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当替身后每天只想躺平》 夫人当替身后每天只想躺平 文案一 叶小宛是个秦楼舞女,靠一副脸蛋苟活于世。 虽然长得好看,但实在是个短命鬼。 她短暂活着的时候,曾共有两段梦想。 她十四岁时梦想在世间寂寂无名,却被迫成了绛都城中炙手可热的美人,这一梦想,尚未萌芽,已然失败。 她十七岁时梦想为一个人穿上铢衣舞一回剑,做了三年当王后的美梦,但那一夜,她身着铢衣被他一剑穿心,第二个梦想便随铢衣染血,破碎一地。 叶琬是晋国百年世家杨郡薄家的表姑娘,靠着自己长得和晋王姬昼的那个死去心上人很像,做了他的如夫人。 虽然很有红颜祸水的本钱,却只想当条咸鱼。 她没有别的梦想,只想长命百岁。 兜兜转转,她又遇上了那个人,先庄王长公子、如今的晋国国君姬昼。 他是她命中注定的劫谴,她是上天降给他的克难。 她毕生的三段梦想都因他而破碎,恩报纠葛,斩不断理还乱。 如果有得选,我宁可喝下忘情水,把你忘得一干二净。如果能够重来,我当年不会信你说娶我为妻的鬼话。如果能够重来。 她只是他成就江山大业的棋子,这须臾近十年的恩情爱恋,不过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 文案二 晋国王室衰微,朝中世家专权,以杨郡薄家势力最为煊赫。 举国来贺之日,众人口中温和端方、才华冠世的君上,却在众目睽睽之下,抢了薄家一个表姑娘进宫做了如夫人,赐号凝光。 她爱吃松鼠鱼,君上为她遍寻天下名厨; 她遭人污蔑,君上为她跟天子使臣翻脸; 她替自家表哥说话,君上便为她把位高权重的骠骑大将军赶回老家种田; 一时间,晋国人人皆知,当朝妖妃得宠,薄家权势滔天。 多年后,晋王姬昼平内乱、正朝纲、清逆党、诛叛贼,昔日横行霸道的薄家上下几百口人跪在麟化殿四十九级白玉阶下待罪,即将满门抄斩,包括那位坊间传闻里专宠数年的凝光夫人叶琬。 她仰起头遥望阶上青年白衣如孝,轻轻问他:陛下不是说,不会不要我的么? 四十九级汉白玉石阶之上,青年的嗓音被风吹得支离破碎,可她还是听见了。 叶琬,你怎么这么笨?这样的话,你也敢信。 阅读指南: 1.1v1,sc,he 2.非典型狗血虐文,含有替身、追妻火葬场等元素 3.女主没有重生,是同一个人,失忆了 4.节奏较慢,细水长流,并非开局火葬场,雷者勿入 5.时代纯属架空,有参考战国官制,灵感源于历史上的三家分晋 前尘尽1 大抵世上再没人同她一样心宽,觉得死于挚爱之人的长剑下,是她短暂十七年人生中最幸运不过的事情。 可若能再给她一次机会,她宁可继续做她的卑贱的舞女,似尘埃一般活着,也不要再肖想高高在上的长公子会娶她为妻。 那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的一场春秋大梦,被他那把长剑刺得破灭、稀碎。 庄王二十一年的深秋,晋国绛都笼罩着兵戈的铁腥,蛰伏在暗夜之中的各路兵马仿似毒蛇欲伺机咬断猎物的脖颈,吸食他们的血髓。 大兴宫中的变故发生得那样之快,不等缠绵病榻的老晋王蹬腿呜呼,他的结发妻子已为他备好见血封喉的毒酒。 千钧一发之际,晋王的长子挟兵赶至,双方胶着难分。 史书中所载的这场宫变,进行得悄无声息,只一夕之间,王权更迭,封在了晋南的长公子昼领兵归来,继承君位。晋庄王薨,朝中三公五老、左右二相悉数为长公子昼佐证,晋王遗命长子为继,姬昼的王位乃是正大光明。 新王姬昼即位,尊其母薄氏为太后,封其弟姬温瑜为平昌侯。 这本无可挑剔,是嫡是长,理应即位。只,史书却着下一笔,淡淡点在了一个叶姓女子身上。 天桥下的说书人总以此为戏本,说道,那三年前君上得继大位,却是付出了无比惨痛的代价。 这件事还得回溯至三年前的秋夜,绛都王宫。 麟化殿是历代晋王终老托孤之地,这一代的晋王亦不曾免俗,在大病渐深时便从美人如云的地方搬到此处,预备临终时好叫来臣子托孤。 此夜麟化殿中并未点烛。 幽深的夜里兀地响有窸窣脚步与刀剑之声,至于是谁已经入主,年老昏聩的庄王自然不会知晓。 三十六尾凤凰金袍迤逦而至,寂静里金玉相击。 竖立在麟化殿内室门前的六曲紫檀屏风上瑞兽麒麟怒目圆睁,正将龙床上一幕尽收眼底。 着凤袍的女子端着酒盏轻笑,言道:陛下为国操劳二十余载,大约累了,这最后一程,可只有臣妾来送了。 贪恋女色而久不闻朝政的庄王谈何为国操劳,只可怜他纵然有三千佳丽,膝下也仅有与王后所出的三个公子。 可惜,长公子昼被贬于千里之外的晋南,庄王属意的二公子央尚在齐国为质子,三公子姬温瑜却正是他的王后所欲扶立的傀儡。 史书载庄王饮鸩而死,可见在麟化殿中他已无力挣扎王后所灌毒酒。 但显然王后此举并未彻底成功,因那后世传说中还有一句,长公子昼挟兵及时赶到。 何谓及时? 倘使他要晚来一步,王后许已矫诏成功,必学胡亥赵高之流,赐死其他两位公子。 彼时王后杯中毒酒已灌进庄王口腹大半,但谁也不曾料到远在晋南荒地的长公子会突然出现在大兴宫麟化殿中。 屏风上瑞兽麒麟于暗夜中张牙舞爪,没有点灯的麟化殿漆黑一片,而王后的颈边已准确无误横上一柄锋利长剑。 时维九月,夜中的烈风破开麟化殿的窗,灌进殿中。 长公子在此难道是要弑杀你的母亲么? 母后在此,难道是要弑杀您的丈夫么?昼先叙君臣,后叙母子,为君为国,谈何亲疏。 王城之中蛰伏的兵马已将大兴宫紧紧包围,从窗户吹进的风送来血腥混杂刀兵的气息。 于无声处,大兴宫已成他囊中之物。 长公子昼在晋南蓄兵,内联禁军,外合朝臣。唯一不在他掌握之中的,就是薄后期以重任的幼子三公子姬温瑜。 天桥底下的说书人惊堂木拍案有声,正说起这出宫变大戏,王后与长公子均以为自己胜券在握,独身探入麟化殿这龙潭虎穴,谁也不知自家援兵何时能至,正这时 围观群众纷纷言道:快说快说,咱们君上那段风月里的女主角怎么还不上场? 说书的老头捋了捋胡须,却没理他们,续说:正这时,麟化殿外响起密密匝匝脚步声。那脚步声来势汹汹,双方正胶着着,都想:如若来人是王后的人,长公子怕就要玩完,如若是长公子援兵,那么王后的算盘就要落空;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说书的老头的大主顾,三公五老中的董大夫的六公子,人称董六,最不耐烦听这些宫变政变的玩意儿,撒给老头一大把铜钱,嚷嚷道:快讲重点! 老头掂了掂重量,满脸堆笑,立即说:说时迟那时快,冲进来一帮铁甲侍卫,正是长公子亲卫。为首一位姓郁单一个云字,如今已坐在禁军总统领的位置上。方见得乃是自己人,长公子不及松口气,便闻郁云郁侍卫急急言道:公子,姑娘不见了! 老头眯眯眼笑起来道:郁统领那时口中的姑娘,正是传言里那位叶姓女子。 此夜胜负之局,而那个叶姓女子,则成了长公子与薄后博弈之筹码。 说是筹码毫不为过,因为长公子在她身上押宝,正是要她能在此夜里扣下三公子姬温瑜作为与王后交换其手中兵符的条件。 麟化殿中局势正紧,长公子却还能淡淡道一句:不碍。左右二相、三公五老可在? 郁云答:在。 长公子道:先传太医,再传诸位入殿。 这番话却直教薄后心中打鼓,自己所猜测的是否为真,那个女子又是否真的能左右他一二? 太医先至,为国君诊脉,然毒入骨髓,纵神仙下凡也救不得了,末了只有叹息摇头。 是夜江山必要易主,而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只因那黎河大军的兵符尚在王后手中,而长公子预谋扣押三公子的计划俨然已经告吹。 那时候,麟化殿外有人高声叫道:姬昼,你好无耻,好无情,好无义! 围观群众闻言坐起了身,竟然有人这样骂过他们的君上,可不使他们来了兴致? 只见六曲紫檀屏风被人砰的一声踹倒,哗啦啦碎一大片,自浓重夜色里突兀冒出个鬼魅似的白衣男子,男子打扮与平昌侯无异,仔细一看,却是薄家四公子的脸!而那薄四公子臂弯里以长剑,正挟持着一名女子 那时,薄四公子发出这无耻无情无义三无之言,长公子昼便反问他:本宫何谓无耻? 薄四公子道:长公子以娼门舞女诱三公子为质,是为无耻! 长公子问:本宫何谓无情? 薄四公子道:长公子为人子而谋弑母之事,是为无情! 长公子道:本宫何谓无义? 薄四公子道:舍救命恩人于面前不顾,忘恩负义,如何不是无义! 自古兵不厌诈,非无耻;心为匡晋之业,非无情;怀苍生而舍一人,非无义。 好一个怀苍生而舍一人。 一字一字皆深深镌刻在青史之中,无法更改。 前尘尽2 这本是他们姬家的牵扯与纷争,而她这个无关之人偏偏被卷入其中,成为无足轻重、命若尘埃的棋子。 姬昼回京那个清夜里上到花夜楼来,烛光旖旎下,他跟她说这件事情的时候,小宛,有一件事,我想我只能拜托你了。 她很高兴,高兴自己终于能帮上他什么。她没有奢求过太多,只是希望他所愿的,她可以帮他一点。 烛光融融宛若烧着了她脸颊,她伸手去将离得太近的那盏烛推开些,呼吸可闻的夜里,偶尔有几声烛花噼啪的微响。 你愿意么?说完以后,他的目光轻轻地同她聚在一起,她不在乎他所言的那些富贵荣华,高鹏远志,只是拉着他的手笑嘻嘻地,我愿意,那我们拉钩好不好? 他指尖的温度传到她的指尖,一半是温暖一半是寒凉。 做这件事,成败一线,凶险万分,小宛,你要小心。 那人的话蓦地在耳边回响,她心如擂鼓,不知是因为接下来的这件事太过重要,还是因为那句话里他温柔地唤了她的名字。 小宛,小宛。 她的耳边仿佛回响着那样温柔的呼唤。 她应允他帮他扣拿下他的那位弟弟,公子温瑜,那正是王后最宠爱的幼子,未来有极大概率继任晋王,威胁到他的地位。而这位三公子,半年前一场雅会上目睹了她所跳的一支舞后,便对她情根深种。 她们做舞女的,不是最擅长玩弄别人的感情的么? 若确能够做成此事,今夜他们所筹划的宫变,便有七成把握可以成事。 可惜王后早已洞察这些,她以为胜券在握的时候,台下人早已不是一心恋慕她的公子温瑜。至于是谁,那已经不重要。 红烛燃烧得正炽烈,秋海棠还在夤夜里垂睡。绮窗外是一贯灯火通明的永安街,绛都最知名的秦楼楚馆花夜楼便坐落在此。窗半开,有夜风和着萧瑟的叶响一并传进这偌大空旷的房间。 她的手腕被毫不留情地折断,断腕之痛令她格外清醒地知道,她所做的久达三年的美梦终于在此刻破碎。 当她被人用她的剑格上她的脖颈时,她的心中已知她没有替他做好这件事,那个男子的声音响在耳边:小宛姑娘,你说,我拿着你去找公子昼,他会救你么? 她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她原本就只是一个靠着好颜色吃饭的舞女,如何可以肖想高高在上的储君殿下娶她为妻,如今她落得这般下场,原是她咎由自取。 被一路挟持进了气象庄严的大兴宫中,她还是第一回踏入这座久负盛名的王宫,斗拱交错,勾心斗角,廊腰缦回,檐牙高啄,与她曾经做过的梦里别无二致。 可笑她竟然在得知他的身份后还做过那样荒唐的梦,梦见他登临高陛朝她伸手,娶她做了母仪晋国的王后,做他的妻子。她游览过大兴宫中每一处亭台楼阁,驻足细赏过每一株奇花异草,指着一处庭院说那里要是栽满了海棠,春日一定很好看。她在梦里觉得分外的高兴。 今夜秋虫在长长地鸣,夜风毫不留情地刮擦着她的脸颊,稍微一动脖颈就会碰上冰冷的剑刃,她害怕,僵硬着迈出每一步。 麟化殿巍峨矗立东方,殿前起四十九级汉白玉石阶,她举步向上时,步伐格外地沉重。即将见到他,为何她却一丁点儿也高兴不起来,她想大约是因为此去乃是诀别。 殿内兵戈肃杀,她在一张张陌生的脸里寻找他,目光定格在他的脸颊上时,连她自己都没有发觉她眼中闪烁着的欢喜。 是那样欢喜,像是三更天秉烛照海棠时发现花未眠一般。 姬昼也在望她。可他目光十分平静,平静得宛若钝口的钢刀,那是杀人也不够利落的凶器。 可惜无人会知晓她的欢喜,连同她的性命一样,那都是王公贵族眼中,最无足轻重的东西。 她憎恨自己的没用,不但帮不了他什么,反而陷自己入了险境,被对方拿捏住,用以威胁他。 可她又如何不希冀?江山美人的抉择,总是最动人的。她想活着的,生来已命若尘埃,怎么会不想苟活存世。 史书中一字一字镌刻下的三无三问三驳,字字为真。 怀苍生而舍一人,非无义。 话音落后是所有人久久的沉默。 而他忽然在所有人的沉默里又嗤笑道:所以,薄公子竟以为挟持了一个女子便能威胁到本宫? 哪怕那个女子于他有救命之恩;哪怕他许过她会娶她为妻。 满殿的灯火摇曳不休,她张了张嘴,没能说出一句话。 火光照亮了沉沉的夜色,郁云迫切看着他,属下们迫切看着他,连不知何时冷静下来的晋王也在看着他。 他紧了紧手里的剑:这个世上,所有成大业者,势必要放弃许多。 他朝着薄公子走了一步,又走了一步,停在她三步开外的地方。 而那正好是一剑之长。 前尘尽3 他面容不曾有一丝慌乱,仿佛眼前这一切不能令他有一点动容,甚至是荒谬可笑的一件事,而自己 这不正是来此的一路上她所希冀的么?这不正是让她得偿所愿了么? 可为什么,她觉得很难过。 姬昼今夜着了件月白色锦衣,她目光缓缓下移,到了腰畔,果然见他朱红腰带上绣着一片不起眼的海棠叶子。他身上染血,这片海棠叶子也无可豁免,洁白的线通通染成了此时的血红色。 她想起三年前的那桩事。 那件事于她并不算近,大概是为着日日都在怀惘,则不会轻易遗忘久隔。 在苏妈妈她们眼里,姬昼扮演的是个她的穷酸的相好的角色,他说他叫白天,她还笑来着,说起名还蛮随意。 因为他每次上花夜楼来都不曾像他的幼弟那般上上下下赏一个遍,且每每都要易容成穷酸士子的模样,窄袖青衿,看起来穷得一塌糊涂。 恋耽美 夫人当替身后每天只想躺平(2) 那一天他来花夜楼告诉她,绛京的事情处理得差不多了,他今夜便要连夜离开绛京。 她问他晚上能否给他饯行;他又沉吟着,说晚间还要与某公子邀约赴会商讨事情,怕是不成了。 她便独自摸索去了他们约定的绛京南郊的十四桥。 她隐在桥边一株海棠花的影子下,自垂睡的海棠花枝的花影里偷看。 但那个晚间她其实没有瞧见她的相好。 有一道冷冽的声音率先响起:公子,您此番回到绛京,若王后知悉,恐会拿您把柄。 皓皓明月下,白衣青年颀长身姿立在桥上,锦衣若雪,轻披了件白鹤氅。墨发笔直地垂在身后,皎洁月色落了满身。他微微回身,光影里错落出他的宛若桃李颜色的眉眼。 他朝着同伴的方向,语声平淡温和,扣着严丝合缝的冷意般,一字一顿,是以一击必杀。 她捂住嘴不可思议,他们竟然在讨论杀人的勾当? 一惊之下,她偏偏踩到了枯干的枝叶,发出静夜里难得的响声,他们回头,全部看到她了。 突然,这时她耳边擦过一枝冷箭,破开格外寂静的深夜,直向白衣公子飞去。 她再次一惊,高声叫道:小心! 白衣人灵巧侧身避开,箭钉上对岸的树干,她惊魂未定看着对方,看见白衣公子转过身来时沐着淋漓月光,呼吸一窒。 他实在美得惊人。 然而方才那枝冷箭才过,她猛地又听到那声音骤响,反应过来时背上剧痛。 有刺客! 她听到这么一句话,旋感剧痛攻心,扶着海棠花树,心想,大概是等不到他来了吧。小宛 迷蒙里她好似落入一个清和的怀抱,她听到这样一声熟悉的呼唤,以为是白天终于来了,努力睁开眼,却看见是那个美得惊人的白衣公子。 他蹙着眉头,漆黑眼眸里明灭着滔天的怒火。他抱着她,疾速走着,她用最后残余的理智说:谢谢。我,我郎君叫白天,他,他会 想到他今夜连夜就要走了,他一定不知道自己受了伤的事情,后续的话语全都咽下去,只是眼皮愈来愈重,撑也撑不住。 他抱着她时,她最后一眼,也看见了那片绣在他朱红腰带上的海棠叶子。 白天,我给你做了一条腰带,你看好不好看!你喜不喜欢? 好看,我很喜欢。这海棠是? 她特意绣上一片海棠叶子,笑:海棠,有福寿绵延之意。 原来是他。 海棠,意是苦恋。他是她的求不得与放不下。 满室寂静。 外头响起了错乱的刀兵声,想来是姬昼部署深久的人马已经彻底将王宫纳为囊中之物了。 王后的表情愈加焦急,在一旁冷言冷语,说道:姬昼,眷慕你三年之久的女子,你就这样忍心叫她死去么? 皎薄的月色透过了南窗照进来,大约夜风也是那里灌进来的,才将他横起的长剑尖吹得微颤。 王后的话锋凌厉:给我割了她的手指!姬昼,你若一刻不退兵,我就砍她一根手指,再砍一条手臂,剜去她的心 心字刚落下尾音,冷刃划破空气的鸣声已响在所有人耳边,格外刺耳。 那一柄剑并没有太迟疑,而是在她不留神的一刹那就刺进了她的心腔,是那样锋利的剑。噗呲一声,仿佛有血溅出来,染红她心口大片的白衣。她一个恍然地想起,她的身上穿的是仿造的铢衣。 立在殿中四角的烛火照映着她身上这副翩然白衣,一色白劈作八色白,在烛光跃动下流光溢彩,分明只有白色一色,却似有千千万万种色泽交相辉映。 铢衣原是从前陈国的宫廷绣娘织成的,用料极好,华贵异常,陈国灭后,织造工艺一同失传,从此整个天下也不见得留存了几件。 传闻里舞女若穿着铢衣跳舞,必能俘获男人的心。 花夜楼这件铢衣是仿照那失传的铢衣所造的舞衣,质地十分轻盈,造价也异常昂贵。 她还是第一次穿这样昂贵的舞衣。 她那时候一直有个梦想,便是穿上铢衣,为他舞上一回剑。她希冀能俘获他的心,像他那么轻而易举地俘获了她的心一样。 因此那些日子她倍加勤奋地练舞练剑,不止一次跟苏妈妈求取这衣裳穿,苏妈妈都不许,说这虽然是仿造的铢衣,也十分贵重,不到万不得已可不能拿出来。 可现下铢衣染血,她毕生唯一一件称得上是梦想的心愿,已经再无可能实现。她于此时方才顿悟,他亲手毁去了的不是她的性命,是她唯一的梦想。 她想许他以自己最好的,抄得最工整的诗句,跳得最好看的一支舞,穿最昂贵华丽的舞衣,最好的心意,最好的年华 这些,可能他从未放在心上,连同她自己。 她是那样惜命的一个人,却甘心为一个男人去做刺杀这样危险玩命的事,她阖上眼的一瞬眼角滑下泪滴,不是为那个男人的薄情,而是为着十二年前娘亲死去时抚摸着她的脸颊轻柔地告诉她,小宛,你要好好活着。 活着,殊为不易,况论是好好地活。 她的目光再没有落在他的眼睛里,只是怅然地望着虚空,思绪飘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她在想,若是她不是零落在贱籍里的女子,结局会否不一样。 可不管怎样,十七岁的叶小宛已经死了。 她至死也没能明白他的心中有没有过自己,大约是不曾有的。只是她在闭上眼的时候轻轻喟叹着,真好。 连死也可以死在他的剑下。 她的灵魂仿佛要飘离她的躯壳,六声消弭,耳边死一般的寂静,她却似乎听见他喃喃着她的名字,小宛,对不起。 阿瑜,你,你! 母后,救救她,母后 阿瑜,她哪里好?她是你的好哥哥给你安排的钉子,你还傻乎乎地要奔着她去? 母后,小宛她很好,若是母后不肯救她,我, 似有剑出鞘的声音。 晋国的史书中载,九月十七,夜,叶氏殁王剑下。 后三年,王不行豪宴饮乐,不闻歌舞丝竹,不兴宫室土木,不纳红颜美人。 史书只道是君王勤俭爱民,坊间里说书人却道,那是王为叶氏守制三年。 而三年前君上得继大位,所付出的无比惨痛的代价,正是他心上人的性命。 许多人赞扬那不屈身死的女子为烈,秦楼出身却有如此胆魄。可他们哪里又会知道,小宛毕生从未希冀有什么死后的盛名,她从来只想要活着。 若她能听见此时他们的心声,一定会说,那我拿这好名声跟你换你的性命你要不要换? 改命1 三年后。 陛下,这是拟邀参宴的臣工名单,恭请陛下御览。 侍者恭敬从宋大夫手里接过向君上呈上名卷,目光半分也不敢瞧着案几后笔直跪坐着的正批阅奏折的君王。 侍者心想,陛下践祚三年以来,身上威压日渐沉重,权势将其熏冶成睥睨天下的一方诸侯,却再看不见昔日温润如玉的影子了。 晋国礼制中,新君即位的头一年要举行海光盛宴,举四海之升平,结八方之明光。海光盛宴邀请诸国王公贵胄,天子也要派遣使者恭贺新君。 而姬昼即位的那年,他致心力于清洗叛乱改革吏治,海光盛宴便被他以朝中政务繁忙为由而搁下了。 新君除了即位大典,这海光盛宴也是重头戏,若是君主在七国中举足轻重,到场恭贺的莫不是七国有头有脸的人物。 而晋国先祖之中,那位震慑十六国诸侯的晋桓公薨后,其子晋襄公享父之尊荣,所举海光盛宴,天子遣太宰亲贺,十六国诸侯趋之若鹜,来晋的王侯公子更是不计其数,珠绮盈地,贺声回环不绝,可谓盛极一时。 晋国盛景自那时却逐渐衰颓,如今虽然鼎立七国之中,却因为几任糊涂王而日渐衰微,海光盛宴的盛况也不复当年。 不过,比起海光盛宴在政治上的作用,百姓们更关心的倒是海光盛宴上的献舞。 晋国有一支世代延续的绮丽传说传说海光盛宴的献舞之人,将会与晋国的国君共谱一段鸳鸯佳话。 晋桓公与夫人姜氏便因献舞结缘,谱成一段金玉良缘,成了大夏夫妻的典范,是以此后海光盛宴便有了此不成文的规矩,凡献舞者,入晋王后宫。 