦。 泽芜君睡了小叔叔!金凌没有哪一刻如此刻这般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小婶婶,啊不,小姑姑才去世没几月,这人竟就忙不迭地鸠占鹊巢! 而在这之前,在这十几年不知多少回的抵足而眠里,谁知道他有没有趁机占小叔叔的便宜?泽芜君,这世上最可怕、最无情、自己都承认自己不风光霁月却愣是让百家几十年如一日相信他风光霁月的泽芜君,他现在可以光明正大地占小叔叔的便宜,入驻金麟台,因为他得了小叔叔的应许! 抱着这样的想法,已然拐出了自家小叔视线范围的金凌二话不说便扯着苏涉不要命地奔跑了起来,直到跑得有点头晕眼花了才停下来。 苏悯善,金凌看着苏涉,眼睛里带着一丝委屈:我的好日子是不是到头了? 少主放心,苏涉吞咽了下,最后也只得这般安慰突然就多了个恶毒后母的金凌:泽芜君知道宗主对少主的重视,定不会太为难于您。 可金凌一点都没有得到安慰。他只是怒瞪着他:你知不知道你喉结上下滑动的样子看起来有多招人,便也看起来有多心虚。 04二房 同样是看着金凌和苏涉落荒而逃的背影,金光瑶是懊恼的,蓝曦臣却是一派淡然,没有半分自己在小辈面前把礼义廉耻丢了个干净的自觉。 话说苏涉这回差点在诡医手那儿失了身倒不是一点教训也没学到呢,因着夙愿得偿而在清晨猎猎的寒风中也一片春风得意的蓝曦臣就连对着苏悯善这个他平日里看着最是碍眼的家伙都生出了几分宽容之心:起码那个诡医手让这个不开窍的开了窍,然后他就意外地变得有眼力见了,知道什么时候他该麻溜劲儿消失。 当然,几个时辰后,蓝曦臣便把苏涉变得有眼力见了这个结论给吃了回去。 有一件事金光瑶是绝对不能忍的,比如自家下属居然在自己之前便看透了自己与蓝曦臣的关系。他可以容忍自己比蓝曦臣迟钝,毕竟,蓝曦臣是蓝曦臣,可是当他从蓝景仪那儿听说悯善昨日突然指着满月让大家瞧,意识到悯善是在替他和蓝曦臣打掩护,在他还没意识到自己需要下属帮着打掩护的时候 他一定要问清楚悯善是怎么瞧出来的才行! 可是,事实证明,当你试图缓解一种挫败感的时候,你得到的通常只会是种更大的挫败感。 宗主不必特意向涉解释什么的,被自家宗主单独拎出来谈话的苏涉看到了这场两个人的谈话里却还有蓝曦臣在场,便明白过来了是为着什么事,忙不迭地这般道:宗主之前和秦姑娘也是逼不得已,在那之外,再寻其他人也是正常,宗主放心,少主也只是以为您与泽芜君是这回才发生了什么的。 我和二哥确实是这回才发生了什么的呀! 这大概是金光瑶第一次在自己这下属面前有一种百口莫辩的感觉。这种误会最容易出现,比如他们看到了悯善后来跟了他,便以为悯善一直是跟着他的,便当他当年指使悯善对金子勋下咒谋害金子轩,比如悯善如今看到他和蓝曦臣厮混到了一处,便当他和蓝曦臣一直厮混在一处,哪怕是在他们什么都没做的十几年。可如今经常被人各种误会的苏涉都产生这样的误会,他要怎么向百家解释清楚这只是个误会! 对此,金光瑶心烦意乱,蓝曦臣却乐享其成。被误会成已经占了阿瑶十几年,而不是和他睡一张床睡了十几年却硬憋着什么都没做,他怎么可能不乐享其成,甚至幸灾乐祸,幸灾乐祸到让金光瑶想跺他一脚。 可不同于蓝曦臣的幸灾乐祸,一向把为主分忧当做第一要务的苏涉在瞧出了金光瑶的心烦意乱,便出言安慰道:宗主可能极介意这个,但是,其实老郭不也 郭桓不也什么?蓝曦臣只觉自己额角的青筋就这么毫无预兆地跳了几跳,面色亦沉了下来。郭桓不也什么?这个问题的答案他们几人皆心知肚明纳了二房。 天真这个词与蓝曦臣从不相干,所以蓝曦臣此时也不会天真地以为苏涉会不知道二房最忌讳的便是被叫做二房。苏涉既然知道,就绝不会在他面前提郭桓。这人明知故犯,分明就是挑衅! 看着自家二哥渐趋铁青的面色,金光瑶在他能吞了自己这下属前,插到了两人中间,将话题转了出去。 蓝曦臣急了,金光瑶反倒不急了。悯善的确擅于为主分忧。至少统一战线了,他想,他不是没有遇上过猪队友,所以最知道,当那一天来临,当他不得不在百家面前撇清他们两人早便无媒苟合的嫌疑时,旁边却有个只会给他添乱的另一个当事人会是件多么令人头疼的事情。更何况这人只会添乱不是因为他猪,而是因为他好面子。 可如今,作为泽芜君的面子、作为世家第一公子的面子要求蓝曦臣:我决不能让自己在百家眼里也沦落为一个只是刚刚被扶正的二房。 05雄风 而金光瑶和蓝曦臣都不知道的是:苏涉说下那番不要命的话,除了要为主分忧,也是他从来不服顾思明说的敛芳尊在泽芜君面前总是习惯性扮演妻子的角色,那分明是诬陷! 而蓝曦臣这副斤斤计较的模样,与一旁听了他这话还有几分受用、一副大男人风范的金光瑶一对比,落在人眼里恰坚定了苏涉关于他家宗主雄风依旧的信念。 End. 第二十八章 后日谈 【曦瑶/凌涉/徊旭/薛晓】率然后日谈 借机宣布的曦瑶合籍大典,被利用了个彻底的温家大公子满月宴,新婚夜曦瑶成功被闹的洞房,独守空房的蓝宗主,差点被金凌吓跑的苏涉。数年后,转世成怪蜀黍跟踪起了小萝卜头温旭的青蘅君,叶徊的现身,把这事利用了个彻底的洋崽,在儿子和徒弟合力下吃瘪的温大凶尸,以及靠卖侄媳妇来跟媳妇置气的泽芜君。 01 不夜天公审、温氏东山再起的十个多月后,玄门中出了件大事 温宗主的儿子要办满月宴了。 收到满月宴请柬的那日,欧阳毅儒正在自己的准亲家那儿喝茶。没错,郭桓跟他虽已算得上是准亲家,却还没好到郭桓会放心跟他喝酒的地步。因此,两个老酒鬼凑到了一处来,也只是喝茶。 这不,欧阳宗主看到自家门生急急送到了这儿来的这请柬,一口茶便喷了出来,随即便是一阵猛烈的咳嗽: 什么?温若寒不是已经成了只凶尸了吗?他从哪儿冒出来的儿子? 凶尸产崽了!!! 少见多怪。郭桓看着自己被喷脏了的前襟,一时间也不知是心疼自己的衣服还是心疼自己的茶,心里便对对面这人起了点逗弄心思,轻声问他道: 你猜温宗主却是给他家那小公子取了个什么名字? 欧阳毅儒听了这话,不设防地眼皮子一跳。郭桓是金光瑶的人,消息自然比他灵通,他骤然这么和自己说,这其中便必然有门道。 叫什么名字? 温旭,单名一个旭字。 这名字一出口,欧阳毅儒便险些翻了个白眼出来,一个寒颤从脖子根儿传到尾巴骨: 那他这儿子是个喘气的不? 可别再来个不喘气的凶尸啊!大凶尸带一小凶尸,这之后,玄门里对灵修威胁最大的岂不是连鬼修都排不上号了,而是这连人都不能算的死人!!! 郭桓颇有些看不上眼地瞧了瞧欧阳毅儒,你瞧你说的:要是个不喘气的还用得着折腾这么久吗? 郭桓是金光瑶的人,自然比别人消息灵通上许多,早在这个玄门百家相继受惊吓的今日之前,金光瑶便去岐山瞧过那位温家曾经的大公子如今的小公子了。 几日前的不夜天,温若寒夹着小孩儿的胳肢窝,把人提溜起来举到眼跟前打量了一阵。 怎么就不记得他小时候是这么小只的了?这般想着,他不禁便带着分恼怒地看向几步外的灵池:敢给我玩缺斤短两? 金光瑶是什么人?他之所以能成为顾思明心中给大凶兽顺毛顺道讨价还价的不二人选,就是因为他会察言观色,随时随地洞察自家师父心中所想: 师父,刚生出来都是这么小只的,一天一个样,长得可快了。 