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了黑切白摄政王[重生]》 第1页 [穿越重生] 《嫁了黑切白摄政王(重生)》作者:天选之人【完结】 文案: 身患心疾的废柴公主芙笙死了。 死于大婚之夜,死于新婚夫君之手。 死前,她眼睁睁望着如意郎君弃她而去,唯有谋反的逆臣萧元不要命地突围而来,以命相救…… 重回15岁,芙笙怒下病榻,欲先弄死那表里不一的未婚夫婿,再报答那从小受尽他人白眼的萧元, 却发现本该还是小可怜的萧元,竟一跃成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摄政王…… 芙笙:??? —————— 芙笙自重生以来,就听不得他人在背后说萧元的坏话。 “舅父是大好人,才没有什么不详!” “舅父风流倜傥温柔无双,一点也不冷漠!” “舅父才不是怪物!没人敢嫁?那是她们眼瞎!” 叉着咯吱窝怼完一通后回过头,她方才的气势通通卸顶。 向来顶顶冷血的萧元,立于她身后板着脸,耳廓却飞红一片:“别夸了,本王会当真的。” 排雷,排雷,排雷(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1.远古巨坑!!!HE,双C,双重生,甜文(我拿头保证),本文缘更,勿苦等。 2.本人顶级憨批,只是调侃地跟诸位分享一个故事,行文随意活泼还跳脱,古朴党慎入 3.架得特别空,究极空,外太空,勿考据,萝卜青菜各有所爱,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也别打负分~ 4.本人文案废,如有建议,下方留言,感谢支持! 一句话简介:你是我三生所求 立意:珍惜并过好生命中的每一天 内容标签: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祝芙笙,萧元(与倾) ┃ 配角: ┃ 其它: ======================== 第1章 摄政王何许人也 这怕是个假的重生 芙笙死了。 死于大婚之夜,死于夫君之手。 她还清楚地记得,那一晚,她被江祁粗鲁地掀开大红喜盖,被劈头盖脸泼了一身的合卺酒。无视丫鬟嚎啕着磕头求情,他无情地一手将她打晕。 待她再次醒来,已身在一片火海。 一口冷气自双唇灌入腹部,芙笙一个呛声,从床榻上惊醒。 撩开眼前的青丝,她嗅得一鼻子梨花香,却仍止不住全身发颤。 强行翻了个身,身弱如她一脚踏空,脚裸一崴,生生从榻上滚落,天昏地暗。 “痛……唔……” 轻喘几口气,芙笙紧紧捂住跳得发痛的胸膛,突突突,吓得心都要裂了。紧抱住瘦弱的自己蜷缩在地上,她紧紧揪住里裤,手心冒出的冷汗洇透了一片。 她的脑海内,均是死前的画面,火舌中她无助的哭喊,烙印在心里般难忘。 娇嫩的手乱挥间,好似还能触到火辣辣的一片,那灼痛骤然由指尖传入心头。 仿佛还置身于东境的草原上。 火星子在她耳边滋啦滋啦地怪叫,娇弱的小女子无助地站起一回又一回,却痛得倒下。火点燃了她一身的合卺酒,越烧越旺,逼着她在摇曳的红光中打滚。 可不管她怎么撕心裂肺地哀求,身着大红喜服的江祁头也不回。 “殿下,殿下!” 流云忙不迭跑进屋来,扶起她的胳膊拉到榻上。她利索地从抽屉里拿出一白色药瓶,倒出一粒药丸,递给芙笙一杯水,熟稔地替她顺背。 须臾,服了定心丸的芙笙方觉得好受些。 “流云,我们这是在哪儿……东境?”她瞪大杏眸,猛地揪住面前人的袖子,银牙咬得咯咯响,“江祁……那个王八蛋呢……王八羔子!瘪三!畜生!” “除了沁芳园,咱们还能在哪儿呢。”流云眼睛瞪得老大,满面茫然地听完芙笙一顿语无伦次的臭骂,嘴角垮到下巴去,“殿下,您莫不是做噩梦了?可再怎么着,您也不能……真真是悔了,不应给殿下买那么多话本,啥话学着不好呢,偏生学了一大堆俗语。” “沁芳园……”芙笙默默念叨,“现今景丰几年?” “景丰十八年啊。”流云忙抬手试试她的额,“好在没发热……” 啪! 芙笙紧紧压住流云的手,咬住毫无血色的下唇,微一用力,舐得一口腥甜。 景丰十八年,她方十五岁。 她回到了三年前? 那岂不是与江祁还未有婚约? “殿下,先把药喝了。” 芙笙装着满脑袋疑问,端过流云手中浓稠的药,一饮下肚。 苦! 小脸紧紧皱到一块儿,重重拍了被子几下,芙笙方确信这是真的,这一切真就重新来过。 思及此,豆大的眼泪竟扑簌簌由眼角落下,滴了一袖子。 在她被活活烧死的时候,只有一个人救了他。 那少年身穿铠甲,疯狂拍马疾驰。 他几乎是翻滚着下了马,卷着风般往她这儿狂奔,哪怕绊倒了,也迅速爬起来,哪怕引火烧身,也坚定地跑到她面前。 被黑暗遮住双眸的前一秒,她看清了他的脸。 那是一张,让父皇寝食难安、极力想挥出脑海的脸。 这么多年,父皇对她不管不顾,她的兄弟姐妹曾投给她最多的冷眼,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唯有天下盛传的大恶反贼,拼了命地将她救出火海。 -- 第2页 思及此,芙笙紧紧攫住单薄的被子,直到如柴的手背露出根根青筋,直到脸涨得通红、呼吸断断续续地急促。 上辈子那一遭,活得可笑。 “萧元他……如今反了嘛?”她的声音听来沙哑,颤颤巍巍,却比以往多出几分魄力。 “殿下,您,您说什么胡话呢?”流云忙朝窗外探望一番,确认无人听到,小声嘀咕起来,“堂堂摄政王的名讳,您怎么敢乱喊呢?还说什么反了之类的胡话……您今儿个怎么了?莫不是因为要回宫,喜过头了?” “回宫?” 芙笙患有心疾,又因母妃病死被国师言为不详。父皇对此深信不疑,连皇室玉牒都没给她上,便派兵将她驱逐出宫,囚在沁芳园已整整十三年。 上辈子,因萧元谋反,父皇被惊得肉颤,只得在她十六岁时骤立大皇子为太子,立行册封晚宴安朝堂众臣之心。以此为由头,她方得以回宫,如今怎的提前了? 那岂不是,要提前赐婚? “是啊,陛下五十寿辰,大皇子提议办寿宴,举国欢庆。据说,陛下本不愿忙活这些妨碍他‘飞升’的事,不曾想摄政王竟极力赞成,还提议将皇室统统召回,这才有一纸诏书,言后日派人将您接回宫。” 芙笙无心听这些,她瞥了眼床尾擂成堡垒似的话本子,想到过去被话本子里甜蜜爱情欺骗的自己,就一把掀开被子就要下榻。 这一次,她若再嫁就是蠢! 满脑袋骂他娘的话,芙笙好不容易穿好鞋子站起来,竟柔弱地一步三晃。 从来没怎么下过榻,向来安慰自己活着就好的芙笙,忽踉踉跄跄走到书架边。她将过往少女怀春时,为江祁写得诗词歌赋统统拿出来。 流云张大嘴巴,眼见她将那些平日里孤独时写的稿子统统撕碎,一把扔到火盆里去,根本来不及抢救它们:“殿下,您这是做什么?” 火焰熠熠燃烧,与她前世死前环绕在周围的火龙如出一辙。 芙笙身子弱,虽性格淘气没点公主样子,却也没淘气到这份上。 流云从未见过如此气愤的芙笙,就连她孤独至极时偶尔发发脾气,也没如此激烈,她一时竟不敢向前:“殿下,您,您怎的把这些都撕了,您不还准备向陛下求旨赐婚的吗?” “求旨赐婚?”仿佛听到最可笑的词,芙笙轻哼一声,朝门外走去,“赐他老母的婚!” 如今想想,打从她有意识起,父皇便像躲鬼一样躲着她,就连上辈子出嫁,都巴不得她快些远离天京似的,连公主该有的仪仗、嫁妆都未给她。 既如此,何不早早就将她放逐?还非要每日差士兵把守小小的沁芳园,连只苍蝇都不能进出。 她上辈子在沁芳园整整十三年,只和流云、叶太医二人打过交道,没憋出郁症真真是老天有眼! 前车之覆,不可不鉴。 但凡你是个软柿子,终究会被人摘下来使劲拿捏。 烦躁地抓抓头发,芙笙扶着墙,缓缓走到门边。 带着一丝忿忿,她瞥过静守在大门处的士兵,扭身走向沁芳园的小院。 之前胸无大志,只因芙笙从小有心疾,胸口有一道特别骇人的大疤,丑得要命。她须得不停地服药,否则动不动就能心悸地晕过去。 她这副破身子骨,定没几年就要滚进棺材,这样竟还能莫名奇妙地被杀。 反正就是看她活着也浪费,就往死里欺负她呗? 她祝芙笙不干了! 她这颗柿子,越捏还越梆硬了! 上辈子施加在她身上的、精神上的所有苦,这辈子悉数奉还。 仇要报,恩也要还。 这天下,那些自诩好人的庸俗势力,如今在她看来,真真比不上“大恶人”萧元的半根汗毛。 下定决心,芙笙轻喘口气,拖着病身于并不寒凉的风中静伫,裹上流云递来的一袭裘衣,无论流云怎么说,都不愿再坐到躺椅上。 此时正直沁芳园梨花芬芳的季节,香魂铺了满地。 和煦的春风拂过一阵又一阵,打着卷裹挟下一片雪白,倾了她一身。 怔怔望着满院落花,芙笙揉揉火烧火燎的胸口,不禁瘪起了嘴。 “流云,我床头有本《邹生重生记》,拿出来,我要再读一回。” 流云嘟囔几句,不禁腹诽:“一本话本翻来覆去读了十几回也不嫌腻……” 在沁芳园的日子里,芙笙唯有一个爱好,看话本。所以她才被江祁那男角似的身份、功勋、面貌给迷得神魂颠倒。 她狠狠盯着面前的石桌,似是把它当成江祁,在心头将它五马分尸、大卸八块。 流云取来话本,又端出一盘叶太医方才送来的桂花糖。 芙笙常年与药为伴,多苦的药材均需咽下,如今味觉渐失,唯有食用齁甜的吃食,方能尝出一点味道。 她微直起身子接过话本,含下一块桂花糖。 一点点甜罢了。 嚼着糖,她方狐疑地偏过头,紧蹙眉头望着湛湛蓝天,有些茫然。 她好似遗漏了什么。 流云方才说…… 萧元如今是摄政王?! 第2章 公公莫不是吃饱了欠人扁 撞枪口上的感…… 后日一早,由殷公公协同四位大内侍卫,与叶太医一同来沁芳园接芙笙入宫。 -- 第3页 叶太医名柏,字裴瑜,比芙笙大了十三个年头,师承西陵第一医者,医术高超,十三岁便位及太医院四品太医,震惊新月。 上辈子芙笙嫁人后,叶裴瑜便消失了。 仅着一身米白色素裳,芙笙幽幽顺口气,被流云扶着跨过低低的门槛,抬眸对上那翩翩白衣的儿郎。 “路途不算短,定要垫上软垫,殿下身子弱,不得坐硬座过久。”温润清俊的叶裴瑜举止儒雅,声线净澈。微醺的春光下,右眼眼角有一颗泪痣,平添了几分阴柔。 “一个三公主罢了,叶太医何须如此悉心?”殷公公细声细气地摆摆手,抱怨道,“接谁都有赏钱,唯独接这位公主,一个子儿都捞不着,还惹得一身晦气。” 他见叶裴瑜不回答,便扭扭身子,偏头捏着嗓子尖细道:“叶太医,不是老奴说你,你别一门心思放在三公主的身上,你都因她从四品降为七品了。啧啧啧,前国师当初放言三公主生来不详,这病,不是凡人能治的~别因不知变通,陪葬了锦绣前程呐。” 叶裴瑜点点头,回得漫不经心:“多谢公公提点。” 芙笙瘪瘪嘴,白眼翻到天际去: 哼,老太监,人家酒足思淫/欲,你是吃饱欠人扁。 她深吸口气,绽开一抹笑意迎了上去:“裴瑜哥哥。” “见过殿下。”殷公公阴阳怪气地行礼,芙笙略过他,径直走到叶裴瑜跟前。 “殿下,”叶裴瑜朝来人勾出一抹温柔的笑意,礼节标准十分恭敬,“今日可好些了?” “嗯,多亏裴瑜哥哥医术高明。” “如此甚好,殿下上车吧。” “——见过殿下。” 一道公公腔故意打断二人的谈话,芙笙扭头,原是殷公公复喊了一声。他仅微低下头,手敷衍地拱了拱,腰直如板,满面的傲慢,全然不将她放在眼里。 若在上辈子,芙笙什么气都能受。 但这辈子,对不住,她一戳就炸。 “殷公公,”芙笙扬起下巴,声音虽缥缈无力,说出来的话却带着细针般,将其讽刺一通,“殷公公瞧着年纪也不大,腰板倒是挺硬。” 他晃晃脑袋,双眼笑成一条缝:“老奴有疾,腰弯不得,还请殿下见谅。” “哦,若殷公公在宫中碰见大皇姐、四皇妹,行的也是此礼?” 殷公公闻言,眉头略皱:这三公主的脾性,怎的和传闻中不太一样? “……若见了大公主,自要行跪礼。” 芙笙冷哼一声:“既如此,殷公公还不跪下?” 跪? 对方嗤笑一声。 见他迟疑,芙笙瘪瘪嘴,肩一沉,越发抬高音量道:“还是说,公公觉得,芙笙身上流的皇家血脉与大皇姐有所区别?” “奴才不敢。”嘴上这么说,殷公公却笑得傲气,无丝毫示弱。 见他依然不跪,芙笙朝后看了流云一眼,眼睛向她一眨,下巴朝殷公公别了别:“流云,让殷公公见识见识沁芳园的规矩。” 沁芳园的规矩? 流云一愣,浑身的血液忽沸腾起来:这辈子,竟还有欺负人的机会? 早前因芙笙性软,向来是被别人欺负的流云,心里放烟花似的,登时有了气势。 她大步上前,紧咬牙关,忽抬起一脚狠狠踹在殷公公膝盖上。 “哎哟喂!”殷公公双膝“噗通”跪地,双眼瞪得滚圆,眼刀在流云身上划了好几回,“你,你竟敢……” “你对公主大不敬,给你一脚都是便宜你的!三公主虽住在沁芳园久了,仍是公主殿下,与你这腌臜物乃云泥之别,岂由你放肆!” 殷公公手哆哆嗦嗦,你你你的说不出什么道理,却听流云噼里啪啦连珠炮似的继续道:“殿下万金之躯,若被你气坏了,你十个脑袋也不够砍!谁给你的胆子,见了殿下竟不行礼?殷公公怕是糊涂了!一个奴才,竟敢虎了胆子爬到主子头上!” 好不容易骂一回人,流云的声音巨敞亮,在小小的巷子里,竟有阵阵回声,一波接一波。 她自豪地朝芙笙抬起下巴:殿下,骂人真舒畅。 车边的四个侍卫本极其散漫,见此情景均面面相觑,赶忙于四面站得笔直,恭敬行礼不敢多言,更别提替殷公公说话。 殷公公额头上冷汗滴了一滴又一滴,眼珠子转了好几圈,似有一股皇室的威压倾轧下来,把他按在地上狂踩,直喘不过气。 “老奴失礼,殿下赎罪。” 算有点眼力见的,他忙俯下身,额头紧贴地面,老脸拉得贼长。 芙笙轻挑眉,顿觉今日天气好得不像样:“殷公公记着就好,勿要再犯。” 叶裴瑜唇角暗暗上扬,轻咳一声,以袖盖掌,扶她上马车:“殿下还请放下帘子,免得透风染了风寒。” 马车粼粼往天京驶去,因沁芳园位于天京郊外的边边角,故此一程,太阳东边出时起步,落日前方得入宫安顿妥当。 调皮地偷偷卷起车帘的一角,芙笙这儿看看,那儿瞧瞧。 此等繁盛无忧的情景,与上辈子天差万别。 上辈子萧元造反后,人人自危。街上行人愁眉苦脸,连天色都暗淡许多。如今春光明媚,街道一片喧闹,素裳麻衣挤挤挨挨均笑容满面。 这才是真正的天京盛景。 -- 第4页 至于萧元…… 她大梦初醒,太细节的已不记得。 只记得火海中,那少年紧紧拥着她,尽管她满身的旺火。 他嘶哑的声音划入她的脑海,一遍又一遍唤她“笙儿”。死死搂着她,他用剑劈开她黏住地面的嫁衣,拼了命抱起她,要把她带出火圈。 “笙儿,我定救你出去!” 他的话,竟比成婚的誓言更有力道。 少年的脸紧紧靠在她的发间,温热的泪一滴滴落在她烧伤的面上,滑入她的唇下。 有点咸。 当时的她,知道自己不能得救了。 她听到如黄蜂过境的箭簇飞跃灰暗的天空,纷纷向他们射来,无休无尽。 只两息的功夫, “噗通”一声,那炙火焚身的少年晃啊晃啊,终无力支撑,跪倒下来。 那时的她,连一声“萧元”都喊不出了。 她好想问问他: 你我素昧平生,何以性命相救。 “流云,前些日子你提到摄政王……” 因才骂了人,流云一路乐颠颠的,忽听芙笙提及摄政王,脸瞬间垮了。 “殿下,嘘……”怂怂地放下车帘,她嗔怪道,“殿下,入了宫,定要少提那个大恶人。真真是邪刹附身,惹不得。他手上杀的人,许比殿下这辈子见过的都多。” “他不是个大恶人。” 芙笙皱起眉头,她如今有些听不得萧元的坏话。 “殿下,您有所不知。摄政王就是当年发派远山的萧王之子——萧元,他继承了萧王衣钵。老萧王当年被发派后,又因战事被紧急召回,可谁知他竟战败逃亡。此事激怒了圣上,本要灭他全家。陛下仁慈,放了他们母子一码,只杀了萧翊与萧家其余人等,萧妃后来也因此事被贬入冷宫,郁郁而终。” 芙笙拿了一块桂花糖放嘴里嚼嚼,心道早年的事听着与前世倒无甚区别。 “十年前,国师意外身亡,陛下又寻来一卢国师。自卢国师进天京后,陛下便越发沉迷‘飞升’。后来竟大赦天下,连带解禁了萧元。没成想,他实乃天纵奇才,十三岁就考上了状元,十四岁就平息了震惊朝野的徐青政变,还于去年秋日,一举击退西陵大军。” 说及此,流云如亲眼所见一般,绘声绘色,手舞足蹈。 “接连立了大功后,陛下与萧元没了嫌隙,极信任他,故将许多大权交到他手上。萧元承袭了爵位,又被封为国公,风头无量。一时间,竟与大皇子、二皇子的势力在朝中形成三足鼎立之势。” “这些你都是从哪听来的?” 流云指指芙笙行礼里一叠叠话本,咧嘴嘻嘻一笑:“日常采买的时候,听楼里说书先生说的。” 卢国师何许人也? 什么徐青政变、什么击退西陵大军? 感情这辈子变化还挺大,难道是因萧元不谋反了?原因为何? 头疼……还是先吃糖吧。 芙笙又往嘴里塞了块桂花糖。 坐久了难受,芙笙伸个懒腰,再次掀开车帘。她只往远处一眺,竟骇地手一抖,窗帘下坠着的木片“啪”地一声打在马车壁上,吓得流云一震。 “什么人?”天德门口,正有两队人马,排场颇大,似要去迎某位贵人。偏偏芙笙的马车与其撞了个照面。 殷公公下马,恭敬行礼:“江将军,老奴是封陛下之命,同叶太医接三公主回宫。” 是江瘪三! 真想拿桂花糖砸他! 念及此,芙笙轻呼一口气,不禁揪住胸口,难受起来。 “殿下。”流云见状,忙拿出那瓶叶裴瑜研究数年亲制的药,为她灌下一粒,打起帘子喊道,“叶太医,殿下不适。” 芙笙转过头,只见车帘外,马上的少将军英姿勃勃。他黑发高束,随风飞扬,阳光又俊朗。 真真是从话本中走出来的男子。 如此想来,她上辈子也不过是贪图他的美色。 啧,有够肤浅。 冷不丁对上他疑惑的目光,芙笙忙转过头去,一掌拍下流云掀开车帘的手。 啪! 粗制滥造的布帘骤然合上,再不得见美人容颜。 江祁握着缰绳的手发紧,喉结不听话地滚动一遭,竟盯着车帘久久不能回神。 方才对上车内之人如黛山云雾的眸子,他竟呼吸一窒,久久未缓。 阖上眼,极力将隔云端般的美人之影扫去,江祁好不容易定下心神:“拜见三公主。” 车内的佳人未有回应。 江祁等了很久,方无奈再次行礼后,掉转马头,率军而出:“驾!” 芙笙偏头问进马车的叶裴瑜:“裴瑜哥哥,江将军这是去哪?” 叶裴瑜抬眸,沉默须臾方道:“接在明山寺参拜的四公主回宫。” 第3章 年纪也不小了 是时候嫁人了 待江祁的马蹄声渐行渐远,芙笙方平复下来。 她抬眸望见叶裴瑜双眸里一闪而过的担忧:“无碍,殿下莫要多思。” 约近申时,马车入宫。 上辈子被接入宫后,芙笙很没面子地、被敷衍地安排在犄角旮旯处,靠冷宫一隅。 此一回,亦是由殷公公领着朝熟悉的方向走去。 想来这一生,大抵与冷宫脱不开干系。 还未到冷宫,领头的殷公公忽停下来,扭身道:“殿下,寮云院到了。” -- 第5页 寮云院? 她不记得冷宫边有这个院子。 芙笙抬头细看牌匾。门匾上潇洒苍劲的“寮云院”三字,一看就知道不是父皇的手笔。 她父皇的草书,鬼画符模样,全凭大臣们的马屁才在民间吹出了个皇家字体。 由流云搀扶着,芙笙用帕遮住鼻子迈入,生怕被什么灰尘呛着了。然这院子似是新建的,虽偏僻却清幽。 踏进门槛,入眼便是满院梨花,与沁芳园有异曲同工之妙。 虽说芙笙这些年来不能离沁芳园寸步,但她实则极爱那小院,极爱梨花。这院子似是建在她欢喜的点上似的,让她一眼就爱得不行。 忙抽出手,她迈着轻盈的脚步,径自入堂。 屋内一应摆设古朴典雅,没什么大金俗物显摆,仅有翠玉点缀,却可见布置者极高的品味。 房内熏有她极喜的梨花香,抽屉内、架子上,文房四宝、制香器皿、女红物品一应俱全。 正一处处欣赏着,芙笙抬眸便见两名姿色娇俏的双胞胎宫女,倏由屋内一急一徐走出: “奴婢参见殿下。” 嚯,这辈子,时来运转了? 她惊喜地细细打量二人:“起吧,都叫什么名字?” “奴婢清风。” “奴婢霁月。” “哦?清风……霁月……”喃喃念叨几句,芙笙转头笑看流云,“和流云的名字倒是很相称。” 一切打点妥当,芙笙洗漱毕,换了身还算体面的衣裳,准备前往景华宫参见父皇。 她向来没有公主的仪驾,更别提小轿子,上辈子出行均由流云扶着背着。 冷哼一声,点了清风同行,芙笙昂着头迈出了寮云院。 强身健体,从走路开始。 “清风,你进宫多久了?” “回殿下,方半年。” “据闻……朝中有位萧王,摄政也方半年,你可知晓?” 闻言,清风的睫毛微不可见地颤了颤,她淡然抬起头,对答如流:“知,只是萧王行事难测,非常人得解,清风不敢接近,故不知其为人。且萧王不喜被他人背后议论,但凡知晓,均要杖刑伺候,清风更不敢多言。” 芙笙点点头,轻轻扶住清风搭上来的手臂。 啧,这萧元,莫非是个极难接近的人? 穿过赭墙甬道与雕刻精细的重重廊庑,清光照拂,升起将将好的暖意。芙笙体弱,二人走走停停,直走了半个时辰,方到景华宫。 只见父皇身边的米公公低头,迈着小碎步颠颠儿地跑来,笑出一脸褶子,深得能夹死苍蝇:“殿下且先候一会子,陛下正……” “米公公,殿外何人?” 景华宫殿门微敞,由内走出一身着火红鎏金华裳的女子。她满头金玉,富贵端庄,像只插满金标的家禽。 “贵妃娘娘,是三公主。”米公公连忙行礼,随后乖乖退下。 芙笙挤出一丝笑,行礼道:“芙笙见过贵妃娘娘。” 谁都知道,秦贵妃如今春风得意。可这贵妃,早前是芙笙的生母杳淑的。只可惜,母妃死的早…… 见到芙笙,秦贵妃鼻子翕动一下,细长的丹凤眼由上到下扫视芙笙一通,停留在她略显憔悴的清面上:“三公主在沁芳园住久了,怕是不知如今见本宫,该行什么礼。” 轻咬淡粉色的唇瓣,芙笙昂起头,声音也多了几分锐气:“芙笙若向贵妃娘娘行太大的礼,恐怕反而不太妥当。” “世人都道你性弱,本宫不信。如今一见你说话的神情,真真如当年的杳淑一般,令人不快。”秦贵妃的视线在她身上打转,“本宫受你一礼,当之无愧。” 跪,芙笙是绝不会跪的。她静静直立,任由秦贵妃如刀的视线刮在她面上,也无半分怯场。 二人便大眼瞪小眼,空气中陡然迸发出焦灼的意味。 “不过,不知者无罪。”对方话锋一转,直指清风,“本宫也不会怪罪三公主,既方回宫,自不通礼节。只是……身边的下人却不知提醒……” 秦贵妃头一撇,身后的大宫女会意地点头,忽几步上前,手高高扬起。 啪—— 一巴掌狠狠甩在清风面上,惊飞了树上的小鸟。 清风未哼一声,迅速正过头来,表情平淡,好似刚才不过被一根羽毛抚了一下。 芙笙深吸一口气,不禁紧握双拳。 却不想,清风满身骨气,恭敬立于她身侧,维持方才行的礼一动不动,未曾失态。 秦贵妃悠悠抬起戴有金戒指的手,欣赏上头镶嵌的一块指甲盖大的红宝石:“掌嘴十次。” 啪! 又是一掌。 第三掌,第四掌…… 手颤地厉害,芙笙的手心冒出层层薄汗。她垂下眼,清风只是抬袖擦了擦嘴角溢出的鲜血,一声哭喊都没有,面若寒霜。 她抬头望了芙笙一眼,眼神清明,无比镇静。 第十掌下去,清风的发髻凌乱不堪,面色却依然不变。 那宫女见此情景,竟没打够似的睁圆眼睛,手不自觉又扬起来。 一巴掌还未落下,一道柔弱的力倏然抓住她的手臂,宫女转过头,只听“啪”一声,看似柔弱的手掌果断地掴在她面上,火辣辣的,连带着指甲狠狠划过,竟将她的脸刮出四道爪痕。 “放肆!贵妃娘娘只命你掌十次,是听不懂贵妃娘娘的话吗!”芙笙虽虚弱,此声出来,竟气势十足。 -- 第6页 “娘娘?”那宫女委屈地回过头,似是求助。 秦贵妃双眼眯了眯,再次打量芙笙。 芙笙此时已像个没事人似的,高昂着下巴,目光毫不忌惮地与她相撞,好似在说:抱歉,我有几天没剪指甲了,划伤了你宫女的脸。 其实她刚才一巴掌下去,已用尽全身力气,背在身后的手颤地不行。 不管心里再怎么慌,面子工程还是要有的。 “珍珠,退下。” 秦贵妃收回欣赏够了的手,“陛下圣言,今日谁也不见,但本宫念在三公主难得回宫一趟,就替你通报一声。” “谢娘娘。”芙笙笑得可甜。 “三公主,已年十五了吧?”挑起眉梢,又望了芙笙几眼,秦贵妃丢下一句冷冰冰的话,“放心,你生母早亡,本宫既为贵妃,女儿家的事,定会替你做主的。” 她一扭身,冲脑的龙涎香便扬了芙笙一鼻子。米公公低头紧随而去,独留站在门口台阶边的主仆二人。 清风机敏地耳朵一提,偷偷瞥了芙笙一眼。 翻了一个飘到天际的白眼,芙笙忙回头将清风扶起,心疼地为她擦拭血迹,手尚在发抖:“清风,抱歉……” “殿下为清风出气,清风感激殿下。只是如此一来,得罪了秦贵妃,她怕是要插手殿下的婚事。” 芙笙若有所思地低下头,默默从袖子里掏出几块桂花糖塞入清风手心,没有回话。 渐渐的,桂花糖也吃完了,暖阳落山,云霞暗淡。 门口守卫的影子慢慢拉长,消失。 她们竟候了一个时辰。 松快松快疼得发麻的双脚,芙笙无奈地抬头,景华宫大门紧闭。 她就知道,那女人不会如此好心。 复站了半个时辰,直到本就体弱的人唇色发白,眼看受不住要倒,方见米公公走来,一脸官方的笑意:“殿下,娘娘与陛下要用膳了,殿下还是明日再来吧。” 强压下心头燃了三丈的怒火,芙笙在心里翻出小本本,为秦贵妃记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她虽身子羸弱,目光却少不了该有的十分坚定又傲气:“多谢米公公,还请米公公替芙笙向贵妃娘娘谢恩,芙笙明日定再来拜见。” 米公公皮笑肉不笑,言语略带揶揄:“殿下若明日身子好些,尽可再来。” 芙笙莞尔,她回过头,嘴角立马垮了下来。 哼,庸俗势力的大合唱,在话本里活不过三章。 踏着清冷的月光,清风扶住踉跄的芙笙,往寮云院去。她很不安似的,手心都凉地彻骨:“殿下,您还好吗?” 绕到芙笙跟前,清风忽蹲下身子别别头:“殿下,清风背您回去吧。” 芙笙有些恍惚,除了流云,还从未有下人如清风一般待她。 她淡淡地唔了一声,趴上对方实则结实的后背。 背上的人属实太轻了,好似虚无缥缈的云,随时随地便会消失似的。 走着走着,一丝血腥气飘入清风的鼻尖,她低头,瞅见背上人雪白的裙角下,渐渐洇出一点淡淡的鲜红。 因站地久了,来回路程长,芙笙又体弱,脚竟磨出了血。 清风默默掂了掂,将人背好,不敢多言。 回到寮云院时,天色已晚。 芙笙于石凳边坐下:“清风,你先吩咐霁月和流云去做些点心,将她们支开,再拿点止血的药和换洗的鞋袜来。” “是。” 艰难地褪下小鞋,干在外的血渍黏住了袜子,芙笙压下盈满眼眶的泪将其撕开,里面早已红了一片。 一阵晚风吹来,偌大的梨树上梨花纷飞,洒了满地,倾了她满身,显得那片血色十分扎眼。 好安静,寮云院刹那间,仿佛只剩芙笙一人。 重生到如今,也才三天。 什么都没变,却又什么都变了。 莫名的孤寂感骤然如棒槌袭击胸口,敲出一阵心悸,好似要跳出骨肉似的。她喘口气,颤抖着从怀里拿出叶裴瑜给的药瓶。 啪嗒。 无力的手一滑,药瓶不听话地咕噜咕噜滚落,她起身欲追。 刚一站起,踏上一地梨花,脚底传来一阵猛烈的刺痛,钻心入骨般将她击垮。瘦弱的双腿不支,她晃悠地一倾,眼看便要撞上面前偌大的梨树。 一双温软却有力的手,稳稳拖住她的臂膀,让她顺势跌进一个带着点点檀木香的结实怀抱。 满满的,都是安心的暖意。 她诧异地抬起头,面前正立着一位身着玄衣纁裳、黑色披风,戴着大兜帽遮面的少年。她仅能看清他的下半边脸,却被他头顶上纷飞如雪的梨花瓣与玉盘般的月色,惊艳了满眸。 满眼尽是春的夜色。 少年扶起她,方默默收回手。他矮身帮她捡起药瓶,熟稔地打开,递给她一颗朱色药丸。 芙笙接过药丸,不经意碰触到他温软的掌心。 她将其吞咽下,抬头定定凝视身形颀长的少年,心口渐渐平静下来:“你可知,擅闯后宫,乃杀头的大罪。” 他未回话,空气中却带了些氤氲的水汽。 芙笙吸吸鼻子,又问:“你是谁?” 少年薄唇轻抿,思索片刻,压低声音道:“你可以叫我……与倾。” 第4章 江将军,您没事儿吧 江将军,您没事儿…… -- 第7页 与倾? 这名字就芙笙听来,竟带了点淡淡的愁绪。 上辈子被禁锢在沁芳园,芙笙就像笼中之鸟。她渴望自由,又因读了许多民间话本,便全凭想象写了一本《四海游记》。 那本游记方完成一半,她便香消玉殒了。 而她用的笔名,正是与倾。 与倾游四海,共观水云山。 这两个字,于她而言意义特殊,包含了短短一辈子太多的希望与失落。 许是巧合重名了吧,但她望向少年的眸光,终不由自主地柔和了许多。 “圣旨到!” 米公公尖细的嗓音忽从寮云院外传来,芙笙下意识将少年推到树后,忍痛穿好鞋袜,踉跄着迎了上去。 “三公主祝芙笙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有三公主祝芙笙,贤淑大方、品貌出众,适婚嫁之时。上将军江祁,品貌兼备,国之栋梁,值联天地之良姻时。特赐三公主与江祁,得佳姻。择日完婚。钦此!” 什么?赐婚? 她未求旨啊! 仿佛遭受了晴天雷殛,芙笙脑袋空空,一片混沌。 难道是秦贵妃? 米公公的声音如幽灵般环绕在她的耳畔:“三殿下,还不快接旨?” 她深吸一口气,平静下来,方勾出一抹笑意:“芙笙接旨。” 秦贵妃所生,乃二皇子祝莫,上辈子就与大皇子祝葛势不两立,而江祁又恰巧是大皇子的人,两位皇子如今争夺储君之位正打得火热,她此一步棋,真真是秃子头上长虱子,明摆的动机。 这女人要利用她,拉江祁下水。 她不能再嫁,也绝不会再嫁。 待米公公道完喜离开,清风与霁月对视一眼,打点一番,方接过芙笙手中的圣旨回堂内收好。 流云本想着恭喜,又念及从前日开始,殿下的心思她就摸不透了,便也不敢再说,只说替她拿件衣裳,低头进屋去。 无人的寮云院中,再度空留芙笙一人,好似方才所见所闻皆是幻象。 “与倾,你还在吗?” 细看去,树后早已没有少年的踪迹。 怅然低下头,芙笙拢了拢裙角,却见一翠绿色的药盒静静放在花瓣海中。 她吃力地捡起药盒,启盖,一阵清新的草香冲面散开。 这是他给她的? “殿下?”清风拿着创伤药回来,蓦地瞪大眼睛,盯住芙笙手里的膏药,“殿下,这可是极品的玉合膏,对擦伤、利刃之伤等有极好的疗效……清风方已找了托词应付了霁月流云,殿下去屋里上药吧。” 芙笙点点头,悠悠问:“清风,这宫里,可有叫与倾的人?” “未曾听闻。” 待二人谈话的声音渐渐远去,黑衣的少年方静静自屋檐而下,以轻功立于梨树的枝尖,任由春夜的和风吹拂,衣袂在空中翻飞。 少年的后背紧绷绷的,直到屋里最后的烛光熄灭,方松快下来。 他箍着手,拇指抚过她方才触及的掌心,目光落在寮云院卧房的窗户上,不声不响。 此一幕,像是早已发生过千回万回,再寻常不过。 清月悬天,越升越高。 不知过了多久,寮云院内的烛光一一熄灭。 晚风拂过,一矫捷的身影由屋内而出,攀上寮云院的高墙,立于少年的后方。 清风额上布满薄汗,不敢抬头望他:“大人,清风来领罚了。” “自服一颗穿心丸,将今日之事,悉数说来。” 穿心丸,药如其名,服后心间如针刺般,痛不欲生,但绝不致死。制出此等骇人听闻药物的,正是面前的这位大人。 时至今日,穿心丸甚至秘密用于朝廷审问一等钦犯及密探。 而开此先河的,也正是面前这位大人。 清风抬起颤抖的双手,战战兢兢,拱手将头又垂下一些:“是。” —————— 一夜好眠,一早被流云唤起,芙笙掀开蚕丝薄被,慵懒地伸了个懒腰,偷偷轻触脚底,发觉伤口竟已经愈合不少。 玉合膏果然厉害…… “殿下,这是什么?”流云进屋伺候,一眼发现她床头多出一小小翠玉瓶,透过微微透明的瓶身看去,里面竟放有许多丹药。 瓶子下压有一张字条,字迹工整写着:此后心悸,服此药更妥。 这字迹好似在哪见过,十分潇洒有力。 芙笙恍惚接过药,那翠玉药瓶与昨晚的玉合膏如出一块胚石。 是与倾? 下意识护住里衣衣襟,确认衣衫整齐,芙笙不禁抽搐了几下苹果肌:那家伙竟然夜闯她的闺房? 龌龊! 流氓! 色胆包天! “无妨,是裴瑜哥哥早前给我的。”不敢随意用药,芙笙敷衍了流云后将药默默留下,只能待叶太医来再问个究竟。 一早上,洗漱、服药、用膳,在芙笙身边伺候的,只有流云、霁月二人,唯独不见清风的踪影。 “清风呢?”她问。 霁月淡淡一笑:“今早上发热,许是受了风寒,怕过病气给殿下,告假了。” “流云,将我的风寒药拿几贴出来。” 霁月皱眉:“小小奴婢,怎敢收殿下的药。” 芙笙叹了口气:“我也没什么赏你们的,只能在关键时候分你们几帖药了。” -- 第8页 她烦恼地用筷子戳开面前粗糙的面茧,狠狠咬下一口。 昨晚上那圣旨,江家定也接到了。 本以为这辈子她不提,便能逃过,如今可如何是好。 江祁可不是什么好人。 她可不信上辈子,他是在边疆吃错蘑菇魔怔了才对她下的毒手。 “殿下,”霁月恭敬走近,“贤妃娘娘差人来,请殿下午后往琉璃殿一叙。” 竟这么快就来了。 芙笙暗地里翻了个白眼。 如今后宫里叫得上名号的,也就秦贵妃和林贤妃。皇后之位自元皇后逝后,空虚已久,后宫裁夺之权,平均分派在秦贵妃和林贤妃手中。 