也是由此,海光盛宴的献舞之人总是被内定为世家女,譬如庄王的那场献舞,就是杨郡薄氏嫡支的女儿,如今的薄太后作的献舞。 这一习俗流传百年,早已变成世家相互倾轧和与王室联姻的工具。 姬昼轻轻揉了揉眉心,看了眼名卷,半晌淡笑道:宋爱卿拟得不错。 底下站得笔直的宋大夫在这段沉默里已经近乎两腿打颤,他还是才晋升做管理王室宴会的大夫,今次筹办海光盛宴这样的大宴竟然有他的份,他自然不敢懈怠。 只是头一次见这位颇具盛名的君主时,他还是满心畏惧的。他没想到一个年纪轻轻的君王身上会有那样重的压迫感,压迫得他几乎不敢呼吸。 他也不敢抬头。 只是在听见了一道温润清雅的嗓音响起后,他下意识一抬头,就瞧见了姬昼笼在午后炽盛阳光下的容颜。 晋王的唇角勾起一分淡笑,大约是为了不让臣工见到他就害怕。宋大夫没想到外界盛传的贤明君主,会有这样一副上天厚待的好相貌,连他这知天命之年的男人瞧了,也觉得有些不平。 他的容颜像一枚古玉,经久之后泛着玉润的光泽一般,每一刀斧都落得正正好,把他刻成了鬼斧神工下的杰作。 宋大夫不敢多瞧,只是姬昼垂眸淡笑的模样却实在挥之不去。 爱卿稍待。 座上再度传来清雅嗓音,叫宋大夫心里打鼓,立即直了直背脊,愈发静默地站着,丝毫不敢动弹。 云昌宫家要延请的人,不妨再添一位。 宋大夫眼角余光瞥见晋王提笔,动作做来如行云流水般好看。姬昼垂首在名卷上添了个名字,便将名卷递给侍者。 侍者又捧还给他,他诚惶诚恐,低头去瞧姬昼留的字迹。 龙章凤骨,清雅峻拔,宋大夫第一眼惊异于这位君主的字,甚至美到让人忽视了他写了什么第二眼才瞧见姬昼御笔亲书了谁的名字。 宋大夫有些了然。 绛京城内早因为不日将办的海光盛宴而热闹非凡,许多他国来的王公都陆陆续续地要来了,有歆羡这晋国绛京繁华的,早早地过来住下,就为了体验这车如流水马如龙的景象。 前头曜雀街刚辘辘行过载着别国贵女的香车,留了绮风阵阵,路边的闲汉就顺着议论开了。 刚刚过去的,是齐国的一位郡主呢,生得真是美。 也不知今年的献舞会是哪家的姑娘,咱们君上是那样英武的人物,怎么的也得是个比刚刚齐国的郡主要美上一点的绝世美人吧? 听说太后属意杨郡薄家那位大小姐。薄大小姐可号称是杨郡第一美人呢。 我怎么听说是云昌宫家的十四小姐呢?十四小姐也是实打实的美人儿。 茶棚底下几个闲汉正讨论得热闹,忽见一个穿着嫩黄地绣忍冬纹裙子的生得俏丽的小丫头高抬着下巴打他们面前走过。 觅秀心底嘁了一声,怀抱着四明坊的蟹黄酥打那几个闲汉跟前经过时听见他们的话,瞥了一眼他们,心中只道是一群没什么见识的小人物,她家姑娘绝对绝对比那几个小姐好看。 她想到姑娘,便啊呀一声,记起姑娘叫她早些回去,刚刚贪看热闹忘记了时间,姑娘怕又要担心,立即加快了脚步。 一边走,一边小心看着怀里的点心。 姑娘平素舍不得吃这么贵的点心,大约是近来筹备献舞太过紧张,才肯点头叫她去买来解解馋的。 觅秀叹息了一声,只想着,姑娘那么好的人,连点心也舍不得买,实在是令人心疼。 她转而又想,等献舞过后,姑娘大约就好过了,再不济也是进宫当贵人呢。贵人,一定比如今的日子要好。 她想着想着,已经到了园子角门,角门的婆子迎上来,脸面堆笑:觅秀姑娘回来啦? 接着一连串的问好,让觅秀生了种狐假虎威的感觉,姑娘在时从来不摆什么架子,所以她也只有私底下享受享受众人的吹捧了。 觅秀谨遵姑娘的教诲,却不敢行仗势欺人的事,所以还是温柔地一一回应了众丫头婆子,才小跑回去找自家姑娘。 到了姑娘住的抱棠苑外头,觅秀见寻音也在廊下立着,连忙就上前笑道:寻音你怎么也出来了,姑娘呢? 寻音却是一脸焦急:可不得了了,姑娘刚刚去园子里散步,说不让人跟,这会儿还没回来呢。 觅秀听了也是一惊:呀,你有去找么? 寻音欲哭无泪,只说:去找了,姑娘常去的几处都去了,却不见人。 觅秀立即道:走,我同你一块去找姑娘。 谧园本是晋惠王赐给妹妹的园子,几经辗转扩建落在董大夫手里,如今已经是当世四大名园之一,惹了不少人眼热,却碍于主人家的势力,不敢妄动强夺。 而董大夫正是海光盛宴的主要负责的官员。 谧园风景秀丽,仿的是江南园林,又从御河引了活水来,园子沿着流水筑造,假山堆叠,亭榭点缀,长廊相接,楼阁隐现。 觅秀拉着去了姑娘常去的亭台转了一遭,却俨然不见姑娘的影子,最后站在垂月桥上,寻音都要急得掉眼泪,直道:觅秀,咱们去知会姑姑吧,不然丢了姑娘,咱们可讨不了好的! 改命2 觅秀心里叹息,寻音到底还是年纪小,遇到事毛毛躁躁的没个成算,但她说去寻章姑姑的话,却是在理的。 若是迟了出了事,姑姑问责,她们可不好交代。 说话间,两个小丫头已经到了章姑姑住的澄熙堂。 澄熙堂不同于位置偏僻的抱棠苑,乃是在园子风景独好的地段,南临清池,四周栽种着名贵花木。 寻音在梧桐底下站定,往澄熙堂门口张了张,拉着觅秀的袖子,低声道:姑姑门口站着几个眼生的丫头呢。 觅秀也瞅了眼,心里已经了然,同样低声说道:姑姑是海光盛宴上的献舞教习,这日子就剩下半月了,来打听消息的多了去了。 那前天咱们在园子里碰见的几位眼生的夫人也是来寻姑姑的么? 觅秀撇撇嘴:凡献舞之人必入大兴宫,这是老祖宗的规矩。那些夫人可不得打听打听,也好为将来提前巴结呢。 觅秀没说的是,那些夫人还有别的勾当,譬如想使偷龙转凤、李代桃僵之事的,只是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她也不想同寻音这小丫头说。 因着有客,寻音觅秀等了好一会儿,才见丫头们簇拥着一位衣着华丽的姑娘出来。寻音新奇地咦了一声,说:觅秀姐姐,你瞧,那位姑娘脸色真难看。 觅秀用脚趾头想也知道那位姑娘铁定是想进献舞的班子被拒绝了。 等那群人走了,寻音觅秀立即上前同章姑姑跟前的大丫头说了话,大丫头连忙道:二位姑娘快请进吧,这可是大事! 恋耽美 夫人当替身后每天只想躺平(3) 丢了姑娘还能这样不着急的,怕是也只有抱棠苑那位姑娘教出来的丫头能做得到了。 章姑姑年逾三十,保养得宜,丝毫看不出年纪来,只道仍是二十多岁的妇人,是董大夫为了筹备一场顶好的献舞,特意从燕国锦州的花雪楼请的教习。 花雪楼与花夜楼虽只差了一字,其内里委实千差万别。花夜楼乃是秦楼楚馆,花雪楼却可谓是实打实名扬天下的歌舞班。 锦州花雪楼出来的舞娘,不论是哪一国的宫廷都是抢着要的,他们不称之为舞娘,都是称为姑姑的。 花雪楼的舞,雅、新、奇、美,天下闻名。而董大夫托了好几层关系才请到的章姑姑,自然是供奉得若菩萨般。 章姑姑拿眼觑着底下站着的两个丫头,语声丝毫不见惊奇:你们姑娘不见了? 话是如此说,但寻音可不敢答,只有求助地拉了拉觅秀的衣角。 觅秀支吾了一下,只好道:回姑姑的话,姑娘她出去散步,却不见了 章姑姑叫了她身边的丫头婆子去找,临出门时千叮咛万嘱咐,万不能声张,因为董大人今日来巡视了。 章姑姑是不怕董大人的,董大人对章姑姑也只有捧着的份,觅秀心里明白姑姑是为了自己家姑娘好,连连感谢章姑姑。 觅秀和寻音都是一般想法,姑娘为了半月后的献舞筹备了三年之久,就等着一舞动天下呢,她们当初择了姑娘做主子,何尝不是抱着功成之后鸡犬升天的想法? 她们与姑娘乃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若此节骨眼上遇到个什么事,姑娘落不得好,她们也没什么好的。 是以一群丫头婆子低调地去园子里寻找不见了的姑娘,静悄悄的,没一个人敢大声呼喊。 谧园里住着海光盛宴上献舞的姑娘和伴舞的姑娘们,除了董大人,外男一应不许进,但今日董大人那位纨绔六公子非要嚷着进园子瞧一瞧看一看。 董六自然不敢在父亲面前造次,只咬准了说是谧园的芙蓉花开得好,有几种名品听底下人说不错,要讨去献给母亲。 这般则无可厚非了,总之是死皮赖脸地进来了谧园。 当然,他才不是为了什么芙蓉花,而是为了园子里的一朵娇花。 这可是他长这么大以来头一回遇到海光盛宴,而他身为一个合格的纨绔,对传闻里个个貌若天仙的献舞之人自然多加关注,谁知道,他费了好大的气力却怎么也打听不出来是谁。 好不容易前日父亲的小厮被他灌醉,模糊中说出那个女子居住于谧园之中,他便起了一睹芳容的心思。 他秉持着一个纨绔就要尽到纨绔的义务,把令世间美人呈现在世人面前享受无上的赞誉当做了自己的使命,所以,他也算怀着几分大义来的。 董六跟着引路的小丫头亦步亦趋地到了栽种芙蓉花处,此地临溪水潺潺,杨柳如绿云吹拂,粉白芙蓉一朵一朵缀在枝头绿叶堆上,层层叠叠如美人面。 他却一眼望见隔溪水的远处有一位姑娘缓步而行。 秋天午后的阳光不算太盛,细细碎碎地透过繁密枫叶洒下来,如同晃落着一地碎箔,光芒烁烁。 而那位着了袭珊瑚红裙子的姑娘,沿溪缓行,姿仪优雅,身形修长,乌发如云。白皙肤色与漆黑长发、赤红裙裳辉映,显得是那般艳而烈的美。 但唯一不足的却是,她用一方与裙子同色的红纱巾蒙着面。 那位姑娘手里执了一柄檀木扇,此时阖在她手心里,姑娘低头,脖颈露出一段来,令董六想起来白天鹅的脖颈。 那姑娘俨然成了董六眼里行走枫树林下的仙子。 也不知那个姑娘在为何事忧愁,拿扇子一下一下敲着手心,董六虽看不清她的面容,却觉得她一定是蹙着眉的。 美人蹙眉他一想到这般场景,已经先自觉地开始心疼起来了。心疼了半晌,才意识到自己该过去问问那姑娘姓甚名谁。 他虽是个纨绔,也不是不学无术的纨绔,园子里的姑娘是献舞之人,那将来就是晋王姬昼的女人。 他可不敢跟那位抢女人。 但他势必要在美人谱上给她留个名字。 然而等他发完了呆,再一抬头,哪里还有美人的影子。 他问带路的小丫头:诶,刚刚那边的红衣姑娘是谁? 小丫头恭敬地道:回公子,奴婢不知。 至于是不知还是不说,董六心里已有了计较了。但董六是个行动派的,小丫头不说,他却敢自己上前寻去,于是纨绔六公子说走就走,追着往方才那姑娘行过的地方去了。 这边董六追寻美人芳踪,美人却仿佛没有与他相见的意思,一眨眼已经四下无人,董六心底感叹好一个仙子般的人物,又沿着小溪前行了几步,恰好见到溪边稻草亭里亭亭立着的红裙女子。 董六心中喜不自胜,急上前了几步,朝着那位姑娘揖了一揖,许是因为紧张,连说话也结巴起来了,在、在下姓董,行六,偶,偶遇姑娘 亭子里的姑娘闻声蓦地回头,抬手按紧了缚面的红纱,董六刚抬起眼皮去瞧,却见那姑娘拎着裙摆逃也似的从亭子里跑了。 她跑的时候,董六追了两步,只见随着迎面的风,面纱被小小地吹开一角,露出一抹雪白的下巴,董六忽然觉得那女子有些眼熟。 他正待要继续追,便闻当头一喝:你个小畜生! 董六瑟瑟发抖,发抖之余抱紧胳膊,弱声弱气地唤了声:父亲 而眼角余光瞥见那个姑娘站在远处,几个丫头把她护得严严实实,他只隐约瞧见那姑娘有一双绚烂漂亮的眼睛。 董大人一路揪着董六的耳朵到了园子角门,狠狠一甩手,怒道:还不滚出去! 董六不知道父亲怎么生这么大的气,任他刚刚一路上怎么嬉皮笑脸、插科打诨,父亲都浑然不理。若是换了平时,父亲也就做做表面样子,可不会这样。 好在他不仅是个有行动力的纨绔,还是个好学的纨绔,见势不对,立即向父亲虚心求教:父亲,这是为何啊,儿子刚刚其实也只是打个招呼 董六听见父亲叹气:你啊你,那是未来的贵人,你冲撞了她,将来若在陛下跟前说一两句话,你还有命在? 董六心里虽然承认那是个无双的美人,但嘴上却要装作不为女色所惑的模样,所以他斟酌着道:父亲,咱们君上是位明君,怎么会因为一个女人说两句话就被糊弄了呢? 他说完还沾沾自喜地以为自己的话很有水平,必定让父亲对他刮目相看。谁知道他得意不过三秒,头上就挨着一个爆栗:你懂个屁,总之你这段日子不准再进谧园了! 董六心里委屈,早知道这样,刚刚还不如大胆点上去调戏一下小娘子呢。 董六垂头丧气地出来谧园,而因为偷鸡不成蚀把米,十分之沮丧。作为一个纨绔,沮丧的时候发泄方式无外乎是去销金窟销金了。 他转头叫上一群狐朋狗友去消遣,只是在路过曾经辉煌一时的花夜楼时,未免有点感慨。 花夜楼的芳菲姑娘从了良,怕是再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姑娘了某纨绔摇了摇扇子,叹息道,真是怀念三年前,虽说小宛姑娘是看得见摸不着的,却叫我看看也就饱了啊! 董六一恍然,思及三年前那位白衣倾城的佳人,脑海里却浮现了方才在谧园遇到的红衣姑娘。 他惊了一下,他觉得红衣姑娘的背影与当初的叶小宛似乎有几分相似。 可惜,天妒红颜,那名动绛京的叶小宛三年前得了急症死去了。 改命3 觅秀和寻音瞧见姑娘身影,立即静悄悄地过去,哪里知道迎面而来的不仅有姑娘,后头还跟了个纨绔,这可怎么了得。 泼辣如觅秀柳眉一竖,把姑娘一把护在身后,叉起腰就要破口大骂,被身后的姑娘拉了拉:觅秀,算了。 姑娘有一把极好听的嗓子。 若教觅秀去想个形容,那大约就是三月里桃花开了一样,清润柔和,丽得恰到好处,教人听了都舒适无比。 觅秀一听姑娘发了话,也乖乖闭了正要破口大骂的嘴,只管瞪圆了一双眼睛,要把那登徒子瞪出洞来。 姑娘轻轻道:咱们走吧,这会儿逛得是有些久了,惹你们担心了,是我不好。 觅秀连忙回头,瞧见姑娘垂下的眼眸,睫毛纤密而长,微微地颤着,她心上泛起难言的感觉来。 姑娘得天独厚,是老天爷赏饭吃的一类人,单是她面纱下的容貌,觅秀已经觉得足以睥睨天下的女子了,可姑娘偏偏是最自卑的。 觅秀不知道姑娘的自卑缘何而来,姑娘有这样多的优势,还有贵人相助,未来也一片大好,怎么就如此不自信呢? 寻音在一旁道:姑娘,姑姑方才也担心着你,姑娘要不要去同姑姑回一声? 姑娘依言点了点头,回头看了一眼正教训儿子的董大人,心中仿佛划过一丝浮忆。 她却没有想太多,纠结于过去并不是她的作风。 姑娘一路同丫头婆子们到了澄熙堂,觅秀替姑娘打起来内室的竹帘子,姑娘进去了,但她并没有进去,只同其他人一样等在门口。 章姑姑跟姑娘说话时,一般是不让她们伺候的。 帘子里的景象,她已经很熟悉了。座上的章姑姑叫她坐下,她落了座,身子却绷得很直。 章姑姑跟前的大丫头奉了茶后便退下了,她轻轻地揭开茶盏抿了一小口,低声道:是蜀地的雪峰含翠。 章姑姑赞赏地看了一眼她,旋即又拧起眉头来。你品鉴的本事已不错,可却 她闻言,立即调整自己的坐姿,坐得笔直端挺,落落大方。 章姑姑摇了摇头,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关切道:怎么出门连丫头也不带?散散心也该带个人的呀? 她顿了顿,讷讷道,姑姑,我只是,我只是有点紧张,所以想一个人出去走一走 章姑姑叹息道:姑姑知道临近大日子,你紧张实属正常。只是这愈是临近献舞,愈要处变不惊。 她掀起一点眼皮,看着姑姑,忽然又低了头:姑姑,我害怕。 她害怕,可是背里的缘由却决不能向其他人吐露一点点,哪怕是可以称为她恩师的章姑姑。 她甚至在懊悔,懊悔自己三年前怎么会做出那样的事情来,导致现今,她连睡也睡不安稳。 其实她也记不得自己做了怎样的事情,贵人说是什么,那大约就是什么了,她倒不曾怀疑过。毕竟贵人那样的身份,怎么会来欺骗她这样一个没背景的小女子呢。 她三年前醒来的时候就躺在谧园的抱棠苑里,彼时,她就完全不记得前尘往事了。 只不过总会有些头疼,闪过些许记也记不住的片段。 贵人一字一字地告诉她,她欠了别人一命。 夜半她抚摸着自己心口上那道狰狞的伤痂时,时常觉得庆幸,庆幸她虽然欠了别人的命,却还可以苟活。 她只是想活着。 至于活成什么模样,却并不必太计较,似乎对于她来说,活着,就很好了。 章姑姑浮了浮茶沫,叹道:好孩子,我知道你心里害怕,毕竟这是十几二十年才有一回的盛事。可你也无需太害怕,你有这样的家世在,还有宫里贵人相助,无论你的舞跳得怎么样,其结果倒也不会有太大的变化。 姑姑看向她,她匆忙低头,避开姑姑的目光。 贵人给她安排的家世是杨郡薄氏的远房表姑娘,杨郡薄氏是百年世家,地位尊崇,外人眼里,她能和杨郡薄氏沾点边,得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章姑姑见她不语,只管将面纱拨到一边去低头小心翼翼地抿茶,不由又劝她道:孩子,你这性子,姑姑知道一时半会劝你也是无用,却不得不劝你两句,你呀,也别嫌姑姑啰嗦。 她立即放下茶盏,端正地坐着看着姑姑,眨了眨水汪汪的眼睛,满脸几乎都写着我没有嫌姑姑啰嗦的大字。 章姑姑道:你的日子还长,往后进宫去侍候陛下,行事却要大方些。王宫不比咱们园子里头,那儿愈是规矩繁多,你愈是要显得大方得体。风闻陛下清心寡欲,不近女色。 姑姑言至此时顿了顿,打量她,却不曾见到她脸上有丝毫对自己未来夫婿的憧憬向往的神色。 章姑姑瞧见她点了点头,却不知她听进去了几分。 深秋的风微微吹动了南窗的竹帘,竹帘轻叩在窗扉上,发出微响,引得她抬起头去看了一眼。 姑姑,所以我有点害怕。那样的男人,听起来实在是太完美,而完美得近乎可怕。她抬起眼,亮晶晶的眼眸宛如盛着许多细碎的星粒,只是此时有些丧气,我害怕我不能够好好活着。 她话到嘴边到底没说出,她忠于那位贵人,即将要做的是怎样的危险可怕的事情。 说什么丧气话,什么叫不能够好好活着?难不成当一个宠妃还能给你 弄死二字章姑姑咽了下去,只看见她的手指摩挲着茶盏的杯身的青花,眼眸里有些复杂。 这一番谈话,她是战战兢兢地过了,走出澄熙堂的时候,觉得外头天光过分明亮了。 这样明丽的天气,能多看一日是一日;未来的日子嘛,过一天也算一天。 开解了自己一番后,她低落的心情又奇妙地好起来了。 反正以后的事情,现在想那样多也不及天算,以后再做打算吧。 她如是一想,脚步也轻快了些。落在觅秀等人的眼里,就仿佛看见了一只翩然的红蝴蝶穿梭花丛草径之间,艳丽得让她们都快忘了今夕何夕。 她回到了抱棠苑第一件事情,就是回头俏皮一笑,问觅秀:觅秀,蟹黄酥呢? 觅秀抿嘴笑着,从怀里取出来油纸包得好好的蟹黄酥,道:知道姑娘念着呢。 按照惯例她给了两个丫头一人一块,便让她们退下了。 她一边慢条斯理地享用三个月没舍得吃的蟹黄酥,一边给自己倒了半杯冷茶。 仿佛刚刚还阴翳在她头顶的乌云,这会子就全数散去了。 她向来是个不会太为难自己的人。 一个人在屋里头吃点心的时候,她便会将面纱轻轻取下来,搁在一边。 略带着寒气的风从窗子里灌进来她侧着头打量从那扇窗里映出的花树。 是海棠,又叫做断肠花。 断肠花的花期在三月里,此时已经九月,秋意浓重,自然只见得满树萧瑟不已,鸣风栗栗。 她并不知道自己原本为什么喜欢海棠的。 忽然她记起一个温润如玉的面容来,心头有着淡淡的欢喜。可那份欢喜转瞬即逝,残余了无解的怅然。 她正是欠了那人一条性命,而她偿还的方式,就是听那位贵人的话,替他夺回王位。 思及至此,她又有些怠惰了,身子往后靠了靠,抵住椅背,望着窗子格出来的小小的天空。 那人是如今的平昌侯,她怎么敢肖想他呢?更何况,听说中意平昌侯的女子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又哪里轮得到她呢? 可平昌侯待她是那般温柔。 她还记得她初醒来的那会儿,手腕折断,使不上力气,他便亲自端了药给她喝。 他陪着她一日日诊脉核伤吃药走路散步,也时常寻些可爱的小玩意哄她开心。 她那时虽然伤得不轻,却是极开心的,似乎望见他就很高兴。 只是她不知为何,望见他时,高兴之余却也有一丝黯然。 恋耽美 夫人当替身后每天只想躺平(4) 后来后来贵人出现了,说什么答允他的一个月时间已过,不许他再见她了。 那之后,她果真再未见过他。 她也是后来才知道,那温润如玉谦谦君子般的人物,竟会是绛都少女们为之癫狂的平昌侯姬温瑜。 平昌侯,是挂一个名号出去都有人趋之若鹜的人。今年已经二十有一但仍未婚,导致他在婚恋市场上的价值大大提升,竞争者数量也逐年增加。 贵人说,阿瑜的王位是因为你丢了的,你的性命也是阿瑜替你救回来的,你若是知恩图报,该知道怎么做吧? 她茫然地点下了头,为着待她那样好的姬温瑜,也为着他救了她,她是亏欠他的。 能够活着的人,怎么会选择死?她虽不敢标榜自己是聪明人,但怎样去选,她还是知道的。 她选择生,当下的生。 而当她择了生的时候,她心里明白,贵人给她留的是一条绝路。 她早就服了贵人给她的令蓝花。令蓝花之毒,是杨郡薄氏的慢性毒药,贵人的手里才有解药,定期一解,否则毒发,苦不堪言。 她知道,贵人是怕她不听话。 不过,苟且偷生嘛,自然是需要一些屈就的,她肯去屈就。 夜半1 蟹黄酥吃得很快,她手指戳了戳油纸,没有摸到下一块,才颇为遗憾地唉声叹气了一番,心想着贵的东西总是用得这样快,琳琅馆的胭脂是这样,碧月阁的漆金墨是这样,四明坊的蟹黄酥也是这样。 