他话音刚落,温旭柔嫩的小巴掌便啪的一声糊在了大凶尸的下巴上,婴儿继而嘹亮着嗓子,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恶人先告状。 那时,不夜天里,没一人敢吱声。 师父,你得托着他的屁股,扶着他的脖子,小孩儿不能这么提溜着的,金光瑶这般说着,温若寒便瞪了他一眼,蓝慎德则递给他一个感激加敬佩的眼神。 老虎的屁股没人敢摸,老虎的错误也没人敢指出,除了金光瑶。 当然,也没人敢这般与虎谋皮,明目张胆地沾老虎的便宜,除了金光瑶 从不夜天回程时,金光瑶笑意盈盈,对在绽园等着他的蓝曦臣道: 二哥,咱们合籍的事,不若便趁此机公布了吧。 约定的一年之期已至,本还担心金光瑶要找由头拖延婚期的蓝曦臣听了这话哪有不应的道理,且他略一思忖,便觉有理: 有了玄正第一大凶尸突然冒出了个继承人这般的大惊吓,就没人在意他们给百家预备的这个小惊吓了。在被练大了胆子拉低了下限之后,面对金蓝两家家主的合籍,百家该当也能见怪不怪了吧? 但几日后,百家收到这份几乎是接踵而至的邀他们参加金蓝两家家主合籍大典的请柬,他们的反应却是大大出乎了蓝曦臣的意料,并且让他略微有些不爽。 显然,百家认为,这是金蓝两家为了应对温家已经有了个继承人的事实而紧急做出的对策他们要不择手段巩固他们的联盟。为此,仙督大人显然做出了巨大的牺牲。 牺牲?为什么阿瑶嫁我便是做了巨大的牺牲? 这和将他吹捧为世家第一公子的还是同一群人吗? 恋耽美 《()【曦瑶】率然》(85) 好像是好像是因为他们认为敛芳尊显然是喜欢女人的。而您却很可疑地十几年来大半时间都几乎是赖在金麟台上。 又是秦愫,听不到这后半句的蓝曦臣显然便只能这般愤愤。 蓝景仪看蓝曦臣不自觉微抿起的唇,不禁担忧蓝曦臣会不会将这事怪罪在他这个再一次风闻言事的不争气的继承人身上。可是,是您让我去各家附近的茶馆打听他们的议论的嘛,蓝曦臣还未说什么,蓝景仪便提前替自己委屈起来了。 不几日,玄门中便又有一则荒唐传言盛行起来,说这金蓝两家联姻,要被赶鸭子上架的原本是他们两家的小子金凌和蓝景仪,只是金少主吵着闹着不愿意,才最终作罢。 蓝景仪觉得这肯定是泽芜君拿他来转移视线来了,金凌恰巧在蓝氏进学,他和金凌每日坐在一个兰室里受蓝老先生教诲,他们便不可避免地被同来蓝氏进学的百家子弟行注目礼了。 我现在就是被金子轩退了婚的江厌离!蓝景仪给蓝思追写信抱怨道:不,我比江厌离还惨。首先,我根本没被退婚,却被人以为被退了婚,其次,江厌离起码不用抛头露面啊,可我却天天在人前,现在金凌又恰好在蓝氏进学,我们俩抬头不见低头见,还都是大庭广众众目睽睽,正方便其他的子弟看着我议论我。 我觉得应该不是泽芜君吧,面对蓝景仪来信中的诉苦,每日忙碌在教一群师兄们识字和抄录古籍之间生活得充实而默默无闻的蓝思追公允地评价道:毕竟这流言一出,不就更坐实了敛芳尊是为了巩固金蓝两家的联盟才要和泽芜君结道侣的吗?泽芜君那般骄傲,怎么会愿意百家这般作想? 那是哪个居心叵测的混蛋放的流言! 蓝景仪气得牙痒痒。 阿瑶,你设计我,把自家继承人留在云深不知处受注目礼自己却跑来了金麟台的蓝曦臣对着金光瑶这般道。 二哥,我怎么设计你了?金光瑶一脸无辜。 你敢说你选择在这时候下请柬,不是料定了百家会将不夜天的满月宴和咱们的婚事联系起来?只叹他当时高兴地昏了头,竟没想到这一层。 这有什么不好?金光瑶也是纳闷,起码现在没人会觉得咱们在过去的那十几年里早已经是这样的关系了,当初是谁听到悯善暗示你是被扶正的二房便闹脾气的? 蓝曦臣倒也不是个不讲道理的人,他知道让百家以为他们是因为利益结合,总好过百家怀疑他们早就不干不净了: 可那第二道流言是怎么回事? 合着我是你心疼侄子,才不得不接受的选择?!! 这话说的,江澄说不定已经感动地哭出来了。 那可不是我干的,二哥,我只是放出这个消息,料到会有这个结果,却没多此一举再去找人在茶馆里谈论什么或是向百家透出什么风声。 那是? 二哥,你想嘛。 不会是金凌干的吧? 蓝景仪突然便冒出了这样的想法。毕竟,同样是当事人,金凌对这事的态度却像一随手便弹掉了衣服上的灰尘。被拒婚的那个和拒婚的那个显然接收到的是两种全然不同的瞩目。 据说,这回金蓝两家的联姻,本来要被赶鸭子上架的是金凌和蓝景仪,可金凌吵着闹着不愿意,所以便只得作罢了。至于这金家少主为什么不愿意嘛。初时百家以为是因为蓝景仪那张嘴,可后来 彼时正在蓝氏进学的众家子弟第一回 充当了自家家长们的信息源头。下一回休沐日的时候,按约来探望金凌的苏涉便发现这彩衣镇是真的小,这是他们今日撞上的第几个世家子了?为什么他们看他和少主的目光都那么怪异? 苏涉狭起了一双本就细长的眼睛。 对了,我送你的镯子不是重给你打成吊坠子了吗?怎么还不见你戴啊? 金凌突然便扭过头来问他,把苏涉刚狭起的一双眼又给惊大了。那一刻,苏涉觉得自己后脑勺就跟长了眼睛似的,无比清晰地感觉到后面那几只小屁孩的耳朵都竖起来了。 可金凌却浑不在意,也不知避人,只是催他: 重山岫能防恶诅痕的,你这么每几日便要去一趟那吃人堡的,也不知道当心。 苏涉忙引他往人僻处走了几步,才偷声告诉他:有戴着的,坠在里头了。 那重山岫是不夜天公审结束后,他宿在金麟台那晚,仙子那家伙突然给他叼了来的。狗尾巴在他腿上一蹭一蹭,他一坐下,仙子便将前爪子往他膝盖上一搭,将镯子丢他怀里了。他后来才知道那另一只镯子是被宗主送到了泽芜君那儿。知道了这个,他哪里还敢将这东西显到人前,后头那几双耳朵,他都怕是他家未来宗主夫人的。对于泽芜君那不知何时因何事便会发作的怪脾气,他一向都是避着的,他只将那东西藏着掖着,晚上偷偷拿出来稀罕着。 可今年上元节,金凌不知从那儿知道的,竟拉着他去蕺山看灯。那晚,整个夜空都好像被蕺山上无处不在的明灯映亮了,会稽城变成脚下小小的黯淡的一团,他仰着脑袋看他的孔明灯不停地往上飘着,最终化成万千星子中的一颗,收回目光时,才发觉金凌的脸也跟那夜空一般被映成了盈透的,明明与平日是一般无二的线条,偏让那一时的他瞧出种与往日不一样的光彩来,不像金子轩,甚至不像金光瑶,是种不一样的独属于金凌的东西,独属于金凌的好看,让他一瞬恍然。 有些东西,瞧见了,便再没法瞧不见了。一时间,他竟生出种预感:他好像还没从前一团乱麻里彻底抽开身来,便又要贸贸然陷进另一团乱麻里,学不到教训一般。 人竟是这样贱的,他一瞬间这么想,或者就我是这么贱的。 可也就是那天晚上,金凌又问起来那重山岫的事,非让他跟他一起带着那镯子找玉匠打出了一对儿吊坠子,自己收起了一只,另一只却是硬要他戴着,他从此就只好这般戴着了,也说不清自己戴着的到底是个什么。 自那之后,他便生出种异样的感觉,像是少主也要同顾思明那样逗弄他。 但那是种与顾思明全然不同的逗弄,没有收放自如的恰当和不动声色诱敌深入的藏着冰碴的温吞,金凌像头一身蛮劲的牛犊,他常发现自己被猝不及防地撞倒在地,听着耳边小牛呼哧呼哧的喘气声,想自己下一刻是不是便要被茹毛饮血了。