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黑夜/曼哈顿爱情故事》 第1页 [现代情感] 《白天黑夜/曼哈顿爱情故事(出书版)》作者:陈之遥【完结】 简介:很好的文,适合有国外成长经历的,25岁以上的成熟女性看。 1)2004年6月 6月,白天越来越长,黑夜越来越短,夏天来了。 我拿到那张厚厚的印着精致花纹和水印的硕士文凭,在剑桥城初夏特有的金色温暖的阳光下面,把黑色方帽抛向天空。 许多东西,不合身的衣服,磨损的旧鞋,连同一打资质参差的追求者……我只想扔在身后,因为像所有二十几岁的女孩子那样,我就要去纽约,为寻找两件东西,love and label。 2)我 你可能认识我。或者说,总有和我差不多的女孩子,出现在你的身边,在你经历的任何一个片断里,如果你在中国任何一个大中型城市生活过的话。我很普通,我就是通常人们说的那种好孩子。 我7个月的时候,会讲话了;三岁的时候,坐在7尺长,光华可鉴的黑色钢琴前面,弹奏车尔尼教程里的练习曲;幼儿园里,讲故事拿到第一个奖;然后,小学、中学,一个接一个的第一名。与此同时,我骄傲的要命。我最后一个朋友,在14岁的时候与我渐行渐远,只因为那一年,她开始喜欢偶像明星、流行歌曲和学校里帅气的男孩子,而我,如果有人问我喜欢什么,唯一的答案是:读书。 我是父母的骄傲,老师眼睛里最后一块净土,是彻头彻尾的教育制度的产物。 1998年9月,我离开我出生的城市去读大学,2002年9月,我离开我出生的国家去读graduate school。我不断的远行,不断的把旧的东西留在身后,不带感情,毫无眷恋。如果今天是3050年,我可能还会离开我出生的星球去仙女座读书。 不管怎么说,在那个金色的年纪,我简单而独立,连续三年没有感冒,1小时可以看完30000个词的英文资料。我信心满满的去往纽约,浑然不知会有什么样的经历。 =================== 1)2004年6月 6月,白天越来越长,黑夜越来越短,夏天来了。 我拿到那张厚厚的印着精致花纹和水印的硕士文凭,在剑桥城初夏特有的金色温暖的阳光下面,把黑色方帽抛向天空,欢呼,和所有认识的不认识的人合影,天黑下来,和陌生人在拥挤的小酒馆跳舞,在子夜来临的时候第一次喝醉,下一秒,对那个企图把我骗上一辆半旧的别克车的男人说sorry,然后一路跑着回去,气喘吁吁,浑身充满深蓝色微醺的夜的气息。 从来没有过的宿醉之后,我整理东西,离开波士顿。许多东西,不合身的衣服,磨损的旧鞋,连同一打资质参差的追求者……我只想扔在身后,因为像所有二十几岁的女孩子那样,我就要去纽约,为寻找两件东西,love and label。而且,我相信, for me,they must be the best love and the top labels。 不过,第二天下午,当我走过四十二街中央车站的月台和大厅,普普通通的男人女人一个接一个的向我迎面走来,人流中偶尔也会有一个特别漂亮的面孔,一个吸引人的身影出现,从我身边经过,不带一丝笑容,不看我一眼,哪怕眼角的余光也没有,我不太记得那个时候的心境了,但那时的我一定没有期许过,我的love and label会来得如此之快,和梦想中的一样,the best the top,同时又是那么的不同。 2)我 你可能认识我。或者说,总有和我差不多的女孩子,出现在你的身边,在你经历的任何一个片断里,如果你在中国任何一个大中型城市生活过的话。我很普通,我就是通常人们说的那种好孩子。 我7个月的时候,会讲话了;一岁半,我会组词、背儿歌;三岁的时候,坐在7尺长,光华可鉴的黑色钢琴前面,弹奏车尔尼教程里的练习曲;幼儿园里,讲故事拿到第一个奖;然后,小学、中学,一个接一个的第一名。与此同时,我骄傲的要命。我最后一个朋友,在14岁的时候与我渐行渐远,只因为那一年,她开始喜欢偶像明星、流行歌曲和学校里帅气的男孩子,而我,如果有人问我喜欢什么,唯一的答案是:读书。 我是父母的骄傲,老师眼睛里最后一块净土,是彻头彻尾的教育制度的产物。到高中毕业的时候,我读过学校图书馆里每一本劳伦斯和奥斯丁,但是从来没有恋爱过。在我十几岁的记忆里,只有一些片断长久的断留下来,在回忆里反复的出现:比如14岁的时候,一个英俊而品学兼优的男同学和我一起坐公车回家,磕磕巴巴的要我提前一站下车,跟他一起走一段路。我想也没想就回绝了,为什么要少乘一站路的车,为什么要走回去?我懵懂无知。直到车子到站,我们分头朝自己家走去的时候,他在离我5步远的地方回头看我;又比如17岁的时候,一个读书不怎么好的男生看着我交到讲台上去的高考志愿表发呆,他原本就坐在我身后,但很快我们就会相隔千里。这些片断,都曾经有片刻工夫,让我的心微微颤动。而这些颤动就是我在24岁以前,对于爱情最深的感动了。 1998年9月,我离开我出生的城市去读大学,2002年9月,我离开我出生的国家去读graduate school。我不断的远行,不断的把旧的东西留在身后,不带感情,毫无眷恋。如果今天是3050年,我可能还会离开我出生的星球去仙女座读书。而2004年的6月,我离开的地方是波士顿的剑桥城,随行的不过两个箱子。留在身后的是些学生气的装扮,几十本参考书半卖半送给别人,同时心里得意,因为我几乎可以毫不费力的复述出其中任何一本的内容。 -- 第2页 不管怎么说,在那个金色的年纪,我简单而独立,连续三年没有感冒,1小时可以看完30000个词的英文资料。我信心满满的去往纽约,浑然不知会有什么样的经历。 3)Rona Morgan 早在2月,我以实习生的身份进入SS律师事务所工作的时候,跟的第一个直属经理是女的,30几岁,长相中下但精于打扮。我工作努力,很快成为众多Associate眼里最抢手的assistant。但她始终对我不温不火,正式签合同之前,留下另一个实习生,把我扔回人事部,说她不要我。一个鸡婆的男前辈偷偷对我说,你这样的姑娘是女上司的天敌。我胆子大,不想就这么不清不楚的走了,找她面谈了一次,礼貌的问她:什么地方需要改进。得到的答案是:我有种感觉,你不会在这里留的太久。 什么意思?辞职?结婚?我从来没有想过。我还不到24岁,而且我爱这份工作,从几千个应征者手里抢来的职位,参加面试的不是H就是Y的毕业生,如果你来自P或是B,都不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第一年的薪水就超过10万美元。即使不爱,任何脑筋正常的人都不会舍得放弃。但我也不能说她是性别歧视,因为那个得到正式合同的实习生也是女孩子。我开始检讨自己,究竟是哪里和女上司八字不合。还没有得出结论,Rona就像从接边捡一个弃儿一样,把我捡回去了。 Rona Morgan,英国人,至少35岁的英国女人,SS的Senior Counsel,事务所Business Formal Dressing Code永远的挑战者,今天她穿的像 麦当娜,明天她又成了杰奎琳?肯尼迪。电梯里走廊上她无数次吸引我的目光,她长得很美,说话声音温柔,轻轻慢慢的吐着一个又一个英国味儿的元音。同时,坊间流传的关于她的轶事也让我知道,她实际上绝对不像看上去那么好对付。有很长一段时间,Rona是我的偶像,我想如果我做的足够好的话,10年之后,我就会是她现在这个样子。 4)2004年7月 在Rona 手下工作的第一个月,日子并不好过。任何偷懒或是投机取巧的企图都会被抓出来,没有coffee break,中饭15分钟吃完,8小时忙忙碌碌过的飞快,经常要加班。而纽约州的律师资格考试就在7月底,虽然事务所可以报销Barbri考前复习课的费用,但我根本没有时间去上课,买了光盘在家里复习。无论是做饭吃饭,还是上厕所洗衣服,甚至躺在床上块睡着了,耳朵里都插着耳机。上班路上在地铁上看书,在早晨还未完全睡醒的人流里,一边走路,一边旁若无人的背书,身边的人都以为我是疯子。 事务所所在的那条街尽头有一座花园,如果早上起得早,我出了地铁站,会故意绕一点路,去那里转一圈再去上班。这一个圈子步行大概15分钟,路上可以继续念念有词的背书。而且那里很美,繁茂的树叶从棕色石墙和黑色铸铁围栏当中舒展出来,更深的地方隐约看得见紫色和白色的花朵,尽管离得很远,从那种清新的颜色上,就可以知道花瓣上还挂着黎明时凝结的露珠。不过,我从来没有进去过,因为那是个私人花园,门口挂着“私家园林”的铜牌,黑色铸铁大门紧闭。每年只有5月的第一个星期六向公众开放,其它时间,它就像一个真正的神秘园一样。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春天逐渐走远,花园深处的花似乎也开尽了。7月中旬的一个早晨,我经过那里的时候,花园的铁门没有锁,虚掩着露着一条缝儿。我看了一眼手表,7点30分,然后在一种探险般的心境下面,推门进去。时间还很早,里面根本没有游人。沿着一条灰色的砾石路,一直走到花园中央黑色大理石雕像那里。一种不知道名字的黑白相间的大鸟落在身边,发出及其轻微的扇动翅膀的声音,偶尔一只鸽子咕咕叫着一顿一顿的走过去。一切幽美静谧。我深呼吸,空气里也带着些清晨潮湿清冽的气息。离雕像不远的地方,一棵陌生的植物开着一树美丽的白花,叶子的形状像是冬青,但颜色更加青翠,同时透着一点早春的稚嫩,一串串小巧的白色花朵又有点像铃兰的样子。除了花坛里常年不败的草花,它是这里唯一在夏天开花的植物。 “小姐,你有这里的钥匙吗?” 我正出神的看着,一个穿藏青制服的门卫走过来闷声闷气的问我,口气不太礼貌。 我刚想说,门开着就进来了,马上就走。身后有人说话: “没事,艾尔,她是跟我来的。” 我吓了一跳,回头看见一个男人从树丛背后一张长椅上站起来,慢慢的走出来。个子很高,浅浅的赭石色头发,穿一件黑色的无尾常礼服,白色衬衣的领口敞开着,解下来的黑色领结塞在上衣口袋里,礼服驳领的扣眼里插着一朵半枯萎的白色兰花。 看到他,门卫手在帽沿上搭了一下,点头致意就走了。男人走到我身边来,抬头看看那颗树,说了一个听不懂的词:“Elaeocarpus serrat.”然后解释,“锡兰橄榄。” 门卫走远了,我转过头看他,对他说谢谢。他点点头,不笑也不说话,伸手把胸前枯萎的蓝花摘下来,揉成一团,扔进旁边一个不引人注意的垃圾桶里。我有点尴尬,说:“那么,我就走了。”一路跑着出了花园。 之后很长时间,我都记得他的眼睛:虹膜是深蓝色,瞳孔的颜色更深,看起来有些疲惫,但并不是酒后宿醉的样子。看打扮像是从某个黎明时才结束的舞会上走出来的,礼服外套通体熨贴,衬衣也纹丝不乱,却毫无逻辑的带着一丝浪荡的夜的味道。 -- 第3页 5)Nick Tse Nick Tse是个律师,或者说,也是个律师。因为认识他的时候,我正好通过执业资格考试,so,I’m a lawyer as well as he is。而对我这样境况的女孩子来说,更重要的是,他是一个有美国公民身份的华裔。换而言之,一个很值得下一番功夫的结婚对象。 第一次跟他讲话是在一个工作会议上。他是那个案子的原告代理律师,而我跟的那个Associate为被告辩护。他们开会,我打杂,在会议室里架好一个投影仪,却不知道怎么搜索电脑输入信号。一屋子人等着,有人发出不耐烦地咳嗽声。他从离我最近的位子上站起来,过来帮我调好了那台机器,很轻的说了一句Take it easy。我回了一个感激的笑脸,说Thanks。 那个会持续了很长时间,椭圆形桌子上的咖啡换了两次。中间休息的时候,他给我一张他的名片,我进公司不久,名片还没有印好,把名字和手机号码写在一张黄色报事贴上给他。之后,按照律师同业工会职业守则,他在那个案子结束当天的晚上打电话给我。然后又遵守纽约市法定dating原则,约了第二天一起吃午饭。一个半小时下来,确认两人均为适龄未婚,体健貌端,无不良嗜好之后,定下第二次约会,晚餐加9点半的电影。到那天晚上11点多,他把我送回布鲁克林Prospect Park附近我租住的公寓的时候,我已经大致知道他的履历, 姓名:Nick D G Tse 年龄:27岁 出生地:中国香港 80年代初期到美国念小学,96年宣誓入籍。二十多年后的今天,中文程度几乎等于零。名牌大学法学院毕业,J.S.D.学位,知名律所工作,执业两年。爱好篮球,网球,壁球,赛车和科幻电影。身高6英尺(可能差一点),体重162磅……总而言之,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大好青年。 于是,我问他,如果电影里的变异怪兽来了,他会不会救我,他认真的点头,然后亲吻了我的脸颊与我道别,初步明确了继续交往的意向。 那之后的周末,我去看他和一帮朋友打篮球。夏天炫目的阳光下面,仿佛又回到学生时代放暑假的时候,我穿着白Tee和牛仔裤,在一帮美国人的眼睛里就像15、6岁的少女。而他也显得爽朗而英俊。3对3比赛结束之后,我们在附近散步,第一次牵着手走路。一切都显得简单而美好,直到他把装着篮球的背包移到背后,一只手揽过我的身体,把我拉近他,带着些许汗水的咸味的嘴唇贴上我的嘴唇,我却煞风景的忍不住大笑,触电一样跳到离他一尺远的地方。 笑完了,他倒没有生气,我很真心的道歉。说:感觉不对,做朋友吧。他点头,笑得有点自嘲和无奈的样子。至此,我的第一次恋爱的尝试无疾而终。 晚上,关灯躺在床上的时候,我突然有些害怕,害怕永远找不到那个感觉对的人。我甩甩头,赶走这个念头。不管怎么说,Nick Tse是我在纽约交到的第一个朋友。 6)2004年9月 整个8月,似乎是事务所工作的淡季,Rona度假去了。我没有出门,但过的很不错,每天10点上床,2分钟之内睡着,睡得踏踏实实。一个月下来脸色像秋天新收的苹果一样新鲜。 9月,纽约的秋天姗姗来迟。尽管度假的人们都已经回城了,夏天还是像颧骨上阳光晒过留下的痕迹一样不肯立刻退去。那个月的第一个星期一,早晨8点半,Rona准时出现在她的独立办公室里,整个上午处理假期中间积累下来的事情。透过她旋转座椅背后的落地窗,可以看到阳光下面列克星顿大街车流不息的街景。 下午3点钟,是Rona跟我one-to-one meeting的时间,每个新进这个部门的人都有这样的机会,算是自我介绍,也像是新人导入,很早就安排下了,因为工作、休假或是其他我不得而知的原因一拖再拖,让我再一次想起那句评语:你这样的姑娘是女上司的天敌。终于这一次,我没有在最后一分钟收到邮件说要改期。于是,2点58分,我站在她玻璃房子的门口,用食指和中指的第二关节轻轻的敲了两下本来就开着的门。她在办公桌后面抬起头,笑了一下,示意我进来,关门,并坐下。 按公司惯例1小时的meeting,20分钟就结束了。Rona显然不是一个碍于形势而走过场的人。她的最后一个问题是:你希望你的老板是什么样子的? “有能力,有效率,passionate,not for sale。”我回答。 她微笑了一下,说:“你好象在说你自己。” 我顿时觉得自己没有抓住这个现成的马屁机会,不过这好歹算是个褒奖,我就权当它是个褒奖。 走出那间办公室的时候,Rona又叫住我,“今天晚上公司在Greendale Park Hotel的鸡尾酒会你会去吗?” 我点头,很早就收到通知了,不过像我这样的新人一般都只拿它当是个开眼界混吃喝的机会。 “A good opportunity to know this boy’s club.” 她说,然后给我那样一个微笑,不仅仅是事务性礼节性的,而是更加和善,像是在说我们是相似的,并且邀请我分享她的感想和经历。从那个时刻开始,我觉得有个女上司并不是什么坏事情。 7) Lyle Ultan Greendale Park Hotel就在那座神秘花园的旁边。神秘花园的全名就是Greendale Park。 鸡尾酒会讲明了是Black tie party,男生要穿Tux,不过女孩子会比较容易,一件稍稍低胸露肩的连衣裙足以。所以,我没有特别准备衣服,就是早上出门的时候在西服外套里面穿了一件黑色无袖连衣裙,没有戴首饰,直发绑了个马尾。傍晚离开公司之前,在盥洗间补妆。我记得那个时候我有两支口红,一支是Rose Drop,很淡的粉米色,另一支叫Shocking,很正的樱桃红。那天晚上用的是Shocking。 -- 第4页 那是我第一次参加这样规格的派对,也可以说是第一次走进这样规格的Grande Hotel。现场布置白色鲜花:兰花,铃兰和西洋牡丹,细长的香槟酒杯,一串串细腻的气泡在清亮的浅金色液体中升起,一支弦乐队在角落里演奏,乐队成员穿着白色希腊式长袍,其中一个弹奏一架美的不太真实的竖琴。 从最初的惊叹当中恢复过来,我很快就有点明白,Rona说的Boy’s club是什么意思了。女孩子是受重视的,不过仅限于表面上,特别是长得还不错的女孩子。一个合伙人过来跟新进公司的Junior associate讲话,说起超额301条款案,一个女孩子在说她的看法,一个很有几分风度的男孩子插上来,几乎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而女孩子再没有机会讲完自己刚开了个头的句子。当然,老Part并没有在这个小字辈儿的圈子里耽误太久,几分钟就告辞跟陆续到场的客户打招呼做公关去了。 而我在这个旧金色宴会厅的角落里四处看,直到看见远处一个男人颀长的身影,没有着礼服,只穿了一身日常的深色西服,白衬衣敞着领口,没有系领带。看上去和酒会上那些因为超重或是健身而显得虎背熊腰的男人们截然不同。其他人红光满面,微笑,谈话,而他完全没有那种职业的表情。我几乎立刻就认出来,他就是花园里那个人。他手插在西裤口袋里,侧着头跟一个美丽高挑的女人讲话。我盯着他看,好像他是一株没有知觉的植物,他可能发觉了,回头看我,没有任何表情。不知道为什么,一种近乎于痛苦的失落的感觉涌上来。两分钟之后,我在盥洗室的镜子前面出声的对自己说:他不记得我了。然后若无其事的出来,心情如常。 刚刚回到宴会厅,那个人却从一个我没注意到的角落里走到我身边来,在我还没从惊讶当中恢复过来之前,问了几个似是而非的法律问题,然后跟我交换了名片。卡片上的名字是Lyle Ultan,背面是一个Logo下面的小字写着Greendale Park Hotel。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第一次没能在两分钟之内睡着,我翻身看着反射着晦暗月光的天花板,在黑暗里出声的念他的名字“L-y-l-e”,不常见的名字,我这样非英语母语的外国人,一不当心就会念成Lyre(竖琴) ,或者,Liar(说谎者)。 8) 荷花 第二天一早,我刚到公司即有鲜花送到,是几枝未开荷花和鲜嫩小巧的荷叶,插在一个细长的透明花瓶里。随花附上信笺,邀我一起吃午饭。署名是Lyle Ultan。因为这种花一般是越南进口的,我想自己一定是被当成越南人了。在白种人的眼睛里,亚洲人都是一回事。不过我在心里为他辩护,说实话,我也分不太清拉丁裔和英国-爱尔兰裔的区别。 整个上午过的忐忑不安,这在我身上是空前的。结果那个午餐约会却让我失望。1点钟,一辆酒店的黑色克莱斯勒轿车在办公楼下面等我。去的餐厅看上去有些冷落,地点是在离公司较远的一个街区,而我们聊得根本说不上投机,两个人都有种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感觉。他举止绅士,但不殷勤,告诉我他在Greendale Park Hotel做管理工作,是个真正的旅行者。吃过饭,重新坐上那辆车身庞大的轿车的时候,我觉得我们没什么机会再见了,十分钟之后,在公司楼下说一句“Keep in touch”,可能就是我们之间的最后一句话了。 但事情却没有朝我想象的那个方向发展。车子开到公司楼下,他没有道别的意思,那段路不可以久停,他示意司机绕那个街区再开一圈。我说我今天超级忙,不能呆很久。他说,他也赶时间,下午就要去洛杉矶出差,要去一个月时间,但是有件事情他想在走之前做。我问,是什么,要不要我帮忙。他点点头,然后吻了我。 我有一点颤抖,心跳到胸口疼痛。但没有一丁点犹豫,我愿意让他得嘴贴上来,轻轻的摩擦我的上唇和下唇,分开它们,侧过一点头,带着一点复杂的欲望向更深的地方去,那天我穿着一件带点男式风格,使用袖扣的条纹衬衣,他的手把我的头发拢到一边,隔着薄而挺括的棉布抚摸我的脖子,脊柱和肩胛骨。一切都毫无理由,我第一次觉得自己原来可以这样舒展而柔软,完全没有戒备。当然我还是太害羞了,我的手放在自己的腿上,完全没有想到去碰他的身体。 我不确定那个吻持续了多长时间,我有点懵了。直到车转了一圈回到公司楼下,我就装的很急的样子,告别下车了。过后回想了一下很火大。那辆车不是那种大的limo,司机是可以看到后面的,当然那个司机一付见多识广的样子,当作没看见,可见是见多了他的这种艳遇。 这就是我和Lyle Ultan的第一个吻,a real passionate kiss。而我甚至不能说自己认识他。我知道他的名字,电话号码,知道他30多岁,大约6尺2寸高,我知道他在Greendale工作,但不知道他具体职位是什么,在哪所大学拿了什么学位,拥有多少产业。而通常的情况是,几乎每一个认真的约会对象都会在头1小时的对话里把这些问题交待个大概,至少要在第一次接吻之前说清楚。也许他根本不是认真的,或者是我一直生活在一个墨守成规的圈子里,而且我也一直以为自己会这样中规中距的终老一生。 9) 唯一的U 我猜Lyle Ultan带我去那个落的餐厅,是为了不让人看到,甚至定位子用的也是假名。但讽刺的是,我们还是让人看到了。那天下午,在办公室休息区冲速溶咖啡的时候,前面提到过的那个鸡婆的男同事凑过来说:“你不像看起来那么乖,对不对?”脸上露出故作神秘的笑容。 -- 第5页 我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无辜的看着他。 他也看着我,作出一副我骗不了他的表情,“我得提醒你,Ultan是事务所的客户,而且,是你老板的老朋友。”然后在我反应过来,向他提问之前转身走了。 其实不用他说,我也知道我和Lyle Ultan之间的距离。有一种人,尽管不太典型,哪怕你不认识他,你也知道他不太一样,他说话的方式,他的口音比我通常遇到的各种各样的人都更加干净、清晰,他的动作和态度带着一点超然的味道,是比常见的露骨的优越感更加超然的超然。不仅仅缘自于金钱或是地位,至少不是几年十几年快餐式的金钱地位可以造就的。不过Rona,如果鸡婆男口中的老板指的就是Rona的话,这个我当做career icon来崇拜的女人和Lyle Ultan之间又有什么瓜葛? Lyle Ultan离开的一个月我们没有通过电话。而与此同时,秋天来了,窗外的树叶逐渐泛出温暖的金黄色,有时候,风变得有些凛冽。他的名片放在我办公桌左手第一个抽屉的名片簿的最后一页。名字按照姓氏的首字排在我手机联系人列表U字头里面,有一段时间他是我唯一的U,直到一个同样U开头的日本名字加进去。 我没有太多的时间想到他,早晨或是傍晚,我步行20分钟,坐40分钟的地铁上下班,然后工作8小时,时常加班,打扮得跟马路上或是地铁车厢里的自食其力的年轻女孩子大同小异。但是,有的时候,尽管只是一些瞬间,我在路上走着,而风突然吹起,无数金黄色扇形的枯叶飞舞起来,旋转着落到潮湿的街道上,像电影慢镜头里那样缓慢优美,那样的时刻总是会有一个一个音节在我喉咙里堆砌,直到我不自觉地轻轻的念出来:L-y-l-e。 10) 早午餐 9月最后一个周末的早晨,我收到他发到我公司邮箱里来的一封邮件,只有几个字:I miss you。我实事求是的回答,me too。然后又是没有一点音信的5天时间,直到十月第一周的星期五,我收到一个快件,橙色盒子里一条藏蓝色的大丝巾,上面是颇有浮世绘风格的帆船图案。一封短笺,告诉我,他回来了。 我故作大方的给他打了个电话,纯然问候性质的,同时谢谢他的礼物。一份恰到好处的手信,选的既不轻也不太重。而他说,他想见我。 我回答得很干脆:“我不要跟你去吃晚餐。” “为什么?” “晚餐时间在曼哈顿找一个没人光顾的餐厅肯定更难,而且我还要记住不能在公开场合叫你的姓氏。” 电话里传来轻轻的笑声,“你误会了,从头到尾。La Table de Michel Joel是个好餐馆,定位子用的是我秘书的姓。” 尽管有点开心,我还是说:“Anyway,我不要跟你去吃晚餐。”我没有说下去,后半句话是:因为夜色里我可能会干一些第二天一定会后悔的蠢事。“我星期六早上在公园晨跑,我们可以一起吃brunch。” “几点?” “10点或者10点半。” “10点半见。”他说。 于是,我们订下约会。第二天早晨,我跟一个同事一起去公园跑步。枫树叶逐渐红的层林尽染。那年雨水多,公园里的显得清清。早上天气,我穿了厚运动衣裤,带了手套。10点多的时候,有了些阳光,他坐在公园附近一个餐馆的露天座。看见我,不笑不说话,示意我坐下。 我没有吃早饭,慢跑了将近40分钟,两颊红润,饿死了,而且渴得要命。我拿起他面前放着一杯水,站着一口气喝完,然后气喘吁吁的跟他说,早上好。我一边坐下,一边叫waiter点菜。他看着我,我脱了左手的手套,右手被他拿过去,慢条斯理的摘掉手套,把我的手合在他的手上,他的手很大,手指细长,我的要小得多。 菜上来了,我吃的风卷残云。在那个年纪,我总是胃口很好,肚子饿的时候总是有点贪心不足。相比之下他要的量只能说是象征性的陪我吃一点,又让我私底下惭愧了一小下。我记得,当时的我总是为了类似的事情惭愧,直到后来渐渐发觉这个男人简直要成仙了,他和我想要的东西从来就不一样,至少,我从没有听到他说饿这个字。 吃完饭,我们在公园牵着手散步,在一条没什么人的林荫道上我们又吻了一次。他贴着我的耳朵说:去我那里。 11)“Fall” in love 事实证明,阳光下面,我一样会做出第二天一定会后悔的蠢事。 我没有想很久,真正在脑子里盘算的时间大概只有两秒钟。然后点头,没有丝毫犹豫。直到发觉他说的地方,是Greendale花园饭店30楼的一个套间。种种迹象表明,他想要的恐怕只是一段东方风情的Fling,不过,我想要的也不太多。 所幸那个套间属于行政公寓,而非普通客房,我想象中在众目睽睽之下跟他走过酒店大堂的场面并没有出现。单独的lobby,只有一个英国管家似的老头儿远远的跟我们点头致意,非常有专业精神的没有任何特别的表情,专用电梯直达30楼。房间很大,装修是简朴硬朗但追求质感的都铎风格,四处纤尘不染,没有任何私人物品摆在可以看见的地方,厚窗帘已经拉开,但是阴天午后的光线穿过白色窗纱依旧县得晦暗。 他引我进去,在起居室的落地窗前面,双手捧起我的脸吻得很温柔。而我的目光越过他的肩膀,穿过卧室敞开着的门,落到那张king size的床上。