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表三万里》 第1页 [古装迷情] 《一表三万里》作者:吴若离【完结】 简介: 皇子们未婚,少爷们渐长,一大波表小姐涌入京城择婿市场,甲等抢贵人,乙等争奶奶。 表得有些虚,无才又无财的莒绣只盼着能嫁个体面管事,带母亲挣个温饱。 中意的管事没挑到,客居的堂少爷那,人情是越欠越多。 所以,偶然得知他有危险,她立刻跳进旋涡帮他避险以报恩。 她报了恩,人家也想报她的恩。 恩恩相报何时了,不如原地成亲,一笔勾……到天荒地老。 众表小姐斗得你死我活,活得身心疲惫。 咦,这边缘人她怎么过得比我还好? 她夫君没功名没爵位,但在贵人跟前挂得上号。 父母双亡,银子花花,自在逍遥。 关键人家洁身自好,守着妻室规规矩矩,亲亲热热没烦恼。 我怎么没想到! 第1章 早春细雨,夹寒夹湿,甚是伤人。 莒绣拎着桶,留神脚下,沿溪边石板,匆匆往家赶。 木桶本就厚重,加满桶的湿衣,着实压手。她换了拎桶的手,将冻得发僵又勒得发红的右手,伸到嘴边呵了一口暖,到底不雅,稍缓了些便放下,只尽量往袖里缩了缩。 秋瑞珍早早地等在院门口,远远见了女儿,便小跑着过来为她撑伞。 母女俩对视一眼,不由得在心里一叹,又同时扬起笑,相视安抚。 “娘,我无事。” 女儿越懂事,秋瑞珍越心疼。她仔细瞧了左右,压了声说:“那府里让人捎了信,说是记着你姑奶奶的情义,要接咱们家女孩儿进府里小住。四儿,我想着,不若你争这一回,去了那府里,哪怕只住上一日,说出去也能抬抬身价,于你婚事上有益。” 若是以往,秋瑞珍并不愿送女儿去攀那不着边的富贵。只是婆母对四儿越发苛刻,她这做娘的无能,只能眼睁睁见她受罪,心里实在是过不得。她是想明白了,如今在这家里,四儿的处境,和跟了恶主子的奴仆,也没差到哪去。要不谁家能让花一样的女孩家,冒着雨去浸这寒水?留在家里被她们欺负,还不如出门去撞撞运,万一得个好机缘,嫁个体面人,也好过被她祖母随意配个村夫。 莒绣脚下一缓,悄声问她:“娘往日里总说那高门大户是吃人的地方,怎地……” 每年都有牙子到附近寻女孩儿去大户人家做婢女,签活契,挣了银钱还能回乡嫁人。不少人家动了心思,当初秋瑞珍连骂带吓,拦了好奇的女儿。 秋瑞珍伸手抓了女儿刚换过的那只手,手心的冰凉让她越发坚定了念头。 她摇头道:“从前你爹还在,娘觉得日子有奔头,只想让你守着我们,别野了心思。如今你也知道,你祖母……唉,咱们成了眼中钉,她只怕动了歪心思。前儿我听到她和马妈妈说,让她去胡麻屯捎个信。我的儿,你不知,她娘家那侄孙,打死了老婆,对外只说是难产没的。他吃喝嫖赌,样样俱全,再难续上。舅老爷到家里来,开口闭口就是至亲,只怕是打上了你的主意。这样的人家,她一贯心狠,若是不顾脸面把你绑了去,我的儿,那咱们都活不成了。” 莒绣听得心惊,但她心里实在没底,一把拦住母亲,再问:“娘,我若是走了,你怎么办?” 绣活伤眼,终有一日动不得针线了,到那时,祖母会怎样对待母亲,她实是不敢往那处想。 秋瑞珍笑道:“你这是往高处走,她不得盼着你好?她只怕是做梦都想着咱家能再出个‘姑奶奶’。你放心,她指着你往家里搂银子,不供着我怎么成?四儿,咱们夜里再细说。桶给我,你先去灶间暖一暖。” 莒绣躲了她的手,她娘身子太弱,要是能动,这活她早抢去了。 “娘,就这几步了,何必换手。到了后院,你再帮我晾了吧。” 女儿固执,秋瑞珍劝不动就不浪费辰光挡她的道,只跟着她,沿廊道去了后院。 张家人向来睡得早,只除了莒绣母女俩。秋瑞珍需得伺候了婆母梳洗,听她骂过一轮丧,才能退出来,就着灶间那点余火做会针线。 莒绣要洗碗收拾,母女俩忙到定昏,才能回房歇下。 母女俩的住处,早从前院搬到了杂房。 张家二十年前还是一门穷得不能再穷的农户,张山六七岁就跟着石匠抡锤摆凿。延闳二年大旱,张家没有余粮,光靠着朝廷发的那点赈灾粮度日。胡二妹偏心眼,饿死了前头那位生的张大并他妻女几个,也把张山坑惨,每日狠饿,重活还全是他一个人扛,后头身子就一直不大好。 万幸早年卖出去作丫鬟的姑奶奶张草儿,突然托人捎了包银子回来。张家一下就发达了,吃肉盖房,修了青砖青瓦的前院。 年末,张草儿给侄儿捎了个新媳妇,就是秋瑞珍。这回张草儿没捎银子,但新媳妇有体己,都献给婆母,修了这差些的后院。 张家年前年后都盖房,乡邻都道他家怕是发达了,于是就嫁来了一个殷实人家的李四惠。她嫁妆丰厚,但人厉害着呢,半个铜子都没让公婆看见,且极会拢人,很快就拿捏住了男人。再过三五年,接连生下一女一儿,自然站稳了脚跟。 秋瑞珍交付了身家,换来了一年温言暖语,生下女儿再没动静,就只有白眼嫌语当下粥菜了。 -- 第2页 眼瞧着大儿要断后,胡二娘良心发烫,买了个妾给儿子,又哭又骂逼着圆房。不过四五十日,张山熬得灯尽油枯,腿一蹬,没了。这必须是不能下蛋的儿媳之过,连带一直不待见的孙女,一块赶到后头的土坯房里,挤着住一屋。 母女俩回了房,秋瑞珍不急着躺下,在旧褥子里掏了会,摸出一沓绣工精致的帕子,压声道:“我瞒了她的,她只当我绣得慢。这些个,是绣那大件裁下来的边料,都是好的,略值几个钱。你藏好了,出门在外,总有用得上的时候。” 莒绣本要推拒,但往细里一想,留下来,母亲出不得门,怎么也兑不上钱,兑了钱也没处使。 她收下了,秋瑞珍高兴,又到柜里翻了半天,摸出来个旧帕子,里头包着沉甸甸几十个铜子,也塞到女儿手里。 东掏西摸,又找出来许多碎料子,全给女儿打在包袱里。 倾尽了所有,做母亲的仍愧疚万分,颓然跌坐,抬手掩面而泣。 “娘,你莫哭,我会好好的,挑个好夫婿带回来给你看。你千万保重,等着我来接你。” 秋瑞珍忧的就是女儿的婚事,留在家,做主的就是恶婆婆。她见女儿晓事,便抹了泪,拢住女儿的手,问她:“四儿,你肯去了?” 莒绣挨着她坐下,安抚道:“娘一心为我着想,你觉得好,我自然是要去的。” 不为自己,也该为娘拼一把。 女儿应了这事,秋瑞珍仍是不踏实。 在家她护不住,出去了她更帮不上。 唉! 可如今,这是唯一的出路了。 莒绣应承的事,自然要上心去做。 往常她不爱往祖母跟前凑,既定下了,便拿着闲暇做的针线,去胡二妹跟前露一脸,话也软和了些。 “祖母,我偷闲绣了半角,还请您过过目。如今家道艰难,若这活计还过得去,我想跟母亲一块,多接些活,攒些钱,五月祖母寿辰,也能办得体面些。” 胡二娘不喜这孙女,盖因她往日里冷冷淡淡,虽手脚勤快,却十分不讨喜。 如今见她长进,话里话外是要替她分忧,这便给了分好脸色,接过来细瞧,缓了脸色道:“倒也凑合,你母亲那有些活计,她成日里偷奸耍滑,落下了。若不是人掌柜给我几分面,早打上门来。如今你出息了,正经帮衬着她些,早些交了,也是你一番孝心。” 莒绣恭敬应是,退下。 示好不能过于殷勤,莒绣本就不耐烦应付,便也就这样隔一两日才到她跟前露一脸。 秋瑞珍不得出门,成日被拘在婆母眼皮子底下,不停手地做绣活。她瞧见侄女美绣在婆母跟前日夜娇腻歪缠,心下着急,夜里便催问女儿。 莒绣摇头道:“母亲,我往日是什么样子,如今一下太过,她只怕要起疑心。且去了外边,到底是什么光景,一概不知,但想来也不会捧着个娇宠的远亲。况我听得乡邻闲语,姑奶奶就是那沉稳性子,我学不来妹妹那些,倒不如照着姑奶奶来。” 秋瑞珍一想,是这个理,便安下心来。 女儿没见过这个“光宗耀祖”的姑奶奶,秋瑞珍是见过的,她便是张草儿买下,嫁来此处的。 同是丫头,秋瑞珍在针线房捂了前半辈子,老太太一去,如今的老夫人掌家,把先前的人,全清了个遍。 秋瑞珍从前老实木讷,得罪了人也不自知,险些被卖去那不好的地儿,多亏被张草儿瞧中,买了她做侄媳妇。 针线房管着全府各处的活计,闲言碎语听得多。 张家姑奶奶确实是个沉稳性子,不仅在老夫人跟前得脸,还得了老太爷青眼,收了房。再后来,护主丧命,得了一口漆棺和五十两抚恤。 秋瑞珍双手合十,暗自求着各路菩萨,盼女儿只性子像了姑奶奶,这命,可万万像不得。 莒绣一动作,婶娘李四惠坐不住了,跑到老太太跟前嚼舌根。 “娘,我看啊,准是秋瑞珍又要捣鬼,您可得防着点。” 胡二妹厌恶大儿媳,却还指着她那手绣活贴补家用。二儿媳生了金孙,但一毛不拔,她也没喜欢到哪去,因此白她一眼,不耐烦道:“怎么,她孝敬我这祖母,还不该了吗?” 李四惠心中不屑,面上却殷勤道:“当然该孝敬,就是往日不见孝敬,这……突然冒出来的孝敬,不是让人心里发慌嘛。” 胡二妹得意,摆手道:“你懂个什么,我心里有数。好了,安心忙你的活,七宝快下学了,给他炖两个蛋去,热乎乎的下肚,将来才好考状元。” 下眼药要紧,但要紧不过宝贝儿子。李四惠不知道婆婆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时半刻试探不出,干脆退出来,找了帮工马妈妈打探。 夜间回房,她薅着男人发牢骚。 “你娘也是糊涂了,我们家美绣人长得俊,嘴甜会来事,不比那笨嘴拙舌的巧。有那样的好事,她不想着咱们美绣,反倒惦记起张莒绣来了!” 老婆厉害,寻常事张河都不掺和,由着她做主,但女儿是他心头肉,立刻反驳道:“我姑姑出去才几年就没了性命,五儿天真烂漫,咱们捧在手心里宠着长大,一点心机没有,到了外头,谁能护住她?这事,我不同意。” 李四惠一听就来气,拧了他耳朵骂:“好啊,好你个张河,敢情你早就知道这事,你们母子一条心,单把我们娘仨当外人。你你你……你个没良心的,你怎么能这样对我!呜呜呜呜……” -- 第3页 张河烦躁,夜间又喝了二两马尿,胆比寻常大,没好气地一把甩开她的手,不耐道:“行了行了,这又不是什么好事,告诉你干嘛?李四惠,我的女儿我作主,绝不能白给人作贱。她就留家里,明年我给她好好挑个手艺人当夫婿,一辈子吃喝不愁。婆家敢待她不好,我还能打上门去。要给那富贵人家做小,我还没进门就让人给打死了,女儿是死是活都问不到信儿。我能让她去那样的地方?” 李四惠见他和婆婆同是那一副“你蠢你没见识”德性,也不争这事了,只扒着他打骂“没良心”“不疼我”。 灶房里莒绣听完这一出,塞了手里那根柴进灶膛,心里发涩,说不出是惆怅还是遗憾。 叔叔待她是无情了些,却是美绣的好爹。他说的那些话,也很有道理。 可是不去那,又能怎样呢?她张莒绣,没有能替她遮风挡雨的爹,没有体面的嫁妆,若是真被推到了胡麻屯,被逼死是早晚的事。 刀山还是火海,总得挑一个往前走。 莒绣这样似远似近的讨好,奏了效,胡二妹少见的给了几分好脸色,不再随意吆喝,也不再让她淌凉水,那些洗刷的活,全留给了帮工桃花。 而张河再反对,在两代当家女人面前,也脆弱无力。往常整日玩乐的张美绣,被胡二妹拘在身前,教些针线规矩和礼数。 二月十八这日,胡二妹让桃花叫了莒绣去正房,指着同坐炕沿的一个妇人道:“这是你姑奶奶旧识,领了老夫人的命,来看看咱们。我年纪大了,出门不便,你们姐妹跟着去,好好给老夫人和太太们磕个头,感谢她们的恩德。” 莒绣面不改色,浅笑行礼应是。 胡二妹仔细留意着身侧这汤妈妈,见她面露满意,不由得自得。 仙姑说得对,她们张家这运势正旺,必要一飞冲天。 那府里富贵滔天,子嗣又丰,老爷少爷们多的是。随她勾上哪个,若能混个正经妾室,大树底下好乘凉,将来七宝读书做官,岂不便利? 莒绣退出来,正巧堂妹美绣拎着裙子往这头走。 莒绣站定,小声提点了一句:“放下裙子,碎步走。” 美绣笑嘻嘻应了,丢开手,整了整衣裙,掀帘进去了。 莒绣回房,仔细收拾物事,把耐寒的坎肩挑出来,悄悄埋进母亲衣物里。 她在母亲跟前说得笃定,心里却慌乱无措。 外头……又是怎样的? 她满心惆怅,从箱底摸出爹留下的那几本开蒙书,一本本擦过,再仔细收了。把铜钱翻出来一枚枚数清楚,留出一半,藏在插花的破瓷瓶里。留了张条藏在枕下,一半字一半图样,待娘换洗时,便能知道铜钱所在。 四季衣裳加一块,凑不齐一箱,大多是姑奶奶当初捎回来的半旧衣裳。她瘦削高挑,胡二娘矮胖,不合身,又抹不开脸面拿去改,便收着,待孙女大了,这才拿出来当新衣给。小孙女有她娘贴补,年年做新衣裳,这旧的,便全都便宜了莒绣。 倘若没有这些,她……连件出门的体面衣裳都没有。 前些日子,祖母单留了她,说的是外头锦绣繁华,贵家太太们又是如何的体面富贵。这些话,莒绣信,但姑奶奶这前车之鉴,容不得她心动。 说是忠心护主身亡,可如今这太平盛世,侯府后院,哪有那外来凶险? 若仔细想来,倒是母亲从前的告诫,来得实在。爹纳的那妾,来不过三五日就上蹿下跳,穷人乍富尚且如此,那富贵人家,岂不是更乱。 莒绣想过得好,想让母亲过得好,但这些,先得人好好活着才能有机会。 方才那管事妈妈,穿得比祖母体面,有些年纪,皮子却白嫩。想来虽不至养尊处优,也是不需辛苦劳作的。 若能正经嫁个管事为妻,不比血雨腥风做妾强? 第2章 汤妈妈是管事妈妈,身上有差事,不能在外多耽搁,她们隔日就得启程。 莒绣母女夜里彼此叮嘱,掉了半宿泪,天未亮就起身,净了面,拿凉水略敷了眼,匆匆作别,两相牵挂。 莒绣被冷水激得没了困意,美绣一贯晚起,靠着马车壁睡得香。 汤妈妈撇嘴,心里实在闹不明白老夫人此举何意,两个上不得台面的乡下丫头,能做什么用? 但差事吩咐下来,又有油水,她只得尽心办事。 “张姑娘,外头比不得府里,进了门,要有些眼力见儿,别坏了规矩闹出笑话。咱们老夫人心善,接你俩去,是想给个体面,若是自个不爱重,那也别怪咱们不疼惜。” “是。”莒绣面上平平应了,心里却打着鼓。她虽没去过高门大户,但亲戚是走过的,真要正经当她们亲戚,真心怜惜,犯不着人还没到,先就连哄带吓。 汤妈妈一时竟分辨不出这姑娘是什么个意思,只得照着本儿继续道:“我们府里,上有老夫人老侯爷,再是几位老爷。我们三老爷得圣上看中,外任知州,是五品的大官。” 汤妈妈继续说着府里的太太少爷们。莒绣却在心里琢磨开了:她是没去过京城,可也听过戏言“三品四品遍地走,五品六品多如狗”。汤妈妈着重说了三老爷,想来是他家如今最出息的,却也不过是“多如狗”的五品。 莒绣一向沉静,此刻不开口,汤妈妈只当她被韦府权势镇住,难掩得意道了压轴:“我们家还有个在宫里当娘娘的姑奶奶。” -- 第4页 莒绣适时地道一句:“真是了不得。” 这话挠到了汤妈妈的痒处,挺直了有些酸痛的腰,清了清嗓子,又道:“我家大少爷娶的,可是郡主。二少爷三少爷娶的,也是官家小姐,后头这些少爷们,少说也得是这样的。” 莒绣不接话,只静静地听她说着奶奶们进门的嫁妆是如何丰厚。 奶奶们嫁妆是很体面,可少爷们迎娶的聘礼却只字不提,嫁出去的姑奶奶只说了门第,也没提嫁妆。汤妈妈外头衣裳体面簇新,可这穿法却不常见,春寒料峭,袄子未除。汤妈妈把袄子穿在里头,外头罩一件薄春衫,不合常规。且她里头那袄,莒绣留了神,觑见那袖口,料子有些过旧,只比她身上这件略鲜亮些。腕上那镯子,是老银,若是讲究些的,拿去炸一炸,不是光鲜些? 只是……倘若韦府光景不如从前,当节衣缩食,以图长久。为何又要隔着十几年,贸然记起一个通房的情义,接两个女孩去吃住? 处处不通。 莒绣满腹疑虑,却不好问出口,只暗自提醒自己:万事小心。 陇乡离京远,好在赶马车的是个老把式,堪堪赶在日暮前到了一处镇子。 汤妈妈要了两间房,打发她们去歇下。也不说订饭买汤,只说外头吃食不干净,让跟着伺候的小丫头送了一匣子点心到房里。 美绣一路无聊,不耐烦听汤妈妈啰嗦,便不睡也装睡。这会子她一点不困,坐下来,意兴阑珊吃了几块桃酥,见小丫头退了出去,立时起身去扒窗瞧热闹。 莒绣拍整过被褥,转头提醒她:“美绣,出门在外,不比家里。那府里是经年世家,正经的高门大户,很重规矩。我们要谨言慎行,免得得罪了人,不好收场。” 美绣天真烂漫,又有母亲铺垫,一心盼着去见识那富贵锦绣,把这话给听进去了。她掩了窗回到床边,问堂姐:“接了我们去,是不是要给介绍门好亲事?” 莒绣摇头,再劝:“姑娘家重贞静,万不可贸然提自个婚事,外人听了要笑话咱们没规矩。” “我知道了。四姐,你对他们家,可知道些什么?我娘只说他家十分有钱,有人做官,还有人给皇帝当小老婆。” 莒绣头疼,再提醒:“美绣,这可不是听戏,有些话说不得的。妄言居高位之人,是要杀头的。” “知道了。唉,那我能说点啥呀?憋死了。” 莒绣拉她一块坐下,小声道:“高门大户,说不尽的阴私。咱们规规矩矩走这一遭,倘若行差踏错,举家万劫不复。出来了,谁也靠不上,我们少说少做,总得保全了自个,才能图别的。” “嗯,我听你的。我娘让我想法子留在他们家。可我爹说,外头的少爷公子们,就是心爱咱们,也做不了主,还得乖乖听家里安排,娶那官家女。我娘说做妾也使得,能挣银子挣首饰。我爹不高兴,说做妾的,任人拿捏打骂,能活几年?四姐,我也不想做妾,我不喜欢整天跪来跪去,不想被人打骂。” “是这个理。” 莒绣全身酸痛,美绣却精神得很,见堂姐躺下了,她人虽跟着歇下,嘴却没停,又问:“我娘以前去过县丞家赴宴,说那些小姐们,个个读书写字,会画画弹琴,还会作诗。那这侯府里,岂不是个个能考秀才?” 莒绣困极,闭眼养神,怕她日后莽撞惹事,只得耐下性子答话:“只怕是的。我听先生说,十多年前,楚王和王妃就在推广女学,想来贵家小姐,都是识文断字的。我们出身低贱,不通文,人家应当能体恤。若有人问起,只管实话实说,这天下,不识字的人多了去了,总不能因这个,就定咱们一个罪。” “也对。姐,你心里不慌吗?” 怎能不慌!莒绣看美绣才是真不慌,马车颠簸,她都能睡得倍儿香。 起初汤妈妈脸色难看,莒绣还想推醒她,但摇不醒,只能作罢。 “早些睡吧,我听汤妈妈说是明儿继续赶路,黄昏前后到,在城外再歇一次,后日早起梳洗就进府。” 美绣扭了扭身子,没应。 莒绣叹息一声,捂了她嘴,再凑到她耳边道:“万事小心,若姑奶奶真有功,过去十来年不见他们来奖赏,缘何此刻来接?你我农家出身,她们却称表小姐,可你也瞧见了,这汤妈妈浑然不把咱们当回事。” 美绣口不能言,满眼惊恐。 莒绣又安慰道:“我们没钱没势,年纪又巧,我看多半是要拿我们婚事作祟。既来之则安之,谨慎行事,不让人挑着错处就是。” 美绣急得眨眼。 莒绣见她眼里有泪,收了手,到自己嘴边做噤声动作,再翻身起来,从箱底摸出一油纸包,说:“这里头有婚书两封,你不想做妾,若是着了别人算计,只管说家里早给定了亲事,先混弄过去,脱了身再想别的法子。” 美绣惊道:“这是祖母给的吗?” 莒绣不好说这是她伪造,只含糊点头道:“正是,祖母怜惜,怕我们在外头吃亏,这才托人写了这个。” 美绣信了,抚着胸道:“还是祖母老道,那我安心做客,只等时机一到,风光回家去。” 莒绣巴不得她不细问,若不然,她不识外男,也不好胡乱掰扯给她安了个什么夫家。 两姐妹沉默,莒绣忍不住,掩嘴打了个哈欠,再道:“睡吧,白日里打起精神来,多看多想,少说少做。” -- 第5页 “嗯。” 莒绣放松自己睡下,迷糊间听美绣说的什么“说不定……看上……” 到了第二日,美绣果真规规矩矩坐着,不再东倒西歪犯困。汤妈妈提点,她认真听着,还学堂姐那般,时不时应一句“是”。 这倒让汤妈妈添了些满意。 莒绣有意透过她多打听些侯府底细,话里话外恭维吹捧。 汤妈妈飘飘然,再是坐车无趣,便事无巨细都说了。 是夜,美绣熬不住,早早歇下。莒绣摸出纸笔,挑了支硬毫,在纸上细细记下白日所听杂事,再按着各房各府重新整理列出誊抄。 她边抄边记,待全记下了,拿起纸张,本要在灯中点燃,扭头看一眼床上睡得无邪的堂妹,又收回,仔细叠了收好。 鸡鸣第一遍,莒绣照往常早醒,摇了美绣起身,点了灯,让她记一记这条上的东西。 姑奶奶年年写信捎钱,再三叮嘱:家里的孩子,不论男女,都要读书。可惜她死得早了些,姐妹俩统共就跟着个落魄秀才学了两年半,还要等他闲时才开讲。美绣玩心重,识字少。且这一溜的陌生人名,又彼此相近,大房二房嫡子庶女的。她记得头疼,胡乱扫两眼就还给姐姐,哄道:“我记下了。” 莒绣无奈,只得安慰自个:横竖两人同吃同住,我多注意着些就是。 两人照汤妈妈提点,早早梳洗等着。 说是卯初就要进府,她们摸黑坐着马车在城外等。城门开后,又行两刻钟到了一处巷子,下了车,进了巷中一处小院。 汤妈妈没明说,但莒绣看她这样自在,推断此处应是这妈妈的家,便不轻不重夸了句屋子敞亮清静。 辰正一刻,外头来了个小丫头,报了信:老太太让领着表小姐们进府。 汤妈妈早早换好了衣裳,拍了拍不在明处的灰,抿抿两鬓,手一抬,“走,见老太太去。” 莒绣忐忑,美绣反倒稳住了,先一步跟上了汤妈妈。 莒绣悄悄在手上掐了一把,整整衣裳,跟上美绣并行。 这巷子在韦府后门,汤妈妈领着她们一路走一路说。 莒绣牢牢地记下了那句“这后门,方便下人们办差行走,人多且乱,往后可要注意了”。 她们是等同下人的,这和她先前的猜想对得上号。 见机行事。 美绣心思不在这上头,她忙着留意左右,趁汤妈妈遇上熟人打招呼之际,悄悄问莒绣:“姐,怎地这府里地方这样大,人却这样少?” 不仅人少,院墙有破损,柱漆有剥落,都没有修缮。 莒绣不好答,只朝她微微摇头。 美绣记起她的叮嘱,眨眨眼,再不出声。 穿过三处这样的清冷院落,院子渐大,人也多起来,时不时有丫头婆子们过来招呼一声汤妈妈。 客套是假,借机打量两姐妹是真。 被人围观审视,美绣拘谨起来,莒绣心也慌,面上却装得镇定,一路浅笑。 过了园子再行一段,终于到了老太太的荣逸堂。 汤妈妈吩咐搬行李的粗使婆子和跟着两姐妹的小丫头都留在外头,让打帘的丫头进去传信。 没一会,里头传出个女高声:“进来吧,老太太正等着呢。” 汤妈妈朝两姐妹使了个眼色,先一步跨进门槛,再站在门旁等她们进。 莒绣和美绣对视一眼,尽量压下心里的惶恐,照着汤妈妈先前教的那样,缓抬步,迈进了正屋。 两人跟着汤妈妈行到厅中,正肩微垂首,对着上首正位,恭敬跪地请安。 “起来吧,一路劳顿,可怜孩子,快坐下吧。” 老太太鹤发肃颜,话说得慈爱,脸却不见分毫动容。 美绣抬眼打量,心里不由得咯噔。 莒绣抬手撑了她一把,外人眼里正是姐妹情深,美绣却知道,这是姐姐在提醒。她想听话去坐下,莒绣却架着她朝老太太左右两位夫人依次行礼。 老太太身后跪坐着个娇美的姑娘,有一下没一下地帮她捶肩,这会正捂嘴看着美绣窃笑。 她年纪很轻,容貌出众,发饰简单,更显美貌过人。全身无金无宝,但衣料贵重,十指纤纤,应当是哪位小姐。 莒绣想起汤妈妈说过,老太太养在身边的是六小姐和八小姐,按年龄来看,这位应是那位庶出却得宠的六小姐。 老太太左边坐着的大夫人和她仪容十分相似,冷冷淡淡道:“老太太,前儿佟妈领着人把闲雨居厢房收拾了,就让她们住进去罢。” 和她相对而坐的二夫人捻着帕子,扬起下巴,不轻不重地唱起反调:“住那做什么?老太太惦记着姐妹俩,我看啊,不如就住这后头的晴舍。” 大夫人眼都不抬,端起茶盏饮了一口。 二夫人心里嗤笑她装模作样,撇头不去看。 她二人斗法,老太太俱不搭理,只叫侍立在二夫人身后的孙媳:“韵儿,你领着她们去安置吧。可怜见的,风吹雨淋赶急路,想来也是累着了,让她们好生歇一歇,今儿不必过来,明日再让姐妹们见一见。” “是。” 尚梅韵走到两姐妹跟前,小声道:“跟我来吧,你们的住处,老太太早有吩咐,妥妥帖帖,人过去就能安置。” 莒绣拉着妹妹再跪道谢。 老夫人面有疲色,摆手道:“去吧。” -- 第6页 第3章 两姐妹跟着尚梅韵出来,抬箱子的粗使婆子也跟上。 尚梅韵转身,上下瞧了一眼锯嘴葫芦似的的小丫头,皱眉道:“去找你玲珑姐姐,传我的话,让她挑两个伶俐些的人过来。你们留我那院子里,等着我回来再做安排。” 两丫头悄悄对视一眼,掩了笑意应是。 莒绣看在眼里,凉在心里。如此看来,连毫无根基的小丫头都知道跟着她们毫无进益。 尚梅韵没多做安排,转头领着她俩往东边去,“你们来得晚,但运势不错,可巧这边鹿鸣院腾出来。离园子远,眼下没别人住进来,屋子各处布置又齐全,你们住着也清静。” 美绣听出这后头的意思,忍不住去看姐姐。 莒绣应道:“多谢二奶奶费心。” 尚梅韵转头看她,笑道:“你……也罢。” 方才老太太叫了自己的名,她应当是打听出来的吧。 这姑娘看着木讷,出身低微,倒也有几分稳重,生得也不错。秋叶眉中长眼,鼻唇中等,脸颌线条柔和,单看哪一处都不出彩,但凑在一块,又十分和谐,秀丽可亲。尤其是她看着人说话的时候,眼里像有光似的,很是鲜活。虽体貌不算拔尖,但将来也不失一个机会。小的那个天真烂漫,体型过丰,容貌中等,只怕派不上大用。大的这个,若是调教得当,将来跟着去那头,也是分助力。只是……那样就有些可惜了。 尚梅韵想通,面上更好看了,提点她们道:“老太太重规矩,咱们府里,晨昏定省,都在她那院子里,卯初申正,可千万不要错了点。两位夫人喜静,倒不必过去。” “是。” 莒绣美绣齐声应了。 “读过书吗?” 美绣抢先答道:“念了两三年。” 莒绣皱眉,不好多说什么。 尚梅韵笑道:“倒也难得。” 莒绣瞧见美绣面上得色,心里发苦。 与她们先前猜想的不同,鹿鸣院虽小,但一点不破。正房前有一处小林,挨挨挤挤十数棵矮树,再无其它,林外一石碑,刻着诗文,看着确有几分清雅。 尚梅韵送到宅门,交代婆子几句,便道:“我如今管着府里这些杂事,多留不得,改日我再来坐坐。你们得了闲,去我那走走也行。” 莒绣忙道:“请教二奶奶,我和妹妹承府里恩德能来贵府做客,深感万幸。家里备了一点儿孝敬要给老太太,我们姐妹两个年轻,不懂礼数,还请奶奶教一教。奶奶您是知道的,我们家贫,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不过一点子针线。这个递上去,也不知会不会犯了忌讳。” 她话说得乱,不成体统。尚梅韵反倒满意了,和气道:“拿来与我,晚些我亲自送过去,到底是你们一番心意,老太太自然是欢喜的。” 莒绣忙开了箱笼,找出祖母预备的几件绣品,先拿在手上打开,让尚梅韵过了目,见她点了头,这才安心奉上。 尚梅韵身边跟着的小丫头目不斜视接了东西,退后两步,仍旧和主子保持了四步之距,待她抬步,才垂首跟上。 莒绣现看现学,记在心里。 尚梅韵走后没多大会,一个粉面桃腮的姑娘领着两个小丫头过来,大概是知道两人出身差见识少,主动道:“我是二奶奶身边的珍珠,玲珑姐姐走不开,让我领着人过来。这是冬儿,这是春儿,往后就由表小姐们差遣,月钱仍领奶奶院里的。” 珍珠指着搬完箱子候在廊下的婆子,又道:“洪婆子留在院里做些洒扫的活,表小姐,她们若有怠慢,只管跟我说。咱们府里,可容不得欺上瞒下的恶仆。” 莒绣觉得这话意有所指,不便回应,只略点了头。 珍珠知道这是门穷亲戚,倒没指望得赏钱。她领这差,纯粹是过来看看热闹,没得奉承也不在意,转身就走。 莒绣送到门口才道一句:“劳烦姐姐了。” 珍珠转头,笑道:“明儿早些起,和诸位小姐们聚一块,留老太太那认认脸。若有那小玩意,不妨带上。府里如今住着四小姐、五小姐、六小姐、八小姐,还有五个表小姐,热闹着呢。” 这是提点她见面可能有互赠礼物这一环,又把人数点齐了。莒绣心存感激,郑重再谢。 礼物眼下倒是不用愁的。莒绣自打决心要出门起,就在预备了。她没银子,只有母亲给的一些半截料子,拼凑一块,精心配色,做了十几个样式“别致”的荷包。 余下的碎料,难拼凑,便拿来做了些小玩意。 这些针线,若论料子,不值几个钱,但花了心思去做,倒也有两分意思。 她这头有了准备,美绣却慌了,拉她进屋商量:“姐姐,我娘给了我一些银两和料子,还有一匣子小玩意,到时候我该怎么给?” 莒绣也为难,原以为婶婶那样的厉害人物,会给堂妹安排妥帖,因此她并未多言。眼下才知一塌糊涂,便问她:“匣子里是些什么东西,方便让我看看吗?” “嗯。”美绣丝毫未犹豫,翻出那木匣,打开给她看。 “怎么啦?”美绣见堂姐看完呆立,心急的她,忍不住问道。 莒绣回神,暗自吐了口气,才道:“只怕不妥,府里小姐们贵重,什么样的好东西没见过?且这些拿去送人,不能露白分发,得装在荷包或匣子里相赠。” -- 第7页 美绣为难地“噢”了一声,懊恼道:“我娘只给我预备了三四只荷包,怕是不够用吧?” “嗯,你带的帕子呢,可有新的?” 做荷包便是连夜赶,也凑不齐了。 美绣乐了,喜滋滋翻出一叠帕子,莒绣掀了最上那一方细看,也松了口气。万幸婶娘知道帕子是姑娘家门面,挑的是那精致好帕。 “你送帕子,我送荷包,你放心,我那荷包料子不如你的。” 料子差些,手工补上,两姐妹的礼,不相上下最合适。 美绣才松了口气,又听堂姐说:“倘若……最好备些适合送公子们的礼。” 美绣愁得很,沮丧道:“啊?那得送什么呀?” “扇套吧,这个用料不多,人人都有,便不怕什么忌讳。我做书签,比你的小。” 美绣一听到后头这句,安心了。出门前,娘反复叮嘱了“可不能让那贱蹄子抢了风头”。美绣倒没觉得不爱说话只爱干活的堂姐有什么“贱”的,只是娇宠着长大的姑娘家,往常都是自个得脸,出来了,当然不想被堂姐盖过去。 “行吧,那我早些赶工,只是我这几日,累着了……” 莒绣没有“知情知趣”,而是顺着话风道:“那你好生歇着吧。” 美绣见她没打算伸手帮忙的意思,撇嘴撒娇道:“怎么不给咱们安排早膳啊?我好饿呀!” 莒绣也饿,但心慌盖过了饿意,连吃食都没打算用心安顿的人家,把她们弄来,到底是何用意? 若是美绣得用,两姐妹还能有商有量。眼见带不动,莒绣不得不打起十万分精神来,因此瞟一眼房里的时辰钟,冷淡丢下一句:“巳正一刻过了,想来厨房在备午膳了,安心再等等吧。” 鹿鸣院虽小,五脏俱全。 两丫头仍等在正房门口,莒绣从安置美绣的西厢房出来,见了她俩,便招手让她们过来,领着重回了美绣房里。 美绣不想她会去而复返,那一口糕点堵在嘴里,掏也不是,咽也不是。 莒绣撇开脸,只当没看见,指着冬儿春儿问她:“你要留哪个?” 美绣借打量的机会赶紧嚼咽了那口绿豆糕,装着思索了片刻,才指着标致些的那个答:“我要她,你叫什么名?” 被她指到的丫头福了一礼,应道:“回小姐话,奴婢是春儿。” 莒绣走到被挑剩的冬儿跟前,小声说:“冬儿,你跟我回房吧,我有些事想问问你。” 冬儿要行礼,莒绣托了她肘部一把,笑笑,先出门去。 莒绣领着冬儿到了自己的东厢房,让她关上门了才问:“冬儿,你多大了?在我这,自在些,有什么说什么,到外头注意些就成。” 冬儿看着笨拙,却是个一点就通的,立刻应道:“奴婢十五,小姐放心,奴婢必不会在外头胡乱闲言。” 莒绣笑道:“不必贱称。我是莒绣,那是我妹妹美绣,我比你大些,你叫我姐姐就行。” 冬儿也笑,声音大了些:“小姐,您的好意我明白。只是这是府里的规矩,老太太看重这些个,还是……” 莒绣点头,道:“也是,那就照规矩来,私下里,你别太拘谨。我初来乍到,不懂的东西多,若有事,还请你提点一句。” 冬儿见她眉间带蹙,主动上前,恭身问她:“莒绣小姐,您一路辛苦,要不我去打些热水来,您梳洗梳洗,歇一歇吧。” “也好。” 冬儿很会来事,从大厨房打来半桶热水,还顺手带了一小食盒,里头是一碗玉米面粘粥。 莒绣感激,问她:“你用过了吗?” 冬儿取了粥出来,又立刻去倒水搓洗脸巾,热乎乎地递过来让她净脸。 “小姐,我们用了早饭的。老太太每日起得早,府里的规矩,下人们寅正要起身。二奶奶体恤,说是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大厨房寅正一刻供我们一餐。” 莒绣洗过,安心坐下来吃,粥正好温热适口。 一碗热粥下肚,这几日的劳累去了大半。 冬儿手脚勤快,很快收拾了盆和桶下去,又来一趟,把碗勺收了,再带上门。 莒绣没打算歇下,只在贵妃榻上靠了靠。 外边冷,屋里烧着火盆。她叫了冬儿进屋,并不吩咐,只让她在小杌上坐着,有一搭没一搭地问些府里的琐碎事。 冬儿一边答话一边留意着时辰钟,午初一刻就起身。 “小姐,我先去领饭,您稍等。” 还真是稍等,冬儿离开不过片刻,很快拎着个食盒回来。 莒绣起身,抿发,净手,再走回喊冬儿一块坐下。 奴才们都是吃主子剩饭的,冬儿拒绝,莒绣再请,她忐忑坐了。 “美绣那边……她丫头去取了吗?” “是的,小姐。” 饭菜分量和用料在莒绣预计之内,四个碟子,三荤一素,听着体面,实则荤得名不副实。狮子头小小一团,一碟子四枚。酱肉丝也只小小一撮,旁边围一圈菜叶。葱爆羊肉葱多肉少。只一个拌豆腐,分量稍多些。 莒绣常年缩食,鸟大的肚,随意吃了些便放了筷子。 冬儿看着桌上,小声解释道:“老太太遵上头的意思,节俭持家。小姐少爷们若另有想吃的,添些银钱到厨房,可加菜。” 莒绣明白她的意思,笑着摇头道:“我一向吃得不多,这菜味道好,我一时竟吃多了。我到院里消消食,你慢慢吃,吃好了再收拾。” -- 第8页 她留在这,这丫头只怕吃不好。 她走到院中,瞧见西厢门外,春儿正站在树下揪叶子。 这事莒绣不好多问,便退回两步,改经正房门外,过东跨院,去了后院。 鹿鸣院是一处很小的院子,后院自然也小,仅四间窄房,莒绣几息就是一个来回。她抬眼看向右边正房后墙,不由得思索:这正房,要住进来谁? 被圈在这院子里,吃得好,不用干活,莒绣不觉放松,只觉沉重。她和母亲想得太简单了,她们想利用这个机会翻身,人家何尝不是要利用她们行便利。 莒绣心事重重走回来,美绣正站在厢房门口使唤春儿:“我吃完了,你跑那么远干嘛呢?没眼色。” 莒绣轻咳一声,特意道:“春儿,你下去用饭吧,我和妹妹说几句体己话。” 春儿捏着手里那片嫩叶,匆匆一福,进屋里去了。 美绣满脸疑惑走过来,莒绣往东边树下走,等她跟过来些了,才道:“她们府里的规矩,丫头们是跟在小姐后头吃饭的。” “哦。” “美绣,咱们没钱没势,丫头们又不领咱们的工钱,自然不是一条心。你待她客气些,或许能换来一点真心实意。” “她不是奴才嘛,难道还要我讨好她去?” “那倒不是,稍宽厚些就成。” “哦,”美绣不以为意地撇了嘴,问她,“往后是不是每日问个安就待在院子里头,能出去逛逛吗?” 京城的繁华,她只在戏文里听过呢,若能亲身见识一番,将来回乡,也是份体面。 莒绣摇头道:“咱们刚来,不要乱动才好。老太太很重规矩,不得冒犯。” 美绣叹气,摇头老气横秋道:“是该规矩些,大了,该嫁人了,无趣!” 莒绣见先前的提醒她转眼就忘,比她还沮丧,好在这院子人少。转念一想,横竖叔叔不乐意美绣在外头攀高枝,说不得粗鄙反倒安全些,也罢。 第4章 荣逸堂里,老太太斜靠着养神。 鼠姑拿美人锤一搭一搭替她敲腿,见二奶奶捧着一样东西进来,忙让起身,小声到老太太耳边提醒:“老太太,二奶奶来了。” 老太太抬眉,眯眼看着孙媳,问道:“你瞧着如何?” 尚梅韵蹲坐在塌前,递了手中之物上前,抬手翻给老太太看。 “张家那老的,祖祖辈辈的泥腿子,倒也知道些规矩。这是她们给的孝敬,料子一般,但这活计,不比咱们府里的差。我想着,这两个小的,针线上应是不错的。相貌嘛,老太太你也见了,虽比不得咱家几个妹妹,也还过得去。大的稳重,小的娇俏,凑合着能用。只是……怕是见了富贵,心野了管不住,还得拿捏些什么在手头上才稳当。” 老太太就着鼠姑的手起了身,坐定了,随手翻了一把那抹额袖笼,嗤一声道:“若不是如今事多腾不出手,也不至于拣这样的来用。你好生调教调教,管不好,带出去丢的是咱们家的脸面。至于你担心的那个,倒没必要,就是让她们见识了富贵,才能跟琳儿珠儿一条心。” “还是老太太有主意,孙媳会跟紧了注意的。” “下去吧。” 尚梅韵本要问四姑娘的生辰怎么安排。往年能不管不顾,可这姑娘家定了婚期,在娘家最后一个生辰,说什么都该好好操办,只是眼下府里…… 尚梅韵心事重重退出来,回了自己院子,又围上来一堆等着支钱领牌的管事娘子,心中一阵躁郁,长吐了一口气才一一打发。 玲珑上前递了手炉,温言劝道:“奶奶歇一会吧,这府里大事小事,为何事事要您亲回,这是欺负人呢。” 尚梅韵闭了眼。 没训斥就是默认,玲珑帮她塞了引枕,又扯了块炕被替她盖上,再道:“大太太一心想管家,奶奶何必做这个讨嫌事,不如……让了她?” 尚梅韵睁眼,斥道:“好了,下去吧,一刻钟后喊我。” 玲珑退出去,还挥退了守在门口的小丫头。 丫头退出去,尚梅韵翻身起来,摸出怀里那半块玉,抚着它垂泪。 她也想让,可让了一辈子,如今还有什么呢? 泪水浸湿玉佩,她心疼不已,掏出帕子仔细拭了,把它重捂回怀里。 外边丫头传声“二爷回来了”“二爷吉祥”。 尚梅韵闭上眼,一动不动地静听着韦鸿毅在屋里翻箱倒柜一阵,待听到他重出去了,才翻身起来整理衣裳,叫了珍珠进来梳洗。 她待丫鬟一向亲近,珍珠主动道:“玲珑姐姐去了大夫人院里,那边说是坏了几样东西,让给填上。奶奶,您忙乎了半日,可要用些点心?” 尚梅韵摇头。 这些日子,二奶奶瘦得厉害。珍珠不忍心,再劝:“要不……用些粥吧,奶奶,熬坏了自个,不值当。” 二爷混账,成日不见人影,原先就是如此,二奶奶并不见多伤心。可这半年来,二奶奶日渐消瘦,神情恍惚,好似受了什么不堪忍受的打击。珍珠从小跟着她,实在是心疼自家小姐。 尚梅韵并不应这句,只盯着镜子里昏黄的脸,含含糊糊问道:“若拿别人当刀子使,也该下地狱吧?” 珍珠不解,弯腰贴近了问道:“奶奶说的什么?” 尚梅韵再摇头,只说:“我那些首饰银子,可藏好了?” -- 第9页 “嗯,玲珑姐姐和我经的手,奶奶放心,二爷怎么也找不到我们屋里去。” 尚梅韵好似并不在意,她闭了眼,又随口问:“你见着鹿鸣院那两个了?” “嗯,”珍珠继续替她通头,笑道,“我喜欢大的那个,敦厚老实。小的傻,脸色也不好看。真是笑话,叫她一声表小姐,是咱们府里抬举,她倒真把自个当回事了,那眼珠子朝天,也不怕让太阳给灼了。” 尚梅韵又沉默了。 珍珠忙道:“二奶奶,我又多嘴了,该打该打。” 尚梅韵回神,抬手拦了她往自个头上插钗,淡淡地道:“行了。在外头注意着些,出了事,我不一定护得住你们。” 奶奶嫁过来,几年没生养,珍珠哪能不知道她处境,再次服软认错:“都是我的不是。奶奶,二爷不留房里,夫人那样说你,为何不……” 尚梅韵抬手,止了她后话,垂眸道:“我的事,不必你们替我拿主意。办好差事,不然……我送你回去。” 珍珠惊骇,忙跪下。 尚梅韵站起身,盯着侧窗,冷声道:“出去吧,叫琉璃收拾几件我的春衫,体面些的,送去给那对姐妹。” “是。” 珍珠爬起来,垂首退出去找琉璃。 尚梅韵独自留在房里,盯着时辰钟,等到了点,深吸了一口气才迈出门。 鹿鸣院里,莒绣捧着珍珠送来的小箱子,连声感谢,要请她往屋里坐。 珍珠知道她家贫,不想饶她的东西,便推脱道:“我就不坐了,奶奶那边还有差使。你们来得晚了些,府里这季衣裳已经发出去做了,没赶上趟。这些是奶奶的衣裳,你们也不要嫌弃,都是没上过身的,料子也不差。” 莒绣忙道:“不会不会,二奶奶是好意,我们感激不尽。不知……二奶奶她何时得闲,我想过去道个谢。” “那倒不必,奶奶管着府里这些事,忙得脚不沾地。这会子,又到上房伺候老太太用饭去了,很不得闲。她让我悄悄送来,原就是怕多生周折,劳动大家。所以呀,你只管收着就是。” “劳烦姐姐替我转达谢意。” 珍珠自个爱笑,也喜欢带笑模样的姑娘,和和气气地福礼道别。 莒绣抱着箱子,去了美绣屋里。 美绣懒得对个丫鬟客气,躲在房里,见珍珠走了,这才拉开门,一脸期待问:“什么好东西?快拿来我看看。” 珍珠说是送给姐妹俩的,莒绣自然不会独吞,走进去,把箱子放在了桌上。 美绣迫不及待掀了盖,一见衣服料子便喜笑颜开。 光滑亮丽,颜色鲜嫩,这是好东西呀。 她眼疾手快挑了上边两件就往身上比划,刚要道“我要这个”,半道又只能改口:“我衣裳够穿了,都给姐姐吧。” 她竟忘了,那二奶奶瘦削高挑,量体裁的衣,怎么会合自个的身形? 她胃口好,体量圆润。这衣窄了,这裙也长了。 到底不死心,她把箱底几件都扒拉出来比划了一下,又沮丧地全塞回去。 绸缎漂亮却易皱,莒绣心疼地把每一件重新理好,再确认一次:“你不留一件吗?” 衣服虽好,改来改去,麻烦不说,一般也改不出个好样。出门前,娘给她做了好几身,美绣并不缺体面衣裳,摇头道:“不了,我衣裳够。” “那好,我先回屋了。” 莒绣盖上箱子,抱回自己屋里,按母亲教过的法子,和冬儿一块动手,把这些衣裳,一件件用白布覆盖再熨平,再隔着薄纸包起来收好。 她和二奶奶身量差不多,应是能穿的。 衣服放平,她心里难平。 美绣连这样的衣裳都只寻常惦记,可见婶娘为她预备的,衣料也是和这些相当的。还有那匣子玩意,婶娘娘家殷实却不是巨富,嫁妆在农家算体面,但不至于能和一个大富人家的奶奶一般开支。由此可见,姑奶奶和母亲挣的银两,只怕大半是进了叔婶的钱袋子里。 这世间,先是出身不公平。同门出身,又有不公道。 可是,不平又能怎样? 从来都是这样的体统。孝道压死人,母亲不想不愿,也不得不服从祖母安排,日夜做活熬坏眼。祖母偏心眼,她们不能反驳不能置喙,只能默默承受。 唉! 因老太太有言在先,省了晚膳前那一次问安。 美绣关了房门,莒绣便安心留在东厢做针线。 明儿是在众小姐们跟前头回露脸,她在今日送来的衣裳里挑了件最不起眼的沙绿外衫,下身选定那条绿妆花绒裙子。 她本没有首饰,临走祖母塞了几样给她:一枚银莲花挑心,一对鎏金簪花,一枚银蝴蝶钗,一对金丁香,一对银丁香,一对银耳坠。 她留出银耳坠并蝴蝶钗备用,早早梳洗睡下。 隔日一早,冬儿进屋伺候时,她已完全清醒。有冬儿打来的热水,比往日冷水浇面舒服了不少。 冬儿忐忑道:“莒绣小姐,你想梳个什么样式的头,奴婢……会的不多。” “小髻吧。” 冬儿松了口气,飞快地替她通头挽发。 主仆都不是多事的人,行事飞快,待收拾完毕,时辰尚早。 “你到对面去看看,不要多话,有事回来同我说。” -- 第10页 “是。” 美绣果然没预备好,冬儿满脸为难不便说出口,莒绣一见她这神色,起身去了对面。 春儿手抓梳子,背靠着墙满脸无措。 美绣单手捂头,指着她在骂。 莒绣闭目,长吐一口气才睁眼阻拦:“美绣!再有不到两刻便卯初了,你是打算头一天就出丑还是好好梳洗?” 美绣收回手,满脸委屈道:“姐,她笨手笨脚,扯断了我头发,疼死我了。” 春儿跪地,含泪解释:“是奴婢的不是,只是……方才小姐凑巧转头,才……” 美绣粗暴打断,嚷道:“怎么,梳不好头反倒是我的错了?姐,我们换个丫头,你这个老实。” 冬儿脸色一变,立刻看向莒绣。 莒绣面无表情拒绝:“梳头断根发,是什么大事。坐好!” 美绣不情不愿坐下,原以为堂姐会亲自为她挽发,等来的却仍是那笨丫头。 “春儿,过来做事。” 莒绣不敢走开,盯着春儿替妹妹梳妆好,再叮嘱一声:“带上帕子。” 春儿手脚并不笨拙,飞快地挑出个漂亮匣子,盛了挑出来的那一沓帕子,低眉顺眼跟在总算记起正事匆匆往外走的美绣身后。 冬儿瞧一眼她,暗自松了口气,也抱着匣子跟上了莒绣。 因耽误了些时辰,她们到的时候,离卯初不到半刻了。前头刚落了帘子,显是有人进去了。 打帘的丫头传了句“张家表小姐到了”,话音一落,便打起帘子让她们进去。 里头一个十八九岁的稳重丫鬟接引,柔声道:“奴婢菡萏,表小姐安。老太太还在梳洗,两位小姐请到偏间等等,另几位表姑娘都在的。” 莒绣忙道:“不敢当,多谢菡萏姐姐。” 菡萏笑笑,领着她们往右走,穿过暖阁,到了偏间,果然待着几个妙龄姑娘,一见姐妹俩,站着的几位都好奇看过来。 “菡萏姐姐,这两位妹妹是?” 菡萏站定,指着莒绣美绣,一一介绍道:“回范姑娘话,这是莒绣姑娘,这是美绣姑娘,姓张,是咱们府里的亲戚。老太太才派人接来,让姐姐妹妹们一块热闹热闹。” 她点明了张家姐妹的身份,转头又走到方才发问的姑娘身边,亲亲热热拉了她胳膊道:“这是范姑娘,大姑奶奶家的千金。” 范姑娘主动道:“爹妈随意给取了个名,范雅庭。出自‘雅致装庭宇,黄花开淡泞’。” 能识几个字已是不易,姐妹俩哪懂诗词,只能笑着点头不语。 等莒绣美绣和范姑娘见过礼,菡萏再指着离范姑娘最近的一对姐妹道:“这是三姑奶奶家的云珊姑娘和云瑚姑娘。” 两对姐妹互相见礼。 菡萏离开范雅庭,走到侧坐在炕角翻着书册的姑娘身后,轻拍了她肩头,柔声道:“方姑娘,来了两个新姐妹,你待会儿再看书罢。” 方书音眯着眼看向时辰钟,皱眉收了书,站起身,随便拱手一礼,不冷不热道:“在下方书音,有礼了。” 菡萏笑道:“方姑娘,快别这样了,要是老太太瞧见了,非得训一通不可。好好的姑娘家,学那男人做派,可不美咯。” 方书音不怒不驳,正经福身再道:“我是方书音,两位妹妹好。” 莒绣美绣上前两步,离得近了再福身,齐声道:“方姐姐好。” 菡萏耳尖,指着门帘道:“外头来了人,想来是家里几位姑娘到了。老太太昨夜走了困,今儿起晚了些,你们一处坐坐,说会话也好。” 她出去不过几息,很快领着韦府几个小姐和表小姐佟清浅过来,又和莒绣姐妹互相介绍了。 一屋子姑娘,除八小姐尚幼,其余都在朝廷卿定的婚育年龄上下,大家心思难免有些微妙。 前朝旧事,指腹为婚的都有。到了如今,楚王爷二十年如一日,不走寻常路,上书提了新议。 皇上一贯倚重偏爱,随即照他的意思下令:不论王公贵族与平民百姓,凡儿女亲事,须慎之又慎。未满十五不许定亲,定亲两年内必须成亲。退亲需得官府介入,那些嫌贫爱富之辈,想另攀高枝,哼哼,不剐一层皮是断不许退的。 有心要结亲的,允许私下互相授意,但不许在明面上宣扬,不许早于十五写婚书。免得动静大了,偏事不成,坏了双方名声。 因着这条规矩,婚育年龄便较过去要晚上一些。譬如这佟清浅,若在前朝,十八岁还未定下婚事,只怕要羞煞了。现如今,十七八岁未嫁的,多了去了。她对婚事不上心,家里拗不过她,只能慢慢挑。 再如这董云瑚和韦曼琳,十五岁,正好过了线,早挑才能挑得久,挑得久才能挑得好,父母家人也上起心来。 谁不想嫁个万事如我心意的夫婿? 可光这府里,就坐着一屋子,京城之大,又有多少待嫁的姑娘呢? 第5章 得亏珍珠姑娘善意提醒,姐姐妹妹们互相见礼过后,范姑娘接收到菡萏一个眼神,招手让侍立在旁的丫头上前,亲亲热热要送点“小礼”给新来的姐妹。 你来我往一番,互相交换了礼,都是些针线玩意,不分贵贱。 走完这一步,大家心里各自懈了口气,老太太也“终于”梳洗停当了。 众小姐们按着长幼鱼贯而入,两两一组依次请安,请安过后又各自站定两旁。 -- 第11页 莒绣紧张,还要顾着美绣,好在菡萏贴心地悄悄给她们指了地儿站,才不至于闹出岔子。 正经的韦小姐加表小姐,足有八个,老太太不便留饭,皱着眉头打发她们出去。 莒绣松了口气,方才美绣好奇大过惶恐,时不时往屋子各处瞧,莒绣不好当面指正,耐着性子等回了鹿鸣院,过了垂花门才提点她。 头回听训还好,这才出门几天,老是被“教训”,美绣不乐意了,抿着嘴没应。她见莒绣还要说,便不太高兴地道:“今儿起这么早,乏了,我先回屋歇歇。” 她不等莒绣再开口,转身就往西厢走。 莒绣颇感无力,只能心存侥幸:兴许真是图个慈善恩义的名声,喊她们来此一游? 荣逸堂内,菡萏揣度老太太心意,等人都走远了,又打发小丫头去把六小姐和八小姐叫回来。 “老太太,那张家姐妹……要不……也叫过来吧。” 哪家的表小姐初入府,老太太都留饭客气一下,唯独对这两姐妹不理不睬,只怕下人们要起闲言了。 老太太闭目养神,只当没听见这句,反问她:“你仔细瞧过了没有,如今一对比,谁最堪用?” 菡萏迟疑,悄悄去看木樨,木樨朝她做了个嘴型。 菡萏立刻道:“回老太太话,我看呀,这张家大姑娘,她脾性和六小姐最合。至于八小姐,她最随和,搭哪个都成。” 老太太不爱听这些废话,摆手让她下去。 菡萏一走开,木樨补上,端了茶盏过来,温言道:“老太太,饮口茶吧。您夜间咳了两回,白日里多润润口。这是大夫人孝敬的药茶,佟太医百治百效,他亲自配的。鼠姑早起便守着炉子在煎,一刻都未走开。” 老太太这才抬了尊眼,就着她的手,饮了两口,再撇开脸。 木樨把茶递给下方的如意,等如意接过了,她再蹲坐替老太太捏腿,状若无意道:“五小姐可怜见的,她身边也缺个伴,老太太,我拿大替她求一求,让她搬去和张家姐妹做个伴吧。” 老太太手里的佛珠停了,重闭了眼不轻不重训道:“她那样的出身,当不起你抬举。” 木樨笑道:“老太太说的是,只是呀,她进府也十年了,老太太调教得好,五小姐通身的侯门小姐风姿,哪里还有外头半分影子。” “那倒也是。” 佛珠继续走,木樨见蒙对了,朝门口的幽兰使个眼色,幽兰立刻附和道:“老太太的孙女,就算在外头耽误了几年,照样能养出个好苗。老太太,你就疼疼她,让她搬了吧。” 老太太笑道:“瞧瞧,让我宠成了什么模样,罢罢罢,就依了你们。清明过了,就和你二奶奶说一声。” 等她这句发完,幽兰飞快朝外头使了个手势,打帘的丫头立刻传话:“大夫人来了。” 老太太收了笑,板着脸道:“让她进来吧。” 木樨让到一旁。 大夫人进来,恭恭敬敬上前,立在木樨方才那位置,矮下身道:“老太太,那药茶可还受用?我兄长说,看老太太什么时候得闲,他亲自来请个脉。这冬寒没完没了的,怕您身上哪儿不舒坦,下人们惫懒给疏忽了。” 老太太瞥她一眼,没好气地道:“全天下就你们姓佟的厉害了?” 大夫人被奚落了也不恼,仍是满脸笑。 老太太恨铁不成钢,怒道:“你那院里,就不能有一日清静?尽惦记些烂鱼虾臭猫狗的小事,不堪大用!” 大夫人讪讪道:“老太太有吩咐,只管说,我这就去办。” 老太太实在瞧不上她,横眼道:“我就让你拢个丫头,你瞧瞧你都干了些什么,她们娘俩越发一条心!你只管整日里拈酸吃醋,白瞎我那么多银子。” 大夫人心虚,从袖里摸出个小匣子,悄悄放在几上,乖乖认错道:“老太太教训得是,您放心,今儿我给她那头送了两匹好料子,欢欢喜喜来道了谢。再怎么说,我总是她嫡母,便是将来请封,也是我打头的。” “请封请封,你想得倒好,我封个山大王你要不要?我费尽心思,是要给你挣那虚头巴脑玩意的?”草包扶不起,老太太一肚子的话要训,但瞧在匣子的份上,话锋一转,又缓了语气道,“如今,我也不敢大劳烦你,你只给我办好这一件:务必让停哥儿答应来给姑娘们当先生。” 大夫人应了一声是,面上却满是不解。 老太太长叹一声,到底是跟自个一条心的亲外甥女,不得不掰碎了同她细说:“你整日围着男人转,不知道外头的事。那煞星要回京了,东府那位没死前,为了刺我,说漏了嘴,说是她孙子在外头,曾给煞星家小子当过两年先生。前头我想起这话,着人出去打听了,怪道他一个小子,出手竟这样大方,竟是在圣上跟前挂了名号。只怕是那煞星举荐,这才得了圣上青眼。你家佟宵在宫里行走,怎么连这也不知道?” 大夫人满脸惊诧,喃喃自语:“这不能吧!” 她回神,大声道:“老太太,别不是弄错人了吧?韦鸿停当年差景儿许多,秀才之后再无进益,这才出远门去的。不都说他在外头胡作非为,才没脸回京吗?要真这么得势,怎么厚着脸皮来咱们府里蹭吃喝。” 蹭吃喝? 老太太嗤一声,放弃再跟草包详说,只淡淡道:“你只管记下要紧事,旁的,与你不相干,我自有定夺。” -- 第12页 大夫人满腹疑惑,但婆母怒气常来得莫名其妙,此刻已是满脸不耐。她赶紧恭敬应是,安静退出去,等回了自个院子才派人递了消息回佟家。 大夫人一走,木樨归位继续捶腿。 老太太闭眼又是一叹,似感慨又似相问,悲怆道:“无人可用,我六十有三,一个人硬撑着走这条道,又能有几分胜算?” 木樨不好问这道指哪条,只恭维道:“老太太,您福泽延绵,不说寿比南山,活到天年肯定是有的,如今才不过走了一半。所以呀,您别心急,将来孙少爷,玄孙少爷,个个钟灵毓秀,咱们侯府兴旺发达,老太太您还有享不尽的福在后头。” 这话老太太受用了,但痛快过后,又清醒地意识到:倘若不努力争一争,这家,眼见就要败落咯!别说兴旺发达,这侯府都要成猴府了! 不想冲了好彩头,她只在心里一叹。 “歇下吧。那些事,容我再想想。” 姐妹俩才回鹿鸣院,二奶奶就让小丫头过来传了信:两位姑娘明儿起,也去耕织园上学,又特地提醒了,笔墨纸砚学里都有,人去了就成。 美绣高兴,从袖袋里摸了一把钱赏她。 莒绣没法打发,只能装木讷,笑着道一句辛苦了。 小丫头倒没势利眼,恭恭敬敬告退。 美绣欢欢喜喜回屋里找衣裳首饰,莒绣衣裳少,在心里计较过多回,这样的场合穿什么,早就心里有数,便叫冬儿回房细问。 “冬儿,坐吧。你入府几年了?” “回小姐话,奴婢是家生子,爹妈都在府里当差。” “那我问你些事,若是能答,你就告诉我,若是不明白或者犯了禁忌,你只管说不知道便是。你放心,我只是要打听些寻常事,免得不小心得罪了人也不知。” “是。” “你原先是二奶奶院子里的人吧?” “是的,原先在自清苑里,和朵儿一起管茶房。” “那你听说过,其他表小姐可有去拜见老侯爷?府里没说,我也不好贸然打听,但这好像有些失了礼数。” 这个问题好答,冬儿笑道:“小姐放心,老太爷身上不大爽利,好些年不见外客了,一直住在荣逸堂的后院,有老姨奶奶伺候着。过年那天,也只让老姨奶奶出来传了句话,说是孝不在一时,让子孙们不要扰了他清静,好生念书做人,便是最大的孝敬了。” 莒绣愣了愣,冬儿只当她想往细里打听,搬着小杌子又靠近了些,低声道:“爵位到老太爷这,就要断了。我娘说,府里原指望蕙嫔娘娘能生个皇子,把这爵位再续上一续,可惜了,娘娘入宫这么些年,赏赐虽然不少,但皇女都未诞下一个。大老爷又因一些事得罪了那位王爷,所以呀,老太太着急,脾气就有些不好。姑娘去请安,还是……” 莒绣抬眼,主动问道:“少说话是吧?” 冬儿点头,接着说:“先前还有位曾姓表小姐,二夫人娘家那边来的,不过三日,因住不惯,就回去了。” 只怕是被送回去的。 老太太的面子情,薄得透光,连敷衍都懒得支应。她面相刻薄,一双浑浊眼看人,总像有千句万句嫌弃要抛出来。 “冬儿,多谢。” 冬儿趁势求情:“小姐,我想待在你身边,求你不要换我过去。” 莒绣听出些意思,问道:“春儿怎么了?” 冬儿满脸为难,莒绣便道:“在这府里一日,只要我能做主,你就安心在这待着。” “美绣小姐水土不服,有些不顺。春儿好像服侍不周全,夜里被打发在屋子外头守着。” 莒绣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 这么冷的天,一个小姑娘家,在外头待一夜,这和胡二妹那些折腾人的手段,如出一辙。 “冬儿,你留这,帮我熏一熏衣裳,我去对面略坐坐。” 冬儿抿嘴点头,想了想,又追上了两步,小声道:“小姐,会不会……” 莒绣回头,微笑,“你放心,我和她说些别的事。” 当然不能当不知道。 莒绣吃过这样的苦头,实在不忍心眼睁睁看人平白再遭这罪。且这事要是传出去,说不得还会牵累到自个的名声。 因此,她一到了西厢,先打发了春儿出去:“你去打些热水来吧,妹妹该洗头了。” 春儿点头应是,快步出去了。 因换丫头一事不成,美绣愤愤地盯着她出去的身影,不满道:“我的丫头,我支使不动,姐姐的话倒是听得进。” 莒绣扶着桌子,在她侧边的绣墩上坐下,收了笑,正经问她一次:“你夜里是不是将人赶了出去?” 美绣脸色更难看了,拍着桌子怒道:“好个小蹄子,还敢告状了!谁给她的胆,我才是她正经主子!” 莒绣板着脸反问:“你是她正经主子吗?你出银子买的人,还是你出的月钱?她告什么状,一整天被你使唤来使唤去,有那个功夫吗?” 美绣又羞又愤,想反驳又不知道该从哪说起。 莒绣再道:“你当这是咱们陇乡那穷山窝,三五里都不见人烟?别人的府邸,别人的院子,别人的下人,凭什么让你作贱?她是地里蹦出来的,没爹没娘?她在这府里,比你长,比你久,比你有根基,你不好好倚仗她,反倒一开头就得罪了人,让个暴虐的名声传出去。别说来这长脸,只怕要害死一家子。” -- 第13页 美绣委屈地瘪着嘴,一眼不发地瞪着她。 莒绣站起身,不客气地道:“你当我乐意管这档子闲事,从出门起,你就处处闯祸。你要寻死,后院有井,跳了干净,何苦连累人?你爹你娘,还有你那宝贝弟弟,哪个能来替你来收拾烂摊子,哪个能扛得住别人问罪?” 美绣总算知道其中利害了,站起来扒住她袖子,哭求:“姐,我知道错了,我往后不那样了。是祖母糊涂,她说,她说,要调教人,先狠狠打一棒子,再给点儿甜头哄一哄,拿捏住了人,她才会死心塌地跟着我。” 那是两人祖母,礼法上容不得她们指摘。 莒绣叹气,心里不由得感慨:乡下老太太,说得厉害,其实也就这些上不得台面的粗暴手段。 美绣焦急,再求:“姐,往后我听你的,再不为难她了。我给她认错,给她赔礼。” 莒绣再叹,正色道:“那倒不必,主仆有道,不能太偏也不能太倚。下人也是人,是个好的,你待她和善些,她自然记着你的好。是个孬的,你待她恶,必要加倍伤害在你身上。我们无根无基,经不起构陷。” 美绣垂首道:“我知道了,姐,对不起,老是让你操心。” 莒绣摇头,只道:“今儿下午,洗个头吧。” 美绣急急地挤去铜镜那细看,抬手一摸,果真该洗了。 那今儿见客,是不是丢脸了呀? 此刻,她心里万分懊恼,又暗自庆幸还没有会见男客。 第6章 耕织园是座比鹿鸣院还小的院子,学生便是昨日在老太太那见过的几位小姐。只是已经定下婚期的四小姐略不同,她单去的耳房。莒绣姐妹跟着其余人进正屋改的大学堂,两人一案,并行坐下。 莒绣和美绣新来,自觉坐在了最后一排,案上果然摆着笔墨纸砚和书本。 先生还未到,莒绣摸摸砚滴,左手拿起来往砚台里一试,果然已备好,便抓紧拿起墨条研墨。 美绣先看看前头,见最前边的韦曼璇和韦曼琳也是自个做事,这才照着姐姐的来。 屋里烧着地龙,暖和干燥,莒绣便把墨磨得略稀一点,然后将墨条靠着砚台放好。 先生正好进屋里来,姑娘们起身问文先生好。 文先生挥手让座,背在身后的手挪到身前,露出手中书卷,开口便道:“今日续讲前头的课。” 莒绣初来,并不知前头讲的什么课。但瞧见先生书卷分开两头厚薄,大致翻看了前后两三篇,再专心听先生带头念到“王汝南少无婚,自求……”,便立刻锁定文章,再将书略提起些,让慌乱的美绣看到书页。 文先生念完整句,姑娘们便跟读一句,全文念过,先生再逐句解释。一遍过后,他垂眸静立。 显然这是留给学生发问的空当,八小姐第一个提问:“敢问先生,前句既提此人痴傻,怎地又道他这般慧眼?” 文先生抬眼,笑道:“问得好!痴傻不痴傻,全由人臆断。我少年时以书为痴,家母也嗔骂我傻。王生识人慧眼,确实算不得痴傻。读书就该这样:狠读书不读死书,灵思活用才有效,光掉书袋枉费光阴。” “谢先生解惑。” 八小姐得了夸赞,第二排的五小姐也举手发问:“先生,这郝家是否贫寒?寻常姑娘家,怎会自行去井边打水,这样的粗活,不该是小厮婆子们去做吗?既家境贫寒,又怎么当得了王家主母,如何能成典范?农家粗鄙,总无人教她管家事宜吧。” 文先生看着她,过了一瞬才道:“贵府太祖爷出身草莽,自强不息加先君慧眼,才有了侯府百年风光,那时……可没人这样问。人的出身……影响眼界和吃穿这些外在事务,但不能保证出人才,富贵人家,出个纨绔并不稀奇。而朝中大臣,清贫出身的可不少。由此可见,人若是上进,若是自强,出在哪,都掩不住他的光芒。打水看似寻常,也正是寻常,能将它做得甚好,便能看出其品质。” 这话谁都听得出来跟夸赞没什么关系。 五小姐面上无光,垂头掩了不忿。 美绣抬手挡脸偷乐。先生说的话,她听懂了一些,意思是就算乡野出身,也能有大好前途呗。郝女既然能做王家主母,那说不得我也能做一府主母,何苦返乡嫁农户? 莒绣盯着书本没抬头。 范姑娘突然提问道:“先生,我读过下篇,郝氏与贵女钟氏同为王家妇,都是贤德楷模。两家各遵夫人之法治家,显是不同,那……谁家更甚?” 先生展颜道:“自学独思,甚好。” 先生踱回案前,坐下才道:“那便一并学完此篇,今日不习字。” 先生照旧先领众人诵读一遍,再逐句解释,待全文读懂,仍不见范姑娘问题的答案。众人都眼巴巴地等着先生解惑。 先生捋捋长须,先问了一个问题:“有一老妇,年七十,卧病在床,不能自理。有二子二媳,长子从耕,贫,次子从商,富。你们回去好好想想,老人当由谁来赡养,为何如此处置?写下来,明日上交。” 美绣本想说“那范姑娘提的问,答案是什么”,但莒绣的手,在桌下拽住了她垂下的袖边。 先生起身走了,莒绣见前头的人都没有离开的意思,便知上午应当还有课。 美绣动了动屁股,莒绣小声道:“问门口丫鬟,速去速回。” -- 第14页 美绣确实是急着要小解,见这不算过分,立刻起身跑去找那丫鬟。丫鬟领着她出了正屋,很快又领着人回来。 随后,方姑娘也起身去了一趟。 莒绣一直在留意时辰钟,两位先生上课间隔是两刻钟。大家更衣这样随意自在,显然平常这休息时段也宽裕。 大家闲聊着等下一节课,听得门口丫鬟报“林先生到”,才迅速安静下来。 林先生是女子,身形挺拔,举止从容,举手投足,尽显风范。莒绣看入了迷,待先生走到主位,不自觉地照着她一动一静坐好。 林先生和方才的文先生一般,对多出两个学生并无诧异,也不多言,只冷声道:“今日学描独枝梅,先调色。” 前头几位默默地垂首专心弄颜料。 莒绣从未习过绘画,只能照着前方诸位来。 美绣只学过描花样子,彼时不耐烦,并未学进去。如今只能看一眼做一下,莒绣先完整看一遍调色方法,待看明白了,这才按着绣活里的梅花颜色来调红之深浅浓淡。 学生一开忙,林先生便起身走到了博古架那,背对着她们站立。 莒绣调好了色,但不确定是否合适,先数了数桌上备的绘纸,见有八张,便挪出一张,将所调颜料沾了试色。 偏粉,她又略加了些深红粉末。再试色,还差些,便再加,如此四次,终于到了梅之红。 枝上有浓淡,她将墨也调出了浓淡三样。 颜色准备妥当,她将笔尖一支支检查过,待心里有数了,一抬头,这才看到案边站着的人。 不必抬头,光看衣裙配饰也知道是林先生。 莒绣忐忑,等着林先生发问,林先生却只问了句:“可有印?” “禀先生,学生无印。” “嗯,早些刻一枚,无印如何落款?不能备前不备后。” 莒绣为难,可先生是好意,只能硬着头皮答:“是,多谢先生提醒。” 林先生教画,简单明了,先将纸挂高处,整个画一幅,对着画讲了要注意之处,再重画一幅,在要紧处放缓速度再重申技巧要领。 诸位姑娘画完,照旧例不必上交,由林先生一桌一桌看过,并不评定等级,只逐幅指出不足。 到了莒绣这,她压下紧张,静心听着先生点了四处,点头表示受教。 先生拿起美绣的画,看了几息,放下后皱眉问她:“为何原封不动照着画?” 啊? 美绣被问愣了,学画不就是要照着画吗? 她下意识地看向堂姐的画,这才发现她画的,和先生的画,像,也不像。原来不是照原样来学的吗?堂姐她……既早知道,为何不告诉我? 美绣涨红了脸解释道:“学生此前不曾学过,不懂其中门道,也无人提醒……” 林先生不爱笑也不爱怒,仍是那副神情,不轻不重道:“绘画不是写字,即便是习字,也应当有自己的风骨,千篇一律,又有什么意思?” 美绣垂着头,尴尬地应了一句“我知道了”。 美绣是最后一个,林先生指教完,走到堂前,冷声道:“回去重画,明日上交。” 等林先生走了,大家收拾了桌面,把书本用具按原样放好,起身出院子。 莒绣快步追上前头的方书音,客客气气问道:“方姐姐,请问今儿还有别的要学吗?” 方书音转头,错愕了一瞬才答:“未正二刻,西厢,刺绣和规矩。我今儿不去,有事要忙。” 莒绣忙道:“多谢姐姐告知。” 方书音啊了一声,明白过来,笑道:“有空就去,忙的话,不去也没事。” 莒绣便知她是常因“忙”而躲避学这两样,这是方姑娘自己的事,莒绣便只笑答:“好,不叨扰姐姐了,姐姐请。” 方书音顺手一拱礼,潇洒离去。 美绣凑上来,抱怨道:“姐姐怎么和她说话呢?” 莒绣看她一眼,冷声答:“问事。” “姐姐问到了,就要告诉我呀!” “未正二刻,西厢,学针线、规矩。” 莒绣见她脸上仍有不满,便知先前那教训,她并未往心里去,深感无力,暗自叹气。 美绣不知掩饰,也不爱藏心事,追上姐姐,埋怨道:“姐姐知道学画规矩,为何不告诉我,害我出丑!” 莒绣转头,见左右已无旁人,便低声问她:“什么学画规矩我知你不知?我们同吃同住同行,你又是在哪见我学来的?” 美绣撅嘴道:“我怎么知道你是问的谁,你们都知道不能照原样,偏就我不知道。没一个提醒我的,先生那样说我,我的脸都丢尽了。” 莒绣捏紧了手问她:“先生动笔前就说了,各处的梅花,每一枝,每一朵,不尽相同。画你所见,所想。你现在明白了吗?” 美绣一怔,喃喃道:“她是这个意思吗?” 莒绣屏息静气也没等来她一句抱歉,失望地转身就走,不再等她。 美绣回神,见她走远了,赶紧拎起裙子追上去。 “姐姐,等等我,我们一块回去。” 姐妹龃龉,旁人并不知,莒绣也不希望他们知,只能压下怒气,等着她上前。 姐妹俩沉默返回,冬儿春儿等在鹿鸣院外,一见她们便迎上来接人。 “小姐,午饭已经领回来。” -- 第15页 春儿在美绣身侧小声禀报,美绣想着心事,不曾搭理,待听到冬儿也如是禀报,这才哀求道:“姐姐,今儿我们一块吃饭吧。我有些事,想同你说。” 莒绣不能在丫头们跟前落她脸面,只能点头。 春儿拎了食盒到东厢,把碟子一样一样取出来摆好。 莒绣捡了两荤一素放回去,对春儿说:“你和冬儿一块儿吃去吧。” 美绣掐着帕子附和道:“是啊,你们也去吃吧。” 终归是一损俱损的同个张字,莒绣见她服了软,便在吃饭间再提点她一次:“咱们算不得哪根葱,上学时千万不要强行抢风头,免得不小心得罪了人,往后日子难挨。我先前让你记的,你只怕没记住吧,我再细说一回,你要记牢了。” “嗯嗯。” “方姑娘是老太太娘家侄孙女,她爹是延闳八年的进士,如今八成是做着官的。她的衣裳,料子不俗,行事举止与众不同,也无人辖制,可见是受宠的。老太太房里的菡萏与范姑娘亲热不同旁人,可见大姑奶奶在老太太跟前是得看中的。再是佟姑娘,她和这府里几位小姐如此熟稔,只怕是常来常往的。董家两位姑娘,母亲是府里三姑奶奶,汤妈妈说她们父亲是顺天府的推官。我不懂这官名品阶,但人家不是官家小姐便是侯府姑娘,咱们算什么!一个也得罪不起。” 美绣一脸哭相,委屈道:“我若是投生到她们这样的人家便好了。” 莒绣不搭话,吃到八分饱,放下筷子,端茶漱了口,才道:“你要羡慕,将来有羡慕不完的,和她们比,比不过,再往上,还有王公贵女。人要知足,远的不说,你想想冬儿春儿,想想家里的桃花,你不比她们好过?” 美绣垂头,叹道:“也是。” 莒绣又道:“我也羡慕过你,在家里,我有做不完的活,你有吃不完的点心。你有爹宠着你惯着你,我爹早死,生前也没多大能耐顾着我们娘俩。你说林先生下了你面子,那我呢?婶娘单请了女先生教你画花样子,不是吗?先生今儿指了我几处不足,你们都有印,单我没有,我也该撒气吗?” 美绣怯怯地摇头。她想起自己那一匣子玩意,动了动嘴,想起了娘说的那句“别让贱丫头压你一头”,到底没把那句“我送块印石给你”说出口。 莒绣惦记着印的事,起身道:“我和你不同,有事我先自省,而不是不管不顾怨别人。你好好想想吧,这日子总不能我来替你过!两个先生都有作业,我先去歇个晌,等会早些起来完成。你自便!” 美绣懂了,放下筷子道:“姐姐,我也吃好了,我先回我那屋了。” 莒绣点头,等她出去了,便回里间摸出一把铜钱,交代冬儿去厨房要个萝卜。 “若是要钱,你就给。” “嗳。” 萝卜做印章,不是长久之计,莒绣为难了。 爹是石匠,没活接的日子,闲了就拿小刻刀小凿子雕雕琢琢。莒绣耳濡目染,也会些简单的,可一来石材不知上何处采,二来没有工具,只能暂且应付过去。 唉,走一步算一步吧。 第7章 姐妹俩歇过晌,重去耕织园。 教规矩的是个老嬷嬷,老木雕似的脸,眼总眯着审视。尤其是待新来的两姐妹,她手里的荆条,就没落下过,不是敲胳膊就是指腿。倒也没用多大力道,只不轻不重来一下,姐妹俩的脸,都烧得慌。 这也不是针对,确实是她们在这上头没基础,细处经不得看。 老嬷嬷动静站坐,稳重板正,虽不如林先生仪态优美,但显然这更符合正统规矩。 美绣难得没叫苦也没抱怨,莒绣身累心不累,专心记老嬷嬷的要领。 好容易挨过这半个时辰,老嬷嬷退场,针线师傅进来。 这个课,莒绣一分不愁。她五岁上,就跟着母亲学,在这些娇小姐里,算拔尖的那个。美绣临行前,狠补了大半个月,才不至于闹笑话,勉勉强强绣完了青松。 两位师傅都没有笑模样,一板一眼教,怪道方姑娘不肯来。 好容易挨过了这半下午,下了学的几位蔫蔫地出来,各自瞧一眼,都没了相邀的念头——还有两样作业呢。 第二日与前一日不同,先到的是林先生,大家都没疑问,想来学里的课程就是这样交替安排的。 重交了梅花图,林先生收下画作,并未多言,又讲起兰草绘画方法。 兰草难度大,但画起来细节没那么多。 莒绣飞快画完,特意只半拢了袖,借它遮挡了萝卜印章的上半部,飞快盖好印。 果然糊弄了过去,林先生巡视时,瞧见落款,只淡淡道一句:“你这字,还差了些。” 莒绣羞赧,垂头应了句“是”。 林先生一一点评,宣告今日不留作业,再招手。丫鬟上前分发之前的画作,先生翩然离开。 莒绣拿回自己的画,并一张自制小签,上有先生评价:老枝铁骨,力道足矣。然细枝略直,且过于对仗工整。绘画当放松身心,运笔不要僵直。 莒绣深以为然,暗自提醒自己不要过于战战兢兢。不管前程如何,能学东西的机会宝贵,不该错过。 文先生一到,先让学生依次交了作业,一篇篇看过,压在书下,站起身捋须道:“有学生说,当由长子长媳赡养照护。你们说说看,为何该如此?” -- 第16页 董家姐妹齐声道:“长子承家业,赡养父母,历来如此。” 文先生垂眸,停步道:“嗯。另有学生道,当由次子次媳来照看,为何?” 六小姐答:“他家有钱。” “也对。长子次子,交替照顾呢?” “既家贫,那说不得无祖业可承,皆由父母养育,次子也当孝敬。”八小姐答道。 先生又问:“再有:次子出钱贴补,由长子长媳照看。何如?” 范姑娘答:“次子次媳从商,事多繁忙,如此便能腾出空来。长子家贫,得了银钱贴补,出力是应当的。” 莒绣一直憋着气,生怕先生点到她的作业。好在先生问到此处,便总结道:“如此,解决之道,不是唯一,且各自有理有据。一家人有一家人的脾性,因此郝氏与钟氏各执一家,家道和睦为上,不必较出优劣。” 大家齐声应是。 莒绣才定了要放松,不过风平浪静几日,又遇上了大事。 三月初三这日,林先生点评完这一日画作,随意道:“明日起休三日,踏春时若有奇趣,便画下来当习作。” 这是任选擅画之物,姑娘们都松了口气,齐声应是。 莒绣都盘算好了,就画个萝卜,屋里现成的模子,照着画就成,画完还能再雕个新印章。冬儿是家生子,爹娘在府里也还有几分薄面,去大厨房要个萝卜,不费事也不费钱。 她连怎样起稿都定下了,谁知晚饭前,老太太屋里的吉祥过来传了信:明儿府里少爷小姐们一块去外头踏青。 才传了消息,对门美绣急得不行,抱着料子针线来求助。她先前只当还有些时日才会与男客们见礼,便拖拖拉拉,只做完了三个半的扇袋。 眼下只能抓紧补工,萝卜画先丢一旁。两姐妹加冬儿春儿,四人一齐动手,熬了大半根蜡烛才赶完。 隔日一早,老太太房里,站的坐的,满满一屋子。少爷公子们占半边,姑娘小姐们占半边,客客气气互相问安。 老太太好似才发过火,脸色十分难看。菡萏在她耳边提醒了两句,她这才板着脸招呼张家姐妹上前,对着男孩们随意道:“这是府里远亲,都属虎,你们见见两个姐妹吧。” 男女客不便当面交换小礼,因此只自报姓名再互相行个小礼,算是认识过。 老太太很是不耐,见这边差不多完事,便起身道:“走吧,耽误了时辰,菩萨要怪罪了。” 美绣顾着掩少女心事,莒绣却听进去了,心里怪难受的。可又能怎样呢,她们于韦府,就是打秋风似的存在,能得到别人什么关切尊重? 丫鬟簇拥着老太太打头,再是几位公子,姑娘们落在最后。 幽兰没跟上去,落在后头提醒诸位小姐:“老太太说了,菩萨跟前,太闹腾了不敬重。小姐们身边只留一个稳重些的伺候就行,横竖茶水点心粥饭不必操心,等会子一块儿坐。” 前头几位便挑出一个,再打发剩下的跟班儿回院子里去。莒绣姐妹选无可选,冬儿春儿自然要随行。 丫鬟虽只一个,却还算得用,才得了信,冬儿春儿就各自提醒了主子要备一套衣裳随身带去。 莒绣问道:“难道要在寺里住一夜不成?” 这么一大家子加上亲戚们,庙里只怕住不下吧,兴许是京城寺庙都特别大?也不对呀,寒食清明,达官贵人家眷外出的必定不只韦府这一家,留宿只怕不是个好选择。 冬儿边熨衣裳边答:“难免有个泼洒沾染的意外,多备件衣裳,防个万一。” 莒绣不解,又不是三岁小童,吃饭洗手难道还会弄脏衣裳不成,便问:“吃喝时注意些,应当不会弄脏吧?” 冬儿停了手里的活,小声道:“姑娘,你是不知道这内宅的那起子小人,插圈弄套,一点脸面都不要的。我听说有些姑娘,为了在贵人跟前露脸,排挤别人,买通下人端汤端茶时,故意往人身上泼。” 莒绣沉默,冬儿赶紧道:“姑娘不用怕,别人端茶递水时注意些就是。再说,明儿就咱们府里的人和寿王府的人。” 寿王? 冬儿见她扬眉,又解释道:“寿王就是大皇子,前几年开府定的封号。我在大厨房听人说皇上指了他差事,尚未回京。那明日去的,应当是王妃娘娘并几位夫人。” “冬儿,辛苦你了。” 冬儿抿嘴甜笑,高兴够了才说:“姑娘甭跟我客气,这是我分内事。再是可不能在人前这样……我到底是奴才。” 她眼里的光暗淡了下去,莒绣握住她的手,安慰道:“不要这样想,等年岁到了,你赎出去,自自在在过自己的日子。我听牙子说,现在朝廷的新规,不是都可以赎身了吗?” 冬儿点头道:“是有这么一回事,我听说是楚王爷提的议,他可真是个好人。只是……” 冬儿咬着下唇,左右瞧了瞧,凑到莒绣耳边说:“咱们大老爷被王爷的人逮了三回,回回都被打得好惨。老太太他们恨得咬牙,只要是王爷提的新政,他们都会故意反着来。” 远在陇乡的莒绣都有听说过这位王爷的事迹,这位王爷好像时不时弄出条什么规矩来。这些规矩都是“嫌富爱贫”的,不止冬儿,就连莒绣都是受惠人。胡二妹再恶毒,也不敢敞开了门动手打儿媳孙女,因为这要是有人举告,会被抓去坐监的。再是,莒绣记得小时候,胡家那位舅爷爷,是打过结亲主意的。好在因为朝廷新政,不许明着定亲,再是胡二妹还有别的心思,只含糊应了。胡荣早熟,没耐心等到这表妹长大,早早成亲,莒绣才躲过这一劫。 -- 第17页 王爷是好人,那和王爷对立的大老爷,只怕…… 果然,冬儿下一句就是:“可千万不要在老太太或大老爷大夫人跟前提起这位王爷,二夫人倒是……不在意。” 莒绣若有所思,冬儿在心里啊呀了一声,暗道不好——怎么能在主子跟前乱说这些。 好在姑娘不仅没生气,还跟着道:“王爷确实是好人!” 冬儿是个好丫鬟。 等众表小姐坐着马车赶到山上,冬儿寸步不离跟着她,远远见了人便提点她那是谁谁谁,哪个位上的,要注意些什么。 莒绣不用担心会出岔子,只需把心思留在记人记事上。美绣更省心,一笔一划照着堂姐的来,心思早飞远了。 莒绣早就觉察出她的异样,不着痕迹地引着她往小竹林走。待身边无外人,莒绣问道:“你怎么了?魂不守舍的。” 美绣两颊飞霞,扭捏道:“无事,就是头一回出门,有些慌。” 这看着可不像,不过人在外头,莒绣不好追问,只提醒道:“心慌也不管用,倒不如专心专意地处事。” 美绣不敢表露太多心事,微垂首道:“我知道了,姐姐,我们快过去吧。” “嗯。” 方才老太太打发她们这些表姑娘出来,说是她们不常来京,难得出门,多逛逛才是正经,单把韦府几位小姐全留下了。 莒绣听到范姑娘嘀咕了一句“怕是要去拜见王妃吧”,起先没往心里去,又听佟姑娘状似无意问的那句“王妃没孩子吗,怎么没带出门呢”。她把这两句拢一起,一细琢磨,又多了份心思:韦府是想送姑娘到寿王府做妾吗? 莒绣不知这背后的利害关系,但一想起三叔张河那番话,就觉得老太太的慈爱,只怕对自家亲孙女都不多。 她不着痕迹地留意了几位表姑娘,两位董姑娘和方姑娘,对寿王府大概没什么兴趣,自自在在地折柳摘叶赏花。而范姑娘停在廊下不远处欣赏那一簇杜鹃,佟姑娘挨她很近,一会远眺,一会回望。 莒绣猜测王妃不会留客太久,便重往厢房附近走回。 方书音突然走近她,抬高手里的野草问她:“你可认识这个?” 莒绣仔细辨认了一会,答道:“是荩草。” 方书音收回手,疑惑地盯着它又瞧了会,沮丧道:“原来我竟记错了。” 莒绣忙道:“方姑娘,这些花呀草的,有俗名,也有学名,说不定是有几个不同的叫法。” 方书音扬眉,豁然开朗道:“那它没准就是我记下的菉竹。” 莒绣看看方才停住的竹林,再看看方书音手里的荩草,笑道:“我看八成就是了,它长得是有些像竹。” 方书音笑得比她灿烂,攥着草,真走到竹林那比对去了。 美绣落后几步想心事,这会围拢过来问:“姐姐,方姑娘送你什么呢?” 方才方书音背对着她,她只瞧见那方姑娘像在递东西给张莒绣,便丢下心事过来问。 莒绣摇头,小声答:“方姑娘只是和我闲聊两句。” 这些大家闺秀,成日里围着牡丹芍药梅兰竹菊转,方姑娘只对路边野草有兴致,虽不同寻常,但又不是什么过错。 莒绣不想给她招非议,便含混过去,又提醒美绣:“姐妹们互相送过一回见面礼,再往后,若有你来我往,最好私下里来,免得其他人不好做。” 这是什么意思? 美绣眼下没心思在这些姐妹情谊上,只擦边儿问:“姐姐,方才那些哥哥们去了哪,和我们一块回去吗?” 她见莒绣盯着自己,心一慌便扯了个借口,装着惶恐道:“我听戏文里,有那些小姐太太们外出被劫匪掳了去的事故,这要是就我们这些人,只怕一个也打不过。” 莒绣听见她这样说,不由得松了口气,不过她不觉得跟那些公子们一块就安全了。早上互相见礼,她算是看明白了,韦府这几位,没一个有祖上的武将风范。三少爷稍好些,虽然书生气重,但清秀爽利。五少爷眼高于顶,鼻孔朝天,庶出的少爷,派头比嫡出还大。八少爷十六了,却还是一团孩子气。七少爷高鼻深目,瞳色深,长得是好,可一个男人家,居然敷了粉,比姑娘家还女气。莒绣见了,特别不舒坦。九少爷和八少爷反着来,直鼻,斜长眼尖下巴, 才十四岁, 便目光不正,七分油滑透三分阴鸷。 在莒绣看来,靠他们护卫周全,还不如靠给老太太抬滑竿的婆子们。 “这些不必我们操心,跟着大伙一块,别走散了就成。” 美绣有些失望地撇过头,看向远处的院墙,低低地“哦”了一声。 第8章 老太太很快领着人回来,脸色一贯如此,看不出喜怒。倒是六小姐魂不守舍,看着像有些事。 范姑娘靠过去,两人才说了半句,菡萏就叫人都回屋里来。莒绣留意到,菡萏悄悄朝范姑娘摇了摇头。 这是不要问的意思。 莒绣本就不打算掺和,只需要盯着美绣别触逆鳞就成。美绣看着也像没这个想法,恍恍惚惚的,喊她进去都没听见似的,还是莒绣过去拉了一把,她才动。 菡萏叫众人进屋,是让吃乌饭,外头又有三个小沙弥拎着食盒送来青团,说是师祖特地嘱咐送来,请贵人尝尝。 老太太难得现了个笑模样,让幽兰端了碟点心赏给小沙弥。 -- 第18页 待小沙弥道谢退下,老太太突然瞧大夫人不顺眼了,皱眉道:“你带着她们去上个香,难不成事事都要劳动我这把老骨头?” 大夫人连忙放下茶盏,口称不敢。 诸位小姐一头雾水,说是让她们进来用膳,才吃了三四口,又要打发她们出去。菡萏上前两步,大约是想提醒老太太两句,但很快又拿定主意,只朝下方众人微微摇头。 莒绣袖了个青团在手中,到了外间,特意落在最后,悄悄塞在方书音手中。 方书音笑着看她,眼里是感激,她方才光顾着看墙上佛画天马行空,一口没来得及吃又被叫了出来。虽不至于很饿,但谁知道下一口吃食什么时候才能到嘴,能垫垫肚子也好。 美绣走在前边,很想回头看堂姐在弄什么,又怕让人看出不规矩,断了那念想,只能生生忍下。待进大殿时,她才借口相让,靠着门边,等到莒绣靠近,才重新贴上去。 殿前四个蒲团,众人自觉分了组,轮番上香跪拜祈福。 被派来盯梢的幽兰,若有所思地盯着前头那一组。 莒绣不解其意,干脆丢开不管,虔心诚意跪求菩萨保佑娘平安无事。 上香多半要求个签,大夫人领出来的,都是待嫁的姑娘家,此刻求签太过显眼,便跳过此节。 一个青年和尚不远不近地候在门口,指着外头,躬身对大夫人道:“夫人,贵府停少爷订了斋饭,托小僧请夫人示下,置在何处为妥?” 大夫人哪里知道该摆在何处,好在幽兰出面答了:“我们夫人最是随和,你看着安排吧,敞亮僻静些即可。” 幽兰的意思便是老太太的意思,大夫人一下找到了主心骨,点头道:“正是如此。” 幽兰听多了老太太对这应声虫大夫人的嫌言,面不改色跟着青年和尚出去。 人一走,大夫人脸一垮,甩袖不悦道:“怎么哪哪都有他!” 众人像是见怪不怪,只当没听见。 莒绣却忍不住好奇了,这客居的停少爷,怎么就得罪大夫人了呢? 用过斋饭,老太太一声令下,大伙莫名其妙来,又莫名其妙回,传说中的踏青热闹场面,不见半分。 回府这一餐晚饭,还是大团圆。 寒食这一日,能吃的东西只那些,晚饭用得早,用罢天还大亮。 诸位少爷那,陆续叫人送来了给新姐妹的礼。莒绣也用自制信封包好书签,让冬儿一处一处送去。 冬儿和春儿结伴,莒绣多嘴问了句美绣:“可备下了堂少爷的?” 美绣漏了他的,但嫌麻烦,随口答道:“够了,你们快去快回。春儿,一会记着替我去趟灶房。” “嗳。”春儿不敢反驳,只能苦着脸出去了。 冬儿跑腿回来,在莒绣身边悄悄道:“堂少爷住最东边的院子,春儿没跟我一块去,说是怕美绣小姐饿着了,先去的厨房加菜,一会儿再去堂少爷那。” 莒绣懂了,就算不赞同也没法子,只得道:“随她罢。” 两主仆忙着查看众人送来的礼,不知道东边也有人在嘀咕她们。 韦鸿停傍晚才从寺里回来,并未参加侯府家宴。 他才换了衣裳进书房,小厮洞明端了茶水过来,多嘴道:“这府里也是越来越不像样子了,哥儿们一个个都是些废物囊子,偏心比天高,吃咱们的,还敢摆脸色,呸。老太太和夫人们也是糊涂,什么人都往府里带,乌烟瘴气的。少爷,咱们早些搬出去吧,何必待在这,看人脸色?” 韦鸿停摆手,让他止了这话。 洞明憋不住,隔了半刻又唠叨起来:“新来的那张小姐真是寒酸,小的屁都没送,大的给少爷送块儿破布,胡乱绣几只虫儿就能当礼了。真是好笑,少爷您还能缺这个?以您的身份,少说也得像范小姐那样,挑个孤本名画的,才拿得出手吧。” 韦鸿停将书啪一下拍在桌上,怒瞪他斥道:“混账东西,你懂个什么?我问你,范小姐送那个,是住进来多久?” 洞明被呵斥,讪讪答道:“三月有余。” “那是她四处钻营,该打听的都打听尽了,这才权衡利弊,拿点东西来讨好我,想让我到王爷跟前替她那混账爹求情。张姑娘家境贫寒,不通俗务行情,但一进府,头回交际,便尽心备礼相送,这才是真心实意正视你家少爷我。她俩的心意,孰轻孰重?你若是连这都闹不明白,一味钻钱眼里,踩低捧高,趁早给我滚出去!” 他们主仆一贯装着穷酸样,这府里上上下下,哪个不是不屑或无视,这真是头一回被正经当个公子对待。 洞明心慌跪地,讨饶道:“少爷,是小的愚钝,小的嘴贱。我这就改,这就改,还请少爷饶我一回。” 韦鸿停余怒未消,拧眉道:“礼在哪?” 洞明悔得肠子都青了,一骨碌爬起来,急道:“小的这就去找……请回来。” 他收了东西打开一看,见是那样的破玩意,随手就塞给了门外的四儿。 达练捧着那信封上前,道:“不必了,张小姐的礼在这。” 他恭敬将信封放下,洞明瞟一眼,随即松了口气,还好达练收拾过,把信封原样弄回去了。 韦鸿停先左右看了看,这才抬手将信封翻转,在背面找到“开关”,打开封口,轻轻一抖,几枚精致的虫草绣片滑出。 -- 第19页 还真是片,这张姑娘心思巧,大概是大件的绣活凑不齐料子,便一角一角绣了,沿着虫草剪下来,边缘不知做了什么处理,不出丝,又不刮手。绣工精致,虫儿活灵活现,十分得趣。绣片下方有一张条儿,上书“书签”。 韦鸿停就爱些奇趣玩意,拿起一枚蜻蜓,顺手拿了一册书,翻开夹进去,随即又取出,想到了一处妙用:蜻蜓左右翅加尾,可以同时隔三处。 不单蜻蜓,那些蝶呀蜂的,也是如此。 虽派不上大用处,但这份心思,十分难得。 韦鸿停头一次有了打听的心思,不过想想今日寺里那一幕,又不得不熄了这心思。他想过清静日子,还是少沾染为妙。 他重新拿起条,看了看,问达练:“可回礼了?” “不曾,奴才想等少爷回来再定夺。” 其实是洞明不同意,觉得这张姑娘是拿破布钓大鱼,就该不搭理。 洞明瞄了几眼,见他没有落井下石,心里大安,忙道:“可巧外头送来了几匹好料子。要不,留一匹回礼,剩下的送回咱们府里去?” 韦鸿停皱眉,摇头道:“哪都不送,先留着,我自有处置。你俩下去,找两个旧些的匣子,我给张姑娘挑两册书,不是说她们也入了学里嘛。” 洞明见之前那事翻了篇,忙点头应是,使个眼色示意达练一起出去办差,出了门赶紧悄悄道谢。 冬儿负责拆礼,莒绣怕往后事多给忘了,干脆拿纸笔记下,正好先生说她的字“差了些”,多写多练也好。 冬儿小心试探道:“姑娘,东院的停少爷没给回礼。” 莒绣头都不抬,答道:“无事,想是不便,横竖咱们那礼也算不得什么。” 冬儿只当她是太懂事不去计较,便安慰道:“停少爷也不容易,他父母早亡,祖母前年也去了,府里只剩一个太爷和寡居的嫂子养着小侄儿。东府老太爷和咱们府里太爷是堂兄弟,那府分出去六七十年了,家道是一日不如一日。停少爷人倒是不错,对谁都客客气气的,只是借住在这边,多少要吃些苦头。我听说他不常在家,兴许是在外头找了差事,那会子不在。” 莒绣点头,笑道:“嗯,说不得晚些就送过来了。” 主仆二人猜对了,稍晚些,堂少爷那边果然派人送来了回礼:一个掉漆的旧木匣。 冬儿笑着送走了来人,捧着匣子回屋,小声道:“停少爷给那边也送了,和这个,差不离。” 也是一个旧木匣。 莒绣点头道:“他人可真不错。” 美绣连客居的两位表少爷都送了,唯独落下他没送,可他丝毫不计较,还是照着规矩送了见面礼过来,且一视同仁,可见处事无可指摘。 天色已晚,美绣接过匣子,道:“你去打水吧,这个我来弄就行。” 冬儿出去了,正巧遇上春儿,便结伴一块去。 名字取得近,但此前却是没有一处相交过,春儿这几日好过了些,便觉着冬儿和莒绣小姐很亲近。 两人一路走,春儿忍不住道:“这堂少爷是不是过得不大好呀,匣子旧,送的礼也旧,就一本破书。我们小姐有些不高兴呢,说白让他挣了个名声。” 冬儿劝道:“旧书不定不值钱,有些孤本珍本的,老值钱了。就算不是那,读书人眼里,书都是命根子,这也是人家的一番心意。” 春儿叹道:“这话要是莒绣小姐,一定听得进。” 言外之意美绣小姐是听不进的,冬儿深知这点,不再多劝,只说:“那你就不掺和,随她去吧。” 横竖堂少爷也不差她一句好。 “嗯。” 春儿看冬儿面上轻松自在,忍不住心生羡慕。 莒绣捧着盒进屋,匣子上手,凭这大小分量她便猜得到,里头应当是书本。 男女有别,又是这样的年纪,所以各位少爷们的回礼,多是文房四宝并书画这些,和学里的一般品质,不贵也还体面。 莒绣方才已经收下三本:两本诗集一本《青山记》。前者还好,后者让人咋舌。莒绣不过翻了两页,已看不下去。 这七少爷果然轻浮! 莒绣方才悄悄塞给冬儿,让她藏好了,去厨房时,见机一把塞灶膛里烧了。 这位处境艰难的停少爷会送什么书呢? 莒绣打开匣子,一见封皮,便忍不住取出来读。 这是一本《趣闻录》,头一页讲的是一个恩义故事。说的是一老叟,砍柴之际,救下一受伤的野猴。他送它去了背风的山洞,给它烧了火取暖,又撕下布条替它包扎。从此,家道贫寒的他,年年月月不缺鲜果。这猴儿报恩,一直到老叟故去,还给他坟前敬奉了果儿。 这比那小姐公子私会有趣多了! 莒绣翻到下一页,下一个故事说的是一家子兄弟几个,互相扶持,共度难关,最终阖家欢喜的故事。 第三个故事讲的是一农妇,多年无孕,日子艰难。因日行一善,菩萨显灵,助她求子成功,且此子文曲下凡,聪敏好学,成才做了官。 第四篇也是这样善有善报的故事,到第五篇,就是那歹人作恶,被狐妖教训,凄惨收场。 莒绣翻过这一页,不敢看故事了,盖因书页间,夹着一张印满字的纸片。莒绣此前没见过,但是一见上边的字,就知这是银票,上边清清楚楚地标着“拾两”。 -- 第20页 不好,只怕是堂少爷的积蓄都攒在书中,忙中出错,误把这本送了来。 对了,美绣那还一本。 莒绣站起身,略思索了片刻就有了主意,翻到今儿收到的礼里,挑出五少爷送的墨条,带上去了西厢。 也是巧了,她去的时候,美绣正拿着墨条在看呢,见莒绣攥着墨条,她脸色复杂,站起来问:“姐姐来我这,是有何事?” 莒绣见那旧匣子好好地待在桌角,忙道:“堂少爷送的旧书,我觉着有趣,我拿墨条跟你换一个,可使得?” 美绣愣了一下,莒绣只得再道:“若不喜墨条,换别的也行。” 美绣忙上前一步,接了她手中墨条,和先前那墨盒一块放好了,才道:“墨条就好,我正要用呢。” 她生怕莒绣反悔,飞快把木匣往她那边推。 莒绣也急,赶紧出手抱住了,怕美绣后悔,打开匣子让她看了一眼,再道:“这书有些野趣,咱们念的呆板了些,我拿这去解解闷。” 先前春儿翻看并报给她听过,眼下美绣又顺势瞧了一眼,见果然是破东西,一点兴致全无,随意摆手道:“那你拿回去,早些看吧。” 莒绣识趣,重盖好了匣子,道一句“你好生歇着”便回了东厢。 等冬儿送了水来,莒绣匆匆梳洗过,待她收拾了,便说:“灯先留着,我看会子书,你去歇着吧,明儿还有事要你去做。” 冬儿点头,带上门退下了。 莒绣掌着蜡烛回到外间桌边,打开美绣那边的旧匣子,取出这本《语对》,翻开一页便不由得纳罕:这是一本中规中矩的书,和自己那一本,完全不同。 不仅书的内容不同,整本书翻过,里边一张银票也无。 莒绣收好这一本,重翻出《趣闻录》,一页一页仔细翻过,共找出来五张银票。 五十两银子可不是小数目,只怕是堂少爷攒了许久才积下的。 莒绣缺钱,也心动,可不该自己的钱,怎么能拿? 她找出个送礼剩下的信封,将银票封了,怕弄丢了,干脆压在枕下。 第9章 隔日一早,莒绣便让冬儿避着人送了过去。 韦鸿停一听洞明来报,愣了一愣才道:“我见见。” 韦鸿停走到院中,见小丫头忐忑不安地等着,便道:“还请等上一等。” 冬儿福了一福,回道:“堂少爷自便,奴婢不敢当。” 韦鸿停从洞明手里接过信封,惊喜地发现,这开关又有不同,打开来往手上一倒,又是一愣。他迅速把银票往里一塞,问道:“你家小姐让你送这个来,可有说什么别的。” 冬儿再福一礼,把莒绣的话原样背出来:“姑娘说,物归原主。” 原是他疏忽了,韦鸿停讪笑,道:“你再等一等。” 他进屋匆匆写了个条,本想塞回这信封里,又舍不得,便匆匆找了个普通的,把银票和条都放了进去。再唤达练进来,让他把信封并桌上一个藤箱,一块给冬儿带回去。 达练素来不多话,领命去了。 韦鸿停坐下,将昨日那信封取出来,和这个放一起,依次开开合合。他还是头一回见人用纸编出机关,和绣片书签一样,虽无大用处,但很得趣。 莒绣不解地接过信封和藤箱,冬儿退后两步,不远不近地待着候命。 莒绣先打开藤箱,里边是几样小玩意:漂亮的小瓷瓶,一只藤编蹴鞠,两只毽球。 这是把她当小孩哄吗? “冬儿,你可知停少爷属相?” 冬儿眨眨眼,答道:“奴婢记得,他比四少爷略大些,应当是属猴的。” 那就是二十二岁,比我大上六岁,怪道拿小玩意哄人。 莒绣专心去拆信,冬儿却踟躇着劝道:“姑娘,东府老太爷还在,停少爷的婚事,虽耽误了,但只怕……” 莒绣笑道:“你别多想,堂少爷的婚事,怎么也轮不到我来打主意。我家里给我定了门亲事,我只是看他送来这些小孩玩意,一时好奇,便多嘴问了这句。” 冬儿连忙认错:“奴婢不该胡乱猜测,还请姑娘……” 莒绣摆手道:“你也是好意提醒,无事。对了……” 她指指外边,接着道:“可有别的安排?” 冬儿摇头,压低了声道:“老太太带着六姑娘和云珊姑娘出门做客去了。” 她说完这句,又再次摇了摇头。这是不知道上哪去了的意思。 莒绣点头道:“我知道了,和咱们不相干的,你别贸然去打听,省得得罪了人。” “是。” 莒绣安心看向信封口,一怔,再转向冬儿道:“你去忙吧,我这没事了,我一会把画作弄完。” 她伸了两指,从信封里夹出那条,展开细看。 冬儿瞧见她专注看信,便垂头退了出去。 莒绣将信看过两遍,仍是难以置信:就这么点小玩意,能值五十两银子? 凭自己本事挣来的银票,莒绣想收,又怕这会动了堂少爷根本。就算这主意能卖钱,也不该是这么多,她想退掉一些,可两人无亲无故,今儿多跑这一趟本就不妥,再来来往往,只怕要惹非议了。 只能暂且先收下。 这一日,不仅没外出,连晨昏定省都不必。 莒绣画好了萝卜,又完成了文先生的练字作业,余下便用来看那册《趣闻录》。这书的编排颇有深意,越往后,故事越离奇,越发有趣。 -- 第21页 这书不仅有趣,还怪实用的。 隔日一早,请安时,菡萏告知众人:一会都到园子里去,今日有客到,一起乐呵乐呵。 客人来头不小,冬儿提醒这是国舅老爷府上的。 房家四位公子和三位小姐由大夫人领着来的,大夫人瞧着比那位房三公子大不了多少,显是续弦。 房四小姐特别和善,主动向张家姐妹报了姓名,只让她们叫“林姐姐”,还邀她们去房府赏花。 美绣高兴得很,挽着她的手亲亲热热。 莒绣无法分辨她这亲近是真是假,便和其他人一样,淡淡相交。 房五小姐和范姑娘熟稔,两人手拉手坐亭子里说悄悄话。房六小姐和方姑娘挨着坐,不停地找话问她。可惜方姑娘一贯是那怪脾气,不太乐意地站起身,冷声道:“房棉,我要去小解,你到别处去坐坐。” 房六小姐尴尬了一瞬,又立刻笑道:“我陪姐姐一起去吧。” 方姑娘上下瞧了一轮,扯扯嘴角,小声讽道:“我自有丫头伺候,你至于这样作贱自己吗?” 房六小姐窘红了脸,留在原地。 莒绣替她尴尬得慌,本想避开,可她俩堵在亭子出口,总不能翻栏而去,那出丑的就是自己了。 房五小姐也不高兴,撇嘴道:“房棉,过来,还嫌不丢人呐。方书音算老几,值得你这样讨好?” 房六小姐抿着嘴走过去,挨着她坐下。 房五小姐悄悄在她腰间拧了一把,房六小姐便垂着头,安静了。 被房四小姐撇下的美绣走回亭中,凑到莒绣身边问:“姐姐,方才这是怎么了?” “无事。” 美绣又问:“林姐姐邀我去她家玩,你说我带什么去才好呢?” 莒绣抬头,见房林此刻正故技重施在交好董家姐妹,便一瓢冷水浇她头上:“说不得人家只是客套两句,等有帖子上门了你再愁也不迟。” 美绣辩道:“林姐姐和我很是投缘,我们一见如故,她可没有那门第势利眼。” 两姐妹说悄悄话,也不知是美绣突然声大了,还是房六小姐耳尖,她插上一句:“我四姐对谁都这么说。” 美绣尴尬了,房六小姐就不尴尬了,摇着裙带上的丝绦,笑得得意,扬着脸道:“打小就这样,哄得丫鬟婆子们团团转。” 这话有些过分了,美绣气得咬牙,但心里清楚:姐姐说得没错,这些小姐们,她一个都得罪不起。 莒绣原觉得方姑娘待房六小姐无情了些,此刻却觉着原来是事出有因。 唉,这些贵府小姐,有才有财又如何,一样不缺尖酸刻薄之辈。 莒绣不明白,房家人上门,这是要闹哪样。 在园子里招待侯府这几位正牌小姐,韦府只来了一个十二岁的八小姐,其余的随便找个了借口,没来。 八小姐忙着踢毽子,并不交际。 房家小姐们好似也不在意,和表小姐们或冷或热地处着。 不过,不管两家是要筹谋何事,横竖都与莒绣不相干。 莒绣不想管,方姑娘却怕房棉继续纠缠,凑到她这来,从荷包里掏出一把叶子,又问她:“你认识这个吗?” 莒绣捏了其中一片仔细查看,答道:“像是碧竹草,我也拿不定。” 方姑娘想起上回,又问:“那碧竹草,你还知道它有什么名?” 莒绣想了想,答道:“露草,乡人管它叫鸭脚草。花是蓝色的,看着怪像只蝶。” 方姑娘乐道:“那必定就是它。‘几误佳人将扇扑,始知错认枉心机’。我看到的是碧蝉花,它名儿可真多。谢了啊!” 莒绣不是爱管闲事的人都忍不住问道:“方姑娘,你……为何要学这些花花草草?” 方姑娘比她还大一些,一点不愁婚事的样子,且丝毫不在意规矩或者其它。 方书音宝贝似的把那些叶子收回,随口答:“学那些贤德妇功哼哼唧唧有什么用?这天地间,处处是美景,处处是学问,比内宅那点子事有趣多了!” 莒绣细想之下,竟觉得十分有道理,嫁人就真能过得好吗?倘若人生都由着自己来,那方姑娘的选择,不正是逍遥自在? “有道理。” 方书音听出她话里的羡慕,收了笑道:“我父亲疼我,事事随我心意。可我娘想不通,天天愁我婚事,眼都快哭瞎了。父亲就将我送来,可待在这,又轮到我想哭了!” “这话怎么说?” 方姑娘这性子,不像是受了委屈的样子。 方书音摆摆手道:“房棉缠着我,就是想让我嫁她家去,呸!” 莒绣又生一道不解,这婚事,哪有姑娘家对姑娘家提的? 方书音耐心解释道:“房家这些年,越发不像样子。今儿来的几个,全是庶出。房棉更差,她爹庶出,她娘又是外头纳回来的,名声上有些不好。她那同母兄长,一无是处,还只想娶个体面的老婆。房家仗势欺人,跑到我家去提亲,我爹可不怕,一口回绝了,他们便缠上了我!我跟你说,房家没一个好的,全是池塘里的莲藕,心眼特别多。你可得小心了,你那妹妹也是。” 这样说皇后娘家人,好吗? 莒绣很想提醒一下她,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方书音瞧见她一脸为难,窃笑道:“别怕,她家也就那样了。房皇后死了十几年,房家人还忙着上蹿下跳,家道败落,早晚的事。” -- 第22页 莒绣不懂朝堂风向,只能干巴巴地提醒:“别人家的事,由着它去罢。” 方书音看着她,又笑,“你说的也对,嘿,她们都说你们乡下来的,没见识。我倒觉得你懂的挺多,比她们有意思多了。” 莒绣尴尬地笑笑。 房家人在园子里待了半日,又被老太太留饭。 公子小姐们一齐用膳,只隔着十来尺之距。方才没出场的四小姐和五小姐也一块来了。 房家大夫人起头,让姑娘少爷们各自露个才艺,热闹热闹。 老太太摆着脸,没发作,由着她张罗。 范姑娘大大方方率先上场奏琴,得了一片赞誉。 有了这个开场,其余姑娘少爷们便放得开了,一个一个依次上场。 虽如今男女大防不比从前,可莒绣美绣也是头回经历这样的场面,美绣着急道:“姐姐,我们也要……这可怎么办呐?” 别说奏乐了,这些乐器,她长这么大,摸都没摸过,见还是头回见呢。 莒绣也慌,但还得快些拿主意,小声道:“你嗓子甜,唱个《莲华曲》吧。” 美绣稳得住了,点头道:“嗯。” 待佟姑娘一舞毕了,美绣站起身,大大方方道:“小女不才,每年二月十九都上庙里,给十里乡邻唱《莲华曲》,同贺菩萨诞辰。” 对面韦鸿骉拊掌道:“是我们有福了,张妹妹请。” 美绣笑得沁甜,张嘴就唱。她声音清脆而美,穿着粉嫩,尽显少女姿态,引得房家几个公子看直了眼。原本因她插道而板了脸色的老太太,面色微霁,垂眸喝茶。 房大夫人也略点了头。 美绣一曲唱毕,怕后一个盖了自己风头,便指着莒绣道:“这是我姐姐,也不必找远了,下一个就由她来吧。” 莒绣只能木着脸站起身,略有些僵硬道:“我才疏学浅,不会别的,就给大家讲个故事吧。” 她不想得彩头,用毫无波澜的语气讲了《趣闻录》上的一个故事,应付过去。 众人反应平平,唯有方书音叫好。 莒绣对她感激一笑。 绘画、吹奏、跳舞…… 这宴席,莒绣这个局外人,欣赏能力有限,但不妨碍她看出不少好戏。 三日假,就这样过了。 在莒绣看来,这样的假,还不如没有。 假没了,又该上学了。 美绣缠着她要看画,莒绣捂住了没给她看,前排方书音也来凑热闹,转身要来看。莒绣前格后挡,只盼着林先生快些来。 林先生没来,来的是个男先生。 先生还未介绍自己,五小姐先叫出了声:“停哥哥?” 韦鸿停面无表情走到堂前,放下手里的卷轴,垂眸道:“林先生家中有事,绘画课由我暂代。” 跟在他身后的幽兰插话道:“老太太说,学里有学里的规矩,要称韦先生。韦先生广阅山川湖海,丹青妙笔,画作大气磅礴,与林先生风格截然不同,能开拓眼界。姑娘们可要好好学!” 莒绣皱眉,这话是什么意思,林先生辛苦教学,临了倒被踩一脚。这是要给停少爷招恨还是韦府行事一向如此? 果然,停少爷朗声道:“绘画怡情,画山画水,画草画木,各有各的情趣,不分高低。” 幽兰甩袖走出去,背对着她们站定,一动不动待在门外守着。 停少爷并不挽留,只对堂下学生道:“林先生韦先生,并无区别,你们无需介怀。” 莒绣此前没和这位堂少爷打过照面,方才匆匆一眼,只看得到他身形高大,浓眉大眼,身姿不凡。此刻点明了身份,作学生的,当然不能盯着先生细瞧。 只是因那五十两银子,她难免有些不自在。 第10章 韦先生沿袭了林先生的教学法,先将作业收上去,再讲今日课堂。 男子绘画,终有不同。 韦先生教的第一课,便是画山石。 姑娘家寻常大门不迈二门不出,她们要画的山石,自然不是高山大川之石,而是太湖石。 韦先生先说绘画要领:“石有凹凸,线条不要过柔,方能显石之刚硬饱满。画时要注意阴阳向背,用墨浓淡分明,阴影用墨填之。湖石画法多样,今日所学,是浓墨粗笔。” 姑娘们听完了,但不是很懂。 听不懂,但看得懂,先生一抬手,就知不凡。 这挥洒自如,画出来的,正是幽兰所说的“大气磅礴”。 莒绣专注地看着,心想:堂少爷若是困顿,可以卖画呀! 至少,她若是有银子,很愿意买一副挂家中。 欣赏归欣赏,姑娘们提笔就为难了。 不单美绣愁,前头那六位姑娘都在悄悄看别人。 莒绣知道光愁也没用,横竖纸有八张,不如先画一张试试。 她提笔就作,因是第一个开画的,韦鸿停自然注意到了这姑娘。 前头几个姑娘都是见过的,这后排,自然就是那新来的张家姐妹。韦鸿停一眼就认定靠里这个,应当是张家姐姐。 他垂眸,翻到案上那一张落款张莒绣的画,不由得泛起笑意。 大好春光,别人画花画柳,而她这萝卜,画得真是实实在在。萝卜圆滚滚,线条饱满,细节也有,应当是对着实物而作,阴阳都注意到了。 -- 第23页 他提笔,头一个写了她的评语,夸了细节处理得好,想提缺点,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说意境?画就是画,没谁限定必须得有意境。 说技巧?这萝卜下笔是有些稚嫩,可难得作画之人心细,耐性足,描补了过来。 他自嘲一笑,暗忖:评语就非得有否定? 拿定主意,他又细看了另外七份画作,按着优劣分成三等,放在一旁。 韦鸿停站起身,挨个去看她们所画的湖石,头次转变,他以指导为主,低声点出要提升之处,就这,五姑娘还委屈得眼泪打转。 韦鸿停天生就没有怜香惜玉这根筋,铁着脸走过,鉴起下一幅。 美绣满腹心事,丝毫不在意画作如何,随他怎么点评,她只当耳旁风,等他话音落了,才略点头。 莒绣看着纸上黑乎乎的一团,紧张得不行。 她也想学韦先生一样挥墨成画,妙手丹青,可拎着笔一犹豫,墨就糊成了一团。 韦先生果然被这画给惊到了,停住好一会才开口道:“下笔要干脆,既不成,为何不重画?” 莒绣默默地从书册下抽出另七张,一一打开给先生过目。 莒绣清楚地听到先生吸了口气,不由得更惭愧了。 韦鸿停看着跟前垂头不语的姑娘,斟酌了一番才说:“下了学,多练习线条。学画不能急于求成,从简到繁,由粗到细。” 莒绣暗自松了口气,大声应道:“谢先生提点。” 韦鸿停也松了口气,不知为何,他好像有点怕她也会哭。 将太湖石一一指正过,韦鸿停亲自分发先前交上来的画作,和林先生不同,他是点了名让人上前去领。 第一个被叫到的,是方才那一轮所得评语最差的莒绣。 大家都觉着她应当又是要被批的那一个,谁知韦先生竟说:“一等,奖颜料一套。” 莒绣瞪圆了眼,木木地抱着那黑色木盒走回到案后坐下。 美绣正瞪着她欲张嘴呢,莒绣朝她微微摇头。 余下画作,韦先生未再点名,只让丫鬟依次发下。 但敏感心细的姑娘们,谁都知道,这可不是按着顺序发下来的。 果然,韦先生又道:“今日回去重画湖石,往后若留有作业,都会评出一个一等,学里嘉奖。” 大家都朝门口的幽兰看去,果然,幽兰脸色有些为难,欲言又止的。 韦先生可不管,起身摆手“散学”,然后施施然,走了。 韦先生从幽兰身边走过时,目不斜视,幽兰的目光却追出去甚远,好一会才回头对姑娘们说:“明儿上半日绘画,后日上半日习文,往后如此交替。” 五小姐努嘴道:“林先生教得好好的,怎么就叫他来了?阴阳怪气的,哼!” 幽兰咬唇,为难了一瞬才开口道:“五小姐,韦先生有‘小画圣’美誉,实力非凡。由他来指导你们学艺,比林先生好。这是老太太的意思!” 一提老太太,五小姐果然闭了嘴。原有话传出来,说是让她去住鹿鸣院正屋,谁知老太太听了一点学里的闲话,又改了主意。 五小姐深知自己根基浅,老太太说风她就得备伞,半点任性不得,只得咽下满腹委屈。她垂头收拾完书案,转身愤愤地瞪了张莒绣一眼,暗地嗤了一声才离开。 莒绣抱着颜料盒,深感烫手。她画萝卜,就是想着不要惹人注意,谁知韦先生竟是个不同寻常的,单把她拎出来当了靶子。 可这颜料盒,又正是她需要而没有银钱添置的。头回林先生让回屋画独枝梅,她没有颜料,只能隔日早些到学里,赶先生没到时,抓紧调色补梅花。 她遇事,爱往细里想,忍不住猜测:韦先生给学里立这么个规矩,方才大家都看向老太太房里的幽兰,显然大伙都知道老太太的抠门性子。堂少爷这是挑衅,大家擎等着看戏呢。 莒绣想到先前在寺里大夫人那句嫌弃,难道堂少爷就是这样得罪的她? 要不要提醒他一句呢? 不妥不妥,自身难保,且一切都是自己妄自猜测,万一不是呢? 堂少爷比我年长,懂的肯定比我多,哪里需要我管闲事! 暂且压下吧。 对了,银票那事,要不要找个机会和他说一说呢? 下了学,莒绣匆匆吃过饭,让冬儿收拾了桌子,以水为墨在桌上拟画了很多回,这才磨墨重画。 她画了三四张,仍不满意,又唤冬儿过来问话几句,得知园子里并无禁忌,白日里谁都可以去。这便带上笔墨纸张,直接去园子里对着湖石练习。 莒绣做事,凭的是一个认真,因此画毕第七回 才察觉到身边有人。 莒绣抬头去看,竟是个陌生男子。此人身形高大挺拔,很有风范,且穿着打扮不俗,想来身份不低。她忙起身退后两步,略福一礼道:“敢问公子,你是……” 那男子满脸亲和,笑道:“我是府里四少爷,韦鸿腾。先前在江南外任,今日方回府,正要去老太太那请安,打扰妹妹了。还未请教妹妹芳名……” 莒绣忙道:“张家莒绣,见过四少爷。老太太记挂,我就不耽误四少爷了。” 虽如今男女大防没从前那么讲究,但莒绣不想和这些少爷公子们有什么瓜葛。所以,她说毕,匆匆福一礼,飞快收拾了画具,转身离开。 -- 第24页 韦鸿腾看着她消失在廊角,摇头,甩袖到身后,想着心事往前走。 他才走出去几步,就被人叫住了。 闲来无事想去姑妈那讨好几句的佟清浅,路过园子发现前头竟是日思夜想的心上人,立刻惊喜地叫道:“腾哥哥,你几时回来的,路上可安好,现下是要去哪,老太太那吗?” 韦鸿腾拱拱手,应付道:“佟妹妹安好。” 他不答,佟清浅也不恼,欢欢喜喜地上前,凑近了又道:“我也要去老太太那呢,可巧顺路。腾哥哥,你这回能待多久?云裳姐她……她身上可有……” 就是亲妹子,也不该过问哥嫂生养。 韦鸿腾截了她的话,反问道:“妹妹没去学里吗?方才见一妹妹在这画湖石,说是姓张,妹妹可识得她?” 佟清浅最听不得他提别人,撇嘴道:“穷山沟里的远房亲戚,厚着脸皮来打秋风,可烦人了。腾哥哥,你不知道,今儿在学里,她俩被先生批得一无是处。” 韦鸿腾只觉话不投机半句多,收了笑,只当没听见,加大步子让她无暇张嘴。 佟清浅心思重,厚着脸皮跟他一块到了老太太跟前。 老太太见了嫡孙,难得有些笑模样,让他坐近了,嘘寒问暖一番,才道:“那佟家的,可跟着你回来了?” 虽此佟非彼佟,可佟清浅依然脸烧得慌,匆匆退了出去。 韦鸿腾垂眸道:“劳老太太记挂,她身子不好,不必跟着舟车劳顿,留在那调养。” 老太太哼了一声,在他手上轻拍了一记,不满道:“你呀你,护着她做什么!也是我不好,当初信了她们的鬼话,把个痨病鬼说给了你。是我老糊涂,害了你,如今你说再多我也是不听的,这回呀,我必给你挑个好的,总不能让你断了后。” 韦鸿腾待要开口推脱,老太太先放狠话道:“你祖父身子不好,还三天两头惦记着你这事,你呀,听话些,莫要戳我们心肝。” 孝字大如天,韦鸿腾可是举孝廉做的官,这便不好再说别的,只能垂首应是。 老太太满意了,又拍他手,和气道:“佟云裳那,你不必管,我前儿已经让人送了信过去,也算是全了礼数,知会过她一声。她们佟家就更不用怕,谁敢上门说嘴,我先打了她。乖孙,头回没遂你的心愿,这回,你只管好好选,必贴贴服服给你找个好的。” 韦鸿腾张嘴,半道又改口道:“全凭老太太做主。” 老太太笑道:“你放心,祖母好好给你掌掌眼。我的意思呢,是不着急,咱们慢慢挑,兴许那边……先有了消息,那咱能选个更好的。虽不能如你大哥一般风光,但以你父子如今的名声,选个才德皆备的续上可不难。” 韦鸿腾想起临走前,他去看卧病的佟云裳,那张苍白无力的脸,一路上都挥散不去。 他清楚地知道,她时日无多了,他心里说不上难过,只那么点惆怅。两人一直淡淡的,但到底处了几年,便是猫儿狗儿的,待久了突然离去,心头不顺总是有的。 她病倒,他便忘了两人之间那些不和,只剩了怜悯。 再找一个,又真的合心意吗? 便是自己来挑,合了眼缘就一定相处融洽吗? 佟云裳在外人眼里,也是花一样的好女。容貌骄人,贤良淑德,身子虽弱了些,但更惹人怜爱。当初他也是有几分满意和期待的,可成亲后,两人共处一室,才知这都是表象,私下里,她就是个尖酸刻薄的性子。他头回撞见她狰狞着脸拿热茶泼那倒茶丫头的脸,便再无心经营,只想躲着避着,非不得已不入内宅。 就算方才那姑娘,看着爽利,可万一……也是那样的假面容呢? 韦鸿腾思绪飞远,听老太太跟挑料子似的,絮叨半日说起谁家姑娘这里那里,突觉厌恶,站起身道:“老太太,孙儿鲁莽,竟忘了还与同窗有约。正是需要托他们打听些事,只怕……” 事关孙儿前途,老太太立刻站起身陪道:“那你快去,快去。也不必时时过来,我知道你一片孝心,我好好的,只要你们好,我便安心了。” 别的暂且不说,祖母的一片慈爱,是实实在在的。 韦鸿腾跪地磕了一头,这才告退。 第11章 莒绣抱着画具回屋,懊恼地发现方才画的那一幅稍像样些的,因墨未干便折了,这会糊成了一团。 她只能再铺纸重画,心里哀泣:这男儿画,可真难呀! 这糊来糊去的湖石,自然是再不能评个一等。第二日,拿一等的便是方姑娘,得了一套笔。 这半日的绘画课,除了方书音,其余人都觉难熬。只因今日韦先生讲的,是那什么“三远法”。一会子深远,一会子高远,一会子又是那平远,听都听不明白,更别说是拿来用了。 画的内容也奇怪,分别以这三远作一幅局部图。 不单莒绣愁,连平日总能得夸赞的范姑娘和八小姐都愁眉苦脸。 高兴的只一个方姑娘,下了课,别人逃似的离了场,偏她留下来,叫住韦先生细细请教。 莒绣坐她后排,一则一向是最后一个走,二来她没听明白,想着再多听两句也好,便也留下来细听。 可惜的是,方姑娘请教,是指着自己案上那画在问。 莒绣很想伸长了脖子去看,但这些时日的规矩学下来,身体便由不得她放肆,只能坐着干着急。 -- 第25页 韦鸿停余光瞥见她坐立不安,便道:“张学生,可有不解?” 方书音也转头看她。 莒绣深吸了口气,站起来,大方问:“先生,我没听懂,能否旁听?” 韦鸿停点点方书音隔壁,道:“坐过来些,不懂则问,不必顾忌。” “是,多谢先生。方姑娘,叨扰了。” 莒绣抱着纸笔坐到了方书音旁边,先细听韦先生点着纸上的几丛线条讲解,再想到他课堂上所讲,隐隐约约好像明白了些什么。 方书音闹明白了,道谢起身告辞。 莒绣为难了,她想问,可眼下已近日中,再耽误下去,先生只怕要误了用饭。 韦鸿停知道这孩子此前没条件学习,基础差得多些,难得是个好学的,便主动道:“你先按你所想,随意画上几笔,画错了也不打紧。不要急于求成,先从线条理起。” 莒绣安下心来,按着自己理解,寥寥几笔,画了一角院墙,然后停笔看着先生。 韦鸿停点头道:“这便是平远,无需仰视。” 因张学生方才并未放下笔,他又道:“再试试其它。” 于是莒绣略思索了片刻,提笔再画,这回画的是抬头看到的房梁牌匾。 这回韦鸿停不待笔停就道:“很好,这是高远。你可以再试试……等等……” 他瞧了一眼候在门外的的丫鬟,压声问:“你们住在鹿鸣院?” 莒绣了然,只悄悄点了一下头。 韦鸿停纠结一番,到底于心不忍,提点道:“小心些,它西边院子……闹鬼。” 莒绣再点头,见先生欲言又止,三点头。 韦鸿停不确定她是否听明白了,可眼下实在不好细说,只得作罢。 侯府无高处,莒绣不能在高处俯视鹿鸣院,便没再问那“深远”,站起来鞠躬道:“多谢先生解惑。” 她守着学生之礼,恭候他先行。韦鸿停就不再多言,略点头便离开。 守学里的两个丫鬟多看了莒绣几眼,莒绣到了门口,行半礼道:“耽误两位姐姐了。” 丫鬟口称不敢,却生受了她这礼。 莒绣倒不在意,和等在院门外的冬儿一起,加快脚步往回赶。 冬儿半道拐去厨房领饭,莒绣一人独行,竟又碰上了那位四少爷。 莒绣挑了个宽处,贴边儿站了,等他走近了,略福一福,匆匆见礼便走。 韦鸿腾头回见人避他如蛇蝎,摇头苦笑,待回了自己的院子。 大丫鬟疏桐疏篱围上来,要替他解衣换鞋。 韦鸿腾格手挡了,冷道:“我自己来,下去吧。” 疏桐疏篱对视一眼,疏桐先开口道:“四爷,往后出门带个人吧,若有什么要紧事,总得有个跑腿的。您这一出门,我们也不放心……” 韦鸿腾不耐道:“做好本分之事即可,出去。” 疏桐心里委屈,咬唇退下,疏篱也躬身退出去。 两人在屋外候着,彼此再瞧一眼,各自叹息。 照不成文的规矩,大丫鬟年纪一到,要么收房,要么配了人做管事娘子。可到了她们爷这,丝毫没有那个意思,奶奶呢,管得死死的,偏又恨着她们,死活不提配人这茬,只把自己的陪嫁丫头配了爷身边的人。活活把她们熬到了不上不下的年纪。 疏篱的意思是既奶奶不仁,也就怪不得她们不义,不若趁这机会搏一回,不然,等那位一升天,爷要守孝,她们又要蹉跎一年。 可爷硬得梆子似的,油盐不进,别说收房了,近身的活都不让干。 唉! 回了鹿鸣院的莒绣原打算问冬儿一句,隔壁院子是怎么回事,想到韦先生那欲言又止,又改了主意。 她从来不曾打西边过,方才独自回这边院子,也不敢突兀往那头去,只远远瞄了一眼。那宅门紧闭,且她住进来这么多天,从不见那边有一丝动静,既无人声也无鬼影。 堂少爷想说的,应当不是真闹鬼,只怕是有人要捣鬼。 这给莒绣提了一醒,刚来时她处处小心,谨慎微小,后来上了学堂,一门心思扑在了学习上头,险些忘了这个。 莒绣坐罢,把从出门前的事,一件一件细想,她不仅忘了身边险恶,也忘了来这的目的。 只是如今想起来也无用,是她出门前想得太好了,哪有什么年轻管事?有也轮不到她来选。只怕早早被那些有底蕴的仆人挑了去,若她有个管事儿子,只怕宁可选冬儿这样的家生子,也不愿意挑个表到三万里外的“小姐”。至少冬儿这样的,勤快能干,且知根知底,还算有些根基,两家人同在府里,也能彼此扶持。 莒绣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她手里有了五十两银子。只是这银子,她拿着也烫手。 今日韦先生穿的是件半旧的棉布夹袍,按着仆妇们的穿着,莒绣估计,府里管事都比他穿得体面。 这银子,她再想要,也该还,至少得还一半,还了,他就能做两件像样的衣裳了吧。 拿定主意的莒绣,等冬儿一退出去,立刻翻出银票,咬牙拣出来三张,用薄纸叠了个信封,将它们封了,再压在今日的作业下。 对了,还有个“深远”没法做。 俯视俯视,莒绣走到台矶边缘,往脚下看去。假想自己此刻站在高峰处看“野林”,竟渐渐想明白了些,趁热回屋拿了纸笔和炕桌出来画。 -- 第26页 纸张所剩不多,莒绣不敢再浪费,画了两遍即止。她回屋晾好画,守着它,顺便琢磨着该怎么托人去买些纸。 对了,后门,汤妈妈说过,后门是下人们出入的,来往多。那是不是说下人们出府,限制并没有那么严? “冬儿。” 她连叫了几声,冬儿都没应,显是不在院子里了。 莒绣记得并没有使唤她做什么差使,难道是回她爹妈那去了?可规矩不该是先要跟主子报备一声吗? 莒绣不是要计较,只是觉着这透着些古怪,但她随即又觉自己疑心病太重。 一会还得去学规矩针线,莒绣收好画,趴在桌上眯了会。 怕没人叫起身,她没敢睡沉了,因此一听到外头有动静,便唤:“冬儿?” 冬儿在外头应了一声,掀了帘子进来,笑道:“姑娘可歇好了啊?方才二奶奶那边使人叫我过去,给姑娘拿些要紧的东西过来。我全放外屋了,姑娘,你要不要点一点?” 原来是被叫去了,莒绣为自己的胡猜惭愧,笑道:“不用了,你帮我收着就是。” 她这样说,冬儿还是在伺候她梳洗过后,把捧盒抱了进来放在桌上让她过目。 捧盒里堆着四五样东西,莒绣高兴,可巧这里边有一沓新纸,还真解了她的燃眉之急。 除了纸,还有一卷软缎,分量不小。莒绣才扫那一眼,就觉着做条裙子肯定是够的。这两样外,还有一把彩线,一瓷盒妆粉,一盒口脂。 莒绣忍不住道:“二奶奶可真好!” 冬儿也道:“是呀,二奶奶是府里最好的人,待姑娘好,待我们也好。对了,姑娘,奶奶说,你如今学里课业重,很不必过去。今儿她屋里的几位姐姐在调香,晚间调好了,还给你送些来。” 莒绣长这么大,就没熏过香。不过这应当是富家小姐们的必备,洒脱如方姑娘,身上都是带着甜香的,别的小姐,更是每日桂馥兰香。 入乡随俗,莒绣点头道:“二奶奶待我们这样好,你说我该回点什么礼?” 冬儿思索片刻,答道:“姑娘的针线好,给奶奶绣点什么吧。” 莒绣又问:“二奶奶没孩子,要不,我绣幅观音像?” 冬儿忙道:“奶奶性子爽利,喜欢些鹰啊鹿的。” 莒绣才说完也觉不妥,万一二奶奶没生养是因为身子不好,自己绣个观音岂不是瞄准了心窝飞刀子。 想明白的她,立刻对冬儿道:“是我想岔了,多亏有你提醒。冬儿,谢谢。” 冬儿背对着她,一面擦台面一面道:“小姐客气了。” 到了夜间,二奶奶那边果然让小丫鬟送来一匣子香粉并十颗小香丸。 冬儿收下,问过莒绣:“姑娘,今晚可要试试?” 莒绣反问道:“你会用这个吗?” 冬儿点头,从架上取了熏香炉下来,又从旁取来了收纳盘,里边摆着几样铜制工具。 冬儿见莒绣凑上来,便放缓了动作,用香勺挖了些香粉,慢慢往莲花香篆里填,填好后,取掉香篆,铺在香炉底部的乳色香灰上,便出现了一朵漂亮的黄色莲花。 冬儿取了一支线香,在蜡烛上点燃,然后点在莲花底部。这香里应当加了助燃的东西,一沾到香尖,一缕烟便冉冉升起,好闻的甜香味弥漫开来。 冬儿移开香,安上炉盖,用灰扫将香篆上的余粉清扫干净,再是香勺。 冬儿一面归置一面教莒绣认物,莒绣笑着道谢。 不怪贵人们个个喜欢,这香确实好闻,沁人心脾。 姑娘已经梳洗过,又是个喜欢独处的性子,冬儿自觉退了下去。 莒绣看了会书,觉得困意比往常来得早些,便打算吹了灯歇下。她转身看到那香炉,想想那匣子,要用得长久,还得俭省些,便起身用香铲将莲花扒开个道,如此,香再燃上一会就会熄掉。 许是这香熏得人舒服,第二日,莒绣竟起晚了,待冬儿来叫她,方才清醒。 匆匆梳洗赶去请安,老太太脸色又不好看,连一向得脸的菡萏都挨了骂。 姑娘们都忐忑,一会少爷们要来请安。鼠姑顶着老太太怒视安排她们出来,到了外间小声道:“姑娘们都回去吧,一会还要去学里呢。” 众人只好往院外走。 范雅庭没在菡萏那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拉着六姑娘问:“曼琳,老太太这是怎么了?书上说,年纪大的人忌大动肝火,咱们在府里住着,若能出分力,也该尽尽心。” 六姑娘平日里是爱笑的性子,今儿却抿着嘴,摇头不语。 五姑娘跟在两人身后,插嘴道:“还不是让韦鸿停给气的呗。” 八面玲珑的范姑娘也沉默了。 几个姑娘你看我我看你,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莒绣想着:那堂少爷还能再做韦先生吗?他讲那些生硬的绘画技艺,大手笔发奖励,真的都是在故意激怒老太太吗? 第12章 今日无韦先生,整上午都是文先生的课,也不知怎地,文先生竟也有些不同寻常,平常和和气气的人,这回竟全堂虎着个脸。 五小姐答也挨训,不答也挨训。 文先生气得胡子一抖一抖的,不挨骂的学生也难受得紧。 这是怎么了? 下了学,除捂脸哭跑的五小姐,余者不约而同地留了下来。 -- 第27页 范姑娘朝外看了一眼,见丫鬟虽频频朝这边注目,却守着规矩没进来,便悄声道:“说不得是曼珠找老太太告了状,文先生可是头一回这样。” 大家都沉默了。 五小姐气量小,不尊师。这样的名声若是传出去,韦府小姐们都难免受损。 八小姐打圆场道:“兴许是天躁了些,晚些让厨房炖个温汤给先生送去。” 一说炖汤,就想到了老太太。 那也是个“天躁”的。 六姑娘一直不吭声,范姑娘再问她:“曼琳,老太太最疼你,你可知道些什么?我们没别的意思,就是想知道问题出在哪,日常注意些,别不小心惹得老太太再生气,那罪过就大了。” 韦曼琳抬头,先看了她一眼,再看看其余姐妹,垂眸答道:“说是这几月里,宫里要采选。我听幽兰她们说,娘娘传了信出来,说那位放了话,咱们家的姑娘,并和咱们家有关联的姑娘,都不得入选。你们说说,爹都让他打三回了,还揪着咱们不放,也太过分了些。老太太应当是咽不下这口气,碰巧五姐说文先生刻薄,说停哥哥乱来,这才……” 这话说得大伙都不好开口了。 采选跟莒绣不相干,旁观者清,所以她头一个回过神,问道:“楚王爷已经回来了吗?” 话一出口,她就暗道不好,人家没点名,她怎么叫出来了! 好在几个姑娘都没注意到这个,或是大老爷挨打人尽皆知,早算不得私隐。因为事关重大,姑娘们全放下了矜持,齐声道:“对呀!” 范雅庭向来想得广而密,立刻道:“他人没回来,能写信吧。” 她又意有所指地道:“他人虽不在,京里少不了耳目的,说不得,咱们府里也有。” 大家注意力都落在了她点桌上颜料盒的手。 这针对太过明显,莒绣生出一丝不愉,反驳道:“我听说京里被王爷……那个过的人家,数都数不过来,那岂不是采选一家也入不了。” 方书音接道:“很有道理,没挨打骂的,只怕数不出来几家。我爹说了,王爷从不掺和宫里的事,皇上主动提,他都不搭理的。采选这事,我敢打包票,他铁定不会插手。” 皇上登基前子嗣艰难,而立之年也只留住了两个庶子。但登基两三年后,宫里皇子一串一串的出生,数量一多,就不那么珍贵了,如今得封号的才三个,后边还一串。不过皇子再怎么多,也是尊贵的。现在没封号不打紧,及冠了该有的总会有,且太子未定,皇上也没偏爱过谁,人人都有机会。 便是方书音,受母亲魔音穿耳,也考虑过这事。她容貌不出众,登不了高位,但以她的才智,保命不是问题,将来有钱有闲,也算过得去。 当然也就那一瞬动了心思,皇家的事,哪有那么清白,随后方书音和方爹都歇了这心思。不过方家另有一个待选的姑娘,因此一直会关注此事。 范雅庭在她们脸上各看了一眼,笑道:“也对,如此看来,倒真是天躁了。” 方书音朝莒绣使了个眼色,两人都不再开口。 八小姐松了口气,站起来道:“上了半日,都乏了,早些回去歇着吧。” 莒绣照旧落在最后,怔怔地看着美绣追上六小姐,主动挽了人胳膊,不知道在说什么,笑得讨好一目了然。 人都走出去了,她才回神。 方书音轻拍了她肩膀一下,问道:“怎么,你们闹翻了呀?” 莒绣摇头,笑道:“她性子活泼,一贯比我会交际。” 方书音啧啧两声,提点她:“你这人,太老实了些。你那妹妹,讨好方曼琳,怕是想给她做嫂子。” 六小姐的嫂子? 六小姐是大房庶女,没有同母兄弟,在大房有一嫡两庶三位兄长。大少爷娶了郡主,三少爷丧偶,这两位至今没见过,那美绣这是想嫁那邪气的七少爷? 莒绣再摇头,强行解释道:“兴许就是问问学里的事。” 方书音笑道:“她可没那么好学,你到我屋里去坐坐吧,我跟你说些小道消息解解闷。” 欸? 方书音怕她拒绝,直接圈了她胳膊。 盛情难却,莒绣便跟她一块往外走,见了冬儿才要嘱咐一声,方书音已经大手一甩道:“你先回去吃饭,半个时辰后,到晴舍来接你家姑娘。” 冬儿见姑娘没反驳,便福一福,安静退下。 方书音挽着莒绣,朝后甩手,让自己的丫鬟远一点跟着。 除娘外,莒绣没和人这么亲近过,这还是头一回有同年龄段的人这样亲密相处,她多少有些不自在。 方书音察觉到她的僵硬,笑道:“你放心,我是货真价实的女儿家,那回只是凑巧想体验下做爷们的滋味,嗐,那也挺没意思的。” 莒绣忙道:“我没那个意思,只是……没有亲近的姐妹,有点儿不习惯。” 方书音了然道:“你那个妹妹,眼神不正,脾气不小,在家常欺负你吧?” 莒绣笑笑,摇头道:“那倒没有,只是不太亲近。” 方书音开门见山和她说起了私密:“我爹没纳妾,我家就我这一个。不过呀,我伯父家可热闹了,姐姐妹妹们每天斗得乌鸡眼似的,真的,为张帕子都能打骂起来。” 莒绣问:“你爹很疼你和你娘吧?” -- 第28页 方书音又笑了,满脸幸福道:“是呀,我娘不能生养,我祖母跺着脚骂,我爹都咬死了‘不纳妾,就是不纳妾’。” “你爹可真好!” 方书音见她眼神黯淡,收了笑问:“你爹对你们不好吗?” 莒绣苦笑,道:“也不算,是……算不上多好,但也说不上坏吧。” 方书音琢磨着她就是个不爱说人是非的性子,不再说这茬,仔细瞧了左右,才道:“他们家老四回来了,你瞧见佟清浅那满脸春色了吗?” 欸? 佟姑娘只和六小姐八小姐好,又是个话少的,莒绣很少留意到她。 莒绣疑惑道:“四少爷不是已经成亲了吗?” 方书音摇头叹道:“那位快不行了。我跟你说,你这些日子留心些,别被强拉去给他配了做妾。我那姑祖母,挺疼他的,他成亲几年膝下无子,人也方正,不是个贪恋女色的。只是原先不在京里还好,如今在老太太眼皮子底下,他肯定是躲不过的。” “多谢!” 方书音感慨道:“韦鸿腾也挺不容易的,当年不想娶,被逼着娶了。佟云裳是个狠角色,韦鸿腾是个温和性子,只怕这些年,两夫妻过得不相合。” 莒绣本不想背后说人,可方姑娘满脸都写着“我有好多话想说”,只得硬着头皮问:“四奶奶和佟姑娘是亲戚吗?” 方书音兴奋道:“正要同你说呢,当年韦佟两家议亲,可巧我爹把我送来这贺寿,正正看了一出好戏。那年佟家人来赴宴,佟清浅不过十岁,就嚷着她要嫁韦鸿腾,我亲眼见佟云裳赏了她一个嘴巴子,然后出了园子,照旧是那个羞羞怯怯待相看的小娘子。你就说这样的人,厉害不厉害?” “嗯。” “佟家都是些狠货,佟云裳嫁过来了,佟清浅仍每年都来,老太太越发不待见她,她也是够痴情的。” 她说得投入,莒绣便配合地点个头。 方书音憋得久了,又道:“你要想找夫婿,范雅君挺合适的,他家如今谈不上有什么家世,不会可劲挑门第。再者,这家里,也就大姑奶奶性子最好,只是可惜了,当年嫁去了那么个人家。” 她话说得这么生猛,莒绣很是窘迫,压声道:“快别说了。” 方书音乐得逗她,满目戏谑道:“你别害臊呀!这是正经事,还是要紧的大事。我还跟我爹商量过这个呢,要不是我跟范雅庭处不来,还真想嫁过去,横竖我也不挑门第。范雅君这人,才学上不差,还怪有意思的。头回见,我们捞池里的鱼,他帮着放风,还在老太太那帮我们圆谎。平常看着一本正经的敦厚人,胡说八道还挺像样子的。那一回,要不是有告状精,我们就糊弄过去了。” 莒绣完全震惊了! 方姑娘原先瞧着古古怪怪的不好接近,如今一亲近,才知道不仅胆大随性,还是个话特别多的。 等方书音的丫鬟把食盒拎回来,她更震惊了——她们那,食盒小小的,碟子小小的,数量少少的。到方姑娘这,满满当当一桌子,还都是好菜。 莒绣忐忑不安,忍不住道:“不必这样破费呀。” 方书音笑道:“我每顿都点这样多,你放心,老太太那抠门性子,谁不知道呀?我交了银子的,爱点多少点多少,你也别操心,我这儿丫头多,吃得完的。” 莒绣这才安下心来,只是方姑娘出手这样大方,那方大人得做多大的官呀! 她还没问,方书音主动道:“我爹本是个穷翰林,后头跟着贵人做事,赏赐多,我家日子还过得去。” 那就好。 莒绣安心用膳,在方书音的热情推荐下,尝了不少好菜。 方书音是个极擅察言观色的人,用完膳又翻了几本食谱借给她看。 莒绣受此盛情,无以为报,只得交换了秘密:“房家人来那日,我瞧着六姑娘好似多看了几眼房四公子。” 房四公子吹笛时,六小姐可是一眼不错的。 方书音果然很有兴致,啧啧两声,摇头晃脑道:“又有戏看咯。” 私下拿别人的事说嘴,莒绣有点儿负疚感,不再说下去,想起她爱些稀奇古怪,便说起她听到过的一个逸闻:“我们陇乡出了个怪事……” “快说快说。” “就开春那会子,连晴了好几日,乡邻们都去抱猪崽回来养。有人抱回来个猪崽,怕它冷着了,用破棉絮箩筐盛了,放在屋里暖着。谁知,它半夜竟开口说话了。” 猪还有开口说话的? 方书音眼都瞪圆了,再催:“它说什么了?你快说快说。” “它说‘猪进来了’,一直不肯睡,重复了几遍。” 猪说猪进来了? 方书音松开扒在她胳膊上的手,思绪飞远了。 莒绣只当她不信,赧然道:“我也没亲见,只是听我小叔喝多了说的。兴许就是那家人睡迷了,犯了糊涂。” 方书音回神,问她:“那你小叔有没有说后来的事?” “嗯,他说那人抱着猪去了县衙,因妖言惑众被关了两三日,猪也给焚烧了。” 方书音起身道:“时辰不早了,你要歇晌的吧。翠翠,你送张姑娘回鹿鸣院去,我就不过去叨扰你了,我下午不去学里。” 莒绣忙起身,点头道:“好,谢谢你款待。” 方书音摆手道:“这算什么,我们是朋友不是?对了,你缺什么吗?我要回去看看我娘,你说给我听,我给你捎回来。” -- 第29页 莒绣想了想,问她:“能随便外出吗?” 方书音摇头,道:“怕是不好出去,我是家里派了人来接。” 莒绣本不想给人添麻烦,但实在是惦记得紧,便问:“我想给家里捎信报个平安,这个难不难?” 方书音爽快道:“你把信给我,我给你带出去,到家再让人给你捎出去。” 她说得轻便,莒绣反倒犹豫了。写信也好,捎银子也好,带回去,只怕也到不了娘手里,眼下没有好消息,别惹得祖母起怒,还是算了。 她想明白了便摇头道:“我还没写信,等过些时日再请你相助。” “行,你随时给我,我这人多,总有法子的。” “好。” 第13章 时辰还早,莒绣回屋,预备歇一会,凑巧冬儿又不在。 难道是她过去晴舍接人,彼此错过了道? 那她找到方姑娘那边,自然就知道回来吧。 莒绣安下心,撑在桌上眯了一会,不敢睡久了,干脆起来裁料子。 料子虽够,她却没拿来做新裙,总得攒着些以备不需。便只裁下来一块,预备做一对荷包。每日得闲做一点,再借花献佛,送回给二奶奶,聊表一点谢意。 没一会,听着外间有脚步声,莒绣高声问:“可是冬儿?” 外边洪婆子应道:“回姑娘话,是奴婢,洪婆子。美绣姑娘让我搬了这个进屋。” 莒绣放下活计,起身掀帘出来,见屋中摆着个灰扑扑的旧衣箱,便问:“是从她那屋里搬出来的吗?” 看着可不像。 洪婆子忙道:“是老太太那边让人送来给两位姑娘穿戴的,美绣姑娘说她用不上,让全抬这边来。” 莒绣点头道:“好,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洪婆子退下。 莒绣找快旧布巾,擦了擦箱盖上的灰,掀开来,先被呛了一口,两个喷嚏过后才看清了里头。箱子里是几团半旧衣裳,也不知是谁穿过的,因收得久,又没打理,看着很不成样子。 这正是老太太的性子,怪道美绣不肯要。这长者赐,不仅得心领,还得穿出去让她老人家看到。美绣那样爱精致,是断不肯穿这些的。 莒绣把衣服一件一件拣出来,还能穿的放一边,被虫蛀坏了还能改一改的放一边,坏得太厉害的,裁下完好的布料,单留出来。 天还冷着,快步回来的冬儿,这脸红扑扑的,进门就道:“姑娘,对不住,家里出了点事,耽搁了。” 莒绣点点那些裁出来的料子,和气道:“不碍事,这是老太太那边送来的。你给看看,若有派得上用场的,就送回去。” 因不清楚冬儿家境,她又道:“不拘给谁,用得上就成。” 冬儿上前收拾了,垂头道:“用得上的,谢谢姑娘。” 莒绣把不用改的那些往她那边推了推,又道:“一会你不用跟去学里,辛苦帮我把这些洗晒一下。” “是。” 冬儿抬头看了她一眼,莒绣疑惑看过去,她又避开了。 隔天又是半日的绘画课。 韦先生还是那件旧夹衣,莒绣越发觉得枕下那些银票不该拿,难免走神思索该如何归还。 这日仍是学构图,先温习了三远,再是宾主。 先生带来三样物品,摆在案上,让她们画三幅,每幅一主两宾,能一眼相出为要,不究细节。 这个也难。 好在先生带了几幅样图,一一讲解。 莒绣似懂非懂,抓着那一点儿清明赶紧开画。 头一幅:让耳瓶靠前居中,笔筒和茶盅并列它后排。 她停了笔,将画纸竖起来,左右再看,如此,第一眼总落在耳瓶上。 她放好这一幅,再思索,画下一幅:这一次,笔筒在右,耳瓶茶盅在左。 最后一幅:简单画一案面,笔筒耳瓶在前,各居左右,茶盅在后中。因乍一看不分明,便又用细笔,加了几缕淡雾。这茶一“热”,又招人眼了。 莒绣松了口气,察觉有人注视,看过去,朝美绣摇了摇头。 美绣放弃抄她,胡乱画了几笔,也停了。 莒绣见她作罢,收回视线,掏出“印”来盖章,因美绣这一出,她忘了平常的谨慎,待盖完落款,一抬眼才发现先生就站在她斜前方,正看着她的手中之物。 莒绣窘迫,顾不上余泥沾到衣裳,把印章胡乱掩到袖中。 好在韦先生是个有胸怀的,并未点破她穷境,只是继续朝前走两步,拿起她完工的画端详。 莒绣不敢抬头,总觉人家是在看那印记,脸上热辣辣的。 韦先生放下第一幅,又拿起了第二幅,再是第三幅,全数看过,并无他话,只道:“可还有别的画法?” 莒绣垂着头,轻摇了。 此刻心慌意乱,便是有主意,也闲逛乱跑,找不着了。 韦先生绕到最后,拐去了美绣那边。 莒绣仍不敢抬头,只拿了细笔,将方才那三幅细节补完。 眼虽不看,耳却支棱着认真听。 “三幅有何区别?” 美绣明显是愣了一瞬,才辩解道:“每幅排列不同,主位不同。” “那一幅足矣!” “是先生您说要画三幅……” “我说三幅构图不可雷同,你可听见了?” -- 第30页 美绣强辩道:“也不算雷同,三样东西……” “出去!”韦先生厉声喝道。 莒绣猛抬头,其他姑娘也转头看向了此处。 美绣羞得眼泪打转,捂着脸跑了出去。 韦先生脸色铁青,谁也不敢开口求情,只间或偷偷瞧一眼莒绣——毕竟那是她妹妹。 莒绣此刻不知该如何是好,张嘴那一刻,就听韦先生又道:“我的课,不想来,可以不来。不学画,也不会饿死,没得在此浪费辰光。” 这话音不轻不重,语气不喜不怒,但几个姑娘都被镇住,不敢乱瞟不敢乱想。 韦先生继续看画,在方书音画上点了几处,说了几句,再是前边的董云瑚和范雅庭,最后是韦曼璇。 先生给个人讲解,除方才在美绣顶撞时,寻常声都不大,也和气,也算顾全了姑娘家脸面。 他走到堂上,转身对堂下学生道:“都尚可,回去重画一幅,不拘物品,数量可多可少,只必得有主有宾。” 下了学,莒绣不愿人情欠太多,没等方书音起身,先一步离开。她匆匆赶回去,进了院子,正巧洪婆子在院中剪枝叶还没走。 莒绣站定多看了几眼,回屋趁热画了方才那一幕。 院子四方,房屋围绕,院中树木,但小小的人,一动作,便成了主。 冬儿回来,主仆两人一块用了饭,莒绣担忧,站在台矶朝对门看去。 冬儿收拾了回来,见状便道:“春儿说美绣小姐有些不舒服,没用午饭,歇下了。” 此刻过去,美绣面上过不去,只怕更恼。 莒绣收回目光,重看向小林,春风吹拂,树冠稍晃,莒绣睡不着,回屋又画了一幅。 也不知是为何,上韦先生的课,容易让人害“病”——下了学都时刻不忘,时时记起那些要点的“病症”。 学规矩,莒绣见了老嬷嬷,就忍不住去盯她头上的挑心。老嬷嬷身上首饰少说也有七八样,可她几次朝人身上看,却总是第一眼就留意到挑心。 这便是老嬷嬷的“主”点。 学针线,接着昨日的牡丹图绣,这花蕊便是主。 想到这,莒绣自嘲一笑,怕是魔怔了,先生明明说的是山水画要有主宾,可没说别的。 初九初十这两日接连有雨,莒绣撑着伞,没让冬儿相伴,留她在屋里烘衣服,自己挽着包袱去上学。 到了学里,果然几个先到的都在偏间换溅湿的衣裳。 佟清浅难得开口了一回,撅嘴抱怨道:“下这么大的雨,怎么还要上学呀?” 韦曼琳劝了句:“快别说了,可别让老太太听见了。她老人家重规矩,别说下雨,就是下雪,也不停学的。” 佟清浅一听这话,跟被掐住了喉咙似的,几次张嘴都没挤出半个字。 韦曼琳又道:“好了,你娘不是说过几天就接你回去嘛,受苦受累也就这几天的事了。” 佟清浅痴痴地看着窗外那雨,竟黯然掉起泪来。 韦曼琳为难地看向范雅庭,范雅庭便帮着劝道:“佟姑娘,你家里接你回去,肯定是有了好消息。你舍不得我们,我们也舍不得你。人在京中,总还有相聚的时候,快别伤感了。” 她不说这话还好,佟清浅听完,从默默落泪转成了嚎啕大哭。 众人除了递帕子,不知所措,面面相觑。 站外围的方书音换了鞋,插话道:“嫁了人,有的是哭的时候,省着点……” 站旁边的莒绣忙拉了她一把,抢话道:“佟姑娘这是想家人了吧,快别哭了,你家里也记挂着你,才赶着接你回去呢。先生就快到了,这春雨湿寒,咱们到那屋里暖暖身子吧。” 韦曼琳和韦曼璇一左一右挽了佟清浅,董家姐妹跟在后边,簇拥着她去了正屋学堂。 开口说快些过去的莒绣反落在了最后,方书音拉住她,贴着耳朵道:“她这是不死心,还想嫁老四呢。” 莒绣不赞同地摇头道:“她那样难过,咱们别撒盐了。” 方书音惋叹一声,道:“她也不差,何苦吊死在这一棵树上?” 莒绣不识情滋味,也不想懂,只能跟着摇头。 容不得她们多感慨,铁面无私韦先生准时出现,对美绣那空着的座没有丝毫动容,按部就班教学。 才轰走一个,其他姑娘哪敢造次,规规矩矩听课,交画,等着点评。 今日还是温习“布局”,先生拎起一幅习作当范例讲解。 “把主刻意放正中央,则略显呆板,通常不这样做,也不宜太偏。如这幅,位置处理便甚好。” 前头范姑娘挺直了腰板,显然这画是她的。 先生放下这幅,又取了一张亮给下边人看。 “像这样,主实宾虚,也可,只不可大幅照做。” 先生再取两张,两手分别亮起,道:“最佳是这两幅,主宾分明,处理得极好。” 范雅庭发问:“先生,这一幅甚好,可那一幅……画得杂乱,树不成树,柱不成柱,缘何它也是最佳?” 莒绣把头垂下去,范姑娘指的正是她那副院中小林图——连她自个都觉得这幅配不上最佳。 韦先生放下右手那幅没有争议的画,将左手这幅提得再高一些,让众人看得更分明。 “我说了,不要在意细节。既学的是布局,单考核这一处,此画动静得宜,主宾分明,疏密虚实自然和谐。就结构而言,绝对当得起最佳。” -- 第31页 韦先生放下画,又重拿了三幅名家之画讲布局。 万幸今日无习作,韦先生发完画作、奖品,潇洒离去。 得了奖励的莒绣和方书音两个留在最后。 方书音抛着手上的印石,反过身子问她:“韦鸿停是不是故意的?” 莒绣捧着印石没答,方书音嘿嘿偷乐,又道:“太好玩了,你说老太太是不是心疼得睡不着?” 那是你姑奶奶吖! 莒绣收了心事,看看门口的丫鬟,转回来朝她摇了摇头。 方书音趴到她这案上来,小声道:“怕什么!阖府上下,谁不知道她老抠?韦鸿停可真是个妙人,你说他二十多岁,还不成亲,是不是有什么毛病?不行,我得去打听打听,要没什么毛病,我让我爹上门提亲去!” 你说的这都是什么虎狼之词。 莒绣匆匆把印石把袖袋里一塞,左手一伸,捂了她嘴,小声提醒道:“眼下他是我们先生呢!” 尊师重道,岂能拿先生顽笑? 方书音扒开她的手,笑道:“要真能成,我不上这学就是。唉,就是可惜了,他的画技,真心不错,人长得也不错,还没爹没娘没祖母,嫁过去立刻当家做主,也没人立规矩。嗐,不说不觉得,这一说呀,真真是了不得呢。” 她说得随心所欲,莒绣听得心惊肉跳,劝道:“你不觉得他这脾气……” 方书音耸肩道:“也对,这样的人呐,只怕是不会任人拿捏的。再说他也太穷了些,养不起我这样的。算了算了,我也是让我娘逼婚给闹魔怔了。” 她不说了,莒绣边收拾边问她:“你说,韦先生是不是特地抬举我,好打……那个……” 方书音动作快,胡乱收拾了,起身坐到她身边,瞧她一眼道:“你说什么呢!你那画确实不错呀,虽然功底差了些,但考的又不是你细处。山水画,不必样样写实。” 方姑娘是有才学有底蕴的姑娘,她认可了那画,莒绣心里安定了些。只是袖里那物,依然烫得她发慌。 前日他见了萝卜印章,今日,她们就得了印石做奖励。 韦先生,他真是个好先生呀! 不过,莒绣仍是不解,停了手问方姑娘:“你觉得韦先生教的这些,难吗?” “难呀,也没多大意思。我琢磨着,她们只怕也都是这么想的。不过,容易要学,难也要学,至少比那规矩针线好一些。” 这后半句,只怕她们不认同。针线课有说有笑的,规矩课上虽然严肃些,但至少没人哭,没人愁。 莒绣又问:“老太太为何非要换先生?” 韦先生头一日看着可不大像乐意来教一堆姑娘家的样子。 她在恭房凑巧听到董家姐妹说老太太本来很不喜停少爷,只是她们也不解为何老太太和停少爷要相互为难。 方书音摇头道:“别看我们都姓方,还真没多亲近。” 那你爹为何送你来呢?既不打算攀高门婚事,就没必要来这受苦呀! 但这话莒绣没问出口,这多少有挖人家私隐的意思,两人虽要好,也没到那亲近的份上。 第14章 书案收拾过,两人一齐起身。 雨停了,丫头们接了伞和衣裳包袱,两人空着手出来。方书音又邀饭,莒绣拒了,不好说还不起人情,只道:“还有些针线活要赶,今儿就不过去了。” 方书音点头道:“等你得了闲,咱们再说会体己话。对了,像那样猪开口的事,还有没有?我最爱听这些。” 莒绣犹豫了一瞬,先问她:“你看过《趣闻录》吗?” “嗯,挺有意思的书,我爹藏了一本。” 莒绣便道:“我在家不常出门,就从我小叔嘴里听到过这一件,别的,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不值一提。” 方书音倒也不觉失望,只道:“我那有些闲书,虽不如《趣闻录》,也能打发下时间。我回去找找,明儿给你带来。” “好。多谢!” 方书音公子哥儿似的,笑得爽朗,拱手道:“咱们俩谁跟谁呀!回见。” 莒绣不知该回什么理,便笑着微摇了手。 方书音又笑,甩着顺手折下的枝条,迈步回自己院子里去了,惹得丫鬟跟在后边一路喊。 “小姐,不能呀!” “小姐,慢点儿!” …… 莒绣羡慕地看她自在离去,揣着心事往西边小路走。 冬儿跟紧了,小声道:“姑娘,方姑娘这样的,夫人太太们不会中意……” 莒绣摇头道:“我不是要学她,只是……有人护着她自自在在,不必讨好于人,挺好的!” 做奴婢的,一辈子都在讨好人。冬儿没法懂这样的随性,只能转而说起别的:“往后……美绣小姐都不来吗?” 莒绣收回思绪,叹道:“随她吧,老太太没说什么,韦先生也没说什么,想来都是不在意的。方姑娘一直就没上过午后的课,不也相安无事。” 她不想再劝,不想再教,费再多心思,到底只讨了个嫌。她再着急,也不能代美绣专心上学。 昨儿结伴去上学,美绣抹不开面子,怕堂姐说让自己跟先生认错的话,抢先道:“我跟绘画就是八字不合,不学也好,免得被它妨碍了。” 林先生在时,她也挨过指责,如今换了韦先生,仍是如此。 -- 第32页 她话说到这分上,莒绣再劝也无益。 有了印石,莒绣手上的活又添了一样。方姑娘借她的书,暂且放一旁,先抓紧把荷包绣完了。在这碧色料子上绣一对鸣鹿伴一小树,冬儿见了成品,直夸姑娘好手艺。 莒绣想亲自送过去。 冬儿指着桌上那木匣子道:“姑娘要是过去了,总得坐坐,再饮个茶,那就不是一会两会的功夫了。一来姑娘还有事,二则二奶奶手头上的事冗杂,腾不出那么多的空。还是我去吧,我让几个姐姐替我递进去,三两句话的功夫就能回转。” 莒绣一想也是,为难道:“也该正经拿样东西装一装,只是……” 冬儿劝道:“姑娘先前编的那信封就不错,多好的活计。” 她是第二个夸的,莒绣赧然道:“也就是投了一点巧。” 她画得不好,但会点编织,又见爹给人雕过鲁班锁那些巧活,两厢糅杂,便用纸裁出条,编了些不一样的信封。 人穷置办不起物件,只能多动心思取个巧。 冬儿去送回礼,莒绣静心雕印章,先把名字来来回回写了数十遍才下手,可雕出来的字,难免差强人意。 尽力了就成。莒绣这样安慰自己。 佟姑娘悄无声息被接走了,阖府上下无人在意,欢天喜地办着另一件事:大少爷和郡主要回府了。 莒绣听冬儿说过郡主和大少爷年后便启程,南下探望娘家人。因三月十九是已出嫁的大姑娘生辰,他们夫妻俩便赶在三月十五这日回了府。 当晚,莒绣不仅见到了传说中的郡主,还远远地见到了此前一直没露过脸的大少爷和三少爷。 大少爷夫凭妻贵,跟郡主一起坐在了上席,挨着老太太坐下首,和大老爷夫妻面对面,二老爷和二夫人反倒坐在了他们下方。 其他几位少爷,坐在侧桌。 姑娘们再次之,陪着两位姑奶奶坐一块。 而她们这些亲戚们的座,则排到了厅门附近。 二奶奶照往常,贴在老太太身后伺候她用饭。 韦家人喜气洋洋,方书音却坐不住,拉着莒绣咬耳朵:“要不要先走?” 莒绣没她这么有底气,摇头道:“再等会吧。” 方书音只得又坐好,意兴阑珊地挑着菜,时不时吃一两口。 她不想多待,别人却不允许。 席吃到一半,那位郡主大人突然道:“书音呢,好久没见着她了,怪想的。” 老太太笑得花一样,转头对二奶奶道:“韵儿,快去接了书音过来坐,陪郡主说说话。” 郡主笑道:“老太太,您怎么又忘了?我是您孙媳,该叫我名儿,当罚一杯。” 老太太仍呵呵笑,接过杯子痛快饮了,轻拍了郡主手道:“是是是,敏儿孝顺亲和,是我糊涂了。” 尚梅韵垂首走到这一桌,在方书音身后柔声转达了老太太的意思。 方书音无可奈何上前去。 二奶奶是个极会做人的,见余下几位表小姐都不太自在,就道:“你们明日还要上学,早些回去吧。” 新来的云姑娘忐忑道:“二奶奶,眼下……是不是……” 她跟着郡主来的,理应跟着郡主安顿。 尚梅韵浅笑道:“是我的疏忽,方才手忙脚乱,没顾得上给你个交代。郡主她们院子里挤不下,你跟张姑娘她们结个伴吧,外边我的丫头在等着,她们会送你过去,你的东西已让人挑了过去。” 已经起了身的莒绣美绣只得停步,等着云姑娘一块走。 鹿鸣院正屋有了主,姐妹们新一轮的见面礼互相给过,大家似乎都忘了那个痛快哭过一场的佟姑娘。 云姑娘歇了一日,也去了学里,正好补的佟姑娘那位置。 如今大家都知道她是郡主外家的表妹,交好的人便多了起来。 三月十九,出嫁的大姑娘生辰,三月十八这日请安时,老太太就交代了:明日不上学,都跟着去杨家赴宴。 这是正经出门的大日子,冬儿都忍不住催莒绣好好打扮一番,话里话外是“没准有什么机缘”。 莒绣有自知之明,仍照往常一样,只听冬儿说这样太不合规矩,才将银丁香换成了金丁香,发髻上插了那对鎏金簪花。 冬儿仍不死心,又磨得她用上口脂,点了樱唇。 莒绣身上穿的,是当初二奶奶那送来的鹅黄衣裙,乍一打扮,添了三分颜色。 人到了老太太院里,这位昨儿的好脸色竟散了个干净,垮脸点名留下了几位,只带了六姑娘、八姑娘、范姑娘一块去。 美绣差点没掩住不乐意,莒绣却松了口气。 不去赴宴的姑娘,老太太也没让闲着,吩咐照旧去学里。 因还听了她一番训,时候不早了,姑娘们只能匆匆用个早膳,就这样穿戴往学里去。 韦鸿停入学堂愣了一瞬,但随即恢复了往日神态,照旧刻板地讲绘画。 莒绣今日无心听课,一直琢磨着怎么还钱。那五张银票,她拣了三张出来,逢单日子就揣在身上,想找个机会归还,可总是犹犹豫豫,没找准好时机。 到了今日,再拖不得了! 大姑娘生辰,韦先生做堂弟的,也得备礼送过去吧。那边是什么侍郎府上,听起来就了不得的样子。韦先生这礼,只怕还不能备薄了,可不就急需用银子。 -- 第33页 莒绣心事重重听完课,画了图。可巧今日上学的人不多,先生只随意讲了些,也没当堂讲评,只让把画交上去。 美绣不来上这课,莒绣不怕人瞧见,就裁了个条,匆匆写下:愧不敢当。 一时又后悔:不该贪心留下两张。 但事已至此,她只得又写道:厚颜借用二十两,日后归还。张莒绣 借先生起身背对时,她飞快掏出那银票,拿这条,胡乱包了,然后起身上去交画,借机把条压在画下掩了。 她才交了画,就听身后韦先生朗声道:“交完可以走。” 莒绣正巴不得呢,回到案前,利索收拾好,再朝先生行礼,走了。 韦鸿停见人走了,踱回案边坐下,拿起她的画开始看。 画得中规中矩,韦鸿停提笔写了几句评语,将画移开,这才见了那纸包。 果真如此! 韦鸿停本打算置之不理的,鬼使神差地摸到了它,抬眸扫一眼堂下,又有学生起身要交画。 他将刚才那画重放回来,盖住了纸包。 等画作一一交上来,学生都走尽了,他仍留在堂上,一幅一幅看过,评定,到最后,只盯着那纸包为难。 这姑娘朴实心善,是个好孩子。这些天,她频频注目,他扮了黑脸,仍一往情深,也算执着。可惜了,他这几年,并不打算成亲。 姑娘家主动表白心意,他若是说得太直白,伤心了,哭了怎么办?好在她这方式选的含蓄,既如此,他就回讯表个态吧,总不能一直悬着耽误了她花期。 顾及外边有人,他袖了纸包,叫了丫头来收好画作,揣着一颗纠结的心回去了。 韦鸿停住的院子,在韦府东南角,离后门只隔了一个住奴仆的杂院。他这院子无匾,就叫东院。 东院极窄,好在人也少,方能住下。除小厮洞明达练,一个守门兼洒扫的小四,便只有韦鸿停这个主子。 人少就清静。 洞明有微词,主子却很满意。 韦鸿停才进了院子,洞明就从台矶上冲下来,焦急问:“少爷,大姑娘今儿的生辰,你还没换衣裳呢。这礼,我都备好了,前儿才从外边带回来的那尊玉佛,我看就……” 韦鸿停止步,斜睨道:“要不,这少爷你来当?” 洞明忙扇了自个一记,垂首歪斜盯着左手,认错道:“让你不长记性,该打该打。” 他连抽了三四下,这才转过头,讨好道:“少爷饶我,我就是太闲,给闹糊涂了。少爷的事,还该少爷您自己拿主意。” 韦鸿停念旧,见他识相,只警告一番:“你若是三天两头管不住自己,趁早出去,到庄子上挑几天大粪,自然就长进了。” 少爷大步回房,显然是不赞同送那玉佛。挨了训斥又输了赌局的洞明,叭儿狗一样,垂头丧气地跟着。 达练在房门口等着,替韦鸿停打了帘,跟进屋里道:“少爷,墨磨好了。” 韦鸿停略点了头,吩咐道:“去找个字画锦盒,老规矩。” 那就是要找个旧的破的,达练往屋外走,横竖少爷不喜人伺候。 洞明耷拉着头跟出来,悄悄问:“你小子可以呀!愿赌服输,银子我给你,但你得告诉我,你怎么知道少爷要拿画当贺礼?” 达练呵了一声,讥笑道:“谁说少爷要画了?就写几个字而已。” 洞明闹不明白了,少爷的画,外边有人捧着银子来求。他这字写得也好,但字写得好的人多了去了,少爷的字可没多大名气,不值钱呀! 达练见他这神色,有意提点道:“你自个也不满这府里的人不把少爷当回事,那凭什么又要少爷把好东西塞到她们手上去。” “可是……”洞明仍是不解,纠结道,“可是少爷刚住进来,又给银子又给料子。难道不是想着借府里东风,涨点身份吗?” 达练摇头,恨铁不成钢道:“不交银子,能让他住下吗?” 那倒也是。 以老太太的抠门,大夫人的刻薄,住上一晚就会被轰走。 “那咱们外头有的是宅子,何必住这,受她们的白眼?” 达练戳了他脑门一下,叹道:“你这小子,一根筋,迟早让人卖了。祖父尚在,少爷若是住在外头,那是大大的不孝。住这,那是堂祖母怜惜,想照顾族人……” 洞明长长地“噢”了一声,悟了。 他朝达练拱拱手,诚心实意道:“多谢,还是你聪明。” 达练又道:“少爷好像有些烦心事,留个心,他真要轰你出去,我可劝不住。” 洞明是见识过少爷脾气的,缩着脖子应了一声。 第15章 洞明在东间翻出个半旧的字画锦盒,送回书房。达练则去厨房拎饭。 洞明一回屋,对达练那是心服口服——少爷果然只写了八个字,晾在案上,人正对着窗外沉思。 洞明不敢再自作聪明,老老实实卷了那字,装盒。 韦鸿停转身,见是愚钝的这个,便嘱咐他:“不必装裱,未正再送去。” “是。” 洞明将锦盒放在架上,给长条案腾出空来。 韦鸿停往案边来,洞明退后几步,贴墙站定。 韦鸿停刚要打发他出去,一摸到左袖口,又停了动作,转头问他:“我一友人,有那姑娘家向他表露心迹,正为难,求助于我。你一向和女孩儿处得来,依你的意思,如何相拒才妥当?这姑娘为人甚好,当委婉些。” -- 第34页 洞明差点笑出声,赶紧垂头绷住脸。 他家少爷一向木头身子铁板脸,处事不惊,云淡风轻,这回现了些窘迫与为难,真是难得。但洞明知道他要是敢笑出一丝,只怕立刻就得滚出去。 少爷是个洁身自好的,要是让他知道自己爱和丫头们调笑,那也得滚。 所以,洞明板正了脸色,正经答道:“少爷,我只是对姐姐们客气了些,算不得亲近。不过,要是姑娘家对我有心,我是舍不得拒了的。少爷,人家姑娘能有情有勇,难得呀!” 去岁那花魁,明里暗里追着少爷示好,少爷可是铁面无私直接让人“滚”的。如今犹犹豫豫,“扭扭捏捏”,只怕是动了心思,又没整明白。 