可这样的牛犊也并非全无惧意的,他偶尔会瞥见金凌的耳朵颤动几下,带着分警惕,带着分不确定,像将一块石子投进深不见底的井里,然后竖起耳朵数着它在第几声心跳后会迎来一声叮咚。那时他会想,他并非是被拿捏着的,在黑暗里摸着石头过河的终于不只他一个。 他这般想着,突然一根如玉微凉的手指就点在他颈侧,揉搓了几下。金凌捻起他衣襟处的那根红绳,就着它拉出了那枚被掖在了衣服里的玉。 哦,藏这儿了。 金凌又给他塞了回去,眼睁睁看着红晕从这人的锁骨爬至喉结上的小痣直至烫起整张脸,嘴角餍足地扬起,再没有比看苏悯善因为他而臊红脸的样子更带劲儿的事儿了。 没没想到,走出了十几步,眼睛瞪成了俩灯笼的欧阳子真这才敢发声:没想到金凌喜欢年纪大的呀。 居然泡到了苏宗主吗?同样惊得眼周暴撑一时失了弹性的小霸王金阐第一次对金凌生出种发自内心的佩服:好好成熟。 诶,一个叶邑沈家的子弟拿胳膊肘捅了下金阐:所以蓝景仪就是因为这个被拒婚的吧? 诶?他有被拒婚吗?金阐迷迷糊糊地想。只能是这样的了吧,话却已不过脑子地就出口了。 诶呀,你们记得不,蓝景仪以前还爱叫金凌大小姐,你听这外号取的,八成他心里是喜欢金凌的,说不定这回听说可以联姻还美滋滋的,没想到便被那么坚定地拒绝了。怪不得乱葬岗上蓝景仪那么说苏宗主,啧啧,男人间的嫉妒。 那不是一年前的事儿吗?欧阳子真眨了眨眼,疑惑地看着旁边的刘家子弟:难道一年前金凌就和苏宗主是这种关系了?还有蓝景仪喜欢金凌吗?我怎么一点儿都没看出来啊?!! 肯定是这样了!一个会稽张氏的旁支子弟一脸兴奋地说:我跟你说,今年上元节的时候,金凌还专门跑去我家宗主那儿,央着他在蕺山上放灯,然后带着苏宗主去看呢。那天,会稽城里的灯景都被蕺山那个小山头给掩下去了。蓝景仪那时听说这个,肯定酸死了。 这群孩子你一句我一句的,唯一沉默着的陕州高氏的小公子高修言默默地想:蓝景仪酸没酸死我不知道,反正顾伯伯是酸死了。怎么办?顾伯伯知道了要伤心了。 是郭桓?蓝曦臣这般试探道。 金光瑶笑弯了一双眉眼:没办法,老郭上心嘛。 逼一逼也好,蓝曦臣想:苏悯善那家伙一到感情上,就把做事儿时的那股利落劲儿给全抛了。 这时,只盼着让金夫人的宝贝孙子尽早断子绝孙的蓝大宗主,便把自家继承人因为这流言而不愿见人的事儿给抛到脑后了,反而在想着,怎么将这事给好好利用一下。 02 温旭满月宴那天,百家看着温若寒旁边那个侍从手中抱着的小娃娃和温若寒在眉眼间已显出相似却显然活生生的小娃娃不禁齐吁出一口气来:是个喘气儿的就好。 已经学会了怎么抱孩子却因为不被自家儿子待见而只能傻站在一旁的温若寒立在高高的玉阶之上,狭着眼瞧着座下百家,末了,目光落到了自己那个没良心的徒弟身上。 哼,你还真是惯会拿我做筏子。 金光瑶趁着自家师父给儿子办满月宴的当儿,宣布了婚讯,以借机摆脱自己和二哥无媒苟合多年的嫌疑。他既然这般做了,自然便是想好了该如何哄人,满月宴的礼兰陵金氏是给足了的,他自己却也备了份儿厚礼,特别孝敬自家师父。 这是什么?温若寒怀疑地看着金光瑶手中的匣子。 金光瑶将那紫檀木匣子打开,里面躺着只小巧精致的铃铛。 您放心,这铃铛里的铃锤儿是特质的,配在凶尸身上是不会响的。这是我让成美给您做的,专门解决您的小问题。 小问题?温若寒眯起眼,我有什么问题? 您和公子间的小问题。金光瑶提醒道。您不受自家儿子待见的小问题。 这话终于让大凶尸提起了几分兴趣,他将那铃铛捻起,继而转到了自家儿子面前。温旭此时尚未满月,刚脱离了皱巴巴的状态还没几日,是个弹指都怕把他弹破了的金贵家伙。温若寒将一根指头轻轻地点上了自家小子的鼻头,未施重量,小家伙眨了眨眼,感受到鼻尖传来的痒意,还没学会抓握的小手便好奇地去够那根指头。 温若寒不耐地把小孩儿的拇指拨到了蜷起的四指外,被纠正了姿势的小拳头便顺势一把抱住了凶尸的指头,像抱住一棵大树一样,然后幼嫩的喉咙里便传来了鸽子般咕咕的快乐的声响。 蓝慎德吃惊地看着自己眼前这神奇的一幕:诶,温宗主,旭哥不怕您了呢。 温度,金光瑶给自家师父的贺礼是温度。戴上了那只铃铛后,凶尸亦恢复了一个寻常人的体温。 所以,他再触碰温旭时,襁褓中尚只有本能的小家伙发现面前不再是块冰冰凉、硬邦邦的大石头,也因此不再在温若寒将他从蓝慎德手中接过时哭闹。 哼,温若寒冷哼了声,除此之外再没别的表示,可金光瑶知道:凶尸被取悦了。 但深知徒弟脾性的温若寒刚把自家儿子抱顺溜了,便又回头淡淡地警告了一句:你可别是替那个混蛋打起了我这灵池的主意,想让我拿我温家的灵池替他复活晓星尘。告诉他,不把那半块阴虎符交出来,门儿都没有。 这就是徒儿给您的一份孝心,不加价码的,金光瑶立时乖巧地开口。 灵池肯定是紧着温公子用,至于那之后的咱们再慢慢谈嘛,师父。 03 现在,对于薛洋来说,唯一能在不夜天自由出入、见面又不会棍棒伺候他的就只有蓝慎德了。 可是,那家伙,自从温旭从那座灵池里被种出来后,他便尽日闷在岐山里带小孩儿。 这正常吗?一个大男人去抢奶娘的活儿? 薛洋气哼哼地道,好像人家的职业选择侵犯了他的切身利益似的。确实侵犯了,他逮不到人了。 他也四十多了,喜欢抱孩子不正常吗?二十多岁起就喜欢抱孩子的苏涉狭起眼不高兴地道,继而却又想到:不过,他好像不但喜欢抱孩子,还喜欢管自己怀里的小孩儿叫哥? 变态,薛洋嘟囔了声。 这换来了苏涉的一个挑眉,你知道,在今年去蓝氏进学的那群小辈心里,你就是这玄门中的第二大变态吗?就排在魏无羡后头。 这话他是听谁说的呢?当然是听金凌说的。 诶,那我现在要进去,薛洋说着便要从苏涉身旁绕过。 收在剑鞘里的燠冰立刻抵上了他的胸口:你进去做什么? 道喜啊。小矮子今天不是和伪君子合籍吗? 你道个什么喜,你不添乱就不错了,要道喜也等过几日百家走光了再道吧,苏涉今天搁这儿蹲点儿不就是为了防着这小子来添乱的吗? 那时候蓝慎德就走了!薛洋撇起嘴,好不容易岐山的大凶尸带着他的小屁孩儿来了,小屁孩儿来了就意味着蓝慎德也来了。岐山戒备森严,还专就像针对他似的戒备森严,他能逮到这么个机会,老不容易了。 薛洋这般想着,死后却依然灵活的眼珠子便骨碌一转: 我还奇怪呢,你今天怎么见了面也不跟之前似的追着我打了,看来那几个子弟在议论的事儿是真的呀。啧啧,大半年前还在那儿为了被诡医手骗身骗心的事儿哭哭啼啼借酒消愁呢,这就又移情别恋了?真够水性杨花的,还水性杨花到了自家少主身上,你猜这事儿,小矮子要是知道了,会怎么 薛洋话还没说完,燠冰就闪着寒光真朝他身上招呼了过来,他迅速闪开,一人一鬼便在金麟台外的林子里化作了两道影子,一追一逃。 哎,我说你不该先找小矮子解释清楚吗!你就不怕他觉得你勾引他侄子,然后不要你了! 薛洋这般一说,苏涉的身影滞了一瞬,心脏扑通一声。 那一日的金麟台上张灯结彩。百家齐聚于此,比起不夜天上的那场满月宴更多了些和谐的嗑瓜子的氛围。