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美人的神明攻略手册》 第1页 [仙侠魔幻] 《坏美人的神明攻略手册》作者:永动方程组【完结】 文案: 有什么比攻略一个神还要有意思的呢? 没有哪个坏家伙能拒绝这样的诱惑。 克莱尔一开始以为他只是个普通的邪神,后来她才发现,向自己索吻的是比邪神还要可怕的存在。 祂曾在黄昏时为众神吹响审判的号角,也在熹微的晨光里对自己的爱侣诉说爱意。 ——你要把神拉下神坛,让祂的神性俯首、人性沉沦,最后,让祂心甘情愿地向一个凡人低下头,献上自己最炽热的爱意。 [阅读指南] 男主化身共享记忆,但因为种族【等】原因,每个化身出场时的自我攻略进度都不一样,对“有对象了”这件事的反应也不相同。 [目前出场顺序如下(可能有调整)] 故事一:人鱼 故事二:精灵 故事三:恶魔 内容标签: 奇幻魔幻 情有独钟 异世大陆 西幻 搜索关键字:主角:克莱尔·赫伦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男朋友总是不当人怎么办! 立意:靠人不如靠己 淹没之城 当突如其来的风暴席卷了这架魔能飞船时,大部分乘客都在颠簸里变得脸色苍白、身体虚软,只有少数人能有余裕观察着船舱外的景色,以此来判断自己的处境,毕竟不是所有人都由能力调动这种自然状态下混乱到极致的元素。 “这就是属于人鱼的位面么?”飞船名义上的负责人——柯尔斯·艾登尼克,一名具有微薄人鱼血脉的术士——面色凝重,他的人鱼血脉告诉他,风里有人鱼的愤怒,“我们恐怕是被风暴主动捕获了。” 旅途的一开始非常顺利:在隔离墙的另一面,人鱼位面的入口正向所有有胆识的冒险者敞开,他们的飞船安然驶入了这片不属于他们生活的空间,集中全力在茫茫大海上搜寻可供降落和补给的陆地。 遗憾的是,在他们发现陆地的踪影之前,这场规模庞大的海上风暴就先一步抓住了他们,哪怕飞船的驾驶员们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避让,风暴却有意识一样堵住了飞船所有的退路,直到像成功的猎手一样狠狠地咬住了这个模样怪异的不速之客。 “光辉在上,这可真是糟糕透顶。”站在柯尔斯身边的年轻人喃喃。 他是能在剧烈颠簸的飞船里稳住身形的少数人之一,尽管从面色上看,他想要维持着这样的状态并不容易。 现在怎么办?就这样坐以待毙吗?直到沦为人鱼的掌中之物? 海妖并非温驯的种族,正相反,他们的脾性就和大海一样难以揣测,如果真的落在他们手里……那他们只能期待光辉之神保佑,人鱼们有着善待俘虏的传统和美德了。 年轻人的脑海里掠过乘客们的信息,那些面孔飞速变幻,直到定格在了一张属于女性人类的、足以用“美貌”来形容的脸庞上。 脸庞的主人无疑是个美人,不过年轻人此时的关注点不在于这个,而是她带给他的隐隐约约的危机感——从见到她的第一面起,他的直觉就在告诉他,“她很危险”,但现在这种境况,她的危险或许能成为他们翻转境况的机遇。 他们并非什么大组织的人物(“某个三流冒险团”,年轻人深深地明白他们的定位),驾驶的也只是一架性能中等偏下的魔能飞船,不存在藏有神奇后手的说法。 “……我去一等舱看看。” 年轻人匆匆丢下这句话就跑走了,柯尔斯只来得及抓住他衣摆带起的风。 “唉,这孩子。”柯尔斯嘟哝着。 另一边,身手敏捷的年轻人绕开翻滚在走廊上的倒霉客人和他们的呕吐物,凭借着记忆摸到了某间房门前。 一等舱的走廊上干干净净,年轻人没有躲避障碍物的额外烦恼,敲门的手却停留在了半空中。 万一这位客人不想被打扰,怎么办? 或许她自有一套不被人鱼关注的办法,所以并不关心飞船的异状? 但他看了眼船舱外的暴风雷雨,一咬牙,停住的手还是落了下去,敲响了房门。 下一刻,门开了。 一道好听的嗓音从中传来:“进来吧。” 年轻人的视线落在房门背后温暖的灯光上,大步走了进去。 房间的主人正坐在窗户边。 她穿着便于行动的冒险者装束,只露出一截纤长的白皙的脖颈,短外套下的腰肢细窄。那头柔顺的金色发丝被她随意地扎在脑后,为这挺直的背影平添了几分慵懒感。 “您好,赫伦女士。”年轻人回忆起她登记的姓名,“克莱尔·赫伦”,上前一步说,“请恕我冒昧的打扰,但现在情况紧急……” “我知道呀。”克莱尔·赫伦头也不回,像是已经痴迷于窗外的景色了,尽管它足以被称为一场可怕的天灾,“那你为什么要来找我呢?” “我想请您救下这架飞船。”年轻人毫不气馁,“您有这个能力,是的,我知道。这支人鱼族群正在返回它们的栖息地,这架飞船,还有乘坐于其中的我们将是它们的战利品,想必您一定也不会乐意落到那种任人宰割的下场吧。” “话不要说得太绝对,弗莱利斯家的小子。” 克莱尔的嗓音里带了点笑意,不过有些冷。 -- 第2页 年轻人并未察觉出来,或许他能,只是他下意识地忽略了,因为这不是他关心的:“我们都会变成人鱼的收藏品、所有物,任由它们掌控自己的性命——” “就算如此,我也一定会是最珍贵的宝物。”克莱尔打断了他。 她终于转过身来了,那张脸——就算知道不应该在这么危机的时刻着迷于美色,年轻人的呼吸仍然下意识地一滞,急匆匆地撇开视线——比他原先一督留下的印象还要迷人,那对纤长睫毛下的眼睛比他见过的最完美的绿宝石更耀眼,仿佛两片深邃的、澄净的湖泊。 匆忙之间,他甚至没想起来这双眼睛的主人已经点破了他的身份。 他微红着脸低下头,好在没忘记自己前来的目的,语气坚定地重复了一遍:“您有这个能力!” “你说得没错。” 克莱尔转动着左手戴着的那枚戒指,上面镶嵌着一颗剔透的绿宝石。 她坦然地承认了这一点,接着似笑非笑地反问道:“我有能力,和我愿不愿意相助是两码事——就像你,弗莱利斯,你也有这个能力,可你不愿意使用它。” 年轻人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的身份暴露了。 就像每一本冒险小说里都会出现的,一个贵族出身的年轻人不满于家族的束缚,改名换姓潜入普通的冒险团,只为凭借自己的双手挣得满当当的荣誉,好让那些甘愿在陈旧家规下残喘的族人对自己刮目相待。 而在这样一个具有魔法的世界,神奇的魔法力量无疑为他的计划提供了更大的助益:他的外貌已经和原先的自己截然不同了,而这,只需要一个小小的变形术。 “那你——”年轻人在短暂的怔愣后,觉得自己的身份变成了一个完美的筹码,“一个弗莱利斯死在了和你相同的旅途上,你觉得自己能洗的清嫌疑吗?” 克莱尔的脸上流露出恰到好处的嘲弄,足以被忍不住再次看她的年轻人看得一清二楚,后者被戳痛的自尊心很快战胜了刚刚因为美貌而升起的微薄恋慕。 “你是什么意思!”年轻人恼羞成怒地喊道,“我说错了什么吗?哪怕是在上城区,我们弗莱利斯也是有名有姓的家族!” “那么,作为如此煊赫家族的子嗣,你为什么不愿意向你的同伴们伸出援助之手,反而要把希望押在一个只是恰好和你们同旅途的陌生人的善心上呢?”克莱尔的笑容不变,语气里流淌着真真切切的困惑,好像她真的什么都不明白似的,“你在祈求一个陌生人救出你的同伴?” “是的,我有办法!但它需要太大的代价了!”年轻人低吼,快速翕动的鼻翼里喷出粗气,“我只是迫不得已!” “我的办法也需要代价,或许比你的代价只大不小。” 克莱尔没有翻脸,甚至可以称得上温和,这不是故意装出来的表面样子,她的内心实际上也毫无波澜,如果能被一个眼高于顶的小毛孩轻易拨弄自己的情绪可不是什么好现象。 “我可以雇佣你。”年轻人被撕破身份,也不伪装了,尽管有相当一段时间他都跟着这支冒险团四处奔走,可那副贵族姿态他依旧拿捏得很好,“你要什么?我可以给你钱,或是神奇物品,当然还有弗莱利斯的友谊。” “我是一个商人。”克莱尔突然说,就在年轻人不明所以地看着她的时候,她微微笑了起来,“我喜欢等价交换这个原则——你觉得,全船的人,加上一个弗莱利斯,他们值得多少……实在一些的东西呢?” 年轻人一时没有回答,她于是换上了安抚的口吻:“不用着急,你有充足的时间来慢慢思考——风暴仍然强烈,他们的栖息地还在遥远的地方。” “一个神奇物品,如果放在黑市,它价值数千金币。”年轻人没让她久等,恶狠狠地说,“你得帮我们脱离困境,远远地离开这儿。” “大方的雇主,我想没问题,我相信它的价值,就像我相信弗莱利斯的信誉一样。”克莱尔轻轻拍了拍手,非常给面子地赞叹了一句。 不过她还是端坐在原处,年轻人于是明白了什么,伸手一捞,手掌里就多出来一个黑色的木盒子。 他把盒子放在桌上:“这个。” 尽管有些羞恼,他的动作仍然称得上轻柔,可见对他而言,盒子里的东西的确是个好东西。 克莱尔的指腹摩挲着绿宝石戒指的表面,略一颔首,示意年轻人可以离开了。 年轻人当然不满,不过他也知道,对于一位藏有秘密的施法者来说,施法过程被人围观可不是什么好的体验,一些狠心肠的家伙说不定会直接让所有可能存在的知情人死于非命。 年轻人快速退出了房间,并贴心地关上了门。 没等几分钟,在飞船经历了一阵更为剧烈的颠簸后,一层无形的屏障笼罩住了整架飞船,接着爆发出在风暴里也无法遮掩的光亮。那那阵光褪去后,怒吼的风填补了飞船消失后留下的空缺。 在风暴深处,一双深蓝色的眼睛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幕。 风在呜咽和不安,这也是游走在风暴里的所有人鱼的情绪,他们弄丢了自己的猎物。 “没事。”听不出任何情绪的声音穿透了猛烈的风暴,清晰地出现在每一个人鱼的心里,“继续。” 淹没之城 对于人鱼来说,丢失猎物的后果是痛苦的。 -- 第3页 他们虽然驰骋在海洋之上,享有悠久的寿命和强大的力量,可发现这种奇怪却也奇妙的猎物的机会仍然很少,它们的出现毫无规律,如果不加注意,这些猎物很快又会消失在海洋的某个角落。 纵然身处海洋里的人鱼有天大的能耐,他们又是这个位面里最强横的族群,也没办法同时监视每一片海面,猎物总能抓住逃跑的时机。 风暴崩解了。 没有了猎物,这座用于禁锢猎物的牢笼也失去了存在的必要。 以风暴为中心,磅礴的魔力奔涌着向四周扩散,掀起一阵又一阵的滔天巨浪,直到涌向了视线看不见的地方,翻滚的海浪才逐渐褪去了怒吼的力量,再次变得平静起来。 居住在海洋里的生物深知这是人鱼的怒火,要么借着海浪的力量带领自己飞速远离这片空间,要么凭借着本能天赋安安稳稳地藏匿好自己,一时间,这片风暴散去的区域安静得反常,直到十几道黑影逐渐逼近平静的海面。 是原先驾驭这场风暴的人鱼。 他们没有特地借助海水的力量掩饰自己的身形,大大方方地在海面上扬起身子,组成一个空心圆,各自眺望着一览无遗的海面。 他们都是族群里最强壮的战士,跟随他们的“智者”在广袤的领土上巡逻和狩猎。 人鱼的上半身和人类相似,胯部往下却是被细鳞覆盖着的强健鱼尾,鱼尾上一瞬间汇聚的力量足以轻松地拍碎一条成年魔角鲸的骨骼。 在人鱼的位面并未脱离的时候,水手之间就流传着许多有关人鱼的传说,其中流传最广的一条就是:人鱼会在风暴来临之前用优美的歌喉诱惑来往的航行者,让他们一头装入风暴,然后被风暴里恐怖的力量撕扯得粉身碎骨。 实际上,人鱼的攻击并不需要采取如此迂回的方式,他们完全可以直接在海面上掀起范围以百米乃至千米万米计的风暴,指挥着滔天的海浪淹没他们指向的方向,铺平他们前进的道路。 至于他们的歌声,那显然更是水手们的无稽之谈——人鱼从不轻易歌唱,他们的歌声永远只为他们的配偶响起。 “尤忒弥智者。” 一只人鱼摆着尾巴游向了这个人鱼之圈的中心,那里只有一道身影,也是唯一一道没有组成空心圆的。 前来汇报的人鱼垂下头,恭敬地说:“这片海域完全失去了猎物的踪影,水和风都没有为我们带来它的气息。” 被称作“尤忒弥”的也是一只雄性人鱼,但他看上去比他的同胞更高大、更英俊,带着某种古典般的美感,冷冰冰的,缺少生命特有的气质,也让人望而生畏,尤其是那双深蓝色的眼睛,冷酷得像是某种无机质的造物。 他没有额外挥散体表的水珠,任由它们滑过他的脸颊、胸膛,像情人的手缓慢地抚过微微起伏的肌肤,直到水珠再度融于海面。 在听取人鱼汇报的过程中,尤忒弥没有做出任何反应,这让尚且年轻的人鱼战士有些惴惴,无意识地用魔力搅动身边的海水,让它荡起不平整的波纹。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听见智者低沉的嗓音响起,像是来自潮汐深处的鸣唱。 “向东。” 尤忒弥说。 他们族群里神秘而强大的智者发出指示,他一定也渴望抓回那些猎物吧?这是他们的猎物,猎物的身上也标记着代表他们族群的气息,只不过双方的距离太过遥远,遥远到这股气息并不能成为指引他们的方向标。 年轻的人鱼战士这么想着,同时鼓动胸膛传出无声的、绵长的嗡鸣。 它超出了绝大多数生物的听力范围,是人鱼捕猎或是开战时才会发出的声音。 “向东!向东!” 人鱼战士们共同欢呼起来,魔力搅动着海水,掀起前进的巨浪。 他们的领土非常广袤,广袤到连一只发育正常的成年人鱼都没法在一天内巡视完它,更何况他们看中的猎物不仅长了脚,还会飞,会机敏地避开他们。 不过没有关系,人鱼是海洋里耐心的猎手,他们总会有抓回猎物的时候,而他们相信,这一时刻会很快到来,因为他们的族群有着伟大智者的指引。 尤忒弥——这支强盛的人鱼族群所效忠的智者——收回了投向东方的视线,他回想起一双明亮而锐利的绿眼睛,像是有星星掉在了里面。 那双眼睛穿透了风暴,分毫不差地和他对视了一会儿……他还在绿眼睛的身上嗅到了同类的味道,死去的同类,直到一股恼人的气息闯到了绿眼睛附近。 人类。 他想。 * 飞船迫降在了一座岛屿的边缘。 岛屿面积很大,上面也有居民居住,他们组成了大小不一的村落,彼此防备又靠近。 当地的居民能明显看出人鱼的血脉来:他们的脸颊、手臂和双腿都生长着细细的鳞片,大多数人都是耳鳍,少数则是凹进去的小窝。 其中一部分居民的手和脚都呈现蹼状,他们聚集在一起,像是同一个村落出身,另一些手和脚看不出人鱼血脉的则抱团形成了另一堆。 这些居民被称为“摩图拉人”,是人鱼中无法适应海洋生活的孱弱个体在抱团取暖的过程中逐渐繁衍而来,有的人鱼把他们视为被沉没之神厌弃的存在,异常地敌视着他们,又或者是干脆无视,哪怕半米远的地方就有一个摩图拉人要被淹死。 -- 第4页 总的来说,摩图拉人的实力完全没有人鱼那么可怕,加上人鱼位面陆地稀少,陆地之间又相隔甚远,大多数摩图拉人必须依附某支人鱼族群,以换取继续生存的资格。 飞船迫降的动静很大,没办法骗过那些摩图拉人居民的耳朵和眼睛,好在他们似乎没有驱逐的意思,只是站在不近不远的地方,好奇地看着这个怪模怪样的大家伙和从中走下来的……退化得过于彻底的同胞。 人鱼的位面几乎被海洋完全占据,人类的生理结构先天就决定了他们不适合生存于这样的环境里,加上人鱼的位面也是一个鲜少和其它位面连通的地方,很多新生代的摩图拉人并不认识自己和人鱼意外的智慧生物。这样的话,在这些半陆地化的人鱼居民来看,他们可不就是退化了么。 两方摩图拉人无声地商量了一下,最终推出一名年龄较为年长的居民作为交谈的代表,而人类那边,毫无疑问就是具有些许人鱼血脉的柯尔斯·艾登尼克,这架飞船名义上的负责人和三流冒险团的团长,他的身份也是不少乘客选择加入他船队的关键所在。 “你们从属于哪支族群?”居民代表直接抛出了问题。 幸好,在位面大分裂之前,通用语早已普及,船队的人也不用担心出现语言不通的情况,这大大舒缓了双方在交谈最初的紧绷氛围。 能沟通就是好事。 “我们是意外走失的,不知道自己流落到了哪里。”柯尔斯回避了对方的问题,“我们可以在这里修整一段时日吗?作为交换,我们每日都会上交一部分劳动所得。” 白银之城没有人鱼,不过资料显示,摩图拉人和人鱼不一样,他们很好说话,性情敦厚朴实,或许这是陆地生活带来的改变? 果不其然,对面的居民代表一口答应了,没有半点儿犹豫,而其他的摩图拉人也没有出声反对。 对于这支冒险团和临时加入的乘客来说,这着实是一个再好不过的境况了,面对人多势众的摩图拉人,总比面对一群善恶未卜的人鱼要来的好,至少前者他们还有信心打得过。 “那么,这片区域都属于你们了。”居民代表伸出长着蹼的手,虚虚地画了一个圈,“……嗯,‘租赁’——我们租给你们了,你们必须按时上缴租费。” 柯尔斯替船队里的人答应了下来:“没问题。” 摩图拉人的视线扫过从飞船里下来的每张面孔(大多是二等舱三等舱的乘客和冒险团原先的成员,一等舱一共三个人,只有一个浑身裹着黑袍的男人出来看了一眼,又匆匆忙忙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暗自点点头,浩浩荡荡地离开了。 “真是怪人。”弗莱利斯家的年轻人忍不住嘀咕了一句。 这还是他第一次跟着冒险团来到其他位面呢。 之前隔离墙背面不是没连通过别的位面,但那次连通的是巨龙的位面,没有人想在龙息下化为灰烬,都安安分分地按捺住了好奇心,看着教会派出一支又一支的骑士团进入,再损失惨重地退回了白银之城。 据说教会想要抓捕一头活的巨龙回来,不过没能惹得起那群生活在神国脚下的恐怖生物。 “别乱说,诺文。”柯尔斯瞪了他一眼,“你找一下莱娜他们,让他们赶紧修理一下飞船。我先留在这儿,和船队上的其他人商量一下,大家轮流……额,捕捞一下鱼类吧,我们正好在海滩附近,鱼类是最方便的选择,而且这座岛上看起来也没什么猎物。” 在冒险团里,弗莱利斯家的年轻人用的假名是“诺文·格弗里”。 他闻言点了点头,跑进了船舱里。 冒险团的成员们就住在驾驶室附近,要过去的话可以选择从一等舱的走廊经过。诺文在路过属于一等舱的某扇房门时,脚步下意识地缓了缓。 ……是克莱尔·赫伦的房间。 他试探性地敲了敲门,不过没得到回应。 他看不见的是,房间里其实没有人,那么,我们故事的女主角,克莱尔·赫伦现在在哪儿呢? ——她正站在海滩边缘,一块巨大的礁石挡住了其它方向可能潜藏的视线,也完完全全地遮挡住了她的身影。 她取出两颗小巧的淡蓝色圆珠戴在耳朵上,在一阵无形的变幻后,她的模样已经和人鱼一模一样了,都是人身鱼尾,就连那张脸也变了一个样子。 这是她收购的神奇物品,可以为使用者套上一个人鱼的壳子,让使用者可以像人鱼一样游动在水里,只不过因为本质的差别,使用者无法像真正的人鱼一样驾驭海水。 除此之外,因为这件神奇物品是由某个死去的人鱼的眼睛铸造而成的,人鱼壳子的形象也和这个死去人鱼一模一样。 克莱尔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缓缓步入了面前的海水里。 淹没之城 克莱尔游刃有余地控制着人鱼壳子,就像一只真正的人鱼那样轻盈地游走在岛屿附近。 这些异族的位面和白银之城连通的次数不算多,但有一个算一个,都埋藏着无数宝物,甚至包括那些异族本身。 克莱尔知道,在白银之城的黑市里,哪怕是一只人鱼的尸体——只需要它保存得完好一些,至少表面上是这样——都能引得无数人狂热竞拍,最终卖出一个堪称天价的数字。 她摸了摸耳垂上的挂饰,又向前游了一段。 -- 第5页 这时候,她已经来到了岛屿的正下方,头顶是一片不知道都来源于什么生物的、纵横交错的骸骨,其中最显眼的是一条长长的脊椎骨,像是某种深海巨兽的,它们共同组成了这座岛屿的地基,无数淡蓝色的荧光就游离在这些骸骨的缝隙里。 而在她的下方,是一片好似化不开的浓墨的漆黑,海水静悄悄地鼓动着,看不见半点儿生机。 克莱尔抬起头,看见远处的、靠近岛屿边缘的骸骨里,有一个若隐若现的黑影在顺着海水涌动的方向晃动着。 略一思索,这具人鱼壳子就轻而快地来到了黑影附近。 靠得近了,就能发现这黑影其实是一丛尸体,随意地拴在骸骨里。 尸体们不知道死去多久了,表面的肌肤都有些腐烂,只能大致看出一个个类似人类的轮廓,身上的衣服倒是常见的冒险者款式,只不过在海水里泡久了,变得破破烂烂的。 其中一具尸体的口袋里露出羊皮纸的一角。 克莱尔轻轻把它抽了出来。 或许是固化了魔法,羊皮纸没有腐烂,上面的字迹也清晰可见,像是匆忙之间写就的: 【疯子……不!疯子!他们是一群疯子!(涂抹的痕迹)】 【……我们以为他们是热情好客的主人,没想到他们其实……(涂抹)他们被控制了……】 【……能听见……(笔画过于狂乱的内容)可恶的、毫无人性的人鱼……】 克莱尔随意扫视了几眼,又把羊皮纸翻到了背面。 背面的内容就很简单了,只有短短的一个词: 【快逃】 克莱尔笑了一声,又把羊皮纸放回来原处,还贴心地帮尸体整理了一下口袋。 人鱼壳子飞速游走了一圈,没发现什么,接着离开了。 直到克莱尔的身影消失在岸边,一个又一个淡蓝色的光点才在骸骨丛林深处次第亮起,仿佛某种潜藏在暗中窥视的掠食者缓缓亮出了自己的獠牙。 “人类……” * “前面就是刚多瓦尔的地域了。” 游走在队伍最前方的人鱼折返回来,海浪在他手边缓慢地平复下去。 刚多瓦尔是另一支人鱼族群的智者,他易怒又阴狠,没有人鱼摸得透他的脾性,莫名的喜悦和莫名的暴怒都是有可能的。 因为地盘临近,两支族群之间本来就多有冲突,加上刚多瓦尔一心想要取代他们的地位,成为位面里最强势的族群,毫不客气地驱使手下的人鱼在交界地带来回骚扰,叫人烦不胜烦。 因此,双方的关系别说和缓了,连“尚且可以”都谈不上。 尤忒弥不紧不慢地向前游去,一旁的人鱼战士忙不迭跟上。 猎物的标记已经很近了。 刚多瓦尔不会不知道这是属于另一支族群的猎物,可他不会在乎这些的。 他喜欢的猎物也是人类,但不是每次位面开启能会有外来者进来的,所以他必然不会放过这架飞船和其中的人类,就算他明明白白的知道,另一支族群的人鱼很快就会找上门来。 尤忒弥并不在乎这些猎物,但他的族群在乎——主要是在乎那种名为“魔能飞船”的猎物,闯进他们位面的人类不是每次都会带来这种新奇的玩意儿。 那双绿眼睛留在他心里的痕迹已经淡去了,只等着再来一阵风把它吹散。 “向前。”尤忒弥用一如既往地平淡语气宣布,“猎物是属于你们的。” * “回城的话,这些鱼应该能卖不少钱。” “可不是么?不知道‘黑玫瑰’女士那边儿收不收……” “要我说,‘方块’先生也可以考虑一下,据说他背后有大人物呢,出手一定大方。” “得了,黑市里哪个人的背后没有大人物啊?” 负责今天捕捞任务的两名乘客低声交谈着。 他们都是三等舱的,自告奋勇抢了第一天的活儿,就是为了先一步看看有没有什么看起来值钱的好东西。 各个位面连通的机会太少,间隔又不固定,形成不了稳定的交流和贸易窗口,或许在人鱼位面寻常的小玩意儿,放到白银之城就会惹来富豪和贵族们的争相追捧。 不过他们也不知道人鱼位面的什么东西才是那些人想要的。 “这个?” 乘客之一指了指一条会变色的鳗鱼。 他的同伴思索着摇摇头,翻出一条体表散发着荧光的海蛇。 这次轮到了刚才说话的乘客摇头。 两个人面面相觑着,余光却瞄到了两道从海水里冒出的身影。 是柯尔斯·艾登尼克和诺文·格弗里,分别是租下了这架魔能飞船的冒险团的团长和成员。 “下午好啊!” 两名三等舱的乘客赶紧打起了招呼,只是有点紧张,说话干巴巴的。 诺文完全没有搭理他们,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步子很急,反倒是柯尔斯慢了一步和他们点头示意了一下,脸上的神色虽然不是很凝重,但也好看不到哪里去。 等到柯尔斯和诺文离开,两名乘客又凑到了一起,嘀咕起来。 “我觉得他们发现了什么……” “还用你说,这不明摆着么?” “会很危险么?” “担心个屁,我们有魔能飞船呢,听说这可是冒险团花了大价钱租的,不然还找我们这些搭顺风车的乘客干嘛?” -- 第6页 “哦,我懂——‘转嫁成本’,我听隔壁家的小儿子提过这个词,嚯,念过书的说话就是不一样。” 两名三等舱乘客的交谈完全没有影响到匆匆回去的柯尔斯和诺文。 等到负责捞鱼的乘客们结伴回去之后,他们才迟了一步听说了一个不好不坏的消息:岛上的原住民不是什么好人,但这并非出于他们的本心,或许是被人鱼控制了心智。 “那怎么办?”大家伙儿面面相觑,“现在离开?” “可是我们的飞船还没修理好。”柯尔斯脸色不太好看,“迫降的时候出了点故障,莱娜技师正在修理。” 有人问:“还要多久?” “一天。”柯尔斯叹了一口气,“地图显示,距离我们一千多公里外的地方有个大型的摩图拉人聚集地,我们可以去那边寻求补给,人鱼总不可能一下子控制住这么多人吧。” “希望不会碰到教会的人。” 有人躲在人群里嘟哝了一句。 教会的确具有强有力的武装力量,如果能跟在他们后面儿捡漏也很有安全感,但关键在于,教会又不是什么慈善家,想平白无故跟着他们捡好处,那不是做梦么! 更何况,其中一些骑士团的作风……那可真是不敢恭维,恐怕只有最虔诚也最盲目的信徒才能昧着良心夸上几句好话了。 “如果真能碰到,那还是一件好事。” 有个女性的嗓音这么说,从声音大小可以判断,说话的人距离他们不近不远。 一行人下意识地看了过去。 从穿着来看,那是一名年轻漂亮的、个子高挑的女性冒险者,很有可能是一等舱的乘客,手上的绿宝石戒指一看就很值钱。 如果她是二等舱三等舱的,就凭那张过于惊艳的脸蛋,他们也绝对不可能没有印象。 克莱尔的视线缓缓扫视过那些乘客,被她看过的乘客无不略微红着脸低下了头。 不等他们害羞出个所以然来,克莱尔就提着什么扔到了自己面前。 是摩图拉人,作为原住民代表和他们谈话的那个。 他不知道经历了什么,这时候战战兢兢的,一屁股跌到地上后,顾不上整理自己的形象,就忙不迭跪到了地上,颤抖着嗓子喊道:“假的!我承认,都是假的!” 柯尔斯还没反应过来:“……什么?” “你们是不是在海里发现了尸体?那是我们伪造的,我们只是把尸体上的鳞片拔掉了,好让他们看起来像是人类,羊皮纸也是我们写的。”摩图拉人代表一股脑地说,“有个人类找过我们,他说最近会有很多人过来,我们可以设计一出自相残杀的戏码——先让你们怀疑我们居心叵测,再用苦肉计打消你们的怀疑,捏造一个虚假的目标成为凝聚我们信任的纽带,最后倒戈反水,用你们的死亡、鲜血和痛苦来取悦伟大的刚多瓦尔大人!” 诺文的第一反应就是自己暴露了,下意识地瞟了一眼嘴角带笑的克莱尔,又很快打消了自己的念头。 真要对付他的话,哪里还需要绕这么大一个圈子?说是对付他那个弗莱利斯的第一顺位继承人的大哥还差不多,至于对付他爸么,那还欠了点火候。 这种“自己兴冲冲发现了阴谋,转头却发现搞阴谋的家伙都被人釜底抽薪了”的现实让诺文不禁感受到了微妙的挫败感。 “现在可以说了吧?”克莱尔居高临下地用鞋尖踢了踢摩图拉人代表,“刚多瓦尔什么时候会过来?” “在……” 摩图拉人代表嘴唇剧烈地颤抖着。 他刚吐出一个音节,整个身体就砰的一声炸成了水雾,连半点儿衣服的碎片都没有留下。 突如其来的变故超出了所有人预料,包括克莱尔。 她不引人注目地转动着左手佩戴的绿宝石戒指,却意外地发现,刚刚还冰冷的宝石表面不知何时已经滚烫得吓人。 这代表着巨大的危险就在附近。 一些猜测飞速掠过,克莱尔稳了稳心神,略微抬高声音,镇定地喊出一个名字:“刚多瓦尔。” 一个阴冷的声音从她脑后传来,像是毒蛇在嘶嘶地吐着信子,毒牙上还在滴落毒液。 “是你在喊我么,人类?” 淹没之城 这是克莱尔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接触到一只……活着的人鱼。 他是一只健壮的雄性人鱼,□□的胸膛遍布着大大小小的疤痕。他从克莱尔的身后游走而出,分明是适合海洋的鱼尾,行走于陆地时却没有半点儿滞涩,乘客们有理由相信,假如此时有人要逃跑,就算不利用魔法的力量,他也能在最短的时间抓住这个有胆子逃跑的家伙。 他的身上萦绕着一种独属于海洋的气息,覆盖着鳞片的身躯里是叫人胆寒的压迫感,像是无时无刻都由风暴在酝酿,这些又和死去的人鱼不一样。 这是一只狠辣而冷酷的人鱼,克莱尔看到他的眼神里只有追逐猎物时才有的冷血与戏谑。 毫无疑问,猎物就是他们这群人类了。 或许柯尔斯·艾登尼克可以被网开一面?假如这支人鱼族群不宣扬什么纯血论或是唯种族论的话,就像某些上城区的贵族和他们的附庸。 “能想到把您这样的一族之首当枪使,我想,那个出此下计的人类一定非常的……胆大妄为。” -- 第7页 克莱尔缓缓开口,语气里甚至含了点儿笑意。 距离她最近的柯尔斯忙不迭给她打眼色,想要她闭上嘴,听任人鱼的处置。 这和飞船在困在风暴里的情况又不一样,那时候的人鱼族群是狩猎,狩猎总有失败的时候,猎物逃了他们或许就不会再追,但现在的人鱼不是,他富有攻击性,已经把他们视为自己的囊中之物。 如果他是掠食者的话,那他一定是喜欢玩弄猎物,直到猎物崩溃哭嚎的恶劣的掠食者。 柯尔斯体内的人鱼血脉在告诉他这一点,要他放弃反抗、要他低头臣服。 这也是白银之城很少允许术士担当大任的原因: 术士的力量来源于他们的血脉,然而异族的血脉又最容易出现等级压制的情况,要是真有能通过隔离墙进入白银之城自由活动的异族,那他们完全可以借助血脉操控那些术士,这种潜在的不安定因素是白银之城不愿意看到的。 刚多瓦尔连余光都吝啬于分给柯尔斯一点儿。 他只是看着克莱尔,看不出喜怒地说:“说下去。” “我大概知道他是谁,一只阴沟里的老鼠,我可以替您料理他。”克莱尔话锋一转,“当然,更重要的是——他的目的。” 刚多瓦尔嘶嘶地重复:“目的?” 眼前的人类有一副好皮囊,人鱼喜欢美丽的东西,而且她的身上还传递出一个微妙的、属于同族之间的安抚讯号,这让他没有第一时间撕碎这些叫人生厌的人类。 他知道她用了魔法、神奇物品或是其他什么玩意儿来安抚他的情绪,好躲开刚多瓦尔的可怕的怒火,并且原料一定是人鱼的尸体,不过他暂时不介意这些,因为他想听听那个四足小人到底能说出什么话来,不知道是不是能和她的脸蛋一样漂亮。 “戏耍人鱼的首领?不,这不是他的目的,除非他疯了。”克莱尔慢条斯理地说,“我想,他一定是想——” 话未落音,克莱尔以及这里的其他人类的身影就蓦地消失在了原地,紧接着,魔能飞船起飞时的轰鸣传了过来,像是约定好了一样。 以岛屿为中心,四面八方的海浪呼啸而来。 只可惜,在海浪的浪尖拍打上飞船外壳的前一秒,原本是飞船的位置已经被无形的波纹取代,这代表着飞船已经跃迁到了其它地方。 “很好,人类。” 刚多瓦尔阴沉地吐出一句话。 他要撕碎他们,让那个漂亮的人类永远闭上嘴。 * 事情的变化猝不及防。 上一秒,他们还在和一只看起来就不好惹的人鱼对峙,下一秒,他们就回到的安全的飞船里,目睹着飞船险而又险地逃离开来。 而柯尔斯说法里还需要一天才能修好的魔能飞船……嗯,它似乎没什么毛病? 柯尔斯茫然地瘫坐在飞船的大厅里,在目光抓捕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后,他立刻扑了过去,一双大手牢牢地锢住那条纤细的手臂。 “赫伦女士!”他无措地叫喊起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克莱尔难得冷下了脸,用力挥开了他的手。 “这还要问你呢,我们的好船长。”她冷笑一声,一挥手,原本两个站在角落的魔偶就走上前来,一左一右地抓住柯尔斯的胳膊,而这个可怜的术士毫无反手之力,“杰恩给了你多少好处,让你拉着一船的人来送死?” 乘客们看着这一幕,无不冷汗涔涔:老天啊,他们原本还以为这些魔偶是飞船主人收购的废弃品,摆在这儿充当门面的,不少手不干净的家伙还试图从上面摸下来一点儿值钱的零件……谁能想到,这些魔偶竟然是故意做旧的! 知道一具魔偶价值多少钱吗! 这些人之中,只有诺文的反应最不激烈,因此也是最先注意到克莱尔话语的那个。 “送死?”他忍不住扬高声音喊了起来,“让我们送死?这都是别人计划好的?” 他的喊声带来了连锁反应:大厅一时间乱哄哄的,每个人都在输出自己的情绪和想法,就连柯尔斯的高声求饶也淹没在了其中。 克莱尔摸了摸耳饰,一股无形的魔力波动扩散开来,消融了所有的声音。 诺文张了张嘴,他还能出声,是因为他身上携带了可以抵消这个魔法效果的神奇物品,但其他乘客没办法,他们只能闭上嘴保持安静。 不是所有乘客都这么乖巧听话,但看着大厅里的七个故意做旧的魔偶和它们闪烁着红光的眼睛,再冲动的人也会学会三思而后行。 “杰恩·派斯克,黑市的‘方块’,他是一个非常舍得的让别人去死的家伙。”克莱尔环视一圈,很满意这个魔法的效果。 她原先的安排被变故打乱了,现在只想速战速决,好解决自己的事情。 “柯尔斯收了他的好处,准备借人鱼的手杀死我们当中的某个人,至于其他人,那不过是顺带的,我想诸位一定知道‘灭口’这个词吧。” 克莱尔知道他的目标一定是自己,不过这就没有说出来的必要了。 下面坐着的诺文有些不安,这时候表现得毫无贵族风范,像听导师授课的学徒一样在下面点头。 “这片区域都是刚多瓦尔的领地,距离岛屿一千米公里的城邦估计也是,我们会去一个更远的补给点,飞船抵达那里需要大约三个小时。”克莱尔有条不紊地安排道,“这次来回的船票你们可以去拉米亚公司全额退款,目的地的城邦也足以让你们满载而归,现在,你们该做的就是回房好好休息,睡上一觉,然后忘记这件事。” -- 第8页 她的第二句话给出的就是封口费了。 大厅里的乘客心知肚明。 这没什么不好的,捡回一条命还有钱拿,至于再多的,那就不是他们这些连魔偶都用不起的家伙该奢望的了。 “我能问一下你的身份吗?”人群里仍然有人提出了质疑,“我们凭什么相信你的话呢?” “教会的见习骑士。”克莱尔早有预料般的掏出一个徽章,大大方方地向众人展示,“女武神骑士团的。” 女武神骑士团是教会里风评最好的一支骑士团了,里面的成员不管是骑士、牧师还是施法者,都是女性。 当然,目前来说,更重要是她们恪守信诺、公平公正的行事准则。 原先提出了质疑的人也没了声音,其余乘客于是更放下心来,一些人讨价还价的念头也消失得一干二净。 和教会的人讲价?他们要有这个底气,那还会坐在这架飞船的二三等舱里吗? 等到大厅里的乘客都离开后,一道身影从门口的阴影里蹿了出来。 那是一个身形有些瘦弱的男人,半长的头发在脑后编了一个细细的辫子。 “女士。”他在靠近克莱尔后恭敬地低头,“是我的失误。” 他正是刚刚在大厅里提出质疑,好让克莱尔顺理成章展示假身份的那个人,不过变了嗓音,还扰乱了其他人的感知,没让他们发觉说话的就是他。 “没关系,‘黑鸦’,我也同样对人鱼的行事作风判断失误了。”克莱尔微微摇头,坦然地说,“一名神眷者,他竟然就这么顺着别人的意思离开了圣地的范围。” “恐怕这就是沉没之神的信徒特有的风格吧。”黑鸦提起这个,也一时无语,“在祂还被称为‘风暴与海洋之神’的年代,祂的信徒还没这么冲动和不计后果。” 克莱尔不知想起来什么,突然有些感叹:“是啊,这就是神明一怒……” 黑鸦不知道她想表达什么,于是安安静静地垂手站在一边。 好在克莱尔没有沉浸于自己思绪的意思,她还记得柯尔斯这个家伙呢,指挥魔偶把他推倒了黑鸦的身前。 “撬开他的嘴,或者他的脑子。”她微笑着吩咐,“杰恩擅长心智魔法,不过,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的,是吗?” 黑鸦恭顺地应声:“我会在一个小时内把结果放在您的桌上,女士。” 淹没之城 隔离墙外的入口连通的位面是不固定的。 克莱尔不知道杰恩·派斯克用了什么办法来确认——或者保证——这次开启的一定是这个属于人鱼的位面,但这点困惑并不妨碍她厘清现在的情况。 如今,白银之城的黑市里两家独大,一方是她,另一方则是“方块”杰恩·斯派克,相对来说,杰恩的势力稍逊她一筹,但不排除是他有意示弱,想要韬光养晦,安静地等待最后一击的机会。 没有人想要一直当老二,杰恩想要借助人鱼之手除掉她,这点毫无疑问,但对于一个阴险狡诈的黑商来说,他做事情一定更希望将利益最大化,一个竞争对手的性命并不值得他如此大费周章。 杰恩还想做什么? 克莱尔不知道,于是将这一问题暂时放在一边。 她自然知道杰恩会趁此机会向她动手,知道她在某些原因的推动下,不得不亲自前往人鱼位面,来到一处她无法提前熟悉和安排人手的地方,而她的产业也必须留下足够的、值得信赖并且有能力的心腹打理,这就代表着她身边的防护力量会达到一个最弱的程度。 这简直是把一个完美的、铲除掉对手的机会摆在了明面上。 她知道,杰恩一定会心动的。 对方未尝不知道她抱着将计就计的心思在,可他依然动手了。 他对自己的安排把握十足,是谁给了他这样的自信和勇气?他不担心如果自己真的计谋得逞了,克莱尔留下的布置也会在她死后狠狠反扑吗? ……叛徒? 不,克莱尔相信自己的心腹,如果他们真会如此轻易地反水,那她早就在黑市里被别人拆吃入腹了,更别说组建成如今规模的势力了。 黑鸦的报告已经交上来了:柯尔斯·艾登尼克是一个通缉犯,在杰恩的帮助下伪装成一个三流冒险团的团长,在渐渐打出了点名气后,又顺理成章地吸引来离家出走的弗莱利斯少爷。 这点克莱尔早已查明,否则她也不会放着更好的选择,偏偏要来乘坐这架摆明了有问题的飞船,只可惜,她的将计就计被不按套路出牌的人鱼神眷者打乱了。 据她所知,人鱼的圣地在人鱼一族里有着重要而独特的意义,历任神眷者都被要求用荣誉和性命来看守圣地。 当然,话是这么说,谁能想到,这边呲溜一下就冒出一个应该寸步不离圣地的神眷者来?摩图拉人一句话就把人家给唬过来了? 那摩图拉人这么厉害,怎么没见他们征服人鱼、一统位面呢? 反正,从脾气和脑子来看,这位刚多瓦尔是沉没之神标配的神眷者没错了。 克莱尔本来以为刚入位面就碰上的风暴也是杰恩安排的,柯尔斯似乎也是这么以为的,一直在诺文面前演戏假装我好怕……不,也不一定都是演的,人鱼可能对他有血脉压制,他控制不住害怕也是有可能的,就像他面对刚多瓦尔的时候一样。 -- 第9页 不过,出乎她的预料的是,那只是一场巧得不能再巧的巧合:这架飞船正好碰上了一伙儿对他们感兴趣的人鱼,仅此而已。 克莱尔没觉得自己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啊,最多惩戒一下叛徒和恶徒,最多惩戒的时候下手重了点……就算她自觉不是啥好人,那也不是个心肠黑透的恶棍吧,幸运之神——假如祂还没有陨落的话——犯得着对她下这种狠手? 克莱尔左思右想没想出个头绪,只好先把它放在一边,准备回城后让手下找间幸运之神的教堂,到时候捐个款买个心安。 就在她为自己的计划表添了这么一项的时候,房门被敲响了。 在得到克莱尔的同意后,黑鸦走了进来。 “女士。”他低头行了一礼,“柯尔斯死了。” “怎么回事?” “他的死亡非常突然。”黑鸦回想着当时的情况,“他的心智被下了禁制,但我并没有触动它,引起他死亡的是另一件事。我猜测,是因为他提到了‘沉沦之神’。” “神?”克莱尔不动声色地说,“柯尔斯不是信徒,怎么会平白无故地提起祂?” 黑鸦不紧不慢地说:“我想……是因为神也要你去死吧!” 在说出最后几个词的时候,黑鸦的身形已经彻底膨胀开,像是一团扭曲的黑影,只有正中间一双血红色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 怨恨而恶毒的视线并没有影响到克莱尔,她早有预料地张开了护盾,把黑影的拍击阻挡在外。 从黑鸦进来的第一时间,她就知道他是假的——真正的黑鸦在与她独处时,只会躲在影子里,因为他有爱人,面对克莱尔的魅力时,坚持用这种方式证明自己对她的心意。 一等舱的空间已经很大了,但对于黑影来说仍然狭小,从它的眼睛周围生长而出的怪异肢体明显受到了拘束,没有充足的发挥空间。 这对克莱尔来说是好事,否则她还要考虑躲到飞船外面去,不过飞船正在跃迁过程中,如果她敢脱离飞船,那扭曲的混沌会在第一时间把她挤压得粉碎。 “你也是杰恩的人?”克莱尔一边向莱娜和黑鸦示警,毫不意外得到了失败的反馈,一边态度自若地说道,“据我所知,在奖赏下属方面,杰恩可不是个大方的人。” 黑影的发难太突然,她本以为它会再按捺一会儿,现在这种做法像是自杀式袭击了。 杰恩就这么急着要她的命? “不不不——”黑影嗬嗬地笑了起来,“杰恩?杰恩·斯派克?不,他不配。” 它顿了顿,语气里透露出一点狡猾:“是别的人——你的命很值钱,小姑娘。” 说话的同时,黑影也没落下自己的攻击。 它对魔力的感应非常敏锐,一直在敲打着护盾上魔力结构最薄弱的地方,丝毫不担心克莱尔的反击。 它知道,克莱尔是个普通人,所以一直注重身边的安保,因为她做不到像真正的施法者那样游刃有余地使用魔法力量,普通人体内自发储存的魔力只允许他们一次性供应一件神奇物品,更何况,她那件让别人忌惮的神奇物品也留在了白银之城,用来震慑某些在她出城后就蠢蠢欲动的家伙。 没了那件神奇物品,她还能做什么呢? 黑影肆无忌惮地嘲笑着,直到感受到一阵轻微的失重感。 ——飞船脱离跃迁了。 它的一条细长的手臂也在这时候拍下了重重的一击,护盾碎了,它于是顺势拍向了克莱尔,这么短的间隔,对方必然来不及激活下一件神奇物品。 但护盾坚硬的触感比血肉的味道先一步传递了过来。 黑影看见一个作用范围更小的护盾出现在了克莱尔身边,护盾表面闪烁的微光像是对它的无情嘲弄。 怎么回事? 她不是个普通人吗! 不等黑影反应过来,无形的力量就压制住了它,把它牢牢地固定在原地,任凭黑影嘶吼挣扎也没法挪动半分。 下一刻,克莱尔的身影一闪,离开了房间,黑影能看见她在窗户外对着自己微笑。 一个被丢在地上的圆滚滚的东西滴溜溜转了两圈,突然炸开,汹涌的魔力从中席卷而出,直接把毫无反抗之力的黑影搅成了空气,与此同时,四周的墙壁闪烁起魔法的微光,把爆炸的余波消弭在这间房间里。 它只来得及留下最后一句话:“……不可能!我可是完美生命——” 在确认黑影不可能复活找麻烦后,克莱尔找了一间没人的房间飞了进去。 这也是一等舱的,夹在她和另一名一等舱乘客之间。 她有些介意它所说的“完美生命”,不过今天注定是不可能让她有空闲思考了,因为她一进房间就发现了不对劲——这间房间的气息不是空的,里面有人。 在打开衣柜发现里面不知道被谁塞了一个昏迷的摩图拉人后,克莱尔忍不住捏了捏鼻梁,等放下手后才把黑鸦喊了过来。 黑鸦的声音很快从她脚边的影子里传了出来,从语气来判断,他对此也非常诧异。 “是我的失职,女士。”黑鸦自责道,“在距离您这样近的地方,我竟然都没有发现……” “能逃过你的侦查,他一定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克莱尔并不气恼,在脑海里飞快地排除每名乘客的嫌疑,“他的心智出了什么问题?” -- 第10页 杰恩·斯派克擅长心智魔法,但这一派系的魔法有着很大的限制,那就是非常强调“当面”和“直接接触”,这同样是大多数古典魔法的局限之处。 他想要用心智魔法施加影响,必须亲自动手,通过别人下达暗示或是催眠是不可能的。 而黑鸦拿手的是与灵魂有关的魔法,在某种程度上,他的能力有点克制心智魔法,因为他可以绕开因为心智魔法而变得浑浑噩噩的心智,直接从灵魂里提炼出他想要的答案,不过说是说得轻巧,实际操作起来其实也很复杂。 “没有问题,但这正是最大的问题。”黑鸦的影子从那个摩图拉人身上退了下来,“他没有灵魂。” 一个失去了灵魂的空壳人,这才是他逃过了黑鸦检查的真正原因。 提到玩弄灵魂,还是这么精妙的操作方式——保留心智,剔除灵魂——克莱尔第一时间就想到了两个存在:亡灵法师和巫妖。 后者是前者的更高级形态,但这不能排除亡灵法师擅长对灵魂进行精细操作的可能性。 白银之城的主流信仰是光辉之神,从神位来看,祂显然是一位排斥亡灵魔法的神明,事实也的确如此,教会总是积极地在亡灵位面净化那些“邪恶存在”。 克莱尔突然想到一个问题:“柯尔斯呢?” “他死了,死前一直在向沉沦之神祈祷……不,祈求祂恕罪。”黑鸦如实说道,“我正要向您汇报,女士。” 淹没之城 昏迷的摩图拉人很快被作案人认领了。 科林·伊比恩,一等舱的某位乘客,一个有着热烈的棕红色头发的少年。 他在黑市里其实也小有名气,克莱尔听说过一些他的事迹:他的行事非常张扬,上了不少人的黑名单,却依旧完好无损地活到了今天。她就曾听手下抱怨过他,好在没有人伤亡,也没有商品丢失。 坦白来说,心腹在把乘客名单交上来的时候,克莱尔也有那么一瞬间想把他的名字从名单里划掉,因为他是个肉眼可见地不安定因素,不过考虑到他神秘的背景,她还是点点头,通过了这份名单。 现在,克莱尔一时也不知道该不该用“自食其果”这个词来形容自己。 科林是个爱看热闹的性子,在飞船迫降后与摩图拉人的初次接触时他却没出现。黑鸦向她汇报过这一点,现在看来,科林恐怕是在摩图拉人中挑选幸运儿敲闷棍了。 “这是我的一点儿心意,它微不足道,还请你笑纳,克莱尔女士。”科林坐在克莱尔的对面,翘着腿,笑嘻嘻地说,“一个完美的活口,你可以从他嘴里问出任何你想要知道的。” 他故意使用了听起来更为亲近的称呼,好像他们不是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而是什么阔别已久的老朋友似的。 “问出你想要让我们看见的‘事实’么?”克莱尔面不改色,“这么费心费力地兜圈子可不像你的风格,伊比恩先生。” 据她所知,科林曾把一个试图用贵族套话把他绕晕的黑商剥光了丢出门,或许直来直去的交谈更容易撬开他的嘴,哪怕只是吐出一些不轻不重的消息。 科林放下了腿,神色认真了一点……当然,也只有那么“一点”。 “有人想杀你。”他咧了咧嘴,细长的牙齿像是某种食肉动物,“而我不想让他们得逞。” ……又想杀她? 克莱尔真没想到自己最近这么受欢迎。 事情是从什么时候变成现在这样的?从那个叛徒被处死之后? 不过,这个问题可以暂时放置在一旁,目前的重点在于,科林·伊比恩有什么目的? 克莱尔相信自己的魅力,但她不相信自己的魅力足够让一个素未蒙面的陌生人倾倒,以至于要来尽心尽力地保护她。 科林是个喜欢在黑市里宣扬惩恶扬善的家伙,像个离经叛道的教会骑士,似乎还为此立过誓约、写下契约。这种古怪的准则就注定了他不可能把任何黑市里的人当成自己的效忠对象,包括克莱尔·赫伦。 “是杰恩吗?”克莱尔故意提起了他,“这也没办法,所有人都知道他想当老大。” “这我可不能说,反正不是那个蠢货。”科林不为所动地摊摊手,“我答应了别人要保密,我想你一定会理解的吧,‘赫伦女骑士’?” 所谓的女武神骑士身份是克莱尔编造出来的,目的只是让那些乘客安心,然后学会听话,事实证明效果很好,可以免去一番口舌,而且她确认过这些乘客的身份,他们都没有和教会打交道的途径,也谈不上去教会里确认她身份的真假。 黑市商人很多人会觉得奸诈和不可相信,但骑士不一样,这个身份听起来就很可靠,尽管教会里总有为数不少的正式骑士在拖后腿。 “当然,我相信你。”克莱尔笑了下,用亲近但不失距离感的口吻问,“那你准备怎么不让他们得逞呢?” 比如提前杀死目标好让别人找不到目标? 她漫不经心地想。 科林明显没想这么多,他只是古怪地笑了一下,像个神神叨叨的占卜师那样说:“命运自有安排。” 克莱尔于是也笑了,温和地说:“那么,我很期待。” “那就没问题了,克莱尔女士,我想你会自己保护好自己的。” 科林这么说着,揣着手走到了门口,用脚踢开了房门。 -- 第11页 对面住的是剩下的那名一等舱乘客,他的房门留了一条缝,但没有任何光线透出,黑黢黢的,看不出有没有人在里面。 科林瞥了一眼,径直走开了。 直到克莱尔的身影也出现在了走廊上,那扇门才又拉开了一点,露出半张裹在黑色兜帽下的脸,轻轻对她点头示意。 黑鸦从墙角的阴影里拉扯出自己的身形,来到克莱尔身后:“没有问题。” 科林竟然安安分分的,没有试图用灵魂魔法影响她。 是他的目的本就不在此,还是不急于一时? 克莱尔若有所思。 飞船突然抖了起来,像是被魔能炮轰了船尾。 “女士,是人鱼!他们身上有那名神眷者人鱼的气息。”黑鸦的双眼里掠过亮光,“莱娜说魔能储备区产生了一个小型泄露点,她正在赶往修理。” 莱娜是一名飞船技师。 柯尔斯以为她是持黑证的,就雇佣了她,其实这也在克莱尔的安排之中。 “去瞭望舱。” 克莱尔说。 * 追来的果然是刚多瓦尔。 飞船跃迁遗留的魔力非常混乱,普通的人鱼无法疏离好纷乱的魔力,从中判断出飞船的正确走向,除非是智者一级的人鱼亲自出手。 刚多瓦尔显然就是这么一名会亲自动手的人鱼智者,而且还是神眷者。 沉沦之神的脾气像风暴一样暴烈,在祂神位降格后更是如此。祂讲求的是有仇必报,对于任何敢于戏耍祂的家伙祂都会当场报复回去,在这一点上,祂的神眷者完美地继承了祂的脾性。 仿佛要连接天空的海浪从飞船的背后席卷而来,长达百米的魔能飞船被衬托得像是一艘随时都会倾覆的小船。 克莱尔面无表情地收回视线:“距离飞船的下一次跃迁还有多久?” “熔炉正在冷却。”黑鸦转述着莱娜的汇报,“还需要十分钟。” 拉米亚公司背靠上城区的大贵族,克莱尔的手还伸不了太深,她现在乘坐的就是一架货真价实的中型魔能飞船,没有装配高级的冷却系统,做不到像大型魔能飞船那样连续跃迁。 这意味着他们暂时摆脱不了追击者。 海洋是人鱼的领域,他们没有优势,而刚多瓦尔来得太快了,快到像是有什么人在指引他。 这时候,克莱尔还没来得及和另一支手下汇合,她拥有的保卫力量仍然薄弱,她或许可以逃离,但绝对没有信心在海面上逃过一名持有神眷的人鱼的追杀。 她可以在岛屿上放弃抵抗,可是她不能去赌一只人鱼的善心,把自己的生死寄托在别人手上是最愚蠢的,更别提那还是一只被自相残杀戏码吸引来的人鱼。 在刚多瓦尔出现的一瞬间,她就感受到了杀意,毫不掩饰也不屑于去掩饰的杀意。 “预热武器轨道。”克莱尔说,“做好准备,随时打开大护盾。” 黑鸦立刻吩咐了下去。 海浪更近了。 近到他们能看见无数人鱼的身影在其中若隐若现——刚多瓦尔还带来了他族群里的战士。 智者的喜悦就是所有人鱼的喜悦,智者的愤怒就是所有人鱼的愤怒。 “人类——”雷鸣一般的声音轰然响起,“这是神明降下的惩罚——” 天塌下了。 无穷无际的海浪从天上奔涌而下,磅礴且临近失控的魔力疯狂地肆虐于这片区域。飞船顺势飞速下降,护盾的微光在水流之中折射出朦胧而脆弱的光。 一道笔直的魔能光柱从中射出,击穿了倾倒的海浪,但下一刻,更多的魔力和海水就填补了这个对它们来说微不足道的空缺,并且来势更加凶猛,像是饥肠辘辘的猛兽突然见了血,死死地咬住这个来之不易的猎物,不留下一丝一毫的喘息空间。 当尤忒弥和跟随他出来的十几名人鱼战士在远处停下身形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一幕。 “是刚多瓦尔。”人鱼战士受到汹涌的混乱的魔力影响,情绪有些烦躁,海面下的鱼尾用力地挥动着,“但那是我们的猎物!” 人鱼从来不是吃素的善茬子,没有把猎物拱手相让的道理,就算对面的是另一支族群的智者。 沉沦之神的神眷者怎么了?祂都多久没有降下过神迹了? 人鱼奉行弱肉强食,一位神明如果长久地不展示祂的力量,那祂同样会逐渐失去在人鱼群体之中的信仰地位,相应的,祂的神眷者也不会存在着什么超然的意义。 在信仰占据主流的白银之城居民看来,这事估计有些不可理喻,因为那再怎么说也是一位神明,怎么就这么草率地改信呢?但对于务实主义的人鱼来说,解释起来很简单:反正你实力也不咋地,那我们为什么不干脆信个更厉害的呢? 在这支人鱼族群的眼里,尤忒弥智者恰好就是那个“更厉害的”。 尤忒弥能感受到身边的人鱼战士心中燃起的狂热情绪:对于猎物的狂热和迎战的狂热。 这让他的心底泛起了一丝奇怪的感受。 如果这只猎物安安分分地被他们抓了回去,那他们也不会这么执着,但偏偏,猎物逃了,还落到了一直和他们不对付的刚多瓦尔的手里,现在抢了他们猎物的家伙又摆出一副我不在意你们标记的霸道态度,一手促起了他们的不满,那这只猎物在他们心里的意义就不一样了。 -- 第12页 现在,这种看重猎物的情绪连锁反应一样,传递给了尤忒弥。 他又想起来那双绿眼睛。 这次他回想起了更多的细节:那是一双深沉的绿眼睛,充满了淡漠和无情,就像它主人的内心。 “这是我们的猎物。” 尤忒弥语气冷漠地宣布。 淹没之城 克莱尔醒来的时候,她已经看不见天色了。 波光粼粼的海水取代了天空,一些发光的鱼安静地待在附近,像是起到了照明的作用。从更远出深沉的黑暗来判断,她此时距离海面一定非常遥远。 同一架飞船里的乘客都整整齐齐地躺成了一片,克莱尔在里面看见了黑鸦和莱娜,科林·伊比恩则不见踪影。 她没有费心去把自己的下属单独拎出来,而是看向了另一边,那里摆着他们的魔能飞船,像是商店里展览的物品一样被一群人鱼围观,甚至有一只人鱼试图把自己塞到魔能炮的炮口里。 最终,注意到有人清醒过来的并不是这群正在兴头上的人鱼。 一个听起来有些稚嫩的声音小声说:“你醒啦。” 克莱尔转过身,看见一只小女孩模样的年轻人鱼正站在自己身后,眼睛大大的,是淡蓝色,很好看。 她的身上穿着薄纱质地的衣物,不会紧紧地裹着身子阻碍行动,反而会在海水里荡起半透明的波纹。 见漂亮的人类姐姐注意到了自己,年轻人鱼的耳鳍抖了抖,抿着嘴笑了起来。 克莱尔听见笑声,态度自若地从她的手肘部位的鱼鳍上收回视线。 教会曾经抓捕过一只濒死的雄性人鱼,因为激战,身上的鳍肢大多残缺。在他死后,他的尸体几经流通,最终出现在了黑市的拍卖会上,那个时候,他的心脏早已被人摘走了。 克莱尔预定了人鱼的眼睛,委托工匠把它们变成了神奇物品,“人鱼之面”。 “是尤忒弥智者救了你们。”明明本质是狩猎,年轻的人鱼却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更换概念,反正结果也差不多,这支族群里的人鱼更关心魔能飞船而非奴役人类,“这还是第一次有人类进入我们的中心领地呢。” “你们是一支新生的族群?”克莱尔问。 “不是哦,我们是这个位面最古老的那一支。”年轻人鱼在水里转了一个圈,面色中隐隐含着自豪,“我们正在伟大的尤忒弥智者的带领下走向更辉煌的未来。” 人鱼族群里,智者类似于祭司和首领的结合体,具有说一不二的权利。 克莱尔知道人鱼智者的地位超然,对于年轻人鱼的表现没有疑问,对方也很高兴自己没有得到反驳或质疑,毕竟异族人之间会因为概念不同而生出争执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年轻人鱼继续说:“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可以一起去城市里参观参观——‘阿莱托莎’,是一座位于深海底部的城市,我想对于你们生活在陆地上的人来说,这应该是不常见的吧?” 克莱尔没有拒绝她的热情:“我能有什么不愿意的呢?” “如果你也是人鱼的话,我想你一定非常受欢迎。” 阿莱托莎距离放置魔能飞船的地方有一段距离,年轻人鱼——她自我介绍的名字是“利克尼斯·默提勒”,姓氏就是这支族群的名称——在路上这么说。 克莱尔问她:“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你身上有股让人鱼感到亲近的气息。”利克尼斯回答道。 克莱尔于是猜测,是人鱼之面的影响。 人鱼之间可能有某种感应,但他们不能分辨这种产生了感应的对象是死是活。 利克尼斯的速度很快,但克莱尔没有感到半点儿不适。 在她睁开眼后,她就发现自己的体表覆盖着一层薄薄的水膜,可供她在深海低下自由呼吸和活动,现在,这层水膜也帮她抵消了人鱼高速游动时所产生的冲击力。 如果放在白银之城,这应该对应了某个高级的元素魔法。 相比之下,变出一具人鱼壳子的人鱼之面就有些累赘了。 要是能和更高级的工匠搭上线就好了…… 克莱尔一边看着逐渐逼近的高耸城墙,一边想道。 出乎她的预料,这座位于不知道多深的海洋底部的人鱼城市的结构竟然很类似于人类城市,有种很久以前就屹立于此的沧桑感和无坚不摧一样的神圣感,它的一半是生机勃勃的景象,无数人鱼穿梭于其中,另一半却是断壁残垣,荒凉到像是独自坐落于时间的尽头。 克莱尔注意到,一条无形的分割线横亘在这座城市中间,人鱼们都在避免靠近变成了废墟的那一半。 “那里是什么?” 克莱尔看着废墟。 利克尼斯敢于接近人类,甚至把她带到这座城市附近来,一定受到了谁的旨意或者暗示,那么,她一定不会吝啬于回答她的问题。 事实也果真如此,利克尼斯立刻给出了答案:“圣地。” 克莱尔沉默了一下。 利克尼斯像是知道她要说什么,抢先一步说:“人鱼的圣地,在传说里,它曾是风暴与海洋之神坠落天际的神国。” 哪怕是自觉见多识广的克莱尔,此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好吧,她可算知道为什么神眷者人鱼会这么毫无负担地四处乱窜了,原来需要他守护的圣地根本不在他的领地内,反倒变成了别的人鱼栖息的城市,放在任何一名神眷者的眼里,这都称得上亵渎了。 -- 第13页 “这是我们的战利品。”利克尼斯骄傲地介绍道,“在风暴与海洋之神刚刚变成沉沦之神的那段时日,刚多瓦尔就是我们位面的无冕之王,负责倾泄祂的愤怒,处死所有敢于忤逆祂威严的人鱼,但是尤忒弥智者带领我们推翻了刚多瓦尔的统治,砸碎了沉沦之神的神殿,告诉我们神明并非永恒与万能,而刚多瓦尔守护的圣地——沉沦之神的神国碎片就变成了我们的居所,所有人鱼都可以来去其中。” 利克尼斯只提到了光鲜的表面,但克莱尔足以从她的寥寥数语中窥探到铁与血的气息。 一个刚多瓦尔就可以在海面上掀起天灾一样的海啸,一群人鱼狩猎就能带来铺天盖地的风暴,那当成千上万的人鱼聚集在一起时,他们得天独厚的控水优势又能在这片几乎被海洋覆盖的位面发挥出怎样可怕的能量? 恐怕,在大多数凡人看来,这样的场景与神明之力也相差无几了吧。 利克尼斯也明白自己讲述的内容对于异族人来说或许难以想象,于是体贴地略过了克莱尔的沉默,自顾自地说:“但是,尤忒弥智者太不一样了,他宽容、神秘、强大,像是现世的神明一样禁锢着所有人鱼的信仰,一些地处偏远的人鱼族群甚至每年都会自发地前来朝拜他……我们都知道,事情不能再这样下去,我们需要一个外力来打破它。” 克莱尔意识到了什么。 一个纷争,也可以说是一次机遇。 但她依然保持了沉默。 沉默真是一件有力的武器,但它出现在一个美到几乎有攻击性的人身上的时候更是如此。利克尼斯因为她的年龄和性别被选中作为代表与克莱尔接洽,但她没有察觉到对方因为自己的这两样优势而放下戒心。 说来奇怪,利克尼斯觉得自己有些……畏惧克莱尔。 一只人鱼,畏惧一个人类。 人类能在深海底部做什么呢?离开了水膜,他们顷刻间就会被巨大的水压挤得粉碎,在此之前,他们连感到窒息的余裕都不会有。可没来由的,利克尼斯就是有这种感觉。 或许是因为她看不透这个人类? 当族群里除了尤忒弥智者外最有威望的人鱼长者询问这个人类——当时也因为魔力余波而陷入昏迷的克莱尔·赫伦——是否具有被选中的资格时,尤忒弥智者第一次亲自应允了,而非之前的默许。 她有什么特别的呢? 利克尼斯奇怪地想。 但这点困惑并不妨碍她抛出橄榄枝:“如果你愿意帮助我们,全体人鱼都将为你献上最真挚的友谊,你将永远得到人鱼的信任、财富与地位。” 按照计划,她应该再和对方接触几日,用较小的外貌年龄和相同的性别促使对方放下一定的警惕之心,逐步带领她认识人鱼族群的困境,在一切铺垫好后,再向她澄明自己的目的。 不过…… 利克尼斯不偏不倚地注视着那双看透一切似的绿眼睛,觉得自己可以更直白磊落一些。 “人鱼需要你。”她说,“我们需要一个变数。” 变数? 克莱尔咀嚼着这个词。 她目前的靠山,达伦男爵就热切地用这个词来形容她,称她为黑市“带来了史无前例的大变动”,不过在他日渐沉迷地下教团的歪门邪道后,她就做好了更换靠山的准备,更别提,对方现有的支持早已跟不上她在黑市的扩张速度了。 克莱尔没有直接回答:“你们的智者对此有什么想法?” 在她选择离开白银之城的时候,冥冥之中就有一股预感在高速她,一些预料之外的惊喜会等着她。 杰恩的陷阱不是惊喜,她只遗憾自己没能引得他露出更多的马脚;伪装成黑鸦的黑影的刺杀也不是惊喜,它鲁莽又大胆,充其量只是个探路的炮灰,也就临死前提到的“完美生命”还有点参考价值。 但现在,真正的“惊喜”出现了,比她原先预料的还要……超乎想象。 克莱尔第一次觉得自己的想象力不够用了。 “这是尤忒弥智者的意愿。”利克尼斯一字一顿地说,“自然也是全体人鱼的意愿。” 淹没之城 于是,比参观曾经的神国碎片、现在的人鱼城市阿莱托莎先一步的,克莱尔见到了人鱼智者尤忒弥。 这时候,利克尼斯已经悄悄离开了,她不敢在城市的废墟这半部分久待,就像其他人鱼一样,会长久地驻足在这里的只有这支名为“默提勒”的人鱼族群的智者。 在人鱼尸体的拍卖会现场,克莱尔就坐在她的贵宾席上意识到,人鱼是一种有着得天独厚外貌优势的生物,但现在,和这位活生生的人鱼智者相比,那具也曾叫她惊艳一二的雄性人鱼尸体就完全失去了色彩。 他的胸膛宽厚、腰肢有力,肌肉线条分明且流畅,当他摆动着那条银灰色的鱼尾靠近过来时,克莱尔首先感受到的不是叫人脸红心跳的荷尔蒙,而是某种……过于遥远的距离感和神圣气质。 的确,那张脸非常完美,完美到像是艺术家用尽一生灵感才能抓到半点儿影子的作品,可就像利克尼斯描述的那样,尤忒弥已经不那么像是一个会哭会笑的、有个人感情的存在了,反而像是高不可攀的神明。 尤忒弥从废墟里走出,就像囿于旧日的神明降临到误入此地的凡人面前。 -- 第14页 那双深蓝色的眼睛静静地注视这个人类——她在一无所知的时候就被人鱼寄托了自己的希望——把她和一对绿眼睛的影子重合在了一起。 “人类。” 在尾巴伸展开来后,人鱼的身长可以达到三米多,哪怕是在直立状态,尤忒弥也可以轻而易举俯视着身材相对来说很娇小的人类。从他的角度看去,他只能看到一片耀眼的金色发丝和浓密而纤长的睫毛。 “你拥有选择权。” 他说。 不管克莱尔拒绝与否,人鱼都不会为难她。他们经历过太多次失败,已经失去了迁怒的冲动。 尽管没有明说,但尤忒弥知道,这是人鱼们的最后一次机会了。 如果希望一如既往地弃他们而去,那新的信仰就会降临,借助尤忒弥这一桥梁,以更强势、更不容反抗的姿态牢牢地束缚着所有人鱼的躯体与灵魂,就连身为神眷者的刚多瓦尔也无可幸免,但这一切的发生,都不是出于双方的自主意愿。 不论是尤忒弥还是人鱼,他们都没有选择的权利。 于是,人鱼们把视线投向了异族人。 “我能为你们做些什么呢?” 克莱尔没有直接给出自己的答案,做商人的都喜欢给自己留下回旋的余地。 “象征——人鱼需要的是你的象征意义。”尤忒弥淡淡地说,他的眼里好似有克莱尔的身影,又好像什么都没映出,“阴影、混沌、污染……这就是你的‘象征’。” 嗯……听上去都不太好听呢。 克莱尔可真没想到,难不成在这个智者的眼里,她就这么不是个好东西吗? 要说坏,她也没觉得自己坏到哪儿去,只有当她的名字出现在落败的仇人怨毒的咒骂里时,她才是个无恶不作、十恶不赦的恶棍,心尖儿黑得透透的。 可是,如果你问问她的心腹和下属,又有谁会觉得她有不好的地方呢? 她美丽、宽容、善良,哪怕是面对着把一把匕首插进她胸口的叛徒——那已经是很久远的事情了,至少在克莱尔看来是这样,那时候她才刚刚在黑市展露锋芒,老牌的黑市商人们像是被争抢了地盘的鬣狗一样恶狠狠地盯着她——她都能笑眯眯地体谅他的过错,因为她一贯是个大方的人儿,至于之后他是被塞进罐头还是枪口里,那可就不关她的事儿啦。 倘若黑市里的良心按照一斤的标准来计算,克莱尔觉得自己还得赔进去不少,才能把数字拉到这么多。 尤忒弥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又或者他知道,但他并不在意,就像他也不在意克莱尔是不是答应了要成为那个帮助人鱼的外力一样。 “这里是贝坦兰戈的神国,也是祂的神国中最靠近尘世的那一部分。” 贝坦兰戈就是沉沦之神,一些古籍里偶尔会提起祂的神名,大多是祂还身处于风暴与海洋之神神位时期的古籍。 尤忒弥缓缓游走向废墟深处,从背部蔓延至尾端的背鳍随之轻缓地摆动着。克莱尔与他之间的距离已经可以用“很近”来形容了,她甚至能清楚地看见宽大的尾鳍如何搅动着周围的水流。 这条鱼尾比她见过的任何人鱼的(实际上,在她人生的前几十年见过的人鱼还没今天见得多,尽管大多数都只是匆匆一督)都要好看,不管是鳍、鳞片、还是线条的走向。 克莱尔相信,任何一个有资格出现在黑市拍卖会贵宾席上的人都无法忍得住对它的追求的,他们只会用最狂热的情绪和最多的金钱来争夺这条鱼尾的所有权。 不过做商人的基本就是要有一个清醒的头脑,在黑市做商人尤其如此,她明智地按捺下不该有的念头,顺从地跟上尤忒弥的步伐。 “贝坦兰戈曾是神明中最暴虐无常的一个,祂长久地执掌风暴与海洋的权柄,已经被深深地侵蚀了。” 尤忒弥估计是不知道说什么,干脆开始介绍起沉沦之神贝坦兰戈。 他描述的东西都比较表面,没有触及某些隐秘,只有偶尔的用词显得比较特殊,但配合着作为背景板的沉沦之神神国废墟,那些众所周知的神话知识又多出了些别的韵味。 “‘侵蚀’?”克莱尔重复了一遍。 这个词……她下意识地就想起尤忒弥刚刚提及的“象征”。 ——她是一个象征。 听起来玄而又玄,像是教会的某些神棍喜欢的用词。 “因为祂们的力量都并非来自己身,而是源于起源石板。”尤忒弥的嗓音淡漠,很好听,但也着实没有什么情绪波动,“不是自己的东西终究会反噬。” 克莱尔对这个说法没什么质疑,反正对于她来说都是一个遥远到不能再遥远的传说,她又不是光辉之神或是其他什么神明的信徒,没有争执的必要。 传说里,神明的起源不是什么命运的尽头、时间的尽头,而是一块石板。 那块石板据说是由一个比众神更古老的存在遗留,上面记载了成神的奥秘。众神瓜分了石板上的权柄,拥有了神位,又在信徒们的日夜祈祷里获得了神职,最后,祂们的神名也在万人传颂中成为一个个至高无上、不可直说的神圣存在。 这块石板因此被称为“起源石板”,象征众神的起源。 当然了,也有很多顽固的信徒并不认可这样的传说,认为它有损神明的威严,因为不少不信神的家伙还会把这个传说当成攻讦教会的武器,把众神形容为“剽窃权柄的小偷”,试图从起源上就证明他们信仰的神的出身是不正当也不光彩的。 -- 第15页 所以,尤忒弥是个不信神的无信者? 克莱尔思索着他提及这个传说的用意,缓缓开口:“于是,贝坦兰戈被剥夺了一部分权柄,神位降格了?这就是反噬?” 尤忒弥没有回答,似乎是默认的意思。 克莱尔不知道他的消息是真是假,不过还是记下了,她新看中的靠山麦布森特伯爵对隐秘知识很感兴趣,这个消息至少听起来很唬人,或许能用得上,比如作为回馈靠山支持的添头? 她这次亲自前往人鱼位面除了准备反向捕杀杰恩·斯派克和钓出某些有异心的家伙,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为了讨好——唉,这可真是没办法的事儿——这位财政权利颇大的麦布森特伯爵。 麦布森特伯爵需要一颗新鲜的人鱼心脏,食用(一部分贵族相信食用人鱼这样长生种族的心脏可以延长自己的寿命)、炼制神奇物品或是当成魔法材料,但人鱼的心脏会自发地诱惑所有靠近它的、具有魔法力量的生物,只能由普通人来护送,而且直径三米的范围内最好不要有超凡者。 克莱尔的手底下不乏有普通人,但不是所有普通人都能像她一样连续使用神奇物品,派他们过来就是送死,她于是把这件事也放在了自己的行程里。 如果完成了利克尼斯所说的条件(克莱尔不经意似的瞥了尤忒弥一眼,杀死他吗?),麦布森特伯爵的要求反而是最好完成的,想必她的人鱼朋友们一定不会吝啬于给出一颗心脏。 尤忒弥像是能察觉到她的想法似的,突然停了下来,转过身面对着克莱尔。 “我无法被杀死。”他说,“你可以试试看。” ……这是试探? 杰恩对她的评价大多是说如何看不透她,正是因为这份看不透,他一直非常忌惮她,以至于下死手,但现在,克莱尔也发现了一个自己摸不清想法的家伙。 这种感觉委实有些奇妙。 克莱尔这么想着,手向一侧的空气里一捞,再收回来时手里就多出了一把沉甸甸的匕首。 这是秘银打造的匕首,由矮人工匠铸造,也是她收藏里最锋利的武器了。 也不是没有其它合适的,但克莱尔觉得,面对这么一只完美的人鱼,就应该配上最好看的武器。 ……嗯,话怎么说来着,这是尊重,对吧,尊重。 克莱尔握着匕首,缓缓走近了尤忒弥,后者静静地等待在原地,甚至在她靠近后微微张开了双臂,以一个毫无防备的姿态等待那把匕首刺入他的胸膛。 或许是因为尤忒弥没有抵抗,匕首刺入血肉的过程比克莱尔预想得还要顺利,顺利到她从未想过自己还能亲手伤到这么一位实力强大的施法者的程度。 她能感受到掌心下微凉的肌肤触感,还有点粗粝,应该是那些零散地生长在人鱼类人躯体上的银灰色鳞片。 在这具人鱼躯体紧致的肌肉下蛰伏着强悍的□□力量,一瞬间暴起的力量足以把她震碎,克莱尔也说不准自己怎么就轻率地答应了对方那个“试一试”的要求,但直到她动作轻缓地抽出匕首,尤忒弥也只是微微低着头,安静地注视着她,像一尊无悲无喜的雕塑。 她能在那双深蓝色的眼睛里看见自己的倒影,她仰着头,就像被他搂在怀里似的。 淹没之城 等到黑鸦和莱娜找到他们的顶头上司已经是两个小时后的事情了。 当克莱尔在尤忒弥的陪同下参观着阿莱托莎时,他们正煞费苦心地试图用口舌和金钱来赎回魔能飞船的所有权(“你们知道在拉米亚公司信誉下降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吗!”莱娜绝望地在心里嘶吼),但人鱼只会笑嘻嘻地用水流让他们在海底转圈圈,被精挑细选出来作为陪衬的乘客则一边看着他们的热闹,一边试图从周围捡些好东西回来。 这副热闹的景象一直到尤忒弥的出现才乍然消失。 