相比秦贵妃,林贤妃可是个温温软软的性子,她与秦贵妃是老对头了。 林家外戚在朝中势力不可小觑,林贤妃生有大皇兄,江瘪三又是大皇兄的党人。 昨日秦贵妃吹了耳边风,赐婚的圣旨一下,林贤妃那儿怕是炸开了锅。 “霁月,我昨日不小心受伤了,还要麻烦你午后背我去了。” “是。” 午后,正逢叶裴瑜来把脉。他将与倾送来的翠瓶心药研究一番,竟惊奇发现此药的药效果真比自己所研究出的好上几倍。 “制作此药者,定是高人。”他笃定说。 待叶裴瑜走后,芙笙方换上一身浅浅水红色的香云纱裙,同霁月前往琉璃殿。 由霁月背着,穿梭御花园,远远地便能真切得见琉璃殿的琉璃翠瓦,在阳光下闪出诡异的绿光,芙笙瞧着顶不吉利。 二人走了许久,霁月的呼吸竟十分平稳。 “霁月,你是不是会武功。” “会一些,仅能防身罢了。” 芙笙点点头,若有所思。 看来,清风与霁月并非寻常的宫女。 “我若像你一般体健就好了。” “殿下若想,霁月可教殿下一些拳脚功夫。” “好!” “嘘,殿下,有人来了。”霁月忽停下,机敏地放轻声音。 不远的横栏处,一翩翩儿郎正信步逼面而来。 真真应了那句话,不是冤家不碰头。 “江祁怎么会在御花园?”芙笙见了鬼似的,将头深深迈入霁月的肩下。 “如今河清海晏,江山稳固,江将军身兼数职,在京统领大内侍卫,身任禁军首领,皇宫来去自如。” 左右瞧瞧没可避退的路,她轻咳一声,只得从霁月身上下来,低头走过去。 本想当做什么也没看见,却见江祁微一瞥,目光便钉在她身上似的,抠都抠不下来。 “江祁见过三公主。” 这家伙,竟然向她行礼? 芙笙讶异地杏眸瞪圆了回望他,要知道上辈子,就算陛下赐婚后二人见面,他也未曾向她行礼。 “江将军请起,芙笙有名无分,无需多礼。” “公主与江祁云泥之别,偶遇殿下,是江祁之幸。” 云、泥、之、别? 她眯眼细细打量他,反复确认他真的是那个江瘪三,怀疑他今天吃多了糯米,脑子被糊了:“江将军,您……没事儿吧?” 只见江祁锁眉,望着她因常年被病所扰,略显殷红憔悴的眼下,又对上她那光下淡如琥珀的眸子,竟不禁轻咳一声。 二人不知,重重花树遮掩的御花园碧水湖内,有一小亭。 此时,一身着玄衣之人,正端一小杯茶坐于亭中。他余光略过争奇斗艳的花瓣,停在小径内正在交谈的二人面上。 女子的精气神好了许多,远远望去,青丝润翡翠,耳坠明月珰。今日的阳光太过亮烈,竟要把她照透了似的,隐隐约约,像是要消失般。 男子则面色微红,也算风流倜傥。 二人对视,好似竖了道屏风,将他人统统隔离。 他不喜欢这种氛围。 “舅父在看什么?”对面的二皇子乖巧静坐,他今日特请舅父来御花园赏景喝茶下棋,见他如此心不在焉,不免寻着他的目光望去。 只听他阴沉道:“洪业,我们请江将军一同来喝茶如何?” 与此同时,小石路上的江祁此时正哽住话头,眼神躲闪:“三公主往何处去?据闻三公主体弱,务必保重身子,少吹风罢。” 哦,保重身子?你好意思说喔。 芙笙只当他今早起来吃错了药,勉强压下想随地抽出一根树枝戳死他的心,挤出一个还算嫣然的笑:“多谢江将军关心,我闷得慌,只是出来散散心。” 散心? “既如此,那江某……”护送公主如何? “江将军!” 不知从哪儿闪出一个小厮,他哼哧哼哧跑过来,朝二人行礼毕,便一脚横在二人中间:“江将军,我家王爷与二殿下邀您往碧水亭喝茶。” 一眼认出小厮,江祁慌忙道:“下官这便前往。” 他抱歉地朝芙笙行了礼,便匆匆跟随小厮离开,留芙笙呆愣愣站在一边,茫然地拢了拢外裳:哪个王爷? 新月除了大皇子已被封王、自立府邸外,异姓王屈指可数。 她顺着二人离开的方向望去,却被一片花丛遮挡,看不清碧水湖面貌。 早已偏离了路线,芙笙却执着地偏头眺望。 她踏上绿草,施施然边探头边向树丛中走去,撩开几枝满香栀子,睁大杏眸望向湖中。 -- 第9页 偌大的碧水湖中心,有一小亭,她目力不及,瞧不清亭中之人的面貌。两人中,有一人身着紫色长袍,还有一人一身玄衣。 亭后长廊上站有许多护卫,甚是威严。 感受到她的目光似的,玄衣之人默默转过脸去,面向另一面湖心,再不偏头。 “殿下,我们走吧。”霁月戳戳她的肩。 芙笙眺了半天也看不出是谁,只能三步一回头,不舍又好奇的模样。 “……好傻。”少年盯着湖中的锦鲤,微不可闻地呢喃一句,耳尖却红了起来。 他竟这么怕见她,一想到要以此身份与她碰面,心里竟抖得慌。 “王爷,二殿下,江将军到了。” “下官拜见萧王,拜见二殿下。” 少年扭过头,吐出寒冰般,沉声道:“江将军,坐,二殿下请你喝杯茶。” 第5章 臆想可能是种病,得治 臆想可能是种病…… 一盏茶的功夫,芙笙方来到琉璃宫。 因林贤妃前日得了风寒,琉璃殿内熏有浓郁的零陵香,还算舒适。 她前脚刚踏入殿内,林贤妃便免了芙笙的礼,还差人端来把上好的檀木椅赐座。 芙笙就坐,方瞥见一身着锦衣的少女懒洋洋趴在林贤妃的腿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看她,盯得她犯悚。 “据闻今儿一早,萧元哥哥就上疏参了秦氏外侄儿一本,牵连数人,父皇连降其三级。午时秦氏去求情,都被父皇拒而不见了。不知,这是否暗示,他已向我们靠拢了?”少女无视芙笙,顺手摸了摸林贤妃怀里猫儿的毛头。 萧、元、哥、哥? 芙笙微不可见地瘪瘪嘴,低头提起耳朵,假装不在意地捞起一旁的绿茶轻抿一口。 站在她后方的霁月敛目,头压得低低的。 “萧王之姊是你三皇兄的生母,不得无礼,需得唤一声‘舅父’。”林贤妃轻抚手中猫儿,别别下巴,“蓁宜,还不快向你三姐姐问好。” 闻言,少女方慵懒地转过头来,眼里散出的不屑倾了芙笙一脑袋。 “祝芙笙?”她直唤道。 芙笙礼貌莞尔:“四皇妹。” 四公主祝蓁宜与芙笙同年,仅比她小了七天。 即便秦贵妃风头无量,林贤妃依然能从她那儿分得一碗羹,可见圣宠之盛,手腕之高明。又因大皇兄是个人尽皆知的宠妹妹的狂人,故祝蓁宜与芙笙过的是截然不同的日子。 上辈子,祝蓁宜就娇气又闹腾,且很会装模作样,若能上戏台子,铁定是个红角儿。 祝蓁宜此刻方不情愿地起身,昂首挺胸,自认端庄地迈下玉阶。 不可一世的模样,像极了晨起打鸣的公鸡。 许是熏了太浓烈的栀子香,她走来时,与店内的零陵香混合,竟冲得芙笙有些头晕。 毫不避讳地从头至踵将芙笙打量了个遍,祝蓁宜捂唇嗤笑一声。 对没地位又没靠山的人,她真真是演都懒得演:“浪费了寮云院那块匾。” “蓁宜,”林贤妃嗔怪道,“一个废院子,有什么可说的,勿要坏了姐妹和气。” “是,一个贴着冷宫的废院子罢了,送给本宫,本宫都嫌弃。” 匾? 一块匾,值得你如此尖酸? 芙笙淡定地端起茶,却听祝蓁宜一字一句,毒汁四溅:“听闻皇姐的病一直没起色,皇姐一个人受着也就罢了,只可惜叶太医少年天才,被拖了后腿。” “蓁宜,莫要胡言。”林贤妃停下逗猫的手,眼中未有丝毫歉意,“蓁宜这孩子,从来口无遮拦的,性子直罢了,芙笙莫要放在心上。” 你没教好女儿,搁这儿装什么贤惠。 芙笙心里这么想,表面依然礼貌又大方地朝林贤妃点点头:“芙笙并未放在心上,只是好奇,贤妃娘娘温婉贤淑,怎的四妹妹如此活泼跳脱。” 林贤妃面上的笑容一僵,瞪了祝蓁宜一眼。 祝蓁宜会意,她欠了欠身,热情握住芙笙的手:“妹妹若是话语间得罪了姐姐,还望姐姐海涵。姐姐方回宫,妹妹也没什么稀奇玩物给姐姐的做见面礼……啊,对了!” 她十分恶心人地假装忽想到什么似的,浑身颠了一下,大眼睛无辜地转来转去:“父皇五十大寿将临,妹妹估摸着皇姊也没什么华服穿。妹妹这儿恰巧有许多不喜欢的衣裳,不如统统送给皇姊,皇姊届时好好挑一套。” 这可真是胡萝卜里加大棒,砸得芙笙一脑袋包。 拿旧衣服送人,脸盘子真大。 “多谢皇妹,只是我向来喜素,不愿穿得太、过、招、摇。” “无妨,宴会上姐姐总得穿得华美些,”祝蓁宜鼻孔看她,故意提一嘴道,“哎?母后,我的鎏金裙绣园什么时候能做好呢?我还要穿了给舅父看呢。” 又是萧元。 “皇妹与萧王很熟?” 祝蓁宜故作惊讶,羞出一脸红晕:“皇姊不知?舅父性情冷漠,整个天京,只有我能同他说上几句话,早前及笄,舅父还送过我一份大礼。” 说罢,她赶忙命宫女红桃端来一精致盒子。 光这盒子,便价值千金。 芙笙眼见红桃随身携带的钥匙,料定祝蓁宜定显摆过不知多少次了。 盒子打开,上等绸布堆成一块厚垫子,其上竟趟有一只七色琉璃盏。 -- 第10页 还没等芙笙看清楚,那盒子便忽被祝蓁宜手一顺抢了去:“七彩琉璃盏极其珍贵,这又是舅父亲手做的,不得开盒太久。” 霁月探头瞟了那琉璃盏一眼,却不禁默默一巴掌拍向自己的脑袋,一脸生无可恋的表情。 芙笙不是傻的,她才不信萧元这等大忙人,会抽空认真做什么七彩琉璃盏送给跳梁小丑,定是找下人做了敷衍的。 但这辈子,她属实摸不准事情的发展,若萧元当真对祝蓁宜存了点心思,念及上辈子的恩情,她若靠近萧元,岂不非要踩一脚祝蓁宜这坨臭狗屎? 祝蓁宜竟以为芙笙羡慕呆了,乘胜追击:“皇姊若是有了心上人,说不定他也能为皇姊做一个。做得不如这个好也无妨,也是一片心意。不过制作七彩琉璃盏,弥足耗时耗力,也不知,何人能为皇姊费心呢?哦,瞧本宫这记性,倒忘了,皇姊已有婚约了,不知江将军可会为皇姊花心思?” 一只破杯子,竟能让她嘚瑟成这样? 嘁,那琉璃盏虽颜色好看,样子倒是不太齐整。 芙笙暗地里哂笑、冷哼,面上挤出一丝笑意:“我哪有妹妹有福气。” 好不容易熬了三刻,尽管林贵妃大力留她用膳,虚情假意说要待亲闺女一样待她,也分外的不受用,芙笙坚决离开。 她绝想不到,琉璃宫一行,竟被迫听了一下午“霸道摄政王爱上娇软四公主”的狗血爱情故事。 什么她们初遇在萧元十三岁的殿试,四公主当时在正崇殿旁嬉戏,多么多么娇俏迷人。一个不小心,四公主差点失足跌下台阶,萧元忽然出现,用轻功英勇救下她并在空中转了好几圈。就在转圈的时候,她们一对眼,一见钟情了。 啧。 还没完,后来她们在四公主生日宴上再会,当时已经是状元郎的萧元,宴会上向四公主暗送秋波。四公主会意,二人密会聚贤殿外,四公主与他保持距离,却被他一把摁在假山边,你侬我侬。 啧啧。 还有呢,四公主后来绣了许多香囊给萧元,萧元全全收纳,视若珍宝,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重样。据说香得引了漫天的蝴蝶,把年轻的大臣们都羡慕哭了。 啧啧啧。 许是故事本身听来有种震撼人灵魂的恶心,也许是说故事时祝蓁宜的表情太欠扁。不管故事是真是假,听着听着,芙笙竟日常病发了。 这次病发让她知道与倾的药十分好用,立竿见影。 萧元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回去路上,芙笙不由想得出神。 好似前萧王当年生了多胞胎似的,芙笙上辈子遇到的是萧元一号、如今朝堂上的是萧元二号,祝蓁宜口中的又是萧元三号。 “真真是一派胡言。”回去路上,向来少语的霁月都不禁吐露心声,“殿下,您身子还好吧?” “嗯,无甚大碍,寻常病发罢了。” 才怪! 恶心她娘夸恶心——好恶心。 回到寮云院,芙笙一眼就望见琉璃殿的宫女们朝寮云院的梨花园里,丢了许多祝蓁宜不要的过气衣物,堆成了小山。 “殿下,这些衣服要如何处置?”流云为此伤透了脑筋,她拎起一件华裳,嫌弃地打开来比划,“这些衣服太大了,殿下这么瘦,肩膀都撑不起来。再者,这腰带也忒长……” “就堆在那儿吧,想办法多寻几个衣橱或木箱来,塞进后库。” 一下午在琉璃殿这一顿闹腾,芙笙疲倦许多。她走到书架前,挑不出没看过的话本,只得在院里坐着发了会儿呆。 赐婚的诏书像一座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 轻抚胸口顺顺气,芙笙抬起头,被满院的梨花树蒙了眼,想起了昨夜的少年。不知为何,她直觉认定,与倾是个好人。 至于寮云院的那块匾…… 她从怀里掏出今早方在床头的字条,细细端详。 夜,芙笙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似有夜莺在梨树上啼鸣,她眨眨眼,方簌簌起身,穿好外衣。 由殿内而出,她又随手撩了件挂在门边的披风系好,晃悠着走至院内。 果有一只小鸟儿在树杈上歪着脑袋看她,她抬头朝它“啾啾”几声,它竟不领情地扑棱翅膀而去。 芙笙心头空了一块似的,有些难平。 垂头望着一地梨花,她蹲下身,捧起一手琼芳。 鼓起腮帮子,她调皮地吹口气,雪酥登时飘了漫天。 伸出手轻轻一握,展开来,手心却空空无也。 难免失望。 “天尚未暖,夜里仍寒,不应在外待如此久。” 丝毫未察觉有人靠近,忽听到说话声,芙笙吓得一机灵。她回过头,方看到立在她身边的少年。 他真是阴唆唆的,来无影去无踪。 “你来了。”簌簌起身,弹掉裙上的花瓣,芙笙好奇地打量他。 少年比她高出一个头还多,但兜帽太大,看不清真容。他身上的檀香淡淡的,混着少年气息,十分好闻。明明年纪不大,却散发出微不可觉的沧凉,与一丝同他人生生隔了一堵墙似的冷漠。 他总喜欢擅自踏足她的领地。 芙笙见他十分神秘,不禁想看看他究竟长什么样。她上前一步,他便后退一步,始终与她保持距离。 少年身上,还有一股溢出来杀伐气。 -- 第11页 “与倾,你可知,我是个公主?你这样擅闯公主的院子,是要被杀头的。” “我有要务在身,来巡逻。” 要务?巡逻? 宫里竟还有这样巡逻的? 傻子才信,不说拉倒。 “你是谁的人?”她试探地问。 与倾顿了顿,悠悠回说:“……三皇子吧。” 三皇子……吧? 三皇兄向来纨绔,爱逛花街,上辈子更是从没露过面,会有如此得力的手下? 芙笙轻笑一声,心领神会,却不说破。 “这些是何物?”他指指院内一隅堆放如山的衣物。 “是祝蓁宜的旧衣服,说是送给我的。” “你没衣服穿?” “你才没衣服穿呢。” 说完,芙笙忽笑了,露出一排贝齿:“她嘲讽我没华服穿,并非什么大事。” 少年静立,若有所思。 “对了,那瓶药真的很好用……替我谢谢你家主子,不过某些人,夜里闯入公主的闺房,真真又是一项要掉脑袋的罪名。” 嗯?闯闺房? 兜帽下的眉头微皱,他轻咳一声,忙解释道:“切勿误会,我仅是去给你送药,未看什么不该看的。” “噗嗤,你既每天都来,就陪我说说话,告诉我一些小道消息,好不好?”她抬起云遮雾罩般的眸子,笑如弯月。 他可没那么闲,但只要看她一眼,一颗心便又疼又酸。兜帽下的目光紧盯着她,忽双拳紧握在身侧,声音放亲和了些:“好。” “……我们做朋友吧,这样我也不怪罪你老是擅闯寮云院。” “好。” “以后你若来,咱们就这个时辰碰头如何?” “好。” 这家伙只会说一个“好”嘛? 喜上眉梢,芙笙忙扭身挪到石桌边坐下,指指对面的椅子:“与倾,我们坐下来聊。” 她果然,与他记忆里的,一般无二。 看起来柔弱憔悴,实则心里是只小兔,蹦跶来蹦跶去,欢乐的很。 藏在兜帽下的眼眸略带笑意,他音调放柔,竟带了些宠溺:“好。” “与倾,你知道萧元么?” 未想到她开门见山,方坐下的少年微僵,石化了般,显然不太自然:“谁都知道。” “嗯……听闻,他现在是摄政王了。你觉得,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想起临死前的场景,芙笙秀眉紧锁。 那场大火,那些箭簇。 他怕不能活。 “杀人不眨眼的大恶人。”他不假思索回答,“冷血,所以强大。” “都这么说……”她抬手托住腮,盈盈的眸子如水掠过他精致的下巴,“那你能想象,他也会拼命冲入战火,去救一个谁也不关心的小女子么?” 少年转过头,虽隔着兜帽,芙笙仍感觉到他的惊愕。 喉头干涩,他指节分明的手放在桌上,却不禁发颤。紧紧握拳,不敢置信的目光扫过她翻阅话本的青葱样细指。 不会有人相信的。 不想逼得太紧,芙笙当他不想回话,叹了口气:“与倾,你以后来‘巡逻’,能不能帮我带几本话本?我会给你钱的。”提到话本,她的双眸忽闪出好奇的光。 “好。” 从没有人能这样耐心地倾听她叨叨,芙笙声音虽柔弱无力,这一晚上却说了许多事。 时间倏忽而过,待月盘爬高了些,她方意兴阑珊地进屋,乖乖入睡。 “对了,与倾,替我向三皇兄问好!” “好……” 三皇兄? 他迟疑的这一下,少女早已入了屋。 她竟然真信了…… 与倾无奈摇摇头,方轻功一跃,消失在夜幕中。 旋身翻出高墙,回府路上,少年心头一直重映着芙笙的那句话,言犹在耳。 “那你能想象,他也会拼命冲入战火,去救一个谁也不关心的小女子么?” 她还记得他救了他。 可上辈子,是他率军踏破她的父皇的国土,让她几乎沦为亡国奴。也是因为他,她方被江祁丢入火海。 若她得知真相,不知会不会再见他。 她如今心里,究竟还有没有江祁。 如龙火海中,孱弱如她分明哭得震动人心。他方知道,至少在那一刻,她心里有过江祁。 但他仍义无反顾地冲入火海,想救她的心,并不因为那一世她的心中有别人而转变。 若这辈子她心里还有他,他愿意成全她的幸福。 却不知为何,如服了穿心丸一般,心头疼痛不堪。 他真的愿意成全吗。 “王爷,您回来了。”接风的小厮阿星早已在书房门口等候多时,他接下少年脱下的兜帽披风,恭敬挂好。 少年坐回案边,轻揉太阳穴,长吁一口气,闭目养神。 “阿星,搜罗天京所有的书阁,将最近有名的话本,统统带回来。” 什么玩意儿?话本? 您老每天忙来忙去,白日里处理政务,晚上还要在天上乱飞闯皇宫,竟然还有时间看话本? “是……”阿星眨巴眨巴眼睛,方唯唯诺诺应了,“王爷,三皇子与三皇子妃,已在客厅等候多时了。” “请他们进来。” 第6章 云岚空山 云岚空山 -- 第12页 当晚,芙笙做了个梦,梦到自己变成祝蓁宜身边的丫鬟,亲眼见证了她与萧元之间“感人肺腑”的爱情。 流云巡夜时,拎起微弱的油灯,隔着窗棂都能瞧见自家殿下痛苦地在床上翻来覆去,生出一头冷汗。 翌日一早,芙笙昏昏沉沉从床上爬起来,看起来更憔悴了。 她像在梦里被祝蓁宜逼着,看了一本特难看的话本百回千回。 不过如此睡眠质量,比在沁芳园时好上许多。 早前,她每晚起夜少则三次,来了寮云院竟偶尔起夜一次。 许是香的缘故? 她穿好淡蓝色的长裙,走近精致的镂雕花鸟纹香炉,拿起小长钳,轻轻拨弄炉内的香灰:“霁月,这是什么香?” “回殿下,是特制的安神梨花香。” “各宫都有的么?” “不是什么名贵的香,仅有寮云院在用。” 芙笙放下钳子:“午后拿一些给我。” “是。” “殿下,”方才病好、脸色还苍白的清风,正端着一盆水走来,“先洗漱吧,绣园的周园长来了。” 宫内有诸多事宜,故后宫机构分为许多功能园,其中掌管园子的女官,便统统称为“园长”。据闻是萧元掌部分大权后,嫌弃那些个琐碎官名过于难记,强势更改了。 由此可见,萧元在某些方面,甚是随意…… “下官,参见三公主。”周园长浩浩荡荡带着一群宫女于院内拜见后,头一撇,命身后众宫人上前,“下官奉命,来为三公主量体裁衣。” 得了命令,宫人们登时前仆后继,拿着尺、笔,眨眼的功夫就将芙笙围个水泄不通。 “量体裁衣?”芙笙还未及反应,被忽如其来的汹涌人潮堵得气闷,手扒拉着,护住自己被拽下的领口,被簇拥着入了房,“裁何衣?” “陛下寿宴将至,殿下须有华裳可穿。” “周园长,芙笙不缺衣服的!” 周园长抬起保养有方的清面,淡淡地笑了:“殿下莫要让下官为难。” —————— “哦?周园长带人浩浩荡荡去了寮云院?” 其时祝蓁宜心情大好,正于琉璃殿内做胭脂,花篮摆了满桌,忽听身边丫鬟红桃匆匆来报,还以为自己“劳累过度”,听力出了差错,“为何?” “据说,是给那病秧子做陛下寿宴时穿的盛装。” “何人允许她如此行事的?”祝蓁宜冷笑一声,她昨儿个还嘲笑那祝芙笙连件像样的华服都没有,今儿个周院长就亲自上门了?雪中送炭真及时啊,“绣园那么多衣服要做,竟然还有这等闲工夫。罢了,一件衣裳,也无甚好得意的。” 红桃紧张地吞咽一番,小心翼翼望了祝蓁宜好几眼。 她支支吾吾半晌,方挤着牙缝道:“听闻……绣园今儿一早,将西陵求和时,送来的云岚空山拿出来了……” 啪嗒! 手中的小木勺被生生折断,祝蓁宜狠狠瞪向她:“你没听错?西陵的国宝,云岚空山?” 云岚空山乃西陵国的传奇织物,透而不闷,布料轻盈,但凡有微风吹过,便漂浮如山峦跌宕。其色纯净,如天空般的透蓝色渐变自然,衬得人如漂浮在蓝天中的白云般,仙气缥缈。 云岚空山稀世少有,制作工序繁冗复杂,西陵暂存的匹数屈指可数。 当初萧元带兵与西陵一战,大获全胜。西陵求和时,也只巴巴地送来一匹,连母妃都没敢讨要。祝蓁宜虽眼馋,也只能作罢。 可如今,竟拿出来给一个没上玉牒的病秧子做衣服? “岂有此理。”祝蓁宜再没了做胭脂的心思,她深吸口气,平静心神,从一旁的花篮中取出些鲜花来,嗅了嗅,“是谁允许周园长擅自动用国库的?” “殿下……莫不是,那病秧子背后有靠山?” 靠山?呵,她祝芙笙一只脚都踏进棺材了,能有什么靠山。 娇艳的花儿被生生捏碎,祝蓁宜拈起一旁的手帕擦擦手,起身离了桌案。 在偌大的梳妆铜镜边坐下,她打开精致的妆奁,美眸怔怔凝视铜镜里精致的美人须臾,有了决断。 她想要云岚空山。 早前她得不到,如今还不能从一个废人手里抢过来么? “红桃,收拾一番,”她轻挥袖,取出一根托花金簪,“本宫要去寮云院,凑凑热闹沾沾光。” 祝蓁宜当下便命人备上轿子,上赶着要去寮云院。 周园长前脚刚走,祝蓁宜的仪仗便气势磅礴地驾临。 然她真真是没想到,寮云院门前的路竟不够宽敞,一下子入不了这么多人。她只得硬着头皮将轿子、宫人统统停在甬道外头,与红桃及其余屈指可数的宫女徒步而来。 身着鹅黄色长裙,上缀点点粉蕊,祝蓁宜俏皮十足。她手捻一把金丝团扇,娇美的脸上挂着甜若蜜糖的笑,额间贴有桃花花黄。 刚迈进来,她便瞥见芙笙仅有的三个小宫女,正费力收拾她昨日“施舍”的衣裳。 她打心底里轻笑:这院子真小地可怜,虽精致,不过就是个弃院罢了。除去门口那块扁,一无是处。堂堂皇室住所,竟仅有三位宫女侍候,果真寒酸得紧。 “皇姊,昨日在琉璃宫病发,蓁宜十分担心皇姊的身体,特来看望。” -- 第13页 芙笙真没料到她会来,浑身反射性地一哆嗦,好似又想起昨晚被“感人肺腑”的爱情支配的恐惧。 阴魂不散祝蓁宜。 做尽了痛苦的表情,芙笙扭过头,表情冷漠地望着她:“多谢皇妹惦记,快些入座吧。” 待入了门,祝蓁宜扫视一番,鼻孔里发出阵阵嗤意。 清风恭敬上茶,礼数还算周全。然祝蓁宜接都未接,只自发坐到上位,拍拍裙角的灰,煞有其事道:“皇姊身体不便,竟起得如此早?听闻周园长欲以云岚空山为皇姊量体裁衣,皇姊莫非迫不及待了,早起迎周园长呢?” 感情浩浩荡荡过来装腔作势,就是为了一匹布。 方才周园长提及此事,芙笙还吓了一跳。 她细想许久,念及昨日也只跟与倾提及了此事。 “不就是一匹布么,”芙笙毫不在乎的模样,“四妹妹竟气势汹汹,煞如牛头马面,特来审问我似的。” 祝蓁宜鼻翼一抽:“蓁宜怎敢审问皇姊呢?” 她放下团扇端起茶,假装抿了一口,忽然拿起手帕,假装咳嗽起来:“不曾想,寮云院的茶水竟如此粗糙。皇姊快别喝了,怪不得要病发呢。” 芙笙还未反击,清风便低头道:“是奴婢大意了,不知这杯春点头不合四公主的口味。” 春,春点头? 祝蓁宜的脸色陡然煞白。 春点头乃父皇最爱的茶,上好的春点头,仅有三位皇子与萧王府上有。 寮云院怎么会有春点头? “咳咳,”祝蓁宜这才真的喝了一口,确认是春点头后,无辜一笑,“许是方才,蓁宜呛着了,误会了。” 芙笙目光复杂地偷瞄了清风一眼:“无妨,倒是四妹妹以后说话,可要多多三思斟酌。” 祝蓁宜轻哼一声,她用手帕轻按唇角,拭去多余的茶水,十分做作地关心道:“皇姊身体如此差,记得要少走动,也不知这病,会不会传染?” 来了,开始攻击她了。 简单的嘴臭,极致的享受。 “皇妹尽管放心,叶太医说了,我这病不会传染人的。”芙笙学着她昨日的神态,忽想到什么似的,无辜道,“哎呀,但不是人的话……我就不知会不会传染了。” “皇姊精神不错,虽面上太憔悴,衰老了几岁似的,至少嘴皮子还厉害。”祝蓁宜眼神上挑,投给芙笙一个白眼,“却不知,皇姊这病是否正如传言所说,是克母的反噬?若真如此,父皇大寿是大喜事,但若皇姊命中带煞,岂不冲了父皇的气运,有碍父皇‘飞升’?” 这话像是刺中了芙笙心上的伤疤,疯狂将其撕扯开,还要撒把盐。 放下手中的茶杯,芙笙的眼眸里,俨然已冷若冰霜,她的声音放沉,竟有了几分杀气:“皇妹以为如何?” 祝蓁宜被她盯得竟抖了抖,握着水杯的手颤了几下。 她定定神,又故作亲切地捧起芙笙的手,语重心长道,“皇姊不如别去寿宴了,去了也别太过招眼,即便皇姊没做错事,若惹了父皇不快,岂非得不偿失?” 芙笙明白了,祝蓁宜是说,她祝芙笙只要往那一站,便令人难受得紧。 呵,心机女人。 “皇姊如此识大体,定不会执意要扫寿宴的兴,既如此,那云岚空山的衣服,皇姊也用不到了。”祝蓁宜面上惋惜,双眸闪出激动的光,竟满含希冀,“我也到了婚嫁年龄,那云岚空山正是我心中的嫁妆首选,若皇姊疼我,不如让给我罢。” 疼你?抱歉,一点也不。 思及此,芙笙抬起憔悴的,水汪汪的眸子,声音却有力地很:“琉璃殿,竟穷得没嫁妆了?既如此,皇妹还不快去将昨日给我的华服收回,好换些金银首饰,免得出嫁时,没脸面呐。” 她全不给祝蓁宜插话的机会,自顾自演了起来,眼泪说来就来:“没想到,皇妹表面光鲜,实则竟如此凄凉了?我原以为我过得不好,不曾想皇妹在宫里的日子,也如此可怜,竟到了要向我讨要一匹布的地步?” “你……皇姊,我如今与你在此谈心,只因蓁宜心疼皇姊。”祝蓁宜握着芙笙的手越发紧了,“皇姊何必如此铁面无情,不顾姐妹情分,此事若被大皇兄知晓……” 全天京的人都知道,大皇子祝葛是宠妹妹的狂人。他极拥护祝蓁宜,话本子里就曾添油加醋记载一千金得罪祝蓁宜,其父被祝炎州参了整整半个月,全家被打包踹出天京的事儿。 云岚空山在国库里,祝炎州也奈它无法。但现今这云岚空山相当于入了芙笙的口袋,那祝炎州想要,就极其容易了。 “皇姊难不成,还想因一匹布得罪父皇,再回到沁芳园?” 芙笙望着祝蓁宜小鹿一般天真无害的双眸,不禁讪笑。 竟搬出祝炎州来威胁她? 她正想对策,霁月忽小碎步跑进来:“殿下,三皇子与三皇妃亲临了。” 第7章 四妹妹好大的口气 四皇妹啊,你老是口…… 三皇兄也就罢了,三皇嫂是? 芙笙忽觉此事蹊跷,三皇兄这等登徒浪子、天京名纨绔,上辈子把头都浪掉了,怎的如今凭空冒出个皇嫂? 她偏头在流云耳朵边轻声打听道:“三皇兄何时娶了正妃?” “殿下,您忘了?”流云愕然地望着她,“三皇妃并非新月人,而是西陵的宁安郡主,名为杳窈。” -- 第14页 杳窈? 芙笙转念又想:三皇妃竟和母妃同为西陵皇室。 原来,早前萧元如邪魔过境,击退西陵大兵,西陵皇帝老儿不得已休战求和,两国商定互不干扰,这头送去一个郡主,那头也送来一个。 因大皇子二皇子皆已婚配,萧元又无成婚之意,西陵更不敢强求以免惹他不痛快,这位宁安郡主才被迫与纨绔的三皇子成亲,共建两国和平。 还未及相迎,芙笙便听一道清脆如黄鹂的笑划破寮云院的大门,声声窜入她的耳蜗,清透响亮。 “中林,快看,也不知是何人的轿子停在外面,把路都堵了,芙笙妹妹这儿竟如此热闹么?”声音由门外传来,芙笙欣喜又好奇地站起,连忙甩开祝蓁宜的手迎了上去。 只见一团金一团红于寮云院门口并肩而来,祥云似的。 三皇嫂杳窈身着一身大红色长裙,上绣有富贵牡丹,贵气逼人。她横眉上挑,身形秀长,行径间飒若秋风,一看就是个行事霸道之人。 再看向三皇兄,穿得跟金元宝似的。他手握一把折扇,正整理衣衫,吊儿郎当抬眉望来,长得一脸狐狸相,风流昳丽。虽穿戴整齐,头发却散漫地很,耳边还吊儿郎当缀着耳坠。 见三皇兄,芙笙是两辈子头一遭,几眼下来,竟觉这对夫妇亲切得很。 “芙笙见过三皇兄,见过三皇嫂。” 杳窈眸中闪过一道精明,她忽几步上前,利落地环住芙笙的腰,不害臊地摸来摸去:“芙笙妹妹果真应了那句‘美人如花隔云端’,啧啧啧,这小柳腰,真细!就是太憔悴了,看了图叫人心疼。” “三皇兄三皇嫂。”祝蓁宜心头一紧,忙从屋内走出来,堆出少女的天真无邪,“二位怎么来了?” “哟,中林,原是四妹妹的仪驾堵住了路。”三皇子名祝萦,字中林,杳窈直唤他一声“中林”,“你我二人带的宫人,都不及四妹妹的多呢。” 祝中林抖落开一把写有“风流倜傥”四字的折扇,字体熟悉,仔细一看,似与寮云院牌匾出自一人之手。 芙笙心下了然。 祝中林说起话来,摇头晃脑,“三妹妹好不容易回宫,又得了赐婚,我们自当前来贺喜,没想到四妹妹也在这。” 四人简单寒暄两句,回屋中坐下,如今祝蓁宜也不好坐上座,只得与芙笙坐在两旁。 祝中林喝了口茶,夸张地赞叹:“哟,好茶!” “此番前来,也没带什么礼,爱妃便提议,将西陵送来的云岚空山给芙笙妹妹,我们也是顺道瞧瞧周园长来了没,怕这宫里的老人消极怠工。” 言及此,杳窈的咸猪手便开始轻抚芙笙的柔荑:“芙笙妹妹这么缥缈的病美人,最适合咱们西陵的云岚空山了。” “皇嫂,你……”祝蓁宜一时说不出什么浑话,踩着高绣鞋的小脚直抖和,忙换上一脸劝谏的神态,嗔怪道,“皇嫂,云岚空山确是西陵之物不错,但已是我新月的物什了。皇嫂与皇兄怎能私自挪用呢,若被父皇知晓了,可要降罪的。” 杳窈微眯双眸,眉头蹙了起来:“四妹妹说什么呢,咱们都是自家人,还分什么西陵新月的,多见外啊,四妹妹对西陵,莫非还有成见?” “蓁宜不是那个意思,”祝蓁宜双眸含水,眼看着要落泪,“蓁宜只是怕三皇嫂与三皇兄因一匹布无端被降罪,岂不委屈?” 一旁传来祝中林哈哈大笑的声音:“四妹妹尽可放心,挪用云岚空山一事,早已得到舅父的应允。” 呵,原来这病秧子身后,站的是三皇兄。思及此,祝蓁宜素手紧攥着团扇,竟生生攥红了。 长这么大,从来都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她强颜欢笑:“既如此,蓁宜也要替三皇姊谢谢皇兄皇嫂,皇姊是该有一件好衣裳。” 祝中林却不依不饶,扭头问杳窈:“哎?方才我进来前,好像听到什么大皇兄?” 他故作惊诧,望向祝蓁宜:“四妹妹莫不是又炫耀大皇兄了?怎么不炫耀炫耀我呢?” “三皇兄……”祝蓁宜被他的直白激地苹果肌一抽,团扇掩了唇,“三皇兄这是说的哪儿的话,三皇兄也是蓁宜的皇兄,在蓁宜心中,与大皇兄的分量未有不同。” “哦,那就好,”祝中林点点头,合扇虚点祝蓁宜,“四皇妹啊,你老是口气太大,许是胃不好,不如,请太医来看看?” 杳窈乐了,她又插一嘴道:“不知贤妃娘娘是否向妹妹说过,早晚都要洗漱,不得含糊,否则这口气……” 听这对夫妻一唱一和,祝蓁宜气得胸膛起伏,脸色铁青。趁面上一张笑脸还没垮下来,她连忙起身福了福:“蓁宜忽觉有些不适,许是这小院灰尘太多,就先回了。” “四妹妹,我送送你?”芙笙“好心”道。 “皇姊身体欠佳,勿要吹风,蓁宜告退。” 未得三人应答,祝蓁宜便昂着头扭身而出,娇俏的脸在出了寮云院院门的一刹那,气得通红。 本想羞辱病秧子一番,顺带讨走云岚空山,不曾想如今丢了脸面,东西也未拿到。 “殿下,勿要生气,”红桃紧随其后,精明道,“不若……去向大殿下诉诉苦?” “嗯。” 祝蓁宜于轿子边静立,思量片刻,一咬牙,忽伸手狠心将双眸轻揉至通红,眼泪落在团扇上,洇出一片泪滋,连声音都抖和了几分:“走,就这样去见皇兄。” -- 第15页 待祝蓁宜走了,芙笙方松快些,拿了一块桂花糖塞嘴里:“哎。” “别叹气,容易衰老。”杳窈嬉笑安慰,再转过头去,脸瞬间沉了,呛起祝中林来,“今个儿穿得倒是人模人样的,怎么,生怕芙笙妹妹嫌弃?” “窈窈这是哪儿的话,倒是你穿上这身红红火火的衣裳,竟比平时端庄秀雅,像个皇子妃了。” “呵,总比某些人平日里都不像个人的强。” “我不像个人?那你不还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坊间传言,嫁个狗都比嫁给你祝中林强!” “嘿哟,哪个坊,爱妃的坊?怎么,爱妃说不过就想打架?” “你除了在梦里,何时打赢过我?” 怎么,这俩人听上去感情很不好的样子,对话都阴阳怪气、夹枪带棒的。 忽然从鹣鲽情深,变成互看唾弃,芙笙吓得都忘了嚼糖。 说不过杳窈,祝中林指着她紧握芙笙的手:“你瞎凑什么近乎?这是我亲妹妹,与你半文钱关系都没。” 