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蜚蜚》 第1页 [现代情感] 《蜚蜚》作者:叹西茶【完结】 文案: “爱上你,总会流言蜚蜚。” ——《蜚蜚》 内容标签: 边缘恋歌 搜索关键字:主角:席殊,沈恪 ┃ 配角:有几个 ┃ 其它:叹西茶 一句话简介:不过一种爱情罢了 立意:…… 第1章 Chapter1 文/叹西茶 2019.8.21 “爱上你,总会流言蜚蜚。” Chapter 1 过了几天短暂的秋天后,虞城一夜入冬,南方乔木的脱落酸还没来得及分泌,凛冽的寒风就不留情面地打着旋赏了它们几个大嘴巴子。 宿舍楼下枝繁叶茂的榕树在风中须条飘动,叶子呼啦作响,为数不多争取自由成功的落叶因风狂舞大肆庆祝,被风裹挟着四下流落。 叶有形而风无形。 一大早外婆就给席殊打去了电话,她住在乡下,几座大山都隔不断她关切外孙女的殷殷之心。她告诉席殊,乡下突然变得好冷,大早上起来瓦楞上下了一层的白霜,地里的花菜都冻焉了,小溪结了一层薄冰,乡里的狗都不吐舌头了。 她让席殊在学校要注意保暖,别“要风度不要温度”,秋衣秋裤都要穿,尤其是膝盖更要仔细,不听话等她老了就知道后悔了。 这一番是老生常谈,席殊一边听一边无心地应着,最后她说舍友喊她去上课,老人家这才施施然挂了电话。 秋衣秋裤她是不会穿的,不仅是她,宿舍里的其它三个女孩都不会穿,美院是什么地方,那是有态度有个性的年轻人聚集在一起的象牙塔,五花八门的发色和一套紧身贴肉的秋衣秋裤放在一起要多不搭就有多不搭。 席殊也怕冷,而且从小就特别怕冷,她的体感温度从出生开始就比别人还低,大一刚入学的时候是夏季,因为空调温度她还和另外三个室友闹过不愉快,不过现在她们已经化干戈为玉帛了,披件外套的事罢了,之后还要相处很长的一段时间,她不想一开始就被孤立,毕竟住校是她一意孤行做的决定。 席殊从衣柜里翻出了一条厚度适中的紧身牛仔裤正准备换上,虽说她不打算穿秋衣秋裤,但也不会为了博出格在这种气温下穿一条破洞裤刻意虐待自己,时代发展至今,保暖和美貌是可以并存的。 她刚脱了睡裤吴晓月的电话好巧不巧就打进来了,她不得已只好先接起,随后按了免提放在桌上,两只手扯着牛仔裤准备穿上。 电话刚一通,吴晓月就说:“殊殊啊,今天天气变冷了,你要注意保暖别感冒了知道么,你宿舍里有一两件过冬的衣服吧?” “你们娘俩还真有默契。”席殊把一条腿套进裤管里,小声嘟囔了一句后又提高了点音量,“有,你别操心了。” “那就好。”吴晓月又说,“我今天帮你把冬天的衣服都整理好,正巧你小姨丈下午从国外回来要去你那儿,我和他说好了,让他来家里吃个饭顺带送你回来一趟,这天气看来是要一直冷下去了。” 席殊还在和牛仔裤较劲,听到这话没反对,“嗯”了一声算是答应。 她又用同一个理由挂了吴晓月的电话,两条腿套进裤管里踩着裤脚把裤腰带往上一提穿好,没过两秒又把裤腰带往下一拉,两条筷子似的直腿重新露在了冷空气里。 同寝的孟语桐洗漱完从阳台外走进来,看见她穿着一条短款百褶格子裙正坐在椅子上套丝袜不由惊奇:“这么冷的天你还穿丝袜?还不是假透肉,你不怕冷了啊?” 席殊耸了耸肩:“我要美丽‘冻’人。” “你可真成。”孟语桐拍着水乳,从镜子里往后看,席殊穿好丝袜站起来,她身高有一米七,上下身比例又好,穿着短裙显得一双腿又细又长还一点肌肉块都没有,她把上身的衬衫往裙子里塞,胸前两团鼓鼓囊囊的,偏偏腰还细瘦。 肤白貌美大长腿,有胸有腰有屁股,她这身材当真是“多一分嫌胖,少一分则瘦”,孟雨桐喟叹一声:“你顶着这张脸还这么‘努力’,这是要把美院仅有的男生都一网打尽啊。” 她回头苦笑:“好歹给其他姐妹留条生路啊,席大美人儿。” 席殊整了整衣领,眉梢一挑笑出了声:“瞎说什么呢,我的征途可是星辰大海。” 刚蹲完坑回来的柳筱筱进来只听到这一句,这也不妨碍她参与对话:“什么星辰大海,席殊殊,你现在可是名花已有主,不想被浸猪笼就安分点吧。” 她上下扫了眼席殊:“今早的课是毛概,你穿这样一点没有接受社会主义洗礼的觉悟啊,怎么,有约会?” 席殊眄她:“你嫉妒啊?” 柳筱筱伸手摸了把她的翘臀:“嫉妒死了,我要是男人也想上你。” “去你丫的,我搞百合也不会选你的。” 席殊和她闹了一阵,最后孟语桐说时间快来不及了她们才消停下来,毛概虽是公共课,大班课人多但很不好逃,给他们讲课的老师是个一板一眼的狠角色,头无三根毛但管得很严,没事就喜欢点名,逃课被抓了就要罚抄党章,大家私下叫他“法海”,就是因为他不通人情。 席殊这学期逃了三次毛概被抓了三次,她不是入党积极分子但是党章已深深地烙印在她的心头,再难忘却。 她真的不想再抄了。 -- 第2页 瞄了眼时间,席殊利索地把长发一盘,一股脑地把化妆包里的东西倒出来熟练地给自己化了个妆,她是芙蓉面天生娇艳,一滴晨露便可风采尽绽艳压群芳,柳筱筱之前说她这种长相的就算是化妆品倒在桌上她把脸往桌面随意一蹭都是好看的。 话虽夸张,但席殊的美貌在美女如云的美院赫赫有名是不争的事实。 “我好了,你们呢?”孟语桐挎上包问。 “好了好了。” 席殊迎合着天气选了支豆沙色的口红抹上,她抿抿唇把头发放下,用手随意抓了抓,最后又胡乱地把东西扫进化妆包里,只留了两支口红随身带着,她从书架上抽出一本红色封皮的课本塞进自己的单肩包里,披了件牛角扣外套,穿上短靴就万事OK了。 美院宿舍都是四人寝,席殊的室友除孟语桐柳筱筱外还有一个女孩叫章玥,她是个很自律的人,从大一到现在除了生病卧床,几乎每天雷打不动六点起床,早早地就出门写生,这一年半的时间她可能已经把整个美院画过一遍了。 席殊她们出了宿舍楼后在校道旁的小超市买了早餐,边走边吃着往田家炳楼的阶梯教室走。 这个点第一节课刚下课,校道上人不少,赶去上课的和刚上完课往食堂宿舍走的人像两股洪流冲撞在一起,而席殊无疑是那朵最靓的浪花。 “喂,你男朋友。”柳筱筱杵了下席殊。 席殊懒懒地掀起眼睑看过去,林易昇正和几个男的从阶梯上走下来,看见席殊,边上有人推了他一把。 林易昇双手插兜,一本书夹在他肋下,他朝席殊这儿踱步走过来:“你们上课啊。” 孟语桐和柳筱筱问了句“学长好”,孟语桐回头对席殊说:“我们先去教室占位。” 林易昇的目光低垂着从她的腿寸寸往上挪,最后落在她的胸脯上,他挑眉道:“你今天真漂亮。” 席殊回眸顾盼:“我哪天不漂亮?” 林易昇见她咬着吸管在喝豆浆,吸管嘴上印上了淡淡的唇印,她一脸无心却举手投足尽是风情。 他一手揽过她,低声在她耳边带点急切地问:“你亲戚今天走干净了吧?” 席殊随意地点头。 “晚上和我出去。”林易昇闻着她的发香都觉心猿意马,“我订房。” 席殊把脚边的小石子踢开,抬头冲他粲然一笑:“我妈让我晚上回家,不然你和她说说?” 林易昇一愣,随即捏了下她的脸:“小妖精。” 席殊挣开他:“我去上课了。” “回校了和我说一声。” 席殊背着他挥了挥手。 林易昇盯着她小跑时摆动的裙摆多看了两眼,转身重新和自己的几个好友汇合。 他们几个都是设计系的,大三,比席殊大一届。 席殊刚入学那会儿就在校内引起了一番轰动,不管是她的背景还是她的外貌都足够成为学生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她是那种天生自带光环的风云人物,都说“学妹是学长的”,从她进校第一天起,为她鞍前马后献殷勤的异性就不在少数,但那时她还谈着从高中就在一起的男朋友,那些扑蜂追蝶的人不得不铩羽而归。 上学期期末院里有人传她分手的消息,还没待各方人马出动,一个暑假过去,她又成了林易昇的女朋友。 一男的和林易昇勾肩搭背:“你小子可真是闷声干大事,这块天鹅肉都被你叼着了,你知道吧,现在你可是院里众多男同胞的眼中钉肉中刺,‘欲除之而后快’。” 林易昇笑而不答,但神色颇有嘚瑟之意。 “你这学期几乎每个周末都请假离校,我们可都知道你家不在本地。”那男的一脸坏笑,眼神促狭,语气暧昧地问,“怎么样,席大美人……热情吗?” 这话问得很直白了,男生之间私下谈论的话题向来荤素不忌,带点颜色是常有的,何况对于席殊他们多有好奇,林易昇听闻这个问题并不觉被冒犯,他瞟了眼身边几个巴巴等着听回答的好友,心里头顿时涌上一种莫名的优越感。 对于在校的男生来说,女朋友和球鞋一样都是可用来攀比的,而席殊无疑是限量版。 林易昇挺了挺胸膛,吊足胃口后才扬起嘴角用一种炫耀家珍的口气说了句:“很浪。” Chapter 2 “法海”今天不负众望又点名了,他喊席殊的名字时还特意抬头看了她一眼,好像是确认下是不是她本人喊的到,要说长得好看在这种时候也是个烦恼,老师对她印象太深刻了,但凡她有个错处就能轻易被拿住。 点完名后“法海”痛声批评了几个顶风作案的逃课学生,他让各班学委把他们的名字记下,回去后通知抄党章,等他骂完后才心满意足地打开课件用一种老夫子的方式开始摇头晃脑地授课,这种大课同一届整个系所有人都一起上,人一多反而死气沉沉的,教室里大多数学生都摊着课本在忙自己的事,玩手机的居多。 席殊听着“法海”念的“经文”昏昏欲睡,她昨晚失眠了,没缘由的就是翻来覆去没有睡意,心里头好像有万般思量又空茫茫一片,她把这种现象归因于例假刚完,激素还没回到正常水平。 虞城前阵子几次入冬失败,今天算是真的成功了,南方没有暖气教室里越坐越冷,席殊怕在这儿睡着了真会感冒,搓了搓手趴在桌上给自己找事做,她翻开一页书打算在上面大展手脚,结果太过沉迷都没听到“法海”的脚步声。 -- 第3页 他刚说给十分钟的时间让他们预习新章,所有人都在“埋头苦干”,席殊也没把这句话听进去,没人注意到他从讲台上下来巡逻了。 席殊就坐在教室后头最靠边的位置上,这一下被逮个正着。 “写什么呢。”“法海”老花镜后的两只眼睛盯住她,他扫了眼她的课本,脸上还笑笑的一派温和友好,“哟,写诗呢,不错不错。” “……”席殊头皮发麻。 “法海”一推眼镜:“起来读给大家听听。” 教室里这么多人,他就是奔着她来的,席殊现在是骑虎难下,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在众目睽睽下站起来捧着书,清了清嗓子读着自己刚才随手写的垃圾诗: “《失眠》 一根头发、两根头发、三根头发…… 失眠真的会让人头秃 为什么一到秋天树木就集体失眠? 北方的树心事重重 它是忠诚的爱人 冬天一到就能白头 南方的树没心没肺是个渣男 诗曰‘南有乔木不可休思’ 如果你爱上了南方的树 恭喜你朔风一吹 头上更绿了。” 和她外貌相配的是清越的嗓音,琴声琮琤似的,那句“头上更绿了”一出教室里许多人忍俊不禁,笑声过后是掌声。 席殊一笑,转头看向“法海”,他满意地冲她点点头,居然没再多为难她就让她坐下了。 等他走上讲台重新开始讲课席殊才松口气:“我还以为又要抄。” 柳筱筱说:“我看他是想调节课堂氛围,拿你当枪使呢。” “我操?” 孟语桐拿过席殊的书:“有才华有才华,你不学人文可惜了。” 席殊一本正经地引颈就义般说道:“‘我全无野心,我只追求艺术的荣耀’。” 孟语桐和柳筱筱都笑了,柳筱筱虚推了她一把:“就你还学大卫呢,要说艺术的荣耀我只服沈恪前辈。” 孟语桐说:“下午他在大礼堂的讲座一起去听呗。” 柳筱筱猛点头,席殊兴致缺缺,她拿回自己的课本翻了一页:“下午人体课我肯定画不完,我要留在画室画完再走。” 油画系大二开设人体课,与大一画静物和人像相比画人体更吃力,尤其对他们这些才打破考前绘画班死板框架不久的学生来说,要圆满地画出一个鲜活的肉.体,三个小时的课时就算不浪费一分一秒都不够用。 孟语桐和柳筱筱也画不完,以前每次上完人体课她们都会一起留在画室凭着对人体模特还新鲜的记忆把画给画完,作业很重要,可沈恪的讲座更重要,这机会难得她们不想放弃,大不了晚上爆肝赶一下。 但席殊和她们不一样,这个讲座对她来说真可以说可有可无,她根本不需要挤破头和别人抢这个一席之位。 想到这孟语桐和柳筱筱看席殊的眼神都歆羡了起来。 有的人真是天生优越招人妒忌。 “毛概”下课后席殊和孟语桐柳筱筱一起去食堂吃了饭,过后自己去了校外的文具店买颜料,巧的是她在店里碰上了章玥,她正在挑颜料。 说起来席殊和章玥虽住一个寝室但关系没那么热络,章玥在宿舍不爱说话,平时也喜欢独来独往不喜交际,她和系里所有人都保持着距离,好像也没有特别要好的朋友,落落寡合。 席殊走过去:“嗨。” 章玥看到她有点意外:“真巧。” “是啊。” 席殊挑了几个自己想要的颜色颜料,章玥看到她选的那个牌子,忍不住说:“你不缺钱啊,怎么不选好点的牌子?” “我画技不好,用太好的颜料反而是浪费,不像你,专业第一。” 席殊说的不卑不亢,她扫了眼章玥手中拿着的几管颜料,进口Miachael Harding的,价格不低。 柳筱筱之前说过章玥家庭条件不是很好,大一的时候还申请了院里的贫困生助学金,席殊不关心这些也不会就此认为章玥是打肿脸充胖子,她只会觉得她是真的热爱油画,和她不一样。 付了账,她们一起往教学楼走,准备上课。 虞城美院不同系的学生都在一栋楼里上专业课,油画、国画、版画、雕塑、设计、建筑……都有不同的画室,平时不同系的学生也会互相串一串门,探讨一下技法。 油画系算是美院正统专业,虽然当今时代因为各种现实因素它略微冷门,但也不影响它在各专业中举足轻重的地位。 美院和其它院校不同,专业课主要以操作实践为主,说白了就是画画画,不停地画,只要画不死就往死里画,任课老师对学生基本放养,不会干预太多,只会在课上给你指点一二。他们的课堂氛围也比较随意轻松,没那么多规矩,听音乐、讨论、走动观赏其他同学的作品都是允许的。 下午给席殊上人体课的是院里的一位老教授,他在国内油画界小有名声,以前曾任教于国美,虞城是他的故乡,他是因着桑梓之情才申请调到虞城美院的。 上课铃响前班上同学陆陆续续地到了画室,美院历来阴盛阳衰,席殊班上的男生单手可数,个个特立独行。 席殊坐在自己的画板前,边上一个留着齐肩长发戴着发箍,上身帽衫下身破洞牛仔的男生把椅子挪过来和她搭话。他叫齐天,人如其名,他的行事作风在院里当真是要上天,大一开学还不到一周他就公开出柜,高调地带着男朋友出双入对。 -- 第4页 “看到今天的模特了吗?”齐天问。 席殊点头:“刚才还和教授说话呢。” “还是上次那个扫地大叔?” 席殊摇了摇头,狡黠一笑:“是个长相很帅身材很棒的小哥。” 齐天的眼睛登时发亮,他吹了声口哨:“我能把他看到【被锁】。” 可当上课铃响起,教室门口走进一个中年大妈,齐天看到她一点没忸怩站上展台就开始脱衣服时立刻就痿了,他忿忿地瞪着席殊,低声飞快地说道:“我诅咒你接下来这个月到不了**。” 席殊笑着回击:“反弹。” 齐天顿时又骂骂咧咧了起来。 今天天气实在是冷,席殊都觉自己的手指冻得僵劲弗能屈伸,恨不能套个手套保暖,可展台上的那个大妈却在一件件地脱着自己的衣服,还不忘工整地把它们摆好。 不知怎的,她看到此情此景略有些心酸,当人体模特的时薪并不高但这份工作却不简单,光是保持着一个姿势长时间一动不动就够累的,更别说还得有过硬的心理素质。 大妈很快就一丝.不挂了,她身材微胖,腰上有一层厚重的赘肉,身上的皮肤明显松弛,大腿粗壮,小腿有肌肉块。 席殊初步猜测她是位体力劳动者,美院给学生找的体模往往都是底层人民,他们身上有被生活刻下的痕迹,作为被摹画的对象再合适不过了。 大妈显然不是第一回当体模,从表情上看她很淡定,一点不觉难为情,裸着身体很自然专业地就摆出了一个姿势,教授上前稍作调整之后就让学生抓紧时间画,下节课要把作品交上来。 底下一阵哀嚎,如果说第一回上人体课他们还是憧憬激动的,到现在半个多学期过去他们已经有点麻木了,什么美女帅哥都是奢望,大叔大妈才是王道。 人体课时间很紧张,模特到点就走,他们要想画出好画就得全神贯注地投入进去,课堂上一时无声,所有人都在紧锣密鼓地打稿构图,就连混不吝的齐天都一脸严肃认真。 中途大妈换姿势,底下学生均是一脸苦相,眉头皱得能挤死蚊子,心里不停地无声哀求“别动,大妈求你别动”。 专注地做一件事时间就会过得飞快,三小时弹指一挥转睫而逝,下课铃才响第一声大妈就起身穿衣服,随后毫不留恋地离开了画室,留下哀嚎阵阵的学生,抓着头发看着自己的作品满脸懊丧,捶足顿挫。 孟语桐没时间沮丧,她用报纸包起画笔起身回头喊道:“筱筱,走,讲座快开始了。” “好嘞好嘞。” 章玥难得主动搭话:“你们要去大礼堂吗?” 柳筱筱点头。 章玥也放下笔:“我也去。” 她起身收拾东西,看到席殊坐在椅子上还在画,刚想开口询问她转念又想到了什么,她最后垂下眼什么也没说。 画室里几乎所有人都要去听沈恪的讲座,席殊看向还留在画室里的齐天,拿脚踢了下他的小腿:“小甜甜,你怎么不去,大妈比油画大拿还有吸引力?” 齐天用鼻子哼一声:“他算什么大拿,画的都是些垃圾玩意儿,他这‘当代梵高’的名头哪天我就取而代之了。” 席殊没反驳,艺术这种东西本来就没有定论,一幅画有人欣赏有人看不上都很正常,齐天这种不随大流,特立独行,全世界我最.□□的自信她十分佩服。 她开玩笑:“诶,你不会是看他长得比你好看就故意埋汰人家吧?” 齐天嗤笑,眼神桀骜不驯:“他比我好看,你说笑呢席殊殊,别夹带私货啊。” 他把脑袋往席殊面前凑,抓起她的手摸向自己的脸颊:“你摸摸,我这胶原蛋白,他一个老男人能比吗?” 席殊掐了下他的脸,哈哈大笑:“是不能比。” Chapter 3 席殊给自己的画刷上了一层清漆,又把画笔浸在松节油里刷了刷,整理好自己的东西后才伸了个懒腰,捂着自己的脖颈转了转。 齐天双手枕在脑后,咬着画笔含糊地说话:“你今天比以前画得快啊。” 席殊回头冲他眨眨眼,不无得意地说:“这说明我有进步。” 齐天瞄了眼她的画,耸耸肩不留情面地说:“你还是比较适合当花瓶。” 席殊抬起手作势要把手上沾上的颜料往他脸上抹,齐天仍是没心没肺地笑着,不躲不闪。 “嘁,看在你失恋的份上不和你一般见识。”席殊收手。 齐天上个月和他那个男朋友分手了,他刚失恋的那个星期还是席殊每天陪着他借酒浇愁,把相思泪熬干的。 齐天似乎已经从被甩的阵痛中缓过来了,听席殊这么说他的脸上也没点儿难过的情绪,反而洒脱道:“‘天下人何限’。” “天下人何限”后一句是“慊慊只为汝”,这话可一点儿都不洒脱,反倒是情深至极。 齐天搁下画笔:“一起去吃饭啊。” “我有事。” “啧,约会啊。”齐天没等她回答就埋汰道,“不是我说,你挑男人的眼光是真的差。” 齐天一直看不上林易昇,他觉得他长得不好看,这也不是他第一次当着席殊的面说她的男友, 她懒得和他一般见识,别开眼拎起包:“没时间和你多扯,我走了,别太想我,小甜甜。” -- 第5页 齐天翻个白眼,又冲她喊:“你记得做好措施啊,别到时候喊我陪你去医院。” “放心吧。”席殊回头给了他一个单眼wrink,“真有了我就说是你的。” “我艹!” 席殊洗了手从教学楼离开时已过六点,校道上的路灯早已亮起,透过树叶筛下斑驳的灯光,路上人影绰绰。 她估摸着时间差不多,踅摸着去了大礼堂,在后门探头往里面看了看。 讲座还没结束,台上主讲人和几个院领导还坐着,台下座无虚席,就连过道的阶梯上都挤满了人,乌泱泱集会似的。 席殊正赶上了提问环节,底下学生群情激动,举手的人多不胜数,沈恪抬手指点江山般随意一点。 被点到的人是个女生,她并不像前几位提问者那般激动,而是淡定地站起身先礼貌地问了声好,随后才冷静地抛出自己的问题:“沈老师,您认为作品会透露出画家个人的感情吗?” 沈恪没有犹豫:“当然。” “您的画作是否能在一定程度上代表您的感情倾向?” “我想说,是的。” 那个女生笑了下,随即缓缓道:“众所周知您在两年前公开展示了您为尊夫人画的一幅肖像画,那幅画我有幸看过,恕我冒昧,就我个人而言,从画作中我并没有感受到爱意……” 天冷,礼堂的窗户关得严严实实的,里面人又多,空气不流通,席殊觉得闷就走了出去,她透了口气,掏出手机边走边用僵劲的手指按着九宫格键编辑信息。 消息发送成功后她仰着脑袋呼出了一口白气,戴上外套的帽子双手插兜悠哉悠哉地往外走,最后在“三重门”那儿停了下来,百无聊赖地站在路边的小台阶上玩手机。 夜里冷风一吹她的两个膝盖冻得生疼,席殊从包里掏出烟和打火机,为了驱寒点了一支,她咬着烟吸了两口后用手指捏住滤嘴,把里面的胶珠捏爆。 烟味更浓了,身体也暖和了些。 席殊一手夹着烟一手拿手机随意刷着,直到有人按了车喇叭她才抬起头。 一辆黑色卡宴开着近光灯缓缓驶近,最后停在了她边上。 车窗降下,驾驶座露出了一个男人的脸。 席殊把手机揣兜里,走两步把烟摁灭在垃圾桶上,然后绕到车的另一边,拉开副驾的车门矮身坐了进去。 沈恪的目光先落在她的腿上,满眼的不赞同:“今天降温还穿这么少,小心着凉。” 席殊嗅到了淡淡的松木香,木质的香调低调内敛,闻着使人安定,她扯过安全带斜睇着他:“喷香水了?” “真骚。”她嗤一声,“开个讲座而已不至于吧。” 沈恪无奈,他倒是闻到了她身上松节油的气味,重新启动车后他看了她一眼:“从画室出来的?” 席殊斜倚在车窗上懒懒地应了声:“嗯。” 沈恪笑:“我的讲座这么没有吸引力?” “浪费时间。” 沈恪摇了摇头:“我还以为我挺受欢迎的。” 席殊望着窗外一闪又一闪的路灯,双眼暮气沉沉的,语气愈凉:“美院里好多人都接受过‘刻星’艺术基金会的资助,他们对你的感情应该都挺特别的,单纯讨厌你的人也不是没有。” 沈恪轻轻一笑,不再说话。 车里开了暖气,沈恪刻意把温度调高了,席殊觉得热,抬手撩了下长发随意挽起来。 等红灯期间他转头看她,她侧对着他,耳骨上的几个银耳钉很扎眼,其中有两个是她17岁生日那天打的,半个月不见又多了一个新的。 沈恪趁着这会儿从手套箱里拿出一个小盒子递给席殊:“礼物。” 席殊回头看他,接过盒子后不客气地当面打开,入眼的是一条精致的六芒星项链,她把项链拿出来放在手掌心端详着,上头镶嵌的晶钻泛着微光。 沈恪说:“在国外看到觉得很适合你就买了。” 席殊把项链放回去,语气没什么明显的变化:“你还有时间逛街,看来也不是特别忙。” 沈恪沉默一笑,在红灯倒数最后三秒时说:“发色褪了。” 席殊暑假时心血来潮把一头长发染成了甜粉色,几个月过去色料已经掉的差不多了,发根处又长出了一茬黑发,粉色和黑色看上去很不协调。 听沈恪这么说,她不耐地皱眉,拉起自己的帽子戴上,把脑袋撇向一边。 席殊家位于市内一个高档小区内,离美院其实不算太远,上了高架后如果没有堵车半小时左右就能到。 沈恪在车库里停好车后就和席殊直接坐电梯上了楼,这个小区的房子基本都是一层一户的大平层,电梯直达家门口,小区物业费奇高,但各方面设施和安保绿化都做得不错。 说起来他们举家搬到这儿也不过才一年,四年前席信中做生意投资失败破产后把名下的房子全卖了抵债,席殊并不是从小到大都过着养尊处优公主般的生活,她16岁到18岁的青春岁月是在一栋贴满小广告的老式公寓里度过的。 现在这个房子还是沈恪挑的,一百五十平的面积住三个人绰绰有余。 席殊验了指纹开门,刚进门一股暖气迎面扑来。 吴晓月惧寒,这种天气她肯定是要开地暖的。 席殊换了鞋走进屋里,沈恪脱了外套挽在手臂上,隔着两步远的距离跟在她身后。 -- 第6页 吴晓月听到动静从厨房里走出来,她挽着头发身上还系着围裙,标准的贤妻良母,她的目光越过席殊看向沈恪,笑着寒暄:“回来啦,在国外呆了半个月很累吧。” “还好。”沈恪问,“姐夫呢,还没回来?” “回来了,在客厅呢。” 沈恪提起手上的一个纸袋示意:“我给他带了瓶红酒。” “人过来就是了,还惯着他这口。”吴晓月把人迎进来,“饿了吧,晚饭已经准备好了,就等你们了。” 沈恪去了客厅,吴晓月拉着席殊去了厨房,她刚才还和沈恪温言软语的,转眼就严词厉色地数落起席殊来。 “不是让你多穿点,这大冷天的光着两条腿也不怕以后老寒腿,还有……”吴晓月把目光上移,“说了多少遍了让你把头发染回来,你爸看到又得不高兴了。” 席殊任她念着,表情没点所谓。 餐厅里传来了席信中和沈恪的声音,吴晓月往外看了眼,回过头盯着席殊的脸压低声音道:“把口红擦擦,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爸爸最讨厌你浓妆艳抹,没点儿正经女孩该有的样子。” 席家是商贾之家,祖祖辈辈都是做生意的,据说几百年前曾富比陶朱、猗顿,只不过后来整个家族日渐式微,到了席信中这一代更是没落了。 许是从小在老宅长大,席信中很重传统,他虽是个生意人,思想却很守旧,为人处世见识见解都遵循老一辈的那一套,不分糟粕和精华。 他要妻贤子孝,要本分规矩,从小到大在席殊心里他就是个封建大家长。 吴晓月去看她煲的汤,席殊拿出手机照了下自己的脸,刚才夜色太黑,她涂口红时手上没个轻重,现在一瞧的确是涂厚了,正红的唇色衬得她整张脸明艳得不可方物。 饭桌上席信中果然对席殊的打扮颇有微词,但碍于沈恪在场他也没多斥责她。 席间,席信中和吴晓月对沈恪嘘寒问暖臻臻至至,反而有点冷落了亲女儿,席殊一点不在乎,反而乐得自在。 她吃完半碗饭手边就多了一碗汤,抬眼就看到沈恪正对她笑得温文尔雅。 吴晓月坐在对面,看到沈恪的举动笑着对席殊说:“你看你小姨丈,从小到大多疼你。” 席殊垂下眼。 饭后,席信中和沈恪去了客厅继续聊天。 吴晓月拉着席殊进了房间,她从角落里推了一个行李箱出来:“冬天的衣服我都给你整理好了,你带去学校。” 席殊身体往后一仰躺在床上:“嗯。” 吴晓月皱眉:“刚吃饱不能躺着,女孩子家这么随便,一会儿让你爸看到又该说你了。” “我现在是在自己家。”席殊不耐地叹口气,双手一撑坐起来。 吴晓月关上房门后在她身边坐下,打探消息似的问:“你今天看到郑亦霏了吗?她跟着你小姨丈一起去美院了?” 席殊摇头。 “没有?” 席殊说:“我不知道。” “你怎么会不知道呢,你没去听讲座啊?” 席殊懒得多说,点了下脑袋。 吴晓月却心事重重的:“晓星还在的时候我就觉得这个郑亦霏对你小姨丈有点意思,这两年她都快成他的私人助理了。” 席殊把玩着自己的指甲:“人家是策展人,当然要和画家本人多沟通。” “再说了,小姨都走了有两年了,您也不能让人一辈子当鳏夫吧。” “话是这么说……”吴晓月仍是愁眉不展,“我就怕他另娶后和我们家关系就淡了。” 席殊听到这儿不免就觉得吴晓月有点势利眼,她微微蹙眉不冷不热地说了句:“以前您对他可不是这个态度,你还骂人家是‘小白脸’呢。” 吴晓月气急动手打了下她:“以前和现在能一样吗?” 是不一样,以前沈恪是一无是处身无分文的落魄画家,现在他是大名鼎鼎的油画大师,身价水涨船高,名声与往昔不可同日而语,拍卖会上他一幅画的成交价能到上千万。 沈恪现在有地位有人脉,这两年他帮了席家不少,席信中东山再起的资金也是他投的,吴晓月和席信中一改以前对他冷嘲热讽的态度竟和他客气了起来,毕竟没了吴晓星,他们这层亲戚关系就是不牢靠的,为此他们自然是要费心巴结讨好沈恪。 风水轮流转,以前全家人都敢给沈恪脸色看,现在只有席殊还敢这么做。 Chapter4 沈恪在席殊家吃了晚饭后没坐多久就离开了,两年前吴晓星去世后,他就独自搬去了城西住,那一片是虞城有名的别墅区,住的都是些非富即贵的人。 城西离市中心还有点远,席信中和吴晓月客套地要留他在家住一晚,沈恪委婉地拒绝了,席殊被喊出来和他道别,她不太情愿地说了声“再见”后沈恪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 明后天周末,席殊晚上住家里,席信中在沈恪走后斥责了她几句,她敷衍地应着一点没听进去,转眼仍旧我行我素。 席殊上大学后申请住校,她平时很少回家,即使这样她的房间还是很干净整洁,吴晓月在家闲不住总喜欢打扫。 晚十一点林易昇给她打了个视频电话,他嘴里骚话不断,不断说着想和席殊视频ML,她人在家里怕席信中和吴晓月察觉到什么自然没答应,聊了会儿她就想挂断视频去洗澡,林易昇喊住她,退一步让她把手机带进浴室里。 -- 第7页 男人这种生物还挺奇怪的,吃不到也要看着过瘾。 席殊想了下,最后从衣柜里拿出睡衣和内裤捎上手机去了浴室。 她把手机搁在洗手架上,转身把淋浴头开到最大,水声哗啦,没一会儿浴室内就升腾起了冉冉的雾气。 席殊脱光了衣服站在蓬头底下,雾气蒙蒙中只能隐约看到一个婀娜的**,她双手揉搓着自己的身体,白色的泡沫很快就盖住了她曼妙的曲线。 把身体和头发上的泡沫冲干净后,席殊裹上头巾擦干身体,她把睡衣套上后走过去看手机,林易昇自己××××,此时表情还有些不知足。 他问:“宝贝,你什么时候回来?” 席殊眨眨眼,巧笑一声:“下周见。” 说完她没给他抱怨的机会,手指一点挂断了视频。 席殊退出与林易昇的微信聊天界面,她这才看到沈恪给她发了消息,点进去一看有个小视频。 她点开看了眼,也不知道今天在毛概课上谁在她当众读诗的时候给她录下来了,她倒是不好奇沈恪是怎么拿到这个视频的,他的人脉上到达官显贵下到学生群众可谓是蛛网一般的存在。院里几乎所有人都知道沈恪和她的关系,有些同学会拿她当桥梁和他套近乎,这种事也不是第一回有。 除了视频沈恪还发了一句话:诗写得不错。 席殊撇了下嘴,飞快地回复:我文化分很高的。 发完信息她把手机一丢,拿过吹风筒摘下头巾开始吹头发。 沈恪秒回,席殊把头发吹干回到卧室扑到床上后才去看他新发的消息,他问:我是南方的树还是北方的树? 席殊翻了个身面朝上看着手机,过了会儿才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打出一句话:你不是树。 她拿着手机的手摊在床上,如果他问他是什么,席殊想她也不知道,她只是觉得他不是树而已。 沈恪很快就回复了她:怎么会失眠,偏头痛又犯了? 他没有追问下去,或许这就是他们之间的默契。 席殊侧躺着盯着手机屏幕看,直到屏幕光暗下去她才回过神给他发了一句话:我今天又做了一件从没做过的事。 · 席殊第二天睡到中午才起来,起来时席信中不在家,不然她又得被骂一顿。 吴晓月念了她几句,又给她把粥热了。 “你在学校是不是也天天三餐不继有一顿没一顿的啊?”吴晓月看着席殊慢吞吞地喝着粥,又开始日常唠叨了,“我看你还是回家住吧,在家吃的也好住的也舒服。” 席殊不为所动:“来回不方便。” “怎么不方便,家里到学校有地铁直达,你要是不想挤地铁,那不是还能自己开车么。”吴晓月游说道,“你小姨丈去年送你的那辆车你都没开过几回,一直停在车库里积灰。” 去年席殊考上美院,沈恪送了一辆车给她,车是她亲自挑的,一辆宝蓝色的MINI,那时她驾照才到手,对车的性能内饰什么的一窍不通,就是单纯觉得那辆车外型很酷所以选了它。 提车后的两个月她对开车很有激情,经常载着她那时的男朋友一起去约会,虞城周边她几乎都开车转过,有时心血来潮了她还会开车带着沈恪去看展。 席殊对很多事情都是三分钟热度,开车也不例外,美院开学后她对驾驶的兴致就被其它事情给取代了,再后来她在学校里听人说MINI被戏称为是“二奶车”后就更不愿意拿它代步了,所幸她住校后也没什么需要用车的时候,这辆车也就一直停在家里的车库里。 关于车的事其实还有一个小插曲,这学期初席殊和柳筱筱提起自己有一辆MINI的事,还笑着说因为它被称作“二奶车”所以她不打算开了,她本来就长着一张小三脸,学校里也不无她给人做情妇的传闻,她要是再开这车就好像是证据确凿一样。 柳筱筱听闻后大笑,直说今时不同往日,现在的二奶混得比以前还好,MINI作为“二奶车”已经是过去式了,现在那些狐狸精们开的都是玛萨拉蒂,她还神神秘秘地让席殊有空周五晚上去院门口蹲蹲,保准她大开眼界。 席殊觉得这事有趣就和沈恪提了下,结果隔天她就收到了一个同城快递,快递盒里装着一把印着“三叉戟”标志的车钥匙。 她当即给沈恪发去消息开玩笑地问他是不是想要包养她,他正正经经地回复她:有些东西你不需要付出代价就可以拥有。 席殊看到这句话时愣了很久。 其实她算是被溺爱大的孩子,从小到大席信中和吴晓月从未在物质上亏待过她,其他孩子有的她都有,甚至她能拥有更多。16岁到18岁这段时间,席家家道中落,那时候她正值青春最敏感的时期,但她也未曾自卑过,因为有人一直供养着她的优越感。 有些东西不用付出代价就可拥有,但也有些东西她即使付出全部代价都注定得不到,世界是这样公平。 那把玛萨拉蒂的车钥匙席殊最后还给了沈恪,她明白他的用意,但这么名贵的车放在她这儿就是暴殄天物,她并没有收藏豪车的癖好,也没有沈恪家那么大的停车库。 席殊走神期间吴晓月还自顾自说个不停:“诶,我看你就是嫌家里不自由,在外面没人管你,我和你爸爸还不都是为了你好,你倒是一点不领情……” -- 第8页 席殊听她和尚念经一样顿感头疼,她放下汤匙:“我要出门了。” “刚起来你就去哪儿啊?” “今天博物馆有展览。” 吴晓月问:“和你小姨丈一起去?” 席殊莫名:“为什么看展就要跟他去,他是门票吗?” “这不是你以前经常和他一起去看展嘛。” 席殊耸了下肩:“跟他去看展很没意思的,是个人看见他都要过来讲两句,耽误时间……他也很无聊,看一幅画非得把它的前世今生都跟我科普一遍,解说员一样,我才不和他去。” 吴晓月不赞同她这样说:“你小姨丈现在是名人,跟着他你能结交到很多艺术界的知名人士,这样的机会多难得,就你还不知道珍惜,你啊,还是要有点远见,从艺这条路可少不了人脉关系。” 远见,席殊觉得自己就是太有远见了,如果她短视点或许还能活得更加肆意。 吴晓月又说:“还有,不是妈妈说你,你见人是要叫的,这是礼貌。” 席殊皱眉:“小时候不是你让我别喊他‘小姨丈’的么。” 吴晓月嗔怪道:“那是以前。” 呵,又是以前。 席殊第一次见到沈恪时十二岁,她还记得那年小姨在年三十晚上带回了一个年轻的男人,他长得白白净净的,像电视上播的聊斋故事里会被狐魅看上的文弱书生,小姨很高兴地向长辈介绍说他是她的男朋友,她还笑着告诉席殊以后要管他叫小姨丈。 那顿年夜饭全家都吃得不开心,外公外婆连小姨给的红包都没收,席殊懵懵懂懂中也能察觉到饭桌上的气氛很古怪,而沈恪一直显得有些局促,诚惶诚恐的样子,那时她尚小,还不知道什么是难堪、耻辱。 八年前吴晓月用鄙夷的语气和她说,别喊那个男的小姨丈,他不配,八年后的今天,她用循循善诱的语气和她说,怎么能不喊他小姨丈呢,不礼貌。 王尔德说过这么一句话,“孩子人生初始都爱父母,随着年龄渐长,他们开始批判父母”,席殊好像已经到了开始批判父母的年纪了,尤其是在他们对待沈恪的态度上,她觉得他们未免太过会见风使舵。 她并不想成为他们这样的人,她讨厌一个人就要讨厌个彻底,她爱一个人就要爱一辈子。 席殊表情略有些冷淡,她耷拉下眼睑说:“我不习惯这样叫他。” 吴晓月逮着机会又开始和她讲些过来人的大道理:“不习惯也要喊到习惯,你小姨丈一直都很疼你,但他毕竟不是爸爸妈妈,不可能一辈子都对你好的,等他以后重新有了家庭,有了自己的孩子,他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对你了,你不小了,该花点心思好好为自己的未来筹划一番了。” 席殊知道吴晓月的意思,她想让她趁着沈恪还宠爱着她这个小辈时多从他身上搜刮点好处,套点现,免得日后他成了新家她什么都没捞着。 她忍不住心下冷笑,有些恼了:“您这么怕他成别人家的亲戚,把我嫁给他不就行了,小姨大他12岁,他又比我大12岁,多巧,‘肥水不流外人田’,也省得你们整天费尽心思巴结他。” 吴晓月听她说这话着实吓了一跳,她这不只是出言不逊,简直是大逆不道恬不知耻,她拉过她的手在她手背上打了两下:“让你胡说让你胡说……女孩子家这种话也说的出口?他是你的小姨丈,就算你小姨不在了他也是你长辈,你开玩笑也要有个度,这话让你爸爸听到你少不了一顿打。” 席殊抿紧唇,低下头收回手揉了揉。 吴晓月缓过一口气来,语气还很严肃:“以后不准再说这种话,让别人听到了还以为我们席家家风不正呢。” 席殊沉默着,眼眶已经有点红了。 吴晓月知道自己话重了,但教孩子该骂还是得骂,她重新拉过席殊的手摸了摸,柔声道:“好啦,妈妈也是为你好,你要是真不想喊就不喊,这么多年了,你小姨丈也不计较这个,你自己心里有个数就好。” 席殊眨了下眼,眼睫上已经微微濡湿,她垂下眼木然地应了句:“我知道。” Chapter 5 周日这天沈恪午觉醒后不久就有客来访,别墅大门的智能门铃和他的手机是绑定的,他见来人是郑亦霏就开了门,过后洗了脸下楼,刚到一楼郑亦霏就推门进来了。 沈恪一身休闲装,灰色毛衣和卡其裤搭在一起让他散发着居家的气息,不外出的时候他都很随意。 郑亦霏看到他先是一笑:“我时间掐得很准吧,你的每日半小时午觉睡得怎么样?” 沈恪回以一笑:“还不赖。” 他往茶室走,郑亦霏跟过去,边走边说:“北京画展的展览地我已经联系好了,今早我和画廊的经纪人大致沟通了下,具体事宜我明天飞过去亲自落实下,你有没有什么要交代我的?” 沈恪走到饮水机前,拿过一个干净的玻璃杯给她倒了一杯温水递过去:“你是最好的curator,画展由你负责我很放心。” “谬赞了,我这工作说得好听点是策展人,其实就是个挂画的。”郑亦霏接过杯子,“这次的画展邀请函还是你亲自设计?” 沈恪点头,转身拿过一个白色陶瓷杯给自己倒了杯水。 郑亦霏对他的回答不觉意外,她抿了一口水,余光瞥到杯柜里一众玻璃杯中突兀地摆着一个蓝色陶瓷杯,杯柄是一只跳跃的海豚。 -- 第9页 她不动声色地看了眼沈恪手中的杯子,他的手指正摩挲在海豚身上,她抬眼看他,直接问:“couple cups?” 沈恪微愣,反应过来她问的是什么后他摇头轻笑道:“席殊买的。” 