默提勒人鱼们对他们智者的感情是又敬畏又亲近的,刚刚还嘻嘻哈哈的人鱼们一瞬间有了战士的表现,面色严肃地看着他们的智者,等待他的指示,或者干脆什么都不说。 “女士。” 黑鸦和莱娜没有掩饰他们和克莱尔的关系,一边摘掉头上的海草一边走到她附近,尽管他们明显不愿意和尤忒弥靠得太近,也不明白为什么只是一眨眼功夫,他们的上司就和一只雄性人鱼保持了这样同进同出的关系。 对于克莱尔·赫伦来说,这已经是一个难得的、和异性亲近的表现了。 显而易见的是,克莱尔没有解释的意思,黑鸦和莱娜自然也不会多嘴。 “这是什么?”尤忒弥问。 “‘前进者’型号魔能飞船,拉米亚公司出品。”克莱尔笑眯眯地说,“我可是花了大价钱才租到手的呢。” 其实付了租金的是柯尔斯·艾登尼克,或者说是他背后的杰恩·斯派克,当然这点就没有深入解释的必要了,克莱尔对“替那些想要她命的家伙向别人解释清楚谁付钱”这件事没有半点儿兴趣。 尤忒弥应了一声。 或许是有了刺一刀的感情基础在(可能还有所谓的象征的作用?克莱尔也不确定),他的反应不像一开始那样冷淡,怎么说呢……就像是,开始有了人气儿,变得鲜活了一些,非常少的“一些”。 “你要去哪。”他又问。 -- 第16页 这没什么要保密的,克莱尔坦然地说:“我本来的计划是去维维托吉城邦。” 默提勒族群的领地里全是海洋,没有陆地,自然也没有摩图拉人的城邦,尤忒弥于是看向了一旁的人鱼战士。 其中一名人鱼战士心领神会,上前一步说:“那是塔尕尔其的地盘,我现在就去和他们交涉。” 除了默提勒族群,其他人鱼族群都直接用当代智者的名字来命名,比如“塔尕尔其”即是这支族群的名称,又是他们所效忠的智者的名字。 尤忒弥略一颔首。 一支人鱼族群的强盛体现在各个方面,尽管塔尕尔其的领地更靠近刚多瓦尔,但他们的智者依旧欣然接受了默提勒族群智者的拜访邀请,丝毫不担心对方其实是以此为借口吞并他们。 不过,事实证明,人鱼不玩些弯弯绕绕的,说是“智者拜访”,出行的就真的只有尤忒弥一只人鱼。 一部分人鱼有些不满,觉得他们的智者应该有更大的排场,一部分则没有意见,不知道是觉得智者做什么都是无需质疑的,还是单纯地不想发表意见,剩下的那部分忧虑又挣扎地看着前两拨人鱼。 这下克莱尔可算看清了,在默提勒族群内部,那些人鱼在尤忒弥的问题上就分成了三派: 一派是欣然接受了新信仰出现的可能的,并且在积极地表现自己,一派是接受了,但对未来的发展比较顺其自然,,还有一派应该就是派出了利克尼斯接触她的,想要改变但又不知从何处下手。 身处中心的尤忒弥反而是最不关心这些的,他只是看向了克莱尔,淡淡地问:“你现在需要过去吗?” 其实他们在阿莱托莎废墟里的时候并没有就外力破除这个问题商讨出什么结果,不过从尤忒弥现在的表现来看,他的心里应该有了什么章程,具体的还看不出,但一起行动肯定少不了了。 克莱尔当然不介意这一点,说实话,她还挺欢迎的,这不就相当于在半路上白捡了一个高级施法者当保镖么?保镖看着养眼实力也强,谁傻乎乎地往外推? 而且克莱尔是入口开启后第二批进入人鱼位面的,第一批进入的下属已经尽心尽职地把维维托吉的情报发了过来,让她对这座即将前往的城邦有了大致的了解: 维维托吉说是陆地城邦,其实主要的交易对象还是人鱼,因此一大半的城市都建在水面下,方便人鱼前往,这也说明了人鱼——在克莱尔眼里,这个范围直接缩小成了“尤忒弥”——能在维维托吉轻松自如地行动。 这一点也多亏了塔尕尔其是是一只宽和的人鱼,如果换成了刚多瓦尔,他恐怕更愿意把一群摩图拉人圈禁起来,让他们在一片逼仄的土地上流血、争斗,就像放任奴隶在角斗场搏命来取悦自己的古代贵族。 “走吧。” 克莱尔微笑着搭上了尤忒弥的手,对方的手掌宽大,手指之间连着半透明的蹼,足以把她的手完完整整地包在掌心里。 人鱼手心里的鳞片划过克莱尔的手背,带来一阵轻微的刺痛感。 尤忒弥并没有因为双手交握而产生什么旖旎的心思,哪怕以人鱼的审美来看,对面人类的容貌都是数一数二的。 克莱尔突如其来的亲近在他心里砸出了点儿困惑的涟漪,在那些微不足道的涟漪荡开波纹之前,水流就已经裹挟着他们的身影,听从主人的驱使汹涌地奔向目的地维维托吉了。 好一会儿,乘客中某些蠢蠢欲动的家伙才目瞪口呆地收回视线。 他们之中也许有人又接了些小活,不知道委托人是谁,只知道自己要对一个长得很好看的女人下手,闹事、下毒、使绊子,最好能杀了她。但飞船上有打不过的魔偶,现在又有人鱼智者保驾护航,真搞事,谁要了谁的命还不一定呢。 ……妈的,这什么人啊? * 维维托吉。 安东尼焦灼地徘徊在这个被他称为“港口”的地方。 他的面前是水下城市的入口,背后则是建造在陆地上的那一部分。 人鱼位面接入隔离墙已经有半个月了,他来到这座城市的时间也有七八天了,但是,说好了会在最近两三天前往维维托吉的女主人还没有半点儿消息。 安东尼尽可能把一些可怕的猜想拍出自己的脑子,眼角瞄到一个混沌的影子浮上水面。 是队伍里一个擅长元素魔法的法师,他浑身包裹在半透明的泡泡里,嘴里咬着一把匕首,手里提着一个小袋子,里面装的是从人鱼那里换的魔法材料。 塔尕尔其麾下的人鱼并不介意和人类做交易,接受以物换物,甚至乐于接受一些简单的雇佣,只要你能付得起他们满意的价钱,这也是安东尼选中了这座城邦的原因,只要能做生意,那都好说,族群小点儿也没关系,他们又不是来当征服者的。 至于教会,据他所知,他们更倾向于和刚多瓦尔——教会看来背靠神明的正统对象——建立联系,不过后者对此似乎很不感兴趣,或许说的上排斥,直接把派去接洽的一支骑士小队和随队牧师淹到了海里,现在还捞不到尸首。 “默提勒要来人了。”从水下上来的法师抖了抖不小心沾到水的衣角,“据说是智者,现在整个人鱼集市都在讨论这件事。” 在维维托吉待了这么多天,安东尼他们该打听的也打听清楚了,知道“默提勒”是这个位面最大的人鱼族群,要不是刚多瓦尔接二连三地骚扰,整支族群都不怎么和外界接触,真带着些超然物外的味道,和他们的族群名称的寓意“神佑之所”还挺贴合的。 -- 第17页 智者过来……安东尼在自己脑袋里类比了一下,大概就相当于白银之城上城区的大公爵跑到一个小男爵的领地里,怎么想都很不怀好意。 法师比利一看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乐了:“人鱼的习俗可不一样,没这么多讲究,两支族群真要开战的话要吹号角的。” “偷袭不会么——战术啊。”安东尼咂咂嘴,不能理解,“妈的,体面人。” 比利:“得了,种族差异呗,要你操心。” 两人的交谈没多久就被打断了。 安东尼想要等在港口,看能不能有默提勒智者过来的一手消息,好过两天报告给女主人,没想到的是,消息有了,女主人也见着了,只不过两件事啪嗒一下,合并了。 “嗨。” 克莱尔在水流的托举下跃出了海面,身姿矫健地落到了一旁的石砖上,笑嘻嘻地和她的下属打招呼。 她现在总算理解了为什么某名足以被称为冒险家的高级术士坚持不肯接受她的雇佣了,“冒险使人年轻”——那名头发花白但不苍老的冒险家这么说——确实有一点道理,那种血液和心跳加速的刺激感一同流淌的感觉的确是在黑市里无法体会的。 如果再见到那位冒险家,或许她可以用共同的体验说服对方留下来,要知道,能找到一名愿意接受雇佣的高级术士的机会可不多。 尤忒弥紧接着露出了身形。 在克莱尔安稳落地后,他原先紧绷的肌肉也略微放松了下来。 安东尼的脑袋瓜子飞速转动起来,推测他的女主人和这是人鱼的关系(“总归不会是桃色的。”他这么在心里嘟囔着),对着面无表情的尤忒弥扬起一个笑脸,干巴巴地说:“嗨?” “这位是尤忒弥,因为一些原因,这段时日会和我们一起活动。” 尤忒弥当然不会回应,克莱尔于是适时地介绍道,但没有就他的身份展开。她对于这个人鱼位面的基本了解正是来源于安东尼的情报。 安东尼自觉地把这句话里的“我们”划掉,换上了“我”。 表面上,他还是那个在女主人面前认真敬业的好下属,甚至严肃地点了点头,半点儿看不见刚才和比利插科打诨的影子。 女主人的事,当手下的怎么能叫乱想呢,那叫揣测老板的意图,更好地为老板服务! 淹没之城 这是克莱尔来到维维托吉的第三天。 和塔尕尔其的商贸交流一直很友好(或许也有尤忒弥存在的因素),教会骑士团不知道去哪里探索了,没有搞出诸如“抓一群海妖回去看门”的大事件,杰恩·斯派克也一直没有出现,尽管克莱尔很确定他最后的踪迹就是这个海妖位面……难不成他提前返回白银之城了? 克莱尔倒是不着急,这个时间,她的心腹应该还在料理某些三心二意的蠢东西,她没有必要提前回去来限制对方施展手脚。 再好用的刀,也要有磨砺的时候呢。 她若有所思地低下头,正好对上海妖那双深蓝色的眼睛,后者用那种深沉却又什么也看不出的眼神注视着她,就像一个当着当事人的面思考什么不可告人阴谋的大胆谋犯。 他们正处于维维托吉陆地与水下的分割线,克莱尔只要向前一步,就可以通过漫入水下的石梯一步步走入水下城市,从她的角度看去,已经能看到一些属于海妖的隐隐绰绰的影子在穿梭了。 “我们好像还没去逛过水下维维托吉呢。” 克莱尔扬起一抹微笑,弧度完美得像是被标尺量过。 杰恩比她想得还要沉得住气,他不是一贯因为自己擅长心智魔法而得意地举起那条丑陋的大尾巴么?因为尤忒弥的威慑?这不是没有可能,可是海妖的控水能力一定要见识过了才能想象出来,位面这么大,和她一样恰好碰见海妖狩猎和神眷者之怒的几率可不大。 之前不是没有海妖位面在隔离墙背后开启过,但那些位面大多逼仄、狭小,最小的那个恐怕连默提勒族群一半的领地面积都不到,是教会记载里的“半位面”。相应的,那里的海妖也没有这个位面一般强横的实力,更没有他们这样健壮而优美的体魄。 是了,那些上城区的大人物从不追逐半位面的异族,他们只把那些异族视为低劣的魔法材料…… 半位面和这种完整的位面——至少看上去是的,不过不是所有开启的大位面都和这个海妖位面一样充满生机,大多数时候,出现在隔离墙背后的大位面都呈现出腐朽而残败的气息,像是风烛残年的老人——的生物有什么区别?教会为什么放任半位面的异族走私活动,却严厉监管大位面的异族动向,就连上城区的大人物们也得不得什么特权?否则他们不会把视线投向他们不屑一顾的黑市。 上层人的利益和欲望给了克莱尔向上攀爬的阶梯,让她有机会摆脱那潭恶臭的泥沼,光鲜亮丽地出现在每一个曾经鄙弃她、想要把她踩入尘埃的人面前,轻巧地看着他们扒下那副叫人厌恶的嘴脸,仰望她鼻息而生存,像一条条摇尾乞怜的哈巴狗。 那些人…… 克莱尔漫不经心地想起一些面孔,都只有一个大概的轮廓,再细节的画面她就想不起来了。 尤忒弥突然握住了她的手。 他的掌心是凉的。 这个举动突如其来,以他们的关系——克莱尔相信是利益占了大多数,最多加上一些对美好事物的肤浅欣赏——也不该如此亲密,克莱尔的思绪一下子被打断了,像是突然才意识到面前不是听话的下属,而是需要她去应付的海妖智者。 -- 第18页 真糟糕,她不应该不知道这一点的……是魔法?还是所谓的象征在起作用? “克莱尔·赫伦。” 尤忒弥撑在水面边上,仰头看着站在岸边的克莱尔,那张雕塑一样立体的面孔完全地暴露在明亮却不刺眼的阳光下,仿佛镀上了一层圣洁光辉的神像,可仔细看去,那双深蓝色的眼睛里已经不再平静无波了,属于人类的身影真真切切地烙印在其中。 他低声呼唤着克莱尔的名字,属于海妖的华丽声线让他念出的每一个字都格外好听。 克莱尔垂下眼看着他。 这个举动大概也超出了海妖的预料,他很快又松开了手,只有被粗粝鳞片摩挲得微红的手背和流淌在克莱尔指尖的水珠证明了方才尤忒弥的举动不是她一个人的错觉。 过了一会儿,她终于听见尤忒弥再次开口,像是在组织措辞似的。 “我们去看看塔尕尔其的集市。”他说。 克莱尔当然不会拒绝兼职了保镖的海妖先生的要求,她笑眯眯地说:“好啊。” * 在白银之城的人的眼里,海妖们的生活堪称原始,这种原始体现在了他们生活中的方方面面,就算是看起来最有商业头脑的塔尕尔其和他麾下的城市维维托吉,在克莱尔看来也就那样,简陋得连最低级的黑市商业街都不上,顶多那些由巨石和魔法建造而成的水下建筑物和来回穿梭的海妖充满了异域风情,叫人新奇一些。 两个男人正在某只海妖的摊位前,维维托吉吸引来不少投机分子和冒险者,他们不知道是哪个组织的,正一唱一和地砍价,仗着海妖不清楚物价,试图用低廉的物品从海妖手里哄骗来某个珍惜的魔法材料。 要不是水下是海妖的主场,这里又是人生地不熟的海妖的地盘,他们恐怕更愿意选择另一个一举两得的方法来“砍价”:抢走摊位上的所有物品,顺便再把卖东西的海妖绑回白银之城贩卖。 ……从海妖犹豫的神色来看,那两个人确实也快成功了,海妖几乎相信了他们的说辞,假如没有目睹一切的克莱尔的话。 “做生意讲求的是诚信。” 克莱尔轻轻拍了拍手,一股强劲的水流适时地把那两个人绞在了一起,像两团任人揉捏的泥团。 是尤忒弥,他配合得像是掌握了读心术,连揣摩克莱尔意图的时间都短到没有。 不管怎说,尤忒弥的确是个非常出色又省心的合作对象,克莱尔几乎要喜欢上这种感觉了,要不是不适合,她简直都想用点小手段把他拐回白银之城了。 “就这样吧。”克莱尔笑吟吟地说,视线却是看向了那名似乎还没反应过来的海妖摊主,“他们归你了,不管你是放了或是发泄不满都可以。” 说完,她像是才意识到控制着这两个人不是自己,慢了一拍地向尤忒弥确认:“没问题吧?” 尤忒弥摇头:“没有。” 既然智者都开口了——虽然不是自己这支族群的智者——那普通的海妖自然没有拒绝的权利。 于是,一脸事外状况的海妖摊主收获了两个无法出声也无法动弹的人类水球,很快从另一个精明一些的海妖嘴里发觉了自己差点被骗的事实,气得想直接把这两个人类淹死在海里,但这个时候,人类和那位智者的身影早已远离了。 “这叫做好人好事。”克莱尔笑眯眯地对身边的海妖说,后者和她维持着一个不近不远的距离,“你觉得怎么样?” 尤忒弥的耳鳍微微抖了抖:“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这和他平日里惩戒族人没有太大的区别,只是惩戒对象从海妖换成了人类,下手的力度也轻了,因为人类太脆弱,他怕自己一用力那两个人就炸开了,而人类的血如果稀释在海水里,会有一股奇怪的味道。 克莱尔还没来得及解释,脚下就像踩到什么似的,身子朝尤忒弥的方向歪去,后者立刻伸出手臂搂住了她,避免她因为没站稳变成漂浮在水里的状态。 一部分不太适应水魔法的人类会在水下出现这样的状况,这时候,脸皮厚的会干脆四肢并用扒拉着前进,不过克莱尔明显不会喜欢。 克莱尔的手撑着尤忒弥的胸膛,在海水里,肌肉的触感并不明显,就像隔着一层东西似的,但她仍然觉得有某种鲜活的气息顺着自己的指尖传递了过来。 尤忒弥的手臂已经变成了虚虚地拢在她的腰上,只等着克莱尔放下手站稳,他也可以顺理成章地放开自己的手臂。 如果人类只是由于没走稳的话,是不需要靠在他怀里这么久的。 尤忒弥低下头看着克莱尔,就像上一次允许她用匕首刺入自己胸膛一样,这个姿势和这个角度,任何人都会莫名生出一种他的眼神温柔又深情的错觉,仿佛他的眼里只容得下那一个人。 克莱尔抬起了头,缓缓伸出了手,在确认尤忒弥没有避让后,她把自己的手心贴在了他的脸侧,绿色的眼睛盈着淡淡的笑意。 海浪起伏着,阳光透过海面,变成稀碎的光打在她的脸上,模糊了她的神色。 “我觉得,在海底下,这样的姿势才比较方便,不会飘走。”克莱尔笑着说,“不然,我怕走着走着,你就得去海面上捞人了。” 淹没之城 刚多瓦尔领地也以海洋为主。 他的领地广袤、战士众多,因为曾经的统治者余威和神眷者的影响力,他依旧在人鱼族群里享有威望,但这些,通通要加上一个难以绕开的前提,“仅次于尤忒弥”。 -- 第19页 在那只人鱼——他连名字和过往都没听说过的人鱼——出现之前,刚多瓦尔就是海洋的王权,他承载着沉沦之神的怒火而来,高居于人鱼圣地阿莱托莎。他曾经在海洋上掀起七天七夜的海啸和风暴,就连人鱼也难以直面这天灾一样的伟力,一部分生活着摩图拉人的岛屿就这样被冲毁,回归了海洋。 人鱼们开始渴求一位反抗者。 带领他们摆脱这样困境的反抗者,率领他们推翻刚多瓦尔统治的反抗者。 于是,尤忒弥出现了。 在刚多瓦尔的眼里,他是一个可怕的忤逆者。 没有人鱼知道他的过去,他就像顺应信徒祈祷而来的神明,神秘、强大,甚至是……完美,完美到没有私欲、没有弱点,他不知疲惫地战斗着,只因为人鱼们需要战斗来刺激他们前进,只因为人鱼们的祈求就是如此。 作为神眷者,刚多瓦尔知道的更多,在他的眼里,尤忒弥已经不像是某个会从尘世里诞生的生命体了,他的人性寡淡而微薄,完全可以说是几近于无,神性才构成了这只人鱼存在的主体。 人鱼们传诵他的名。 ——尤忒弥。 刚多瓦尔失败了,他的神明也退让了。 阿莱托莎被反抗者抢走时,已经失去了之前圣洁光辉的模样,它的一半城市都垮塌成了废墟,像是一块丑陋的疤痕、一条哀恸的伤口。 因此,当一个人类找上他谋求合作时,刚多瓦尔同意了。 他说他的神愿意和沉沦之神合作,帮助祂重新执掌属于神明的至高无上的权力。 刚多瓦尔问:“为什么?” 人类说:“因为我主已经言明,祂们面对着共同的敌人,一个要让众神黄昏再现的可怕存在。” 他还能与神明交流,但刚多瓦尔已经有许久没有得到过神谕了,没有神为他指名前进的方向。 “我主喜欢悲剧、痛苦、背弃,祂喜欢一切的意料之外和戏剧化的转折。”那个人类这么说,“你领地里的那座岛屿就很好,它与世隔绝,会是一个完美的舞台。” 刚多瓦尔说:“好。” 那群在他治下瑟瑟发抖的摩图拉人于是得到了合作的请求,来自一个人类。 他们不知道人类是如何跨越位面的距离和他们联系,也不知道为什么被找上的是自己,但他们知道,如果他们借助这次与人类的合作成功取悦了伟大的刚多瓦尔,他们将被恩准得到自由——离开这座岛屿,去往任何一个他们想要去的地方,不管是塔尕尔其的维维托吉,还是尤忒弥的领土。 以尤忒弥的实力,捏造一处陆地来非常容易,他们会有容身之所的。 刚多瓦尔冷眼看着摩图拉人密谋,看着他们绞尽脑汁地编排出自以为万无一失的戏码,而目标中的那架魔能飞船——这种人类,或者说白银之城的人类才拥有的炼金造物——也如期降落在了岛屿上,变成了姗姗来迟的主角。 他们不知道,这座岛上的所有人都必须去死,没有谁能逃脱。 然后,事情就失控了。 悲剧连开幕的余地都没有,一个人类就撕毁了后续的剧本,刚多瓦尔不得不提前现身,但那个狡猾的女性人类……她把自己的情绪控制得很好,傲慢的刚多瓦尔根本没意识到她逃跑的意图,因为不远处其他人类的恐惧是真真切切的,在察觉到自己进行了空间穿梭的一瞬间,他们流露出的诧异和茫然也是真实的。 一个富有同情心的懦弱人类。 刚多瓦尔这么下了定义。 魔能飞船消失在了岛屿上空,合作的人类说那是跃迁,是如今日渐衰落的神明无力阻拦的超远距离空间穿梭。 太可悲了,刚多瓦尔想,神的伟力怎么会在凡人的造物面前止步。 后来,那个目标人类再次出现了,他追赶了上去,竭尽所能地掀起最大的海啸。巨浪滔天下,他自觉没有人能逃的掉。 可是,尤忒弥又出现了。 他带走了那架飞船,当然也包括了飞船里的人类,而刚多瓦尔,这位海洋的眷者却对被别人操控的水流无能为力,因为海洋已经不再属于他了。 “尤忒弥——”刚多瓦尔踩着海浪,居高临下地投下视线,“他们是神的猎物!” 尤忒弥是仰视的姿态,这很好,可刚多瓦尔依然觉得被俯视的其实是自己。 “这是我们的猎物。” 尤忒弥说。 他只是在平平淡淡地宣布一件事,一个现实。他不需要反驳,也不会听见反驳。 就像神。 合作者告诉刚多瓦尔要忍耐和等待,因为人鱼不需要信仰,自由的种子早已播下,尤忒弥也不会容许自己被他们的信仰束缚住,尽管他本身的神性已经浓郁得仿佛现世神明了。他们会自己去寻找破解这一现象的方法的。 “还要多久?”刚多瓦尔压抑着怒气问。 “很快。”合作者神神秘秘地说,他好像知道很多,但只肯吝啬地透露出一丝半点儿,这让刚多瓦尔很是恼火,“他们已经抓住了那个——‘机会’。” * 维维托吉附近的海域里有一片非常漂亮的堡礁。 白银之城没有海,冒险者可以通过前往其它位面看见,但克莱尔只在古籍里见过海,这是她第一次离开黑市,来到其他位面。 -- 第20页 如果没有杰恩的虎视眈眈的话,她或许会更舒心,但也说不准,毕竟,要不是这个家伙咬得紧,她也不会这么轻率地离开黑市,可能要等到她统一黑市以后,她才会在完全的准备下踏上其他位面的土地。 尤忒弥搂着她穿梭在海底。 克莱尔看见了鱼、阳光和波光粼粼的海面,那些凶残的海洋生物在她面前温驯得像条小狗,其中不乏有蕴含着强大魔力和市场价值的魔兽。 “这里是塔尕尔其的养殖场。”尤忒弥介绍说,“刚多瓦尔曾把它当做祭台,要求被选中的人鱼在其中死斗,最终的获胜者可以得到取悦贝坦兰戈的资格。” 他发现克莱尔对人鱼的历史很感兴趣,于是会在经过相应地点的时候提及几句,再多的就没有了。 克莱尔问过原因,尤忒弥说:“这就是人鱼们记忆里最深的印象了。” 他从不掩饰自身的特殊,克莱尔对此也有几分猜测,但她不像神眷者那样喜欢动不动朝神明靠拢,她只是怀疑尤忒弥是人鱼的信仰聚合体,他顺应人鱼当时最强烈的意愿诞生,共享人鱼对那个时期的记忆。 教会的人肯定不敢怎么想,因为这样的说法就是人类决定了神,要是放在白银之城的建城初期,克莱尔都怀疑自己会被当成异端烧死在城门口……嗯,听说当时是用黄金作为燃烧材料的,一听就很魔法,因为光辉之神也被视为“黄金之神”,牧师坚信只有从黄金上燃起的火焰才能净化异端的罪恶灵魂,让他们得以前往神国接受神明的审判。 这样一想,她莫名觉得有几分好笑,于是轻轻笑了起来。 尤忒弥正伸手招来一条黑色的巨大海蛇,听到身边的动静,微微侧过头看向了她。 虽然没有开口,但克莱尔觉得他在默默表达自己的困惑。 “我只是想,如果你也能回到白银之城就好了。”她挠挠海蛇的下颌,后者的后半截身躯扭动着,在海里搅出一大片气泡。 她的嗓音有些模糊,像是也变成了一个个气泡飘向了海面:“……那可真是一座有趣的城市。” 淹没之城 科林·伊比恩翻过了高耸的隔离墙。 他的身后是黑黢黢的天空,像一头蛰伏的巨兽注视着每一个在它面前晃悠的猎物。教会说那不是天空,而是星空,只有星空才是承载着各个位面的地方。 当时还年幼的科林懵懵懂懂地问老牧师:“那天上没什么没有星星?” 老牧师慈爱地笑了下,缓缓说:“因为,星星都快死了。” 年幼的科林当然听不懂,后来老牧师死了,如今的科林已经学会不去抬头注视星空了。 隔离墙和白银之城中间还隔着圣光平原,依照普通人的脚程要走上大半天,不过科林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茫茫的平原上了,而在平原上巡逻的骑士根本没发现他的半点儿踪影,甚至连魔力波动都没有感应到。 等到他回到白银之城时,时间才堪堪过去了一个小时。 被他拎在手上的摩图拉人——被丢在一等舱衣柜里的那个——嗬嗬地喘息着。摩图拉人早就死了,现在被塞进去的是柯尔斯·艾登尼克的心智,但就和黑鸦检查的一样,他没有了灵魂,很快就会消亡,连死亡之神都挽救不了。 科林用了自己的小办法延长他的生存时间,这会使人非常痛苦,不过使用魔法的人并不在乎这点。 他带着摩图拉人来到了黑市,让对方用“柯尔斯·艾登尼克”的身份求见杰恩·斯派克。 杰恩是心智魔法一派的法师,他相信魔法更甚于自己的所见所闻,尽管柯尔斯的外貌现在就是标标准准的摩图拉人,他依然会放他进去,因为他的心智就是柯尔斯的。 结果正如科林所料,“柯尔斯”成功见到了杰恩·斯派克,后者把自己包裹在宽大的黑袍里,脸部完完全全地隐藏在兜帽的阴影里,像个装神弄鬼的蹩脚法师,缠着黑布的双手搭在轮椅上,双腿盖着厚厚的黑色毯子。 在他的脚边,“柯尔斯”浑身抽搐着倒在了地上,像一条脱了水的濒死的鱼。 杰恩对此熟视无睹,直到“柯尔斯”终于恢复了平静,软趴趴地瘫倒在地上,从嘴里吐出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声音。 “哦——这就是你信仰的家伙送给你的好东西?恩赐?”科林·伊比恩哈哈笑道,“需要我帮你刻个墓志铭吗,老东西?” 杰恩不为所动:“如果你来找我只为了这件事的话,那么你可以离开了,我想我手里的墓园一定比你选中的好得多。” “别这么着急啊,我就是来问问事情。”尽管本人不在这儿,但科林的脸上一定是笑着的,“我最近听说了个新鲜词儿,你一定会感兴趣的。” “什么?”杰恩问。 “‘完-美-生-命’。”科林懒洋洋地拖长语调,“一个三流剧作家创作出来的东西,不需要巨龙的皮、精灵的魔法天赋、人鱼的呼吸系统、巫妖的灵魂等等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就可以变成的好东西,你听说过吗?” 杰恩缓缓笑了一声,嘶哑着嗓子说:“直来直去的科林·伊比恩什么时候说话也开始弯弯绕绕的了?不就是‘完美生命’么——对,没错儿,我知道,一群自以为是的蠢货罢了。” 另一边,科林已经来到了黑市卡萨尔街23号。 -- 第21页 这栋房屋原先的主人似乎是个从上城区被赶下来的落魄贵族,不过那不重要,因为它现在属于另一个名字——克莱尔·赫伦。 她的心腹正忠心耿耿地守着这栋房屋,哦,还有那个神秘的、据说是克莱尔底牌的神奇物品。 多好的机会啊,科林添了添嘴唇,细长的牙齿闪着森森的寒光。 那些死去的、怨恨的灵魂告诉他,只有在克莱尔·赫伦在的时候,那个神奇物品才是一件可怕的武器,一旦她离开……只要她走出了这栋房屋的范围,它就像个值得被丢弃的垃圾,更何况,现在的克莱尔绝对不会出现在白银之城,她正和那只叫他感觉不舒服的人鱼甜蜜蜜呢! “愚蠢的东西。”科林扯了扯嘴角。 克莱尔不在,那可真是再好不过了,这栋房屋的安保力量也会相应地减弱,科林有办法穿过那些安保中的薄弱点,也不会惊动太多人,包括那个难缠的心腹……啊,这可真是轻轻松松。 当科林的双脚站在地下室的门口时,他想,从此以后,“克莱尔·赫伦”这个名字就要从黑市里被抹去了,“杰恩·斯派克”则会是下一个。 “你怎么不亲自去堵截克莱尔·赫伦女士呢?”在开门前,科林可算想起来杰恩这号人了,“这么信任你的手下?这可不是‘多疑的杰恩’的风格。” 杰恩毫不介意地说:“我会过去的,只有在摘取的前一刻,果实才最美味。” 科林握住了地下室的门的把手——果真是普通人的选择,竟然不是用更有隐蔽效果的魔法来作为入口——手腕一扭、一推。 门开了。 * 与此同时,克莱尔正和尤忒弥一起仰面躺在海面上,她的脑袋靠在后者的胸口,能听见一点微弱的心跳声,很平稳,每一下的间隔都一模一样,这和正常人鱼强而有力的心跳不一样。 “如果遇到一个窃贼,你会怎么做?” 尤忒弥突然问。 克莱尔本来都有点昏昏欲睡了,听到他的声音响起才清醒过来,睡意从绿眼睛里飞速褪去。午后的阳光和起伏的海面真的很有催眠效果,以她的定力都有点遭不住。 这还是尤忒弥第一次以假设的形式提出问题。 克莱尔觉得这很有纪念意义,笑了笑,反问道:“你会怎么做呢?” 尤忒弥很快说:“剥夺掉窃贼拿走的东西。” “剥夺”。 克莱尔发现他的用词很有意思,好像已经假定了被偷走的东西和窃贼融为一体了,是不能用正常会使用的“夺回”或“拿回”来形容的。如果放在那些从小接受文法教育的贵族眼里,这恐怕就是个会叫他们瞧不起的低劣语句了。 “我觉得你的办法就很好啊。”克莱尔笑吟吟的,“‘所有命运馈赠的礼物,都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1]。” 有那么一瞬间,她突然觉得来到这个位面也挺好,没有黑市那些莫名其妙的利益关系和一堆糟心事,没有挂着自己名字的高额悬赏单和随时要她命的刺客,她不需要为了权势去迎合更有权势的人,她现在是自由的,她的时间属于自己。 尤忒弥是个和克莱尔·赫伦之间的关系干干净净的存在,他什么都不知道、也不关心,他的神性高于人性,实力又深不可测,因此克莱尔可以安心地给予他信任,而不用时刻提心吊胆地去担心和揣测他是不是会因为什么人、什么事去杀死她。 否则的话,他不会容许克莱尔·赫伦在见到自己的第二面时还活着的,更不会允许她对他……动手动脚。 克莱尔的一只手搭在尤忒弥的肩膀上,突然哈哈笑了起来。 尤忒弥感受到手掌下的身躯在微微颤动着,不知道是什么在惹得她发笑。他或许是困惑的,但那点困惑太微薄了,于是他沉默地等待着怀里的人类平静下来。 神性。 克莱尔无声地咀嚼着这个词,觉得它真是太奇妙了。 倘若尤忒弥不是这样一个神性为主的人鱼,而是像其他人鱼一样感情丰沛,她绝对不可能想现在一样放松地躺在他的怀里,她会试探、会利诱、会猜忌,会用语言编制巧妙的陷阱等待他上钩,就像她以往在黑市里做的一样。 幸运的是,事实并非如此。 尤忒弥就是这样一只好似只拥有神性的人鱼,他一定知道她不能和真正意义上的好人搭边,但他不会因此产生其他的想法,他的内心不会由于好坏之分而产生偏颇,也不会为了出身是否高贵而持有偏见。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宽和到几乎可以用冷酷来形容,或者说高高在上。 克莱尔只觉得放松和舒适,在一部分人眼里,她是个无恶不作的恶棍,因为一个黑市下等人不可能这么快地攀爬到黑市食物链的顶端,他们认为她利用自己的美貌,说她满嘴谎言奸佞狡诈,不过她依然会因为尤忒弥毫不作伪的平静态度而感到愉悦的。 啊,那些叛徒,那些小角色,他们只在黑市势力的边缘摸打滚爬,却觉得自己的重要性无以伦比,自信地追逐着杰恩施舍的小恩小惠,看来魔力燃料池已经不能满足他们去死的胃口了,或许,她应该更有新意一些?可是她已经把罐头和枪口改进成这么高级的魔力燃料池了……嗯,她记得以前黑市里有个外号“酷刑之王”的旧贵族来着,不过是不是已经被她的心腹炸了脑袋? -- 第22页 克莱尔有点记不清了,没有背景的人想要在黑市里起家可不容易,她树敌可不少,不是每一个人她都能记得清清楚楚的。 “尤忒弥。”她轻快地放弃了追究,微微侧过脑袋,把耳朵贴在他的心口,那个被她匕首刺入的伤口早就恢复如初了,尘世的武器损伤不了他,“你觉得是魔力燃料池好,还是熔炉冷却池更好一点?” 尤忒弥不明白这个问题的用意,不过他还是说:“都很好。” 克莱尔又笑了起来。 她面部的皮肤很光滑,人鱼胸膛处的鳞片又粗糙不平,很快把她脸侧的皮肤摩挲得微红,不过她毫不介意,些微的刺痛感反而在提醒她——你就是在现实,别怀疑。 “我要去深海,尤忒弥。”克莱尔用亲近的口吻说,“我们一起。” 人类的话题跳得很快,不过尤忒弥能察觉到她现在的心情很好。 “好。” 他说。 -------------------- 作者有话要说: [1]“所有命运馈赠的礼物,都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奥地利]斯蒂芬·茨威格《断头王后》 淹没之城 当安东尼在倾倒的海浪里挣扎的时候,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出到底发生了什么。 ——刚多瓦尔指挥着海水淹没了维维托吉。 法师比利从不远处游了过来,一把抓住安东尼的胳膊,用自己的水魔法包裹住他的口鼻,带着他飞快驶向了魔能飞船停放的地方。 这时候,魔能飞船已经启动了,是拉米亚公司的“拓荒者”型号,防御能力很强,哪怕是在这样巨大的风浪里也稳稳当当的。 塔尕尔其人鱼们的怒吼被和他们一样的求生者远远地抛在身后,海洋不是人类和摩图拉人的地盘,他们没有必要过去拖后腿,更何况人鱼们也不会关心这些只与他们建立了几天交易关系的人类。 飞船的入口还为队伍的负责人留着,在安东尼的脑袋从水里冒出后,一堆人七手八脚地把他拉了上去,比利跟在后面跳上了飞船,门就擦着他的脚后跟关上的。 如果女主人在就好了。 安东尼揉揉自己乱糟糟的头发,一边把自己裹在厚厚的毛毯里,一边指挥着飞船里的成员们忙碌起来。护盾、武器系统、跃迁程序……这是干瞪眼就能完成的事儿么! 比利只是个低级法师,从神眷者手里抢夺水元素魔力的使用权已经榨干了他为数不多的精力,现在正抱着一大块晶莹剔透的充能水晶,一脸安详地飘在他身后,像个幽灵变形怪。 “老板呢?” “幽灵变形怪”发出幽幽的声音。 克莱尔的手下们对她通常有不同的称呼—— 负责传话和对外打交道的喜欢喊“女士”,尊重又不显得过分亲近,因此黑市里流传的是黑玫瑰女士而不是黑玫瑰夫人;安东尼这样的普通人偏向于喊“女主人”,要在黑市里找到一个有点能力和眼见的普通人可不容易,他们原先大多服务于某位沦落黑市的贵族,不可避免地带了些老派的影子;至于和比利一样受雇的施法者,他们总是满口的“老板”,他们只对拿到手的金币负责,同时保有有限的忠心,他们掌握的力量,不管再小,都足够他们在任何一个老板的手底下都过得有滋有味。 “女主人有她自己的计划。”安东尼没有直接回答,“黑鸦先生说了,我们保护好自己就可以了。” 默提勒族群的人鱼们把那架中型魔能飞船还了回来,现在接管飞船的是黑鸦,女主人的内部联络人,也就是传话筒。他前几天过来了一趟,用维维托吉的人鱼集市打发了船上的乘客。 比利:“哦。” 他看着怀里的充能水晶和表面代表着克莱尔·赫伦势力出品的印记,忠心地希望老板一切安好顺便回来力挽狂澜。 不管这么说,他前两天在人鱼集市上看中了一样东西,今天才攒够用于以物换物的附魔物品呢(法师可以简单地给一些物品附魔,但效果比不上正宗的神奇物品),要是维维托吉就这么被淹没了,他上哪儿去找愿意交易的人鱼? “唉。”比利叹了一口气,“老板什么时候回来啊?” * “那个人类呢?” 刚多瓦尔屹立在海浪之巅,倨傲地问。 那片建立着维维托吉的陆地已经彻底被海水淹没了,塔尕尔其的人鱼们愤怒对他张开耳鳍,露出被挑衅的愤怒神色,可他们无能为力,他们的魔力远远比不上这位神眷者。 “没发现她的身影。”人类合作者的声音从空气里传出,他从来不露面,这种傲慢的姿态总能惹火刚多瓦尔,“这可真是个不妙的消息。” “一个人类罢了。”刚多瓦尔嗤笑。 他是人鱼,是神眷者,他无惧一切……本应如此。 合作者说那个人类现在是尤忒弥的弱点,她身上的负面象征正在污染着尤忒弥,动摇着他落在神性里的锚,让他的人性反扑、拉扯,在二者达到某个稳定的临界点之前,他的力量都比不上之前的每一天。 在神明的领域,象征的意义非常重要,如果把尤忒弥的行为类比一下的话,就相当于一个人在拥有完全的防护措施的前提下,毫无防备地揣着一斤炸弹到处跑,并且每一天都脱下一件防弹衣,就等着哪一天炸弹爆炸,给自己炸出个崭新的未来……当然,别是个哑炮。 -- 第23页 而作为神眷者,刚多瓦尔还知道一些不能深思的东西——比如,从尤忒弥出现的那一天开始,沉沦之神就再也没有下达过神谕;比如,人鱼们正在无意识地神化尤忒弥,把他的权能往“海洋”、“风暴”等领域联系…… 神也会陨落。 每份古籍上都明确记载了,黄昏年代——这个对于绝大数虔诚信徒来说极其可怕的几个字——又称“神陨年代”,无数大大小小的神明陨落,逃过一劫的神明也免不了神位降格,失去了曾经的权柄。