他那一双桃花眼弯弯如月,滴溜溜上下打量芙笙,“皇妹,以后若有人欺负你,或对你做了些不正经的流氓之事……” 说罢,他瞥了眼自家爱妃,似有所指,转头又笑道:“尽管和皇兄说,皇兄为你做主!” 还轮不到芙笙插话,她低下头,却见杳窈抚摸着她的手,一遍又一遍:“好妹妹,以后有什么尽管找皇嫂,皇嫂替你撑腰……看这手,啧啧啧,又白又滑。” 这个宁安郡主,也太奇怪了。 芙笙此刻有充分的理由怀疑,杳窈是图她的保养偏方。 一旁的祝中林终看不下去,嫌弃地用扇子打开杳窈的手:“你怎么回事,臭毛病改不掉了?摸什么摸,这是你摸的么?有点儿皇妃的样子成么。” “祝中林,我摸谁你管得着么?我不能摸,你就能摸了?!” “我是她皇兄,我当然能摸!” 啪! 芙笙瞪大杏眼,面前一道黑影闪过,原是杳窈轰然起身,一双娇手重重打在桌上听着都疼。 只听“咔嚓”一声,她眼睁睁望着八仙桌由杳窈掌落的位置延伸,生生裂开两条缝。可怜的木桌像是失了生命力,被分为三块,咚咚倒在地上,再起不能。 一旁的流云气都不敢出一声。 凭空端着茶杯,芙笙吓得脸生生往后压,瘦弱如她,都挤出了一道隐隐的双下巴。 唯有霁月默默走近,默默将地上的茶杯碎片捡起来,默默擦拭地板,默默搬走桌子的残骸。 祝中林更是吓得头上金冠都歪了。 他哆哆嗦嗦坐直身子,再不敢肆意挑杳窈的刺,忙不迭搓手嬉笑:“好端端的,生什么气啊,喝茶,喝茶。” 清风利落地端来两杯新茶,二人接了,没了桌子,只能捧在手里默默饮用。 气氛竟骤然冷却,像进了冰窖。 芙笙思索一番目前局势,便率先打破沉默,试探道:“还未谢过皇兄皇嫂方才为芙笙解围,只是四妹妹与萧王情投意合,若她向萧王诉苦,可会连累皇……” “噗——” 祝中林一口茶天女散花似的,猛地劈头盖脸打在杳窈面上,被呛得疯狂咳嗽,脸涨成猪肝色。 杳窈又惊又气,一别头,嘴里的茶又喷在芙笙脸上,滴滴答答。 她妆容精致的脸忽抽了几下,惊得像是被点了穴,灵魂深处似受到了强大的震撼:“你方才说什么?祝蓁宜和萧元,情、投、意、合?” 第8章 话本虽有趣,红袖更添香 话本虽有趣,…… “你从何处听来的?”杳窈平日并不在意这些宫廷的八卦琐碎,毕竟宫女太监们闲起来什么事儿都能传谣,但事涉萧元,她难免震惊。 回忆起萧元那面对事事均无表情的冷血模样,又想起萧王府跟寺庙道观似的,连个正儿八经的丫鬟都没有,杳窈很难想象他会心悦一个人,那人还是祝蓁宜。 “不能够吧……”她喃喃摇头,浑身抖了抖,不敢往下想。 “皇嫂与萧元有交集?”芙笙问她,“西陵之战我……并不了解,皇嫂可否说与我听?” “妹妹在沁芳园住了十多个年头,不问世事,不知此事也罢。那一场战事说来话长,下回得空便同你说说。妹妹该少提萧王,小心隔墙有耳。” “嗯……对了,芙笙还未谢过皇嫂,皇嫂赠我云岚空山,芙笙也没什么好给你们的,不如……” 病弱的少女忽起身,迈着莲步走回屋中,样子孱弱,但心情的雀跃溢于言表。 她抱着几本书走过来,宝贝似的,既不舍又害羞地在杳窈面前坐下,呈扇形将书展开,两眼放光:“这些是我最爱的话本,且印刷版本都十分罕见,有些还是孤本,皇嫂若不嫌弃,挑一本走吧。” 愣了片刻,杳窈竟不禁在心底泪流满面。 这是个多么贫困又孤独的公主啊,竟然穷得只能送她话本。 “不用,妹妹只能在寮云院看些话本么?不若……明日同我们去明山寺祈福吧。” “好!”芙笙忙应了,“但还请皇嫂先收下我的一片心意。” “你就收下吧。”祝中林扇尖戳戳杳窈的肩。 杳窈从不看话本,飘忽的目光忽停留在一本极其精致的书上,那本书放在芙笙背后的书架中,唯有这一个格子放了独一本书。 -- 第16页 杳窈起身,将那本书拿下来,只见上面簪花小楷写得漂亮。遣词用句,读来竟觉有清溪在心头缓缓流过:“《四海游记》,著者名与倾?尚未听过,不如将这本借我,待我看完了,自还与妹妹。那些孤本,妹妹自己留着珍藏吧,我可不夺人所好。” 啊?那可是我写的啊。 芙笙登时面红耳赤,手不自觉地揪着衣裙挼揉:“可那是个未完本,笔者也默默无名……” “无妨,我借来看看,等著者出了完整的,再来向芙笙妹妹讨要。” “既如此,若皇嫂喜欢,便拿去吧。” 芙笙极欢喜三皇兄三皇嫂,她热情留二人在寮云院用膳,直到太阳下山方送二人出寮云院。 那来也匆匆的二人一去,寮云院再没了声响。 回到厅中,芙笙看着空荡荡的房屋中央,忽觉得厅堂大了许多:“霁月,咱们还有备用的桌子么?” 且说祝中林与杳窈二人迈出寮云院的门,行过一个甬道,在跨门边上了轿子。 二人并肩而坐,方才脸上的一应喜怒,眨眼间被换下,好似换了人。 杳窈眸色一暗,压低声音夸赞身边人:“方才演得不错。” 祝中林嗤笑出声,抖落出金扇,斜着桃花眼睨她:“论演技,中林敌不过爱妃呐。” “作何想法?” “若想利用,是个没心机的,若想收归,又是个病废的……罢了,勿探舅父的心思。三妹妹也是个可怜人。哎?你说,萧元与四妹妹的事,传了这么多年了,连三妹妹都知道,这究竟是真是假?” “你是猪么?他平日里过得跟和尚似的不近女色,怎会看上花枝招展的四公主?你以为他和你一样脑子长屁股上?祝蓁宜也就过过嘴瘾,放眼全新月,谁敢靠近萧元一步?” “是是是,话糙理不糙,爱妃说得有理。哎~不若,咱们撮合三妹妹与舅父如何?” “这你都敢想,想吃穿心丸了?” “罢了罢了,当我未提,舅父这日子,过得真真索然无味。” “你也就会耍嘴皮子了,晚间我去回话,你且在殿内安安分分搓核桃去。” 祝中林闻言,忽眯起狐狸眼,笑得轻浮:“爱妃都不想与我整日相处么?这么急着离开我?” 卸下一头的金钗,杳窈轻手拭去朱唇的艳色,她回过头,望向他的眼底尽是寒冷彻骨的杀意:“祝中林,你我独处,就别演什么举案齐眉了,怪恶心人的。” 三皇子夫妇走后,寮云院霎时回归平静,芙笙立在院子里,一时竟不知要做什么。 这日同二人说的话,比这辈子说的都要多,她小嘴叭叭叭的,与二人谈天说地,不知不觉,连嗓子都哑了。 她对杳窈说了与江祁的婚事,表达了无奈,杳窈说会帮她想办法。 不知为何,对这位两辈子才见过一面的皇嫂,芙笙莫名怀有极大的信任。好似冥冥之中,有一股力,将许多人聚到她的身边。 用完晚膳,芙笙从霁月那儿得了几块安神梨花香,坐于屋内细细研究。 在沁芳园时闲来无事,她也曾研究过制香,对此也算半个行家。 用寮云院内十分齐全的制香器皿将其剖开,一点一点燃尽,细细分辨,芙笙发觉此香内有一丝奇异的甜味,有点像沉香,但似是十分高级的品种,她一时竟辨认不出。 是什么呢…… 记忆中,好像从未闻过。 用钳子挑起一块香,放在烛光下细细辨认。 寮云院安静极了,偶尔有几只飞鸟扑扇翅膀飞过,未作停留。 熠熠烛光下,芙笙盯住香块久了,双眸竟略感干涩。 她眨巴眨巴眼,忽如其来的缓和竟让她落泪了:“不明白,这到底是什么香呢……” “混合了西陵特产的上等的雪沉香,安眠效果当世最佳。” 从屋外传来的说话声吓得她一机灵,转头看去,说话的少年正身靠在她的窗牖边。 他抱臂而立,两束若有似无的目光穿过兜帽,直逼她泪盈盈的眼。 原来是他啊。 “你又知道了?”她放下镊子,拭走眼角的泪珠,轻手轻脚走过去,不停地揉眼睛。 “咳,香是……三皇子准备的。”他不自然地寻找托词,抬起的手在半空中停了一会儿,又不自在地收了回去。 晚风吹过他的发,轻扫在芙笙的面上。 “哭了?”他试探性地问她,不经意地靠近她。 “我没哭,是香熏了眼。” 芙笙有些恍惚,回答完这句话,似有强烈的既视感如层层雾霭,将眼前的人包围。 氤氲朦胧中,好似看见两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 “哭了?” “我没哭……是香熏了眼。”那个榻上的女子说。 男子默默坐在床沿,静静陪着她。 此景经年,如深谷幽幽,见不得底。 他俯下身,薄唇印在女子的额头,虽面容模糊,但那深深的眷恋似要溢出眸子般,流淌在小小的卧房:“笙儿,待你好了,我定陪你,云游四海。” …… 拉回思绪,芙笙甩甩脑袋,极力排开那些熟悉又陌生的记忆。她欲言又止,脑内忽浮上揭开与倾兜帽的冲动,她不由自主地撑住窗牖,踮起脚尖,想窥得他的样貌。 -- 第17页 她凑得太近,与倾一晃神,慌忙向后退去。 他非要与她保持一段距离。 意识到自己逾越了,芙笙忙灰溜溜地缩回来,尴尬一笑:“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闻言,兜帽下的少年不禁皱眉:“声音怎么了?” “今日三皇兄与三皇嫂来看我,同她们说了许多话,一时兴过了头,等用过晚膳,才发觉嗓子哑了。”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芙笙轻咳一声,“无碍,休息几日就好。” “少说些话。”少年长叹一口气,从怀中拿出许多话本,“你要的话本,不用给钱了。” 芙笙惊喜地接过,一看均是平日里收不到的卖断货的话本,她喜上眉梢,硬是从房内寻得一块银子塞入他手中:“与倾,谢谢你。” 与倾紧握手中的银子,久久未能放下,好似那锭银子与寻常的不同,在他眼里闪闪发亮。 芙笙没察觉到少年懵了,她迫不及待翻了几本,却因双眼有些劳累,又抬手揉了揉。 耳畔少年的声音,变得柔和许多:“若疲累就去睡吧,别撑着。” 芙笙抬起被揉得泛红的眸子,不乐意地说:“咱们今日还没聊天呢。” 这不正聊着么。 他静静立在窗外,周身的空气都愉悦了似的。 芙笙扭身进屋,手忙脚乱收拾完东西,顺走一本话本,便提着裙子猫着腰出来,悄无声息出屋。 像只小兔子似的,她一颠一颠蹦跶到他面前,还小喘着气:“走,咱们去院里。” “月光下读书,对眼睛不好。” 芙笙回头,见他一动不动,不满地小脸皱成一团:“与倾,你怎么跟流云似的……我只是心疾罢了……没那么柔弱,走吧。” 与倾无奈摇摇头,只好跟上。 芙笙一屁股坐到石桌边,却见一只干净又骨节分明的手伸到她面前:“把书给我,你闭上眼休息片刻,我读给你听。” 脸颊不听话地升温,芙笙抬眸偷偷瞅了他一眼,把书放在他手上。 她双手撑住脸,盯住他翻动书页的手,白皙却有茧。 那是习武之人都会有的茧,他一定既擅长骑射又精通矟剑。 月光静静洒在他偏瘦的手腕上,她的目光顺着玄衣向上,能瞥见他整洁的领口之上跳动的喉结。 与倾清清嗓子,十分有经验似的,忽起了范,哑着嗓子学书中老头儿说话:“这厮如此放肆,竟敢幽会吾家小姐?待老夫前去与他会会!” “噗嗤,”芙笙一听,笑得眉眼弯弯。 学得还挺像那么回事儿。 兜帽下,他分明脸红了一片。 与倾捏着嗓子,又装起老婆子来:“一个无才书生罢了,何需你亲自去会?姑娘心气高,瞧不上那厮。只待他落榜,你瞧姑娘可愿与他好?” 语毕,他又瞬间切换成小丫鬟:“老爷!万不得逼小姐与那周公子强为眷姻,强谐秦晋啊!” 这是一本名曰《旧梦》的话本。 《旧梦》所写,为一名曰张生的男子家道中落后,刻苦读书,临近春闱,竟夜梦一绝美佳人。 将窈窕佳人画入画中,张生对其念念不忘,终因一次偶遇,结识了与画像中人一般无二的李家姑娘。 然李父嫌弃张生无权无势,非要将李小姐许给有钱的周公子,这才上演了这出闹剧。 《旧梦》是坊间出了名的悲剧。故事的结局,是李小姐在家人的逼迫下最终殉情,张生虽考上功名,再不能娶她,一辈子孤独终老,唯有将她的画像挂在床头,在梦中与她的魂魄相会。 然与倾手上的这本《旧梦》,结局却十分美满,最终有情人终成眷属,共度一生。 待他念完,芙笙的困意已满。 她打了个哈欠,喃喃低语:“话本子都是假的,至少世间并不都是痴情人。长得像男主角的人,也不一定是男主角。” 比如江瘪三。 “……早些睡吧。” 与倾也读累了,他起身,芙笙也跟着摇摇晃晃起来,竟一下子没站稳。 他结实的手一把扶住她,却在触碰到她小臂的一瞬,忽地僵了。 “我没事,就是困了。”她轻拍开他的手,拿走书,扛不住眼皮子打架,“与倾,你明天也来吧,好不好?” “好。” “我还想听你读其他的。” “好,这几日少说话。” 她点点头,站直了,学他的口气回他:“好。好。好。” 与倾沉默着目送她回屋。 他绕到窗边,亲眼见她爬上床睡了,方抬指,向屋内弹入一片树叶,灭了熠熠烛光。 他凝视桌上的那本《旧梦》,关上窗,不禁勾唇笑了。 话本虽有趣,红袖更添香。 第9章 阿元,你不是怪物 阿元,你不是怪物…… 若你身无一物,便只能沉入深不见底的河床,窒息,沉睡,窥不得天光。 若你有一块木板,便可抱着紧紧不放,听天由命,顺流而下,漂泊晃荡。 但有一个少年人,他望着义无反顾的汹涌人潮,停在岸边多日,兀自造出一木筏。 于是他一次次,一遍遍,从雾霭迷岚的码头出发,横渡一段瓢泼大雨下奔腾的历史江河。 来来回回,反反复复,不到达彼岸,亘古不休。 -- 第18页 遥远记忆的深处,缠绕萧元的所有时间的丝线都始于第一世,那个景丰九年的冬季。 父王战败逃亡,被就地斩杀的第三年。 娘亲带着他,在远山这片小小的领地中求存,望不到边境纷飞的战火,闻不到沙场的血腥。 鹅毛大雪漫天飞扬,萧元将自己关在房中,度过了自己的第六个生辰。 吱呀。 门开了,寒风裹挟打着卷的雪花零落在门口,他抬起空洞的眼,望向那个咳了一声又一声,方颤巍巍关上房门的妇人。 自仆人均被流放后,萧王府的门窗透风,室内寒凉。 因萧王战败,整个远山的人,都不待见他们。 “你是个不详!” “萧元是个怪物!” “你爹也是个大恶人!” 但凡他走出萧王府,便能被一群人围观,指指点点,口水落了他满面。 他从小就知道,他是个怪物。 是他的出生,才害全家人在此地受苦。耳畔时常回响他人的谩骂,他方明白,当日父王战败逃亡乃大罪,该当处斩。 可父王怎么会逃亡呢,父王那么英勇无畏,在他眼里是大英雄,永远不会怯懦。逃兵这个词,似乎一辈子也不可能和父王画等号。 他自然不信。 孤独的夜里,烛火佻挞,少年仿佛身陷囹圄。 一双手将他揽入怀中,年幼的萧元抬起头,便望见娘亲亲和的笑。 “阿元,在想什么?今天是阿元的生辰,阿元想要什么?娘一定尽力给你。” “娘。”他轻唤她一声,钻入她的怀抱,“是我连累了你们。” “傻孩子,说什么呢,你是上天最好的恩赐,娘开心都来不及呢。”萧王妃的手,温温软软地,一遍一遍顺着他的发。 “娘,我真的是的怪物吗,我和别人长得不一样吗?”萧元坐起身子,小手抚上胸口,眼巴巴瞧着她,“可我怎么一点儿感觉都没有呢。” 自萧翊走后,萧王妃过度悲伤,又因常年操劳,她昔日娇艳的脸庞已生出许多细纹。她敛目,复又抬眸。凝望萧元的眼渐渐朦胧,不禁抬手轻抚孩子的面颊。 “阿元……你确和别人不一样,但你不是不详。”她颤抖着,压下声声呜咽,食指虚点他的胸口,“阿元这里,是不是有一道疤?” 萧元点点头:“是,好丑的疤。” “这道疤,是阿元勇敢的见证啊。阿元是大英雄,救了另一个孩子。她很可怜,刚来到这世上的时候,便差点要去了,阿元就与她分享了多余的东西。” 萧王妃抚上他放在胸口的手,轻按:“阿元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声么?那个孩子因为阿元,也能如此心跳。因为阿元,她也能看到如今天空中飘散的雪花,待到春日,也能闻到芬芳的花香。这些统统都是阿元的功劳。” 那一刻,仿佛周遭令人厌恶的一切,都有了色彩。 咚咚,咚咚。 萧元静静盘腿而坐,感受自己平稳有力的心跳,那个被他救了的孩子,也会有这样的心跳。 他的一颗心,从此在她身上。 萧元转过头,看看熠熠烛火,又看看缭绕熏香,再跑到窗外,打开窗户,盯着漫天纷飞的大雪。 雪花慢悠悠落在他温暖的掌心,一触即化。 他欣喜地回过头:“这些,她本来都看不到吗?” “看不到也感受不到,是阿元救了她呀。”萧王妃上前,连忙关上窗。 她蹲下身,轻拍萧元的肩膀,委以重任似的:“阿元,这是我们家的秘密,也是你和那孩子之间的小秘密,千万别告诉别人。” “她在哪儿?我能见她嘛?” “不能,她在遥远的天京。” “又是天京。”萧元如今对天京,对天京的人,早已没了好感,他不甘地央求,“娘,我想知道她是谁,我想知道她如今如何了。” “好,娘答应你,若有她的消息,一定告诉你。” 自此,萧元常常想,不知他的给她的,有没有自己留下来的好?她身体健康么?会不会经常生病? 她会不会和他一样,经常练剑? 花开了,他想她院里种的是什么花。 下雨了,他想她那儿是不是依旧灿烂。 他会抱怨,既然都是他的心,为何没有感应? 那一年的初夏,一次偶然,萧元偷听到娘亲与老管家的谈话。 “那孩子……竟早就被赶出皇宫了?” “哎,夫人,你有所不知……杳贵妃早已去了……且三公主体弱多病,又有‘克母’之说……陛下许是想到小世子的原因,越发不待见她……” 闻言,萧王妃不禁泪如雨下,浸湿了手帕:“……可怜的孩子……都是可怜的孩子……” 此话如针,一根一根,越刺越深。 他印象极深的,只有那一句,“陛下许是想到小世子的原因,越发不待见她”。 少年如鲠在喉,那些含沙射影的过往统统扎在他的心底,每次回想,便要绞痛一番。 当母妃病卧,再起不能,熬不过下一个冬日时。 当他走街串巷,跑烂了双足也请不到一个大夫时。 当他亲手刨土为母妃下葬,却被他人扔了数个臭鸡蛋时。 他想,索性当个不折不扣的大恶人,荡平天下,重新建立一个属于自己的朝代。 -- 第19页 为父王昭雪。 宽慰母妃的在天之灵。 他还想,给那个孩子一个……温柔的天京。 “王爷,王爷?” 阿星的声音忽从耳边响起,萧元睁开眼,视线逐渐清晰,方看清来人。 从寮云院回来后,他竟睡着了。 他深吸一口气,以平心头的激荡。 “王爷,三皇妃来了。” 哐当! 一阵轰响,地震了似的,吓得阿星肩膀一缩。他抖和地转过身,便见堂堂三皇妃因等得太久都未听人召,不耐烦地一脚踹开房门。 拆迁似的,只见那房门吱呀一声,生生被她踹倒在地。 杳窈长发高束,一身夜行装扮,脚重重落地,大摇大摆走进来,还不忘弯腰拍拍鞋子上的灰尘。 “又趴在案边睡了?”她“啧啧”几声摇摇头,一点也不客气,“我这一天忙得都还没回去呢,本满腹抱怨,如今一见你,竟忽觉得自己悠闲多了。” 萧元不理会,只翻开自景华宫送来的政务,冷冷问道:“白日去了寮云院?” “是啊,”杳窈不由调笑一番,“摄政王大手笔啊,可芙笙妹妹好似对云岚空山不太感兴趣。” 不太感兴趣么…… 依她的性格,除了话本与桂花糖,确实没什么别的爱好。 琴棋书画,压香女红,统统是应付学之。 他原本晦暗的目光越过奏章,瞥见杳窈手中的书,忽生了光彩:“那是什么。” “嗯?哦,你说这个?”她举起手中的书晃悠几下,“从芙笙妹妹那儿讨来的,是一个叫与倾的家伙写的《四海游记》,我这不还没回去么,就一直拿着。” 萧元放下手中书信,朝她摊开手。 杳窈脸一抽,不情愿又不敢不给,方不乐意地交到他手上。 萧元简单翻阅一阵,默默弯腰从案下的一个暗格内拿出一四四方方的精致锁盒。 锁盒周边一圈,统共有十几把锁,还内置机关。 茫然看他沉默着花了一盏茶工夫开锁,杳窈好奇地伸头望去,原以为盒子里会有什么珍贵情报或宝物。 空空无也。 下一秒,他二话不说便将那本《四海游记》放了进去。 “喂,萧元,搞什么啊,这是我借来的书!”她一步上前,手还没碰到盒子。 刹那间,疯狂的内力如潮向她涌来,一浪接着一浪,排山倒海般。只一息功夫,她便被一只无形的手推飞出去。 矫健地在空中翻转几圈,杳窈飞速旋身,双脚结实落地,双手死死扒拉住路边的小栅栏,方不至于被打到假山上撞个头破血流。 “你有病啊萧元!” 她猛地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骂骂咧咧地冲进屋,然萧元手中的盒子早就不知所踪,“朗朗乾坤,你竟然抢书?!不能自己买一本啊!” 对方正坐在案后,淡定处理要务,好似方才什么也没有发生:“《四海游记》,本王要了。” 第10章 小心翼翼地试探 小心翼翼地试探 天朗气清,煦日方升,寮云院的梨花便簌簌落了一地。 芙笙因结交了三皇兄与三皇嫂,心情舒畅,正攥着一小小鸡毛担子,亲自清理书架。 她修长的手指整理过一本本话本,特意将与倾送的与从沁芳园带来的隔开安放。今日一早,她便起了,心心念念着要同杳窈去明山寺上香。 这会子,说曹操曹操到。 流云通报毕,芙笙欣喜地迎上今日依旧红红火火的杳窈。 对方面上虽依然带笑,眼底却有一层迷雾,眼下竟有一抹淡淡的暗色。 “三皇嫂,”芙笙顿了顿,面颊飞红,“《四海游记》……三皇嫂读了吗?” 此话方出,她只觉杳窈一僵,忙甩甩手,哈哈笑着转话头:“尚未,昨日回去乏了,待我闲下便阅!妹妹准备妥当了么?妥当了就出发吧。” 芙笙只觉今日的杳窈看上去不大一样,有什么瞒着她似的,启唇想问什么,却见流云小碎步进来,低头道:“叶太医来了。” 叶裴瑜来了本是常事,芙笙点点头,刚要向杳窈介绍,却觉杳窈搭在她腕上的手微颤,眸子紧紧盯住寮云院外,灵魂出窍般怔然。 “三皇嫂?”狐疑地轻唤她一声,不得应,芙笙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清晨的阳光暖暖的洒在叶裴瑜如雪的长袍,他气定神闲走近,撩袍跪下。青丝顺着他躬身的幅度向下,如瀑轻落在肩。 “参见三公主,参加三皇妃。” “叶太医快免礼。” 叶裴瑜直起如松的腰板,眉眼温润,笑若春风。 杳窈眸光一凛,收回唐突的凝视,盯着芙笙青衣上的绣样出神,半晌方稳住思绪似的,冷淡道:“这位便是叶太医?” “叶太医少年英才,只可惜一直被芙笙连累。”芙笙说这句话,心中有愧。 “为三公主治病是裴瑜的职责,治不好三公主,是裴瑜医术不精,与三公主无关。”叶裴瑜的声音轻悠悠的,“裴瑜前来,只例行为三公主把脉,无意叨扰,还请三皇妃与殿下赎罪。” 他拿出帕子盖在芙笙的腕上为她把脉,继问道:“公主今日吃定心丸否?” “未曾,昨日食用了与倾给的药,药效极好,至今未曾病发。” 杳窈眸间传来一阵疑色,秀眉微挑:“什么药?” -- 第20页 芙笙乖乖将药瓶放到桌上:“这便是与倾送给我的药。” 与倾? 杳窈狐疑地接过那碧绿药瓶,眸色一惊,嘴角顺势耷拉下来銥誮,好像见到了人间奇物。 且不说这药打哪来的,光药瓶本身便稀世少有。此乃上等翠玉所制,如她猜的没错,此玉名为碧观音,常年佩戴,有养生之奇效。 此玉原石极为难得,宫中除去陛下与几位贵妃,也就几位皇子与王爷府中有。 然祝中林每日寻花问柳,府中的碧观音早就被他瞎送给小春娇小腊梅了,哪还有的剩。 天京中,能做出把珍贵的碧观音原石全部剖出来做玉瓶装小药丸这种败家事的,想想也都只有那个人。 莫非,芙笙这颗棋,真有那么重要? 芙笙见杳窈呆愣许久,不由伸手在她眼前上下晃了几下。 还是叶裴瑜的声音将她拉回了现实:“以此可见,此药药效极好……不知三公主可否引荐下官见那制药者一面,此事对三公主的病极为重要。” “好,我得空便寻问他。” 待叶裴瑜照例开了养身子的药方,杳窈与芙笙方上马车,辚辚往京城外的明山寺而去。 轿子内分明宽敞,芙笙却见杳窈有些烦躁地紧蹙眉头,好似心头千千结。 须臾,对方提问:“妹妹的意思是,有个人叫与倾,与《四海游记》的笔者同名。此人给了你这瓶药?何时何地?莫非于寮云院中给的?” 此事涉及擅闯宫闱的大罪,芙笙只敷衍道:“是在宫外结识的。” 杳窈思虑地深,马车内一时竟冷了下来。 芙笙问:“对了,三皇嫂与江祁江将军熟么?” “江祁?”虞窈一脸不太看得上眼的神色,“要我说,那等货色,确配不上三妹妹。” “芙笙只是好奇……江祁属于朝中哪一派?”她要确认一番。 “三妹妹,你这话问了别人,还以为你要干政呢,”虞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忙顺杆爬似的捉住她的手,露出一排贝齿,虚点她的鼻尖,“江祁自然是大皇子一派的人,他与祝炎州走得颇近,跟走狗似的。” 果然是大皇兄…… 芙笙轻咬下唇,又问:“大皇兄是个什么样的人?民间盛传他性格开朗……” “倒是挺开朗,他心里想什么,统统写在面上,说好听是大胆勇敢,说难听些便是做事冲动,若得罪了他无妨,可若触及他的底线,他可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说及此,杳窈凑上来,红唇靠着芙笙的小耳朵,嘘声道,“他对皇位的执念颇深,入了邪似的不择手段。” 不择手段么,既如此,江祁作为他手下的得力将领,他必十分看重。若是上辈子芙笙的求旨挡了他的道,他兴许真会除掉她。 顺着这点若有似无的关联,芙笙了然地点点头,不再问询。 明山寺远离京城的聒噪,静立于四野寂静的山林之巅。 其主持德高望重,连当今陛下都要给足面子。他主张芸芸众生,不论高低贵贱,佛祖面前一视同仁。无论是你皇亲贵胄还是平民百姓,须得爬过七段四十九级台阶,方得入寺参拜。 故此一行,芙笙穿得极为朴素。 “妹妹,你先进去罢,我与主持有话要说。”二人好不容易爬到殿前,杳窈警惕地瞄了眼四周,低声道。 “好。” 命同行的清风留在殿外,芙笙轻提裙子跨过门槛,进入香火缭绕的正殿。 面前一尊金佛趺坐 ,他眉目慈善,望着座下跪拜的人。暖煦的日光由小窗投下来,镀上一层圣光。 心跳不由自主地快了些,芙笙低头服下一颗药,方深吸气镇定心神,朝前走去。 最前面的蒲团,被两个贵气逼人的人霸占了。她走近一看,方认出,一个是四妹妹,一个是大皇兄。 这不巧了。 似是察觉到她,祝蓁宜回过头,方不屑地勾唇一笑。 好在佛祖面前,她不太敢放肆。 大皇兄单名一个葛字,字炎州。上辈子芙笙见过他几面,觉得他分外张扬,如今一看,无甚变化。 他起身,望向她的目光如刀,好似她得罪过他。 得,定是祝蓁宜打小报告了。 “三妹妹若得佛祖照应,也不会走到今天。”祝炎州中气十足,目光将芙笙扫了一同,十分瞧不上她这分病弱模样。 芙笙生得极好,只可惜病魔缠身,她肤白润软却无甚血色,眸色、眉色皆略淡。就连眼下,也因常年睡不好觉,殷红憔悴。 她不理会二人,径自走到边边角的蒲团前,诚心跪拜。 拜河清海晏。 拜重生之幸。 拜善恶有果。 她紧闭双眸,放空。无视祝蓁宜与祝炎州刻薄的目光。 祝蓁宜顶顶瞧不上她这“虚伪”模样,正要开口,却被祝炎州一拦。 好似有一股强大的压迫倾袭而来,祝蓁宜顺着祝炎州的目光望去,眸光一愣,后退两步,弱小得直缩到祝炎州身后。 那一袭玄衣之人跨入大殿,步履平稳有力。随着他直逼而来的,还有他手沾无数鲜血后,屠戮了无数生灵后,再拭不去的杀伐气。 这股如山倒般的气势只压得祝蓁宜喘不过气。她不由拽住祝炎州的袖子,吓得眼都不敢抬一下。 -- 第21页 祝炎州尽管了解他的为人,也难免被震得头皮发麻。 怎么,自己什么时候又得罪他了? 二人只乖乖喊了声:“舅父。” 祝蓁宜的声音又弱又没有底气。 芙笙听到了这声“舅父”。在这春暖花开的日子,她竟感受到到周身的温度忽地降下,冷若冰窖。 她选择当一个凝然不动的祈福者。 祝蓁宜平日里嘴上说得痛快,只因对方对她置之不理,若真遇上,还不得怂得跟老鼠似的。她拽拽祝炎州的袖子,示意他快走。 即便她想看祝芙笙在萧元面前出丑,但也不想在这儿多待片刻。 很快,殿内便空了。 身边的蒲团上,似有人跪下。 一…… 二…… 三…… 对方规规矩矩拜了三回。 淡淡的檀香迤逦飘来,在她的鼻尖流转。 她鼓起勇气,睁开眼,偷偷瞥了对方一眼。 他是人们口中离经叛道的、恣睢妄为的摄政王?亦或是与祝蓁宜有荒唐恋情的霸道萧元? 少年闭着眼,双手合十,比方才在座所有的人祈祷得都要诚心。 他眉目干净,在她眼中竟有种廓然无圣之感。 她仅能窥得他的侧面,清俊的骨相线条流畅,白皙的肤色平添了几分阴郁的气质,也有几分冷漠疏离。 冷冽的少年睁开眼,转过头,清澈的眼神落在她面上。 她确信,他是上辈子救了她的那个萧元。 “芙笙,见过舅父。”她被他穿透力极强的目光盯得一晃,忙不迭垂下眸子,不敢与他对视。 对方未回话,她却隐隐觉得,他对她,没有同对祝蓁宜祝炎州那般冷漠。 须臾,萧元方别开头,淡淡道:“你来早了,明日江将军才会来祈福。” ??? 关江瘪三什么事儿? 疑惑地再次望向他,她看不清他的神情,不自在地呛了句:“那幸好芙笙今日就来了。” 沉默片刻,萧元忽起身,玄色的横斓扫过干净的蒲团,带走一缕檀香。 他转身朝门外走去,唇角却若有若无地勾起了一个弧度。 未跨出门槛,他微回首,声音竟亮了许多:“明山寺的斋饭颇具盛名,若得闲,可留下来品尝一二。” 第11章 大恶之子 大恶之子 芙笙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她见萧元脚步轻快地走出门去,总觉此番对话,话里有话。 既如此,她便品一品明山寺的斋饭吧。 同清风由一小和尚引领,二人绕过大殿、次殿,进入后厢房。明山寺的斋饭确颇具盛名,参拜后,不少人会留下品用一二。 因芙笙身份特殊,小和尚带她到了一处单门别院的厢房,让她稍等三皇妃片刻。 因见了萧元,虽仅有匆匆一面,芙笙的心跳依然止不住地急促。 她服了一粒药,起身拨开推门,跨进小小的院落。 时值春日,草木葱茏。院内有一潭流动的池水,水底滑溜溜的青苔绿染了潭边小石。大片大片的花瓣像打翻了的粉色胭脂,浸了一地。 “清风,我方才,见到萧元了。”她喃喃道,仿佛这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实则心头如巨浪翻滚,波涛汹涌。 她不知道自己应表现出何种神态。 上辈子见到他,也是匆匆一面,她也很茫然。 这辈子正式见他,她依然很茫然。 清风点点头:“据闻,萧王每月都会抽空来参拜。” 每个月都来? 那他心头,该有何等的执念啊。 “萧王可真是大手笔,每月都捐不少香火钱。” “自他进京以来便如此,除非出征,从未断过。” 正直午时,没什么来来往往的香客,又因厢房偏僻,隔壁院内似有俩年幼的小沙弥正窃窃私语,听得还算清晰。 芙笙本不感兴趣,却听到“萧王”二字,不由提了提耳朵。 “我虽不是俗人,但也羡慕萧王有才有权有势,那样的人,还会有什么极想达成的心愿吗?” “你忘了大恶之子的传言了?” “莫非传言属实?” “相关之人统统被封了口,前萧王更是因此被贬远山,前国师又横死……罢了,这么多年过去了,谁知道呢。” “莫非,真真是以求佛来洗清魂魄的邪祟?” “嘘,你我修行尚且,不可妄议。” 越听越玄幻了,芙笙转头看了眼清风,她一副澹然站立,事不关己的模样。 待小沙弥清扫完离开,芙笙方启唇问她:“大恶之子是指什么事?” 清风睫毛抖了抖,她未抬眼,轻飘飘道:“多年前的一个坊间传言罢了。” “哦?说来予我听听。” “清风所闻,未必属实,也可能是以讹传讹。” “无书文记载么?” “无。”就算有,也被王爷亲手烧毁了。 尽管清风表现得坦荡诚实,芙笙还是嗅到了一丝紧张:“方才他们提到前国师,据我所知,前国师乃陛下身边的亲信,与父皇甚是亲密,不知,《起居注》中可会有蛛丝马迹?” “殿下要如何窥得《起居注》呢?” 芙笙叹了口气,有些无奈:“清风,寮云院的匾出自谁的手笔,你与霁月又是谁的人,晚间与我见面送我药的与倾又是谁,你当我真不知晓么。” -- 第22页 “瞒不过三殿下。” “若我请求与倾寻一卷《起居注》给我,他定能办到……只是若传言属实,岂不是在他的伤口上撒盐。”就像别人掏出皇家玉牒给她看,当场证明她就是个废公主一样。 三公主在王爷心目中是特殊的。 清风思量片刻,娓娓道来:“……众口铄金,清风也只是早年从去世的夫人口中听得一二。” …… 景丰三年,一声婴儿的啼哭,骤然划破夜的寂静。 “王爷,王爷!” 当时的萧王萧翊闻声忙撇过头,只见产娘一掌推开木门,顶着一头粘着汗的凌乱发丝踉跄地冲出来,抬起满是汗水与血水的黏答答的胳膊拭泪,“您,您快来瞧瞧吧!” 萧王妃今日分娩,因其年岁不小,萧翊便告假陪产,已立于屋前整整一日,恐生变故。 他双手背在身后,手心竟生出一层薄汗。拇指的指节微微泛红,紧捏一块润滑翠绿的扳指,猛一用力,便“咔嚓”一声捏碎了上好翠玉。 大步踏入满是雾气的温热产房,萧翊迎上丫鬟周芝:“王妃如何?” “王妃一切都好……恭、恭喜王爷,是个男孩,”周芝吞咽一番,双唇发颤,支支吾吾续道,“可……小世子……异于常人……” 不待她说完,他垂眸看向婴儿艰难起伏的胸膛。 经历过朝堂更替、英勇于嗜血战场上横跨过万人骸骨的萧翊,竟不禁凝滞。 原本紧绷的身体好不容易松快些,此刻却如被投入寒湖中心,由头至踵被万年的深冰冻结,失去了知觉。 