洞明心疼少爷孤枕寒室,决定冒死点上一点。 少爷果然为难了,皱着眉头打发他:“滚出去!” 洞明哆嗦着“滚”出来,门口达练面无表情拎着提盒,白了他一眼,无声道:“在外边等着。” 洞明颓丧地靠着廊柱,乖乖等着,只当达练有良计妙策要进献,却听见里边回话:“少爷,今日老太太带了人去那府,原定是小姐们都去,因此厨房并未预备姑娘们房里的饭食。今儿下学早,只怕……” 少爷不待他说完,回道:“你脚快,去外边备了,打点好厨下的人。” “是。那我让他们说,今儿耽搁了一会,让晚些来领。” “下去吧。” 瞧瞧,语气温和,洞明立时就觉名儿没拣好,人家又达又练,自己这,就是一豁口。 万分懊悔呀,当初他先选的名,怎么就寻了个坑! 达练出来,洞明自觉跟上,把方才少爷问的那话悄悄说了。 达练脚下不停,笃定道:“八成是那张家姑娘。” 洞明顾不上办差忙,一把薅住他后背,焦急问:“这又从何说起,咱们少爷,哪里轮得到那样的穷酸惦记?” 达练弓起手指,顺手给了他一爆栗,恼道:“你这猪脑子,再配上这秕谷子嘴,被轰出去是迟早的事。” 洞明那个急呀,一把抱住他的腰,哀求道:“好哥哥,求你了,还请指点指点。前些年在外头,少爷不是由着我们闹嘛,这回京,也忒没意思了。少爷跟变了个人似的,我怎么说怎么做,都是错。我也不想呀!” 达练扒开他的手,嫌弃道:“像个什么样子!站直了。” 洞明照办,达练又朝他招手,洞明会意,把耳朵贴过去。两人在墙角站定,先把话说明白了。 “若是寻常人,少爷只怕早回绝了。” “那张家的,不是更好拒吗?” 达练叹道:“咱们赶上了好时候,被买来的时候,少爷手里已经有些家底。但你是知道的,我们爷打小浸在苦汁子里,一步一步艰难着长大。当年若不是那府里容不下,这府里又当他尘垢秕糠,他也不至于一介少年,放下读书之道四处闯荡。” 洞明感性,抬袖抹了一把泪,仍是不解,红着眼珠问:“主子吃过苦,还能凭自个翻身,攒下家私名望,更该配个好家世好才貌的贵女呀!怎么就对这贫家女另眼相看呢?” 达练摇头,答道:“那倒也不是,少爷只是将心比心,念及无根无基,寄人篱下的惴惴不安,因此多了分怜惜。若不然,少爷娶她不就完事,何苦绞尽脑汁想措辞回绝?” 洞明安心了,点头道:“很有道理,如此,不若我们为他分忧?” 达练惦记着差事,挪步往院外走,提点道:“不要越俎代庖,少爷最不喜人自专替他拿主意。咱们啥也不干,先看少爷是何打算。” 洞明拱手道:“行,我听你的。哥,谢了。” 冬儿去了厨下两趟才领回饭食,许是补偿晚了点,不单菜式新,分量也比往常足。 莒绣比往常多吃了两口,放了筷子,闲走几步消食,便走回屋里做事。既无作业,便专心刻章,这是韦先生的关爱,她刻得格外小心。 冬儿好似有些心事,魂不守舍地做着活。 那窗漆本就有些剥落,被她这样重复来重复去地擦,实在可怜。 莒绣不忍心了,停了手里的活计问她:“冬儿,可是家里出了事?若有我帮得上的,你只管说。” 冬儿一惊,手里抹布掉了地。她弯腰捡起,仓惶答道:“无……无事,姑娘,我……” 她见莒绣仍看着自个,便胡乱道:“我娘身上有些不自在,我……” 莒绣浅笑道:“我这没什么要紧事,你素来勤快,各处都一尘不染,很不必赶这会子来擦。快回去吧!” 冬儿怔怔地看着她,莒绣又道:“午后我自个去上学便是,你记着去领晚饭就成。” 冬儿垂着头走到她跟前,莒绣伸手拉了她的,小声道:“我这还有积攒下来的二十两,若是请大夫拿药,银子不够使,你只管回来取,你知道在哪的。” 冬儿一直没抬头,凭空掉了几滴泪,闷闷道:“姑娘,那我先回去了。” 莒绣松开手,在她胳膊上轻抚了一下,柔声道:“快去吧,实在赶不回,我自个去领饭也成。别人若问起,你只管说是我嘴馋,打发你回去领糟菜就是。” 冬儿转身,抬手擦了泪,头也不回出去了。 莒绣看着她背影,想起远在陇乡的娘,不由得心焦——娘每年春上都要犯喘症,也不知如今怎样了? -- 第35页 她放下印石,磨了墨,提笔要写,几番纠结,又放下了。 也罢,若说在这嫁人无望,不说祖母失望恼怒,便是母亲,只怕也难安。 若写不实之言,祖母又会动那鬼心思,倒不如一字不提,见机再提。 韦鸿停纠结了半日。 杨家回了一匣子点心,他看也不看,直接打发他们下去分了。 人刚一出门,他又叫住了:“回来,给……” 洞明满眼是光,达练照旧是平静。 韦鸿停皱眉,又摆手道:“下去吧,该干嘛干嘛去,不用进来伺候。” 洞明达练一齐出来,互看一眼,又各自摇头。 聪明如达练都整不明白了,少爷这,到底是个什么打算? 韦鸿停也不知,好在双日子不教丹青。他又挨了一日,到了夜间,实在是拖延不得了,这才拿定主意,打开了一直拢在袖里的纸包。 这一展开,他匆匆扫一眼,竟大笑起来。 门外洞明好奇得要死,又不敢造次,只得抱了柱子强忍着。 坐在院中石凳上的达练合上账簿,吹了烛火,站起身,捧着册子往屋里去。 洞明羡慕,舍不得错过学习机会,松开柱子,凑到窗边,将耳朵贴在墙上,仔细去听。 屋里达练放下账簿,恭恭敬敬地束手候着,只当没瞧见主子满脸自嘲和笑意。 韦鸿停将那三张银票取出,夹进右手侧的书中,抬眼问达练:“可看出什么端倪?” 达练垂首答道:“短了一千三百二十二两四钱,我嘴笨,想叫洞明跟我一块出去,到柜上问问。” “行,查清楚了,该去的去,该提的提,你自行裁夺,不必回我。洞明不稳重,你看着些,今时不比往日,当谨言慎行。” “是,少爷,我出去了。” “去吧。” 范姑娘跟着老太太去过杨府回来,春风满面,拉着八姑娘在说说说,韦先生到了才收敛些。 方书音反身跟莒绣私语:“怕是谁家看上了这个破落户。” 莒绣顾不上这个,朝她摇头提醒。 韦先生到堂,面色如常,不见半分为难。 莒绣的愧疚终于缓了些,收回心神,准备迎接下一节难点。谁知韦先生却突然转了话风与画风,开口道:“前些时日,是为考验诸位意志,山水一画,不能闭门造车,于你们,是为难。因此,往后改学花鸟虫草,总得是你们见过的才可。” 姑娘们俱松了口气,先前那些,不仅难,还画得难看,学来学去,好似派不上什么用场。 莒绣暗道:也不知是什么让先生改了心意,不和老太太硬杠了?不过这样也好,先生这般人才,又是这样的善心,少得罪人,多些太平日子才好。 只她高兴得太早,韦先生发下先前的画作,照旧发了奖励:这回是新来的云姑娘得了头名,奖一好砚。 先生发完奖,开始了今日讲学:画鸟儿。 他一招手,外边一陌生丫头拎着鸟笼进来。 鸟儿好看,大家却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这画眉大伙都见过,正是荣逸堂檐下养着的那一只,据说是郡主孝敬的,尊贵得很,寻常连逗一逗都是不许的。 莒绣一眼不错地盯着它,生怕它突然飞走了,又或者出了别的岔子。 韦先生浑不在意,先讲了画鸟的几处要点,在纸上示范了笔法,尤其是羽翅粗细浓淡。详细讲解过后,他发了话:“先多看多想,不要急着动笔。” 这还就算了,他怕坐后边的学生看不分明,随手拎着笼子走到了堂中,待了片刻,突然嘱咐门口丫头:“掩了门帘。” 丫鬟不解其意,只按吩咐照做了。 屋里黯淡了些,韦先生抬手,打开笼门,画眉聪慧,立刻飞了出来。 有人忍不住惊呼出声,韦先生却不急,只道:“动静皆宜,想画哪个便画哪个。” 画眉被关久了,盼着放出来久矣,因此在屋里四处飞动。可惜到处都掩了,无处可钻,徒劳无功一场,便落在雕花镜台上,发出急促而清脆的叫声。 画眉变换着调子鸣唱,这声音好听,莒绣却为它难过,垂头不忍再看。 便是再心疼它,作业还得完成。 莒绣提笔,先在纸上练习了先生方才教的笔法,练到一张纸满了,这才移开废纸,重取一张铺好。她先用了浓墨细笔,勾了嘴眼和那细须,再换了笔,换了淡墨,从眼周头顶开始,碎笔一层一段涂画羽毛。 先生教的法子很得用,莒绣没基础,也能将羽画得毛茸茸,看着层层叠叠的。 莒绣忘了伤感,对自己这画,很有些满意。也不知先生何时已踱步到她身侧,点点画眉嘴角道:“它是竹根咀(嘴)黄蜡色,下回细看了再作画。” 莒绣不敢看他,只垂首点头道:“是,谢先生指正。” 韦先生只当她没看分明,抬手朝镜台方向一勾,嘴里发出啾啾两声,那画眉竟乖乖地飞过来,安安分分落在他手上。 韦先生将鸟儿伸到学生面前,又道:“时辰还早,你细看看,再画一幅。” 先生诲人不倦,莒绣受宠若惊,不敢不从,直起脖子细看了它。 这画眉不得自由,却生得极好,被养得也好。毛色匀称纯正,没有一丝杂毛烂毛。一对长而清的眉毛,梢尖根宽。蓝绿色的眼珠,大而清澈明亮。 -- 第36页 莒绣在看它,它也偏头专注看她,像个极有灵性的孩子。 莒绣虽然喜爱,却不敢耽误太久,细声道:“多谢先生。” 候在门口的丫鬟松了口气,抱着笼子上前。 韦先生没有为难,伸手将鸟儿送了进去。 丫鬟赶紧挂上笼门,怕惹了他再胡来,并不带走,只捧着笼子站在堂中央,方便学生们观看。 第16章 自改学画鸟虫草后,莒绣上学,只觉轻松自在,如今又有了印,每日欢欢喜喜的。 冬儿忙了几日,想来是母亲已痊愈,如今办差,愈发利索,又更稳重,话少了许多。 三月末,二奶奶亲自来了鹿鸣院,满脸为难道:“过几日,还有两个妹妹也要来,热闹是热闹了,只是……” 莒绣猜到了些,才要开口,美绣先问了:“二奶奶,这两个妹妹是哪家的呀?” 尚梅韵扯出一抹笑,答道:“吟都马家的,当年,她们家太爷跟咱们家太爷拜过把子。如今两家又是姻亲,好得跟一家似的。” 差事要办,尚梅韵把话题又拗了回来,拉起美绣的手,轻抚着,含笑道:“正有事要劳烦两位妹妹呢,也是我们失礼,先前安排不妥当。如今哪处都住得满满当当,也就这院子里还略有些空。” 美绣听明白了,脸色有些不好,可这会子二奶奶拉着她的手亲昵,她不好出声相拒,只把目光转向了堂姐。 二奶奶知道大的知事好说服,但这小的若不管不顾闹起来,那就成笑话了,便抬手抚了她后背,又道:“我知你们姐妹素来情深,彼此扶持照护……” 她们本就是这府里累赘,眼下被拿捏,莒绣反倒自在了,识趣道:“我正说住着四间大屋子,太冷清了些。如此,我和妹妹住一块就是,反倒亲热些。” 美绣还待要说两句,二奶奶已经快言快语道:“正是呢,你妹妹小,住惯了。且这边清静些,不若你搬了过来,把东厢留给她们。” 莒绣起身福了福,回道:“还是二奶奶想得周到,我这就回去收拾收拾。” 美绣脸上的不满没有掩饰,莒绣临出门,不得不提醒道:“妹妹,可算如你了心愿,往后呀,咱们同吃同住,我再不躲着你了。” 美绣只得硬邦邦回道:“是啊,这样太好了!” 她心不甘情不愿,尚梅韵并不在意,只要不胡闹就成。既事已说定,她站起身笑笑,以还要去老太太那回话为由,走了。 二奶奶一走,美绣立刻变脸,指着站在门边的春儿大骂:“那几上,尺厚的灰,你这双废招子,全看不见是吧?” 春儿垂着头,匆匆去寻抹布木盆。 莒绣正好回西厢来,瞧着她背影,不由得又是一叹。 她还没开口,美绣已经先发制人,冲到门口,横眉冷对,怒道:“姐姐做的好人,挣了个懂事大方的好名声,倒要来占我的屋子!” 莒绣不理,径自走进去,在绣墩上安稳坐了,抬头看她,问:“这是你的屋子吗?” 美绣恼到听不进,边走边骂:“什么高门大户,呸!一屋子小人,老的疯癫混蛋,小的也尽欺负人!怪不得……” 莒绣起身,一个嘴巴子抽到她脸上。 美绣嚎叫一声,捂着脸大哭,又哭又骂:“你竟敢打我,我爹我娘都没碰过我一下。张莒绣,你又算个什么东西!” 莒绣收回手,两手交握垂在身前,克制自己不再动手,只冷声道:“我是不算个什么东西,你呢,你又是哪根葱哪瓣蒜?” 美绣嚎哭得更大声,眼见堂姐又抽出了手,尖利就降成了低声抽搭。 她一肚子怨气咽不下,跺着脚,撅嘴埋怨:“你知道什么呀!她们就可着咱们欺负,说的什么好听,还疼我们,放屁!她们都有月钱银子领,咱们呢,一个铜子没有。宫里那个,赏下来料子点心,谁都分了,仍就我们没有,连信都不知道。主院让人住了也就算了,就这几间破屋子,还得让让让。什么叫哪处都住不下,谁说没空院子,佟清浅搬走了,她那屋子不就空出来了,犯得着让咱们挤吗?” 莒绣闭眼叹息,再问:“你说的这些,兴许确有其事,既你都知道,那你还不明白吗?咱们什么也不是,只能由着别人揉来捏去。你拒绝了又怎样,反抗了又怎样,是被人轰出去体面,还是识相妥协好过?” 美绣急着争个我对她错,口不遮拦反驳道:“那是你,你什么也不是,要窝囊就窝囊你的,何必拉上我?我可是要给他们家做主子奶奶的,若是让人知道我任人拿捏,往后我怎么立得住?” 莒绣惊得张圆了嘴,一时竟回不过神,又听美绣道:“别说住这西厢了,单住一院子都是该……” 莒绣忙上前一步捂了她嘴,并朝院中看去。 万幸此刻人都不在,莒绣便一把将她拖进里屋,并不放开,压声问道:“你跟府里谁有了首尾,又到了哪一步?” 美绣挣扎着将脸扭开,莒绣压实了她,让她身子动弹不得,不再捂着她嘴,改掐了她两腮,用力将她脸摆正,不容回避,再道:“你现下说出来,我们兴许还有机会纠正错误。若是被人揭发了,淫贱私偷,别说做妾了,就是做个低贱通房,都让人拿了话柄,一辈子翻不了身。” 美绣不信,眼含热泪强行摇头。 -- 第37页 莒绣见她冥顽不灵,生出一腔怒火,咬牙切齿道:“行,你想找死,我成全你。姐妹一场,你放心,我但凡能活,一定给你收尸。” 美绣眨落两行泪,倔道:“不会的,奔哥儿发过誓,他定会娶我为妻。老太太最疼他,一定会应的。” 奔哥儿? 莒绣不知各位少爷表字,但仔细一想,便能猜出这竟不是那轻浮七少爷,而是五少爷韦鸿骉。是了,那墨条……怪不得她心心念念捧在手心,又毫不犹豫同意了置换。 美绣见她不回话,只当她是认同了,得意道:“你放心,他心里只我一个,日思夜想,只等个好时机就会跟老夫人提起。到那时候,我成了少奶奶,你也是这府里正经的亲戚了。” 莒绣心里一阵悲凉,松开她,颓然坐在旁侧,摇头哀道:“我的提醒你忘了,你爹的叮嘱你也忘了。他会娶你?那日房家人来,你没见他跟六小姐眉来眼去,毫无顾忌,只差当众搂搂抱抱了。” 美绣气急,拍着床怒骂:“是那个烂疮恶疔的贱人,房棉,我跟你不共戴天!” 莒绣此刻万分懊恼为何要出门来,母亲说得没错,这外边,就不该她们沾染。从前在家,美绣不过是贪玩爱娇了些,如今一开了眼界,轻浮贪心不说,还心思狭隘,出口恶毒。 脸上湿濡,她抬手抹了一把泪,不去看让她无比失望又绝念的美绣,只对着墙上那副兰花,沮丧道:“你说的没错,老太太疼他,因他生辰和她同日,又长得像她,因此从不把他当庶出,眼珠子似的疼着。一个十九岁的宝贝,尚未成婚定亲,你以为是为的什么?房家人来这儿,自在熟悉,那是两家交情好。她家门第又好,就这,老太太也没给他定下房棉。这又是为的……” 美绣心慌,打断她道:“是奔哥儿自己不中意,他说了,他长这么大,头回动了心,这辈子就在等着我来,这是我俩的缘分……天定的姻缘!他一定会跟老太太提的,就算老太太不乐意,他去求一求,跪一跪,老太太把他当命根子,自然会允的。房棉……又算什么,她哪点儿比得上我,就算命好,生是房家人,可也不过是个戏子生的贱种,嫁妆还没我多呢。我有银子,还有那些值钱的物件,奔哥儿说了,他记着我的恩,会一辈子待我好,将来我们屋里全由我作主。” 莒绣面无表情听她说完,等她词穷了,才问:“所以,你把银子和那匣子给他了是吗?” 美绣连瞟了她几眼,才低低地嗯了一声,到底吃软饭说出去不好听,便立刻替心上人辩解道:“他一心扑在念书上,明年春试,必要一飞冲天。只是家学里先生是个古板老儒,不知变通,不合时宜。他想到外头求学,老太太又舍不得,没给他银子,所以……” 这便是婶婶和小叔日日挂在嘴边的聪慧机灵,莒绣没心思心疼这蠢货被骗去的钱财,只问她:“你跟他,可有越礼之举?” 美绣两颊绯红,含羞带怯道:“他亲了我一下,说是定情之吻。” 莒绣松了半口气,又问:“你可送了什么留有表记的信物或带落款的书信?” 美绣抬手,捧着脸道:“他送了我一块玉,说是打小戴在身上的,以玉代他,日日伴着我。姐,他待我是真心的,我那绣活,拿不出手,也没有别的,只画了副画像给他。他……” 美绣越说越美,娇道:“他说见了画像就同见了我一样,又夸我像观音娘娘。他待我真好!” 堂姐一言不发,美绣竭力要说服她,又道:“姑娘们从来只当咱们摆设似的,什么也不说。月银赏赐那些,全是奔哥儿偷偷告诉我的,全府里,也就他一人是真心待我,见我受了委屈,便把那混蛋韦鸿停骂了个底朝天。娘娘赏赐的点心,老太太分了他三四块,他偷偷地全给我送了来。那糕点,真叫一个甜!” 美绣美美地回味,压根没注意堂姐紧握的拳头。 莒绣心头翻涌,再是性子沉稳,也只是一个无依无靠的“表”小姐,此刻脑子乱如麻,不知该怎么解这困局。 就算她能洗净了这些牵扯,若是美绣执迷不悟,以她的性子,只怕还要嚷嚷出来。因此,头一个要解决的,便是她的“痴心”,只有让她知道自个是妄想,才会断了痴念,爬出这泥沼。 莒绣僵硬着起身,不想再跟她再废话半句,先去和冬儿会合,把她仅有的那些东西全数搬过来。 美绣好奇她到底有没有听明白奔哥儿对自己的情意,追到门口来看。 莒绣抱着包袱,站定看她,冷声道:“你放心,我睡左边那间屋子,这外间咱们共用,那两间,我不会随意进去。” 美绣虽然不愿同她共用这间,但听她说只占那间一直闲置的侧房,倒比她预计的好些,便心不在焉地点了头。 冬儿抱着箱笼,跟在莒绣身后进了屋子。她放下东西正要归置,不妨站在窗前的姑娘突然叫住了她:“冬儿,先不忙这些,我想问些事。你知道的,就现告诉我。不知道的,等方便的时候,你帮我打听打听,若需要银钱打点,你只管支取。” 冬儿见她改了说词,便走近了些,小声道:“姑娘,你说吧。” “三少爷住哪个院子?” “勤径院,那院子不大,住的人却不少。三少奶奶去了,她身边的人都还在。那院子里还住着浣纱姑娘,帮着养三少奶奶生的孙小姐。” -- 第38页 “那四少爷呢?” “四少爷和五少爷原本都住老太太旁边的院子无涯居,后来成婚就搬了出去,住了东边青云斋。无涯居里现住着五少爷,范少爷和董少爷。” “剩下几位少爷呢?” “六少爷是任上生的,统共也没回来住过几天,如今也没正经安排,回来就同三老爷三太太他们住一处。七少爷和崔姨娘一块住着,挤在大老爷他们那院子里。老太爷身子好的时候,最疼八少爷,因此,他是住在荣逸堂西厢的,东厢住着大姑太太和三姑太太,她们姐妹两个,一向贴心,回回都是跟着老太太住,方便服侍。” 莒绣来回走了两步,又问她:“四少爷成亲都好几年了吧,怎么……五少爷竟不急了呢?” 冬儿眨眨眼,垂首答道:“老太太想给他挑个好的,托人说了几处,到底也不成,这一错过,可不就耽误了。不过,老太太早就赏了娇云娇霞两个姑娘。” 这姑娘不同那姑娘,丫鬟名字后头带着姑娘,那是开脸做了通房的。 第17章 莒绣不好多说此事,再问:“那要来人长住的马家,方才二奶奶说,她家和这府里是姻亲,这是怎么说的?” 冬儿抬头答道:“早些年老太爷做主,给八少爷说定了马家嫡房六姑娘。马六姑娘的父亲如今在朝中做着官,又带携咱们三老爷,两府交情过硬,虽是口头约定,也是铁板钉钉的。只等他们年纪一到,立刻三媒六聘走礼。如今要来咱们家住的两位,是马大人兄长家的姑娘,一嫡一庶,年纪和姑娘不相上下。” 又是一对婚龄的姑娘。 莒绣原只关心五少爷的讯息,但怕冬儿起了疑心,便东问西问,又扯一宗:“东府里太爷在,那府里还有位奶奶,想来定是常来常往的吧?” 冬儿认真答道:“那也不是,两府过去有些龃龉。东府老太太在的时候,和咱们老太太合不来,彼此闹了几场。那府里大奶奶,是个恪守贞洁的,自打那位死了,便大门不迈二门不出,只守着孙少爷过日子。” 莒绣不由得走了神——两府不相合,那奶奶再怎么守德,既有个贤名,也该劝着老太爷关照一下借住别府的孙子。怎么两人都不闻不问呢? 冬儿见她不再言语,便问:“姑娘可是遇着了什么难处?” 莒绣回神,胡乱找了个理由,摇头笑道:“我想给家里写个信,又听人说,府里姑娘们都不得随意外出,便想着,求哪位少爷帮一帮,替我寄了出去。” 冬儿看着她,眼珠子一转,道:“姑娘,这事好办。方才你问的这几位,每日都要上学或办差,并不得闲,倒不如拿这事拜托了大少爷。郡主替他寻了个缺,过些时日就得走马上任,这些天,定要常在外走动打点的。他人又十分的好,温和可亲,最是怜贫扶弱。姑娘写好了信,只管交给我,我给姑娘送去。” 莒绣抬眼看她,冬儿垂眸躲了。 莒绣便道:“大少爷要做官了呀,我们见识少,不知道这些官场门道,也不知该送什么贺一贺。” 冬儿忙道:“很不必的,老太太下令压了消息,不让往外传,也不会办酒。大少爷去的是吏部,可巧缺的是位提举大人,他这一去,就是正八品的官,体体面面的。” 莒绣适时地叹道:“可喜可贺呀,郡主待大少爷可真好,为他奔走牵线……” 冬儿突然插话道:“他们夫妻俩,一直淡淡的,也没生个一儿半女。不过,郡主倒是说了,她身子不好,凡大少爷身边的,不拘是谁,只要生了孩子,她都认到膝下,好好养着。只是大少爷不贪女色,身边一直没留人。” 听起来这位倒是个贤良大度的,不过这与莒绣不相干,听得出冬儿对大少爷一家印象极好,莒绣就随口说道:“想来是夫妻情深,都替彼此想得多。冬儿,东西乱糟糟的,劳烦你帮我收拾收拾,我去美绣那边坐坐。这儿久未住人,辛苦你一会儿清扫清扫。” 她说罢,心急往外走。 冬儿追到门口,亮眼道:“姑娘,春雨连绵,屋里难免潮湿沉闷,不如熏点香吧。” 莒绣转头答道:“可。” 莒绣一到美绣房里,就见她正捧着块玉发痴,怪不得连她叩门声都没听见。 莒绣走近了,一把夺了那玉在手,问她:“他可曾提起他房里人?” 美绣恼道:“你不是说不进我屋吗?怎地这样不讲信用。” 她说着,壮了胆子来抢玉。 莒绣将玉高举,威胁道:“坐好,不然我砸了它。” 经了那一巴掌,美绣深知这疯子姐姐,能说到做到,只得老实坐下,眼却不离那玉,死死盯着。 莒绣将玉攥紧了,垂手放在身前,再问一次:“他房里有两个通房,娇云娇霞,你可知道?” 美绣虽不悦,却也如实答了:“知道,不过是两个解闷的玩意,又算不得什么!” 莒绣心头一堵,又问她:“你爹疼你娘,一心一意待她,祖母要给他买个妾,他应了吗?” 美绣抿着嘴摇头。 “那是为何?” 美绣抬眼看她,怯道:“我娘又哭又骂,他就……” “祖母想盘下陈员外那八十多亩地,让你爹去要你娘的银子,他应了吗?” 美绣苦着一张脸,又摇头。 -- 第39页 “为何?” 堂姐脸色铁青,攥玉的手,掐得爆了筋。 美绣顾不上心疼那玉,只疑心这老古板怕是要打死自己,只能老实回答:“他说他没得脸问我娘要,也不许祖母去逼问,说是我娘没了倚仗会伤心。” “老太太那样疼他,他有月钱,有赏赐,若只是上学念书,那银子怎么会不够用?你说他满心满眼都是你,又知道你在这府里处境艰难,为何不怕要走了银子你会难过?” 美绣张嘴欲言,又听堂姐道:“这玉是个三流货,你那匣子里,随便哪件都好过它。老太太疼他命根子似的,虽抠门些也是个要脸面的,绝不可能给件这样的孬货让他随身戴着。往好里想,就眼下这情形,捅破了,他昧了你财物心亏,了不得封你做个姨娘。他无功无业,还靠骗钱过日子。老太太抠门,脾气又躁,又那样疼他,只当这事是你设下的圈套,勾了她的宝贝孙子,必要恨上你。到那时,即便你进了他那院子,能吃饱饭就不错了,至于穿金戴银,呵,想得不要太美!” 一瓢一瓢凉水浇到头上,美绣虽觉不妙,但脑子一时回转不过来,只哀求道:“你让我再想想。” 莒绣将那玉往她床上一抛,站起身道:“我只给你这一个机会,你想明白了,我就算不为你,单为我自己,也会尽力相帮。但你要是想不明白,我头一个去揭了你们的底,戴罪立功,总能保我自己一命。” 美绣慌了,想说“你怎么能这样”,又不敢,只因张莒绣转身那一刻,竟抬腿,生将那绣墩踹出去老远。 张莒绣打小干活,力气肯定胜过自己。 打不过,骂不赢。 美绣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走出去,顾不上捡回那玉,软了手脚跌坐。 她对韦鸿骉,倒也说不上用情至深,毕竟男女有别,来往只那样多。只是怀春少女,头一次被个高门公子示好,还有那羞煞人的亲嘴,让她浮想联翩,只当这少奶奶之位坐定了,这才晕晕乎乎把银子匣子全交了出去。 她虽瞧不上堂姐,却不得不承认她比自个想得周全,更稳重。 可是,真要听她的,彻底断了吗? 那她岂不是落得一场空,怎么才能要回那些银钱物件呢? 若不听她的,没准她真做得出去举告这样的事。到那时候,那老不死的,八成是要把错全怪在我身上的,只怕真要做个卑微的通房贱妾了。 哎呀,当初自己是怎么想的,只以为他庶出,自己生得好,又有银钱傍身,肯定是配得上的。怎么到最后,我竟连嫁个庶子都是高攀了? 她不禁埋怨起爹来,若是爹长进些,好赖也能做个官。那她就是正经的官家小姐,那就能嫁个高门,说不得还能挑个做大官的人家,当个高高在上让人跪拜的贵妇。 眼下埋怨也没用了,胎没投好。爹是那样的窝囊爹,一壶酒,吃肉吹牛打呼噜,一日就这样过了,指望他做官,倒不如指望天上掉金元宝。 她拿定了主意,站起身拍整了衣裙,转身捡了那玉,嫌弃地拎着那穗,胡乱扯了块布包上,揣着去了南边偏间。 莒绣正在那整理衣裳,冬儿原在擦架子,见她来了,又是一脸的“有话要说”,便识趣地见礼,再退下。 莒绣并没停手,照旧干着活。 美绣被晾在那,不太自在地干咳了一声。可惜姐心似铁,丝毫不动容,照旧背对着她。 美绣无奈,只能主动走上前,把那团布伸到她面前,讨好道:“姐,是我糊涂了,喏,这玩意,我不要了。只是,我手里什么值钱的都没了,那一百多两银子和那匣子,你帮我去要回来吧。” 莒绣被气乐了,转身看她,嘲讽道:“我看着像个凶神恶煞讨债人还是怎么的?” 美绣哑然,满目不甘心。 莒绣合上柜门,丢下她,径自走到桌边,安然坐下来,倒了一盏茶,一口饮尽了,才眯眼看向跟着走过来坐的美绣。 “你总分不清轻重是吗?他要是嚷出来,于他,不过是多情公子一时兴起,于你呢,那是失德无贞。别说讨钱了,她们要是心狠点,要你的命还差不多。” 美绣又懊悔又害怕,趴在桌上,委屈地哭起来。 莒绣耐心等着她哭够了,重倒了一盏茶,美绣刚要伸手接,就见堂姐自个又喝了。 她讪讪道:“我就一些碎银了,往后添菜都添不起。我是有错,可他才是坏心眼子的大反叛呀,总不能什么都不做,白让他占尽便宜。” 莒绣重叹一声,问她:“那你是打算怎么讨回公道,告到官府,还是杀到他院里去?” 哪个都做不到呀,美绣又想哭了! 莒绣又问:“男女有别,你是怎么和他碰上面的?再者,你拿银子给他,可有写借条?” 美绣怯怯地摇头,答了前面那一问:“单日子我不用上学,去园子里闲逛,凑巧他也在,就这样搭上的话。他摘了些花送我,说我像栀子花一样,纯洁美丽……” 莒绣笑了,问她:“他不上学,在园子里胡闹,你还信他艰苦求学?” 美绣臊得脸红,垂着头不敢再说。 事已至此,说再多,懊恼再多,也无用。莒绣嘲讽,不过是怕她不长记性,再犯这样的蠢。 美绣有错,那也是从前被娇宠着长大,无知无畏。既然知道错了,为着姐妹俩共同利益,莒绣不能置身事外,抓紧问:“你给他的人像,是你画的?” -- 第40页 美绣低低地“嗯”了一声。 莒绣又问:“画得怎样,和你本人几分像?” 美绣抬头,蚊子哼似的答道:“八九……六七分吧,我把脸画得长了些,眼画得大了些。” “可有落款?” 美绣摇头,答:“我没盖印,手写了个‘栀子花’。” 她臊得很,莒绣懒得理会,既没有落款,就只盼着那画像和本人差得多一些,让人认不出才好。 美绣等着她下文,她却只道:“你先回去,容我再想想。切记,不要再和他幽会,不要再和他有任何牵扯。若是他传了什么信给你,你拿来给我过目。” 美绣怕她又发脾气,只能站起来,乖乖回自个屋去。 第18章 莒绣没急着回去歇息,从外间走出去,改让冬儿进去,自己在院子里来回走了几圈。只是思来想去,也没谋出个良策。暂且能做的,只有去问问韦先生。 冬儿是个好的,她出来略逛一逛,再回去,屋子里就收拾妥当了。看着干干净净,又熏上了香,去除了卑湿,屋里香气芬芳,怡人心脾。 眼下她人不在,莒绣坐下,对镜拆发。 身后冬儿拎着桶进来,先叫了声姑娘,再将桶提到屏风后,供她梳洗。 冬儿体贴她今日劳心劳力,伺候她躺下才走。 莒绣本想照旧扒开香篆,俭省些。可这香熏得早,又好闻又舒服,莒绣只觉身上懒懒的,就把这念头丢开,奢侈了一回,沉沉睡去。 这一放纵,果然不好,冬儿将她摇醒,已是寅正二刻。 “姑娘,方才唤你不醒,美绣小姐已经先去了。” 莒绣赶紧起身,随意收拾了,匆匆要出门。 冬儿突然拉住她,神神秘秘道:“姑娘,有一近道,要不……” 莒绣急问:“走哪儿?” 鹿鸣院在韦府中轴偏东,走西边院子拐过去,再行直线,半刻钟可到荣逸堂。只是那边围了起来,便只能再往东,围着几座院子绕道再西行,平白多出了两倍的路径。 冬儿立刻答道:“我听我爹说,鹿鸣院西厢有个密间,兴许就在姑娘院子里。昨儿我打扫时留了个心,还真找着了,要不……我们试试吧。” 莒绣本想说怕是不妥当,只怕要再耽误些时间。但她心里突然冒出个想法,便住了嘴,只看着冬儿。 冬儿积极地走到衣柜旁,用力推了一把,衣柜后,果然有一道小门,冬儿解了栓子,轻轻一推,那门就开了。 莒绣站着不动,笑道:“关上吧,今儿还来得及。” 冬儿脸上没有错愕,听话地又将那小门带上,规规矩矩跟上她。 所剩时间不多,主仆两人脚下匆匆。莒绣却不由得感慨自己疑心太过。冬儿就是出自好意,才将所知尽数分享给她而已,哪有那么多阴谋诡计! 老太太向来没好脸色,发作起来也是随她所欲,只是这回挨骂的,居然是一向得宠的八姑娘。 八姑娘脸上没了平日的活泼天真,委屈地抿着嘴听训。 在莒绣看来,老太太这些指责毫无根据,说八姑娘带着丫头们踢毽子胡作非为,这点莒绣实在无法认同。 八姑娘是大夫人嫡出,女儿挨训,大夫人却毫无表示,泥塑似的坐着不动,自顾自捏帕子。 莒绣在心里一叹。 好容易挨过这一遭,一出得荣逸堂院子,八姑娘哇一声,捂脸哭起来。 八姑娘年纪最小,性子单纯,和谁都还好,众人都围上来宽慰了几句。 八姑娘总算好了些,抹净眼泪道:“这毽子我每日都踢的,怎么如今又是罪了,要在这么多人面前给我没脸。谢你们关切,我知道缘由的,她这是迁怒。楚王要回京了,我爹又得收拾包袱出去躲着。昨儿他管我娘要银子,娘没给,还吵了起来。他又去老太太院子里闹,连夜出了城。” 范姑娘咳了几声都没能拦住她说完这段。 五姑娘撅嘴道:“可不就是这样。韦鸿停得罪了她,也是我当了替罪羊。老太太糊涂,大太太也不劝着些。” 六姑娘劝道:“老太太的脾气,你们是知道的,快别说了。” 万幸韦府如今败落,仆人不足半数,四下冷清,免了听墙角。 范姑娘也道:“是呢,采选在即,别惹了老太太不高兴。” 欸? 这下八姑娘不哭了,五姑娘不怨了,齐齐停了脚步去看她。 六姑娘也忍不住问:“庭姐姐,你是怎么知道的呀,这消息可靠吗?” 范姑娘含糊道:“我兄长在外边听来的,这府里也没被剔了名册,京里各家都可以报上去。只是人数众多,有三层初筛,过了的,才进宫过贵人眼。” 这可是个大消息,姑娘们你看我我看你,都有话想问。 定了亲待嫁的四姑娘从后边赶上,大声道:“木樨姑娘怕姑娘们贪玩,耽误了上学,跟在后边要问呢。” 这是提醒,大家赶紧闭嘴继续往前走。 这还是四姑娘头一回主动和大伙说话。 她爹是庶出,她和四老爷一样,在府里是可有可无的存在,非必要绝不开口。 莒绣对四姑娘笑笑,四姑娘也回了一个柔笑。 单日子上午学绘画,美绣照旧留在屋里。 莒绣再三叮嘱:不许出门。 -- 第41页 她眼神狠厉,美绣哪敢不应。 莒绣又叮嘱了春儿:“她要是敢往外跑,你只管打,打坏了算我的。” 春儿怯怯地看了眼自家姑娘,见她没出声反对,便朝莒绣福了福身,权当应了。 莒绣仍不放心,把冬儿留了下来,拜托道:“耕织园不远,我又是去惯了的,唯独不放心这,你帮我守着屋子。” 冬儿懂她的意思,干脆地嗳了一声。 莒绣到了学里,纠结着何时和如何向先生开口。 韦鸿停一到学里,就见这姑娘又是心事重重的样子。有了上回的教训,他再不会误会她这是一腔柔情堵在心口难开。 难道是要归还那剩下二十两?他正有话要说呢。 因此,下了学,他并不离开,特地留下看画,等着她来相问。 莒绣耐心等着众人离开,方书音相邀,莒绣拿着笔在纸上涂涂画画,只说还要练习练习。 方书音看看堂上,悟了,点头道:“有不懂的,你只管问,当先生的,巴不得学生多思多问呢。” 莒绣将错就错,答道:“嗯,我知道了,你先回吧。改明儿再一块坐坐。” 方书音起身走了。 莒绣又等了会,见外边丫头也不往这边瞧了,这才拿起桌上这一幅,垂着头走到堂上,掐着自个指尖,小声问:“先生,我想问问,以您的了解,我妹妹的画技如何?” 韦鸿停皱眉,反问:“你觉得她该回来上学?她心思不在这,画技好坏与否,不是重点。” 莒绣忙摇头,解释道:“韦先生,我不是这个意思。就是……想请妹妹给我画个像,又不知她这画技……准不准的。” 她这神色不简单,这借口也拙劣,画得好不好,画一幅不就知道了? 韦鸿停想了一瞬,答道:“以她的悟性,笨物都画不好,画人像难度极大,自然……” 到底是说了谎,莒绣红着脸道谢:“多谢先生告知,她年少不懂事,先前多有冒犯,还是先生大度,不同她计较。她对绘画一道,耐心不足,说是不……” 韦鸿停见她越说声越小,笑道:“我来授课,实是推脱不掉,她来与不来,我无所谓的。只是……你们同宗,她若是惹了祸事,只怕你也要受牵连,还得多劝诫些才是。” 先生是实实在在替人着想的好先生!莒绣点头,因想起欠下的那二十两,浑身不自在,正要告辞,谁知又听先生道:“你那信封,编得巧,我失礼拿去送了人,得了贵人赏赐。那银子是该你的,不必称借。” 莒绣惊讶,倏地抬头去看,正巧和他视线撞上了,慌得重又垂首,不敢再看。 韦鸿停知道她按下自尊为难也要留下二十两,想是十分艰难,便道:“若还有这样的精巧玩意,可交由我代售。这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私密玩意,不必忌讳,像这样,课后交来就成。” “是,多谢先生。” 韦鸿停垂眸,视线落在案上,他看了几眼那副画,突兀问道:“是老几?” 先生竟猜到了! 莒绣惶恐,拿不定主意该不该说。事关美绣名誉,若是说出来,实在不厚道,若是不说,又辜负了先生一番好意。 韦鸿停见状,并不逼问,只道:“若需要我帮忙,可明说。以她的水准,画像算不得什么。你要问清楚了,可还有别的,尤其是贴身的物件,那个能要人命,早知道早做打算,或许还有办法可想。” 莒绣绞着手,为难得紧。 好在韦先生是个通情达理的,又压了声道:“你回去问问她,若能说,便告诉我,我兴许能帮把手。” 莒绣点头,埋首道:“多谢先生,我先回去了。” 韦鸿停淡淡地“嗯”一声,心底疼惜她不易。这姑娘不错,妹子任性妄为,却要她来为难收尾,所以,他才一时心软,主动开口要淌浑水。 莒绣匆匆跑回去,美绣不在外间,冬儿春儿见了她,一齐松了口气,退出去领饭。 莒绣往里走,叩了门,大声道:“是我。” 里面美绣想是憋坏了,主动扑到门这来,帮莒绣掀了帘,一叠声问:“姐姐,怎么样,有什么法子吗?我越想越不服,咱们总得想个法子反击才是,还有那画像,要是他拿出去给别人看,那我是不是死定了?” 莒绣推着她往里走,到了床边,两人一齐坐下了,这才问:“你确定你那画像有六七分像?一会你快些用了饭,照原样重画一幅给我看看。” 美绣心急如焚等了半日,就等来了这句,更急了,眼泪簌簌往下掉,哭道:“眼下我哪有什么心思画呀,再说了,都好些日子了,我都忘了我怎么画的,哪能画得一样呀?” 莒绣虽听进了韦先生对美绣的画技评价,到底不安心,只好说:“若有人能帮上忙,只是他得知道那人是谁,你愿意说与他听吗?你放心,是个可靠的厚道人。” 美绣知道堂姐和那方姑娘走得近,只当是她,立刻道:“她是个话少的,和谁都疏离,告诉她无妨,只要能帮我要回画像。当然,要是能收拾那骗子一顿,就更好了。她……她有这样的本事吗?” 莒绣没答,她也是为难这个,若是帮忙连累到了处境本就艰难的韦先生,她心里难安。 可眼下,又没别的法子可想。阖府上下,她认识的人里,可靠又适合管这事的人,一个也没有。 -- 第42页 因此,莒绣只能硬着头皮问:“那你是同意了?” 美绣斩钉截铁道:“嗯,我同意。” 莒绣担心结果不如她的意,她又会闹起来,于是又道:“我话说在前头,人家只是愿意去试试。这事多为难,你是知道的,无论结果如何,咱们都得记人家的恩。照我的意思,能把画像要回来,已经是阿弥陀佛,那银钱,还是不要奢望。至于收拾他,往后有机会,再徐徐图之。” 美绣虽失望,可姐姐说得对,保住命才能想别的,便闷闷地点头应了:“嗯,你放心,我听你的。若是要回来了,我保证,往后把她当救命恩人看,恭恭敬敬的。” 莒绣松了口气,回屋将事情写了下来,本打算让冬儿悄悄送去东院,可到底心里起过疑,就算打消了也难免留下痕迹,便又将信撕碎揉成一团,装在荷包中,等夜里点灯后再处理。 用了午饭,莒绣心里有事,歇不安心,便磨墨练了会字。 该上学了,美绣主动过来叫她一块走,两人一齐出门,正巧碰上正屋住着的云姑娘。 云堇书笑着打招呼:“两位姐姐,可是要去学里?正好我们结个伴,一块儿走。” 两姐妹不置可否,等着她走过来了,再并行。 莒绣注意到,美绣不时在看云姑娘。等到了学里,云姑娘一走开,她便悄悄提醒:“不要盯着人瞧,有些失礼。” 美绣忍不住又朝那看了一眼,回头告诉她:“她那对簪花,跟你的那对,是一样的。她不是郡主娘娘的表妹吗?怎么连个金首饰都戴不起,要带鎏金的。” 莒绣是有一对鎏金簪花,就戴过一回,还没细看过,因此她也不确定是不是一样的。不过即便是一样的,又有什么要紧的。 “兴许家里兄弟姊妹多,世家小姐,也有过得艰难的,可别当人家面去说。” “嗯,我知道了。” 因有了这个岔子,莒绣下学后,还真抽出首饰盒,想看一眼那对簪花。谁知一打开,银的几样都在,金丁香和那对簪花,却不见了踪影。 莒绣放下首饰盒,起身走到床边,翻看了枕下,银票还在的。 “冬儿,冬儿。” “来了,”冬儿从外间掀帘进来,问道,“姑娘有什么吩咐?” 莒绣问她:“这些时日,可有人进过我屋子?” 冬儿细细回想了一下,答道:“今儿我哪都没去,一直在这守着,没人来过。先前住那边的时候,也少有人来往,只云姑娘领着她的丫头秋儿来过一回。说是看看姑娘的住处,因姑娘在学里,她没待多大会,茶都没吃就走了。我说等你回来告诉你,云姑娘说不必了,省得你要回访,耽误你学业。” 莒绣长吐了一口气,又问:“你知道这个云家吗?” 冬儿摇头,道:“郡主她们家,搬去南边快二十年了,她外家,便是她嫁过来那几年,都没走动过的。我们也是头一回见云家人,只是听说,云姑娘家姐姐妹妹的,有二三十来个。她能得郡主青睐,带在身边,想来是个不俗的。” 莒绣点头,说:“我知道了,你下去吧。嗳,回来,这事就这么着,我只是好奇,多问一句,你也不必四处打听。横竖只是同在一个院子里,不会有太多交情。” “是。” 第19章 等冬儿离开,莒绣重把首饰盒拿出来,虽然如今时机和证物都对上了,仍让人难以置信。 这云姑娘,来不过几日,在韦先生这拿过奖励,其他课业,也得过先生或师傅嘉许,不像个笨人,为何要做这样的蠢事? 高门小姐,首饰多如牛毛,丢一两件,或许丫头迷糊些就混弄过去了。可自己这匣子里,统共就这么几件,丢一件半件,都是一眼能看分明的事。要不是她懒得费心思,日日都戴着身上这两样,也不至于隔了几日才发现。这事有丫头指认,再是她胆子大,盗窃不知遮掩,还敢将赃物戴出去,甚至还戴着它主动来和自己打招呼。 简直是匪夷所思。 莒绣宁可戴木钗,也不爱鎏金首饰充门面。若不是那日冬儿再三提醒,她根本不会取出来戴。至于那金丁香,虽值几个钱,但单戴了它去混银饰,不伦不类。 因此莒绣不在意丢了这两样,也不打算声张。她想着:我戴在先,她戴在后,别人细心些,迟早要发现,明眼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要是我闹开了,彼此都不自在,郡主面上无光,只怕要恼羞成怒,何苦得罪了人?倒不如先吃了这暗亏,看她们如何处置。 她不打算折腾,美绣回去却越想越不对劲,待两人都在外间用饭时,她问:“你就戴了那回,再没见过你用,是不是她偷拿了你的?” 她这音量不小,莒绣恐外边人听见,忙道:“是我忘记说了,她和我们同住一个院子难得,我送她当见面礼了。” 美绣狐疑,明明见面礼给的是荷包帕子那些,张莒绣穷鬼一个,怎么舍得把唯一沾金的头饰送别人? “不对呀,大姑娘生辰那天我还见你……” “我后来送的,她也回了我一块料子。” 美绣信了,撅嘴道:“那方才又不说,害我一直盯着这事伤脑筋。” “我一时恍了神,给忘了。” 美绣仍不满,不耐道:“这样的事也给忘了,你想什么呢!” -- 第43页 莒绣无语道:“你先愁自己的事吧。” 美绣立刻闭了嘴,垂头戳着碗里的饭菜,闷闷地抱怨:“这些菜我都不爱吃,肉又只这么点,塞牙缝都不够。原先还能出钱添个菜,现如今,头油都买不起了。” 莒绣看一眼她头顶,劝道:“你这头发丝,两日不洗就油腻腻的,你还往上抹油做什么?肉少吃点也无事,多吃蔬果少生疮。” 美绣立刻放下筷子,抬手去碰下巴上的痤,来回抚着这些疙瘩问:“真的吗?先前我娘给我找了个大夫,研了些药末子来敷,好了半年,这些天又冒了出来。你命好,我都没见你长过这个呢。” 日常吃不饱,饮食少盐少油少糖,不长粉刺,竟成了命好。 莒绣讽刺道:“我命不好,这身皮子知道我看不起大夫,就不敢长了。” 美绣讪笑,尴尬之余还记着她是自己如今唯一的救命草,讨好道:“眼下我同你一样,也穷了。” 莒绣指指她的手,道:“你不爱吃,就少吃,不要胡乱搅,留给春儿吃。” 美绣如今懂事了些,老实停了乱戳的筷子,喊春儿进屋:“你吃吧,我吃好了。” 上月有三十一日,到这个月,就改双日子学绘画了。 夜里不熏香,莒绣便起得早。 她打发冬儿出去倒水,匆匆写了个小条,就着余墨画了寥寥几笔,把这两样吹干了,折起来,藏进她用旧衣裳改制的书袋夹缝里。等从老太太那回来,她匆匆用罢早膳,撇下冬儿守屋子,自个去了学里。 也不知是韦先生猜到了,还是心血来潮。 莒绣来得特别早,也没早得过先生。 她背着书袋走到先生那,先行礼问好,再从书袋里取了那简画,佯装请教递给先生看。 韦鸿停接过来,匆匆扫了两眼,再用余光瞥一眼往这边看的丫鬟们,气闲若定道:“比先前好了些,提笔起笔要干脆,线条才连贯。你下了学,每日多练习,勤能补拙,这点做得很好。有问题,课前课后,随时来问。” 莒绣点头,退到自己案前,像寻常一样,安静地磨墨调颜料。 这姑娘悟性高,很会察言观色。 韦鸿停留意到,守学里的丫头们没瞧出什么端倪,早就转开了视线。 他这才细看了那画和字条。 这姑娘兴许是怕被人知晓,没写明白。画虽糙了些,但看得出是马,那自然指的是奔哥儿。条上也没明说,只写了几个字“章生遇鬼”。这是《趣闻录》上的故事,章生是个游手好闲的公子哥,靠花言巧语骗人钱财过活。有回他狠心骗走了人家救命的买药钱,害了人命,那人化做厉鬼,终是报了仇。 再联上前日那一问,这便明了:韦鸿骉哄了姑娘,还骗了银子。 韦鸿停抬头,不由得一叹。 这府里,果然应证一句“女娼男盗”。 韦家老祖宗若泉下有知,只怕再不憾子嗣不丰、枝叶不茂,该是恨不得早点儿断子绝孙吧。 他这一叹,女学生听见,抬头来看。 韦鸿停朝她略点了头,这姑娘便立刻垂下头,照旧忙活。 学生陆续进屋,韦先生开讲。 “宫中喜梅兰牡丹芍药,前两样,林先生教过,若有不解之处,课后来问。四月上旬中旬,只讲牡丹芍药。若不好此道,可以不来。” 这是他第一次点明是“宫中”偏好,一时众人都起了疑问。 韦鸿停又道:“宫里采选,初筛在端午之前,宫选在端午后。今年采选,不拘家世,不拘地域,良家出身有人作保即可。诸位本人在选目,或是亲友在的,当预备起来。” 他这一说,众人便明白过来,牡丹如今正开着,芍药五月开,而采选又在五月里。宫里养花,不同外边,牡丹自有延开的。若是考才艺,多半是绕着牡丹和芍药这两样来。 莒绣不必也不须参选,但舍不得丢开学习机会,照旧认真学着。 不同往日的散得快,下了学,满堂的学生,只方姑娘第一个起身走,莒绣原想留下来和先生多说两句美绣那事,这会不便宜,便也跟着起身,快走几步追上方姑娘。 “姐姐。” 方书音停步,脸色复杂地边看边等她,等莒绣走近了,她才问:“你没打算进宫吗?我看你挺好的,外头人爱个娇艳如花,宫里更挑稳重端庄,你比她们几个胜算更大。” 莒绣错愕,随即摇头笑道:“没有的事,一介村女,哪有那样的福分?” 方书音将手背在身后,缩小步子,和她一起慢悠悠地走。 “不去也罢,皇上有些年纪了,储位又未定,将来有的是明争暗斗,不去淌这潭浑水才好。” 莒绣深以为然,走了几步,问她:“这采选不拘身家,岂不是成千上万个上报的?” 方书音转头看她,提点道:“皇家到婚龄的男子可多了,光皇上膝下就有七个。这七位,正妃庶妃还有夫人,一人要配好几个。南风寺那位,被幽禁那会,没干别的,光顾着生养了。他虽伏了法,圣上仁慈,心疼侄子侄女们,非但留了命,保住了名姓,还好生教养着,包了婚配。那位生女十一个,至今都没嫁完。生子九个,除去夭折的,年长些的,还余五个没成婚。南边……就是郡主的兄弟们,又有四个待娶的。皇上虽有些年纪,龙体尚健,只怕也要挑拣几个伺候的。” -- 第44页 说到这,她停了片刻,才接着道:“要是楚王家肯在这里边挑,我都愿意去。只是……他们一早放出话来,婚事由世子自个做主。” 莒绣等着她再说,她却安静了下来,便主动问:“楚王府上……只世子一个吗?” 方书音回神,笑道:“王爷是个不一样的。世子小时候,声音洪亮,精力旺盛,几个乳母围着都苦不堪言。王爷说怪道书上那样说,这哭声,果然骇人,自此,再不肯生育。到前几年,才又添了小郡主。” 她见莒绣满脸疑惑,便解释道:“《山海经》上,食人怪里,多数声如婴儿。” 莒绣实在难以想象,一位尊贵的王爷,竟被婴儿啼哭惊得丢下“多子多福”这根深蒂固的传承。 方书音又道:“嫁人就要嫁王爷这样的,侠义心肠,待妻子一心一意,里里外外都好。” 莒绣点头赞同:“王妃好福气!” 方书音抬手扯扯发尾,垂头盯着脚尖,闷闷道:“上回没跟你细说,我爹吧,虽然不纳妾,其实他心里边,也惦记过一个人。只是人家名花有主,他退而求其次才挑的我娘。我娘心里憋屈,说谁知道他不纳妾,到底是为我守着,还是为她守着。” 莒绣安慰道:“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你爹那样疼你,自然是在意你娘的。” 方书音抬头,笑道:“也是哈,我是当局者迷了。” 她抬手一拱礼,又道:“谢了。” 莒绣指指她的手,提醒道:“慢慢戒了这个吧,做惯了,万一在外头也来那么一下,只怕要招来些闲言了。” 方书音沮丧道:“我娘也是这么说的,做人太没意思了。说什么做什么,明明没有恶意,就因为不合规矩,却成了恶行。” 莒绣更难过,她羡慕的方姑娘都有身不由己,这世上,谁又能痛快活着? 两人一块走了一截,莒绣提出告辞。 方书音本想邀她一起吃个饭,但能理解她的难处,就笑笑道了别。 午间,冬儿收拾了也没退下,磨磨蹭蹭、欲言又止的。 莒绣便问:“冬儿,是有什么事吗?” 冬儿抬手蹭了蹭额头,为难道:“姑娘,老太太那边说下午的学,姑娘暂且不要去了。” 莒绣眨眨眼,问她:“美绣要不要去?” 冬儿摇头,又道:“还有云姑娘。” 莒绣点头,道:“也好,难得能歇一会,这时节,雨水多,难熏衣裳。” 冬儿面露心疼,小声道:“老太太这是不让姑娘们掺和采选的事呢,这也……” 莒绣笑着打断她:“本也没我们什么事,要是让我们去,只怕要闹出笑话,这不正好?” 冬儿愁眉苦脸点头,退了出去。 莒绣怕美绣被刺激,又有什么想法,赶紧去了外间。 凑巧美绣也没进屋,正在外间摆弄着什么,一见了她,抬头道:“姐姐,你快过来看。” 莒绣走过去,挨着她坐了,这才看清楚桌上的物件:几件新衣,一双新鞋。 莒绣一见那绣鞋,便知是自己尺寸——寻常姑娘家,没有她这样大的脚。 果然美绣点一点那匣子盖,大声道:“二奶奶可真疼你,又给你送衣裳来了。” 莒绣视线从东西上移开,看向她。 美绣不喜不怒道:“我看过了,都是给你的。” 她见莒绣面露忧色,又道:“你放心,我衣裳都还在,够穿的,我不闹。” 莒绣见她懂事了些,微笑道:“那好。我先带回我屋里了。” 她站起身,又弯腰覆到她耳侧,低声道:“我同他说了那事,我们再等等看。你放心,他说画像不是问题,这事也不会有别人知道。” 美绣勉强挤出个笑,答道:“那就好,劳烦姐姐了。” 第20章 突然空出来半日,莒绣揣上所有铜钱,由冬儿陪着,去了灶房。 交了六十个钱,她要到了食材,有冬儿打下手,很快做出来几屉绿豆糕。 她拣了品相好的,凑出几盘,盛在食盒里,由冬儿一处一处送。 甭管老太太和夫人们爱不爱,礼数上,她要给二奶奶送回礼,就不得不先往她们那送。 除开这些,她又留了一碟子给管事妈妈,权当感谢,剩下的,全拎回房里。等冬儿回来了,再让她去邀方姑娘过来坐坐。 要是直接送过去,别的姑娘难免有想法,可要是一屋一屋每个都送,十屉也不够分的。而礼尚往来将方姑娘请到房里坐坐,再拿自个的点心招待她尝一尝,这就没处好挑刺了。毕竟各房管各房的事,人情交际可没有律例。 方书音还是头回来她这,兴奋地到处看了看。斗大的地,没一会就看完了。 她转身朝莒绣点头道:“比我想的要好些,这也是奇了。不是我看轻你呀,实在是老太太那性子,油锅里捞钱,风打身前吹过都要凭空薅两把的人,接了你俩来,只怕是有什么想法的。要知道,我统共来这府里住了三回,都是先交银子才开的院子门。我爹说他这姑妈是个枕着银钱才睡得香的人。” 莒绣赞同道:“这事我也没琢磨明白,按说我们跟这府里,搭不上边,平白无故接了来,我心里也难安。” 方书音一直把她当自己人,那事又托赖她,因此便说了实在话:“你家的事,我也知道些。你姑奶奶死的那会,凑巧我也在,只不是长住,是我娘带着我来贺老太太五十寿辰。那会子年纪太小,别的忘了个干净,只记得回了家,我娘和我爹拌了几句嘴。我娘说这也太不像样子了,自此不许我爹带我来这边。到后来王爷回京,当街拦了大老爷车马,好好收拾了一顿,并放话‘见一回打一回’。我爹同我娘说府里风气好了许多,这才重新走动。王爷从不打无辜之人,依我看,必是大老爷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把你姑奶奶牵扯了进来,这才丢了性命。” -- 第45页 在莒绣心里,姑奶奶是救过母亲一回,又替她争取了识字读书机会的大恩人,因此,她对姑奶奶的死因,做不到无动于衷。 莒绣暗自记下这些,点头道:“多谢姐姐告知。” 方书音心生怜悯,劝慰道:“你不要想着仅凭孤勇去报这个仇,保全了自己更要紧。至于他们家,腹心内烂,如今不止败絮其中,连外头,也只破瓦碎砾,迟早要塌。” 莒绣一直纳罕,方姑娘看着不像对这里的人和事留恋的模样,又深知侯府底细,并不打算借这股吹不上劲的东风,为何还要来这常住呢? 方姑娘和方大人都是读书多、晓事深的人,自然有他们的道理。 莒绣忍下疑惑,接收了她好意,点头道:“我知道了,姐姐,你先坐下,我想起来一宗事,想同你说一说。” 方书音最爱听奇闻异事,忙大步一迈,跨坐在绣墩上。 莒绣撇开脸,只当没看见她这豪迈,悄悄说了密道的事,又问她:“姐姐可知道这院子里原住过谁?还有隔壁那院子……我听人说那边闹鬼呢。” 方书音倏地站起,险些带翻了绣墩,好在莒绣眼疾手快,一把稳住了。 方书音回神,一把拉住她的手,急问:“那密道在哪?你带我去看看。” 方姑娘一直没把她当外人,因此莒绣没有犹豫便起身,照冬儿那样,推开了衣柜,露出那密门。 她推柜子之际,方姑娘已将屏风举起,轻轻松松搬到了帘子那,将门给挡了。 莒绣来不及问她为何力气这样大,方姑娘已两步并作一步,飞快蹿到她旁边,并朝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莒绣点头。 方书音贴着门听了会,手拉着两边门把,轻轻推开一条二指宽的缝。她透过它,朝左朝右各细看了几息,再悄悄将门缝推得再大些,让自己挤了过去,回头朝莒绣摆摆手,示意她不要跟过来。 莒绣焦急,担忧她安危,懊悔不该贸然告诉她。 如今她帮不上忙,只能双手合十,盼着这院子里不是真的有人“闹鬼”。 好在方书音很快去而复返,将门原样关好,拴上了,这才开口道:“你们住的这鹿鸣院,原是几兄弟住着。韦鸿景说亲在即,便把老二老三老四迁了出去,住到了隔壁院子。后来因娶的是郡主,这就不够体面了,便重新修缮他们如今住的那处。后头如何安置的我也不知,只知道这两处院子,除他们兄弟几个住过外,再无旁人。” 她转头盯着门,又上下左右细看了,再道:“这门料子比别处新得多,想来修完不过三五年,不是祖辈留下来的。” 那就是兄弟几个中有人搞的事。 莒绣庆幸这府里如今还算有些章程,男女住处,甬道分割。若不然,她们的名声就要被这密门给毁了。 方书音单手一推,柜子复位。她转头,对上莒绣惊讶的眼神,虚笑道:“我学过两年,有点儿功夫在身。” 莒绣点头道:“你放心,我不同别人说。” 方书音嘿嘿笑,道:“我还能不信你!你住这,是谁安排过来的?我听说原是让你们去我隔壁那院子挤一挤的。” 莒绣把来那日的情形都和她说了。 方书音掐着手指,皱眉道:“既然是尚梅韵安排你们住过来的,那多半没有旁的意思。” 莒绣心慌,又道:“这屋子原也没人住,我住对面,是这几日才搬过来的。二奶奶说东厢要留给马家的姐妹住。” “你别着急。据我所知,这二奶奶是个最没脾气的,和善可亲,教养也好,下人们最爱她。我想她应当不会有什么坏心思。她们尚家最重那些贞洁规矩,因此,门第虽不显,也有很多人家上门求娶。只是当初不知为何挑了韦鸿毅这么个废物,实在是糟蹋了她。韦鸿毅吃喝嫖赌样样精,读书写字一窍不通,油嘴滑舌,论人品,给尚梅韵提鞋都不配。” 莒绣来了这么些时日,二奶奶确实对她照拂有加,便感叹道:“婚事是长辈们做的主,自有她们的考量。二奶奶人才那样好,性子又柔,二少爷许是年轻不经事,等有了孩子,说不得就开窍懂得怜惜了。” 方书音摇头叹息,撇嘴道:“只怕难!也就尚梅韵脾气好,要是我,早八百年就和离归家去了。” 莒绣笑道:“二奶奶心胸宽阔,总是个笑模样,不见愁苦。可见个人过日子,总有自己的快活之道。” 方书音道:“也是。从古至今,痴情种还少吗?” 莒绣不喜背后说人,便问她别的:“姐姐,你可知这银票该上哪兑散?” 她怕方姑娘误会,又道:“小面额的,我兑些碎散银子或铜钱使。” 方书音随口道:“若是不多,我那就可以兑,我爹给我备了一匣子的碎银,铜钱也有,方便打点。你随我过去坐会,我让碧碧给你兑。” 莒绣起身,到枕下拿了那两张银票,转身便要交给她。 方书音摆手,道:“一会你直接给碧碧,她管着我的银钱首饰,我身上向来不带银钱。” 莒绣同她一块往外走,路上问她:“你的身边人,是自个带过来的吗?” 方书音答道:“你觉得名字怪是吧?我爹取的,翠翠、碧碧、青青还有葱葱,家里还有个黛黛和菉菉。” 她说到这,收了笑,黯然道:“我听祖母身边的人说,那位姓柳,没嫁人前,常穿浅绿衫子。” -- 第46页 这到底是方大人喜绿在先还是那人穿绿在前,莒绣不好说,只能安慰道:“令尊如今能违令不纳妾,当初就敢站出来争取,想来是真不合适,才没结缘。” 方书音自嘲道:“嗐,我也是魔怔了,老惦记这事干嘛。横竖他是我爹,是我娘的夫君,雷打不动的事,我想再多也不过是徒劳。” 莒绣劝道:“凡事往好里想,快活是一日,烦忧也是一日。令尊对你们这样好,已经胜过这天下九成九的男子了。” 方书音高兴了,道:“也对哈。一会你留我这边吃晚饭吧,我没有姐姐妹妹,老是一个人,怪没意思的。” 莒绣摇头,解释道:“我字写得差,得勤练,今儿已经歇了半日,实是不敢再耽误了。” 方书音叹道:“你这孩子,是真不错,就是让家境给耽误了。采选那事,你再想想,要是有那心思,只管和我说,我找人给你作保。” 莒绣再摇头,果断拒绝道:“多谢你的好意!我不过识得几个字,见过几个人,高门大户攀不起,硬挤进去我也不自在。” 方书音点头,道:“行吧,那你当我没说。” 莒绣再次道谢,这才起身告辞。 第21章 隔日方姑娘没来上学,想是又被接回家去了,美绣到了时辰也没来。 莒绣忧心着美绣和那密门两事,无心闲逛,下了学便匆匆赶回鹿鸣院。 二奶奶比她还早到,停步在游廊那等着,一见了莒绣面就笑着走近,再肩并肩一同往里走。她亲亲热热道:“昨儿那绿豆糕做得妙,清清爽爽不腻口,把咱们家过去吃的那些,都比过去了。妹妹真真是好手艺!” 莒绣受宠若惊,忙道:“二奶奶谬赞,莒绣……” 二奶奶停步回头,打断了她自谦,叹道:“说起来,都是我的不是,又给你添了乱子。你是个好的,大度稳重,招人疼。那一位……唉!着实让人不省心,你不同她计较,可耐不住她自个蠢,胆也太大了些。闲话传到明珠苑,郡主气得要叫人拿了她去见官,好在身边人劝住了。你放心,往后她不再住这边,郡主也感念你的好,除归还那两样,另有赏赐。她心里难安,托我来给你赔个不是。” 她说着转了头,示意身后珍珠将红漆木盒递上来。 那盒子四角嵌着宝珠,彰显名贵。 这也太过了。 莒绣原以为顶多是呵斥辖制云姑娘,掩了这丑就罢。不想郡主竟要拿她送官,也不怕伤了自个脸面,这是为何呢? 眼下顾不得细想,她诚惶诚恐推辞道:“这是误会,我哪里当得起这些?原也不是什么大事,云姑娘年纪小,不过是同我开个顽笑。本该我去拜见郡主,把事澄清了,只是我礼数上不周全,夜里又着了风,怕过了病气。实是不便,还请奶奶替我到郡主娘娘跟前帮着圆一圆。” 二奶奶笑道:“啊哟哟,你也别吓成这样,你要是想跪我可架不住你呀。行行行,我也劝过郡主,都是小孩子胡闹着玩,论理也没有带着贼赃招摇过市的。如今你这么一说,我总算是明白了。那我这就过去,早些和郡主说清楚,省得她着急伤了身。” 说到伤身,二奶奶脸上的笑意味深长,莒绣便猜到:郡主只怕是有了身孕。 那二奶奶这笑,是真为郡主高兴,还是掩饰失意呢? 莒绣收回心神,松一口气道:“我们年纪小,不会处事,给二奶奶您添麻烦了。” 二奶奶笑得眉眼弯弯,亲昵地抚着她臂膀道:“你这孩子,真可心,我呀,最喜欢你这样的,你愿不愿意给我做个妹子,往后长长久久的?” 这话又像有两层意思,莒绣特意往美绣住的屋子那多瞧了两眼,再迟疑道:“多谢二奶奶厚爱,人都道奶奶家的姑娘个顶个的好。莒绣浅薄,不敢往奶奶脸上抹黑。” 二奶奶笑意不减,话却收了回来,只道:“也罢,你自有姐妹。往后,你有事只管同我说,我疼你!” 莒绣赧然笑笑,略福一礼道:“奶奶您事多繁忙,这事又要拖累您,莒绣实在是过意不去。” 二奶奶仍是满脸堆笑,又轻弹了她肩头两下,好像上边沾着什么尘垢似的。她很是关切道:“嗐,我那不过是瞎忙,成日就在府里来来去去跑个腿,算得了什么?我这就去回郡主,上学累人,你快回去歇着吧。” 莒绣实在不擅长这样的八面玲珑,再福身,目送她走出去了,脚下匆匆往里寻美绣去。 美绣人不在院子里,莒绣心下大慌,丢下书袋唤人:“冬儿,冬儿。” 连喊了两声无人应,她又唤:“春儿,美绣,美绣……” “姑娘,这是怎么了?”冬儿捏着帕子,从游廊那小跑着过来回应。 莒绣顾不上问她方才去了哪,只问:“你知不知道她去了哪?” 冬儿忙道:“姑娘别着急,是老太太那边派人叫了美绣小姐过去坐坐,陪陪客,学里也叫人去说了的。” 莒绣悬到嗓子眼的心,一听到“陪客”,一下就落了地。 “是马家两位姑娘来了吗?” “嗯,”冬儿瞧了瞧她脸色,又道,“原先说是两个,但今儿来的却有四个。我听小丫头们嚼舌,说是老太太不高兴,要打发她们去马大人自个府上,不过后来不知怎地又改了口。我听她们说马家这一回送了七八个小姐进京,碰巧马大人出去给楚王办差了。马大人廉洁,他们那宅子小,马夫人一时没了主意,只好多打发两个住过来,剩下的挤在自家宅子里。” -- 第47页 莒绣实在是想不到,这官家还有这样行事的。就是乡下人家,去走亲戚前,也该有个思量,那边容纳得下多少人住,心里多少得有个数,讲究些的,得叫人提前捎个信去,人家也好有个准备。哪有马家这样的,一股脑塞给人就完事,完全不管别人家为难不为难。 冬儿朝她使了个眼色,朝房里抬了下巴,道:“姑娘,你先回屋里歇一会,我这就去领饭。” 莒绣点头,抬头看的却是对面东厢。东厢也是四间,算上隔间的小床,一共也就三张,这姐妹四个,又如何安排? 冬儿只怕是担心她还要让,莒绣却不担心,以方才二奶奶的口气,断不至于再将这种事说出口。如果真需要她们让,大可先说完这事,再料理云姑娘那事。 冬儿拎了食盒归来,果然小声和她说了自己的担忧。 莒绣劝道:“这边就这么大,让无可让,想必二奶奶会安排好的,不用我们操心。” 冬儿仍忧心忡忡,莒绣又问她:“你见着春儿了吗?” 冬儿摇头,想了想才答:“没见她去灶下领饭,马家姑娘们没安顿,兴许都留老太太那用饭了。” 也对,马家再不济,也是比她们张家上得台面的官家。 莒绣见一切合情合理,便不再操心,安心用饭。 莒绣中觉只歇了一刻半钟,磨了墨继续练字。 她才写了两张,就听见外边闹哄哄的。 她起身走到半开的窗边,虽不能看个究竟,但听声清清楚楚。她听见外头有婆子们抬东西互相叮嘱吆喝的动静,再是云姑娘身边那秋儿在哭诉:“住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让咱们搬了?” 接着是云姑娘在大声呵斥:“住嘴,还不是你惹的祸!做出这样的事,把我的脸都丢尽了。” 秋儿又是哭又是讨饶。 莒绣蹑手蹑脚回到桌边,只当没发现这档子事。 心不静,搁了笔暂且不写。 乍一听,好似簪花和耳饰是秋儿动的,莒绣却是不信的。只怕她们是故意在院中吵吵嚷嚷,说给别人听,让秋儿坐实了这罪名,洗白了云堇书。 要真是秋儿所为,这府里,哪里还容得下她? 云堇书这出戏,于莒绣,算不得坏事。至少韦府的主子们,分散了注意,不至于立时盯上美绣那一出。 说到美绣,她这一细想,又有不对。 美绣说她和五少爷是不上学在园子里遇上的,可自个以墨换书那会,韦先生还不曾到学里任教,这也对不上号。 美绣只怕是有隐瞒的。 莒绣心底生出一股邪火——就算知道美绣心思诡,她还得尽力帮她描补,就因为两人该死的同出一门。 这世间又一不公:自私的人,放肆任性犯浑。本本分分的,倒要劳心劳力来为他们擦屁股。 莒绣起身,到屏风后洗了一把脸,再无心写字,听外边没了动静,便决心出去走走。 冬儿又不见踪影,莒绣一时兴起,便问了在外边修剪枝叶的洪婆子。 冬儿的爹是个小买办,她娘是管着内宅各处门房守夜的妈妈。洪婆子自然是认识的,指了她们家方向,又道:“都说她们家了不得,除了这住处,还在外边置了宅子。冬儿她哥,如今正在外边上着学呢。这家人,往后是要翻身做主子的。” 洪婆子说的住处,是主子们划给得脸奴才的住处。冬儿爹姓方,方管事夫妻俩办差还算得力,一家人住了杂院三间房,离主子们的住处也不远。至少按洪婆子指的路,比韦先生住的东院还要靠里些。 莒绣突然意兴阑珊,停了步,不再寻人,只是人出都出来了,想着散散心冷静冷静也好。想去园子吧,又觉美绣那事膈应。因此,她走出去鹿鸣院不远,便踟躇着不知该上哪。 “张家妹妹,这是要去哪?” 莒绣扭头,见是见过的那位四少爷,便行了福礼,胡乱道:“下学时匆匆经过,好像在哪见了一丛迎春,我出来寻寻,好完成学里作业。” 韦鸿腾一笑,温和道:“园子虽小,倒也有几处开得不错的,你上哪去找更便宜。” 莒绣点头致谢,等着他先离开。 谁知四少爷却没有离开的意思,调转方向,领着身边人往她这一处走来,莒绣本就站在路边,退无可退,只能屏住呼吸等着他经过。 韦鸿腾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住了脚,又开了口:“妹妹家离京都远不远?若是惦记家里,我常在外走动,捎个信不是难事。” 莒绣再福一礼道:“多谢四少爷,家里一切都好,再过些时日,我们就回去了,家里人也就不必牵挂了。” 韦鸿腾并不恼,指着后边这青年道:“这是安家,管着府里礼俗人情,你们认识认识。安家,往后表姑娘若有事找上你,尽力相帮。” 莒绣抬头,见这个安家,五官端正,身上收拾得很是利索,整个人透着一股精明能干,便知道这算得力的管事。 莒绣朝安管事点头,权当认识过。 安管事拱手行礼,客客气气的。 莒绣想起自己来时许的愿,不由得发窘,转向四少爷,匆匆道:“多谢四少爷关心,我去园子里逛逛,你自便。” 韦鸿腾拱手道:“妹妹先请。” 第22章 莒绣不想招事,在园子入口那绕了个小圈就回转。 -- 第48页 她才回房重新研墨,美绣从外边冲进了屋子,直奔她房里来,招呼也不打一声,进门就嚷:“你可知道马家来的几人是要住哪?” 她不等堂姐答话,一屁股坐下,又丢出一串话:“今儿老太太叫我过去陪她们,还留了饭,又说她们搬到咱们院子里来住,就住正院。她说我来得久,又乖巧懂事,正好可以帮着照顾些。” 莒绣等着她过足了炫耀的瘾,淡淡地问她:“你是打算怎么个照顾法?” 美绣一下卡了壳,良久才支吾道:“老太太……老太太说了,让她们明儿起,也跟着去上学,我给她们引路。” “明儿是双日子。” 美绣面上发窘,眼珠子瞟来瞟去,小声问她:“你说,我要是改了主意,照旧去上那课,怎样?” “不怎样。”莒绣斩钉截铁否了她的馊主意,指望她醒悟学习之道是不可能的。无利不起早的性子,只怕是老太太那画了什么饼,招得她动了心思。 美绣扯扯嘴,扒着她袖子道:“啊呀,姐姐,我想去上学嘛!你看,如今下午的学不让上了,双日子我便什么都没有了。你跟韦鸿停好,帮着说两句好话,他铁定不会再找我的茬。” 莒绣大怒,站起来喝道:“你胡说八道什么!” 美绣嗫嚅:“我……我是说他老夸你,觉得你是好学生,这不是……” “你心思没在学业上,对先生不尊重,顶嘴不受教,凭什么让先生一再包容你!” 美绣瘪了嘴掉泪,抽泣几下,委屈道:“我知道错了还不行吗?文先生不是说‘知错就改善莫大焉’嘛,我……” 莒绣重新坐下,对着门帘道:“有些错,不可避免,不小心犯过,改了就是。有些错,一辈子犯一次就完蛋。我气的不是你曾经犯的错,而是你如今的态度。你若真有悔改之意,为何不是自己去认错去争取,全指望我做什么?” 美绣垂头,揉捏着宫绦道:“我这不是怕他不肯接受嘛,他那臭脾气……” “你再胡说!” 美绣被她这一声吓得哆嗦了一下,忙道:“我也是听她们说的,说他穷酸小气……” 堂姐的眼神太可怕,美绣越说越小声,忙扯了偷听来的小道消息挡一挡:“你觉得不合适,那我再不说,也不去那惹他生气就是了。兴许他也教不了多少时日了,大太太跟老太太说云姑娘不错,配他绰绰有余,老太太没骂人,想来也是赞同的。他这年纪,一下定,肯定急着成亲,那……这也不能说吗?” 莒绣站起身,背对了她,问:“你还记得我们来这的路上,我和你说了什么?” “不……不要把婚事挂在嘴上,”美绣发现今儿自己这张嘴实在是太钝了,说什么错什么。美绣如今还指着张莒绣助她脱困,忙道,“是我错了,往后我一定看紧了嘴。” 莒绣转回来,垂头盯着脚尖再问:“你这半日,可有说些什么?” 美绣猛摇头,很肯定地答道:“我怕不留神说漏了嘴,什么都没说。” 莒绣不知这话真假,只觉心累。她这两天,日忧夜虑,盼着回家早点脱身避灾,又留恋这种抛下重担还能学习的生活。 一生出留恋,又觉愧疚,还不知母亲在家是怎样的境况呢。 “你回房歇着吧,事没解决前,少出去,少说话。” “我知道了。”美绣虽觉煞风景,但清楚地知道,她这话没说错。毕竟自个头上还悬着一把要命的大刀。 到了此刻,美绣才是真正的体会到什么叫一错遗恨千年。 如果没有这事,今儿我大胆些,是不是就有机会入了她们的眼,踏上那条青云路呢? 美绣回房后,冬儿终于现了身,挽着个小篮子,一进来就把篮子摘了,递到莒绣跟前道:“姑娘你看,难得这时候了,还有这样鲜嫩的窝螺荠。我娘从外边带回来的,让我给姑娘带些,底下还有些鸡蛋,用布包着了。一会我都带去灶房,让她们给你炒了,吃个新鲜。” 莒绣忙道:“你快送了回去,让你爹娘留了自个吃。我横竖有份例的。” 冬儿把篮子往桌上一放,笑道:“姑娘待我这样好,我爹娘成日里叮嘱,让我好生服侍,不要忘记孝敬主子。这是我们一点心意,也不值几个钱。姑娘要是不收,她们只当是姑娘瞧不上,只怕要不自在了。” 冬儿怕她再推,重新把篮子挽到臂弯,快步往外走,一面走一面道:“横竖也不早了,我先送过去,她们也好安排出来。” 莒绣盯着冬儿离去的身影,陷入了沉思。 她一心想过和身边人彼此信赖扶持的单纯舒心日子,可又总是忍不住一点一点掰碎了去思索。 冬儿这些日子时不时不见人影,虽看着像有心事,却不是为母担忧的那种焦虑。冬儿是有秘密的,这点莒绣很肯定。但不确定的是她究竟对自己有没有歹心。 就如今来看,冬儿对她贴心贴肺地好,莒绣却不能为她带来一点好处,不由得为自己的怀疑惭愧。可她总想着凡事皆有两面,又忍不住生疑。 冬儿她家,在她的言辞中,是风雨飘摇。在洪婆子眼里,却是惹人艳羡的前途大好。 冬儿从自清苑出来,和二奶奶那边走得近是常情,为何又对大少爷很是推崇呢? 还有那密道。倘若没有韦先生的提醒,那日清晨,她说不得心急之下,就真跟着她从那边挤过去了。 -- 第49页 可方姑娘说,那院子只有少爷们住过,那门是新修的。冬儿到底是听谁说的有密门呢?对了,她说是她爹,那方买办是如何得知,又出自什么目的告诉女儿的呢? 冬儿对府里的事,事无巨细,好像都了如指掌。 到底是这府里漏成了筛子,还是她背后有人,故意透漏给自己的呢? 莒绣最想弄明白的,还是韦家到底要在她身上捣什么鬼。 冬儿很快回转,欢欢喜喜地替她收拾衣裳,一应预备齐了,才道:“姑娘,我去给你打热水,今儿早些梳洗吧。方才我见人往正院挑箱笼,马家几个姑娘要安顿,一会要水多,来来往往别彼此冲撞了。” “嗯,你去吧。” 冬儿思虑得周全,这边忙活完,院中便热闹起来,丫头婆子来来去去的。 莒绣在房里看书,冬儿去领饭。 那野菜果然鲜嫩,蒸蛋也香,莒绣比平日多吃了些,站起身在房里踱来踱去。她止了冬儿起身,道:“你坐着吃就是,我如今管不住嘴,越吃越多了。” 冬儿抬头看了看她头顶,又瞧了瞧脚下,欢喜道:“姑娘好似长高了些。” 莒绣笑道:“哪儿的话,我来这不足两月,又是这样大的年纪,哪有什么可长的?不过是今儿这髻显得高些。” 冬儿再道:“真长了,姑娘,你瞧瞧这裙子脚,鞋面都露出来一截了。” 这可不是个好消息,莒绣衣柜里那些,都是正正合身的,要是真长高了,还得花银子重新添置。 冬儿见小姐盯着绣鞋犯愁,忙道:“姑娘,裙边都包了的,一会咱们拆了重新缝缝。” 莒绣摇头道:“我再调一调腰就合适了,暂且这样吧。” 眼下她哪有心思顾这个呀。 正院闹哄哄的,莒绣看不进书,干脆收了,道:“今儿早些歇着吧。” 可躺下了实在也睡不着,搬这边来,没有隔间,睡脚踏寒凉不说,莒绣见不惯这样的安排,便做主让冬儿每天夜里回自个家去。 冬儿已经走了,此刻屋里静悄悄的。莒绣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想着心事:明儿韦先生会说什么呢,那事是不是处理好了? 一这么想,她又觉得自己果然和美绣是一条根上的,都只顾自己——韦先生艰难,肯好心帮忙已是大义,自己怎么好意思只念着让他快些办好! 对了,那会美绣说,大太太要把云堇书说给韦先生! 莒绣又气又急,一个翻身起来,抓着褥子急喘,这事可怎么办? 云堇书又蠢又坏,哪里配得上韦先生那样好的人! 这一晚辗转,第二日想早起,就难咯,好在老太太突然慈悲了一回,免了这些时日的晨昏定省。 莒绣心事重重,匆匆吃了几口粥,又撇下冬儿守院子,独自去耕织园。如今对面住着个“摸包儿”,正院又住进来马家的,主仆凑了一屋子,人多手杂,还是看着些才好。 今儿起得不够早,她到的时候,学堂里已经坐了四个。五姑娘和六姑娘都看了她一眼,范姑娘更是时不时朝她看过来,唯独八姑娘专心调着颜料没抬头。 学里多了两排桌椅,莒绣为难了几息,就听堂上先生道:“照旧坐,后头来的坐后边。” 莒绣朝先生点头行礼,安心坐到第四排。 方姑娘仍旧没来,幽兰领着四个陌生面孔进来,扫了一眼第三排和第四排的空位,转头对她们说:“马姑娘,你们挑个座吧,韦先生要开讲了。” 韦先生果然出声阻拦:“坐后两排。” 马家一个桃脸圆眼的姑娘出声道:“敢问先生,为何前边空着的不能坐?让这两个姐姐凑一块,不就……” 旁边一个长脸杏眼的姑娘拉了拉她,再对着堂上的韦先生行礼道:“多谢先生。” 圆眼姑娘歪着头咬了嘴,随后松开,对着先生笑道:“先生见谅,学生鲁莽了。” 这姑娘脸颊饱满,眼珠子墨似的,看着极有灵气,笑起来娇憨可爱。 可惜韦先生是个铁石心肠的,语气依旧硬板:“辰时已到。” 马家四位姑娘匆匆坐下,幽兰扯扯嘴,对着韦先生行一礼,没等来一个眼风,只得悻悻离开。 莒绣暗道:先生刚正不阿,难得,但不圆滑便要得罪人,又不合时宜呀! 第23章 那圆眼的马姑娘就坐在莒绣后边,莒绣清楚地听到她跟同案的姑娘道:“十一姐,这人配不上你。” 莒绣暗忖:怎么又冒出来一个和韦先生婚配的? 十一姑娘比这妹妹靠谱,低声道:“十四,太太出门前是怎么叮嘱的,你全给忘了吗?” 堂上韦先生挂了幅样图,开始讲起牡丹造型。 身后姐妹两个都闭了嘴,安心听课。 往日能静心学画的莒绣却走了神,头一回细细打量起韦先生来。 方形脸,高鼻深目,透着一股英武气。肩宽背挺,四肢修长,夹衣也挡不住这一身的结实有力。不同于其他少爷的白皙,他肤色较深,想来是在外边吃过苦头的,手也要糙些,但运笔时,潇洒自如,比那柔弱无骨要好看得多。 这样有技艺,人才又好的男子,虽然家境差一些,但稳重可靠,怪不得那么多来配姻缘的。 莒绣正这样想,突然发觉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竟对上了先生视线。她一惊,慌得赶紧低头,随即又惭愧地抬起头来,只专心看画听讲,再不敢对先生造次。 -- 第50页 接下来,她是半分不敢走神,专心专意学画。 人多了,韦先生并不当场讲评,只让画完交上去便可走人。 韦先生巡视时,在她画纸上点了三下,莒绣便放缓了速度,一点一点描那底下的叶,拖到最后。 早过了平日下学时辰,门口两个丫头不时往里看,韦先生仰脸,对她们道:“还要等会,你俩先去一个领饭。” 两丫鬟对视一眼,齐声答是。 去了一个,留下一个继续盯着,算不得失职。 莒绣又耐心挨了一会才拿着画上前,先恭恭敬敬道:“学生愚钝,耽误先生……” 韦鸿停接过画,道:“无事,你上前些,看清楚这里。” “是。” 莒绣便又走了一步。 外头那丫鬟只看到师生两个,一个对着画上指点,一个唯唯诺诺点头应是。 声渐渐小了些,丫头知道这是训多了,先生特地给学生留脸,便没往心里去。 里边韦鸿停指着花蕊,说的却是:“先中后里再外,其它都不错,独这一朵散了型。那画要回来了,在这下边,一会你拿回去,最好是销毁掉。” 莒绣忙点头。 韦先生指到花瓣,又道:“沾色一定留意深浅转化,方有重瓣之意。银钱要回来了,有些东西他当了,这个眼下……” 莒绣忙道:“先生说的是,多谢先生。” 韦鸿停刚要将东西连画一齐交给她,就听她突兀地问:“先生可见过金色的牡丹?” 韦鸿停一愣,再是一笑,道:“自然是有的。” 莒绣方才着急鲁莽,这才脱口而出,回了神要好好想想说词,又被先生这笑臊得脸红耳赤,只好胡乱道:“大太太夸云姑娘的簪花好看,我也是这样想的,就好奇是否真有这样的花。先生,是我孤陋寡闻了。” 韦鸿停眨眼,收了笑意,点头道:“无事,回去多加练习。” “是。” 莒绣垂首,双手抬高,恭敬接过他递来的画纸,捧回自己案上。 她一往下走,韦先生快速拿了案上几样画轴往门口走去。 有他遮挡,莒绣顺利地将画纸下的东西都收拾进了书袋,再从从容容收拾其它东西,面色如常走出来。 领饭的丫鬟已回来,莒绣朝她们行了半礼,客客气气道:“是我耽搁了,抱歉。” 两丫头笑笑,方才留下的那位道:“无碍,姑娘早些回去吧。” 莒绣急着回去,韦鸿停这边却慢悠悠地边走边思索。 甬道清静,只偶尔听得见高高的院墙里有奴仆走动说话声。 韦鸿停正好趁这功夫整理方才那姑娘说的后两句。 簪花?那回他误会她有爱慕之意,就是见她平常偶有欲言又止之意,当日又特地打扮了一番来学里。鹅黄色的裙衫,挺适合她的,在往日的沉稳上添了份妙龄女子的柔美。平日她总是素素净净的,那日却戴了一对金簪花,想来是为赴宴做的准备,他却脑子一轴,误以为她是特地为诉衷情而装扮,差点闹出笑话。 韦鸿停自嘲笑笑,又联想到她第二句,这姑娘可不是个爱说闲话的性子,她特地说起大夫人和云堇书,必然有目的。 对了,那簪花就是牡丹花样,本是她的,怎么又成了云堇书的? 韦鸿停想通了关节,又是一笑。 他对学生无偏爱,谁画得好夸谁。这云堇书也不像是个蠢的,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不过想想她那出身和如今的处境,倒也勉强说得过去。而大夫人一向厌恶他,这是要将个三只手赖给他,恶心人?怪不得张莒绣要这样焦急地东拉西扯提醒自己。 这孩子,果然不错! 那边莒绣匆匆回了鹿鸣院,美绣竟坐在八仙桌旁等着她,桌上两个大提盒,盖得严严实实的。 莒绣一愣,随即问她:“你还没用饭吗?” 美绣朝食盒努努嘴,急道:“哎呀,今儿有好菜,就等着你呢,你快去净手。” 冬儿正好拎着桶进来,站住叫了声姑娘,再将桶拎进里屋屏风后。 莒绣回房,将书袋放在衣柜上,再跟着进了屏风后,一面净手一面问:“今儿怎么加菜了?” 冬儿摇头道:“我也不知,府里没别的大事,其他屋里也没有加菜。只是我去领饭时,管事的说,今儿她们疏忽,少算了咱们的份,一会给补做,让晚些再去。我先回来了,美绣小姐问我,我照实回话,她就说等着你一块吃。这饭方才去领的,比平日的好,又多,还热乎着。可巧姑娘回来的晚,正正好!” 莒绣满心疑惑,她历来不大信这个巧字。每日饭菜都有定例,美绣那边照常有,二奶奶是个能干的,灶房这样重要,她挑的人肯定也是得用的,断不至于单缺了她一人的份。只是不知这补偿又是谁的安排,谁知道她正好要晚回呢? 好像……只有韦先生。 一想到这,莒绣臊得脸红,恨不能扇自己一记——张莒绣,你想什么呢! 美绣那句“他和你好”简直有毒,莒绣压不下喉间的痒意,轻咳一声。她见美绣和冬儿都在看自己,便缓了脸色道:“这都四月了,怎么还冷呢?今年这天气也是奇了。” 美绣惦记着食盒里的大肉,顾不上别的,见她终于落座,也不等春儿进屋伺候,急急地掀了盖,一盘一盘往外取。 -- 第51页 “我问过春儿,她说正屋那几个,吃的就是平常咱们吃的那些。你看,她们误了你的,赔得这样大方。好家伙,要是天天耽误我的就好了。啊,有这个呢,我最爱吃了。” 她将那碟子五香鱼取出来,摆在自个面前,迫不及待就搛了吃。 莒绣知道冬儿春儿肯定还没吃,便指指食盒道:“今儿耽误久了,饭菜易凉,你俩也坐下来一块吃。放心,菜多着呢,怎么也吃不完。” 美绣抬头看了一眼,没说话,又埋头吃起来。 春儿犹豫,冬儿拉拉她,两人不敢单坐,挤在一方同坐了。 莒绣见她们不自在,主动喊她们吃哪个哪个。 莒绣虽比在陇乡时吃得要多,但她的食量还是跟美绣没得比。 她耐心等着美绣落了筷,先一步站起来道:“冬儿春儿,你们再吃些,这么好的菜,倒掉可惜了。妹妹,你跟我进来,我想给家里写信,你来看看说些什么好。” 美绣啊了一声,愣愣地跟着进了屋。 莒绣落了帘子,拉着她到了最里边,在衣柜那按住她肩,压声道:“小点声,别一惊一乍。” 美绣悟了,咬着下唇忙不迭点头。 莒绣从书袋里摸出那画像,伸到她面前,问:“是这张吗?” 美绣伸手来接,莒绣躲了,眯眼再问:“是不是你给他的那幅?” 美绣双手扒在柜子上,肯定地点了点头。 莒绣面皮抽搐,可真是六七分像呢,除了性别,她实在是想不出还有哪像的。莒绣心里打了底,一见画像都发蒙,忍不住囧囧地猜想:韦先生拿到画像,是不是被她们姐妹俩给蠢笑了? 既然确认了,莒绣毫不犹豫将它伸向床边烛台,看着它烧到一半了,才丢进香炉里,等它全化成了灰,就用香铲扒了底下的炉灰遮盖。 美绣的银钱,莒绣来的路上见过,银子铜钱混着,装在同个匣子里。莒绣从先生手上接过来时,摸到的却是银票,眼下她并不打算拿出来,只道:“你那些钱,他会再想办法。到时候,能拿回来多少算多少,你可不许浑闹。” 美绣眼巴巴地等着,就得了这么句,虽觉失望,但到底有了底气寻另一个出路,因此,她打起精神来答道:“嗳,我知道了。对了,你真要写信回去呀,祖母不是说,不要过早捎信吗?” 那是怕太早写信让人疑心在这待不住。莒绣懂她那位好祖母的心思,这也是那在报平安这事上犹豫的原因,毕竟母亲在她底下过活,莒绣得罪不起。 莒绣摇摇头,道:“回去吧,和寻常一样,不要让人瞧出个究竟。” 美绣正要回去独自谋划呢,点头转身就走。 第24章 莒绣在房里磨墨练字,等到过了晌午,冬儿果然进屋和她说:“姑娘,这儿可还有什么吩咐?家里有点儿急事,我娘让我午间回去看看,我一会就回来。” 莒绣点头,道:“去吧,我不上哪,就在屋里练字。这没什么事,你不用着急回来。” 冬儿矮身福礼,到了帘子那,又回头看了一眼,见姑娘一直专心练着字,便放了帘子,安心离开。 她一走,莒绣放下笔,起身走到衣柜那,从书袋里摸出那几张银票,仔细看过,数过。她耳尖听到外间有动静,慌忙塞进去,只从书袋里拿出印石。 重新进来的冬儿,正巧瞧见姑娘转身,飞快地瞟了一眼她手中之物,垂下头去,问:“姑娘,我才想起,马家几位姑娘的见礼还未给,这又作何安排?” 莒绣坐下,翻到印石底部,用了挑子,仔细地剔着,头也不抬答道:“今儿她们休养没去请安,想来明日是定要去的。到那时再看吧。若是仍旧不来,咱们再到她们房里去探望也不迟。” 冬儿嗳了一声,寻来软布,放在她手边,又问:“姑娘,你的家书可写好了,什么时候捎出去?” 莒绣停了手,摇头道:“有美绣提醒,我才想起,舅太爷是这月的寿辰,只怕家里人早去那边了。无人在家,落到别人手里也不好,倒不如晚些再写。你放心,我这些事,都不着急,你只管安心回去。” “嗳,那我这就回去了。” 莒绣重新忙活,随口应道:“去吧。” 冬儿一出去,莒绣立刻放下东西,藏好书袋,走到帘边,先细听了外边动静,这才掀帘快步追出去。 因耽搁了一会,她出得院门时,只瞧见冬儿背影消失在西边。 青天白日,莒绣不敢追出去。她转身往回走,边走边细想,韦先生提醒那回,她特意往西边留心看过一眼。 西边那条道,是砌墙封住了的,留了道随墙门,但上边带着锁,并不许人走动。西边那院子,牌匾摘了,门上也是带着锁的。 冬儿说要回家,却往那边去,到底是在做什么? “你这是怎么啦?” 莒绣抬头,见美绣正满脸疑惑看着自己,反问道:“我怎么了?” 美绣指着她脸道:“你哭了啊!” 原来我在难过! 莒绣抬手轻抹了一把,胡乱解释道:“无事,风迷了眼。” 美绣松了口气,问她:“你那还有银子吗,能不能借我一点?我……我保证会还你。” 莒绣掏出帕子,将脸擦净了,迈进门里,才问:“你要银子做什么?” -- 第52页 美绣巴巴地跟上她,哀求道:“我知道你没多少银子,我只要半两就行。六姑娘送了我一件礼,我总得回礼,对吧?” 莒绣警惕心起,强拉住她问道:“你这又是要闹什么?想来你也没费心去记,六姑娘跟那位压根不是一房的。” 美绣讪笑,讨好道:“先前是我弄错了,还以为得宠的那些,都是大房的。不过,你放心,真不是要那个,就是我记着礼尚往来嘛。六姑娘同我亲近,送了我一对宫花,我总得回个像样的礼。” 莒绣摇头道:“那宫花你不要随意戴出去,这个节骨眼上,容易惹是非。银子借给你也无用,你我都出不得府,倒不如花些心思,想想能自己做点什么当回礼,更有诚意。” 美绣皱眉垂肩,沮丧地坐下,撅嘴道:“那我做什么好呢?” “香囊吧,我看你不是还有些好料子吗?” 美绣果然动了心,起身道:“这个好,我先回屋了。夜里我们还一块吃饭啊!” 可惜夜里没有少了谁的份例,自然就没得加菜补偿。 美绣意兴阑珊吃了两口,苦着脸道:“该留两道晚上吃的,横竖又吃不完。” “这天气,留了也要吃坏肚子。” 美绣哦了一声,没精打采道:“这里厨子还不错,鱼做得特别好。要是我还有……” 莒绣轻咳了一声。 美绣懂了,立刻打住,想起堂姐的好,便稍稍地透露了一下:“那天老太太让我们到隔间说说话,我没多说咱们的事,但听了不少别的。” 莒绣抬头,道:“我到你房里坐坐吧,看你那香囊如何弄。” 两姐妹起身,徒留春儿待在桌上,她忐忑地跟着站起来。 莒绣劝道:“你接着吃,冬儿家里有事,这会也没回来,一会还得劳烦你一个人收拾呢。” 美绣也道:“就是,你留这吃你的。” 春儿又重新坐下。 莒绣给美绣使了个眼色,美绣就进了房才开口:“这是怎么了?” 莒绣没提冬儿可疑那事,只道:“这院子里,如今满满当当十几号人,隔墙有耳,言行举止都注意着些。” 美绣往支摘窗看去,果然窗纸上透着个黑影。她耳朵好使,却没发觉,想来这人是贴在这许久了。 美绣抬手掩了嘴,惊恐又气愤地看向莒绣。 莒绣端了桌上一盏茶,轻手轻脚走过去,左手快速推起上边的支窗,右手将茶泼出去,便见那黑影一晃,又听见什么跌出去的声音。 莒绣收回手,支窗回落,她转身将茶碗放回,美绣捂着嘴偷乐。 外间春儿追了出去,并喊着:“外头是谁呀?” 莒绣轻推了美绣一把,美绣便跟着她往床那边走,特别小声问:“是马家的人吗?” 莒绣摇头,道:“不知。” 美绣觉着过瘾,仍窃笑道:“我一直当你是个软面包子任人拿捏,没想到你还能这样!” 莒绣没笑。有些事,很早以前她就想这样做,干脆利落地把这世间的不公控诉出来,可她知道,她没有这样的底气。 她今儿的失控,来自一种跌破底的失望。 美绣笑够了,接着之前的话道:“我听见大夫人在求老太太,说务必让六姑娘中选。我原先记混了,只当六姑娘是二房的,五姑娘才是大房的。你先别生气,我知道我先前不听话,你放心,我往后一定留心。” “接着说你听到的事。” “嗯,大夫人说,六姑娘将来辉煌腾达,才算她们的。要是五姑娘得了机缘,二夫人只怕要跳到她们脸上作威作福了。老太太生气,说你懂个什么,你当我养个野种做什么,还不是她长得像那位!姐,这话你听得明白吗?” “你还听到些什么?” “大夫人说就算她得了造化,将来做到皇后,又不是咱们家的人,岂不是平白好了她们家?老太太说你放心,她们家好就是咱们家好,一条船上的人,他不拉拔我,那就一块沉了溺了!大夫人又说您就不怕曾意荣动什么手脚?老太太说珠儿难道向着她?大夫人还嚷了几句,老太太就让她滚出去。” 莒绣沉思。 美绣又道:“对了,大夫人进门时,给了老太太一个匣子。老太太开始放在榻上,打发我们起身后,立时就拿在了手上,瞧着像是挺要紧的。” 莒绣问:“可是一个四四方方,巴掌大小,看着十分普通的褐色漆盒?” 美绣点头,问道:“你也见过?” 莒绣道:“有两次晨起请安时见过,老太太好像挺看中的,总是随身放着。” 只是不懂既然老太太这么看中它,怎么又由大夫人拿走再送回? 美绣撇嘴道:“依她这守财奴性子,要么是银票,要么是稀世大宝贝,不随时看着不安心呗。” 莒绣笑道:“你说的有道理。” 美绣得意地嘿嘿乐。 莒绣点点耳垂,提醒道:“这事万不可和人说。” 美绣认真点头。 谁也不乐意让人听去自己的秘密。要是让人知道她们张家姑娘的耳朵都比寻常人的好使,谁还跟她们好呀?只怕一有事就要疑到是她们听墙根了。 莒绣见她像样了些,从袖袋里摸出一块碎银,递给她,柔声道:“你先留着,要紧的时候再用。你那些钱,说不得还能要些回来。” -- 第53页 美绣乐呵呵地接过来,一高兴又道:“大夫人要将云姑娘说给韦鸿停,我原还说他配不上郡主娘娘的妹子,后来才知道,她云家跟咱们家也差不离。几代的挑担货郎,要不是出了个给秦王当小妾的姑奶奶,哪里生养得起几十个姑娘?” 美绣压低了声,贴着莒绣耳朵道:“她是个贱妾生的,要不是得了郡主怜惜将她带出来,险些就要配给个六十乡绅当小老婆了。” 家境不好不是错,但明明跳出了火坑还要做些偷鸡摸狗的行当,又仗着郡主这个恩人的势毫不顾忌,怪不得郡主大怒。 这样的人,怎么配得上韦先生! 莒绣一点都不后悔把这事透漏给了韦先生。韦先生那样聪慧能干,一定能听明白,她只盼着他早些解决了这个麻烦。 还有一个马家的十一姑娘呢! 莒绣原以为师生结缘是禁忌,可上回方姑娘说,只要退学了就无碍。那十一姑娘来得晚,议亲前再退学,想来也是行得通的。 十四姑娘说话有些刻薄,但十一姑娘像是个稳重的,就是不知其它方面怎样。 莒绣忍不住问:“马家几个,你看着怎样,好不好相处?” 美绣的眼,闪过一丝狡黠,不屑道:“也不怎么样。她家女孩也特别多,嫡出庶出,加起来只怕得有二十来个。那十四小姐娇气得很,她下边还有弟弟妹妹呢。这回能参加采选的全派出来了,十一到十四在咱们这,年纪稍微大点的六七八九在那边。” 莒绣只问:“我见十一姑娘是个能劝住她的,性子不错。” 美绣仔细回想了一下,点头道:“好像是的,她家几个,也就她长得最一般。十三姑娘最好看,身姿又好,说不得能进宫当娘娘。” 莒绣摇头道:“宫里挑人,和咱们不一样,不要妄自揣测。” “知道了,既不能说别人,那你觉得我这样的,能入宫吗?” 美绣紧张兮兮地等着堂姐发话,却见她摇头道:“不知道,但我觉得入选不是什么好事!你没根基没脑子,和谁斗都是死路一条。” 美绣抿嘴不说话了,她一肚子的雄心壮志,被堂姐这一泼,全浇熄了还滋滋冒烟。 莒绣起身,道:“刚用了膳,你做会针线再歇,我先回房练会字。” 美绣眨眨眼,跟着起身,到衣箱上边取了一本册子递给她,有些不大好意思地道:“我这有字帖,你要不要……拿去用?” 莒绣接过来,笑道:“正用得上呢,多谢。” 美绣见她没计较自己拿得迟,方才还沮丧的心,一下就好了许多,取了针线篓子,转头又去翻料子,欢喜地做起香囊来。 第25章 莒绣出了美绣的房,见冬儿愣愣地站在帘边,她主动问:“冬儿,家里的事可了了?” 冬儿急急福身,很不自在地道:“对不起,姑娘,我回来晚了。” 莒绣从她身边走过,先进了屋里,背对着她道:“没什么要紧的,横竖这也没什么事。你用了饭吗?” “用过了。我娘咳喘老不好,爹在外边回不来,我只好……” “无事。”莒绣打断了她,走到小案处坐下。 冬儿跟在后边,等她坐好了,便从暖筒里扯出壶,往砚台里倒了一点儿热乎的水,放好壶又帮着研墨。 莒绣没急着写,先翻看了那字帖,并告诉冬儿:“我正愁没贴可摹呢,美绣救了急。” 冬儿迟疑了一会,小声道:“姑娘,美绣小姐该早些……” “字帖是她的,肯借我是情分,哪有什么该不该的?” 冬儿悻悻住了嘴,她疑心姑娘这是对她离开太久见责,可话是自己挑起来的,姑娘说的又让人无法反驳,便把这念头压了下去。 主仆两个,一个想着心事,一个专心练字,沉默了一柱香的功夫。 冬儿见姑娘搁了笔,上前帮着洗笔收拾,她有心弥补,便柔声道:“姑娘,这些天,你夜里早点儿歇吧。老太太那暂且不用请安,可听我娘说,等初筛过了,郡主就要在府里摆酒,宴请各府。到那时候,难得清静不说,只怕还有得忙了。” “嗯。” 冬儿帮着打水梳洗,顺手就要弄香。 莒绣拦了,道:“香就这么些了,今儿天色尚好,不潮不闷的,不必熏了。” 冬儿愣了,随即放下手,点头应是。 “我这就歇了,你娘独自在家,你早些回去照护她。” 冬儿福了一礼,放下帘子退了出去。 莒绣静静地听着脚步声朝外,又听见春儿问“可以拴门了吗”,再是门合上的声音。 四周万籁俱静,莒绣思绪飞远。 娘如今怎样了? 那银票是不是韦先生自个贴补的? 姑奶奶到底是怎么死的? 韦府为什么要接我们来? 冬儿到底是谁的人? 再是美绣说的那些,五姑娘是不能认祖归宗的,那家和这家又同坐一条船。以她所见,韦府只和一些末官支家有往来,唯一说出去体面些的,便是那房家了。 韦家有侯府的名号,又有这么大的宅子,说出去很了不得的样子。可大约京里人都知道侯府气数已尽,又得罪了楚王,一个个都避了开来。 莒绣不喜欢老太太、大夫人这样冷心冷意的人,可侯府之下,还有韦先生和二奶奶这样的好人,她打心底里并不盼着这大厦倾覆。 -- 第54页 韦府将这么多表小姐弄过来,大约是想垂死再挣扎一把。莒绣能肯定的,是她和美绣不在这条道上,要不然也不会在这紧要关头上,不许她们去上规矩针线课。 像她们这样的,才貌不够拔尖,要在采选中一鸣惊人,是绝不可能的事。老太太无利不起早,喊她们来,到底是看中了哪一样? 莒绣翻身,压到了一侧耳朵,却灵光乍现,有了思路。 方姑娘猜测姑奶奶怕是牵扯进韦府龌龊旧事才丢了性命,那有没有可能,姑奶奶的秘密被老太太她们摸着了呢?除此之外,莒绣实在想不出她和美绣有什么可招人惦记的。 韦府日渐没落,她们又是女儿身,派不上什么偷听军机密令的用场,只除了…… 当初她们住进来,这府里客客气气让她们各占一方,住着敞亮四间房,单留了正房。而正房本有下人来收拾,五姑娘在学里被文先生训了那一回,收拾归整的人就撤了。 如今又听美绣说老太太是要捧着五姑娘去争的,那……正合上了。 韦府让她们来,不冷不热地对待,怕是想着等采选中了,让她们跟着去当耳朵使的。 莒绣连这府里都不想留,更别说是进王公贵府。何况那样,卖身就是非死不得离了。 她再无睡意,翻身起来,走到隔帘处,取了烛台,再走回来,打开衣箱,翻到最底下的旧包袱。她匆匆将包袱展开,才扫一眼就软了手脚——东西让人动过,虽那两封婚书仍在,可她分明记得,因想过给美绣一看,她那一张,是放在上边的。 想必是那偷翻的人,一封一封打开看过,就颠倒了顺序。 这婚书,只填写了女方,男方空着,原是想着遇险时再随机应变,如今提前让人看了,那完蛋! 莒绣再沉稳,此刻也慌得乱了手脚。她仓惶收拾了它们,抓着烛台坐到床边,靠着床柱默默掉泪。 母亲,我辜负了你的心意,一麻痹大意,不仅没法照应你,只怕要丢了性命,惹了你伤心! 她心灰意冷坐了半夜,才收拾了心绪,将自己编的绣的那些小玩意,全整出来,收在韦先生回礼给的那藤箱里。她就着烛火用心画了几张,盖在上边,再将藤箱封了口。 隔日上午,本是文先生执教。文先生却没来,来的是郡主身前的人,板着脸跟她们说了采选初筛事宜,也不等姑娘们发问,说完即走。 她走了,守学堂的丫鬟进来道:“姑娘们再等等,从今儿起,单日双日都学绘画,到十四日方止。韦先生一刻钟后到,姑娘们要更衣的,赶早去。” 莒绣懊悔没带上藤箱,一着急,站起身走到门口,问方才发话这丫鬟:“姐姐,既是韦先生来,我能回去拿一下练习稿纸吗?昨儿先生特地嘱咐过要我补练的。” 这丫鬟看了眼旁边那位,见她没出声阻拦,便点头道:“快去快回,莫耽误了课业。” “多谢姐姐。” 莒绣快步往鹿鸣院赶,因垂头理着满腹心事,昨夜又没歇息好,人恍惚着,脚下一快,在拐角那就这么撞上了人。 莒绣后退两步,垂头瞧见对面青衫皂靴,又羞又窘,匆匆福身道歉:“对不住,是我太莽撞,才……” 韦鸿腾拱手回礼,温和道:“我无事,张妹妹可伤着了?” 莒绣抬头,见是他,更窘了,摇头道:“四少爷,失礼了,我赶着回去取作业,要先走一步。” 韦鸿腾点头,轻声道:“学业是大事,妹妹快去吧。” 莒绣走得更快了,韦鸿腾盯着她背影,看了许久才抬步。 采选在即,府里在外奔走的人都忙得很。只因不论有钱没钱,哪个院里的人都忙着托人到外边采买新衫打首饰。安家却说,这张家姐妹,一点动静也无。大的依旧规规矩矩上学,小的仍旧不去学绘画。 她们没有攀高望上的心思,这让才收了佟云裳书信催他多方走动的韦鸿腾难免多留了意。小的性子活泼,与他不是一类人,大的寡言少语,守规矩知分寸,是个本分贤淑的。 娶妻娶贤,错过一回的韦鸿腾哪里顾得上挑剔家世,如今只剩一条:怎么引着祖母往她这头想? 方才莽撞险些惹祸,莒绣再不敢胡思乱想。四下无人处,她就小跑,远远听见有动静,便改快步走。如此,一个来回,堪堪赶在先生到学堂前落了座。 她跑得脸颊红扑扑的,上边韦鸿停忍不住多瞧了几眼,又四下看了看,并不见异常,显是没人和她起冲突,这是……怎么了? 韦鸿停没好意思再往情意上猜,只忧心起来:这时节冷热交替,昼暖夜寒。这孩子,是不是病了? 毕竟还有其他学生,他只能按下担忧,先讲课,好在张学生脸色渐渐平复了,只是仍旧没精打采的,运笔的腕,力道明显不如从前。 果然是病了吧。 这傻孩子,学个画而已,又不科考,耽误一节两节有什么关系,大不了我明日后日帮你…… 韦鸿停及时收回神,闭眼提醒自己:分寸,分寸! 今日学的是画浅色花种,洞明帮着搬来一盆开得正好的牡丹。他把花送到门口,姐姐妹妹喊得甜,聊得亲,接了自家少爷一记眼刀子,麻溜地滚了。 门口俩丫鬟把花抬进来,按韦鸿停指示,搬上了案。 韦鸿停道:“这是牡丹中的观音面,两人一组,按座位次序,轮流上前观看,细看过再画。” -- 第55页 方姑娘没回来,莒绣旁边也是空的,等前边两位董姑娘看过,她自觉跟上云堇书,凑成一对上去看。 莒绣忙着细看花瓣花序和颜色变化,没留意到云堇书暗中朝她白了三次眼。 这盆观音面长得极好,朵大枝叶茂。莒绣耐心等着云堇书和她交换位置,云堇书却突然开口道:“禀先生,我们看过了。” 韦先生皱眉。 后边还有两组马姑娘,莒绣不想让先生落个偏私的污名,便顺着云堇书的话安静退了下来,坐好了,因还有小半部分没细看,只能远远地再看两眼。 今儿本就耽误了些时候,众人怕画不完,看过都埋头抓紧调色开画。 范雅庭第一个交画,到这会,莒绣才画了不到一半,对她是真的佩服。 第26章 陆续有学生上交画作,韦鸿停因心中有打算,便改成当面讲评。交画的学生,听完先生指点才能下去,有能改之处,现改了再走。 莒绣本就画得慢,今日更是顺理成章地又当了最后一个。 她忐忑地交了牡丹画,耐心听先生讲了几处不足。 画讲过了,莒绣见先生停了几息,便小声道:“先生,我昨儿画了……” 谁知先生也正巧开口问她:“身上有哪些不自在?” 莒绣先停了嘴。 韦鸿停也愣了片刻,才接着道:“我今儿正好要出去,可以替你寻个方,捎两包药。” 莒绣摇头,赧道:“先生,我只是夜里走了困,并无大碍。” “噢,方才你要说什么?” 韦鸿停并不看她,仍盯着手中牡丹画,外边丫鬟便只当她们仍在评画,便像昨日那样,一个去领饭,一个留守。 莒绣颤着声问:“先生先前说如有那物件,能帮忙转卖,这是真的吗?我我我……” “可带来了?”韦鸿停放下手里的画纸,略抬头看向堂前那些长案。 莒绣便匆匆去取放在案下的小藤箱。 韦鸿停见了这眼熟的物件,突然悟了,接过来,掀了盖,取出上边几张,一一展开。 莒绣借机道:“先生,我妹妹糊涂,丢些银子吃个教训也是该的,先生不必……” “欠债还钱,你放心,韦鸿骉不敢不还。其它的,他要是赎不回来,照价赔偿,只是需要些时日。”韦鸿停听出她的误会,便耐心解释了两句。 莒绣这才安心,盯着藤箱道:“先生,这都是些不值钱的小玩意,若是有人看中,三五个钱都使得。若是太寻常没人要,先生也不必为难。” 韦鸿停心里暗笑,面上却平平,只道:“有人喜欢新奇玩意,三五个钱可买不来心头好。” 他说到这,突然抬了音量道:“时候不早了,你先回去,明儿赶早来,我再讲评这些。回去还要多练习!” 他说完,皱眉将手里这一沓纸丢回藤箱里,将不耐烦演了个十成十。 莒绣配合地垂头退下去收拾东西,待她出门时,那位话多一些的丫鬟还安慰了她两句:“韦先生就这么个脾气,你别往心里去。勤能补拙,多练练就好了。” 莒绣勉强笑笑,道:“是我太愚钝,先生是好意。” 她福了福身,又道:“谢谢两位姐姐,每日耽搁,实在是过意不去,这是我自己做的一点小针线,还请笑纳。” 两丫鬟接了她送的帕子,又客套夸了两句。 莒绣识趣地告辞。 既然那银票是美绣的银子兑来的,莒绣回了鹿鸣院,见冬儿春儿一齐出去领饭,就叫了美绣进屋。 “你给了那人多少银子?” 美绣瘪着嘴,小声道:“银子都给了他,就留了铜钱,得有一百二十多两。” 数对得上,莒绣叹气道:“你也知道那人的无赖性子,帮忙的人,费了老大的劲,给你讨了回来。你可要……” 美绣高兴又激动,忙道:“我知道的,你放心,往后方姑娘让我干嘛我干嘛,我保证……” “方姑娘?银子和画像都是韦先生帮你要回来的。” 美绣一下僵在那。 莒绣瞧着她那脸色,心生不悦,怒道:“韦先生为人方正,又是个热心肠。人家劳心劳力帮你解困,你还要使性子不成?” 美绣讪道:“怎么是他呀!啊,我是说,他怎么要得回呢?这府里人人都瞧不起他。” 莒绣翻银票的手停了,转头冷哼一声,道:“人家也用不着你们瞧不瞧得起。也好,我这就去还给人家。” 美绣急了,上前扒拉住她的手,讨好道:“是我嘴快了,我是说他处境不好,还给帮了这么大一个忙,多不容易啊!我记他的恩,我给他赔礼道歉去。真的,他是真的好,我原以为是方姑娘这样有地位的人,才能施压要得回,这才误会的。姐,我求你了,我知道错了,真的!” 莒绣见她满脸愧色,远远听见外边有了脚步声,便深叹一声,扣住她的手,一把把银票塞进她袖中,再松开手,无奈道:“都在这了,你好自为之吧。” 美绣把银票掏出来,找到壹佰那张,挤出一个笑,讨好地道:“姐,这个钱放你这,我留这些散的,暂且够用了。” 她见莒绣脸色和缓了些,又指着那银票道:“你要用,只管用,我的钱就是你的。姐,我知道错了,真知道错了。” 莒绣拿书袋将那银票盖住,小声道:“晚些再说,她们回来了。” -- 第56页 美绣静下心来一听,果然脚步声离这不远了,便点头退了出去。 莒绣也整整袖子,跟了出来。 冬儿春儿一齐进的屋。冬儿见美绣坐着,莒绣站在窗边远眺,便道:“姑娘,今儿菜色是一样的,虽去得晚,项妈妈好心,帮着温在蒸屉里,不曾凉,快趁热吃吧。” 莒绣转身,点头道:“一会我给你五十个钱,你晚间替我谢谢人家。” “是。” 美绣瞧瞧她俩,出声道:“往后我们也这样一块吃吧,热闹。” 莒绣淡淡地应道:“嗯,冬儿春儿,你们也坐。” 韦鸿停带着藤箱回去,半路竟遇上了韦鸿腾。 彼此见过礼,韦鸿腾多瞧了一眼那藤箱,问道:“停哥,张妹妹学业上可有什么难处?她出身艰难,想来没有正经学过什么,你多担待担待。” 韦鸿停皱眉道:“她们又不科考,学多学少有什么要紧的。我不过是做一天和尚敲一天钟,需要担待什么?” 韦鸿腾好脾气地笑笑,道:“停哥莫要误会,我没别的意思,只是先前撞上张妹妹匆匆赶去取作业,只当学里太严苛,便多嘴一句。” 韦鸿停将藤箱换了个手,讥笑道:“你是个好的,可你应当知道这府里,如今是什么气象。真要算欺负人,我绝对排不上号。老太太她们打的什么主意?你若还要一叶障目,置身事外,有你后悔的时候。” 韦鸿腾收了笑,问道:“你这是指的什么?” 韦鸿停摇头,叹道:“三老爷凭自己本事考的学,做的官。你虽不曾科考,也不是个蠢的。有些事,不要光看皮子,也不要只往好里想。” 他见韦鸿腾一脸茫然,摇头又道:“你有多久没见过太爷了?” 两年多! 韦鸿腾心里冒出股惊慌,下意识地辩解道:“他老人家身子不好,太医诊过脉,说是……” 韦鸿停又是一叹,不再絮言,夹着藤箱快步离去,留下韦鸿腾原地愣神。 他上一次见祖父,是大前年除夕夜,祖父仔细叮嘱他外任要勤勉精忠,其实他不过是个小小的县丞。 祖父祖母父亲母亲,都盼着他能出类拔萃,偏命运弄人,让他遇上那样的事,以至于一提科考就浮现隔壁号舍那张苍白可怖的死人脸,再不能答卷。 举孝廉能做个多大的官呢,当个八品县丞已是父亲多方走动尽力而为。 这个“前程”,祖父祖母不满意,父亲母亲不满意,佟云裳不满意,瞒着他托人上报了个因病停职。 如今连一个弃子韦鸿停都不满意。 韦鸿腾心中生出一股愤怒——你们究竟想让我怎样! 他抬手,一拳砸在路边树上,疼痛帮着他收回心神,细细回想了一下方才的对话。他好像明白了韦鸿停的用意:自己的事都管不好,管别人的做什么! 是啊,佟云裳还在世,张妹妹是个好的,如今与她有牵扯是在害她。 第27章 用罢午饭,莒绣留了美绣在外间说话。 “今早,正屋那几位是直接去的学里,想来晚间也不会去老太太那请安。别人我不好过问,但咱们和她们同在一个院子里住着,再拖不像样子。我想着,不如趁这会子去打个照面,送完礼,正好以不耽误她们歇中觉为由,不必多坐。” 美绣俏眉一扬,喜道:“这主意好,我也不想和她们多待,看着怪别扭的。” 马家的几位姑娘,没有一个是阴沉古怪的,莒绣猜她多半是觉着对方人多,不自觉便生了怯。 为这为那,倒也没多大干系,横竖马家为采选而来,她们要避采选而去。志不同道不合,不必多往来,有个面子情即可。 果然她们带了礼去,马家四姐妹话说得热情,面上却淡淡的。 两厢都是如此,三五句话就能回转。 出了正屋的门,莒绣美绣对视一眼,都觉无奈,美绣还夸张地舒了口气。 等回了房,美绣见冬儿不在,便撒娇道:“姐,我去你房里挤一挤,好不好?” 莒绣正有话要同她说,便道:“行吧,春儿,你到隔间歇着。冬儿不在,没准要劳动你帮我们倒个茶。” 春儿脆声应了,帮着阖了外间的门,又落了这边的隔帘,在帘外道:“姑娘,我就在隔间,哪都不去,你们要有什么吩咐,只管喊我。” 美绣扬声道:“去吧,才饮了茶,一时半会用不上你。你趁这空当眯一会,省得一会叫不醒。” “嗳。” 两姐妹听着春儿脚步声渐弱,一齐往最里边挤,挨着坐在床边。 莒绣把先前那银票又找出来,还给美绣,轻声道:“你的还是你收着,我没有带锁的匣子,放我这,容易丢。” 美绣小心翼翼问她:“你那簪花,是被偷拿了吧?我都听见了,云堇书在那骂秋儿。” 莒绣摇头道:“这事不要再提,二奶奶她们自有安排。” “哦。” “眼下有更要紧的事,你仔细听好了,不要打诨插话。” “嗯。” “我先跟你说句明白话:咱们这样的,进宫只有死路一条,到那些皇子皇侄府里去,也逃不出个奴才命。” 美绣眨眨眼,有话也不敢这会说。 莒绣哪能看不出,接着道:“你觉着方姑娘有地位,我也是这么想的。她邀我去晴舍看书,说架上所有,随我翻看。那架上就有几个手写的册子,其中一本,便是哪年哪月,宫中进多少人,如今各处又余多少。” -- 第57页 美绣眼都瞪圆了,惊得忘了她的叮嘱,脱口问道:“她一个姑娘家,管着这些做什么?” 莒绣抬手捂了她嘴,再道:“你不要一惊一乍的,先听我把话说完。” 美绣点头,莒绣便松开手,道:“先不管方姑娘身份地位如何,那册子,我粗粗翻了一遍。不说前边,单就本朝,‘病’死在宫里的,有侍女女官共七十八人,有位份的嫔妃十九个。若是无这些七灾八难,如今的大皇子,只怕排名要在十开外了。” 美绣一脸“我有话要说”,莒绣摇头,再道:“这些你听听就忘,可千万不能说出去。” 美绣点头,抬手捂了自个的嘴。 莒绣垂头叹息,忧道:“我原和你说带了婚书,可以拿来当幌子借机脱身,如今只怕是行不通了。我不仅丢了簪花,箱笼也被人翻了个底朝天。那婚书,许亲的那一方,经不得查,不好乱填,是空着的。也是我思虑不周,如今再拿出来,势必要被人戳穿了。” 美绣跟着皱眉,道:“我原先还想着在采选中搏一搏,我知道自个蠢,没你有成算。姐,我还知道这儿就你是真为我好,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我全听你的。眼下婚书不成,咱们还能怎么做呢?” 莒绣一听就觉不对,先前多番叮嘱也不见效,如今自个不想再徒劳无功,她反倒醒悟了,便问她:“可是又出了什么事?” 美绣大眼一眨,眼泪成行,委屈道:“白瞎了我的精力和料子,我高高兴兴给她送去,听见的却是她们的嘲笑。说我是哈巴狗,说我是乡下蛤蟆只知道呱呱,说带上我还不如带个婆子有用,还说了许多许多……先前我还以为她把我当知己呢,怎么会有这样的人?人前笑眯眯,人后使着刀尖朝人脸面可劲儿扎。” 莒绣掏出帕子替她擦了擦,叹道:“这样的人多了去了,韦府尚且如此,到了皇子府或者宫里,为着利益,人心更恶。” 美绣点头,坚定道:“我知道错了,你放心,我再不惦记这些不该我的东西了。你说的对,银子地位虽好,总要留着命才能挣。” “眼下最大的麻烦不是你想不想去,咱们来了这,就和韦府扯上了干系。只怕到时候身不由己,不得不去。六姑娘说带上你,就是指的采选过了,带你去当耳目。”莒绣指指耳朵,再次叹气,道,“咱们家的秘密,只怕她们是知道的。先前待你客气,应当是老太太的吩咐,施一点小恩,等着你感恩戴德,为她冲锋陷阵。” 美绣气得胸前剧烈起伏。 堂妹能醒悟,对如今的莒绣来说,特别重要。孤立无援时,能有个说说话的伴,哪怕起不了多大的作用,也是极为重要的。所以,她愿意去信她是真的懂了,改了。 “你先别急,我想的是今年采选,人数众多,韦府又是强弩之末。但愿她们姐妹俩都能落选。” 美绣愤愤道:“要选上范雅庭才好呢,这人在她们几个跟前伏低做小,心里说不得有多憋屈。这样的人,一朝得势,铁定要找补回来。” 莒绣便问:“你去的时候,难道是她们在说,不对呀,整个上午,人都在学里。” 美绣摇头道:“是她们身边的丫头嚼舌根。翡翠在跟鸿雁做保证,说她们家姑娘,是绝对不会忘了自家表姐的。姐,你先前没说他家,是不清楚范家什么底细吧。范雅庭她爹二十年前差点被斩了,反正她们范家,上辈和上上辈的男人,死了一半,流放一半。她爹逃过一劫,但无家无业,一直是靠着这儿过活的,到如今还仗着侯府的势,整日在外边吃吃喝喝干些混账事。别人碍着老太太情面不好说,至少大夫人可烦她们娘仨了。” 莒绣不妨她这一去,竟听来这么些,但又疑惑,这两丫头聊将来,不至于将范家的老底都揭了,便问:“这又是谁告诉你的?” 美绣脸一红,结结巴巴道:“是……是……是奔……啊不,是韦鸿骉说的。” “你和他,在此前就私下见过吧?” 美绣怯怯答道:“嗯,寒食那天,从寺里回来,他托洪婆子叫我出去过,就在东边那小林子里见的。他问了……问了我家是哪的,哪月生的……” 怪不得那晚她抱着墨盒如痴如醉,这应当是真话了。 “他还说了些什么?” 美绣见她没训话,暗自松了口气,想了想,才道:“他说宫里蕙嫔虽没生育,却很有些宠,所以时有赏赐到府。按说侯府虽在官场上没什么建树,也该不缺银子花用的。只是他说老太太这几年太爱财,什么都攥得紧紧的,外边庄子都卖了个干净,全换了银票揣在手里。姐,你说这老太太为何这样抠门,我跟你说,她留我们几个用饭,吃的也不怎么样。咱奶也是个搂钱的好手,可到底没她这样狠呀!” 莒绣也没闹明白老太太为何这样抠,只问她:“他这话,是说老太太原先不这样吧?” 美绣仔细回想了一下,肯定地点了头,受堂姐启发,她也学着多想事,迟了一会又道:“韦鸿骉急银子用,想必是原先得宠时吃喝用度奢侈惯了,后来老太太抠起来,他没了来源,又没本事,只好这样骗人填他的坑吧。啊呀,只怕在我之前,还有许多人中招!” 莒绣笑道:“如今你是真长进了,我觉得你说的很有道理。你再想想,他还同你说了些什么。” -- 第58页 这个姐姐最擅长记这些琐事,美绣便想到哪说哪,又讲了许多当初韦鸿骉为了哄她,主动说的侯府密辛。 “他说二夫人和大夫人是死仇?” “嗯,他就是这么说的,说往后他是不打算跟二房住的。老太太不待见二夫人,连带对二老爷都淡淡的。老太太心里,大少爷和三老爷最要紧,再就是他了,四少爷也得看中,但一直没养在身前,要差上一些。” 大孙子,小儿子,老太太的命根子。这是一说,再是,大少爷娶了郡主,三老爷做着官。在老太太心里,子孙辈,就这两人最出息,是侯府的指望,重视只怕主要是出自这个考虑。就像五姑娘明明不是韦家血脉,只因她将来可能有大造化,就一样成了老太太的眼珠子。别看六姑娘在老太太跟前待得最多,但莒绣看得分明:六姑娘好衣裳有几件,好首饰却不多。而五姑娘日常就穿金戴玉,首饰花样特别多。二老爷既不得宠,二夫人也犯不着拿自个的嫁妆去讨好一个和她不相亲的庶女。那这些值钱的东西,自然都是来自老太太私库。 仍是那句:无利不起早。 但以五姑娘的睚眦必报,老太太这一番挖心掏肺的好,只怕是打了水漂。毕竟八姑娘挨训那一回,五姑娘那口气,可不是亲近和感恩。 第28章 懂了事的美绣,时时刻刻黏着莒绣。 冬儿从外边回来,偶尔悄悄看一眼。 美绣逮到一回,笑道:“你放心,我改了的。你对我姐好,我也要对她好。” 冬儿不自在地回道:“我不是这意思,就是看姑娘好似瘦了些。” 这话美绣可太爱听了,立刻站起身,来回抚着腰身道:“真的吗?姐,我回屋去照个镜子,一会就来。” 她说罢,也不等莒绣回应,拎起裙摆半跳半跨过了门槛,消失在帘子后。 莒绣笑着摇头,收回目光,继续潜心练画。 冬儿拿着抹布,擦了擦床架,然后状似无意道:“姑娘,七少爷好像对美绣小姐有……” 七少爷? 莒绣截了她的话,道:“没有的事,家里给我们姐妹俩都定了亲事,七少爷又贵重,哪里会有那样的心思?总不过见了一两回,怎么就传出这样的闲言了?唉!” 冬儿手里抹布落了地,弯腰匆匆捡起,埋头道:“姑娘,都是我的错。这样没影的事,她们太闲,听风就是雨,我也糊涂,到姑娘跟前胡说,该打该打!” 莒绣笑道:“没事,你也是怕我受牵连,以后遇上她们胡说,你理都不要理。流言止于智者,这样的无稽之谈,随风就散了。” “是是是。姑娘,我去看看晚饭好了没有,早些吃了早点歇着。老太太那,明早得去请安了。” “嗯,你去吧。” 冬儿一走,美绣进来,神神秘秘道:“我都听见了,冬儿说我呢。” 莒绣将画纸一张一张收好,回头问她:“你见过七少爷几回?” 美绣苦着脸道:“姐,你要信我,我跟他真没什么!他比我还白,脂粉用得比我还多,我找他做什么,难道图他显我黑吗?” 莒绣朝她勾勾手,等她坐过来才问:“你没这心思,但谁知道他什么样。你仔细想想,他可曾对你有过什么异常举动?” 美绣冥思苦想一番,仍旧摇了摇头。 两姐妹一齐困惑,既双方都无意,规规矩矩的,这流言到底是怎么生出来的呢? 想不明白的事太多,暂且丢开不谈。 莒绣虽确定了冬儿背后有事,也暂且信了美绣好转,但仍保留了三分,没把冬儿的事告诉她,只道:“往后有事,等没人了再说,隔墙有耳。咱们占着天利,可我也听说过,外边有那功夫高深的,一样能隔空窃听。” 美绣原还以为自己是上天挑中的幸运儿,自有一番大造化,如今听堂姐这么一说,立刻就觉自个矮了三分,撇嘴道:“那她们怎么不找个那样的,把咱们诓来做什么?” 莒绣摇头道:“老太太不是天生的守财奴,这府里的钱,只怕是为着某个不可告人的缘由败光了。那样的高手,可不是一点两点银子请得来的,再者,要入宫或者王府,身家底细必要查个究竟,怕是难过这一关。” 太高深的问题,美绣一想就头疼,自觉转了话题道:“冬儿去领饭了吗,怎么不喊上春儿呢?说好了,往后咱们一块吃的。” 莒绣瞧出她的烦躁不安,哄道:“许是走得急,忘了。你去跟春儿说一声,冬儿回来了我俩先吃,后边领的她们吃。” 美绣点头道:“这样也好。别人那,没有主仆同桌的吧?” 莒绣不知该怎么说这个,只道:“快去吧,春儿在倒水了。” “嗯,我就是随口一说,她这人呐,轴,还真老老实实把那架子里里外外都擦了。”美绣怕她误会自己苛待丫头,忙解释道。 莒绣点点头,不再说什么。 先前美绣苛待迁怒是错,她待冬儿太亲近,也不见得就对。 毕竟人心难测! 冬儿先去的,想是路上遇着了,两人结伴回来的。 冬儿忙着布置,春儿喜气洋洋道:“姑娘们,今儿有加菜,这酱饼可香了,你们一定要尝尝。” 那边韦鸿腾回到东院,避了洞明要过来接箱子的手,只道:“一会我要出府,你们守着屋子,外边有事进来,达练处理。洞明,你替我看好了门,谁也不许进来翻看。” -- 第59页 洞明点头应是,看主子将个破藤箱当宝贝似的藏在了书架后边的机关里。 等少爷一出门,他立刻找到洞明,把这事一问。 达练看着他,问:“你脑子呢,那藤箱你不觉着眼熟吗?” 洞明茫然地摇头。 达练在他额间弹一指,笑道:“先前少爷让你去买蹴鞠毽球,这你总该记得吧?” 洞明皱眉,按着自个的头道:“好些天的事了,原是给这府里孙小姐买的吧,后头给了谁来着?还是我出去重买了一份呢!” 达练叹气,劝道:“让你夜里早些歇着你不听,你呀,话本子看多了,把脑子都给熬坏了。” 洞明讪笑。 达练无奈,帮他解了惑,“头回见礼,张姑娘让丫头送回了一样东西,少爷便随手将这个相赠。这样旧的箱子,就咱们有。” 洞明长长地噢了一声,随即又问:“那张家姐妹,不会见咱们少爷有怜悯之心,就特地缠上来吧?” 不然好端端的,为何又拿那藤箱来回礼? 达练抬手欲敲,洞明察觉,躲了,拱手求饶:“有话好好说,再弄我,要成老寿星了。” 防了上边没防得住下边,腿上挨了一踢。 洞明委屈道:“我这又怎么了?” 达练叹道:“人穷又不是罪,你忘了自个什么出身了?” 主子对他们大方,他兜渐渐鼓了,连家里都跟着发达起来,早忘了从前吃了这顿没下顿的光景。 洞明尴尬,不自在地转了话风,道:“少爷这会子出门做什么?” 达练坐下,重新翻起桌上的账簿,头也不抬道:“不知道。” 洞明凑上来,殷勤地帮他倒了一盏茶,讨好道:“你怎么也不问问呢?横竖主子从来不朝你起怒。” 达练抬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反问道:“你知道主子为什么不对我发火吗?” 洞明摇头,带些醋意道:“我要知道还用问你吗?说不定就是看你长得俊呗,我爹娘生得我这样磕巴,我能有什么办法?” 达练提笔,写了几个字,放下笔,斥道:“你把少爷当什么了!他要在这,此刻踢你都是轻的。你迟早死在这张嘴上,我告诉你,要想不挨骂,就四个字:少说少问。跟了这么久,你怎么还不知道,少爷喜欢自己拿主意,不喜欢别人替他做主呢?” 洞明懒懒地靠着桌子,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等达练查完了这一本,才幽幽地问:“你说咱们少爷会娶个什么样的女子进门?” 达练没答,专心看着下一本。 洞明也不催,自顾自说着:“要是娶个老太太这样的,那就是火坑,坑一辈子。大夫人那样的,一天到晚耷拉着脸,多少债要还的模样,屋都不想回了。二夫人太丑!方姑娘性子太古怪,不合适不合适。范姑娘我觉着好,人长得标志,八面玲珑,聪明可人,可主子好像挺烦她的。董家两位,出身好,不聒噪,性子也好,随便挑哪个都使得,大的年纪更……” “这少爷你来当?” 洞明本在搜刮着未来主母的可能性,乍一听,惊得从凳子上跌落。他刚要讨饶,一对上达练那张顽笑脸,立刻明了,怒道:“你怎么这样呀?害我以为少爷回来了呢!” 达练哼笑道:“才和你说那四字,你立刻又犯病,有这闲功夫,到外边帮我跑腿去。” 洞明爬起,拿着架子问:“谁说我有功夫了?小爷我忙得很呢。喂,你先说说,是什么事。” “去匣子里取一百,啊不,二百两,到铺子上去,兑成散银碎银,立时带回来。” 洞明又不懂了,问道:“闲钱还有不少,在这里住着,寻常又花不了几个钱,何必跑这一趟?” 达练懒得白费劲戳通这石头脑袋,只道:“你去还是不去?等会爷回来,我告诉他你在这帮他挑妻子,你猜他疼不疼你?” 洞明一哆嗦,忙道:“去去去,谁说我不去了?” 他站起身,整整衣带,还特意问:“还有什么活,一块儿告诉我,我脚快,保管都给你办齐了。你有什么想吃的?我从外边给你捎回来。” 他就是这么一客套,不料达练还真仔细想了想,道:“东福街的牛肉酱饼,多捎几张,用好的油纸包了,热热的带回来。” 洞明虽意外,也没怨言,达练时刻照拂,吃个饼子算什么,就是要吃头牛他都请得起。 洞明嘴快,手脚也快,出了门,不到半个时辰就回转,谁知主子回来得更快。 他心慌,唯恐要挨骂,搜刮着好话想要解释。 达练先他一步,指着他手里的玩意道:“少爷,洞明去外边兑了些碎银,在府里用起来更便利。” 洞明刚想说“是他让我去的”,就听见主子满意地点头,道:“不错,正好要用。这饼干净吗?” 洞明悟了,忙不迭点头,道:“我亲眼盯着他做的,干干净净。他那干荷叶放得久,我怕晒的时候积了灰在里边,所以油纸包是我自个去买的。” 少爷嘴角带笑,道:“这事办得不错。拿给达练,你把这……换个匣子装了,要带锁的,新的也无妨。” “嗳!” 洞明欢欢喜喜把酱饼交接了,朝达练眨眼,这回是心服口服,再不质疑了。 第29章 天有些阴沉昏暗,因早上去老太太那走了过场,莒绣紧赶慢赶到学里,时辰已不早了。 -- 第60页 她顾不上平息静气,快步走到堂前,向早就等在这的韦先生表达了歉意:“对不起,先生,我来晚了。” 韦先生惯常是这张刻板脸,不喜也不见怒,语气平平道:“回去可练习了?” 莒绣忙从书袋里掏出一把画纸,因好好的画纸让她一裁为四,不太像样子,便小声解释道:“纸太大费功夫,我想着横竖是练习,不如从小的画起。” 其实是舍不得浪费纸,二奶奶好心给她添的那一沓,因她练字练画用得勤,所剩又不多了。 韦先生不置可否,接过画随意放在案上,点点那藤箱,道:“时刻不早,就不一一点评了,我写了批语在里边,你回去再细看吧。这些一会我看看,你下了学别急着回,听我给你讲完再走。” 莒绣乖巧点头,浅笑道:“多谢先生。” 韦鸿停见了她这模样,不自觉地转头移开视线,甩甩手示意她下去。 莒绣抱着藤箱回到案几那,刚落座就见门口进来一个范雅庭。 这么巧,难道先生也听得见外边动静? 先生是好人,有没有这个都是可亲可敬的。 她小心地把藤箱搁在脚边放好,方才一上手,她就暗喜。原先藤箱装着那些编织缝制的小玩意,很轻,如今很有些分量。先生这转卖可真快,一天的功夫就换来一箱子铜钱。 眼下处境艰难,她得做好最坏的打算,攒点逃命钱。 她出门前,一共就七十八个钱,那回做绿豆糕就用得差不多了,如今手里有的这些,全是托韦先生的福。 这沉甸甸的恩义,得还! 莒绣趁开课前这点空当,琢磨着能做点什么当回礼。 做吃食?藏藤箱里不干净,也不方便用食盒盛了送过去。 做针线?男女有别,容易给先生招来蜚语。 她还能做点什么呢? 这回下了学,两人是真“教与学”,莒绣有刺绣基础,画花比画广景要擅长些,要注意的都是些细节之处。 韦先生在她画上添一笔两笔,这花立刻变得有了魂似的,鲜活起来。 莒绣一边听教导一边在心里感慨,所以韦先生落笔时,她稀里糊涂就把心里话说了出来:“先生,这能给我做花样子吗?” 韦鸿停愣了一下,随即笑道:“自然是可以的。” 先生难得有这样的春风拂面,莒绣脸上热辣辣的。幽兰说先生有小画圣美誉,自个却俗得只想着针线活,岂不是亵渎了先生的精湛画艺。 韦鸿停见她这小儿女之态,主动道:“你还想要些什么花样子?画好了拿来这,我帮你改。” 这样也可以吗? 莒绣心里隐隐觉着这样有些过分,可她的人生里,头一回有人事事顺着她,头一回出了事有人可以去信赖去依靠。她有些自私地不想去戳破它,便没有“懂事”地推让,只垂着头道:“多谢先生。为这个,也为……那些。” 韦鸿停找准机会,趁门口两丫鬟说话之际,看向学生,再笑一次,温和道:“有事只管说,我是你先生,照拂你是该的。早些回去吧,得了闲到园子里多看看,花花草草,千姿百态,不是人能画尽的。等往后有了好时机,到外边走走,更好。自然鬼斧神工,非人力栽培能比!” 莒绣抬头看了先生一眼,正好对上他关切的目光,又慌乱着撇过头去,小声道:“我先回去了。” “嗯。”韦鸿停心软口软,又关切了一句,“午间让丫头晚些去领饭食,冷的吃了不好,伤脾胃。” 莒绣脑子里乱乱的,不敢再说话,只匆匆点头,接过那几张画纸,快速收拾了东西,头一回不顾礼仪,先他而去。 莒绣才绕过影壁,这老天爷就很不给面地哗啦啦砸下一堆雨,她不得不退回到檐下。 下了雨,冬儿应当会打着伞来接人,只是,万一冬儿此刻去领饭,也让雨给困住了呢? 从这儿回鹿鸣院,疾走也得半刻钟,若是冒雨而行,肯定会淋个透湿,赶不得!还是在这等着吧,急雨来得快,去得也快的。 她抱着藤箱,贴着墙站好,望着眼前的雨帘,想着方才那一幕。 先生对我,是真的好啊!可是张莒绣,你不能有非分之想,你是什么人,先生是什么人,不能…… “拿去!” 莒绣一慌,藤箱险些落地,得亏韦先生伸手相助,托住了往下掉的它。 莒绣重新抱紧了,心跳如雷,不敢去瞧先生的脸,也不敢接先生递过来的伞。 “先生,冬儿……我身边的人,一会就来接我了。先生不用管我,先回去吧。” 在韦鸿停眼里,这姑娘一直都是柔弱单薄的,所以,他不赞同地摇头道:“这风里夹着湿气,你站这也容易着凉。听话,撑着伞先回去,把衣裳鞋袜都熏一熏,免得捂了寒。” 他说罢,不容分说就把伞插进莒绣胳膊和藤箱的空隙中,然后一转身,潇洒走入雨中。 莒绣心急,费劲地夹住藤箱,单手去撑那伞,想追上去还给他。可他腿长脚快,就这么一两息的功夫,已经走出去老远,消失在拐角处。 莒绣攥紧了伞,莫名地想哭。 院子里边有动静,莒绣收拾好心绪,撑开伞,在肩窝那借点力将伞柄撑住了,双手抱好藤箱走回去。 回了西厢,美绣正倚着门在等她,一见就疾呼:“快进来,我给你倒了热茶,你先喝两口。这贼老天也真是,好好的天,这一下雨,什么兴致都没了。” -- 第61页 莒绣收伞进屋,把藤箱放在桌上,端起茶,饮了两口。她见美绣去摸藤箱,忙放下茶盏,把它抱回来,急道:“里边是先生布置的课业,也不知打湿了不曾。你用饭了吗?” 这藤箱脏脏旧旧的,美绣就是一时好奇,听见是学里的事,立刻撇开它,只管抱怨道:“没呢,我这一上午下午,都没事干,好无聊啊!” 莒绣抱着藤箱往屋里走,随口道:“你可以做做针线,或到四姑娘房里坐坐。她好些天没去学里了,应是留在房里绣嫁妆,你过去陪她说说话,散散闷也好。” 她来了这么久,就只头回见面和四姑娘客套过两句。因此美绣意兴阑珊地道:“人家又瞧不起我们,不去讨这个嫌了!” 莒绣将藤箱放在案上,找出件干净外衫换上,揽着她往外间走,道:“四姑娘是个好的,她在府里不受重视,难得不自怨自艾,也不是个狭隘的。你去了,她只会高兴。” “好。” 吃了午饭,美绣还想挨着她,莒绣拒了,道:“床小,挤着不好,你先回屋里好生歇一会,晚间还得去请安。我先完成学里的作业再睡。” 美绣无力地点点头,走到隔帘那,突然回头问她:“你说,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去呀?” 莒绣抿着嘴,朝她摇了摇头。 这事提都不用提,除非有天大的理由,否则老太太有一百个借口扣着人不让她们走。 美绣那样子,都像要哭出来了。 莒绣心里也不见轻松,回了房,打发冬儿家去看看。等人走了,她再抱着藤箱坐在床边,很是惆怅了一番,才掀了盖。 上边是她那几张画,先生没打诳语,每幅都有一张小签,写着不足之处和改动方法。 莒绣不急着数钱,一张一张仔细看过了,再整整齐齐放好。 画纸下边,是一个新漆盒,只比藤箱小上一些,堪堪卡在里边。莒绣费了些巧劲才把它弄出来,这藤箱的分量,全在它,沉甸甸的,单手可拿不好。 莒绣将它捧出来,放在褥子上,起身去寻针线篓,挑了粗线,剪下同长的几股,并作一股,扎了一头,再搓成细绳,为串钱作预备。 等坐回床边,她拿先前压在匣子下边的钥匙,开了匣子的锁,摘了锁拿在手上细看。这锁做工精致,又压手,不像是糙物件。 她把锁放在匣子一侧,小心翼翼掀开盖,瞧见匣中之物,一时竟不知作何发应才是真。 思虑良久,她将绳捏起,和这些大大小小的银块放在一处,重合上盖,郑重锁上,再将匣子抱起,放在腿上,轻轻抚着它,左右为难。 那些东西,值不了几个钱,这银子,她拿着不踏实。 先生是大善人,莒绣再缺钱,也做不出来这样的厚颜之事。 思来想去,既想不到报答之法,也没琢磨好推辞之言。 莒绣站起来,蹲下身,将匣子塞进床底下,好好地贴着床角藏好。 她人睡在上边,因连日心事重重,今儿又起得早,虽心里沉重,也迷迷糊糊入了睡。 这一躺,她觉着身上懒懒的,重重的,脚步艰难,眼见前边一棵杨柳,便挪过去靠着。 离柳树不远,有一鸡舍,一只大红公鸡雄赳赳气昂昂在墙上巡视。 墙外一犬狂吠,公鸡受了挑衅,支起双翅,飞跃下来,才落地,两脚一蹬,鸡身已飞起,朝着狗头啄去。 这野狗也不是个怂的,矮身偏头躲了这一袭,朝公鸡又连着低沉吼叫了几声。 公鸡跳起,伸长脖子又来攻击。 野狗横着身子,将头扭到一旁,伸了一爪来扒。 公鸡不躲,盯着它瞧了会,挪动步子,见机又是一啄。 野狗吃痛,龇牙低吼,来回窜动后半身找时机。 公鸡非但不怕,还十分勇猛地跳去,精准地落在野狗背上。 野狗扭头去咬,公鸡又跳飞下去。 这鸡犬不宁梦,让莒绣这一觉睡得头晕目眩。她艰难起身,唤了声“冬儿”。 冬儿进屋,扶了她一把,问道:“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莒绣抬手摸摸额头,哑着嗓子道:“许是着了些凉,你帮我砌碗滚滚的茶来,我喝一盏就好了。” 洪婆子除洒扫,还管着倒座房里的小炉子,两个炉子上都有铫子,随时供应热水。 冬儿起身,拎着桌上的壶,去了。 热茶下肚,身上轻了些,但晕眩没好转,莒绣勉强坐稳了,伸手去摸砚台,想研墨练字。 冬儿不赞同,劝她:“姑娘,学不在一时,眼下你身上不自在,还是多歇歇的好,养好了再学也不迟。” 莒绣点头道:“也好,我再躺会,有事你叫我起身。不要把这事告诉旁人,切记。” 冬儿搀着她躺下,仔细盖好了被,柔声道:“姑娘,你好生歇着,我就在外边做做针线守着这,哪都不去。” 莒绣无力地应了一声,再次睡去前,又挣扎来一分清明,不忘叮嘱她:“那伞是我借来的,等会干透了,你替我收好。” 第30章 这一觉,睡到了申初。 她睡得昏沉,冬儿轻唤不醒,便由着她歇到此刻,才将她摇醒扶起。冬儿倒了两盏热茶,又弄来辣辣的热水帮她擦洗。 莒绣脸色缓了些,由她伴着出门。 美绣在外间等着,走过来,挤开冬儿,挽了她手臂,问道:“你好些了吗?那会我过来看看,你嘟囔着,让我一定要打伞。我也没出门去呀,你这是烧糊涂了吧?” -- 第62页 莒绣摇头道:“睡迷瞪了,这会好了,走吧。” 有些日子没见,老太太脸色比莒绣的还难看。 姑娘们到的时候,二奶奶站着,脸色凝重,一向坐着的大夫人也老实站着,面上有些不自在。唯有二夫人靠着架子半站了,一见她们便扯扯嘴角,满目算计。 莒绣美绣进院子前听见了老太太骂的后几句,知道这是为的什么在闹。两姐妹垂着头,站在人群后边。 有菡萏提醒,老太太这才挤出个笑模样,僵硬地客气道:“这些时日,你们辛苦些,采选是大事,挣好了是家族荣光,可不能马虎。” 众人齐声应是。 老太太又对二奶奶道:“韵儿,你这些妹妹不容易,从明儿起,一日三餐,加些份例。从我这走账,万不可慢待。” 二奶奶柔声应是。 老太太抬手让鼠姑上前,鼠姑手里一捧盒,里边铺一层锦,上边是一些银饰。 “才让人打的坠子,新出的样式,你们一人挑一对。” 一众姑娘又齐声道谢,按着站序各自领了一对。 莒绣美绣站在最后,疑心这里边没有自个的份,好在老太太也没做得太过,轮到她们时,虽选无可选,到底还是有份的。 老太太给完甜枣,面上就显出些不耐。鼠姑忙道:“说不得晚些又有雨,姑娘们早些回去吧。” 老太太点名喊人:“珠儿,琳儿,你们留下陪客。还有珊姐儿瑚姐儿,你们娘回了,晚些就到,在这等着吧。” 这是三姑太太要回来,一家团聚,几位客居的姑娘都识趣地退出去。 出了院子,云堇书看着前边的范雅庭,虚捂着嘴戏谑道:“范姐姐,你怎么也出来了?老太太定是疏忽了,竟忘了点你的名。” 范雅庭没回头,只淡淡回应:“妹妹有所不知,早前我母亲在老太太那告了假。我兄长过了院试,这两日在外边摆酒,忙不过来。” 云堇书扯扯嘴,不情不愿道了句:“恭喜了。” 和她比起来,马家十一姑娘的恭贺就显得有诚意多了。她快走两步,挨着范姑娘,贴心贴意地细问了许多,又是感慨道:“读书一道,如此艰难,令兄天资聪颖,又勤勉不怠,想必此后也会乘风破浪,平步青云。” 美绣用手臂碰了一下莒绣,朝她眨眨眼:厉害吧? 莒绣悄悄捏了一下她挽在自己胳膊上的手,提醒她不要做得太打眼。 好在前边有马家几个姑娘挡着,十一姑娘又忙着和范姑娘说体己话,无人注意这后边。 加餐明日算起,今儿夜里还是那几样菜,莒绣只觉腹中翻涌,并无食欲,吃了几口就放了筷子。 她回里间随手画了几笔,实在是无力,只得搁了笔。 冬儿劝她再去歇歇,她摇头道:“这会子睡,夜里又没觉了,难熬。我出去走走。” 冬儿忙道:“姑娘,再添件衣裳吧?” 莒绣不想让她多碰自个的东西,便道:“我去拿吧,你帮我去问问妹妹,要不要结伴去四姑娘院里坐坐?” 冬儿点头去了。 莒绣扶着小案起身,到衣箱里找出件背心套上,找出要带的东西,然后慢步走到外间。 美绣没出来,莒绣走到她门口,见她正对镜摆弄着耳上挂的那对新耳坠。 她扭头,见了莒绣,双手去摘,道:“还真是没见过的样式,一甩头,就有小小的叮当声,怪有趣的。你那对呢?” 莒绣摇头,道:“明儿再戴。你把给四姑娘的礼也带上。” 两人造访,四姑娘显然很高兴,请她们到自己房里,又嘱咐丫头去沏茶,又翻箱倒柜,找出来一点干果让她们。 莒绣忙道:“才吃了饭过来,也没提前说一声,有些失礼,还请姐姐见谅。” 四姑娘笑道:“我这儿冷清,你们来,我高兴着呢。” 虽是侯府血脉,可四姑娘的处境,和莒绣无异。她也是住着厢房一角,有一间闺房,吃饭则和刚从老太太那迁出来的八姑娘共一个外间。反倒是方姑娘一个外来的,独占着对面东厢四间房。 这闺房地上,堆着四只新箱笼,显得屋里窄得像是没地方落脚。 四姑娘见美绣去看那,便解释道:“父亲怕放在外边给蹭坏了,干脆让人抬了来,横竖我这也宽敞。” 美绣好奇心重,莒绣怕她问到什么不该问的,便切了话题道:“这是姐姐方才在做的吧,好鲜亮的活计。这花样子真新鲜!” 四姑娘腼腆一笑,解释道:“我手艺一般,胜在花样子别致,这是堂兄所赠,他这画艺确实不俗。” 莒绣拿着绣件,一时酸涩原来他也给别人画,一时又惭愧自个想偏,心眼还小。 她这一走神,把四姑娘弄得不自在了,小心翼翼问:“妹妹喜欢这个吗?花样子还在,一会给你带回去。” 莒绣回神,浅笑摇头,又夸起她箱笼上摆着的鞋。 四姑娘取了一双过来递给她细看,羞赧道:“他脚宽,所以前头做得稍大些,不大好看。” 这是给未来夫婿做的,莒绣便没有接,就着她的手看了两眼,笑道:“合脚便是好鞋,花里胡哨走不出几步,那也无用。” “是的,我也是这样想的。”美绣插话道。 四姑娘高兴地把鞋收回去,又让她们:“两位妹妹,请吃茶。白日里下雨,这会子天更凉了,吃口热茶去去寒。” -- 第63页 莒绣端起杯子抿了一口,放茶盏的功夫,顺势将袖袋里预备好的香囊拿出来,牵了四姑娘搁在桌上的手,将荷包轻放在她手中,垂眸道:“来了许久,还是头回来拜访。我们出不得门,也寻不来什么好物件,只一点自个做的活计,给姐姐添个喜,还请姐姐不要嫌弃。” 这是商量过的,美绣也拿出一个荷包放在上边。 虽有给新嫁娘添喜的礼俗,但婚期还有两个月,并不急。 四姑娘忐忑道:“这……” 莒绣在她手上轻拍了两下,笑道:“我这是有事相求呢,姐姐,可千万别推拒,要不然,这话我都不好意思说出口了。” 四姑娘忙道:“你说,你只管说。只是我在这府里………若有用得上我的地方,你只管说。” 美绣都不知道有这一出,和四姑娘一样,愣愣地看向莒绣。 莒绣深吸了一口气,幽幽道:“早些年我姑奶奶殒命在此,一没留信,二没留下什么物件。所以,我想请姐姐帮忙到四太太面前问一两句,只说我们想知道她当年有没有要好的,或是三两句境况即可,若是没有,也不强求。” 四姑娘面露难色,莒绣忙道:“姐姐切莫为难,我就是随口碰碰运气,并没有其它意思。” 四姑娘纠结一番,叹道:“你们有所不知,我父亲常年住在外边,到八九年前才搬了回来。所以,令长辈之事,我父母只怕也帮不上忙。” 美绣道:“你们原先……” 莒绣忙提醒道:“四老爷在外求学任职,见多识广,也只有他才挑得出这么好的姐夫。我才听得人说,林姐夫院试拿了好名次,姐姐大喜。” 四姑娘两颊飞霞,垂首谦逊道:“还不知将来如何呢!” 美绣虽云里雾里,但见姐姐说中了,跟着道:“恭喜姐姐,贺喜姐姐。” 莒绣又道:“先前我说的,姐姐只管把它忘了。我们也是病急乱投医,随口乱说的。既有这么大的喜事,姐姐总能收下贺仪了吧?” 林方盛及冠之年能中秀才。若是别人家,做为亲家的当家人,必得当做大事,郑重备礼庆贺。可韦曼瑜太清楚祖母的德性,这事父亲一早禀告过,祖母不耐烦打发他出来,还不如郡主房里那只猫不吃粮这事要紧,想必此后也不会有什么表示。 所以,她早早死心,若不是这张家姐妹提起,这事就只她们一家几口知情了。 韦曼瑜拒绝不了这样的彩头,点头收下,感激道:“两位妹妹盛情,我厚颜领了。还请再坐坐,这院里有个老妈妈,我叫她来说几句话,再送妹妹们回去。” 莒绣美绣齐齐点头,耐心等着她出去,看她招来丫鬟耳语。 韦曼瑜回身坐下,又让了一遍茶。 没一会,丫鬟领回来一个四五十岁的婆子,正是接她们来这的汤妈妈。 汤妈妈也瞧见了姐妹俩,面色晦暗,撇过头给韦曼瑜行礼,问道:“四姑娘叫我来,可是有什么吩咐?” 韦曼瑜见状,直接代她俩问话:“汤妈妈,你是府里经年的老人,可记得老太爷身边那位早些年没了的草儿姑娘?” 汤妈妈抬起脸,苦着脸道:“四姑娘,老太太下令不许拿这些旧事嚼舌,这……” 莒绣心想:汤妈妈既是老太太身边的人,眼下虽不愿,仍在好声解释,不曾一口回绝。想来这位,要么是得过四老爷恩惠,要么是有什么把柄被人握住的。由此可见,四老爷一家,并不像表面的那样无用。 韦曼瑜点点外边,道:“对面空的,这院子里又没别人。我们要问的也不过一点寻常事,有什么说不得的?” 汤妈妈瞟一眼张家姐妹,虽为难,但也软了口气,道:“姑娘问吧,我那会在老太太身边伺候着,知道的也不多。” 这就够了。 莒绣问道:“她去得急,我家里接了信,只说已下葬,却不知在何处。到底是亲人,我们想着,若能问到去处,也好祭奠一番。” 汤妈妈摇头道:“这事是外院的人给办的,只知道老太爷亲自发话厚葬,命人打了上好的漆棺,还请了人做道场,在后巷停灵三天方送出去安葬。至于葬在哪,我们里边的人,一概不知。” 莒绣又问:“那会她可有要好的,我们想讨件她留下的物件,做个念想,也好了了家祖的挂念。” 汤妈妈眨眨眼,犹豫了一瞬才答:“荣逸堂管着出门往来的阎婆子是她干娘,她俩亲母女似的,那位死了,阎婆子哭了几个月才止。” 莒绣见她不情不愿,知道再问也无用,便笑道:“这就很好了,多谢妈妈。” 汤妈妈却不看她,只等着四姑娘发话。 韦曼瑜看向张家姐妹,见她俩不再问话,就点头道:“这里无事,你早些回去。林大夫下月初三到,你放心,我爹一早打过招呼的。” 汤妈妈面露喜色,连声道谢才退下。 不等人问,韦曼瑜主动解释道:“林家有个喜好云游的四叔,习得一手好医术,最擅针灸之法。汤妈妈的大儿染了恶疾,动弹不得,有林大夫救治,如今能拄拐走动,已是大好。” “多谢姐姐相助,了了我们心事。夜色已深,我们先告辞了,我妹妹如今有空,若是姐姐不嫌弃,她想过来坐坐,可使得?” 韦曼瑜和府里姐妹不亲近,表亲堂亲对她也只是面子情,因此并不抗拒此事,笑道:“美绣妹妹若不觉无趣,随时来都行。” -- 第64页 美绣横竖闲来无事,又见她没一点儿架子,痛快道:“明儿我来给姐姐分线。” “好。” 韦曼瑜送了姐妹俩出去,回来就见丫鬟梅香一脸为难道:“姑娘,这里边……包着银票。” 韦曼瑜接过来,垂头看着手里这几张,叹道:“她们是个好的。” 梅香却知道,姑娘感慨的不单是这个,还因为一个韦府待嫁娘,寒碜到竟没两个农家女出手大方。 第31章 出了晴舍,美绣一肚子话要问,可才开了个头就让堂姐堵了回来。 “外边风大,仔细吃了风,肚子疼。” 以往在家老黄牛似的张莒绣如今都虚弱无力,美绣可不想病恹恹的,乖乖闭了嘴。 等夜里都梳洗过,她翻来覆去睡不着,抱着被子跑到莒绣这。猫一样轻手轻脚,但因怕堂姐生气,便先出了声。 “是我。” 莒绣头痛难忍,此刻还没入睡,等着她进来,只问她:“春儿可睡了?” 美绣脱了鞋爬上来,急吼吼道:“睡得可香了,她觉大,夜里时常唤不醒。” 莒绣往里边挪了挪,劝道:“她才十三四岁,还是个孩子,贪睡些也是有的。” “嗯,我再没骂她,你放心。” 莒绣闭上眼,听美绣在耳边聒噪,发了一连串的问,耐心等着她止了话,才一一解释:“她们为了钱在吵,老太太骂了四老爷,范姑娘的兄长过了院试,四姑娘的未来夫婿又是应考的,那自然就是考过了,要送贺仪起的争执。我这点银子,原就是这府里给的,簪花那事……” 美绣自行领悟了,道:“她们这是拿钱堵你的嘴,息事宁人呀。” 本就是随口扯来的借口,莒绣不细说这个,只接着道:“咱们在这,前途叵测,唯一没有利益冲突值得相交的,只有四房这一家子。出点银子,留条后路,你白日里也有个去处。” 韦先生给的匣子里,有大小碎银许多,最下边,还压着一沓小额银票。姐妹俩商量好的,一人给二张五两,凑起来也够四姑娘打副寻常些的头面做嫁妆。 “嗯,我听你的。那四老爷不是读书出来做了官吗?怎么四姑娘那……这么寒酸?” 莒绣睁开眼,隔帘离床远,那点烛光,到了这,昏暗得只能辨出帐顶一团一团的暗纹。 “只怕是老太太为了打压庶子,强行将他们弄了回来。将人圈在院子里,没分家,又不许置私产,坐吃山空,哪里能好?” 美绣奇了,问道:“庶子孝顺,头一份不就是嫡母吗?他做官,老太太也能得利不是,怎么会做这样的蠢事?” “是啊。” 莒绣也觉着奇怪,老太太这人,太古怪了。脾气说来就来,那身子跟性子一样,时好时坏,这么些天没去请安,她面色仍这样苍白,可见没休养得好,但又不曾听说有延医问药。 美绣又问:“你不觉着两位夫人,还有大少爷他们都古里古怪的吗?” 确实是,这府里的人,好些个都透着分诡异。 莒绣摇头,道:“个人有个人的脾性吧。” “唉!你说这采选初筛,派来挑的人,会是谁呢?” 莒绣突然想起一事,喃喃自语道:“我们应当不在名单吧?” 来这之前,祖母将她二人的路引,全交给了汤妈妈,人在外边,这是身份的唯一证明。 美绣好半晌没吭声,隔了一会才问:“要是我在里边,你怪不怪我?” 莒绣也沉默了一会才答:“你的人生你自个作主,只要不牵累我,我怪你做什么?” 两人都住了嘴,隔了那么一会,莒绣听见美绣抽泣声,堵在心口那一口恶气,怎么也吐不出。她翻身对着墙里,只觉头疼得要炸似的。 身后的美绣把左手贴在她背上,小声解释:“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是我,劝不服自己。我不想回乡下,不想嫁个像我爹那样的腌臜男人。他们不爱梳洗,一口黄牙一脸胡茬,言行粗鄙,不知温言软语体贴,得了闲就醉酒发疯,满嘴胡诌不知天高地厚。我不想和那样的人过一辈子,只要想想就觉难熬。” 莒绣竟想不到言辞可以反驳她,只叹道:“人无完人,总有各样的弊处。你想往高处走,这也无可厚非。只一点,要认清现状,不要一味强拗,更不要为达目的生歹心,走歪门邪道。你要嫁个好男人,也要人家心甘情愿肯娶才好。” 美绣预想中的劈头盖脸训斥没来,便欢喜应承道:“好。我记下了,若有好的,真心实意想娶我,我就留下来嫁他。若是没有,我老老实实返乡嫁农夫,踏踏实实学着洗衣做饭。” 莒绣长吐了一口气,和和气气道:“只要不害人害己,你我姐妹一场,能帮你的,我会帮你。但你要记住,人人都会演戏,我也一样。虽然没有害你之心,但我有事瞒着你不能说,所以,你不要随意对人推心置腹。在外,在内,都要多加小心。” “嗯。不能说的你就不要说,姐,我信你。” “睡吧,明儿你去四姑娘那,能帮忙的,帮一点,不能帮,就陪着说会话。那边离老太太院子近,要是能听到零星半点,没准能助咱们脱身。” “好。” 这事姐妹俩通过气,彼此心里都有数。 莒绣的病症,隔日并没有缓解,过去十几年从没有生过的病,好像攒在了一处爆发。 -- 第65页 美绣搀她起来,老太太那还要请安,她不得不强行灌下几碗热茶,用冷水激了脸,强打精神走了这一趟。等回来,她浑身力气用光,没人支撑就坐不稳,只能回到床上,靠着引枕,勉强吃了几口粥。 冬儿踟躇道:“姑娘,我回去一趟,让我爹托人给你买药回来煎吧。” 莒绣摇头,道:“你先去学里给我请个假,还有那伞……算了,等我下回再还吧。等等,还是捎去吧,这会子那位姐姐不一定来了,你交给韦先生,托他转交。” 这时节多雨,不还给他,他不好出门。 冬儿犹豫着应了。 莒绣从枕下摸出一块银子,递给她,虚弱道:“你去过学里,再回去找人买药。你到那罐子里取一串钱带上,给人点跑腿钱。” 她同意买药就好,冬儿安心去办事。 美绣要留下照顾她,莒绣拒了,道:“我哪也不会去,又无大症候,只是乏力罢了,就在这歇着。你同四姑娘说好了,临时反悔不去也不好。” 美绣只好去了。 莒绣独自躺着,听外边风吹树叶摇,好好的时节,竟让她生出份秋凉之悲。 我这又是怎么了?我还有娘要照护,如此柔弱无力,怎么挣得出命去?可饶是这样想,痛和烦忧缠身,她却难免心灰意冷起来。 因两头要跑,冬儿去得久了些,回来后,扶她起身,又喂了些才冲的葱白生姜水,替她擦净了捂出来的汗,安慰道:“我把姑娘的症状都说了,爹说等大伙差事忙完就叫人去跑腿。初感风寒,用药及时,要不了多久就能起效应。” 莒绣嗯了一声,轻声道:“劳烦你们了。” 她指指那罐子,道:“你带些钱去厨房,替我谢谢人家,不必俭省。” “等姑娘好些了,我就去。” 莒绣摇头,道:“方才那方子有用,我好了许多,你现在就去一趟,不必守着我。” 冬儿拗不过,只好又去了,回来时,她拎着个小陶罐,里边是热热的粥水,一面服侍她起身,一面道:“杨妈妈说这米汤水养人,姑娘吃不进饭,喝点这个也好。” 莒绣勉强喝了半碗,身上虽擦过,可到底黏黏答答的不舒服,就道:“我身上不舒坦,辛苦你再去帮我打些热水来,我洗一洗。” 冬儿见她能坐稳了,便从屏风后,取了桶,匆匆出去了。 莒绣慢吞吞起身,找了换洗衣裳,去到屏风后。冬儿一将水打好,她就泡在浴桶里,把自己从头到脚洗了一遍。 等换上干爽的衣裳,人一下轻快了不少。 春儿在外边传声进来:“冬儿,外边有小丫头过来传话。” 冬儿出去,莒绣靠着床柱翻着手里的书。 冬儿原以为是她爹叫人把药递进来,出来见是个陌生丫头,便问:“你是哪个房里的,来这做什么?” 这姑娘年纪小,口齿却伶俐,干脆清楚答道:“我是外边来的,不知姐姐听过康家医馆没有。我师父来府里给贵人请脉,听说这里有位小姐身上不自在,便打发我过来瞧个脉。姐姐放心,我跟了师父十年,小病小痛的,不在话下。” 冬儿为难道:“你先等等。” 冬儿进屋把小姑娘身份说了,莒绣点头道:“人家是好意,请她进来吧。” 等人一进屋,莒绣就明白为何春儿冬儿都误会她是府里小丫鬟了。这姑娘生得灵秀,眼珠子亮亮的,只是穿着打扮,着实太普通。头上一点发饰全无,两根碎布条一扎,看着男孩一样。青色布裳,配同色鞋子,通身无一点修饰刺绣。 “劳烦小大夫了。” 小姑娘笑笑,并不说那些客套之语,上前就摸上她脉。 莒绣去看她的手,这手白净,但比她们的要糙,干燥暖和,落在自个手上,怪舒服的。 小姑娘收了笑,认真切了脉,又叫莒绣换了手,重新把过。 她收回手,从袖中摸出一个小瓷盒,打开来,揩了一点点药膏,轻轻擦在莒绣两侧太阳穴上,柔声道:“无大碍,姑娘注意早晚添衣,午间也不要随意减,少沾凉水。姑娘葵水将至,要放松身心,去除了郁结,这比吃药更见效。” 她也不等莒绣回复,站起身,拱手道:“姑娘,我先去了,等我回禀过师傅,会有人送了药进来。” 莒绣站起身,道:“多谢。” 她朝冬儿示意,冬儿拿着一串钱要赏小大夫。 小大夫连连摆手道:“多谢姑娘,我们家没这样的规矩,不能收的。” 她说完这话,逃也似的蹦蹦跳跳出去了。 冬儿将钱放回瓷罐里,过来扶莒绣重新坐下,嘴里道:“定是二奶奶找来的,姑娘,她待你可真好。寻常家里谁小病小灾的,可没人去外边找大夫。” 莒绣笑笑,道:“是啊。” 她生病,所以早上用了妆粉胭脂遮掩,请安时人多,她们又总是掩在最后,二奶奶再厉害,也不会注意到这点。冬儿说是二奶奶找来的大夫,那就是说,这事她违背她的意思,禀报过二奶奶。 二奶奶就是她背后之人吗? 可是……二奶奶对她那样好,冬儿其实也好,她这一病,冬儿忙上忙下,没一点怨言。这世间,有无缘无故的好吗? 还有那位,师生之谊是这样的吗? 第32章 小大夫那药膏,刚抹上不觉着,可人走了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莒绣就觉身上痛快起来:头疼去了大半,鼻息通畅,腰也有劲,能挺直了。 -- 第66页 莒绣在屋里来回走了走,冬儿见了也称奇:“这药膏子,竟这样灵验!早知道就该到她那买一样的。姑娘,我去问问,要是人还没走……” 莒绣摇头道:“先不要急,小大夫说等会有人送药来,这个见效这样快,说不得是不能乱用才没说明白。你到我枕头下拿些银子放身上,一会记得把药钱给了。” 主仆两个都不通药理,光凭颜色气味,分辨不出那药膏子是什么做的,只能耐心等着。小大夫也没打诳语,两人不过又说了几句闲话,外边就来了送药的小丫鬟。 冬儿取了东西进来,回禀道:“是灶下的小丫头送了来,我打发她回去跟我爹捎个话,要是外边那药还没去买,就不必买了。姑娘,这药钱,说是给过了,不肯收。我给了小丫头二十个钱当赏。” 莒绣嗯了一声,走过来,看着冬儿在小桌上拆纸盒。 冬儿先拆出来一个小瓷盒,高兴地拿起来给她看,道:“姑娘,真有这个神药,我再给你擦擦。” 莒绣摇头,指着纸盒侧边那张签,道:“先看看医嘱。” 冬儿展开来,再递到她面前,小声道:“姑娘,你来看吧,我不识字。” 莒绣愣了一下,随即接过来,快速浏览一遍,又放在桌上,心不在焉道:“说是头疼或鼻塞时拿来擦,现在用不着。” 冬儿噢了一声,又从纸盒里边取出一个小瓷瓶,道:“那吃这个吧。” 莒绣垂眸,低声道:“好啊。” 冬儿伸手摸了摸壶身,倒出一盏茶,又拔了瓶塞,倒出两粒药,递给已经坐下的莒绣。 莒绣接过药丸,一口吃了,再端起茶水一饮,将它们冲下去。 药算不得苦,可她心里发苦。 医嘱上写着:丸药每次两粒,温水送服,每日一次。 “我好了许多,睡久了头昏,我练练字。” “嗯,”冬儿帮着研了墨,抱起大纸盒收进柜里,扬着手里留下的纸包道,“姑娘,我去倒座那给你煎这个,我跟春儿说好了,她会帮我把饭拎回来。” 莒绣淡淡地应了:“好,你去吧。” 冬儿出去不久,二奶奶来了。 莒绣还没来得及道谢,就听她开门见山道:“今儿事多缠身,我也不跟妹妹绕弯子了,我来,实是有事相求。” 莒绣让了座,二奶奶很急的样子,刚落座又接着道:“头前妹妹绣的那荷包,做工好,寓意也好,我爱得不行,天天戴着。今儿老太太瞧见了,直夸它好,竟说要照着这绣活,做一对鞋。老太太的脾气你是知道的,我好说歹说,她老人家就犟上了,还非得要个一样的,换个人做还不行。我推脱不过,只好厚着脸皮来求妹妹,还请得闲了,帮着缝个鞋面。你放心,鞋底子那些做起来伤手,不必你来,有现成的,料子尺寸我也会送过来。好妹妹,我真是对不住你,平白给你添了这样一宗事。” 莒绣心里泛起嘀咕:大夫若是二奶奶请的,那这会是携恩邀功? 为了验证这个,她故意含糊道:“今儿我身上……” 二奶奶忙抚着她手,亲昵道:“我知道,我知道,这事不急,今儿你多歇歇,一会我让人给你送些药过来,等好了再忙也不迟。” 莒绣得了答案,知道这请求就不存在拒绝,她不想多耽搁,就道:“等我好些了,一定抓紧做。” 二奶奶笑了,又像上次那样,轻轻掸了掸她肩头,亲亲热热道:“好妹妹,我记你的恩,你要有事,只管和我说。” 二奶奶刚走没多大会,果真打发人送来了一些料子和鞋样并尺寸,还有一小盒,上边贴着红签“八珍丸”,盒子里一共两枚。 八珍听起来就是荣养的丸药,既药不对症,莒绣将它另收了,把鞋样拿起来细看,不由得心生疑惑——这样长的鞋面,老太太穿了会合适? 横竖话已说在前头,老太太又不是个得人心的,何必赶工。 莒绣把这活计放在一旁,暂且不管。等吃过晚饭,又吃了药,肚子胀胀的不舒坦,她就在屋里走动一番,压不下那念头,又坐下来,挑了支细笔,把那个梦给画了下来。 