她把四明坊出品的精致油纸对折再对折,折成边边角角对齐的小小方块以后,才丢进了屋子里的纸篓。 她托着腮发了一会呆,想着再过半个时辰就要去流云榭练舞了,便起身将佩剑寻了来,拿五钱银子二十张的雪纹纸轻轻擦拭着剑身,她捏着雪纹纸的时候有些肉疼。但回想起来自己上次趁着明雪坊大促叫觅秀一掷一两银子买了六十张雪纹纸可以用个一年以后,肉疼感似略微减轻。 这流云榭、抱棠苑、澄熙堂三点一线的生活她过得还算是很快活的,也乐于这样的循规蹈矩,何况在这里偶尔还可以大方一把,享受烧一烧钱的快感。 她来钱的主要途径是替京郊的大慈恩寺抄经书。 三年前她折了手腕,恰好是右手,本以为此生再也无法提笔握剑,谁知平昌侯姬温瑜神通广大替她延请了晋北的一位游方神医治伤。她对平昌侯心底的爱重感激又增了一分。 神医说恢复期间可以适当活动活动手腕,她便择了练字一道。 那一日起了潇潇疏雨,也是十月深秋,门口几盆金盏菊开得正好,姬温瑜匆匆从门外打起珠帘进来,珠帘咣当咣当地响,他身上月白锦袍湿了大半,却是欢喜地唤她,对她道:你猜我带了什么来? 她猜了几样,都没猜对,他便从怀中小心翼翼取了一只锦蓝绒布做的布袋,袖出来,正是一枝笔。 昨日行坊司那里走售的,我看它精致小巧,想着一定适合你。他微抬起眼眸,将笔塞到她手心里,催着还愣着的她去试一试。 她许久未写字,提笔的时候尚有些紧张,但虽在觅秀寻音和姬温瑜的灼灼目光之下,她写的时候还算从容不迫。 她默了一段前朝的词。也不知道当时是怎么想的,她的脑海里浮现的就是困纤腰怯铢衣重一句,仿佛某个更深漏残的清夜里,她在灯下,也曾写过这句词一样。 但她并未细想,怯怯将墨迹未干的纸张压在手肘下头,被觅秀抢着抽走,嘻嘻念道:薄罗衫子金泥凤,困纤腰怯铢衣重。 寻音也是那时候赞叹着,啊,姑娘的字真是好看!奴婢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好看的字! 姬温瑜刚要探头去看,她则一把抢走,揉把揉把攥进手心里,察觉脸上热得快要烧起来了,低了头,讷讷说:笔,笔很好。谢谢三公子。 她回想彼时的心情,大约是觉得他那样的心意,值得她多练个三年五载的字,才不枉费。而三年前,她只横看竖看也觉得自己写的字配不上那样昂贵的笔。 他虽然不说,可她就是认得,那枝笔是出自于江南制笔大师罗大家,传世也不过五六十枝,有价无市的宝贝,他轻描淡写地便揭过去了。 当然,她那时也并不知柴米油盐贵,自然也并不知这枝紫檀狼毫笔的贵重。居住于谧园,处处要讨好打点,她才渐渐晓得都是要烧银子的。贵人虽管她吃穿不愁,其余开销却是要靠自己来挣。 她也不知自己从何而来习了一手还算漂亮的簪花小楷,反正有这手字,也就将好拿来赚钱,抄一卷金经可以得二钱银子呢。 半个月的时光过得飞快。而在觅秀寻音几乎是翘首以盼的等待中,盛宴前一日,即九月十四的夜晚,她们和姑娘总算是登上了进大兴宫的马车。 冷清的夜风将织锦缎质地的马车帘子吹得胡乱地飞,偶尔会掀开一角来,教她看见茫茫的夜色下的宫城。 巍峨的宫殿在霭霭暮蓝色里仿佛庞大的剪影,一重一重压迫着她。她察觉到心口那儿隐隐作痛,想大约是夜风吹得有些冷了。 寻音贴心地递过来一只暖炉,她很赞赏寻音的贴心,抱着暖炉,隔着厚重大氅贴在胸口附近,仿佛浑身的骨骼都想往这唯一热源处缩起来。 马车辘辘驶过第二重门的时候,就该下车步行了,想到深秋夜里晋国的寒冷,她不得不又提前打了个颤儿。 身上这件鹤氅还是旧年过年水晶楼年终大促,觅秀用他们的跳楼价买到的。她十分赞赏觅秀的一点就是觅秀那无人可以匹敌的讲价功力。 只不过凑合过了上个冬天,今年鹤氅的毛便开始有哗啦啦掉落的趋势,这让她开始怀疑水晶楼是否以次充好坑走了她整二两白花花的银子。 第二重门正是禁宫的东门承化门。承化门开了侧门,她自马车上下来,夜晚的风紧俏地擦着她脸颊,生疼的让她不禁轻蹙起眉头。 姑娘? 啊,哦,走吧。 她虽然是头一回来到王宫,可却又觉得似曾相识。贵人可从未提及她曾有来过王宫的经历。 大兴宫瑰丽雄伟,屹立于绛都,历了数十朝晋君,古朴典雅之气扑面而来。 她为这王侯之气所慑,隐约地记得一线模糊得不能再模糊的感慨,住在这样的宫殿里的人物,该是多么孤高冷清啊。 她暗中腹诽着贵人给她的任重而道远的任务,只一想起她的使命,她心里就直摇头。 因为她可不怎么相信,传闻里清心寡欲、不近女色、雄韬伟略的雄主,回折在她身上。 但贵人说她一定可以的,虽然没有任何现存实例可论证贵人的观点。 宫道幽长,有两个小内监提着宫灯来接,一位小步在前引路,一位殿后。 觅秀是个小机灵鬼,初来乍到自然要多加打听,所以她快步走到了殿后的小内监跟前,拉住他低声地交谈着。 她没管觅秀是打听的什么,反正不外乎是宫里的情形。她晓得宫中没多少主子,也就是太后和国君二人。 且清心寡欲的晋君姬昼二十有四身边还没有半个姬妾,更别提一儿半女了。 忽然,她察觉到一个不好。 怎么了,姑娘!? 寻音眼看着姑娘直直要倒,吓得眼眶一热,惊叫出来,被觅秀瞪了一眼,连忙把嘴捂紧了表示不敢再乱嚎乱叫。觅秀临危不乱的本事,她想,比自己实在好太多。 姑娘,姑娘?觅秀低声唤着她,只见姑娘眼皮虚弱地张开一条缝大小,目光都有些涣散,觅秀语气里也不禁染了几分焦灼,小公公,不知离姑娘暂居的地方还有多远? 小内监见此也是慌了神,诺诺道:还有些路这位姐姐,姑娘这是怎么了 寻音已经脸色苍白,贴近姑娘,就听见姑娘低声念了个词:小日子。 姑娘小日子到了的时候总是最难挨的,寻音差点又掉眼泪,拉着觅秀的袖子,脸色难看得紧。 她一向知道自己小日子不规律,有时月中,有时月尾,烦也烦死了。小日子的头一天,她照例要痛不欲生一整天的,那时候可最好是团成个球在床帷角落里缩着。 现在到好了,本来只不过困难级别的献舞,已俨然成了噩梦级。 她不是疼晕的,是气晕的。 气过之后,就开始一阵一阵的痛了。不得已,她扶着小腹处,搭住了觅秀的肩膀缓慢移动着。 觅秀道:公公,姑娘怕是身子受了寒有些不舒服,一时半会恐怕走不了太远的路了。这周围不知道有没有什么地方可以进去暂避的? 引路的小内监恭敬道:既是如此,姑娘不如到前头的瀛海行廊稍带,奴婢去唤内务监的竹轿子来迎姑娘。 觅秀瞧了一眼姑娘,对小内监说:不知我能否随公公一同去,顺便给姑娘取件披风来。 小内监跟觅秀走了以后,她在瀛海长廊里的一个角落倚着美人靠坐下来,只觉得这里冰凉一片,难受得她只好又站了起来,倩着红柱。 瀛海长廊筑于洵水之滨,洵水流经绛都,当年营造王城的大臣则依洵水而建大兴宫。其中大兴宫所围的一段洵水里最宽处是为瀛海,沿瀛海而筑瀛海长廊。 长廊绵延数里,漆红柱琉璃瓦,梁上绘制的图案花纹,无一不臻至极点。 夜色迷蒙里,宽阔空旷的瀛海吹来瑟瑟寒风,把本就瑟瑟发抖的她吹得更为瑟瑟。她在心底骂了那个小内监两句,真是笨到家了,她需要的是一个遮挡寒风的小屋,而不是一座徒有其表但四面漏风的长廊。 倩着冰凉的漆红柱,她愈来愈觉得小腹处坠痛得厉害,那股子疼仿佛牵动碾磨着她浑身上下的神经,让她觉得痛得忘了自己是谁了。若是有谁此刻能缓解她的痛苦,她想,她甘心把自己怀里仅有的五十八两二钱银子都给他。 寻音,觅秀还没回来么?她觉得自己此时的声音已经近乎打颤,她是咬着牙跟寻音说话的。 寻音也是着急:姑娘,奴婢去瞧瞧吧! 还没等她伸手去拦下寻音,那小丫头已经跑出十几步远,她估量了一番,以自己现在的体力是追不上的,伸出去的手便又收了回来。 夜半2 瀛海旷远,水面泛起绵延不绝的细浪,冲刷着行廊的下沿,空气里有微湿的潮意。优昙花连片浮在旷海之上,恍若夤夜里海上洁白的灯盏,优昙花尚未盛开,却已有含苞待放之势。 她背倚上漆红柱,两只脚已无法承受她全身的重量。额头上逐渐地沁出冷汗,且被瀛海上的风一吹,很快冰凉一片。她紧闭着眼,手深按腹部,坚韧克制着跳海的冲动的同时,告诉自己忍一忍就过去了。 万籁俱寂之中,她似乎听见有脚步声停在面前。 她闻到空气里除了瀛海的潮湿味道,还有一抹极淡的松檀气息。 仿佛是盛夏时节夤夜水滨,有松柏森森,笔直矗立。 是那样清冽的气息。 她想着想着觉得更冷了,将大氅裹紧了一些,哪晓得因为用力过猛,劣质鹤氅上本就绷在一线之间的白毛纷纷如知天命之年的男人的头发一样,飘落了许多。 这一幕落在她面前站定的白袍青年的眼里,十月晚秋的夜里落了翩跹细雪,而面前螓首蛾眉的女子,正像细雪里栖停的白鹤。 他呼吸一窒。 他垂着眼,颤着伸手,指尖快要触到她的下巴,他想抬起她的脸看得更清楚些。 她睁眼时只见一双白底的锦靴停在她的面前,心中便警铃大作。 她低呼一声糟了,难道这大兴宫夜晚还有不干净的东西出没么? 再抬起头,看见对方伸过来的一片白袖,袖上繁复花纹于霭蓝天光里若隐若现。 她的目光沿着袖口一路延展到对方肩头,领口,脖颈,下颔,嘴唇,鼻梁,眼睛。 等对上一双颇显幽深的漆黑的眼睛,且那双眼睛里还有着明显的探究和兴趣时,她心里直呼大事不好。 可也几乎在她抬头的一瞬间,她的手腕就已被人重重地扼住,她整个人被迫紧贴身后的红柱,眼前的青年慢慢贴近,最终在距离她一寸远的地方停下,呼吸相若,四目相对,她听见他轻声唤着,小宛。 你回来了么? 小宛? 她脑子里迅速过了一遍自己的人际圈,确定以及肯定她是不认得这个男人的,只不过贵人说她名字叫叶琬,故而也叫小琬,这个初次见面的男人,是怎么准确无误地逮上了她的? 按理说以她虽不聪明但也不驽钝的脑子只要稍微想一想就能知道,大兴宫里的男青年只有当今晋国的国君姬昼一位;但她此时已经喝了一个多时辰的西北风,且痛得快要跳海,能记得今夕何夕已经难得,何况是要她动脑子去想面前这小白脸的身份。 青年的举止丝毫没有规矩可言,伸了一指替她理着额头凌乱鬓发,相顾无言般的静默。 瀛海上的优昙花次第怒放,一盏接着一盏,西北刮来凛冽长风,吹得优昙花盏随着海波飘摇,像海上点起的无垠的灯,洁白而璀璨。 青年大约是不满她的沉默,抬手就要抚上她的下巴,眼中浸透了复杂的情绪,小宛,你为什么不理我了? 他俯身,以不管不顾的任性,温热的唇瓣轻贴上她的唇。 蜻蜓点水,浅尝辄止。 小宛还没有更多的反应,就察觉到身下一股热流不合时宜地喷薄而出,尴尬的神思令她不知从何得来一股大力,狠狠将面前的青年推开。 青年似乎没料到有这一出,踉跄着站稳后,方才那热息扑面、耳鬓厮磨的情景竟如海市蜃楼一般,消失得了无痕迹。眼前哪里还有人影? 他怅然独立在原地,空气里依然只是瀛海的潮湿气,似乎连刚刚盈满了的小宛的香息,也都是他自己幻想出来的。 是梦耶?非梦耶? 他并不知晓。 倘若是梦,那也不错,他觉得有这样的美梦才可快慰平生,并决定以后可以经常来此地做做梦。 等瀛海行廊上只余潮水升落、子夜虫鸣,他摸了摸自己的唇瓣,想,大约每日做梦也是有限额的,只能做一回,这才离去。 小宛也不知道自己跑到了哪里,似乎回到了宫道上,然前不着宫后不着殿的,她更加不知往何处去寻觅秀她们。 她试探着沿着某个方向走了一小段,因着刚刚遭遇登徒子,如今求生的勇气远大于痛楚,使她颇有毅力要找到她们会合。 瀛海行廊她想她是不会再去了。 刚刚情急之下也没有看清楚那个登徒子的长相,只记得对方着了袭白袍,踏一双白底锦靴,生了一副幽深漆黑的眼睛。她愈想愈觉得瘆得慌,宫中怎么会有这样的人,二话不说就来亲姑娘的嘴唇? 她有些后怕地抚了抚嘴唇,摇了摇头。也不知道是哪家的王孙公子,风流成了性。 鉴于她想起晋君姬昼乃是出了名的谦谦君子,便直接将他排除在了嫌疑人之外。 她倒没有什么要日后算账的打算,只是少不得去考虑自己假如被别人轻薄了又被人察觉,活下来的几率有多大而几率实际上有些渺茫,所以她一定要规避诸如此类的风险,探听出罪魁祸首,方便日后避着点。 幸运总算是眷顾了她一回,在她赌咒发誓用明年一年买鸽子票中奖的运气换下一刻就碰见觅秀她们时,她的确瞧见了转角露出来的宫灯。 姑娘! 觅秀小跑过来,手里还握着披风,一把替她围上,拥着她慢慢地坐上竹轿,寻音捧了只崭新的十二瑞兽纹的暖炉递来,急道:姑娘方才去了哪里,奴婢回去时四处找不到 恋耽美 夫人当替身后每天只想躺平(5) 小宛眨了眨眼睛,说:我见你们许久没有回来,就自己去找你们了;只是不晓得内务监在哪里,迷了路, 她可不能当众说自己竟被人轻薄了。 若是心机深沉、脑子灵活点的,此时或许还会想到会否是有人故意给她使绊子坏她名声。不过她此时能够平平安安的,她觉得很好了,计较得容易心累。 她的确是很心宽的。 这番折腾下来,已经过了三更天,她打理好身子以后,便将自己缩在客居的床的角落里,拥着厚厚棉被才能稍微睡去。 她的睡眠一向不很好,只今夜里就醒了四五回,她没有惊动外头睡得正酣的觅秀寻音,而是盯着床帐顶上绣的一双绿毛鸳鸯,发起愣来。 不知怎么的,她想起刚刚那人在她耳边殷切地唤着小宛时,她的心口又开始作痛了。 三年,这道疤痕没有消弭,而是留在她的肌骨之上,想以惨烈的形状提醒她惨烈的旧事。可惜事违人愿,她竟一星半点的旧事也想不起来,也从不知心上的伤痕为谁所得,拜谁所赐。 她翻了个身,告诉自己不要想太多,明天还要献舞,精神得养足了,才不能顶着熊猫眼惹人笑话。 她便果真沉沉睡去,剩余的残夜里也没有再醒过来了。 早上天没亮觅秀就催着她起床,她宛如木偶人一样任她们俩摆弄,精神尚遨游在宇宙神州。 姑娘,不用着急,听说早间陛下还要领朝臣祭天祭祖,午间才到献舞。寻音一面替她打水净面,一面说道。 小宛低头看着寻音,内心只想着她是一点儿也不着急的,谁着急把自己给献出去啊。 陛下是美是丑,是高是矮,她至今也没有聪明地去打听一二,反正是注定了的夫婿,就算又胖又丑她也不能退货,她想她不必在这些上费心思。 她还不如多想一想怎么去完成贵人给她的任务呢。 一想到这个,她心里又开始摇头了。要是对面是个英俊潇洒的小白脸,她是不吝啬用浑身解数令他折服在自己裙下;若对面是丑还严肃的,呃,男子,她的浑身解数或许使不出来。 而这一条观点又与她的上一条观点相悖,她有些无奈,只好依然秉持自己为人的第一原则,活着,从而确定了哪怕对方丑且严肃她依然要不折不扣地完成自己的任务的信念。 她深吸一口气,左右她也知道当国君的能有几个英俊潇洒的。 按理说,宫里的嬷嬷们过一会儿要一并过来,按制替她梳头,穿衣,佩饰,熏香等等。 小宛可不知自己是否与这座王宫犯冲,又或许是她与王宫里的人犯冲,等到快辰时了,嬷嬷们都还没来。 临时拨给她的两个小内监倒稳如泰山地守着她,她问道:宫里嬷嬷们该何时到,怎么还没有到? 小内监说:奴婢听师父说该是卯时二刻就到的。 小宛皱了皱眉。 如今她比昨夜里清醒,想事情当然不能太简单了,她头一个想到的就是有人要针对自己这个献舞的。 又或许,是真的出了什么变故。 她在屋子里走了几圈,愈想愈觉得不对劲,事情怎么也不该发展成这样。除非 她被自己跳出来的这个想法吓了一跳,可这个想法它愈想愈挥之不去了。 此前在谧园就有许多权贵世家的女子来寻章姑姑要行偷龙转凤的事,章姑姑自然不应。但献舞的人一直是保密的,何尝不是表示谁都可以去做这个献舞么? 难不成,是有人替代了她? 鸠鹊1 人在倒霉的时候,总会接连倒霉。小宛此时此刻就对寻音之前说去京郊大慈恩寺拜一拜的事情深以为然,可惜时光并不能倒流回去,她也无法临时抱佛脚。 果然还是害怕什么则来什么,她在这巴掌大的客居里转悠了十来圈后,派出去的小机灵鬼觅秀就满脸通红地回来了。 少女的脸颊出现满脸通红时,最大可能往往是碰见自己的心上人,第二可能则是火气上涌导致满脸通红。但小宛深知觅秀姑娘没有什么看得上眼的男子,那无疑,一定是遇见了令她火冒三丈的事。 她贴心地给觅秀姑娘倒了杯冷茶降降火,觅秀尚未觉察到她的动作,只深恶地皱着眉,喝下一大口冷茶,大约是唇舌得到滋润,随后骂人的话倒豆子一样倒出来:奶奶的, 小宛抚了抚觅秀的背脊,宽慰她说:都是小事,没关系的。 觅秀一双秀丽的眸子瞪得浑圆,看向她:姑娘,这叫什么事,这怎么能是小事?奶奶的,要不是我一个人实在是打不过她们,我 话音至此戛然,觅秀立即站直了惊呆了似的看着自家姑娘:怎、怎么能教姑娘给奴婢沏茶,奴婢 小宛可从未计较过这些,毕竟她也从来不够格当什么正经的主子。她打岔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觅秀瘪瘪嘴:那些个人当真是仗势欺人。姑娘不也是杨郡薄氏的表姑娘么,姑娘出了彩,那杨郡薄氏难道还会少了风光么? 小宛心中却似被鼓槌重重一敲,竟然和杨郡薄氏沾了边? 她急于知道下文,所以看见觅秀因为骂人骂了半箩筐而舔了舔嘴唇时,她立即又给她倒了杯冷茶,弄得觅秀脸上更红了,直摆手:姑娘快折煞奴婢了。 觅秀虽是个炮仗性子,泼辣有余端庄不足,但待她一直顶好,小宛可从不觉得给她倒一杯茶有什么大不了的。小宛笑了笑,叹说:我可是急着知道你探来的情报呢,你这丫头偏还吊我胃口。 觅秀这才长长地叹了口气,十八岁的年纪倒似八十岁的老翁,惹得一边的寻音笑出声来。 姑娘,奴婢去了内务监打听,那领事的大太监简直欺人太甚,昨夜里姑娘分明也是他做主迎了进来,今日竟然翻脸不认人了,说,说献舞的姑娘分明是杨郡薄氏嫡支的大小姐薄云钿,哪里来的什么表姑娘叶琬?可真真是气煞人也! 喔,太可恶了。 小宛心里淡淡地闪过这句话以后,竟然了无波澜。 她觉得自己这般懒怠去应付的状态不好,打起精神来又想了想,喔,简直是太可恶了吧。 随之觉得有种奇妙的解脱感。 她倒是有个大胆的想法,既然贵人自家的侄女儿要去出这个风头,她作甚要去找死呢? 但这个想法它之所以是个大胆的想法,乃是因为若她真的按照这想法想下去,怕是今冬的令蓝花解药就没戏了那才叫真的找死。 她缓缓落座,一面揉着自己发疼的小腹,一面被迫着去想想对策。薄家嫡支的大小姐,那是太后的亲亲侄女儿,太后大约舍不得她受一点儿委屈吧? 但她跟国君姬昼又八竿子打不着,除了今日的献舞,哪里有法子去攀上高枝? 坊间传闻里,姬昼是一位清心寡欲的君主,据绛都街头花边小报上说,曾有媲美褒姒的宫女自荐枕席,晋君姬昼对她谆谆教诲,教诲得那宫女泣涕涟涟,表示以后永不再犯。 至于教诲的方式么,私下里他们说是叫她一月里抄了八万遍《论语》。 小宛想一想这八万遍《论语》就胆寒,摇了摇头,想着自荐枕席真是下下之策,万不得已也万不能选这路子。 她托着腮想了半天,终于磨磨蹭蹭地想起自己怕是只能去寻贵人了。 贵人正是这当今的薄太后。 她对贵人一向是又恨又怕的,恨自然是恨她怎么能够叫自己服毒,从此自己就受她的驱使;怕也是怕的,她从来猜不透贵人那双眼睛里藏匿着什么心思。 距离献舞的时间显然所剩无几,她得快些去找贵人替她做主。 慈宁宫的外表有些老气,坊间传闻里,姬昼不仅是一位清心寡欲的君主,还是一位勤俭节约的君主。 那个八卦之源的街头小报也说了,慈宁宫在三年前太后入主的时候,一次下大雨,太后的卧房里竟然漏水。太后勃然大怒,责令司修缮营建的官员要火速修葺,没成想那官员上折子要钱的时候被姬昼批示再议。 也不知道姬昼跟太后到底说了什么,太后倒没再闹此事,只是不得不放弃宽阔有余而屋顶漏水的正殿,睡去了偏殿。 聪明人都说是太后以身作则,为天下之表率,此举令三年之内朝廷权贵不得大兴土木,斥资挥霍;笨人才说是这位晋君把晋国的财政牢牢握在手里,一丝半点也不会漏给太后的。 太后不喜欢姬昼,是世人皆知的事情,连她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姑娘都知道呢。 她还知道太后要谋姬昼的王位。 她立在阶下等候那位贵气逼人的侍女进去通传的时候,觉得自己跟这巍峨的大兴宫实在是有些格格不入。 连一个侍女的姿仪都丝毫挑不出毛病来,她却局促得有些站立不安了。 老半晌后,她方见那位绿衣侍女歉意笑着说:姑娘,太后娘娘身子不适,姑娘请回吧。 小宛想过一千种太后要责骂她不长进没用的话,却没料到太后直接就不见她了,她呆了呆,问那位侍女:姑姑有说是叶琬求见么? 她显然不信这个节骨眼上,太后会让她精心培养的自己自生自灭。 绿衣侍女仍是那副端庄可亲的模样,微笑说:奴婢确是说了的,只是太后今日实在不便见客,太后连海光盛宴都推了不去。姑娘若当真有要事求见,不若明日再来? 小宛内心波动了一阵,今日不得献舞,明日她还能名正言顺地蹲在宫里么? 答案毋庸置疑。 她在转过身时撅了噘嘴,心里想难不成真的要自生自灭了么? 她抬脚踢走宫道上一块小石子儿,小石子儿划了个不太完美的抛物线跌下来。 觅秀在后头絮絮叨叨:姑娘,太后这般可怎么好啊? 小宛打了个哈欠,抬手遮掩了一下:哎呀,这可怎么办啊。 