大祸临头! “来人,将崔大夫唤来!周芝,拿纸笔……速拿纸笔!” 窗牖外,片片雪花事不关己,虚头巴脑地乱飞,一撞上窗户,便化了。 萧王妃艰难撑起身子,她的视线朦朦胧胧,唯有萧翊颤抖的背影格外清晰。 鼻腔酸涩,她细眉紧皱,含泪用尽最后的力气推开窗。透过狭小的一条缝,她眺望墨色的天幕,默默阖上双眸: 神啊,若您再天有灵,请保佑这个孩子…… 求您了,求您了…… 萧王府中生死状立了一叠又一叠,仍止不住消息从罅隙里偷偷溜走。 风吹开漫天璇花,打着转飞入天京的皇宫。 宏伟的景华宫内,正点着浓郁的龙涎香。香烟缭绕,遮掩住一片旖旎春色。 米公公遑遑迈着小碎步,细喘着气一把推开端水的小太监,訇然跪在皇榻前,双肩抖得厉害,声音比平时越发尖锐:“陛下!陛下!” 米公公抬起头,隐约可见正与杳贵妃枕香耳热的帝王祝靖不满地沉声一哼,撩开床幔的一角,忽一脚踹来。 “哎哟……” 他不敢造次,忙一个旋身跪地远些。 “说。” “回陛下,萧王府的小世子诞了。” 祝靖细眸一瞥,拉下床幔:“此等闲事,也来烦朕?滚!” “陛下,天降不祥呐,”米公公四脚并用,爬几步凑上来,压低声音道,“小世子,胸有双生之心,国师预言,大恶降临,不详啊!” “什么……双生心?” 此后不久,新月的老百姓们便揣着瓜子去村口唠嗑,传言道:萧王府天降不详,诞下双心恶子,乃泼天的煞星,不可容之。 对此传言,国师言之凿凿,捋须道自己当日夜观星象,萧元确乃大恶之子。 祝靖闻后,忆起当年夺嫡时,萧翊坚持君子不党,不偏不倚、独掌军权,愣是不愿投靠至他麾下。即便萧家女儿已入他后宫被立为萧嫔,他也一直对萧翊心有嫌隙,不敢重用。 如今岂不是收归兵权的大好时机? 翌日,当今圣上忽将自己关于景华宫,休朝两日,据荤食素。 两日后,他憔悴而出,望着万里晴空流下自我感动的热泪清涕,长唤一声又一声“萧卿”,方无奈下了定谳。 皇帝诏曰,念在萧王为国征战数年之功,仅收归他的军权,并将其全家发派远山,五代不得回京。 圣上此番仁慈之举,赢得万民敬仰。 …… 杳窈与主持,整整谈了一个时辰,当她由小和尚引入厢房时,早已不见芙笙的踪影。 等她提着行动不便的长裙匆匆跑到门口时,自家的马车却还在。 “三公主呢?” “回三皇妃,三公主方才从明山寺跑出来,脸色很差,非要急着回宫,又念及您还没出来,便命两个下人,愣是驾马带回宫去了。” “三公主身体不适?” “奴才不知……” “快,回宫!” 芙笙脸色苍白,她的脚不听使唤似的,自入了皇宫的大门,便磕磕绊绊朝太医院去。清风拦不住她,就干脆背着她轻功跑去。 叶裴瑜正潜心翻阅医术,研究心药,此时忽听人通报三公主驾到,面色一凛,忙将手头的书文统统藏好,才从容迎上风尘仆仆的来人。 “殿下怎么来了?” “裴瑜哥哥,里面说。” 芙笙不客气地一脚踏入内院,全不顾太医院他人的目光:“所有人出去。” 清风恭敬立在一旁,眼睁睁望着房间内的太医摸不着头脑地被赶出门去。 “殿下?”叶裴瑜眉头微皱,递上一杯茶,“殿下太过乱来了,怎能如此急躁?” -- 第23页 向来在他面前温柔乖巧的祝芙笙,忽抓住他的袖子,双眸殷红:“裴瑜哥哥,你可知道,舅父是双生心?” 叶裴瑜一愣,想要扶住她的手悬停在半空中,愣是僵住了。他瞳孔放大,映出了芙笙苍白的面颊。 “知道。” “所以这竟都是真的?那,双生心的人……是不是……活不了多久……” “本应是。” “裴瑜哥哥,我知道你医术高明,虽被我连累,但放眼全天下,寻不出第二个比你还擅长治疗心病的人了。你,可以帮舅父看一看么,救救他?” 他敛目,轻轻推开了她的手:“殿下,臣与萧王有过节,恐怕他宁愿死,也不会见臣。再者,萧元此等冷血之人,就算殿下帮了他,他也不会感激殿下的。” 芙笙摇摇头,口中的语气却坚定无比,不容他人置疑:“舅父他,才不是什么冷血之人。” 太医院众人本在院内四目相对,疑惑今儿三公主怎么来了。 没过一会儿,众人回头,竟瞧见摄政王也来了。 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众人只得遑遑叩拜,被看起来心情不错的萧元匆匆免礼。 虽然他现在,也是带着一脑袋不情不愿来见叶裴瑜。 他方走到门口,脚步一顿,忽听到屋内之人用熟悉的语调,说出一句坚定的话。 竟铿锵有力,锤击他的心口。 他愣了愣神,后退一步,忽转身走了。 耳尖带着可疑的红晕。 太医们面面相觑:怎么办,摄政王好像出来的时候,脸色更难看了。 第12章 讨个赏 陛下还不知道吧,江将军早就有…… 叶裴瑜只道作为太医院的太医,若萧王有什么不测,他定尽力,方安慰芙笙离开。 芙笙心头像压了一块大石头,怎么也喘不过气。 她从来不知道,萧元原来也有心疾。 这之后,杳窈前来探望,她也无心应付。 当晚,与倾依约前来,但又碍于身份没有戳穿,二人也不好谈此事,她只能稀里糊涂地听他又读了一本话本。 她属实想不明白,他若真是双生心,怎么还能如正常人一般上战场呢? 想着想着,她神游天外,不禁想起自己胸口那道骇人的疤。 日子很快被准备寿礼填满,祝靖这个浑浑噩噩的帝王的生辰也终于到了。 早年,因祝靖对芙笙避之不及,她也就懒得再讨他的欢心。如今可不一样,她至少要讨回一点发言的权利,她要退婚。 退婚第一步,从一个令父皇满意的寿礼开始。 祝靖大寿的前一天,各宫忙碌,就连往日空旷的甬道都有些水泄不通,来来往往的宫人各忙各的,闷头装饰,就像过节。 寮云院本就偏僻不引人注目,芙笙也就没做什么大动作。 倒是周园长,浩浩荡荡带了一群人来让她试衣服,一路上吸引了不少眼球。 云岚空山真不愧是稀世少有的布料,芙笙本无甚兴趣,等她一眼见到,香得不行。 布料本身有渐变感,浅如云,深若山,故不需再在上面绣样。芙笙穿上后,于大铜镜前转了许多圈,十分欢喜。 寿宴当日,芙笙一大早便被流云叫起来洗漱,从不施胭脂水粉的她,被清风霁月一顿捣鼓,往脸上盖了不少新颖玩意。 与三皇兄三皇嫂约好了一同前行,待午后,二人方踏入寮云院。 祝中林本不以为意,只是带着七分好奇的心来看看云岚空山的。他一路吊儿郎当晃悠着走进来,一眼就望见那如画般的美人。 真应了杳窈说的,美人如花隔云端。 脂粉盖住了芙笙的憔悴,方显得她精神些。这一精神便不得了,好似有仙气儿般,将他心头那些个小春娇小冬梅统统比了下去。 这气质美人同楼里的莺莺燕燕,果然云泥之别。 珠环翠玉,丁当琅琅。 这样的美人,是他的妹妹!如此一想,祝中林便快活了,忙堆上一脸狐狸笑要去讨好。 倏然,一阵火红的风从他身边席卷着掠过,二话不说闪现到芙笙面前,不客气地揽上她的腰:“妹妹今日真好看!” 祝中林捏着扇子,鼻子都要被气歪了。 怎么搞得像是你亲妹妹似的? 三人一路嬉笑,自寮云院前往聚贤殿。 聚贤殿外,来来往往均是三品以上的官员。祝中林因行事纨绔,入不得大多数人的眼,仅得了简单的问候。 好巧不巧的,三人碰上了刚从琉璃宫来的祝蓁宜。 祝蓁宜身着一身鎏金长裙,远远望去像个小金人似的。她忿忿瞥向芙笙,扫一通云岚空山,眼睛嫉妒地要冒出火来。 等着瞧,祝芙笙。 “不知今儿个皇姊的座位在哪儿?蓁宜倒想与皇姊好好饮一杯。” 此等宴会,按照陛下的宠信排位,芙笙铁定是贴着三皇兄坐在头一排的尾巴上,祝蓁宜能跑到顶前头去同大皇兄入座。 就是在嘲讽她坐不到好位置呗。 芙笙嫣然一笑,淡淡道:“又不是看戏,无须坐那么靠前。” “可别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 祝蓁宜嗤笑一声,顺带翻了个白眼,一记眼刀隔空飞来。 本要瞪回去,芙笙刚扭过头,一抹玄色忽挡住了她的视线,就连身边的祝中林与杳窈都愣了愣。 -- 第24页 来人冷漠的目光略过芙笙,停留了一瞬,复淡淡睨了眼祝中林:“三皇子还不快进殿?” “进殿,进殿。”祝中林哈哈大笑起来,抖落开折扇,这次上面写的是“玉树临风”。 本来还看戏的众人忙做鸟散,杳窈转头逃荒似的先行入殿。 祝中林跟在后面走了几步,顿了顿,又折回来。 “三妹妹,你怕是不知,这位便是当今的摄政王萧王。你虽与萧王无血缘关系,然论辈分,应尊唤一声舅父。” 芙笙抬头,福了福,恭敬行礼:“芙笙,见过舅父。” 萧元的目光于她今日精致装扮的秀面上停留片刻,忽移开了,没一会儿又不由自主看回来。 “云岚空山,很适合你。” 他冷冷丢下一句话,跨大步走了。 祝中林望向他的背影,轻眯双眸,摸着下巴若有所思。 待二人入座,他偏头对杳窈道:“爱妃,没准撮合舅父与三皇妹这事儿,真的可行。” 杳窈瞪了他一眼:“脑缺。” 面前一张小桌子,上面早已放好四五样菜。 芙笙随祝中林坐下,盯住木桌静静发了一会儿愣,轻轻抬眸,目光穿过面前来来往往缓缓入座的人流,撞上一道灼热。 他正与身边的二皇子冷漠交谈,可他的眼神却能确切地锁住她。 云岚空山很适合你。 这句话一遍遍萦绕在心头,芙笙登时羞地脸一红。 她怎么了,她有点奇怪。 她探寻似的怔怔望着他,不一会儿,对方率先移开了视线,别过头去不再看她,连二皇子都不理会了。 单纯报恩的心,好似悄悄起了变化,芙笙回想起火舌中少年一声声唤他“笙儿”,好似他已这样唤过多次了。 众人就坐,候了一盏茶工夫。 米公公迈着小碎步由殿后的竖屏绕来,尖声喊道:“陛下驾到!” 身着金黑龙袍的祝靖同林贤妃、秦贵妃一同由殿后迈入,步上丹墀。 众人噤声,跪拜。 “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参见贵妃娘娘,参见贤妃娘娘。” “起。” “谢陛下。” 祝靖的声音,肾虚了似的,有气无力。 他照常说了几句公式化的官方发言,便偃旗息鼓。一些大臣们的寿礼早就送到米公公手里,重要的亲王与皇子公主的寿礼,方于此时在聚贤殿呈上。 大皇兄送了一颗长生不老仙药,据说是前国师死前揪住他的衣领传授给他的秘方,他熬夜多日,搜遍前国师的著作,方将其整理完整,耗时七七四十九日炼制而成。 听着就很毒,吃了怕是会一命呜呼。 芙笙很怀疑大皇兄要弑君,巴不得父皇早死。 祝靖很高兴地收下了,乐得眉毛要飞到发际线。 二皇兄送了一个仙人靠,由稀有的仙人木所做,据说多坐坐有利于延年益寿。 听起来比长生不老药靠谱些,祝靖表示很冷漠。 出嫁好几年的大皇姐送了一根极品沉香鸠杖,三皇兄与三皇嫂送了一座金寿屏。 四皇妹屁颠颠上前,嘴甜拍了祝靖一番马屁,送了几颗据说是被两百岁的长寿仙翁盘过的核桃。 啧,隔着丹墀,芙笙仿佛都能闻到一股味儿。 轮到她了。 她缓缓起身,感受到字面八方投射来的不屑与嘲讽。 上辈子,她觐见时低着头,连看都不敢看祝靖一眼。 这辈子,她端正上前,正视这个将她囚禁在沁芳园十几年的亲生父亲。 最是无情帝王家。 “芙笙,参见父皇,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祝靖不自在地挪了挪屁股,换了个姿势瘫下来。他精明的小眼睛打量着殿下的孩子,十多年来,他头一回见她。 她那身云岚空山,十分夺目。 他瞥了临着丹墀而坐的萧元一眼,对上他深邃的眸子,吐出一个字:“起。” 这位三公主,远比众人想象中精神多了,惊艳多了。 大臣们多是悄声交谈,咬耳朵议论,怀念起昔日备受圣宠的某位娘娘。 芙笙献上来的,是一幅《日月南山松柏图》,从她方踏入寮云院那天就有了雏形,明山寺祭拜后,她同流云、清风、霁月三个丫鬟更是白天抓着时间赶绣。 这算是一幅百寿图,上缀一句出自《诗经》的贺词: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 祝靖忽坐直身子,手颤颤巍巍:“呈上来。” 米公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乖乖将这幅绣图从清风霁月的手中接过,送上殿去。 祝靖起身,弯腰,凑上去看,直看得眼睛泛红。 这稀世独一份的绣法,可真叫他怀念。 “多年前,杳贵妃曾送过朕一个香包,也是如此绣法。” 此话一出,秦贵妃林贤妃心里一咯噔,笑都僵在了脸上。 人都死了这么多年,也没听他念叨,怎的这绣图一出,还怀念起来了。 林贤妃率先开口:“绣得是不错,只是独有绣品,太过单调,竟一时不知要放在何处,用什么材料的裱框相配呢,不如交给臣妾,让臣妾帮陛下好好思量。” 祝蓁宜正嘲讽一笑,忽见坐在顶头的人起身,带着一股威压步入殿中。 -- 第25页 聚贤殿内,再次安静下来。 萧元恭敬行礼:“陛下,臣的寿礼,正好用来放置三公主的绣品。” 语毕,由中太监搬上一华丽的装饰品,底座由上好的仙人木刻了寿星,中设镂雕花鸟纹的青玉雕塑,上有两只栩栩如生的仙鹤对视并飞,向内的翅膀微敛。 两鹤的中间位置,正随意放置了一幅裱好的寿图。 这份贺礼真真是亮瞎了林贤妃与祝蓁宜的眼。 林贤妃心头一冷:怎么觉得,这贺礼不是为了迎合陛下准备的,而是为了迎合祝芙笙准备的? “甚好,”祝靖很是满意,“米公公,放入景华宫。” 底下人连议论的声音都不敢有。 芙笙正要退下,忽听萧元朗声道:“陛下,上月与匈奴的休战书已签,如今单于送的礼,也到了天京了。” “好!好!”祝靖这才哈哈大笑,“看来,这才是萧王要送给朕的大礼,只不过,萧王现在提,怕是要讨赏吧。” “陛下圣明。” “说,朕定赏你。” 他抬起头,唇角微不可见地上扬:“这一赏,是臣替江将军讨的。前些时日,陛下方赐婚三公主与江将军,臣与江将军同上过战场,共击西陵,昔日战友之情深厚,知江将军实则早已心有所属,还望陛下宽宏。” 众人齐刷刷看向江祁。 江祁方举起的杯子在空中一顿,茫然地看过来。 “哦?”祝靖先是冷冷瞥了眼秦贵妃,又问,“江爱卿,可有此事?” 第13章 打击二连 打击二连 江祁显然对此不知情,他锁住眉头起身,恭敬颔首:“还请萧王,明示一二。” 萧元面无表情地抬头,忽视林贤妃紧绷的脸,朗声道:“景丰十五年,四公主曾赠与江将军一只金钗。” 胡说! 祝蓁宜“哄”地起身,竭力保持端庄,眸子里却要冒出火来。 “景丰十五年?”祝靖扯扯小胡子,睨向江祁,“可有此事?” 江祁低下头,闷着脑袋回忆,忽想到什么,茫然地望向祝蓁宜,舌尖发僵。 林贤妃也看了过去。 大家顺着眼神,纷纷投去目光。 芙笙走也不是,停在大殿中央也不是。 她偷偷瞟了眼萧元,他似感受到她的偷瞄,定定望着她,水波若流,竟接连在她心口砸出一串回响。 “什么金钗……”祝蓁宜有些愠怒,求助地看向祝炎州。 祝炎州嗤笑一声,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萧王怕是误会了,怎能凭萧王一面之词,便断定四妹妹与江将军有干系?牵强附会。且景丰十五年,萧王也方十二岁,还未金榜题名,怎知其中一二?” 萧元不恼,继对祝靖振振有词:“江将军同本王西征西陵,酒后曾告知本王,景丰十五年夏,四公主于明山寺曾赠与江将军一根金钗,可有假?” 祝蓁宜垂下眼眸,骤然想到确有其事。 当年她往明山寺祭拜,半路遭遇刺客幸得一少年解救。无以为报,对方只索要了一枚玉佩,她念及此物乃随身携带之物,不得随意送出,方摘下金钗赠与。 一根金钗而已,本无伤大雅,她赏谁都是赏。 可,那少年是江祁? 当时对方带着兜帽,看不清正颜,她根本无从判断。 再者,此事后来虽告知大皇兄,然大皇兄派人查到了二皇兄头上,这才使得二人关系更加恶劣。若此时统统抖落开,岂不要上升成夺嫡事件,惹父皇不快? 秦贵妃端得一副看戏的神情:“有就有,没有就没有,若是陛下点错了鸳鸯谱,及时收了便罢,再赐你们一纸婚约就是。” 江祁你说话啊! 祝蓁宜狠狠瞪向殿上的江祁,只好硬着头皮将前因后果挑着说。 “哦,不就是一桩英雄救美的佳话么。”秦贵妃望向江祁,冷哼一声,心道早前打的小算盘算是白费了,“陛下自喜成全有情人。” 江祁彼时却沉默着,无话可说。 当初他确救了一个女子,但那女子蒙面看不清真容,事后赠予他一根金钗。 本不是什么大事。 “就这样吧,”祝靖也听累了,呼吸沉重,满脸的怏怏不乐,“赐婚四公主与江祁,不容再有异议!” 芙笙行礼退下,回席间,又对上萧元的目光。 “妹妹用的,可是杳贵妃由西陵先皇后处习得的挑云绣?据闻自先皇后薨,全天下只有杳淑娘娘会。”杳窈凑上来问。 “是,若皇嫂想学,芙笙可以教你。” “好,”杳窈想了想,嘻嘻一笑,“以后若有机会,我就教你耍暗器吧!” 这一场宴会,自萧王站出来说了几句话,气氛便凝重又尴尬。 二皇子党人显然不情愿本就是大皇子党的江祁与四公主亲上加亲,祝蓁宜则是脸青一阵白一阵,强忍着没有失态。 近年来,服了太多的“灵丹妙药”,祝靖越发暴躁。他显然已对这些糟心事十分不耐,祝炎州也不好插嘴。 芙笙自知祝蓁宜和江祁定无情意,那场“赠钗”,也许是有人故意安排。 比如萧元。 可景丰十五年时,他尚不在天京。他的手能伸这么长?他能从十二岁时,就开始谋划?谋划这一出又是为什么? 作壁上观一场亲手促成的兄弟阋墙的好戏? -- 第26页 待祝靖与秦贵妃、林贤妃先行离席,宴未散,一些女眷便纷纷离开。 芙笙因身弱,由清风搀扶着,离开气氛凝重的聚贤殿。 月影西沉,晚风略寒,吹得她咳了几声。 “清风,咱们走走,消消食吧。” “是。” 四周寂静无声,偶有鸟雀扑棱飞过。宫墙高耸,将人一圈一圈围在其中,压得人喘不过气。 芙笙走着走着,倏停下脚步,弯下腰,手心竟发出一层薄薄的冷汗。 清风轻抚她的背,拉过她的右手,为她轻按内关穴。 芙笙解开腰侧的荷包,颤抖着打开翠玉药瓶。 啪嗒。 药瓶咕噜噜滚落。 一只穿着精致粉色鎏金线小绣鞋的脚忽用力踩在药瓶上。 她抬头,望见祝蓁宜冷笑的脸。 看来,是来宣泄不痛快了。 “三皇姊在找什么?” “四公主,若三公主有什么闪失,四公主该当如何?” 清风说罢,俯下身去移开祝蓁宜的脚,红桃一步当先,先发制人,一脚踹在清风的手腕上,生生蹭破一层皮:“四公主的玉足,是你碰的?” 芙笙轻笑,她拉过清风,拧着眉头直起腰板:“祝蓁宜,你别后悔。” “祝芙笙,你死了没人可惜。别以为今日舔着脸送了一副破烂绣图,穿了一身云岚空山,父皇就会忘记你克母克父了。”神情浅露一丝嗤意,祝蓁宜一边嘲讽,小鞋跟一边在翠玉瓶上转着碾,“这婚事于我而言根本不是大事,有大皇兄在,我一点也不担心。” 不担心?恼羞成怒,狗急跳墙丑态毕露了都。 芙笙轻哼一声,对面的红桃提着灯分明很亮,她看过去,视野四周却漆黑一片,四肢渐渐发麻。 再不吃药的话,可能要晕过去了。 一颗药忽由一白净的手指塞入她唇中,她接过对方递来的水,咕嘟咕嘟咽下。 好冷,她打了个寒颤,方抬起头。萧元白得几近透明的侧颜,在烛灯下,竟比在明山寺中显得更加温柔。 他立在她身边,阴沉的目光扫过祝蓁宜,直到看见她的脚,越发冷了。 “舅父……”祝蓁宜一个激灵,忙收回脚,被摄住般,不敢四下张望。 “捡起来。” 他的声音冷若冰锥,一根根刺进祝蓁宜的胸膛。 萧元竟在帮那个病秧子? 她不过拿乔作态罢了,又不是真的会死! 胸膛激烈地起伏,联想到殿上之事,祝蓁宜竟一时气得发昏。 她看不出任何端倪,想不到祝芙笙是什么时候得了萧元的青眼,竟能让他纡尊降贵地喂她药、替她说话?! 红桃见祝蓁宜面子拉不下,忙弯腰捡瓶子,却听萧元尾音一沉:“本王让你动了么。” 那顶顶嚣张的红桃闻此声,忽吓软了腿,忙磕头谢罪:“奴婢错了,王爷恕罪!” 芙笙不得不佩服,祝蓁宜在如此高压下,还能挤出一抹笑意。 “我捡。”祝蓁宜话语间,隐有切齿之意,她弯腰捡起那被她来回碾过许多回的瓶子,不耐地递了过来。 “还请四公主擦拭干净。” 堂堂四公主涂了上好胭脂水粉的秀面,如今显然过于苍白了。 她咬住下唇,从怀里拿出最爱的丝帕子,上面还有她绣得引以为傲的蜂蝶。 一遍一遍将翠玉瓶擦拭干净,祝蓁宜心不甘情不愿地再次将瓶子递到芙笙面前。 芙笙此时方好受些,她接过瓶子,又听身旁人阴翳道:“道歉。” 这无疑对祝蓁宜来说,是今晚的第二次雷殛。 她绝不想向芙笙道歉,可她又怕萧元,怕的要死。 眼看她要哭出来,芙笙便见她低下头,喃喃一句:“三皇姊,是蓁宜顽皮,还请皇姊原谅。” 心头畅快了,芙笙未搭她话,扭头问:“我可以不原谅吗。” 萧元看向她,眼神清澈:“只要你开心。” 唇角的笑越发盛然,芙笙对上祝蓁宜那张臭得不能再臭、惊恐万分的脸,甜甜说了句:“四皇妹,皇姊不想原谅你,你说怎么办?” 第14章 我们去看小春娇 我们去看小春娇…… 芙笙这话,听似轻飘飘地,砸在祝蓁宜的脸上却一把拉胯了她上扬的嘴角。 她曾想过三皇子可能是祝芙笙的靠山,不足为惧,但她若是寻了萧元当靠山,那可是天差地别。 她想洗脑自己,萧元只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然…… 萧元是出了名的“大恶人”“冷血魔鬼”,怎可能好心助人为乐? “皇姊想如何?” 三分钟前,还是芙笙问她你想怎样。 芙笙想了想:“寮云院本就不大,还专门开辟了一仓库存放妹妹送的衣物,每日差人打扫……” “我知道了!”祝蓁宜忙堵住她的后话,生怕事情越抖越多,“明儿我就差人去领回来,再送皇姊几匹上好布料。” 芙笙敛目,又想了想:“妹妹帕子挺好看,我羡慕得紧,不如……妹妹也帮我绣几个?” 自己没手吗!祝蓁宜恨得牙痒痒,她不敢偷瞄萧元,深吸两口气,方乖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应了:“好……” 真听话。 憋住心底强烈涌上来的笑意,芙笙抬头,对上身边人试探的眼神:“既如此,那我勉为其难,先原谅妹妹吧,妹妹以后在我面前,也别再自称本宫了,姐妹一场,听着怪生分的。” -- 第27页 “皇姐说的是。” 听萧元没有发话,祝蓁宜忙一手拽起身旁瑟瑟发抖的红桃,匆匆行礼:“蓁宜有些不适,先行告退了。” 这事儿,绝没完。 她后怕地掉头就走,越走越快,小鞋跟啪嗒啪嗒踩出杂乱的脚步声。 谁都知道,只要被萧元扯到小辫子,他能一把将你的头给掰了。 “殿下……”红桃紧随其后,满脸的泪尚未干,“我们……要不要将此事……” “蠢货!” 若告知大皇兄,他得罪了萧元怎么办!大皇兄近年来与二皇兄费尽心思拉拢萧元,明争暗斗。萧元势力庞大,又不偏不倚,可以说,谁得了萧元,谁就得了储君之位。 “殿下……” “闭嘴!近日都不要出门了!” “是……” 待祝蓁宜气呼呼走远了,芙笙方默默将药瓶收入荷包,扭身朝萧元行了个礼:“多谢舅父。” 她的视线停留在对方的腰际,那儿并未挂有祝蓁宜早前口中吹嘘的香囊。 “路黑,我送你一程。” 他转头接过阿星手中的提灯,亲自为她照亮前路。 没有拒绝,芙笙乖巧地点点头,踩着烛光跟在他身后。 萧元放缓步子,与她并肩,他手中的提灯内烛光熠熠,将青石的纹路照得清晰。 芙笙转过头,忍不住又偷瞄他一眼。 他捏着灯柄的指腹发紧,但她丝毫感觉不到他的杀伐气。气氛反而是温柔的,小心翼翼的,甚至有点局促的。 他很高,提灯拎得较低,仅照亮他的下半张脸,阗黑的眸子渐渐隐于夜色中。芙笙一眼望过去,没能收回来。 保家卫国的铮铮男儿,却意外的容貌昳丽。 上辈子就是他,滚入火龙也要救她。 甬道间有夜风穿过,吹歪了灯笼,拂响了铜铃。 “咳,”萧元忽低下头,不自然地清清嗓子,“好好看路,别被绊倒了。” 有种偷偷摸摸却被当场抓包的感觉,芙笙面子薄地一羞,忙扭过脸去,伸手别住额间的碎发,以缓解尴尬。 “天京盛景,均游过了么?”沉默着步行片刻,对方发话道。 “尚未。” “好,知道了。” 知道什么了? 心头对萧元的感激强烈得紧,芙笙思量再三,无以为报,方不舍地拿出用干净帕子裹好的糖块,递到萧元跟前:“舅父……吃糖吗?” 吃什么?吃糖? 阿星一脸惊恐,瞪大眼珠子,吓得太阳穴突突突直跳。 他跟在萧元身后,紧紧盯着自家主子,生怕口味清淡的萧元一个生气吓哭了三公主。 三公主那么体弱,万一吓出了梦魇…… 正想着,他微一抬头,便见自家王爷默不作声将三公主手心的糖块连着手帕统统接过,小心翼翼包好了,一把揣进怀里:“嗯,多谢。” 此一幕骇地阿星大惊失色。 他机械地扭过头,向清风投去求助的眼神,却见对方形色淡定,好似什么也没发生。 我疯了?只有我疯了? 说是送一程,萧元直将人送到外男不得入内的御花园门口方罢。 他略一提灯,照亮了芙笙莹白的面:“回去路上小心,若累了,便命清风背你回去。” “谢舅父关心,芙笙先行一步。” 轻飘飘地行了礼,芙笙转身而去。直到步入御花园中庭,她方回头朝门口看去。 点点灯光,仍静立在黑暗中。 复走了几步,她回过头,他仍伫立在原地,与夜色融为一体。 风裹挟飞红落下,迷了她的眼。回过神来时,她已然走出御花园了。 今夜,与倾未来。 芙笙洗漱毕,静立在床前,欣赏满院的梨花,嘴里还哼着不着调的小曲。 她想,他会再和她见面的。 因为他拿了她的帕子。 —————— 翌日一早,寮云院人挤挨挨。 由红桃带领十来个的琉璃宫的宫女毕恭毕敬来到寮云院,将早前丢在院子里的衣服统统领了回去,还送来三箱上好的布料。 这些布料往日都是祝蓁宜的心头好,但她明白这些对摄政王来说根本不算什么,若她拿不出好的,真怕被萧元找上门,方狠心割爱。 据下人说,祝蓁宜把自己关在琉璃宫,谁也不见,急坏了林贤妃。 红桃也一改往日的嚣张气焰,虽眼里具是不服,也免不了要低头哈腰地同芙笙说话。 “这是怎么了?”流云一头雾水,“莫非昨日宴上,殿下震慑了四公主?” “非也,”芙笙轻笑一声,“有人替我教训了她。” 此一幕恰恰被来寻芙笙的杳窈看见,她今日一身大紫的长裙,昂着脖子,打笑出声:“哟,这么多上等的布匹?琉璃宫送来的?真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祝中林跟在她身后,今日拿了把“英俊潇洒”的折扇晃晃悠悠:“走,三妹妹,为兄带你去看小春娇!” 杳窈还未发怒,芙笙忙欣喜得跳起来:“小春娇?!多谢三皇兄三皇嫂!” 她眉毛一抽:感情小春娇的吸引力,还挺大!啧,是时候找个男人去收了她,让她从良了。 待流云为芙笙做了朴素打扮,同祝中林夫妇二人离开寮云院不久。 -- 第28页 一身着宫外侍女服的女子方跨过寮云院的门槛,摇曳而来。 清风霁月并排迎了上去:“素雪。” 素雪张头左瞧右瞧,没瞧见这院子的主人,眉梢微抬:“就你们二人?三公主呢?” “同三皇子三皇妃出门了。” 素雪一惊:“王爷命我来寮云院,以二殿下的名义约三公主出门游天京呢,她们去哪儿了?” “额……”霁月轻咳一声,“去百花楼看小春娇。” 素雪:???? 第15章 从早到晚大惊失色 从早到晚大惊失色 介于要护佑芙笙纯洁的心灵,杳窈下了禁令,若祝中林敢带芙笙踏进百花楼半步,他回府就要多跪一晚上的搓衣板。 祝中林不服,嬉皮笑脸地拽着芙笙当肉盾:“不是我要见小春娇,是咱们要三妹妹去见见世面。你若不同意,咱们把小春娇请出来陪我们游天京便是。” 于是,三人行变成了四人游。 小春娇是百花楼名震天京的花魁,人如其名,娇滴滴的,撒得一把好娇,衣服也穿得少。 她一上马车,便满车的胭脂香。 四人的马车行至东市秦风楼,芙笙拢起帘布,新奇地左右望望:“这就是秦风楼?据说秦风楼的说书先生技法了得。” “是啊。”杳窈搂住芙笙的细腰,一把将她抱下马车,“妹妹,我们走。” 祝中林同小春娇走在后方嬉戏,杳窈也不恼。她牵着芙笙的手,忽没来由地问她:“三妹妹,叶太医每日定时来为你把脉么?” “是。” “嗯……好。”她似下定了决心似的,怔怔望着某处发呆,兀自喃喃,“我知道了……” 祝中林是京城名纨绔,自是此处常客,有专设的隔间。 四人随着小二来到尊贵的天字号隔间静坐,芙笙略一探头,便能将秦风楼一览无余。 秦风楼一楼入眼满堂橙红,中央设有方形高台,高台之上有一方桌椅。彼时正有一约莫四十来岁的人摇着扇子走上。他乍开腔,满座寂静。 “这位可是秦风楼的招牌,”祝中林嘚瑟地命小春娇为三人倒茶,“赵先生说书说了一辈子,技法没得挑。” 此人说书技巧的确高超,扑面而来的画面感令人身临其境。拟出的马蹄声若大军横压秦风楼,气势磅礴。 芙笙点点头,难免遗憾:只可惜声音不如与倾的好听。 思及此,昨晚未能听与倾的说书声呢…… “好听么?” “嗯,好听。” 芙笙呆呆地点点头,正要评析一番,忽觉周身气氛有些怪异。 她将目光转回来,便见小春娇在祝中林身后缩成一团,祝中林手中的茶因茶杯没持稳泼在了桌子上,杳窈则坐得笔直,面带诡异地标准微笑。 她抬头,对上猝不及防迈入隔间,立在她身侧的人。 “多好听?”他轻皱眉问。 闻言,杳窈的眸子惶恐地落在芙笙地面上,恨不得教她怎么说话,怎么才能避开眼前这位大魔鬼的雷点。 “舅父……你作甚欺负三妹妹。”杳窈心头捏了把汗,“您今日休沐了?怎的有空来秦风楼?这不巧了了,我们带三妹妹游天京呢,她好不容易出了沁芳园……” 那头杳窈在不停地叨叨,这头萧元全然当耳旁风忽视她,只在意眼前人有没有回答他。 芙笙卡了嗓子般,思量片刻,干脆实诚地说:“赵先生说书情景展现极全,技法当世一流,只不过技巧太多,无甚真情实感,倒不如我早前每日听的一个说书人。” “嗯。”萧元点点头,别过脸去。 芙笙补充一句:“我倒更喜欢与倾先生说的书。” “好。” 少年不自然地伸手摸摸鼻子,掀袍于祝中林身边坐定,不走了似的:“今日,我且与你们同行罢。” 杳窈想破了脑袋也不会想到,今日会与堂堂萧王同行游天京。 且不说他每日从早到晚忙于政事,像是被什么追着一般勤奋发力,就算除夕春日,萧元也独自呆在萧王府不曾出门。 这真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 萧元默不作声引领她们走过一家家好似早就订好了的店面,杳窈全程盯着他,像在看什么稀奇玩意儿。 “有戏。”祝中林连小春娇都来不及看了,做贼似的猫着腰对杳窈咬耳朵,“我就说她俩有戏,你不信!” “滚滚滚。” 东市热闹,摩肩接踵的街道上有不少小摊小贩。 其中正有小贩在街边将奖品一一放置桌上,十文钱投壶十次,若十次均中,则想拿什么那什么。 这本没什么,不是什么民间稀罕的玩意儿。 杳窈转头便见芙笙在桌边停了又停,眼睛直瞟桌上新鲜的龙须酥糖。 杳窈投暗器极擅长,她上前欲帮芙笙赢了那龙须酥,芙笙笑回:“皇嫂,让我自己试试。” 嗯,不是自己赢的确是不香。 杳窈点头,一抹黑影骤然一步当先,将她往旁边一拽,也不管她有没有站稳,兀自靠近芙笙的身后:“我来教你。” 杳窈一个左脚踩右脚,差点儿跌了个屁股蹲。 靠…… 祝中林在她身后啧啧嘴摇头:“啧,真可谓是英雄无用武之地哦。” 她狠狠回头瞪了一眼:“祝中林你闭嘴!” -- 第29页 在萧元这等狠人的指导下,芙笙尝试了三次,终于在最后一次十投十中,满意地赢得一盒龙须酥。 也许三妹妹不知,但杳窈看得一清二楚,一路上,芙笙吃得有多开心,萧元眸子里的神情就有多“和蔼”。 真真是天下奇观!新月奇迹! 萧元早前与和尚的区别只有那一头头毛和头顶的几个点罢了,如今宛若换了一个人。 杳窈不禁扪心自问:“这家伙,终于疯了?” 且说东市街头卖艺者甚多,这不正有表演杂技的,正于街边寻了场子,一头演竿技,一头演叠案。踩竿子的大婶快攀上秦风楼的飞檐,叠案的大叔已然上了隔壁茶楼的三楼厢房。 “好!” 众人跟着众人叫好。 一总角小儿端着半片锣鞠躬向周围人要赏钱,流云于杳窈身后一惊:“糟了……殿下,咱们没带银钱。” 料及寮云院月钱少得可怜,杳窈正掏出荷包递给浮生一些碎银,却见一骨节分明的手忽绕过她,将一锭银子放在铜锣上。 那总角小儿忙弯腰:“谢谢公子!” 萧元淡淡道:“别谢我,是这位小姐出的。” 那总角小儿忙扭身谢芙笙去了。 杳窈:…… 这辈子包括上辈子的十几年来,芙笙从未如此自由快乐过。走遍东市的勾栏瓦舍,她的嘴角始终上扬。 此刻,她的脚步轻盈,仿佛要飞上天去:“舅父,我们接下来去哪儿?” 萧元明眸如水,连声音都轻快了很多:“去游船。” 早就命阿星备好大船似的,萧元一步登船,将芙笙接了过去。华丽的船内有许多隔间,杳窈率先拉着祝中林与小春娇冲进一个小隔间:“舅父请便!我与中林要二人单独一间隔间!” 萧元轻嗤一声,不理会她,引芙笙往前去。 靠近船头的隔间宽敞,轻粉色的长纱随风飘荡,掀开一片朦胧湖色。 桌案上放有两碗热汤,碗面还飘着疏星淡月的汤花。中置几盘果子点心,模样鲜嫩诱人。 