鸟雀鱼蝶这些是刺绣常描的,但这公鸡野狗,她不擅长,只能糙糙地描出个神似。 这一场鸡犬斗,她挑了八个场面画下来。 冬儿进来,站在她旁边服侍,见了这画,笑道:“姑娘,这个有趣,这是公鸡吧?” “嗯。” “姑娘画下来做什么,学里还教这个吗?” 莒绣摇摇头,她没办法说出那个理由,只道:“闲来无趣而已。” 她这样说,收拾的时候却郑重地将它们折好,收进藤箱里边。 那小大夫医术高明,三种药各用过一遍,莒绣再躺下,头痛已经消失殆尽,身上一松乏,就好眠。她一觉睡醒,便不需要人服侍起身,自个梳洗了,脸色也只比平常略差上一些,不擦脂粉也过得去。 她这头好了,老太太那边却更糟了。那青灰色,映得那张沟壑脸更可怖,让莒绣猛然想起了封棺前的祖父。 莒绣只觉心口又发堵,忙撇开脸,提醒自己:小大夫说了,去了郁结才好。 老太太脸色差,精力更差,挑着二夫人骂了几句就急喘不停,幽兰立刻打发她们出来。 人还没走出院子,莒绣就听见里边木樨在嚷:“快去枕边拿那匣子,老太太等着吃呢。” -- 第67页 那匣子里装着救命的丹药?也对,匣子总是由大夫人送来,汤妈妈说过,大夫人娘家有什么太医的。 既然如此,那昨日小大夫的师傅是为谁而来,又是谁把她叫来给我看病的呢? 眼下还有更要紧的事,这又无处可问,莒绣只能先将它按下。等回了鹿鸣院,她飞快吃完粥,叮嘱冬儿留下吃饭,不用管她。 冬儿多看了几眼,到底坐住了没跟上。 莒绣安心回里屋,将先前挑出来的银票全装在小荷包里,夹在那八张画中,背上书袋,再将它们抱上。 冬儿起身要跟,她拒了。 “昨日累着你了,今儿不用你跟,留在屋里歇歇吧。” 冬儿追到门口,欲言又止。 莒绣回头,对她笑笑,柔声道:“你瞧我,是不是全好了?这都是你的功劳。” 冬儿安下心来,倚着门,也笑了。 她们没害我之前,就算有事瞒着我,我仍当她们是好的。这是莒绣方才想通的事,心头豁然开朗,出了院子,再见这雨水冲洗过的天地,又觉它们也洁亮了许多。 她没法解释此刻心头的雀跃,便只当这是痊愈后的欢欣,轻轻哼着《莲华曲》,漫步去往耕织园。 到得拐角小园子那,枝头有一雀儿,欢快鸣唱,莒绣停步,仰头去看它。 “喀。” 莒绣扭头,惊愕地发现韦先生正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看的正是她。她又慌又乱,转身急急地解释:“先生,昨儿我着了凉,不是贪玩……” 韦鸿停往远离她的右侧迈了一步,语气平平道:“养好了再来也无妨。” 莒绣忙道:“已经好了。” 她想起那句遗漏的“先生早安”,可此刻再说又不合适了。一时间,她思绪混乱,偶然抓住一丝,便焦急地问道:“先生有没有事?那日我不该……” 她打着伞还着了凉,先生可是淋着雨回去的。 韦鸿停又往那边迈了一步,两人离了一丈有余,这才随口道:“我无事,走吧,外边风大。” 先生在前,学生在后。 两人谨守规矩,保持了距离,直到进了学堂。 他坐下了,莒绣才抱着画纸走过去,放下画纸的同时,左手悄悄点了点特地露出一角的荷包,嘴上说道:“劳烦先生帮我看看,这些该怎么改才好。” 韦鸿停将《鸡犬斗》一幅一幅看过,点头道:“主题不错,先下去吧,空了再教你。” 莒绣心急荷包那事,垂首小声道:“先生,我那些东西,不值这么多,我拿着不安心,还请先生帮忙调停。” 韦鸿停抬眸看了她几眼,随即又转回来,继续看画,淡淡道:“我知道了。” 说罢,他摆摆手,不再多言。 莒绣行礼退下,先前的欢喜散了个大半。 果然是自己多想了,明明没有学生来,他却不想和她细说那些画,怎么会是那样的心思?张莒绣,你这样顺杆爬,扒着人家的善心利用是很惹人厌的呀! 这心思起起伏伏,让她浑然忘了周边,她坐下,才放好书袋,外边就进来一个好学生——范雅庭。 范姑娘和她一样,进了学堂都不忙着坐好,先上前给先生问好,也拿出画作请教。 韦先生指着画,和她在细说什么。 莒绣心里酸汁子冲了一样,难受地垂头不去看。 云堇书行为不端,不堪配。马家十一姑娘心气高,不相合。可是范姑娘呢,美绣说她们家是犯官之后,采选应是不能的。范姑娘兄长将来有功名,她又是这府里正经的亲戚,家世不算太差。姿容佳,才学好,勤勉上进,又有一颗七窍心,能屈能伸,是个女中俊杰。她和韦先生,恰恰是顶顶相配的一对。 韦先生是那样好的人,就该有个好姻缘啊! 只是…… 唉! 第33章 今日课程,讲的是没骨牡丹画法,着重的是色彩渲染。 调色占了小半节,勾和染的手法又是小半节,留给学生作画的时间便不多了。 莒绣不擅调色,照着样调完,到试色又发现都不太对,只得重来。因此不必特地放慢,她一心扑在画纸上,仍落在了最后。 她上前交了画,几次张嘴,也没能说得出话。 韦先生也心不在焉,只随意指了两处不足,便道:“不急一时,先这样,早些回去吧。” 莒绣默默地点了头,转身之际,又听他说:“回去后不要盲目下笔,等天晴之日,到园子里看过实物,再练一练。” 莒绣又点头,取了书袋,游魂一样飘回去了。 冬儿早早地领回了饭,正和春儿小声说着什么。两人见她进了院子,春儿朝里边高声喊:“姑娘,莒绣小姐回来了。” 冬儿迎上来问:“姑娘,这是怎么了?” 早上高高兴兴去的,怎么回来垂头丧气? 莒绣抬头,勉强笑道:“无事,就是累了些,饭领过了?” “嗯,拿回来了,杨妈妈说上边叮嘱过,姑娘病体,要多养养,给熬了个鸡汤。姑娘放心,我揭开看过了,淡淡的,不油腻。” “罐子里的钱可还够用?” 冬儿替她摘了书袋去里屋放好,重新走出来道:“够用的,晚间我去领饭,会记得谢她。” 鸡汤有一整罐,外边还用了棉兜子保暖。莒绣胃口虽涨,也绝对是吃不完的,便一人分上一些,四人一起吃了。 -- 第68页 美绣吃过,漱了口,高兴道:“你吃得下东西了就好。我跟春儿说好了,晚膳咱们加个菜,弄个赤苏鱼汤,这个发汗驱寒,你吃了好。” 莒绣微微点头,道:“好,我先进屋歇一歇。” 她对改坐小几上吃饭的春儿冬儿道:“你们多吃些,里里外外都是你们在忙,辛苦了。” 两人齐声道“这是应该的”。 莒绣笑笑,掀帘进了屋,才坐下,就进来一个美绣。 美绣挨着她坐下,问她:“你就要睡了吗?” 莒绣一听便知她这是有话要说,外边有春儿在,冬儿就算要偷听也不便利,因此她道:“你有事,要小声些说。” 美绣趴到她肩头,贴着她耳朵悄声道:“你猜的没错,今儿四老爷去老太太那了,他想借点银子给林姐夫送贺仪,老太太骂得差点掀了屋顶。不光我听到,四姑娘这样的寻常人都能听见,她难受得背过身去抹眼泪。这老太太也太过分了些!” 莒绣忍不住叹了一声。 美绣又道:“四老爷走后,我听见二奶奶在劝,说是林姑爷这回名次好,中举是极有可能的事,等明年春闱,说不得就辉煌腾达了。老太太听不进去,说就算得了状元,凭他们林家,能做个什么官,多半是坐几年冷板凳,再调去偏远地方混一辈子,算什么出息?她又把四老爷的旧事重翻了一遍,说一句骂一句。到最后,老太太也没松口,只让二奶奶包五十两银子给范公子送去。” “你听着,老太太这是好了吗?”骂这么多话,要费不少精气吧。 美绣停下来,仔细思索了一番,笃定答道:“可不是,我听她喊饿,打发鼠姑姐姐去厨房要了份冰糖肘子。” 那匣子里装着的,到底是什么灵丹妙药?早上还一副死气沉沉样,吃一丸下肚就能上蹿下跳,这也太神了! 许是见了四姑娘哭得动容,美绣仍揪着这个话不放,忿忿不平道:“原来四老爷也是中过举的,春闱让老太太拦了,有同窗帮忙才谋了个从九品的什么官,不过很快又让老太太装病给弄了回来。四老爷一家也太惨了,平日里就算病了,老太太也卡着不让请大夫。四太太就是这样坐下的病根,再没生养,他们一家子,困在这里边,只能一天一天熬。好在四老爷那位好心的同窗,记着往日情谊,一入京就定下了这门好亲事,四姑娘才有了盼头。这些都是梅香说的。” 就算梅香立场有偏帮,以老太太行事的肆无忌惮,这些可能没有夸大,就是事实。 莒绣又叹一声,救命稻草一样看向美绣,问道:“这样的人家!你说要是你写信,让叔叔劝劝家里,早些来接我们回去,祖母会同意吗?” 美绣也摇头叹息,撇嘴道:“我看难,家里那个,也不是好打发的。出来时,我爹都赖地上打滚了,也不管用。至于这老太太,今儿早上我看她那副样子,还以为要去了呢,害我白高兴一场。老侯爷要是身子康健就好了,总有个人管管她吧。” 这样的人,谁管得了? 莒绣不说话了,美绣又凑上来道:“大姑太太倒是个好的,这边送了银子过去,她来老太太房里,温温柔柔一顿劝,都是让体恤家人,老太太这才放下骂,改吃肘子去了。就是可惜了,这样好的人,居然嫁了个那样的人家。” 这话方姑娘也说过,想来大姑太太为人一直是这样的好。 “婚事父母做主,她也没得选。她将范姑娘范公子教得这样好,老来一样安享。” 美绣摇头,得意道:“你可千万别被范雅庭的表面功夫给骗了,她这人呀,怪会做样子,其实心眼可小了。姐姐妹妹喊得亲热,你看她私下里和咱们说过话吗?你知道上回她那丫鬟叫咱们什么吗?泥腿子,乡下妮!范雅庭从来只和这家里几个得宠的说话,甭说咱们了,马家四姐妹,就因为没有个做官的爹,也没有才貌特别出众的,所以不论嫡庶,她一个都没搭理过的。” 好像真是这样的,那她要是和先生结缘,会好好待他吗? 唉,这事哪里轮得到我来操心。 莒绣惆怅一番,转头看美绣,夸道:“你进益了!” 美绣咬着下唇傻乐,乐过随即又愁上了,悄悄道:“上回冬儿那丫头不是瞎传我跟七少爷嘛,还真……” 莒绣急了,忙问:“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美绣掐绕着宫绦,为难道:“我从老太太院子里出来,他就在夹道那等着,问我从哪来,预备去哪,问我要不要到园子里走走。” “你和他说了什么?” 美绣坚定地摇了摇头,她一听园子就不由得想起了那骗子,哪里敢多待,一句也没答,落荒而逃。 莒绣一时也琢磨不透,流言的传出,究竟是七少爷对美绣情之所起,露了痕迹,还是他把美绣当玩意,嚷了玩笑话,让人听见传了出来。 她只好问:“你说你想嫁个好的,那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美绣咬着嘴扭捏了一阵,这才放过唇齿,怯怯道:“就是要嫁个好看,又有点才情的。” 得,果然还是个孩子想法。 莒绣笑道:“这样的,说少也不少,说多也不多。我想给你加一条:人得是个好的。要不然,光有那两样,娶你回去好上几日,又去招惹了别人,那有的是苦日子熬。” -- 第69页 美绣干脆地点点头,不好意思地道:“我就是这么一想,你说得对,人得先认清自个。不说外边,就这破侯府,比我出身好,长得好的,有一屋子呢。这好的,哪里轮得到我来挑?找个还行的我就满意了,比我爹好点儿就成。” “你爹是不讲究了些,但他心是好的,对你和你娘,都没话说。” 这点美绣没法反驳,点头道:“也是,那就找个对我好的,没那么好看,没那么有才情也行。不过,得干净些,胡子拉碴、浑身酒气的可不行。” 这要求就脚踏实地了,莒绣高兴道:“你是真长进了。” 美绣上前抓了她手,愧疚地道:“姐姐,对不起,以前我被惯坏了,不懂事。” 莒绣含笑摇头,她从来没恨过美绣一家。说到底,她们一家过得不好,错的根源是祖母。叔叔虽然冷漠了些,可那年有个糟老头来求娶母亲,祖母盯着聘礼动了心思,是他出声阻拦了。婶娘自私了些,也没像桃花她婶子一样,为了省口米粮,怂恿婆母卖了侄女。 美绣想到过往,再看姐姐如今,真心实意道:“姐,你长得比我好,性子又比我好,定能嫁个十全十美的好人家。” 莒绣再摇头,从前她还想着能嫁个管事,如今到了外边,才知道自己是多么渺小无力。 “再说吧。” 美绣说话间没忍住打了个哈欠,莒绣催她回房歇了,自个却怎么也睡不着,翻身起来一页一页练字,可这心,左右都静不下来。 搁了笔,穿针引线,抓着那鞋面,怎么也下不去手。 她仔细回想过,老太太虽没露过鞋面,可她人是个矮的,论理,脚长不了。莒绣自个在女孩里算大脚,也比这小上一大截。所以,虽然没有见到鞋底子,单看这鞋面,她也能知道,这鞋只怕是给个男人预备的。 鞋是不能乱做的。除至亲长辈,就只有夫婿,即便是长兄幼弟,到了一定年龄,也要避嫌。 这到底是老太太的疯主意,还是二奶奶借她之名搞阴谋? 二奶奶若是个真心好的,以她的能耐,怎么会看不出来? 莒绣愤怒地丢下鞋面,很想立时将它们绞了,可是,已经应承的事,又如何交代呢? 她伏在桌上,埋首默默蹭干了泪,等着心里缓和了些,捡起鞋面,将它塞进柜子最里头,眼不见心不烦。 冬儿从外间进来,瞧见桌上的针线篓子,笑道:“姑娘果然大好了,我来分线吧。” 她坐下来,伸手就取那棕黄色丝线。 莒绣背后发凉,垂首道:“我方才试了下,手上无力,只怕绣不好,暂且再等等吧。” 冬儿眨眨眼,放下丝线,看向门帘道:“也好。” 莒绣不甘心,抬头问她:“冬儿,你母亲可大好了?” 冬儿转回头,盯着桌上茶碗答话:“多谢姑娘关心,已经好了。” 莒绣又问:“你家里就你一个吗?” “还有个……兄长。” “也在府里做事吗?” 冬儿迟疑了片刻,含糊道:“跟着老爷们。” 莒绣笑笑,道:“那也好。” 冬儿站起来,小声道:“他像我爹,性子轴,容易得罪人,要是肯听劝就好了。” 莒绣端起茶碗抿了一口,轻描淡写道:“他是兄长,又是男儿,该是家里的顶梁柱,你也不必过分操心。” 冬儿好半晌没接话,莒绣仰脸去看她时,她才挤出一句“是啊”。 第34章 夜里这顿饭,美绣花三十个钱加了份赤苏鱼汤,那鸡汤仍旧有,只是味道变了些,里边加了补药,有淡淡的药味,但并不冲,不难入口。 莒绣问冬儿:“你可问过是谁交代的?” 下午两人说的那会话,难免有些别扭。 冬儿见主子又如常,便安下心来,答道:“杨妈妈只说是主子吩咐的,让连做两日。我问是哪房的,她说她一个奴才,怎么好过问主子的事。” 这话说了跟没说是一样的。 既然那人要隐了身份,莒绣便吩咐她:“那就不要多问了,横竖人家是好意。” “嗯。” 诸事不顺,莒绣胃口不大好,仍是吃上一小碗就落了筷子。 美绣倒是高高兴兴的,吃过饭就挤到她这来,居然是带着针线过来做的。 她勤快了,莒绣却没打算做活,只抓着书,边读书边陪她。 她不问,美绣可憋不住,主动告知:“瑜姐姐和梅香还有许多绣活要做,我见这个不难,便揽了些过来帮她做。” 莒绣凑过来看了看,见只是给帕子包边,以美绣如今的针线手艺,确实能做好。 “也好,等我好些了,也来帮她。” 美绣笑嘻嘻的,摇头晃脑道:“明儿我还过去,在那帮着分线,下午就做这个。” 莒绣跟着笑道:“这比闲着要好多了。” “是呀!” 美绣一想起能听墙角就兴奋不已,如今她也是个干要紧事的人了! 莒绣看着她的高兴模样,白日里那些心烦意乱渐渐淡了些。 隔日请安,莒绣惦记着那鞋面,没忍住悄悄往老太太那上下瞧了一眼,哪知老太太正好看过来,那眼神,倒像是和她有血海深仇。 莒绣心里一咯噔,懊悔地垂下头去。 好在老太太眼前有大敌,顾不上和她计较,只盯着二奶奶连骂了几句“混囊饭袋”,“一无是处”。 -- 第70页 二奶奶不辨不驳,恭顺地领了训斥,等老太太歇一口气,就淡淡地应一句“是”。 大姑太太从外边匆匆进来,阻拦道:“母亲,万不可迁怒,韵儿是个好的,这些事都不与她相干。” 她身后的三姑太太也跟着劝道:“母亲,太医可说了,切记大动肝火,有事您慢慢说。这府里上上下下那么多事,偶有差错,也是常事,哪里怪得上韵儿?” 大姑太太挨着老太太坐下,替她端了茶,又小声劝:“小辈们都在呢。” 三姑太太走到二奶奶身边,手搭在她肩头,柔声安慰道:“好韵儿,累你受委屈了。” 老太太疯疯癫癫,却很愿意给两个女儿面子,居然顺着坡,软了口气道:“我年纪上来了,有些糊涂,你们早该劝着些。” 大姑太太朝菡萏使了个眼色,菡萏便摆手示意挤在一旁的姑娘们都出去。 出了荣逸堂,众人都安安静静的。 从确定采选消息起,往日里的说笑,早就烟消云散。这让莒绣大为不解,即便采选之中,大家都要争名额,可还没到那时候,往日的情谊就要这样随风飘散了吗?别的不说,五姑娘和六姑娘彼此连眼风都没一个,往日两两挽手的马家四姐妹也是各怀心思、冷冷淡淡。亲姐妹尚且如此,外人之间,那更是暗流涌动了。 唯一还算亲近的是董家两位,按理来说,这两位是最名正言顺的官家小姐,有资格傲气,可她们从来都是安静本分的。方才三姑太太进屋,劝了老太太,安抚了二奶奶,却始终没往两个女儿这看过一眼,这也不寻常。 范雅庭和她们是姨表亲,又是个八面玲珑的,可她和董家两位姑娘,几乎无往来,也就是日常虚应一句两句。 除非……董家两位姑娘不是真正的嫡出。 算了算了,自个的事都理不清,何必管他人檐上雪。 她方才百般留意,不过是想看看,究竟是谁给她看的大夫,添的鸡汤。可惜,这场景,没人往她这分过一眼,看不出一丝端倪。 昨儿没练画,莒绣掩了心事,背着书袋垂头进的学堂,到先生案前请了早安就默默地下去坐好。 她将学画的用具都一一预备好,摸到那方印时,忍不住抬了头,糟了,先生正看她呢。 莒绣垂首,一时心乱为难。 先生会不会觉得自己是那种用完就跑的无情无义之人,不需要先生帮忙了,就画也不练了。 她昨日心里乱糟糟的,一笔也没练,这会子懊悔也来不及了。 先生是不是生气了? 她悄悄抬眼去瞄,急得想哭——先生还盯着她呢。 她磨磨蹭蹭起身,从书袋里翻出一张没什么用的稿纸,走到先生那,忐忑地将纸伸过去,老实认错:“先生,昨儿我惫懒了,没有练习。” 韦鸿停看她这副样子,没忍住笑了,怕吓坏了她,柔声道:“养好了再画,这些你有底子,不比她们差,不急一时。” 他抬了右手,左手将方才被压住的那一叠画纸拿起,递给她,又道:“这些改好了,你要是想自己学着下笔,过两日我单教你笔法。” 莒绣怔怔地接过来,顾不上看,因为他又说了:“身子要紧,这几日都不要练了,上半日学再歇半日。课堂上的,画得完就画,画不完也不要紧。” 所以他不是不理我,是因为担心我身子扛不住吗? 莒绣大喜,因怕自己太激动,说出什么不得宜的话,便抱着画纸抿嘴连连点头。 韦鸿停不敢看她这模样,只好移开目光,对着案上那幅样图道:“下去吧。” 莒绣踩着云朵一样软绵绵走下来,将手里的画纸小心翼翼摊开,一张一张细看了,再一张一张叠起来收好。 范雅庭又是第二个到的,照旧上去找先生检查练习稿。 莒绣见这情景,心里再不难过,只偶尔偷偷瞧一眼。她好像有些明白了自个的心思,但她知道这不是她该想的,可又忍不住劝自己:远远欣赏不亵渎,不算罪过。 我们喜欢牡丹芍药,见了开得好的,不折不踩,只多看一眼,在心里赞一赞,过后回味,又不曾伤害别人,不也是大家都默许的规则吗? 我喜欢先生,欣赏他的才华,敬佩他的品行,感恩他的善意,也会祈祝他能幸福。这样……有错吗? 下了学,豁然开朗的莒绣干干脆脆离开学堂,回屋放下书袋,高高兴兴吃了饭,主动邀了美绣陪着。 “我和妹妹说会话,你们也歇歇。” 有这话,冬儿不好随便跟着进来。莒绣摸出针线,大大方方开始绣那八副画。 她手里的好料子,只有二奶奶给的那几尺,因心存芥蒂,便弃之不用,用它从美绣那换来了牙色软缎。 此刻的她,神清气爽,突发奇想抛弃鸡犬的本色,另换了对比鲜明的颜色。 杨柳用的葱青,野狗用的杏黄,公鸡用的酡红。 就像戏台子上的人物一样,用色更重,更分明。 他画得好,我也要绣得好! 美绣在耳边说说说,她一边听着,一边专心飞针过线。 因裁的绣幅只比巴掌大些,她绣工又扎实,如此忙过几日,就将这八幅全完了工。 美绣羡慕地道:“姐姐真是好手艺,我这沓帕子才包完边呢。” 每日能见见他,说上一两句话,很快又能送份回礼聊表心意。满心期待的莒绣整日里都是个笑模样,莞尔道:“我这是替人做活,不快怎么行呢?” -- 第71页 美绣一直憋着没问,现下总算明白了,问道:“那这能挣多少银子?这图样怪有趣的,可你这样,把它们缝起来是做什么?” 莒绣将已经完工的“绣册”轻放在桌上,仔仔细细用手尽量抹平了,本想熨一熨,又不想惊动冬儿,就只有这样了。 她听见美绣这样问,眼不离它,随口答道:“拿来做礼的,缝在一起当个画册,这样一页一页掀过,就是个小故事。” 美绣丢下手里的活,凑过来,照她说的那样掀过一页,见莒绣一脸紧张,便放开,笑道:“这倒是个巧活!横竖我看着你绣完的,也不必看下边了。” 莒绣使了个眼色,将绣册拿起,飞快走到床边,将它压到枕下,再走回到桌旁。 外边冬儿揭帘进来,问道:“方才在外边听姑娘说绣完了,可是鞋面做好了?二奶奶那边正好使人过来问呢。” 美绣就算再迟钝也听出了不对,帮着莒绣应道:“你听错了吧,我说横竖我看你是绣不完的,也不必赶着这下了。” 冬儿脸色一僵,忙道:“也是,姑娘先养好了再忙,我这就去回珍珠姐姐。” 她们姐妹俩每日说说笑笑,冬儿未必没有察觉,莒绣只好道:“给老太太穿的,务必要往好里做。我手艺差,不敢随便下手,这几日都在练,要做好还得等几日。你帮我细细地说一说。” 冬儿面上好了些,点头道:“我这就去回。” 冬儿出去后,美绣看向莒绣,莒绣没说话,默默拿出那鞋面让她看,特地伸出手指拃了鞋面,让她留意到长度。 美绣惊得张圆了嘴,刚要说话,见姐姐摇了头,便把话又咽了回去,只咬着嘴愤恨。 莒绣凑近了,小声道:“我想办法让别人来做。” 美绣心有余悸地点点头,实在忍不住,感慨道:“怎么那也是个坏的?真真是看不出来!” 莒绣沉默。 美绣又恨道:“冬儿也太过分了,你待她那样好!” 莒绣摇头,她待冬儿算得什么好?在他们眼里,她既不能给权,又不能给多少银子,能有什么好处? 冬儿在这事里得的好处,左不过是为她那兄长,要不然也不会挣扎中半真半假说出那句。她只是不明白,二奶奶要利用她来做什么,那双鞋的主人又是谁? 这鞋面,她断然是不会自己动手来做的,眼下能想到的法子,便是托人到外边找人做。可是冬儿靠不住,方姑娘一直没再回来,能托谁送出去呢? 第35章 喜盖过忧的莒绣,夜里枕着那绣册辗转反侧,翻身起来,将它拿出来抚摸。 他是那样好的人呀! 我能做的,只有这样的微不足道,可我做了,又是这样的心满意足。 她重新躺下,将它捂在被下,抱在怀里。这一次,总算安心入了睡。 好些天没有这样和他私下里说话,临到学里,莒绣又紧张起来,忐忐忑忑入内,发现除八姑娘外,其余人都到齐了。 明明离开讲还有半个时辰呢。 她不得不放弃了原本的打算,老老实实问过安就下来坐好。 没多大会,她就知道了缘由。 马家十四姑娘跟她姐姐咬耳朵:“十一姐,你快上去呀。” 十一姑娘好似有些不大乐意,迟疑道:“我去了,能有什么用?” “你跟他好,他能不顾着咱们家?我们好了,你自然就好了,有个光辉的娘家,往后就算他窝囊些,谁又敢低瞧了你?” 十一姑娘没吭声,最后一排的十三姑娘也催她:“十四说的对,十一姐,原就是说的你和他,这府里肯定和他通过气,你再说几句软和话。自古英雄难过柔情关,保管他事事听你的。” 十二姑娘厚道些,劝道:“这儿人多,这样怕是不好吧?” 十三姑娘反驳道:“十二,你也太迂腐了些,你没看范姑娘和前边那位,天天缠着人家。明明是那样的出身,还妄想着借他登天。咱们往后可是正经的亲戚,你可是要当他家的,怎么就不能了?” 十一姑娘恼羞道:“谁说我要嫁他了?要去你们去,八字还没一撇的事,你们就这样把我卖了!亏我往日里贴心贴肺地对你们好,我又做错了什么,你们要拿这样的事羞辱我?” 十四姑娘气得拍了本子,莒绣也气得攥紧了墨条——放屁的“好姑娘”,不就是势利眼,瞧中了范秀才吗? 莒绣咬着牙,将墨磨得像轮子一样飞转。 韦鸿停打发了一个韦曼珠,抬头就见她这样,不由得好笑——难得见这乖兔子气呼呼的。 “张莒绣,上来。” 堂下所有学生齐齐看向她,莒绣慌得丢了墨条,一脸茫然上去。 范雅庭盯着案上的画,耳朵却专注听着上边。 “这幅替你改过了,作画要心平气和,切忌浮躁。” “是。” 莒绣接过来,还是一头雾水,这画好看是好看,可一点也不熟啊!她拿着画,边看边往回走,等到了案前,总算认出来了一团。这是几天前,她混乱中拿出来凑数的废稿纸,本是练习花丛的,走神被外边声音惊了,墨糊了一块。她不舍得浪费,便想着哪日要写便签可以裁剪,就留了下来。如今这糊团成了藏在假山后的半只黑猫儿,其余之处,有亭台又有花草,远处还有童子嬉乐,有静有动,很适合拿来做观赏绣品花样子了! -- 第72页 她拿着画,看了又看,突然勇气倍增,从书袋里掏出绣册,等到范姑娘退下来,连忙站起身,重新走上去。 她将绣册放在他桌上,没有低声遮掩,大大方方道:“劳烦先生课余帮我看看这个。” 她说罢,所有气势用了个干净,转身快步走下来,压根不敢去看去听旁人在说什么。 等坐好了,她也不敢抬头去看他,只缩着脖子,静心去听她们说什么。 范姑娘在跟五姑娘说:“真看不出来。” 方才闹翻了的马家十一姑娘在问十四姑娘:“她拿的不是画吧?” 还有别的。 莒绣勇敢了这一回,听到这些竟一点也不慌,只怕他会不懂她的意思,只担心他会将这个退回。 好在,很快四周就安静下来。她们不说了,他一直也没说什么。 莒绣安下心,专心听着课,用心画着枝叶。 下了学,她耐心重画了一遍,等着人都走尽了,这才带着两张画上前。 “那绣册是送先生的,还请先生一定要收下。” 韦鸿停接过画纸,在喉间嗯了一声,指着画开始讲,全评过了,低声问她:“我要出门去,需要我帮你带……那个吗?” 欸? 莒绣还沉浸在方才的雀跃中,迟了几息才反应过来,下意识答道:“我想买些纸,画的,写字的,都要……都行。” 韦鸿停点了一下头,仍看着画,又问:“用不用带那个?” 哪个? 莒绣不解,但她想起了那鞋面,一咬牙,垂头倾了身子去瞧他的鞋。 韦鸿停问:“怎么?” 莒绣缩回来,盯着案几,小声问:“女子的脚,有没有先生这样大的?” 这一问太怪异,但韦鸿停很快反应过来,反问:“谁让你做的?” 莒绣悄悄伸了两个指头。 韦鸿停便道:“有没有说要做什么样子?” 莒绣正好随身带着不想错过任何机会,立刻跑回去,从书袋里掏出花样子,将它当画作交了上去。 韦鸿停接过来,道:“这就行了。” 他迟疑了片刻,颇有些为难道:“庆山书院出了一款新纸,吸水好,又柔软,那个……你先回去吧,早晚记得添衣。” 这样的纸,先生是建议我用来画还是写? 这个莒绣真没听明白,好在要办的事都办好了,便心满意足背着书袋回去了。 到了晚间,春儿抱着一大卷东西进来,帮她放在桌上。 “姑娘,这是外边小丫头送来的,说是姑娘托人买的东西备齐了,让姑娘点点数。冬儿去了灶房,我就擅自拿进来了。” 莒绣方才专心在绣那副新图,丝毫没留意外边动静,听见她这样说,忙问:“人走了吗?” 春儿点头,道:“我说让她等等,我要禀过姑娘,她把东西往我这一塞,转身就跑了。” 莒绣忙道:“那下回见了,我再赏她。春儿,谢谢你。” 春儿笑得憨憨的,高高兴兴退了出去。 莒绣丢下活计,展开包袱仔细翻看,里边厚厚一摞,从侧边便可看出这是三样纸,每样中间隔着一张红色签条。 莒绣将它们分开,每一张红签条上写着字。 最后一沓纸,便是先生说的那个吧,这纸上手轻薄柔软,比寻常的纸更透。这样的纸,写字绘画会晕开吧。 莒绣带着疑惑将它挪开,抽出最后一张红签条。 上书六个小字:女子月事可用。 莒绣被这几个字烫得丢开了手,听见外边动静,又慌忙捡起来塞进怀里,飞快地把包袱重新打好,抱着它走到柜边塞了进去。 冬儿揭了帘子进来,先瞟了一眼桌上,见针线篓子在,又转头看向她,道:“姑娘,饭领回来了,美绣姑娘在等着。” “好,我收拾下就来。” 她走到桌边,当着冬儿的面将针线篓子移到衣箱上边,然后整整袖口,道:“走吧,夜里不做了,伤眼。” 冬儿替她撩起帘子,恭恭敬敬跟在后边,道:“这样也好。姑娘,红豆汤热乎着,你先吃这个吧。” 美绣早将红豆汤预备好,她一碗,莒绣一碗,接了这话道:“是啊,先喝这个,喝了这肚子暖暖的,没那么疼了。” 不单姐妹俩月事同期,连小春儿也是。 莒绣帮她也盛了一碗,顺口问道:“冬儿你呢?” 冬儿埋头吃饭,小声道:“姑娘,我的日子还没到。” 吃了饭,美绣又挤到她这说了一会话才回房。 接连两三天没听到什么要紧的消息,莒绣担心这是荣逸堂那边见美绣常往晴舍去,起了疑心,便让她不必每日去,去时也尽量避着人。 莒绣耐心等着冬儿离开才重新起来,记着他的叮嘱,披了件外衣,从柜子里将那云绒纸又翻出来。她将脸映上去,轻轻蹭了蹭,这是温柔的感觉! 她有些舍不得,又不想辜负他的心意,几番纠结,还是拈了几张卷起,到屏风后换掉略有些磨人的草纸。 云绒纸确实好用,一夜好眠,早起也没弄脏褥子中裤。 这是他买的,莒绣舍不得拿来分享,只好故意在饭桌上问:“冬儿,可方便从外头捎东西进来?” 冬儿眨眨眼,道:“姑娘,我爹每日忙过差使,就能使唤人跑外边。” -- 第73页 莒绣特地露出为难的神色,等了会才道:“我听人说,外边新出一种纸,叫什么云绒纸,比草纸舒服,还干净。我想……” 美绣一听,也来了兴致,凑上前问:“那个贵不贵?我也要买呀。” 莒绣轻轻摇头,道:“我也只是刚听人说起。” 两姐妹一齐看向冬儿,冬儿只好道:“一会我就去拜托我爹。” 莒绣掏出一小块银子,递给冬儿,人却对着美绣,痛快道:“这能买多少就买多少,买回来我们一起用着就是。” 这瞧着得有二两,美绣便安心点头道好。 冬儿接过银子,塞在腰间,道:“我知道了,姑娘,还要带些什么?” 莒绣想了想,“我这的棕黄线快没了,要是有单股卖的,买一股,要是没有,那我就先用赭色的凑合。” 冬儿立刻道:“有那样的,我就见过。” 莒绣不看她,放下筷子,漱了口,擦净嘴,慢悠悠道:“那敢情好,劳烦你了。” 第36章 今日的学堂,气氛愈发古怪。 先生正给范姑娘讲画,右下方还等着一个六姑娘。 莒绣不能跑去打岔,便直接走去坐下。她刚落座,先生就那么巧地抬眼看向了她。 莒绣只好尴尬地以点头代替请安,先生不过随意一瞥,又垂眸看向了案上画作,错过了这个“代问安”。 她昨日忙着绣新图,并没有练习花卉画法,这会无事可做,就一面研墨一面放空思绪去听后边的闲话。 马家十一姑娘仍旧是被围攻的对象。 她低声喊了疼,怒道:“十四,你做什么弄我,都戳出印来了!” “十一姐,你上点心呐,这个来啦,一会又要抢先了。” 十三姑娘跟着道:“十一姐,母亲走的时候可说了,要你照看好我们。眼下就五个名额,董家两个,韦家两个,就剩那么一个,今天不争的话,我们家就一个也没有了!” 上回帮着劝的十二姑娘都改了立场,支支吾吾道:“樱姐,你你……你就……帮着说一句好话,也不用……那什么……给他承诺,就哄一哄,先过了这关再说。横竖婚事是长辈们拿主意的,不是吗?” 一屋子牛鬼蛇神,就该全落选才好! 莒绣故意将大画纸翻来掀去,弄出很大的声音。 糟糕,打扰到韦先生了。 莒绣赶紧放下纸,安安分分调色。 欸?不对啊,如果我翻纸的声音先生听得到的话,那后边这些窃窃私语,他是不是也听到了? 可他从来如一,并没有挑过马家几姐妹的错,是因为要当她们家的女婿,不好指出吗? 莒绣心里有些难受,并不是嫉妒,而是打心底为他而委屈。 先生要是生在个好人家,那必定是人中龙凤,有人替他筹算,挑个称心如意的好姑娘,而不是这样,只能由着别人塞一个不情不愿又瞎的势利眼。 唉! 先生教完芍药千层瓣笔法,突然放下笔,道:“我有事,一刻钟后再讲。” 说罢,他掸掸衣摆,就这样出去了。 学生们窃窃私语。 莒绣却暗自庆幸,赶紧起身去了恭房,将随身带的云绒纸替换掉已经弄脏的,再干干爽爽的回来坐好。 先生说一刻钟就是一刻钟,很快又回来,再教枝叶颜色变化。 学生开画之前,他挂好样图,看着下面众女,语气平平道:“初筛名单,由府里长辈来定,与我无关。” 这话像块巨石,揭起千层浪。 千层瓣的芍药不要紧了,今日交画速度,比往日快了一倍。先生也识趣地不再细评,三两句打发一个。 莒绣才画好中心那一朵,抬头一看,前后已没了人。 堂上韦鸿停提醒:“还早,慢慢画没事。” 莒绣便安心再画底下一朵“次”花,这可比描刺绣那些给定的花样子难画多了,笔略上下略歪正些,色泽瓣形就完全不一样,一不小心就画岔了,只能再修修补补。 三枝一束,好在最后一枝是学画花苞,几笔即可。 再是深深浅浅的叶。 莒绣埋头边画边记要点,等画好一抬头,他正站在旁边看着呢。 她一停笔,他就指着花苞中心道:“用赭红加胭脂将它深处体现出来。” “是。” 上他的课,她才分得清那些粉末各是什么色名。 如此改过,他又指了叶脉道:“等叶片略干些再上叶脉,可避免晕色。” 这已经没法改了,莒绣只能干点头。 他又道:“再过些时日,园子里就有芍药开了,看过再画更好。” 莒绣又点头。 他仍不走,接着道:“那鞋子,明日有人给你送过去。” 莒绣抬头去看,红着脸道:“感激不尽,先生,每回都要劳动您,我……” 他截了她的话,问道:“身上可大好了?” 莒绣点头,接着方才的话说完:“先生的恩义,我都记在心里。往后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先生只管说。” 她说这话情真意切,底气却不足,自己这身份地位,又能帮他些什么呢?不过是话说得好听而已。 她说得虚,他应得却实,干干脆脆道:“好啊。早些回去吧,她们都没心思学,你也多歇歇。” -- 第74页 莒绣一听,忙问:“明日不开堂讲课了吗?” 眼见他点了头,莒绣心里一凉,那往后……别说报答了,只怕是见都见不上了。 韦鸿停见她是要哭的模样,忙道:“我仍住东院,若有事,你只管叫你那丫头过来传个信。” “后日呢,再往后呢?” 韦鸿停摇头道:“只怕难了,这府里境况,日暮西山。他们想在采选里冒头,只怕要倾家之力供出一个。别的在她们眼里,只算闲事,这学堂,即便要开,也开不久了。” 莒绣愣在那,韦鸿停追问一句:“你们姐妹俩,是怎样打算的?” 莒绣不答,却问:“那先生呢,她们还让你住这吗?” 韦鸿停瞧一眼门口,道:“我还有些事,要在这住些时日。” 莒绣慢慢地收拾,将学里的东西都清理好留在案上,只带上今日用毕的废纸,全收好了才答他的话:“我们早该回去了,论理没有在外头做客留这么久的,只是……家里没人来接,老太太又不安排,由不得我们自个作主。” 韦鸿停丢下一句“一块走吧”,便回转上前,探手取了案上那两幅画。 他走到门口,从袖里摸出一锭银子,递给门边那丫头,和和气气道:“这些时日辛苦了。” 这丫头原嘀咕着这两人说了那么久,该上报了。等收下银子却只记得道谢,暗下决心要掩了这事。她一年的月钱原就只二两四钱,这几年,上边借这借那克扣,到手总要少一半。这点子钱,不配让她劳心劳力。而这热乎乎的五两,够她筹划许多事了。 韦鸿停迈过门槛,回头瞧一眼里边,莒绣便站起身往外走。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耕织园,韦鸿停在前边低声问:“你是不是听得到远处的声?” 莒绣垂着头,也小声答:“是。” 先生是好的,既猜到了,告诉他也无妨。 韦鸿停偏头去看路边垂柳,又问:“老太太找你们来的,还是你家里送你们来的?” “找来的。” “那只怕有不好的事。我给你个准信,西边的所有院子都要卖了,往后全府的人挤着住。倘若这当口没把你们送回去,只怕是要动什么坏心思,切记多加小心。” 莒绣被这消息惊得停了步,前边韦鸿停也跟着放缓了步子。 莒绣察觉,只好重新抬脚,前边就是拐角处,这便要分开走了。 莒绣不舍,又不知该说什么,只喃喃道:“先生不要委屈了自个,十一姑娘不是个暖心的,一辈子还很长……” 韦鸿停站在拐角处,停步回头,重叹了一声,道:“我这几年,是不会成亲的。” 莒绣眨眼落泪,匆匆道:“那先生要好好的,再会。” 说罢,她快步往右边道上疾走,耳朵里嗡嗡的响,再听不见别的。 分别来得这样快,莒绣心头的甜,短暂而难忘。 她站在鹿鸣院的匾下,抬头看它。 韦府十二处院落,要卖掉一半,那样,光是韦家这些人,就住得拥挤,说不得,是真要送她们走了。她这些日子,特地改了性子,不再是那副老实样子。美绣无所事事,又总往招人嫌的四房跟前凑,老太太还会惦记不好拿捏还爱反着来的她们吗? 方姑娘有方家做靠山,断不能做陪縢。 范姑娘兄长考出来了,大姑奶奶应当不愿意她去做下人。 佟姑娘早就家去了。 她们心思不在这,那就让老太太在马家四姐妹里边挑吧,横竖她们一心巴高望上的。 学堂散了,再见不着他,我们要回去了,一切尘归尘,土归土,也罢! 她在门口叹完最后一声,平平静静走进去,迎面撞上寻出来的冬儿。 “姑娘可回来了,我正要去找呢,饭菜都要凉了。” 莒绣随口解释道:“学里作业难,到这会才弄完。” 冬儿停步等着她走到前面了,这才跟上,又道:“丝线买回来了,那纸没买上,说是跑了几家铺子,都没听说过有这样的。” “那许是我听错了,抱歉。” 冬儿倒不在意这个,只提醒道:“姑娘,我才听人说采选名单要定了,老太太院子里热闹着呢。” 她指指正屋,悄声道:“那四个回来了一趟,又齐齐出去了,到这会子也没回来用饭,只怕是也去了那。” “噢,”莒绣回神,淡淡道,“咱们不要去管别人家的事。” 冬儿连忙应声:“我知道了,姑娘,快坐下用饭吧。” 屋里美绣却不在,冬儿不等她问就道:“美绣姑娘留四姑娘那了,让春儿回来了一趟,说不必等她。” 这却不寻常,莒绣随口问道:“可有说别的?” 冬儿摇头,忙着将饭菜取出,摆好了碗筷,她扭头瞧一眼时辰钟,突然道:“姑娘,我有个小姐妹说好的午初来找我,这会该来了。她性子腼腆,说不得在外边等着了,我出去和她说两句话就进来。” “去吧。” 莒绣没有跟上去,她这耳朵,远的不能,在这院子四周,只要静下心来,是能听见的。 冬儿这回没撒谎,她确实只到了门口附近。 莒绣听见她确实和个丫头口气的女孩在说话。 “我们姑娘回来了,我耽误了一会才出来。” “没事的,姐姐,奶奶还在老太太屋里,一时半会不会回转。” -- 第75页 “你来,是要传什么信,我兄长可还好?” “你放心,大人既然应承了,自然会替他免了这灾。只是,你答应的,也该办了。就在明日,三少爷会到那院子里去,你只要哄着她过密道进去就成。等事成了,你哥那事,自然就好办了。” “几时?” “戌初二刻。” “行,我知道了,你快回去吧。” 莒绣认真辨了方位,再算着冬儿回来脚程,推算到她方才应当是和人约在了西边那院子外的小林里。 冬儿进来,特别不自在地道:“姑娘,换杯茶吧,这个不热了。” 莒绣随她去,专心吃着饭,只好奇她是打算怎么个哄法。 第37章 美绣到请安前才匆匆赶回来,来不及和她说什么,就得结伴赶去荣逸堂。 许是今日到老太太跟前献殷勤示好的多,累到了她,夜里人一到齐,老太太直接发话:明后两日,不必过来。 回来后,冬儿春儿去领饭。 人刚出门,美绣再憋不住,拍着桌子道:“姐姐你不知道,今儿我都快气死了。” “怎么回事?” 美绣话未出泪先行,哀道:“这世间,女子太艰难了。瑜姐姐这样好的人,就因为四老爷是庶出,就要受那样的罪!” 四姑娘的好婚事就在眼前,怎么又提起受罪了? 莒绣立刻问道:“可是婚事出了岔子?” 美绣点头,掏出帕子胡乱抹了一下泪,吸着鼻子道:“我原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才去了那就见瑜姐姐偷偷抹泪。四太太也在,哭着说四老爷想算了,倘若闹僵了,传出去对瑜姐姐也不好。你说这婚事是四老爷和他至交定下的,东西都预备齐了,婚期也快到了,怎么突然就要算了?我不服气,劝她们到四老爷跟前问个清楚。瑜姐姐这才道了原委,是那位‘文曲星’有了别的心思,和人有了好事,为着名声,要赶在这几日就先娶了那位进门。说得好听,会照旧娶瑜姐姐进门做平妻。可四老爷说,自古以来就没有这样的说法,平妻只是叫得好听而已,仍是做小,他宁可将女儿嫁给村夫也断不能送她去做妾。且他往日当这位世侄是个聪明好学、人品高尚的,如今闹这一出,才知是小人一个,让他做女婿,便是做的正妻也侮辱了自家。四老爷要闹到官府去退亲,那边又拿往日恩情施压。四太太哭得差点背过气,瑜姐姐也不知该怎么办了。果然这些大户攀不得,要在我们陇乡,敢做这样的事,锄头一扛,砸上门去,也好解气。” 莒绣闭上眼,劝道:“你生气也无用,多宽慰她几句才是。那位掐着时间闹这事,一则刚过了府试,眼高了,要挑个能的,好助他辉煌腾达。二是要赶在王爷回来前把事办完吧,既然那家铁了心,只怕闹起来也没用。” 美绣气呼呼地一把拍在桌上,又被掌痛弄得走了神,翻过来吹呀吹。 “气死了,外边就没一个好的!” 莒绣立刻反驳道:“也不尽然,有坏必有好,有好难避坏,她只是运势差了些。现下他们是个什么打算?” 美绣瘪着嘴,眼泪要掉不掉的,缩着肩道:“瑜姐姐说要再想想!人都打脸上来了,她还要想什么呢?” 莒绣解释道:“四姑娘一直过着苦日子,这是她唯一的好出路,突然要丢下,难呐。” 为着四姑娘名声,她不好提少女情思,单说前程。 自她摸透自己对先生的心思,就渐渐懂了四姑娘的难:做鞋的一针一线,都是女孩家一点一滴的情意。 这样的心如刀割,岂是一句劝就能道尽的! 这府里对四老爷一家,毫无温情可言,姐妹俩自身难保,即便想帮人讨个公道,想破脑袋也无济于事,只能空哀叹。 莒绣站起身,走到窗边,把支窗打下,将这一方天地捂起来。 冬儿和春儿结伴去的,一前一后回来。 冬儿先回的,进屋就同美绣交代:“美绣小姐,春儿在灶房外被叫住,要晚些才能回。” 美绣没心思管这个事,扣扯着桌边流苏。 莒绣随口问了一句:“谁叫了她,有要紧事吗?” 冬儿看一眼美绣,小声答道:“七少爷叫住的,打发我走,不让我等着。” 美绣蹭的站起来,想冲出去找那人争论,又怕被人缠上,气得在屋里团团转。 莒绣劝道:“她是个老实的,又不会叛了你,没什么好怕的。” 美绣安下心来,走到桌边又坐好,嘴里碎念道:“我都饿了,我和你先吃吧。” “嗯。” 美绣胃口大,饿得确实也快,眼巴巴地看着冬儿从食盒里往外拿。 “咦,又有加菜,这是谁添的呀?” 美绣太懂姐姐性子,绝不可能在吃食上费钱。 冬儿看看她,再看看莒绣,摇头道:“杨妈妈没说,只让拿了快走。” 莒绣原一厢情愿地奢望过这些是他贴心之举,可如今想想,只怕是不大可能的。先生对她,不过是怜惜穷乡僻壤被排挤的艰难,他可说了,这几年都不成亲的。一个早过了婚龄的男子,说出这样的话,是直直白白的拒绝。 莒绣心乱如麻,垂首盯着面前的碗,闷声道:“那就吃吧。” 两人吃到一半,春儿终于回来了,哭丧个脸,愁道:“七少爷也太能折腾,什么都问,我说不知道,他也不打住,只管从头问到脚。要不是挡着珊瑚姐姐了,还不知道要堵到什么时候去!” -- 第76页 美绣本有的那点气愤,在吃过美味的添菜后,早散了,还能安慰她:“他问一百件,你答一百个不知道就成,横竖他说的多,亏的是他。” 这一天,糟糕的事太多,便是七窍心也活络不过来。 莒绣头一件要烦的事,便是冬儿和那丫头之约,回屋之后一直等着听她如何哄,谁知一直等到入了夜,也不见她和自己说半点和这相干的事。 冬儿只在睡前问她:“姑娘,要不要点香?” 莒绣拦了,她却没二话,干干脆脆出去了。 难道是我错怪了她? 也不对,这一下午,莒绣特地装了装样子:要是冬儿进了里屋,她就拿那黄棕丝线在那料子上绣几下。冬儿的眼睛,总往那上头瞟,接连见她在绣,便又告了一次假,出去了一趟。 戌初二刻,还有那位几近隐形的三少爷。 还有……他还会叫人来送那鞋吗?派的人又会是谁? 倘若不是冬儿可疑,她还能叫她去取,给他省些麻烦。可如今冬儿看着才是那个对鞋最上心的,她怎么敢让她知道? 明日若是送鞋来,冬儿人在这,只怕要露馅,还得支开她才行。可自己也不知道先生那边何时叫人往这边送呀! 烦事太多,一件也理不清。 莒绣摸摸钻了孔又编了穗的那方印,闭上眼,恍若回到那日她看雀之景,倘若那时我不回头,他会驻足多看我一眼吗? 打住,张莒绣,痴心妄想过了界,不可不可。 先生是好人,他并不欠你,相反,你欠他太多,做人要知恩图报,而不是得寸进尺! 如此一番自我教训,她为了撇开心事安睡,一遍又一遍地用小指摹着印上的笔画,直到入睡。 睡前有思,睡熟有梦。 她抬头看鸟,他倚墙看她。自己竟像个局外人,能窥全景,见他深情注目,见他情难自禁,迈步上前,却踩到断枝露了痕迹。 她转身,他回避。 她心伤离开,他停步惆怅。 谁也不比谁好过。 莒绣挣扎着拨开胸口重压,醒来大口喘气,心中留有余念:他无意,总好过两人无奈伤心。 第38章 终归是动了心,再多劝慰也留不住眼泪。 莒绣抹净了脸,丢开帕子翻身爬起,将外衣披在身上,取了烛台放到床边,将箱底所有料子挑出来,再拿了针线篓子。 东西都预备齐了,便重回床上,靠着床架,就着烛光,按着那一瞥比划了长度,裁剪缝制,一气儿做了四对袜子。 她想做的太多,可料子不够了,还得想个法子才好! 外边更鼓响,她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收拾好东西,重新躺下。 一到时辰,冬儿摇醒了她,“姑娘,今儿虽不用请安,可外边来了客,只怕一会有事,你还是起身吧。” 莒绣皱眉,只手撑起自己,随口问道:“来了什么客?” 冬儿上手,一面飞快地替她搭衣系扣,一面答:“杨家的,大姑奶奶和杨家六小姐,还有他们家几个孙少爷。一早就来了,不知道是为的什么事。” “你去打水吧,”莒绣轻挪开她的,自己上手来系,又道,“左不过是采选这些,学里先生说初筛让府里长辈来定。” 冬儿绕到她后边去整理铺盖,背对着她道:“姑娘,我原听人说是由各府先生来定,府衙把在册的先生都叫去领簿子了。” “哦,韦先生说他不管。” 冬儿拍整了被子,站直了身,笑道:“怕是停少爷不想惹麻烦,把事又丢回给老太太了。” “也好。” 冬儿又笑笑,道:“姑娘,我去打热水,稍等。” “辛苦你了。” 冬儿回头,再笑笑,转头去了。 莒绣将压在枕下的那四对袜子藏进怀里,低头一看,胸前鼓鼓囊囊,实在不妥。她把袜子重新掏出来,找到那旧藤箱,用干净的宣纸先垫一层,铺好袜子,再铺一层纸。因她手头上无画作,只好抽了一沓练字的草稿盖在上边当遮掩。 她盯着上边的字,赧得红了脸,眼下没得法子,只能这样了。她匆忙盖好,将藤箱放回原位,绕到屏风后等着冬儿进来。 净了脸,梳了头,冬儿站在身后没动,犹豫道:“姑娘,要不敷点粉吧,有外客呢。” 莒绣摇头,道:“与我们不相干的。” 冬儿垂头,再劝:“姑娘,杨家眼下还不错,比咱们府里好。” 莒绣转身去看她,平静道:“你有什么想说的,直说就是。” 冬儿为难地看了她一眼,几番纠结才道:“大姑奶奶带着两个侄子,都是十七八岁。姑娘和这家里,不算正经的亲戚,和杨家更算不上,也就不必看这辈分。” 莒绣笑道:“我不是和你说了吗,我定了亲的。冬儿,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千万不要把这样的心思说出去,被人笑话事小,给你自个惹了祸事上身事大。” 冬儿一脸惊愕,愣住在那。 莒绣收了笑,正经道:“冬儿,龙配凤,金镶玉,我们这样的草根,还得扎进泥土才是正经。我……从来也没有想过要攀富登贵,人这一生,平平安安才是最重要的。” 冬儿垂下头,应了一句是,等莒绣往外走了,她又追上几步,大声道:“三太太今明两日就到了。” -- 第77页 这又与我何干? 莒绣不解,但自她进府,冬儿就是这样,有知必告。这是她一番好意,莒绣便随口应道:“我知道了。” 杨家来客,自然是冬儿想多了,别说见外客了,老太太那还直接叫人传了信:园子里要栽新树,今儿谁都不要乱跑。 莒绣乐得如此,美绣却忧心着晴舍那边,气得跺脚。 莒绣劝道:“横竖现下没有好法子,去了那边,倒让人不自在。不如在这冷静冷静,好好想想出路。” 美绣愁了一夜,叹息道:“我昨儿夜里仔细想过,要是那王爷早些回来就好了。他不是最厌恶那背信弃义之人嘛,有他在,必定能拆了那对奸人,让瑜姐姐顺顺利利嫁过去。” 莒绣顺着她的话一想,心里怪不是滋味的,小声道:“出了这样的事,瑜姐姐便是嫁过去,彼此心里有了芥蒂,哪里就能顺心如意了?” 莒绣代入她的处境,试问自己能不能做到一如从前,答案是否。 世上贤良千千万,断肠又有几人闻? 美绣听了她这话,更愁了,记着昨日的痛,只抓着桌沿搡了一把,痛苦道:“这也不好,太恶心人了!谁知道她们会不会怪罪到瑜姐姐身上,要是人后折腾她,照样能弄死人!” 莒绣正是这样的担心,跟着叹了一声,懒得再纠正她那两只手。 美绣哀嚎一声,松开手,匍匐在桌上,埋着脸道:“我不嫁人了!” 她正是这样想起一出是一出的性子,莒绣也不必就这会去劝她,只由着她发泄。 莒绣站起身,走到门口。院中静悄悄,但莒绣能听见正屋里那几位,正低声争论。 那样的人,那样的事,莒绣不屑去管,屏息凝神去听外边。 冬儿走到她身后,突然道:“姑娘,我去杂院走一趟,说不得能听说些什么。” 她曾跟莒绣说过,杂院是给府里未嫁的末流丫头们住的。贴身丫头自然是跟主子住,但小姐们住的尚且不宽敞,二等三等丫鬟自然就没处挤,总得安排个梳洗更衣小歇的地方,便挤在了这个小院里,几人合用一间。 若是以往,莒绣必会提醒她不要过度打听,可今日,莒绣正想着法子要支开她,便道:“去吧,如今学也不用上了,我们又不许出去,你不必赶着回来。” 冬儿忙道:“我就去坐坐,不会耽误午饭。” 莒绣笑道:“你去罐子里取几十个钱,置办点瓜子果子,招待下小姐妹也好。你服侍我这许久,一日不曾休,今儿也松乏一回。领饭有春儿呢,这事也不急。” 冬儿见她不是客套,点头道谢而去。 冬儿一走,美绣心烦意燥,便喊了春儿进屋整理打扫。 这正是最好的时机,莒绣在心里期盼着先生吩咐的人能这会子来。 许是老天爷可怜,莒绣才坐了一会,便听见了外边有人轻扣那扇敞开的院门。洪婆子应声往门边去,莒绣起身,佯装凑巧要去门口。 洪婆子和那小丫头见了她,都要行礼。 莒绣忙道:“不必多礼,这位面生,我不曾见过,你是哪个院里的?” 小丫头瞧着不过十来岁,做事却还老道,脆声答道:“回张姑娘话,我是灶房烧火的芳儿。管事的说张姑娘家里人记挂,给捎了东西,让我给送过来。姑娘,你回屋点一下数,说是里边有清单的。这活是我揽的,若有差错,姑娘只管使人到灶房叫我来回话。” 洪婆子上前要接,莒绣摆手道:“洪妈妈,你去忙,我自个来。” 她上前一步,不接那包袱,客客气气道:“芳儿,你等等再走,跟我到屋里吃杯茶,我离家太久,有几句话要问你。” 小丫头眨眨眼,答了句是,缩回手,抱着包袱跟上了。 进了屋,莒绣不接东西也不问话,只快步钻进里屋,取了藤箱重新出来。 虽不十分可靠,可如今,她也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莒绣咬牙下了决心,将藤箱放在桌上,转头看芳儿,轻声问:“我这有些东西要给家里人捎过去,你能帮忙吗?” 芳儿笑道:“姑娘只管交给我。” 莒绣心里大石落了地,从袖里摸出一块碎银子,递过去,柔声道:“多谢。” 芳儿放下包袱,飞快地将藤箱抱在怀里,摇头道:“姑娘,我身上还有差事,不便久留。姑娘且安心,您的家人赏过了。” 说罢,她转身,大步走了。 莒绣顾不上追出去客套,环住桌上大包袱,匆匆进屋,将它放在床上,再把帐子放下遮挡了,到底不安心,她又走到门口,将门帘仔仔细细理好。 她只恨自己不像方姑娘一般有功夫在身,能将那屏风搬过来挡道。 眼下正是清静的好时机,她快步走到床边,拆了包袱皮。 最上边是两只一样的鞋,鞋头绣的正是那一对鹿。 她拿起鞋,嗤嗤地笑起来。 先生足智多谋,她没说是什么料子,这鞋用的质地颜色却差不离。她说是和先生那样大的脚,这鞋却只有一拃长,但包袱皮一裹,看着就很长了,只因这鞋后边,还卡着个漆成鞋面同色的机关。 莒绣用了点巧劲将它取下,这东西看着有些沉,上手却轻,应是木头制成的。她将它重新安上去,起身取了二奶奶当初送过来的包袱皮,用它来装这对鞋,后半边包紧了,鞋头那特地裹得松松的,稍一拨弄,就能看清鞋头。 -- 第78页 这送来的包袱里边,还有别的。 莒绣了了一桩事,心头豁然开朗,再回到床边,翻看余下之物。 有一盒笔,和学里的同制式,质地却要好上许多。正巧这房里的笔都磨秃了,莒绣心说:先生总能急我所急,不论我说与否,这样好的人,我怎能不动心? 拿开笔盒,下边是一个不大的册子,翻开来,里边是一页一页的新鲜花样子。眼下不是好时机,莒绣只能粗粗翻过,约莫有三四十张。 单看笔法画风,莒绣便知,这些都是他亲笔画作。 莒绣抚着封皮,一时又难自抑。 她将册子抱在怀里出神,听见外边动静,这才仓促将它塞到褥子下。 第39章 走动的是美绣,她在外间不见莒绣,便走到这房门口唤她:“姐姐,你在不在屋里?” “我就出来。”和他的那些事,莒绣并不想让美绣知道,缓了心绪出来,见到美绣那双肿得像桃儿的眼,莒绣便为自己方才的欢喜感到愧疚。 四姑娘如今还水深火热呢。 莒绣走出来,伴着美绣坐下,小声问她:“可是想到法子了?” 美绣先叹一声才道:“瑜姐姐性子那样好,生得也好,我要是个男人,铁定高高兴兴娶她回去。可上哪去寻个有慧眼的男子,好打那些人的嘴呢?” 她是病急乱投医,莒绣却听出了些动静,反问道:“要是在他们林家另挑个好的,四老爷他们愿意不愿意呢?” 眼下四姑娘心底肯定是不乐意的,可她是个好姑娘,为了父母,为了名声,仍会好好操持她的小家,善待她的夫君。 美绣倒吸了一口气,站起身道:“怕只怕那家子烂在了根上,挑不出个好的。” 可她隐隐觉着这主意好似不算太坏,林家不肯去官府退婚,不就是怕闹大吗? “姐姐,我这就过去跟他们说,成不成让他们自个去算。” 莒绣一把拉住她,劝道:“先不说老太太才下了禁令,就说你能过去,也没这个必要。我们能想到的法子,四老爷他们未必没有想到,只是必然有他们的考量。先等等吧,你要是实在坐不住,传个信给四姑娘也成。” 美绣没有不从的,匆匆忙忙收拾了笔墨,提笔就要写。 莒绣忙劝:“你只问官府那登记的,可有写清楚姓和名。别的不要说!” 美绣虽不解,但主意是姐姐想到的,这样说自然有她的道理,便照办了。 “春儿,春儿。” 春儿从里间出来,身上灰扑扑的,美绣急道:“去梳洗梳洗,要快。” 春儿嗳一声,正要出去。 莒绣忙问:“你是要去杂院?若是见了冬儿,帮我问一句她可得闲。” “是。”春儿是守着夜歇在隔间的,只是丫头梳洗不便,确实要去杂院。 冬儿春儿结伴回来,美绣将包着信的一块料子放在捧盒里,指着它道:“你帮我送去四姑娘那,就说我请她帮我看看够不够裁条裙子。若是够,留在那边,等我得空了就过去一块做针线。” 春儿领命去了。 莒绣笑盈盈地看着冬儿道:“才说让你歇一天,可巧又有事要劳动你。那鞋我做好了,春儿有事,只能让你帮我走这一趟了。” 冬儿高兴道:“姑娘说的什么话,方才她们还羡慕我跟了好主子呢,我这就去。” 莒绣当着她的面,掀开一点确认了鞋头,又重新包好,仔细叮嘱道:“我怕一鞋两做不合脚,便擅自做主一齐做了。你在二奶奶那帮着说一说,请她不要见怪。” 冬儿笑着接过来,道:“姑娘放心,这只有更好的。” 春儿冬儿都走了,莒绣惦记着那戌初二刻,坐下琢磨了片刻,拿定主意便喊美绣:“你跟我来。” 美绣不明就里,跟着她进屋后才问:“姐姐,是不是还有更好的主意?” 莒绣摇头,示意她噤声,然后当着她的面推开了那柜子,露出后边的密门。 美绣惊得捂了嘴,凑到她身前,小声问:“通那边的院子吗?” 莒绣点头,突发奇想,上前摸了摸拿来拉合的细铜环,转身去寻他让人送来的匣子。她从怀里摸出钥匙,开了锁,将锁卸下来,回到密门这,想将门环锁上。 可惜了,匣子不大,锁就小,压根套不住铜环。 美绣跟过来瞧究竟,见状便道:“我有把大些的锁。” 莒绣道:“那我同你换一个。” 美绣本想说不用换,可拿了那锁来,自个的银子就没了保障,便接过这小锁,快步回房换了一把过来。 莒绣没跟过去,只贴在密门上听动静。 那院子里静悄悄的,并不像有什么阴谋阳谋要进行的样子。 只是她谨慎惯了,既想到了要锁住,便不管它们有没有,都要想法子堵死了这门。 倘若美绣那锁仍旧不行,便是卸了那帐钩,敲打成型都要将它锁死。 好在美绣那箱子,不仅要放钱箱,还要放被骗去的那一匣子宝贝,因此,锁做的也大,拿过来正好扣住铜环,轻松锁好。 莒绣把钥匙塞进袖里,想了想,又将它取出来,走到帘旁,将它扔进那一尺半高的梅瓶里。 她一回头,见美绣正吃力地推那柜子,笑道:“你吃的也不少,怎么力气这样小?” -- 第79页 美绣嘿嘿乐,道:“我也不知道,兴许是吃的都长肉了,不见涨力气。” 莒绣知道她爱美,便走过去,同她一块将柜子推回原位,笑道:“你这些日子,清减了不少。” 美绣高兴着呢,得意道:“是呢,我这裙带,小了半寸。姐姐你看,我脸上这些也消下去了。” 莒绣见她走动间仍不大自在,便问她:“你下边可干净了?” 美绣摇头,忧道:“虽不痛了,可淋漓不尽,只怕还得四五日。” 莒绣叹道:“等我们回去了,你让婶娘给你找个大夫瞧瞧,开个方,好生调理才是。” 美绣凑到她面前,满目兴味问道:“你的……这就过了啊?” 莒绣藏着云绒纸没舍得拿出来,心虚不敢面对着她,含糊道:“只零星一点了。” 美绣立时就羡慕上了,叹道:“做女人太遭罪了,这一天天捂着,回回我都要疯。要是真有你说的那个纸就好了,至少舒服点。” 莒绣心里愧疚放大,没回话,走到柜子那,拉开,取了一小沓,塞到她手上,撇开脸道:“外边没卖的,这是别人给的,你用用看。” 美绣一上手,立刻道:“这样软,铁定好用。姐姐,方姑娘待你真好,她家有兄弟吗?要是有,你去她家做做客,说不得就是个机会。你是那十全十美的好姑娘,方姑娘既然喜爱,她爹娘铁定会中意的。” 莒绣怕她追问纸的来源,见她想岔,纠正不得,也认不得,只好催她回房:“你先去试试看,还不知道好不好用呢。” 美绣这就顾不上自在不自在,大步回房去换洗了。 莒绣回到柜子那,摸着剩下的那些,惆怅了一番,才狠心合上了柜门。 春儿将料子送过去,并没有立时回来,在那边留了许久才回转,手里捧着一匣子干果子,回话道:“姑娘,四姑娘说那裙子做得,她这些天都有空,等着你去。这是四太太给的,说是南边捎过来的,请姑娘们尝个新鲜,又说请二位姑娘得闲了,多过去坐坐。” “知道了。” 春儿将匣子放在桌上,看看这个,瞧瞧那个,又道:“姑娘,冬儿姐姐挨了训,这会正在自清苑跪着呢。” 莒绣心里一咯噔,暗道不好,莫不是那鞋子漏了陷? 她很快稳住,细问道:“你可知道是为的什么罚她?” 春儿绞着手答道:“我听门外的丫头说是那位回来了,可巧冬儿往外走,他他……素来不检点。冬儿不从,他就扇了一巴掌,又踹了一脚,硬说冬儿冒犯了他,罚跪在院子里。” 莒绣咬着牙,来回思索了一番,又问:“这些话怎么好传出来?” 春儿抬头瞧了她一眼,随即答道:“二奶奶可不站那他边,当时就从屋里冲出来,和他对上了。二爷要打她,二奶奶不惯着,打发身边人一路去禀报二夫人,一路去禀报老太太。我回来的时候,正巧她们进了荣逸堂,两个在那和鼠姑姐姐细说呢。大姑太太想知道出了什么事,留在门外的丫头,也详说了。我这才凑巧听齐了。” 春儿见两位主子满脸为难,忙劝道:“姑娘放心,二奶奶最是体恤下人,大姑太太又是个公道的,冬儿一会准能回来。” 道理虽是如此,可莒绣一个做主子的,倘若在这时候弃之不顾,于情于理都不该。 莒绣站起身,深吸一口气,拿定主意道:“春儿,劳烦你跟我去自清苑走一趟。” 美绣跟着站起来,想劝一句,又忍住了,看着她们往外走,她追到门口,到底忍不住,喊了句:“先得顾全了你自个呀!” 莒绣回头,朝她略点了点头。 两人脚下匆匆,莒绣还要琢磨着事:家里有客,二少爷还敢闹事,这要不是个蠢的,就是个坏到极点的。 “四少爷安。” 莒绣抬头,跟着略福了一福。 韦鸿腾站定,问道:“妹妹可大安了,这是要去老太太那?” 莒绣垂头答道:“四少爷请先行,我们已经到了。” 莒绣说罢,半推半引着春儿进了院子。 韦鸿腾在外边站定,没有跨进去。 莒绣哪里顾得上他,只看着跪在青石板上的冬儿,上前去,半蹲了问:“你受委屈了,我这就去求求二奶奶。” 冬儿摇头道:“姑娘快回去吧,我没事,一会就回来了。我不小心打了东西,该打该罚,这是规矩。” 莒绣被她推开,只好站直了,往正屋去。 第40章 “玲珑姐姐,二奶奶可在?” 玲珑也是满脸愁容,叹了一气才道:“在里边呢,摔着了,这大夫请了半日也不见来。” 莒绣正要问能不能进去见见,玲珑已经打起帘子道:“姑娘放心,冬儿一会就能好。” 莒绣点头,轻声道了谢,迈进去,就见二奶奶半躺在炕上,曲着一条腿。 听见她进来,二奶奶睁了眼,伸手示意她过来,愧道:“妹妹,是我对不住你。” 莒绣顺势坐下,不好就这话说什么,只道:“快别这样说,奶奶伤到哪了?” 二奶奶来不及答,从里屋摇晃着走出来一个醉醺醺的男子,正是此前远远见过一面的二少爷。 “这位妹妹哪来的,好生标致,尚梅韵,这是你家里亲戚吗?” 二少爷面如冠玉,锦衣华冠,莒绣却见之生厌,只当没瞧见没听见,还将身子往里挪了挪。 -- 第80页 二少爷丝毫不觉,还凑近了要来行揖礼。 二奶奶突然撑起身子,一把将炕桌上茶盅挥向他,怒道:“无赖东西,还不快出去!” 二少爷被唬得愣了一愣,随即恼道:“泼妇,瞧你这赖样,什么狗屁的梅家风韵,市井人家也比你文雅!” 二奶奶并不驳,伸手去够那茶壶。 玲珑上前虚拦,回头没好气道:“二爷,省些事吧!” 二少爷冷哼一声,又多瞧了莒绣两眼,这才甩袖出去。 二奶奶缩回手,捂住脸,痛哭起来。 莒绣和玲珑对视一眼,两人都心生无奈,只能低声宽慰二奶奶。 二奶奶脸上的泪被擦了干净,推开玲珑,缓了气,道:“你去外边,扶冬儿起来,到偏间好生歇歇。等大夫来了,先给她看。放心,一切有我,天王老子来了,这事也赖不上她,赖不上你们。” 玲玲拗不过她,只好丢开她去了,临行前看着莒绣,莒绣便点了点头。 二奶奶散乱着发,一身狼狈也顾不上,盯着炕桌,心死如灰道:“女人家没嫁好,一辈子就在火坑底下炙烤。妹妹,你还有得选,要擦亮眼睛嫁个好的。” 莒绣扯扯嘴,岔开话题道:“二奶奶,可是伤着了这条腿?我给你看看吧。” 二奶奶软弱无力地靠着引枕,由着她撸了裤腿。 小腿上有一块肤色较深,想来要不了多久就要淤一块。这个位置,摔伤是不能的,只怕是二少爷抬脚踹的。 真不是个东西! 莒绣轻触了一下伤处,见二奶奶皱眉却没唤疼,便问道:“奶奶这可有跌打损伤的药或膏?” 二奶奶抬手一指,莒绣便下炕,去取了架上的药匣来,仔细看过瓶身,确认过才倒出些药酒,在手心搓热了覆上去按揉。 二奶奶闭目忍痛。 莒绣道:“奶奶再忍一忍,揉散了就好了。” 二奶奶睁开眼,盯着房顶,眨落一滴泪,凄道:“你信不信有阴司地狱?” 莒绣垂眸,手上不停答道:“我信的。我还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二奶奶转头,看了她片刻,冷冷清清道:“我这辈子,就这样了。我活着,只为挣个命。” 这话,不太对劲,既说这辈子就这样了,那这挣命又说不上了。 莒绣没答,二奶奶接着道:“别人使得手段,我就使得。别人能抢,我也能。” 莒绣抬头,笑而不语。 药酒揉够了,莒绣用随身带的帕子仔细擦着手。 二奶奶见状,自个坐起,翻好裤腿,盖好裙摆,下巴一扬,道:“劳烦妹妹了,去那洗洗吧。” 莒绣便起身,绕到屏风后,就着铜盆里的水,胡乱洗了洗。 手是洗过了,脏帕子没处放,只能拎在手上。 二奶奶道:“你就搁这,一会我让她们洗好熨过,给你送回去。” 莒绣摇头,随手将帕子塞进荷包里,笑道:“不过一点药香,有什么要紧的。奶奶不必客气。” 二奶奶也笑,小声道:“这半日,累你丫头受罪,又累你替我治伤,又要听我发疯说癫话,太难为妹妹了。” “奶奶说的哪里话,奶奶素日对我照顾有加,我正愁没机会报答呢。” 二奶奶看着她,眼神幽幽的。莒绣鼓起勇气回看,二奶奶又避开了,小声道:“家里还有外人在,妹妹不宜在外多留。我就不虚留你了,等我好了,再来给妹妹道谢。” 莒绣识趣地起身。 “玲珑,替我送送。” “是。”玲珑打帘进来,认真道,“多谢姑娘,大夫已经来了,姑娘还请放心,一会我再叫人陪着冬儿回鹿鸣院。” 莒绣点头道好,随她出去。 春儿在门外等着,见了她,便不远不近地跟着,等出了院子才贴上来。 两人听见夹道前争吵声,一齐住了脚。 “二哥若是再犯浑,祖宗的家法仍在的,到时候受不住,只管想着今日这些话!” “四弟做了官,倒忘了兄友弟恭的本分。我是你兄长,可不是你辖下那些泼皮混子!” “兄友弟恭?二哥先得有个做兄长的样子,才配让人恭敬。二老爷二太太不管你,自有管你的。你好自为之!” 莒绣春儿离得远远的,都听得见二少爷那声牛哼。 莒绣拉住春儿,后退两步,转身走了另一条道。 春儿突然道:“二少爷这脾气,跟个孩子似的。” 莒绣不这样觉着,也不想就这样的烂人多说,只道:“一会还得劳烦你去领一下饭,冬儿有腿伤,只怕今儿是不便的。” “嗳!” 冬儿到晚饭时分才由人陪着回来。 莒绣美绣都问了几句,得知无事也没敢让她多动,只让她用了饭就去歇着。 她这情形,也不好让她走远家去,暂且安排在春儿那铺上一块挤着。 莒绣以关心之名时刻注意着她,可冬儿就是那副该有的样子。莒绣自个瞧了四次时辰钟,冬儿愣是一次都没往那边看。 春儿拴了门,扶着冬儿进屋歇着去了。 莒绣躺下来,却不敢睡。 戌初二刻早就过了,密道也锁上了,可她仍怕个万一,苦苦熬着,耐心听着四周动静。 春儿有轻声打呼,冬儿好像推了她一把,鼾声止了,有人翻了身。莒绣屏住呼吸再听,果然有了几不可闻的脚步声在靠近。 -- 第81页 莒绣攥紧了手里的剪子,等着来人。 可是脚步声来回几步,又停了,又是翻身声,再是归于平静。 莒绣不放心,耐心再听了会,翻身起来,秉烛掀帘,外间无人,窗外只有树影。 不知是谁轻咳了一句,莒绣不想惊动了人,只好退回房里。她此时毫无睡意,便将烛台放在小案上,磨了墨,将一些难以言说的心事,细细地写下。 写过,看过,念过,又将它们挪到烛台上,点燃了,烧尽了,埋在了熏炉里。 如此平静过了两日,杨家人走了,三太太回了。 张家马家的姑娘都被叫去认了人。 三太太比前边两位嫂子生得要好,很不显年纪,看着倒像是二奶奶的姐姐似的。只是她人严肃了些,没有个笑模样,倒也没有老太太的刻薄,只是不苟言笑,佛祖似的庄严肃穆,让人不自觉就敛了呼吸。 三太太的目光在马家几位身上一一扫过,跳过美绣,落在莒绣身上,停了许久才冷冷道:“下去玩吧,我们年纪大,闷着你们了。” 六人听话退了出来,范姑娘却留了下来,“舅母”“舅母”喊得亲热。三太太淡淡的,她也浑不在意,叽叽喳喳说着她兄长院试请客,说着六姑娘画作琴艺。 前边马家姑娘窃窃私语,后边范姑娘口齿伶俐。 莒绣一点不想管,迈大步离开这牢笼。 她一心想逃,不想多掺和,事却由不得她。 才回了鹿鸣院不多久,三太太那边就着人叫了她去。 长辈有请,推拒不得,才打过照面,装病也不能。莒绣只得耐着性子,跟传话的妈妈一块去了三太太的院子。 路上这妈妈几次三番上下打量,莒绣巴不得多得罪些人,不客气道:“妈妈可是眼睛不利索,早治早好,免得坐下病根再看不见。” 安福家的还是头一回见人这样对她说话,气道:“不劳姑娘记挂,老婆子好得很!” 她说罢,气呼呼地大步走在前头。 莒绣浑不在意,仍信步前行。 安福家的走出去一段,不得不又停下来等她,心里更气,暗道昨儿那些话没白传,就该狠煞这小蹄子的威风。 进了院子,三太太正襟危坐,开门见山道:“你出身不好,难得来了我们家,也是一段缘分。我这有宗好姻缘说与你……” 她停了,莒绣不问不驳,冷冷地看着。 三太太指指她,对着侍立在旁的妈妈道:“安福家的,安家前头那个去得早,早该续娶了。你们做爹妈的不上心,我可看不过去了。这姑娘不错,识得几个字,身子也壮实,是个生儿子的。你们回去拣个日子,早些把这事办了,往后也好安心跟着离京!” 莒绣气得咬牙,安福家的比她还急,跪地哀求道:“太太,实在是不巧了。儿媳妇刚没那会,安福就同他妹子说定了,只等安家出孝,这便要走礼了。太太的好意,我知道,只是那位这节骨眼上就要回京了,实在是怕耽误了老爷清名,平白添些不自在。” 三太太将手里的佛珠重重地拍下,怒道:“又没三媒六聘走礼,不过是一句玩笑话,他哪里管得了这样的闲事!安福家的,你莫要不识抬举!” 莒绣知道这话是指桑骂她这槐,可她不慌也不怕,大大方方道:“做媒的,走街串巷,为的就是两厢打听了才好说合。安妈妈家有定,巧了,我家也有。一宗好事,若是打错了结,倒成了祸事。安妈妈莫慌,这就是句玩笑话,三太太尊贵,怎么会有这闲心管我们这些人的事?” “混账东西,滚出去!”三太太怒不可遏,将佛珠一扫,喝道。 莒绣垂首退出去。 第41章 话怼得轻松,莒绣这心里边,却很不踏实。 谁翻看的衣箱,还不确定。婚书终归是假的,若是闹出来,名声坏了不说,再没借口脱身。 无根无基,无依无靠。 莒绣暗叹一声,趁着冬儿春儿出去领饭的功夫,翻出那册子,一页一页地看过,抚过,再翻回去。她慎重地挑出一幅登山远眺图,把仅剩的最后一块缎子箍出来,一针一线照着样去绣。 午饭吃了几口,她放下筷子回房,接着做针线。 期间冬儿进来看过一次,站在旁边,似有话要说,可到底什么也没说,帮她倒了茶,又出去了。 美绣随后进来,高高兴兴说了几件事,见她懒懒的,便道:“姐姐,我去瑜姐姐那坐坐,一会就回来。” 莒绣点头,又提醒她:“远着些人。” 美绣郑重应承,走到门口了,又松开帘子,美滋滋地回头道:“姐姐,我的东西都还回来了!一会我拿过来,你挑几样留着顽,也帮我挑两样送给瑜姐姐,好不好?” 莒绣猛地抬头,手头一动,差点撞翻了针线篓。 这把美绣吓到了,忙问:“姐姐,怎么了?” 莒绣回神,摇头道:“无事,几时还的,他自个来的吗?” 美绣笑道:“事都揭穿了,他哪敢来见我?是院里洪妈妈送进来的,说是那边派了个小丫头来,丢下东西指明是给我的,然后人就跑了。” “也好。”莒绣压下失落,淡淡道,“这些东西,我也用不上,不必……等等,我记得有一枚白芙蓉,你要是用不上,我拿银子换它,可好?” -- 第82页 美绣不乐意了,嘟嘴道:“姐姐怎么和我这样见外,哪里就要银子了?我说了,姐姐喜欢的,尽管拿去。只是……我不认得它们,不知道哪是白芙蓉哪是红芙蓉,不如我拿过来,姐姐自己找一找。” “那……好。” 美绣果真不是客套,反生怕她不要,立刻回房,抱着匣子过来,主动揭了盖,帮着拨弄里边这些。 她问道:“姐姐,我娘只说这些值钱,可我瞧着,只这几块好看,能做玉佩环扣的。那这些石头……又能做什么用?” “做印章。婶娘没跟你说是哪得的吗?” 美绣摇摇头,见姐姐拿了一块,便指着它问:“这就是白芙蓉吗?有些像羊脂白玉呀。” 莒绣点头道:“虽不如玉贵,也值些钱,你……” “快别说了,姐姐再提钱字,要把我羞死了。我来这,多少次承蒙姐姐照顾,说起来,这些能要回来,也是托姐姐的福,全给你都使得。” 莒绣忙摇头道:“这些是你的,就该你的。我也用不上,你送我这个就成。” 美绣见她不多要,便自个把匣子抱过来,放到腿上,在里边一阵拨弄,又翻出来两块白芙蓉,一齐拿出来,硬塞给她。 “姐姐,我又不会做印章,留着这些没用。你既然用得上一块,自然就用得上两块。你也别嫌少,往后我得了,再拿给你。” 莒绣笑笑,柔声道:“好,那就多谢了。” 美绣见她笑,自个也笑了,娇憨道:“你才问我是哪得的,我刚说不知道,但我想起来了。我娘虽没说,可我记得表舅就是个爱石头的,表舅公跟着人挖矿,说不得就是他家里给的。” 婶娘叔叔不事生产,他们手里的银子,小半是婶娘嫁妆,大半是祖母偏心给的。至于这石头,农家人买房买地可没谁置办这个,莒绣这才随口一问,见她这样说,便道:“有理。” 美绣最爱听人夸她,甜滋滋地笑了,又缠着姐姐,问她:“姐姐,你说我送哪个给瑜姐姐才好,你不知道,她亲事重新定了,定的就是那位行医的林大夫。” “噢?” 美绣只盼着四姑娘嫁得好,怕姐姐误会,急忙解释道:“林大夫年纪虽然大一些,却是没成过亲的。四老爷和他有过一点交情,又托人细细打听过。林大夫早些年定过亲,那姑娘没福,没等到婚期就殁了。他这人方正,又痴,一心扑在杏林之道上,没得那些花花肠子。我看瑜姐姐嫁过去,清清静静的,日子也好过。” 莒绣仔细想着。 美绣只当她不信,急道:“这是你家韦先生去打听的,这你总该信得过了吧。” 莒绣笑僵在脸上,慌道:“快别胡说八道,他是先生,怎好胡乱攀扯?” 美绣也知错了,忙找补:“是是是,瞧我这嘴。我是说,韦先生是个好的,他办事实在,瑜姐姐又是他妹子,铁定是问清楚了,才给的准信。” 莒绣不想露了痕迹,忙岔开话题道:“婚期怎么定的,还照旧吗?” “嗯,还在六月里。我跟你说,昨儿四太太喜气洋洋的,见面还赏了我一只镯子。我问瑜姐姐,瑜姐姐害羞不肯说。是梅香告诉我的,说本来两家说好了,一切如常,只是新郎官换人。林大夫却不依,说先前给的聘礼算赔罪,他娶妻,自然要重新预备聘礼。为着两家和睦,不好敲锣打鼓四处宣扬,便叫了中间人,抬了一箱银子和别的到官中,又悄悄送了一匣子银票到四老爷手里,说是那边长辈给四姑娘的添妆,让她留了当体己。梅香叮嘱了,不能乱说,姐姐,我只告诉你。” 这人是真难得,他知道四姑娘的处境,先抬银子堵了老太太她们的嘴,再悄悄送银票给四房,做实惠。寻常人被拉来顶替,心里不甘不愿,说不得要阴阳怪气搞些事出来,他却是个心胸宽大、懂得体恤人的。 所以,莒绣真心实意赞道:“这林大夫是个好的,四姑娘往后定能平顺安良。” 美绣贴着她,高兴地嗯了一声,随即感慨道:“姐姐,我不要嫁那有才情的了!像林大夫这样,年纪大些,稳重又疼人,我看就很好。” 她总是这副小孩子心性,但好在如今晓得遇事多思多想,撇了浮躁,日渐晓事了。 莒绣忍俊不禁,低头看匣子,从里边挑出两块品相很不错的玉石,递到她面前,道:“送这两块吧,质地差不多,能做一对环佩。” 美绣没有不舍得,接过来往荷包里一塞,了了心事一般,欢喜道:“我听姐姐的。” 莒绣看着她,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问道:“前些天冬儿睡你那边,夜里可叫你了?” 美绣眨眼,反问道:“姐姐怎么知道?冬儿摇了我,我困得很,没搭理她。她又指指你这边,显是想过来瞧瞧,我就点了头。她起身走了两步又摇头,到我耳边说应当没事,你睡得好好的,不去扰你才好。你那晚可有事?” 莒绣摇头道:“没事,我好着呢。只是你要记住,谁也别信,冬儿也好,春儿也罢,外头那些就更不要信了。” 美绣静静地看着她,莒绣就把那日偷听来的事说了。 美绣不解,拧眉问道:“那她到底是要把谁哄进密道里边?” 莒绣指指她,小声道:“我原以为是我,可她什么也没对我说,没对我做。我疑心是你,可照那晚情形,也不对。难道……糟了,中计了!” -- 第83页 美绣一见她这脸色,也跟着慌了,抓着她袖子,忙问:“什么计,我们怎么办?” 莒绣很快平静下来,把前后一串,笃定道:“只怕她俩这番话,是特地说给我听的。老太太铁定知道了姑奶奶耳朵灵这事,只是她不确定咱们是不是,这便用了这一出。你仔细想想,有没有可能也试探过你?” 冬儿这一出,正是美绣频繁去晴舍之后才有的。 美绣大大咧咧惯了,哪里留神了这些,皱着眉头空着急:“那可怎么办呀?该死该死,生这样的耳朵,哪里是福,分明是祸!爹说的对,我们就不该来这,玩心眼子,咱们哪是她们的对手?” 既来之则安之,莒绣拉了她坐下,安抚道:“着急也没用,别慌,得闲了好好捋一捋。人要做手脚,必会留下痕迹。这门锁了,你记着,对谁也不要说钥匙在哪,自个的东西都藏好了,不要让人翻出来。寻常得了空,多翻检翻检,不能少了东西,也不能多了东西。” 美绣只顾着掉泪,也不知听进去了没有。 莒绣惦记着婚书,又不想吓坏了她,只好哄道:“这事我有主意,你放心,不是说要去四姑娘那吗,快去吧。路上注意着些,避开男子。” 美绣擦了泪,点头应好。 美绣走出去,冬儿好像不在屋里,莒绣把婚书翻出来,看着它为难。 她便是想将这假造圆了,也没法乱填,凭空造出来这么一个人,随便一查就戳破了,编个生辰八字,有些会看的,一眼就能看穿。 何况她……一点也不想让别人的名字和自己放在一起。 思来想去,也没折,只好拿碎料子将它包了一层又裹一层,藏到旧书堆里。 容不得她细思长谋,隔日一早,冬儿从外间跑进来,喘息急促,催道:“姑娘,快快快,老太太那边有令,让我们快些收拾了,跟着出门做客。” 莒绣转头,看一眼时辰钟。这个时候,这么突然,她心生不好,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这样的事,容不得她抗争。 冬儿要替她敷粉,她推了,反驳道:“既然要赶,怎么好在这些事上耽搁了?你替我预备衣裳,我来梳头。” 头也不必梳太繁复,简简单单双平髻,只簪两朵细绒花。 两姐妹一照面,一齐笑了,心思想到一块,装扮成一个模子了。 做这番天真烂漫打扮,倒好人缘了。眼高如范姑娘,都主动唤了声妹妹,和她们走到了一块。 范姑娘今日打扮出众,嫣红的衫,月白的裙,眉眼描得细致,樱唇红润,鬓角都精细打理过,留了一小搓,就那么巧地弯在那,衬得一对珠贝耳更动人。 马家四姐妹也精心打扮过,唯有许久不见的云堇书穿得寡寡淡淡,气色也不大好,妆粉过重,更显苍白。 盛妆的郡主在前,身后是六姑娘。 范姑娘挽着莒绣,美绣贴着莒绣。三人跟在了六姑娘后边,马家四姐妹紧随其后,云堇书则落在最后。 到这会子,莒绣才知她们要去的,是寿王府。 到了王府侧门,下了马车,郡主邀了范姑娘上前,莒绣美绣便特地放缓脚步,渐渐落到了最后。 看着前头这一列,莒绣不自觉联想到书上描述的牙婆领着一众丫头让主子们挑。 五姑娘有大用处,所以“称病”没来,那么她们这些,是由着寿王府来挑的“货物”。 郡主和寿王是同辈,寿王妃对她还算客气,请了上座,余下姑娘们,寿王妃只淡淡地道了句“看座”。 两排圆杌坐好。 寿王妃一扬下巴,身后一个姬妾模样的美妇就走到她们跟前,含笑一一看过,再走回到王妃身后侍立,适时地倒茶递帕子。 如此,众人便知:王妃是个厉害的,王府是极重规矩的。 范雅庭脸色便有些不好,将一双精心打理过的柔荑,掩进了袖中。 郡主突然道:“嫂子,离开宴还早。不是说国公夫人也要来,不如让她们下去坐坐,我陪你去迎客。” 王妃略点头,她身侧大丫鬟便领着姑娘们去园子里。 莒绣拉住美绣,佯装被廊角那一簇兰草迷住了,围着它仔仔细细地看。 两人耳朵留神听着,可惜王妃的院子和园子已经离了好几重院落,王府人多话杂,听不分明,只听得到守园子的两位妈妈嘀咕说闲话。 “郡主得楚王疼爱,咱们王妃和郡主好,往后就有好处了。” “你还真信呀?” “这话怎么说?” “这位是个人精,成日介说那位多疼她,那你可听过两家人同席?” “她这样的,还敢编瞎话吗?啧啧,那咱们王妃干嘛还对她客客气气的?” “圣上重情,秦王被赶出去那么多年,难免对她有些怜惜。况且那府里虽然一塌糊涂,总还有个得宠的娘娘在宫里。待她好,总有些好处得的。” “也是。” 莒绣美绣换了一处观花,心里想着王妃只怕也没她看起来那么能干。四处有客,婆子们还敢这样大胆揣测主子们的事,自然是管家不严。 园子虽大,今儿来的人也多,走到哪都有人,都是些陌生面孔。高门的姑娘们是彼此相熟的,乍见了不起眼的她们,自然没有结识的必要,了不得彼此笑笑而过。 这可不比韦府那小家子气的宴。雕梁画栋,奇花异草,漆案雕椅,各色名贵瓷碟,金银器皿。 -- 第84页 来客钗链珠翠,琳琅环佩,无不名贵。 别说美绣了,莒绣都有些慌。同从韦家出来的几位,早不见踪影。为免惹祸,两人尽量往偏角走。 到了湖边,寻一处树荫,安心在石凳上坐着听“戏”文,也是一番乐趣。 也不是没“见”到熟人,远远听见房棉不知是在和谁派数着韦曼琳的罪状。 美绣凑到莒绣耳边,啧啧道:“没想到她还是这样狠的人!” 莒绣摇头不答。六姑娘撇下昔日情份和房少爷断了,也许是她铁了心要攀高枝,也许是长辈强压之下不得不。 横竖都不与她们相干。 撇开这一宗,余下都是些小道趣闻,听来解解闷也不错。 轻松不过几刻,莒绣远远听见孩子叫骂声,循声而去。美绣紧随,两人到得桥廊附近,就见一个大些的女孩,推搡着一个三四岁的娃娃,嘴里骂着:“小贼婆,敢偷我的东西,看我不打死你。” 两个娃娃都是玲珑长相,精致打扮。先不说偷不偷的,单看大的这个,下死力将人往湖这头推,身边丫头背过身故意当没看见,也知其狠辣。 莒绣不好正面对上,只好悄悄耳语美绣:“你快去找冬儿,到亭子下边假山那等我,不要惊动了人。” 随侍的丫头是背对着的,莒绣矮着身子绕到北面,挑了角度趁机冲过去,将纠缠在一块的两个娃娃一齐抱起,飞快往小竹林那边跑。大的那个奋力挣扎,哇哇叫骂,她也不管,一直撇着脸不朝向她那边。一到竹林,飞快放下她们,挑了小的那个再抱起,背对着人,一溜烟跑了。 怀里这小娃娃是真乖,方才被人推打,不哭不闹,只紧紧揪着人衣裳。这会被陌生人抱走,也不急不慌,还抽空摸了摸她额间。 小娃娃不仅乖,长得也是十分可人。 莒绣疑心她有那不语之症,便柔声安抚道:“不怕不怕,姐姐一会带你去找娘亲。” 小娃娃听到娘亲,甜甜笑了,改摸了胸前璎珞,将脸贴到她肩头,亲亲热热地闭了眼要睡。 这样的孩子,必是千娇万宠养出来的,怎么会去偷人家东西?况那大孩子凶神恶煞,丫头们又习以为常,想来必是她恶人先告状,纯心欺负人罢了。 莒绣再不后悔莽撞得罪人,为这样的孩子,丢了自己性命换她,也是值的。 两人藏在假山后,静静地等着冬儿她们寻来。 好在美绣有灵耳,找人也快,两人一齐来的。冬儿进假山帮着换衣裳,美绣留在外头放风。 冬儿见了贴着莒绣的娃娃,愁道:“外边闹哄哄呢,姑娘,这事怕是麻烦了。小公主正闹脾气,王妃大怒,正叫人到处查穿着秋香裙衫的姑娘。” 小娃娃突然出声道:“让姑姑打她。” 冬儿心疼主子,没好气道:“小主子,快别出声了,你惹大祸了还不知道!” 莒绣虽听到“公主”一词心里发凉,但见娃娃开了口,高兴还来不及,哪里舍得怪罪她,忙道:“不与她相干。那位也没见着我脸,我将衣裳换了,说不定就认不出来了。” 冬儿心细,飞快将衣裳换了,又替她把发髻换掉,乍一看,确实和方才不同样。 可在场三个大人都知道这事不好糊弄过去,毕竟莒绣先前是穿着秋香裙衫露过脸。虽然今儿穿秋香色的人也不少,可难免不会查到她身上去。 临要出假山之际,莒绣又止步,将方才换下的秋香衫子换回来,道:“我只换掉弄脏的下边,欲盖弥彰也不好!” 冬儿赞同道:“这样也好。只是这孩子……” 小娃娃一听这是要打发她走,紧紧地抱住莒绣,又道:“找姑姑,姑姑打她。” 冬儿见莒绣没有要撇下她的意思,愁得团团转,“小祖宗,你要害死我们姑娘了。” 小娃娃听不懂,又道:“找爹爹,爹爹打她。” 莒绣抱起她,心一横,道:“冬儿,你和美绣走,这事不与你们相干,别牵扯到你们。我又没打她骂她,只是得罪了公主大驾,大不了跪一跪。” 美绣不肯,冬儿也不肯,于是四人一齐悄悄往园子中央去,想淹没在人群里,不让人逮到。 谁知才走几步远,就让人逮着了。 莒绣美绣都惊讶,这人脚步之轻,竟能躲过她们的耳朵。 “山泡子,你跑哪去了?” 小娃娃从莒绣肩头抬起脸,朝那人奶声奶气叫了声“姑姑”,又趴回去,懒懒地打了个小哈欠。 来人上上下下打量莒绣,莒绣也在细细看她,问道:“你是她姑姑吗,可知道她娘亲在哪?这孩子方才受了些惊吓,另有些麻烦……” 那人见娃娃和她亲热,笑道:“我叫梦榆,你方才也见了,她叫我姑姑。是我带她来的,她娘亲还在家里,你把她交给我,我带她回去就是。” 莒绣想交人,小娃娃却紧紧地搂着她脖子不撒手,亲昵地蹭蹭。 莒绣满脸为难道:“梦榆姑姑,咱们到一旁坐坐。” 梦榆一直带笑,配合地跟着她走到一角,听莒绣把经过一说,仍是一脸轻松,笑道:“难为姑娘了,你放心,这事让她爹去弄。既如此,你们跟我一块走,省得这些不长眼的找你们事。” 她说罢,轻轻戳了戳装睡的那个,逗她:“山泡子,行不行?” -- 第85页 这么可爱的孩子,竟取个这样土气的小名,只是名字土气,也不妨碍她可可爱爱惹人疼。 小娃娃原来不哑也不笨,抬起头,得意道:“我躲起来,姑姑找不着,我赢了!” 小娃娃搂着莒绣香了一口,又道:“姐姐是香的,她们是臭的。” 莒绣和对面梦榆一样哭笑不得,她不熏香,反倒是香的了。 梦榆知道这娃儿不同之处,安心站起来道:“劳烦姑娘再抱一会她,你们跟我一块走吧。你放心,有这金疙瘩在,天大的事都好说。” 莒绣将信将疑,抱着人,瞧一眼左右,示意美绣冬儿跟上。一路果然畅通无阻,便有管事娘子带着丫鬟出现在前头,也远远地避出去一射之地。 莒绣能听到她们私语:怎么是她呀? 这个她,指的是怀里的娃娃,还是前边的梦榆姑姑? 总之,梦榆说的一点没错,天大的事也好说,许是下边人通风报信,寿王妃和郡主堵在了廊道上。 梦榆见了,不过微微拱手,淡淡地道:“王妃,叨扰了。” 王妃客客气气道:“梦榆姑姑,久违了,来了是客,不如留下来喝杯薄酒。” 梦榆一脸兴味看着她后方被丫鬟捂了嘴的小公主,笑道:“只怕不便。” 说罢,她再拱手,领着人大大方方走了。 第42章 梦榆将人领出来,门口两列马车候着,上边有人打了帘。她转头哄娃娃:“山泡子,你姐姐该回家去了,晚了没饭吃,要饿肚子。” 小娃娃抬了头,嘟囔道:“我家有,姐姐去我家吃肉肉。” 莒绣不想让人误会自己有意攀附,跟着哄道:“乖乖的娘亲正想你呢,我的娘亲也疼我,等着我家去。” 小娃娃懂事地松开了,朝梦榆伸出手去。 梦榆过来抱,她又缩回手道:“是我自己钻到箱子里偷偷出来的,你不要罚她们。” 梦榆叹口气,道:“知道了。要罚也该罚我自个,一点小事缠住而已,竟被你这个小鬼头给耍弄了。往后再玩躲猫猫,我直接认输,好不好?” 小娃娃心软道:“不罚姑姑,罚山泡子。” 莒绣忙道:“她也受了委屈,姑姑千万帮着说些好话,别让人怪罪了她。” 梦榆抱过小娃娃,笑道:“你别担心,有她爹呢,谁舍得怪她呀?” 她看看后方的马车,又道:“你们也别担心,我这边派人送你们回去,会跟府里的人说清楚。我们是楚王府的,你要是没听过,只管打听打听就是。放心,罩得住你们。” 莒绣一听,着实松了口气,朝梦榆福了福,浅笑道:“劳姑姑费心了。” 梦榆也不用人扶,抱着娃娃轻松跳上马车,进去了,又掀帘让小娃娃和她们挥手道别。 几个丫鬟模样的人搀着莒绣等人上了后边马车,莒绣留意到,赶马车的可不是什么车把式,骑马引道的也不寻常,看两人那衣服制式,分明是穿公服的官爷。 如此,她更安心了。 车行到韦府,正门虽未开,守门的几位恭恭敬敬引着马车往侧门去。骑马引路的大人递了个贴,又说了几句。平日里拽得官老爷似的几位,点头哈腰,恭恭敬敬一步一送。 莒绣几人下了马车,那么巧就过来了另一辆马车,下来两个衣着利落的仆妇,带着礼单,上前朝莒绣行一礼,自报了家门:“我们是楚王府上的,今儿多谢小姐相助,区区薄礼,不成敬意。” 按着常理,要谢某人,该递了帖子进去再进府,这礼也该先交到当家人手里。 可楚王的人,自然也随了主子,就不爱走常理。 人家把礼单一交,就领着身后几人捧着匣子跟上。 莒绣暗道:梦榆姑姑怎么传的信?楚王府办事也太迅速了些! 管事妈妈一直跟着进了门,对闻讯赶来的二奶奶和大夫人也不过淡淡的略行一礼就算完,还丢下一句:“好姑娘,王妃说赶明儿下帖请你过去坐坐,还请不要嫌弃。” “岂敢岂敢。” 二奶奶代莒绣答了,恭恭敬敬送出去。 大夫人则留下,盯着莒绣美绣上下来回看。 莒绣心知这些东西也留不住,便耐心等着二奶奶回来后,本本分分道:“这些都该孝敬老太太,只是我们回来不曾梳洗,恐怕莽撞,还请奶奶夫人代劳。” 大夫人就等着这句呢,要是平常,早捞走了,只是这回忌惮那头是个铁蒺藜,她一想伸手就忍不住犯怂。 二奶奶却踟躇道:“这是王府一番心意,姑娘且看看有没有心爱的,留下几件也好。” 只怕今晚就要被“抄”,何苦闹这一遭,莒绣便笑道:“我们不过是个跑腿捎信的,二奶奶快去老太太那回话吧,免得老人家忧心。” 外出归来,先梳洗是常理。 大夫人急不可耐,朝身后人使了眼色,便将刚放下的匣子又都抱走了。 二奶奶走到门口,转头又看了莒绣两眼,欲言又止地走了。 她既不当说,莒绣也不当问,便只当没看见。 冬儿打来热水,两姐妹挤在一块净脸洗手换衣裳。 莒绣见美绣仍是闷闷不乐,随口问道:“春儿没在屋里等着吗?” “嗯,”美绣还在为得罪了“公主”一事担惊受怕,恍惚着答了,又问,“那公主是王爷的亲妹妹吗?回头会不会去找皇上告状,然后找到我们这来?” -- 第86页 这事莒绣马车上就想过了,她虽没亲历,但她听说的那些,都是皇上对楚王一家极好,好似百依百顺的。那只要楚王府肯保她们,应当无碍。 “应当不会,只是件小事,公主宴过就要回宫。皇上圣明,不至于为这点小事兴师动众。” 美绣踏实了,重重地嗯了一声,然后回神想起了前一问,答道:“今儿她犯了癣,不便出行,我让她在屋里歇着。方才回来那么大动静也不见人,许是偷懒顽去了。” 如今莒绣疑心病重,皱眉问道:“你知道她和谁好吗?” 美绣摇头,随口答道:“她那个木讷性子,和谁也说不上两句话,不见和人往来。姐姐,她怎么了?” 莒绣摇头,解衫的手突然停了,垂头去看,不知几时,怀里竟多了个藕色荷包,质地颜色极好,正和梦榆姑姑的衣衫一致。 她抽出荷包,解了开口往里一看,吓了一跳,随即拉紧了,叮嘱美绣道:“这不能拿,得找个机会归还,你也别说出去。” 美绣哪能不知道呢,以韦府刮地三尺的德性,要是知道这有一叠银票,还不得连夜捉了她们去。 两姐妹这边嘀咕,荣逸堂那也正谋划着。 “那两位虽时刻相伴,但夫妻二十载,男人又都有那贪腥的猫儿心,岂有不腻的道理?” 老太太不动声色,闭眼把玩那小匣子。 大夫人又劝:“这位和那位出身也相近,那混账兴许就爱这样的。要不然,一点儿小事,怎么会又是缎子又是妆粉的送到家里来?咱们几时见他家往外送过礼,且那样有钱的主,送来的,却全是些女人家的东西,这不是纳彩是什么?” 老太太琢磨着,既他在立储一事上举足轻重,自家要想东山再起,势必得有一股风相助,在他耳边吹上一吹,才能有利。那混账从来不同常人,家里这些入不得他眼,那些人家送去的,环肥燕瘦,他一个也不瞧。这出身相似,又有了这番渊源的张莒绣,说不得有一线机会。 老大家的说得对,男人岂有不爱新鲜的? 主意既拿定,隔日遂打发人叫了停哥来,暗示一番,意在道明如今韦家一荣俱荣一毁俱毁,同在一条船上,合该齐心摇桨,将这事做齐了。 韦鸿停不说应也不说不应,只道:“我先见见这位,王爷的喜好,可不一般。” 大夫人刚要说“你在学里又不是没见过”,老太太冷眼已经横过来,她自然就闭了嘴。 如此,韦鸿停去见女学生这事,便过了明路,大大方方去了鹿鸣院,只是身后还跟着个耳报神。 到了鹿鸣院入口,韦鸿停转头,打发幽兰留下。 “在外等着。” 幽兰一番为难,也知这位并不比老太太好说话,只得停在原地拈揉帕子。 幽兰不进,韦鸿停自然也不进。 洪婆子传信进去,冬儿吃了一惊,再往里报给了莒绣。 莒绣早慌得手脚都不会使了,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还是冬儿扶了她起身,走到门口去相迎。 韦鸿停再见张莒绣,难忍心头躁郁,到底先前观感甚好,便拿定主意先礼后兵,平静道:“老太太托我一件事,让我同你说几句话,你随我到外边走走吧。” 莒绣心里乱得不成样子,同手同脚跟出来。 冬儿要跟,韦鸿停一个眼风扫来,她只得住了脚,远远地看着他们走去西苑林边小道。 韦鸿停走到能让众人看到,又保证她们听不到声的位置便停了。 莒绣垂头想着心事,没留神,险些撞到了他。好在他及时轻咳,莒绣这才止了步,自觉后退了两步,保持了距离。 韦鸿停想到她那些好处,软了口气,零零碎碎说了许多,又特地说了王爷为了替女儿讨公道,找到殿前去之事。句句都在提醒她:王爷王妃伉俪情深,从来容不下其他…… 在莒绣心里,他是最亲近的那个,因此她并未起疑,见他停了话,便笑道:“父母恩爱,怪不得小郡主天真烂漫。王爷真好!” 莒绣抬头,见他心事重重看着自己,不自觉垂下头去,沮丧道:“我父亲生性懦弱,虽也挂心我和母亲,但遇事便先软了下去,口称委屈了我们,却从不敢挺起腰板为我们争上一争,到死也只知道劝我们忍一忍。王爷为了小郡主,连得罪皇上都不怕,一心一意护着她。他是真正的大丈夫,大好人,更是个最好的爹。先生,昨儿王府梦榆姑姑偷偷塞了银票给我,我先前不知,过后也不能安心,先生和王府相熟吗?我们不日就要离去,这银票能否请先生替我转交?” 她见他不动,又道:“昨日那事,也是我鲁莽了。小郡主身边,怎么会没人跟着?也是我们见识浅,做出这样的事,说出去让人笑话,哪里敢居功?” 韦鸿停听罢,顿觉惭愧,她虽穷,却风骨坚韧,自己怎么就鬼迷心窍,听了那些蠢人一番愚见,竟以为她是有意接近、纯心攀附呢? 他这一恍惚,便把实话说出了口:“老太太想送你进王府。” 莒绣下意识问道:“送我去那做什么?这不过是件极小的事,难道还能替她们讨个大功劳不成?” 她才问完便明白过来,慌道:“这也太荒谬了些,我不去,我不能去,我不想去!先生,我该怎么办?” 平日再稳重,她也不过是个还差几日才满十六的姑娘家,此刻六神无主,满目哀求落在他身上,期盼着他能再次解救。 -- 第87页 事关她的终身大事,又得和难缠的老太太对上。韦鸿停心头那口郁气,竟一下散了个干净,挺起胸脯道:“你放心,便是她们将你绑了去,我也能送你回来。” 他虽没说具体是什么法子,但莒绣却十万分信了,心一安定,思绪也放飞,兴奋地道:“我都忘了,我还有婚书呢!” 这话像记重锤砸落在韦鸿停心头,他向后踉跄一步,勉强站定了,方问:“你已定了亲事?” 莒绣臊得脸都红了,扭捏认错道:“不是,我先前犯了糊涂,想着出门心里没底,便照着人家的,仿了一封……” 莒绣见他不吭声,忍不住抬头瞄了一眼,见他目光炯炯,更是惭愧心慌,胡乱道:“我错了,先生,我不该做这样鸡鸣……” 韦鸿停回神,忙道:“事急从权,你只是不想被人算计。这也没损谁的利,算不得什么错。只是婚书光写了还不行,经不得细查。两家结亲,正经婚书得双方亲长同媒人盖印,一起在官家登记方有效。便是乡村,也得在里长处记录在册,再上报县衙。” 莒绣愈发窘迫,喃喃道:“那是没什么用了,偏我还跟她说了,这下可好了……” 他福至心灵,急道:“你先带来,放我这,我看着办,兴许能派上用场。” 莒绣浅笑,喜道:“村里秀珠定了门好亲,她娘一高兴,挨家挨户拿来看。我看了个分明,照着模样做的。我仿着里长的……盖了章子,我娘替我在上头按了手印,只是……男方这一块,仍是空着的。” 韦鸿停虽觉这小花招有些儿戏,但不想说出来损她颜面,便笑道:“这就很好了,你放心。” 第43章 “劳先生在此等一等。” 他在外边等着,莒绣进屋里去,将新绣的那一幅摊开来,找着那两封婚书,把梦榆姑姑给的那些银票夹进去,再用绣品把婚书包起来,又取了一沓稿纸,上下各盖了些。 为了不让人看分明,她抖了抖手,让袖子放下来些。 原以为思虑周全了,到要递交给他才觉不妥。 她手是颤的,好在他是个稳重的,伸手取了稿纸前端,一丝也不曾触碰到她,又稳稳地拿住了婚书,不至于掉出来。 莒绣虽不舍,也知道那边幽兰姐姐是来做什么的,只得狠下心恭送:“劳动先生了,多谢!” 韦鸿停也知今日说得太多,点头要走。 莒绣情不自禁追了两步,又立刻清醒过来,对转头来看的他道:“还请先生转达我的意思。我身上不便,就不去王府叨扰了。” 韦鸿停懂她的意思,点头道:“也好,省得她们烂缠上你。” 莒绣还想问问袜子合不合脚,可她知道那是不该的,只能停下脚步,垂首埋下心思,听着他一步一步走远。 “再见了,先生。” 先生说的,每一回都做到了。 莒绣不知道他和老太太她们说了什么,总之此后清清静静,没人来找麻烦,也没人再提进王府那事。 府里人来人往,都是为着初筛名册递上去一事。 莒绣原本不知,只是正房那四位闹得太过了些,才让她和美绣听到了不少。 此后最大的要紧事,是二筛名单由宗人府点出来的几位贵夫人一起裁定。 韦先生说的半边院落要卖之事,渐渐冒了苗头。 这日请安过后,冬儿春儿从灶房领了饭回来,脸色都不大好看,等两位主子用过饭了才道明:“老太太说是年前没有回乡祭祖,眼下是个好时机,让收拾收拾,趁这时节天气好,回老宅走一趟,端午前再赶回来。” 他说过“初筛在端午前,宫选在端午后”,这“祭祖”只怕是为卖屋腾地方,兑了银钱去打点。 横竖不干她的事,她只是觉着,这是个回乡的好时机。可她和美绣试着往陇乡捎过信,寄出去好些天,一个字的回信都没有。 美绣看着稳重了些,虽不高兴也没大呼小叫,只趁春儿收拾时,走过来和她牢骚两句,末了才道:“范姑娘是明日的生辰,只怕要在路上过了。我绣了方帕子,上边是她最喜欢的红梅,方才送过去了,虽我手艺差些,她倒也喜欢。” 两姐妹和范姑娘不过面子情,这礼本来可送也可以不送,只是六姑娘那边把这事嚷嚷开了,大家再不送就过不去了。 莒绣不想送针线出去,免留祸端,便拿了一两银子托冬儿去外边买了四盒糕点,等会东西一回来就送过去。 莒绣忙着拿碎布条子做东西,美绣无聊,随口问道:“姐姐是哪日的生辰?” 莒绣头也不抬答道:“已经过了。” 美绣只当过去许久,便道:“姐姐明年早些告诉我,我给姐姐预备个大礼。” 莒绣笑道:“多谢,心领了。” 美绣又说初筛名单之事,不解道:“昨儿你为什么不让我说这事呀?这也太奇怪了,怎么六姑娘不在里边,那家十二姑娘倒有了?六姑娘和那位……” 外边虽没动静,莒绣也谨慎地压低了声道:“马家来了四个,只怕打的就是这主意。有两家交情在,总不能这么多个都筛不出一个好的。” 至于六姑娘,只怕是要留给寿王府了。没过明路,大概是要等五姑娘的事落定才行,倘若五姑娘入的是后宫,那六姑娘这一去,就会阻了她的前程。正经为儿女着想的,怎么会想着送个小姑娘去伴个老君,只怕这是那位娘娘的意思。 -- 第88页 美绣曾羡慕这些小姐出身公侯世家,莒绣却一点也不神往。锦衣玉食又如何?到最后也不过是待价而沽,让家人给卖了。 东大街上,韦鸿停心不在焉听着掌柜报账,突生不耐道:“达练,你留下对账,我去对面走走。” 对面是王爷的店铺,达练点头道:“主子,现银已经预备好了,只是这契怎么写,还等您示下。” 这事尚未决断,韦鸿停皱眉,摆手道:“先空在那,那边打过招呼,不要紧的。先办前头那事,算了算了,这里你别管,快马加鞭去陇乡跑一趟。” 达练忙道:“少爷,那事洞明已经去了。” 韦鸿停回神,捏着眉心道:“是我忘了。” 达练悄悄摆手,示意掌柜的避着些,自己上前两步,道:“少爷,我听里边说,今日午后,老太太领着众人回了老宅暂住。您看……这里要做些安排吗?” 韦鸿停一口郁气堵在喉间,咬牙捏紧了拳头。 达练暗叹一声,再上前些,小声道:“老太太回去了,那边少不得要过来走动走动。谁知道她又要胡乱掰扯些什么,要不要……” 达练做了个手刀。 韦鸿停长出了一口气,仰头看向窗户,语气不明道:“嘴长在别人身上,我又能奈她何?你先弄好这里,再盘算下京中还有多少要紧事,都早些处理了。” “是。” 这一打岔,达练发现主子还是坚定不移去了对门。 到了这临近宵禁时分,铺子自然是早就关了的。 韦鸿停仍是敲开了门,里边听他这声“是我”,立刻卸了栓,将人请进去。 达练匆匆扫过账簿,对完了数,签了字,也跟了过去。 少爷和严掌柜说了下一趟的帮运细节,端起茶饮了一口,脚不动,眼却连连瞟向旁边货柜。 达练忙道:“严掌柜,这边可是新到的那些货?我们府里有喜事,要添置几件,若是不耽误,看看如何?” 严掌柜年纪大,却耳聪目明,乐呵呵道:“正有好的呢。” 他抬手,取了上边几匣最好的,一一打开摆在柜上。 韦鸿停仍旧不动声色,达练便凑上去,照着主子的眼神,也不上手摸,点到一样就让包起来。如此连挑了五六样,他才转头对主子道:“先就这些吧。说不得后边还有好的到,少爷,您说是吧?” 韦鸿停眨眼,好似浑不在意地嗯了一声。 严掌柜也摸着胡须道:“正是,那批货,有我那小孙子编的图样,样式活泼些,图个新鲜。还有些外边进来的珠和宝,是做镶嵌的好料,等你主子帮着运回来,我们赶工做了,你再来挑。” 达练忙着付账道谢。 韦鸿停突然插话道:“若是画了图样,照原样打出来要多久?” 严掌柜笑道:“脆音阁后边留了小工坊,犬子在那蹲着。韦爷若是用得上,只管叫人送了图样去,让他赶着做。若是金银器,便是细工,也要不了两日就能给您送去。玉器雕件,有现成料子的话,那也好说。” 韦鸿停是知道严掌柜儿子手艺的,王妃的首饰,便全由他亲手打造。 他点头道:“可别误了令郎手头上的要紧事。” 严掌柜摇头,答道:“韦爷放心,主子那的活,一年只忙两期。” 达练付过账,严掌柜没让徒弟上手,亲自将首饰仔仔细细擦过,用锦盒装了,就要递给他。 达练后退一步,韦鸿停伸手接了。 严掌柜送到门口,追着说了一句:“韦爷若是肯出让些图样,还请先照顾照顾老朽。” 韦鸿停转头,刻板答道:“再说吧。” 严掌柜也不强求,笑着送客。 若是平常,达练敢稍稍提议如何将礼送过去,可这两日主子烦躁异常,纵是达练眼观六路也没摸得着路数,不敢随意发问。 回了东院,人都坐下了,那匣子始终在主子手里,不动也不放下。 达练本能地问一句:“少爷,天色晚了,要梳洗了吗?” 韦鸿停盯着案上烛台,突然问道:“这会子,都睡了吧?” “嗯,马上就二更了。府里只留了些许几人,其余都随着老太太走了。” “今儿是什么日子?” “四月二十六。” 这话少爷问了四遍,达练就答了四回。 韦鸿停抓着匣子,站起身,又问:“最快那匹马在哪?” 达练恨不能抠头,皱着眉答:“在杨柳巷那宅子里。少爷,圣上急召王爷入京,必有要事。这节骨眼上,还是少些……” 韦鸿停被劝住了,重新坐下,懊恼道:“也是,我早该听你的。” 他回了神,胡乱解释道:“好些时日没往那边去了,也该给太爷请安了。” 达练见主子想起了正事,便安下心来,点头道:“我去打了水来,主子早些歇息,明日赶早回去吧。” 达练退出来,把今日这些事仔细琢磨了,隐隐有了结果,却不又太敢信。 他拎着桶刚进屋子,就见主子正乱翻着书架。 韦鸿停一见了他,急道:“这里你不用管,明日一早,你去杨柳巷,挑最好那匹,赶着去陇乡,在路上截了洞明,把东西拦回来。” 达练心里惊讶,面上却按住了,只道:“少爷,洞明是前日动的身。” -- 第89页 韦鸿停懊恼地一拳砸在架上,此刻心头大乱,胡乱道:“那你此刻就出城。” 达练忙道:“还请少爷恕罪,洞明出门前,同我说想回家看看,我擅自做主,应了他。” 韦鸿停非但不怪,反而大喜,大笑道:“如此甚好,他家在北,陇乡在南,就这一日半定不能到。你先传书给他,让他即刻回转,这事等我自己去办。” 达练跟了他这么些年,头一回见他反复不定,迟疑不决,心里那猜想,便从三分,涨到了八分。 这是主子的事,他自然不能说个不字,惟愿主子记着身上的差使才好。 第44章 韦家老宅比莒绣她们想的要近,出了城门,往东行不过四五十里地就到。 老宅占地颇大,但侯府只住西边这一片,东边住着那府里太爷,另有一些族亲。这也与莒绣认知有不同,她还以为韦先生的家人,住在京城的宅子里呢。 到了这,规矩那些便顾不全了。没成家的少爷们挤一处院子,小姐、表小姐们也合住一个。两处大院子就隔一堵墙,安静些的时候,能听见彼此动静。 莒绣美绣不得不挤一床,她俩被分配在最角落那一间,离老太太的屋子,隔了几重门。 这是真防范上她们了,只是不知为何,仍没有要打发她们走的意思。 美绣猜道:“难道是让咱们结清伙食花费才能走?” 话虽糙了些,却有一定的道理。 在老太太看来,养了她们这么久,总要派上点用场,才能对得起她们吃过的那些饭食。莒绣倒是想出了银子赶快走人,可人家不开这个口,她们也为难。 初筛名字报上去了,老太太和太太们每日把名册上几位姑娘喊过去特训,但一直也不见打发她们去和五姑娘或是谁亲近。 莒绣更好奇的,是这突然冒出来的桑姑娘。 三太太对她带回来的这个姑娘,比对几位侄女甥女要上心得多。 桑姑娘穿着打扮不俗,贵而不艳,看着十分雅致,和她的长相相合。 五姑娘浓眉大眼,活泼灵动。六姑娘五官精致,美得耀眼。董家姐妹甜美柔弱,惹人怜爱。她们都是好看的,却不及桑姑娘有韵味,桑姑娘眉眼特别,妆容淡淡的,看着清冷,可说话谈笑间,又让人如沐春风,暖而舒畅。 莒绣只见过一次,就心生喜欢。这样的人,言行举止,处处让人舒服自在,谁会不喜欢呢? 她觉着桑姑娘中选几率最大,也难怪三太太要带着这个压轴匆匆赶回来。 马家十二姑娘在四姐妹里边最拔尖,可拉出来和其他人一比,勉强只能说一句清秀。韦家给了这个名额,算是给了马家很大一份人情。 算了算了,帮别人琢磨什么,横竖我们是要走的。 回老宅的第二日一早,丫鬟们来告诉大家,好好梳洗,去花厅用早膳见客——隔壁大奶奶来拜见老太太,老太太留饭了。 这个代大奶奶和二奶奶差不多的年纪,守寡多年,一身素服,头上只一枚素钗,却难掩清丽。 多年寡居,人情往来却不生疏,在老太太跟前亲热躬奉,在大夫人面前对答有礼,二夫人一贯阴阳怪气,她也只笑不怒。 莒绣远远看着,更纳罕:人说长嫂如母,这嫂子是这样的人物,怎么会对仅有的亲人不闻不问?便是为着避嫌,也能让别人跑腿,不该这样老死不相往来之态。 代大奶奶是个能干的,带在身边的儿子却看着有些不大对劲。 他不说话也不吃东西,老太太她们也不过问,默许他充愣。 代大奶奶左右讨好侍奉的功夫,见缝插针地喂他吃一两口。六七岁的孩子,放别人家,早该开蒙上学去了,这位却是连饭也不会吃,母亲不喂,他就只盯着桌上餐盘发呆。 往日深居浅出的大姑太太为着女儿生辰,今日一直伴着老太太待客,待各位姑娘和和气气,对这侄孙更是慈爱。她把自己桌上的点心都拣出来,亲自送到那孩子跟前,怜爱地抚了抚他,又叮嘱丫头去她房里取了副小孩玩意给他送来玩。 席间,老太太问了两句东府太爷安康。代大奶奶说都好,又说老太爷接了信,前日趁晴去后山打了兔子,说是特地给老嫂子留着尝鲜。 老太太也乐呵呵道:“好啊,午间就让人做了。可巧今日是庭丫头的好日子,有这野味添菜也是她的福分。” 如此你来我往,代大奶奶又被留了午饭、晚饭。 莒绣不耐烦听她们那些精致的废话,横竖坐得偏远,便跟着第一波散开的人,早早地离席。 美绣被四姑娘叫去帮忙了,冬儿春儿都留在了城里,莒绣便落了单。 这房子久未住人,墙上残印显示着过去兴许是个堆杂物的,房里充斥着一股开窗也散不去的霉味。 莒绣在里边闷得受不住,院中高挂的灯笼在晚风中荡漾,给昏暗又添了分诡秘,入了夜便少人走动。她不怕鬼神,循着白日的记忆,走到了前边半像园子的中庭。 听得前边有动静,她立刻停住。 那两位迫不及待的说话声传来,她进也不好,退也不好,只能悄悄挪动了自己,移向角落。 “奶奶,您一人扶老育幼不容易,也该让他分担分担才是。” 这是范姑娘,她不是早就离席回屋了吗? -- 第90页 答话的,正是那位代大奶奶,“庭姑娘,快别说了。今日是你的生辰,原不该说这些晦气话,只是……庭妹妹,你的心思,我懂,可我得劝你一句,快打住那念头。这苦……我一个人受就够了。” “这话从何说起?奶奶别误会,我只是见奶奶爽利,又是个坚韧的,和我甚是相合,这才想着亲近亲近。方才那话,也是怜惜奶奶艰难,并无它意。” 代大奶奶叹了一声,顺着她的话道:“也是我心急了些,竟误会了你一番好意。庭妹妹,你是个好的,心善,生得又好,你兄长又有锦绣前程,当得门好亲事。我也是……唉!怕那人又害苦一个,这才……” 代大奶奶这话哀哀戚戚、含含混混,夹杂着几声抽泣,着实引人多想。 范姑娘那样聪明的人,却装着不知,直白地问:“啊呀,难道他竟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弊病?奶奶您别多想,我就是好奇,他先前教了我们许久,看着倒像是个光明磊落的。” 代大奶奶先哭了几声再答:“知人知面如何知心?我……我是没脸说的,只怜惜妹妹,怜惜那些不知内情的姑娘家。” 这番意指算是清清楚楚地拍罪状了。 莒绣气得再顾不得其它,想要冲出去喝止,肩却被人掰住了。 莒绣心惊,刚要叫唤出来,嘴又让人堵了。 好在来人并无恶意,用极轻的声音道:“是我。” 是他! 莒绣此刻丢了慌,却不知该喜还是惊。 他松开手,莒绣不敢乱动脚步,只缓缓转头去看。 这儿没掌灯,又是月末,一丝月光也无,只有隔着天远的朦胧星光,能模模糊糊辨出轮廓。此刻她再听不见其它,只闻到了他身上让人安定的气息,见得到他规规矩矩站定的身姿。 莒绣张嘴,无声说了句:我信你。 对面的他纹丝不动,莒绣却在恍惚间听到了他一声轻笑。 两人这样站定无言,也不知过了多久。 前边两人还在嘈嘈,莒绣替他委屈,转过头,突然出声道:“妹妹,你在不在前边?” 四周立刻安静了下来,莒绣听得到有人窸窣走动,却故意当不知,似自言自语道:“这也不在,难道是回房去了?黑灯瞎火的,怪吓人呀!” 这下彻底清静了,莒绣再回头,他也消失不见。 莒绣留在原地,回味够了,才不舍地往后院走去。 上边的人忙着大事,下边这些人,蠢蠢欲动。 莒绣回程,听见仆妇们窃窃抱怨,听见那五少爷又在角落里哄人,也是巧了,回话的,正是安静了好些时日的云堇书。 骗的遇上偷的,多好的缘分! 莒绣便只当不知。 她回房,美绣已经在了。 仆妇挨个屋子送来热水,屋里就留了一根烛,做不了别的,两人梳洗过就歇下了。 美绣心慌慌的,这回是正经问她:“姐姐,我问过四姑娘,府里一直就没请过守卫。咱们住在这,会不会有山匪强盗来?” 倘若是昨晚问她,莒绣必然要跟着警惕起来。可今晚她见过他,有他在,莒绣还有什么担忧的,便随口道:“不至于吧。左右住的都是韦家族人,前后环绕是族田,后山也有族人看守。” 美绣安心了,往里挪了挪,道:“姐姐,你睡进来些,这床也太小了!我们还要在这待多久呀?” 莒绣想的却是他会在这儿多久,昨日动身的时候,没见也没听到他有跟来呀。 待美绣轻推了她一把,她才回神,答道:“要不了几天的,很快就是端午了。” 郡主和大少爷没来,想必是知道这儿条件艰苦的。 二奶奶来了,这是处处需要她打点。 八小姐没来,说是郡主要带她去做客。 其他少爷都来了,三少爷和那位孙小姐却没来。莒绣一直没想明白的问题,还有三少爷庶出,举业无建树,又无门路做官。他就那样混吃等死,待遇却不差,跟嫡子一般,独自住着一个大院子,也无人催他上进。 侯府不符常理的地方太多,也不是她一个人想得过来的。 美绣困极,迷迷糊糊又说了几句就再无动静。 莒绣却睡不着,闭目是他,睁眼是他。一时后悔方才太无措,没有好好就前事道谢。一时又懊恼自己太过莽撞,兴许给他惹了麻烦也未知。 她知道这样太不应该,可又情难自已。 他来这,是要做什么呢? 回那个对他冷冰冰的家吗?那位代大奶奶不像知道他回来了的样子,那他歇在哪? 一想到他无处可去,莒绣焦急地翻身起来,呆坐一阵又颓然躺下。 我都困在这破屋子里,又有什么能帮他的? 她将手伸到枕下,摸出见他之后荷包里多出来的小纸包,放到鼻前嗅了嗅。 “避蛇丸”,他给我这个做什么? 他来了,又好像没来。 隔日仍旧不见他走动,也不曾听到过他的消息。 代大奶奶又过来了,热情邀请姑娘们去花圃走走。 老太太想要清静,一挥手,除桑姑娘和五姑娘六姑娘外,余者全打发了过去。 这个月份,能养来卖银子的,除了芍药就是牡丹。 韦家这花圃里,养着各色适合盆种的芍药牡丹,养花人早早地躲开了,只留了两个老妈子在剪枝。 -- 第91页 前日还说着“贴心话”的两位,今日远远地避着。范姑娘和董家姐妹凑在一块,陪着她们欣赏那盆开得最好的牡丹。 美绣拉莒绣往四姑娘那走,四姑娘面带羞涩,但整个人看起来容光焕发。 莒绣心生羡慕:四姑娘比我活得通透,能早早地想通,接受现状。往后我回了陇乡,也能这样干脆利落地忘掉他,嫁给别人吗? 好像很难呀! 莒绣想着心事,不知不觉走到了花圃深处,望着一株曾经画过的“观音面”出神。 “你喜欢它?我让人送一株到你房里去。” 莒绣懊恼:怎么忘了留意左右。她转身,后退两步,垂头对发问的四少爷福了一礼。 “多谢,但不必了,我不是喜欢,只是欣赏,不单是它,我欣赏这里的每一朵。” 韦鸿腾盯着她头顶,像自言自语,又像倾诉,滔滔不绝道:“我回来,是不想面对她。这几年,我总想着能逃远些,和她形同陌路还是不自在。她这就要去了,我竟不算十分难过,是不是太无情了些?我少年时期,想过要娶个门当户对、知情知趣的红袖佳人。她弹琴我作诗,两人有说有笑,不谈家务国政,不讲仕途经济,平平淡淡又妙不可言。但命中注定我和她绑在了一起,我以为这辈子就这样过了,可眼下,我好像又活过来了。张妹妹,你和她们不一样,你的眼里,没有算计,没有衡量。你看花是花,听鸟是鸟,你有颗最清澈的心。我……” 莒绣忍耐到了极限,打断道:“四少爷,四太太也说要给我做媒。多谢两位的好意,莒绣只是个乡下人,愧不敢当,就不劳你们费心了。” 莒绣说话间,连连后退,重回到姑娘堆里。 第45章 逛过花圃,代大奶奶顺势留饭,幽兰代姑娘们应下了。 东府住的,自然没有西府宽敞,姑娘们分做两拨,被领到相临的两个屋子坐下。 这屋里都是小桌,马家四姐妹占一桌,莒绣美绣和范雅庭云堇书共一桌。 范雅庭全然忘了去寿王府那日的亲昵,既不搭理云堇书,也不和张家姐妹说话。 美绣悄悄撇了嘴,莒绣忙碰碰她以提醒。 食不言,云堇书好像憋坏了,婆子们一撤桌,她立刻道:“这府里待我们很客气呀。屋子外头看着是旧了些,但屋里布置挺好的,吃食也不错。” 这话不好回应,也没人想回应。 她倒无所谓,又自言自语道:“代大奶奶不是说后山有野兔雉鸡吗?我会拉弓,我们去那玩玩吧,要是猎到了,还能带回去加个菜。” 那话代大奶奶说了两遍,莒绣不想去,美绣却来了劲,拉着她,兴奋道:“姐姐,我们也去吧,难得能出来一趟。” 美绣虽改好了,性子却难调,莒绣不放心她一个人去,只好点头跟上。 范雅庭不知在想什么,也跟了上来。 十一姑娘笑着凑上来,大声道:“大奶奶体恤我们,莫要辜负了她的盛情,我也去。” 十一姑娘先前还是不情不愿的样子,但过来之后,很快转变了态度。席间代大奶奶过来招呼两句,她笑着应对,比谁都积极,这会又喊着号子响应。 莒绣冷眼看着,心里很不屑。 这人先前嫌弃他,这会子采选无望,大约是在范姑娘跟前碰了钉子,转头又惦记起他来了。 可惜拜错了佛! 东宅后门,有条直通后山的石板路。 代大奶奶身边的婆子,领着她们往外走,另有婆子搬来了两篓秀秀气气的弓箭。 莒绣皱眉,这同小孩的玩意又有什么区别? 不过,众人兴致勃勃,她怎好泼凉水,便随手取了一副拿在手上,跟着众人上山。 与其说来打猎,倒不如说是远足。 这么多人,这么大的动静,便是满山的野兔雉鸡,也该跑了个干净。 云堇书许是想到了这点,突然提议道:“我们分成几队吧,人多了不好。” 范姑娘立刻同董家姐妹站到了一起,笑道:“我们表姐妹三个一块。” 她转头又道:“珊妹妹,瑚妹妹,你们放心,我虽不擅猎,记路还成。” 董家姐妹向来寡言少语,闻言点了点头。 韦家叫来陪客的几位堂姑娘有些为难,年长些的那位站出来道:“表姑娘,到底是山地,还是我们领着去吧。” 范姑娘应道:“那就你陪着我们吧。” 于是每组便由一个堂小姐来领路。 莒绣美绣四姑娘一组,陪她们的是竹小姐。 竹小姐看着不大,胆子也小,不会那些客套话,只知道羞涩地笑,小声提醒她们注意草丛子。 “我们这有种青蛇,有毒的,去年有个伯伯被咬伤了。” 竹小姐见几人面露惊恐,忙道:“郝大夫研了些草药碎,敷上去,两三日就好了。” 好了也吓人,虽身上带着避蛇的药丸,莒绣还是捡了根长棍不停地敲打路边长草丛。 蛇没遇上,倒是惊出来一只兔子。 三个没摸过弓箭的人,慌慌忙忙搭弓射箭,自然是兔毛都没捞着一根。 莒绣丢了棍子再动作,连弓都没搭好,兔子就跑没影了。 竹小姐便捡起棍子,走到前头,道:“我来敲,你来射吧。” 许是她们运气好,没走一刻钟,又远远地瞧见一只稍大些的兔子。莒绣一直将箭预备着,手随眼动,箭射了出去,竟擦着了野兔的背。 -- 第92页 兔子是没射到,但莒绣觉出了些趣味。 美绣更是捧场,举着弓箭高呼:“姐姐厉害!姐姐是神射手!” 莒绣被她臊得没脸,忙道:“快别喊了,没射着呢。” 难得能逃出老太太的笼子,美绣彻底放飞,笑嘻嘻道:“这不就快了吗?下回就能射中了!” 四姑娘都附和道:“对,已经很厉害了。” 可惜了,接下来,除些小虫幼鸟,再没见任何活物。 竹小姐眼见离家太远,便建议道:“咱们往回走吧,长辈们从不许进深山。” 三人都不是乖张的,便听从她,原路返回。 莒绣耳朵比美绣的好使,远远听见不对,低声道:“等等。” 美绣停住,也用心去听,摇头道:“兴许是其他几队人。” 分明大伙各自上的不同山头。 莒绣皱眉,小声道:“那咱们躲起来,吓吓她们。” 她说着玩笑话,表情却严肃。 四姑娘反应过来,拉住竹小姐,跟着莒绣姐妹一块往方才那处竖坡走。 四人贴着竖坡,借着上边藤蔓遮掩,仓促藏好了。 上边脚步声杂乱沉重,还带着男人粗鄙的喘息和一声咳痰,这绝不是熟人。 四个姑娘紧紧地攥住了相邻人的手,一动也不敢动。 便是来者无恶意,野地见外男,传出去名声也不好。眼下只能盼着他们快些走远。 可偏偏上边的人,来回两遍也不见走,其中一人还骂了句娘,啐了一口,怒道:“不是说来了这吗?几个臭娘们,能跑多远,再往上,路可不好走了。” 另一个安抚道:“急什么!那边路不好走,那她们也不会去。左不过在这块,一共就这几条道,一条条搜不就成了。几个娘们,还能上天去?” 美绣吓得颤了一下,莒绣紧紧地按住了她。 躲也不是办法,他们既然想到了要来回搜,那总会找到她们这一块。 莒绣顾不得掩饰耳朵的秘密,听得他们走远,立刻道:“快跑。” 竹小姐踟躇,美绣却毫不犹豫地跟着跑了出去,接着是四姑娘。竹小姐没得选,只好跟着跑起来。 莒绣一面跑,一面仔细听着。 天要绝人,她们朝着歹人相反的方向跑,前边却传来了动静。 莒绣不得不快速扫视四周,堪堪找到一棵稍大的树可遮身。 再大的树也掩不住四个。 莒绣当机立断,蹲下来,小声催她们:“快,踩着我的肩往上爬,上去了不要吭声。” 她往日里做活多,被人踩着,还能扶着树干勉强直起腰,让她们借力攀上去。 美绣留在最后,一面哭着喊姐姐一面往上爬。莒绣用手托了她的脚掌,美绣顺利爬上去。三个姑娘各抱住了枝干,眼巴巴地等着她上来。 莒绣估量着这树怕是不能再多支撑,便挑了附近一棵小些的,扎了裙子,奋力爬上去。 先前的动静靠近了,四姑娘一见来人,高兴地大喊:“四哥,四哥,我们在这。” 美绣也见到了,立刻挪动脚下,抱着树干滑下来。 莒绣松了口气,从树上滑下来帮着四姑娘她们落地。 韦鸿腾看着莒绣,莒绣却一言不发,悄悄摘了裙摆放好,退到竹小姐身后。 四姑娘劫后余生,仓促道:“四哥,方才有歹人在搜山,我们只好躲起来。四哥,你知不知道是什么人闯到咱们的地界?” 韦鸿腾皱眉不解,摇头道:“不应该啊,有族人守山的,是不是听错了?” 四姑娘还待要解释,莒绣已经变了脸色,催道:“快走。” 四姑娘不再说,韦鸿腾也不再问。 一行五人又朝前跑。 四姑娘常日捂在屋子里,美绣又是个体胖的,两人脚下渐缓。 莒绣一手拉一个,尽量帮扶,免得她们绊倒。 韦鸿腾放慢步子,守在最后。 那些人脚步声渐渐靠近,莒绣不得不放下前情,边跑边问:“四少爷,你带的人在哪?” 韦鸿腾停了一步,随即又跟上,答道:“跟了两个人,被我打发在山脚下了。真有歹人吗?” 莒绣恨不能给他一脚,这紧要关头,他还在质疑,真当逃命好玩是吧。 四姑娘实在跑不动,捂着胸口道:“我不行了,得歇一歇。四哥,真有,只怕还不止三四个。” 四姑娘要停,莒绣不得不松手,略思索了一下,扯扯美绣,道:“缓口气。” 美绣想歇想得要哭了,只是不敢提而已,闻言立刻停下来。竹小姐也累到极点,脚下一软,跌坐在地上。 莒绣一面调息一面仔细听,焦急道:“快找地方躲起来。” 可这四周,都不过是些碗口大的树,这样一片林子,往哪去躲呢? 莒绣将肩上挂着的弓取下来,又把腰间那个小箭篓摘下来,一并递给韦鸿腾。 “四少爷该学过射箭吧。” 韦鸿腾迟疑了一下,接过来拿在手上,美绣也救命稻草一样去摘弓取箭。 几人重新向前跑,莒绣不再拉人,四下留意,伺机捡了根稍粗的棍头。这是根砍下来的大枝,一头还带着个结,像个榔头似的。 她拖着棍头,仍能追上大伙的脚步。 韦鸿腾出神地看着她背影。 -- 第93页 莒绣哪里顾得上后边这人,此刻心急如焚,眼见那些人越来越近,也不用再顾忌出声会惊动他们,放开嗓门喊:“快来人啊,有山匪,有山匪!” 美绣立刻跟上,竹小姐也跟着喊。 四姑娘慢了一息,也开始合上声。 韦鸿腾不再怀疑,他已经听到了后边那些人在吆喝。 “老七,你个孬货,快点,挡老子道了。” “老三莫急,赏钱都有份,你也……我去你娘的!” “呸!都少废话,快点干活。” 再跑也无益,莒绣瞄准前边一个高处,那儿有块大石板,有前人留下的火堆残余,还有三个石头砌成的碎灶,是此时此刻最好的据点。她停了喊,催道:“快到那上边去。” 于是五人跨过这条无水的山沟,上了对面小坡,彼此贴着站定。莒绣放下棍头,顺手捡了两块石头在手。 竹小姐丢下一直没舍得扔的长棍,也学她那样,捡了两块石头。 另外三人拿着弓箭指着来敌。 来的也是五人,虽乍见韦鸿腾略有些吃惊,但很快又嚣张起来。 领头的那个,歪着嘴取笑:“这少爷公子,拿的弓可真精致,满月了不曾?” 围着他站的那三个跟着哈哈,落在最后的那个蒙面客的却皱眉,不耐道:“早些办事。上去!” 最高大的那个拎着短刀就要上前,两方对峙不过隔着两丈远,中间还有条无水的沟。 莒绣立刻瞄准了他,奋力将手里的石头砸出。 匪徒甲也不是个蠢,自然不会站着挨打,边走边歪头躲了还要嘲笑:“姑娘再吃些奶才有劲,这……” 他按了一下被砸中的左胸,呸了一口,随即骂道:“娘的,是个烈货!倒是小瞧了你。” 莒绣第三石第四石已经砸出去,匪徒乙丙也开始上前。这边却只她和竹小姐出了手,急得她大骂:“还发什么呆,今儿要死在这,也得弄死两个回点本。” 竹小姐一边哭一边喊:“来人啊,快来人啊,救救我们。” 美绣哭耸着射出一箭,半道就落了地,干脆丢了这玩意,也捡石头朝那边扔去。 莒绣提醒她:“朝一个砸。” 让人疑惑的是这些匪徒上前的脚步迟迟疑疑的,先前骂仗那个,早就收了嘚瑟,面色凝重地看着前方那沟。 韦鸿腾终于射出去一箭,他是学过的,箭扎在忙着躲石头的匪徒甲臂上,虽不致命,好歹也招来那人一声痛呼。 匪徒甲拔了箭,呸了一口,挥着刀朝下方一砍,一个碧色柄状物件飞过,另有一条青影飞蹿。 竹小姐顾不得再喊救命,叫出声:“是青蛇,小心!” 喊完她立刻又停了嘴,想解释不是让匪徒小心,可此刻谁也没有心思听,她只能干巴巴地闭了嘴。 她力道不够,准头不足,石头到底有限,干脆捡了递给莒绣,挨着她道:“我给你递。” 韦鸿腾又射出两箭,那边忙着防青蛇分了心,两箭都中了。只是这弓箭太儿戏,要致命,比登天还难。 石头砸过去,中者不足半数,也不过是添些无法治敌的伤。 莒绣心头愤恨,一边砸一边骂:“举头三尺有神明,多行不义必自毙。我们便是死在这,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美绣跟着哭喊:“打死你们!打死你们!” 几人心头都绝望了,石头用尽了,箭也没了。那一窝青蛇也再帮不上忙,死的死,逃的逃。 她们只能哭着喊着往后跑。 莒绣重新拖起那棍头,随时准备挥出手。 几个匪徒也散开来,因为方才的狼狈,此刻盛怒,咬着牙围成圈,一齐攻上来。 竹小姐自知力气小,边逃边将长棍交给了韦鸿腾。 莒绣快速挥着手里的棍头,对面那匪徒,单手持刀,像要逗着玩似的,歪嘴看她浪费力气。 莒绣心头绝望,此刻母亲、先生两张脸在脑子里来回转,她挂念的人,往后都见不着了。 她眨落一行泪,凄厉地叫了一声,模糊着视线仍继续挥动棍头。 最先受伤的是竹小姐,莒绣那声才落,她一声惨叫随之而来。莒绣下意识地偏转去帮她抵挡那头的匪徒,耳边传来自个身后刀挥来带动的风声,心想:我命休矣。 可是预想中的疼痛没来,倒先传来了匪徒的惨叫,一声,再是一声。 “蹲下去。” 莒绣听见这天籁,心头狂喜,顾不上回头,丢掉手里的棍,蹲下抱住半身是血的竹小姐往方才那高处拉。 到这时,她才看清她以为的主力韦鸿腾早丢了长棍抱着脑袋缩在地上。此刻她心头发恨,腾出一只脚踢过去,喝道:“韦鸿腾,起来照顾你妹妹。” 韦鸿腾的双臂紧夹着脑袋,被她这一踹,震了一震,闭着眼松开了手,又缩回抱住了头,嘴里叨叨:“不得杀生以自活!不得杀生……” 莒绣将竹小姐拖到靠着他,掏出自己的帕子,又翻找了竹小姐身上的,顾不得血迹斑斑,将它们扎在一起,替竹小姐绑了伤口。 她又将被划破了手臂的四姑娘拉过来,美绣早就见机靠拢来,抓着姐姐丢下的棍头,防备地守着她们。 一个都没少,莒绣这才敢抬头去看。 匪徒五个,倒了两个,余下三个在围攻他。 -- 第94页 莒绣一把从美绣手里夺过棍头,站起身,警惕地盯着那边战况。 他一人赤手空拳对付三个,还抽空注意到了这边,喝道:“不要过来。” 这话提醒了匪徒,有一个丢下他,转身要往这边来,背后中了一踹,飞扑出去一段,重重地摔倒在地。匪徒全身剧痛,艰难地想再起身,却被“不听话”的那个一棍头敲到脑袋上,再没了动静。 我杀人了! 莒绣心慌,却不后悔——不是他死,就是我们亡。我杀的是坏人,官府不该定罪,佛祖也不会怪罪。 再是自我安慰,她也抖得不能自控,丢了棍头,跌跌撞撞后退。 美绣从后边扶住了她,搀着她坐在石板上。 两人一齐看着韦先生一拳击晕了蒙面客,手一勾,摘了面巾,嗤笑一声,又朝脑袋补了一脚。 美绣缓了过来,激动地拍着手叫:“韦先生太厉害了,天呐,这不是话本子里边的侠客吗?太厉害了,姐姐,你说是不是?哈哈,我又活了,我又活了……” 到底是吓破了胆,方才还笑着叫着的人,又伏到姐姐身上哭了起来。 莒绣不知道自己也在哭,她只是愣愣地看着他收拾完想逃走的那最后一个,一步步走近,半蹲在她跟前,柔声问道:“你有没有受伤?” 莒绣木木地摇了摇头,她早忘了手头那些火辣辣的疼,只受了委屈亟待告状似的,瘪着嘴告诉他:“竹小姐挨了一刀,流了很多血。四姑娘被划破了胳膊,怎么办?” 他左手探进怀里,摸出个小布包,右手去牵她的,见她蹙眉,低头一看,跟着皱眉道:“小瓷瓶里的,喂她吃一颗,大的那瓶是止血的药粉,替她们撒在伤处。我传了信,一会就有人来,别担心。” 莒绣忍着痛要去拆,布包又被他拿了回去,转交给了美绣。 美绣立刻收了哭意,高兴地喊:“先生,我听明白了,这就去喂。” 莒绣垂头看手,喃喃道:“我杀了人,先生,我杀了人。” “没死呢,一会我送官府去。”他轻柔地笑着,从身上摸出个小酒囊,小声道,“暂且忍一忍,马上就好。” 他将酒囊打开,让酒冲洗过她的双手,又从袖中摸出个瓷盒,用指尖沾了药膏,一点一点抹在她那些伤处。 方才的刺痛她忍住了,这清清凉凉的镇痛感却让她的眼泪又簌簌而下。 他好脾气地哄道:“不哭啊,是我不好,来得晚了。你方才做得很好,很英勇。” 莒绣摇着头,嘴唇颤抖,艰难地发声:“谢……谢……你!” 他又笑了一声,盯着她眼睛,抬手朝后方一指,轻声道:“那边还要处理一下,你能顾好自己,顾好他们吗?” 莒绣用手背蹭了颊上的泪,郑重地点头。 他起身,先将方才被莒绣敲倒的那个拖走,到了蒙面客那,随手一甩,两人叠在了一起,随后又走到倒得最远的匪徒那,单手轻松将他拖过来,和他们挤在了一起。 再是第四个,第五个。 在这过程中,那五人,哼也不曾,动也不曾。 真的没死吗? 为什么不信他? 莒绣甩头,安静地等着。 “你中意的是他?我在竹楼见你们单独处过,我以为……” 身后是已经回归阳间的韦鸿腾。 莒绣头也不回怼道:“干卿何事!大伙身处险境,你参佛悟道。你的姐妹流血受伤,你惦记着做媒。阁下好高的境界,我们自愧弗如!” 韦鸿腾像被踩了脚,“疼”得后退了几步,险些碰到坐地养伤的四姑娘。 美绣立刻嫌弃地嚷起来:“嘿,看着点啊!” 第46章 韦鸿停收拾完匪徒,抬脚要走过来,见她一直盯着自己的手,便停步展开手看了看,重新掏出酒囊,将剩下的酒全拿来洗了手。 他甩了甩手,掏出块粗布帕子随意擦了下,再走过来些。 他上下瞧了瞧已经站起身的她,垂头解了外衫,也不管旁人怎么看,手一扬,将衫子罩在了她身上。 韦鸿腾鼓着眼瞪他,他一扬眉,没好气道:“腾哥儿,竹妹妹也有伤。我这衣裳糙,不够好,你解一件,替她盖一盖。” 莒绣披着韦先生的衣,身上暖暖的,心头也暖暖的,身不颤了,却不好意思去看他,转头去看被移到石板上半躺的竹小姐。 韦鸿腾愣愣地跟着解了衫给竹小姐保暖,他生得高大,外衫很长,不仅遮住了底下的血痕,袖子也很自然地掩了竹小姐的双手。 韦鸿停身上带的药都有奇效,一丸吃下去,竹小姐好了许多,气色好了些,伤处也没再往外冒血,只是疼得止不住呻吟。 四姑娘单手捂着伤处,不像疼痛难忍,倒像是怕冷的模样,一直挨着竹小姐。 美绣脸上脏兮兮的,拿着帕子在用力揩,但一切还好。 莒绣只觉背上发烫,他走过来后,一直贴着她站。莒绣能清楚地听到他呼吸声,他甚至抬手帮她理了理那件原本属于他的衣裳。 韦鸿腾也是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试图找回些颜面,张嘴道:“早些下山吧,没准歹人还有后手,这些匪徒,都是拉伙结伴的。” 莒绣听到身后那人轻笑了一声,她想回头去看,又压不下羞意。 四姑娘很给四少爷面子,跟着道:“四哥说得对,我们快快下山吧。停哥哥,今儿多亏了你,你……有没有受伤?” -- 第95页 四个姑娘两两并行,莒绣搀着竹小姐,美绣陪着四姑娘。 韦鸿停跟着前边的她抬了脚,随口道:“不曾,妹妹不用担心。不过……有件事,你该知道才好。” 四姑娘不解,扭头问道:“什么事,难道……今儿这事同我有关?” 莒绣心急,转头看了他一眼。 韦鸿停便改口道:“我是说,我想请林大夫过来给竹妹妹看伤。他医术高明,治外伤很有一手。小心!” 他抬手在莒绣肘部托了一下,前边的莒绣更不会走道了。 美绣大大咧咧,只当姐姐是脚软了,立刻后退一步,腾出一只手去扶她,还安慰道:“姐姐不要担心,有韦先生在呢。坏蛋来一个他打一个,来两个他打一双,来十个他打一队,打得他们全趴下,再不怕的。” 她光劝慰姐姐还不够,又扭头表达了一下自己的敬意:“韦先生,你是天下第一吧,嚯嚯嚯,那招式可太厉害了!姐姐,你说是不是?” 韦鸿停又笑了。 嘴快的人,有时讨嫌,有时也怪讨喜的。 莒绣又甜蜜又尴尬,恨不能捂了妹妹的嘴。 美绣哪里知道姐姐心里藏着那么多事呢,她先前又害怕又慌,这会子确定自个不会死了,话就特别多。 山林里幽静,光听她一个叽叽喳喳。 “我昨儿说什么来着,没有护卫可不成呐,才说有山匪强盗,今日就撞上了。完了,完了,我不是乌鸦嘴吧?还好还好,真的,还好有韦先生,我还以为今儿死定了呢,遗言都想好了:下辈子定要投个好胎。唉!四少爷箭术是不错,可这弓箭也太孬了,射中了,也不过破点儿皮,怪不得我们射不到兔子呢。欸?不对,姐姐你就差点射中了,我说呢,要是弓箭好点,姐姐铁定就射中了。还打猎呢,代大奶奶怎么……拿这样的东西哄我们玩。” 被姐姐掐了一把的美绣,忍不住还是把话说圆了。 “你姐姐射到兔子了?” 美绣本来不敢说了,但发问的人,是此刻她心里排名第一的大英雄,哪里顾得上姐姐的提醒,张嘴就答:“是啊,韦先生你厉害,我姐姐也不差的。今儿是她头一回摸弓箭,就是这弓太差了些,箭从兔子背上擦过去了。真的,就差那么一点点!” 韦鸿停又笑。 这下连四姑娘都觉出不对了,没忍住往后看了看垂头走路的莒绣,又看了眼一直和莒绣只保持了一步之距的韦鸿停。 韦鸿停坦然回看过去。 韦先生自然不会打诳语,说是传了信,他们沿着山路走了半里,前边果然来了许多人。 韦鸿停和韦鸿腾早早地绕到前头,挡了后边女眷。 韦鸿腾在一旁深沉,韦鸿停同那些人说了山上有匪,只是句句提的是韦鸿腾如何对敌,末了又道:“蒙腾哥儿奋勇,击退了这一伙,我们本该接着搜山绝后患,只是途中遇上了几位妹妹,得先行护送她们回去。这就……” “有我们呢,你们只管下山去。” 来的都是韦家族亲或佃农,听说如此,便个个义愤填膺拿着柴刀锄头上去了。 韦鸿停叫住一个,耳语道:“达练,一会把人都交给差爷,快去快回,我另有事交代。” 达练不敢乱瞟,规规矩矩应了句是,抬手要解自个的衣裳,但少爷眼里有话,他立刻停了手,跟着其他人上山去了。 等人走远了,韦鸿停朝后方被搀扶的竹小姐一拱手,解释道:“竹妹妹,虽都是族人,到底男女有别,如此还得辛苦你再走一段。” 竹小姐难掩虚弱,但好在张姑娘一直牢牢地架着她,便微微点头道:“多谢停哥哥。” 韦鸿腾一直没吭声,此时被几人瞩目,颇觉尴尬,抬脚又走。他留在前边,韦鸿停候在一旁,等着姑娘们走过了,再默默地守在最后。 四姑娘像被猫挠了一样,压不下好奇,忍不住往后边瞧,又对上了往常木头一样的堂哥光明磊落的目光。 到底是还是不是啊? 莒绣心里琢磨着为何方才他那样说,又为何不分开行动,一个先下山通知婆子们上来抬人,竹小姐就不用负伤而行。但随即她就打消了这念头,先生未必没想到这个,只怕是女眷……没一个值得信任、托付。 下山比上山容易,但对一个受了伤的人来说却难。莒绣见臂弯愈发沉重,便道:“美绣,你到那边扶一扶。” 美绣乖得不得了,立刻过去了。 三人并行虽然挤了些,但两人合力架着竹小姐,走动快了许多。 韦鸿停落在最后,看得却最远,突然道:“歇歇吧,有婶子们上来了。” 果然,几人停步缓了口气,山道弯处走过来几个穿着短衫粗裙的妇人。其中一个,一见她们就惊呼:“阿竹,你怎样了?” 莒绣忙道:“婶子来得正好,方才听说两位爷和歹人缠斗,竹妹妹年纪小,吓着了,您快过来陪着她。” 竹小姐的母亲靠过来,后边两个盯着她们一行人左看右看。 美绣迷迷糊糊猜到点什么,松开手,走到四姑娘受伤那一侧,紧紧地挨着她。 原来四姑娘一直捂着,是这个意思。 竹小姐看了母亲一眼,眨落一行泪。母女连心,她母亲自然明白这不单单是受了“惊吓”,忙撇过头轻揽了女儿的腰,不让人看见脸上的痛心和担忧。 -- 第96页 韦鸿停指着身后道:“山叔、林叔跟大伙上山剿匪去了,两位婶子随我们一块下山去吧。” 这两位一听这话,哪里肯下山去,都摆手道:“男人家做事,我们哪里放得了心?我们也去看看。” 两个爱说嘴的走了,竹小姐这才跟母亲说实情:“娘,我胳膊上被人砍了一刀。” 她这样虚弱,做母亲的疼得剐心似的,母女俩齐声哭了。 韦鸿停在后边劝道:“同婶安心,先回家去。大夫一会就到,有那好膏子,生肌快,几乎不留疤的。妹妹受伤这事,只我们几人知,都是嘴紧的。” 同婶哽咽着道谢。 同婶在这里生活了半辈子,对这一块的人和物再熟悉不过,没让走原路,引着她们从一条方便耕种的小路下来,直通自家。 她忙着照顾女儿,韦鸿停熟门熟路引着莒绣她们到屋后梳洗,韦鸿腾亦步亦趋跟着。 林大夫来得快,进门就帮伤重的竹小姐快速清创缝合上药包扎。轮到隔间的四姑娘了,方才利索的手,就不大听使唤。四姑娘一直忍着痛,他倒不停啊呀叫,还是在外等着的韦鸿停笑骂了一句“你是怕她不疼吗”,这才专心专意当大夫。 等包扎好了,莒绣问他借了针线,要替四姑娘缝袖子。 林大夫立刻转过身走出去,和同样背对着这边的韦鸿停说上了,又突然大声道:“我这线不是寻常的,衣裳得新做了才行。” 莒绣听他细细问了事情经过,连叹了几声,但对伤者没有露出一丝鄙夷或指责,便知这是个通情达理的人。这会子再听他这样一说,又被他逗乐了。 外边韦鸿腾也跟着笑,站在旁边的韦鸿腾则是莫名其妙。 衣裳缝好了,林大夫进来后磨磨蹭蹭收拾东西,莒绣便站起身道:“四姑娘,我去净净手。” 她出得屋子,离外边两人远远的,只看着屋前菜地出神。 里边林大夫从药箱底下翻找了一阵,摸出来两个瓷盒,悄悄推到四姑娘跟前,结结巴巴道:“这个……这个等等等……伤好了,擦擦擦……好擦的。” 外边莒绣咬着嘴憋笑,韦鸿停看她一眼,直接笑出了声。 林大夫臊得很,又从药箱夹层里抓了把银票,这回手不慢了,干脆利落丢下,撇着头道:“衣裳是我剪坏的,得赔。” 四姑娘再羞也忍不住要说话了,小声道:“怎么就要你……赔了?” 莒绣听着林大夫已经起身往外逃,便快步重新回屋,帮着把银票收了塞到四姑娘手里,打岔道:“林大夫肯定有事要忙,四姑娘,快别耽误他了,有事往后再说。” 林大夫生怕人家追上来把钱塞回,早就跑了。 莒绣忍笑去劝一脸不自在的四姑娘:“他是好意呢,往后总是一家人,算那么清楚干嘛?” 美绣从竹小姐那边过来,也笑嘻嘻地道:“他人这么好,和你很配。一点也不显老,生得也不错。” 莒绣轻咳了一声,美绣立刻闭嘴。 四姑娘被臊一脸,红着脸将银票一把塞进荷包里,岔开话道:“我们现下回去吗?” 这下轮到莒绣不好过了,她不舍得。那会他一人打五个,老话说双拳难敌四手,他是双拳对十手还有五柄明晃晃的刀,没准一个不防备就中过招。 美绣也皱了眉,撅嘴道:“怎么那些强盗就盯上了咱们?个个不富有啊,又不是什么千金大小姐!” 莒绣忙道:“兴许就是我们运气不好,撞了厄。” 四姑娘是个心善的,闻言道:“也不知道她们怎样了?” 外边韦鸿腾听见了,突然道:“先回西苑吧,免得老太太忧心。” 除他外,这里哪个是得老太太看中的?但这场面话,谁也不好反驳。 莒绣扶着四姑娘起身,四姑娘站定后,摇头道:“我只擦破皮,没什么大碍,还是不要声张的好。” 莒绣便放下手,点头应好。 她特意落在最后,到了门口,见韦鸿腾不往前,便扶着门框不走,瞧一眼主屋,小声道:“你们先走,我去看看竹小姐。” 美绣刚要跟,她朝她悄悄地摇了头。 美绣就陪着四姑娘往那边去。 韦鸿腾不是蠢的,虽心里不舒坦,到底跟上去了。 韦鸿停丢开那些顾忌,没走,就站在屋檐下,静静地看着她。 莒绣迈出来,经过他时,悄悄问了句:“先生,你受伤了吗?” 韦鸿停轻笑一声,答道:“我无事,一下都不曾挨。” 莒绣解下身上披的衣裳,停步转身,递还给他,垂着头道:“多谢。” 韦鸿停接过来,自然地套上身再不急不慌系扣。 莒绣转回来朝前走,脸上热辣辣的。 竹小姐家只占靠近菜园子的这四间,走几步就到了她伤后歇息的主屋。药效未过,她闭目静静地躺在炕上,同婶和另一个媳妇模样的人守着,见了莒绣,都起身招呼。 莒绣见了炕桌上的瓷盒,又想笑,林大夫果然是个疼人的——伤重的这个,一盒足矣,擦破皮的,他留了两盒。 莒绣喜欢这样的“偏私”。 她关切了几句,又悄悄摘了荷包,塞在竹小姐被子下。 同姓韦,竹小姐家境况却和佃农没什么差别,被子老旧,屋里家具残破,比她在陇乡时还不如。托他的福,她手头宽裕,荷包里随身带着几两碎银,留下给她们也好。 -- 第97页 她不好多留,起身要走。 同婶方才去了屋后,那媳妇子突然凑过来,瞟一眼外边,随后在她身边耳语:“这位小姐,停哥儿名声不好,你还是……避着些。” 这人是好意,莒绣却听得又难过又气愤,抬头盯着她问道:“嫂子亲眼见过吗?他是我先生,也是最好的人。” 说罢,她顾不上人家脸上好不好看,满心悲怆出来。 他默默地跟上来,莒绣悄悄蹭了泪,带着哭腔问他:“你为何不解释,由着她们误会?” 他又是一笑,自嘲道:“众口铄金,我肉体凡胎,扛不住。” 他见她仍在抽泣,收了笑,叹道:“我早就习惯了,信的自然信,不信的,说再多也无用。别哭了,我送你回去。” 第47章 东苑西苑中间隔着一座老式木宅子,有族人守着,是不许人随便经过的。 早前她们过来,是走的绕荷塘的一条宽道,路宽可行车马,来往人的频率也高。 莒绣在不舍间停了步,摇头道:“今儿辛苦你了,那边又有妈妈们在,我自行回去就是。” 他未接话,莒绣几次想问“你如今住哪”,可这话也太露骨了些,她实在是问不出口,只得咬了嘴抬脚向前。 声后脚步声依旧在,莒绣要回头,他凑巧出了声,小声道:“榕树下等等。” 莒绣抬头,再行几步就到了那棵大榕树下。 她不好回头,只听得他好像跳了一步,随后开了口:“前儿是你生辰,你亲长不在,也没人给你张罗。我……有事出了城,没赶上。这个我放在石凳上了,你拿回去当个玩意解解闷。” 她把这话一字一字掰碎了细想,也没懂他的意思。亲长?他是把我当我子侄辈了吗,那……先前那些,都是我想入翩翩了! 她失落扭头,他已不在,石凳上留有一个崭新的小匣子,却不像他的风格了。 这条道,随时可能有人来往。莒绣后退两步,弯腰,飞快将它拿起,两手合拢,尽量用袖子遮挡了,脚下飞快朝前走。 老宅里人少得可怜,遇上了也是匆匆忙着差使,招呼都没人打,一路畅通无阻。 莒绣回房,美绣此刻不在,兴许是在四姑娘那陪着了。她慌慌忙忙打开匣子看了一眼,竟都是些金银首饰,虽是小件,也要不少花费。他如此处境,何苦一而再,再而三地掏家底贴补她呀! 她又感动又着急,匆匆将匣子埋在衣服里藏好了。 她换好有些脏乱的衣裳,时时惦记着它们,又不放心,便重新翻出来,将它们一件件理好。她怕胡塞弄坏了,又裁了一张云绒纸,将它们用纸片一一包好,再找出个最旧的荷包,把它们和先前的避蛇丸全装下,随身戴着。 外边美绣匆匆忙忙推门进来,急道:“姐姐,老太太那边叫我们去回话。听那妈妈口气,不像是要安抚咱们,倒像要算账似的。” 既来之则安之,总不能一溜烟跑了。 莒绣摸摸荷包再放开,拉了她的手,镇定道:“走吧。” 到得正院,老太太坐在上首,果然板着个脸,又是那副讨债模样。 今日去后山的人都在,四姑娘比她们先一步到,她们进门时,她正好在堂前跪下。 莒绣美绣一露脸,老太太身前的鼠姑便喝道:“四姑娘,还有两位张姑娘,还不快过来请罪。老太太为你们操碎了心,你们怎么做出这样不自重的事!” 莒绣上前一步,却不是下跪,只是搀扶起四姑娘,不急不缓道:“老太太大安,还请老太太明鉴,山路上草湿泥脏,我们回屋换过衣裳再来,是想着要顾全礼数。四姑娘路上崴了脚,还请老太太怜恤,她不能久跪。” 四姑娘手心都是汗,莒绣悄悄捏了一把,她也渐渐镇定下来。 老太太将手里的匣子拍下,张嘴要骂,可不知怎么的,又忍下了,只上下打量着莒绣,似要慑了她的威风,让她稳不住自行打嘴。 莒绣不卑不亢站定了,任她打量,心里却巴不得她开口把她们轰走,那她们就能名正言顺要回路引,回家去。 可老太太生生忍下了,只皮笑肉不笑道:“我怎么听人说你们遇上盗匪,坏了名声。我们这样的人家,可容不下那样没脸的事。” 莒绣瞪了眼作惊讶状,反问道:“盗匪?原来真有这样的事!我们下山时,正好听见那边有人说四少爷和堂少爷英勇,剿了山上劫匪,怪不得婶子们让我们早早下山。” 老太太狠瞪着她,骂道:“看不出你还是个贪嘴贫舌的,一边去。瑜儿,我只问你,你们方才去了哪?” 四姑娘垂着头,稳稳地答道:“那边同婶怕外头动静大,吓着了我们,好心接了我们过去歇歇脚。” 老太太上下睃了她几眼,皱了眉——这确实不像遇了劫,逃生回来的样子。 她不发话,旁边马家十一姑娘急了,失礼插话道:“那些匪徒分明是朝着你们那去了。” 莒绣立刻反问:“哦?十一姑娘见到了吗,不能吧,定是看错了,难道我们像有三头六臂能剿匪脱身的?” 美绣跟着开口道:“都说匪徒凶神恶煞的,我从没见过,怪好奇的。十一姑娘既见过,那你说说看,他们是长这样的吗?” 十一姑娘见惹火上身,慌忙道:“那那……许是我们看错了吧。” -- 第98页 一个“我们”就拉人下水。 云堇书再蠢都知道不能让她带坑里,帮着解释道:“马姑娘就是让山路给绕昏了头,我们一块走的,哪里就见到了什么。就是一只锦鸡躲过了箭,没抓着,太可惜了。要不然,捉回来送给老太太,也是个祥瑞。” 四姑娘暗暗松了口气,补充道:“东苑那边都在说,四哥英勇,见了匪徒也不惧,就是不知受伤了不曾。” 老太太蹭地站起来,莒绣耳尖,听着前方有人也动了杯盏,抬头一看,却是让人意外。 桑姑娘和四少爷相熟吗?想来是有的,桑姑娘是三太太亲自带回来的,处出感情了,自然就关心三太太的亲儿。 老太太心疼孙子,连声催人去请。 莒绣心里打鼓,她这信口开河,几人在路上是对过口径的。可东苑那边呢,还有那恍恍惚惚的韦鸿腾,能配合好吗? 大姑太太从门口进来,显然是知道了前情,张嘴就求情:“老太太,姑娘们上山下山的,都累着了,让她们下去歇歇吧。外头乱糟糟的,还等着您主持大局呢。” 事实证明莒绣的担忧是多余的,有大姑太太说和,她们被打发了出来。到了夜间,四少爷英勇剿匪、护卫韦家族业的事迹,已经传遍了整个老宅,说不得还有外边。 隔日官衙还送来了锦书表彰,另有纹银五十两作为赏金,这是后话,暂且不表。 至于那个他,无人提及,好像他从来没出现过。 美绣躲在被窝里狠捶褥子,气道:“哼,这太不公道了!四少爷也够不要脸的,就他,还英勇呢,就差尿裤子了。我都比他能,呸!我先生才是盖世大英雄,赤手空拳斗匪徒,比话本子还精彩,怎么就传成那样了呢?” 莒绣替她盖好被子,贴着她耳朵道:“由他们去吧,至少保全了我们名声。他是个有心胸的,并不在意这些。” 美绣往她这头挤了过来,伸手圈住她的腰,将脸轻轻贴在她胸侧,惭愧道:“姐姐,从前是我错了,先生那样好,我还误会他是瞧不起人,故意找我的茬。都是我不好,先生这样的人,再好不过,我想好了,我要嫁这样的大英雄。” 莒绣恨不能一把推开她,气道:“快别说了,每日想起一出是一出。” 美绣在她胸前蹭了蹭,这才躺回去,失落地道:“我知道自个不学无术配不上,就是这么一想嘛。姐姐,我要是有你这样能干就好了,那我铁定能……啊呀,姐姐,你嫁给先生好不好?先生一直欣赏你,肯定不会不乐意。天呐,我怎么才想到!姐姐,姐姐,快别睡了,你听我一句:真的,先生是最好的男子,将来也会是个好夫君。你想想,你嫁给了他,往后走到哪里,都不用怕遇凶险。小偷强盗劫匪,哪个不是见了他就躲?呃……他虽然穷了些,也不怕的。我这还有一百多两,都给你们当贺礼,你置办些田地收租子,他去教书,生计不成问题。对了,我还有那匣子,能卖几个钱就卖几个钱,都给你们。” 莒绣本该早让她住嘴的,可她舍不得,就这样在别人的假想里,体味了一把和他过日子的感觉,真好! 美绣说得意犹未尽,恨不能现在就按了他俩拜堂成亲,翻身又起来,还待要说,却见姐姐闭着眼纹丝不动。她只能失望地躺回去,打了个哈欠后,还在那嘀嘀咕咕:“真的,有个这样的姐夫,挺好的。” 她睡着了,莒绣慢慢睁开眼。这样跌宕起伏的一天,虽然有过绝望,但再没有比绝望过后迎来灿烂,更让人难忘的。 她怎么睡得着? 她仔仔细细地回味着他来了以后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 我擦破了手,他给我清洗,给我上药,还哄我不要哭。我的生辰无人记着,只有他,那样好看的首饰,他说你拿去解解闷。 莒绣越想越甜,甜过又渐渐清明。 第一回 他就送我一箱子小孩玩意,那这些,可不是又把我当个孩子在哄。 张莒绣,你不能想入非非啊! 隔日,众人用过早饭,四姑娘凑过来,小声问她们:“能过去看看竹妹妹吗?” 莒绣摇了摇头。 四姑娘其实知道答案,但又良心不安,如果不是因为要陪着她们,竹小姐也不会遭这劫。 美绣小声问:“为什么不能去?” 四姑娘扯扯她的袖子,她就不再问。 莒绣看懂了四姑娘的眼神,小声道:“别让人看出来。” 竹小姐被匪徒伤了,这事要是传出去,只怕她会没了将来。 四姑娘点点头。 为了不让人起疑,莒绣突然道:“那我们就去塘边钓鱼吧。” 美绣立刻道:“好啊,我去问问妈妈们有没有鱼竿。” 马家十一姑娘一直看着这头,皱眉生了疑惑,这几人是真没遇上劫匪吗?倘若遇上了,不在屋里哭上几场,倒还有心思玩乐了? 十四姑娘站在她后边嗤嗤笑,等她回头,便讥讽道:“十一姐,早前我们说的你不听,如今后悔也难咯。代大奶奶可不待见你,你巴结也没用。” 十一姑娘嘴硬道:“十四,可不要胡说,什么有用没用的,我不过是想着和这家里处好了,能为十二添分助力。” 十四姑娘又笑,摇头道:“省省吧。就你那点子手段,真不够看的。你看看人家,啧啧……” -- 第99页 十一姑娘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正是那位坐着不动都让人难以忽视的桑姑娘。 桑姑娘突然起身,聘聘袅袅走到等着鱼竿的莒绣身边,柔声道:“张姑娘,我能随你们一块去看看吗?” 莒绣有些意外,但桑姑娘和她们没有过冲突,又是个让人见了心生欢喜的,便笑着点头道:“求之不得。” 桑姑娘笑笑,跟着她们往外走。 一旁的云堇书也跟了上去。 十四姑娘跟了两步,回头道:“十一姐,今儿有要紧的人来做客,你来是不来?” 十一姑娘跟上来,小声问道:“什么客人,我怎么不知道?” 十四姑娘笑而不答,只把同样的话问向了十三姑娘。 于是马家三姐妹也跟着出来了,不过她们不往荷塘那边走,出门往西去了水车下。 桑姑娘跟着莒绣,闲聊了几句,问了莒绣家是哪的,听到陇乡也平平常常,问到她年纪,就亲热地喊了句妹妹。 她又问了名字,听到“莒绣”后,又细问是哪两个字。 “我跟妹妹有缘,我名字里也有个秀,只是从玉字,琼琇的琇。” 莒绣垂头一笑,客气道:“我们是乡下人,比不得姐姐灵秀!” 美绣酸溜溜地插话:“是啊,我们乡下人,只知道穷光蛋的穷,碎布条子绣蚊虫。” 桑姑娘一点也不气,还认认真真致歉:“是我说话没注意,我出身也不大好,父母亲长一个也无。两位妹妹相亲相爱,真好。” 美绣还要怼,听见姐姐一声咳,便转头专心看鱼漂。 莒绣将鱼竿让出来,递给桑姑娘,笑着解释:“我妹妹有些孩子气,说话直,还请见谅。” 桑姑娘也不客气,接过来朝塘里一甩,转头来看莒绣,笑道:“怪可爱的,是个好妹妹。” 第48章 鱼没钓上来一条,西面热闹哄哄的,塘边几人一齐往那看。 只桑姑娘专心看水,解释道:“郡主家的几个兄弟来了京城,按礼数来这给长辈请安。” 云堇书立刻走过来几步,跟着道:“对,那是我表兄他们,许久不见,怪想念的。” 这一番话,好似说给旁人听,又好似在解释她为何要丢下鱼竿离去。 不过,历来也没谁和她要好,便无人搭话也无人在意,仍各自做着自己的事。 美绣对桑姑娘印象好了些,挪了小竹凳,凑过来,问道:“桑姑娘,你是怎么知道的?” 桑毓琇笑着答:“前儿递了帖子来,老太太随口说了这事。” 懂了,这是她们这些老太太跟前的人才能知道的消息。 美绣也就是无聊随口一问,她对郡主家那些兄弟姊妹并无兴趣,听过又问起了别的:“桑姑娘,你是三太太娘家的亲戚吗?” 桑毓琇垂眸苦笑了一下,平静地答:“我是个没福气的,家里已经没了人。三太太心善,收留了我,认了我做干女儿。” 莒绣忙道:“也是姐姐人才品德好,三太太才这样喜爱。” 桑毓琇好像听了个笑话似的,咯咯咯地笑起来,笑够了才道:“妹妹是个促狭的,我真是爱不过来。” 莒绣本就是客套一句,可桑毓琇却像把它当真心话一样听进去了。 她待要解释,桑毓琇先道歉了:“妹妹,是我不好,心里烦闷了,听风都带刺。抱歉!” 莒绣忙道:“不打紧的,是我不了解内情,乱说话了。” 桑毓琇转头,认认真真看了她一会,突然点头道:“妹妹真好看!” 这样没来由的好,莒绣特别不自在。 好在美绣是个爱打岔的,伸过来半个身子,追着人家问:“那我呢,桑姑娘,我好看吗?” 桑毓琇又笑,这回笑得随意了,很真诚地答:“妹妹当然好看,真的,好看,还特别亲和。倘若妹妹将眉修一修,画成小山眉,可以去了童憨,变娇美。” 这话一下说到美绣心坎里,放眼四周,女孩家的眉,都是细细条条的,就她像了爹,长一对粗粗硬拐的眉,配上一对圆眼,特别显孩子气。 “桑姐姐,你会修吗?” “嗯,”桑毓琇听到这声姐姐,又笑了,点头道,“用过午饭,我去你们房里坐坐,可行?” 美绣乐滋滋地应了。 莒绣这个疑心病重的,又嘀咕上了:这样的人物,可别与我们为敌才好。 午饭过后,桑毓琇果然和她们同时起身,一齐出来。 美绣焦急,路上问道:“姐姐可有修眉的刀剪?我们没有那样的。” 桑毓琇垂头摘了腰间的荷包,递给她,笑道:“喏,都在里边,你瞧瞧。” 美绣接过来就打开看。 这样有些失礼,莒绣却只当没看见,她想探探这姑娘,到底为何主动接近。 桑毓琇丝毫不介意,还笑着点点莒绣腰间的旧荷包,问道:“妹妹这个精致,是你自己绣的吗?” 