觅秀心里觉得自家姑娘好像是一种神奇的矛盾体,一面求生欲是那样强烈,一面又对计较活着的这些俗事是那样懒怠。 姑娘给她以一种为活着而活着的感觉,她总觉得姑娘活着归活着,就是没什么盼头。 好比她自己的盼头就是姑娘平步青云,她跟着沾光,得叫先前那内务监的大太监看见她就巴结她而她还爱答不理的才好呢。 寻音的盼头她也知道一二,寻音一直梦寐以求的就是日后嫁一个英俊的郎君,她也盼着姑娘飞黄腾达,以后给她分配一个优良级别的对象。 章姑姑的盼头是带出一个一舞动天下的徒弟,从此收束脩收到手软,桃李遍天下,一提到海光盛宴上献舞者的天人之姿,就能够提到她有一位师父。 诸如此般,不胜枚举;但觅秀始终觉得姑娘活着是压根没盼头的,颇有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感觉。姑娘唯一的期望大约就是能活着了。 寻音此时也是着急:姑娘,不如咱们去前头寻董大夫吧?都说董大夫不畏强权,刚正不阿 小宛内心淡淡地又波动了一下,若董大人能刚正不阿,他那纨绔儿子首当其冲就该掉脑袋以示众。小宛不忍打破寻音对朝廷官员的美好幻想,温柔地笑了笑:大约董大夫正忙着,咱们为这样的事去叫董大夫为难,到底不好。 杨郡薄氏的嫡支大小姐可是姓薄,她到底是姓叶,董大夫摸爬滚打如此些年,站谁那边简直不言而喻。 想了这么多,小宛不得不又打了个哈欠,拿手掩了掩,倦怠道:昨夜里实在睡得太少,这会儿太困了,我们回去睡个觉,到黄昏时分盛宴结束,咱们就回谧园去。 觅秀对姑娘做出的决定表示了强烈的不满,寻音默默加了个一。 小宛眼眸微微睁大:你们不困么? 觅秀觉得姑娘心宽得已经过了头了。 小宛想了想,又说:的确,难得来大兴宫,总要四处逛一逛才不枉费,怎么可以睡觉。但她说此话的同时,打了第三个哈欠,看得寻音也犯了困。 小宛最终以一比二的劣势不得不答应觅秀去寻董大夫替她做主。觅秀认为,献舞人选一定是要经过层层手续审批的,而陛下说不准也知道原本的人选,薄小姐鸠占鹊巢最是可恶,董大夫如若真的要纵容薄大小姐,那他也是犯下欺君之罪。 姑娘对她的说辞点了点头后,抑制不住地侧过身打了第四个哈欠。 觅秀看得直摇头。 小宛是被觅秀给拖去见董大人的,而这时候,距离献舞上场只不到半个时辰了。 鸠鹊2 海光盛宴是晋国每任新君一生仅有一次的盛事,八方来贺,天子赐恩,国朝同庆三日,举四海荣光。只是众人皆不知本该三年前举办的海光盛宴耽搁至今的真实原因,只道是国君勤政,一耽搁就耽搁了三年。 而这样的盛事,负责的官员往往都要绞尽脑汁地筹办,既要因沿祖上的规制,又要有新奇可取之处。 董大夫作为这场盛事的筹办者,头发都眼见着白了一把。 太后和国君之间的对抗,明面上是毫无破绽的,上演着母慈子孝的戏码。但董大夫作为三公五老中的一位,亲身经历过三年前大兴宫麟化殿那场变故,比其他人要门清儿。 所以他也没着急站队,谁会知道最后的赢家是年纪轻轻的陛下,还是手中尚握有部分军政大权的老成持重的太后呢? 是以,三年前太后往他家谧园里塞了个姑娘进来,说是为海光盛宴培养的献舞之人时,他也就顺水推舟地答应了。太后是用心培养那个姑娘的,他自然也要用心。 他也是眼见着那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逐渐地长成倾国倾城的模样,颇有种养女儿的感觉。 女儿大了,留不住了,好在新君姬昼还算可以。 而现在,他是万分悔恨平日里怎么没多给大慈恩寺捐银子攒功德。都这个节骨眼上了,突然杀出一位薄大小姐,盛气凌人颐指气使地指着她自己说,我,薄云钿,今天要献舞。 他当时听了,以为自己还做梦没有醒,谁知道薄大小姐朝他近了一步,微眯着眼睛,说:太后姑母的话,董大人也不听了吗? 识相一点的,自然就该顺着这话说一番啊对对对,大小姐如何如何优秀自然能胜任献舞云云。 但董大夫心想他这不是还没站队么,怎么就被薄大小姐直接打成了太后党。 董大夫素来有个刚正不阿的人设,是以此时耿直地顶撞大小姐两句自然不为过。可之后呢?董大夫自然记得杨郡薄氏镇在晋西,她的父兄可都不是吃素的。 深谙沉默的力量的董大夫默默差使了手下机灵的小吏赶去慈宁宫问太后的意思,谁知道太后直接就称了病不参宴,连一句话也不给他。 这下,两个姑娘的难题,太后是完全抛给了他。 董大夫觉得自己的头发又要白上一把。既然太后也装傻,他只好跟着装傻了,所以沉吟了片刻,决定赶紧去把备案里叶琬的名字给替换掉。 虽然,这欺君一罪肯定是逃不了的。 他也是埋怨太后的,怎么自己一家还搞出两个姑娘来争?倒也不能叫做两个姑娘的争斗,因为另一位姑娘此时完全是稳如泰山,纹丝不动。 薄云钿今日的确是盛装,董大夫想,也不知道薄大小姐的技艺练得如何,舞跳得怎么样,若是此时出了岔子,他可就是当了冤大头了。 董大夫这边是一团乱麻,但不妨碍小宛还撑着瞌睡领着两个丫头正在过去寻他的路上。 小宛费了老大的力气摸到了礼光殿的大门口。 礼光殿今日宾客如云,八方来使,王公贵族跟路边的花儿似的一抓一大把,她这个表姑娘能有什么立足之地。 礼光殿外头张灯结彩,一派瑞气祥和,宫门口左右廊上蹲了一列的铜炉,炉中升起白茫茫的雾气,将这宫殿烘云托月得宛入仙境。 恋耽美 夫人当替身后每天只想躺平(6) 这是董大夫斥巨资自西域学来的伎俩。 赴宴的王公贵族三三两两到场,自然有官员打点迎客。见着了立在不远处的小宛,许是因为她身上这件还算华贵的裙子便以为她也是某国贵客,所以满脸笑意地迎了过来,先朝小宛一揖,小宛被这突如其来的礼敬吓了一跳,连忙还礼。 小姐是赴宴的贵客否? 她这时若是说不是客人,是工作人员,但又没有任何的凭证,决计进不去这礼光殿的,小宛心虚道:我是是跟着薄姐姐来的,就是杨郡的薄姐姐。 小宛还并不知道薄云钿是个什么样的姑娘,但自己跟她也算是沾亲带故,薄云钿必是宾客之列,说她带上自己也不是不行嘛。 她哪里知道延请的名单是国君亲自过目,一个不多一个不少的。 若是她说是其他人要带自己来,这位官员是必定不信的,指不定就要查验她的帖子;但官员一听薄大小姐之名,直接肃然起敬是薄大小姐的话,那的确是情有可原。 他是对薄大小姐那张扬个性有所耳闻,听说她最喜欢带着自家表姐妹穷亲戚去参加各类盛事,然后踩着她的姐妹们来捧高自己,以她们的土味为乐。 是以他甚至有些担忧这位姑娘,虽红纱缚面,却隐约瞧得出颜色丝毫不逊于薄大小姐的。恐怕待会儿还会被薄大小姐弄得出丑呢。 谁让薄大小姐素来是这晋国王公贵族都争相捧着的姑娘,父兄手握重兵,姑母是太后,表兄是国君,且杨郡百年世家屹立不倒,门客遍布天下,薄家人的头发丝掉了一根,朝野怕都要震一震。 可怜那钧武侯年过五十还得了这个女儿,爱得跟眼珠子似的,几个哥哥也都是把这小妹妹捧在掌心里,养成她一副娇纵跋扈的个性。 她怕是以为她那位表哥也是吃素的了,主意都打到了他的头上。 小宛并不完全明白这位差官怎么突然看着她的目光带有浓浓的同情,仿佛她即将遭遇什么大厄,但她不及深思,觅秀已连拖带拽地把她给拽进了门。 礼光殿外殿尚有官员筹备,正殿才是真正饮宴之所。她打量着礼光殿内内外外,雕梁画栋,团凤游螭,碧瓦飞甍,钩心斗角,莫不精致轩丽,贵气横生。 小宛还在神游天外,想着这一块砖瓦得多少银子,能买多少根糖葫芦,觅秀都快把她胳膊摇断了:姑娘!姑娘快去呀! 显然觅秀是一眼瞧见不知哪里走出来的董大夫了。董大夫从游廊过来,还在跟边上一位大人严肃地说着什么,一张国字脸快要皱成圆脸了。 伸头一刀缩头一刀,终得过去,小宛如是想。 她从容步到董大人跟前,行了一礼,不卑不亢地道:大人,叶琬许久不见宫里人的安排,擅自寻了来,还望大人不要见怪只是叶琬不知大人究竟的安排是? 她也不知自己心底有没有想要董大人给她做主,也许那样董大人就要得罪了薄大小姐。但若说什么没有一丝期盼的,也不能够问心无愧,谁私心里又不期望得一点偏心呢? 她无意识地绞着手指,落在觅秀的眼睛里,姑娘那是不自信的表现,觅秀拉了拉她的手,示意她不必太紧张。 她微微咬着下唇。余光扫着四周,却忽然瞥见一道绯红的身影沿着游廊直往她这边气势汹汹地行来。 气势汹汹,她想,这词的确合适,那位姑娘的衣裙翻飞得厉害,几乎要翻成一朵鲜艳夺目且正盛放的芍药。 董大人大抵没料到她能寻到礼光殿外殿来,先是诧异了一下,随后低叹:此事到底是老夫虑事不周,对不住叶姑娘了。薄大小姐已在名册上添了名字,他捋了一把胡子,偏了头,续道:叶姑娘若是要回谧园去,老夫命人替叶姑娘备车马。 觅秀使劲给她使眼色,她撅撅嘴,隐匿了心中一分不情愿地继续开口:可大人先前已在案中录下叶琬的名字,如今临时改替,大人这番作为,若是陛下知晓了? 聪明人会将话留一半,好让旁人继续遐思去,而她话留一半,着实是因为她并不知陛下若知晓了究竟会怎么办。但她揣度一定是极难熬的处罚,八万遍论语可见一斑。 这时候骤闻一道娇莺般的声音响起,小宛抬起眼,正好与那位芍药花似的姑娘四目相对。 哦,欺君?董大夫方才原是在愁这个?这很好办,董大夫替叶姑娘报一个断了腿脚上去,由我薄云钿顶替上就是了。 小宛只见这位姑娘梳着朝仙髻,簪了一枝艳朱色的花,生得眉目浓丽,一双眼的眼角仿佛带了钩子。唇色红得欲滴,她觉得唯有春夏季里成熟的樱桃可以与之一较高下了。 她今日着的是袭朱裙,是为显喜庆,而薄云钿也是袭红裙,似比之她的裙子要红得更深浓些,衣裙上掺金线绣有细微花纹,她微微抬袖,那些花纹便折射起光来,晃人眼睛。 她想,这位薄大小姐就算不是大小姐,也可以靠脸吃饭。 薄大小姐却并非是在说什么玩笑话,她虽脸上含着几分笑意,但那只令人看得心慌。 可咱们姑娘又没有伤了手脚,大小姐今日这般,难道不怕不怕欺君么?觅秀扬起头,把小宛给拉到了她身后护着,直视薄云钿。 薄云钿扬了扬眉:你怎么晓得本小姐欺君?你们姑娘若是真的伤了手脚,可不就不算欺君了?她声音宛转,一字一字余韵留长,却教在场的人纷纷胆寒起来。 这话是什么意思简直再明白不过了。 鸠鹊3 那红裙女子一把撂开挡在她面前的觅秀,抬了抬下巴,她心中不合时宜地想此时这位大小姐活像一只即将战斗的大公鸡。 可薄大小姐委实是个不好惹的角色,她还没进一步想到应该如何应对,只电光火石噼里啪啦之间,她的手腕就落在了那只莹白的手里。 好死不死,那正好是她三年前骨折之处,表面上已看不出过往的痕迹,骨子里却仍有当年痛彻心扉的旧感。旧日的痛感宛若刹那星涌潮翻,她皱起眉头,说:大小姐? 薄云钿身后还跟了两个丫头,面无表情,一抹戾气,不待薄云钿吩咐,已自个儿上去把觅秀寻音给制在一边。 小宛尚未反应过来没有使上多么大的力气去抽开手,薄云钿就将她狠狠一推,一干人措手不及纷纷惊呼,寻音啊的尖叫了一声。 游廊上多竖着红柱,红柱之间以矮至膝盖的石凳相接,薄云钿那一推,小宛直接侧摔上了石凳,她第一感觉这不知道是哪种矿石,硬度如此之高。第二感觉是她的右腿疼得太厉害,呼吸一下也觉得疼。 她没瞧见薄云钿此时眉间流露出来一抹得意色,只听她说道:没人能抢我的东西,抢了我东西的人都该死。 小宛扶着漆红的柱子,指尖有些微颤。她从来不愿意去争去抢些什么,若早知薄云钿想要,她决不与她针锋相对。 她心中终究还是性命更重要。 眼前似乎闪过一些抓不住的细碎的片段。她的手腕被折断的时候,是否也似现下这般无可奈何。 她是一介微尘草末,对方却是权贵世家中的一粒朗朗明珠。就连站在她的身侧,似也将自己衬得黯淡了。 她本就不该过来,不该与她相争的,还祈求谁能为自己说上半句公道话,然而那些通通成了妄想。谁会在意她的悲喜。 董大人还算好心,待薄云钿同她两位跋扈婢女扬长而去后,说派人替她叫车马送她回谧园养伤。董大人还忧心薄云钿会否穷追不舍或者小宛会否伺机报复,因此很是头疼。 他自是不知薄云钿出落成如此娇纵的性格,在这样盛大的场合、在陛下眼皮子底下竟敢行凶伤人。董大人想,若她不是薄云钿,早就身死八百回了,陛下眼里可是揉不得沙子。 董大夫太忙了,忙昏了头,哪里算计得到今日王宫中的车马多被征用去接送各国王公贵胄,哪里轮得到小宛。在等待许久无果之后,她们决定自力更生。 小宛被觅秀寻音两个好容易架出了礼光殿,过往人来人往,并没有人敢上前询问一二。方才那件事情大家只默契地当作不知毕竟谁会管一个没有勋贵身份的姑娘,那简直比贵人身边有头有脸的大丫头还不如。 觅秀一路都是红着眼圈,一言不发的。 觅秀是怕她伤心,才竭力忍着,她只觉得万分对不住觅秀,在半路上朝着觅秀眉眼弯弯地笑了笑,觅秀,改明儿我问问姑姑,她身边当还缺几个学舞的丫头,我让你们俩跟着姑姑怎么样? 觅秀气得差点撒手,只管用通红的眼睛望着她,望得她脸上笑都僵住,装不出多么豁达的了。 觅秀跟着姑娘,难道就是为了荣华富贵了么? 小宛想,她一语中的。 她最害怕欠了别人什么。她心中明白经过了今日,她们期盼的未来她便再给不了她们,不如早早替她们另谋出路,不要再跟着她受苦受累,让她欠着她们良多。 小宛想,世上还是有人在意她的。她暗暗地下了决心,为了她们,若再有机会,她一定牢牢抓住,决不松手,不教她们的期望落了空。 世上没有理所当然的对人好,旁人对你好势必有所求,她想,她能报答觅秀与寻音一腔真诚的,也唯有报还她们一场富贵荣华。 她们为了避过诸多贵族,七拐八绕地暂歇在御花园一处小亭子里,这小亭子四面来风,四周悬挂玉璧,待风来则叮当作响。 小宛被搀扶着矮身倚在美人靠上,觅秀去寻药,虽然晓得姑娘伤势不轻,也不知是否骨折了,她抱着幻想希冀姑娘只是皮肉伤,姑娘的腿若是,若是有个好歹,怕是姑娘的命也去了大半。 小宛静静地倚在亭中,遥见诸般宫室皆斗角飞檐,宏伟壮丽,她一眼望不到边。亭子外头植了几株梧桐树,系飘黄时节,满地都是落叶。 她的困意再次袭上来,并着痛感,叫她一点儿也不想睁开眼睛。 姑娘,姑娘别睡,仔细着了凉。奴婢回一趟客居,去把姑娘的大氅拿过来给姑娘披上。 寻音若是稳重些也该知道那件劣质鹤氅哪里有她家姑娘重要,把受了伤的姑娘单独置在这小亭子里,实乃不明智之举。 且经过瀛海行廊那一回,她深知处处危险,本不该离开觅秀寻音。 但小宛也懒得管了,一来她受了伤本就要懒怠许多,二来她小日子正疼得她要死要活,嘴唇都打哆嗦。她在这时候最畏寒怕冷,去取大氅也甚合她意。 午时,自礼光殿外的钟楼敲响了九下钟声,声音悠久不绝,她隐约听到有绵延不绝回环往复的恭贺之声,但那些繁华盛宴的景象皆与她无关了。 她叹了口气,想,算了,难得来大兴宫一次,过了今天还不知是死是活,太后要问她的罪她也还不知道如何作答,得过且过吧。 如此一想,她深觉人生最快乐之事莫过于挥霍时间,而挥霍时间最美好一途,莫过于白日睡觉。 她则心安理得地倚着美人靠睡去了。 九月秋深,绛都风大。梧桐叶子吹得飒飒地响,一时还有密密匝匝的雨声一并入耳。 小宛觉得身上凉透了人倒霉真是喝凉水都塞牙,她一觉醒过来居然被亭外风雨扫湿了小半个身子,而不幸的是她还不知觅秀与寻音压根没有人影在。 她揉了揉惺忪睡眼,被薄云钿锢过的那只手腕上红了一圈还没散去,有些疼。 忽然察觉到风雨里有一丝不同寻常来。 是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她的目光小心翼翼地扫过眼前一片青石砖地,只见到一双白底的锦靴缓缓停在了她的跟前,她吓得就要缩起她的腿脚,却蓦然看见那双锦靴的主人蹲下/身子,低着头轻轻拿手握住她的脚踝。 他另一只手轻轻按了按她的小腿某处。 她吓呆了,浑身僵硬,不敢动弹。 这里疼么?男人委实有一把好嗓子,似是上好的玉石相碰,是琳琅金玉之声。 她猜测这是位英俊潇洒的青年,且有着不凡的身份,她此前在脑子里所做出的决定为了觅秀和寻音,若再有机会,她一定牢牢抓住,决不松手,不教她们的期望落了空上天此时是赐予了她机会么? 她于是略带娇气地答了个疼 她面前的青年动作一顿,却未抬头,手又上移了几分,按了按,问:这里疼么? 她对疼痛感并不敏感,总觉得哪里疼都是疼着一大片的,所以再次略带娇气地答了个我疼 她以为男人都是受不得撒娇的,便也以此来揣度面前这位白袍青年。 青年并未抬头,只是长发遮掩着面容,反倒教小宛觉得必定是一位绝代的美男子。 青年的手还要往上按几分,触及她的裙子时,忽然顿了顿,道了句得罪了,才慢慢向一边拂开了她的朱裙。 裙子里面还有一条白绫地的中裤,倒不怕他看见什么,只是他目光仿佛凝滞住,小宛不知他瞧见了什么,自己低头去看时,也吓了一跳。 那那那那那条裤子上怎么沾了一大把血啊! 而她这一惊之下,她的某个部位泉涌般又出了血,有些顺着就渗透出来,她顿时明白过来血迹从何而来,尴尬得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姑娘怕是伤得不轻,青年的手指蜷缩起来,似有些不知所措,在原地蹲了一会儿后站了起来,小宛的目光顺着他站起的动作缓缓上移,瞧见他一袭清隽白袍,一条赤红色披风,都绣有松鹤延年的纹样。腰间简简单单挂了一只香囊一块玉佩,但她还不及看一眼是什么模样的玉佩和香囊,就见他三下五除二解下来他的披风搭在她身上。 青年微微一顿,目光仿佛急促地掠过她的面颊,就撇开眼。 失礼了。他轻声道,每一字都仿佛金玉相击,话音刚落,小宛就察觉身下一空,被这白袍青年拦腰抱起。 诶?小宛脑子里一片空白,她还没看清楚他的模样,就已先落入他的怀抱,这下好了,只能看见他的下巴了。 这下巴倒也好看的紧,线条如此紧俏温润,必是个玉面郎君。 她想她这一下可是只能栽在这男人身上了,得赶紧问问他是哪国贵胄,或是晋国哪位勋贵,能否庇佑得她和觅秀寻音三个人才好。 承蒙公子相救,恩重不言,还未请教公子名姓? 青年的脚步微微一滞,她以为他要低头看自己,不料并未有,继续行去,仿佛刚刚那一滞只是她的幻觉。 在下上姬下昼,字照卿。 怀抱1 小宛一时怔住,她不知道自己此时应该做什么反应才最合适,惊讶?惊喜?抗拒?可她心中却一片死寂。 兜头浇下一大片凉意,是亭檐上滴下来的雨水,她凉得一激,啊了一声,下意识往青年的怀中蜷缩。 姬昼已经步出了亭子,雨声淅淅沥沥的,他没有带伞,或许因着急至的风雨才来小亭子避雨。他听见小宛的声音,低笑了一下,腾了只手将搭在她身上的赤红色披风理了理,刚好能掩住她的脑袋。 小宛一下子红了脸:小宛不识,竟是陛下尊驾,小宛惶恐,我,雨雨这样大,不如等雨停了再走吧? 她瞥见他的腰上系了一条朱红色的锦带,而她的这角度,又恰好可见锦带上绣有一枚雪白的叶子。 她直觉是海棠叶子。那片叶子的白线已毛了边,大约是经年旧久,主人又时常抚摸所致。 姬昼步履未停,说:姑娘的伤若再不处理,只怕要落下毛病。他顿了顿,你,叫小宛?我似在哪里见过你。 恋耽美 夫人当替身后每天只想躺平(7) 雨声低簌,这处小亭正临一方荷塘,荷塘里枯荷连片,有白鹤掠飞过残荷的影下。雨打残荷,徒听雨声,她却似听见了雨声里低低的若有若无的叹息。 她分辨得出,那叹息声里满是怅然遗憾。 是,叶琬,吸飞泉之微液兮,怀琬琰之华英。她低低道。 青年没有回应,让她略微惶恐,生怕是自己刚刚说错了什么。 至于姬昼说的似在哪里见过,她猛然想起昨夜里的瀛海行廊,心忽然擂鼓般跳得厉害。昨夜瀛海上纯白优昙花次第怒放,星光璀璨,子夜时有虫鸣。 九曲行廊上,白袍青年轻薄了她。 她一想到那蜻蜓点水的轻轻一吻,只觉脸颊又烧了起来,生怕呼吸重了些都能叫人看得出异常,尽量伪装成波澜不惊的模样,却俨然觉得面前这个青年就是昨夜那个青年。 她此时脑子清醒得多了,自然一想也就明白过来,偌大王宫中能有几个男青年。 但那件事,她还是不要说了比较好,以免这位君尊恼羞成怒。 她摸不准姬昼的脾气,但她想大约是很好的,能够得到谦谦君子评价的君主,怎么也不会小家子气跟那个薄云钿一样。 想到这里,她觉得腿上一阵一阵的疼,在此时的她看来,薄云钿已经妖魔化了,她想到她就有些发抖。 是太冷了么? 啊? 她不及反应过来,姬昼抱着她的胳膊紧了紧,她便紧紧贴上了他的胸膛,那瞬间她听见了咚咚咚的心跳声,甚至没能够分清是自己的,还是姬昼的。 她不知姬昼要带她去哪里,但这众目睽睽之下,他既然抱了自己,铁定要负责的吧? 她一时又想起今日的海光盛宴,那么,姬昼又是为何出现在这里?总不会是专门来救她的吧?她自认她还没有这样大的本事。 这一路分外漫长,姬昼走的是一条飞架荷塘上的九折玉桥,枯死的荷叶在两边簇拥着,残荷雨声低。 鼻尖萦绕着清冽的松檀气息,和着雨的清新气,分外使人神清气爽。她觉得她此时应该没话找话说点什么,但她委实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投其所好。 这也算是误打误撞了吧? 