在一些长生种族里,甚至还能找到亲身经历现场的见证人。 刚多瓦尔恐惧着。 沉沦之神呢? 祂的神名贝坦兰戈已经无法呼唤祂了,祂的神位、祂的权柄正在信仰的洪流下被冲击。尤忒弥的背后一定有神明的支持,他是一个被推上台前的傀儡,被信仰塑造成一个神性聚合体,刚多瓦尔坚信这一点,但他找不到那个幕后黑手的蛛丝马迹。 人类合作者怜悯地注视着刚多瓦尔。 他嗅到了悲剧的气息。 “我主……”他喃喃,“还有比这更能取悦您的吗?” * 克莱尔正行走在一片废墟中。 阿莱托莎的废墟。 时间回到半小时前。 尤忒弥短暂地和她分开了,他说刚多瓦尔的领地里出现了变故,克莱尔于是回到了自己的——好吧,是所属权在拉米亚公司的——魔能飞船上,黑鸦兢兢业业地向她汇报今天的事项,还有安东尼传来的报告。 他们现在在维维托吉附近的海域,黑鸦还能通过魔法和安东尼联系上,但已经有点信号不良的感觉了,似乎是因为距离太远,又像是魔力被什么干扰着。 会和刚多瓦尔的异动有关么? 克莱尔不知道,不过她知道这是一个阴魂不散的家伙,沉沦之神的神眷者一向是睚眦必报的,更何况他还有合作者。 离开了那座岛屿后,克莱尔很快就想通了这一点:摩图拉人没有合作的价值,他们太弱小了,和他们合作也不可能绕开人鱼的注视,因此,那个人类的真正合作对象一定会选择人鱼,岛屿上的一幕也得到了人鱼的默许。 搞什么自相残杀不是能取悦沉沦之神的风格,祂的神眷者崇尚力量,奉行的准则是用绝对的实力碾压一切阴谋诡计,他们不会去动这些弯弯绕绕的肠子的,那么,是谁?会是杰恩·斯派克吗? 神眷者是孤傲的,凡人——在他们眼里,所有没有蒙受神恩的都是凡人——做不到在最短的时间里取得他们的信任。从摩图拉人的言辞中可以推断出,他们是在位面开放前不久才被得知这么一个合作机会的。 因此,合作者和刚多瓦尔搭上线的时间也不会太久,他一定也是个神眷者,区别只在于信仰哪位神明。 背弃之神、谎言之神、阴影之神…… 克莱尔的心里掠过几个取悦仪式血腥或是负面并且没有陨落的神明,突然感到了几分倦怠,又想起来一个理应出现的老熟人。 杰恩到底想做什么?她想。 安东尼在维维托吉找到了杰恩·斯派克活动的影子,他坐在轮椅上,驱使被他选中的倒霉蛋的空壳推着他四处行动。是安东尼派出的眼线抓拍到了他模糊的照片,但很难说是不是他故意被拍到的。 他在挑衅。 克莱尔相信自己对他的了解,她摸得透他的脾性,杰恩·斯派克是一个骄傲到自负的人,他不会隐忍这么久还不动手的,也不会放过这么一个铲除竞争对手的良机,除非有一个更要紧的事情绊住了他,让他腾不出手来。 信息的不对等让克莱尔分析不出结果,她讨厌这种一头雾水的情况。 还有失踪的科林·伊比恩和一同消失的摩图拉人(黑鸦第一时间就报告给了克莱尔,柯尔斯的尸体则被处理掉了),他们达成了协议?科林会和杰恩合作吗?科林具有自由进出隔离墙的能力,大多数人却需要经历统一的观察期才能被放行,他是不是想利用提前回去的时间差做什么? 克莱尔的思绪转回了自己的那件底牌——所有她的对手都这么以为的——上面。 那是一块石板。 她下意识地勾勒出石板的轮廓,下一刻,她就发现自己出现在了阿莱托莎,而她用来防御的神奇物品没有起到半点儿预警的作用。 和她在人鱼领地内见到的阿莱托莎不一样,她脚下的城市像是被完全摧毁了,无数人鱼的尸体散乱地分布在其中,流出的血还是新鲜的。克莱尔试探性地摸了摸,发现尸体也是温热的,像是才死去不久。 她仔细辨认了一下最近的那具尸体,很快从记忆里找出一张可以重叠的面孔:跟随着刚多瓦尔来追杀他们的人鱼战士之一。 克莱尔向前走了几步,场景一变,那些死去的人鱼穿上了盔甲,手持锋利的武器,像是亟待出发的战士,周围的废墟也变成了光辉圣洁的城市,但一切都影影绰绰的,闪烁几下后又恢复了一开始的死寂模样,像是接触不良的人造幻术。 这是哪儿? 像是能听到她心底的疑惑一样,有个声音回答了她:“神国。” 克莱尔抬起头,看见尤忒弥从废墟深处游了出来,□□的胸膛上遍布着狰狞的伤口,不过没有血从外翻的血肉里流出。 他来到克莱尔身前,伸出手搂住了她,但没用力,克莱尔可以很轻松地挣脱。他矮下身子,轻轻把自己的头搭在了她的肩膀上,是一个疲倦又依靠的姿势。 -- 第24页 这个距离很近,让他像是个贴着耳朵讲话的坏心眼情人。 “神国。”他重复了一遍,“贝坦兰戈的神国。” 淹没之城 这是克莱尔第一次看见受伤的尤忒弥。 在她的印象里,他像是个无坚不摧的存在,她依恋的也是他那份超然的神性,但现在,他受伤了,而且还是在神国。 神性、神国,这两个词随随便便放在一起,都能让人联想出一系列的隐秘。 克莱尔感受着肩头的重量,什么也没说,只是也回搂住了尤忒弥的腰身,力道比他扣在她腰上的蹼爪还要重一些。 好一会儿后,她才听见尤忒弥继续说话,唇齿开合之间的细微气流吹在她耳畔,让耳边的发丝拂过耳朵和脸侧,有些痒痒的。她想捏捏尤忒弥的耳鳍了,她还没碰过呢,但不是现在。 “刚多瓦尔杀死了他们。”克莱尔知道这里的“他们”指的是废墟里的人鱼尸体,看来他们全都是刚多瓦尔的手下,“这是一场祭祀,在贝坦兰戈还是风暴与海洋之神的时期,活祭是取悦祂的最重要的方式。贝坦兰戈回应了他,因为祂也急于摆脱这个困境,祂太急切了,急到忘记自己是一个没有脑子的家伙。” 尤忒弥很少说这么多话,还这么有主观性。 他把沉沦之神形容为“没有脑子的家伙”,可在此之前,他提起祂时用的都是平平淡淡的“贝坦兰戈”,像是个冷静旁观的第三者。 克莱尔忍不住笑了。 她发现自己在尤忒弥身边时很喜欢笑,不是她在黑市里虚与委蛇的假笑、也不是威胁人时的冷笑,而是那种单纯的喜悦的情绪从心头迸发,于是嘴角自然而然地就扬了起来。 在白银之城的时候,不是没有男人试图接近她,他们知道她不是个会被花言巧语打动的蠢货,也会用单纯的表现掩饰自己的野心,但他们肮脏的心思她一眼就能看穿,灵魂令人作呕得像是下水道里的泥巴怪。 可尤忒弥不一样,他很纯粹,她喜欢这种纯粹的感觉。他像降落尘世的神,就要高高在上的才好。但这一瞬间,克莱尔突然发现会说坏话的尤忒弥也很好,他像个从古典油画里走到现实里的人,鲜活了、灵动了,也让她感受到预料之外的……心动。 真糟糕,克莱尔。她对自己说,神会为凡人低头吗? 她抬起头,尤忒弥果然在低头注视着她,就和他把克莱尔搂在怀里的每一次一样,他的视线一定会落在她的身上。 “你在看什么?”克莱尔明知故问。 “你的‘象征’很活跃。”尤忒弥的回答一如既往,不过感谢他现在不对劲的状态,他这次多加了一句,像是在安抚她,“像黑色的星星。” “星星好看吗?” 尤忒弥歪了歪头,半透明的耳鳍张开了一些,上面的纹路反射着漂亮的微光。 “好看。”他说。 克莱尔弯了弯眼睛。她抬起脚,让他们的面庞靠得更近了,从人鱼脖颈两侧的鳃裂里流出的水流轻轻拍打在她的脸上,像毛燥燥的小刷子。 “我的眼睛里也有星星,尤忒弥。” 她像是把他的名字含在唇间,说出来的时候带着甜腻腻的香味,就连那只抚上他脸侧的手,也那么肆无忌惮地昭示着自己的存在感。那只手擦过耳鳍,尤忒弥就觉得那一块像是被烫了一下,灼热的温度蔓延开来。 尤忒弥低头看了她一会儿,那双见过血的绿眼睛,心里翻涌上某种他从未体会过的奇妙的——还是玫瑰味的——感情。克莱尔说过她的外号是黑玫瑰,她在自己的庄园里种满了玫瑰。 人鱼族群的记忆告诉他,这是喜欢,是看见伴侣对自己甜蜜蜜地微笑时的脸红、是月夜下的人鱼对自己的伴侣吟唱歌声时会涌起的心跳,是不存在于神性里的凡人的情感。 但尤忒弥终究是神性的产物,他出现在这里就是为了另一个神明的遗物。那份喜欢只是人性偶尔的泄露,神性正在飞速填补这块空缺。 在这一闪而逝的情感褪去它炽热的色彩之前,尤忒弥顺从当时最强烈的意愿,蹼爪握住那只柔软的人类的手,侧过头在她的掌心里落下一个轻飘飘的吻。 克莱尔的手指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可是我不会唱歌。”尤忒弥说,他的侧脸像个忧郁的诗人。 “我没见过比你还坏的人了,尤忒弥。”克莱尔还是踮着脚的姿势,但她那只抚着人鱼脸颊的手已经压在了他的脑后,让他把脸凑得离自己更近,像是下一刻就要亲吻,“星星会哭的。” 他太纵容她了,或许一开始是无所谓,但从他默许了搂住她开始,这份纵容就进了一步:他们会去堡礁看不一样的风景,享受海面上的午日微风和阳光,他也会陪她去深海,看深海火山的喷发和发光鱼群组成的海底星空。 克莱尔会放手吗?当然不会。 黑市里不会说退一步海阔天空,他们只会讲求抓住转瞬即逝的机会,错过了不再属于你。 如果他不是属于自己的那只人鱼,克莱尔想,那“尤忒弥”这个名字的存在就失去了意义。 她的记忆里只会有一只人鱼,她会记得他相貌完美,但不会记住他的名字,她会冷酷地忘记他带给自己的所有特殊的感情和经历。 “和我回去白银之城吧。”克莱尔说,“你能做到。” -- 第25页 “我只存在于此。”尤忒弥说。 他看到那双绿眼睛蒙上了一点阴翳,就像最耀眼的宝石蒙上了灰尘,尽管只有一点儿,但仍然让人觉得那份完美的光辉被掩盖了。 “星星也会哭吗?”尤忒弥叹息着,他弯起蹼爪,小心翼翼地用指节擦过她泛红的眼尾,“我们会在下一个世界相遇。” “下一个世界?”克莱尔用手撑住他的胸膛,把自己的重量依靠在他的身上,“我只要尤忒弥。” 她强调似的重复了一遍:“我只要你。” 尤忒弥温和地看着她。 “都是我。”他说,“我仍然是我。” “那他会记得我吗?”克莱尔问。 尤忒弥低声说:“会的。” 他也许应该多说什么,再保证两句,虽然他的记忆里没有人类,但这些日子的观察告诉他,人类是一种非常注重诺言的生物,富含感情的承诺总会令他们心安。 可最终,尤忒弥只是露出一抹很淡的微笑。他寥寥无几的人性都牵挂在克莱尔身上,这些寡淡的情绪已经是神性所允许做到的极致了。 “好吧,尤忒弥。”克莱尔恶狠狠地说,“记住,你欠我一首歌。” * 神国外。 阿莱托莎发生了一次大震动。 利克尼斯看见无数人鱼惊慌失措地游走在街道上,看见原本是废墟的那一半阿莱托莎开始崩解、垮塌,而保存完好的这一侧也逐渐褪去了鲜活的气息,像是一瞬间经历了加速的时间,又或者说,回归了它原本的模样。 “长老!”利克尼斯震动着胸腔,把自己的呼唤传递出很远,“这是征兆吗?” 回答她的不是长老,而是另一个意想不到的家伙。 “当然了,小人鱼。”刚多瓦尔的身影出现在阿莱托莎的街头,他自有一股气质,和周伟慌乱的人鱼们格格不入,“祂比你们还要担心信仰的枷锁卡在祂的脖子上。” 利克尼斯听不懂,尽管她知道这个不知名的“祂”的背后一定有什么隐秘,好在能听懂的人来了——默提勒族群的人鱼长老不知何时悄然出现在了她身后。 “刚多瓦尔与我们也有合作,神明方面的。”长老的嗓音有些沙哑。早些年的战斗他伤了自己的喉咙,又没有得到及时的治疗,最后长老在他的青壮年时期,一直顶着这样残破的嗓子。 利克尼斯只觉得不可思议:“他?刚多瓦尔?” “神国分为两部分,一个是现世里的神国,一个是超脱现世的神国。我们脚下的阿莱托莎就是现世神国的那一部分。”长老不紧不慢地介绍起来,“那超脱现世的神国呢?这就需要神眷者的帮助了,刚多瓦尔为我们的智者打开了它的大门。” 刚多瓦尔的确敌视着尤忒弥,但在摆脱信仰枷锁的这一方面,他和尤忒弥的目标是一致的:他的神明需要信仰作为养料,尤忒弥的出现却截断了这一切,失去了人鱼族群的信仰的支撑,祂很有可能无法迎来属于自己的复苏日。 为自己的敌人打开超脱现世的神国大门的举动是危险的,然而刚多瓦尔没有其他的选择了,如果尤忒弥不能进入神国,那么就无法完成斩断信仰的最后一步,如果他不能斩断信仰,那沉沦之神就无法继续把自己的力量扎根在信仰的浪潮里。刚多瓦尔只能赌。 “你们在等尤忒弥吗?”刚多瓦尔慢慢地挑起嘴角,毫不掩饰语气里的恶意,“他不会再回来了,他没有这个机会。” 他要杀死这群狂妄的人鱼,把他们献祭给伟大的沉沦之神。只有最暴虐的统治才能让这种桀骜的生物低头、驯服。 但是杰恩·斯派克的联络打断了他,没让他的一系列想法被立刻付诸于行动。 “我发现神国进入现世的登录点了。”这个狡猾的、阴险的人类合作者说,“在维维托吉。” 淹没之城 海洋在咆哮。 整个维维托吉已经不复存在了,塔尕尔其的尸体在汹涌的巨浪下崩解成无数泡沫,他试图阻拦过刚多瓦尔,但没成功,现在的刚多瓦尔比以往的任何时期都要强大,因为他是神眷者,而现在,神国正在降临。 一个影影绰绰的影子浮现在了原本应该是维维托吉的地方的上方,规模庞大的风暴则以疯狂的速度酝酿,蕴含着高能魔力的云团相互摩擦所产生的电火花逸散着可怕的能量波动。 仿佛由海浪组成的巨大身影在神国上方浮现,它的左手是雷电,右手是风暴,头顶是人鱼骸骨组成的王冠。这是沉沦之神在宗教里最常见的神话形象。 杰恩微不可察地瞥了一眼刚多瓦尔,后者正虔诚地呼唤□□字,和任何一个狂热的信徒没什么分别。 “可怜的蠢货。”他用居高临下的语气评价道,悄然隐去了自己的存在,向另一个他有意向的合作者抛去了橄榄枝。 “科林·伊比恩。”杰恩在心里喊道。 科林擅长灵魂魔法,他的拿手领域则是心智魔法,这二者因为同出一源有不少相似之处,在别人眼里难以提防的心智魔法放到科林面前,反而失去了那份神秘感,不过杰恩自有办法避开这一点。 他又喊了一遍:“科林·伊比恩。” 还是没有回应。 意识感知的另一头空荡荡的,像是垂落在海面上的线头,独自在黑暗里晃悠着,无数汹涌的暗潮都掩藏在平静的海面下,只有那份若有若无的危机感始终萦绕不去。 -- 第26页 杰恩没有尝试去呼唤第三遍。 他当机立断地掐断了他留在科林精神里的定位点,又给自己的心智加上一层层的防护,尽可能地放空自己的大脑,不去回想那空洞一样的感知和被混沌黑暗充斥的大海。 等到他的视线终于开始对焦的时候,他才惊觉自己的背后洇出了冷汗,他的双手也在止不住地颤抖。从他获得朝圣的资格的那一天算起,他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这种肢体失去控制的感觉了,它总是与弱小和受人欺凌挂钩。 现在,他又一次体会到了扑面而来的无助,比他记忆中的每一次经历还要可怕。 杰恩本来是来看刚多瓦尔的落幕的,可这样一看,那个该被看笑话的似乎是他。 “命运,这就是命运,戏剧化的转折与悲剧……”杰恩喃喃。 他逃也似的脱离了这片海域,好在他买的是穿梭舰,速度很快,当他追上教会的舰队时,那海浪的身影还没有凝实呢。 负责这次外出行动的是大主教博西恩·菲尔迪斯,他是一名有些古板的老贵族,一向不喜欢和上城区以外的人产生太多牵扯,尤其是杰恩·斯派克这样出身黑市的低等人。 “杰恩·斯派克?”菲尔迪斯大主教合着眼跪在祈祷室里,在底下的牧师前来汇报的时候,他连眼皮都没有掀开,直接说,“告诉他,记住规矩。” “是。” 牧师离开了。 没多久,白色的光在教会舰队的不远处炸开。 * 尤忒弥抱着克莱尔踏出了神国。 海浪巨影发出无声的咆哮,但它的身影仍然不可避免地变淡,仿佛有无形的力量正抹去它的存在,就像用橡皮擦去铅笔的线条一样轻易。 风暴以更快的速度平息下去。 海水向两侧分开,海底的城市缓缓上浮,它是应当被刚多瓦尔的力量毁掉的维维托吉。 克莱尔收回了投向维维托吉的视线。 力量,绝对的力量,她几乎能闻到它散发的美妙气息,比任何东西都要迷人。 尤忒弥的耳鳍轻而快地抖了两下,发出很轻的摩挲声。 “你也很迷人,尤忒弥。”克莱尔笑了起来,“我们先看看正事,好吗?” 可事实是,现在已经没什么正事了——沉沦之神没有涉足现世的力量遗留了(克莱尔猜测祂已经被吞噬了,或者更文雅一点的,“被收回了不属于祂的权柄”),刚多瓦尔,这个依附于祂的神眷者,也永远地失去了威胁。他已经死了。 “一具神眷者的尸体?”克莱尔若有所思,她想起了麦布森特伯爵所提出的支持她在黑市扩张的条件,一颗人鱼的心脏,“这可真是再巧不过了。” 贵族都是一群贪婪的家伙,她当然不会傻乎乎地把整具人鱼尸体都交上去,以为这样就可以得到更多的支持和另眼相待。人鱼身上有价值的地方可太多了,不管是用作魔法材料还是炼成神奇物品,都比便宜贵族要好的多。 算算时间,位面的入口也该关闭了,或许麦布森特伯爵正对人鱼心脏翘首以待,或许他正等着这个来自黑市的女人灰溜溜地逃回那片上城区贵族们不曾也不屑于踏足的地方。 尽管没有明说,克莱尔却有一种明确的感觉:这个难得的大位面不会再与白银之城相连了。 在她的余光里,黑鸦操控着那架中型魔能飞船降落在浮出水面的维维托吉的空地上,他发现了女主人的失踪,好在没有过分慌乱。 在更远处,一道道身影裹挟着海浪驰骋而来——是人鱼。他们游得是那样的快,连阳光都似乎追不上他们的尾巴。 “如果没有你,这里会变成什么样子?”克莱尔轻声问,或许在她说出口的一瞬间,她的心里就已经有了答案,正如她对尤忒弥身份的猜测。 她知晓的隐秘知识……在白银之城,只有大人物才能窥探一二的隐秘。 “人鱼是最后的还留有贝坦兰戈信仰的存在了,祂不会放弃这一点。”尤忒弥平静地说,“活祭是最简单的降临仪式,祂会杀死所有人鱼,让自己彻底降临尘世——或许贝坦兰戈会因此失去所谓的神明身份,但祂会活下来,和祂死死攥住的权柄一起。” 克莱尔不关心什么贝坦兰戈:“那你呢?” “我会被信仰污染。”尤忒弥的语气更平静了,好像他说的那个人不是自己。 他弯下腰,轻轻抵了下她的额头。 “是你救了我。”他说,“是你,克莱尔·赫伦。” 下一刻,磅礴的力量席卷了克莱尔所有的意识。 她看见无边无际的黑暗,星空融化在更广阔的混沌里,而在连星光都无法抵达的最深处,没有面目的虚影蠕动着,没有语言和图像可以勾勒出它的存在。它似乎朝克莱尔投来了一瞥,可比被注视的感觉更快一步的,无穷无尽的呓语和混乱被塞进了她的脑海。 最终,她只从一片空白里挖掘出一个勉强能用人类的音节发出的单词。 ——亚铎。 “这是我的名。”尤忒弥温和地看着她,“如果你还愿与我相见的话,可以记住它。” 克莱尔问:“这是你给我的答案?” “假如你要这么理解的话。” “那我拒绝了呢?”克莱尔用不怎么在乎的口吻说,“你知道,我只是一个来自白银之城的人类,但在绝大多数我的同胞眼里,我过得非常成功,只要我愿意,我迟早有一天会成为他们眼里的上等人。我可以找更贴心的伴侣,他们会更加地讨我欢心,而这,只是我获得的东西中最微不足道的一点。” -- 第27页 神性是没有感情的,尤忒弥并未因为这样的假设而感到难过,他只是用没有变化的温和嗓音说:“你不需要把我和他们进行比较,因为你会忘记我。” “那你呢?” “我不知道,克莱尔。”尤忒弥用柔软的眼神注视着她。他在等她做出选择。 克莱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前面说了,她是个商人,商人从来不做无本的买卖,更何况她还是黑市里的商人,而且没有比尤忒弥更符合她心意的人了,她为什么要放任他离开自己?还是在没有尝试过的前提下? “没有人可以欠我的债,尤忒弥。”克莱尔笑了下,每一个字却用力得像是咬牙切齿吐出来的,她的眼神就像见了血的豺狼,“你欠我一首歌,记得吗?你迟早会还上的。” 尤忒弥于是笑了起来,尽管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笑。 神性的内心是没有温度的,他只是遵循了下意识的一种反应,也许是冥冥之中有个声音在告诉他,你要把自己的反应坦露给这个人,让她知道其实你会喜欢她的选择的。 “我很期待这一天。”他强调似的重复,“我很期待,克莱尔。” -------------------- 作者有话要说: 海妖篇结束啦,下个故事是精灵~ 尾声 白银之城,上城区。 克莱尔假笑着坐上了离开上城区的马车。 看在那颗超出了预料和预计价值的人鱼心脏的面子上,麦布森特伯爵并没有为难她,正相反,他表现得平易近人,丰富的阅历、涵养和学识让他能够在谈笑间随手拈来恰到好处的幽默,加上克莱尔有意的迎合,他们就像一对真正的老友那样氛围融洽。 “没有什么是永远不变的。” 麦布森特伯爵这么说。 很显然,他愿意履行他的承诺,克莱尔只期望这份承诺不会打太多折。 这是没办法的事情,贵族的诚信就和他们的荣誉一样不可信。达伦男爵倒是个少见的可靠贵族,因为利益才是最可靠的,而他的利益和克莱尔紧密地捆绑在一起,只可惜,他现在愈来愈相信达伦家族的崛起是多亏了自己的才智而不是黑市利益的反向支持。 蠢货。 克莱尔在心里勾了勾唇角,可当她掀起马车的帘子对着麦布森特伯爵——不得不说,他真是一位擅长面子工程的贵族,或许换个人过来不知道有多受宠若惊呢——露出恰到好处的微笑的时候,那双绿眼睛里只有满满的真诚,看不出半分虚情假意。 麦布森特伯爵当然不会做出类似目送马车离开的愚蠢举动,在做足了面子后,他就返身回到了自己的府邸,这辆低调的马车也快速驶离了后门,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离开上城区的时候没有受到任何盘问,与之相反的是守门骑士对想要进入上城区的人的身份严苛到极致的检查,任何一点儿可以和心虚扯上关系的小动作——假如你拿不出什么和贵族有关的东西来证明自己的身份的话——都会成为被他们强硬地扭送到教堂的借口。 对贵族的挑衅也就是对教会威严的质疑,守门骑士这么做是丝毫没有问题的,因为光辉之神的神职里就有维护贵族统治这一条。 光辉之神、黄金之神、贵族之神。 克莱尔在心里念诵着祂的三个名号,脸上的神情愈发得温和,像是一张纯真的面具。 * 这是克莱尔回到白银之城的第三十七天。 伯爵和男爵的权利的确天差地别,克莱尔深刻地体会到了这一点:借着麦布森特伯爵之势,她动手铲除了几个顽固的家伙,他们本来像钉子一样死死地咬在自己的地盘上,现在却被她轻而易举地拔起。 杰恩·斯派克也悄然隐去了自己的锋芒。据克莱尔安插的眼线汇报,杰恩回城的时候受了很重的伤,就像被十几颗神术炸弹来回炸了一遍似的,裸露在外的肌肤都溃烂、发黑,燃烧成一股股黑灰色的雾气,这种现象正是起源亡灵的魔法与神术力量相排斥的结果。 克莱尔并非没有魄力的人,她毫不客气地借着这个大好良机扩张自己的势力,吞下了几处她原先看中却碍于种种原因没法下手的地方。 黑市拍卖会的老板甚至亲自送来了邀请函,邀请她参与三个月后的大型拍卖会,称会为她留下最尊贵的位子。 这个在黑市一家独大的拍卖会背景神秘,一向以公正但隐形的第三方自居,从不掺合任何黑市里的势力竞争,送上邀请函已经是他们会做出的最大的表态了。 克莱尔当然心动于这个神秘的拍卖会,所有没有被自己握在手里的东西她都觉得像个定时炸弹。 所幸她并非鲁莽冒进的人,在这个“黑玫瑰女士”风头无二的时期,她明智地停下了盲目吞并的脚步,安心消化着得到手的东西,就像一头巨兽在狩猎之前的蓄势待发。 唯一不足的就是那个地下教团,一个号称信奉“白银之神”的组织,它隐秘得叫人难以置信,好像有什么未卜先知的能力似的,克莱尔每每动手都慢了半步,当心腹再一次向她汇报这个结果时,她只是冷笑一声。 “炸掉他们的据点。”她说。 心腹于是离开了。 他是克莱尔手里最锋利也最趁手的刀刃,没有人会怀疑他出色的行动能力和对任务的执行能力。 -- 第28页 很快的,黑市里的人都知道一家开在黑市最繁华的商业地带的药铺被炸掉了,在悄无声息中化为齑粉的建筑仿佛是来自黑市新主人的无声警告,就像那些被悬挂在断头台的人头。 ——不要起异心,我什么都知道。 达伦男爵在此之后找过她几次,黑玫瑰女士通缉白银之神教团的事情让他很是窝火,他觉得自己被听话的走狗背叛了。第一次的时候,克莱尔还乐意戴上面具和他虚与委蛇地谈笑几句,等到第二次乃至第三次,她就毫不客气地要求心腹把这个恼人的蠢货丢出去了。 “你怎么敢!”达伦男爵低吼出声,“你在忤逆一位贵族!忘记你的身份了吗?低贱的下等人!” 他是贵族! 在这个时间点,他本应该坐在自己豪华的府邸里,开办一场宴会,和一群有着同样高贵血统的上城区同胞谈笑、举杯,而不是任由自己昂贵的皮鞋踩上黑市恶臭的土地,让黑市肮脏的空气进入自己的鼻腔,还要面对一个黑市女人的嘲弄和羞辱! 克莱尔怜悯地看着达伦男爵。 她本来看中的就是他男爵的地位和容易被忽悠的脑子——一个好掌控的幕后支持人,当她得到这么完美的事情时,她就必须容忍他所剩无几的智商被酒肉和奉承掏空的事实,好在,她已经无需面对他了。达伦男爵早就没有了利用价值。 “丢出去。”克莱尔轻声吩咐。 心腹的速度比达伦男爵咒骂的声音更快,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贵族完全不是他的对手。 在心腹连喘气的频率都没有变化半分地回到她身边时,克莱尔也不禁反省了一下,自己最近是不是太大材小用了,他的能力和时间可以用在更合适的地方,而不是浪费在教训一个肥头大耳的贵族身上。 “我可以给你放几天假,好孩子。”克莱尔笑了下,说。 心腹不会说话,他只是个没有轮廓的影子。 很多不知情的人都以为这是某种秘法的表现形式,因此更对黑玫瑰女士和她的心腹讳莫如深,好像他们的影子会在下一秒就背叛了他们似的。 理所当然的,克莱尔没有听到他的说话声,不过心腹用地上的影子拼凑出了“我很好”几个词,当做了回答。由影子组成的字有些歪歪扭扭的,像是才学会写字的孩子写出来的。 这是克莱尔回城之后发现的又一变化:瞧瞧,她的心腹终于掌握了和外界交流的渠道,不再如之前一样像个从不回应的木偶,尽管她知道他的心里并非一片虚无。 这样的变化让她想起了尤忒弥,她喜欢看见他为了自己所做出的变化,尽管很微小,但她相信自己总有把神拉到尘世的一天,这可是他自己允许的。 或许是因为克莱尔久久没有回应,心腹于是又把影子揉揉捏捏,弄出来一个大大的问号。 “没什么,我只是很开心你能有这种转变。”克莱尔拉回思绪,温和地说,“你是个好孩子。” 心腹于是恢复了沉默。 打破了这份沉默的是黑鸦,他从附近的树影里走了出来(在心腹在的时候,他总是不太敢直接借助克莱尔的影子转移自己),低声说:“教会放出了消息,三天后,又有一个大位面将在隔离墙外打开。等到位面风暴平息后,我们就可以派出自己的船队了。” 在位面打开的时候,位面和白银之城两大空间的摩擦会产生恐怖的位面风暴,没有任何生命可以在这种风暴的肆虐下存活,因此,教会建立了隔离墙,借助神明的力量把位面风暴阻拦在外。 直觉告诉克莱尔,她会在这次遇到尤忒弥——或者说,另一个世界的“尤忒弥”。 在人鱼位面关闭之后,陆陆续续有些半位面开启过,因为自身本来就不完整,它们不仅产生的位面风暴规模小,而且连通白银之城的时间也短,通道很不稳固,没几天就断裂了。 教会并不乐意进入这种半位面,只有些不走运的投机份子和没有实力的冒险者才会选择进入,但其中相当一部分人都无法赶在半位面关闭之前返回,就连教会也无法预计它们关闭的时间,这些倒霉蛋只能永远地留在半位面,除了极少数的幸运儿能等到它们再次在隔离墙外开启的那一天。 “这次是什么异族?”克莱尔问。 属于人类的位面就在白银之城的脚下,它只剩下了一片废墟,没有什么生活着人类的位面会在隔离墙外打开了,如今的白银之城的人们会进入的只有异族的位面。 “教会得到了光辉之神的神谕。”黑鸦尽职尽责地汇报,“是精灵。” “是什么精灵?” “没有明确说明。”黑鸦犹豫了一下,“听那些牧师的风声,似乎就是‘精灵’。” 精灵啊…… 克莱尔若有所思。 教会曾经进入过山地精灵的位面,那些热情又骁勇的山地精灵告诉他们,“精灵”是所有精灵分支的起源,他们被简简单单地称呼为“精灵”,是生活在山地精灵的传说和古籍的生物。 可对于白银之城的人们来说,这些和他们接触的异族,又有哪个原本不是他们的传说和古籍里的呢? “准备一下,黑鸦。”克莱尔微微笑了起来,“我这次要亲自去。” # ②精灵 枯萎圆环 “尽量避免与精灵起冲突,尊重他们的宗教信仰,以正常的方式融入精灵社会……魔能飞船的武器系统已锁定,非必要不会统一授权……” -- 第29页 莱娜嘴里念念有词。 她个子不高,但身材精悍,手臂肌肉的轮廓明显。修理飞船也是个体力活,精钢扳手抡起来可以当锤子用,飞船技师有一个赛一个的力气大。 “操,狗屎。”比利说。 拉米亚公司直接隶属于教会,表面上的掌舵者是贵族出身的大主教,但据可靠的小道消息,这家以炼金、魔能飞船制造和出租业务为主的公司的背后其实站着某位红衣大主教,还是握有实权的那种。 每次的大位面开启,光辉之神都会下达神谕,背靠教会的拉米亚公司当然是谨遵神谕了,而且非常遗憾的是,魔能飞船的领域早已被教会垄断,市面上根本不可能找到一架属于自己的飞船。 要知道,魔能飞船这种炼金领域的尖端技术只掌握在教会手里,私自制造或是拆解魔能飞船都是要被教会通缉、处死的大罪。 “怎么,你还想当征服者?”莱娜嗤笑一声,“教会的光辉骑士团都没出动呢。” 光辉骑士团并不是教会摆在明面上的武装力量,但或多或少都有人知道它的存在。这支骑士团存在的意义就是震慑和劫掠。 有一部分的大位面的技术水平和实力完全和他们所拥有的资源不成正比,这时候,以光辉骑士团为首的教会力量就会出动,不计后果地抢夺那些富饶的矿产、材料、自然资源。 同时,黑市的走私活动会相应地迎来一轮高涨期,也只有这个时候,上城区的大人物才会矜持地踏足黑市,给聪明又幸运的投机分子们巴结自己的机会。 “我是说教会,他们虚伪的嘴脸简直令人作呕。”比利比划了一下,指尖挑起一小团火苗,元素派系的法师都喜欢这种花里胡哨的小技巧,“要我说,谁不知道光辉之神的恶名呢?也就这些年,弱小但富饶的大位面要么枯竭、要么衰亡,教会才收敛了许多。” “瞎操心。”莱娜不关心这些,“有这功夫,还不如背背教会这次发放的守则,听说精灵可不像他们的旁支一样热情善良。” 在她看来,让自己生存已经来之不易了,只有不是生来就在黑市里的人才有多余的心情关心别人的事,比如赫伦女士和法师比利,但面对前者时,莱娜会拍手叫好,听到后者的话时,她只想用精钢扳手敲他的脑壳。 比利撇撇嘴:“无趣的女人。” 莱娜:“呵。” 下一刻,精钢扳手抡向了比利的脑袋,稳稳地停在了距离他头发丝儿三厘米的地方,比利的火球也在同一时间灼烧着扳手,把它烧得滚烫,偏偏莱娜的手指连半点儿颤抖都没有。 克莱尔从走廊另一边走过来的时候看见的正是这一幕,心腹跟在她的身后,就像一道真正的如影随形的影子。 “比利,我真希望你会记得莱娜的矮人血统,她可不怕你的火球宝宝。”克莱尔打趣道。 “如您所说,女士。”莱娜收回扳手,“我还可以在铁水里洗手。” 比利露出牙酸的表情:“老天啊,你怎么不说在火山口里泡澡睡觉?” “好了,女士先生,去收拾收拾吧。”克莱尔轻轻拍了拍手,莱娜和比利同时感觉到从自己脚下的影子里传来的拉扯力,“我们该出发了。” 她接着看向了心腹,温和地笑了下:“和上次一样,我知道你可以守护好它的,是吗?” 他们都知道她在说什么——那块石板。 它是底牌,也是诅咒。 心腹点头。 * 上城区,光辉大教堂,祈祷大厅。 博西恩·菲尔迪斯大主教缓缓走了进来,大门闭合的光线落在了他的鞋跟后面。 “冕下。”博西恩略微低头,“您找我。” 坐在第一排的老人睁开眼,神像的辉光映射在他的眼里,衬得那双眼睛很亮,但依然深不见底。 他不急不慢地开口:“是的,博西恩卿。” 当代教宗各农列特七世已经踏入了人生的暮年,抛去了代表至高权利和神圣地位的三重冠冕,他的外表和任何一名普通的老人没有什么区别,很多人都不会认为他是伟大神明的陆上代言人,只有这些接近了权利中心的大主教和红衣大主教,才深知他的可怕。 从他还是圣子的时候,他就展现了自己算无遗策的锋芒,随着年岁的增长,他越来越平和、内敛,也更加深不可测。近些年,尽管他已经放手了部分权利给新一代,可实际上,所有人都知道教会仍然被他牢牢地把控在手里。 教会离不开各农列特七世,就像一颗枯败的巨木无法把虬结的根系抽出最后一片能被它汲取养料的土地。 博西恩慢慢在各农列特七世身侧坐下,神像平等地赐予了他光辉,照亮了他眼角堆起的细密皱纹。 “我主的神谕,你看见了,博西恩卿。”各农列特七世缓缓说道,“就连避世的精灵也向我们开放了,看来生命之神的确是困兽之斗了。” “祂至少还有争斗的机会,但沉沦之神,我们都知道,祂早已穷途末路。”博西恩说,“祂的陨落悄无声息。祂的尸首融入了那片海洋,那些人鱼恐怕连祂溅起的水花都看不见。” “你认为祂有成功的机会吗?” 这里的“祂”显然不是那个连信仰都无力掌控的沉沦之神。 各农列特七世这么问,但他们都知道答案是什么。 -- 第30页 不等博西恩回答,他就继续说了下去,口气就像一名惋惜却也无可奈何的老者。 “代表我主送送祂吧,博西恩卿。”各农列特七世微微阖上眼,“我们或许可以从精灵那儿学习。” 学习什么,他没有明说,也无需明说。 “我知道了,冕下。”博西恩恭敬地低下头,他从不质疑教宗,“愿光辉永在。” “去吧,博西恩卿。”各农列特七世缓缓笑了起来,“光辉必将祝福你。” * 精灵位面,圣山,原初神庙。 生命之神神像的表面再次布满了裂缝,看上去,用不了多久就会再次垮塌,等着精灵们忏悔自己不忠的信仰,然后用更珍贵的材料熔铸出一尊新的神像。 守候在神庙外的两名精灵立刻跪了下去,扬起声音,好让拿到独自站在破碎神像前的身影听见。根据传统,任何精灵都不得在原初神庙的范围内使用魔法,否则将被视为对神明的不敬。 “生命之神是否降下了神谕,大祭司?”他们齐声问。 被称为“大祭司”的身影略微侧过身,冠冕和祭司外袍上的秘银纹路在光线下折射出细碎的光。 那是一名男性精灵,深邃的眼窝里是湖绿色的眼睛,嘴角含着细微的笑意。他开口时,嗓音就和一位真正的悲天悯人的神明祭司一样平和,像是吹过森林之巅的风。 “你们为什么不进来听听呢?”他说。 神庙门口的精灵护卫再次重复,连音节的停顿都没有太大的分别:“生命之神是否降下了神谕,大祭司?” “这是精灵女王的要求?” 大祭司显然很熟悉这样的情况,他连半分恼怒的情绪都没有,甚至泰然自若地拂去神像底座的灰尘,大大咧咧地坐了下去,丝毫不担心自己的举动会引得破碎神像更近一步的损坏。 两名精灵护卫的余光督见这一幕,面不改色地重复了第三遍:“生命之神是否降下了神谕,大祭司?” “当然了——” 伴随着大祭司回答的是一个清脆的、某种沉重的金属物体砸在地面上的声音,在寂静又空旷的神庙里传出了很远,清晰地落在精灵护卫的长耳朵里。 他们立刻分辨出来这是什么:象征大祭司神授权力的神之权杖,“万物之杖”。 两名精灵护卫下意识地抬起头,看见大祭司已经站了起来,半张脸落在神像投下的阴影里,看不太清神情。是讥讽的、还是轻蔑的? 他们不知道,因为贸然直视神像的行为刺痛了他们的双眼,他们只能再次埋下头,用耳朵来分析神庙里的情况。 大祭司的嗓音是一如既往的温和又平静,听不出丝毫异样,好像那个随意地丢出万物之杖——这个象征了精灵族群中无上地位、受到无数精灵敬仰与畏惧的权杖,就连精灵女王也要避让其锋芒——的精灵不是他似的。 “告诉她。”精灵护卫,很明显,他们听从的是精灵女王的命令,他们同时是实力强劲、深受女王信任的亲卫。他们听见大祭司的声音不疾不徐地响起,“光辉之神的使者会在三日后来访,她可以作为生命之神的代言人接待他们,做出任何她所希望的决定。” 神庙里安静了许久。 终于,两名女王亲卫小心翼翼地抬起视线。这时候,神庙里已经空无一人,那个守着这座尊贵神庙、不让任何精灵随意前来朝拜的大祭司已经消失了,带着精灵族里最后一个不可理喻的理念一起。 神的光辉终于落在了他们身上。 两名精灵立刻深深地跪倒在地,用最真诚、最发自内心的声音赞叹道:“赞美伟大的生命之神。” 枯萎圆环 斯科特比斯,在精灵语中的意思是“神圣眷顾之地”。它是一座位于圣山山脚的城市,是除了精灵王庭之外,最接近原初神庙的地方。 “赞美生命,赞美原初!” “赞美伟大的生命之神!” 身穿女王亲卫服饰的精灵披着白色的牧师外袍,随着他们振臂高呼,生命之神神术的光芒笼罩在每一名拥挤在两侧的精灵身上。 他们胯.下独角兽的马蹄踩过主干道的石板,像羽毛掠过街道,没有发出半点儿声音,神术的力量则确保了不会有任何一个过于狂热的精灵阻拦在女王亲卫前进的道路上。 克莱尔披着斗篷,戴着兜帽,混在这些精灵信徒当中,安东尼和比利簇拥着她,避免拥挤的肢体碰到自己的上司和老板,黑鸦则藏在克莱尔的影子里,一方面是保护着她,另一方面也是在免于直接和神术接触,这对他而言也是一种伤害。 道路两侧的精灵中有不少穿着类似的人,这是精灵的要求。他们特地准许外人进入斯科特比斯,但离开旅馆的人类必须身着灰斗篷,否则巡逻的精灵有权利以“危害圣城安危”的名义直接杀死不守规则之人。 “小心,老板。”比利低声说,同时不经意似的打掉一只伸向克莱尔口袋的手。 是个精灵小偷,如果他真敢把自己的手指放进去,那他首先会收获的肯定不是金币的触感,而是血肉模糊的手指。 精灵的速度很快,等克莱尔回头的时候,那个小偷已经逃窜得看不见踪影了。他们视线里的每个面孔基本上都是精灵。 克莱尔不在意地笑了下:“没事,比利。” -- 第31页 在她视线的一侧,有个精灵已经呼吸急促地倒在了地上,那是个近距离接触到女王亲卫的幸运儿,在他倒下的时候,他仍然挣扎着向女王亲卫离去的方向伸出了手,神术的辉光飘散在半空中,在他攥紧的五指里却只有一片空气。 在短短十几分钟里,这是克莱尔看见的第七个因为过于激动而昏迷的精灵了。而斯科特比斯的大道漫长到好似没有尽头,挥洒神术的女王亲卫们连一半的路程都没有走到,还会有多少昏迷的精灵出现呢? 到底是精灵的神术自有奇效,还是精灵对生命之神的信仰就这么狂热和虔诚? 如果教会能有精灵的一半厉害,那光辉之神的教堂不早就在别的位面建立起来了么? 好在这种狂热的氛围并没有蔓延到人类的身上。冷静的灰斗篷们被夹在虔诚地赞美生命之神精灵中间,和这里格格不入得像是两个世界的人……这么说也没错,他们本来就不属于同一个位面。 每个精灵都在祈祷。 安东尼本来看中了一处精灵集市,但很遗憾,“沐浴生命之神的的恩赐”(一名精灵商人的原话)显然是精灵们所认为的最重要的事儿,哪怕安东尼确认,他开出的交易筹码足够让对方心动。 (“没关系,安东尼。”克莱尔在听到他汇报时很是心平气和。 安东尼有些无可奈何:“我找遍了每个愿意和外来人交易的精灵,但他们没有一个肯松口。‘明天是生命之神的庆典日。’他们都这么说,再说下去我都担心他们会把我这么个异教徒——他们显然认为每个人类都信仰光辉之神——打出去。”) 于是,克莱尔就出现在了这里,庆典日的现场,和一群精灵拥挤在一起,只不过生命之神的恩赐显然不会眷顾人类,她没有感受到什么激动人心的神迹,反倒是目睹了精灵是如何狂热地追逐他们的信仰的。 这可比人鱼们对于尤忒弥的信奉要狂热多了。 老实说,在人鱼位面的时候,她一直觉得尤忒弥的形象更接近一位正统的首领。在信仰的理解方面,人鱼们明显有着不小的谬误,他们的信仰体系不如精灵一样成体制。 精灵的信仰紧密联系着每一个精灵的头脑与身体,但人鱼们的信仰却会反向“塑造”尤忒弥的形象。 精灵女王会在庆典日结束后接见教会的使者(这次带队的还是博西恩·菲尔迪斯,忠诚的教宗派成员),不过这和黑市的人们没有关系。 克莱尔突然有些好奇,这次的尤忒弥会在哪里呢?这可是精灵的位面,他难道还能当一只人鱼么? 精灵社会里的人鱼,那可真是……哦,奇妙的幻想。 不过,比利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有人来了,是朝着我们的方向。”他小声提醒道。 在神术存在的场合,精灵们明确禁止任何形式的魔法,黑鸦还是因为自身特殊的生命形式才逃过了护卫队的盘问和检查。 这时候,大部分精灵已经跟随着女王亲卫的脚步离开了,就像追逐着水的鱼一样,只剩下少部分精灵留在原地,不过从他们踌躇的神情和脚步来看,他们明显正在离去和追随之间挣扎着。神术的力量对于他们依然具有可观的吸引力。 幸运的是,安东尼所说的交易对象正在这些挣扎的行列里。在得到克莱尔的允许后,安东尼找到他并凑上前去拍了拍肩膀,他显而易见地被吓了一跳,甚至差点儿捏出一个施法的手势。 好在安东尼的出现似乎间接地帮他做出了某种选择,他用力地甩了甩脑袋,力气很大,像是要把什么东西甩出去似的,在嘟哝了什么后亲热地搂住了安东尼的肩膀。 “这可真是再巧不过了。”他这么说,“尽管神术着实是世界上最美妙的东西,不过我想金币也是,你说呢?” 与此同时,有个身影来到了他们的身后,目标很明确似的,所有挡在他前方的精灵都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开了。而且,如果比利特地提醒了的话,这证明他的实力不低,有意或者无意地让比利感受到了威胁。 来者的个子很高,克莱尔回过头,视线首先落在对方宽阔的肩膀上,接着视线上移,才看到一张掩藏在灰斗篷兜帽下的脸。 那是个精灵,五官立体得像是精心雕琢的雕塑,皮肤是温润的白。在兜帽的阴影里,一双湖绿色的眼睛带着笑意看向她,几缕金色的发丝从鬓角落下。他的胸前没有佩戴生命之神的神徽。 他是他们在斯科特比斯见到的第一个没有戴着神徽的精灵。 “你最好把你的手下喊回来,如果他不能在十五分钟内商谈好所有事宜的话。”他说,嗓音温和,“等到七条大道上的女王亲卫都来到终点处的神恩广场后,精灵女王会亲自释放神术,她的力量足以引动原初神庙的共鸣,到时候,所有精灵都会被神术的气息吸引过去的,包括现在摇摆不定的这些。” 克莱尔问:“原初神庙?” “那是精灵心目中真正的圣地,只有原初神庙才有资格摆放生命之神的神像,因为那里埋葬着生命之神的圣骸。”精灵解释说,就像一个热心肠的好人,如果忽略掉他所说的内容的话,那显然不是一个普通的精灵能接触到的秘辛,除非所有精灵都愿意信仰一位陨落的神明。 克莱尔像是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似的,若无其事地和对方攀谈起来。 -- 第32页 “这是秘密?” “一个公开的秘密,但不是所有人都相信。” “现在看来,坚定地相信这一点的似乎只有你一个。你说了,他们都会被神术吸引的。”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精灵一副很好说话的模样,“越是强大的神术,拥有的生命气息就越浓厚,对他们的影响力也更,他们会不受控制地追逐着神术的力量。圆环把这一现象称为‘神瘾’。” 他又提及了一个新概念,明明克莱尔都没有主动询问。 “看来要了解的东西有很多,或许我们可以边走边说,你觉得神恩广场怎么样?”克莱尔笑了起来,精灵于是也弯了弯眼睛,“精灵女王施展神术的场面一定很壮观。” “确实如此。”精灵说,“西奥里欧,我的名字。” 克莱尔摘了手套伸出手,纤长的手指连微微垂下的弧度都显得很优雅。西奥里欧顺势握了上去,动作很轻,然后弯下腰,珍重地吻了一下她的指尖。 兜帽遮住了他脸上的神情和面孔,不过克莱尔想他的睫毛一定在微微颤抖。 “你会唱歌吗?”克莱尔突然问。 “我可以学,如果你喜欢的话。”西奥里欧松开了手,“有人告诉我,面对心上人时不能太冷淡,我想他说的很对。” “那个人怎么样了?” “他很幸运,遇到了一位没有嫌弃他的心上人。”西奥里欧眨了眨眼,湖绿色的眼睛里盛满了笑意,“所以我被选中来讨她欢心了。” “为什么是你?”克莱尔也笑了,“万一我就喜欢他那样的呢?” “再热烈的爱意,也要有诉诸于口的机会。”西奥里欧温和地说,“在感情方面,精灵是最容易让人们相信爱情的生物,他们忠贞而长情,他们的信仰会洗刷我的神性,我可以更好地体会爱上你的感觉。” “你原来可没有这么多话。” “精灵需要的是一个悲天悯人的祭司形象,他们相信语言的力量,寡言少语只会让他们觉得高高在上,那是神明的专属。”西奥里欧依旧毫不掩饰地说,一点儿都不怕被其他人偷听过去似的,“牵着我吗,克莱尔?这里人多,我怕人潮把我们分开。” 克莱尔看了眼周围稀稀疏疏的精灵,微笑着握住了他的手。 枯萎圆环 “……在精灵的传说中,生命之神孕育了世界上的第一个精灵,他的躯体就是如今的圣山,灵魂则化为了原初神庙。精灵们认为,只有原初神庙才有资格建立祂的神像、聆听祂的神谕,因此,原初神庙在圣山的最高处,精灵王庭则在圣山的中部,而在它的脚下,就是这座被誉为‘圣城’的斯科特比斯。” 西奥里欧不紧不慢地说。 他紧紧牵着克莱尔的手,带着她走向神恩广场。他好像有什么特殊的力量,所有挡在他前面的精灵都自发地向两侧让开,为他们空出一条直接通向神恩广场的道路,就连脸上的狂热神情也褪去了一些。 精灵女王正端坐在广场的观看台上。 从她的角度看去,这特殊的一幕无疑可以尽收眼底。毕竟,和附近激动到几近失控的其他精灵相比,这一片空间的精灵反而表现得平平淡淡,像是一群误入其中的异类。 克莱尔很确定精灵女王注意到了他们,但她什么也没说,好像只是随意的一瞥,等克莱尔再度看去的时候,她已经目视着广场正中央的生命之神的神像,表情淡然、坐姿端庄,整个人显得空灵又圣洁。 “她就是这一任的精灵女王,伊思塔利丝二世。”西奥里欧适时地介绍道。 他们已经来到了最靠近神恩广场的地方,前面就是负责守卫的女王亲卫,和精灵女王一样,这些女王亲卫的胸前也佩戴着生命之神的神徽。 “在精灵语里,‘伊思塔利丝’意为‘神恩再赐’。历史里,曾有一段时间,生命之神拒绝了所有指向祂的信仰祈祷,直到一名叫做伊思塔利丝的精灵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重新获得祂的眷顾,才让生命之神再次赐福于精灵,后来,这个精灵成为了生命之神座下的第一位使徒。” 克莱尔看向了西奥里欧的侧脸。 尤忒弥的面孔更加坚毅和深邃,像是一名随时都要浴血冲锋的战士。西奥里欧的外貌和他是一样的,但仔细观察时,会发现他的脸部线条更加柔和一些,唇角总是含着些微的笑意,当他低下头注视过来时,就像一位体贴又英俊的情人。 克莱尔喜欢西奥里欧讲话时那种一本正经的样子,让她想掀开他的斗篷,一边抚摸着他的长耳朵一边和他热烈地亲吻。 “她想恢复神权?”她故意挠了挠他的手心,“她是二世,那第一个想要重新沐浴神恩的伊思塔利丝是谁?” “是她的祖父,是四百七十二年前上任的精灵王。在伊思塔利丝一世时期,生命之神虽然摆脱了权柄被剥夺的后遗症,但祂已经逐渐降低了仪式的响应,包括一些明确指向祂的、足以引发神降的大型神术仪式,从那时开始,几乎全部的精灵就开始疯狂地追求让神明重新眷顾他们的微渺希望。”西奥里欧反手握住了克莱尔的手,压低声音在她的耳边说话,从远处看,两个灰斗篷亲密地依偎在一起。“生命之神已经开始脱离精灵的信仰了,或是回归虚无,或是漫长的沉睡,可精灵们——至少他们自以为——离不开祂。” -- 第33页 克莱尔也学着他小声说话,尽管西奥里欧保证过,她不论说什么隐秘都不用担心被其他人听到。 “这就是神瘾的诱因?”她问。 “没错。”西奥里欧轻声笑了下,“伊思塔利丝一世的努力的确有些成效,等到他退位后,他的儿子卡农莱哈姆五世上位,延续了他的理念。之后,神术的的确确迎来了短暂的辉煌,原初神庙甚至出现了在神术末年的最大规模的神迹现象,但也正是在这个时候,精灵中开始出现了不同的声音。” 克莱尔肯定地说:“放弃对生命之神的信仰。” “最初提出这个意见的是当时的原初神庙大祭司,他很快就被卡农莱哈姆五世处死了。” 西奥里欧这么说。 恰好也是在这个时候,斯科特比斯七条主干道上的女王亲卫一同来到了神恩广场,他们高高举起手里的长.枪,澎湃的神术光辉瞬间从大道尽头涌出,沿着亲卫行走过的路线,眨眼间就铺满了整条大道。 所有精灵都沸腾了。 精灵女王伊思塔利丝二世从观看台上站了起来,手里的权杖轻轻点地。她俯视着一张张被神术力量疯狂吸引的面孔,有那么一瞬间,她没有丝毫情绪波动的眼里流露出淡淡的笑意。 没等克莱尔仔细分辨,她就张开双臂,做出拥抱什么的姿势,身影也随之变得虚幻,被某种遥不可及似的气息笼罩着。这种特殊的气息让克莱尔想起了尤忒弥。 在她的身后,遥远的圣山之巅喷涌出无穷无尽一般的圣洁辉光,它遮蔽了天空,以极快的速度蔓延过来,宛如涨潮时层层叠叠的海浪。一些淡金色的古怪文字就在辉光海浪之间若隐若现,潮汐的声音则是赞美生命之神的咏唱和祈祷。 一开始,祈祷声来自天空,很快的,所有精灵都开始自发地低头祈祷,虔诚地诵着生命之神.的.名号。 “这是生命之神的神降仪式。”西奥里欧轻轻抚平克莱尔斗篷上的褶皱,“祂已经无法响应仪式了,现在是原初神庙里祂的尸骸在与万物之杖共鸣。这种有神明之力的神术仪式会大幅度加重神瘾的影响。” 克莱尔抬起头,正对上伊思塔利丝二世投来的视线,不管是身上的灰斗篷还是没有低头祈祷,他们两个在人群里都格外显眼。 伊思塔利丝二世没有祈祷。 她握着万物之杖,面孔在神术的辉光里模糊不清。但克莱尔觉得她在微笑,她就维持着这副端庄又超然的姿态向自己点了点头,像是在颔首示意什么。 “你之前在精灵社会里是做什么的?”克莱尔捏了捏西奥里欧的手心,“还是你本来就知道这么多?” “你真敏锐,克莱尔。”西奥里欧侧过脸看向了她,湖绿色的眼睛里倒映着她的身影,“我原来是原初神庙的大祭司。你知道的,在神明方面,神官总是比别人知道的要多一些。” “我亲爱的,你可真是让人惊喜。”克莱尔伸出手臂搂住他的脖颈,让他低下头靠近自己,斗篷兜帽的阴影笼罩住一片交错的呼吸。 克莱尔深知自己的美貌,也并不吝啬于利用暧昧的距离来展现自身的魅力。 尤忒弥的神性壳子太重,她还看不出什么,只能凭借过往经验——在她出现时,那些好色又无能的男人的反应——来判断他被自己的吸引程度,但现在,她的目标主动卸下了面具,选择了一个更容易坦露自身情绪的形象。克莱尔无疑非常满意这一点。 她满足地看到那双藏在兜帽下的长耳朵慢慢变红,原本淡然注视着她的眼神有些愣愣,茫然地盯着她的脸看了好一会儿后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无措地挪向了一侧。 “我很喜欢,西奥里欧。”克莱尔故意把他的名字念得缠绵又旖旎,绿眼睛里像是含着波光粼粼的深情,“搂着我,你是在害羞吗?” “当然——我是说,只有面对你时,我才会这样。”西奥里欧顺从地把手掌贴上她的腰肢,视线的焦点落在了那双漂亮的绿眼睛上。 他能看见那双眼睛里的自己,像个在心上人面前手足无措的蠢蛋。 这就是精灵的特性,一方面,他们能够坦然吐露自己的爱意,一方面,他们又会在心上人面前表现得很拘谨,尤其是当他们遇到一位热情又大方的心上人的时候。 “待会儿我们可以一起看烟花。”西奥里欧不想退缩,于是弯下身子,用自己的额头抵住克莱尔的额头。这个距离更近了,他有些担心自己的语法不够优美。“它会很美。” “是吗?”克莱尔弯了弯眼睛,“那么,我会很期待的,西奥里欧。” * 精灵王庭。 “真可悲啊。”年轻的圣子喟叹道,“祂已是绞刑架上枯萎的尸体了。” 博西恩略一抬手,无声地打断了他。 圣子的面容于是严肃起来:“是我唐突了,菲尔迪斯大主教。” 他是教宗各农列特七世选定的继任者。 哪怕博西恩尽力以不怎么挑剔的目光去打量他,这个来历不明的圣子依然不是博西恩自己、甚至是所有大主教和红衣大主教心中完美的教宗人选,要不是各农列特七世以一己之力压下了所有反对的声音和暗中进行的反对力量,恐怕这个年轻人早就看不见白银之城的阳光了。 但博西恩知道,反对一直都在,就连与教会关系甚密的菲尔迪斯家族内部,每年也都有抵制圣子的密函递交到他的桌面上。 -- 第34页 在某些荒诞可笑的流言里,有的人坚信圣子是当代教宗各农列特七世的私生子,教宗要以血缘为纽带继承他对教会的掌控……明眼人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博西恩并非没有过怀疑和动摇,与之相反的是,正是因为他对教宗的坚定支持,他心中才沉淀下来越来越多的困惑,但各农列特七世对此只有一声深深的叹息,和一句“他是我唯一的选择”。 不是“最好”、“最适合”或是其他什么形容,而是“唯一”。 什么样的人才能成为唯一? 博西恩不知道各农列特七世心里的标准是什么,不过就目前来看,这位菲尔迪斯大主教眼中的圣子就像一个无用的符号,他的心思敏感而丰富,总是不明不白地陷入自己的情绪里,而且对神明——包括光辉之神——缺乏敬畏之心,这使得他在理应庄重的场合经常表现出拎不清的状态,出了不少差错。 各农列特七世对此的态度暧昧不清,更让不少人摇摆不定的是,他放任给圣子的权利甚至不如某些新一代的大主教,当然更是远远比不上博西恩·菲尔迪斯这样的老牌成员。 不过圣子本人似乎并不介意这样的区别对待,他很顺从各农列特七世的所有安排,也愿意听从博西恩的教导。 “您也看见精灵的情况了,他们对于神明力量的渴求已经超过了正常的限度。”博西恩看了一眼正襟危坐的圣子,下意识地叹了一口气,“在精灵的位面,您不应当随意地评判他们的信仰,圣子阁下。” 圣子毫不迟疑地附和:“您说的对,菲尔迪斯大主教。” “等到仪式结束,精灵女王将会亲自接见我们,您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 “体面的微笑、优雅的仪态和虔诚的祈祷。”圣子勾起唇角,笑容的弧度是连礼仪官用标尺都量不出误差的标准,“在出发前,各农列特七世教宗特地嘱咐过我了,博西恩大主教。” 枯萎圆环 仪式正逐渐接近尾声。 随着神圣的神术天幕的缓缓消散,狂热的氛围正从每一名精灵的脸上褪去,他们开始恢复了往日的冷静,只有最接近神恩广场的精灵们还在祈祷,祈求神明的力量更多地眷顾他们和这个世界。 异变正是在这个时候发生—— 夹在精灵当中的灰斗篷突然接二连三地炸了开来,像是一个个被填充成人形的炸弹,血沫和由内而外绽放的辉光一同占据了附近精灵的视野,紧接着,仍然在祈祷的精灵突然面露痛苦地倒了下去,急促而用力地大口呼吸,整张脸泛起可怖的青紫色,很快就变成了一具具狰狞的尸体。 一道不知道从何处响起的声音大声喊道:“神已枯萎,我必新生!” 附和的呼喊从斯科特比斯的每一个角落传来:“新生!新生!新生!” “是圆环组织。”西奥里欧搂住克莱尔后退,“神瘾结束发作了,他们才有精力制造恐慌。” 卡农莱哈姆五世在位期间的原初神庙大祭司并非唯一一个对神瘾泛滥现象持有反对意见的精灵。 尽管精神和身体高度依赖着神术的力量,但不少精灵也意识到了一点:神瘾的出现不是神术崛起的征兆,而是精灵走向末路的号角。 精灵王庭把这类说法斥为异端邪说,但他们的极力打压并没有把这种理念消弭于无形,正相反,在一名叛逃祭司的号召下,不少持有类似想法的精灵们集合起来,组成了一个号称不信奉生命之神的地下组织,“圆环”。 暗地里,这个组织非常活跃,精灵女王伊思塔利丝二世显然知道这群精灵信仰里的蠹虫的存在,面带愠色地环顾一圈,魔力瞬间涌入手里的万物之杖。 “我以伊思塔利丝二世之名向生命之神祈祷,祂自会裁决你们的过错!” 下一刻,神术天幕的光芒骤然明亮了一瞬,十几个隐藏在人潮里的精灵的身影被无形的力量提起,像是被看不见的绞索勒住了脖颈。 这是神术的力量,其中蕴含的神明气息直接诱发了刚刚安稳下来的神瘾,那些圆环组织的精灵一边虔诚地诵着神明的名号,一边在收紧的绞索里迎来了死亡。 观看台上,伊思塔利丝二世也在同时宣布:“神明裁决,死亡。” 无形的绞索向上飞去,拉着耸拉的精灵尸体撞入了正在回归原初神庙的神术天幕,汹涌的神术力量在一瞬间就湮灭了那些尸体,没有因为额外的干扰受到任何影响。 “有几个是圆环里的?”克莱尔收回了看向天空的视线。 “七个,都是号称要推翻王庭统治的狂热分子,其他的估计都是裁决所的人。”西奥里欧带着她脱离了人群,不远处,安东尼正擦着额角的冷汗走过来,“裁决所的所长不支持如今的精灵女王,他效忠的是她的弟弟。伊思塔利丝二世一直想要铲除他,他因此早就接受了圆环组织的合作邀请,只是引而不发。” 神恩广场上的精灵女王已经开始安抚性质的演讲,不过没有变成爆炸烟花的灰斗篷们大多都不太感兴趣,很快拨开拥挤的精灵们离开了。安东尼逆着那些灰斗篷的步伐,匆匆赶到克莱尔的身前。 “我判断失误了,女主人。”安东尼炸开的手臂早就在魔法的力量下恢复了,“那不是个单纯的精灵商人,就在刚才,他也是绞索上的一员。” -- 第35页 “他和你说过什么吗?” “神瘾、圆环、神明已死之类的。”安东尼小心翼翼地乜了一眼女主人和她身后多出的身影。 老天啊,一个精灵。 黑鸦不在女主人的影子里,他躲到了安东尼的影子里,这才让后者幸运地躲过一劫。谁能想到上一秒还沉浸在神术里祈祷的精灵,下一秒就能毫不留情地出手袭击身边的人? 在精灵社会里,信仰不怎么坚定的很有可能是圆环组织的成员,就是一个随时都会爆炸的危险因素,但信仰虔诚的精灵又很排外,不肯和外来的异族人做交易。这简直是一个能叫所有商人、冒险者和投机分子都无可奈何的死循环。 “教会那儿有什么风声么?” 这次回答的是安东尼影子里的黑鸦:“菲尔迪斯大主教和教会圣子应该还在精灵王庭等待精灵女王会客,我们的飞船没有接收到教会的信号。” “也许你可以考虑一下圆环里的精灵,克莱尔?”西奥里欧说,“医院里的不少医生都是圆环组织的成员,他们有很多魔法资源。” 因为依照传统,只有原初神庙才有资格供奉生命之神的神像,所以斯科特比斯里没有任何一座教堂,那么,是什么取代了教堂的作用呢? ——医院。 精灵的医院和墓园建立在一起,象征了生与死的轮回,拥有医生身份的精灵同时也是精通宗教文化的神职人员,日常就是一边传教一边治疗病人。 “我怕他们也被吊上绞索,我亲爱的西奥里欧。”克莱尔后退半步,靠在西奥里欧的怀里,一只手握住那只搭在自己腰间的手掌,另一只手则向上抚摸,落在了精灵的脖颈一侧,手指压着肌肤下微微跳动的血管,动作很轻地来回摩挲,“做交易是要金币的,我要投入成本。你知道什么叫金币么,祭司先生?” 西奥里欧抓住那只不安分的手,他的长耳朵又红了:“我知道——如今担任财政大臣的精灵还是我之前手下的神官。” “哦?那你辈分还挺高?”克莱尔仰起头,就着这个有些别扭的姿势打量着对方立体的面孔,“我不跟老头子谈爱情,西奥里欧。” 西奥里欧有些无奈:“我不是……伊思塔利丝二世才上位五十二年,按照精灵的寿命来看,她才度过了自己人生当中二分之一的壮年期,由她任命的精灵官员们就更年轻了,克莱尔。” 他的解释很委婉,但中心意思明显得不能再明显了:他,西奥里欧,可不是什么老头子精灵。 克莱尔咯咯笑了起来。 和长生种族谈论寿命和辈分是最无聊的,因为人类永远不知道站在他们对面的家伙,他的青春期到底是一百年还是五百年。 “走吧,我们去医院看看。”克莱尔收回那只捣乱的手,西奥里欧与之抓握的手指顺势滑下,从她的手背落到了纤细白皙的手腕上,微微用力扣住。“安东尼,你也跟上。” * 整座斯科特比斯只有一座医院,就坐落在神恩广场的边缘。 精灵医生抓住仪式结束的尾巴赶回了自己的岗位,过了好一会儿后,担任病患角色的精灵才陆续从外面返回。他们当中的大部分都是虔诚的信徒,哪怕是不怎么虔诚的,也会在仪式之后发自内心地跪倒在地上向生命之神祈祷——神降仪式里的神术力量足以治愈绝大部分绝症。 “很长一段时间内,医院里都不会有无药可治的重症病人了。” 西奥里欧说着,在克莱尔的拉扯下向后退了两步,为一名精灵老者让开了道路,尽管从对方矫健的步伐来看,他不是很在意多走几步路的路程。 精灵老者的面部和手臂上都有新鲜的疤痕印记,似乎是某种增生物被外力切割后留下的。不过在神术洗礼之后,这些都不再是问题了。 “真可惜,光辉之神的教区医院只向有钱人开放。”克莱尔的笑容有些淡淡的,“神职者的治愈神术则是面向贵族的,因为祂同时也是贵族之神。奴隶、贫民和普通人距离神术最近的时刻实在他们反抗的时候,骑士会把附着了神术力量的刀剑挥向他们。” “你想解救他们?” “可我又不是救世主。” 西奥里欧想了想自己在克莱尔身上“看见”的象征,认可地点点头:“按照人类的标准,你确实不是救世主,你只会成为阶级社会下的特权者。” 克莱尔“哈”的笑了一声,转过身牵住西奥里欧的手。 “精灵都不会说谎吗?”她又像抱怨又像撒娇似的说,“我刚才心情不好,西奥里欧。” 精灵不好吗?可是人类不是把精灵看做忠贞爱情的代表,普遍相信和精灵有关的爱情故事吗? 西奥里欧有些困惑,不过还是伸出手安抚性地拍了拍她的肩背。 “如果你不喜欢的话。”他思索了一下,“我可以选择一个更——” “别。”克莱尔嘻嘻笑着抵住了他的唇,西奥里欧下意识地咽下了未尽的话语,“现在这样就很好,我希望把惊喜留给下一个世界。” 西奥里欧于是也笑了起来。 “当然,听你的,克莱尔。”他温柔地说,“只要你喜欢。” 克莱尔很快就和他分开了,只剩下十指交握的双手。 “女主人。”安东尼的声音适时地插了进来,比利被他派出去搜集其他情报了,“教会发出信号了。” -- 第36页 “内容。” “追杀所有圆环组织的精灵,以头颅作为凭证,在七天内杀死人数最多的人将得到精灵女王的奖励。”因为听黑鸦转述了一遍,安东尼在重复的时候少了几分刚听见时的震撼,绕是如此,他在念出“追杀”、“精灵女王”等词语时依旧有些磕巴,“女王亲卫会在一个小时后把圆环组织的成员名单昭示在神恩广场,期间,斯科特比斯全城封闭,所有人只进不出,包括白银之城的人类。” 说话间,不远处的医院二楼传来一声尖叫,紧接着,一具无头尸体从窗口被拋了下来,血溅了一地。 他穿着类似神职人员的长袍,胸前没有佩戴神徽,而是一个铭牌,上面的名字已经被血挡住了。 一道身影从那个窗口探了出来,尖声喊道:“向生命之神忏悔你的罪过吧,该死的异端!” 西奥里欧把克莱尔搂在怀里,伸手捂住了她的眼睛。掌心下,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着。 “回去吧,克莱尔。”他的嗓音没有丝毫变化,还是那么温和,“伊思塔利丝二世落下了她的闸刀,这里要乱了。” 枯萎圆环 血腥味在这座圣洁的城市里蔓延。 安东尼一脸凝重地关上了旅馆的窗户。他不喜欢血的气味,他在黑市里已经闻够了。 他不知道情况是如何变成这样的,它发生得太快、太突然,更重要的是——精灵女王有无数个时间来作为清缴异端的选择,为什么偏偏要选在和人类位面交互的时间点?她想把人类拖下水吗?可白银之城里,从来没有什么不信仰光辉之神的人类仅仅会因为渴求神术的力量,突然开始发了疯似的向祂祈祷。 光辉之神是贵族之神,祂的光辉只照耀着有钱的人和有权的人。 “要是这一次出行赔钱了,女主人会打死我吧。” 安东尼喃喃。 他一个激灵,低头看了看自己脚下的影子,确认它不会突然开口说话或是冒出个人来后,放松地呼了一口气,大大咧咧地躺在了自己房间的沙发上。 一把短刀就在这时对准了他的脖子。 “你是个商人,对吗?”有个声音这么说,安东尼很快从对方在说通用语时会使用的特殊的修饰音节判断出,这是个精灵。“有人想和你做个交易。” 安东尼冷静地问:“只有我吗?” 那个精灵笑了一下,声音有些嘶哑,像是嗓子受过伤。 “不,人类。”他说,语气里夹杂着一种奇妙的喜悦,“还有你的同伴。” * 另一边,西奥里欧正和克莱尔行走在前往圣山的道路上。 精灵们的异动完全没有影响到他。 对于西奥里欧来说,他们关于信仰的纷争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他不关心、也不在乎,或许还不如他眼前的克莱尔更能引起他的兴趣。 一个没有神明气息的人类。 他固然神性充沛,但那些卑劣的窃贼并不甘心放手祂们拿到手的权柄,借着权柄的联系对他施加了预料之外的影响:凡人的壳子产生了感情,反过来影响着他的意志。 打个比方,西奥里欧——暂且以他目前的身份来说吧——的神性像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海洋,但诸神把信仰连接到权柄上,把它变成抓索抛到海底,把隐藏在海底的人性拉出了海面,就像一块因为海底运动上升到海面的地壳,在这一过程中,必然会搅动原本平静的海洋。 他开始产生了感情。 而克莱尔,她的蓄意接近就成为了牵动感情产生波澜的诱因。 理智告诉西奥里欧,他应该及时离开,他没有忘记自己本体所蕴含的恐怖力量,一个人类并不足以让他投以更多的关注。可是,他有点贪恋对方看向自己时的目光,甜蜜的、柔软的、热烈的。 凭什么只有人鱼能拥有这样的对待呢? 精灵有些不满地想道。 他是精灵,是忠贞爱情的代表,不是一个连求偶之歌都不会唱的人鱼,他就应该有这样一位伴侣,和自己牵着手走上圣山,在月光湖的湖畔拥抱、亲吻,让星光和月辉照亮爱人的脸庞,作为他们缔结爱情的象征。所有精灵都会和他们的伴侣这么做。 克莱尔不知道西奥里欧在想什么,不过能从他的脸上发现些许端倪。 “我就在你身边,你竟然不想着我吗?”她轻轻吹了吹精灵耳边垂落的发丝,看见长耳朵非常明显地瑟缩了一下。 他们都把灰斗篷摘了下来,阳光落在他们脸上,也落在身后变得疯狂的城市里。 “我想,我在嫉妒尤忒弥。”西奥里欧坦率地说,精灵就是一种不会对他们的伴侣说谎的生物,“他比我先遇到了你,真糟糕,我希望我才是第一个。” “可他也是你,西奥里欧。”克莱尔停下了脚步,西奥里欧顺从地停在她身边。她侧过身,不轻不重地撞进西奥里欧的怀抱,调笑着问,“你是在吃你自己的醋吗?” “我想是的。” “可你是我第一个看上的精灵。” “你本来就没有看过多少精灵。”西奥里欧闷闷地说,“那是一只无趣的人鱼,他连歌都不会唱。” 克莱尔当然知道,她本来就是抱有目的性地接近他,而最后的结果可谓是好到出乎她的预料:她不过是故意摆出了亲昵的姿态,那个本应当是神性的造物就一头扎进了爱情的陷阱里,像个青涩的、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甚至自己把自己埋得更深了一些。 -- 第37页 对方不知道这一点吗? 不,他当然知道。 他知道她是个坏心眼的人类,知道她贪图自己的力量和自己的脸蛋,不过,感情就是这么个不讲理的玩意儿。 恐怕,那些调动起西奥里欧神性的众神也没想到,祂们还没让他的神性与人性相互争斗,他的人性就先一步掉入了人类编织的爱河。真是叫人大跌眼镜。 “你会为我唱歌?” “精灵不需要唱歌,精灵都是在月光湖见证他们的爱情。”西奥里欧理直气壮地说,“月光湖在原初神庙旁边,如果你喜欢的话,我们还可以参观一下原初神庙和生命之神的圣骸。” 精灵大祭司的壳子多少也影响到了他,克莱尔发现,比起还是人鱼时会直呼沉沦之神的大名,精灵外表的他却连一次生命之神的神名都没有说出口过。 克莱尔笑了一声,搂住了他的腰,耳边是精灵清晰有力的心跳声。 这里没有人,她不介意更亲昵一些。精灵就需要这样黏糊糊的伴侣,他们的爱情也像拉丝的蜜糖。 西奥里欧红着耳朵尖儿回抱住了她。 无趣的人鱼,伴侣都投怀送抱了,竟然还像块死板的木头! 他狠狠地在心里唾弃了一句。 他当然知道那是神性的影响了,他们降临的情况不一样,神性和人性的占比自然也不相同,不过,尤忒弥的事情,那和西奥里欧又有什么关系呢? 克莱尔捏住他的下巴,让他低下头,轻轻吻了上去。 西奥里欧的长耳朵瞬间绷紧,握着人类腰肢的手掌下意识地加重了力道。 这个吻一触即分,克莱尔注视着那双有些慌乱湖绿色的眼睛,忍不住低声笑了起来。 “你在嘲笑我吗?”西奥里欧不满地捏了捏她的腰。 这么亲密的时刻,他当然不会让无关的人打扰自己。 在克莱尔看不见的地方,透明的屏障阻挡了所有声音,一个蓝眼睛年轻人困惑地用手里的权杖敲了敲面前的空气,自言自语:“圆环的精灵?” * 在仪式结束后,精灵女王很快接见了代表着光辉之神前来的使者。 “圣山下是秘银矿脉和纯净的能量支流,我可以给你们开放半个月的开采权。”伊思塔利丝二世没有客套,直接切入了正题,“但你们必须支持我,支持我消灭圆环,那些不敬生命之神的异类必须消失在精灵的位面。” 以白银之城的科技水平来说,半个月,足够他们挖空大半个圣山了,或许,他们还需要从白银之城调动更多的魔能飞船,否则这么多资源根本没办法运回去。 博西恩没有被巨大的利益打动头脑,冷静地说:“但我们是人类,是精灵位面的外来者。” “这不重要。”伊思塔利丝二世说,“神的光辉不分种族,在生命之神面前,你我平等、众生平等。” “我们是光辉之神的使者。”博西恩强调。 他不知道精灵女王的目的是什么,这才是最可怕的。利益只是诱饵,谁知道咬下诱饵后,等待着自己的是□□还是捕兽夹? “不用担忧,菲尔迪斯使者。”伊思塔利丝二世并不介意他的质疑,不紧不慢地说,“我只是想要肃清精灵的信仰罢了,我们为此付出了几代人的努力,不能因为一个小小的圆环就把之前的成果付之东流。如果这个筹码还不够的话,我可以再加一个——” 她停顿了一下,勾起嘴角,毫不掩饰语气里的自信,好像她知道对方一定抵挡不住这个筹码的诱惑一样。 “你们不想知道生命之神是如何陨落的吗?祂的陨落又为精灵带来了什么、带走了什么?”她说,“你们拜访我的目的不就是为了这些么?” 博西恩没有说话。 于是,圣子出现在了这里,手里拿着伊思塔利丝二世借予的万物之杖。 他的任务是杀死原初神庙的最后一任大祭司,这个精灵同时也是圆环组织现任的首领。 (“精灵不能杀死他。”伊思塔利丝二世当时这么说,“那会为我们带来灾难。” 圣子想了想,干巴巴地说:“哦,真遗憾。”) 万物之杖原本就是属于原初神庙大祭司的东西,它会自发地为持有者指引大祭司的方向,圣子就依靠着这一点来到了圣山的山脚,并且成功地被拦在了几百米外的地方,冷静地思考现在回去敲精灵女王闷棍的可能性。 可是,各农列特七世嘱咐过了,他不能搞砸和精灵位面的官方组织的关系。 圣子颇为遗憾地放弃了刚才的想法。 也是在这个时候,一把短刀抵住了他的喉咙。 “人类,有人想和你做个交易。” 一个声音在他的背后说。 枯萎圆环 “你们要雇佣我?”圣子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万物之杖,短刀的寒光在他的余光里一闪而过,“我很贵的。” 站在他身后的精灵沉默了一下,无神的双眼没有任何焦点,看不出他的心理活动。 不过,过了一会儿,他再次开口:“我知道你是光辉之神教会的圣子,我们需要的是你的实力和态度,而不是你背后的神明的立场。” 他说话好像各农列特七世。 圣子想。 他很早就发现,出现在自己身边的人都喜欢说话说一半藏一半。教宗是上位者,他会用这种方式给听众揣摩的余地,这个精灵是刺客和交易者,他要确保自己的底牌不在第一时间被揭开。 -- 第38页 在面对圣子时,博西恩·菲尔迪斯是难得的会用直白的说话方式的人,因为他肩负着教导圣子的任务,如果说话弯弯绕绕,圣子就会摆出没理解的模样,然后我行我素。 比如现在。 在背后的精灵反应过来之前,圣子的身体化成虚影,像是一团由神术和白光凝聚而成的光人。短刀穿过光人的身躯,就像划过一片空气。 “我以维德罗斯的名义,实行审判。”光人庄严地宣布,声音轰然如雷鸣。 在那一瞬间,精灵视野里的光人仿佛被无限拔高,犹如一个傲然屹立于天地之间的巨人,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带着神圣的意味,是凡人无法直面、无法反抗的存在。 “你不是贵族,有罪。” 光人说。 无形的力量抓住了精灵,他的头颅滚落到地上,早就失去神采的眼睛直直地盯着上方的光人的身影。 光辉很快就散去了,精灵头颅上混浊的眼睛也因失去了光源而暗淡下去。 “一具空壳。”圣子踢了一脚那颗脑袋,光于是从精灵尸体里迸发,将之湮灭在了空气里,“亡灵的魔法?” 他手里的万物之杖在震动,原本平静的力量在其中翻滚,像是受到了什么刺激,让他几乎都有些控制不住。按照伊思塔利丝二世的说法,这代表着它本应所属的主人就在非常近的地方,距离近到外力无法压制万物之杖。 圣子看了一眼,松开了手。 万物之杖瞬间脱离了他的掌控,飞向了他的身后,就像倦鸟归林一样迫不及待地落入了一只手里。 ——原初神庙的大祭司,西奥里欧。 圣子转过身,看见不远处的两道身影,一个精灵和一个人类。他们都穿着灰斗篷,姿态亲近却不过分腻味。不知道为何,圣子看着他们身上的灰斗篷,总觉得不像是区分精灵和人类的标志,而是情侣之间的装束。 “精灵可以和人类在一起吗?”圣子困惑地看着他们,圣洁的辉光在他的双眼里亮起。 他先是看向了西奥里欧:“贵族,无罪。” 接着,圣子的视线转向了他身边的人类,是个很符合人类审美的美人:“贵族?不是贵族?” 西奥里欧冷笑一声,圣子眼睛里的神术辉光顿时炸开,他的眼角瞬间流出鲜血,什么都不看不见了。 眼睛是较为脆弱的人体器官,被神术力量反噬无疑会带来更大的痛苦。但圣子就像没有痛觉一样,别说痛得哀嚎了,他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面无表情地抬起手捂住眼睛,等他再放下手时,他的眼睛已经恢复如初了。 “菲尔迪斯大主教说得对,随便使用审判之眼会有惩罚的。”圣子说,“我只是看一眼,你不用这么紧张,西奥里欧大祭司。” 不过西奥里欧没有理会他。 在圣子的注视下,对方只是转过头去,用一种在他看来非常莫名其妙的骄傲语气宣布:“他打不过我。” 这不是废话吗? 圣子不太能理解地想。 而那个漂亮的人类则摸了摸西奥里欧的长耳朵,笑着说:“别想太多,西奥里欧,我喜欢的只有你。” 西奥里欧顺从地被安抚了。 他之前设下的屏障并没有太用心,等到圣子发挥出超出规格的力量,那股异动立刻引起了克莱尔的注意。 “过去看看。”她说。 西奥里欧当然不会反驳她,尽管他不是很乐意自己的伴侣关注一个与她没有瓜葛的异性。精灵是一种对伴侣忠贞的生物没错儿,可这也意味着他们希望伴侣能回馈给他们等价的关注和在意,最好满心满眼都是自己。 因此,在不少时候——尤其是当现场有异性存在的时候——精灵会有些过分的小心眼。 比利,克莱尔的手下,有金钱作为关系的交换,不用担心。 黑鸦,克莱尔的手下,有金钱作为关系的交换,不用担心。 安东尼,克莱尔的手下,有金钱作为关系的交换,不用担心。 圣子,和克莱尔无关,长的还行,力量还行……需要担心。 西奥里欧看着圣子,就像看到一个低配版的尤忒弥,理所当然地把对尤忒弥的不满倾泄到了对方的身上。 “我想问他一些事情。”克莱尔垂下眼,“你会帮我的,是吗,西奥里欧?” 她在西奥里欧面前一向是开朗的,像是一朵热烈绽放的玫瑰,这还是她第一次显露出有些落寞的模样。 西奥里欧的心瞬间化了。人鱼都没有让她难过过,他怎么会让自己的心上人露出这种会让他心疼的神情呢? 他用柔软的嗓音说:“当然,你想问什么都没问题,他不会骗你、也不会记住你对他做过了什么,我保证。” 在不远处,被无形力量禁锢在原地的圣子叹了一口气。 他可以凭借自己欣赏过无数贵族虚伪面孔的经历保证,这个人类一点儿都不伤心,她这副娇滴滴的柔弱姿态也是伪装出来的,相比之下,她和精灵的甜言蜜语中的可信度反而更高一点儿。 可这个精灵竟然傻乎乎地栽了进去,像个什么都不知道的愣头青,和伊思塔利丝二世介绍里那个冷酷又傲慢的大祭司没有半点儿相似之处……哦不对,实力还是能在两个形象里重叠在一起,很强,反正他打不过,真不知道精灵女王哪儿来的信心把任务委托给他。 -- 第39页 或许这就是各农列特七世教导过他的,“政治考量”? “你们快点问吧。”圣子拔高了音量,在这里,没有礼仪官会指出他这么做是不体面优雅的。“完事儿记得把我揍一顿,模样越惨越好。精灵女王让我来刺杀你,西奥里欧大祭司。她付了很多钱,我得让雇主看见我努力过但是失败的态度。” * “该死的!” 昏暗的地下室里,杰恩·斯派克恶狠狠地咒骂了一句。 安东尼逃脱了,黑鸦和他待在一起,这是杰恩没有想到的。他原本以为,黑鸦会负责保护克莱尔的安全……可现在算是怎么回事儿?难不成在他的眼里,安东尼的小命比克莱尔还要珍贵吗?这又不是在白银之城,有那个难缠又可恶的心腹陪伴在克莱尔身边。 于是,杰恩又派出这个精灵壳子寻找其他的目标。 遇到教会的圣子是在他预料之外的,还是落单的、没有保护的圣子。 他抱着尝试的心态去勾结对方,果不其然被消灭了,磅礴又神圣的神术力量瞬间反馈回来,反噬着他这个使用亡灵魔法的家伙。好在现在的斯科特比斯什么都缺,就是不缺死去的尸体,损毁了一具傀儡不需要杰恩心疼,他随时都可以找到更多更好的精灵壳子。 他脚下的影子蠕动起来,一只鲜红的眼球从中睁开,嘲弄地盯着他这副略显狼狈的姿态。 “可笑的杰恩、可怜的杰恩。”红眼球哈哈大笑,“这就是你再次寻找上我们的诚意?我们可是高等存在,不是你这种卑劣的人类可以高攀的。” “闭嘴。”杰恩深呼吸几下,用极大的意志力克制住身体下意识地颤抖。他的脑子疼得像是一团痉挛的肉块,可他的表面却冷静得像是根本就没有遭到反噬。 这个愚蠢的东西,他从痛苦中分出一点平静的思绪,他什么都不知道,却沾沾自喜得好像自己是个现世的神明。 红眼球咕噜咕噜地游走在他的脚边,像是一条垂涎着腐肉的鬣狗,盘算着从哪里下口才比较好,毫不掩饰自己的恶意。 “你连进化的资格都没有,杰恩·斯派克。”它用做作的怜悯口吻说,“我宽恕你的过错了,不要找些不重要的借口搪塞我了。说吧,你接下来的计划是什么?” “看见这座城市了吗?它叫斯科特比斯。”杰恩平复着粗气。他的脑袋被黑雾笼罩着,偶尔还能看见白色的火花跳跃着,这是魔法反噬、神术倒流的表现。 圣子的神术力量非常纯粹,和魔能飞船压缩和转化过的神术能源炮完全不是一个纯度的东西,所造成的反噬也更加夸张和痛苦。 “当然。” “它是我们选定好的祭台。”杰恩没有解释“我们”究竟是哪些人,红眼球理所当然地认为是他们这些“完美生命”的代表,“献祭它,精灵也需要‘进化’。” 红眼球就是负责祭祀的,它很熟悉相应的流程。 “什么时候?”它问。 “现在。” “好吧,‘现在’。”红眼球嘀咕,“为了伟大的白银之神。” 杰恩:“为了伟大的白银之神。” -------------------- 作者有话要说: 补昨天的一更。 枯萎圆环 “我不会收留你们太久。” 女性精灵关上了门,转身看向了瘫倒在她屋里的两个身影。 都是人类,身上布满了狰狞的伤口,血也流了一地,从门口拖进来一条长长的血痕。不过,这间屋子的门口本来就凝固着深红色的血迹,这些新多出的血痕混在其中,也不怎么惹眼。 安东尼并不意外她能发现藏在自己影子里的黑鸦。 一个能在全城肃清里活到现在的圆环精灵……毫无疑问,她要么是实力强得惊人,要么是脑子灵活得可怕,或者二者兼而有之。 “不,是你救了我们。”安东尼咽下嘴里混浊的血,“请放心,我会给予报酬的。” “没关系,我也不是很在意这些。”精灵走了过来,拉开客厅里的椅子坐了下去,安东尼那条血肉模糊的右腿就在她的脚边,不过她看起来并不是很在乎,“我只是不想让进化者得逞罢了,不管他们想做什么。” “进化者”? 安东尼瞬间把这个词和“完美生命”联系在了一起。 在返回白银之城后,克莱尔委托了几名信得过的手下在黑市里调查过所谓的“完美生命”,安东尼就是其中之一。 扪心自问,安东尼觉得自己了解黑市里的每一条情报,他的眼线就像黑市里的空气一样自然而然地存在着,可他从未听说过什么“完美生命”,这种听起来像是某种邪恶炼金术产物的东西。 赶在出发前往精灵位面的前一天,比利终于挖出了一点儿东西,没让安东尼交上去一张写满了失败的白纸。 比利的情报来源于一名流浪汉,对方的真实身份其实是杰恩·斯派克的眼线,受了重伤,奄奄一息地躺在一片尸体里。 当时的地点是杰恩·斯派克手底下的一处据点,因为发生了内乱,引起了恰好在附近的比利的注意。真个据点里的人都死了,只剩下那个流浪汉茫然地注视着突然出现的比利,在临死之前,失神地喃喃:“……我已完美。” 安东尼对此嗤之以鼻:人都死了,还完美呢?这又不是什么亡灵位面,死而复生不是常态。 -- 第40页 “进化者?”看着对面明显知道什么的精灵,安东尼决定更进一步地试探,这或许有些风险,不过可以接受。“我知道有些人号称可以让生命形态变得完美,这也是进化的一环?” “准确一点来说,是‘完美生命’,进化者们想要达到的终极状态。”精灵耸了耸肩,“你有什么想问的,可以直接说,不要一知半解地试探我,除非你想现在就被丢出去——那个家伙还没走远,我想他会很乐意回过头把你们撕成碎片的。” 安东尼扯出一个真挚的微笑:“实不相瞒,我们和什么完美生命有些过节,那是我们的老对头了。你也看见了,他们很针对我们。” “知道,我不是瞎子。”精灵坐到了距离他们更近一些的沙发上,舒舒服服地翘起了腿。 她的长相柔和,是非常典型的女性精灵的面孔,身材也是纤细而高挑,现在做出这个有点吊儿郎当的姿势却不显得违和。 “说起来,‘完美生命’这个概念还是最先从你们人类中传出的呢。”精灵略一思索,“但它很快就从人类群体里消失了,反而是在我们精灵、血族、恶魔一类的族群里大肆传播。不过精灵已经很久没和别的种族打过交道了,我不知道那些家伙现在有没有发生变化。” 安东尼忍不住皱了皱眉:“可我从未听说过这种东西,我们那边也没有人宣扬过类似的言论……它竟然不是邪恶炼金一类的玩意儿吗?” “哦——因为光辉之神和某位伟大存在做了交易,人类将永远失去进化的资格。”精灵毫不意外地说,“那位伟大存在应允了。” 她说的简单又轻巧,安东尼却发现自己有太多想要了解的了:光辉之神为什么要做交易?祂和谁做的交易?为什么这么多神明,只有祂能和伟大存在做交易?对方同意的目的又是什么?还有,什么是进化?为什么异族都在追求进化?……问题太多了。 “看你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那我就做一次慈善,给你多解释一点吧。”精灵乜了他一眼,“进化,非常简单,就是摆脱当前生命形态的桎梏,让自己向着伟大存在的生命形态靠拢。在进化者看来,自身的形象越接近伟大存在,他们的生命就越完美……” * “这里就是原初神庙。” 西奥里欧随手一挥,高大的门扉就悄无声息地向内打开,露出空荡荡的大厅。 和追求华丽的光辉之神的教堂不一样,精灵的神庙的结构简单到有些草率——整座神庙只有一间屋子,就是推门就进的大厅。走过绣着银边的长长的红毯,尽头是大厅里唯一的高台,也只有一层,上面就摆放着生命之神的神像。 只不过,按照西奥里欧的说法,原本的神像坏了,现在的精灵们正在抓紧时间锻造新的神像,因此高台上空空如也,一眼就能看到高台后面垂落的红色帷幕,上面用银色的丝线——还是秘银制成的,精灵们简直就是挥霍,那可是珍贵的魔法材料——绣着生命之神的神徽。 这里没有精灵,据说是精灵女王下的命令,说法是担心有尚未暴露的圆环精灵趁乱混入其中,损坏精灵心中的圣地。 这个说辞着实禁不起推敲,因为哪怕是圆环精灵,他们也逃不过神瘾,原初神庙里犹如实质的神术气息足以让每一个接近的精灵神瘾发作、昏倒在地,不要说是破坏了,他们恐怕连亵渎神庙的念头都不会产生。 “本来,这里有一座不会毁坏的神像。”西奥里欧淡定自若地带着克莱尔行走在偌大又空阔的神庙里,“那是生命之神的圣骸,这座神庙也是祂在陨落之前最后一个神迹了。” 克莱尔想起了沉沦之神贝坦兰戈:“是你做的?” “不是。”西奥里欧说,“和沉沦之神不一样,生命之神对于信仰的凝聚更加稳固,祂当然不愿意放手,只可惜,祂的自救产生了相反的效果——祂被反噬了。” “反噬?”克莱尔咀嚼着这个词。西奥里欧并没有详细解释,但她或多或少能猜到一些。 权柄、窃贼、神位降格……这还有什么不能理解的呢?无非是曾经的主人收回了本就属于自己的东西。 “祂并不甘心自己就此陨落,于是,神瘾和祂的最后一个神迹一同出现了。”西奥里欧不紧不慢地说,“这是只针对精灵的东西,因为祂是精灵的庇护之神。从此,所有精灵都开始狂热地信仰祂——他们修改了典籍、篡改了历史,用盲目的信仰编织出新的传说。” 克莱尔只是简单地联想了一下,就觉得不寒而栗。 如果光辉之神也捣鼓出来这种东西呢?现在的人们也会和精灵一样失去自我吗?神瘾会让人对神术力量上瘾,但除了精神方面的抗拒,没有人能够信誓旦旦地说,神术是对人体有害的,它连副作用都没有,反而会提高被使用者的体质。 西奥里欧可以冷酷地注视着精灵滑落深渊,但他不会无视克莱尔的担忧。他安抚性地捏了捏被自己握住的那只手,温和地说:“不用担心,光辉之神做不到这一点,祂的神职里不包括人类。” 说实话,神明的存在距离克莱尔还是太过遥远了,哪怕身边是个觊觎神明权柄的西奥里欧,她也只当他是新生的类神,借着神明被权柄反噬的衰弱期吞噬祂们的力量以壮大己身。 在一些隐秘的知识里,这种存在被称为“神孽”[1]。 -- 第41页 在克莱尔所接受的神秘学教育里,神明都会排斥和自身权柄不融洽的存在,比如一名推崇美德、执掌荣誉的神明,祂就会远离卑鄙之人、无信之人、犯罪之人。 但神孽不一样。 他们本来就是负面力量的产物,根本不存在什么神孽崇尚八美德、发誓要屠尽所有邪神走狗的事情。神孽的天然立场就是站在神明对面的,神明越衰弱,他们越强大。 西奥里欧的表现简直太符合这一点了。 克莱尔不介意他也是个恶棍,她喜欢对方看向自己时纯粹的、不掺杂任何利益的目光。那是人类永远做不到的。 “祂的圣骸呢?”克莱尔问。 “被摧毁了。”西奥里欧慢悠悠地笑了起来,“当一个神明死后,只有祂们的骸骨才能呈现出祂们的模样。因为祂们死后逸散的神力会自发地把所有神像视为容纳自己的容器,可那个时候,无序的神力只会撑爆凡人的造物。” 克莱尔觉得自己好像抓住了什么关键,她忙不迭地问:“是谁摧毁了祂的圣骸?” 西奥里欧的手指微微用力,那根传承了数代大祭司之手的权杖就变成了碎片,在生命之神神徽的前面,噼里啪啦地掉了一地。 “是现任的精灵女王。”他勾起了唇角,笑容里带着轻微的戏谑,“伊思塔利丝二世。” -------------------- 作者有话要说: [1]神孽:是出自DND(龙与地下城)的一个词语。 枯萎圆环 无形的帷幕正逐渐笼罩住斯科特比斯。 站在精灵王庭的高度,能清晰地看见,斯科特比斯已经与周围的空间产生了割裂感,就像一块被强行安在错误位置的拼图,正在某种外力的作用下被缓慢拔出。 伊思塔利丝二世微微阖上眼。 “您确定要这么做?”一个听不出性别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他们都是您的子民,女王陛下。” 伊思塔利丝二世没有回头。 “你也是。”她说,“曾经是。” “是么?”那个声音轻快地说,“真抱歉,陛下,我不记得了——进化是要付出代价的,我想我付出了不少,或许身为低等生物时的记忆就在其中。如果您愿意替我记住它们的话,那可真是太好不过了,陛下。” “我只关心我的子民。”伊思塔利丝二世笑了,笑容里没有什么温度,“但你不是,莱伊库。” 莱伊库曾经也是精灵,他效忠于精灵女王,和她抱有相同的理念——铲除生命之神的信仰。 对于如今的精灵来说,生命之神就是一颗毒瘤,祂的信仰顽固地盘踞在每一个精灵的灵魂和躯壳里,像贪婪的寄生虫一样汲取着养料,让自己得以苟延残喘。 精灵不需要祂。 但神瘾需要。 于是,所有精灵都在为了生命之神而奉献自己,从王室到平民,没有哪个精灵能逃得过神瘾的桎梏,哪怕是那些已经自发地聚集在一起、组建出来名为“圆环”的组织的精灵。 伊思塔利丝二世同样逃不过神瘾的控制。她是女王、是领袖,也是不得不向神瘾低头的囚徒。 她的老师,前任原初神庙大祭司曾因当中指出神瘾之错而被她的父亲吊上了绞刑架,因此,伊思塔利丝二世明白,自己要学会蛰伏。她小心翼翼地把对神瘾的不满包裹起来,用虔诚的祈祷、崇拜的姿态和对神瘾现象的放任与沉溺。 她非常擅长伪装,所以从一众继承人里脱颖而出,被卡农莱哈姆五世亲自认可为下一任精灵王,仅仅因为在他看来,她的信仰最虔诚,没有丝毫对生命之神的不敬。 多么可笑。 伊思塔利丝二世想。 当新任的原初神庙大祭司上任时,彼时还是继承人的她没有按捺住自己,可以说是冒失地试探了一次对方。 那是一个和整个精灵社会都格格不入的精灵,伊思塔利丝二世不知道他是出于何种意愿选择了大祭司这个身份但她的判断告诉她,他不可能信仰生命之神。如果她连这都能看走眼的话,这个精灵女王的位子也注定不会属于她。 幸运的是,伊思塔利丝二世没看错,大祭司的确不信仰生命之神,他甚至领导过圆环组织。不幸的是,大祭司并不关心什么信仰改革的问题,她不可能得到神官的支持。 (“我只是来见证一个必死之人的垂死挣扎罢了。”大祭司懒洋洋地靠在半人多高的高台上,脚边是推倒在地的神像。光从神庙两侧打落进来,描绘着他深邃的眼窝、挺直的鼻梁和金色的发丝,让他看起来比神像的神情更加悲悯,也更为冷酷。 年轻的继承人问:“那会是一个很漫长的时间吗?” 大祭司徐徐说:“不,很快。”) 卡农莱哈姆五世在位时间不长,伊思塔利丝二世很快上任,迄今为止,她执掌这个古老的种族的时间已经长达两百三十多年。 她接触的、了解的越来越多,也愈加觉得大祭司深不可测。 如今的伊思塔利丝二世早已失却了年轻时质问对方的勇气和冲动。 好在对方什么都不关心,比生命之神还要像是一个真正的神明。伊思塔利丝二世暗中清洗着圆环组织,或明或暗地挤压神官势力,甚至是和臭名昭著的进化者勾结,他一定什么都知道,但他在发现后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只会在伊思塔利丝二世拜访他时,温和地告诉她:“我不关心。” -- 第42页 他不关心精灵、不关心神瘾,不关心那些凡人是如何屈服在神明的脚底。他只是为了欣赏猎物垂死的哀鸣才滞留于此,可几百年的时间于他而言恐怕就和弹指一瞬相差无几。 伊思塔利丝二世深深地觉得他可怕。 这份对于大祭司的恐惧也是促使她与进化者联手的推动力之一。 莱伊库——天赋最出众的神官,不出意外的话,他会是下一任大祭司——就是她送给合作者的诚意。 进化者们把莱伊库变成了自己的同胞,又把他送了回来,作为两边合作的话事人。在伊思塔利丝二世看来,回来的已经不是莱伊库,而是一个叫做莱伊库的怪物了。 但伊思塔利丝二世早已不会因为微弱的悔意和怜悯而后退了。 不管进化是否确有其事,精灵一族都应当和他们可笑的神瘾一起,被埋葬在腐朽的历史里。 “就从斯科特比斯开始吧。”伊思塔利丝二世冷酷地说,“背叛、血腥、死亡——祭祀应有的象征都孕育完毕,你们也该让我看见属于你们的诚意了。” “进化就是最大的诚意。”无穷无尽的黑暗从宫殿的每一个角落里蔓延,像是无数喉舌同时震声呼喊,“向祂祈祷吧,向至高无上的白银之神祈祷吧——” * 圣山,原初神庙外,月光湖畔。 克莱尔坐在草地上,托着腮,看着璀璨的光河从西奥里欧的手掌里飞舞而出,无数微光从湖面上飘起、向上飞进光河,像是漫天的星星都被缩小在了这一方不大不小的空间里。 时间已经走向了傍晚,昏黄的天幕攀附上他们头顶的天空,为克莱尔的面容落下一层温暖的柔光。在这一瞬间,她望向西奥里欧的视线也格外的柔软。 西奥里欧甜蜜地搂住自己的伴侣,珍重地抬起手,修长的手指轻轻落在对方的下颌,顺着脸颊的线条缓缓上滑,最后轻轻按在了眼尾上。 克莱尔顺着他的力量抬起头。 他们的距离很近,呼吸亲密地交缠在一起,就像他们看着彼此的目光一样缠绵。 “我可以吻你吗?”西奥里欧用很轻的声音问。 克莱尔微微歪了歪头,这一次她没有主动。 “可以。”她说。 西奥里欧的手掌于是轻轻捂住了克莱尔的眼睛,另一只手则捏着她的下巴,自己向前倾身,低下头吻住了人类柔软又甜蜜的唇瓣。 他抬起眼,映入眼帘的不是克莱尔的眼睛而是自己的手背。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亲吻别人,她会因为他青涩的情态逗弄他吗?这可真是一个让情窦初开的精灵苦恼的问题。 在短暂的犹豫后,他放下了捂住眼睛的那只手,看见克莱尔已经闭上了眼,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着。他放下心来,也闭上了眼,投入进去,动作生涩地加深了这个吻。 好一会儿后,他们才松开彼此,气喘吁吁地看着对方,克莱尔的眼尾已经泛起了漂亮的薄红,更衬得那双绿色的眼睛像春日阳光下波光粼粼的湖面。 “我想,我已为你神魂颠倒了。”西奥里欧平复了一下过快的心跳,缓缓说道。 “现在说这个还太早了。”克莱尔压着笑意,“我的心里已经有人了,祭司先生。” 西奥里欧有些不满,每次提到类似的话题,他总是显得很幼稚,像个斤斤计较的小气鬼。而克莱尔又是那么的乐此不疲,让他只能一个人郁闷。 “反正都是我。”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又有些得意起来,“只有我,我会是你心里最特别的那个,克莱尔。” 克莱尔知道他心里一定在转悠什么坏念头。 “好啊。”她笑眯眯地说,“你想怎么做呢?” 西奥里欧凑近上来,贪恋地耸动鼻翼,汲取着人类身上叫他沉醉的气息,像是香甜的蜜、醇厚的酒,他根本舍不得放手。感谢尤忒弥遇见了克莱尔,不过,他——西奥里欧才是真正沉沦在爱情里的那一个。 “不告诉你。”西奥里欧狡黠地弯起眼睛,“你说了,要保持期待。” 克莱尔跟着他笑了起来,大大方方地搂住他:“你变坏了,西奥里欧。” 两个人就像任何一对热恋的情侣一样,安安静静地亲吻对方,没有谁说话打扰着难得闲适又甜蜜的时光。 好一会儿后,西奥里欧才随意地问:“如果换了手下,你会觉得麻烦吗,克莱尔?” “你是在指安东尼比利他们吗?” 克莱尔伸出手,顺着耳廓细细地抚摸过他的长耳朵。人类的手指是细腻的、温热的,落在精灵偏冷的耳朵表面就像点燃了寒冬的火把,叫那对长耳朵不自觉地绷紧了肌肉,有些羞涩地任由她搓起手指在耳尖处来回摩挲。 “会有点麻烦,黑市里可不好找到这么听话又不缺能力和眼力的人了。”她笑着说,“斯科特比斯要发生什么事了吗?” “伊思塔利丝二世准备献祭这座城市。”西奥里欧生涩地感受着人类撩拨起的情意,神思不属地回答,“她想要直接葬送所有精灵,起点就是斯科特比斯。” “我相信他们,他们不是小喽啰。”克莱尔说,“你也会为我关注他们的,是不是?” 西奥里欧有人性了,那她就不能如尤忒弥时期一样过分地依赖他。依赖要适当,她很明白,更何况她也不是什么没有能力的莬丝花,她只是一头愿意暂时披上羊皮的恶狼,獠牙和利爪从来没有被磨平过,她的手下也是如此。 -- 第43页 “当然,这一点毫无疑问。”西奥里欧甜蜜地说,“只要是你说的,我都会为你完成,克莱尔。” 枯萎圆环 斯科特比斯。 贾莉尔——那个实力强大的女性精灵,圆环的成员——抱着胳膊靠在墙上,嘴里叼着随手揪下来的细长草杆。 安东尼正蹲在她的不远处忙活着什么,他的影子(准确来说,是影子里的黑鸦,他一直没有出来)也在帮助他,两条细细长长的胳膊从安东尼的脚边伸出,看上去就像什么邪恶巫师的魔法。 “这是什么?”贾莉尔问。 她告诉了安东尼不少情报(尽管暂时确定不了真假,不过至少有三分之二都是真实的),安东尼也没有故意隐瞒什么:“一种神奇物品……它很厉害。” 贾莉尔的实力不低,自然能感觉出来——安东尼在地面刻画的奇怪符号散发着某种诡谲的气息,她不过是靠近了几步,一种叫她胆寒的阴冷就嘶嘶地攀附上她的脊椎,真难想象这两个人类是如何在这样的重压下坚持下来的,他们的手甚至连半分颤动都没有。 等到安东尼站起身,那片空间失去了遮挡,贾莉尔才看见他到底干了什么:他画了一个封印法阵。 献祭法术作为一种大型仪式阵法,的确可以通过封印魔力回路这一方法来阻止它的发生,但这要求操作者必须把封印法阵刻画在献祭法术的关键节点上,只有非常擅长阵法的大法师才会选择这种办法。 可这两个人类……如果她没记错的话,他们只是向自己询问了附近哪个地方最隐蔽吧? 哪怕是信仰幸运之神的神棍也不会这么草率地推断出法阵节点。 贾莉尔并不在意自己陪伴或者说监视他们外出是在浪费时间,圆环组织里负责动脑子的另有其人,她要做的只有相信自己的同伴,就算站在对面的是精灵女王和她沾满鲜血的屠刀。 她好奇地问:“你准备干什么?那个神奇物品呢?” “在这里。”安东尼回答说,贾莉尔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几分害怕和畏惧。 因为某个神奇物品? 因为是低级工匠锻造的,所以它的副作用非常大? 贾莉尔按捺下满肚子的疑惑,看到安东尼以格外珍重的态度从怀里——或者说,衬衣内侧缝制的口袋里,眼尖的精灵还看见口袋表面竟然固化了一个防御法术——掏出一个黑色的盒子。盒子很小,恐怕放一颗小石头子都就能填满整个空间……哦不,等等,他真的从盒子里拿出来一颗石子儿! 安东尼小心翼翼地把这颗石子放在了封印法阵的正中间,脸上的神情严肃得就像是在放下什么易燃易爆危险物品似的。可事实却是,贾莉尔没有从中感受到任何不寻常的魔力波动,它给人的危险感甚至不如那个特殊的封印法阵。 或许是被安东尼的姿态影响到了,贾莉尔甚至下意识地憋住了气,目不转睛地盯着安东尼每一个细小的举动,直到对方终于放下石子,大功告成似的连退几步拍了拍手,她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产生了某种解脱似的错觉。 “等到事情解决了,希望我们可以建立友好的合作关系。”安东尼擦了擦额角的冷汗,“我这里有不少人类社会的新奇小玩意儿,或许会对你们有些用处。” 贾莉尔忍住督向法阵的视线:“比如?” “压缩魔力炸弹、液态充能魔力炮,或是远程校准捕捞轨道,当然了,这些都只是我的客户们最喜欢的商品中,微不足道的一小部分。”安东尼露出自信的微笑,“请相信我作为一名商人的信誉,它们都非常、非常有用。” 贾莉尔怪异地看了他一眼。 尽管圆环组织的代理人不太热衷于和人类这样的外来者接触,但他们的首领对人类的接近抱有了出乎预料的宽容,后者的姿态无疑影响到了相当一部分的圆环精灵,其中就包括贾莉尔。 但这样的接触,还是在她的设想之外的。 贾莉尔以为的接触:大兄弟你是人类啊?我们这儿好久没见到过人类了,来来来,咱们唠个两毛钱的嗑。 实际上的接触:“那有个圆环精灵宰了他!”,或者,“两毛钱的炮火买不买?”。 “如果我现在正站在你的武器射程范围之内的话。”贾莉尔顿了顿,“我想,我也一定会同意你说出的每一个单词。” * “我们该回去了。” 克莱尔站了起来。不远处,月光湖上的光河一瞬间溃散在了空气中。 西奥里欧没有随着她一同动作,而是保持着坐在地上的姿势,仰着脑袋看向了克莱尔。黄昏的光为她打上一层毛茸茸的边,好看极了,她笑起来的时候就像是融化的蜜糖。 “为什么要回去呢?”他像是不能理解她在说什么似的,湖绿色的眼睛里盛满了冷酷的柔情,“在这里不好吗?” 他握住克莱尔垂下的手,以一个略显别扭的姿势与她十指交缠。 “留下来,留在这里,你可以在这里得到任何你想要的东西——金钱、权势、地位。如果你不喜欢精灵,那么,这个位面也将只有人类、你的同胞,他们将喜你所喜、恨你所恨,在我之外,所有人也会为了你的每一个愿望而前进,你无需再为了自己的野心和其他人虚与委蛇。”他的嗓音像潺潺的流水,温和地包裹住克莱尔的心尖,“陪伴我,克莱尔,你知道我滚烫的爱意不能失去它的目标。” -- 第44页 克莱尔没有直接回答他:“黄昏对你来说,有什么特殊的寓意么?” 从他们来到月光湖的那一刻,天色就再也没有改变过,像是被暂停在了黄昏一样。 西奥里欧抬头看了一眼。 “啊……或许是因为黄昏是个非常适合死亡的时间。”他思索了一瞬,“祂们总是很害怕黄昏,我觉得很有趣。” 克莱尔轻松地笑了起来:“是么?那祂们一定还给你起了代号吧?” 他会叫什么呢? 克莱尔的心里闪过许多狗屁不通的外号,在心里兴致勃勃地把它们安在西奥里欧的头上……老实说,在这方面她着实缺少了一些天赋。 “‘黄昏帷幕之主’。”西奥里欧不知道克莱尔都在想什么,也幸亏如此,他只是有些委屈似的抓住克莱尔的手,让女性纤长的手指抚上自己的脸侧,“祂们简直是一群霸道的小人,我只是简略地惩罚了祂们一下……我做错什么了吗,克莱尔?” ……还挺酷? 可见众神也不是只会坐在自己的神座上听信徒叨叨。 “嗯……”克莱尔漫不经心地捏了捏西奥里欧的长耳朵,以做安抚,“祂们还说你什么了?” 西奥里欧突然用力,克莱尔一个趔趄,被对方早有预料地搂到了怀里,属于精灵的温热气息瞬间从背后笼罩住了她。 “说我是个坏蛋,克莱尔,但你的脑子里一定转悠着更坏的念头。” 他把脸埋在克莱尔的颈窝里,唇齿开合间的气流打在那片很少会被人触碰的肌肤上,带来一阵痒意,叫克莱尔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把自己更深地埋入了精灵的怀抱。 “爱情不能打动你,我的克莱尔。”西奥里欧忧郁地说,“你的乐趣就是捕获我的真心,然后把他们弃如敝履么?” 克莱尔看不见他脸上的神情,只好拍了拍他的胳膊,反而引得对方搂得更紧。 或许,她可以小小地向前踏出一步? 对方那份纯粹又炙热的爱……她承认自己是个俗人——她有点喜欢这种感觉了。 她舍不得把它让给别人,如果能一直属于自己,那简直是再好不过。 至于对方的一些坏心思,她可以包容,这没问题,毕竟世界上就是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情,只要他能一直像现在这样乖巧就好了。 “怎么会呢?”克莱尔叹了一口气,用甜蜜而忧愁的语气说,“我们注定是不同的存在,我不能让自己对你的贪恋影响到你。你明白么,西奥里欧?” 这是西奥里欧第一次这么直接地听到克莱尔对他们感情的反馈,在此之前,她总是更乐意用暧昧不清的态度含糊过去,叫西奥里欧觉得自己像是个见不光的地下情人。 “克莱尔、克莱尔。”他用甜丝丝的语气呼唤着伴侣的名字,浑然忘记了克莱尔是如何一边说着“我不能影响你”,一边又摸着他的长耳朵与他亲昵地接吻,“这不一样,你是不同的。” “我是不同的,但金丝雀却是相同的。”克莱尔靠在西奥里欧的怀里,对方还保持着埋入她颈窝的姿势,长耳朵和柔软的发丝依次擦过她的脸颊,“你想把你的爱情鸟斩断双翼、折断双足吗?它只会悲哀地在你的笼子里鸣叫,等到被你丢出牢笼,用被丝绸、金银和昔日爱语雕琢的羽翼面对万丈深渊。” “你是这么觉得的?”西奥里欧的声音有些含糊,“那我呢?在你眼中,我是个什么人呢?” “我本来以为你是个神一样公允而无私心的存在,我喜欢把神拉下神坛的感觉。”克莱尔坦然地说,“很快,我发现我错了,你也是个坏蛋。” 西奥里欧的身子有些僵硬:“那么,你是要拒绝我吗?” 是了,他暴露得太快了。在这份感情里,他们本来就不是平等的,克莱尔游刃有余地拿捏着他,让他只能像条蠢狗狗被她随意地逗弄。 如果、如果她就是喜欢他的神性,他该怎么办呢? 在知道她存在的那一刻,他就剥离了自己的神性,力求让自己身上与尤忒弥的相似点再少一个。精灵的爱是热烈的,也是自私的,他不希望自己的爱侣是在透过自己看其他人,哪怕他们其实是同一个人也一样。 “不——这感觉还不赖。”克莱尔哈哈笑道,“回城了,西奥里欧,如果你不想我改变主意的话。” 枯萎圆环 白银之城,黑市,卡萨尔街23号。 地下室里的门口,一道影子缓缓从角落的阴影里凝聚出来,勾勒出一个过分怪异的人形轮廓。 他看向了大门的背后。 某种奇妙的吸引力从门板的另一边传来,就像深海的漩涡会捕捉一切卷入其中的生物,他就站在这张巨大的、对他而言充满诱惑力的漩涡旁边。只要往前踏出一步,他就能与潜藏在漩涡底下的呼唤建立联系。 力量,在等着他。 所有黑市的人都知道他是黑玫瑰女士克莱尔·赫伦的心腹,一把刀、一道影子。 他没有自己的名字、没有自己的模样……或许,他的存在本不如此。 只要他应允那些呼唤…… 这个念头在心腹浑浑噩噩的意识里一闪而过,尽管他知道这对于他而言太简单了。他想起了克莱尔告诉自己的,“守护好它”。 实际上,他不是很能理解如克莱尔·赫伦、安东尼、比利这样的人类的存在,在他的视角里,所有人类——包括整个白银之城——都像是一团混沌,人类和整座城市真真假假地重叠在一起,仿佛最深沉的梦魇与现实交融的边界。 -- 第45页 一开始,克莱尔·赫伦只是这团混沌中普通的一个,直到某一天,属于她的影子里隐约浮现出色彩,这些意料之外的色彩勾勒出一个他从未想象过的生命的轮廓,但它还不甚清晰。在心腹浑噩的视界里,她简直比黑夜中的火光还要耀眼,也比摇曳的烛火更容易熄灭。 或许,他不应该让这抹色彩这么轻易地消失。 心腹隐隐约约地浮现出这样的念头。 他的身体骤然崩溃,下一刻,无穷无尽似的黑暗从这里的每一个角落里渗出,仿佛只是眨眼间,这些黑暗就攀附上地下室,组成了一个牢不可破的囚笼。 