芙笙坐下,取了一块来尝,糖分十足,很合她微失味觉的口味,寻常人吃定太齁了。 为她专门准备的似的。 待萧元坐下,阿星拽拽流云的袖子,示意她离开。 流云思量再三,又怕这看起来凶巴巴的摄政王,便只好扭身走了。 风轻歌,云缓飘。 船行了,流水拍打着船身,浪一叠一叠倏忽而过,来去匆匆过无痕。 芙笙偷瞄一眼对面的少年,颇为气定神闲、泰然自若的模样。 “舅父,我的帕子……” “帕子我已替你洗净了,只不过天湿未干,下次约见再还给你罢。” 天湿未干…… 她心头难免嗤笑一声。 “对了,多谢舅父昨日宴上,为芙笙做主退婚。” 拿起精致的小刀,萧元将糕点一一切开,动作十分熟稔:“这是她们欠你的。” 欠我的? 将瘪三确是欠她,但祝蓁宜从何说起? 她茫然地问:“何意?” 对方抬起深邃的眸子,目光直逼她苍白羸弱的清面:“上辈子,她们本就有私情。” 第16章 这事儿,老复杂了 这事儿,老复杂了…… 祝蓁宜和江瘪三,有私情? 芙笙将私情放在一旁,率先惊讶眼前的萧元竟提了句“上辈子”,他莫非也是重生的? 早前她试探与倾时,道出上辈子被救之事,原来那时候他便确定她也是重生。 如此一来,为何这辈子萧元摇身一变成为摄政王便说得通了。 再来,这私情又是哪门子的事儿?她竟一时咂摸不出心头滋味。 倘若萧元不说,她恐怕一辈子都无法将这两“弄潮儿”放在一起。祝蓁宜心高气傲,若真瞧上萧元也只馋他泼天大的权势。 可瞧上江瘪三是为何?莫非是为了大皇兄? 那这可真真是一段感动天地的兄妹情。 上辈子江瘪三身为朝中大将,手握重兵,确实抢手,若二人两情相悦,确能为大皇兄助力一番。 嗐,她乱想什么呢,芙笙甩甩头,不禁瘪瘪嘴。 江瘪三本就是大皇兄党人。那么破案了,祝蓁宜是馋江瘪三的漂亮面皮,和上辈子的她一样一样的。 无论是因为大皇兄还是因为江瘪三的脸,二人本私情正盛,芙笙这废公主忽冒出来插了一脚,向来不理世事的父皇还答应了。祝蓁宜当初的气愤与不甘可想而知。 江瘪三为了自己的将来,为了祝蓁宜,许真的会动杀念。 “可我不明白,”嘴里的蛋花汤忽然就不香了,芙笙放下勺子,轻轻砸吧几下,“为何他要将我拉至东境的草原上活活烧死呢?明明有比这更能瞒天过海的方法……” 萧元放下精致的小刀,将一盘切好的果子推至芙笙面前,梗了梗,方自嘲般摇摇头:“一石二鸟,一举两得罢了。” 一石二鸟。 那火舌之中,有哪两只鸟? 芙笙和萧元。 一股寒气自芙笙的脚底直冲上她的脑门,她不禁打了个寒战。 “轰”地一声,她倏然站起来,打翻了桌上的汤与果子,不稳地往后退两步。 萧元抬起眸子,面色淡定,手却不自觉地把玩手中的杯子,指腹来回摩挲着杯沿。 -- 第30页 “舅父的意思是……”芙笙停顿片刻,愤怒的火气遮住了她的视线,“我只是个饵。” 喉结紧张地滚动一周,萧元伸手扶起那只倒下的碗,将自己分毫未动的汤递到芙笙面前,“喝汤吧。” 原来上辈子杀她,不仅是为了成全祝蓁宜与江祁,更为了引出萧元。 原来上辈子,她只是个炮灰。 原来,乱箭之下,他到底还是失了性命?亦或是被江祁活捉,受了极大的苦楚? 满腹疑问,芙笙却一个字都问不出。 她以什么身份提问他,她又凭什么强迫他回忆上辈子的一桩桩一件件,只会逾了本分。 念及他也身患心疾,她的胸口便隐隐作痛。 可上辈子,她二人毫无瓜葛啊,他们凭什么认定萧元会救她? “舅父究竟,因何救我。”她双眸泛红,脸色苍白,紧捏住双拳,心头像被江瘪三与祝蓁宜狠狠踩了。 他不答话。 咬得嘴唇红红斑斑,她一步上前,要靠近他,哪知他骤然起身,逃似的,三两步便跨上了船舱门。独留芙笙一个人愕然地停留在桌边,望着他立在门边孤独的身影。 “抱歉,是我牵连了你。”他淡淡地说。 他只愿意主动接近她,接近一点,再接近一点。却从不让她靠近他,无论是萧元,还是与倾。 他作甚老是躲着她? 芙笙没来由地气了,她心跳又快又用力,嘭嘭嘭,要跳出胸膛似的。 “你……生气了?” 闻言,芙笙伸手摸摸面庞,热辣滚烫,此刻一定红得像猪肝。 没错,她生气了,气他靠近她又躲着她,气她上辈子任人拿捏,气她上辈子,没能早点洞察一切真相。 “江祁上辈子负了你,绝非你的错,勿放在心上。” 萧元的话,此刻听来是多么地寡淡,就像他圣人般没有情绪的脸一样。 他以为她气江瘪三? 若仔细想想,比起萧元的若即若离,她好似一点儿也不在乎上辈子江瘪三怎么了。 察觉到情绪的变化,芙笙来回踱了两步,又回头取了快切好的糕点放嘴里,闷闷不乐地一屁股坐下:“舅父,芙笙有些不适,想回去了。” 她果然在气江祁…… 萧元垂眸,出舱抬手示意:“靠岸停船。” 且说这头杳窈和祝中林埋头商量了许久,方确认听祝中林的,施行媒婆计划,撮合铁树萧元与芙笙。敲不定此事对芙笙来说是福是祸,杳窈只道暂且参与。 二人还未制定具体计划,船便忽然靠岸了。 杳窈一头雾水地走出来,便对上分外不悦的萧元。 啧,这家伙平时脸虽然也臭,可如今一看,嘴角简直要垮到地上去。 “麻烦三皇妃送三公主回去罢,中林留下。” 杳窈眉梢不经意一挑,试探道:“舅父不亲自送?” 对方侧目,投来的眼神如梅花镖将她连环穿了个透。 “行,我送,我送。” 芙笙闷头同杳窈上岸后一头钻进马车,心里的结却剪不断理还乱。 她偏头望着马车外疏忽而过的飞檐翘角,默默倒出一粒心药服下。 若说她的死是一举两得,那么一则可以成全江祁与祝蓁宜,二则便是吸引萧元。 仔细想想,上辈子萧元举旗谋反,大皇兄虽因局势动荡被立为太子,但仍与二皇兄势不两立。 若有谁能捉拿萧元,定能登基无疑。 江祁又是大皇兄的人…… 看来,大皇兄也在她的死中搭了一手。 这背后的事件,真真是越扯越多。 越探寻,越有明显的无力感。 原来,她这废公主,上辈子竟有那么大的用处。 可萧元不愿说他上辈子,究竟因何救她…… 咯噔。 马车忽上下剧烈地颠簸,芙笙惊呼一声,从密密麻麻的思绪中探出头来,一手抓住小窗的帘子,才没脸着地滚出去。 杳窈一把拽过她的肩,没有立刻掀开轿帘,反而警惕地将头上琅琅的珠钗全部卸下:“小德子?流云?” 没人搭腔。 用簪子轻轻挑开窗帘的一角,杳窈凤眼微眯,瞥见马车竟不知不觉行入了一无人胡同。 刷—— 一根银针忽射穿车帘直逼而来,芙笙尚未看清,便见杳窈抬手于空中挥舞了三下。她细长的手指停在芙笙的肩膀前,指间竟已夹有数根银针。 将针头放于鼻尖轻嗅,杳窈勾唇,轻轻褪下外裳:“迷.幻.药。” 她像换了个人似的,再不是哪个大大咧咧的皇嫂。如锥的眼神仿佛能越过车帘上被银针射出的小洞,望穿藏匿在四周的刺客。 “看来,他们只想教训教训你,并不想至你于死地。”她的声音比平时还沉,竟有一丝苍冷。 芙笙深吸一口气镇定下来。 是谁要教训她? 祝蓁宜?她还不死心? “歪头!” 杳窈一声喊,芙笙被她推了一下,一脑袋撞上马车壁。 扭头间,腰际忽被搂住,她下意识抓住杳窈的衣襟,只听“嘭”一声,天地倒转。 待她再睁开眼,二人已旋身从马车车窗飞了出来,杳窈将她拦腰抱住,一上一下,矫健地隐匿在树叶中。 三皇嫂的武功,竟如此厉害! -- 第31页 “三妹妹抱紧了!” 还来不及感叹,芙笙只觉倏然失重,轻呼出声。 杳窈带着她从高墙上跳下,广袖像两只快要起飞的纸鸢,在风中猎猎作响。她一跃飞入多处屋内,越过窗棂躲避追击之人的暗器。 对方因不想取了芙笙的性命,暗器发得相当谨慎。 “三皇嫂!”芙笙一睁眼,却见脚下空空,头顶的风呼呼呼地吹得脑门拔凉,“太高了!” “有皇嫂在,你怕什么。”杳窈勾唇一笑,长袖向后一甩,手心向上微一抖腕。 几枚梅花镖骤然从她的袖内飞出,直扫过后方的树林。 噗通! 猛地一震,芙笙吓得小脸惨白,气若游丝。 “他们绝不会追到这里来。”杳窈轻抚过芙笙的脑门,顺手帮她理好碎发,“好了,没事了,我们安全了。” 着陆的感觉真好! 害怕过后,芙笙扬起满脑袋的兴奋:“可,流云与小德子她们怎么办?” “那伙人的目标是你,他们自然很安全。” 散开半亸的云鬓,杳窈甩甩头,利落地将扑散了满背的黑发全全高高地束于脑后。 此一幕,她全然没了郡主亦或是皇妃的气质,却多了几分杀手的利落与凌冽。 “皇嫂,你怎的会武功?” “此事说来话长,不说也罢。”她忙打哈哈糊弄过去,牵着芙笙的小手,“现在出门太危险了,今晚干脆在我们府上用膳罢,一会儿偷偷把你送回去。他们中了我的梅花镖,镖上有毒,不过三日,定会来认罪。” 芙笙这时方想起打量二人“着陆”的院子,此处竟种满了梨花,寮云院、沁芳园似的,微风拂过,满院飘雪。 脚下踩的是小鹅卵石铺设的路,两旁设有小小的栅栏,精致又小巧,扑面而来的田园气息。 “皇嫂也爱梨花?这院子真是精致又温馨。” “梨花?哦……方才情急之下便闯进来了。”杳窈忙做了个“嘘”的姿势,“我们悄悄走,你皇兄的府邸在隔壁。” “隔壁?那这里是……” 杳窈轻咳一声,没有回答。她寻了一处相对较低的墙,抱起芙笙,双手捧着她的屁股要把她托上去。 “杳窈,你,你在干嘛啊!” 杳窈一个哆嗦,回过头,对上身后二人五味杂陈的目光,尤其是那个穿玄衣的,可谓锁链尖钩、寒锋煨血。 芙笙被她僵硬地托着不放,只觉脸面都丢尽了,忙捂住红成一片的脸。 祝中林又重复了一句:“你到底在干什么呢,让你送三妹妹回去,你怎么送到萧王府里来了,这事儿给你搞得……复杂了啊!” 萧元脸青一阵白一阵,目光锁定在她捧着芙笙的手上,杀气十分汹涌地从双眸里喷薄而出,须臾,方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先放下她,再好好解释。” 第17章 闭门羹 闭门羹 这会子,月牙悄悄爬上夜幕,四野寂静。 烛光熠熠的皇城内,自广灵殿传来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听着图叫人心疼。 祝蓁宜方憋了一天,终究还是忍不住这档子恶气,没法子看开,方用完膳就颠颠地跑来找祝炎州哭诉了。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上赶着求一尺白绫寻死的那种。 她寻思大皇兄无论如何都会为她做主的,就算对方是萧元又怎么样!他手腕再多、权势再大也就是个不能继承皇位的外姓王,难不成他还谋反么? 早前被萧元吓着的理智统统被一脑袋浆糊淹没,她吸吸哽住的鼻子,捻着手帕,嘤嘤嘤地坐在一旁淌眼抹泪。 “无妨,萧元对她上不上心,咱们今日便知道了。” “皇兄此话怎讲?” 祝炎州打了个哈欠,手里卷有一本《帝王策》,批注颇为仔细,一眼望去,密密麻麻均是见解,好似他已经当了多年的皇帝:“早前为兄听你道祝芙笙抢了云岚空山,便想了个教训她的妙计,估摸这时候,她已经在寮云院哭得梨花带雨了,你尚可去瞧瞧她的乐子。” “果真?”得知祝炎州派人羞辱祝芙笙的诡计,祝蓁宜的泪瞬间回流,她掩不住上扬的嘴角,忙提着裙子站起来,“我且要去看看!” 一想到能瞧见祝芙笙的丑样,祝蓁宜就来劲。她也顾不得寮云院门口压根进不去仪仗,随手点了许多宫人,顺了一盒人参便浩浩荡荡去了,美其名曰:给皇姊赔不是。 大晚上的,祝蓁宜盛装来到寮云院,只一探头,便见寮云院内没什么烛火。 莫非,灭了烛灯兀自哭呢? 三个宫女迎来,朝她恭敬行礼:“参见四公主。” 前头两个清风霁月,祝蓁宜是面熟的,但后头那个是谁?新来的? 心头不屑地嗤一声,她只道祝芙笙这等半只脚要踏进棺材的死人,身边养的宫女却一个赛一个地标志,真真是蠢到家了。 以后就算嫁出去,也是被妾室骑到头上的命。 “本宫是来见皇姊的,你们堵在门口作甚。” 清风与霁月对视一眼:“三公主一早就随三皇子与三皇妃出宫了,至今未归。” 骗谁呢,过会子宫门都要关了,怎可能还没回来?怕是觉得丢了脸面不想见人? “滚开,本宫要进去看看。” 让祝蓁宜进去本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清风霁月对视一眼,觉得乱闯别人的院子极为不妥。 -- 第32页 祝蓁宜一个眼神,红桃狗仗人势,把早前哭得鼻涕眼泪一把流的模样通通忘了,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掌推开清风、霁月为自家主子开路。 霁月弯腰闪过,忙挡在祝蓁宜面前:“四公主,萧王府的人还在呢,四公主莫要让我们难做。” 萧王府? 祝蓁宜下意识一个哆嗦,转头谨慎地打量二人身后低着头、沉默又恭敬的女子,这才发现对方压根穿得不是宫女服。 “奴婢素雪,参见四公主。” 素雪这名字,祝蓁宜从许多贵千金口中听过,传言萧元府上除了素雪竟无一个女婢。姑娘们纷纷猜测,素雪是萧元府上藏的娇人。 祝蓁宜哂笑一声,把她拆开来一点一点同自己对比,自觉无甚出彩之处:“原来你就是素雪,看来,传闻也不过是传闻罢了。你为何在此?” “今日二殿下同王爷游天京,盛邀三公主同行。” 闻言,祝蓁宜神色不由一凛:怎么,这病秧子出去一趟,竟有这么多人作陪?岂有此理! 说着,素雪还淡定地提了一嘴:“三公主确尚未归来,素雪方在此等候,回去还要复命。” 向谁复命?自是向萧元复命。 嚣张气焰顿时灭了一大截,祝蓁宜又拿不准了,且看寮云院内果真无人的样子,兴许祝芙笙真的没回来。 她冷哼一声,偏生不信邪:“本宫怎么知道你们是不是糊弄本宫的?若碍了本宫的事,你们担当得起?春桃,进去看看。” 清风随着一同去了,过了一会子,春桃一脸愁苦地走出来,摇摇头。 像泄了气的皮球,祝蓁宜变脸似的,脸色忽苍白下来,面子顶挂不住。 莫非,大皇兄的手下失败了! “红桃,走!” 祝蓁宜本就穿得华丽鲜艳,长裙坠地,她这猛地一旋身险些被自己绊倒。 气哄哄离开寮云院,她方没上马车半步,便听“啪嗒”一声。 什么温温热热的,滴在了她的头上。 她颤抖着伸手一摸,灰灰黄黄白白的一坨。 “啊——” “四殿下,四殿下!” 一只家养的信鸽扑闪扑闪翅膀,悠哉悠哉落于寮云院,因方才飞行间顺便出了恭,舒舒服服“咕咕咕”几声,半眯着眼停在素雪肩头。 素雪取下它脚上的纸条,扬唇笑了:“清风霁月,你们快去宫门外迎接三殿下吧。” ———— 且说这头,绮丽的晚霞漫天、夕阳尚未全落时,杳窈正向萧元乱七八糟解释一统。 芙笙靠坐在萧王府正厅中一八仙木桌的一侧,手里乖巧端了碗饭,时不时瞄瞄身侧的萧元。 阿星每上一道菜,萧元便将其挪至芙笙面前:“吃吧。” 三皇兄很没坐样地坐于对面,带着两股浓厚的慈父般的眼神,望望她,瞟瞟萧元,笑得合不拢嘴。 “事情就是这样。”杳窈终于说完了,她一口饮下手边的茶,烫嘴。 “嗯,大家吃饭吧。”萧元平静地点点头,方同意夫妇二人动筷子。 杳窈难免叹口气,光盯着萧元这张死人脸,她便咽不下饭。一转头,却见芙笙吃得津津有味,不禁砸吧砸吧嘴,不自在地瘫坐下来。 一种可怕的想法忽浮上心头: 除了三妹妹,还有谁能在萧元的注视下吃得倍儿香?难不成,他俩天生绝配? 其实这是芙笙长这么大,头一回和别人同桌用餐。尽管餐桌上萧元的杀伐气压得杳窈与祝中林笑容均僵在脸上,她依然从紧张的气氛中抠到了一点家庭的温馨与祥和。 况且这桌饭菜,真好吃! 杳窈见她吃得欢乐,踌躇几下,也用筷子夹起一块肉来尝,扭头望见祝中林一脸“好走”的表情盯住她,给她超度似的。 有病。 往嘴里放入一块肉,杳窈忽身子一震,一脚把身边祝中林的凳子踢飞出去,脸色腾地涨红一片。 祝中林跌了个屁股蹲。 她嘴角猛地瘪下来,接收到萧元一个杀人的目光,咽也不是,吐也不是。 这菜味道也太重,咸的太咸,甜的太甜! 打翻了所有调料似的。 “少吃些,多喝点茶。”萧元默默推给芙笙一杯茶。 杳窈几乎要怀疑人生:口味如此重的菜,三妹妹究竟是怎么吃下去的! 芙笙吃着吃着,才发现三皇嫂一脸百念成灰,三皇兄人都不见了。 啊,是了。她吃了这么多年的药,味觉丧失了大半,吃什么都吃不出个味来。如此合她口味的菜,于常人而言定是极重味的。 她偷偷瞄了萧元一眼,他垂眸,丝毫没有犹豫地为自己夹菜,一口一口,默默吃起来。 杳窈看得胃酸。 “谢谢舅父。”芙笙轻咬筷尖,低头感谢他。 “不必言谢。习惯罢了,萧王府的菜一向如此。”他边如常吃饭边回她。 杳窈心道“你放屁”,扭头朝阿星投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见阿星无奈地点点头,杳窈怀疑人生:这俩人,竟连口味都如此清奇的一致。 一餐晚膳用下来,杳窈和祝中林更饿了。 她二人强颜欢笑离开萧王府,由萧元亲自送芙笙进宫。 芙笙好奇地跟在萧元身后,穿过萧王府,目光定定落在一路的草坪上。 -- 第33页 这些路边的草,均非寻常草,有些竟是耳熟能详的药草。 难道萧元是因为身患心疾,所以研究医术自我救治,方在萧王府种这么多药草?这也就解释了,他送给她的药为何药效极好。 可萧元并非大夫,做出的药为何比叶裴瑜的还要有效? 叶裴瑜于药理,可谓天才,常人必定要花成倍的努力与几十年的功夫,方能超越他的十几年的天赋…… 芙笙不敢想,越想越发觉,要达到萧元如今的模样,两辈子都不够用似的。 “舅父,身患心疾并非谁的错,心态需放平常,勿要急切,总会有法子解决的。”一路无言,芙笙也只能找点干瘪瘪的话安慰他。 “心疾?”萧元顿了顿脚步,待她与他并肩,方继续走,“你道双生心么……且安心,我如今无甚不康健的。” 他偏头,目光复杂地盯着她。 芙笙被看得略不自在,方解释道:“我也有心疾,娘胎里带出来的罢了。叶太医说很难治,从前我总是放不过自己。但如今我想开了,人生短短几十载,珍惜一日是一日。早年,我且十分自卑,不愿与别人提这些……可如今不同了。” “有何不同?” “……”芙笙顿了顿,嫣然一笑,如彩霞倒影、碧泽生辉,“如今,有舅父帮我。” 萧元一愣,身侧的双手紧紧握拳,愣是别不开眼。 其实,都一样的。 他一直都在。 无论是哪辈子,他都在。 双眸酸涩,萧元忙转过头,身影依稀影藏在蒙蒙暗的夜色中:“上车吧。” 待芙笙上车,萧元命人放了一只信鸽,方掀开车帘坐进去。 宽敞的马车内,芙笙与萧元各坐一头,再无它言。 芙笙秀眉紧皱,心道莫不是方才自己说错了话? 确实,那段话听起来很是自作多情…… 马车辚辚,左右颠簸。 芙笙犟着抬头,偷瞄对面的少年。 他一手靠在窗边,手背撑住面颊,侧目向马车外眺望,眼神却是迷离又空洞的。 他一定在回忆着什么。 萧元的眉毛齐整荫郁,轻盈的月光下,双眸竟有一层清透的泪膜,显得干净又少年。但偏偏眼睛这样美的人,看别人时,却溢出满满的杀气,还有一丝与年龄不符的苍凉与疲惫。 高挺的鼻梁下,薄唇紧抿,永远在沉思的模样。 他如今有权有势,究竟还有什么求而不得的,值得他在人生路上马不停蹄。 他许经历过太多她不知道也无法明白的事。 萧元忽敛目叹了口气,手顺着向上,遮住水泽熠熠的眸子:“夜色很美。” 嗯?芙笙往外眺望,茫然地点点头:“嗯。” 少年人不敢看她,耳尖越发红了:“天京夜景之美,胜我百倍。” 第18章 少年火气 少年火气 马车行至皇宫天德门,萧元因怕污了芙笙名节不便下车,只命清风霁月上前来接人。 彼时流云等人因在马车外被人迷.晕过去,由萧元派人将其送至皇宫外,正被霁月扛在肩膀上呼呼大睡。 他定定凝望清风将芙笙抱下马车,她湖色的身影小小的,看上去虚弱极了。 他张张口,迟疑一阵方喊住她:“笙……三公主。” 芙笙听他唤她,留下清风霁月独自走回来。她走到马车的小窗下,抬起俏生生的脸疑惑地望着他:“舅父唤我?” “嗯……记住,唯有祝中林与杳窈可信,若二皇子近日来讨好你,定不要信他。不过,若他给的好处到位,可利用他。” “芙笙明白了……那舅父呢,我可以相信你吗?” 萧元虽面上板着,眸光却满含笑意:“嗯。” “谢舅父。”她心书乱翻,福了福,方转身离开。 只微微一探头,他就能望见那湖色的身影,脚步都轻盈许多。 萧元眺望许久,直到清风掌的灯渐隐在夜色中,方悻悻放下车帘,命阿星驾车回府。 靠在马车壁上,他微闭上眼,吐出一丝沉重的叹息。 记忆深处,浮现出成就冠绝百代的一世伟业后,唯一快乐的日子。 那时候,她还在沁芳园,已药石罔效。 萧元为打下这片江山,杀了许多人,唯独奉她为前朝长公主,亲手将她的名字刻在玉牒上。 可她的身子,再享不起什么荣华富贵。 照她常挂在嘴边的话就是:我祝芙笙,没有享福的命。 萧元才不信命。 少年人那时候太年轻,有一团火气,烧得正旺。 沁芳园的院子极美,正直春日,满天满地满树的雪梨花。 晨色熹微,原本静谧的院子边传来“噗通”一声闷响。 一室之内,一人之席。席上的人睁开泛着血色的眼,不禁深深呼吸两声。 一身黑衣由皑皑的院内撒泼似的跑进来,几步便蹲到她床边,嬉笑着举起两束刚摘的梨花,路数一双笑眯眯的眼:“好看吗?” “好看。” “你同它一般好看。” 芙笙毫无血色的脸方红了,接过少年人的花,随手插在床头的花瓶里。 她勉强支撑自己坐起来,嗔怪地瞥了眼少年:“又□□进来了?” “昂,我怕被人瞧见,她们总喜欢对你指指点点……”说这句话时,他有些愤懑,“笙儿,此处着实不利于养病,回宫吧。” -- 第34页 “我这一辈子,怕是出不了沁芳园。”她垂下眼眸,又咳了几声,忽觉手脚冰凉喘不过气。 少年人一惊,忙熟稔地倒了杯水,从桌上拿起药瓶往手心里倒了一粒药喂她服下:“好些了吗?” 芙笙点点头,眼角竟痛苦地流出一滴清泪。 少年有些恍惚,伸手为她轻轻拭去,再不提回宫的话。 舟车劳顿,连下榻都困难的她,根本经不住。 “阿元,”她抬眸,眼泪豆般大,“《四海游记》完不成了,可我好想出沁芳园看看这四海乾坤啊……” 他梗了梗,握住她拽着他云袖的手,有什么话在喉咙里滚了千百回,欲言又止:“……你会好的,我能救你一次,定能救你第二次。” 后来,少年即便创下一方盛世,心中仍空落落的。 他常独自逡巡沁芳园,紧紧捏着那本厚厚的未完成的游记,仿佛捏着芙笙短暂生命里唯一的心愿与信仰:与倾游四海,共观水云山。 及冠时,他默默为自己取字:与倾。 长吁一口气,萧元睁开眼,从无尽的思绪里探出头来。 “王爷,我们回府了。” “嗯。” 他没有下马车,静静凝视芙笙方才坐过的地方出神。 —————— 回寮云院后,芙笙得知祝蓁宜来寻她碰瓷无果,哭着找林贤妃哭诉去了。 呵,如此看来,宫外遇刺之事定与祝蓁宜脱不开关系。 翌日一早,林贤妃便再度召请芙笙午后一见。 芙笙如今有了脾气,正想怎么推辞,便听流云来报,二皇兄来了。 果真与萧元预料的分毫不差,二皇兄来讨好她了。 二皇兄名祝莫,字洪业,相传是个乖乖皇子。 尚未迎接,便见一个穿着朴素的男子笑着迈入寮云院,温文尔雅的模样:“皇兄来迟了,还请三妹妹勿怪。早前便想着要来看看三妹妹,奈何公务繁忙,抽不出空。” 哦,抽不出空。 前些日子和舅父在御花园里下棋的不晓得是哪个缺心眼的呢。 “二皇兄快坐,流云,倒茶。” 祝洪业不动声色地用余光打量四周,称赞道:“妹妹的寮云院看似离冷宫极近、风水不佳,实则僻静,远离了许多纷争,真真是个养身的宝地。” “谢二皇兄夸赞。” 祝洪业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显得十分纯真:“三妹妹可知如今朝堂局势?” 还真是开门见山,一点弯都懒得绕。 芙笙点点头:“略有耳闻,只是芙笙连玉牒都没上,公主都做得不稳,怎敢妄议朝政?” “会有人让你坐安稳的,”祝洪业轻抿一口寮云院的春点头,眼底闪过一丝讶异,“寮云院不仅景色别致,连茶都是上等的。” 芙笙淡淡一笑,未理会他。 若二皇兄提前几日来,她定以为他同祝中林一般是个好人。 可早前殿上萧元帮了她,殿下又替她反击了祝蓁宜,昨日又盛邀她出游。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可见祝洪业得到消息后,拔腿就来讨好她了。 他会给她什么条件呢,她倒是有些好奇。 见芙笙没心思搭话,祝洪业放下茶杯,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三妹妹对杳贵妃的死,从不曾怀疑么?” 母妃? 芙笙双眸一颤,紧紧盯住他手下压着的信封。 母妃在生下她不久便被打入冷宫香消玉殒。众人只道是祝芙笙生来克母,吸走了杳贵妃的气运。 她曾听叶裴瑜说,当初是他亲自诊断的杳贵妃,杳贵妃病入膏肓,早已行将就木,不是芙笙的错。 “当年,杳贵妃身边有一颇为信任的奴婢,名曰胭脂。自杳贵妃落难后,胭脂便被打入大牢,被迫殉葬。”祝洪业天真清澈的眸子倏蒙上一层阴郁,他歪歪头,眉梢轻扬,声音渐说渐沉,“然,殉葬的婢女,却并非胭脂,她的身形比胭脂矮了两寸。有人帮她逃了。” “一个逃避殉葬的婢女罢了,又能说明什么?” 祝洪业坐直了身子,饶有趣味地轻舐唇角:“杳贵妃闺名淑,乃西陵帝的掌上明珠,于皇宫亦是百般受宠,怎会突然病魔缠身?” “二皇兄言下之意,是有人陷害母妃?可如今在贵妃位上的,可是二皇兄的生母秦贵妃娘娘,二皇兄此举,岂非吃力不讨好?” 淡淡一笑,祝洪业将信封推至芙笙身边,手指敲击桌面,嘚嘚作响:“大隐隐于市,胭脂还在天京,你可去问问她,究竟谁,才是幕后真凶。” “条件是什么?” “三妹妹对我还真是谨慎呐,”祝洪业一扫先前的阴霾,笑得越发灿烂无邪,“这么多年辛苦三妹妹了,如今回宫也不用再辛苦地走独木桥,随我迈上康庄大道如何?皇兄我,还能帮你上玉牒。” “我对你无甚用处,就算我上了二皇兄的船,舅父也只会隔岸观舟。” “舅父?”祝洪业故作惊讶,“舅父那等冷血之人,自是谁的船都不会上咯。” 舅父才不冷血呢。 芙笙不满地别过头,本不想再和他搭话,偏生又想起萧元昨日那句“可利用”。 “既如此,多谢二皇兄一片好意。”她展出贝齿,笑得甜甜的。 祝洪业阴鸷地扬起下巴:“不过,三妹妹动作要快,保不准三妹妹找到时,人还在不在了。” -- 第35页 他此一句,令芙笙心中顿生一抹寒气。 他人口中的祝洪业,是好哥哥,乖弟弟,但凡提到权、政之事,他均笑着说:那是大皇兄的事,与我何干。 好似所有的争权夺位,都是他手下的大臣自发的。可即便如此,还是有不少政客对他手下谋士的位置趋之若鹜。 真真是个顶有城府的人。 送走祝洪业,芙笙脚心拔凉。 她拆开那封信,诺大的信封内唯有一张小字条,上面写有一行再寻常不过的地址。 “清风,你与萧王府如何联系?” 清风一愣,什么都瞒不过芙笙似的,也不多做解释:“有信鸽传信,此鸽乃王爷亲自教导的,能避过禁军的视线。” 闻言,芙笙将字条卷成一个小卷,交给清风:“将此物送给舅父。” 午后,芙笙依约拜访琉璃宫。 她这次来,不仅被赐了座,还有上等的水果招待。 祝蓁宜闷闷不乐地坐于对面,死死盯着她,话少了许多,脸色也很挫。 “芙笙来了。”林贤妃笑得亲切。 “见过贤妃娘娘。” 寒暄一阵,林贤妃要讨好她似的,假装不经意提道:“芙笙回宫后,身体可好些了?据闻叶太医为你医治数十载,未有成效。叶太医虽年少有才,到底不如经验颇丰的老太医,这不,今儿正是郑太医例行为本宫号脉的日子,不如,也请他帮芙笙瞧瞧吧。” 说是老太医,郑太医也不过四十出头。据闻十几年前,也就是芙笙出生的那年,宫内太医院突检,那些老太医轻则被罢免,重则被砍头。 除了当时尚且年轻的叶太医,几乎没有老太医留下来。留下来的也没过几个月辞官告老还乡了。 但叶太医曾千叮咛万嘱咐,不让芙笙找别的大夫把脉。他说她的病症绝非一般人可治,勿要轻信他人。 “不必了,多谢贤妃娘娘好心,芙笙每日均有叶太医把脉,身子还算稳当。” “你我之间,无须客气,郑太医,去给三公主瞧瞧。” “不必了。”芙笙“腾”地站起来。 “站住!”方才死气沉沉的祝蓁宜忽来劲了,忙起身横在芙笙面前,“你心虚什么?郑太医,母妃的话你听不清嘛?还不快上前来把脉!” 她扭过头,轻哼一声:“皇姊的病,莫非是装的?” 郑太医哆哆嗦嗦小碎步上前,乖乖搭上芙笙的腕。 芙笙沉住气,心道把把脉罢了,不算什么。低头便见那郑太医先是颇为惊奇,后渐渐沉下脸来,面色越发难看。 “敢问三公主万金之躯,可有什么痕迹?” 芙笙只能想到胸口那道疤,便道:“有疤痕。” “噗通”一声,他忽向林贤妃跪下了:“娘娘,此事非同小可,须禀报陛下!” 第19章 闲事管多了 闲事管多了 临晚膳,景华宫依旧烛火通明。 芙笙被祝蓁宜强行拽着带到宫殿前,这挑事的小女子无论如何也要见父皇一面。米公公见了芙笙欲言又止,又念自己平日里受过祝蓁宜不少好处,便低头哈腰进殿禀报。 他抬起头,分明望见原本晴空万里的蓝天忽聚集许多乌云。 这天,怕是要变咯。 琉璃宫中,芙笙听闻林贤妃要郑太医为自己把脉便觉不妙,不曾想事情竟能闹到景华宫。 郑太医把完脉后,一跪不起,任凭林贤妃怎么问都问不出个一二,只道此事必要禀报陛下,由陛下定夺。 “皇姊莫非真是装病?”祝蓁宜逮到好机会,自然要抓紧利用。 林贤妃未立刻应答,只绕着弯子问了郑太医几个问题:“三公主康健否。” “三公主万金之躯抱恙,病情虽稳定下来,然仍需警惕。” “三公主除了心疾,还有另外的病症否。” “回娘娘,三公主的其他病症皆由心疾而起。” “三公主一直由叶太医诊治,定是非同一般的心疾吧。” “回娘娘,三公主的心疾稀世罕见,确非常人能医。” 祝蓁宜巴不得芙笙被发现得了怪病被赶回沁芳园,她听完郑太医的话,忙不迭拽起芙笙的手腕:“既然要禀报父皇,那就去景华宫说!” 自来到宫中,芙笙仅在宴上见过祝靖一面。她轻抚胸口,紧张地发怵。 芙笙被郑太医的话吓到了,她自知的心疾非常人能治,但既然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父皇应当知晓。可若当真是什么瞒着父皇的怪病,该如何是好? 会被赶回沁芳园吗? 那她岂不是再见不到三皇嫂三皇兄……再见不到…… 不行,她决不能任凭祝蓁宜裁决。 米公公笑着走出来:“四公主、三公主,请。” 祝蓁宜昂着高贵的螓首,率先迈入景华宫的大门,她后背挺得如板直,一只脚方踏入景华宫,便对上一脸甜美的笑,捏着嗓子喊了声:“父皇~” 景华宫的龙涎香扑面而来,晕了芙笙半刻。她强行晃晃脑袋,便见祝靖一手撑着额头坐在龙椅上,微眯着眼,身前案上的奏折仅有几本。 看样子,他如今连政事都懒得处理了。 望见芙笙,祝靖没来由地一颤,换了个姿势。 二人行礼毕,祝蓁宜故作惊诧:“父皇,真真是怪事。今儿郑太医在琉璃宫为母妃号脉,赶巧皇姊来了,母妃好心命郑太医替皇姊瞧瞧,这不瞧倒罢,一瞧……父皇,郑太医如今,都惊得说不出话了。” -- 第36页 哪有那么严重,芙笙镇定道:“芙笙本就有心疾,多年来唯有叶太医为芙笙医治,郑太医头一次为芙笙把脉,自有些紧张罢了。” 祝蓁宜哼哼几声,扭头瞥了眼郑太医:“郑太医,如今身在景华宫,还不快快禀报?” 郑太医惊得直哆嗦,他欲言又止,小眼睛扎巴扎巴瞟米公公。 米公公会意,把耳朵递给他,方听他絮絮叨叨几句话。 对自己的病情,芙笙实则也不甚了解,她秀眉微皱,见米公公小碎步跑到祝靖耳边说了什么。 “嗯。”祝靖长叹一口气,毫无惊讶的神色,反而每每望向芙笙,均坐立不安似的频繁换坐姿,“人带下去吧。” “是。” 米公公低头下了丹墀,拍拍郑太医的肩,放轻声音尽量显得温柔:“郑太医,宫里的差事辛苦,你许是累了,陛下放你一个月的休沐,你且回家乡看看吧。” 裙角在手中被紧攥成一团,祝蓁宜瞪大眼睛,难以置信的模样。 郑太医惶恐,忽“噗通”跪下,忽然醒悟了似的,额头生出密密麻麻的冷汗:“谢陛下!” “父皇?”祝蓁宜扭头见郑太医退下四品太医的帽子,双眼通红地退出去,临殿门口还紧张地被绊了一跤,竟没想什么事都还没发生,这场闹剧就结束了,“父皇!皇姊的病……” 不可能,父皇向来是最最宠她的! “蓁宜,”祝靖缓缓开口,“寮云院颇远,不如在琉璃宫刺刺绣。” 言下之意,你和林贤妃手伸得太长了。 “可是父皇,皇姊的病一直好不了……” “蓁宜,朕累了,和你皇姊下去吧。” 祝靖摆摆手,一副要赶人的姿态。祝蓁宜脸一阵白,十分不甘的样子,她瞪了一眼芙笙,踟蹰几步,愣是不肯走。 你皇姊。 父皇连她的名字都不想叫。 芙笙深吸一口气,淡淡行礼,欲要退下,却听米公公忽报:“陛下,萧王求见。” 萧元来了。 芙笙余光紧紧跟随那个乘风而来般的少年,不由佩服他行事果然高效。 方才怎么也不想走的祝蓁宜忽行礼:“蓁宜告退。” 她正要撒腿跑人,却听那头声音沉沉的,带着一抹兴师问罪的杀气:“四公主且留步。” 她心里一咯噔,忙转过身来,又瞪了一眼芙笙。 