对他的这个回答郑亦霏也不感意外,说实在她问出这个问题后心里就有答案了,她喟然长叹一声:“她在你这儿总有特权,真招人嫉妒,沈老师,您还缺外甥女吗?” 沈恪笑着,略有无奈地说:“不缺,一个就够了。” “你还真把她当亲闺女在疼啊。” “我还生不出这么大的女儿。” “你以后肯定是个女儿控。” “或许。” 他们这头开着玩笑,别墅大门被推开,正被谈论着的话题人物裹着一件风衣戴着毛线帽从门厅外径自走了进来。 郑亦霏来沈恪这儿要按门铃,席殊只需摁个手指就行,这是他给她的特权之一。 席殊今早拖着行李箱先回了趟学校,之后又独自去了美发店,过午后才打了车到沈恪这儿来,她没想到郑亦霏也在,且看他们相谈正欢,她好像来的不巧。 她并不打算避嫌,很坦然地摘下帽子拿在手上搓了搓,嘴上低声嘟囔了句“屋里也这么冷”后趋步走向他们,她的目光扫过沈恪手中的杯子又看向郑亦霏向她问了好:“你们在聊什么,沈老师又要办展了?” 郑亦霏嘴角噙着笑:“对,但我们聊的不是画展的事。” 席殊挑眉:“哦?” “我们在聊……”郑亦霏觑了眼沈恪,抬手指了指楼顶,压低声音故作神秘地说,“这栋别墅的三楼到底藏着沈老师什么秘密。” 沈恪住的这栋别墅是典型的欧式风格,建筑样式和装修都是向英国古堡看齐的,浪漫又奢华,三层楼四百平的面积价值不菲,且每年额外花在房屋维护、保温处理、花园打理、防蚊防鼠等方面的成本也不低。 沈恪不缺钱,他住在这儿就图个清净,远尘远城,席殊知道在这栋别墅里最值钱的还不是房子本身,而是他的画。 别墅一楼是活动区,门厅进来是客厅和茶室,再往前走是后.庭,那里有个游泳池,室内左边的区域是厨房和餐厅还带着一个室外平台,右边比较特殊,是沈恪特意设计的一个大画室,双层落地窗保证了充足的光线,这是他最常呆的区域。别墅二楼是居住区,有一块家庭厅、一套主卧、几间客卧、衣帽间、书房还有他的藏画室。 沈恪大多时候会在一楼招待前来拜访他的人,和他关系较亲的人有机会到二楼坐一坐,而别墅的三楼,他从不让外人上去参观,假若有好奇者如郑亦霏问起,他只会笑着说楼上也是画室,没什么好看的。 他这样说,很多人就猜三楼画室里放着的都是残次画作,是他不愿示人的败笔。 但郑亦霏不这么觉得,因为沈恪曾经说过“在艺术上没有绝对失败的作品”,也因此她对沈恪的别墅三楼抱有极大的兴趣,她觉得或许在那里她能看到他不为人知的一面,又或许楼上藏着真实的他。 郑亦霏觑了眼沈恪,问席殊:“沈老师这么疼你,让你去过三楼吗?” 席殊没犹豫点了点头。 郑亦霏这回有些惊讶了:“楼上藏着什么?” 席殊狡黠一笑:“女人。” 郑亦霏怔了下,随即配合地点点头,表情又略微懊恼:“答案太中规中矩毫无新意了,我以为沈老师会和别的男人不一样。” 她笑着对席殊说:“我原先猜楼上藏着的可能是一幅‘道林·格雷的画像’。” 席殊接道:“老书房?” “藏着他的**。” 两个女人相视一笑,沈恪笑着摇了下头,他并没有因为她们的揣度和一唱一和的调侃而感到愠怒。 “别站着了,坐吧。”沈恪说完放下自己的杯子,转身去烧了壶水。 郑亦霏拿着杯子往沙发上走,坐下后还不忘对着席殊揶揄沈恪一句:“我进门到现在直到你来了才敢坐下。” 席殊也落座,闻言皱眉道:“沈老师也太不绅士了。” “他绅士着呢,只不过他只对你这个小淑女有绅士风度。” 郑亦霏看着沈恪,他从杯柜里拿出了那个蓝色的陶瓷杯,又从抽屉里拿了一小包装袋的东西,没一会儿咖啡的浓香盈室。 沈恪一手拿着自己的杯子,另一手端着刚泡好的咖啡走过来,他把杯子放在席殊面前的茶几上,温煦道:“白咖啡,你喜欢喝的,暖暖身子。” 郑亦霏看着沈恪温情的眉目差点恍神,她捧着自己的玻璃杯语气怨艾:“唉,做人要知足,温开水也挺好的。” 沈恪在席殊身边坐下,随意地解释了句:“她是小孩子口味,不爱喝没味道的水。” 一个人该有多上心才能一个不漏地记下另一个人的所有喜好,而沈恪又是个连自己的生日都能忘的人。 郑亦霏再次心生歆羡,她看着席殊太息道:“沈老师对你像爸爸一样好。” 席殊端起杯子暖手,听郑亦霏这么说后摇了摇头:“他就是我另一个父亲。” 她回头笑得一脸明媚:“是吧,爸爸。” 沈恪给了她的脑袋一个“小栗子”,目光仍是和煦:“胡闹。” 郑亦霏看他们这般亲密无间的互动,放下玻璃杯不无好奇地问席殊:“你找男朋友会不会照着沈老师的样子找?” -- 第10页 席殊啜饮了口咖啡,她对郑亦霏的这个问题感到很惊奇,没多思考就抬头直截了当地答道:“不会。” “咦?” 席殊耸肩,理所当然道:“我要是喜欢他这样的为什么要费心找个替代品,直接和他在一起不就好了,他现在可是单身。” 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饶是郑亦霏步入社会已有十年,做策划人和各色人等打交道,也见惯了大大小小各种场面,此时的她仍是被席殊的话惊得舌桥不下,她看向沈恪,他的神色倒未见异常,仿佛对她这种百无禁忌的发言听惯不怪了。 席殊性子爽快,和人说话从来是直言不讳的,她能这么坦荡地说出这种话来说明她对找像沈恪这种类型的男人做男朋友真是一点兴趣都没有,郑亦霏觉得自己心底那点异样感纯属是多心,如果他们真的在一起……当真是惊世骇俗。 她处理好情绪重新笑开了,别开眼看着沈恪打趣道:“她是真的只把你当‘爸爸’。” 沈恪低头隐晦一笑,眼尾有浅浅的褶皱。 他温暾的目光落在桌上两个陶瓷杯的杯柄上,那两只海豚咧着嘴在笑。 海豚是胎生哺乳动物,它们需要时不时把头露出海面呼吸才能活下去,多奇怪,海洋明明是它们的家。 席殊继续喝着咖啡,前后没几分钟,咖啡的味道好像淡了不少,不一会儿杯子见了底,她站起身:“我画画去了。” 郑亦霏看过席殊画的画,此时抓住机会调侃她一句:“勤能补拙?” 席殊低头:“我就当你在夸我了。” 她往一楼画室走去,把谈话的空间让给他们谈工作。 郑亦霏回头看了眼席殊窈窕的背影,转头说道:“可惜你的高级颜料了。” 沈恪不置可否,语气稍微松快了些:“所以接下来我们的谈话尽量简短,我要及时去止损。” 郑亦霏和沈恪相商了下画展的一些具体事宜,他们是老搭档了,这几年磨合下来在工作上已经有了默契,不过半小时,郑亦霏就收起笔记本道别了,离开前她还特地去瞧了眼席殊的画,她倒是没多用颜料,只挤了一粉一白两色在调色板上,半小时的时间拿调色刀刮了一幅“落樱图”出来。 郑亦霏看过沈恪随手用调色刀砌出来的作品,和他的相比,席殊这幅可能才到学龄儿童的水平,但凡稍微有点绘画才能的人呆在沈恪身边也该被潜移默化得有点长进了,可这么多年过去席殊的油画却始终是半吊子水平,匠气太重,远不如沈恪的作品有灵魂。 绘画这种事果然还是看天赋,否则顶级私教手把手教学都是徒劳。 郑亦霏摇摇头在心底感慨一句后离去。 沈恪站在席殊背后看她作画,在她还小的时候他就是这样教她画画的,现在她长大了,个头也长高了许多,已经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他还记得她12岁那年,吴晓星第一次带她去画室看他作画,那是她初次接触油画,小女孩在好奇心的驱使下问了他许多问题,他出国学画前的那一年,她常来画室,有时候是跟着吴晓星来,有时候是自己悄悄地去找他。 沈恪知道她并不是对油画有多大的兴趣,只是像其他小孩藏玩具的秘密花园一样,她把他的画室当成了自己的秘密基地,那一年她在他的画室里做的最多的事是光明正大地看少女漫画。 那间旧画室是吴晓星买下送他的,他和她结婚后不久就远赴艺术之都学画,临行前他把画室的钥匙给了席殊。 三年后,他们再次在那间画室里见了面。 沈恪回神,看她心不在焉地抹着画,走近轻笑了声:“很好看。” 席殊头也不回,眉间陷下一道浅湾:“你不用昧着良心夸我,我知道自己的水平。” 沈恪笑着,笑容比冬阳还暖上几分,他说:“和你的画相比,我更愿意赞美你的新发色。” Chapter 6 席殊在沈恪的别墅里呆了一整个下午,临近傍晚他才开车送她回美院,这个时间点院门口有点堵,各种超跑豪车红的黄的蓝的白的……像花一样团簇绽放,姚黄魏紫颇有点争奇斗艳的意思。 在美院就读的学生中家世显赫的人不在少数,周日晚上学生回潮,像今天这样的场景每周都有,席殊早已见怪不怪。 和那些色彩张扬的车辆相比,沈恪的黑色卡宴混入其中显得毫不出彩,这辆车和他的身份不太相符,其实他的车库里有好几辆名车,不过他为人低调,向来不喜欢在除了绘画外的事情上出风头引关注,所以这辆卡宴就成了他最常开的代步车。 沈恪想把席殊送到正门,无奈前方车辆拥堵,他的行车速度堪比乌龟,十分钟过去才往前挪了十米。 他看着前面长龙一样的车,说:“你们学校开车上学的人还挺多。” 席殊倚着车门:“也不全是。” “嗯?” “也有送人来的。”席殊䁖他一眼,“像你一样。” 沈恪点头,语气稀松平常:“嗯,家人。” 席殊不再接话。 沈恪的手搭在方向盘上,袖子往上缩了一截露出了腕上的黑色运动腕表,那是他三十岁生日她送他的,为了给他买这个礼物她接了好几个画室的活儿,陀螺似的连轴转了一阵子才攒够了钱。 她本以为自己挑的这个礼物够特别,但她误会了特别不等于合适,像沈恪这样的身份,需要时不时出席一些大场合,显然高端精致的商务表比运动表更适合他,毕竟没有人会把宴会开在水下,所以手表的防水性能并不比它的观赏性重要。 -- 第11页 此刻席殊见他戴着这块表眉头略微一皱:“你怎么戴着它?” 沈恪抬手转了下手腕:“你送的,不希望我戴着吗?” “不适合你。”席殊说,“太便宜了,掉价。” 沈恪一笑,只是说:“不会。” 席殊最讨厌他风轻云淡的样子,显得她很不淡定,她突然就坐得不耐烦了,拿上自己的绒线帽戴上,一手摸上车门把:“我就在这下车,你掉个头回去吧。” 沈恪愣了下,立刻说道:“下周我要去北京办画展。” 席殊回头,冷漠地说:“一路顺风。” “如果你有时间——” “我没有。”席殊打断他,“我要上课要做作业还要和男朋友约会,矛盾分主次,家人也分主次,次要家人我没时间陪。” 她说完干脆果断地跳下了车,门一摔头也不回地大踏步往学校走。 车里沈恪的表情略有些无奈,不过几句话的功夫他又惹到这个大小姐了。 他低头摸着那块腕表轻叹一声,“次要家人”,这话她还真狠心说得出口。 冬夜寒风凛冽,尤其是美院这块地,正处在迎风口上,夏天台风一来首当其冲,冬天冷风一吹冰寒刺骨,一年四季也只有春秋住在这儿好受些,只可惜这两个季节不在虞城长驻,每年仅是走个过场就匆匆离去。 席殊顶着风往宿舍楼方向走,才至半道好巧不巧碰上了林易昇,他和几个男生正往校外走,遇上席殊他也很意外。 林易昇走向席殊:“不是让你回校了和我说一声么?” “我刚到。”席殊看了眼他后边的几个男生,“你们要去哪儿?” “下馆子,你吃了吗?没吃一起。” 离开别墅前沈恪给她下了碗面,席殊把手揣口袋里摇了摇头:“我吃过了,你和他们去吧。” 她要走,林易昇一把搂过她,附耳悄声说:“既然你来了,我换种吃法也可以。” 席殊抬眼瞧他:“不吃饭你有力气吗?” 男人只要在体力方面被质疑就会跳脚,林易昇当即说:“一会儿你试试就知道了。” 他惦记这事儿也有一阵子了,他们是情侣,席殊没理由不给,且她此时也不想拒绝。 一个人的冬夜未免太冷,两个人或许能暖和些。 林易昇和同行的几个好友知会了声,他说要和女朋友约会,几个男生暧昧地起了哄,看他的眼神里写着“我懂我懂”。 美院所在的大学城虽不在城市繁华区,但因为周边学校多,几个学校的学生加起来也有小几万人,因此附近的学院路并不冷清,这一块算得上是个小商圈,商场超市电影院酒店……该有的皆有。 席殊不是第一回和林易昇出来,他带她去了常去的那家酒店,结果前台说满房了,他骂咧了句又拉着席殊去了另一家。学校附近条件比较好的酒店在假日是十分抢手的,他们一连走了几家,中途又绕去便利店买了安.全.套,兜兜转转最后才在一家酒店捡漏开到了房间。 前台见多了他们这样出来寻欢作乐的校园情侣,直说他们真幸运,就在前一分钟有人退了房,席殊却往另一方面去想,退房的那一对可不太幸运。 大概是找酒店花去了林易昇最后的一点耐心,他刷卡开门后就急不可耐地把席殊压在门上亲,那阵势当真是想把她生吞活剥了。 席殊嫌门板硌着疼,半推半就地把他往床边带,倒在床上后林易昇伸手去脱她的衣服,席殊的风衣刚在玄关那儿就脱了,他往上扯着她的白色毛衣时瞄到了她衣服上沾上的一抹蓝色颜料。 画油画的人身上常会沾上油画颜料,林易昇也不是第一回在她身上看到,这抹蓝并没有分散他的注意力,他现在脑子里想的都是巫山**。 …… …… …… 席殊忽而一笑,问他:“我的新发色好看吗?” 林易昇的目光这才落到她的发间,很快点了点头:“好看。” 其实他觉得她换了发色后并无差别,反正脸和身材是好的,头发怎样都无所谓。 她赤.裸着从床上下来,捡了地上的内衣裤穿上。 林易昇坐起来:“又要走?” 席殊说:“时间还早,我回宿舍睡。” 林易昇冷笑:“回不回又有什么差别。” 席殊感到莫名,回过头看他。 林易昇突然发了脾气,语气似寒冬里的石头又冷又硬:“席殊,我对你来说是不是就是个炮.友?” 席殊套上毛衣:“别瞎想,我们在交往。” “那就留下来,一起睡。” 席殊无奈:“我和你说过了,床边上有人我睡不着。” 林易昇脸色如铁,郁郁不乐。 席殊不和人同床共枕,他们交往了小半年,做过很多次,每次结束后她都会离开,就算过了宿舍门禁时间她也会在酒店另开一间房,反正就是从不和他睡一块儿。 刚开始相处的时候林易昇对此没有异议,那时候她在他心里还是如隔云端高高在上的女神,能睡到她他就已觉心满意足,可久而久之他渐渐心生不满,贪求更多。 林易昇拧紧眉:“你这坏习惯要改改,不然结婚后怎么办,还分床睡?” 席殊垂下眼捡起裤子穿上,过后转过身煞是冷静地看着他问:“你想分手吗?” -- 第12页 林易昇捏紧拳,眼底情绪翻涌,半晌他才松了手,泄气道:“我送你回去。” 席殊叹口气,一只腿跪在床上,捧过他的脸亲了下:“不用了,我自己回去就行,你去吃饭,我们明天见。” Chapter 7 冬天的校园树木长青,草坪上的草倒是给了点薄面应时枯黄,这几日接连降温,太阳都有些懒散怠工,白天里只洒落了点冷冰冰的日光,施舍一般。 席殊周末不在校,她赶了两天的作业才把上周欠的“债”还清,周三是一周的分界点,这天开始,新的任务又要来了。 下午有专业课,她没午睡,早早地就来了画室,眼看着距离上课还有半小时,她拿上烟去了走廊尽头点了一支。 齐天来时席殊的烟才抽到一半,他走到她身边也咬上一支烟,吞云吐雾间眯着眼打量她:“之前走的粉红甜心路线,这次又是什么风格啊,rocker?” 席殊轻轻呼出一口烟,一手随意地夹着细长的香烟,另一手撩了下自己的长发,眼梢微挑:“漂亮吧。” “不够大胆。”齐天说。 “嗯?” “我比较想看你剃光头的样子。” 席殊乜他:“你先做个表率。” 她知道齐天比女生还宝贝头发,他的一头齐肩发乌黑油亮,不知道耗了他多少心血才养护成现在这样的,真要他剃了无异于是要他的命。 齐天咧嘴,摇头道:“最毒妇人心啊。” 席殊不在意地哼了声,最后吸了口烟,把烟屁股摁在栏杆上碾了碾。 他们上课的画室就在二楼,齐天趴在栏杆上,看到小道上结伴走来几个女生,抬起下巴问:“认识那个穿白色连衣裙的姑娘吗?” 席殊惊奇:“你直了?” “我艹。”齐天骂了句。 席殊盯着他说的那女孩,她由远及近往教学楼走来,她眯了眯眼想看看到底是何种姿色能让齐天这个gay上心。 人的视线是有质量的,那女孩察觉到有人在看她,抬头往楼上望了眼,就这一下席殊认出人来了,开学初在“刻星”艺术基金会的一次感谢会上她和她有过一面之缘。 她转头问:“大一的?” 齐天咬着烟点头:“和我们一个系。” “你喜欢这样的?” 齐天瞪她:“失恋而已,我还不至于。” 他回头,那女孩已经进了教学楼:“你不知道么,你和她都是学校网上票选的最想画的人,你的票数还比她高一些,恭喜你啊,摘得桂冠,成为众多男生意.淫的对象。” 这个投票柳筱筱之前和席殊提过,也不知道那个发起人是有多无聊,专门在网上搞了个竞选,说是让大家投票选出美院里最想让她当自己模特的人,在一众选择里,席殊的名字赫然在列。 席殊也不是没有娱乐精神的人,这种事她不会生气,更不会放在心上,反正选出来她也不会真脱光衣服供他们画。 齐天说:“那姑娘叫周森,名字也够特别的,长的嘛……” 他转过身背靠着栏杆:“不比你差。” 席殊点头,她见过周森,的确漂亮,气质出众,当初在感谢会上她也多看了她几眼。 “你俩这名字也像,乍一看就是个男名。” 席殊微微一笑。 她这名字纯属乌龙,当初席信中给她取的名是“静女其姝”之意,没想到入户口时工作人员一个疏忽,“姝”成了“殊”,她就当不成娴静的女孩了。 长大后席殊一直很叛逆,席信中总觉得是当初这个名字坏了事,而比起“席姝”,席殊更喜欢她现在的名字。 齐天把烟掐了,回头看席殊:“你和她都属于会招同性嫉妒的长相,但她比你更受学院女生欢迎,知道为什么吗?” 席殊挑眉,洗耳恭听。 “她真会画画。” 席殊一脚踢过去:“埋汰谁呢?” 齐天哈哈大笑,毫不客气地说:“她是院考第一名进来的,文化分也是他们那届第一,就这成绩还学油画,可想而知她是真心喜欢。” 席殊睨着他:“我难道不是?” “我没明说你这个吊车尾就谦虚点吧。”齐天笑着瞧她,“不过你别自卑,你也有她比不上的优势。” “你最好说点好听的。” 齐天凑近她:“沈恪是你亲戚。” 这个优势不仅周森比不上,美院所有的学生都只有眼红的份儿。 席殊十分确定,齐天就是在损她,不过她不在意,不管他说她不会画画也好还是她和沈恪的关系也罢,都是不争的事实。 “上帝有时还真公平。”齐天感叹一句,看着周轶说,“要不然你就真‘脱’吧,你当体模能比你当画家取得的成就更高,你的容貌还能在不朽的画作里永存,你会成为很多人的muse,像Janey·Morris之于拉斐尔前派画家一样。” “拉斐尔前派,呵。”席殊冷笑,“我敢脱,又有几个人能画出Waterhouse那样的水平?年轻漂亮的女人可不是谁都能画。” 齐天耸肩:“也是,教授到现在都不给我们找几个年轻模特,你猜这节课是画大叔还是大妈?” “赌今晚的晚饭?” “大叔。” 席殊不耻他先下手为强的行为,白了他一眼:“我就赌还是大妈。” 他们的赌局十分钟后揭开了结果,课上席殊和齐天看到站上展台的模特时相视一眼皆是吃了一惊。 -- 第13页 不是大叔也并不是大妈,是个长相周正、身材健美的小哥。 那小哥脱了衣服还留了条紧身底裤,裸在外面的肌肉贲发,线条刚硬块垒分明,看他表情略微尴尬还带点腼腆,看样子好像是第一次当体模。 齐天小声对席殊说:“不知道教授从哪里骗来的无知青年。” 席殊也压低声:“这回你高兴了吧。” 齐天打量着那个模特:“虽然他身材很好,但不是我的菜,你知道的,我崇尚一见钟情。” 席殊“嗤”地一笑,抬眼对上了模特小哥的眼睛,他双眼洁净纯然,满脸写着紧张,席殊赶忙敛了笑,怕他误以为自己是在取笑他。 在课上,体模就是他们的老师。 这节课的重点就是学会观察人体肌肉走向,教授在上头讲了几句话后就让模特小哥摆好姿势。姿势很简单,类似于米开朗基罗雕刻的大卫像一样,两脚微分站立,一手搭肩,一手自然下垂。 可能因为紧张,席殊能看得出他浑身肌肉都绷得紧紧的,不过这样更有益于学生抓特点作画,肌肉块越明显,光影明暗关系和线条就更好抓。 他们才大二,说白了还是一群菜鸡,现在只能画好一些特征明显的模特,席殊课前和齐天说年轻女人不是谁都能画这话是有根据的,年轻女人体态优美,她们的身体线条柔和,皮肤紧致因而明暗渐变微妙,且那种白里透红的皮肤状态不是谁都能掌握得好的。 模特小哥摆的这个姿势,脸正好是朝向席殊的,她几回抬头观察他时都能对上他的眼睛,看得出来他真的很窘迫,每每接触到席殊打量的目光时他的表情就会浮现些许无措,眼珠子睩睩地转动着又不能扭头避开。 大家都埋头画得认真,席殊虽然术业不精但态度还是蛮端正的,她眉头微颦,执着画笔的手不停地来回动着,时不时抬眼观察模特,就这样反复几次,她发现了模特小哥的异常。 她相信不只是她,画室里的其他人肯定也发现了,最尴尬的情况出现了——模特小哥××了。 这种事其实很正常,毕竟一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在众目睽睽之下近乎□□地被打量着,他就算不是因为情.欲也有可能因为情绪浮动而起反应,本能这种事本来就很难控制,何况他还是个外行。 席殊看向他的脸,他的表情已经从困窘转为了羞愧难当,眼神惶惶隐有焦灼之态,仔细去瞧他的脸蛋还臊红了,要是现在展台上有道缝,席殊毫不怀疑他会一头扎进去。 她觉得有些好笑,他就是个纯情未经事男,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机缘巧合促使他宽衣解带来当体模,简直是赶鸭子上架。 一节课过后,教授贴心地给他换了个姿势,让他坐在了椅子上做沉思者状,他微侧过身,低下头一只手托腮,正好挡住了两.腿间的窘况,别人也窥不全他的表情。 课堂上的小意外没引起任何讨论的水花,学生都知道要尊重体模,且只要投入在绘画中,模特在他们眼中就会变成一堆体块,他们要观察光影关系、肌肉走向、身材比例……天可怜见,能交上作业就谢天谢地了,他们哪有多余的旖旎心思去臆想其它的。 对于席殊这种差生来说,不管脸蛋身材多优越的男人,只要进了画室就会变成一道棘手的难题,把她搅得心烦意乱烦不胜烦。 席殊眯起一只眼拿画笔量了下模特,过后又开始认真地涂涂抹抹,虽如此,教授下来指点时见到她的画还是尽在不言中地摇了摇头。 齐天探头瞄了眼她的画,过后有样学样地摇头,还重重地叹一口气说:“沈恪也不过如此。” 席殊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坚持完成画作。 下课铃响起时,画室里同往常一样哀声连连,在学生们叫苦不迭的懊恼中,那模特小哥迅速穿上了自己的衣服,中间因为着急还把衬衫扣子扣错位了,他的脸又红上了几度,埋着头解扣子的姿态似鸵鸟,脸色又似火焰鸟。 席殊觉得不能让这次经历给这个纯情小伙留下心理阴影,遂笑着带头向他道了声谢,模特小哥快眼偷看了下席殊,在此起彼伏的感谢声中步履匆匆地离开了画室。 下课后学生们又在画室里留了段时间,之后三三两两地收拾东西离开。 柳筱筱把画笔搁下,看着自己的画摇头叹气:“我太难了。” 她起身先去章玥那儿赞叹了下,过后又站在席殊身边扼腕叹息,她指着她的画布义正言辞地说:“是不是给人帅哥画小了?” 席殊认真问道:“小了吗?” “当然,我坐前边观察得可仔细了。”柳筱筱一脸邪笑,冲着席殊挤眉弄眼,“可雄伟了。” “穿着内裤你都能看出来?” “那是,‘透过现象看本质’啊。” 齐天翘着二郎腿斜乜她们:“开什么黄腔呢……算我一份。” 柳筱筱说:“今天的模特老师长得不错啊,你说教授从哪儿找来的这么一个宝贝,你们看没看到他害羞的样子,真是我见犹怜呐。” 她问齐天:“你还满意吗?” “大是挺大,不过太直了。”齐天挑挑眉说,“看着席殊y了,这人注定与我无缘啊。” 柳筱筱咯咯直笑:“可惜我们席美人有主了,不然我觉得这小哥倒是有颜有‘材’,值得一上。” -- 第14页 齐天瞅着席殊,又开始嘴贱:“诶,比你男朋友有料吧,要不换了?” 席殊瞥了他俩一眼,不咸不淡地说:“艺术殿堂,两位请自重。” 齐天嗤笑:“无情无欲那是出家不是艺术,你想表现出情.欲就要有和模特做.爱的冲动,否则克里姆特怎么会闻名世界,哪个画家没画过几幅**之作……哦,沈恪除外,他的作品太克制了,所以我不喜欢他。” “总之……”他最后言简意赅地说了句至理名言:“色.情即艺术。” Chapter 8 郑亦霏从北京回来后就去见了沈恪一面,她和他约的时间是午后两点,那会儿正是他午睡醒来后不久,她知道平时如果没什么特别活动的话,沈恪一般是不大会出门的,他不外出但也挡不住时常会有人前去拜访他,同行好友或是求画的商界名流明星政客。 在虞城别墅的时候,他一般上午处理些个人事务或是阅读,中午小憩,午后接待客人,通常五点之后就是他的私人时间,他会闭门谢客,郑亦霏从没在这个点来过他的别墅,每次来见他她也不会呆到超过五点,她猜那是他的创作时间,不宜打扰。 她之所以清楚这些是因为她和沈恪认识已经有些年头了,四年前他刚从国外学成归来,风头正劲,一堆策展公司巴结着他想要负责策划他在国内的首次画展,她那时虽已入行两三年,但在行业里还只是个刚冒头的新人,她很有自知之明地没去蹭这个热度,有时候人和人之间真是缘分使然,她不去抢,这个香饽饽反而落到了她的头上。 郑亦霏回想起她和沈恪相识的过程,其实很简单,他们初次见面是在虞城美院的毕业展上,那个展她是负责人,因为系母校所托,所以她策划得很尽心,光是展区的划分她就做了好几个方案,还别出心裁地引入了美院的教学理念。 那一年在国内外艺术界沈恪的热度都居高不下,不管是对他画作的讨论还是对他婚姻的议论都让他这个名字常占艺术周刊的大幅版面,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用现在的饭圈用语来形容就是“他出圈了”“实红”。 郑亦霏怎么也没想到当时这么一个声名大噪的画家会纡尊降贵来参观区区一个美院的毕业展,直到后来他们日渐熟稔,她才大概猜出了原因。 那年毕业展他不是一个人去的,同行的还有席殊。 郑亦霏把包放在一旁坐下,喘口气说:“我和北京那边的负责人接洽过了,场地我也实地去看了,和之前说好的一样,没太大问题。” 沈恪倒了杯水放在她面前的茶几上,温和有礼道:“辛苦了。” “不辛苦怎么对得起你当初的青眼有加啊。”郑亦霏双手搭在腿上,上身微微前倾,“说实在的,我到现在都好奇你当时怎么会找我当你的策展人,你明明有更好的选择。” 沈恪没有敷衍:“那个毕业展你策划得很……和谐。” “和谐?这是个什么评价?” “话是席殊说的,她觉得你很厉害,美院各专业毕业生一同办展,要协调不同的作品摆放到位还要让观展人不觉突兀甚至觉得相互呼应,这可不是所有策展人都能做到的。” 那个毕业展的的确确是耗了郑亦霏不少心思,在作品的摆布上她就花了小半月的时间,就连一幅画的挂位她都进行了三番两次地调动,那是学弟学妹们的作品展又何尝不是她这个学姐的? 她笑了:“我以为我的伯乐是你,原来另有其人啊。” 沈恪想到席殊也微微一笑。 郑亦霏问:“她今天还来么,我得亲自向她道个谢,多亏了她我才能搭上你这辆顺风车。” 沈恪摇头,目光垂落在自己的腕上,平叙道:“她要过来不会提前说的。” 郑亦霏缓缓慨叹:“你这么个大人物,想见就能见的也只有她了。” 沈恪宠席殊这个外甥女从不掩饰,身边和他熟识的人都知道,他光明正大地带她出席高端晚宴、参加艺术拍卖会、参观各种展览,大大方方地把她介绍给艺术圈里的好友,为她铺路也从不避人耳目,仿佛就是要告诉全世界席殊上头的人是他。 外界很多人对席殊也多有打探,她的作品平平无奇,要当沈恪的入门弟子说实话是远远不够格的,因而有些人猜他是爱屋及乌,毕竟他的发妻生前对这个外甥女也颇为关爱,而有些人却觉得他是因为感恩,这又要牵扯出沈恪为人所议论纷纷甚至于指指点点的婚姻了。 无论如何,沈恪对席殊多加关照总归脱不开是因了他妻子的关系。 沈恪对郑亦霏所言并不否认,席殊可从来不把他当成什么人物,她见过他最卑微下贱的时候,所以在他最风光的时候她对他也生不出什么仰望崇拜的心情,她对他的态度向来一以贯之,从未轻视亦不曾讨好。 沈恪和郑亦霏寒暄了会儿就起了身:“走吧,今天不是过来看画的么。” 郑亦霏点头:“过两天我安排人过来打包,把这次你准备展出的画先运到北京去。” 沈恪领着郑亦霏上了楼,他大部分画竟的作品都保存在二楼的画室里,那个画室占了二楼大半的面积,可以说是整栋别墅价值最高的空间,如果他愿意把所有画都卖出去,不夸张地说能把城西这片别墅区买下来,当然郑亦霏总觉得他的三楼藏有更加昂贵的东西。 -- 第15页 为了更好地保存画作,二楼画室常年恒温,人刚走进去还会觉得有点凉。 沈恪这次办的个展规模不大,是为了和同行切磋技艺而展示的,不对公众开放,只有收到邀请函的人才能参加,为此他特地挑选了三十余幅的近作。 他提前把这次要展出的画一一摆在了画架上,画作大小不一,主题各异,相同的是给人的观感都很震撼,是很明显的属于沈恪独有的绘画风格,技法娴熟用色细腻透视完美构图谨严画面极有层次感,临画如身临其境。 郑亦霏觉得给沈恪当策展人最大的好处就是能够优先欣赏到他的作品,就算她已看过他不少的画作,但每次重新再看还是会被俘去心神,艺术总是历久弥新,时间并不会带去它的魅力反而会沉淀出更深沉的情感,这几年他并没有满足于已取得的成就从而止步不前,而是不断地尝试去探索艺术的边界,“流水不腐户枢不蠹”,他的新作仍是蕴藏着磅礴的气势。 她驻足在画作前连连赞叹:“不愧是国内油画界的执牛耳者,沈老师,我是跟定你了,你对我有什么不满都可以说,我一定改,您可千万别找别人。” 沈恪还是一派温和,语气不缓不慢的带着和善的笑意:“我们是彼此成就,这几年也多亏你帮我处理了诸多事物,否则我也不能专心在画画上。” “彼此成就”未免把她抬得太高,郑亦霏心知自己还没厉害到这等地步却也知道他不是在恭维她,他对她的感激是真心的。 她露齿一笑,在一幅画前站定:“外面人都在传我和你有一腿,我倒是挺想和你发展点暧昧关系的,你看你有意向吗?” “我,一个鳏夫,你确定?” “沈老师,‘鳏夫’对别的男人来说是贬值,于你而言却是升值……我不是趁机刻薄晓星姐,我说的是大实话。”郑亦霏回头说,“外头多少女人眼巴巴地瞅着你这块大肥肉,借酬画之名上门找你聊天拉近关系的女学生、女明星、女企业家……不少吧。” 沈恪笑着:“她们看上的不是我。” “金钱、名声和地位都是你的附属品,它们也是你的一部分,你既然想要她们看上最本质的你,首先你要主动与别人‘裸裎相见’,你愿意吗?” 沈恪噙着笑摇头。 “那不就得了。”郑亦霏说,“你都不愿意以最真实的自己示人,就不能怪别人看上的是你的‘外衣’。” 沈恪思索片刻后点点头:“说得有道理。” 他低笑一声:“不愧是金牌策展人,口才了得。” 郑亦霏愀然太息道:“本以为我能‘近水楼台先得月’呢,可惜你不是月亮。” 沈恪稀奇,有人说他不是树,现在又有人说他不是月亮:“那我是什么?” 郑亦霏看着他忖了忖,认真地说:“蜃景吧,看得见又不是真实的。” 沈恪的表情略微愣怔,他突然明白自己之所以会一直让郑亦霏当自己的策展人不是没有原因的,从某方面来讲她很了解他。 郑亦霏抿着笑接着说:“所以我很好奇谁能看到你的本体。” 她指了指天花板:“或许三楼放着脱了‘外衣’的你。” 说来说去,她是想上楼一探究竟,沈恪又露出惯常的浅笑,带点漫不经心又不会让人觉得不尊重,却也不是一本正经的儒雅,是处于冰和水之间的另一种状态。 “不是‘外衣’。”他说,“是‘人皮’。” 郑亦霏登时双眼放光:“那我就更有兴趣了。” 沈恪无奈摇头。 郑亦霏和他讲了几句玩笑话后又去看画,除了这次的展画她还看了画室里的其它画作,有些是她以前就欣赏过的,有些则是新作。 她驻足于画室南墙,仰头看着墙上挂着的几幅画,每每看到这些画她都会扼腕叹息:“你不该这么纵容她。” 墙上挂着的这几幅画作都有明显的败笔,那是席殊添的,以前她只要一生气就会拿他的画出气,她不故意胡涂乱画,以她的水平,就算在沈恪的画上认真画几笔都是在搞破坏。 这几幅画现在就算拿出去也比十之八.九的画家画出的作品还要好,可它们本来应是完美的,郑亦霏简直恨死席殊了,她忿忿道:“贬值了。” 沈恪踱步走过去,他眼底蕴着流水似的笑,眸光微澜,看着墙上挂着的画作眼神毫无痛惜愠怒之意,他只是简单道:“不会。” 郑亦霏转头看他,半晌幽幽地叹口气。 一个晴雯,一个宝玉。 Chapter 9 周五那天的人体课席殊没想到又见着了上次那个模特小哥,似乎有了第一次的经验,他今天比之上回显得更加从容了些,虽然面上还有腼腆之态,但已不再窘迫,至少他这节课没起反应,下课穿上衣服后有同学和他搭话,他还留下来和人聊了会儿。 和他聊天的人中最积极的当属柳筱筱,她查户口似的把人盘问了一番,幸好他脾气好有耐性,有一答一的,离开前还把微信给了她。 柳筱筱转头就把信息共享了,从她嘴里席殊知道了那个模特小哥名叫卓跃,是附近虞大体院的新生,也难怪他身材健硕肌肉分明。 “练游泳的。”柳筱筱说,“难怪他肩宽腰窄倒三角,手长腿长身材这么好,那人鱼线……腰肯定好。” -- 第16页 孟语桐取笑她:“瞧把你迷的。” 柳筱筱挤眼笑,一脸精明:“我看上的可不是他,是他背后庞大的体院。” “我说呢,瞧你这算盘打的。” 柳筱筱和孟语桐说着话,抬眼看到席殊盯着手机在发呆,她走过去瞄了眼也没见她和谁在聊天。 “等学长约你出去呢。” 席殊收起手机:“等?” “得得得,知道没人敢让席大美人您等着。”柳筱筱又问,“晚上不回来了吧。” “回。” “诶?” 席殊收拾东西:“我去城西,回来晚了下来给我开门。” 孟语桐回头:“去沈老师那儿?” 席殊点头。 齐天不屑地嗤一声,章玥闻言则微微侧目:“听说沈老师下周在北京有个展?” “嗯。” 章玥问:“他什么时候再开大展?” 席殊抬头看她:“我也不清楚。” 她把画架挪到一边,拎起包往外走:“回见。” 出了教学楼,冷风直往衣服里灌,像极了肆无忌惮的流氓,动手动脚的。 席殊绕道去了最近的小商店买了瓶水,她付完账站在收银台前从包里拿出一个小罐子,倒了两片药片似的玩意儿在手上,就着水把它们咽了。 这时候林易昇给她发了个微信问她现在在哪儿,席殊没马上回复他,不过一分钟他的电话就打过来了。 她走到店门口按了接听,林易昇直接问她:“怎么不回我消息?” 席殊勾了下头发:“没看到,怎么了?” “昨天不是说好了,今天晚上和我几个兄弟一起吃饭吗?” 席殊找了个避风的地方站着,没了风声听筒里林易昇的声音更清晰了,她努努嘴:“亲爱的,抱歉啊,我今天有事不能陪你去了。” 林易昇很快不满道:“你有什么事啊,非得今天晚上办?” “我要去趟城西。” 林易昇愣了下:“你姨丈那儿?” “嗯。” “改天去不行吗?” 席殊看了眼天,灰白的天像没洗干净的罩子:“他明天要去北京。” 她伏低哄道:“你和你的朋友们去玩吧,帮我向他们说声不好意思,下次、下次我一定去。” “都说好了怎么出尔反尔的,下次什么时候啊,也不是哪一次都能约齐的。” 林易昇语气埋怨,显然是生气了,席殊的心情很平静,只是机械地重复说着“对不起”,她的眼睛蒙着层阴翳,似这将晚未晚不澄明的天空。 “算了算了,爱去不去。” 听筒里传来一阵忙音,席殊表情木然,她看了眼时间把手机放回兜里,又点了一支烟有一下没一下地抽着。 半小时后席殊裹紧身上的外套往校外走,周五晚上校门口格外热闹,又是“花团锦簇”“异彩纷呈”,她很轻易地就找到了那辆黑色卡宴,挤在一堆超跑里就像是一个西装革履的正经人站在一群嬉皮士中间。 她走近,打开副驾驶座的门坐进去,车里开着暖气,她觉得自己的毛孔一个个的都张开了。 “你迟到了半小时。”沈恪转头看着她,面上没有丝毫不耐,就连眼尾的纹路都是温柔的。 席殊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哦。” “我想接下来有段时间我都不想再听到喇叭声了。” 放学这会儿校门口车如流水,他这辆车一直停在这儿肯定会惹来其他车主诸多的不满。 席殊对此毫无愧疚之意:“你不来找我就不会遭这罪了。” “我要是不来,你今天就不打算去见见我?”沈恪启动车打了下方向盘。 席殊张张嘴想告诉他她今晚本来是和男友有约的,可她现在人在他的车上,说这个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索性就抱胸靠在车门上不言语。 沈恪把车掉头:“你已经一个星期没去过别墅了。” 席殊耷下眼睑,脸上没有情绪:“我这周没什么变化。” 沈恪余光看她,没有光她的新发色在夜色中瞧得并不真切,似乎就是墨黑色的,他其实最喜欢她黑发的时候,透着一股浑然天成动人心魄的美,可她要染发他也从不说反对。 “上车第一件事就是系好安全带。”他突然说。 席殊瞥他一眼,动手扯下安全带系好:“这话真符合你的年纪。” 沈恪一笑并不反驳。 到了城西,进了别墅里席殊径直往客厅走,边走边解扣子,到了沙发那儿把外套一丢,人也和衣服一样瘫坐下去。 沈恪把自己的风衣搭在椅背上问她:“饿吗?” 席殊懒懒地睇他一眼:“我以为你接我来前已经准备好晚饭了。” “我给你做意大利面。”沈恪走到她面前朝她伸出手。 席殊不解地皱眉,扫了眼他的手兀自站起身:“要我帮你打下手?” “我可不敢。”沈恪收回手笑了笑,他踅足走了两步,回头看她,“跟我来。” 席殊满眼莫名,犹豫了两秒后跟着他走,走出客厅她就知道他想把她带去一楼画室。 “我今天下午才上人体课,现在不想画。”她嘟囔了句。 沈恪把她领过去,画室中央摆着一幅尺寸不小的油画,画布上的颜料在灯光底下还有光泽,是新画。 -- 第17页 席殊在画架前站定,快速扫了眼画后回头问:“想让我夸你?” 沈恪摇头一笑,指了指放在边上的画笔和颜料说:“我在道歉。” 席殊心念电转,她表情微动,回头继续扫视着那幅画,语气平平道:“你没有做错什么。” “但是你生气了。”沈恪走近,拿起一支画笔转过身递给她,“画吧。” 席殊接过,她低头端详着画笔,眼神深深沉沉似无波古井,有人朝里投了一颗石子她只漾了一圈涟漪便平静了下来。 她拿着画笔抬头望着眼前的画,以前她不懂事,总想博取他的关注,却不想自己的举动却让自己更像个没长大的小孩。 