不知太后可满意这个结果? 她心想,能活着就好,她不会贪心。 叶姑娘是如何伤了的? 她有些诧异,没想到姬昼会问,话声就有些支吾:是, 如果觅秀在身边就好了,她铁定知道如何不动声色地把薄云钿的事情抖出来,哪里像她嘴笨,也不知道这位会不会偏袒他表妹。 青年轻轻一笑,如朗月照山岚:但说无妨,哪怕是权贵世家,也没有关系。他咬重了权贵世家四字,小宛忽然觉得他是知道什么的。 小宛故意往他怀里蹭了蹭,觉得是时候发挥一下她的魅力,声音里掺着一抹害怕,说:其实也,也没有什么。只是小宛不懂规矩,冲撞了薄小姐。 她满心期待着莫须有的什么,所以悄悄把头抬起一点点,兜帽微微滑了开,露出来一双扑闪扑闪的眼睛来。若是他肯低头看一看就好了。 青年唔了一声,却是说道:董大夫说的叶姑娘,便是你么?这样说来,姑娘本是要做海光盛宴上的献舞的? 她手指揪起了衣裳,说:是 青年揶揄道:那姑娘知不知道晋国有一个世代相传的传说? 这时候天空似乎急掠过一群白鹤,鸣唳于寒霜微雨,姬昼抬起头,目光落在远处一群朱绂紫绶正沿着荷塘边柳荫下栈道匆匆赶来的大臣身上。 为首那个朱袍玉冠的,他隐约认得出正是薄家的五公子薄慎之。 他们终于来了。 小宛可并不知姬昼是故意走这条九曲十八弯的路,只觉外头的雨寒气逼人,姬昼淋了这么久的雨,不晓得身体可有什么要紧,而他方才那句话,她又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想了想,说:小宛听过,薄小姐天人之姿,想来,舞跳得也好。 姬昼待她的尾声消弭了,才启唇道:叶姑娘觉得,孤既知道她做下的恶行,今日还会娶她么? 语调端正毫无戏谑,和着雨声潺潺,说不出的凉快。 这话可就一点儿也算不上温和了,小宛揪着衣裳的手指一颤,她才察觉自己一路揪着的并不是自己的衣裳。 她心虚地将被揪得皱巴巴的衣角掸了掸,声若蚊蚋:那陛下岂不是辜负了薄小姐一番真心? 哦?这样说,叶姑娘原是没有真心的了?他的目光下移,朱红色的兜帽遮掩了她大半张脸,有凌乱的乌黑的发丝落在她脸颊上,肌肤相映胜雪,点缀着一双水汪汪的眸子,泛有点点星光。她的睫毛扑闪着,长而纤密,缀着一颗水珠不知是雨珠还是泪珠。 他淡淡一瞥,便移开了目光,好像这张脸没有什么值得他细看下去的。 既如此,孤从来不是强人所难之辈,晚些就安排人送叶姑娘回家。他顿了顿,叶姑娘家在哪里? 虽然他的转折实在太快了,小宛什么也没反应过来,眼睛睁得大大的,就直直盯着他的下巴,她可不知姬昼到底几个意思。反应慢了半拍,才说:小宛没有家。 她发觉她的套路对这个人可能半分没用,她以往为了达到某些目的,往往会使用包括但不限于撒娇耍痴说酸话等伎俩,她一直自认演技高超,每每骗得章姑姑她们都大大地成功,可这男的难道一点儿也不知道她说的话是个什么意思? 她吸了吸鼻子:陛下,我如今已不能够跳舞,只怕以后也是个累赘,小宛谢陛下今日之恩,只是 他想,她截至目前就没说几句真话,倒是那句小宛没有家,是最最真的。 此时,他的步伐停在九曲玉桥的尽头,一棵杨柳树下,那群大红大紫的大臣提着袍子疾走迎面而来,最前头那个朱袍玉冠的青年先惊叫了一声:阿琬!? 随后似觉察到失礼,立即掀袍领着一众臣子跪下行礼:陛下。 小宛听声音听得出来是一群男人,但方才那殷切的一声阿琬,她却并不知是谁。 白底锦靴缓缓地走到了薄慎之的面前,爱卿免礼。 薄慎之站起来,低着头,目光却忍不住瞄向他怀中那个姑娘。 陛下,阿琬他欲言又止,脸上含着压抑的焦切,姬昼微微一笑,哦,不知小宛与薄爱卿有何渊源? 小宛听见个薄字,心中大乱。而姬昼方才一直唤的叶姑娘,此时忽然变成了亲昵的小宛。 眼下这场景已不是她所预见的了,她本是希冀姬昼能够怜悯她进而庇佑她的,可现在被薄云钿的哥哥撞了个正着,还假装认得她,她委实方寸大乱。 她,她正是微臣家中表妹,今日不知怎么不见了,太后姑母正四处找阿琬。原不知,阿琬得幸碰见了陛下。 姬昼的目光逡巡在他脸上,又落在小宛的脸上,笑了一下:原来是自家表妹。 要说姬昼正经的表妹,该是薄云钿才是,但这二字从他嘴里吐出来,小宛忽然觉得无端流露一抹旖/旎。 姬昼的步子又往前踏了几步,在恭敬立着的薄慎之跟前顿了一顿:爱卿不必担心。 陛下 薄慎之欲言又止,姬昼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回头看向他。 阿琬是微臣的表妹,陛下还是交由微臣为好。 哦,薄爱卿为何这样着急? 阿琬毕竟是未出阁的姑娘, 小宛听到这里已全都明白了,薄慎之正是故意带人来撞破此事,唱白脸的。 姬昼微微颔首:爱卿说得有理,孤今日便给小宛一个名分。 薄慎之却还是不依不饶般,姬昼的眉蹙得更深,目光盯上他,似在问他到底还有什么话没有说。 只是,太后姑母此前有意将阿琬许配给平昌侯。 薄慎之这话一出,任是姬昼怎么能装,也忍不住脸色一变。 小宛万万想不到这位便宜薄表哥真是一语惊破天。 怀抱2 薄慎之瞧见姬昼变了脸色,又将头低了一分,好似姬昼此时是强抢民女,且还是抢了他们家定好的媳妇儿,表现得格外委屈巴巴。 其余几个识相点的大臣站在一边眼观鼻鼻观心,只恨不能变成那颗杨柳树的柳叶儿飘走才好,他们这位素有温润贤明之声名的君主一般是不变脸的,变了脸的时候,那简直是雷霆将至,大雨倾盆啊。 他们俨然把姬昼给排除在了自家人这个圈子里头,俗称圈外人。 他们全都低着头一副行将就木的模样,圈外人姬昼也就懒得做些微表情叫他们心底惶恐,所以此时只是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底下的大臣,忽然看见了知制诰楚大人,想着心中盘桓许久的谋划正好借此机会宣之于口。 良久的沉默里,雨还在潺潺地下着,他淡淡一笑道:孤今日宴中还欠薄家表妹一桩婚事,想必配平昌侯并无不可。楚爱卿,一会儿下去拟诏赐婚吧。 被点了名的知制诰楚大人立即出列领命称是,他可没想到这国朝大庆三日的时候,他居然还要工作,呜呜呜。 其他人全都倒吸一口凉气。 他们抽冷气的原因不外乎是,没想到姬昼还是不肯娶薄云钿。 别人不知道,可薄大小姐,那真是晋国的香饽饽,只要是个男的,大约就没有不想娶的。为着她那举世难觅的美貌,也为着她那卓尔不凡的家世。 可他们今日午时参宴,谁也没想到会是薄云钿出来献舞,在场所有适龄男青年的心几乎随着她上场的鼓点,咚一声就哗啦啦的碎上一片,一大片。 他们起初是失望的,谁不知道晋国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海光盛宴上,凡献舞者,入大兴宫。他们是没那个福气了。 但王座之上,陛下却不动声色,没有丝毫欢快的神色可言,更没有一星半点要册封的意思。 在薄大小姐一曲舞毕、含羞带媚地看着他的时候,他温和地点点头,说:跳得不错,赏。 赏,赏了什么呢? 众所周知晋王勤俭,所以他赏了一盆御花园新开的金盏菊。 所有人看着一位侍者捧出来一盆金盏菊,走上高台,递给薄大小姐。 孤每日打此菊身旁经过,一直没有开花。今日薄小姐献舞一曲,它竟竞相开放,足见薄小姐与之有缘。 没了。 大概薄小姐鼻子快要气歪了,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最后不得不在众人注视下接了菊花来,因为是连花带盆一块儿给她的她还不得不腾出双手来,动作一时失了优雅可言。 一位齐国的小郡主忽然笑着说:晋王陛下,一盏菊花固然是好,可薄小姐献上这样好看的一曲舞,陛下也该赐些更好的东西呢。 起初吧,他们不知道这个貌美的小郡主是个什么意思。 他们的陛下笑着看向那位小郡主:郡主有何高见? 小郡主说:陛下应该替薄小姐寻一桩金玉良缘才是。 大家的心又提起来了。 姬昼说:郡主所言有理,孤既然也算是薄小姐的兄长,自然该费心些了。 于此,中午那会儿姬昼就欠了薄云钿一桩婚事,自然,这婚事里是不包括他自己的。毕竟他自己都以兄长自居,众人感叹着神女有心襄王无梦。 而男青年们纷纷低头把自己刚刚碎一地的心重新捡了起来修补修补,预备为这位大小姐奉上自己最赤诚的真心。 但他们现在忽然悟出来了一点,那位小郡主怕不是陛下故意找来的托儿吧? 且不管他们是如何想的,小宛也随大流地抽了口冷气。 她不是为薄云钿可惜,而是她原本藏在心尖尖上的那一抹淡淡的欢喜,忽然碎掉了。 平昌侯就是她心头的欢喜。 她想,她刚醒来的时候,日子也算是有盼头的。盼着他来看望她,陪着她,哪怕只是一小会儿,也很好,值得她眼巴巴地站在门边上等一天。 后来贵人不许他与她相见,她的盼头就没了,屈指算来,将近三个整年。 权势滔天的人就可以随便决定旁人一生的命运,这世上,本无什么公平可言。 她心里郁郁,又把头缩回朱红披风的兜帽里不出来了。 你在干什么,当缩头乌龟? 她呆了一呆,她刚刚是出现了幻觉吗,这能是一位谦谦君子说出来的话吗? 我,我没有。她小声说。 嗯,平昌侯现下是有妇之夫了,他也不必再惦记你。 这两句话姬昼都是低声跟她说的,在旁人听来,有一两个字音落进他们的耳朵,不约而同地觉得陛下的话未免太那个词叫什么来着? 暧昧不明? 他们仿佛得知了什么了不得的大新闻,此时哪里还蹲得住,只想赶紧离开此地然后奔走相告陛下这块不开窍的榆木疙瘩,居然会动心? 姬昼怀抱里的女子根本没露正脸,他们也无暇去想一向是眼力劲儿极好、看得清五十步开外同僚手里捏的铜钱面额的薄五公子到底是怎么认出来那是他的表妹的。 但大伙儿转念又想,眼力劲儿极好的人跟他们这群近视的能一样吗?自然是不一样的,所以人家能认出来那是毫不稀奇。 过后,姬昼抱着神秘女子穿过御花园的事如同长了翅膀一样一下子飞往了所有人的耳朵里,也不论他们到底想不想听。 但妙龄女子们是不太想听到的。 海光盛宴上晋君姬昼被齐国和昭国的几位王公逮着灌酒,但不胜酒力,借此离席出去吹了吹风。 哪晓得半路遇雨,在阅荷亭中避雨,却偶遇了一名秋睡的女子。 有人说哪有那么巧合的事情,这等风月闲事一定是编出来的。 而作为当事人之一的姑娘的远方表哥薄五公子此时就会跳出来说,我真傻,真的,我单知道表妹一个人在宫里会丢没想到,她被陛下捡走了,呜呜呜,她本来是姑母要给我们家小表弟说的媳妇儿哇! 姬昼作为一个端成守礼的君子,破坏了人家平昌侯差点能和叶姑娘成的婚事,得了坊间许多骂名。 但另一方面他给弟弟找补了一门看起来更不错的亲事,骂他的那些人纷纷调转矛头大夸特夸这就是贤君风范。 但到目前,小宛可还看不出这人有丝毫贤字可言。 佐证传言的还有宫婢的口耳相传,说是有宫婢在慈宁宫伺候,慈宁宫那天下大雨又又又漏水了,不得不派人去找正好进宫参宴的薄家父子支持一下修缮费用,却不预在路上撞见了陛下怀抱着一位姑娘。 姑娘手里撑了一柄二十四骨湘妃竹油纸伞,二人缓缓行过洵水支流上的踏月廊桥。 微风把姑娘的面纱吹开了,小宫女瞧见了一张绝色的脸。螓首蛾眉,巧笑倩兮,一双眼里像开尽了三春的嫣红姹紫,是那样明媚而灿烂。 她是那个瞬间明白陛下为什么不要她们太后娘娘宫里正坐着号啕大哭的薄小姐的了。 册封的旨意当天夜里就下达各府衙,册封叶琬为如夫人,赐封号凝光。 凝光二字,小宛揣度了许久,三更天躺在客居里辗转反侧,终于悟出来这两个字出自哪里。 恋耽美 夫人当替身后每天只想躺平(8)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这本是她们习剑舞的女子,都希冀得到的评价。 天桥底下的说书业大火了一把,说书的那个胡子拉碴的老头捏着下巴闭着眼,摇头晃脑就开始瞎说:别的不敢说,但这姑娘 他拉长了声调,拍了拍胸脯,老头子我敢打包票,绝对和当年的小宛姑娘长得有几分相似。 此话一出,不知怎么的,也似长了翅膀一样飞到了各处。 绛都知名纨绔董六公子,各大秦楼楚馆的资深氪金玩家,翘着二郎腿听着老头瞎掰的时候,心里的确闪过了那个红衣姑娘被红纱遮着的面容。 人是有好奇心的,他这好奇心迅速激起升华,下决心要为说书业做出一点贡献,他倒要瞧瞧那个姑娘是不是跟三年前死去的京城第一美人叶小宛长得相像。 董六公子身先士卒、舍身取义之壮举令他的诸多狐朋狗友潸然泪下,纷纷表示一定要和他同进退,故而纷纷恳求自家老爹想法子进宫瞅一眼。 但董大夫也很没有办法,册封的旨意下来是下来了,可正式的礼还远着呢,据可靠消息称,是凝光夫人的腿伤了筋骨;据不可靠消息称,夫人的小日子来了,陛下想洞房花烛夜能洞房,就不能着急册封礼。 董大夫这下真的是手舞足蹈了,章姑姑她们也是感慨熬出了头,谧园上下一片欢欣,仿佛鸡犬升天。 只董大夫心底还是有一丝疑虑,为何陛下会在薄大小姐舞毕后还要单独问他真正的献舞之人是谁,陛下仿佛当时并未追究薄小姐。 这并不像陛下的个性。 九月十五,董六公子摩拳擦掌。 九月十六,董六公子摩拳擦掌。 九月十七,同上。 日子一晃就到了九月二十,董六公子摩拳擦掌得快要起泡了,自家老爹终于传出消息说宫中摆宴。 松鼠鱼 小宛这五日过得很畅快,虽然她稀里糊涂地就要嫁人了。 要嫁人的姑娘在成亲前是要愁一愁的,譬如愁一愁未来夫婿是美是丑,有无房马,年纪如何,婆母怎样。 小宛于是照例愁了一愁,但觉自己并没有什么好愁的。 首先,她即将要嫁的夫婿自然是美的。 她撑着腮坐在客居的窗前拨弄着秋海棠的一片叶子,想到那天姬昼抱着她撇下那群大臣走了又半晌,这才有几个贴心的小公公来替他们俩撑伞。 小宛彼时心想,他们反应这么迟钝,得扣他们月钱。淋着了她是不打紧的,淋着了姬昼,她怎么想也觉得不是一件小事。 但他似乎并没有怪罪他们,却是微微低头,含笑对她说:小宛,你肯替我撑伞么?他目光向左右一瞥后又看了看她,以表示自己双手腾不开,躲在兜帽里的她立即就探出了头答道:好,同时也从他的披风里探出了手去接过小太监垂首恭恭敬敬递过来的纸伞。 直起身体的幅度稍微有些大,她转头时,迎面就撞见青年的脸,距离不算特别近,但把他的眉睫看得都一清二楚。 刀削斧刻般的面容,唇红齿白,鼻若悬胆,修长的眉,一双眸子漆黑而且深邃,纤密的睫毛遮着眼帘。 这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一张脸,小宛想了想,觉得他若是个女子,也可以靠脸吃饭;继而又想了想,即使他是个男子,还是可以靠脸吃饭。 此时他似含着一星半点的笑意,也能叫人看了就心花怒放,至少小宛此刻看了,心里的烟花就放个不停,噼噼啪啪的,快叫她给乐晕了。 她甚至想,就算叫她倒贴她仅有的五十八两二钱银子去睡他一晚,她也乐意。 她素来乐意把钱花在能令自己很快乐的地方。 而她也没有故作什么含羞带怯的姿态了,刚刚姬昼那番话的意思不言而喻,既然日后是铁定要做夫妻的了,她的扭捏还有个什么意思?她还有些懊悔之前的一路上那些做作的话了呢。 她眨了眨眼,止不住地觉得,哪怕以后她和这个白袍青年会是你死我活的境地,至少这一刻还值得她惦记余生。 她用左手笔直地举着那一柄二十四骨湘妃竹油纸伞,右手么,因为要支承起身子来,顺理成章地就圈上了姬昼的脖颈。 她哪里会注意到,雨声淅淅沥沥里,白衣青年的呼吸乱了一拍。她过了一会儿又感到脖子架空并不舒服,便自来熟地将头轻轻靠在了青年的肩膀上,那股松檀的清冽的气息一股脑儿冲上来后,便仅是微弱地萦绕着她的鼻尖。 清冽。她默念着这个词,觉得对姬昼而言,这个词是那样合适。 这把伞的伞面绘制着十来盏优昙花,洁白璀璨,耀眼夺目。 思绪戛然而止,她觉得姬昼在容貌上简直无可挑剔,她跟他若是在一起,也不知道会不会被衬托得黯然失色。 至于其他的,就更不必去愁了。 姬昼虽然节俭,但还是有独门独院的一座王宫,不必交付房租;车马也是品牌繁多,包括但不限于燕国进口的汗血宝马金银车等诸多大牌豪车。 年纪虽然大了一点,但丝毫看不出是二十四岁的男人,仍然和十八岁没有分别,小宛认为可以当他做十八岁的。 婆母太后,小宛虽然愁了一会儿,但也没太久,太后为难她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并不需要浪费成婚前她作为单身少女最后的好日子来为此发愁。 而她么,虽然是如夫人,可姬昼并没有王后,偌大后宫里只她一位如夫人,她已经心满意足。 所以,当一切愁都不必去愁的时候,小宛每天都活得很畅快,如果腿不是那么痛的话,她还可以更畅快点。 她看了看自己的腿,姬昼抱着她去了太医院,太医们纷纷表示诚惶诚恐,诚惶诚恐地替她看了半天,得出结论是并未骨折,只是骨头错了位。她心里想,这般她很快就又可以跳舞了。 那时候她并不知道自己怎么冒出来这个想法的,只是想,自己并未献舞,可他仍然答应要娶自己,她亏欠他一场舞,她一定要报还他。 觅秀忽然打帘子进来,笑说:姑娘,可要传晚膳? 那日觅秀和寻音被找回来的时候,无不是被雨淋得透透的,她们虽然淋了雨,但见到自家姑娘时,却是两眼冒火花似的就要扑过来哭喊姑娘,小宛知道单凭见到自己,寻音大抵会大哭一场,稳重的觅秀却不会。 觅秀那句姑娘后头未竟的话,小宛略想了想就知道一定是姑娘,呜呜呜,咱们终于熬出头了,呜呜呜 小宛还能想象到章姑姑得到宫里消息的时候该多高兴。 董大人呢?也许一面发愁一面也是高兴的。 大家都是高兴的,她么,她大约也是高兴的吧。 她停止拨弄那秋海棠的叶子,侧了侧身,懒懒道了个嗯,传吧。她觉得自己得有点儿宠妃的做派,刚刚那三个字似乎还不够慵懒,于是轻咳了咳,往榻上歪了一点,手撑着腮,目光似落未落地朝向虚空,重复了一遍:嗯~传吧。 觅秀看得很无语。 而晚间最值得她高兴的是,晚膳里竟有一道她特别爱吃的松鼠鳜鱼。 这道菜在绛都最奢华的酒楼望仙楼要二两银子,取最鲜嫩的鳜鱼,用最精致的刀工,最细巧的烹饪法子做出来的,总之,要二两银子。 此时,松鼠鳜鱼就摆在她的面前。她托着腮唉声叹气:唉。 为什么叹气?一道清雅含笑的声音忽然响在耳边,下一刻就响起满屋子行礼的声音,她刚要起身,就见白衣青年微微摇了摇头示意免礼。 烛光下,青年那张白皙的面容被晕上淡淡的影子,甚至添了一丝旖/旎的红。 他的长发没有束得特别规整,而是只用一支白玉簪子挽住,许多凌乱的发丝或贴着他的额角鬓边,漆黑的发,漆黑的眼睛,眼睛里还闪着一点星光,与白衣相映,像 像志怪传说里被狐狸精吸食/精元的俊美书生。 她扑哧一下笑出来,落在姬昼的眼中,何尝不是星河璀璨,烟花一瞬。 她不预姬昼这时候会来她对姬昼的了解还仅限于在谧园的时候听过的那些传闻,所以她是拿他当个正人君子看待的。 可正人君子,怎么会在册封礼之前偷偷过来找她啊?民间成婚的男女,拜堂前还不能见面的呢。 她百思不得其解。 其实这个解释没有很难,不过是他没有把他们两个人当成民间成婚的男女,只是她身在局中,没有想过他此时的心中到底有没有自己。 又或者,她最是会自欺欺人,哪怕她知道,也绝不愿意相信的。 姬昼落座在她的右手侧。 小宛,你还没有说为什么叹气?他的目光扫过满桌山珍海味,虽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但并未表露更多的不满。是王宫中的菜肴不合胃口么? 他这样问了,小宛自然要答,连忙道:小宛很喜欢的。只是话忽然被觅秀笑着打断:陛下不知,姑娘从前喜欢这松鼠鳜鱼,却很少能吃到,所以触景生情呢。 姬昼轻轻一瞥那道看起来并不起眼的松鼠鳜鱼,说实话,他从未刻意记过自己的喜好,都有底下人贴心地奉上。 只是他不禁去想,他的小宛,当年是最不喜欢吃鱼的,因为鱼刺实在太多,她又实在太笨了,总是被卡住。太笨了,他想着想着,却忍不住觉得那样的她很可爱。 他的小宛已经没有了啊。他刚刚不经意流露出的笑容迅速敛去。 他撑着额角看着眼前的这个女子。 寻音这时也接话道:是呢,奴婢记得两年前,姑娘为了尝尝望仙楼新出的这道松鼠鳜鱼,三天抄了十遍金刚经。 饶是姬昼也微微诧异了一下,金刚经有五千多字,岂不是三天抄了五万字? 小宛脸上红了红:什,什么,没有,没有的事我能是那样的人吗? 寻音掩着嘴笑了笑,说:姑娘当时还作打油诗呢。 姬昼的身子向前倾了倾,来了点兴趣:什么诗? 小宛瞪大眼睛朝着寻音使劲摇头表示不要,寻音只当没看见,自顾自地说道:姑娘当时看着摆在桌子上那么巴掌大的一盘松鼠鳜鱼,说,她清了清嗓子,松鼠鱼,吃不到,金刚经,抄不完,一筷下去一个钱,一个钱,两个钱,三个钱,小宛小宛没有钱。 小宛只恨不得去找个地缝钻进去了。寻音这丫头是天真活泼,天真的是不是有点过头了,她若不是对她知根知底,一定会以为寻音是薄大小姐派过来潜伏在她身边专门拆她台的。 姬昼听了后,忍俊不禁,仿佛眼底都是笑意般看向低着头的小宛。 