然后说了一句很有分量的话——it’s my first time, I think you should know. -- 第6页 这个老江湖明显愣了一下,然后回了一句更有分量的,you know what you are doing, don’t you? Are you sure? 不管他是怎么想的,我要说的已经说了。我回答,definitely sure. 然后就动手把他衬衣解开了。 他房间的用的是蛋壳色丝的床单,事后,不出意料,那床单算是毁了,他的衬衣团在床上,也弄到一点血。我淋浴,然后干脆的拒绝了晚餐邀请,穿衣服走人。但是,地铁里车轮和铁轨摩擦发出尖锐的金属声,车厢里人们交谈的声音,脚步声,风的声音,所有东西都随时可能让我想起他的身体和抚触,让我闭上眼睛,一瞬间麻痹。我没有别的经验可以比较,不过我确信这样的感觉是不同一般的,那个时候的我还不懂得若即若离的诱惑,自始至终,我的身体似乎悬浮在床单上方5公分的地方,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更加紧贴他的身体,没有缝隙,融化进去。 到家不过5点多。我不愿意再去回想下午的事情,打电话叫了几个朋友一起吃饭加夜游。两个是从前法学院的同学,如今也在纽约工作的,另一个就是Nick Tse。在一片叽哩咤啦的聊天声和喧闹的音乐声中过了整个晚上和上半夜。到家已经是凌晨。睡觉前看到手机上两个未接电话,一条消息,之前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一点都没听见: You are gorgeous. It’s the best I thought I could ever have. Call me. 我很简单的回了一条:send me the laundry bill and don’t contact me anymore. 心想,都结束了。 12)微笑 我脱掉衣服,穿着胸罩内裤站在盥洗盆前面刷牙,浴室里淡黄色的旧日光灯管发出嗞嗞的声音,好像鬼片里常见的恐怖场面的前奏曲。我看着镜子里面的自己,一个月之前刚刚过掉24岁的生日,五官和身体仿佛还站在一条微妙的分界线上面,成熟了,有的时候甚至显得锋芒毕露。同时又有一点稚嫩的东西挥之不去。我猜这正是吸引Lyle Ultan的地方,因为除此之外,我再看不到什么特别的东西了。而这一点稚嫩,我不知道可以保存多久,一年还是两年,或者下一个春天来临的时候就会消失殆尽。毕竟生活对于我来说既现实又紧张,我要挣钱糊口,要顶风冒雨,要拿超过5公斤重的文件和电脑,要赶在地铁门关闭的前一秒钟挤上去。 我对着镜子撇撇嘴,反正结束了,多想无益。至少到此时为止,我还算是占了上风的。我像往常一样跳到床上去睡觉,甚至有点得意。结果却根本睡不好,直到天麻麻亮的时候才浅浅的睡着。8点钟随便怎么都睡不着了,穿了衣服下楼。买了早餐和杂志走回来的时候,发现楼下停了一辆黑色Porsche, 我住的那个街区租金便宜,都是比较穷的,这么Fancy的车从来没见过。我走过去的时候,车门开了,Lyle Ultan从车里出来。依旧是不笑不说话,给我一张纸。 酒店洗衣房的账单,居然真的是laundry bill。我也面,低头从零钱包里拿了8刀给他。他接过钱,把我手也握住了,拿到嘴边亲了一下。然后,笑了。我有种印象,他很少笑,在此之前至多是稍微动下嘴角,就算个笑了,一般情况是连这样也没有的。而这次是完完全全的一个大大的微笑,不管他实际上是怎么样的人,他笑得温柔而腼腆。 “这是我最后机会对不对?我不会错过的。”他说。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贵所的Business Contingency Plan做得不错。” TMD我在心里暗骂,不要让Rona知道了,问他:“你想让我丢掉工作是不是?” 他说绝对没那个意思,走近一步,伸手抱住我。有的事情就是这么奇怪,几乎陌生的人,却是熟悉亲切的身体动作。我抬头看着他,叹息似的问他:“那你想要干嘛?” “试试看互相了解。”他回答。 “这好像不是One night stand,哦不,one afternoon stand的必要步骤。”我笑着说。 “究竟是什么让你这么想?”他装作烦恼的样子。 “第一次做爱在酒店房间里,我甚至还不知道你住在哪里。” “我就住在那个酒店房间里。我是个真实的Hotel kid。” 他打断我,把一个吻印在我的嘴上。 13) 东汉普敦镇 Hotel Kid,斯蒂芬?刘易斯的童年回忆。我记得曾经在书店草草的看过封底的书评,似乎是个洋洋大观,纸醉金迷的世界,对于一个在里面度过整个童年的孩子,这种生活,是即使在大萧条时期也呼之即来、享用不尽的冰激凌圣代。但对于一个三十几岁,对美食没有多少热情的男人来说,恐怕就远没有这么简单了。 “我是不是应该买斯蒂芬?刘易斯的书来了解你?”我嘲笑他。 “我没有那么老,童年也不在时代广场。”他回答,想了想说要带我去个地方。 我说好啊,看着他,带着饶有兴趣的表情。我会跟他去,不管是哪里。我上车,坐到副驾驶为上去,像是自言自语:“反正最坏的也已经发生不是吗?” “最坏的?我以为是最好的。”他说,坐到我旁边,发动车子。 最好的或是最坏的,对我来说其实并没有什么两样。很久之后,我才意识到,尽管留长发穿裙子,生活正派,但有些地方,我从来没有把自己当成女孩子。正因为如此,念中学的时候,我才会对教导处主任关于女孩子要小心谨慎的训诫嗤之以鼻;正因为如此,我面对他作出的一个又一个愿赌服输的决定。我长了一个男孩子的脑子,抢来一份男孩子的工作,在很多方面,我并不是完全属于第二性别的。 -- 第7页 Lyle Ultan说的地方是滨海的东汉普敦镇。一路上,他的右手如果不在排挡杆上,就在我身上。而我在每一个遇到红灯的路口和他接吻,让一切看起来越来越像一场彻头彻尾的艳遇。 两个多小时之后,到达东汉普敦镇地界,天气晴朗,秋意已浓,车道上落叶缤纷,这个夏天喧闹的避暑胜地已经好像一座空城。继续朝海边开,直到车子折进一座白色别墅。他告诉我这是他父母的房子,他小时候有几个夏天在这里过。二楼的大露台可以看见的空无一人的沙滩和灰白的海水,屋后的游泳池水早已放空,池底落了不少枯叶,屋子里的家具蒙着白布,显得荒凉萧瑟,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一切都很完美,对一场彻头彻尾的艳遇来说。 他说有东西要给我看,而我困的要死。前一天晚上的瞌睡全上来了。于是他给我铺床,帮我脱衣服,我不要听他说话,把脸和身体一起埋在一堆蓝白相间的被子里,一分钟之内睡得熟的不能再熟。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我一个人在床上,旁边放着一本黑色丝绒封面的旧影集。我坐起来,拉过一个胖枕头垫在背后,翻开第一页就忍不住笑起来——童年的Lyle Ultan,不确定是多少岁上拍的,但肯定不超过十岁,穿条纹游泳裤戴着游泳眼镜在海滩上的,穿着Ivy league的运动衫骑脚踏车的…… 微笑在我脸上,同时也在心上越堆越多,多到觉得温热的沉重。接下去,一张只有一个面孔的特写,让一点点不知道来由的眼泪不自觉的沁出来。那是一个棕发的小男孩照片,朝照片外面吐着舌头,那表情好像在对着全世界吐舌头,说:去你的。 我直到第二天才想起来,那种刺痛的熟悉的回忆的感觉来自于我4岁或是5岁的时候拍的一张照片,照片里的我做着和他几乎一模一样的表情。不同的只是,他在东汉普敦的海滩上,而我是从上海静安公园一棵梧桐树斑驳的树干后面探出头来。想起来的那一瞬,我兴奋的要命,终于找到了我们之间一点相同的地方,而且这个相似点不是今天的,是许许多多年前,那个时候的我们都更单纯、更快乐,仿佛在许许多多年前我们就注定会相遇。那天晚上,我打电话回上海,让我爸爸从我小时候的影集里找那张照片,寄给我。不过短暂的魔力在等待国际邮件到来的那几天里逐渐消失了。我和Lyle,仍旧是深不可测的鸿沟两边的两个人。 14)近在咫尺的星球 Lyle没有看到那一点莫名其妙的泪水,而且自始至终也不知道我流过那么一点点眼泪。他走进房间的时候,我放下影集,跪在床上,向他伸出双臂。他过来抱住我,低下头长时间的吻我。我还是像第一次那么紧张,不知道该自己脱掉内衣,还是留着让他来脱。不过,我多少有点长进,最终选择了后者。 天逐渐黑下的时候,我们沿着海滩散步。沙滩在这个季节显得有些冰坚硬。我们看着远处水天相接的地方逐渐变成醉人的红色,而后夕阳落下去,夜色渐浓,月亮升起来,在黑沉沉的海面上显得特别的大而明亮。在那之后,我再也没有在别的地方看到过那么大那么亮的月亮,不像是夜空里巴掌大的圆盘,而更像一个实实在在近在咫尺的星球,好像不用巴别塔,只要爬上一栋40层的办公楼就能够到似的。我们在沙滩上坐下来,没有人讲话,好像怕声音的震动会打破某个易碎的东西。我一次又一次重复同一个动作,捧起一手细沙,又让它们顺着手指的缝隙流下去。而他在我身后,嘴唇轻轻的吻过我的脖子,夜晚的微凉让我对他的体温感触尤深,至今记忆犹新。 不知道几点钟,我饿了,魔咒也破了。我说:“你送我回去吧,我明天还要上班。” Porsche时速179公里,我们很快就看见纽约那片冰的灯火通明的天际线。在城市角落里的餐厅吃晚饭,我狼吞虎咽,而他慢悠悠的告诉我,他作为Hotel kid的经历。和斯蒂芬?刘易斯一样,他也有一个任酒店经理的父亲,上小学之前几乎都在蒙特卡罗、阿伊克斯或是嘎那的大饭店里度过。1976年回到美国的时候,他几乎不会说英语。 “1976年!“我惊呼,“你真够老的。” “你那个时候还没有出生。”他承认。 我点头:“连出生的队还没排上呢。那年我爸爸21岁,已经在一间工厂工作了3年,一个月大约挣4美元。” 他没有对4美元这个数字表现出太多惊讶,那会有点不礼貌,而且反正是完全没有关系的另一个世界的事情。 “那一整年,我的父母都在打离婚官司,持续了2年或是2年半时间,我记不清了。”他继续说,“我Hotel kid的生活打那个时候起中断了,不过二十几岁的时候又开始了。” “究竟是什么东西在吸引你呢?”我问他。 “很多东西,我的父亲,他是最沉着最有风度的人,每个人都喜欢他,也喜欢我,”他说,“而且,In such kind of grand hotel, everything can be done by simply flipping your fingers.” “他现在在哪里?你的父亲。”我问他。 “洛杉矶的某个地方,”他回答,不带多少感情。 15)Pills 那天之后,我们经常在一起。我下班之后去他的房间,一起吃order in的晚餐,然后做爱。每次都是只呆几个小时而已。我没有放任何东西在他那里,衣服也从来不在酒店送洗。 -- 第8页 差不多两个礼拜之后,我那张吐舌头的照片寄到了,却已经错失了时机。我觉得很没有意思,到最后也没有拿去给他看。随手夹在一个可以翻页的相架里,放在公寓的角落。偶尔看见了会有些遗憾,后悔那个时候没有用手机把他的那张翻拍下来,因为我真的真的喜欢他那个表情。 某次和他做爱的时候,我突然起了一种愚蠢的念头。这个念头让我开始尝试吃避孕药,只因为我想和他在一起,有那种真正极致亲密的接触,甚至不能容忍避孕套0.06毫米橡胶的厚度。直到很久之后,我终于知道,那根本没有什么两样,至少我的身体没有敏感到那个程度,体会不出两者之间的差别,甚至是在高潮的那一刻。而且那次尝试后来证明是失败的,我不适合普通的长效避孕药,整整一个月都断断续续不规则的出血。 一天晚上,漫长的叫人窒息的前戏之后,我们失望的发觉我又出血了。我主动提出来给他BJ,一开始他还客气,但后来实在挡不住诱惑。当然那也是我第一次BJ,在那之前,我觉得要我这样做简直是不可能的,觉得很恶心很低贱。但事实证明,我完全做得到,也愿意这样做,只因为对象是他,甚至丝毫没有坏的感觉。我从来没有想到,会在那样一种姿态下,发觉自己爱上了一个人。一直以为那会是在一种绝对浪漫纯洁的场景当中发生的。我没有对他说“我爱你”,但是,真的,我爱他。 BJ的结果不太美好。尽管主观上不反感,但我的身体在提抗议。最后的热流刺激到了我的喉头,我没忍住,全都吐在他身上和床单上,我披散下来的长发上也弄到一些。之后还是不停的干呕。我说对不起,他也不停的说对不起,对不起。抱我去浴室,帮我洗头发,然后一起洗澡。我想,虽然我很差劲,但是在他眼睛里,我和他曾经有过的那些女人多少有些不同吧,哪怕是最最微不足道的地方。 洗完澡出来,我说我回去了,他无论如何不让我走,而且已经快凌晨一点了。于是,我第一次在他那里过夜,然后绝望的发现我们是两个不太适合睡在一起的人。无数小说电影电视剧里描述,男人女人如何如胶似漆的抱在一起睡觉。在我们身上,全是胡扯,他一点也不喜欢有人长时间枕着他的胳膊,搞得他手都麻了。我也不喜欢一个热乎乎的身体贴着我,让我不能自由自在的翻身打滚踢被子。 两个人都不太习惯,很久都睡不着。我在黑暗里对他说:“我觉得我们就像Pretty woman里的Julia Roberts和Richard Gere。” 他摇头笑了,说:“你不是妓女,我也不是反华分子。” “你不是反华分子。”我重复,然后嘲笑他,“你连‘华’在哪里都不知道。” “我知道的,我是个真正的旅行者。” “不,你不知道。你明白我指的是什么,不是地理上的。” 很长时间的沉默之后,他问我:“如果我给你钱,你会要吗?” “会吧,”我想也没想就回答,“这样对我们两个都会简单的多。” 第二天早上7点钟,我的手机闹钟想起来的时候,我们两个各自占据了那张超大号四柱床的左右两边,中间的床单冰,隔着至少一尺半的距离。那天他不用巡视餐厅的早餐情况,迷迷糊糊的醒了一下,看着我起来梳洗穿衣服,说完就又睡着了。床头柜上并没有装着钞票的信封,我不知道应该失望呢,还是觉得安慰。 16) I ? U 下午在公司收到一个快件,棕色纸盒里是一个扁扁的有Van Cleef Arpels标记的紫红丝绒盒子。我躲到休息室里打开来看,里面是一条项链,坠子是一个小小的碎钻镶的四叶花。我好像对他说过我喜欢这个牌子,这个样子的项链。不过我不确定,这条项链算是礼物,还是报酬,仅仅用来代替更加粗俗的一般等价物。 我发了一条消息对他说谢谢,不正经的加上:“昨晚并没有那么糟,你是甜的。” 他过了很久才回复,冰的一句:“谢谢,保持联系。” 任何人都知道,“保持联系”等于不再联系。那天晚上我没有去他那里,没有电话没有信息没有邮件,第二天也一样。我想我可以算是失恋了,但没有真的失恋那么糟糕。毕竟我早有准备,我们之间只能是这样结束,还能怎样? 这时候Nick Tse的电邮落到收件箱里面,不早不晚,来得正好。他正在计划一次阿拉斯加的旅行,主要是为了去看极光。我马上就报名参加,心里想,这会是我忘记Lyle Ultan的第一次尝试,我知道忘记他不会那么容易。我们分头拉了几个人同行,请假,订机票,定酒店。最后定下来周末出发,总共六个人,三男三女。 四天三晚的旅行,房间定了三个,都是双人间。同行的三男三女之间要么不认识,要么就是普通朋友关系,是个人就能看出来,这次旅行非闹出点花头来不可。出发的前一晚,一帮人在酒吧接头,不知道是谁起的头,说要么我们swing吧。也就是说每天晚上和不同的异性睡在一起。大家哈哈哈乱笑,现实版的美国派就要上演了。 回到家里差不多9点半,明早6点去机场,所以要早些睡。我又检查了一遍行李,准备洗漱睡觉的时候,又看到放在内衣抽屉里的那个Van Cleef Arpels的丝绒盒子。因为看起来那么昂贵精致又脆弱,和我随随便便疏于打扫的房间格格不入,拿回来之后一直放在那里,项链就在盒子里,偶尔打开来看看,始终没有拿出来戴过。静静的夜里,看到它让我突然觉得很难受,带着一种奇怪的自虐般的心态,我打开盒子,第一次把项链拿出来,没有戴,仔仔细细的翻了一遍盒子里面的隔层,找收据。有收据就可以退,不如去退掉,换成钱,要丑陋就丑的彻底一点。 收据没有找到。Lyle没有把事情做的如我想的那样的Tacky Insulting。项链稀稀软软的搭在我的手上,在床头灯的映射下面闪着幽幽的光,搭扣的末端一串我从来没有注意过的很小的银色挂件垂下来,轻轻的晃着,然后慢慢的静止下来,我看清楚那是三个字符:I ? U。 -- 第9页 17)Carolyn Murphy 我一下子晕眩,捂住嘴巴,不知道是想笑还是想哭。Lyle Ultan,我们扯平了,我爱上他的那一晚,他也爱上我了,甚至可能还要更早一些。我有点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变了。他这么一个老江湖拉下面子来说I love you,得到的回答是,谢谢,BJ没那么糟,你是甜的。我眼睛里含着眼泪,脸上的表情却是忍不住要大笑的样子,不管还来不来得及,我手忙脚乱的找出手机,按了他的号码打过去。 下面发生的事情多少有点讽刺,我根本没有想好要跟他说什么,反正既然他说了爱字,尽管方式有点拐弯抹角的,我总要有个答复。但电话嘟嘟的响了很久没有人接,我差不多要挂了,却又突然接通了。我兴奋的叫:“Lyle。” 一个女人的声音打断我:“L现在在浴室。” 我反应很快,或者也可以说很慢。停顿了四分之一秒钟时间之后,用近乎于正常的声音回答:“那我等一下再打,。” 挂断了电话,很久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感觉。那个女人的声音在耳边反反复复的响起,怎么形容那种声音呢,当然和Lyle的不一样,但是却很相配,从容的,不太嫩,口音不太美式。Tiffany广告上Carolyn Murphy那个样子的美女应该就会讲这么一口英语。 这样两个人站在一起,绝对可以在任何一部讲东海岸ball场生活的电影里演对手戏。我对自己说:很好啊,我一点儿也不生气。再说了,我又不知道谁先来谁后到,说不定这个Carolyn Murphy一直就是他的正牌GF,她叫他“L”,都有昵称了。 我去刷牙洗澡,从浴室出来的时候发现手机在枕头上振个不停,白天开会调了震动档忘记换回来了。屏幕上显示的正是他的名字。我站在那里看着它一边跳一边发出很轻的嗡嗡的声音,半分钟之后恢复平静。我钻进被子里,关灯,闭上眼睛,对自己说,再不睡明天起不来了,再不睡明天起不来了。正在念咒,手机又震了一下,吓得我一下子睁开眼睛,拿过来看,是一条短消息,“接电话!”看起来口气就很凶,不过我却有一点开心。 我直接打回去,这次是他自己接的。 我一连串的说:“L,我今天刚刚看到项链后面的字,本来有话要跟你说的,不过现在没有了。再见。” 他骂了一句粗话,很凶的警告我不许挂电话,让他把话说完。我第一次听到他这样讲话。我没有挂电话,不出声,听他讲,他却也沉默了。过了很久,他才开始喃喃的叫着我的名字,“e,我的e。” 那种语气让我无法招架,手和心一起剧烈的颤动起来,声音却十足的静,“如果你没有什么要说的,我要睡觉了,明天早上9点的飞机去阿拉斯加。” “去出差?”“去看极光。” “去多久?”“下星期二回来。” “可以取消吗?”“不行。” 他说他会想我,对我说晚安,挂断电话之前告诉我:“刚才接电话的是Cheryl-Ann Walsh,我的妹妹。” 18)阿拉斯加 不管是Carolyn Murphy还是Cheryl-Ann Walsh,反正阴错阳差,我还是没有对Lyle说我爱他。事情过去很久之后,有时候我想起来那个夜晚,如果他先告诉我Cheryl-Ann Walsh是他的妹妹的话,那我很可能就会让他知道,我爱他,而且好像已经爱了一段时间了,弄得我心都痛了。他也可能会把I ? U说出口来,而不只是挂在项链搭扣后面了。但是,他最后才说的,我讲电话的口气那么,根本来不及转折,电话就挂断了。所以,我们又错过了。 第二天一早,我、Nick、A男、B男、A女、B女,六个人在机场集合,一路向西北方向,飞往阿拉斯加。全是二十几岁的年纪,穿North face或者Lafuma的冲锋衣,背后是比人还高的背包,打扮得像一群徒步旅行者,其实却是十足的享乐派,我们要去吃海鲜,泡温泉,在冰天雪地里住在温暖的房间里。 飞机起飞之前,我犹豫着要不要给Lyle打个电话,但看着手机屏幕上他的名字,却不知道跟他说什么好,结果还是没打就关机了。飞机在阿拉斯加落地之后,一开手机一条消息就落进来:“已经在想你了。”让我心头一热,但却没有回复,因为那种感觉不完全是甜的。我不知道我们会走多久,走到哪里,Lyle会变成Lyre,还是Liar。 之后的三天,很奇怪,每当看到特别美丽的风景,或者是早晨打开窗的那一瞬间,新鲜清冽的空气出乎意料的扑面而来,我就会想起他,我的Lyle。那种感觉如此复杂,又有点沉重,带着些山盟海誓的味道,我不太会表达,也不想吓到他,所以只是用手机摄像头拍下一两张不太清晰的风景照发给他。不知道他是不是会懂,是不是有的时候,哪怕短短的一秒钟,也有同样的感觉,也怕说出来会吓跑我。不过现实里,他只是叫我玩得开心,走路要小心,记得戴太阳眼镜,记得涂防晒霜,因为他就喜欢我浑身带那么一点点浅浅的金麦色。 每天晚饭之后都有一个有趣的过程——抽签决定,晚上谁跟谁睡。我们有三个屋子,其中两间是两张床的普通标准客房,还有一间号称是蜜月套房,有一个完全透明的玻璃穹顶,穹顶下面是一张看起来就很淫荡的圆形大床,当然我们纯粹是为了躺在上面看北极光。第一第二天晚上,我分别抽到跟A男和B男住普通房。大家都是文明人,疯玩了一天,晚上回房间也不过聊几分钟天,然后就分头呼呼大睡。swing不过是说说的而已。第三天晚上轮到我住大床房,也不用抽签了,剩下的没有一起睡过的睡在一起。不知道这样的运气算好还是差,北极圈里的最后一个晚上,是我和Nick Tse一起躺在那张蜜月套房的大床上。 -- 第10页 19) 北极光 知道了这个安排,我也没觉得什么。吃过晚饭,一帮人去饭馆儿旁边的小木屋酒吧喝酒聊天。聊到健身,A男说工作之后好像胖了不少。大家都说是啊是啊,只有Nick很得意,说自己一直坚持运动哒,所以身材很好哒。我紧跟着就说,“要么你现在就把衣服脱了,让我瞧瞧。”当然是开玩笑的,一连三天,我们这一伙人都是这么没正劲的过来的。但是,我的这句玩笑话,却让他脸和脖子全红了,之后很久都讪讪的不太讲话。到晚上十点多,六个人你挤我我挤你,在夜晚的寒风当中走回旅馆的时候,我也开始觉得紧张尴尬了。 旅馆的走廊就很温暖,房间里的空气更加绵软厚重,一点也没有户外那种玻璃锐边般锋利的寒意。一打开灯,那个玻璃屋顶就像一面黑色的镜子,室内的家具和两个人的一举一动全都清清楚楚地映在上面。感觉的出来气氛不太好,我没看他,对着墙壁说:“那我先洗澡了。”就拿了衣服和洗漱用品到躲到浴室去了。磨蹭了半个小时出来,他正半躺在床上看电视。 我对着电视机说:“我好了,你去洗吧。” 他没动,目光好像落在我身上,让我觉得有点重,过了一会儿才开口:“我说e,你让我很失望,你的睡衣怎么是这个样子的?” “我睡衣怎么了?”那天我穿的是一件黑色的有大学校徽的运动衫和运动裤。 他从头到脚打量:“你吧,还没有漂亮到穿什么都好看的程度。” 满不在乎的戏虐的玩笑的口气。 我反手抓起一个靠枕扔在他身上,他又扔回来,我们挑衅的互相看着,暗地里算是松了一口气,这晚上不会太难挨了。 他洗完澡出来,穿的也跟我差不多,白汗衫运动裤。一起躺在床上看了一会儿电视,HBO正在放Final Destination。开始我还抱了枕头挡在前面,看到最后才发觉一点都不恐怖,又被他哈哈哈一通嘲笑。后面没什么好看的节目,我们关了电视机,就开了床头一盏小灯,仰面躺在床上一起听他IPOD里的歌曲,惊喜的发现很多都是我也非常喜欢的歌,《October》、《River wide》、《Wildflower》……,眼前就是无垠的夜空,一条浅蓝色缎带似的极光时隐时现,仿佛伸手可及。 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也不清楚过了多久又醒了。我半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的头靠在他肩膀上,而他把我的右手握在手心里。耳机里还在播放一首Nancy Wilson的The nearness of you。我又闭上眼睛,装作还在睡梦里的样子,翻了个身,顺势把手从他的手里抽出来,耳机也掉了,只听到很轻很轻的歌声在两个枕头间响着。他可能醒了,或者根本没有睡着,因为几秒钟之后Nancy Wilson的歌声在The nearness of you最后一段副歌结束之前, 停了。 20)另一种生活 不知道为什么,早上醒过来的时候,我们又滚到一起去了。我的头枕着他的胳膊,腿架在他的腿上。其实我的睡相一向很差,只是如果换作Lyle可能不会这样大方的让我压着。鬼佬们总是比较小气的。 蜜月套房连盥洗盆也是两个一排的。我跟Nick一人一个占着刷牙,镜子里面的两个人看起来就像Lyle Ultan 和Carolyn Murphy那么相配,这样两个人在一起所有的人都会很开心吧。我吐掉嘴里的牙膏泡泡,对镜子里的Nick说:“要是我三十岁嫁不掉,你行行好和我结婚吧。” 他不讲话,继续刷牙,作了个鬼脸,伸出穿着酒店拖鞋的脚踢了我一下。 他一直没有给我答复,后来我们也再没有说起过这个话题。吃过早饭,在附近的礼品店买了些东西,就出发去机场了。上了返程的班机,我给Lyle发了条消息,告诉他航班号,说:你来接我吧。他简简单单回了一个“好”字。 飞机在纽约长降落的时候已经是晚上10点多了,Nick的车停在机场车库,问我要不要搭车。我本来想编个理由说不要,但是突然良心发现,觉得自己不能这么卑鄙,就老实告诉他有人来接我,并且明示是个男的。他说:“那好,。”转身拿了行李,跟搭他车子进城的另外两个人穿过空落落的机场大厅朝外面走去。看着他的背影,和理着干干净净的短发的后脑勺,我忽然有点伤感,觉得自己像是在挥别一种生活。 电话响了,Lyle说他到了,告诉我他的位置和车牌号码。我走出去,找到那辆车,一路小跑着过去,背包扔给司机。车门开了,里面仿佛是比外面更浓的夜色,他朝我伸出手来,把我拉进去,给我一个拥抱。 “你闻起来有松针和雪的味道。”他贴着我的头发,在我耳边上说。 我也转过头闻了闻,告诉他这是另一个男人古龙水的味道,并且坦白了之前几个晚上swing的成果,然后问他:“我不像看起来那么乖,是不是?” “你从来就不乖。”他让司机开车,转头看着车窗外面回答,“从一开始就超出我的想象。” 他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我原以为他至少会有那么一点点的妒嫉或是不开心。不过他没有。也好,我对自己说,至少证明他不是因为处女情节才跟我缠了这么久。