在这玄门之中,兼好男风其实并算不得什么惊世骇俗之事,但是,兼好便是兼好,偶尔为之罢了,真正与男子结为道侣的却是少之又少,更何况这结为道侣的两位男子又都是玄门仙首,其中一个更是百家的仙督,这便可称得上一件百年不遇的稀罕事了。 这样的稀罕事,自然便会引来许多人,大人们看门道,小辈们看热闹,两不耽误。央着自家大人带他们前来观礼的小辈们还没到地方便是三五成群地聚集了起来,讨论着,猜测着。 恋耽美 《()【曦瑶】率然》(86) 诶,你猜谁会是那个 那还用说吗?你也不看看这合籍大典是办在什么地方?是在金麟台,不是云深不知处。 那可不一定,泽芜君比敛芳尊高出那么一大截,而且他看起来就比较像 你怎么不说泽芜君是世家第一公子,第一公子跟第一美人又有什么差,当然该他来。 幼稚,江澄听着周边的议论,他和无数仙首的想法一样:既然是联姻,还特意选了两个男子,那便是为了不让这中间分出个上下来,所以自然 果然,出现时,金光瑶和蓝曦臣穿着的都是新郎的喜服,并没有一个委委屈屈地把红盖头披在头上。 他们当然只是联姻,百家想。 应该是的吧?江澄不大确定地审视着堂上的这对新人,虽瞧不出什么问题,余光里却已忍不住去留心自家外甥,可别受了什么奇怪的影响。幸而,婚宴全程,金凌身边都并未缀着个苏悯善。江澄松下一口气,流言只是流言罢了。 你以后给我离蓝景仪远一点,他最后也只是在金凌耳边这般不放心地警告了声。 百家确实也没从金光瑶和蓝曦臣的脸上瞧出什么问题,两位仙首今日端在脸上的笑意是吹面不寒的杨柳风,可他们从来都有能耐把假笑也笑出几分真诚。再说,如果他们只是联姻,那么看着温若寒那颇带了些讽刺和憋闷的贺礼一只求子的化生蜡偶,那他们该是挺高兴的。如果他们并非只是那他们大约也该挺高兴的吧? 两家联姻这种事便是:大人们看门道,小辈们看热闹。至于这门道是不是他们自以为的门道,这热闹是否又只是表面上的热闹,这便不得而知了。 二哥,你笑得太真了,某位仙督用密语传音对自家新晋的道侣道。他总觉得如果蓝曦臣也是只孔雀,他今天的尾羽该是已能剪下来当扇子了。 那一日,金仙督和蓝宗主拜完堂,宴完宾,待回到绽园,已是三更。可三更半夜来闹洞房的却不是蓝曦臣担心的薛洋,而是苏涉?!! 看到那道在绽园门口踟蹰着却又不敢来打扰的身影,金光瑶微睁大了眼,继而瞧了瞧一旁的蓝曦臣: 我这便叫悯善回去,今日若没什么要紧事着实不该 不必,蓝曦臣想起了方才宴席间小辈们的议论,头一回没让金光瑶赶人,而是在他耳边道:我去里头等你,你自听听他是有什么想解释的。 04 于是,金蓝两家宗主的洞房夜,犹穿着一身喜服的金光瑶坐在绽园的外间,好笑地听着自家下属慌里慌张地想与自己解释清楚:他没想水性杨花还水性杨花到自家少主身上。 就是在那时 你怎么没有了? 不知从哪儿得到了消息的金凌连衣服都没穿利落便冲了进来。喊出这句话时,他愣是把恶人先告状喊出了十足的理直气壮。 就连金光瑶都有些佩服自家小祖宗了,他从桌上端起杯茶来,也不发生,仿佛从堂上断案的变成了阁楼上听戏的。 金凌在显而易见的慌乱间反被激出了分咄咄逼人,拿出他在百家公审时欺负蓝忘机的姿势,去欺负苏悯善 我问你,我送你的重山岫,你是不是收了? 是。 苏涉当着金光瑶的面,向来是扯不出谎来的。是收了。可是,他想:那是仙子叼来的呀,而且,那不是给我治恶诅痕的吗? 我再问你,我将那重山岫打成吊坠子你一个我一个的时候,你是不是还是收了? 是。 那以玉相赠,还是一人留一个,这是什么意思你会不懂? 苏涉说不出话来。虽然满心想着是你说那是为了日后出入吃人堡方便的,却偏生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因为那怎么听怎么像狡辩。 我再问你,在四窗岩那晚,我说不想回去,那时候,深更半夜,荒山野岭,孤男寡男,你是不是也应了,还就跟我在那儿呆了一整宿? 是,苏涉低了头。可是,你不是说,都是大男人,所以没关系的吗? 可苏涉又想起,他虽是个大男人,却是个断袖,否则也不可能被顾思明迷了心窍,而且金凌也知道他曾被个大男人迷了心窍了呀,那他这般从不拒绝,岂不就已是故意勾引 这一句一句下来,苏悯善却是该心虚了,里间的听戏人把玩着铺了一床的桂圆花生想:恰就是因为金凌在一步步靠近他的时候,苏涉不可能一点都没感觉到。 这就是苏涉这人的毛病:他感觉到了,却又会找出千万种理由否定掉,以免自己最后落得个自作多情的下场;他感觉到了,却又不会拒绝,因为拒绝便显得太大题小做,当然,还因为心里有个角落必定还是想要的。他就是这么个人,性子上不讨喜,从小到大没被什么人喜欢过,所以只要是旁人表露出一点点不同,便都会稀罕得不得了,否则当初也不会差点上了诡医手的钩。 他不可能没有私心,而就是这一隅的私心如今却该发作了,这时候,只需这屋里的第三人适时地插入。 阿凌,等自家小祖宗终于有了个消停,金光瑶才在一旁做起了和事的这个,带着点恰到好处的长辈的责备,对他道:你并未言明,便做不得数。你这怎么跟要绑大姑娘上花轿似的,这样的事得悯善愿意呢,哪儿兴强扭的呢? 金光瑶这般一说,似是向着苏涉,责备金凌的。可就是这样,本就已经心虚了的苏涉却该 果不其然,只听扑通一声,苏涉就这么突然跪到了金光瑶的面前,把金凌给吓了一跳,对金光瑶却算得上是意料之中。 他毁便毁在一点上他对金凌,不问是非,本能便是维护的。 宗主,这事是涉的错。少主只是年纪小,不大分得清主仆之谊和男女之情,少主只是年纪小,涉却是实打实地动了私心,起了贪念,辜负了您的厚爱。苏涉头一低,心一横:属下不敢再担这辅佐少主之职了,请您责罚。 他这话一说,里间的人只道是意料之中,金凌却是彻底慌了。 他本意只是激一激他,也是怕他就因为那个谣言便从此远了自己,却不想苏涉竟就将这事儿想得这般严重,他立时便在苏涉身边也跪了,去拉他的袖子:你干嘛呀。 悯善,金光瑶从坐塌上起来,在苏涉面前低下身去:你说你也是动了私心的,那你如今请辞,是因为想清楚了不愿与阿凌好,还是因为有别的顾虑? 少主只是一时没分清,远一阵便好了。 什么叫一时没分清,苏悯善,我分得清楚得很! 金光瑶用一只手止住了金凌,继续看着苏涉:你瞧,阿凌说他分得清,这不是理由。我要听真正的原因 金光瑶这般说着,拈了下袖子,状似不经意地对苏涉道:对了,你方才怎么就说自己水性杨花? 这把苏涉给问住了,也显然便问到了症结所在,只见苏涉一双手紧抓着膝盖,踟蹰了半晌,拖延不下去了才道:宗主,诡医手的事儿,您是知道的,表表姐的事儿,您也是知道的呀。少主要找,不也该找个不这么朝三暮四、心志坚定、从一而终的人吗? 这是前科在我这儿暴露地太完全,所以怕我瞧不上他?金光瑶的嘴角抽搐了一瞬,这绝对是碰上成美被成美给打击得了,个小兔崽子! 这时候只需稍作安抚便好,可这话却最该金凌来说。 什么叫朝三暮四?你表姐的事儿都过去几年了?难道人家孩子都那么大了你还窥伺人家才是对的了? 这孩子这张嘴金光瑶在心内扶额,不过对悯善也就只有这么说才管用了。 还有那个诡医手,他把你骗成那样,你移情别恋我,有什么不对了? 