你若喜欢,过几日,孤叫人请那望仙楼的厨子进宫来。他含笑看着她时,好像有万千星河流淌进了他的眼睛。 小宛闻言,心中似被熨帖到,只觉此刻温情正好,若是可以长久一些,就更好了。 日子到了册封礼宴那一日,九月二十,距离最近的吉日。 而董六公子已经摩拳擦掌整整五天。 册封宴 董六公子低眉顺眼地跟着父亲站在席位一侧,等候国君与夫人大驾。奈何他是权臣的儿子,哪怕很想低调,也低调不起来。 要知道他周围不是勋爵就是新贵,他这个纨绔在里面简直鹤立鸡群。他觉察到对面席位跟前似有两道目光瞟过来,他立即把背脊挺直了些,悄悄看了回去。 哪知道对面人压根没有看他。 他想了想,对面那位怎么可能看他?这晋国上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那正是云昌宫家新任的家主,世家里独一份儿的庶子上位。 董六撇撇嘴,这位家主可替全天下的庶子庶女挣足了脸面,连他的那个宝贝妹妹都能以庶女的出身,国君亲笔特赐出席海光盛宴。这是何等的体面,让所有庶子女们纷纷以这对兄妹为自己毕生的榜样。 董六心里不忿,毕竟他都没有资格出席呢。 要说这场册封礼宴距离海光盛宴虽然那样近,但近自然有近的好处,比如远道而来的贵客们还没走,比如桌椅板凳不必重新摆放就可以继续用,再比如还能够趁着招聘的舞伎们没走,叫她们再表演一回,省了一大笔钱,这条令国君很满意。 是以,两次宴会的规格是差不多的,这主要还是得益于姬昼的循环利用绿色环保的理念,还有董大夫与他的上司一脉相承的勤俭节约。 董六觉得自家爹爹事主真的没有话说,先王喜奢侈,老爹就极尽奢侈之工事;新王性勤俭,老爹就极尽所能开源节流。 他不升官谁升官? 这时,雅乐响起,国君与新夫人相携踏入礼光殿,众人行礼。 董六公子一面是紧张得无可复加,一面如小猫在抓心挠肺,恨不得自己视力变得跟薄五公子一样好,远远儿地看一眼凝光夫人的容貌。 他迫不及待地去偷瞄。 他的目光缓慢地上抬,眼帘里出现一抹摇曳明丽的红,再是一幅翩然轻盈的水红薄纱,接着是雪白的鹤氅,他盯着鹤氅看了看,认得出那匹鹤氅毫无瑕疵,纯白发亮,有价无市,一看就知道是王宫里陈年的宝贝了。 他光顾着看鹤氅,人已经走了好几步,他目光追上去,骤然见到一张脸的时候,他的嘴巴张成了个圈儿,几乎合不起来。 那就是凝光夫人? 他从未怀疑过自己对天下美人的敏感程度,也只他能拍着胸脯说但凡是他见过的美人,第二次见面一定能认得出。 而这位夫人,与三年前名动绛都的小宛姑娘,长得一模一样。 这董六公子一拍板的事儿,还能有假么?他说一模一样,还能不一样么?自然不能,这就是氪金大佬在行业里的权威。后来宴会结束,流言迅速地传了出去,众所周知,这位横空出世的凝光夫人与三年前花夜楼的小宛姑娘长得一模一样。 什么是一模一样? 后来有人在天桥底下问那个说书老头,老头说,就是都有两个嘴巴一个眼睛,被人扔了好些臭鸡蛋。 却说董六还在震惊,莫非三年前的传言是真的?他们晋王陛下三年前死去了的心上人,就是小宛姑娘? 董六心中的震惊让他保持着这个姿势,直到姬昼意识到这个纨绔呆愣愣的目光一直追着小宛,然后朝董大夫的方向微微蹙眉,董六的老爹心领神会恨恨敲了他一个爆栗后才勉强结束。 小宛没想到礼光殿的内殿是这样的景象,她这辈子从没见过这样大的排场。 这里的大,已超越了她语言所能够描述的了,宾客如云,高朋满座,殿内竟还是有空旷之感。 隔着几尺距离便点一座烛山,照得殿内亮如白昼,灯火辉煌。 她微微一叹。 她的腿已经好了个七七八八,但是偶尔走路还是会莫名其妙膝盖一弯,这直接导致今日的册封礼上,姬昼一直肃着脸皱着眉盯着那个礼官,进而叫礼官内心惶恐得主动提出把所有的跪着改成站着,后头又加了两个机灵的小丫头搀扶。 而此时一路行来,自然是有姬昼挽着她的胳膊。 此处远离群臣,她的叹息只有离她最近的姬昼听见了,他浅浅地笑了一下,怎么又叹气?成亲的日子,你我都该欢喜些,才是好兆头。 她抬起眼去看着姬昼,他漆黑的眼睛宛若深不见底的潭,他想让人觉得他在笑的时候,那么眉梢眼角就都是笑意。 她老实说:古人说何不秉烛游,我以前觉得,夜深应当睡觉,何必秉烛夜游,但刚刚看见烛树灯山,忽然觉得若有这样的光明,夜以继日未尝不可。 恋耽美 夫人当替身后每天只想躺平(9) 君王的王座面南而设,位在九级玉阶高处,可以俯览群臣。她沾了他的光,也能俯览群臣。 说话之间他们俩已经步上王座,跪坐席上,姬昼点了点头,道:夜以继日,有时,日以继夜。 这句话看似没什么深意,小宛也暂时没明白是个什么意思。 贵客们自然要踩点来,以表示自己身份之尊贵。此时的贵客席几乎空着大半,其实这也是五天前海光盛宴的现象。 但小宛可不知道里面的弯弯绕绕,看着下方最尊的一处席位,偏头轻轻地咦了一声。 姬昼闻声侧头看向她,她被他看得不好意思,拿手拨了拨并没有乱的额发,装作没有很紧张的模样,问:陛下,为何那里是空着的? 她以自己来揣度旁人,只觉得若有机会赴这样高规格的饮宴,她怕是要提前三个时辰过来,吃吃喝喝好再说。 姬昼微眯起眼,目光也投向空座的那里,淡淡说:那是天子使臣的座位。天下以天子为尊,所以,天子的使臣往往自视尊贵,不肯自降身份。 他的声音虽然如一贯的清雅,又含着些许的笑意,但小宛直觉他说这话的时候并未很高兴。 如今天下七国并立,天子式微,晋国虽失去百年前的繁荣光景,却比式微的夏王室要好得多,天子使者此番前来屡次不敬,姬昼表面固然礼数周到滴水不漏,但心里终归有所不满。 他的目光略扫过王公席位,却见燕国使者早早到列,略停留了片刻。 燕国国君同他一般年纪轻轻,却早已立下不世之功业,有赫赫战功傍身。 燕国铁蹄所到之处无往不胜,姬昼一直以来都希冀可以从中学习一二。燕国的态度显然让他心里的不满缓和了许多。 他心里还在盘桓国家之事,耳边冷不丁响起少女的清甜的声音。 请问这个是什么?她的纤细白净的手指拈起一颗果子,期盼地望着旁边垂手站着的侍女。 侍女答道:回夫人,这是西域葡萄。 西域葡萄她一面小声念着,一面低着头,小心地剥去葡萄的皮儿,轻轻把皮儿放在案上摆放的白瓷盘里。 他瞥了一眼,觉得她剥葡萄皮儿实在费了工夫,剥得这么完整,正好上下两个半圆。 他看得眼角一抽。 她捏着好不容易剥出来的晶莹剔透的果肉,张了嘴正要咬下去,像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转过头来看向他,把她辛苦剥了半晌的葡萄递过来。 她的眼睛里含着某种热切与期盼,像在等他夸夸一样。 小宛是秉持着自己吃人嘴软拿人手短的信念,给了自己这荣华富贵的正是她身旁的这位,她如何能不巴结着点,殷勤着点? 她得致力于当一个合格的宠妃,虽然太后跟她谈的时候说的是妖妃来着。 她心中宠妃与妖妃完全对等,此时还丝毫没有意识到二者有着地覆天翻的差别。 宠当然是被动地受宠,妖却显然是主动地祸害。 等她意识到这其间一字之差千差万别的时候,不知是否为时已晚。 她望着姬昼,看见他的脸,心里再三感慨,若是三年前救她的人是姬昼,她一定愿意为着他的容貌就免费为他打工,而不是像太后一样,先动之以情,再诱之以利,最后胁之以毒,她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沦为太后手里的打工人。 话说秀色可餐大约就是这样吧,指老板用自己的好颜色换得打工人们精神上吃饱喝足从而起来干活。 姬昼并不知道小宛内心弯弯绕绕。 小宛见他的眼睛因为映着烛树与灯山而染上星星点点的明光,显得尤其地动人。 他缓缓朝着她倾身,小宛吓得就要往后一躲,但手还在直挺挺地伸着,她就瞧见,姬昼低着头就着她的手咬走了她的葡萄。 不小心之下,他的唇接触到了她的手指,她像触电一样缩了回来,葡萄应声滚落。 他的眼睫微微地颤动,像被风惊着的蝶翼,他掀起眼帘看她,微微一笑:抱歉。孤赔你一个罢? 小宛感觉指尖发烫,心想他可真会占便宜。 姬昼则是觉得有便宜不占是傻子。近距离看的时候,她的手指白白净净的,没有跟其他姑娘似的染些寇丹,干净得像像出水的莲。 这一幕落在了某些人眼里,自然是无比的不畅快了。 正此时,侍者通传,天子使者到。 天子使臣 小宛极目去看从殿门口走进来的天子使者。至于为什么需要极目,前面已经说过,这内殿实在是太大了。对她而言,这些权贵离她实在太远,看得见都摸不着。 她伸长脖子倒想瞧瞧那个使者是不是有什么三头六臂,颇有点乡下人进城的感觉。她想,天子的使臣,一定有什么过人之处,比如腿比人家长,或者脑袋比人家大。 她看得专注,在场的人看得却显然没有她那么专注,个别没有姬昼那样装一装,甚至是明面上就显得不屑,比如薄家那位眼比天高的大小姐,又比如燕国派来的那位使者。 后者不屑情有可原,毕竟燕国可以在七国里横着走;但前者也如这般做派就毫无道理了,饶是钧武侯拿自以为凌厉的眼风扫了他女儿好几回,薄云钿也丝毫没有理会。 薄云钿方才目光一直瞟向王座之上,她瞧见那个她最最不屑的、据说沾她家光才有机会献舞但根本没有献舞却还是抢走了陛下的表姑娘,居然和陛下如此亲昵,气不打一处来,只想找人泄一泄火气,再一看这踩着点来的夏王室的使臣,人选就找到了。 在看着那位着朱锦簪带飘飞的使臣趾高气昂地迈着官步行进殿中的时候,小宛手里没有闲着,还在剥葡萄。 剥好一颗,她就放到左边的白瓷盘里,皮儿放到右边的白瓷盘里,端的是整整齐齐,看得一边的姬昼略带诧异,心想她在剥葡萄一道上颇有天赋;他又想,不知道剥橘子上有没有天赋,于是悄悄拣了个小橘子换走下一颗葡萄。 她似乎毫无发觉,就那么继续拈起来开始剥,依然把橘子皮剥成两个半圆,整整齐齐叠在一起。 她全神贯注地看着那个使臣,左看,他没有三头六臂;右看,也没有什么特别长的腿,或者特别大的脑袋瓜子;上看,头发显得有点稀疏了;下看,身材也比较短小。 他的怀中抱着一块玉璧。 她总感觉这个使臣长得有点磕碜,尤其是距离愈来愈近之后,那两撇小胡子特别显得他磕碜。 她心想,如果可以,她以后能让姬昼不要蓄须吗? 想着想着摇了摇头,大约是活不到那个时候的了。 清醒知道自己使命的她也很看得开,珍惜当下就好了,以后的路以后再说。她心里感慨一下,手伸到左边的白瓷盘里,预备捡一粒葡萄尝一尝她剥到现在还没尝呢。 这葡萄怎么是橘子味的? 此时,有司引宾已到玉阶之下,雅乐奏起,使臣朝着他们二人行礼参拜。 里面的礼实在是复杂,小宛此前也从来没有练习过,只是一脸懵地被姬昼拉起了左手,下了一级台阶,面使臣而立。 国君行揖礼,是为表对宾客的尊重,小宛当然就懵里懵外地行了一揖。她眼角余光去瞥姬昼,只见他动作优雅,行云流水似的,端直好看。她心里感叹,也不知自己有没有给他丢人。 接着有礼官赞唱什么什么,小宛也完全听不明白,却瞧见姬昼的目光始终含笑望着阶下使臣。她猜测,大约是使臣也该向他们二人行礼了才对。 别的没听懂,一个拜字她却听得明白,却只见使臣极其敷衍地躬了躬身,将怀中玉璧单手递予礼官。 小宛就是再不明白,也知道单手是很不礼貌的。 她鼓了鼓腮,天子的使者怎么这样不懂礼数。 在场的人怎么会不知缘由,那位夏天子已经是垂暮之年,奈何权力架空,但最近却有风声传出,赵王要举古时尊王攘夷之大旗,天子无比激动,而素来与赵国不睦的晋国,自然是要被天子冷待一番,以向赵国表诚心了。 堂堂天子做到这个地步,须向臣下示好,着实令人唏嘘。 回到席上时,她正要跪坐下,膝盖猝不及防地一弯,差点给她头磕上案几,那可是青玉质地的案几啊。幸好她用手撑了一把。 她后怕地摸了摸自己还没磕到的脑袋,下一刻整个人就被固进一个清和温暖的怀抱。 那边薄大小姐眼珠子快要瞪了出来,大庭广众之下,那女人竟然直接歪倒在陛下怀中?这是什么人啊!这是正经女人能做的么? 小宛从未拿什么正经女人标榜过自己,若是她还能记得过去,说不准还要怼薄云钿一句:我本就不是大家闺秀。 只小宛还不记得以往,所以她很害羞,她并不确定姬昼到底是为了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表现得很不像传闻中的那位谦谦君子,难不成他对她当真一见倾心,从此就忘记了他自小读的圣贤书了? 小宛自认这个概率为零。 小宛象征性地挣了挣,没有挣开,姬昼清雅的声音从上头传来:你的腿还没大好,跪坐久了不利养伤,你靠过来些。 小宛有些踌躇:会不会有伤风化啊? 她此时瞧不见他的神色,自然无从知晓姬昼面色有些晦暗莫名,他顿了顿,说:你是我的夫人,这没有什么,他们也不会乱说。 她心安理得许多,这样说,她靠着就安心很多了。姬昼仍然是跪坐着的姿势,她的两条腿却摆放得比较恣意了,身子完全就倚靠在了他的胸膛,能感到他强有力的心跳。 但,她不知为何觉得有些失望,因为她感到他的心跳没有一拍迟疑,像从未因她的靠近而错乱。 她暗暗鄙视了自己一番,自己竟然还因为这个男人好几次面红心跳呢。 姬昼很顺手地拈起一颗她方才剥好的葡萄塞到她嘴里,在她半懵着咬走葡萄后,又很顺手地捏了捏她的脸颊:刚刚怎么气鼓鼓的? 他的目光慧黠扫过群臣,那个几乎让人不得不注意的薄大小姐的目光简直要喷火。他暂时还没处理她,只是时机未到。 他怀疑她一定是看见了薄云钿,才这样气鼓鼓的,他便想借此来哄一哄她,哄得她愈发相信他才是。 小宛把葡萄咽下去后,还要伸手去拿,就被问及这个问题,红了脸,低声说:我见那位天子使者对陛下不敬,只是觉得有些愤愤不平。 这回倒是姬昼愣了愣,他实在想问,你有没有看见薄大小姐的目光;但见她如此,估摸着也是真的没看见。 她是个心宽的,也不知道母后是从哪里找来的。 姬昼伸手替她拿了第二颗葡萄,她接过来时还低声说了句谢谢,他低头望着怀中的女子,低垂的眼眸上细密纤长的睫毛微微翘起,异常精致。他喉头一干,方要探身去取案上摆着的酒,就闻空寂的殿堂上一道极其清晰的嗤笑。 呵。 其时诸多贵客全都到场,该行的礼数也大抵快要行完,正轮到了齐国那位小郡主上前行礼,那边贵客席上之尊、天子使臣诸全忽然嗤笑,惹得所有人侧目。 姬昼探身取酒的动作因他的话稍稍停顿,他偏了偏头,目光看向天子的使臣,似在询问诸全为何忽然发笑。 而早已满肚子火气的薄小姐自然是晓得使者为何而笑。 她扬了扬眉,高声道:使臣阁下,如此肃穆庄严之场景,阁下为何嗤笑,如此不识礼数?这便是天子使者之威仪不成? 这话说得可谓毫无礼数,锋芒毕露。晋国的群臣都素有听闻这位大小姐的跋扈娇纵之名,对于她这样的做派也是见怪不怪,倒是对面的宫家家主的那位妹妹看向她的目光多了几抹蔑视。 且薄云钿这话一出,端着杯子喝水的小宛狠狠一呛,这不是在指桑骂槐地骂她么?她抬眼望着薄云钿,心想这大小姐简直是恨不得天下大乱。 天子素来听闻晋王有君子之名,外臣今日一见,却觉名不副实。使臣诸全摸了摸他的两撇小胡子,冷哼了一声说道。 下头的人只见着了一袭锦白色滚朱红边,上绣据说有五条螭龙的礼服的他们最最可亲的王端着金樽,饮酒也不是,放回去也不是,似乎在蹙着眉头望着诸全,平端有种委屈的神色流露出来。 委屈? 他们的确觉得,君上的那模糊的神色里是有一抹委屈的。 委屈的晋王陛下最终还是将金樽轻置于青玉案上,话音响在空旷大殿上,尚有回音:诸全阁下为何这样说?孤是哪里招待不周么? 这下,委屈的感觉就更甚了。 诸全目光有些轻蔑,说:晋王陛下作为主人,当着满堂王公贵胄的面与妃嫔这般嬉闹,成何体统?莫非,晋王是根本不将天子放在心里? 薄云钿心里想的是能将那叶琬骂到就好,可这使者又骂到了姬昼头上,她就有些自己也被人骂了的感觉,顿时沉了脸就要跟那使者对线。 小宛左看看右看看,总觉得自己此时该做点什么,她当然看得出来使臣与姬昼之间有些问题。 陛下~她软着声音糯糯道,笑了笑,伸出手把弄着不知哪里垂下来的一条衣带,想必是诸全阁下没有吃到臣妾与陛下的喜酒,才不满的罢? 算是把妖妃的戏份演足了。 她说话的时候,目光盈盈望着姬昼,姬昼的眸子深不可测,眸光微微下移,盯着她顺手把玩的衣服系带。 齐国小郡主还站在堂中,率先应声:是呢嫂嫂,依我看,诸全阁下自己没有老婆,必定是嫉妒我晋王哥哥抱得美人归吧? 小宛还不知怎么回应,心里想着要演个什么样的笑,嘻嘻的笑?桀桀的笑?还是哈哈的笑? 却听见姬昼低笑着说:你把我衣服解开了,怎么办? 天子使臣2 小宛闻言,方才酝酿好的戏全都抛到了脑后,眼睛微微睁大,很不可置信地望着礼服因为一条系带散开即将呈现满盘皆崩的趋势,她懊恼地哦了一声,迅速手忙脚乱地去把散开的衣带系起来。 原来她不仅是剥果子皮儿得一丝不苟,系衣带也同样要求严格,非要让蝴蝶结两边垂下来的一样长才肯罢休。 青年的目光轻轻落在她纤细白皙的手上,宛若温柔地注视着她,余光却一直没有离开那边出声挑衅的诸全。 他不必猜也晓得,诸全此时必然是吹胡子瞪眼,心中把他和眼前的女子一道骂了个狗血淋头,不外乎是如何不敬,如何可恶,晋国如何礼崩乐坏,再寻思回去一定要向夏天子参他一本。 这样么,正是他所需要的。 等他思虑完后,正瞧见那双纤纤素手各伸出两根手指,分别捏着一根系带,极限拉扯,她睁大眼睛贴近并左右来回地看,似终于使之端平,才长吁一口气,他估摸着是她大功告成了。 诸全咬牙切齿自不必提,而薄云钿咬牙切齿更甚,她旁边的薄慎之作为名不虚传的眼神很好的人,瞧见他妹妹快要把盛酒的瓷杯捏出裂纹。 这时,殿堂之上,忽又响起姬昼的声音。 爱妃说得是,诸全阁下侍奉天子四十载鞠躬尽瘁,一直未有成婚;大约正是如此。孤携爱妃敬阁下一杯。 王座上的君王含笑看向诸全,语声中也含了许多洋洋喜气,仿佛因为刚刚凝光夫人的那句诸全是没有喝到喜酒而不满,就将所有委屈一扫而光,让人不得不联想到,他对自己娶的这位夫人真的很是宠爱,对自己的这桩婚事,也非常之满意。 众人望见姬昼垂眸抬起手斟酒,连抬起的高度,手腕转动的角度,也是恰到好处的赏心悦目。他诚然是古玉卓绝般的人物,做这些动作时,都像画儿似的好看。 恋耽美 夫人当替身后每天只想躺平(10) 小宛托着下巴目不转睛地望着,觉得好看的人就是做什么都好看。 侍者将国君亲自斟的喜酒递给诸全的时候,诸全简直脸都绿了,差些拍桌而起。他难不成真是为没喝喜酒而气的不成?晋国的人拿他当什么了? 幸有一边知眼色的亲信按住他的手,低语道:大人,晋王今日做派与前几日大相径庭,倒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要说诸全身为天子近臣,也不知是哪里得了那位老眼昏花的夏天子的眼,对他的话一向深信不疑,但其本人却未必有什么高深的眼界。 经过亲信这样提醒,他心里才有了点了悟,便没有立即去发作什么了。诸全接了那樽酒饮下,朝姬昼的方向略拱了拱手,就算还了礼。 一切似乎并未因这小插曲而混乱,依旧井井有条。 齐国小郡主行过礼后入了座,高昂起头,坐得端正笔直,乍看之下她脊背比在场其他王公贵胄还要挺直些,小宛目光在她身上不由多停留了一刻。 大约是感到她的目光,小郡主也冲她盈盈一笑。 宴席上的酬酢礼繁杂不已,小宛呆呆地看着姬昼跟宾客、臣子彼此敬酒,又眼尖地看见姬昼一口酒也没有喝,全倒进案几下一只瓷盆里面了。 瓷盆里头的酒看得她目瞪口呆,这么多要是喝下去,得醉成烂泥吧?小宛对自己的酒量有清醒的认知,沾酒就醉,故而她一向滴酒不沾。 姬昼应是注意到了她的讶异,但并无跟她解释的打算。 雅乐奏完一支后,续奏《鹿鸣》。小宛瞧见一队舞伎依次进得殿来,整齐穿着水天碧的衣裙,深秋九月,她看着她们穿得那般凉快,不由得立即紧了紧自己的大氅。 她好像看什么都觉得新奇有趣,全神贯注。姬昼对这些歌舞从不感兴趣,见她兴致盎然,又想到她也是学过跳舞,便随意问了一句:她们跳的舞,爱妃觉得怎么样? 小宛摸着下巴,她完全是出于专业人士的点评,所以自己毫无发觉地就坐直了些,眼神也更加专注了,缓缓说:她们的舞编得很有新意,但有些动作虽显得很有难度,但是做来反而僵硬。而且,这既然是多人舞,因着那些有些难度的动作,就难免不整齐,反而失去了优点。 小宛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越说越高兴。大约是每个人对于自己爱好或者特长的领域都有潜在好为人师的特质,小宛没有例外。说起跳舞,她就两眼放光,如同饿了七天的饿狼。 姬昼觉得自己心中所想到的这个比喻异常贴切。 两眼放光。 他到现在,还当真没有看见过她现在这样两眼放光的模样。似乎一直以来她都表现得世俗又平淡,无欲且无求。一个矛盾的女子。 这让他忽然好奇,她心中会否也有一个不为人知的梦想呢?每个人都会有其所珍视的梦想。 她还指着这个那个舞伎点评起她、她、她分别有些什么优点什么缺点,听得姬昼一头雾水。 