莒绣也笑着答了:“是我母亲所作,如今她在家,我在这,戴着做个念想。” “令堂必定也时时挂念着你。这做工可真巧。” 莒绣本该顺着这话,摘了荷包给人细瞧,可里边装着最要紧的两样东西,她便只当没听见,转而问道:“桑姑娘,老太太那,你不用去见客吗?” 桑毓琇摇头,直白地道:“她们想让做我的事,可不止这些。” -- 第100页 这话让莒绣没法接了,桑姑娘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的归宿和使命,也不避讳让人知道。这样的坦荡,是心有怨言还是破罐破摔真不在乎? 三人各怀心事,到了房里,美绣摸出带过来的一方圆镜,靠着墙在小案上摆好,然后殷勤地搬来方凳给桑姑娘坐。 桑姑娘进门四下打量了两眼,顺从她的意思,待坐好了,从美绣手里接回荷包,却没急着动工,只轻声道:“两位妹妹都坐过来些,我有些事要同你们说,小心隔墙有耳。” 这是要行好了? 莒绣猜不透她来意,便照着她的来,先听听再说。 等人凑拢了,桑姑娘清了清嗓子,压低了声道:“前儿三太太让我去老太太那隔间里帮着研药末,青天白日的,院子里边一个下人也无,却听屋里两人在那商议一宗阴私。一个拍着桌子道‘这样秽乱不堪的不伦事,凭他是谁也无用,传出去,这个家就彻底完了’。另一个劝‘千遮万掩的,风言风语都传了出去。事到如今,不如找个替罪羊,暂且混弄过去’。知道的多,麻烦也越多,我才要退出去,又听里边那人接着道‘鹿鸣院现成的两只羊,不用岂不是浪费了’。抱歉,我只是……” 莒绣听得心惊,忙道:“不怪姐姐,你只是照了原话学给我们听。你猜的兴许没错,鹿鸣院有四个的,有一个的,只我们是俩。这羊,说的就是我们!” 美绣掰着桌子硬用劲,牙咬得紧紧的。 莒绣将手覆在她的上边,对着桑姑娘又道:“多谢姐姐冒险告知。” 桑毓琇摇头,道:“这算不得什么,两个妹妹都是好的,这样的恶事,是个人都看不过眼,何况你我投缘,你们就是我的亲妹妹。可惜我去得晚,没听得到前情,不知那丑事真面目,恐怕……两位妹妹若是弄明白了,凡用得上我的地方,只管说。” “多谢姐姐。” 桑毓琇见美绣面色苍白,便安抚道:“这儿人多眼杂,想来不会在这一两日,两位妹妹还能从长计议。若是我再探听得什么,会尽早告知。” 美绣抓着她两手,感激地道:“姐姐就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姐姐若有用得上我的地方,也只管说。” 桑毓琇似被她说动了,眼含泪光道:“人人都道四少爷英勇,我却知道这不是真的。他有心病,见不得血,更不能见死人,如何杀得了敌?他在老太太跟前含糊过去,谁也不知实情。我也不求别的,只想问两位妹妹一句,我这义兄,可有受伤?” 美绣下意识地抬头望了一眼姐姐,莒绣略点头又摇头。 美绣便答了一半实情:“我们遇上他的时候,他身上好好的。只因山间湿冷,他的衣裳便借给了那边堂小姐,不是损坏了。” 莒绣点头道:“桑姑娘不用担心,我们同四少爷一块下山来的,一路行走,不见异样。” 桑姑娘收了泪,浅笑道:“那就好,让你们见笑了。我先前遭了难,是兄长救下来的,虽不同根,却堪比嫡亲,彼此记挂。再是我方才说的那话,是想请两位见谅,他先前遭了一劫,落了个心病,并不是故意的。唉,本该是个文武双全的英才,可偏偏……造化弄人,过不了那一关。他也可怜!嫂子好的时候,成日家催他左右逢源、四处攀附,他是个清高的,做不来那样的事,两人总是争来吵去,没有过过几天好日子。” 桑姑娘这番剖白,坦坦荡荡,倒让人没法往别处想了。 莒绣便安慰道:“事传成这样,必有缘故,说不得是令兄已经好了。横竖山上那些贼,是真真切切被抓去了官府的。” 桑毓琇看着她,似笑非笑道:“但愿如此。” 莒绣隐隐觉着对方不是自己能摸透的,便转了话风道:“男人们外头的事,我们也管不上,就丢开不管吧。这些事,老太太心里保管有数。桑姑娘,我妹妹这眉……我们不擅梳妆,不好乱动,还请你帮忙看看,能不能改。” 桑毓琇笑笑,没再说些什么,抬手从荷包里摸出一把小剪子和一把小剃刀,当真细细致致替美绣修了眉。 她人美手巧,还真把美绣修得多了分甜美少了分稚气。 美绣对着镜子一个劲地瞧,连声道谢。 桑毓琇转头问莒绣:“你的眉形尚好,还可以再好一些,要不要……” 莒绣忙道:“那倒不必,我糙惯了,修了这回也难得顾下回,没得糟蹋你的心意。” 桑毓琇也不强求,收了工具却没有要起身的意思,又问:“妹妹上了几年学,会不会作诗?” “只在学里坐了月余,勉强认得几个字,作诗这样的高雅,那是擀面杖当笙吹——一窍不通。” 桑毓琇显得有些失望,又问:“妹妹可得闲?我那有些诗集,可以讲给妹妹听。” 莒绣愈发觉得她古怪,对自己有所图,摇头道:“我这榆木脑袋,可学不来这个,学里不曾教过,我们平日里干活也用不上它。诗文这样的精致,可不是三五天就能学得会的。姐姐是要做大事的人,何必在我身上浪费光阴!” 桑毓琇更失落了,右手紧紧地掐着那个荷包。 莒绣提心吊胆地看着,生怕那剪子刀子伤了她那双金贵的手。应承她?自己又实在是做不到。 从三太太起,大约这一房人,都有些爱做媒的癖好。桑姑娘这些话,加四少爷那句“她弹琴我作诗”,合在一起,不就是想让我为讨好四少爷多努力呗。可明明她才是对四少爷有情有义的那个啊! -- 第101页 桑毓琇万事通透,唯独在这个上执拗,又道:“我的意思,你听明白了,是吗?” 桑姑娘递了投名状,又这样执着,莒绣便直言不讳了,道:“三太太和四少爷热心肠,都想过替我保媒。也怪我没说清楚,我去年就满了十五,婚事家里边早有了意向。四少爷已及冠,是已经成家立业的人,姑娘实在不必为他操心。” 桑毓琇叹了一声,也说了心里话:“四奶奶就这些天的事,大夫早就不开方了。她和佟家的意思,是为着鸾儿,想再从她们佟家挑一个过来续上。只是三太太和他都不乐意,想先一步……” 莒绣没兴趣知道他们三房那些事,随口问道:“鸾儿是……?” 桑毓琇愣了一下,才答:“小侄女,今年虚四岁了。” “所以,四奶奶快要去了,孩子那样小,他就这样丢下她们,走了?” 桑毓琇立刻辩道:“三房的人都在那,鸾儿一直是养在三太太房里的,处处熨帖,养得极好。只是这里,她娘不放,才没跟着回京。” 莒绣话都不想说了,干脆再把话说清楚:“三太太让我嫁安管事,可见她是丝毫瞧不上我的。婚事从来都是父母之命,桑姑娘你想再多,说得再细,也无用。且我对四少爷毫无男女情意,断不会卑躬屈膝去讨好谁。” “可……可他只中意你。你不了解他,他是个世间少有的好男子,眼里没有世俗尊卑偏见,不会因为你的出身就瞧不起你。他又是个洁身自好的,这几年,屋里的丫头,外边的粉头,一个也不沾。他认定了你,你……” “四少爷再好,也与我没有任何干系。桑姑娘,他是你兄长,这些话,可千万别让外人听去了,免生闲言。” 美绣在旁听戏听得脑子都转不过来了,盯着她俩来回看。 桑毓琇站起来,不死心地最后问一次:“你真不乐意?以你的出身,只怕再找不着更……” 莒绣摇了摇头,坚定地道:“多谢桑姑娘好意。” 这要是早上几日,美绣还要帮着劝,可眼下她觉着韦先生才是最好的姐夫人选。四少爷太弱了,她都瞧不上,便跟着道:“桑姐姐,要不……你劝劝四少爷吧?” 桑毓琇垂头,长长的叹息过后,仰头道:“是我想岔了,说一堆无理的赖话,还请两位妹妹多包涵。” 莒绣忙挽了她左臂,真诚地道:“哪里的话,姐姐也是好意。再有那事,姐姐大恩,我们还不知道如何感谢呢。” 桑毓琇恢复如常,抬头又是那个谈笑自若、玲珑剔透的桑姑娘了。她笑着轻拍了莒绣的手,柔声道:“既认了姐姐,又何必见外?跟着我的桑梓,是我从小的伴,再可靠不过,只是这里没跟来,往后回了那边,有她传话,更方便。” “谢谢姐姐。”姐妹俩齐声再次致谢。 第49章 桑姑娘走后,两姐妹拿了纸笔,匆匆磨墨开始琢磨那宗恶心人的阴私。 莒绣想起那双鞋,咬着牙在纸上一角标了二奶奶。 美绣盯着这个名,皱眉道:“不会是她吧,听人说她们家的女孩,最重规矩品格。” 莒绣想了想,解释道:“我也是这样想的,只她是个能干的,府里上上下下的事,必瞒不了她。” 美绣愁得肠子都打了结,唉声叹气道:“啊呀,方才竟忘了问桑姐姐说话的那两人究竟是谁。” 莒绣劝道:“倘若能说,她自然就说了,左不过是那几个。” 也对,能在老太太房里商量事宜的,除了她和太太们,还有谁? 美绣看着稳稳重重的姐姐,又羡慕又敬佩,感慨道:“姐姐真好!四少爷是怂了些,不过他别的倒还不错,嫡房嫡子,又是老太太心爱的。倘若……呸呸呸,我是怎么了,竟胡说八道起来。” 莒绣笑道:“看,你都觉着他不合适,怎么还拿来劝我?咱们说真心话,我是真不惦记他。只是他虽有些不足,外人眼里却是个香饽饽,我又算得了什么。倘若这话传出去,别人只说我轻狂,不知天高地厚。” 美绣哼道:“他连你一个指甲盖都比不上,先生英勇,姐姐也是个巾帼英雄!你们才……” “快别说了,咱们好好理一理,既做了待宰的羊,少不得要硬着头,顶她两下。” 美绣也斗志昂扬,咬牙切齿道:“对,山匪都不怕,还怕她们几个妇人?大不了,搬起石头砸破她的头!” 渐渐成长的她,虽然仍有些冒失,但要紧的关头,确实比韦鸿腾那样的软脚虾更可靠。 莒绣笑着拉她重新坐好,指着纸上名单一一细写,把知道的,都写了下来。 府里如今住着的男丁有好些个,未婚的少男少女做了什么失格的事,虽然德行有亏,也是能拿婚事遮掩的。这样的少年慕艾,不至于用上“秽乱不堪”这等要命的词,那不伦事意指很清晰。 莒绣将已婚的男子写在一列,一个个看过去。 老太爷起身都艰难,做不到。大老爷是个龌龊的,但人早跑没了影,这事不像说的他。二老爷是个摆设,没那个胆。三老爷几年没回府,扯不上。四老爷为人方正,又是那样的处境,绝无可能。 那就只有少爷这一辈。 冬儿盛赞过的大少爷,面相正气,眼神收敛,不大像个见色起意的。 二少爷……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账,不仅色迷心窍,还是个没有伦常规矩的。那天他误会她是二奶奶亲戚,也敢出言调戏,因此,他是很有可能的。 -- 第102页 三少爷总是无声无息,不清楚底细,也有可能。 四少爷是个一条筋的,不会。 莒绣又将已婚的妇人写成一列,笔尖落到最后一个名,再移不开。 “姐姐,你怎么了?” 莒绣惊醒,问她:“你觉着郡主是个什么样的人?” 美绣皱眉回想了一下,摇头道:“不太清楚,她又瞧不起咱们,一回也没……啊,不对,也就她回来那天远远见了一次。看起来不是个聪慧的啊,那么多表妹,怎么带个贼婆在身边?还有啊,寿王府的婆子们好像都瞧不起她似的,姐姐你记得这事吗?” 莒绣点头,左手在方才写下的男子名单上划来划去,最后落定在二和三上。 三少爷那些不同寻常的待遇,会是因为这段见不得人的奸情吗? 不太像,倘若是那样,都打到脸上来了,老太太难道还要供着他不成? 既三少爷不成,那二少爷是不是也…… 莒绣闭上眼,仔细回想第一次见郡主那天的情景。 那是她们第一次见到郡主和大少爷,也是第一次见二少爷。她们来了许多天,只听说二少爷出门游学去了,游学还是游玩不重要,只是……凑巧同天回? 莒绣睁开眼,仍有疑问,倘若真是这两位,那这样见不得人的事,难道不会特地错开点回府,免招人怀疑? 除非……有恃无恐! 只是二少爷那样的浪荡蠢货,除了副好皮囊,一无是处。而郡主不说龙血凤髓,也称得上金枝玉叶。她的夫君生得清新俊逸,比二少爷看着要好到哪去了,她何必丢了珍珠去捡鱼目? 好像处处不通,但莒绣就是移不开眼。 二奶奶那天的失态,在她脑子里挥之不去。 美绣突然道:“是不是大老爷做的混账事?都说他挨了几回打,怕就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吧。” 莒绣摇头道:“既然打都挨了,那就不是新闻。何况他离家好些天了,怎么会就近说起这个。” “也对。”美绣叹了口气,沮丧道,“那二夫人呢,她这人,看着好像浑身都有病似的,见谁都不顺眼,见谁都要挑刺。说不得是心虚呢!” 莒绣又摇了头,二夫人嘴上脸上都不饶人,却没见她有过任何异常举动,不过是个坏在明面上的尖酸妇人而已。 “等等,你记不记得和我说过,大夫人和二夫人是死仇?” 美绣点头,因连带想起那段不光彩,有些不太自在地道:“那人说的,应当是真。你也看见了,二夫人事事都要和她对着来,哪怕招了老太太的嫌。只是那都是陈年旧事,他也不知道当初是为的什么,只幼时听人说是为生孩子的事,照这样来看,那得有二三十年了。他还说老太太一味偏帮大房,二老爷是个任人拿捏的,就二夫人最不服气。只是老太太大权在握,她只能小打小闹给人添添堵。” 添堵? 莒绣多么希望这事发生在学堂还开课的时候,那样她就可以跑去说给他听,让他帮着琢磨琢磨,横竖他总是那样耐心地帮她排忧解难。 “姐姐,那是别人家的事,你哭什么呢?” 莒绣垂头,连眨了几眼,把泪收了回去,勉强笑笑,解释道:“有些想家了。” 美绣也泄了气,捂着脸道:“我也想回去呀,我爹太没用了,两个妇人都斗不过。” 她越想越气,跺着脚埋怨:“臭爹,还不来接我们!” 莒绣知道她尽了力,忙道:“总有法子的,你……倘若只你一人脱了身,能否替我照看我娘一眼?” “姐姐放心,要走我们一块走,要留我们一块留。我都是死过一回的人了,什么也不怕。”美绣早就不是那个骄滴滴一身毛病的小孩了,拉着她就要起誓。 莒绣笑道:“我信你,我是说万一。倘若你先回去了,劳你帮我照看她三分。” “姐姐放心,你的娘就是我的娘,我一定把伯娘当亲娘一样看待。” “多谢。” 莒绣想了想,又道:“那件事,只怕是冲着我来的,她们怕了你的脾气,便逮了我这个软柿子捏。” 美绣一脸内疚,这把莒绣给逗笑了,道:“又不是你要害我,何苦如此?你放心,我会处处小心为上的。” 美绣可怜兮兮道:“姐姐,我信你。只是你不知道,全是我害了你。在家时,我娘说不让你来,是我……是我怕一个人太没意思,闹着要带上你,这才……” 莒绣又笑了,道:“哪里就是你的缘故了?咱们家的好祖母,自有算计,不是个听人安排的。再者,也是我自己想来,在家做活太苦太累了。前一冬,我的手冻烂了几回,是我自己贪图安逸,想过几天清静日子。只是不知道外头也不见得都是甜的。” 她深深地叹了一气,美绣闹不明白她是在感慨外边的凶险,还是家里的艰辛,只呆呆地看着她。 莒绣垂头,敛好失意,抬头又是那个稳稳当当的姐姐了。 “一时乱得没了思绪,不如出去走走吧。” “好的,”美绣站起来走了两步,想起新眉毛,又倒回去照了下镜子,美滋滋地道,“我才知道,把这眉捣鼓捣鼓,就能长大这么些。” 莒绣最欣赏她这乐天的性子,她自己总是压着许多心事,想得太多,做不到如此。 -- 第103页 美绣摸了摸耳上的葫芦坠,有些不太满意,连忙喊道:“姐姐,再等我会,我换一对。” 换了耳坠,又觉发髻也不够了,于是重新挽发换簪,嫌自己手艺不够好,又央求姐姐来。 莒绣帮她挽了个蝴蝶髻,又帮她别好了簪花。 美绣摸摸这摸摸那,对着镜子左照右照,自我陶醉。 莒绣看她兴致勃勃装扮,突然抑制不住的冲动,让她伸手摸到了荷包。 她随意摸出一个纸团,打开来,里边是一对小巧的迎春簪花。她失神抚看,连美绣站过来都不知。 美绣凑过来看了看,指着它道:“这个挺别致的,姐姐,你怎么不戴呀?” 莒绣回神,想再收起来,美绣可不同意了,拉着她坐下,非要亲自帮姐姐簪上去。 莒绣梳的是扁平双鬟髻,正巧可以簪这一对。 等簪好了,美绣跳到她面前,左看右看,笑嘻嘻道:“果然好看,姐姐,我觉得满府女孩里,你最好看,就是对装扮太不上心了些。” 莒绣有自知之明,坦然道:“谢谢你的心意。只是这玩笑话,我们私下说说就算,可别让人听了去。” 美绣早忘了先前的愁苦,笑嘻嘻地催她快走。 可惜这会歇晌的人多,在外间走动的少。美绣想要的欣赏,一个也没讨到。 两人在中庭转了一圈,预备回去的时候,遇上了出来闲逛的七少爷。 美绣立刻就怂了,绕到了姐姐身后。 莒绣想的是只要不搭理他,总该没事吧。 谁知这是个有韧劲的,巴巴地上来就是一连串问。 “妹妹几时出来的?” “可歇过晌了?” “妹妹渴不渴?才有人送了些新鲜果子,要不要……” 人朝着这边,目光始终是越过莒绣的。 莒绣哭笑不得,但记起头回见礼,这人送的是那才子佳人的话本,对他这份热情自然不予认可,冷着脸道:“我们有要紧事,还请让一让。” 美绣将脸紧紧地贴着姐姐的背,头都不敢抬。 七少爷倒不是个耍赖的,保持了几步之距没有痴缠,只是颇有些落寞道:“可要送些到你们房里去?” 人走远了,美绣大大地舒了口气,嫌弃道:“怎么会有这样黏糊的男子?怪不得连春儿都怕了。” 莒绣道:“他比你还小呢,晓事也太早了些。” 烈女怕缠郎。 莒绣怕美绣一疏忽就填了进去,把他送那本《青山记》当礼一事说了。 “那是什么书?怎么我收到的,是那无趣的《三略》?” 莒绣一时语塞,所以,当初是送错了? 只是即便认定他是中意美绣的,莒绣也没打算当这个红娘,只冷冷道:“不是什么好书,教人行不规矩之事的。” 美绣立刻想到了自己先前那件蠢事,吓得一哆嗦,连忙保证道:“姐姐,我再不会犯糊涂了。” “嗯,我信你。” 外头走动的人渐渐多起来,不好细说私密。 两人对遇匪一事一时难以放下,不敢往远了走,于是无处可去,回房里做针线,有一搭没一搭说着闲话。 有仆妇敲门进来,捧上两个书匣,一新一旧。 “这是停少爷托人递进来的,说是卸任先生一职,赠几本旧书,给学生们留个念想。” 美绣赏了她十个钱,等人退出去了,围着桌上的书绕了两圈,才宝贝似的道:“姐姐,这是先生给的呢,都留给你。” 莒绣脸上发热,胡乱抱起旧的那一匣,掩饰道:“我爱些旧的,那个给你。” 美绣装模作样叹了一气,然后笑嘻嘻地拿起来看,一把书抽出来,就听她在那怪叫:“啊啊啊!姐姐,都是好书啊,我哪也不去了,我要看书。” 莒绣被勾得忍不住放下自己那一匣,凑过去瞄了一眼。 美绣手里那本翻开的,看不着封皮,但底下那一本,赫然印着《风雨十三刀》。 怪不得她那样高兴。 这样的闲书,算了算了,总比情情爱爱不规矩的好。 美绣边看边比划,早把姐姐抛在了脑后。 莒绣走回到柜前,小心翼翼从旧书匣里抽出最上边一本。这书也是旧旧的,但看得出被保存得很好,页角平整,还有樟脑的味道。 这是他的珍藏! 莒绣小心翼翼地翻开,里边一丝破损也无,纸张上有种油润感,不知是用了什么防腐的法子。 里边是一篇政论,莒绣不懂这些晦涩的大道理,但看得出这些字,一横一竖干脆利落,一撇一捺潇洒飘逸。 这是字帖吧。 莒绣想到自己拿来充数的练字稿纸,又臊又喜。 莒绣把它轻轻放在一旁,再取出第二本。第二本里的字写得也好,但明显不是字帖,字体过小,密密麻麻地写着一些诸如“XX 者,杖 XX”,“XX 者,允 XX”之类的律令。 第三本一看字体就知是他手写,封皮素的,翻开第一页则是详详细细的绘画基础提要。 再是第四本,和上回一样,还是手订的花样图册。 这后两本,不知费了他多少心思。 莒绣一本一本抚过,心疼大过欣喜。 女学生可不只她们这一对,他这样一送,又得花费多少呢? 第50章 -- 第104页 有了侠客,美绣别说出门了,连饭都想省了,还是莒绣强拉了她去饭厅。她囫囵吃几口,又跑了。 莒绣受不住捂在那霉味里,便和四姑娘相携散步消食。 天色已暗,两个姑娘家,不好走远了,只绕着荷塘而行。 原说着些针线裁衣的家常,待四周安静了些,四姑娘突然问道:“妹妹,你比我有智慧,求你告诉我,那些人……那些歹人是不是同我有关?” 莒绣没有迟疑便答:“姐姐何苦多想,这些年,你连出门都少,哪能招祸?” 四姑娘本要被她说动,垂头落在腰间那酡颜的裙带上,猛然想起一事,抬头问道:“我懂了,你说的对,我确实没得罪过人,唯独碍过别人的眼。是那家派来的人吧?” 她也不必莒绣来答,苦笑一声,失意道:“我的爹娘,总教我要与人为善,万不能有害人之心。可你也看见了,如今人家频频打到脸上来,由此可见,做个好人,只有吃亏挨打的份。” 莒绣怕她一时太激动想岔了,忙劝道:“姐姐,这些不过是猜想,做不得准。横竖事已经过了,歹人也伏了法,想来即便有人生了什么歹心,也再不敢轻举妄动。姐姐且丢开它,安安心心过自己的日子。林大夫是个疼人的,姐姐必有后福,何必再纠结过去,彼此不自在?” 倘若四姑娘是个有手段又有后盾的,莒绣是绝对支持她打回去,但以她对四姑娘的了解,知道真相,只是徒增烦恼。 四姑娘懂她的好意,笑道:“我知道了,横竖我再气也没得法子摆弄,倒不如就此丢开。呵呵,我忘了说,他是那人的叔辈,往后,他们得规规矩矩给我行礼,少不得稍稍为难下,权当出口气。” 莒绣跟着笑起来,又问:“姐姐知不知道那家人经济?” 四姑娘也不是个蠢的,张嘴就答:“当初那聘礼有些简薄,老太太一直记恨着呢。林大人虽官做得早,但祖上根基弱,又要紧着供他们兄弟三个念书。因此,往日说是照拂我们,也谈不上给过多少实惠。” 莒绣立刻道:“姐姐,我不知道韦先生有没有同林大夫说明白。但我觉着,无论与否,日后姐姐都该把这事同他细说说,让他有个判断。虽是一家子的亲戚,可你想想,林大夫是个正直的,断不能让他蒙在鼓里,贴心贴肺对那一家子好。” 四姑娘掩嘴笑道:“你这主意好。他是个软的,又是个手松的,说不得贴补过人家许多。过去就算了,如今人家娶了贵媳,再施舍倒不好了。妹妹,我忘了手头上还有要紧事,该回去了。” 荷塘边幽静,天气渐渐回暖,这儿清爽舒适,比那霉屋子舒服到哪去了。莒绣便道:“我送姐姐到院门口,一会再回来坐坐。” 四姑娘本要相陪,可心底又按捺不住,便把那话咽下,自行回去了。 莒绣送她到院前,顺手在院门偏角那竹箩筐里,挑了把种菜的小锄头在手,重新走了出来,一路慢悠悠到了榕树下。 她在石凳上坐好,将小锄头贴着脚边放下,闭上眼,细细感受这夜的宁静。 这时节,荷塘里的花虽未开,但荷叶翠绿,花苞伸展。淡淡的青草香,在池塘水腥气中脱颖而出。 她的好耳朵,像这样静下心时,总是嘈杂烦人的。东西两面都有乱而虚渺的人声,辨不清又绝不了。突然,几声鸟叫传来,清晰悦耳。 这声音不仅好听,还是熟悉的。她在去学堂路上听过,可林先生说过,自然万物,便是同宗同种,也不会完全相同。 莒绣睁开眼,倏地站起身,四下环顾,然后仰头看着前边榕树那巨大的黑影,小声问:“是你吗?先生。” 四周仿佛是安静的,可莒绣分明听到了一声细微的轻笑,然后又是那一段鸟鸣。 莒绣喜不自胜,也不用他回应,自顾自说起来,她不想让人破坏了这美好的一刻,将声音压得极低,开始絮絮叨叨。 “那字帖我练过了,极好用,比先前妹妹给的,更易上手。” “画册我收着了,那日出来匆忙,又不许多带,这边只一支细笔半块墨,纸也残破。等回去了,我会好好学。” “那律例,我也会好好看,好好背的。有这个,往后我行事就有章可循,什么也不怕了。” “那匣子……先生,我不爱这些。你在这等等,我这就去拿来,你带去换……” 暗处的他,突然出声道:“张莒绣,你先前说,倘若往后我有用得着你的地方,只管说,是也不是?” “是,不论何事。”莒绣只怕他不提呢,为这些恩,为这些情,赴汤蹈火又算得了什么!何况如今,托付母亲的事,美绣是一口应承了的。 他在笑,莒绣不好打断,只等着他开口吩咐,可他笑过了,只道:“你记着这话就可以了,时候到了,我自然会同你说。” “好。” 不知是他动了动,还是风吹的,树影轻晃了一下。 莒绣怕他因无趣提前离去,忙主动问道:“先生,你同三少爷熟不熟,他的胆儿大不大?” 树上一阵安静,在莒绣失落过后,才虚虚地听到他答:“比韦鸿腾好不了多少,夹缝里的庶子,才能没有,小手段会使些。” 莒绣又问:“那先生见过孙小姐吗?我是说勤径院里那位。” 他噢了一声,莒绣耐心等着,他似想了一会才答:“那孩子,长得不肖他,也不常见人,一直关在勤径院里养着,逢年过节会出来一次。” -- 第105页 莒绣刚要问,他又加了句:“实岁是六岁。腾哥儿那孩子,实岁是三。” 莒绣莫名觉着哪儿不对,但一时也顾不上那些,只顺着心意道:“倘若有人做出大逆不道之事,该是……先生,怎么了?” 他突然现身,莒绣虽然高兴,也着实吃了一惊。 他盯着她,即便是这昏暗的夜,莒绣也能感觉出他目光灼灼,忙道:“我说的不是流言,是实打实做出违背人伦的事。先生,有人要陷我们于不义!我不想坐以待毙,我没做错事,只想清清白白地回去。” 他突然轻叹了一声,脚一蹬,人又飞一般上了树,仓促道:“有人来了,你快回去。这事,我晚些给你回复。” 莒绣抬脚走了一步,又停下来扭头去看,焦急地问道:“你如今歇在那?夜里凉,可不能……” “呵呵,”他又笑了,柔声道,“不必担心我,随身带着那丸子,遇险了,选通风处,将它用力砸地,切记!” “好!” 莒绣郑重应了声,狠心转回头,才要走,又听风声里夹着一句“你戴着很合适”。 她的心,顿时乱得像骤雨。 回了那杂房,美绣守着那弱弱的烛光,如痴如醉地看话本子,听见她回来,头也不抬问道:“姐姐,我们能上哪领盏灯吗?这点光,看得我眼酸。” 莒绣此刻心头芬芳,这屋里是霉味也散了,昏暗也变了亮堂,因笑道:“怕是要不来,还是早些歇着吧。” 仆妇每日送来的,是细细一根烛,不单细,美绣仔细看过,还是截了一段的,这只怕是老太太那铁公鸡下的令。 眼见蜡烛就要没了,美绣不得不另想法子。她将手伸向粗瓷杯里,沾湿了指尖,在窗纸上戳了个洞,随即懊恼道:“外边也是暗的。” 她左手攥着话本子,右手随着身子走动,朝屋里各处点点点。 莒绣疑心她是想到“凿壁偷光”上去了,一瓢冷水浇上去,道:“咱们这没了烛,隔壁自然也没有。” 也对,一头是外墙,一头住着个云堇书,自然也是没有优待的。 美绣死心了,抬手拔了头上的钗,小心翼翼地夹进书页里,又将书宝贝似的藏好了,这才匆匆梳洗。 莒绣方才已经洗好了,帮着她泼了用过的水,将木桶留在窗下,方便明早仆妇拎水。 两人一起歇下来,美绣仍惦记着话本子里的精彩,迫不及待地要讲给姐姐听。 “这写书的人,必是个天才,甭说状元了,皇帝都做得。” “咳。” “我错了,打嘴打嘴。我是说,他像是亲身经历了那些打打杀杀一般,把这些场面,写得真真实实,精彩绝伦。我看了,就像又经历了那一幕似的,悬着一颗心,忽上忽下的。方才我看到那侠客被人下毒,跌入湖中,九死一生,我心里那个急呀!嘿,姐姐,你在不在听?” “嗯。”其实早就走神想着他去了。 “真的很好看,等我看完了,就留给你。对了,你那些书里边,也有这样的吗?” “没有,是律例和学画的那些,呆板的文字。” 美绣熄了借书的心思,姐姐虽然应了声,但听得出人家并没有多大的热情。她不再说,闭目回味那些段落,自行想象那些打来斗去。 莒绣摸着方才摘下来放在枕边的荷包,将它移到胸口上,静静地嗅着那淡淡的药香。 他说务必随身带着这丸子,那自然不单是驱蛇一用而已。遇险砸地,难道里边藏着治敌的迷药,还是能发出求救的信号? 猜来猜去,毫无线索。 横竖他不会骗她,记住照做就是。 他还说,晚些给她回复,那这个晚些,究竟是什么时候呢? 外边更鼓响过,已是二更了,他到底也没说歇在哪。这几天,他不断出现,那势必是在这附近的。老太太心狠,大夫人排揎,管家的二奶奶一向看老太太眼色行事,只当没这个人,不会安排他下处。东府那位想着法子构陷诬赖他,自然不会欢迎他回去。就连族婶家的媳妇子都避讳着,那势必也没哪家乐意接他去住。 那他能去哪呢? 莒绣越想越心酸,那样好的人,怎么人人都要欺他!如今成年了,有一技之长还略好些,往日呢,他又是如何艰难着长大的? 第51章 他说晚一些,莒绣生怕错过了,睁着眼等到四更才熬不住睡下了。 第二天想起来,又觉自己太傻。他平常是个知礼又贴心的,怎会半夜闯到女眷院子里来? 只是到底牵挂着这一事,白日便恍恍惚惚,无心其它。 美绣比她还懵,沉迷侠客,熬得两眼发抠,吃两口饭就捂在房里,再不动了。 莒绣想做针线,可如今连美绣的料子都用了个干净,只能编些穗子或拿碎布条做点小玩意。 令她意外的是那位深居浅出的大姑太太,突然热情起来,派了丫鬟鸿雁来叫她过去坐坐。 这是个众人认可的好人品,且先前就听得二少爷过来住了两夜就跑的消息,三少爷一直就没来,眼下应当还不到那时候。莒绣遂安心去见了这个活菩萨长辈。 “姑太太安。” 大姑太太笑容满面,起身来迎,莒绣忙道不敢。 大姑太太虽是老太太亲女,但除眉眼外,和她再无一丝相似之处。老太太总是一张刻薄脸,大姑太太即便不笑,也是温柔可亲的。 -- 第106页 书上说的慈眉善目,恰是如此。 鸿雁并不是姑太太的丫头,出门前,老太太明令服侍姑娘们的都留下不许跟,这是大姑太太怕女儿不便,特地带上鸿雁,丢下了自己身边的。鸿雁果然如美绣听来的那样,对她们张家姐妹嗤之以鼻。 姑太太没发话前,她就装着木讷,连茶水都不端。 姑太太吩咐了,莒绣道一声“劳烦”时,清楚地看到了她撇嘴不屑。 姑太太光顾着注意莒绣,哪里想得到这些。她拉了莒绣挨着自己坐下,很是热情地道:“好孩子,前日庭儿生辰,让你破费了。正巧她兄长外出,我们出行又不便利,你送来那四色点心,解了燃眉急。这两日事多,一时顾不上谢,倒是我们失礼了,还请姑娘见谅。” “岂敢岂敢。姑太太是长辈,我们早该来问安的,只是……怕扰了您清静。” 姑太太笑眯眯地道:“你是个好孩子,懂事又知礼,性子稳重,比你庭姐姐强。你母亲把你教得这样好,等天好了,不如接她来城里坐坐,我也好当面请教请教。” 莒绣忙摇头道:“多谢姑太太好意,只是……我母亲身子不大好,大夫嘱咐过,不宜出行。” 如今自己都难脱身,再拉娘下水,怕是要全坑这了。 莒绣一时琢磨不透姑太太的意思,又不想在外多待,便细碎地挪了挪身子,抿着嘴装出个很为难的样子。 姑太太是个善解人意的,忙道:“好孩子,我这儿太闷,你们女孩家,难得出府,正该多出去走动走动。你先回去吧,得了闲再过来坐坐。” 莒绣便“如释重负”,迫不及待起身,尴尬道:“失礼了。” 姑太太将人送到门口才回转。 莒绣逃出来,一面走一面静心听。 鸿雁果然在姑太太跟前上眼药。 “太太,您瞧瞧,这乡下来的,可不就是没规没矩的。长辈跟前,她也敢这样!” 然后是姑太太好声好气在解释:“饥渴便溺,人之常情,原就是我临时叫了人来,怎么好怨怪她这个?张姑娘是个好的,她家境寻常,还客客气气待咱们,实属难得。” “太太,她那是不怀好意,图了咱们家别的。好太太,小姐说过,少爷能挑个好的,您不必急于一时。” “唉!你们这些孩子,年纪不够,哪里会看人。我也没别的意思,就是看这孩子不错,是个和善的,多往来往来也好。” 再往后,渐渐走远的莒绣便听不大清楚了,但听到了那句“没别的意思”,她和里边的鸿雁一样,实实在在地松了口气。 女孩家到了婚龄,实在是四处尴尬。 莒绣抬脚安心朝外走。 可他……到底何时再来呢? 此刻韦鸿停躁得要爆粗口,他自离家后,早把年少时那些浮躁顽劣压下了,如今却隐隐有破土而出的架势。 他一掌拍在桌上,匆匆下令:“你立刻传信给外边的六儿和七儿,让他们早些去打点好。甭管是谁来问,通通要瞒紧了。” 他早知买宅子一事要惊动了人,因此户主那留了个空,可如今,还是惹了火上身,连他的身家底细都有人在查了。 他心里记挂着事,偏偏这边一时又走不开,只能暂且压下,沉着脸去了王府。 只是这一回,被人一路引着进了内宅。这虽不是头一回,但这样的情况,少之又少。他不得不压下那些躁郁,打起十二分精神来。 进了内厅,王爷还是一贯那副风轻云淡的模样,一向稳重的王妃却是急得坐不住,在厅中来回走动,一见了他,忙道:“韦先生,你来得正好,正有一宗要紧事呢。敇(策)儿如今也大了,我们原看中了四五家子,回来就是让他去相看相看。只是这孩子又犯了浑,非要……非要强娶一个出家人。唉!” 楚王在旁插话道:“这有什么要紧的?带着发的,还了俗……” 王妃转头怒视,他立刻改口道:“还了俗再问问她的意思,就……也还好。” 王妃倒不是嫌弃出身高低,叹道:“要是人家愿意,倒也还好。只是……如今他不管不顾,礼法规矩全忘了个干净,冒冒失失将人接了回来。他混账,人家却是个心善的,不肯指他的罪,还帮着劝我们,只说好话,说是敇儿客客气气请她来府里诵几天经,过几天就回。可那孽障却嚷着要留人一辈子,她要不留,他就跟着做和尚去。这要是传出去,便是我们好生送回去,也会毁了人清修。” 楚王在旁,给韦鸿停使了个眼色。 韦鸿停垂眸,耐心等着王妃说完了,缓缓道:“世子是个拗的,他认定了的事,只怕……很难掰回来。” 王妃又叹了一声,点头道:“说的是啊,说不练武就不练了。他爹打了,我劝了,都没用,这一丢就是五六年。这事也是……” 王爷见不得她难过,立刻道:“这样烦人,把这不孝子轰出去就是了。” 王妃气得在他胳膊上拍了一记,道:“好好说话,那事还不好生拜托了韦先生。” 王爷便转头对着下边一直候着的韦鸿停道:“不是外边,是家里的事。宫里那位,想在采选里给敇儿挑两个,他那眼……” 王妃咳了一声,接着道:“皇上是出自好意,只是那些世家女,光看个壳子,难合心意,且摘瓜难免连根带藤一路牵扯,少不了麻烦。你也知道,我们这趟回来,不过是到皇上跟前应个卯,并不想掺和采选这档子事。这回不比往日,我们本就是京里万人眼中钉,那个位子不定,我们在这,便是什么都不做也要沾一身腥,还不如早走的好。” -- 第107页 王妃将手搭在王爷小臂上,王爷便接着道:“懒得多待,人手都散在了各处,只能将这事托付了你。那位要是召了你去见,你就说家里这混账早有了意中人,要是细问别的,你只管往他身上推。” 王妃见他又不说了,只得自己补上:“要是人家乐意,那什么出身家底的,都好说。可眼下这事太没谱,先说出去,那是毁了人家的后路。我们做不来那样的事,到皇上跟前也不好说,怎么好好的贵女不行还要强娶方外人,那是打他脸上去了。你也不是外人,我就都跟你说了。她一个好好的姑娘家,在寺里待了十余年,当年不过是个五六岁的孩子,能有什么看破悟道的?只怕是有些缘故才守着那破庙过苦日子。难得这孩子受尽苦难,人才品貌却都不错,性子和气,要是她愿意,我也乐得他自个找了这么个好媳妇。咱们家,也不图别的,只要他们快快活活的就成。到那时,郎情妾意的,再让王爷到皇上跟前去讨个旨意,也说得过去。事关敇儿一辈子,做爹娘的,如何不盼着他称心如意,寻个知情知趣、心满意足的。倘若这姑娘厌他,强掳这样没天理良心的事,不可行,势必要好好送回去。但这姑娘并不说这些话,只把佛偈挂嘴边,倒让我瞧出些意思来,少不得要帮着他哄一哄。京里人多口杂,留在这,日子久了,难免走了风声,倒不如接着游历。我们这两天就走,只是这样一来,事便有两头要劳烦你去跑。一是方才王爷说的上边,二是姑娘这出身,我们大张旗鼓查不出,只能托了你。我们遇上她,是崧城往西出来,在挨着城门的那座无名山上。小庙里统共就五个挂单的老尼,也是她们慈悲,怜她年纪小,没让她剃度。只是当年她被人丢在山脚,一言不发,问不到出身。她们收着她当年的旧衣,临行转交了我们,一会让人给你送去,只这一条线索,还得你多费心思。再有王爷要赏她们钱财,她们以清修为由拒了。你若是便利,还请捎带些米粮。” 韦鸿停拱手应是。 王爷见大麻烦解决了,心情大好,站起身道:“你给的游指,我们才行了十之三四,得趁着年轻,早些动身。” 王妃笑道:“都快要做祖父母了,哪里就年轻了?” 王爷又恨不能把那死孩子扔出去,哄道:“家家哪里都年轻,少给他操心些就是。” 韦鸿停只当没听见,旁边的梦榆姑姑却大大方方在那笑。 王爷瞪她一眼,凶道:“怎么,你有高见?” 梦榆姑姑笑嘻嘻道:“怎么敢呐,说你老,我不也是老的。我是夸你会说话。” 她指指旁边的韦鸿停,逗乐道:“王爷也操心操心这闷葫芦,二十有几了,还是个光棍儿。” 韦鸿停忙道:“属下快了。” 堂中三人一齐看过来,王妃替他高兴,忙道:“这是大好的消息呀!没有长辈替你张罗,若用得上我们,只管说。” 梦榆本就是说句玩笑话,闻言想起前两日之事,立刻问道:“等等,莫不是方姑娘?” 韦鸿停忙道:“不是不是,是个普通人家的女孩,只如今八字还没一撇,暂且……” 楚王比女眷还好奇,问道:“什么样的?” 自打行止揭了榜进府教学,到后来帮着办事和应付上边,这孩子就一直避着姑娘们,他才私下里和家家琢磨着这孩子怕是有了心结,打算替他好好挑几个大方的姑娘做备选,梦榆提的方书音,便是其一。 世子着急,韦鸿停也急,想了想,坦白道:“正是前儿那位女学生,性情品貌十分的好。我想着,等我身上那些事去了,就正经去求娶。” 梦榆姑姑噗嗤一声笑出来,见其余人都瞪她,勉强收住了,嘴上却不饶他,调侃道:“怪道先前仔仔细细叮嘱我们不要请人过来呢,又怕人家不自在,又怕给人添了麻烦。哈哈,我说呢,锯嘴葫芦怎么这样啰嗦起来了?” 王妃听到这,忙道:“就是山泡儿喜欢的那个姐姐吧,那一定是个好姑娘。你都见过了,我还没见呢。早知道就不应你们了,我们这就要走了,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见上一见,正经该当面道句谢的。” 王爷生怕耽误了出行,忙道:“微服出去见一见就好了。行止,那姑娘何时会出门?” 韦鸿停一时又后悔起来,会不会吓到了她?可王爷问到跟前了,他只得老实答道:“如今在姜乡韦家老宅住着,端午前才回来。她是个胆小的……” 这个词一出,王妃和梦榆都笑了。胆小的姑娘还敢得罪小公主救她们家山泡子,虽然跟有隐卫,可人家这份好,她们都认的。 韦鸿停住了嘴。 梦榆接话道:“确实是个好的,比我还略高些,不比那些弱柳扶风,是个腰挺肩直的,做事又稳重可靠,和他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韦鸿停下意识辩解道:“她比我灵动许多,心思巧,手也巧,又有勇有谋,性子也极好!再是……” 梦榆没憋住的哈哈哈哈打断了他,他镇定自若总结道:“是个十全十美的好姑娘,如今我身上一副烂摊子还没撂干净,配不上,还得再努力一把才是。” 王爷是过来人,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随口道:“要不还是听我的,我给你撑这个腰,把该你的要回来。你当家做了主,底下人自然就闭了嘴。” -- 第108页 韦鸿停摇头道:“多谢王爷好意,他们心心念念的,从来不是我所欲,我只要能脱身就成。还请王爷恕罪,这阵子,我动用了些人事,去办了自己的私事。” 王爷摆手,随意道:“自己人,你觉着便利就成。你放心,有了事,只管往我身上推。” 韦鸿停拱手致意。 王妃朝王爷勾勾手,王爷凑过去听她细吩咐。 梦榆走过来些,接着逗韦鸿停:“你不想要那家的东西,那你入赘不就好了。哈哈,那样,宅子银子,都跟你老婆一个姓,他们再惦记也无用啊。哈哈!你说我这主意妙不妙啊?” 往常逗笑,这孩子都只是面无表情冷她一眼,谁知这回却好像真被她说动了似的,垂眸深思起来。 梦榆忙道:“我就是说个玩笑话,嘿,你这孩子,也太呆板了些。” 从古至今,入赘都是些穷途末路之辈不得已而为之。行止人品相貌俱佳,多才多艺,行事稳重,又凭自己的本事挣下了一份好家私。倘若世俗些,挑个贵女都使得。 梦榆正懊悔呢,就听小呆板拱拱手,恭恭敬敬朝她道谢:“多谢姑姑点化。” 梦榆懵了,王妃王爷也看了过来。 王妃待要劝两句,王爷哈哈大笑,指着韦鸿停道:“这叫出奇制胜!” 王妃看着这一屋子不靠谱的,笑骂两句:“两个促狭鬼,快别跟着起哄了!行止,兹事体大,你回头再好好想想。我们倒也不在意这些个,只是外边那些人,不知内情,或有闲言碎语的,或有当面下人脸的,往后你们也过不自在。你梦榆姑姑就是个爱顽的,你快别信她,入赘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里里外外牵扯不少。” 韦鸿停忙笑道:“多谢娘娘费心,这个暂且不定,只是有姑姑这番话,那宅子倒好处理了,正是该谢。” 王妃松了口气,笑道:“那就好,若是那边不便,你传信给左侍郎林鸣达,让他替你另起一籍。有王爷替你背书,不妨事的。” 韦鸿停再谢。 王妃又道:“方才我同王爷说,我们明日就要走了,想等会子偷偷去庄上看看你家那姑娘,你允不允?” “这……” 王妃笑道:“你且放心,我们不摆架子,也不为难,就悄悄见一见。” 韦鸿停便点头道:“她身上带着避蛇丸,好找,娘娘不如让梦榆姑姑先行。” 王府特制的几样丸药,一来各有药效,二则掺了秘药,派了训练有素的鸟出去,传信找人很方便。 王妃又想笑,梦榆更是嘻嘻应好。 韦鸿停任凭她们打趣,巍然不动,只是想着既然她们要去,而自己要进宫去,分不开身,那不如先托付了,便道:“我有一要紧的物件,想请姑姑代为转交。” 他说着,从怀里摸出个信封,双手执之,恭敬地递了过去。 梦榆干脆利落收下,又逗人:“啊哟哟,你个小呆子,给心上人送个花啊粉的也好呀!干巴巴几行字,倒像是那些油嘴滑舌的混账‘才子’了!” 王爷大方道:“外边脆音阁还有什么来着,你是知道的,快去逛逛。不拘是什么,把中意的全拣了来,我们给你用大马车拉过去。” 王妃道:“这会子赶不上趟,库里还有一些,不如现翻一翻。梦榆,你领着去挑一挑,帮他掌掌眼。对了,也给方姑娘挑几样,上回她立了功,给她补个赏。” 以往王爷厚赏,韦鸿停都干脆利落拒了,但这回,他那嘴像是被糨糊住了,怎么也张不开。 外头淘来淘去,哪有王府的东西好?大不了,往后多孝敬,再补回来就是。 第52章 莒绣从姑太太那回来,一时无处可去,因惦记着那事,不知不觉又走到了榕树下。 树上有鸟叫,可叫得再欢快,也不如旧声悦耳。 她走到石凳那坐好,垂头一看,笑了,前一晚落下的小花锄还在呢。她随手抓起,弯腰用它轻轻去凿脚边的土疙瘩。 有脚步声靠近。 她立刻直起身,压下失落,看向来人。 他是奴才里的体面人,而她虽有小姐之名,却是个虚的,好像有尊有卑,又像差不多。 安家也静静地看了她片刻,这才道:“张姑娘,一会我要回城,可有需要捎带的物件?” 莒绣很想买些料子,她需要做些新的小衣和中衣。外衫和裙子有二奶奶赠送的那些,虽短了半寸,也能支应过去。但这里边的,穿久了,实在不成样子,尤其是这样混杂着住一起,衣服浑晒浑晾的。再是倘若能…… 但如今的她,哪敢和三房再有牵扯,便摇头道:“多谢好意,不必了。” 安家欲言又止。 莒绣不想再做那善解人意的软和人,人总是要脸的,别人要踩,她惹不起,难道还不许她躲着吗? 她起身就走。 安家跟了两步,但始终保持了四五尺距,又停了,急道:“张姑娘停步,且听我一言。先前太太说的那宗事,我愿意的。我爹也同意了,他会和姑妈家说清楚。只是到底耽误了表妹一场,我爹的意思,是等你过了门,再纳她进来。这事她也说通了,张姑娘,她是个好性的,不会……” 莒绣不想回头,只忍了气背对着他道:“安管事,我不知道三太太许了你什么条件,让你勉为其难来娶我。我只知道,安妈妈不乐意,我更不乐意。我不是个任你们踢来推去的物件,许是你们听不懂人话,我便再说一次:我早有了人家,因此不必你们再操心,也不必委屈了你和心上人。” -- 第109页 安家在身后,很是为难道:“抱歉,我先前不知内情,只以为……三少爷他那……三老爷早有安排,怕是……” 莒绣扭头,没好气道:“你们一家子,全是跟着三房的,三少爷有什么毛病,你们还能不知道?在我这,他连个姑娘家都不如,我为何要惦记?嫁汉穿衣,我总要图他点什么才是,就图嫁过来后三太太天天横眉冷对,还是遇事了会被丢下自生自灭?所以,你听清楚,听明白了吗?我也不知道你们哪来的误解,觉得我在纠缠他,左不过是凑巧遇上了两三回,你是哪只眼睛看见我惦记了?” 安家一下醒过神,忙道:“是我误会了,对不起。张姑娘,方才多有冒犯,还请恕罪。” 总算有个讲理的了。 莒绣叹了口气,又道:“我们姐妹两个在外,就算出身乡野,总还是有父母亲长的,犯不着一而再再而三到我们跟前来说婚事。三少爷在你们眼里是金疙瘩,于我,不过是陌生的过客,再无一丝干系。” 安家面上尴尬,再次致歉道:“是我先入为主、一叶障目了。抱歉!三少爷很欣赏姑娘,又特地嘱咐厨下关照,这才有了误解。他虽有些心病,人却是好的,当年……说不得早已金榜题名,平步青云了。一家子,把他看得重了些,倒也不是故意为难姑娘。” 三房的人,自然要护着三房。 对于他的忠心耿耿,莒绣无话可说,只轻轻甩了一下手里的花锄。 安家便识趣地离去了。 莒绣耐心等着四周清静,重新走回到树下坐好。 安家说“三少爷嘱咐厨下关照”,那鸡汤,是这个缘故吧。莒绣自嘲一笑,当初怎么会觉得那汤鲜美暖胃呢? 冬儿那声“三太太要回来了”,也找到了出处。想必她早就问到了主,只是糊弄着自己罢了。 怕再遇上方才这样的麻烦事,莒绣不敢再有玩耍的心思,只静下心,仔细去听四周。 除自然之声外,远远听见有男子粗犷的吼骂声,又有妇人几句抱怨,再是一些细细碎碎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莒绣听得有一轻物落地的声音。青天白日的,随时可能有人来往。她不敢出声发问,只是倏地站起身,随即又弯腰去捡花锄。 树后有人轻笑,可那不是他,是个她。 莒绣便问:“是哪位姑娘?” 树后伸出来一张笑脸,却是个熟面孔。 莒绣忙行礼道:“梦榆姑姑,您怎么来了?快……” 想让进屋里坐,可这儿,哪有她的屋子呢。 她的话卡在嘴边,梦榆怎么好为难,笑着朝她勾勾手,柔声道:“好姑娘,你过来一下。我跟两个朋友出来游玩,人生地不熟的,也不知上哪。才听得说这边有山匪来过,这可太新鲜了,就想问问,姑娘知不知道在哪一块?” 莒绣缓缓靠近了,但面上露出一丝为难。 梦榆忙道:“你放心,我们有功夫在身的。” 莒绣摇头道:“姑姑的身手,自然是可靠的。倒也不是怕这个,只是……这儿是韦家族地,我不好做主。” 梦榆长长地哦了一声,笑道:“怕什么?你不知道你韦先生,是长房长孙,将来那族长,本该他来当吗?” 莒绣脸上的笑,慢慢淡了下来,木木地摇了摇头。 所以,代大奶奶是怕先生回来争这族长之位,才故意构陷排挤吗?可就算先生不归族里,她那儿子,明显有不足,虽则可怜了些,但再怎么论,这族长也轮不到他来当呀。 梦榆不过是混赖来一个借口,便拉了她的手道:“既然去不得,那陪我们去对面走走吧。” 论理,莒绣该给宅子里的人留个口信,可来住了这么些天,还真没人管过她们,此刻也不知该找谁报备。 梦榆又劝:“我们就在那边山道上走走,一会就回来。你放心,我可不敢拐你,哈哈。” 莒绣忙摇头道:“怎么会?姑姑是好人,又是王府的,自然是信得过的。” 两人相携往前走了一小段,到了路拐角,那儿停着辆不小的马车。一个生得十分和气的黄衫美妇掀了车上窗帘一角,正对着她笑。 莒绣忙福了一礼,因不熟,便按着年纪,称呼一声“姐姐”。 梦榆嘻嘻笑,车上的“姐姐”则温柔地笑着纠正她:“我比你梦榆姑姑还大上几个月呢,你也叫我姑姑吧。好孩子,快上来。” 有个妈妈模样的人帮着掀开门帘,梦榆轻松跳上去,转身拉了她一把。 莒绣跟着她进去,发现里边还坐着个蓝衫美妇,忙躬身又福一礼,小声道:“姑姑好。” 车里几人都笑起来。 蓝衫姑姑笑道:“那小子,眼光倒不错。” 莒绣不知道那小子指的谁,只在心里犯愁:又来了! 好在人家只说了这句,就不再提。 那两位姑姑亲亲热热挨着坐,梦榆拉她一块坐侧边,笑着解释:“这两位是山泡子的亲戚,想来跟你道句谢。” 莒绣羞红了脸,忙道:“那日是我鲁莽了,小郡主身边,想来是跟着人的。都是我不好,险些惹出祸来。” 黄衫姑姑笑得十分和气,温温柔柔道:“那孩子淘气,时常找不着人,又是个倔的,轻易不肯喊人帮忙,那日多亏有你。我们早该上门道谢,只是你这边……韦家人不好相处,怕给你惹了麻烦,这才把你哄过来。” -- 第110页 莒绣松了口气,忙道:“姑姑,不妨事的。小郡主天真烂漫,我喜欢得紧。我一直挂念着,只要没给郡主家人添麻烦就好。” 蓝衫姑姑人长得美,声却粗,冷笑了一声,斜对着空的一旁道:“那混账被人挑唆着胡作非为,你也不用怕,已经废了她位份,跟她生母塞一块去了。至于大的那个,能好好活着就不错了。你放心,谁要惹你,你只管和他说。” 他? 人家话里话外都是好意,莒绣不好意思细问,只道:“多谢姑姑体谅。” 黄衫姑姑又笑,声音好听又温和,道:“这孩子,也太多礼了些。本该我们来谢你,到头来,倒又让你谢了。好孩子,快别这样,都自在些。我们明日要离京出远门,就想着临走来见见,了个心事。只是来得仓促了,有些失礼,我知道你不会怪罪,也就不跟你客套了。” 梦榆方才一直盯着蓝衫姑姑,这会帮衬道:“好姑娘,你家是哪的,家里有哪些人?她们行商,常到处走动,说不得就能上门见个礼呢。” 莒绣不好意思地答道:“家在陇乡,离京有一百多里。乡下小门小户的,当不得如此。家父早几年去了,家里还有祖母、母亲和叔叔婶婶。我父母只生了我一个,叔叔婶婶有一子一女。妹妹和我一块来了这,弟弟念着书,没有跟来。” 梦榆忍不住道:“你们那,必是好山好水,才养得出你这样的好苗儿。” 莒绣腼腆地笑。 黄衫姑姑跟着道:“是啊!” 蓝衫姑姑注意的却是其它,皱眉道:“陇乡,不就是朱靖那地方吗?” 莒绣一惊,下意识问道:“姑姑也听说过猪说话那事?” 蓝衫姑姑和黄衫姑姑都看过来,莒绣意识到自己鲁莽了,忙道:“我以为姑姑说的是这个传言,抱歉,我不该提这样荒谬的事。” 两位姑姑对视一眼,黄衫姑姑和和气气问道:“你先前是不是和方书音走得近?” 莒绣见她们不再提那事,松了口气,忙道:“原来姑姑也认识方姑娘。她也在韦府借住过一段,我们性情相合,一起看过书。” 黄衫姑姑淡淡一笑,提点道:“好姑娘,在外边住着,和不知根知底的人相处,不要太交心。” 莒绣虽不懂她为何这样说,毕竟方姑娘对她和善,又没害过她。但她领姑姑的好意,郑重地点了头。 蓝衫姑姑面上有些不耐,莒绣便主动请辞:“还请三位姑姑见谅,我出来得急,没和长辈们交代一声。这会子……该回去了,等下次遇上了,我再陪姑姑们好好走一走。” 蓝衫姑姑敲敲车壁,马车就调转方向又朝韦庄走。 黄衫姑姑有些不舍,对莒绣细细道:“我们和你韦先生是相熟的,他这人,话太少,有些事,说得不细致不体贴,心却是天下少有的好。他身上有要事在身,忙得分身乏术,你多谅解谅解。” 莒绣听到“韦先生”便心头泛甜,可这事不合规矩,她不敢泄露半分,只一动不动装木讷,心里却细细琢磨着姑姑这话。 前一句,她听得懂,后一句的要事,到底是什么呢? 因为她没有反应,黄衫姑姑便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又道:“我是说你韦先生过去也不容易,但人是个极好的。你要是在这,听到人胡说八道,可千万别信。他绝不是那样的人!” 这个莒绣完全听懂了,深深地点头,斩钉截铁道:“姑姑,我也是这样想的。那些人,混乱编排,不过是为着自己那些不可告人的目的。先生冰魂雪魄,是最可靠、最正直的人!” 三个姑姑都微笑看她,带着一点长辈的慈爱,这让莒绣生不出窘迫,心里坦荡且激昂,她恨不能对着天下人喊出这句话! 梦榆姑姑从怀里抽出那信封,交到她手上,叮嘱道:“有人脱不开身,托我转交给你,你回去再细看。” 马车停了,莒绣起身,行礼要告辞。 黄衫姑姑又道:“车后边有些东西,是你先生托我们送来的。只是……打眼了些,你麻烦他也麻烦,干脆让你梦榆姑姑帮你送进去。别人若问起,只说是楚王府送来的,谁敢动,剁了她爪子。” 莒绣再福身致谢。 下了马车,梦榆姑姑果然跟着她,手上捧着个漆盒。这马车宽大,也不知从哪钻出来两个丫鬟,手里各自抱着四匹料子。 令人疑惑的是料子那样重,人家轻轻松松地抱着,脚下轻快跟了上来。 梦榆姑姑拍拍手里的盒子,小声道:“这里边是些首饰玩器,上层是些寻常的,是府里给丫头们的份例,我随手抓来凑数的。过后你给其他姑娘们一人送一两件,这样不打眼,也全了礼数。下边是些贵重的,你留着自己攒个私房。这是你先生的主意,你说好不好?” 莒绣挤出一个好,梦榆姑姑果然哈哈笑起来。 第53章 临近宅门,几人围拢了在门廊上看,待看清了梦榆姑姑,又一哄而散,匆匆往里边递消息去。 梦榆姑姑轻哼了一声,恼道:“谁稀罕呐!” 莒绣不想耽搁梦榆姑姑太久,径直领着人穿过几道门,到了自己房里。 美绣沉迷武侠,连日梳洗都是胡乱捣鼓几下,远远听见有客来,自知惭颜,早早地躲出去了。她耐心等着人走远了,赶紧蹿回来,关了门,还搬了条凳子堵上,急吼吼地问:“姐姐,那不是……” -- 第111页 “嗯,”莒绣早将匣子下部的东西藏好了,这会子正把料子放床上一一摆好,她直起腰,指着它们道,“梦榆姑姑来送谢礼,她不让把这些上交,说上回给过了,不该白白便宜了她们。来,你先挑几样。” 都是好料子,一共八匹,八个花色,色色好看。 美绣个个都爱,只她是改了的,先指了那匹茜色缠枝纹的印花料子,又指了旁边那匹湖蓝印唐草纹的,犹犹豫豫道:“就这个,要是姐姐也喜欢,那个也行。” 莒绣笑道:“我也是着相了。横竖我们也不攒着当家私,何苦分来分去。一匹料又多,干脆每匹你裁一半,我裁一半。送人也好,做衣裳也成,各自做主。你看成不成?” 美绣颇有些不好意思,摇头道:“这是姐姐挣来的,我哪来的脸要这么多。姐姐,你就随便裁一点下来,够我做一件衣裳就成。” 莒绣不答应,干脆自己拿主意,指着那匹石榴红的,道:“新人要穿一个月的红,这匹给四姑娘送去吧。算我们俩的,等她出阁时,就不必再费心思备礼。整匹都给她,让她多裁几件也好,这颜色,寻常我们也穿不住。二奶奶待我客气,我想回她这匹彤色的。” “嗳。” “剩下的,我们拣出颜色压得住的,各自做几身。” 留着不一定保得住,干脆趁热做了穿上身,才对得送料子的人。 莒绣知道这次动静大,虽不知梦榆姑姑出去时,是怎么回怼的韦家人,但难保韦家脸皮厚过天,于是抓紧拆料子。 两姐妹的尺寸,她牢记在心,拿了尺,飞快地展开料子来裁。她量好就指给美绣剪,两人合伙,没一会就裁下来两堆料子,她一堆,美绣一堆。 美绣听见外头有人朝这边来,急中生智,抄起被子往那堆缎子上一盖。这还不够好,她飞快解了外衫,躺进去,人立刻就“虚弱”了,有了六七分病态。 莒绣看得只想笑,把剩下三匹没来及分解的料子,搬到桌子上放好,转头安慰她,大声道:“姑姑说,这是楚王府给的,谁来要,就剁谁的手。” 两姐妹分明听到脚步声停了,很快又走远了去。 美绣掀了被子,一个翻身起来,姐妹两个对视一眼,都捂嘴笑了起来。 笑过了,莒绣转头指着桌上那几样,压低了声道:“本不该收的,可人家客客气气送来,我要是拒了,只怕人家也不安。妹妹,我们已经裁了许多,这三样留着吧。等回去了,给婶娘和母亲也裁件衣裳。” 美绣愧疚道:“都给伯娘。我娘……祖母偷偷给我爹塞银子,我娘又从我爹身上刮了去,她哪里会缺衣裳。正经该给伯娘多做几身才是,往日是我……是我们一家子太混账了。姐姐,对不起!” 莒绣欣慰道:“你如今是大好了。” 美绣仍有些惭愧,老实道:“姐姐,我总有些不足,往后我好好跟你学。我若有做得不对的,你仍像上回那样,打醒我才好。” 莒绣摇头道:“那会事关紧要,我才失手打你。如今你晓事懂礼,便有些许小错,我们彼此提醒就是。” “嗯。”美绣郑重地点头。 两姐妹又齐心收拾料子。 莒绣仔细一听,隔壁云堇书不在,便和美绣说起要紧的:“方才除这些料子外,另有些首饰。有一批贵重的,是别人存放,恕我不能拿出来分。另有一些日常可穿戴的,你拣喜欢的挑,多挑几件也没事。余下的,再往诸位姑娘处送。” 美绣嘟囔:“她们有好东西,可从来没送过我们,方姑娘除外。” 方姑娘? 方姑娘其实也没送过她们什么,但莒绣记着她借书的情谊。只是她忍不住想起了黄衫姑姑的提醒,又随即甩开念头。横竖只怕是难见面了的,何苦再纠结。 “收礼大张旗鼓的,捂在手头独占,有些小家子气。别人不送是她们的事,她们做她们的,我们做我们的,一会你同我一块去送。她们认不认好,由着她们去,我们问心无愧就好。” 她见美绣仍一脸不情愿,便笑道:“你把喜欢的都挑出来留下,那送出去的时候,只管这样想:这些都是我不要的,便宜你了。你看这样如何?” 那我不是比她们尊贵了些? 美绣果然心动,立即起身道:“那好,姐姐,你先挑,剩的再我来挑。” 先生送的,她舍不得拿来分,本就愧疚,哪里好再挑这些?莒绣坚决摇头,抬手指了指发间,小声道:“你忘了,我有新的,还有好几样呢。” 美绣这才动手,把匣子里的首饰全倒出来,双手拨拉开,先把重的拣出来。她一面挑一面道:“先不说好看不好看,不戴了,能兑银子,还是重的好。” 莒绣被她这市侩模样给逗乐,也坐下来帮着挑。 梦榆姑姑随手抓了几把塞满了上半匣,没有凤钗那些大件,寻常首饰也占不了多大的地,估摸着大大小小得有六七十件,只是毕竟是给丫头们发放的,银的多,金的少。 莒绣在心里数了一遍,再指着桌上那些道:“就那些人,本家的姑娘加外来的,共九个,再加个竹小姐吧,其余的,那就顾不上了。这十个,一人送两件,你盘算一下,把多的全拣出来。” 没来的八姑娘年纪尚小,寻常是不戴金银的。 “嗳。” -- 第112页 美绣心里一合计,把金戒指全找出来,排成十份,再各挑一件稍大些的银器,如笄、钗、挑心这些。 如此有金有银,体面又俭省。 美绣望着剩下那一大堆,又不好意思了,再道:“姐姐,这些我们各自一半吧。太多了,全给我,我收着也不踏实。” 莒绣想着往后还要养娘,就捡了那四只开口镯,道:“那我要这四样,将来兑了钱,给我娘养老。” 这镯子虽然细,但是实心的,也值些银子。 美绣又扒拉出一把银梳篦和一对金簪花,推到她面前,道:“这两样重,值钱。” 莒绣也收下来,两姐妹各自将面前的首饰收好。 美绣看着满起来的匣子,一下想到了防贼一事上,焦急道:“姐姐,若是有人偷去了,可怎么办才好?” 是啊,她们收了礼,只怕这消息已经传遍了。不说隔壁住着云堇书,便是仆妇们,难保有不动心思的。 莒绣想了想,指指床底下。 美绣摇头道:“姐姐,倘若我做贼,头一个翻柜子,再是翻枕头褥子,下一个就是这床底了。” 莒绣笑道:“不那样放,这床只怕是这家人自己做的,没有钉成整块,板和板之间有缝隙。咱们拿布条子当绳,穿过床板,将匣子吊绑在床板下方。你看看这床沿,倘若绑紧些,蹲下去瞧也是看不见的。” 美绣蹲下来,伸出手指在床沿下摆上一拃,发现还有余,点头道:“只怕是够的,先前我还嫌它样式又丑又笨,倒是我的过错了。好床儿,对不住了,嘻嘻。” 莒绣提醒道:“留几样日常穿戴的,别的都先藏起来。” 美绣把匣子的锁解下来,将东西塞进去。她在新货里拣了几样出来,放在镜子旁,再跟姐姐一块,一个在下边托,一个在上边穿布条绑布条,很快就把两个匣子都绑好了。匣子都是扁盒,一个匣子绑三条,床板宽又厚,稳稳当当地挂住了。两姐妹重新铺好褥子,又再次蹲下去看床底,很是满意——除非脸贴着地特意往上去瞧,否则真没人看得见。 她扬着手里的锁,道:“就那几样,也不能便宜了别人。姐姐,我会在屋里守着的,只去了饭厅那会没人看,咱们就锁上再去。” 桑姑娘和马十二姑娘都是锁了屋子出门的,她们不是头一份,莒绣便夸道:“这样好,横竖在这,也就一两天的事了。” 她想着娘,想着先生,幽幽地叹了一气,摇头道:“端午过后,我们想法子回去吧。” 美绣巴不得立刻回去,可她知道,没有路引,别说出城入城了,镇子都过不得。大道上还有各样巡查点,黑户瞎跑被逮到了,轻则坐监,重则当成逃犯,流放杀头的都有。 她气呼呼地坐下来,问道:“姐姐,你说咱们的路引,如今在谁手头上呢?” 莒绣想了想,道:“我们来的那日,汤妈妈并没有交给老太太,或者是房里的姐姐,会不会是交到了二奶奶手上?” 只是……如今二奶奶也被他们归在了“反叛”一列,就算在她手上,也轻易要不回。 美绣双手捂着肚子,痛苦地哀嚎了一声,沮丧道:“怎么要回来呢?祖母为何要将这么要紧的东西交给人家,这不是把我们卖了吗?” 倘若能卖个好价,那位自然是愿意卖的。即便叔叔是她最宠的小儿子,孙辈里,她真心疼爱的,也只有堂弟这一个。 莒绣不答话,美绣悟了过来,眨两下,圆眼里满是泪,方才新衣新首饰带来的乐,一下让这悲给冲了。 她擦了泪,恨道:“她想得也太好了些!我要是嫁个大官,休说拿钱奉养她,我我……我把家给抄了!” 她这话把自己都给逗乐了,莒绣也笑了。这是美绣身上难能可贵之处,虽言行冒失了些,可莽莽撞撞间,又能给人带来欢愉跳跃。 哭过笑过,莒绣拿缎子的尾料裁出些适合做成荷包的大小块,她打了个样,裁了一长一短,美绣便照着裁剪。 莒绣抓紧缝制,也不必绣花,只简单做出能盛下首饰的十个荷包即可。横竖料子上就有染印,也不算太素。 这半日,两人就忙着这个。 她们心里牵挂的事没发生,除了仆妇送茶水,再没人来。隔壁云堇书也不知道去了哪,一直没见人影。 忙过哺时,恰好全部完工。 绑在床底的,是从前他送的漆盒。莒绣拿方才腾出的匣子,把荷包全放了进去,带着匣子去了饭堂。 因为没有随侍丫头领饭,她们来这以后,都是这样聚在一个大屋子里共桌用饭。 她们来得稍晚了半刻,一出现在门口,众人齐齐看向她俩。 莒绣朝美绣示意,两人便一起将荷包分发下去。 客套话免了,只一句“一些小玩意,姐妹们一块拿着玩”。 别人还好,客客气气收下。云堇书却是迫不及待拆了来看,可惜,她见里边首饰虽然新,但样式料子也只是寻常的,说不上的失望。 美绣那点儿不舍,一下就畅快起来。 姐姐果然厉害! 食不言,姐妹两个挨着桑姑娘落了座,一时无话,只桑姑娘浅笑,看她们的眼神里,多了份看不分明的意味。 因为几只待飞的凤凰夹在里边,老宅这的饭食,比在府里好了些。 -- 第113页 只是莒绣想起那鸡汤,胃口便不大好,随意吃了些,朝美绣点头,便起身先离开。 她将匣子留给美绣带回,只揣上了给竹小姐的荷包。 除人人都有的一金一银,她腕上还带了一只实心银镯,这也是为贴补同婶预备的。 要去东宅,又要绕荷塘,此时天还不算暗,莒绣路过槐树,下意识地抬头,看过一眼,又继续前行。 她不想撞上那位令人作呕的大奶奶,特意绕了个弯,宁愿多走几步也不要贴着她们那屋子走。 莒绣从坡上菜地边走过,刚要往下行,就听侧前方有人在嚼舌根,这说的,还与她们有些关联,便屏声敛气,静静地站在那不动。 “婶子,你是知道的,我一片真心为竹妹妹。所以,那事我怎么也不会说出去,只是……婶子也听我一句,妹妹这名声要是坏了,将来如何?” 这正是她避之不及的代大奶奶,那她说的那事,那名声,势必和他,也和她扯上了干系。 莒绣忍了气,静下心去听她到底是要做什么。 却听同婶这样答道:“我不知道大奶奶说的是什么事,大奶奶一片好意,我心领了,只是这糊里糊涂的,我也不知道该怎样做,才合您的心意。” “婶子,我们是一家子,何必这样生分?婉妍深受其害,自然知道女儿家名声何其珍重,不好细说。只是你也知道,你们家和他……若是再有往来,岂不是……唉,我是心疼妹妹呀!” 同婶语气生硬,回道:“奶奶姓杨,都能和我是一家子。他一个天生的韦家人,我为何就该和他生分呢?” 代大奶奶似乎有些急,不待同婶接着往下说,立刻道:“他若是个好的,自然是一家子,可……婶子,你怎么忘了,那年他害松哥儿掉池塘子里,呛了几口泥水,回来又病了一场。那就是个这样的祸害,好婶子,我知道您心善,可千不该万不该,往这个孽障身上使啊!竹妹妹还没下定,你不为别的,为她的名声,为她的将来,总该好好想一想吧。” 莒绣快步从坡上冲下来,接话道:“同婶,大奶奶一片好意,正经该听她的才是。” 同婶一脸错愕,指着莒绣道:“张姑娘,你……” 莒绣笑笑,接着道:“凑巧听到一句,不好意思咯。那日和妹妹一块玩,回去后还惦念着,只是累着了,歇了两日,方才又起了心思,就想着过来坐坐。婶子,打扰了,只我听大奶奶说的有理,便没忍住,失礼插了这一句。唉!女人的名声,可不是最要紧的!我们那有个嫂子,被人调笑了两句,当时就跳了河,幸而被洗衣的婶子们给救下了。官衙里来了人,送来了牌坊,说这样的节妇,世间少有。有人觉着人又没死,哪来的这?可官爷说,这不比那些整日贞洁操守挂嘴边上,却没规没矩的好?” 代大奶奶脸色骤变,眼有厉色,张嘴反驳道:“姑娘怕是听错了,我才说的不是……” 莒绣却没完,又道:“我才听人说钰哥儿把人推进了池子里,正为难呢。我年轻,心眼又小,哪里知道大奶奶竟有这样的胸襟,一点也不包庇。婶子,为妹妹着想,奶奶这个做亲娘都不避讳,一口一个孽障的,还要求着婶子一家远着些,您为什么不全了人家的一片苦心呢?” 同婶转怒为喜,笑着嗯了一声,点头道:“是该如此。” 因莒绣说话间,特意扬了声,几家连住的,都有人丢下锅灶出来瞧热闹。 代大奶奶抬起帕子,掩面而“泣”,好似被莒绣欺负了一样,哀道:“张姑娘这样说,婉妍无地自容了!” 莒绣走到她面前,亲亲热热地虚扶了她一只手,抢话道:“奶奶不容易,我们都是知道的。奶奶不必如此伤心,钰哥儿年纪小,往后再慢慢教就是了。他一个孩子,虽做了些顽劣的事,到底人救了回来,也就算不上伤天害理。奶奶也不必一家子一家子轮番告罪,只领着他,好好到苦主家给树哥儿陪个不是,再多赔些银子就是了。知错能改,族人们看在眼里,自然就谅解他了。婶子,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是啊。” “唉!钰哥儿那样,大奶奶也不容易。” …… 代大奶奶攥帕子的手,止不住地抖。 莒绣乘胜追击,又劝道:“婶子,就听大奶奶的吧,别再惹她伤心了。只让竹妹妹避他两年,待他改好了,再认这个弟弟也不迟。您看,竹妹妹也懂事了,她都知道避着不出门,婶子何苦为了两家的情分,逆了大家的意思呢。” 同婶又认一次,和和气气道:“是我一时想左了,正经该如此。大奶奶,您放心,往后钰哥儿再跑来这一块,我们几个,必定早早地过去告诉您。” 别人不知道,她年纪大,很清楚这位奶奶“和善”背后是有手段的,怕她为难张姑娘,便搀着她往那边回,嘴里劝着:“奶奶的好意,我们领了。” 几个婶子也跟上了,心疼道:“大奶奶最明理,我们都是知道的,快不要伤心了。” “是啊,树哥儿家请了大夫,说不得喝几剂药就好了。” 第54章 代大奶奶心里怎么想,莒绣可懒得管。 同婶把人弄走了,她在心里笑笑,转身就见上回劝她的那位嫂子正扒着门框,一脸不自在地看着她。 那嫂子见她转身,先是垂了头,随即又记起自个的身份,重抬了头。她抬脚跨出门,挤出一个笑,讨好道:“张姑娘,快请进,竹儿在里边,正洗头呢,托我出来迎一迎你。” -- 第114页 莒绣笑着接了这个台阶,走近了,还让了嫂子先行。 竹小姐受了伤,又是这黄昏时候,当然不是真的在梳洗,此刻正躺在里屋床上养伤。 莒绣跟着她嫂子走进去,见竹小姐靠着床架,气色却也还好。 床边一个圆凳,上边有一碗药。嫂子上前,要给她喂。 竹小姐伸手拦了她,把药碗接过来,一口气全喝下了,这才看向莒绣,淡淡地道:“你来了呀。” 莒绣讶然,那个腼腆又软和的竹小姐,好像有哪儿不一样了。 “你好些了吗?对不住,早该来瞧瞧你的,只是……”莒绣顿了顿,转而问起别的,“另找了大夫开药吗?” 竹小姐眼神幽幽地看着她,她嫂子却不知道为何,十分地热情,笑着代答了:“停哥儿送来的药,让每日煎两副,都是好药,给我们阿竹补气益血。” 莒绣回头笑笑,再转回来,正好看见竹小姐垂眸。 莒绣虽觉古怪,但惦记着她有伤,又细细问了几句。 竹小姐兴致不高,随意答了几个词。 莒绣见她面有倦色,知趣地起身告辞。她将荷包留给竹小姐,仍是先前那说辞,竹小姐接过来,面无表情道了句:“多谢。” 莒绣起身,因同婶还没回转,便褪了腕上的镯子,留给了那嫂子,道:“这样式素了些,也是别人送的。嫂子不要嫌弃,留着家常戴吧。” 正经该是长的给小的见面礼,可家里穷成这样子,嫂子要推拒的嘴便张不开,只期期艾艾道:“先前我……姑娘说的对,我又没亲眼见,不该……不该误会。我见识少,还请姑娘不要见怪。” 莒绣猜他为她们做的,应当不只送药这一件,再想到同婶对他的维护,心里暖暖的,笑道:“嫂子也是好意。我先过去了,别扰了妹妹清静。” 嫂子送到门外,莒绣仍从那菜地边绕回去。 因心里记挂着那信封,莒绣无心去揣测竹小姐为何反常,便将它忽略了去。 梦榆姑姑虽没明说,但想来能给她捎信的,也只有他一个了。 那信她一直捂在怀里,今日单独出来,一是为探视竹小姐,二是要寻个清静之处看信。 说到底,她自知对先生起了那样的心思,虽然发乎情止乎礼,可仍是不能光明正大的。 她怀里有昨晚剩下的蜡烛底子,走到她们那院子廊上,将它伸到吊着的油灯中,点着了,再单手执它,另一只手护着,快步去了少有人来的中庭。 中庭没有置桌凳,莒绣随意寻了个背风的角落,蹲下来,滴了蜡油将蜡烛固定好,飞快掏出信封。 从信封里抽出来几张小像,莒绣一眼就认出第一张是有过一面之缘的三少爷。普普通通的长相,很寻常的气质,不说在韦府,就是丢到陇乡那样的山村里,也毫无违和之感。 第二张是个年轻妇人,容貌秀丽,因他画得传神,她形容间的畏缩也表露了出来。这应当是三少爷那位出身不高的亡妻,再下一张,便是那个六岁女童。 莒绣将三张画像并列放下,重拿起蜡烛,靠近了它们,仔细辨认。她先前那个隐隐的猜想便有了结论:这位孙小姐,和这位三少奶奶,没有相似之处。再是孩子气没长开,也断不会和母亲没有一丝一毫关联,而她这双丹凤眼,却和郡主的,有八九分相似。 会是郡主和三少爷吗? 不太像,这孩子不像三少奶奶,和三少爷也只有耳郭和下颌相似,而二少爷也是这样的耳郭还有下颌,七少爷也是。而二少爷比三少爷要多一分嫌疑,是他那挺翘的鼻子,和这女童,像了个十成十。这样的鼻子,不是来自韦家,而是来自妍丽的二太太。三少爷是庶子,像二老爷可以,他的孩子怎么也不会像到嫡母身上去。 会是那样吗? 郡主真像美绣说的那样蠢? 堂而皇之地偷情,生下孩子,还养在身边不远处? 太荒谬了! 莒绣忍不住摇头,她之前起过疑心,可到了这会,证据摆在跟前,她反倒又迟疑起来。这世上,比她机智聪敏的人多了去了,她能看出来的,别人难道就看不出? 她把这几张画像拢在一起,塞回信封里,在蜡烛上点燃了,然后塞到那块半悬的石头下,任它们化成灰。 画像还有一张,她方才看过一眼,却不敢细瞧,匆匆塞进了怀中,如今也不敢再展开。 他将她画得那样好,这算不算诉衷情呢? 莒绣抬头,看向灰蒙蒙的天空,轻轻地吐了一口气,对着这未知的黑暗,甜甜地笑了。 到了初三这一日,莒绣仍没听到一丝要回城的消息。早膳时,一众姑娘心里也许都有疑问,迟疑着起身,环视四周,却没人做那出头鸟。 仆妇们照旧忙着收拾,她们留在这,有些碍事,不得不往外走。 桑毓琇和张家姐妹同桌,等着她们往外走,也起了身,紧紧地跟上。 “两位妹妹,一块出去走走吧。” 莒绣回头笑笑,答道:“好的。” 两人脚步缓下来,等着桑姑娘同行。 桑毓琇引着她们往西行,到得水车下,才小声道:“郡主领着八姑娘去老郡王府上,八姑娘留下做客了。” 莒绣不解,美绣更听不懂了,见她不往下说,便问:“这是说……” -- 第115页 桑毓琇见两人毫无反应,便再压低声道:“老郡王有些不同寻常的……癖好。” 美绣又要问,莒绣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 她简直不敢相信她所听到的! 八姑娘是真正的孩子气,心思单纯,待谁都是一样的。那样好的孩子,落在一个这样的畜生手里,还是由家人亲手推入的火坑。 做客!做客!她将来……怎么办? 美绣没敢问,转头看向姐姐,被她的脸色骇到,姐姐的手也在颤抖,她立刻跟着紧张起来。 莒绣艰难地问出口:“姐姐是何时听到的?” 桑毓琇和她一样难过,哀道:“今早,人昨日就送过去了,郡主才叫人送来的信。” 莒绣眨落一行泪,再问:“姐姐有人手能回城吗?” 桑毓琇摇头,无奈道:“她们怕我不小心,会落下什么把柄,早剪了我左右。” 说是如此,其实是怕她半道跑路而已。 呵呵,她这样的人,又能去哪里? 莒绣一想到那个孩子如今水深火热,再待不住,垂头道:“我去求求二奶奶,她……” 桑毓琇摇头道:“早起大姑太太和二奶奶在伺候老太太,她们都跪下了,三太太也求了情。” 她叹了一息,才接着道:“老太太看也不看,只道,谁能替我光宗耀祖,便是好的。你们要是有用,我也照样送。” 疯子! 莒绣不明白这“有用”背后的原因,也不需要知道。她只知道,这事她知道了,就做不到袖手旁观。 她丢下一句“不要跟来”,转身就朝着大槐树跑去。 莒绣很想痛哭一场,可时间不等人,她来不及去顾四周,从荷包里掏出一颗避蛇丸,狠狠砸地,再后退两步,免得中了迷药。 可实际这药丸里,并没有这个,用了狠劲砸到地上,不过碎成几瓣,一丝烟也不曾冒出。只是莒绣能闻得到,药香浓了,味也渐渐变了。 树上歇息的鸟儿,一哄而散。 一时万籁俱寂,可莒绣等了一会,便听到了不同寻常的声音,似风非风,似雷非雷。她抬头,瞧见路的拐角处,一人骑着马,飞驰而来。 隔着那样远,莒绣却瞧得分明。 他来得匆忙,急急地勒马,在她身前三四尺处停住了。 莒绣不敢置信,她砸药丸到现在,不到半刻,这是怎么做到的? 马上的他,见她未遇险,并未责怪,而是好声解释道:“这丸子里加了东西,它能闻得到,催我赶来。” 他从腰上一个笼袋里,摸出一只小鸟,抚了它头顶,再摊开手,递到她面前来。 那鸟儿乖乖地在他手心立住。 莒绣看看鸟,再看看他,想问他为何能这样快赶到,可没能发出声。 他将鸟儿收回,翻身下马,牵着缰绳,拍了黑马一记,又解释道:“我正巧往这边,所以第一个过来。” 她脸色那样糟,他又问:“莒绣,出了什么事?” 莒绣一眨眼,又掉了泪,委屈道:“八姑娘出事了,她去了什么老郡王府上。有人说那人是个……你有没有法子找到楚王,求他救一救她。或者你带我去,我好好求。” 韦鸿停从怀里抽出块干净帕子,递过来,柔声道:“没事呢,昨儿就让人接走了。她现下好好的,只是……她不想再回家,想做姑子去。” 莒绣大喜,忙问:“她在哪?我们劝劝……” 她这话,突然说不下去了,劝她什么?劝她不做姑子,仍回那样的家去? 她心里的喜一下又去了大半,这世道,对女孩家,太残酷了些。八姑娘虽然被救下了,可往后呢? 有他在,她这些愁,就有了问处。她抬头,又问:“先生,律例我没看完,像她这样的,该怎么办才好?” 韦鸿停稍稍皱眉,道:“王爷今早离了京,老郡王被他狠踹了一脚,去了半条命。宫里太医不敢接诊,如今急着满城找大夫。你放心,这一时半会,谁也不敢乱动。只是……莒绣,我不瞒你,韦府有些事,过不去了。她不回去,兴许更好。” 他不说的,莒绣便不追问,只问:“她如今在的地方,可容得下她?” 韦鸿停很肯定地点了头。 他骑马而来,两人在这停了许久,只怕会引人注意。 莒绣有许多话要说,却只能全压下,口是心非道:“你快去办正事吧,姑姑们说你有要事在身,是我鲁莽了,不该……” 韦鸿停只看着她笑,等莒绣臊得眼都没处看了,他才道:“你随我去那边走走吧,你放心,一刻钟前有人送信来,老太太她们这会谁也顾不上。” 啊? 莒绣愣愣地看着他将缰绳拴在了老槐树一根伸展的大枝上,然后抬步往东南走。 她慢了两步,也跟了上去。 两人都用极低的声,开始说话。 “你办的大事,和老太太她们有关联吗?” “有一些是的。” “老太太有个匣子,里边装着神药。她身子不好了,用它便生龙活虎。” 他默了片刻,才道:“可是那个常把玩的四方小漆盒,这个查过,里边是个鼻烟壶,不算什么。” “鼻烟壶是什么药,吃了这样灵验?” “不是吃的丸药,精致小瓶盛着些名贵的药粉,嗅一嗅,可通鼻醒神,消疲去倦。有些人没毛病,因它贵重,也要搂一个装装样子。” -- 第116页 莒绣摇头,想到前边的他看不到,又出声道:“我听到过一回,木樨姐姐嚷着‘快去枕边拿那匣子,老太太要吃’。” 韦鸿停突然转身,莒绣急忙停步,抬眸去看他。 他笑道:“莒绣真聪明。” 莒绣羞红了脸,又不敢看他了,垂着头,喃喃道:“鹿鸣院的密道,你是不是知道?” 他又笑了一声,才答:“嗯。” 莒绣再问:“做出丑事的,是郡主和二少爷吗?” 他停了一会,才答:“有可能。我先前只惦记着差使,没心思管,也没往这上边想。你放心,韦鸿毅离了京,府里此刻有宗大的麻烦事,顾不上这些。你回城后,多和方书音待一块,她有功夫在身,我托了她照看你。我派了人去补办你们的路引,会尽快送你们回乡。” 莒绣盼着回家,可又难以割舍,这儿再不好,还有一个那样好的他啊。 他嘱咐她和方姑娘亲近,可黄衫姑姑提醒她不要和人交心。他教导过方姑娘,又有相托的情谊,应是信得过的吧。兴许黄衫姑姑是对方姑娘有了什么误会。 莒绣便没提这个。 他本想将先前的打算告诉她,但想到宅子如今还没完成入籍,以她的性子,是断不会接受的。如此,他打定主意,等这个事成了,再一一告知。 “你不要太接近她们以身犯险,那些事我有法子查的。这府里,乌烟瘴气,老太太有鬼,老太爷也有事。宫里怀疑老太爷早已过世,只是碍着蕙嫔,不好大张旗鼓查。早前派了太医来,只是……太医回报,却说老太爷确实有病,不过人是活的。我也去荣逸堂探过,那张脸没易容,有八分像,因瘦了许多,也说得过去。有脉,只是人躺着,没动没出声,我也不能完全断定。” 这是怀疑老太爷早已经死了吗? 不想不觉得,这样一想,又觉很有可能。 生病的老太爷可以不出来见人,为何身体康健的子孙一个也不许去见呢?曾经最得他宠的八少爷,如今安安静静,没人关注。 一切都不寻常。 五世侯爵,到老太爷这打止,因此隐瞒死讯的根源也有了。 他把要紧的事都告诉了自己,莒绣此刻顾不上再细想,忙道:“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韦鸿停又笑,柔声道:“我信你,就同信我自己一样。” 第55章 莒绣抬手,轻搭在胸口,想让心平静下来。 而他接着道:“莒绣,遇到什么都不要怕。你只要记着,倘若有意外,还像方才那样做。即便……我赶不来,总有人接应的。饭堂前的守门人,记得吗?” 莒绣愣愣地点了头,她记得的,那是一个不言不语的古板妇人。她生得结实,从不搭理人,总是坐在离大门有点远的廊角,敲敲打打修理木具或不厌其烦地弄竹编。 “祠堂门口也有一个。不单是姜乡,各处驿站,镇子,城门四角,城中要紧的地方,都有。所以,你只要记着:砸了蛇丸,他们会知道我的人有麻烦,就会有人赶来相助。你不要怕,不要难过,不要掉眼泪。” 莒绣眨眨眼,抿着嘴点头。 他看着她,好像也不需要她回应什么,轻笑间,又说起了另一件事:“你说我应该解释,那好,我解释给你听。韦鸿代虽比我大上几岁,但他父亲是庶出,名份上差一些,也是个早逝的命,所以我才是长房嫡孙。我父母过了而立才生的我,十分宠溺,我那时……大概是最顽劣的那个。六岁那年,为练成天下第一的武功,擅自离家。在外头混迹几年,等我回来,父母早已入棺。风雨夜赶路,连跟去的人,全部坠亡。祖母哀求我留下,我才拾起书本学做文章。又过几年,韦鸿代成了亲,娶的是员外之女,就是你见过的那位。韦鸿代胎里不足,成亲不足一年就去了。也不知何时起,族里四处传我……对寡嫂不敬,有些不宜之举。祖母这些年太过伤怀,身上不好,那些传言有鼻子有眼的,连亲近的人家都开始起疑,问到她面前来。她见屡禁不止,就让我出去避一避,毕竟那位还怀着韦鸿代的遗腹子。莒绣,我那时同你一般大,但没你稳重机智,只一味冲动用蛮力,于是,越闹越糟,最后不得不躲出去。这一避,又等来了祖母死讯。这便是经过!出门这几年,我也细想过,我虽鲁莽,也不是无耻之辈,那些传言缘何而起?莒绣,你想知道这些龌龊的背后之事吗?” 莒绣本能地摇了摇头,随即又点头道:“必定不是你的错。我不喜欢那位,从第一次见就不喜欢。你想过,我也想过,先生,我还暗骂过她。我信你,自然就不信她那些鬼话。她是个女人,还是一个长得好看的女人。这样的女人,不需要多厉害,只要再柔弱些,自然就有魅力让人信她,偏帮她,害先生被人误会。先生,这样的人,很恶心!” 韦鸿停又笑,逗着她:“莒绣不仅聪明,还厉害着呢。你同我说说,你是怎么骂的?” 莒绣看看他,又赶快移开,小声道:“她若真有她嚷的那般贞洁,怎么屡屡被冒犯,还没寻短见?” 她说完这句,又忙解释道:“先生,我不是说吃了亏的女孩家该死,她们也是可怜人。我只是气不过,我气她胡编乱造,踩着先生的名声扬自己的贞德,呸!就她那样不要脸,连人都不算,实在是……太可恶了!” -- 第117页 韦鸿停还在笑。 莒绣太不自在,又舍不得告辞,便垂着头问他:“那孩子是怎么回事?我听到树哥儿的爹发怒,听到是钰哥儿将树哥儿推进了池子里,树哥儿的娘却劝他爹不要去找,只让他算了,说是能跟个傻子计较什么!我见过他一回,他连饭也不会吃,我总觉哪儿不对。” 韦鸿停收了笑,摇头道:“那个,说傻也傻,说不傻也不傻。她拘着他,偷偷请了四五个先生躲着在家里教。呵呵,倘若出了门,就装成副痴傻的模样。至于书到底读得怎样,那就不得而知了。” “就像装疯卖傻的孙禅一样,等着在某个时机一鸣惊人,好显姓扬名吗?” “只怕是如此。” 莒绣摇头道:“这样养孩子,她不怕养出个……疯癫的?” 只怕已经有些征兆,好好的孩子,又不是真傻,谁会无缘无故推人入水?据莒绣所知,树哥儿只是在荷塘边勾莲蓬而已,并未得罪钰哥儿,他却悄悄钻到别人身后,一把将人推了进去。 她想着这个,却不知有人摘了坡上野花,悄悄插在了她发顶。 她等了会,不见他答话,虽害羞,又怕他已经走远了,忍不住抬了头,见他离她仍是四步远,只是看着她不言不语。 “我不该这样妄自揣测,我……” 那孩子再如何,也是他侄儿。 “韦家的疯子多他一个也不多,你不必因他是孩童就同情。他是那人的命根子,他要是不乐意,随时可以喊停,只怕是骨子里的劣根性,乐在其中。祖母去世那年,他才四岁,也还没玩装傻这一套。夜里守灵,他故意将烧着的蜡烛伸进椿哥儿棉衣里。他将人点着,被烧的椿哥儿还没哭,他先嚎上了。” 只怕当初是不了了之,因此树哥儿的爹才暴怒,也因此树哥儿的娘才劝他算了。 莒绣摇头叹息,韦鸿停却又问一次:“莒绣,这后边的龌龊,你预备听吗?” 他的神情早已不同,莒绣知道事情重大,但只要是他愿意说的,她都愿意听,便郑重地再次点头。 韦鸿停没笑,眼神深邃,一字一句道:“好,入了夜,你等我信。你放心,我能找到你。” 莒绣点了头,狠下决心道:“你快去忙吧。那些东西,我都替你收着了,等你需要了,随时来取。这个破地方,太腌臜,不必留恋,还不如再置办份家业,日子总能过下去的。” 倘若祖父心里有他,他又何至于落到这个境地。长不慈,就不值得敬——这是她的道理! 他笑道:“好。” 莒绣心里大安,又听他道:“你戴这一对,也好看。” 欸?怕太招眼,她今日什么都没戴呢。 他接着道:“你先回去吧,我稍等一等。不要怕,嗯。” 他这一个嗯字,拉得意味深长的。 莒绣鼓起勇气,抬头再看他一眼,真心笑了,再转身往老宅走去。她走出去几步,又忍不住回头。 他站在原地,也看着她,见她回头,又笑。 莒绣魂不守舍地回去了。 桑姑娘不见,美绣仍在门口等着她,一见她这样,忙安慰道:“姐姐,快别担心了,方才有个好消息。嘘……才听见郡主又派了人来,说是老郡王病了,要找老太太拿支老参,带着去探望。桑姑娘悄悄跟进去打听了,我老实留在这,听见那人和二奶奶嘀咕什么闯了大祸,那位因为这事,被踹得命都快没了。” 莒绣回神,忙道:“那就好。” 话音才落,桑毓琇从里边急匆匆出来,朝两姐妹使了个眼色,一块儿往水车下走去。 桑毓琇面上松快,急急地道:“三太太让我收拾收拾,早些预备回京。八姑娘那事没成,只是人不知去了哪,说是被人接走了。她们也顾不上这些,这事……难杀这个尾,老郡王要是……或康复了,都要记恨的。另有一事,大少爷把他上峰给举告了,上峰没事,他被停职查办。二少爷欠了赌场八千两银子,跑了。眼下里边乱成了一锅粥。” 莒绣心想方才他是骑马来的,动静大,只怕早被人瞧见了,干脆坦荡道:“那就好,我才想着去东府求代大奶奶,正巧遇见了韦先生。只怕他来这,也是为这些事。” 美绣喜道:“原来真是他呀,那马生得可真俊!啊呀,这些破事,可别牵扯到他才好。” 桑毓琇许是想起了什么,脸上也落寞了。 莒绣忙哄道:“外边的事,有三老爷他们谋划,我们清静些,不给他们惹麻烦就是帮忙了。今日怕是走不成了,东西也没收拾,马车也没雇。” 桑毓琇摇头道:“你们是明日。” 那她就是今日了。 莒绣心提到了嗓子眼,忍不住问道:“他们要送姐姐……去哪?” 桑毓琇回神,笑道:“你且安心,我是名册上的人,断不至于现下胡乱用了。这是怕有些事牵累到了我身上,将来落个污点。” 莒绣松了口气,忙道:“愿姐姐一切安好。” 她想了想,又道:“姐姐人好心好,比我们珍贵,我盼着姐姐能过得好,实实在在的好。姐姐不要随意就……认了命。” 桑毓琇笑道:“我的命早就丢了,如今这些都是捡来的。能认识你……们,是白挣来的欢愉,哪有什么不知足的?” 她看着莒绣,又笑一次,眨眼,再道:“你放心,我只为值得的事作牺牲。” -- 第118页 莒绣不确定她的心事,但这不妨碍她喜欢她,敬佩她。桑姑娘被韦家人当成工具,她清楚明白,又不逆来顺受,仍对同为工具的八姑娘有怜悯之心,这并不容易。 美绣不知道两人在打什么机锋,挤进来,跟着道:“我只为我姐姐作牺牲!” 她想了想,又加一句:“还有韦……为了我爹娘。” 莒绣收回掐她的手,淡定地道:“别耽误人家了,桑姐姐,明日回府见。” 桑毓琇要走之际,她忍不住又道了句:“才听人说,韦府要卖一半,要是……” 桑毓琇转头,笑道:“这只怕是真的,园子被划去一半,剩一半在改建,前日二奶奶在回老太太。” 莒绣见她知情,便只点了点头,目送她远去。 第56章 美绣黏着姐姐,见桑姑娘走远了,立刻问道:“那宅子真要卖一半呀,那往后怎么住得下?” 莒绣正为难该如何解释自己打哪听来的,美绣竟没留意于此,拊掌又道:“太好了,正巧住不下,我们就能借机告辞啦。” 莒绣愣了,今早见他之前,她虽然有不舍,但还是想着要回去的。只是方才听他说完那些,她却犹豫了,有那么一个念头盘踞在她心头:她想留下来帮他。 他有功夫在身,但总不能青天白日到女人堆里探听。就像那神秘的匣子,老太太明面上用那装鼻烟壶的匣子立了靶子,这虚晃一招,也算高明。荣逸堂围得铁通似的,院子里屋子里总有人,他能夜探后院已是不易。而她是女人,总要方便些,就像桑姑娘,不就听到了几回要紧事。她甚至想到了汤妈妈口中的阎婆子,这人兴许就能用上。 只是……他叫她不要去管,他只担心她的安危。 莒绣陷入两难,想留下帮他,又怕自己不够谨慎,反倒拖累了他。 美绣等不来姐姐的回应,挽着她胳膊轻摇了一下,再问:“姐姐,你怎么了?啊,你不要担心,才出了这么大的事,还有这么多烂摊子要收拾。她们不能那样不要脸,又把咱们往哪个火坑里推吧?” 莒绣轻摇了头,只同她说:“天黑以后,我有点儿事。要是有人问起或找来,你帮衬着点。” 美绣问也不问,立刻挺直腰板道:“嗳,你瞧好了,有我呢。” 两姐妹正说着话,四姑娘寻了出来,一见了她们,忙道:“我想过去看看竹妹妹,你们要不要……” 莒绣忙道:“前儿夜里,我去坐了坐。” 四姑娘点头,道:“你做得对,昨日我是午后去的,她……有些不大高兴。那这会子,我也不过去了。” 莒绣小声道:“我去的时候,她也闷闷懒懒的,兴许是后头又出了什么事吧。” 四姑娘啊了一声,又立刻捂了嘴,随即放开,拉了她俩往远处走。待四周都清清静静了,她才接着道:“昨儿我听她嫂子和一个族婶在说什么不成了,含糊着我也没听清,莫不是先前在相看?” 莒绣攥紧了手,道:“这事本该掩过去了,为何那家人会知道?” 四姑娘摇了摇头,小声道:“我没跟人提起过,我娘问过几句,我连她都瞒了。” 美绣忙举手起誓:“我要是和人说了,就生疮烂嘴。” 莒绣也摇了头,皱眉深思,突然发问:“四姑娘,你以前来过老宅吗?” “嗯,每年入了夏,一家子住过来消暑,只是……我不常走动。” 老太太舍不得买冰,体胖又耐不住大暑天,只好带着府里的娘儿们到乡下来。这里背山靠水,凉快,瓜菜又不费银子,能省出好大一笔嚼用。 皇帝都要去暑宫避一夏,她们躲到乡下来,也算不得丢了体面。 莒绣又问:“我才来时,怎么听说后山都有族人看守?” 四姑娘一听,愣了,跟着反问道:“对啊,守山的人呢?” 几天了,也不曾听说谁受了伤或是出了事。 三人一起沉默,所以这事,就算不是这里的人预谋,也至少有人参与了其中,并隐晦地将这事泄露给了和竹小姐相看的人家。 怪不得竹小姐心里不痛快! 莒绣想起不停劝说同婶的那位,又在心里呸了她一次。 四姑娘则想起自己那波折的婚事,叹道:“但愿她也能否极泰来。” 莒绣安慰道:“必定的。那人不想惹祸上身,应当不会大肆宣讲。这家人既然这样不讲究,竹小姐嫁过去,也不见得就好。她性情温顺,又生得好,配得上更好的人家。” 美绣附和道:“就是。” 倘若不是运气好,她们说不定连命都没了,竹小姐遭受这无妄之灾,本该更让人怜惜呀!四姑娘一样受了伤,人家林大夫又是给药又是塞钱,这才是好男儿。 四姑娘为难道:“那我们还去看吗?” 莒绣摇头,道:“她心里不好受,暂且不要吧。” 四姑娘又叹一声,点头道:“也好。” 她见姐妹两个都很低落,便道:“你们送来那样好的料子,我这儿便多出来许多。昨儿把母亲给我预备的几块料子带了过去,留给她裁两身衣裳。我同她说,那是我们三人一起凑的。” 莒绣忙道:“还是姐姐贴心。” 四姑娘总算笑了一回,想起方才在老太太院子前的见闻,又收了回来,凄然道:“等我嫁出去了,还不知我爹娘会如何呢?二哥……欠银子这事,你们听说了吧?” -- 第119页 美绣点头。 莒绣却问:“我看朝廷的新律,不准赌场设高额赌局,也不许放印子钱,他怎么还能欠下那样多?” 四姑娘苦笑道:“他是个混不吝的,不是欠的赌债,全是写的契。编出一堆五花八门的缺口,管赌坊里这个借银一百,那个二百,据说连看门的老驼背都有一张。债主这样分散了,官府不好定性,这到底是借款还是赌债,谁也说不清了。他亲笔写的契,亲自盖的印,还按了手印,赖也赖不掉。这欠账要是不认,那就是欺诈重罪,说是要……我也说不好,只听说会连累家里。” 莒绣刚好读过这条,补充道:“借款有字据的,人跑了也赖不掉,追到他宗族,哪怕是卖祖宅也要还亏空,还要论罪。早些补上,坐监一年,还不上,十年都是有的。且有了这样的案底,上下左右两辈不得做官,除非这罪人早已分宗出族。他是吃定了家里舍不得做官的三老爷他们,一定会替他还上。” 美绣啧啧,道:“原来还有这样的门道,这样做家人的,岂不是很吃亏?” 莒绣点头道:“说起来平白被牵累,是很亏。但反过来一想,这是提醒世人:要好好教育子弟,以免祸及家族。” 美绣似懂非懂,在点头间突然变了脸色,哀道:“完了,家里那混账岂不是要连累我?” 祖母和母亲捧在手心里宠着爱着的七宝,背地里其实是个混赖的魔王。他在学里惹了不少祸事,一件不认,招来万人嫌。先生告到家里或是要退了他,婆媳两个总道孩子小,淘气了些,只管往里填银子去堵人家的嘴。她们舍不得训一句半句,仍当他是那个上进又规矩的好苗儿,成日里做着往后能光宗耀祖、辉煌腾达的美梦。在家里,他事事要和她这个姐姐争,她虽有爹撑腰,也斗不过他去。 莒绣忙道:“罪不及出嫁女。” 美绣松了口气,老气横秋道:“那我还得早些嫁出去才好。” 本来说着麻烦事,莒绣和四姑娘却不由得被她逗笑了。 时候不早了,三人在外又细聊了一些回府后的事,结伴去了饭堂。 到了饭堂门口,莒绣怕露了痕迹,特地不往看门人那儿瞧。 美绣却盯上了她,悄悄道:“这个婶子壮实有力,也不知道夜里打不打她男人?” 话本子里,会使销魂刀的佟娘子就常收拾她那爱醉酒的男人。 四姑娘拿帕子掩了嘴笑,莒绣顾不上笑,悄悄捏捏她。 美绣乖乖地闭嘴去寻她们那一桌。 桑姑娘果然没来。 范雅庭终于舍得离开她那对好表妹,站起身,款款走到她们这一桌,笑道:“莒绣妹妹,我母亲常念叨着你呢,我都要醋了。” 莒绣笑笑,客套道:“我正羡慕姐姐一家团聚和乐呢。” 范雅庭笑意不变,又问:“四姐姐,还有两位妹妹,我过来和你们挤一挤,不碍事吧?” 三人齐摇了头,虽不知她这是要闹哪样,但这桌子,没名没姓,谁也没资格不让她来。 等食盒上了桌,大家都安静了。 用过饭,她们三人一齐往外走,范雅庭只是笑笑,并没有赖上来,好像她真的只是想换个座而已。 这些人,都有一万个心眼,莒绣实在不想多打交道。 天渐渐回暖,夜也来得慢。 用了晚饭,天还亮得很。 莒绣此刻书也看不进去,针线做得一团糟,拆了两三回,干脆丢开手,只理着她们的行装。 那几本书,美绣如今已经看到了第二遍,见她这样,忍痛丢下侠客,帮着一起收拾起来。 “姐姐,我来吧。你说我们怎么提回乡这事才好?” 莒绣照旧理着手里的缎子,小声答道:“前边几个屋里有人,声小点。” “嗳。她们会不会不放我们走?” 莒绣摇头,为难道:“但凡能挤得下,只怕是不肯的。我们和桑姑娘交好些,她是个能耐的,到时候和她说一说,托她瞧准了时机帮咱们提一句。还有韦先生,我先前见了韦先生,请他……倘若能,咱们能有个新路引,到时再想办法溜出府。” “太好了!” 莒绣又摇头,再道:“光这样可不行,到时候还得提早写了信,让你爹来接咱们。要不然,即便舍了大价钱包个马车回去,也不妥当:一要防着车夫起歹心,二要防着路匪。” 美绣叹气道:“我知道了。我要是会点刀法剑法就好了,唉!” 莒绣不说话,她又嘀咕上了:“韦先生可真好,是世间少有的奇男子!” 莒绣没忍住,问道:“奇在哪?” 美绣被问住了,愣了会才答:“书里边的话,我顺嘴说的。” 她反应过来,立刻实词实句地夸起来:“虽然是学书里边的话,可我也是真心这样想的。韦先生厉害呀!他身手好,打那些匪徒跟切瓜似的,唰唰唰,三下五除二,全倒下了。” “还有呢?” “本事大呀!他的画……”在绘画一事上,美绣自觉就是个草包,想夸也夸不好,干脆含糊过去,只道,“我就没见过有人比他画得好。对,也是天下第一。他人也好,总而言之,哪哪都好!姐姐……” 她丢下手里的活,贴着莒绣,抱着她胳膊撒娇道:“好姐姐,我真觉得他好,姐姐也有十分好。你们要是能成,我就美梦成真了!你一会再训我,好不好?我知道女孩家不该说这些,但……好姐姐,你就容我这样想一想,就一会会。” -- 第120页 莒绣看她一眼,含笑道:“能放我干活了吗?” 美绣笑嘻嘻地松开,哼着乡曲,卖力干活。 莒绣扭头,往半敞的门那一瞧,暗自着急。老天爷这个慢性子,到这会了还不歇息,晚霞虽美,可眼下,她哪有心思欣赏呀! “姐姐,你这花哪摘的?戴着真好看!” 欸? 莒绣匆匆挤到镜子前,果然,两边发髻,匀称地各自簪着一簇小黄花,和她的鸭黄纱裙上下辉映。 而她这脸,比晚霞更绚丽。 第57章 容不得莒绣多陶醉,仆妇领着竹小姐家的嫂子过来了。 那嫂子一进门,就急急地扑通跪下,哀泣道:“张姑娘,求你快去劝劝阿竹。她……她要寻短见,要不是那会子我在屋里,她就……” 莒绣和美绣一左一右去搀扶,她就势站起来,又哀嚎了一声,接着道:“人是救下来了,可她不吃不喝,两眼发直,手里紧紧地攥着剪子不撒手。哄也哄了,劝也劝了,掰也掰了,我们拿她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守了她半日,这才吐了口,说是要见见你。一家子饭也没吃,婆婆在那守着不敢起身,只能叫我过来请姑娘去劝劝。姑娘,你一定要去见见呀,我们记你的大恩德!” 虽然和他有约在先,但这是关乎人命的要紧事,自然要优先。莒绣心知他一定能谅解,也信他那句“我能找着你”。这嫂子不求,她也是要去的,只是嫂子怕是吓坏了,话一串一串的,说得又急又响。莒绣好不容易才插进话,挽着她往外走。 她抽空给美绣使了个眼色,美绣高兴地点了头。 莒绣便放心加快步子,一面走一面道:“嫂子安心,我同你去。” 那嫂子一出屋子,就走了神。莒绣几乎是拖着她在走,等莒绣说了这句,她啊了一声,才慌里慌张道:“那我们走快些。” 莒绣不出声,她又加了一句:“我们走这边吧,近些,谁知道离开这半刻,她会不会又做什么傻事?唉,冤孽啊!” 到这一刻,她和莒绣调换了过来,加快了步子,变成了她拽着莒绣往祠堂那儿走。 莒绣心生不妙,这祠堂不是不许人随意经过吗? 她想拽住这嫂子,告诉她“不如从大道上跑过去,好过在前边被人阻拦耽误了”。可一来,这嫂子也是个干惯农活的,力气并不小,身子又敦实,轻易拽不动。二是她们过了宅门,迈进这寻常不见人走动的廊道时,那最好听的鸟鸣传来了——他就在附近,这是告诉她安心的意思。 莒绣再顾不上这嫂子的异常,也不去想竹小姐那些转变,一心一意地去探听鸟鸣的方位。这傍晚时分,天还不够黑,人影是能辨的,四下并不见他,鸟鸣在高处,从头顶传来。 他在屋顶上! 这嫂子头一回扯谎,心里慌得打鼓,怕被张姑娘识破,又怕她半道跑了,不时瞟一眼,见她面色如常、不慌不忙的,着实松了口气。 到底不自在,她扯扯面皮,又胡乱说了些感激的话。 莒绣浑不在意,只应一个好。 竹小姐的家,在东宅的西北角,从祠堂过去,确实要近许多。眼见就快要到她家,比祠堂门口没人看守更离谱的,是嫂子一把将她推进东宅紧邻祠堂的那间旧屋子。 嫂子并没走,还结结巴巴解释道:“阿阿阿竹……阿竹在里边,你你你……我陪你在这等着。” 她倒也没离谱到家,确确实实没有丢下莒绣,只是来回踱步,不知在想着什么。 莒绣不急不慌,笑问:“到底是谁让你带我来的?我来都来了,总该知道了吧。” “啊?”嫂子手包着手,贴在胸前,像要护卫着自己,又像要安抚自己的良心,舔了舔嘴才答,“是阿竹让我去的,只是她……她……她……” “她没寻死,大约还恨着我,或是说,恨着我们,对不对?” 嫂子猛地抬头,一脸惊诧,很快又被心虚替代。 她再舔了嘴,心想横竖人家都猜到了,也不再瞒着,只哭求道:“阿竹年纪小,受不住这样的事,她心里苦闷,只是想捉弄一下姑娘,顶多……顶多吓吓你,再骂你两句。求姑娘行行好,委屈你一会子,让她出了这口气,成不成?过了这茬,我给你做牛做马都使得。他哥哥……我男人去得早,婆婆就剩了她一个,要是她再有个什么,我们这家子……就全完了。姑娘,你行行好,可怜可怜我们。我们是真要完了,她虽还没绑绳,但说了四回不想活啦。她还那样小,姑娘,我求求你……” 她捂着脸哭,莒绣看的却不是她,而是盯着前边,大声打断了她:“有人来了!” 这样重的脚步声,绝不是竹小姐,比矮胖的同婶的步子还要重,必定是个男人。 “你小点声。”嫂子扭头,果然见一个身影从窗子那掠过。 她是个寡妇,见了陌生男人,反应比莒绣还快,扑身过去,将木门狠推上,抖着手把门拴上了。 让她们意外的是那男人并未停留,从门口经过,一点不带停顿地过去了,走远了。 嫂子松了口气,扭头讪道:“许是到那府里结工钱的。” 莒绣朝她摇了摇头,重指了指东面。 嫂子回头,惊恐地发现,又是一个男人的身影从窗前晃过。 她再不好糊弄别人,糊弄自己。西边是祠堂,又不是鬼差,那工钱难道去找牌位结? -- 第121页 她全身发软,贴着门滑到地上,满脸是泪,哀求道:“姑娘快想想办法,我要是被人撞见和男人在一块,会被沉塘的。” 莒绣面无表情看着她。 她心里悲凉,也无颜再求,只喃喃道:“我才过了二十啊,我不想死,我头一回戴这样好的镯子,头一回吃这样的大肉。彭嫂子答应了的,七月里就过继小八给我,我就要有孩子了。我不能死在这,我不能死在这……呜呜,翠儿妹子死了,青嫂子死了,大奶奶说她们虽然可怜,但淫妇留不得。我也要死了,我的命,好苦啊!老天爷,我前世到底造了什么孽?对了……是我错了,是我错了!” 她扑到莒绣面前,连磕了三个响头,哭道:“姑娘,我不该骗你,你是好的。你快走,我我我……我替你挡着他们,你不要恨我,好不好?来世我再不要这样了!” 莒绣扶起她,在她嘴上点了点,示意她噤声。 虽知道他就在这,莒绣也不敢太放肆,拉着嫂子躲进供桌下,有黄布遮挡,至少不会让人一眼瞧见。 嫂子牢牢地捂着嘴,满目哀求。 莒绣朝她眨眨眼,又轻摇了头。 她也是个可怜人,处境艰难,只是被小姑子哄了而已,不算大恶。 嫂子眼泪一行接一行,身形一动,又想出去为她牺牲。 莒绣狠用力,牢牢地拉住了她,指指耳朵,示意她仔细听。 又有脚步声靠近,这次轻巧了许多。 很快传来推门声,还有竹小姐急促的声音:“嫂子,快开门,我不寻死了。你带着她出来,快走。” 莒绣意外,推了推嫂子。 嫂子四手四脚爬出去,一把拉开了门。 竹小姐一见她,急急地催道:“张姑娘呢,快走,我后悔了,我是恨她,可做不来这样的事。她人呢,嫂子,快拉上她。啊呀,你现下不要多问,过后我再同你说。要打要骂也……快去啊!” 嫂子惊恐地看着窗,想像方才那样快速关门,可来不及了。这位走路带风,快步疾行,她只来得及拉了阿竹进来,门还没碰到,人家已经跨了进来。 她想喊,嘴巴却哑了,只身体的本能让她带着阿竹快速后退,直退到身子抵着供桌了,才慌道:“阿竹,你快跑,我和他拼了。” 竹小姐盯着来人那张狰狞的脸,满目泪光,痛道:“跑不了了,他们不止这一个,我……不该是这样的,都是我的罪过,嫂子,能走你就走吧。” 那男人并不言语,伸手就要去掐说话的她,但手伸到半路就倏地缩了回去。而竹小姐则被早就钻出来的莒绣往后一拉,离他已经有了几步远。 那人并不再上前,而是左手捂右手,咬着牙呻吟。 嫂子哑着声叫:“血,血,血。” 是的,那男人的手心里,流出的血像条鲜红的粗线,垂落地面,在那聚集成一滩。 他始终未吐一个字,只吹了个哨。 莒绣一手拉竹小姐,一手拉嫂子,再往后退。三人一直退到屋子最深处,紧紧地贴着泥塑佛陀。 响哨过后,先前布置在附近的两个男人很快赶来。三个歹人交换了个眼神,随即商定暂且丢开三个女流,散开来,预备在屋子里四处翻找。 一个朝着莒绣她们这边来,才走了两步,就抬高了脚,双手抱住右脚哀嚎了一声。因这伤来得突然,即便有功夫在身,他也没能稳住自己,往后跌去。 没受伤的那位飞身跳过来,落地顺手稳住了他,在他耳边警告了一声。 三人忌惮地看向莒绣,但见她两手都搭在前边女人身上,又将怀疑的目光落到了说要“挡他们”的嫂子身上。 嫂子慌里慌神的模样和没处摆的双手,又打消了他们的念头。 在审视过竹小姐后,他们抬头环顾了房梁,又后转看过了窗。 其中一个忍不住咒骂道:“真他娘的见鬼了!” 他这话才落,一道银光闪过,他捂了嘴,再不能出声,只嗷嗷叫。 嫂子颤着声嘀咕:“菩萨保佑,菩萨显灵,恶灵散去,老天爷保佑,我们是好人啊。” 那三人各中一镖,心知点子扎手,警惕地留神四周朝后退,贴着墙站定了。伤了手脚的两人再顾不得雇主的交代,出声商量起来。 “狗娘养的,怕是让人给坑了。” “那几个只怕也是栽在这,谁他娘设的黑心局,要是老子查了出来,哼,活剐了他的皮!” “眼下怎么办?我看,不如撤了,留得青山在,不愁没银子赚。”他伤了手,不赶紧治伤,废了这只手,被人耻笑不说,那青山也烧了大半。 伤了嘴的那个说不得话,只能捂着嘴点头。 唯有伤了脚的最痛苦,咬牙抽了腰带,抬起脚裹了几圈,忍痛道:“走。” 这会子,他们也琢磨过来了。他们往后退,说话这多会的功夫,那人躲在暗处,却没有动静。 这是只要不威胁那几个娘们,就愿意放过他们的意思。银子虽好,也要有命花才行。如此,三人守望,背靠着背,贴成个三角,各守一方,慢慢退了出去。 人走没了影,屋里三人解了方才的紧张,尤其是嫂子。她跌坐在地上,拍着双腿道:“我要家去,我要家去,这该死的腿,怎么不中用了呢?” 竹小姐不敢扭头去看身后的莒绣,只默默地蹲下去扶嫂子。 -- 第122页 又是几声鸟鸣,莒绣叫住了她:“竹小姐,你恨我什么?” 她不问还好,一问,竹小姐停了脚步,悲怆道:“今儿是我骗了你来,这是我错了,要打要骂都随你。可你害了我,这也是你的罪过,你躲不过去的!” 莒绣再问:“你恨我什么,我怎么害的你?” 竹小姐咬牙,连日来的躁郁在这一刻爆发。她放开嫂子,转身吼道:“为何要我陪你们上山,为何不躲在那等着人来相救,为何我中了刀,你们却不用?” 她满脸是泪,随手一抹,又质问出声:“你们所有人都好好的,就我……就我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了,以后也不会有了!” 最后一句,是近乎吼出来的。 从外边匆匆进来的同婶,拉了她一把,一个耳光抽到她脸上。 “你疯了吗?好话听不进去,那歹毒妇人一哄,你就上了当。她嘴上生花,可这些年,给过咱们一丝半点有用的吗?是谁让你去陪客的,是她!你是我生的,我养的,我还能不知道。就你那兔儿胆,深山遇匪,要不是有她们,有停少爷,你能剩个渣吗?你伤着了,她们哪里又好过了,都是姑娘家,人家也不是铁打的。张姑娘又是塞银子又是送首饰,四姑娘也时时惦记着你,停哥儿又给家里填了多少。你不记人的好,却听了光会耍嘴皮子的人怂恿,把人哄来这里吓她做什么!恩将仇报,我是这样教你的吗?我想着你养伤不容易,一句重话不敢说,由着你闹别扭,只管好吃好喝供着你,只拿好话哄着你。你跟我这个做娘的半字不吐,倒跟个笑面虎贴心贴肺地交好,你当那家是怎么知道你这事的,是她啊!你呀你,迟早要蠢死。” 同婶骂得痛心疾首,声却压得很低。 竹小姐脸色惨白,张嘴又吐不出字。 同婶一脸歉疚地看向莒绣,叹道:“你是个好孩子,对不住了,这孽障太不懂事。姑娘,你别怕,说这屋子闹鬼,那是小孩们胡闹,纯属无稽之谈。我在这住了几十年,什么都见过,就是没见过鬼。” 莒绣向前一步,淡定地将那滩血挡在身后,笑道:“婶子,多谢您谅解。我是个不怕鬼神的,无妨。竹妹妹就是同我开个玩笑,我和姐妹们也常这样玩。” 竹小姐被母亲点醒,垂着头不敢看她们。 莒绣又道:“婶子早些带妹妹回去吧,外边有风,妹妹上回受了惊吓,更要好生养着。我和我妹妹说了,要躲起来。我等着她来找我,我逗逗她。” 同婶若有所思,见她没有一丝勉强,点头道:“张姑娘好涵养,多谢你包容。那边是祠堂,姑娘们还是不要……” 莒绣笑着点头,目送她们离开。 人一走远,屋顶上一点细不可闻的声响,莒绣迎到门口,果然见他翻了下来。 莒绣又连退了两步,怕他被外边人瞧见,想让他也进来,又觉天暗之时,男女独处一室不妥。 她不言他也不语,只笑。 两人对视,一切尽在不言中。 莒绣听见声音,下意识地提醒道:“又有人来了。” 待说完了,她才想起他的耳朵,应当比她的还要好使,赧然道:“你也听见了吧?” 他点点头,迎着她进了两步,脚尖轻点,人已经飞身上去。 莒绣担忧地抬头去看,这次他没有翻上屋顶,而是四肢抵着廊顶,见她焦急,还悠闲地腾出一只手,撩了下垂的衣摆,将它翻折,系在腰间,然后朝她又是一笑。 莒绣见他始终稳稳当当,安下心来。来人已经靠近,她将头摆正,又忍不住再抬头去看。他又笑,还轻声道:“我在。” 莒绣又羞又喜,但碎碎地移了两步,正正好站在他下方,然后深吸一口气,稳定心绪等着来人。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位“一片真心”代大奶奶。她见莒绣安然无恙站在屋外,似是不敢置信,拎高了手里的灯,去照她的脸。 莒绣笑盈盈地应对她的惊愕,然后伸手一把薅住,将她连拖带拽弄进了屋里。 代大奶奶是个娇小玲珑的纸美人,莒绣比她高出一头,又比她干的活多,轻轻松松制住了她。 莒绣不急着质问,只笑道:“大奶奶,小心些,仔细跌了出去。” 她踩准了点,右手拽着代大奶奶的衣领,代大奶奶双手来掰。莒绣顺势推倒她在地,骑坐在她身上,右手压制着她,左手拔了她头上的银簪,将簪尖伸到她脸前,稍稍比划了几下,又啧啧叹道:“可惜了!” 代大奶奶早丢开了往日的稳重模样,下死力去抠莒绣的右手,生怕就此断气。她瞪着莒绣,嘴硬道:“我一喊,你就死定了。” 莒绣又笑,声比她还高,丢了簪子,一耳光抽上去,道:“那你倒是喊呐!” 她雇了歹人来,歹人不敢闹出声响,竹小姐和嫂子面临死境都不敢高声喊。那么这里或是旁边祠堂,必定有什么禁忌。否则,这一点亏不吃,尽让人吃亏的代大奶奶,只怕早就喊出来了。 代大奶奶咬牙切齿,却压着声道:“你要怎样?” 莒绣不答,只继续打人,专盯着一边脸抽。 代大奶奶眼泪混着鼻水一齐流下,莒绣嫌弃地抽了她胸侧的帕子,叠起来在她人中处胡乱拧了一把,丢开,啧啧道:“不知那些人见过你这恶心模样,还怜不怜得起?” -- 第123页 她丢开帕子,又抽一记,为他,为竹小姐,为那些被沉塘的妇人,她愿意做个恶人。 代大奶奶不出声了,她早安排了下去。她来,不过是打前站,后边还有一群见证人。本该见证这贱蹄子失身的惨状,既计谋不成,撞见她欺负自己也好,不过一点皮肉之苦,她受得起。 莒绣听着声由远及近,知道那是她的后手,不抽人了,该抓扯她发髻,将头发弄乱了,又扯她衣襟。 他不知何时进了来,轻声道:“给她吃这个。” 莒绣转头朝他笑笑,此刻天已尽黑,但地上落着代大奶奶那盏灯。桔黄的灯光里,她又美又柔,韦鸿停情不自禁地赞道:“莒绣,你真好看!” 莒绣羞红了脸,不敢再看他,催道:“你先出去,我要给你讨个公道。” 代大奶奶瞧出两人不一般,刚要嚷“奸夫淫妇”,就被莒绣塞进一粒丸药。丸子又细又圆溜,在她张嘴之际,已经滑溜着下了肚。 莒绣胡乱地搓揉着她身上衣裳,还抽空又扇了两下,再翻身下来,装出个关切的模样去抱扶代大奶奶,口称:“大奶奶,你快醒醒。大奶奶,你怎样了?” 外边簇拥进来一群婶子嫂子,一见这场景,前排的都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最后边的林婶却不知所以,嚷道:“怎么啦?快进去呀,不是说有那……” 她被旁边的婶子拉了一把,噤声了。 她们怕惹麻烦要走,莒绣却不许,哀求道:“婶子们来得正好,我才要躲进来,就见她这样了。都是女人,谁活着容易了?还请慈悲些,过来帮把手吧。” 想走的人,走不成了,只得又上前来。众人一见代大奶奶那犹带潮红的脸,那散乱的发,再见了灯旁那块还带湿濡被丢在一旁的皱帕子。 都生儿育女过,再没有不明白的,众人虽硬着头皮上来帮忙搬的搬,抬的抬,心里却愁得不行。 好好的捉贼,怎么就成了捉奸呢? 众人沉默着把人送去了东院,代大奶奶身边服侍的妈妈暗道不好,把她们全打发了出来,嘴里高声嚷着:“我苦命的奶奶呀,怎么又犯病了?劝了你多少回,不要这样操劳,可偏偏……就是不听啊!” 婶子们装着一幅信了的模样,边往外走边劝慰相送的她:“多养养就好了。” 出了门,婶子们缓过神,拉住莒绣问:“张姑娘,你怎会在那儿呢?” 莒绣愣住,反问道:“婶子,那儿不能去吗?竹妹妹前些日子陪我们上山,听说有匪一事,吓住了,整日闷闷的。我见了心疼又愧疚,晚饭时想起了我们陇乡的土法子,就和婶子商量了,想帮她喊喊魂。方才见一个黑影蹿了出去,吓得我想叫,但记起婶子的叮嘱,又不敢叫,见东边有灯,这才壮着胆走过去瞧。啊呀,我那竹扫子呢,这魂要是喊一半可不得了,丢了再找不回的。糟了糟了,婶子们过来时,可见着了?” 她那焦急的模样,把几个和同婶交好的给吓着了,还真跟着找起来。几人一齐往回走,廊上廊下四处看。林婶眼尖,抬起灯笼一照,指着那边角落里一团影,高兴道:“可不是在那呢!” 莒绣大喜,率先跑过去,又叮嘱道:“这个有忌讳的,中途别人沾不得手。多谢婶子们相助。阿弥陀佛,有救了,有救了。” 她跑过去,捡起来,将竹扫子夹在腋下,双手合十,向上抬高,朝廊顶一拜:“多谢老天!” 黑暗中的韦鸿停被她这一出戏逗得发笑,她却认认真真拖着竹扫子,嘴里念念叨叨,一步一步喊起魂来。 凡人都敬鬼神,婶子们不好跟上去,只留了盏灯在廊角,悄悄散去了。 第58章 做戏做全,莒绣沉迷喊魂,没有留神去听人声,待见了他落地在身前,这才停步。她抚着胸口道:“可算完了,我会的律例都背完了,正愁该想什么词来含混呢。” 韦鸿停看着她,笑了一会,又停下来。 莒绣想起自己先前那些作为,急急地解释道:“我知道这样卑劣,可她使的那些手段,我气不过!再来一回,我仍会这样做。我恨着她,竹小姐的事,你的事,今儿这些事,还有翠儿青嫂那些人,全是她害的。我知道不该,可我……” 他伸手,一把将她拉过来。 莒绣急得不行,抖着往后退。他却不管不顾起来,双手搂住了,在廊柱上一借力,人飞了出去,不过一瞬间,就抱着她窝在了树影里。 这树远不如大槐树粗壮。 莒绣只顾着担心树会被他们压垮,一时倒忘了推人,却听他在耳边道:“好莒绣,暂且忍一忍,这事还没完。我们在这等着,她还要过来的,那药效一过,她就会来。” 莒绣立刻放下那些避讳,身子虽僵直,却不再挣扎,只不敢扭头去看他,小小声问:“是你想让我知道的那事吗?” “嗯。”两人贴得很近,他的气息带到她脖颈间。莒绣全身发烫,想说要不分开站吧,可这树着实弱惨了些,她一动,它就晃。 他在她身后笑,还过分地道:“方才那丸子,是下三滥的药。你瞧,你先生也没你想的光明磊落。莒绣,你方才做得十分好,戏编得好,演得也好。莒绣,你不知道,你有多聪明!” 方才莒绣一心想着复仇,没有一刻停下来想过。她只是顺着心意去做,到这会才想起,除了他补上的迷药和竹扫子,会不会还有破绽,会不会还有纰漏?要是让人瞧出来,那她不仅白费了功夫,还连累了竹小姐她们。 -- 第124页 “我……我……可有遗漏?” 他单手揽住她,腾出一只手,从怀里掏出个龙眼大的珠子,放进她手心里。这神奇的珠子散发着淡淡的光,很弱,但能昏昏地照出这一片小小的天地。 莒绣垂头去看它,他又递了个圆滑的小物到她嘴边,莒绣张嘴就吞。这和先前喂给那人的迷药差不离,她却毫不犹豫地吃了下去。 身后的他又在笑,莒绣忍不住道:“你以前可不这样,一堂课下来,总是那个样子,怪威严的。” 韦鸿停收了笑,认认真真道:“往日不痛快,笑也是苦笑。如今一想起你,一见着你,心里快活,自然就想笑。你不要怪我唐突,我管不住自己。莒绣,请你再等一等,我能走开了,就正经去陇乡提亲,你信我。” 莒绣心里踏踏实实的,压下羞怯,清清楚楚地嗯了一句,又问:“那花……那黄花,你什么时候摘的?” 他又在笑,末了还道:“你戴什么都好看,你最好看!” 他说的话暖心,渐渐地,莒绣身上也暖起来。 两人贴得近,他自然也察觉到了,解释道:“夜里凉,忘给你带件披风了,要不要再吃一颗?” 莒绣抬手摸了摸身侧的细枝,摇了摇头,又怕他没看着,小声道:“暖烘烘的,你呢,凉不凉?上回,你怎么淋着雨回去呢,你走得快,我没追上。” 他又靠拢了些,再问一次:“真不冷?我身子壮实,睡在冰天雪地里都无妨,你不用担心。” 莒绣想起他可能吃过的苦,心头一酸,垂头凶道:“胡说!谁也不是铜浇铁铸的,你不爱惜身子,那怎么行,怎么行?” 他听出心疼,心头一暖,连忙认错:“是是是,是我错了,往后再不胡闹。” 莒绣用指尖蹭掉已经滑落到鼻翼的泪,小声道:“我不是……我就是怕你……不好,没人疼你,你要自个疼惜呀!” “我有你疼,我听你的。往后,事事都听你的。” 莒绣破涕为笑,嗔道:“你胡说什么,你听我的做什么?你比我有本事,我不过是个没什么见识的乡下丫头,让你来听我的,岂不是胡闹?” 这话他可不认,纠正道:“我家莒绣虽然出身寻常了些,可耐不住她天资聪颖,又勤勉好学,出来不过两三个月,早把她们全比了下去,更难得!往后,那更了不得!” 莒绣被他夸得脸红,小声道:“我妹妹夸你是世间少有的奇男子。” “那你呢?” 莒绣更不好意思了,抿着嘴,哼了一句:“都好。” 他将脸埋在她发髻上闷笑,两人太亲近了,莒绣欢喜又心慌,忙问他:“那药效还要多久才过?” 韦鸿停止了笑,糊弄道:“你是不是好奇为何她们不敢高声喊?” 莒绣立刻被吸引住了,扭头道:“是的,那人宁愿被我打也不敢叫。婶子嫂子们也是不敢声响,这是为何?” 韦鸿停的脸一下变得严肃起来,甚至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痛苦。他看着斜前方的祠堂,缓缓道:“里边住着个疯子,听到高声就会发狂,那是……我的祖父。” “韦家的疯子多他一个也不多”,这是他说过的话! 莒绣忘了羞涩,扭转了身子,抬手覆在他胳膊上,安抚道:“那他不能护着你,只是身不由己,心里应当是记挂的。” 这安慰没奏效,但逗乐了他。 他抬手,反抱了她胳膊,笑道:“我的好莒绣,不要太善心,他没你想的良善,我也没想过要得他一份怜爱。我只盼着……他不要太……无耻!” 他的笑,越到后头越悲怆。 莒绣立刻想到了那个秘密,想到了守祠堂的“自己人”,轻声问道:“等会我们要见的事,你是不是也没见过?” 他垂头,又在她发髻顶上轻蹭了一下,亲昵过了才缓缓道:“我兴许见过,但那时候,我不知道。后来怀疑过,可……没勇气来验明。莒绣,你陪着我,去捅破这层窗户纸,好不好?” “好。” 他的情绪好像操控自如,刚刚还是痛苦难耐的模样,听到她这一个字,又放飞了出去,只剩了欢喜,又低低地笑起来。 他脸贴着她发髻,低低地道:“有你在,真好!” 他能做到自然地随时表白心迹,莒绣却有些放不开,察觉到太亲密,又将头转回来。横竖这会还没人来,她又问:“祠堂门口的人,是你撤走了吗?” 她想逃,他却不让,又贴上她的背,还找了个正当理由,道:“我也觉着冷了。” 这人,哪还有点从前的样子,有那一刻,莒绣都想挠他了。 只是一想起过去,他孤苦伶仃没人心疼,莒绣又舍不得,只好装着不知道,任他亲近。 “守门人有两对,轮流看守,都是她招揽来的,先前说的那一个,是我的人易容扮成的。” 易容是话本子里的词,莒绣心想:美绣那一沓书,我得借来看看。 她想多了解些,多靠近些。 “这屋子真的闹鬼吗?” 他嗤嗤笑了几声,才老实道:“这是留给妇孺跪拜的菩萨,有个孀居的老姑太太在里边跪拜太久,起急了,就那样去了。哪个屋子里没死过人,只是我小时候淘气,躲在佛陀后边装鬼吓人,后来这闹鬼的事就传了出去。” -- 第125页 莒绣语塞,原来罪魁祸首在这呢。 “我们还要等多久,她会不会不来了?” 韦鸿停又笑,笑够了才道:“你不知道,方才你将她按进了血泊中,她身后沾着血,又是那样的狼狈。明日一早,流言散开来,能要了她的命。所以你放心,她必定要来这求助的。” 莒绣越听越心惊。 孙媳妇半夜来找老祖父,这可不是常有的事,何况这还是女人不得近身的祠堂。 这思绪一打开,莒绣想得就远了,倒吸了一口气,感慨道:“怎么会有这样的?” 韦鸿停没笑没怒,只平静道:“这些世家,满是污秽,没有他们做不出来的丑事。一个家族的垮塌,就是这些蛀虫腐蛆,日复一日地啃噬。莒绣,你害不害怕?” “不怕,有你呢。” 他依旧没笑,而是起誓一样,郑重道:“是的,有我呢,你不必怕。” 两人都听到了远处的声音,同时噤了声。莒绣双手包住手里的珠子,掩了那点微弱的光。 来的并不是那位,而是先前散了的林婶。她拎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灯笼,鬼鬼祟祟地四处张望,然后挤进东间,在里边一点一点地翻找,最后捡了那帕子和簪子,用自己的粗帕子把它们细细致致地包起来,塞进怀里,小心翼翼带上门,一路飞跑。 莒绣先捂嘴笑了,笑过又解释道:“那簪子是银的,能兑点钱。可那帕子是擦过鼻水的,也就她不嫌弃了。” 身后的他没吭声,莒绣扭头去看,见他面色古怪,便问:“怎么了,你和这位婶子也相熟吗?” 他回神,笑了一声,摇头道:“不熟,就是想着她回去翻那帕子,发现沾着鼻涕,那这帕子,留还是不留呢?” 莒绣本就是说两句闲话让他放松点,见他这样,松了口气,随即想起一事,问道:“那位每天都戴着同一支簪子,衣服料子也寻常,只是身娇肉贵的。既然家当不丰,她这样拼了命来争,又是为何?” 他还没答,她已察觉不对,又道:“不对呀,请四五个先生,要的可不止一两半两。她嫁妆很丰厚吗?” 既然继任之事未定,老太爷又在,那势必没有分家。没有分家,她偷请先生,就只能动用嫁妆。 韦鸿停替她解惑:“她娘家就是一户佃农,谈不上丰厚,她家在聘礼里边随便拣了几件不值钱的东西让她带过来,就是嫁妆了。我记得当年还有人说了闲话,把我那要强的婶娘给气病了。韦家祖太爷在改朝换代时,帮着太祖皇帝开了城门,立了功。他是个流浪儿,没名没姓没爹娘,攒下身家后,为了子孙后代绵长,添了几百亩祭田,这是那边老太太再惦记也打不上主意的东西。这些田地的出息,管着扶持族里孤寡老幼和祭祀助学,她想捞油水,自然有法子。” 莒绣听到这,又好奇了,问:“那这韦姓是怎么来的?” 韦鸿停道:“那位被召见前,随便找街边算命先生掐指拈来的。他发达后,找了个读书人,把历朝历代这个姓的名人都数了出来,挑几个挨上点边,编了个谱,又将这定为祖地,还假模假样垒了些祖坟。楚王在宫里杂史上看到的,才是乞丐真传。” 莒绣听得一时绕不过来,韦鸿停又问一次:“莒绣嫌不嫌我这样的出身?” “又胡说!” 两人一齐笑了。 第59章 两人用这样的低声细细碎碎地聊了些韦氏家族的事,多数是莒绣问,他来答。 他总笑,莒绣也渐渐想开了,说到有趣的地方,也跟着笑起来。 他收了抓着树干的手,轻声道:“她带着人过来了,我们在这不合适,你怕不怕高?” 莒绣并没有听到什么,她却丝毫不疑,摇头道:“不怕,可我……我不会功夫。” 她上了屋顶,只会踩塌了它。 他扶着她稍稍站直些,一个借力,就将她调换到了身后,再蹲下来,轻声唤她:“我背着你。” 那也太亲近了。 韦鸿停故意催道:“她就要来了。” 莒绣一着急,身子靠了上去。 他还提醒道:“你圈紧了我脖子,我要腾出手来。” 莒绣焦急照办,又听见他闷笑,想拍他,人已经飞起,哪里敢乱动,只好乖乖地紧扒着他肩头。 他的功夫兴许就像美绣说的那样,是天下第一。他背着一个不算娇小的她腾空而跳,照样轻松如燕飞。这棵树离祠堂有几丈远,中途只在另一棵树上借个力,就跃到了祠堂这边。莒绣回头去看,那被借力的树,只如风拂过一般,轻晃了一下。 虽然他动作轻巧,贴着他背的她,却能清晰地感觉得到,他身上那种迸发的力量。 若不是此情此境,她只怕也要和美绣一样难掩激动地高呼起来。 飞身上了屋顶,他并不放下,还扭头耳语:“不要动。” 瓦片是怎么承受住两人重压的呢?莒绣不得而知,只能猜到是他在尽量寻求力量的平衡,以一个奇怪的姿势半趴在屋顶上方,像只巴着墙的守宫。她便乖乖地贴着他,一动不动。 他又柔声提醒:“支着脖子累,你靠在我身上。” 莒绣脸上又热辣辣的。 到这时,她终于听到了声响,确实如他所说,来人不只杨婉妍一人。这是她特地问来的名字,那样的人,不配被尊称。 -- 第126页 杨婉妍是被人搀着来的,到了祠堂门口,她才扶着门虚弱道:“你们在外边等着,不许任何人进来。” 两个粗哑的声音齐声应是,这是男人。 莒绣咬住嘴,将惊讶吞进肚里。一直支着脖子确实累人,她将下巴轻轻地抵在他肩头,见他小心地抽掉了前方一片瓦,一片,又一片。 莒绣心提到了嗓子眼,总觉下一刻她们就要连人带瓦掉下去,连忙动了动手指。 他总算停了手,莒绣稍松了口气,盯着下方那个窟窿犯愁。 抽掉了三片瓦,这个眼,并不小。底下的人若是抬头,必然要看到这。 好在下边的人,压根顾不上这个。 这是祠堂最东边的院子,杨婉妍进了祠堂,径直走的是这边。许是怕被人瞧见,她和送她来的人,并没有带灯笼。莒绣却能听出她脚下匀称,没有走错一步,没有撞到任何东西,稳稳当当地穿过几间屋子,进了她们脚下的这间卧室。 显然是熟门熟路的。 里边一个老而虚的男声:“你们下去。” 接着是窸窸窣窣的走动声,渐渐走远,直至消失。 莒绣盯着那窟窿,随着声动,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出现在了视野里,接着是扑上来的杨婉妍。 老太爷穿着一身中衣,并不迎她,只是慢悠悠地在太师椅上坐下,捋着胡须道:“今儿还没到日子,你来做什么?” 杨婉妍跪行到他面前,将脸埋在他腿上,抽泣道:“太爷救我,我被人陷害,快要活不成了。” 老太爷像逗猫儿狗儿一样,顺着她的发丝,撸了两把,随后伸了两指,抵着她的额头,将她那张脸顶起来,随即皱眉嫌弃道:“这副样子,比鬼还丑,去去去!” 杨婉妍臊得脸热,匆匆爬起身,到屏风后梳洗过,再出来,便是红着眼的兔儿,楚楚可怜,但不敢再流泪淌涕了。 老太爷点着头,满意道:“既然来了,有什么事,先伺候好了再说。” 杨婉妍后退几步,从窟窿这往下,看不到她身影了,莒绣心里疑惑:难道是去厨下做吃食了? 可方才两人那般,实在不像样子。 她正纳闷呢,他抬手,捂了她上半张脸。 莒绣的疑问很快得到了解答,她听到老太爷拊掌乐道:“这样才好!” 这声音,早不是方才的清朗,而是让人厌恶的淫邪之气。 莒绣气得发抖,他立刻负着她跳开。 两人一团,又仓促,落地难免有声。虽然细微,但门口那两人,显然不是一般人,立刻往这边来,警觉地低吼道:“什么人?快滚出来。” 韦鸿停才要出手,莒绣已经先做出反应,适时地发出了几声柔弱无力的猫叫。 他飞身的动作且快且轻,她这声又惟妙惟肖。 那两人懈了戒备,又归了位,只是到底起了警惕,取出火镰,将祠堂门口的灯笼,都点了起来。 四周亮了些,躲在树冠之中的两人,面面相觑。 到这会,好使的耳朵,成了尴尬的累赘。 他抬手捂了她的,不让那些污秽脏到了她。 她也抬手,去挡他的。 虽不能完全绝耳,到底好了些。 两人又甜又不自在。 好在里边那位,年逾古稀,在这事上,绝称不上益壮。不到半刻,里边就没了大动静,只有杨婉妍的娇声道苦。 离得这样远,声虽然弱了些,但为免脏了眼,两人心意相通,都点头表示不必再过去。 杨婉妍将先前那一幕,颠倒个黑白,成了她好意关怀,却被族妹和外人联手设局陷害。 重点是她哭诉:“我怀了孩子,却被她们弄没了,又让人给看见了,必定没了活路。太爷您福泽绵延,必能长命百岁。只是婉妍命苦福薄,再不能伺候您了。往后……往后还请您再寻个贴心的,好生照看那孩子,婉妍地下有知,也感念您的恩德。” 老太爷先前毫无反应,到了这,果然大怒,拍桌道:“是哪些混账?竟然敢动我的孩子!你将名册写了,一并除去就是。你好生养着,不必担心,差了银子,就去正房那库里抬。” 韦鸿停松开手,改搂住她,耳语道:“我要弄点事出来,你不要怕。” 他说罢,将手伸到后方,摸出那只细鸟,在它头上点了几下,轻轻一扬,鸟儿飞了出去。 他在肩上点了一下,莒绣小心翼翼地重新趴上去,想说“要不她留下来,别拖累了他”,又怕说话声打乱了他计划,只好生生忍住。 那鸟儿应当是去寻帮手吧。 他背好了她,耐心等着,待听见里边杨婉妍出来传人,立刻飞了出去,直窜屋顶。 那两人再顾不上回禀,立即跳到廊下,再借点踩上房顶,朝这团黑影追去。 这回和先前不同,他背着她,间跳间跑。莒绣只觉耳边有风疾扫,衣襟向后飘,两袖被风吹得鼓起。人忽上忽下,莒绣闭上眼,有种错觉,像是真的飞了起来。 他忽快忽慢,特意留了余地,让那两人觉得只要再加把劲就能追上,又始终保持着足够的差距,不让她惊慌。 这样注意着,他还抽空道:“风大,你贴着我。” 莒绣躲在他身后,早忘了方才那些龌龊带来的郁闷。这感觉太新奇,太特别,她忍不住道:“怨不得你要离家学功夫,这样怪好玩的。” -- 第127页 他发出低沉又好听的笑,随着笑又高高地跳起,让莒绣情不自禁地发出了一声惊呼,好在她反应及时,将脸埋在他肩上,把声给收了,才不至于惊动了下边那些人。 不过几句话的功夫,他勾着那两人在老宅屋顶上方溜了一圈,中途还抽空又塞了她一丸暖身丹。 祠堂那处,夜空闪过一道光。他脚下加快,将人远远地甩在后边,随后听得雷鸣一样的鼓点声,再是一声尖啸。 那两人丢下他们,直奔那儿。 他却不急着过去,将背上的她轻轻放下,双手扶好了,看着脚下道:“来,试下走屋脊。” 莒绣急道:“往后再说,那边是怎样了?” 韦鸿停把人重新抱起,轻笑道:“要唱戏了,太吵,等会子再过去。” 莒绣心急,看着他不语。 他败下阵来,老实朝那边赶。 两人去的是大窟窿那,下边屋子里,太爷在套外衣,杨婉妍不见其人,只听得到她哭。 “太爷,怎么办,怎么办?外边门锁上了,出不去了。我往哪儿躲?太爷,您快告诉我,有没有密道,有没有密门。太爷,太爷,我求求您了,救救我……” 可惜太爷垂头专心专意地穿他那件繁复的外衣,再是裤子,腰带,再是七星勒子。 原来真是“要唱戏”,还是刀马旦。他穿戴好这套祥龙五彩流苏女靠,费劲地扎好靠旗,再爬上椅子,取了柜顶那柄长刀。只是这旦到底是颗老蛋,蹒跚着走到屋子中央,提腿开腔,磕磕绊绊唱了几句就咳喘起来。老人家不养生,贪恋女色,早掏空了身子,这一咳,像要把心和肝都咳出来似的。 这一困阻,激怒了他,赤红着眼,反复喊着戏词“杀人如削土,跨马走西东”,正反手抓着刀柄,满屋子追着人下狠劲胡砍。 杨婉妍带着哭腔尖叫躲避。 先前被打发走的下人,早在听到声响时就赶了过来,许是知道劝说无用,无人出声,只为难地一面躲避攻击,一面想法子去围堵。 外边也渐渐热闹起来,不断地传来脚步声和说话声,渐渐靠拢。 先前那两守卫此刻正拿刀砍门上的锁。 脚下都是热闹,可莒绣知道,他心里一定是寂寥凄凉的。她再顾不得那些,将手慢慢收紧了,将头尽力往前伸,用自己的热脸,去暖他那张被夜风吹得冰凉的脸。 他抬起右手,将她的双手,稳稳地包住了,左手从怀里摸出一丸药,放到鼻间确认了一下,然后弓着手指一弹,正中下方的灯。 房里的光亮晃了一下,灯没灭。他起了半个身子,背着她又跳走。待离那边远了,他才道:“迷药,省得人跑了。这个见效快,烟一起,人就倒。” 莒绣听得心惊,急道:“那你怎样了?” 方才他还嗅过呢。 “你快放我下来,我扶你。”莒绣越想越焦急。 他依言放下了她,说的却是:“你回房歇着吧,外边出了任何事,你都不要管。到了那府里,跟着方姑娘走。另有几个我的人,在这里边,有事就找她们,不要顾忌。” 他点了点她腰间的荷包,又道:“我无妨,你不要担心我。我身上还有差使丢不开,不能时时护着你,莒绣,我……对不住你。” 他不敢太唐突去抚她的脸,悬空着手,只用拇指轻轻描了她的眉,又扬起笑,温柔地道:“我会尽快的,你等着我,你信我,嗯?” 嗯拉得长长的,这是他喜欢的语调,好像把许多心里话都塞在里边,让她去领会。 莒绣点头,借机状似无意地将脸撇上了那侧,从他手掌中擦过。 两人在屋顶上站了会,莒绣撇开不舍,娇道:“我也下不去呀!” 韦鸿停又笑了,抱起她,轻轻跳下,落地正是黑成一团的中庭。祠堂那边有动静,这边也有人跟着喧哗起来,前后都有人走动。 莒绣不敢再出声,只伸手,轻轻推了他一把。 他会意,借势后退了一步,抬脚借了个力,手一搭,人就上去了。 莒绣留在原地,静心排除杂声去听他远去的脚步,直到听不见了,才缓缓走上石阶,出现在甬道上。 迎面撞上一行人,领头两个提起灯笼来照。 莒绣抬手挡眼,问道:“这是怎么了?闹哄哄的。” 被堵在后边的美绣跳起来叫:“我就说了,我姐姐在这,你们也不信,还胡说八道什么,哼!” “几位妈妈,不知要找我做什么?”莒绣又问,“前边是走水了吗?我听着很吵。” 那几人也不答,只虎着脸道:“姑娘还请消停些,少给我们招事。黑灯瞎火的,跑这来做什么?” 莒绣颤着声答:“出来许久,有些想家了。抱歉,给你们添麻烦了。我好好的,你们快去前边看看吧,兴许要帮忙。” 这些人果然去了,也不知是去回禀还是真的去帮忙。 美绣上前,挽了她胳膊,也不问她去了哪,只道:“二奶奶不像个奸的,方才还帮着说好话呢。也不知是哪个黑心鬼,跑去跟老东……老东家告状,说你私会男人去了。” 刚“私会”回来的莒绣脸上发烫,忙含糊道:“外边这样乱,我们先回屋吧。” 美绣仔细一听,外边夹着许多粗鄙的男声,想起那日的情形,缩起脖子一哆嗦,果然不多话了,只拉着她往屋里去。 -- 第128页 进了屋子,莒绣仔细去听,确认四周再无旁人,拉着美绣到床边,小声说了实话:“方才我去见了韦先生,我和他……我知道这样不合规矩,只是……那会子……” “哇!”美绣往她身上一扑,牢牢地抱住她的腰,将脸紧紧地贴在姐姐身上,激动地道,“管它的规矩不规矩,姐姐,我太高兴了!姐姐,你做得好。哈哈,天下第一是我们家的了。姐姐,你一会还去吗?我放心,我给你守着,你只管安心去。哈哈哈哈……” 她将脸埋在姐姐胸前,蹭了又蹭,把莒绣那些话全堵了回去,连那些不自在也揉散了,只剩了好笑。 第60章 外边闹了许久才安静下来,莒绣记着他的话,不去看也不去问,摘下荷包,小心翼翼将里边的东西取出来。 美绣一眼看到了那明珠,守着它看了又看,就是不敢上手摸。 莒绣笑道:“你要看就趁这会看,方才忘了,等下回见了,我再还他。” 美绣得了准许,立刻伸手,还没碰到又缩了回去,掏出帕子,仔仔细细擦了手,这才小心翼翼拿起来看。 珠子的光弱弱的,但这么稀罕,必定很名贵。 美绣忍不住问道:“韦先生从哪弄来的这宝贝呀?” 她不好说这个姐夫穷得行头都置办不起。 莒绣放下手里的字条,摇头道:“许是从上头那借的,他在外边找了个活,替人办事跑腿。” 美绣一听,满意道:“这样也好,在府里当先生,只怕工钱没几个。到外边,得了人赏识,总能糊口。往后啊,你们日子铁定会越过越好的。对了,那些首饰,姐姐,你都拿回去,反正我就戴个新鲜。等出去了,你都拿去兑了银子,添上我那一百两,能置个小宅子了吧,再买上几亩地,收了租子,养三五个孩子,也供得起。” 莒绣摇头道:“那些给了你,就是你的。你的银子,我也不要。你不用替我们操心,他是个有本事的,能在外边找到差使。我有手有脚,我们勤快些,加上手里这些,能过得好的。过日子靠自己才是正经。美绣,你先听我说完,我知道你好,可你也是要出嫁的人了,手头上,一定要有私房。倘若……将来有了变故,总不至于任人宰割。” 美绣想反驳,脑子不够使,挤不出一句,只能可怜巴巴地看着她,小声嘟囔:“那你要是过得不好了,一定要同我说。” 莒绣心里感动,拉着她的手,柔声回应:“你也是。你别忘了,他可是天下第一,谁欺负了你,就让他给你报仇去!” “嗳,我就指着姐姐姐夫给我撑腰!” 说着玩笑话,两人眼里却有泪。 谁也不知将来如何,可此刻,至少彼此心里都有了扶持。 明儿是铁定要回去的,两姐妹听着这院子里的人,陆续回来,便不再细聊,只埋头拆床板下的匣子,藏进包袱里。 两人重新搜拣了一遍,确认没有落下东西,这才歇下。 美绣有许多话想问,但懂事地憋住了。 姐姐找到了知心人,真好!我的意中人呢,他会在哪? 她想起晚饭过后遇上的那粘人鬼,再想想冷冷淡淡但厉害得不得了的姐夫。两厢一对比,她忍不住一哆嗦,嫌弃地丢开那念头,再不想提。 隔日不等天亮,外边就闹哄哄的,仆妇挨个拍门把人喊起来。 美绣嘟囔着:“这还是什么侯门府第呢?跟咱们陇乡的老婆子们一个样式。” 莒绣看她一眼,她立刻闭嘴,穿好衣服后,神神秘秘道:“姐姐,我不去用早膳,就这一早了,要是有人手脚不干净,必然是逮这个时机的。” 莒绣见她打定了主意,就点头道:“那好,你等着我回来。” 她推门出来,正好撞见云堇书伸长了脖子往这边瞧。她往那边看,这位云姑娘立刻缩了回去,跟只美人龟似的,怪好笑的。 莒绣无心吃食,只吃了那粥,将夹在碟子里的羊肉包子,大大方方用帕子包起来,口称:“吃不下了,不要浪费。” 四姑娘也学起来,摊好帕子,夹了一个包起来,道:“我带着路上吃。” 范雅庭想嗤笑又忍住了。 莒绣起身,四姑娘也跟上,两人手拿包子,相视而笑。 待出了饭堂,四姑娘小声道:“昨儿夜里,停哥哥……吃了些苦头,他……” 莒绣忍不住问:“出了什么事?” 四姑娘往这边瞧,莒绣绷住了,平心静气又道:“韦先生可是遇上了什么难处?” 四姑娘苦笑一声,道:“多事之秋,这个家,越发……东府出了些事,昨儿夜里发落了许多人。我也不知道到底怎样了,上下吩咐过,全封了口,不许打听。我只听汤妈妈说,老太太怪东府做的丑事,坏了韦家的风水,把停哥哥叫过去,又训又罚,骂到半夜。” 因莒绣不答话,她又接着道:“两府过去也不大和睦,这边人丁兴旺,那边……就剩了两根独苗。府里的老人说两位老太太都要强,年年要比较,因此家学里,停哥儿上了半个月就再没来了。” 莒绣努力压下了心头的怒,问道:“东府在城里没宅子吗?” 四姑娘又看了她一眼,摇头道:“本是有的,只是族长要守着族地,本住在城里的那位伯父又……出了事,后来,那宅子就卖了。大老太太就带着停哥哥住了回来。” -- 第129页 莒绣心疼又心焦,他无处可去,才寄居到这讨厌的侯府来。如今,老太太将家道败落怪罪到了他身上,从前本就苛待,如今恨上了,只会更过分。那他在这住着,还能熬下去吗? 此刻莒绣后悔莫及,昨夜不该闲聊那些,就该推心置腹问问他往后如何安置的。 她不爱金银,不爱打扮,他不拿银钱买那些没用的蠢物,兴许就有银子置办宅子了。哪怕租一处也好,地方也不用大,有两间房就够了。 此刻她心急如焚,一心只想着回城后,如何才能混出去,将这些都还给他,让他去兑了银子,置个安身之所,不用留在这受气。 四姑娘又看她一眼,想说的话,一时又说不出来,只叹了一气,道:“他为人是真好,只是活得也着实艰难。我这……有几个钱,想帮他一把,只是……” 莒绣摇头道:“先生的为人,你是知道的,他只怕不肯的。” 四姑娘又叹,不再提这个。 两人沉默了一会,到得院子前,四姑娘停步,转身问她:“你们都收拾好了?一会我们同坐吧。” 莒绣点头道好。 谁和谁坐,她们做不得主,但有四太太在,仆妇们总还是要给一分体面的。 莒绣行李本不多,只是多出来那些料子,两姐妹胳膊上挽着包袱,手里还抱着。 四姑娘早在那等着了,过来帮她们拿了两样,和她们一块往外走,道:“我母亲已经在外边了,老太太她们有要紧事,已经上了车,先出发了。” 她不好意思说老太太她们坐的是郡主叫来的奢华马车,而她们呢,只有乡间自家套的牛车。 老太太怕后边跟着的牛车丢了她面子,便提早走了。 和美绣一样,见到牛车极郁闷的还有范雅庭她们。 莒绣倒不嫌这牛车,只是牛车行得慢,为了挤得下多些人,搭的车棚也是硕大一个。她估摸着一时半会是赶不到的。她见荷塘那有孩子在勾莲蓬,快步走过去,从荷包里掏出剩的铜子,问他:“能不能卖我几个?” 这小孩被晒得黑不溜秋的,一双眼睛却很亮,头一回听别人这样和气地同他说话,盯着她手里那十几个钱,赤着的脚往里蜷,小声道:“都给你也使得。” 莒绣笑笑,没要他的篮子,抓着莲蓬下方的梗,拣了六个就止,还道了句谢。 这小孩抓着铜钱嘴里高喊着“娘,我挣钱了”,一路往东边跑。 莒绣见了他那用麻绳扎着的烂裤头,垂头看着手里的莲蓬,长叹摇头。 祠堂里供着的那位韦家老祖,看着子孙们,富的丑样百出,穷的落魄困顿,不知是何感想? 莒绣最后一个上牛车,前边那辆的车棚好些,围布崭新,那里边坐着马家四姐妹和范姑娘、云姑娘。 赶车的婆子才要挥鞭,前车跳下来一个云堇书,抱着包袱跑过来,掀了布帘,眼巴巴看着四太太,问道:“四太太,我能上来吗?” 四太太笑道:“快上来吧,好孩子,还挤得下呢。” 美绣往莒绣这贴过来些,四姑娘便笑着拍拍她那边,道:“坐这来吧,她们姐妹两个感情好,咱们别去凑那个热闹。” 莒绣只笑笑,美绣则一眼不错地盯着对面的云堇书。 莒绣将手里的莲蓬分出去,道:“这车走得慢,路上歇息不见得就便利,留着解个渴吧。” 云堇书本不稀罕,但她看得出,除她外,她们都是熟稔的,她不想再被排挤,就接过来,轻声道了句谢。 莒绣牵挂着那一位,无心闲聊,四太太却饶有兴致地朝她们各问了几句。 美绣突然问道:“四太太,八少爷他们走了吗?我还欠着他两本书呢。” 这话说得有些冒失,四太太却没出声责怪,好脾气地解释道:“天亮得早,府里又有事,爷们几个骑马先回去了。唉,连早膳也没用!” 想来四太太也觉这样仓促来回安排不妥当,只是她忍气吞声惯了,只好由着别人摆布。 云堇书突然问道:“四太太,您见过五少爷的娘吗?” 四太太多看了她两眼,才明白过来,摇头道:“那时我们还在外任。” 云堇书显得有些失落。 这头的美绣终于撇开目光,看向斜上方的马车壁。 两姐妹腿上搁着那整匹的料子,车里安静的时候,云堇书看一眼料子,看一眼姐妹俩。美绣一直不看她,她就盯着莒绣一人瞧。 莒绣无心应酬她,便冷声道:“云姑娘这件绢衣是新做的吧,真好看!样式好,颜色看着也清爽。” 云堇书有些不自在地抚了两下衣裳,胡乱应了句,不再盯着她看。 美绣心里痒痒,要不是有人在场,她必定要问了,如今只好憋着,等夜里再问。 牛车走得慢之又慢,日头高起来,车里又闷又热。 美绣早把莲蓬吃完了,莒绣便把自己手里的也让了她。 沿着官道又绕过一座大山,总算出现了一个茶水棚子,前车停了,这车跟着停了。 赶车的婆子拴好牛,径自下去歇了。 四太太忙道:“坐半天也乏了,我们下去活动活动,这是官道,总有官爷巡查,不要担心。” 高门太太小姐有丫鬟伺候,不必下车来。她们几个,却是半个丫头也没配,只一个自顾自的拙婆子。 -- 第130页 四太太是长辈,连前车几位姑娘的茶水钱一起付了,又仔细叮嘱了一句:歇过早些回车上。 姑娘们坐了半日的车,连灌了一两碗茶水,早上又喝过稀粥水,此刻就为难起来。 好在看茶水摊的婶子很有眼色,指着东南方向道:“我家那口子,在那搭了个棚,给过路人方便用的。姑娘们要是不嫌脏,去那解手吧。” 腌臜也顾不得了。 姑娘们你看我我看你,见美绣莒绣走在前头了,便抓紧跟上。 美绣小声道:“她们要来抢了,我们快点儿。” 莒绣想着他的难处,勉强扯出个笑,也小声回应:“回去只怕又要挤着住了,别得罪了人才好。” 美绣随口应了,但她可没打算让给人先,一到茅坑那,也顾不得许多,拿帕子捂了嘴,第一个进去了。 她进去得快,出来也快,特意扶着门不撒手,确保姐姐能先进去。 看铺子的一家都是勤快人,这茅厕,大约常打扫,倒比莒绣想的要干净许多。棚子不大,只一个如厕位,旁边摆着三个桶,还余了一桶半的水。 莒绣解了手,拿瓢舀水冲了蹲的板,又洗了手才出来。 美绣早安排明白了,姐姐一出来,她就吆喝四姑娘进。 马家四姐妹看着有些不大高兴,美绣才不怕呢,等四姑娘出来了,这才将手从门上移开,和她一块往牛车那走。 莒绣走到茶水摊那,问道:“婶子,你这可有盛茶水的器具卖?我们还要行许多路,路上怕是不便。” 老板娘笑道:“姑娘不用担心,再往前,走不了多远,还有这样的摊子。” 也对,说到底,这里临京城也只有那么远,常有来往过客,自然少不了做些小生意的人家。 莒绣道了谢,往牛车那头走。 美绣逮着机会过来和她说悄悄话:“姐姐,四太太方才说他回城去了,你不要担心。” 原来是帮她问的,莒绣感激,又怕她再冒失,忙道:“总有法子的,你不要为了我……们,给自己惹麻烦。” 美绣笑嘻嘻的,并不应。 第61章 普通马车半日能赶完的路,她们险险赶在城门要关闭前才到。牛车不许进城,姑娘又累又狼狈,还不得不仓促下车。 美绣人都蔫了,莒绣将缎子全抱过来,哄道:“再熬一会,就快到了。” 这话说是哄人,一点也不为过。 京城之大,从城门到侯府,靠姑娘们这碎步,走到宵禁也赶不回。 莒绣只盼着进了城门,此刻还有车轿可以雇。 姑娘们排成一列,跟在四太太身后,垂着头缓缓往前走。 前边马家十一姑娘和范雅庭同时叫出来:“韦先生!” 莒绣忍了泪意,抛开矜持,抬头去看。她虽比她们高些,但因要出门,好几个姑娘梳着高高的髻,很是碍眼。 她只能踮起脚。 他本在和四太太说着什么,心意相通地也看了过来,两人隔着六七人,匆匆对上一眼。 莒绣怕给他惹麻烦,脚跟又落了地。她顾忌后边还有个云堇书,忍下激动,特地解释道:“不知韦先生能不能帮忙租到车马?” 美绣朝后边看一眼,撅嘴道:“还得找他帮忙才靠得住,别的呀……再尊贵也是靠不住的。” 云堇书虽是跟着郡主来的,可实际到了这,把她一丢,再没关照过。云堇书倒不气她这意有所指,而是跟着莒绣那句,急道:“要是能租到车马就好了。” 莒绣闭了眼,仔细去听。 她听到他和守城门的小将说了句“这是我家人”,于是原本一个个盘问的,变成了一串的“过”,“过”,“过”…… 他从来都是个周全的,莒绣随着美绣牵引往前走,一睁眼,见她们往前走不远,就一个接一个上了前边候着的马车。 他待在那门将身边,两人说了几句客套。莒绣经过时,他恰好停了话,抬眼看她。 莒绣眨了眼,掉落两滴泪。 她有许多许多的委屈,那些为他心疼而生的委屈,可又没法诉出来。 他微不可查地摇了头,抬手快速扫了下胸口,像是掸了一下灰,然后转开头,对那门将道了句谢。 莒绣脚下不能停,只看了他那一眼,心拧成一团。 美绣余光扫到,忙道:“我都快散架了,总算能歇息了。” 莒绣垂头,小声道:“是啊,都累坏了。” 云堇书小心翼翼道:“我能坐吧?” 美绣撅嘴不理,莒绣应道:“当然能。” 这些是四人马车,四太太要领头过城门,和四姑娘走在最前边,范雅庭紧跟着她们上了第一辆。 马家四姐妹不想分开,就上的第二辆。 云堇书怕了接连刺她的那位,只好跟着张家姐妹挤最后一辆。 马车是韦鸿停叫来的,车夫等着他上了马,给了指示,这才挥鞭。 韦鸿停骑着马,伴着最后一辆,护卫这一队。 美绣看着碍眼的云堇书,恨不能用眼刀子灭了她。倘若不是她在,我姐姐姐夫就能悄悄说上话了,哼! 莒绣靠着马车壁,静静地听着外边马蹄嘚嘚嘚嘚,这是让她心安的声音。 马车走出去一段,停了。 莒绣惊醒,坐直了,一看旁边,美绣靠着马车壁睡得正香,云堇书半个身子蜷缩在不长的车凳上,也没动。 -- 第131页 有人轻敲车壁,莒绣揭了窗帘,正对上他。他从马上俯身靠近,递过来一个大油纸包,轻声道:“别哭。” 莒绣点了头,他又道:“吃些东西填填肚子。” 莒绣顾不上身旁有人,急急地道:“东西怎么给你?你搬出去吧。那些都拿去兑……” 他摇头,无声道:“差使。” 是啊,她一着急就忘了他还有差使的,那跟老太太她们有干系,自然不能离开。可是…… 他扬起嘴角,又道:“不要担心,无妨。” 等莒绣再点头了,他才高声道:“天晚了,早些赶回去吧。” 身后有响动,莒绣不舍地放下帘子,打开纸包,对醒转的两人道:“吃些东西吧,外头送进来的。” 美绣见到热腾腾的酱饼,激动得要哭了,双手接过姐姐递来的饼,嗷呜咬下一大口,激动地嚷:“这个我吃过的,好吃,嗝,更好吃了。” 云堇书怯生生地接过饼来,小声道了句谢谢,吃相虽比美绣好些,也是急急地一口接一口。 莒绣垂头,咬一口饼,慢慢地嚼着咽着。 众人都是一身的疲倦和狼狈,好在老太太那不用去见礼,只要按着等在角门那的婆子安排,抱着各自的包袱去该去的院子就好。 这倒不是老太太慈悲,而是说起来,再是天大的理由,也不该由着姑娘们这样逃难似的回来。老太太脸皮虽然厚,心里其实是明白的。她这会子正急找着出气筒要银子,哪里顾得上这些暂且派不上用场的无用之子。 “停哥儿,老太太昨儿也是气急了,话说得多了些。到底是一家人,她也是为着这一大家子,眼下咱们不齐心共度难关,何谈将来?” 老太太被他一句“将来兄弟们选了官,府里自然就辉煌了”给气得差点撅了过去。两个大丫鬟一个替她抚胸,一个忙着拿鼻烟壶。没了她,自然是大太太打前阵,苦口婆心地劝说着这个往日里她一分也不屑的侄子。 这么多子嗣,最成器的也不过如此。自家那孽障,官不好好做,屁股还没坐热,先捅破了天,往后还能怎样,谁敢收这样的人到自己下边做事?韦鸿停说这话,此刻谁听了心里舒坦? 韦鸿停还是那句:“大太太,同是一家子,侄儿心里也着急。只是这银子,天上不掉,地上不长,东家这笔款子,说要那时候才到,自然就要那时才能兑。不是我不肯帮,而是这……太不占理,我就是去闹去吵,也不过平白讨个没趣。得罪了人,到了年底,不给兑了怎么办?” 大太太自觉方才那句好话,已是对他的大恩赐,见他这样不知好歹,便冷哼道:“你别忘了,你是住着谁家的屋子,吃着谁家的饭?你说你没银子,怎么方才浪费那么些钱去接人?” 韦鸿停无奈道:“太太,我在外头做事,月钱不过一两二钱银子,车马行还是看我东家面上,许我赊的账。这也不用太太操心,我都说好了,等端午过了再给,若是不趁手,月底再去结也行。太太别怪我多管闲事,外头风言风语的,要是再见了咱们家姑娘在外边抛头露面,这采选一事,只怕……悬了。老太太可是许了我那事的,这要是出了岔子,我这辈子,也就只能做这个苦差到老,再没得指望。我都二十几了,没家没业的,您说,我能不着急吗!” 老太太缓过一口气,指着他道:“我怎么听说你到皇帝跟前走过几趟,你既有这样的本事,没有银子借也罢,你替你兄长疏通疏通。那事纯属污蔑,景儿一片精忠之心,况他才去几日,哪来的贪污受贿?这是欲加之罪,仔细查查就能真相大白,不过举手之劳,这你也做不到?” 韦鸿停跪下,请罪道:“请老太太恕罪,我确实被皇上叫去问过话,但……” 他压低了声,又道:“皇上要问的,都是楚王一家子的事。老太太,请恕我不能细说,那位……惹不得!说是在他们府里当西席,那只是喊得好听,挣个虚虚体面。那位有钱有势,怎会看得起我这样的野路子?不过是叫我进去伺候松葉老先生笔墨罢了。皇上假借看画之名,叫我去,图的……只是我寻常也见不着,如此问来问去,也只得那些。先前我不禀,是怕反给府里添了麻烦,还请老太太见谅。” 老太太见他滴水不漏,虽心里不信,却不敢再就那人说些什么。 楚王在每家都安插了耳目! 这话在京里传了二十几年,谁人不信? 老太太不耐道:“东府那丑事,你未必真不知?就算你不知,如今你也知道,我们韦氏一族,就是你们一家子给带累的。你祖母和母亲的嫁妆,如今在哪?先借来用用,等你兄弟几个光辉了,到那时,再加倍还你。” 韦鸿停站起来,扭头要外走。 老太太怒喝:“站住!” 韦鸿停止步,垂着头,背着身恨道:“我祖母的东西,我母亲的东西,老太太也不必问我,只怕早让她败光了。昨夜闹那么大,我虽没亲见,也知道她必定做了见不得人的事。老太太,我只问一句:为何她还能稳稳当当地做她的大奶奶,而我,还要背着那些臭名声?” 老太太一噎,摆手不耐道:“出去,滚出去!” 韦鸿停抬脚就走,听着身后一串的咳喘,在心里嗤笑一声,面上仍是那副刻板脸。 待出了荣逸堂,在甬道上走出去一截路,听得四下无人,他跳起一蹬,攀上高墙,猫儿一样趴着快行,几步爬到了西厢房顶,静静地趴着去听前边动静。 -- 第132页 西厢房到跨院还有一截墙,正房门口每个灯笼下各守着一个丫头,还有大太太身边的婆子也在外边候着,屋里又时不时有丫鬟打帘出进。要过去有风险,他只能选择隔着一段来听,没法去探看。 屋里鼠姑正在喂茶,小声劝道:“老太太,佟太医仔细嘱咐过,切忌动怒。老太太,您且爱惜爱惜吧。” 木樨在走动,声由远及近:“老太太,这……只有三丸了,现下……是用还是不用?” 大太太训道:“老太太身子要紧,别的都能省,这个可不能。” 老太太急不可耐道:“快拿了来!” 屋里一时安静,有人划了火镰,接着是巴巴的咂嘴声。 韦鸿停心里有了数,但没急着走,整个人尽量贴着屋顶。 一盏茶的功夫过后,屋里老太太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舒坦!” 屋里终于有了人走动。 大太太小声道:“老太太,郡主手里……不如老太太问问她。” “你呢?我让你回佟家支点银子,你拿了多少回来?” 噗通一声,大太太应是跪下了,惶恐地答道:“老太太,为做这落拓丹,已经欠着许多银子了。我兄长倒没说什么,只说会去想法子,我那嫂子,拉着脸说了许多酸话,我都没脸学给您听。姨妈,真不是我不尽心,实在是……” 老太太哼了一声,嗤笑道:“没钱?你当我老糊涂,不知道填进去多少银子吗?人参灵芝……它是用了哪一样?一千两才几丸,便是金子做的,也当不得这个价。佟宵不过是吃定我离不得它罢了,如今,大约是恨着那贱丫头的事,恨老三和他们打擂台,拿着架子要给我这个老的脸色看。佟淑静,你不要忘了,你先是这个家里的人,再是佟家女。你佟家没有宫里娘娘,没有我,如今还在走街串巷摇铃呢!” 大夫人没吭声。 老太太见她不上道,这两日攒下的火,一直没泄干净,一想到祸根,此时也顾不得发作起来的难受劲,用力将几上的匣子一扫,任它飞出去。 留在屋里的两个大丫鬟惊呼着去捡,老太太拍着炕几骂人:“都是些贱货,烂货。佟宵,你别忘了,多少人命在你手里!我能捧着你上去,也能捏死你,捶死你一家子!” 