或许我真的应该忘记他,然后去找一个吃的比我多,过的比我粗糙,或者至少跟我一样粗糙,爱我多过我爱他的人来交往,就像Nick。 “你也和我想象的不一样。”我回给他,没有任何不高兴的语气。没等他做任何反应,就扯到别的事情上去,问他喜欢我穿什么样的睡衣。 -- 第11页 “你原先的就很好。”他指的就是我那些非黑即白,非白即灰的棉质吊带衫和V字内裤。没有蕾丝没有刺绣,胸罩全部是光面的。 “像个小女孩。” “像芭蕾舞演员多一点。” “我喜欢这个答案。”我说,搂着他的脖子亲了一下他的嘴,而他就像之前的无数次一样的把这个单纯的吻变成了一个撩人的舌吻。他吻得总是很好,不过我宁愿我们可以静静的,不带性感的拥抱片刻。所以我打断他,说:“你总是这样吻别人吗?为什么你的衣服从来都不会皱?” “一天至少换三次,有特别活动时更多。”他回答,这次不是我喜欢的答案了。 晚些时候,在他永远纤尘不染的套间里,我洗过澡从浴室里出来,穿得仍旧像个芭蕾舞演员。而他躺在床上,我过去跨骑在他身上,问他:“别的男人是做么做爱的?” “我不知道,我没有和男人做过。”他开玩笑,但是表情一如既往的很平静。 我笑了,“那别的女人呢?” 他没有回答。看着我,把我拉近他,直到我贴在他的身上。 我侧过头,看着透过薄窗帘繁星一样的灯火,夜空被映射成兰紫色“知道吗,你有过越多女人,我就越喜欢你。” 他抱住我,吻我的嘴,用喉咙深处轻的不能再轻的声音说:“Shut up.”然后用一种不太一样的方式跟我做爱,不像原来那样迂回不可捉摸,而是有些直截了当的。不知道为什么,那天晚上一切都变得格外疯狂和持久,而我开始有点懂了,我越是不在乎,他就越在乎。 21)保时捷 我们继续这样混下去。我的Lyle,我只在心里这样叫他,不知道他在心里怎么叫我。房间永远纤尘不染,衣服永远纹丝不乱,常备condom,从来不说make love,而说have sex。除了被鸡婆男同事看到过一次,没有人知道我们混在一起。 我们难得有户外活动。直到某个周末,他在酒店B2层地下车库的角落里陪我练车,当然也不能算是户外,只能说是“室外”活动。我大约一年前考的驾照,完全凭着对考试一如既往不变的热情拿到Pass,之后几乎没有开过,起步像开赛车,停车总是歪的。他让我用他的黑色Porsche练习。 “撞坏了要赔吗?”我问他。 “恐怕不容易修。”他回答,“型号很老,十多年前买的。” 我不太懂车子,Porsche看起来又都差不多,而且他的这一辆洗得像消防车一样干净,连轮胎的缝隙里也没有积尘,实在看不出是旧车。我只看他开过一次,去东汉普敦镇那一次。其他时候,他总是用酒店的车子,林肯或者克莱斯勒。这样更简单一点,现在的他只想要简单,更简单。十多年前,买下这样一辆拉风的敞篷跑车的时候可能不是这样的。 我练习倒车库,他站在车子外面帮我看着。终于有一次成功的,我开心地朝他张开双臂,说:“快表扬我,来亲我一下。” 他站在原地没动,简单的回答:“这里有摄像头。” 我只能对自己笑,过了很久才跟他讲话。他看出来我不高兴,说要带我去一个派对。 “这可以说是你第一次带我出去见朋友。”我嘲讽的说。 “我可以带你去任何地方,只要你愿意。只是我没有足够好的朋友可以介绍给你认识。”他说,“如果我有一天结婚,我可能需要花钱雇一个伴郎。” “我们有共同点了,我恐怕也需要雇个伴娘,要是你知道好一点的伴游公司,别忘了告诉我。” 他笑了笑,在某个摄像头的盲区里吻了我。 “你是不是经常在这里教女孩子开车?”离开他的嘴唇,我轻轻的问他。 “在你之前,只教过Rona。”他回答,“你们应该认识。” “就是这辆车?”我似乎过了很久才又开口。 “对。”他肯定不知道我的心情,继续说:“她总是觉得自己坐在错的位置的上,在路上错误的一边行驶。” 如果我没有记错,这是我们第一次说起结婚,也是他第一次提到Rona Morgan。有一个万古不变的道理越来越清晰的展现:总是会有美丽聪明的女人把自己最明媚的年纪留给他这样的男人。 22) Cheryl-Ann Cheryl-Ann Walsh是纽约非自食其力之阶层当中典型又非典型的角色。我在那个周六晚间的派对上第一次见到她,发现她长得并不像Carolyn Murphy,纯粹是棕发,三十多岁的年纪, 26岁上跟一个姓Walsh的人结过婚,7个月之后离婚,没有孩子,从订婚到婚礼准备了一年半时间,所有人包括她自己都习惯了Walsh这个姓,离婚之后也没有改回去。 派对之前的那个下午,Lyle带我去买衣服和鞋子。我第一次站在绵厚的地毯上面,对着3米多高黄铜镶边的大镜子,试一万七千美元的连衣裙、礼服外套,晚装包和高跟鞋。在那之前,banana republic,club monaco是我常穿的牌子。 我不是那种固执的不喜欢花男人钱的女人,我喜欢他为我买东西,最好不是用现金,用卡,签支票更好。因为之后他还会收到帐单,看到账单上面0号的裙子,35码半的鞋子,就还会想到我。不管你相不相信,这种感觉跟钱并没有多少关系。 不管穿的是多少钱的裙子,我看上去很美,但是年纪太小,不够档次。晚上9点半,我被介绍给Cheryl-Ann和她的朋友们的时候,这位三十多岁仍旧学着女学生的样子叫Lyle“L”,叫自己CA的女人,带着友好的微笑说: -- 第12页 “L总是不知不觉的修正交友标准,扩大我们的社交圈子。”CA很有水平,把一句没礼貌的话说的很有教养。 午夜来临之前,谣言传来传去,我成了一个不到二十岁的亚洲模特,晚上兼职做伴游。值得庆幸的是我跟Lyle都不是敏感的人。我无所谓,也宁愿他不要去解释,如果有人说我是SS的律师,是十几年之后另一个Rona Morgan才真的会戳到我痛处。我们拿了一瓶红葡萄酒躲到花房里去喝,喝的不多,但我的酒量更差,一点点酒精就能让我开始觉得密封的玻璃房子有些闷热,里面的蝴蝶兰羊齿藓都在争夺我的空气。我去洗手间补妆,洗手台上摆着女主人和名人的合影,我只认得裘德?劳,其他的似乎是些作家、音乐家或是政客。 Cheryl-Ann推门进来,看见我,笑了一下算是打招呼。打开排风扇,点燃一支细长的香烟。 我梳了梳头发,从镜子里看她,然后问她:“你知道Rona Morgan吗?”在脑子彻底清醒之前,话已经说出口了。 她脸上控制不住的笑意让我意识到自己有多蠢,问了一个最最不该问的人,从这间房间出去之后,Lyle会立刻知道我们每一句谈话的内容,甚至还有可能添油加醋。 “他们定过婚。”CA告诉我,“只差一点点就结婚了。婚礼之前,L扔掉将近三百张请柬,他们住的那栋公寓的垃圾管道堵了一整个礼拜。” 我觉得自己似乎很早就知道,Lyle不可能生来就是现在这个样子。他曾经也有一辆车,一间公寓,一个真正的住所,一个长期交往的女友,未婚妻,就要结婚,甚至正在计划一场至少三百个人的盛大婚礼…… “你知道为什么吗?”我不管不顾的问下去。 “天知道,不过既然那个人是Lyle。”她看了我一眼,“对他来说最动听的是飞机引擎的轰鸣和女人叫床的声音,反正不会是教堂的钟声。” 我回给她一个笑容,收好东西走出去。心里好像被刺了一下,可悲的是还感觉不到痛。 Lyle在走廊转角处一扇落地窗旁边等我,从衣领到袖口到鞋子都整洁低调,精致到不真实的地步。“对他来说最动听的是飞机引擎的轰鸣和女人叫床的声音”,当然不会仅限于同一个航班,同一个目的地,或者同一个女人。 我走过去,在CA对他说什么之前就先坦白了,“我当了一回八婆,”我对他说,“问了Cheryl-Ann一些关于Rona的事情。” “很好的问题,下次记得先来问我。”他说得很温和。 “我更喜欢从不同侧面了解你,既然你说过我们应该试着互相了解。” “这话说得我很感动。”他笑了一下,更像是个嘲笑。 “不过你放心,我不是那种牵牵手就会想到教堂和红地毯的姑娘。” “这正是我担心的地方,从Cheryl-Ann或者这间房间里的任何人那里听到的话,都会让你都对我草草的盖棺定论。” 我想问他,我的结论对你重要吗?没来得及问,他就说,凌晨3点之前派对都不会散,而他现在很想要我。我们没有跟任何人告别,就悄悄的离开了那间面积惊人的顶层公寓。我还是不太了解他,但难免对我们之间的关系有了一个潦草的结论。 23)礼物 Lyle后来并没有跟我说更多的关于Rona的事情。周一回到办公室的时候,我毫无悬念的又看到Rona,成熟漂亮,声音轻柔,有些事情只有她出面才搞得定。一个傻乎乎的念头冒上来,让我对自己提问:如果Lyle在婚礼之前不要我了,我会是怎样一个结果?真的是一个傻念头,我想象不到自己怎么样才能成为Rona那样的人。同样的,我和Lyle无论如何也走不到婚礼的那一步。 到那个时候为止,我还没有机会独立接一个案子。不过我依旧是最抢手的Second chair。因为我做事很下功夫,从来没有对上司的要求说过不字。每天8点左右进办公室,只要手头有事情,就会一整天不说一句废话,工作工作工作。我甚至因为一个夸张的举动而在整个纽约office小有名气:我用一只一点五升的大水壶装水,为了节约往返于办公桌和茶水间当中的时间。我常常在床上看打印出来的资料,直到身边的亲吻和抚摸让我再也不能集中注意力,不过半夜里,我还是会跳起来,查收Blackberry上的新邮件。这个半疯狂的世界里总是有人比我更夸张,凌晨了还在发信。 11月中旬是他的生日,就我们两个人一起过,也没有吹蜡烛,因为他说他这样的年纪开生日派对实在太老了。一个6寸的巧克力蛋糕,几乎全是我吃的。我很想送点什么东西给他,但不知道送什么才好。他没有爱好,从来不戴任何饰物,没有特别喜欢的书或是CD。我绞尽脑汁,最后竟然又是一次BJ了事。我看起来既放纵又无所谓,其实却有些伤感,不知道哪一天,我们不在一起了,甚至没有什么实实在在的东西可以让他想起我的。 12月,圣诞夜他和家里人去乡下过,但凌晨2点半又开车到布鲁克林,花了20分钟按门铃打电话,把我从床上叫起来,拖下楼,在朦胧的月光下面说了一堆我听不懂的法语。逐渐西沉的月亮想黑丝绒幕布上一点微微化开的水渍,每天的那个钟点总是最的时候,路边的一点点薄雪又正好在融化,我睡眼惺忪,穿着薄薄一件运动衫和毛袜子,的发抖,狠狠地踢了他一脚,他当真生气了,我又去哄他,钻到他的大衣里面抱住他。不出一秒钟,我们在空无一人的马路中间热吻,然后去他那里一直搞到天亮。 -- 第13页 2005年的2月,我得到一次破格提升,一般情况下总要至少一年时间。我吃的跟从前一样多,睡得一样香甜,Lyle告诉我,我摸起来光滑的不像真的。我知道自己金色的年纪还没有过去。与此同时,也发觉自己对两样东西上了瘾:工作和Lyle。两样都是有害身心,却又共生共亡的东西。我不是不知道怎么戒,哪一天我放下工作,在Lyle身边墨迹,掏心掏肺的把藏了好久的话都将给他听,求他永远不要离开我,求他说爱我,第二天,他一定消失的无影无踪,只留下装着一沓现钞的信封。 24) 情人节 不管我愿不愿意,2005年的情人节来了。我不知道我们会不会过这个节,也仍旧不知道该送什么礼物。 前一周是春节,我刚刚休完一个礼拜的假从上海回来,星期天下午到纽约,没有人来接机,因为Lyle去出差了,也不在本城。我坐出租车回家,在车上就迷糊过去好几次,回到家里洗了个澡,倒头就睡。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晕晕乎乎的不知道是几号几点钟。找手机看时间,才发现还没有开机。打开手机,星期天晚上9点钟。一会儿工夫涌进来几条文字短信,一条留言信息。文字信息大都是同事或者客户发过来问工作上的事情的,只有一条是Lyle的,只说他明天回来,再没有其他。留言的是Nick,除夕夜祝我新年快乐的。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回香港过年了,还是打了他的手机试试看。 他看到我的号码,接起来就说,“笨蛋是你啊。” “是啊,笨蛋。”我回答,那段时间,我们总是互称Nut。 聊了一会儿过年的事情,他开始埋怨我没有叫他去接机。然后没来由的突然问我,明天晚上有没有活动。我说不知道。 “跟我去吃晚饭,看电影吧。”他说。 “我的意思是我还不知道明天晚上有没有活动。” 他沉默了一回说,“明白了。”笑了笑又说,“我真的变成笨蛋了。” “现在有什么电影可以看?”我换了个话题。 “没什么好看的,外星人和魔法师都没有,这段时间只有言情片。”他回答,“每个戏院都在放The Wedding Date。” “好看吗?” “不知道,应该是挺开心的看过就忘的片子。” 我们又扯了一会儿,说晚安,挂断了电话。我睡不着,打扫了房间,又把邮箱里信都读了,可以回的都回了才睡觉。到早晨又觉得很困,用水洗了脸,化妆穿衣服去上班。9点钟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接起来,是一声轻而遥远的“你好,宝贝。”是Lyle。 “我很想见你,可以请假吗?”他说,叫我难以抗拒。 “一点钟,在房间里等我。”我简单的回答,完全事务性的口气,干脆的挂了电话。佩服自己的涵养越来越好了,如果这也算是涵养的话。 放下听筒,突发奇想,发了一条信息给Nick,“帮我买The Wedding Date的电影票。”他的办公室在一间不错的电影院附近。信息发出去才发觉忘记说是一张还是两张,担心他误会了我要跟他去看电影,再解释又怕是自己多事。直到快午休的时候,收到快递,信封里是两张当晚9点半的电影票。我打电话过去说谢谢。他说不用客气,后排的已经没有了。他自己买的两张也是第三排的。 “当然不是同一个厅。”他补了一句。这么说,他也有两张票,和一个候补的约会。 午休的一个半小时,在Lyle的床上度过。他知道我是不可以饿一顿饭的人,点了一份午餐在房间里等我。奶白色镶银边的骨瓷盘子、水晶杯子和银质刀叉旁边放着一枝细长小巧的白玫瑰。做完他想做的事情,那朵玫瑰被揉的粉粹,鲜嫩的花瓣撒在床单上。我盘腿坐在床边上吃饭,他帮我把难切的鸡肉从骨头上拆下来一块一块的分好,这种情况下刀叉怎么用我还是学的不地道。吃到一半,我把电影票拿出来给他看。 “去吗?”我问他。 他点点头。一次不清不楚的情人节约会,也是我们第一次去电影院。 25)1985年7月的超人 下午又有事情交我手上,加班到9点多。在楼下买了一个三明治一杯橙汁,在Lyle的车上吃。到了电影院,我东张西望的找Nick,很好奇他会带谁来看电影。但连个影子也没见到。Lyle则显得和这个爆米花软饮料的世界不太合拍。电影开场,我们在黑暗里十指相扣,吻的有些过头,相比之下银幕上的情节实在没有什么吸引力。一个半小时下来,只知道里面有个男的也叫Nick,好像算是主角。 电影散场,走出放映厅的时候,我看见Nick,一个棕色卷发身材苗条的女孩子跟在他身边。他也看见了我,穿过人群打了招呼,介绍了身边的人。我的Lyle,他的Alice。互相说认识你很高兴,然后道别。 “如果不是你,今天我可能跟他在一起。”上了车,我对Lyle说。 他笑了笑,说:“松针和雪。” “你鼻子真好,记性也不错。” “气味总是最难忘记的。”他回答:“所以最好别用香水。” “怕被记住?” “怕被误解。”他纠正我:“香水是字典里的词,顶多是一句现成的句子。而人本身的味道是一串密码。” “我的密码是什么,你解的开吗?” 他靠近我,轻轻地说:“欲望和迟疑。或者介乎于者之间的东西,我一直在努力。” -- 第14页 子夜时分,他送给我情人节的礼物,一枚花型戒指,他帮我戴上,花茎把中指和无名指绕在一起。我中指的手寸是8.5到9号左右,在美国是很少有的小尺寸,他估的很准。 我说:“我没有礼物送给你。” “没关系。” “我很想送,你喜欢什么?或者你曾经喜欢过什么吗?”我坐在他腿上问他,“不要告诉我是女人。” “从前我喜欢冲浪板和漫画书。我有1976年到1988年出版的每一本超人。”他告诉我,“除了1985年7月份Crisis on Infinite Earths的第4期。” “为什么没有那本?” “那个夏天,我在尼斯,回来的时候那一期已经卖完了。” “1988年以后的呢?” “我长大了,兴趣变了,我去了英国。” 我像吐出一口气一样轻轻的说出一个名字:“Rona?”我看着他,他点点头,我变得灰色而僵硬。 “我们是1985年7月在尼斯认识的。她跟她的祖母在那里过暑假。一个一本正经的姑娘,在海滩上读严肃的书,中东问题,宗教冲突。跟我完全不一样,不过我还是被牢牢地吸引住了。” 我很意外,他会继续说下去,“我很熟悉酒店里的那一套,搞到一身咖啡厅侍者的制服,每天早上去她们的房间送早餐,告诉她们是免费的。她早晨总是喝Earl Grey,往面包上涂黄油的样子很可爱。一个星期之后她们离开尼斯的时候,她已经是我的了。我们通了三年的信,直到1988年我去英国上大学。” “你们有三年没见面?” “我被禁止去欧洲,因为我父亲当时在那里工作。”他停了一下,告诉我,“他拿最后3年的探视权换了一笔钱。很划算的交易,不是吗?”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习惯性的说:“我很难过。” “没必要,他至少最后带我去了一次尼斯,只有我,没有Cheryl-Ann。” 他挥挥手说。在我印象里,他总是沉着而有风度,说话很少带手势,“而且,后来我开始在酒店业工作,很多地方都有人知道Ultan,那实在是一个自成一格的小世界。” 他声音温和,表情平静,但我还是情不自禁的觉得这是一场悲伤的谈话。他的父亲,还有他们,Lyle和Rona,认识的时候不过十五、六岁,他们是彼此的第一个爱人,情人…whatever。而那个时候,我还只有五岁,不去幼儿园的时候就在家里练习巴赫的加伏特舞曲,因为那是钢琴三级的考试曲目。好笑的是,听起来我跟Rona真的有点相像,我十五六岁的时候也是个一本正经的姑娘,读过《宽容》,《夜深沉》和《霍梅尼》,不同的只是,我没有遇上Lyle。 晚些时候,我们在床上躺在黑暗里的时候,我又很突然的问他:“你们后来为什么没结婚?你跟Rona。” 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他的回答像是个玩笑:“请柬,太多了,我们吵了一次架,我把请柬扔了,之后谁也不愿意再写一遍,所以我们取消了婚礼。” 26)工作 那本漫画书其实并不难找。我很快就在Amazon上花175美元买到了全套12本的,1985至1986的first prints,二手的,但看起来很新,送货上门,第一本的扉页上还有Marv Wolfman的签名。我想有些东西其实并不是找不到,只是不想去找,让它缺在那里好记住另一些事情。出于同样的理由,我只送了第四期给Lyle。装在一个透明文件袋里,外面包的像一份真正的礼物。剩下的十一本放在我书架的最底层。这样我就有一样东西在他那里,他也有一些东西留在我这里了。我甚至开始在心里玩味着这样一个场景,许多年之后,我跟另一个男人解释,为什么我没有Crisis on Infinite Earths的第四本。 书送出去,得到一句“谢谢,这是我收到过的最好的礼物。”不管实际上他说的真不真心,反正我不太相信。 2005年春天来临的时候,我开始有意识的做一些国际性的案子,如果可能,我想离开美国,至少离开纽约。我没有告诉Lyle我的打算,我们还是在一起,贪恋着彼此的身体。同时,来自工作上的压力变得越来越大,我吃得没有从前香,睡得不如从前好了。有的时候,一次登峰造极的高潮才能让我放松入睡。只有Lyle。不过我知道,他扮演的是浮士德当中恶魔米费斯特那样角色,送我礼物,打扮我,给我很多很多亲吻和爱抚,一直到达最深处。腐化我的意志,渐渐的让我陷进去,直到有一天不能自拔不能停止。 某天,我跟Nick说起想去别的地方工作,香港、新加坡,或者上海,任何和这里有12个小时以上的时差的地方。他说会帮我留意合适的机会。之后就开始有猎头的电话和邮件陆陆续续的过来,虽然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没有谈成,我还是请他吃了一次饭算是感谢。 “你跟Alice怎么样了?”吃甜点的时候我问他。 他在我的香草冰激凌上加了好多糖霜和巧克力浆,回答说:“不是Alice了,现在的叫Young-Na,韩国人,来纽约读MBA的。” “你怎么也这样?”我笑起来,鄙视的看他。 “还有谁是这样的?”他没有笑容,看着我的眼睛问我。 我愣了一下,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加这个“也”字。不过我很快就反应过来,推了他一把说:“我呀。” 他没有理会,兀自发了一通感想:“男人其实很奇怪的,最喜欢的永远是一见钟情的那个女孩子,或者那个类型的。” -- 第15页 “你肯定你的Young-Na不是整容整成你一见钟情的样子的?”我很不厚道的嘲笑他。 “这有点像你们女孩子买衣服,最喜欢的那件没有了,总想找相似的,其实不用找了,找不到的,最喜欢的已经没有了。”他拿手机出来给我看和Young-Na的合影,笔直的黑头发的姑娘,披在肩上或是梳个马尾。他自己也看着,过了一会儿说:“她有点像你。” 我不想在说下去,触到那个总是若有似无的雷区。不过那天晚上,我还是有点义无反顾的对他说:“如果我哪一天离开纽约,一定让你知道。” “当然要让我知道。”他重复。 现在回想起来,那段日子,我拿到过两三个明确的offer,条件开的不坏,但是我总是忧郁,故意拖延那个离开纽约的日子。直到夏天眼看快过完了,一个新案子交到我们这一组,所有人都在躲,而我走进Rona的办公室说我想去。2005年8月28日,星期天,印度东北部持续了近两个月的骚乱尚未平息,我和另外一个男同事一起抵达新德里。 27)印度 签证总共花了二十几天时间,我直到出发的前两天才告诉Lyle我要去别的国家出差,而且至少在那里呆两个月。在那之前我们还没有分开过那么长时间。他有点不高兴我没有早点告诉他,而且又是去这么个几乎每天都会出现在新闻里面,炸弹游行不断的地方。不知道他有没有一点伤感,我有。因为在内心深处,我希望在这两个月里面忘记他,然后开始新的,更简单的生活。 跟我同行的是一个三十出头的Senior Associate,名叫Rydian,很严肃的一个人,看起来像上个世纪好莱坞动作片里的硬汉。刚知道我会跟他一起去的时候,这个硬汉无论如何也不愿相信。直到我签证下来,并且拿到事务所投保的国际意外险保单,他才逐渐接受了这个事实,跟我说他去打过预防针了,写给我诊所的地址和接种疫苗的名字,叫我也记得去打。霍乱、痢疾、登革热、脑炎、肝炎,疟疾……要打多少针?我一直很怕医院,小时候打针总是要想些悲伤的事情,怀着一种想死的心情才敢把胳膊伸给护士。现在悲伤的事情现成有的是,我却决定对自己好一点,同样怀着一种想死的心情,不去打针了。 路上总共二十几个小时,先是坐美联航的班机到新加坡,然后转印度航空公司的飞机到新德里。飞机降落在成集机场的时候是下午两点多,也就是美国东部时间凌晨两点。走出机舱,湿热的空气扑面而来。时差、距离、截然不同的气候都在促使我做一些在纽约会很艰难的决定。等候转机的时候,我发出去两封邮件。一封是给Nick的,告诉他我离开纽约了,大概两个月之后回来。另一封给Lyle,“不要跟我联系,至少给我一个机会忘记你。”虽然知道不会马上收到回信,我还是赶紧关机,害怕毫无准备的看到这样那样的字句。 继续往印度飞去的时候,天黑下来,遇到气流和一点环天气,一路上飞机颠簸的很厉害。直到现在,那都是我最惊险的一次航程。乘务员穿着蓝色纱丽,派给我一支梦龙雪糕,我说谢谢不要,转头才发现,那个在纽约不可一世的硬汉Rydian正在舔一个粉红色单球冰激淋。我闭上眼睛,认真的考虑了一下如果真的出了空难能拿到多少钱,又想如果这个官司由我来打的话一定可以多敲一点,不过那个时候我已经死了,我爸妈会很伤心很伤心。Nick也会伤心。而Lyle,我想让他伤心得死掉,当然只是个希望而已。 空难发生的可能性毕竟很小,晚上9点多,飞机降落在英吉拉?甘地国际机场,除了累得要死,我们一根头发都没有少。穿过机场门口由无处乞讨的女人、老人和小孩组成的人群,找到来接机的车子,直接去酒店。酒店是客户定的,一间市中心的四星级宾馆,本身看起来跟中国小城市的四星级酒店没什么两样。但四周的道路和建筑破败不堪,接下来的一整个月,每天晚上都有人在方圆一公里之内修路或者拆房子。清晨天还没亮,不知道哪里的清真寺又响起早祷的声音。我开始连着几个晚上睡不好,白天的工作又宛如肉搏战一样艰难。一个星期之后,Rydian因为喝了一口办公室里的桶装水(之前我们都是喝依云或者Badoit的瓶装水),连拉三天的肚子,留了我一个人跟众阿三肉搏。可能我的身体真的很好,我没有生病,就是嗓子有些哑了。 不过,每天夜里,包括每个稍稍安静一些的独处的时刻,思念向浪潮一样涌过来,吞没我,我还是不停的想他,虽然他很听话的始终没有跟我联系过。 28)倾城 我在MSN上跟Nick开玩笑说,终于知道西游记是怎么写出来的了,吴承恩一定是来过印度,九九八十一难全是真的。Nick老实回答说,他就看过一个缩略般的西游记故事,还是英文的。我说,我也没看过书,不过在中国像我这么大的孩子每年暑假都会看一遍西游记的电视剧。他没有继续说唐僧孙悟空,发了一张图片过来,用Paint画的,歪歪扭扭写着我的中文名字。过了一会儿,又是一张,然后又一张又一张。我呆呆的看了一会儿,回了一句:是不是中病毒了?他回了一个吐舌头的笑脸。 9月20日晚上,Rydian来敲我房间的门,给我一盒巧克力,说是Rona放在快递过来的文件里的。盒子上插着生日卡,因为那一天是我25岁的生日。我故意不去想起,但是从来没有忘记过。只是随便怎么样也没想到,会是Rona给我一份生日礼物,Rydian跟我说生日快乐。我蜷在床上一边看电视,一边吃那盒巧克力,比利时产的总是甜的有些过头了,但还是一块接一块的吃。其中有一种是酒心的,咬下去,甜辣的朗姆酒味瞬间就在嘴里漾开来。我躺着,耐心的等着睡着,不知道几点钟,门铃又响了。 -- 第16页 我已经换了睡衣,一身在本地买的男式的棉布裤褂,长裤脱了,立领上衣刚刚遮掉内裤。以为敲门的是Rydian,所以打开门,身体躲在门背后,只露出个头。红色地毯和米色大理石的走廊里,灯光有些幽暗,门外的人展开熟悉又不熟悉的微笑,对我说:“你到底是为律师事务所还是FBI工作?” 是Lyle。一种即欣喜又悲伤,有点开心又好委屈的感觉涌上来,让我不自觉地皱了一下眉头。我不想让他进来,因为这样将近一个月的煎熬又要前功尽弃。但又跟自己说,Rydian就在隔壁,给他听到了不好。没等想出个头绪来,我就伸手把他拉进来,关上房门。 他可能误会了我的举动,一下子把我抱起来,在我耳边喃喃的说,他非常非常想我。我说你放我下来,口气很。他放了,但是放在床上,告诉我,我有点沙哑的声音更好听,我的印度褂子很性感。然后就开始解我衣服上的扣子,一直解到腰际。当中我推了一次,不太坚决,也根本没有用。他根本没有压到我,也没有开始吻我,虽然嘴唇离我很近。