苏涉今日可谓是被金凌问得一愣一愣的,最后也只得又求救似的望向金光瑶:可是,宗主不该给少主找个好人吗? 苏涉虽知自己素得金光瑶器重,但是,选下属是一回事,给侄子选道侣又是另一回事,就像老郭虽然办事得力,但是,也没人会想给自己的继承人找个他那般性嗜酒、爱钻营还不会生娃的男人吧? 悯善,你说的好人像景仪那般与阿凌年龄相当、身份相当又有正义感的? 金光瑶这般说着,便见苏涉狠命地摇头:不行,蓝景仪那孩子嘴上太不饶人,吵起架来,少主吵不过他不说,他会给少主得罪人的! 那就是晓星尘道长那般修为高深、有抱负的? 不行,苏涉依旧摇头:那人太笨了!我都还知道留个心眼,他却被薛洋骗得团团转,在被旁人点破前,自己一点都没想过要怀疑,这样的人会拖累少主的! 在苏涉看来,他是配不起金凌的。可他渐渐发现,在他心里,其他人也好像配不得。 金光瑶见他这般激烈反对,不禁便笑了:是了,好人,坏人,哪儿有那么规范的定则?这标准太虚,也太易被颠倒,有时候,好人便成了坏人,做起了坏事 他看了看金凌这孩子,随即道: 在我看来嘛,阿凌若找道侣,这个人首先得是阿凌喜欢的,其次得是喜欢阿凌的,然后,还要得是个伶俐起码不会给他惹事的。这几点,我看悯善你都挺符合的嘛。 这时候只要再加上一句,只需那么一句:再说,阿凌这孩子都已和你发展到了这般地步,这事儿玄门中也已有人在传。 苏涉本就对金凌满心维护,如今又知晓了金凌确实对他有意,这时候只要一句阿凌这孩子都已和你发展到了这般地步,这事儿玄门中也已有人在传,他的心态便会从怎么会这样转变为我不能推卸责任,我得对少主负责。 可金光瑶却在这个当口,突然便停住了。 他想:他这般一步步利用悯善的弱点,将悯善引进套子里,哪怕是个在他看来皆大欢喜的套子里,也太过卑劣了。他一向不吝用最卑劣的手段达到目的,只要那目的在他看来是好的,符合利益。可他又算什么对皆大欢喜有十足经验的人呢?拿什么做资本,这般自以为是,帮旁人去决定人生? 不择手段不该用在感情里,他这般想着,微挺直身,退回一步,看着面前这两人。帮助阿凌用这样坑蒙拐骗的手段赢得心上人,在阿凌还在一个易被引导被影响的年纪,不管怎么想都不适宜。阿凌是个好孩子,却太过霸道,从他这儿学来的对悯善的霸道,过于轻易得来的感情,人们往往会将它当做自己的应得,从而少了分珍惜。这潜移默化的理所当然,再混上霸道,便是将针埋进棉里去。一个并算不得干净的带着算计的开头,这也无疑是将针埋进棉里,这点他倒是曾亲身经历。而在他身上发生了一回的幸运,未必会也给他们一个好结局。 于是,金光瑶便停住了。他没有选择那么说,没有说再说,阿凌这孩子都已和你发展到了这般地步,这事儿玄门中也已有人在传,而是转头向金凌道: 可是,阿凌,我觉得你们俩都还没考虑好。 他止住想要反驳的金凌,对他道: 你要是考虑好了,就不该听旁人乱撺掇,乱出主意,该诉明来意,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别什么都让悯善去猜,拿出你十足的诚意。 阿瑶,方才若没你这一拦,这事儿便成了。 等到金凌和苏涉皆散去,绽园复又恢复了宁静,一双莹白如玉的手掀开珠帘,蓝曦臣从内间步出。 二哥,是你给阿凌通风报信的吧?金光瑶一笑,将茶碗往桌上一搁,磕出清脆的声响,他顿了一下,方道:刚才那话,也是你教阿凌说的? 这话是从哪里来? 蓝曦臣眼皮一跳,他这才看清自家道侣的脸色,金光瑶晶亮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勾起的唇角是个标准的皮笑肉不笑。 那些话与你当初放出的悯善模仿忘机的流言可谓如出一辙,你就算准了他会心虚。 悯善有没有就像世人皆传的那般模仿忘机呢? 刻意的必定是没有,他的骄傲不允许,因为说到底,对于蓝忘机这般的世家子弟,他是不服气的。 但潜移默化的,有没有呢? 毕竟,那时候,蓝启仁一叶障目,瞧自家侄儿自是哪里都好,常以蓝忘机为榜样训诫其他弟子。见贤思齐,蓝忘机就曾是云深不知处的那个贤呢。所以,潜移默化的,云深不知处里,哪个弟子会没有一点点仰视他,效仿他呢?只要有一点,哪怕那一点并不比同窗中其他人的更多,他便会自己先质疑起自己来,自己先否定起自己来。 当事人都心虚了,这流言可不就做实了吗? 你教阿凌那么说 以玉相赠,还是一人留一个,这是什么意思,你会不懂? 深更半夜,荒山野岭,孤男寡男,你是不是也应了,还就跟我在那儿呆了一整宿? 你教阿凌那么说,不就是算准了悯善不是全知道,却也不是全不知道。只要他知道一点,感到一点,此时,被问起,便必会心虚。 蓝曦臣的手向来是快的,所以,金光瑶抓起桌上的莲子往他头上丢的时候,他也第一时间便将那代表着早生贵子不知是指望他们哪个来生的白透盈润的胖家伙抓在了手心里。 阿瑶,他唤出这一声时带着点茫然。 还方才若没你这一拦,这事儿便成了,金光瑶对着他彻底横眉竖目了起来:这事儿差点就让你搅黄了,你都不知道! 你都不知道! 这句话,金光瑶几乎是啐出来的。可这话却是隔着层帐子传至蓝曦臣耳边的,因为他眼里心里尽是他新结道侣的这副泼辣样子。 这还是头一回,金光瑶把刺他的针具现为实体,将自己的爪子彻底露出来,真扑上来挠他。一时间,他像一脚踏进了某个修炼的新境地,看不清左右,却又觉出几分带劲,以至于过了一时,他才反应过来 是了,苏涉不是忘机,他到底是阿瑶亲手调教出来的,没那么好骗,他在觉得自己理亏的时候,也还是能觉出他是不知怎地把我给得罪了,才被不知怎地钉到了耻辱柱上去。 悯善方才自请责罚,你当他真就只是觉得自己起了私心,觉得自己辜负了我的厚爱,所以自责?我当时再不把阿凌拉回来一步,你信不信,悯善明儿就从阿凌那儿卷铺盖跑了。 恋耽美 《()【曦瑶】率然》(87) 金光瑶也是在说出那句话时,才彻底发觉的。 哪一句呢? 你要是考虑好了,就不该听旁人乱撺掇,乱出主意。 他这话本是说给里间的蓝曦臣听的,却不想,话一出口,便瞧见对面的苏涉眼里闪过一个恍然大悟继而松了口气的表情。 恍然大悟外加松一口气:金凌原来是被人撺掇的,他没刚出虎穴,又一脚踏进狼窝里。 你以为悯善为什么宁肯放弃一雪前耻也要远离那诡医手?就是因为那人喜欢他,却还算计他,还屡教不改,被发现了,便换个法子继续算计。你教孩子什么不好,你教他儿女情长的时候也玩三十六计? 你当谁都是你,金光瑶气哼哼地想:你当谁都跟我一样,受得了你? 小牛犊差点就被你害得在悯善眼里变大尾巴狼了! 金光瑶这般想着,返身回了内间。于是,继那一颗早生贵子后,蓝曦臣又接到了一床被子和一个枕头。 那时候,蓝曦臣才意识到: 苏悯善这回还真成功闹了他的洞房。 绽园中,蓝宗主洞房夜衾寒枕冷,金麟台周边的林子里,薛洋也过得颇为凄凉,因他至今还被捆仙索捆着,倒挂在树上。 是的,苏悯善那家伙慌里慌张上金麟台解释也没忘先把他给逮了捆了。然后,他要就这么把他忘在这儿便也罢了,他左右再过半个时辰就该能挣脱,可苏悯善这家伙偏偏去而复返,去而复返也罢,身子后头还缀了一个小的。 