大夫人惊慌失措地求:“老太太,老太太,快别说了,不是那样的,不是那样的!” 第62章 可惜了,老太太只是骂几句,再不吐别的。被鼠姑拉来当救兵的大姑太太赶到,几句就把她劝住了。 大姑太太住的,正是韦鸿停脚下的西厢房,所以他耐心等着,等着老太太歇下了,大姑太太回屋。 范雅庭是个能耐的,这样的人,自然事事要过问。因此,母亲一进门,她立刻迎上来,小声问:“这又是闹哪出?母亲,老太太没管咱们要银子吧?” 大姑太太有些伤心,话音里带着哭腔,哀道:“这个家……怎么就落到这田地了呢?那年,景儿也像君儿一样,考了个好名次,府里上上下下,哪个不是欢天喜地的?都等着他隔年榜上有名。可婚事一办完,他就丢了笔,说从此不念书了,如此消沉了七八年。好容易肯出门做官了,竟又是祸事一场。毅儿幼时那样好,粉团一样的精致模样,又乖巧听话,谁见了不爱?如今又混账成了……” “娘,快别翻那些老黄历了。你只说,今儿夜里是怎么回事?咱们那点子家当,你得收牢了,就算不为我,也该为哥哥多想想。将来考学成亲做官,哪样不要银子?” 大姑太太不太赞同,叹道:“我的儿,做人不该这样的。倘若不是这家里护着咱们,此刻还不知在哪呢?你能锦衣玉食,你兄长能读书写字,都是老太太和你舅舅舅母的恩德。咱们不能做那样忘恩负义的事,至于你兄长,等府里好起来了,难道会不管他?” 范雅庭嗤笑道:“锦衣玉食?也就母亲心善不计较,寻常商户人家,吃的穿的,不比咱们好上许多?母亲也不必瞒我,我只问一句,老太太那宗吃钱的秘事,到底断不断得了?依我说,既然被人讹上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咬牙绝了后患才是正经。” 大姑太太被她这番言辞骇到了,拍了她一下,惊道:“你这孩子,说的什么话!快歇了这些心思,再不许对别人说。” 范雅庭不情不愿应了句,又道:“母亲让我怎样我便怎样,我只求母亲心里多少惦记一下我们。我要是嫁得不好,哥哥的前程要是被耽误了,母亲心里能安?再是张家那对姐妹,母亲,那点子东西,犯不着一天天地记在心里。她们在这府里住了多少夜,吃了多少饭,要说欠,也是她们欠着咱们的。” 大姑太太管不住她,又叹又求:“我的儿,求你消停些。眼下我这头呀,痛得要炸似的,你让我好好想想,好好想想。你放心,老太太没向我张这个口,且再看看吧。” 范雅庭见她软了口,也不再纠缠,只道:“今儿是停哥接了我们回来,娘,我再不信那些破落依附的。我原以为他得楚王看中,只是这回,楚王回来又走,竟同他没得往来。就算我猜错了这一茬,他身上不差银子这点,我是绝没看走眼的。倘若那儿不成,娘,你就悄悄和老太太提一提。等我嫁了他,自然能拿捏住,到那时候,娘和兄长也不必愁了。” -- 第133页 大姑太太实在是怕了她,应付道:“到那时再说吧,只一条,不论你嫁的谁,安安心心跟人家好好过日子,万不能得陇望蜀,也别整日惦记这惦记那的。你兄长不是个孬的,他有手有脚,又肯下狠功夫念书,前程如何,全该他自己去挣。你嫁了人,也该他替你撑腰才是!” 范雅庭是个要强的,并不信旧时那一套,只道:“我嫁得好,我给兄长撑腰也是一样的。” 大姑太太心里乱,这些道理翻来覆去和女儿说了许多遍,可她就是油盐不进。她们夫妻两个都是软的,也不知为何两个孩子都是这样的倔。 既然说来无用,她只道:“你且去歇着吧,今儿也累了。早起我说要等着你,老太太不依。我的儿,我对不住你。” 范雅庭讽道:“母亲,那你知道我处境了?我姓了这个范,就成了犯人,连个野人都不如了。” 大姑太太忙哄道:“桑姑娘生得好,性子好,才情又好。你三舅母在她身上投了好大一注,此刻看中些也是有的。等往后,家里还指着她提携,老太太她们也只能哄着供着。要不是坏事都挤一窝,也不至于这样疏忽了你们。我保证就这一回,你也别见怪。” 范雅庭趁机道:“那我不去那儿挤,我要搬来和母亲同住。” 她才回来就得知,她得和一堆姑娘挤一块住,一人分一间屋子,跟个奴才似的。她东西都懒得收拾,直接来了母亲房里诉苦。 大姑太太也为难,到底说了实话:“我这也住不了,老太太让我搬去外边挤一挤。” 范雅庭气得摔了茶碗,丫鬟们连忙关了门窗上来收拾。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范雅庭仔细一想,干脆道:“那不如这样,母亲和我们住一个院里去。” 母亲是长辈,那必然能占着正屋。 大姑太太点了头,于是领着她往二奶奶那里去。 大姑太太嘴太紧,一丝也不曾透漏。范雅庭一嘴世俗,太恶心人。韦鸿停只能放弃,飞身离开。 莒绣美绣抱着东西,心里庆幸,她们不用搬,仍是回鹿鸣院去。 身后云堇书一直不大高兴。 原先她一人住的西厢,如今要让进来马家三姐妹——马家十二姑娘搬去老太太院里去。 她最多能占一个屋子,还要防着人家三人一伙欺压自己。 她蹭上来,刚想开口。 美绣回头,直怼道:“不许,想都不要想。” 和个贼同住,怕是疯了,哪来那么多锁头? 云堇书要忙着收拾其它屋里的东西,急急地回去了。 莒绣美绣原地不动,又有冬儿春儿在,梳洗过,倒床就睡。 到第二日,总算缓过来了些。 老太太那的请安免了,二奶奶抽空过来了一趟,还是和和气气的。她提了园子正在修缮,不要轻易走动,免得被冒犯了,又说得闲了,可以到她那边去坐坐。人走后,叫人送来一盒香,并几对头花头绳,说是回谢那匹料子。 在老宅那几日,二奶奶并不亲近,刚一回府,又热络起来,实在让人摸不着头脑。 冬儿淡淡的,春儿倒是很激动,手脚勤快地干着活,时不时说几件最近的事来热闹热闹。 莒绣只注意到了大少爷和郡主吵架分开住的事,插嘴问了句:“那大少爷如今去了哪?” 春儿愣了,冬儿代答:“搬去和五少爷他们同住了。” 莒绣忍住没特地去看她,随意又问起别的:“墙那边,现下有人吗?” 春儿冬儿齐摇头。 冬儿道:“说是给个远房亲戚借住,并不见人来。” 春儿道:“也不见有人来修缮。只是三太太和四少爷他们搬过来住了,学里也撤了,三少爷和孙小姐也挤进了无涯居,还有七少爷。” 莒绣在心里点了一下数,那无涯居,此刻应是满满当当的:原就住着五少爷、董少爷、范少爷,再来一个大少爷,七少爷,再是三少爷和孙小姐,真够热闹的。 “二夫人他们呢?” “搬到晴舍去了。二老爷二夫人本该住正屋,只是二少爷闯了祸,依老太太的意思,他们做父母的没尽责,该罚,就住着东厢。三太太他们住正屋,四老爷一家,仍住着西厢。” 这个院子,只怕更热闹! 春儿又主动告知:“大老爷和大夫人带着八少爷搬到了郡主的明珠苑,只在东厢住着。二奶奶院里,六姑娘住进去了,也给八姑娘留了屋子。名册上的姑娘,都住老太太院里。” 这些老爷太太们的体面,折去了大半。 照这情形,这个家败落,是迟早的事。 这其中,有些人是咎由自取,但也有无辜被牵累的。 马家姐妹搬出了正屋,那往后正屋住谁呢? 这个问题很快有了答案。 早膳后不久,二奶奶就带着人,来回几趟,帮大姑太太和三姑太太搬了家。 两位一直得老太太看中的姑太太,一个住在正屋东面,一个住了正屋西面。那窄窄的后院,留给了她们俩的婆子丫鬟用。 到此时,大伙才发现,那些时常走动的丫鬟们,有不少人再没出现。 美绣无精打采,忙着偷闲。 莒绣却坐立不安,他如今住在哪呢?打听来打听去,唯独东院没人提起,她又不好明着问,只能暗自着急。 -- 第134页 大姑太太安置好,便来东西厢各坐了坐,很是和善。 范姑娘和母亲同住正房,说话间便有了些上位者的姿态。 “往后有事,妹妹们可以跟我说。” 莒绣充傻装愣,胡乱点头应声。美绣挤眉弄眼的,因为此刻对面马家三位正躲在屋里讥讽这人。 只是她们后来说的,让两姐妹又不痛快起来。 “这范姑娘也真是可笑,不过几间屋子,犯得着特地来炫耀一番吗?昨儿还不是靠着咱们家才能舒舒服服坐着马车回来。哼!十一姐,往后啊,你和她成了亲戚,可不要给她一分好脸色,省得呀,她还要踩到你脸上去。” 这是那位十三姑娘。 十四姑娘咯咯笑够了,才道:“你十一姐也就这会能风光一下了。我听人说,那位在外头做事,月银还没得二两。你要真和她好,还是多攒些月钱,往后好贴补一下。” 十一姑娘恼道:“快别胡说了,没影的事,要是让人听去了,只当咱们是那狂三作四的小人,被人笑话事小,连累十二事大。” 十四姑娘笑得更大声了,嘲讽道:“也就咱们家坐井观天觉得她好了,说到底,十二连那位三分都不如,不过是去走个过场罢了。我算是明白了,咱们呀,都是来凑数的,九姐姐才是那个宝贝蛋。母亲连我都坑,又何况你们?十一姐,你这心呀,也别太张狂了。我劝你一句,韦鸿停算不错的了,以你的身份,未必就配得上他。我先前说的,不过是玩笑话,真要论起来,你又有什么拿得出手的?” 十一姑娘许是不痛快,没答话。 十三姑娘抢着问道:“十四,你还知道些什么,都告诉我们吧,是不是母亲替咱们相看了?姐妹一场,我们过得不好,你面上也无光呀!” 莒绣正要细听,范姑娘突然道:“母亲,出来这么久了,咱们先回去收拾收拾吧。那些要紧的物件,她们粗手粗脚的,弄坏了可怎么办?” 大姑太太见两姐妹恍惚,只当她们是累坏了,便站起身道:“正是,好孩子,你们好生歇歇,不要起身了。” 美绣本就是客套一下,闻言立刻坐下了,如此,莒绣也不好相送,只站着没动。 等母女俩走了,莒绣叹了一声,听美绣满腹牢骚道:“都是些不要脸的!” 莒绣走到门口,推上门,问道:“怎么了?” 美绣指指对面,撇嘴道:“方才说,她们家太太让她们最好自己在外边挣个好夫婿,要不然,家里是合计着把落选的女孩儿往那些高门大户送。做妾都算好的,便是老头子,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就她们,还嫌我姐夫不好呢,做妾也活该!” 莒绣想起临行前母亲的叮嘱,看,她又何尝不是如此?回乡回乡,她心心念念的回乡,倘若没有他,不是嫁去胡麻村当个冤死鬼,就是被祖母比着价卖给哪户人家。 如今美绣和她一条心,可美绣也没办法撼动那个老骨头,美绣的爹,顶多能护住她,哪里管得上侄女? 先前犹豫不决的心,突然就坚定了起来。 她不要嫁去胡家,也不要嫁去什么吴家伍家,她只嫁他! 他在这,有难处,那她就要留下,帮着他,等着他。 同甘共苦,不就该这样吗? 莒绣回了房,将银钱都翻了出来,乡下没法用银票,这些留在身边。 她把他送的那些都留下,其余首饰和银钱全拢一起,用旧衣裳包了,抱到美绣房里。 她郑重拜托美绣,道:“美绣,我的东西都在这了,我想托付给你。请你回去后,将这些悄悄留给我娘。倘若我……有什么事耽搁了,她也不至于吃不上饭。家里边,我谁也靠不上,只有你了。” 美绣张嘴想问,又咽了回去,只点着头起誓:“姐姐,你放心,我若是辜负了你,天打雷劈,永世不得翻身。” 莒绣将东西放在床上,伸手抱了抱她,哽咽道:“多谢。” 美绣这才道:“姐姐,我信你,我信姐夫,你俩这样厉害,再有什么事也拦不住的。所以呀,我才不怕你回来呢。” 莒绣转哭为笑,道:“借你吉言。你放心,只是些许小事,没准我同你一块回呢。我这,只是怕个万一。” “嗳!” 第63章 今儿是端午,甭管出了什么样的乱子,侯府还得做出个无事样,正经办好端午宴。 如今宅子少了一半,园子暂且封了。不知是谁做的主,宴就摆在老太太那。正房的门敞着,里边摆着主桌。院里盆栽花草全搬到了别处,置了七八张桌子,男女席相对,各占半边院子。 万幸今儿天晴,不至于淋雨吃宴。 莒绣姐妹的座,和清明时一样,又在靠近大门处。对面那一席,坐着那个让她千思万想的人。 美绣机灵,进来先占了个位,拉姐姐挨着坐下。她等人坐齐了,又故作不耐求莒绣:“姐姐,这儿有风,我俩换一个。” 如此,莒绣便自然地坐在了能和他面对面的位子上,虽然隔着一女一男再一个过道。可一抬头,就能知道他在那,这让她安心又高兴。 二奶奶依旧没有落座,只跟在老太太身后伺候着。等宴过一半,她突然弓腰道:“老太太,我有宗喜事要禀。” 坐着的人多,来回的奴仆也多,主桌离门口像隔着万重山似的。莒绣听不大清楚,只能看向他。 -- 第135页 他皱着眉,垂头看了一眼桌下,动了一下脚。 莒绣立刻明白过来,皱眉思索。 二奶奶选这个时机,她到底要如何,那荷包和鞋又是给了谁? 莒绣夹一筷子菜,喂到嘴边,趁机又看他一眼,见他又点了胸口。 莒绣朝他笑了笑,抽出帕子,装着擦了擦领口。 荷包她留了后手,鞋也是不用怕的,还有他在。 她不害怕,只是好奇。 二奶奶很快朝她走来,牵起她,喜气洋洋地道:“好妹妹,老太太要见你呢。你放心,是好事,极好的事。” 莒绣顺从地跟上去,横竖没得她反抗的余地。 到了老太太跟前,她果然又是那副仇恨脸,瞪着莒绣,嗤道:“是你?韵儿,这是何时的事,你怎么不早些同我说?” 郡主脸色比老太太的还难看,撇嘴道:“二奶奶能干,这府里的事,上上下下,哪有她不知道的?她又是个热心肠的,连我这儿的事,她都管上了。老太太挑的好人儿,我们是比不得咯。” 二奶奶并不惧,平平静静道:“郡主也不必谢我,年前郡主说了那话,我就一直惦记着。这不,我仔细瞧了许久,还是莒绣妹妹最合适。老太太疼我,又托付了我,我做这些,都是应该的。” 郡主还待要讽,老太太突然发话:“景儿,你过来。” 韦鸿景这回坐的,竟不是主桌。 莒绣心里也纳罕,怎么会是他呢? 韦鸿景走到老太太跟前,一言不发。 老太太虽然疼他,但心里有气,语气便不大好,冷声道:“如今你也大了,眼里没人,事事由着性子来。郡主那样贤惠,你有瞧中的,怎么不同她说?遮遮掩掩的,哪有一点大家公子的气度,平白坏了她名声。如今我说你,你可知错?” 韦鸿景头都不抬,谁也不搭理。 二奶奶突然道:“老太太,年轻人在这事上,含蓄些也是有的。” 韦鸿景抬头,看了她一眼,随即又扭开,看向老太太身后的老君图,一直是这副冷冷淡淡、事不关己的模样。 老太太顺着二奶奶指的看过去,冷笑道:“我说怎么日日戴着呢?景儿,你这荷包,哪里来的?” 她也不等韦鸿景答话,又恨道:“如今都问到你跟前了,你说个实话又有什么难的?既然挑中了,为了子嗣,郡主还能不依你?” 二奶奶像先前那样,侧身掸了掸莒绣的肩,柔声道:“好妹妹,往后你……” 莒绣一把抱住她,抢话道:“二奶奶,你醉了,该歇歇啦。” 她抓紧时机,在二奶奶耳边快速道:“那荷包里边,绣的可是你的名字。” 恰此时,韦鸿景突然发话道:“老太太,什么挑中不挑中,没有的事。你们也不必盯着它,这是我一知己所赠,如今人走远了,我戴着,只是还他一份情谊。至于子嗣,兄弟那么多,老太太还是先着紧他们吧。我身子不好,大夫嘱咐过,要好生清养。” 他说完这几句,也不等人发话,甩袖径自走了出去,离开了院子。 莒绣也想像他这样潇洒离去,可此刻二奶奶紧紧地反箍住了她,莒绣甚至能听到她埋脸在自己肩头轻轻抽泣。 她恨她不顾自己,设了这个坑人的局,想推开人,可二奶奶下了狠劲,她一时竟脱不得身。 好在二奶奶蹭了泪,突然松开道:“好妹妹,谢谢你!就你最疼我,我醉得厉害,站不住了,你扶我下去吧。” 莫名其妙坑她一把,又莫名其妙道谢。 莒绣急着脱身,顾不得和她论恩仇,顶着老太太和郡主的白眼,架着她往外走。 路过门口,莒绣不敢去瞧他,美绣很有眼色地起了身,要来帮忙。 二奶奶却挥开了她,脚下趔趄,一幅醉态道:“不要来,我就要妹妹,就要这个妹妹。” 出了院子,莒绣要松手,她仍不放,一路流泪,紧紧地抱住莒绣的胳膊,哀求道:“妹妹,好妹妹,求你送送我,送送我。我这一路,太孤单了,太孤单了!” 她说着,又是嚎啕一声。 莒绣想起了冬儿受罚那回,她说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话,再见她这般,渐渐生出些不忍。 丫鬟婆子们都被叫去宴上帮忙,一路冷清。 莒绣送到自清苑,留下看屋子的玲珑和珍珠上前,也被二奶奶打发走。她仍紧揪着莒绣不放,把人往屋里拉。 一进了屋,二奶奶噗通一声跪下,又哭又笑道:“妹妹,我向你请罪。今儿是我疯了,险些害了你。” 她说完这句,对着莒绣扎扎实实磕了一头。 莒绣去扶,她不起,抬起袖子胡乱擦了一把脸,大笑道:“妹妹,我再向你道谢,谢谢妹妹救我一命。妹妹,谢谢!” 她笑着,又掉下泪来,推开莒绣的手,又狠狠磕了一个。 莒绣下死力架起她,叹道:“二奶奶,你的事,我不想知道,我不恨你,也不要你感谢。你……好自为之吧。” 此时此刻,她终于想明白其中关节。 同情有,但那是违背人伦的,她做不到支持,做不到感同身受。 尚梅韵何等聪明,立刻明了,拉住她道:“妹妹,你且听我说明缘故。此后,要唾要骂,任你处置。” 莒绣皱眉,她不大想掺和这些,可是……二奶奶这劲,大得她挣脱不了。 -- 第136页 倘若她要纠缠,自己怎么也躲不开的。 再是今儿这烂摊子,明日怎么处理,她没权没势如何混弄得过去,还得拉她同盟。 因此,她叹了一气,冷声道:“二奶奶,要说事可以,不要……这样。” 尚梅韵此刻爱极了她,欢喜道:“妹妹,你坐。” 待莒绣坐下,她亲自倒了茶,推到她跟前,笑道:“还请妹妹往后不要再叫我二奶奶,我从来也不是。” 莒绣不解,听她又道:“那年,我二哥带我去诗会,会上有个清冷公子,不要那些陪客的歌女近身,引得众人逗笑。他为了躲这些人起哄,转身就跳进了江里。那时,我觉着这人,又有趣,又有品行。后来……又遇上了两三回,我再忘不了,只是家里规矩大,若是说出来,罚也罚死了。二哥和我最亲近,瞧出我的心思,也愿意成全我,私下约了人到城外相见。他一见了我,脸……” 尚梅韵脸上这春色,莒绣前些日子在镜中也见过,她心里难受,几乎不想听了。 可尚梅韵憋了太久,怎肯放人。她半抱着她,细细地道来:“我还没脸热,他倒先红了,作了个长长的揖,脸都快贴着腿了。” 尚梅韵想着往日的美好,情不自禁又笑了。她抬手,用指腹蹭了眼窝的泪,接着道:“我们沿着河,走了许多的路,说了许多的话。他是个守礼的,我们两个,隔着七八尺远,却觉着无比亲近。待要分别了,他结结巴巴许诺会和家里说定,早些来提亲。” “我耐心等着,听到他中了举,听到他家里办了宴席庆贺。二哥带了信进来,他说就快了。再后来,韦家果然叫人上门来提亲。那阵子,我做梦都是笑着的,可拜过堂,揭盖头的,却不是他,而是韦鸿毅那个畜生!” 尚梅韵抬手捂脸,痛哭一阵,放下手道:“我才知道,他三天前已经成亲,娶的是尊贵的郡主。那时我恨极,拔了龙凤烛就要烧屋子,这才打发走那个混账。我想去问个清楚明白,才出得院子,就见老太太身后,他伴着郡主在那看着我,冷冷清清的,像从来也不认识我似的。我自此认定是他负了心,恨他,恨着韦家所有人。我想和离家去,我母亲跪地求我,我父亲呵斥,老太太哄我,给我这个管家的破权。只有他,他说放她去吧。” “韦鸿毅欺我,他私下收拾了他一顿。我又有了些指望,信他不是纯心害我。这几年,他和她并没有那样好,他没有孩子。我头一回见你,就喜欢上了。你和从前的我,有些相似,我想着他那样好,你也这样好,倘若……对不住,我不该提这个。我只是……” “我只是想让他能有个属于他的孩子,我知道我错了,我是疯魔了。可是妹妹,多亏了你,我又活过来了,我又活过来了!他说那是知己所赠,你听见了吗?他说还她情谊,你听见了吗?妹妹,那名字绣在哪,他是不是见着了?怪不得荷包送进去,他立时就收下了。原来是这样,哈,原来是这样!” 莒绣木木地点了头,绣二奶奶名字本为自保,不曾想,竟钓出这样一条大鱼。那名字,她绣在荷包内里,稍一留心就能看见的,上手一摩挲,也能察觉里边有蹊跷。由此可见,二奶奶虽一心“撮合”她和那位,到底心痛难忍,压根不曾细看,怪不得那鞋也没被揭穿。 她和先生也是两情相悦,此刻听得这些内情,心里那点怨怪,一时烟消云散了。 说到底,尚梅韵也是个可怜人。 莒绣不忍她沉醉幻想过后太痛苦,打断道:“你是几时过来的?” 尚梅韵笑着答道:“延闳十二年,日子是他挑的,正是七月初七。” 退婚法令正是这年的中秋之后颁布。大少爷那副样子,明显当初并不是自愿。如此,只怕退婚要狠罚,正是因郡主夺夫而起。 莒绣想起她那日的失态,悄声道:“只怕是老太太她们做的主,怨不得他。” 尚梅韵哪还有平日里那副二奶奶的能干样子,此刻的她,回归了八年前那个情窦初开的少女模样。她捂脸道:“我也懂了,他不理我,不过是为了护着我。好妹妹,我竟错恨了他这么多年。我不痛快,他也可怜,我竟不懂他的心,是我不好。那个贱妇,勾着……” 莒绣一听要糟,忙打断道:“方才那样糊弄,老太太她们怎么会信?还请你想一想,过后当如何应对吧?” 尚梅韵移开手,笑道:“妹妹放心,我惹出来的祸,自然该我去填。我的好妹妹,你是我的大恩人。你等等,我……就来。” 等她回房里取了首饰盒子出来,哪还有莒绣的影子。她抱着盒子,团在炕上,一遍一遍地回味他方才说的那几句话,笑到不能自已。 珍珠玲珑从屋外进来,满脸焦急,上前想劝几句。 尚梅韵挥手,笑道:“都出去吧,容我好好醉一回。” 从自清苑出来,莒绣独自往鹿鸣院走,一面走一面想着往日那些理不清的事。 尚梅韵提了几回“他的”孩子,郡主说“这家里上上下下的事,没有她不知道的”,那位孙小姐,会不会是她的手笔呢? 她专注思索,等察觉到有声响,已经迟了,来人到了她身后。莒绣全身紧绷,转身去看,脚下匆匆后退。 身后那人忙道:“别怕,是我。” 莒绣并不怕此人,只是有些厌烦,不耐道:“四少爷,有何事?” -- 第137页 韦鸿腾急道:“你和大哥……到底是怎么回事?大哥他……不是你想的那样,他他他……” 莒绣气笑了,反问道:“你觉着我跟谁都有事是吗,那你为何又说我是个最没心机的?你们一家子,都有这样自说自话的本事,哪里用得着别人来答!” 韦鸿腾忙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想说,如果你需要帮忙,只管和我说。你放心,我反省过,已经放下了,是我配不上你。你们身处险境,我竟不能挺身而出,又有什么资格说衷情?” 莒绣松了口气,道:“那样最好,我和大少爷毫无干系,今日本是二奶奶喝多了,说的醉话罢了。她说和我性情相合,想认我做个干妹妹,我自知高攀,回绝了她的好意,她便同我开个玩笑。” 韦鸿腾点头道:“方才老太太也说是胡闹,只郡主有些气,追着大哥去了。等二嫂子明日醒过酒,前去说清就好了。” 莒绣一面说一面悄悄后退,此刻离他已有六七尺远,便顺势道:“多谢,告辞了。” 她说罢,转身疾走,进入长长的甬道。 为今晚的宴,府里大部分的灯和人都在荣逸堂那,甬道又黑又清静。莒绣不怕鬼神,却怕人祸,再不敢想事,只专心去听。 房顶有细碎的声音,莒绣心惊,贴着墙,站在黑影里一动不动,只盼着那人快些离去。 可来人却直奔她来,莒绣来不及叫,已被他精准地封了嘴,动作轻柔,气息熟悉。 莒绣自觉噤了声。 韦鸿停不舍地移开了手,轻声道:“随我上去,好不好?” 莒绣点头,他伸手一捞,将人搂住了,借力飞上屋顶,飞快蹿出去,到得一所院子,这才停下。他在她唇上一点,示意她细听。 琉璃瓦比老宅的青瓦要滑,两人半蹲在上面,他理所当然地圈住了她。 莒绣听着他心跳,又要分神去听下边人争吵,一时倒忘了害羞。 他像她上回做的那样,用自己的脸去暖她的。 莒绣本要躲,底下郡主站在台阶下,吼出一句:“你不过是个没用的卵蛋,怎么不和她说清楚呢?” 这样侮辱人的话,大少爷却只安安静静地跪坐在佛像前,闭目不语。 郡主自然不依,几步冲到他跟前,伸手戳着他的头,狠推了一把,怒道:“说话啊,你哑了吗?不是说你才高八斗,是那文曲下凡吗?我呸,你倒是吐一个半个字啊!” 大少爷就同前头那佛像一样,泥塑无心。 郡主对着他的后脑,连扇了几下,又哭又骂:“我哪儿对不起你了!我父王那样的处境,我还求着他出面,替你讨个官做,让你体体面面的。人家都应承了,只要你去应了卯,三五年就让你升上来。你竟这样蠢,办的头一件事就是把天给捅了,连我父王的脸都丢尽了。你恨我什么,不是该我恨你吗?” “韦鸿景,我褚玫是哪点配不上你了?我生得不好吗,啊?” 她说着,疯了一样,抬手去解自己的衣裳。 莒绣着急,扭头去挡他的眼,他早将脸埋在她背上闷笑。 莒绣担心被人听到动静,着急不已。 好在下边大少爷终于出了声:“褚玫,还请自重,不要玷污了菩萨。” 郡主解衫的手停了,恼羞的她,下了狠劲去踹他。 大少爷不躲不避,径自背起经书来。 郡主哭着骂他:“韦鸿景,你就是个伪君子,你既然这样虔诚,还不快剃了头做和尚去。你这样的兔儿爷,有什么资格念佛,你才是玷污了菩萨,你才是!” 莒绣不解,扭头去看他。 他又在笑,耳语道:“等会同你说。” 大少爷再不搭理郡主,郡主又打又骂,最后到无趣,哭着自行离去。 韦鸿停揽着她要走,莒绣拉了一把,示意他再等等。 郡主走远了,大少爷站起身,拿起腰间的荷包,垂头细看,又轻抚了一阵,摘下来,塞进怀中。 他抬步走到院中,来到树下,用树下一根断枝刨了个坑。他掏出荷包放进去,许是不舍,又捡回来,用帕子仔细擦净了,重放回怀里。 他站起身,叹一声,抚着胸口又重回了那间佛室跪坐。 莒绣不由得跟着叹了一息。 第64章 韦鸿停揽着她就近去了东院,两人从屋顶翻到院中,韦鸿停牵着她进了书房。 莒绣见了墙上的画,惊喜道:“你住在这?” 韦鸿停替她摘了头上沾的一片碎屑,点头道:“是,我不必搬。” 莒绣奇道:“老太太怎么肯?她不是欺着……” 韦鸿停笑道:“早前我给她的,是一张兑票,年底才能换成银子。” 这样才好,老太太再怎样坏,看银子面上,也不好对他太过分。 莒绣安了半边心,想起离席的事,从荷包里取出珠子,小心地放在书案上,愁道:“我该回去了,这明珠……上回忘记还你了。还有那些首饰银子,我该怎样拿给你?” 他只看着她笑,莒绣生怕他不收,急道:“我不爱戴那些,你早些拿去兑了银子,在外头奔走,手头上宽裕些才好办事。我在这,有吃有喝,万事不愁,你不要担心。” 韦鸿停笑问:“你先前是怎么说的:我有事,只管和你说。怎么,你竟连替我管着些东西也不愿意了?” -- 第138页 莒绣忙摇头,解释道:“不是那样的,我是怕你急用的时候不便利。” 韦鸿停不好和她细说那些产业,省得吓到了她,只好生解释道:“方书音家里有事,过两三日才能来。这几日,我不出府,你若有事,千万别忍。蛇丸随身带着,遇事不要想那样多,只管砸它,捅破了天也不要紧!” 她担忧着他,他也是如此。 莒绣为让他安心,连忙点头,道:“我记住了,你也要好好的。今晚的事,二……那位说了,她会去周全,不会牵连到我,你且放心!她……也是个可怜人,我竟怪不起她来,还有许多事,眼下我不好细说。得闲了,我都告诉你。” 韦鸿停对别人的事,没太大兴致,但既然她当成了大事,那就要紧吧,便点头道:“好。你且再等等,那事有些眉目了。我会尽快办完,等过了明路,有多少话,都能说了。” 莒绣羞涩地点头,本该告辞了,终有不舍,低声问道:“你这几日……好不好?” 韦鸿停走近了她,牵起她拧着帕子的手,垂头答道:“我好好的,结实又康健,你不要担心。” 莒绣不敢再说话,点过头,又悄悄抬眼去看他,被他逮了个正着,心慌着躲开。 他却不让,抬手捧了她半张脸,柔声道:“莒绣,你最好看。你放心,我不会多看旁人一眼。” 莒绣躲也不好躲,只羞道:“快别说了,我哪有那样好?” 他又笑,再道:“哪哪都好,都是最好的。” 莒绣脸烫,高兴也不舍,又怕再待下去,会做出什么错事来,急道:“我该回去了!” 好在他还知分寸,放开手,扭头朝外喊:“四儿!” 莒绣下意识地啊了一声,他回头,看向她。 莒绣解释道:“我母亲也这样唤我。” 韦鸿停立刻道:“我这就让他们改了。” 他们? 莒绣并不在意这个,忙道:“不妨事,排行而已,说不得谁家都有个四儿。这有什么要紧的?” 四儿在门外应声道:“爷有什么吩咐?” 韦鸿停大声吩咐他:“将东屋那几个旧箱子抬去老太太院里,现下就去,要快。” “是。” 韦鸿停牵着她,解释道:“都是些值点儿钱,又不是太值钱的玩意。等那边忙起来,我就送你回去,省得撞上了谁碍事。” 他说着话,牵她到了书案前,从箭筒里抽出一卷,摊开来给她看。 莒绣脸又热了,这画像,分明是槐树下的她。 他才回来多久,这是趁热画下的。 他画得十分用心,莒绣从来不知自己竟有这样好看。 他动了动,让到她身后,贴着她的背,轻轻抓起她一只手,带动她的指尖,在画像上来回描,轻声道:“莒绣爱画,等往后,我只教你,再不教别人,好不好?” 莒绣虽做不到他这样自在,但暖了心的她,不想因太扭捏冷了他的意,轻轻道了句好。 他果然又笑起来,又道:“射箭我也会,往后天晴的时候,我们就出去射猎。若是下雨或有风雪,就窝在家学画,这样可好?” 莒绣羞道:“你平常可不是这样的。” “那是做做样子糊弄人,在你跟前,我还要端着做什么?” 是啊,他曾是最顽劣的那个,只是被逼着稳重了起来。 莒绣抬头去看他,认真道:“好,你只管自在些,想怎样便怎样,不要那样累。” 韦鸿停本是逗逗她,但越和她处便越不舍,突然改了主意,道:“我要出府办点小事,你要不要跟我一块出去走走?” 莒绣很想,但顾虑太多,迟疑过后才答:“还是……” 他又何尝不知,只是心里那些不舍,像万千丝线,密密缠缠,挣不开,抢先道:“不妨事的,你们屋里那两个丫头,都被叫走了,一时半刻回不去的。我让人给你妹妹传个信,晚些我送你回去。她是个机灵的,有她接应,定能糊弄过去。便是出了事,了不得我带你走就是。” 莒绣心里那点担心,也被不舍盖过,不再说话。 他松开她的手,走出去几步,进了内室,又很快回转,手里拿着一个玄色带帽的长斗篷,走过来仔细替她系好,又罩上了帽子。他的斗篷到了她身上,能完整盖住脚面,帽子很大,不仅挡了后脑勺,连前边的脸都遮了大半。 他一手抱起她,一手护着她的后边,门也不走,直从大开的后窗那飞了出去。 东院离后街,只隔了一个杂院,奴才们本就发卖了一半,剩下的,这会全在宴席那守着,并没留下什么人在。因此,他们清清静静地出去了。 离了府,他也不放人,抱着她走墙上,疾奔到了巷口,这才放下。他将手伸进嘴里,吹了一响哨,先是一声马嘶,接着是马蹄响,很快,那匹她曾见过的黑马就奔到了跟前。 韦鸿停抱着她上了马,他朝前,莒绣却是反坐的。 随着马到,看马的小九也很快赶来,拱手道:“爷请吩咐。” 韦鸿停交代几句,小九跳上墙,很快消失在夜幕中。 “他办事极稳妥,你放心。” 两人一马在这入了夜的街道上行走,她的双手,虽不敢搂,也是紧紧地贴着他的。韦鸿停猜她不曾骑过马,便控制了马儿,只不疾不徐往前。 -- 第139页 此时离宵禁还早,街道两侧都是些摆摊和夜游的人。她虽好奇,也不敢到处乱看,只将脸牢牢地埋在他身前。 行了一段,热闹声更盛。 “韦爷,韦爷!” 有人高呼,他勒马停住,抬手虚护着她。 来人很是兴奋地道:“好些日子不见你请哥几个喝酒,这是在忙什么好事呢?” 韦鸿停嗤了一声,好整以暇道:“比不得你们悠闲,我啊,还有驴车要赶,总要挣几个铜子,才有钱买酒不是?今儿我还有事,得闲了再聚,告辞。” 他说罢,拱手就要走。 那人却不让,堵到马前,指着他身前问:“这位是……你给介绍介绍呗,我们也多个朋友。” 韦鸿停不管他挤眉弄眼的猥琐,干干脆脆道:“舍弟生性腼腆,你这样子太丑……要吓着他了。恕难从命,走了!” 他轻轻拉起缰绳使一巧劲,马儿打了响鼻,绕过这人,嘚嘚嘚嘚往前走。 莒绣听到那位和旁人嘀咕“想不到这也是个兔儿爷,怪道连小艳红都不搭理”,便小声问他:“什么是兔儿爷?” 韦鸿停笑着答了:“他当你是男的。” 两人亲密,那人又误会她是男的,那就是男男相好。 莒绣一哆嗦,韦鸿停忙哄道:“这些人混账惯了,嘴上没把门,你别往心里去。我没那样的嗜好,清清白白的。” 莒绣轻声道:“我信你。” 她只是在想,郡主骂大少爷是兔儿爷,那不论夭折的那个是真,还是三少爷膝下那个是真,都能确定郡主是偷情才有的孩子。 郡主偷情有孕,恰和三少奶奶同期生产。二奶奶心疼情郎,偷偷将孩子对调了,让郡主以为自己生的才是死胎,大少爷也不至于养个野种在膝下。 如此,一切都解释得通了。 只是郡主再落魄,也不至于生产时,任由一个弟媳摆布,除非……尚梅韵身后有人相助。 会是谁呢? 韦鸿停见她不再说话,担心她恼了,忙扯开话题道:“今儿夜里要去见见方书音的父亲,我们管着同一件事,交换一下手头上的消息。” 莒绣点头道:“那你将我放在哪处,忙过了再来找。” 韦鸿停不许,道:“你就跟着我,哪儿都不去。你同我的事,在王爷跟前过了明路,都是自己人,没什么要避讳的。” 莒绣见他这样着紧自己,没答话,只将脸贴紧了他胸膛。 她舍不得分开,他也是如此。 两情相悦多美好! 也怨不得被践踏了这份美好的尚梅韵要疯魔。 马行到一处小巷,这里人少,马儿也越走越慢。一路走到巷尾,只见巷中一个八九岁的姑娘端着破陶盆出来倒了炭灰,又目不斜视地进屋去了。 莒绣本好奇她为何不多瞧她们一眼,等巷尾那宅子门一开,她就顾不上了。 拉开小院这扇木门的,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妇人,一见了他,便扬着手,欢喜道:“当家的回来了,母亲正念叨着呢。” 韦鸿停身子一僵,忙要解释,此时又不妥。莒绣先捏了他的手,轻声道:“我下不去。” 韦鸿停忙跳下马,双手一举,将人抱了下来。 他又急又愁,莒绣却大方笑笑,看着他轻摇头。 她信他。 韦鸿停大喜,照往常那样,大摇大摆往里去。 莒绣落后两步,跟在那妇人身后。 门一合上,那妇人就在门旁站定,方才那笑,收了个干净,只剩了恭敬。 果然是装出来的。 这宅子小得可怜,就两间屋子,还有一个搭了灶台配个草棚就去了一半的小院子。 韦鸿停在前,一进了屋就回头想同她细说。 只是时辰钟不等人,他只能先送她进里屋,柔声道:“那是个男人,戏班里出来的。你先在这坐一会,等着我,嗯?” 莒绣笑着点头。 确实是坐一会,她不知道那位方大人是如何冒出来的,只知道他才出去,外间就有了他和方大人低低的交谈声。两人边说边写,话断断续续的,总是只有零星半句,中间夹杂着手指点在炕几上的声音。 莒绣心想:这大概是怕被人听了去。 不足半刻,他又进来,垂首问她:“你想去哪看看吗?难得出来了,现下还早。” 外边方大人又如来时一般,没从门口走,就那样凭空没了动静。 莒绣不知,也不打算问,只道:“我这样子,不合适呀。” 韦鸿停笑道:“如今世道不同了,只要有可靠的人相陪,姑娘家也能大大方方在外边行走。” 莒绣抬头去看他,不好问出口。像他们这样,不是兄妹,未成夫妻,年龄也差不到辈,明眼人一看便知。 这样也行吗? 韦鸿停猜到了她的意思,笑道:“无事,有个清静的去处,没有这些闲人。我就带你去坐坐,方才你也没用几口,去吃点热食再回去。莒绣,我舍不得你走,你再待一会,好不好?” 也是,两人待在这屋里,更不像样。 莒绣起身,戴上兜帽,又随着他往外走。 看门的“妇人”很是尽责,拉开门,追上几步,哀哀戚戚道:“当家的,钱少挣些不要紧,还请……常回家里看看,母亲一直挂念着你呀。” -- 第140页 她说完这句,又垂头仿着病虚老人咳了两声。 韦鸿停朝她白了一眼,没好气道:“做好你该做的事,爷们外头的事少管。” 莒绣忍笑,将脸埋在他臂弯,由着他小心翼翼将自己送上马。 他带她去的,是一处清静的酒楼。 她不想被人瞧见,他就带她走的后巷。那侧门处,守门的小厮一见了他,二话不说就开了门,躬身候在一旁。 两人顺着窄窄的楼道直接上到了三楼,进了靠楼梯的那个包间。 许是守门的小厮报了信,才坐下,就有穿着不俗的茶博士进来伺候。 韦鸿停帮她摘了斗篷,道:“你放心,这儿没有那磨牙的碎嘴。” 茶博士头都不曾抬,也不曾出一声,完事垂着头出去,脚下也轻。 莒绣仔细去听,这酒楼里,真的少有杂声。 韦鸿停又解释道:“这里隔一间用一间,墙体也比别处要厚实。两旁无人,方便他人商议要紧事。” 方才莒绣往下看过,楼下大厅也不设座,真的很清静。 茶博士退出去,进来一个戴着方巾穿直裰的年轻男人。他要是不开口,莒绣只会以为这是个读书人,举止气质,全不像个服侍人的。 韦鸿停点了几样菜和点心。 莒绣等人出去了,小声道:“我吃的很少,往后我们俭省些,不必摆阔,外头挣钱不容易。” 韦鸿停太喜欢这种她为他操心、用心的感觉,便只笑不辩解,还点头道:“往后的事,都由你做主。今日暂且如此,可好?” 莒绣自然做不出让他丢了面子下不来台的事,否则方才她就打岔了。 “我知道你是为着我好,可往后长长久久才是正经,不必在乎一时的虚虚体面。” 韦鸿停很捧场,笑着又替她斟一盅茶,点头道好。 她屋里还有个好的,他贴心地备了些甜咸点心让她带回去。 两情相知,多少时光也不够依恋。 骑马的巡检才过,两人都知道离宵禁不远了,她该回去了。 多少话说不尽,道不完,两人此刻又相顾无言,唯有万千情意在眼中。 莒绣咬牙扭头,正巧瞧见对面裁缝铺子在摘幌,预备关板了,急道:“还能赶上买些东西吗?” 韦鸿停松开缰绳,朝对面吹了一哨。对面拿着板的伙计正要出声,韦鸿停抢先道:“小东家,先等等,我们要买些东西。” 伙计是个机灵的,连忙放下板,对里头道:“掌柜的,不忙收料子,还有客。” 他说罢,瞧着往这靠近的两人脸色,一头钻进里边,到掌柜的耳边嘀咕去了。 因此,两人跨进铺子,掌柜的便装着不识,只殷勤地去搬方才收起来的贵重料子,要一一摆出来。 莒绣忙道:“掌柜的,叨扰了,我们只想买些松软的布,您不必费事。” 掌柜的不敢乱瞟,垂着脑袋应是,又忙和伙计一块去翻那些做中衣小衣的好料,将摆在边边角角的那些,全在正面架上摆好了。 便是做里衣的棉布料子,也有上十种。掌柜正要一一介绍,莒绣打定主意要俭省,又急着赶回去,便就近挑了一样。临近歇息,店里只留了一盏灯,她没逛过裁缝铺,并不知道她指的这样飞花布,虽不比缎价,也因质地优良、轻薄挺括,要价偏高。 她被他抱过、背过。莒绣七八岁上开始帮着母亲裁要交的衣料,因此不必再特地丈量,估摸着就能知道给他做一身要多大的料子,再是她和美绣也需要这些。 只是要的料多,她不确定身上带的银子够不够。方才是他会的账,莒绣这会不想再动他身上的银钱。 于是,她问:“掌柜的,这料子一匹要价多少,若零买,一尺又是多少?” 掌柜的抬头,却不看她,只问韦鸿停:“不忙不忙,时辰还早,这位……客官,要不要再看看,还有更好的。” 韦鸿停站在她身后,轻咳了一声,大大方方道:“我听我娘子的,你只管问她就是。我们家资不丰,掌柜的,莫要欺生才好。” 小娘子没挽发,掌柜的却当没看见,由着东家胡诌,只点头应是。 莒绣从荷包里掏出随身带的银钱,摆在架上,亦大方道:“出来得急,身上就带了这么多。掌柜的,您给看着,能裁多少便裁多少吧。待做完了这些,再来添置就是。” 掌柜的点头道:“这个本就便宜,又是夜里最后一宗,我给你算八文一尺,讨个吉利。” 如此说定,小伙计拿来戥子称银两,掌柜的每日经手银钱几多,因此估摸着算了个数,摸着胡须道:“小娘子,你这些钱,能买两匹还有余。要不……明儿我叫人给您送上府去?” 韦鸿停轻咳一声,掌柜的立刻改口道:“此刻去送也使得,来得及。” 韦鸿停插话道:“不必,我虽不才,也有一把子力气。店家少啰嗦,只管给我娘子量布。” 莒绣却被掌柜这话点醒,愁道:“还是算了,掌柜的,你给我量十六尺就好。抱歉,今儿不便,先只要这么多,日后再来买。” 他一会还要带着她飞檐走壁才能回去呢。 韦鸿停又咳一声,挺起胸脯道:“娘子不必操心,有我呢。” 莒绣回头去看,他朝她眨眨眼,莒绣便点头道:“既如此,能划多少就要多少吧。劳烦了!” -- 第141页 莒绣身上三粒碎银,共九钱二厘,掌柜的又大方了一回,直接算成三匹料,少要了四十文。 莒绣连声道谢,韦鸿停抬手一捞,将三匹料子牢牢地夹在腋下,护着她往外走。 两人出了门,莒绣看他忙着将料子放在马上绑好,愁道:“又要给你添麻烦了。” 韦鸿停笑道:“先前我竟想岔了,忘了那道密门。咱们从西边院子进去,岂不便利?横竖那边眼下无人,别说三匹料,便是弄一车也成。” 莒绣为难,因巡检的再次敲了锣,便小声道:“先前我怕人使坏,将那门给锁上了。” 韦鸿停大笑道:“这个好!钥匙呢,你带着了吗?” 莒绣摇头,看着他,等他弯腰凑过来了些,才小声道:“在西厢外间那大瓶里,只我和美绣知道。” 韦鸿停虽有法子开锁,但到底夜深人静,容易惹出麻烦,便道:“我先送你回去,等你开了锁,我再从那边给你送过来。先前是我们疏忽了!” 当时只顾着给她挑做漂亮外衫的料子,梦榆姑姑只赶贵的、鲜亮的挑,他一个糙男人,也忘了挑些和软的。 莒绣忍了很久的话,终于问出了口:“上回那袜子……合不合脚?” 韦鸿停没答,莒绣本就羞,便只当自己没问过这个,扯扯他衣衫,道:“快些回去吧。” 韦鸿停突然出声道:“莒绣,对不住,我的疏忽,让你受委屈了。” 欸? 莒绣没听明白,也不急着问,眼下要紧的事,是赶在别人发现前回去才好。 第65章 既然打了西边半宅的主意,韦鸿停将马骑到了那边巷子,吹了哨,让先前替他办事的人过来看着马和料子,他再将莒绣送进去。 美绣果然是个可靠的,西厢没有旁人,冬儿春儿都不在。 东厢的人都在屋里说话,门是关着的。正房静悄悄的,不知道那几位去了哪。莒绣从游廊角落地,走几步就回了房。 美绣见了她,包着嘴不说话,立刻上前帮着关上了门。 莒绣将手里的纸包塞给她,她便喜滋滋地退到桌那边去吃。 莒绣小心翼翼放倒那大瓶,拿掸子勾了钥匙出来。 美绣看一眼,点头,悄声道:“我给你看着。” 莒绣便安心进内间去挪柜子开锁。 他早等在了那一侧,一见门开,先对她笑。 莒绣只想接东西,他却悄悄挤了进来。只是到底是个知分寸的人,他只站在那门附近,朝里边多瞧了几眼,随后不舍地问:“明儿夜里我再来见见,好莒绣,你依不依?” 这样的事,十分羞耻,可是莒绣舍不得拒绝。她不敢看他,也不肯说不,匆匆忙忙到衣柜前,从包袱里翻出早前就编好的长命缕塞给他。 韦鸿停便笑着离开。 莒绣看着他消失,将门锁上。只是既然还要开门,这钥匙再放回瓶中,就不便利了。 她环顾四周,也找不出个稳妥的藏处,只好仍放回里边。 美绣见她独自出来,很想问问姐夫哪去了,但仔细一想,姐姐是个谨慎的,自然做不来那些不规矩的事,便只问:“姐姐,我还能做些什么?” 莒绣惦记着裁布,喊上她:“你跟我来,我买了些棉布,咱们都做几身里衣。” 美绣比她好些,在家时就是穿好的,出门前又多做了两身。只每回月信都要折腾人,裤子上沾了血,费了劲去洗,也难免留下些陈垢,再留着晾出去不太像样,如此便扔了几条,剩的不多。 如今姐妹俩好得一个人似的,她也不客气,姐姐让她一匹料子,随她去裁。她把整匹布抱起来,笑嘻嘻道:“那我整个搬回去啦。” 莒绣也笑,摆手道:“都给你,你到那边去做,还是跟我一块?对了,防着她们些。” 美绣点头,也不多话问为何,只道:“你放心,今儿夜里她俩都不会回来了。宴席要散的时候,春儿抽空来和我说,管事的让她们都留下干活。我让她干完活去杂院那歇着,不用回来,我也不必费心替她留门。冬儿远远地朝我看了一眼,只怕她也是走不开的,我就朝她点了头。对面那,我往门口那站了两趟,嘿嘿,她们立刻将门关得紧紧的。姐姐,你等会,我这就去打水来。” 莒绣放下手里的剪子,跟着站起来,道:“我们一块去抬。” 正房方才有了动静,她出去露个面,反倒好些。 两姐妹一块出来,凑巧在倒座那遇上了鸿雁。 鸿雁历来没有好脸色,这会那眼珠子像要横出来似的,等莒绣经过时,她竟丢下一句:“别以为巴结上了就有用,也不瞧瞧自个是什么身份!” 莒绣笑着摇头,拦了要理论的美绣,平静道:“个人知道个人的身份,这就够了。” 她们再不济,也轮不到犯官家的丫头来蔑视。 美绣收了要骂的话,只脸朝房顶哼了一声。 挑衅的是鸿雁,气的也是她,丢下桶一跺脚,想追上去教训,人家又有两个,没什么胜算,只好作罢。 她阴恻恻地腹诽:“到那时候,你们就知道哭是什么滋味了,哼!” 两姐妹抬着水往回走,鸿雁居然还在美人靠上歇着。 莒绣脚下没停,只经过时瞄了一眼她那桶里的水。 洪婆子一人管着烧水还要洒扫院子内外,因此并不往各屋送水去,热水不送,冷水也不送。这院里没井,她赶早挑来几担水,烧热的,还有凉的,都在这倒座房里。各房要用了,就派丫头到这来,提回去供主子梳洗。 -- 第142页 鸿雁那桶水,是兑了冷热的。在这多耽搁一会,再提回去,虽然主子和善,不会苛责,但水要过凉了,还得走一趟。 鸿雁心里有气,见她扫这一眼,更气了,可再气也得干活。太太和姑娘身边,统共只留了她一个,还不如这对野小姐呢。 鸿雁拎着桶跟在两人身后,又不得不盯着她们看,见那簇新的好裙衫,心里酸酸的,真不是滋味。 回房后,鸿雁听母女俩说起二奶奶和张莒绣交好一事,她边伺候着解簪梳发边道:“姑娘不必放在心上,这两人方才落魄到自个去提水呢。二奶奶也就是做做样子,真要同她好,也不会拿她当靶子和郡主打擂台。” 范雅庭正是这样想的,宴上那出意外,她已经从娘嘴里听了个详细。 那边自那次做客后,再没动静。她心里焦急,倘若这边再不成,那她一时半会也寻不到个好去处了。韦鸿停在学里,对张莒绣颇为关照,这人又没有多的可选,要是她先缠上去,难保不会出岔子。可要现下就同老太太说定,她又舍不得丢了那边的指望。 说到底,韦鸿停再好,也不过是个无名之辈,比不得有官有爵的人家体面。再是老宅那边,她虽不清楚内情,也能推断出一角,只怕不是什么好事。无权无势,名声又不大好,那银子再多,也风光不起来。 张莒绣和尚梅韵前脚离开,后脚对桌的韦鸿停也走了。她甚至疑心上了两人有私约,不过随即又丢开这样荒谬的念头。 大姑太太心软,对鸿雁道:“我们这也没什么事了,你过去问问,有没有要帮忙的?” 鸿雁心里气极,赶紧看向自家姑娘。 范雅庭柔声劝道:“娘,都这会子了,人家早歇下了,再过去,反倒扰了人。” 大姑太太一想也是,便道:“还是你想的周全。那俩孩子,都是不错的,你和她们……” “娘!” 范雅庭内心对母亲是有些不屑的,若不是她太软弱太糊涂,当年进宫的,便不是没生养的蕙嫔。那自己这会,就不再是犯官之后,而是尊贵的公主了。只是这些话,说来无益,她冷着脸道:“娘,同她们太过亲近,让人误会了怎么办?既损了哥哥,也耽误了她。” 大姑太太忙道:“你说的也对。对了,老太太说书音后日过来,住你姨妈那边。你同她多往来,也是个伴。” 很早以前,范雅庭就向方书音示好过,只是方书音不给她脸,拒得毫不留情。范雅庭自认能屈能伸,也包涵不了那样的狗脾气,因此只虚应道:“方姑娘总有看不完的书,等她得闲了再说吧。” 大姑太太笑道:“那孩子的性情,也是个不一样的,如今她们方家愈发的体面。听人说,求亲的人不少,她特地躲到这边来。” 范雅庭在心里嗤了一声,面上却应道:“可不是。” 西厢窝在床上的两姐妹,边做针线边说悄悄话,懒得去听这些闲言。 美绣瞧见姐姐量的数不对,抿着嘴偷乐。 莒绣面上烧得慌,胡乱解释道:“他没得娘替他张罗,衣衫都旧了。我……我知道这样不规矩,美绣,我没给你做个好样,该……” 美绣忙道:“姐姐,你说的什么呢。我先前,那叫有眼无珠,姐姐这是慧眼识宝,怎么能一概而论呢?如今世道早不一样了,便是咱们那,相看不也要两厢见一见,说说话。姐姐又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有什么要紧的?” 莒绣一直谨慎本分,像今日这样的,还有前些天那样的事,对她来说,虽然是心之所向,但实在难安。 美绣哪有不懂的,又劝道:“姐姐,先生那样看重你,倘若你端着远着,人家又有什么意思?” 莒绣正是这样想,才大着胆子回应,美绣这话说到了她心坎里,因此她舒了口气,小声道:“我原先觉着自己配不上,只想远远地欣赏,可如今,他的心意也是如此,我便舍不得见他失落,不忍见他难过。他……他过得比我还苦,比我还不容易。我心疼他,一想起来就心酸想落泪。” 完了! 美绣张圆了嘴,哭丧着脸道:“姑娘家若是怜起谁,是不是就是上了心?” 莒绣一愣,随即掩了她嘴道:“你小点声,不要急。出了何事,你慢慢说来。” 美绣丢下手里的活计,双手抱头,愁眉苦脸道:“我就该躲着的,那混蛋也太难缠了,我怎么……唉!我又忘了先前的教训,他跟我说那些生平,我居然想‘这家伙怪可怜的’,还悄悄为他掉了两滴泪。完了,完了,我不要做这种人家的孙媳妇呀!” 莒绣见她这形态,暗自松了口气,忙拉住她,劝道:“你别急,我看你这样,不像情根深种的样子。兴许就是见他不容易,一时起了些怜悯。” 美绣叹口气,噘着嘴道:“你知道我说的谁吧,那家伙,通房生的,打小就没人疼。你看他敷粉怪恶心人的,我问过了,他说白嫩些招人喜欢。再问仔细些,说是幼时得了贵人一句赞,他就牢牢地记着了,又傻又可怜。他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也要省下钱来买脂粉维持这白嫩,你说可笑不可笑?” 莒绣怕她说得越多越投入,忙道:“说起来,侯府再慢待他,也不至于饿着冻着。老太太那样可恶,咱们不说他了,好不好?” 美绣一想到老太太那疯癫模样,忍不住哆嗦了一下,果然再不说她的孙子,转而说起宴席上听来的新鲜事。 -- 第143页 “姐姐,你们走得早,不知道后边的事。喏……” 她朝窗外一努嘴,不屑道:“那边几位,只怕又打上了新人的主意。” “什么新人?”莒绣问道。 美绣重拿起布料干活,头也不抬道:“说是先帝爷的遗珠认了回来,没给正经的名分,只是她那独子,很得圣心,时常叫进宫伴驾。这也不是新闻,说是刚过了年就入的京,只是最近宠得过了些,就招了人眼,京里那些人家,没有不说起他的。” 莒绣又问:“你听谁说的?” 美绣嘿嘿乐了一会,才道:“房棉在哪家的花宴上见了一回,追在人家后头跑,混蛋骗子酸溜溜地在兄弟几个跟前诋毁人。又说房棉不规矩,又道那位油嘴滑舌、品行不端。要我说,这样才正好呢。” 莒绣也笑了一声,道:“个人有个人的难处,房棉只是想嫁个好人家,虽然做得明显了些,也是她自己的事,没碍着谁。” “就是,由此可见,这人有多混账。当初勾着房棉,如今见人跑了,又吃起醋来,难道这天下的姑娘,都要归他使唤不成?”美绣抬起的手倏地垂下,沮丧道,“姐姐,我先前怎么就那样瞎呢?” 莒绣哄她:“出门少,又年幼,才容易被人哄骗。如今你懂事了,涨了见识,自然就能识破他的鬼把戏啦。” 美绣耸耸肩,斗志昂扬道:“对,再有这样的,来一个我啐一个,就问:混账东西,你还要不要脸?” 莒绣只笑不语。 美绣脑筋转得快,这话刚落,又扯到别的事上去了:“姐姐,你说对面几个,谁最好?” 莒绣摇头道:“说不好,各有各的长处,也……” “也有各自的毛病对吧?我先前以为那十四是个娇憨的,后头又觉着她才是那个最厉害的。这人可真能藏!” 莒绣剪完手上这一块,拎起来拃过了,满意地放下,接话道:“一家子,光女孩儿就有十几个,没点心眼,只怕要被欺负死了。” 美绣又缩着肩哆嗦了一下,龇牙吸着凉气,完了感慨道:“要是一家子,整日勾心斗角,那也太江湖了!” 莒绣一边理料子一边笑,转头问她:“你是不是又瘦了些?” 美绣立刻丢开那惆怅,笑嘻嘻道:“是咧,这趟出门,总是有点儿好处的。” 不过,她才说完这句,又收了笑,抬手抚脸道:“姐姐,你说那人是不是有什么毛病,非说我没刚来时那样好了。说我这眉,没了精神,说我脸削了,没先前好看了。” 莒绣仔细看了看,认真道:“美绣,有件事,我不好和你明说。你只要记着,倘若你要和他有什么,将来会吃苦,可能会很苦。” 美绣这才意识到自己又提起了那人,连着摆头道:“呸呸呸,怎么又扯到他了?姐姐,倘若我再提,你扇我两下。我的娘喂,这是中了邪还是蛊?” 莒绣忙道:“我看你这样子,不像是那样,说不得就是顺嘴带出来的。我方才那话,不过是白叮嘱一句,你记下就成。” “嗳嗳嗳,”美绣的性子跳脱,说丢开又说到了别处,“我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个字也不回。啊呀,遭了,他是个睁眼瞎,如何看信回信?” 莒绣劝道:“你忘了,还有郭先生呀。” 美绣一拍脑袋,立刻道:“那就是他不想救我回去咯。臭爹,臭爹,等我回去了,非得踩烂你那宝贝葫芦不可,哼!” 莒绣抿嘴偷笑,美绣扭头,见她笑,也跟着笑起来,自嘲道:“我也就比姐姐好上那么一些,有这个臭爹疼一疼。只是呀,他这人,太靠不住了。今儿还惦记的要紧事,喝上两盅,立时就忘了个干净。” “这事不一样,他不会的。只怕是家里那个……不依。” 两姐妹同时叹了一声,美绣想起英明神武的未来姐夫,笑嘻嘻道:“也不知她见了先生,那脸要拉多长!” 莒绣脸上的笑,立时化成了愁肠百结,心道:倘若她不肯,岂不是要给他委屈受? 美绣做衣裳,喜欢裁一件做一件。手里这条一完工,她揉揉眼,掩嘴打了个哈欠,困倦道:“姐姐,早些歇着吧,我先回房了。” 她这样说着,却随意往后一靠,就这样睡过去了。 莒绣放下手里的活,下床来帮着她躺好,又盖上了被。她披上外衫,将烛台移到桌边,接着做活。 东院里,韦鸿停此刻也没歇着。达练帮他收拾要紧的物件,四儿侍立在门口,等着他吩咐。 韦鸿停心里记挂着袜子的事,也不耐烦多说,只道:“你把消息递出去,所有人,全改了名,就以……算了算了,这事先丢开。我让你去打听的事,可问到了。” 四儿拱手躬身,应声答道:“回爷的话,已经问过了。芳儿道是那回送鞋,姑娘特地把她叫进去,将宝贝放在了藤箱里边,她完完整整递了进来!” 与她有关的事,韦鸿停记得牢,送鞋那是在去老宅前,四月十八。那时,他还没闹明白自己的心思。她早早地表白了心迹,自己却因疏于管教下人,害她忧思这许多日子,实在可恨! 韦鸿停咬牙切齿看向一旁的达练,恨道:“那混账如今在哪?” 达练此刻心里也慌,想求情又不敢,只能老实答道:“他接了爹娘进城,今日歇在了外边。” -- 第144页 韦鸿停闭眼,面无表情道:“如此甚好,也不必再叫进来了。看往日他服侍还算尽心的份上,我也不罚他。你只叫他滚远些,从此,见一回打一回。” 达练暗叹一声,点头应是。 韦鸿停难消心头之恨,如今看他们也碍眼,甩手挥退,对着那书架就是一拳。 达练和四儿对上一眼,两人一齐退出来。 四儿机灵,指指对屋,小声道:“我们去找找,若不然……” 达练点头,两人先进了洞明那屋,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着。再到东面那间杂屋,总算在个旧篓子里找到了那四对素色袜子。 隔着这样久,又是这仓房一样的旧屋子,难免积了灰。 两人想拍,又怕弄坏了,想吹,又怕沾了口水脏到它,只能一个拿帕子轻擦,一个翻出把扇子来扇。 如此折腾过后,总算好些了。 主子的脾气,轻易不来,来了就是雷霆。 四儿摇头缩手不肯接,达练只好自己来,将袜子小心翼翼铺平整了,放在找出的干净捧盒里,端起来往书房送。 “进来。” 达练一听这口气,往四儿那看了一眼,打起精神迈进去,先不忙行礼,只将它往书案上放好了,才垂首道:“爷,找出来了。兴许就是疏忽给忘了,还请爷……” 韦鸿停抓起捧盘,抬眸看了他一眼,达练立刻闭嘴退出去。 韦鸿停在屋里吩咐道:“去打些水来,多打几桶。” 达练和四儿一齐舒了口气,打好水,又捎带了上好的皂豆。眼看主子将袜子浸水里亲自清洗,他们不敢上前代劳,也不敢出声阻拦,只能装没看见,接着打包那些要紧的字画书籍,顺带收拾好方才被主子弄乱的物件。 第66章 隔日,待莒绣醒来,美绣早不在房里了。 冬儿在屏风后倒水,一听见动静,立刻过来伺候。 待莒绣穿戴停当,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她面前,先磕了一头,才请罪:“姑娘,我不该瞒着你替二奶奶传信。姑娘要打要罚,我绝无二话,只求姑娘,千万不要赶我走。” 这个事,莒绣仔细想过,冬儿虽流出去了一些消息,可说到底,她并未做出伤害她的大事。而且,那些日子,冬儿是给过几回暗示的。譬如杨家上门,她那番劝说,是违背尚梅韵安排的。 冬儿有不得已,莒绣做不到怪罪,只是也没了往日的亲近,平静道:“起来吧,再不梳洗,要赶不上了。” 冬儿松了口气,利索起身,帮她整理妆奁。 莒绣去屏风后洗脸,听她在问:“姑娘,你先前那簪子耳坠……怎么都不见了?” 她没问那些新的打哪来,只说旧的,莒绣便答了:“缺银子使,想拿去兑了,放在了美绣那儿。” 冬儿呆站在那,等着她出来了,垂头抠着手道:“姑娘,我月钱没处使,攒了有二三十两。我……一会我回去一趟,把它拿来,放在姑娘这处。姑娘放心……我不是要去那边,是真回家去。” 莒绣笑道:“多谢你的好意,哪里就那样精穷了?只是戴久了,样式又老,不稀罕了。在那边,寻机添置了几件新的,你瞧,不比那些好?” 这几样,确实又鲜亮又好看,只是一个小姐,就这几样首饰,到底不体面。莒绣小姐一向不在意这个,却不知道,外头这些人家,都是先敬衣裳首饰后敬人的。尤其是待嫁的姑娘,哪家要做婆母的,不是比着嫁妆挑人? 算了,劝也劝不动。如今她是戴罪之身,更不好擅自做主。 冬儿便不再问,只安静帮她梳头。 莒绣交代了她,两人合力,挽了个垂鬟分肖髻,只插一枚简简单单的铃兰银簪。 耳上是同副的铃兰耳坠,小巧秀气。 手上素着,她并不接冬儿递过来的镯子。 “眼下还是莫要太招眼的好。” 冬儿想起昨夜的风波,点头应是。 衣柜里多出许多料子,冬儿也不多问从哪来,只道:“姑娘,这些要做什么样式?” 莒绣理了理衣裳,道:“不急,等我回来了,你同我一块来做。你先替我们去领一下早饭,若有办法换铜钱,帮我去兑一些。” 她说罢,当着冬儿的面,走到柜子那,取出那个没有锁的匣子,从中拿了两块碎银,交给她,又道:“这事要辛苦你了,我虽来了这么些时日,可这里头的门道,仍是不通。日常往来,该打点的,你帮着打点。” 这份倚重,让冬儿眼眶带泪,她愧道:“是我辜负了姑娘的信任。” 莒绣笑道:“你必有你的难处,我不问,是以我的处境,知道了也帮不上你。你待我的心意,我也知,既然说开了,何苦一直挂在嘴边,彼此不自在?我要过去了,你和春儿两个商量着,一个看屋子,一个去领饭吧。” 美绣在外间,大声道:“让春儿去领饭吧,冬儿,你先看着屋子。等我们回来了,你再出去。” 两丫头齐声应了。 莒绣出来,美绣挽着她一块往荣逸堂去。 她们一进正屋,老太太就劈头盖脸骂:“下贱坯子,眼皮子这样浅,挑唆得家里不安生。好好的家,就是让你们给搅散了。” 莒绣紧紧地拉住了美绣的手,在心里默念:莫同疯子计较,莫和傻子一般见识。 -- 第145页 尚梅韵没经通传就进了来,几步走到屋子中央,挡了张家姐妹,再大声道:“老太太说我呢,正好人都在,那我也分辩几句。” 老太太立时就哑了。 大姑太太领着范雅庭跟着进到屋里来,两头劝道:“老太太昨儿夜里走了困,这是魇着了。老太太,人张姑娘平白受了委屈,您也说两句。” 老太太看看她,再看看尚梅韵,喘了口粗气,憋屈地道:“张姑娘,老婆子睡迷了,并不是说的你。我骂的,是那些背地里闹鬼的下流混账。” 莒绣美绣适时地“大度”——福一礼表示受不起。 老太太脸色十分难看,却不盯她们俩了,只拿眼去看尚梅韵,等着她像往常一样上前来服侍。 尚梅韵只当没看见,垂头掸了掸褙子下摆。 一众姑娘都觉不可思议,她却淡然处之。 大姑太太好脾气地上前替老太太通头,还不忘劝道:“老太太,姑娘们前儿受了委屈,早些放她们回去,多歇歇吧。” 老太太嘴硬道:“我好吃好喝地供着她们,哪来的委屈?” 姑娘们不好应这个话。 尚梅韵笑道:“老太太,俗话说巧妇难为无米炊,账上亏空了许多。我年纪轻,压不住人,又没有通天的本事,如今把嫁妆银子全填进去,也运不转了。对牌账本我都带了来,正经该由大夫人这样的能干人来操持,珍珠,都放这吧。” 她说罢,朝身后珍珠示意。 珍珠垂着头上前几步,忐忑地放下了捧盘。 大夫人又喜又愁。有亏空,她不想接。但昨儿老太太收了那么多箱子,倘若能挖出来填到官中,那她自然愿意拿下这早该属于她的管家权。 老太太怒火中烧,刚要张嘴,可对上尚梅韵那张笑盈盈的脸,却半个字也吐不出。 尚梅韵转身,对上姐妹两个。她笑笑,一手牵一个,直往外走,嘴上大声道:“我呀,正好有事要找两位妹妹帮忙。” 莒绣美绣面面相觑,见无人出声反对,只好跟着她往外走。 尚梅韵拉着她们,却不是往自清苑去,出了荣逸堂,直接去了挨着的晴舍,叫人唤来了汤妈妈。 “她们俩的路引,现下在何处?” 汤妈妈很是忌惮的模样,欲言又止,眼神乱晃。 尚梅韵收回目光,拈拈手指,看着指上的蔻丹,笑道:“你不说也成,你那屋子,今日就搬吧。你和你男人的身契,我特地留出来了,让我好好合计合计,卖去哪儿才划算呢?” 汤妈妈跪地,哭求道:“二奶奶,我家麒哥儿眼下还病着,搬不得,搬不得呀。” 尚梅韵哼一声,随性道:“我是个没儿子的,你的儿病着,又与我何干?” 那屋子原是她怜恤给的体面,如今要翻脸,汤妈妈又能怎样,只好憋憋屈屈道:“菡萏姑娘要走了,二奶奶,那是老太太的吩咐,我做不得主啊。” 尚梅韵抬脚,拿脚尖踢了她的背,讽道:“当初你们是怎样投靠的我?如今竟有胆糊弄我了。汤贵家的,若不是看你家麒哥儿可怜的份上,我弄死你们都是轻的。” 汤妈妈想起她那些手段,抖得筛糠似的,伏地哀求道:“求二奶奶饶我一回。东西在二老爷那,汤贵一早就要了去,说是照二老爷吩咐。” 尚梅韵并不说话,又是一笑,下狠力一脚踩在她背上。 汤妈妈彻底倒地,沾一脸的灰。 四姑娘和四太太站在廊下,想过来求情。 尚梅韵扭头扫一眼,她俩就止了步,看向莒绣她们。 尚梅韵是为她们而来,莒绣美绣怎好拆台,便扭开头只当没看到。 汤妈妈咬紧了是二老爷拿去了,尚梅韵松开脚,她才松开一口气,立刻又悬上了。二奶奶薅着她头发,下死力往东厢房那儿拖。 二老爷躲在门后,推了二夫人出来挡箭。 二夫人也不是个好性儿的,出来就指着尚梅韵骂:“一大早的,你闹什么幺蛾子,哪有这样做儿媳的……” “二夫人,那梅花簪子中意不中意?” 二夫人那话立刻就收了回去,扭着帕子强装镇定,撇嘴道:“你不懂事,我我……我不跟你计较。” 她说完这句,匆匆往外走,嘴里还念叨:“该过去服侍老太太了。” 正屋门口,三太太铁青着脸看这场闹剧,她来不及开口,杀疯了的尚梅韵先出了手,撇嘴笑问:“三太太,商家初九的宴席,你是去,还是不去呢?” 三太太甩袖进屋,丢下一句:“那样的人家,请也不去。” 二老爷只当做儿媳的知道避讳,躲在门后暗自庆幸。 不曾想,尚梅韵拖着人往门里一丢,抱臂道:“你怎么交出去的,怎么要回来!别人家的东西,你们好厚的脸皮强行要来又不还。二老爷不懂事,你们不好生提醒,还纵着他做出这样的歪事。做客倒成了坐监,这是哪家的规矩?” 二老爷看着汤妈妈,汤妈妈哀求地看向他,两人都不敢去瞧那凶神恶煞。 尚梅韵朝后方一摆手,示意莒绣姐妹离远些。她单枪匹马对上压她一头的公公,却丝毫不惧,眯眼盯着露出来的半个二老爷,冷声道:“二老爷,放着身子不保养,光顾着玩闹,可别一伸腿去了,到时候,可没人给你守孝喔。” 二老爷双手扒着门,好声好气道:“那东西我要来也没用,就是说句顽笑话,想着哪日出门了,可以顺带送她们回去,全了我这个长辈的关爱之心。” -- 第146页 尚梅韵嗤笑一声,一脸讥讽。 二老爷只盼着快点打发她走,此刻一两个丫头片子又算得了什么。他朝屋里的丫鬟使了个眼色,那丫鬟老老实实走进内室,捧出来个红漆盒子。 尚梅韵不接,冷眼看着她,“打开来。” 丫鬟照办,尚梅韵扫一眼,道:“都拿来与我。” 丫鬟扭头去看二老爷,二老爷将头缩回去,躲了。她只好照办,将里边一沓的文书都递给了尚梅韵。 “二奶奶,都在这了。” 尚梅韵隔着帕子接过来,翻动手腕扇了一扇,便看清了全部。她抽出张家姐妹的,转身交给她们,匆匆道:“我这就叫人安排马车过来,送你们回乡,你们回去收拾下。” 美绣欣喜,莒绣却又喜又急,他还约了夜里相见呢。 尚梅韵看着她,温柔一笑,道:“你放心,我替你去交代一声。” 莒绣知道她误会了,想要解释,这会又不好说。 尚梅韵却好像懂了,走到她面前,轻声问:“你什么时候想走了,再同我说,我替你安排车马。” 她扭头,看向美绣,问道:“你呢?” 姐姐不走,美绣不坚定了,看看她,看看姐姐。 尚梅韵也不催,只道:“先走吧,这儿浊气重,没得脏了你们俩。” 说罢,她潇潇洒洒往外走。 莒绣心想:她这些年,被痛苦地困在这里,也不是什么没做,好似这些的人把柄,都握在了手心。那她,会不会是个好攻破的内应呢? 得了人家的好处,莒绣有心回报三分,贴上她,小声劝道:“二……你总要保全了自己。” 小人难防啊! 逼急了,这些人悄悄谋害了她,那再多把柄在手,也是无用的。 尚梅韵爽朗笑笑,也不藏私,直白道:“妹妹,以后就叫我梅姐姐吧。你放心,我自有安排。” 三人出了晴舍,尚梅韵吩咐等在院外的珍珠:“你陪着她们回去。两位妹妹,倘若想好了,就让冬儿来告诉我。若有别的事,也是如此。我虽不管这烂摊子了,但想做什么事,一点也不难。” 莒绣美绣连忙福身表示感谢。 珍珠伴着她们走出去一段,没忍住,小声问:“莒绣姑娘,奶奶……我们小姐,她是怎么了?” 醉一夜,按理该醒过酒了,可人却跟疯了似的:不管家,不去伺候老太太,也不许她们再叫奶奶。这一早上,在长辈们面前如此放诞,这……往后可怎么办呐? 莒绣不好细说,只道:“我也不知,你们多陪着她,劝劝她。珍珠姐姐,我们无事,你回去跟着二奶奶吧。” 传统礼教,哪里容得下那样的情愫,哪里容得下这样的言行。 尚梅韵是个可怜人,莒绣不忍见她下场凄惨。在她心里,总觉着好死不如赖活。只是人各有不同,她没走到尚梅韵这样的绝境,没法感同身受,并不好说太多。 珍珠虽然记挂着自家小姐,但也记着小姐的规矩,本本分分将人送到了鹿鸣院,这才匆匆离开。 正房台矶上站着的鸿雁见了这,将手里端着的水一泼,朝张家姐妹又是一白眼,气冲冲地进屋里去了。 大姑太太留在了老太太那,屋里只一个范雅庭,见她这模样,问道:“这是怎么了?” 鸿雁气呼呼道:“小姐,还真让她们巴结上了,方才是珍珠姐姐送回来的。” 范雅庭知道的比她多,在老太太那,二奶奶宁可逆着老太太的意,也要护着那对姐妹。这又是为何? 她自视天资、勤勉都无人能及,只是被家世牵累不得出头,从来只嫉妒那些家世比她好的人。可如今一个张莒绣,却隐隐要盖过她去,她心里怪不是滋味的。 鸿雁坐下来,闷闷地吃剩下来的粥点。 范雅庭回了神,劝道:“那又如何?那位交了对牌,往后不管事了,二哥向来不搭理她。一个空架子,巴结上了就巴结上,费那么多劲,也不过是竹篮子打水。” 鸿雁面色果然好些了,只想起昨日跟在人家身后,被迫看的那些好衣料,又道:“姑娘,她们做的那马面裙,比寻常的好些。行走间,那花样乍隐乍现,怪灵动的,我们也去买些料子来做吧。” 这下又轮到范雅庭心里不自在了,面上不显,淡淡地道:“眼下哥哥念书要紧,怎么好去扰他?几条裙子而已,你什么时候眼皮子这样浅了?” 鸿雁忙笑着认错:“是我糊涂了,姑娘好容貌好身段,做新裙子只是锦上添花。不像她们,再好的衣衫,也是草鞋配礼冠,不伦不类罢了。” 范雅庭放下镜子,笑道:“你什么时候也学着贪嘴贫舍了?” 鸿雁笑嘻嘻地道:“我说的都是实话,姑娘可不能责怪我。” 莒绣美绣回了房,哪里顾得上她们嚼不嚼舌根。 一进屋,横竖也没外人。莒绣道:“美绣,你先回去。你放心,二奶奶是靠得住的,她定会安排妥当。” 美绣心急,抓着她胳膊问:“那你呢?姐姐不走,我也不走,我陪着你。” 莒绣摇头道:“我要是回去了,只怕会被祖母卖到胡麻屯去。” 美绣想起那个浪荡子,气不打一处来,怒道:“胡家就没一个好东西。” 莒绣连忙给她一个眼色,胡家再不好,也含着她们一个长辈。她们不能像尚梅韵那样破釜沉舟,自然要忌惮。 -- 第147页 春儿闷头将食盒里的早饭一一取出,冬儿从里屋出来,劝道:“两位姑娘,先用饭吧,有事一会再商量。” 她往外头看一眼,美绣一扭头,果然见云堇书站在东厢门口,眼巴巴地看着这儿。 美绣也不管那边看不看得见,远远朝她翻了个白眼,然后听了劝,挨着姐姐坐下。 冬儿走到门口,将门掩上大半,然后守在那不动。 莒绣小声劝:“美绣,你先回去,我不放心我娘,可我还走不了,只能拜托你。至于你的婚事,万不能让她做主,你要牢牢地抓住你爹,让他给你牵头。你记着,本朝的新律:儿女婚事,父母是头一份的,没了父母才由祖父母做主。我娘没法和老太太抗衡,但你爹是可以的。你一回去,就要和他说明白,让他时刻替你注意着。” 外人不知,当年因某些缘故,秋瑞珍的奴籍未消。在户籍上,莒绣有爹无娘,因此,她的婚事,只能由着胡二妹摆布。 美绣愁得不行。 姐姐不能回去,她懂。她很想回去,但单把姐姐留下来,又不放心。只是姐姐将伯娘托付给了她,她回去又是有任务的。 第67章 美绣拿不定主意,干脆往后拖一拖,耐心挨到冬儿用过饭了,才打发她去跑腿:“你去二奶奶那问一句,就说晚几天再走成不成。” 冬儿看向莒绣,见莒绣没反对,便点头出去了。 美绣不等姐姐问,抢先道:“姐姐,你看呐,我外公是初八的生辰。倘若我今儿就走,我爹娘不在,那我是不是被卖了,也没人护着?” 这事可能性极小,但莒绣懂了她的心思,点头同意了。 男学女学都撤了,白日里无处可去,好在还有做不完的料子在等着她们。 两人又挤在一个屋里,做起针线活。 等冬儿回来了,两主两仆一块干。 昨儿夜里,莒绣特地将给他裁的那些单独藏了,因此,白日只做自己身上的。 料子多,她给冬儿春儿也匀了些。 “你们服侍用心,我们也没什么好东西,就这个,你们也别嫌弃。” 美绣跟着拿出两枚银簪两枚金戒子让她们分,这是姐妹俩昨晚商量过的。 春儿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没敢动。冬儿大大方方上前,从桌上取了东西,笑道:“多谢两位姑娘。” 春儿安心了,也上前接了。 捂在屋里做衣衫很费眼睛,便隔一会,起身出去透透气。 云堇书好似一直没回屋,就在廊下心事重重地坐着,见莒绣美绣出来,立刻站起来,向前走了两步,又停下了。 她才要张嘴,后边冒出个马家十一姑娘,抢先道:“云姑娘,外边日头晒,又有风,快进屋里来呀!” 云堇书跟上她,才走一步,又不死心地扭头来看张家姐妹。 美绣朝她做了个鬼脸,莒绣却若有所思,朝她淡淡一笑。 云堇书脚步一顿,旁边十一姑娘挽了她胳膊,亲热地笑道:“快进去吧,我们正要玩叶子戏,单等你一个了。” 云堇书就被架进屋里去了。 美绣笑嘻嘻地道:“哈哈,她被人制住,也是活该了。” 当初谁的都不偷,就偷姐姐的东西,还不是欺负她们没人撑腰,哼! 莒绣虽对云堇书没什么好感,也不打算落井下石,只道:“不要幸灾乐祸,免招口舌。” 美绣讪笑,点头道:“好,姐姐,我听你的。” 冬儿春儿留在廊下,两姐妹出了院门,到前边小林子透透气。 才到了这,两姐妹一齐看向随墙门——那边有动静。 莒绣压下声,抢先道:“兴许是买下宅子的人要搬过来了。” 美绣点头。 为避嫌,两人往东边走过去些,这才说起返乡的事。 美绣劝道:“姐姐,那些首饰,你还是留着吧。咱们那,你还不知道,拿着也兑不来。以伯娘的俭省性子,能用几个钱?依我看,银子也不用带,我不是嫌麻烦,是想着你要留在这,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多少有要开支的地方。再说,还有姐夫呢,万一要置个宅子,短了银钱,也没处相借呀!” 莒绣担心的,却是把财物捎回去,会让祖母动了心思。抄走东西不是最可怕的,就怕她见钱眼开,以为姐妹俩在外头闯出了什么门路,打了更大的主意,将来可劲为难他。先前她将除他的东西外全部托付,是怕个万一,怕万一她不能囫囵回去,那这些,就是母亲将来的立身之本了。 祖母可恶,可她年纪大,总有一日要去的。到那时,母亲得了自由身,又有银钱傍身,若美绣能偶尔看顾一下,自己就是去了,也能安心。 两厢为难,她只得拿定主意道:“你说的也有理,既如此,首饰我都留下,银子带一半。你机灵,寻个好时机,替我悄悄地给了。料子只怕一带回去就让祖母给拦了,干脆也不带。我把旧衣清出来,祖母不稀罕,我娘改改也能穿。” 美绣点头道:“这样也好。姐姐放心,你的娘,我一定替你顾好了。只是……姐姐,你在这,也要小心为上。姐夫再厉害,也顾不到这内宅来。” 莒绣便道:“他和方姑娘的父亲交好,嘱咐我多和方姑娘亲近,若有事,她会帮一把。何况如今还有个……梅姐姐,你不必担忧。我只是迟上些许,很快就回去了。你只说我在这接了一宗绣活,待完工了,结了工钱就回。祖母肯定要问这府里的事,你只管糊弄过去!” -- 第148页 “好,我记下了。” 这样,不擅女红的她先回去,绣活好的姐姐留下,等姐姐回去了,上交些银子,这谎就圆好了。 两人又说了些家里的事,商定到了五月初十,美绣再走。按着惯例,张河初八去给岳父祝寿,歇一晚,初九就回了。 一会写个信捎出去,让张河心里有个数。美绣初十再出发,十一那天到家。到那时候,他铁定是在家的,有他在,祖母要责难美绣无功而返,也不用怕了。 莒绣惦记着今夜之约,心不在焉,手上功夫也慢。虽有冬儿帮忙,也只缝完了一身的中衣并两条亵裤。 用了晚饭,她嘱咐两个丫头去打水回来,早早地梳洗过,拿出一册书来看。 冬儿候在一旁,她就道:“昨儿累着你了,今夜无事,你回去歇着吧。我眼酸了,今夜不做活,只看两页书就歇。” 冬儿见她态度如常,心里大安,笑着打好帘,走了。 美绣一直听着这边动静,对春儿道:“你去杂院那边歇着吧,往后也不用守夜。” 春儿惶恐道:“姑娘,可是我哪儿做错了?” 美绣笑道:“不是不是,你夜里有些打呼,吵着我了。” 春儿错愕,更不安了,跪下请罪:“我该死,姑娘,我……” 美绣虚扶了一把,解释道:“不是你声大,是我睡不安生,有点动静就醒了。这些日子累着了你,不怪你睡得沉。去吧,我不是责怪你,只是在老宅清静了几夜,成习惯了。” 春儿沮丧地点点头,也走了。 美绣跟着出来,拴了门,跑到姐姐房里来表功:“我把她也打发走了,你放心,我给你守着屋子。” 莒绣快臊死了,摇头道:“我哪也不去,你回屋歇着吧。” 她想了想,又加一句:“别再过来了。” 美绣脑子活,立刻嘻嘻笑,一面点头一面道:“我知道了,这就回屋去。你放心,我今儿困倦得很,回房就要歇了,太困了,打雷都吵不醒。” 莒绣脸热,扭头不看她。 美绣跳着步子出去了,还细心地把她过身时弄乱的帘子放好了。 莒绣放下书,在屋里来回踱了几遍。他只说夜里看看她,又没说几时来,她便安下心,找出为他裁剪的料子出来缝制。 只是才动了几针,那密门后,就传来小鸡啄米似的小声敲门。 莒绣从怀里摸出方才就预备好的钥匙,用力推开柜子,开了锁。 锁开了,他却不推门,只贴着门道:“莒绣,我不进来,晚间喝了酒,别熏着了你。” 莒绣却信他只是不想唐突自己,小声道:“那你早些回去歇着吧。” 门那边的他笑了,声音越发地柔:“莒绣,我特地来请罪的。先前你送的袜子,我舍不得穿,一直收着,那时顾忌着许多事,也不敢同你说明白。是我不好,平白让你等了许久。” 那时的自己鲁莽又冲动,莒绣臊得很,好在隔着一道门,不必四目相对。 他又讨饶:“好姑娘,我还有一宗罪,你要饶我才好。我搬了铺盖到这边,夜里就睡这。我想守着你,就算不合礼数,我也想这样做。你不要赶我,好不好?” 这人,胡乱说着这些醉话,竟让她也醉了。 这话莒绣也不好答,只催他:“你快去歇着吧,下回少饮些,酒也不是好物。” “是是是,”他规规矩矩应了,又道,“往后你管着我,你说一盅就一盅,你说不喝就不喝。” 爷们外边的事,莒绣不懂也不胡乱插手,便道:“你是个有分寸的,我信你。” 他又笑,“我今儿高兴,所以多喝了几杯,往后再不会了。你放心,我没醉,只是一时高兴,话就多了些。你房里镜子太小,我捎了面大一些的,就搁在门侧。我现下就走,你开了门,将它拿进去用。” 莒绣忙叫住他:“且等等,我也有东西要给你。” 韦鸿停见她并不避讳夜里见自己,松了口气,规规矩矩后退几步,离门远一些,躲了个夜闯闺房的罪,这才道:“那你开门吧,这边没别人。” 两人耳力都好,因此一直是这样的轻声说,不怕被人听见。可这木门一拉,突然发出的嘎吱一声,让莒绣紧张了一把,抓着门把不敢再动。 好在门响后,四周再无动静。门那边,他温柔地看着她,静静地等着。 有他呢! 莒绣安下心,上前几步,将昨夜赶制的那套中衣塞给他,半垂着头不敢看他,闷声道:“你先穿着,哪不合身告诉我。我再改一改。” 料子一上手,他就知道,这正是昨夜买的那些。 韦鸿停心头一暖,单手抱着衣裳,另一只手飞快地拉住了她,饱含深情道:“莒绣,辛苦你了。” 莒绣挣开他的手,往斜前方走了几步,蹲下抱起那个被布裹住了的物件,背对着他站起声,小声道:“里边有样要紧的东西,你替我保管。快回去吧!你夜里歇在这,可别让人逮着了才好,轻易不要点灯。若是不便利,还是住回东院去。” 谁也不知买这宅子的人什么时候会搬进来,万一撞上了,可怎么办? 韦鸿停收手应声,看着她从门那走进去,情不自禁追了一步,又停在了离门四五尺远的地方,只看着她。 这边是黑的,但莒绣屋里有灯,烛光为她投下一个纤长的影子。 -- 第149页 她停了步,没转身。他移动双脚,让自己和她的影子伴在一起。 莒绣扭头,朝他一笑,转身飞快地推上了门,任它吱呀。只是这一次,她没再上锁,只把柜子推回来挡住。 她抱着镜子,背靠着柜子,仔细去听。 她关了门,他没立刻走开。莒绣耐心等了好一会,才听到他那轻不可闻的脚步。 等他确确实实走远了,莒绣这才走到桌旁,轻轻展开包着镜子的布。 才一打开,就把她吓了一愣。 这不是铜镜,镜子里的人像,清晰分明,连耳边一根碎发都看得真切。她身上穿的,和镜子里映出的,都是一样的嫣红和霜白,印花也清清楚楚。 这镜子不仅好用,也比先前那铜镜要大上几圈。莒绣将它轻轻地翻过来,在背面看到了折叠进去的镜架,将它支出,就能很好地将镜子在桌面上放稳。 莒绣将先前的镜台搬走,小心翼翼将它挪到矮柜上,对着镜子仔细看了看自己的眉。 桑姑娘说“你这眉,还可以再好一些”,他的画里,将她的眉也描得稍弯一些,那样更好看。 莒绣不由自主地拿手指描了一下眉尾,随即回神,又收回手。 我怎么也这样了? 镜子里的娇羞面容,回答了她。 韦鸿停抱着那套衣,脸虽然是板着的,心里却在狂喜。 四儿留在那边看院子,达练悄悄跟了过来,不敢上前说“我拿去洗洗”,只耐心等着他吩咐。 洞明那小子嚎得涕泪横流,跪着求他帮忙讨个进来请罪的机会。 达练哪敢,这混小子总不长脑子,达练救不了他,不过,他倒有几句可以提点他。 韦鸿停瞧他一眼。 达练思索一番,只拣了一件要紧的事告诉他:“那庵子里的事,有了一点眉目,那……” “传信给王爷那边即可。” 那是褚敇的心上人。 他抬手解衣裳,达练见此,忙带上门退出去。 人才跨出去,就听里边吩咐:“你歇对面去。” “是。” 主子要挨着那位住,达练提醒自己一定记住了:往后东厢这边,能不待就不要待。 第68章 韦鸿停将衣服里边夹着的路引仔细收起来,好好地梳洗过,再换上这套新中衣,也不穿外衫了,只穿着它,在屋里走了几个来回,又停下来,仔细去听。 两座院子本来隔着甬道,封墙前改了,甬道扩到了这边的院子。 韦鸿停怕臊到她,没选择挨着她那间的屋子来住。昨儿夜里,他听着动静,挑了鹿鸣院西厢闲置的那间贴着住。 这样既能听到她的声响,又避了嫌。 她好像在屋里走动了几步,又安静了。 歇下了吗? 韦鸿停坐不住,随意套上外衫,翻身上了屋顶,果然见她那窗子,还透着淡淡的光。 莒绣满面春风,躺下睡不着,又翻身起来赶制他的衣裳。 才做了几针,就听到鸟鸣。 起初她不知是何意,若是有话要说,他大可到门那说给他听。那这是……她收好东西,吹了灯。果然听到了他走开的脚步声。 莒绣笑着歇下,闭上眼。 如今一切势头都好。 情意定了。 二奶奶那,阴谋过了明路,反倒多了份助力。 路引拿了回来,她再不用担忧被人要挟,他也不用再费心思去弄。 多好! 多谢老天! 唯一待办的,是他们的婚事。只要他差事一了,他们就一块想法子,争取祖母的同意。 她想着这些,安心入睡了。 早起洗漱过,因昨日美绣拿首饰过来时,冬儿也在,因此她没再多话,只问莒绣:“姑娘,今儿梳什么发,戴什么簪?” 今日无约,莒绣便道:“小髻吧。” 冬儿伸手去取簪,她摇头道:“不必了。” 冬儿不解,愣住了。 莒绣随手拿起一枚拿碎料子做的花簪,插了上去,起身道:“这样就好了。” 前两日都是穿的新裙子,今日穿的是二奶奶送的旧衣裳,穿过好几水,很不起眼了。 冬儿追上两步,提醒道:“姑娘,如今天热了,穿这个不合时宜。” 莒绣扭头,笑道:“回来再换。” 美绣听到这些,忙拔了头上那两枚簪子,追过来问姐姐:“我是不是也要换掉这身?” 姐姐做事,向来有她的道理。 她虽问着,没等姐姐来答,就要上手去解扣。 莒绣忙道:“不必。料子是过了明路的,你穿无妨。” 她是因为这两日连着露脸,太打眼了,不想招是非。 美绣停了手,整整衣裳,又把簪子插了回去,心想:反正我就要走了,管它呢! 到了荣逸堂,美绣仔细留意了,姐姐穿着朴素,果然盯着她的人少了许多。 老太太虽没好脸色,但到底没敢再吐恶言。 尚梅韵不在,四姑娘也不在,名册上的姑娘,和昨儿一样,都没来。 还是她们这群没着落的尴尬表姑娘,和一个日渐寡言的六姑娘。 大夫人好似在和老太太置气,这会也铁青个脸,抓着本册子在那翻点。 二夫人是所有人里边,最关注姐妹俩的,时不时瞄上一眼。 -- 第150页 莒绣看向她发间,她这才哼一声,撇嘴收回目光。 老太太不责难,也不放人走。 所有人都沉默着,静静地看着大姑太太给老太太通了头,挽了发,戴了抹额,再换上一件很体面的新外衫。 老太太站着,大夫人不情不愿地跟着起了身。 二夫人朝她得意一瞥。 大夫人脸色更难看了。 老太太没再坐下,而是抬脚往外走,众人只得跟上。 滑竿在院里等着,姑太太和菡萏服侍着她坐上去了。 夫人们随侍在侧,连三夫人都匆匆赶来,跟了上去。 留下一众姑娘不知所措。 到了院门口,菡萏落下几步,转身叹道:“回屋去吧。范姑娘,六姑娘,你们两个跟上来。” 二奶奶撂挑子,老太太忙着置气,大夫人只顾着数银子、翻簿子。方才她等了许久,也不见大夫人做安排,只好回头补上。 这事,先前也出现过。 莒绣便明了,这是又要带着这两位上高门去“做客”了。 她一想起做客就觉恶心,事到如今,她们中有一个惦记八姑娘的吗?大夫人这个亲娘,午夜梦回,良心会不会痛上一刻? 终于能走了,美绣松了口气,挽着姐姐快步往外走,等把人远远抛下了,这才道:“还好就要走了!这家子,没一个寻常些的,都古里古怪,疯疯癫癫。” 莒绣想着心事,没顾得上答。方才她迈出院门时,下意识地瞧了一眼守门的婆子。 那回托四姑娘的福,汤妈妈吐了一点儿有关草儿姑奶奶的事:这婆子是姑奶奶干娘。 莒绣想攀下交情,探听往事,一是为着姑奶奶之死,二是想着,能否对他差事有益。 只是荣逸堂总是挤满了人,她寻不到机会。 桑姑娘如今住在荣逸堂里,可是回了城,除端午晚宴远远地见了一眼,再没机会碰头说话。 对了,桑姑娘说过:桑梓是打小跟着她的。 主子们往来不便,但丫头们来来去去,碰上了,说一两句,寻常都不会有人在意的。 莒绣一拿定主意,便小声对美绣道:“一会我想让冬儿去找找桑姑娘身边的桑梓,你帮我寻个借口。” “好的,”美绣点头道,“等用了早膳,春儿留下帮我洗头。冬儿有门路,让她去买些果子捎进来。” “嗯,这样好。” 冬儿出去没多会就回转,面色如常道:“姑娘,已经托了人,晚些就带进来。” 莒绣笑道:“辛苦了,你帮我熨一熨这几件。” 冬儿眨眨眼,莒绣瞧一眼外边,大声问:“美绣,你洗好了吗?” 美绣在里屋屏风后边,大声应道:“快了,春儿,不抹头油,拿布巾子来。” 春儿取来布巾子,帮着她擦头发。 莒绣起身,和冬儿一块进了里屋。 冬儿在她耳边交代:“姑娘,我同桑梓姐姐说好了,她说会悄悄告诉她家姑娘。姑娘,她没有一丝为难,答应得很痛快。” 莒绣点头道:“那就好。” 桑梓这反应,代表桑姑娘那句,不是客套。虽不知她究竟为何愿意与她们交好,但能用上,暂且先用着。日后有帮得上的,只要不是违背良心的事,莒绣也很愿意助她。 主仆俩抱着料子和针线篓回到外间,美绣擦过头发了,也跟着来。 因为门敞着,对面云堇书可怜兮兮的模样,她们一抬头就看得见。 美绣瞪她,她扭过身子。美绣埋头做针线,她又看过来。 莒绣是真好奇上了:她这是怎么了? 洪婆子从廊上匆匆过来,束着手道:“冬儿,外边小丫头找你。” 冬儿放下焦(熨)斗,跟着她出去,没一会就回了来,将一个大油纸包放在桌上。她拿了焦斗出去,去倒座房重填了热水,回来接着熨。 莒绣留意到,冬儿放下东西出去,春儿往桌上瞧了两次。以莒绣对她的了解,这孩子虽然过去日子艰难,但不是个馋嘴的。 美绣埋头缝领子,压根没注意。 莒绣暗叹一声,等冬儿熨过这一件,她放下活计,大声道:“都歇一会吧。” 说罢,她将油纸包展到完全摊开,如此,里边所有东西一目了然。果然,春儿不再往这瞧了。 这府里,再没谁与她们有利益纠葛。春儿这样,真的只是因为和她们生分了吗? 美绣给冬儿的银子,不过两三钱,换回来一大包。上回范姑娘生辰,莒绣买的礼盒,四色点心,不过各八小块,就要价一两。 同人不同命,同糕亦不同价。 美绣拿起一块绿豆糕,招呼她们:“你们也吃呀!” 她咬上一口,点头道:“这个味道不错,和姐姐做的差不离。” 莒绣笑,也拈起一块,看了看,余光瞥到云堇书又看向了这儿。她收了笑,将手里这一块吃了,端起茶碗冲了嘴里的残渣。 她将油纸包裁下一角,放在一旁,将几样点心,每样各取一块,简单包起来,走到廊上,朝东厢的云堇书招手。 云堇书警惕地往屋里看了一眼,然后起身,快步走了过来。 莒绣笑着递给她,道:“凑巧有人送了这个来,你也尝尝。” 云堇书看看纸包,再抬眼看她,摇头道:“我不是嘴馋。莒绣姑娘,我……我能不能跟你们一块住呀?” -- 第151页 东西厢都是四间房三张床,东厢四个主子,西厢两个主子。莒绣知道她住过来更合情理,可美绣说得对,哪有那么多锁头来防她? 所以她没答这话。 云堇书急得要哭了,苦苦哀求:“莒绣姑娘,我知道错了,我不该指使秋儿做那事。我只是想……那会我魔怔了,郡主说要带我去寿王府,我没得体面首饰,原本只想借你的用一用,再悄悄地送回去。可是秋儿说,秋儿说你不敢讨回去的。我我我糊涂了,听了她怂恿,特地戴着到你跟前,你果然没……不对不对,是你大度没计较。其实我……我夜里都睡不安稳,头一回做这样的事,我……又臊又难受。你……” 她越说越没底气,垂着头,哭丧道:“我知道了,换做是我,我也不肯的。你人好,没打没骂已是厚道。对了,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郡主跟效哥儿说……效哥儿是她四哥。她叫他到老太太跟前讨了你回去做个妾,到时候想怎样就怎样,替她出口气。” 莒绣拉了她的手,将纸包塞到她手里,柔声问:“你几时听到的?” 云堇书抬头看了她一眼,瘪着嘴道:“昨儿夜里。效哥儿人倒是不错,只是房里已经有七八个宝贝了,我平常都躲着他。昨儿他缠着要见,问起我,说想知道你是怎样的。” 她看莒绣脸色不好,忙道:“你放心,我没说你怎样,只说你不是奴才,是位表小姐,家里还有人的,只怕不好要。莒绣姑娘,他家里……不好,你别去。原先我爹……起过些心思,后来……” 可能是牵扯到秦王府的密辛,她摇了摇头,没再接着说。 莒绣感激,又不好越过美绣应承她,只悄声道:“你先回去,我去问问看。你也知道,如今大夫人管家,这话不好说了。” 云堇书满目期盼地点了点头,小声道:“我夜里睡的脚踏,她们还不让我用房里的恭桶,说是脏了怎么办?莒绣姑娘,远着她们些,这些人……” 她又摇了摇头。 虽是一面之词,莒绣却信了大半。 到目前为止,云堇书使的坏,在明面上。而马家几位,让莒绣更不舒服。 莒绣想等夜里再和美绣商量商量,后来却发现不必了。 晌午过后,鹿鸣院来了几个陌生仆妇,手脚麻利地帮马家三姐妹打包了行李,伴着她们,风风火火地走了。 东厢只留一个满脸是笑的云堇书,她对着这面大声喊:“莒绣姑娘,美绣姑娘,有空了,过来坐坐啊!” 这是怎么了? 莒绣不知,美绣也不知。 好在正房做客归来的范姑娘是知道的。 鸿雁和张家姐妹一样好奇,关了门问:“姑娘,姑娘,东厢那几姐妹全走了!” 范雅庭对镜描眉,随意道:“马家那位得了贵人看中,和瀚哥儿(八少爷)的事想要赖了。” 鸿雁更好奇了,追问:“哪位贵人?那位小姐,不是还没到年纪吗?” 范雅庭笑道:“哪里就是这个看中了,两家的长辈彼此看中不就成了?听人说,马大人这回替王爷办差,得了圣上一句夸,往后……呵,官场上的事,也不是我们闹得明白的。你只要知道,马家如今瞧不上韦家了。” 她在笑,鸿雁却愁得要哭了,在韦家这十来年,她哪里记得自己是范姓人家的。她一想起如今这家里那些烂摊子,夜里都睡不着,因此,她急道:“姑娘,那往后咱们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范雅庭又嗤笑了一声,放下螺子黛,接着点拨她,“有宫里那位在,还撑得住几年。你放心,到那时候,我早嫁出去了,你跟着我,自然不怕的。至于我母亲,有我哥哥呢。何况她是出嫁女,就算抄家,也罚不到她身上去。” 鸿雁虽得了些安慰,但听到抄家,还是忍不住腿软。她扶着桌子坐下来,颤声再问:“姑娘,不会抄家吧?这家里……又没做那事!” 范家被抄的时候,她还没出生。但她小时候,爹娘无数次在深夜感慨起当时的情形,她爹娘是家生子,论罪的时候,只数到了她祖父母这一辈。但谋反抄家这种事,在她幼时,是比夜叉还可怕的东西。 范雅庭皱了眉,有些不耐道:“就冲老太太那疯癫模样,迟早要出事。往后,荣逸堂那边,不用去送东西了。” “菡萏姐姐不是对咱们很亲近嘛。” 范雅庭撇嘴道:“金山银山也填不满,她们都是些靠不住的。你也不用事事都弄明白,记着我的话就是了!” 鸿雁忙道:“是,姑娘,我记下了。” 托鸿雁的福,莒绣两人也弄明白了马家姐妹离开的缘故。不是她们存心偷听,而是范雅庭靠近了窗,又特地很大声在说,只除了后边几句。别说她们俩,就是对门的云堇书都能听明白。 美绣既不想管马家的事,也不想管这家的事。她和冬儿在那嘀咕:“你听出来了吧,这是在显摆呢,哼,就她百事通!” 莒绣笑着提醒她:“小点声。” 美绣一下想起来:我姐夫也姓韦呀! 她急道:“姐姐,这家里不会真被抄家吧?” 莒绣摇头道:“那么大的事,我怎么会知道。你不要管,也不要到处说。” 美绣委委屈屈应了一声,等冬儿递给她熨好的这件,她立刻抛下那些烦恼,欢欢喜喜进屋里试新裙子去了。 -- 第152页 完工的衣裳都熨过了,冬儿出去倒了焦斗里的热水,将它仔细擦净了,收起来。 她净了手,重新走回到桌边,拈起一块料子,提醒莒绣:“姑娘,这些都是好料子,只是这几样,暑天穿了恐怕会有些热。” 莒绣点头道:“只怕是的。先做好了,入了秋再穿吧。” 料子留着打眼,不如趁热做完了,等回去了,再撒个谎,就说是贵人赏的旧衣,祖母见了,也不好强行拿走。 至于母亲那,往后再想法子为她添置。 她已打定主意:他将值钱的物件存在了她这,她也想将料子放在他那。到时候,裁好的做嫁妆,没动的料子留他这当聘礼,如此,两头都有几件像样的了。 冬儿将已经熨好的衣裳都收进柜里,出来后,瞧一眼美绣那屋,弯腰贴着莒绣耳朵,小声道:“姑娘,春儿是年前跟着三夫人进府的,府里好几年没采买丫头了,只有往外卖的。” 这事莒绣并没交代,冬儿却主动去做了,此刻,她是真心要多做,弥补先前的过错。 莒绣点头道:“你费心了,兴许就是我多心了。” 三夫人在她们之后才回来,在此前又与她们没有任何利益牵扯。春儿跟着她们,应当不是她的安排。 冬儿笑笑,站直了身,以平常的语气道:“四奶奶这两日就到。” 这个消息倒是真的惊到了莒绣——不是说那位快不行了吗?居然还能赶这么远的路! 屋里美绣匆忙冲出来听小道,脱口而问:“真的吗,她长什么样,凶……胸怀广不广?” 因为有姐姐提醒,后两句是压着声问出来的。 冬儿看向春儿,春儿愣了一下,回神答道:“四奶奶生得好,比二奶奶还好看些,就是一直病着,气色不大好。四奶奶脾气也好,又温柔又贤惠。” 这是四少爷嘴里那个害他恨不能躲到天边去的人? 别说美绣不信,莒绣都不大信。不过仔细想想,春儿跟着三夫人进的府,那自然是在三房待过的人,对自家主子有偏爱也是有的。 美绣又问:“她得的什么病,没请大夫吗?” 春儿很为难,纠结了好一阵才答:“南省的名医,都请过了,太医也看过脉,各有各的说法。各家的方子都吃过,总也不见好转。太太老爷都疼她,花再多银子都舍得,只是横竖不起效验,如今也不抱多大的指望了,唉!” 这病也奇了,这么折腾,到最后连病症都不知。 美绣果然问:“我还是头一次听说这样的事。春儿,你见过她发病吗,都有些什么症状?” 春儿摇摇头,老实答道:“我也不知,那边重规矩,里边的姐姐们从来不漏半句口风。只有一回,一个外头来的的大夫不太懂规矩,出了门子念念叨叨。说是胸什么头眩,又气喘息短。唇淡面白,又滑实有力,还说了许多,末了叹道怪哉怪哉。” 只怕真是难治之症,可是都说她要不行了,怎么又能赶远路了呢? 倘若没有三房那一出,莒绣原不必在意她回与不回。但大少爷那事,虽已澄清,郡主都恨极了她,再来一个这样的嫉妒,不论她能力高低,不论她大度或计较,对莒绣来说,都不是好事! 因为有这样的担忧,入了夜,莒绣仔细听着隔壁动静,伺机打发冬儿回去歇下,等美绣也歇下了,主动敲了敲密门。 早在她推动柜子的时刻,韦鸿停已经听到,迅速到了门口。 莒绣掌着烛台,有些为难道:“我有些事想同你说,你……眼下忙不忙?” 韦鸿停笑道:“你只管说。” 他指了指烛台,莒绣回过神,匆忙将它拿进去,放在镜子旁。 她回到门口,倚着门,轻声将与四少爷的纠葛同他细说了,忐忑地等着他回复。 韦鸿停一直是那样的神情,眉眼冷静,嘴角含笑,浑不在意道:“你不要怕,不论那位重病真或假,你都不必理会她。若要见你,你拒了就是,她要以势压人,你让人给二奶奶捎个信,若是有危险,只管砸蛇丸。这边留了人,还有先前你见过的小丫头,都会赶来助你。” 莒绣想:尚梅韵那些事,她没来得及和他说,他是怎么知道二奶奶有能力也愿意护着她的呢? 既然都提到了,她就匆匆把尚梅韵要挟那些人的细节也说了,然后问他:“她这样子,是要报复韦府吗,会不会……坏了你们的事?” 韦鸿停不好说他要查的是蕙嫔那些事,只摇头道:“她有在意的人,投鼠忌器,虽然背后做了些事出出气,但不至于要焚巢捣穴。” 莒绣忍不住问:“她做了些什么,会不会招惹麻烦上身?她也怪不容易的。” 韦鸿停笑道:“你不必替她操心,她是个有智谋的。早些年就开始动手了,这府里许多事,都有她在后边推一把。比如这府里卖掉的产业,如今多数在她的手里。” “她……哪来那么多本钱?”莒绣惊诧,刚入府时,她还觉着二奶奶服侍这样的老太太,受了许多气,有些可怜。哪里想得到,人家才是高手呀! “拿这府里的钱财,做局再坑他们。韦鸿毅欠下那八千两,少说也有一半进了她口袋。” 莒绣已经不知该说什么了。 韦鸿停又道:“这府里里外外的事,她最清楚。只是她性子倔,招揽不来,威胁也不怕。要不然,这差事就好办许多了。” -- 第153页 莒绣眨眨眼,柔声问他:“你几时回来的,回来就住在这吗?” “去岁中秋回的京,只是先前没露面,腊月才住进来,过年没等到太爷露脸,年后祭祀也以重病为由缺席了。这府里所有厉害些的护卫,全在荣逸堂左右,因此先前进展不顺。” 他说到这,悲叹了一声,带着些愧疚道:“莒绣,那人非但没死,还好好地待在老宅,继续做她的大奶奶。这水,远比我想的要深,要脏。” 若不是拿了什么把柄要挟,这府里怎么会帮着遮掩。 莒绣忙道:“至少我们出过一口气,我们在这,离得远,不怕她报复,可是同婶她们……会不会被我牵连?我……” 她想说自己不该那样莽撞,留下祸根。 韦鸿停却不许她认错,截了她的话,饱含深情道:“你做得极好,我心里畅快极了,这几年的憋屈,一下就散了。莒绣,你护着我,做什么都是对的!” 他上前两步,牵起她的手,柔声劝道:“族人们也不是傻的,她再厚的脸皮,总要消停些日子才好露面,如今也‘养着病’。那事是你我所为,她要报复,也该是冲着我来。莒绣不怕,我们一起迎敌。” 莒绣鼓起勇气,也上前半步,将脸贴向他。 他立刻松开手,腾出空来,等她靠近了,再将手搭在她肩上,轻轻揽住。 “莒绣,我为王爷办事,虽无官职,但有些……”他刚要坦白,便听到了一丝动静,掩了她嘴,将她轻轻推进门里,朝她无声摇头,然后点头后退,吹了一哨,迎着斜上方的动静追去。 莒绣腿都是软的,将门掩上,紧紧地贴着它去细听。 兴许是追出去很远了,莒绣听不分明,只有夜风中些许窸窣。 她不敢走开,只静静地等着。 好在没多久,那边就有了熟悉的动静,莒绣全神贯注时,能分辨出他的脚步声,在他靠近时,率先拉开了门。 他预备叩门的手停在半空,停了一瞬,又放下,拉住她的手,道:“有人在探我的底细,像是没有恶意,一见动静就跑了。莒绣,我想办法在这边留两个人守着,你有事,便叩门求助。你放心,我去寻两个会功夫的姑娘家。” 莒绣摇头道:“你正事要紧,方姑娘不是就要来了吗。你且放心,真有事,我会记得砸蛇丸的。” 这宅子还是占着别人的,本就要谨慎,再来两个,只怕要耽误了他。 韦鸿停嘴上总是让她放心,实则他是最不放心的。最稳妥的法子是挑几个会功夫的人,混到她身边去随侍。只是过去的韦府,有那样一个厉害人把着,插不进人。如今的韦府,恰因为烂成了筛子,塞人进来反倒招眼了。 他托方大人办这个事,方大人为难道:“我姑娘过去,也只许带一个,这事难办。” 他便只能指着方书音日常照看。 第69章 莒绣见他收了笑,接着道:“大事要紧,我答应你,一定处处小心。我等着你!” 韦鸿停眼神幽幽,松开她的手,叮嘱她:“你先别歇,在这等着我,我就来。” 莒绣点头,看他三步并作一步,飞快进了那边的门,很快又回转。他将一个淄色衲布荷包放到她手心里,平静道:“这里边,装着一样还算要紧的东西,你且收着。倘若遇上了难处,打开看看,兴许用得上。” 荷包比寻常的要大一些,莒绣一上手,就知道里边是纸张。她猜这是要紧的信件,便摇头道:“我想替你收着,只是我这边,无锁无栓,怕是不妥当。随身带着,又怕被人瞧见了。” 就算如今冬儿是好的,难保将来又生变节。 韦鸿停笑了,仍将此物塞给了她,道:“明儿我给你送几把锁,还有什么缺项,你告诉我,明早我一并弄来。” 莒绣摇头道:“就差这个了。” 她纠结了一会,仍唤回原来的称呼,柔声道:“先生,这道门,我想还是不要轻易再开的好。我怕……太招眼了。” 方姑娘会武功,她住进来后,迟早会发现这些。就算无恶意,多一个外人知道,总不好。 韦鸿停轻叹过后,点头道:“是我不好,总想着见你,把规矩礼法丢了个干净。莒绣,你比我稳重,我该听你的。” 莒绣羞道:“我哪有你这样的本事,只是胆小惯了,我总想着……小心驶得万年船,细水长流更平顺。” 韦鸿停一想起要与她分割,哪怕只隔着一道门一堵墙,都觉难受。 “莒绣,我们早些成亲好不好?不等那些了!” 莒绣又喜又惊,但很快冷静下来,摇头道:“这事急不来的,你走不开,我也不敢匆匆回乡。我回去了,她不会轻易允我们的事,只会算计别的。我是说我祖母……” 韦鸿停也冷静了下来,愧道:“是我不好,你且再等等。” 莒绣更惭愧,先生本是那样稳重的人,自己却乱了他心绪,没准会耽误了大事。她闷头道:“先生,暂且丢开我们的事吧,大事要紧。你安心,我只中意你,也只愿意嫁你这一个,多晚我都等。” 韦鸿停不语,默默地看着她,良久才抬手蹭了蹭她眉角,点点头,目送她阖门消失在眼前。 不过隔着一天,老太太红光满面、喜气洋洋,丝毫不见先前的颓败,只是对莒绣等人,仍旧没有好脸色。 -- 第154页 马家驳了韦家的面子,她们到的时候,被留下的十二姑娘正跪在那受罚。 当然不是真犯了错,她在马家几人里边,算是最不惹眼的那个,也算谨言慎行,只是府里胡乱扯个缘由,罚她来出口气罢了。 十四姑娘说的果然没错,那位没见过的九姑娘才是凤凰蛋。要不然,马家怎么也不会在这节骨眼上,大刺刺地闹出这样的事,让韦家没脸,让十二姑娘处境艰难。 莒绣想起往日学堂里的情景,对她同情不起来。 大姑太太对谁都有一颗慈悲心,自然是要相帮的。 “老太太,她年纪小,些许不足不要紧,往后就会改了的。” 老太太心情好,拨开她伸过来帮着整理衣襟的手,不怒不喜道:“你嫂子要教训她几句,你不必操心这些个。” 她说到这,冷眼看向莒绣美绣等人,没好气道:“好吃好喝地养着,但凡记着自己的身份,也不至于做那无情无义的白眼狼。” 十二姑娘连忙伏地请罪:“老太太教训得是,我该早些来请安的。是我贪睡不懂事,该罚该罚。” 老太太哼了一声,挥退大姑太太,自己端起茶盏饮了一口。 人逢喜事精神爽,她掸了掸衣襟,站起身道:“没事就好好在屋里待着,杵在这挡什么道?” 莒绣等人连忙告退,才出了门,就听到身后老太太嘱咐大夫人:“你们佟家那丫头和音儿都要过来,她们歇在何处,你打点好,莫要怠慢了。” “我都安排妥了,老太太,我……” “行了!”老太太不耐地打断她表功,接着道,“桑毓琇和五丫头那,多裁些衣裳送过去,有好东西,先紧着她们。” 大夫人不情不愿地应了句:“是。” 两位声都不小,屋外四个女孩听得清楚。 十二姑娘垂着头匆匆往东厢走。 莒绣一行,则是加快脚步要离开。 到得门口时,阎婆子居然主动喊住她:“张大姑娘,且等等。” 这算半个长辈。 莒绣悬着一颗心,行了半礼。美绣和云堇书没走,停下来等她。 阎婆子的脸,和老太太那张脸,像是同条藤上结的两个苦瓜,拉得长,又皱又冷。她上下打量了莒琇,又看一眼美绣,硬邦邦地道:“既然出来了,早该忘了乡下爱串门子的陋习。府里抬举你们,也要自己识相才好。” 这样白眉赤眼又毫不留情面的恶意,莒绣心里明了,淡淡地道:“告辞。” 这便是高门大户里的情分,想来那“哭上几个月”也不过是做做样子。 美绣跟上她,气呼呼地道:“呸,就她……不过是个……” 莒绣拉了拉她,微微摇头以作提醒。 美绣扭头瞪一眼后边的云堇书,气呼呼道:“姐姐,往后别去打听了,横竖死了的人,问也问不回来了。” 莒绣点头道:“你说的有理。” 云堇书跟在后边,小声提醒:“张姑娘,老太太桌上放的果子,是南边来的。” 美绣气得跳脚,这人……眼皮子也太浅了,都什么时候了,还盯着吃食! 她刚要张嘴讥讽,莒绣拉住她,转身对云堇书道:“多谢你提醒。” 云堇书笑笑,眼珠子不知觉地瞟向了美绣发间那一对蝶恋花簪子。 莒绣看在眼里,待回去后,让冬儿将那枚旧蝴蝶簪子送了过去。 冬儿回来告诉她:云姑娘特别高兴。 莒绣没心思顾这个,她将郡主那事和冬儿说了,末了为难道:“你帮我去那边问问二奶奶,我家里有长辈在,这样合不合规矩?” 尚梅韵听话知音,没让冬儿传话,亲自过来了。她一进门,就屏退了所有,只让莒绣跟她进里屋。 莒绣本不想欠下人情,只是如今他事多心烦,她不好再耽误他,只好求尚梅韵相助。 “梅姐姐,我……” 尚梅韵开门见山道:“停哥儿是个什么打算?” 莒绣心惊,又听她接着问道:“他可曾允你婚事?” 此刻莒绣心慌意乱,不知该如何作答。 尚梅韵笑道:“你和他往来,我是知道的。妹妹,你中意他,他的心意,你确定了吗?” 莒绣还没答,尚梅韵指着堵门的那柜子道:“这门是别人挖的,外边那墙,却是我堵的。妹妹,我知道你们都是懂规矩的好孩子,不过,有件事你要知道。虽然没有外人操持的规矩,但老太太一旦拿捏了你的事,我敢打包票,你那位好祖母,一定很乐意将你送人。为今之计,只有先一步敲定,才能绝了她们的龌龊心思。你只要答了我的问题,我自然有办法促成。” 莒绣的强装镇定,她看得分明,笑着又道:“你祖母去岁来信两封,今年又有一封。老东西正巧缺人,这才叫人去接了你们来。本意是要你们一个跟着五姑娘,一个跟着六姑娘,做陪滕或是心腹。既赏你们张家一个体面,也能用上张家人的特性。你们初到,我特地到她面前试探过,说是见了富贵只怕拿捏不住,她却纯心要用你们。我见你稳重,也起了心思。莒绣,我欠你一份天大的人情。我的事,老天不成全,你的事,我自会尽力成全。” 原来竟是这样,怪不得隔着十余年“想起了”姑奶奶的恩义! “那会冬儿和小丫头说三少爷……” -- 第155页 “老太太要试你们,我困住老三,让他出不来。” 莒绣想着:不能轻易托底,她又壮着胆儿问:“那位孙小姐……” 尚梅韵苦笑一声,低声道:“是我们大人造的孽,有那一刻,我还起过害她之心,好在及时醒悟。她一个孩子,能有什么罪?不过是老天爷磨人,让她投生到了不该投生的地方。这事是我和老太太一起做的手脚,老三原不知情,孩子长到四五岁上,那长相……不好糊弄,便一直不大让她出来走动。” 她摇头叹道:“瞧,人家高贵,想怎样便怎样。哪管他人如何,这事……他不知情,我也是去年才确定了奸夫是那混账。我堵了她们的道,可仍拦不住她们的奸。她又有了,再过些时日,就要显怀。唉,人间又要作孽!” 一切都和先前的猜想合上了,连这样的密辛她都毫不迟疑地和盘托出,莒绣总算踏实了,愧道:“我和他……确实许了终生,只是我保证,我们没有过越轨之举。” 尚梅韵看着她,笑得亲和,安抚道:“我信你,也信他。发乎情止乎礼,无可指摘。你放心,这事我揽了,只是……我觉着倘若主动去挑明,不如等这些人跳出来了再说。至少你知道哪些人对你存了恶意。” 莒绣自知城府比不得她,便点头道:“多谢姐姐好意,我听你的。” 她懂尚梅韵的苦心,倘若风平浪静,这宗事就该留给他去筹划。但若有人跳出来搅事,尚梅韵就拿这个过了明路将人拍回去,虽没那么体面,至少不会生变故。 尚梅韵拉起她的手,收了笑,正经道:“我头一回见你,就觉熟悉亲近。我家里那些,不过是纸糊的姐妹情,我落难,她们只拿场面话糊弄,没人怜我一分。好妹妹,先前我……疯疯癫癫,亏待了你,还请见谅。我在这,成日浑浑噩噩、烈火煎熬,同在地狱没什么分别,是你救了我。我又亏欠于你,所以,凡用得上我的地方,你不要同我生分,只管开口,我只有高兴的,绝不推辞。” 荷包一事,只是阴差阳错。莒绣自知当不起她这份厚意,心下有愧,便劝道:“梅姐姐,你……且珍重自己,好好活着,让仇人看你风光得意,才不枉活这一遭。玉石俱焚,太可惜了。” 尚梅韵扯出一抹笑,拍了拍她的手,苦涩道:“我曾想过拉着她们一块入炼狱,这府里,见不得光的肮脏无处不在,倘若揭了遮羞布,必然万劫不复。可……我可以对任何人狠心,唯独不能见他蹙眉,不忍惹他伤心。我做不到……” 她捂脸痛哭,莒绣心也揪成了一团,摘了帕子替她擦泪。 尚梅韵的眼泪来得快,收得也快,吸口气,笑重回了脸上。她坦坦荡荡道:“就算为了我自己,我也不允许别人拆散你们。你们俩……替我圆了那个梦吧。我得走了,待久了,反倒给你招麻烦。还有啊,佟云裳要回了,那位也不是省油的灯,呃……你要不要搬去我那边住?” 莒绣摇头,含笑道:“梅姐姐,我同四少爷没有任何瓜葛。” 在这事上,她光明磊落,一躲一逃,反倒说不清了。 今早,她的他送了许多东西到这门后,即便往后,门是锁的,墙是厚的,可她们的心,是贴近、相通的。 尚梅韵笑道:“也好。对了,停哥儿……在做的事,你知道吗?” 莒绣点头。 尚梅韵又笑了笑,然后站起身,抱了一下她,小声道:“你们要好好的。” 莒绣再点头,跟着她走到门口,压不下怜惜,追上去道:“你也要好好的,活着……才有希望。” 他说韦家有些事过不去,那将来家破了,她们能不能走得远远的,隐姓埋名、再续前缘呢? 尚梅韵没答话,只背对着她,扬了一下手,然后走了。 第70章 尚梅韵走了没多大会,院门处又热闹起来。 美绣和春儿凑到门口瞧,扭头乐道:“姐姐,是方姑娘来了。” 她兴冲冲地等着姐姐一起来,转头看到下一位,又嚷道:“佟姑娘也来了。” 早上听老太太说起过:大夫人的侄女要来,莒绣却没想到会是去而复返的佟清浅。不过这也不打紧,只是挤在门口瞧热闹,有些失礼,她便招呼她们回屋,道:“等着她们安顿了,我们再上门去。” 这话说早了,方姑娘往正院去的,佟清浅来的,却是这方向。 几人一齐起身,贴到门侧,留出空来。 佟清浅早不是当初的愁苦模样,眉眼含笑,只是仍旧不和她们多亲近,只刻板道:“大夫人让我住进来,叨扰了。” 她说罢,也不等两人回应,进门直往右走。 同是有人搬进来,一对比先前,大夫人这家当得…… 莒绣当机立断,喊上几人道:“美绣,我们两个住一屋吧,难得的好机会。走,我们帮你搬东西去。” 美绣也不想贴着个陌生人住,连声嚷道:“正好正好。” 因初十要走,她本就收拾了行囊,如此,不过两个来回,就细致到连澡豆痰盒这样的小物件都搬了个干净。 自莒绣出声起,佟清浅就站住了脚,在外间静静地等着,一句推辞或感激也无。 两主两仆挤在里屋,莒绣美绣能清楚地听到那丫头在外边得意:“算她们识相。” 两姐妹对视一眼,都觉无语。 -- 第156页 美绣覆到姐姐耳边,小声道:“她都这年纪了,不是说回去议亲了吗,还跑来这做什么,岂不要耽误?” 十八岁的姑娘家,还赖在别人家不回,这也太不合适了吧。 莒绣也耳语:“怕是四奶奶叫来的。” 佟云裳一回来,她也凑巧这个时候来,多半是这个缘故。 只是莒绣忍不住想:老太太偏疼大房,如今大夫人管家,有出息的三房,长媳一个佟云裳,若是去了,还要续一个佟姓来。 这韦府,要紧的都在佟家人手里了。 只是这佟家到底什么个来历,以她的身份,无从得知,也管不来。 美绣嘀咕道:“还好我就要走了,要不然……只是姐姐,你留在这,会不会……” 春儿束手,贴墙站着不动。 冬儿忍不住插嘴:“美绣姑娘,你别担心,她如今还不是呢,何况……还有二奶奶在的。” “二奶奶如今都不管家了,还能辖住她们吗?” 冬儿笑而不语。 莒绣跟着劝道:“你别担心我。” 她这话才说了没多会,外边就进来个不苟言笑的管事妈妈,把佟清浅带来的三个下人叫走了俩。 这妈妈是个生脸,脸色刻板却不针对人,只语气平平道:“如今的世道,万岁爷都带头要节俭。府里的规矩,年轻一辈都是一主一仆,只好委屈佟姑娘了。” 佟清浅似有话要说,贴身的丫鬟给她使了个脸色。她就忍下了,只面上不快,伸手点了另两位,单留了身边这个黄豆眼的。 这丫头生得不好又显幼嫩,行事却老道。等管事妈妈带着人走,她立刻道:“两位姑娘,我们小姐娇生惯养着长大,我们太太常惋惜,只是到底已经长成,矫不过来了。她是无心,若有得罪,还请多多包涵。” 这话说出来没得让人笑话,佟清浅比她们大了两岁,这丫头好大的脸,让小的去让着她们家这个长的。 偏佟清浅还理所当然,如今她也不是先前那副沉默寡言的样,眉角眼梢都是春风得意。这丫鬟在为她宣誓主权,她反倒嫌她啰嗦,不耐道:“我累了,你还在这磨什么牙,早些铺床。我歇一歇,再去见云裳姐姐。” 莒绣挽了心里有气的美绣,一起往里屋去。 如今来了这样一个恶霸似的,别说那两间屋子了,连外间都不好待,干脆挤在里屋,免生龃龉。 美绣替姐姐委屈,莒绣却不觉得。这本就不是她们的家,不是她们的屋子,人家要如何,她们又能怎样? 为了劝解美绣,她拉她到角落悄悄说了方姑娘提的秘事。 美绣一听这位是被四奶奶教训过的,居然还亲亲热热“去见裳姐姐”,唏嘘道:“她也算个能耐人,能屈能伸。啧啧,我们十来岁上下,只知道躲在屋里扎花挽辫,哪里懂这些心思。她这脸皮也真够厚的,人家成亲这么些年,她就一直惦记着呀!” 莒绣点点嘴唇,示意她不要背后议论。 美绣说这些,不过是为出方才那口气,说多了,也觉没意思,摇头撇嘴道:“说她可恶也可恶,说她可怜也可怜。” 莒绣道:“再不论别人罢。明儿就是初九了,你再仔细想想,还有什么遗漏的?” 美绣摇头道:“左不过是衣裳首饰那些,我可没打算置办什么孝敬那位。至于这些,有我娘呢,经了她的手,能漏下一个铜子都是稀罕事。” 那倒也是,银钱就是李四惠的命,只是不知为何出门前,居然舍得拿出那么大一注钱给美绣。 她正纳罕,美绣主动提了:“你不知道,出门前,她神神道道给了我那沉甸甸的匣子,我欢欢喜喜打开,差点哭了,里边全是石头和臭铜子。我爹跟她干了一架,她这才割肉掏出几块银子,还委屈得什么似的,说是给我做衣裳已经花光了家当。哼,我才不信她呢,临走我爹又给我塞了一包。我知道这趟回去,她定要搜刮,我都盘算好了,把银票全缝在那软底鞋里,回去了,等她搜拣过,再悄悄拆出来。” 莒绣忙道:“我这还有些银票,都兑给你。” 美绣拊掌叫好,又急急地藏票子去了。 临到夜里请安,也不见正房安顿好,时不时有人出进,方姑娘却没见影。姐妹俩不好贸然去探视,只好留意着门外,等着一块去请安时说上两句。 佟清浅歇晌之后就出去了,一直没见回来。云堇书隔着院子朝她们招手,莒绣见时辰快到了,方姑娘也没出来,只得罢了等她的心思,和美绣一起往外走。 因为歇晌时,她解释了云堇书那些话,美绣倒没那么排斥她了,只是喜欢也谈不上,只把她当个摆设。 不知是哪一环出了问题,总之,她们到的时候,屋里几位少爷还没走。尚梅韵也在,身边还站着个娇弱的年轻美妇,佟清浅贴着她站定,再下首则是范雅庭。 三人垂着头照往常走了过场。 老太太拉着孙子几个在那仔细叮嘱,不耐地摆手示意她们退下。 尚梅韵走出几步,又朝身后给了个眼色。 四奶奶并佟清浅跟着往外走,一行人出了老太太的屋子,去了偏厅。 尚梅韵站在莒绣身前,扭头为她们引荐:“这是四奶奶,几位妹妹,过来见见。” 莒绣等人上前行礼。 尚梅韵又道:“你们四奶奶是个大方的,才说要给你们见面礼,我说不用,她说都预备上了,非要给。妹妹们,快谢谢她!” -- 第157页 佟云裳气色不好,但想来地位不低。尚梅韵敢抢老太太话,她也不用看老太太和几位夫人的脸色,出来前招呼都不用打。 这会她顺着尚梅韵的话,抬手朝身后示意,她的大丫鬟便上前,给几位姑娘各递上一个精致的香囊。 “二嫂好福气,每日有这些仙女似的妹妹伴着,我回来得晚,倒是错过好时候了。庭妹妹勿怪,先前不是我有意怠慢,是想着等人齐了,一起给更热闹。” 范雅庭双手捧着香囊,先和众女一起福礼道谢,这会又弓腰作揖,含笑道:“四嫂一向疼我,已经偏着我许多好东西了,我只怪自己无功受禄,厚颜不敢当。” 佟云裳略笑笑,对她们道:“我身子不好,先回去了。妹妹们得了闲,常来我屋里坐坐。” 四少爷那院子,不是住着好几位少爷,她们怎么好随意过去? 因此几位都没答话。 尚梅韵帮着解释了:“她身边带的人多,园子还没修缮完全,暂且住我那了。你们得了空,就过来玩,那院里就我们两个,清清静静的,保管不会吵到你们。” 她说着,朝莒绣看了一眼。 莒绣心安又感激,梅姐姐这是为护着她,特意做的安排吧。再一看四奶奶,从头到尾没多看过她一眼,一扫而过时,眼里温和平静,没有一丝波澜,不像记恨着她的样子。 少一事,就多一分平安。如此甚好! 她面上一松,就有了心思留意四周。 范雅庭还是意气风发,想来是那回做客有了好消息。 佟清浅却没了先前的得意,她没有范雅庭的稳重,面上那丝不忿便没遮盖得住。她身后的丫鬟,没空注意她们,只时不时瞟向四奶奶那儿。 四奶奶率先往外走,这丫头就一直瞧着她裙尾。 这是吃了瘪? 只怕四奶奶也不是这表面的佛性子。 莒绣设身处地一想,也能谅解:如今她还没死,继任者就迫不及待来占地了,换了谁都不至于欢喜。 尚梅韵起脚慢,没有按尊卑去挤前边,特地要挨着莒绣她们走。 她挽着莒绣,亲亲热热道:“可还住得下?要不,你还是搬来和我睡吧,我这边宽敞。” 莒绣忙道:“姐姐,我正要和妹妹亲香亲香呢。” 前边四奶奶脚下不停,隔着几人问道:“哦?姑娘怎么不叫嫂子,叫的姐姐呢?” 尚梅韵笑着答了:“我和她要好,认了干亲的,我也疼你,你可不要吃醋。” 四奶奶笑道:“知道了,嫂子好福气。我啊,也差个好妹妹,就是寻来找去,也不见一个中意的。” 尚梅韵掩嘴笑了几声,才道:“你呀,就是想的太多,好姐妹,随缘遇上就有了,哪用得着四下搜刮?你听我一句,好好服药,养好身子。就这一两个月,足有十处花宴要赏。如今这天下的灵秀女孩儿,都挤在这京里,你只管挑你中意的。” 四奶奶也笑,答道:“嫂子果然疼我,我听你的。” 这妹妹机锋打得其他几人心里怪不自在的,好在各回各屋,很快就在甬道那散了。 同回鹿鸣院的,自然还得齐行。 佟清浅走在最前面,她甩开丫头的手,转身盯着莒绣质问:“你和四少爷是怎么回事?” 范雅庭似真似假劝了句:“有事回去再说吧。” 她稍退一步,又停了步,摆明了是要看戏。 莒绣懒得理她,怕美绣冲动,便自己回道:“佟姑娘这话是什么意思?” 佟清浅上下睃了几个来回,不服道:“你又有哪儿好了,怎么人人都夸你?他他……云裳姐姐才回来,怎么也说你比我好。” 她的丫头没说错,还真是娇生惯养、不知分寸。 莒绣冷声答道:“四奶奶不过是客套两句罢了,人都是这样褒外贬里的。佟姑娘是自家人,当然不会天天夸,我不过是个外人,说几句虚的彼此体面,姑娘怎么当实话听了呢?” 她这声四奶奶加重了音,佟清浅红了脸,甩了袖,气道:“你们乡下人都是这样尖嘴利舌的,我说不过你,我也懒得搭理你,哼!” 她说罢,扯着要替她张嘴的丫头,气呼呼地加快步子走了。 范雅庭一脸事不关己,鸿雁眼里有幸灾乐祸,还假惺惺道:“姑娘和她同住,还是不要争吵的好。” 莒绣笑道:“多谢提醒。” 一行人渐渐分成三簇,落在最后的云堇书小声道:“张姑娘,你们要不要搬过来和我一块住?” 美绣虽觉稀罕,但下意识地答道:“不用了。” 她还想留点好东西回乡体面体面呢。 莒绣也道:“多谢,还是听府里安排的好。” 也是! 都是没得靠山不敢惹麻烦的可怜人,云堇书不再多话,只默默地跟着。 三人进了鹿鸣院,又分做两拨。 云堇书独自回东厢,美绣挽着姐姐的手,终于能说私房话了。 “没想到佟姑娘是这样式的。” 没进来前,两姐妹就听到了一些话。 “尺素,把门拴上,不许她们进来。” “姑娘不可,方才你听见了,那位护着她们呢。那两丫头也在,拴上了也能打开。” “那又怎样,我不允她们敢开?往后……” “好姑娘,这话说不得,暂且忍忍。如今……姑娘,先歇歇吧,她们占了外间,敞着门吃喝,没规没矩的,不像样子,咱们到屋里去。” -- 第158页 佟清浅没再回话,想来是不情不愿的。 美绣才说完那句,迎面就撞上从屋里出来要去领饭的尺素。 尺素经过时,还笑着叫了人。 莒绣暗道:这丫头比她主子厉害多了。 屋里冬儿春儿显然也听见了先前那番话,一见了她们俩,松了口气,迎着进去,打水的打水,摆饭的摆饭。 美绣净了手出来,扭头看看敞开的门,再看看对着门的桌,想起那句“没规没矩”,一时倒不好拿筷子了。 莒绣随后坐下,大大方方开吃,还劝道:“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没必要遮遮掩掩。” 美绣一想:对啊,吃饭而已,又不是吃人,关着门躲屋里吃,又闷又没趣,我才不要呢。 冬儿春儿还是在那小食案上挤着吃。 只是如今西厢住进来不太友善的人,往日轻松自在的气氛一去不复返了。 用过膳,早早地梳洗过,莒绣让春儿冬儿都出去安歇。 里屋没门,只一道帘子,如今那面住着别人。姐妹两个合力搬了屏风过来挡住这,防个万一。 美绣本还担忧自己住过来,耽误了姐姐的事,见她了无牵挂地做针线,不由得奇道:“姐姐,姐……姐,你今儿夜里,没别的事?” 莒绣抬头瞧她一眼,道:“我做完这件再歇,你困了就先睡。” 美绣哪来的睡意,即将返乡,她激动难忍;今日屡次受气,她气愤难消。 她憋了一肚子的话,又顾忌隔墙有耳,怕那厉害丫头爬起来巴着墙偷听,不好说出来,只能苦闷地摇头道:“我睡不着。” 莒绣便道:“你把你剩下那些料子都拿来,先紧着你的做完,我横竖不着急了。” 有冬儿帮手,中衣小衣各做了三身,这几日都是大晴天,日头狠,衣服晾晒出去,很快就干了,有这么些,暂且够穿了。 美绣知道姐姐是好意,便不推辞,抱着剩下的几块料子出来,两人一分工,加紧开做。 莒绣指指领口,道:“四奶奶的衣裳好看,你回去了,也学她在这绣上些棣棠花,和这料子的色正相合。” 美绣点头,难掩羡慕道:“四奶奶的衣裳首饰,都好看,她人也生得好看,又大方。” 人手一个的香囊,用料讲究,绣工精致,里边填的香料也不是俗物。美绣不懂这些行情内里,只是光看下边坠着的玉环就知不便宜。 她接着道:“姐姐,我的手艺你是知道的,只怕绣着绣着走了样。” “一会我替你画好花样子,你带回去,比着绣。不用多绣,也不必繁复,简简单单几朵,更有灵气。” “好,多谢姐姐。” 莒绣笑道:“你这一回去,是要去帮我大忙的,可不许再谢了。早该替你筹划的,事一多给忘了,眼下却是不能够了。” 美绣也笑,拖着绣墩靠过来些,亲亲热热道:“我正要说呢,早该和姐姐好的。只是我娘常年间说伯娘和姐姐有心机,嗐,当初我怎么那样信她呢?” 莒绣劝解道:“你娘虽有些不足,却是一心为你们好。我可以不喜,你做儿女的,却不能,她没哪处对不住你。” 美绣点头道:“犬不择家贫,子不嫌母丑。唉,她市侩了些,也是生我养我的母亲,就算她为了奔富贵,狠心将我送来这,我也不能怨她吧。” 莒绣没法接这话,又不想她太难过,只得避重就轻道:“你虽不如七宝要紧,也是她的心头肉。只是她想得简单了些,不知道外边的艰难。” 美绣叹一声,乖巧地点了点头。 第71章 因离别在即,两姐妹边做活边聊,折腾到很晚才歇,隔日一早,还是被冬儿唤醒的。 “两位姑娘,天不早了,起来梳洗吧。春儿去打水了。” 美绣掩嘴打哈欠,睡外边的莒绣先起了身。她接过冬儿递来的短衫,拨开后边散落的头发,将它穿上。 冬儿一面帮着她整理衣襟,一面道:“姑娘,佟姑娘天没亮就跑出去了。” 美绣趴在床上,仰头问:“啊,有这样的好事,那尺素呢?” 莒绣也停了手,等着她解惑。 冬儿笑道:“都跑了,嚷着这边闹鬼,吵醒了许多人。听说往大太太那边去了!” 闹鬼? 美绣只觉活该,她住了这么久,鬼影子都没见一个。如今这小人住进去,才一晚上就见了鬼,可见正是恶有恶报! 她心情大好,也不赖床了,欢欢喜喜起来穿衣裳。 春儿正好进屋,放好桶又急急地过来帮忙。 莒绣想着心事,由着冬儿替她绑系。 那时她跟着他学画,他提醒过她:西苑“闹鬼”。如今他在那边住着,那鬼……自然是他闹出来的。他和佟清浅无冤无仇,只怕是昨儿的动静他听到了,特地折腾出把戏,为她出气。 莒绣垂头,掩了眼里的春色,专心听美绣追问细节。 “我娘要放钥,起得比我们早。她说寅初就听到了动静,婆子才开院门,佟姑娘和尺素就逃了出去,也不答话,只狼狈着往外跑。” 美素捂着嘴闷笑,笑够了又问:“那她还会回来吗?” 冬儿也高兴,欢喜道:“我想啊,怕是不会了。昨儿夜里,两位姑娘没听到什么动静吗?” 美绣看莒绣,莒绣也去看美绣。 -- 第159页 两人都是一脸茫然,昨晚她们忙活到子夜才歇,怕是太困了睡得沉,一点也没听到隔壁有什么。 美绣道:“没有啊,哪来的鬼?我睡了那么多夜,什么也没见过。春儿,你说是不是?” 春儿正专心致志帮她梳发尾,闻言点头道:“我睡得沉,但夜里也起过身的,安安静静的,再没有过别的动静。” 莒绣也道:“昨儿我们睡得晚,到那会子,一切都安好。” 冬儿笑道:“瞧我,也让她们给绕进去了。这府里住了百年,几时闹过鬼了?当年太祖爷金戈铁马,杀敌无数,都说鬼见了都怕。府里历来虔诚,静房里又供着菩萨和天尊,便是有鬼,也只有绕道远行的。只怕是佟姑娘睡迷了,看错了吧。” 莒绣不想给他惹麻烦,连忙道:“必是如此,若有人问起,你们要记得辟谣。” “嗳,姑娘,我记下了。”冬儿知道,要是大伙都信了西厢闹鬼,姑娘也要惹一身骚,平白生出许多闲言。 春儿小心翼翼道:“正房还住着几位尊贵人呢,这事……她们会管的吧。” 美绣赞道:“你说的没错,好春儿,你也出息了。” 她们三人欢欢喜喜的,莒绣却愁上了。春儿说得对,她们或许太累没听见,但佟清浅被吓成那样子,至少会尖叫两声吧,那是人之本能。 院里住的其他人呢,尤其是方姑娘,她也是有功夫在身的,耳朵会比寻常人好用吧?这样一想,又有不对,她们俩姐妹,耳朵都要好过常人。莒绣住在这,每晚要特地想别的事,才能做到不听周围动静安睡。 昨儿夜里,为何什么也听不到呢? 她从屏风后洗漱出来,坐在镜子前,透过镜子,去看那香炉。 香炉还在原先的位置,没有动过的痕迹。 美绣对这镜子稀罕得很,昨儿跑了好几趟来这边照。这会两姐妹挨着坐,对镜梳妆,镜子里映着两张花颜少女的脸,她啧啧自夸道:“张家的祖坟埋得真好,生出咱们这样一对花容月貌,啊呀,太好看了!” 三人都被她逗笑了。 美绣本来生得不差,来这以后,清减不少,脸上的痤消了下去,皮子白净,眉修精致了,穿的又是新做的好衣裳,确实比来时好看了许多。 只是她这一夸,也太过了些,她见她们笑,自己也嘿嘿乐。 笑过了,姐妹俩照旧去荣逸堂应卯,冬儿留下守屋子,春儿去领饭,各自分工。 云堇书在院门那等着,一见了她们,立刻问:“你们听到了吗,佟姑娘说这院里闹鬼呢,我怎么不知道?” 莒绣美绣一齐摇头。 云堇书还要说几句,瞧见后边的人,又把这话丢给了方书音。 莒绣美绣也停步,抓着空隙叫了人。 方书音没答云堇书,只似笑非笑看着张家姐妹,道:“好久不见,本该早些来找你们的,昨儿太累了,歇了一整日。” 莒绣笑笑,客套道:“我们也是怕扰了你,不敢贸然过去。” 范雅庭也走过来,挨着方书音站定,笑道:“你们听说了那事吧,好好的,她这是闹哪出?” 方书音答道:“兴许是住得不合心意,想换个住处。” 这话有几层意思,众人都不好接话。 范雅庭也不问了,只道:“时候不早了,我们快过去吧。” 方书音特地放缓了步子,和莒绣并行。 美绣识趣地松开挽着姐姐的手,落在后排。 方书音小声问:“妹妹,最近可好?” “都好,想来姐姐也好,意气风发的。” 方书音笑道:“是啊,都好。” 美绣看着方书音的衣裙出神。 等请安过后往回走,因方书音被老太太留下了,美绣重新挤到姐姐身边,小声问:“姐姐,方姑娘那裙子怎么是这样式的?会发光呢。” 莒绣答道:“像是金线织的,那颜色……只怕还掺了孔雀羽线。” “那是什么线?线还有金子做的吗,啧啧!孔雀羽线,是书上那个活宝贝孔雀吗?” 莒绣摇头道:“做衣裳饰物,有金线、金箔、销金、贴金并许多我们听都没听过的法子。我见过拈金线,别的没有,这孔雀羽线就更不知了。我看书上说有这样的织物,穿上果然流光溢彩、熠熠生辉。” 美绣叹道:“四奶奶的衣裳也好看,不知道那又是什么料子。从前我只盼着过年过节做件绸的,到如今才知道,多的是更好的。” 莒绣不爱这些,劝道:“天外有天,不要去羡慕那些得不到的。” 美绣笑嘻嘻道:“嗯,我记着你的话呢,桃花连绸的都没穿过。我想好了,等我回去了,挑一身送她。” 莒绣忙提醒她:“你送旧衫。” 太好的料子,成日做活的桃花没有穿的机会,也没有匹配的首饰,又容易招她家里生事,莒绣还怕她左了性。 美绣点头道:“我正是这样想的。出来前,我做的衣裙都偏大,现下都不大合身了。本想都送给她,只怕会被她婶娘一把捞了去,反倒害了她。就给一身,让她改一改,相看时穿,别的,往后再说。” 莒绣赞道:“你想的这样周全,我再不担心了。” 美绣喜滋滋的,贴近她胳膊道:“所以姐姐放心,我定能将伯娘照看好了。” -- 第160页 “好。” 不知佟清浅如何跟大夫人诉的苦,也不知大夫人如何哄的她,总之,她没再住回来,连东西都是大夫人叫人帮着清走的。 冬儿去领个午饭,就打听清楚了:“她也搬去二奶奶那了,和四奶奶一起住西厢。” 姐姐身边能少个讨嫌的人,美绣高兴。 莒绣也松了口气,安心打点美绣返乡要带的东西,除她自己预备的那些,莒绣又托冬儿找人买回了几样耐收的干果子和腶脯。 夜里,美绣小小地哭了一场。 莒绣劝道:“回去了,自由自在的,再不用这样小心翼翼,你该高兴呀!” 美绣编了许多理由,到这会,却一句也说不出了。 她抽抽搭搭,终是说了实话:“我舍不得姐姐,也有些舍不得……那人。” 莒绣本以为她早将人撇下,一听这话,心里发慌,忙问:“那你是怎样想的?” 美绣摇头道:“本该丢下的,昨儿早上在老太太院里见了一眼,就忘不了他那可怜样子。我就不该抬头的,哎呀,烦死了!” 她见姐姐比她还难过,忙抹了眼泪道:“姐姐,我错了。你放心,我就是这会子突然伤感起来,不是真的牵肠挂肚。明儿我铁定是要走的,便是他愿意娶我,我也不愿意嫁他,这样的人家,我傻了疯了都要逃的。一想起要跟老疯子长久打交道,想死的心都有了。” 她抬起两手,胡乱蹭净了脸,又举手要起誓。 莒绣不是质疑,就是心疼她,忙道:“你想得明白就好。你既担心他不好,这样吧,给他留些银子傍身,以解你的担忧和愧疚。我这还有些闲钱!” 丢了钱虽然心疼,总好过让美绣深陷。 美绣点头道:“也好,银票我要自己留着,现银还有许多,还那么多首饰呢,一样都是钱,我就给他留五十两吧。姐姐,你的钱不要动,你告诉过我的,既要嫁人了,总要有些私房在手。” 莒绣见她面上松动,也不再坚持。横竖姐妹两个,往后谁有难处,再彼此相帮就是。 美绣只想痛痛快快脱身,翻身起来,将银子找出来,找了块废料子包起来。她把银子放在柜上,拿定主意道:“姐姐,明儿你让冬儿想法子送过去吧。” 莒绣点头道:“让梅姐姐想法子转交吧,不赶在这一日,省得他惦记。” 美绣叹道:“也好。从此桥归桥路归路,我也算对得起他。呸呸呸,我本来也不欠他什么!他起了心思是他的事,又不我故意勾人。我这是扶贫济困,侠肝义胆。” 莒绣笑道:“正是如此。” 一说到侠义,美绣立刻想起了要紧事,慌慌忙忙去翻找,嘴里急嚷:“我的书,我的书,哪去了?” 她要找的,正是那套《风雨十三刀》。她记得清清楚楚,初四那天从老宅背回来了的。那天那样累,她回来后,还先确认过才歇的,可如今,一本也不见了。 莒绣帮着她翻找了一遍,两人还不死心地到美绣先前住过的那屋里也找过。其实两人都记得清楚,搬家那天虽然仓促没有清点明细,但这屋里,确确实实没有留下任何东西。 那书……究竟去了哪呢? 美绣懊恼地拍着额头,沮丧道:“该死该死,怎么忘了放哪呢?我还打算看个三四五六遍的,姐姐也没看呢。” 莒绣确实想过要借,只是近来忙着做衣裳,便落下了。 她这多疑的性子又起,春儿有蹊跷,又有机会动美绣的东西。只是……一定就是她拿走的吗?这书虽不是正统,也没有什么违制的地方,了不得说她们贪玩被闲书耽误了进业,一句话带过的事,犯得着吗? 她又劝自己,这样对春儿不公平,兴许就是她那出了什么她们不知道的事,有些恍惚而已。 为保万一,莒绣拉住美绣问道:“书里边……可有不妥之处?” 美绣摇头,随即又迟疑起来,喃喃道:“就一些江湖打打杀杀的事,全是编出来的。不是写妖魔鬼怪都可以吗,难道这也不行?” 莒绣便道:“那无妨,往后我出得门去,见了这样的,还给你捎。” 找也找过了,美绣无奈,只得点头道:“顺路碰上了就带,不必强求。” 莒绣笑道:“好。” 两人重新躺回去,莒绣怕她白日扛不住,劝道:“歇下吧,有话往后重逢再叙。” 美绣闭眼,小声道:“姐姐,你听到声了吗?” 莒绣方才心事重重,听她这样一说,立刻闭上眼静心,果然听到了窃窃私语。 夜已深,巡夜的婆子走了过场,按说都该歇下了。 “我再问一次,这么晚了,你找我做什么?”这是方姑娘。 答话的人声音压得特别低,离得又不近,只含糊听得到是个男声。 “你同我说这些,又有什么意思?” …… “不必了。” …… “有这心思,不如多惦记你自家人,用不用我替你去叫?” 男声突然高了些许,莒绣终于听清了一句,那是“我等着,我会一直等着”。 这个声音好似在哪听过,但莒绣记不起了,只是好奇这个“一直”是何意——方姑娘替他去叫人,他也不需要一直等着呀。 莒绣以为美绣要发问,扭头一看,哭笑不得。 -- 第161页 她偷听之际,竟已睡着。 也对,别人的事,与她们何干,听起来方姑娘没有危险,她就没必要再听下去。窃听不光彩,莒绣便沉下心,把这些完全丢开,只筹划着:该怎样找时机将剩下的衣赏拿给他呢? 天亮以后,美绣照尚梅韵安排的那样,先去老太太房里问过安,然后回鹿鸣院用了早膳,再大大方方由她领着出院子。 鸿雁站在正房台矶上,一看见那几个包袱,飞快转身往里报信去了。 莒绣不能跟着去,站在门口目送她们远去,转身就见大姑太太脚下匆匆从里边出来。莒绣忙道:“姑太太,眼下得不得空?我有个事,想请教您。” 大姑太太迟疑了一下,勉强笑笑,道:“有空的,方才是你妹妹吧?” 莒绣引着她往自己屋里去,也笑着答话:“是的,家里边有点儿事,托人捎了信来,让妹妹先回去看看。梅姐姐热心肠,帮着找了熟人捎带她回去,我也安心。” 大姑太太再一笑,没答话。 莒绣请她落座,取了正在做的一块料子来问:“姑太太,您见多识广,帮我看看这个线,用得对不对。我……没见过这样名贵的牡丹,只在书上见了这图样,画有些糊又未着色,我不知该选樱粉、薄红梅还是嫣红。” 其实他都细心标注了,在学画那本册子上,还细心地调出了一百四十四色,一一注了名称和调色法子,也不知费了他多少功夫。 姑太太心事重重看了两眼,然后随意答道:“用嫣红吧,鲜亮些。你做这个……” 莒绣小声道:“闲来无事,如今……妹妹也走了,总不好整日睡觉,便随意做一做。” 姑太太好似想通了,泄了一口气,真心实意笑道:“你是个好孩子,沉稳又乖巧。” 莒绣生怕人夸她,忙道:“当不起您的夸赞。我手艺不好,嘴又笨,不好出去走动闯祸,只能捂在屋里闷着。” 姑太太又笑,站起身道:“你姐姐还在屋里等我呢,我就不坐了。等你不忙了,就到我那儿坐坐。你放心,你三姑太太也是个和善人,只是历来喜欢清静,寡言少语的,你不必怕。” 莒绣笑着送到门口,等看到她返回正屋了,才落了笑回屋去。 冬儿春儿都跟着送美绣去了,这屋里再没别人。莒绣忙掩上门,躲回里屋,仓促开了密门,将早就包起来的衣裳放在檐下淋不着雨的地方,又匆匆赶回这面。 她不好传信,只能暗自祈祷他能早些看到。 回了房,她一时坐不住,起身去了佟清浅住过一夜的屋子。佟清浅没有住美绣睡的那间,而是选的最靠近正房的里屋,此刻房里空荡荡的,熟悉又冷清,但她仔细看过,并无不妥。 那“鬼”到底是什么呢? 她抬脚跨过门槛时,听见身后有碎碎的响动,一扭头,就见那六角窗上露着个淡淡的影子,有人在那呢。 莒绣照着原先的步伐往外走,到了外间,一把拉开门,往左侧看去,人影早不见了。 她在心里纳闷:大白天的,谁又会这样无所顾忌地偷窥这没人住的空屋子呢? 她在门口一迟疑,正屋走出个范雅庭,远远地叫住了她:“张妹妹,你这是……” 她一面说,一面往这边来。 莒绣不好躲,便笑道:“正要寻我的丫头呢。姐姐今日好气色。” 范雅庭正是刚得了好料子,做了几件新衣裳,垂头欣赏了一下裙摆,又仰脸笑道:“多谢妹妹好言,贵人赏的,不算违制。” 莒绣便知她误会了,忙道:“姐姐多虑了,我好像听谁说过:新律里边,放开了衣裳制式限定,除龙凤金冠外,平民百姓,只要出得起钱,也可以用金线锦绣。” 若放前朝,四奶奶和方姑娘没有品阶,都不该用那样名贵的料子。 范雅庭显然有些意外,扬眉道:“多谢妹妹,是我孤陋寡闻了。娘娘赏我这个,我还忐忑不安,原来是这样!” 莒绣笑道:“姐姐聪敏好学,自是我们比不得的。我不过凑巧听了句闲言。” 她垂头,腼腆笑笑,又道:“我愚笨,读书上不行,也就爱这些热闹事。” 范雅庭笑得真挚了些,大声道:“妹妹若有空,可以过来坐坐。” 莒绣摇头,道:“多谢姐姐好意相邀,只是姐姐是要做大事的,我怎么好打扰。” 范雅庭却不知哪来的兴致,非要拉上她,热情地挽着她胳膊,往正房引。 莒绣不好用蛮力挣脱,只得跟上她,好在此刻冬儿已经回转,站在廊道上看着她。 莒绣朝她略点头,冬儿便点头致意,匆匆赶回去守屋子了。 莒绣捉摸不透范姑娘是何意,不过青天白日,又有他人在,她倒是不怕的。 她进了屋,见姑太太身边还坐着个方姑娘,心里大安。 姑太太见了她,很是高兴,起身拉她,她只好跟着坐到了姑太太的另一侧。 鸿雁木着个脸帮忙倒了茶,莒绣知她不情不愿,也就不白给那句“劳烦”了。 姑太太热情地招呼她俩吃点心,说了两遍:“这是新出的方子,尝个鲜。” 莒绣大大方方取了一块入嘴,用帕子接了碎渣,等吃下了,才道:“果然好吃。” 方书音跟着取了一块,左右看过了,才道:“这有竹子的清香,又不见竹叶,倒是不常见。” -- 第162页 范雅庭跟着坐下,笑盈盈道:“是用竹沥做的,这个吃了好,镇咳祛痰。味道也好,淡淡的,不腻人,口齿留香。” 莒绣没听明白,方姑娘却是懂的,点头道:“我只在书上见过,道是消风降火,润燥行痰,养血意阴,利窍明目。这是好物,不想还有做成吃食的。” 她吃下一口,又道:“甘淡清香,不错不错。” 这便是读书多和读书少的差别。 莒绣笑着看她,眼里有她自己不曾察觉的羡慕。 方书音看在眼里,笑问:“莒绣妹妹,如今西厢没有别人,你……怕不怕?” 莒绣心里一暖,他果然托付了她,因此笑道:“多谢姐姐。子不语怪力鬼神,我不信这些的。” 方书音笑笑,又和范雅庭说起这糕点里边的另一样材料。 莒绣自知比不得她们精致,便安静地听着。 第72章 范姑娘和方姑娘相谈甚欢,莒绣原本只坐坐就起身的打算落了空,便一直听她们从茶酒中药说到了诗词歌赋。 范姑娘说得眉飞色舞,方姑娘为照顾她,偶尔也拉她说上几句。 只是莒绣文墨不通,便笑着说了实话“不曾听过”、“未见过”…… 她虽羡慕她们底蕴深厚,却不会因此难过,只专心听着,有听明白了的,就记下来,多学些东西总是好的。 姑太太怕碍着她们,悄悄起身避了出去。该走的已走,莒绣不必再担心她去告诉老太太,阻拦美绣返乡,便只当没看见。 期间三姑太太过来了一趟,看一眼,她们还来不及起身见礼,她又转身走了。 范雅庭挑眉抿嘴,方书音好心解释了一句:“她就那么个性子,谁都不爱搭理。” 范雅庭附和道:“就是,珊妹妹和瑚妹妹这样乖巧,也从来不得她一句好。我这姨妈呀,是真惜字如金。” 方书音笑道:“昨儿我还听她夸你呢。” 范雅庭瞧着挺意外的,随即笑道:“受宠若惊啊!多谢多谢。” 想来只是客套一句,让方书音和她多往来,少扰她亲近吧。 方书音又道:“那两位,又不是她生的,她哪里疼惜得起来。再说了,也就你觉着她们好,我啊……” 她夸张地哆嗦了一下,吸了口气,又道:“我不怕明刀明枪,最怕这些不声不响,看着乖巧却喜欢背地里行事的。” 莒绣听了这话不大自在,又自嘲自己草木皆兵,怎么老觉着别人意有所指。 范雅庭拈了棋子落下,用帕子掩了嘴,取笑道:“你是真名士光明磊落,人家是敬终慎始小家碧玉,自然是比不得的。” 方书音跟着落子,收了笑,冷声道:“怎么,我真像个男人?” 这话听着有些翻脸的意思,范雅庭也不知道哪触到了她逆鳞,忙正了脸色,解释道:“我是说你洒脱自在,不同她们扭扭捏捏。” 方书音又笑起来,扬眉道:“我倒是想投生做个男人,只可惜……命里注定。” 范雅庭跟着笑道:“何尝不是呢?男人们念了书,能为官做宰,受他人敬仰。我们呢,多读几句书,反倒要招那些老古板嫌弃。说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又说什么读书移了性情、野了心思。” 方书音看向莒绣,问道:“妹妹,你觉着呢?” 莒绣谨慎答道:“读书不是错。人挑书,书不挑人。道理也是一样,不分男女,多读些书,多懂些道理,总有好处。男人有男人的长处,女人也有女人的好处。我倒不介意为男为女!” 方书音“哦”了一声,接着道:“不如你说说做女人的好处,劝解劝解我们,去了遗憾也是一宗善事。” 范雅庭又娇笑起来。 莒绣后悔不该加那一句,此刻也没法子收回,只好硬着头皮解释道:“男子有男子的艰难,在外也不是事事顺畅、信手拈来。乡下人家,男子佝偻身躯,从早到晚,把自己当老黄牛使,只为一家温饱。便是做官,上有责难,下有刁钻,天灾人祸,谨小慎微,也怕牵连。丢了乌纱无颜见人的,掉了性命被唾骂的,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女子在家,少经历些外边的风风雨雨。不过女子也有女子的桎梏,条条框框,束缚一辈子。男尊女卑,是有不公。但自本朝以来,律例改革,已经好了许多。读书、出行,还有很多,都少了男女限制。我想终是有人看到了我们的难处,往后只会更好。” 她顿了顿,接着道:“男儿顶天立地,在外拼搏,挣攒家业;女子在家,生儿育女,孝顺父母,操持家事。相敬如宾,携手共进,家业昌盛,都是功臣。家族兴旺,缺一不可。倘若男子花天酒地,不事生产;女人只顾玩乐,奢华无度。二者有一,家道必败。所以,我觉得最要紧的,不是做男做女,而是做好做歹。” 她扯出一笑,垂头看棋盘,又道:“这是个人拙见,姐姐不要见笑。” 范雅庭捏了棋子去下,随意道:“我听着有理。妹妹不要谦虚。” 方书音落子飞快,也道:“别人我是不知道,但妹妹往后必是贤妻良母。” 莒绣羞赧,但知道她说话历来如此不羁,并不觉被冒犯。 范雅庭接话道:“我正要说呢,我还同我娘商量来着。这么好的姑娘,不留下做嫂子,岂不遗憾?” 方书音哈哈大笑。 -- 第163页 莒绣镇定道:“姐姐玩笑,却是我不够好了。范公子前途无量,将来必有好姻缘,莒绣无才无德,哪里配得上?” 两人都落了笑看向她,莒绣点点棋子,问道:“这儿是不是不能再动了?” 她还是头一回见围棋,并不懂下棋规则,只是见她们移了阵地,便拿这个来转话题。 方书音回神,随意答道:“这是死棋。” 她答完,随即又问:“妹妹没下过棋吗?” 莒绣笑着摇头,大方承认:“头一回见。” “怪不得,”范雅庭抬手掩嘴,似失言状又赶紧道歉,“对不住,我是说怪不得妹妹针线做得那样好。唉,我也是不行的,输你方姐姐许多。” 莒绣并不往心里去,只安心看着她们继续下。 方书音轻笑了一声,看向范雅庭,哼道:“我算什么,你们韦先生才是真国手,万岁爷都下不过他。” 莒绣耳朵一动,强压了想问话的念头,仍垂着头,专心看棋局。 范雅庭却有了兴致,追着问道:“书音,你什么都知道,真是厉害!我竟不知,韦先生还同皇上下过棋,可真是……让人羡慕啊!书音,韦先生怎么会进宫去呢?” 这恭维,方书音好似很受用,捏着棋子,点点陶制的棋罐,笑道:“自然是皇上召见的,他的画,许多人追捧,只可惜……他不肯卖。皇上一时好奇,就召去见了,见得多了,自然就扯到了别的上头。” 范雅庭忍不住道:“我原以为他……” 方书音嗤嗤笑了两声,打断了她,接着道:“不然,你以为老太太为何要费尽心思请他来坐馆,还不是从宫里打听到皇上爱他的画。” 范雅庭也笑,遮掩道:“先生深藏若虚,若不是姐姐解惑,我们也要误会了去。” 方书音似笑非笑道:“可惜了,皇上要赏他个官做,他以无才无德拒了。” 范雅庭暗自着急,却自知门路不如她,只得讨好道:“自然是比不得方大人真才实干的,他也是怕招来非议才推辞的吧。” 方书音笑而不语,抬眼看向莒绣,问她:“妹妹,你觉得呢?” 莒绣眨眨眼,淡然道:“说不得是志不在此。” 方书音撇开眼,随意道:“兴许是吧。” 范雅庭胡乱下了一子,顾不上赢棋,只在心里盘算:他人追捧,他不卖画,皇上送官,他推了。这是暴殄天物啊,这个混账,那么迂腐做什么?钱财地位,捧到他面前都不肯要,这不是傻子是什么! 要是……要是那里出了岔子,她嫁了他,必要好好同他细说,就算不为他和她,也该为着子嗣考虑。 书上那些抛家弃业追求淡泊的所谓“名士”,都是疯子啊! 莒绣不想听别人非议他,轻咳一声道:“坐久了腰有些酸,两位姐姐,我出去走走。” 方书音丢了手里的棋子,率先站起身道:“也是,有点乏了,改日再下吧。” 她往外走,范雅庭自然要送,莒绣落后一步,跟着出去。 三人在门口分开。 莒绣往西厢走,突然被方书音叫住:“妹妹,我住在这,扰了姑太太亲近,实是不便。” 莒绣以为她是要和自己同住,便要张口相邀,哪知方书音已经接着道:“我看你和云姑娘要好,不如你们搬到一处做个伴。我这人糙得很,动静大,省得吵到了人,还是独住的好。” 这事还涉及云姑娘,莒绣不好擅自答应,便沉默不语。 方书音见状,又道:“这事,我会和老太太说一声的。” 既如此,莒绣再无话说,只得笑道:“想来大夫人会告知云姑娘,我就不去多事了。” 方书音摇头,又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妹妹,不如你搬过去吧。我喜欢清静,西厢正合我意。” 莒绣隐隐觉出些不对,她惦记隔壁的他,不再随意听人摆布,便收了笑,平静地道:“请姑娘再等等,还是听从主家安排吧。” 她说罢,不去看,也不等方书音再说什么,转身就回西厢。 冬儿等在门口,等她进了屋,立刻问道:“姑娘,我都听到了。方姑娘这是何意,怎么好端端的,非要你搬走呢?” 莒绣不确定方书音是否能百步听音,便朝冬儿使了个眼色,然后压低声音道:“我也不知。冬儿,我在这住惯了,不想搬。” 冬儿点头道:“能不搬是最好的,凡事总要讲个规矩,先来后到的,方姑娘怎么这样无理?” 莒绣摇头,又问她:“春儿在哪?梅……没听到如何安置吗?” 冬儿答道:“二奶奶说,她留在这,反倒不好,让她去自清苑帮着伺候四奶奶了。” 这样也好,春儿有个好去处,她留在这,自己总疑心疑鬼,日子久了,难免寒了彼此的心。 莒绣松了口气,去解了手,出来拿起那副绣图接着做活。 冬儿挨着坐下来,又小声问她:“要不要和二奶奶说一声?” 莒绣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摇头道:“算了,总不能事事依赖着她。” 她在想,方姑娘此举,到底是为护着她,还是……针对? 这次重逢,她总觉着方姑娘变了许多,只是她又难免自责自己太过多疑,杯弓蛇影,看谁都觉着人家有恶意。 她不同意,冬儿只好歇了那心思,安心帮她分线。 -- 第164页 莒绣专心绣这朵赵粉,冬儿想着心事,一抬头,连忙低声提醒她:“姑娘,方姑娘出去了,怕是去老太太那了。” 啊? 莒绣慌得丢了手里的绷子,突兀地站起来。倘若她搬走了,而他不知情,误以为屋里的是她,那…… 该死该死,当初怎么把密门的事告诉了她呢! 冬儿见她这样,连忙劝道:“姑娘,算了,咱们比不得她尊贵,搬就搬吧。云姑娘搬过来和姑娘搬过去,差不了多少,横竖是要挤着住的。” 是啊,比不得人家尊贵! 莒绣吐出一口气,沮丧地跌坐下来,重拿起绣图,心不在焉地一针一针扎起来。 冬儿见她这样,稍稍安了心,重换了茶水。 一主一仆安静了许久,冬儿看着时辰提醒她:“姑娘,该去上房请安了。” 莒绣想:到了那,只怕就要被下令搬离这了。 她心里焦急,一时想不到别的法子,只对冬儿道:“你帮我看着门,我到里边换件衣裳再去,这件皱了。” 她急匆匆进去,顾不上磨墨,拿细笔蘸了胭脂匆匆写下几个字,推开柜子,从门缝底下,将小字条推了过去。 冬儿见她出来,本想问“怎么没换了”,看她那神色,到底没多话,只问:“姑娘,用不用我陪着你去?” 莒绣摇头,小声道:“你替我看着屋子,等我回来了,你再去领饭。” “是。” 莒绣出了西厢,云堇书在廊道上等着,一见她就问:“是不是要我们俩住一块呀?那会子我好像听到了这句。” 莒绣略点了头。 云堇书见她没有出声反对,欢喜道:“我一个人住着也慌,我搬过来,你不会生气吧。你放心,我再不会乱动别人的东西。如今跟着我的这个,虽笨拙了些,却是个老实本分的。” 莒绣胡乱应了一句。 两人结伴到了荣逸堂,还没跨进院子就听到里边有人哭叫,还有人暴怒,不是老太太,却是那个不喜言辞的三姑太太。 “下三滥的小娼妇 ,黑了心肝的贱蹄子。我让你害人,我让你害人!” 分明听到了一声清脆的耳光。两人下意识地停了步,守门的阎婆子拉着脸,冷声道:“懂不懂规矩?” 莒绣冷眼看她,云堇书以为应当进去,仓惶拉着她往里去。 莒绣顺势进了院门,到得正房门口,打帘的丫头朝她们摇摇头,没有动作。两人就乖乖地等在帘外。 里边的风暴没有因耳光而止,似是大姑太太拉住了三姑太太在劝:“事已至此,你打她也无益,还是想想法子,看能不能补救吧?” “补救,一张脸都毁成这样了,女娲娘娘也救不了!我不打她,难道还要谢她?老太太,这事,你必要给个说法,我好好的女儿,被她尽毁,总要给我个交道!” 里边传来老太太不耐的答复:“好了好了,我难道有法子?年轻气盛,瑚儿要是不惹她,能招来这祸事?你放心,我还有些私房,一会给你,你拿去贴补贴补她。” “都这样了,就赔几个钱?老太太,为个野……” 突如其来的茶盅摔碎响,把门里门外的人都吓了一跳。 “反了你,贱婢生的野种,寻常也不见你上半分心,怎么……现下就是个贴心慈母了?打量我不知道,你是怕坏了你的诰命美命,啊?不是我贬低你们,就她这模样,这小家子气,若不是我给你几分体面,她能入了这名单?给你脸,你们不要,还想要我这把老骨头,给你下跪赔不是吗?” 屋里几人跪下,都道“不敢”。 三姑太太应当是被煞住了威风,只不甘道:“总不能就这样掀过吧?” “你放心,等她出息了,必叫她记着你这个姑母的好处,这总行了吧?” 大姑太太跟着在劝:“老太太已经叫人去请名医了,说不得过两日就好了。” 里边众人又劝。 如此闹了许久,慢慢平静下来。 菡萏从里边出来,身后跟着范雅庭和方书音。她见了她们两个,便道:“几位姑娘都回去吧,老太太这还有事,孝顺也不赶这一时。” 于是,四人又一齐往外走。 方书音率先道:“妹妹,你不用搬。姑太太要住到上房来,我也不怕扰到她了。” 莒绣松了口气,笑道:“也好。” 这是因别人的“祸”,得了她的福。莒绣不好细问,云堇书却是个好奇的,出了荣逸堂院子就问:“两位姑娘,你们可知道这是出了什么事?” 她怕人家笑话她没规矩,又干巴巴地加一句:“我也是怕不小心犯了忌讳,惹了人不自在。” 方书音向来不搭理她,范雅庭却好脾气地答道:“瑚妹妹和珠妹妹闹了一场,瑚妹妹被抓花了脸,闹到了老太太那。” 这都是名册上的要紧人物! 云堇书忍不住“啊”了一声,又问:“不是分开住着吗,怎么闹成一团了?” 自打公布名册后,这几人就神神秘秘地与她们分隔开来,见都很少见到了,只听说是老太太专请了人调教规矩那些。 范雅庭似心情大好,好心替她解了惑:“都是那些神姑道婆惹的事,也不知是谁在传,说珠妹妹和瑚妹妹生得相似,一个是真宝一个是假贝,又添油加醋说了许多。珠妹妹只当瑚妹妹以官家女压人,这才闹起来。” -- 第165页 云堇书又问:“一个是公侯小姐,一个是官家小姐,这也要比吗?” 范雅庭笑道:“这我就不知了,该问你书音姐姐。” 方书音不耐道:“想比的人,为块糕点,为张帕子,都能打起来。管她们做什么,心气这么小,能走多远!” 范雅庭心里不屑,她知道的比她们要多,只是不好说破而已,面上附和道:“正是如此,这还没入册呢,将来自有闹不完的。” 与其让眼高手低、粗鄙无知的韦曼珠出头,不如让和她交好的韦曼瑜去寿王府挣个前程。 寿王是长子,无嫡立长,千百年来的规矩。 宫里有蕙嫔在,韦曼珠这个侄女自然不能到皇上身边去。这样的蠢货,就算凭那点相似的容貌得了皇上看重,走了运被指给哪个皇子为妃,也不过是个扶不起的阿斗。整日争风吃醋,要不了一两年就要败落。 韦曼瑜生得比她好,又和我要好,等她入了王府,我再为她出谋划策,将来得了造化入主大殿,自有我的好处。 第73章 莒绣回房后,先和冬儿说了不用搬这个好消息,冬儿欢欢喜喜去领饭。 莒绣往外瞧了两眼,阖上门,抓紧机会去拿回字条。谁知她刚拉开了密门,迎面就撞见拿着字条的他。 “你……”莒绣又欢喜又焦急,此刻天还未尽黑,要是被人瞧见了怎么办,何况正房还有一个方姑娘呢。 她抬手挡了嘴,又想提醒他也不要说话。 他一直没开口,只是痴痴地看着她。 莒绣松开手,无声道:“没事了,我不用搬走。” 他上前一步,将她揽住,轻声道:“委屈你了。” 莒绣心都快跳出来了,好在他很快又放开了她。 莒绣红着脸去看他,又道:“方姑娘会听见。” 她不敢发声,他却敢,只是声压得很低,轻松道:“她不过学了些皮毛,做不到的。” 莒绣松了口气,只是仍旧担忧这样会暴露了他,急道:“我好好的,你快回去吧。