芙笙昂起下巴,会给她一个温柔的笑。 “何事?” “陛下,臣有一事禀报,有关杳贵妃。” 祝靖一顿,心头有些烦躁。他招招手,米公公便递上一颗药丸。 据闻如今的国师擅练丹药,能助人飞升成仙,祝靖对此颇为痴迷,每日食丹,已到了没有丹药不能活的地步。 见祝靖升仙般舒适地吐出一口浊气,芙笙的鼻翼翕动了两下,悄咪咪在心头下定论:看来,改朝换代也快了。 “说。” “杳贵妃并非病死,而是为人所害。” “那你说说,是何人所为?” “林贤妃。” 祝蓁宜腾地站出来,指着萧元的手气得直哆嗦:“你胡说!” “放肆!”祝靖忽“啪”一掌打在桌案上,小胡子要飞起来。 “父皇!”豆大的眼泪说掉就掉,祝蓁宜捏着嗓子豁出去喊道,“萧元和祝芙笙是一伙的,她们要陷害我母妃!” 米公公忙上前一步,为祝蓁宜说话:“陛下,四公主年幼无知,天真无忌,怎么着,萧王与三公主,也不可能有交集啊。” 呵,好一个天真无忌。 芙笙见祝蓁宜生气地直跺脚,心头便畅快。 的确没有任何证据表明,萧王与她有交集。 “证人证物?” “有当年清月殿的大宫女胭脂为证。”萧元抬眸,丝毫不惧怕祝靖审视的目光,泰然自若,“更有,秦贵妃娘娘为证。” 这关秦贵妃什么事?她向来与林党不合…… 祝蓁宜哑口无言,她只是想给祝芙笙难看,却没想到牵出这一出。 她茫然见米公公亲自往琉璃宫的方向去了,心登时冷到了谷底。 芙笙接收到她求助又无助的眼神,听得她弱弱拽住她的云袖喊了一声:“皇姊……” 轻轻甩开她的手,芙笙发自内心笑了:“皇妹向父皇求个座吧,你都快跪地上了。” 第20章 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林贤妃本在琉璃宫逗猫,心平静气地坐等乖女儿回来说自己是怎么将祝芙笙提到陛下身边,又是怎么联合郑太医把祝芙笙赶回沁芳园的。 因为前些日子,祝蓁宜时常来哭诉在祝芙笙那儿受了委屈,林贤妃便有些不痛快。 一个废公主罢了,竟如此嚣张。 她早前没有插手,全当祝炎州能摆平,没成想祝炎州的手下当晚回来,中了一身的毒,各个奄奄一息半死不活。此时她方招祝蓁宜来细细询问,原是与萧元有关。 萧元,他能看上祝芙笙什么?天京里那么多名门贵女,随便挑出来一个都比半截身子入土的人强。 定是祝蓁宜误会了。 这些年来,一直只能和秦贵妃斗来斗去,林贤妃也觉口味单调太困乏,正好以此寻个调味料增点味。她买通了郑太医,特意将其请来演一场戏。 没成想郑太医年纪不老,演起戏来一套一套的,大大超出她的预期。 -- 第37页 如今,只要郑太医对陛下说祝芙笙的心疾是由类似瘟疫的病引起的并发症,会缓慢传染,想要眉长永寿的祝靖不管信不信,都会把她打发回沁芳园。 手头轻抓猫儿的下巴,林贤妃斜靠在檀木椅上微暇,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 不一会儿,宫人传报米公公亲临。 林贤妃睁开眸子,忙可亲地笑了:“米公公,可是陛下有什么吩咐。” 米公公可没寒暄的意思,他哈腰嘘声:“贤妃娘娘,陛下召您。” 米公公此番做派,林贤妃忽觉气氛有些沉重。但一个小小的祝芙笙,祝蓁宜没法将她拿下,她还不能么? 慵懒地起身,林贤妃命人简单收拾了一下,方往景华宫去。 一路上,她也不忙打听米公公发生了什么事,如今后宫局势稳定了这么多年,还有什么值得她操心的? 人一旦安逸下来,确是很难再提起危机感。 待林贤妃身着温柔的翠玉色长裙出现在景华宫时,她扭头一看,祝蓁宜脸色苍白的与十分平静的祝芙笙站在一边。 立在殿中的少年恭敬,却有一股强烈的煞气。 他身后还跪有两个颤颤发抖的平民。 “臣妾参见陛下。” 她行了礼,余光扫过那发抖的二人,忽神色一凛。那个气得发抖,一副义愤填膺告御状神态的女人,她这辈子也不会忘记。 是杳淑身边的胭脂,她竟然没死? 再望过去,胭脂身边的男子,她竟也印象深刻。 林贤妃还未发话,便又听殿外传来一声泼辣的声音。 “陛下怎的忽召唤臣妾?” 秦贵妃一身红火,望见一殿的人后,先不屑地轻嗤一声,再偏目望见萧元,竟再不吱声。 望着这戏剧性的一幕,芙笙深吸一口气,紧张的攥住裙角。 她意识到,后宫的格局要渐渐变了。 “云儿,”祝靖心累地唤秦贵妃,“从前杳贵妃方诞下三公主时,是你每日送的补膳?” “确是臣妾送的。”秦贵妃昂起头,理直气也壮,“怎的,如今有人翻旧账来告发了?” 她心头讽笑,早前她还怀疑,为甚她在祝芙笙入宫当天只刁难了那小女子一下,萧元翌日便无缘无故参她娘家一本,原是这个理。 “放肆!”祝靖一掌拍在龙椅上,将一卷竹简丢到秦贵妃的绣鞋下,“你自己看!” 秦贵妃怎么说也是将门出身,这点小场面根本不算什么。 她沉住气,弯腰捡起竹简,细细详阅:“萧王真是有备而来,连十几年前被藏匿的尸检都翻出来了。” “多亏了秦贵妃。”萧元淡淡回道。 多亏了你儿子让我们找到了胭脂,她方拿出当年被她亲手藏起来的太医笔录。他与祝中林寻到胭脂时,对方一直在等待,等待一个为主子伸冤的时机。 这一等,等了十几年。 秦贵妃显然对这样的感谢一头雾水:“许是本宫送的补品有恙,但此事与本宫,并无干系。本宫记得,当初这膳食,是本宫的侄儿献给本宫的,本宫好心赠与当时方分娩体虚的杳贵妃,若说有毒,岂非是本宫的侄儿想要毒害本宫?” 萧元瞥了眼身后一直瑟瑟发抖的男子:“说。” 男子仿佛被萧元的目光大卸八块,忙不迭磕头:“陛下!这膳食,是……确是草民卖给秦公子的……但,但是是林贤妃指使草民干的!草民什么也不知道啊!” 林贤妃带笑的面上一僵,真想不到此等尘封旧事,还能被拖出来打她的脸。可她不是早就打发他离开天京了么?怎的还被萧元抓了现形? 她思绪一时紊乱,只翻脸不认人:“无名宵小莫要胡言,本宫怎么会认识你。” “娘娘当初接见草民时,穿得正是一件翠衣,上面绣有金丝牡丹,草民记得十分清楚!” 秦贵妃不禁捂唇轻笑。 那件金丝牡丹翠衣,是当年林贤妃还是个普通小嫔时,祝靖赏赐的。她爱极了,几乎见谁都要穿出来显摆,后来升上妃位后,出现次数也频繁,只是自杳贵妃去世后,她再也没穿过,原是这么个理。 “我道妹妹怎的弃了那绿油油的爱裳,原是不能再穿了。” “娘娘!草民后悔没听您的早日离开天京……都是……都是这个贱人!”那男子忽转头恶狠狠望向胭脂,“都是这个贱人勾引我!原来你早就计划好了,都是在等今天!” 眼看他一巴掌要下去,生生为自己博得个殿前放肆的罪名,芙笙几步上前,一脚踹翻了那男子。 众人惊诧地看过来,唯有秦贵妃见怪不怪了。 “放肆!殿前岂由你无礼!”芙笙护住胭脂,转头镇静向祝靖行礼,“父皇,母后去世得冤,还请父皇尽快定夺,还母后一个公道!” 祝靖仿佛不认识这个女儿了,虽然他也从未认识过。 他细细打量芙笙,又瞥了眼萧元,即便外界传他多么昏庸,如今也看出了些许门道。 “陛下,臣妾冤枉啊,臣妾怎能背下子虚乌有的罪名,还请还臣妾一个清白!”林贤妃泪眼婆娑,上气不接下气,忽悲伤地跪倒下来。她任由祝蓁宜搀扶,一副病弱模样,泪不成声。 不病的反而病了,有心疾的反而看着康健了。 待众人闹腾完,景华宫内一片寂静。 -- 第38页 祝靖知道,萧元在等,等众人表演完来一锤定音。 他抬眸望向这个他颇为信任的少年人:“萧王可有话说。” 此间,呼吸声皆可闻。 萧元云淡风轻地抬起头,接下了这个皮球:“送至大理寺,由臣亲审。” 没有什么是一颗穿心丸解决不了的,如果有,那就两颗。 他扭过头,丝毫不怯地沉声对林贤妃道:“还请娘娘,也跟臣走一趟。” 冷语罢,林贤妃忽浑身一抖晕了过去。 秦贵妃白了林贤妃母女二人一眼,欠身告退,高昂着头走出景华宫。 “妥,既如此定了,都散了吧。”祝靖发话后,众人也都散去。 芙笙扶起胭脂,跟随萧元离开,走出甬道,她忽让胭脂在此等她,喘着气几步小跑赶上了秦贵妃。 秦贵妃彼时正要上步辇,听到脚步声,转头用细长的凤眼再一次打量芙笙。 一旁的珍珠对上次那一巴掌仍心有余悸,不禁后退一步。 “三公主傍了个好靠山。” “贵妃娘娘谬赞。” “哼,本宫知道你想问什么,贵妃这位子,确是本宫捡漏得来不错,当初林贤妃满满算计,也没想到本宫会横插一脚,钻了个空。” “于后宫琐事,贵妃娘娘出身将门,不拘一格,自是不屑用此等手腕。” “祝芙笙,是本宫小看你了。”秦贵妃上前一步,微一偏头,朱唇停留在芙笙的耳边,“你猜,本宫会不会在你威胁到本宫之前,将你碎尸万段?” “娘娘不会。” “哦?” 芙笙甜甜一笑:“因为娘娘需要萧王助二皇子一臂之力。娘娘看上的,是皇后的位子,是未来的太后,自不屑屈居一个小小的贵妃。” 秦贵妃秀美轻挑,直起腰身:“本宫近来得了许多好物,邀三公主明日午后来红雀宫鉴赏。” “谢娘娘,芙笙定准时前往。” 第21章 萧元是臣 萧元是臣 祝蓁宜红着眼同红桃半架起林贤妃回琉璃宫的路上,正巧瞅见被祝洪业半途拦截的祝炎州,心头便咯噔一声,最可怕的想法终是从脑内呼之欲出。 二皇兄为何阻碍大皇兄往景华宫救场?今日殿内,秦贵妃也毫无帮衬的意思,反倒极坦荡平静,难道……难道二皇兄果真与萧元联合了? 祝蓁宜吸了一口气,不管用,又吸了一口,总觉得祝芙笙没死,她与母妃反倒会先心衰而亡。 祝炎州瞥见母女二人,方猛力甩开祝洪业,一步跨上林贤妃的轿子。 落座后,他偏头隔着隐约的飘纱,望见祝洪业朦朦胧胧的笑意,心头一阵阵挥之不去的火气直往天灵盖上窜。 “母妃,接下来该如何?” 晕倒的虚弱林贤妃这才睁开眼,缓缓起身,将一身翠衣理平整,捋了捋耳边的碎发,端回往日的尊严:“查,是谁当初胆大包天调换了胭脂,本宫要他死无葬身之地。” “母妃,那萧王那儿……”祝蓁宜美好的少女幻想如今毁于一旦,她双眼含泪,委屈巴巴地拽住林贤妃的袖子,“岂不是没希望了。” 一改往日的贤惠,林贤妃眸光生冷地甩开她:“真真是要毁在你手上,别想那些不切实际的了,且先把江家牢牢抓住,江祁好歹手握重兵。本宫不信,他萧元本事再大,能以一敌万?呵,这天下,终究要信祝。” 祝蓁宜求助地瞄了祝炎州一眼,祝炎州长叹一口气,心里乱糟糟的:“父皇两次赐婚,江祁均未有所怨言,想来仍是好拿捏的。” “万不能掉以轻心。”林贤妃闭眼静默,一路无言。 她属实没想到,这么多年,早已入土的杳贵妃竞能再出来绊她一脚。 且说芙笙同秦贵妃一叙后,径直回到景华宫不远处的甬道,走着走着,脚步缓缓停下。 她怔怔望着那个身着玄衣的端方少年,恍若隔世。 他立于转角一隅,弯着腰,耐心地倾听胭脂哭诉,丝毫没有什么尊卑之差。 他的表情依然刻板严肃,但眸色却温和许多,好似和方才殿上沉默又狠戾的不是同一人。 鎏金般的阳光透过檐角的瓦砾砸在她的清面,心头倏有什么被打开了,像有一缕潺潺流水,温温热热流入她的心底。 “三公主。”胭脂偏头望见芙笙,忙上前握住芙笙的手,涕泪纵横。 即便这是大不敬,芙笙也没有甩开她,只静静端详这位服侍了她母妃半辈子的大宫女。 胭脂声声句句,自责自己未陪杳淑一同去了,自责自己只能藏匿多年不能帮芙笙什么,愧疚了好多年。 芙笙尽心安慰她一番,赐予她一些细软:“胭脂姑姑以后有什么打算?” 胭脂闻言一梗,眼里有无尽的后怕。 林贤妃蛇蝎心肠,怕是不会饶她。 芙笙正想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耳边传来一句轻飘飘的,却极有安全感的话:“萧王府缺一个管下人的姑姑。” 胭脂显然受宠若惊,且惧怕萧元。 她本能地往芙笙怀里躲了躲,毕竟那是世人口中的萧王府,如同地狱生不如死。 芙笙给了胭脂一个坚定的眼神:“胭脂姑姑,舅父他才不像传言中那么狠戾,他是个正直的贤王,没有比萧王府更安全的地方了,芙笙万不会骗你。” -- 第39页 “信,老奴自是信三公主的。”胭脂听天由命,只能半信半疑地点点头。 “好了,今日闹腾久了。”命阿星看住胭脂姑姑,萧元的神情晦涩不明,“我送你。” 流云不敢靠近,她跟在二位主子身后,与其隔了六七米,听不见她们的对话。 芙笙点点头,有些局促地同他并肩走,二人之间,隔了一个大汉的距离。 春日易困,方走几步,芙笙便有些睁不开眼了,脚步渐渐慢下来。 对方放缓步伐,同她并肩而行。 “林贤妃看似贤淑温柔,背地里却喜欢耍小手段,定不会就此罢休,”善断少年说话的模样认真又笃定,“所以今夜,我要将叶太医带走。” “裴瑜哥哥?” 萧元眉头骤然一蹙,倨傲地扬起下巴,“嗯,当年,是他将胭脂换走的。他是西陵人,随你母妃而来,忠于杳淑是其一直留在新月的原因之一。否则,凭他的本事,混迹江湖名传天下岂不逍遥,必不愿困在小小的太医院。” “原来,裴瑜哥哥同母妃还有这层关系。” 不耐烦地别过头,他从路边的草丛望到天边的白云,怎么也不爽利似的。 “既如此,”芙笙接着道,“那便麻烦舅父帮裴瑜哥哥一回,对了……早前裴瑜哥哥言说,想见制出翠玉瓶内药丸的人一面……” 她话还未说完,却好像有一股寒风自周身吹过围绕她打转,冷得她发颤。 饶是再迟钝的人,也能感受到身边这座冰山的愤怒。芙笙欲言又止,本想在此旁敲侧击拆穿萧元是与倾的事实,如今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竟生气了? 他气什么呢? “舅父?”试探性地唤他一声,芙笙有些摸不着头脑。 气氛着实凝重,她从怀中拿出一方新帕子,小手捧到萧元面前:“舅父……吃糖么?” 他随即取走一颗放进唇中,囫囵咬了几口,复觉不甘心似的,又取走一颗。 “你的帕子,我今日忘带了,下次还你吧。” 对他究竟想不想还给她帕子,芙笙深表怀疑。 她嚼着桂花糖轻“嗯”一声,乖乖走在他身旁,再不废话。 行至御花园,萧元停下脚步,忽转过身来。 他逆光的面庞显得朦胧又迷离,独那双眸子清澈又明净,洋溢着少年人的坚定,还有一抹不顾一切的冲劲。 他倏附身,作揖,朝她行了个礼:“萧元恭送殿下。” 芙笙从未受过如此礼遇。 这辈子没有,上辈子也未曾。 她怔怔凝望朝她行礼的少年人,灼眼的阳光为他整齐而分明的根根青丝镀上了一层金粉。 她受不起摄政王这样的礼,她应回一个更大的礼,表示最起码的礼貌与谦逊。但双脚似被定住了,身子也动弹不得。 片刻,芙笙方从嘴里挤兑出一句:“舅父,你……” “萧元是臣,殿下可直唤萧元的名。” 直唤名…… 脸颊忽腾地一趟,芙笙被他的眸光逼得后退一步,支支吾吾半晌,方断断续续喊出一句:“萧……元……” 普天之下,整个新月,除了祝靖,也只有她敢在他面前喊他一声“萧元”了吧。 这一次,萧元没看着她离开。 他听了她一声唤,忙转过身,二话不说大步迈开,脚步都轻快许多。 转过头,看见芙笙还呆愣愣站在原地未缓过神,他不禁手轻握拳放在唇上轻咳一声,按捺住拼命上扬的唇角。 以前,可都是唤我阿元的,才一声萧元,又有什么稀罕。 少年人垂下头,复想到那一声声“裴瑜哥哥”与“舅父”的差距,别过头轻嗤一声: “一点也不稀罕。” 第22章 从前,有多长 夜, 晚风清冷,缺月高悬。 叶裴瑜伏在太医院的桌案边,身旁点有一盏烛灯, 手握一卷稀世医书,读得颇为入迷。 他是独一个日日夜夜住在太医院的太医, 以他的资历, 本应是个三品, 却因他只接治三公主且未能治愈,得又罪了不少抓尖好强之人, 故自杳贵妃去世以来, 一直是个七品。 木质的门窗被封吹得嘎啦嘎啦响,他轻捏鼻梁,以缓解双眸的刺痛。 怎么办, 这么多年,博览群书, 却找不到可用的法子,若师父健在,定不会如他一般如此棘手。 念起杳淑临死前托付的生生句句, 叶裴瑜便觉得头脑发热颇有些阵痛。 大风刮过, 自窗棂的缝隙处吹来一缕夜风。 叶裴瑜偶尔也会有些不耐。他丢医书到桌上, 仰靠在长长的椅背,一只脚不由翘在桌子的横栏处。 “哎……” 他不明白,同样是心疾, 为何萧元便能恢复地那么好…… 窸窸窣窣。 忽有异动自窗外传来。 叶裴瑜警觉地提了提耳朵, 只听“刷”地一声,一根袖箭猝然穿破纸窗蹭过他的耳廓。 他一触即跃,极轻松地躲闪开, 一脚踹飞桌案上的香炉。 呛啷!香炉盖掉落,滚烫的香珠飞射出窗,不一会儿传来落地的声音。 轰! 忽有三个黑衣人蓦地冲破大门,叶裴瑜撩起案上烛台在掌中打了个挺,一手扔去。他机警地打开窗户旋身窜出去,三两步跃上瓦,匆匆逃离。 -- 第40页 噔噔噔,身后踩瓦的声音穷追不舍,叶裴瑜一袭白衣在夜色中尤为显眼。 啧,真真是飞来横祸。 他心头嘟囔着,身形却潇洒温润地很。 逃命间,一抹脂粉香忽自鼻尖略过,他别过头,瞥见一纤秀的身形闪至他身后,只一甩手,便向后丢出数枚梅花镖:“师兄,多年不见,轻功未降。” “自西陵离开已十六载,不曾想如今师妹摇身一变,成了三皇妃。” 胸口窜起一呛火烧火燎的怒气,杳窈复杂地瞪了他一眼,与他并肩于皇城上越过一座座殿:“往西侧去,那里正巧无人盯梢。” “师妹对皇宫的巡逻了如指掌。” “呵,师兄倒不必阴阳怪气,有什么账,保住了小命再算。” 身后虽只有三名刺客,但对方显然各个都是绝世高手,逼得二人极紧。杳窈面沉地不停向后弹射暗器,却不料对方一一躲过,竟未曾降速:“真棘手啊。” 一黑衣人猝然跳上不远处的高殿,只两息的功夫便与她们并肩而跃。 一根熟悉的银针自侧方、后方两向夹击,杳窈一个飞跃躲过,叶裴瑜却因体力不支,袖子被刮破了一道痕。 杳窈忙吹响口哨。 漆黑的夜幕中,三只利箭从不明方向的天空飞来,箭箭击在黑衣人的脚前,精准击中黑衣人的夜行靴头。 三人猛地挺身停下脚步,其中一人倏然又中一箭,闷哼一声,鲜血淋漓。 “好厉害的箭法!” “快撤!” 叶裴瑜木着脸,同杳窈飞奔过三个甬道,躲过两队宫女太监与一队巡逻的侍卫,方呼吸促狭地停在皇宫宫门处。 二人趁着夜色,鬼鬼祟祟上了一辆空马车。 “十六年前不告而别人间蒸发,柏师兄可真是有能耐。”杳窈抬手拭去额前的细汗,方缓过气平静些。 好久没有这么酣畅淋漓地使用过轻功了,思及此,叶裴瑜忽勾唇笑了:“十六年,师妹竟嫁入新月皇室,师兄我也颇为敬佩。” “阴阳怪气。” “彼此彼此。” 气得牙痒痒,杳窈还要反驳。 那头车帘忽拉开,走进一身着玄衣长袍之人。 他平静落坐于马车的正位,生生将面对面的二人隔开。 一时间,空气竟骤冷。 叶裴瑜眸色中略有讶异,方放平呼吸坐着行礼:“下官叶柏,见过萧王。” 杳窈轻嗤一声:“柏师兄做什么还要维持表面那套功夫?” “原来,师妹不仅靠上了三皇子,还傍上了萧王?” “是啊,怎么,十六年毫无音讯,连一个字都不愿同我提起的你,如今见到我有两个大腿抱,眼红了?若非我那日在寮云院恰巧见到了你,还不知你竟化名为叶裴瑜了?” “裴瑜乃字罢了,我何曾化名?” “放你的狗屁!” “师妹说不过便爆粗语了?十六年来没有一点长进。” 叶裴瑜虽面上温和,但望向杳窈的目光与她的一碰,显然电光火石,滋啦滋啦火星子直冒。 那头萧元看不下去,脸猛地一沉,不耐地吐出一个字:“吵。” 杳窈鼻翼翕动一下,气得倒仰。她抱臂靠在马车壁上,时不时瞅瞅叶裴瑜被暗器割破的衣袖:“又是这样,师兄早前也每次皆会因体力十分差劲被师父打得衣袖开花,今日只跑了几段路便气喘吁吁了。” 叶裴瑜低头,方瞥见袖子破了:“嗯,师妹废这么多口舌说道,怕是又想为我缝补一番?” 萧元撑头怔怔望向叶裴瑜的袖子,双眼扬出一道光。 “我为何嫁入新月,这期间又发生了什么,自会说与你听。”杳窈摊开手,朝他勾了勾,“衣服脱了,我为你缝。” “三皇子不会泡醋坛?” “我与他只是表面夫妻……别废话!爱给不给!” 萧元轻咳一声,二人方再度沉默。 “叶柏,你当年放走了胭脂,如今本王将杳贵妃被害之事开诚布公,激怒了林贤妃,方给你惹了杀身之祸。” “原来那几箭,是萧王射的。”叶裴瑜温文尔雅,一派彬彬有礼的模样,说出来的话却句句带刺,“多谢王爷替下官惹了杀身之祸,还好心救了下官。” “还有,”少年好似早看透了他,一点也不奇怪地轻唔一声,“三公主身上那瓶药,是本王亲手所制。” 听到这话,叶裴瑜起先一僵,他脑内曾就萧元与芙笙的关系想过多种可能,却唯独没想过这一种。 话题说到祝芙笙的病,马车内又是一片岑寂。 车轱辘一圈圈转,叶裴瑜被直送入萧王府。 他一进门,双眼就直勾勾地盯在地上,一路看过去,满脑袋均是疑问。 萧王府,竟满地都是治疗心疾的药材。 他很难想象长了一张阎王脸,在战场上刀头舐血的萧元,会蹲在地上顶着大太阳种药草、浇水,甚至施肥…… “萧王身强体健,原是因为自学成医术高明的大夫?”叶裴瑜旁敲侧击地打听。 对方冷漠又讥讽:“只比叶太医高明些罢了。” 叶裴瑜被梗住,也不再多说,埋头细细端详每一株稀有的药草。 “除此之外,还有别的,都是这些年来,本王自新月与西陵各地搜集而来。”萧元领二人进入他的书房,手轻轻按在一个玉石上,便显现出一道暗门。 -- 第41页 由阿星掌灯,三人入了密室,观得一屋子的奇珍异草。 叶裴瑜环顾一周,心里有了掂量:“这些药草要收集起来,并不容易,起码需要多年,敢问萧王何时开始收集这些药草的?” “十年前。” “哦?”叶裴瑜怀疑萧元在诓他,“据下官所知,萧王的生辰与三公主同年同日,萧王如今少年得意,方年岁十五,如何在五岁时便开智着手此事?” 他随意拿起一棵风干了的药草:“下官才疏学浅,却也知此味药对王爷的病并无用处,却是三公主养心丸中的必备草药,萧王竟五岁便为三公主做了这许多?” 杳窈起先以为萧元有收集草药的怪癖,如今结合芙笙所说的字字句句关于那位“与倾”的话,又听到叶裴瑜一通炮轰,方想通了。 她错了,她不该嘲笑祝中林,芙笙妹妹与萧元,许真有那么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一转念,她不由捂住嘴,竟被萧元感动到,睁大眼睛望向萧元:你五岁就对芙笙如此上心? 她错了,萧元你不是个和尚,你是个情种啊! “叶太医对本王颇有微词?”萧元一扭头,盯得叶裴瑜犯怵。 周边的气压忽泰山压顶般倒下来,叶裴瑜眉头微皱,紧紧望着那个逼迫而来的少年,好似自己无意间触到了他的逆鳞。 “叶太医即便天纵英才,也没治好她不是么?” 叶裴瑜双眸一颤,放在身侧的双手紧紧握拳:“萧王既然已费心多年,也应知道一些旧事了不是么?当年若非下官,萧王与三公主如今,均不能活,如今的三殿下,均是下官苦心助其拖命的成果。” 成果? 少年的笑意有些疏冷,尾音竟有些发颤:“今日终与叶太医对峙,还请叶太医言明,景丰三年的所有细节。” …… 景丰三年,冬日。 一声婴儿的啼哭,骤然划破夜的寂静,随之而来的,是萧王府立一叠叠的生死状。 那晚,得到消息的米公公,焦头烂额地奔向景华宫。 “回陛下,萧王府的小世子诞了。” “此等闲事,也来烦朕?滚!” “陛下,天降不祥呐,”米公公四脚并用,爬几步凑上来,压低声音道,“小世子,胸有双生之心,国师预言,大恶降临,不详啊!” “什么……双生心?” 祝靖尚未有所反应,龙床上的杳贵妃登时吓得花容失色。她惊呼一声,竟生生倒入祝靖的怀里。 她正怀着肚子,亦近临产,如今听了如此骇人之事颇受刺激。 米公公的冷汗浸了衣襟,他盯着眼看喘不过气的杳贵妃,只见一缕殷红自她的里裤流下,滴滴答答落在他的跟前。 “爱妃,爱妃!”祝靖不知所措,转头甩了米公公一巴掌,“还不快召太医!” 景丰三年,十二月十二日子时,萧王府小世子出生,取名为萧元。 辰时,皇宫清月楼内,三公主出生,取名为祝芙笙。 大雪越发肆虐,于重檐翘角上积了拳头般厚。 “陛下,陛下恕罪啊陛下!” 自清月楼内,拖出不知第几个太医,他声嘶力竭哀嚎着,于院外整整挨了四十大板。 数不清的宫女太监和太医哭爹喊娘,上有老下有小的说辞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重复,声浪一波接着一波。 剩下的太医们颤栗地跪在清月楼内,脑门贴地不敢吱声,抖和成一团,远远看去像一群铁锅上的肉圆。 米公公立在一旁,偷偷瞟一眼太医院众人,低头不敢吱声,帽尖因他不自觉的颤栗晃得不像样。 骇人的寂静下,唯有年轻的叶太医澹然正立,一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模样。 倏然,他上前一步,郑重磕头:“陛下,臣斗胆。贵妃娘娘早产致三公主心衰,本应夭折,然臣有一计,还请陛下先恕罪,方敢言之。” 米公公转头又瞄了一眼襁褓,三公主小小的身躯此时因呼吸不畅而起伏,弱小的生命挣扎不息。 上言:“恕你无罪。” “既然萧世子多了一颗心,陛下不妨‘借’来一用。” 这家伙莫不是疯了? 米公公一眼瞪过去,清月楼一应人等均被叶太医骇人的言辞震住,看鬼似的。 宫女们率先回过神,纷纷垂脑袋装鹌鹑。房内一排太医像鸵鸟,恨不得把头埋入地下。就连早前自称稳如泰山的针灸神手,也颤得跟老寒腿似的。 天底下,哪有此等换心的先例? 谁敢找死出头,嫌活的不够长? “若失败,当如何。” 帝王威压泰山压顶而来,米公公吓得连忙跪下。 他再看那叶太医,只见少年人抬起头,不惧的余光默默瞥了眼正在榻上淌眼抹泪的杳贵妃,坚定道:“臣师从‘西陵华佗’,以自身性命与九族担保,有必成的信心。” 座上祝靖小胡子一挑:“来人!召萧王、萧王妃、萧世子即刻觐见!” 那一晚,自清月楼出来的盆殷红了后院的花。叶太医也因此被升为四品。 此后不久,祝靖诏曰,念在萧王为国征战数年之功,仅收归他的军权,并将其全家发派远山,五代不得回京。 然,自萧王一家出了天京,景华宫的夜,再不得安宁。 祝靖心虚不安、良心未泯,许是那晚情形深刻印在脑海挥之不去,于梦中反复重映,他常年在午夜经受万蚁攀心、蚀人魂魄般的痛苦。 -- 第42页 那晚,他生生以萧王府上上下下几十口人乃至萧嫔的性命,威胁萧翊交出萧元。 那晚,他让萧王夫妇二人,亲眼望着自家幼儿活活被叶太医开膛破肚,强取一颗鲜嫩的心。 “国师,朕,这是怎么了?” 半夜,祝靖将国师召来,满是虚汗的手拽住他的袖子一迭连声地催问。 “陛下,”国师行礼,缕缕长髯,一字一句恭敬道,“萧元一颗心,给了芙笙公主。芙笙公主虽流着陛下的龙之血脉,可压制其黑暗的恶性,然公主年纪尚小,无法将其彻底铲除,故梦魇了陛下。 陛下须得忍痛割爱,将芙笙公主看押在天京郊外,及笄之前,不得入京。知道此事的奴才们,也均不能留活口,免得陛下英明毁于一旦呐。” “妥……妥!” 景丰六年,皇宫大内,太监、宫女、太医,一下子腾出许多空位。 一日,祝靖忽派人闯入清月楼,从杳贵妃手中抢走三岁不到的三公主,将其“圈养”在天京郊外的沁芳园,不惜派重兵把守。 他狠心下旨:谁若让三公主离开沁芳园一步,满门抄斩。 那一年,雪连下了半月,冷入人心。 …… 明明是春日,今夜却有些出乎意料地凉。 芙笙有暇读话本累了,方用铜盖盖灭一盏灯。 窗外有异响,似有人翻墙。 是与倾么? 可他来,从没这么大动静。 芙笙如远山含黛的眉眼微敛,顺手披上天香色的外衣,推开卧房的窗,便见那梨花树下,踉跄走来一个玄衣纁裳的儿郎。 “与倾?”她轻唤他。 “嗯,还未睡?” “正要休息。”她手指绞着衣袖思索一番,还是戳破了这道窗户纸,“与倾,我……知道你是谁了。” 对方一愣,须臾,方淡淡唔一声。 “我已将叶太医安顿妥当,这几日你若身体不适,便告知清风,我会速派人来。” “好。”目光向下,芙笙忽瞥见他袖子边的划伤,“你受伤了?” “未曾,只不小心划破了外衣。”他似在期待什么,声音又轻又飘。 芙笙这才发现他穿的并非从前常穿的那件带兜帽的夜行衣,只是套了个兜帽披风罢了,应是今日白日里穿的玄衣。 “既如此,你褪下予我罢,我得空帮你缝补缝补。” “好。” 闻言,少年人就等这句似的,忙将外衣褪了给她。 衣服略重,质感顺当,还带有少年温热的体温。 芙笙将其抱在怀中,不禁红了面,有些局促。 “舅父……” “萧元。” “嗯……萧元……你为何要叫与倾呢?” 他抬起白皙的手,取下兜帽。莹莹月光下,清秀又冷峻的面庞竟蒙上好几分泾渭分明的温柔:“与倾是我的字,我用了好多年。” “噗嗤,”芙笙笑了,“你也不过与我同岁,又未及冠,哪有好多年?” 他忽抬手,未触到芙笙的面,却在空中虚描她的眉眼:“好多年,数不清的好多年。” 从上上辈子,用到这辈子,只是你从来都不知道罢了。 第23章 夺嫡 过了一个月的安神日子, 寮云院的梨花也飘殁了。 芙笙埋头用黑紫色鎏金的细线,在萧元的外衣划口上妙手绣出几朵小梨花,为这套玄裳平添了几分华贵。 后来但凡她偶尔在御花园散步, 见到与二皇子下棋的萧元,均能瞥见他穿着那件玄衣, 不舍地换下似的。 “据闻萧王爷府除开素雪与胭脂姑姑便没有女婢了, 果然洗衣裳不甚勤么?”流云偶尔在芙笙身后也大着胆子说道。 她越叨叨, 芙笙便越脸烫。 且说这些时日,芙笙气色颇好, 容貌昳丽许多。她早睡早起强身健体, 同杳窈学了不少发暗器的小本事。 她通常不问杳窈究竟从何处学得这些,只是令她在意的是,自从景华宫告发林贤妃那日起, 杳窈看她的眼神分外奇怪,要疼惜到骨子里去似的, 时不时便叮嘱她要保重身体。 大理寺内,林贤妃自是将毒害杳淑一事撇得干干净净,奈何萧元审问手段非常, 穿心丸一用上, 那男子什么都招了, 哭着喊着,连背着胭脂去了几回花街都透了底。 顺着他的供词,萧元审问林贤妃身边最亲信的宫女, 几颗穿心丸一喂, 再多的忠诚工程均瞬间坍塌。 林贤妃只得弃车保帅,命宫女在牢中以自杀谢罪,方断了线索。 因此事, 朝中局势猛烈动荡,祝炎州一党收到强烈的打击。秦贵妃乘胜追击,在祝靖枕边又吹了几阵风,由一小事入手,害得大皇子一党被祝靖发令彻查。 原是一小嫔妃前日被父家来的一闺中姐妹探望,收下不少稀世钗环。然其父家的官职不高,月俸不够买入那么多稀奇玩意儿,秦贵妃便怀疑其父家定是常收贿赂,贪赃枉法。 好巧不巧,其父家又是大皇子党人中的小卒,此事又交给萧元手下人去彻查,一连牵扯出许多贪污行贿之人。那群老臣又大多都为大皇子党人,林家因此也颇受波及。 如今大皇子一党,完全清正的,也只剩江家了。 可不知怎的,朝堂上江祁一句帮衬的话都未提,今日更是见着大皇子便躲得紧。 -- 第43页 祝蓁宜听后气不过,等在朝堂大殿的一旁,待退朝了,命红桃去唤江祁来。 她二人本有婚约在身,见一面总不为过。再者,她从前顶顶瞧不上江祁,如今对萧元的那点儿幻想破灭,再看江祁,也算长得顺眼。 她一个公主下嫁他,可算他高攀,他还能不讨好她? “四公主。”对方见了她,十分恭敬,挑不出半点差错。 既是未婚夫婿,祝蓁宜便开门见山:“江将军,如今朝堂局势动荡,强权裂土,江将军要明白自己的位置。” 江祁一愣,狗男人的叛逆之心顿起。 四公主怎的如此咄咄逼人了?比起三公主,简直差远了。瞧瞧她这倨傲的姿态,虽是公主殿下不错,可同身为公主,三公主却平易近人得很。 人都说四公主娇蛮可爱,多得是少女意趣,如今这咄咄逼人的侵略感是怎么回事?看来,早前的一切都是演的。 想着想着,江祁便越发从头发到脚指甲都瞧祝蓁宜不顺眼,他克制自己,尽量压下心头的不快。 如今朝堂局势动荡,江家的确会成为大皇子不可多得的助力。 再深入一想,萧王对这等夺嫡破事显然无甚兴趣,他与三公主也毫无瓜葛,甚至有人传言萧元是痛恨皇家的。 这么一看,早前萧王在殿上提他与祝蓁宜之间莫须有的事,也许真的只是个误会罢了。 至于早前明山寺英雄救美一事,已有一定年份,自不可能与萧王扯上什么干系。 难不成……四公主实则对他情有独钟? 嗯,他这顶尖的样貌,也不是没有可能。 大皇子又是个宠妹妹的,还无耻地贪图他江家的势力,莫非就想了一个豺狼计谋,一石二鸟派人演了他一出好戏,将他全全算计进去? 人一旦飘了,脑子里就会有些病症,越想什么就越笃定。 江祁心头冷笑一声:呵,他们兄妹俩一个看上他的权,一个看上他的人。 那一瞬间,他霍然开朗,忙挺直了腰杆,短促地一笑:“恕江某直言不讳,四公主与大皇子的手段属实卑劣,若定要以各类戏码逼迫江某,江某倒也只能就范,但江某不得不开诚布公地说,江某的心里已有人了,还请四公主自重。” 祝蓁宜听了倒是一头雾水。 什么卑劣手段?什么戏码逼迫?这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家伙在自说自话什么? 她恨得粉面带煞,却还要强装端庄:“江将军心头有心上人了?本宫怎的不知,既如此,收来当个贵妾也无妨,本宫自是大度的。” 闻言,江祁昂起头,竟颇为自得:“江祁之心,早在第一纸赐婚后,便属于三公主了,故这贵妾是万万配不上三公主的。” 