那一夜,明月高悬,月下高木的枝杈被漆成了皮影,枝上吊着枚左摇右摆的粽子,枝头坐着两只你挪一下我便追一下一路不顾重力直挪移到梢头的鹌鹑。 大鹌鹑对小鹌鹑道:我自看着薛洋不让他捣乱,少主先回去睡吧,省得深更半夜,荒山野岭,孤男寡男,解释不清。 小鹌鹑被噎了下,可他随即便意识到:这该是个好现象苏悯善终于学会了和他闹情绪这件事。毕竟,总不能一辈子把他当少主伺候着他吧?谁会想一辈子伺候人、迁就人,那么着,他肯定得跑了。 不睡,不走,小鹌鹑顿了下,对大鹌鹑道:我来相亲的。 不是公事,再没陷阱,明明白白地告诉你,让你去选择:答应,或是不答应。 这突如其来地直来直往让苏涉扭过头去,他带着几分惊异和不确定地看着金凌:少主? 叫我阿凌,金凌说:哪儿有相亲还叫人少主的。 那一刻,大尾巴狼终于又变回了小牛犊,带着他特有的莽撞和生涩,苏涉能看到金凌背着光只剩个轮廓的耳朵,在警惕地、不确定地颤动着。那是种能带给人安全感的生涩。 于是,他便也生涩地在舌尖试探着这个对他而言犹无比陌生的称呼,全然忘了今晚才被这人耍了心机那才不是阿阿凌的错,那明明就是宗主夫人乱撺掇人,幸而宗主英明地第一时间发现了;也全然忘了脚下还有只粽子在左摇右晃七上八下一炷香后,终于挣脱了粽绳的薛洋发出如是的抗议: 苏悯善,你是不是上辈子和我有仇,相亲相到我头顶上了! 第二天清晨,耐不住孤枕寂寞的蓝宗主将一纸团抛进了内室: 相邦教子,我不如卿。但荐枕畔,为卿分忧。 哼,金光瑶哼了一声,终于让蓝曦臣在洞房夜的尾巴梢上得了一枕温存。 话说,金仙督和蓝宗主的婚姻中,权力关系开始缓慢地徐徐渐进地从最初的一方稍稍压制变作之后的你来我往,似就是从这大婚的第一夜差点未洞成的洞房开始的呢。 蓝曦臣时常想:晾了大半个晚上,这还真是恰恰好地如当年那个任由他在外头吹冷风的自己。这大半个晚上,阿瑶怕不是在内间与他一起数着那钟漏声 一个不甘寂寞地数着,不知道它何时滴至天明;一个好整以暇地数着,盯着在它该结束的点一把掐掉。 可只这般想着,他便觉得有趣,清爽不掺憋闷的有趣。 由此可见,倒不是说爱情里全不能耍任何心机,只是你耍心机,也得找个爱和你对着耍的人。 05 那日晚上,薛洋究竟没能蹲到蓝慎德,待他终于从竟把一起猎薛洋划归做有趣的相亲项目的金凌和苏涉手下逃脱时,不夜天的客人们也早已打道回府了。 他再有机会见到那家伙,已经是一年半后就连苏悯善这个大龄单身汉都出嫁了准确地说是嫁进主家了时候的事了。 一年半后,温旭长成了个小萝卜头,能被大人牵着在地上跑了,那个没理想没抱负一年多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专心带孩子的蓝慎德于是就牵着小屁孩的手跟着温宗主一起来赴宴了。 如果只是秣陵苏氏的婚事,那自然请不来什么有头有脸的宾客,但是大婚的是金家的少主,自然能来的人都来了。 顾思明倒是没来,蓝慎德注意到。为了避开这个,还真跑去了北疆说是寻药,犯得着吗? 金公子,金公子,顾家的老管家带来的贺礼除了面子上的那份儿,还又带来了盒药膏和一个方子,这是他单独交给金凌的:金家办喜事,宗主却因故不能来,他说这便算作是赔礼了。 这是什么? 金凌好奇地看了眼那个镂着梅花纹样的盒子。他今日一身喜气,额头上的一颗朱砂跟苏悯善咬出来的似的,人虽被单独逮到了,目光却还时不时地追去人群中同样穿着喜服的身影,生怕他被自家舅舅欺负了去。他有几分好奇,却又急着回去。 钟叔虚了下眼,将这一切圆得仿似只是顾家宗主对金麟台少主人顺道的提前示好,而不是他主子这些年翻了无数医书试了无数法子熬出来的苦工,他说: 苏宗主身上的反噬痕,早晚涂一回,不出三月,该可尽消。 温旭大一点了后,基本上温若寒有什么玄门上的应酬都是带着孩子去的。毕竟,温家下一任的宗主会是个活生生会哭会闹还会长大的小子,也是安百家的心。 可说是应酬,这应酬里却不包括酒。酒这东西嘛,温若寒品不出滋味了,他家小子离能喝也还早,所以,每回应酬,蓝慎德领着小孩儿坐在席间,也是小孩儿吃自己的,玩自己的,被旁人逗逗,当然逗一阵就该烦了,于是又牵着他去逛人家的院子玩。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薛洋能在金家的金星雪浪丛里找到蓝慎德。 薛洋从树上荡下来时,这一大一小正就称呼问题而纠结着 我是什么? 伯伯。 旭哥,不能这么叫啊,这也太别扭了。再来一遍,我是什么? 伯伯。 薛洋于是在后头凉凉地道:我说,还锲而不舍呢,你就认了你已经老了吧,别拉着张老脸装弟弟了, 蓝慎德听了他这话,不禁就转过头来,这倒是薛洋第一回 见到这人看到自己竟似还带了几分欣喜的样子。只见蓝慎德把温旭一把抱了起来,指着薛洋,问他: 那这是什么? 那个爱纠着眉毛似和温家那只大凶尸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小孩儿眨巴了下眼睛,突然挥动起手臂,做出了个玄门百家甚至是当时也在不夜天公审的薛洋都印象深刻到了骨子里的手势。小孩儿还没有金丹,体内天生旺盛的灵力却也在掌中聚集成团,薛洋两眼一瞪,堪堪躲过那已颇具了雏形的炎阳掌法。 人躲过去了,衣服却没躲过,薛洋跺着着了火的衣角气急败坏:操你的,怪不得小矮子不肯呆岐山。这小屁孩才多大,温若寒就教他这个! 温家对有天资的人,一向都是拔苗助长的。 凶尸!打!温旭这般说着,继而仰起脑袋看着头顶的人将双眼笑成了两只蚕虫,一边面颊上的疤也成了个梨涡。 门儿都没有!蓝慎德边拿拨浪鼓逗着小孩儿,边对薛洋说:旭哥还没用完呢,那灵池里生出的荻花穗儿还有得几年割。 那我能用上也还得好几年呢,他的魂魄我还差一片,我先预订了不成吗?你在温氏可以自由出入不是吗?温旭用完了那灵池后,那地宫还会有人时时查验吗?你在云深不知处时,连蓝氏的禁书室都潜进去过。现在,潜进去一个你这几年已经出入过千百次的地方偷偷放进去一个魂魄,这对你来说该是易如反掌吧? 你是不是觉得我一回当叛徒,就只能一辈子当叛徒!蓝慎德凉凉地看了他一眼,最后留下一句话,便抱着已经在他身上点起了头的温旭睡觉去了: 有功夫在我这儿白费心思,你还不如直接去找温宗主,他上回说了的,交出阴虎符,就可商量,否则,门儿都没有。 哪儿有那样的好事,什么筹码都不放,伸手就要? 可薛洋也憋闷:我要是不立刻把阴虎符拿出来,你们便绝不会让他的魂魄入灵池,但我若将阴虎符就交出来,谁知道你们会不会过河拆桥将他的魂魄再丢出来呢? 这也许就是一群算计惯了的人必然会遇上的问题,没有互信的前提,即使有筹码,生意也谈不成。 一切的转机出现在半年后,温旭两岁多的时候,那年,蓝慎德带温家这小少主去眉坞逛集,然后便被怪叔叔给缠上了。 说那人怪,那人也没那么怪,二十多岁也是该成家喜欢小孩的年纪了,大街上喜欢看孩子的也不是没见过,不那么忌惮温旭身上那身炎阳烈焰袍的大姐大娘都喜欢来逗这小孩,毕竟正是玉雪可爱的年纪,脸没长开,没成年后的凌厉,又还是短胳膊短腿儿、圆头圆脑。