我还是没理由的觉得透不过气来,眼睛的余光看得见自己裸露出来的胸口剧烈的起伏着。他似乎不急于做下去,倒是我先放弃了,翻身起来把他压倒在床上。那可以说是我最主动的一次。带着一点恨意。 完事之后两个人身上都沁出一层薄汗,我没有让他抱我,把混在被子枕头里的衣服内裤找出来穿好。然后跟他说:“你自己订个房间,我不想跟你睡在一起。” 他摸摸我的后背,告诉我他住在政府区的香格里拉,那里环境要好一些,如果我愿意也可以去跟他住。或者也可以搬去The Oberoi,那里有高尔夫球场,很好的SPA,还可以看见胡马雍王陵墓。 我觉得自己又做了一回笨蛋,他随身什么东西也没带,根本没打算要住在我这里。我回答说:“不用了,客户公司的车子每天早上到这里来接我们上班。很晚了,你回去吧。我明天一早还要开会。”说得很平静。 “我可以送你上班。” “我要睡觉了,。” 我躺下去背过身闭上眼睛。感觉得到他看了我一会儿,静静的穿衣服,5分钟之后静静的离开。没有对我说生日快乐,他出现的日子可能只是一个纯粹的巧合。我一直醒着,心跳快到浑身颤抖的地步。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能跟他走,为什么要找这样的不痛快。黎明时分,远处清真寺的大喇叭又开始播放我听不懂的赞歌,我突然想到,如果有一天,文明覆灭,而我和他能够幸存,我们之间或许可以有一点认真。 29) 珍珠 这是一个充满偏见的世界,各种不同的人和人之间或揶揄或鄙视。在印度,尤为露骨。 第二天早晨,前台照旧8点钟打电话上来说接我们的车子到了。车是一辆丰田霸道,粗看很新,但四角都有碰擦的痕迹,右侧的反光镜从我们到来的第一天就是碎的,也根本没有要送去修理的意思。司机Nizar是当地人,只会说几句简单的英语,但基本上只跟Rydian交谈。开始Rydian还带着一点发达国家公民的好奇心和优越感打听Nizar的生活起居,直到 遇上第一个伊斯兰教的斋戒日,Nizar戴上一顶小小的白帽子, Rydian发现此人竟然是穆斯林,像所有经历过911的美国人一样,自此心存芥蒂。 在那之后,上下班路上大多是一片沉默。只除了Nizar车开的太快的时候,甚至驶上对面车道,遇上迎面而来的卡车,然后一个急转或是急刹,我们大叫,Rydian骂人,问他:“我们有这么赶时间吗?”我则是忍不住的大笑。有时,户外气温超过40摄氏度,Rydian会吃一些奇奇怪怪的药片,补充电解质,防止中暑。他总是不忘问我要不要,我始终回答不要。因为我们暴露在阳光和高温下的时间每天不超过10分钟。他小心得过了头,甚至刷牙也用瓶装水。我有点反感此类举动,就好像03、04年回上海的时候,飞机降落,就会有人在舱门打开之前忙不迭的带上N95口罩。我固执的觉得这是对陌生的土地,对不同的意识形态的偏见。而且,就在不久之后,我发现罗马、米兰或是巴黎的自来水一样有股怪味儿。 我不反感Nizar,虽然他不跟我讲话。穆斯林看起来闻起来都要比印度教或是锡克教干净。虽然印度教可能更加符合西方国家的胃口。但这里确实是一个女人活该倒霉的国度。包括我这样的外国女人,一开始就时不时地有人质疑我的资历,是不是值得他们花每小时800美元,外加费用?我有点好奇Rona是不是搞得定这样的场面,不过她有个先天的有利条件,她是白人。肤色崇拜在这个殖民地味道浓重的半岛上依旧盛行。 车门“嘭”的一声关上,比较好的车子关门的时候总是会发出类似合上密封罐一样的声音,我一个人做在后排,车厢里空调开的很,阳光却是炙热的照在半边座椅上。我又像沉下去一样,想起我的Lyle,一定还在睡梦中,偶尔蹙起眉头。早晨梳洗之前,他的脸颊会有一点点扎人,他的嘴唇。 晚上,他若无其事的来接我吃晚餐,就像我从来没有说过要忘记他,从来没有赶他走一样。他似乎终于想起来,昨天是我的生日,送了一串南部印度洋浅海水域产的珍珠做礼物,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养殖的珍珠也算是“假”珠,而真正的珍珠到底价值几许。 我们在我住的地方又做了一次。 在那之后,我没有继续固执的不肯去他那里,只因为意外的发现,我的房间有些地方隔音真的很不好,衣橱和迷你吧的部分可能只是一层纤维板之隔。甚至听得到Rydian在隔壁咳嗽的声音。我去他那里,半夜他送我回来。我们似乎又回到了在纽约时的那种状态,不同的只是他的打扮和房间的装饰而已。他租了一辆崭新的Acura MDX,但是弄得很脏,甚至在仪表板下的抽屉里放了一把点38口径的手枪。对有些人来说,这里是西游记。但另一些人就是可以把它变成一千零一夜,只需要钱,外加一点游戏人间的时间和心情。 -- 第17页 就这样,直到10月8日。 30) 7.8 10月8日是个星期六,因为有个牵涉到香港方面的会议,我们还是8点半进办公室加班。那时的香港还是5天半工作制的。 8点50分的时候,我正在一边看邮件一边吃麦家的汉堡,酒店的面包烤得很滥,我总是到公司再加一顿麦当劳。Rydian坐在我对面,突然抬头说了一句:“我怎么觉得头晕,这辈子从来没有头晕过。”我看看他,刚想嘲笑嘲笑他,目光落在右手边的一杯咖啡上,奶棕色的液体在印着麦当劳叔叔头像的纸杯里明显的晃动,直到溢出来溅到电脑键盘上。旁边一沓摞的挺高的文件夹最上面的一本也突然落到地上。Rydian骂道:“见鬼,地震了。”然后我们就开始很镇定的收拾电脑和重要文件,我甚至还笑呵呵问他:“你确定不是因为我吃汉堡嚼的太用力了?” 老实说过去一个多月的经历,从空难到车祸,到匿名电话说贵公司的办公楼里有个炸弹,已经把我的神经搞得很大条了。我满不在乎的去按电梯,但被Rydian拉回去塞进了安全通道。我们所在的大楼是新德里市中心一栋40层商务楼的第16楼,虽然是星期六,但因为有8个楼层属于一家国际性的银行,当天还是不少人在上班。我们属于反应慢的,安全通道里面已经挤满了人,走的很慢,没有空调,热浪和异味叫人窒息。往楼下走的过程当中,又发生了几次明显的余震,恐慌升级了,几乎所有的人都在打电话,英语和印度当地话嗡嗡嗡嗡响成一片。 我也很木然的拿出电话来拨Lyle的手机号码,但信号很差,要么打不出去,要么是说无法接通。我莫名其妙的有些害怕,这个钟点他肯定还在睡觉。想打香格里拉的总机,但无论如何想不起电话号码。我拼命的往前面挤,Rydian离我越来越远,在后面喊我,我没理。一直到跑出大楼,马路上已经站满了人,似乎所有事情,包括时间都停顿了。旁边一个商场门口泊着十几辆三轮出租车,我跑过去,说要去香格里拉,没有人肯去。价钱一直加到500卢比,才有一个年纪很小的司机答应载我,平时这段路不会超过50卢比。 这样三轮出租车我之前只坐过一次,两边没有护栏,开的又超级快,很是惊险。但那天路上乱得一塌糊涂,小司机左闪右躲,可能抄了近路,几个弯转下来,发觉不认识路了。他几乎不会说英语,只知道几个地名和数字,跟我说不清楚,于是就在一条窄路里停下车,没有收我钱,但是很凶的示意我下车。我也迷路,不远的地方传来警车、消防车或是救护车的声音,路边上,肤色黝黑的贫民男女和小孩子瞪着又大又黑的眼睛看着我。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往前走,不敢细看路两旁常年累月积下的污水和垃圾。隔一会儿就试着打Lyle和Rydian的电话。刚刚挂掉,电话突然响起来了,屏幕上闪的是Lyle的号码。我接起来,在听到他声音的那一秒钟开始抽,几乎没有办法回答他的问题。 我记得自己那一天像个迷路的小孩子一样,抹着眼泪,一个字母一个字母的把街边路牌上的路名报给他听。似乎过了很久他的车子才出现在我眼前。我跑过去,上车,紧紧地抱住他。后视镜里面,我看起来狼狈的要命。但是他却说:“看来我以后要经常惹你哭。”因为泪水把我的睫毛沾在一起,可爱极了。他说对了,这是第一次我在他面前哭,但绝对不会是最后一次。 那天晚上,新闻里滚动播出的都是巴基斯坦地震的消息,震级从最初估计的7.6级上升到7.8级,CNN Asia的主持人说的整整一代人在这场灾难当中死去。而在新德里,直到深夜,还是有许多人因为害怕余震露宿街头。我和Lyle却全无所谓的躺在他房间里的床上,我终于问了那个盘亘已久的问题:“和我在一起之后,你有没有别的女人。” 他回答将要主宰我的忧伤和快乐:“最近六个月没有。在纽约从来没有过。” “这么说我是纽约的唯一?我很荣幸。” “你是我的唯一,我爱你。”他说。 31) 婚礼 “我为你感到难过,因为我不爱你。” 我回答。 我不记得之后对他说的是“我恨你”还是“我讨厌你”。我只清楚地记得,到那个时候为止,我们认识一年一个月又两个礼拜,从第一次做爱算起也有差不多有一年时间。6个月?纽约的唯一?讽刺的回答。 “为什么?”他明知故问。 “我从小就不喜欢跟别人分享玩具,也不喜欢住宿舍,讨厌集体活动。” “我早就知道我们的共同点很多。”他回答。 有些话第一次说出来好像很难,真的说了就变得像顺口溜一样简单。那天晚上他说了无数次爱我。我也无数次的回应,我讨厌你。他不相信,或者根本无所谓。毕竟我仍旧在他的床上,身体和身体纠缠在一起,吻着他,抚摸他,用陌生的略带沙哑的声音反反复复的问:“她们在床上叫你什么?你们是开着灯,还是在黑暗里做?她们喜欢吻你哪里?用舌头还是牙齿?……” 直到他发出几乎无声的呻吟,把我压在身下,对我说:“别再拷问我了。” 我们仿佛不知疲做爱。虽然我觉得很累,从上午开始就累的要命。我似乎有点低烧,胸口和手心都微微的发烫,离开他的身体和爱抚,任何一秒钟都会叫我的发抖。“你好热。”他在我耳边一语双关的低语。 -- 第18页 不知道几点钟,我们停下来,静静的躺着等待呼吸渐渐平复。 “我可能要生病了。”我说。 “怎么了?” “天知道,疟疾、黄热病,或是出血热,我没有打预防针。”我笑着胡说八道,然后问他,“会过人的,你害怕吗?” “我现在没什么心情开玩笑。”他回答。 “我也没有。我肚子疼,你把我弄疼了。” 我说,但是语气就像是个玩笑。 他俯下身,温柔的吻我的小腹,抱着我直到我推开他,背过身沉沉睡去。第二天早晨醒来的时候,我没有生病,但还是很累。我们叫了两份三明治,然后继续睡到下午。一直到傍晚的时候,远处传来依稀的鼓声和音乐声。我套了件他的衬衣下床,跑到窗边上从窗帘的缝隙里往外看,是一支鼓乐队,一辆马车和身着盛装的人群,在酒店的花园里游行。 “是婚礼。”他走到我身后,看了看,告诉我。“马车上的是新郎。” 不管前一天发生过什么,婚礼还是继续。我说:“我们去看看吧。”然后就像小孩子一样兴奋的脱掉衬衫扔给他,穿好自己的衣服,拉他下楼。 可能所有的女孩子对结婚,或者说仅仅对婚礼那一部分,特别是盛大的婚礼,都有着某种情节吧。不能不承认我也不例外,虽然在我看来那只是一场铺张的俗艳的婚礼,我还是想要看个究竟。婚礼在酒店最大的宴会厅举行,中间一个四柱高台,到处挂满了红色玫瑰和黄色金盏花穿成的花环,时间尚早,鲜花、酒和食物源源不断的送进来。一个侍者非常殷情地带我们参观,又有些自豪的告诉我们,晚宴的宾客超过1000人,在他们印度算是中等规模的。 我很配合的做出又惊讶又羡慕的样子,从宴会厅出来,上了电梯,才笑着对Lyle说:“就是花的颜色太难看了。” “你喜欢什么颜色的?” “白色,全部都要白色的。白的,白的,白的,白到神经质的地步。” “这可以安排。” “还要最大的冰雕和雪白的貂皮,就像安徒生童话里的《冰姑娘》,我五岁时的梦想。” “这也办的到。” 我静下来,看看他,说:“我是开玩笑的,你知道的。” 过了很久,他才回答:“我不是,我们不如结婚吧。” 32) 香港 我的反应只是嘲笑:“Lyle,我给你一次机会,这次我就当没听见,我问你‘亲爱的,你说什么呀?’你就回答‘我什么也没说啊。’” 他也笑笑,没有说话,左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轻轻的扶过我的脖子。电梯到了他住的那一层, 门打开来,我们走出去,好像完全忘记了刚才的话题。 一周之后,Lyle早一步飞回纽约。走之前对我说:“如果你要我留下来,我就留下来。”我回答说:“不用。”他离开之后,我仍旧忙于工作,花了很大的工夫,多方斡旋终于把一份跨国界数据传输协议签下来,结束了在印度的工作。那时已经差不多是10月底,我跟Rydian两个人带着两箱文件登上了返程的飞机。 那段时间我一直觉得很累。早晨起不来,下午两点之后,脑子就像进了水一样昏昏沉沉。胸部很胀。有的时候会肚子疼,不是很疼,就是时不时地隐隐的痛上一会儿。刚开始,我觉得可能是因为工作辛苦和压力的关系。在那之前我好像也有过类似的症状,像是经前综合症。而那个月的月经已经晚了快两个星期了。偶尔走过药房,我也会想到要不要买验孕棒试试看,但总是觉得不太可能,我的月经一向不大准,而且Lyle每次都戴condom。他在这方面很小心,小心到叫我伤心的地步。哪怕是我很急,说不用戴了,他也一定会做好防护。当然他这样的人应该要小心,否则三天两头就可能有怀孕的姑娘逼他去结婚。 回到纽约的当天晚上,我在右侧胸罩上面发现一点湿湿的东西,挤一下乳房还有说不清楚是什么液体从乳头上渗出来。我惴惴不安的想到,自己足足3年没有做过体检,妇科检查更是从来就没有过。想来想去,渐渐确定自己这回真的是生病了,后悔得要命。打定主意要去看医生。 不过到了星期一上班的时候,看医生的计划又被无限期的延迟了。因为印度那件案子,我被大大的表扬了一把。快到午休时间,Rona打电话过来邀我一起午餐,并且说有个人要介绍给我认识。一点钟,跟她一起下楼走到门厅,我才知道,她说的那个人是SS香港Office的合伙人,来纽约公干的。重点是,他可能会要一个人到香港工作。 “会有晋升,而且你一直在找这样的机会不是吗?”Rona对我说。 那个香港人四十多岁,也说一口英式口音的英语。知道我从上海来,抱歉地说自己不会讲普通话,一副温文的样子。整顿饭的时间,我们聊得很愉快。下午,我把简历发给他,然后做了一次比较正式面试,从小会议室出来的时候,他说:“我还会再面试几个人,不过我想我可以告诉你,如果你那方面没有什么问题,明年元旦之后,你就会是香港最年轻的Senior Associate了。” 33) 2005年11月4日 有一个日子,我始终记得很清楚,而且可能会记上一辈子。2005年11月4日,星期五。 过去的那一个礼拜过的超级忙碌。HR很快就拟好了书面的派遣协议,发给我看。第一年我会以Secondee的身份在香港工作,薪水增加的部分很可观,另外还有海外津贴和服务式公寓。我像穷光蛋中了头奖一样开心,但还是装的一本正经的样子,对Rona说:“我回去仔细看一下,考虑好之后给你答复。” -- 第19页 离正式转调的日子只有两个月时间,我开始陆陆续续的做一些交接的工作,加上原来就在手上的事情也要在年底之前完成,一时间我又变得非常忙,下班最早的一天到家也已经过了十二点,看医生的事情自然又抛到了脑后。偶尔想起来,也抱着一点侥幸,希望第二天醒过来,一切就都好了。我整整一个礼拜没有和Lyle见面,改成吃巧克力疏解压力。我还没有跟他说起我的新工作,虽然我很清楚,这个人吻过我身上每一个地方,对我说过爱字,甚至提过结婚,无论如何我不可能就这样走掉。但是,我就是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释。 星期五的下午四点钟,办公室里的空气到了那个钟点总是有点混浊而沉重。我又觉得头晕了,想起来冲咖啡清醒清醒,走出去两步,就莫名其妙的在众目睽睽之下倒在地上,晕了过去。真正失去意识可能只有几分钟的时间,但同事还是郑重其事的照例做了急救,叫了救护车。我被驾到担架上下楼,上了救护车,就已经清醒了。刚开始还觉得小题大做,但车子发动起来的时候,我害怕了,马上我就会得到那个一直回避的答案。我开始毫无道理的觉得自己一定是得了什么绝症,很快就会有一个医生板着脸对我说:“晚了,你还有两个月可以活。”然后臭骂我一顿,为什么没有做年检,没有早点就医。 陪我一起去医院的是我们部门的一个秘书,我问她借了手机,没有想过要打给谁,脑子里只记得一个人的号码。哆哆嗦嗦的按了两次才输对号码,电话那头响了四次才有人接起来。 “Lyle,是我。”我说,语气还算镇定,告诉他我在救护车上,就要去医院。“你能来吗?”我问他,问的有点可怜,声音突然有些颤抖。 他回答:“当然。”问了医院的名字就挂断了电话。 救护车到医院时候,他已经在等我了。看到他的那一瞬,眼泪不受控制的涌出来,落在他伸过来手背上。我被过床,然后推进了急诊室,医生过来问我有没有这个那个的病史,有没有撞倒头。看不到他,我又变得超级静,坦白说:“别的没有什么,但是我怀疑我的乳腺有问题。” 简单的讲了最近出现的症状,医生没有什么表情,叫护士给我抽血化验,并且要求我留院观察。 我被送进一间病房等结果,Lyle在旁边陪我。 我有点发抖,但还是笑着对他说:“怎么办?我要死了。” “你不会比我早死。”他回答,还是一贯的口气。 我发了一会儿呆,说:“那更残酷,我不想看到你比我早死。” 他坐到我床边,伸手把我揽到怀里。我侧过头靠在他的肩膀上,终于对他说:“Lyle,我爱你。”话一说出口,又忙不迭的解释:“你放心,不管发生什么,你都不用担任何责任,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爱你,虽然可能有点晚了。” 他说“嘘——”有点烦躁的打断我:“我不懂你为什么要这样,不知道你一直在逃避什么?” “我不了解你,你对我来说太复杂了。” “我其实特别简单,我的整个生活可以装进一个二十寸的旅行箱。” “旅行箱。”我喃喃的重复,里面有地方留给我吗?我这样想,但没有说出来。我俯在他肩上静静的哭,直到觉得心里郁结的那一点东西变得温热而酥软。我抬起头来,眼泪让视线稍稍模糊,我仿佛看到他的眼睛里也有一点泪光闪现。不管是不是看错了,我宁愿那是真的。 半个小时之后,医生推门走进来。问我是不是需要单独谈,我说不用,你说吧。那是一个深棕色头发,瘦小的中年人,一开始表情漠,看着我突然笑了一下,说:“祝贺你,你很健康,只是怀孕了。”接着又告诉我这只是激素检查的结果,因为我说肚子疼,他建议做超声波排除一下宫外孕的可能。 他滔滔不绝,但我却觉得有那么一会儿,那间大约十五平米的病房里充斥着一种尴尬的安静。我不知道Lyle会怎么想,我的念头是:肯定搞错了。直到20分钟之后,医生给我一张黑白的小照片,一片模糊的黑暗当中,一个豌豆大的小恐龙蜷这身体,周围绕着一圈朦胧的光环。告诉我:“胚胎很正常,差不多30到35天。” 心里一个声音说,这下糟了。我尴尬的对Lyle笑笑,说:“我发誓,不是我事先导演好的。” “Caresse。”他说。 “什么?”我莫名其妙。 “Caresse,名字,男孩女孩都可以叫这个名字。” 34) Harry Winston 从第一秒钟开始,我就很自然的决定,在两个礼拜之内解决掉这个它,在纽约这样的手术很方便也很普通。我没有觉得自己血,只是有点害怕那个过程。 但是Lyle给它一个名字。Caresse,法语词,温柔的爱抚,海上的清风。男孩子叫着似乎有点娘娘腔。我毫无理由的觉得这是一个男孩子。不过,管它呢,我并没有觉得这个小小的胚胎是个生命,也不能实实在在感受到它在我体内存在着,它小到看不见的心脏甚至还没有开始跳动。但是为什么,他给它一个名字?特别的名字,不像Clark或是Emily那样普普通通,而是特别的可以在人心里多多少少落下一点温柔的影子。 离开医院的时候差不多是晚上7点钟,借着车窗外面投进来的路灯和霓虹灯晦暗多变的光线,我又偷偷的看了一眼夹在病例里的那张超声波照片。车子驶过第五大道那些华丽橱窗的时候,他问我:“Tiffany还是Harry Winston?” -- 第20页 我朝外面看看。那是个星期五,不管是Tiffany还是Harry Winston都已经关门了。只留射灯照耀下的橱窗,和偶尔几个流连忘返的奥黛丽?赫本。 “我很感动。不过替我到鸭嘴医生的妇科诊所约个时间才是当务之急。”我回答。 “我就这么难推销?”他自嘲道。“我知道事情来得有些突然,我希望你再考虑一下。” “我没什么时间考虑,再过两个礼拜我可能就要开始吐了。”我笑的像个真正的cynic,停了一下,然后告诉他:“我十二月底就离开美国了。” “去哪里?” “香港。去工作,长期的。” 一直到回到他的房间里,我们都没有再讲话。 他打电话叫了晚餐,餐厅的waiter在客厅里摆好桌子。没有要酒,两个酒杯里斟的都是清澈的琥珀色苹果汁。我早就饿了,只是心里好多事情,一直没有注意到胃的反应。我一付无所谓的样子,坐下来开吃,突然记起来,最近总是很容易饿,而且那种饥饿的感觉会在嘴里留下一点点苦涩,这种味道已经有十天半个月了。上完主菜,waiter就出去了。 “那个医生肯定觉得我是个笨蛋。”我冒出来这么一句话。 “你就是笨蛋。”他回答。 我没有理会,低着头继续吃东西,淋上浆汁的鸭腿肉,配蘑菇和土豆泥,真的很好吃。但是,他的话,他说话的淡的疲惫的语气让我突然很难过。我睁大眼睛,想要忍住,睫毛或是眼帘任何一下细微扇动就会让眼泪一滴一滴的落在盘在里。好不容易等到心情稍稍平复,眼泪也快干了,他却又走过来,跪在我身边,伸手抱住我,想哄小孩子一样轻轻的晃着我,低声念着他的咒语:“答应我吧,说吧。” 我用手背擦了一下眼泪,推开他,说:“你真的不用这样,你每次都做了该做的,这件事完全是我的责任,没有认真把指甲抛光就不应该到处乱抓。”半是真话,半是玩笑吧。 他站起来,脸色和口气渐渐的变了,“可能在你出生的国家堕胎不算什么。” 这句话彻底把我变了,我“”了一声打断他:“你不用跟我说什么生命或是人权,如果我想听什么基督教义,你是我可以想到的最后一个选择。” “我想说的不是这些,我不会管别人杀掉多少个胎儿,但是这是我们的。”他的声音听起来并不像吵架,但是我们确实是在吵架:“你是自私的女人对不对,你从来就没有想过‘我们’。” “‘我们’真的存在过吗?”我冷冷的看着他反问,在他回答之前,站起来走出去。我没有回头看,听得到他没有跟出来。但下到底楼,在门厅等出租车的时候,他也下来了,对我说:“至少让我送你回去。” 他看起来很平静。到了我公寓楼下,我们告别的时候甚至可以说是友好的。让我错觉这件事情就这么说定了,结束了。直到星期一,我又打扮得很精神的样子去上班,跟同事说上周五的事情不过是因为前一天加班加的太晚了。下午两点钟的时候,我收到两样东西,一个Harry Winston的戒盒和一份起诉通知书。 35)Roe v. wade 罗诉伟德案 戒指是简简单单的铂金指环托着一颗公主方的钻石,看大小应该不是开玩笑的。但那份诉状恐怕仅仅是个姿态了,我几乎已经可以听到地方法院的法官敲响法槌,淡的说:“Motion denied.” 罗诉伟德案已经过去32年,又有人要重提父权,打关于堕胎的官司,而且是在纽约,全美国的堕胎中心。我不知道“吃软不吃硬”英文怎么讲才地道,但是有的时候我恐怕就是这么一个人。 作为回应,我从抽屉里拿了那份派遣协议出来,直接翻到最后一页,签上自己的名字。抬头看Rona的办公室,却发觉里面没人。桌上电话响了,接起来,32楼合伙人办公室的秘书跟我说:“Cheriton先生十五分钟之后想见你。” Cheriton先生,律所的高级合伙人,年纪不小,微微发福,猜不出是五十还是六十几岁。除了在走廊或是电梯里偶尔遇到,说“早上好,Mr. Cheriton”“下午好,Mr. Cheriton”之外,我从来没有跟他讲过话,他也只是点个头,根本不知道我是谁。我搭电梯上到32楼,那个楼层都是合伙人办公室和装修最豪华的会议室,人很少,显得有些落。我走进去,有些紧张,秘书大姐抬头看到我,站起来敲了敲身后的门。 我走进那间办公室,意外的发现Rona也在,坐在屋子中间的沙发上朝我点点头。Cheriton从窗边的大办公桌后面站起来跟我握手的时候,我才发觉自己的手又又硬。他看了一眼Rona,然后对我说:“简而言之,你被解雇了。从现在起生效。” 他解释道:“本所接受委托办理一件以你为对方当事人的法律事务,为回避可能发生的利益冲突,不得不解除和你的劳动关系。你会得到3个月的薪水加福利作为补偿。” 看我站在那里许久没有反应,此人继续:“陈小姐,你是个好雇员,优秀的初级职员。相信不管是法律条文还是案例,你都比我记得清楚。你与本所签订的是基于自由雇佣原则的劳动合同,希望我们都不必浪费精力在无益的诉讼上面。你,你们都可以走了。” 我默然的走出去,到那个时候才有些明白那份起诉通知书的真正意图。走到电梯间,Rona跟上来,拍拍我的肩膀,说:“我很遗憾,不能改变这个决定。” -- 第21页 我看看她,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子,回答:“没关系,虽然跟原来计划的不一样,但不管怎么说,我都要离开美国了。你一直很照顾我,谢谢。” “是讽刺吗?”她笑了,“如果你需要什么帮助,找工作或者任何其他方面的,请不要犹豫一定让我知道。” 电梯来了,我们一起进去。门合上之后,我看着电梯面板上跳动的数字问她:“你知道那个委托人是谁了吧?”失业之后,她就不是我的老板了,有点尴尬,但同时也是释然的。 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反而说:“可能有些不合适,但是我想让你知道,我曾经有一次就要结婚,后来没有结成,原因只是因为我以为,我,和他,对家庭或是婚姻都即不喜欢也不信任。但是现在,我觉得我们当中至少有一个人是真的在乎那些东西的。” 36) 光环效应 我没有接口,只在走出电梯的时候,又说了一遍谢谢。 他真的在乎吗?我问自己。我猜,只有在某种不真实的短暂的光环下面,家庭、婚姻,或者长期的感情关系,才能吸引住他,这种光环可能来自于一个年轻女子无瑕的青春,也可能是一个纯净得不能再纯净的初生的生命。 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写了道别的邮件,很简单的几句话,发给相熟的同事。信发出去,没有引起多少反应,很多人只当是我就要去香港了,我也没有再解释。收好东西,办完离职手续,大约5点钟。拎着一大袋东西下楼,迎着十一月清的风向东走,遇到第一个红灯的时候,在等待过马路的人群里站了一会儿,又折回来,往西一直走到Greendale花园饭店,把装着戒指的盒子留在行政公寓的前台,拜托他们转交给Mr. Ultan。一个穿着黑色制服,有些年纪的男人问我:“是贵重物品吗?”我摇摇头,想了一下又回答:“算是吧。”那人多少露出一点怀疑的表情,又很有素质的控制住了。 出了饭店,小腹又开始隐隐的痛了一会儿,不知道那里面正在发生什么状况,是在拼命长大还是挣扎着不想死去。我拿电话出来,打给Nick,对他说:“我请你吃晚饭吧。” 