席殊持着画笔靠近画布,笔端堪堪停在了画前一厘米处,片刻,她叹口气放下笔:“这么好的画要是又毁在我的手里学姐该骂死我了。” 以前的席殊才不管别人怎么说,就算吴晓星指着她破口大骂席信中对她耳提面命吴晓月和她千叮万嘱她仍是任意妄为我行我素,下次生气还是会拿沈恪的画出气。 难道她坏了他耗费心血画出的作品他不生气吗?不,沈恪生气,但现在她懂事了,他却并不觉得开心。 她有几年没碰过他的画了?沈恪想,有两年了,从她十八岁成年开始,他亲眼见证了她的成长。 沈恪眼底掠过一抹落寞,不过须臾他就敛去异色重新露出温和的笑来:“你已经能欣赏我的画了。” 席殊耸了下肩:“这幅画拿出去能卖不少钱。” 沈恪淡淡道:“我是画来取悦你的,既然你不接受那它就没有价值。” 席殊的胸腔在闷响,她回头面色不虞,甚至有些气急败坏地质问沈恪:“你为什么总让我当坏人?” 她这一问倒让沈恪怔住了,他望着她,一时间有点恍惚,好像突然回到了那间狭小的旧画室,她还留着一头水藻一样的黑发。 无力感突然从指尖上袭来,他苍白一笑,对席殊仍是好声好气:“是我的错。” 是他的错吗?席殊知道并不是,她如有所感又无处可发,很多情绪刚起苗头就莫名偃息了,最后脑袋里只剩茫然。 Chapter 10 沈恪亲自下厨给席殊做了份奶油意大利面,他的厨艺很好,这个技艺是自小习得的,在出国学画的那几年中又得到了历练,但鲜有人能有幸亲尝,就连吴晓星也很少,她的观念就是“君子远庖厨”,在世时她不会让沈恪进厨房,她说他的双手是用来持画笔而不是拿锅铲的。 席殊观察过沈恪的这双上过保险的手,那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公子的手,也和劳动者的手明显不同,不是风华正茂的青年的手亦非日暮垂垂的老者之手,他的手指纤长指骨节节分明,指腹总是温润的还带着层薄茧,米开朗基罗、拉斐尔、大卫、维米尔、米勒……都不是,如果让她形容,他的手可能是波提切利的手,是温柔又有力量的。 总之他的手是艺术家的手,这样的手的确不应该出现在厨房里沾染上烟火,但席殊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他烹饪的食物。 席殊吃着面,突然想到什么看向对面:“你这次的画展邀请函给我一张。” 她要去他的画展根本不需要邀请函,沈恪问:“你想邀请谁?” “室友。” 沈恪点头:“好。” 他又问:“为什么你的室友有时间去我的画展而你没有?” 席殊掀起眼睑:“她成绩好,不用太操心结课展……我也没她那么喜欢你,她一直想亲眼欣赏你的画。” 沈恪点点头表示明白。 席殊瞧他听到别人欣赏他的画时面色平静,想来是已经习惯于这样的褒奖了,她哼一声故意找茬:“我有个朋友特别讨厌你。” “哦?”沈恪眉眼带笑,“是讨厌我这个人还是讨厌我的画?” “都讨厌。”席殊用看好戏一样的眼神睨着他,“他说你的画太克制了,你这个人一定是个伪君子。” 沈恪面色不愠:“你没帮我说上两句好话?” 席殊一脸事不关己:“他喜欢的画家是克里姆特。” 沈恪幡然领悟:“难怪。” “他看上了克里姆特的花园画室,如果你也有这么一个画室,他会喜欢你的。” 沈恪低笑两声:“克里姆特作画的时候是不允许外人探看的。” “‘酒池肉林’。”席殊拿银叉子卷了卷面,“相比起来我会更喜欢他的徒弟。” “席勒?” 席殊“嗯”了声,理所当然道:“他长得帅。” 沈恪展眉,起身倒了杯温水递给她:“现在的小姑娘都看脸吗?” 席殊抬头:“不然你以为你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迷妹?油画可不热门。” 沈恪重新坐下,看着她眼底韫笑:“谢谢你的夸奖。” 席殊抽了张纸巾擦擦嘴,她往椅背上一靠,看着沈恪不客气地说:“比起席勒你还差点,你会衰老会腐朽,他却永远年轻。” 沈恪明白:“他的时间永远停在了28岁。” 28岁,真是个特别的年纪,沈恪28岁的时候从国外载誉而归,如果他和席勒一样在这个年纪就死去,他还能落个“英年早逝”的惜才惋叹。 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就是很平常浅白的对话,顶多涉及点艺术的皮毛,往深了席殊的水平根本和他不搭调,她不喜欢和他谈艺术,谁想当“对牛弹琴”中的动物? -- 第18页 沈恪把她接过来也没什么特别的目的,除了道歉外就是一个习惯,在离开虞城出远门前要见上她一面,这或许是个仪式又可能算得上是一个制度,毕竟很多制度都是从仪式演变而成的,但目前这个不成文的制度只有他一个人在遵守,她是法官。 晚点的时候沈恪开车送席殊回校,分离时她也没什么话好和他说的,就是简单甚至敷衍地道了句“一路顺风”。 沈恪能懂,很多话他们早就说尽了。 门禁时间过了,席殊站在宿舍楼下的大榕树旁点了支烟抽着,一手掏出手机给柳筱筱打电话,约莫五分钟人下来给她开门。 “沈老师送你回来的?”柳筱筱走在前边回头问席殊。 “嗯。” “明天要飞北京,这么晚他还开车送你回校。”柳筱筱说,“也难怪网上总是捕风捉影编造些有的没的。” 席殊闻言微微蹙眉:“什么?” 柳筱筱摆手:“都是些无聊的谣言,外边好冷,快点回房里暖暖。” 席殊回到宿舍后把包一放,夺过孟语桐手上的暖手宝捂了捂,待手指能感知到室内温度后又还给了她,她从包里拿出一份邀请函转过头看了眼章玥的位置,她正戴着耳机在看纪录片,《戴珍珠耳环的少女》。 席殊走过去把邀请函搁在她的桌面上,章玥见到后表情先是莫名再就是愣怔最后是欣喜,她摘下耳机拿过邀请函,抬头看她:“给我的?” 席殊点头:“有时间你就去吧。” 柳筱筱和孟语桐凑过来看,见席殊把沈恪的画展邀请函给了章玥直呼她偏心并表示以后要孤立她,席殊只是笑着说如果她们愿意帮助她完成结课展她就再向沈恪多要两张,此话一出柳筱筱和孟语桐都无话可说,她们自己的期末作业都不知道能不能顺利完成,哪有时间和精力去扶席殊“上墙”。 章玥在微信上和席殊道了谢,席殊回了句“不客气”,她和章玥虽说关系不是很亲密,但她很欣赏她对画画的那股子韧劲,要一张沈恪的邀请函于她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但对别人来说却难如登天。 章玥拿着那张邀请函微微失神。 席殊洗了澡捯饬完自己的脸后就爬床裹上了被子,大冬天的再没有比被窝更舒服的地方了,宿舍熄了灯,她捧着手机照亮一张明丽的脸。 她在一个著名的问答网站上搜了下沈恪,搜索结果靠前的都是“如何评价沈恪的画作?”“沈恪的绘画风格属于哪一类?”“画家沈恪是个怎么样的人?”“怎么看待沈恪的婚姻?”“沈恪当年为什么会提离婚?他真的有外遇了?”诸如此类的问题,不是关于他的画作就是关于他的婚姻,再者就是对他人品的讨论。 席殊对这些都不感兴趣,她在沈恪的名字后面添加了自己的,再一搜索条目锐减,且时间都不近,有的是前两年的,最近热度最高的一个问题倒是让她有了点兴趣——“沈恪对他那个读美院的外甥女是不是太好了?” 这个问题提法不算新颖,早前也有一部分人讨论过沈恪和席殊的关系,席殊点进去就看到了最近讨论度最高的回答。 回答的那个人匿名自称自己是虞城美院的在读生,在校时屡次碰见沈恪开车接送席殊,还在很多展上看见过他们,他还特别括号强调仅有他们两人,他觉得他们的关系过于亲密像是恋人而不是家人,总感觉哪里怪怪的。 席殊又去看这个回答底下的讨论,有很多人作了补充,比如说在某个商场、餐厅、城市遇见了沈恪和席殊,比如说沈恪参加活动时带的女伴除了席殊没有别人,这些人认为沈恪和席殊的关系不大正当,但也有不少人觉得这是瞎猜臆测,有同是美院的学生说席殊是有男友的,还有人说这事太破格了,沈恪和席殊真要有什么应该会藏着掖着不被人发现才对,他们这样光明正大反而说明他们问心无愧。 问心无愧,席殊被这句话逗笑了,演张无忌和周芷若呢还问心无愧。 她飞快地刷着评论,看完后又去校园网上逛了下,席殊是美院红人,关于她的帖子不少且多是热帖,就连她的新发色都有人专门开个帖讨论到底是靛蓝还是雾蓝,而有关她和沈恪的帖子更是不胜枚举,她一开始还有点精神去看,到后面越看越觉无聊。 席殊正打算关手机睡觉,柳筱筱在这时给她发了个微信:我把你的微信推给卓跃了,你通过下。 席殊反映了五秒之久才想起卓跃是谁,她嗒嗒地打字:你是在怂恿我出轨? 柳筱筱很快回道:救救孩子吧,姐妹想脱单了,他看上你了,你先帮我忽悠住他,我还想让他给我介绍几个体院的帅哥呢。 席殊看到有人给她发送了添加好友的申请,她想了想通过了,对方的微信名就是自己名字的首字母,头像是科比,她想齐天说的没错,的确是个直男,连打招呼的方式都很憨。 卓跃加上她后给她发了个消息:你好,我是卓跃,虞大体院的学生。 席殊来了点精神,她侧过身拿着手机回复道:体模老师好啊。 他发了个窘迫的表情过来,是微信自带的小黄脸表情,现在还用这种表情的人可算是古早的了。 席殊想他可能是真的窘迫,毕竟他第一次来美院的时候的确是令人印象深刻。 他又发来一句:我向你室友要了你的微信你不介意吧? -- 第19页 席殊起了心思:介意又怎么样,我把你删了行吗? 他发了尴尬的表情:我请你吃个饭? 席殊笑了,这是个意料之中的邀约,一点新意都没有,年轻男孩约炮都是先从约饭开始的,他们觉得吃了饭再上床比脱裤子直奔主题更体面。 但席殊已有对象,她笑着回他:要请我吃饭啊,行啊,第365号,等着吧。 Chapter 11 变天了。 早前几天虞城还有几分暖阳倾洒,今早乌云沉沉似泼墨,寒风飔飔刺骨,七点钟的光景外面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冬雨。 席殊是被雨声吵醒的,睁开眼时她的眼角微微湿润,神情恍惚,好像还殢留在梦中。 她又梦见了十八岁生日那天的事,如果她没有许那个该遭天打雷劈的愿望是不是现在的一切都会不同。 席殊睁着眼躺了会儿,待神志清明后才拥被坐起身,被窝外的冷空气似狼似虎,今天周六她压根就不想早起,可是膀胱不允许她赖在被窝里。 柳筱筱和孟语桐的床帘还拉着,章玥一早就出门了,今天这种天气她应该去了画室,有天赋的人尚且还在努力,席殊不免反省下自己是不是不知长进。 宿舍和冰窖一样,席殊下了床直打哆嗦,她裹了件外套去上了个厕所,回来时人已经被冻清醒了。 既然没有了睡意,那干脆早起去吃个早餐好了,席殊想趁着这周末把手头上堆积着的作业画完,之后还要忙专业的结课展,对此她现在还一点头绪都没有。 她洗漱完拍了脸就随意挑了套衣服换上,上妆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的两只眼睛还没消肿,遂敷了十分钟的眼膜。 半小时后,席殊轻手轻脚地离开了宿舍,她去了食堂,入学美院至今她来食堂吃早饭的次数屈指可数,早上没课的时候她会睡懒觉,醒后就随便吃点零食充饥或者早午饭合为一顿解决,有课的时候她往往会在去往教学楼的路上买点豆浆包子应付了事。 这个点的食堂虽不拥挤但也不算冷清,早起的“鸟”还是有很多的,在美院这个地方,尤其是临近期末这段时间,孜孜矻矻勤勤恳恳的人不在少数,席殊端着一碗小米粥坐到角落里假装自己是这些人中的一个。 她能察觉到自从自己进了食堂后总有打量的视线落在她身上,或许他们还把她当作配稀饭的咸菜在讨论,她不在意,这种事她已经习惯了。 席殊舀了一勺粥尝了尝,没滋没味的,正想着要不要再去买两个包子,对面就坐下了一个人。 “你还有心情吃早饭?” 席殊抬眼看过去,对面坐下的这个学姐和她并不熟,甚至说不上认识,她只知道她是受“刻星”艺术基金会资助的学生之一,她们平时在校只打过几次照面,正经话都没说上过几句,席殊最近一次见到她还是上回沈恪来校开讲座时,她站起来提问了。 席殊倍感莫名:“你在和我说话?” 那学姐铁沉着脸,眼神蔑视,语气刻薄地说:“你真给你小姨丢人。” 席殊眼瞳一缩,心跳空了下,脸色倏地转冷:“你什么意思。” “你还不知道是吧,你的裸.照还有你和男人上.床的视频已经在校内传遍了。” 席殊不解其意,恰时她放在桌上的手机响了,她垂眼一扫,蓦地脑中电光一闪,随后抿唇放下了手中的勺子。 电话是林易昇打过来的,席殊约他在校外的一家咖啡馆见面,她出奇的冷静,见到林易昇时甚至没有发难,而是静静地听他忏悔解释,把几句话反反复复颠来倒去地说,他的脸上还留有宿醉的痕迹,配上他哀切的表情简直滑稽。 席殊总结了下他想表达的,大概是——都是酒精惹的祸,对不起,原谅我。 “什么时候拍的?” 林易昇自觉理亏,说话底气明显不足:“就这几次。” 他对上席殊冷寂的眼神时觉得异常心慌,今早他起来看到网上疯传的那些私密照片时骇得心惊胆战,被酒精麻痹了一晚的脑子瞬间清醒,昨晚醉后发生的事就一一浮现在了脑中。 昨天晚上他本想带席殊去和几个同在虞城读书的高中好友一起吃个饭,结果她临到约定时间放了他鸽子让他被那群哥们儿好一顿嘲笑,说他撒谎装逼,非说自己泡到了美院的院花,席殊缺席本就令他心头郁郁十分不快,几杯酒下肚几个男的开始讲荤话,席间有人揶揄似的问他校花睡起来滋味如何,那语气听在他耳朵里就好像在故意讽刺他,他借着酒劲儿脑子一热,就把手机里偷拍的照片和视频给他们看了。 照片都是她下床穿衣服的时候偷拍的,视频只有一个,是上次他们做.爱她趴在床上时他趁着她看不见他时匆匆录的,时间不到十秒,他故意喊了她的名字,她应了。 几个兄弟传看了照片和视频,虽然席殊没有露出正脸,但她的身材就足以让他们亢奋了,有这么个尤物女友,林易昇被奉承上了天,飘飘然满是自负,他昨晚到最后喝大了,也不知道到底是谁动了他的手机阴了他一脚。 他本是想炫耀一番的,没想到会把事情闹得这么大。 席殊直视着他,盯得他面色心虚,半晌她扯出一个笑来:“亲爱的,原来你喜欢玩这个啊,你怎么不告诉我,我可以配合你的。” 林易昇愣怔,随即欣喜,他如释重负的表情还没挂到脸上,迎面被泼了一杯热可可。 -- 第20页 他痛呼一声跳起来:“席殊你在做什么!” 席殊仰头冷笑:“不是喝醉了?现在清醒了吗?” 林易昇扯起衣服擦脸,他的脸被烫红了一片,两只眼睛欲要滴血,衣襟上沾满了棕色的污渍,看上去狼狈极了。 席殊冷道:“手机给我。” 林易昇咬着牙,脸色难看:“我已经全删了。” “你的话我还能信?” 林易昇的手捏成拳又松开,他从兜里掏出自己的手机丢到桌上,席殊拿起手机掀眼看他,猛地把它砸在大理石地面上。 手机屏碎,咖啡馆里人人侧目,林易昇目欲眦裂:“你有毛病啊?” 席殊冷笑。 她这一抹轻蔑的笑彻底刺激到了林易昇,他盯着她发狠道:“席殊你也别觉得我对不起你,是,我偷拍你是不对,难道你就一点错都没有吗?” 席殊冷视着他。 林易昇抹了把脸,他隐忍着质问她:“你为什么和我交往?” 席殊动了动手指:“现在说这些还有意义吗?” “你根本没在这段感情上动真心。”林易昇低头,他这时的表情倒衬得上他这张宿醉的脸了,“有我没我你都一样,我就是你的一个消遣。” 席殊的眼底闪过一丝迷茫:“你想用照片和视频来威胁我?” 林易昇默认,他偷拍席殊的初衷就是为了日后在她想离开他时好挽留她,因为他知道他没可能拿她的感情当筹码,她的心一直没在他这儿。 “真可笑。”席殊这么说着却笑不出来,明明才睡起没多久她却觉得疲倦不堪。 他说她在这段感情里没动真心,可她真的尽力了,真的。 “你走吧,我们结束了。” 淫雨霏霏,外面的世界起了雨雾,朦朦胧胧地罩在人的心头上,让人心里也阴沉沉的明媚不起来。 林易昇走后席殊还坐在咖啡馆里,有服务员过来收拾狼藉,还亲切地询问她有没有什么困难需要帮忙的,席殊摇了摇头,就算有也没人帮得上。 十分钟后她拎起包离开咖啡馆,回美院的路上沈恪给她打来了电话。 席殊看着来电显示莫名有种窒息感,她感觉无形中有谁掐住了她的喉咙,她把自己的外套拉链往下拉了点,深吸一口气接通电话。 “登机了吗?” “你在哪儿?” 他们同时开口,随后同时沉默。 沈恪的语气不同平常,是严肃又急切的:“你现在在哪儿?” 席殊知道他什么都知道了,这事比她在课上被点名读诗严重多了,她站在人行道的一端,撑着把小红伞低头踢着石子:“你别来找我。” “席殊……” “我现在不想见你。” 沈恪停下车,望着前方持着红伞的孑然身影缄默片刻:“可我想见你。” 脚下的小石子被踢进了一个水洼中,“咚”的一声几不可闻,她眨眼,表情麻木地讷道:“你要破坏约定吗?” 雨声打在伞面上噼里啪啦地响个不停,这会儿声音更响亮了,雨好像下大了。 席殊把手伸出伞外,雨水冰冷刺骨,心里那点火苗瞬间就被浇熄了,她惨淡一笑:“你安心去北京吧,等你回来……雨就停了。” 沈恪坐在车里,车外下着雨,手机听筒里也传来了雨声好似车里也在下雨,他看着她撑着伞走上了人行道,雨雾中的她像一幅印象画。 这幅画何其熟悉,两年前,在墓地,那天也是雨天,她撑着一把黑伞从他眼前走过,从此后他好像就只能眼睁睁地看她走远。 天更阴沉了,黑云越压越低。 不是下雨天让人伤心,而是伤心的事总发生在下雨天。 Chapter 12 网上很快就搜不到席殊的裸.照和视频了,像一阵飓风,迅速袭来又离去,可就算时间短暂,它的破坏力也不容忽视。 当天学校里人人交口相谈议论纷纷的对象非席殊莫属,无论她走到哪儿都有人对她投来别样的目光,这盛况堪比她入学那天,学校网上对她的讨论更是如火朝天,骂她下贱不自爱累及沈恪名声的人居多,也有些人去讨伐拍视频的变态,但这年头受害者总比施害者还要承受更多,简直魔幻。 一些起晚了的人痛呼“错过了一个亿”然后四下找人暗度陈仓分享照片和视频,甚至一些“有生意头脑的人”投机做起了买卖。席殊以前是维纳斯,之前学校里的人还闹着投票选最想画的人,这下真能看到她的**,哪怕只有背影也足以让那些人**的。 网上下流的评论也很多,大家披着马甲冲浪,完全可以躲在屏幕后面敲着键盘肆无忌惮地释放自己的邪恶,他们肢解般地点评着她的身体,在网上把她视奸了千百遍,又在键盘上猥亵强.奸着她。 席殊一路走回校,撑着伞都挡不住那些人的朝她掷来的视线,她直接去了画室,章玥也在,她很正常地和她打招呼,显然她还什么都不知道,她鲜少上网冲浪去八卦,可画室里不只有她,那些欲要窥探阴私的目光一直黏在她身上,她的画更不成样了。 柳筱筱和孟语桐都给她发了微信,齐天午前给她打来了电话,他最近又坠入了爱河,这阵子正和人家爱得火热,他今天睡迟了,醒来看到网上的风言风语后立刻匆匆赶回校。 齐天风风火火地来了画室,席殊见他不修边幅那样儿一脸嫌弃,嘴上不留情面地贬损着他,他也毫不留情地回呛,两人都没提发生的事,仍像平时一样互损着。 -- 第21页 中午画室渐渐空了,等最后一个同学起身离开,席殊脸上的表情才沉寂下来。 齐天瞅了她一眼:“抽烟吗?” 席殊应了声好,搁下画笔跟着齐天去了走廊。 齐天发现她没带自己的烟:“抽我的?” “嗯。” 齐天递了一支烟给她,席殊含在嘴里,他凑过去帮她点了。 他的烟烈,席殊第一口吸猛了,呛得直咳嗽。 齐天幸灾乐祸,给自己也点上了一支:“悠着点,这可不是你平时抽着玩的女士烟。” 席殊靠在阳台上缓了会儿,她一手夹着烟眯着双眼往前看着,烟雨蒙蒙,即使绿树长青,这会儿的美院在冬雨的摧残下也有了点萧条的感觉。 “喂,你没事吧?” 几点雨水飘进走廊内,席殊抹了把脸,摇了摇头。 齐天盯着她看,她的脸还是很美,他却看到有什么东西正在枯萎:“你别死撑着,想哭就哭呗,我不嫌你丢人。” 席殊吸了口烟,凛冽的烟草味在肺里过了一圈后又从口中呼出:“你什么时候见我哭过?” 齐天语气欠欠的:“就是没见过才想见一回,本来嘛,美人就是梨花带雨的时候最好看。” 席殊乜他:“这方面你还挺直男的。” 齐天说:“不想哭就笑一下,你现在这个要死不死的表情真是逊爆了。” 席殊掸了下烟灰:“心情不好是真的,要不你把头发剪下一截给我玩玩?” “滚。” 席殊解颐,默了片刻说了句:“谢谢。” 齐天起了层鸡皮疙瘩,他搓搓手一脸恶心:“不就一渣男么,长得也不帅,你就当被狗咬了,下回见到了躲远点就行。” 他误会了,席殊不会为林易昇多浪费一分情绪,她情绪不佳另有原因。 她转头问齐天:“你什么时候出柜的?” 这当口她还有心思关心别人,齐天咬着烟回想了下:“十八岁……高考最后一场考试结束那天,我和他在考场前接吻了。” 席殊想象了下那个场景,在解放的学生和迎接的家长及老师中拥吻……真够大胆的,她笑笑:“很多人都被你们吓着了吧?” “何止是吓着,他们怕是想朝我们扔鸡蛋。”齐天言简意赅道,“被骂惨了,什么难听的话都有,还有人骂我们有精神病,是妖怪呢。” 席殊看着他:“难过吗?” “一开始有一点吧。”齐天眺望远方,眼前蒙太奇般晃过了许多零碎的片段,陌生人的冷言冷语和嘲讽詈骂其实算不上什么,真正难过的是最亲近的人的愤怒、失望、不解、厌恶。 “十八岁啊。”席殊低声说着,“你很勇敢。” “这有什么,我又没错。”齐天看着席殊坚定地说,“你也没有。” 她没有错吗?席殊眼神空洞洞的,不,她有。 中午齐天拉着席殊一起去吃了饭,之后又把她安全地送到了宿舍楼下,眼看着她进了楼才安心离开。 席殊回到宿舍,她们三个都在,章玥看来也知道网上的事了,她们见着她回来都目露关切之情,一脸想问又不敢问的表情。 席殊先笑了:“都看着我干嘛呢。” 柳筱筱走上前,担忧地问:“席殊殊,你没事吧?” 席殊摇头:“早上在画室坐了一早上,腰酸死了。” 她看向章玥:“真佩服你,坐得住。” 章玥张张嘴,安慰的话想说又没能说出来。 “我累了,早上起太早,要补个觉才行。” 席殊没表现出任何负面的情绪,她很自然地卸妆,换睡衣,洗脸,爬床前还笑着道了午安。 拉上床帘后她才收起笑脸,睁着双眼躺在床上,心理上很疲倦,脑子却很清醒,她拿过手机再次登上了网。 那些不堪入目的言论顿时挤进眼中,席殊麻木地刷着,自虐似的一条一条地看着,任这些人的话语化作一条鞭子不断地鞭笞着她。 席殊打小就是那种走哪儿都会被人关注的对象,她就算低调在别人眼里都是招摇,她这样的人有人喜欢也会有很多人看不惯,她一直认为被别人在背后暗伤两句也无妨,反正她不知道。 可现在她听到了,声音很大,原来被众人指摘是这样的感受,她觉得不舒服,但现在还不算到千夫所指的地步。 傍晚的时候吴晓月打来了电话,她的这通电话比席殊预想的还要迟,她早猜到了发生这样“有辱门楣”的事过不了多久就会有好事者添油加醋地告诉她的父母,就算沈恪权势滔天能迅速让网上所有的照片和视频都消失也堵不住众口悠悠。 吴晓月厉声厉色地要她回家一趟,该来的躲不掉,席殊没打算逃避,坐车回家的这一路上她什么也没想,不是坦然而是一种强弩之末的无力感,她的最后一点力气都用在点烟上了。 在楼底下抽完了一支烟,席殊按了电梯回家,她径直走向客厅,没想到本该在北京的人却坐在这儿,沈恪抬眼看她时眼神温柔又寂灭。 见着他席殊才觉得有点害怕,上回他们三个这样坐着等她是为了告知她吴晓星的死讯,那时他也在看她。 那是个她不愿重温的噩梦。 席殊还恍神间,席信中突然站起,在几人还没反应过来之际几步走到她面前,抬手就狠狠地扇了她一个耳刮子。 -- 第22页 他怒不可遏地痛斥她,声色俱厉:“瞧你做的好事,把席家的脸都丢尽了。” 他这巴掌没留情,席殊吃不住力还晃了下身子。 “姐夫。” 沈恪反应过来立刻上前护在席殊身前,他事先已经安抚过席信中和吴晓月了,没想到一点用都没有,事关席家的脸面,就算是沈恪也劝不住他。 吴晓月被自己丈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跳,对今天发生的事她虽对席殊有气,但也心疼女儿挨了这么一巴掌。 她赶忙上前调解:“你有话好好说,打她你不心疼啊。” 席信中正在气头上,想到她干的事简直是无地自容,他指着席殊骂道:“好好说,我和她好好说过多少次了,哪一次她听了,心疼她,你也不看看她这次犯的是什么错,这让我以后在人前怎么抬得起头来,让人知道我教出了这么一个女儿我还怎么和人家做生意?” 沈恪眉间一拧,他很克制,但说话的语气明显和平时不同:“席殊是受害者,这件事不是她的错。” “她不无辜。”席信中胸口剧烈起伏,他气得面红耳赤,“她但凡懂得自尊自爱,知点礼义廉耻也不会有这样的事!” “你给我过来!”席信中对着席殊吼着。 吴晓月怕他再动手,伸手拦着他:“你骂几句就得了。” “她就是被你们宠坏了!” 这个“你们”还有谁不言而喻。 席殊攥着拳站在沈恪身后浑身发抖,她低着头双眼通红,脸颊一侧些微红肿,席信中喊她过去的时候她动了下身体,还未往前走就被沈恪护在了怀里。 席信中哼哧哼哧地喘着气,他厉声道:“别躲在你姨丈那儿,过来!” 席殊咬着唇挣开沈恪的手,压抑了一天她的情绪已经积攒到了顶点,她红着眼瞪着席信中,用一种破罐破摔的无所谓的语气说:“你打吧,最好能把我打死,没我这个女儿你脸上就有光了!” “你——” 席信中气绝,抬手又要打她,沈恪先一步揽她入怀,怀中的她像只小兽,在凄风冷雨中瑟瑟发抖。 “你们今天谁都别护着她,我非得给这个不孝女点教训,不然她就不知道长记性!” 吴晓月劝他:“她知道错了。” “你看她这个态度哪里像是知道错了,越大越不懂事,我当初就不该同意让她去读什么狗屁美院,学什么狗屁油画,这两年她都长歪了!” 当初席殊要考艺术生席信中一开始是怎么也不答应的,他思想守旧,总觉得油画是西洋人的玩意儿,是旁门左道没出息,恰巧那时他生意才起步,沈恪给他注了一笔资金,他依仗着他才算东山再起,沈恪向来疼爱席殊,且他本身又是个颇有地位的油画家,她就是在他的影响下才想走艺术这条路的,他帮着席殊说了几句话,席信中仰他鼻息不好落他的脸,最后也只好由她去了。 席信中现在这话是口不择言了,有点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的意味。 沈恪眼眸微沉,面上不动声色,缓声问道:“姐夫这是在怪我?” 他的言辞不激烈,相反甚至还是和颜悦色的,但席信中闻言心头就是一个咯噔,气势顿时就偃息下去了:“我……” 吴晓月听得心惊胆战的,她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沈恪,笑着打圆场:“你姐夫就是在气头上,他没怪你的意思,你别往心里去。” 她又回头瞪了眼席信中:“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非得话赶话的。” 席信中脸色难看,看着被护在沈恪怀中的席殊现在是敢怒不敢言,最后只能咬咬牙忍气作罢。 一场闹剧以一种可笑的方式结束了。 Chapter 13 沈恪把席殊带走了,虽说那里是她的家,席信中和吴晓月是她的生生父母,但他不放心把她留下,今天她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挨了打,不能想象要是他不在她又会遭受怎么样的呵责和拳脚。 他今天一早准备飞北京,在机场候机时突然看到了网上的消息,他又惊又怒,情绪中还夹杂着不为人知的苦涩、悲痛和恨意,在这件事上他比任何人都愠怒,可他不能怪她,怪不了她。 是他把她变成了一个野孩子。(注) 席殊沉默地跟着沈恪下了楼去了车库,坐上车后他打开车顶灯,倾身靠近她想要看看她的脸。 席殊别过脑袋。 沈恪轻声道:“让我看看。” 席殊语气生硬:“没什么好看的。” 虽然她侧着头,长发半掩着脸,沈恪还是看到了她微肿的脸颊,他眉间拧起,语气罕见的不快道:“这几天你都别回家,你爸妈这边我会看着办。” 席殊想到刚才的场景觉得真是无尽的讽刺可笑,常言道风水轮流转,她冷笑着问他:“以前他们都瞧不起你,现在你心里痛快吗?” 痛快吗?他盯着她的脸,不,远远还不够。 沈恪一门心思都在她的脸上,她既不愿让他看他也不强迫,亲自帮她系上了安全带后他说:“去我那里上个药。” 席殊皱眉,很快说道:“送我回校。” 沈恪动作一停,转头看她,好声好气地说:“这几天你别去学校了,在别墅住几天,等这一阵风波过去了——” “我要回校。”席殊不耐地打断他的话,执拗得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 第23页 沈恪以为她在耍性子,她固执他也不让步,只不过他的态度是有弹性的,不似她莽撞直接,他仍耐心地劝说她:“学校那边你不用担心,我会和你们老师说一声的,如果你担心结课展,到时候我帮你好吗?” 油画界首屈一指的大师帮忙做结课展这是多少人想都不敢想,求都求不来的事,可席殊听到他这么说还是面无表情无动于衷。 她一眼都没给他,目光落在窗外,车库里的灯昏黄黯淡映得她的双眼十分无神,她自言自语似的说:“你知道网上有人说我们在口口吗?” 沈恪表情一僵,他失语片刻,席殊接着说:“要是这几天我躲起来和你待在一起,到时候又有多少人会私加揣测在背后指指点点?” 他张嘴想说话,席殊忽的转过头来,眼神冷峭,语气轻得尖锐:“你想说只要我们问心无愧就好了吗?(注)” 沈恪缄默,神色也随之沉寂了下来,她的话让他颤栗。 席殊重新转过头去,靠着椅背疲态尽显,她认命道:“送我回校,明天你去北京吧,别留在虞城。” “求你了。” 她这么说,沈恪顿觉五脏俱焚。 这几句对话仿佛用尽了他们最后的心力,一路上车内无声无息,席殊阖着眼假寐,沈恪沉着眼保持沉默。 他们像两个游魂在宿命的道路上被迫飘荡着,很早之前在命运的分岔路口他们就做出了抉择,现在已无法回头。 车刚到美院校门口,席殊掐着点睁开眼,她解开安全带要下车,手才搭上车门沈恪伸手拉住了她的手腕,在她回头后又不留痕迹地松开。 沈恪看着她,目光深深,他想下车陪她走一段,至少把她送到宿舍楼,趁着日光消匿夜色渐浓的时候,他想或许—— “学校里人很多,我不想大晚上的还被围观。”席殊许是看出了他的心思,还没等他开口就斩钉截铁地断了他的念想。 沈恪有时觉得自己虽年长她一轮,但总不如她来得冷静果断,他望着她心绪复杂,最后长叹一声,抬手揉着她的脑袋,郑重道:“有事一定要第一时间联系我。” 他眉宇间兜满了温情,目光又似情人般缠绵,叫人昏昏欲沉耽溺其中,或许他只是她的映射,她如此他便如此,她多情他就深情,她淫.荡他就下作。 席殊晃了下神,很快就兀自收敛心神,她的心脏重新凝结起一层冰霜,冻人冻己。 她毫不留情地挥开他的手:“别这样对我,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她的语气狭着冬夜的凛冽寒气,冰冷得近乎残忍。 席殊见他表情愣怔,心里头不知该作何想,只知道车内的空气愈发稀薄,简直令人胸口发疼,再多呆一秒她都会窒息。 “一路顺风。” 下车前席殊又如是说道,这句话对沈恪来说简直是一把利刃,不,或许说是一把双刃剑更为恰当。 夜色苍茫,下了一天的雨总算停了,大地飘起了瘴雾,縠纱似的层层叠叠,路灯被围困在其中,灯光左突右冲还是没能突破重围,那些建筑被翻涌的雾气不断吞噬着,半遮半掩间唯有抱残守缺地伫立不动。 人和物都在绝望中渴望着天光,可此时此分不是黎明前,更黑暗的时刻即将到来,雾气更浓了。 席殊拉起毛衣的高领捂住脸,一路疾步从校门口离开,到了校内人多的地方她反而放缓了步调。 天冷,路上的人都行色匆匆,也没多少人认出她,她还算顺利地回到了寝室,推门进去的时候房内只有柳筱筱一个人,她不知道正和谁在打电话,语气歉然。 “不好意思啊卓跃,你和你那几个朋友说一声,我们今天不能过去了……”柳筱筱听到动静回头看到席殊,忙低声道,“实在对不起啊,下次我请客,再请你们吃顿饭赔罪。” “……呃,她啊。” 柳筱筱支支吾吾的,席殊直觉这个“她”指的是自己,她脑筋快,刚听的三言两语就够她猜个大概了。 她走过去低声问了句:“你和他约哪儿了?” 她主动问,柳筱筱想了下也不瞒她,她捂着话筒抬头说:“昨晚和他说好今晚有空一起去唱个K吃个夜宵的……” 昨晚柳筱筱还让席殊帮忙稳住卓跃,她想她今晚本来是想带她一起出门的,只不过突然发生了那么一桩变故,她这才不得不爽约。 席殊示意柳筱筱把手机给她,对方还在线,她开口直接问:“现在还欢迎我吗?” . 柳筱筱把在画室里的孟语桐和章玥喊出来,她又带上了隔壁宿舍几个相熟的同学,她们知道席殊也要一起去时有些诧异,但都没多问。 卓跃约的地方是学院街道比较出名的KTV,位置就在美院和虞大中间,席殊她们到时包厢里已经唱上了,有两个身材魁梧的男生正在嘶吼着“死了都要爱”,高音还没唱完,转眼见到推门的人他们突然就腼腆了起来,歌也不唱了,本来闹哄哄的包厢有了几秒钟的沉寂。 卓跃很快就起身客气地把她们迎了进来,他的朋友们也很友好地打了招呼,迅速地挪了位置让她们坐下。 席殊捡了角落的位置坐下,她随意地扫了眼对方几人,包括卓跃在内男生有七个,加上席殊她们这群女生后人数就超十了,好在包厢是大包,空间够宽敞,所有人都坐下后还有余座。 -- 第24页 几乎所有人都是初次见面,大家还不熟,一开始难免尴尬拘谨,但体院的男生也比较主动,会来事儿,他们还没点吃的,就等女生到了让她们做主。 卓跃问了一圈,点了烧烤、冷盘、水果之类的吃食,席殊落座后一直没说话,他询问别人时眼神时不时往她那儿看去,即使她不出声也不会有人会忽视她,她是天生存在感极强的人。 几分钟后他问到她那儿,他低头看着她,语气有点儿忐忑:“你有想吃的东西吗?” 席殊抬头,表情还算亲近:“你们体院的男生都不喝酒吗?” 在座的人闻言俱是一愣。 卓跃反应快,很快接道:“喝的,啤酒可以吗?” 他看她的目光未变,席殊回视着他点了点头。 卓跃喊来了服务员下单,很快就有人把饮料啤酒和下酒菜一一端了进来,这时包厢里的氛围已经开始热了,本来今天这场局就是来认识朋友的,青春少艾的男男女女不消多时就能聊到一块儿去,置身局外的唯有两人——埋头喝酒的席殊和坐在她身旁的章玥。 章玥平时是不会来这种场合的,但柳筱筱说席殊也去,她心里还欠着她一个人情,便想着陪她出门玩一趟,或许过后她的心情会好些,可现在她看着她不管不顾一杯接一杯地把酒当水饮不免有些担心。 “席殊,你别喝了。”章玥劝道,“一会儿醉了。” 席殊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她面前的桌上已经摆上了好几个空瓶,她举起酒杯晃了晃:“酒是好东西,你不喝点儿?” 章玥蹙眉摇头。 席殊一笑,仰头痛饮。 包厢里的彩灯照在她的脸庞上,时红时蓝,衬得她明艳不可方物,表情既颓靡又迷人,引得人忍不住偷眼瞧她。 卓跃时不时地转过眼去看她,他自然也注意到了席殊在酗酒,想来这是她来这局的目的。 有一男一女点了首情歌在唱,包厢内还有人组局玩起了色子,卓跃定了定神,下了决心般站起身朝角落里走过去。 席殊察觉到人影,抬头见是他就随意道:“坐啊。” 卓跃搬了把小圆凳坐在她边上,席殊问他:“喝酒吗?” 卓跃犹豫一秒后点头,席殊爽快地给他倒了一杯,还对着他举杯笑道:“谢谢你还愿意邀请我。” 这话刺了下卓跃的心,席殊艳照的事网上都传遍了,不仅美院就连邻校都闹得沸沸扬扬的,不断有外校人在打听她。 席殊挺感激卓跃的,她进门时包厢内的几个男生见着她都面色无异,看她的眼神既不诧异好奇也不冒失唐突,她不会天真到以为他们都不知道网上的事,合理的解释是有人提前叮嘱过他们。 而这人是谁,不难猜。 Chapter 14 席殊第一次尝到酒精的滋味是在十三岁那年,在旧画室,和沈恪。 那天是端午,吴晓月特地把外公外婆从乡下接到虞城过节,吴晓星带了沈恪来家里,吃饭时饭桌上的氛围不太融洽,在吴晓星当席宣布她和沈恪的婚讯后整个节日的气氛更是荡然无存,在别人家都在团团圆圆欢欢喜喜吃粽子时,席殊感受到的是剑拔弩张针锋相对。 席殊的外公外婆都是传道授业的教书匠,老两口都是读书人,一辈子本本分分踏踏实实的做人做事,却不想因为小女儿要晚节不保。 他们的婚事遭到了举家的反对,外公外婆不留情面地说吴晓星是瞎胡闹,都奔四的人了还不好好找个正经人过日子偏要嫁个小一轮的小白脸,给老吴家丢人。席信中和吴晓月则劝吴晓星要三思,不要被人哄骗一时冲动吃了亏。 而这一切都是当着沈恪的面进行的,席殊再次在他的脸上看到了第一次见面时的表情,他就像饭桌上的一个粽子,被几人分拆入腹。 当晚,沈恪提前离开,吴晓星还留在席殊家中一对四地料唇舌战,家里火星撞地球似的火花四溅,没人会注意到还是孩子的席殊,她悄悄地溜出了家门,独自搭车去了那间旧画室。 不出所料,沈恪离开她家后果然去了画室,只不过这回他没在画画,而是举着一个酒瓶表情落寞地坐在窗台上喝酒。 席殊问他是不是真的要和小姨结婚,他冷淡地点了下头,她当时还很天真地问他为什么想娶小姨,她没别的想法就只是觉得奇怪,因为小姨的年纪比他大好多,而吴晓月又总是告诉她他看上的才不是小姨这个人。 沈恪没回答她的问题,只是自嘲一笑。 那晚他喝了很多酒,一瓶接一瓶的,席殊不明白酒有什么好喝的,就抢过他手中已经启瓶的啤酒灌了一口,酒不烈但口感不佳,远不如可乐来得好喝,那个年纪的她是少年听雨歌楼尚且不识愁滋味,当时她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学他借酒浇愁。 席殊举着酒杯想起了往事,眼底情绪浮浮沉沉幽幽闪闪,这时包厢里一首歌毕,有人问谁还想上来唱,她仰头把杯中酒一饮而尽,缓缓地举起了手。 钢琴前奏响起,悠扬舒缓,包厢里一时安静,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落在高脚凳上握着话筒的席殊身上。 