力量的延伸失去了指明方向的桥梁,原本可以听见内容的呼唤变成了无意义的呓语。一切的一切都如从前那样,没有丝毫变化。 地下室再度恢复了平静。 * 圣山,精灵王庭。 “献祭失败了。” 莱伊库说。 伊思塔利丝二世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她已经在位许久了,喜怒早已不为外人所知。 “祂没有接受,还是没有响应?”她问。 这两个情况的区别非常大,她必须确认清楚。 如果那位被坐拥着所有进化者都梦寐以求的完美生命的伟大存在并不接受这样的献祭,那么,这意味着祂和进化者的关系并不如神明和信徒那样密切,神明才需要接受信徒的一切。假如祂没有响应,那事情可就不一样了,祂或是陨落,或是即将陨落。 任何指向神明一类存在的仪式都会有反馈。 “……拒绝了。”莱伊库喃喃,“为什么?” “祂之前都接受了?” “不,伟大存在从未回应过我们。”莱伊库说完就知道伊思塔利丝二世想说什么,继续说,“祂的不回应和神明不响应仪式不一样,前者是你知道黑暗里有什么存在着,就像一头沉睡在黑暗里的巨龙,你能明确感知到祂的伟力,哪怕祂从不理睬我们,但后者……你只是知道这个家伙要死了,仅此而已。祂的伟力岂是这些卑鄙的无信者可以媲美的。” “那你们应当高兴才是,伟大存在终于舍得把祂的视线分给这群烦人的蝼蚁了。”伊思塔利丝二世这么说,语气和神情里却看不出嘲弄的意思,就像是在对一个事实进行平铺直叙,“你们进化者追寻了这么久,不就是在祈盼祂的伟力与神迹么?” “不——”莱伊库若有所思,“不对。” “什么?” “伟大存在只需要聆听就好……”莱伊库说,“祂为什么不聆听我们的祈祷?” 伊思塔利丝二世没法从一团阴影和无数混浊的眼球上看出什么表情变化,他的模样实在是太像一团怪物了,或者早在蜕变的那一刻,他就是一个怪物了。她很难想象一个所有智慧生物都被“进化”成这种样子的世界。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无数怪异的声音随着莱伊库的喃喃同时响起,像是无数不同的意识挤压在他的躯壳里,不同种族、不同性别、不同年龄的个体用不同的喉舌振动着发出同样的语句。 伊思塔利丝二世面色不变。 “莱伊库,你疯了。”她冷漠地说,“在你死前的最后一刻,告诉我,你们的伟大存在究竟叫什么?我可以以精灵女王的名义,赦免你的罪。” “白银之神!”莱伊库用最后的声音嘶吼着回答,“你的赦免毫无意义,我将在祂的神国里得以永恒!” 在伊思塔利丝二世的注视下,那具早已超脱精灵轮廓的身躯被无形的力量挤压、揉搓,身上的色彩一寸寸地褪去,化为线条、化为空气,就像被看不见的橡皮擦抹去了所有的身形。 偌大的王庭里安静了许久。 好像过了大半个日子那么久,又像是只过去了非常短暂的一瞬间,一个声音在伊思塔利丝二世王座的背后响起。 “哦,我们看见了你的诚意,女王陛下。”那个声音说,听起来和莱伊库有几分相似感,不那么像是精灵的发音系统可以发出来得声音,“您也看见了,那帮信仰白银之神的家伙就是一群疯子,他们愚昧的脑子已经完全被完美生命的美梦塞满了,却不去思考他们凭什么能与伟大存在一同迈入至高进化的未来。” “我不想听你们神神叨叨的理念。”伊思塔利丝二世说,“告诉我,你是来拯救,还是来毁灭?” 那个声音说:“这个问题毫无意义——黄昏已至。” 黄昏已至,而凡人从未有过出路。 “是么?”伊思塔利丝二世微微阖了阖眼,从始至终,她的脸上都没有流露出半分软弱和犹豫,“那么,我已替我的子民做好了选择,腐烂的信仰就应该和失去希望的种族一起被埋进墓地。” * “哈——精灵都这么大手笔吗?”克莱尔翻看着黑鸦传递回来的清单,他们现在已经回到了白橡树旅馆里,“还有丝绸、烟草和黄金……我以为精灵会对神奇物品更感兴趣呢。”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精灵都和矮人维持着同盟关系,从他们的盟友那里掌握了不少锻造技术。”西奥里欧像个尽职尽责地解说员,末了,又好奇似的问,“你究竟卖什么呢,我的克莱尔?” “能赚钱的东西,当然,是在我的良心允许的范围内。”克莱尔说,“我想精灵应当不缺武器。” -- 第46页 “那你就是在分享人类的炼金技术了。” “或许?”克莱尔无所谓似的耸耸肩,“反正教会也不会管这些的,他们不在乎,因为光辉之神是现世最强大的神明,祂会永远地庇护祂的信徒。” 西奥里欧用一只手撑着脸,甜蜜地注视他的爱人:“这是个完整的位面,它不缺乏保护自己的手段,衰亡位面则已步入末路,是否拥有或者曾经拥有类似的技术都不重要,但一些半位面或许会需要它们,好让它能直面人类的枪口,是不是?” 克莱尔像是没想这么多似的,听他说完,才恍然大悟一般地说:“你说得有道理,西奥里欧,可是,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是救世主。” 西奥里欧露出很淡的微笑。 有人在外面敲了敲门。 是莱娜。 “有人找您,女士。”她说,措辞优雅得像是个上流人,“他说他叫威尔洛斯,是选择教会的负责人。” “她被挟持了——莱娜可不会这么彬彬有礼,她是个直爽的姑娘。”克莱尔放下了手里的清单和一同送来的羊皮纸契约,“我们的新朋友来者不善呢。” 不等西奥里欧回答什么,她随手一挥,房门就自动打开了。 门外站着的正是莱娜,她以一个略显别扭的姿势站在那儿,接着直直地向前倒了下去。 她的背后空无一人。 “哦,看来是个老朋友。”克莱尔看见几只昏黄的眼睛从莱娜的影子里鼓起、睁开,露出了然的微笑,“‘完美生命’?” 西奥里欧深情地注视着她的侧脸。 老天,他的伴侣专注的样子也太有魅力了,不管是思索间皱起的眉宇、挺翘的鼻尖还是无意识轻点桌面的手指,西奥里欧感觉自己的心尖儿也被她的手指敲动了,不然它怎么会跳得这么快呢? “啊——没错儿。”一个声音从影子里传了出来,堆叠在一起的眼球咕噜噜地转向了克莱尔的方向,克莱尔甚至觉得自己听到了什么黏糊糊的东西转动的声音,“没想到我们还是老熟人,美丽的女士。” “我想我并不符合你们的审美。”克莱尔笑了笑,“我是个人类。” “哪有又什么关系呢?进化之路上众生平等。”那个声音——或许我们可以把它称呼为“威尔洛斯”,就像它借着莱娜之口介绍的自己那样——同样笑了起来,“为了表达自己的诚意,我为你带来了一件礼物,人类女士。” 克莱尔挑了挑眉,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影子在门口向两侧拉长,接着蠕动起来,缓缓从影子里挤出一个血肉模糊的东西——是一颗脑袋。它维持着惊恐又难以置信的神情,不难让看见它的人想象出它的主人临死之前一定经历了非常恐怖的事情。 “让我想想,别人管他叫什么?‘杰恩·斯派克’?”威尔洛斯举起这颗脑袋,就像是在炫耀自己的战利品,“他是一个信仰白银之神的异端,想要把你,以及这座城市里的每一个人类与精灵都献祭给白银之神,好在我和我的同胞及时挫败了他的阴谋。” * 与此同时。 “合作愉快。”贾莉尔与安东尼握手,“如果你不是人类的话,你一定也是一名出色的进化者。” “当然。”安东尼咧嘴一笑,“不过,你知道的,如果一个人的舌头不能分辨啤酒和掺水杂酒的区别的话,那他的生活简直是太无趣了。” 枯萎圆环 杰恩·斯派克死了? 哪怕是克莱尔,她也没能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在场唯一没有受到影响的就是西奥里欧,他正沉浸在自己甜丝丝的爱情幻想里,眼里只容纳下克莱尔一个人。 “白银之神号称能帮助人类进化,但这只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威尔洛斯说,他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却带着在封闭空间里讲话一样的回音,“祂想与光辉之神作对……哈,这可真是不自量力,不是么?” 克莱尔没有表态。 她没有弄懂这个不请自来的访客的用意,你说他态度友好吧,他又是以挟持莱娜的方式敲门拜访的,你说他来者不善吧,他到现在也只是和和气气地说着话,甚至透露了不少消息。 矛盾。 这是克莱尔最直观的感受。 或许这就是完美生物的不完美之处? 威尔洛斯好像并不在意自己正在被人揣摩,自顾自地说:“我们已行走至黄昏,愿所有生命都得以通过最后的选择——向您致敬,黄昏帷幕之主的代行者。” 听到一个计划之外的熟悉名词,克莱尔立刻扭头看向了一旁的西奥里欧。 西奥里欧后知后觉似的笑了起来。 “我从别人手里抢来的小礼物。”他理直气壮地说。 反正被抢的也是他自己——他的本体——不过就他所知,本体已经沉睡很久了,众神为了确保权柄被自身牢牢霸占,把尘世众生的信仰与之连接太深,哪怕是本体也没办法毫无后顾之忧地消化权柄,他可不想变成被信仰束缚早神座上的蠢货。 “你不喜欢吗?”他眨了眨眼,湖绿色的眼睛透着迷人的光。 克莱尔忍不住捏了捏鼻梁。 “我只是——有些意料之外。”她无奈地说,“我本来以为……这是你对自己邪恶的小心思的补偿吗?” “或许如此,克莱尔。”西奥里欧向前倾身,抚上克莱尔搭在桌面上的手,温和地说,“如果你愿意的话,你可以从别的地方了解我。归根结底,我也只是‘我’的一部分,就算我有着尤忒弥的记忆,我们也是不同的——当然,我是说,我可不像人鱼那样木讷,精灵永远是最贴心的伴侣。” -- 第47页 门口的威尔洛斯就像是没听见他们的交谈那样,安静地匍匐在地上。 克莱尔却重新把视线投向了他。 选择教会。 黄昏帷幕之主。 “为什么要突然送出这种礼物?”克莱尔慢吞吞地问,“我以为,我只需要了解你,了解西奥里欧就足够了。” 西奥里欧思索了一下,爽快地承认:“我不知道。” 克莱尔困惑地重复了一遍:“不知道?” “我们之间的感情是由你主导的,但它的产生……”西奥里欧皱了皱眉,像是在寻找合适的词语来描述它,“太冲动了,我相信一见钟情,但那不是你应该拥有的东西。” 克莱尔挑了挑眉。 “你就能有这种冲动的感情了?”她歪了歪头,手指轻佻地滑过西奥里欧的指尖、手背、手腕,像是要顺着他的手臂缓慢地爱抚,但不安分的手指走到一半,就被另一只手抓住了。 克莱尔无所谓似的笑了笑:“凡人可不会有神性这种玩意儿——何必事事都活得那么明白呢?” 西奥里欧没有去问克莱尔类似于“你是不是真的喜欢我”的无聊问题。 他本来就不是凡人,他们都知道的,他对待感情的方式也和凡人不一样。他大可以全身心地投入最炙热和真挚的爱火里,因为他——这具出身于精灵族群的化身——抛却了神性,完完全全的人性变成了点燃爱火的干柴,让它燃烧得更加猛烈。 这个举动无疑是冒险的,只有在这个位面,在这个生命之神早已陨落的位面,信仰的牵扯不需要神性来抵消,他才能如此大胆,否则的话……西奥里欧都能想象自己的本体醒来后破口大骂的画面,那一定非常有趣。 但是,他终究不是一个凡人。 只要他的神性回来哪怕是半点儿,他都会变成一个神性造物——高高在上,遥不可及,感情无法在心里掀起分毫的波澜,就像尤忒弥。 “我只是……”西奥里欧想了想,还是没能找出一个准确的词来形容自己,只好很抽象地表达出一个模模糊糊地念头,“不想看见光熄灭,我会有点苦恼的。” 克莱尔笑着问:“只是‘有点’?” “如果光真的消失的话。”西奥里欧把克莱尔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胸膛上,喉舌发出声音时带着胸腔一起震动,“但是我的心会疼,在我‘回归’之前。” * “我们要回去了吗,菲尔迪斯大主教?” 圣子站在窗边,周围来来回回的侍从沉默而有序地为他们整理着行装,他们没有耳目与魔法,一旦脱离了教会的范围又不随行于神职人员身侧的话,他们就会彻底地死去。这些光辉之神仆从的侍从是最让有秘密的人放心的存在。 “是的,但需要返回白银之城的只有您,圣子阁下。”博西恩·菲尔迪斯说,“我会留下负责矿脉的开采。” “真是慷慨的种族。”圣子感叹,“我们的魔能飞船会带来无数填不满的胃,精灵女王不会不明白这一点。” 博西恩说:“但一个濒死之人不会在意那么多,更何况,她还丢下了唯一一根稻草。” “是么?”圣子想了想他作为“莱伊库”的意识存在的最后一秒,他也没有从伊思塔利丝二世的脸上看到动摇的痕迹,她的心性着实坚定到可怕。 他忍不住咂了咂嘴,不怎么优雅地说:“我觉得她不是这么想的。” 侍从们像幽灵一样穿梭在他的附近,就像忙碌在另一个世界的幻影,没有一个人因为圣子和大主教的交谈停留哪怕是半秒。 “没有人会在意死人的想法。”博西恩直白地说,甚至可以说是尖锐,“您说是吗,圣子阁下?” “哦,我想你说的有道理。”圣子耸耸肩,“对了,我回去的时候要见一面各农列特七世教宗,你帮我安排一下。” “我能知道是因为什么事情吗,圣子阁下?” “可以的,菲尔迪斯大主教,你我之间无需如此谦恭。”圣子露出一个微笑,显得圣洁又宽和,这是教宗在浪费了十七个礼仪官后教导出来的,不过博西恩并不知道这一点,“我只是……发现了一个异端。” 博西恩冷冷地掀起眼皮。 他已年迈,但他的目光仍然锐利得像是盯住猎物的鹰隼,年轻的教士们都很害怕与这位老者对视,那会让他们有一种自己的小秘密都暴露的恐慌。可圣子不一样。 圣子当然有自己的小秘密,在他像个忧郁的诗人一样喟叹命运的时候,他就不害怕博西恩谴责和不满的目光,更何况是现在呢?他当然也有正常——假如各农列特七世也认可这个说法的话——的时候,不过很少有机会把这一面展示出来就是了。 博西恩问:“真正的异端?” 圣子笑着重复了一遍,像是在强调什么:“真正的异端。” 他说完,就抿着嘴笑了起来。在阳光下,他的蓝眼睛呈现出更浓郁的色泽,像是黑黢黢的深渊。 * “……所以,你的意思是,进化者们在完美生命的定义上出现了分歧——一部分认为他们应当追随的是黄昏帷幕之主,另一部分则觉得自己信仰的应该是白银之神?” 克莱尔总结道。 果然,有人的地方就有分裂,不管他们是否为自己冠上了更凸现自己的名头。 -- 第48页 而且…… 白银之神,黑市里也有一个“白银之神”。以黑市的情报网,都才勉为其难地抓住了它的小尾巴,这还是在克莱尔要求自己的手下投入大部分精力的情况下。 那当她不知道什么见鬼的完美生命的时候呢,又有多少个潜藏的白银之神的信徒活跃在她的属下里,像地下水道里的老鼠一样活动在黑市那些藏污纳垢的角落里?又或是干脆借着如达伦男爵这样愚蠢又无能的贵族的名号,瞧瞧吞噬着光辉之神的根基? 克莱尔不想放任这些不稳定的因素,他们就像是威力巨大的炼金□□,谁也不知道这伙人什么时候会爆炸。 而现在,以威尔洛斯为代表的进化者投来的橄榄枝简直是再符合她的心意不过了。 “我想,没有人希望看见白银之神崛起,我甚至都没有听说过祂。”克莱尔不紧不慢地说。 威尔洛斯自动在心里把这句话翻译成了“黄昏帷幕之主的代行者没有空闲关注尘世的小事”,更加恭敬地说:“诚如您所说,代行者阁下,祂的谎言只能蒙骗那帮没有脑子的蠢货了,而祂的陷阱也只有人类会贪婪又盲目地掉进去,就像是贪图诱饵而无视危险的野兽。” 克莱尔知道这种神神叨叨的家伙需要什么,就算他自称为进化者也一样,所以她只是摆出了和之前类似的姿态,漫不经心地转了转手指上的戒指,简单地说出一个词:“人类?” “是的,您知道的,代行者阁下,人类早已永远地失去了登上进化之路的资格。”威尔洛斯没有疑虑地说,黄昏帷幕之主的气息是造不了假的,他能分辨出来,“白银之神缺利用这一点来诱骗人类,把他们变成祈并者……那是比凡人还要低级的生命形式,祂却欺骗无知的人类,告诉他们这是神明的赐福,他们已经摆脱了无法进化的桎梏。” 枯萎圆环 斯科特比斯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拨。 ——圆环精灵和信仰生命之神的精灵。 尽管精灵女王宣布了她将以生命之□□义赦免圆环精灵的罪,芥蒂和敌视依然埋在了每一个幸存精灵的心里。它曾长久地被和平的表象所掩盖,直到被一纸轻飘飘的命令撕开了血淋淋的口子。 在这场纷乱里,不是没有人类被误伤,但幸存的人类没有在精灵的地盘和他们当面叫板的底气,只好把自己的愤懑和不满按捺下去。反正去别的位面都少不了死亡,这些人其实也见惯了这些,就当自己刚刚经历了一次不寻常的冒险罢了。 神恩广场就是两方——也可以说是暂时性的三方——人马的分割线。 “老天。”安东尼跟在贾莉尔的身后,他看见对面走过一个精灵,在看到他们后露出一个嫌恶的表情,然后加快步子离开了。那个精灵的胸前佩戴着神徽。“你们以后就这么过了吗?” 贾莉尔收起手里的匕首。 “谁知道呢?不过罗伊伊兰大人让我们不要担心太多。”她耸了耸肩。她嘴里的“罗伊伊兰”就是如今圆环组织的代理人,而西奥里欧更像是一个名义上的领袖,让他们安心,却不会提供实质性的领导和帮助。“或许你们下次过来的时候,我就可以在一个叫做‘圆环’的城市里招待你们了。” “听起来很棒。” “还有不掺水的啤酒,虽然我没喝过这个。” “那就更棒了,贾莉尔。” “也许我会开一家酒馆……或者私人武器店铺?这要看精灵女王什么时候才愿意把我们剔除‘她的子民’的范畴了。”贾莉尔想了想,不是那么确定,“你知道的,在我们这儿,精灵必须信仰生命之神,不管是不是因为神瘾,每个精灵都会最大可能地摆出虔诚的模样。” 安东尼问了一个很实际的问题:“可你们要脱离精灵王庭的统治,神瘾怎么办?精灵女王只要一个大型的神术就能让你们全部丧失斗志。” 他还记得来到精灵位面的第一天,大部分人类都在精灵的强制要求下来到了斯科特比斯,见证了堪称神迹的神术仪式和一场莫名其妙的袭击,那些试图反抗却面带狂热的尸体给他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到现在,他都没有搞清楚精灵女王做出这些决定的用意是什么。不过,那也不是一个叫安东尼的普通黑市商人应该操心的事儿。 “不知道。”贾莉尔诚实地说,“不过,罗伊伊兰大人说了,西奥里欧阁下一定有办法的,只要我们能打动他。” 不等安东尼说什么,她就继续说:“对了,你的同伴呢?他这次没有和你一起来?” “你是说黑鸦吗?”安东尼看了一眼自己脚下的影子,很正常的轮廓,“女主人找他。” * “失败的进化者?”克莱尔看着站在自己对面的男人,是黑鸦,他一如既往地垂着手低下眼,不与克莱尔直视,“你的意思是……” 威尔洛斯说:“他本来应当被白银之神转化为祈并者,可我不知道这为什么没有成功。您看,阁下,他还能维持人类的形态,但同时,他又能自如地变成完美生命的模样和操控其中的力量。最让我感到不可思议的一点就是,他也没有向白银之神祈祷,成为祈求祂青睐的信徒。” 克莱尔探究的视线落在了黑鸦身上,后者像是一个无措的被观察者,小幅度地摇了摇头。 -- 第49页 他什么都不知道。 克莱尔是在一个祭台上发现他的,他和他的爱人都是这个不知名教团——对于当时的克莱尔·赫伦来说的确如此,现在看来,那个教团应当就是信仰白银之神的地下教团——的祭品。 发现这个教团的据点其实是一场意外。 那个时候的克莱尔还没有什么“黑玫瑰女士”的名号,她只是一头初出茅庐的幼狼,利爪和牙齿都不似如今这样锋利,对于手下的掌控的手段也稚嫩而生疏。她手下的一个小头目很快因为利益背叛了她,克莱尔不得不面对这场背叛,以最快的速度用枪支和炮火将之平息下来,以免在某些人摇摇欲坠的忠诚之中埋下隐患的种子。 然后,阴差阳错的,她推开的是地下教团的据点的门。 随着她带领手下愈走愈深入,鲜血和哀求也伴随着污浊的空气一同窜进她的耳朵与鼻腔。 非常凑巧的是,这些信徒正在举办一场祭祀,他们全身心地扑在祭祀上,没有一个人发现有不速之客闯了进来。 事实证明,哪怕是蒙神庇佑的信徒,他们的血肉之躯也抗不过炮火的轰炸。抢在那些人反抗之前,克莱尔和她的手下一同用火力清扫了祭祀现场。 最后活下来的只有黑鸦,当时的他还是“祭品”这个身份,无助地躺在祭台的血泊上,瘦弱的身躯被人用刀割出一片片的伤口,没有血从中流出,只有犹如实质的黑雾汩汩地涌出,和他自己的影子缠绕在一起。 他的爱人是一名很漂亮的女性,也是第一个被推上去的祭品。早在克莱尔轰开据点的门之前,她就死去了。她的尸体里没有黑雾与阴影。 黑鸦什么都不记得了。 从他被人摁着脑袋压在祭台上、刀尖一寸寸地割开他的肌肤的那一刻开始,他对外界的感知就变得朦胧而混沌,人影变成了扭曲的怪影,痛苦也遥远得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东西。过于饱和的色块在一瞬间填充着他整个的视野,又在下一时刻尽数抽离,化成光怪陆离的碎片。 直到克莱尔出现。 她像是一把刀,雪白的锋芒划开了他朦胧的感知,狠狠地把游离的意识钉回这具人类的躯壳。祭品躺在祭台上,发出梦呓一般微弱的声音:“……你是谁?” 这时候,年轻的克莱尔早就发现自己找错地方了,叛徒不可能躲在这么一个神神叨叨的地方等待她来清缴门户,但是……来都来了,不是么? 她一边指挥手下搜查这个据点,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不知道,或许是你的救世主?” 祭品沉默了一会儿,克莱尔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自己的话,或许是有的,只是他现在太虚弱了,没有力气顺畅地接上她的话题。 这边闹出的动静可不小,叛徒肯定听到风声转移地点了,克莱尔于是没有着急地追踪叛徒,反而耐心地等了一会儿,终于听见这个唯一的幸存者再次开口,还是幽幽的,像是半睡半醒之间迷糊的呓语,克莱尔有点不确定他是不是还清醒着了。 “你在……找人吗?” “没错儿,一个叛徒。”年轻时期的克莱尔还不太能压抑自己的脾气,被背叛的羞恼让她下意识地扣了下扳机,炼金□□枪口里跳出一团火星,又很快熄灭了,变成细细的灰烟。 眼前的这个人实在是太虚弱了,他看起来没有半点儿威胁,那时的克莱尔很快放下了微弱的忌惮,随口说:“我本来是要找他的,没想到……不过,就当做了一次慈善吧,至少你得救了,小子。” 后来,祭品有了代号,认识的人都称呼他为“黑鸦”。克莱尔的对手们鄙弃地说他是黑玫瑰女士的走狗,一条忠心耿耿的猎犬,一只为她的对手带来丧钟鸣响的乌鸦。 就连当初那个不知名的小教团,也早就被克莱尔抛在脑后了,她根本没能把它和白银之神联系在一起。 直到今日。 “他的存在简直就是奇迹,代行者阁下。”威尔洛斯用惊叹的语气说,“有他的存在,想必我的某些顽固的同胞们也愿意放下他们的傲慢与偏见了,他们喋喋不休的在我的脑袋里吵闹,每一个都固执己见得不可能用三言两语来叫他们认输,这时候,只有事实才是最有力的武器了。” “你的脑袋里里?”克莱尔问,“他们也来到了这个位面?” “我们的精神同在,我的所见所闻就是他们的所见所闻——这就是尚未达到完美生命层次的进化者的弊端了,不过一些老派的进化者并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好的,他们已经适应了脑子里时不时被别人的声音搅和得一团糟。”威尔洛斯平淡地解释,末了,又有些犹豫地开了口,“还有一事,代行者阁下……” “你可以直说,威尔洛斯。”克莱尔微笑道,“我不会介意的。” “我们进化者的长老想要与您见一面。”威尔洛斯把自己匍匐得更低了,尽管他现在已经融化在了房间的影子里,“您的意愿是?” 克莱尔试探性地看向了西奥里欧,这也是他促成的吗? 后者回以一个困惑的眼神。 在此之前,他也不了解什么进化者……坦白来说,他们之间的生命层次相差得太远了,他的本体无暇也不会去关注是不是有什么小人儿在围着自己打转、偷火或是其他什么事儿,只有当他投下化身时,他的化身才会用尘世的耳目去观察、去体会凡人的世界。 -- 第50页 这么说来,西奥里欧可是所有化身中最先知道什么进化者和完美生命的一个呢,连本体都不知道,他恐怕还以为“黄昏帷幕之主”这个名号只有众神才会念诵和流传吧。 西奥里欧忍不住勾了勾唇角。 “现在吗?”克莱尔收回视线,看向了威尔洛斯。 “下个位面。”威尔洛斯立刻回答,“长老们希望以更庄重的姿态与您会面,阁下。” 枯萎圆环 头顶是魔能飞船引擎的轰鸣声,还有被扰乱的魔力形成的气流和云团。 白银之城不是救世主,它只是一座建立在人类文明废墟上的庇护所,大部分时候掠夺,剩下的时间哀悼。教会见证了生命之神失败的争斗,也带回去了能叫所有贵族心满意足的财富,他们的此行已经圆满了。 更何况,位面入口也要关闭了。 一架又一架的魔能飞船在遥远的平原升起,在上升到某个高度后,它们的身影一下子化为了无形,就像是有一张看不见的血盆大口一下子把它们吞到了嘴里一样。 飞鸟能察觉到今天的高空是不一样的,它们不安地盘旋在更低的高度,发出或高或低的鸣叫,然后被巡逻的精灵安抚和驱赶。 精灵女王给足了面子,至少在人类离开的时候,斯科特比斯摆出了足够的排场,神术的力量确保了今天不会有任何精灵闹事。很难想象,前些日子这座城市是如何流淌着鲜血和死亡的。 “你会想我吗,克莱尔?” 西奥里欧抬起头。 克莱尔正站在魔能飞船的旋梯上,金色的长发被引擎带起的气流吹动。她把扫到脸前的发丝撇到脑后,对面前的西奥里欧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容。 “当然了。”她与对方交换了一个缠绵的吻,“我会期待下一个世界的你的,你还会记得我吗?” 西奥里欧诚恳地说:“每个世界都记得。” 化身之间记忆共享,现在其他化身都知道他西奥里欧有个甜蜜蜜的伴侣了,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他才是第一个和她在一起的,至于尤忒弥那个鱼脑袋……就让他滚蛋吧! “那还不错。”克莱尔的绿眼睛里跳着阳光,明亮得让西奥里欧有些痴迷,“我们还会再见面吗,西奥里欧?” 西奥里欧知道她指的是“精灵西奥里欧”这个化身。 “我不确定。”他想了想,“或许……你要等一段日子,不过,我会在分别的时候想你的,克莱尔。” 精灵都是这样直白地表达自己的感情,克莱尔也不意外他说的这些话,于是笑了起来,像是喜悦于他这番叫人难以抗拒的真挚情态似的。 “我也是,西奥里欧。”到了预计出发时间了,脚下的旋梯在缓慢回收,克莱尔的身影也随之上升,西奥里欧的视线牢牢地粘着她,一同抬起了头,正和克莱尔低下的目光对上。“月光湖很好看,我会记得带我去那里的人是你的。” “那我会被一些酸溜溜的家伙嫉妒坏的。” 这好像是西奥里欧第一次抬头看着克莱尔,他很少仰头看人,这让他感到几分新奇,不过他的眼神仍然温柔。 克莱尔对着他最后笑了一下。 旋梯合上了,舱门关闭,厚重的炼金外壳隔断了所有看过去的视线。 西奥里欧后退几步,看到魔能飞船缓缓升起,低沉的轰鸣随之响起,庞大的魔力用引擎的栅栏里涌出,掀起比方才更猛烈的气流。这是人类炼金的造物,在飞船深蓝色的外壳上,特制的颜料写着“拉米亚公司”,上面绘制着光辉之神的神徽,隐隐约约的神术气息从中流露。 这不是平原上唯一一架起飞的飞船。 在更远一些的地方,西奥里欧看见了属于教会的魔能飞船,他们的外壳是白色的,一些身穿着教士长袍的人们来回忙碌着,像是一群兢兢业业环绕着巢穴的工蚁。 西奥里欧就站在那儿,注视着克莱尔乘坐的飞船上升、上升,直到触摸到那条无形的界线——飞船消失了,他们离开了这个位面。 他不知道克莱尔会不会站在舷窗边看着自己,但他知道,这是他第一次目视着她离开。他的记忆告诉他,在克莱尔离开人鱼位面的时候,尤忒弥正在贝坦兰戈的神国废墟里洗刷着权柄上残留的信仰烙印。他没有去送别。 分别真是一种奇妙的感受,西奥里欧察觉到自己的心里有些酸酸涩涩的,是他和克莱尔粘糊在一起时没有体会过的,可他明确地知道,自己一定会再与克莱尔见面。 他们或许会相爱,或许不会,但西奥里欧有这份自信,他给予克莱尔的爱意一定是最热烈的,因为其他的化身都没有他这样由无数巧合堆叠在一起才能形成的条件——恰好是擅长爱人的精灵,恰好位面的神明已死,没有被信仰束缚的后顾之忧,恰好可以抛却神性,让自身的人性过于猛烈地迸发…… 等到西奥里欧从有些恍惚的情绪里脱离出来的时候,平原上已经一片空荡了,只剩下魔能飞船起飞时留下的魔力焦痕在地面上留下高温灼烧的痕迹。 他抬起头,肉眼无法看见的入口关闭了,人类全部退出了这个位面,带着财富,或是带着他们同胞的尸体。 昏黄的天色正以极快的速度从天际线蔓延开来,最后定格在了黄昏时分。他脚下的土地也在变得泥泞,像是在缓慢融化,最后形成了血肉一般的触感,颜色也很像,仿佛这片土地真的是由血肉组成的。 -- 第51页 无数无形的眼睛在位面之外睁开了。 血肉糅合成触手的形状。这些触手是那样的庞大,当它们同一时间从天际垂落的时候,就像是一条没有尽头的瀑布倾泻而下。 “啊……时间到了。”西奥里欧笑着说。 他转过身,失去生命的寂静笼罩在他视线所能触及的每一个角落。 * 圣山,精灵王庭。 伊思塔利丝二世紧紧闭上了眼睛。 如她所愿,这个位面终于走上了末路,以一种比她想象得还要可怕的形式。 世界在她的眼前扭曲了,她视线里的每个精灵的躯壳都在同一时间膨胀、爆炸,阴影的触手从血肉碎末里肆意舒展着。呓语与注视跨越无穷无尽的星光而来,把她的头脑搅和得一团混沌。她引以为傲的实力在这样的力量面前脆弱得仿佛不堪一击。 痛苦。 巨大的痛苦。 伊思塔利丝二世分不清这是因为肉.体的不堪负荷还是精神濒临极限的哀鸣,不过当一道没有掩饰的脚步声被她的耳朵捕捉到时,连她自己都有些惊讶地发现,她竟然在这样极端的痛苦之下还维持着一丝清醒,她甚至还是精灵的模样,只是她的影子已经不受自己控制了,像是躲着一大团的黑色怪物。 她睁开眼,看见的是西奥里欧,他还是精灵的样子,披着那个用于区分精灵与人类的可笑的灰斗篷,看起来很正常,但在这个变得诡谲的位面里,他的正常就是最大的不正常。 “果然是你……”伊思塔利丝二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用肯定的口吻说,“你就是进化者追逐的伟大存在吧,西奥里欧大祭司。” “或许吧,不过我不知道他们追逐我是为了什么。”西奥里欧用无所谓的口吻说,有那么一两个瞬间,他甚至显得有些无辜,“我都不知道他们把我当成了什么……神明一样的‘伟大存在’。” 伊思塔利丝二世无意与他争辩什么,她知道对方是真的没在意过这些,就像人不会在路过蝼蚁时关心它们到底是在交谈还是在跟随自己留下的脚印。 “我在王座背后藏了一枚钥匙,它对应着一个魔法,里面是所有能代表精灵文明存在过的东西——书籍、音乐、诗歌……”伊思塔利丝二世像是喘不过气来一样,深深地喘了好几下,才继续说。她的双腿已经融化了,但没有血流出来。“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可以帮我、帮所有精灵保管这枚钥匙,西奥里欧大祭司。” “这毫无意义,我也要回归了。”西奥里欧说。 他还是与先前别无二致的温和嗓音,但伊思塔利丝二世从中捕捉到了她熟悉的冷酷,这才是她所认识的原初神庙大祭司,而不是一个沉迷于人类恋爱小把戏的愣头青。 “至少,这数百年的时光于你来说也并非毫无意义。”伊思塔利丝二世垂下眼,她随口报了几个名字,或许是曾经被西奥里欧教导过的年轻神官,又或者不是。她的思维已经变得迟缓了,她没有精力思考太多细枝末节的东西。“而且,那个人类……” 西奥里欧笑了:“她说月光湖很好看。” 伊思塔利丝二世挣扎着吐出破碎的语句:“那你……想要再带她看一次月光湖吗?” “我想很遗憾,这个承诺注定是会落空的。”西奥里欧怜悯地看着她,“你与进化者的联手也是如此,你以为献祭就能唤醒‘我’吗?连我们这些化身都不可能做到,更何况献祭里的信仰烙印太难以抹去了,‘我’绝对不会放任自己深陷其中的。是你们的神为你们选择了这样的一条路,它的尽头注定只有毁灭。” 他嘴里的“我”指的当然是本体。 “生命之神……”伊思塔利丝二世喃喃,她的目光正逐渐变得空洞,失去原先的神采,她感到自己的意识在上升,躯体却在沉重地下坠,“自我毁灭也会是错误的吗?” 西奥里欧温和地说:“我不知道。” 伊思塔利丝二世用尽最后的清醒,问他:“你是来……拯救,还是来毁灭?” 西奥里欧用相同的答案回答她:“我不知道。” * 如果有人能站在更高的尺度上看的话,会发现这个位面正在飞速向下滑落,就像是放在倾斜面上的小球会自己滚落下去。而在它的附近,都是类似的“小球”,它们或大或小、或明或暗,背后攀扯着不尽相同的尸骸或是暗淡的身影,唯一的相同点就是在下落,尽头是一片混沌,犹如实质的黑暗与呓语在混沌里漫无目的地蠕动着。 扭曲的星光注视着它们。 尾声 “我们摧毁了白银之神教团的一个据点,女士。”黑鸦呈递上一份报告,“本来我们有机会抓到两个活口,但他们比预想的要……难以捉摸。” 威尔洛斯所承诺的会面和隐藏的目的暂且不谈,至少他是真的很了解白银之神这个敌人,包括祂麾下的祈并者和信徒。他传授给黑鸦一条咒语,可以让黑鸦这个半完成品状态的祈并者抓住其他祈并者留下的痕迹。 一回到白银之城,黑鸦就在黑市里搜查了一圈,很可惜,他们的对手不是傻子,他们肯定早就发现黑鸦也有祈并者的特性了,并做好了完善的应对。在连续几天的蹲伏后,黑鸦才抓住他们的一条小尾巴。 “没关系,至少他们不再是完全的神秘了,我们知道自己面对的是怎样的一群人。”克莱尔宽和地说,她已经过了爱幻想的年纪,不会做什么把愚蠢的敌人一网打尽的美梦,“派人去清扫一下,以及必要的警告——我们要让黑市的其他人知道,我们不是滥杀成性的屠夫,针对这些人是有原因的,最好给他们安一个名头……唔,就说这些白银之神教团的信徒动了黑市利益链的蛋糕吧。” -- 第52页 “我明白,女士。”黑鸦恭敬地弯下身子,“我会在稍后带回安东尼的报告。” 克莱尔笑了笑。 在黑鸦安静地离开后,一个瘦长的脑袋(或许是脑袋)悄悄地从她脚边的影子里探了出来。 那个由影子凝聚出的人形没有眼睛,但克莱尔依旧明确地察觉到了“被注视”的感觉。 “有什么事吗?”她随口说。 心腹伸出细细长长的胳膊——或许用触手来形容会更合适一些,但你不能忽视掉他还是类似人类的轮廓,尽管这样的肢体比例未免太过怪异——放在了桌面上,指尖扭曲、变形,最后变成了一个句子,这次的文字比上回好看许多。 [它动了。] “是那个东西?”克莱尔面色严肃起来,“那你感觉还好吗?它的异动在可控范围里吗?” 文字再次变幻:[还好,问题不大。] 克莱尔挑了挑眉。 “你知道么,我有个手下也会这么说,每回汇报工作他都是最自信的一个,后来我才发现他已经把自己管理的事情搞得一团糟。