他回答:“今天有点忙,晚饭准备随便对付一下,改天吧。” 心不在焉的声音,一听就知道是一边写一边看一边讲电话。因为我也经常是那个样子。 “那我来找你行吗?” “你怎么了?”他专心听了。 我有点说不出口,搞大了肚子而且失了业。二十几年以来,我总是在不停的告诉别人,得了小红花了,拿了一百分了,考了第一名了,得到奖学金了……“有点大有点复杂,见面说吧。”我回答。 他叫我到他办公室找他,记得带吃的,他要鳕鱼三明治。 我有点赌气,还想步行过去,不过说到底我还是蛮疼我自己的,真的累出点什么事情来,还不是我自己倒霉?我在酒店门口坐上一辆正在下客的出租车,到Nick办公室楼下的时候,外面已经渐渐有了一点夜色。一路上拿手机出来看了几次时间,我承认也不是全为了看时间,屏幕沉默着静止着,那个名字始终没有跳出来。 Nick的办公室在18楼,看得见风景的房间,只是View不是太好。我到的时候,他还在电脑上写东西,桌子上满是书和文件,西服外套脱了搭在椅背上,衬衣袖子卷到肘部。看见我,就站起来让我坐他的办公椅,像个小孩子似地告诉我,把椅子升到最高,可以看见对面那个5层楼高的大屏幕。我们坐在他的办公室里吃三明治,他跟另外两个Associate合用女秘书进来送咖啡,顺便打他一下,抓乱他的头发。然后又接二连三的来了几个同事,借东西的,约了出去玩的。看得出来女同事都喜欢他。只不过,他再怎么跟女孩子打闹,再怎么随便,我也不会觉得什么。而Lyle,我从来没有有幸亲眼看到过他跟别的女人调情,但他哪怕一个一闪念的出轨,我们之间任何一点点不妥帖的感觉都会叫我心碎。 三明治吃完,我们拿了咖啡下到17楼,那里是消防避难层,没有装修过,没有办公室里白亮亮的灯光,只有灰色水泥地水泥柱子,一个很大的露台朝着夜空升出去。露台上风大,有点,他把西服领子竖起来,系了条深灰色的围巾,看起来有点好笑。我两只手捧着纸杯,直到把手焐热了,才告诉他,我怀孕了,失了业,刚刚还把戒指还了。 “你打算怎么办?”他问我。 “到妇科诊所约个时间,然后再找份工作。”我简单的回答。 “都不是很大的问题,过去就好了。” 我点头。 “不管你怎么决定的,我都支持你,我们是朋友。”他一本正经得说,但过了一会儿,又问我:“你为什么不考虑一下跟他结婚?” “没想到你也会拉这样的皮条。” 他笑笑,然后说:“你真的爱他你知道吗?傻瓜也看得出来。那次看到你们,你的手和眼睛都没有离开过他。” “我是爱他,问题就在这里。” “有什么问题?他是个抢手货。” “我害怕。”我回答,眼泪迎着风滑落下来。 他看看我说:“嘿,你怎么哭了,我最看不得这个了。”伸手帮我擦眼泪,没想到越擦越多,两个人都觉得又好笑又尴尬。我不想哭的,但就是忍不住,使劲作出一个笑容,结果却是更加痛快地哭起来。他给我一个拥抱,我也抱住他,靠在他的肩膀上,眼泪落在他那条深灰色的Ralph Lauren围巾上,浸湿了的羊毛有点凉又有点扎人。 -- 第22页 “你把事情搞复杂了,姑娘,你究竟在怕什么?”他笑着问我。 我不回答,直到哭痛快了,才终于说出了来:“我想要他,但是我怕得到了又会失去他,我真的害怕呀。” 37) 审前程序 死刑 Nick 9点钟之前送我回家,然后还要回办公室加班。到了公寓楼下的总门外面,我打开包拿钥匙,里面塞满了水杯、像框和杂七杂八的文具,很久都找不到。我索性把包放到地上,蹲下来翻里面的东西。终于找到钥匙,打开门。我们道别,他看着我,没有说什么,只是抓住我两边肩膀,把我整个人前后晃了晃。转身走了。 5天之后,我向纽约市民事法庭提交了要求在进入诉答程序之前撤销案件的动议。实际上,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闹剧,Lyle提出的民事诉讼请求可以说是违宪的,妇女在怀孕22周之前堕胎的权利已被列入人权。但是在美国,法院通常不会自行审查起诉状的充分性,对于原告起诉状中任何缺陷提出异议是被告的责任。结果就是,案件在进入诉答程序之前就结束了。整个审前会议的过程当中,我甚至只见到了原告律师,Lyle自始至终没有出现。根据律师的解释,他因为一些私人事物不能来。事情变得有些好笑,我不太明白他是怎么想的,难道以为我会自动戴上那个戒指,跑到他那里去?而且他似乎也不再关心诉讼的结果,整件事好像只是为了让我失业,让他自己看起来很卑鄙。 更讽刺的是那个原告律师认识我,长得特别端正,说话很快,咬字字正腔圆,看起来就前途无量的一个家伙。他很同情的向我解释,SS从1870年开始就为Lyle的家族提供法律服务了,所以……。我笑着打断他:“我明白的,一百三十五年的生意关系当然重要过一年半的雇佣关系。” 离开法院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在我家附近的一间妇科诊所约了时间。护士告诉我,有个约了当天下午的病人不能来了,如果没什么问题,我可以那个时间来。我不用上班了,有的是时间,但第一反应却是回答她:“今天下午可能不行,麻烦你帮我看看星期三行不行。”仅仅因为害怕还是别的什么,我又把这件事往后拖了两天。星期三上午十点钟,我就可以告别所有肿胀、嗜睡和嘴巴里怎么也去不掉的苦涩的感觉,听说会很疼,但恢复得也会非常快。 我还是挺怕医院的,各种刑具似的手术工具,无影灯,带着帽子口罩眼神漠的医生,除此之外我还特别怕痛。等待手术的两天像等着执行死刑一样难挨。现在,我可以爱睡多久就多久,但还是不到七点钟就醒了。怀孕带来一种陌生的类似于感冒似的感觉,没有精神,但胃口却奇好。星期一晚上,Nick来给我做了一次肉酱意面,然后瞪大眼睛看着我吃下去大半锅子。第二天一早又打电话过来问我有没有撑着。如果不是有那么一个吓人的手术在中间横着,我会觉得没有工作,停下来休息一段时间也不错。星期二的整个白天,我都在读一本半年前买的小说,之前每次拿出来看的都只是最前面的两页。 我看得有点废寝忘食,直到傍晚来临的时候,才脱掉睡衣,换了衣服准备出去吃顿好的,死刑之前最后的晚餐。走到楼下,公寓楼门口的路边泊着一辆黑色的没有任何标记的四门轿车,后排车门打开,一个我以为快要忘记了的人从车上下来。 “你还来这里干什么?”经过他身边的时候,我轻轻的说了一句,语气淡。 “我需要你。”Lyle回答,伸手抓住了我的手臂。 我回头看看他,他看起来有点不一样,整个人疲惫散乱。我想问他怎么了,他在我提问之前就回答了我来不及说出口的问题:“我父亲快死了,我需要你。” 38)马利布海滩的热水浴缸 “如果你需要律师,全美排名前十的律师事务所应该都很欢迎你。”我回答,不过在心里,他说话的语气和他的样子,足可以让我原谅他对我做过的所有坏事情。 “上车好吗,我想让你陪着我。”他低头对我说,有点烦躁又不知所措的把我塞进车里,自己也进来,坐在我身边。 “出了什么事?”我问他。 他示意司机开车,回答: “他在热水浴缸里摔了一跤,动脉破裂导致脑出血。” 我听到他对司机说“机场”,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问他:“他现在在哪里?” “原本在马利布海滩一间社区医院,三天前转到UCLA的医疗中心。” “你这几天一直在洛杉矶?” “对,上周日傍晚出的事,我到医院的时候,他还很清醒,对我说他已经觉得好一些了。” 我有点怕他再说下去,我不想看到他伤心的样子,那个样子恐怕会让我丧失所有判断力,不过可能我早已经没有了理智。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已经伸出手,抱着他的身体。“你什么时候到纽约的?” “今天下午,飞机落地的时候是3点钟,我直接到这里来了。” “为什么不上来?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 他笑了一下,摇摇头,回答:“我不知道你会有什么反应,你把戒指留在酒店前台,然后直接去找那个涂Ferragamo香水的家伙了。” “你跟踪我了?” “没错,我像个变态一样跟了你两天,或者三天,我不记得了。我发誓我从来没干过这样的事情。”他揉揉眼睛,告诉我,他连续三个晚上都没怎么睡。他看起来没有平常那么漂亮了,但是说实话,我更喜欢这种真实的样子。 -- 第23页 我对他说:“你这么变态我很开心。” 而他皱了皱眉头,那是一个微妙的可爱的表情,像是在说,我感觉到了,你触到了我的心。 也是在那个时刻,我开始认真的考虑那个可能性,我们之间建立温柔完整的亲密关系的可能性,不一定要结婚,可能只是住在一起。尽管只是这样,也会是很大的变化。那将完全不同于我们之前的关系,即不像修长老练的手指滑过年轻的肌肤那样简单,也不仅仅是在需要的时候缠绵一场那样干脆。所有不为对方所知的习惯、嗜好、内心的隐秘都会逐渐揭示,不管你愿不愿意,喜不喜欢,生活在一起,就会那个样子。 我们到达机场,领完登机牌,离航班起飞只有不到十分钟了,他在我家楼下踟蹰浪费了不少时间。一个泛美的地勤陪着我们一路跑到登机口。他牵着我的手,感觉上似乎比从前握的更紧一些。而与此同时,我体会着一种有点奇妙的感觉,第一次感觉到肚子一团实实在在的东西跟着我脚步的节奏上下左右的晃动。 39)不予心肺复苏同意書 飞机在洛杉矶降落的时候已经将近午夜。一路上我靠在Lyle肩上断断续续的睡了一会儿,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肩膀非常好看,但是靠起来就是不太舒服。夜色里并不觉得,但冬季季风从海上吹来,在空旷的机场附近更加强烈。从机场到加州大学医疗中心的路上,司机很诡异的开错了路,车子驶进医院大门的时候,我已经枕着Lyle的外套睡得很熟,他摸摸我的脸把我叫醒。我坐起来,车子刚好驶过一条减速带,那种奇妙的感觉又来了,Caresse和我身体里某个地方轻轻的撞了一下,让我忍不住扬起嘴角笑了一下,不知不觉地,我开始承认它有名字,Caresse。 不过之后看到的情景就没有这样愉快了。Lyle把我带到5楼的一间重症监护病房,他的父亲躺在各种仪器和医院的蓝色床单当中,一张蜡像似的面孔,歪向一边,已经陷入深度昏迷,心跳始终在68到72左右,但呼吸很吃力,嘴巴在氧气面罩下面大张着,像一个快要窒息的人一样,大口大口的吐气吸气,每一次呼吸胸口都剧烈的起伏。除了呼吸机的活塞发出的声音,房间里只有各种监护设备的滴滴声。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身上盖着条毯子靠在窗边一张沙发上,已经睡熟了。 Lyle没有去叫醒那个女人,默默的站着看了一会儿。直到一个医生进来,把他叫出去。床上那个昏迷中的人呼吸的样子让我也觉得透不过气来,在靠门的扶手椅上坐下来。窗边的女人听到声音自己醒了,坐起来不太友好的问:“你是谁?” 我告诉她,我是Lyle的朋友。她变得温和了一点,对我笑笑,说:“Keith出事的时候,我跟他在一起。” 热水浴缸里的女人。看打扮倒不像是从事什么引人遐想的职业的女人,反而有点上流味道,雪白的马球衫,外面套了一件浅蓝色男士牛筋布衬衣,藏青色的裤子和罗发鞋。我看她,她也打量我,我觉得很尴尬,站起来推门出去找Lyle。他在走廊转角的地方跟医生讲话。 我犹豫着要不要过去,病房里那个女人却也跟出来了,靠在墙壁上看着我,像是想要跟我聊聊的样子。 “我是Laure,其实是Laurinda,不过他总是叫我Laure,”她对我说,我回了一个微笑,也告诉她我的名字。“他现在状态很稳定,不是吗?”Laure看了一眼病房里面继续说。 她眼睛里全是期待,我只能点头,回答说是啊。 她自己反倒摇摇头,告诉我:“医生说出血面积很大,手术没什么希望。不过我看过书,只要能挺过头三天,还是有希望慢慢恢复的,血块可以被吸收不是吗?” 我很想上去给她一个拥抱,但是我从来不是那种善于表达的人,于是我在心里拥抱她,现实里面却是笑了笑,对她说我要去找Lyle,转身走掉了。 我在护士站旁边的一间办公室里找到Lyle,他和两个医生在一起,身旁的灯箱上夹着几张CT影像。他回头看到我,向我伸出手来,我走到他身边。他抓住我的手,俯身在一份文件上签字。 “他失去意识之前表达过这样的意愿。”年长一些的医生说。“事实上文件是那个时候就准备好的,他没有来得及签署。” 我看了一眼,桌子上只是薄薄一张A4大小的纸,纸上是格式合同一样简单的几句话:停止維持生命的医疗措施,如撤除呼吸器、 静脉营养输液或喂食管等维生系统,不予施行心肺复苏术等积极延长生命的措施…… 大约五分钟之后,我们回到病房,一起来的还有一男一女两个护士,开始撤除维生设备。我不认识病床上躺着那个人,但还是觉得这个决定作的太快了一些,不是对病人,而是对活着人来说。Laure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冲出来,不让护士摘掉Keith脸上的氧气面罩, 回头冲着Lyle喊道:“你在干什么?他会好的,他会好的。” 女护士按铃叫了保安,两个穿蓝制服的男人进来请Laure离开,她拉住病床边上的护栏不肯松开,直到被拖倒在地上,拼命的哭喊,说的语无伦次: “你是酷的人,他是你爸爸,你不愿意付五千元一天的费用,他还不到六十五岁……” 整个过程当中,Lyle握着我的手,始终没有讲话。所有设备撤除之后,Keith的面孔,每一次吃力的呼吸,张开的嘴巴,没有了氧气面罩和那些说不清名堂的管子,眼前所有东西都变得更加赤裸和酷。Laure终于静下来,任由保安带她离开,走过我身边的时候,她对我说:“他很酷是不是。”我看看她,她不会知道那个时刻Lyle的感受,我知道,因为我在他身边,我会一直在他身边,只要他还需要我。 -- 第24页 直到凌晨两点钟,病床上那种挣扎似的呼吸仍然持续着。Lyle叫司机把我送去酒店休息。我说我愿意留下来陪他,他摇摇头,在我嘴上留下一个潦草的吻。 40)为Caresse 我真的很累了,而且,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不再仅仅是我自己了,多了一点什么,一份不重也不太轻的责任。让我能够在那个夜晚,顾不上其他,在酒店房间里喝下一杯热牛奶,淋浴,然后没有梦魇的睡觉。 天微微亮起来的时候,我睁开眼睛, Lyle站在床边看着我。卧室里没有开灯,外面客厅里一盏落地灯幽暗温暖的橙色灯光勉强照亮他身后的一小块地方。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几点了?”我坐起来问他。 “不到五点钟,”他回答,沉默了一下,告诉我:“都结束了。” 我眼睛湿了,可能是荷尔蒙的关系让我变得爱哭了。我朝他伸出手臂,他坐到床边上来,抱住我,就这么静静的抱了很长时间,直到他在我身边和衣躺下,在黑暗里轻轻的说:“那个时候,我五岁,Cheryl-Ann刚满三岁,我们一家人在嘎那。他在所有人眼里都是自信、魅力、品位和幸运的象征。我喜欢学他走路,学他说话的样子,像他那样笑,像他那样穿衣服。吃饭的时候,我们总是打打闹闹争着要坐他身边的位子,时不时地崇拜的看着他。” 我侧过身贴着他的身体,右手放在他的胸口上。 “我们之前谈过这样的问题,这就是他想要的方式,快而且干净。”他继续说,“我应该这样做不是吗?” “你做的没错。” “将来,有一天我在这样的境况下面,我希望你能为我做这个决定。不是作为律师。” 他慢慢的一个字一个字的说。 我的眼泪落下来,洇湿了枕套,突然觉得害怕,害怕有一天,躺在重症病房里的是他,而我就像Laure,看着他挣扎,没有任何办法。我想说话,但是喉咙哽住了,张开嘴巴,发不出任何声音。过了很久,才恢复过来。我答应他,那一天我在他身边,会为他签署那份该死的同意书。他转过头来吻我,尝到我眼泪的味道。 “我不想惹你哭的。”他说,但他的话反而让我流了更多的眼泪。 他继续说:“我之前对你做的事情是不对的,我会尽力弥补。我只是希望你能留下来,和我在一起,但是如果你一定要离开美国,让我跟你一起走,不管你要去哪里,我想跟你在一起。” 我轻轻的问他:“那么说,我们之间是真的?” “是真的。”他回答。 似乎过了很久,我对他说:“我希望,你能再坚持一下。” “什么?” “如果哪一天你快死了,我希望你能再坚持一下,会有点辛苦,会没有那么快而且干净。但是我希望你能再坚持一下。”我贴着他的耳朵说:“为了我,还有Caresse。” 41) 慈光歌 两天之后,我们带着一口棺材登机,飞回纽约去。又过了三天,Keith C. Ultan在绿荫公墓落葬。殡仪馆的化妆术和簇新的礼服让他重又成为自信、魅力、品位和幸运的象征。葬礼上,我又一次见到Laure。Lyle告诉我,在医生宣布死亡之后,她在病床旁拿着呼吸球囊按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很多人来观礼, Cheryl-Ann和Lyle的母亲也来了,不像临死的时候,只有Lyle和他的Laure陪在身边。 葬礼按照圣公会的规制举行,但最后牧师却念起慈光歌里的一段祷文。我知道那是天主教的祷文。小时候我的一个曾外祖母去世,她的教友们曾经为她唱过这首圣诗。Lyle选的,用在这场葬礼上似乎更加合适。 恳求慈光,引导脱离黑荫,导我前行 黑夜漫漫,我又远离家庭,导我前行 我不求主指引遥远路途,我只恳求,一步一步导引 从前我爱沉迷繁华梦里,娇痴无忌,旧事乞莫重提 夜尽天明,晨曦里重逢,多年契阔,我心所爱依稀 Laure看起来已经不伤心了,Lyle也是,甚至包括他致词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不太吉利的预兆,这场葬礼是我第一次跟他并肩站在他的亲友面前。葬礼之后,Lyle把我介绍给他的母亲,年届六十的Nicole,对我不也不热,客气的说:“Lyle经常说起你。”并且定下约会,让我去参加星期二下午在凡艾克画廊的茶会。 上车离开墓地的时候,Lyle对我说:“葬礼上关于生死,关于的时光飞逝的祷文总是会让人改变一些决定。我想知道,你的决定是什么?” 然后换了一种方式问我:“嫁给我好吗?e。” 可能,是因为在那天的晨光里面,他着一身黑色,显得清高、优雅、狡黠,可望而不可即。也可能葬礼上关于生死,关于的时光飞逝的祷文真的对我起了作用,我答应了求婚,晚餐的时候,他为我戴上那枚Harry Winston的戒指,同时有音乐,烛光和一束白玫瑰。 42) 婚纱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不再受我的控制,也不在Lyle的控制之中。许多不相干的人加入到我们中间:婚礼策划师,婚纱设计师,摄影师,报社编辑,酒店的宴会销售经理,蛋糕师,花店老板,他的母亲,妹妹,当然还有我的父母亲。 Cheryl-Ann是婚礼专家,Lyle说:“她是从小被教育成这样的,她对婚姻的兴趣仅到婚宴结束的那个时刻为止。”从知道我们要结婚那天开始,我几乎每天都要看到她。她带我去选这个,买那个。同时又在背后说:“经典故事,她怀孕了,所以他们才会结婚。” -- 第25页 我看中一件A字形裙摆的白色婚纱,上面镶着一掌款银河似的碎水晶,头纱很朴素,只有同色的缎子滚边。尽管那条裙子我很喜欢,也很像我的礼服。但是Cheryl-Ann和婚礼策划师觉得不好,因为它和礼堂不相配。我不想一开始就闹得不愉快,折衷一下,换了一条有刺绣,有拖尾的裙子,头纱来自法国,长度是两米七五。 我关于白色貂皮的玩笑也没有被忘记。婚纱店的店员在我面前打开一个浅金色的盒子,展开盒子里面一块雪白的水貂皮,介绍说:“丹麦母貂皮,细密轻盈,针毛幼长有光泽,少见的颜色,刚好和你裙子的颜色相配。少见的大皮张,整条披肩完全看不到接缝。” Cheryl-Ann在旁边接口:“北欧货并没有美国貂皮好。” “Walsh太太,这是SAGA ROYAL MINK,底绒和针毛的密度,针毛的长度,毛皮的光泽度和弹性都可以和最好的美国貂皮媲美。皮草这种东西可遇而不可求,特别是婚礼上用的。” 我完全不懂这些东西,而为了这光泽、颜色和细密的针毛,Lyle要付出三倍于寻常貂皮的价钱。我抬头看他,他也看着我,眼睛里和嘴角上带着一点不太认真的笑意。我知道,他也明白这一切多多少少能叫年轻女人感动,但是根本不能代表什么,完全没有意义。 只有在某些珍贵的时刻,我可以重新确信他是爱我的。 比如在某个派对上面,我们在一个角落里,他把我拉近他,热情的吻我,手指插进我松松挽起的发髻里面,让头发散落下来。全然不在意是不是会有人正看着我们。 比如他突然叫我。“干什么?”我问。“没什么,我就是想叫你的名字。”他回答。 再比如,一个寒的下雪的夜晚,他把我抱到衣帽间的落地镜前面,我们没有穿衣服,但完全不觉得。我记得每一个细节,因为那是我生孩子之前,我们最后一次做爱。 43) 预算 另一个问题也被提上的议事日程,住在哪里?一个星期里面,三个不同的房地产公司的经纪人带我们看了从第59街到第96街之间每一间合乎标准的公寓。 所谓“标准”,既不是我订的,也不是Lyle说的,而是Cheryl-Ann嘴里人人皆知的,结婚后住的房子就应该是那个样子:位置在中央公园和东河岸之间,主要的房间看得到公园,或者东河水景也可以,附近要有好餐厅,步行可达第五大道或者麦迪逊大街之类的血拼胜地,最远也不能超过一刻钟出租车的车程。而重中之重的一点就是要靠近本市最好的私立学校。 学校?未免太早了吧,我在心里说。在我看来,Park Avenue和第20街附近那些棕色的战前建筑是最好选择,一套两间卧室的公寓对我跟Lyle两个人来说足以,即使不久的将来,还要多一个Caresse。在还有工作的时候,我就喜欢那里房子,原因很简单,走走就能到办公室,不用坐地铁。我讨厌地铁,虽然在曼哈顿高级公寓市场上,位置靠近地铁站仍然是个增值的卖点。 在我还有工作的时候——其实不过是两个星期之前的事情,我却觉得像过了好几年了。我被带到这儿,拉去哪儿,目不暇接。各种各样的人向我灌输这样那样的观感和理念。各种东西,本不属于我的东西在我身边、身上堆砌起来。偶尔一个安静的时刻,我也会有些惶惑,不知道一年或者两年之后,会是怎么个样子。叫我害怕不能掌握自己的生活,像从前那样简单独立的生活。在那样简单独立的生活里,我总是可以信心满满的在面试当中谈起自己的三年计划,五年计划,甚至,下一个十年。而Lyle,他全无所谓,甚至并不总是在我身边。当我知道,婚礼上用的白色普罗旺斯多头玫瑰要18美元一支,蛋糕上数不清的樱桃味的红色心型巧克力每个五块九,摄影师每小时收上千美元,看中的公寓价钱有好多零零零…… 我私下问他:“预算是多少?” “我们有预算吗?”他反问,接着告诉我:“不要去在我妈和Cheryl-Ann面前提预算,我妈讨厌这个词,Cheryl-Ann会嘲笑你,她很会嘲笑人。然后你会不高兴,你不高兴,Caresse就不高兴,我也不会开心。” 预算有这么可笑吗?我不想显得矫情,但是内心里,真的不喜欢这样的方式,根本不是我要的方式,不是我的婚礼。 越洋电话上,我告诉爸妈我要结婚了,他们很惊喜。当然,新郎的背景是必定要问的,我笼统地说了一下,妈妈的第一反应是最真实的,她很严肃的说:“要么是在骗你吧?”从我小时候开始,他们就确信自己的女儿会嫁个好人家,但Nick Tse可能比Lyle更接近他们那种“好”的定义。我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可能吧,谁知道呢,自己来看吧。更没敢说自己怀孕了,要是说了,他们一定更加确信我是被骗了。 2006年一月,婚礼前两个礼拜,我爸妈终于搞定了签证的事情,从上海来到纽约。他们被安置在Park Avenue和第38街交界处的一间精品酒店里,我也退租了布鲁克林的公寓,暂时搬去和他们同住,直到婚礼那天。 44) 孕吐 婚前协议 在准备婚礼的同时,两件恶心的事情也在进行,孕吐和婚前协议。 自打误了那个星期三的手术预约之后,豌豆大的、小恐龙似的Caresse在黑暗里逐渐长大。我对怀孕一向没有什么兴趣,也一无所知,家庭与健康频道的节目给我上了第一堂课。第八周,我知道它大概有一颗蚕豆那么大了,长着一个于身体不成比例的大头,眼睛是个黑点,鼻孔和耳朵是四个洞,身体上长出的幼芽将会变成腿和胳膊。而且它开始心跳了,每分钟有一百五十下!甚至可能做了第一个动作!只是我感觉不到。 -- 第26页 我仍旧觉得乳房很胀,有的时候还是会肚子痛,医生说那是因为子宫在扩张。平躺着的时候,小腹会变得温热而紧张。我不太明白为什么英文里面把孕吐称为“morning sickness”,因为从早到晚,我都像个得了绝症的人那样头昏乏力,恶心呕吐,胃里几乎留不住东西。我心情不好,脾气也变得很坏,很少有食物对我的胃口,总是嫌这个了,那个又太腻,或者就含着眼泪什么都不吃。 Lyle并没有像通常的准爸爸一样鞍前马后的殷勤伺候,我也知道对于他来说,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如果我心情不好,他会哄我一下,再多就没有了。像从前一样,如果见了面不开心,他宁愿不要见,反正有的是可去的地方。不过那段时间,我也无所谓了,太难受了,我更喜欢自己一个安安静静的难受。而且,他的出现总会带来意外的情绪波动,和更多的呕吐。 第十一周,Caresse长到一英寸半长,7克重,完全成形了,皮肤是透明的,手指和脚趾已经可以分开,微小的动作舒展而又优美,按照书里说法,有的时候,它还会打嗝吞咽。一天早晨醒过来,我告诉Lyle,我觉得稍微舒服一点了。他把早餐送到床上来,托盘上放着一个紫红色的大信封,对我说:“婚前协议已经准备好了,你可能需要多一点时间权衡考虑,我想最好尽快给你。” 我一时语塞,打开信封来看,里面是十二页厚实的A4纸打印的文件,约定了离婚或者配偶(也就是Lyle)死亡的情况下我能享有的财产权利和抚养费。林林总总分为十几个章节,包括对配偶财产的权利,继承祖传住宅之权利,享有基金滋息之权利,继承家族津贴之权利,作为法定继承人的权利,作为配偶财产执行人及管理人的权利,等等等等。 我草草看过一遍,抬头看着他,说:“我会请人帮我看一下,什么时候要?” “婚礼之前随时都可以。”他回答,又补充说:“你不用太当真,就是个惯例。” “怎么能不当真?”我反问,用开玩笑的口气说:“这上面的条款差不多有一份劳动合同那么多。” 下午,我约了一个打过几场离婚官司的同学帮我看那份东西。她告诉我,这是一份堪称范本的婚前协议,滴水不漏,条件开的也很公平。之后我们一起去剪头发。从洗头的皮椅子上起身的时候,我扶了一下腰,动作有些不自然。她看在眼里,很快就恭喜我,已经有相当于她一年半薪水的奖金入账。 在我父母到达纽约之前,我在SS事务所的一间会议室里签了那份协议。