他原本只是觉得她应该找点话说,以在外臣面前突显他们两个亲近,但她一说起来他又听不大明白,也确实令他连插话也没法儿插。 他只好有些无奈地笑着撑着下巴看着她,半晌,等她终于停下来倒了杯水喝,小口小口啜饮着热水的时候,他便问出了刚刚自己想到的那个问题。 那些舞伎毕生的梦想,或许就是在这样一场宴会上献舞一回。爱妃既然习了多年的舞,有没有诸如此类的心愿? 他问得极其随意,小宛啜饮的动作顿了一下,长长的睫毛颤动着,说:我我的心愿? 她想,她从前也许有一个毕生渴求能够实现的心愿,但如今她再也记不起来,只能品味午夜梦回时脑海中一闪而过的失落,还有旷似汪洋的死寂。 她的心中如今旷海无澜,只有活着,没有什么心愿。 在她沉默着不知如何去解释的时候,姬昼却了然于心了。他方才所说的大多数舞伎们毕生的心愿并非只是为在这样的场合里献舞,而更重要的是可以借此机会得了在座王公贵族的眼,从此飞上枝头、平步青云才对。 他想,她的心底也许正是这样想的,才不好意思说出来。 姬昼听过小宛洋洋洒洒的分析后,多少有了点了解,而其他在场的非专业人士只注意到她们穿得十分凉快,这在鉴赏境界上自然低了一等,这其中以董六公子为最甚。 董六公子自然不眼瞎,对于美人,他的眼力劲绝对可以直追薄慎之。他至今想起当日在谧园唐突了佳人还甚是后怕,也不知凝光夫人会不会回头吹枕边风,所以,当在场最漂亮的女子是他所不能觊觎的凝光夫人之后,他只好寻找一个可以觊觎的目标。 比如偷偷看看那位呛口小辣椒薄大小姐,再比如看看宫家家主那个漂亮妹妹;还有齐国小郡主也甚是可爱。但他不敢多瞧,果然,越漂亮的女子越是不能觊觎的。 董六公子最后还是决定舒舒服服地赏歌舞,歌舞伎总归是他可以觊觎的了。宴席上也另有许多在他看来比较虚假的热闹,至少热闹。 他可不会知道小宛本就心宽,早将董六那天的无礼行为忘记了,更不必说吹枕边风。 这时候,薄云钿忽然笑眯眯说道:诸全阁下,您怎么眼睛都快黏到凝光夫人身上去了? 此话一出,小宛剥葡萄的手没停,目光也丝滑地从舞伎身上过渡到了薄云钿身上,只见她笑得像偷了腥的猫,似有似无地看着诸全,又或许也看了她。 小宛吃了一颗自己剥的葡萄,觉得这葡萄真真好吃,爱不释手地又吃了一颗。 殿堂此时满堂寂静,所有目光都汇聚在了诸全的身上。 董六公子也看戏似的看着他,并以自己驽钝的脑子揣度了一下,诸全四十多岁未婚,铁定是想女人的,偏偏他们陛下这位爱妃生得那叫一个倾国倾城,这诸全怎么能不多看几眼?就连他,也是欢场中摸爬滚打多少年才能稳如泰山不去偷看。 诸全的脸涨得通红,将金樽重重置在案几上,说:胡说! 其实他的确偷偷看了几眼,但也仅限于几眼而已,谁教人家长得实在好看;但那远没有达到薄云钿所说的一直看的程度。 诸全觉得自己很冤枉。 心宽的小宛也觉得他好像有点冤枉,人在世上本就少不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倘使因为好看而被人多看几眼就要跟人打架,那还了得。她有时也偷看好看的人呢,比如姬昼。 小宛完全没想过薄云钿是另一个意思,只听她又凉凉道:怕不是夫人与阁下有旧?所以她做出恍然大悟状,哦,难怪啊难怪,阁下刚刚那般失礼,估摸着是瞧见了故人? 小宛差点被葡萄给呛住。 姬昼关切地问她怎么了,她一面抚着胸口一面答曰,原来真的有人睁眼说瞎话,俗语诚不我欺。 天子使臣3 却听诸全拍案而起,约莫终于有个机会让他拍桌子,所以拍得桌子狠狠一震,他怒斥:薄小姐这是什么意思! 小宛的目光于是又丝滑过渡到诸全身上。 薄云钿说:阁下这是?恼羞成怒了?说着,故作娇媚地掩嘴笑了笑,目光却始终不曾离开王座上的姬昼。 小宛默默地点了点头表示赞同她的话后,又吃了一颗葡萄。 殿内一下子响起许多窃窃私语的声音,交头接耳,如同发掘到了什么天大的八卦。 小宛转而又想到自己此时好像不该佛系地吃瓜,应该说点儿什么;说什么好呢?她挠了挠头,觉得自己实在不是个好演员。 她思索了一下后,心中忽然有个冒险的想法,不知会不会贴合太后的心思;但也不妨一试。 她的目光状若无意地扫过薄云钿的时候,薄云钿也正在看她。 她立即抱紧了姬昼的胳膊,大力摇了摇,颇有地动山摇的架势,而后她眼角似涌出泪花,声音泫然若泣:陛下,臣妾不认识他的! 她的声音不刻意做作的时候,宛若一把轻云出岫,清丽柔和,大约最适合低吟浅唱,诵读诗词了。 此时这样刻意的矫揉造作,姬昼听得太阳穴一跳。 他的第一反应,她演技实在亟待提升。 然而底下所有人却只能瞧见白衣青年将那个红衣少女顺手按进了自己怀里,一手扣着腰,一手扣着她后脑勺,这是十足的保护的拥抱姿势。 众人还瞧见青年的手安抚似的一把把轻柔捋过少女如瀑的黑发,他们感慨着凝光夫人怎么有如此一头漂亮的长发的同时,听见了青年淡淡的嗓音响起:孤倒是要问诸全阁下这是什么意思。 他嗓音如金玉相击,字字清脆明晰,平淡中蕴着一抹委屈和质疑,眼尖的薄五公子还发现陛下的肩膀有些明显起伏,仿佛正压抑着怒火。 至于好脾气的陛下的怒火从何而来,薄慎之想了想,约是刚刚凝光夫人顺手点燃的。 若是那样的美人在他的怀中啜泣,他也做不到坐怀不乱,诓论心平气和地从容处之。 姬昼抬眼,目光冷冷地看向哑巴一样尚不知怎么辩驳的诸全,冷冷说:阁下是天子使臣,身份尊贵。屈尊降贵参加夫人的册封礼宴,使礼宴增辉,孤心中感激,一直以礼相待,却不知阁下竟然 余下的话未明,他的目光又轻轻点在了他怀中女子的身上。 那个竟然之后,自然是无尽的委屈气愤,仿佛在指责诸全,自己已经这样对待他,他怎么能够觊觎自己的女人,还肆意不敬,惹出嫌疑,让夫人受了委屈伤了心。 好似一下子诸全阁下真的就觊觎了凝光夫人,也真的就惹怒了晋王陛下,晋王连他天子使臣的脸面也不顾及了,只想为夫人出头。 诸全愤愤道:晋王,外臣受天子命来为海光盛宴道贺,这是经久流传的古习,贵国人今日一而再再而三挑衅,不把外臣放在眼中,还污蔑外臣,难道,晋国是要与天子为敌! 这顶帽子扣下来,无疑就是把晋国当了靶子,虽说如今夏王室式微,但表面功夫还是得做一做的。晋国若是此时爆出不尊天子的事,经人刻意引导舆论,那下一次赵国举尊王攘夷之大旗,第一个就要来讨伐晋国了吧? 这便是小宛刚刚心中灵光一现闪过的想法。 污蔑? 一道带着泣音的声音反问道。接着是几声让人听了都共情的呼吸,仿佛是受了天大委屈后在竭力隐忍着哭泣而不得不做出的深呼吸一般。 实际上是小宛闷得太久快要窒息,从姬昼的怀中抬起脑袋来,立即就大口大口呼吸了一番,才觉得顺畅多了。 她回头去看诸全,眼神哀伤,不知我们如何污蔑了阁下?方才行揖礼的时候,阁下的目光便不规矩,陛下也瞧见了,只是陛下敬重阁下,没有多言。若阁下自身行得正坐得端,又怎么会恼羞成怒?殊不知,身正不怕影子斜。 她这一抬头,再一回头去看诸全,姬昼只见她的眼圈红红的,泪汪汪的眼中蓄有泪水,煞是可怜可爱;额发虽凌乱了不少,但十分有凌乱的美感。 她现在就像暮春时节零落成泥的雨后海棠。 是了,海棠。 他心中不可避免地忆及了另一个女子。 诸全黔驴技穷,不知如何是好,毕竟他这么些年在各国都颇受礼遇,哪里会有今日的境况? 他的亲信使劲使眼色表示不宜让自己沾上这类谣言,与女人有关的谣言那是长了八张嘴也说不清的;但气晕了头有没什么眼界的诸全怎么还能听得进去? 诸全破罐破摔地昂起头,说:是,就算我诸全今日看了几眼,又怎么样?不过是个女人,能让本官看上,不该是她的福气?晋王不如就将凝光夫人让给我,回头,诸全一定在天子面前替晋王多多美言! 此话一出,满堂哗然。没有哪个男人面对如此露骨直白的侮辱之言还能沉得住气的。 薄慎之小心翼翼地去看姬昼的反应,只看见他右手抓紧了衣裳,眼睛大约瞪得发红,肩膀更是颤动得厉害,也许是气的。 姬昼再次开口的时候,嗓音难免多了几分低哑,诸全阁下如此狂妄,视仪礼如无物,置晋国于何地?等诸侯朝觐时,孤自然亲往钤京禀明天子,请天子裁夺。来人,送使臣归钤京! 这就是与诸全彻底翻了脸了。 别说诸全傻了眼,就是薄云钿也没想过是这样的结局。 场中几乎所有人都是讶异的,稳如泰山的宫家家主手持酒盏顿了顿,燕国使者也不免侧头多看了晋王一眼。 唯有小宛,看着他仿佛因为她而掀起的惊涛骇浪的同时,却感知得到,他的心从未错跳过一拍,他的眼底也是那样清明。 她疑心是自己的错觉,因为下一刻姬昼低着头揽她入怀的时候,心又跳得很快。 可惜她并不知,他心跳加速不是因为此时此刻的她。 他垂着眼,一时寂静,想到几年前在花夜楼的时候,有人当着他的面调戏小宛,可那时他重伤未愈,实在没用,连保护她也做不到。若非她自己聪明机灵,也许就要被迫受辱。 他至今想起那一幕,心中都难免地后怕。 可他如今所能够做的,依然只是于事无益的弥补,比如让那些人永远在世上消失;但他的小宛,也永远回不来了。 他恍惚了一个瞬间,怀中这个女子与小宛长得实在是一模一样,才勾起他的往事。 他敛了敛心绪,小宛很快就发觉他的心跳平缓下来,再未有什么异常。 礼宴过后,晋国大街小巷疯传着礼宴上天子使臣诸全与晋国诸位的剑拔弩张,还有陛下的那道逐客令。 由于各国不少王公贵族也受邀参宴,这些传言并他们的佐证,短短一个月内,几乎已经传遍了大夏每个角落。 而这件事中最惹人注目的,不外乎是凝光夫人。 有文人替她属文,言她是神似纤云遮月,貌若霁雨春华。靥生棠烛之艳,眉画远山之长。晔晔流星落,皎皎动雪风。行止摇曳,举步凝光。 自古以来有文人撰文称赞的美人的知名度总是高于没有文人撰文称赞的,这一下,凝光夫人的美貌并她的妖妃名声一起传遍了天下了。 坊间传得有模有样的,只道是一向有贤明之名的晋王对一个美貌女子一见钟情且情根深种,为了那个女子,不惜跟天子的使臣翻脸。 这个传言,且称之为传言吧,传到了各国的诸侯耳朵里,有的开始摩拳擦掌,有的却沉了沉心。 当然,也传到了大兴宫沧海殿中居住的凝光夫人叶琬耳朵里。 小宛正咬着一块王宫秘制的牛奶味酥饼,听到寻音气鼓鼓地将听来的传言说与她听时,耳朵支起来,听得十分认真。 她微微侧了头抬起眼,水汪汪的大眼睛眨了眨,半晌把嘴里的酥饼吞下去后,说:他们是这样夸我的?寻音,我真的这样好看? 说完,她自顾自地摇了摇头,什么棠烛之艳?是我的胭脂画得太厚了么?至于皎皎动雪风她顿了顿低下头似在思索,又缓缓抬起头,续道,难道是说我一边走,鹤氅的毛就一边落? 寻音很难相信自家主子会是传言里已经被传成祸国殃民的妖妃本人。 沧海殿是距离姬昼的寝宫麟化殿最近的宫殿,原本叫个什么名字,小宛路过它的时候,觉得它的庭院中若能栽满海棠花,来年春日一定美不胜收,而她其实没有提,贴心知意的陛下已经对她的所思所想了如指掌,将这座宫殿给她住。 他为之更名为沧海。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小宛听见这个词的时候偏了偏目光去看姬昼,心中不由叹息。 恋耽美 夫人当替身后每天只想躺平(11) 不知这样的人,他曾经的沧海与巫山会是谁。 但她心里某处却像明镜似的明白着某些事实,那就是,再也不会有人可以取代他曾经的沧海与巫山,比如她自己。 花烛夜 凡事总归有因有果,有结论势必有论据;而小宛得出这一结论的最直接论据就是,九月二十的那个本应是洞房花烛夜的夜晚。 一开始,所有人都以为晋王陛下将日子订在九月二十是为了照顾她的某些不便言说的原因;后来,连她自己也这样以为,毕竟他待她实在可以称得上非常好,而她目前所能够配上这份独一无二的好的,只有她的颜色了。 那个夜晚,人散后,一钩月冷冷地照着沧海殿,汉白玉砌成的阑干石阶在深沉夜色里反射着疏冷的白,琉璃瓦间或折着月光。 夜凉如水。 空旷的殿前立有十来位锦衣宫人,手持羊角宫灯分立殿门两侧,暖黄灯光时明时灭。 秋夜里不时有蛩声寂鸣。 明天应该会是个好天气。 姬昼牵着她踏进沧海殿的门槛,她抬眼好奇地打量着,只见殿内布置和民间男女新婚的时候并无差别。 喜幛结挂在梁上,高案上燃着手臂粗的龙凤双烛。 烛光在低缓地跃动,跃在他的眉眼之间,连带他整个人也像一枚暖玉,晕有醉人的暖意。 他牵着她的手就停在了前殿,她的目光抚过四曲白玉屏风上所绘制的一树墨梅,又抚过角落立着的一人高的双鱼青花瓷瓶,她知道这些看似寻常的东西实际上都价值不菲。 玉案上摆着一只海棠树状的笔架,几支紫檀毛笔挂在棠树枝头,尤其地新奇有趣。 她想,以后要是需要演个什么生气了砸东西的戏码时,她可怎么下得了手砸这些啊?她心里摇了摇头,心想还得去购置一批砸得不心疼的东西进来。 姬昼牵着她停在了西殿,西殿是日常起居之处,也便是今晚名义上的新房。 小宛虽然心宽,但也不能够称作毫不紧张的,所以身处这绮帐红罗间、烛光笼罩里,她的手心都有些出汗,也不敢抬头去看姬昼。 姬昼低下头,眸光里闪着些微的光盈,靠近了她。 她以为他会像那个夜晚一样,要亲一亲她的唇,所以心跳得如同擂鼓。 可是他却是微微一笑,轻轻在她耳边说:爱妃今日也累了,早些歇息,明日一早你我还要前去给母后请安。 她诧异地抬眼:陛下要走? 政务繁多,孤得空再来看你。他无奈地笑了笑,伸手扶了扶她发间一支摇摇欲坠的步摇。 他已经转身就要走,她也不知自己怎么就有勇气拉住他的袖子,他回过头的时候,眼眸里一闪而过了什么,似乎是沉冷不耐的目光,她怀疑自己看错了,因为下一刻他的眼里又盛满了温柔缱绻。 他像在询问她还有什么话说,她想,一不做二不休,于是吞了吞口水,鼓足了勇气,说:陛下真的不能留下来吗? 她期盼地望着他。 他的唇边笑意仿佛快要冻结住,眼里逐渐地结了冰芒,小宛拉着他袖子的手下意识便松开了。 她不想做惹人厌烦的人,何况,她的任务也不能过早地失败。 所以她很懂事乖巧地点了点头,像在跟自己说话一样,陛下政务繁忙,有许多要紧的事情要处理,我也困了,我先睡了嗯 白衣青年这才笑得更满意地揉了揉她的脑袋。 等他走了以后,她转过身,仿佛真的很困一样拿手掩了掩嘴,站到高几上一对红烛跟前,拾起宫人早就准备好的金剪刀大约本是用来剪发结同心的兴致盎然地去剪红烛的烛芯。 她剪得很专注很认真,忽然想到了什么,问道:前儿我说的要栽在院子里的海棠树,栽了么? 觅秀从门外转进来,却是欲言又止,好半晌才说:回姑娘,内务监已经拣了几株开花繁盛的海棠树移栽过来了。 她说:要是春日里就好啦,可以举着红烛去院子里夜照海棠。 觅秀闻言,声音低了低,说:姑娘怎么 她侧过身子看向觅秀,觅秀把头低得很低,她猜觅秀应是责怪她怎么都不上心,没能把陛下留住。 各人有各人的缘法,觅秀,咱们也有咱们的命数。 觅秀怀疑姑娘抄经抄多了。 她偏着头想了想,她人生里大约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洞房花烛夜,只有她一个人,真是怪可惜的。 不过,小宛也未必真的很难过。今日只是一个日子,是她的生命里,一个普通的日子罢了。 因为,这日也不是与她喜欢的人的洞房花烛夜。 她蓦然想起另一个男人,正如姬昼此时想起另一个女人。 她与那个男人,也许是无缘了。自己所能为他做的,就是在这深宫之中,听太后的话,助他挣回江山。 也不知姬温瑜和薄云钿的婚事在什么时候,应该也快了吧。 只不过他不会像他的哥哥在成亲的夜晚撂开她一样撂开薄家的姑娘,谁让薄云钿姓薄,是他母亲的亲侄女,是钧武侯的掌上明珠。 她想到他以后的温柔都是留给他的妻子薄云钿的了,心中止不住地失落,剪烛花的动作一个偏差,剪刀划破了左手无名指。 嘶她低呼出声,转身去找药,觅秀见状连忙心疼道:姑娘怎么还把手指头弄破了这,这大喜的日子 她垂着眼,说:我记得姑姑给的药还有一点儿的?觅秀,你收在哪里来着? 觅秀翻了半天,没翻到,急道:啊呀,好像落在谧园了姑娘,奴婢去太医院问问, 小宛点了点头,自己去扯了点布条裹上。 对寻常人来说,这点小伤口也算不得什么,但偏偏小宛不一样,她的伤口出血特别厉害,总是很难止住结痂。所以不一会儿,裹着手指的布条就染红了。 也不知三年前心上那道伤流了多少血才止住想到这里,小宛总是很庆幸姬温瑜那时候能救了她,让她可以活下去,哪怕这是偷生也好。 觅秀过了好一会儿才回来,小宛没有什么睡意,就坐在床上等着她。床上铺着大红绣鸳鸯戏水的锦被和褥子,罩着一副烟雾红纱,上绣着翩翩蝴蝶。 她便打量着那些活灵活现的蝴蝶。 姑娘,这是太医院正给的雪砂膏,说这能止血结痂,还能怯除疤痕。 小宛心头一动,给自己手指抹了抹,等半夜三更里,又爬起来悄悄地解开衣裳,在心口处也抹了抹。 希望这样丑陋的疤痕早日消除掉,她也是个爱美的女孩子的。 涂完以后,心口上冰冰凉凉的,她又仰身躺下,不久便睡着了,无梦而眠。 第二日一早,姬昼先去上早朝,散朝后如约来到沧海殿。 他着了一袭玄底金线绣五爪螭龙纹的王袍,气派非常,衬得他容色威肃正严,与昨日那般温润风流又大不相同。 他连一个目光都那么正经,搞得小宛觉得自己好像很不正经。 她暗忖,自己挑来挑去挑了件喜庆的衣裳,是不是很不对劲,不合礼啊。 她还是以民间男女成婚的习俗来想,晋国的民间新娘子新婚头三天都要穿红袄子,戴大红花,腮上抹红胭脂,嘴唇也要涂得红红的。 她千挑万选选了条银朱地绣牡丹纹的裙子,因为牡丹喜庆。又很自作主张地给腮上抹了抹胭脂,显得红扑扑的气色好;再是戴了朵红绢花。但现在看来,跟他站在一起是不是显得很土啊? 她缓缓打了个问号。 姬昼的目光一只含着些许笑意,她知道他很有礼貌,就算自己很土也不会指出来的,所以她背着姬昼低声去问觅秀:我今天,是不是很土啊? 觅秀老实巴交地摇了摇头,姑娘这样美,怎么会土呢? 她有些不自信,又去问寻音:寻音,我是不是很土啊? 寻音也老实巴交地摇了摇头,姑娘的确很美,那个,叫什么哦,艳光四射! 她还是不自信,揪了揪腰上系的银铃铛,这时,姬昼回过头来,忍笑道:爱妃听过邹忌讽齐王纳谏的故事么? 小宛歪了歪头,表示不知。 姬昼将故事说了一遍后,小宛立即红了脸,心中把寻音和觅秀骂了一顿,什么不土,分明是土死了,姬昼心里一定在笑话她呢,还特意说这个故事来暗示她。 小宛瘪瘪嘴:觅秀寻音之美我者,私我也。 却听姬昼微笑着拉起她的手,道:非也。邹忌那是自负,爱妃却是难怪坊间传言,靥生棠烛之艳,眉画远山之长。 小宛嘟了嘟嘴:陛下之美我者,亦私我也。 姬昼的眼中,她的确是艳光四射,宛若春日融融里,海棠花事方盛。 世上没有艳俗的颜色,再艳俗的颜色,也配不上她的容颜绝艳。 他喉头一动,忽然有亲一亲她这粉嘟嘟的脸颊的心思。 不过他忍住了。 咱们走吧,太后想必也等急了。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小宛倒是侧了侧头,觉得急了的似乎是他。 太后1 太后是她的老板,没有哪个打工人上赶着去见老板找骂,要么他想涨工资,要么他想跳槽。 小宛想,她暂时没有跳槽的准备,也没有指望太后涨工资;是以,她并不是特别想见到太后。 这些日子太后一直称病,貌似病得下不来床,姬昼作为孝亲敬长的模范,当然不能强求太后撑着病体去参加两场大宴。小宛也到现在还没有见到她。 刚出沧海殿的殿门,几个内侍就抢上前单膝跪在他们面前,小宛目光顺着他们瞧见他们背后一抬银鎏王辇。 辇车是檀木质地,辇身银鎏金漆,雕龙琢凤;檐顶上正中翘立一尾金凤凰,自凤凰嘴里衔了四角朱砂轻帷,分垂在四面檐下,檐角各垂挂着一串琳琅珠玉。迎面吹来猎猎西风,轻帷不断招摇飘飞,间或有珠玉叮铃。 小宛呆了一呆:豪车。 姬昼从右侧登阶而上后,微微俯身朝她伸手,嘴角依然噙着他一贯的温和的笑。 他的眼睛深湛漆黑,这样与她四目相对时,小宛只对上一瞬,就落荒而逃般撇开了目光。 他的眼眸里仿佛是汪洋大海般的深情,又仿佛要把她溺死在他眼眸的汪洋里。 小宛迟疑着伸出右手,被姬昼紧紧握住,她另一边手轻轻提起了裙子,一步两步三步登上了辇车。 姬昼的手温暖干燥,她的手就显得特别冷。她一直很畏寒,每逢秋冬,她每日都手脚冰凉,一度自嘲自己乃是变温动物。 所以,小手被温暖地包裹住以后,她忽然生出了几分依恋,舍不得轻易地放手了。 所以在整个豪车体验过程中,小宛当真没有要挣脱他的手的动作,一直被姬昼握紧了手,贪心地汲取他的热量。 她心底暗暗吐了吐舌头,就一次,就这一次,下回她一定记得带暖炉。 慈宁宫门口还是那个绿衣侍女,见王辇到,连忙下台阶朝着那方跪下行礼。 君王的锦白衣摆掠过她的旁边,一句话也不必同这侍女说;当然,她也不够资格与君王说什么。 小宛看得惊奇,上台阶的时候还回头望了一眼那绿衣侍女,姬昼见此,略疑惑道:怎么了? 小宛连连摇头,待觑见他眼中加深的瞳色,还是说了出来:陛下不用通传一下么?