这会子,到处都有人,被人瞧见,或是听见动静,就不好了。你白日不要过来这边,夜里……夜里也尽量不要来。小心为上!” 他笑笑,带着怜惜道:“难为你了,你放心,往后我不管那些事,我们自自在在的,再不用担惊受怕。那个事……快了,当初说好了,我只管那么多,如今快收尾了。” 莒绣欢喜道:“太好了。我这儿,一切都好。对了,那边……那鬼……会不会给你惹麻烦?” 他摇头,道:“不过剪几个图样,演了一点皮影戏。她心亏,自然就害怕了。你不必理会,她风光不了多久。莒绣,衣衫我拿到了,好姑娘,我不赶着穿,你不要太劳累,有了空,多歇一歇才是。” 莒绣点头,想了想,抓紧把近来听到见到的要点告诉他:“四奶奶和佟姑娘的穿戴都不是凡品,比上次王府赏赐的还要好。不是……我不是在意那些,我是说,佟家能不能这样……挣到钱?” 至于方姑娘,他是信得过,那就不必提起。 他笑道:“我知道你要说的是什么,莒绣,我也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不会误解。佟家确实在做些不该做的事,你猜的没错。” 莒绣心安,接着道:“五姑娘划伤了瑚姑娘,说是因她两人生得相似而起。再者,她们好似在说,五姑娘是野……野种,是另一家的人。董家两位姑娘,都是庶女,并非三姑太太所生。” 三姑太太没生养过,这点他是知道的。只是五姑娘是野种这事,因他从没在她们身上多留意,自然也不会想得这么离奇。 韦鸿停皱眉想了一瞬,随即了然道:“我知道了,等我查过了,都告诉你。” 莒绣连忙摇头,道:“我不是好奇,只是想着,这些会不会对你有用。再有,这两日炎热,但荣逸堂要比别处凉上许多。” “这还不到用冰的时候。”韦鸿停下意识道。 莒绣惦记着冬儿快要回来了,又急急地道:“老太太这两日很高兴,那日出门做客,回来后,范姑娘也十分高兴,只是六姑娘性子越发沉静。” 她见他点头,焦急道:“冬儿领饭要回了,你不要贸然出现,再有什么异常之处,我留个条在这。再是二奶奶早就知道了我们的事,不是我说的,她有没有……为难你?” 韦鸿停摇头,抬手挡了她要推合的门,含情脉脉道:“莒绣,我很想你。你放心,我这都布置好了,很快就能办完,所以……千万不要以身涉险。” 他说得像是已经分开了千万年,莒绣听得感动不已,她心里也有诸多不舍,可是眼下还诉不得这些。她已经能听到远处脚步声靠近,便匆匆点头,推上门,再挪回柜子。因为冬儿也是知道密门的,她不敢在这停留,走到小案那,展开书本,坐下翻读。 冬儿推门进屋,嘴里喊着:“姑娘,姑娘。” 已经平静下来的莒绣应了一声,放下书,走了出去。 如今西厢只留她一个,晚饭过后,莒绣便问过冬儿:“你是要留下,还是家去?” 冬儿反问:“姑娘,夜里你怕不怕?” 莒绣摇头,道:“不过是个没影的玩意,它掐不得我,打不到我,我怕它做什么?何况,那事本是无稽之谈,佟姑娘不过是初来这,水土不服罢了。” -- 第166页 冬儿便点头道:“那我还是回去歇着吧。我娘管着各处钥匙,我回去听她说些闲事解解闷。” 这是为她多打听到处的动静呢。 莒绣笑道:“多谢你费心。” 冬儿也笑,笑过认真道:“我犯了错,姑娘还肯真心相待,该我谢谢姑娘才是。” 横竖眼下还早,莒绣便示意她坐下,悄声问:“你兄长那……是怎么一回事,如今怎样了?” 冬儿面上犯难,但张嘴就答:“他早年间还是个好的,有几分才气,也算上进。本该像范少爷那样考取功名,一家子欢喜庆贺的。只是……不知从哪时起,他野了心思,满嘴谎话,被人挑唆着在外……在外养了个花娘,还学人进了赌场。不仅欠下外债,还……闯了大祸,打伤了人,要吃官司。二奶奶替他平了这事,但她手里留有把柄,我爹娘都成了她的人。姑娘搬进来后不久,奶奶就叫我过去说了些话,就是第一回 给姑娘送东西时。姑娘,我没有要害你的心思,那时候……我想着大少爷真的是个好人,郡主也不是个吃醋的毒妇。姑娘这样的家世,你家老太太又在信里写明了,要你们姐妹俩来服侍老爷少爷们。我想着,既如此,二奶奶安排了最好的一个,这不是姑娘最好的选择吗?我这才……背着你,应下了这事。后来,后来我知道姑娘不是那样的人,才想着暗地提醒姑娘另谋出路。” 莒绣听到那句“写明了来服侍老爷少爷们”,不由得潸然泪下。 冬儿安慰道:“姑娘别难过,你生得好,心善又能干,必有后福的。” 莒绣擦净了泪,苦笑道:“多谢。” 冬儿惴惴不安地陪着她,莒绣心头一暖,释怀了许多,浅笑点头,柔声道:“不必担心,我只是一时伤怀,已经好了。你早些回去歇着吧。” 冬儿她娘要比她们早起许多,想来歇得也要早,再耽误下去,就不好了。 冬儿见她神色松动,点头起身,两人一齐走到门口。冬儿走了出去,莒绣本要拴门,见对面东厢还亮着灯,一个念头陡生,又唤住冬儿:“等等,你等等再走。” 她看冬儿往回走了,便快步回屋,将从陇乡带来这的几件首饰,还有老太太给的那对耳坠,全拣出来,放在旧帕子上。她将它们随手包起,走出来交给冬儿,干脆利落道:“我嫌这些东西脏,不想再用了。你去对门问问云姑娘,照实说,看她嫌不嫌这是老人给的旧东西。” 冬儿懂她的意思,点头道:“姑娘放心,我这就去了。” 莒绣没有立刻回屋,倚着门看冬儿去敲了东厢的门,听到她说了那番话,听到云堇书欢喜道谢,看着冬儿出来,朝这面点头再出了院子。 她将门阖上,拴好,却没走,靠着门,缓缓滑落,蹲在地上,环抱了自己。 二奶奶那天和四奶奶打的机锋不是随口说的,五月里花宴是真不少,只是多数轮不到莒绣这样的身份去赴宴。 十一日请安,十二日又不用。 十三这一日,莒绣和云堇书才到院门口,被阎婆子拦下。 “两位姑娘即刻回去装扮,辰正一刻到东角门等着。” 莒绣见识过她的恶意,云堇书却是个无畏的,追问道:“这是要去哪儿呀?” 阎婆子哼了一声,冷声道:“主子们的事,哪轮得到奴才过问?” 这话像在说她这个奴才不知情,但配上这语气,更像在嘲讽她们是奴才一样的命。 云堇书气道:“你!你竟敢……” 莒绣上前一步,挽着她往外走,骂人也消不了气,反倒容易惹出麻烦。 回去路上,云堇书眼泪下雨似的掉,凄道:“连个奴才都瞧不起我。” 莒绣解释道:“别哭了,京城这块地,想来就是这样捧高踩低的。你也不必委屈,同她计较只是自降了身份,没意思。” 云堇书抹了泪,扭头看她,十分感动,软了口气,道:“只有你对我最好。” 莒绣摇头,道:“那些东西,是我不想要了,这才推给你,不值得你感激。” 云堇书却坚定道:“那确确实实是好东西呀,再说了,你也是头一个想着我,没给别人不是?” 这话莒绣不好反驳,只笑道:“你肯要就好。” 因想起在老宅听到的那些,莒绣想着她也算可怜,又知错能改,便暗地提醒了一句:“不要轻易被一点小恩小惠感动了,这真不算什么。” 云堇书没想远,只笑道:“你这样操心,替我着想,还说不是对我好?” 莒绣心想怕是不能太隐晦了,便直白道:“你我处境都艰难,总要多想想将来。若是有人空口无凭许你什么,不要轻易相信,先看他品行如何,可靠不可靠。” 云堇书深有感触道:“正是如此,你不知道,先前这里的……” 她匆忙环顾了四周,这才覆到莒绣耳边接着道:“五少爷哄我,说我最惹人怜爱,他心悦已久,只等时机一到,他就禀明老太太要娶我。” 莒绣有些后悔没早些提醒,当初也是…… 她正懊悔,又听云堇书接着道:“要真肯娶我还好,可惜是满嘴谎话。他说他娘如何如何得宠,老爷对他又是如何如何看重。我一问四太太,就知道只怕是没影的事。一回来这,他又哄我,说遇上了难处,让我先把银子首饰借给他。” -- 第167页 她扭开头,又四下张望了一番,这才愤恨道:“啊呸,我统共就这么几样,借给他?想都不要想!” 莒绣想笑,只不好意思笑出来,强忍了问道:“你没给他什么书信之类的物件吧?” 定情信物是不可能有的了,但书信也是把柄。 云堇书摇头道:“没有的事,我就是想回信,也没有纸。老太太抠门,我房里统共就一小沓纸,秋儿那丫头,偷拿了大半,早就没了。张姑娘,你不知道,他就是个草包。我书念得不多,但比他强多了。他写的那信,狗屁不通,我嫌恶心,看一半就烧了。” 莒绣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云堇书不知她笑的是哪一点,只能尴尬地陪着笑了笑。 莒绣忙解释道:“我就是不明白,老太太为何宠着这样一个……废物。” 云堇书摇头道:“张姑娘,这你就不知道了。他并不是真的得宠,就跟被养的猫儿狗儿一样,不过是偶尔投喂几下,出了事,一脚踢开都是有的。” 莒绣细想,也觉有理。真心实意的宠爱,该是好生教养,长久谋划,而不是纵着他一无是处、一无所成。 那么为何她们早早地认定他是得宠的呢? 从汤妈妈的念叨开始,到后来老太太身边人的时不时提起。 这不知是不是老太太布下的又一宗迷雾。 两人进了院子,散开来。 方书音穿戴一新,从正房朝西厢这边走。莒绣停了步,在廊道上等着她。 “方姑娘,老太太那,今日不必过去。” 方书音笑道:“我也是才得了信,正要去告诉你呢。好妹妹,这几日怎么不见你出来?” 莒绣也笑,回应道:“夜里闷汗踢了被,着了些凉,头疼,便捂在房里没出来走动。” 方书音走上来,先她一步跨进屋里。 房里的冬儿招呼一句“方姑娘来了,请坐”,然后看向莒绣。 莒绣眨眼,示意她不要慌神,道:“你去领饭吧,一会我们还要出门。” 方书音坐下来,拍拍旁边的桌面,反客为主道:“妹妹也坐,你是知道的,我行事大意,事后才想起先前言辞不当,引了妹妹误会。今日特地来解释致歉,还请妹妹原谅。” 莒绣笑问:“姐姐这话,说得我都糊涂了,不知是什么误会?” 方书音垂头笑了一声,接过莒绣递来的茶盅,大方饮了一口,放下它,叹道:“我这张嘴,常惹事。那日我说要妹妹搬过去,本是担心闹鬼吓着你的意思,说出来却是硬邦邦的,伤了情分。我和妹妹本就投缘,又受人所托,该加倍呵护才是,却因行事不周,反倒伤了妹妹的心,该打该打。” 莒绣忙道:“姐姐多虑了,我知道姐姐是好心。只是我担心搬了去,待妹妹回来,却不知道住哪才好,这才犹豫踟蹰。是我辜负了姐姐的好意。” 方书音大大地舒了口气,笑道:“如此说开了才好,我就知道妹妹是个好性、好心的,偏翠翠非说是妹妹生我的气,不肯理我了。果然是这丫头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莒绣笑而不语。 方书音站起身道:“今儿要去林大人府上,他家的名贵牡丹不知几多,妹妹可不要错过了。” 莒绣陪着站起来,点头道:“多谢姐姐提醒。” 方书音潇洒离去,莒绣收了笑,匆匆翻找出这时节能穿的衣衫。 既不能太打眼,免招是非,也不能太老旧找骂。她从尚梅韵第二回 给的衣裳里,挑出一件青碧色的竖领对襟长衫并一条霜白的素纱裙子。 既选定了,因已经耽搁了些时辰,她赶在冬儿回来就换上身,在镜中照过,穿上清爽而不鲜艳,正合心意。 冬儿回来,见她已经换好衣裳,松了口气,道:“那起子人,办事也太不牢靠了,既要出门,也不早些告知。我还担心来不及呢,好在姑娘手脚快。” 莒绣招呼她坐下,道:“快,你也坐下来吃。我们抓紧了,吃过再换对簪花即可,来得及的。” 冬儿手圈着粥碗,迟疑道:“姑娘,要不……好生打扮打扮吧,用点脂粉,多戴几样首饰。” 莒绣不解道:“这林大人是个什么来历?” 冬儿忙道:“我不懂朝政,只听人说过,这是个侍郎,和大姑奶奶家的杨老爷一样,想来也是了不得的人家。姑娘,你虽然出身不如她们,可别的,要强出她们许多,要是……” 莒绣懂了她的意思,端起茶吃了一口,笑道:“我懂你的好意,但是不必了。谁家能看上我这样的呢?你呀,满心满眼都是我,自然觉着我好。但别说到这样的人家去,就是在这,她们的家世、嫁妆、见识,比我强出多少,别人怎么能看得到我呢?至于别的出路,我同你说句真心话:宁为寒门妻,不做侯门妾。” 冬儿搅着手里的粥,沮丧道:“就没个慧眼识宝的人家吗?” 莒绣笑了,劝道:“你不用替我发愁,姻缘天定,该来的时候,它就来了。时候不早了,你快吃吧。” 冬儿见她心意已定,不再硬劝。待用了早膳,也不用重新挽发,只将她头上的绢花卸了,换上那对迎春簪花,戴上耳坠子,就算梳妆完成。 莒绣指指桌上那包袱,道:“你教我的,要带备用衣裳,我也预备好了。里边……放着纸,月事将至,带着它有备无患。” -- 第168页 冬儿点头,抱起包袱,笑道:“姑娘想得周全,替我省了许多事!” 莒绣笑笑,跟着她往外走,道:“我自来了这,你也教了我许多,要不然呐,还不知要闹多少笑话呢。” 冬儿高兴,扭头道:“真希望能一辈子跟着姑娘。” 这话一出,两人都收了笑,谁也不知道这样的主仆相伴还能持续多久。 冬儿垂头,闷声道:“姑娘,我不该说这个话。” 莒绣上前,揽了她的肩,劝道:“这正是你对我情谊,我高兴着呢,怎么不该说了?只是我的处境,你是知道的,我没法应承你什么。” 冬儿重笑起来,点头道:“姑娘对我的情谊,我也是知道的。倘若将来分开了,我们彼此记挂,就同此刻一样。” “正是如此!” 第74章 说是辰正一刻,莒绣留了个心眼,辰初三刻就到对面催云堇书一块走。 果然,人一到,马车就要出发。 云堇书气得跺脚,莒绣小声劝道:“君子难遇,小人难防。你别理她,她就得意不起来了。” 云堇书余怒难消,她处处忍气吞声,已经积攒许多不忿。到如今,连个下人,不光给她脸子看,竟还敢陷害。 她憋着嘴,委屈道:“若不是这宴要紧,我真要……杀回去找她理论。” 莒绣又劝:“有什么意思呢,人只道她年纪大了,难免有疏忽。她一句记错了,你再理论,反倒是我们斤斤计较了。” 云堇书长叹一声,闭眼道:“只怕就会是你说的那样。天道不公啊!” 莒绣小声道:“我总记着那句‘多行不义必自毙’。” “希望如此。”云堇书想起自己做下的错事,又问一次,“我先前干的蠢事,你真的原谅我了吗?” 莒绣摇头道:“说完全不在意,那是骗你的。只是后来想想,年纪小的时候,谁又没犯过一点两点错事呢?只是,千万要改了才好。品行就同一块好的玉料,时时记着爱惜它,天长日久,便能雕琢出一件珍品,人人喜爱、夸赞。倘若不珍惜它,磕坏了一处又一处,留下一道道裂纹,一处处缺口,便再不能成器了。” 云堇书点头,真诚地道:“谢谢你。你是几月生的,我该叫你姐姐还是妹妹?” “就叫名字吧,我叫你堇书,可好?” 姑娘一多,姐姐妹妹混叫,太乱了。 “好,那我叫你莒绣。” 莒绣见她这样高兴,也笑起来,又问她:“谁替你取的名字?好听。” 她记得谁同她说过,云堇书是通房之女,她也确确实实眼皮子浅,见了金银首饰就挪不开眼。可她又识得字,当初在学里,还得过他嘉奖,这又是一奇。 云堇书掀了车帘一角,往外瞧了一眼,老实地小声答道:“我娘取的,她是犯官之后,被买去做了丫鬟。从我开口说话起,她就教我认字读书,只是她身子不好,很早就去了。郡主的娘,是我爹的妹妹,给秦王做妾,生了郡主和效哥儿。虽是半个亲戚,但郡主尊贵,历来不搭理我们。只是不知为何,杏月里,她突然到了我们家,把我们姊妹十个全叫来,一个个看过,最后挑定了我。” 莒绣专注地看着她,等着下文。 云堇书又掀帘看了一次外头,低声道:“她们说是因为我长得最像她,莒绣,你觉着像吗?” 郡主总是盛妆打扮,和云堇书这张未沾脂粉的脸,相差甚远。不过,莒绣想起马家人没走前,她远远见云堇书坐在美人靠上,背影确实很像郡主。 啊呀! 她怎么忘了替罪羊那事? 这些日子痛快的事太多,竟让她忘了这么要紧的事! 只是……如今梅姐姐站她这边,那阴谋还会来吗? 郡主挑了云堇书,是不是也是打的替罪羊这个主意呢?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莒绣拉了云堇书靠近,在她耳边细细说了几句,因不好说郡主有奸情,便只说怕是要拿她当替身防匪贼。 云堇书紧抓着衣摆,咬着牙点头。 郡主的马车,就在这队伍的最前面。 云堇书盯着前边的车帘,再不多话。 这趟出行,韦府共出动六辆马车。 除她们俩外,范雅庭和方书音也是坐的粗布二人马车,余者,全是四人马车和一辆挤满了丫鬟婆子的糙马车。 一进入庆云巷,车马就不好走动,慢慢地往前挪。 轮到莒绣她们下车时,郡主一行早已被主家迎进去了,接待她们的,是几个穿戴体面的婆子。 领头的婆子说着客气话,引她们七个姑娘往里去。 云堇书和莒绣并行,却总是忍不住去瞟斜后方那姑娘。 莒绣拉拉她以作提醒——做客行走不能斜视。 云堇书讪笑,终于不再乱动。 等入了林家的园子,婆子交代了守园的大丫鬟一声,退了出去。 范雅庭拉着那位面生的姑娘,为她们两厢介绍。 “云妹妹,张妹妹,这是杨姑娘,老姑太太的孙女。老太太特意接来,给曼琳作个伴,咱们也多个姐妹,热闹一些。” 三人彼此行礼报了姓名和属相,佟姑娘和方姑娘显然是认识杨姑娘的,并没多话。 杨怡菻来给六姑娘作伴,可六姑娘与她却并不亲近。莒绣这几回见韦曼琳,都难将她和进府头一回见的那个爱笑少女联系起来。 -- 第169页 如今的韦曼琳,几乎不开口,也甚少有神情变化,总是木着一张脸。 莒绣猜想过:她生得貌美,却无故落选,又要和她们同住一个院子,每日看着她们被重视。从前她在老太太跟前最得脸,如今被冷落,是因为这个才难过吗? 新来的杨姑娘是个和气的,对谁都有笑。六姑娘冷淡,她也不生怨,处处照拂着,总在六姑娘左右相伴。 这宴,莒绣就是来走个过场,又怕再出现寿王府里那样的风波,便紧紧地跟着方书音。 范雅庭走开了一小会,但很快回来,脸上的笑,淡了许多。 方书音笑问:“怎么不多聊一会?难得遇上啊!” 范雅庭勉强笑笑,小声道:“我惦记着你们呢,和她们,不过是招呼一声。” 方书音弯腰,伸出手指,随意拨弄了一下身侧这朵牡丹,轻声吟诵:“何人不爱牡丹花,占断城中好物华。疑是洛川神女作,千娇万态破朝霞。”(徐凝《牡丹》) 这诗浅显,莒绣还算听得明白,但担心她不管不顾,在这拉自己也来一首,便悄悄停了步,假意欣赏旁侧这一朵,拉开了两人距离。 方书音果然走了过来,指着这株牡丹道:“原来妹妹喜欢这样的,这可不寻常。” 莒绣欣赏每一朵花,并无偏爱,便道:“只是见它别致了些,便多看两眼。” 凑巧六姑娘和杨怡菻也走近了,六姑娘看着眼前的花出神,杨怡菻便笑道:“这花确实不一样。” 守在附近的丫头上前,为众人解惑:“这是紫斑牡丹里的书生捧墨,花匠费了些心思才养活。” 其他姑娘都点头致谢,唯有韦曼琳喃喃道:“这花,大刺刺地露着斑点,也算好看吗?” 那丫头看向她,脆声答道:“这也是难得的品种,自然是好看的。姑娘不觉得吗?” 杨怡菻见韦曼琳有些恍惚,怕她失神说出什么不当之语,便上前挽住她,对那丫头道:“尊府这花宴,猎奇猎艳,让我们涨了许多见识,多谢多谢。” 那丫头点头,退回到廊下。 韦曼琳再不张口,由杨怡菻伴着去了亭中小坐。 方书音还在欣赏那盆书生捧墨,莒绣和云堇书对视一眼,默默地跟在了落单的范雅庭身后。 这个选择也不稳妥,三人不过绕了几株,先前给了范雅庭冷遇的那位贵小姐突然走过来,热情道:“庭姐儿,宋夫人提起了你,你和她很熟吗?” 莒绣和云堇书后退一步以避嫌,云堇书悄悄朝她做了个“长公主”的嘴型。 长公主? 皇上的姊妹才能称长公主。 莒绣想起来了,端午宴后,美绣跟她说了听来的新闻,正是关于这位没入玉牒的“长公主”家那位公子的。 范姑娘这些时日的喜,难道就是和这家的? 云堇书忙着听,莒绣垂头在想:范家嫡支犯的是大罪,虽然范姑娘一家躲过罪罚,能让范公子如常进学举业,但想来没有哪个显赫些的人家,愿意迎娶个犯官之后。怕是只有这位名分未定的“尊贵人”这,还有机会。 果然,这位小姐和范姑娘聊了几句,两人携手出园子,一起去见那位宋夫人了。 云堇书立刻跟她分享秘闻:“宋夫人就是拿着玉佩来寻亲的那位,听说皇上想认,但有人拦着,没过明路,没封号。皇上赏了宅子和银子,宅子不大,但也算体面,还常召了那位公子伴驾。” 莒绣笑道:“我们也寻一处坐坐吧。” 云堇书见她对这事没兴致,只好按下心思,跟她一块去了廊上。 两人找个清静的角落坐了,值守的丫头很有眼色地端来了茶点。 莒绣耐心等人走远了,才悄声问:“你觉着老太太为何要我们跟来?” 云堇书扭头朝人头聚集处看了看,无奈道:“衬一下六姑娘吧,六姑娘要去王府,她又不像范姑娘一样长袖善舞,我们俩木讷,衬得她灵动些。” 这话有理,但有一个杨怡菻,再来她们两个,略显多余。 “佟姑娘呢?”因西厢房一事,莒绣下意识地忽略了她,到这时才想起,自进了园子,好似就再没见过她。 云堇书愣愣地摇了头,随即道:“她比咱们认识的人多,兴许是碰上了旧相识。” 也对。 两人在这歇了不大会,听前边好似起了什么动静,便站起身往那头看去。 云堇书呀一声叫了出来,莒绣也攥紧了帕子开始紧张。 随着那群人靠近,她们能看清楚了:风波正是关于佟姑娘的,几个虎着脸的婆子架住了她。她四肢不能动弹,嘴里塞着帕子,张不得嘴,只眨着眼掉泪,巴巴地看向身前众人。 莒绣向前移了一步,又停下了。 便是想帮,我又是什么身份,老太太和郡主都没管得上的事,我插一句又有什么用? 从韦府来的几人很快聚到一块,面面相觑。 范雅庭从后院匆匆赶过来,拉住方书音道:“快走,佟家出事了,老太太厥了过去,大夫人让我们都先回去。” 园子里大半的人因这风波聚拢在附近,此刻或是窃窃私语,或是不时朝这儿看,无一不把这儿当中心。 几人特地撇了脸,匆匆赶去角门。 因临时有变,也不按先前的安排上车了,几个姑娘挤在同一辆四人马车里,身上难受,心里也难受。 -- 第170页 只有方姑娘面上松快,她随口道:“不必紧张,佟家出事,要论罪也轮不到你们。大夫人都好好的,你们着急什么?” 这也是实话,只是方才那气氛,还有佟姑娘那惨状,谁见了都难免心惊。 范雅庭脸色最为难看,宋夫人本拉着她的手,在听她细说戏词,乍听到消息,立刻丢开了自己的手。 佟家完蛋,与她不相干,但若是牵累到了自己的婚事,她只会恨之入骨,哪里会同情担忧! 几人都不开口,莒绣回应:“多谢姐姐宽解。” 她心里是有数的,这只怕就是他说的风光不了多久。 佟姑娘虽可怜,可这是她的家人做了大错事才造成的。莒绣并不因此而愧疚,只是真心期盼办案的老爷,能严守新律,不牵累无辜妇孺受罪。 马车行到东角门,一个老妈妈守在那,仓促叮嘱:“都回各自院里去,不要随意走动。府里有事,姑娘们,你们要守着规矩,别再惹出麻烦来了。” 这话难听,众人都没应声。 方书音哼了一声,甩袖先行。 莒绣才到鹿鸣院前,又被匆匆赶来的菡萏叫住:“张姑娘,太太那边有请。” 莒绣停了步,反叫住了转身要走的她:“菡萏姐姐,且等等,不知是哪位太太的吩咐?” 菡萏愣了一下,才道:“二太太和三太太,姑娘快些吧,都在那等着你呢。” 莒绣皱眉,大声道:“我才从宴上回来,衣裳没来得及换,这样不合礼数。还请姐姐等上一等,或是姐姐先行,我随后就到。” 府里乱成了一锅粥,菡萏原以为这姑娘就是个面团子能随意拿捏,没想到光是叫她就这样麻烦。菡萏面上便显出不耐,恼道:“姑娘好大的架子,竟让两位长辈等着!” 莒绣知道不可能随意走开,她只是想拖延下,让先进去的云堇书能机灵地告知冬儿,或是让冬儿听见动静。 只是不知冬儿在不在! “既姐姐觉着不失礼,那就去吧。” 莒绣虽跟上了她,却是不急不慌的,脚下也慢,还扯起了别的话:“菡萏姐姐,方才在宴上,听人说老太太身上有些不自在,先行离了席,这会可大好了?” 菡萏随口答道:“大夫在看着呢。” 莒绣便站住了,忧心道:“老太太病着,二太太和三太太历来孝顺,此刻定是焦急这个。姐姐,我身上的事,都是小事,我人在这,哪也不会去。烦请你代我回禀一声,老太太要紧,我就在鹿鸣院等着。等老太太康健了,两位夫人有什么要问的,或是让我做的,到那时再说也不迟。” 菡萏见她又不走了,也懒得啰嗦,一把钳住她胳膊,拖着人往前去。 “张姑娘,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也不必拿老太太推脱。两位太太要问的,正是老太太的事!” 莒绣见她撕破了脸,知道再闹也无用,便这样半抗拒着被拉去荣逸堂。 老太太的正房,不时有人出进。 菡萏拉着她,进的是五姑娘的屋子。 一进了门,菡萏用力将她往前一推。 坐着的三太太脸一板,喝道:“跪下!” 莒绣站定了,挺直了背道:“不年不节的,我磕个头是小事,折了太太的福就不好了。” 三太太一拍桌子,指着她怒骂:“你反了啊?我倒是小瞧了你,一个乡下丫头,竟有这样的心机,搅得天下不安宁。来人,给我撕烂她这张挑拨是非的嘴,去了这祸根!” 二太太扬着帕子等看戏,见莒绣盯着她头上的梅花簪要张嘴,便扯扯嘴角,不太自在地道:“弟妹,这审案子,总要问明了才能发签杖打,免得背后有人说你糊涂啊。” 三太太扭头怒瞪她,想起那日尚梅韵对张莒绣的维护,不得不咬着牙把罪状数明白了。 “张莒绣,五丫头几时得罪了你,你要挑拨她和瑚丫头缠斗?” 莒绣听她那语气,是还有一堆的罪名要数,便抢先辩道:“我与五姑娘、瑚姑娘无怨无仇,来往甚少,如何挑拨?三太太,您既接了这状子,何不将告状的人叫来,与我对质?就如二太太所说,总要问明了,不能听取一面之词,就定我的罪吧。” 三太太又瞪过去,二太太面皮抽搐,扭开了脸。 三太太气得坐不住,站起身,重嗤了一声,对着门口的韦曼珠一扬下巴。 韦曼珠垂着头,抽抽搭搭上前来。她倒是干脆跪下了,跪地就哭,一面哭一面道:“太太,我就是一时糊涂,听了她一番鬼话,以为瑚妹妹暗地里害我、中伤我,伤心之下,才做下的错事。” 莒绣立刻反驳道:“你是听了我所说?五姑娘,我们什么时候见的,我又究竟说了些什么?不如你说个清楚。” 韦曼珠又抽搭了几声,才怯道:“你也不用威胁我,如今我不糊涂了,也不怕你了,我就要把实话都说出来,让世人都知道你的狠毒。” 莒绣笑道:“姑娘这是说的什么笑话,我一个乡下人,你一个侯府小姐,我如何还能威胁你了?倒是姑娘你,空口无凭就将罪责推我身上,我竟不知,几时得罪了您。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姑娘要置我于死地,何苦费心编这许多戏,浪费彼此口舌?您只需挑个午后黄昏的闲暇,吆喝几个婆子上前,几板子就能拍死我。” -- 第171页 韦曼珠面皮抽搐,拿帕子的手,指着站在身侧的莒绣,你你你了几声,然后扭头对着三太太伏地一拜,哀哀戚戚道:“太太不要信她的花言巧语,就是这样的伶牙俐齿,几句话就绕晕了我,我才稀里糊涂伤了瑚妹妹。这正是她的罪状。” 莒绣不等三太太开口,又抢先道:“我说的到底是哪几句,又在哪日哪时哪地说的,姑娘倒是说清楚啊!” 她和董云瑚是初十打的架,韦曼珠慌乱中随口答道:“就是……就是……就是初十那日,请安过后,她没走,偷偷跑到我屋里来坐,跟我说了那些挑唆的话。我一急,起身就去了瑚妹妹那,没说上两句,就彼此误会……” “珠儿,你胡说什么?”从门口迈进来的大姑太太打断了她,教训道,“初十那日,张姑娘在我屋里,和你姐姐们一块玩,又如何能跑到你那去呢?” 韦曼珠只记得张莒绣历来躲在屋里,她妹妹又走了,丫头做证又算不得什么,随口就掰扯了,哪里知道这么不凑巧。她下意识地支吾着补救:“那那……那是我记错了,是初九!” 这前言不搭后语。 三太太恨她不中用,指着她道:“你下去。” 莒绣朝大姑太太福一礼,转身就要走。 三太太又拍桌怒吼:“贱婢,我让你走了吗?五丫头这事暂且不论,你装神弄鬼吓佟丫头,还唆使人去告密,急坏了老太太,你存的什么心?” 莒绣背对着她,叹了一气,垂头答道:“太太觉着我有罪,哪里需要我来说什么?我是什么人,穷乡僻壤,土生土长,破包袱一卷来了这,没银钱没人手。平日不敢多说一句,不敢多走一步,唯恐得罪了人。太太却认定我有通天的本事,能陷害这个,能坑害那个。太太问我,我编也编不出,如何回答?不如太太给个明示,我就是死了,也能做个明白鬼。” “你!” 大姑太太一向和气,此刻也难掩怒色,挡了莒绣,硬声道:“母亲病着,正是需要清静的时候,嫂子何苦闹出这许多事。这孩子良善,又是个胆小的,嫂子就是听了闲言,也该先分辨分辨再来理论。佟丫头说那鬼凶神恶煞,能跳能动,又有十来尺高。嫂子便是不信她品行,也该看看,就她这身板,如何装得出来?嫂子既不信鬼神,怎么又把人当妖孽来看呢?佟家出事,是爷们在外行事不谨慎,她一个小姑娘家,真要有这样的本事,早做女状元去了。还能留在这,隔山打牛,身在咱们家,却将佟家给举告了?” “姑太太,你护着她做什么?”三太太面色更难看,连带对姑太太都没了好气。 大姑太太叹了一声,怆然道:“多事之秋,何必再惹风波,牵累无辜?” 她侧身,拍拍莒绣的胳膊,又叹一息,柔声道:“好孩子,你受委屈了。你也别怪你三太太,这祸事来得意外,她心里着急,难免……失了分寸。” 莒绣不好再得罪人,扭头朝堂前两位太太略福一福,再恭恭敬敬朝身旁的大姑太太福一礼致谢:“多谢姑太太。” 大姑太太愁容满面,颓道:“走吧,回屋里歇着去。” 莒绣随着她往屋外走,劝道:“姑太太安心,老太太素来康健,兴许就是一时痰迷了,说不得一会就醒了。” 她这话音刚落,正房里就传来欢喜传报声:“老太太醒了,老太太醒了。” 大姑太太大喜,牵了她的手道:“好孩子,正是借你吉言。” 莒绣又道:“这是姑太太平素积福,不过是借我的口罢了。” 第75章 大姑太太不松手,牵着莒绣往屋里去。 莒绣也不告辞,跟着她混进去,借众人围着老太太问候之际,伺机打量了四周。 屋里没有哪儿置了冰,可依然比别处凉上许多。 床边香几上有黑匣子,只是不知里边是神丹,还是鼻烟壶。 老太太嘴里喃喃,眨眼有泪,面色却灰败。 大夫人不在,她姓佟,此刻没心思在这,多半是在四下求人为佟家奔走。 四奶奶也姓佟,她却是在的,坐在离老太太很近的一把玫瑰雕花椅上,只是气色比上回看着差一些。此刻她闭目数珠,嘴里念着佛经。 尚梅韵不在,方才也没去赴宴,她去了哪? 二夫人三夫人先后进了屋,站在床边,关切地看着三姑太太在翻看老太太口鼻。 接着进来的是眼皮浮肿的二老爷,随后是四太太四老爷,再是三少爷和四少爷。 床边围的人太多,四少爷站定在四奶奶不远处,看着她愣了神。 人太多了,着紧老太太的大姑太太早忘了她。 莒绣自知留在这太突兀,拉了拉斜前方的幽兰,指指外边。 幽兰点头,她就悄悄退出来。 走到院中,莒绣察觉身后有人跟上来,便停了步,等着他开口。 韦鸿腾为难了一瞬,才愧道:“张姑娘,对不住。我听人说方才我母亲为难你,她……她误会了一些事。你放心,我会同她说清楚的。” 莒绣没转身,只摇头道:“四少爷,我的事,与你不相干。眼下有要紧的人,正需要你关怀。” 韦鸿腾叹了一气,道:“她铁石心肠,怎么会需要我宽慰?” 莒绣摇头道:“三太太确实为难过我,四奶奶却亲和有礼。虽只见过几回,但我喜欢她的为人,不明白四少爷的判词,从何而来。” -- 第172页 四奶奶对佟清浅不客气,那是佟清浅踩到她脸上来了。明明三房的人都知道四少爷对她有意过,三太太几次为难,四奶奶这个做妻子的,却没对自己有过半分恶意,这是个是非分明的人。 一个重病缠身,家族祸在旦夕,处境会很艰难的妻子,理应得到丈夫的关心。 韦鸿腾不想她被佟云裳蒙蔽,就把往事说了出来:“我本有意同她好生过下去,只是志不同道不合,实在艰难。她成日一口为官之道、仕途法则,即便我不喜,也总挂在嘴边,逼迫我去迎奉上官。” 莒绣反驳道:“或许她急切了些,却是一番好意。我说句实在话,侯府如今在京里,究竟还有几分脸面,四少爷难道不知?振兴家族,是落在老爷、少爷们身上的重担,可如今,又成了什么气候?你仔细想想:太太奶奶们,哪个心里不焦急?四奶奶若不盼着你好,不盼着家里好,每日梳妆打扮,赴宴赏乐,轻松就可度一日,何苦讨这个嫌?你觉着她势利,难道她能等来你为她挣的诰命?” 以他的处境和才干,只怕等到死,都挣不来。 韦鸿腾被问得哑口无言,他见莒绣失望要走,这才急道:“她心思歹毒,我亲眼所见:她将滚滚的茶水,浇到丫头脸上。” 莒绣想起春儿对四奶奶的评价,扭头问他:“你问过缘由吗?” 韦鸿腾下意识地辩解道:“再有缘故,也不能做如此狠毒之事吧!就是她……” 莒绣摇头,叹道:“这样的事,看着是残暴了些。但就如方才二太太所说,要发签定罪,也该问明了才好。譬如刽子手处极刑,难道他也该死?” 韦鸿腾怔怔地看着她走出去,闭目想了许久,这才转身。他惊愕地发现,身后不远处的廊道上,就站着那个要被“定罪”的人。 他心里的谜团还没扯清楚,几次张嘴,都没能说出话。 佟云裳靠着廊柱,看向院中有些残败的牡丹,轻笑一声,幽幽道:“士为知己者死。我却要为一群混账而死,总是亏的。” 韦鸿腾上前一步,一鼓作气问出来:“那年你为何要狠罚春雨?” 佟云裳并不看他,只盯着斜前方那朵残花,摇头道:“我心思狠毒,容不下人,想做,便做了。四爷从没看走眼,张姑娘确实是女中君子,聪慧出众,连我都喜欢。她比我佟家那蠢货,要好上百倍。” 韦鸿腾皱眉,这几年没等来的认罪,突然由她嘴里说出来,他却隐隐不信了,又问:“你不必阴阳怪气,有话,好好说便是。” 佟云裳又笑了一声,扭头看了他一眼,身子顺着廊柱下滑,在美人靠上坐下,淡淡地道:“四爷说的对,你我从未好好说过一回话。不论我说什么,你从来也不信的,何必再追问?如今……时机也到了,云裳求四爷给个干脆,休书到手,我这就卷铺盖走人。免得死在这,既污了韦家的地,也误了四爷的前程。” 韦鸿腾怒气又起,愤道:“在你心里,我就是这样的人吗?” 佟云裳终于收了笑,叹道:“我们总是三两句就要针锋相对,谁也不能体谅谁。你放心,我不是说赌气话,而是真没必要再彼此纠缠。驰哥儿,我们放过彼此吧!” 韦鸿腾不知该说什么,长久期盼的解脱来临,他却没有想象中的释然。他脑子里交织着停哥那些话,张姑娘那些话,还有……佟云裳。 她不像前几个月那样虚弱,但气势却散了大半,就这样恹恹地倚着靠栏,软得像是初见的模样。 佟云裳又道:“鸾儿跟着太太久了,仍旧这样安排也好。我的嫁妆,都清点过,单子一份留在春晓那,一份在太太那,将来鸾儿大了,全给她做陪嫁,也算是我这做娘的一片心。” 韦鸿腾下意识地打断了她:“你先好好养着,哪里就到了那时候?” 佟云裳心里有怨,讥笑道:“你还是这单纯模样,惹人发笑。韦鸿腾,我问你,我是哪年开始不好的?” 正是他们大吵,分室而居后,她提早发动,生下鸾儿,身子就一直没养好。 他不答,她也不用他答,继续道:“我身子坏了,不能给你生儿子都得死。如今,我拖累了你前程,不早早地识相离去。呵……韦鸿腾,不如你慈悲些,给我留个体面。” “你!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韦鸿腾抬手抱住嗡嗡的脑瓜,磨着牙问。 佟云裳得了一种报复的快感,笑着再道:“你的好母亲,是个蠢货啊!用姓佟的药来毒我这个佟家人。大水冲了龙王庙,你说,龙王他溺死了吗?” 若是从前,他是绝对不信的。可才听说了母亲故意要置张姑娘于死地的事,那是众目睽睽之下做出来的,他编也编不出借口替她辩解。 从来都是听母亲惋叹佟云裳多么不堪,她们不该替他结这门亲。如今……一切颠覆! 韦鸿腾一头撞在廊柱上,痛苦地啊叫了一声。 佟云裳扶着靠栏站起身,对身后不远处替她挡人的鼠姑道:“多谢。” 春分上前,扶住了她,一主一仆往前走去。 韦鸿腾靠着廊柱,失神地看着她走远。 莒绣急匆匆赶回院里,云堇书一直在廊上坐着,一见了她,大大地舒了口气,跟上来问:“莒绣,你没事吧?” 莒绣摇头道:“我无事,你怎么在这?” -- 第173页 云堇书急道:“莒绣,方才不是我不帮你,是帮不上忙。我想找你的丫鬟,在屋子外喊了许久也不见应声,我让立夏到外边找她去了。我去自清苑问过了,二奶奶不在,四奶奶也不在屋里。” 莒绣笑道:“多谢你。我先回屋换过衣裳,再来找你。” 此刻已近日中,两人的丫头都不见回来。再是赴宴的人提前赶回来,以大夫人的管家本事,有没有午饭还难说。 莒绣走到西厢,伸手一推,门开了。云堇书停在外边没进去,小声道:“我替你守着,你进去换吧。” 莒绣朝她点点头,快速进屋,边换衣裳边听隔壁动静。 自那日她同他说最好不要过来,她就再没听到过这边有动静。不过两三日,佟家就事发,那他一定是忙着的。 她经历了这些,有许多话想同他诉说,可她知道,眼下还不是时候。 他不在,美绣走了,二奶奶不知去了哪,冬儿也是,眼下只有她自己,还有一个能用东西暂时拢住的云堇书。 不知那缺心眼的四少爷又做了什么,才让三太太疯了一样死咬住她! 昏厥的老太太,到底要拿她做什么? 还有一个方才找不见,但对她怀恨在心的郡主。 远处还有一个将来避无可避的代大奶奶。 危机四伏,不能掉以轻心! 他给她送来的锁,都是特制的长环黄铜锁。锁很长但锁头不大,钥匙也就不大,很好藏。 莒绣从衣襟里拉出钥匙串,取下来,开了衣柜的锁,又找出钱匣子的钥匙,打开,抓了几粒碎银,放进荷包。 她从屋里出来,云堇书正伸着脖子往正房那方向看。 莒绣走近了,问她:“这是怎么了?” 她一面问一面分神去听正房的动静,正房只有人走动声,并无对话。 云堇书回头,小声道:“范姑娘带着丫头出去了,不知去了哪。方姑娘的丫头也出去了,她倒是没动。” 莒绣拉拉她袖子,低声道:“我们去灶房问问,若是没有预备,就托她们添两个菜。” 云堇书哭丧着脸道:“添菜要交钱的。我出门前,统共就攒了二十八个钱,如今只剩了三个。” 莒绣笑道:“我还有一些呢,我请你。” 云堇书难得地现出些不自在,踌躇道:“总要你的东西……也不好。” 莒绣又笑,柔声道:“我比你大一些,照顾你是应当的。” 银钱是该省着些花用,但命更要紧。他总说“你是最要紧的”,又花费许多给她添置东西。莒绣想:他必定不会因这个责怪于我。他不愿意卖画,那就不卖。等往后日子平定了,他找份差事,她再勤快些,多揽些绣活来做。京中价高,他们可以搬去别处。两人吃喝住行,俭省些,总能支应开。 如今方姑娘忽冷忽热,莒绣并不敢全身心依赖。身边这个,能笼络一下,就笼络一下。以她这几日旁观,云堇书虽眼皮子浅,但自有她的小智慧,两人处境相似,必要的时候,也是个伙伴。 两人一起往外走,莒绣远远地瞧见有人靠近,就从荷包里摸出一粒碎银,塞到云堇书手心,快速道:“有人来了,我得留下,只能辛苦你走一趟了。你我,还有冬儿和立夏,你估摸着添吧。” 云堇书支着脖子看过去,见是那个病弱的四奶奶,身边只带着一个很老实的单薄丫头。她放下心来,还不忘叮嘱一句:“要有什么事,你大声喊,方姑娘在屋里的。” 莒绣笑着催她:“你快去吧,我没事。” 四奶奶每次看她,虽有探究,却没有恶意。莒绣并不怕她,相反,在老太太屋里那一瞥,她隐隐有些心疼这个可怜人,也不后悔方才在荣逸堂多那一事。 云堇书从四奶奶身侧经过,彼此只是笑着称呼一句,一点为难都没有。 莒绣停在院门口,等着四奶奶靠近了,上前两步相迎。 佟云裳笑问:“莒绣姑娘,我能到你屋里坐坐吗?那边闹哄哄的,我有些受不住。” 莒绣笑答:“求之不得呢,我这儿冷清,奶奶常来坐坐,我更高兴。” 佟云裳笑意扩大,在她和春分一左一右的搀扶下,跨进了院子里。 莒绣一面往西厢引,一面道:“正房住着两位姑太太,还有方姑娘范姑娘。此刻只有方姑娘在。” 佟云裳柔声道:“我和她们聊不来,就到你屋里坐坐吧。” 莒绣想问她如今是个什么安排,又怕她这身体受不住,纠结几番,按下不提,只道:“四奶奶,你且坐一坐。这没炉子,我去倒座房打了热水来,给你泡个茶。冬儿不知宴散得早,家去没回来。失礼了!” 佟云裳拉住了她的手,摇头道:“妹妹坐着吧。春分,你去。” 春分默不作声,拎着壶出去了,还细心地带上了门。 屋里暗了些,佟云裳先叹一声,剖开心扉道:“先前,我拆开信,知道他看中了你。我心痛如绞,不由自主地恨上了一个不相识的姑娘。好妹妹,我误会了你,对不起!” 莒绣微笑摇头,等着她继续诉说。 “佟清浅中意他,觉得我嫁他是十恶不赦,是抢了她的心上人。呵……”佟云裳垂首,低叹过后,接着道,“好像就许她一个小孩子家有心上人,我却不能有似的。其实我们都傻,觉着他赤诚,和别人不一样,多好啊!等嫁过来了才知道,大人和孩子,是不一样的。” -- 第174页 她抬了头,笑着去看莒绣,接着道:“小孩儿单纯些,我们只觉可爱、乖巧。一个成年男子,时刻保持一颗赤诚心,衬得我们多腌臜,多世俗。妹妹,我不是嫉妒,而是说真心话,倘若是你嫁了他,要不了多久,你也会变得俗了,脏了。抱歉,我就是这么一说,还请妹妹不要介意。” 莒绣笑道:“人心是肉长的,又不是木头做的,都会伤心,会嫉妒,会怨会恨。别人勾心斗角,倘若不长个心眼,迟早要被人吃了。四少爷被人护得好好的,因此不解其中道理,只以他的准则来要求别人。奶奶既和我说了体己话,我也敞开心扉说一句:四少爷如此糊涂,母亲却那样厉害。这样的人家,便是三媒六聘、八抬大轿,我也不愿意嫁。” 佟云裳笑了一声,又很快落寞下去,再苦笑一声,道:“当年,我若有你这样清明就好了。” 她那时候,佟家已经很有起色,因生得好,又机灵,极为得宠。从小没吃过苦头,便只看得到那些虚的,定亲后欢喜得夙夜难寐,一心念着早些到心上人身边去。嫁过来,才知道千疮百孔。只是……再没了回头路,跌得头破血流,也只能含着眼泪熬过一日又一日。 她有她的骄傲,他不信她,她也做不到伏低哀求,便渐行渐远,直至反目成仇。 莒绣抿了一下嘴,再道:“奶奶不用夸我。说来不堪,像我这样的出身,在家虽苦些,打骂都在明面上。到了这外边,日夜不安,战战兢兢,谨言慎行,仍难免沾惹风波。我遇事就喜欢反复琢磨,生怕漏了哪儿,疏忽了。我虽不存害人之心,但防人的心,却比天上的星星还要多。到了我这个年纪,婚姻自然是头等大事,我也想嫁个事事如意的夫君,可人先得有自知之明。我没有巴高望上的心思,就想找个实实在在的人家,踏踏实实地过日子。” 佟云裳点头道:“妹妹是有大智慧的人,他配不上你,这个家也配不上。怨不得尚梅韵这样喜爱你,她那样的人物,能让她瞧得上眼的,普天下也没几个。” 莒绣不由得心惊,她也知道梅姐姐的底细吗? 佟云裳又道:“先前的事,我方才听人说了。我那好婆婆,因你无权无势,样子都懒得装了,直接喊打喊杀。抱歉,我该早些提醒你的。” 莒绣摇头道:“想必……也曾为难过……” “无事。妹妹,我有一样东西,想送给你,只是……这劳什子,不是好物。妹妹留着,兴许用得上,兴许用不上。不知……你愿不愿意收下?” 这话说得稀里糊涂,莒绣见她面色比先前更差,精气神全无,为安她的心,便接过那小匣子,收了起来。 佟云裳看着她收下了,接着道:“老太太应承了堂少爷一件事,就是先前教过你们的韦先生。她许他一宗婚事,和一门体面的差使。我在上房留了个人情,她告诉我,老太太本有意让你跟着六姑娘去寿王府,但不知为何丢下了这事。如今的算计,是倘若他不能为府里搭那个桥,便将你许给他,既不食言,也能压制他。妹妹,韦鸿停虽无产无业,人却不错,倘若最终这府里容不下,你又没有别的出路,那兴许嫁给他,不算坏事。” 莒绣暗自欣喜,忍不住问道:“奶奶,你怎么知道他为人?” 她自知失言,连忙又解释:“我只是好奇,没有别的意思。” 佟云裳笑道:“你放心,他是个知礼的,规规矩矩,那些流言都不可信。那年回老宅祭祖,韦鸿腾又找我闹,凑巧韦鸿停也在,强行拉走了他。我听小厮说,停哥儿训他不给我留脸,教他女人不易,应当尊重于妻子。这府里苛待他,可年节时,他依然规规矩矩给各房都备了礼,给鸾儿和穗儿精心挑了些小孩玩意。我统共就见了他两回,回回都是好的,也四下打听过,他虽古板些,话少些,言行却一向得体。” 佟云裳说到这,收了笑,皱眉道:“只是他后边,也有些麻烦。他祖父虽是族长,却有传言说他偶有癫症。没有母亲或祖母替他操持,难免亏了些。至于钱财,那倒不必担忧!我和你说这些,只是替你琢磨琢磨,还请妹妹不要怪我多事。” 莒绣点头道:“奶奶真心替我着想,才事无巨细悉心告知,我只有感谢的。” 佟云裳解了心事,因说了这许多话,难免气虚咳喘。 莒绣不知春分去了哪,茶水没见送来,只得上前替她抚背解急。 佟云裳从荷包里摸出一丸细细的药,含在嘴里,等它化了,面色就缓了过来。 她拍拍莒绣的手,笑道:“无妨无妨,老毛病了,不会传人。” 莒绣摇头,劝道:“奶奶家就有医者,自然知道疾病最怕耽误。该好生看看,早些医治,一气儿去了病根才好。” 佟云裳一时畅快就说漏了半句:“找他们,只怕死得更快。” 她很快意识到说了不该说的话,因想起早上的消息,也不再解释,只顺着话风道:“佟家起不来了的,罪不及出嫁女,我还能苟活一阵子。妹妹若不嫌弃,得闲去我那坐坐。” 她不等莒绣客气,扶着桌子站起身,喊了一声:“春分。” 春分似一直等在外边,推开门进来,放下茶壶,改搀扶住四奶奶,顺着她的意思往外走。 莒绣送出来,佟云裳回头,看了莒绣腰间一眼,笑笑,走了。 -- 第175页 莒绣虽信她人品,也谨慎地将那小盒子取出来,和先前那香囊放在一起,埋在柜子底下。 四奶奶走后不久,云堇书和她的丫头立夏一起回来,两人各拎着一个食盒往这边来。 莒绣忙挪开茶具,让桌子腾出空来。 冬儿也匆匆赶回来,一进门就焦急地问:“姑娘,你没事吧,怎么提早回来了?对不起,对不起,我和……出去了,该死该死。” 莒绣见她懂了自己的暗示,便放下心,笑道:“我这儿无事,不要紧。你回来得正好,我们四个一块吃饭。” 冬儿朝云堇书的丫头点头致谢:“立夏,辛苦你了。” 立夏? 四奶奶的丫头是春分,她们有什么关系吗? 莒绣随即自嘲笑笑,怎么忘了冬儿春儿秋儿呢?想来是府里统一改的名,这有什么可疑的! 立夏也是个不爱说话的,胆小。她和冬儿一块挤在小食案上吃饭,小杌子只敢坐半个屁股,菜也只吃面前的。还是冬儿体贴,替她搛了几筷子。 莒绣便不再留意她,只劝云堇书多吃。 用了膳,云堇书犹犹豫豫的,磨蹭了好一会,才道:“我要了这几个菜,按理她该找我钱的。可是那管事妈妈不搭理我,那儿人多,我没好意思讨要。要不……”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那些管事婆子可不是好惹的! 莒绣笑道:“都是那样的规矩,没管你要赏钱就是好的了。你不必放心上,今儿也劳累了,早些回去歇着吧。这些食盒,一会冬儿给送过去就是了。” 冬儿正愧疚呢,忙道:“是的,我这就去。” 云堇书这才安心带着立夏离开。 莒绣叫住冬儿:“冬儿,你等会儿再去,帮我拆解一下这个。早上我没系好,勒得有些发疼。” 冬儿一脸紧张跟过来,莒绣忙道:“不要紧,我是有事要嘱咐你。你到灶房,问下芳儿在不在,若是在,你叫她过来一趟。她有门亲戚在陇乡,替我捎过一回东西,我找她打听点事。” 冬儿点头,刚要出去,又扭头解释了一番:“姑娘,早上是二奶奶领着我出去办事了,不是坏事。” 她不细说,莒绣也不细问,点头道:“无事无事,本就是临时出了岔子,提前回来的,怨不得你。你快去吧。” 第76章 冬儿一出去,莒绣拢上门,快步回到内间,将匣子取出来,小心地打开。 匣子小小的,里边的东西也小小的。一颗青黑色的干果,带一点儿药香。另一样是干树皮似的一截,也有药味。 莒绣只听说过人参灵芝鹿茸这些药材名贵,但看起来不像是这些。 四奶奶这样郑重地给她两味药材做什么?她不是大夫,拿着它们,既救不得命,也治不得病。从四奶奶当时说的话,和她的神情可以推断,这绝不是两味生药这么简单。 莒绣取了一张云绒纸,裁成小张,叠着将它们一层一层包起来,收在袖中。她想了想,又从香盒里,拣了两枚梅姐姐送的香丸替进去,仔细盖好了,仍放回柜子底下。 四奶奶给的那香囊,那天她就查验过,甚至拆了线。外边没什么,里边也没什么异物,更没什么奇怪的味道。莒绣自觉失礼,又好好地将它缝了回去。 她仔细回想了两人说的那些话,因四奶奶是突然提起这物事,瞧不出什么端倪,只得暂且作罢。 因午间失职,冬儿再不敢耽误,匆匆去又匆匆回,进门就回禀:“姑娘,这会子灶间忙成了一团,芳儿姑娘走不开,说晚点再来。她还说碰巧她那亲戚也在城里,让姑娘有事也不要着急。” 莒绣听明白了,点头道:“也好!今儿乱糟糟的,我也乏了,正好还能歇个晌。冬儿,二奶奶带你出去,那要紧事忙完了吗?我这无事,你仍去那边吧,她如今……也不容易,若有什么是我能做的,你看着些,回来告诉我。” 冬儿张嘴欲答,不知想起了什么,又笑着收回了,只神神秘秘道:“是好事。姑娘,你和二奶奶可真要好!” 这话是什么意思? 眼下还有更要紧的,莒绣就不追问了,横竖如今冬儿和梅姐姐,都是信得过的人。她们瞒着什么,自有她们的道理,总不会是害她的。 莒绣便笑道:“你去吧,我拴上门再歇,你也不必担心我。” 冬儿见她面有疲色,点头道:“我这就过去,姑娘,我晚些会回来看看。你歇好了,再开门。” 她压低了声,再道:“那边乱着呢,没工夫管咱们,姑娘只管歇着。要是有人问起了,我就说姑娘被吓着了,我点了安神香,这才唤不醒。” 莒绣再点头,她就快步退了出去,拉上了门。 莒绣跟过去,将门上了栓,然后回到里间,耐心等着。 墙后一有动静,莒绣立刻起身,奋力推开了柜子,快速开了锁。 他动作更快,早在那等着了,一见她便问:“莒绣,可还好?我才回府,就听说三太太那疯婆子找你事了,我不该……” 莒绣知道他能挤出一会空都不易,焦急道:“我好好的。你先看看这个。” 她从袖中取出纸包,飞快地展开,举起手,将东西伸到他面前。 韦鸿停定睛瞧了几眼,再伸手拿起来一闻,答道:“这是青果和千年健,是两味中药,怎么,你要用它们?” -- 第176页 他没再往下说,说明这两样东西很寻常。 莒绣失望,喃喃道:“那她特地拿给我做什么?” “谁给你的?” 莒绣想起四奶奶先前说的那些,面上微红,小声道:“四奶奶给的,她给我的时候,说这不是好物,还怕我不肯收下。我见她说话古怪,便疑心这里边有什么蹊跷。既你看过了,那说不得她就是同我顽笑。” 韦鸿停见她嘴上虽这样说,眉宇间疑惑却没散,便将纸包接过来,干脆道:“我只识得几样常用的药材,不通药理,看错了也没准。我带去给林大夫瞧瞧。” 莒绣忙道:“得了闲再去吧,差事要紧。” 韦鸿停摩挲着手里的纸包,突然背过身,小声问道:“这纸可还中用?” 莒绣立刻红了脸,臊得恨不能一头钻进屋里去。 韦鸿停也觉不妥,忙解释道:“那是老先生新做的纸,他道失败,我觉着另有用处,这才讨了些回来给你。是我失礼了,你别恼,这是做了件大好事。” 他越说莒绣越羞,蚊子哼似的问道:“怎么就是大好事了?” 你怎么知道能做这个用? 韦鸿停不好解释他闻着了她身上的气味,只道:“我是说若得用,便找他多做些,也好……惠及民众。” 越说越尴尬,莒绣只能再轻哼一声,道:“嗯,是好用的。你急不急,另有一事……” 韦鸿停悄悄转回来,将纸包往怀里一塞,双手牵住她的,柔声道:“不急不急,我舍不得,每回都是你催我,我才走的。” 莒绣赧道:“你你……你正经些!” 韦鸿停便正经道:“好,莒绣要同我说什么,我仔细听着。” 莒绣要说的事,恰又不是那么正经。她忍下臊意,将自己得来的消息说了出来:“四奶奶说,老太太应承了你两件事:婚事和差使,她说那人预备将我说给你。这……这……好像说不通。她厌烦我,也不喜你,怎么会……” 韦鸿停轻笑道:“你那位干姐姐是个慧心妙舌的人才,不过几句话,就把老太太往这上头引来了,还自觉高明呢!” 原来如此! 莒绣松了口气,又道:“今日大姑太太牵着我进了上房内室,里边更凉。我仔细瞧过了,屋里没冰,只怕有什么玄机。” 韦鸿停道:“你心细,这事确实不寻常。我已着人查过,自去岁中秋起,这府里,凿窖买冰的开支,比往年多出一万余两。只怕后院那位……” 他摇了摇头,莒绣便懂了。 只是光用一点冰,也难保尸身不腐。 上回他说,他去后院探过一回,老人分明还在世的。 韦鸿停又道:“我预备再探一回,只是老太太这一倒下,那院里人来人往,暂且寻不到好时机。好莒绣,你告诉我的,已经帮了大忙,万不要再去冒险。你是最要紧的,不必思前顾后。倘若再遇上今儿这样的事,不要迟疑,直接砸蛇丸,保全了你,就是保全了我。别的事,总有法子补救,唯有你,容不得一点闪失。” 莒绣见他如此放心不下,忙劝道:“你不必担忧我,如今我有盟友,还有梅姐姐相护。今日只是事发突然,她看我去赴宴了,这才安心离府办事,也是凑巧了。大姑太太能来相助,多半是她安排的人去做的。我想这样的事,往后再不会有的。三太太那,我是将她得罪狠了,但今日这场戏,那么多人看着,但凡她要点脸,也不至于接二连三再行这样的事。” 韦鸿停静静地听她说完,心里感慨万千,又不想吓着了她,只轻轻将人揽住了,抚着她后背道:“我虽无正经官职在身,也有些背景。莒绣,你不必事事忍让,受了委屈,该打回去便打回去,该骂回去便骂回去,只管做。不要怕事,有我给你兜着!” 莒绣哪舍得给他添一点麻烦,但为了让他放心,便笑着点了头。 他不放开,莒绣也舍不得催他,扯开话题说起了另一事:“四奶奶身子不好,怕是有佟家的缘故,她有些恨着他们。这是她的私事,本不该说的,只是……她是佟家人,这里边,兴许有什么,倘若你差使上棘手,没有思路时,不妨查查这个。先生,人总说女人是男人的附庸,是不中用的。我不这样想。男人在外,女人在内,在许多事上,女人也能起要紧的作用。内宅不宁,与外边也有牵绊的。” “正是这样的道理!莒绣,不要总想着别人,你还小,只要照顾好自己,开心玩乐即可。别让那些腌臜事,污了你的耳朵。” 莒绣在他怀里摇了摇头,小声道:“我也常劝自己要少管闲事,只是同为女子,总是忍不住心疼她们的遭遇。像梅姐姐和四奶奶,她们活得好苦啊!” 韦鸿停抬手,轻覆在她脑后,郑重道:“我必不负你。” 莒绣笑着仰头去看他,轻声道:“我信你。” 她抬手,轻轻推开他,抬眼看着他,再次点头道:“我记着你的话呢,你快去忙吧。” 韦鸿停弯腰,很快又移开了身子。 莒绣便只当他是凑近了看个什么,并不知道他在她髻上偷亲了一记。 他不舍地后退一步,看着她道:“你先歇晌,芳儿申正一刻再来。莒绣,五月六月宴多,你只管欢欢喜喜去热闹,别的事,都不必操心。” 莒绣点头,因他不肯再动,她坚定地转身阖上了门。 -- 第177页 这一日,长得像是没有尽头。 莒绣歇下没多大会,便听到云堇书在外用力拍门叫她。 她起身,替她开了门。 云堇书一见了她,急道:“莒绣,你还好吧?方才……” 她惊魂未定,像是刚经历了极为可怕的事情。 莒绣不由得跟着紧张起来,立刻问道:“你快说。” 云堇书深吸了一口气,为难地道:“你和桑姑娘……要好吧?” 莒绣点头,云堇书接着道:“啊呀!我该怎么和你说呢?” 莒绣便道:“先进来,坐。” 等云堇书坐好了,莒绣主动问道:“桑姑娘究竟如何了?你只管将你知道的说出来,别的不用管。” 云堇书端起桌上的一盏茶,一口饮尽了,然后急急地道:“原来她不姓桑,本是江南商家的人。” 她以为莒绣会接着问,可莒绣安静地等着,她只好自顾自说下去:“听说这个商家祖上做过大官,如今也不赖。他们家有的是钱,如今家中虽没有显赫的官员,也是子孙遍布各处,戴着大大小小的官帽,人丁兴旺,姻亲也广。她本是那样的千金小姐,但去年来京途中出了事。她外祖母病重,恰逢父母要操持她兄长婚事,就嘱她堂兄护送,那位半道有事离开了,托同船的先生代为照看,送她北上。谁知这人却是个伪君子,半道起了歹心,夜里停靠歇息时,使了下滥的招,摸黑上了商小姐的船。商姑娘为躲他跳了江,大家都以为人死了,连丧事都办完了。如今活生生地冒出来,倒姓桑了。” 莒绣眨眨眼,问道:“你从哪听来的?” 云堇书怯怯地瞧了她一眼,小声道:“立夏告诉我,如今到处都在说这个。听她们说,外边传三老爷和三太太不厚道,救了人不好生送回,却挟恩拘禁,还想卖了人家求富贵。莒绣,她在那名册上,这……算不算欺君之罪啊?” 那是大罪,要抄家的,她们在这里,只怕也要被牵连! 莒绣静思了片刻,站起身道:“我过去看看她,流言似刀,这事不论真假,都对她不好。我与她相识一场,总不能坐视不理。” 云堇书犹犹豫豫道:“我不好过去吧?” 莒绣知道她怕,便道:“那倒不必,你只当不知道就是了,别再到处传。” 云堇书点头,急匆匆地回东厢去了。 莒绣回房,梳了发,望着镜子里的愁容,重重地叹了一声。 世道艰难,女人更难。 人还没靠近,已能听到荣逸堂内,脚步声攒动。 本该避得远远的,可莒绣做不到,只能硬着头皮,重新进了这院子。 阎婆子那张苦瓜脸,更皱巴了。 她刚要张嘴,莒绣加快步子,理也不理就进去了。 阎婆子再想拦,已经来不及了。倘若闹出动静,如今那位是刺头,太太们只会责怪她没当好差。 桑毓琇并不住东西厢,而是西耳房。 莒绣要往她那去,势必要被守正房的人看见。好在,今日她在这,不是生客,鼠姑和打帘的丫头只是多看了她一眼,并没有出声过问,由着她走去了耳房。 外边流言蜚语热闹,耳房这,却是清清静静的。 莒绣刚要抬手敲门,桑梓正好拉开了门,见了莒绣,先是惊再是喜,笑道:“张姑娘,快进来坐坐。” 她让到一旁,朝里边传信:“姑娘,姑娘,张姑娘来了。” 桑毓琇从里边出来,一件青白素长衫,一条水绿纱裙,看着像是……守孝? 她面色淡淡的,做了手势引莒绣坐下,张嘴就应道:“外边那些传言,是真的。我本名商琇毓,你只将这两字对调便是。” 桑毓琇,商琇毓,她分明就没想过要掩饰。这是她自己的意思,还是三太太? 莒绣坐稳了,悄声问道:“姐姐想不想回……商家去?” 桑毓琇只笑不答,身后桑梓抢先道:“当初是她们不肯认我们,说是哪来的野人,竟敢冒充她们家已故的小姐。如今倒好,全推到我们身上来了!” “六月十七落的水,十九日传到了信,那便是我忌日!” 桑姑娘在笑,莒绣却想:她心里必定是哭着的。 一个贵家小姐,经历那样的意外,死里逃生、历经艰难终于回了家。可惜,家里为了名声,无情地将她拒之门外。 莒绣伸手去拉她。 桑毓琇动了动,到底没移开,由着她牵住了。 “姐姐,我不知该说什么。我来,不是质疑,只是想着,倘若姐姐这有什么我能做的,我……” “多谢妹妹,我无妨。” “姐姐,这流言……到底不好,总要想个法子平息了才好。这事究竟是谁传出去的,姐姐心里可有数?” 两厢都要瞒着,知情人必定不多。 桑毓琇看着她,笑了笑,然后风轻云淡道:“三太太急躁,得罪了人。采选利大,我碍了别人的眼。还有那一家,忌惮我露面,怕损了她们名声。不论是哪方,都不要紧。妹妹不必担忧,这世间,没有什么为难事。” 只除了他! 桑姑娘一向是这样沉静,唯有听闻四少爷遇匪时,才稍有动容。 莒绣无法理解,在自己眼里,四少爷优柔寡断、懦弱愚蠢,又喜欢自说自话,实在……愁人。这样的男人,为何她们都会衷情? -- 第178页 既然桑姑娘没将这些放在眼里,莒绣便站起身道:“是我多事了。姐姐,上房人多嘈杂,你要不要暂且搬去我那边住着?” 桑毓琇见她对自己如常,心下一暖,笑道:“我心里清静,闹市也无妨,我就不过去扰你清静了。对了,你这几日,不要轻易出来走动。府里有客到!” 她搁在桌上的手,比了个“三”。 莒绣点头,笑着告辞。 三老爷也要回来了。 是因为府里这些风波,还是因为老太太病体? 莒绣想着事,便没有留神。 阎婆子悄悄伸出脚想绊她,莒绣却及时停步转了身。 “张姑娘,你过来坐坐。” 大姑太太站在廊上朝她招手。 这是上午替她解过围的恩人,莒绣不得不走过去。 “姑太太,老太太需要静养,我留在这……不妥。” 姑太太笑得和气,牵着她的手道:“是我过分了些,想要再借借你的福气,保佑保佑老太太。好孩子,你可愿意?” 这种事说起来很不靠谱,但病急乱投医的人,她信得真。 芳儿申正一刻才到,莒绣估摸着还有一段空闲,姑太太这也不好推脱,便点了头,默默地跟着她进去了。 里边的人散了大半,但三太太和三姑太太还在,两人守在床边。三姑太太和木樨忙着喂药,三太太坐在床尾,焦急地看着。 老太太闭目仰躺,这药喂不进,全顺着嘴角流了下来。但她这脸色却比先前好了些,死意去了大半。 姑太太引着莒绣坐下,坐的正是先前四奶奶坐过的那把椅子。 三太太瞪过来,那神情,像要啖她血肉似的。 莒绣大大方方回看过去。 有些事,她渐渐想明白了。 桑姑娘为何能听到替罪羊一事?那是因为与老太太商量的人,正是这位三太太!大夫人虽行事潦草,眼高于顶瞧不起人,但她没有那样的心机。二夫人的厉害,都在嘴皮上。只有这位端庄的官太太,心机、狠毒一样不缺。 桑姑娘这样清逸翛然的人,愿意去淌采选这浑水,必定是为了他。 糊涂的四少爷,只以为他一番深情是恩赐,须不知,他的鲁莽,却给莒绣带来绵绵不绝的麻烦! 所有中意他的人,和他中意的人,都将因此招来不幸,他却只沉浸在他那与世隔绝的自我感动和纠结里。 多么可悲! 也是巧了,莒绣坐下才片刻,老太太突然动了动嘴。 三姑太太激动地连呼了几声母亲。 大姑太太也看到了,高兴地喊:“醒了,要醒了。” 她扭头,感激地看了莒绣一眼。 莒绣皱眉,她可不愿意给这老太太当什么祥瑞,她站起身,远远地瞧了一眼床那边。 床边围着这三位太太和四个丫头,光这样,自然是看不清究竟的。 但老太太醒了,这是真的。 木樨招呼身后的吉祥:“快,再去端一碗来。” 莒绣甚至听到老太太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呻吟。 于是扶人、垫枕头,端参茶、出去传大夫…… 莒绣趁机走到大姑太太身后,悄声道:“姑太太,我先回去了。” 大姑太太一肚子的感激话要说,可张姑娘未嫁,大夫要进来,她确实不好留在这,便点头道:“也好,好姑娘,晚些我再来谢你。” “老太太要紧,姑太太。”莒绣朝她悄悄摇头,目带哀求。 大姑太太懂了她的意思,点头放她离开。 第77章 莒绣往外走,打帘的丫头轻轻托了她胳膊一把,小声道:“姑娘仔细脚下。” 这样的礼遇,莒绣并不想要。 她只信善恶有报,并不信鬼神,自然也不信什么福星高照,那不过是挂在嘴边的吉利话罢了。倘若真有那样的运势,她过去这十多年吃的苦,又做何解释? 只是两次这样凑巧,这是为何? 出院门时,束手站在一旁的阎婆子不冷不热道:“姑娘,不该你知道的事,还是不知道的好。” 莒绣扭头,面无表情道:“不该你说的话,还是不说的好。” 她说罢,加快步子远离了这座阴司地府一般的院子。 到了鹿鸣院,她才绕过影壁,云堇书就从二门那冒出来,迎上前问:“怎么样,你问清楚了吗?这事会怎么样,会不会被抄家?” 莒绣摇头,轻声道:“不会的。商家既已办了丧事,这事他们就不会认的。三老爷他们是厉害人,必定早就造好了户籍,不会留下纰漏。” 想来,那谣言只是震慑他们,妄图让她们知难而退。 只是不知道,这些话,究竟是谁传出去的,又为何能这样快速地传得人尽皆知。 她们俩并行进去,方书音就站在正房外看着。 莒绣主动叫道:“姐姐。” 方书音点了点头,问道:“西厢空着的屋子,方便我搬过来吗?” 莒绣点头道:“姐姐不嫌弃就好,自然是方便的。” 难道是他太担忧,又和方姑娘提了要求? 莒绣又高兴又担忧,怕他欠下太多人情日后为难。 方书音见她这样痛快,那些打下的腹稿,反倒说不出了,只得点头道:“夜里我搬过来,会一会那闹人的鬼煞。” -- 第179页 莒绣笑起来。 云堇书自方书音开口起,就悄悄地退开了,等方书音转身回了房,她又冒出个头,关切地看着莒绣。 莒绣感动,朝她摇头,示意不必紧张,她这才缩回去,阖上了门。 莒绣惦记着要来见她的芳儿,推门进去,搬条杌子,坐在离门很近的地方做绣活。 冬儿比芳儿先到,进门就问:“姑娘怎么不多歇歇?外边又闹起来了,三太太发了怒,罚了好几个,说闲话的人这才散了。” 莒绣叹道:“大太太没管吗?” 她才是当家人,可这家当的,也太不成样子了。 冬儿摇头道:“听说才回来又出去了,不知上的哪。三太太连她也骂!姑娘,我是在府里长大的,一直当她是个好的呢,虽冷清些,毕竟是太太嘛。哪里想得到她竟是这样的!” 莒绣苦笑道:“知人知面难知心,从前事事如她心意,便只要端着架子。” 冬儿撇嘴道:“姑娘这样好,她也瞧不上眼,平白无故地欺负人。丫头婆子们说闲话,我娘她们也跟着吃挂落。三太太这样行事,也太过分了些。” 莒绣再摇头,问她:“你瞒我那会,到厨下究竟问明了是谁替我添的菜与否?” 冬儿赧道:“姑娘,吃食变了样,我回回都问过。那鸡汤是四少爷让厨下备的,别的……是……” 她为难地瞧了莒绣一眼,见主子面色平静地等着答案,便吐了一口气,接着道:“是堂少爷,就是教姑娘学画的韦先生。” 因莒绣没出声,她便小声解释道:“姑娘,堂少爷是个好人,对谁都好,他肯定不是有意冒犯你。兴许……兴许就是瞧姑娘不容易,他就……” 莒绣忍不住笑道:“我懂的,冬儿,他是好意,我怎会误解?” 冬儿松了口气,接着道:“他们都是关切姑娘才这样做,但传出去了,对姑娘名声不好,所以我作主瞒了,也拜托了两位妈妈要嘴紧。” “多谢你费心。” 冬儿抿嘴松开,小声道:“姑娘不怪罪就好了。” 莒绣笑道:“你是为我好,我怪你做什么?老太太那样子,请安必是免了的,你早些去厨下看看,能早些吃,我们就早些吃好。带些钱去,还不定是什么样子呢!” 她停了一瞬,又道:“对了,方姑娘说,她夜里要搬过来。” 冬儿本来兴致勃勃地要出门,闻言止步,转身纠结道:“好容易清静两天,怎么她又要搬来了?姑娘,这……怎么办呐?” 莒绣摇头道:“横竖也不是咱们的屋子,她要来住就住吧。我们仍在这两间走动就是!” 冬儿也无奈,二奶奶不管家了,倘若这事让她来管,也名不正言不顺的。 唉,算了算了。 冬儿摇着头出去,莒绣一看时辰钟,即将申正一刻了。她坐不住,干脆在院子里走动走动。 方书音出来瞧了一眼,朝她一笑,又进去了。 莒绣随意走了走,就见洪婆子领着个垂头抱粗布包袱的丫头进来,正是芳儿。 “张姑娘,这丫头受人所托,来给你送东西。” 莒绣点头道:“劳动妈妈了,多谢。” 洪婆子匆匆退出去,重回倒座烧水。 莒绣淡淡地道:“你跟我来吧。” “是。”芳儿仍垂着头,默默地跟上来。 莒绣听到正房有响动,又很快安静了下去。她在心里一笑,越发确信是他又交代了人。 芳儿跟进屋,小心地将旧包袱放在桌上,再矮下身行了福礼,轻声道:“姑娘,这是您家里人捎来的物件,还请仔细清点。” 莒绣柔声道:“多谢。抱歉,给你添麻烦了。” 不论芳儿是如何归顺的他,她总是府里有正经差事的丫头,还要抽空为她奔波,这份好意她得记下。 芳儿笑得腼腆,又道:“姑娘客气,我那亲戚,和您家里人要好,特意嘱咐我好生照看。姑娘若有事,只管吩咐。” 莒绣上前一步,右手拉住她胳膊,左手拿出早就备好的荷包,塞到她手里,小声道:“我也没什么好东西,就一点自己做的针线。你要不嫌弃,就戴着玩吧。” 芳儿不好推辞,收下来,又行一礼致谢。 莒绣安心道:“辛苦你跑这一趟,快回去吧,这会子……只怕又要忙了。” 芳儿笑笑,安静退了出去。 莒绣抓紧抱着包袱进屋,展开来。包袱旧,里边的东西却不旧:又有一沓新的云绒纸,两个瓷盒,用红签标注了:润手膏。云绒纸里边,包着一个旧木匣,莒绣一见这样旧东西,就觉亲切。 将木匣打开,她的笑又僵在那。 她说了几回不必,他偏又给她添置了。 匣子里边,横七竖八地躺着一堆簪子耳坠,有金有银。 莒绣随便一数,光簪子就有八枚,且各不相同。 她听得到冬儿走近的脚步声,却没打算再藏,一面理着这些物件,一面等着她进屋。 “姑娘,姑娘?” “我在屋里。”莒绣扬声答道。 冬儿便放下食盒,掀帘进来,“姑娘,厨下还乱着呢,我作主点了三个菜让她们做,等着做好才回来。我们早些吃了也好,一会……姑娘,这些是……” 莒绣放下手里的耳坠,朝她使了个眼色,拉她过来,小声道:“韦……堂少爷送来的,冬儿,我和他……” -- 第180页 莒绣正想着措辞要解释自己的隐瞒,冬儿已经压着声欢喜道:“姑娘,真成了啊?那可太好了,他是个好人,肯送这些来,必定是确定了心意。姑娘,你说得对,这姻缘呀,它果然就来了。” 莒绣愧道:“我不该瞒着你。” 冬儿喜不自胜,哪里顾得上这个。她捂着嘴,闷声道:“这样好,这样才好。等姑娘嫁了,往后逢年过节,说不得我还能见上一面。” 莒绣感动,伸手抱了抱她。 一松手,两人相对而笑,一起归置这些首饰。 东西很多,但只有簪子和耳坠,每支簪子都有相对应的耳坠。比如这简单但很有风骨的老梅银簪,就配了一对梅花枝的银耳坠。 这还不是最特别的,这八副里边,最别致的是两副金饰,簪子耳坠上,雕的不全是花草虫鸟,还有字。也不是楷书这样的方正,这些金字,一副是草书,一副是行书,定稿的人写字飘逸,做工的人技艺精湛,这倒不是首饰而是书法大作了。 行书这对耳坠,各一句五言:晚日低霞绮,晴山远画眉。簪子上,则是诗的另两句,藏在花草里,若隐若现。草书那对,簪子形状奇特,莒绣认不出来。耳坠上先是芋叶,最下边再坠一个细细的莒字。虽不如那副有意境,却是世间唯此一件了。 一副一副再细看,莒绣又找出来一副看着像字的银件,把它和另两副放在一起。 冬儿很是欢喜,只是一面帮着收拾一面念叨:“怎么都是簪子和耳坠呢?姑娘的首饰,多半是这些呀!” 如今贵族太太小姐们梳妆时,喜欢满头插戴。譬如郡主,每回出行赴宴,满头黄金珠翠,贵气十足。 姑娘这儿,簪子很多,但都是适合做主簪的实用簪,装饰用的太少。挑心只一枚,又被送走了。簪花有一对素的,没有顶簪,没有分心,没有掩鬓,也没有拿来填补的金花簪。 镯子只有几个开口银镯,样式简单不出挑。 项圈没有,别的花样,通通没有。 莒绣想起上回他送的那些,和存在她这的那几样名贵好物,实在忍不住,笑了出来。 冬儿不解,问道:“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莒绣笑道:“你忘了吗?我刚来的时候,只有几样首饰。每日戴着簪子和耳坠,再没别的。” 所以,他以为女孩家的首饰,就这几样?还是,他觉得就戴这两样才……好看? 冬儿也笑了,道:“所以堂……方姑娘来了,快坐。” 莒绣变了脸色,背对着门帘的冬儿机灵地收回了话,转头一看来人,便放下东西,前去招待这位不速之客。 冬儿本想借迎客挡了她,方书音却绕过她,径自往屋里来。 莒绣心知此刻再藏是来不及的,便自然地停了动作,笑道:“姐姐可用过饭了?我们正在这收拾东西,没听见外边动静,失礼了。” 方书音随意嗯了一声,目光落在那些首饰上。 冬儿重新走进来,突然道:“姑娘,二奶奶送你这许多,咱们拿什么做谢礼才好呀?” 莒绣笑道:“我正犯愁呢,姐姐待我这样好,我思来想去,便是倾尽所有,也不足以回报一二。” 莒绣虽没来得及收好这些物件,但有字的几样,她最珍重,早早地包好,放回了匣子里。 方书音粗粗地扫了一眼那些被纸包住的隆起物,仍看回桌上留着的这些。她笑了一声,道:“她一片真心疼你,你回不回礼,或是回什么,都不要紧。” 莒绣点头道:“姐姐说的有理。既如此,我赶几样绣活出来再送过去,多少是我的一点心意。” 方书音挑眉,转了话风,道:“翠翠这疯丫头,不知跑去了哪。妹妹这儿忙不忙?能否……” 莒绣略有些为难,冬儿立刻自告奋勇道:“方姑娘有什么差遣,只管说,我这会子得闲。姑娘,你别逞强,你身上不好,今儿又有这么多事,该歇就歇着去。” 方书音忙拱手道:“是我失礼了,妹妹好生歇着。你这丫头倒是忠心,你也不必去了,好生照料你主子吧。” 莒绣怕她心里不自在,忙道:“姐姐可是现下要搬?” 方书音摇头道:“再说吧,我东西多,没有翠翠安排,一时也理不清。” 莒绣便对冬儿道:“眼下没什么要紧事,再辛苦你一会子,去灶房替方姑娘取一下饭食吧。” 冬儿点头要出去,方书音又叫住了她:“不必,你陪着你家主子吧。” 冬儿束手等在门口,方书音扭头,对莒绣道:“妹妹早些歇着,养好了身子要紧。” “多谢,姐姐慢走。” 第78章 等方姑娘一走,冬儿大幅地舒了口气,摇着头纳闷,问:“姑娘,这方姑娘到底是要做什么呢?” 莒绣也困惑地摇了摇头,她疑心他的要求是不是让方姑娘为难了。 主仆两人齐心将东西收拾好了,再走出来用晚饭。 “反正就我们俩,以后都一块吃。冬儿,我把你当妹妹的。” 冬儿笑眯眯地从了。 “我们乡下,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有话你就说。” “嗯嗯,我们家也喜欢一面说一面吃,这样热闹。对了,姑娘,方才我那样说,是不想让方姑娘起疑心。” “你做得对,明儿我和梅姐姐说一声就是。” -- 第181页 冬儿惊得眼都圆了,小声问:“二奶奶也知道那个事吗?” 莒绣羞涩地点了头。 “真好!”冬儿夹了一根菜丝,送到嘴里,慢慢地嚼咽了,又压了声道,“姑娘,这位比那位,要好上许多。” 她用拿碗的手,悄悄比了个四。 莒绣点头道:“别人碗里的菜再好,我也不会去搛。” 冬儿连连点头,实在憋不住心事,悄悄地透了一点儿底,笑嘻嘻地道:“那话虽是我随口掰的,但方姑娘铁定会信。” 莒绣想着另一事,没细想,只问她:“梅姐姐如今可还好?哦,我忘了同你说,是她让我叫她姐姐的,亲近些。” 冬儿又点头,笑眯眯地道:“这样才好呢。” 她不知想到了什么,慢慢收了笑,闷头吃饭。 莒绣见状,问道:“冬儿,怎么了?” 冬儿摇头,沮丧地道:“二少爷怎么那样混账?在家的时候,总是冷着二奶奶,如今犯了错,把烂摊子丢给二奶奶,连带二奶奶管家的差事都丢了。往后她在这个家里,如何立足呀?” 莒绣忙道:“这事我知道些内情,梅姐姐正是厌烦了,才辞了这些事。冬儿,老太太那……” 她朝冬儿比划了一个元宝的模样,又道:“里外都难,梅姐姐歇歇也好。” 冬儿了然地点头,道:“我那还有二三十两……” 莒绣见她又提起攒的私房,又感动又好笑,道:“不至于此。我听小丫头嘀咕,说是月钱被扣下了。你的银子,攒在那应急,轻易不要动。要是家里有什么难处,记得和我说一声。” 冬儿甜丝丝地点头应是。 他又送来这一匣子。还有上回那匣子,再往前那一匣子又一匣子的,直至最早夹在书里的银票。 莒绣突然想明白了——兴许他没有我想的那样艰难。 他说:我虽没有正经官职,也是有些背景的。 他是个有才情的聪明人,在外多年,应当多少攒下了些家业。以他的品行,断不至于做出举债买金银首饰这样打肿脸充胖子的事! 用过晚饭,冬儿拎着食盒送回灶房去,莒绣在灯下做针线。 冬儿回来,顺道把热水也打回来了。 莒绣洗了个澡,冬儿站在她身后拿布巾替她擦着头发。莒绣小声问她:“冬儿,你的婚事呢,你爹娘可有打算?” 冬儿在她身后嗤嗤笑,一点待嫁女孩的娇态都没有,大大方方道:“我爹中意跟着他的常贵,我娘不乐意,嫌常贵他娘太厉害。我娘中意外院的小林管事,我爹又不同意。当年他被林管事,也就是小林管事的爹给挤下去了,至今记着这仇。他俩都中意我哥的同窗,可自打出了他那事,又怕起来了。到底是个外人,谁知道他爹娘是个什么样,他是不是也跟我哥一样胡闹。他们只管挑来挑去,把我当个摆设似的,也没人过问我一声。” 她笑完,又小孩装大人似的,沉沉地叹了口气。 莒绣记起自己出门前的稚嫩想法,也跟着叹了一声,安慰道:“你还小,不着急,慢慢挑,不赶一时,总要选个称心如意的。” 冬儿点头道:“正是如此,像佟姑娘她们那样,十七八岁了,不照样没定亲。我信姑娘的,这姻缘啊,月老早牵好了线,我只要拉紧了这头,那人总要走过来的。” 莒绣扭头看她,笑道:“我们冬儿乖巧聪慧,心地又善,必得佳婿。” 冬儿总算有点儿羞意了,拿着布巾出去,丢下一句:“姑娘,我去洗洗。” 女孩难,婚嫁一事上,更难顺心顺意。 莒绣不认识适婚的外男,但她想着,他应当认识些人。他稳重,识人的本事是有的,日后若有机会,她们也可以帮着冬儿相两个备选。 冬儿出去了,莒绣将手里的绣活收了尾。 这是他给的花样子,莒绣私下做的活不好拿到明面上,便每日敞开门时做这个,关了门再刻石头。这样混赖着做,这绣活也完了工。 这是一条大汗巾子,莒绣绣完了,才想起该做何用。这图样粉嫩鲜亮,她展开看了会,突然羞红了脸——这个用来裹胸,好似正合适。 她匆忙将它收进箱子里。 冬儿去得久了些,抱着个匣子喜气洋洋地回来,进门先将门拴上了,这才转身对莒绣道:“二奶奶让我给姑娘捎来的。” 也是巧了,这匣子和他给的,大小一般,只是新一些。 莒绣愁了,问道:“不是你同梅姐姐说的吧?” 冬儿摇头道:“哪能呢?我才在倒座房那洗布巾子,奶奶身边的丫头传话,让我过去一趟。这是奶奶亲自交给我的,嘱咐我务必要送到姑娘手上。又说今儿是她疏忽,让姑娘受委屈了,让我代她给姑娘陪个不是。她不过来,是身上不干净,怕给姑娘沾了污秽。说过些日子,再来和你说话。” 莒绣忙道:“哪里能怪她?大姑太太能赶来替我解围,必定是姐姐的人在帮忙,我正想着该去道个谢呢。” 冬儿笑嘻嘻道:“我正是这样回的话,奶奶还说我嘴贫呢。” 莒绣也笑起来,没急着拆盒子,只问她:“梅姐姐也是月事上了身吗?” 冬儿摇头,道:“姑娘,二奶奶那儿的事,又多又杂,咱们不过问的好。” 莒绣点头道:“也是。现下还早,你替我送一样东西过去吧。” -- 第182页 她起身,到柜子里,拣了大半沓云绒纸,分成两份,一半留在桌上,一半交到冬儿手里,道:“这个比草纸好用,你给她送些去。剩下的,等你回来了,捎回家,来了葵水再用。” 冬儿一手抱着,腾出一只手拈起一张摸了摸,惊道:“姑娘,这个舒服,棉布似的。” 莒绣啊了一声,叫住了要走的她:“你等等,府里小姐太太们,是不是用布巾子或者别的……” 若有更好的,那她送去这个,岂不是多此一举。 冬儿点头道:“有全用棉布的,也有用布巾子裹草纸的,也有包棉花的,譬如郡主。姑娘,这个贵不贵?那布巾子洗起来麻烦,若是用过就弃,又浪费了。” 毕竟是贴身侍候人的,她当然知道姑娘上月和如今都是用的这个。 莒绣也不懂它造价高不高,只是她惦记着他说的“惠及民众”,便道:“我用着好。你先送过去吧,梅姐姐要是愿意用就用,不愿意,也由她处置。” “嗯。” 冬儿兴致勃勃去了,没一会又回来了,笑道:“奶奶说:替我谢谢内掌柜。嘻嘻,姑娘,这是她的原话。” 莒绣先没听明白,内掌柜是铺子老板娘的意思,梅姐姐说谢谢内掌柜,那就是……他开铺子卖这个了吗? 莒绣红着脸问:“她还说了什么?” “奶奶还说,这个必要大卖。” 他已将这个拿来售卖了吗,还是他与梅姐姐……无话不谈? 莒绣甩开那个荒唐的想法,装着不知内情道:“你早些回去歇着吧。” 冬儿点头道:“好,姑娘过来拴门吧。” 梅姐姐托冬儿送来的匣子,里边的东西,她才看过,这让莒绣心思更沉重。 两人像是商量过的:他送来一匣子的簪子耳坠。她送来一匣子别的,璎珞、镯子、手串、戒指……她缺的那些,这里边都有。 这份人情,太贵重了! 莒绣想着:日后还得寻个机会归还才好。 冬儿走后,西厢静悄悄的,莒绣仔细去听,东边也静悄悄,北面却嘈嘈不止。 她找出那芙蓉石,慢慢地雕琢。 冬儿替她捎回来一套印章刀具,比从前她在爹那看见的要细致。光平口刀就有宽宽窄窄四柄,再加斜刃、尖头、锉刀那些,一起有九样,方便她这样的生手慢慢打磨。 他属猴,莒绣没见过真猴,是照着《趣闻录》插画里的义猴仿的,已渐渐露出雏形。她盘算的是三枚芙蓉石,若无意外,正好做三不猴。 他在外,她在内,横竖帮不上什么忙,有的是工夫做细活。 她一面做活,一面听着范姑娘和她母亲的争执。 “我为何就不能寻条好出路?” 大姑太太语带哀求,劝道:“我的儿,眼下府里出了这样的事,你竟有心思跑去外边。若是让人知道了,你这样……会寒了别人的心呀!” 范雅庭答得理直气壮:“她好好儿的时候,可从没替我筹划过。每回带上我,还不是为了琳姐儿?我与她比,又究竟差了哪一点,凭什么我就活该替她垫脚,捧着她往上。” “你……你怎么不体谅体谅她的苦心,以咱们家的处境,她能带上你,就是看重了。” 范雅庭嗤笑了一声,讽道:“看重?方书音不过随口提一句,她连那两个破落户都能捎上,怎么到了我这,就该感恩戴德了?我可是她嫡亲的外孙女,如今连个外人都不如了!” 莒绣停了手——原来带上我们赴宴,是方姑娘的意思。 “庭姐儿,你听娘一句劝,别总尖刺儿。书音是个好姑娘,连对张姑娘她们都愿意提携,你与她交好,总不会有错。张姑娘也是个好的,那孩子心善,又有福,别说韵姐儿喜爱,就连我……” 这话似刺激到了范雅庭,她说话声渐大,话也越说越刺人:“是不是连云堇书那个偷儿也是好的,这天下,有你觉着不好的吗?母亲,是不是所有人都比我好,都该过得比我好?哪怕我凭自己的本事过好了,也是不该,啊?” 她这话说到后边,已近哽咽。 大姑太太心疼不已,忙道:“哪里的话!好孩子,你是我生的,我养的,我再喜欢她们,也绝对越不过你去。我只是怕你走错了路,再……” 万劫不复啊! 范雅庭最听不得她说自己是错的,咬牙回怼:“当年若不是你找了个这样的人家,如今我也是万事不必操心的高门小姐,何必覥着脸到处讨好于人?” 大姑太太泪流满面,不想她恨自己,也不想她太偏激,哭道:“当年不是……不是……我做不得主,蕙姐儿……” 她察觉失言,立刻住了嘴。 范雅庭却听出了端倪,立刻反问:“蕙嫔陷害你,是不是?” 大姑太太摇头不答,她又接着道:“你为嫡长,嫁给犯官之后,她是次女,却进了宫。原来如此!” 这后四个字,简直是咬牙切齿挤出来的。 听墙角的莒绣都能感受到无尽的恨意,大姑太太自然也能,慌忙解释:“不是你想的那样,宫里的事,哪里是寻常人能驾驭的。蕙姐儿机灵,会说话,又会办事,自然是她去更合适。” “哼,”范雅庭聪明,怎么会信这些鬼话?即便府里真的权衡过,送蕙嫔入宫更合适,这也解释不了母亲为何会嫁进范家,还是在范家已经垮台的时候。那就是个笑话! -- 第183页 她不过思索了片刻,立刻悟出了其中关节:老太太并不厌恶母亲,断不至于故意将她推入火坑。只怕……当年范家有韦府的把柄,以此要挟,留下一条根。侯府不得不保住这一点血脉,还要庇护着那个混账。刁滑蕙嫔趁机将母亲推了下去,自己顺理成章进宫。老太太害了母亲一辈子,所以才愧疚,才会处处给母亲脸面,保全她地位。而我,流着范家卑贱的血,自然入不得她的眼。 这便是母亲日夜挂在嘴边,让她不忘感恩孝敬的好外家! “好孩子,是母亲说错了话,你别往心里去。我只是……唉!你收收心,暂且再等等。倘若那是个好的,到时候嫁了他也好。只如今,对他们的底细一概不知,如此仓促,怕行大错。且容你哥哥多打听打听,再做打算,好不好?” 这话还像些样子,范雅庭还需要母亲庇佑,便借这个台阶,软了口气道:“母亲总说这个好,那个好,也不怕我吃醋?我方才也不该冲娘发火,只是母亲,你也多疼疼我。” 大姑太太松了口气,忙道:“这两月花宴多,我托了韵儿,替你打几副新头面,这两日就该送进来了。我那匣子里还有些,你去拣拣,有合适的,也先拿去用着。我家姑娘如今也大了,正经该打扮起来了!” 她心里时刻记挂着上房,才说了几句中听的,又拐弯说到了那儿:“菩萨保佑,老太太竟大好了,醒了两次,参汤和太医开的药,都吃进去了,睡得也安稳。阿弥陀佛!” 范雅庭暗自撇嘴,不过想想,老太太要是不好,这府里只怕哪处宴都不会赴了,能好起来也好,便没回嘴,只当没听见。 母女俩消停了,莒绣却听见东北角有走动声——翠翠在偷听? 因欠着大姑太太的情,隔日一早,莒绣见范雅庭在院子那小林前走动,忙走过去,特意问起:“昨儿听说姐姐和那位宋夫人相熟,我有些好奇。好姐姐,你同我说一说吧?” 范雅庭警惕地打量了她,见她面色平平,虽嘴上这样说,眼里却没有半分轻浮,便半真半假道:“见过两三回,是有些交情。” 莒绣又问:“听人说,那位宋老爷生得……” 莒绣捂嘴笑了一声,才接着道:“生得奇特,那宋夫人呢?” 范雅庭顿生不悦,强压了怒意,撇嘴道:“宋夫人是个尊贵人,花容月貌、风姿绰约,难得的人才。” 宋公子父亲生得猥琐,万幸他身上,全无宗族半分粗鄙。他和宋夫人,俱是承了皇家的好相貌,一表人才,举止从容,风流倜傥,正是天生的贵公子。 莒绣又道:“如此啊!我听闻夫人之子,甚得皇宠,却不知这位,如今做的什么官,任的什么职?唉!想来也该是辉煌腾达、步步高升吧。可惜了,无缘结识。” 范雅庭脸色一变,随口打发她:“外头的事,我们哪里知道呢!” 莒绣笑着点头,道:“也是,戏台子隔得远,听个响就热闹了。咱也不能钻戏台后去看个究竟,那多没意思。” 这话说得莫名其妙,她来去也是,说完就走。 鸿雁从正院台矶上冲下来,嘲讽道:“这野路子表小姐,心比天高,竟这般不知羞耻,堂而皇之地问官问权来了。宋公子将来如何,与她又有什么相干的?呸,也不照照镜子……” “住嘴,”范雅庭压声训道,“你懂什么,她故意这般问,那样说,只是提点于我。” “姑娘?” 范雅庭怕她焦急乱嚷,让别人听见动静,招人笑话。她一把拉了鸿雁到面前,附耳道:“我先前急躁,倒没想仔细。倘若那位真得宠,皇上该赏些实在点的,就算没才干,赏个世袭的闲职也好,就如那些千户百户的,半数是上头有人,才被抬举的。宋俊烨身上,既无官也无赏,认祖归宗也没了影。他常伴圣驾这事,要么是她们自个吹出来的,要么是皇上虚应,做做样子罢了。” 鸿雁急得跳脚,范雅庭反倒平静了下来。 京中各府贵公子,她都心悦,丢这一个,难受心伤不至于,只是少一个备选罢了。 况且,这还只是猜测,暂且再看看吧。 她只是……没想到那人也有这样的识人本事。 第79章 三老爷是十四这一日黄昏时赶回来的。他当然不会像大老爷和二老爷他们那样不知礼,挤在内院住着。 他回来后,歇在了前院。 只是这个人一回来,动静也比那两位要大。 冬儿从她娘那听来许多消息: 三老爷把三太太训了。 三老爷把四少爷训了。 三老爷把二老爷训了。 三老爷叫人给四奶奶送了礼。 三老爷叫人给大姑太太送了礼。 三老爷叫人给三姑太太送了礼。 三老爷带着范公子出门了。 当然这许多消息,都不如采选二筛结果要紧。 冬儿说:“五姑娘在屋里哭闹呢,也不怕三老爷回来了训她。” 莒绣忍不住皱眉:老太太可是一直把五姑娘当胜券的,也不知她听到这个消息,又作何感想? 冬儿接着道:“姑娘,我想不明白,马家那位姑娘,以她的姿容……论理不该她入选吧?” 韦府作保的人,入了一个桑毓琇,一个马绪娅,一个董云珊。 -- 第184页 七日后,由宗人府指派人进行三筛。 马家十二小姐,要论民间看法,还不如十三妍丽,因她是嫡出,这才胜出。但这样的条件,在采选大军里,实在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 莒绣也不懂,摇头道:“这里边的门道,不是我们闹得明白的。老太太那有没有动静?” 昨儿夜里,大姑太太怕是在上房等着兄长归来商议诸事,并没有回这院里,连范雅庭都到很晚才回。 冬儿摇头道:“没听我娘说起,想来还在养病吧。” 不必请安,不好走动,莒绣正好安心待在院子里多歇一歇。 说要搬来的方姑娘,不知忙着什么,成日不见她出屋子,也没赶着搬过来,只打发翠翠来了一趟,在那空屋子里转悠了一圈,又走了。 云堇书也捂在房里,只偶尔拉开门,往这边瞧一眼,若是对上了,就笑一笑。 大家都如此谨慎,莒绣更不敢随意外出。 十七这日哺时,尚梅韵过来了,一见了莒绣,笑逐颜开,拉着她的手就道贺:“妹妹大喜!” 莒绣一头雾水,忙问:“姐姐,何喜之有?” 尚梅韵牵着她一块坐下,笑道:“那事呀,有些眉目了,那位点了头。等忙过这几日就打发人去你家,再接了长辈来好生商议。” 莒绣面色蹿红,羞道:“这……姐姐,眼下怎么好提这个?” 尚梅韵哼了一声,道:“有人巴不得呢,我想着是个好时机,果然,我才一张口,就有人帮着促成。老太太虽口齿不清,横竖是点了头的。好妹妹,你家里,想必是早早巴望着的。这事也算一锤子敲定了,你就等着好消息吧。” 莒绣虽臊,也还记着她的厚谊,起身福了一礼,正经道谢:“多谢姐姐费心劳力。” 尚梅韵站起身,半道拦了,收了笑,感慨道:“你们一定要好好的。” 莒绣点头,在心里替她惋惜,只不好说出来刺她的心。 尚梅韵却主动提及:“我也不瞒你,韦鸿毅那混账,原本是捏在我手里的。这两日却出了岔子,看守的人一不留神,让他跑了。宫里蕙嫔小产,这屋里那位还怀着孽胎。这家里,少不了风波。你不必担心我,只是千万要躲着些,沾染了麻烦,只怕会祸及你的事。好妹妹,务必要记牢了,别的事都不要管,你只管守着你这儿。倘若麻烦找上了门,大姑太太记着你的恩,这也能用一用!” 莒绣知道她是好意,点头道:“姐姐也听我一句,不必争一时长短,好好地活着。谁也不知道往后是什么光景,但活着,才能见想见的人,说想说的话。” 尚梅韵默默地听着,眨一眼,落下两行泪,凄道:“若是相顾无言,若是两心相煎,又有什么意思?别人还能求个来世,我作恶不少,只怕要滚入畜生道。” “姐姐,什么来世不来世的,先活好了这辈子再说!” 尚梅韵垂头,笑了一声,道:“也对,仇人还活得光鲜,我倒先败了,不值当!” 她再抬头,又是精神奕奕了。 “我那还有些事,先回去了。妹妹,你记着,不要随意走动。” 莒绣再点头。 尚梅韵一走,守在外边的冬儿进来,欢欢喜喜道:“姑娘,奶奶这媒人,做得真好!” 莒绣正要阻了她打趣,就听外边一人大声道:“什么媒人?” 是方姑娘。 冬儿忙道:“姑娘快别说,一会方姑娘也要笑话我了。” 莒绣见冬儿揽了过去,一下稳住了,朝冬儿感激地看了一眼,顺着话道:“你去沏茶来,我们就不说了。” 冬儿装着羞怯的模样,垂头拎着茶壶出去了。 莒绣站起身来相迎,“姐姐,快进来坐,外边日头晒。” 方书音没有客套,只是盯着她发间的那枚钗眼都不眨,等她坐定了,还在看。 莒绣猛然想起,自己念着他,想着横竖不出屋子,就把那对雕花别致的银簪取出来戴上了。 这簪有二股,远看像是枚寻常的蝶恋花钗,但每片花瓣和蝶翼上,都用錾花工艺打出了有些像文字的图样。 莒绣虽看不懂,却很喜欢,试戴之后,没舍得摘。现下觉着不妥,也不好突兀地将它取下来了。 方书音突然移开了目光,道:“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她念完这两句,转头定定地看向莒绣。 她时常这样心血来潮就吟诗,莒绣接不上话,便小声道:“莒绣惭愧,不通诗文,扫了姐姐的兴。” 方书音眯眼看她,眉间紧蹙,很是不满道:“既不懂,为何不学?少在那些无用的事上费工夫,你针线做得再好,又有何用?几两银子就能找个好绣工,庸俗!” 这话明明白白地刺人,便是出自好意,也让人难受。莒绣不再说话了。 方书音站起身,又往她脸侧各瞄了一眼,甩袖愤而离去。 莒绣心里有些难受,她不知这事是自己错了,还是方姑娘错了,垂头怔怔地坐在那。 冬儿进门,担忧地问道:“姑娘,你怎么了,方姑娘呢?” 莒绣木木地摇了摇头,她想起桑姑娘头回交好,也问过自己要不要学诗。 她那是希望自己学会了,能和四少爷能意气相投。那方姑娘此举呢?她是懂韦先生的,难道是他也喜欢诗词,方姑娘见自己文墨不通,才恨我不上进? -- 第185页 那就是我的过错了! 可莒绣知道,这些高雅的文字,不是她捂在房里就能一夜学会的。 方姑娘读了那么多的书,当初散学时,她也曾说过:我只会背诗,不敢轻易下笔写。好的诗词,触景生情,有感而发才精妙。否则便是无病呻吟,空洞的词藻堆砌只会贻笑大方。 莒绣起身,到房里翻出头回见礼收到的诗集,翻过几页,又无奈地放了回去。 她只是个刻板地一日一日做活的乡下丫头,这里边的风花雪月,她读来艰涩,也感受不出其中的情趣和意境。 这是不属于她的东西。 这一夜的莒绣,惆怅满怀。 隔日又有花宴,老太太尚未康复,姑太太们守着不能走开,郡主说是留在暑宫未归,便由二太太领着人去赴宴。 昨儿不欢而散,到了今早,方书音竟全忘了,热情地牵着她要一块走。 花的不是自个的银子,二夫人就相当大气了,出行众人,都是坐的四人马车。 落选的两位姑娘也加了进来。 姐姐妹妹们互相问了个好,莒绣留意到,和她一样神色有些萎靡的,还有五姑娘和六姑娘。 气色最佳是杨怡菻和范雅庭,两人都眉眼飞扬,嘴角带笑。 董云瑚脸上的伤,不知好了几成,这脂粉敷得重,一丝也看不出来。她垂眸,谁也不看。五姑娘离她远远的,只贴着六姑娘走。 云堇书本想挨着莒绣坐,可莒绣左边有一个方书音牢牢地牵着,右面一个范雅庭眼疾手快,挤了上去。云堇书忌惮这个厉害人,只好上了另一辆。 她人一走开,范雅庭投桃报李,道:“她手脚不干净,你怎么还带着她?” 莒绣笑道:“那只是个顽笑,当不得真。她胆子小,倒也没别的。” 范雅庭便不再絮言,转头问起方书音:“书音,听我娘说,今儿太太也要去,是不是?” 太太? 方书音却听懂了,点头道:“秦夫人与我母亲交好,这宴,自然是要赴的。” 范雅庭笑道:“老舅太太如今大好,太太多出来走走也好。” 方书音又不答了。 范雅庭自来不怕尴尬,又道:“老太太先前还说要过去住几日呢,也是不巧了。” 方书音闭目道:“过继这事,还没定下。” 范雅庭错愕,略显慌乱道:“原来家里还有这样的大事,那是不该凑这个热闹了。” 方书音突然睁眼道:“先前听你说,姑太太瞧中了莒绣妹妹,这事……怎么没了下文呢?” 范雅庭笑道:“我那哥哥啊,性子乖僻,没得糟蹋了妹妹。” 莒绣一直装着木头人,她们提到范雅君,这让她突然想起来。那一晚与方姑娘交谈的男子,可不正是这位。 “一直等你”? 方姑娘今儿这话,究竟是玩笑还是…… 莒绣掐着手指,垂头掩了心头的激荡。 范雅庭那话,挡了方书音下边的劝说,马车内,终于安静了片刻。一直鹌鹑似的董云瑚突然道:“范哥哥是个好的。” 车厢里的几人,都瞧了她一眼,只是没人答话。 气氛有些尴尬,好在办宴的秦府,离韦府算不得太远。 一到地方,范雅庭主动站开了,凑到了六姑娘身侧。云堇书立刻补了缺,虽顾忌还牵着莒绣的方书音,也迫不及待地抓紧跟莒绣说了自己打听来的消息。 “秦大人家有三位跟咱们差不多年纪的小姐,还有几个……听说有位极擅丹青的姑娘,还得过宫里主子们赞誉。今儿要是有幸能见识见识就好了。” 莒绣朝她眨眨眼,云堇书立刻闭了嘴。 莒绣道:“多谢你费心告知。” 方书音拉着她向前行,突然道:“秦夫人是我干娘,一会我领你去她跟前见见。” 莒绣摇头道:“姐姐,不必了。今日宴大客多,夫人未必忙得过来。我们小门小户出身,怕失了礼数,在宴上凑个热闹即可。” 方书音却充耳不闻,拉着她疾走。 一个衣着富丽的年轻妇人迎上来,笑道:“书音,稀客呀,才听母亲说你会来,我还不信呢。快快快,你母亲早到一步,她们俩呀,正说着你的事呢。” “少夫人,这是我才认的妹妹,出门少,想见见夫人和莹妹妹。” 秦少夫人笑意不落,亲亲热热地迎着她们进去,嘴上客套道:“母亲最爱你们这些漂亮的女孩儿,本就盼着你,如今还多一个这样水葱似的好姑娘,还不知多高兴呢。” 云堇书有眼色,不太情愿地松开了挽着莒绣胳膊的手。 莒绣被方书音拉进去,虽不解其意,还是强行镇定下来。 三人穿过园子,进了一处院落,步入花厅。 正位的榻上,三位贵气十足的妇人亲昵地挨着坐在一处。 穿着妃色绣缠枝莲对襟长衫的妇人向着方书音嗔怪:“瞧瞧,我这个做娘的,还得到别人家才见得到她。云芝,你说这像不像话?亏你还夸她呢!” 被叫云芝的夫人笑呵呵地朝方书音伸手,方书音丢开莒绣向前,乖巧地被拉过去,坐在了榻前的小杌子上。 少夫人笑道:“书音妹妹这样灵秀,母亲时时念叨。夫人,您快别说这话了,要不然呐,母亲可要抢了去咯。” -- 第186页 莒绣站在堂中十分尴尬,无人搭理,杵在堂中也不像样子,她便照着礼数福了身,默默地退到一旁。那儿侍立着几个陌生的姑娘,莒绣悄悄地走到列末,又与那姑娘隔了一个人身。 方姑娘是个有见识的,私下那些放诞此刻全无,腻在秦夫人怀里撒娇,细声数着母亲管教过严的“罪状”。 两位夫人一个作势要掐她,一个亲昵地拢住护着她。另一位也抬着帕子笑。 笑闹过后,秦夫人抚着方书音后背,亲亲热热道:“只可惜我没生个好儿子,要不然呐,这儿媳我是抢也要抢来的。” 方夫人似嫌弃道:“快别说了,一会尾巴翘天上去了。你们呀,都纵着她,越发没个人样了!” 秦夫人是真心疼方书音,便道:“你呀你,自谦也要有个度。你也不瞧瞧,外边这许多,有哪一个比得过她?人都说自家孩子自家爱,哪有你这样嫌的。这么好的孩子,都让你给说怕了。书音,你别怕,你娘不疼你,我疼你。” “干娘救我,我娘成日里嫌我,就想打发我嫁出去呢。” 方书音往秦夫人怀里得意,方夫人就做出“拿她没办法”的样子。 众人又是一番笑。 秦夫人玩笑过了,才正经道:“好孩子,你娘为了给你挑个好夫婿,日思夜想的,人都愁坏了。才跟我提起,说有一个极好的,虽家世上不如意些,才情却是一等一的,人也能干,品行相貌,再没有更好的。这样的人,你可愿意?” 方书音看了她娘一眼,噘着嘴道:“哪有那么好的?必是我娘哄干娘,哄我的。” 方夫人气得拍了她一下,方书音又往秦夫人身后躲。 方夫人哼了一声,道:“我挑的,你总也瞧不中,这回是你爹挑的,你总该信了吧。你爹冷眼挑了这么多年,唯独这个入了他的眼。说为人处事,和他比,有过之而无不及。那人,你见过,还夸过。我看这回,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方书音一脸被说中心事的模样,眨眨眼,脸上绯红,埋进她干娘怀里,再不出声。 秦夫人笑道:“这是大好的事,怎么也不同我细说说。我来讨个媒人差使,挣几个谢媒钱,可好?” 方夫人状似随意地往下方看了一眼,叹了一声才道:“说出来也怪不好意思的,若是按着旧例,这事都成不了。好在如今不必顾忌那些古板旧想法了,横竖我们家孩子,也就受教那几日,算不得违背常伦。” 莒绣先还觉着是自己多心,到此刻,再没有不明白的。她尽力稳住自己身形,平稳地呼吸,垂眸看向斜对面的香炉脚。 秦夫人是主家,这宴虽不大,总有些贵夫人是要她亲自去招待的。 她嘱咐了少夫人好生陪着方夫人和另一位,又叫大丫头拿来了她送干女儿的礼,这才告罪出去迎下一位客。 和莒绣并列站着的几位姑娘跟了出去,莒绣没往方书音那处看,落后几步,也随着出去,寻了个角落假意赏花。 他和方大人共事,将自己托付给方书音,他对方家人信任有加。 那他知道她们家有意招他为婿吗? 莒绣不会怀疑他的立场,他没必要骗她哄她。倘若他变了心,只需冷而避之即可。莒绣不信那些真情流露是假,她也不信他是为了向上爬而背信弃义之人。 她只是难过,方姑娘的种种古怪,如今都有了答案。 范雅君曾向她表白心迹,她却鼓动范雅庭,想将我推给他。可惜了,范雅庭怎么会瞧得上我? 她知道我出自农家,却屡屡在我面前提起那些高雅之物,意在迫我自惭形秽,知难而退? 今日假意抬举我,实则是要演这一出给我看。 那些姐姐妹妹的情意,原来都是假的。 她是第一个向她释放善意的人,是她认定的第一个朋友,如今想来,不过是个笑话。 莒绣想起云堇书曾说过的“就像猫儿狗儿,偶尔喂食,有了事,一脚踢开都是有的”,呵,她在方书音那,可不就是这样! 第80章 “莒绣,莒绣。” 云堇书想是找了她许久,小声而急促地唤着她,脚下匆匆地赶来。 莒绣背对着她蹭净了泪,站起来,转身朝她一笑,小声道:“这儿清静,我在这躲会懒。” 云堇书小小地叹了一气,沮丧道:“我在园子里晃悠了许久,也没一个正经搭理我的。倒是有位贵小姐,把我当成了丫头,支使我领她去净房。我说我不是,不知道在哪,她还不乐意呢!唉,我原以为出来了,能风光挣个前程,到如今才知道,野草就是野草,飞到天边,它也成不了花。” 莒绣刚感怀过身世,不敢接这话,只问她:“其他人呢?” 云堇书摇头道:“她们也不想搭理我,我知道的。” 莒绣本是问她们去了哪,现下倒不好追问了,只柔声道:“长些见识总是好的。天大地大,不走出来,如何知道花有这许多种,人有这许多态呢。” 云堇书点头道:“是啊!我要是不出来,就要被我爹送去乡下做姨娘了,那人都五十好几了。就算重来,我还是会跟她走的。” 莒绣笑笑,拉了她的手,一齐往廊下走,道:“来都来了,这花开得正好,不看就辜负了。” “嗯,”云堇书学识上不算差,又曾去秦王府走过两回亲戚。她认得的花种,比莒绣还要多。 -- 第187页 莒绣伴着她,也学来了不少。 两人走累了,便往园中亭子里去,突然听得前边有人嚷“落水了,快来人呐”。 莒绣伸着脖子去看,云堇书拉拉她,小声道:“别去管这样的事,好好地走路,怎会无缘无故落水?话本子里,这样的事多着呢,不是勾心斗角被人构陷,就是自我谋划。主家自会管的,要救人也轮不到咱们。” 果然有婆子拿着竹竿靠过去,熟门熟路地指挥同伴救人。 莒绣安下心来,顺嘴问道:“为了那些,这样做,有意思吗?便是成了,也要被人说嘴的吧。” 云堇书摇头叹道:“姑娘家,胎没投好,可不就指着婚嫁抬身份,光耀门楣。香饽饽就这么多,要争要抢,动脑筋动手脚。胜者为王,到那时候,风风光光等人巴结,谁还在乎这些呢!” 莒绣想着方书音那,心里越发沉重。 韦先生只有一个,除非她退让,否则方姑娘,还有她的家人,势必要再出招数。她再不信方家人事先不知情的,先生是知礼之人,必定是通过方大人才托付的她。方大人既是个聪明的,岂会不知? 莒绣不想退,不想让,只有挺身迎敌。 秦家的花宴,办得客气,花虽不如林府品种繁多,但满园皆珍品。席面也丰盛。 “可惜我没个好儿子”,这是秦夫人说的客气话。其实她是有儿子的,这花宴,便是为两个适婚的儿子挑人,一嫡一庶两个儿子,自然要将门第高高低低的姑娘都邀来。 秦夫人不单有儿子,还有四个女儿,正是先前站成一列的几位。她喜爱方书音,大概是因为这四个女孩,都是庶出,上报采选,第一轮就全数被筛,如今只有死心塌地相看了。 她要挑儿媳,也顺道让女孩们露露脸,给来赴宴的夫人们挑一挑。 备战的莒绣再不藏着,仔细地辨认着四周可用的消息。 在这儿,方书音有疼她的干娘,还有亲娘,而莒绣只能靠自己。 好在,方家人想是胜券在握,除了那一幕,再没别的动静。 只是自此,方书音再不屑做样子,从她前方经过时,连眼风都不给。 莒绣自然不会再去贴这个冷屁股,和云堇书一起挤上了另一辆马车。 云堇书谨小慎微,立刻察出不对,只是马车上还有一个董云瑚,她也不好多说,只担忧地抠着指尖。 回了韦府,莒绣望着前边疾行的方范二人,突然道:“堇书,你莫要与我太亲近。” 云堇书的预感成了真,急道:“你惹的事大不大?” 莒绣勉强一笑,道:“你暂且离我远着些,自己也多加小心。” 云堇书虽有不舍,到底是怕的,果然落后两步,不再贴着她走。 莒绣一面走一面琢磨:他好些天没了踪迹,也不曾听谁提起,必然是在忙着要紧的事。还是等他忙过再和他说明。这是韦家不是方家,我和他的事,梅姐姐在老太太跟前通过气,想来那位一时半刻也动不了这事。再者,以她的高傲,应不至于使那些下贱手段。梅姐姐那边也是麻烦缠身,我还是不给她拉后腿的好。 主意拿定,她一回鹿鸣院就嘱咐冬儿:往后无事就闭门谢客。 冬儿从架子上取来一封信件,担忧地道:“姑娘,这是陇乡寄来的信。你们在秦家……是遇上什么事了吗?” 莒绣叹而不语,埋头拆信。 冬儿忍不住嘀咕:“我要是能跟着去就好了。” 别人家主子赴宴,身边都是跟着人的。可如今这家里,外出是好几个主子的东西都交给同一个婆子拿着。 冬儿怨怪这个,莒绣醍醐灌顶,忙喊她:“我带回来的包袱呢?” 冬儿的手刚好停在包袱上边,愣愣地回应一句:“在这呢。” 莒绣忙道:“先不要拆。” 一时间,美绣和她说的那些话本子内容全冒了出来。下毒、暗器那些阴狠的招数,全是出人意料的。 “你先离它远着些。” 冬儿跟着紧张起来,手足无措地朝后退,一想到莒绣,她又上前一步,道:“姑娘,我把它丢出去吧。” 不可,里边有她的贴身衣物,不能这样随便处置。再者,她只是太警惕,说不得没什么事呢。 包袱是回府时,婆子交还给她,她自己带回来的。 应当不至于有毒在外壳,莒绣怕个万一,还是先拉着冬儿,一块去净了手。 “别人碰过了,小心些,先不要动。” 冬儿朝架上看了一眼,道:“姑娘,我拿东西来帮着拆吧。” 莒绣拔了银簪,在包袱皮上拨弄了几下,簪尖没有什么变化。 她安下心来,反倒是冬儿不放心了,非要操着香勺和香铲来拆。 这两样粗笨,好一会才将包袱挑开。 包袱里没异味,只是冬儿和她都变了脸色。早起她们预备好,不是这样的。原本夹在裙子和外衫正中央并用腰带稍稍固定了的亵裤,滑到了边角——包袱被人动过了。 冬儿用香铲将衣服都扒开,粗粗一看,什么物件也没有多出来。 但两人都不信真没问题,打一盆水来,将衣物全浸在里边,用银器验过,无毒,再一件件一寸寸翻找。 最后在外衫袖子内衬里找到了一处新缝的密袋,里边是一张巴掌大的油纸画像。 -- 第188页 冬儿看着画像上的人,气得发抖,咬牙切齿道:“这是谁做的?姑娘,这是要置你于死地啊!” 莒绣先前的想法,完全推翻。她抬手,按在荷包上,隔着料子拢住了避蛇丸,只有这样才能汲取一点安定,让自己冷静下来。 她抬手,招了冬儿过来,附耳道:“你悄悄地送过去。” 她在她手心写了个冬。 冬儿懂了,只是不解,悄声问:“姑娘,这到底是谁做的?” 因为是那位,莒绣倒不好判断究竟是谁下的手了,谁都有可能。 她摇头道:“她既放了这个,迟早要跳出来的。” 先脱身再说。 莒绣听着正房处有动静,尽快镇定下来,又取了些云绒纸,盖在冬儿的手上,话音恢复如常,道:“既姐姐要这个,你只管送去就是了,非等着我回来才给,岂不要耽误?” 冬儿接道:“这是姑娘的东西,我怎么好做主?” 莒绣便嗔怪:“快去快去,去迟了,人家只以为我是个小气的呢!” 冬儿便捧着云绒纸出去了。 莒绣站在屋里,没跨出门去,她能听到正房有人在门口动作。 她不能出去,也不好凭这个就断定幕后黑手是谁,毕竟正房那,过往也时常留意着自己这儿。 莒绣回到房里,将身上的东西全解下来,仔细检查过,又将衣裳全换下来,浸在桶子里,一处一处捏过。 还好,都没有异常。 她才解了门栓,冬儿正巧回了来。莒绣担心牵累云堇书,又嘱咐她到对面提醒一句。 “不要明说,只说小心些,省得丢了东西也不知。” 云堇书最着紧自己的衣衫首饰,势必会仔细检查。 冬儿再回来,主仆两个都惊魂难定,干脆关着门,将屋里仔仔细细翻找过。 没找出什么来,莒绣想起翠翠来的那一趟,和此前看到的窗外黑影,便赶在天黑前,又悄悄地把那两屋也翻找一遍。 这次,是有收获的。 闹鬼的那屋子里,笨重的大衣柜下,有一个廉价的荷包。 这样的荷包,料子寻常,但做法不寻常,两样色拼起来,只有穷得没体面的莒绣做过。 荷包里有一个用朱砂写着生辰八字的小小人偶,面目被什么污血涂得难以辨认。 冬儿气得跺脚,莒绣虽时刻留神着声响,也怕被人察觉,忙按住她肩头,摇头表示不可。 两人将屋里再翻检一遍,连床底都仔细搜过,又在绣墩下找出来一个熟悉的绣片,和一张不堪入目的袖珍春宫。 她恋慕着四少爷,私藏人像。恨着相争的佟姑娘,装神弄鬼吓她。要除掉拦路的四奶奶,扎小人行巫蛊。为了赶尽杀绝,再举告佟家! 如此,戏便全了。 莒绣泪眼婆娑,她问过云堇书的问题,如今还想问一次老天:“为了那些,丢了良心这样做,值得吗?” 冬儿拉着她回屋,小声劝道:“姑娘,眼下……要不,你先家去吧?” 她舍不得这个姐姐一样的主子,可留在这,身单势薄,防不胜防。一个不留神,中了他人算计,那一辈子都毁了。 不单主子该走,她也想走了。如今这家里,规矩不成规矩,主子们牛鬼神蛇一般,面目狰狞。奴婢们少了半数的人,做着比以往更重的活,可主子们把着月钱扣下不给,还胡乱责罚! 底下的人怨声载道,她娘也唉声叹气! 莒绣摇头,美绣信里说祖母四处打探,要把孙女嫁出去换钱。而她和他的婚事未成定数,她不敢贸然回去。梅姐姐说过,只要老太太好些,三筛过了,府里就会代他去提亲事。 她这个节骨眼上匆匆赶回去,若是祖母在这些时日动了别的心思,她毫无招架之力。 何况,他几天没有音讯,她也是担忧的。 不怕阴谋诡计,只怕不知情。 如今她知道了,那把这事捅出去就是。 她把东西全塞进荷包里,又套进冬儿腰上系的荷包,一咬牙,道:“走,我们去梅姐姐那蹭个饭。” 主仆俩面色如常,说着笑着出的院子。 呸,还想求那个破落户替她出头呢! 正房门口看着的翠翠,便没往心里去,只按着旧例,去厨下给主子添菜。 莒绣停在自清苑外,抬头去看那牌匾。 自清自清,便是为人坦荡,身侧总有奸祟,又如何自清? 守门的婆子催道:“姑娘,已经回禀过,可以进去了。” 总不能让我们奶奶出来相迎吧? 莒绣回神,点头致谢,领着冬儿进去。 尚梅韵本在盘账,听讯便放下簿子,迎到院子里来了。 莒绣一见了她,满腔的委屈和愤怒便藏不住,红了眼眶,声音颤抖。 “姐姐,我……过来打扰了。” 尚梅韵哪有不明白的,连忙揽了她,笑道:“这院子里乱哄哄的,你不嫌弃,肯来就是好的。” 莒绣强行收了泪意,也笑。 两人进了屋,尚梅韵朝玲珑使了个眼色。玲珑便大声朝外头吩咐小丫头:“奶奶这有客,快去厨下交代一声,多添几个菜。” 尚梅韵借机朝莒绣摇了摇头,比划了一个“三”。 莒绣便知,那位如今在东厢。 她环顾了四周,见尚梅韵点头,便附耳过去,将搜出东西一事说了。至于方家那事,人家没有公然宣告,她先说出来,反倒落了下乘,便压下没提。 -- 第189页 尚梅韵拦了冬儿去摘荷包的手,轻声道:“我自然是信你的,等会子我们一块过去,把这事说明白了。清者自清,她不是个蠢的,自然信你。这事既要算计你,自然也绕不过她去。” 莒绣正有此意。 她来说,比别人去告,好一些。先入为主,四奶奶总要多信她三分。 两人吃过晚饭,又等了会,才听到外边丫头出声。 “三太太慢走。” “灯照好了,仔细脚下。” 十八的月,虽不至于最圆,也是亮堂的。 院子里,月色皎洁,站在正房台矶上,整个院子一览无余。 西厢门外站着两名小丫鬟。 尚梅韵一扬手,钻进去一个报信,留下一个高高地打起帘子。 尚梅韵牵着莒绣进去。 莒绣头一回来,没有防备,进门就被药气折腾出一个喷嚏。 她隔着帕子捏了捏鼻子,总算忍下了下一个。 “失礼了!” 佟云裳恹恹地靠在躺椅上,虚弱地道:“这里腌臜,熏着妹妹了。难得两位一块来,快坐。春芽,开了窗,再沏壶好茶来。” 莒绣见过的春分就守在榻前,端了参茶要递给主子。 客人的茶还未上,佟云裳便抬手挡了回去。 尚梅韵忙道:“你喝你的,哪里是讲究这些的时候。我们才喝了茶过来的,正有事要到你这讨个主意呢。” 佟云裳淡淡地笑了一声,在莒绣身上多看了两眼,平静地道:“那事我知道了,妹妹也太小心了些。” 莒绣左右看了两眼。 佟云裳扬眉,对春分道:“都下去吧,我们姐妹三个说几句体己话。” 春分起身,挥退了留在屋里的丫头。其中一个梳着双丫髻的,略显踟躇。春分脸一板,强行将她带了出去。 莒绣上前,又招冬儿靠近,摘了她荷包,取出里边套着的荷包,递给了佟云裳。 她怕佟云裳一时刺激太过,伤了身,先道:“保重身子要紧!这里头不是什么好东西,奶奶只要知道个大概即可。” 那小人偶,让莒绣担心在这事里,会被下手的还有佟云裳,因此才顾不上别的,直接找过来。 倘若那人的心黑透了,想要完全钉死她的罪名,势必要将巫蛊做全了。 佟云裳心里有了底,凄然一笑,讥讽道:“催命符果然来了!” 尚梅韵叹了一声,走过来,在方才春分坐过的杌子上坐好,劝道:“为那样一个人,不值得,可惜啊,你这倔性子,死活听不进劝。他纳一个,纳两个,有你的身子要紧吗?你不好好保重自己,谁知道他将来要纳多少?” 纳? 莒绣皱眉,又听佟云裳苦笑道:“我不想管,也不想听,我都躲到这来了。你看她,愿意放过我吗?若没有鸾儿,我同她拼一命就是了,可我被掐住了命门,再动弹不得。” 尚梅韵磨着牙道:“原想弄一弄她们,可惜了,都是些为求富贵不要命的。她是怎么调教的那位,小小年纪,连这样的事都能稳得住,将来啊,只怕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唉!你这命也不好,找了这么个玩意。” 莒绣心想:这是说的桑姑娘那事了,原来竟是这二位做的。 她一提韦鸿腾,佟云裳反倒舒服些了,反劝道:“他也没那么不堪,前儿好生同我解释过,他没收用疏桐,是那丫头胡说八道。” 尚梅韵气道:“你呀你,给点甜头就忘了前边千担万担的苦。” 佟云裳摇头,捏着手里的荷包道:“他是不称人心意,可总也有些长处。我们闹了这几年,他身边一直干干净净的,也算难得。有些事,他想明白了,认真同我道了歉,也下了保证。我知道你的意思,那些泪,流过了,再也收不回来。我还能怎么办呢?是带着怨恨下土,让他连带不喜鸾儿,还是和和气气道别,让他因愧疚从此眷顾我的孩子?” 尚梅韵长叹一声,盯着那没被打开的荷包,问道:“你心里有数没有,究竟怎么个打算?这丫头战战兢兢,生怕是她害了你,总要给她个交代吧。” 莒绣正是这样想的。 佟云裳对着莒绣歉然一笑,道:“好妹妹,这与你不相干的,反倒是你被牵累,因我们三房受了许多委屈。我向你陪个不是,还请妹妹不要记恨他。这些事,与他不相干的,他不是那样的人。” 莒绣和尚梅韵一样,都心疼她,对那位只有怨怪。可如今她正靠这点希望支撑着,她们不忍心捅破了,只好点头应是。 佟云裳又道:“我该早些回来的。” 她摩挲着荷包,又将这话重复了一次,然后闭目道:“抱歉,我这破败身子,该歇一会了。梅姐姐,你替我送送妹妹。” 莒绣便知趣地没再追问。她行到门口了,身后的佟云裳突然出声:“妹妹,将来……能不能讨个人情,看顾一下我的孩子?” 莒绣没听明白,但记下了这话,扭头脆声应道:“四奶奶,我会的。” 第81章 尚梅韵送她到院门口,神色有些凝重,叮嘱道:“你待在屋里不要动,拴好门。” 莒绣郑重点头。 尚梅韵打发玲珑送她们回去。 玲珑领着个小丫头,一路送到鹿鸣院里,看着她们进了西厢才走。 冬儿道:“姑娘,夜里我不回去,就留在这。” -- 第190页 莒绣又害怕,又担忧,她不想连累冬儿,又恐惧一个人待着。 “我……你还是回去吧,不要牵累了你家人。” 冬儿坚定地摇头,道:“姑娘,我爹娘是府里的老人儿,还算吃得开,有事也扯不到他们身上去。姑娘当我是妹妹,我也当姑娘是姐姐,哪有丢下你,一个人跑开的道理?” 莒绣伸手,抱住了她。 她不知道那些人几时发难,但从此往后,每一刻都是可能的。 她伸手,紧紧地攥住了荷包,咬牙道:“我们再查一遍。” “嗯。” 两人掌着灯,又仔仔细细地翻找一遍。 莒绣将自己的物件里,那些可能被拿来做文章的查了又检。他送的是旧书,没有不合规矩的内容,也没有落款和题词,便掺在别的书册里也不打眼。他送的画册和花样也叠在旧的底下。那个衲布荷包最要紧,她悄悄开了密门,将它压在那边院里的一个花盆底下。 如此忙出一身汗,冬儿才要开门去提水回来梳洗,就听得院子外喧哗。 莒绣朝她点头——要来了! 想来做局的人也怕夜长梦多,拖久了有什么意外。 早来也好,总不能一直悬着一颗心。两人各舒了一口气,打起精神来应对。莒绣坐下,朝她点头,冬儿照旧提着桶去开门。 门一拉开,外边预备砸门的手便停在了半空。 来人有七八个,领头的这位四十出头,一张脸虎得能吓哭小孩。 冬儿畏缩着放下桶,故作不知,小声问:“妈妈是哪个房里的人,到这来,是有什么事?” 那婆子冷哼一声,抬起另一只手,上前一步,贴着冬儿径自将门推了个大开。 她身后的几人都拎着灯笼,屋里亮着两盏灯。如此,坐着的莒绣和站着的她们,彼此都看了个分明。 莒绣平心静气问道:“徐妈妈,有事说事,不要吓坏了小孩儿。冬儿,你别怕,过来。” 这人她在老太太屋里见过,是三太太从南省带回来调教几位采选姑娘的,莒绣听幽兰这样称过一声。 徐妈妈撇嘴,下巴一扬,大声道:“我奉太太之命,前来捉拿下毒戕害我们四奶奶的凶犯。” 她一扬手,后边一个年纪更大一些的婆子便上前挤了一步,劝道:“徐妈妈,还是先拿到证据再说。” 徐妈妈扭头朝她一瞪眼,怒道:“三太太的话……” 那婆子丝毫不惧,接着道:“便是衙门里的老爷,也还要问明情况,派差爷先查再办。太太和老爷的名声,可容不得我们胡造。徐妈妈,你得太太看重,我们是比不得的。到时候挨打受罚,这身老骨头可受不住,还是谨慎些才好。” 她这话一出,后边预备动手的几人又迟疑起来。 徐妈妈面皮抽搐,只能按下怒火,没好气道:“那你们还站着干什么,进去搜啊!” 那婆子又有话要说,她挡着门,不急不慌道:“屋子小,咱们一窝蜂挤进去,反倒查不出个什么名堂来。再者,为免将来惹闲话,不如咱们分做两班,各房来的人,每班去一个,彼此监察。一二三四……八,正好!” 她也不等徐妈妈答话,飞快地将人分做了两队,自己站到了徐妈妈身后,恭恭敬敬道:“徐管事,您只管吩咐,我们几个来动手。” 这话又将徐妈妈捧了上去,她脸色总算好了些,往北边一指,另一队就钻到空的屋子那面去了。 她抬脚,领着这三个婆子往莒绣屋里去。 冬儿和莒绣交换个眼神,两人都确信,话多的这个婆子,必定是尚梅韵的人。 如此,也不怕有人临时栽赃。 莒绣干脆不跟着进去了,拉着冬儿的手,两人都留在外间。 里边传来一阵不小的动静,莒绣静静地听着四周声响。 正房原本是有人走动的,此刻静悄悄。 对面东厢的门,开开合合,有四次了。 她不敢来,但至少是牵挂的。 莒绣知足了。 搜空房的人,一盏茶的工夫就出了来。领头那个婆子向莒绣告了罪,又开始搜检这一间。 有个贼眉鼠眼的婆子,手上翻着架子,却时不时扭头往莒绣身上瞄。 领头那婆子见状,丢下手里的罐子,走过来,刻板地道:“姑娘,得罪了。” 莒绣站起身,镇定自若地平摊了双手,由着她上上下下拍过,又翻看了袖子。 莒绣能感觉到这婆子不存恶意,抬手看着重,落在她身上,却是轻轻的。自己身上要紧的位置,她都看似随意地带了过去。 荷包里的丸药,她拿出一枚,凑到鼻尖嗅了嗅,大声道:“雄黄、野决明、杠板归,姑娘,咱们这可不比你们乡下,从未藏过蛇的。” 莒绣淡淡地道:“带习惯了,忘了摘。” 她又当着她们的面,自行将袖子翻起,把袖袋里的帕子抽出来,摊开晾在桌上。 婆子凑过去瞧了,硬邦邦道:“行了。姑娘,劳驾让一让。” 她说得不客气,莒绣却笑了笑,收起帕子,理好袖口,走了出去,等在门外。 正房的灯恰好熄了,莒绣摇头苦笑。 东厢的门又开了,她看到门缝间露出云堇书半个脑袋,便朝那儿轻轻摇了摇头。 云堇书犹犹豫豫地阖上了门,屋里的灯却始终没灭。 -- 第191页 冬儿也被搜检过,走出来紧紧地挨着她站定。 两人在外又等了许久,里间的人终于出来了。为首的徐妈妈捧着两个匣子出来,咬着牙得意道:“也没白来,抓了个大贼。张姑娘,真真是看不出啊!” “看不出来什么?”尚梅韵在廊道那接口,再怒喝道,“我送妹妹的东西,谁许你这脏手去碰了!” 徐妈妈一愣神,后边那婆子立刻将东西接过去,麻溜地送进了里屋。 徐妈妈皱眉道:“二奶奶,这小人……” “掌嘴!” 玲珑几步冲过来,一个耳光扇得徐妈妈的脸歪到一侧。 尚梅韵已快步走过来,牵了莒绣,急道:“她不大好了,让丫头来找你,半天也不见来。原来是被这些混账绊住了!好妹妹,她托我来接你去见上一面。” 她语音哽咽,话才刚落,眼泪已滚下来。 莒绣也忍不住,一面走一面吸着鼻子问:“大夫呢?她身上带着丹的,那细细的,吃一丸就会好。” 尚梅韵闭目摇头,哀道:“不中用了,快走吧,她还想见见你。” 两人一齐往院外去,尚梅韵背对着那些人,大声道:“冬儿,你留下清点,少一样,坏一样,全记下来。咱们去那位好太太跟前讨要。” 她才说完这句,在场的所有人都清楚地听到云板接连响了四下。 神三鬼四! 佟云裳已经殁了! 莒绣脚一软,险些跌倒。 尚梅韵牢牢地架住了她,劝慰道:“她的五脏六腑早就坏了,日日夜夜地疼,难熬。去了也好,去了也好!” 她这样说着,双眼却不服管教,泪如雨下。 莒绣侧身,紧紧地抱住了她。 没能送佟云裳最后一程,莒绣愧疚,哭过这一场,不顾劝阻还是去了那边。 院里挤了许多人。 尚梅韵领着她进去,三太太站在西厢门口,怒瞪着她们俩。 尚梅韵心里有恨,讽道:“这位青天大老爷,我这儿,你查过了,我的妹妹,你也查过了。那下一个,该查何处?” 三太太正要开口,尚梅韵回转身,大声下令:“将门封起来,这里这些人,谁也不许走,一个个的,全要搜过。我的院子,岂容你们来放肆!” 三太太愤恨道:“无耻的混账,你眼里还有没有尊长?” 横竖桑毓琇的事已经传开,她哪里还怕这个小辈威胁。 尚梅韵挑眉,冷笑道:“太太不是要过查案的瘾吗?你放心,我是个孝顺的,方才就叫人去报了官。太太也不必拿规矩压我,我是奉官老爷之令,封了现场,方便查案呐!” 三太太指着她,气得浑身颤抖,却挤不出半句。 她身侧的安妈妈上前一步,眯眼盯着尚梅韵,道:“二奶奶,这府里,上边有老太太,还有太太老爷们,什么时候也轮不到你来做主。” 尚梅韵一个耳光抽到她脸上,懒得与她废话,一个眼神足矣。 安妈妈捂着脸,恨得咬牙,却没一点办法。她是个奴婢,天生就矮人一截。 此时,去搜检莒绣的几个婆子也在院里。 先前搜身那婆子,已经和守门的婆子联手将院门锁好,快速走到尚梅韵跟前,将钥匙上交。 尚梅韵丢下一句“仔细看好了”,然后牵着莒绣的手,藏好那些愤与怒,一齐走进去。 佟云裳就静静地躺在先前那榻上,面目安详,恍若酣睡。 韦鸿腾跪坐在她面前,牵着她的手,泪流满面。 莒绣很想学着梅姐姐那样飒爽,上前怒扇他。 可她不能那样做,她和他,不能扯上一丝一毫关系。 她有那许多顾忌,尚梅韵没有。她走在莒绣身前,遮挡了她,对着韦鸿腾嘲讽道:“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你又不是不知仇人是谁,若有真心,缘何不替她讨个公道?哼,如今人都没了,你再来做这惺惺之态,没得让人恶心!” 韦鸿腾并不辩驳,只闷头道:“她有一句遗言。” 春分抱着个匣子上前,尚梅韵一让开,她就将匣子伸出来,递到莒绣跟前,开口道:“二奶奶喜爱姑娘,临了交代:这些送给妹妹做个念想。” 莒绣抹了脸上的泪,朝堂前行了一礼,这才接过来。 春分又道:“奶奶还说,总给姑娘惹麻烦,对不住了。” 莒绣泣不成声,只连着摇头。 春分的话,好似份例已用完,束手退到一旁,抬手指了备好衣裳的人上前。 韦鸿腾松开手,站起身,后退一步,再次跪好,朝榻上的人,郑重一拜。 “你糊涂了,这是做什么?哪有……” 三太太从外边冲进来,强拉着儿子要起。 韦鸿腾推开她的手,倔强地再拜,再拜。 此刻,三太太瞧这屋里哪个都不顺眼,怒火攻心,大骂:“我还没死呢,你到这摆什么孝敬。如今一个个都反了,规矩礼法去了哪!” 伺候的人要给逝者更衣了。 尚梅韵拉着莒绣往外去。 两人退到院中,莒绣听到里边韦鸿腾质问:“母亲口口声声说对她仁至义尽,往日种种,全是她挑拨离间,满口污蔑。如今她去了,你便在这发个誓,从此我再无二话。” 里边啪的一声响,三太太打完儿子,接着道:“十月怀胎,辛苦教养,你就是这样回报我的!我为你,费尽心血,我问心无愧!至于她,一个贱婢,拖累我儿,牵累家族,死不足惜!” -- 第192页 被打被训的韦鸿腾丝毫没有收敛,苦笑道:“母亲有一把好盘算,父亲有一腔好计谋。齐世伯家的姑娘,母亲又求了多少回?可惜了,云裳在这时候去的!母亲,你猜外边那些人,会如何看待咱们家?” 他停了一瞬,悲怆道:“这吃相,太难看了啊!母亲总说是祖母毁了我,是云裳毁了我。如今,再多一个你们!我从此便是无勇无谋、无情无义之人了,多好啊!多好啊!” 里边突然传来一声巨响,接着是三太太凄厉的叫声:“驰哥儿,驰哥儿,快来人呐!” 尚梅韵和莒绣往旁边让了让,冷眼看着三房的婆子丫鬟们冲进去。 里边一阵折腾,三太太从里边出来,形容狼狈,慌乱道:“尚梅韵,快开了门,快去请太医!” 尚梅韵抬手一指,珍珠拽着个婆子上前。 “进去给他看看伤。” 三太太认得出,这是留在自清苑里伺候佟云裳的医婆,她心里虽嫌弃,此刻却顾不得了。 院子里的众人煎熬,突闻院外有人捶门,并嚷道:“三太太,二奶奶,老太太那有请。” 尚梅韵嗤了一声,小声提点莒绣:“三老爷要管这事了,你安心回去歇着。” 她朝下边一扬手,珍珠上前,尚梅韵在她耳边交代了几句。珍珠点头,接了钥匙,快步走过去,开了院门。 尚梅韵牵着莒绣往院外走,到得门口处,又道:“难保有人丢了脸面不死心,珍珠跟着你过去住几日。” 莒绣没有推拒这份好意,点头致谢。 珍珠陪着她往外走,等离自清苑远一些了,主动道:“姑娘,你能不能劝劝我们小姐?她这样行事,往后在这……难做人。” 莒绣不问究竟指的那些事,只道:“梅姐姐做事,必有她的考量,劝不住的。” 三太太明着作贱,倘若忍气吞声,只怕更难立足。 尚梅韵行事果断,无所畏惮。莒绣只有羡慕敬仰的,怎么会以自己浅薄的一知去挡她的十用? 三太太是长辈,但她所作所为,令人发指,难道还要一味尊从她? 珍珠连叹了两声,忧道:“她吃了许多苦头,因对二爷冷待,家里太太老爷也不能谅解,直言不认她这个女儿。她没了娘家这条退路,又该怎么办啊?” 莒绣想起他对尚梅韵的批语,摇头道:“珍珠姐姐,你觉着梅姐姐含垢忍辱地在这住着,就是好日子吗?” 这话也是在问自己,她几次劝过她“好好活着”。可佟云裳的死让她明白,一个女人,在这个礼乐崩坏的家里,倘若不自强自立,想要活着都是奢望,更何况是好好地活着。 她一想到这个人,想到不过离开几刻钟,从此阴阳相隔,再不复见,便心痛难忍。 莒绣眨眼落泪,撇过头问:“四奶奶今年多大?” 珍珠也有了泪意,伤感道:“比我们小姐还小四岁。” 莒绣在院前停步,靠着门柱,小声道:“珍珠姐姐,梅姐姐那,怕是有麻烦。你还是回去吧,帮着她些。我什么也不能做,何苦再扯她后腿。” 她才送了那些东西过去,佟云裳就死了。究竟是有人恰在此时下了毒手,还是她因为受了刺激……没熬得住,这是我的过错吗? 珍珠摇头道:“小姐的倔性子,你是知道的。你放心,三老爷有事要求着她,眼下不敢撕破脸,无妨的。” 那就好。 莒绣和她一块进屋,冬儿已将翻乱的屋子归整好。 东厢还亮着灯,莒绣忙道:“冬儿,你过去说一声,让她早些歇着。” 等发丧做法事,只怕没得清静了。 珍珠上手摸了摸茶壶,见还是热的,便替她倒了一盏茶,捧到跟前,劝道:“姑娘,逝者已去,节哀吧。” 莒绣接过茶,点头道:“多谢姐姐,我这事少,姐姐不必劳动。平日里跟着她操劳,到了这,多歇歇才是。” 珍珠想起她来这家里第一日的拘谨模样,到如今,沉稳又大气,感慨道:“姑娘是个好苗子,倘若生在个好人家,将来前途无量。” 莒绣摇头道:“莒绣浅薄,不敢承姐姐谬赞。至于生在哪,是天注定的,我从不去想那些。她们出生富贵,也未必就事事如意了。知足常乐罢。” 珍珠端起面前的茶,也饮了一口,叹道:“确是如此。” 冬儿从东厢回来,推上门,小声道:“难为她还记挂着你,等我说明了,她才安下心来。唉,她房里的立夏都躲出去了。” 珍珠抬眼,道:“这还真看不出来,我只记着她……” 莒绣忙道:“穷惹的祸,又有小人怂恿。她本性不坏,如今知错能改,也是个好的。” 珍珠撇嘴摇头,道:“先前看着,是那位同你要好。如今……啧啧,这样闹哄哄,也亏她们歇得住。”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趋利避祸,人之本能。” 珍珠奇道:“你不怨怪?” 莒绣摇头,不再提这个,只道:“那边两间屋子都空着,你们俩,各挑一间歇下吧。正好柜子里被褥都是干净的,我们一块过去,早些铺了床。” 冬儿连忙让道:“都留给珍珠姐姐,我和姑娘挤一挤就是了。” 珍珠站起身道:“随便挑一处就是了,也不必铺两间,你我挤一床。若有事,彼此提醒也便利。” -- 第193页 都是不计较的人,没一会就商定,铺了美绣住过的那屋子。没一会,又有自清苑小丫头,送来了珍珠的随身物品。三人随意洗漱过,就此歇下。 莒绣独自回房,毫无睡意,打开佟云裳留给她的匣子。里边没有其它,只有满满一盒金叶子,怪不得这样重。 上回她二人交心而谈,她说“至于钱财,那倒不必担忧”,只怕是早下了决心要留这个给她。 无功不受禄,莒绣不能收,可眼下退回去,要么落入恶毒人之手,要么落入糊涂虫之手。莒绣想着:不如暂且收下,等时机到了,再交给鸾儿小姐。 她找出来一把富余的小锁,将它也锁上,再藏在柜子底下。 还有他的荷包,趁这会院子四周清静,她又将它取回来,拍干净了,藏在怀里。 这一日心惊肉跳,又经历了这许多,她一丢开心事,倦意来袭,和衣而卧。 第82章 不知昨夜上房的人如何商议,总之,冬儿出去领了个饭,珍珠到门口见了个小丫头。莒绣便知:府里撤了状子销了案,三房以伺候不周为由,打了一个婆子和三个丫头板子,一并撵了出去。四奶奶之死,白纸黑字,成了病逝。 再下一道消息,便是府里择定今日便发丧送讣,丧事由三太太主事,二奶奶协理。 因大师批过此间相冲,采选三位,仓促搬了出去,暂住三太太的陪嫁宅子,以便参加三筛。园子里拆了围挡,将慎行楼布置了,劈做灵堂,在此停灵做法事。也是这位大师看的日子,七天后送殡入土。 丧事如此简陋,但佟家已无人来讨说法,就此敲定。 至此,五姑娘为何落选,有了答案。而这鬼门关,四奶奶这个佟氏,不走也得走,只有早晚之别。 府里出了这样大的事,也不曾听说他一点消息,莒绣越发担心。 尚梅韵要协理丧事,顾不上这头,珍珠便一步不离地守着西厢。 早饭过后,范雅庭来访。 莒绣在里间,听珍珠回话:“姑娘昨儿受了惊吓,暂且不便,范姑娘,请回吧。” 范雅庭好脾气地道:“我原以为妹妹昨儿歇在二嫂子那了呢。唉,才听了这样的消息,可惜了!等妹妹好些了,我们再一块过去吧。” 珍珠嫌她无情义,懒得搭理,一个字也没回。 佟云裳年纪轻轻就去了,膝下只有一个小鸾儿,庶子女也无一个。 灵前本守着一个头缠绷带的韦鸿腾,只是他突然晕厥,被强行送走,便只有贴身伺候佟云裳的几人守灵回礼。 莒绣托冬儿到尚梅韵那问了句话,那边点了头,她就领着珍珠,以义妹的身份去了灵前守着。 随后范雅庭也过了来,上了一柱香,哭了几声,仓促退了出去。 佟家被封查,韦家死的又是个常年在外的年轻媳妇,这丧事便要冷清许多。和这府里有来往的人家,多半是派个不要紧的管事来代主子吊唁。这些人,哪有没来由的哀,留下坐一坐,唏嘘两声可惜了,再然后,难免要说几句闲言打发下。 因此守在慎行楼的莒绣听来了不少,她知道范雅庭为何这样恍惚——那位跟着去混军功的宋公子,平定南蛮不成,反被捉去做了筹码,被蛮子用来与朝廷讨价还价。 眼下朝中两派人正拉锯。 守旧些的,觉着这人无关紧要,又是违了军规私下行动才中的陷阱,死了也活该。 自觉揣摩到皇上心思的那些,却道“都是陛下的子民,怎能坐视不理”。 皇上没表态,因为某天夜里,他病倒了。 一众皇子妃子争着侍奉。 本朝几位皇帝,最长寿的,也不过五十有四,如今这位,也快到这个寿数了! 老臣们不得不想得长远些,又各有算计。 侄媳妇没了,宫里蕙嫔娘娘……啊,不对,新晋的蕙妃娘娘毫无旨意下来。 他是不是因为这些事才脱不开身呢? 到第五日,莒绣在灵前见到了匆匆赶来的他,两人目光交汇了一眼,又匆匆移开。 莒绣垂头。 他上香跪拜,行礼退出去。 莒绣听到他在外间宽慰了假哀的三太太几句:“太太,我有事出了城,耽搁了,到今日才接到信,实是不该。嫂子已去,还请节哀,千万顾好了自己,莫让她去得不安心。” 莒绣知道,这话去掉前两个字,剩下的,全是说给她听的——他叫那人疯婆子,怎会主动宽慰? 三太太皱眉打发了他。 大太太凑上来,缠着她继续计较:“我家里出一点儿事,弟妹这就坐不住,也不装相了。对牌在我手上,你这威风耍过界了,知不知啊?” 三太太顾忌外边有人,不好和她纠缠,站起身,躲了出去。 莒绣耐心等着大太太也走开了,和春分说了一声,起身出来,去了偏间净房。 才进了门,就有人从后方掩了她嘴。 莒绣转身,他紧紧地抱住了她,在她耳边哄道:“好莒绣,对不住,出了些事,耽搁了。” 莒绣默默流泪,她有许多话想说,又舍不得打断了他。她听他又道:“宫里出了些事,王爷在回京路上,我还得兼顾几日。等事一了,我就接了你,同你一块回去。你再等等我,我不是故意要食言,实在是……” 莒绣便把那些委屈全咽了回去,在他怀里点了点头。 -- 第194页 佟云裳还在主楼那躺着,要尊重逝者。莒绣推开了他,摇头道:“我无妨,你的事要紧。” 韦鸿停很不舍,抬手托了她左脸,用指尖蹭蹭她眉角,愧道:“是我不好,累你等了又等。这府里脏乱臭都有,污了你的眼。莒绣,要不……你到外头的宅子里待着吧?” 莒绣摇头,此时突然离开,既要给他添麻烦,也要给梅姐姐惹事,再者,她想送佟云裳走完最后一程。 韦鸿停也没再劝。 外边虽少了人算计,但以目前的形式,他要做好最坏的打算。皇上这副样子,要是有人趁机动手,那么京城各处,都有危险。他的人手,正是要用的时候,不能都留下来护卫,而这府里,暂且还有几分可依靠。 莒绣还有事没办完,也知道自己出去,势必要牵累他,便坚定地道:“你快去吧。小心些,白日里人多眼杂。” 他不走,莒绣咬牙,从怀里摸出那三不猴,全塞到他手心,再看他一眼,率先走了出去。 莒绣回到灵前,见春芽领着小小的鸾儿在那跪着,忙走过去,小声道:“她还小,别吵到了她,拜过就带到里边去歇着吧。” 鸾儿懂事晚,一直被三太太拘在房里,此时的她,还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只小声问:“春芽,柜子里冷吗?” 春芽垂头落泪,没答这个话。 莒绣矮下身,哄道:“好鸾儿,你娘亲盖着锦被,不冷的。你跟着春芽姐姐去歇一歇,这儿人多,太闹了。” 鸾儿乖巧地点了点头。 莒绣从袖袋里取出一方素帕子,绑出一朵花,插在鸾儿的小荷包口子上,抚抚她头顶,柔声道:“去吧。” “谢谢姐姐。” 春芽抬头看了莒绣一眼,抿着嘴,牵着鸾儿下去了。 春分等着她们走开,垂眸走过来,拉着莒绣回原来的位置上站好。 道士进来,在灵坛降神通意。 莒绣便闭上眼,感受生与死的距离。 到了午间,尚梅韵抽空过来了,伸手将春分招了过去,耳语了几句。 “可收拾干净了?” 莒绣听到这一句,心头大震。 尚梅韵挥退春分,又走过来,看了看棺木,轻叹一声,道:“妹妹,你跟我去歇歇吧。我接了她家侄子来,以义子身份摔丧驾灵。” 这样的事,本不可能有的。只佟家如今这处境,巴不得能逃出一个是一个,便痛快交出了孩子。 莒绣见她似有话要说,便转身朝灵前鞠一躬,再随尚梅韵退出来。 府里能动的人,大半在慎行楼办事,如此走回内院,已少有人声。 尚梅韵疾走不语,莒绣忍不住小声问道:“梅姐姐,怎么不见家里几位姑娘?” 尚梅韵停步,捏捏她手指,摇头道:“有些乏了,等我吃两口,再同妹妹细说。” 莒绣忙道:“是我不好,我们快走吧。” 尚梅韵一面走一面道:“你也在我这里歇一歇,你的屋子,有珍珠和冬儿替你守着。” 莒绣点头。 两人相携回了自清苑,尚梅韵使了个眼色,婆子便退到院门那去守着,小丫头将二门拴上,一步不离地守在这。 尚梅韵卸了防备,叹道:“你猜的没错。” 莒绣虽有猜想,一听到这话,还是不由得心惊。 四奶奶这样做,虽反将了那些人一军,可这样的事,便是男人,也没几个能这样果断地做出来! 尚梅韵一面往正房去,一面道:“她心里明白的,二筛里边没有五丫头,那她的事,就成了定局。哼,我们那位能干的三老爷,寻着了新门路。他知道老太太要不行了,自己要丁忧,珠姐儿也靠不住了,便又去拉了别的长线。琳丫头和杨姑娘连夜被送去了寿王府,五丫头则去了甯郡王那。” 知道的越多,麻烦越大。 莒绣便硬拗到了别的事上去,给她倒了一盅茶,递到跟前,轻声问道:“姐姐,怎么四姑娘也不见了?” 四姑娘和美绣交好,和莒绣也有些交情。可如今美绣走了,四姑娘要备嫁,再是上回晴舍汤妈妈那事,多半她心里有了些芥蒂。两人再无往来,在别处,也没碰上过。如今四奶奶去了,论理四姑娘也该到灵前拜祭一番。 尚梅韵不怒不喜道:“搬出去几日了,她命好,现下这个夫婿早早地替她们置了处宅子,婚事也提前办了。这个事,老太太收了些孝敬,她做的主,允了。只不好声张,连发嫁也是在那宅子里办的。前儿夜里,你走后,四姑爷陪着她来了一趟。” 如此也好。 老太太跟前,果然是有钱好办事。 玲珑将饭食送进来,又将茶盘换到了小几上。 “先吃饭吧。” 两人都心事重重,随意吃几口就放了筷子。 尚梅韵知道她是个操心的性子,喝过茶,又接着前边的话,解释了一句:“老太太眼下是用药吊着命,没了佟家那丹,熬不了多久的。” 莒绣很想问她是不是知道荣逸堂后院的事,又怕自己知道后两难,只好撇开这个念头,问道:“姐姐,你是个什么打算?往后……这个家,只怕要散了。” 大老爷到如今,连人影也没一个。郡主看着体面,屎屁股却还等着别人来擦,大房一家子都是拉后腿的。二老爷是个废物,四老爷一家也帮不上忙。而三老爷四处钻营,布置了许多,他们有那样的雄心壮志,等老太太一去,势必要提起分家一事。 -- 第195页 尚梅韵靠在引枕上,看着房顶,缓慢地摇头,满目沧桑道:“有时恨起来,我做梦都想拆了这个家,卸了这些人的骨。有时又难过犹豫,我怕他恨我,怕那些无辜的人怨我。这个家,四处都蛀空了,一伸手就能推倒,可这里边,还有许多人,艰难地活着,并不该承受这些。我总在想,到底要如何才好?所以,妹妹,这个问题,我回答不了你。” 莒绣也为难,大是大非是正理,可人心是肉长的,脱不开小情小义。 她不知道韦家人做的事,究竟错得有多大,才会让王爷委托了他和其他人来查。可就像云堇书时刻担心的那样,倘若被抄家,鸾儿这样的孩子,还有冬儿春儿她们这些人呢,又会落得什么下场? 尚梅韵累了这几日,乍一歇下,又走了困,长叹一声道:“老七、老八还算有些良心,这几夜都是他们在守。老四高热说胡话,他……去了寺里点灯求经!郡主影都不见,宫里那位,一句话也没有。你看,这丧事冷冷清清,打心底里为她难过的,也只那么几个。人活一辈子,临走也不得善终,不值得啊!” 莒绣紧紧地挨着她,尚梅韵将身子靠向她,又道:“八丫头想进来拜祭,我拦了。心里记挂着是一样的,一回来,只会又中算计。” “姐姐知道她在哪吗?”莒绣记得八姑娘在外借住,他是知情的。 尚梅韵答道:“就在城西一处宅子里,我才去看过。她还好,你不要担忧。” 莒绣心里酸酸涩涩的。 他和梅姐姐虽没有在查韦府一事上合作,可他的事,梅姐姐知道的很多,梅姐姐的事,他也知道许多。 梅姐姐心里有那位,他心里有她。 这些莒绣都懂,可人心就是这样,懂事归懂事,难免又受影响。 她不懂诗词,不会操持家事,不懂这些攻心谋略,没有好的家世。就如方姑娘所说,只会值几两银子的绣艺,算不得什么! 她不想自怨自艾,可这些想法,渐渐地生根发芽,难以控制! 尚梅韵又细说了几处家里如今的安排,渐渐地没了声响,只剩了均匀的呼吸声。 莒绣扶着她躺好,起身出来,对守在正房门口的玲珑道:“我回鹿鸣院换个衣裳,她歇下了,劳烦姐姐一会替我交代一声。” 玲珑点头,小声道:“姑娘且等等。” 她快步走到耳房,敲了敲门,轻声唤道:“玫瑰,你送张姑娘回去。” 莒绣来过这几回,还是头一次知道这里有个叫玫瑰的丫鬟。 可惜名字取得这样美,本人却是个生得壮实的笨重丫头。莒绣和尚梅韵在女子里算高的,都要矮她半个头,难怪人不在主子跟前伺候。 玫瑰人笨重,嘴也不巧,只硬邦邦道一句“行”,然后就死板地跟在莒绣身后,她动她就跟着走。 玲珑嫌弃道:“机灵点,好生照看了。” 玫瑰又是一个“行”,再无二话。 莒绣仔细听着,她身形笨重,脚步却轻,这只怕是个练家子。因此,一进了鹿鸣院,莒绣便转身道:“玫瑰姐姐,请回吧。” 玫瑰皱眉,没动。 莒绣又道:“珍珠姐姐在的,我的丫头也在。你回去守着梅姐姐!” 玫瑰这才点头,看着莒绣进了院门,又等了会,才回自清苑去。 莒绣跨进二门,抬眼便见一人堵着道。 “方姑娘,有何事?” 方书音看着她良久,面无表情道:“妹妹,前日疏忽,丢下妹妹没照看。我不知……” 莒绣笑一声,打断了她,在她的错愕中,冷声道:“你要做的事,你我心知肚明。” 方书音一怔,随即回神,强辩道:“我只是见不惯她们在婚嫁上,上蹿下跳,怕妹妹被人带坏,特地开个玩笑,警醒一番罢了。妹妹万不要当真,读诗一事,那日是我口无遮拦,我也是想着妹妹天资聪颖,倘若不思上进,将来难免沦为庸俗之流,恐生变故。” 莒绣摇头道:“一个女孩家,想嫁个好夫婿,这算什么过错?明珠发光,也是想让众人知道它的价值,珍之爱之。她们展示才艺,精心打扮,亲近长辈,也是这样的道理,不过是想让人看到自己的长处,又不曾诋毁、打压、排挤她人。我觉得并无不妥。” 两人各自打着机锋,情绪难免激动。 莒绣以为方书音会愤而离去,不曾想她竟好声好气,再道:“妹妹,我行事不周,不当之处,还请见谅。但我对妹妹确是真心喜爱,远胜于她们,且我受人所托,要忠于其事。还请妹妹大人大量,不要与我疏远。” 莒绣心意已定,再摇头,斩钉截铁道:“姐姐是阳春白雪,我们是下里巴人,雅俗难共赏。从此桥归桥路归路,各行其道吧。” 方书音不再多话,神色莫名地看着她,眼里满是不敢置信。 莒绣顾不得那样多了,绕过她,回了西厢。 第83章 莒绣回房,珍珠在外间,冬儿去了灶上领饭,跟她前后脚进的屋。 两人要跟进来伺候。 莒绣忙道:“我在梅姐姐那用过了,先到屋里歇歇。你们吃,不用管我。” 珍珠点了头,将茶壶拎到房里,换走了里边的冷茶水,又仔细放好了帘,这才退出去守在外间。 莒绣躺下来,闭眼去听。 -- 第196页 隔壁毫无动静——他忙成那个样子,怎会有空过来? 她翻了个身,对着里侧。方书音的两面,佟云裳的悲剧,让她亲眼见证人情的淡薄与残酷。她偷偷掉了几滴泪,在心里拿定主意:等送走了佟云裳,和梅姐姐好好道别,她就听他的,不管那事完没完,都要搬出去,再不要住在这让人憋屈的地了。 她闭目入睡,也不知过了多久,恍惚间听外边闹哄哄的。 “姑娘,姑娘,”珍珠进来摇了摇她,见她睁眼了,焦急地道,“琉璃过来了,说是奶奶……我们小姐找你有事。” 冬儿正在衣柜那急匆匆地收拾,也催道:“姑娘快起吧,外边出事了。” 莒绣掩了哈欠,连忙起身,顾不上换衣裳,只稍稍拍整了,抿了抿发髻,匆匆往外走。 她没见过琉璃,见廊上站着个丫头,便走上前道:“琉璃姐姐,我们走吧。” 琉璃往正房那看了一眼,莒绣扭头,见方书音站在台矶上看着她们这,和身后的翠翠一个脸色,像是她做了什么十恶不赦之事。莒绣心里不太舒服,转回头,催道:“快走吧。” 琉璃轻轻应了一声,领头往外走。 两人走到夹道拐弯处,莒绣突然听到了春儿的哀求和惨叫声,忙道:“琉璃姐姐,请等等!” 她小跑着往右边小道上去,到得一处小院门口,果然见那个背对着门口倒地的身影,正是春儿。 “春儿,你怎……” 有人从身后堵了她的嘴,并钳住了她上身。 那力道之大,使她完全挣不开半分。 莒绣挣扎着扭动头部,余光瞥到身侧的琉璃,也被一个穿着靛蓝衫的婆子给制住了。 她心里慌乱,还牵挂着生死未知的春儿。她眼睁睁地看见地上躺着的那人,停了呻吟,缓缓站起身,好整以暇地扯了扯外衫,再转过身来,正是春儿! 是也不是。 这个春儿,脸上没有一丝当初的怯生懦弱。她眼神坚定,出口无情:“我的活做好了,剩下的,该你们了。” 莒绣一直看着她,她却一丝眼风也未给,淡定地拍了拍身上的灰迹,转身走进了屋里。 青天白日的,她们到底要做什么? 莒绣来不及细想,身后有人靠近,和掐住她的人一起合作,将她的双手反剪,并绑了起来。 莒绣还想多听多看,却不能了,她被绑缚,身后这人腾出一只手,挪了半步,到了她跟前。 此人蒙着面巾子,光凭衣裳发饰来看,应当是个女人。只是莒绣方才被他制住,知道这人力道之大,还有胸腹的平坦,不像是女子该有。何况他眉眼硬朗,喉间凸起,十有八九是男人假扮。 他改捂为掐,死死地卡住了莒绣两腮,迫使她无法合上口齿,再往她嘴里挤进一丸药。 莒绣挣扎,可这力道,钳得紧,掐得痛。她只能尽力回想那些令人恶心、厌恶的事,让自己不断干呕。 那人怕被污秽沾身,皱眉恼怒地松开了手。 莒绣一鼓作气,强行将那物又呕了出来。 那人嫌弃地看了一眼地上那一滩,抬手就是一耳光。 莒绣的左脸火辣辣地疼,这一侧的耳朵嗡嗡作响。她想趁此时呼救,却绝望地发现喉间肿胀,什么声也发不出来。 婆子急道:“你再塞一颗。” 那人撇嘴不满,哼道:“我的药金贵,你们给的价钱可不够。你放心,我的药,天下第一,只要沾到就是有的,不必再浪费。” 这人没打诳语。 那丸药虽被吐了出来,可到底先前进过肚,又见效奇快。莒绣很快觉着身上发软,且又潮又热。 那人反着将她负在肩上,莒绣又觉恶心,身上不断有汗冒出,黏腻湿缠,十分难受。 她被扛在半空,随着他走动而头部晃荡,忍不住又连呕了两次。她尽力去抬头,看见琉璃被人以手刀击晕,往内室拖去。 她想呼救,人已昏沉,头重重地垂了下去。此时视线模糊,脑子里一会是山川湖海,一会是戏台铿锵,一会又是百鸟争鸣…… 闹糟糟的一片,她恍惚中强行抓住了一丝清明,用尽全力去咬舌尖。 疼痛让她勉强撑住了半分,直到被人塞进了木箱,合上了盖,眼前一片漆黑。她挣扎着保留了一丝清醒,没有轻举妄动,等这人的脚步声远去了,这才用力去磕箱子四壁。 有人来了,莒绣大喜,然而这两人说的话,又让她绝望了。 “快点儿办事,那些人就要来了。” “嘿,轻着点。” “你放心,这药一下去,开膛剖肚都不会醒的,还不是由着咱们摆布。” 莒绣不敢放松,又掐指尖又含舌,一困顿就咬。 箱子被人抬起,莒绣默默地数着数,数到一百四十三的时候,箱子被放下,有人在摸锁头。 莒绣赶紧闭眼装昏睡。 两双粗糙的手在她身上摸索了一番,再解了绑手的布巾,合力将她抬到了床上。 “小心些,”这是那个声音老一些的婆子,她接着道,“这小妮子,命怪好的,临死还能穿一回郡主的好衣衫。” “要不你来?少废话,快些办事。”这不是方才和婆子对话的妇人,但这个声音莒绣听到过,正是郡主身边的大丫头秦琴,她曾来学里宣读过采选的规矩。 -- 第197页 莒绣极力稳住自己,由着她们解了外衫和中衣,套上了另一件。这件“好衣衫”丝薄轻软,莒绣心凉身冷。 这两人布置完,一齐朝外走。 莒绣耐心等着,听到秦琴在外说了句:“仔细看好了,等人来了,你们再撤。” 你们? 莒绣知道要自救,只有这一丝机会。她极力控制颤抖的手,去荷包里摸蛇丸。这毒药越往后越起效,她用左手抓了右手,合力才从荷包里抓出一颗,用力朝地上甩去。 蛇丸未碎,顺着力道滚出去很远。 莒绣咬牙,再摸一颗,她勉力一翻,挣扎着挪到床沿,再将蛇丸摔出去,绝望地看着它滚远。 “别试了!”房梁上的方书音忍不住出声,她顺着白绫滑落下来,轻轻着了地,在莒绣愤恨的目光中,撇嘴摇头道,“别这样看我,我给过你机会的,是你不识相。” 莒绣眨眼落泪,她喉间发肿,发不出声,身上的力道所剩无几。但此刻她无比清楚,那日赴宴的亲热,正是换掉她保命蛇丸的时机。 这便是所谓的姐妹情深和我都是为你好。 方书音见她这样,撇开目光,伸手拔了她发间的簪子,迟疑了片刻,又拨动她的头,摘走了两侧的耳坠。她将这些收进怀里,蹙眉转身,背对着她道:“你一个乡下丫头,给这府里二爷做个妾,也不算辱没了你。虽说在这节骨眼上被人撞见,难免要受些皮肉之苦和指指点点。但往后,好歹有个出路,你好自为之吧。” 方书音抬手,借助白绫之力,重攀上屋顶,从墙顶的空窗翻了出去。 莒绣听见外边有人快步过来,她用尽最后一分力气想往左边袖口摸去,可惜再提不起沉重的手,也来不及了。 门被人大力推开。 莒绣眯着眼去看,门口站着的,正是那位闯祸逃逸的韦鸿毅。 他不是一个人来的,身后还跟着那位本避在暑宫的郡主。 “好了,白给你个黄花闺女睡一睡,有什么好委屈的?” 韦鸿毅随意往床那瞥了一眼,撇嘴道:“女人自然要鲜活的,玩起来才有意思,这和奸尸有什么分别?还不如你跟前那琵琶得趣!” 郡主怒道:“你是想浸猪笼还是被凌迟?你也不想想,要不是我,你如今还在那受毒打呢?我给你个报仇的机会,你还不要了?再说了,别人已经起了疑心,散了流言,便是上边压着消息不定罪,往后呢?倘若不唱这一出,你我,还有我肚里的孩儿,都要受人指点。不过委屈你一回,又……” 韦鸿毅不耐烦地挥手打断了她:“行了行了,我知道了。出去出去,你总不想看着我办事吧?” 郡主气得拍了他一记,怒道:“你记着我的话,现下不要动手。我消息已经传出去了,那些人着急抓我把柄,总要让她们逮个正着,我再闹上一场委屈,这事才可信。” 郡主走到门口,又回头叮嘱了一遍,门拉到一半,她又扭头道:“你可不许动真格,你把她们当玩意,我虽醋也不至于心痛。倘若你……你我就同归于尽吧。” 韦鸿毅早就腻了她,只如今脱不得身,不得不听她摆布。他再听她说这些就躁,撇嘴道:“行了行了,烦都烦死了!我又不是傻子,别跟我扯这些那些,赶紧走吧。” 两人旁若无人地商定,郡主终于离去,并叫走了守门的人。 莒绣闭目,仔细去听四周动静,寻一丝生机。可是这一侧的耳朵,自被打之后就一直嗡嗡的,像是被罩严实了,又像有蜂虫在鸣。另一侧耳朵压在胳膊上,因身子虚弱,此刻也听不分明,只听得到韦鸿毅在屋里来回走动,时不时咒骂两声。 不知过了多久,院子外有了急促的走动声。 韦鸿毅心想:时机到了。 他快步朝床边走来,莒绣磨好了牙,等着他靠近就要…… 来的并不是见证人,门不是被推开的,而是一脚踹踢。 “韦鸿毅!” 韦鸿毅移开摸向莒绣的手,哆嗦着扭头看向来人,惊道:“怎么是你?” 他惊诧惶恐,莒绣却大喜,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梅姐姐。 尚梅韵并不是独自前来,身后还跟着几人。 三太太苦口婆心劝道:“大局为重,你的要求,我们都应了,你也知道今儿那些人是要来做什么的。你听我一句,现下退出去,只当不知道这事,等人来了,你再打他骂他,把这戏做全。从此咱们脱胎换骨,好好振兴家业。” 尚梅韵上前,将畏畏缩缩要往床上躲的韦鸿毅一把推开,又及时地踹上一脚,喝道:“给我滚!” 三老爷急匆匆赶来,跟着劝道:“韵儿,这事瞒着你,就是不想你为难。这丫头难得,只是眼下,她是最合适的那个,那就顾不得了。那几位命妇已经入府,郡主也将那闲言散开了,一切就绪。何况我们都知道,你也是算计过她的,如此再用她一次,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到那时候,倘若她不愿做妾,再将她嫁给停哥儿就是了,也不算亏待了她。” 三老爷说话间,三太太上前靠近。 韦鸿毅有了人撑腰,舔嘴得意道:“尚梅韵,这要不是你干妹子,我还真不愿意睡呢!” 尚梅韵嗤笑一声,走近了贴着墙站定的韦鸿毅,抬手飞快地拔下髻上的顶簪,用尽了力气,在他脖根处狠扎下去。 -- 第198页 韦鸿毅捂着伤处,痛苦又愤怒,可他不敢动,不敢问。喉间涌动的血,正伺机等着汩汩往外冒,往里钻,等着要他的命。 三老爷和三太太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给骇到了。 尚梅韵拔出簪子,左右转动了一下拿簪子的右手,看着它,面无表情道:“我设计她,只是想要把她许给我心里最好的男儿,给她一个好归宿,给他一个真正的孩子。我尚梅韵是卑劣,我用了见不得人的手段,我认,但绝不会和你们这样的畜生同流合污,戕害一个无辜的人。如今,多亏了她,我心愿已了,丢了性命又何妨?我在这,谁也别想动她半分!你们若是不信,只管上前来。” 她这些话,掷地有声,整个人气势如雷,甚至在说话间,面色不变地又在韦鸿毅背上狠扎了几下。 那个平日里恣意妄为、无所顾忌的二少爷,此刻唇色发白,苟延一息。 尚梅韵并不看他,只盯着门口的三老爷,冷声问道:“是请大夫,还是再置办一口棺材?三老爷,你来拿主意。” 三老爷不心疼这个废物侄子,但顾忌郡主,再是才在官府销了案子,这要是再出一个横死的,只怕…… 三老爷立即拿定主意,招手喊了三太太靠近,两人耳语一番,一齐走了出去。 尚梅韵丢了手里的簪子,走到床边,一面轻唤莒绣的名字,一面去扶她。 莒绣听得见,却没办法回应,她的力气用罄,连抬眼都做不到了。 尚梅韵摸了她的脉,又翻看了眼鼻,从身上摸出一个小瓶,送到莒绣嘴边喂了一口。 莒绣知道必是良药,从唇上吸到了一丝,尽力咽下了一点儿。 玫瑰从门口走过来,横抱起莒绣就往外走。 尚梅韵要留下应对,叮嘱道:“送到我屋里去,先让三婆替她看诊。倘若不行,让玲珑想办法混出去,拿我的帖子去请太医。” “行。” 玫瑰抱着莒绣往外走,在院里见了三太太也不惧,淡定地从她跟前经过。 