可是,敢盯着人瞧,然后一直跟了他们好几条街,这便是十足的怪异了。更不要提 蓝慎德佩剑出鞘,架在那人的脖子上,眼里直蹦火星: 蓝折清,你想干嘛! 更不要提,那人跟他们的老仇人那位被儿子从族谱中除名的蓝氏前宗主青蘅君长得简直一模一样! 没错,上辈子蓝折清是被温旭所伤,最后伤重而亡,可这人难道不活该吗?怎么转了一世,我们还没来找你,你却先找上了门? 这简直是没有天理! 你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什么蓝折清,那个清俊面孔的年轻人这般辩解:我也没跟着你们,我就是去武神庙,咱们恰好顺道。 顺道?蓝慎德笑了:这可真顺道,武神庙在城西,你都快跟着我们走到城东门了。 诶?那人似是也才反应过来一般,默默嘟囔了句:这是怎么回事啊。 不过,蓝慎德已经转业从良带小孩两年有余,而且,除了长得像,倒也没发现这位名叫叶青的书生有其他可疑之处。这人甚至只是个没有金丹连武功都没有半分的普通人。也许就只是长得像呢?他长得像蓝折清,便意味着他长得也像蓝曦臣,兴许就是蓝家的一门早已失散的穷亲戚呢。 于是,蓝慎德竟也没多为难他,便道了句倒霉,便抱着一脸好奇的温旭打道回府了。 可是,这样的情况发生了一次、两次甚至还有第三次,还都是在不同的地方。 也许我跟这位小公子前生有缘?叶青这般试探着道,虽然他自己也不觉得他与这人怀里的两岁孩子有什么特别的缘分,他瞧着这孩子既没特别面善也没特别想亲近,若说前生有缘,也该是他与那上次在武神庙瞧见了一眼便久久不能忘总还盼着能再遇上的有对儿琉璃色眼珠的泼辣姑娘。 还前生有缘,我看是上辈子有仇没报完!蓝慎德将弃恶从良为旭哥积福这般的话语在心里默念了十多遍,才只是恶狠狠地道:下次再让我碰见你我就把你这个死变态丢到江里去喂水鬼! 死变态,喂水鬼!他肩膀上的温旭颇有模有样地学道。 不是,旭哥,这个不能学的,蓝慎德忙不迭地道。 你为什么叫他哥,叶青若有所思地问:若是人小辈儿大倒还能理解,可是哥这不是平辈儿吗? 关你什么事!蓝慎德气急败坏地吼道:你给我 一个滚字被他硬生生噎了回去,换成了句教养良好的:你给我立刻马上离开! 蓝慎德把这称为撞邪,尽管岐山里有个如今玄门第一大的邪物,他还是觉得这个和青蘅君十成十相像的叶青才是这世上最大的邪物。直到看到那人的背影消失,他才松下一口气来,驮着骑在他肩头的温旭决定下个月都不出来溜了。 蓝折清又不只是个被前世的温旭杀死的人,他还是重伤了温旭的那个人,蓝慎德这辈子拥有的本就不多,还一样样都失去,好不容易把他当自己人的旭哥能从死地复生,哪儿还能容得了一点差错? 管你是不是蓝折清的转世,下回再见到就杀了你,然后打散魂魄!他在心里恶狠狠地赌咒发誓,当然,不能被旭哥看到了。 可他不知道的是,如今但凡他出不夜天还未放弃打岐山灵池主意的薛洋便会悄悄跟在他屁股后头,薛洋把他那副憋闷样子全给看了去,然后笑得前仰后合。 而他没瞧出的一点,薛洋这只已成了死物因而对阴气格外敏感的凶尸却是瞧出了。 于是,那回,叶青在回去的路上,碰上了个面色苍白一对儿小虎牙极引人注目的年轻人,那年轻人对他天真一笑: 这位兄台,我看你印堂发黑,目光无神,近日必定是撞见鬼了。 06 次日,薛洋便出现在了金麟台,他又找上了金光瑶: 小矮子,当年碧灵湖那三十具尸首捞出来到底是什么情景,你再与我说说呗? 这话瞬间便提起了金光瑶的警觉,无事不登三宝殿,这小子居然一上来就问他这个,他笑着丢了枚栗子糕给他。小凶尸自己吃不成了,便生出种拿甜东西砸鱼的爱好,在这些小处,金光瑶向来是惯着他的。 你要知道这个做什么?他边看薛洋坏心眼地拿团成丸子的糕点渣砸水里红鲤鱼一眨不能眨的眼睛,边问他道。 温旭的师父叶徊死于青蘅君之手,按理说,这般生前未行过安魂礼的人突然死于非命,魂魄该是附着在尸首上即刻凶化才对,可我听外头传的却是你们将他的尸骨捞上来时,他那具骸骨里已没有一丝魂魄残留了? 是,这是他们对外公布的说法,这也是事实,金光瑶自认不需要瞒他。 那你说他的魂儿是跑哪儿去了? 薛洋嘴上这般问着,手上却不停,他专心欺负起了一只混在红鲤鱼里的金背。他就觉得这只看着眼熟,想了想,不就是以前在苏府里见到过的吗?合着金麟台现在的少夫人如今不仅人大半时间都在金麟台,连家里的花啊鸟啊也搬到婆家来了。 可薛洋的弹珠冷不丁被金光瑶同样团起的弹珠拦住了,没砸在金背眼睛上,反而掉进了它嘴里。当着我的面儿欺负我侄媳妇的鱼,你小子可以。 对于他的问题,金光瑶只是不置可否地道了句:我怎么知道。 恋耽美 《()【曦瑶】率然》(88) 薛洋撇了撇嘴,拍掉了衣襟上的点心渣,换了个姿势正对着金光瑶: 你说,会不会是因为感知到自己的尸身即将被沉湖便附在了恰好在那附近的活人身上?比如说,当时负责沉尸的蓝家门人,甚至是杀了他的那个人。 这金光瑶皱起眉,终于摸到了点薛洋话语里的边际:你发现了什么? 小矮子,我好像瞅见你公公了。薛洋突然就这么说。 这话要是被苏涉听了去,定是要再将薛洋追打个小半时辰,尽管他自己如今已经成了金麟台的少夫人,还是个实打实的夫人,这却一点都不耽误苏涉继续坚定自己的信仰他家宗主就是这世上最威武霸气的人。要不,当初的合籍大典怎么是在金麟台而不是云深不知处办? 但是,听到这话的是金光瑶,金光瑶对此并没有太大的反应,他只是瞧了眼身后,继而直接转过了身,身子微后仰着,胳膊肘撑着背后的栏杆,意料之中甚至带着几分勾引地望着只要薛洋来金麟台找他便必定会在半炷香内现身的人。 青蘅君?他问薛洋:你是说见到了他的魂,还是他转生后的人? 见到他又如何?蓝曦臣将倚在薛洋身旁的人一把拉到了自己这儿来,淡淡地对薛洋道:蓝折清如今是人是鬼,是复活抑或往生,都与我和阿瑶不相干。 还真是薄情呢,薛洋在心中啧啧两声,却是道: 具体藏在何处我探查不到,但是,我肯定他的身体里,从他出生起,便还藏了另一个人。 金光瑶听到这话,眸子因惊异而丢失了一瞬,他转身试探: 叶徊? 叶徊。 什么意思? 炎阳殿中,温若寒听到这个已经与他们无关的名字又被提起,不禁皱起了眉。 再次做了和事人的金光瑶低声对自家师父道:若师父肯借灵池一用,叶徊和阴虎符,成美会先后奉上。 你如何便觉得是他?蓝曦臣质疑地看着薛洋:既然你还没找到他魂魄的所在,也未问到他的灵的话。 可薛洋说:那鬼魂气息极微弱,连个文弱书生的舍都夺不了,却对温旭有着极强的执念,总想让那转了世的青蘅君将他带到温旭身旁,每回温旭被带出岐山,那个叶青转悠着转悠着便会不自觉地跟着那小屁孩。 其实这样的逻辑是不成立的,温旭对叶徊执念极深,这没错,可他们却不能因此便做出这样的反推:叶徊对温旭也有着深沉的执念。 可薛洋便是认定了这点,带着分极私人的执拗认定了这点,就好像只要证明了温旭的执念是被以同等的热烈回应着的,便能证明:晓星尘对他也并非除开一个恶心外,便再无旁的观感。 即使是恶心,你起码也恶心地不把我这口痰从地上铲起来埋上土就百爪挠心、寝食难安啊! 