她有些醉了,酒精好像没能完全麻痹她的神经,她还觉得难受,像用尽全力把一颗乒乓球压到了水底,没留神一松手它就迅速浮出了水面,前功尽弃,心底被活埋的情感蠢蠢欲动想宣之于口,可她什么都不能说,对谁都不行。 -- 第25页 她需要一个借口,一个掩护,一首歌。 “……我爱上让我奋不顾身的一个人,我以为这就是我所追求的世界,然而横冲直撞被误解被骗,是否成人的世界背后总有残缺。” 她背对众人,看着屏幕眸光微闪。 “……我走在每天必须面对的分叉路,我怀念过去单纯美好的小幸福,爱总是让人哭让人觉得不满足,天空很大却看不清楚好孤独。” 席殊的歌声戚戚,听得人心里莫名难受,联想到今天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所有人都对她有了恻隐之心。 直到最后一个音符落下,席殊恍惚中觉得眼角湿润,她放下话筒低下头匆匆走出包厢,留下一众人面面相觑。 卓跃找到席殊时她正在走廊尽头的小露台上站着,指间猩红微闪,背影伶仃单薄,好似一阵风就能吹散。 他站在她背后看了她好一会儿才走上前,关切地问道:“站在这儿不觉得冷吗?” 席殊伏在栏上往远处看,外面灯火绚烂,车水游龙,她说:“透口气。” 卓跃见她表情寡淡,眼神不知是不是受酒精的影响显得有些飘忽,他的目光最后落在她的侧脸上,虽然她披散着长发遮住了小半张的脸,但今晚第一眼看她他就发现了异样。 “你的脸……”他欲言又止。 席殊没刻意避开他,她睇眄着他问:“不好看了吗?” 卓跃微愣,回过神立刻答道:“不是。” 他觑了她一眼:“还是很好看。” 席殊笑了,笑意阑珊,说不清是在嘲笑他还是在嘲笑自己,她知道自己现在看上去一定狼狈至极。 卓跃端详着她,犹豫片刻还是问出了口:“你……很爱他吗?” “爱……谁?” “你男、前男友。” 席殊嗤笑,她转过头,吊着眼梢看着他问:“你多大了?满十八了吗?” 卓跃眉头一紧,似乎很介意她用这种长者的口吻和他说话,他语气稍稍强硬了些:“我已经满十九周了,不比你小多少。” 席殊眉一挑,心道柳筱筱给他透露的还挺多,她问他:“你知道什么是爱么就问我?” 他注视着她,眼神又小心翼翼了起来:“因为你看上去……” 很受伤,不是喜欢一个人被辜负的伤感。 后面的话卓跃没说出来,他们算是第一回正经说话,但他能感觉出她是自尊心极强的人,有些事她不想表现出来更不会愿意被人戳破。 他转了话锋,很真挚地对她说:“那个男的这样对你,他不值得。” 席殊突然无话可说。 夜风狭着寒气一轮又一轮地轧过来,天际星辰全坠,明月暗藏,“夜夜流光相皎洁”的誓言都是虚妄,不能当真的。 卓跃给她挡着点风:“这里风大,我们回去吧。” 席殊身子未动:“你先回去,我把烟抽完。” 她这支烟从点上到现在就没抽上几口,卓跃知道这是个借口,他犹豫了下,后退一步转身走开。 席殊了无意味地一笑,第365号都退缩了,前面的364个也该跑得差不多了,毕竟发生了这样的事,不管席殊长得多美,背景多硬,还能有哪个傻子会不顾颜面主动给自己揽个“捡破鞋”的名声? 烟已经燃到了尽头,席殊最后抽了一口,碾灭后打算先行离开KTV,只不过还未待她转身,一件羽绒服就被披在了她身上。 她回头,脸上难掩惊讶。 卓跃露出一个明朗的笑来:“别着凉了。” 还真有个傻子,席殊心里百感交集,她扯了下身上的外套,暖意从四肢百骸袭来,叫人贪念。 她抬头直视着他,直白地问:“你还想追我吗?” 席殊开山明宗,直接得令人咂舌,卓跃被问个措手不及,他躲开她的目光,一只手不安地摸着自己的后颈。 席殊不给他踟躇的时间,她洒脱道:“当我没问。” 说着她就要把身上的外套脱下,卓跃先一步按住她的手,这回他的眼神坚定,很快说道:“我想。” 他看着她,诚恳地问:“席殊,我能追你吗?” 席殊怔了片刻,他傻得她都想为他操心,告诫他她是个坏女人,不要靠近,最好能躲多远就躲多远。 “你还不了解我。” “以后会了解的。” “你知道我刚分手,网上还有我的——” “我知道。”卓跃仓促打断她,不想她自揭伤口,“我都知道,我不在意。” 席殊和他对视着,他的眼神是那么地真挚炽热,她毫不怀疑此时一块铁投进去瞬间就能被融化,她抿了下唇:“你谈过恋爱吗?” 卓跃犹豫了下,摇头。 席殊的良知被唤醒,她低叹一声说:“我不想让你对爱情有不好的印象,我不是适合你的人,去找个好女孩谈一场正常的恋爱吧。” 卓跃闻言表情瞬间低落,像被雨水淋湿的幼犬,他低着头,语气也显得可怜兮兮的,他问:“这个人就不能是你吗?” 席殊的心沉了又浮,恶魔和天使在她的身体里拉扯,一个要她抱住这根浮木,一个要她自行堕落勿累他人。 她直勾勾地看着他,人的生存**叫她本能地想活命。 席殊眨眨眼,讷讷开口:“你会后悔的,我会让你伤心难过,会让你痛不欲生……你会恨我一辈子。” -- 第26页 卓跃不明白她所说的,但他懂得争取,也懂得后果自负,如果她是深渊,那么从在画室第一眼见到她起,他就已经跌入了。 此刻,就是现在,他想和她在一起,不问从前,不惧未来。 他突然迸发出了一种果敢的精神,心头涌上了视死如归的勇气,就算她会让他粉身碎骨他也义无反顾。 卓跃的表情和语气都很坚定,他掷地有声又绅士地问:“席殊,我想和你交往,可以吗?” 席殊在挣扎,在撕裂。 她今晚喝酒了,清醒的人需要理智,难道喝醉的人还不能犯错吗?都是酒精作怪,她也不想的,真的。 半晌,席殊的眼里闪过一抹决然,她扯起嘴角露出一个慰藉的笑,抬头述道:“第365号,提前报道吧。” Chapter 15 经过了一场冬雨的洗礼,虞城的冬天算是彻底站住了脚跟。 席殊一早穿戴好出了门,离开学校去见吴晓月,她刚才给她来了电话,说在学校附近的一家咖啡馆里等她,巧了,那家店正是她和林易昇摊牌的地方。 那家咖啡馆的服务员对席殊印象深刻,她推门进来时还和她打了招呼,席殊抬眼四顾,在最里边的卡座上找到了吴晓月。 只有她自己一个人,席殊松口气,虽说她时常不听话,但由于打小就在席信中的威严下长大,她心里对他还是有些怵的。 席殊走近,吴晓月抬头看她一眼,目光触到她新染的头发时忍不住蹙了蹙眉头。 “你真是越来越像你小姨了。” 席殊坐下后吴晓月以这句话开了场。 吴晓星生前是虞城大名鼎鼎的女企业家,从工厂纺织女工步步往上爬最后成为了公司老总,她的人生经历说得上是一个传奇,外人如果对席殊说她越来越像她小姨了,那十有**是在夸她能干,但吴晓月这句话明显是贬义的。 席殊心里不提防被猛地扎了一针。 吴晓月接着往下说:“我当初就不该让你和她走太近,你跟着她都学坏了。” 吴晓星还在世时特别疼席殊这个外甥女,她无儿无女,上了年纪后无处安放的母性悉数都给了席殊,她会给她买洋娃娃、买漂亮衣服,会带她去游乐场也会陪她去逛百货商店,她去过很多地方,会和席殊说很多新鲜的趣事,和吴晓月比起来她不像个长辈倒有点像她的闺中密友,在她被父母圈起来时她是她开眼看世界的一扇窗。 席殊恍神:“关小姨什么事?” 吴晓月看着自己女儿的脸,幽幽地吁叹道:“她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不知天高地厚的,到处闯祸,你外公外婆那会儿没少操心她,都说‘养儿方知父母恩’,我现在算是体会到了,你啊,真是越来越不乖了。” 席殊眨了下眼睛,眸中渐次起了波澜,她答话时语气有些生硬,顶撞似的:“像小姨挺好的,很多人都夸她厉害,你不羡慕她吗?不想像她那样活一回吗?” 吴晓月没想到席殊会这么和她说话,她一时语塞,心头更是无端堵得慌。 吴晓月和吴晓星虽然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但她们姐妹俩的性格可以说是南辕北辙有着云泥之别,吴晓月保守偏安温柔到懦弱,吴晓星大胆激进强势到尖利,就算是亲姐妹,性格不合也会有很多矛盾,所以她们打小就不太亲近,及至后来,她们长大,走上了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 吴晓月自小学习成绩好,从小到大都听话乖巧,那年代县里考上大学的人不多,她算一个,读书那会儿周围的亲戚朋友无不夸她聪明懂事,相反吴晓星的风评则差多了,她不听父母劝阻,高中就辍学外出打工,在纺织厂里干了两年的工人,还惹出了不少是非,因此人们在谈到吴家两姐妹时,总是称赞吴晓月,对吴晓星却是摇头叹息。 可是后来,人们对她们的评价又颠倒了过来,吴晓星在外面闯出了名堂,一步步爬上了社会的顶端,她创立了公司当上了老总,家里那些亲戚朋友一下子转了舵,谁见了她不奉承一句厉害,而吴晓月在她的衬托下完全失去了色彩,成了一个默默无闻的家庭主妇,在家相夫教子,远不如她顶着女强人的头衔光鲜亮丽。 吴晓月打小在吴晓星面前优越惯了,吴晓星发达后她作为长姊嘴上说是为她高兴,但心里多少是有些不平衡的,就拿逢年过节来说,她给爸妈的红包总是比她大上个好几倍,席信中落魄的那两年,吴晓星常帮衬着他们,她也感激,可也真觉得在她面前落了一等,有些不甘心。 这种想法十分可耻可恶,吴晓月从未告诉过旁人,此时席殊这么问算是戳痛了她的暗疮,叫她羞恼。 吴晓月嘴角往下一拉,沉下了脸:“像她有什么好的?活到那么大岁数了,居然为了一个小白脸——” “妈!”席殊面色煞白。 吴晓月愣了下,她下意识左右看了看,深吸一口气把失控的情绪按捺下去,她稳了稳心神,声线还有些颤抖:“总之你不能学她。” 席殊低头盯着桌上怪异的木纹,它像一只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她,看得她心里阵阵发紧。 她攥紧手,哀求道:“我们不谈这个了好不好?” 吴晓月心软,叹了声:“你爸爸这次气得不轻,这回妈妈不能站在你这边,你的确是做错了,我是不是教过你女孩子要懂得自爱,你怎么能……” -- 第27页 她有点难以启齿:“还被传了出来,这以后别人会怎么看你?” 席殊回道:“我不在乎。” “说得轻巧。”吴晓月训斥她,“还好你小姨丈及时让人把照片和视频都撤了,你要是个普通的女孩,现在都能被唾沫给淹死。” 席殊缄默。 “你好好反省下自己,等过几天你爸爸气消了些,回家好好给他道个歉。”吴晓月一脸操心,语重心长地再次叮嘱她,“你也不小了,不能再这么任性了,妈妈也不是不让你谈朋友,只是你自己要有个分寸,不能瞎胡闹。” 她的语气又严肃了起来:“这次算是个教训,你好好记着,下次再做出这样越礼背德的事,我也不会轻饶你的,知道了吗?” 席殊失了神,片刻后才木讷地应道:“知道了。” . 林易昇被美院开除了,学院官网上的通报是说他违反了校规校纪,可事实是什么明眼人心里一清二楚,都说谣言止于智者,但很多时候是止于权势的,在艺术界得罪沈恪那就是自寻死路,他维护席殊维护得坦坦荡荡,也不怕别人说他仗势欺人。 美院里前两天还狂欢似的议论这件事的学生们一时噤若寒蝉人人自危,生怕一个不留神就被学校劝退了,席殊走在校园里也再没人敢用异样的目光看她,甚至瞧都不敢瞧她一眼,好像她是美杜莎,多看一眼就会变成石头。 席殊惹不起,经过这件事美院里几乎所有人都有了这一个认知,她是云端之人,就算一朝跌落也会有人接住她,地上的凡夫俗子要想践踏她,得先问问自己敢不敢拿前途和沈恪作对。 关于林易昇被退学的事席殊有所耳闻,柳筱筱在通报刚出来的时候就和她说了,她心里清楚这是沈恪在背后推波助澜,林易昇这事虽做得不光彩,但席殊还不至于想对他赶尽杀绝,不过她并非心软良善之人,事已成定局,她也没去向沈恪求情。 飓风离境,生活好似重新风平浪静。 席殊还是同以前一样,吃饭、睡觉、上课、画画,为作业掉头发,要说不一样的地方也有,那就是卓跃,他是新鲜的。 对于席殊和卓跃迅速确定关系,宿舍里的人都表示惊诧,随后又归于平静,这像是席殊会干的事,倒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早上的毛概课席殊又被“法海”逮住了,她觉得自己简直就是白素贞,否则怎么解释他的“偏爱”? 临近下课前卓跃给她发了条微信,询问她中午有没有空一起吃个饭,她应了好又问他字写得怎么样,能不能帮她抄党章。 他给她发了个大笑的表情,回复她:我的字写得不好看,你们老师认得你的字吗?要是认不出,我可以帮你抄。 学美术的人一般字都不差,席殊的字是跟着沈恪练的,他写的字飘逸有余又内蕴力道,极具个人风格,她只学了个四五分。 席殊惆怅地叹口气,觉得找人代抄这件事是无望了。 她上课穿得随意,要出门和男友吃饭自然是要用点心,下课后席殊和孟语桐柳筱筱说了声就独自先回了宿舍,打算换套衣服顺便补个妆再出门,却不想开门进去就看到了两天不见的章玥。 章玥请了假去了趟北京,席殊看见她先是一愣,心里头又滋生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她回来了,画展结束了。 “回来啦。”席殊进屋。 章玥回头:“嗯。” “怎么样,还顺利吗?” 章玥不知怎的,脸上表情有些古怪,但很快就敛去了:“挺好的,沈老师知道我是你室友还特地关照了我,亲眼看了他的画又和他说上话了,我感觉人生已经无憾,谢谢你啊,席殊。” 她难得说了句俏皮话,席殊笑笑:“开心就好。” 席殊放下包,脱下外套,章玥突然想起什么又开口道:“对了,我这次在画展上还看到了周森,就是同系小我们一届的那个女孩,你知道她吗?” 席殊脑海中浮现一抹白色身影,她点点头:“知道。” “这不是沈老师的私人展吗?” 席殊解释:“她是‘刻星’的资助对象。” 沈恪每次办画展都会带几个“刻星”的资助对象免费去观展,这也算是一个资助项目,对学艺术的人来说,比起金钱,或许这个还更有吸引力些。 章玥恍然,之后就再没开口。 倒是席殊又恍了神。 “刻星”艺术基金会是吴晓星在她和沈恪结婚那年创立的,以她和他的名字共同命名,意在帮助那些想学艺术又困囿于经济的学生,几年来这个基金会帮助了不少的贫困艺术生,虞城美院中就有不少的学生受过基金会的资助,因此吴晓星虽不是艺术界的人,但是在后辈中她还是很受敬仰的。 也因此,在吴晓星被爆出死讯的那段时间,年轻一辈的很多人对沈恪群起攻之,讽刺、辱骂、批判……他一一受着,从不辩解。 席殊思绪愈沉,蓦地被一阵响铃声吓了一跳,她稳了稳心神,本以为是卓跃打来的电话,看到来电人时她刚还未沉底的心直接跌下了地。 铃声很有耐心地响着,席殊一直没接,章玥奇怪地回头看她,她这才拿着手机去了阳台。 接通后席殊不发一言,沈恪知道她在听,温声道:“我回来了。” -- 第28页 席殊靠着墙敷衍地应了声:“哦。” “现在能见面了吗?” 这个问句是接着上一次通话的,席殊抿了抿唇,稍显冷淡地说:“我中午有约了。” 那头沈恪遗憾地叹了声,很轻,席殊却听得分明,她鬼使神差地又捡起了话:“你能帮我抄党章吗?” 沈恪默了下,低低地笑了:“晚上来别墅,我帮你抄。” Chapter 16 席殊换了条及踝的长裙,把盘着的长发松了下来,补了妆提上包和章玥说了声后就出门约会去了。 卓跃很上道,提前到美院门口等着席殊,见到她时立刻奉上一个明朗的笑容来。 席殊摇曳着裙摆走近:“等很久了?” 卓跃摇头:“没有,我也才到。” 他多看了席殊两眼,神色还有丝丝的不自然:“你今天……很漂亮。” 这话席殊听多了,林易昇以前也常说,但卓跃说的和他说的却又不一样,他无比真诚。 席殊展颜,面容更生动了:“所以你打算带我去哪儿吃饭?” 卓跃的心脏砰砰直跳,他眼神打摆:“你有想吃的吗?” 美院附近席殊比他还熟,她也没用个“随便”为难他,思索几秒后问:“你挑食吗?” 卓跃坦荡荡地笑了:“我不挑。” “附近有家日料还行,走吧,我带你过去。” 那家日料店在这个商圈里小有名气,就在学院道上,店内外装潢都是日式的,齐天带席殊来吃过两回,店里食物的味道很正宗。 中午这个点附近学校的学生都下课了,席殊和卓跃来得迟,店里包厢没了,他们就在外面选了个位置坐下。 点餐时席殊询问卓跃,他只说让她照着自己的喜好来点就好,他不挑食,席殊笑了笑问他这回喝不喝酒,这下他倒是面露犹豫了,下午他要训练,要是喝酒免不了会挨训,不过他只迟疑了两秒就点了点头。 席殊如有所悟地看他一眼,向服务员点了一份套餐,把套餐里的清酒换成了柠檬水。 “我下午要画画,喝醉了会画得更糟。”她说了句。 卓跃记起她下午有人体课,遂说道:“我还没看过你画的画。” “没什么好看的,我画得很差。” 卓跃不信:“你都能考上虞美,肯定差不到哪儿去。” 创作才需要天赋,画得好看只需要努力就行,席殊只是曾经足够努力,她没打算和卓跃这个门外汉解释这些,轻叹一声说:“我给你画的两张画都交给老师了,不然还能让你看看。” 卓跃也有些遗憾。 席殊一挑眉:“不然你下午还给我们做模特,我再给你画一张?” “啊?”卓跃微微瞠目,随后略有些尴尬地说,“不了吧,我不专业。” 席殊见他一脸糗色,嗤地一笑:“你当初怎么会去美院给我们当模特?” 卓跃回想起来又是一叹,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真心话大冒险。” 席殊顿时懂了,原来是游戏输了的惩罚:“玩得挺大。” 她掀眼直勾勾地看她,探照灯一样把他照得十分敞亮:“第二次呢,为什么还来?” 卓跃避开她的视线,眼神闪烁。 “因为我?” 卓跃这才回视她,默默地点了下头,也不遮掩自己的心思,羞涩又坦然。 “所以你第一次……”席殊问得意味深长,眼里裹挟着零碎的笑意,碎钻似的,“也是因为我?” 卓跃听她提起那件糗事真是倍感窘迫,他不安地挪了下身体,两只耳朵在大冬天里热得发红,他习惯性地摸摸自己的后颈,低声解释道:“……你一直在看我。” 席殊惊奇:“我不看你怎么画你?” 卓跃垂下手,难为情道:“所以说我不是专业的。” 席殊乐了,再一次觉得他真正是单纯无匹,像一张洁白的画布,而她拙劣的画技会毁了他。 失神之际,服务员端上了前菜,一份萝卜鱼拌红鱼子和两碗清汤,之后又陆陆续续端上了刺身、烤鳗鱼、寿司等食物。 席殊方才开了个小差,此时心里头千思万绪又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觉得烦闷,因故就没什么说话的**,埋头吃着东西。 卓跃见状以为她是饿了,遂询问一句:“早上没吃饭?” “嗯?”席殊抬头,反应过来立刻答道,“吃了点儿,上完课就饿了。” 她反问他:“你呢,早上都干什么了?” 卓跃很快应道:“我也上课了。” “你们体院的也需要上文化课?” 卓跃点头:“除了训练外其它和一般大学生一样。” 席殊抿了口柠檬水:“上次听你朋友说你是省队的,训练累不累?” “还好,习惯了。” 席殊夹起一个寿司,趁他不注意的时候沾了点芥末酱,待他抬头看过来时送到他面前:“辛苦了,这家店的寿司不错,你尝尝。” 卓跃有些受宠若惊,在席殊殷殷的目光中,他张嘴一口含下了整个寿司,才咀嚼了两下,突然呛得满脸通红。 席殊见状咯咯直笑,对上卓跃无辜的眼神才勉强止住笑说道:“你不是不挑食吗?吃不了芥末?” 卓跃被捉弄了也一点儿都不生气,看着她的眼神却又更宠溺了些,好像她是个未长大的孩子,在小打小闹地同他玩儿一样。 -- 第29页 席殊心头一悸,笑意忽的就消弭了。 卓跃咽下口中的寿司,一张脸被辣得通红,他拿过杯子灌了几口柠檬水,这才勉强把那股味道压了下去。 席殊见他着实被呛到了,心头有愧,这回老实地夹起一块鳗鱼送到他嘴边:“这个我没沾芥末酱。” 卓跃毫不犹豫地张口吃下,席殊把一整盘鳗鱼推到他那儿,看着他一本正经地说:“多吃点儿,鳗鱼对男人好。” 卓跃再次呛住,耳廓连带着脖颈一片通红。 席殊伏在桌面笑得不可自已,觉得他着实有趣。 她这样开心,卓跃看着她也不自觉地在笑。 他们吃得有说有笑有滋有味的,如果不是过后发生了一个不和谐的插曲,这次的约会算得上愉悦。 这家日料店入门就是日式吧台,收银台就在店门口,卓跃中途借口去洗手间先行去结账,就这几分钟的时间他听到了坐在吧台上吃拉面的几个男的的对话。 他们正凑在一起对着一个手机说着些下.流的话,卓跃一开始没注意听,直到他们中的一个说“这女的是虞美的,我见过,院花来着,长得一幅清高的模样,没想到脱下了衣服这么骚”,又一个猥琐的声音响起“看这身材,干起来一定很爽,真想上一回”,又有人兴奋地接道“她被后.入的视频呢,放出来看看”。 卓跃听了几句就知道他们围在一起看的是什么了,顿时一股血气直冲脑门,他想也不想转身几步逼近他们,出其不意地夺过他们手中正在播放视频的手机往地上用力一摔,手机屏登时被砸得稀巴烂。 几个男的反应过来后也是火大,从椅子上跳下来囔囔着动起了手,吧台这一块乱成一团,店内食客都躲到了一旁唯恐被殃及。 这么大的动静饶是坐在里边的席殊也听到了,她隐约听到了卓跃的声音,狐疑地离开了位置去往门口瞧了眼,卓跃正把一个人按在地上往死里揍,他下手不留余力,唬得周遭的人都不敢上前阻止。 席殊吓一跳,立刻推开前边的人冲上前把卓跃拦下,他双眼滋红,看到席殊后才逐渐冷静下来。 被揍的几个男的见着席殊总算是明白了自己挨揍的原因,其中一人往地上啐了口,不怕死地挑衅了句:“我说呢,原来是这个荡.妇的新欢啊,怎么,你干.她的时候也拍视频吗?什么时候也发上网上让我们看看啊。” 席殊愣在原地,她没想到这场冲突的原因竟是自己。 艳照门的热度还未过去,余波影响力还很大,周围看热闹的人一时都把打量的目光投向席殊,午时三刻未到她就被当场处刑。 席殊心寒,那寒意还未蔓延到四肢百骸她便被拥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卓跃把席殊的脑袋按在自己的胸口上,不知道是不想让她看到那些人的眼神还是不想那些人看到她的脸。 她在他怀里发抖,比起网上的恶评,面对面的恶意伤人百倍,是赤.裸裸地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她以为她可以不在乎的,吴晓月说得对,她想当然了。 这一场闹剧最后在警察和稀泥般的调解下草草收了场,围观者茹肉吮血饱食而散,留下一地血肉模糊的残肢。 从日料店离开后,卓跃提出要送席殊回校,他们一路沉默地往回走,席殊打前,卓跃护法似的紧跟其后。 他此刻有些懊恼自己刚才的鲁莽了,要不是他一时冲动她也不至于会在众目睽睽之下被羞辱,他总想在她面前表现得成熟点,却又常常显露出自己的不理智。 到了红绿灯路口那儿,席殊站定,卓跃犹豫了下站在了她身边,她始终不语,他心头惴惴,觉得自己把一切都搞砸了。 红灯倒数,绿灯亮起。 席殊一抬手牵住了身旁人的大手,他的手年轻有力,不是艺术家的手。 卓跃半边身子都僵了。 席殊抬眼看他:“不走吗?” “啊……哦。”卓跃机械地迈动步伐,此时此刻才重新感受到左胸腔里的跳动,他低下头,张了张嘴还是问出了声,“你不生我的气?” 席殊莫名:“我为什么要生你的气,因为打架?” 卓跃不敢说不是。 席殊抬头看他,蓦地笑了:“你打赢了啊。” 卓跃微怔,旋即松了口气,认真道:“你放心,以后要是谁还欺负你,我也会打赢的。” 席殊抓着他的手,眼角笑出了泪。 就这样吧,这样也挺好的,人生多的是求而不得,她是幸运的,人总该知足不是? 她会努力画好他这幅画的,哪怕注定不完美。 Chapter 17 席殊一整个下午都没什么精神,上人体课时注意力总集中不起来,就连底稿都打得乱七八糟的不堪入目,教授看着她的画叹息声更大了,齐天见她这幅不着魂的模样就问她是不是嗑药了,怎么一脸衰样,她点点头说自己手头上没货了,反问他能不能把他私藏的“好东西”匀她一点,齐天送她一对大白眼,不再理会她。 放学后席殊在画室里磨蹭了会儿才离开,她离校后径自打了个车去城西,路上遇上了堵车她也不急躁,心里巴不得这车能堵到深夜才好。 今早她挂了电话回过神就后悔了,但话已经说出去了她如果反悔反而显得自己多纠结一样,她要轻拿轻放。 -- 第30页 的士在高峰路段堵了半小时,最后还是违背她的意愿到达了城西别墅。 别墅区在远郊,无论白天这里的建筑有多富丽堂皇,到了夜里就是一幢幢鬼屋似的存在,那幽微的灯火衬在夜色里反而更像引路的鬼火,阴森得渗人。 席殊觉得自己就是在走一条通往地狱的黄泉之路,她裹紧了外套低头加快脚步走到了别墅的大门口,略微犹豫了会儿她伸出手验了指纹,随着“咔哒”一声的解锁声,她打了个哆嗦,重新埋头往前走,穿过前院荒芜的花园进了别墅内。 她先去了一楼画室瞧了眼,沈恪不在,客厅茶室厨房里也没见他的身影,她没在原地踌躇,换了鞋踅足往楼上走,细微的脚步声在寂静空旷的别墅内显得有些诡异。 到了二楼席殊又往楼上看了眼,然后走向了他卧室旁的一间房,她已看到了屋里漏出来的灯光。 那是一间小工作室,沈恪时常会在里面做些手工活儿,他会雕木刻、刻版画、捏泥塑……他的手很灵巧,就算一段朽木到了他手上都能化腐朽为神奇,一块顽石被他一雕就能焕发生命力,席殊早前觉得上帝造人的手都不如他巧,可他毕竟不是神。 席殊进去时沈恪正伏在案上,手上拿着把雕刻刀正全神贯注地挫磨着什么,听到动静他抬头看向房门口,见到席殊的那刻他就温和地笑了:“来啦。” 席殊率先注意到他鼻梁上的金丝框眼镜,蹙蹙眉道:“你换眼镜了?” “度数加深了。”他问,“怎么样?” 席殊冷淡地说:“更像个斯文败类了。” 沈恪无奈摇头,又问她:“吃过晚饭了?” 席殊不郁地挑眉:“我哪次不是饿着肚子来找你的?” 沈恪放下手中刻刀,看着她眼神柔和,语气也分毫不起波澜:“我以为你和新男友吃了过来的。” 席殊抿紧唇。 沈恪起身,缓道:“想吃什么?” “随便。” 席殊想也没想就应道,“随便”这两个字她以前拿来为难沈恪,现在用来敷衍,以前他只要没猜着她的心思他的画就要遭殃,现在他倒是不用担心了,不管猜没猜着她都不会表现出自己的情绪来。 她是长大了。 席殊走近去看他刚才雕刻的东西,一幅巴掌大的版画,尺寸越小越见手上功夫,这幅还未完成的作品已经初见锋芒了。 那画像个钩子,勾起了她的一点儿往事回忆,她木着脸说:“小姨以前和我提过,她是在一个跳蚤市场上认识你的,你那时候摆摊在卖自己做的手工艺品,她买了你的一幅版画。” 她眨了下眼,指尖一动:“我在给她收拾遗物的时候看到了那幅版画,她一直好好地留着。” 沈恪摘下眼镜,表情淡淡的,他走过来揉了下席殊的脑袋:“你饿了,我去给你做晚饭。” 偌大的别墅会有人定期上门清理打扫,做些养护庭院的工作,钟点工阿姨也会不时给厨房补充新鲜的食材,因而沈恪不逛超市,别墅里的冰箱却也总是满满当当的,一半即食食物是为他自己准备的,一半果蔬生鲜是以备不时之需的,例如今晚。 沈恪一心二用,做饭的同时还特地给她榨了一杯橙汁。 他这回做的中餐,仍然是色味俱佳,就连刀工都完美得无可指摘,简直就是把胡萝卜当做大理石在雕刻,席殊觉得这是职业病,艺术家做到他这份上才算臻至入境,其他人不死也疯了。 饭桌上一片岑静,沈恪和席殊吃得都很斯文,连咀嚼声都幽微不可闻。 沈恪抬眼看向对面,席殊低着头,腮帮子一动一动的,眼睫洒下淡淡的阴影,他一笑,问:“怎么又被罚抄党章了?” 席殊这才想起自己来这儿的目的,她抬头:“说好的,你帮我抄,字别写得太好看了,差不多就行。” 她和他的字系出一派,她是徒弟模仿不了师父,他却可以写出她的字,画得了老虎再去画猫就不难。 这是她今晚来别墅的条件,沈恪不会出尔反尔,他夹了一箸青菜放进她的碗里:“不能挑食。” 席殊低头看着绿油油的青菜撇了下嘴:“你真是越来越像我妈了。” 沈恪面对她的不满抱怨一如既往地好脾气,他状似随意地提了句:“不打算和我说说你的新男友吗?” 席殊垂下眼睑:“我觉得你可能比我还了解。” 卓跃的家庭背景沈恪的确调查得一清二楚,但还有很多事是他查不到的,他温声问:“你们怎么认识的?” 席殊稍嫌冷淡地回道:“他来学院给我们当过两节课的体模,你知道的,画家和模特很容易画着画着就搞在了一起。” 沈恪闻言一笑,笑意很淡:“以前让你好好学美术史你不学,总喜欢听些轶事八卦,别的学生倒不像你这样。” 他有所影射,席殊顶回去:“你在国外学画的时候就没背着小姨和女模特私相授受?” 这是她今晚第二次提到了吴晓星,沈恪放下筷子,目光平铺过去:“没有。” 席殊嗤一声:“国外的女人漂亮又丰满,你能把持住还挺有毅力的。” 这句话似褒实贬,沈恪捏了下鼻梁骨,轻叹一声说:“女模特的价格更高,我那时又是个穷人,请不起。” 沈恪是婚后出国的,资金上吴晓星绝不会短了他,席殊要是狠心一点就该讽刺他又当又立,但她不愿意戳他痛处。 -- 第31页 他就是看中了她这一点才这样把自己的难堪摊开来。 席殊搁下筷子,觉得青菜实属难以下咽。 沈恪不强迫她,抬眼示意她把橙汁喝了。 无端地争锋又莫名地和解,这好像是两年来他们的常态,仿佛彼此心里都有不甘和怨气,没办法向别人发泄,只好互相招惹。 沈恪喝了口水润了润嗓,神色已无异常,他问:“今年的油画大赛还是不打算参加?” 席殊点头:“嗯。” “不试试?” “明知道不行的事为什么要试?” 沈恪说:“我以为奖励还算有吸引力。” 现如今在中国油画还不流行,国内油画的市场主要在家居装饰上,满足这种需求只需要有大芬村(注:深圳大芬村)足矣,唯有少数站在马斯洛需求层次顶端的人会想鉴赏收藏油画。 沈恪是油画界的领头羊,能力越大责任越大,他自然是想为推动国内油画艺术的发展尽一份力,因此他回国那年就以自己的名义办了一场青年油画大赛,此后年年年初他都会出资举办比赛,旨在鼓励更多年轻人学习油画。 大赛设一二三等奖及特别奖若干名,奖金丰厚,他自己又是主要评委之一,因此这场赛事开办至今年年火热,这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平台,有不少画界新秀在这个比赛中崭露头角获得了好的发展机会,沈恪惜才,对有天赋的参赛者总是多有关照的。 这是油画界举足轻重的赛事,竞争之激烈可想而知,就连章玥这种在院里数一数二的水平去年也和奖项无缘,席殊在绘画这件事上向来有自知之明,所以从未报名参加过。 她喝完橙汁放下杯子,掀眼看过去:“我不想自取其辱。” 沈恪鼓励她:“对自己有点信心。” 席殊问:“你要给我开后门吗?” 沈恪笑笑:“开后门不行,设个家属奖倒是可以。” 席殊瞪着他冷笑:“那你这个比赛以后就别想办下去了。” 她往后靠,冷声说:“我不会参加的,不如你直接把一等奖的奖金打进我的账户。” 沈恪低叹:“我想让你拿个特别奖。” 席殊想到特别奖的奖励眸波微澜,才消逝的那种怅惘若失的感觉重新笼上了心头,她最恨他这种时不时的刺探挑逗,可这种事她又何尝不常做? 死而不僵,简直无耻。 席殊攥紧手,指甲陷进手心里,片刻后她的语气重新冷漠起来,再次强调:“我不会参赛的。” 沈恪没多劝,他向来尊重她的意愿。 尊重她的一切。 Chapter 18 美院除了公共课像英语政治和一般大学无二外,专业课的教学和考试都很特别,有的专业课平时虽玩玩闹闹的,老师也不大约束,可期末任务一点都不轻松,而有的课更绝,平时作业要爆肝,期末考试要通宵。 临放假前的那半个月,美院的教学楼灯火不熄,挑灯达旦的学生熬红了眼睛,有的人嫌时间紧迫干脆睡在了画室,就连做梦都在画在设计,为了结课展走火入魔的学生就连吐苦水的功夫都没有,有这精力还能把作品再磨一下。 全国的大学生都想考个好成绩过个好年,美院的莘莘学子还要祈祷自己熬过期末后还有命过年。 席殊就这样昼夜不分地忙了半个多月,终于把所有考试都对付过去了,结课展上她的作品虽比不上一些同学的来得优秀,但好歹像模像样的,总算是没挂科。 结课展结束的那天,席殊回了宿舍洗了澡倒头就睡,从傍晚直接睡到了第二天早上日上三竿时分。这一觉睡的时间长,但也没把前段时间消耗的精力补充回来,反而像是跑完长跑的第二天一样,浑身肌肉酸痛,眼底还浮现出了两抹乌青。 她醒来后下床去了趟卫生间,柳筱筱和孟语桐还在睡,章玥早已醒来,她今天难得没出门,此时正穿着睡衣坐在电脑前一脸紧张不安。 席殊突然想起今早十点青年油画大赛的结果就会公布,她拿过手机看了眼时间,九点五十九正好跳到十点整,美院的钟楼敲起了沉钟。 她对章玥的名次也有些好奇,遂走过去低声问道:“怎么样?” 章玥抬头看她,眉头蹙着语气也难掩焦急:“网页刷不开。” 这个点肯定有不少人都在查看比赛结果,网站瘫痪也属正常,席殊见章玥着急,犹豫了下拿起手机给沈恪发了条微信。 很快他就发了一张图片过来,上面是今年获奖选手的名字。 席殊往下看,徒然一笑,拍了下章玥的肩:“探花。” 章玥一愣,不确定地问:“三等?” 席殊点头,将手机上的图片递给她看。 “《风筝》,章玥,虞城美院……是我的作品。”章玥面露喜色,一向内敛的人也忍不住激动,抬头时双眼泫然,“席殊,我拿奖了。” 席殊也为她感到高兴:“恭喜你。” 对面孟语桐拉开床帘往下看,她揉了揉眼睛问:“你们在说什么呢?” 席殊回头说:“章玥拿了油画大赛三等奖。” “三等!”柳筱筱刷地也拉开了床帘,探头放声道,“厉害啊,不愧是我们这届的第一,真争气,章玥,拿了奖金记得请我们吃饭啊。” 章玥笑着:“好。” -- 第32页 孟语桐催促着席殊把比赛结果发到群里,她想看看学院里还有没有人拿奖。 席殊应了好,看手机时发现沈恪又给她发了条微信问她今天离不离校,她没回,把图片转发到了宿舍群后就把手机锁了屏。 “一等奖是央美的,二等奖里有一个我们院的学长,三等奖……咦,周森?”柳筱筱自言自语絮絮叨叨的,突然问道,“周森居然拿了特别奖,不是吧,我记得大一还没正经上专业课吧,她这么厉害啊?” 孟语桐啧啧称道:“一直听说她画得不错,没想到是能拿奖的水平,太打击人了。” 章玥这时已平复情绪,她附和了句:“我去看过大一的结课展,她画得真的很好,我觉得比我的画还有灵气。” “连你都这样说了。”柳筱筱痛心疾首,“长得好看还这么有才,老天不公啊。” 孟语桐又问:“一二三等奖是给奖金,特别奖的奖品是什么来着?” 章玥回答她:“和沈老师一起出国看展的机会,机票食宿全包。” 柳筱筱和孟语桐闻言直呼羡慕嫉妒恨。 席殊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出了神。 如果她拿了特别奖,那他们就可以光明正大地…… 刚搁下的手机嗡嗡地震动了起来,席殊一惊,像是做了亏心事被抓个正着,心脏砰砰地快速跳动,手心里沁出了一层虚汗。 卓跃给她打来了电话,席殊抿了下唇,清了清嗓接起:“喂。” “我回虞城了。” 卓跃这周出省比赛去了,他昨天和她说过今天会回来,睡了一觉她差点给忘了。 席殊垂眼问他:“你现在在哪儿?” “机场。”他的声音还是很阳光开朗,“还有一个小时左右我就能到校,中午我们一起吃个饭?” 席殊这阵子一直在忙结课展,也没时间陪他,算起来他们已经有段时间没碰面了,他好像怕耽误她时间,半个月来电话视频都不曾给她打过,倒是晨晚的问好从不落下。 他说自己没谈过对象,成为她男友后却事事备至,一点儿都不像新手。 席殊没多犹豫就应了好,和他约好在校门口见面后就挂了电话。 柳筱筱这时开口问:“卓跃约你出去啊?” “嗯。” “殊殊……”孟语桐迟疑了几秒才说,“他看着人挺好的,没什么坏心眼儿,但是……你还是要保护好自己啊。” 席殊领会,深吸一口气半开玩笑地说:“放心吧,我们两个人中,他才是需要小心的那个。” . 年关将近,虞城这几日的气温倒有回暖之势,虽然风还是砭骨,但太阳已不再懒散怠工,白日里有阳光的地方还是暖和的。 席殊打扮了一番才出门,今天是她提前到了校门口,卓跃给她发了微信说还在车上,十分钟会到。 她就站在树荫下等着,本想抽支烟解解闷但一想带着烟味约会不太好也就作罢,卓跃这人阳光向上,积极乐观,全然就是老师父母口中的乖小孩三好生,也不怪他会被席殊吸引,坏女孩对好男孩总有特别的吸引力。 席殊没想到还没等来卓跃,沈恪先来了,她看到缓缓驶来的卡宴时愣了愣神,直到他下了车她才回过神。 沈恪甫一出现就攫获了一大批人的关注,但他只看着席殊缓步走向她,直至站在她面前他才露出一向和煦的笑。 好些人在打量他们,席殊后退一小步,皱眉问他:“你怎么来了?” “你们院长邀请我来看学院的期末展。” 美院每学期都会从各年级各专业的结课展中选些优秀作品放到学院美术馆进行开放式展览,不仅美院学生,外校人想参观也可以。 席殊冷淡地点了下头:“哦。” 沈恪笑着问:“陪我一起去看看?” 恰好这时卓跃到了,他大老远地喊了声“席殊”,然后一路小跑着过来,他把外套拿在手上,额上还有汗水,到了席殊跟前时还微喘着气儿。 她问他:“你怎么跑过来的?” 卓跃深吸一口气:“前面路口发生了交通事故,堵车了。” 他转头看到了沈恪,又看向席殊。 席殊谁也没介绍,主动往卓跃那儿近了一步,抬头对沈恪说:“我不去画展。” 沈恪看了眼卓跃,温暾的目光又重新落回到了席殊身上,被席殊拒绝了他也没什么特别的反应,仍是一派和气。 “今天要离校吗?”沈恪开口说,“正好我来了,可以送你回家。” 今早席殊没回复他的消息他就该明白她的意思,可他现在又当面问她。 席殊抿了下唇才应道:“不回,学校里还有事情没处理完。” 沈恪面色不变地点头,抬起手极其自然地拍了下她的脑袋,颇有长辈风范地叮咛道:“别玩太晚了。” 他说完垂手后退一步,朝卓跃客气地颔了下首,转身几步坐回到了车上,没一会儿就把车驶进了校园里。 美院不让外车入内,但沈恪的车可以。 卓跃等人走后才出声说了句:“他是你姨丈吧?” 席殊纳罕:“你怎么知道?” 卓跃摸摸鼻尖,不太好意思地答道:“你室友告诉我的,她说你有个特别有名特别疼你的姨丈。” 席殊一想就是柳筱筱,为了卓跃身后的体院,她怕是把她的所有事都给“出卖”了。 -- 第33页 “你姨丈看上去好年轻啊。”卓跃又说。 席殊撇了下嘴:“他的年纪本来也没多大。” 卓跃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不再在这个话题上说下去,他主动拉起席殊的手,咧嘴露出大白牙说:“饿了吧,带你去吃饭。” 席殊垂眸扫了眼交握的手,那天之后他更为主动了。 卓跃刚比完赛院里没事,席殊结束了结课展也闲着,这一下午他们就像是一对普通情侣一样,吃完饭在附近逛了下街,在游戏城里玩了游戏,傍晚又一起找了家网红店吃饭,饭后时间尚早就商量着去看场电影。 他们看的是一部商业爱情片,剧情没什么意思,演员是当红的鲜肉小花,看俊男美女卿卿我我还算养眼。 电影演到男女主的亲热戏时,席殊敏锐地察觉到身旁的卓跃有些坐立不安,他好像在看她,可她刚转头就看到他的目光直直地落在大荧幕上。 席殊再回头看电影,琢磨了两下就有些明白了。 电影结束散场,席殊抱着卓跃下午在篮球机上赢来的布偶跟在他身后,她必须仰起头才能看到他的后脑勺,她觉得自己不算矮,可和他站在一起却显得有些小鸟依人,沈恪一米八,中午和卓跃站在一起也不占优势。 出了影院,时近十点。 卓跃回过身说:“时间不早了,我先送你回校。” 席殊揪了下布偶的耳朵,方才抬头看他:“放假了,宿管阿姨不查房。” 卓跃愣了下,反应过来耳朵立马烧得通红,口齿都不利落了:“那、还是、呃……要把你送回去的。” 席殊双瞳翦水,寂寂无声似有声,她平静地开口:“我们可以住在外面。” 卓跃简直慌得无措了。 席殊往他跟前走近一步:“你不想吗?” 卓跃摇了摇头,片刻后又点了点头。 “你想要的话,我可以给。”席殊的语气淡淡的,没什么起伏。 卓跃低头看着她,路边的灯光照在她巴掌大的小脸上却落不进她的眼里,她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眸中却没有激情。 卓跃眨了一霎,突然轻飘飘地叹口气:“总觉得你在补偿我。” 席殊一怔,表情蓦地有些慌张,好像被看穿了心事。 卓跃抚慰她似的冲她露出了笑,真诚无怨地说:“我是自愿和你在一起的,又不是你逼我的,就算现在你对我还没什么感情也不用觉得对不起我,也不需要给我任何补偿。” “我有的是时间等你从上一段感情中走出来。” 他以为她心里的人是林易昇,他以为她把他当成了失恋的疗伤药安慰剂,他什么都不知道,他是无辜的。 席殊看着他心头涌起无限的惶恐。 她觉得自己是伊甸园里的那条蛇,诱惑了本会无忧无虑过一生的人类偷食了善恶树上的禁果,从此后他将被上帝逐出伊甸园。 作者有话要说:二更,来点人 Chapter 19 虞城美院的院长蒋国豪也算得上是沈恪的恩师,他年轻的时候曾在他的画室接受过指导,在他最困难的阶段他给他提供了一份画室助理的工作,他一直记着这份恩情,后来他出人头地也倒过来帮了他一把,这些年他们的关系亦师亦友,席殊考入虞美后,他们倒是三不五时就会见上一面。 今天的期末展蒋国豪向沈恪发出了邀请,本以为他不会来,毕竟他宝贝外甥女的作品不在展览之列。 他会答应邀约蒋院长也是意外,见到沈恪时他直言不讳道:“你这尊大佛会来我们这座小庙真是稀奇。” 沈恪笑笑:“虞美可不是小庙,今年的油画大赛您有好几个学生拿了奖。” 蒋国豪拊掌大笑:“这个我就不谦虚了。” 虞美的美术馆是个新馆,落成不到两年,是沈恪捐赠的,他不仅出了钱,还亲自参与了设计,整个主馆的设计图都是他一手画的,他的手稿虽比不得达·芬奇的珍贵但也价值不菲,现在被当做宝贝存放在馆内。 蒋国豪陪着沈恪逛展,往来的学生见了他们都欣喜地低呼,消息一传十十传百,沈恪进馆不过十分钟,馆内的学生肉眼可见地增多了。 “这些孩子……”蒋院长感慨一句,“还是你有魅力啊。” 沈恪笑着回道:“说不定他们都是来看您的。” 蒋国豪摇头:“得了吧,开学典礼都没见他们这么积极,平时开个会都是能溜则溜的,我这个院长啊,比不得你。” 沈恪噙着淡笑,对周围的学生点头致意,态度十分亲和,一点架子都没有,那些学生也有分寸,只是慕名来见见他,大概也是碍于他有院长作陪都不敢上前叨扰,只敢远远地跟着,拿手机偷偷拍几张照片。 蒋国豪带着沈恪看了雕塑、国画、漆画……最后才带他去看油画。 “放在这里的都是这学期结课展中比较出色的油画作品,你看看有什么指教。” 沈恪一幅幅看过去:“指教不敢当,都画得挺好的。” 蒋国豪知道他说的是客套话,他转头看他:“不是我不把席殊的作品列出来,实在是……” 沈恪听闻此言忍俊不禁:“多谢您饶过她,她的画实在不适合放在大庭广众之下供人欣赏。” “哦?”蒋国豪故意问,“你的意思是适合私藏?” 沈恪笑而不语。 -- 第34页 提到席殊,蒋国豪也是颇感头疼和惋惜:“这孩子肯用功,不知道为什么画出来的东西就是只有壳,往深了看竟然什么都看不着,好像是为了画而画,没点儿灵魂。” 他实话实说:“她啊,没天赋。” 沈恪没否认。 “她学油画的契机不用说就是你了,妮子年纪小不懂事,还不知道以后要走什么路,见着身边人画也就跟着学了。” 院长这话倒是勾起了沈恪的回忆。 那年他要出国,席殊年纪尚小,小孩子重感情,在旧画室里他们毕竟相处了一年,他要走她就像失去了一个好朋友,以后看少女漫再没有讨论对象,也没人帮她画王子和骑士了,她很伤心,离别时和他说她也要学画,学会后就出国去找他。 童言无忌,小孩子的感情来得快去得也快,三年后他归国,她已经把他忘在了脑后,再见他时和他一点都不亲近,学画出国找他的事她更是忘得一干二净,吴晓星给她报过绘画班,她三分钟热度,学不到一学期就不学了。 她真正开始正经接触油画,还是十六岁过完生日后,那天之后他们像是两座孤岛突然架起了一座桥梁,这座桥是由艺术为材料搭就的,达·芬奇米开朗琪罗拉斐尔都是桥的工程师。 “……好在她有你,以后在这行也不至于会混得太差,你啊,误导了人家孩子可得负起责来。” 沈恪回过神就听到蒋国豪这样说,他眸间一闪,随意又似是不容置疑地说:“会的。” 蒋国豪余光捕捉到一个窈窕的身影,回过头就冲着一个女孩招招手,和蔼地唤道:“周森,过来。” 周森才拿出手机想偷拍一张,院长冷不丁喊她一声,她像是被当场抓包,人还没走过去,脸就闹个通红,偏偏她是冷白皮,想故作淡定都不行。 她走到院长身边,抬头飞快地看了沈恪一眼,含胸怯怯地说道:“院长好……沈老师好。” 蒋国豪给沈恪介绍道:“这是大一的周森,这回油画大赛她拿了特别奖。” 沈恪看向周森,温和道:“我认识她。” 蒋国豪诧异,周森偷瞄了眼沈恪解释道:“上个月沈老师在北京开的展我也去了。” 蒋国豪这才记起周森家境不好,她是“刻星”的资助对象之一,他友好地拍拍周森的肩:“第一回参赛就拿特别奖,不错,继续努力,争取以后超越你沈老师,给学院争光。” 院长说的是半玩笑话,周森却很惶恐,忙谦虚道:“沈老师在油画上取得的成就我超越不了的。” 沈恪看着她,眼神是欣赏的,他温声鼓励道:“你的画我看过,很有潜力,‘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以后油画还是要看你们年轻人的,我早晚要退位让贤。” 周森心旌一荡,怔怔地看着沈恪,口中不自觉地说道:“‘Art cannot be modern. Art is primordially eternal.’。”(注:哪有现代艺术,艺术从来不朽。) 沈恪一愣,这句话是席勒说的,想到席勒他眼底又泛起了温情,嘴角挂着的笑更柔和了,他整个人都焕发出难言的属于成熟男人的独特魅力来。 周森的心脏不可遏止地加速乱跳,她以为自己的话让他感到愉悦,心底遂生出了一种隐秘的快乐,她抿出了一个好看的笑来,眨眨眼,有点难为情却又笃定地说:“沈老师,即使您以后不画了,艺术界永远都会有您的一席之地……您的作品会永远不朽的。” 她说的话是有温度的,带着年轻女孩的羞赧和赤城,不是阿谀奉承之语。 沈恪看着周森微怔,她看过来的眼神让他脑海中蓦地浮现出了那幅《戴珍珠耳环的少女》,眼里的感情是少女特有的纯洁、期艾,乐而不淫哀而不伤。 以前,也有人用这样的眼神望着他。 “沈恪,沈恪?” 蒋国豪喊了他两声,沈恪这才回神:“嗯?” “周森都这样讲了,你作为大前辈不给个回应?” 沈恪把目光投向面色多有忐忑的周森,给予她一个前辈该有的鼓励的笑:“谢谢,也期待你以后的作品。” . 学期末,考完试后所有人都被脱了一层皮,颇有一种劫后余生的侥幸感。 学院放了假,学生们收拾收拾东西准备各回各家各找各妈,齐天趁着班上人还齐全的时候撺了一个局,打算为这学期的校园生活画上一个圆满的句点。 他组局,地方自然不寻常,晚上一伙人去刷了火锅,吃完饭后他就把所有人都带到了酒吧,美名曰放松身心,席殊却不领情,别人或许不知她却知道他的新相好是酒吧的调酒师,他是打着聚会的幌子去约会的。 美院的学生十个里有九个新潮,还剩一个也不会保守,泡吧跳舞喝酒他们并不抗拒,到了酒吧就和下了水的鱼一样,转眼溜个没影儿。 席殊带着章玥在舞池里晃了圈,章玥不会跳舞,在扭腰送胯舞动的人群中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席殊见了就带她去吧台坐着。 齐天正和他的新男友在**,见席殊过来凑过去问她:“小姐,饮什么酒啊?” 席殊不理他,反朝调酒师送了一个秋波:“帅哥,你会调什么酒?” “喂喂。”齐天不满道,“我的墙角你都想撬,信不信我削你啊?” “两杯Alexandria。”他对他男友说。 -- 第35页 “奶味的?”席殊皱眉,“章玥喝这个,我不喝。” 齐天耐着性子问:“席小姐,那么你想喝什么呢?果汁系?汽水系?” “你看不起我?”席殊冲着调酒师托腮娇笑,“一杯Manhattan。” “不是吧你,这酒可不适合女性。” 席殊乜他:“你性别歧视?” “我就是歧视异性恋也不会歧视女性。”齐天瞟她,“你最近遇着什么事了又要借酒消愁?” “快过年了,心情好。”席殊笑着说,“或许这里有‘苦艾酒’?” “你以为自己是梵高呢,艺术天赋不高做派倒是挺足的。”也就只有齐天敢这么和席殊说话,他懒得再和她掰扯,新男友拿眼神问他,他摆摆手,“给她调一杯吧。” 他们坐着聊了会儿天,大多时候是席殊和齐天在插科打诨,章玥不怎么说话,今天她能来已是令人意外。 没多久,柳筱筱和孟语桐小跑过来,拍桌要了两杯Mojito。 齐天借机损席殊:“这才是正经女孩子该喝的酒。” 席殊低头看着杯中似火般绚烂的液体,红唇轻轻扯起:“你第一天认识我吗?正经女孩,我是吗?” 齐天点了支烟,侧过身瞧她:“我知道你是个假装不正经的女孩。” 席殊一惊,抿唇回视他,片刻后举杯和他碰了下,什么话都没说。 她喝得急,这已经是第二杯了,齐天拦着她:“这是酒不是水,你别一口干。” 席殊也点了支烟,吸了口说:“短饮酒不在时间内喝完就浪费了。” 她看上去一点都不像是心情好的模样,他有意想调动起她的情绪,遂捡了话头问她:“不正经女孩,你做过最出格的事是什么?” 席殊一手搭在吧台上,指间夹着烟,她举杯晃了下,杯中殷红色的樱桃滚了一滚,这回她很斯文地抿了一口。 这杯Manhattan里添了苦酒,酒到喉头泛起丝丝的苦涩,她微微皱起眉头,有些东西就是要囫囵吞下,不能细尝。 “最出格的事啊。”她放下酒杯,歪头看着齐天,眼神在酒吧暧昧不明的灯光中透着迷离怅惘的色彩,她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在热闹的人声中显得不太真实,她说,“我吻过沈恪,这算不算?” 此话一出,不只齐天,章玥柳筱筱孟语桐都瞪大了眼睛看着她。 席殊笑了:“不信吗?” “席殊殊,你是不是喝醉了?”柳筱筱迟疑地问。 齐天摆摆手,随性道:“小时候的事不算,我还亲过我妈呢。” 他这么一类比,章玥她们都有种恍然的感觉,几颗心却还是没落地。 席殊吸了口烟,笑得捂住了肚子:“我开玩笑的,你们还真信啊。” 孟语桐松口气,拍拍胸口:“吓死我,我还以为网上——” 柳筱筱掐了她一把。 章玥看着席殊,她侧影模糊,只是笑着,眼角泛着微光。 “又是沈恪。”齐天抱怨,“每回都聊他,世上又不只有他一个画家。” “但是说到油画就不能不提他。”章玥说,“他是当代中国古典主义的代表。” 他们又讨论回了老本行。 齐天嗤笑:“古典主义,太高尚了,不是我的菜。” 席殊笑出了声,这回是有趣的笑,她开口插了句:“他是浪漫主义时期来的人。” 余下几人都忍俊不禁,柳筱筱瞅着席殊调侃道:“美术史没读熟吧,沈老师的绘画风格哪能是浪漫主义的啊。” 齐天道:“他要是浪漫主义代表,我还能喜欢他一点。” 席殊耸肩叹口气:“你们知道的,我是学渣。” “那也不能把古典主义和浪漫主义时期的艺术特征搞混了啊,这俩差远了。”孟语桐故意说,“席殊殊同学,别喝酒了,回去背书。” 席殊讨饶,笑着和她们闹成一团,心里却一片凄凉。 他们都不知道,早在十六岁那年,她就已经读完了美术史。 Chapter 20 席殊是宿舍里最后一个离校的,吴晓月每天给她打电话催她赶快回家,她敷衍地答应着却一直拖延着,直到沈恪来校。 吴晓月当然会拜托他去接席殊,她以为席殊是怕席信中才迟迟不敢回家的,有沈恪陪着她会乖一些。 沈恪来了,不用多说,席殊就跟着他回了家,学校清校不让住了,如果她不回去,他会让她去别墅住。 她虽然惧于席信中□□家长的威严,却更怕和沈恪朝夕相处。 席殊回了家,席信中没给她好脸色看过,可能是吴晓月给他吹过枕边风,他倒也没再对她发难,她也很有自知之明,知道他现在看她这个女儿百般不顺眼,在家里就尽量不在他眼前晃。 年前沈恪问她想不想去看展,顺便散散心,她直接给拒绝了。 卓跃的家也在虞城,席殊在家呆不住的时候就会跑去找他,他像是二十四小时待命的骑士一样,不管席殊什么时候约他他都会第一时间出来。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也没做什么特别的事,就只是吃饭闲逛消磨时间,知道席殊不会游泳后,卓跃就带她去了游泳馆,亲自教她凫水。 只可惜还没等她学会,新年就到了。 新桃换旧符,家家户户都忙着除旧迎新,好像新的一年真的会有新的气象。 -- 第36页 席殊不喜欢过年,因为她的生日就在正月。 生日是个很特殊的日子,很多事都会在这一天发生,明明那一天和其他日子一样也只有二十四小时,可在那天人会变得很奇怪,好似不做些什么就会有所辜负一般。 不知道是日子赋予了事情意义,还是反之。人总是喜欢追求意义,哪怕是虚妄的。 除夕那天,乡下的外婆来了城里,席殊的外公在得知吴晓星意外死亡的消息后就心脏病发作抢救无效去世了,他们父女在世时争锋相对彼此相仇,最后竟然前后脚离开了人世,这怎能不让人唏嘘? 整个下午席殊都在厨房帮吴晓月和外婆打下手,她们娘俩边说着小话边准备着年夜饭,外婆絮说着乡下的事,东家长李家短的,人的事说完了就说起了田里的庄稼,她说今天冬天霜下得大,畦上种的蔬菜都被冻焉儿了,到后面她又说起了狗的事。 她一个已逾古稀之年的老人独自住在山里,平日里只有一条老黄狗作伴,没人陪着说些体己话,肯定倍觉寂寞。 吴晓月不忍心,开口劝道:“妈,您就搬到城里和我们一起住吧,这样我和信中也放心些。” 老太太截然拒绝:“我身子骨还硬朗着呢,有什么不放心的?” “您一个人在乡下,万一出个什么意外……”吴晓月仍劝,“我们房子也大,您要是不想和我们住一起,我和信中可以找个新房子,在城里住着怎么也比在乡下舒坦。” 这时客厅里传来了说话声,席殊立刻就听出了是沈恪和席信中的声音,她择菜的手略一停,过后又在心里骂了他几百遍。 外婆人虽老了,耳力还不错,她也听到了动静,一张满是皱纹布满沧桑的脸马上拉了下来,她啐了句:“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呸。” “妈。”吴晓月往厨房外瞅了眼,嗔怪道,“今天过年呢,您别再给人家难堪了。” “他还怕难堪啊?他要是有点廉耻心当初就不该和晓星结婚,谁不知道他图的是什么,要不是他,你爸和你妹就不会……”老太太一哽,眼中浊泪盈眶,表情悲痛。 “好了妈,别想了,大过年的,开心点。”吴晓月宽解道,“他当年虽然提了离婚,但到底是没离成,现在不管怎么样,名义上我们还是一家人,他心里有愧,也想尽点心,照顾照顾你的。” “我不用他假惺惺的好意。”老太太抹眼,“我现在只盼着你和信中能顺顺利利的,殊殊以后可以嫁个好人家……我知道你们现在还指望着那只白眼狼帮你们一把,为了你们这一家子这口恶气我可以先忍了,要我搬到城里受他恩惠我死也不干。” “呸呸,您看您这都说的什么话,大过年的不吉利。” 这种对话逢年过节就会有一次,席殊已经听过许多遍了,她对此并没有麻木,每次听她都觉得万箭攒心,痛不欲生。 春节联欢晚会准时开始,这是一个阖家欢乐的时刻,至少对大多数家庭来说是这样的。 席殊却觉得如坐针毡,珍馐佳肴都无滋无味的。 席上有两个空座儿,桌上摆着两碗米饭,每回外婆都会特地给外公和小姨留位,好像时刻等候着他们归来。 席殊机械性地嚼着食物,眼神一点情绪都没有,像是一潭死水,空洞得骇人。 外婆给她夹菜:“我的乖孙女,怎么几个月不见瘦成这样了,在学校里很辛苦吧。” “还好。”席殊勉强回答。 老太太锐眼瞟了下坐在对面的沈恪,又对着席信中和吴晓月念叨着:“你们当初就不该答应让她去学画画,本来女孩子读师范最好,本本分分的,以后当个老师,再嫁个门当户对的好人家,日子安安定定的,比什么都强。” 她这话含沙射影,真正是说给谁听的所有人心里都一清二楚的。 沈恪面上表情没什么变化,即使不笑的时候他都是一副与人为善的模样,像是个没脾气的。 席信中和吴晓月都有些尴尬,吴晓月瞄了眼沈恪,对自己的母亲暗暗地使了个眼色,从中缓和道:“殊殊想学的,我们也不能强迫她去学她不感兴趣的,我和信中也是尊重她的意愿。” 这场景未免过于虚与委蛇,席殊心头冷笑。 老太太不满地哼了声,回过头接着给席殊夹菜,她哄道:“来,多吃点,过年要长点肉回来。” 席殊勉强笑道:“好。” 外婆打小疼她,从不责备她,她只会觉得她被人教坏了。 从刚才到现在,老太太都没拿正眼瞧沈恪,他递过去的红包还是吴晓月帮忙接的,饭桌上氛围沉滞,像是在吃丧饭而不是过年。 吴晓月打着圆场调和气氛,她笑着说:“听说附近的滨河广场今晚有烟花秀,可热闹了。” 沈恪闻言看向对面的席殊,温声询问:“想看吗?” 席殊手一颤,不敢置信地抬头。 他毫不避视地直直的看着她,眼神有些无奈。 他在请求她伸出援手,席殊断然拒绝的话噎在了喉咙里,片刻后她默然地点点头。 老太太看着又有些不满了,吴晓月环视一圈说:“不如我们一家人一起出去看看热闹?” 她看向老太太:“妈,您去瞅瞅城里的烟花是不是比乡下的还好看?” 吴晓月眼神哀求地看着自己的母亲,生怕她又说出什么不雅驯的话来把气氛搞得更僵。 -- 第37页 幸好老太太虽然面色不虞,好歹是答应了。 一顿上刑似的年夜饭在电视机传出的欢声笑语中仓促结束了,吃了饭他们也不打算歇息会儿再出门,好像怕中途再生节变一样。 席信中的车虽说能坐下五人,但他实在不敢让岳母和连襟再待在一块儿了。 吴晓月也有此想法,因此下了饭桌还没来得及收拾就让席殊坐沈恪的车先去滨河广场,他们随后就来。 席殊面无表情地应了好,她和沈恪才走至玄关就听到外婆不悦的抱怨声:“你们怎么能让殊殊和他走这么近,孩子都被带坏了……” 沈恪如若惘闻,温和地笑着帮席殊系上了围巾:“走吧。” 他们乘电梯直接到了地下车库,谁都没有说话,直到上了车,沈恪才出声问:“冷吗?” 席殊把脑袋别向一边,语气凉薄:“你不该来的。” “年夜饭还是要一起吃的。”沈恪说。 席殊缄默。 年年对话如此,毫无改变。 沈恪见她无意交谈,也不迫她开口,他打开了车载,放了首舒缓的歌,《至爱梵高》的插曲。 席殊一直望着窗外,表情淡漠,眼底却微微潮湿。 Starry, starry night. 滨河广场离席殊的家不远,不过二十分钟的车程就能抵达,沈恪先去找了个停车位把车停好,没过多久席信中的车也到了。 广场上的人挤挤攘攘的,可见晚会之无聊。 吴晓月和席信中一左一右搀着老太太走在前头,还没走到河边栈道天空中就绽开了无数璀璨的烟花,欢呼声骤起,人潮瞬间涌动。 席殊的手突然被人一握,她霎时顿住脚,整个人如觳觫的猫,惊恐地看向四周,被握住的手暗暗使劲却怎么也挣不开。 “松手,你疯了?” 沈恪紧握着她的手,在人群的暗影中释放自己压抑的感情,他低头看着他,烟花的光亮衬在她惊慌的脸上,却照不亮望着她的他的脸。 “只要一会儿,席殊。”他隐忍着说,“我只要一会儿。” 席殊眼底漫漶起了浓厚的悲哀,心酸得几欲落泪。 她不再挣扎,转过身眼看着外婆他们愈走愈远,像个叛徒。 周围人声鼎沸,笑声笑语中只有他们所在的方寸之地是无限寂静的,死一样的世界,没人注意到这两个罪人。 他们双手紧握着,像是要把对方揉进自己的骨血之中。 烟花,多美啊,简直炫目得要使人落泪。 上帝啊,请暂时饶恕这两个受诅咒的路西法吧,虽然有些贪婪,他们想要烟花绽放的这一个瞬间。 Chapter 21 年初一一早,郑亦霏就携礼上门拜访沈恪。 别墅门厅里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礼物,古玩字画、高级颜料、特色小吃、时令水果不一而足,其中令人咂舌的贵重礼品不少,礼物里还夹着贺卡,多写的是恭贺新年之类的祝语。 郑亦霏扫了一圈,提着自己带来的贺礼往里走,本以为今天这个特殊日子客厅里应该坐满了前来向他拜年的人,可整栋别墅却出乎意料的冷清,她进去时沈恪竟然在画室里作画。 她瞠目:“不是吧沈老师,大年初一一大早就画,我是不是该颁给您一个最佳劳模奖呢?” 沈恪搁下画杖和画笔,拿过放在一旁的湿巾擦了擦手,笑道:“闲着没事。” 郑亦霏到现在都觉得不可思议:“我以为今天你家的门槛都会被踏烂,现在这别墅里竟然只有我一个客人,你对外说你今天不营业?” “过年不谢客,老祖宗留下的礼仪。”沈恪从画室里走出来,“坐下喝杯茶吧。” 郑亦霏跟在他身后,还在问:“你每年过年都这么惨啊?” 沈恪偏过头,笑着解释:“今天这种日子,谁都想和最重要的人一起过,等过两天你再来就热闹了。” 他这话说得郑亦霏都于心不忍了,她叹口气:“早知道你过得这么凄凉,我就邀请你去我家坐坐了。” “谢谢,不过——”沈恪面露难色,“伯母还好吗?” 他这话一出郑亦霏就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了,郑亦霏有一回生日邀沈恪去家里吃了顿饭,那晚她家太皇太后非拉着他的手殷勤地和他聊天,打的主意竟是想纳他为婿,果然是母女同心,只不过她老人家用力太猛,竟连社交一流的沈恪都招架不住。 郑亦霏知他在打趣,故意说:“她好得很呢,知道我来你这里还千叮咛万嘱咐要我一定把你带回家吃饭,怎么样,沈老师,赏脸吗?” 沈恪苦笑:“伯母的好意我心领了。” 郑亦霏失笑:“行啦,逗你的,我妈她已经放弃你这个最佳人选了,最近忙着从备选里给我挑对象呢,早上家里已经来了三个了,不知道的人以为我多恨嫁呢。” 她眨眼压低声音说:“我啊,是从她那儿逃出来的。” “吶,携‘熏肠’逃跑,四川老家寄来的,绝对正宗。”郑亦霏把手中的袋子递过去,又好奇地问,“你怎么突然惦记起我家的年货了?” 沈恪接过袋子道了声谢,笑着解释:“席殊喜欢吃,过几天是她的生日。” 郑亦霏叹惋:“你又要亲自下厨给她做生日宴啊。” 她已经说不清自己是羡慕还是嫉妒了,只觉得席殊真是命好,遇上沈恪这么个长辈,如师如友,还把她宠上天。 -- 第38页 “我现在就有点心疼她以后的丈夫了。” “嗯?” 郑亦霏在沙发上坐下,仰头看着沈恪幽幽地说:“姨丈都做到这种程度了,作为丈夫肯定不能输啊,你说他压力大不大?” “是么。”沈恪烧水沏茶,闻言倒是没什么反应,更别提反省。 “她今天还没来给你拜年吗?”郑亦霏故意道,“这个小没良心的,你对她这么好,她居然都不上门和你说句新年快乐。” “说过了。”沈恪回想起昨晚烟花下短暂的一分钟,这六十秒的回忆于他而言是吉光片羽,他眉眼更加柔和,叹也似的说,“昨晚就说过了。” . 席殊的生日是在大年初四,小时候她常对吴晓月抱怨为什么要在那一天把她生下来,她不悦的原因不是因为“四”这个数字不吉利,而是因为这个日期很尴尬。 初一初二初三是过年期间最热闹的三天,所有人玩也玩尽兴了,吃也吃痛快了,到了初四难免就意兴阑珊余劲不足了,小孩子的生日也就敷衍地过一过,拿前两天没吃完的饭菜再摆一桌,家里还有现成的果品,饮料也有,顶多需要费事订一个蛋糕,朋友们来了也因前三天玩累了而有些讪讪,过年吃的零食也多,蛋糕就显得不那么有吸引力了。 她很小的时候还不知道“极致”是什么意思就有了极致的想法,她想要过一个完美的,只属于她的生日,而不是新年的附属品。 直到十六岁,那一年的生日是特殊的,她曾一度喜欢上了那个日子。 后来,她比儿时更痛恨那一天。 年初四那天,席殊一早就起来做出门准备,她十六岁起就不在家过生日了,何况今年情况特殊,席信中连回老家做客都不带她,嫌她丢人,她要是在家里开Party,他估计会暴跳如雷,她想过个安生的生日,这天最好和平时一样,最好谁也不记得。 这显然是不可能的,虽然讨厌席殊的人很多,但她到底还是有人惦记着的。 初四凌晨她就收到了很多祝福的消息,红包也拿了不少,卓跃很直男的给她发了520,她爽快地收了,回赠一个谢谢,他又问她明天有没有约会,如果没有他想约她,给她庆祝生日。 卓跃的“主权意识”不是很强,席殊这么大人儿了,生日总不会整天和爸妈呆一块儿,他是她男友,他有这个权利要求她把他的位置放在靠前的顺位上,让她把时间挪出来留给他,但他从不会强迫席殊,事事都以她的意愿为主。 席殊倒还是第一次和他这样的人相处,像在犯罪。 生日那天早上,吴晓月给她塞了一个大红包,又拉着她的手颇为感慨地回忆起了怀席殊的那几个月是如何的艰难,她小时候是如何的淘气,最后又看着她泛着泪花儿感叹道转眼她都成大姑娘了,煽情完了,吴晓月话风一转又殷切地叮咛了起来,告诫她以后要听话要乖,不要再惹事让她伤心云云。 子女生日母亲难日,席殊耐心地听她絮叨了二十分钟,等她把肚子里的话说干净了才抱了抱她说了句“谢谢妈妈”。 她出门时时间尚早,街道上张灯结彩的,人倒还不是很多。虞城是一线大城市,外地来此打拼的人多如牛毛,一到过年,这座城市和平时相比难免会显得冷清空旷些。 席殊先去见了柳筱筱一面,她的家也在虞城,过年期间她回了趟老家,昨天刚回来就在微信上囔囔着要见席殊一面,席殊自然应下。 见了面做的也就是女孩间常做的那些事,找家奶茶店坐着,聊下近况,吐槽下亲戚家的小孩,再感慨一下时间真快,她们相识时年龄前面的数字还是“1”,现在都成“2”了,柳筱筱送了生日礼物给席殊,一块女士表,席殊当场就拆了包装戴上。 她们聊了一个多小时,柳筱筱家里来了电话说有高中同学上她家做客,席殊中午和卓跃还有约也就不拉着她多坐。 她们在商场入口分开,席殊正想打个车去赴约,刚走两步就被人给喊住了。 她回头,见到两米开外戴着墨镜,穿着精致正看着她的女人还有些疑惑,直到她摘下墨镜走过来,席殊才恍然。 “真是你啊小殊,两年不见,差点认不出来你。” 墨镜下是一张艳丽的脸,她眼尾的纹路昭示着她已经不年轻了,可她的仪态仍是优雅自信端庄大方的。 席殊有些意外:“曼丽姨?” “乖宝贝,没忘记我。”陈曼丽亲昵地拉起席殊的手,打量着她的脸,笑着感慨了一句,“长开了,比以前更漂亮了,有点你小姨年轻时候的影子。” 席殊的心脏骤然一缩,表情都变得有些勉强。 “我才从巴黎回来,正想着这几天去你家坐坐,你爸妈还好吗?” 席殊点了下头:“都挺好的。” “我今天打算来商场买点礼物去看望老友的,没想到能在这儿碰上你……我们一起吃个饭?” 席殊面露难色:“我中午和朋友有约了。” 陈曼丽有些遗憾,拉着席殊的手不放,眼神里透着股怀念。 席殊知道她在想念谁。 吴晓星和陈曼丽是闺蜜,关系很铁,吴晓星常带席殊去见陈曼丽,她们自立自强的故事席殊听过不少。 两人二十岁时认识了对方,她们脾性相投,都是有野心敢拼敢搏的女人,后来她们也都取得了成功,一个创立了公司成了女企业家,一个成了著名的珠宝设计师。 -- 第39页 “我有好多话想和你说。”陈曼丽不舍得放席殊走,她看了眼时间,“这还不到十一点,小殊,你和你朋友约的几点?和我坐下一起喝杯咖啡的时间有吗?”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席殊也不能再拒绝,她的确还有点余裕的时间。 陈曼丽在商场里随意找了家咖啡馆拉着席殊进去坐着,点了咖啡后她摘下自己手上的羊皮手套,对着席殊嗔了句:“虞城的冬天还是这么冷,没暖气,冻死人。” 席殊想她嫁到法国,才回来可能还不适应,就笑了下附和着说:“还是巴黎呆着舒服吧。” “话也不能这么说。”陈曼丽轻叹一声,“家乡怎么着也是家乡,其它地方再好也总是不能完全把它比下去的。” “所以你是想家了才回来的?” 陈曼丽摇摇头:“也不全是……还想人了。” 席殊心里一个咯噔,果然听她接下来道:“再过一阵子就是晓星的忌日,我想回来看看她。” 她的目光落在席殊脸上,好像又想起了往昔美好的回忆,等回过神时语气不免带上了些怅惘和遗憾:“你小姨要是还活着,见你出落得这么漂亮肯定会很高兴的。” 席殊放在桌下的手紧紧地攥着,侍者端上两杯咖啡和几份点心,她慌忙把手捂在杯子上,她的手冰凉凉的,指尖在发颤。 “很冷吧,先喝杯咖啡暖暖。”陈曼丽和她寒暄,“这两年你过得怎么样?” “挺好的。” “学校呢,还适应吗?” 席殊点头。 陈曼丽感慨道:“以前你总跟在沈恪身边和他学画,你小姨都说你黏人,还说你这么好学,你们家指不定又要出一个大画家。” 席殊面色一僵,抿紧了唇。 陈曼丽拿勺子搅着咖啡,片刻后才抬眼,似是无意地问,“沈恪……过得挺好的吧?” 席殊低着头假装在看咖啡上的拉花,她不太敢直视陈曼丽的眼睛,答不对题地仓促回道:“他很忙。” “大画家,自然忙。”陈曼丽语气讥诮,又问席殊,“他待你怎么样?” 席殊的肩膀下意识地一塌,捂紧咖啡杯,讷道:“挺好的。” 陈曼丽哼一声:“算他还有点良心。” 她突然又问:“这两年……你在他身边看到过别的女人没有?” 咖啡有些烫手,席殊倏地缩回手,唇瓣微张却一个声都发不出来。 陈曼丽抿了口咖啡,眉间微蹙:“唉,这问题问你也白搭,他要是真在外面养了个姘头也不会让你这个小孩子知道的。” “我了解过了,这两年他身边除了那个总帮他策展的郑亦霏之外,就没有别的深交的女人了。”陈曼丽看着席殊,眉头一挑,“难道真的是——” “不是。” 陈曼丽话被打断,疑惑地看着席殊。 席殊揪着自己的衣服,手心在冒汗:“学姐和他只是合作关系,他们……没什么的。” 陈曼丽盯着席殊看,席殊的心跳乱了,脸上的表情还强自镇定。 半晌,陈曼丽笑了:“他们就算有什么也不敢公开,除非沈恪不怕自己身败名裂。” 席殊不知道该接什么话,只能尴尬地赔笑。 “当初要不是他提离婚……”陈曼丽拿起勺子搅了两下又松开了,她喟叹一声,暗自神伤道,“我到现在都不能接受晓星已经去世的事实,她这么坚强能干的一个人,那么多大风大浪都闯过来了,怎么就过不了情爱这一关呢?” 席殊心有戚戚。 是啊,怎么就过不了呢? “在沈恪提离婚的前几天,晓星还和我说要去美国做取卵手术,她想做试管。”陈曼丽见席殊脸色有变,以为她是不相信,她太息道,“不可置信吧,要不是听她亲口说的我也不敢相信,她年轻的时候信奉独身主义,没想到遇上沈恪后不仅结了婚居然还想为他生孩子。” “想来那时候她就已经察觉到了什么。”陈曼丽长叹一声,表情郁郁,有些唏嘘,“她被外人看作是独立女性的代表,最后却想用孩子来套住男人。” “我没想到她竟然这么爱沈恪,爱到甘愿为她放弃自我,糊涂啊。”陈曼丽最后这句说得又气又急,又悲又痛。 一股寒气直往席殊的心底钻,她忍不住发抖,那种颤栗感是从灵魂深处发出来的,简直逼得她想把自己蜷缩起来,团成一团。 她一直以为他们的婚姻是一场钱货两讫的交易,小姨想找个伴儿而不是一个爱人,每当她被噩梦折磨泪流满面地醒来时,她总这样安慰自己,小姨去世只是个意外,她这么倔强要强的人,怎么会为了男女之情断送性命? 可如果、如果她很爱沈恪…… 席殊的寒毛都倒竖了起来,浑身的血液似是冻结。 这里好冷,她好想逃离。 陈曼丽见她脸色不大对劲,像是突然被抽去了精气神儿,这才意识到自己说多了,吴晓星生前一直把席殊当亲女儿来对待,她对她小姨的情感自然深厚,她说的这一番话只顾自己发泄了,倒没顾虑到席殊的感受。 “哎呀,瞧我,和你说这些干嘛,想起你小姨了吧?”陈曼丽十分内疚,“怪我怪我。” 席殊攥着手拿指甲扣着自己的手心,她再也坐不住了,慌忙之下站起身匆匆地说:“曼丽姨,我和朋友约的时间快到了……我先走了。” -- 第40页 她话音还未落地,也不等陈曼丽反应过来,踅足就往外奔走,背影看上去像是落荒而逃。 外面暖阳倾洒,却同冰天雪地,阳光是一根根刺骨的冰针,扎得人体无完肤无所遁形魂飞魄散。 席殊没有赶去卓跃那里,离开商场之后她像是一个行尸走肉的木偶,眼睛失了焦,孤魂一般茫然地飘着。 人是种很奇妙的生物,往往漫无目的的时候反而能走到最想去的地方,而那个地方你可能想都没想过。 席殊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站在了一家“二元店”门口,从外往里看,店内的装修还是一样不堪入眼,摆放的商品还是一样的质量堪忧,店里的喇叭还是日复一日地重复喊着“最后一天最后一天,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全场商品样样两元,件件两元,统统只要两元……”。 就在这滑稽的吆喝声中,她怔怔地站着,眼泪刷的就淌了下来。 她在二十岁的第一天想起了十八岁成年那天,她冲动地吻了沈恪,告诉他她想永远和他在一起。 那之后,世界就倾圮崩塌了。 Chapter 22 初四那天,沈恪一下午都在厨房里忙活,他一个画家,拿锅铲和拿画笔一样熟练。他做了一大桌子菜,有荤有素,十分丰盛,都是席殊爱吃的菜,她对生日宴很苛刻,稍有不满就会大发脾气。 他在别墅里等着寿星光临,没想到最后等来的却是一条决绝的简讯,她说:今年的生日礼物我不要了。 这句话意味着什么,沈恪很清楚。 他拿着手机僵坐在餐桌上,面对着一大桌子的菜肴双眼黯然失色,他的心情像是被挤出的颜料,一开始是鲜艳亮丽的,随着时间消逝,颜料慢慢地干涸褪色。 他给席殊打去电话,意料之中的无人接听,他太了解她了,她的性格是天生带刀的,虽然她年纪小他一轮,但她比他果决,也更狠心。 沈恪给吴晓月打了个电话,问了席殊在没在家,吴晓月说她一大早就出门和朋友过生日去了,刚才还打电话告诉她她今晚会迟些回家。吴晓月知道席殊今天都没去找沈恪还轻斥她不懂事,沈恪和她客套了两句就挂了电话。 那之后他双手紧握抵在额前,如同一尊雕塑,毫无生气。 沈恪静坐了十分钟,最后起身奔出了别墅。 席殊始终不接电话,他开着车像只无头苍蝇,在夜色中茫无目的地寻找着,他觉得处处都是她的身影,可他却始终找不着她,如果她想躲,每一处暗影都可以将她隐匿。 十二点越逼越近,在今天这天过去之前如果他找不到她……这个念头骤起就已让他发疯,他已经很久没这样失控过了。两年来,他一直将他的感情锁在铁铸的房子里,像困兽,他以为时移世易,它已经被制服了也认命了。 除夕那晚的烟花让他意识到它不仅还活着,生命力也丝毫不减反而因为受压抑而更加汹涌了。 或许他还不够虔诚,上帝没有听到他的祷告,十二点的沉钟残忍地准时敲响,他孑孓一人回到了别墅,偌大的房子空空如也,桌上的饭菜没人去动。 沈恪独自上了三楼。 . 席殊这几天噩梦连连,她每天夜里都会梦魇,醒来时手脚都是冰凉的,胸腔那块儿空落落的,被剜去了什么一样。 初四那天晚上,沈恪给她打了几十个电话,她都没接,那之后,他再也没联系过她。 他们再次见面是在元宵那天,这个节日席殊家是不过的,因为那一天是吴晓星的忌日。 活人欢欢喜喜的,死人心里该多不甘啊。 年十五那天,吴晓月早早地就喊了席殊起床,他们要趁早出发前去墓园,席殊一晚上没睡,早上起来后一点精神都没有,整个人病恹恹的,吴晓月说了她两句,见她吃药又念叨着要她没事多锻炼,光吃维生素对身体是没多大好处的。 在家里呆久了妈妈就会变成这样,不管子女做什么都看不顺眼,席殊已经开始巴着开学了。 吴晓星被葬在了虞城城东远郊的一个墓园,这个墓园青草如茵,绿树碧空,白天过来看一点都不渗人,像是公园。外婆说她家小女从小喜欢舒适,过不惯苦日子,要让她住得好点,不能委屈了她。 除夕吃过年夜饭后,年初一那天席信中就开车带着吴晓月和席殊亲自送外婆回乡下了,她不爱在城里住,外公的骨灰还留在老房子里,她怕离开久了他会寂寞。 元宵节这天,老太太抱着丈夫的骨灰来看他们的小女儿,还未至墓前,她就已哭得快要瘫倒在地,吴晓月和席殊一左一右搀扶着她,听到老人家痛心的哭声都悲恸不已。 时间还早,天阴阴的,人心也蒙了层阴翳似的。 外婆在哭,吴晓月在哭,席殊也在哭,只不过她的眼泪这几天都流干了,此时双眼发涩,只能红着眼在心里哭。 外婆哭得几欲昏厥,几度说要随了他们父女一起去,吴晓月怕她情绪过于失控真会背过气去就不让她多呆,略有些强硬地扶着她离开了吴晓星的墓。 席信中的车就停在墓园入口,除了他的车外,隔着二十米的距离还停着一辆黑色卡宴。 