祝蓁宜听了想骂娘。 她万万想不到,江祁这么快便爬墙了。她气得一个仰脖儿,恨不得抄起脚上的小绣鞋扔他一脸,奈何公主应有的仪容端方告诉她要大度。 “江将军竟敢如此羞辱本宫,真真是放肆!”她盈满了泪,看着委屈可怜,只差“嗷”一嗓子哭出来。 可四公主哪里知道,瘪三有的时候是真的瘪三。 江祁无视她令人疼惜的面容,大大的眼睛里充满了疑惑:“三公主殿下与四公主殿下平起平坐,何来羞辱之说?” “她一个玉牒都没上的废公主,算什么皇室贵胄,凭什么和本宫比。”她咬牙切齿,差点演不下去。 江祁恍然大悟,绽放出一个灿烂的微笑,露出两颗如贝的小虎牙:“四公主还不知?方才朝堂之上,二皇子已亲自上奏,提及为三公主上玉牒一事,又因萧王与众老臣出面,陛下已同意了,当即命人取来玉牒,在众百官眼皮子底下,亲刻上三公主的名字,还赐名寮云院为寮云殿,命人扩张呢。” 此话不啻五雷轰顶打在祝蓁宜脸上,她舌尖发僵,脚步踉跄着往后一踏,白眼一翻,一口气没提上来,竟生生气晕过去。 江祁连扶都没扶她一把。 后来,据领月俸回来的流云说,今日午后琉璃宫里总是传来四公主嚎啕大哭的声音,就连大皇子今日也心神不宁的。 没过一会儿,米公公传召来了。 陛下下旨,还特赐芙笙一个封号,名静辰,允她随意出入皇宫各处。 至此,芙笙方在这金笼中获得逼仄的自由。 “静辰公主,老奴在此可好心提醒你,”送米公公出门的路上,米公公因趋炎附势,方与芙笙亲近些,说了几句掏心窝子的话,“这天要变了,三公主可要瞧准了自己的位置。” 他这是在提醒她,要好好站队呢。 芙笙淡淡一笑:“连舅父都中坚不二,芙笙又挑什么位置呢。” “哎呀,三公主,莫要糊涂,”米公公瘪嘴摇摇头,“怎的能跟萧王后头跑呢,萧王手段狠戾,才一个月便将贤妃娘娘治地安分了,若与其扯上关系,怕不是要伤心哦。您瞧瞧四公主,就是马失前蹄的前车之鉴呐。” “多谢米公公的提醒,舅父他,是极正直的人,芙笙尊他敬他,也听不得别人在背后嚼舌根。今日之语,芙笙不会同舅父说,还请米公公少在背后念叨舅父。” “哎哟,你怎么,怎么就不信呢。”米公公经历过太多,他从头至踵扫了芙笙一眼,鬼鬼祟祟往四周看了看,方出口神秘说道,“殿下当真未问过叶太医,殿下这心疾的由来?” -- 第44页 “娘胎里带出来的罢了。” 米公公嘴角一垮:“那是糊弄殿下的,殿下抢了萧王的东西,萧王怎么会放过殿下?若有几分对殿下好的,均是做戏罢了。” 抢了东西?做戏? “何意?” “若殿下真以为萧王是极正直的人,不若去问问他。”局势将变,米公公也开始放入赌资叫价,为了防止局势变得太快,须得他亲自用手拨弄一拨,“只是殿下可要做好万全的准备。” 与米公公的这番谈话,让芙笙心里极没底。 她只表面坚强不阿,转身便有些后怕。 她不信萧元对她只是做戏,别说心疾,她如今连探寻他上辈子的结局都不敢。只是她确实要分析分析,萧元是否真的不打算站位。 霁月来报:“殿下,三皇妃来贺喜了。” 三皇嫂? 芙笙腾地站起来,双眼放光。 是啊,咱们还有个三皇兄呢! 第24章 待在你身边 “自古以来天下局势的掌舵者, 均是权利最高之人。”杳窈听芙笙探寻祝中林对皇位的想法,便和盘托出,“屁股决定思维, 站在塔尖之人的想法,一般人可猜不准。可萧王站谁, 妹妹身为自己人, 自应看得比谁都真切。” “可三皇兄向来纨绔, 若舅父以其一家威望号令众臣投靠三皇兄,二皇兄与大皇兄必定联手, 届时舅父一人之权, 未必斗得过两党联军。” “所以,咱们得等,等萧元先踹一方下马。”杳窈展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以祝炎州那做梦都想坐上皇位的性子,如今被打压地如此厉害, 定按捺不住。过不了多久就会搞个大动作。等祝炎州先倒了,咱们联合起来,还怕斗不过祝洪业?” 芙笙还是不解:“可燕家是将门, 即便舅父骁勇善战, 手下的兵力也不能与百年将门相比。” “那还得靠你, 这也是我此行的目的。”杳窈从怀中拿出一枚玉佩,“不日便是西陵皇孙杳夷则的及冠大礼,到时候西陵许会册封太子, 我与萧元须得出席, 你要想办法,让陛下派你同去,还要说服萧元答应你一同前往。” “这个玉佩是?”芙笙接过通体莹润的玉佩, 忽有种恍若隔世之感。 “这是你母妃的玉佩,杳淑出嫁前与这侄儿最亲,这个杳夷则……”说及此,杳窈朝她眨眨眼,凑到她跟前咬耳朵,“宠妹妹的花样可比祝炎州多多了。” 原来杳淑早前待这侄儿极好。早年太子妃和太子双双因病身亡,西陵皇帝白发人送黑发人,才将皇孙拨到杳淑身边。 即便杳淑嫁了人,也常写信问候杳夷则不曾间断。 杳夷则同杳淑的感情,可以说比芙笙同杳淑还亲。 近些年西陵瘟疫严重,杳夷则接手此事后,冠礼一拖再拖。礼部众臣心急如焚,纷纷上奏,圣上方决定在杳夷则二十三岁的这年,匆匆地举行一场及冠仪式。 因西陵与新月不久前方签订停战协议,前日,西陵特派使臣带有杳夷则亲笔所写的万字长篇,盛情邀请萧元与宁安郡主往西陵一趟。 萧元当即便答应了,痛快到众臣还没反应过来,就得赐一张出使令牌。 据杳窈所言,她认识萧元之前,杳夷则与萧元就已是莫逆之交。 闻言,芙笙方觉心中一颤。 她有一个极骇人听闻的想法。 也许一举将萧元推上摄政王之位的那场新月与西陵的胜仗,多半是一场戏,一场萧元与杳夷则联手出演的剧目罢了。 后来,芙笙向杳窈打听得知,西陵现状果然与她想得一般复杂。杳夷则虽贵为皇孙,依然受到丞相的制衡,老丞相权力太大一手遮天,若要拿下必得得到外力的协助。 如此一来就都说通了,这个外力便是萧元。 而萧元此番入西陵,并非单单为了杳夷则的及冠礼,也可能是为了给杳夷则撑腰,一举将他稳稳当当托上太子的位置。 此等算计,不由让芙笙打了个寒颤。 再结合早前米公公对她的旁敲侧击,芙笙忽觉得,她看不透萧元。 可谁又能看透他呢。 近日政务繁多,萧元已许多天未来了。她怕今晚等不到萧元,为了掩人耳目,便假扮成宫女同杳窈一道出宫,先征得他的同意。 换上一身素衣,她带上一顶帷帽,同清风坐上杳窈的马车。 “萧元十分繁忙、谋划繁多,每日均在书房处理政务,日夜不分。” “不曾休息?”芙笙略感讶异。 “他很少能得空回房休息,总在书房内小憩一阵,反正他谨慎地很,只要稍有动静,便能惊醒。” 揪着衣角,芙笙盯着马车外穿过的一道道赭墙,倏有了主意:“皇嫂,可否先去一趟你府上?” 且说今日下朝后,萧元确将自己关在书房内批阅政务,脑内还在回忆西陵的局势与破局之法。 他微一瞥头,就能瞧见窗外院内的藤蔓,听到“喳喳喳”锄头锄地的声音。 叶裴瑜自来到萧王府,当起了农民。他每日辛勤耕作,照顾好花草,医痴一发,竟觉得颇有意趣。 萧元暂且将研究心药、照顾药草一事丢给他,手头也算得了空。 可事情一件接着一件,虽均照着他本来所愿的发展,却还是不够。 他推进地不够快…… 他随时可能失败。 -- 第45页 泰山压顶般的压力,让他快要喘不过气。 “王爷,”阿星小心翼翼推门进来了,“三皇妃求见。” “不见。” 如此果断地拒绝,阿星已经听太多次了,他平静继道:“三皇妃偷偷将静辰公主带出了皇宫,说是要见您。” 手头的毛笔忽悬停在纸张之上,底下的黑墨在宣纸上渐洇渐圆。 啪! 萧元猛地丢下毛笔,猛一起身,竟有些手忙脚乱。 “阿星,本王看上去如何?” 阿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挺好的,就是王爷你多日未眠,脸色不太行。” “是么……”他揉揉脸,忽将就地就着桌边一盆也不知什么水,掬一手来洗把脸。 阿星的眼睛,瞪得比天边的月亮还圆,像极了在瓜田里上窜下跳的猹,一低头,所见之处都是瓜。 萧元尚未整顿妥当,正有些失措,忽由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舅父……芙笙不请自来了。” 芙笙在门外等了片刻,手里拎着食盒,指腹一遍又一遍摩挲着拎把。 稍顷,阿星打开房门,笑着请她进来。 她一抬头,便见到端坐在桌案边的萧元。 他正坐得端正,低头批阅一本政务,沉着认真。 “进来吧。”他的声音有些异于平日的低沉。 轻迈莲步走近,她轻咬朱唇,将食盒放到他的案上:“芙笙听皇嫂说舅父辛勤,特准备了一碗热汤。” “萧元。”他复强调一遍,目光紧随着她手中的食盒。 芙笙碍于此处有阿星方尊称他一声舅父,如今被他强调了,不免面颊发烫:“萧元。” 仿佛浑身的鸡皮疙瘩在疯狂游走,阿星双腿发软一个没站稳,差点跌个跟头。 他听到了什么? 静辰公主直呼萧王爷的大名? 这头尚未消化过来,却见那头又丢来一个暴击。从来不在处理政务时进食的萧元忽停下手头动作,好奇地探出头去。 芙笙打开食盒,热腾腾的一碗提神干果汤飘出一缕缕香甜的气息,馋的阿星不住地咽口水。 他偷偷瞄一眼自家王爷,他耳尖红透,面色从未如此柔和。 这真真是泼天的稀奇。 萧元虽风评不好,仍因年稍有才身居高位、冠面如玉颇受名门闺女的暗恋,她们嘴上说着萧元的坏话,不敢正面与萧元打照面,背地里却暗搓搓派丫鬟送东西。什么汤汤水水,再寻常不过。 只是自家王爷嘴挑,且界限分明,无论对方如何楚楚可怜,都能冷着脸拒绝到底。 “不知合不合你的胃口。”芙笙将汤端至他面前不敢看他,心底有些紧张。 萧元双手接过碗,轻嗅一下,毫不犹豫地将政务统统排开到一边,为这小小的一碗汤腾出大半桌空档。 “我不知,你竟会下厨。” “在沁芳园时,悠闲得很,便同流云学了些。” 芙笙紧盯住少年低垂的面庞,能看到他修长如扇的睫毛,根根分明。他用勺子舀出一些清汤,品茶似的喝了一口,细细品味。 心扑通扑通狂跳,芙笙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顾观察他脸上的每一个细节:“如何?” “唔……”他微抬头,手横在鼻梁间,目光游离地撇开,耳尖朱红如滴血,“好吃……” 少年人夸赞的声音又轻又缥缈,两个再简单不过的字摇摇晃晃,自他口中飞出,“咚”地一声撞进芙笙心里,害她一时面烫喉燥,连说话都像蚊子哼哼:“你喜欢就好。” 她怎么了?她不知道。 心脏跳得厉害,却并非病发那么难受。 头比上辈子见到江祁的头一眼,还要晕眩。 芙笙抿抿唇,声音颤颤巍巍,央求似的:“萧元,听闻你要同三皇嫂去西陵了?我也想去……” 第二勺汤升至半空中,生生停在他的嘴边:“长途跋涉,你的身子骨受不住。” “你最近未来,不知我已同三皇嫂学了许多强健身子的办法,身体好多了。” “西陵水土与新月差异较大,怕你到了那儿水土不服。” 他的语气坚定又不容置疑,芙笙像只泄了气的河豚,只能温顺地游来游去。 片刻,她想起米公公的话,终做起最后的挣扎。 “我……想待在你身边。西陵遥远,你走了,我且忧心。” 话音刚落,芙笙便有些懊恼了。她不想让自己与萧元的关系僵掉,她对他,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好似有一条丝带将二人绑在一起,不紧,你却无法挣脱。 她本以为这句话太唐突了。 萧元放下勺子,抬起头无比诚恳又严肃地望着她:“再说一遍。” “……”芙笙心里没底,以为这是一种威胁。 等了须臾没等来一句重复的萧元,向阿星招招手。 阿星心领神会,他跑了趟厨房,不一会儿便端来一盘上等的桂花糖。 他将糖推至芙笙身前,望向她的眼神温柔地能溢出水来:“方才那句话,想再听一次。” 面对这猝不及防且明晃晃的讨好,芙笙羞赧地抬头,顺手理了理耳边并不存在的碎发:“我……想待在你身边。” “好。你可要待久一点。” 第25章 高阶对手 “如何?”早在客厅等的不耐烦的杳窈, 一见着芙笙的裙角便凑上去询问。她方踏出几步,瞅见芙笙身后跟着个冷面人,硬生生将脚步扯回来。 -- 第46页 萧元一副秋后算账的神情, 蓦地瞪了她一眼。 “舅父允了,剩下的就待我回宫后去找父皇禀明。”芙笙眸色暗了暗, 强压下心头的不快, “就说芙笙的病日益严重, 为了父皇龙体康健,决意同萧王与三皇嫂往西陵一趟, 与自然之神接触, 洗净魂魄。” 这么扯的理由,祝靖绝对会同意的。 果不其然,翌日芙笙原封不动将这段话复述给祝靖, 就连米公公都听得一愣一愣的。祝靖却认真沉思,请教身边的国师:“国师觉得如何?” 这位国师便是祝靖“飞升”的引路人, 但芙笙上辈子确没听说有这号人物。多年前,预言萧元乃大恶之子的那位国师早已不知所踪,取而代之的, 就是这位崇尚长生不老的国师。 一切的变故, 芙笙都难免要往萧元身上多想。 她越深思, 就会发现一切的一切都仿佛在萧元的掌控之中。她慢慢有些明白,为什么众人对萧元敬而远之。 国师沉吟片刻,绕到芙笙身边, 神神叨叨说了几句听不懂的话, 方恭敬对祝靖道:“静辰公主须得前往杳贵妃的故土一趟,安慰杳贵妃在天之灵,方得清除身上的孽障。” 祝靖听罢欢喜地点头:“妥, 你便去罢。” 此次觐见,芙笙感到前所未有的荒谬,堂堂新月帝王,抉择一件嫁事竟任由一位不知来历的国师拿捏。 她想,这天下,早些易主也许是好事。 祝中林放不下小春娇小腊梅,决意留守天京。临走前,据杳窈说,萧元将祝中林喊至萧王府谈了一天一夜的秘事,方放祝中林浑浑噩噩地回府。 芙笙这下明了,萧元确是暗中站队三皇兄了,只是明面上从不表露,反而和二皇兄亲近,用以混淆视听。 因祝靖亲下旨应允芙笙同去,礼部才为其配了一辆轿子。 芙笙留清风霁月在寮云院,带着与她一通关在沁芳园十几年的流云上路。 因顾及芙笙的身体,萧元带叶太医同行。 马车驶离天京,芙笙想起了上辈子一些旧事: 景丰二十一年,本应红角垂漾。 她却坐着喜轿却颠簸地自皇宫偏门而出,穿过天京天德门,向东方战地前行。 大红喜字贴满了南境新月兵的营帐,那是她与江瘪三的大婚。 “殿下,将军来了。” 丫鬟流云笑着撩起帐帘,静立在她身旁,帮她整理好不算华丽的嫁衣。 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由帐外接近,芙笙头顶大红盖头,手不安地放在腹前,乖巧静候英俊的夫君。 那人于帐中案边停下,似端起案上的酒杯,迟疑一阵,方朝榻走来。 流云眼底含笑,她目光紧随着驸马爷,熬出头似的,眼泪扑簌簌地掉。她抹了把泪:“将军,可以先盖头了……” 刷! 芙笙羞赧间,对方忽粗鲁地扯开她的盖头,手一抛,酒盏中盛地满满的合卺酒浪花似的,劈头盖脸洒到她脸上。 酒水顺着她大红的嫁衣而下,滴滴答答,洇湿了一片。 噗通! 流云骤然跪下,紧紧拽住江祁的裤子,却满面茫然。 “将军!将军……”话到嘴边,她哽咽了几下,再吐不出其他的。 坐在榻上一动不动,芙笙凤冠霞帔,本应含羞带怯,如今却脸色惨白。 她掠过流云担忧的神情,无助地紧蹙眉头,疑惑地凝视江祁。 咚咚咚。 瑟瑟发抖的流云无力地将头磕在地上,一次又一次,撞进她的耳廓,撞入她的心头。 芙笙下唇微颤,垂眸只见那小丫鬟血染额头,蒙了满脸。 “都是奴才的错!将军千万别怪罪殿下,都是奴才的错!” 她做错了什么? 芙笙伸手,颤抖的指腹轻轻抚去睫毛上坠着的清酒,茫然望着眼前的翩翩儿郎。他确如传说中的那般英俊潇洒,但他连瞧都不瞧她一眼。 她艰难扯出一抹笑意:“大好日子,将军因何动怒?若是我早前做错什么……” “跟我走!”对方忽打断她的话,一手攫住她的肩膀,硬是拖她下了床。 她惊叫一声尚未坐起,江祁便转身踹开阻拦的流云,迈大步拽着她往帐外走去。 “殿下?殿下!”流云在身后嚎啕大哭,她扯住芙笙的裙角,只听“刺啦”一声,火红的绸裙竟被生生撕开一段。 “放开我!”芙笙用尽力气重重拍打他的手,甚至低头去咬他。对方没有痛觉似的,猛力将她一把扔上马。 “江祁!”芙笙生气地喊他的大名,倏然颈后一痛,双眼霎时黑蒙蒙一片,再闻不得身后流云的哭喊。 回忆的思绪从流云的声声哭喊中扯回来,芙笙凝视跟在轿子边,此时正兴奋地蹦蹦跳跳的流云,不免欣慰地笑了。 浩浩荡荡的队伍方行了一个上午,芙笙便听到杳窈的一声大喊:“本娘娘身体不适!恳请萧王放叶太医来号脉!” 她拢起车窗看去,杳窈插满金钗的头正大喇喇地探出来。随行的士兵均是萧王一手练起的亲兵,众人见怪不怪似的,嬉笑看热闹。 队伍倏然停下。 自最前头的马车内,一袭白裳的叶裴瑜慢悠悠走下马车。 他一派泰然自若的模样,竟生生略过杳窈的马车,径直来到芙笙跟前:“静辰公主,下官为您号脉。” -- 第47页 “叶裴瑜!” 不顾杳窈的呼喊,叶太医上了马车,队伍方继行。 芙笙伸出一只手,静静盯着叶太医不复以往般白皙的面庞。 早前在寮云院,她便发现二人定有旧有的关系,只不过不敢声张罢了,毕竟给三皇兄上翠色这件事,她想都不敢想。 但后来她又想,大皇兄整日泡在青楼花街,三皇嫂早就翠得不行,又有什么不敢的。 马车忽前后颠簸一阵,芙笙猛地扶住车窗。 队伍又停了。 刷! 马车的车帘被撩开。 一袭玄裳的萧元低头进来,伸手轻拭她的额头。 芙笙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 “不舒服么?”他先问她,见她没回答,又锁眉问叶裴瑜,“如何?” 叶裴瑜温柔笑了:“静辰公主并无大碍,下官只是来躲三皇妃的。” 萧元脸瞬间拉下黑幕:“滚到杳窈轿子里去。” 叶裴瑜轻叹口气:“遵命。” 待叶裴瑜上了杳窈的马车,萧元撩开纱帘喊道:“出发!” 芙笙局促地悄悄往旁边挪了挪,紧紧靠在马车壁上,怯生生的。 怎么,他就待在这儿了? 早前他送她回宫,二人也是同乘一轿,但显然如今心境大大的不同。 马车里沉默寂静,呼吸可闻。 身旁传来簌簌簌的声音,芙笙偏头看去,萧元正从怀中拿出一本话本。 他转过头,对上她探寻的视线:“想听话本么?” 头顶上开小粉花似的,啵啵啵一下子绽放一脑袋。芙笙又悄悄挪过去一点,从怀里拿出一包桂花糖:“想吃糖吗?” 桂花糖与说书更配哦。 由芙笙所在的马车内传来阵阵说书声,驾马的车夫头晕眩眩的,甚至怀疑这个萧王是个假货。 自新月天京至西陵西京的路途遥远,马车晃荡行有半个月。 半个月期间,芙笙发病的次数不多,又好在身上带的心药充足,叶太医与萧元均在身边,方无甚大碍。 近西京,又是另一番盛景。 西陵较新月民风更加开放,街上偶见女子,均未戴面纱,身形窈窕,当街叫卖织物。 西京沧和门外,有一队浩荡人马正静立等候,为首的是一铺满纱帐的华轿。 芙笙好奇地这儿看看那儿瞧瞧,偶见萧元自为首的马车上下来,沉静又冷漠地迎上西陵的人马。 由一宫女搀扶,自华轿内,缓缓走出一肤白貌美的女子。女子一身素裳,穿着品位竟与芙笙十分相似。她温柔如水的眸子上有渐形渐隐的两道云烟眉,唇色略淡,云鬓顺柔,和煦如四月的春风。 大美当前寂无声。 马车下的流云却极看对方不顺,暗搓搓道:“这位小姐,怎么跟另一个静辰公主似的,虽学了些弱柳扶风的姿态,也太过了些,矫揉造作。” 那女子下车后,欢欣上前,小手一把揪住萧元的袖子,面上兴奋地说着什么。 芙笙心头咯噔一下,怎么也无法从她的手上移开眼。 怎么上来就动手动脚的?还有没有男女大防了?男女授受不亲不知么? 她都没怎么拽过呢…… 嘴巴不自觉得撅起来,芙笙又盯了二人片刻。 萧元礼貌地推开她的手,说了几句什么,女子的眼神瞬间暗淡下来。 她别过头,正对上芙笙的目光。 芙笙回看过去,来了一场鼻不对鼻眼不对眼的对视。 女子嫣然一笑,欠身又说了几句什么。 萧元上马车,队伍继续前行,进入西京。 彼时西京的盛景,芙笙是一点看的心思都没有。 她撩开车帘:“流云,喊阿星过来。” 没一会儿,阿星小跑着过来,凑到芙笙马车的窗下嬉笑:“三公主叫小的?” “阿星,前头轿子里的小姐是何人?” “哦,那位是西陵的明珠,西陵皇帝的心肝宝贝疙瘩五公主,闺名云裳,按辈分……应是公主您的皇姨。” 可恶,辈分上就输了一层。 如此想来,这位云裳公主确和萧元一个辈的。 芙笙怎么想怎么不痛快:“阿星,那她怎的与舅父如此亲近。” 亲近?阿星想了想,那怎么也没您亲近啊:“王爷的事儿小的也不清楚,若有什么小道消息,小的一定告诉您,您放心,小的站在您这边儿。” “你胡说什么。”流云伸手推了阿星一把,“去去去。” 芙笙目送阿星回去,心头却堵得慌。她做什么要打听萧元与人家公主的关系?她是什么人凭什么打听人家? 可她心头就是不爽利,无论什么姿势坐着,心头都酸酸的。 众人被安顿在西京的云香馆,翌日进皇城面圣。 下马车,芙笙跟在杳窈身后,却见那杳云裳缠着萧元,就像蜜蜂在一朵花边一样,嗡嗡嗡个不停。 杳云裳没有祝蓁宜那般聒噪多戏,只是静静跟着,时不时偷偷靠近一点,说起话来令人如沐春风,挑不出错处。 芙笙却莫名感受到一股强大的排斥力,自那温柔的背影中侵袭而来。 她偷偷瞄了眼身边的杳窈,想到杳窈是宁安郡主,说不定从前与杳云裳交好,便也不好贸然提问。 “若说祝蓁宜十分令人讨厌的话,”杳窈忽冷哼一声,歪头对她咬耳朵,“那么杳云裳就是百分令人讨厌,东施效颦。” -- 第48页 芙笙深吸一口气,唇角勾了勾。 爽了。 “我早已命人今晚于云香馆备下盛宴,望你欢喜。”杳云裳如星的目光一刻未移开过萧元,自没有闲工夫同杳窈、芙笙搭过话。 此时,萧元忽回过头望了芙笙一眼:“不了,长途跋涉,静辰公主需要吃些清淡的。” 杳云裳一愣,此刻方不得不面对芙笙。 她轻捻手帕,放至唇边笑道:“原来这位就是静辰公主,今日一见,果真是个云端上的美人。天京来此路途遥远,旅途劳累,静辰公主定要多加休息。” 此话乍一听没错处,语气也客气,可芙笙偏偏听出一股子疏离。 杳云裳继礼貌又大方地说:“本宫会命人为静辰公主特送一餐清淡些的。” “不用了,”萧元冷冷道,“我们同静辰公主一同用餐,多谢云裳公主一片好意。” 芙笙很佩服杳云裳,此刻还能温柔地,连眉毛都没皱一下地说声“好”,继而面不改色地谈笑风生。 就这点来说,祝蓁宜确是和她不是一个档次。 “云香馆是我同夷则一起修建的。”杳云裳率先跨入云香馆的门槛,正介绍云香馆的来历,一扭头,却见萧元根本没在听。 少年略弯腰,朝芙笙伸出手,面色是她从未见过的柔和:“门槛比寮云院的高,小心些。” 这么多人看着,他却忽然如此殷勤,芙笙被这突如其来的关心热昏了头。 她羞地面色通红,却不敢牵他的手。 他做什么突然要牵她? 犹豫再三,芙笙轻轻拽住了他的衣袖,笑靥如花:“多谢舅父关心。” 杳云裳生生愣住了。 她望向那少年的眼睛,他满眸子,竟都是那张美得缥缈的脸。 强扬起垮吓得嘴角,她展出一个毫无破绽的微笑,几步上前,一把夺过芙笙揪住萧元的手:“云香馆我很熟悉,怎么说我也是笙儿的皇姨,我领着笙儿走吧。” 第26章 我们从头再来 自萧元所在处, 升起一圈迫人的气流将众人团团围住,冻得人喘不过气。 他僵硬地收回手,复杂地望了杳云裳一眼, 怏怏不乐:“走吧。” 芙笙倒是一点也不想认这个皇姨。 一路上,杳云裳拉住她的手, 自来熟得很。 “我十岁时便同萧元相识了, ”她在芙笙耳边念叨自己与萧元的相识, 一刻不停,“那一年中秋, 他特来西陵寻夷则。你是万不会想到, 当年方十岁的萧元,便有如今华威,生生把夷则压了一个头。” 说着说着, 她噗嗤一笑,以为芙笙会排斥, 却不料芙笙抬起头,十分认真地问:“然后呢?” 杳云裳面色一僵,持笑继道:“他在西京的东大街, 硬是以一人之力拦下要去喝茶的夷则的马车, 夷则还以为是哪个无名小卒来申冤呢。” 芙笙知道萧元是重生的, 所以年仅十岁却有如此举动她不奇怪,只是这样算来,萧元应十岁前便重生了。 他结交杳夷则, 是为今后的上位铺路? 她自己重生, 全因对上辈子结局太过不满,想解除与江祁的婚约,想过新的生活。但萧元呢?他的执念是什么? 早前她以为是荣登大宝, 坐上那万人敬仰的龙椅,可他又在政治上站在三皇兄一侧。 芙笙低头沉思,想不出个子丑寅卯。犯难时,不经意又想抬头望他。 走在前方的少年似乎感受到她的视线,回过头放轻声音问:“不舒服么?” “没,没。” 萧元眉头微皱,竟不耐地瞟了眼杳云裳:“五年不见,云裳公主越发健谈。” 杳云裳:“……” 此后,这一路果然安静许多。 众人用完膳休息片刻,各回房间。 芙笙服了药,和衣上床,却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 她脑子里一团乱麻,什么都疑惑,什么都想问。她恨不得让萧元今日便将上辈子这辈子统统写下来,写成一个话本。 趁夜色尚不晚,芙笙抠了一会儿枕头,终簌簌从床头爬起来,自行李中寻得一件带大兜帽的黑色披风,推门而出。 这时候,萧元应还没睡吧。 施施然穿越云香馆的院子,她果瞧见萧元所在的房间灯火通明。但大晚上的,她贸然前来总是不好。 她绕过正门来到屋子的侧面,屋内的灯忽熄灭了。 芙笙茫然地抬头,思量他这是早睡了? 踌躇一盏茶的功夫,她转头正欲回屋,只听身后“吱呀”一声,转身便见一抹黑色的身影从窗户跳出来,与她正打了个照面。 “……” “咳!”萧元拉下兜帽檐,晃悠了两下方站直身子。 “你怎的在此?” “你要去哪儿?” “……” 芙笙鼻翼翕动一下,方启唇道:“我来寻你,我有许多冒昧的问题要问你。” “好。”他点点头,声音有些沙哑,轻飘飘的没有力道。 “我上辈子虽有你不顾生死地相救,却还是殁在火海中。我一心想与江祁解除婚约,想过不任人掌控的一生,许是执念太深,方重活一回。”芙笙也下意识拉拉兜帽,她发现有兜帽遮住脸,人变得胆大许多,什么话都敢说。 “幸而这辈子又遇见你……在我还未想好怎么解除婚约的时候,帮了我一个大忙。自然,你也不只帮了我一个忙……所以,如果你也是因为有什么执念方重生的话……可以告诉我,不告诉我也行,我都会力所能及地帮你。” -- 第49页 萧元静静听完她闷头道出的一大段话,放在身侧的双手紧紧握拳。 他志得意满,还能有什么执念。 无非是一个求而不得的人罢了。那些冗长而繁缛重复的一日日,他生生熬了三个轮回。 萧元沉默了很久,久到连树上吟唱的夜莺都累了。他点点头,微不可听地长叹一口气:“好,你只需明日随我去见一个人。” 这么说,我真的能帮上忙? 芙笙欣喜地点头:“好。” “嗯……抱歉,我现在有些急事……” “好,我理解。”芙笙点点头,忙行了个礼,“那我明日再来寻你。” 她眉眼舒展开来,心情大好,连迈出的步子都轻快了些,大有蹦蹦跳跳地趋势。 嘭! 那一袭黑色的身影,倏倒在绿油油的青草地上。 被这毫无征兆的声音惊得一愣,芙笙忙凑上去,轻拍他兜帽下的脸。 “萧元,萧元?” 这家伙,身子好烫! 吓得手颤,她忙不迭扯着嗓子喊:“阿星!阿星,快叫叶太医!” 萧元毫无征兆地病倒了。 叶太医匆匆忙忙赶过来,与阿星一同将人抬回屋子里的床上,边把脉边询问芙笙:“他可有什么异常?” “没……”芙笙脸色苍白,心头空落落的,手心直发汗,“就是有些摇摇晃晃的,声音也很轻。” “真是太能撑了……”叶裴瑜兀自喃喃,忙叫人被纸笔开方子。 被迫从床上爬起来的杳窈云鬓半拢,两只眼睛勉强睁开一只。她打了个哈欠,斜靠在桌案边,瞄了眼满桌的公务:“叶柏,他是不是终于垮了?” “什么意思?”芙笙抬起惨白的小脸问。 杳窈一手搭在她肩上,一件一件给她细数:“这家伙白天忙,晚上也忙,我不是同你说过,我就没见这家伙好好睡过觉。连轴转了这么久,如今又长途跋涉多日。这也就罢了,他晚上还在读一些破医书,偶尔也就在马车上小憩个一个时辰。照他这活法,菩萨都要哭了。” “须得静养至少半个月。”叶裴瑜的面色显然有些难看,他将药方递给阿星,排开众人,从药箱里拿出一包针,“我要为他施针了,你们退避一下吧。” “交给他吧,别担心了,天下人都死了萧元也不会死的。” 杳窈拉着芙笙要往外走,芙笙忽甩开她,有些内疚地说,“我想留下来帮忙。” 床上的萧元持续发热,高烧不退,叶裴瑜让芙笙为其擦汗,自己则扒开他的衣裳为他施针。 芙笙紧张地手抖,她从来都是被照顾,还未照顾过别人。 笨手笨脚地端来一盆水,她转眼便瞥见萧元袒.露的上身。 他的肌肉十分结实,白皙的皮肤上赫然留有许多疤痕,应是在战场上受的伤。胸口一道长长的刀伤尤为醒目。 芙笙睫毛微颤,有些震惊:胸口的这道刀伤显然正中要害,有人能在这样的伤下生还么? 仔细看来,这道疤竟与她胸口的有几分相像,难不成,有心疾的人胸口都有伤? 叶裴瑜捻针的手遮住了她的视线,她方紧张地别过脸,心不在焉地为他擦汗。 少年眉头紧锁,额间、鬓角冷汗如雨。 他张开唇,似要说什么,一声唤呼之欲出。 “笙儿……” 芙笙为他擦汗的手猛地一抖,帕子生生落在地上。 他竟在梦里唤她? 叶裴瑜觉着自己真不该夹在中间发酸,施针的手速不自觉加快些。他长叹了好几口气,也没挤出喉咙里的几句话。 芙笙回过神来,忙捡起帕子,匆匆扭头走开了。 她在一旁的铜盆边站立许久,双手一遍又一遍搓洗帕子,大脑却空荡荡的。 一句“笙儿”,上辈子也曾听过。 她深吸一口气,记忆却如滔滔江水,一波又一波地涌现。 上辈子的东境草原中,火舌几近将她吞没,烫得她浑身灼热,痛得她满地打滚。 那大片红焰,将她带着病身亲绣了几个月的喜服灼成灰烬,将她白皙的肤烧成棕色,肆意掠夺她本就孱弱的生命。 她孤苦无依,在那无人荒野,没有人能来救她。 一地的火熏出黑呛的烟,芙笙无助地抬起头,被烧得视线模糊。 银色的星光渐渐被烟气吞噬,唯有刺骨钻心的痛萦绕她。 哒哒哒。 有人? 远远地,她倏然睁大朦胧的双眼,隐约地看见有人驾马而来。 那少年身穿铠甲,疯狂拍马疾驰。 他几乎是翻滚着下了马,卷着风般往她这儿狂奔,哪怕绊倒了,也迅速爬起来,哪怕引火烧身,也坚定地跑到她面前。 被黑暗遮住双眸的前一秒,她看清了他的脸。 那是一张,曾在无数通缉令上出现过、让父皇寝食难安,极力想挥出脑海的脸。 “笙儿,笙儿……” 少年紧紧拥着她,尽管她满身的旺火,尽管她已面目全非只苟着最后一丝缥缈的气。 他嘶哑的声音划入她的脑海,他就这样死死搂着她,用剑劈开她黏住地面的嫁衣,拼了命抱起她,要把她带出火圈。 “笙儿,我定救你出去!” 他的脸好似正紧紧靠在她的发间,温热的泪一滴滴落在她烧伤的面上,滑入她的唇下。 -- 第50页 有点咸。 她不能得救了,她听到如黄蜂过境的箭簇飞跃灰暗的天空,纷纷向他们射来。 他们竟要置她一个毫无威胁的废公主于死地。 任凭少年武功高强极力躲闪,然箭簇如雨,无休无尽。 只两息的功夫,听得“噗通”一声,那炙火焚身的少年晃啊晃啊,终无力支撑,跪倒下来。 她艰难地张口,一个“萧”字含在嘴里吐不出又咽不下。 你我素昧平生,何以性命相救? 少年抱着她的手越发紧了,他倏然仰天大笑,笑了好久。直到新月大军震天的马蹄声靠近,直到一杆杆长矟铿锵而出,均直指他的咽喉,他终未停下。 “真是个疯子……萧元,投降吧。” 她听到那个江瘪三的声音。 萧元不理会他,他垂下头,眷恋地吻她早已血肉模糊的唇。粘稠的血珠拉着血丝落在她的胸口,他嘶哑的声音低沉地在她耳边回响。 “无妨,我们从头再来……” 我们从头再来。 咣当。 叶裴瑜惊讶地回过头,洗帕子的盆被芙笙打翻,温热的水汩汩流了一地。 “夜深了,三公主本就身体不适,还是先行回去吧。”他劝她。 “裴瑜哥哥,我想留在这儿。”芙笙背对着他,默默捡起盆,“我想待在他身边。” 第27章 我惦记了一个人三辈子…… 芙笙留在萧元的屋中已近两个时辰, 桌案边的檀香换过几颗,茶水也翻热过几回。 她伏在床头,趴在他身边, 不敢发出一点声响,只静静聆听他沉沉的呼吸声。 一起一伏, 徐徐缓缓…… 月上三更, 她竟不觉得困。 脑子里的记忆乱糟糟的, 她似乎想起一些自己两辈子都从未经历过的事。 那个当了皇帝,风光无双, 却还每日□□沁芳园的少年。 那个举起反旗, 驰骋疆场,却在大火中救了她的少年。 还有眼前这个,总默默在她身边念话本给她听的少年。 三道身影渐渐重合, 她强睁着眼眶,却还是留不住氤氲水汽。 她想, 一个人,为何能如此执着呢。 床上的少年,衣襟微敞, 壁垒分明的胸膛起伏, 告诉她他还活着。 也许这是萧元重生以来睡得最久的一次, 芙笙本以为他能一觉睡到天明,却不料长期少睡的他,还是本能地苏醒过来。 她忙拭去不知为何落下的泪, 起身为他倒了杯热茶。 “你累倒了, ”扶起萧元,她将一杯温茶塞到他手里,“裴瑜哥哥让你多加休息。” 他的嘴唇有些干裂, 看向她的双眼眼底赤红,颇有几分野气。 他怔忡着捏紧杯子,沙哑道:“夜深了,你不可多熬,去睡吧,唤阿星来。” “是我自己要留下来的。”