叶徊,肯定是他,一定得是他。 爹爹,叶徊是谁? 本不欲多此一举的温若寒听到膝盖上的小孩儿发出这一声,不禁瞪了金光瑶一眼:你故意的,就怕我不管,便专门在他面前说。 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他拿凶尸本就生硬的语调搪塞小孩儿,小孩儿却鼓起了腮帮不信服又委屈地望着他。 重活一世,这小子居然还学会撒娇了!生前死后都因自身武力而从没遇上过敌手的温若寒第一次尝到了被这种既弱小又可怜却不可思议地骑到了他头上去的生物奴役的滋味,只得气哼哼地转向徒弟: 我怎么知道你不是随便拿个鬼魂来糊弄我? 师父,金光瑶一笑,只朝大凶尸膝盖上的孩童微指了指,低下声:叶舵主告诉我了一些事情,关于温公子的母亲。 威胁,赤裸裸的威胁。 按理说,身为玄正第一凶尸,他理所当然便该是坐在玄门顶端俯瞰众生的那一个,可如今,这个强大到生前也被定义为非人的生物就是被这一大一小两个本都是在他手上任他揉捏的人给牢牢地揉捏住了。 是的,是叶徊告诉了他温旭的身世温旭不是温若寒的儿子而是侄子这件事,温若寒和自家小徒弟一般养死了亲儿子却将侄子养成了继承人这件事。 这事是叶徊亲口所言,他们已经找到了叶徊的魂魄。 可是,在事情的最初,他们虽然已经绑了青蘅君的转世叶青在手,却对叶徊在哪儿这件事没有一丝的眉目。 就连问灵都问不到叶青身上的另一个鬼魂。除了薛洋的坚称,他们别说寻到叶徊的人,甚至连他仍然存在的证据都寻不到一分。 拿着一只信用并非良好的凶尸的一份坚信去谈判,谁会信,谁又会因此而上钩呢? 蓝慎德该是会信,同时,他也敢做。 毕竟,当年,明明已经在聂家兵士面前露了脸,为了报仇,他不也还是伏进了聂营吗? 如果说除了短暂的快意外不会有任何所得的复仇便能让他如此,那能让总有一日会回想起前世的温旭真正快乐起来的一个人呢?这般的所得,他又肯为此冒多大的风险,付出多大的代价? 可是,金光瑶对薛洋道:你就别打他主意了,人家好不容易有个家,你别平白又去让他为难。这件事毕竟是你的事,你得出血,我说的是那半片阴虎符,你自己考虑下吧,为了晓星尘这个人,值不值得? 金光瑶看着薛洋漆黑的眼神、绷紧的嘴,轻声又推了他一把:你肯出血,我便也出,我去跟师父谈。阴虎符是等晓星尘全好了之后的一手交人一手交货,叶徊则是订金。 来嘛,你愿赌,我就作陪。 听了这话,蓝曦臣扯了下金光瑶的手,这事本来和咱们没关系,犯不着去担这个风险,可金光瑶瞧了他一眼,显然已经打定了主意。 我陪你去,他便只得这般道。 蓝曦臣心里其实知道,阿瑶之所以会对蓝慎德心软,不过是因为亏欠蓝慎德的是他姑苏蓝家。他没法让他和自己一般冷硬心肠,便只得和他一起软下来了。 那个二哥,金光瑶抱歉却又带着些幸灾乐祸地看着蓝曦臣:我觉得我一个人去,比咱们两个人去赢面大些。 温若寒可至今不大待见蓝曦臣,事实是,他们大婚之时,温家送出那个求子化生的情形是这样的 温若寒将那蜡偶一把推到了蓝曦臣面前,冷睨着他,他旁边犹抱着温旭的蓝慎德便极有眼色地解释道:温宗主特寻了这个仙督夫人。泽芜君,您就收下吧,说不定您还真用得上。 想起阿瑶那师父私下里对自己的称呼,蓝曦臣不禁嘴角抽搐了一瞬,他知道阿瑶说的是事实,大局为重,他们自然该选个并且只选赢面最大的谈判人,可他看见自家道侣那抱歉又想笑不敢笑的眼神,便不禁生出几分恼意,于是也大局为重道:但是既然是要谈判,那人身上是否真便藏了个叶徊,便得先有个定论,得找个更懂行的人来看看。 他说完这话,便意有所指地看向苏涉。 苏涉没多犹豫,便在金凌还未反应过来的目光下点了点头。 可立时便反应过来了的金光瑶却已在一旁恨恨地杵了他一胳膊肘:你跟我置气,便当着侄子的面卖侄媳妇吗?!! 于是,薛洋上金麟台的几日后,金光瑶上不夜天的几日前,修武顾府来了位久已不来往的故人。 那时,顾思明正在后院写医书,听到通报,笔都忘了搁下,便急匆匆出来。见到了人,才又乍然止住脚步,微笑道:悯善,你来了。 嗯。 苏涉嗯出这一声时,带着分不自然。倒也并不是因为还是放不下之类的,说到底他们也只认识了短短的两个月罢了。只是他们这些年并非一面都没再见过,可总是在人前,总是装作并不相熟,久而久之,便生出种错觉,觉得那身子紧挨着身子的两个月只是一场从未在现实中发生过的梦罢了。 反噬痕消掉了吗?顾思明问他。 消了。 那便好。 听到这句那便好,苏涉突地拧起眉,他心虚时便会先起怒容,像是已准备抵挡旁人的指责一般。 那时收到那盒药膏,他还小心眼地拿去让族医瞧。防人之心不可无,谁知道他是不是突然想着杀我灭口,他这般恶狠狠地对自己道。 可最过分的是顾思明似对此早有预料,给了药膏,又给了方子,知道他会把那药膏丢掉,然后拿着那方子多疑地到所有认识的医修那儿都问一趟。 这人怎么就那么可恨呢,苏涉至今都这么想。 所以,他对这人也没多的客气,简短地诉明了那魂魄的状况,便再不肯多说一个求或者请字了。 叶舵主可能是陷在了那人的引梦境里,鬼魂没有凡世的躯壳可以返回,所以无人指引,一旦误入便出不去了这样的事怎么自己跑来?明明托相弘兄来,便可以了,顾思明问这话时,没看向他,反而像怕瞧见他似的,转过身去,替他倒茶。 因为不能让他提前拿到那魂魄,苏涉捏着如今他都是佩在明处的那块重山岫做的坠子,打破了顾思明心里那点就是到了如今也还会不自觉便升起的小小期冀,也不肯接过他的茶,只冲着他明白道:你知道了吧?这事是需背着温氏的,你只说你愿不愿 愿意,顾思明抢着便出口。 那急切让苏涉愣然了一瞬。这可是你说的,他这般想着,便站起身: 那就随我来吧。 于是,那一日,在那个叶青的引梦境中,一片开满龙胆花的前世记忆残存的角落里,顾思明找到了那个栖身其中不肯消散的鬼魂。 多奇妙,他想:人死时,引梦境本该彻底崩塌,可这里偏偏留下了这一隅,于是,一段执念供养了另一段执念一个执念未消的鬼魂躲藏进了一段同样因执念未消而留存下的记忆,意外避开了魂飞魄散的结局。 我在下辈子,也还是会每晚梦见梅花吗? 顾思明这般想着,将盛了那鬼魂的锁灵囊,递给了那人。 叶舵主,你还记得温旭吗?金麟台上,金光瑶问从锁灵囊中放出的人。 鬼魂眼神中一瞬间翻涌起的浪波,让薛洋心里莫名生出种安稳,虽然那样的逻辑并不成立:别人会有的幸运,便也会原样降临在他身上。 End. 写在后面: 我就很省事的把青蘅君的转世取名叫叶青了,叶徊+青蘅。简单来说,就是人死后,去转生,按理说就变成了不同的人,那由前世的记忆和执念化成的引梦境就该完全崩塌,但是青蘅君因为执念过深那害死了无数人的爱情,呵呵致使他引梦境里的一个角落并没有毁灭。到这里《率然》就彻底完结了,应该不会再有番外了,这篇虽然只有二十多章,但是全篇也45万字了,完结了就可以准备做本子了,已经校对了大半了,得分上下两册,到时候还是一样,封设和排版找人搞好了,我通知下,有人想要的就问我要打印的东西。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