让沈恪别下车是吴晓月的意思,去年的今天,老太太在墓前指着沈恪詈骂得狠,她自己也气血攻心直接被送进了医院,所以今年她再不敢让沈恪在老太太眼前露面了。 -- 第41页 席殊帮着吴晓月把外婆扶上了车,吴晓月坐上车后见席殊站着不动,从车里往外看着她问:“这孩子,傻站着干什么,上车呀。” 车上外婆紧抱着骨灰盒还在哭,哭声凄厉,历经沧桑饱尝世事的老人还这样哭,可以想见她有多难过。 席殊不敢上车,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一步,眼睛朝后看了下:“我坐后面的车。” 吴晓月没反对,拉上了车门。 待席信中把车开走后,沈恪才从车上下来,他手里抱着一束花。 席殊站在原地不动,直到他走近,她才掀了掀眼皮,却不看他,目光只落在他手上抱着的白洋桔梗上。这是小姨生前最爱的花,以前每年在她过生日的那天,她都会亲自去花店挑上一束最漂亮的白洋桔梗抱回家让沈恪画了送给她。 席殊以前不懂,以为小姨只是喜欢花而已,现在她才恍然,原来她喜欢的是画花的人。 她多傻啊,小姨这么骄傲的一个人,怎么会因为寂寞而与一个她不爱的人步入婚姻? 沈恪在她面前站定,他看着她,眼里万千情绪涌过,又皆被他压制了下去。 “一起进去?”他问。 席殊冷笑:“你在报复我吗?” 沈恪沉默了片刻,才抬手揉了下她的脑袋,温和道:“这边风大,去车上等我。” 席殊抿紧了唇,她没有依言,而是倔强地站在墓园门口,沈恪进去祭拜,她转过身,看着他弯腰把花放在了吴晓星的墓前,他蹲在那儿,似是在端详碑上的照片。 就这么一个简单的场景,席殊看得心都要碎了。 沈恪在吴晓星的墓碑前静默地站了十分钟,不发一言,晨间的露水沾湿了他的双肩。除了感谢和道歉他对她并无可说的,而这样的话在她生前他已说过千百遍,她拒不接受,他又何必咄咄逼人。 他从墓园走出来时,席殊还固执地站在原地,晨间冷冽的风把她的鼻子吹得发红,她的眼周一圈都是红的,像是眼泪烫伤的。 沈恪朝她走过去,席殊余光看到他的身影,没等他走近就转身自顾自地往车那边走。 她走到驾驶座那一边,开门直接坐了上去。 沈恪一愣,走到她那边敲了敲车玻璃。 席殊降下一半车窗,抬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用不带商量的语气说:“我来开车。” 沈恪看着她,没有立刻答应。 席殊抿了下唇,冷冰冰地讽刺道:“怕我带着你一起下地狱吗?” 这话明明是讥讽的,沈恪却莫名笑了,这个笑容的含义席殊太熟悉了,是放纵是宠溺是我奉陪到底,一如她每次任性时一样。 席殊拉下脸,握住方向盘的手一紧。 沈恪坐到副驾驶座上,他习惯性地要去拉安全带,手刚抬起又思及什么,一秒后又放下了。 席殊启动了车,她默了几秒,系上了安全带,还对沈恪冷嘲热讽了一番:“换了座位你就不会了吗?” 沈恪淡然笑笑,拉下安全带系上。 席殊虽然有驾照,但她已经有段时间没开过车了,手生,还好这辆卡宴是手自一体的,她适应了下开起来倒不算太困难。 城东临海,墓园在半山腰上,从山上下来的这一路他们都没开口说话。 车上了环海路,席殊油门微踩,不快不慢地驶着。 沈恪这才开口夸了她一句:“开得不错。” 他转头看她:“要不要再送你一辆车?” 席殊不给他任何回应。 沈恪并无不悦:“我要去一趟奥地利,你还有阵子才开学,席勒的家乡,想去看看吗?” 他的语气一派风平浪静却使席殊觉得悚然,他全然不提那晚她失约的事,就好像他们之间什么都没发生过,仍像以前一样。 席殊觉得可怕,她握紧方向盘,提高了车速。 沈恪似是对她的异样毫无察觉,接着道:“奥地利美术馆里收藏了席勒的大部分作品,我让人给你办签证订机票,我们很快就可以出发,好吗?” 席殊的心在往下坠,她恨道:“我已经不喜欢他了,他是个渣男。” 沈恪一愣。 片刻后,席殊突然问:“你知道两年前的今天,小姨为什么会一个人来海边吗?” 沈恪缄默。 席殊笃定道:“你知道的吧。”海浪拍击坐着岸边的礁石,她怔怔地说:“我今天才想起来,她告诉过我,你就是在海边答应和她在一起的,后来你们又是在海边决定结婚的。” “她好爱你,她真的好爱你,你们本应该一起白头偕老的……” “我爱的人不是她。”沈恪叹了声,语气很轻,却轻易地打断了她的话,他转过头目光灼灼地望着她,“我爱的人是——” 席殊打了个寒战,哀求道:“别说了别说了……我觉得恶心。” 她指尖发白,先是惊惧随后又是愤怒。 今天是小姨的忌日,她这么爱他,他当初怎么可以背叛她,怎么可以接受别的女人的勾引,又怎么能够在今天,在刚祭拜完她之后又对另一个女人说这样的话? 席殊气血上涌,突然就和小姨同仇敌忾了起来,她想为她报复这个负心汉,还有那个恬不知耻的第三者。 她咬着牙把油门踩到底,车速一下就飚了起来,今天元宵,市里热热闹闹的,城东的环海路上几乎没有别的车辆,马路上空空荡荡的。 -- 第42页 席殊的目光一直望着海的尽头,只要她不打方向盘,这辆车就会直接冲出护栏,坠进深海里,他们会和小姨一样被汹涌的海水夺去生命。 罪人们,拿生命来赎罪吧,席殊仿佛听到上帝在她耳边这么说。 她入魔般踩死了油门,握着方向盘的双手在颤抖,那是因为亢奋,死了就可以解脱了,她迫不及待。 就在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席殊抬眼看到了后视镜中沈恪的脸,他脉脉地注视着她,表情既不惊惧也不失措,泰然得好像和她一起共赴地狱就是他之渴求,他的眼神好像在说感谢上帝,他终于要得偿所愿了。 人们说爱总会让人疯狂。 席殊的心脏骤痛,她松了油门,方向盘急打,一脚踩下了刹车。 山崖下激起千层的海浪,像是炼狱之火,亟于将人裹挟吞噬,烧成灰烬。 席殊的身体因惯性往前一倾又脱力般往后靠在了椅背上,她松开方向盘的双手在发抖,后背冒出了一层冷汗。 沈恪看着近在咫尺的海洋,轻叹一声,回头问她:“怎么不往前开了?” 席殊的眼圈再次红了,差一点儿、差一点儿……她绝望道:“死了……就真的不能回头了。” 沈恪闻言心口钝痛,他沉下声:“那就不回头。” 席殊阖上眼,表情寂寂,眼角湿润,她悲切地说:“你不明白吗?我们的关系……是死都不能死在一起的。” 沈恪握紧了拳,又松开了手。 命运三女神从不怜惜他,却喜欢和他开玩笑。 “我们之前说好的,互不干涉,各自过好各自的生活……其实谁都没做到,太糟糕了。”席殊深吸一口气,睁眼时眼角的泪水顺延而下,她讷讷道,“我很爱外婆,很爱我的妈妈……我爸其实也不错……我想过正常的生活了。” 沈恪胸口急痛,他闭上眼缓一阵:“像之前那样……我不会干涉你的生活。” “我做不到……以后我不会再去找你了,十六岁的那个承诺,作废吧。”席殊望着远方,太阳这才从海平面上迟迟升起,光芒不盛却刺痛了她的眼睛,她认命道,“我们都放过彼此吧。” “小姨丈。” 沈恪一颗心被海浪拍碎。 Chapter 23 那天从墓园回来后,沈恪一连两个月都闭门谢客,把自己封锁在别墅,没日没夜地窝在画室里作画,他像是进入到了一种癫狂的状态,把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在绘画中,把所有的情绪都宣泄在画笔下。 两个月后,郑亦霏上门去见他时吓了一跳,认识沈恪这么久她从未看过他如此狼狈,他好像是在沙漠里久徒的旅人,眼窝深陷,神色病态,下巴长出了青茬也没去修理,头发也长到了耳边,整个人散发着一种落拓的气息。 郑亦霏着实吃惊,开玩笑说他越来越像个艺术家了。然而更叫她诧异的是他新作的那幅画,风格大变,要不是它置放在沈恪的画室里,她真不敢相信这是他画的画。 画上是一片汹涌的大海,海浪激越,悬崖壁立,海平面上一轮新日正露出半张脸,它散发出微晕的光芒,明明是日出时分,这幅画却让人感到深深的绝望,那一轮太阳不像是要跃出海面,而像是要被无情的海水给吞没,那一点微光似乎是它向世人发出的求救信号。 郑亦霏简直惊呆了。 沈恪问她觉得怎么样,她失语良久才木然地点点头真诚地说比他的成名作还让人震撼,简直可以说是分属两个派系。 沈恪满足地一笑,当天下午他收拾了下自己,迫不及待地就开车去往美院。 他觉得两个月的时间已经足够他们冷静了,这幅画他是打算用来道歉的,席殊上回气得不轻,他需要拿出点诚意出来。郑亦霏要是知道他要把那幅画作为赔礼送给席殊胡作非为肯定会抓狂,但他不在乎,一幅画而已,他不会心疼,什么都没有她重要。 他只想见她,就算不能亲近也好,他会克制地保持着距离,他不多求,只要她还愿意让他看到她的脸,听到她的声音他就满足了。 沈恪一路疾驰着奔向美院,远远地看见院门口的大理石雕像时一向沉稳的他突然有些紧张忐忑,谁能想到他已过而立竟还会像个毛头小子。 他减速,缓缓地把车开近,在距离美院还有一小段距离时猛地刹停了车。 沈恪的目光落在前方那个熟悉的身影上,她鬼鬼祟祟轻手轻脚地踅摸到了一个人的身后,在对方毫无提防的时候纵身一跳趴在了他背后。 他认出了那个男孩,上次在校门口他们有过一面之缘,他似是被吓了一跳,很快就背起席殊在原地转了一圈。 沈恪看到席殊搂着他的脖子在笑,那笑靥是他久未曾见到的,绚烂得夺目,令他恍了神。 她本该就要是这样的女孩,明亮得像太阳,无忧无虑天真烂漫,只需为一些琐碎的小烦恼忧愁难过,如果不是他把她从象牙塔里劫了出来,她会拥有美满的一生,至少会像其它女孩一样,过着正常的生活。 对,正常的生活,没有见不得人的不伦之恋。 现在还不算太迟,只要他放手,她就能往前走。 沈恪感到一阵锥心的挫败感,他此刻才真正地认清了自己的命运,那是掌握在神明手中任凭他怎么反抗都不能挣脱的枷锁,他不甘又无力,简直痛恨得想诅咒上帝。 -- 第43页 他颓然地坐在车里,看着他们牵着手在丘比特的雕像下说说笑笑的,就是一对热恋中的年轻情侣,羡煞旁人。 她笑得好开心。 沈恪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反反复复的痛苦不定。 他忍不住握拳用力捶了下方向盘,然后缓缓地、颤抖地、痛苦地张开了五指,表情难看地自嘲一笑,满脸灰败。 罢了,如果他注定被命运缚在原地,又何必再成为她的枷锁呢? 放她走吧,放她走吧。 他绝望地闭上眼,心里一片荒凉。 . 沈恪默默地掉转车头,从美院离开。 来时他兴奋且忐忑,回去时他的心情落寞又寂寥,他像是躺在冰凉的手术床上,没打麻醉就被人直接剖开了胸口取走了那一团跳动的活物,他难免觉得痛苦不堪,不只是心脏,就连身体都痛得痉挛。 沈恪把车停在了马路旁,仰头靠在椅背上,目光幽暗至极,竟看不到一丝的光芒。 路上车来车往,行人道上的人不断地擦身而过,花坛里的小花因风款摆,行道树的阴影落在车顶上,天上的浮云聚了又散。 世界上的一切还在运行着。 沈恪枯坐良久,像是被抽去了灵魂,直到有人敲了敲车窗他才倏地回过了神。 窗外有个女孩正弯腰往车里探看,她背着光,眉目如画,有一刹那,沈恪错把她看成了席殊。 他降下车窗,外面周森的脸一时就明晰了,她对上沈恪的视线时脸上表情有些慌张,眼珠子不安地睩睩地转动着。 “沈老师。”她先恭敬地唤了一声,然后又慌忙解释道,“我看见您的车一直停在这儿……人也没下来,我以为您出什么事了……就过来看看。” 沈恪了然地温和一笑,颔首说道:“谢谢关心。” 周森抬眼飞快地看了他一眼,面上略微发热,她搓了下手糯糯地说:“沈老师,那没事我先走了……再见。” 她弯腰鞠躬,后退两步转身正要离开,未曾想听到沈恪喊了她的名字,她误以为是自己臆听了,他怎么会记得自己的名字呢? 周森心里这么怀疑着却忍不住停下脚步转过身。 沈恪下了车朝周森走近,他面上又带上了惯常示人的温煦的笑,到了她跟前歉意道:“你拿了特别奖,本来年后就该带你去看展的,耽误了这么久我很抱歉。” 他亲自和她道歉,周森受宠若惊连忙摆手:“您不用在意的。” 沈恪问:“你现在有时间么,我能邀你陪我散个步吗?” 他温声礼貌地说:“我想和你聊聊看展的事。” 周森的心脏怦怦直跳,她抬头看着沈恪,呆了几秒才欣喜应道:“当然可以。” 下午五点钟的光景,春天的太阳这个点正准备坠下,余晖把天际的浮云染成了橘色,光彩夺人。 沈恪锁了车,和周森两人随意地捡了条街巷走着,这里离美院不太远,因此有很多画室聚集在这一片,背着画板提着桶往来的学生不断,他们身上都带着若有似无的颜料味儿。 没想到才开出了这么短的一段距离而已,他想。 周森双手紧张地交握在身前,时不时偷眼瞄一下身旁的沈恪,到现在她的内心还难抑激动,但她又不想把情绪表现得太明显而冒犯了他,因此故意抿着唇作出一副淡定的表情来。 当她再次抬头去看沈恪时他正好低头,目光一触她便慌慌张张地把视线移到了别处。 沈恪能看穿她的心情,因为她的眼睛不会骗人。 迎面走来几个十五六岁的学生朝周森打招呼,沈恪听他们喊她“小森老师”,忖了片刻,开口问道:“你在画室做兼职?” 周森垂下眼,恭顺地点点头:“嗯。” “我年轻的时候也在画室当过助教。” 周森抬头,双眼微亮:“真的吗?” 沈恪笑:“你可以去问问你们院长。” 他又问:“你今天下午就是去了画室帮忙?” 周森的语气蓦地有些低落,她如实答道:“我妈妈……今天做透析,我去医院了。” 沈恪微愣,随即道:“抱歉。” 周轶摇了摇头:“没关系的,医生说已经匹配到合适的肾脏了,只要……很快就能动手术的。” 沈恪不太清楚周森的家庭情况,但他知道她是“刻星”的资助对象,虽然有些冒昧他还是问了句:“你的父亲……” 周森笑笑,告诉他:“我爸爸在我七岁的时候就意外去世了,是妈妈一个人把我带大的。” 相依为命的母女,现在母亲又患病,沈恪可以想见她的情况有多艰难,换肾手术需要一大笔费用,哪里是她一个在读的学生负担得起的。 周森却好似一点都不烦恼,她看上去很乐观,看着沈恪满眼都是仰慕和感激之情,她说:“沈老师,您是我的大恩人。” “嗯?” “基金会帮了我很大的忙。”周森解释道,“妈妈生了病,我本来是想要放弃继续学画的……那时候我看了您的一个访谈,您说您年轻的时候也曾一度想过要放弃油画,所以我就想我还是要坚持看看。” 沈恪做过很多的访谈,他自然不知道周森说的是哪个,但她说的话是真的。 他曾经放弃过油画。 沈恪以前的家境其实还算得上是殷实的,他的父母共同经营着一家小公司,家里有房有车,他不需要为生活操心,能够心无旁骛地一心学画。变故发生在他大三那年,家里的公司破产,父母把房产车子都变卖了抵债也远远不够,他们没办法只好借了高利贷还债却惹上了更大的麻烦。 -- 第44页 高利贷就是吸血的水蛭,卖了房子后他们举家搬到了老城的旧民房里住着,那些放贷的人从一开始每个月来家里要钱到最后每周、每天……他们家的外墙被人用红漆涂满,父亲遭到毒打,那些人还追到了他的学校来,一天到晚跟着他、逼着他、威胁着他,那段时间学校里的人见了他都要躲,生怕被殃及。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半年,他的父母不堪忍受开煤气自杀了,他们死的时候他就睡在卧室里,他是幸存者,邻居报警后他被救了出来,可能因为年轻,生命力强,总之那一回上帝没有夺去他的生命,他侥幸地活了下来。 活下来之后的日子并不好过,那些放贷的人不肯放过他,他不得已只好辍学,提前步入了社会,把每个月辛苦存下来的钱拿来还债。 他一个没正常毕业的不知名画家能找到什么好工作?无非是接些廉价的私活,帮人画一些商业宣传画罢了,蒋国豪那时还不是虞美院长,他见他实在辛苦就让他到他的画室帮忙,不去画室的时候他会去跳蚤市场卖自己的画,也就是在那时候,他遇见了吴晓星。 她是他的贵人,到如今他也是这么认为的。 一开始她只是频繁地找他给她画肖像,开价不低,他自然不会拒绝,在知道他的处境后她说她可以帮他还清高利贷,当然这不是没有条件的。沈恪回想起那时候,他被生活折磨得没了信念,又何谈尊严,他没多犹豫就答应了她的条件,吴晓星很大方,他总算是摆脱了那些追债的人,即使在别人看来这代价是可耻的。 那一年除夕,吴晓星带他去见了她的家人,这件事她事先没和他商量过,他也是到了那儿才知道的。一个被包养的落魄画家怎么可能受到待见,他诚惶诚恐如坐针毡,她的家人中除了那个小女孩,没人拿正眼看他。 那晚之后,吴晓星向他求婚了,她说她年纪不小了,该找个人嫁了,她又用当初和他做交易的口吻和他说,只要他愿意她可以送他出国学画。 那时婚姻对沈恪来说一文不值,他对自己未来的妻子并不抱有幻想和期待,艺术才是他的至高追求,他下贱地觉得这个买卖很划算,不亏。 他那时候还太年轻,不知道所有命运的馈赠,早已暗中标好了价码。(注) 上帝给予你什么就必然会相应地夺去些什么,这代价只会重不会轻。 他后来才知道他应付的代价是席殊。 很多人私下说他的婚姻是忍辱负重,他自己并不这样认为,吴晓星待他很好,他至今都很感谢她,如果不是她,他这辈子都只能是一只蝼蚁,他不恨她。 亦不爱她。 他和她相敬如宾,他本以为这辈子的生活就是这样了,可上帝说:要有光!于是他就有了光。(注) 席殊就是那道光。 她活泼、轻灵、生气勃勃,她就这样直接闯进了他的生活里,他再次感受到了活着的美妙。 而现在,他要重回黑暗。 见过太阳的人又怎么能够再次容忍黑暗?(注) 沈恪从回忆中抽身,身旁的周森还期艾地望着他,目光灼灼。 她和席殊长得一点都不像,但她有一双十六岁的席殊的眼睛。 良久,沈恪听见自己说:“你妈妈的手术,我能帮你。” Chapter 24 席殊余光瞟了眼远处停着的卡宴,卓跃还在询问她晚上想吃什么,席殊主动拉起他的手笑着说都好。 她有点心不在焉,在这个日常的话题上未免笑得太开心了,但卓跃没放在心上,他自是以为她今天心情好,这是好事,自从她生日那天后她已经有段时间没这样笑过了。 初四那天,他约了她一起吃午饭,他偷偷地准备了一个惊喜想为她庆生,但他左等右等都没见着她的人,他担心她在路上出了事,就给她打了个电话。 电话那头她在哭,他一时慌了,忙问她的位置,之后就马不停蹄地赶了过去。 他是在老民街那里找到她的,那一整条街商店鳞次栉比,卖的都是些很有特色的小玩意儿,街巷尽头还有一个跳蚤市场,很有人会在闲暇时候去那儿卖些自己用不着的二手货,他知道美院的学生在周末的时候也会在那儿摆个摊儿给人画肖像挣点小钱。 他找到席殊时她正坐在小板凳上让人给她画肖像画,画师是一个年轻男人,他不断地观察着她的脸,然后在画板上勾勒着她的轮廓。 她在那儿坐了两个小时,他就陪着等了两个小时。 他虽然不懂美术,但他觉得那个画师并没有把席殊画好,她的脸远比他画的好看百倍,可席殊自己却觉得很满意,她说是个纪念。 画完画后他们一起离开了老民街,他问她怎么哭了,席殊只是简单地回说想到自己已经二十岁了有点感触而已。 那天注定是个特殊的日子。 卓跃还记得和她在一起的一切细节,那晚她的手机震动了很多次,她既不接通也不拒绝,任由它响着直到没电关机。 她轻描淡写地说是纠缠不断的旧爱,然后抱着他前所未有地认真道:我们在一起吧。 他们已经交往近三个月了,但那天好像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第一天,他好像拥有她了,没什么实感却真实地感受到了她的拥抱、亲吻、温度。 他其实心里很清楚那天她的心情并不像她表现出来的那般云淡风轻,她在粉饰情绪故作无所谓,而他假装不知,趁虚而入了,一如在KTV那晚一样。 -- 第45页 她说他是个倒霉蛋,他却觉得自己无比幸运,拥有她本来就是一件被上帝眷顾的事,他庆幸在她难过时在她身边的人是他而不是别人。 哪怕,他能感觉到,她的心还不在他身上。 . 那辆卡宴已经开走了,无声无息的像没来过一样。 席殊情绪上没什么起伏,不觉松一口气也不觉失落,她当是一阵微风刮过,吹出了些骚动却吹不出大风大浪。 卓跃掐了下她的脸问她:“开什么小差呢?” 席殊回神,她略一挑眉,抬头看着他谑道:“我在想今晚要不要去公寓找你。” 卓跃平时训练任务重,在学校宿舍总是休息不好,所以这学期他申请了走读,在学院路附近租了一套单身公寓,他发誓他当初决定要搬出来时绝对没有任何歹念,只不过后来席殊隔三差五地会去一趟,她这么一问,他就有些想入非非了。 席殊见他耳朵又红了,故意问:“你想不想我过去?” 卓跃的道行还不够,她不过两句话的功夫就让他缴械投降了,他咳了两声才敢去看她:“你要是愿意来、就过来吧。” 席殊调戏了他几句把自己的注意力转移开,过后他们先去了美院侧门的画具店,席殊的白颜料没了需要补一些。 采购完毕席殊从店里出来,卓跃说附近有一家网上评价挺好的餐厅,他们可以去尝一尝。 他说话的时候席殊的眼睛一直在看别的地方,卓跃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也没看到什么,倒是席殊先收回了眼,笑着说好啊。 吃晚饭的时候席殊明显心里有事,不怎么开口说话,饭后她明知卓跃心里有期待还是狠下心和他说院里有事,然后回了学校。 今天周三,校公选课一般都安排在这个晚上,席殊有一节课,修的泥塑,她是手速不够快没抢过别人才被迫选了这一门又累又脏的“苦修”课,和她一样这么倒霉的还有章玥。 选修毕竟不是主修,而且又是校选,老师抓得不严,期末基本不会当学生的课,席殊看准了这个有恃无恐,时不时就翘课出去玩。她是惯犯,翘课不足为奇,但是章玥这个三好学生翘课就有点令人匪夷所思了。 和她稍微熟悉点的人都知道她家境不太好,所以很看重学校的奖学金,平时不管什么课她都很用功,老师也很喜欢她,也因此每学期她的绩点都是系里最高的。 上课时老师让学生自己创作,席殊脑子里一直琢磨着事情,手上的动作完全是自发的,等下课铃响她回过神看到自己捏的小人时不免怔了怔神,随后冷下脸把那人拍扁了。 . 章玥回到寝室放下包,正想趁着宿舍里的人都不在先洗个澡,她拿了换洗衣物推开阳台的门,冷不丁看到个黑黢黢的身影蓦地就被吓了一大跳。 章玥打开灯,见那身影是席殊,略微抱怨道:“你怎么不开灯啊?” 席殊偏过头上下打量她一眼,很是突然地就问:“晚上在画室没看到你,去哪儿了?” 章玥表情一僵,有些不自在地干笑两声:“……晚上有校选啊,你忘了?又翘课没去吧。” 席殊掸了下烟灰,回过头望着对楼的灯火,很平静地说:“晚上的课老师点名了,我帮你请假了。” 章玥强笑的表情一时凝在了脸上,要掉不掉的。 五秒钟的静默,席殊抿了下唇,转过身背靠着栏杆,目光笔直地看着章玥,幽幽地问:“这学期你说你在市里找了个兼职,周末要去帮人画稿,所以才住在外面,这是真的吗?” 章玥机伶伶地打了个寒噤,她几次张嘴想说话却一个音都发不出来。 席殊又问:“那个男人结婚了吗?” 章玥闻言面色如土,难堪、羞耻的情绪让她的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席殊见她这个反应就知道傍晚那会儿她没看错人,那个左顾右盼偷偷摸摸地坐上一辆玛萨拉蒂的人果然是她,真的是她,竟然是她。 她忍不住叹一声:“你……为什么呢?” 章玥浑身血液凉透,遮羞布被扯下,她觉得耻辱,情绪翻涌到最后她又生出了些愤怒和不甘,她攥着手回视着席殊:“为什么?” 她突然冷笑道:“你这个养尊处优的大小姐自然不会懂,因为你不需要努力就能唾手得到别人辛苦百倍都得不到的东西。” 席殊怔住。 章玥的情绪一时激动,眼里迸射的凶光简直带着尖刺,她讽刺地笑着:“席殊,你不知道我有多嫉妒你,即使你的画画得再不好都有大把的人冲着沈老师的面子争相购买,而我,呵,我连以后还能不能继续画都是个问题。” “你要问我为什么不能继续画吗?” 席殊紧抿着唇,“何不食肉糜?”的问题她不敢问。 章玥的胸口起起伏伏,表情忽又绝望了起来,她自嘲道:“你知道我的家庭吗?我的家在一个小山沟里,你这样高高在上的人根本想象不出那个地方有多落后……那里的人都重男轻女,我有两个弟弟,大的今年也要上大学了……我妈劝我辍学回家嫁人,她想把我嫁了拿一笔彩礼钱供我弟上大学,连对象都帮我挑好了,村里的一个老光棍,为了不让我逃跑,过年期间他们把我当畜生一样关着。” “你被男人出卖过,那你知道被自己的亲生父母出卖是种什么感受吗?” -- 第46页 章玥质问的声音像恶鬼,席殊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章玥说着情绪就崩溃了,她捂着自己的脸,肩膀不住地耸动着:“为什么人和人之间、这么不公平,我明明、明明很努力了,为什么还是不行,为什么?” “我是从那个家逃出来的,我不想再这样活着了,我要往上爬,我要别人再也不能看不起我,我要改变我的命运……当小三又怎么样,只要能达到目的我不在乎,我愿意脱光了让一个五十岁的老头睡,他能帮我他能拉我一把,你懂么席殊,你懂吗?” 席殊的心随着她的话一跌一宕的,她愣愣地站着,听着章玥弱兽般地呜咽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感同身受本身就是个伪命题,她没办法站在制高点上斥责她为什么那么多条路不走偏偏走了这条歪路,她也做不到伪善地安慰她说一切都会好的。 因为她和她一样,正站在悬崖边上,稍有不慎就会摔个粉身碎骨。 章玥到底是擅于控制情绪的人,她不过放任自己失控了几分钟就重新收敛起来,把自己裹进了□□之下。 她红肿着一双眼看着席殊自暴自弃道:“我知道你现在一定很瞧不起我,觉得我下贱,但是……” 她放下身段哀求道:“我求你别把这件事说出去。” 席殊心里一阵悲凉。 指间的烟已经灭了,她转过身背对着章玥兀自又点上了新烟,一时没有言语。 席殊夹着烟猛地吸了一口,肺里霎时充盈,她缓缓吐出烟雾,突然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你知道我小姨吗?” 章玥一愣,不明白她的意图,但还是哑声说:“沈老师的妻子,我当然知道。” 席殊仰起头看天,今夜无月无星,她眨眨眼又问:“你这么喜欢沈恪,一定听说过他和我小姨的事吧。” 章玥迟疑,真实地有些困惑了:“你想说什么?” 席殊没回答她反而又抛出了一个问题:“我小姨出事故那天接受了一家媒体的采访,你看过吗?” 章玥犹豫了几秒,嘎声道:“看过。” 席殊嗤地笑了,忽而涩道:“她说的那个女人……是我。” 章玥蹙起眉头,须臾后突然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看着席殊,就连嘴巴也因惊讶而微张,她结结巴巴地开口说:“你……你说、是你?” 席殊凄惨一笑:“是我。” 章玥顿觉天翻地覆,这会儿竟比刚才她自己被戳破见不得人的秘密时还觉得可怕,简直让人听了胆寒。她想起年前在酒吧那回,席殊说她吻过沈恪,那晚她哭了,她没看错,她是真的哭了。 夜风不通人情地拂着,席殊又想起了那段痛苦的往事。 那个访谈是吴晓星在人世间留下的最后的影像,那阵子沈恪欲要与她离婚的事闹得满城风雨沸沸扬扬,记者在问及她是否清楚沈恪想离婚的原因时,她神色落寞,语气无不酸楚地说了句:他爱上了另一个的女人。 之后她开车坠海,所有人都说她是为情自杀,验尸报告说那晚她喝酒了,但几乎没人认为她是单纯因为酒驾才发生事故的。现在就连席殊自己都怀疑了。 她坠海死亡的消息不胫而走,沈恪一时被舆论征讨,那些人嘲笑过沈恪卖身求荣的人又反过来骂他忘恩负义,与他有关的、无关的所有人都等着将他和那个第三者撕碎。 小姨死前的那一句话就像是诅咒,永远将他们牢牢地钉在了耻辱柱上,见光必毙。 “你们……你和沈老师……”章玥张口结舌,一时半会儿还不能从这骇人的信息中平复下来,她哆嗦着走上前和席殊并肩站在一起,看着她手里的烟打着颤说,“我能抽一口吗?” 席殊愣了下把烟递给她。 章玥第一回吸烟被呛个正着,尼古丁的味道却让她稍稍镇定了点,她忽的自嘲一笑,道:“席殊,连做坏事我都不如你。” 席殊也笑,笑里满是凄凉苦楚。 论说下贱,她难道不是吗? “你小姨……知道吗?” 席殊摇头。 如果她知道或许她心里还好受些,可她不知道,她到死都不知道沈恪爱上的女人是谁,她死后做鬼都不知道去找谁报复。 多可悲啊。 Chapter 25 四月,虞城春回大地,万物复苏。 傍晚时分,美院画室的门一开一合间有一阵油彩味儿从里面飘出来,不同颜色有不同的味道,冲撞在一起稍稍刺鼻。 席殊搁下画笔,转了转脖子,盯着画布看了一下午她的眼睛都是涩的。 她看向几个室友问:“吃饭去吗?” “好啊。”柳筱筱率先回答。 孟语桐也开始收拾起了东西,席殊看了眼章玥,起身走过去拍了下她的肩,待她抬头才说:“别画了,先吃饭吧。” “哦……好。”章玥点了下头。 柳筱筱和孟语桐见状对视了一眼,对席殊和章玥最近关系甚密感到莫名。 齐天咬着笔杆口齿不清地囔囔着:“算我一个……等等我补个色就好。” 柳筱筱笑着说:“你怎么像是我们寝的一样啊,要不就搬过来住吧,正好席殊殊外边有人,床位可以给你。” 她一下子调侃了两个人,齐天笑嘻嘻地怼回去:“我怕你强.奸我啊。” “滚你丫的。” -- 第47页 一行人踏着霞光一路插科打诨地到了食堂,他们从画室出来时已经距离下课有一个小时了,正好错开了食堂的高峰期。 几个人想吃的东西都不一样,他们约好了一会儿在第二根大理石柱旁的桌子那儿会师,然后就四散去买吃的去了。 席殊跟着章玥去了面食窗口,她点了碗西红柿鸡蛋面等着。 章玥点了份青菜面,她最近肉眼可见地消瘦了,席殊问她:“吃这么点,你减肥吗?” 章玥瞧她:“你不也是。” 她看她,她看她,谁都觉得对方比自己憔悴,比自己可怜。 席殊缄默片刻,才低声问她:“你最近……还好吗?” 章玥跟的那个男人是虞城的一个地产商,年纪有点大了,估计在床上有点特殊癖好,席殊看到过她身上的淤青和烫伤。 她有些不忍,章玥看见她的眼神就知道她想说什么,她扯起嘴角露出一个难看的笑来:“我知道你想劝我回头,可有些事一旦踏出了这一步,就永远不能回头了。” 席殊抿嘴。 她懂的,没被逼到那个份上的人总是看得太轻巧。 席殊看着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对等些:“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地方你都可以和我说。” 她难得语气不自在:“……别太难为你自己了。” 章玥自尊心强却也不是不识好歹的人,她知道席殊一片好意,遂感激一笑。 她们的面前后脚煮好,席殊端着碗面往回走时怎么也没想到她会在这儿看见沈恪,他这种人应该坐在高级餐厅听着西洋乐喝着红酒而不应该出现在学生食堂这种地方。 席殊目光微转就看到了陪在他身边的周森,她正一个窗口一个窗口介绍着,笑容可掬。 美院里最近传得沸沸扬扬的事莫过于知名画家沈恪和油画系大一新生周森的关系。 连日来,有不少学生看到沈恪开着车接送周森,有一回他还亲自送她到了寝室楼下,两人边走边谈,沈恪温文尔雅,周森言笑晏晏,看上去确是相谈甚欢。后来又有人说在市里的哪个展偶然碰到了他们,两人打扮低调,一同看展。后又有人说周森作为沈恪的女伴去参加了艺术拍卖会,沈恪还陪周森一起去医院看望了她的母亲…… 随着小道消息越铺越多,越来越多的人相信周森已经勾搭上了沈恪。 为什么说是勾搭?因为在他们的潜意识里认为沈恪是艺术界高高在上的天神,而周森不过是刚刚才冒出苗儿的小人物,天神纡尊降贵的可能性小,小人物主动勾搭的可能性大。 院里的学生们在背后嚼着舌根议论纷纷,心里对周森又歆羡不已,搭上了沈恪她至少可以少奋斗十年,何况她本身就有天赋,若是最后真的“入主东宫”被扶正了,那她和沈恪就是小龙女与杨过,被艺术界奉做一对“神仙侠侣”也绝非不可能。 大家议论之余又捎带着说了下席殊,本来以前沈恪身边最亲密的异性就只有她,搞得很多人都在臆测他们是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关系,现在出现了个周森,沈恪倒冷落了外甥女,关于他们的流言似乎不攻而破了。 章玥见着他们也是意外,她下意识瞄了眼席殊,心道真是希腊人遇上希腊人。 食堂里的学生几乎都往沈恪和周森那儿翘首看着,席殊却好似浑不在意,端着面就往大理石柱那儿走,齐天已经坐那儿了,见了她冲她意味深长地挑挑眉。 席殊在他对面落座,没多久柳筱筱和孟语桐也坐下了。 柳筱筱刚一落座,就忍不住问道:“你们看到了么……沈老师居然和周森一起来了食堂,学校里传的都是真的啊?” 她尤其看了眼席殊,齐天邪邪地一笑,颇为玩味地说:“如果他真包养……哦,不对,沈恪现在是个鳏夫,有和人交往的权利。” 没人注意到章玥的脸色变了变,孟语桐皱眉,低声道:“那也不能和周森啊。” 齐天看向她:“怎么不行?” “他们的年龄……”孟语桐觑了眼席殊,犹豫道,“没想到沈老师也喜欢年轻漂亮的女孩,我还以为他和别的男人不一样呢。” 她言语间透着点失望,反倒是齐天这回谈起沈恪不再那么反感了:“他们要是真的,我倒对他有点刮目相看了,总算有些艺术家的感觉了。” 席殊一直不开口,低头专心吃着自己的面,看样子是不打算参与这个话题。 还是柳筱筱忍不住开口问她:“席殊殊,你就一点儿不吃醋?” 闻言章玥心头一跳立刻看向柳筱筱,又听她接着道:“沈老师以前就疼你一个,现在学校里的人都说你失宠了……你不会觉得不开心吗?” 她嘀咕着:“反正我爸妈生我妹的时候我挺不开心的。” 席殊停箸,微微蹙眉说:“这是他的私事,我管不着。” 柳筱筱还欲要说什么,坐在她旁边的孟语桐突然戳了下她,小声提醒道:“沈老师朝这边走过来了。” 脚步声近了,席殊先听到一句“学长学姐好”,然后柳筱筱孟语桐章玥都不约而同地站起身说“沈老师好”,只有席殊和齐天还坐着不动。 沈恪朝她们颔首致意。 齐天饶有兴味地打量着沈恪和周森,他们一人一手端着饭盘倒是接地气得很。 席殊自顾自地在吃面,对站在身边的人视若罔闻。 -- 第48页 沈恪低头看向她,她碗里汤面上浮着西红柿,鸡蛋都被她挑光了,他眼里流光一闪,有些温柔。 周森指着边上的桌子,试探着问:“沈老师,要不我们就坐这儿吧?” 没想到沈恪摇了摇头,他简洁道:“他们会不自在,走吧。” 从头至尾席殊都没抬头看他,他也未曾和席殊说话,明眼人都看得出他们之间好像发生了些什么别人不知道的事,等沈恪和周森走后,柳筱筱就迫不及待地问道:“席殊殊,你和沈老师是不是吵架了?” 席殊这才抬头,很冷静地回答:“没有。” 柳筱筱还想问,席殊已经放下筷子端起碗来了:“我吃饱了,先走了。” 她忖了片刻又说:“今天晚上不回来了。” 齐天轻佻地吹了声口哨。 席殊端着碗目不斜视地从沈恪和周森那桌掠过,她在食堂门口的餐盘回收处放下碗后径直出了食堂,到了外面透了口气她却觉得更是胸闷。 不过吃个饭的时间,外面天色就沉了,校园里亮起了路灯,这个时间正是天光与灯光相互较劲儿的时候。 席殊出了院门打了个车直奔卓跃的公寓,她拿他给的备用钥匙开门,推门进去时正巧碰见裹着浴巾裸着上身从浴室里走出来的卓跃。 两人皆是一愣,卓跃反应过来脸上一燥:“你怎么过来了?” 他慌忙往卧室走:“我先穿个衣服。” “不用了。”席殊喊住他,“一会儿还得脱多麻烦。” 卓跃身上也燥了。 席殊走近,问他:“吃饭了吗?” 卓跃摇了下头:“还没,你呢?” 席殊毫不犹豫地说:“我也没……订餐吧。” 卓跃没意见,转眼见席殊凑近他顿时又紧张了起来。 席殊拿手指划拉着他的胸膛,挑眼瞧着他,呵声问道:“要不要先吃点小食?” 卓跃现在也不是白丁了,他自然听懂了她的暗示,眼神一时就晦暗了些。 他伸手去搂席殊的腰,低头正想亲时席殊突然喊了停。 “保持这个姿势,别动。”席殊拉下他的手后退两步,迅速从包里拿出自己随身带着的速写本,掏出笔就开始打量他。 卓跃简直苦不堪言,他已经有反应了,遂讨饶道:“小殊……” “你先别动,现在的光线太好了。”她的手快速动着,勾勒着他的身体线条。 卓跃苦着脸却也真的动也不动,听话地给她当起了模特。 她画得认真,目光时不时落在他的肩上、胸膛上、腰上……他喉头一动就想起了他们初次见面时的情景。 那天他玩游戏输了被罚去美院当体模,这个惩罚他是极不愿意接受的,虽然游泳运动员训练比赛时也就只穿着一条裤衩,但是在水中游泳和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地被人盯着瞧还是有很大区别的。 他不情不愿地去了美院,在画室时教授给他摆的姿势正好面对着席殊,他第一眼看见她就被惊艳了,之后她频频看他,虽只是在观察他,他的内心却因她专注的眼神而骚动不已。 那次他的确是在人前出了糗,当天晚上回去他越想越觉得自己的表现简直丢人,而席殊的样貌也一直烙在他的脑海中,久久不去。 然后就有了主动请缨的第二次,那次他相对镇定了些,其实不是他的自控力强了,而是在去美院之前,他自己在宿舍【哔】了一回。 那是他第一次意淫,真的。 “好了。”席殊清脆地说了句。 卓跃回神,看着她问:“画完了?” “嗯。” “我能动了吗?” 席殊点头,然后突然惊叫一声。 卓跃把她拦腰抱起,两步把人压在了沙发上,他伸手挠她痒痒,这个弱点是他最近才发现的。 “你故意的。”他故作不满。 席殊笑着躲着他的手,讨饶道:“我错了我错了,别挠了,好痒,我受不了了。” 卓跃看她笑靥明媚,眸中爱欲渐起,他的手转而抚上了她的脸,身子也慢慢靠了过去。 席殊在他吻上来时闭上了眼。 她想,都挺好。(注) Chapter 26 五月份正值春夏之交,气候不定,时冷时热时晴时雨。 席殊早起打了个喷嚏觉得有点鼻塞,她下床打开卧室门走出去,一眼就看到了缩在沙发上还睡着的卓跃。 