三十二楼,一个多月之前,在同一楼层,我被解雇了。有两名律师在场,但都是代表Lyle的,我代表我自己。旁边甚至有人在操作一架手提式数码摄像机,录下整个签署过程,好证明我不是受胁迫的。 尽管我知道所有这些条款,见证人,这些形式,都是一次又一次恼人的诉讼之后的亡羊补牢之举,尽管我受过法律教育,我就是不喜欢这种方式。我知道有些事情不能被轻易改变,就好像不可能一夜之间改变Lyle,也不能改变我。但内心里,我愿意为了一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尽全力迎合他,改变自己,如果那样东西还在,我会一直迎合下去。不过如果有一天,那些东西不在了,没有什么可以给我补偿,也没有什么可以留住我,无论是钱,地产,还是滋息。 45) 两个家庭 Lyle的家庭结构很简单,近亲不过三个人,他的外公Gerard Baker,母亲Nicole Erasmus,妹妹Cheryl-Ann Walsh。我没写错,就是四个人四个姓氏,继承来的,或者结婚后改的。 Gerard很大年纪了,我不太清楚他的岁数,不过他曾经告诉过我,按照中国人的算法,他跟我一样属猴子。我们接触不多,但他可能是那三个人当中比较好相处的一个。而照Nicole的说法是,他是老糊涂了。我猜他曾经也和菲兹杰拉德笔下的Anson Hunter相似,差不多生活在同一个年代的纽约,整个世界铺陈在面前,而他挑剔漠。不过现在,Gerard每年都要去温暖的地方过冬,为了他的缘故,甚至考虑过到加勒比海地区办婚礼,只是很快就被推翻了,因为那是“演员和流行歌手偏爱的方式”。这话出自Nicole之口,马上得到Cheryl-Ann和婚礼策划师的附和。 Nicole年轻的时候曾经在巴黎读书,毕业之后做过一段时间的新闻记者。时间很短,差不多就是一年零两个月。发表过的文章做成一本精致的塑封册子,如今已是打趣说笑的话题,只因为文章的主题大多是关于罢工、劳资问题和阶级冲突的。显然打那之后,她的生活方式和想法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不过,那段经历多少让她认识了一些文艺界的人物,之后她没有再工作过,在几个社团挂了主席或是秘书长的头衔,组织读书会,慈善演出和拍卖会。 Cheryl-Ann的经历要简单得多。在纽黑文读书,毕业后跟着母亲做些社团工作。二十六岁的时候认识了在四十七街做生意的南非人Jaco Walsh。她花了一年半跟他结婚,七个月之后离婚,得到了论抽屉算的钻石和有色宝石。 不知道是谁说的,婚姻是两个家庭的结合。专门帮人解决家庭问题是治疗师?还是社会学家?如果是后者,我爸应该更能理解这句话。他是社会学家,或者更准确地说,一所二流大学的社会学老师,不过,就算是他,恐怕也很难想象,这样两个家庭如何“结合”。 -- 第27页 当我说起我爸是大学教授,妈妈是医生的时候。Nicole还一本正经的问我:“你母亲是哪方面的医生。”我老实回答:“遗传学。” 我笑着猜想,出现在Lyle和他家人脑海里的是怎样两个人:剑桥城那些穿花呢西服的学究,和权威干练的女医生? 而现实是,我爸四十岁上评上副教授,在那之后再也没有做过什么认认真真的学术研究,至今仍旧是副职,在学校上没什么人听的关于品德伦理的公共课。妈妈在一家区级妇产科医院混日子,靠几台进口仪器回答所有遗传学问题。他们住内环边缘上一套不到一百平方米的公寓,骑自行车或是乘公共汽车上班。很长一段时间,他们生活的重心都是我,后来也总是在朋友和同事面前说起我。 我没想过要粉饰什么,他们都是很好的人。我妈妈胖了,但还是挺漂亮的。爸爸高大英俊,看起来比一般五十多岁的男人要年轻。甚至会说几句英语,九几年的时候来过一次美国,在密歇根做过学术访问。如果要与之结合的是一个中产阶级家庭,什么问题都不会有,可能还会处的挺愉快的。不过Lyle,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46)菜单 2006年一月十六日,当我爸我妈穿着一身簇新的行头出现在机场国际到达口的时候,他们没有第一时间认出我,我也没有一下子认出他们。爸爸真的去Brook Brothers买了一件肘部镶有皮料的棕色花呢西装,妈妈系着丝巾化了妆。而那个时候,我打扮精致,而且怀孕已经三个半月,自己天天照镜子还不觉得,原来的衣服也都能穿,但肚子已经有点看得出来了。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个问题,他们熟悉的那个大大咧咧穿着随便的女儿和Lyle眼里的我并不相同。我不是个做作的人,但却不能保证从来没有在那个清高优雅可望而不可即的人面前,不自觉地粉饰过自己。就好像爸妈,我从来没有说过,或者暗示过要注意打扮,他们还是心照不宣的穿的比任何时候都体面。在两周之后就要开始的朝夕相处的新生活里,这恐怕是个问题。 Lyle站在我身边,表示了欢迎,接过了行李车。爸爸那几句应酬的话一定是练了一会儿了。妈妈一边说头疼,一边朝我的肚子瞟了几眼,一只胳膊搂着我,在我肩膀上拍了拍。四个人,加上行李,那天很“自然”的用了一辆加长轿车,直接到酒店。酒店在Park Avenue和第三十八街交界的地方,没有前台,除了设有餐厅和休息室,那里看上去更像一栋高级公寓。Lyle预定的是顶楼一个套间,两个卧室,两个独立起坐间,一个可以眺望曼哈顿夜景的大阳台。我的一些东西已经放在其中一间屋子里,两个礼拜之后,我将从这里出嫁。一个穿黑色制服的男侍者为我们介绍:“房间里的灯光可以准确模拟烛光柔和温暖的效果,床单枕套全是波纹图案的本色亚麻布,洗漱用品都是欧舒丹的,还有专属的管家服务……” 所有东西都似乎好的出乎想象,好的叫人不自在。加上语言障碍和别的一些什么,话说得有些吃力。我借口下午要选酒,还要确定婚宴的菜单,两点不到的时候跟Lyle一起离开了。他们也好自在一点,休息休息。走之前,妈妈轻声问我:“觉得怎么样?”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问我,这个问题不是应该我问她的吗?或者她是在问怀孕的感觉?我含含糊糊的回答,蛮好蛮好。就告辞走了。 那天下午在Greendale选酒,我只知道AOC级算是好的,但餐饮经理拿了一整本酒水单出来,我在他指出来的五种Grand Cru香槟当中闭着眼睛随便选了一种,葡萄酒要了Chateau Lafite Rothchild。他又问年份,我有点烦了,开玩笑说:“1980年的有吗?” 餐饮经理很认真的回答:“82年的才是好年份,80年的我们没有进过。而且婚宴上用的量大,年份这么长的恐怕会不够。” “她开玩笑的。”Lyle笑着打断他,要了95年和05年的两种。在我嘴上亲了一下,说:“你真可爱。” “我不觉得有什么可爱的,我是个念过书的人,但现在我像个白痴。” “不过是酒而已,我不喜欢喝酒的。”他举起右手像是在起誓,这是实话,他的确不怎么喜欢酒,他似乎没有什么太喜欢的东西。 在他面前出丑还没有什么,因为他从来没有把这些个等级、档次看得很重过,但是其他人呢?半个小时之后,餐饮经理给我看一张草拟的菜单,我没什么意见可以提,Cheryl-Ann来了,拿过去看过,问我想怎么改? “我看这样就不错,我又不懂。”我回答。 她又看了一遍,回了一句:“我看你是真的不懂。”然后开始在菜单上圈圈点点。 47)融合 傍晚,我们回到酒店,接爸妈去Nicole家里吃饭。那将是两个家庭第一次坐在一起。为了表现世界无疆,天下大同,那天晚餐的主题是Fusion,融合。掌勺的是一间时髦饭馆请来的奥地利厨子,菜色看起来有点像日本菜,吃起来是南欧和东南亚食物不伦不类的混合物。主菜上完,厨师出来听赞美。爸爸盛赞了萨尔萨浆汁和西班牙炒饭微妙的辣味,妈妈也说喜欢三文鱼配酪梨的清爽口味,既然大家都说不错,我也表示很好吃。不管怎么说,总算没有做一顿Haute Cuisine,摆开六把餐刀,六把叉,三个水晶杯,让远道而来的人过分为难。 尽管都做过这样那样的准备,但事实是,双方都觉得这门就要结下的姻亲和想象中的不太一样。爸爸说的全都是笑话,Nicole的问题也叫人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在当中充当翻译,尽量多说些客套话,Lyle可能也用上了职业上的公关技巧,两面周旋。十一点左右,我们告辞离开。对于我父母来说这,对这一天所见所闻的判断,可能已经超过他们五十几年阅历所限,的确是好,却找不到亲切安心的感觉。而Nicole和Cheryl-Ann心里的感想,我想可以用标准普尔等级打个比方:原先关于我家庭出身的评级或许有A-,见到我父母的真人之后,只剩下BB+。 -- 第28页 把我们送回到酒店之后,Lyle在我的房间里呆了一会儿就走了。他离开之后,我们这个三口之家终于有机会敞开来说说话。妈妈问我婚礼的事情,我一一回答,顺口说起自己现在已经不工作了。 “你不上班了?”妈妈很惊讶,我这才想起来,一直没有跟他们说过我被辞退的事情。我推说是因为怀孕了身体不舒服,律所又不太好请病假,才辞职的。有几秒钟时间,没有人讲话,我突然明白他们可能也跟我一样忐忑吧。我想让他们放心,想告诉他们我现在不用担心生计的事情,日常生活所有的开销都由Lyle负担,每个月定期还有一笔钱转到我帐上……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不觉得这会让他们放心,而且我也说不出口这样的话。 让我觉得安慰的是,至少Lyle对我父母还是很尊重的,场面上也尽力帮衬了。但同时也尽量减少和他们接触的时间,租了一辆车子雇了导游陪他们游览,偶尔一起吃顿饭,到酒店来接我也就是礼貌的上来打个招呼就走。我想,姻亲嘛,应该也就是不过如此,处不来的疏远一些也好。一切相安无事,直到Lyle提起蜜月的事情。 “我们可以去国外生活一段时间,这个季节的瑞士很好玩。”他这么说。 “肯定死了,我又不能滑雪。”我不以为然。“而且这里对我来说就是国外。” “日内瓦湖问起来有海洋味儿香水的味道。下雪的时候,洛桑看上去就像水晶球里童话之城。我们可以一直住到四月份喷泉开始喷水。”他继续诱惑我。 “到那时候Caresse已经很大了,我不能坐飞机怎么办。” “可以在法国生孩子,我就是在尼斯出生的,那间医院的产房甚至都可以看到地中海。” “那我爸爸妈妈怎么办?我想让我妈妈陪我到小孩满月。” 他沉默了一下说:“我们没有说起过这个。” “我跟你说过他们的签证是六个月的,返程机票也定在7月份了。” 他看着我,回答:“他们可以在美国住一段时间,到处玩玩。不过结婚之后,应该就是我们两个人生活。” 他说的很严肃,我也有点不高兴了,但还是抱住他的腰,脸贴在他胸口上,默认了他的想法。 曾经我们是两个独立的人,可以说个性都很强吧,我要往西,他要往东,谁都不会让谁,可能就那样一东一西的走散了。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开始迁就他了。 48)请柬 请柬,在我眼睛里似乎是个魔障。只因为十年以前,曾经有三百张请柬在曼哈顿某栋高级公寓的垃圾管道里提前结束了自己的使命。这一次,没有那么多,总共八十五张,白色的,上面有个缎带打的蝴蝶结,里面夹着写明婚礼、鸡尾酒会和晚宴时间地点的折页,搭配同色的小巧的信封。我和Lyle两个人坐在窗边的写字台前,花了不到两个小时就写完了。我的字规矩工整,他的大而且漂亮。 我们请来参加婚礼的人并不很多,有两个人我犹豫了几天时间,Nick和Rona。 十一月从洛杉矶回来之后,我跟Nick就没有再见过面,只通过一次电话,告诉他,我要结婚了。 “那太好了。”他回答:“你们是个家庭,你,Lyle,还有宝宝。” 他后来就一直叫它宝宝,不叫名字。 最后,我还是寄了一份请柬给他。收到之后,他在MSN上留言对我说抱歉,婚礼那天,他已经回香港过年,一直要到元宵节那天才回纽约。又过了两天,他按照请柬上的回信地址寄来一份礼物,一只系着米色缎带的盒子,里面是个宽口的水晶花瓶。花瓶拆开之后就放在新居客厅的壁炉架上面,总是插着一束鲜花,稍有枯萎了,不用我说,女仆就会自觉更换。后来登记礼物的时候,我忘了把它写进那个Excel表格里面,之后想起来也懒得在加进去,反正总不会忘记是Nick Tse送了这个花瓶给我。 至于Rona,我不知道是不是该请她,我请了几个从前的同事,照理老板也是要请的,至于来不来就由老人家自己定夺了。但是她的情况有点复杂。我还没想好,却发现她的名字已经在Lyle的名单上了。不过她最后也没有来,寄来一张卡片,手写的,祝我们快乐。 49)傧相 按照教堂的大小,婚礼策划师建议我们去找三个伴郎三个伴娘,总共六个傧相。我跟Lyle相视笑了一下,我猜他一定也想到了那个玩笑,关于花钱雇个伴郎的笑话。一年多以前,在那个地下车库里,我们都无论如何不会相信,真的会有一天要讨论傧相的问题。 我检视了一下自己的交友圈子。我从小跟女孩子处不好,长大之后更是只有一些比较疏远的一般性的女朋友。最后就请了两个经常一起玩的法学院的同学来帮忙,其中一个也就是帮我看婚前协议的那个姑娘。剩下的一个名额,在我奶奶隔着太平洋传来的强烈要求之下,留给了我的一个远房堂妹,那个时候她正在佐治亚一间大学读一年级。我只在好久之前的红白喜事上见过她几次,对她只有个模糊的印象,还是爸爸告诉我她后来变得挺胖的。因为还要上学,她要到婚礼前一天才能到纽约,我通过电子邮件要了她的三围尺寸,请婚纱店的师傅照数字把礼服先改好。看尺寸,她到美国之后一定是下功夫减肥了。 在机场看到她的时候,我有点惊讶,她确实变的挺漂亮的,很高,身材很好,黑色长发,发稍微微烫卷,眼睛又大又亮。更加叫我惊喜的是,她绝对是个跟谁都自来熟的典型,从一开始就挽着我的胳膊走路,和我说话的样子就好像是多少年的好朋友一样,尽管两分钟之前她刚刚告诉我,她的英文名字是Victoria。 -- 第29页 在酒店吃饭,身边每一个带着华丽首饰和名贵皮包的女宾,或是穿着漂亮的男人都能吸引她的目光。下午最后排练之前,去婚纱店最后试了一次衣服,我自己感觉得到腰身明显粗了,又不能穿塑身内衣,幸好事先留了余量,背后那一整排扣子刚刚好还能扣上。Victoria穿着肉粉色低胸礼服,夸张的赞我漂亮:“已经这么美了,明天化了妆怎么得了啊?”接着又开始赞Lyle,“e姐姐啊,帮我介绍个男朋友吧,就照姐夫那个样子来一个。不过我比你高,男朋友也要更高一点的,要一米九以上的哦。哎,伴郎你见过没有,有没有合适的?”咯咯咯一阵俏笑。 不过半个小时之后,我们就见到了伴郎。两个真的可以算是雇来的,Greendale的职员,Lyle的下属。另一个货真价实,从外地远道而来,迟到了一会儿,风风火火的走进来,Lyle把他带到我面前,介绍说:“Colin Gomez,我最好的朋友。” 说实话,Colin完全不是我想象中可以成为Lyle朋友的那类人的样子。我一直以为那会是一个和Lyle相似的人,至少是那个类型的,结果在我眼前的却是一个个子不高,有些胖,长着一头浅淡的金发的男人。他穿着讲究,但因为身材所限,显得不怎么漂亮。他热情的和我握手,打招呼的声音吓了我一跳。他的声音非常沙哑,哑到叫人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地步。他看出来我的反应,无所谓的对我说,他几年前动过一个声带手术。因为“有一个历史时期”,他每天至少要喝四瓶酒。 Lyle告诉我,Colin和他同岁,是他初到美国时认识的第一个玩伴,他们做了几年邻居,后来一直都是同学,直到他去英国上大学。 Victoria非常失望,伴郎是这个样子的一个人。直到我把一支没带过几次,配黑色缎带的晚装表送给她,才又变得开心了。 排练后的晚宴之前,Lyle在更衣室找到我,问我:“今晚把Caresse介绍给大家好吗?” “不要。”我想也没想立刻否决掉。“为什么?都是很近的朋友。”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挤出来一句:“我不想说。” 他沉默了一会儿,在我坐着的椅子旁边蹲下来,抬头看着我,说:“我怎么觉得你总是想否认它的存在呢?” “其实所有人都知道了,不知道的也猜得到,我怀孕了,所以我们才会结婚的。”我看着镜子说。他站起来,在一阵寂静之后离开了。 我一个人在更衣室的镜子前面发呆,回想过去的两个半月时间,似乎做了好多好多的事情,纷纷扰扰的一切,只为了明天那一天。如果是童话,故事到了这里也该接近尾声了,但是现实里面,不过是个开头而已。不知道什么时候,Lyle又进来了,从身后抱住我,他的嘴合在我的嘴唇上吻了很长时间,然后,没有说任何话,就走了。 那个吻让我回味许久,又磨蹭了一会儿才换好晚宴上要穿的衣服。伴娘之一走进来对着镜子补妆,对我说:“Lyle刚才问我,你这几天心情怎么样,有没有说过或者暗示过什么。”她一边说一边笑起来:“我说e,你教教我,怎么可以让他这样的男人对你这么着迷。” “我不知道。”我回答,或许只是因为,他也察觉到了我不安定的感觉,只是沉迷是短暂的,仅仅存在于若即若离之间。 走出更衣室,第一碰到的人却是Colin。 “嘿,你好,说句话好吗?”他用他特别的声音问我。我笑着说当然,跟他走到最近的一个小阳台上去讲话。 “Lyle跟我,我们亲如兄弟,虽然我们有两三年没见面了。”他笑了一下,这么一本正经的话题,似乎让他有点局促不安。“他其实是个很好的人,我不知道怎么形容他,他不像我们经常能见到的那些人,他想要的东西和他们不一样,他很简单,甚至单纯。” “我知道他不一样,但是单纯?我没看出来。” 他也笑了:“所有姑娘都喜欢他,从小时候起就这样。他可以约到她们中间任何一个。而且他从来不喜欢集体项目,他打网球,但是不双打,他游泳,但是不参加接力赛,反正他不跟男孩子们一起玩。” “那为什么你是他的朋友。”“因为我看透他了。” “因为他内心里是个好人?”“没错,像个小孩子。”Colin看着外面夜色里的灯火,“有的时候他可能有点软弱,但是他想要的只是一个真心的爱人,一种简单的田园牧歌似的生活。” 晚些时候,Colin在晚宴上致词:“要知道在Las Vegas有个著名的赌局是关于Lyle Ultan的,赌的就是他是不是能真的安定下来成个家。赔率很高,多少年来始终都在8.0到12之间,我想在座的各位肯定也有不少在上面下了注的。” 所有人大笑,他转过头来看着我继续说:“不过今天,很多人都要输惨了。因为Lyle,我的兄弟,这一次他是认真的,他将要做的甚至比安定下来成个家更多,他找到了他一直想要的。为了e干杯。”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50) 前夜 晚宴结束之后,我跟爸爸妈妈回到酒店。直到那个时候,爸爸还在问我婚礼费用怎么分担的问题。照道理说,只有排练后那顿饭的钱是男方出,老丈人要为婚礼上的其他开销买单。但就像我不知道Lyle的薪水是多少,有多少存款,名下有几间房,我同样也闹不清,明天的鲜花礼堂香槟蛋糕,以及一百多人的饭钱,究竟由谁负担,是Lyle,还是Nicole,还是什么我不知道的专为婚礼准备的家族基金?我很早就问过Lyle一次,但回答钱的问题他从来就不认真。而我爸爸手头的钱,加上我工作一年多的存款,恐怕也不够付帐的。 -- 第30页 我老实回答:“我怎么知道?”语气有点烦躁。 临睡觉之前,妈妈一个人在盥洗室里呆了很久,可能哭了,不知道是喜悦的泪水还是焦虑的眼泪更多一些。搞得气氛有点尴尬而且伤感,但结果却很搞笑。因为等她流完眼泪想出来,却发现门无论如何都打不开,我跟爸爸在外面也开不了,最后请了酒店的侍者上来帮忙。是门锁坏了。精品酒店的豪华套房也有不灵的时候。 我想尽早睡觉,因为明天是个大日子,还要早起。但是关了灯,在床上躺了很久,还是没有睡意。床头的闹钟显示凌晨一点五十分的时候,电话响了,铃声很奇怪,是轻轻的,不紧不慢的。电话里的人的声音也是同一个调子。 “我猜你没睡着。”Lyle说。 “嗯。”我回答。 “Colin跟你说了什么?” “他以为是在夸你,但是我听到的是,你软弱又幼稚。” 他笑着骂了一句,反过来又说:“可能他是对的。小时候有段时间,只有他听得懂我讲的话,他的祖父是瑞士人,所以他的法语程度要好一些,其他孩子那个时候都只会背课文说,‘看,我的自行车漂亮吗?’之类的话。” 我不想继续开玩笑,对他说:“Lyle,我不知道我能不能给你想要的那种生活。我熟悉的是那种每天上班,晚上看Bloomberg和财经新闻的生活。” “我们家里也收得到Bloomberg和好多个台的财经新闻。” 我笑起来,连忙说:“你不用看那些,我不能想象你变成那些个律师或是会计师的样子,我还是喜欢你现在的样子。” 他也跟着笑,笑完了,很认真地说:“你不用做什么的,e,我喜欢你原本的样子,向我保证,不要改变你现在的样子。” 那个时候,我曾经把这句话当成是恭维和美丽的誓词。但是后来,我渐渐明白,不管是我还是他,在岁月里,人不可能永远保持一个样子,不管是外表还是内心里的样子。 51)婚礼 2006年二月四日,星期六,农历立春。不管在黄历里面,这是不是个好日子,那天我跟Lyle结婚了。 早晨8点不到,最后的准备工作就开始了。妆化的很淡,很快就好了。梳头比较费时间,因为我的头发直的打滑,发型师花了差不多一个小时一绺一绺的夹卷,在脑后梳成一个稍有些蓬松的发髻。我一直就想把头发梳成这样,曾经试过,但从来没有成功过。礼服后面开的很低,在戴上头纱之前,露出大片后背。尽管实际上,那个时候的我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肿,从某个角度看上去,镜子里面,我还是有点像埃德加?德加练功房里的舞蹈演员。 我的三个伴娘,一个靠在窗边上,一边喝着咖啡一边抽烟,嘴里调侃着这个那个;另一个两只手的拇指在黑莓手机的键盘上飞舞,别人跟她说什么都是心不在焉的回答:“嗯?你说什么?”我笑着想,她们跟我应该可以算是同一个风格。三个人里面,只有Victoria恪尽职责,在旁边陪伴,两只手托着脑袋,看着我梳妆。 “要是你去年结婚就好了,我那时候刚刚减肥成功,比现在瘦,只有九十四斤。”她感叹,转头又去向化妆师讨教,怎么才能把睫毛夹得更翘一些。化妆师可能把她当成了目标客户,热情的教她,又给了她一张名片,叫她婚期定下来了就给他打电话。 小姑娘笑起来,嗔怪似的说:“我?结婚?我还不到二十岁呢。”但事实上过去的一天里面,她已经说了无数次,她结婚的时候要定哪里酒店,穿什么样的衣服,捧哪种颜色的花束。 我的那两个同学其实比她更接近结婚的年纪。不过,在大多数人的眼睛里面,女孩子就是分成两种的,只有结婚梦想的,和有结婚之外的梦想的,跟漂不漂亮完全没有关系。我算是哪一类呢?我是否还有一丝一毫的机会,在将来的某一天变成为我曾经梦想成为的样子,Rona那样的人呢? 婚礼开始的时候,天空阴沉清,气温仍旧很低。所在的圣公会教堂面积不大,礼堂里到处是白玫瑰、积雪草和香槟色缎带扎成的花球装饰,一队着白袍的童声唱诗班手持白色蜡烛演唱,烛光温暖摇曳。我在礼堂门口解下那条雪白的貂皮披肩,红毯尽头,Lyle看起来英俊文雅,看到我的第一秒钟就露出了由衷幸福的微笑。爸爸带着我过去,把我的手交到他的手上。三个人都多多少少显得有些紧张。 身披白色生丝法袍的牧师问到,Lyle Ultan,你愿意娶这个女人为妻,从今天开始圣洁的婚姻生活,无论顺境还是逆境,富贵或是贫穷,健康或者疾病,爱她珍惜她直到生命尽头吗? 而他回答:“我愿意。”我至今还记得很清楚,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晰干净。 同样的问题,问到我。我几乎有点结巴了,但终于还是说出来:“我愿意。” 我们交换戒指,圣歌齐颂。任何人都会被这样场面感动,每个人都愿意相信这些词句是真的。我的眼泪从脸庞滑落, Lyle替我擦掉,做出口型,不出声的对我说:我爱你。 至此,一切皆是完美。如果可以,我希望那个时刻可以永驻而不逝去。 52)丘比特亲吻普塞克 婚宴上用的冰雕是丘比特亲吻普塞克。像是个隐喻,又有点不太吉利。不过我跟Lyle都很喜欢那个样子,而且神话最终的结局还是好的。Nicole和Cheryl-Ann也觉得它够别致,远比常见的天鹅或是海豚上档次。 -- 第31页 那天晚上,所有人都可说是各得其所。想要结婚的结了婚,想要摆排场的摆了排场。连Victoria也如愿跟一个叫Howard的帅哥交换了电话号码。跳过第一支舞之后,我们准备出发去机场。许多人过来道别,爸爸妈妈过来抱了抱我,对我说小心身体。我有点不耐烦地回答知道了,其实是怕流下眼泪来花了妆。回过头,看见一只握着一副宝蓝色缎子手套的手,好像不经意似的擦过Lyle的手背和衣袖。Lyle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倒是我抬头看了一眼,周围都是贺喜的人群,连个背影也没看见。 我抓住最近的一个现场指导,要他安排车子送我父母和伴娘回家。他回答早就准备了,再一次让我觉得这场大戏里面,我就是个不明就里、不知所措的客串演员。我去卸妆,换衣服,走进电梯的时候,发觉Lyle已经不在我身边了。我觉得开口问别人,他在哪里,很傻很尴尬。不自觉的想起刚才那只手,手很白,手指修长,指甲修成干净好看的椭圆形,只带那么一点点尖,涂着透明的珍珠色指甲油……就像拍电视剧那样想下去,我知道自己不是认真的,而且下一秒钟就开始在暗地里自嘲,结婚不过几个小时,我就像许许多多要面子的已婚妇女一样一边胡思乱想,一边维护纯洁、幸福、理想化的家庭形象了。 这样或者那样的想象继续着,直到我推开化妆间的门,看到朝向Greendale花园的落地窗开了一扇,狭长的窗帘在风里向房间中央散,Lyle就站在窗边,听到声音回过头,向我伸出手来,把我拉到他身边。他喝过一点酒,嘴里有酒精和玫瑰香葡萄的气息。他拥抱我,吻我的样子让我觉得自己刚才的念头很可笑。 “要来不及了。”过了很久,我对他说。“会等我们的。”他喃喃的回答。 大多数时候,我们两个人中间,我总是比较现实的那一个。 再美的仙女也要刷牙,再帅的王子也要放屁。 53)托马斯?曼的幸福 我们飞越大西洋,抵达圣莫里兹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了。 我不太理解旅行手册上说的“清爽的香槟气候”指的究竟是什么,不过,我们在那里度过的三天时间,每天都是干晴朗的。天空碧蓝,朝任何一个方向看过去,白雪皑皑的山峦似乎触手可及。森林苍翠,湖泊纯净,托马斯?曼曾经说过那里是极少数能让他觉得幸福的地方之一。但我在那里的每一天都在为同一件事情发愁。那个时候,Caresse在我的肚子里长到十八周半。