莒绣吃了那药,有了一丝清明,刚要提醒她,玫瑰已经软瘫倒地。 方书音收了暗器,从屋檐下跳出来,在三太太的注视下,和本站在三太太身后的翠翠一起,抬了人往外走。 莒绣看着两旁倒退的墙,认出这是去荣逸堂的路。 她看到了阎婆子撇过去装作看不见的脸,看到了幽兰上前两步,又退回了屋里。 上房有姑太太说话的声音,可莒绣发不出求助,只能眼睁睁地由着声音远去。 方书音将人丢进后院,拍拍手道:“把门锁上就完事,等事过了,自然不与咱们相干。” 翠翠不太赞同,摇头道:“姑娘,斩草不除根,难保有个万一。” 方书音蹙眉道:“我可不想手头沾血,将来说不清。你放心,她在这等死,今夜她们自身难保,逃命要紧,谁又救得了她?” “姑娘先走,我来动手即可。” 方书音很是不耐道:“我的话,你听不见是吗?百密难保一疏,她死在暴乱中,和死在你手里,是两码事!” 翠翠小声应了句:“是。” 主仆两人干脆利落地走开,莒绣无力地躺在花草丛中,透过花枝缝隙,看着空中的云朵默默落泪。 暴乱! 方书音怎么知道今晚必有暴乱,除非……她或她家人也会参与其中! 他知道这些吗,身边信任的人做了反叛,他又如何防备? 梅姐姐为了救我,惹下大祸,她又该怎么办? 这是荣逸堂的后院,比荣逸堂更冷,还有一种死一般的沉寂。 屋里那个老人,不论生或死,还有那位传说中贴身照顾的老姨奶奶,都是无声无息的。 暴乱,暴乱! 倘若老侯爷死在暴乱中,一切就顺理成章了吧。 皇家不仅不好再疑心,再责怪,反要怜恤几分。 而她这样的无名氏,死在叛军手上,顶多能得发现者一声唏嘘,谁又会费心去追查这事的来去? 身上越来越凉,她知道自己就要死了,却倔强地努力睁眼不肯放弃——她还想再见见母亲,再看一眼他呀! 也不知过了多久,泪干了,白云也散了,天色黯淡下去。上房来来去去的动静渐渐消散,一时清清静静的。 一只小虫儿爬上她额间,在那停留了片刻,又离去了。 没被花枝遮挡的右脸颊被晒得发痛,可莒绣却感谢这样的疼痛,给了她些许力量。 目光所及的花枝晃了晃,停了片刻,又晃。 起风了。 四周安静,风声便清晰起来。 莒绣听到有人挣扎,有人求情:“求求你们,放开我吧,我什么也没看见。” 这是云堇书。 二少爷那副鲜血淋漓的样子,难道还能演这替罪羊的把戏? 云堇书尖叫了两声,接着是什么跌出去和一声闷哼。 莒绣与她同病相怜,可此时,她自身难保,爱莫能助,只能心焦地听着云堇书接连哀求,直至痛哭。 外边有上锁的声音,接着是人在院里走动的窸窣。 上房里的人,不知去了哪儿,莒绣听到云堇书四处呼唤,没人搭理,也没人阻拦。 呼唤声越来越近,莒绣燃起希望,可她发不出声,也动不了,这希望又如此脆弱。 -- 第199页 她闭上眼,虔心祈求,然后睁开了眼,努力看向声音来处。 云堇书在用什么挑着锁! “天呐天呐,菩萨保佑这儿有什么地方能让我躲一躲!”云堇书一面挑锁一面嘀咕。 “嗒”一声,锁开了。 云堇书光顾着将门推回去上栓,所以转身时,乍一看到花草丛里的莒绣,吓了一大跳,随即捂着胸口跑过来扶她。 她是个削肩柳腰的弱美人,莒绣生得比她高大,她费了好大的劲才将人扶起,拖动了半尺,靠着墙坐好。 云堇书蹲在她面前,愁眉苦脸道:“原来你也遭了毒手,怪不得……怎么办,怎么办呐?” 莒绣朝她连眨了几眼,云堇书蹙眉,试探着问:“你有话要和我说?” 莒绣眨眼。 云堇书抿抿嘴,又问:“你说不了话是吧?” 莒绣又眨。 云堇书丧气道:“那怎么说呀?” 她越发愁了,自己脱身都难,眼下还要带一个行动不便的,一步也逃不出去呀! 莒绣竭尽全力弯曲了一根手指,让它指向自己,然后转动眼珠,盯着这个方向不动。 云堇书看明白了,顺着手指的方向看到了她胸襟,立刻了然地探手进去,摸出来一个粗布荷包。 她心急,没顾得上去看莒绣眼神,拉开荷包,飞快地扯出里边对折的信封,将它展平,再去抽里边的信件。 信件没有,银票有一把。 云堇书才看清面上那一张,就惊圆了嘴,合不上了。 她看看银票,再看看莒绣,好半晌才回神,惊道:“你哪来这么多银子啊?是不是偷了她们银子才被……啊,不对,你不是那样的人!” 莒绣一直以为这是对他来说很要紧的信件,因此看到是信封便没展开过。她定定地看着云堇书,云堇书却没看她,只抓着那银票纠结。 因莒绣不能言语,她理所当然地以为她听不见,开始和自己对抗。 “有这么多的银子,我这辈子就再不用愁了,下辈子也不愁了,下下辈子也不愁了。” 她腾出一只手,凑到嘴边,用牙齿磨着指尖,随即又移开,用力拍向自己额头,甩着头道:“不能不能,这又不是我的。” 她拍过头,又咬起指甲,继续纠结:“人都要死了,我拿着……” 她终是想起了莒绣,怯生生瞄一眼,为难道:“这银子,用掉没事吗?” 莒绣眨眼——他给她时,就是说万一有难处,兴许用得上。他不会怪罪的。 云堇书终于拿定了主意,哭丧着脸道:“算了算了,我就没那个富贵命。” 她拿着荷包起身,因此刻心烦意乱,以至于没有藏起荷包,做了一件此后让她懊恼不已的事。 莒绣听到她重新拉开了后院的门,跑了出去。 她要带着钱偷跑了吗? 莒绣宁愿信她不会丢下自己,那晚的灯,一直照在她心里的。 云堇书没有辜负她的信任,一口气跑到了二门处,拍着门板问:“阎婆子,你开开门,好不好?我给你银子,一万两呐。” 阎婆子虽然心动,却没有贸然开锁,只拉开一点,透过门缝看了过来,随即指着她手道:“还一万两呢?我信你个鬼。要开门,也可以,你的东西都给我,还有首饰。” 云堇书又气又恼,朝那头呸了一口。 这锁头要是在里边,她哪里用得着求这死老太婆。银票全要不说,居然还想要她的首饰!太过分了,太过分了! 她攥着东西又跑回了后院。 莒绣全听见了,急得眨眼落泪。 云堇书恼得要哭了,一见她这样,瘪着嘴,狠跺一脚,咬牙又转身跑出去。 她把门拍得咚咚响,外边阎婆子不紧不慢道:“你就是敲锣打鼓也没用,她们都撤出去了,谁会管你们?” “也没谁管你呀!”云堇书气结。 阎婆子不紧不慢道:“我死了不要紧,我儿子孙子保住了,还有赏赐。这不就好了,他们有出息,将来少不了我的供奉。” 云堇书虽恨她,此时却不得不好言好语笼络:“死了受香火,又吃不出味来,哪里比得上活着享富贵?喏,银票给你,首饰也给你。” 阎婆子从门缝里接过东西,不满地摇头,撇嘴道:“姑娘怀里还藏着呢。” 云堇书恨得咬牙,却只能乖乖地将方才偷偷藏起来的两张又递过去。 阎婆子接过银票,用那三角眼透过门缝又上下打量了几番,冷哼一声,推上了门。 云堇书以为这是为开锁做准备,耐心地等了又等,却始终没等来门开。 她察觉不妙,抬手再拍,门外却再无回应。她将门推到最大,歪着脑袋贴在门上左看右看,门缝外一丝动静也无。 她气得又哭又骂,可是……于事无补。她又愧又恼,重新回到后院,守着莒绣哭诉:“那个老不死的畜生,骗了咱们的东西,走了。你不知道,城门封了,四处嚷着有叛军进了城,府里人人自危,丧事也顾不上了。这院里一个人影子也没有,欸,这后院有没有密道什么的?” 保命要紧,她顾不上心疼被骗走的银子和首饰,翻身起来,挨间屋子翻看,翻到最后一间,才看一眼就尖叫着后退。 她怕引来叛军,慌忙捂了嘴,快步走到莒绣跟前,才惊魂未定道:“里边死了好几个人,到处是血,好惨啊!” -- 第200页 她想逃离这里,可是莒绣这样沉,她费尽了力气也搬不动,只好走到远离那屋子的这一面,紧紧地挨着莒绣坐下。她不敢再往那头看,只絮絮叨叨起来:“这几日,出了好多的事啊!四奶奶死了,桑姑娘却风光了。房家也在办白事,房樟死了,发丧说是病逝。可她们说,他是因为六姑娘进了寿王府,伤了心,就把自己吊死在屋里。你说六姑娘要是知道了这些,会懊悔吗?” 她需要说些事来转移自己的恐惧,莒绣却没心思听,她牢牢地盯着自己那根手指。 云堇书说着说着就觉出不对劲了,伸手探进她怀里又找了一遍,愁道:“什么也没有啊!” 莒绣左右动了动眼珠子,又落在指尖。 云堇书愁得不行,以为她是不信自己,哭丧着脸道:“莒绣,真没有啊!” 莒绣听到自己名字的那一瞬间,眨了眼。 云堇书懂了,“莒绣,莒绣。” 莒绣再眨眼。 云堇书挠挠手背,全神贯注地念道:“莒绣,莒绣,啊!居袖,在你袖子里,对不对?” 莒绣认真地眨了一次,她的左手被压在身侧,既不能动,也指不到。好在云堇书终于明白了她的意思。 云堇书赶紧换到这一侧,把她胳膊从身后抽出来,再抬起,仔细去翻袖袋,可是袖袋里什么也没有。莒绣这样肯定,必定不是骗她的,因此她将莒绣整个袖子往上翻,全挽到臂上,一寸一寸地摸过去,终于在袖子中部肘弯处的密袋里摸到了一颗丸药。 她以为这是救命的丹药,大喜之下,焦急地往莒绣嘴里送。 莒绣瞪大了眼珠,她一移开那丸子,莒绣赶紧眨眼,然后上下晃动眼珠。 云堇书随着她动,也上下移动手里的丸药。 莒绣加快了动作。 云堇书懂了,问道:“丢出去吗?” 莒绣用力地眨了一次。 云堇书立刻站起身,将避蛇丸用力往地上一砸。 莒绣闻到这个熟悉的味道,真真切切地松了口气。 因为那位姑姑的提醒,方书音搬回来的那天,谨慎的她,就单独留出了一颗,以防万一。 第84章 云堇书见这丸药碎了之后,既无烟也无雾,并无神迹,不由得有些失望。 她看向莒绣,见她神情放松,不由得又燃起一丝希望,小声问道:“这是什么传递消息的物事吗?” 莒绣眨眼,看向对面高高的院墙。 云堇书也看过去。 她们看的是北边,有动静的是东面。 云堇书立刻扭头去看,惊喜地道:“太好了,真的有用!” 莒绣动不了,等来人跳到她们面前,她又失望又欣喜——不是他,是芳儿。 芳儿那双平素总是带笑的眼,此刻满是焦虑。 她从腰间摸出一枚短笛,长长短短地吹了七哨,然后蹲下身来探莒绣的脉。 云堇书心急地交代:“她不能说话,也不能动,怕是中了毒,或是中邪什么的。” 芳儿朝她略点头,从怀中摸出个瓶子,倒出一粒小小的棕色丹药,喂给莒绣。 云堇书十分担忧,莒绣却没有抗拒,还眨眼让她放心。 这个药丸比先前吃的管用些,莒绣的呼吸很快就恢复如常,她的手指也能活动两下。只是喉间肿痛,仍旧不能发声。 芳儿见她好转,转身蹲在她跟前,拉起两手,将人背在背上。 莒绣的身体是软的,云堇书想上前照应,却发现这姑娘个子不高大,却稳稳地将人负住了。因方才芳儿抽空审视过她,云堇书生怕等不及莒绣帮自己解释,就被当成坏人灭掉了,连忙殷勤地帮着开了后院的门,又道:“前边的门被锁死了,锁落在外边,我开不了……啊,我是说我没有钥匙。” 芳儿走到二门那,抬脚一踹,锁没坏,但门轴断了,门应声而塌。 云堇书暗自庆幸自己方才做了正确的决断——莒绣不简单啊,又有钱又有人,自己要是背叛她,那只怕会死得透透的。 芳儿背着莒绣疾步往后院去,莒绣着急,努力在她手背上划了两横。 芳儿不改方向,解释道:“姑娘,眼下外边不知是怎样的,我先送你去东院。你放心,一会我就去找她。” 甬道上有人抱着包袱疾奔而过,四周隐隐有哭声。莒绣知道此时状况艰难,那请求是在为难她,不好再坚持,只暗自祈祷:菩萨保佑他,也请保佑她。 四儿在院门口等着,早早地迎了上来,因不好接手,只得伴着人往回走,顺带飞快地拴上门,又加了一把锁。 莒绣被安置在内室,云堇书守着。 芳儿交代四儿:“务必守好了,主子还在宫里,一时半刻不定能赶回来。东院不打眼,那些人要先做要紧事,天黑前应当不会攻来。倘若情况有变,你知道该怎么做的。” 芳儿知道自个该留下守好她,可莒绣姑娘,一瞬不停地盯着她。芳儿便知道她的决心,朝她点头,并迅速钻了出去。 云堇书待在屋里,四儿退到门外去守。不一会儿,外边又有了动静。莒绣听着那人动作轻柔,是友非敌,便松了口气。 果然四儿与那人低语几声,那人也站定没再发出声响。 接着,又来一个,再一个。 云堇书停了点数,终于松懈下来,脱了鞋爬到床铺里侧,紧紧地挨着她躺好,小声问她:“莒绣,你是什么民间遗珠吗?” -- 第201页 为什么这么有钱,为什么这些人要这样郑重地守着你? 莒绣答不了。 云堇书也不用她答,贴着她肩头,小声道歉:“我那会……我就是嘴上胡说八道,我真没想过要丢下你。” 莒绣动了动手指,云堇书察觉,伸手去摸,莒绣勾住了她。 云堇书把脸埋在她肩窝,哭道:“谢谢你。” 门外又是一声响,云堇书以为是又来一个护卫,可那人的脚步声一直往里来。 云堇书提起一口气不敢喘,帘子被掀开,一个男子迈进来。 “韦先生!”云堇书下意识地叫出来。 韦先生脸色不好,云堇书不知所措,只眼睁睁看着韦先生朝床边走来。 他抱起了莒绣,小心又轻柔地拨开了她脸上沾到的碎发。 莒绣在看他,还在落泪。 云堇书觉着好像有哪儿不对,看看他,又看看她,愣愣地问:“韦先生,你是大夫吗?” 韦先生板了脸,眼风都不给,冷声道:“出去。” 云堇书愣愣地从床尾越过莒绣的脚,爬下来,等走到门口了,才后知后觉,又退回来,抓着他衣服使劲往后拽,急道:“你不能再害她。” 她这样无礼,韦先生的语气反倒好了些,再道:“你出去,到外头等着。她是我娘子!” “哦。”云堇书应了一声,走到门口,又猛地回头。她刚才听到了什么,啊!!! 韦先生正给莒绣解衣衫,还柔声在解释:“好莒绣,眼下城里太乱,林大夫那儿有伤者要照看,稍后才能过来。我先给你看看。” 其实是那位自己受了重伤,他不想吓着她,也不想说出来让自己更慌。 这这这…… 云堇书逃也似的奔出去。 韦鸿停杀了自己的心思都有,哪里顾得上她这个闲人的震惊。他不通药理,只是两段闯荡生涯见多识广,中毒这种事,还是很容易判断的。 他轻轻解了她身上这件被人胡乱套上的外衫,仔细检查了几处要紧的穴位。他在太冲穴按压时,见她蹙眉面露难受,便从怀里取出一个布兜,掏出来一堆小的瓶瓶罐罐。他拣了其中一个,拔了塞子仔细嗅了几下,随即皱眉为难。 “笔……” 韦鸿停见她发声,大喜道:“莒绣,我听见了,你别着急。” 他抱起她,快步来到外间书房。 莒绣要了笔,却拿不起,但她能用眼,也能发出简单的声。 “方……乱……” 韦鸿停听明白了,忙道:“你不要担心,方浩已经被拿下。” “短……脸,凹……挺……眉,瑞凤……眼,大耳,眼角……有痣,小,在左。毒……人。” 他迅速画下来。 莒绣沉沉地喘息了几声,又开了口:“药……莺茶(色),腥臭,苦,涩。喉痛,肿,多汗。” 韦鸿停用脸贴了她额角,手探在脉上,随后在纸上又添了几个字,然后扬声道:“小九!” 小九垂头束手进来,上前接了条。 “他在王府后巷康家的宅子里,速去。” 小九拱手,没走门那边,跳窗出去了。 莒绣缓了口气,又道:“梅姐姐,她救我……害了自……” “有人去了,你不要担心。”韦鸿停心疼地调整了手势,让她尽量直起身些,喘息能更顺畅。 被人解救,又如愿见到了他,莒绣紧绷的心终于软了,人也软了,闭目不再睁眼。 韦鸿停抱着她,一遍又一遍地道:“对不起。” 小九很快去而复返,呈上药盒,等主子喂过药了,才小声禀报:“林大夫说,那杂碎是铜坎精。药是屋前雪,用乌头、蝎子、蛇液、马钱子、雪上一支蒿制成。” 这药剧毒,却不会立刻就死。先是无力,再是痛,还要熬上七天,等内脏全腐坏了才能断气。此刻他不敢把这个说出来,横竖林大夫说,姑娘这些症状,应是药量不足数,又及时服用了万用解毒剂,虽不对症,也有缓解。 这几样,全是毒。韦鸿停听得青筋暴起,咬牙道:“悬赏出去,不拘死活。” 小九犹豫了一瞬,又干脆应道:“是。” 韦鸿停知道他的意思,平静道:“再有天大的事,此刻我也不会走开。” 小九为难道:“主子,倘若皇上……” 韦鸿停抬眸,冷冷地扫他一眼,恨道:“管他去死!” 倘若不是这个混蛋糊涂,他也不至于被这样多的事缠住。他恨那混账,也恨自己,若不是为着王爷,他想亲自动手拧了他脖子! 小九接着劝道:“受苦者众多,她……它日,姑娘是个心地纯良的,只怕会难过。王妃即将回府,梦将军和其他几位都在王府里守着。主子不如将姑娘送进去,既能保全她,主子也能安心做完那事。” 韦鸿停沉默,莒绣突然睁眼,看向他的眼,代他应道:“好!” 韦鸿停幽幽地看着她。 林大夫的药有奇效,立竿见影。 此刻,莒绣身上好了许多,将手抬到了半空,被他握住了。她尽力笑了一下,又道:“我去,有姑姑在,你不要担心。” 韦鸿停不想违逆她,却没有立刻动身,不紧不慢地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盒,打开来,用指尖沾一点药膏子,轻轻柔柔地替她抹在晒伤的脸颊上。他擦完这面,又掏出另一盒,仔仔细细涂在被人打肿的那边脸。 -- 第202页 他在她额角落下一吻,轻声道:“我恨我丢不开那些,为何不早些辞了,为何不日夜守着你,恨自己有眼无珠,错付了人。莒绣,我的心散了,不依靠着你,我就是个没有魂魄的野鬼。” 小九尴尬,此刻劝也不好,退也不好,留也不好。 好在女主子是个清明的,她轻轻柔柔几句,就哄好了他们家的倔爷。 “你为我做了许多啊,你劝我搬出去的,是我自己太犟,顾虑太多,没有听你的。那荷包……只是遇上了恶人,蛇丸到最后也派上了用场,还有芳儿她们,是你保全了我。你别难过,我已经好了许多,你瞧,我能说话了,手也能动了。我牵挂着冬儿、梅姐姐,别的人,也牵挂着她们的亲友。还有那些像小鸾儿一样的孩子,她们无辜,不该受这些罪。我喜欢的先生,英勇、善良,他能帮助其他人,能为天下除奸佞,我是高兴的。王爷信任先生,先生也完完全全信任王爷,因此我去王府,你不必担心啊!” 韦鸿停帮她拢了拢衣裳,低低地嗯了一声。 她身上那件“脏”衣,早让他丢了,如今穿的,是他的衣裳,太过宽大,松松垮垮地搭在身上。 小九焦急,上前一步,想请命送人。 韦鸿停抬眸,用眼神挥退了他,自己抱着莒绣起身。 “这院里只剩些不要紧的物件,让他们不必守着了,做事去。” 韦鸿停单手抱着莒绣,从屋里迈出来,余光瞥见云堇书眼巴巴地看着,这才想起还有这一号人,便叫住小九:“你送她去后巷。” 他抱起莒绣,脚蹬院里石凳,飞身上了屋顶。 云堇书看傻了眼,下意识地问:“他还是武功师傅吗?” 小九白一眼这傻子,为省事,一把将人扛起,也上了屋顶。 才要骂他唐突的云堇书,立刻闭了嘴。 韦鸿停并没有直接去王府,先带着人,在屋顶间飞跃,赶去了鹿鸣院。 莒绣下巴支在他肩头,能清楚地看到下边的情形。 每个院里都是空荡荡的,先前还有人逃命,此刻已没了人影,只看得到一些散落的碎片和杂物。她听不到什么动静,只能尽力往远处看。 韦鸿停像是知道了她的心事,宽慰道:“楼里的道士在,那儿不会有人去。奴才们护着那几个躲在地窖,没逃的那些,都在各门上守着。你放心,只要擒了贼首,这叛乱自然动不起来。” 莒绣贴着他耳朵,小声问:“这府里是主谋……之一吗?” 韦鸿停抱着她在院中落了地,轻声道:“就他们,没那个能耐。不过是巴结上了,趁势办点自己的事。” “上房后院里的人被杀了,我怀疑……老太太也会如此。” “早该死了,不用管他们。” 莒绣最想问的话,却一直挤不出口。 韦鸿停大大方方抱着她往西厢走,正房西边的窗,支开了一半,范雅庭偷窥到这一幕,惊诧地堵了自个的嘴。 韦鸿停往那儿瞧了一眼,大声道:“害你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范雅庭虽记着自己没有谋划过,也被这话里的狠厉给惊得立刻转身,再不敢看过来。 这声音毫不避讳,鸿雁自然也听到了,小声道:“小姐,他们……怎么……” 范雅庭立刻捂了她的嘴,朝她微微摇头。 西厢无人,韦鸿停将她放在床上靠好,再不避嫌,只身去翻衣柜。 他扭头,皱眉道:“你的东西都不见了。” 莒绣想起了那个荷包,急道:“荷包被阎婆子抢走了,我不知道里边有那么多银两,这……” “不要紧,”他见她焦急不已,忙哄道,“她拿走了也没用,那是王爷的票庄里出的,只要通报下去,她敢来兑,银子没有,镣铐有!” 莒绣安下心来,想起事发前冬儿是在帮她收拾的,急道:“你快开密门。” 柜子的位置不对,离墙远,也没摆方正。 韦鸿停单手一推,柜子撞上那头墙角。密门上的锁,果然是开着的。他拉开门,冬儿和珍珠两人紧紧地抱着包袱,就站在门口那等着。门一开,两人从他身侧挤过,一齐围着莒绣上上下下看。 “菩萨保佑,姑娘,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冬儿丢了包袱,抱着她又哭又笑。 珍珠也蹭了蹭眼角,忧道:“我们担心是叛军,不敢出声。院门被锁死了,我们出不去,只好躲在这,我家小姐也不知去了哪?” 莒绣焦急他的事,忙道:“咱们先离了这再说,往西苑出去吧。” 韦鸿停走过来道:“也好,我让王府的马车来接。珍珠,你是要去你主子那,还是跟我们走?” 这两个,她势必不肯丢下的。 珍珠大喜,问道:“你知道小姐在哪吗?” 莒绣也眼巴巴地看着。 韦鸿停便将先前收到的信息道了出来:“去了方舟寺。” 三个姑娘面面相觑,大少爷正是待在方舟寺不肯回的。 韦鸿停接着道:“倘若他愿意,那往后,世间再无尚梅韵。你可想好了,究竟要不要去?” 珍珠不懂这个“他愿意”指的什么,她只知道,她这辈子,从六岁进府起,就是小姐的人。她定然是要一辈子跟着她的,便坚定地点了头。 四人商定,冬儿不必韦鸿停要求,很有眼色地找出一套新衣替莒绣换上。只是……堂少爷居然不肯避嫌退出去,只在更衣时,暂时地背过身而已。 -- 第203页 到了这会,好像也顾不上说这些规矩不规矩的。冬儿和珍珠对视一眼,谁也不敢提醒。 韦鸿停等着她们三人先走过去,将密门锁上,再将柜子推回,自己翻身从屋顶过去,继续守着人。 王府的马车到了,他没走,姑娘们坐在马车里,他坐在车辕上,一直送到王府侧门。他叮嘱赶车的小将仔细些,走西郊送珍珠去方舟寺。 各处城门关闭,西城门全是王府的人,走这儿最可靠。 小将没有丝毫犹豫就点了头。 守门的那对兵,见了他,抬手在门上敲了两长两短四下。上方不知是哪,传来三声哨响。 韦鸿停单手抱扶着莒绣,掏出哨子,也吹了几声。很快,铸铁大门沉沉打开,一队持剑的兵将出来守道,再是老熟人梦榆姑姑。 姑姑将人接过去,催道:“你快进宫去盯着,那些人离了王府这十多年,我们也不敢打包票,是否个个都还记着忠诚二字。” 荣辱祸福,彼此相依。早在二十年前,王爷为了避嫌,离京之前,就将手下得用之人,散去了大半。但皇帝又将这些人全拣去重用,气得王爷在家大骂!宫里宫外,文有忠良,武有这些,按理说不必担忧,但权势动人心,谁知道哪个又起了异心。 就如这方浩,看着老实勤勉,谁能知道,私下里竟悄悄做了这些手脚!梦榆恨得咬牙,连昔日的同伴都不敢全信了! 韦鸿停看着莒绣,莒绣朝他一笑,他便朝着她们俩点头,飞身离去。 有仆妇上前,想要接手。梦榆挥退了人,亲自扶着莒绣坐进轿子里,安慰道:“你放心,那猴儿夜里就到了,有他在,那些鬼祟都会被揪出来。” 莒绣掀起轿帘,笑道:“多谢姑姑。姑姑,我来得仓促……该沐浴更衣去拜见一下王爷王妃。” 梦榆道:“你都见过的,他们还未到,等回来了再说。” 都见过吗? 莒绣仔细回想,王府的人,她只见过梦榆姑姑,还有小郡主的亲戚,另两位姑姑啊! 她不由自主地念叨出声,走在冬儿前边的妈妈笑出了声。梦榆也笑,解释道:“那猴子喜欢扮女装,那剑眉的姑姑就是他!” 猴子? 扮女装! 莒绣忍不住惊讶地啊了一声,又慌忙掩了嘴。 那妈妈笑道:“好姑娘,咱们这府里,主子随性,开个顽笑是常有的事,不必拘谨。” 莒绣去看她,梦榆替她介绍:“这是柳儿姑姑,伺候王妃的。” 莒绣忙客客气气称呼:“柳儿姑姑。” 伺候王妃的妈妈和梦榆姑姑在替她扶轿,莒绣便有些不安。 梦榆忙劝道:“你身上不好,我们是知道的,不必在意那些虚礼。一会我替你看看,我师父那老鬼,要先去宫里,等他回了,再让他替你瞧。” 莒绣忙道:“不必再劳动老人家,林大夫配了解药,如今身上已大好了。” 梦榆指指她左侧,问道:“你那边是不是伤着了?” 她注意到这姑娘和她说话时,总是尽量向左偏转,让右侧朝前。 莒绣黯然地点了点头。左耳完全听不清,她能明显地感觉到:右耳也不如以前好使了。 梦榆见她脸颊红肿,身上首饰全无,神色狼狈,知她吃了不少苦头,心一软,哄道:“不要紧的,一会就好了。” 莒绣乖巧地点了头。 第85章 因几人一直说着话,轿帘便没放下。 莒绣一路看过去。 王府的院墙,比韦府更高,更厚,更新。四处不是富丽堂皇,而是简单的庄严。没有任何一处贵重或者繁复的装饰,但处处整洁簇新。 仆妇侍卫配置齐全,一个个腰挺背直,目不斜视。 在夹道中行走,四周也听不到闲言碎语,只有干脆利落的行动之声。 莒绣瞥见冬儿神情严肃,步伐拘谨,便朝她安慰一笑。 冬儿回了一笑。 轿子一直向前,梦榆见她主仆二人都神色不安,忙道:“你和我一块住,他才能安心,你看这样成不成?” 莒绣连连点头,柔声道:“姑姑不嫌我扰了你清静就好。” 两位姑姑又笑,柳儿姑姑替她解惑,笑道:“姑娘,到时候只有你嫌她的份。咱们府里的人,全加起来,也没她一个闹腾。” 梦榆姑姑不以为耻,反而为荣,大大方方道:“热热闹闹才有意思呢!” 莒绣也笑起来。 梦榆姑姑又道:“小孩儿也在,她念了你好些……” 她这话还没说完,二门上冒出来一个小红影,炮仗似的冲了过来。 梦榆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捞起,也不停顿查看,直接塞进了轿子里。 小娃娃咯咯笑,伸着手去够莒绣的脖子。 莒绣身上已有些力气了,尽力抬抱起她。 小娃娃在她脸上连亲了两口,笑嘻嘻道:“姐姐可算来了,我家有许多肉肉,给姐姐吃,也给姐姐的娘亲吃。” 莒绣摸摸她的脸,笑道:“好啊,多谢小郡主。” 外边柳儿妈妈提醒道:“都叫她名字,压一压,你只管叫她山泡子便是。” 梦榆道:“她兄长如今也在家,那是个拗脾气的混世魔王,人嫌狗憎的,倘若遇上了,你别搭理就是。” 冬儿听得心惊肉跳,王府怎么是这样的,服侍的人,这样说小主子,真的好吗? -- 第204页 柳儿姑姑对那位世子多些怜爱,解释道:“小孩子家家,到了这年纪,就喜欢犟着来。幼时那样机灵乖巧,往后也不会坏,不过是性子别扭些。梦榆,他爹回来了要打人,你也该劝着些才是。” 这姑姑太不靠谱,每回都起哄,火上浇油,害他被打得更惨! 梦榆撇嘴,嫌弃道:“好好的苗子,说不练武就不练武了,像咱们行止多好。那么小一团,多苦多累都不怕。” 莒绣不知道他的表字,却十分肯定这说的必定是他。 “姑姑见过……他小时候?” 梦榆笑道:“我早就猜这闷葫芦不会跟人说体己话,果然如此!他几岁上,就在我们那学功夫,也是个倔性子,不过只往好里倔,学武痛得全身抽搐都不肯退下!我们长青山,养出那么多弟子,还是头一回见这样有天资,又肯这样吃苦的。就是淘气了些,大伙又爱又嫌,后来他家中有事,回去念了几年没用的书。再见时,孩子气全褪了,稳稳重重的,只是再没个笑模样。幸亏他命好,遇上了你,才又有了些鲜活。” 莒绣听得心酸落泪——如今这些让人惊叹叫绝的本事,都是他小时候用血汗一点点积攒出来的。她是过得不如意,但哪有他艰难? “啊哟哟,这是我不该了。”梦榆忙哄道,“那是他自个乐意,一心要做大侠。别人觉着苦,他未必这样想,甘之如饴的。那时候他家境尚好,又是爹娘的老来子,还是个独苗苗,难得没被宠坏,你该高兴才是。” 山泡子听不懂这些,只是也在关切地摸她面颊。 莒绣羞赧,遮掩道:“我一时想到了别的事上,失礼了。” 轿子正好停了,梦榆伸手,帮衬着抱娃娃的她下轿,引她上了东厢的台矶。梦榆扭头对柳儿道:“你先回去布置,她们说不准哪时候就回了。” 柳儿指着廊道上侍立的几人,道:“都是我挑出来的,查了个底朝天,暂且用着。若有不尽心的,直接打发到门上去。” 几个丫头听到这句,立刻恭敬地跪下。 柳儿扫视一遍,木着脸道:“起来吧。” 柳儿朝梦榆和莒绣点头致意,再离开。 因抱着这个尊贵小孩,莒绣也不好行礼,只好笑着目送她。 梦榆也朝那六个丫头一一看过,收了方才的嬉笑,眯眼道:“别的暂且不论,若是不忠,那下场,你们是知道的。” 几人垂着头,齐声应“是”。 梦榆看一眼冬儿,指着她,又对那几人道:“这是贴身伺候姑娘的,你们且听她调派。” 几人又转向冬儿,点头应是。 冬儿心底发虚,但怕给姑娘掉面子,憋着一口气挺起了胸脯。 莒绣见梦榆面有忧色,主动道:“姑姑且去忙吧。莒绣惭愧,帮不上什么忙,还耽误了姑姑。” 梦榆摇头道:“也不急在这一会子,走,我给你看看去。对了,这娃儿就留你这,陪你解解闷。” 莒绣见自己能派上些用场,哪有不应的,忙道:“姑姑放心。” 山泡子也笑嘻嘻地点头,道:“姑姑放心。” 梦榆却不放心她,叮嘱道:“别淘气,姐姐受了伤,你要好生照看了。” 山泡子捂嘴,不笑了,放开手,大声应道:“泡泡记下了。” 梦榆替莒绣看过脉,从身上摸出个羊皮卷囊,轻轻一甩,十几样工具就露了出来。有针,有棒,有扁片,清一色的银白。 她取了一条扁片,道:“你张嘴,我替你看看喉咙。” 莒绣照做,梦榆用扁片压了舌,仔细查看了一会,移开扁片,擦净了收回去,柔声问:“林大夫说你中的是什么毒?” “屋前雪,说是什么铜坎精配的。” “那杂碎,哼!”梦榆显然是知道此人的,气道,“老娘扒了他的皮!” 她放完狠话,转头又是个温温柔柔的姑姑了。她从身上摸出个瓷瓶,放在莒绣手心,轻声道:“不太要紧,你中的量应当不多,喉头有些受损,得闲就含着这丹。林大夫受了伤,不便进来替你看,你放心,他是我师弟,我在这上头不如他行,但师父肯定是要强过他的。等他回来,给你好生看看,你不要担忧,还有她呢!” 梦榆姑姑指向山泡子,山泡子就再点头。 莒绣不知她们在打什么哑谜,只要是好意,她都感激收下,点头道:“多谢。” 梦榆见她面有倦色,又知道她是个拘谨的性子,心疼道:“我去前头看看,你梳洗一番,好生歇歇。她们回来了,也要先去宫里办些事,你不必记挂这个。” 莒绣点头道:“劳烦姑姑了。” 梦榆没有生养孩子,日常看顾的这两个,又没一个安静的,见她这模样,心里极为喜爱。 这孩子,不过十五六岁而已,经了那样的事,不怨不娇,这样懂事体贴,怪不得行止中意。 “你放心,这府里层层叠叠的,四处都有人护卫。她们几个,也是有功夫在身的。”梦榆交代了一句,看着山泡子,又问她,“你困不困,陪着姐姐歇一会,嗯?” 山泡子不困,但稀罕姐姐呢,乖乖地点头,还叮嘱她:“你也别乱跑呀!” “知道了!”梦榆伸出手指,轻轻戳了她额头一下,她就顺势朝后倒,一点也不怕,只咯咯笑。 -- 第205页 莒绣在后方托住了她,总算信了柳儿姑姑那句“她最闹”。 梦榆刚走,冬儿记着自己的职责,壮着胆吩咐那几个:“几位姐姐,劳烦去打些水来,姑娘要梳洗一下。” 有两个上前一步应声而去。 又有两个上前,靠左那个恭恭敬敬问:“哺时已过,姑娘想吃些什么?” 冬儿这才意识到自己这安排不妥,忙要改口。 莒绣已笑道:“你看着安排吧,要两个清淡些的小菜,怎么便利怎么来。” 山泡子贴着她,大声道:“要肉肉,姐姐肚子饿。” 这两位点头应是。 热水来得很快,莒绣惦记着要看孩子,嘱咐冬儿看好了她,自己在若木和果嘉的帮助下,飞快地梳洗完出来。 梳头时,莒绣发现屋里居然没镜子,虽好奇,也不好多问。 梦榆姑姑这院里就有小厨房,所以菜品是连着小桌一块端来的。每样分量不大,但色香味俱全,让人很有食欲。 山泡子才一点点大,用饭却极稳当,也不用人喂,自己一口接一口专注地吃。 莒绣陪着她,倒比平常吃得多些。 冬儿她们在外间用饭,尽管莒绣几次相劝,如苏和赤华还是守着她们用过了,这才退出去吃饭。 莒绣被这样多人围着伺候,实在有些不自在,便带着山泡子到里间床上歇着。 王府的房间要大许多,这架子床也大,三面半的繁复雕花,看着就名贵。 山泡子记着自己的任务,乖乖地跟着爬上来,还掏出荷包里的小玩意给姐姐看。 莒绣见她接连掏出几样眼熟的,脸上有些红。这些玩意,她都做过,小郡主这些,只是换了颜色和质地。 所以先生那时是真心觉着她做得好! 莒绣陪着山泡子玩了会,想来她是惯常带着的,玩一会便没了兴致。莒绣便摘了帕子,带她绑些小玩意,一会是老鼠,一会是花,两人玩得不亦乐乎。 等山泡子打了哈欠,莒绣又取一颗药含进嘴里,搂着她闭目躺下。 这一觉,出乎意料的安稳。 莒绣醒来,觉着身上十分松快。她看向内侧,惊得立刻翻起——小娃儿不在这了! 她一面懊恼自己睡得太死,一面焦急地喊:“冬儿……” 冬儿掀帘进来,忙道:“姑娘,王爷他们回了,接走了小郡主。王妃说姑娘要多养养,不许我们扰你。” 姑娘歇息时不喜有人在,她就守在帘子后边。 她六岁就当了差,只是在侯府的八年,远不如在王府待半日。先前学的那些规矩,如今都只称得上胡闹。譬如几个姐姐站一块,再闲也不会拿主子的事来磨牙。王妃回府这么大的事,此处也是静悄悄的。王妃到这院里来,仆妇护卫都各行其责,没有一个慌手慌脚乱跑的。 莒绣安下心来,靠着床架,接了她递来的热茶,咽上一口。她惊喜地发现,喉间的痛,淡得几乎没了。她又摸出一丸药,放进嘴里。 冬儿把茶碗放回桌上,回到床边伴着她,关切地问:“姑娘,你身上好些了吗?” 莒绣点头。 冬儿忍不住道:“王妃可真好看,又和气。” 莒绣笑着又点头,王妃就是那回她错认成“姐姐”的姑姑,自然是好看又亲和的。 冬儿垂头,小声道:“我爹娘……” 她方才费了很大的劲,才忍住没求人,到这会,见主子好了,又忍不住担心起父母来。 莒绣咽下含化的这点药汁,将残留的药珠拨到齿侧,开口道:“先生说,有些伴着主子藏到了地窖,有些留在各门上守着。冬儿,有些事我们不好去问,但你信他,也信王爷,有他们在,会护着百姓周全的。” 冬儿点头,赧道:“姑娘,我不该……” 莒绣伸手拉住她,摇头道:“你的亲人也一样要紧,没什么该不该的。” 她压低了声,接着道:“嚷得那样厉害,可我们从头到尾也没见到一个叛军的影子。侯府落败,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又没什么要紧的人物,叛军得多闲,才跑去那呀。” 冬儿一想,觉得正是如此,便笑道:“还是姑娘聪明。” 莒绣听了夸奖,却有些落寞,喃喃道:“我算什么聪明,我……” 梅姐姐能跟韦家那群人斗智斗勇,方书音的假情假意,她看不透,还被设局陷害,还有佟云裳…… 冬儿见她没再说话,连忙接道:“姑娘,你心细多智,当然是聪慧的。” 莒绣不欲多言,勉强笑笑,重新躺下,小声道:“她们几个呢,都去歇着吧,你也是。” 冬儿点头,帮她放下帐子,移开灯盏,悄声退了出去。 莒绣抬手摸摸左耳,眨落一滴泪,却听冬儿又疾步进了来,焦急地唤:“姑娘,姑娘,堂……韦先生来了。” 啊? 莒绣翻身爬起,伸手去摸外衫,匆忙套上身。冬儿将床帐挂好,弯腰来帮她系扣。 那人大步迈进来,大声道:“我来。” 莒绣和冬儿都僵住了。 这…… 他几步到了床边,在莒绣的错愕中,在脚踏上侧身坐下。他牵了她的手,看着她,专注道:“莒绣,我们今夜就成亲,好不好?” 欸? 冬儿手里的梳子落了地,又慌忙捡起,快步退到外间去。 -- 第206页 莒绣震惊过后,避开他目光,斟酌着开口:“我的耳朵,派不上用场了。” 他抬起手,轻轻地抚了抚她耳郭,柔声道:“我替你听,我做你的耳朵。” 莒绣强压了泪意,撇过脸,又道:“我不会武功,不会作诗,也不懂谋略,又爱管闲事,只会拖累你。” 莒绣垂头,盯着自己的手,胡乱地掰着一个又一个理由:“我娘还是奴籍,我……我这手,也糙。” 他将手移到她脸上,轻轻托起她,用拇指抚过她脸颊,靠近了,落下一吻。他好声好气哄道:“我这手才是真的糙呢!我不会做针线,又爱胡闹,性子也不讨喜,莒绣嫌我吗?” 他说到针线的时候,莒绣听到外间冬儿笑了一声,她的自怨自艾也被搅乱了。 韦鸿停叹道:“好莒绣,你看看,你先生二十有几,还娶不上妻,被人笑话。衣裳破了旧了,没人打理;在外饿了冻了,没人疼惜;被人冤枉污蔑,没人出头。你就发发慈悲,应了吧。你先前可说过,不论何事,都愿意为我做的。” 莒绣想说“你本可以找个更好的”,他已不容分说,朗声对外道:“劳烦去禀报一下王妃,就说我们预备好了,马上就过去。” 外边有人应声离去。 莒绣瞪圆了眼,眼睁睁看着冬儿领了六个捧盘的侍女进来。 韦鸿停让到一旁,从最后一个盘里取了那件大红龙腾飞鱼织金的袍子,飞快套上系好,再是发冠和束带。 他的穿戴容易,莒绣身上的,要从里到外、从头到脚全部更换。 霞帔翟冠全是上等的工艺,尺寸正正好。 莒绣又喜又惊。 她在这边穿戴,他就在帘外等着,不时地向她禀报着事。 “好莒绣,不要怪罪这礼行得仓促,实在是我……等不得了。王爷王妃都是极好的人,待我如亲子,她们来做上亲,可好?” “往后我再向岳母大人磕头请罪。” “我过继到了同婶这房,做了她侄子,上无父母爷奶,也不再是那家的人。我置办了宅子,也买了些田地收租,往后吃喝不愁。这儿,王爷给我留了处院子,一会咱们住那边去,成不成?” “莒绣,担待我这一回,今儿听我的,往后,全听你的。” 梳妆的侍女尽心尽力,莒绣不想辜负了人家,强忍了泪,只回了他一句:“他日,你不会……” 他掀帘进来,笑着截了她的话,眼神专注道:“我只后悔没早些办。” 负责梳妆的侍女扭头看了他一眼。 他环顾了一下屋内,愧道:“今日仓促了些,委屈你了,暂且过了这礼,往后咱们再好好办一次。别人有的,你也要有。” 莒绣忙摇头道:“何必在意那些?只是王妃一路劳顿,怎么好……” 侍女笑道:“好姑娘,王妃高兴着呢。” 韦鸿停笑道:“王爷直道这是好事。” 楚王一半是为他高兴,一半是觉着能让王妃忙起来,不忧愁那些事才好。这就不必让莒绣跟着知道了,外边的事,留给他们男人去操心。 莒绣云里雾里被背上了轿,又在吹打声中,被抬出了这院子。罩着红盖头,她看不到四周,落了轿,有他牵着,跨了盆,过了鞍,进了什么大堂。堂中有许多人恭贺,等礼官宣唱的时候,一切又安静了下来。 他抓着红绸,也连带抓着了她的手。 两人随着赞礼唱词,一步一步照做。 三跪,九叩首,六升拜。 她听到王妃真心实意地祝贺,她确实是高兴的,连声夸了两次“佳儿佳妇”,又起身亲自牵了莒绣的手迎起,诚心祝愿道:“同心同德,情投意合。恩爱共缠绵,福禄寿相同。” 礼毕,退班,送入洞房! 莒绣的手都是抖的,他却一直在笑。 她心想:才逃命出来,也不知现下是几时。这翟冠霞帔红盖头,还有礼官宾客,都是怎么来的?方才连放铳、炮仗、沿途吹打都有,那洞房…… 莒绣一头被他牵着,一头被喜娘搀着,不必自己费心,一脚一脚踩在喜袋上。十只喜袋,寓意十全十美,她踩过的,被传递于前,继续铺道,就这样,一步一步,到了洞房。 莒绣从盖头下沿去看,目光所及,依然是鲜艳的红。她被引着在喜床上坐好,他后一步才坐下,有人嬉笑:“韦爷后来的,往后可要服管教!” 本是调侃惧内,他大大方方应道:“是。” 观礼的众人哄笑,最大声的,正是梦榆姑姑。 莒绣羞臊,垂着头,紧紧地抠着手里的红绸。 有人轻叩了她头顶,接着是挑去盖头。 他手里拿着秤杆,含笑看着她。 称心如意! 两人按着喜娘提醒,又行完了后续一套礼。 合卺、结发。 喜娘撒帐。 围在洞房等着笑闹的人,有一个高喊:“亲一个。” 他知道她面皮浅,只牵上了手。 另有人附和道:“韦爷天不怕地不怕,还怕这个?” 莒绣不敢抬头,他侧身挡了男宾这方向,大声道:“我怕的事多了,但不怕打架。” 那人捂着嘴瞎乐,再拉梦榆下水:“姑姑,他不让我们玩,怎么办?” 这要是平素,梦榆必要搞点乐子,但她心疼小姑娘才吃了苦头,又被懵懂着弄来了洞房,便站起身,拎了这捣蛋的小子,喝道:“走走走,夜深了,别耽误了好时辰。” -- 第207页 其他人不想走,这闹洞房还没开始呢。 梦榆一个一个轰:“办事去,王爷还要进宫去呢。” 这就不好耽搁了,满屋子的人,一下就散了个干净。 莒绣终于敢抬头了,她小声道:“礼成了,你快去忙吧。” 韦鸿停起身替她倒来一盏温茶,道:“我的差办完了,眼下只有要紧的事要做。” 莒绣忙道:“那你去办吧。” 韦鸿停轻笑,坐近了些,先替她摘了冠,又上手去摸她盘扣。 莒绣心慌,没人跟她提过婚礼诸事,方才糊里糊涂的,至少还有人指引。如今只剩了她和他,她知道夫妻是最亲近的,但怎么个亲近法,却是一无所知。过往和他相拥,已经让她手足无措了。 眼下,他伸手来解衣,她面上爆红,却不好阻拦。 他解了那又重又闷的圆领袍,又帮她去了已闷出汗的直领袄子。 莒绣开始轻轻颤抖,他却起身走开,一把拉开柜门,取出四五件轻薄的长衫,拿到她面前来,仔细翻给她看,并问:“换哪件才好?” 这些衣衫质地轻薄,颜色鲜亮,看着极好。可莒绣并不认得,摇头道:“我的衣裳还在先前那院里。” 韦鸿停又笑一声,将手上几件放在床上。他站直了,重走到那紫檀嵌花梨圆角柜前,一把拉开后,他让开身,指着里边道:“你的生辰,我错过了,回来让人做了这些补上。迟了些,好莒绣,下一回,我再不误的。” 莒绣愣在那,他走过来,牵她起身。 地上铺着红毡,莒绣双脚落地,走动间几乎没有声响。 那柜子里,每一层都摞着一沓沓新衣,按着厚薄和颜色深淡分了类放置。 他指了旁边那个同样形制和材料的柜子,小声道:“那里边是里衣和鞋袜,等你好了,再慢慢归置。” 莒绣不知该说什么,他便擅自做主,挑了件殷红的竖领对襟长衫,仔细替她穿戴好,柔声解释道:“朱大人回来了,让他替你再看看,好不好?” 莒绣不认识朱大人,困惑地看向他。 他搀着她在斜榻上坐下,又让她靠躺好,拖过来一把杌子,伴着她坐好了,接着道:“他是林大夫的师傅,一位杏林老前辈。” 宫里还有个病重的皇上呢! 莒绣忙道:“我好了,莫要耽误了朱大人的差事。” 韦鸿停有些心疼地替她拆解发上成堆的金花簪,随口道:“宫里那个,横竖拖了几日,再多半日也无妨。你这是急症,自然要优先。” 莒绣心里忐忑,他已扭头朝外道:“去接了老道来。” 外头有人应声去了。 方才还称朱大人,这会又叫人老道,这只怕不好吧? 可他和外边那人,显然都是叫惯了的。 王爷都能是猴儿,那大人成了老道,好像……也说得过去。 他继续替她拆头面,莒绣想着一会要见老先生,披头撒发也不可,忙拦了他的手,急道:“我自己来吧。” 韦鸿停以为是自己手拙,弄疼了她,忙把镜台搬来,端在她跟前,让她照着镜子自行拆解。 莒绣抬手,却停在了半空,盯着镜子里的自己,默默掉泪。 这张一半红一半肿的脸,丑成这副样子,她怎么厚颜嫁他的? 韦鸿停也慌了,丢开镜子,取帕子替她拭泪,忙问:“莒绣,是哪儿不舒坦?你同我说。” 莒绣泪眼婆娑地匆忙看他一眼,随即将脸撇过,抬手遮挡了,哀道:“你不要看。” 他哪里肯照做,双手捧住她脸,轻轻拨转,柔声道:“这个我做不到。我说过的,你最好看,我谁也不看,只看你。” 他不光说,还伸过来,左右各亲了一次。 “哟哟,年轻人,过分了啊!”一个白发白须的老人站在月洞门那揶揄。 莒绣臊得立刻垂下头,韦鸿停动了动,将人掩在怀里,扭头对后方这位道:“酒还要不要了?” “要!”那位答得干脆,话也转得干脆,“来来来,病者大过天,让一让,我先号个脉。” 朱大人号脉极快,两手都过一遍,又翻看了上下眼皮和十指尖,嗯嗯几声,就是不说话。 韦鸿停皱眉,莒绣忙将手覆在他臂上。他扭头,朝她一笑,莒绣便鼓起勇气道:“老先生,我的双耳……左侧一直有耳鸣,听不见,右耳也听不大分明。” 老先生又嗯了一声,取出个小小的银棒,在一瓷瓶里沾了一点儿药膏子,叮嘱道:“别动。” 莒绣有些慌,恰此时他将她揽了过去,莒绣便埋了半张脸在他怀里,让他抵着自己,不至于乱颤。 老先生不紧不慢地将银棒探进去,莒绣只觉耳道内凉凉的,嗡嗡的响声小了不少。 银棒很快取出,老先生朝韦鸿停挑眉,韦鸿停便放开莒绣,起身换到另一侧再抱住她。 这次却不是用的银棒,老先生抽了三寸余长的银针,一根根捻扎在她耳周穴位上。 他捻着指尖,慢悠悠道:“要扎一会,这毒狠辣,便是解了药性,也难免有损伤。往后费事些,费钱些,要许多……” 韦鸿停忙道:“不要紧,我正预备开药材铺子。” 朱老头想起他往日卡着不多给的酒,气呼呼地道:“有你不开的铺子吗?” 韦鸿停还得求着他替莒绣看诊,忙道:“别的不说,酒铺少不得。又出了两样新酒,明儿那事一了结,就给你送两坛去。” -- 第208页 朱老头砸砸嘴,念叨:“就两坛啊,怎么就两坛子呢。” 韦鸿停又道一次:“明儿两坛!” 朱老头眉开眼笑,忙道:“是老朽耳聋,竟没听明白!哈哈,好娃儿,听说你今儿成亲,我这正有一味良药,送你……” 他笑得太猥琐,韦鸿停忙道:“不必,心领了。她这,还有什么要留神的,若有良方,只管开来,药稀奇些也不要紧,我去寻。” 朱老头摇头道:“我那徒儿是个不错的,那耗子精头一回用那药,他就琢磨透了,只是用药晚了些,没救得回那人。对了,我忘了什么来着,啊,大夫那小子,受了伤是吧,我过去看看。” 朱老头摇着头站起身,走到门口了,才扭头道:“险些忘了,一刻钟后再拔。我去大夫那坐坐,你拔了针,再送我去宫里,我不要跟那臭小子一块走。” 莒绣还埋在先生怀里,小声问道:“先生,怎么老先生也称林大夫为大夫?” 她记得,林大夫是老先生徒弟呀! 韦鸿停替她揉捏着有些发僵的肩头,答道:“他改了名,如今姓林名大夫,先前的名字,我忘了。” 这里的一切,都是放诞有趣的。 可莒绣笑不出来,林大夫是四姑娘的夫君,她已经听人两次提起“他受伤”,便问道:“他那伤,要不要紧?” 韦鸿停没顾得上过去看,只听到过哨队传递来的消息,便道:“他不喜欢护卫跟着,这回没防备,中了两三刀,躲起来,自个缝合了。只是失血有些多,往后多养养就是了。” 莒绣来不及问是出了何事,他已主动提起:“瑜姐儿先前定亲的那位也掺和了进来,头一个就对他下手,好阻拦他去宫里解毒,下一个就是康大夫。” “宫里不是还有御医太医吗?” 韦鸿停笑道:“那都是些皇亲国戚塞进去的酒囊饭袋,真有本事的,反倒被排挤了出去。咱们的万岁爷,是个糊涂虫,不明白的事多,便是明白了,也不会干脆利落处理,就积粘着,拖到不能拖再说。” 莒绣瞧他越说越不像样子,抬手去挡他,被他牵住,拉到嘴边亲了一口,又牵着放到自己胸前贴好,宽慰道:“不要紧的,王爷每常被他气得跳脚,说得更难听。” 第86章 韦鸿停盯着时辰钟,一到点,就按着老头扎针的顺序,将它们依次拔下。 莒绣不觉得疼,只是一瞬不停地看着他。 韦鸿停收了针,先在这边脸上亲了一口。 莒绣被亲了多次,倒没先前那样不自在了,只是记着这半边脸的难看,忍不住小声问道:“你真不嫌它……” “这样好看的娘子,我爱都爱不过来,哪里敢嫌?”没外人在,他又是这副混赖样子。 莒绣却不觉讨厌,心里暖暖的。她伸手,帮他理了理衣襟,奇道:“你不觉着热吗?” 他还穿着拜堂的喜服,五月下旬的天,便是夜里也不见凉,可莒绣触碰到他的脖颈,无汗也不热乎。 他笑道:“我这身子,冬暖夏凉,还有许多好处,往后你就知道了。” 莒绣被臊一脸,扭头不去看他。他却腻过来,紧紧地贴着她,调笑道:“人说公不离婆,秤不离砣。成了亲,就要时时刻刻黏在一起。好莒绣,你可不能不理我!” 这人! 莒绣还惦记着大事呢,忙催道:“如今我在这里,你再不必担心,快接了老先生,送他去宫里吧。” 他浑不在意,拿着她的手,像是把玩什么宝贝似的,一根根抚过。他将它们全伺候过了,这才抬头问她:“你困不困?” 莒绣摇头道:“先前睡了许久,现下没了困意,我就看看书,累了再歇。” 韦鸿停一听这话,终于肯动了,起身去柜子里找了件披风,又到旁边柜子里寻了双鞋,替她换上。 “走,我们一块去。” 去宫里吗? 莒绣慌忙道:“我去那做什么?宫里也不能随便让人进吧。你去就好了,我留在这,等你回来。” 韦鸿停以为她在意脸上的伤未好,了然地嗯了一声,随即走到妆奁那,抱着匣子过来,认真道:“我看看。” 欸? 他将妆奁的小屉都抽出来,将那些零碎瓶罐挨个打开看一看,嗅一嗅。有颜色的,先在自己手背上试一试。等全看过了,他又用手指,靠近她的脸,像丈量似的,仔细比划了几下,摇头道:“她们画得不好。” 莒绣问:“你这是要做什么?” 他连笑两声,不知想着什么,意犹未尽道:“我替你重画一个,喜妆有些厚重。” 他不等她回应,快步走到屏风后,端来了铜盆,用棉布巾子沾了温水,轻柔地一点一点洗净了她脸上的妆粉,又拿干净的布巾,拭净了湿意。 莒绣想起宫里还有个待救的皇帝,急道:“不画了,快去吧。” “那怎么行?”他好整以暇地一步一步调色,上色,把她当成了上等的画布,一点一点地涂画。 中途,莒绣气不过,拧了他两回。 他不气,也不急,还笑着自嘲:“从此我也是要被娘子收拾的人了!” 莒绣哭笑不得,那边虽要紧,还真没见人来催。光她一个人着急也没用,只能由着他去了。 好一会,他停了手,左右端详过,这才满意地点头,起身捧来镜匣,凑近了问:“娘子,你看看,可还满意?” -- 第209页 莒绣本有些抗拒它,可他一番心意,怎好辜负,便抿着唇抬眼去看。 她愣愣地转向他,又转回来,重看了一遍镜子里的自己。 两边脸,不仔细看,再难发现其中差别。莒绣撇过头,斜着眼去看镜子,发现他在肿脸的侧方和下半部,用的脂粉颜色并不是单纯的瓷白。 脸上的晒痕也淡了,在烛光下,比起先前重用胭脂遮盖,看着要舒服些,更像颊上飞霞,尽显天然的女儿娇态。 莒绣抬手去触,他解释道:“千粉加胭脂调和,为檀粉,非我所创,书上有。” 莒绣愣愣地点了头,她想问眉呢眼呢,是怎么做到这样好看的,可眼下不是说这些闲事的时机。 她看着他,柔声道:“好看。” 他笑,也道:“是的,好看。” 她眨眼道:“你快去吧。” 他收了镜子,扶她起身,系上披风,将人抱起,往屋外大声道:“走吧,今儿赶马车。” 马车早就预备上了,从他的院子里出来,甬道上就候着一辆四人马车。 他抱着她上去,赶马的是个生面孔,却是他的熟人。 “韦爷,今夜漏了敬酒,明儿可不能忘啊!”那人挥鞭前,先丢下这句。 韦鸿停捏着怀里人的手,丢出一句:“不妥不妥,请你吃酒可以,陪着喝,要挨罚的!” 外头那人收敛着笑,等出了府门,进了一条安静的后巷。他便大笑道:“他们嘴硬,你倒坦白,也不怕被人笑话?” 韦鸿停直起腰,掀帘给莒绣看外边,大大方方道:“笑话?我不笑话他们就算了,他们不过是没人疼,心里发酸,过过嘴瘾罢了。” 外边那人笑而不止,马车停在一处宅子前。朱大人原本坐在那宅门前的灯笼下,立刻起身,急匆匆走过来,利索地爬上车。他并不往里钻,挨着赶车的人,坐在车辕上,张嘴就问:“小子,身上带酒了吗?老人家身子不好,不喝上两口,眼睛不利索!” 赶车人又笑,逗趣道:“宫里那位有好酒,大人一会别忘了讨要。我当着差,可不敢捎带。” 朱大人气呼呼地道:“那混小子一直就这样不招人喜,哼!喝个一两壶,哪里就醉死了?” “那是!” 韦鸿停敲了敲车壁,止了两只酒浑虫,压声问道:“巡夜的人,有没有多出来的?” 朱大人觉着无趣,哼了一声,靠着车架,立刻响起了呼噜。 赶车人笑着答道:“抓了些,放了些。” 怎么还放了呢? 这样的时候,不该是宁可错抓一百,不可误放一个吗? 莒绣紧张,韦鸿停却淡然道:“嗯,别的,都制住了吗?” “暂且是!” 韦鸿停在莒绣耳边细细解释:“不要着急,拖一会,就是让那些想做点什么的人,都挤出来,别漏下了,留后患。” 莒绣懂了,只是拿皇上做饵,他日…… 赶车人主动道:“王爷比咱们早走一盏茶的功夫,这会应该进殿了。” “嗯,走敬慈门。” 皇宫自然不是谁想进就能进的,王府离宫里很近,但路上关卡重重。好在赶车人也是有些身份的,一路畅通。 临近大门,这边的将士放了行,才走几丈远,对面城楼上的门将手持长枪,隔着护城河,远远地喝止。 韦鸿停递了个乌木令牌出去,赶车人接过。下车后,他走近些,竖起令牌,靠近左手的马灯,让对面门将能看清,并喊道:“楚王急令,命我等即刻送老大夫入宫诊治贵人。” 这事通传过,门将心里有数,点头,又大声道:“人可以进,马车不能。” 朱大人鼾声止了,睁眼不满地嚷道:“小老儿腿脚不好,走不得远路。那今儿就不去了,等皇上下了旨再说。” 他说罢,朝赶车人招手,催道:“走走走,回去!” 他喊完,又来一个哈欠,一个懒腰。 门将要怒斥,不知怎么的,又生生忍下了,匆匆转身,和上峰报备去了。 赶车人也是个促狭的,当真回到马车上,调转马头要往回走。 好在,总算有人和莒绣一样着急,站在城墙上喝道:“且等等。” 城门沉沉而开,先前那门将跑着出来,朝守门的那一列兵摆手,示意放下吊桥。 等马车靠近了,门将上前,要检查车内。 韦鸿停主动揭帘,问道:“还要耽搁多久?” 门将一见了这熟面孔,忙垂头恭敬道:“多有得罪,这就能通行。” 韦鸿停倒没怪罪,还耐心解释了一句:“这个时辰,正是要谨慎些才使得!这是我内人,皇上要见见。” 门将没瞎,看到两人一身红,便知这不好再问,忙恭送马车进去。 前方有两名小将骑马引路,到得一处高门前,小将下马提醒。 “腿脚不好”的朱大人利索地跳下马车,韦鸿停牵着莒绣钻出来,再将人抱起,一齐跳下。 赶车人也不用他多交代,赶着马车和那对小将一齐调转出去。 大门处早有小黄门等着,领头的两个快步上前,确认过,再转身回禀总管。 天福上前迎道:“老大人,快请。” 便是做到了总管,黄门出身的人,腰一辈子都直不了。 朱大人见了他,叹道:“你这腰,这腿脚,再不歇着,要废咯。” -- 第210页 天福和和气气地点头致意,引着人往前走,又转身,对后头的韦鸿停道:“韦爷也去吧,万岁还惦记着那幅《雁归》。” 天福见了莒绣,不觉稀奇,还朝她拱拱手全个礼数。 莒绣不知宫规,本要福身。韦鸿停先一步拱手代她还礼,并解释道:“内人有伤在身,还请中贵人见谅。” 天福好脾气地笑笑,又拱手道:“恭喜恭喜,请!” 韦鸿停一路搀着莒绣,天福和身后跟着的人,无人指摘,莒绣也就渐渐放下忧虑,尽量跟上众人。 到得一处大殿,天福安排她们留在偏殿,只引着朱大人去了主殿。 韦鸿停淡然道:“都下去吧。” 留守的两个小黄门对视一眼,垂首应了是,然后一齐退下,并示意伺候的宫女一块退出去。 莒绣刚要问,天福又过这边来,客客气气请人:“王爷请韦爷并夫人一块过去。” 褚焐攒了一肚子火赶路回京。回府后,他正要拿不孝子出出气,家家先和他说了一宗好事。他耐下性子陪她做完了上亲,见她欢欢喜喜的,火气散了些,进宫后,这脸色总算还能看。 皇帝躺在龙床上,睁着眼,眼巴巴地看着弟弟靠近,想哄两句,口却不能言。 他眼里有泪,褚焐那气,就撒不出来,只气鼓鼓地瞪着他。 天福挥退守在床前的两个干儿,亲自替楚王搬来一把高椅,又去沏茶。 褚焐举手,摘了脖子上的女儿下地。小娃儿睡一半被拎出门,这会一见龙床宽大,利索地爬上去顽。 天福倒了茶,对小娃娃在龙床上作威作福这事,权当没看见。 “我家那不孝子,对习武不屑一顾,如今痴迷琴棋书画。往后想让他和我一样,为你们卖命,那是不能了。” “他没有重任在肩,我们也不指着他光耀门楣。他学那些,怡情养性,又不害人害己,我们便纵着他随性而为。可你的孩子不同,一个不教好,祸国殃民。” “我这性子急,总不耐烦多问,到前儿我才知道。他不肯再习武,盖因有人当着他面放了话:他再厉害又如何,将来也不过是我跟前的一条狗。我指谁,他就得替我咬谁。褚焕,你听听,外人只看得见你纵我任性妄为,只当我占了你多大便宜,我呸!” “这些年,我替你咬了多少,扛了多少,啊?家家一回京,就夜不能寐。我的孩子,就要替你的儿子当狗。我们是世人眼中钉,招了万人嫌,你当你的老好人,和出一堆又一堆稀泥,等着我们回来替你收拾。还一年到头催我们回,你好意思呀?褚焕,我上辈子到底欠了你多少,这一二十年,怎么也该还清了吧?” 皇帝静静地躺在那,听着幼弟细数他罪状,眼皮嘴角鼻子被小娃儿扒来扭去,他身心却是连日来难得的舒畅。 褚焐发泄了一通,大发慈悲,指着娃娃解释道:“她有些来历。我们路过古庙,家家进去上了柱香,略拜一拜,回来便有了她。出生时,朱家人为她批命:逢凶化吉。她折腾你是好事,好生受着。” 皇帝心里苦笑:便是没来历,我也躲不了啊。 小娃娃在他身上翻翻检检,撅嘴嫌弃道:“爹,伯伯怎么这样懒?不起来玩,也不说话。” 褚焐笑着逗她:“你揪揪他耳朵,他就听话了。” 小娃娃果真去扯龙耳。 皇帝无奈,动了动嘴,连日肿痛艰难的喉间里竟发出了胡噜声。他忙道:“好……孩子,伯伯……是病了。” 他又惊又喜,接着道:“焐弟,我好了许多,多谢你。” 年过五十,早就做好了随时驾鹤的准备,这回苦苦熬着,是安不下心,要等着焐弟回来,总要等那些事有了安排才能撒手。哪知这会又…… 褚焐撇嘴道:“谢我这闲人做什么?朱大夫一把年纪了,还连夜赶路替你去毒。行止今日成亲,也耽误了,先前若不是他连守了你几个日夜,你早归了西。你这眼神,也太不好使了!” 他躺着,自然看不到候在帘外的几人。 皇帝好脾气地笑笑,应道:“是是是,难为他们了,都该厚赏。” 他察觉力气上身,稍稍偏转了头,看向正在拆他腰间白龙佩的小娃娃。 小娃娃扯了两下,不满道:“这个是臭的。” 皇帝忙哄她:“伯伯还有好的,一会都给你。” 褚焐上前,用力扯走了那玉佩,朝朱大人那丢过去。 天福适时地上前,躬身请命:“万岁爷,容老奴带小郡主去里间挑一挑吧。” 皇帝见褚焐没出声反对,便道:“她喜欢的,都包起来。你带她……先去净净手。” “是。” 天福牵着小娃娃去了大殿后的藏宝阁,两个候在帘子外的女官跟了上去。 韦鸿停朝楚王看过去,见他没有异色,便捏捏莒绣手指,示意她不必担心。 褚焐一看皇帝那张脸就有气,皱眉瞪着他,冷声问:“我就问你,你知不知是谁动的手脚?” 皇帝面露难色,等弟弟嗤笑出声了,忙道:“老三孝敬的,但只怕他也是受了陷害。” 褚焐扯扯嘴,又问:“然后呢,你还知道些什么?我总要知道,你还有没有救?省得浪费我精力。” 皇帝叹了一声,小声道:“她做了些错事,只是……到底吃过几回苦,跟着我,将来也没个着落,难免……她刚伤心一场,这事,要不就……” -- 第211页 褚焐失望地呸了一声,反问道:“你是亲眼见她落的胎吗?几个月的身孕,娃成型了?” “太医和起居注……” “佟家要完,她就小产,可真是她娘的巧到家了!” “这……她小产在前,佟家查抄在后。” 褚焐虎着脸道:“行止,你来给他念念。” 再跟他说下去,他就要杀兄弑君了! 皇帝讪笑道:“焐弟,你坐下歇歇,这些事,也不忙在这一会。” 褚焐手都按到腰间软剑上了,磨着牙道:“你能不能歇会,安静听着。” 皇帝历来对他百依百顺,果然好脾气地闭嘴了。 韦鸿停抚抚莒绣的肩,示意她不必担忧,朱老头朝他点点头。韦鸿停这才起身走过来,站在楚王斜后方,先朝皇帝行了礼,再一条条报给他听。 “本月十三,查出佟家生药库的青果和千年健为落拓丹材料伪造。” 十四日,她小产。 “延闳十年十月,方浩与韦家闹一场,断了往来。延闳十年十二月,方浩开始为王爷捎信办事。” 太后丧礼,正是她和秦鸣都夸赞了一句小礼官方浩稳重、办事牢靠。事后他偶尔想起这么个人,才打发方浩去西北寻焐弟,送赈灾物资。 “延闳六年,寿王突染重疾。他与韦家四奶奶佟云裳病症一样,脉象杂乱,骨痛难忍,雨雪天瘫倒不能起。他们中的都是‘红花一生散’,这是佟家的秘药。” 那年,她初次有孕,升了嫔位,可惜这一胎,没保住。 “与落拓丹有牵扯的,京中共十七家,西南四家,西北三家,东南一家,正是秦王殿下。” 皇帝重重地喘息了两声,伸手去枕下摸。 有楚王扭头示意,韦鸿停上前,帮着皇帝拿到了匣子,在他眨眼后,打开确认了。 “皇上,正是此物。” 皇帝哀叹:“这是褚敏送来的。” 楚王又忍不住了,讥讽道:“我早说了,那混账不是什么好东西!那年就该废了她,好好打一顿板子,你偏要纵着。” 皇帝也懊悔,他心疼被赶出京的那个弟弟。这是他家唯一的女孩,天生不可能谋逆争天下,他便多疼了两分。她做下错事,苦主没抗诉,他怜她年纪小,便谅解了。 韦鸿停又道:“褚敏有孕,正合蕙妃月份!” 这些人会盘算,那个孽胎,也是韦家和褚家的血脉融合。 皇帝脸都白了,叹道:“是我放纵了她们,都废了位份吧。” 楚王气乐了,挥退了众人。 等殿内无人时,他笑道:“你不就是怕她们揭穿你老底呗,笑话,你那些破事,还以为我不知?褚焕,你这人,也太有意思了。你说你当这皇帝,又有什么劲!喜欢的女人不敢宠,不喜欢的,就因为是老东西钦点,非要明里暗里纵容,还天天画雁赏雁装样子,雁都让你给羞死了。房家那女人心狠手辣,明着废黜有理有据。你偏下不去手,她帮你除了,你就觉着欠了她,又怕了她。” 皇帝怯怯地看着弟弟,明知辩解不过,仍喃喃道:“她小产……多次,我总是愧对她的。” 楚王摇头道:“那是老天有眼,要不然呐,哼!你是皇帝,行事总要讲个是非曲折,轻重缓急吧?” 皇帝眼含热泪,愧道:“焐弟,我最亏欠你,也最羡慕你果决。父皇和先生们的教导,框住了我。你说得对,我为做他们眼里的仁君,连个人样都没活出来。你说得对,我太虚伪……遇事犹豫不决,生生拖坏了。” 楚王转过身,不去看他这副样子。他余怒难消,没好气道:“你好好想想吧,往后,我可不会这样日夜兼程,赶回来救什么驾了。我有的是银子,八辈子也花不完,谁来当这皇帝,有什么要紧的?我和家家天南海北,自在逍遥,乐得丢了烂摊子不用管。” 皇帝哀求道:“都是我的错,焐弟,我糊涂,不会看人。你替我挑挑,这个家业,总要有个人来挑大梁,传承下去。” 楚王嫌弃道:“家业家业,传承个屁,斗大的国,不齐心协力壮大,一个个斗得乌鸡眼似的。如今,连弹丸之地的蛮子,都敢跳到跟前耀武扬威。我看呐,要不了多久,就要亡国咯!” 这二十年,说是游历,实则是他带着家小,到处替这糊涂虫补窟窿!他上辈子究竟造了什么孽,要生在这样的人家! 皇帝知道他心里有气,由着他发泄完了,再眼巴巴地看着他。 第87章 楚王瞪够了,抬手一拍,大殿的门开了。他朝床上看过去,皇帝了然地闭眼。 殿外先涌进来的是寿王和寿王妃,两人疾奔进来,一齐跪下。 寿王痛心连唤:“父皇,父皇!” 寿王妃哀哀戚戚劝道:“王爷,不如把那喜事说与皇上听,冲一冲。” 寿王果然在床前大喊:“父皇,父皇,儿臣要有后了。曾氏有了身孕,父皇,您一直盼着的孙子,就要来了!” 他一面喊一面抹泪,很是卖力。 可惜皇帝喜不起来,一丝动静也无。 寿王扭头,站起身,质问楚王:“六皇叔,你为何在此?怪不得这几日御前不许人靠近,原来是你!哼,父皇总是纵着你,你但凡还有一点良心,就该记着自己的身份。” 寿王妃也看过来。 -- 第212页 楚王嗤笑了一声,看向殿门。 这一回,来的有四位。 蕙妃娘娘一马当先,拖着“病体”飞奔,扑到床上,梨花带雨,柔声轻唤:“皇上,皇上……” 随她进来的,是三皇子和四皇子,还有一个眉眼清冷的桑毓琇。 楚王被这几人嚎得脑瓜子疼,喝道:“他们几个呢?” 四皇子扭头,怒目圆瞪,斥道:“父皇还在呢,你要造反,也要看看你有没有这个脸?” 楚王才撸袖子,他就畏缩着往三皇兄左侧退去。 这种孬货,打起来都没意思! 楚王嗤了一声,对殿外伺候的人道:“去把老二、老六、老七都找来!” 蕙妃娘娘直起腰,缓缓转身,红着眼眶控诉:“楚王殿下,皇上从来宠你如至宝,亲生的儿女都要避让。你如何忍心……” 楚王最厌恶的就是这类人,毫不遮掩地撇嘴喝道:“滚!” 蕙妃委委屈屈,掩面而泣,四皇子攥着拳头上前劝慰,三皇子也不忿地扭头瞪他。 寿王站直了身子,指着他,愤恨地“你你你”。 楚王撩起袍子,施施然坐下,从袖中摸出一枚短刃,无聊地抛接着。 御前不见兵刃,但皇上二十年前就特许了他。且他向来行事无章法,胡作非为无人管。便是杖打长辈,皇上也要纵着,一句重话不敢说。如今疯起来,杀个把皇子妃子,也不是不可能。因此,那几位虽恨得咬牙,也忌惮着不敢上前。 蕙妃朝老三使了个眼色,三皇子起身,往门口去。 楚王只看一眼,并未阻拦。 三皇子出去不过半刻,又脸色难看地跑了回来,重新跪好。 过不得多久,六皇子和七皇子垂着头,匆匆进来,默不作声地跪在龙榻前垂泪。 二皇子来得最迟,宫里留值的几位大人都比他早到。褚敦脚下迟缓,面色有些泛白,进门无话,先朝皇帝跪拜一个,再起身朝皇叔恭敬行礼。 他没哀嚎父皇,也不指责皇叔,做完这些,便安静地退到一角。 楚王却没放过他,抬眼看向他,冷声指责:“你兄嫂在此,还有……那位,你学的那些规矩呢?” 众人腹诽:你也有讲规矩的时候? 但此刻,个个巴不得他指老二的错,因此,并无人出声表“大度”。 褚敦眼里有愤慨,并不往他说的那些人身上瞧,也不屈服,只咬着牙站定,当自己不存在似的。 寿王多看了他一眼,又扭头,跪在了榻前首要的位置。 寿王妃则警惕地不时瞧一眼侧身坐在龙榻上的蕙妃。 楚王又哼了一声,自顾自玩短刃。他将它甩出去,短刃扎进了墙里,小黄门殷勤地小跑过去,将它拔了,再躬身捧回来送还。 楚王觉出些乐子,瞧准了屋里几样物件,一件一件地轮番扎。 值守的几个老臣彼此对视,由太师曹原祖出面,他往旁侧迈了一步,从帘后露出脸,束手教训道:“王爷,消停些吧!万岁爷龙体欠安,正是……” 楚王笑道:“这天下,姓褚不姓曹,你管得也太宽了些!” “你!” 楚王又笑,“这个‘你’,我一日要听多少回?这么些年了,我这样的人,谁教化得了,从来就是个混账,你们未必还不知?行了行了,那几个来了,这天也要亮了。该说的话,早些说完,我好回去歇着。” 他这话音刚落,殿门处一众哀泣的嫔妃们挤了进来,一个个叫着“陛下”“万岁……” 楚王喝道:“行了行了!” 这一时,众人哭也不好,停也不好,只尴尬地挨挤着,在榻前全跪下了。 天福悄悄地进了来,朝楚王略点了一下头。 楚王便道:“王远复,你东看西看,看什么呢?有话就出来说,人也齐了,剩下那些,鸡仔似的怕事,不来也罢。” 王太保往旁侧瞟了一眼,恭敬道:“王爷,且再等等,几位王爷还未到,这……” “哟,”楚王将短刃收回,站起身,垂头整了整衣襟,撇嘴道,“什么要紧的事,还得搬了老人家来?褚谚(老郡王)怕是来不了,上回那一脚,没让他进棺材,那是我慈悲。褚诚(甯郡王)新纳了四五个小老婆,这会子也爬不起。褚谅(瑞郡王)去了南边捧戏子,你还要等谁啊?这不说不觉着,一说还真是,我们褚家,从上往下,就没一个好东西!” 王太保面皮抽搐了一番,随即镇定下来,淡然道:“陛下抱恙,下诏两位王爷进京。王爷早到一步,秦王此刻也进了城,还请王爷稍安勿躁,再等上一等。” “原来还有他的事?”楚王要笑不笑地看着门口。 外边那人连忙大声嚷道:“没有的事,没有的事!” 急匆匆赶来的,正是圆滚滚的秦王。 “四五年不见,你就……这是现吃了一头猪,才出的门吗?”楚王见了他,张嘴就讽。 秦王好脾气地笑着解释:“不是不是,焐弟,这几年,我惫懒了些。南边天气好,好吃好睡,可不就发福了!你放心,我回去就茹素斋戒,少吃少睡。” 楚王懒得跟他打机锋,问道:“你家那个宝贝,做了许多好事。她孝敬你的那些东西,问你要银子,或是行方便了吗?” 一说到银子,秦王心里苦啊,上前拉着他袖子,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哀求:“焐弟啊,你再借我个三五万成不成?每年一到这时节,那妖风就使劲儿刮。我那破宅子,院墙倒了大半,好容易才挤出几两银子,修修补补的,实在不成个样子。我生得糙,吹吹风不打紧,就是怕丢了皇家的脸面啊!” -- 第213页 “滚!” “好嘞!”秦王戏唱得多,收放自如,眼泪鼻涕立时就缩回去了,挨着他的侄子褚敦贴墙站去了。 楚王想起家里还有个担忧的,一心疼便不耐道:“人也齐了,你们再不说,也行,那我可走了啊!往后想起来,哪些事不如意了,我再来……” 王太保忙道:“立储之事,皇上早有筹划,与我们几个,细谈了几回。虽未下明旨,也是起草过几个章程的。” 众人都看向他身后两人,他们并无异议,三公历来各有立场,并不同谋,因此,这消息应当是可信的。 王太保展开手中谕旨,接着道:“皇后仙逝,无嫡子,寿王为长,然体弱不足以负大任。皇上的意思,是赐郁州、积州,允留京养病。” 寿王刚要起身发话,被寿王妃死死地拉住了。 王太保看了他二人一眼,又道:“二皇子顽劣桀骜、专横无礼,不堪重用,赐陵州,非诏不得入京。三皇子小黠大痴,亦不能肩重担,赐恪州,非诏不得入京。六皇子七皇子年纪尚小……” “叮!” 王太保下意识地抬头,惊得停了嘴。 楚王那柄短刃,这会扎的可是龙榻。 跪地的众人全被惊起,虽眼神愤恨,却没人敢做出头鸟出声指责。 楚王大声问道:“这些东西,是你写的吗?” 龙榻上那位自行坐起,咳了一声,答道:“尚未议定!” 除楚王外,其余人全跪地口称“皇上大安”。 皇帝摆摆手,王太保上前,皇帝和和气气问他:“我几时和你说的褚敦无礼?” 王太保顿了顿。 皇帝又道:“你实话实说便是,我是问几时!” 王太保镇定答道:“上元,三月节,去岁中秋,前年重阳。” “哦,”皇帝轻叹一声,又问,“这封地的事,你们几个是如何商定的?” 皇上历来是这样的好性子,王太保耐心等着两位同僚上前来解释。 太傅蔡蝉始终未张口。 曹太师恭恭敬敬道:“事急从权,臣擅自取了陛下留在御书房的手谕。” “噢?拿来,我看看。” 皇帝翻看了两下,又递了出去,不紧不慢道:“这玩意烧了吧。我身上好了,你们也不必守着。冯军,送娘娘们回宫。” 冯军领着十来个羽林军守卫走进来,列成两队,等着恭送这群女人。他目不斜视,丝毫不理会盯着他看的那位。 嫔妃们可不想被拖出去,配合地起身往外走。只要皇上不死,她们就没什么好担忧的。 只有蕙妃娘娘面色晦暗,垂眸道:“臣妾不放心,皇上,容臣妾留下伺候吧。” 皇帝盯着她看了会,突然道:“敦儿过来,让我看看你身上的伤。” 褚敦没动,楚王朝他白一眼,他才抿嘴挪了几步,却立定不动,倔强地不肯解衫。 皇帝叹道:“是我对不住你,好孩子,父皇年纪大了,时常犯糊涂。” 褚敦咬牙,也不说那些圆场的话,扭头又走回了原处。 这举止,正合了目中无人的专横无礼。有人暗喜,却听皇帝垂眸道:“皇子褚敦,昂昂之鹤,不磷不缁,天赐隽杰。你们三位,即刻起诏,早日昭告天下,往后也要好好辅佐他。” 蕙妃跪下,刚要张嘴。 皇帝又看向她,叹道:“秦王蕙妃行为不检,大逆不道。秦王贬庶民,不查抄,黜封邑,断俸禄。诸子同罪,去国姓,一同遣返,永世不得入京。” 秦王噗通一声扑倒,正要哀求,对上皇帝那张失望的脸,又识趣地闭上了嘴。 “往后,好自为之吧!” 秦王哭声不止,却不敢再求。他老是管不住自己,两件大事上,他都是大错不犯,小错不断,他以为……还能混过去。 他不出声,蕙妃却觉冤枉,她怎么会跟这猪一样的窝囊废有私情?这罪名太荒谬了! “陛下,这是污蔑,臣妾满心满眼里,从来都只有您一个,怎么会……” 皇帝压根不看她,摆摆手,便有人上前,要押了她下去。 蕙妃庆幸方才带上了保命符,忙指着远处的桑毓琇道:“皇上,你看看她……” 皇帝抬眸,才看一眼,随即愣住,盯着她出神。 桑毓琇上前,跪地道:“韦氏与五军营、三千营统领都有往来!” 她从袖中取出书信,天福上前查验过,递到皇帝跟前。 蕙妃不敢置信,嚷着“我没有我没有”。她挣扎着要上前,刚要揭了那个秘密,却被人捂了嘴拖出去。 楚王拔了短刃,扭头要走。 皇帝好声挽留:“焐弟,且再等等。” 他扫了一眼面前几人,叹道:“褚敛,谁怂恿你跟蕙妃亲近的?” 褚敛(三)伏地,怯道:“父皇明鉴,儿臣没有做……做那些事。” 皇帝失望,摇头道:“回去收拾收拾,日出即启程去溯州,身边伺候的人,一个不许跟。” 褚敛骇得面无血色,溯州北有江,南有湖,按说该是富饶之地,只是连年汛情,早就…… “老四跟着去,给你兄长做个幕僚,往后你们爱怎么闹,就怎么闹去。” 褚政(四)扑过去,抱了皇帝大腿哀嚎:“父皇不疼儿子了吗?父皇,我没做错事,玉佩是三哥弄来的,不是我!” -- 第214页 皇帝一脚踢过去,面无表情道:“如今,你去学着当狗吧!” 褚敛知道没有转圜的余地,但好在还有个垫底的,又得了方才那话,总算明白自己为何会落到如今这境地了。 他总以为韦氏会挑中更机灵的自己,却不想,人家要的是傀儡,自然是褚政这蠢货更合适。老四一提玉佩,他自然就知道了内幕。他心里恨极,抓了褚政往外拽。 褚政自然不服,倔强着哀求父皇收回成命。 皇帝看着他,眼里却没一丝温情。 “你叔叔就一个儿子,我这儿一堆,你说说,谁家的更珍贵?我平日里总教你们要懂得感恩他,我是个无能的,朝政能稳到如今,全托赖他替我周全稳固。他要是愿意,这皇位早给了他,只可惜……往后朕再听到谁对他不敬,以谋逆论罪!” 敇儿留京的日子少,一向独来独往,唯有那年,老四和他走得近了些。他还暗自欢喜老四知道心疼弟弟,不曾想这混账却是在羞辱人家。 皇帝向来亲和,很少以“朕”自称,因此这一句的分量,在场的人,再清楚不过。 褚政瘫软,再不敢出声。 楚王见皇帝终于像了三分样子,等人都被打发了出去,语气也软了些:“早该如此!那年我就同你说了,他们教你那样行事,不过是为的日后图谋。古往今来,有哪个皇帝做得像和事佬?再说了,哪有样样周全、人人满意的,要什么流芳千古,不荒淫误国,那就算明君了!” 皇帝头一回处事这样干脆利落,虽遗憾身边人居心叵测,辜负了他的信任和怜爱,但确实觉着胸前舒畅了许多,点头道:“是我糊涂。” 楚王还记着自己应承的事,收了脾气,好生道:“另有一事,朱老头要酒,我应了他,让人领他去挑了。” 皇帝笑道:“酒算不得什么,你再替老先生挑处好宅子吧。” “那就免了,他要磨炼那混账儿子,身外之物,一概不受。你放心,我总不会饿着他。” 皇帝又笑,“焐弟赤诚,跟着的人也是如此,我也沾福。行止也是个不错的,文韬武略,又忠心耿耿,我想留用。焐弟,你帮忙劝着些,问问他想做什么样的官,管什么样的事。” 褚焐摇头道:“别看他稳稳重重,那也是个野性子,我可管不住他。正要说起他呢,他那新婚的娘子,也在这事里被人算计,伤了身。若不是他为了守着你,丢下了那头,也不至于遭此劫。赏赐另说,我的意思呢,是他也姓韦,若按大罪论,他和其他妇孺也躲不过去。因此,韦家的事,不如给他留个情,由着他去处置。该去的去,该留的留,毕竟这事不好宣告于天下。” 敞开了说,皇帝有些体面就挂不住了。 皇帝点头道:“正是如此。” 褚焐趁机道:“韦家那位祖宗,当年是那样的人物。到如今,人心破败成了这副样子,全是齐家不行正道所致。二哥,我……” 他这一声二哥,叫得皇帝感慨万千,眼含热泪等着他往下说。 “行止娶的这位,出身乡野,却是个心细的。行止提及学里一道辩题:老妇二子,长子从耕贫,次子行商富,该谁赡养。众说纷纭,各有养法。只有她答既是一富一贫两头落,那便是兄弟之间,彼此不扶持,母子不接养,再论不上情谊和道理。该与不该,嘴上说,嘴上应,又有何用?不如让官衙来做中间人,限定执行。” 皇帝听明白了他的意思,点头道:“天高皇帝远,奏章上,平素只见锦绣灿烂。民间疾苦,莫说我远隔万重山,便是本地的老爷们,也未必能个个体恤。倒不如明文条例,现规限行。焐弟,你有颗仁爱之心,又有侠义之情,世人不懂,误会你是魔星,全是我之过。” 褚焐不耐烦听这些,皱眉道:“你还惦记着那姓商的呢?这也还好,不是来了个姓桑的,凑合着做个伴吧。” 皇帝摇头长叹,哀道:“我老了,有些事,早该忘了!” 他从未对人提起,韦氏却不知从何得知,居然找出了这个有八九分像她的人。宫里不是没有过长得像她的,但连说话神情甚至眨眼都像的,唯有这一个。 褚焐撇嘴道:“她自愿入宫,自愿投诚,只有一个条件:保韦家三房两个人!” 皇帝抬头,松口道:“应了她便是,送出去吧。焐弟,你替我安排好,莫让人知道这事,免得耽误了她。” 褚焐摇头道:“她愿意留下,那就做个女官。成日家唉声叹气,想来你也熬不得多久,到那时候,再送出去荣养便是。” 皇帝知道弟弟是为成全自己,倒不忌讳说他寿短,一时心又软了下去,不知该如何是好。 褚焐哪有不知道的,不耐道:“才夸你两句,又积粘起来!中意的女人,又不是你强掳了来,她愿意,你就留下,她想走了,你就放开。多简单的事!” “这……” 褚焐拂袖而去,再懒得理他! 因楚王只许他两坛,朱老头骂骂咧咧跟着内务府的人挑酒去了。 韦鸿停伴着莒绣在侧殿等着。 莒绣见四下无人,便轻声问:“你还要留下做些什么?” 韦鸿停笑道:“我应承了王妃,要陪着王爷。” 莒绣点头道:“还有凶险吗?” 韦鸿停摇头,抚了抚她鬓角,道:“皇上疼王爷,信赖王爷,因此,要紧的位置上,待的都是王爷的人。王爷讲侠义,他带出来的人,也是忠义先行,除方浩外,一切皆在掌控中。有异心的那些,早压了下去。但凡事,就怕有个万一,还是留下来的好!” -- 第215页 “正该如此。” 她身上的遭遇,可不就是提防了一万,偏漏了个万一。 他轻抚了她发髻,让她靠向自己,柔声问道:“你记不记得那事的经过?” 她一直愁着不好提,此刻他主动问及,她懈了顾忌,从琉璃来找她说起,把她记得的,一点一点说清楚了。 提到方书音时,她小心翼翼道:“她也中意你,屡次施压让我自惭形秽。她家世好,有才学,是比我强许多,可我……我不想让,我舍不得你!你送我的簪子耳坠,上边是不是錾了诗词,我没看懂,她认了出来,将它们全拔了去!” 韦鸿停心里一腔的怒火,先强压下来,安抚道:“她算个什么东西!那些不要了,被她碰过了,脏。咱们再做更好的。” 莒绣在他胸前蹭掉了眼角的泪,虽如今获了救,现下再回想起那些绝望的时刻,仍心有余悸,只有贴着他,才能安下心。 “好娘子,你放心,那些人,咱们一个一个收拾回来。你不要心软,她们心狠手辣,倘若不惩治,将来还会把手伸向旁人。” 确是如此。 一个三太太,莒绣态度坚决,从没打过四少爷主意,她却屡屡为难。 一个方书音,不过是姻缘受阻,就要致自己于死地。 倘若放过了,将来她们还会为这样那样的理由,对别人下毒手。 莒绣便把劝解的话咽了回去,只是她心里的结,一时散不开,小声道:“我的身子受了损,会不会影响子嗣?” 朱大人那话没说完,就被他截断了。莒绣疑心他是知道的,只瞒了她一个而已。母亲下半辈子的苦,就是从子嗣上开始——说好的放籍没了影,丈夫也早逝,没了依靠。 韦鸿停早有说词,小声道:“散学那回,我说‘暂且不成亲’,莒绣可知缘由?” 那时,她只当他是察觉了自己的心思,随口寻个婉拒的借口罢了。怎么听他这话,倒像是背后真有缘故了? 她疑惑地看向他。 他轻咳了一声,托了她的手,盯着它,缓缓道:“早年间,我从崖上摔了下去,受了伤。朱大人说,将来……好莒绣,是我拖累了你,你多多包涵,往后,咱们挑个好的过继,你看……” 莒绣知道他过去吃了许多苦头,虽有遗憾,但心疼还来不及,哪里会计较?她忙道:“这是巧了,我身子也不好。过继也有好处,能看着孩子挑人,自己生的,还不一定有这样称心如意呢!” 韦鸿停笑着亲亲她指尖,哄道:“正是如此。” 在帘外站着的朱大人却有意见了,不满道:“嘿,你们说的什么话!老道治病,有失过手吗?混小子,只要你应承我,每日两坛,什么毛病我都能给你治好了。要是没有,那我倒要问问,我几时说过……” 他眯眼要挟,韦鸿停冷眼看过去,问他:“你讨的酒呢?” “正是,你的酒呢?”楚王站在殿外,冷声问道。 朱大人挠挠头,在身上掏了掏,随口掰道:“我指了数,他们一会给我抬回去。现下,我怎么知道在哪?” 隔着丈余远,都能闻到酒熏。 楚王哼了一声,气道:“别忘了,木瑛子月末就回。” 朱老头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儿媳,闻言立刻缩着脖子道:“人老了,不经熬,谁送我回去歇息?” 楚王朝韦鸿停略点了头,又道:“明着由天吴主办,那些牵扯麻烦的事,全丢给他。” 天吴大人在他身后轻咳了一声,恭敬道:“请王爷安。” 楚王丝毫不觉着安排他背锅有什么不妥,反而理直气壮道:“他是晚辈,你多照看着些。” “是。” 楚王本有些话要交代,但看小两口亲亲热热,扭头就往外走,丢下一句“走不走”。 老头怕他告状,老老实实跟上去。 第88章 韦鸿停朝天吴拱拱手,恭敬道:“多谢大人照拂!” 天吴点头,吩咐他:“你有了章程就差人送来,尽量早些,免得耽误了。” 韦鸿停从怀中取出一封函,双手奉上。 天吴接过来,道:“怪不得王爷对你赞不绝口,这事你放心!” “大人,请。” 天吴点头,率先走了出去。 这是宫里,韦鸿停不预备多待,等着小黄门进来回禀过,就领莒绣出来,扶她上了“四人抬”。 领头的黄门道:“韦爷娶亲是大喜事,皇上着人预备了些赏赐,王爷代为谢恩了,东西已送去王府。” 韦鸿停悄悄递了张银票。 黄门大大方方收了,眨着眼道:“人在慎心殿,韦爷这会过去,还赶得上。” 韦鸿停点头。 他捏捏莒绣的手,对抬轿人道:“走吧。” 慎心殿偏僻,因这破晓前带了分凉意,更显冷清。 她们到的时候,桑毓琇正站在台矶上远眺,头顶灯笼在风中摇曳,光影中的她,没了烟火气,倒像是一幅美人画。她见她们到来,丝毫不觉意外,淡淡一句:“来了啊,进去吧。” 莒绣下轿,桑毓琇朝韦鸿停看一眼,随后在他默许下,挽起莒绣,细细解释:“我被她提前接进了宫,来不及和你道别。” 莒绣摇头表示不要紧,里边瘆人的惨叫,让她无心这些。 桑毓琇再瞧一眼后方的韦鸿停,回头劝她:“她做了许多恶事,你……要不要亲自看一眼?” -- 第216页 他就在身后,莒绣便无所畏惧,点头道:“好。” 进了院子,莒绣想问的那些话,全压了下去。 春凳上那团湿漉漉、血迹斑斑的人形,没有问讯的必要了。 桑毓琇耐心等了等,见她撇过了头,韦鸿停揽住她,她便明白了她们的意思。 张姑娘能忍,她不能,她上前几步,挨着那人站定了。 行刑的人早早地停了手,背过身,杵着刑杖侍立。 韦姝蕙得了一丝喘息,期盼地撇头往灯笼处看,一见了她,不甘地愤恨道:“为什么?我抬举你,也许了你位份,你为何要……” “韦氏,那时,你又许了商绍什么条件?” “你?” 桑毓琇侧身,正对着她蹲下身,伸了手指,施舍似的帮她拨开了垂到鼻孔附近的乱发,温温柔柔道:“那人突然离开,还非得带走所有护卫,只留两个老弱,再把堂妹丢给外人。傻子才信呢……” 韦姝蕙知道那人在皇帝心里有多要紧,知道面前的她,是如今唯一的希望,便暂且放下恩怨,苦苦哀求:“你救我,我帮你指证他们,让你报仇。你放心,我也不求别的,只要你保了我这条命,我还能告诉你几条密辛。往后保你位份直升,再无障碍。老二那性子,又拗又硬,他一根筋,极好对付,不足为惧。你早日承宠,生下孩子,还有机会夺大宝!” 桑毓琇笑着点点她鼻尖,笑道:“都说你有智有谋,是万里挑一的能干人,没想到呀,竟跟个孩子似的,想得这样天真!哈哈,你不就是想说,我生得最像商芝芝嘛。房如碧手段使尽了,可皇帝偏偏只惦记她寡嫂,她弄了样奸情陷害她。商芝芝懦弱,不敢争也辩不清,一条白绫就归了西。这个事,你当宝贝似的压箱底捂着,可这在我们商家,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你不知道,到如今,她们还成日唏嘘当初不该将她嫁去房家,仍做着皇亲国戚的美梦。她们打发我上京,可不是为的外祖母病重,老人家去世的时候,她们还在忙着争采选呢!我的仇,也不用自己去报,她们恨死商绍了,往后啊,只会更恨,哈哈!小蕙蕙,我可不是商芝芝,谁伸手推我,我必要咬下她的爪子,反将人撕碎了才解恨!” 韦姝蕙的眼神死了,桑毓琇满意了,拍净了手,款款站起身,轻飘飘道:“弄吧,小心些,别轻易就断了气。时辰到了,再上鸩酒。相识一场,我不来送送,怎么对得起这份情谊呢?” 韦鸿停挑眉,揽着怀里的莒绣退出去。 莒绣出了院子,透了一口气,才道:“为了她们想要的,随意就摆布了她人的命运,这便是她们的能耐吗?” 韦鸿停抚抚她的肩头,轻声劝道:“不过是些妖魔鬼怪,不必理会。” 莒绣想起错乱人生的梅姐姐,还有佟云裳,桑姑娘,和险些就死掉的自己,叹息摇头。 韦鸿停送她上了轿子,捏捏她手心,道:“天快亮了,我们留在宫里不合适,先回去吧。” 莒绣了然地点头。 等出了宫,赶车人早早地等在大门外。 莒绣下轿,被他抱着上了车。 马车离皇宫远了,他才道:“韦家老祖宗虽是乞儿出身,却是个极有抱负之人。他趁乱丢火把烧营房,扰了军心,他使计谋诱开了城门,帮着太祖皇帝快速拿下京城,免了军民许多伤亡。太祖皇帝记着他的功劳,力排众议封了侯,但难免有人前排揎,人后说酸话的。那时,朝政不稳,四处都有效仿起义的‘勤王护驾军’。韦侯爷总是主动请缨,亲身上阵,据说身上伤累伤,疤痕交错,但换来了从此再无人攻讦。他的儿女,不说个个英杰,也有两三个称得上人物。再往后,一代不如一代。嫡支忙着享乐挥霍,旁支被排挤、冷落。眼看富贵到头,这才着了急,只是软下去的腰杆再挺不直,就把主意打到了女人身上。” 莒绣静静地听他说着韦家这段短暂的荣辱史,听他长叹了一声,接着道:“到这一代,本该另有生机的。我念书不成样子,拿秀才已是极限。但韦鸿景不是,他这人,自小有份痴性,过目成诵,念书不拘正道小道,目光开阔,触类旁通。他的才学,他的仁慈,将来能成就一代名臣也未可知。只是家里那些人目光短浅,将他推上了那条攀附之路。他曾以自尽抗诉,被救回来,韦鸿毅代他迎的亲,却也算数的。” 有个事,莒绣一直也没想明白,梅姐姐这半年那样痛苦,也在于此。因此,她趁势问道:“郡……那位既和韦鸿毅有情,为何又要狠心拆散了梅姐姐她们,造就这些孽缘?” “我与她不熟,不过,以我所得的消息来看,这人自视极高,想来只想嫁个风光的体面人物,先前自然看不上韦鸿毅那废物。后来受了冷落,便被有心图谋的他给勾搭上了。韦鸿毅恨死了韦鸿景,必是故意为之!” “这又是为何?对了,我记得谁同我说过,二夫人恨极了大房。” 韦鸿停亲亲她的美人尖,柔声道:“那年,两位夫人前后脚报的喜。二房先生产,老太太灌了大太太催产的药,再命产婆将已经滑出的孩子推回去,好让大房生的,名正言顺地成为嫡长孙。那位身子受损,从此再无生育!” 所以,韦鸿毅勾搭大嫂,是有预谋的! 同是亲孙子,老太太偏心大房,就要干出这样没人性的事,怪不得这个家会散。 -- 第217页 根子上就坏了! 韦鸿停接着道:“四老爷读书也尚可,家里却怕他翅膀硬了,将来压嫡房一头,干脆早早折断。韦鸿文(三)幼时也极聪慧,先生多夸了几句,就有人总挑他的错,三天两头被罚禁闭。折腾个三五年,他就丧了志,人也消沉寡言,不存在似的。老四……她们倒是捧着爱着,只是太过小心翼翼,幼时见鸟虫伤病都要哀叹一场。他头回参试,见隔壁抬出个暴毙的,就吓破了胆。韦鸿骉(五)的德性,你是知道。韦鸿源(六)你没见过,往后估计也见不上。他幼时摔伤了腿,大夫要敲断,重新正骨,她们不肯,愈合后,便一直高低脚。他性子孤僻,轻易不回来,便是回来了,也不肯见外人。韦鸿斌(七)资质平庸,夹缝里求生,倒说不上好或坏。韦鸿瀚(八)是大老爷在外头做的孽,对方有些来头,侯爷做主当嫡子养在大夫人身前。侯爷在的时候还好,如今……” 莒绣忍不住问道:“那八姑娘呢?” 韦鸿停扶着她下了马车,顺嘴答道:“是大夫人亲生。只是她对女孩,向来瞧不起,又早早盘算过,璇姐儿的年纪,前后两次采选都挨不上,便一直不上心。” 八姑娘未满十一,今年采选和四年后的采选都不够年龄,再往后又不合适了。 看,女孩刚出生,就被她们标上了价,多么可笑! 莒绣感慨万千,韦鸿停却在懊悔不该说得太多,怕吓到了她,忙道:“所以说,子嗣不在多,教好了,一个顶十个。教不好,家破人亡。” 莒绣点点头,不欲多说,待进了屋,柔声劝道:“天就要亮了,你抓紧歇一会。我守着,时辰到了就叫你,不会耽误的。” 韦鸿停揽着她进屋,哈哈笑道:“我的差事到此为止,王爷只是给我讨个恩典,不是任务,不要紧的!不过,娘子说得对,我得陪着你多歇一歇。朱老头喝了两坛,怕要睡到天黑去了,等他醒了,再让他过来给你扎针。” 成亲不过几个时辰,莒绣羞涩还在,但也记着为人妻的本分。两人一进内室,她便上前替他宽衣,他乐呵呵地享受,并不阻拦。 只是,莒绣拉开靠里那衣柜,皱眉道:“你的衣裳在哪?” 韦鸿停牵着她走到角落那只衣箱跟前,弯腰打开了。 莒绣蹲下身,抚过上边几件,心疼道:“我就一个身子,哪穿得了那么多件?有那些,一辈子也够了,正经该为你多做几身才是。” 韦鸿停陪着蹲下来,笑道:“果然是成亲了好,如今,有娘子疼我,替我做新衣裳咯!” 莒绣却不是顽笑,认识之初,他做着先生,衣服鞋袜,都是灰扑扑的旧货。如今也是,这箱子里,统共也没几身,可他为她花起银子来,眼都不眨。 他疼她,她也痛惜他。 韦鸿停逗趣过,老老实实道:“好娘子,咱们家,不艰难,银子够用。我只是……怕招惹麻烦,穿得素净,人也清静。这其中的好处,道不尽啊!” 莒绣忙道:“我也不爱那些,往后再不要添置了。” 韦鸿停哪里肯应,煞有介事道:“好莒绣,你穿戴那些,全是便宜了我。你看,你穿戴好,不过是在镜子里瞧一眼两眼。而我呢,随时随地看着,赏心悦目,办起事来,也是身心愉悦、事半功倍。因此,衣衫首饰,只要是好的,那是多多益善。” 莒绣觉着好似有哪儿不对,却辩无可辩,只好强行道:“那也不行,要做新的,就一起穿新的。你不做,我也不穿。” 韦鸿停一副惧内的模样,好言应道:“是是是,全听你的。我明日就做,如今我也穿着新衫呢,还是我娘子亲自做的,你看看。” 他先前那些,早扔了,衣箱里几套中衣,俱是出自莒绣之手。 莒绣伺候他洗漱过,换上了。 她让他去歇,他却黏着人,非要替她拆发梳洗涂药膏子。 莒绣口拙,他一番诡辩,她又败下阵,只好由着他去了。 喜床四处红艳艳的,铺上还有昨夜撒下的“枣生桂子”。 莒绣弯腰去收拾,韦鸿停从后方靠近,左手抱起她,右袖一拂,东西全归到了一角。 莒绣羞窘,挣扎着道:“我去收拾一下。” 韦鸿停轻轻将人放下,替她盖了被,手圈住了,不放她走,随口道:“明儿再收拾就成了。” “啊呀,我忘了冬儿!” 韦鸿停忙着亲她,含糊道:“在西厢安顿了。” 莒绣要躲他,又惦记上了另一个:“堇书,我是说云姑娘呢?她是个好的,原先……” 韦鸿停拉开她掩嘴的手,绵绵地吮了一口,这才退开,哑着声道:“她也好着呢,暂且住在后巷,往后问过她的意思,再看如何安置。好莒绣,我就亲亲,好不好?” 他这眼神,太灼热。 莒绣不好拒,也不敢迎,只得闭上了眼。 他果然放肆起来,亲过吻过,然后抱着人,隔着被子拍了拍,等平稳了气息才道:“莒绣,你还小,咱们再等等,等你大些了,再做真正的夫妻。” 莒绣不懂,如何才是真正的夫妻,她们拜过堂了,这还不算吗? 她想问,可更怕他像方才那样放肆,便贴着他肩窝,低低地嗯了一声。 韦鸿停想起老宅那方恶心人的帕子,猜他的姑娘在这事上,铁定是糊涂的,便趁火打劫,又搂着人狠狠地亲了几回。直闹到莒绣受不住了,用手隔开他。 -- 第218页 “快歇着吧。” “好,”韦鸿停闭目调息,又道,“往后咱们长长久久地这样,时时刻刻地待在一起。” 莒绣将被他压住的手翻转一点,他配合地握住了,牵到嘴边,轻轻一亲,柔声道:“睡吧,我在这里。” 两人这一觉,歇到了日中。 中途莒绣醒了一次,慌道:“该去给王妃请安了。” 韦鸿停眼都不睁,将人搂紧了,劝道:“不必,王爷这,没那些不人道的规矩。” 王爷黏着王妃,巴不得谁也不要去扰。 莒绣便安心伴着他到此刻才醒转。 两人要洗漱,韦鸿停并不叫人,亲自替她穿衣,又将这事过了明路:“我不喜有人在跟前,这院里没丫头。往后我在的时候,我伺候你,我不在,你就叫冬儿来。” 这……和她以前的所知所学不一样啊! 在她们陇乡,都是妇人天擦亮就起身,烧灶端水伺候男人。到了侯府,教规矩的老嬷嬷也是三句不离“男人是天”:女人的一切,都是为男人而生。 莒绣并不是天生的贵小姐,她做惯了活,又不好反驳他,只好尽力配合,两人一起收拾齐整了下地。 他掀帘出去,很快转身,拎进来一对盛着热水的桶,问她:“要不要洗个澡?” 莒绣摇头道:“不必。” 睡到晌午已是大大的罪过,哪敢再耽搁。 两人梳洗,帕子是他拧,莒绣只要净脸即可。 绕出屏风,她坐到镜子前,想随意挽个发。 他才拎了桶出去,净过手,又凑了上来,拿了银梳篦就上手。 莒绣忙道:“我自己来吧,我不懂男子发髻,你……” “我的容易。莒绣,你别动,我来练练手。” 莒绣见他一丝也不着急,横竖是劝不动的,便问他:“昨儿是怎么弄的?那眉那眼……都好看。” 韦鸿停笑道:“你先生也就这点本事了!不对,如今我是你夫君了。” 莒绣叫不出口,小声道:“叫先生更好。” “那行!”他对着镜子里多看了两眼,接着道,“脸上好了,今日画个不一样的,好不好?” 昨日的,她看不懂,就不多问这不一样是哪不一样了,只由着他来折腾。 他挽发的手法,不算熟练。莒绣透过镜子,看到有几次,他在尝试而不是肯定。 他就喜欢新奇玩意,随他玩去吧。 他虽手生,动作却利索,很快就挽好了。 她成了亲,他将头发全挽了上去,在头顶盘出一个螺髻。 他从这个大红的妆匣里,取出一顶金花冠,在髻上戴好,用簪子固定住,又替她取了耳坠,依次戴好。 他皱眉朝匣中其余部件瞟了一眼,随手拿了一枚弯弧状的,问道:“这是何物?” 莒绣笑答:“这是花钿。” 她朝头上某处点了点,他拿起这枚嵌红宝金花钿,小心地插在那处,随即皱眉道:“会不会太重?” 莒绣读懂了他的不满,附和道:“是有点儿。” 果然,他又将它卸下,也不再追问别的究竟做何用,专心取了烟墨和一支细笔替她描眉。 夜里那次,他用螺子黛淡淡几笔就描完,这一回,光左眉就描了三四十下。 他挡在了镜子前,莒绣看不见,越发好奇。 等他描过右眉,移开身子去取脂粉,莒绣看向镜中,惊讶道:“这眉,和我母亲的一样!” 眉毛根根分明,倘若不是自己的脸,她几乎要以为这是天生的好眉了。 韦鸿停看不出她是喜还是不喜,便问:“要改吗?” 莒绣摇头,浅笑道:“这样极好。” 她暗叹一声,想起如今俩人一体,便把心里话说了出来:“也不知她如今怎样了?” 韦鸿停忙道:“婚书那事,我不曾亲去,托了极可靠的人去办的,一并交代了县衙,多加关照。” 莒绣感动,笑道:“你想得这样周全,她必定是好的。” 他弓起手指,在她颊上亲昵的刮了刮,随即移开手,一面调粉妆,一面道:“不告而娶,是我对不住她老人家!等这边事一了,我就去负荆请罪。把媒人也捎上,横竖婚书我有了,只等她一句许可,咱们风风光光再办一次。” 莒绣忙道:“不要不要,已经办过了。何况,王爷王妃替咱们主持,再办的话,岂不是打了她们的脸?不妥不妥。” 她已经是他的妻,她不想再生变数,宁愿被指摘没有礼数,宁愿被母亲责怪。 “我会好好的,挑个好夫婿带回来给你看。” 这是临行前,她对母亲说的话,如今倒像是印证了那些似的。 他这样好,母亲不会责怪,只会欢喜吧! 王爷王妃都是豁达不世俗的人,不会在意这些。但他家的好娘子,懂事体贴,最怕给人添麻烦,那就暂且搁下吧,到时问过岳母大人再说。 “也好。”他一面替她涂脂粉一面道,“这胭脂颜色不够透,不如自己来做。得闲了,我替你研一些。” 莒绣含笑看他,忍不住调侃:“往后还是我自己来吧,你整日调脂弄粉,别人会笑话你的。” 韦鸿停用抹粉的妆笔点了点她鼻尖,笑道:“古有画眉之乐,如今我再添上几样,岂不新雅?” -- 第219页 他将笔头调转,用指尖刮了刮,嫌弃道:“这也不趁手,这还是外头最上乘的了,改日我去老院长那要几支好的来。” 莒绣想起朱大人那句“有你不开的铺子吗”,便问他:“老院长是管着女学那位吧,那个纸,如今在售卖吗?” 她羞红了脸,他却平平静静道:“嗯,工坊才弄起来,产的量少,先只在京城兜售,往后再往别处去。” 他听弦知音,抬眼问道:“娘子想开脂粉铺子?” 莒绣连忙摇头,急道:“我什么也不懂,我只会做点寻常些的针线……” 这话越说越虚,韦鸿停听得心疼,突发奇想道:“莒绣,你愿意去女学吗?挑些想学的课来上,不过……不要住宿,每日我接送。” 女学吗? 像她们那样,琴棋书画,什么都懂,出口成章,锦心绣口。 莒绣很想去的,可如今,她都成亲了! “不好吧,我只认得几个字,总不能……” 他笑道:“谁还不是从不会到会,你这样聪明,有什么能难倒你?” 他越夸,她越虚,愧道:“我虽十分用心,有些事,总也学不好。你教得那样好,我却画成了黑糊糊。文先生也教得好,可我……” 韦鸿停想起她那八张黑湖石,大笑了几声,才道:“那是我故意为难。嗐,当时我有些不耐,倒是耽误了你。” 莒绣大着胆子伸手圈了他的腰,贴着他胸膛道:“你是最好的先生!我有事,全是你照拂;我不会的,你悉心教导;下雨了,你把伞让给了我,自己淋雨。那时我……” 那些情意,她不好意思说出口。 他意会到了,并不为难,接口道:“好娘子,你退回那二十两,我以为……” “以为什么?” 他笑而不答,趁势俯首亲了亲她。 第89章 两人黏黏糊糊,便有些拖拉。等用过午膳,已是未初。 烈日当头,要不是事赶,还真不该这会子出门。 韦鸿停和门外候着的人交代了几句,回房翻出顶帷帽替她戴上。 妇人不好抛头露面,这是要外出了? 莒绣正要问这是要去哪儿,就听他道:“日头晒,我们要赶几里路。这个虽丑,胜在有些用处,能遮阳,也防尘。” 这是莒绣头一回戴这个,怪新奇的,由着他安排自己。 依旧是坐轿出院子,到了甬道再上马车。 莒绣道:“既住在这,好赖和府里交代一声吧。” 韦鸿停替她掀起马车帘,挂上一角,让她自在地坐着,也方便看外边情景。 “无碍,王府的规矩,从来都是各行各事,互不打扰。只是……我想着,将来还是住自己的宅子更便利。” 莒绣点点头,道:“也好。京城舍贵,有三五间便使得,旧些也无妨。” 韦鸿停点点她荷包,笑道:“先去讨个账,再出城做点儿事。” “好!” 生意上的往来,他没明说她不该去,她又戴着帷帽,想来那是无妨的。 马车赶出去一段,停了。街上人多,她不让他抱,他便扶着她下车来。 这是一处铺子所在,只是这铺子大得惊人,足有寻常铺子四五倍大。门口间错侍立着四个昂首挺胸的护卫,还有一位青衫的中年男子候在那,见了韦鸿停便道:“韦爷,里边请。” 韦鸿停朝他拱拱手,随即牵起身后有些窘迫的莒绣,笑着介绍:“这是我爱妻。” 旁人都是拙荆贱内地叫,他这一说,那青山男子便捋着胡须大笑,随即朝莒绣拱拱手,客气道:“夫人,请。” 莒绣不知该说些什么,强行镇定,预备福一礼。 她怕失礼落了他面子,他却不待她矮身下去,已将她搀住,揽着往里边去。 跨进来,四面贴墙是一溜的紫檀柜子,密密麻麻都是带锁的抽屉。里边稍留些空当走动,接着又是一排背对着外头的柜子,这些柜台上方,竖着婴儿臂粗的柱子。 大堂中央那枚比人还高的木雕铜钱告诉莒绣:这应当是个大钱庄。 韦鸿停脚下不停,跟着那人往内室去。 青衫男子腰间别着一个很大的铜环,上边挂着不计其数的钥匙。他却不必细看,随手就摸到了正确的那一把,用它开了内室的门。 三人走进去。 这内室布置与寻常人家的待客厅无异,只是多了些人:有侍立的护卫,还有跪着的四人并一个站着的小孩。 莒绣随意一瞟,便认出了右前方那一个。 青衫男子引着他们到厅前入座,随即有人砌了茶送上。 跪着的几人,早熬得没了神气,一见了人来,比见了亲爹还激动,抬头就要哀求。 “官爷,饶了我们吧。” “是啊是啊,老爷,我们冤呐。” “我们是武安侯府的,几辈子都在里边当差,侯府能替咱们担保的。” “老爷明鉴,那银子,真是我们……怎么是你?” 莒绣撇开眼,专心饮茶,并不搭理煞白了脸的阎婆子。 韦鸿停一抬眼,便有竹木片扇到了阎婆子脸上。那侍卫打了人,又训道:“眼往哪儿看?老实些!” 阎婆子捂着脸,慌慌张张将头又垂了下去。她脑子转得飞快,指着莒绣急道:“官老爷,那银票真不是我偷的,是这蹄子,是她偷拿的。她姑母是我干女儿,她跟我套近乎,再拿银子陷害我。全是她干的,不干我们家的事啊!青天大老爷,啊……” -- 第220页 这回她不捂脸了,双手捂住刚丢了一片上唇的嘴,嚎叫了一声,又忌惮地改了闷哼。 青衫男子皱眉道:“方才还嘴硬,这会倒是痛快地认了罪,如此也好,就一家子去牢里团聚吧。韦爷,你看……如何?” 阎婆子是可恨! 莒绣视线落到最后排那孩子身上。 这女娃娃三四岁的年纪,因为害怕,紧紧地贴着母亲,大眼惶恐地看着堂前的她们。 莒绣不忍,扭头看向他。韦鸿停便道:“罪不及无辜,拿了几个主谋便是。那银子,经了他们的手,脏了,你替我捐去书院吧。” 那年轻娘子泪眼婆娑地紧紧地搂住了孩子,阎婆子和她身侧的老头却急得喊的喊,呜呜的呜呜。 两张老脸,涕泪横流,又丑又恶心,哪有人理会她们。 韦鸿停牵着莒绣往外走,阎婆子突然拽拽她男人的胳膊,呜呜一阵。她男人听明白了,急急地跪行,大声唤道:“张姑娘,我家婆子,是你姑妈的干娘,也算是你姑婆。她人老糊涂,先前对姑娘严苛了些,心里却是一直惦记着的。” 莒绣听到这些鬼话就恶心,脚下不停。 那人又加码,焦急地道:“张草儿的东西,全在我们家,只要姑娘替咱们求个情,就……你瞧,这是你姑妈的簪子,这是你姑妈的衫子。” 这老头毫不避讳地转身去扯儿媳身上的廉价首饰和衣衫。 这就是“哭几个月”的干亲情谊! 莒绣没回头,只咬牙道:“拔了他的牙!” 韦鸿停大笑道:“正该如此!两个老不修的混账,留着尖牙利齿做什么!” 他朝后使了个眼色,便有人将老头扒开,捂了嘴往后院拖去。 那媳妇子脱了身,见无人折腾她们,抱起孩子,慌慌张张地跟上来。 阎婆子的好儿子,却左看右看,不知所措。 连妻儿都不知道护着,这样的废物留着也无用。韦鸿停一个眼色,这位也被拖下去了。 那年轻媳妇一直保持着距离跟紧了她们,莒绣上马车时,扭身看见她头上的木簪已朽,身上的衣衫破旧,便停下来问她:“你是她儿媳?不是说她还有个孙子吗。” 年轻媳妇揽着孩子跪地磕头,颤着声道:“多谢贵人高抬贵手。奶……张氏和那孩子在有富巷的宅子里,等着……” “噢?那你怎么来了这?” 她抖得筛糠似的,又伏地一拜,再道:“奴婢本是她家侍候的,他……他强占了我,我生了青草,她们看不上,便将我们赶了出去。青草病了,寻医问药不便宜。我替人浆洗衣裳,不过勉强糊口,攒不下银子,就来求人。四处寻不见,先前撞上了,碰巧老爷拿人,就……就一块来了这。” 青草? 莒绣看向那孩子,果然面色黄蜡,衣衫褴褛,脚上赤着,瘦得空空荡荡。她心头一软,垂头去摸荷包,一直站在车旁未上来的韦鸿停抬手止了,朝赶车人示意。 赶车人便跳下马车,掏出几粒碎银,递到那媳妇子跟前,道:“喏,拿去,给孩子置办几身衣裳。至于那病,你拿着银子也未必能看好她。我给你指条出路,也是巧了,就在有富巷的前边,沿着东墙往北走半里就到。你将她送进庆山侧堂,那儿自有人替她医治。” 那媳妇子接过银子,本欢欢喜喜的往身上藏,一听这话,又慌手慌脚把银子掏了出来,哀求道:“官爷,我不卖孩子。她还小,又笨拙,做不得大用的。官爷,我求求您,您行行好!” 赶车人哭笑不得,解释道:“我可不是牙子!我说的那地儿,是庆山书院办的育婴堂,你白日要做工,哪里顾得上她?不如送去那,有人管着她吃喝,也有别的孩子作伴一处玩耍。等你下了工,再去接她,岂不两便?你放心,那儿一应开支,全由我们王府包揽,不收你一个铜子。你不认得我,楚王的名号,总是听过的吧?” 莒绣听得心动,跟着劝道:“嫂子若不放心,就先去看看吧。” 要真有那样的地方,该多好啊! 那媳妇子愣愣地起身,恍恍惚惚地揽着孩子往北边去了。 韦鸿停终于迈上来,陪着她钻进马车里。 莒绣叹道:“韦家看着轰轰烈烈,可老宅那些族亲,日子却是清苦的多。我见过几个孩子,到了入学的年纪,连件体面的衣裳都没有,还在泥塘那混赖着玩。” 韦鸿停笑道:“你和我想到一块去了。银子我有,扶持的心也有,只是此前我没拿定主意,究竟要不要拿回我的东西,如今我弃都弃了,也不必藏着掖着。我打发了跟我的人,回老宅与几个好说话的长辈商议,恢复族学,也不必到那人跟前乞讨,一应开支,全由我们出。娘子,你看如何?” 他说得那样轻松,几万两银子,方才随口就捐了,那自然是支应得开来的。 莒绣点头,只是想到糟心的那两位,便轻松不起来。 韦鸿停忙道:“那位风邪入侵,如今涎水横流,便溺难控,早晚的事了。” 莒绣仰头去看他,他神色自若道:“是好事!钰哥儿再聪慧,也难在一夜成事。到那时,再挑个德高望重的长辈来当这族长,我们行事更便宜。” 莒绣回握他的手,点头道:“也对。” 韦鸿停还能不懂她的心思,笑道:“我没什么可难过的。他这病,只怕还与我有些干系。我不觉愧疚,像他那样的人,早些死了,才算造化。那女人逼死了人,我这祖父,手下的冤魂只会更多!” -- 第221页 “先前那事,为何……西府的人又帮着压了下去呢?” “一是怕坏了韦氏名声,丢了桑毓琇这一大注,二是那女人手里,还拿着些她们的把柄。” “这些事,你是怎么想的?” “时候到了,就收拾了。” 韦鸿停摘了扇子,一下一下地替她扇着。莒绣去摸他的手,果然,外边日头这么烈,他却通体沁凉。 既提到了桑毓琇,他怕她多想,主动交代:“那位投诚前,和我说,你有她的把柄。” “谁?” “宫里那个。” “桑姑娘?她是这样说的吗,她怎么知道你和我……”莒绣仔细回想着过往,其实她和桑姑娘来往,还真就两三回,绝无可能主动提及。 韦鸿停提点她:“上房的丫头们,各有心思。马家用三千两就拿下一个木樨,只是人又被桑毓琇反拿住了。兴许是你梅姐姐到上房提及我们的事,让她猜到了。” 莒绣心想:桑姑娘是那样厉害的人啊!那她留在宫里,应当能自保吧。 他看着她,她恍然想起他提的那事,小声道:“我和她只说过两三回话,要说把柄……” “她那样的人,滴水不漏,兴许就是诈我。我当时顾不上多想,恰好用得上,就没去求证了。” 莒绣摇头道:“她说的把柄可能是这个。” 她朝他比了个四,又道:“才听她说,她的意外是那几位有意为之,那就难怪碰巧是这些人救了她。只是不知在南边又牵扯了些什么,总之,她说她和那位,胜似嫡亲。先生,都是女孩家,我觉着她……她是有些……” 韦鸿停心知她不爱随意道人是非的性子,便笑道:“随她去吧,有不有,也没什么要紧的。” 莒绣点头,主动抓着他的手,问道:“我们这是要去哪?” 方才已经过了城门,马车不仅没停,还挥鞭加了速。 “给你下毒的人,找着了。一会你认一认,你放心,他看不见你的。” 莒绣想起那时的痛和恶心,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他停了扇子,将人搂过来,贴近了,再接着扇,嘴上哄道:“我在这,莒绣,我在这。” 莒绣听着他的声音,渐渐安下心。 马车出了城,又行了两刻钟才停。 马车外是一处两进的旧宅子,守门的仆从帮着牵了马绳在树上拴好。 赶车人先跳下来,蹲在门口的桃树下。他摸出水囊饮了几口,重挂回腰上,扭头问韦鸿停:“韦爷,几时回去?” 韦鸿停跳下车,反身再接莒绣,随口道:“要不了多久。” 赶车人便懒得进去,席地而坐,拔了根草,叼在嘴上,和守门人天南海北扯起来。 韦鸿停牵着莒绣往里去。 这宅子又旧又小,人也不多,除了守门人,再往里,院子里无人,他沿着廊道领她去了后院。 后院门一推开,一股霉味袭来。 两人走到最东边那一间的门口,他在门上叩了三长两短共五下。 门开了,一个五官生动,浑身透着机灵劲的年轻男子笑着往里引,“可算来了,费了我许多功夫,就等这一刻了。” 他一面说,一面掀起了地上的一块板,一条暗道露了出来。 暗道很窄,韦鸿停在前,手往后牵着莒绣。 走下去十七八步,下边豁然开朗。中间一个大坑,四角上各有一条细沟,像是个聚水的池子。 坑中瘫着一人,上回的蒙了下半张脸,这个蒙着眼。莒绣盯着他,从头到脚仔细瞧准了,拉拉韦鸿停的手,肯定地点了头。 韦鸿停往前一步,完全遮掩了她,对坑中人道:“童兴丰,是谁支使的你?” 铜坎精听到这个声,动弹了两下,同时发出了痛苦的呻吟,随后答的话却很硬:“谁能支使我?哼,还有什么招数,只管冲我来便是。” 他要不说这话还好,后头这句,显然是维护着谁。 他在道上的风评很差,这样的人,嘴紧自然不是为讲道义。性命攸关,自然也不是为的钱财。 韦鸿停朝十一使了个眼色,十一兴奋道:“好嘞,您瞧好了。” 他跳着去开启机关,又提醒坑中人:“好好的名字不用,非要叫个耗子名。你也算个人物,如今,我们成全你,帮你号令子民,成就你的鼠王之名。” 莒绣被他遮挡,眼不能见,因耳朵恢复了些,听得见数不清的吱吱声和细细碎碎的移动声。 她紧紧地贴着他后背,听到那人惊慌又愤怒地发泄,间或有老鼠的惨叫,但更多的声音来自那毒人。 她悄悄伸出去瞧,才瞥见一眼,又立刻缩了回来。 前边的他,反过身子,将她捂在怀里。 铜坎精再厉害,也只有双手双脚,何况被抓来时已被重创。他垂死挣扎一番,到最后,只能蜷缩了,任由数百的耗子争着挤着啃咬。 十一没等来他的求饶和招供,失望道:“这混蛋怕是早存了死志,爷,我再去查查。” 韦鸿停护着莒绣往外走,拦着她不再往那头看。 “不必了,我知道是谁。” 十一点头,随即又想起个乐子,邀功道:“下回,咱们换长虫吧,那才有意思呢。哈哈,又缠又咬……” 爷冷眼看了过来,他立刻闭了嘴。 -- 第222页 第90章 两人重回马车上,都是沉默的。 韦鸿停有些懊悔不该带她来看这血腥残酷场面,她和他,毕竟是不同的。倘若她惊恐生怖,从此不与他亲近了,那又该如何是好? 他小心道:“娘子,那些……江湖中的事,都是如此……” 面对心爱之人,关切则乱,许多本该理直气壮说出来的话,变得敏感而不光彩起来。 莒绣收了心事,抬头去看他,满腹心酸道:“那些年,你在外头,是不是就像妹妹看的书里边一样,处处凶险?” 原来是为这个。 韦鸿停大喜,接话道:“正是如此,总有像他这样心狠手辣的人使阴招,难免……” 她快要掉泪了,他忙改口道:“你不要担心,只受过些小伤,都无碍。” 她伸手去扒他袖子,他主动掀开,让她查看。 莒绣将他两只手臂都仔细看过。 还好,四处平整,只在左小臂外侧,留有一处细细的淡红印迹,像是被什么利刃划过。 她在这处来回抚了两三遍,含泪问他:“还疼不疼了?” 韦鸿停心痒痒,在她颊上亲一亲,柔声道:“有你疼我,我就不疼了。” 他眼里深情款款,莒绣羞得撇开脸,小声道:“别蹭掉了胭脂。” 他哈哈大笑,哄道:“不要紧,我吃掉的,我再给你补上。” 这人! 娘子是个羞娘子,他不敢逗狠了,笑过,又主动转到了别的事上,仔细和她商量:“佟云裳明日出殡,死者为大,韦家的事要处理,也会在这之后。宫里的消息,暂且封严实了。明日,你要去送她一程吗?” 莒绣没有迟疑就点了头。 韦鸿停便道:“也好。你不用不自在,我们的亲事合情合理。你给我的婚书,我仔细填写了,也去官府过了明路。拜堂的事,王妃会帮咱们放消息出去。你是我的妻,这事是光明正大的,虽然仓促了些,但也不与她们相干。谁要说嘴,有我呢!” “好!”莒绣笑着看他,随即想到一事,便拿来同他商量,“我的包袱里,有一匣金叶子,是她临终留给我的。这个,我不能要,想留给鸾儿小姐,只是,寻不到好时机。” 韦鸿停略一想,劝道:“她的东西,势必都留给了孩子。三房上边还有那两位,眼下并不缺钱使。仓促给了她,难保不被人算计,倒不如再等等,等用得上了,再给她。” 莒绣讶然,抬头问他:“你的意思是……他很快就会再娶,还是会抄家?” 倘若韦府抄家,他们是不是也要算在内,韦家那些无辜的人,又该怎么办? 韦鸿停安抚道:“不会如此,有些事,皇家想要遮掩。那位多半是报个暴毙,简葬是讯号。如此,外边的人知情后,会冷着他们,里边的人也懂得收敛。三老爷政务上有些小弊端,随便寻几个错处,革职查办,待丁忧过后,再无起复可能。大老爷、二老爷本就是废物,如今家底精穷,分家在即。我过继到了旁支,和他们的关系就远了,逢大事上略来往一下即可。至于三房那毒妇,桑毓琇揽了过去,不必咱们出手。莒绣,要是你想亲自报仇,我们来也可。” 莒绣连忙摇头,小声道:“不必。我……方才你说知道下毒的幕后主使,那个人,是她指使的吗?” 她实在不明白,韦鸿腾那莫名其妙的衷情,为何会让三太太恨自己到入骨? 她手心是热的,韦鸿停掀开车窗上的小帘,再摸了扇子,不紧不慢地替她扇着。 “不是她,她有筹划,却请不到铜坎精这样的人物。” 莒绣心里有猜想,却不愿意说出来。 韦鸿停俯首亲亲她鬓角,接着道:“是方书音!当年皇上亲自举荐的方浩,也是查过底细的,王爷便放心用了几年。外边那些事,那些消息册子,为方便人办事,都是允许自己人查阅的。” 莒绣急道:“怪不得方姑娘那,有宫里人员增减的册子!” 韦鸿停皱眉,随即了然道:“原以为不过是偷记了些用得上的消息,如此看来,只怕还抄录了不少。王爷一贯用人不疑,用上手了,再没人盯梢。这父女两个,便放肆了些。” “你和她……她父亲,有提过……亲事吗?” 韦鸿停立刻道:“没有的事。莒绣,你我都不是三心二意之人,你不要那样去想。你从来没有挡过谁的路!她们父女俩个,先前惦记的,只怕是世子。世子有了意中人,她们这才退而求其次地想到了别处。” 他这样肯定,莒绣再不疑的,只是心里发颤。 那时,她初来乍到,战战兢兢。美绣不懂事,余者疏离,唯有这个人,不世俗,待她亲近。她是真心将她当做和善人在交好,甚至在心里,悄悄将她当做了密友。 方书音不是她表现出来的那样超尘脱俗,她瞧不起范姑娘她们为婚事努力,自己何尝不是把婚事当成买卖在算计! 那时她大概丝毫没把处处不如人的自己看在眼里,无意间说了些真心话。她在不知情时,明确地表达过,她觉得世子可取,而先生无家资,不够格。由此可见,她并非因爱生恨,而是纯粹地在比较过后,想要掠夺这宗有利可图的婚事。 女孩家,争风吃醋,说几句酸话,甚至推搡两下,都在情理之中。但莒绣此生,从未听说过,倘若不如自己的意,就要下毒害人的事。明明是她找来的毒,偏偏那时候,她从梁上跳下来,还要假惺惺地道“你也算有条出路”! -- 第223页 “我可不想手头沾血,将来说不清。她死在暴乱中,和死在你手里,是两码事!先生,这些话,是那会,她对她身边的翠翠说的。”莒绣流着泪复述了这几句。 韦鸿停心疼道:“那就是个贱人,我绝不会便宜了她!” 莒绣联想他前边那些话,收了难过,劝道:“我虽恨她,但若是报仇会牵累了别的,那就不必了。我如今是好的,我们也是好的,我舍不得被她破坏了。” 韦鸿停片刻间已有了主意,没有应承这话,只道:“回了王府,也该叫世子来见见你了。” 这话有些不对,莒绣便道:“是该去拜见了。” 世子是未来的楚王,他们既依附于王府,自然该主动去。 韦鸿停笑道:“你是他师母,自然该他来见你。你放心,王爷和王妃不讲究那些贵人一等的臭规矩!” 莒绣忐忑地应了。 韦鸿停又道:“梦榆姑姑和你说过他混账的事吧,你别担心,褚敇虽然莽撞了些,却也有自己的讲究,不是个胡乱来的。” 莒绣心里踏实了些。 回了王府,马车送到院子门口,两人下车,走路回房。莒绣这才留意到,这院子无匾,便问他:“怎么没有名字?” 韦鸿停道:“我是个粗人,那些文雅,讲究不来。这院子,就叫东南院。” 莒绣抿嘴笑,他在韦府住的那小院子,是东院,在这,是东南院,这倒是简单易记。 “这样才好。” 韦鸿停也笑,对守在院门口的门子小声说了几句,门子飞快去了。 两人回了房,才换过衣裳,就听院里有人传唤道:“世子来了”。 韦鸿停牵着她出来,又道了一遍:“不必拘谨。” 褚敇大步流星进了院子,远远瞧见师傅和站在他身侧的女子,皱眉道:“师傅,她的名号是……我怎么不知江湖上还有这号人物?” 莒绣心道:他怕是误会我是习武之人了。 韦鸿停冷声回道:“你的礼数呢?这是你师娘,你难道不知?” 褚敇又多瞧了两眼,这才道:“打不过我的,我可不认。” 莒绣愁了,她虽不是娇滴滴的,可了不得是比那些高门姑娘多点儿力气,打赢男子是绝不可能的,何况世子还是个学过武的。 韦鸿停却张口道:“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莒绣心惊,褚敇大喜,听声就出了手,飞快朝这边袭来。 韦鸿停右手抱起妻子,左手不慌不忙格挡,三招之后,一个侧身便攻到了他肩后。 褚敇趔趄一步,卸了力道站稳,转身对着两人,拱手恭敬道:“褚敇拜见师娘!” 莒绣惊讶——这也行? 世子与她年纪相仿,又是那样的尊贵身份。莒绣不好回应,这一愣神的功夫,韦鸿停已经揽着她往里去,并招呼身后的褚敇道:“我有个事要办,我看呐,你是最合适的人选。” 褚敇兴奋道:“师傅快说,我正闲着呢。” 韦鸿停等莒绣坐好了,再自行坐下,随手示意褚敇也坐。 莒绣总算找到点能做的事了,她拿起桌上的茶壶,取了茶盅要倒,又被他抢了去。 第一杯是她,第二是他,第三杯才是世子。 褚敇丝毫不在意这些,接过茶,胡乱饮了两口,放下茶盅,心急催道:“师傅,你还没说是什么事呢?我先说好,不能是山泡子。我的娘喂,再让我领一回她,也不用我爹出手,我吊死自己算了。” 韦鸿停笑道:“没那么麻烦。前两日,你师娘和方书音争执了几句,那是个心思狭隘的。你师娘心里不安,不想得罪了人,就想着要去致个歉。我呢……” 他状似为难地吸了口气,皱了下眉。 褚敇立刻道:“方书音是谁?等等,可是方浩家那个?” 他见师傅点了头,而师娘一脸为难,便拍着胸脯道:“师娘这样好,那必定全是那人的错。师傅,你放心,晚些我就让她给师娘跪着认错。” 韦鸿停笑着点头,赞许道:“你办事,我放心。对了,你的事,如何了?” 褚敇撇撇嘴,丧气道:“她说我就是命好,投生在了好人家,别的事上,那是一无是处。师傅,我觉着没意思!过几年,我玩够了,就做和尚去。” 莒绣听得忧心,她夫君却丝毫不急,只缓缓道:“做和尚也好,少了纷扰和往来,日子清静。无酒无肉,饮食清淡,延年益寿。不过,你要早些练练跪坐,到时候也好有个准备。我听人说,早殿二堂,晚殿三堂,如今都精简了些。只要经书都背下了,那寻常日子,半个多时辰即可。逢佛诞佛节,那就要辛苦些。” 褚敇一听,两眼无光,立即改了口,甩着头道:“算了算了,我六根未净,家里还有幼妹要照看,等老了再说。” 师傅张嘴欲言,他立刻起身,飞快道:“师傅,我新收了些画,都放在招摇山。你和师娘一会就过去看看吧。” 他说这话时,眉眼飞扬,说完起身就走。 韦鸿停也起了身,并不是送人,而是推着娘子进屋里换衣裳。 新婚要穿红,但红也有许多种。 他换回了喜服,替她重新挑了件大红织金妆花云鹭纱衣换上。 金花冠换下来,改戴金镶红宝的莲花冠,先前嫌弃的镶宝花钿也戴上,若不是莒绣阻拦,他还要插一把簪子上去。 -- 第224页 莒绣笑着摇头道:“先生,我不觉着自己不如她了。我不想和那样的人比,不值当。” 他笑着亲亲她,点头应道:“总是你想得最通透。” 方书音此刻正窝在干娘怀里腻歪。 母亲太爱说教,每回她做点什么,爹护着,娘却要砸来一堆那些刻板的规矩道理,听得人烦腻。所以,昨儿办完事,她一是为了日后有说辞,二是不想被母亲缠上,特意躲在干娘这。 秦夫人也乐得有她陪着。夫君公务忙,闲了还有四五个妖精勾着,无事不会登她的门。亲生的儿子被父亲教得死板,庶出的几个,她看见了来气,唯有干女儿最合她性情。书音和自己,比和她母亲还亲近,她当然最疼她! 外头丫头来报:“方夫人传了口信,让姑娘即刻回去。” 方书音抱着干娘胳膊轻晃,娇道:“干娘救我!我离了那府,我娘必要以失礼为由,念我个满头包。” 秦夫人心疼道:“道士念经吵得慌,白事又晦气,那又不是你至亲长辈,没那个必要时时守着。不过是一门子远亲,吊过孝就成了,哪里就失礼了?你母亲也太迂腐了些,不去不去,你就在干娘这,有我呢。” 丫头忙道:“禀夫人,方夫人说是王府派人送了帖子,请姑娘去坐坐。” 方书音眉一挑,笑着问她:“是谁下的贴?” 丫头有些为难,秦夫人便嗔骂:“这有什么不能说的?小姐又不是外人,她问你,你知道的就答。” 丫头垂头,小声道:“说是世子,急着要见。” 方书音垂眸,等着干娘发话。 秦夫人却皱眉道:“我听你干爹说,王爷急着回来处理宗要紧事。这节骨眼上,他叫你去做什么?要不,我替你回了吧。我是长辈,我回个贴过去,就说我身上不好,你陪着我,走不开,改日再去给王妃请安。” 秦夫人觉着那位世子无礼,哪有这样大刺刺邀个姑娘家立刻去见的,又是这个时辰。便是他对书音有意,也不该这样召之即来,到底不尊重,将来难免有人说嘴。 方书音心里焦急,忙道:“干娘,万不可如此。干娘身上好好的,我不要犯这样的忌讳,若干娘将来哪儿不好,书音如何能安?” 秦夫人并不信这些,但她信书音的孝顺之心,笑着拍拍她的手,道:“那我让家里几个陪着你去。” 方书音哪里肯,又道:“干爹和王爷政见不同,倘若妹妹们陪着去,难免有人胡乱揣测。如今干爹正得重用,书音怎么好给他添麻烦。” 秦夫人心爱她,正是因这样的贴心懂事,。她将方书音搂进怀里,感慨道:“那你仔细些。你是个好孩子,将来必有大造化。你放心,干娘跟前没个知冷热的,唯有你最合意。我那些宝贝,都攒着,到时全拿来给你添妆!” 方书音抱着她的腰,腻到她怀里羞臊了一阵,然后急匆匆地回去换了衣裳,赶去王府。 方书音见过褚敇两回,只是那两回,他眼珠子朝天,眼风都不曾分她一丝。 她爹替王爷办差,她也是立过功的,可惜这人对这些事不屑一顾,偏偏在个尼姑身上费心思。 方书音不服,也无奈。楚王这一家子,从来不是任人摆布的性子。 她死了心,这才看到韦鸿停身上。 眼下,褚敇突然主动叫了她去,难道是爹帮着提了她? 不管褚敇如今是怎么想的,能见一次,就是个机会。褚敇是个荒诞不俗的,她和范雅庭那种临时装一装相不同,打小就不从寻常教养路,和那些庸脂俗粉比起来,肯定是特别的。 她只要顺着他的意思,表现得不落俗套即可,等他起了兴致,再徐徐图之,不怕到不了手。 方书音信心满满地摘了首饰,单留了一个简简单单的螳螂捕蝉簪,和一对钿金虫丁香,身上的长衫解下来,改换干净利索的短衫。 王府不仅送了贴,还派了马车来接,很是看重的样子。 方书音不敢多耽搁,方夫人千言万语,化做一句叮嘱:“别得罪人,也别委屈了自个。” 方书音不耐地匆匆点头,丢下她,上了马车。 马车比她还急,很快就赶到了王府,一路不停地直接进了王府侧门。 方书音心里欢喜:难道他从别人那听到了些关于自己的事迹,迫不及待要见人? 到了一处院子,马车终于停了。 方书音没踩马凳,爽利地直接跳了下来。她抬头看到院上匾额,自得地笑了——《山海经》?她翻得滚瓜烂熟,再不怕接不上话。 一个小厮模样的人引着她往前去,“方小姐,世子在里边等着,这边请。” 小厮迎女宾客,这在外人看来是失礼,方书音却觉这样正好,世子怎么会喜欢那些抓着小节计较的无知妇人! 小厮将她领到一处屋子门口,便站定不进去了。他束着手,目不斜视道:“方小姐,世子在里边礼佛。这要紧的地儿,我们进去不得,您请!” 方书音笑着拱拱手,迈大步进去了。 帖子请来的,自然不是诓人。 褚敇背着手站在屋中,仰头看着佛龛。 方书音上前,拱手道:“方家书音,见过世子。” 褚敇转身,上下打量了两眼,挑眉笑道:“果然是个不一样的!” 方书音暗喜,主动道:“世子也是个不一样的,有幸得见,相见恨晚。” -- 第225页 她等着他问为何,他却甩袖坐下,自顾自倒了一盏茶,垂眸道:“你父亲替我家办事,那你必定知道我先前的事。我呢,空有一颗向佛的心,又为世俗不容,可惜了,可惜了!” 他摇着头,连叹了两声。 方书音大喜,想来必是那尼姑给了他没脸,伤了他颜面。王妃劝他再挑挑,兴许还因那次露脸留了印象,便提及了自己。 果然,褚敇叹过,扭头问她:“你……” 他皱眉,指指佛像,又收回手指,点点自己额头,像在为难该说什么。 方书音善解人意道:“佛法无边,佛偈高深,非我能及。我只是想着,佛教我们行善,这却是再正确不过的。风尘碌碌过,佛祖挂心间。” 褚敇心里不耐,随口道:“我听人说,僧人做功课,少则半个时辰,多则几个时辰,却不知……” 这是考验,也是机遇! 方书音快步走到佛龛前,为表诚意,也不寻蒲团,双膝砰一声落地,道一声阿弥陀佛,然后闭目念起佛经来。 褚敇在她身后拊掌称赞。 方书音便知这一步走得极好,念经的声,越发地大。 褚敇听得瞌睡,坐下来,撑着脑袋小憩。等他醒转时,听她嗓音已经干哑,估摸着时辰不早了,便站起身,拍了拍手掌。 方书音只当他是赞扬,虽喉间灼痛,仍勉励高扬了声,接着诵下去。 “刷”一声,面前的佛龛居然分作了两半,并迅速分开。 方书音睁眼,正好看到了面前一丈余远,她以为已死掉的人,正言笑晏晏地和韦鸿停站在一幅挂画前,两人亲昵地说着什么。 她看到了她们,她们也看到了她。 她盯着她们不放,她们却不过是随意一瞥,又回头接着赏画。 方书音不是个蠢的,到此刻哪有不明白的。 她咬着牙,眼和对面那双人的衣着一样红! 怎么会是这样的? 怎么会? 愤怒过后,她更想知道此刻如何收场,因为该死的褚敇在她身后,无赖地哈哈大笑。 爹呢?爹在王爷跟前有几分颜面,这混账常惹了王爷生气,挨罚挨打。对了,我找爹,哭诉他捉弄羞辱我,让王爷去罚他,如此,我的脸面,就圆回来了。 方书音脑子转得飞快,抬手就去摸袖中藏着的避蚊丹,手指来回摸索,什么也没有! 身后褚敇嗤笑道:“方书音,还没跪够吗?我师娘大度,不想要你这样的恶心人折她的寿,所以,滚吧!” 方书音想起身,可一个时辰跪下来,便是习过武的康健身子,此刻也不听使唤。 她不得不以手撑地,狼狈地翻爬起来。 褚敇摸摸眉毛,撇嘴道:“别说我为难你,我呢,要娶个比我厉害的。你要是能打过我,那我就给你个机会。” 方书音常得师傅夸赞,与人对打,从无败绩。她对自己的功夫,一向自得。 她知道这人混账,但混账的人,素来不讲寻常人讲的道理。她只要打赢了他,哪怕不一定能嫁,也势必会给他留下印象。何况,打趴了他,还能出口气,为方才的事找回些颜面。一举几得的事,她哪里忍得住,忍着痛,小跑上前出了招。 褚敇笑着提起铜壶应对过去,方书音的手刃插在硬物上,痛得钻心,但她不能认输,既他能以物格挡,那她自有应对。 她假意防御,收回手摸向腰带,才将银镖拢到手心,便听褚敇大喊:“有刺客!” 银镖才离了手,就被人射落。房顶屋外接连有人冒出,一眨眼的功夫就蹿出来六七人,踢的,踹的,拳击的,就这一声之间,方书音身上各处都疼,其中一个莽汉子,毫无怜香惜玉之心,用膝盖下死力按着她脑袋压在地上。 方书音自六岁后,还是第一次流泪。 她忘了这些人的凶悍,唯记得那透开的墙那头,还站着一个乡下来的张莒绣! 第91章 方书音羞愤地闭上眼,被人反剪了拎起来。此刻她再不想着要和别的女人不一样,只求着他们看在她是女人的份上,能轻柔些。 可恨那褚敇在旁边指点:“这是个侠女,历来不拘小节,你畏手畏脚做什么!” 果然,绑人的那位用力一拉,方书音就觉手腕被勒得像要断了似的。 求你饶了我吧。 你不能这样待我,我父亲知道了,必要告到王爷跟前去的。 此仇不共戴天,我一定会加倍奉还! 她胡乱地想着该如何,她想哀求,想震慑,想要挟,可一个字也说不出——有人扯了条令她作呕的臭汗巾子,胡乱地塞在了她嘴里。 他们拖着她往外走,那人……那两人始终没说什么。 哼! 姐妹情谊呢? 师徒恩义呢? 父亲和他一起办过差,兴许还提携过他。 而他就是这样对我的! 都是些无情无义的混蛋! 她绝望地想着自救的可能,突然听到了一声天籁。 “敇儿,这是做什么?” 是王妃,那个菩萨似的软妇人。 方书音挣扎着看过去,期盼地盯着她。 褚敇先朝王妃身后瞄了一眼,安下心来,大大方方道:“娘,我听人说她跟姑姑一样,是个再爽利不过的人,心里很是佩服,就下帖请来会上一会。您瞧瞧,她是怎么对我的。” -- 第226页 有侍卫递了暗器上前给王妃过目,守门的下人麻溜地进屋取了铜壶出来。 铜壶结实,方姑娘的手也结实,壶身还留着三个指尖洞呢。 方书音呜呜要辩解,却听王妃平和道:“你这是预备送官,还是要怎样?” 方书音心里一凉,恨道:蠢货,就这样纵着孩子行凶吗? 她又听那混账不屑道:“被个这样的货色行刺,说出去也是我没脸。算了算了,我大人大量,不同她计较。就把她扔回去,让人好好问问,她家里人究竟是怎么教的!” “行吧!你爹有些话要和你说,你一会到院里来用个晚膳。” 王妃就那样转身走了。 方书音虽恨她,也暗自松了口气。留得命在,等回了家,日后再好好筹划复仇就是。 这一家子,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所以爹做那些,正是匡扶正义! 可惜这还没完,到了家,派来押送的骨牌脸妈妈,当着她娘的面,一字一句地数落。 “老身活了大半辈子,还是头一回见这样鲁莽的野孩子。” “方夫人,孩子不是生下就完事,好歹也管着些。” “一个女孩家,不学针线规矩,纵着她胆大包天,大逆不道。到了主子跟前,不恭敬事上,还学着行刺了。我们世子年纪小,被吓着了,可怜他心地仁慈,还反劝着王爷王妃莫要和你家计较。你瞧瞧,如今她可知错了?从古至今也没有这样的事,方夫人,孩子不教好,要祸害一家子的!” 方夫人面上白一阵红一阵,想辩驳,人家早将那铜壶和银镖扔到了她面前,她辩无可辩。 女儿形容狼狈,那嘴半张着不能合,涎水不停往外淌,只怕是受了些苦。方夫人心疼不已,只盼着这老妇早些派完罪状,快些离去。 那妈妈却是余怒难消,反反复复地点着这些。 方书音泪不能断。 方夫人终于忍不住,朝着门口跪地,垂头痛苦道:“是我们教女无方,多谢世子宽宏大量。” 她认了罪,女儿满目愤恨、不甘,但好歹打发走了那些人。 方夫人连忙起身过来照看女儿,帮她解开了捆住双手的布条,又焦急地打发人出去请大夫。 这时,又有丫头来报:“夫人,派出去的人回了话,四下都没找着老爷。衙门里的人说,老爷昨儿一早就请了假,说是有要紧事出了城。” 女儿才离家,她就打发人去寻了,到了这会,女儿狼狈归来,夫君也没了影。 方夫人急得六神无主。 方书音得了自由,头一件事,就是去扯母亲袖子。 方夫人不解,依着她哄:“好孩子,你要什么?母亲给你拿。” 方书音不理,径直从她袖中掏走了仅有的几粒丸子,快速砸地。 她做完这事,闭目仰躺,盘算着等父亲回来,她要如何声情并茂地哭诉,才能让父亲的疼惜转化为最尖锐的恨意。 她幻想着,他日新主登基,父亲荣耀加官,楚王一家,凄惨落败。到那时,她也要好好地羞辱那个小畜生,拔了他的牙,让他再笑不出来,再一人喂上一颗屋前雪,让他们“痛快”地过完此生! 方夫人顾不上什么丸不丸的,跪坐在榻前,仔细地翻检女儿身上。 一想到屋前雪,方书音灵光乍现,一个翻身起来,捞起裙摆,从膝裤中摸出骨哨,凑到嘴边。她想吹,可嘴唇发痛发软,用不上力。 她将它送到母亲嘴边,用眼神逼她快吹。 方夫人怜惜她,顾不上问别的,帮着用力一吹。 骨哨响了,女儿躺下去,露出满意的神情。 这只怕又是那些旁门左道。 方夫人心里暗叹,此刻却不好说教,专心替她理着伤口。 可惜,母女俩个,既没等来丈夫,也没等来别人。半个时辰过去,才进来一个尖嘴猴腮、形容猥琐的陌生郎中。 方夫人皱眉道:“林大夫呢?” 丫头老实答道:“林大夫有伤在身,出不了诊。” “别的大夫呢?康大夫,董大夫,怎么不叫他们来,这人又是谁?” 丫头面露为难,支吾道:“都……都有事,走……走不开。只这个胡大夫有空。” 方夫人躁郁难耐,怒道:“再去找,让他出去!” 方书音却急着要治好自己好去告状,急吼吼地拉了拉母亲。 那大夫瞧见了,得意地撇了撇嘴。 方夫人拗不过孩子,又心焦她此时状况,只得咬牙点了头。 那胡大夫背着医箱上前,瞧见这位小姐的面容,先倒吸了一口气,啧啧几声,才摸着下巴,唏嘘道:“这下手之人,也太狠了些,这是用蛮力卸了小姐的下颌,诶呀!” 方夫人急道:“这又要如何医治?你只管开方子,多贵的药,我们也使得起。” 那胡大夫两眼放光,故作高深掉了半天书袋,末了才道:“我这有祖师爷传授的独门秘法,夫人还请走开些,容我好生发功。” 他这些伎俩,方书音哪能看不出。不过眼下她着急,便先忍下了,暗道:等我好了,自有收拾你的时候! 胡大夫卖够了关子,走上前,一按,一牵,一推,一提。 听得“咔哒”一声,方书音面容的怪异消失了,她动了动下巴,张嘴就道:“快将这混账打出去!” -- 第227页 这人借着替她诊治,靠近时,恶心地朝她吹气,熏得她作呕。 胡大夫哪是个任由摆布的,张嘴就骂:“好你个大家小姐,居然恩将仇报。我才治好了你,你就耍起了无赖。怪不得……” 小丫头唯恐他说漏了嘴,他一开口,就立刻上前,生生用力将他拽了出去。 胡大夫年纪大,身形却小,加上这些年只顾吃喝嫖赌不保养,早掏空了身子,弱得像纸皮做的,不过几下就被拽到了院里。 小丫头是个有分寸的,怕他到外头胡乱造谣,便从荷包里掏出两块碎银,塞到他手心里,连哄带吓道:“您知足吧,以那位的脾气,没打你个半死,是你命大。拿着这银子,快出去吧,老爷比她更凶。” 屋里屋外四处都有人守着,由不得他放肆。 胡大夫呸了一口,掂着手里的银子,低声咒骂着出去了。 屋里方夫人想说教几句,又怜她才受了苦,便把那些话压下了,只问她:“如今怎样才好?你爹……” 方书音正是烦着这个,跟着道:“爹究竟做什么去了?这要紧的时候,他出城做什么!倘若这一两日,那事就成了,论功行赏的时候,他不在跟前,岂不是要吃亏?” 方夫人只求一家平安和乐,便道:“也不知带没带人,他一向不耐烦,我也不好多管。” 方书音暗道:你一个内宅妇道人家,哪里懂外边的事? 此刻她也顾不上争辩,只抚着下巴问道:“外边没来人吗?” 师傅没来,兴许是事后躲出城去了。可爹的人,城中四处都有,怎么一个也不见呢? 母女俩人各自愁着心事,晚饭也顾不上,呆坐了好一阵。 大丫头上前请示:“夫人,要不要传饭?” 方夫人来不及答,又听外边有人慌里慌张跑动,便催道:“快去看看。” 大丫头走到门口,又退回来,门口冲进来一个小厮。 方书音正要骂,就听小厮跪地痛哭,用袖子撸了鼻涕眼泪,混乱道:“夫人,夫人,大事不好了。外边有人在传,说咱们老爷下了大牢,说得有鼻子有眼的。王管事散了些人出去打听,没一会,他就悄悄抄了书房,不见了人影。另几位先生也是走的走,躲的躲,全不见了。奴才想进来报信,二门上挂了锁,进不来。到方才……到方才,才搬了桌椅垫了脚,翻墙进来的。” 方夫人踉跄着前行了两步,扶着桌子,又有丫头搀着,才勉强坐下来。 她扭头看了一眼女儿,又怕她多心,连忙转回来,哀戚地盯着面前的茶壶——女儿究竟是闯了多大的祸,连一向风云得意的夫君也受了牵连? 只怕,方才那老妇说的,只是场面话。 楚王一家有多得宠,他们这些属官,是再清楚不过的。公主捉弄了郡主,连封号都丢了,什么体面也没了。 那事不论经过如何,女儿得罪了世子是事实,倘若皇上知道了,势必要算到他们头上来。 夫君入了狱,那迟早要追究到书音头上。 膝下就这么一根独苗苗! 方夫人努力镇定下来,立刻拿定主意,急急地吩咐跟前的人,道:“去库里将现银都搬了来,银票那些不要拿。” 银票都是楚王钱庄里出的,到时候就是一张废纸。 丫头退出去办事,方夫人扭头对女儿道:“你先去韦府躲着些,正好那边办丧事,再安全不过。” 方书音怒道:“母亲,不过是些流言,信不得的。爹的本事,你还不知道?父亲做着大事,将来……那些事,我不便同你说,只你要稳重些才好,不要听风就是雨。” 方夫人心都碎了,女儿打小就倔,她也顾不得再和她争辩这些。她心里早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扭头钻进内室,将值钱些的首饰全清出来,让贴身跟着的两个丫头,把这几匣子都抱了出来。 方书音从榻上翻身起来,虽高兴得了她这些东西,可心里到底委屈,便板着脸不接。 方夫人长吐了一口气,抓紧时机道:“这些,早晚都是要给你的。你安心在那边住着,除非我亲自来接,否则,哪儿也不要去。孩子,官场风云莫测,瞬息万变。我们就你一个,倘若我们不好了,你躲着些,万不要冲动,保全了你自己,就是保全了我们。” 方书音不耐烦听她这些丧气话,但眼下两路救兵,一个人也没来,她心里发慌,只得抿嘴点头。 家里存着的现银不少,足有五六箱,再加这几匣子首饰,用了家里的大马车才勉强装上。 箱子占着地,方书音和临时被叫上的碧碧只能挤在箱子间坐着。 碧碧一路沉默。 方书音也无心说话,她抬手摸着这些沉甸甸的押箱,心道:张莒绣,你再如何走运,又有几个钱?男人的宠爱,不过是一时的,等你色衰爱弛,有你痛哭的时候! 方书音被押走,莒绣叹了一息,扭头去看身后的他。 他贴紧了她,指着画上某处,低声道:“这却有些不对,风帆鼓起,这两人的衣襟裙带却闻丝不动。” 莒绣专心回看了画作,停在落款上,抿嘴偷乐。 韦鸿停也看了过去,哭笑不得。 褚敇打发了人,喜滋滋回来邀功,见她二人正笑着欣赏自己的大作,得意洋洋道:“师傅,我可是长进了?” -- 第228页 莒绣退到夫君身后,扭头回避。 韦鸿停因他才替自己办了事,平心静气点了错误,又夸道:“水面辽阔,翠竹苇草干脆利落,疏密得宜,布局极好!” 褚敇满足地点头应是,他一高兴,就想做点什么,想到方才那事,便热情地道:“师傅,我看呐,干脆……” 横竖师娘是瞧不见的,他隐了那词,只做了个手势。 韦鸿停摇头,道:“还不到时候,此事多亏有你,办得极好。到时,只怕还要用你呢。” 褚敇长这么大,要么是听爹或姑姑们说他这不行那不能,要么是听底下人满嘴虚妄地夸捧。唯有师傅该批时批,该夸时夸,还时常认可他,找他办事。 因此,他一听这话,立刻道:“我最近都不出门,就在京里待着。师傅要用我,随时让人来传唤。” 韦鸿停笑着拍拍他的肩,点头道:“你放心,你爹这些时日,也只有对你好的。” 褚敇大喜,悄悄问道:“莫不是我娘……又有喜了?” 韦鸿停轻咳了两声,哄道:“王爷见你长进,自然就高兴了。” 褚敇咧着嘴,拱手道:“师傅,我还有事,先走了。” 他哼着小曲,安心去流坡山(王爷正院)吃饭去了。 夜里,韦鸿停和莒绣说了下明日送殡的安排。 他们是新禧,不宜正式出现在白事上,只在沿途设一祭棚,安排人代为祭奠。他们俩乘坐马车,远远地跟在丧葬队伍后,也算送过一程。 莒绣知道这是习俗,不得冲撞,便问他:“我们明日不好穿这红,能否……” 韦鸿停笑道:“我不信那些,咱们私下不必忌讳这些,你随便捡两件来。” “好。” 因他应承了做新衫,他又交代过库房所在,莒绣叫上冬儿一起,翻出来许多料子,和冬儿一块,在偏厅裁剪缝制。 他在外间处理些事。 莒绣的耳朵,又托老先生诊治了一回。左耳通畅了,右耳也清楚了,只是两边耳朵,都没了从前的敏锐。 他没避着她行事,她也只能间或听到些。 冬儿不知她心事,正欢欢喜喜帮着剪料子。 “姑娘,啊,不对,该叫奶奶了。” 莒绣红了脸,仔细和她商量:“我想留你在身边,等你大了,再放你出去嫁人,你可愿意?” 冬儿先是欢喜,再是愁,皱眉道:“姑娘,我的身契,还在二奶奶手上,如今她……” 韦鸿停在外间大声道:“你安心跟着你主子,这事我替你办。” 冬儿大喜道:“爷放心,往后我用心服侍奶奶。” 韦鸿停又道:“嗯,我不在跟前,你就进来陪着她。” 他先前就叮嘱过,他在屋里,就不必她来伺候。 冬儿笑眯眯地看着姑娘,小声道:“奶奶,爷对你可真好!” 莒绣抿着嘴点头,也小声道:“我还记着,我头一回听说他时,你和我说,他人极好。” “奶奶还问起爷的属相呢,可见这缘分呀,早就定下了。” 主仆两人都笑起来。 冬儿又道:“姑娘,头前往里送东西的人是谁呀?” 莒绣眉眼带笑,反问她:“是你爷跟前的人,你觉着他怎样?” 冬儿听明白了,摇头道:“不是不是,这人话也太少了些。爷和奶奶出去了,他进来,统共就说了一句,见人不在,转身就走。这多讲两句话,难道费银子?” 莒绣觉着达练不错,说话干脆,办事利索,是个明白人。可冬儿不喜欢,那就是没缘分咯! 她只得熄了这心思,盘算着日后再寻别的。 “有些人,天性内敛,就不爱说话。也有特别爱说话的,叽叽喳喳,吵得脑仁疼。” “也对。” 莒绣想起了不爱说话的春儿,伤感了一回,抬头问起她:“冬儿,此前你认识春儿吗?” 冬儿摇头道:“进了鹿鸣院才认识的,她一直是个怯懦的样子,哪里想得她是那样的!” 她才听姑娘说起春儿害她时,气得恨不能杀回府里去。 冬儿仔细想了想,又道:“姑娘,我听我娘提过一回,她说的是府里几个身世可怜的小丫头。都是没爹没娘,被旁亲卖掉的,这里边就有春儿。这人是南边回来的,我娘兴许是听到别人说起了她!” 莒绣自认没有得罪过她,那依旧是三房那个根子上的祸。 她换了线,刚要下针,扭头见他站在帘子前,定定地看着他,便问:“你忙过了?” 韦鸿停嗯了一声,撩开帘子走进来,抬眼看着冬儿。 冬儿立刻识趣地起身,放下剪子,笑着出去了。 “奶奶,我回去歇着了。” 莒绣看着她跑出去,扭头笑道:“她还小,你莫吓坏了她。” 韦鸿停挨着她坐下,劝道:“灯下做活,伤眼。我跟针线房说了声,她们会替我赶制,你不必这样辛苦。” 莒绣摇头不应,看着他道:“我想给你做,你穿我做的衣裳,我更高兴。” 韦鸿停舍不得再拒,只道:“那偶尔做一件就好,不要累着了。” 莒绣抿嘴笑。 他点点她已经动起来的针,夸道:“这针脚,跟尺子裁出来似的,都一般长短。” “我几岁上,母亲就带着我学做这些了。她说,女孩家,倘若不学好这个,将来会被人瞧不起。可那人说,这不过是值几两银子的东西,算不得什么!” -- 第229页 韦鸿停刚要劝,又听她道:“只怕是她自己不会,便要贬低别人,抬高自己。我想啊,不论是什么技艺,总是样长处,总有些用处,何必分个高下。她吟她的诗,我做我夫君的衣裳,心里一样欢喜。” “正是如此。莒绣,你的心境,远高于她。她那样的人,标榜的闲云野鹤,实际一肚子的世俗,最是丑陋。” 莒绣笑道:“我头一回见她,她是一副男儿做派,怪新奇的。后来我认识了梦榆姑姑,才知道什么是真的洒脱,什么是真的不拘性别地自在。” 韦鸿停笑了两声,又对她道:“姑姑是个最爱顽笑的,她要是逗你,你只管装成木头人,她觉着没意思,下回就不闹你了。” 莒绣却是不怕的,笑道:“姑姑挺好的,便是要逗我,也是善意的,那有什么关系。” 韦鸿停见她停了针,便将东西接过来,小心放在桌面上,劝道:“夜深了,明儿还有事,咱们早些歇着。” 夜不深,但明儿确实有事,莒绣红着脸站起身,陪他回房。 他们歇息的卧室内,还有间浴室,他将她送到浴室内,指着浴桶道:“水是热的,这天气易出汗,你洗一洗,身上舒坦些。” 浴桶旁的衣架上,放着他预备好的小衣。 莒绣羞臊,好在他交代完就退了出去。 等莒绣洗过出来,他早将外间的门拴了,又吹熄了灯,只留床边一个红烛台。 他迎上来,目不斜视,牵她一面走一面道:“你坐榻上,我替你擦擦头发。” 他早备好了干净的布巾子,很自然地替她擦起头发。 莒绣从先前的惊诧,到了如今的顺其自然。她心里高兴,感慨道:“我好高兴来了这,认识了你!仙姑说我命不好,将来做不了官夫人,我却觉着极好,再没有更好的了。” 韦鸿停笑着问她:“那你想不想做官夫人?这个倒是不难。” 莒绣摇头道:“不必,咱们不要那些虚的。” 他得王爷看中,又能在宫中行走,倘若想做官,早就做了。他是一心仗剑闯天下的性子,莒绣觉着自己牵绊了他,已是自责,怎么忍心再推他进那个是非圈。 韦鸿停只笑不语。 莒绣生怕他改了主意,又劝道:“我不懂那些交际往来,见了人,连应对也愁。倘若你做了官,一年四季,多出来多少事,何苦来呢。” “是啊,要多出来多少事!” 第92章 宫里的变故,尚未透出消息来。他说,连寿王夫妇,都被强留在宫里侍疾。被打发走的几位皇子,也是被人时刻盯着离的京。 时局未动,叛乱也没闹得起来。韦家那些谋划,便不好展开。因此,佟云裳的丧礼,仍和先前那样,不算热闹,也不算太简薄。 莒绣跟着送到寺里。因天气闷热,帘子掀起了一角透气,莒绣在回来的队伍里,见到了垂头躲清静的范雅庭。她身边的鸿雁,早没了先前的张扬,此刻东张西望,不知在人群中找着谁。 不在寺里多做停留的,还有几位老爷太太,只是不见大姑太太。远远见她们上了马车,一刻不停往城里赶。 莒绣心想:她们将如何安排荣逸堂的死讯呢,大姑太太又去了哪? 她们的马车并没有立刻跟上,韦鸿停解释道:“暂且等等,还有一出戏。” 莒绣惦记着被春分春芽牵进寺里没再出来的小鸾儿,随意地点了头。 韦鸿停猜到她的心思,劝慰道:“不要紧的,她如今是三房的独苗苗,总有些宠爱在身。韦鸿腾其人,耿直质朴,他既觉着亏欠逝者,必然要补偿在孩子身上。” 莒绣点点头,靠着他,伤感道:“若没有那些蝇营狗苟,她本可以在父慈母爱下,好好成长。” 她想起昨夜的话,末了又道:“如此,还是不做官的好。” 韦鸿停忍不住笑道:“你放心,我不做官。” 她若是想做官太太,他还略有些为难,她不想做,那正是两厢满意。 夫妻俩在马车里闲聊,赶车人突然咳了一声。韦鸿停朝她看一眼,以作安抚,然后掀帘钻了出去。 莒绣在里边等着,听他问道:“你来找我,是有何事?” 外边是方书音慌里慌神的声音,急切又不甘。 “韦先生,我父亲是做什么的,你最清楚。如今他被麻烦缠上了身,他的为人,你也是知道的。那断不是他的错,你是他同僚,又是我先生,眼下,正是用得上你的时候,你去……” “哦,你这是朝我下令咯?” 方书音倒吸了口凉气,咬牙换了语气,急道:“不是,不是,我是说,看在两家的情谊上,你能不能……” 她斜垂了头,现出些女孩家的羞怯,接着道:“我有七八千两的陪嫁银子, 还有庄子铺子, 再加衣裳首饰那些,一百零八抬,必是有的。” 赶车人嗤笑了一声,又赶紧背过身去。 韦鸿停没笑,只问她:“你这是要托我做媒?世子可不缺这几两银子,我也挣不来这个媒谢钱。” 方书音窘迫难堪,可昨夜听来的消息,容不得她愤恨离去。她扭头往身后匆匆看了一眼,一早她就留意到了这马车,再看这赶车人的架势,便猜到了是他——他姓韦,总不能不来。她耐心等到这会,才赶在四周没人的时候凑上来。 -- 第230页 时机难得,她咬了下唇,斟酌好了说词,暗下决心,接着道:“不不不,我仰慕先生已久,世子再好,也不是我惦念的。先生,书音是不材之木,先生若不嫌弃,书音愿意常伴左右,为内助之贤。先生才高运蹇,如今是宝玉蒙尘,书音愿尽心尽力,帮先生打通关节,从此青云直上……” 韦鸿停不耐烦听她这些鬼话,又恐娘子听了多心,便截了这话,反问道:“我听明白了,你这是自荐,要给我做妾咯?” 方书音讶然,抬头一脸惊诧,慌乱道:“不是,我是说,我给你做……” 韦鸿停并不看她,扭头掀起车帘,让坐在里边的莒绣露出脸,并露出些意动,好生问道:“不巧了,我才成的亲。纳妾一事,还得我娘子做主,不如,你来问问她?” 方书音一见了安坐在里边的张莒绣,先前那些理智,那些筹划,像被大火一下烧尽了,还烧得她烫脚,扭头就跑。 韦鸿停耸肩,对赶车人道:“如今这世道,着实不一样了!阿雕,这样的,你娶不娶?” 阿雕大幅地缩肩哆嗦,嫌弃道:“不敢不敢,银子砸死人,哈哈!” 见识过她那样的狼狈,莒绣已不在意这个人了。日头起来了,她劝道:“我们早些回去吧。” 韦鸿停钻进来,陪着她坐好,小声解释道:“猫儿捉鼠,先要逗得它无路可逃,万念俱灰,再将她一爪子拍死,那才有意思!” 莒绣看一眼他,请教道:“她那些嫁妆,是不是算很丰厚的?” 韦鸿停怕她念及自身,忙道:“方浩贪心吃两头,到时必要抄家的。天吴大人应当在部署了。” 莒绣点头道:“我才想起一个事,那婚书上,亲长是我母亲署名,可她……她的奴籍未消,被我祖母强压着身契,一辈子压榨。这事亏待了你,若有人攻讦,难免影响了名声。再是……这样的婚书,当不当用?” 韦鸿停替她摇着扇子,悠哉道:“婚书我按着规矩去办的,岳母的身籍,也重新弄了个。这两个事,我让达练一并办完了。这样要紧的事,我却忘了告诉你,该打该罚。” 莒绣贴着他肩膀,笑道:“你做得极好,我为何要罚你?” 韦鸿停趁势道:“还有一事,我也该早些向娘子坦白:韦府西苑,是我买下了。我在城中,还有一处宅子,就是太小了些,修个园子都逼仄。除了这些显贵人家的宅邸,别的房舍,制式都不够体面,也不够宽敞。这些人家呢,又轻易不会变卖家业。因此,我虽嫌韦府有些恶心人,也咬牙买下了。” 莒绣便道:“你用的人,是不是有许多?若是将来需要那么大的布置,那住进去也无妨。横竖与他们隔着墙,再把屋子翻修了,就将它当新屋子来住便是。” 韦鸿停点头,又道:“我是筹算着,他们那样子,每况愈下是必然的。到时候,他们再卖,咱们接着买过来,那宅子的大小,就够传家了。” 莒绣想起那个兴许是新死,兴许是死了许久的老人,奇道:“侯爵不是到此为止吗?那你买下的宅子,会不会被收回?” 韦鸿停摇头道:“当年太祖皇帝是先赐的宅子,再赏的爵位。发丧下葬,牌匾肯定是要摘走的,宅子呢,不会动。” 莒绣不太懂这些官场上的事。 从前,她觉着他处境差,但为人好,她勤勉些,也是勉强能配得上的。如今成了亲,才知他能的,他有的,超乎她想象。 才能、家世、家私……各种都配不上。如今亲都成了, 这高枝,莒绣不攀也得攀。 她想着:既舍不得丢开,那只有提升了自己,朝着他追上去,才算不得相差甚远。 两人回了王府,王爷找他过去问两件事。冬儿进来陪着她做针线,她才缝了半只袖子,山泡子来了。 梦榆姑姑跟在后边,进门就叫苦:“哎呀,好孩子,你替我一会。这娃儿,也太能闹了,我当年学功夫还没这样累呢!” 世子也诉过这样的苦,可山泡子明明是个乖巧可爱的女娃娃呀! 莒绣抿嘴笑。 山泡子不用人抱,小胳膊小腿的,利索地攀着桌沿爬到了绣墩上坐好。她兴奋地晃动着腿,指着莒绣系在胸侧的帕子道:“姐姐,还玩那个。” 梦榆挥退了要上前伺候的冬儿,自己拿起茶壶倒茶,喝了两口接着道:“我领着她练了一个多时辰的武,我的腿抖了,她没一点儿事。你说这孩子,是不是精怪?” 山泡子还当她是说正经的呢,仔细想了想,认真对被逗笑的莒绣道:“泡泡是啵啵怪!姐姐,我要啵啵!” 莒绣依言上前,由着她在自己颊上香了一口。横竖今日送葬,她没有涂脂粉,干净无害。 山泡子又招梦榆上前,梦榆又嫌弃又配合,由着她香过了,这才撇嘴道:“你也乖一些,你娘正操心大册子的事呢。” 山泡子嘻嘻笑,捂着嘴嘲笑哥哥:“大册子娶媳妇,羞羞羞!” “你懂个什么呀!”梦榆抬手去戳她额头,这一回,她竟然躲过了,惹得梦榆哇哇惊讶,“小豆丁,这样厉害了呀!” 莒绣看她们这样笑闹,心生羡慕。 梦榆见了,突发奇想道:“侄媳妇,你要不要也跟着学?往后你们夫妻俩个,闹了不快,倘若打起来,你也能多几分赢面!” -- 第231页 莒绣摘了帕子,扎出只蝴蝶,笑着应道:“好啊,姑姑不嫌我笨才好。” 梦榆哈哈乐,点头道:“你比那木头,有意思多了。” 山泡子趴在桌子上,看着蝴蝶,学她的话:“蝴蝶比帕子,有意思多了。” 梦榆将她从桌上摘下来,让她重新坐好。 山泡子从荷包里抽出自己的帕子,也要扎一个。 莒绣搬着绣墩靠近了些,陪着她扎。 山泡子做一步就看她一眼,安安分分的。梦榆又酸又喜——怎么我带的时候,人家就坐不住呢! 山泡子扎好了小蝴蝶,欢欢喜喜的,小心地扯了四角,将蝴蝶往姐姐那边挪,邀功道:“泡泡的蝴蝶。” 莒绣笑着称赞:“好看!” 桌边的喜篓里,还有许多做衣裳裁下来的边角料。莒绣弯腰,随手取了些,放到桌上,略一思索,又做成了一样小玩意。 梦榆支着下巴,顿生一个极妙的主意。她等这两位手里这宗活一完,抓紧插话道:“好孩子,这样吧,我教你学功夫。你呢,就每日帮着我照看一会她。” 她怕莒绣不应,可怜哀叹:“自打被她缠上,我有多久没痛快喝过一回酒,自在耍过一次了。丫头们虽多,可没一个能看得住她的。” 莒绣还没答,山泡子先应道:“好啊,姑姑和泡泡去喝酒,姑姑和泡泡去耍。” 梦榆哀嚎一声,捶着桌子控诉:“我上辈子做了什么孽,怎么就被你缠上了呢?你跟姐姐在家扎花不行吗,求你了。” 山泡子捂着嘴笑,然后眨着眼道:“我爹说不行,我娘说姐姐要生娃娃,不能来吵。” 梦榆立刻哈哈大笑。 山泡子接着道:“娘说姑姑还不成亲,爹说她最闲,正好带孩子。” 梦榆收了笑咬牙恨道:“我说呢,原来是猴子坑我!” 莒绣又找了两片料子,用剪刀将它裁成窄窄的条,一面做活一面道:“我有空闲呢,姑姑有事,只管把她送了来。” 梦榆赞道:“还是你够意思!往后你们夫妻吵起来……” 她说不下去了,因为有人回了屋,在外边咳嗽警告。 梦榆又嗤嗤笑,朝莒绣挤眉弄眼。 莒绣羞臊,不去看她,专心给娃儿编出个小小的布篮子。 山泡子可高兴了,从绣墩上跳下来,贴着她,一眼不错地盯着看。 莒绣便放慢了,拆开重来一次,好让她能看清这是如何做的。她见小娃儿拿着做好的布篮子爱不释手,又道:“明儿我找些好看的布,再给你做个大些的。” 给他做衣裳,选的是适合夏日的鸭卵青和松花色料子。