芙笙无视他的驱赶,拿起一旁洗净的帕子,要为他擦汗。 她的手方抬起,萧元便撇开头,往后挪了挪,玉面神色莫辨:“我已无大碍了,你去睡吧。” 他一苏醒,竟又开始躲她了。 有些说不出道不明的滋味在心头蔓延开来,芙笙收回手,颇有几分委屈,脸色都黑沉下来。 缄默片刻,她的手指不停绞着衣袖,方开口问他:“萧元……你为何,老是躲着我,却又接近我呢。我真不明白,你究竟对我……” 欲言又止,可意味传达到了。 少年如扇的睫毛轻颤,静静望向她。 一双均是茧却温柔的手忽抬起来,轻轻放在她的面颊。 芙笙一抖,被定住了似的挪不开,一张脸透着薄红。 他一回又一回,柔软的指腹描摹她的样貌,深深刻在心底似的。 她靠他太近了。 上辈子,这辈子,从未如此近。 屋子里只她们二人,他好像回到了遥远记忆中,最初的黄金年华。 他太想保护她,所以不能忍受咫尺之距。 哪怕她接近一点点,他的理智都会灰飞烟灭。 龙潭虎穴红颜冢,果真属实。 “萧元?”芙笙避开他的手,心书翻得乱。 不舍地收回手,萧元紧靠在床头,下巴微扬。他闭上眸子,竭力去回忆那些他每每翻开均刺痛心脏的过往:“笙儿,也许你不知道、不记得,但接下来我说的每一件事,都是我真真实实亲身经历过的。” 芙笙讶异地望着他脸上与年龄不符的沧桑:“我想听。” “那一世,我为了替父王沉冤昭雪,终在筹谋将近十年后举旗谋反,于十九岁那年成功夺下天京,建立新朝。” 少年气盛,恃才傲物,眼底进不得沙子。 萧元统驭有方,大军浩浩荡荡过境,直逼天京皇城,在血洗了祝靖手下最后一队人马后,直入皇宫。 他活捉了祝靖,这个害他的一世忠良的父亲背负骂名的昏君,还斩下对他破口大骂的祝蓁宜那高贵的螓首。 他想起幼时母亲对他说的话,想起了那个虽未曾见过,却在他年幼时期占有特殊地位的人。 彼时父亲母亲的仇都报了,他应去看看这个小偷。 处理了一应琐碎事宜,他甚至一刻未歇便风风火火地驾马往沁芳园而去,一路疾驰,连铠甲上的血都没来得及擦。 他偏要这样满是血腥气地去见她,去吓她一吓。 -- 第51页 少年血气方刚地一跃下马,举剑割了门口侍卫们的喉,踏着重步迈入沁芳园。 彼时沁芳园的梨花方结出花骨朵,尚未开放,一地的翠绿春色。 流云见到来人吓得腿一僵,还未呼喊一声,便胆小地生生晕过去。 他唇上带着一抹揶揄与调笑,牛皮烘烘地闯进满是梨树的庭院。 院内安静地出奇,连风吹动树叶的沙沙声,此刻都像是噪音。 女子静静躺在竹榻上小憩,一身湖色长裙,如渺渺碧波荡漾开来。微风吹拂过她的青丝,又拂过她白润却无甚血色的面颊。她的柳眉淡淡的,远远望去,如远山云黛。 她生有一颗淡淡小痣,似因病痛哭多了,长在眼泪划过的下颚处,仔细凑近,方得隐隐察见。 就是她。 他笃定,她就是祝芙笙。 榻上的人疏眉微拢,倒吸一口清气,方睁开如水的眸子,恍惚坐起身来。她如瀑的长发随意地半盘在脑后,有几缕碎发自额边落下,徒增了几分憔悴。 她抬起微红的眸子,盯住面前的少年人许久。 他以为能看到高贵又凛冽的三公主对他三跪九叩,能听得她一句山呼万岁。 对方轻笑一声,毫无顾忌地问:“你就是新来的皇帝?” 这轻飘飘的话听着,跟“你就是新来的倒夜香的?”竟一个滋味。 好像皇帝经常换,今天你做完轮到我家似的。 “要杀要剐,随你便吧,我在沁芳园待太久,这人世间,也没什么可留念的。活这一世,早就腻歪了。”芙笙拖着沉重的病身,竟连坐直身子都吃力。她艰难地撑起胳膊,硬是站住了。 如同一棵绿草,在大风中摇摇晃晃。 连个礼都不行。 “朕怎么会让你如愿以偿?”少年人冷哼一声,眉梢欲扬未扬,方才那一同冲天气势早就不自觉地弱下来,“既然你想解脱,朕才不会轻易成全你。” 给了你一颗心,你竟活成这个样子,真真浪费。 少年人流氓似的于石桌边撩袍坐下:“有什么能招待我的?” 芙笙敛目想了想,方从怀里拿出一个包裹递上来。 萧元接了打开,里面整整齐齐放了四块桂花糖。 真寒碜啊…… 他拿起一颗纳入口中,齁甜。 “你这糖怎么如此甜……” 噗通! 身前弱柳扶风的人忽软倒下来,她扶住竹榻,脸色惨白,呼吸乱得不得章法。 “你怎么了?”心跳漏了一拍,萧元不顾手中的桂花糖掉落在地,一个健步上前,接住她瘦弱的手臂。 “流云……流云呢?”芙笙茫然地看向他,她揪住领口的手都红了,“药……” 心头竟扬起一丝慌张,萧元跑到门口,掀开晕厥的流云,在她腰际发现一个荷包,里面装有一白色瓷瓶。 “是这个吗?”他匆忙跑过去,将里面的药丸悉数倒出来,恨不得全喂她嘴里。 他见她服了药,转头去厅堂寻出一杯水来。 “喝水。”少年人战场横行惯了,没怎么温柔对待过女子,如今灌酒似的给她灌入一杯水,对方喝不下,几口便全吐在他手背上。 芙笙揪着胸口,脸埋在臂弯里,难受得清泪横流。 萧元手足无措:“抱歉,我……并没想真的为难你。” 他想起幼时每日趴在窗前,想她与他共观彩虹、共赏明月的场景,又看到芙笙如今痛苦的模样,不由得心中酸涩。 有的人活着,偏生苦中寻不到乐趣。 他咬咬牙,一把横抱起她,不顾她虚弱地挣扎将她送回卧房的榻上,期间还慌里慌张地走错了门。 “来人,”他朝门外的士兵喊道,“快快去唤叶太医!” 芙笙本好些了,可忽被人这样轻薄地抱回床上,一双微微发红的眼睛又泛起潋滟的晶莹。她双手捂住脸,侧卧在榻上,怎么也不想见这个不速之客。 士可杀,不可辱。 少年以为她难受,欲想办法要分散她的注意力,扭头就走了出去。 听到他出门的声音,芙笙方放下手,吸吸鼻子,想着流云去哪儿了。不一会儿,复听见他折回来的脚步声,她又忙不迭将脸捂住。 一缕清香忽飘至鼻尖,甜丝丝的。 芙笙耳尖抖了抖,迟疑地放下手,竟瞧见那少年蹲在她的床头,手里捻着一朵含苞欲放的小梨花。 他笑起来弧度正好,露出一排洁白的牙:“看,花上有只虫。” 她疑惑地垂目看过去,果真有只翠绿色的小毛毛虫正在花上爬啊爬。 “……”她并不怕虫,但倘若怕虫,岂不要活活被他吓死? 看来鼎鼎大名的萧元,在某些方面却笨拙得很…… “噗嗤。” “你笑什么……”萧元见她笑,耳尖忽红透了。 芙笙止不住地笑,这样蠢笨地逗女生的少年,她除了话本上,还是第一次瞧见。 “罢了,你好些了就好。”他放下花骨朵,沉脸正经道,“祝芙笙,我是来接你回宫的。” “……”芙笙停住笑,眼尾闪过淡淡的忧伤,不免端起官方姿态,“多谢陛下。芙笙与陛下,没有任何瓜葛,甚至是陛下仇人的女儿,陛下还能对芙笙如此,芙笙已是感激。只是……” 听得有些不耐烦,萧元忙打断她:“不要说那么多官话。” -- 第52页 沉默须臾,芙笙轻道:“我这身子,出了沁芳园也是濒死的鸟,飞不到哪儿去了。” “无妨,我会召集全天下最好的大夫为你看病,等你好了便同我回去。”他不以为意,也不以为然。 那时候,太年轻。后来才知道,世事难料,一句“等你好了”,终究是没能兑现,一等就是三辈子。 他登上皇位后,确寻遍了四海的名医配合叶裴瑜诊治芙笙。 那时候,他也以为自己只是不甘心让这个自己救活的小偷离世。他每日借口看看她的病情,翻了一道又一道沁芳园的墙,对沁芳园的位置早已轻车熟路。 他在沁芳园同她一起用膳,知道她味觉失灵,堂堂皇上,还要避开叶裴瑜,偷偷在衣服里塞调味料去见她,与她吃味道重的食物。 他知道她困在沁芳园只能看看书,于是买了许多话本,一本一本念给她听,还被她嘲笑念得没有感情。 少年人不服气,憋着一股冲劲,请来当世最厉害的说书人,学了整整一年。 可她一日复一日地憔悴,他就一日复一日地忧心。 后来,她也只验收过一次他学习的成果。 她从不问他,为什么不杀了她,更不问朝堂世事,不问她的皇姊皇兄是如何死在他手上,好像当世的一切与她无关。 在他及冠前的半个月,饶是集全新月名大夫之力,他还是失去了她。 芙笙只留给他一本《四海游记》。 当她雪白瘦弱的手再提不起来时,少年人才恍然大悟。 他心里满满登登都是她。 不因为她抢了他什么,也不因为他对承诺的执念,只因为她是祝芙笙。 那一夜,少年人的心智,忽地老了,连头发都白了几簇。 他不再笑了。 他纵横铁马,大军压境,统一了新月与西陵。 他应付那些跟红顶白的小人,建立起一方盛世,成为一朝明君。 心头却还是空荡荡的。 他没有后宫,只有那为她准备的寮云院,总有宫女将它打扫的一尘不染。 孤独无后的帝王将皇位传给了祝中林的儿子,随后退位。 花甲之年,他坐在沁芳园里,手里捧着那本保护地完好无损的《四海游记》晒月亮。 到这个岁数,他放下了尘世的一切,却唯独放不下那段意难平的,疏忽而过的沁芳园岁月。 “我给你指婚如何?”有一次,萧元念到一个皇帝棒打鸳鸯的情节,扭头问躺在榻上的芙笙。 芙笙睁开眼,嫌弃地别过头:“这辈子,这年岁,嫁不了人了。” “我封你为长公主,你怎的嫁不了人?怕不是眼光太高……你想嫁什么人?” “想嫁个铮铮男儿,想嫁个好人。” 好人?我不是个好人。 萧元念了好一段,忽停下来,还是忍不住问:“你觉得我是好人么?” 芙笙嗤笑一声,认认真真从头至踵将他扫了一遍:“甚好。” 乾坤万万生灵,唯有你说我好。 “可这样的我,不配那样的你。”她丢下一句话又躺回去,别过头,不再看他。 年少的时候,萧元总以为时间还长。 可临她去世,他都没来得及对她表一声心意,道一句倾心。 将换心之事隐瞒,挑拣着将事情说过一遍,萧元将手中的水喝完,递给芙笙。 芙笙楞楞地接过,却迟迟没离开。 “笙儿,你是我一次次从头来过的唯一念想。” 他说这句话时,双眸闪耀璀璨。 颤抖地抬起水雾蒙蒙的眸子,芙笙的视线中,这个少年就像黑夜中的一道光,倏忽冲破时光的城门,举起她灵魂的旗帜向永恒宣战。 她不敢想象,他真的从头活了三次。 脑子里乱成一锅粥,芙笙起身将杯子放到桌上,呼吸有些急促。 “所以,你这辈子如此日以继夜地……谋划……”芙笙背对着他,强忍住抽泣,哽咽地问他,“是因为……我根本……活不过五年了……” “我已经找到办法了,相信我。” 芙笙不在意这抓不住的生命,她早前就做好了早早入棺材的准备。 可她如此不在意的东西,却有人奋不顾身地去维持,去拯救。 一次次一遍遍,一个又一个轮回。 “笙儿……” 芙笙微微一颤,回过头。 躺在床上的少年看向她的眸子如星,他朝她伸出手,展出那辈子一如既往的温柔:“来,到我身边来。” 第28章 曾肃 芙笙默默走到他身边, 抬起颤抖的手。 萧元握住她,轻轻握着,怕把她弄疼了一般。 萧生无福, 惦记了她三辈子,付出了三辈子去追逐她的芳躅。 豆大的泪不禁从苍白的面颊滑落, 一颗一颗, 温温热热地滴落在萧元的手背。 他微一愣, 慌张地用袖子轻轻擦拭,但无论怎么擦, 芙笙的泪都越掉越汹涌。 她想起来了, 她都想起来了。 第一世,她长卧病榻,因河清海晏, 出去云游四海,对自己的婚嫁均无甚念想。待萧元骑兵, 江瘪三已是祝蓁宜的驸马。 那一年,她身体每况愈下,已尽枯竭。那些日月, 被囚禁在一方小院, 生不如死, 一生混沌空虚。 少年人鲜衣怒马踏入她孤独的世界时,她已是老姑娘了。 -- 第53页 她知道自己时间不长了,怎么敢去接收他炙热的爱意。她煎熬的每一时每一刻, 只要有他陪伴, 她就会多一份内疚。 那一世,她不敢爱他,那样的她什么也给不了他。 她想许他来世, 可是来世,不知可否再见? 却不曾想,那少年从未放弃她。 他从悲伤彷徨到坚定不移,从懦弱自卑到勇敢坚毅。 他站在她的身后,背负起她的整个世界,扛下她的一片蓝天。 “笙儿,别哭。”萧元显得有些慌张,他一遍遍擦拭,双眼泛红。她落下的每一滴泪都像落在他心坎上烧灼,“你会好起来的,相信我。” 她相信他,毫无保留地相信他。 芙笙揪住他的袖子,抽抽噎噎地说:“你尽力了,阿元,你真的尽力了,我再不忍看你如此操劳,以后别这样对自己……你若不爱护自己,就算治好了我,我一人如何在这宫中独活?” 那一声阿元,揭开了萧元披在面上多年的冷幕。他牵住她的手放至唇边,落下一个又一个湿热的吻,亲得不得章法:“对不起,笙儿,对不起。” “我一定,照顾好自己,这一次一定陪你走到最后。”芙笙自己擦擦泪,俯下身,额头抵上他的,“你也不要有事,好吗。” 熟悉的梨花香飘入鼻尖,萧元喉结动了动,压下喉头的哽咽,轻道:“好。” 他颤抖的手抚上她的面颊,拇指擦拭着她咸涩的泪,双唇轻触她湿润的面颊:“笙儿,我想和你一起到老。” 那一夜,芙笙握着萧元的手坐在床边,陪着他直到他睡着。她静静凝视他的睡颜,一如他当年照顾她一般。 萧元常年熬着本就亏空身体许多,如今一下子病倒,还真不是几天就能恢复的。 叶裴瑜每日进进出出与芙笙、杳窈换着照顾萧元,即便三人都在场,房间里也出奇的寂静。 杳窈与叶裴瑜似乎能感受到,芙笙与萧元之间,发生了变化。 西陵的皇帝名杳毅,生性偏激多疑。他见萧王久久不来拜见,忙差人来寻,方知其中缘由,命杳云裳多次前来探望。 这日,正值午后。 芙笙在自己房间院内小憩,不一会儿就醒了。她梦魇了,梦到上一世,萧元最后被万箭穿心后,自我了断的场景。 他当真自我了断了? 她不敢想,惊出一身冷汗。 “殿下?” 流云递上来一杯温水与一颗药丸,芙笙草草服下,起身拽住她的肩膀:“走,去找萧元。” 穿过羊肠小道,芙笙一眼瞥见成群结队的宫女们站在门外。不知为何,她心头升起一层莫名的警惕之心。 杳云裳,绝不如祝蓁宜好对付。 她理好裙摆走入,尚未听得一声通报,便见一身着白袍之人风风火火走出来。 她对上那男子的眼睛,对方的眉目竟与她有几分相似。 “芙笙妹妹?” 男子丰神俊朗,长发高束,猛一看向她,疑惑着确认她的身份后,竟笑起来。两颊浅浅的梨涡颇有几分暖意,如春日的阳光般。 芙笙微怔,虽三辈子均为曾见过,但她知道,他就是夏夷则,那个与自己母亲最亲的西陵皇太子。 “芙笙妹妹!”他唤着她,猛然跳起朝她一跃,身后的袍子却被一只手死死抓住一角。 只听“嘭”的一声,堂堂皇太孙竟脸朝地跌落下来,来了个颜面扫地。 萧元淡淡收回手,轻咳一声,冷冷道:“这位便是西陵皇太孙,夏夷则。” 地上的人抬起脏兮兮的脸,朝芙笙尴尬挥了挥手。 屏蔽下人,三人床边对坐,芙笙洗净帕子,为萧元拭汗,也没说递给夏夷则擦擦脏兮兮的脸。 杳夷则看在眼里,酸道:“妹婿,要照顾好身体啊。” 芙笙手一愣,转头见萧元暗暗勾唇:“勿要胡言。” 原来,正如芙笙早前猜测的一样,其中确有一场交易。萧元当年来到西陵,拦下夏夷则,与他相约单独会面,指点江山,令夏夷则惊艳。 西陵派兵攻打新月,正是由夏夷则的手下领军。用一场战争,换取人心与帝王的信任,萧元成功手握重兵,坐上萧王的位子。 而萧元许诺夏夷则的,便是帮他铲除外戚与朝中对家,助他上位。 夏夷则为何真的信了萧元?此事任谁听来都觉不可思议不是么? 夏夷则道,他第一眼看萧元,就觉这个人不简单。 当初萧元甚至对他和盘托出,为了博取信任,连重生的事都毫无保留。起先夏夷则是不信的,只是萧元所说之事,后来一一应验,他才放下防范之心。 “芙笙妹妹,你知道吗,我本应二十三岁便去了。”夏夷则端起茶,说出来有几分漫不经心。 芙笙心头一凛,只听萧元淡淡“唔”了一声。 原来,三世以来,杳夷则一直通过与叶太医的通信关注芙笙的身体情况,只是碍于各方原因,不便探看。 可惜第一世时,他虽身居高位,却深陷西陵党政的旋涡,最后分身乏术,死在权臣所派的杀手手中,享年二十三岁。 二世萧元虽与他早有联系,但萧元早早身死,他也就不能免去早亡的命运。 “若能得到曾肃曾将军的支持,那我们的赢面会大许多。”萧元道。 -- 第54页 “我又何尝不知?只是曾将军性情冷漠,比你还不好对付,为人又固执。我早年多番尝试,都不能搬动这块硬木头。” “只有一个人可以。”萧元说罢看过来。 芙笙对上萧元的眼神,似有强烈的使命降落在头上。 夏夷则轻笑一声,又抿了一口茶:“这你都知晓?” “第一世,我一统天下,翻遍了两国书库,还有什么不知道?”萧元垂下眸子,下意识捞住芙笙的手紧紧握在手里。 脸一红,芙笙挪了挪位子,洗耳恭听。 这是一段被西陵宫廷封闭的秘史,是一段少年无知的爱恨情仇。 当年杳淑还未及笄时,喜欢在宫里到处寻花采花瓣,以每日洗不同气味的花瓣澡为乐,也是因此遇见了曾肃。 那时候没什么战事,两国和平,边疆将领大有人来,曾肃身为年轻小将,便只能在皇宫里当当禁卫军头领,偶尔巡逻一次。 因外男不得入后宫,杳淑只远远地眺望过他一回。 曾肃身形高大,不苟言笑,总是一副冷漠的模样。他立在赭色的大门外训小兵,少年老成。 杳淑只觉得这人过于严肃,不讨人欢喜。 杳毅行事作风偏激,总有大臣想雇刺客害他。那些年,皇宫里里外外方位森严,机关重重。 一日早,杳淑瞧见皇城东脚的海棠开了,她便率众宫女拎着裙子跑过去摘海棠。 海棠树不高,但身形娇小的杳淑看上了最顶上那朵。 “快,将我拖起来。”她那时有些娇蛮,拍着宫女的臂膀下命令。 宫女们将她托起来,她一只脚踩在枝丫上,伸手去够那朵树尖尖上的海棠。 方碰到粉扑扑的花瓣时,她一兴奋,脚下一滑,忽从枝丫上摔下来。 众宫女惊呼间,一厚厚的披风将她层层裹住,在空中转了几圈生生打了个结,把她裹成个虫茧拎起来。 茧里的杳淑,抬头,目光掠过高大的身影,对上一双黑如暗夜星河的眸子。 “殿下无碍吧?”明明是问句,他说出来又沉又淡,只是表面的关心罢了。他棱角分明的脸在逆光下挺拔英俊,虽有几道扎眼的疤痕盘在下颚,也遮盖不住他较好的容貌。 杳淑挣扎着下来,挣脱开披风,掉头便跑开了。 那朵海棠花静静落在地上,悄无声息。 她头一次被人裹在披风里拎着,那人的披风又厚又大,竟能在她头顶打个结。 杳淑忿忿不平,心头却有什么落下了,同那朵最艳丽的海棠一起,掉落在赭墙边的草地上。 后来,她掐准了曾肃站岗的时间,每日都去摘海棠,就差把城墙边的海棠树摘秃了。 宫女曾劝她不要过于逾越,她理直气壮说:“只有皇城边上的海棠最是艳丽,你们不让我摘,我告诉父皇!” 海棠树可怜巴巴只剩下一朵花的时候,杳淑寻思这是最后一回了,便将它摘下来放到一篮子海棠花里。鼓起勇气,端庄地走到一排市委面前,站直了抬着下巴说:“本公主念你们每日坚守岗位艰辛,特一人赐一朵海棠,以资鼓励。” 她把最漂亮那朵留着,最后方傲气地递给他。 曾肃沉默着接过,指尖无意轻触到她的,微一晃神,连礼都忘了行。 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杳淑越发大胆。 这段恋情终究传到杳毅的耳朵里。帝王心思深沉,想什么都带着利益,他断定曾肃接近皇族另有目的,便下令驱他驻守边疆,再不得回京。 杳淑以泪洗面,最终还是坐上华丽的嫁车,被送往新月和亲。 自此,曾肃一生未娶,为国征战,镇守四方。 第29章 我有药 萧元修养了数日。期间, 芙笙依萧元所说,亲身前往拜会曾肃。 芙笙长了一张与杳淑极其相似的脸,曾肃只第一眼, 就确认了她的身份。 二人促膝长谈,怕触碰到曾肃的软肋, 对杳淑嫁入新月后的生活, 芙笙只敢轻描淡写。 曾肃难得表现出对某事的兴趣, 他盛情邀请芙笙与夏夷则留府上用餐。 芙笙同杳夷则坐上偌大的餐桌,才发出一声疑问:“此次出行, 夷则哥哥带在身边的宫女似乎多了些。” 杳夷则嘻嘻一笑, 竖起食指放在唇边:“因为,我们可不是两个人出来的,我们有四个人。” 四个人? 芙笙一愣:“你们该不会……” 他朝他抛了个媚眼:“这叫, 双管齐下。” 香炉生烟,萧元一身白色的里衣, 裹起漆黑的外套,抬手捻去床头柜边的烛光,修长的睫毛微微颤动:“阿星。” 阿星意会, 出门遣散了周围一应仆人。 院子里外霎时安静下来, 唯有萧元淡淡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吱呀, 门被打开。 一黑衣女子拖动着一个大麻袋往里走,略显艰难。她横眉一挑,将黑色大麻袋往萧元面前不客气地一扔。 她利落地解开麻绳, 打开麻袋口后, 嫌弃地拍拍手,往旁边挪了一步,叉腰站立。 麻袋里的人挣扎一番, 探出头来:“你们好大的胆子——” 话音在望见萧元的那一刻像吃了瘪,全数吞下肚。杳云裳云鬓纷乱,轻笑一声,堆起满面委屈:“萧元哥哥,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有些话,想同你说。” -- 第55页 屋外本是□□,屋内却暗无天光般,唯有一豆烛火,在中央小桌上艰难燃烧。 萧元的声音冰冷,他披着玄色外裳,横斓在他走动时,扇起一阵冷风。 杳云裳半猜测地瞥向把自己绑来的女刺客,心头生出几分恨意:“萧元哥哥有什么话,非要以这种方式同云裳说?云裳不解。” 萧元缓步靠近,周身空气阴冷,弥漫着老山檀与药香的混合气味。 分明是阴暗的屋子,他却像罩了一束光,白净的面庞盯住她,图叫她心跳加快:“萧元哥哥?” “你的筹码是什么?”他淡淡问。 杳云裳轻笑一声,看来,他真的要为那个女人同她撕破脸? “萧元哥哥,你我多年情谊、两国交好,真要因为一个祝芙笙全全断送么?你如此做派,我父皇不会放过你,不会放过新月的!” “噗嗤……”黑衣女人听到这,笑出了声,“抱歉抱歉,太好笑了没忍住。” 萧元不耐烦地微一仰头,流畅的下颌线令人垂涎,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杀意:“筹码。” 杳云裳委屈得瘪瘪嘴,抬起水盈盈的眸子,尾音带了几分颤:“叶裴瑜医术了得,他虽被父皇弃用,却仍是我母妃最得意的门生。这些,萧元哥哥定心中有数。” 黑暗中的女人低着嗓子呛她:“说重点!” “……”她被惊得颤了几下,嚅嗫着下嘴唇,“我母妃去世前,留下一药方,或许可治芙笙之心疾。” 萧元冷笑一声,起身便走。 杳云裳慌忙往前挪了几步,任凭碎发落在额前,仍拿捏仪态:“但你若要药方,就必须同西陵联姻,否则想都别想!” 萧元走到桌边坐下,苍白的里衣衬出他苍白的脸,徒增几分怜人病态,但玄衣却显得他越发尖锐,散发出浓浓杀气。 他伸手,放在熠熠燃烧的烛火上,转动手腕,让火光一显一暗,令本就微弱昏暗的光线越发诡异闪烁。 黑衣女子蹲下身,在她耳边哑着嗓子警告她:“你身边的下人,没有一个在你身边,甚至,不在宫中,你千万别指望又宫女会为你报信。” 心头咯噔一声,杳云裳知道萧元早有准备,可没想到他真的如此不顾情面:“萧元哥哥……” 女子打断她的话:“给你三个弹指的时间考虑,到底要不要说出药方的所在地,或者直接将药方和盘托出。” “你们不怕我与你们鱼死网破?我死了,祝芙笙也别想活!” “有叶太医在,他不会让你死的。”女子嘲讽道,“哦,对了,你可千万别天真地以为咬舌可以自尽,那都是话本子里骗人的。” 杳云裳面色越发难看,对方抬起手,拇指与中指轻弹,声音清脆地像钟漏。 啪。 啪。 啪。 “时间到了。” 女人訇然上前,一把扯住杳云裳的头发,惊得她放声大叫。 她重手打开这些时日挖好的暗道,里头一片昏暗,还散发出冲鼻的腐臭,不知通向哪里。 “这条路,通向城内有名的花坊,我们早已安排一些饥渴的男人们等候。公主殿下,你见过光鲜亮丽的西陵都城,却还没见过,这城市的另一面吧?”女人靠近她,在她耳边恶魔般低语,“一个连皇帝老儿都不想触碰的,黑暗的一面。” “不要,不要!” “别急,我先带您,去见见世面。” “你放开我!” 杳云裳终究是装不下去,大声哭嚎起来,却怎么也挣脱不开。女子的力气颇大,是个习武之人,她一弱质女流全全敌不上。 转头,杳云裳几乎是用尽最大力气咬住那人的臂膀,对方却像个没事人,依旧扯着她往里走。 暗道内,传出杳云裳带着回响的惊叫,一声又一声。 萧元面无表情地坐在桌边,冷漠地喝了一口茶。 “她说的,会否属实?” 屏风后,叶裴瑜挠挠头:“谁知道呢,也许是真的,也许……只是忽悠你的。” 一刻钟后,杳窈回来了。 她无情地“啪”一声关上门,往挂布上擦擦灰尘,扯下一块,草草包扎手臂:“关她个一天两天就乖了。我早看她不顺眼,三番五次来威胁人,没完没了了还。” “夷则可以撑多久?” 杳窈一屁股在萧芸对面坐下:“约莫两日。” “足矣。” 那头昏天黑地,这头芙笙正同杳夷则在明媚的山脚郊游。 杳夷则禀明杳毅,带着杳云裳和芙笙、杳窈,同萧元来都城之外游玩,领略西陵大好山河。 出了皇宫,他便派人假扮成杳云裳坐在轿中,并且绑架了她的宫女。 芙笙担忧地瞄了眼轿内,身着一身华裳的假杳云裳和假杳淑,忧心忡忡。 “不必忧心,也不必有心理负担。”杳夷则递给她一杯清茶,“杳云裳的母妃……我都已经记不得她叫什么了……那个女人,当初两国联姻,为了保住已经出嫁的大公主,在父皇身边坚持不懈吹了数日的耳边风,方导致曾将军与姑姑分离。” “这几年,”他灿然一笑,露出两个梨涡,说得云淡风轻,“她继承了她娘的撺掇功夫,里里外外与我对着干,还联合外戚,插手政治。仗着父皇对她的宠爱,变相陷害我。我们早就该鱼死网破了,到时候,不是我死就是她亡。” -- 第56页 芙笙不多问,她知道,萧元既然走到这一步,定有他的算计。 他应有把握。 “不要参与这些嗜血的政斗。”夏夷则举起茶杯,往她的小杯子上一碰,伸手抚了抚她的发,“好好养病。” 二人在郊外游玩了整整一日,晚间,于杳夷则置办的庄上休息下来,由曾肃在外亲守,以防刺客。 夜凉风冷,芙笙趴在窗户边,眺见立在门口的曾将军。 “曾将军。”她弱弱唤了他一声,“曾将军,外面风凉,你且回去休息吧。” 他愣了愣,怔怔盯着芙笙许久:“公主的安危,最是要紧。快些回屋吧,切莫贪凉。” 须臾,曾肃自怀内摸索出一个香包:“我知道你喜香,这个给你,可在关键时刻,保你安危。” “多谢曾将军。” 荷包小小的,上面的绣法却独特又熟悉:“曾将军……你会帮夷则哥哥吗?” 对方点点头,给她一点安心:“你若答应我绝不参与其中,我便助皇太孙一臂之力。” 又是切莫参与其中。 自始至终,芙笙都在整件事周围徘徊,一旦她想出点力,大家便纷纷从外围将她挤兑出去。 可这种被众人关怀的感觉,她上辈子从没感受过。 “好,我答应你。” 芙笙抬起头,望着那轮明月,眸中水泽熠熠。 夜,月色浓酽,平添了几分诡秘。 杳窈背靠暗门,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来了。” 咚咚咚! 有力的敲门声打破了夜的寂静,立于窗口的萧元收回望月的视线,将玄衣外套的袖子穿上,顺手带起小窗。 “放她出来。” 杳窈依言打开小门,一个浑身是灰的狼狈女子艰难爬出来,泪痕干在满是污垢的脸上。 从黑暗中爬回来,已经花费了她太多的力气。 “这么快就坚持不住了?”杳淑呛了她一句。 下意识理了理凌乱的头发,杳云裳晃晃悠悠站起,幽怨地望着萧元:“我告诉你药方,你放我走。” “可。” 她哽咽了两三下,缓缓报出药名与棵树。 每报一味,她均要停顿思索一番,直到报完十五味药材。 “现在可以放我走了吧?” 屏风后,忽传来一阵轻笑,叶裴瑜温柔的声音此刻听着也十分尖锐:“公主殿下,师父的药方向来喜欢凑个二八一六的好数,你是不是,还藏了一味。” 杳云裳脸色一黑,被杳淑一掌拍中胸口,直直往后倒去,一个踉跄摔入密道:“我说,我说!” 众人噤声。 萧元转过头,淋淡淡的月光,面色沉着冷静,漠然无情。 “我大发慈悲提醒你,你若敢骗我们,也走不了。”杳淑提醒道。 杳云裳瞪向叶裴瑜,一字一顿:“北域的炎草根。” 叶裴瑜拿着毛笔的手一顿,眉心倏然折起,兀自喃喃:“炎草根……” 萧元手轻挥。 杳淑一捞,将杳云裳带下去:“等明日确认药方无误,再放你走。” 无视杳云裳楚楚可怜的哀求,他问叶裴瑜:“炎草根是何物?” 活了三世,尚且没听过这样的物什。 叶裴瑜于脑内暴风般搜索,终在记忆的角落觅得一丝痕迹:“炎草根是炎草的根部。这味草平平无奇,生在北域冰川之巅,根深入冰层仅作取水之用。药用价值不高,且难以获得,故没什么药书记载。” “嗯,”萧元点点头,轻叹口气,“先将其他十五味凑齐试试。” 叶裴瑜垂首,望着炎草根三个字,若有所思,喃喃自语:“有种不祥的预感啊……” 第30章 完结 翌日一早, 萧元便毫无预兆得离开了。 待芙笙回来,哪里还能寻得他的踪影。 唯有叶裴瑜眉头紧皱,仿佛知道了什么似的:“他去摘炎草根了。” 芙笙一愣:什么是炎草根。 仿佛看出她的疑惑, 叶裴瑜思忖一番,艰难道:“于北山之巅……” 马车辚辚行驶, 芙笙拖着一副病身, 不顾众人的反对也要往北边去。杳窈执意跟随, 与流云一同照顾她。 “芙笙……”杳窈淡淡看着她,芙笙却毫无心思, 眉眼可见的忧虑之深。 北山之巅是何等凶险的地方, 一年到头都被大雪掩埋,哪怕套上两层棉衣,也不见得能捂出什么暖气来。 她秀眉蹙蹙, 好不容易好些的身子骨有因思虑过多柔弱起来。 北风猎猎,萧元身着一身保暖又利于行动的黑衣, 正攀爬在雪山之巅。 他手中缠着勾爪,斗腕一掷,挂在石头缝间往上攀爬。 他的眉目被鹅毛大雪擦过, 头发上结了细细的冰花。 执念了三辈子, 为的不就是那星星点点的渺茫希望么, 如今他攥住了这一点,便偏要抓住不放。 他想起第二世的时候,他披甲执锐, 为了她踏破铁骑打下江山。 那天她嫁衣如火, 掩映在滔天的火蛇中。 两次,她都是在他眼皮子底下去的。 他不能容忍再有第三次。 他勉力攀爬,崖下的阿星不知是冷的还是怕的, 抖如筛糠,嘴里不停得念叨:“我的祖宗啊,这下可如何是好……” 大风无情地刮在他脸上,像刀割。 -- 第57页 阿星告爷爷告奶奶,把四方神都请了一边,求他们保佑萧元的平安。 火红的炎草生长在山崖之间,几十年难见一株。萧元磕磕绊绊,跌了又爬,好不容易攀上了断壁残垣。 他粗喘一口气,冷风灌入喉咙里,冻得他发不出声音。 他冻紫了的手藏在厚重的袖子里,迎风上前,于小平台上暂歇片刻。 “阿元,不知这山川究竟有多美。”她曾在冬日抱着暖炉挨着炭火,手里攥着一根毛笔,以与倾之名续写那本莫须有的游记,“我好想看看啊……” “待你好了,我一定带你去。”莽撞的少年人嬉笑一声,指着她笔下的高山,“高山之上不仅没有你说的那么绿植茂盛,还全是雪呢。” “啊?”芙笙一愣,朝着窗外出神,“全是雪……” 高山之上,全是雪。 萧元的眼皮子渐渐重了起来,他眼睛微微一觑,只降下一点,便仿佛再也抬不起来似得。 倏然,他瞟到一抹鲜红。 它支撑着他掀开沉重的眼皮,艰难得站起来。 他伸手抹去脸上的雪花,僵硬无力的手指握上一颗石头,继续向上攀爬。 还差一点点…… 他紧咬牙关,五指尽力往前伸,去够那颗雪色中的鲜红。 指腹轻轻触到带刺的叶片,他袖中暗藏的刀刃闪现,一点一点刨根。 倏然,一阵风雪吹来,萧元一个不支,生生往下坠去。他手一捞,将那炎草□□,手脚并用,紧紧扒住山上的岩块。 指尖的血流出来,很快便凝固在后背上,萧元狠狠一咬牙,一点一点落下去。 阿星越等越煎熬,度秒如年。 头顶倏然飘来一阵风,他抬头一看,一黑色的人影竟普扑通一声落下。 “王爷!” 萧元做了一个梦,一个美梦。 在梦里,芙笙康健,他也不是什么反叛军,更不是什么摄政王。 她们隐居山林,过着世外桃源一般的日子,虽清苦,但总有意趣。 芙笙面若芙蓉,朝他微微一笑,轻轻唤他一声阿元。 萧元扬起的唇角始终没能落下。 冥冥之中,他听到了芙笙的叫唤,一声一声,颇有几分哭腔。 他倏然明白了,这只是个梦罢了。 打开沉重的眼皮,迷迷糊糊间,萧元竟见到了芙笙那苍白的巴掌大的小脸。 她泪如雨下,轻轻抱住他的一只手放在脸边:“他好冷啊,大夫我求你了,救救他……” 萧元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句话。 他紧紧握住芙笙的手,待她泪眼婆娑地看过来,启唇想说什么,却有说不出口。 芙笙白皙的耳朵贴上,轻声问他:“你想说什么?我在听……” “炎……” “炎草根吗?”芙笙点点头,“叶太医已经拿去制药了……” 萧元点点头,握住她的手越发紧了,因发不出声,只用唇语道:“你我若痊愈……相伴天涯……” 芙笙的泪如汹涌的浪,瞬间决堤。 她点点头,把小脸埋在萧元的胸口。 后来有传言,摄政王萧元在北山遇难而亡。 大皇子二皇子为争夺皇位手足相残,谁知纨绔无畏的三皇子渔翁得利,最后一箭双雕定了大局。 三皇子上位的第二年,春风和煦。 芙笙于阳光下漫步,她方从京城出来,踏上一地萃绿。 她回过头,朝树荫下的男子微微一笑,伸出手,轻唤了一声:“阿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