就在婚礼之前的两三天,我开始能捕捉到胎动的感觉,尽管只是一天当中的某些时候,而且隐隐约约,像蝴蝶扇动翅膀那样细微,它确实在那里动了。但是,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之后,它有整整三天一动不动。 不知道是不是很多第一次怀孕的人都有相似的感觉。一开始,我觉得不是怀孕而是误诊。然后开始怀疑它可能长得不大正常。十六周之后它总是不动,又害怕它是不是已经死了。我总是觉得会留不住它,看不到它足月出生的那一天。虽然,在知道它存在之前那一个多月里面,我又跑又跳还做过瑜伽,加班熬夜,吃饭有一顿没一顿,做爱的时候百无禁忌,它也过的安安稳稳的,一点问题都没有。反正,不管怎么说,在圣莫里兹的那三天里面,我都在为Caresse担心。 每天我都说很累,不舒服,在床上躺上大半天。累是真的有点累,但更主要的还是不想错过肚子里面任何细微的动作。我没敢跟Lyle说,不知道他会是什么反应,是无所谓的笑我胡思乱想,还是郑重其事的带我去医院检查?我们是为了这个小孩子结婚的,如果它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事情可能会变得很讽刺。 因为它,Lyle最近变得从来没有过的殷勤亲切,寸步不离的陪了我三天。大多数时候我们在房间里吃饭,从阳台上眺望白色和冰蓝色的远山,入夜之后,会有一条蜿蜒璀璨的灯带一直深入到山谷里去。最远也只到酒店楼下和附近商店和餐馆而已。那里是德语区,但店员或是侍者总是跟我说英语,跟他说法语。在圣莫里兹的最后一个晚上,Caresse还是没动静,我慌了,忐忑不安的告诉Lyle,他开头安慰我说肯定没什么问题,过了一会儿伸手过来放在我有些圆鼓鼓的肚子上,又把耳朵贴在上面听了听。他也有点担心了,我们到达洛桑的第一件事变成了看医生。 一个中年男医生给我检查,告诉我一切平安无恙,用钟型听诊器就可以听见胎心音清晰平稳,每分钟大约一百五十五次。接着又说:“十九周了,你们想不想知道性别?” 我们几乎同时回答,Lyle起先说不想,听到我说想,又改了口。于是,在那个无数山坡和无数深谷组成的小城市里面,那个水晶球里的童话之城,我们的手拉在一起,第一次看到Caresse的脸,也终于知道,它是个女孩子。B超照片印出来有A4纸那么大,一片温暖的橙色里面,细小的五官柔和而含糊不清,眼睛闭着,一只手做着个招手似的动作。 可能是超声波吵到她睡觉,离开诊所之后,她又开始动了。 54) 超重 蜜月旅行在两周之后草草结束。既没有满一个月,也没有太多甜蜜的感觉。 白天,我每个小时都要去一次厕所,抱怨天气太热,鞋子紧了,脚疼。有一天,我们几乎逛遍了所有地方,只为挑一双舒服的鞋子。而Lyle总是从店员手里接过鞋子,跪在地上帮我穿了又脱。 -- 第32页 晚上,睡觉逐渐变成了麻烦的事情。有几个晚上,我们分开睡,即使睡在一张床上,也一左一右离得很远。我告诉他是因为感冒,或者说是怀孕了怕热,其实更主要的原因是他的亲吻和抚摸有时会带来宫缩的感觉,然后Caresse就会在里面不耐烦的扭扭身体。他表示理解。所以,从那个时候开始,我们只会偶尔浅浅的亲一下嘴唇。除了摸我的肚子,他只碰我的头发,脸颊,肩膀,手,之类的地方。他没有什么怨言,但我隐约觉得这不大好。就像是个悖论,如果我没有怀孕,我们会过的幸福些,但没有这个小孩,我们也没可能结婚了。 离开日内瓦去巴黎的当天早晨,我意外发现我竟然感冒了。在那之前,即使整个办公室的人都得了流感,我也总是可以神奇的幸免。怀孕似乎大大的降低了我的抵抗力,要么就是欧洲的病毒更凶一些。虽然病的难受,医生也保证不会有事,我还是没有吃他开的药片,只是多喝水,多睡觉,尽量忍住不咳嗽,每次量体温的时候都在心里祈祷,千万不要超过摄氏39度。 “你应该听医生的话。”我把医生开的感冒药扔掉的时候,Lyle这样对我说。 我懒得跟他复述我看到那些吃药导致畸形的事例,这是我头一遭怀孕,小心再小心一点总是没错的。奇怪的是,我从来就不喜欢小孩,更没什么母性,不过荷尔蒙或是其他什么东西总是可以在不知不觉间改变你。四十周的孕期过掉一半,Caresse当仁不让的占据了我心里最重要的位置。 十五天之后,我们在巴黎戴高乐机场登机返回纽约。过去的两个礼拜里面,我似乎买了不少东西。因为行李超重,Lyle额外付了五百欧元的运费,而我们的机票原本就可以托运80公斤的行李。与此同时,我的体重也涨了不少,秤一下可能也要额外付费。在航空公司的柜台前面,我看着传输带上的四个箱子,突然发觉根本记不清自己究竟买了些什么。现在回想起来,那种没有预算肆意妄为的消费方式好像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55) 更近一点 法航班机和别家不同,起飞和降落时要求合上遮阳板。所以直到飞机升到高空,我才看到两千七百米之下城市的灯火,远的好像来自百万光年之外的另一个星系。机长和乘务长分别用法语和英语播报,说到“本次航班目的地纽约”的时候,因为口音或是其他什么,那个我工作居住了将近两年,并且还要无限期居住下去的城市,名字听起来却有点陌生。 “好像过了几年似的。”我对Lyle说。 “旅行就是这个样子。以后有机会,我们可以住的更久一点。”他回答。乘务员经过的时候,他替我要了一杯橙汁,但是我一点也不想喝,孕吐过去之后,胃口却始终没有恢复。 他帮我放下座椅靠背,给我盖上条紫红色棉毯,我躺下,侧过身看着他问:“回去之后,我该做些什么?” “你指什么?”他带着点笑。 “就是做家庭主妇该做些什么呀?”我笑着继续:“我是不是要帮你熨衬衣?每个礼拜要做几次饭?……” 他用一个动作打断我的问题——伸手拨开落在我脸上的一绺乱发,有几根头发还是不听话,他凑上来,用嘴唇抿住弄开了。那样的动作总是能叫我心头一热。我突然有了一些计划,或者说只是些个粗糙的打算,但却兴奋、冲动的想立刻去实现,整洁的客厅,晚餐桌,卧室里温暖的灯光,一幅接一幅堪称幸福家庭典范的画面出现在我眼前。怀孕之后,我第一次提起精神来要认认真真的做些事情,甚至比从前念书或是工作更加认真,但却是为他为小孩以及家庭。 六个多小时之后,飞机在纽约降落。Caresse照例又睡了两三天,一动不动。而我也像上一次一样郑重其事的跑去看医生,直到胎心监护仪确认她安然无恙,才放下心来。 在那之后,不管是熟悉还是陌生,不敢愿不愿意,婚姻生活,以一种出乎我意料的方式,开始了。奇怪的是,我对那段日子最初的印象似乎是来自一些数字的:新居面积是我原先租用的公寓的十倍左右,价格不详,只知道物业管理费约是我从前房租的三点五倍;每个月的洗衣费甚至高过我以前花在买衣服上的开销…… 56)两人世界 数字之外,两个人的小家庭生活其实非常简单。只是那间房子里,不仅仅是我们两个人而已。除去我和Lyle,还有肚子里那个不断长大,越来越会闹腾的小孩儿,有雇来做家务的东欧女人Damala Frantisek。而且,那个时候,我父母还没有离开美国。我想当然的计划是,爸爸三月初回去,妈妈陪我住到7月中旬,到时候Caresse应该已经出生了,签证也正好到期。他们仍旧住在Park Avenue的酒店里,离我们的公寓不远,两站路地铁,天气好的时候步行也不过二十几分钟。他们每天都会过来,给我做午饭,陪我说话,下午一起出去转转,傍晚的时候又回来做饭,然后一起吃晚餐。 这样差不多过了一个礼拜时间,我感觉良好,每天就是逛逛街,买各种婴儿用品和家居摆设,吃妈妈做的菜,无忧无虑唯我独大,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根本没有意识到Lyle的反应。那几天他差不多都是十一点之后回家,当然,跟他从前相比算是很早了。早上如果碰到我爸妈打个招呼就走了。直到两月份眼看快要过去,某天晚上,我一个人,在心理默算了一下,那个礼拜,我们在一起清醒的时间大概只有五个钟头,总共说了不到十句话。大多数日子,他回来的时候,我已经睡着了,留着他睡的那一边的床头灯。灯光让我睡的不太沉,让我可以隐约听到他开门进来声音,听到他在床边脱掉睡衣,钻进被子里从身后抱住我,摸摸我圆圆的肚子。而我总是会稀里糊涂的说一句什么,他也会贴着我的耳朵回答我,至于说的是什么,早晨醒来完全记不得。 -- 第33页 于是,那天晚上,我想醒着等他回来。九点多的时候,把当天新买的衣服鞋子和宝宝用品拆掉标签一一放好,全都弄完已经十点敲过,他还没有回来,看一眼手机,上面也没有短信或是留言。我慢吞吞的洗澡,涂预防妊娠纹的润肤霜。从浴室出来的时候刚好十点半,我站在卧室门口朝外面看了一眼,门厅的灯开着,客厅只留了一组比较暗的小灯,Damala已经跟我打过招呼回自己房间去了。我在卧室的梳妆台前面上了一会儿网,快到十一点的时候,觉得饿了,去厨房热了一杯牛奶,坐在小餐桌旁一边吃点心,一边看晚间新闻。吃完刷过牙,Lyle还是没有回来,打他电话,手机不在服务区。我困死了,还有点生气,上床蒙头就睡,头一回没有留那盏床头灯。 我的确睡过去了一会儿,但他回来的时候,我又醒了。他打开房门的时候,我没有动也不出声,走廊里一点点灯光照进来,隐隐约约看得见房间里的家具摆设,不知道他能不能看到我呼吸的起伏变化。他保持那个开门的动作几秒钟时间,然后很慢的退出去,关上门,脚步声朝走廊另一边过去。我觉得胸口哽咽难受,再也没有睡意,开灯坐起来,发了一会儿呆。我不确定从外面能不能看到房间里的灯光,希望可以吧,但过了很久都听不到任何他的声音。我披了件衣服出去,一间一间房间开门去看,西面客房角落里的一盏落地灯开着,他在浴室里,我走近的时候,里面传出来轻轻的一句骂人的话。我猜是因为找不到浴巾或是地巾,下午Damala跟我说过,洗丢了来不及补新的。想像他那副样子,我忍不住笑起来,心情又好了,躺在床上裹着被子等他。 他出来的时候,我又差不多睡着了,但是那天晚上他的声音和我们之间每一句对话,我都记得清清楚楚的。我转过身掀开被子,咬着下嘴唇,向他张开手臂,而他看着我说:“姑娘们今天过得好吗?”语气里有种说不出的惊喜。 “是昨天。”我纠正,垂下眼睛做生气的样子。 他像我预想的一样走过来,上床抱着我,求我原谅他。 “而我们结婚还不到一个月。”我继续装作生气。 “我至少得去露个脸,一有机会我就走了,走的时候还不到十二点,你知道的要到凌晨才会结束,很远,将近三十公里路……”他一边亲我一边解释,说的全是他的工作,也就是派对、派对、派对,以及其他一切和派对有关的事情。别人来参加他组织的派对,那么投桃报李,他也要去参加他们的,哪怕是去露个脸而已。 他刚刚洗过澡,周身都是马赛肥皂的气味,杜松、西柚加一点点蜂蜜的清新味道。没有穿上衣,胸口手臂的皮肤贴着我裸露出来的肩膀和背脊。我老早原谅他了,对他说:“你是大小孩儿了,不用我允许尽可以晚回家。”转过头来吻回去。 他的右手顺着睡衣滑下去,抚摸我的肚子,Caresse突然在里面翻腾起来,他触了电似的把手缩回去,差点跳起来,睁大眼睛看着我说:“她踢了我一下!” 我笑翻了,他又凑过来说快给他再摸一下,我觉得很痒,躲开不给他碰,直到他终于抓住我,抓得紧紧的不能动。 “在法国的时候你就说她踢你了。”我看着他说。 “我骗你的,那时候你说她在动,我摸不到,妒嫉了所以骗你的。”他轻轻的回答,声音是喉咙里温柔的摩擦:“但这一下,这一下是真的。” 57) 派对 早晨醒过来的时候已经9点多了,我推醒Lyle,他睁开眼睛看着我,说今天都不出去了。我们在房间里吃早饭,外面天气晴朗,屋子里的这个小家庭也显得和谐美好,一切都让我觉得在接下来日子里,他会始终如一,守候在我身旁。 快十点的时候,爸妈又来了。我陪他们在露台上看风景,不远处公园里的植物有一些已经染上一层若有若无的新绿。Lyle穿好衣服走出来,很客气的跟长辈们打招呼,然后告诉我,他想起来还有事情要办,马上就要出去,托着我的脸颊,在嘴唇上亲了一下就告别走了。我心不在焉地在家里晃了一会儿。吃午饭的时候,跟爸妈说:“下午一起去逛街吧。”提出来给舅舅阿姨姑姑婶婶买这样那样的礼物,并且暗示妈妈三月初的时候跟爸爸一起回上海去,六月份的时候再来也不迟。他们猜得到是Lyle不喜欢家里多两个人,但是女儿已经出嫁,也不好多说什么。老爸没有意见,笑笑的说:“好的好的,这样最好,也不用麻烦邻居帮忙喂鹦鹉了。” 妈妈拉着我的手叫我当心身体,少食多餐注意营养,多去公园散步,一堆医生建议,说到后来又湿了眼睛。我顾不了那么多了,下午经过旅行社的时候就帮他们改签了机票,三天之后登机,头等舱,眷眷都有礼物,别的不能给,面子还是要做足的。 就这样我把爸妈支回上海去了。上飞机之前,爸爸和Lyle握手,嘱咐他一定照顾好我,而妈妈又流了一回眼泪。从机场回家的路上,Lyle看出来我不大高兴,哄了几句,自嘲说自己一把年纪了,有些怪僻,和不熟悉的人住在一起不大自在。我很想反问他,如果我要我爸妈再留几个月,因为这几个月对我来说很特殊,他能不能为我牺牲一下下?而不是什么也不跟我说的走开,整天都不回家。不过,这些话说了也没有意义了,现在,第61街那间公寓里暂时没有叫他不自在的人了。 -- 第34页 剩下的整个三月,过的愉快,亲密无间。我也逐渐发觉单单两个人过日子的好处。结婚之前,我们之间的关系松散而没有约束。准备结婚和结婚之后的那一个月,又有形形色色的人在我们身边穿梭不停,各种各样的事情不断发生。直到那个时候,我们才真正有机会更加深层的互相了解,小到起居作息当中的每一个习惯。 那个时候,我的体重涨到一百二十磅,大约一百零六斤,平常穿DKNY或是Burberry之类的孕妇装,有些4号或是6号的不收腰的普通衣服也还穿得下。正值春季来临,天气逐渐变得温和慵懒,我们难得在家吃午饭。有几个晚上,他带我去参加各色派对和宴会,遇到不认识的一堆人,比如Carine Roitfeld, Jennifer Missoni,Theodora Richards,Tinsley Mortimer,Dabney Mercer,Julia Restoin-Roitfeld,Alexandre Von Furstenberg,Stavros Niarchos,和Billy Crudup;也有一些认识的:Anne Hathaway,Madonna,Sheryl Crow,Ethan Hawke,还有Domenico Dolce和Stefano Gabbana等等等等,当然他们本不知道我是谁。 男女明星、时尚偶像、话题人物,名媛富翁,是纽约或者说世界上所有地方Ball场生活的基本组合。在我眼睛里所有这些既新奇又有些陈腐,只有Lyle从五光十色的浮华背景当中凸显,看起来和其他人截然不同。有时他是组织者,有时也要参与其中。他不着奇装异服,但也从来没有把任何地方的dressing code放在眼里。六至七套几乎一模一样的西服,一打基本款式的衬衣就是他常穿的行头。身上从来找不到饰物,连领带也很少系。手套之类的必备品,一律是最简单的样式,一式两份,有替换的就可以。旧的丢了,新的才会补充进去。相比之下,我衣橱里的家当要多得多。 我半开玩笑的问他:“我是不是该收敛一下,或者开始记账,每个礼拜拿来给你检查?” “我只是觉得东西多了让人心烦。”他回答。 “人年纪大了怪僻果然是多。”我嘲笑他。 而他告诉我,这个“怪癖”十几岁的时候就有了。打他记事起,每一天身边都会出现新东西,基本都是Nicole买的,簇新的,精致的,新奇的,同时也是陌生的。一样东西他还没有熟悉,就会有更新的取代那个位置。更衣室需要图书馆似的管理系统,首饰按照材质分门别类的编号,每双鞋子一年也不见得有一次见天日的机会……Nicole乐此不疲,后来Cheryl-Ann也开始做同样的事情。 “我是个很长情的人。”他说的有点得意,指给我看一件十六年前买的黑色风雪外套。其实他又有几天真的在风雪里走过,一件做工很好的衣服摆上十六年也不算很久的。 “男人,我喜欢你这样的,但是女人做不到这样,包括我。”我对他说。 “对你我可以宽容一点。”他说得很温柔。我隐隐有点担心,有一天也会因为这样那样的事情叫他心烦。 除此之外,生活平静简单。他有几天陪着我,睡到快中午的时候起床,醒了之后就对着我的肚子读一本讲农场和小兔子的故事书。他不在家的时候,有Damala料理家务、打扫房间,没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事情。如果天气不好,我整天都不出门,如果有人乘电梯按错了楼层,电梯门打开的时候,就能看到我在门厅里一圈一圈的瞎转悠。 Nicole、Cheryl-Ann,或是其他一些刚刚结识的女人们时而来访。闲聊当中听到,在市郊那些大房子里面,十几个甚至几十个家政园艺厨房的工作人员像一个小型公司那样被管理。管家配有笔记本电脑和黑莓手机,通过电邮或是短信安排采购和派对的事情。如果发现花园有虫害,园丁也会写书面的分析报告,说明虫害种类以及原因,用内部邮件系统提交给管家,很快自会有专业杀虫公司来除虫。不知道是真的,还是个玩笑,反正我是这么听到的,只有这样女主人们才不会像我一样无聊。 58) 流鼻血 我们两个懒鬼一直挨到很晚才开始登记结婚礼物,写感谢卡。有一张寄给Howard Roth和太太的引起我的注意。Victoria告诉过我她那天认识的帅哥就叫Howard。查了一遍婚礼当天的来宾,里面只有这么一个人叫这个名字的。 “那个Howard Roth是什么人?”我问Lyle。 “从前是个律师,现在是助理地区检察官。” “他有老婆?” “有吧,如果上面写了‘Roth先生和太太’的话。” 我把Victoria的事情告诉他,他不以为然地说:“Roth知道你们的这层关系,不会乱来的。” 不知道是吃的太空的,还是真的担心自家堂妹吃亏,第二天,我还是打了Victoria的手机。因为之前几次找从前的同学同事聊天,没看时间,总是赶上人家忙得臭要的死的时候,我学乖了,想到她是要上课的,特地挑了中午打过去。 “e姐姐,怎么是你啊?”她仍旧叫得很亲热。我装模作样问了问她读书的情况,好像一切正常,她还是在佐治亚那间大学里念传媒学,Howard Roth对她来说远在纽约,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早就断了联系了。我也没好意思再做八婆,没有提那件事。挂断电话之前客气了一下,说请她暑假的时候到纽约来玩几天,她很开心的答应了。 宝宝房也差不多是那个时候开始装饰起来的。位置选在跟主卧室相连的一个一百六十平方英尺(15平米左右)的凹室里。设计师介绍了一个艺术学院的学生来画壁画。有四五天时间,每天下午3点钟就会有一个金红色头发满胳膊满脸都是雀斑的男孩子准时出现,站在人字梯上往墙壁上画画:夜空,云朵、月亮、星星、有着漂亮光环的土星,还有老式双翼飞机,飞行员的长长的白色围巾在身后起来。我站在他身后看着他画。此人身材及其高大,自信开朗,完全不像我想象当中艺术家清瘦乖魇的样子。他不在乎有人在旁边看,有时也会跟我聊上几句,直到六点钟收拾东西走人。 -- 第35页 日子过到四月份,空气逐渐变得温暖清甜。白色婴儿床,绗缝出德雷斯顿图案的白色小罩被,纱帐,摇椅,小衣橱,换尿布的桌子,兔子、小狮子、猩猩、老虎、长颈鹿和河马玩具,渐渐的放满了整个屋子。我长时间的坐在那间房间里,看着墙上的图画想象,将要生活在这个房间里的小宝宝会是怎么个模样。有的时候,甚至会把着围栏看空空的小床。偶尔Lyle也会加入进来,跟我做一样的傻事,默不出声的看上好一会儿,好像里面真的睡着个小孩子似的。 产前检查仍旧是一个月一次。虽然我觉得自己又笨重又浮肿,但医生每一次都说我体重增加的有些慢,提醒我注意饮食,还做了额外的几次超声波检查胎儿是不是在正常发育,总算我的Caresse长得挺好的。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被验出来贫血;不断涨大的子宫压迫到我身体里某条神经或是某根血管,做有些姿势的时候会突然心跳很快,甚至觉得心悸;激素的变化还让血管变得异常脆弱。 四月的一个晚上,我换好衣服准备跟Lyle去一个酒会,突然觉得鼻子里有东西,抽了条纸巾擦了一下,大滴大滴的血从鼻子里涌出来,沾到衣服上,落在更衣室的地板上,怎么也止不住。他抱我到床上,叫Damala拿来湿毛巾敷,又打电话叫了医生。因为刚刚验过血,医生到了之后,看过最近的一张验血单说没有大碍,只是伤到毛细血管所以出鼻血而已。我换了睡衣,鼻孔里塞了一团棉花躺在床上,他坐在床边陪我,但身上仍旧穿着出门的衣服。 “我没事了,你自己去吧。”我跟他客气。 “乖一点,早点睡觉,不用等我。”他亲了亲我的脸颊,回答。我没想到,他真的会走了。 半夜里,我被嘴里腥咸的味道弄醒。鼻血又在不断的涌出来,白色枕套上已经殷红的一滩,我赶紧扬起脸,血流到喉咙里,咕咚咕咚的咽都来不及。Lyle还没回来,我从来没有那么害怕过,伸手到床头柜上抓过一大把纸巾捂住鼻子,加了件衣服,出去叫醒Damala,瓮声瓮气地对她说:“对不起,吵醒你睡觉,麻烦叫辆车子陪我去医院好吗?” 其实急症室的医生也做不了什么,孕妇不能用大剂量的维生素K止血,确定鼻窦没有异常之后,给了我一个冰袋绑在脑门儿上。快三点的时候,Lyle也来了。我不想跟他讲话,他问我怎么了,我说很累了,而且头晕。四点钟我们离开医院的时候,他的车子泊在医院门口的路边,司机窝在驾驶座上睡觉,挡风玻璃上贴着一张违章停车的罚款单。 59) 左侧卧位 罚款单的金额是150美元,好像是违章停车的最高额度了,可能因为车子是很漂亮的凯迪拉克礼车,而且竟敢大模大样的停在医院门口的车道上。 从急诊室回家之后,我懒得说话,他也没有说对不起,或是任何道歉的话。只是第二天很早回家,进门的时候给我一只打着Chaumet印记的棕色绒面盒子。我看都没看,丝带也没解就扔进了衣橱的角落里。 不过,我们马上没有吵架,而是要到母亲节之前的那个礼拜。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那天,我刚刚给妈妈寄去一个Wolford的睡衣礼盒,祝节日快乐。那是五月份,天气逐渐热起来,变得湿润。我的体重接近一百十,脚和小腿明显水肿,腹围92厘米,逛街、散步或是孕检,除此之外,我很少出门。 那天晚上,Lyle要我跟他去一个晚会。出门之前,我在更衣室换衣服,一件黑藏青的缎子连衣裙,裙边有同色的薄纱镶拼。Damala帮我系背后的腰带,Lyle走进来看了一会儿,说:“你一定要穿这件吗?” 言下之意,你看起来像个气球。我告诉Damala不要系了,一言不发的开始脱衣服。 “怎么了?”他凑过来问我,“你生气了?” 我推开他,背对着他套上一件运动衫,只是动作笨拙不够利落。 “你怎么了?”他听起来有厌烦了。 我觉得推他的那一下可能有些重了,逼着自己好声好气的回答:“我不想去了,我头疼。” “你不是整天在家里睡觉的话就不会头疼了。”他回答。 我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回答。那个时候,我怀孕8个月,连续的失眠让我的气色和脾气都变得奇差,在平常很普通的一句话也会让我大光其火。肚子又大又重,根本不能平躺,我最喜欢的睡觉姿势——趴着睡更是不可能。每天都遵照医嘱朝左侧卧,刚开始的时候是不习惯,怎么也睡不着,好不容易睡着了,睡梦里又会翻到右边去。Lyle在医生那里也听说过一次,左侧卧位更有利于胎儿的循环和呼吸,怀孕七个月以后更加重要。于是,某天晚上,我好不容易睡着了,又被推醒,“e你转到右边了。”他说完很快就又睡着了,睡得平静酣畅,留下我一个人翻来复去睡不着,从左边肩膀到胯骨都酸痛难忍,身上阵阵燥热,在背后垫了两个高枕半躺半坐了很久,然后索性起来到起居室的阳台上,在黑暗里晃着胳膊走来走去,一直到钟敲过三点半,累得睁不开眼睛,回到床上。 但是这些话,如果真的要我自己说出来,全是没有用的废话。所以,我什么都没说,只是重复:“我不去了,你自己去吧。” “随便你。”他的回答,然后自顾自的走出去。 他离开之后,我在Damala面前装作没有什么的样子,读了几页书,看了一会儿电视,十一点的时候关灯睡觉。一直到十二点多还没睡着,气急败坏的起来跑去把一只嘀嗒作响的老式座钟扔到客厅沙发上,埋在靠垫堆里。一点钟的时候,我放弃了,开灯起来,坐在床上看了一部没头没尾的电影。薇诺拉?赖德演一个有精神问题的女学生,看到男朋友来精神病院看她,要带她逃走的地方,迷迷糊糊的睡着了,后面的情节都记不清了。 -- 第36页 再醒过来的时候,Lyle站在床边,正好把电视机关掉。 “你回来了。”我说,或许因为睡梦里的声音听起来总是比较温和,或许是别的什么,他在床边跪下来,捧着我的脸在我嘴上吻了一下。 “早点睡觉吧,明天上午我要去产检。”我说。 “我陪你去。”他回答。 天亮之前的那几个钟头变成了我呼呼大睡,他抱着我睡不着,十点钟离开家出发去医院的时候,他和昨天夜里的派对不过隔了一个水澡而已。 60) 中国制造 那是些难得幸福的时刻。我们在B超画面里看到模糊的小脸,刚好在检查的时候,她就挥了一下小手,而孩子的父亲握着我的手就在我身边。躺在床上做胎心音监护的时候,他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头枕着我的胳膊,两个人一起看着仪器上的数字在一百四到一百四十五之间变化。 他突然说:“e我们就一直这样下去好不好?” “我才不要呢,我巴不得快点把肚子里那个卸下来。”我回答。 他笑着点点头,“到时候我们就像从前一样,又跟从前不一样。” “从前怎么样?”我侧过身来,看着他问他,玻璃后面的护士示意我不要乱动,碰掉贴在肚子上的导线。 他凑到我耳朵边上来说:“你又结实又柔软,年轻、纤细,总是那么心急的把我拉到你的身体里去。” “而你总是那样吻我,好像没有尽头似的。”我回答。 他把右手的食指放到我的嘴唇上,说“嘘”。骗我说:“本来就没有尽头的。”然后轻轻的吻我。 做完例行检查,他说要陪我一整天。在车上,我先说要去买东西,宝宝的东西还有一些没准备好,不到一分钟又觉得饿了,要先去吃饭。他满口答应,说:“是的,陛下。”他的电话响了几次,他看了一眼,都没有接。 餐厅里他帮我把难切的荤菜一块块的切好,再端到我这边来。邻座的两个女人不停的朝这边看过来,看他看我又打量我的肚子,眼睛里满是羡慕,让我不能不得意。那个场景登在孕妇杂志或是《时尚家庭》上应该都很合适。 吃完饭,我在一家店里看中一双白色丝绸配纱质蝴蝶结的婴儿鞋,初生的宝宝才能穿的大小,精致的叫人心都疼了。转头又去挑选白色线袜,都是好小好小的。有的袜口一圈细细的花边,有的坠两个小巧的绒球。我回头问Lyle:“你看哪个好?”却发现他在几步远的两个货架之间听电话,听到我在叫他,就挂断了走过来。 