不得不说,他的演技真的很好,只可惜消失的钱不会说谎。”她说,“他当然为自己的欺瞒和盲目自大付出了代价,但正如他爱说的那样,‘问题不大’,只是有些终身难忘罢了。” 心腹没有脑子,但他还是分析出了威胁的味道……或许是威胁吧,他不是很懂人类弯弯绕绕的感情,他连人类长什么样都看不出来呢。 不过在他的视角里,代表着“克莱尔·赫伦”的混沌轮廓一如既往地明亮,更多的光彩在其中闪烁着,这让心腹安心了许多。 [没有问题。]他说,[一切正常。] “当然,我相信你。”克莱尔笑道,“安东尼用过一次‘封印之石’,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可能吧。]心腹这次回答的速度慢了一些,像是在思考什么,不过他最终还是呈现出这样的语句,[你可以随便用。] “不用勉强自己,我会让他们减少对封印之石的依赖。”克莱尔体贴地说,“不过,我这回没办法责怪他,我们在精灵的位面碰上了意外——” 心腹没有眼睛,不过她还是从中看出了眼巴巴的感觉,像条乖狗狗,他在克莱尔的面前一贯表现得温顺而无害。 克莱尔与他说了很多,流血的斯科特比斯、让人胆寒的神瘾、圆环的反抗与对神术的妥协……心腹听得很认真,好像他的眼前也展开了相应的画面似的。 “……月光湖很美。” 克莱尔最后这么说。 心腹懵懵懂懂地点头。 黑鸦恰好在这个时候敲响了房门。 “女士,杰恩·斯派克寄给了您一封信,我已经检查过,它没有诅咒。”他说。 心腹变成了蠕动的影子,那封信变戏法似的从他褪去的身影里露出完整的模样。他举起这封信放在了克莱尔的手边。 克莱尔展开,上面的字迹的确是杰恩·斯派克的。 心腹凑在她的手边,也做出了阅读的姿态。 [如果这封信送到了你的手里,我想我已经死了。] [傲慢与狂妄遮蔽了我的双眼,我沉醉于进化者编织的美好蓝图里(手印、血、混乱的线条)伟大的主全知的天父终会到来世界将迎来毁灭没有人可以逃避(涂抹)盲目地渴求不属于自己的力量……(无法辨认的涂抹)……看来我的精神状况不怎么好,那我就长话短说吧。] [切记,不要相信任何进化者,不管他是否足够友好、是否展示了充足的善意,他们不过是更高一级的祈并者罢了……末日已然到来进化之路的终点仍旧是毁灭我的主混沌邪恶的化身祂在混乱星光之中睁开了眼睛(涂抹)……真遗憾,我以为我能在作为“杰恩·斯派克”这个人类时留下一封正常的信件。] [……(大片的线条、凝固的血)……] [不要相信白色的神。] [你的老朋友,杰恩·斯派克。] 白色的神?克莱尔第一时间想起了白银之神。 不用杰恩提醒,她已经在针对白银之神的教团了,更让她在意的是,杰恩似乎在暗示自己没有死,但他复活之后肯定也不是人类了……亡灵?祈并者?进化者? 克莱尔不太确定,他好像是故意写下这封信让她看见的,他想干什么? 心腹眼巴巴地凑了上来。 [有奇怪的气息……]他努力把自己的感觉用人类可以理解的语言描述出来,[很难受,想吐……在信上。] 克莱尔一愣。 她什么都没有感觉到……但是,按照威尔洛斯的说法,白银之神会诱骗人类成为祂的祈并者,黑鸦就是一个不完全的祈并者。如果杰恩会在信里留下什么气息的话,那一定属于白银之神。 “黑鸦呢?”她站了起来,椅子在地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把他找过来。” 心腹乖巧地应声。 他的动作很快,当一大滩影子在房间空阔位置汇集的时候,时间才过去了非常短暂的一会儿。黑鸦就在这滩影子里,黑雾从他的眼睛、嘴巴和耳朵里冒出,好像他的人类外表只是一具皮囊,用于包裹这些无形的黑雾。 [他被……]心腹思索了一下,[同化了。] “你有办法吗?”克莱尔的声线平稳,“那个东西……” [那就是,用同化来抵抗另一种同化。]心腹回答,[他承受不住。] -- 第53页 为什么那个东西也会使人同化?它的同化凭什么能抵消白银之神的?它……属于谁? 类似的念头匆匆掠过克莱尔的脑海,很快就消失了。她忘记了自己刚才在想什么,就像她从未产生过怀疑心腹的念头一样。 克莱尔抿了抿嘴:“你去开启一下那个东西……尽早吸引来一个大位面,能做到吗?” 心腹说:[可以。] * 白银之城,上城区。 “……我要向您忏悔,伟大的主,我曾被贪婪蒙蔽了双眼,与一个黑市的女人勾结,命令她为我带来财富。”逼仄黑暗的忏悔室里,达伦男爵颤抖着嘴唇,磕磕绊绊地吐出变了调的声音,“她是一个魔鬼,用花言巧语欺骗了我……” 圣子坐在忏悔室的另一边,百无聊赖地说:“知道了——贵族,无罪。你可以走了,达伦男爵。” “不不不,我还没说完,圣子阁下!”达伦男爵立刻扑了上来,像是溺水之人在抓住最后一根稻草那样用力地攥着窗口的栏杆,指关节泛起可怖的白色,“她——我‘看见’了,她在亵渎神明!” “哦?”圣子来了点兴致,不过他并不相信这么一个酒囊饭袋的无能贵族能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秘密,所以只是换了个姿势,“继续说。” “达伦曾是‘神之眼’,我们是光辉之神的尘世之眼,为祂看见、为祂判定,所以我才能发现她的秘密,但它非常模糊,我没有更多的力量去扫开迷雾。”达伦男爵的身子有些哆嗦,不知道是在激动还是在恐惧,“我需要、我需要您的帮助,只要达伦家族能恢复往日的荣光,我就能有力量,有足够的力量去揭开这个女魔鬼的一切隐秘,为教会扫清这个碍人的钉子……” 圣子把脸贴上了栏杆,蓝色的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最后落在了达伦男爵的身上。 这个无能却野心膨胀的男人正跪在地上,被金钱和女人塞满的身子像是一团腐烂的肥肉,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息。他不敢抬头,自然也没看见圣子阴森森的眼神。 “不用这么麻烦。”圣子微笑着说,“我有一个更好的方法。” 达伦男爵等来了命运的宣判——他短促地尖叫了一声,身体表面鼓起大大小小的血管,就像是一条条在他的皮肤底下游走的虫子,接着,虫子挣脱了血肉的束缚,在空气里炸开了,一串串眼球在爆炸的碎末里掉到了地上。它们都和达伦男爵充血的眼睛一模一样。 “……克莱尔·赫伦?” 圣子念出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他困惑似的眨眨眼,退出了狭小的忏悔室,教宗各农列特七世正站在他的身后,像是等待已久。 “您越界了。”各农列特七世与那双黑黢黢的眼睛——它没有眼白,完全是一片漆黑——对视了片刻,接着垂下眼,像是在避让对方的锋芒,“他是贵族。” “我知道。”圣子说,“放心,达伦男爵会继续存在着的,贵族的体系仍然完整。” # ③恶魔 轻蔑之血 恶魔位面的天空终年是血红的。 那是一颗颗无比巨大的鲜红眼球,它们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组成了这片犹如凡人噩梦的天幕,当它们睁开时是白天,闭上之后是黑夜。 ——血腥之神的注视、躯体和神国。 祂早已疯狂,抛弃了神名与理智,在末日的前方蹒跚着寻找到了这么一条路:祂把神职和神位分发给了所有恶魔,让他们为了至高无上的力量彼此争斗,祂的身躯则化为神国,在现实与虚幻之间锚定住自己。 神明的生命力是惊人的,祂仍未死去,祂的眼睛长久地注视这片土地,嘲弄地放任那些信仰不怎么坚定的恶魔为了野心和贪婪掠夺生命,又或是成为失去生息的败者。 时至今日,祂所允诺的奖励仍然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愿景,但一个距离胜利果实足够近——近到这颗充满甜美又邪恶的诱惑的果实注定会落入其手——的赢家出现了。 大恶魔君王,哈塔恩。 一个雄性魅魔。 简直是……难以置信。 不论是对于普通的低级恶魔,还是高高在上的恶魔君王来说。 “‘宴会’的时间到了。” 三大恶魔君王之一的坎巴哈尔抬头看了一眼,十几架外壳布满焦痕的飞船从密密匝匝的眼球之间被挤出,早有所料的低级恶魔们在统治者的驱使下守候在附近,等着这些娇弱的猎物落入他们的捕猎网里,就像是自投罗网。 “希望血腥之神能满意,但祂的胃口实在是太大了。”坎巴哈尔的军师说。 恶魔之间尽管阶梯分明,但一切都凭借实力说话,没有那么多尊卑秩序,因此军师的语气很是随意,就像是在面对一个老朋友而不是叫人闻风丧胆的大恶魔君王,甚至于他提起血腥之神的时候,口吻也不是多么的敬畏。 “如果哈塔恩愿意加入这场宴会,我想事情会简单许多。”坎巴哈尔随口说,“毕竟,不是什么时候都能有人类出现的。” 军师在听到哈塔恩几个字时,瞳孔飞快地收缩了一下,她也是魅魔,面对一个实力更强的同类所感受的恐惧更加深刻,但她的脸上什么也没有表现出来,只是状似随意地避开了那个名字。 “人类最近越来越少了。”她说,“我们不应该把他们全投进宴会里。圈养人类,你觉得怎么样?” -- 第54页 “有点麻烦,不过我们可以先去看看货色。”坎巴哈尔没有第一时间否决她的提议,他有点心动,但不确定生长在恶魔位面的人类是不是还能得到“宴会”的认可,“走吗,拉米拉雅?” 拉米拉雅身后的细尾巴甩了甩:“当然。” 大恶魔的行动速度很快,不过是眨眼间,他们就跨越了遥远的平原,来到了那群忙碌的低级恶魔之间。他们打开飞船的外壳,就像是拨开坚硬的蚌壳,露出藏在其中的柔软白肉——人类。 因为神谕,教会在位面入口打开后发布了危险预警,这批大胆的先行者无疑是对自己的实力充满了信心的一群人,只可惜,谁也没想到入口的另一端竟然盘踞着神明的力量,就连教会也没想到这一点。 属于教会的探路飞船就夹在冒险者的里面,白色外壳和充盈的神术气息,这个目标不要太显眼了。 “真不错。”坎巴哈尔哈哈笑道,“作为这次宴会的客人,至少我给出的礼物不会落人笑柄了——这可是哈塔恩第一次参加宴会,我可得给他留下个好印象才好。” * 这是一片名为燃烧平原的地方。 巨大的烟柱拔地而起,魔力充斥其中,任何靠近烟柱的生物都会在一瞬间被沿着路线攀升的魔力撕得粉碎,侥幸没死的幸运儿也会被其中的剧毒气体杀死。赤红的土地散发着人类难以忍受的高温,像是环境施加给外来者的无形酷刑。 莱娜戒备地环顾四周。 感谢矮人血统,她对酷热有着很强的忍耐力,但一旁的比利的脸色可就不太好看了。一名有着微薄恶魔血脉的术士跟随在他们身后,他叫贝多瓦,原先是某个黑市贵族豢养的打手。 “真见鬼。”克莱尔希望威尔洛斯能够早点出现,他似乎有自己的办法来定位,“比利,再给黑鸦一个安抚咒。” 贝多瓦背着黑鸦,他是一行人——包括克莱尔挑选的七名具有超凡力量的护卫——中块头最大的,背着一个人根本不费力,更何况现在的黑鸦轻飘飘的像是一阵烟,换谁来背都不会有太大的负担。 “是,老板。” 比利干脆利落地丢了个魔法过去,不过黑鸦的脸色还是肉眼可见的难看。 “教会会组织救援队吗?”莱娜飞快地瞥了一眼天空,她觉得自己的小动作已经足够隐蔽了,可她仍然觉得有视线精准地锁定住了自己,来自那些天上的鲜红眼球。“这个大位面很危险。” “当然会了,教会可不会让他们的探路飞船不明不白地失踪,更何况,第一批冒险者里又不是没有贵族。”回答她的是比利,“人鱼位面的弗莱利斯,你忘记他了吗?这个叛逆的小子还在冒险者里晃悠着呢,不过改了个名字,他现在叫做埃森了。” 莱娜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哦,贵族,他可真是……哈,富有冒险精神。” “也可能是无知者无畏,弗莱利斯的继承人不是他。”比利说。 贵族们的政治倾轧不是莱娜关心的问题,她回头看了看,坠毁的飞船在距离他们很遥远的地方,她什么都看不见,只有紧急逃生舱的半截外壳还能看到。 在进入恶魔位面的一瞬间,恐怖的力量就侵入了所有人的意识,他们都昏迷了过去,失去操控的飞船直直地掉向地面。莱娜说不清自己昏迷期间都发生了什么,她只知道,等她醒来时,克莱尔早就面色冷凝地擦拭起了手里的熔炉枪,因为缺少冷却剂,枪膛里的高能魔力源散发着可怕的高温。他们是通过紧急逃生舱脱离飞船逃出来的。 几具奇形怪状的尸体就倒在他们附近,看样子是恶魔。 “往前走。” 当时的克莱尔这么说,声音恍惚间和现在重合在了一起。 莱娜回过神,发现护卫之一刚刚解决掉一个偷袭的恶魔——在种族图鉴里,它被登记为“百足蠕虫”,是一种低级的恶魔——并把它的尸体用火焰烧毁了。 克莱尔就是在这个时候下达前进的命令的。 “前面恐怕是另一个恶魔的领地了。”贝多瓦忧心忡忡地提醒,“我能感觉到他的存在……非常强大,就像之前去往飞船方向的那个恶魔。” 成群结队的低级恶魔们勤勤恳恳地打捞着所有坠落在附近的魔能飞船,幸亏紧急逃生舱弹射得足够远,他们才能安然无恙地脱离恶魔捕捞队的视线范围。 当然,贝多瓦的恶魔血脉也为他们提供了及时的预警——一个大恶魔曾和他们擦肩而过,好在对方并不在意走漏的几个人类,他们险而又险地逃离了。 “真不知道他们抓人类是为什么。”比利随口抱怨,“做奴隶吗?我看人类这小身板恐怕连恶魔监工的一鞭子都受不了。” 贝多瓦沉默着。 过了一会儿,他才再次开口,语气里不难听出他的纠结与犹豫:“为了‘宴会’,一场由血腥之神举办的、所有恶魔都要参加的盛宴。” 克莱尔停了下来。 这就像是一个无形的信号,所有人都跟着她停下了脚步,护卫们有序地戒备起四周的环境。 “你原本不知道这些,贝多瓦。” 克莱尔看向了贝多瓦,语气很温和。 “是的,女主人。”贝多瓦明白,在陌生的环境里,暴露自己的特殊性是很危险的,但在短暂的迟疑后,他还是继续说了下去,“是一些声音‘告诉’——不,是它们灌输给我的。它们大多数是无意识的呓语和啸叫,我分辨了好一阵才挖掘出有用的信息。” -- 第55页 不等旁人催促,贝多瓦就接着说:“宴会,它也可以看成一场大型角斗,角斗士是人类,坐在观看席上的就是恶魔,他们抓走人类就是为了这个。” 克莱尔问:“血腥之神不可能无缘无故地举办宴会,它的目的是什么?” “是……赐予力量,角斗士获胜一方的恶魔可以得到血腥之神的力量,或者说,祂的神位与神职。”贝多瓦有些难以置信地说,“但从来没有恶魔成功过,每一次宴会,作为角斗士的人类都会死在决赛的前一夜,从无例外。” “听起来像是个让恶魔们内斗的阴谋,还是正大光明的那种。”克莱尔哼笑一声,“那个声音还告诉你什么了?” “还说了——我们正站在另一个恶魔君王的领土边缘,他是一位新晋的恶魔统治者,也是第一次参加宴会,他正在寻找属于自己的角斗士。”贝多瓦神情恍惚地说,“……现在,他来了。” 就像是冥冥之中有什么人在提醒一样,所有人都下意识地看向了同一个方向。 一个男人,或者说,形似人类的男人,正站在他们预计的前进道路上。 “欢迎你们,人类。” 他微笑着说。 轻蔑之血 那是个个子很高的雄性恶魔。 他的眼神深邃又迷人,当他看过来时,紫色的眼睛像是含着说不尽的绵绵爱语,就像是世界上最深情的人在看着自己的爱侣。就连他深红色的、点缀着夸张花边的衬衣大敞,毫无顾忌地裸露出线条漂亮的胸肌和腹肌,也不像是个低俗的浪荡子,反而给人一种慵懒和随性的感觉。 “我是哈塔恩。”他随意地捋了一把掉到脸侧的黑发,带着某种见鬼的性感,不管是声音还是动作,“我是来邀请你们参加‘宴会’的。” 这是克莱尔第一次这么深切地意识到美貌也是一件有力的武器。她从未想过自己会被对方的肉.体所吸引。 还是那句话,真他妈的见鬼。 “你不高兴见到我吗,克莱尔。”哈塔恩笑眯眯地看了过来,和之前不一样,那双紫色的眼睛虽然充满魅力,但实在是缺乏温度,狭长的瞳孔透着阴冷的气息,“我可是……期待已久呢。” 这就是有一个多变的伴侣的坏处了,你根本不知道下一个世界的他是怎么样的。 克莱尔叹了一口气,上前几步,来到哈塔恩的面前。 她伸出手,按住对方的后脑,黑色的发丝从她的指缝间滑过。哈塔恩任由她动作,哪怕对于他来说,脑袋依然是一个要命的弱点。 属于人类的手掌摁着他的弱点,态度不怎么强硬,但哈塔恩也没有想着挣脱。他只是冷冷地看着克莱尔,直到那张美艳逼人的面孔贴近了自己,呼吸轻轻拍打在自己的脸上,最后……没有吻他,他本来以为迎接自己的会是一个吻,就像他记忆里的那样,结果却是一个恶作剧似的咬。 哈塔恩伸出腥红的舌尖,缓缓舔了一下自己的下嘴唇,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色气。 “真好,克莱尔。”他弯起眼睛,笑意却没有触及眼底,像是烈火烘烤的浮冰,很快就融化在了紫色的汪洋里,“我喜欢这个见面礼。” 克莱尔松开了他。 “你会救人吗?”她问。 哪怕神孽——不乏有人将之当成邪神膜拜——是一种由黑暗力量凝聚而成的生命体,他们的威能应当也接近神明,更何况他还吞噬了至少两个神明的权柄,虽然是非常虚弱的神明。如果借助他的力量,或许可以抑制黑鸦的同化。 哈塔恩没有说会,也没有说不会:“如果你给出的报酬能让我满意的话。” “你在找角斗士,是不是?我可以替你出席宴会。”克莱尔说,“现在,救他。” “我从来不当失败者。” 克莱尔笑了:“我不喜欢话说得太满的人,那会显得很愚蠢。” 哈塔恩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他没有再言语,沉默地走到贝多瓦身前,后者已经把黑鸦放到了地上。 不管一个恶魔要如何救人,但总归不是让病人在别人背上就能完成救治的。 哈塔恩伸出手,红棕色的鳞片从他的指尖次第翻起,眨眼间就长满了整条手臂。贝多瓦离得最近,他能看见在鳞片与鳞片的缝隙里,一只又一只的鲜红眼球睁开了混浊的视线,像是有意识的寄生虫,肆无顾忌地在无法摆脱它们的宿主身上发出叽里咕噜的嘲笑。 但这些眼球消失得也非常快,等克莱尔走过来的时候,那条手臂已经变回了那条正正常常的恶魔手臂,怪异、狰狞,散发着邪恶的气息,但……没有异样。 哈塔恩蹲下了身,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他把自己生长着尖锐指甲的五指插进了黑鸦的心脏处,没有血流出来,因此旁观的贝多瓦只感觉到了一种微妙的荒谬感。等到他把手抽出来时,从黑鸦的耳鼻之间流出的黑雾已经不再逸散,而是在某种无形的牵引下回归黑鸦的体内,像是在重复奇怪的循环。 “你和……进化者约定了见面,不是么。”哈塔恩站起身,手上的鳞片褪去了,他的手又和人类别无二致了,“我对救人类不擅长。” 不用克莱尔示意,贝多瓦已经很有眼力见地背上了黑鸦。 “过来吧,客人们。” 哈塔恩向前踏出一步,四周的景色就从蛮荒的平原变成了黑色的宫殿,滚烫到足以融化恶魔的岩浆在他们脚下流淌,却像是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没有丝毫炽热的气流冒出。而在高耸的城墙外,岩浆冲天而起,岩屑、没有融化的恶魔尸骸混着剧毒气体混杂在其中。 -- 第56页 这是一座属于大恶魔君王的宫殿,它建立在无时无刻都处于喷发状态的火山口,足以让一部分没有实力的宵小望而却步,也能把宫殿里的“客人”逃离的计谋与脚步烧成灰烬。 “‘宴会’将在三日后开始。”哈塔恩对克莱尔笑了一下,就像是戴着一张面具,没有什么叫人难以抵挡的真挚情绪从面具下迸发出来。他就是一个真真切切的恶魔,蔑视那些使人变得懦弱的情感。 他讨厌精灵,讨厌爱情,也讨厌脆弱的人类。 “我很期待你的表现,克莱尔。” 他说。 * 不得不说,哈塔恩的确是一位非常大方的恶魔君王。 他慷慨地允许了宴会的客人们使用这座偌大宫殿里的每一处房间,恶魔仆从们像是宫殿阴影里的幽灵,安静而温顺地等待着客人们提出自己的要求。 (“任何要求。”哈塔恩笑眯眯地强调了一遍。 恶魔对待欲望的态度非常坦诚,在他们眼里,□□就和呼吸一样自然且不需要遮掩,克莱尔不得不怀疑他的强调别有暗示。) 克莱尔打开房门,一名雄性恶魔正守在她的门口。 “您有什么需求,客人?”恶魔仆从的穿着暴露,脸也是很符合人类审美的英俊,“我将为您服务。” 克莱尔狐疑地扫了他一眼,总觉得这是哈塔恩故意安排的。 恶魔的脾性贯来是捉摸不透的,尤其是……一个,额,雄性魅魔。 这也是那些不知来处的声音告诉贝多瓦的,它们似乎知道很多,但大部分时间浑浑噩噩,任由无意义的呓语填充其中。 不论如何,克莱尔至少搞清楚了为什么在面对哈塔恩时,她会感受到一种该死的吸引,而且是非常单纯的肉.体的吸引。 不过,作为恶魔君王,哈塔恩显然可以限定被吸引的对象,她确认过,只有自己才莫名其妙地觉得他性感到值得进行另一种方式的爱情探讨,其他人只有面对可怕强者时的后怕与压迫。 “告诉哈塔恩,我有一位客人将于近日拜访,希望他不要自作主张地帮我拒绝,如果他不希望自己变成一个倒数的笑料的话。”克莱尔露出不带感情的微笑,“还有,我不喜欢看见一个袒胸露乳的男人,除非他是一个死人。” 门关上了。 恶魔仆从手足无措地愣在原地,哈塔恩的身影从他身后的黑暗里缓缓显露出来,紫色的虹膜闪着幽幽的冷光,仿佛一个扼住猎物咽喉的诡谲魅影。 他也是一个雄性魅魔,同类之间带来的压迫感更甚,密密麻麻地扎进他的灵魂里。好在除了呼吸着同一片空气,他没有任何一处肢体触碰到克莱尔,魅魔天赋里鬼魅一般的性吸引力对她而言根本无用。 但哈塔恩知道自己是不同的那一个,他能察觉到克莱尔看着自己时过于热烈的目光。 她被自己吸引了,毫无疑问。 这个发现让哈塔恩的心情愉悦了一些,所以这位暴虐的君王宽容了恶魔仆从自作主张的小动作,尽管在上一刻,他还想要撕碎对方的身体,让这个恼人的同类用死亡明白觊觎别人的珍品是多么的愚蠢。 “你可以滚了——滚出去,把她的客人接回来。”哈塔恩傲慢地吩咐,“他叫威尔洛斯,一个进化者。” 在听到“进化者”这个词时,恶魔仆从的瞳孔下意识地收缩了,好在他牢记自己的身份,毫不迟疑地用恭顺的姿态回答:“我知道了。” 血腥之神亲手阻断了恶魔成为进化者的可能性,祂把所有恶魔困在自己的眼皮下,像是亲手为他们筑起囚笼的高墙,然后把两条路摆在了他们的面前:要么死,要么成神。 进化者们于是抛弃了恶魔,彼时的他们无力与一位神明叫嚣。后来,恶魔们逐渐遗忘了所谓的进化之路、所谓的进化者,末日论于恶魔而言太过不痛不痒了,毕竟在很多人眼里,恶魔的世界就像是现实的末日。 放纵和享乐才是恶魔的天性,他们的眼里没有未来,只有现在。 “一天。”哈塔恩说,“一天后,我要看见他。” 他的要求着实太冷酷了,恶魔仆从怀疑他甚至连威尔洛斯是否来到这个位面都不知道,但恶魔仆从不敢提出质疑,因为他知道,这是哈塔恩没有明说的惩罚,惩罚他试图引诱那个人类。 “如您所愿。” 恶魔仆从深深地埋下头。 低级魅魔的身影消失了,哈塔恩于是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袖口的繁复花边,随着他的动作,衬衣上的暗纹也若隐若现,敞开的衬衣更是露出了更多的胸腹肌肤。 哈塔恩随手扣了两枚扣子,鼓胀的肌肉撑着衬衣,细腻的面料勾勒出暧昧的轮廓。 他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克莱尔就在房门的另一侧,不过他不想敲门、也不想见到她,假如他还是那个蠢笨的精灵化身的话,他一定很愿意那么做。 哈塔恩后退一步,长靴的鞋跟踩到幽暗走廊的阴影里,整个人的身影就像受热的黄油一样快速融化、消失。 走廊上用于照明的幽蓝色烛火微微跳动了两下,这种以恶魔之血作为燃料的火焰是活的,但它就像什么都没发现那样,毫无异样地燃烧着。 轻蔑之血 “尽管按照传统——血腥之神制定的传统,所有恶魔都要参加宴会,但真正出席的都是对自己实力充满信心的那一拨,基本上就是中级及以上等级的恶魔,这其中,真正具有角逐胜利资格的其实是三大恶魔君王。血腥之神自然也预料到了这一点,所以祂为‘宴会’添加了一个非常无理的规定。” -- 第57页 贝多瓦顿了顿,继续说:“宴会是一场大型的恶魔角斗盛宴,但恶魔君王不能亲自参加角斗,他们只能选定人类角斗士来代他们下场,争夺胜利的果实。” 最有实力的选手反而不能亲自出手,找到的角斗士的质量又良莠不齐,他们的淘汰资格似乎在一开始就写好了。 然而,事实恰恰相反,每一次的宴会都是人类角斗士撑到了最后,但他们没有一个能活着看见最后一天的天空。恶魔君王们对此大发雷霆,但也无可奈何——这是血腥之神的把戏,祂是故意的。 克莱尔若有所思。 贝多瓦于是继续说:“哈塔恩是新晋的恶魔君王,但也是最神秘的一个。据说,在他还不是恶魔君王的时候,他参加过一次宴会,就在那一次,他已经无限趋近于成功了,胜利的果实唾手可得,出乎所有恶魔预料的是,他放弃了这个机会。等到他再次出现时,他已经是恶魔君王了,失去了亲自下场的资格。” 成神的确是个有诱惑力的诱饵不假,可当别人规定好的神就不一样了,谁知道坐上那个位子后,再次开口的时候你还是不是原先的自己了。 克莱尔并不意外哈塔恩做出这样的选择。他本来就是神孽,在所有神明典籍里都是专门和祂们做对的家伙,不服从血腥之神的安排很正常,或许那次放弃近在咫尺的胜利也是对对方的一个无言挑衅。 克莱尔又问了贝多瓦几个问题,确认声音没有告诉他新的知识后,她才心满意足地站了起来。 “好好休息,照顾好黑鸦。”克莱尔拍了拍贝多瓦和莱娜的肩膀,“不出意外的话,我们的客人会在明天傍晚之前到,他会有办法的。” 贝多瓦和莱娜自然不会质疑她的话。 克莱尔微笑着走出了房间。 就在她踏进走廊的一刹那,厚重的房门无声无息地在她身后合拢,快到像是从未打开过,连半点儿光亮都没有透出。 幽蓝的烛火在她的眼前平静地燃烧着,哈塔恩仿佛掐着点出现的一样,态度自然地从阴影里走出来。他的衬衣安安分分地扣好了扣子,叫人心神荡漾的魅惑能力也妥帖地收敛在那具英俊的皮囊下。这时候的哈塔恩,除了过分的俊美和紫色的眼睛,他看上去与人类别无二致。 “你来了。”他上前一步,“准备得怎么样了?” “我想说很好,不过显然,你出现在这里的目的并不是为了这个——这个所谓的‘血腥之宴’。”克莱尔摊开手,她的脸上并没有什么恼怒的神色,“我的时间很值钱,恶魔先生。” 当然了,她是黑市的女主人,每天都有数不清的金币与珍宝流过她的账面。不管是她的对手还是盟友,谁都不会否认这个狠心又美貌的女人的敛财能力,她的脸有多美,她攫取的钱财就有多少,仿佛一头披着人皮的巨龙。 “这个位面要死去了。”哈塔恩笑了一下,“进化者比我预期得还要重视你的存在,他们派出了‘长老’来见你,但很不幸,他们高估了这个位面的稳定性,它正在飞快地滑向深渊。” 克莱尔坦然地说:“我不理解这二者的关联性,或许你愿意解释一下?” “是引力,克莱尔。”哈塔恩把她的名字念得暧昧不清,故意似的,就像是含在唇齿间亲吻。或许这就是魅魔的特殊能力,他们总有办法把一件正常的事情染上容易令人面红耳赤的色彩。 可他面前的是克莱尔,她在黑市里见多了龌龊又下流的事情,此时只是冷静地看着他。 哈塔恩意识到她的眼里没有半点儿情.欲,这让他不免有些泄气——这可没办法,魅魔的脑子里总是免不了某些下流事,这是他们的种族天性,更别说在哈塔恩共享的记忆里,对面的人类女性还应该是他的……对象,理应属于他的人。 哈塔恩伸出手,魔力从他的指尖里迸发出来,在他的两指指尖凝聚成两个光点。 光点一大一小,克莱尔看见,小的那个光点正在飞速靠近大的光点,而随着距离缩减,小光点的大小也在变小,亮度黯淡下去,在真正地融入大光点之前,小光点已经消融在了空气里。 这一幕非常形象,不等哈塔恩开口,克莱尔就看着依旧悬停在半空的大光点(哈塔恩已经放下了手),笃定地说:“这是你。” 小的光点不言而喻,就是指这个恶魔位面,甚至是千千万万个位面,它们无一不行走在相似的轨道上,尽头不是神允诺的神国,而是被黑暗吞噬的命运。 “是我。”哈塔恩轻快地说,“持有真名的‘我’。” 他继续说:“进化者派来的长老是白银之神的化身,他的神性引来了‘我’——也许你可以把它理解为我的本体——的苏醒,首当其冲的就是这个恶魔位面,神性气息就像锚点,本体会首先注意到它,无可避免的是,这份关注会加速它的毁灭。” 克莱尔没有说话。 假如对面是尤忒弥,她会搂着对方的腰让他安心,如果是西奥里欧,她会选择亲吻他,但现在站在她对面的既不是人鱼也不是精灵,他是一个从血与尸骨里挣扎而出的恶魔,温顺和安抚都不是他会想要的,克莱尔估摸了一下,放弃了亲近的念头。 尽管自己说不上什么圣人,但她偏偏喜欢灵魂白净的人。神性可以赋予尤忒弥和西奥里欧这样的特质,但人性只会让恶魔在恶意里沉沦。她不喜欢恶棍。 -- 第58页 记忆里乖巧的对象没有出现,哈塔恩有些遗憾似的叹了口气,挥散了光点。 “我想见你。”他说。他们都知道这个“我”指的是谁。 克莱尔问:“你有起床气吗?” “我想是没有的。”哈塔恩笑了,尖牙在咧开的唇舌间一闪而过,像是无声的引诱。魅魔的心机总是用在奇奇怪怪的方面。“尤其是在面对你的时候。” * “我想我没有拒绝的理由。” 圣子捻了捻指尖,他的左眼是蓝色的,右眼却是漆黑一片,任何与他对视的人都会为他脸上截然不同的神情而感到毛骨悚然的。 各农列特七世握紧了象征着教会至高权力的权杖,筋脉从他枯瘦的手背绷起。 他的眼神里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甚至可以称得上温和,好像这个老人只是在教宗的位子上,直面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选择,就像在看之前的每一天摆在他桌案的文件,平静地说“可以”或者“不可以”。 在这样异常的关头,连圣子也不得不为他的心态鼓掌惊叹。 “祂苏醒了,真是叫人意外。”圣子抬起脑袋,这是一个仰视的姿势,不过他不是很在意,“啊,对了,你知道祂杀死过很多神吗?包括我。” “这不是什么秘密,白银之神阁下。”各农列特七世说。 他依旧坐在高高的教宗位子上,没有起身恭迎的意思,哪怕他明确地知道在对方的躯壳里,孕育着一股不属于身体主人的意识——白银之神。 圣子,或者说,白银之神轻松地识破了这份堪称傲慢态度背后的想法,在漫长的岁月里,他见识过不少类似的事情了。他的蓝色眼睛忧郁地望向了各农列特七世。 “你不是第一个想要取代神的凡人。”白银之神笑着摇头,“如果放在平时,我会给予你神明的惩罚,不过还有祂在不远处虎视眈眈,我想我们没有内讧的必要。” 各农列特七世缓缓说:“如您所说。” “那么——”白银之神伸出手,“把人类的信仰给我吧。” 那才是祂的目标。 白银之神并非诞生于人类信仰的神明,祂甘愿从星空——黄昏帷幕之主的注视里——庇护人类,建造起这座堪称“末日庇护所”的白银之城,只是需要人类的信仰,需要利用这份被教会截断已久的信仰来填充自己。 人类的信仰很久没有孕育过神明了。 数千、数万年来的信仰之海就掌握在教会的手里,它们就像甘甜而饱满的果实,散发着唾手可得的芬芳。打开果实之门的钥匙就在教宗的手里。 一想到自己离这份胜利只有咫尺之遥,白银之神就激动到颤栗,圣子的灵魂被他无意间逸散的力量挤压到虚幻,忧伤地凝视着教宗,他一向尊敬的长者。他蒙受对方诸多教诲,而现在,教宗正要做出他连做梦都不敢妄想半分的抉择。 人类的希望之火,真的要交给所谓的白银之神吗? 圣子不知道,不过在他们真正分辨出一二之前,另一个人已经代他们做出了选择—— “你是继承了谎言之神的神格吗?”没有来源却响彻四面八方的声音说,“我从未见过你如此狡诈善骗的模样。” 白银之神的眼皮猛地一跳。他抬起头,视线毫无阻碍地穿过教堂的穹顶,看见浩瀚无际的星空已经笼罩住了这座庇护所之城。 完结 祂在时间尽头,在星空之外。 克莱尔向前走,看见星星在燃烧,每一个星星都象征了一个位面,站在这样遥远的尺度上看,它们最后存在的痕迹也只是片刻的闪光,黑暗很快就会掐灭掉微不足道的火苗。而当她回头时,她有时会看见王国的建立与崩塌,有时会目睹新物种的源起与消亡。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它原有的意义,空间也是。 哈塔恩牵着她的手。 一开始,他还保留着具体的形体,但随着他们越来越靠近“祂”,他的身影也愈来愈模糊,他的皮肤表面裂开无数口子,没有血流出,有的只是眼球与触须。 哈塔恩的模样正逐渐接近一个怪物,但在变成怪物之前,他已经更像是一道没有轮廓的影子了。 “回归是有代价的。”哈塔恩心平气和地说,“血腥之神在我身上留下了‘锚’,本来我可以安安稳稳地驱逐掉它……”他没有说下去,只是短促地笑了一声,“你会记得的,是么?” “这可不像是恶魔的风格。”克莱尔说。 “确实如此。”哈塔恩说,“我想这没有说明白的必要,但如果你会为之流泪的话,我想我不介意告诉你更多。” “你喜欢我哭?” “只要不是为了别人哭,我都会喜欢的。” 克莱尔沉默地与哈塔恩对视,他只剩下一道影子了,她无从从没有面目的脸上分辨出什么东西来,也没办法想出尤忒弥或者西奥里欧的面孔来安上,尽管熟悉的人会让她安心一些,但那也太奇怪了。 “那么会客地点在哪里呢?”她问。 哈塔恩说:“在每一个你愿意见到我的时候。” 克莱尔于是回过头,看见一道“注视”从自己背后升起。 * [……然后呢?] 心腹在克莱尔的桌面上比划出这样的字来。 “然后?然后你就应该去问作者为什么不好好填坑了。”克莱尔合上手里的黑皮书,用颇为遗憾地目光注视着他。心腹还是黑影的模样,他是神性与人性的平衡点,是诸多化身记忆的中转站,也是“祂”再次沉睡之前投放在她身边的锚点,他天然就对她有依赖。 -- 第59页 心腹呆呆地问:“为什么?” 他的意识尚且混沌,只是从克莱尔的视线里朦朦胧胧地捕捉到遗憾的念头,不甚清楚地意识到自己似乎错过了些什么。 “半人马、天使、蛇人、巨龙……”克莱尔又叹了一口气,“连影儿都没有,你准备什么时候变一个呢?” 心腹想了想,一个在意识深处沉睡的答案漂浮了上来,他于是自然而然地做出了回答:[大概……要等到我彻底融入你们的世界的时候,克莱尔。] 温暖的气息从背后覆盖上来,克莱尔笑吟吟地看了过去,看见的是人鱼冷峻的侧脸线条,在她和那双深蓝色的眼睛对视之前,那张脸又变成了精灵,温和的笑意从绿眼睛里弥漫来开。 “你醒了么?老实说,我最近对龙骑士比较感兴趣,你可以变成巨龙给我看看么?” [啊……天使,可以么?我可以抱着你飞,而且翅膀摸起来会很舒服。]哈塔恩的声音在她心里响起,她侧过头,看见魅魔穿着那身领口大敞的衬衣,因为他从她背后压上来的举动,胸肌的线条紧绷,整个人显得非常、非常不正经,[我的巨龙化身还在沉睡,不过我们的时间还很多,克莱尔,他总会醒来的。] “当然,我很期待。” 克莱尔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