昨天学校水管检修,一整天都停水,柳筱筱她们都出去住宾馆了,她也就收拾了套衣服到卓跃这儿来。 她和人同床不能眠,卓跃知道她这个习惯后,每次她来都会主动把床让出来,他自己则睡在客厅里。 沙发小,他个儿又高,看着就睡得怪不舒服的。 席殊在盥洗室洗漱完出来时卓跃已经醒了,他穿着白T坐在沙发上一脸睡眼朦胧的模样干净得像个孩子。 “我把你吵醒了?”席殊问。 卓跃摇头,他揉了下眼睛看向她:“感冒好点儿了吗?” 席殊点了点头,其实昨晚吃了药也没见好转,她走过去揪了下他额间的碎发,问:“你呢,被传染了没?” 卓跃耳廓一热抓住了她的手:“要去学校吗?等我一会儿,我送你过去。” 他一低头席殊就看到了他脖子后因睡了一晚被布艺沙发印出的红痕,她默了下突然问他:“卓跃,你会觉得我不在乎你吗?” -- 第49页 卓跃显然愣住,抬头看她的表情一呆,片刻后才开口道:“怎么突然这么问?” 席殊蓦地想起了林易昇,她抿了下嘴:“我连和你睡在一张床上都不愿意。” 她又觉得自己这会儿突然说起这个有点莫名其妙的,遂耸了下肩:“我瞎说的,你去洗脸吧,我饿了。” 她转身要走,卓跃一把拉住她的手站起来,个头瞬间压过她,他从背后抱住她,极其认真地说:“不睡一起就不睡一起,又没有关系。” “如果有一天我对你的这个习惯不满了,那一定不是因为我觉得你不在乎我,而是我不太在乎你了。” 席殊愣在他怀里。 十八岁之后她谈过四次恋爱,高考结束后她答应了一个高中同学的追求,他们在一起有一年之久,但因异地真正相处的时间并不长,最后是他提出了分手。然后就是林易昇,他虽是个人渣,但一开始对她还挺好的。再之后就是卓跃,她病急乱投医而他又恰好把自己送上了门来。 很多人以为席殊是只花蝴蝶,说出来可能没人相信,每次谈恋爱她都是抱着要好好谈的决心去的,她甚至都想过真合适了那就结婚,她想尝试让自己重新回到正常的轨道上,也想证明自己可以摆脱过去,可以说她是在利用她的男朋友们,她心里有愧,所以他们想要她做什么只要她能够她都不会拒绝。 可卓跃却对她一无所图,就连发生关系都是她主动的,真糟糕可也真幸运,或许这一次她可以成功。 她必须成功。 . 卓跃把席殊送回了美院,天气阴沉沉的像要下雨,他叮嘱她回宿舍后要多添件外套,别让感冒加重,他们在校门口拥吻,然后分开。 这一切都看在了沈恪的眼里,他换了一辆车,那时正停在校门口。 他们已经有段时间没见过面说过话了,确切地说是席殊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见过他了,吴晓月邀他上门吃饭她也从不听话回家,当真决绝。 席殊回宿舍的路上迎面碰见了周森,她一袭白裙显得淡雅洁净,脸上化了淡妆,脚步轻快,看见席殊时她的表情略有些凝滞,像是在犹豫要不要打招呼。 她们现在的关系的确尴尬,席殊面无表情地从她身边走过,脚步不停。 宿舍已经来水了,柳筱筱和孟语桐也已回校。 席殊在换衣服时,柳筱筱突然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问了句:“你们有没有觉得章玥最近有点奇怪啊?” 孟语桐附和了句:“我还以为就我这么觉得呢,前几天我在校外碰见她,她见了我像见了鬼一样,匆匆忙忙地就跑了。” 柳筱筱立马接道:“我最近半夜醒来常听到她在偷偷地哭呢。” “而且……”孟语桐犹豫了下才说,“我听人说之前看见过她上了一辆名牌车。” 她看向席殊:“你说她会不会……” 今天天凉,席殊换了件薄卫衣穿上,她背对着她们,表情有些微妙但声音没什么起伏:“有什么事情问问她不就知道了?” 她故意把话说得光明磊落的,柳筱筱和孟语桐听了后就不再提了。 可纸包不住火,章玥的事情很快就败露了。 那天下午上人体课,和往常一样,模特把衣服一脱,摆好了姿势,教授说了几句之后就让他们自行作业了。全班人都专心致志地投入绘画中,谁料课才至半途,突然有人撞门闯了进来。 为了尊重模特,上人体课时班上的人都会自觉地把门关上把窗帘拉紧,这没提防有人破门而入所有人一时都没反应过来。 闯入者是几个妇人,她们来势汹汹,见着**的模特皆露出了鄙夷的眼神,嘴里不客气地骂着“聚众淫.乱”“什么学校啊,还脱光了上课”“简直败坏社会风气”“难怪教出来的学生会给人当小三”…… 模特被吓坏了,抱着衣服难堪地挡着自己的身体。 教授上前呵止那些不请自来者,她们还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叫嚣着喊着“章玥”的名字,带头的妇人逡巡画室一周,认出章玥后直接把她扑在了地上,她的几个姐妹见着了立刻蜂拥而上,一股脑冲上去对着章玥拳打脚踢毫不留情。 “小三”“贱人”“狐狸精”“婊.子”之类的詈骂之语不绝于耳,班上的人都吓呆了,席殊吼着推开她们让她们住手,可她势单力薄反被推了个踉跄。 画室的动静惊动了其它画室的人,渐渐的,越来越多的人围在了油画画室门口,而章玥也慢慢地失去了反抗的力量。 颜料洒了一地,五彩斑斓。 这场闹剧最后以保安的制止为逗号,人群作鸟兽散,徒留下一地的狼藉和阵阵唏嘘。 那天之后章玥就请了病假一直呆在宿舍里不出门,她在虞城市里没有亲人,那几天都是席殊照顾的她,给她带饭帮她上药,她身上新伤加旧伤简直让人不忍卒视,席殊给她抹药时她还开玩笑说他们这对夫妻真般配,都喜欢动手,听人惨叫。 席殊听了心里难受。 她不出门但挡不住风言风语传到她的耳朵里,油画系第一名给人当小三,这事又能当好一阵子的下饭菜,网上好多人还借题发挥抨击起了美院,说这个学校向来管理不严风气不足,搞艺术的都下流下贱,去年还有学生的性.爱视频流出,现在又有学生坏人家庭给人当小三。学校里的人自然气不过,觉得外面的人一竿子打翻一船人,自己无辜被殃及。 -- 第50页 章玥一时里外不是人,就连在宿舍,柳筱筱和孟语桐都有意识地远离她,她们更是劝席殊别和她走太近,免得被攻击。 这件事给学校带来了不良影响,辅导员找章玥谈过一次话,那晚回来她面色灰败如遭雷殛。在外界舆论的施压下,校领导为了维护学校的名誉打算劝退她,她一心热爱油画,这个惩罚于她而言无异于是判了死刑。 席殊知道章玥一旦离开美院,她的人生就真的完了。 她第一时间想到的人就是沈恪。 她已经很久没和他联系过了,忽的想起好像恍如隔世一般,如果可以她希望隔世不会再和他有任何的纠缠,可今生他们之间的联系好像怎么斩都斩不断,把他们困在一起的不是金线银线而是蛛丝,他们落入了一张网中。 席殊找到了沈恪的微信,她把之前和他的聊天记录全删了,此时盯着空白的界面她竟不知道该怎么主动开口。 再不联系的话是她说的,现在她又要出尔反尔,连她自己都瞧不起自己。 但章玥的事不能拖,席殊没犹豫多久,咬咬牙直接给他打了电话。 “小殊?”沈恪接通电话时语气还有些惊讶。 久违地听到他的声音席殊恍了下神,她掐着手心,开门见山就说:“帮我一个忙。” “好。”沈恪没有任何犹豫。 . 有了沈恪的介入,章玥的事就好办多了,学校撤销了退学的处置,只给她记了个处分,只要在大四前把这个处分销掉,她仍可顺利毕业。 可章玥却反而更失魂落魄了。 她人虽留在了美院,可美院好像已无她的容身之处,出了门到处都是异样的眼神,关上门网上是铺天盖地的咒骂声,或许对她这个人的抨击倒可忍受,可那些人把她的画批得一无是处,学院优秀学生展上有她的好几幅画作,无一幸免都遭到了恶意的毁坏。 她即原罪,和她有关的一切都是错的,他们说她的画看起来好淫.荡。 画家的心在滴血,那都是她的挚爱,是她燃烧的生命啊。 章玥出事那天是个阴天,戏剧般的天气配上戏剧般的情节,她“雷雨”(注)般荒谬的人生就此落幕了。 那天下午,画室里照常坐满了赶作业的人,章玥也去了,她画得很入迷,班上人被电闪雷鸣吓到时她恍若未闻,痴痴怔怔的像是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她的眼里只有画,那是她的全部。 傍晚时席殊觉得室内很闷,就和齐天一起去走廊上点了支烟,透口气再回来时她发现章玥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 路过她的位置时,席殊瞄了眼她的画,然后两只脚就被钉在了原地。 她画的是一幅自画像,眼却已不是她的眼,嘴也不是她的嘴,她被扭曲了。 席殊大骇,转身往外奔去,才出门眼前就快速地坠下了一个黑影。 “砰”的一声,一楼有人开始尖叫,雨下得更大了,世界安静了。 . 暴雨天沈恪亲自送周森回校,两人一人一把伞,他还未把人送到寝室楼就听路上的人说前面有人跳楼自杀了,好像是油画系大二的一个女生。 他心头莫名一跳,竟有些害怕,遂加快了脚步往前走。 在教学楼下,在倾盆的大雨中,他看到了她伶仃的背影,萧瑟地站在雨中,无依无靠。这一幕刺痛了他的心,他也顾不上许多,向来持重的人竟然撒开腿毫无形象地跑了过去。 现场来了很多警察,他们拉起了警戒线,还有好些学生撑着伞在外面探头看着,切切察察。 席殊失神般怔怔地站在外围,直到浇淋在头顶的暴雨停下,她才机械性地抬头,看到沈恪的那一秒她的眼眸微动,好像被人按下了开关,所有情绪如潮水涌起顿时将她淹没。 她如失群孤雁般忍不住扑到他的怀中,抱着他大哭出声,哭声和着雨声像是一阙哀歌,令闻者断肠。 沈恪抬起一只手抚上她的后背把她紧紧地抱在怀中,她的泪水把他的胸口烫热了。 席殊哭得难以自抑。 半小时前还活生生的一个人转眼间就成了一淌模糊的血肉,她现在站着的地方流着的都是章玥的血液,是她消逝的生命。 就在昨晚,她们还一起在阳台上聊了天,章玥问她相信什么会永存,她说罪恶,章玥沉默了好久说,她相信悲伤会永存。(注) 她又问她是不是很爱沈恪,她没有回答,她不知道怎么回答。章玥没要她的答案,她只是悲伤地告诫她:席殊,你一定要藏好了,他们会把你撕碎的。 他人即地狱。(注) 人类啊,千万不要犯错,神明会降临。 Chapter 27 章玥的死讯很快就在校内传遍了,所有人大为吃惊,舆论风向顿时就变了,一片惋惜之声响起,先前那些咄咄逼人的人皆缄口不言,好像怕被冠上一个“杀人凶手”之名。 警方很快就将尸体移走了,教学楼下的血渍都被暴雨冲刷干净,又随着雨水流向四处,那一天的美院是红色的,笼罩在一股浓厚的血腥味之中。 席殊失魂般回到宿舍后,麻木地洗了澡换了衣服,然后蒙上被子谁也不理。 柳筱筱和孟语桐都哭了,她们心里很愧疚,也不太敢面对席殊,这几天她们对章玥多有冷漠,她自杀的消息简直把她们吓住了,宿舍里她的床位还在,东西也都好好地摆在位置上,连她早上换下的衣服都还搭在椅背上,一切景象都昭示着她只是出了个门而已,可现在她却永远都回不来了。 -- 第51页 晚上宿舍里静悄悄的,柳筱筱和孟语桐各自沉默着抹泪,席殊不知是醒着还是梦魇了,她在呜咽,抽泣声里满是痛苦。 她放在桌上的手机在不停地震动着,席殊似是未闻,一直没从床上下来。 最后还是柳筱筱起身走到她的位置上喊了她两声,席殊都没应,她仍低低地抽泣着。 电话是沈恪打的,他本想带她离校的,可她不愿意,他把人送回宿舍后就一直等在楼下,直到八点钟的光景,雨势停了,他不放心才给她打了电话,电话一直无人接听,他一颗心悬着实在落不到地上。 他于是又给她的室友打去电话,席殊刚上大一时,为了防止她在学校发生意外联系不上人,他就预先存了柳筱筱她们的号码。 电话打给柳筱筱,她很快就接听了,沈恪询问席殊的情况,她不太确定地说她好像睡着了,又说她在哭,他忖了几秒就麻烦她下来帮她开个门,他想上去看看她。 柳筱筱没拒绝,沈恪跟着她上了楼,他在席殊床位那儿喊她,她没应,他也不多犹豫,直接爬上床去看她,她裹着被子嘴唇苍白两颊通红,眉间拧着个结在难受地哼哼着,他用手往她额头上一碰,果然烧得厉害。 人病成这样,他自然不会再让她留在宿舍。 沈恪给席殊套了件羽绒服外套把人裹得严严实实的,然后背着她下了床离开了宿舍。 他的车在院门口那儿停着,他背着她平稳地走在道上,一路上席殊都很乖巧,双手搂着沈恪的脖子,脑袋搁在他的肩上,灼热的呼吸熨烫着他的皮肤,激起一阵阵灵魂的颤栗。 这不是他第一次背着她走。 她十二岁时,常在旧画室里看漫画看到睡着,他会把个头还小的她背回去,那时她还是个孩子,胸脯平坦四肢细瘦,没点儿重量。 她十七岁时有一回吴晓星带她一起去爬山,她半路贪玩不小心崴了脚,是他把她从山顶上背下来的,那时她已是个少女,身体开始发育,胳膊上腿上都长了肉,怪沉的。 现在呢,她已经是个女人了。 时间过得真快。 . 席殊做了个梦,梦境有点儿真实,冷一阵热一阵的。 她梦见了沈恪,他摩挲着她的脸满眼温柔地看着她,她贪婪地抓住了他的手,不舍地依偎了过去,她搂着他亲吻着他,她觉得自己浑身都在燃烧,把自己和他身上的衣服都烧没了,他被上帝亲吻过的手在她身上勾勒着极美的线条,他好像拿着画笔在她身上作画,挫、拍、揉、线、涂……这些技法让她难受得颤栗呻.吟,她忍不住喊他“大哥哥”,这是他们之间的秘密,他好像在她身体里…… 道德要她清醒,**要她沉沦,世界要他们毁灭。 席殊倏地睁开眼,脑袋还没反应过来她就不可抑止地一阵咳嗽,每喘一口气喉咙就同刀割一般难受,她咳得一阵眩晕,遂撑着坐起身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不是睡在宿舍床上。 她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还穿着昨晚洗完澡换上的衣服。 昨晚发生了什么事她一点记忆都没有,不知道沈恪什么时候把她转移过来的,睡在他的床上难怪会做那么无耻的梦。 “醒了?”沈恪从外面走进来。 席殊抿着嘴沉着眼看着他。 “你昨晚发烧,我把你接过来了。”他把杯子递过去,“先喝点温水。” 席殊目光下移,落到他手中的玻璃杯上,她面无表情地接过,低头抿了两口水润了润嗓。 沈恪端详着她的表情,想抬手试试她的体温又怕她不乐意,只好出声询问道:“昨晚喂你吃了退烧药,现在还觉得难受吗?” 席殊刚看到他的眼睛发红,眼底有两抹乌青,想来昨晚他守了她一晚上,也不知道她有没有说梦话,如果她不小心把梦境中的话说了出来那真是罪该万死。 她不回答,沈恪就想伸手试一试,他的手还没碰上她的额头她立刻往后一躲,皱着眉有点不高兴:“我没事了。” 她的声音嘎哑,鼻音很重,看来重感冒是逃不了了。 沈恪轻叹一声,温声道:“给你准备了新的牙刷和毛巾,洗漱完下来吃饭。” 他看着她:“听到了吗?” “哦。”席殊头也不抬。 待沈恪出去后,席殊掀开被子下床,可能因为烧刚退她浑身没什么力气,下地走路的时候小腿都在打颤。 屋子里开了暖气很暖和,她跣足走向浴室,关上门后对着镜子撩起自己的衣服,视线从脖子、胸、肚子、小腹一一扫下去,除了腰上有两抹红痕,应该是被裤子给勒的,其余地方没什么痕迹。 是梦。 席殊拉下衣服,看着镜中自己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实在厌恶,又思及自己这幅模样被他看见了更是懊恨,好像她没了他过得有多糟糕一样。 她闷着气洗漱完从卧室里出来,鼻涕堵得她脑袋缺氧浑浑噩噩的,本是要下楼回过神时两只脚却一上一下地踩在了通往三楼的台阶上。 她愣怔片刻,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迅速从上面蹿下来,然后呆站在原地。 沈恪见她迟迟没下楼就上楼看了眼,见她木塑般僵立在那儿,心下明了却不点破,只是轻声朝她道:“下来吃早饭。” 沈恪熬了粥,席殊坐上桌时有些恍惚。 -- 第52页 “喝了粥,把药吃了。”沈恪在她手边放了药片和一杯温水。 玻璃杯在灯光的照射下一览无余,席殊撇了下嘴没说什么。 沈恪在她对面坐下,看着她低头喝粥,睫毛忽闪,然后眼睑往上掀开,一双深渊似的眼睛就望了过来。 “瘦了。”他说。 席殊皱眉。 这话真像是长辈说的,每回她回家吴晓月都这么说。 席殊勉强喝了小半碗粥,在沈恪的注视下又闭着眼把药给吃了。 她放下杯子,视线平铺过去,哑着声音说:“我要回校。” 沈恪摇了下头:“我送你回家,你妈妈很担心你。” 学校发生这么大的事,吴晓月不可能不知情,但席殊现在并不想回家去面对他们,她冷着脸无声抗拒着。 “或者留在这儿休养。”沈恪缓道,“学校那边我已经帮你请过假了。” 他这是在逼她,席殊气得一阵咳嗽,这倒又给了沈恪劝话的机会:“你烧才退,这几天还是要有人照顾着。” 席殊咳红了眼瞪着他,他的表情虽淡淡的,但她了解他,他不是没脾气的人。 现在他给她两个选择,要么留在别墅里由他照顾,要么回家听吴晓月耳提面命。 席殊冷着声说:“我可以去我男朋友那儿。” 沈恪闻言看着她沉默片刻,过后站起身道:“我送你过去。” 席殊着实愣了下,还未待她说什么,沈恪已经离开餐桌往楼梯那儿走了。 沈恪换了衣服下来,看到客厅和茶室那儿都没人,转身就看到画室里一个单薄的身影,她正盯着一幅画看着,身子动也不动。 荷马史诗中阿喀琉斯被认为是一个英雄,他的母亲忒提斯为使他和自己一样不朽,在他出生时便倒提着他将其浸入冥河中,他全身上下刀枪不入,唯有被忒提斯捏住的脚踵没浸到冥河水,后来在特洛伊战争中,他被射中脚踵而死。 这幅画画的就是阿喀琉斯之死。 席殊认得出来,这不是沈恪的绘画风格,这幅画出自他人之手。 沈恪拿着她的外套走近,他扫了眼那幅画没有多解释,只是说:“走吧。” 席殊身子一晃,埋头径自走出了画室。 沈恪又开回了那辆黑色卡宴,这辆车是席殊挑的,她考上美院的那个暑假,他带她去4S店选车,她给自己挑了一辆MINI,然后又极有兴致地陪他去逛了车展,看到那辆卡宴时她随口说了句还挺适合你的,他于是就买下了这辆车。 沈恪开着车往学院路方向走,车至半路席殊临时改了主意,让他把她送回家去。 密云四合,云脚压得很低,燕子剪着尾巴低飞,行道树枝叶褎褎,汽车一路行驶一路沉默,他们的人无话可说。 车停在了小区楼下,席殊下车后一径往楼里走,沈恪没有跟上来。 回到家,果不其然就遭到了吴晓月的念叨,她拉着她的手左看看右瞅瞅,直囔囔着要带她去趟医院仔细检查检查。 “妈,我没事。”席殊实在忍不住打断道。 吴晓月探了探她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见她体温无异这才略微放心,嗔怪道:“昨晚给你打电话你也不接,要不是你小姨丈说你发了烧在他那儿,我都要亲自去学校找你了。” “你啊,这么大个人了,还不让人省心。”她顿了下又问,“你小姨丈送你回来的?” “嗯。” “他怎么不上来啊?” 席殊垂眼缄默。 吴晓月叹口气,有些不满:“最近关于他的一些传闻我都听说了,唉,我就知道晓星走后这层关系早晚有一天会靠不住,我看他最近对你就不如以前那么好了,送你回家连个门都不愿意进。” 席殊脑袋晕乎乎的,听吴晓月这么说只觉得吵得想把耳朵捂上,她有些不耐道:“我又不是他的什么人,他凭什么一直对我好啊。” 吴晓月“啧”了声,忿忿道:“他明面上好歹还是你小姨丈呢,他受过你小姨的恩惠,现在不能找到了下家就把上家忘得一干二净吧,不厚道。” 席殊突然就来了脾气,不知道怎么的就想争执几句:“他都三十好几了,小姨走了,他一个正常男人,重新找一个伴为什么不可以,不然以后他死了遗产都没人继承。” 吴晓月没料到她说得这么极端,唬了下才“呸呸”两声,埋怨地看着自家不懂事的女儿:“胡说什么……我也不是不让他找,他真要再娶谁能拦得住啊?这不是他找也不能找一个和你一般大的啊,还是和你一个学校的,这让别人怎么看,你在学校不尴尬啊。” 从别墅离开后,席殊就一直觉得胸口不适,像蒙了层布袋闷得慌,此时吴晓月这么一说她的心口更堵了,她想到了那幅画,不是周森画的又能是谁? 他们真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他和她在一起可以从洛可可聊到文艺复兴,从古典主义聊到达达主义,他们的灵魂是相似的,身体肯定是契合的,她和他身世相仿,兴趣相投,他们会有很多共鸣,她也许就是他的另一根肋骨,是上帝对他之前人生的一个补偿,有了她他就完整了。 席殊蓦地一阵目眩神晕,她捶了捶胸口想透过气来,这一定是重感冒的原因,她也许应该和吴晓月一起去医院检查看看,只要找到了病因,对症下药,她就不会再这么难受了。 -- 第53页 她不肯承认,她嫉妒得发疯。 Chapter 28 沈恪解开了安全带静静地坐着,一只手随意地搭在方向盘上,手指无意识地敲着,也不知道在等什么。 席殊下车后没有回头,他不敢擅自跟上去。 沈恪在车上坐了许久,此时明明是早晨,天却渐渐暗了,没过多久,淅淅沥沥的小雨就落了下来,人心不在焉时倒分不清这是晨雨还是夜雨。 雨水啪啪答答地拍打在车身上,沈恪回神,这才悟了过来,他在等雨。 他再次往车窗外看去,片刻后低叹一声,重新系上了安全带,启动了车子掉头离开。 沈恪把车驶回了别墅,大老远就看到别墅门外有人撑着一把蓝伞站在雨中,那点蓝在雨雾中显得更忧郁了。 他打开别墅大门,将车驶近,最后堪堪停在门外,降下车窗。 周森见到沈恪时双眼一亮,紧了两步走到车边,把伞面抬高微微弯腰露出笑颜:“沈老师。” 沈恪颔首示意她进去,他自己则花了点时间把车停进了车库。 周森一直等在门厅那儿,等沈恪进了别墅她才随着他一起往里走。 沈恪微微回头问她:“等很久了吗?怎么不给我打电话?” 周森浅浅地露出一个笑:“也没等很久,我想你可能有事出门了,就打算等一会儿,你刚才要是没回来我也打算走了。” 沈恪垂下目光,她穿着浅色的长裙,裙摆已被雨水溅湿,想来在雨中站的时间不短。 等人的心情他是懂的,落空的感觉他也深有体会。 周森没察觉到沈恪的情绪变化,跟在他身后去了画室,见他站定在自己画的那幅画前仔细地端视着,心里头又忐忑又期待,还隐隐有些窃喜雀跃。 沈恪看着画迟迟不发言,周森难免不安,遂小心翼翼地询问了句:“沈老师,这幅画……画得不好吗?” 沈恪轻轻摇了下头:“画得很好。” 周森松口气,又听他说:“昨天你问我有没有不愿意让人知道的软肋,我没有回答你,你现在还想知道吗?” 周森闻言心脏怦怦直跳,有些受宠若惊又忍不住心花微绽,她抬眼望着沈恪,小鸡啄米似的点了点头。 沈恪的目光又落回到了画上,阿喀琉斯的脚踵上插着一支箭矢,他的表情痛苦不堪,眼神不可置信又万般绝望。 “我们走吧。”沈恪微不可闻地低叹,如果画上的阿喀琉斯能出声,他此刻大概也会发出这样的一声叹息,不甘又无力,“我带你去看看我的‘阿喀琉斯之踵’。” . 沈恪换了车出门,一辆白色奔驰轿跑,这几个月来他无论去哪儿见什么人基本上开的就是这辆车,所有人都以为他开腻了那辆卡宴,可就在刚刚周森还见着他开着它从外面归来。 她从没坐过那辆车,虽然沈恪没透露过,但她隐约能猜出来,这辆车对他来说应该有特殊的意义。 周森偷眼瞄了下正专心开车的沈恪,平时他就算驾驶时都会和她聊上几句话,关于油画或是询问她母亲的情况,但今天他一句话都没说。 她从没见过他情绪不佳的模样,大多时候他都是温文尔雅待人有礼鲜少将情绪外露的,有时他会恍神,比如他们聊到克里姆特,聊到席勒时,她猜他或许对分离派有特别的感情,这倒让她略感诧异,因为在她认为,沈恪的绘画风格不是十九世纪的。 周森往车窗外看,外面雨下大了,世界消失在雨幕中,她还不知道他会带她去哪儿,他不愿示人的弱点又是什么,她觉得自己此时的心情比等待联考成绩还紧张还期待,甚至有些激动,她多情地想他愿意把自己的“阿喀琉斯之踵”告诉她是不是意味着她对他而言还是有点特别的? 以前沈恪是高高在上不可亵渎的画坛巨擘,虽然这段时间他们时常见面,他待她比如沐春风更暖几分,但她还是不了解他,反而因为几个月的相处,她更觉得他像个不可捉摸的谜团,迷人得令人想一探究竟。 这段时间外界关于他们之间的传言她都听说了,有些人的话说得极其尖酸刻薄,她和沈恪是不正常的男女关系这好似已经是个定论了,舍友都羡慕她抱上了大腿,她的名字居然和沈恪挂上了钩并为人所议论,这在以前她是想也不敢想的。 传言说的人多了,周森自己都忍不住要心怀期待起来,但沈恪对她从未有过越礼的举动,他待她彬彬有礼,就像对一个颇为赞赏的后辈晚生那样,和蔼有余而亲近不足。他们一起去看展,在作品前漫谈艺术,他会给她的画作提供恰到好处的意见,他带她出席拍卖会,让她了解油画的拍卖市场,而他唯一有些暧昧的举动就只是会去学院接送她,甚至会亲自把她送到寝室楼。 他是个极好的前辈,同时又是个极好的男人,周森知道自己有了僭越的想法,这不应该,但她控制不住。 淫雨霏霏,纷纷洒洒,这种天气人心也容易在风雨中飘摇。 沈恪在老民街附近找了个停车位,停好车后他和周森一人撑着一把伞往街衢里走,下雨天街道上并没有几个人,平日里的热闹被雨水一浇都淡去了。 雨不算大,缠缠绵绵的极尽缱绻。 他们并肩走着,沈恪突然问道:“你妈妈的身体恢复得怎么样?。” -- 第54页 “很好。”周森转过头看向他,绽开笑说,“多亏了您,不然我……还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筹到手术费用。” 她的语气又真挚起来:“沈老师,这笔钱我以后会还你的。” 沈恪淡淡一笑:“这是你应得的报酬。” “嗯?”周森莫名。 “你是个好助手,对颜色感知度很高,有你帮忙调色我省了不少功夫。” 周森慌忙道:“能做您的助手是我的荣幸,我也学到了很多……这笔钱,我不能白要。” 她说得很坚决,帮沈恪打下手是她自愿的,她并不想把这当成是一笔交易,毫无情味。 沈恪看向她:“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不辛苦的,我也没做什么。”周森心头惴惴,他说的这几句话都不太寻常。 “你帮了我很多。”沈恪温声说。 多亏了她,运气好的话,他偶尔还能看上席殊一眼。 昨天也是,如若不是因为送周森回校,他根本没办法及时出现在她身边拥她入怀。 一整个晚上,他都心有余悸,他不敢想如果从天台上跳下来的人是席殊那他会怎么样,只要想到这个可能性他都难以接受,他不能让她走到这步。 寒风裹挟着雨丝扑面而来,隔着雨声,沈恪平述道:“你很有天赋,以后好好学,可以成为一个画家就别只甘于当一个画匠,我看好你。” 周森着实懵了。 沈恪这话的意思竟像是在道别,她还没来得及接话,就见他站定,目光直直地看着一家小店。 下雨天人少了生意自然就少,老民街里好几家店铺都闭门不做生意了,就算那些开张的铺面也都惨惨淡淡的,唯有他们眼前这家“二元店”还积极营业着,电子喇叭嘎着音一直重复招徕着顾客。 周森怎么也没想到沈恪会带她来这种小店,她站在店外尚还愣怔的时候,沈恪已经收伞进了店内。 她忙跟上去,把伞收了放在店门口。 这种批发店没什么特色,什么东西都卖,锅碗瓢盆、陶瓷茶具、厨房用品、文具笔墨……货架上摆着的商品又杂又乱,质量堪忧。 沈恪站在一个货架前,神色落寞,眼神寂寥。 周森的目光在店内逡巡一周后实在不解,但她看沈恪似是沉湎在回忆中,一时不敢打扰。 良久,他突然开口说:“我有一个心爱的人。” 周森心头一跳,惊诧地看着他。 沈恪平叙道:“我是为了她才想离婚的。” 他这句话如平地惊雷,吓得周森都说不出话来。 她脑子里千头万绪一齐涌起,又缠成了一个结,以前听过的传闻好似又响在了耳畔,惊得她不由得打起了哆嗦,明明裙摆早已湿透,但她此刻方才觉得冷。 如果沈恪说的是真的,那么吴晓星死前说的话也是真的,他……真的爱上了另一个女人? 店内开着白炽灯,照得人一脸惨白。 沈恪回头见周森似是被吓住,无奈地苦笑:“对不起,我不是你以为的君子。” 周森无意识地抬起一只手搓了搓自己的胳膊,怔怔地看着沈恪,他神色肃然,并不是在开玩笑,他也不是会说玩笑话的人。 “你……”声音嘎止,她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愣了半晌后她才讷讷地问,“她是……” 她不敢问出来,她怕答案是她不能承受的。 沈恪叹也似的接下她的话:“她就是我的‘阿喀琉斯之踵’。” 外面吹进来了一阵寒风,周森不禁打了个寒颤,她望着他的脸,一瞬间好像看到了自己画的那幅画,他的表情就是阿喀琉斯濒死前的表情。 她怔道:“你一定很爱她。” 周森有些站不住,她轻轻地倚在一旁的货架上。 他瞒得这么严实,这么多年竟然没人探出她的存在,她颤着声儿问:“你们现在还在一起吗?” 沈恪摇头:“我和她很早之前就分开了。” “那这里……” “是我和她分开的地方。”沈恪的声音碎成雨声。 论起来,他和席殊真正在一起也不过一天而已。 昨天在雨中她扑到他怀里抱着他痛哭,这情景让他恍然记起了那一年。 吴晓星发生事故去世后举家震惊,她的父亲在得知她的死讯后心脏病发作骤然离世,短短一天之内,吴家没了两个人。 席殊吓坏了,她现在虽然故意以顽劣乖戾示人,但他知道她其实很脆弱,家里出事后她觉得自己是这场家庭灾难的肇始者,那时候她也是那样在他怀里哭泣的。 他在那时就知道他们之间连一点可能都没有了。 他可以豁出一切,但他不能自私地要她为他放弃所有,她还有爱她的家人,有朋友,以后还能拥有更美好的人生,她还有退路,现在也是。 背负着亲人的生命,这种宿命席殊没办法反抗。 三年前他们说好用一天的时间来好好道别,然后各自过好各自的生活。 在那一天,谁也不提那些不堪绝望的事,他们一起逃离了世界,像一对正常情侣一样,做尽了深情之事,牵手拥抱亲吻做.爱,她把她的一切都献给了他,而他卑鄙地收下了,以灵魂抵给魔鬼为代价。 他们短暂地相爱了一天,那一天是永恒的。 那天晚上,他们携手逛到了老民街,凌晨的钟声眼看就要敲响了,分离时刻在逼近,而最后一点珍贵的时间他们一起在这家“二元店”里度过了。 -- 第55页 席殊说这家店的喇叭每天都喊同样的话,呆在这儿他们就可以骗自己,每一天都是最后一天。 Chapter 29 席殊最近不太对劲,这是近日来她身边亲近的人的一个共同想法。 卓跃这段时间见她一面都有些困难,她不去找他,他约她出来她也总是推说没时间,好不容易见了面她的情绪也不高,柳筱筱和孟语桐也觉得她近来有点意志消沉,以前她会和人交流与人逗乐,但这阵子她时常自己一个人呆着,话也说不上几句,齐天带她去蹦迪,她就只坐在吧台喝酒,一杯接一杯的把自己灌得烂醉。 她好像把自己套进了罩子里,明明还活在人世间却和世界切断了联系。 所有人都觉得她是受到了章玥自杀这件事的打击才郁郁不振的,他们都很体谅她,小心地呵护着她,生怕她留下心理阴影,却不知她内心早已是一片废墟。 席殊连日来过得浑浑噩噩的,好像做什么都提不起劲,这不单是心理上的问题,还是生理上的,她明白这样下去是不行的,但她调节不过来。 早上下了课,柳筱筱和孟语桐喊席殊一起去吃饭,她和卓跃有约就和她们俩说了声,换做以前柳筱筱肯定要吐槽她一句“见色忘义”的,但现在她不太敢肆无忌惮地和席殊开玩笑了,友情也和爱情一样,一旦有了裂缝,进来的可能不是光,而是寒风。 雨季一过,天气渐渐转热,虞城近几日的太阳已经开始逞威风了,正午的时候气温能达三十度。 席殊收了东西后背着包往校门口走,卓跃在那儿翘首以盼,看见她来了都等不及她走近就主动迎了上去。 席殊抬头见他额际耳后都有汗水,失神几秒后问:“等很久了吗?” 卓跃摇头,朗声道:“没有。” 他牵过她的手亲昵地问:“上了一早上的课,饿了吧,中午想吃什么?” 席殊想给他一个笑,但是情绪跟不上,应得有些勉强:“我都可以,你定吧。” 卓跃的眼神有些失落,这几次约会她说得最多的就是这句话,她似乎把他们之间的主导权都交给了他,甘愿从掌舵者变成随波逐流的扁舟,可他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他觉得她并不是更依赖他了,而像是自暴自弃了。 他们在学院附近吃了饭,饭后又去公园里散步消食,卓跃很积极地说着自己训练时碰到的趣事,席殊偶尔会给回应,但他看得出来她心不在焉的,她这阵子就像个没有情绪的木偶。他不忍让她逼着自己强打起精神来陪他,在公园里走了一小圈后他就把她送回了学校。 分别的时候,席殊主动抱了抱卓跃,她一句话没说,他却能懂她的意思,她在道歉。 他揉了揉她的脑袋,对她展开一个比艳阳还灿烂的笑容,也用行动传达自己的态度。 席殊和卓跃分开后独自往校内走,这个校园她呆了将近两年,照理说该很熟悉了才对,可她有点茫然,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 她漫无目的地盲走着,最后停在了美术馆前,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她才慢慢地走进去。 沈恪的设计手稿被存放在一楼展厅的正中央,玻璃柜中几十张稿纸被一一铺陈开,美术馆的结构剖图极其详尽严谨,一看就是出自大触之手,唯有最角落的一张稿纸线条拙劣,毫无美感,画纸的右下角写着一个小小的“殊”字。 这张图是她信手胡画的,她弃如敝履但沈恪却视若珍宝,他以她的画稿为灵感设计了这座美术馆,且从未向人隐瞒过,仿佛就是要让世人皆知这座展馆是他们共同设计的。 建筑活得比人长久,也比人长情。 席殊怔怔地站在展柜前,忽听有人喊她名字,她一开始还以为是幻听,直到自己的肩膀被拍了下她才缓缓地回头。 郑亦霏化着精致的妆,笑着问她:“我刚还在想要不要给你打个电话,没想到转眼就看到你了,真巧。” 席殊有些意外,眨了眨眼才吞声问:“学姐,你怎么在学校?” “来办点事。”郑亦霏弯腰往玻璃柜中看,半晌喟叹一声,“他真是个全才。” 席殊不置可否。 “在国内艺术界他已经是‘独孤求败’了,出国也好,国外有更广阔的艺术天地。”郑亦霏又感叹地说了这么一句话,然后转过头看着席殊,笑道,“他以前也是去巴黎学的画,现在去那儿定居应该也不会有什么不适。” 席殊耳中腥然一响,一时竟听不懂郑亦霏在讲什么:“学姐,你说谁要去巴黎定居?” “你小姨丈啊。”郑亦霏“欸”了一声很是惊奇,“你不知道吗?” 席殊眼神茫然。 “他居然没告诉你。”郑亦霏觉得意外,片刻后摇了摇头问她,“你们是不是吵架了?我有好一阵子没在别墅碰到你了,倒是经常见到你的学妹。” 话说到这儿,郑亦霏好像明白了些什么。 沈恪以前独宠席殊一人,现在他身边突然多出了另一个人且年纪又和她相仿,她小孩子心性难免觉得失宠,为这和沈恪闹别扭也合情合理。 郑亦霏失笑:“你别担心,他是打算一个人去巴黎的,你的那个学妹暂时还抢不走你的小姨丈,但他去了巴黎之后我就不能保证了,毕竟花花世界诱惑这么多,国外的女人又主动,他就算是柳下惠也早晚被扑倒。” -- 第56页 她是用戏谑的口吻说的,席殊听着却一点都笑不出来,她嚅了嚅嘴唇,失神地问:“已经决定了吗?” 席殊表情寂然,郑亦霏没有多做它想,这么大的事沈恪没告诉她她自然伤心。 “我以为他和你说过了。”郑亦霏顿感抱歉,“他说要移居国外的时候我也很意外,但我看他应该是打定主意了,现在国内的事情都差不多处理完了,出国的手续也都办好了……” “我今天来学校就是帮他向‘刻星’基金会的负责人交代些事情的。”她不忍地觑了眼席殊,接着道,“他大概两天后就走。” 席殊盯着她,嘴唇抿得发白,心底有异样的情绪滋生却一直涌不上心头来,就好像明明看见了雪花,伸手一抓又没了踪影。 郑亦霏安抚地拍拍她的肩:“他可能打算这两天和你说的,没想到我先遇着你了。” 她见席殊表情不太好,眼睛也没什么神采,只觉自己说的事让她难过了,她心生愧疚就想说件别的事转移她的注意力,遂搂过她的肩,悄声说:“我告诉你个秘密好了。” “沈老师前几天突然喊了律师到家里立遗嘱……你别担心,他没什么事,他自己说了,就是以防万一。” 有钱人立遗嘱的确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郑亦霏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问:“想知道他给你留了什么吗?” 席殊这会儿脑子已经同失去信号的雪花屏电视一样了,郑亦霏说什么她都没什么反应,但郑亦霏自己却很激动,她觉得席殊听到这件事一定会高兴。 “他把自己所有的手稿都留给了你。” 画家的手稿有时候比成画还珍贵,沈恪的手稿无疑是一大笔财富,如果他意外离世,这些手稿的身价更是会水涨船高,比金钱地皮房产都珍贵值钱。 席殊听了后却一点也不激动,反而心头一沉,但她能懂郑亦霏的心思,遂扯了扯嘴角附和了句:“你告诉我这件事,我会忍不住起坏心思的。” 郑亦霏哈哈笑了两声,又压低声音说:“沈老师本来还打算把名下的一间旧画室留给你的,不过最后又不给了。” 她故意侃道:“你说他小气不小气。” 郑亦霏又想起沈恪立遗嘱的情况,那天她刚好去了别墅,他没避讳,当着她的面就和律师商量遗产问题,他在遗嘱中说自己死后所有的画作都捐给美术馆,财产留给“刻星”艺术基金会,房产给吴晓月,手稿和一间画室给席殊。 在律师向他确认遗嘱内容时,他思忖良久,最后把那间旧画室去掉了,他笑着和她说,席殊不会想要的,他说这间画室留给他自己,如果他死了,他请她把这间画室的房产证明烧给他。 他说这话时是谑说的,郑亦霏虽觉有些奇怪,但没细究,她能猜到这间画室可能承载着他一些珍贵的回忆,她无意刺探。 郑亦霏随意附加的一句话使席殊忍不住浑身一颤,如遭雷击,木刻的眼睛总算动了一霎,悲哀顿时将她覆灭。 . 魔鬼将耶稣带到了圣殿顶上对他进行试探,企图诱惑他从顶上跳下去,主耶稣识破了他的诡计并用圣经上的话来对付魔鬼,他说,不可试探主你的神。 