这两色交叉编织,虽有趣,也不如鲜亮的红橙黄绿更合女孩儿心意。 山泡子果然很期待地点头,甚至打上了自己衣裳的主意,拈起衣襟问:“姐姐,剪这个好不好?” 莒绣摇头道:“这样好看的衫子,剪坏就浪费了。咱们做这些,用些碎料子就使得。外边有小妹妹,连新衣裳都没有,很是可怜。” 梦榆饶有兴致地听她讲道理。 山泡子才这一点点大,立刻道:“姐姐,我有许多衣裳,可以送给她。” 梦榆跟着道:“正是呢,宫里正好赏下来几箱子。那孩子在哪?咱们给她送去。” 莒绣只是一时想起了那个可怜的小青草,眼下倒是骑虎难下了。 梦榆比她大一轮还有余,再是不靠谱,这点还是看得出来的。她宽慰道:“你不要多想,咱们家,你瞧瞧,没一个穿名贵料子的。你家王妃,是个节俭的,她觉着衣裳得体舒适即可,宫里赏下来那些稀罕物,能卖钱的,都让她卖了,换钱去做了善事。咱们要做这个,她听了,只有高兴的。” 怪不得,王府两次赏她料子,虽然都是好料,却也不像四奶奶和方书音穿的那样珍奇。 莒绣笑着点头,道:“正是庆山侧堂,听说那还有许多这样的孩子。我去和夫……和他说一声。” 外边的他,已经应道:“我陪着你去。” 梦榆姑姑隔着墙糗他:“你也出息些,有我们呢,难道会丢了她不成?再说了,我们娘儿们几个出门,你一个大男人跟着,那算什么呀?” 外边的他不应,只道:“我替你们搬东西。” 梦榆姑姑无奈,只好道:“那我们可不带下人了,一会东西全丢给你来拿。” 这故意为难,他倒是干脆应下了,还起身出去交待人备车马。 梦榆姑姑也打发丫头去山泡子那院里告诉一声,没一会就有丫头抬了箱子将东西送来。 服侍过莒绣一回的若木和果嘉也在里边。 两人放下东西,若木点数,果嘉解释:“王妃说,这是极好的事,又收拾了许多孩子用得上的东西,并一些家常用具。” 庆山侧堂的一应开支,本就是王府承担。如今再添些用得上的东西,又能带山泡子去体验疾苦,还真是值得走这一遭。 庆山侧堂和庆山书院背靠背,有共同的外围墙,只是中间又砌了墙隔开,单留了两个小门,供授课的先生来去。庆山书院面朝大街,而它的门,则朝北开着。 守门的人,也是王府安排,一见了有自家标识的马车,立刻迎上来,要帮着牵马。 和阿雕一块坐在车辕上的韦鸿停摆摆手,守门人又听话地退了回去。 -- 第232页 守门人的负责登记来客,另有两个行伍出身的守卫,站在门口那对槐树下监看。 韦鸿停心知没什么风险,仍不放心,帮着把东西送进去。他不好留在里边碍事,或吓到孩子,便贴着莒绣耳语道:“我在外边等你。” 梦榆本要玩笑两句,看到院里穿梭的孩子们,又收了回去。 莒绣知道男人们多半烦孩子吵闹,便点头道:“要不,你先回去办事吧,有姑姑在呢。” 便是百分百确信姑姑的人品,韦鸿停也不依,坚持道:“我闲来无事,就在外边看看。” 他想了想,又道:“她功夫不如我。” 梦榆插进话来:“臭小子,说我呢?” 韦鸿停木着脸,朝姑姑一拱手,退了出去。 梦榆气呼呼道:“气死了,往后啊,你俩打架,你得下狠劲招呼他,替我出出这口气。” 莒绣捂嘴偷乐,梦榆一面帮着她拆要分发给孩子们的东西,一面唉声叹气道:“天道不公,明明是一样的师傅,偏偏这两个臭小子都比我厉害些!” 莒绣哄道:“姑姑必是学别的去了,你比他多几样本事,也是一样的厉害。” 梦榆嘿嘿自乐,好一会才贼兮兮道:“你说的没错,我还真有几样比他们厉害许多的本事。往后我教给你,也算有了传人!” 她是这样调皮的姑姑! 莒绣心想:这些本事,只怕不是什么正经的路子。不过她转念一想,姑姑是好人,了不得是做些捉弄人的事,又不伤天害理,我学了,哄哄她开心也不要紧。 她便点头痛快道:“好啊。” 梦榆果然很高兴。 山泡子也乐得很,寻常她玩泥扒灰,一堆人跟在后边拦。如今,这里的娃儿有一沟的泥,任她们痛快玩。她不仅能玩泥巴,还有许多伴,便丢下她们两个,混到孩子堆里去了。 梦榆酸溜溜地想:怎么到哪,都比我带着快活呀! 她这样想着,不自觉就把话说了出来。 莒绣忙道:“就是觉着新鲜吧,姑姑带她用心,不必这样去想。” 梦榆心大,点头之际又想到别处上,指指贴着门,畏畏缩缩站在那看娃的愁苦妇人道:“方才我听那边的人说,这娘子是个怂的。她男人整日吃喝嫖赌,又打人,她还替他生儿育女,操持家务。家里穷了,不催男人上进,只把孩子送来这,自己到别人家做那灶下的活,挣口吃喝。怎么会有这样的傻姑娘?换了我,早打得他满地找牙,再将人轰出门去,管他饿死冻死。” 莒绣叹道:“王爷王妃怜恤,伸了援助之手。可有些人家,从不把女孩当回事。嫁出去了,任打任骂,不替她做主。她不会功夫,又没得退路,便只有忍了。这个时辰,说不得是赶着上工前这点空隙来看看孩子。她不算个厉害人,但至少是个好母亲。” 梦榆惯来大大咧咧,听她这一说,便点头道:“你年纪虽小,却这样懂事,厉害呀!” 莒绣浅笑不语,若能选,谁愿意这样时时看人脸色,揣测心意。她从前,何尝不想愤而抗争,可她知道那样做的结果。一个人,没有倚仗,就得学会妥协、忍让。 好在,如今她有了他,一个全心全意护着她的他。 山泡子那体力,比大人还强,在这一直玩到天擦黑,才依依不舍家去。 午饭前,她和其他孩子一样,都在用瓢舀了水,冲洗过一遍,再和她们一块吃着普通的饭食,也一样吃得香。 有些孩子熬不住,吃过饭就困了,她还兴致勃勃地要玩别的。 学堂里有许多木制的玩具,她和这儿仅有的那个男娃娃一块玩那些大件。 梦榆和莒绣坐在一旁看着她玩,幽幽道:“你瞧瞧,这不是精怪是什么?这娃儿,一岁以后就再没睡过中觉,总有使不完的劲。” 莒绣见她这副像被击败了的样子,再想起世子说“我吊死自己”,忍不住又乐了。 梦榆也跟着笑,又骄傲道:“你家那位,幼时也是这样的,永远坐不住。他把他师傅教的学完了,就去别的师傅那跟着蹭。只要是功夫,什么都学。我家山泡子,将来呀,必定也是一等一的高手。将来能找个老老实实的好夫婿!” 莒绣见她浑不在意提婚嫁,便试探着问起:“姑姑,你怎么不……” 梦榆笑道:“遇上了,也错过了。” 她见莒绣欲言又止,便道:“我没你们运气好,我中意的人,他在意的还有甲乙丙丁。他娘,他妹妹,他表妹,只怕他邻家的狗,都要排在我前边。他总说‘你就不能……’,只因我强一些,就什么都是错,什么都要让。那样的人,我要他做什么,他那副鬼样子,又不经打。” 莒绣试想了一下,那日子过起来,确实窝心。 她面露伤感。梦榆却笑道:“你可千万别劝我!我如今多自在呀,有银子,有宅子,想怎样便怎样。又不必服侍谁,不必生育,照样有孩子陪我玩。她呀,不是你家王妃赖给我的,是我自己揽来的。那贱人说我将来孤老终生,会有多惨,有多苦。啊呸,我潇洒自在的时候,她还在跪地给恶毒老妇洗臭脚呢!” 莒绣见她说得这样解气,可见是真的没有心结,便道:“正是如此,嫁得不好,不如不嫁。” 梦榆又夸她一次:“你这孩子,想得真通透。” -- 第233页 回去路上,梦榆见山泡子仍缠着她要耍叠帕子的游戏,便道:“你这手,也是真巧,小娃儿都喜欢这些玩意。” 莒绣顺着这话问道:“姑姑,你说,做些这样的,拿去卖,会有人买吗?” 外边韦鸿停抢答了:“必定大卖,先前那些也是,都好玩、有趣。” 梦榆也道:“正是呢,大人都觉着有意思。” 韦鸿停在外边笑了一声。 莒绣也觉好笑。 他打发人回韦府西苑将他要紧的东西收拾了来,那旧藤箱也在里边。他还郑重地将它擦了擦,好生收在架子上,又道:“这可是媒人!” “媒人”里边,就珍藏着那些小玩意。他给山泡子捎带的时候,全是仿着照做一份,将她做的那些,都好好地收了起来。 莒绣又问:“我见那些孩子的母亲,多半没有找到好差事。倘若我请了她们做工,让她们来做这些,可使得?” 她想了想,又道:“我不懂做买卖的事,就是想着,倘若她们能有个稳定些的差使,能攒下些钱,说不得往后就能慢慢立起来。” 梦榆拊掌道:“你跟他成亲不过两三日,就学到精髓了!” 韦鸿停在外边应道:“娘子这想法妙极。铺子有,一会回去了,咱们挑处地儿做工坊,再散出去消息,让那些家境清苦些的人家,有愿意来做的,都能来。” 庆山侧堂因与王府有牵扯,不好大肆宣讲,都是随缘遇上了可怜人,便介绍了来。以他们的财力,那日子艰难的妇孺再多些,也帮扶得起。 莒绣起身上前,掀起帘子,对着扭头来看的他一笑,甜甜地道:“还是你想得周全!” 他趁势抬手在她脸上蹭了蹭,今儿有姑姑那个碍事的,他少了多少与她亲近的机会,能补一点算一点。 山泡子从两人中间钻出个脑袋,左看右看,张圆了大眼,问:“姐姐要生娃娃了吗?” 爹爹每回这样,都会叫人抱走她,说是要生娃娃了。 梦榆哈哈大笑,莒绣羞得赶紧抱着她缩回去坐好。 她面红耳赤,他却在外面喜笑。 第93章 回了王府,山泡子仍舍不得回自个的院子,被梦榆一把抓住,咯咯咯咯地笑着,被扛走了。 韦鸿停牵着莒绣往屋里走。 东南院不小,但是人很少。除两位主子,就一个冬儿,一个跑腿的小厮兼门子,还有一个做杂事的婆子。 两人才绕过影壁,他便忍不住,拉住她亲一亲,抱怨道:“今日你都不理我了,往后每回只和她们玩一会儿,成不成?” 莒绣愧道:“好。你们在外头,是不是热到了?下回再出门,你只管忙你的去,有姑姑在呢,小郡主身边,也有护卫的。” 山泡子肯回家,那是因为她们应承了过两天还带她去。要不然,她像只猴儿一样,倒吊在秋千架下,不肯走。 韦鸿停忙道:“没有的事,正巧有些事要办,就趁这会办完了。过两天,你身上好了,就能用冰了,暂且再忍耐一下。” 他们这些人糙惯了,所以她在里边陪孩子,他就吹哨让办事的人,直接来庆山外回事。一样办完了事,她也有个消遣。 回了房,他交代一声,说要先去拎水回来让她洗澡。 莒绣心疼道:“找个人来做这事吧。” 王妃叫人抬过来的东西多,那会他搬上搬下好几趟,看着都觉辛苦。这里边的浴桶又大,要提几个来回,水才够。 他知道她怕热,每日都要给她备水洗一洗。昨夜,莒绣数过,他提了八大桶,六桶给她用,他两桶。 他不依,坚持道:“我不喜人进内室,这对我来说,不算什么,就当每日练功吧。” 他这一说,让她想起了梦榆姑姑的提议,便道:“那我也来提吧,姑姑让我跟她学功夫呢。学功夫的人,是不是都要勤练力气?” 他定定地看着她,委屈道:“她虽年长一些,但功夫不如我。莒绣,你不找我学,却更喜欢她?” 他这模样,像极了今儿争抢着要挨她一块做手工活的小娃娃。 莒绣被他逗得咯咯笑,连手里的铜盆被他摸去了也不知。 他将铜盆放下,牵着她一块往外去,又道:“我比她厉害许多。好娘子,你跟我学就成了。她呀,总是坐不住,没那个耐心,教不好你的。” 莒绣哄他:“我先应承了姑姑,总不好反悔。不如这样吧,我跟她学,也跟你学,好不好?” 他外头做着买卖,又兼了王府一些差事,先前忙得分身乏术。如今一刻不离地守着她,岂不是要耽误?她和姑姑待一起,他也能腾出些空来。 韦鸿停懂她的性子,知道拗不过,便点头道:“也好。学武功,很累人的,我舍不得你吃那些苦。凡事有我呢,你就学着玩,累了痛了,务必要告诉她,千万不要逞强忍着。” 莒绣笑着偏头去看他,柔声应道:“好。” 他拎着大桶的热水,健步如飞,为了逗她,还出其不意地跳了一段。 莒绣先是惊,见桶里的水轻微晃荡过后,稳稳地回落,她又笑起来。 不论经历了多少,成长了多少,他心里藏着的那个顽皮少年,始终还在,多好! 尽管前夜老先生诊过脉,说是已无大碍,留了特制的清毒药汁子给她。用过晚膳,他又叫人去把朱大人请了来。 -- 第234页 复诊没问题,有问题的是酒。 老人家把过脉,薅住守在一旁的他,双手紧紧地拽着他袖子,皱巴着脸控诉:“好你个停小子,还骗上老人家了!说好的每日两坛呢?” “她如今怎样了?” “大好,多养养就行了。哼!你自己看看,这是人做的坛子吗?” 就算不是大酒缸子,好歹也要装个十来斤才好意思叫坛吧! 老人家气愤难耐地松开手,从自己袖里摸出两件袖珍瓷器。 莒绣一见这物,赶紧抿嘴憋笑——这酒坛子,和茶盅一般大小,上边还煞有介事地铭了“酒坛”二字。 韦鸿停听进前一句,很是满意,斜睨他一眼,冷声问道:“这是不是有一对,这字,是不是念坛?” “你!”老先生急得跺脚,又变了脸,可怜巴巴道,“啊哟喂,木瑛子这几日就要回了,老朽的命,要交代在这啦。你就不能行行好,容我痛快一回两回的。” 韦鸿停见娘子憋笑费劲,横走了两步,隔在两人之间,又问他:“要喝酒也成,你先说说看,那日在宫里,你究竟喝了多少?” 老头眼珠子乱晃,唆了两口气,抓抓头,气虚地答:“两三……五六坛吧,嗐,那坛子也是个小气的,虽比这大一些,也没大到哪去呀!” 韦鸿停指指外间,道:“说了两坛就是两坛,没得商量,不过,那儿还有一壶。” 老头眼睛一亮,立时就要往外溜,只可惜被韦鸿停给揪住了。他急道:“我有急事,我有急事呢。” 韦鸿停不多劝,只道:“我这屋呢,每日会让人送一壶进来。我只尝个味,剩下的,倒了可惜。倘若……” 老头大喜过望,忙道:“你家这新娘子,身子娇贵,我看呐,就该每日来切个脉,时时注意着。你放心,我有空,我有的是空,我准时来,你可不许找别人啊!嘿嘿。” 这安排多妙啊!少是少了点,可就算木瑛子回了来,他照样能躲在这解解馋。 韦鸿停得了他这一句,将手松开,老头利索地蹿了出去。 他转身,莒绣忍俊不禁道:“老大人怎地那样贪杯?” 韦鸿停叹道:“酒是他命根子。他年纪上来了,我们要管着些才行。只是,不给他喝也不成,那一回,才戒了一日,人就病倒了。不是装的,是真的连气都上不来了,也是奇了。” “我那叔叔,也是个一日离不得酒的,饭可以不吃,酒不能不喝。他喝了酒,就爱说话,天南海北,能说的,不能说的,一谷脑往外嚷。对了,那时,我和方书音说了猪开口说话那事,就是从他这听来的。后来王妃知道了,提醒我不要和她交心,我这才想着,单留出了一颗丸子。” 她说起那事,没了那些情绪。韦鸿停却仍有些心惊,牵着她坐下,摇着扇子道:“那猪说的,是‘我朱靖来了’,那是个姓朱名靖的异世之魂,使了些妖术投生了过来,妄想着谋朝篡位。王爷他们这些年,留京少,在外游历多。为察访民情,整治腐败,督查军务,也为清除这些异世余孽。方书音无意间从你这得了这消息,上报到王爷那,以自己多方打听查证为名,揽了这功劳,只字不提你。王妃不喜她行事,这才提醒了你。” 莒绣往外间瞧瞧,小声道:“这个……能说吗?” 神神怪怪的,还涉及朝堂秘事。 韦鸿停道:“你放心,院里只有自己人,且都离得远。” 也对,他的耳朵,比先前自己的,还要好用。 韦鸿停没错过她面上那一丝落寞,劝道:“你我不分开,时时在一起。莒绣,有动静,我替你听,有危险,我替你挡。” 莒绣笑着摇头道:“世人都是如此,我白得了几年便利,现下变得寻常些,也好。免得老天太过优待,折了福分。” 她只是想着,身边有个小娃儿,多热闹,多好啊。不过,这些事,老天有注定,往后,她多疼疼山泡子,多疼疼那些孩子就是了。 韦鸿停爱怜地抚抚她肩头,起身道:“娘子,那作坊,就弄在庆山附近吧。才缴了那老太婆的宅子,再往旁边买一处,拆了墙,并作一间,暂且够了。” 莒绣立刻忘了那失落,兴奋道:“这样更好,孩子和娘亲,离得近,往来也便利。对了,那处的宅子贵不贵?若是能宽敞些,给她们安置个住处,也好脱离那水深火热。” 她一高兴,说得忘了形,随即回神道:“若是不便利,那往后再说。” 这宗事,也不为挣银子,要开铺子,又要弄工坊。她不懂买卖行情,不知要垫进去多少,随口就将他辛苦挣来的银子往里填,实是不该。 韦鸿停笑呵呵道:“我没钱,就出个力。娘子,你来出钱!” 他说着,走到梳妆台前,抱起那个硕大的妆匣,走回到她跟前。他当着满面疑惑的她,拉出上边最大的那屉子,摸出一把银票,放到她手心里。 他什么时候放进去的? 莒绣愣神的功夫,他已在报账了:“那条巷子,离大街不远不近,那边屋舍卖价,不高不低。那恶婆娘的宅子,不必花钱,买下左右两户,三千两即可。屋子修缮、改建、布置,买料加请人,六七百尽够。至于布料棉花那些,碎的整的,咱们铺子里都有,不必往里填现银。娘子,满打满算,四千两即可。” -- 第235页 他说罢,从她手里抽了一张,放进腰间系着的荷包里,还保证道:“等兑散了,再将多的拿回来。” 莒绣回神,急道:“我在家,没有要用钱的时候。这些你收回去,锁起来,放这儿,不安生。” 韦鸿停正经道:“咱们家没请账房先生,娘子,你不管着怎么成?” 莒绣还待要说,他又道:“别人家都是如此,王妃也管着府里所有产业出息!” 是这样吗? 韦鸿停接着道:“外头要用钱的时候,我再和娘子商量,一块定夺。” 莒绣拗不过,只道:“先前那都是玩笑话,你懂得比我多,有事,还得听你的。” 韦鸿停凑过来,亲了亲,随口应了句好。 两人歇下,眼下最要紧的事,是先要将今日份的相伴补回来。 亲亲热热好一会,他心猿意马,又怜她年纪小,暂且动不得,只好先说些别的事。他枕着手,看着帐顶道:“既拿定了主意,我们早些开办。” 莒绣贴着他,小声应道:“好。” 早些做成这事,那些妇人,也少受些苦。 “我去那边守着办事,你去上学,好不好?咱们隔得不远。” 莒绣又欣喜又忐忑,问道:“不必考学吗?” 韦鸿停道:“每年春秋各有一场,要等到那时候,也太耽误了些。院长和我是老交情,咱们也义捐过几回,问他要个上学的名额,一点不为过。” 莒绣仍有些不安心,抓着他的手,又问:“会不会损了老先生的名声?” “他是个妙人!惧内、疯癫、痴傻……便是当面这样说他,他一点不在意,总说没空去计较。想来,他也不会在意这个。你不用不自在,你是真心向学,又不是去淘气,先生们只有欣赏的。” “好,等我去了,一定好好学。” “女学和男学一般,有礼、乐、律、射、御、书、数这些,御、射,还有丹青,都由我来教你,好不好?” 虽是女先生上阵,但韦鸿停一想到要贴着身教就泛醋意。 “书和礼吧,我的字……” “不要紧的,多练练就是。选这两样极好,半日即可,你不要在学里留宿,我每日接你送你。咱们是夫妻,可不能分开。” 莒绣想起如今的身份,忙又问道:“成了亲的妇人,也能去吗?” 韦鸿停没上过女学,也没留意过,但这都不是问题,总有法子的,便肯定地答道:“能。” 莒绣安心了,又忧心起工坊的事,问道:“东西做好了,真有人愿意买吗?” 韦鸿停正经答道:“那些人家,闲人多。祖上传下来的富贵,躺着也能享受。不说好奇、好动的小娃儿,便是那些少爷小姐们,多半将这些闲情逸致当正经。养蛐蛐儿、鸟雀、狮子狗的,不知几多,待这些玩物,比伺候祖宗还殷勤。有人丢下妻儿姊妹,变卖了祖宅,就为买了心头好,当宝贝供着。世道荒唐!咱们这个,好歹是个正经路数。你不要担心,你做的东西,我都喜欢,山泡子也喜欢,世人必定也是喜欢的。” “嗯。”莒绣心里满足,头一回有了冲动。她悄悄支起上半身,贴过去,主动亲了他一下,又赶紧退回来,窝在他臂弯里藏好。 他痛快地笑起来,感慨道:“如今的日子,真是快活!” 莒绣要上学去了。 炎天暑热,她家先生便早早地起来,丢开要穿的大红,替她拣出两套行动爽利又凉快的衣裳,一套上身,一套带着。 妆发仍由他来打理。 他先是翻了翻画册,记下个大概,随后利索地地挽出垂鬟分肖髻,头面不多戴,只左右各别一枚小小的金环簪。 这个发髻,多数是未出阁的女孩来梳。 不过,如今也没限定得那么死板,年轻的少妇,也有人这样挽的,图个自在。 脂粉淡淡的,只是这眉眼,又有了新式样。他将她原本偏长的眼,修得圆钝了些,少了些沉稳,多了分单纯可爱。 这样,一盏茶的功夫,从前沉静的她,看着就是个俏皮女孩儿了。 先生的手,可真是神仙手。 莒绣本有些紧张,但她发现,其实她家先生,更紧张。同样的话,他不厌其烦地仔细叮嘱了好几遍。 莒绣胆大了些,伸手圈住他的腰,贴着他胸膛道:“你放心,我记下了。要是待得不自在,我就提早出来找你。” 他轻轻抚了抚垂下来的这一缕发丝,低低地应了一声,又大声重复了一遍:“阿雕心糙,还是让小九在书院外候着。你想走了,随时出来。倘若被人绊住了,就使那丸子。不要怕,书院里边,也有咱们的人。我办完了事,就来接你。” 书院里,不仅有评操守的先生,还有值守的武人,学生们都规规矩矩的,潜心向学。他担心的这些,几乎没有出现的可能。可如今的他,总是不安心。 莒绣松开手,仰头看他,笑着应了。 他垂首,在她额间亲了亲。 莒绣想起“啵啵怪”,抬起帕子掩嘴笑。 这儿也有个啵啵怪呢! 真去了学里,莒绣的担心,他的担忧,都没必要。 她只选了礼和书,两位先生都是和气人,其中一位,还是个熟人。 莒绣在韦家一见林先生,就被她的行止气度折服,如今能正经跟着她学,更是高兴。 -- 第236页 教书法的先生,也以鼓励为主,悉心指导她运笔,并不苛责。 同窗多半是平民出身,也有几个在花宴上见过的官家小姐,都是一样的好性儿。没人摆架子,也没人刁难,还有些姑娘,因见了她的簪子,一时好奇,到休息时,上前主动打招呼,大大方方问起这个。 她这些首饰,都是先生托人打的,便照实说了。只是怕人误会,她在外人面前,是称的夫君。 几个女孩没人因她嫁了人有异议,只是露出些羡慕和向往。 有一个还大大方方道:“你嫁得极好,他待你有心,很难得。这簪子也好,做得别致。” 一个开了头,另一个也靠近了问:“你这眉,是天生的吗?” 若真觉得是,她也不会来问这个。 莒绣便凑近了让她细看,她果然很惊讶地道:“我瞧着很像,但又怀疑,怎么会有天生这样巧的眉,原来真是描出来的。” 其余几人也围上来看,都啧啧称奇:“这比咱们的好些。” 莒绣不会画眉,老实道:“用烟墨和细笔一点一点描出来的,只是我也不会。” 众人便以为这是她家里有个极擅梳妆的侍女。 又有人赞她这胭脂好。 胭脂是他从外头捎回来的,说是自己做,还要费些时日,先从别人那,要来了些自制的胭脂膏子。 莒绣不好胡乱应承,却记下了,回去要问问他,再来告诉她们制作的法子。 都是花一样的年纪,谁不爱梳妆。这事一传二,二传四,等散了学,一堆人围着她要瞧个稀罕。 莒绣耐心等着她们看过了,才道:“我该回去了,明儿再来。” 女孩们笑着道别。 有个胆大些的女孩,掩嘴笑着逗趣道:“快回去吧,家里还有人盼着呢。” 其余姑娘也窃笑起来。 莒绣红着脸出来,把等在外边的韦鸿停给急坏了,牵着她就要往里去。 “是谁欺负了你?” 莒绣忙拉住他,摇头道:“不是不是,姑娘们都很友善。先生……夫君,我还见到了林先生,先前教画的……在你之前的那位。林先生待我也极好。” 韦鸿停安下心来,撑着伞替她遮阳,引她走去停靠马车的地方,顺嘴道:“她是个有真才实学的人,只是命运坎坷,家里人都没了,也没个依靠。老太太不厚道,当初要借我的势,随口就打发了她出来。我托人捎了封荐书给她,让她来了这。” 他是最厚道的人! 莒绣甜甜地赞道:“你做得极好!” 韦鸿停心说:这学也上得极好,她欢欢喜喜的,还肯主动叫夫君了! 第94章 朱大人每日准时到访,不仅帮她把平安脉,还因“感恩”每日那壶酒,又费心思配了些东西给她。 莒绣对镜而坐,看着眼前的瓶瓶罐罐犯愁。 雪肤丹、润肌膏、香体露…… 她夫君看了以后,面色怪异,揪着老头又细问了许多,末了,松开眉头道:“想用的,用一点也无妨。” 莒绣先试了外用的润肌膏,这个不油不腻,用它抹过的手,又软又润。莒绣将手到脸前嗅了嗅,惊喜道:“这个好,比先前那膏子,还要好,香味淡淡的,一点也不冲。” 她那回胡乱扯借口说自己手糙,他家先生就给她买润手的膏子,一回又一回。兴许外边有售的,都让他买过了。试到好的,就让她把先前的丢开不要。 这润肌膏,比她如今用的,还要好。 韦鸿停走近了,牵了她的手,摩挲了一阵,又轻轻托起,亲了一口,道:“那我让他再做一些。” 莒绣想起学里那些热切期盼的同窗,小声问:“这个能多做些,拿来售卖吗?” 如今她每日回来,不学画山水花鸟,只缠着他学描眉,又一块做了胭脂,还筹划了要做口脂。只要她高兴,韦鸿停便由着她去了。他知道,她这是替学里的姑娘们在问,略一思索便道:“我和老先生说一说,让他把方子让出来,再请几个懂药理的,多做一些。” 莒绣喜滋滋地道:“你先问问看,用料贵不贵。若是不划算,那就算了。夫君,咱们做的胭脂,她们都说是最好的。” 外头卖的胭脂,颜色太重,适合盛妆。她们做了八色,有四色极好,每一样施在脸上,都粉得恰到好处,像是天然的羞怯,又各有特色。这样的胭脂,不适合贵妇,但是对这些女学生来说,确实是最合适的。 莒绣将它们带到学里,休息时节,再拿出来给她们看,让她们试,各个都夸好。 莒绣先前问过他的意思,得到他的同意,将它们分成小份,一人分了些。 同窗们也给她捎带一些自己的东西,礼不分贵贱,你来我往,正是女孩们的情谊。 天气日渐炎热,礼和书这样的室内课,调到了下午。莒绣每日上午和梦榆姑姑、山泡子在一块,还不许他跟着。韦鸿停担忧得紧,她却总是笑眯眯地说不累。她上午练武,下午上学,只有一日三餐和晚上能陪着他,两人黏糊得紧。 只是他今夜有事要外出,很是愧疚道:“我让小九送了云堇书进来,你和她说会话,我尽早回来。” 人在王府,他不必忧心她安危,只是怕她寂寞,一时又懊恼外边的事,不该铺得这样宽。 -- 第237页 莒绣上前讨了个抱抱,又替他整了整领子,笑道:“我正想着她呢,你安心去吧。” 明知她是为安自己的心,他又因这句“想着她”心有不甘,非要上前亲一亲不可。 夏日昼长夜短,天快黑了,那是很不早了。莒绣又催他:“快去吧,早些回来。” 也对,快去才能快回,他终于舍得走了。 他才跨出门,早被接了来,一直等在冬儿房里的云堇书,赶紧往正房跑。 冬儿跟在她后边,笑道:“云姑娘,不赶这一会子。” 莒绣送他到门口,扭头就见了她,欢喜道:“堇书,你可还好?” 云堇书见她好好的,话未出,泪先行,又哭又笑,欢喜道:“你大好了,这可太好了!” 那日她软瘫瘫地躺在花草丛里,云堇书每每想起,都觉后怕。 莒绣牵着她的手,笑道:“好着呢,快来,到我屋里坐。” 冬儿跟着进来,帮着阖上门,走过来替她们倒茶,道:“云姑娘放心,这里边,都是自己人,规规矩矩的,不会凑到正房门口来。” “嗳,”云堇书擦了眼泪,丢下帕子,兴奋地左看右看。她仔细打量了一圈,才觉出自己的无礼,忙道,“我就是看看,头一回上这样体面的地方。” 莒绣牵起她,笑着邀请:“那到我房里去看看。” 她这样说,是丝毫不疑心自己的意思。云堇书丢开惭愧,点头跟了上来,只是进了屋子,便拘谨得手脚都摆不开。 莒绣走到妆匣那,把他特地兑回来的一沓银票取出来,走回到她身边。 云堇书一见银票就发慌,赶紧扭开头。 莒绣取了个预备好的荷包,将银票叠好放进去,牵起她的手,柔声道:“你救了我,这是大恩。这是先生替我预备的,多少是我们的一点心意,你收下,好不好?” 云堇书生怕自己一开口就把贪心露了出来,咬着嘴,摇头缩手不肯要。 莒绣笑着自行替她系在腰上,再道:“你我是姐妹,你又帮了我大忙,不要生分了。” 云堇书不敢垂头去看,她知道爱财、爱首饰不好,可老也管不住自己。如今莒绣这样说,她觉着不能收,该还给人家,可这手,重有千斤,总也抬不起。 莒绣拉上她的手,见她在这如此拘谨,便牵着她,仍到外间来坐。 云堇书惭愧地垂着头。 冬儿帮着劝道:“云姑娘,快别这样了。姑娘还了我们一家子的身契,又送了我一处宅子呢。我都收下了!” 云堇书抬头,看向冬儿。 莒绣点头道:“你和冬儿,都是我的好姐妹,就不要说那些见外的话了。好不好?” 那妆匣里的银票,足有二十万两。韦鸿停的意思是多给些无妨,横竖外边不时有款子进来。莒绣却觉着,两个年轻女孩乍富,容易惹来麻烦,不如暂且先给了安身银子,往后再酌情添些。 云堇书心安了,点了点头。 莒绣也松了口气,又让冬儿替她进屋取了那些新制的膏和露来,一一拿给她看,给她试。 云堇书欢欢喜喜地试用,莒绣见她喜欢,又匀了一些给她。 三个姑娘欢欢喜喜地说了些梳妆的事。 云堇书完全放松,便有了心思和她说起别的。 “六姑娘才进了王府,就被冷落了,反倒是跟去的杨姑娘得了寿王青睐。” 莒绣暗道:莫不是受蕙妃牵连,可这也不对,那时蕙妃还没事发呢。若单为这个,寿王没必要亲近杨怡菻。 她问:“这又是怎么了,杨姑娘不是去伺候六姑娘的吗?” 说起来,杨怡菻虽性情温和,但容貌却和六姑娘是天差地别,怎么反是她得了宠? 冬儿也全神贯注地等着云堇书来答,附和道:“是啊,六姑娘生得那样好,怎么……” 云堇书凑近了,小声道:“听说是六姑娘和房家的事,被人揭了底。” 她眉跳眼动的,这暗示十分明显——杨怡菻卖了韦曼琳,踩着她为自己邀了宠。 莒绣摇头道:“仅凭这风言风语,就定了她的罪,也太儿戏了吧?” 云堇书叹道:“也是她命不好,身上有块胭脂记,生在外人不知之处。” 冬儿点头道:“这个事,连我都听说过。我娘说,倘若不是四姑娘先取了瑜字,六姑娘就叫这个了,取瑕不掩瑜之意。只是因四姑娘取名在前,才改的琳字。” 韦家人从没想过送她进宫选,只怕就是为这个,身上有瑕疵,过不了检。 莒绣叹道:“她和那位,过去兴许是有些动情,却不见得有越轨之举。她不像是那样的人!” 冬儿跟着皱眉道:“是啊,六姑娘不是没规没矩的人,从未单独出过门。” 从清明起,几次出门“做客”,老太太时喜时怒,六姑娘却总是郁郁寡欢。她那是挣不开命,心死如灰吧。如今那人已死,她又因这样的罪名被冷落,只怕…… “她和杨怡菻同吃同住,被她知道了,再寻常不过,听说还有书信做证据呢。倘若那位不死,她兴许还能辩解过去,如今,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嗐,谁知道,那姓杨的,看着那样老实,居然是这样阴险的人。” 莒绣心想:怪不得当初韦曼琳对着那株紫斑牡丹出神。她和房樟两情相悦过,还有那胭脂记,都是要被送去寿王府的她,无法抹去的斑点。 -- 第238页 云堇书见她不说话,又道:“五姑娘倒是过得还不错,那什么郡王,对她还算宠爱。她穿金戴银的,跟着谁出来,上过一回街。” 莒绣不喜韦曼珠,便没接这话。只是,云堇书没钱没势没人手,她又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呢?从前在韦府,她也能听来些小道,这就很厉害了。 莒绣奇道:“你还在后巷住着吗,怎么知道这样多?” 云堇书眼里透着机灵,先笑再道:“我是住在那呢,你不知道,康家的小妹妹,知道的事情可多了。她常跟着她师傅去那些高门大户替女眷看诊,能听来许多。我闲来无事,帮着她做活,她喜欢和我说话。我跟她保证不乱说出去,她又知道我是韦府来的,便和我说了这些。” 莒绣也笑,笑过又惆怅。姑娘们到了这个年纪,都要抬脚跨过婚嫁这道槛,只是不知那槛内,是苦,还是甜。 六姑娘得宠也好,被冷落也好。莒绣知道,寿王快要不成了,六姑娘的悲剧注定逃不了,或者说,从她投生到韦家的那刻起,就已注定。 云堇书见她恍惚,拉拉她袖子,接着道:“还有呢,还有呢。方书音家,也被查抄了,她爹下了大牢,谁也不许去见。她娘俩躲过了,如今全在韦家住着,就在先生原先住的东院。佟清浅最惨,她疯疯癫癫,跑到四奶奶棺椁前又哭又骂,被人指指点点,后来不知被拖去了哪。她爹说是什么重罪,后日就要行刑了,她娘和兄弟几个,也是大罪,流放,只是不知几时启程。家底抄得很干净,据说连草都铲没了!唉,她都快十九了,如果早些嫁人,本可以躲过这些灾的。” 莒绣听夫君说过食用落拓丹的危害。她对制造、售卖这种慢性毒物敛财的人家,没有一丝同情。这不是灾,是人祸。 就算佟清浅不知前情,没有参与下毒,但她上门,逼迫垂死的堂姐,也是无良。如今被人责骂,那是活该。 方书音的结局,她听了解气。方书音娘俩住进东院,莒绣有些腻味,但不想再和这人有任何牵扯,也就不再上心。她更关心眼前的人,握了云堇书的手,问她:“如今你是怎么打算的,想回去,还是留在这?” 莒绣不好替她做主,恰因云堇书的处境,和曾经的她,尤其相似。回去是火坑,留下来又是未知。 云堇书没有犹豫,便摇头道:“我不回去。先前我还想着留下来,找个地方做活,如今……” 她拍了拍新荷包,挺直腰板道:“托你们的福,如今我不用担心会饿死了。我先置办个宅子,正正经经做当家人。倘若遇上了顺眼的男人,就……那小九给我弄了个新户籍,我再不怕的。” 莒绣听她说起小九时,眉飞色舞的,便笑道:“他是个极好的,行事周全,又能干。” 云堇书没意识到自己脸红了,下意识地跟着点头道:“是啊。” 三人又闲聊了些别的,直到外边响起小九的声“爷回来了”。 冬儿立即起身,拉拉云堇书,道:“我们出去吧。” 云堇书悟了,笑嘻嘻地和莒绣道别:“往后再细说。” 她挤眉弄眼的,这是要再去听些别的,还来告诉她。 莒绣笑道:“那些都不要紧,你顾好了自己,这才是大事。” 云堇书也笑,跟着冬儿快速出了门,正好对上急着要回屋的韦鸿停。她忙贴紧了墙,蚊子哼似的称:“韦先生安。” 韦鸿停越过她们,跨进屋里,见娘子笑还未落,便扭头道:“厢房还空着,你留这里边住几日,别的,往后再说。小九,你替她去置办些东西。” 云堇书笑着应是。 小九嘟囔:“头前就是我去弄的……” 他见主子看了过来,忙打了嘴,大声应道:“我这就去。” 韦鸿停牵着莒绣往里屋去,手往后一扫,一股劲风就将门带上了。 外边的冬儿和云堇书窃笑着,相携去了西厢同住。 他在外边,牵挂着家里的她。她在家里,也想着出了门的他。门掩上了,她双手搭在他身上,仔仔细细地检查过,衣裳完好,他也好。 他耐心等着她停下了,这才抬手,罩住她的手,轻轻握住,道:“我想着你,你和她们欢欢喜喜的,把我给忘了吗?” 莒绣抿嘴笑,推着他进内室,道:“怎么谁的醋都要吃?我洗过了,林妈妈替我提到门口,冬儿帮我弄进来的。方才又送了两桶来,这会还是热的,衣裳我也预备好了,都在里边。你快去洗洗,洗完舒坦些。” 韦鸿停也怕外边的风尘脏到了她,点头进去梳洗。 莒绣坐在灯下,拿起替他新做的衣衫,接着绣领子上的忍冬纹。 他从内室出来,看她抬头朝他柔笑,他忍不住道:“此时此刻,千金不换。” 莒绣笑着放下手里的活,拿起早就预备好的布巾,道:“我来。” 他就乖乖地坐在小杌子上,由着她摆布。 莒绣将听来的那些,都和他说了,又指着贵妃榻,让他躺上去。 韦鸿停眯着眼享受娘子的伺候,语气平平道:“寿王这寿数,要到头了。太医早说过要忌房事,他还一心要折腾出个孩子,好为夺宝加码。” 房事? 莒绣没问,接着替他通头。 韦鸿停又道:“嫁去杨家的老姑太太,是那一代唯一活到嫁人的庶房,心眼子都传了下来。你放心,那位一去,杨怡菻也没什么好日子过了。” -- 第239页 陇乡不算富裕,也不算穷,纳妾的人家也是有的。来了这,韦家的子嗣,一半是庶出。因此,莒绣问道:“那府里的姨娘呢?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韦鸿停随口道:“老太太为了省银子,姑娘少爷们的奶妈妈都是用过就打发走,没生养的,和已生了庶子女的姨娘也是死的死,走的走。只大老爷房里,还留着六姑娘的生母。不过呢,如今只怕也要待不下去了。大老爷那一去,就一直没得音讯。” 大老爷一跑,六姑娘一完,那位姨娘没了仰仗,以大夫人睚眦必报的性子,只怕已经被打发了也难说。 莒绣轻叹了一声——妾通买卖,任打任罚。可仍有人削尖了脑袋往这上头钻,也有人欢天喜地把女儿、孙女往里塞。倘若不是她运势好,遇上了他,也险些做了这样的,不知沦落去了哪。 韦鸿停见不得她伤感,睁眼看她,劝道:“韦府如今乱成了一锅粥,离了那儿,不一定是坏事。” “也对,”她慢慢地划动梳子,又问道,“梅姐姐她们……如今到了哪?那个事,你怎样替他们周全?” 云堇书说了那么多,唯独没说到关于她们俩的传言。莒绣心里着急,又不能问,便一直忍着。 韦鸿停先前只和她提了一句,又带回来冬儿一家的身契,如今见她这样忧心,忙道:“韦鸿毅重伤,老太爷和老太太双双殒命。天吴大人将这事定性为群匪恶意劫夺,伤亡名单里,加了他们两个。你梅姐姐的东西,我帮她兑成了通用的银票,她带在身上,到哪也能安家。行商南北往来,恰有一对夫妻行舟北上遭了难,两三月不见尸身,又俱是上无亲长的,便借用他二人的户籍。再寻个借口,迁去西北定居。天高地远,没人认得出,只是故土难回了。” 莒绣心说只怕没这么简单。但她信他能做到、做好,便笑道:“也好,横竖这儿,也没什么值得留恋的。” 韦鸿停又道:“要么承认弑父弑母,要么认了是遇匪。他们自然知道怎么选,本就只有几个心腹知道内情,如此也好瞒过去。三老爷政务上的错处被捏住,革职查办,三太太扯到一宗纵奴行凶的人命官司。二老爷被告了,他……也是个畜生。当年你姑母的死,就与他有些干系。” “这些是你做的吧,多谢。” 韦鸿停扭头,先亲亲她,再纠正道:“莒绣,夫妻之间,说谢字就生分了。” 莒绣笑着应道:“是,我记下了。快躺好,还有点儿潮气。” 他又翻身过来,继续靠在贵妃榻上,由着她梳理。 “褚敏被押送回南边了,临行,要走了穗姐儿。她对韦鸿毅那混账,居然有几分真心,你说可笑不可笑?” “臭味相投吧。” 韦鸿停嗯了一声,道:“韦鸿毅如今是个半死之人,日日痛得哀嚎,我瞧着,这样也好,便懒得弄他了。至于褚敏,我传了信给人,在路上劫了她。因有那孩子在,便留了她一命,但那些富贵物事,都是祸根,不如捐了。” 莒绣抚抚他眉尖,道:“也好。” 活着的这些,终是善恶有报了。 韦鸿停顿了顿,才接着道:“你梅姐姐跟前那琉璃,收了方书音五十两,帮着她哄你到那头。只是那些人,也没饶过她,头受了重伤,已经去了。” 那春儿呢? 他自然知道她的心事,等她放下梳子,他翻身起来,抱着她坐到床边。等两人都躺好了,他才道:“你们房里那丫头,无人指使,也没收银子,她……” 莒绣伸手,掩了他的嘴,哀道:“我知道了。” 春儿的转变,是她们去老宅回来后才有的。她命苦,想必受过许多磨难,后来见她们姐妹俩个得了些好处。不知是哪儿触到她伤心处,引得她心里不痛快了。 我没有的,你们也别想有吧。 韦鸿停伸手抓了她的,放在自己胸膛上,稳稳地道:“她中意安管事。他家里本来预定了门亲事,安管事又将它推了。” 欸? 莒绣扭头去看他,不敢置信,惊讶道:“她是为这个吗?” 韦鸿停连忙道:“娘子不必在意,我不是那意思,我信你。” 莒绣哭笑不得,解释道:“我以为她是嫉妒我们后来交了好运呢。” 这都哪跟哪呀! 韦鸿停也笑,侧身过来面对她,轻声道:“不是不是,她自荐给安管事做妾,安家拒了。因敬佩你为人,他便以你为例,说了一番道理。那丫头想左了,因此恨上了你。她这儿……你希望如何处置?” 莒绣叹道:“打发得远远的吧。她并不知道,安管事那个表妹,才是他心上人。” 韦鸿停顺着她话风,低低地应了一声,尽管他并不这样认为。安家或许对表妹有一丝怜意,但男人了解男人,他提起莒绣时的神情,韦鸿停再熟悉不过。 第95章 初六这日,他夜里回来便同她说:“王爷的事,快要办完了,按着惯例,多半过两日就要离京。娘子,他们不在……” 莒绣点头道:“嗯,我们早些搬出去吧。” 王府正经的主子不在,他们留这住着,不像样子。她愿意搬出去,只是有些舍不得小泡泡和梦榆姑姑。王妃虽然见得少,也是个十分和气的人。就算是言行有些离奇的老大人,也是可亲可敬的。这样的宅子,更像个温暖的大家族。 -- 第240页 韦鸿停点头,问道:“你想住西苑,还是去小宅子里边?” 如今跟着他们住的,有冬儿、堇书,还有小九和办事归来的达练。他和她说过一回,门子也是他训出来的人,到时会跟着一块走。还有时不时进来回事的小三小四那些,人有这许多,小宅子怕是不够用的。 莒绣反问道:“西苑如今能住人吗?若是能,咱们就搬那儿去,宽敞些。” 韦鸿停正是这样想的,点头道:“已着人修缮过。” 有银子,自然好办事。工部有个王爷举荐的人物,韦鸿停同他打过交道,颇有些交情。成亲那夜,他就派人送了礼过去,拜托了这事。由那位大人牵线,找来个办事一等一的工头,又多添了银子找工匠。一个月工期的活,才十日便办好了。只剩一栋新楼还在建,别的,都齐整了。 莒绣起身去翻老黄历,头也不抬道:“你快去洗洗吧,都预备好了。今儿要不要洗头?” 可以洗,也可以不洗。被她宠爱的滋味太美妙,韦鸿停便道:“洗,一会还请娘子替我擦一擦。” 莒绣扭头,笑着看他,应道:“好。初八是个入宅的吉日,咱们就定后日吧。” “听你的,我会去王爷跟前请辞,你再和梦榆姑姑说一声就好。这几日,王妃那有宗棘手的事要办,不便去打扰。” 莒绣知道些内情,也懂他的体贴——他总是拦着她给人行礼,不想委屈了她。 她点头道:“也好。你快去洗洗吧,别的事,我们过会再说。” 说是让他快去,她又走过来,抬手替他解衣。 这几日,多半是她照顾他。韦鸿停暗记在心里:打明儿起,不能再往外去了,也该好生伺候伺候娘子。 她圈在高墙内,他奔波在外,消息更灵通。想着那日云堇书初到,她满脸欢欣,因此他一回来,便想和她说一说最近这些事。 “皇上身子大好,急着办事,采选已择定名单。太子那边,皇上由着他自己挑,不过,他只选了正妃,说是眼下没心思。已经离了京的那两个,皇上替他们挑了几个稳重的姑娘,择定了婚期,由姑娘家往那边发嫁。三皇子、四皇子各配了一妻一妾,只是都没封号,挑的也不是显赫的人家。” 莒绣懂。 那两位走得那么匆忙,明眼人都知道,这是犯错失了宠。富贵人家,谁舍得将精心教养出来的贵女,像发配似的,千里迢迢跑去嫁个没什么盼头的皇子。只有想扬一扬名声的人家,愿意借这婚事,涨个体面。 “那……先前不是有许多人家,花了大价钱去打点吗?” 采选一层层报上去,做着美梦的人家,便一层层刮了家底去讨好。 比如隔壁,为这事,连祖宅都卖了一半。到头来,一场空不说,还白赔进去几人。 韦鸿停不答,反问她:“先时我不在,老道今日是怎么说的?” 莒绣悄悄抓了他小衣一角,轻松道:“老先生说我比先前还要好,由此可见,动一动,是有好处的。” 韦鸿停心酸,说好了也跟他学的,可他这几日常在外头跑,至今未陪她练过一招半招。他愧道:“明儿起,我就有空了,我也教你。” 莒绣窃笑,垂眸道:“我学的,和你学的,不是一样的。赶明儿要是教不来,你可不许嫌我笨。” 韦鸿停心痒痒,揉捏着她指尖道:“教不好,那必定是我这师傅太笨,怎么能怪你呢?” 莒绣窝在他怀里,又笑。 韦鸿停情难自控,赶紧回答她先前的提问,说起正经事:“原先预计是挑出三十余人,几位皇子和一众皇家少爷的婚事一齐办好,礼部已备好章程。如今皇上厌烦了,那堆侄子,一人打发些银两,一齐丢开。那八十个待选的,只挑出了九位,加桑毓琇,也不过十人。宫里的意思是落选的姑娘,每人赏些财物,以慰她们辛劳。王爷不许皇上出这笔钱,他让那些借这事敛财的人,将银子全吐出来。几位老宗亲自然是不认的,仗着是女眷,在宫里哭祖宗唱天地,胡搅蛮缠,一个子儿也不肯拿出来。我这两日,便是去查行贿的人家。办这样的事,两三千是拿不出手的。这么大宗的银两,抬现银上门太打眼,有底气的,不必临时抱佛脚。需要走这条道的,要么外出兑换银票,要么出来典当变卖家业。我做买卖铺得开,在这行,也有些交情。四下问明了,将名单列给王爷,他再安排了人,去讨口供和她们对质。这事,今日已办妥。” 莒绣听得仔细,待他停了,便道:“宗室是皇家的族亲,如此看来,都有各自的忧患,没有哪家事事如意。” 韦鸿停嗯道:“世人只求多子多福,却不知儿孙多了,若不管教好,将来全是讨债的鬼。” 莒绣笑了一声,又渐渐淡了下去,贴着他胸膛,失落道:“我们好生保养身子,将来……万一老天垂怜,能有个一儿半女的,也好。” 其实照老头私下同他说的,她这身子,亏得从前劳动多,底子好,只要好生养上一段时日,生育无虞。 韦鸿停就怕她多想,患得患失,过得不痛快,因此编了那番语焉不详的说辞。如今见她说这话,他便顺着话风道:“等你上两年学,京里的事了结,我们四处走走,多做点善事,再寻些名寺古刹拜一拜,兴许就有了。” 拐着她出京游玩,弥补她过去的清苦。到那时,身心愉悦,年纪也到了,再孕育子女,正正好。 -- 第241页 山泡子的来历,莒绣听梦榆姑姑说过,因此极信这个。她深知他正经面孔下藏着的野性,出去游历,也合他心意,便坚定地道:“好!” “怕不怕风尘苦旅?” 有他在,处处是家。 莒绣笑道:“不怕,有你呢。” 初八要搬家,这是大事。 女学早贴出公告:自小暑起,放假至立秋。初九就是小暑,因此莒绣请假一日,提早和同窗们道别,又按夫君所说,报了西苑的住址给她们。若是假期有闲暇的,可以来家里坐坐。 买来的半边宅子,在东南角拆了墙,重修了一扇低调的如意门,挂上了匾,简简单单就两字:西苑。 东面那半边宅子,仍是原先侯府那气派的广亮大门,只如今,宅子减半,显得有些歪头歪脑了。 搬家这日,主子们自然要打正门进。 东宅的人,忙着挂白幌打丧幡迎待来客。有眼尖的人瞧见了,往里报上去。如今人少事多,管事的一时也顾不上,便没打发人来问问,也因白事在办,不好上门拜访。 如此,莒绣更安心。 梦榆姑姑和山泡子跟着来了,在这逛了个遍,又吃了午饭才走。 西苑这边最大的院子,原先住着大老爷一家。韦鸿停嫌弃,便将这里改成议事的地方。常在京里替他走动的几个,分住在东西厢,一来容易找着人派差,二来里边要紧的东西,也有人轮番看守。 夫妻俩暂且安置在挨着鹿鸣院的这座旧院子里。园子这一半的中心,如今正在热火朝天地重新盖楼。等弄完了,她们再搬去那儿住。凉快清静,也不必和谁挨着住。 如今东边与她们没什么干系,工匠们按韦鸿停嘱咐,在这边动工,将墙严严实实封死了,又加高加固了他们这一面。原先被并到这院里的甬道,又拆了,重新改回来。如此,两家真正地分离成了两座独立的宅子。 如今一切都好,他卸了差事,只要拣个时间去隔壁吊唁一番,再没别的要紧事需要他亲自去跑。 莒绣也闲了下来,和他商议几时过去。 韦鸿停想着他们新婚,不亲自过去,有理有据,只要打发个人,上门代为烧香即可。 莒绣想了想,道:“我们成亲,没宴请他们,再以这个推脱,多少有些怠慢。我不耐烦讨好他们,但族人们看着呢,总也不好。我看不如叫人去打听下,族亲们什么时候来,我们跟着一块去,不打眼,少些麻烦。” “也好。”横竖他们并不信那些忌讳。 老宅那,还留了一人驻守。因此才递了消息出去,夫妻二人共描一幅兰草的功夫,便得了回信。 死的是老侯爷这样举足轻重的长辈,又加一个老太太,不同于先前去个晚辈,族里总要重视些。族亲们有来得早的,譬如那代大奶奶,带着林婶一家子,据说已经过来住下了。也有因家事拖累,如今还在四下找人套车的。 韦鸿停便派人雇了城里的马车去接,一应安排住在同家客栈,垫了房钱饭钱,人来即可安顿。同婶先得了信,马车上便拉着人,悄悄说了些话。如此大家心里都有了数:进了侯府,只怕是顾不上安置他们吃住的。 小暑这日,多半是艳阳天,韦鸿停便和同婶她们约定了时辰,早些一块往里去。 隔日一早,韦鸿停叫了几辆马车,将人接来汇合。众亲见莒绣伴着停哥儿,虽好奇,但同婶已提前告知,这位是族谱都上好了的。她们猜着,多半是怕那边一死,守孝要再晚三年,这才仓促成婚。停哥儿二十有几,本就耽误了,如今便宜行事,很说得过去,便没盯着她们问来问去,暂且忙完大事再来细说。 佟云裳的丧礼,方书音不见人影。如今老太太、老太爷殁了,作为亲戚家的晚辈,她竟然像孝子一样,跪在灵前,恭恭敬敬地磕头回敬宾客。只是一见了莒绣,她那眼里,跟淬了毒药似的,直勾勾地恨着她。 韦鸿停先起身,扶了娘子一把。慰唁亲属时,他快一步,挡在了莒绣身前,朝对面回礼致意的三老爷随意拱拱手,蹭了前边婶子的好话,就此带过,回身揽着妻子向外去。 族亲们要留下坐一坐,他们也不好突兀地拜过就走。只是在这楼里,他们被人满是揣测地盯着,待得不痛快,干脆出了这楼,往园子里去。 四月下旬动工修缮,五月里接连出事,勉强收的尾,园子因无人打理,落败得不成样子。唯有池子里的荷花,免遭劫难,开得倒还好。 池边有风,好过楼里又闷又热。韦鸿停在树下找了块大石头,用帕子擦过,再让她坐下,心疼道:“我们早些回去吧。” 莒绣摇头,指着池中一朵开得最好的,问他:“荷花也是好看的,为何你不爱画它?” 韦鸿停摘了扇子替她扇着,随口道:“画的人多了,没什么意思。” 可你也画牡丹芍药啊。 这话莒绣没说,他瞧她一眼便知,笑道:“那是有需求。” 也对,学里教牡丹芍药,是为讨贵人喜欢。画册里的,是他为她而作的花样子。 韦鸿停又道:“我在这上头,远不如你林先生。” 莒绣摇头道:“你画得极好,山水苍劲,花鸟细腻。林先生的画也好,只是我更爱你的。” 在外边不好太亲昵,他只替她摘了袖底沾到的半根碎草,接着道:“我学了武,腕劲远胜于那些文人墨客,画山水干脆利落,也算有些成就。花鸟这些,不过你是心爱于我,便觉着我处处都好。好莒绣,你说是不是啊?” -- 第242页 莒绣羞红了脸,再不追问。 日上三竿,扇来的也是热风。韦鸿停见她额间有了潮意,小声道:“你在这坐坐,我走到院墙那,叫人抛些冰过来。” 她们特地远离了人群,挨着墙根来歇,离自家很近,又清静。 莒绣点头。 他走出几步,又停了,转头先看一眼她,朝她微微摇头,示意她不必动。随后,他扭头看向东南方,静静地等着来人靠近。 方才还披麻戴孝的方书音,早拆了个干净,如今穿的,正是当初曾让美绣惊艳的那身锦衣。她亭亭玉立地站定在假山旁,目光痴痴地看着跟前的人。 韦鸿停瞥她一眼,冷声道:“你走,还是我走?” 方书音上前两步,哀求道:“你且等等,听我说两句,我保证……你不听,日后定是要懊悔的!” 韦鸿停拿扇子敲着掌心,扯扯嘴角,讽道:“我最后悔的,是那时找令尊说了那些话,没早些识破这伪君子。” 方书音至今不肯接受父亲不再辉煌的事实,含泪争辩道:“我父亲是谦谦君子,如今……只是时运不济。你要是在这时节帮帮他,他日,必得厚报,不……” “谦谦君子?”韦鸿停拿扇子,指向她身后,哼笑一声,嘲道,“你惯常在人前炫耀自己独享宠爱,那你知不知道自己究竟有几个妹妹,啊?方泓碧,方翠钏,方渊黛,方珑葱,还有谁来着?” 方书音不敢置信地扭头去看,碧碧半垂了头,侧开身子。 方书音强装了镇定,转头怒道:“你胡说!” 韦鸿停转动手腕,绕着手里的扇子,吊儿郎当道:“得了闲,少挡别人的路。有这个空,不如去问问令堂,为何要过继你堂叔家的孩子,而不要你三叔家的小子?方浩是个厉害人,老了开花,还能结出个幼子,这也是能耐啊!” 方书音气得手颤,她不能由着他羞辱父亲,便丢开了早前预备的细说好劝,咬牙切齿地从碧碧手里,一把扯走那册书。她将封面朝向他,指着书页道:“你还不知道你娶的是什么吧?你瞧瞧,那乡下野丫头,看的都是些什么鬼东西。她就是借这些荒诞玩意,装着懂你,满腹心计接近你,勾着你替她……” 韦鸿停弓指一弹,方书音手上吃痛,缩回了手,《风雨十三刀》落了地。 韦鸿停盯着它,摇头,啧啧叹道:“这书啊,我写的,火候是差了些。方姑娘可以不看,但不必当着人打脸说矮话,这就不厚道了!” 方书音口不择言,如今她处处碰壁,那贱人却事事顺畅,她怎么忍得下,便接着怒骂:“从奴才到韦鸿腾,再到你……” 她躲了暗器,跳步掩到假山后,继续嚷道:“她就是个贱人,谁有钱有势,她就……” 剩下的话,化作闷哼咬牙吞了下去。 韦鸿停没有因此停手,对称地在她左肩也弹了一丸。 方书音不仅两肩剧痛,那名贵的衣裳,也破了洞,看得她心痛。 碧碧上前,掩住方书音,扭头哀求道:“韦少爷,停手吧。家里经了这样的变故,她太悲痛,一时激动,这才口不择言,乃无心之过。您大人大谅,只当没听过吧。” 韦鸿停甩袖停了手,倒不是因为她,而是娘子站起了身。他眯眼瞧着碧碧,嗤笑道:“她把你们当奴才,任意使唤,你待她,倒是一片真心。” 他说罢,转身走到一直安静等着的娘子跟前,牵着她走到墙根底下。他吹了两哨,那边有人回应,没等多大会,那边升上来一个红木冰鉴,越过墙顶,又慢慢吊了下来。 韦鸿停解了绳,摘下有些分量的冰鉴,单手抱住,领她往树荫下去。 莒绣挣开手,捡了先前被丢下的书,先拍了灰,再用帕子擦净,捧着它和他一块走。 冰鉴下边是冰,一面融化,一面从开的几个孔往外散凉气,上层还镇着新鲜的瓜果,吃起来沁甜舒爽。 两人自自在在消暑,等开席的铳一响,便趁这个空子,避着人群,家去。 回了家,用了午膳,再舒舒服服地歇个中觉。等神清气爽了,更好聊这闲话。 “方浩做瀚林时,抄了工部的要术,卖给了异族。这成了他最大一宗罪,不仅活不成了,过去那些事,都要掘根刨底。如此往深里一查,才知道名声极好的他,家里是只有一个妻室,但外边,置了四处宅子养外室。又是个得新厌旧的性子,学他姑母那做派,生了孩子就打发走,他养着的女眷,各自换了两三轮。前阵子,方家为过继起的纷争,只怕是因家里那位,已经知道了小侄儿是他的种。她怕方书音吃亏,咬紧了不松口,只肯要堂侄。” 莒绣吸了一口凉气,道:“我也太天真了些,当初她同我说那些,我还羡慕她有个极好的爹。” 韦鸿停笑道:“她这人,极好脸面,时时要显高人一等,自然全往好里说。你没见过方浩,若仔细来瞧,那几个外室女,都和方浩有几分相似。方书音自诩聪明,只是太过自傲,连自己都骗住了,何况你我。方浩舞象之年议了门亲事,闻得一点风吹草动,立刻寻了个八字不合的借口,一拍两散。柳家不过受点小波折,后来那位嫁给了曹太师次子,婚后接连生了四子一女,很得看中。不说风风光光,多少有些打了方家人的脸。方浩只怕是在这事上受了刺激,因此好高骛远,走了那条道,妄想要一步登天。” -- 第243页 平步青云这词,说得多,但少有人及,即便是真做到了,也需花费数十年。古往今来,除运势极好的外戚,唯有从龙之功,才可能一步登顶。 可惜,方浩想得好,眼光却差,挑了个和他一样急功近利的主,输得一败涂地。 莒绣厌恶方书音,也不耐烦见她,便不接这话,只拿起案上的书本道:“你这书写得极好,妹妹看得如痴如醉。我方才翻了几页,也觉精彩。这里边,莫不是你亲身经历?” 韦鸿停怕她担忧,摇头道:“祖母怕我再跑出去淘气,管得很严,从不让我摸钱。那几年,我手里没银子,便想了个法子:编些离奇的故事写下来,再去寻印书局。幸得人看中,换来了后头做买卖的本钱。后来出去闯荡,偶遇楚王一行,我们本是同门,以前也是相熟的。有他赏识,挂个先生的名,明面上教教褚敇书画,实则为王爷办些密事。回京后,又是王爷替我介绍了门路,我才能将铺子一家一家开起来。他是长辈,也是恩人。” 所以,王爷交代的事,他从不推脱。 莒绣点头道:“王府里,都是好人,咱们受了恩惠,理当尽心回报。” 韦鸿停按下她手里的书页,牵了她手,引到冰鉴前,笑道:“你同姑姑学了这几日,她都教了你什么?” 她不答,只抿嘴偷笑。 只怕又是那位促狭的捣了什么鬼,韦鸿停无奈道:“我们是从童子功练起,那个又长又苦,很没有必要。我想着,不如学些……” 思来想去,也没觉哪一样适合她来学,毕竟学武功,没有一样是松乏的。 他很是为难的样子,莒绣便主动道:“要从马步扎起吧。” 书里边是这样说的,还配了图样,莒绣便学着那样去做。 他走近了,引她立直了背,蹲平了腿。 扎马步看着简单,坚持一会就全身酸痛。 她还没叫苦,不过蹙了一下眉,他立刻喊停,摇头心疼道:“咱不学这个了,要不,学暗器?” 书中杜风雨入门拜师,头一道考验,便是将马步扎足半个时辰。 莒绣自知做不到,也不犟,点头道:“好呀。” 因今日要去那府里,他随身带着暗器,袖中是铁丸,腰间是金钱镖。 制敌用铁丸,弹眼或额间,方便留条命,好押回去问讯。 治敌则用金钱镖,割喉削筋,快而有效。 他将它们摊在桌上,左右为难——她没内力,弹铁丸还不如就地捡石块丢过去。金钱镖边缘锋利,容易误伤了自己。 莒绣小心翼翼地用手指触了触寒光四射的金钱镖表面,扭头问他:“这是银子做的吗?” 韦鸿停丢开那难题,答道:“不是,精钢制成。” 莒绣摇头道:“这个我也学不来,我学射箭,好不好?” 这话褚敇耍赖偷懒时也说过,他当时不耐烦训人,上前就是一脚。如今这位,非但不能罚,还得好生哄着:“是我思虑不周,我这就叫人去做了弓箭来。” 爷们用的弓箭,怕是要伤了她的手和胳膊。 莒绣抿着嘴走了一步,挨上他,眼里有狡黠,笑问:“这般捡一样丢一样,是不是不该?” “没有的事,打打杀杀,本就不好。我……” 她一把搂住他,埋在他坏里闷笑了好一会才抬头,眉开眼笑道:“姑姑教我练舞了。” 他还真是奇了,自己愁破头的事,梦榆姑姑是怎么做到的。娘子练了好几日,不见叫苦,不见受伤。他问道:“她教你什么了?轻功还是……” 她干脆利落松开他,后退三四步。她怕拖久了羞臊,放不开手脚,飞快地从书案上取了一支长杆的笔,以它代剑,一鼓作气演了一段剑舞,然后定定地等着他评价。 韦鸿停先是愣,接着拊掌大喜道:“哈哈,原来如此,是这个舞啊!极好,极好!” 她红着脸将笔挂回去,背对着他压下臊意。 他靠过来,从后头圈住她的腰,含着笑意柔声道:“这个练舞,好过那个练武。倘若遇上了危险,横竖有我呢。” 她扭头上仰,嘴角含笑道:“姑姑还教了我一样。” 这个样子,最是娇人。 韦鸿停先亲过,舍不得退开,脸贴着脸,低声问她:“还学了什么?” “做迷药,施迷药!” 韦鸿停哭笑不得,果然不能对梦榆姑姑期望太高。连喜是不可能的,先喜后惊,已是厚道了。 莒绣从腰间摸出一个薄薄的袖珍荷包,从里边抠出细细一丸,伸过来给他看。 韦鸿停在她脖颈间深嗅了一口,随即抱紧了她,放松了半个身子,直往她身上靠,嘴里嚷道:“晕了晕了。” 莒绣心慌,又懊悔不已,忙用力扭身要去抱住他,这才看清他埋着的脸,一直在窃笑。 莒绣戳戳他额间,也跟着笑起来——她怎么忘了,他是嗅了高强迷药,还能背着她跑屋顶的人啊! 第96章 京里的事,大致已安定。 十二日一早,才送走王爷一家,韦鸿停扶她上了马车,道:“该去拜见泰水大人了,可不能再耽搁。” 莒绣正是心急呢,只不好主动开这个口。她见他这样说,便道:“我连寄了两封信回去,却不见美绣回信来,也不知是怎么了?” -- 第244页 韦鸿停捏捏她耳郭,假意训道:“娘子有事,也不同我说,该罚该罚。” “要罚什么?” 韦鸿停笑着凑过来吻她,“罚过了”,再掀帘对马车外的阿雕道:“走吧,不必再回城。” 莒绣忙拉住他道:“别的不说,总要带两身换洗。我……我家里没留得有,你也不便利。穷乡僻壤的,拿着银子都没处买。” 除此外,她还有些东西想捎给母亲。他库里那些,她不好擅自动用,但当初王妃赏的料子,她特地留出来的那三匹,带回去给娘也好。她娘……就没穿过新衣。 她不好明说,只焦急地看着他。 韦鸿停揽住她腰,不容分说将人抱到腿上,抬手敲敲车壁。外头阿雕一挥鞭,马车便飞速跑起来。 “因我的事拖累,已耽误了这许久。我想着他们赶车慢,路上费工夫。所以,昨儿就叫他们出发了,你放心,你的东西,有冬儿和云堇书替你看着呢。咱们赶着些,追上去,天黑前能到。车赶得快,有些颠簸,我抱着你,稳当些。” 欸? 他们一直在一块,他是什么时候安排的呢?他这样做,是知道她归心似箭吧。 他这样细心,她不必再细问。 近乡情怯,她既欢喜也忧心,靠在他肩头,同他细细说起家里那些事。 他一直安静听着,间或抚抚她上臂,或是包住了手,在上边摩挲。 “及笄后,她倒变了,再不打也不骂,可总虎着个脸,全天下人都欠她似的,让人一刻也不得放松。若是她为难你,只管走就是。如今我们已成亲,由不得她做主,没得白让你受委屈。” 韦鸿停笑道:“普天下,能给我委屈受的人,可不多,眼下,单有一个。” 莒绣不必问,他定定地看着她呢,还真是在眼下。 她抛开那些忧虑,咯咯笑道:“我疼你,怎舍得委屈了你?” 他假意舒了口气,道:“既如此,那就再没有了。” 莒绣又笑,笑过再给他出主意:“你就照当初在学里那样子,也板着个脸,横竖咱们的婚事,是有人做主的,得罪了她也不要紧。” 别人说三道四又如何,隔着那样远,京里的人,谁能知道她们“不孝”? “我听你的,”韦鸿停只把那老太婆想作方书音,面上就显出比当先生时,还要狠厉百倍的神情,问她,“你瞧瞧,我虎还是她虎?” 她仰头去看,抬手摸一摸,叹道:“你……难为你了。” 韦鸿停抬手罩住了她的,包起来,移到自己心口,收了那些怒,柔声道:“这算不得什么为难。你因我吃了许多苦,正是该我回报的时候。” 莒绣笑笑,转而说起母亲。 “她本是那府里做针线的,性子不讨喜,被人排挤,怕被卖到那脏地儿,只得闭眼答应嫁来陇乡。只是祖母不厚道,收了她的体己,却一直卡着身契,不肯放她的籍。我爹那性子,比泥还烂,总说‘没事儿’,实则是有事他就躲。便是疼我们,也是极有限的,一回也没护过,反倒要劝我们‘听话’。他死了这么些年,那点难过,也就淡了。” 她苦笑一下,问他:“我是不是无情了些?” 韦鸿停心疼不已,亲亲她额间,道:“你是太和软了,换作我,早就一把火将屋烧了。你爸是个糊涂虫,真要孝顺,怎么不见他这亲儿子去做。做他妻女,不受庇护,反倒是欠着他了?” 哪个做父亲的,能做出强推了妻女到恶毒老母前,平白受打挨骂这样的无良事?骂他一声糊涂虫,是看她面上,客客气气。这要不是她生父,他定要挖出来鞭个尸。至于那一位,不想个法子整治一番,难消这心头之恨。 莒绣贴着他下颌,蹭了蹭,释然道:“如今我能拿出来跟你说一说,已是放下了。倘若没这些磨炼,我也不能遇见你。” 当初若不是无路可走,她不会离开陇乡,去未知之地冒险。 韦鸿停深知她性情,面上应道:“也罢。不过,姻缘天定,便是莒绣不去,我也定会找来!” 莒绣埋头闷笑。 他说得对,这样的日子,真是快活极了。 京城到陇乡,走官道要行一百七十余里。来时坐的破旧棚车,那车夫不知是怕车散了架,还是怕可怜的老马累断了气,慢得像牛车,生生耗了两日。 而他们这,两匹骏马加个好车夫。一路扬尘,路上小歇几次,仍能赶在黄昏前,和早就等在陇乡的几人会合。 冬儿和云堇书坐一辆,小九赶车。 达练和小三小四轮番赶第二辆。 莒绣听见达练回禀:“主子,亲家太太那得了信,已预备了晚饭。” 韦鸿停皱眉道:“谁传的话?” 达练忙道:“是属下,不敢劳动亲家太太,另请了人做活。” 这话有些意思。 韦鸿停掀帘,扶着坐得有些疲乏的莒绣下车来,扭头问他:“背着我捣了什么鬼?” 达练欲言又止。 韦鸿停一时也顾不上教训人。 乡村路窄,到这打止,再不能行车,众人都得下来步行。万幸连日天晴,路上是黄土而非黄泥。 韦鸿停伴着莒绣在前引道,冬儿和云堇书跟着,再是挑着箱子的几个。 韦鸿停眼尖耳利,远远地盯着山腰处,眯起了眼。他问道:“娘子,那是不是你家?” -- 第245页 莒绣归心似箭,抬头往那处随意一瞥,又看回自家这方向,答道:“不是,我也不认得,兴许是哪位乡邻发了财,新建的好房。” 被他盯上后,立刻钻屋里去的那混账,她不认得,他认得! 莒绣见他沉默,便跟着又看了眼,随后惊喜地道:“那是我母亲!” “娘,娘,是我啊,莒绣,我回来了。” 韦鸿停哪有猜不到的。他要教训的那小子,躲在他岳母娘身后,畏畏缩缩地跟着出来迎她们。 大事要紧。 韦鸿停扶着莒绣上前,伴着她一起跪下,恭恭敬敬磕头。 他才要请罪,已被娘子和岳母一齐牵起。 莒绣抓着他胳膊,泪还未干,又笑着引荐道:“娘,这是你女婿,姓韦名鸿停。我记着娘的话,趁便利,和他在外边成了亲。娘,你放心,他待我极好。” 韦鸿停刚要张嘴,岳母又欢欢喜喜道:“好好好!壮壮实实的,生得好,待你好,那就更好。饭菜都预备上了,快进屋里去。这些是家人吧,快请进,快请进!我们寒门蔽舍,没什么可招待的,还请多包涵。” 漏的礼数没补上,要请的罪,也没机会说出口。 母亲一停,莒绣就接上:“这是我在外边认识的两个姐妹,都是极好的人。她们见我要回乡,就跟来看看。” “那好,那好。好姑娘,我们这儿清静,常来走走啊。” 因一直在走着,冬儿和云堇书没客板行礼,只跟上了,围着叫了姨妈,然后说着些亲热的话。 一时间,女眷们叽叽喳喳。身后几人挑着箱笼,默默无言。 夹在中间的韦鸿停哭笑不得。 进了屋,他被娘子按在了座上,岳母亲自倒的茶。娘子不容他起身,也不许他拒绝,还哄他:“在我们这,女婿上门是贵客。” 秋瑞珍笑着又替女儿和两个小姐妹倒了茶,附和道:“正是。好女婿,一家子,快别说那些见外的话。我们家,托了你的福,如今是万事大吉,再没有比这更好的。” 秋瑞珍又转向同坐的几人,道:“好孩子,一路辛苦,你们都乏了吧。早些吃了饭,都去歇着,有话呀,咱们明儿再说。” 冬儿和云堇书连声道谢。 有小丫头进来请示:“太太,可以上菜了吗?” 秋瑞珍忙道:“快上快上。” 她转头,指着一直贴墙站,没靠近这桌的洞明道:“莒绣,这是个好孩子,帮了我许多,我想着……” 洞明哪敢让她再提那事,一个箭步蹿过来,噗通一声跪下,抢先道:“太太,我身份卑贱,太太不嫌弃,肯留下我伺候,已是我莫大的福分。” 秋瑞珍心意已定,接着道:“他有极好的人品,我想认他做义子。横竖如今分了家,这个主,我能做。往后啊,你就安安心心跟着女婿过日子,我呢,替他筹算筹算,早些娶个好媳妇。到那时,我有儿有孙,你在外边也能放心,我的日子也好过。你看,这样如何?” 莒绣正为这事为难呢,她想过很多次,要和他商量,接了母亲和他们一块去住。他那样好,必定是愿意的,只是他上无父母亲长,再来一个岳母,别人看在眼里,只怕要误会他是入赘,那样的话…… 再者,母亲把外边比作洪水猛兽,只怕是不肯去的。 这位义兄,看着实在,母亲虽不圆滑,却不是个蠢的。她既认可了他的人品,那自然是可靠的。 因此,洞明和韦鸿停两人都来不及开口,莒绣已抢先应下:“好,既然母亲喜欢,那一会去翻翻黄历,挑个好日子,办桌酒,正经认了哥哥归宗。” 洞明腿都是抖的,埋头被满脸慈爱的义母搀起来。他不敢去瞧脸色莫名的主子,也不敢去看往日被他嫌弃过的女主子。 他是来将功补过的,不是来火上浇油的,救命啊! 用过饭,喜上眉梢的秋瑞珍不留她们,连声催促,打发她们去歇着。 “铺盖全是新的,才洗晒过。” 带回来的东西,达练早分门别类请示过她,如今全归置好了。 莒绣挽着韦鸿停回房,惊喜地问他:“你还做了什么,怎么分成的家,这也太好了!你为何不早些告诉我呢?” 她问着问着,也不等他答,靠着他胸膛,欢喜掉泪。 韦鸿停发现,今儿自己怕要彻底哑了。 他也不知道那崽子究竟做了什么。他记得自己当初是怎么吩咐的达练:先去县衙和里长那,搞定婚书的事,再悄悄地叮嘱了管事人,务必要照看好,也不要露了痕迹,免得老货使绊子。 不是没想过霸蛮将人接走。只是他心里,对张家这些人,都是有怨的,包括没护住她的母亲。来时她细说了她娘的难处,他才懊悔当初想得不周全。 必定是达练那小子,背地里给这混账报的信。先前他恨不得削了兔崽子,如今仔细一想,却不得不承认,这事办得比他预想的要好。 岳母离了那糟心的家,住进了新宅子,身边有小丫头伺候,还有义子奉养。她日子舒坦自在,也免了他们将来的担忧。 只是,真要认那混账,做压自己一头的“舅子”吗? 他长舒了一口气,替她蹭干了泪,哄道:“红漆的几个箱子,是补的聘礼,方才送去了阁楼上。我是戴罪之身,抹不开这个脸。好娘子,这事,你替我去办,好不好?” -- 第246页 她方才一直拦着,就是不想委屈了他,连嘴上的请罪都不许他来说。 莒绣果然一口应下了,只是又问一句:“里边是什么,你先告诉我,我也好备个说词。” 说了,这事说不得就办不成了。他随口道:“都是些岳母大人用得上的物件,你同她说清楚,全了礼数再回房,好不好?我趁这个空子,去交代他们几句。” “好,”莒绣临走,又叮嘱道,“不要紧的事,往后再办,只赶要紧的活,今儿累着你了,早些歇着是正经。” “我听你的。” 莒绣一走远,韦鸿停板着脸对窗外怒喝:“还不滚进来!” 达练瞧一眼身边的大拖累,默默地抬脚往里去。 洞明怂,但更愧疚,达练帮了他许多,总不能这会还让人家来扛。他牙一咬,抢到他前头,进屋就跪下。 “主子,真不是我故意,我辞了好多回。太太她……” “噢,那是太太的错了?” “不是,不是,”洞明抬手就扇自己,一面狠扇,一面接着认罪,“太太心地仁慈,被我的鬼话给糊弄了,这才这才……都是我的错。让你嘴贱,让你狗眼看人低……” “停!” 洞明停了手,没胆子去瞧主子脸色,只老实跪着听训。 主子没说话,一旁的达练跟着跪下,刻板地认罪:“属下木讷,怕这事办不好,想着洞明嘴巧、脑子活络,便擅自做主,派了他来做这个。” 韦鸿停在他俩跟前走了两个来回,在洞明憋得快要断气前,终于开了口。 “先前的事,谁也不许提,太太和奶奶跟前,更是半个字都不能漏。倘若……” 洞明忙磕头保证:“奴才的嘴,缝上了。” 韦鸿停没好气地横他一眼,冷声道:“起来吧,大舅子!” 洞明哆哆嗦嗦爬起来,干笑着讨好:“奴才不敢,一会我就去和太太说清楚,我是个下人,怎么好……” 韦鸿停坐下,倒了半碗茶,一口饮尽了,对着门口道:“达练,明早去把他的籍办了,落户在太太这。既这么说定了,往后,你就好好做这个大舅哥,若太太有什么闪失,我扒了你的皮!” “嗳嗳嗳,我记下了,一定好生伺候着!” 棒子打完了,该给枣了。 韦鸿停指着达练道:“你奶奶管着家,我手头上没银子。你在这填了多少钱,统个数,问他要去。” 洞明又跪了,急道:“儿子孝敬母亲,这是应当的。” 达练点化过他,他知道自己做的越多,才越有可能被饶恕。因此,他来时,特地不接达练的办事款,专掏自己的私房。 韦鸿停气顺了些,点头道:“起来吧,不要再随便跪来跪去。往后怎么孝敬,你自己裁夺着来。今日往前,她是我岳母,花销自然该算我的。此外,你家里还有父母,这又如何交代?” 他不是个小气的,跟着他的人,都攒了些家底。但孝敬岳母是大事,不自己来,这心里不踏实。 洞明起了身,拱着手交代:“家里兄弟还有四五个,当初单卖了我换米粮,已是尽过孝道。这几年,主子大恩,常有赏赐,我攒下来,又替他们置办了田地房屋。主子,我不欠他们了。” 他这辈子,只有主子的恩义未回报,粉身碎骨也值得。何况太太是个宽和人,给她做儿子,一点也不为难,能替主子尽孝,自然是心甘情愿的。 “出去吧,往后别再做个奴才样,丢你母亲的脸。” “得嘞!” 洞明无罪一身轻,欢欢喜喜跑出去了。 韦鸿停看了达练一眼,达练便留下来,等着主子算账。 韦鸿停是要跟他算账,不紧不慢道:“我和你奶奶商量过,要就近给太太置办些产业。你明日一早,去镇上看看。挑那稳当些的,置办几样,利钱够一年里外花销即可。” 达练拱手道:“是。” 韦鸿停多看他一眼,达练有些心慌,却听主子问:“太太离了张家,这里边是怎么一回事?” 爷特地把奶奶支走,达练便只拣要紧的来说。 “洞明先打听到老太太极信那个招摇撞骗的仙姑,便托她在老太太跟前胡吹了几句。上月张姑娘回来,奶奶没回,恰逢老太太娘家那边出了些事。老太太只当是外边闯了祸,已有些要赶人的意思。那边给张姑娘定了门好亲事,也怕太太将来拖累了她们,撺掇着分家。张姑娘再帮衬着说了几句,这事就这么成了。” 达练顿了顿,觑着主子脸色,又道:“洞明给那位吃了些……不该吃的东西,老的如今卧病不起,口不能言,也闹不起事来。分了家,洞明想接太太去城里,太太不乐意,只肯留在这,这才盖的房。先时太太不肯受,他才说了实话,太太见是爷和奶奶的孝敬,这就住了进来。” 岳母认义子,感激洞明尽心是其一,更大的考虑,应当是怕拖累了女儿。 韦鸿停闹明白了,也认了这个局,点头道:“这事你办得好,不过,别让他知道了,平素多提点他。” 那小子没有达练沉稳,不看着些,他不放心。 达练垂首应是。 “你也是,腰挺直些,别总把自己当奴才。有中意的姑娘,早些定下。再过一二年,我们离了京,你要管的事可就多了。” -- 第247页 阁楼上,母女俩打开最上边这一箱就相视无言。 莒绣先回过神,一把盖回去,指着箱子上的铜锁环道:“这是宫里赏的,娘,亲事是王爷王妃替我们操办的。这个来路清白,你收着吧。” 这么多明晃晃的金子,秋瑞珍却不喜反惊,抓着女儿问:“先前只说是殷实人家的买卖人,怎么就……莒绣啊,他到底是什么人?将来会不会……” 她一顿胡思乱想,眼下却不好说出来晦气,只含糊着又道:“我都攒着,将来……若有不好,你挣出条命来,家里总有饭吃的。” 她这样杞人忧天,天长日久的,难免熬出心病来。 莒绣忙道:“娘,哪里就那样了。他无官无职,是那府的族亲,做着些买卖,偶然间得了王爷赏识,就得了这么一回赏。这也不是天天都有,他将手头上最体面的东西,拿来做聘礼,正是看重我的意思。娘,你不要担心,他是极好的人,一直护着我。我们也不会去做那大逆不道之事,只脚踏实地买进卖出。你担心的那些,没有的事!这些就留在家里,眼看哥哥要娶妻生子,将来再多养几个侄儿侄女,等他们大了,读书、嫁娶,哪样不花钱?” 秋瑞珍摇头,又被女儿抢了话:“娘收着,该用的时候用,没花完的,就攒在那。万一我们将来有了难处,再来求助母亲,也有个退路。这样,成不成?” 秋瑞珍再问一次:“真不是你讨要,是他主动孝敬的?” 莒绣笑道:“我也是才知道这些,先前只知道皇上赏了东西。娘,你且安心,一切都好。” 秋瑞珍松了口气。 莒绣见她气色好了许多,便问:“娘最近可好?我出去这么些天,一直牵挂着你。只是后头几封,都不见回信。美绣不在家吗?” 秋瑞珍笑道:“那孩子是真懂事了,有她帮着,分家这事才成了。她故意说怕我沾光的话,你叔叔婶婶才怂恿你祖母赶快分。美绣怕我误会,又趁天黑无人时跑来和我解释。我哪能不知道她的心?她是个好孩子,才从城里回来,就悄悄送来了你捎的银子,又替我做了新衣裳,时常偷偷给我送东西。” 她拍拍莒绣的手,道:“外头的水养人,你和她,都进益了。她捂在房里绣嫁妆,怕是因这个才错过了你的信。你们要是早回两日就好了,能赶上送她出嫁。不过也巧,明儿她回门,你们两个还能见上一面。你们不急着走吧?” 莒绣摇头,心里却愁上了,只不好扫母亲的兴,便起身道:“娘,我先回房了。” 秋瑞珍立刻愧道:“瞧我!我送你下去。” 莒绣笑道:“娘,家就这么大,哪里用得着这样客气?你先归置归置这些,有用得上的,盘算着早些用上,不要白白收坏了。” 箱子有大有小,小的两箱是金子,别的应当是其它物件。 第97章 莒绣回房时,他早已吩咐人打了热水来,正在那替她翻找合适的衣裳。乡间房屋错落远离,不比城里拥挤,又有山风穿堂,夜里要更凉快些,衣裳不能太厚,也不能太薄。莒绣走近了,帮着他一块选定两件,拣出来,放在一旁待用。 这宅子在乡间算气派,但一下挤进来这么多人,自然没那么讲究。他和她住的这一间,宽敞,但没有配房,和当初在鹿鸣院西厢一样,只用竹木屏隔出来个洗漱之处。 一路风尘,又是这样的暑天,莒绣顾不得害羞,匆匆去洗,洗过再催他去。 梳洗过,因是娘家的宅子,两人不好太亲密,只挨着躺下来说说话。 “我娘说,美绣已成亲。也是奇了,我初一那天收的信里,她只字未提这宗婚事,再后来,就没了信。” “你疑心她是被迫的?” “嗯。” “她嫁去了哪?” “我娘没提,必定是她也不知。两家有些龃龉,只怕喜宴都不许我娘去。美绣明日回门,倘若没回来,我们就去打打听听,找她去,好不好?” 韦鸿停安抚道:“那是她亲爹娘,不至于逼嫁,你别担心。倘若他们真的黑了心肝,你在场,也阻止不了。” 莒绣见他察觉到了自己的愧疚,闷声道:“我和她应承了要彼此相护的,倘若……她身边没人,那该多难过啊!” “睡吧,明儿见了她,就知道了。” “嗯,兴许就是我多想了。小叔很疼她,倘若真不是什么好人家,他必定要闹起来的,那我娘也不会不知情。 ” “正是如此。” 依山而居,早起便听得鸟儿鸣唱,红日才露了个眉,这会子还凉快。 达练早早地出了门,冬儿找洞明打听几句,想寻到水井,好替姑娘洗衣裳。 洞明就近替义母寻了两个伺候的丫头,尽管是费心去挑的,仍是木讷、粗糙。他好些时日没见过这样伶俐的姐姐妹妹,很有些兴致。只是长的那个,不耐烦搭理他,虚应了一句,转身就走。这个既主动来问,他便殷勤地细说了许多,又亲自将人领到后院井边,没让婆子动手,自个帮着冬儿摇了两三桶上来。 因此,莒绣见过母亲出来,就见冬儿站在檐下走神。 “怎么了?” 冬儿回神,抿了一下嘴,拿定主意,张嘴问道:“姑娘,太太真要认那位做义子吗?” 莒绣点头,追问道:“这事定下了,你先前认得他?” -- 第248页 冬儿摇头,小声道:“没说上话,只知道他是跟着爷的。” 她这一回神,忙纠正了称呼,又道:“奶奶,没事了,我就是随口一问。” 莒绣笑道:“你爱叫什么就叫什么,不用特地改来改去。” 这个事,夫君还特地提过一回。 冬儿面上松快了些,点头道:“这也好。姑娘,才有小丫头从外边回了来,说是那边开了门,在扫院子搬桌椅,只怕是美绣姑娘快要回了。” 莒绣急道:“那好,我这就过去,你去不去?” 冬儿摇头道:“我替姑娘看着东西。” 莒绣点头,笑道:“也好,那边屋子不大,倘若都过去了,只怕站不下。你邀了云姑娘一块坐坐,解解闷。” “嗳。” 为省灯油,窗子做得极大。 韦鸿停将窗推到底,仰头眺望远处高山,等着她回房。 莒绣调皮,贴着墙,小心翼翼走过去,到了窗边,突然凑出个头。 她想吓一吓他,反倒被他吓了一跳——他伸手一搂,两人隔墙一吻。 这是又喜又惊,莒绣生怕被人瞧见,慌得忙撑着窗框推开了。 韦鸿停大笑,莒绣臊过,也笑——想来就是猫儿一样轻巧,也躲不过他的耳朵吧。 还有正事呢! “方才我问过了,那边喜宴,山药过去帮忙时,听了一耳朵。妹妹嫁的,是她表舅的独子,说是生得一表人才。那家里也看重,聘礼丰厚,接亲热热闹闹的。” 她指着他腰间坠着的三不猴,他就明了,是挖矿那一家子。 莒绣懒得绕进屋里去,指着床边柜子上的匣子,打发他去取。 “你拿了礼出来,我就不进去了。” 韦鸿停拿了东西,也不耐烦去绕那道,单手一撑,从窗里翻了出来。 虽这窗对着院内,不是朝外,莒绣还是谨慎地伸手将窗又推上了,才挨着他往外走。 到了屋外,韦鸿停吹一口哨,小三从屋顶上跳下来,却是个女装模样。 莒绣见了,笑道:“这是怎么了?” 小三福一礼,正经答道:“回奶奶的话,我是女儿身,先前着男装为的是行事便宜。” 莒绣奇了,先前她见过小三来回话,那举止,与其他几人无异,她是真没起过一点疑心。 不过,有扮相很美的蓝衫姑姑,自然就有潇洒俊郎的小三侍卫。 “让她跟着你进去见妹妹。” 莒绣点头道:“劳烦你了。” 小三丢了先前的干脆利落,款款地走到她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 张家那宅子,二十年前是头一份,如今在这一块,只能排个第五。 只是如今家里,嫁出个金凤凰,怎么也要把这体面撑起来。 院墙上的红绸和喜字,没舍得撤。只是怕晒褪了红绸,每日天亮挂出来,日上三竿,就收回去。 才出了这边院子,韦鸿停就道:“那边闹起来了,快走。” 小三吹一响哨,小四小九从后方蹿出来,几步就奔到了前方,小三也快步跟了上去。 莒绣顾不得规矩不规矩,主动挽了他。 韦鸿停便架住她,使了轻功疾行。 张家院门大开,里外都有人。门外的人,俱是家丁打扮,不知是忌惮着什么,后退着围出了一个半圈。 走近了,莒绣看见圈中央正是一身大红的美绣,她手里箍着的男子,也是一身大红。 院内有一妇人正指着她大骂,乡音里夹着些污言秽语。 张河在与她对骂。 李四惠钻出院门,想靠近女儿,又被她手上的动作吓得退了两步。 美绣占着上风,莒绣便不慌了。韦鸿停伴着她,悄悄靠近了美绣后方的人群。他伸手在那人后脖子上一点,拿了棍棒要偷袭美绣的家丁,身子一软,倒下了。 小九蹲下,拖了人丢开。 小三小四也不闲着,把这几个都敲晕了,甩一旁去。 院门那堵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指着她们怒喝道:“哪来的混账东西,你们这是要造反吗?” 美绣哆嗦了一下。 莒绣忙出声道:“美绣不怕,你姐夫来了。” 美绣哇一声哭了出来,随即调转了头,眼巴巴地看着姐姐。她再激动,也不忘掐紧了手里的周得辉。 韦鸿停跟着道:“你松开他,到你姐姐这来。” “嗯,”美绣找着了主心骨,委屈地点点头,掉着泪道,“他们一家都是混蛋骗子,姐夫,你揍他们。” “行。” 韦鸿停伸手,也不必卡着要紧的喉,只捏着周得辉的肩,轻轻松松将他接过来,往右后方一甩。 小九高高兴兴踩住跌地的周得辉,转动脚踝碾了碾。随后双手搭在膝头,笑着问那叫嚣着要打死他们的周泰:“要不,你来替他?这也没二两肉,不如你绵软。” 周得辉哎哟哎哟直叫唤,眼泪鼻涕混做一团,闭着眼嚎:“爹,快救我,快救我,哎哟,疼死我了,疼死我了!” 周泰自然是想救儿子的,可带过来的几个家丁,只自个身侧这一个还站着。 也不知张美绣那姐夫是混哪条道的,带的人,一个比一个狠。 周泰权衡利弊,只好暂且收了那些怒,沉着脸道:“家门不幸,娶了个这样的无赖烈货,我们也不要了。你们家,只要赔了我们银子,这婚事就算了。亲戚一场,我们咬咬牙,吃了这闷亏。不过……伤了我儿,总要赔礼道歉。” -- 第249页 李四惠哭道:“表哥,这不成啊,美绣就是被人怂恿了,一时糊涂。我这就和她好好说。” 她见女儿捂在那臭丫头怀里哭,火气更甚,骂道:“五丫头,赶紧过来。你知歹不知好,我为你操碎了心,你就这样没良心。我挨了两日的痛,辛辛苦苦生了你,如今你大了,却不听我的话。你舅舅家,风风光光将你迎了去,这婚事,你也是点了头的。这才两三日,何苦闹到这地步。好孩子,我知道,你是被人哄了。你舅舅是个大度的,你好好儿认个错,磕个头,仍做少奶奶去。” 美绣转头,却不是看她,只盯着哑了嘴的张河问:“爹,我就问你,你知不知道周得辉是个兔儿爷?” 张河忙摇头道:“我哪儿知道呀!” 美绣凄然一叹,失望地撇开头,哀道:“你又哄我。你要是不知道,听我这样说,不是该怒骂吗?可见,娘是好娘,爹是好爹,只我……不是个好的,竟不乖乖地由着你们卖钱,是不是啊?” 莒绣上回懂了兔儿爷的意思,心疼道:“你同我一块走吧。” 美绣瘪嘴一哭,抽抽搭搭道:“如今我也无处可去,只有姐姐可依靠了!” 李四惠怎么肯,指着莒绣就骂:“好啊,我说她怎么这样不听话了,原来全是你在背后挑唆。张莒绣,你不要……” 那脸字还没出,不知哪蹿出来个姑娘家,接连扇了她三四下,还揪着她头发往前一搡。这祸事来得太快,李四惠又痛又慌又恼,脚下站不住,噗通就跪倒,还朝着那边扑拜了下去。 她是美绣的娘,娘跪女,要遭天谴的。莒绣早早地揽着美绣往旁边靠了过去。 如此,李四惠跪的这前方,就只有远远地站着看热闹的一个乡邻。 那妇人忙慌慌张张躲到一旁,到底舍不得丢下热闹离去,便掩在草垛子后方,伸着脖子继续瞧。 李四惠狼狈地爬起来,还想骂,这边面皮却不好使了。 小三上前一步,又揪了她头往后薅,疼得她想叫也叫不了。 张河心疼,想上前解救婆娘,一对上美绣幽幽的怨怪,就止了步。他挠挠头,想分说两句,又不知该如何说起。 屋里有人砸碎了瓷碗,发出一声脆响,接着是一串怒骂。 里边冲出来个少年崽,指着美绣就骂:“张美绣,你只顾自己胡闹,全不管家里人。你知不知道,这婚事若不成,咱们家都要完。你出去玩得高兴了,眼高了,辉表哥这样的人物,你都瞧不上。你就是个蠢货、害人精。” “张七宝!” 韦鸿停弓指一弹,张七宝跪了地。美绣拊掌道:“我算是知道了,必定是你闯了什么祸,要他们来替你收拾。他们就哄着我,将我抵了出去,填你造的孽,是不是啊?” 周泰脸色铁青,甩袖道:“你们张家的事,我再不管了。快放了我儿,要不然,我告到官府去,定你们个行凶之罪,抄家坐监。” 莒绣揽住美绣,大声问她:“他家在哪?” 美绣看了姐姐一眼,清楚答道:“金冠镇。” 莒绣朝小四道:“小四,你骑了快马,即刻去报官。就说金冠镇的周家,与人合谋,偷采玉矿。” “是!” 小四拱手,转身就飞跑。 周泰面上慌了慌,待要说几句,就见那“姐夫”跟前,银光一闪,接着是儿子凄厉哀嚎。 韦鸿停侧了身,挡住娘子和小姨子,哼道:“既无用,那就切了了事。走吧,一会官家来拿人,吵吵嚷嚷,不好。” 美绣急道:“我的东西,姐姐给我的那些东西,还在周家。” 莒绣嫌恶心,道:“扔了算了,往后我再给你添置。” 美绣心疼,又觉解气,一面走一面点头道:“我……那酒鬼哄着我,说是他打听了许久,又亲自看过,是个极好的人。我这才应下这门亲事,可拜了堂,我在房里等着,一直不见他来。丫头们叫不动,没揭盖头又不许我自个动。熬到半夜,我实在是憋不住了,起身去寻净房,误打误撞,听见他在书房和小厮们厮闹。把我恶心得直吐青水,我告到舅妈……啊呸,那贱妇跟前,她反倒说我不懂事,不懂规矩。那儿都是他们家的人,我只好忍着,她们只当我认了命,又死要面子,便照旧走这回门礼。我这才逮着了机会脱身!” 莒绣心疼道:“难为你了!” 是她想得简单了,张河疼莒绣,到最后,也没越得过疼那混账的心。 美绣卸了那座大山,耸耸肩,轻松道:“姐夫给我的书极好,我今儿这招,就是从书上学的:忍辱负重,再出其不意,擒贼擒王,直指要害。她们忌惮,自然不敢动了!” 韦鸿停笑道:“你做得极好!” 谁夸也抵不过大英雄的夸。 美绣哪里还记得过去两日的煎熬,欢欢喜喜道:“可惜了,我那书让贼人偷了去,是我大意,对不住姐夫。” 心大有心大的好! 莒绣见她这样,彻底放了心,高兴道:“那书我找回来了,你姐夫那,还有许多这样的。你跟了我们一起去,想看几本就看几本,好不好?” 这声好不好,却是看着他说的。 他笑,莒绣就安了心。 美绣喜道:“还是那样的吗?” 莒绣笑着点头——她也是吊唁那天才知道,他写的可不止《风雨十三刀》,另有好几册。他还开了书局,专卖这些话本子,生意比那正经的书铺还要好。 -- 第250页 美绣立刻丢开了所有,抱着姐姐胳膊问:“姐姐,我们几时走?” 这事,夫妻两人商量过,在这住上三五日,看母亲安稳了才走。 莒绣便道:“你放心,先在这住两日,再和我们一块走。她们要来闹,我们也不怕的。” 美绣道:“我知道,姐夫派来的人,也厉害着呢。先前伯娘搬进这宅子,老的眼珠子都红了,还想来这抄家呢。人家叫了官差来,说‘这老婆子跑我们秋家来偷盗,怜她年纪大,就不计较了’,只把她扔进了泥塘里。她回去,唆着鼻涕要洗澡,回头想骂还要先东张西望,关了门,捂在被子里骂,快要笑死我了。对了,你不知道吧,她得了怪病,全身上下,只一只手还有眼珠子能动。我……那夫妻俩个,惦记着她的钱,好吃好喝地供着,偏就问不出来。我听她们嘀咕,屋子里里外外都找过,那银子,就是不见踪影。” “她倒聪明!”拿那钱吊着,要不然,儿子儿媳只怕要丢下她不管了。 美绣叹道:“我真是个乌鸦嘴,当初就说,怕是要被那混账连累,果真……” 她摇着头,咬牙切齿地哼了一声,随即又担忧起来:“姐姐,他只怕是捅了大篓子。我记得你说过,全家都要填进去,我来了这,岂不是要连累你们?糟糕,要不,你借我几两银子,我往外逃去。天大地大,总能寻到个容身之处。” 莒绣忙拉紧了她,提醒道:“你忘了,罪不及出嫁女。” 对啊! 她虽然嫁了个假爷们,可说出去也是个嫁出去了的,只她这户籍…… 姐妹俩进了屋,韦鸿停站定在外,吩咐刚好回转的达练几句。 达练点头,又回了事:“镇西有处杂货铺子在售,东家要迁往南边,我看柜上两人都是实在人,将来还能用,就做主买了这一宗。细绒街有座楼,租给人做……” 韦鸿停抬手,止了他这话,只问:“银子够不够用?” 达练点头,韦鸿停便道:“那你和他说去,往后这些事,都由他去打点。你比他,只长半岁,不要总护着他。东西一交,让他看着办,便是赔了,也不过这么些东西。我让你看着他,是他这性情……算了,你去吧。” 达练垂眸,认真道:“是我短视了些,主子放心,他对太太不是虚应,会好好尽孝的。” “嗯。”韦鸿停摆手,达练就退了出去。 洞明浮躁,却也有他的长处。口齿伶俐,哄得岳母欢欢喜喜的。眼虽然高,心却细,这里边布置,也算妥帖。他就买了两个丫头一个婆子,昨儿一下来这么多人,居然也安排得过来。 达练行事稳重,内宅的事,却不一定能做得这样好。 也罢也罢。 姐姐的衣裳,窄而长,美绣穿来不合身。好在冬儿收拾的衣裳多,美绣早早地换下身上的“脏衣”,穿上了她的。 秋瑞珍拿来一堆女婿孝敬的料子,一大四小五个女眷,一齐动手,很快就裁出来两身新的。 美绣安心住下来。 如此过了三日,周家张家,都无人前来找事。 美绣却改了主意,惋叹道:“姐姐,伯娘疼我,横竖她们也不敢闹,我就留在这住着吧。我认伯娘做亲娘,横竖我不打算嫁人了的,我就在家孝顺她,总好过去庵里当姑子。” 像她这样的,嫁了人又大闹过一场,坏了名声,便是嫁妆再丰厚,往后也只能在矮子里挑个矬子。知人知面不知心,谁能保证下一个又是好的,何苦来呢? 她跟着去,平白又连累了姐姐的名声。 莒绣急道:“你去了外边,谁知道这些破事。你痛痛快快地看话本子,自自在在地耍。嫁不嫁的,将来再说。” 美绣摇头道:“姐姐,你若疼我,就替我捎些书来解解闷。我想明白了,我就在这,哪也不去。我真的怕了,再不想折腾了。伯娘这,清清静静的,屋子又多。姐姐,你就让我住这吧。” 莒绣还待要劝,云堇书悄悄朝她摇了摇头。 莒绣不解,云堇书朝她做了个嘴型“七”,怕她没明白,趁美绣垂头绣花的功夫,又用手比划了个七字。 韦鸿斌? 莒绣恍然大悟,美绣对他动过心,如今这样狼狈,是怕再撞上他,无颜面对吧。 莒绣想起那位的缠功,心里隐隐有个主意,对美绣叹道:“这样吧,你先在这住些时日。等你想通了,就写信来,我来接你。” 美绣勉强笑笑,垂着头应道:“好。” 是夜,韦鸿停对莒绣道:“那府里闹起来了,有人找到咱们这边来。” 其实吧,这事不必他出面,也能打发过去。只是住在这,娘子顾着这个顾着那个,他排在了老后头。夜里又按着规矩,亲一亲都不能。他很想体贴她多陪母亲几日,但实在担心她待久了,舍不得走,那可如何是好。 莒绣虽然不舍,但着紧他的事,立刻道:“我们明儿就走,我去跟娘说一声。” 韦鸿停按住要起身的她,忙道:“已和岳母报备过。” 岳母很是自责,绞着手道:“瞧我!早该走了,耽误了这么些时日,唉!是我拖累了你们。” 韦鸿停解释了一番,又有替孝的大舅哥一番巧言妙语。岳母立刻想通了,不愧疚也不挽留,干脆利落去收拾给他们捎带的土味了。 -- 第251页 莒绣愧道:“我容易感情用事,多亏你事事想得周全。我娘如今这样好,全是你的功劳,我再没有不放心的了。” 韦鸿停纠结了几息,决定坦白,小心道:“洞明这个事,不是我……” 莒绣抬手搭在他嘴上,笑道:“我知道,是我娘起的意,我也问过洞明,他心甘情愿的。” “不是,”韦鸿停越发愧疚,抓移了她的手,接着道,“我是说,他来这,也不是我本意。我只交代了让人远远照看。这是达练自作主张安排……” 莒绣又笑,截了他的话,蹭着他肩头,道:“若不是你嘱托,他们怎么知道要护着我娘。你看重我,达练和洞明看在眼里,可不就安排得事事妥帖。” 韦鸿停再欲张嘴,却启不动了,他娘子靠过来,主动亲了他。 好吧,陇乡这块地,就不适合他说话! 第98章 来时急着赶路,如今是一队人马一起回去,那就不紧不慢的。日头不晒的时候赶路,日头高起来,那就 就近寻个镇子找家客栈吃午饭,歇一歇再走。 云堇书带了叶子戏,快速教了莒绣和冬儿玩法。 少一个角,云堇书想拉小三下水,恢复了男装的小三,一个翻身上了屋檐,躺在梁上“歇中觉”,另外三个也寻不见人。申正才赶路,还早得很呢,于是,她怂恿莒绣去拉韦先生来。 韦鸿停不耐烦,但娘子饶有兴致,那陪她消遣一下也好。 于是,牌桌凑齐了。 云堇书是教牌的师傅,但也是玩得最磨蹭的那个。 两个新手反倒因不大会,出牌不纠结。这玩意,是韦鸿停早就玩剩了的,他最快。 莒绣、冬儿眼巴巴地等着云堇书犹豫来犹豫去时,韦先生瞪一眼,她立刻能决断了,快速出牌。 只冬儿有铜钱,便借了她的,一人分五十个。半个时辰后,大半到了韦鸿停跟前,只莒绣面前,还有稀稀拉拉几个钱。 把钱重新拢了,再均分。 玩两圈后,铜钱们又自觉去了那儿报数。 云堇书输得挫败,冬儿疲于跟牌,没空懊恼,莒绣忙着研究门道。反倒是韦鸿停这个赢家最无趣,渐渐地放起水,让着她们些。 云堇书赢了几把,心情大好,便聊起闲话来:“方书音会不会嫁范雅君呀?” 莒绣惊讶地看着她,反问道:“你怎么知道?” 她随即回了神,不太自在地道:“我好像撞见过他表白心迹。” 韦鸿停轻笑了一声,出了牌。这张牌,冬儿等了许久,可她此刻,心思全在这消息上,等莒绣去捡牌了,才急急地道:“我胡了,我胡了。” 云堇书把手里的牌一丢,笑得贼兮兮的,点头道:“我也听见过。” 莒绣不由得怀疑:难道堇书的耳朵也有神力? 她消息最灵通! “你在哪听见的?” 云堇书小声道:“那翠翠跟幽兰说的。幽兰说什么可还记得承诺,翠翠说,你放心,我们姑娘记着呢,少不了你一个姨娘之位。你们说,幽兰要跟着范公子,何苦舍近求远,直接求老太太成全,那不就得了。” 莒绣悄悄瞄一眼她夫君,突然发话赶人:“我们几个说会体己话,你到那屋去歇一会。” 韦鸿停哭笑不得,站起身,多看她一眼,这才乖乖地出去。 云堇书捂着嘴,眼睛笑得嘚瑟,等门合上了,立刻道:“哈哈,莒绣,你可真是驭夫有道,太厉害了!” 莒绣立刻打消了方才的念头,倘若堇书也有那样的本事,自然会更谨慎,不会人刚跨出去,就背着说他。 “你还记得她们说的原话吗?” 云堇书点头,想了想,仿着那两人的口气,一五一十地学过来。 “你们小姐说的事,几时能兑现?她老往三房跑,莫不是要挑四少爷,这可不是先前说好的那样。” “你放心,四少爷没有功名,又死了老婆,小姐怎么会看上他?不过是三太太叫她过去问两句话。” “那就好,先前姑太太总在老太太跟前提起她,只怕是有那个意思了。” “哼,凭他们家,也配!范少爷倒是一往情深,三番五次求着姑娘见他。不过……你放心,应承你的,不会忘了。你只要做好了你该做的,那就等着做姨娘吧。” 云堇书学到这,也察觉不对,改口道:“方书音以前瞧不起范家,不乐意嫁,如今总该愿意了吧?” 冬儿听得很有兴致,主动问道:“她家什么都没了,范公子还愿意娶吗?” 云堇书摇摇头,莒绣想了想,道:“他兴许是愿意的,真心喜欢一个人,是不在意门第那些的。只是……” “范雅庭肯定不乐意。”云堇书很肯定地接了这话。 莒绣点了点头,表示赞同。她知道幽兰和方书音商议的那部分是什么,只不好说出来,便转而说起别的。 “送葬那日,大姑太太好像不在,董家的两位姑娘也不在。”三姑太太在,但一直坐着轿子,只下来站了会,又被人搀着上了轿。 云堇书道:“董家两位去哪了,我不知道。不过,康家小大夫告诉过我,大姑太太是病倒了。” 那是个人品极好的长辈,又帮过她一回。莒绣盘算着,总要想个法子,表达一下关切。 冬儿突然道:“云姑娘,你知道的事真多呀。” -- 第252页 云堇书脸红了,小声道:“我平日里,留意哪些婆子、丫头嘴碎,和她们套套近乎,说几句好话,捧着人,她们就会漏些消息。鹿鸣院的洪婆子一吃了酒,话就特别多,也爱听人夸她。这是她提醒我去听的,那两人就在倒座那说悄悄话。” 莒绣总算明白她为何知道那样多了,兴许是像当初的她们一样,处境艰难,为了自保,不得不压下那点不安,做了窃听这样的不规矩之事。 回了京,韦鸿停先黏着娘子好好亲够了,这才去忙别的事。 夜里两人歇下了,他说了安排:“你好好歇一歇,我叫人请了戏班子,明儿你们留在家听戏。那边的事,我去就成了。” 那一家子,脏污多,办个丧事都要闹出丑闻来。 莒绣不想沾上这些麻烦,点头应好。 韦鸿停突然道:“此刻,方书音就在鹿鸣院,你要不要先去听个戏?” 莒绣并不太想——如今桥归桥路归路,她伤害不到我了,我也不愿意再回想那些过去。 她沉默的这一会,夫君已抱起她,放到床边坐好,还给她穿好了鞋。 她想说我不去了,但转念一想,他去不去也听得着,那自己也听听吧,若有什么,也不必他一个人心烦。 韦鸿停一面帮着她穿衣,一面转述他听到的。 “方书音要范雅君早些去提婚事,范雅君想先去方母跟前求,方书音让他瞒了,不要告诉方母。” 那面的范雅君在沉默,他就趁势道:“方家的人,有一大半陆续被牵扯进去处置了,她们母女俩个,必定急了。” 罪不及出嫁女,所以方书音急着嫁人,瞒着母亲,是想撇下她吗? “我好了,快!” 韦鸿停轻笑,单手抱着她从窗户翻到院中,再猫儿一样,轻手轻脚地上了屋顶,跃过甬道,落在了鹿鸣院西厢的房顶上。 那两人似是议定了,一前一后往正房去。 正房亮着灯,窗也半支着。 范雅君走到台矶上,轻声唤道:“妹妹,母亲歇下了吗?” 屋里范雅庭由远及近答道:“未曾,才吃了半碗粥,一会子还有一碗药要吃。哥哥,你怎么这时候过来了,有事……她怎么来了!” 范雅庭拉开门,见到方书音,手下意识地落在门上,想要重新合上。 范雅君先一步伸手抵住了门,急道:“妹妹,我和书音情投意合,想求母亲同意我们的婚事。” 范雅庭并不让,紧紧地掐住了门,目光越过他,盯着他身后的方书音,讽刺道:“方姑娘这情,动得可真合时宜。” 范雅君不悦道:“妹妹,你胡说什么?” 范雅庭嗤笑一声,道:“人家瞧不上你的,如今不过是要根救命稻草而已。哥哥,你也太傻了,由着她利用。” “你!妹妹,我和你说了多少回,做人不要太过势利,她家出了事,又不是她的过错……” “我势利?”范雅庭气道,“你不知道她为了抢男人,下毒要人性命吗?这样的毒妇,就算是公主,我不同意你娶!” “庭儿!”姑太太披着衣裳,朝门口走来,喝止了女儿。 范雅庭忙转身去搀她,哄道:“娘,你起来做什么,这事有我呢。” 姑太太叹道:“书音如今处境艰难,一家子亲戚,你不想着帮一把,怎么能说那样的斗气话?” 范雅庭没好气道:“张莒绣好好的,就是让她给害了半条命。我听人说,用的还是那断子绝孙的狠毒之物。你们不信的话,就去问问幽兰姐姐好了!” 方书音忙道:“姑太太,幽兰先前逼着问我要银子,我不肯给,她就编了许多谎话诬陷我。我和张妹妹那样好,只有疼她的,怎么舍得……下什么毒?” 张姑娘确实是突然不见了人影,前儿才听说是嫁了停哥儿。姑太太觉得两人处境差不多,很是般配,本想送份贺礼,只是她病着,又在守孝,要避讳,没寻到好时机。 范雅庭扯扯面皮,冷声道:“娘,哥哥,你们好好想想,楚王冤枉过哪家吗?她家有罪,还是大罪,那样的人家,教出个下毒的,有什么稀奇的。她身边跟着的几个,都被打发走了。她中意的,是停哥儿,要不然,干嘛非要住到东院去?” 方书音忙辩解道:“我们家出了事,已牵连进去许多人,我怕……连累了你们,这才远远地住着。” 范雅庭立刻抓着漏洞,讽道:“住在一个院里是连累,嫁进来就不连累了?” 方书音哑口无言,胡乱地想着借口。 范雅君沉默了片刻,挡在她身前,坚定道:“我想娶她,也只想娶她。娘,倘若不是她,我这辈子都不会成亲了。” 姑太太吸了一口气,艰难地咳起来。 范雅庭扭头,白了兄长一眼,搀着母亲进屋里去。 姑太太喝了女儿送到嘴边的热茶,润了喉,小咳了两三声,终于停了。 屋外,韦鸿停抚抚方才因听到“断子绝孙”难过得埋了脸的莒绣,抱着她跳到了这边房顶,好让她能接着听分明。 因扭头看她的范雅君目光温暖,方书音得了安抚,心里安定,忍了脾气,跟着他进了屋。 范雅君走到母亲身前,双膝跪下,再次表了决心:“母亲,我心仪书音已久。她是个好姑娘,至于别的,我往后奋发上进,自己去挣就是。请母亲成全。” -- 第253页 范雅庭急道:“她是犯官之后,你娶了她,哪还有什么将来?” 她要不说这个,姑太太尚且犹豫,一说到这,便软了心肠,劝道:“孩子,咱们家因这个,吃了别人多少白眼。你怎么好……你哥哥说得对,想要什么,自己去挣就是!这个事,我同意……” “娘!不行,不可以,这事会连累我们的!我还怕哪天逆了她的意思,会在她手里丢了性命!” “庭儿!” “范雅庭!” 母子俩同时出声,范雅庭气道:“母亲那样喜欢张姑娘,信任张姑娘。你不信我,问问她不就成了。我势利,我瞧不起人,张姑娘总是好的吧。” 姑太太迟疑了片刻,道:“书音,君儿。老太太、老太爷才去了,这事暂且提不得,你们且再等等,好不好?” 想起同时没了的父母,姑太太伤感不已,摆摆手让儿子先起身。 范雅君知道母亲对侯府的感情,点头,起来替她递了茶送到嘴边,安抚道:“母亲,是该如此。你放心,我们会守着规矩的。等孝期过了,再办婚事。” 他没注意到身后的方书音脸色刷白,范雅庭看见了,撇嘴道:“你不急,只怕有人焦急。” 范雅君不悦道:“我是你长兄,我的事,不该你管,你好生照看母亲是正经。” 将来全要仰仗他,范雅庭不好将他得罪狠了,只道:“若是我冤枉了她,我自然会好生赔罪的。” 姑太太没什么精神,怕他们闹起来,摆手道:“外边乱糟糟的,君儿,你送送书音。” 范雅君送方书音出来,韦鸿停抱着娘子回了自家。 莒绣沉默不语,他心疼道:“那药虽霸道,可娘子聪慧机灵,躲了大半,又有林大夫的好药,早就不妨事了。好娘子,你忘了,老大人是怎么说的吗?” 莒绣摇头,再叹道:“我先前想,如今她得了些报应,也算……可方才我明白过来,她本意是要置我于死地的,我为什么要原谅她?先生,姑太太是好人,方书音是恶人,范姑娘凉薄了些,可没犯过大错。我们不能由着方书音再去祸害姑太太一家。” 既然她们提到了要来问自己,那她愿意去指证。 韦鸿停亲亲她,哄道:“你放心,我绝不会让她好过的。要她的命容易,但不能这样便宜了她。总要让她经历了处处绝望,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痛。” 莒绣担忧道:“方才,范姑娘得罪了她,会不会……” “无妨,吊唁那日,我废了她武功,那些丫头,也被她赶走了,她没了功夫也无人可用,兴不起什么浪。那老混账将她看得比自己还重,她身上可能还有毒药。这个也不必担心,我派了人盯着她,只要见了毒物藏在何处,会见机换掉的。” “那就好。” 莒绣记起送葬那日他说的“猫儿抓鼠”,很是解气。 虽然不知他还做了些什么安排,但如今,方书音能“忍辱负重”求着要嫁范雅君,说明她处境已是艰难。 “明儿……” “明日……”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停了,相视而笑。 莒绣道:“你先说,我的不要紧。” 韦鸿停道:“横竖明儿我要过去一趟,那就顺道去探望一下这位姑妈。” 莒绣笑道:“我正是要说这个,我写封信,你帮我带给她。” 韦鸿停帮她展开单被,盖上,哄道:“后半夜凉着呢。信不必写,我替你说就是,姑太太只是性子软,人并不蠢。” “也好。” 莒绣正为难如何措辞,偷听这事,不光彩,总不能大刺刺说“我听说你家要娶她,她不是好人”。 隔壁停灵,这边不好唱热闹的大戏,韦鸿停替她叫的是小武戏。就在这院里搭个小小的台子,请的是一群早早学戏的孩子,年纪虽小,但身手矫健敏捷,打戏干脆利落,词也唱得好。 三人都是头一回看这样的武斗,加之这剧又编得新颖,很是精彩,一时顾不上说那些闲事,看得入了谜。 一幕演毕,莒绣想起最爱这些打斗的美绣,小声和她们俩商量:“你们说,那边那位,还会中意妹妹吗?” 冬儿一时没反应过来,呆呆地等着她下文。 云堇书却立刻道:“说不准,先前听说很是惦记,每日找人打听她。这位爷,没什么长处,也没听说过有什么短处,中规中矩的。依我看呐,不算什么好选择,一来没个正经营生,将来吃喝全靠接济。二来,那样的人家,嫁进去哪有一日清静的,糟心。换作我,怎么也不肯的。” 冬儿懂了,接着道:“是说的七少爷吧,他对美绣姑娘是很用心。可云姑娘说的,也有道理。” 莒绣为难了,叹道:“我们是她亲人,疼惜她不容易,可外人只会逮着人痛处说闲话。一日两日还好,长此以往,只怕她会受不住。唉,暂且再看看吧。” 冬儿垂眸道:“离得远一些,就好了。” 莒绣点头道:“也是。” 莒绣惦记着美绣离京前夜那一场伤心,等他回来后,不等他说起那边的事,先拉着他商量:“美绣和那边七少爷,你看,能不能成?” 韦鸿停挑眉道:“这……你怎么突然想到了他?” 莒绣附耳道:“美绣中意过他,只是她不想嫁到那样的人家去,只好躲得远远的。那位先前是心仪她的,只是不知……” -- 第254页 “你是说,让我去探探他的意思?” 莒绣又为难了,去打探对方的心意,那美绣这段“婚事”,说还是不说呢? 不说,那是骗婚。 说?倘若这位人品不可靠,非但不肯再续前情,还把这事捅了出去,岂不是毁了美绣? 韦鸿停见她这样为难,笑道:“我没做过媒,只谈过买卖,都要你情我愿才能做成,其中道理,想来是相通的。我记着了,等丧事办完,我就去和他说一说。你放心,生意人,最忌直接露底牌,这事要一步一步来办,才稳妥。到时再看要不要撮合她们,你看,这样成不成?” “好!你最能干,肯定能办好。” 莒绣替他倒了一盏茶,又拧了湿帕子过来替他净面。 韦鸿停笑道:“辛苦娘子了,且坐坐。今儿这戏,可还中意?” 莒绣卸了心头一宗大事,此刻心情大好,想到他错过了看戏,便高高兴兴地将演了什么同他细说了。 韦鸿停靠在榻上,牵着她的手,叠在胸口,闭目养神。洋洋盈耳,身心愉悦,早把方才那些烦与躁丢开了。 等用了午饭,歇过晌,他才三言两语说了那边的变故。 “董家接走了儿女,唯独留下三姑太太不要。二老爷被关起来了,不能回,二太太偷溜出去捧戏子。大太太和三老爷在灵前闹,如今这一家子,是真不怕被人笑话了。” 莒绣由着他接过笔替自己描眉,奇道:“怎么突然又闹起来,大太太哪来的底气?” 佟家倒了,大老爷不见踪影,大太太不该夹着尾巴做人吗? 韦鸿停叹道:“寿王死了,琳妹妹撞棺殉情,这名声,一下就挽回来了。圣上下了旨意赐侧妃位,与寿王合葬。” 六姑娘死了! 莒绣惊得咬住了下唇。 韦鸿停心疼,凑上来亲一亲,哄道:“她是个聪明人,走了这一步,从前那些流言蜚语,就全数压了下去,谁还敢碎嘴!横竖是活不成了,这样,至少留了清白在人间。” 为何活不成了? 莒绣没问出声,他主动答了:“寿王死在床上,当时伺候的是杨怡菻。皇家不能让他死于‘贪恋女色’,所以我们听到的是毒杀。杨怡菻被绞死,杨家被问罪。” 杨怡菻该死,可六姑娘实在是可惜了。 莒绣长叹了一声。 韦鸿停放下笔,揽着她道:“她这辈子,吃了苦,又不曾害人,来生能投个好胎,福泽安康。” 莒绣点头,靠在他肩头道:“我们何其幸运。” 韦鸿停轻拍她,等着她感慨过,才接着道:“姑太太听我说完那事,久久不语。我告辞,范雅庭追出来,让我捎声对不起给你。” 莒绣摇头道:“她没什么对不住我的!她这人,圆滑了些,却是个有底线的,比方书音好百倍。” 韦鸿停笑了一声,又道:“她又让我谢谢你。好娘子,我这传话人,有没有奖赏啊?” 他正双手上阵替她戴耳坠,莒绣就近亲了亲脸侧这只手,道:“等你办好了那宗差事,一并再赏。” 韦鸿停大笑,搬了镜匣过来让她看,拨了拨耳坠,问道:“怎么样?” 新首饰多得让她记不住,戴的这一对,又是没见过的样式,连类似的都没见过——这是一对袖珍宝剑,银身,剑镦和剑格包着金,各镶着一颗红宝。 他又取了同样式但大上许多的一枚簪,斜插在髻上。这一柄,配了长长的剑穗。莒绣转动头,它们就轻轻晃荡。 “好看。” 韦鸿停起身,又寻来一个匣子,将里头的一沓小块料子取出来给她看。 “才送进来的,这些纹样,男女通用。你挑些中意的,咱们做一样的衫子,好不好?” 莒绣不动手挑,先看着他,逗趣道:“我记得,我家先生可不是个讲究这些的人。” 韦鸿停弓起手指,刮刮她脸颊,笑道:“你家先生不是,你夫君是。总要打扮得好看些,才配得上这样好的娘子。” “是是是。”莒绣憋不住,跟着笑起来。 第99章 父母丧事没办完,子女先分了家的,韦府大概是头一份。 棺材一出门,宫里很快派人来摘了匾,门里的人,早已各自为政。 二老爷的罪,说重也重,说轻也轻得起。作为分家的条件,三老爷花钱替他打点了那些女仆的父母家人,撤了诉状。他挨了些皮肉之苦,被人抬了回来。 大老爷始终不见人影,大太太要了一大注银子,分了后院的西边这半,拉拢了庶子韦鸿钦(九)。盘算将来有钱有子,什么也不必怕。 “嫡子”八少爷在某日离了家,悄悄从了军。 马家的人回头,想再续和八姑娘的婚事。大夫人很想同意,可惜那个不孝女早已失踪多时。她只能端着架子,以旧事为由拒绝。 二老爷一家,只分了东北角的东院和从前住奴仆的杂院。 二太太学着三老爷的做派,早些把没用的人都打发出去:每人给二十两,将韦鸿骉、韦鸿斌分出去。 韦鸿骉(五)死皮赖脸缠着二老爷,嚷着舍不得爹,要留下孝顺,实则是想多蹭点银子。 分家的时候,二老爷还在牢里,等他出来,哪里还看得到银子?如今他囊空如洗,自己还愁着上哪弄钱去呢。 -- 第255页 二老爷一抬手,甩开了他,哼道:“你要真是孝顺,就出门找个差事,多挣些银子回来孝敬我。” 韦鸿骉骂骂咧咧挎着包袱离了家,从此不知去向。 韦鸿斌(七)把那二十两又退给了二太太,说是留给二哥治伤用。 二太太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到底记起了吊着一口气的儿子,关着门不再跑戏院。 韦鸿斌则背着包袱去了姜乡老宅安家。 “请姐夫替我捎句话,我还在孝期,好好读几年书,将来有了功名。那时她要是未嫁,我就来娶。” 这声“姐夫”,便是态度。 这些事,都是夫君转告她的。 这个假期,莒绣没再出门,就待在家里,编些得趣的玩意,送去工坊让她们照着做了售卖。闲了看武戏,玩叶子牌,做针线,写信回陇乡,或是招待约了上门的学里同窗。 夫君买卖做得广,寿王的大丧事在办,他要忙的事便有许多。她如今有玩伴,家里又留着七八个高手护卫,他也就渐渐放心出门去。 等开了学,每日马车来马车去。那府里的人,总算知道了这宅子也姓韦。因为相熟,彼此知道底细,反倒不好上门造访了。 头一个来访的人,让莒绣怪意外的。 “快去请。” 范雅庭被婆子引着进来,仰头见了楼上的莒绣,面上有些不自在。 莒绣倚着栏杆朝下边客客气气道:“范姑娘,请上来坐。我脚上有伤,不能相迎,失礼了。” 前日欢欢喜喜去前边迎归家的夫君,心急,不小心扭伤了脚。虽是小伤,夫君却郑重对待,不许她随意走动,吃喝消遣,全在楼上。学里请了假,他出门前,又叮嘱了她:不要下楼去。 范雅庭上来,又见了两个熟面孔,越发尴尬。 云堇书心里畅快,面上还是客客气气道:“好久不见,快进来。我们想玩牌,正好少一人呢。” 范雅庭笑笑,挨着她坐下。 冬儿替她倒了茶,也入了座。 方才引她进来的婆子,正是冬儿的娘。范雅庭知道,这是她们一家子都归顺了韦先生。 她上楼梯的间隙,莒绣已被扶着到了桌边,这会也坐好了,一面洗牌一面问她:“范姑娘,你母亲可还好?早该过去看看的,只是一时找不出空来。” 范雅庭笑道:“先生过去是一样的,又捎带了那么多好药,我母亲感激不已。她如今也大好了,我们……要搬出去了,特地来说一声。” 莒绣出了牌,道:“姑太太是长辈,待我们极为和善,我们孝敬她,是应该的。只是不知……你们这是要搬去哪,挑好宅子了吗?” 范雅庭收了笑,叹了一声,答道:“就在韦府后巷,花了些钱,在三老爷手上买下了一处小宅子。说起来,怪不好意思的。你们好意,又特地过去提醒了一番。我那傻哥哥,仍是痴迷不悟,认了死理,非要娶她。留在这,怕是……” 她扯扯嘴,到底没笑得出来,接着道:“母亲劝过拦过,他……” 她摇了摇头,心里说不出的失望,便没再接着说下去。 莒绣轻拍了她的手,道:“那两位才去了,虽没有外孙守孝的例,可也没谁还在热孝就办喜事的。先拖一拖,兴许那人熬不住,自己就走了。” 范雅庭点头道:“我也是这样想的,只管把事往后拖。我劝那个死脑筋,喜事肯定办不了,一是为着名声,二是如今寿王刚去,谁家敢办大事。我说既然两人都是非君不可,不如先纳了妾,不捅到明面上,日后再好好补办这个事,把她扶正了就是。我原以为她必定受不了,谁知她竟生生忍下了,还催着挑日子。只是非要写下婚书不可,我母亲不肯,这事又僵在那了。” 这个事,莒绣知道一点,解释道:“她母亲知道了她一心要撇下她,冷了心肠,去了庵里。她找到她干娘家里去,那边自顾不暇,打发人轰走了她。” “原来如此,对了,她那些金银财宝,也没了。不知是谁走漏的消息,那时……她住在东院……” 莒绣笑着摇头表示不在意,那原本就不是她们的宅子,给谁住,不给谁住,有什么要紧的。 冬儿接话道:“府里的下人走了大半,那院子又挨着后门……里外的人都能混进去偷拿吧。” 云堇书捏紧里手里的牌,忍不住问:“丢了多少银子呀?” 范雅庭笑道:“听说有一两万两,她不敢报官,只揪着府里的人闹,三老爷将她轰走了,如今在客栈住着。说是有这么多,不过这人说话,向来信不得的。依着先前的吃穿用度,想来几千两应是有的。都是现银,连带箱子都不见了,那些人,必定是结了伙,里应外合做成。” 能从个大户人家,盗取几大箱银子,那也是厉害了。 也是巧了,范雅庭留在这玩了一会牌,门上又来传信:林大夫和家眷来了。 又是个熟人。 莒绣拦了要告辞的范雅庭,道:“我夫君拜托了林大夫来看诊,这儿这么多人,不用起身,不妨事的。我们家的规矩……散一些。” 冬儿笑嘻嘻地道:“姑娘就是规矩,怎么自在怎么来。” 换别人家,请个男大夫上门给女眷看诊,一堆臭规矩,病还没看,先添一身不自在。 让四姑娘跟着,是韦鸿停的意思。有大夫的娘子跟着,谁还敢传半句不是? -- 第256页 林大夫是个极讲究的人,从进门到看过伤再出去,一直垂首。 莒绣笑着留客:“四姑娘,留这坐一会吧。” 接引的小三便朝已退到门口的林大夫道:“林大夫请放心,晚些我亲自送夫人回去。” 林大夫忙点头道:“也好,也好。家里没个消遣,闷着她了。” 他说罢,垂头朝屋里拱拱手,走了。 他一走,莒绣招呼四姑娘:“快过来坐,今儿人这么齐。我让他们去请戏班子了,一会就来。大热的天,也没什么别的事好做,看看戏解解闷。” 立了秋,依旧热得人透不过气。 冬儿倒了茶。 云堇书收了牌,去房里取了果子点心碟,搬到外边这小桌上来。 女眷五个,全坐在这。屋里置着冰,廊上又透气,不会太寒也不会闷热,再舒服不过。 韦曼瑜笑笑,柔声道:“多谢款待,叫我名字吧,我们早不是那家的人了。” 范雅庭道:“离了好,那面……” 到底受过恩,不好说那些闲话,她便住了嘴。 韦曼瑜笑着看她,道:“今儿真巧,范姑娘也在。” 云堇书最会察言观色,主动问:“曼瑜,你有什么心事呢?” 人虽在笑,眼底却是愁的。 韦曼瑜收了笑,满是为难。 莒绣想着她方才趁势留下,一句客套也无,那就是真心想留下来的。 林大夫也说“家里没消遣,闷着她了”,只怕是愁闷好些天了。 “都是自己人,若有能说的,就说给我们听听。人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我们这有四个呢!” 冬儿捂嘴乐,逗趣道:“别人我不知道,姑娘肯定是个香皮匠。昨儿是谁说的来着,‘这屋里有了你,就比别处香百倍,光亮百倍’。” 莒绣被她臊得扭头看向外边,云堇书掩嘴乐。 范雅庭和韦曼瑜便知这是夫妻和乐,让她们听见了。 这样的私话,张姑娘一点不避讳让她们知道。韦曼瑜心里有了底气,等众人笑过了,便将自己的难处说了出来:“他待我也好,每日出诊,总会捎些吃的用的回来给我。” 几圈牌打下来,范雅庭早放开了,便指着她道:“瞧瞧,这是你们成了亲的好处,我们呀……只有羡慕的份!” 韦曼瑜羞红了脸,她只是不想她们误会他,便先说了好的,如今却被臊一脸。 莒绣笑道:“放心,你们也会找着如意郎君的,不过是迟上一些。曼瑜,你接着说正经事,别理她们这些促狭鬼,纯心拿我们逗乐呢。等她们成了亲,咱们再还回去。” 韦曼瑜抿抿嘴,接着道:“五月里,他在康家医馆受的伤,便一直住那养着。我知道这样对他好,也跟过去照看,他总催我家去。如今他的伤好了,每日会去那儿一两趟,到夜里才回家。” 莒绣等人一头雾水,连在康家医馆待过一阵子的云堇书都不解地问:“然后呢?” 韦曼瑜纠结了一番,蹙眉道:“康大夫是女的。” 这是吃醋了? 云堇书瞪圆了眼,看看她们,解释道:“康大夫虽然没了丈夫,但她比林大夫还要大几岁呢。” 韦曼瑜垂头,小声道:“我知道,只是……” 不怪她多想,康大夫守着寡,林大夫每日过去那边,是有些不寻常。不过,莒绣记得遇匪那日的事,劝解道:“曼瑜,林大夫痴心医学,要不然也不会连自个名字都扔了。先前我听先生说,康大夫是因医术高明,得王爷看重,这才住在王府后巷,方便为女眷诊治。林大夫去那,是为的研讨医学吧?” 韦曼瑜抬眸瞄了她一眼,小声道:“他有名字的。” 冬儿嗤嗤笑,道:“别人都不知道,那就是只告诉了你这个亲亲娘子呗。” 莒绣跟着笑,道:“正是,我家先生跟他认识多年,也只知道他姓林名大夫。还有呀……” 她掩嘴笑,卖关子不再说。 云堇书和范雅庭齐声催:“快说快说!” 被调侃的韦曼瑜也眼巴巴地等着。 莒绣这才接着说完:“有人不小心划破了皮,这事与他又不相干。林大夫又是赔罪又是赔衣裳,那祛疤的膏药,给了两大盒。别人那受了重伤的,他留下一盒,说‘尽够’。你们说,这样的人,会不会有外心?” 韦曼瑜想起了那时的情景,羞红了脸,侧身躲着臊,眼里却是带笑的。 那四个,一齐哈哈笑。 笑够了,几人又各说了几句劝解她。 韦曼瑜总算去了心事,安心看戏。 莒绣想着自家没长辈,没有那讨嫌的人,最是清静,又有冬儿和堇书作伴,便邀她们往后常来。 “便是伤好了,我也只下午有半日学要上,上午是空着的,只管来顽。放心,他不常在家,不用怕。” 云堇书在后头接话:“他在家也不用怕,有我们莒绣呢,乖得很。” 冬儿点着头哈哈笑。 范雅庭也笑,等出去了,她从侧门回了鹿鸣院,看一眼安安静静的西厢,想起前情旧事,一时诸多感慨。 她们幸福,是因为她们配。 而我们这些人,一场算计,到头来,全成了空。 韦鸿停过了哺时才回,一脸歉疚,背着娘子下楼来透透气。 -- 第257页 冬儿和云堇书避到自己院里去,把园子留给夫妻俩。 莒绣将今儿的事都和他说了,又仔细叮嘱:“我只告诉你,你可不许说出去,那样曼瑜就没面子了。” 韦鸿停笑道:“我从不和别人说闲话,到了外头,能不开口,我就懒得开口。” 莒绣在他耳边亲了亲,夸赞道:“这样才好。对了,你知不知道康大夫是怎么回事?” 按说,林大夫是个醉心医学的痴人,那康大夫应当知道要注意分寸吧。 韦鸿停皱眉,思索了一番才道:“我只知道替王爷办事的人,有这么个去处,有伤要医治,有这么个人可以找。我和她,打过两三回照面,却是一句话也没说上。明儿我打发人去打听下,再来告诉你。” 莒绣忙道:“那倒不必了,你们都没听到过闲言碎语,那她必定是个规规矩矩的人。这里边,只怕有别的内情。” 韦鸿停道:“那小孩儿有天分,学医极快,是不是在那传授医术?” “有道理。林大夫是怎么想的,这样的正经事,为何不对曼瑜说清楚?他又不是不知道曼瑜有心事。” 韦鸿停笑着总结:“这两人是绝配,一个闷着不问,一个懵着不说,可不就各自不痛快。哪里像咱们这样,无话不说,无话不谈,通通透透的。” 莒绣趴在他肩头,笑得讨饶:“你快放我下来,我笑得肚子疼。你说话小点声,她们听见了一些,今日笑话我呢。” 韦鸿停调了手势,也不必落地,就把人从背上背着改到怀里抱着。 莒绣手撑在他胸前,小声道:“放我下来吧,一点点小伤,我能走的。” 他略一用力,又将她抱上去了些,哄道:“那可不行,小伤不重视,一耽误就是大事。这个事,你要听我的,你想去哪,只管指方向,我驮着你去。” 莒绣抱住了他脖子,贴着他道:“回楼上去吧,这会不热了,我想早些洗洗,身上一股子药味,难闻。” “不难闻,这满园的花,没有能香得过你的。” 莒绣庆幸她们都走了,要不然,明儿又要笑话她了。不过,这话听着,她也忍不住要笑。 他抱着她上楼去,她想起不再踌躇满志的范雅庭,问他:“你给方书音做了什么安排?范雅君怕是中了蛊,咱们过去说了那事,他仍舍不得放手,只信她一个。” 韦鸿停腾出一只手,护着她头顶进了屋,将她放在椅子上坐好,这才道:“你放心,范雅君娶不成的。我给那人安排了一门极好的亲事,就这一两天的事。范雅君在韦府长大,只怕很早以前就情根深种,一时丢不开,难免的。等她亲自戳破了他那些妄想,才会明白过来。” 莒绣叹道:“她……以她的出身和自身条件,本可以过得很好的。为何……” “书读得多,却没人教她做人的道理,这样,心眼坏了,脑子跟着坏掉了。也可以说,从根子上起,就坏透了。” 也对,她爹就是那样的伪君子,连国都能卖的人,出卖姐妹又算得了什么? 韦鸿停吩咐了楼下的人去打热水,替她择好衣裳,又下楼去提水。 他还因她脚上有伤,以怕滑倒为由,非要亲自替她洗不可。 每日亲亲抱抱,莒绣虽不懂“房事”,但早已懂得夫妻亲密无间才是对的这个道理。她推拒不过,便红着脸由他去了。 平平静静过了两三个月,才立了冬,又有几件大事。 先是韦曼瑜那边有了好消息,林大夫亲自来报的喜,说是胎坐稳了,告诉家人们一声。 莒绣替他们高兴,打发人送了些适合给孩子做衣裳的料子,又时不时送些鸡鸭鱼肉过去添菜。 她本想亲自走一趟,夫君忙着,又不许她单独出门,只能如此。 堇书去了青云巷,想挑个外地进京,在那租住预备明年春闱的举子。人还没挑好,就被小九扛了回来。这会她正气呼呼道:“这什么人呐,我让他娶我,呸,说什么天下未定,无心个人。瞧不上我,那也行,我识相点,再去找个呗。哼,他又来瞎搅和。” 这回轮到莒绣和冬儿笑她了。 冬儿笑得拍桌子。 莒绣厚道些,笑了两三声,这才透出些消息:“昨儿他就请示要挑宅子成亲了,选了西南面那院子,这会应该是出门找木匠打家具去了。” 云堇书面皮厚,不羞不臊,只追着问:“他真来说了啊?这人怎么这样啊,又不跟我明说,还嘲笑我呢。他说你这样的,只怕会吓到人家立刻打道回府,耽误几年的前程。” 莒绣和冬儿又大笑。 这对欢喜冤家! 这边忙着操办喜事。 隔壁又是一门丧——大老爷客死他乡。 人回不来,是有人写了信来,捎了件信物为证,催着去还欠款和运遗体。韦鸿钦(九)求到这边来,问有没有车队往南边去。他没出过远门,生怕半道被恶仆劫财害了性命。 韦鸿停看他这副“弱花”样子,打发了十一驾车和他同去。 他怕娘子多想,解释道:“大老爷是不争气了些,但那年我到这府里来上学,大太太找事,是他教训了她,替我撑过一回腰,又给了我几两银子买纸笔。不过,我拿着去外边吃喝一顿,当天就花没了。” 莒绣忍了笑,点头道:“那是该还这份情义。” -- 第258页 冬天第一场雪下来的时候,隔壁又有铳响。不过,如今大房算不得什么,不过停灵七天,就算办完了。 莒绣和他过去吊唁了一回,前院被三房占了,长子这一房,反倒只有后半个宅子,便将后门改了正门。 惦记着那一回的恩义,送葬那天,他也去了。天冷,他不许她跟着去,只让她在家里歇着。 这样的天,看戏是不能的。堇书忙着绣嫁妆,冬儿去了她那帮忙。婚事有小四和达练管着,不必莒绣操心,她就忙着替他做冬衣。 他那身子是宝物,冬暖夏凉,这样的天,穿件单衣也不见他叫冷。只是做娘子的,看了觉着冷,必要给他里外置办齐全了,才安心。 他也乖乖应了,她做了新衣,他就欢欢喜喜穿着。 入冬之后,范雅庭来得少了些,这一回,是莒绣叫人去接了来的。 倒不是少她一个玩伴,莒绣想着她们搬出去了,不知日子过得怎样,便嘱咐去接人的小三,顺便瞧瞧,倘若艰难,她就想法子贴补一下。 小三接了人来,目不斜视。 莒绣看不懂,便拉着范雅庭细问:“好些日子不见你来,可是有事忙去了?” 范雅庭答道:“我娘老毛病犯了,昨儿才好。” 莒绣忙道:“是我鲁莽了。” 范雅庭笑道:“哪里的话,我正闷得慌。这样的天,怕湿了鞋袜,不好出门。你派轿子来接,实在是体贴。” 莒绣笑着请她吃果子。 范雅庭稀罕道:“这么冷的天,怎么还有这样新鲜的果子?” “九月里窖下的,疲软了些,味道倒还不差。还有不少,一会你带些回去,给姑太太尝尝。” “好,多谢。” 范雅庭干脆利落应下了,这样的天,成日待在炕上,暖是暖了,但口干舌燥,就缺这样的东西润一润。 “对了,那位把我家那傻子骂了一顿,自个撒手了。听说是嫁了个有钱的行商,去了南边。他大哭了一场,如今捧着书,废寝忘食地读,发誓要出人头地。” “这事我知道些内情,传言信不得,那不是什么行商,只是个南北通缉的骗子。前日被逮着了,手头上不见了她。官爷审问,那人招供,说是离京前就把她卖了。听说买主是位姓胡的摇铃大夫,年纪大一些,说是她旧相识,不忍见她颠沛流离受苦,花了七八十两买回去做了妾。官差去查,却找不着这人,只好暂且这么着了。” 两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止了这些话。 范雅庭问起冬儿和云堇书,莒绣告知了堇书的喜事。 范雅庭听后,有些落寞,随即又打起精神来,自嘲道:“从前我一肚子的盘算,不知以诚待人,活该落到如今这处境。你不必替我可惜,我记着你的话呢,这姻缘,早晚会来的。你放心,我再不眼高于低,往后,我也学你们。只看人品如何,便是穷些,只要勤快,总能吃饱饭。” “正是如此。你不要急,挑仔细了。找个真心待你的人,知冷知热,这日子过起来,才有意思。” 范雅庭笑道:“好,横竖我还有母亲要照看。我娘……她心里,死掉的两位,永远排第一,今年是万不会想到我的,我就再等等吧。” 莒绣跟着笑,逗她:“你先说说看,喜欢什么样的?我记下来,也给你看着,若有合适的,就给你留。” 范雅庭大大方方道:“勤勉上进就成,呃……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知道自己的根基,不是要找那做官的,行商走贩,耕织务农,工匠艺人都使得。不懒不惰,为人好就可。” 莒绣拍拍她的手,笑道:“咱不往高处攀,也不该往谷里跳。你人聪明,生得又好,家世也不差。你哥哥丢了那魔障,往后只有更好的。横竖不急,也不能胡乱选,必要挑个十全十美的。” 范雅庭是真的惭愧,眼含热泪道:“从前我……眼里只有富贵,夜郎自大,冷待了你们。你……” 莒绣笑道:“还提那些旧事做什么,我们那会,本就是来打秋风的,哪来的脸让人捧着呢?我在那边住两个月,日夜煎熬,难为你在那住了十几年。在那样的风向下,想左了些,又不曾做错事,已算出淤泥而不染了,谁能怪你呢?” 范雅庭红着脸点头。 莒绣想着姑太太刚好,身边离不得人,便道:“一会怕是还有雪要下,我也不虚留你了,早些回去,免得路上冻坏了。等天晴了,你得闲就常来,我们做个伴,彼此解解闷。” 范雅庭笑着应了。 小三又安排轿子送了她回去,顺便捎上了莒绣早预备下的炭和补药,果子也拿了半筐。 第100章 堇书和小九的婚事,在隆冬时节办完。只是成了亲,她这脸跟外头的雪一样冰。 莒绣奇了,成亲前,这位可是一点羞态全无,成日欢呼雀跃的。这夙愿得偿,怎么反倒不高兴起来了? 这个事,她不好贸然去问,只自己私下里琢磨。 堇书不太高兴,小九却是欢欢喜喜来复命的。莒绣想不明白,又担心堇书是不是受了欺负,不好说出来。 有事,自然要和先生说。 先生听完,面色有些古怪,脱口道:“难道是他不行?” “什么不行?”莒绣求知若渴,扒着他胳膊,接着道,“有什么事,不能说出来商量吗,怎么能欺负老婆呢?” -- 第259页 韦鸿停哈哈大笑,捏捏她脸颊,哄道:“这个只能他们自个去商量,你呀,不用管。你想想,以云堇书的脾气,倘若受了欺负,她能不挠他?好了好了,你别担心,过两日再看看。倘若仍不好,我再去和小九说一说。” 他说得有理,莒绣只得压下那些担忧,忍不住嘟囔:“我太喜欢操心了,给你添了许多麻烦事。” 韦鸿停揽着她,往楼下看,笑道:“从前我还担心我这样的孤家寡人,又总是闲不住,会让你的生活无趣。谁知我是白担忧了,我的好娘子,是个像这太阳一样的人,暖了我,也暖着别人。我这样无亲无故的枯木,受了你的光芒照拂,生出了许多枝。这不是麻烦,这是热闹,纷纷扰扰才是人生。有了你,我才是完整的。” 莒绣靠着他,又哭又笑道:“先前还以为你是个话少的,如今这话,一套一套的,我怕是上了老大一个当。” 他不是那个板着脸的装相先生,她也不再是那个小心谨慎的沉稳姑娘。他们都更爱如今的自己,也更爱如今的他(她)。 又过了两日,莒绣忍住了,云堇书忍不住,趁小九外出,跑到这儿来抱怨。 “男人呀,就没个好东西,啊,不对,先生除外。我们家那个……” “噢,是你们家呀……”冬儿茶也不倒了,捂着嘴嘘她。 云堇书红着脸装没听见,接着道:“先前说好的,事事让着我,不再胡乱扛我。结果一成亲,他就……” 扛完之后的事,太臊人,这个不便说。她端起空的茶碗来饮,掩饰面上的羞涩。 好在另外两个在这上头,都是傻的,并不追问。 她就接着道:“我实实诚诚地把自己做过的错事说了,嗐,你说巧不巧,他说他遇见先生前,也是个在街上剪人荷包的。都是改了的,这也就罢了。他非得拉我比一比,别的都还好,开锁我竟然输了!这混蛋,才喊了开始,他那针一挑,啪嗒就开了。我看过了,他那玩意是特制的,比我这掰直的耳针好用到哪去了,这也太不公平了!我当时就气了,扑上去挠他,要重新比过。他他他……就不肯,说落地无悔,赢了就是赢了,哪有重新来过的事?” 原来是为这个! 莒绣和冬儿捂着嘴乐,冬儿还追问:“后来呢?” 后来就少儿不宜了。 不说不觉着,全吐出来了,她自己想起来,也觉好笑。 莒绣记着先前拜托了先生这事,夜里忙把真相告诉了他,还评价道:“秀珠出嫁的时候,我听那些婶子们说起洞房,好似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没想到呀,原来这样有趣。” 往日里她说什么,都会好好应合的先生,这回却只是含糊答了一声,就问起她过年的事。 “咱们早些出发,小年前就到。” 莒绣惦记母亲和妹妹,却坚定地摇头道:“大雪封山,回去的路又不好,这样的天出门,是为难。不如等开春化了雪,再回去看看。” “不妨事,都是学过的,便是有事故,抬也能抬回去。” 莒绣贴在他胸膛上,用指尖轻轻地点着,轻声道:“我们要过年,他们也要过年。横竖你也不出门办事了,不如放他们各自归家去过节吧。灶上冯婆一家在,冬儿一家子也在,咱们也不怕没饭吃。我们留下暖宅子,让他们各自安排,倘若不便回去的,再留下。” 说好了事事听娘子的,韦鸿停知道她总为别人想的多,再坚持下去,她心里也不安,便道:“也好,横竖岳母膝下有儿有女,也不算寂寥。” 莒绣笑道:“正是如此,才收着信,美绣说我母亲成日欢欢喜喜地替义兄择妻,又时有乡邻来做客,家里热热闹闹的。” 她顿了顿,接着道:“那家……老的去了,小的跑了。另两个,求着美绣回去。美绣伤透了心,嘴上说绝不回去。我想她心里难免还是有些记挂的,终归是亲生的父母……” 韦鸿停记起洞明那番话,学给她听:“你那义兄,家里兄弟六个,单卖了排行老四的他。我买他的时候,瘦得脱了形。他那对爹娘如今还在,我问他,你认我岳母做娘,那边怎么办?他说,他们卖了我一回,我是尽过孝的。后来又替他们添了田地宅子,生养的恩情,还过两遍,自然就够了。” 莒绣懂了,笑道:“这样就好了,一年送上些粮食、铜子,无需多操心应付,管着他们吃喝,这也是尽孝。” 韦鸿停笑着把玩她一缕头发,好一会才道:“年前,我想过去老宅一趟,你要不要跟着去?” 他事事以她为先,倘若不需要去,他就不会提这个。 莒绣便不追问缘由,干干脆脆应道:“好啊!” 韦鸿停预备了一番话,如今全换成了笑。 等要出门了,她才想起来问:“是有什么要紧事,要不要预备什么东西?” 韦鸿停失笑,专心替她抹好了胭脂,扭头放好妆笔,才答道:“有喜事,也有别的,不是要紧的人,达练去置办就成了。” 好吧,那就不必费心思,也不需要多问了。 等到了姜乡,她才知道他这话有多虚。这个别的,居然是老族长的断七。 死了七七四十九天,她才知道这个信,却生气不起来——逝去的那个,并不值得尊敬和怀念。 今儿他带她来,不过是圆个过场。 -- 第260页 做道场的人面无表情诵经,来参加仪式的人,也木着一张脸,谁都在盼着这个快点完事。 穿着麻衣跪灵的钰哥儿,比从前更像痴傻。 莒绣拉拉先生衣角,看向他。 韦鸿停在她手心写字:真。 欸? 弄假成真了吗,那他娘呢? 莒绣记得,韦家那场大丧,杨婉妍去了的,也不知她什么时候和那位林婶好上了,两人形影不离的。 再后来,她没关注,出门又少,再没见过,也没听说过。 道士朝外鞠躬,卷着法器上的布条,这是告一段落了。 韦鸿停立刻护着莒绣从小侧门出来,往东边去,到了东院再往北走,越过那些旧宅子,过了同婶的家,就到了。 “什么时候建的?” 同婶家本来在接近山脚的最北边,而现在,这儿坐落着一排新的木屋,一直排到了上山的石板路那。 “新学堂,咱们进去歇歇。” 今日是大事,族学放假,只有一个人值守,正是熟人韦鸿斌。 韦鸿斌听见动静,抬眼一看,立刻放下书,快步迎了出来。 “姐姐,姐夫,快请进。” 这个称呼,莒绣听完就乐了。她有写信悄悄透露韦鸿斌的意思,美绣平常总嚷着我将来要嫁什么什么样的,动真格了,就扭扭捏捏说“我和他不太熟”。 倒是先前错看的这位,再不敷粉,如今大大方方,干脆利落。 莒绣不好多话,都是他们俩在说着。 韦鸿斌主动告知了族学近况:“七叔公说,应停学以表对那位的敬意。其他族人着急,七婆将他叫了回去,隔日让她孙子转告大家,接着上学。过了头七,也就三七,五七和今儿歇了三次。别的日子,照旧上学。我分在甲班!” “嗯。” 韦鸿停转头向莒绣解释:“族学停了这么些年,一下开起来,学生们参差不齐,不好教。就先考核,分作甲乙丙丁四个班,再按深浅因材施教。” 莒绣笑着点头。 韦鸿斌在甲班,资质不差,又肯用功。那再读个两三年,出了孝,考个秀才应当不是问题。 韦鸿斌又道:“杨氏白日唱戏,夜里嚎哭,吓着了孩子们。族人们商议着,要将她送上山。” 韦鸿停垂眸道:“由着她们安排,你不要掺和这些事,专心念书。” “是。” 韦鸿停牵着莒绣起身往外走,临走丢下一句:“有事只管写信来,你我是兄弟,又是连襟,和别人,总是不一样的。” 韦鸿斌笑着鞠躬相送。 韦鸿停牵着莒绣又往回走,路上问道:“要不要去听戏?” 莒绣摇头道:“她又不是名角,没那个必要。” 韦鸿停轻笑,捏捏她手指,改去了同婶家。 竹姑娘的嫂子坐在门口,就着外头的光做针线,一面头都不抬叮嘱道:“不能掰桌子,小心磕到了。” 屋里果然响起桌凳的碎动声。 韦鸿停出声道:“西嫂子,婶子在不在?” 西嫂子顾不上教训后头的小子,欢喜地站起身招呼:“你们来了,快进屋里坐。” 她一面往里让,一面手忙脚乱拖开先前坐着的独凳。 她让出道来了,又朝屋后高声喊:“娘,娘,停哥儿一家来了。” 同婶在屋后应了一声,很快赶回来。 屋里是女眷,莒绣先进了屋,见到地上趴着个娃娃,便知这是那回西嫂子说要过继的小八。她随身带着金锞子,摸出一对给孩子玩,又叮嘱了:“别往嘴里放。” 小八不算很小,生得瘦弱,莒绣估摸着得有五六岁了。只是她到底不放心,又对一直手足无措的西嫂子道:“嫂子,你替他收好吧,过年给他添件新衣,也是我们做叔叔婶婶的一点心意。” 做新衣哪里用得着金子?这是人家特地贴补。 西嫂子想起过去自己做的蠢事,愧得泪流不止,垂头抱起孩子,将金锞子哄过来,颤着身对她们道:“多谢,多谢。” 同婶倒是自在许多,寻了块洗净的布,擦了擦凳子,再让他们坐,又端来了为过年预备的花生,请他们吃。 “家里乱糟糟的,对不住人了。” 莒绣坐下来,自在地捏起花生来剥,笑道:“婶子一家勤快,日子会越来越红火的。” 同婶笑着回应:“是咧,借姑娘吉言。哎哟,瞧我,糊涂了,如今是一家人了,叫得见外了。” 莒绣便道:“婶子叫我名字就使得,家里人都叫我莒绣。” 同婶欢欢喜喜应了。 莒绣剥了花生,一颗自己吃了,一颗放到他手心。 他笑着喂到嘴边,吃过才道:“好吃。” 同婶笑眯眯地道:“我家那孽障,亲事定下了,这事也是托你们的福。女婿不是别人,正是新来的汤先生。他是延闳十七年的举子,隔年落了第。如今坐馆教学生,自个也不忘念书,明年想再去试试。” 莒绣去看他,他点头道:“请先生前,都仔细打听过,学识、为人都是不错的,只是家境……” 同婶忙道:“咱们家这状况,哪能过分去挑别人家呢。他人上进,谦逊有礼,如今坐着馆,有份营生。将来中了,那是两家都有大造化。便是不中,也是咱们沾了光。” 同婶喜气洋洋的,显然是满意至极。人品名声又有他背书,那确实是门好亲事。 -- 第261页 莒绣笑道:“等定了日子,婶子千万早些告诉我们。” “一定一定。” 五房男丁凋落,老中青幼,一个也无。如今先是韦鸿停过继到了这一房,同婶家又有了小八,两家自然要比别处亲。这也是同婶顾不上那边还做道场,就要先说这事的原因。 早有消息递到了韦鸿停手里,他知道遇匪那事,虽然同婶那番话,才是正经道理——他们并不欠阿竹。可她,同样没忘了阿竹的怨恨。如今,阿竹有了好消息,他带她来,让她能真正的安心。 回城路上,她果然提起这事,笑道:“你叫我来,是为的后一宗事吧?” 入土的那位,对他来说无关紧要,何况他先前提起,也是说的:喜事和别的。 韦鸿停亲亲她,高声问外边达练:“你给婶子家捎了什么?” 达练答道:“缎子八匹,银头面四副。” “嗯。” 莒绣也觉达练这安排妥当。他们不是给不起,而是多了,那位汤先生家里,给不起匹配的聘礼,到时候,好意反倒酿出不和来了。 韦鸿停又吩咐外边的达练:“你交代下去,学里的先生,年礼丰厚些,束脩也早些安排送去。” “是。” 过了年,范姑娘那也有了好消息。 莒绣和韦鸿停一块过去给姑太太拜年,范雅君面上阴沉,略打过招呼就进房里读书去了。姑太太提起范雅庭的婚事,她仍落落大方帮着行动不便的母亲招待,并不借羞避开。 韦鸿停和一起跟来的韦鸿斌留下听姑太太说事,莒绣寻了个借口,起身和范雅庭去了她房里。 莒绣焦急,问她:“怎么这么快说定了,那家……” 范雅庭笑道:“我也觉得太早了些,不想仓促。如今只是口头上约定,母亲高兴,方才就说了出来。你别担心,也算知根知底的人家。那位是范雅君的同窗,四月里他办酒席,那人来了,事后和他提过一回。那时我……一门心思犯蠢,自然是回绝了。他如今那脸色,你也看见了,人不人,鬼不鬼的。那人惦记着旧情,担心他,上门几次来探望,又提起了这事。母亲担忧他就此一蹶不振,开始操心我的事,见他有些诚意,便留下问了几句。他隔日就带着母亲来了,他母亲也是个随和人,和我娘一样的性子。” 莒绣忙道:“听起来挺好的,他叫什么,你告诉我,我让先生去打听下,好不好?” 女人婚嫁,一辈子的事,稳妥些才好。 范雅庭笑道:“求之不得呢,我正不好开这个口。莒绣,你总是这样善解人意,先生有福,我们也有福!” 莒绣羞道:“哪里的话。自家姐妹,你不怪我多事就好了。” 范雅庭牵着她的手,收了笑,郑重道:“木易杨,名恩泽,也是今年中的举。京城人士,芙蓉坊后头的青泉巷。父母俱在,是家里的长子。” 莒绣点头道:“初八那日,你来家里坐坐,又有新戏,如今已排上了。” “好,我一定来。” 听戏多了,才知道那小武戏的班子,也是她家的生意。每回有了新戏,排好了,头一个就来演给她们看。 那些大戏,老人家看着热闹,年轻一辈,更爱看这干脆利落打斗新戏。上宅门唱堂会的少,但包场去酒楼或是别地聚了游玩的年轻人,如今正热衷这个。 常来家里给她们演的,是为接班预备的小孩儿,更有意思。 肚子显怀的韦曼瑜常坐了轿子过来看,吃吃喝喝一天,再等着林大夫来接。全天免费,热烈欢迎,只需她家林大夫给家里女眷把个平安脉即可。 二月下旬,雪停了,化了。 韦鸿停将京里的事打点好,帮娘子去学里请了几日假,陪她回陇乡走一趟娘家。 秋瑞珍少了愁苦,整日笑容满面,看着年轻了许多,每年都要来一轮的咳喘不见踪影。如今唯一的烦忧,是还没给儿子挑定媳妇。 饭后,她又随口提了句乡里闲事,莒绣顺着话,提及少时被后山的野猪吓到过一回。韦鸿停便带着跟来凑热闹的十一等人上山“剿匪”,美绣非要跟着去。 莒绣不放心,要拦着。 韦鸿停笑道:“都去吧,你们远远地跟着。” 山后再往里,是座少有人烟的深山,没有正经的路,骑不了马。秋瑞珍叫做饭的婆子预备了些吃食给她们带着,把这事当踏青来玩了。 他耳朵好使,远远地做手势让她们止住,笑着问:“娘子,要不要跟去看?我驮着你。” 野猪之凶狠,她见识过,也在乡邻传言里骇过,便坚定地摇头道:“我不去,省得妨碍了你。” 他哈哈笑,指着跟来的几人,道:“那你们去吧,动静小点。” 他得陪着娘子。 莒绣知道他本性有多野,忙道:“你去吧,我们就在这老实等着。” 美绣扯着姐姐的袖子,眼巴巴地看着——姐姐不想看,我想看啊! 说不得哪天我也能写个《野猪英豪》这样的话本子呢。 莒绣为难了,总不能让姐夫背着小姨子去看吧。 韦鸿停倒是不为难,拿出哨子吹了一小节,然后站定在莒绣几人面前。 小三也移动脚步,站到了她们侧前方。 很快,一阵窸窣攒动,远远看见一个黑影,闪电一样朝这边蹿。 -- 第262页 小三弓下腰去,扯着手上的麻绳做好了准备。 赶猪的十一兴奋地吹着口哨。 美绣又紧张又激动,牢牢地攥紧了姐姐胳膊。 达练跨步跃上土坡,在那借个力,呈弧线飞到野猪的前方,正好踢到它头上。 野猪嗷叫一声,改了方向往人多的这一头跑。 十一在后方学狼叫,进一步激怒它。 小四朝它扔出手里的套圈,野猪速度过快,头又朝下,错过了。 小三大笑着出手,同时糗他:“你不行啊!” 她迎着野猪奔去,提早蹬地腾空跃起,从猪身上翻过,手上一动作,精准地将猪头套住了。只是野猪性子烈,戴着绳子仍往前狂奔。 小三拽着绳子往后拉,一面阻止小四:“说好了活捉,你不要动镖啊!” 小四收回手,拿着绳子上前,学她的法子,帮着再套一圈,两人合力制住。 十一远远地停住,转身朝后跑,丢下一句:“我去弄另一只。” …… 最积极的美绣都愁了,急道:“没绳子了呀!” 小四骑在野猪身上压制,小三帮着压了后半部分,达练忙着捆猪腿。 三人齐声答道:“没事。” 活捉只是好玩,他们几个,要是连只野猪都对付不了,那真是没脸见人了。 莒绣推推挡在前边的他,小声道:“你也去捉吧。” 韦鸿停笑着回头看她,应道:“好。” 小三自觉过来守岗,横竖她方才已经拿了头名,涨足了脸面。 这猪快要成精了,三四根绳捆死了,它还在拱腰蹭蹭蹭。 和它一窝的,只怕也不差。 爷混进来,那几个可没打算让。 韦鸿停走两步,抬手折了一根树枝。 小三小四见状,跟着学起来。 野猪往坡下冲,站在坡上的达练迟疑了一下,往旁边让了让,由着它乱窜。 野猪鼻子灵,原本朝着这边来的,嗅到生人味杂,脚下急转,朝着右侧远离他们而去。 小三不动,达练也快步下来护卫姐妹俩。 其余几人,全朝着野猪而去。 十一也兴奋地捡了石块跟上去。 韦鸿停速度最快,美绣松开姐姐,舞着手臂高喊:“姐夫最厉害!” 莒绣却在野猪急转弯时,忍不住惊呼:“小心。” 这一头野猪,身子更长,獠牙也更长。 韦鸿停不跳不跑,等着它攻过来时,伸了手里的树枝,朝它面部一点。 就这么看似蜻蜓点水一下,野猪歪倒了,随即挣扎着爬起来,喘着粗气要接着攻击面前的男人。 韦鸿停侧身让开。 野猪朝前冲,吃痛的它,此时狂怒,见人就攻。 他们几个,也学他用树枝去点它额间。 野猪挣扎了几个回合,倒了。 把野猪拖回去,秋瑞珍忙着打发人去通知乡邻来分肉。 住在山脚下,谁家的庄稼都遭过这畜生的罪。如今逮着了,分块肉吃,也算补偿。 莒绣陪他去净手换衣裳,小声问他:“怎么不放开了玩?” 他笑道:“我们这些人,太野,会吓着了你。” 莒绣抱住他的腰,埋头道:“你是你,不必为了我压抑自己。我们或许不同,但我会慢慢去适应,去追。” 韦鸿停放下帕子,反搂住她,笑道:“你也是你,不必为了我,勉强自己变成另一个不自在的人。这野猪,不杀它,又没什么要紧的,人生的消遣还有许多。从前我闯荡,这些场面都见识过,早过足了瘾。如今我及冠成了家,就要做成年人该做的事。” 事实上,成年男子该做的事,他一直忍着没做。 林大夫当了爹,每日咧着嘴乐,张口闭口是我家那小子。 韦鸿停见不得他这副德性,让达练好生提点了他一番。 莒绣去探过一回四姑娘,羡慕是有的,更多的是替她高兴。 范姑娘亲事定了,不再出门。 冬儿说了心里话,那回去陇乡就没再跟着回京。她要留下来,和洞明培养感情,早些拿下他。 堇书成六月底把出的喜脉,孕吐严重,整日躺着。 莒绣常去看她,又怕扰了她,多半是小坐一会就走。 韦鸿停心疼她一个人寂寥,学里一放假,就每日带着她出门去。 和他做生意的人,门第有高有低。多数人规矩,言行举止尊重又懂分寸,也有那嘴碎的,讨人嫌。 “你成亲这么久,怎么不见喜讯?韦爷,到你这年纪,早该当爹了,我认识一个……” “你既这么关心我,不如叫声爹娘来听听,我不就有儿子了?” 那人还以为他不过是逗趣一句,还待要说,谁知韦爷板着脸,下一句就是“滚”。 那人灰溜溜地走了。 韦鸿停忙着想措辞去哄娘子,莒绣先开了口,仰头道:“咱们早些离京去游历吧。” 她上学上得很开心,京里又有关心的人和事:惦记着韦曼瑜家的小娃娃,忧心云堇书的身子,还操心着范雅庭的婚事。 韦鸿停知道这是受了影响才说的话,不由得开始思考那个可能。 四月里,她满了十七,平安脉两三天一回,林大夫、康大夫、老大人,个个都说好。 那……是时候了吧? -- 第263页 达练纠结了好些天,小楼的门一直封着,他时时守在园子入口,也没把事办完。 主子每回出现,匆匆来,提了食盒就走。 他刚要张口,就得一句“你看着办”。 有的事,看着能办,有的事,不能啊! 主子不管,他也没办法,那就“看着办吧”。 他进不去,身子好了些的云堇书,也进不去。 一个月后,神清气爽的主子,主动跑来找他。 “先前,你要说什么来着?” 就……早都办完了。 达练沉默,主子很满意,转身就要走。 达练追上去,提醒道:“明儿处暑了。” 学里早就开课了,这假,是要请多久啊? 韦鸿停蹙眉,停步道:“离她生辰只有九个月了,早些预备上。还有没有别的事?” 今年的生辰,才过去三个月而已,这就要筹划明年的了。 大概在爷心里,只有那位的事,才算大事吧。 达练把手头上的事都盘了一遍,自觉没有这样要紧的,老实答道:“没了。” “甚好!” 韦鸿停急着回楼里去,这云堇书没眼色,这么热的天,怀着孩子瞎跑什么! 怕娘子接着恼他,他先拐去找了小九,细细说明了暑天出门的危害。 小九这个糙人,立刻着紧起来,先他一步去接人。 娘子没人陪,韦鸿停就顺理成章地回去咯。 延闳二十一年,是个大吉庆年。 隔壁死字早刻在在脑门上的那一位算不得什么,别的,都是大喜事。 韦曼瑜和林大夫做了爹娘。 云堇书肚里有了娃娃。 范雅君春闱榜上有名,虽然名次比竹小姐的夫婿还要靠后,但怎么的,也算是有了出息。婚事说定了,婚期比他妹妹早一些。 他那亲妹夫,名次比他好许多,也没因先选了官就抛弃旧情谊,在外,处处以内兄为尊。 姑太太手头上有两宗喜事要筹划,一个年尾,一个明年初,都是大事。她不得不强打起精神来,身子反倒好了许多。 莒绣被夫君圈起来“学习”,等能丢开臊意了,这才出门来拜访。 只一个“好久不见”,她就羞得满脸通红。这娇人模样,范雅庭不好再取笑,转而说起自家的安排。 “鸿雁被我打发了出去,这就要成亲了,她偷偷去勾他。那也是个不争气的,来者不拒,若不是母亲发现得早,只怕要做出祸根来。” 莒绣不好掺和这样的事,没多话。 范雅庭长叹一声,道:“唉,被她祸害得不浅,当然了,他自身的毛病更大。昨儿我和他说了些狠话。人家董姑娘极好的人品,又没任何错处,凭什么要这样对人家!伤他的是那个女人,他却要作贱一个好人。我们范家,虽然算不得什么,但不能做那样的事。既如此,娘和我登门去认罪,这婚事作罢。没得让他娶回来,再日日伤人家的心。他不回话,到今早才说,是他错了,愿意好好成亲,从此真心相待。” 她看着莒绣,哀道:“我却不大信他了。” 莒绣心想:倘若男女对调,范家有她支应门楣,将来必有翻身之日。范雅君目光短浅,远不如她。 只是这话,说来无益。 她便劝道:“横竖还有些时日,且看看吧。倘若不知悔改,那婚事,悄悄地商议着退了,确实不能害了人家姑娘。” 范雅庭点头,苦笑一声,凄然道:“我但凡是个男人,就不指望他,也不指望我那混账爹了。” 莒绣上前,抱了抱她,安慰道:“你做的,已经够好了。” 姑太太一直是靠着她照看,家也是她管着。姑太太从前只知道攥着银子,到了她这,拿出去盘了个铺子,做着脂粉生意。定制的妆盒,有印大红囍喜庆的,有印梅兰竹菊雅致的,有印福禄寿喜的…… 俱是体体面面的。 先前来买的人,多半是为着送礼,讨个彩头。 用了之后觉着好的,也不拘这些礼盒,什么都买上一些。 钱生了钱,花起来才不心慌。 筹办两宗大事,也不必覥着脸四下去相借。 多好! 范雅君的喜事,顺利办成了。瞧着像是醒悟了,出来敬酒,待上亲恭恭敬敬,对上其他人,也是意气风发,很有些从前的模样。 吃喜酒时,莒绣第一次见到那位范老爷。 他挺起胸脯捻着胡须,等人上前讨好。可惜了,宾客拱拱手就略过了他,连未来女婿,也只问一句安就找借口走开了。 他要去堂上摆架子,韦鸿停推了一把身侧坐着的韦鸿斌。 韦鸿斌装醉,上去扒住姑父,热情地诉着惦念和敬意,半拉半引将他弄去了角落。 男女分席,小三陪着莒绣坐一起。吃过喜宴,莒绣站起身,隐隐有点反胃。 在别人席上呕吐,那是极不好的事。她强忍了出门,到得马车上,再忍不住,吐了察觉不对要抱她的先生一身。 韦先生慌得乱了手脚,一时诸多毒药的症状全在脑子里冒了出来。他单手抱着她,另一只手飞快扯坏衣裳丢出去,急道:“快,拿着去寻林大夫,将他扛过来。” 莒绣吐过就舒服多了,拿帕子擦了嘴,劝道:“我没事,就是觉着油腻了些。” -- 第264页 韦先生手都是抖的,哪里肯依,朝外催道:“快去,接了人,直接回府里。” 于是,马车扔了,赶车的阿雕拿着呕吐物去寻林大夫。先生抱着娘子顾不上别的,从东边宅子墙上借个道,几个飞跃回了家。 散场的宾客出来,有人凑巧瞧见了,看傻了眼。 莒绣本来好了些,被他抱着跃上跳下,又蹙了眉。 他忙着上下检查,把脉探息。她只顾催他:“我要吃柑子,昨儿吃的那样。” 欸? 他愣了神,听她又催了一遍,才匆匆朝下边下令。 莒绣漱过口,净了脸,换了衣裳,再吃上两瓣酸甜可口的柑橘,舒舒服服地睡着了。 林大夫被扛上楼,没把脉,望闻问就知是喜不是忧,再切过,拱手道喜。 韦先生却不信,催着他:“再仔细瞧瞧。” 林大夫好脾气,依言又探一回,正经又道一遍:“按之流利,圆滑如按滚珠,平稳有力。这是有孕,我很肯定。” 难得见主子犯傻,阿雕笑嘻嘻地送走林大夫,立刻大嘴巴,把这事告诉了小三、小四、小九…… 再后来,谁都知道这宅子的女主人,赶在年末有了喜讯。 妇人有妊,自当安排妾室通房以侍夫君,是为贤。 某天歇中觉,莒绣突然想起了耕织园那嬷嬷教的这句规矩。 莒绣知道这是世情,他对那事沉溺,如今却要一直素着,确实是…… 可每每话到嘴边,便心痛难忍。如此茶饭不思,日渐消瘦。 先生不知内情,如今横竖被人笑话过,他也不怕多份谈资,四处问问。人都说,这是妊娠常有的事。 先生气急懊恼——早知道就不要孩子了! 莒绣半夜醒来,瞧见身侧跟着清减的他,心疼地叹了一气。 他立刻醒转,小心翼翼起身,柔声道:“我去给你端茶。” 莒绣忙拉住了他,摇头,小声道:“不必,吃多了茶,难得起身。我不渴。” 他依言躺下,抚抚她眉心,随口问道:“娘子,可是有心事?说与我听听,总好过你一人烦忧。” 他这样好,她却为着自己的私心装糊涂。 莒绣惭愧,终是将那话说出了口:“我身上不便利,不能……伺候你,要不……” 他笑道:“你不便利,那我来伺候你就是。你为我生儿育女,我正愁不能分担呢,端茶递水算得了什么?若不是男女天定,我来替你受这些苦才好呢。” 莒绣见他误会,又心痛不忍,不能细说。到底经不住,闭了眼,一行清泪沾湿两鬓。 他心疼得直抽抽,翻身起来,去廊道上留的小炉里倒了热水,打湿了巾子替她净脸,哄道:“娘子乖,咱们就生这一个,往后再不受这苦。” 莒绣眨眼,再落泪,咬牙道:“我身上不好,不能陪你,你去……” 后头这两字,点醒了他,上前吻住她,堵住了下边的话。 等她不掉泪了,他重新取了干帕子,替她擦擦鬓角,柔声道:“你我夫妻,没什么不能说的。甭管外人说些什么,你都不要理,只要记着,我在一日,就守着你一日,哪也不去。我比你年长些,倘他日我先你而去,你不要设道场做法事。我魂魄不散,仍旧守在这,等着你一起,转世投胎,来生仍做恩爱夫妻。好不好?” 莒绣又哭,哭过心头豁然开朗,笑着点头道:“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