我们选了半打白色、浅粉或是浅黄色的小袜子,加上那双鞋子,要两百多美元。我感叹Carter’s或是Gap这样的袜袜只要几块钱一双,鞋子也不会超过十美元。 店员解释:“这是欧洲货,Carter’s和Gap是中国制造。” 我摸摸肚子笑着回答:“这个宝宝也是中国制造。” 东西包的漂漂亮亮,走出那家铺子的时候,Lyle有看了一眼电话,好像已经调成无声没有震动的状态,但是屏幕在亮。 “你要是有事就去吧,不用陪我。”我对他说。 “是Mayer太太,关于下周在酒店的一个活动。”他回答,Mayer是他的秘书,“没关系,今天我是你的。”他关掉电话,拆下电池板交到我手里。 61) 海风 我没有伸手接,回答说:“不要给我,一会儿肯定弄丢了。”他接不接电话,我无所谓,而且我也知道他总是随身带着一块备用电池的。 我们到家的时候,不过下午三点多钟,午后暖洋洋的阳光让我在车上就睡着了。门房帮忙把购物袋拿到楼上电梯厅里,手推车和汽车座椅第二天会从到家里来。甚至还订了一辆四门轿车,只为了可以在后排位子上绑上小孩子的宝座。 傍晚的时候天气仍旧晴朗温暖,我们在露台上听音乐,反复的放一张CD,Les Choristes,来自一部电影中文译名是《放牛班的春天》,最喜欢的一首是Caresse sur l'océan海风。 纯净的童声唱道: Caresse sur l'océan 海面上的清风Porte l'oiseau si léger 托起轻盈的飞鹭 Revenant des terres enneigées 从白雪皑皑的大地飞来Air éphémère de l'hiver 冬日转瞬即逝的气息 Au loin ton écho s'éloigne 你的声音向远方去Chateaux en Espagne 直到在西班牙的城堡回响 Vire au vent tournoie déploie tes ailes 在回旋的风中转向 展开你的翅膀 Dans l'aube grise du levant 在灰色晨曦中Trouve un chemin vers l'arc-en-ciel 找到一条通往彩虹的路 Se découvrira le printemps 踏上寻找春天的旅途 …… 我们对面对坐着,我的腿架在他的膝盖上,他的手指轻轻的捏着我的小腿肚子。夕阳西下,我们逐渐沉到黑暗里去,没有人讲话。我看着远处的天空幻想着,多年之后,会和我的孩子在夏末的海滨轻轻唱着这首歌,粉橙色的夕阳,清澈的眼睛。在我的想象中那时的她会是一个勇敢善良敏感的孩子,她已经学会了去听去看和感受周遭的一切,她不狭隘,她的想象飞向海上的礁石,远方的群山。她敏锐,她纯净的感官在探索世界,或者在她年纪更大一些以后,她会为我写一首歌,纪念这个时刻。这样的想象让我热泪盈眶。我偷偷的用手背擦掉泪水,幸好天色已晚,而且他也正望着远处什么地方出神,没有看到那一点点莫名其妙的眼泪。 -- 第37页 62)四门轿车 五月余下的日子过的平常又平静。Lyle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去波士顿或是西海岸的什么地方呆了几天,离开之前详详细细的跟我说了一遍行程,但我转头就不记得了。回想起来,那是一种奇怪的感觉,从敞篷Porsche到四平八稳的四门Volvo,对我来说,他好像真的不一样了。 同时我也变了,不知不觉间开始觉得自己总会弄丢东西,觉得有些事情记得住记不住都没关系,觉得一双小袜子买三块九毛九还是二十八美元全无所谓。我甚至开始在附近的一家手工艺品点里学刺绣和编织法式花边。而且,还渐渐喜欢上购置整套相配的东西,比方说买到一个金色的复古风格的粉盒,就得去找到一整套金色复古的小东西,比如未然色的亚麻手帕,金色小梳子和手镜,金色笔杆的水笔和米色皮封面的记事本,等等等等。各种颜色、质感不同的珠宝、丝绸、皮革,在衣橱里各得其所,账单蜂拥而来,而Lyle很大度的什么废话也没有,有时候还会赞我新买的项链或是鞋子很漂亮,并且提醒我马上就该是添置海滨装扮的季节了。 五月底的时候,Victoria打了个电话过来说,她在一家杂志社找到一个实习的工作,整个暑假都会呆在纽约。我刚开始担心她会不会提出来要住在我这里,她已经告诉我,接下去三个月,她会在Soho区一个女同学家里暂住。我为自己小人之心惭愧,请她来参加我极小规模的Baby Shower,日子定在六月三号,那天她刚好已经到纽约了。 六月二日下午,我跑到西区很远的一条街上去买一套做手工的工具,古董似的黄铜剪刀、顶针和切线器,基本没有什么实际用处,只是摆在那个维多利亚风格的针线盒里比较好看而已。顺便又买下七条白色亚麻手帕,上面绣着法语的星期一到星期日,字体秀丽,手工很精细。我记得上幼儿园的时候似乎很多孩子都有这样的手帕,每天换一条,当然上面的字是印上去的中文黑体字,一整套也只要几块钱而已。 从店里出来,那家小铺子的法国女老板过来替我开门。透过门上的玻璃,我看到对面人行道上一个华裔姑娘的侧脸,竟然是Victoria。正想过去打招呼,又看到她旁边一个浅栗色头发的男人,左手抓着她的胳膊,右手伸出来拦下一辆出租车,替她开门,她坐进去,他弯下腰好像吻了她一下,关上车门。车子开了,他穿过马路。我的车泊在马路边上,司机靠在车头旁边吸烟。经过那里的时候,他朝车牌看了一眼,似乎笑了一下,走了。街对过的房子倒没有什么特别,就是一幢老式公寓而已。 第二天下午的聚会上,有不少几个月没见的朋友同事出现。给我的感觉不像几个月,而像是好几年。三点多的时候,Victoria来了。看起来比两月份更瘦了一些,进门就不跟我说中文了,讲英语的口音也变了些许,已经几乎听不出那种上海中学生的腔调来了。 我去厨房拿东西,她也过来帮忙,只有Damala在旁边,我跟她讲上海话:“我昨天下午看到你了。就在儿童博物馆那边。” “你怎么没叫我?是不是看到我在出租车上?”她笑着问我。 “不是,你刚好坐上车。” 她愣了一下,没接口。 我让Damala先把茶和点心拿出去,关上门,问她:“跟你在一起的那个就是Howard Roth对吗?” “就是他。”她回答得很干脆。 “Howard Roth有老婆的,你知道吗?” 她睁大眼睛看了我一眼,然后无所谓的回答:“我知道。” “那为什么……”她的反应让我不知道跟她说什么好了。 “你就不要管了,好不好?” 我差点多出来,要不是怕到时候我爸妈烦我,我也懒的来管。她站起来要出去,走到门口,又转回来,开始对我开英文:“你不应该这么自信,只有你认识的男人想跟你结婚的,别人的男朋友就全都是玩玩的。” “这根本不是一回事,Roth已经结婚了。” “收他点小礼物,买辆崭新的深红色Yaris,帮我找个工作,其他我也没想怎么样。你不可能不知道,至少你老公你应该了解的,忠诚根本不在他们的词汇表里。”她说。在那之前,我根本想不到她还能说出那么经典的话来,加上个注脚,几乎可以当成名人名言引在小说里。 63) 行头越少,绯闻越多 可能是因为在家里呆久了让我变的笨嘴拙舌,或者是她真的说到点子上了。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只是说:“那随你的便吧。” 刚刚我还正以凛然的,只隔了一秒钟,就不能肯定自己真的有资格来教训她。在眼前这女孩子的眼睛里,她不过是后来居上,做着跟我从前差不多的事情罢了。一年多以前,我也是同样轻易的上了Lyle的床,根本没想更多的。我甚至还不如她脑子清醒,知道怎么去要自己想要的东西,礼物,新车,乃至前途。一个问号升起来,如果我和Lyle认识的时候,他已婚,我真的可以说到做到,把所有诱惑置之脑后吗?恐怕我也会自言自语:婚姻,去它的婚姻。然后一切照旧,该干嘛干嘛。 我不说了,Victoria倒来劲儿了,手搭在门把手上,回头问我:“有句话不知道你听没听到过,行头越少,绯闻越多。出处不像‘教堂里的老鼠’那么远,说的恐怕就是真人真事。” -- 第38页 她说完就出去了,我倒留在原地,心里想,这句话好像真地在什么地方听到过。如果特指什么人的话,这个岛上,现成的有一个最贴切的。 傍晚的时候有人告辞离开,Victoria也走了,留下一个小兔子玩具做礼物。我们和和气气的道别,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有四五个人留下来吃晚饭。晚餐还没结束的时候,Lyle回来了,跟大家打招呼,走到我旁边,右手顺着我的头发滑下去搂住我的肩膀,同所有人说话的时候都风度动人。他没有坐下来跟我们一起吃饭,俯身我,说等一下还要出去的。 他走之后,聚会也很快结束了。姑娘们跟我道别,其中一个说:“下次再看到你,世界上已经多一个人了。”没错,多神奇啊。 所有人都离开了,我跟Damala一起收好礼物,然后洗了澡,带了一本杂志上床去看。随手翻开来,就是一个29岁的女人在口述她惊心动魄的分娩经历。Damala在卧室门口说没什么事她回去睡觉了,我应了一声。又翻了几页杂志,却没有几句能看进去的。 外面传来轻轻的一下半点的钟声,大概是十点半了。我从床上下来,走进更衣室,打开Lyle用的那个衣橱,大约5尺宽,收的干干净净,没有一点多余的东西。明知道挂着的都是洗干净熨好的衣服,我还是把每个口袋都摸了一遍,又看了一遍他常穿的几双鞋子。然后砌而不舍的走到起居室,账单、收据、信件之类的东西都收在写字台上的一个紫黑色木盒子里。全部拿出来,坐下来,打开台灯,一张一张的细看。什么也没有,说穿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想要找的是什么东西。 电话就在左手边放着,我嘲笑了自己一下,想打电话给Lyle问他什么时候回家。打他的手机响了很久没有人接听,我按掉。在通话记录里面找Greendale饭店的电话,翻到一个有些眼熟的,打过去。 一个利落的男声用英语和法语道“晚安,客房销售,有什么可以帮您?” “我想订房间。”我的第一反应回答,脑子里一片混乱,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 “好的,普通客房还是套间?什么时候入住,几个客人?” “嗯……我两月份来过一次,这次想要同一个房间。” “可以安排,请问是哪一间?” “30楼D,深蓝色房间,客厅摆着斗牛士帽子和短上衣的那间。” “请稍等。”电话那边传来敲击键盘的声音,“对不起,那个套间有人住了。” “那下周呢?” “很遗憾,是长期的。您可以试一下其他的,我们这里每一个套间都是独一无二的。” “我要和家人商量一下才能决定,谢谢,再见。”我回答,挂断了电话。 再次听到拨号音的时候,我按了Greendale酒店总台的号码,有段时间我经常打这个电话,总在问候声之后说,“请帮我转30D。”两月份搬进这间公寓之后,Lyle就退了那个套间。中间隔了大半年,要我背出那几个数字恐怕有些难,但手指似乎记住了拨号的动作。铃响过两声就有人接起来。是一个女声。 “30D,谢谢。”我说。 “请问客人姓名。” “Ultan。” “对不起。”总机回答。我以为接下去会听到的是,Ultan先生两月份已经退房了。但其实却是,“Ultan先生现在不方便接电话。” 64) 华氏60度 总机的原话是:not available to take the call。我愣了片刻,继续说:“那他在房间里?还是不在?”声音木木的,听起来又远又陌生,不像是我自己发出来。 “抱歉,这个我不方便说。你可以留下口信,或者在语音系统留言……” 我没听她说完就挂掉电话,站起来走回卧室去。走了几步,觉得气都透不过来了,肚子变得又紧又硬,几乎没办法直起腰来走路。我扶着走廊的墙壁,想蹲下来,却发现这个下蹲的动作也在我的能力范围之外。就那样用手撑着,弓着背,一直到那种紧张的感觉过去。 那天晚上Lyle回来的并不太晚,甚至还没到十二点。我背后垫着枕头,半躺在床上。房间里很安静,他进门,在另一个房间的浴室洗漱的声音,虽然轻,但都清清楚楚的听得到。他走进卧室看到我还醒着,说:“还是睡不着吗?” “Caresse当现在是游戏时间。” 他笑了笑,走过来在我左边脸颊上亲了一下,摸摸我的肚子,说已经大到足够平平稳稳的放一个早餐盘子。 “今天晚上是什么活动?”我问他。 “老花头,没什么特别的。” “没什么是什么?”我看着他继续问。 他也停下来看着我,看了一会儿,然后慢慢的回答:“巡视餐厅酒吧和保安监控室,抽查客房,roof club有一个酒会,去了十五分钟左右,听完主人致词,然后回家。” 我们互相看着,气氛变得很怪。我从来没有问过他这样的问题,从来没有认真过问过他的活动。而他,看起来也不想说,或者真的没有什么要说的。结果却是我先退缩了,关了灯,背对着他躺下。闭着眼睛等了几分钟功夫,他没有关灯,也不说话。我觉得又热又烦,用可能的最快速度,艰难的爬起来,下床光着脚跑到浴室门口,把房间温度调到最低,60度以下。看着那些对我来说毫无意义的华氏度数又是一阵无名火起来。我以为他会看出来我的心事,说些什么,或者就是做些什么,无论是什么,让我可以不必开口问那些不知道如何启齿的问题:“我还拥有你的爱吗?我可以相信这份爱是绝对的、排他的吗?” -- 第39页 他确实开口了,但说的却是:“我今晚睡隔壁房间。” “那更好。”我回答。 我又躺下去睡好,没有看也知道他拿了他最喜欢的枕头走出去,在身后关上门。他说话的声音和关门的动作都很轻,没有火气,只能说淡。我僵在那里,一动都不能动,过了很久才翻身换了一个姿势,好像用尽全身的力气。眼泪就在那个时刻落下来,我浑身颤抖不出声的哭。房间里空气冰,只有涌出来的眼泪是热的,落在头发和枕头上渐渐变。 那恐怕是我哭得最长的一次,那个阶段泪腺似乎也特别的丰沛。中间可能睡着过,也可能没有。一直到一点点晨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我爬起来,没有开灯,光着脚走出去,打开隔壁房间的门。Lyle就在床上,我走过去在他身边在躺下,他没有醒。我在黑暗里看着他耳朵脖子到肩膀的轮廓,看了一会儿,觉得累极了,闭上眼睛,很快就睡着了。 65)俱乐部会籍 当你沉浸在爱里,有些东西你总是看不到。然而就在你开始感到安全的时候,那一天突然就来了。 第二天早晨,我在九点半超过,十点钟不到的时候醒来,一个人在床上。我起床,想要洗脸,但是客房浴室洗手台的边沿比主卧室的要宽一些,就是这一点点距离,有怀孕三十五周的肚子顶着,没办法凑到龙头那里。我回自己房间去梳洗,镜子里的人哭肿了眼睛,其实整个人看上去都有点肿,我还是尽量收拾干净,才走出去。 Damala在客厅里打扫,看到我招呼了一声。我在餐厅阳台起居室转了一圈,想要看到的那个人不见踪影。 “Ultan先生已经走了。”Damala在桌子上摆好早餐,对我说。 我若无其事,想回答她我知道,张张嘴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但点头还是能做得到。两个小时之后,我看到手机上的一条短信:去洛杉矶出差,预产期前回来,如果有事,电话联系。 我没有回复,也没打电话给他,如果去洛杉矶,那这个时候应该还在天上。而且什么样的情况才算是“有事”?才可以打电话找他,我问自己。我不记得那天剩下的时间具体是怎么过的。应该还是照样吃饭,下午睡午觉到天黑,晚上继续失眠直到天明。上午,下午,晚上,数了三次胎动,一切正常。天气晴朗,夏天似乎来了,阳光下面有些热,而他始终没有打电话给我。 6月5号是星期一,吃过早饭,我打他办公室的电话,秘书Mayer接的电话。我瞎编了一个身份,说想跟Lyle Ultan约时间见面,Mayer回答:“Ultan先生正在休假。”挂掉电话,我跑去浴室跪在的地上,扒着马桶边,把早餐吃下去的蛋卷面包和三文鱼片吐得一干二净。 快到中午的时候,Nicole和Cheryl-Ann突然来了,献宝似的告诉我,找到一个再合适不过的保姆。我们去Park Avenue上一间洒满阳光的法国餐厅吃午饭。保姆也来了,名叫Sandy,一幅亲切利落的护士相。不是墨西哥裔,不是亚洲人,不是黑人,也不是三代以内的欧洲移民,如假包换的美国人,口音纯正,持护士执照,有儿童心理学位……以上所有就是所谓“再合适不过”的条件。Nicole补充,她是本市最抢手的保姆之一,从别人家挖墙脚挖来的。 我就听着,适时地报以微笑,点头,或是其他什么反应。Cheryl-Ann问我,L哪儿去了?我也能没有停顿没有犹豫的回答:“去洛杉矶出差,不知道要多久,不过他保证七月份之前总得回来。”同时作出无可奈何又无所谓的表情。 点菜之前,一个女人从我们桌子边上经过,又走回来,跟Nicole和Cheryl-Ann打招呼。Cheryl-Ann站起来亲热地跟她贴了贴脸颊,把我介绍给她,也告诉我她的名字,Ilona或是相近的什么德国名字。女人说还有约会,很快告辞走了。她离开之后,Cheryl-Ann拿起菜单,在暗金色的折页后面对我说:“你们可以算是同一个俱乐部的。” 我很久都不懂她的意思,直到她笑笑的眼神闪烁,我才算明白,她说的是Lyle Ultan俱乐部。 她又伸手过来捏捏我的手,说:“当然是从前,她的会籍过期了。” 侍者走过来,她开始点菜,说法语的声音比平常说话要轻,音调也更低沉,我突然想起来那句“行头越少,绯闻越多”,想起来是在哪里第一次听到这句话。就是她说的,只不过说得是法语,peu de vetement, beaucoup d’aventures galantes,嘲笑她的哥哥。 我的预产期是七月六日,我每天从效率手册上撕掉一页纸,等着那一天来临,只是不知道想要见到的究竟是哪一个人。我一个人闭门不出,只有在傍晚的时候,天色幽暗,五米之外看不清对面来人的五官,只有那个时候,我下楼,散步半个小时。不是我想要去,而是必须要去,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像这也算是我纯洁、幸福、理想化的家庭生活的一部分。 66)最长的一天 2006年6月26日,按照医生的算法我怀孕38周零5天,是从末次月经推算的。而我自己知道,Caresse在我肚子里萌芽长大不会超过267个白天和黑夜,因为,就是在267天之前的那个晚上,Lyle Ultan敲开新德里Viceroyal饭店4009的房门,改变了两个,即将会是三个人的人生,彻底而且永远。 267天之后,那个下午,我最后一次产检回来,从公寓的一楼走到顶楼再下来,重复无数次,直到精疲力尽。我回到家里,站在厨房的玻璃窗前面,时间已近黄昏,阳光渐,一口气喝下一整杯水之后,我破水了。我很镇定的打电话到楼下门房叫车,告诉Damala拿上证件衣服以及其他杂物,最后,拨通Lyle的电话,告诉他我羊水破了,不给他时间回答就挂掉电话,下楼去医院。 -- 第40页 我承认我是存心这样的,我不想让他赶上孩子出生的那一刻,或者还有其他什么,我没办法思考,自己也不确定。但在心里更深一些的地方,直到那个时候,我还是不能相信,他真的会等到7月6日才回来。我整个下午没有吃过东西,躺在病房待产,狼吞虎咽的吃下两个Damala在医院餐厅买来的Club三明治,身上只有一件反穿的浅蓝色褂子,每隔半小时就有一个医生过来看一眼。 将近7个小时之后,Lyle来了。任何讲道理的人都知道这恐怕是从一个西海岸城市飞越两千四百英里回到这里的最短时间了。但是,这里面已经有太多讲不清的道理了。7个小时,我宫口只开到两指,阵痛10-15分钟左右一次。他走过来抱住我,看着我,不说话,寻找我的目光。而我累得要命,不看他,但让他抱着,尽管事实上我想对他拳打脚踢,像泼妇一样吐口水,让他又多远滚多远去。 慢慢的,白色白叶帘外面天亮了,我没有跟Lyle讲一句话,只在阵痛发作时,拼命抓住他的手。医生仍旧每半小时来看一次,给我打了一针催产素。早晨六点钟,宫口开到十指,我被送进了产房。Lyle也作了消毒,换了衣服。但到最后一秒,我向医生提出来我不想让他来。他被挡在外面,我们互相看了一眼,似乎面无表情。可能只有我自己知道,我这么做不是因为生他的气,而是因为那种仿佛没有尽头的疼痛,他根本不懂,也无从了解。我害怕极了,完全想不出来怎么才能把这么大一个东西生出来。我觉得我要死了,如果是在从前,我会希望他在我身边,而在那个时刻,我只想一个人面对。 67) Caresse Ultan 6月27日早晨6点38分,一个新生命诞生了。全身紫色,得发抖,迎接她是助产士和护士例行公事的动作和眼神。她的妈妈仰面躺在几步开外的无影灯下面,等着缝合下腹部十三厘米宽的切口,没有抱她,只是远远的看了一眼。她的爸爸,可能在产房外面,也可能不在。 之前上的那些关于分娩要领的课事后证明根本没有用处,我用力的方式和时机完全不得要领,几十分钟漫长无用的尝试之后,因为胎儿宫内窘迫,医生为我做了剖腹产手术。虽然手抖得拿不住笔,我还是在产床上看了知情同意书,签了自己的名字。 事情就此变得简单了。仅仅三十分钟之后,一个7磅重的婴儿从我的身体里取了出来,在医生的手接触到她身体的一刻,她想哭,呛了一口水,咳嗽起来。发出细微的,却是用尽全力的声音,那种颤抖的带着胸腔共鸣的声音,陌生而又古怪,几乎像是从另一个星球上来的。我躺在那里,麻醉药的副作用让我觉得胃痛和恶心,惴惴不安的等着医生开口,害怕他说孩子有哪里长的不好。直到一个护士把她抱到我面前,说:“是个女孩子,很健康。” 孩子被包在粉红色襁褓里先送出去了。我又在手术台上躺了二十分钟左右,一个带眼镜的男医生给我缝合伤口。我知道他的名字,Ryan,也知道胖胖的说话带缅因州口音的麻醉师叫Clark。我不确定是不是所有的医生都这样,在手术台上,对着一个开了膛的裸体,若无其事的聊天。 “你很瘦,伤口会长的很好。”Ryan缝完最后一针对我说。 我说谢谢,第一次想到还会有个伤口。接下来,又是过床,被推出手术室,像在电影里看到那样,仰面朝天,只看到走廊上一个又一个日光灯,听见自动移门打开又合上的声音。然后是Lyle的面孔,握住我的手,在我耳边轻轻的说:“她有对大耳朵。” 我累惨了,被安顿在病床上之后,很快睡过去了,再醒过来的时候可能已经是几个小时之后,伤口的疼痛在麻醉的效力退去后越来越深切,右手手背上插着输液的管子。不能翻身,没有垫枕头。我转过头,看见Lyle半躺在床边的长沙发上面,支起两条腿,那个刚出生的孩子闭着眼睛躺在他的腿上,头靠着他的膝盖,脚软软的贴着他的肚子。他两只手捧着那张红红的小脸,就那么一动不动的静静的看着。他很高,显得孩子格外纤小,那幅画面几乎让我落下泪来。 他看到我醒了,抱着小孩坐起来。我不想听他说什么惺惺作态的话,如果他不讲,那就我来,让事情简单一点。 “你不再爱我了是不是?”我问他,开头几个词说的很平静,然后颤抖,最后用不争气的眼泪结尾。 68) 深蓝 “不是这样的。”他回答,站起来小心翼翼地把小孩放到婴儿床里面。沉默了一会儿方才继续,“我知道你往30D打过电话。”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问他,眼泪顺着眼角滑下去落在床单上。 “不是你想的那样的。”他走过来,拉着我的手,可能是因为有输液的管子插在那里,他的动作即不温柔也不坚定,“没有其他女人,从来就没有。那间房间对我有特殊的意义,因为你,我不会……我只是需要一个地方……一点空间……” “没人说过有其他女人。” 我打断他,“为什么什么都不和我说?” “因为你从来就不相信我。”他回答, “所以你就这样走了。为什么?我做了什么让你不舒服的事情?” 我不哭了,很静的把话说完。 “我不是故意的……我需要一点时间……这只是一个阶段……我不知道……”他继续含含糊糊,然后又是沉默。我看他,他垂下眼睛躲过我的目光。 -- 第41页 我闭上眼睛,用手示意他够了,不用说下去了。我想告诉他,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曾经是陷在爱情、欲望和纯美的家庭梦想里的傻瓜,后来他后悔了。不用说了,我都懂了。可能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不再把话说出来。我在脑子里架构起一整句句子,如何发音用哪种语调,全都想好了,就是不说出来,或者是说不出来,渐渐的我开始分不清楚那些话到底有没有讲出来过。 躺在旁边小床里的婴儿发出嘤嘤的声音。跟其他健康的新生儿不同,她没有来任何轻松和兴奋的感觉。所有人对我宣称“这是你的小孩”,而我开始被一个怪念头缠住,始终不能相信她就是曾经在我肚子里的那个。那个时候我离她如此之近,通过那些踢腿儿转身挥手的动作,觉得她就好像已经是一个有感情的聪慧的孩子,跟我进行着某种交流,分享只有我们两个知道的秘密。但当她脱离母体,这个似乎一碰就会受伤的幼小生命似乎退回到一个更加原始的状态,她的五官稚嫩,手又小又纤薄,握着拳头没完没了地睡。最初的两天里,连吃奶也兴趣缺缺。不过那样正好,因为我也几乎没办法给她喂奶。 分娩之后的几个小时,按照医生的说法是“随着荷尔蒙的骤然下降”,我不断下沉直到陷进没有一点亮光的没有尽头的深蓝色里面。我记得看到小孩的出生纸,上面填着我的医学年龄,25岁,我几乎忘记的年龄,只知道在过去的任何时间里面,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绝望的感觉。这只是一个阶段,我现在知道了。我打算活100岁,如果真的可以活那么久的话,那段时间真的就是一个可以忽略不计的瞬间。但是那个时候,我不知道,也没有人爱我,保护我,无微不至的照顾我,或者只是用温柔坚定地声音告诉我,一切坏的都会过去的。 我没完没了地睡下去,好几天不吃不喝。有的时候我并没真的睡着,只是闭者眼睛。我还是不方便翻身,也不太敢触碰自己的身体。特别是肚子,那个本来饱满的,孕育着一个活泼生命的肚子,一下子变成了一个松弛的死气沉沉的地方,而且也不是原来紧绷平坦的样子了。 Lyle每天上午、下午和晚上出现在病房里,一般都不会超过半小时,如果碰上孩子醒了,他会留得久一些。有的时候,他站在床边上看着我,而我不愿意睁开眼睛。 我在医院里住了五天,我几乎没怎么碰过孩子,全是Damala和保姆在照顾。也没有喂过奶,衣服的前襟总是两块湿的奶渍,换了干净的很快又有了,我不去管它,幸好也没有什么忍不过去的胀痛的感觉。 直到出院的那天上午,有一会儿,只有我一个人在房间里,侧过脸,那个小孩子就在离我不到五十公分的地方,看起来既不像Lyle也不像我。她似乎醒了,一只眼睛仍然闭者,另一只懒洋洋的很慢很慢睁开来。我努力靠近她,想看清楚她虹膜的颜色,曾经不知道有多少次,我希望那会是深蓝色。 69) 两面派 外面天色阴沉,九点多的时候,开始下起霏霏?img sr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