当天晚上席殊就接到了吴晓月打来的电话,说沈恪来家里吃饭,让她回去一趟,她断然决绝,没有留下劝说的余地。 她不是神,经不起任何的试探。 席殊毅然决然地挂断电话后吴晓月就没再打过来,她了解自己的妈妈,她不是那种会纵容她任性的人,大概是有人授意制止,她都能想象得到沈恪会说什么话以及他说话时的神态和语气。 他离开也好,这三年他们还藕断丝连的原因就是断的不够彻底,以后天涯相隔就再不会心生妄念,这对彼此来说都是最好的选择。 三年的光阴不过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告别,现在一切都要结束,终于到终点了。 吴晓月后来又给席殊打了电话,说的果然是沈恪要移居巴黎的事,她语气透着可惜,还有点感慨,这几年他帮了席家很多,人心不是铁打的,尽管当初她极力反对吴晓星和他的婚姻,但几年相处下来,她对他多少还是有些感情的。 虽说出国后还能联系,但毕竟隔着那么远的距离,又不是真正血浓于水的亲人,他这一去,和席家吴家大约是缘尽于此了。 吴晓月很有感触地在电话里和席殊说了很多,还埋怨她沈恪来家里吃饭的时候她不回家,都没能好好地和他道个别,她不知道他们很早之前就已说过再见。 天气转热,白昼变长,日子仿佛也被无限地拉长。 席殊觉得这两天有点难捱,以前她一包烟能抽两三天,现在一天一包都不够,她把这个原因归结于结课展实在是太操蛋了。 早上席殊见着了章玥的家人,她的母亲来宿舍收拾女儿的东西,边收边抹泪,柳筱筱和孟语桐动了恻隐之心,一齐上前宽声安慰,席殊想到章玥曾经说过的话,皱着眉心情不佳地离开了宿舍。 她去了画室,呆不到半小时就觉得胸口闷得慌,遂去了走廊点了支烟透气。 没一会儿,齐天就吊儿郎当地走过来,瞧见她指间的烟“啧”了一声说:“我发现你最近怎么越来越像个老烟枪了。” 席殊睇他一眼,难得没呛回去。 齐天踱步走到她身边,倚着栏杆半晌不说话。 -- 第57页 席殊一支烟抽完,兜里的手机正好震了下,她掏出来看了眼,是郑亦霏给她发了条消息,询问她来不来机场。 她一时更加烦躁,随手把手机揣进了口袋里,掏出烟又要点,齐天劈手夺过。 席殊抬眼冷冰冰地看着他,漠然道:“给我。” 齐天一点儿都不怵她,他拿自己的打火机点了支她的烟,抽了口后嫌恶地皱眉,又瞥了席殊一眼说:“这玩意儿抽多了会死的。” 他从兜里掏出一颗糖递给她:“呐,吃这个。” 席殊挥开他的手,想发火又无从发起。 面对她的不耐,齐天并不恼,他回过头眺望着远方,手指熟练地掸了下烟灰,突然没有由来地问道:“看过Waterhouse画的《夏洛特小姐》吗?” 席殊现在没有心情和他讨论艺术,她现在满脑子萦绕的都是郑亦霏的问话,简直是魔鬼的引诱。 齐天并不在意她是否愿意交谈,他的目的就是说自己想说的。 他缓缓道:“夏洛特是一个先天不足的少女,她生来不能见到阳光,自小就被神困在一座古堡中,只能通过一面镜子看到窗外的景象,她身边有一台永不断线的纺织机,她每天重复织着案前的刺绣,日子一成不变。” 齐天停了下,余光看到席殊有些失神,于是继续娓娓说道:“有一天她在镜子中看到了亚瑟王的骑士兰斯诺特,虽只看过他一眼,但她已深深地爱上了他并决定追随他。” “她明知道如果自己走到阳光下她的生命就会终结,但她还是义无反顾地扯断了纺线,乘着一叶孤舟去寻找自己的爱情。” “后来人们在岸边发现了她,她虽已失去了生命,但她的脸上却浮现着幸福、满足的微笑,这是她一生中唯一一次完全按照自己内心意愿去做一件事。” 齐天话音刚落,席殊顿感浑身颤栗,她蓦地转过头狠狠地瞪着他,痛声骂道:“齐天,我恨死你了。” 她咬咬牙,转身就跑,楼梯、校道、草坪、拱桥……她一刻也不敢停,奋力地往校门口奔去,有风从她的耳边刮擦而过,她的肺疼得像是被人用手狠狠地攥住,呼吸不畅带来的痛感却不及心口的万分之一。 她用尽全力,好似飞蛾。 敬爱的上帝啊,她知道那一天已是神的恩赐,但恳请听到她虔诚的祷告,再施舍她一个拥抱的时间吧。 Chapter 30 卓跃骑着辆机车来到了美院校门口,这辆车是他向朋友借的,就为了带席殊去兜兜风散散心,可他给她打了两个电话都无人接听,正想要不要给她室友打个电话问问,脑袋一抬就看到了奔出校门口的席殊。 她没看见他,出了校门后她就着急地走到了马路边上想要拦车。 卓跃喊了声“小殊”,她恍然未闻,一直探头往马路上头张望着,他立刻翻身下车,小跑到她身后拍了拍她的肩,再次朗声叫她:“小殊——” 他的尾音嘎止在她转过脸的那刻,可能因为奔跑,她长发蓬头散乱,额际脖颈上汗水淋漓,她剧烈地喘着气,满脸都是泪水。 卓跃怔住,盯着她苍白的脸颊看了好几秒才急道:“怎么了?为什么哭了?” 时间分秒必逝,席殊急得手足无措,她慌张地哽咽着,口齿不清地泣道:“……机场,我要去机场。” 卓跃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迫切地想要去机场,但他已无心深究,看着她悲痛欲绝的表情,他觉得自己也难过得无以复加。 他忍痛安慰道:“好,我带你去,你别急,我带你去机场。” 卓跃骑着机车载着席殊一路风驰电掣地赶往机场,路上遇上了堵车,他顾不上危险,咬紧牙关插车超车,身后的席殊搂着他的腰一动不动,但他能敏锐地感觉到她在颤抖,在啜泣。 在她生日那天,她在电话里也是这样绝望地哭泣着,或许今天和那天一样,她是为了同一件事、同一个人落泪。 机车引擎轰鸣,一路绝尘,从美院到虞城机场起码有六十公里的车程,卓跃硬生生地只花了半小时就把席殊送到了。 他刚把车停稳在航站楼前,席殊立刻翻身下车,解下头盔递还给他,她双眼红肿满脸憔悴,看着他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什么却一个声都没发出来。 卓跃抱住头盔,对她露出一个抚慰的笑:“快去吧。” 这时机场广播响起,席殊登时有了紧迫感,她顾不上其它,看着卓跃后退两步,转身往航站楼内奔去。 卓跃看着她毅然离去的背影,一颗心好似折翼的飞机,从万米高空坠下,机毁人亡。 机场人来人往,行李箱轱辘擦地的声音此起彼伏,旅客们或笑声笑语或行色匆匆,机场人员穿着制服尽心地引导着人们。 席殊抿紧了唇直接往国际航班的候机厅跑,郑亦霏告诉过她沈恪的航班时间,但她此刻连花一秒停下来看眼时钟的时间都不愿意浪费,她在人群中穿梭着,一身风尘仆仆,心里也在不断祈祷着…… 于千万人之中,她一眼就望到了他。 他站在那儿,低头正和郑亦霏说着什么,机场的一切在一刹那间都被模糊了,只有他的侧影愈加分明。 看到他,席殊的身体反而定住了,她觉得情怯,更感到害怕,她正站在悬崖边上凝望深渊。 她的脑海像走马灯一样转过了许多场景。 -- 第58页 她十二岁时总是喜欢躲在旧画室里看少女漫画,有时候她嫌漫画上的王子和骑士不好看,就会让沈恪给她画个好看的。那时他还没和小姨结婚,她一直喊他“大哥哥”,她问他,大哥哥你想当王子么,他自嘲地说没有哪个王子会是他这样的。那时她还小,就天真地以为他是因为当不成王子而难过,就像她当不成公主也会不开心,她于是安慰他,告诉他她愿意让他当她的骑士。 这些年来,他一直在这个职位上尽忠职守,他是最完美的骑士。 其实她早就犯忌了。 那天晚上的那个梦是真的,她主动勾引了他,缠着他想要他的拥抱和亲吻,想要他的全部,她太淫.荡了,只不过睁眼看到他的脸就让魔鬼趁机而入,或许魔鬼一直就住在她心底。 他没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也许那晚他就已经决定要离开,他不愿给她留下负担,章玥是他亦是她,他们的结局一眼就能望尽。 无论逃去哪儿都是死局。 机场广播再次响起,前往巴黎的航班即将开始检票登机。 席殊看到沈恪和郑亦霏道了别,他背对着她走向检票口,看着他的背影她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淌,她好想冲过去紧紧地抱住他,可她怕自己会控制不住哀求他别走,求他留在她身边。 她不能,她不能。 机场的人都以为她是又一个为离别而哭泣的伤心人,无人知晓她是失去挚爱的心碎之人。 席殊想喊一声他的名字,嘴巴一张发出的却是痛苦的呜咽声,眼看着他即将检票入内,她忍不住往前迈了一步,只一步她的心口就开始锐痛,双腿一软直接瘫倒在地,她全身猝然无力,头晕恶心,四肢不由自主地开始发抖抽搐,她的视线还极力地向那人看去,满脸泪痕。 周遭人群一阵惊呼,脚步声杂沓,有好多人围在了她的身边对她问着话,不同的脸在她眼前晃动,她的视线开始模糊。 席殊突然记起了夏洛特的故事,她决定追随骑士,于是扯断了纺线,古堡里的镜子顿时碎成两半,她哭喊道:“The curse is come upon me”。(注) 沈恪走了,他真的要离开她了。 从此后再无人爱她席殊。 . 席殊十六岁开始跟着沈恪学画,其实她天赋不高,但他对她很耐心,总是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地教她基础技法,颜色调和和构图比例,他会给她讲美术史和艺术故事,会带着她出门感受自然万物与光线变化,那时候她是真的喜欢油画。 她不想叫他“小姨丈”,就问他她还像以前那样喊他“大哥哥”好不好,他笑着说好。 那两年是席殊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她能切身感受到自然万物的奇妙可爱,花儿的娇艳,小鸟的啁啾,白云的舒卷,细雨的缠绵……世界曾经那么美好,他们曾那样快乐过。 如果可以,她愿意拿余生换时光倒流。 她的眼角滑落下一滴泪,有人轻轻地用指腹摩挲着她的脸颊,温柔地揩去了她的泪。 她掀开眼睑时被一片白光刺痛双眼,周遭悄然无声,她恍惚间觉得自己好像来到了天堂,身体轻飘飘的,思绪绵长。 席殊想起了机场的一切,她是不是死了? “醒了?”有熟悉的声音询问道。 席殊的眼珠子微微转动,一个刻骨的面孔就出现在了她的视野里。 她心头一恸,这才有些清醒,她还没死,因为他们不可能一起上天堂。 席殊喉咙干哑,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她失神地问:“你怎么没走?” 沈恪看着她微微露笑,温声解释道:“我想出远门前还是要见你一面。” 席殊的眼角又有泪滑下,但她没有感觉,只是觉得脸上冰凉凉的,她哑声说:“你不应该回头的。” 沈恪缄默片刻,又抬手摸了摸她的脸,柔声问:“身体会觉得不舒服吗?” 席殊木然地眨了眨眼睛,她动了下手,手脚的知觉好像尚未恢复,只有脑子醒了。 沈恪坐在床边把她的一只手放在自己的手心中握紧,他这双被誉为“上帝之手”的画家之手在持画笔时不见丝毫抖动,但此刻却控制不住地在微微颤抖。 他在害怕,也在庆幸,还好他回头了。 从决定要离开的那刻起,他就一直告诉自己他们早就道过别了,不需要再重复一遍,可他不能不承认,他心里一直在期待着,或许她会想要来送他一程,所以当郑亦霏告诉他她给席殊发了消息后,他一直等在候机厅里直到最后一刻才去检票。 他到底还有不舍还有留念,所以他忍不住回头看了眼。 机场的一角人群混乱,工作人员推来了急救床,他看不见躺在上面的人的脸,但是他看到了那人垂落在外的手,他一眼就能认出她的手,他曾手把手教她拿画笔教她勾线上色,曾牵着她走过许多地方。 他想也没想就朝着急救床的方向奔过去,推开了围观的人群扑到了床前,她奄奄一息地躺在那儿,像垂死的人毫无生气。 这是个噩梦,沈恪不敢再回溯,他的神情沉寂了下来,微微抬眼压抑着情绪问她:“什么时候开始吃那些药的?” 席殊眼睫一眨,怔怔的。 什么时候?她花了点时间好好地回想了下,好像在他们分手那天之后。 -- 第59页 一开始她只是听说情感抑制类药物可以帮助人平复情绪,还能抑制住人类的情感让人保持平和的心态,她和他刚分开的那段时间实在觉得难受,就想着吃些药或许就能好。假装抑郁其实很简单,她去了医院顺利地开到了药,起先她谨遵医嘱,渐渐的,她觉得药量越来越不够了。 每回见他之前她都要提前吃药,这些药削弱了她的激情,在一定程度上也的确抑制住了她的情感,对亲情、对友情她都显得有些淡漠,甚至谈恋爱她都从没有心动的感觉,药物的副作用让她连性快感都没了。 可是她不知道为什么,这些药好像只对别人有效,对沈恪却一点用都没有,只要想到他她还是心痛得要死。 或许人的感情是可以控制的,但爱不行,他们之间是尾生抱柱是飞蛾扑火,这该死的千古命题真的要折磨死她了。 药虽然不管用,但她还是日复一日地照吃着,这段时间她服用的药量简直是在自杀,除此之外她已经想不出别的办法了。 今天早上起来,她把所有的药都吃了。 她太害怕了,害怕失去他,害怕被留下,害怕自己会忍不住屈服于**将他一起拉下这无尽的深渊之中。 可她最后还是没忍住。 神啊,救救她吧。 席殊无声地流着泪,沈恪看着她,一颗心像被人片开,鲜血淋漓。 他一直以为只要他离开她就能过上正常的生活,可原来站在原地没法往前走的人不只有他,她也还在泥淖中挣扎,他们都以为自己在成全对方。 沈恪把脸埋在了席殊手上,他的肩膀在细微地耸动,她瞳孔一震,手心感受到了湿热,一阵沉静过后他在她的手背上烙下了一个吻,低着头赌咒似的说: “席殊,一起下地狱吧。” —— —— —— —— 注:丁尼生长诗《夏洛特小姐》,这句话最常见的译文是“我已在劫难逃”,但在这里我还是想用直译——诅咒降临在了我身上。 Chapter 31 席殊需要留院观察,她住院的事沈恪瞒得很严实,也没打算告诉席信中和吴晓月,知道这件事的人只有郑亦霏,那天她也在机场,看到沈恪从检票口飞奔出来时还很惊讶,她跟着他,然后就看到了奄奄一息的席殊。 席殊出了事,沈恪自然不会走,这两天他一直呆在医院里,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着席殊。 郑亦霏去看望席殊时她睡着了,进了病房后她就看到沈恪一动不动地坐在病床边,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席殊的脸,眼底晦暗,瞧不清情绪,直到她走近,他才恍然回神,郁郁的神态没能及时敛去。 相识多年,郑亦霏难得在他的脸上看到这样负面的神情,她目光一低就看到了他们交握在一起的手,她心头一跳,抬眼正对上沈恪的视线。 她的眼神忽闪了下,别开眼去看席殊,她阖着眼面容苍白,看上去就是个脆弱的瓷娃娃。 沈恪用被子盖住席殊的手,又帮她掖了掖被角后站起身示意郑亦霏出去说话。 他们一起出了病房,郑亦霏跟在沈恪身后,到了走廊才敢问:“小殊怎么样,没事吧?” “嗯。”沈恪应道,“医生说多休息就好,没什么大碍。” 他并没有告诉郑亦霏席殊的病因,她也没有追问,既然沈恪这样说了那席殊至少不是生什么大病,可她心底隐隐还有些异样的不安,她甚至不敢细想自己为什么会感到不安。 沈恪转过头看了她一眼,突然问:“开车来的吗?” 郑亦霏回神,片刻后点点头。 “送我回一趟别墅吧。” 郑亦霏以为他要回去拿点东西自然不会拒绝,离开医院前沈恪特地交代了护士,让她看护好席殊,有什么问题一定要第一时间给他打电话。 郑亦霏瞧见他肃然的神情,思维又开始发散开去,但她实在不敢深想。 不到一个小时,郑亦霏的车停在了别墅门外,沈恪打开大门让她把车开进去停在了院子里,他们一起下了车进了别墅。 沈恪决定去巴黎后并没有处理掉这栋别墅,他只是做了简单的收拾,让人把家具都用防尘布罩上了,他觉得自己总有一天会想回来看看,但他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郑亦霏也是如此想的,看到客厅满眼的白色布罩,她问了句:“还走吗?” 沈恪摇头,应道:“不走了。” 他说要离开的时候草率又决绝,没想到决定留下的时候也是如此。 郑亦霏转头看他,实在忍不住问:“之前你说要去巴黎我没有问你原因,不过两天你又想留下,我能问问为什么吗?” “离开和留下都只有一个原因。”沈恪太息,踅足往楼梯那儿走,他略微回头,“跟我来。” 郑亦霏愣了下,没多犹豫就跟了上去,别墅的二楼她去过很多次,她以为沈恪又要带她去储画室,可上了二楼后他的脚步并没有停下,而是直接蹑级往三楼走,她这下是真的愣住了,站定脚不敢再跟。 沈恪停下,侧身低头示意她上来。 郑亦霏还愣在那儿,表情竟然有些无措。 沈恪笑了:“你不是一直想上三楼看看吗?” 话是这样说,可真要进禁地她还是有些堂皇,她犹疑地问:“真的让我上去?” “上来吧。” -- 第60页 郑亦霏踌躇片刻,到底抵不住诱惑,牙一咬就上了楼。 她一步一步走得小心翼翼的,每上一节台阶她的心跳就加快几分,心里头又紧张又激动还很忐忑,其实关于他所说的那个原因她心底已隐隐有些猜测,或许三楼藏着的东西会证实她荒谬的臆测,想到这儿她居然产生了转身逃走的念头。 郑亦霏的手心忍不住冒汗,沈恪早已上了楼,她掐了掐自己的手,迫自己冷静下来,又深吸了一口气,定了定神快步走完了最后的几节台阶。 沈恪打开了顶灯,灯光下的景象让郑亦霏微微瞠目,原以为三楼的布局应该和二楼没有太大的差别,可放眼看过去却是一片空旷,她注意到了摆在角落里的椅子和画架,这里好像也是他绘画的地方,可比起一楼的画室,这里实在是太空了,干净得像舞蹈室而不像个画室。 郑亦霏的目光很快就逡巡了一周,三楼实在没什么看头,要说异常的地方,那就是所有的墙上都挂着涂银防尘布,像窗帘,挡住的却是室内人的目光。 沈恪走到了一面墙前,抬手抓住了防尘布的一角,郑亦霏的心又提了起来。 沈恪没有犹豫就扯下了那一层布,银布委地,郑亦霏瞪圆了眼,瞳孔微微震动,她刚才就猜到了防尘布遮住的是画,但她没想到是这样的画。 这些画无一例外都不得章法,笔法拙劣,配色全无美感,在她这个策展人看来这一面墙上挂着的画都毫无艺术价值可言。 虽如此,墙上的每一幅画都被裱上了框,可见主人的爱护和珍惜。 郑亦霏十分意外,看着他说:“三楼藏着的果然是沈老师你的败笔么。” 沈恪仰头望着一整面墙的画,眼底韫着淡淡的笑意,他说:“这些都是席殊十六岁时的作品。” 郑亦霏不傻,自然不会真将这些画看过是沈恪的作品,她勉强笑道:“原来楼上藏的是小殊的作品啊,难怪你不让人上来,这些可都算是她的黑历史了。” 沈恪噙着笑,又扯下了几块防尘布,席殊十六岁至今的很多作品他都收藏着,别人瞧不上她的画作但他却视若宝贝,珍而重之地收藏着,三楼是他的私人收藏馆。 他带着郑亦霏一面墙一面墙看过去,又悉心地给她介绍哪些是席殊初学画时画的,哪些又是她十六岁后的作品。 郑亦霏越听越沉默,沈恪反而越说越高兴,他问她:“不觉得她进步很大吗?” 他这话就像是炫耀孩子的家长说的,要不是知道他生不出这么大的女儿,郑亦霏真要以为席殊是他亲生的了,她幽幽地叹口气:“作为一个长辈你真的对她好得过分了。” 沈恪若有所思,片刻后问:“那……作为爱人呢?” 郑亦霏心里一个咯噔,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沈恪领着她走到了最后一面墙前,他叹口气说:“我曾经告诉过你,这里藏着我的人皮。” 郑亦霏看着那面墙,还没看到布底下的画她就已经禁不住开始颤栗,她心里隐有所感,事到如今却还是不敢相信。 沈恪走上前,用力扯下了最后一面墙上的防尘布。 整面墙上的画立刻暴露在了灯光底下,争相扑进了郑亦霏的眼睛里,她登时被颜色晃得头晕目眩,险些要栽倒在地。 这面墙上挂满了完美的画作,每一幅都精致得无可挑剔,每一幅都惊世骇俗,每一幅画都是席殊,笑靥如花的她,睡美人般的她,顾盼回眸的她,赤.身裸.体的她……这些画不同于沈恪往常笔法克制的作品,郑亦霏站在画前,她能感受到每一幅画里涌动的情.欲、渴求,有炽热蓬勃的爱意从画里倾泻而出,这些画竟比梵高的向日葵都热烈,是他燃烧的爱欲。 她忽又想到了年后他画的那幅海洋日出图景,或许这才是他的真实面目,三楼果真藏着“道雷·格林的画像”。 郑亦霏好像此刻才认识沈恪,她简直吓得魂不着体,大惊之下她失语了好一会儿才颤巍巍转过头看着他失神道:“你们都疯了。” . 沈恪松手的那刻席殊就醒了,她等他和郑亦霏一起离开了病房后才睁开眼,这一觉也没有睡踏实。 她用手撑着身体坐起来,此刻也不知道能做什么,只能呆滞地坐在床边,这两天来她一直是这种状态。 有人轻轻地敲了敲病房门,沈恪知道她睡着了是不会敲门的,护士也不会,她盯着房门看了会儿才下床穿上拖鞋往外走。 门打开,外面站着的人竟然是卓跃。 再见到他的脸,席殊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其实也不过才两天,那天他送她去机场后她就消失了,想来他应该挺担心的。 席殊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来,苍白的脸上像裂开了一个刀口,她看着他问:“怎么找到这儿的?” 那天卓跃把席殊送到后一直等在航站楼外,他想席殊或许还需要他,但他怎么也没想到她会是以那样的方式再出现在他眼前,她躺在急救床上,失去意识,被救护车接走,陪同她一起上车的还有一个人,那个人他见过。 就在那刻,他好像什么都明白了。 她现在比两天前更憔悴了,卓跃简直不忍看她,他犹豫了几秒还是如实说:“那天……我一直跟在救护车后面。” 席殊“哦”了声,目光还有些沉滞,她轻声说:“你来了正好,陪我走走好吗?” -- 第61页 卓跃觉得心痛,他点了点头,仍是无法拒绝她的任何请求。 医院住院部楼下就是一个小院子,参天大树底下的长椅上坐着聊天的人,草坪上青草如茵,还有孩子在上面打滚,很多身着病服的人四下走动着。 席殊身上也穿着病服,松松垮垮的,她现在瘦得不像话。 卓跃陪着她慢慢地走着,他低头看她,阳光照在她脸上,她的眼睫像两只蝴蝶,仿佛随时都会飞走。 或许她就是一只蝴蝶,失去了阳光所以才在他这里停留,不能飞翔的蝴蝶无论翅膀上的花纹多么令人惊艳,这样的生命终将失去附丽,可惜他当不成她的太阳。 卓跃突然站定,席殊往前走了两步才后知后觉地停下,转过身看着他。 “小殊,我们分手吧。”卓跃看着她沉痛地说。 席殊这两天在戒药,药量大减之后她的情绪总是没办法控制,就如此刻,听到卓跃这么说她就怔怔地落下了泪。 她以前一直以为是因为自己太年轻,经历的感情太少才会觉得刻骨铭心,所以她总想利用新的恋情来自救,可她做错事了,她不仅没让自己从沼泽中爬出来,反而把其他人拉下了水中。 “对不起。”她哭着说,“对不起。” 卓跃慌忙上前,想抱她却又不敢触碰,只能无措地安慰道:“你没错,不用向我道歉……当初是我一厢情愿想和你在一起的……这段时间我真的很开心。” 他还是没忍住把她拥入了怀中,这是最后的拥抱,他眼眶泛红,语气决然:“你要好好的,一定要好好的。” 席殊在他怀中啜泣,她不明白世事为什么总这样难过。 她哽咽道:“以后别自己追女孩,你的眼光太差了,让女孩来追你,别□□的更多的那个,知道么。” 卓跃喉头一哽,心酸得几欲垂泪,他紧紧地抱着她,忍痛应道:“好,我听你的。” 日光之下无新事,不过是又有人伤心,又有人心碎,又有人的心里从此多了一颗朱砂痣。 Chapter32 一周后,席殊出院。 那天天气晴朗,阳光普照,既没有天雷滚滚雷霆万钧,也没有洪水滔滔火焰冲天,末日并不像书上描述的那么可怖。 离开医院后席殊说要先回学校,她抱怨说在医院耽误了太多的时间,她的结课展都要赶不及,沈恪笑着安抚她说他会帮她的,这回她没有拒绝。 她没有问起那天他和郑亦霏一起离开后为什么只有他一个人回来了。 到了学校,她先回了趟宿舍,沈恪帮她请了事假,孟语桐和柳筱筱不知道这些天她都去了哪儿,自然免不了询问关心一番,席殊一律只回答出门散了散心。她的状态看上去似乎比之前好多了,还主动提出和她们一起聚个餐,席间她们说说笑笑,好像又回到了从前,章玥没出事的时候。 席殊的这个理由应付得了所有人却瞒不住齐天,那天后他就一直没联系上她,他以为她出事了差点儿去报警,直到柳筱筱说沈恪帮席殊请了假,他松口气却更觉得不安。 齐天再次见到席殊还是在画室,他趿拉着拖鞋从外面走进室内时冷不丁看到她坐在画板前还愣了下。 席殊抬头看见他一脸见到鬼的表情不由嗤笑,高声问:“愣着干嘛,不认识我了?” 齐天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好几回。 席殊起身,给他使了个眼神:“点支烟?” 他们出了画室又往走廊尽头走,那里好像已经成了烟鬼放纵的地方。 席殊咬着一支烟,齐天帮她点了,过会儿又给自己点了一支,他们并肩站在廊上,无言地放眼望着校内的景色,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此时不过初夏,校内榕树却已枝叶扶疏,知了声声唤着。 齐天指着楼下的一棵榕树问:“你猜这棵树上有多少只蝉?” 席殊蹙着眉想了下:“一百只?” “难怪这么吵。”齐天骂骂咧咧的,“男寝前面好几棵榕树,一到夏天简直让人觉都睡不好。” 席殊夹着烟噙着笑:“会叫的都是雄蝉,你们同性之间彼此体谅下吧。” 齐天看她一眼,掸了下烟灰又把目光投向了那棵榕树:“雄蝉每天叫是为了吸引雌蝉来交/配,雌蝉交/配受精后会在树枝上产卵,之后雄蝉和雌蝉就会双双死去,它们只能活一个夏天,为了这个夏天它们要在地下度过两三年甚至更久。” “伟大的交/媾。”席殊赞叹道。 齐天缄默。 席殊吸了口烟,眯着眼吐着云雾,突然问:“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齐天皱了下鼻子,挑挑眉:“我对罪恶天生敏感。” 席殊嗤笑。 他瞟了她一眼,接着说:“章玥跳楼那天,我看到你们拥抱了……说来也是奇怪,你们让我想起了高考结束那天我和初恋在考场前的拥抱。” 席殊有些困惑:“就这样?” 齐天夹烟的手举到嘴边又放下,他缓缓地说:“前几天我看见你站在周森的画前看了很久,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哭了。” 席殊咬住烟嘴沉默。 “其实现在倒回去想想,蛛丝马迹简直太多了,只不过你们太过于光明正大了,沈恪……果然是个伪君子。” 席殊不否认,她看向他,还开玩笑问:“怎么样,你现在有点喜欢他了吗?” -- 第62页 齐天难得叹了口气,莫名地有些焦躁:“那天我和你说夏洛特的故事并不是想鼓励你。” “我知道。” 有人会被夏洛特的勇气激励,有人会被她的诅咒吓退,这都取决于听故事的人心里看重的是什么。 齐天皱眉:“你真的想好了?” 做好付出一切代价,承受最坏结果的准备。 席殊摇头,自嘲一笑,坦白道:“我不如你勇敢,其实我好害怕。” 齐天心里五味杂陈,他知道她选的这条路比他的难上太多了:“或许你可以……” 劝阻的话他实在说不出口,但要他眼睁睁地看着她走向覆灭他又于心何忍? 席殊能懂他的心思,她了无意义地一笑,目光飘飘忽忽,最后又落回到了那棵树上。 蝉鸣声声不休,盛夏将至,它们的生命已经开始进入倒计时,这一生虽然可悲但至少热烈过啊。 . 傍晚溽热未去,夕阳的余晖洒向天际,连绵的浮云被洇染成红色。 席殊背着包从学院里出来,到校门口时看到沈恪下了车正和人说话,和他对话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周森。 她没去打扰,径自走到车边坐到了副驾上,没一会儿沈恪就和周森道了别,他坐上车,自然地帮席殊系上安全带。 周森望着驶离的黑色卡宴,这才恍然记起,沈恪的这辆车只接过一个人。 夕阳落尽,万物归于沉寂。 沈恪把席殊送回了家,车停在小区楼下,他抬手想解开安全带,席殊先一步握住了他的手。 他反握住,抬眼看她:“不需要我陪你上去吗?” 席殊摇头,又笑了下:“这是我家。” 沈恪也笑,他的目光落在她散落的发间,眼神柔和:“很漂亮。” 席殊下午去了趟美发店,她摸了下自己的头发,又看向他:“我上去了。” “好。”沈恪松手。 席殊解开安全带,打开车门要下车时又回头看了眼,她想了下说:“明天见。” 别了沈恪,席殊只身回了家,电梯门一开,家里的灯光就刺进了眼睛里,她失神地在玄关那儿站着。 吴晓月听到动静从厨房里走出来,看见她忙喊道:“愣着干什么呢,还不进来。” 席殊这才换了鞋走进屋里。 吴晓月打量着她,嘴里又嘀咕着“瘦了”之类的话,最后她的目光定在了她的脑袋上,喜笑颜开道:“乖孩子,你爸爸见了肯定高兴。” 吴晓月推她去喊她爸吃饭,席殊没拒绝,顺从地去了客厅。 席信中正在看财经新闻,转眼看到她什么话都没说,这半年来他们父女之间的关系低到了冰点。 席殊走过去,表情很恭顺,颔首低眉地说了句:“爸爸,对不起。” 席信中颇感意外,去年那场矛盾之后她就没低过头,今天不知怎么了,这个叛逆的女儿把头发染回了黑色不说,还主动道歉。 席殊安静地站着,态度难得温顺,席信中看了她好一会儿才叹口气:“吃饭吧。” 席间他们一家子虽然没怎么交谈,但气氛比之前缓和了许多,最高兴的莫过于吴晓月,女儿懂事了,她心里倍感安慰。 更让她惊讶的是,晚上席殊竟然主动提出想和她一起睡,这真是破天荒,吴晓月都有些担心她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可席殊只是说想和她说说话。 晚上,吴晓月就睡在席殊房里,这是几年来头一次,她们说了好多话,吴晓月说起她小时候的趣事,席殊也和她说学校里的事。 吴晓月倍感温馨,抱着席殊像儿时那样拍着她的背,哄孩子睡觉一般,温温柔柔地说:“我们殊殊长大了,越来越漂亮了。” 席殊搂着她的腰,撒娇似的说:“那也是因为像你。” “小嘴甜的。”吴晓月慨叹一声,“以后也不知道会便宜哪家小子,唉,真想你永远都长不大,一直呆在妈妈身边。” 席殊喉头一哽,险些要落泪,她埋头在吴晓月的肩上,动容道:“妈妈,我爱你。” 长夜短暂,她们像闺蜜一样夜聊到了凌晨,最后还是吴晓月熬不住先睡了过去。 席殊趴在床上,借着微弱的床头灯看着她咬着手呜咽着,泪水沾湿了枕套。 这辈子的父母恩,她好像没办法还上了。 . 沈恪第二天给席殊发消息询问她在哪儿,她简单地回了两个字:起点。 他看着那两个字愣神了好久,他想她可能后悔了,不过这样也好,她总是有选择的,而他总是尊重她的,无论如何。 他没怎么犹豫就驱车前往了约定之地,那个地方他很久没去过了。 沈恪过二十四岁生日时,吴晓星送了他一间画室,后来的一切故事都从那间画室中开始又不断衍生,命运简直荒谬得让人发笑,又让人心惊胆寒,上帝好像随手勾画了几笔就让他们纠缠在了一起。 那间画室位于一栋艺术楼内,面积不是很大,那时吴晓星送他礼物还会顾及他可笑的自尊心,她是个好女人,他是害死她的刽子手。 沈恪想着往事,思绪沉重,他搭乘电梯上了顶楼,电梯“叮”的一声响起时他才回神。 这一层有两个画室,现在只有一间画室的门是敞开的,那年端午吴晓星向家里人告知他们的婚讯,那一晚他在画室里喝闷酒,出卖婚姻是他自己做的决定,他没资格觉得委屈不甘,但也难免有些落寞。 -- 第63页 他没想到席殊会跑来找他,她那时天真烂漫,竟然还问他为什么要娶她小姨,如果没记错的话,她还抢了他的酒,不过只喝了一口就嫌弃地还给了他。他告诉她,过段时间他就要离开,出国去学画,他们要有很长的时间不能见面,年纪小小的她听到他这么说还和他怄气,之后有一阵子都没搭理他。 直到他出国的前一天,她跟着吴晓星来到了家里,然后告诉他她也要学画,等学好了就出国去找他,童言无忌,但他听了也很高兴,她是这个家里唯一一个心无城府真心待他的人,他于是笑着说我等你,然后偷偷地把那间旧画室的钥匙给了她。 那之后,那把钥匙就一直在她手上。 沈恪走到了门口,从外面往室内看,一切都如旧,连沙发的位置都没移动过。 席殊就站在正中央,她面前架着一个画架,听到脚步声她缓缓回过头。 沈恪往前走了几步就听她说:“把门带上。” 他微愣,心里无端惴惴,好像在等待宣判的死刑犯。 沈恪转身把门关上,再转回身时直接愣住。 席殊脱掉了自己的上衣,又脱了裤子,夏天的衣服本来也没几件,不过十几秒,她已是赤/裸。 沈恪的胸腔里有澎湃的潮水在涌动,浪潮一遍又一遍地拍击着他心中的礁石。 席殊看着他,展开了一个明艳的笑:“今年的生日礼物你没给我。” 她站在这儿,浑身赤/裸,一头黑发瀑布式地泄下,望着他的双眼是浩瀚星河,是无底深渊,这场景霎时将他带回了很久很久以前。 沈恪心头一悸,顿觉万劫不复。 他再不犹豫,疾步上前拥住她,他们相拥着亲吻,彼此抚摸,好似两团燃烧的火焰,火舌缠绕,越烧越烈,欲要把这几年落下的光阴都弥补回来。 他们要燃烧!燃烧! 然后一起殒灭。 如果说世上有时光机的话,你最想回到哪个时刻? 席殊最想回到十六岁生日那天,回到起点。 她的初恋是在十五岁,那个年纪正是青春期荷尔蒙萌动的时候,她答应了一个高年级学长的追求,和他谈起了恋爱。那个学长有点痞坏,老师都说他不学无术,好像少女总是抵抗不了坏小子的魅力,他们在一起的时光其实还不赖,毕竟是初恋,对她来说,一切都是新鲜的。 他们交往了半年,相处得挺开心,学长对她也很好,会等她放学、给她买吃的、带她去游乐园……转折发生在她十六岁生日那天,他带她去了宾馆。 其实半年来,他们牵过手、接过吻,她并不抗拒亲密的行为,但那天晚上他脱她衣服的时候她真实地感到害怕,她慌忙无措地推开了他落荒而逃。 从宾馆逃离后她不敢回家,于是躲到了自己的秘密基地——这间旧画室。 她在画室里蜷缩着胆怯地哭泣,没过多久,沈恪就走进了画室,也走进了她的人生,从此后再没离开过。 沈恪那晚会出现在旧画室纯属意外,那时他刚回国不久,采访多应酬也多,他每天疲于应对。 那天晚上他刚从一个饭局脱身,又不想立刻回家再去应付吴晓星,于是叫了辆车让师傅绕着虞城随便逛逛,司机载着他在大道小道上兜着风,在经过艺术大楼的时候他叫停了车。 故事的开始是意外,故事的开始是注定。 他看到顶楼画室的灯亮着很惊奇,没多思索就走进了大楼内搭上了电梯,他像是被命运的灯塔指引的航船,驶进了未知的海域。 画室里,席殊缩在沙发上抱膝啜泣着,直到他走近她才抬头,红着眼睛望着他。 沈恪回国后去过席家,也见过了席殊,但多年未见他们早已生疏,甚至有些尴尬,但那天晚上,或许是因为在旧画室,他们都忆起了从前,他们曾经是要好的朋友。 沈恪询问起她伤心的原因,席殊那时正缺一个人倾诉,于是就一五一十地把事情告诉了他。 她说她觉得害怕,好像如果她真的和那个学长发生了什么,她就会改变会蜕化,无论变好变坏她都永无法逆转。 人会老会死,时间这把刻刀会毫不留情地在所有人身上刻下痕迹。 席殊在十六岁那天如蒙神启,她在青春少艾的年纪看见了残缺的自己、破碎的自己、年老的自己、死去的自己、湮灭的自己。 是少女的忧愁,是人类不可忤逆的宿命。 人无法永远停留在此刻但可以永远定格此刻,感谢上帝赋予了人类创造艺术的能力。 沈恪和她说:“作为生日礼物,我帮你画一幅画吧。” 那是第一幅画,他定格了十六岁的她,从此后他们有了秘密。 那天之后沈恪定格了席殊许多个瞬间,每当她做了一件从未做过的事,身体有了什么变化,甚至微小到多打了一个耳钉,新染了一个发色……他都会帮她画上一幅画。 当她在不朽的画里与时同长,只要一天有人类,或人有眼睛,这画将常在,并赐给她生命,她的青春将永远不会消逝。(注) 他是她一路成长变化的见证者和记录者。 是最高尚的艺术将他们联结在了一起,是最低等的**让他们纠缠在了一起。 沈恪拥住她,他们一齐倒在了沙发上,情.欲炽烈,几欲将他们焚化。 -- 第64页 席殊紧紧地抱住他,渴求地亲吻着他,全身心地奉献给他,她挚爱的人。 他们把彼此嵌入了自己的骨血之中,至死不休。 从此后,他们会是奸夫淫/妇,是杀人凶手,他们将在末日相爱,携手坠入地狱。 阳光跃动在窗棂上,玻璃闪烁着微光,尘埃在光影中飞舞,一对罪人在死神的阴影里结合。 当一切止息,他们相拥着享受这最后的静谧。 微风拂起,纱制的窗帘飘起。 席殊抬起手,阳光在她指间跳跃,轻纱拂过她的手背。 她依偎着沈恪,失神道:“起风了。” 完 2019.10.21 —— —— —— —— 注:改自莎士比亚十四行诗《你的长夏永远不会凋谢》 后记 两年后,席殊从美院毕业,自愿断绝与父母的关系嫁给沈恪,社会诸众对他们口诛笔伐,视为不耻,沈恪从画坛金字塔顶端跌落,身价大跌,从“艺术之光”沦为“艺术之耻”,几欲被同侪排挤出艺术界。 婚后两年,席殊产下一子,又两年,产下一女。 在他们结婚的第十个年头,沈恪给了席殊一个迟到许久的婚礼,出席婚礼的只有他们的子女、至亲的友人和神父,双方亲人均未到场。 在他们结婚二十周年纪念日那天,沈恪举办了一个画展,向社会公开展示了他以其妻席殊为创作对象的上百幅画作,他们再次被顶上舆论的风口浪尖。 有人说这是不伦,有人说这是艺术,有人说这是爱情。 次年,沈恪因肺病去世,享年五十六。他逝后,生前所画作品悉数被收藏在国家美术馆内供后人欣赏,他的名字被载入中国当代艺术史册。 沈恪罹病去世后,其女为父亲写的传记出版,其妻席殊耗时两年写就了一本她与丈夫的回忆录,爱之深沉情之恳切痛之锥心,此书一经上市即销售一空,他们的爱情故事令世人唏嘘动容。 次年,席殊不堪抑郁症折磨,于一间旧画室自杀身亡。 沈恪与席殊的一双儿女将两人合葬在了一起,并立一碑,碑上刻:一生被非议,一生都相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