万一太后不便 姬昼的眼睛扫过慈宁宫的正门,大约目光是冷淡的,但转回她的跟前时,已成为十足的温和,他轻笑说:我们去看望母后,需要外人置喙什么?是她此前拦过你?以后你若来给母后请安,不必经她的手。 他忽然松开她,令她心下一空,泛起些许失落,但下一刻却见他正过身子,抬手替她理了理簪钗、发丝和衣领。 等他收了手,她本着投桃报李的心也要伸手去理他的衣裳,被他攥住了手,摇头笑了笑,说:我怕你又要让这些系带全都拉得一样长。 小宛一下子就红了脸。 他们二人一路来到了慈宁宫门外,姬昼正要踏进宫中,里头隐约传来了沾着哭腔的女声:姑母,姑母!连您也不肯要阿钿了么! 小宛还略迟疑,但姬昼毫无顾忌地掀袍跨过门槛,小宛也只好小心翼翼地拎着裙子跟上他。 穿过前殿,循声到了正殿,殿中女声还在哭诉,内侍连报陛下驾到,也没能止住那个女声,反而愈演愈烈了。 姬昼的目光不曾偏了半分到堂中太后膝边缠着的那个女子身上,而是不时温柔地看看小宛。而薄云钿的目光也就顺着落到她身上。 小宛被看得胆战心惊,生怕眼睛冒火的薄云钿会突然变身大老虎扑上来抢走她的肉,不,抢走她的姬昼。 所以小宛目不斜视,一直装作乡下人进城似的打量屋内陈设。 嗯,确实如传言里一样,有些破旧了,不知道漏水的是哪处的屋顶,她得注意着点。 姬昼没有搭理薄云钿的意思,只是携着小宛向座上太后规规矩矩跪下行了一礼。 儿臣/臣妾给母后请安。 小宛随同拜下去的时候心里还在想,姬昼真的跟他母后不和吗?礼数却是周全,教人挑不出一丝错处。 嗯,起来吧。太后的声音并不苍老喑哑,反而流转着几分徐娘半老的风情似的,小宛素来知道太后显年轻,又热衷保养,一点儿也不像三个成年男子的妈。 太后略抬手虚扶一把,姬昼起身后,还拉了小宛一把。 直到落座,姬昼都没有去看薄云钿一眼,小宛也没有去看她,那是老板的亲戚,是不好惹的,她深知这个道理。 薄云钿大约觉得自己被姬昼忽视也就罢了,竟又被这妖女忽视,是可忍孰不可忍,她火大地蹿了起来。 表哥! 薄云钿在一边跺了跺脚,脸带薄嗔地幽怨地望着姬昼。 小宛却见姬昼先看了自己一眼,似在说他本不想搭理她的,后才淡淡地瞥向薄云钿,温和地笑但并不主动说话,询问何事。 小宛默默地捧过侍女上的茶来焐手,又小心地揭开茶杯盖,瓷具磕出微响,在这短暂尴尬的静默里便显得突出了。 表哥还未恭贺表哥喜得佳人薄云钿现在哪里还有在她面前那副如狼似虎的模样?简直要化成一滩江南春水,淌也要淌进姬昼的怀里似的,小宛心中腹诽,表面只是闷声低头喝茶。 姬昼淡淡温和地点了点头,说:薄表妹也该为几个月后的大婚准备了。他轻轻一笑,三弟素来疼惜你。 她抿了一小口,正要抿第二口,乍听见这句话,一个恍神手中动作微微一颤,杯盖就要滑跌。 她慌忙一把按紧杯盖,不得不磕出很大的脆响,手忙脚乱地,最后只好将茶盏放下。 被太后淡淡瞥过一眼。 太后年近五十,还能有如此风韵,令小宛佩服无比。鲜红的唇,亮而有神的眼睛,一个眼风扫过,都似刮了场暴雪。 太后喜欢艳丽华贵的东西,譬如她戴着十二尾金凤朝阳的步摇,穿着孔雀绿地绣凤凰纹饰的凤袍,丝线折射五彩光芒,小宛略抬一抬头都觉得那些颜色目眩神迷。 小宛被这一眼瞥得心里打颤,还不断开解自己,叶琬啊叶琬,你心理素质实在有待加强。 恋耽美 夫人当替身后每天只想躺平(12) 小宛可没意识到姬昼的目光也在打量着她,并更加地幽深。 薄云钿此时行过礼她自然只对姬昼行了礼,她是不屑对小宛也行礼的,所幸她的姑母和表哥都没有提,叶琬这呆子看起来也不会提的便落了座,坐在他们二人对面,朝小宛笑道:凝光夫人觉得姑母宫中的茶如何?姑母爱茶,表哥每年都替姑母四处征寻好茶来呢! 小宛的目光沉寂了片刻,突兀地抬起看向薄云钿,也大方地笑了笑:这茶是蜀地的雪顶含翠?水是青雀山老青雀井里的井水,还有一味梅花香气,似是来自大慈恩寺后山栽种的香雪海。 姬昼闻言,眼珠偏了偏,也拾起茶盏淡淡抿了一口,心想,竟然全被她说中了,也不知是猜的,还是提前打小抄的? 他可不知小宛那三年里除了练舞,还要练就一身鉴赏好东西的本事,以免在宫中丢了脸面。这也是小宛认得沧海殿那些好东西的原因。 她为着这鉴茶鉴水的本事,舌头不知尝过多少茶多少水多少花。 姬昼竟然只当她打小抄,若小宛知道了,必定要气得倒仰。 太后赞赏地点了点头说:确实如此,哀家近日神思不宁,喝了这茶,便觉得畅快一些。说罢,旋即撞上了姬昼的目光,眼光又沉了一分。 姬昼却笑着替小宛捋了捋耳边的发丝,说:爱妃是杨郡薄氏的表亲,这般,可见杨郡薄家底蕴深厚,家学悠久 悠久二字仿佛意有所指,小宛悄悄看向薄云钿,她觉得这指的就是薄云钿。 至此小宛大约也能想得通了,薄云钿是压根就不知道她姑母的事儿的;甚至她都不知道她姑母和她亲亲大表哥之间有些龃龉。 小宛翻过的有限个爱情话本子里往往会描写一位痴情女配,为了男猪脚,咣当咣当撞大墙,甚至命也不要了,家也不要了,爹也卖掉了。她心里还是希望薄云钿不要做那个痴情女配才好,至少她有一点点私心那就是,薄云钿千万不要让平昌侯受委屈。 平昌侯 念及这个男人,她便不由记起往日里,他也殷勤小意地替她寻过什么天下难觅的茶来。 小宛的神思却不是喝下这名贵的雪顶含翠就能够宁静下来的。 姬昼将她每一个微表情都收在眼底,他暂时还想不出她这样的神情是为了什么。要说为了他?可是他方才根本没有正眼去瞧薄云钿一眼; 那么,她又是为了何事,为了何人? 他似从不曾见过她黯然的模样,哪怕是昨夜他离开沧海殿的时候,她的眼中也只是一瞬间的失落罢了。 太后2 小宛再次抬起眼时,眸子里已经一片澄澈,她已竭力去掩饰自己的失常。 姬昼收回打量她的目光,敛着眼低头啜饮茶水,如视所有人如无物。他身姿坐得笔直挺拔,小宛瞄见了,也立即正了正身子。 太后的目光从她和姬昼两个人身上旋了一圈,终于另起了个话头,笑着说:既然阿钿的婚事将近,平昌侯也该从西南回来了吧?她身子有微微前倾,所以鬓发上插着的步摇晃了晃,折射着晃眼的光。 太后的话一出,姬昼拿杯盖浮着茶沫的手轻轻停下动作,他瞧着茶盏,轻笑:是,三弟到了年纪,正好立业成家,孤择日就遣使召他回王都。 小宛的耳朵实在是控制不住地就支起来,原来平昌侯去了西南?所以,这三年他都在西南么? 他的目光始终恬淡平静,让小宛怎么也看不出来他们兄弟的关系如何;不过,想来也并不怎样。 姬昼又垂眼去浮茶沫,啜饮一口,但没有继续开口的打算,倒是座上的太后有些焦急:那你打算她立即改了改自己焦急的语气,平缓些,说:那,昼儿你打算给他安排个什么职位? 太后的殷殷目光落在座下上首的玄袍青年身上,青年再度停了停动作,等着太后的后话。 太后果然瞧了一眼就续道:上个月中大夫令陆姜不是病去了?平昌侯他在西南监察视政,也有些功绩,回京之后,不如将近日空缺的中大夫令 话实在不必说得太满,聪明人自然知道意思,姬昼淡淡一笑,还是没有抬头去看太后,只是道:三弟年纪太轻,若贸然担任这样的职位,只怕朝臣不服。不如先任选任官吏的中尉副职如何? 太后自没想到这样的好事能落到阿瑜头上选任官吏,无疑是掌控着朝廷官员脉门的要职,如今坐在正职上的,是黎河谢家的谢十六郎谢沉。 太后心想,那谢家十六郎也算个人才,让阿瑜在副职上多与他亲近亲近,将来也可以成一股助力。 小宛听出来了一些道道儿,这太后唤他故意唤昼儿显得亲近,对平昌侯却是叫爵位的,以显亲疏;然而太后开口闭口都是在替平昌侯做打算。 小宛想,姬昼又不是傻子。 至于姬昼如此轻易地答应了她,太后是出乎预料,所以听见他的允诺后,还有些迟疑,语气便放温和了,笑说:待他回来时,你们兄弟三年未见,也该聚一聚。 姬昼这才抬了抬眼皮,答应了一声嗯,声音仍旧是平静无澜:等三弟回京,就让他进宫多多陪伴母后。 太后一时哑口无言,张了张嘴,终于说道:罢了。 至于罢了何事,小宛也猜不到。 姬昼忽然站起身,小宛快速眨了眨眼睛,还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连忙也跟着站起身。 姬昼朝她的方向勾起点点的笑,比方才那些问答的客套的笑可真得多了,侧身对太后颔首说:时辰也不早了,孤还要处理政务,择空再来看望母后。 但话虽如此,他却暗里在袖子中捏了捏小宛的手,小宛恍然大悟、心领神会、灵机一动,总之,是悟出了姬昼的用意,立即说道:臣妾也没有其他的事,臣妾想多陪太后说说话。 他这是有自知之明,知道他和太后的关系不怎么样,怕影响她跟太后相处,导致婆媳关系不好?小宛瞎猜。 不过小宛这话倒是很合太后的心意。 姬昼走了以后,薄云钿的目光简直要追着他一起飞走,等人影彻底消失不见,太后立即卸下刚刚假笑的面容,朝薄云钿不耐烦地挥挥手:走吧走吧,去追你的大表哥,他刚刚可曾正眼瞧过你? 薄云钿立即就委屈道:姑母,我,姑母到底是向着谁啊!她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小宛,小宛躲避过她的目光,只装作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 姑母,她,她这吃里扒外的东西! 薄云钿上前就要作势来扇她耳光,小宛吓得一惊,从座位上溜开,手扶着一根殿中的柱子,这薄大小姐是不是太蠢了点,若她回去跟姬昼吹吹枕边风,那薄云钿还有好果子吃? 虽然小宛并不会这样做。 殿内伺候的侍女跑上来拉住薄云钿,幸而她一击未成已经开始后悔,就又绕去太后膝下,坐在台阶旁边抹眼泪。 太后怒道:你才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你懂什么?你爹你哥哥教养你这么多年,怎么把你养成这个性子了? 太后叹了口气:要是当初你爹答应把你养在哀家跟前就好了,也不至于是这个性子。太后觑了眼小宛,小宛想当个透明人也当不了了,只好悻悻地又坐了回去,只当自己不存在。 她指了指小宛,对薄云钿说:你那大表哥喜欢什么模样的,你还看不明白?就是她这模样的;你自己看看你自己,哪里沾的上边?再者,太后放缓了语气,你三表哥不好么? 薄云钿又恨恨看了眼小宛:三表哥,三表哥当然很好。只是姑母,她既然是我们薄家的什么表姑娘,居然敢跟我抢大表哥,我,姑母,我就是气她吃里扒外! 小宛心想,我只是个打工人,这个身份也不一定是真的。反正她是不怎么相信她是他们薄家沾亲带故的穷亲戚。小宛又大胆地想了想,那某种程度上,她们也算扯平了,毕竟薄云钿她不是也抢走了她的平昌侯? 大约人与人真的很不相同,哪怕她失去了她所珍视的人,却并没有一个可以哭诉的姑母。 太后火大地把薄云钿轰走了。 轰走薄云钿以后,太后又屏退了其他伺候的侍女,只留了一位宁嬷嬷在跟前。这位宁嬷嬷是太后的心腹,长得是一派慈眉善目,手里长年捻着一串佛珠,仿佛是个信女似的人。 小宛却很明白越是这样的人呢,越是佛口蛇心。 太后也并不废话,身子往后靠了靠,居高临下地问她:昨夜,听说陛下没有留在你那儿? 小宛垂着头称是。 太后冷冷道:你知道为什么吗? 小宛摇了摇头,想了想,做出卑微状说:小宛不知。 太后说:因为你没有挑战他的规矩。 小宛愣了愣,好像的确。不过怎么连洞房花烛夜也成了挑战一个男人的规矩?她本以为世间的男儿有百分之九十九都期待洞房花烛的,后来她碰见了这百分之一的工作狂姬昼。 小宛说:陛下当时,说政务繁忙 太后看着她不语,倒是宁嬷嬷笑着开了口:夫人有所不知,陛下践祚以来风雨不改,雷打不动,每晚都要从戌时批折子和会见臣工至子时二刻。陛下作息严苛规律,所以太后所言,夫人尚未挑战陛下的规矩。 小宛默默替姬昼的打工人们点了根蜡烛,大半夜的不睡觉要来见上司,可太惨了。 小宛于是问道:嬷嬷,小宛不解,假如小宛去挑战了陛下的规矩,惹恼了陛下怎么办? 宁嬷嬷依然笑得慈祥,说:夫人这又是糊涂了。陛下是绝不会抛弃夫人的。 小宛始终不理解这一点,这一点,三年里太后重申过无数次,她心中腹诽,她既没有参加过什么全国美女大赛成为冠军得主,也不是和姬昼有什么故旧渊源,她们怎么就那么肯定姬昼见到她就会喜欢她,还会受她的蛊惑? 她都觉得自己快被姬昼给蛊惑了,他长得实在太好看了。 太后恨铁不成钢地将手中茶盏重放在小桌上头,目光扫过她,说:你把你这张脸护好些。每天叫你涂抹的药膏,都记得涂,你的脸就是你的本钱,知道么? 小宛弱弱点了点头。 太后给她画饼道:你也放心,待功成之后,哀家会安排你做我们薄家旁支的嫡亲小姐,也会让阿瑜给你个名分,届时,少不了你的荣华富贵。 小宛却不好说话了。太后她总是觉得,她答应做这件事是因为她给自己画的大饼。但实际上,她最根本的只是想要报答她和姬温瑜的救命之恩。 她的优点不是很多,但知恩图报是一点。 宁嬷嬷笑道:夫人怕还是有些不明白要怎么做。其实,夫人的用处就是,想尽办法让陛下的心偏向你,每当遇到了选择的时候,陛下首选的是夫人而非其他,那么,也就成功大半了。 小宛垂着眼轻声道:若陛下每次做选择的时候,都选择了我也就是说,他放弃了其他东西,那些则成为了陛下的沉没成本?当沉没成本越来越大的时候,陛下也就越来越离不开我? 宁嬷嬷赞赏地点了点头,说:夫人说得没错。 小宛心里却有些苍凉地想,在此之前,世间也许永远不会有人选择她,她永远会成为被放弃的一方。 如果姬昼真的次次都选择了她,她害怕,她报恩的心就会因此动摇。 宁嬷嬷和太后没有察觉她的心思,只是告诉她,很快她的机会就要到了,届时她可以小试牛刀。 宫家家主1 举行过海光盛宴和册封礼宴之后,该回去的王公贵族自然是麻溜地回去了,不想回去的,则用种种由头留了下来。 小宛居住在沧海殿,这地方堪称大兴宫中的交通枢纽,每日都可见辘辘车舆行色匆匆,造成了门庭若市的假象。 小宛每天的事儿不多,就是早上去给太后请个安,听太后画大饼;回沧海殿后,她嗑嗑瓜子看看话本;到了午膳时间,姬昼就会过来跟她一起用,等短短半个时辰的用膳时间过后,姬昼会摸摸她的头,然后毫无留恋地去工作。 晚膳也是半个时辰。姬昼用过晚膳后还会散步。散步的地点,单日子是在沧海殿的后花园里顺时针转一圈,双日子是在御花园里顺时针转一圈。他的行走速度仿佛也经过了严格训练,这导致每次走过御花园的月亮门都恰好是酉时三刻。 姬昼会花一刻时间步行回到他的御书房继续工作,之后小宛也就看不见他了。 如此规律。 小宛不忍心打破他的规律,她其实觉得这样挺好的。 她喜欢有规律的生活,姬昼的生活堪称她的理想生活了。 但是薄太后告诉她要打破这些规律。打破后会经历一段时间的混乱,重新建立新的规律,小宛内心觉得最后殊途同归,并无这个必要;况且,她好像并不具备左右他的能力。 小宛提出上述质疑后,太后问她,你若想能够左右他,你就要攥紧他的心;你难道觉得姬昼的心真的在你身上么?他只是拿你当做 余下的话,太后没有说。 沧海殿后花园很大,经小宛的要求后又移栽了几株枝叶繁盛的海棠树,不过这个时节只能瞧见纷纷落叶。 后花园筑造了游廊、亭轩、假山、荷塘等等,花园一分为二,由一道月亮门隔开。月亮门内是一处宽阔荷塘,荷塘的四周修建了木质栈道,荷塘西畔有一架秋千,秋千上头有篷,可以挡雨挡太阳。秋千旁盛开了一树合欢花。 小宛喜欢在这儿荡秋千。合欢花开的时候,满树都是粉白的扇形合欢花,在地上落了密密一层,踩在落花上分外柔软。 觅秀踩着合欢花一路小跑过来,脸上气得通红,还在叨叨地念着:姑娘,您都不知道外头怎么在传了 小宛仍然在荡秋千,没吱声。 觅秀不管她想不想听,直接一股脑儿说出来:外头说姑娘跟三年前的一个青楼女子长得相像,真真是气煞人也!姑娘是大家出身,名门闺秀,怎地和那些贱籍女子像了! 小宛停下秋千来,朝觅秀抬起眼,歪了歪头,平静问:为什么有这样的传言? 觅秀揪着一把合欢花枝,把上头粉粉的合欢花都给揪得稀碎,才愤愤说:不知道哪个腌臜玩意儿说,说陛下三年前有个心上人,死了,就是个青楼姐儿。还说姑娘因为肖似那个姐儿,才得了陛下的眼 她愈说愈愤愤,龇牙咧嘴赌咒说要是让她发现是谁在胡说八道,一定要撕了对方的嘴。 小宛心里却忽然明白过来什么,太后未竟的话,大约就是他只是拿你做替身,做思念的寄托。 也难怪她总是觉得他的眼中时常闪过一些沉冷不耐的目光,估摸着那样的目光才是他对自己叶琬的真实态度。所有的情深如许都并不属于她叶琬,而是传言里那个青楼女子。 小宛叹了口气,她很难相信姬昼那样的男人会喜欢一个青楼女子。 不过那都与她无关,她只需要做好叶琬,让他可以心甘情愿地沉沦就足够。 小宛有些头疼地揉了揉额角。如何去做一个妖妃,她暂时还没摸到门。她需要去学习一下。 恋耽美 夫人当替身后每天只想躺平(13) 学习的方法当然不外乎是读书,小宛不得不放弃了舒适的沧海殿,前往宫中的藏书阁学习。她跟寻音觅秀说的是,读史可以明智,她智商不高,理应读史;其实她是在想学习一下历朝历代各位妖妃的方法,借鉴借鉴。 藏书阁中典藏了存世的各类书籍,上至天文下至地理,包罗万象。小宛还在里面一个角落找到了她之前追的连载话本子的豪华典藏番外篇,兴致勃勃地看了一下午且还意犹未尽。 她看到锦衣人为着十年前那一日的救命之恩,一直追着她,要以身相许,而十年相伴,他们终于修成今日正果,嘴角抑制不住地勾起笑容,简直要拊掌大呼好甜,代了。 她喜欢这类救命之恩以身相许的戏码,并会悄咪咪地代入自己和姬温瑜。 直到华灯初上,小宛才意识到这个下午她好像并没学习到什么方法。她猛地阖起话本子,心里发誓明天一定要好好学习,将这话本子放回了原处。 藏书阁坐落于宫中西北角,这西北角道路曲折,姬昼友情赞助的那辆银鎏金辇由于体积过于庞大,尤其是过长,转弯时总会意外又不那么意外地被卡住。 在卡了两三次以后,小宛摇了摇头,决定以后都步行过来。 她第四次踏入藏书阁的时候,心里反复告诉自己,不要去第七个书架的第五排找那个话本子了,她要学习。但是吧,有时候脚实在是不听她的。 她在伸手的时候,终于堪堪打住,迅速跑去正史所在的书架,随便抽了一本书出来。 不过对于她来说这史书实在太难了,远远没有话本子有趣,她看着直打瞌睡,心心念念还是她昨天没看完的话本子。等她打着瞌睡好不容易看到了大禹治水,实在看不下去,决定打道回府,明天再来。 姬昼今晚没有来沧海殿用晚膳,小宛觉得很奇怪,因为他的规律是不会轻易破的,竟然有人先她一步打破了他的规律。 小宛秉着自己的职业道德,主动前往御书房探看个究竟,顺便拎了只觅秀贴心准备的食盒。 觅秀在一路上都在捂嘴吃吃地笑,笑说:姑娘醋了? 小宛并不想理她。醋一滴都没有,好奇心倒有二两。 寻音说:姑娘怎么不坐辇车? 小宛才说道:那样岂不显得心不诚? 寻音嘟囔说:姑娘的腿也没大好,御书房又远得很。 小宛说:这样才更显心诚啊笨丫头。 小宛在前往御书房的路上还念着话本子那未完的四五章。 姬昼本着勤俭节约的原则,在这入夜后,宫墙上的宫灯是隔得老远才挂上一盏,是以夜中视线受碍,所见并不明朗。 这条路她们仨都没怎么走过,所以小宛和寻音觅秀三个如同两眼一抹黑,跌跌撞撞地找着路,幸好每到一个路口都会有工事部的爱心路标指路。 小宛正踮着脚提着灯去看这个十字路口的路标,隐约看见什么御书房的箭头,还待要仔细去看,入晚静谧的宫道上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这声音像是有人在快速奔跑着,里头还有喘息的声音,夹杂金玉碰撞的声音,这大约是身上的挂饰随同作响。 小宛觉察到声音愈来愈近,心里预感不好,但不等她闪开,就被一个庞然大物猛地撞上来。 啊 是对方的尖叫。 小宛差点被撞得摔倒在地上,但她还没吱声,对方那个撞人的就叽叽喳喳开始怒叫道:你,你是什么人,你胆敢撞本小姐!? 觅秀和寻音连忙将自家姑娘扶起来,觅秀可不是省油的灯,一把拽住那个女子的大袖就骂起来:奶奶的,你是什么人,你知不知道你冲撞了谁,啊?你是眼睛长到了脚后跟,一抹瞎吗! 对方声音尚带娇嫩,大约年纪不大,但是骂人却也不输觅秀,叉起腰就火道:你这狗屁东西敢对本小姐大呼小叫,你们杵在这里挡本小姐的路做什么,拦路的狗?你们也是狗吗! 你个臭丫头,你撞的是凝光夫人! 胡说八道,凝光夫人出行有银鎏金辇,你们三个穷酸货只能走路,装什么装啊? 双方分别叉腰骂街,小宛听得头疼,不耐道:别吵了! 觅秀果真不再骂骂咧咧,转头扶着她。 她方才被撞得膝盖砸上了宫墙转角石柱子的一角,真真是疼得要掉眼泪,她不知道最近怎么这么倒霉,接连被人推、被人撞,看来是该去大慈恩寺烧烧香。 她因疼得厉害,所以身子倚在墙壁上微微蜷缩,寻音着急得直跺脚,但也没用,小宛方才手里拎着的食盒自然也摔到了地上,被对方瞧见,那道清脆的女声居高临下叉着腰说:哼,你也是那些个狐媚子吧?我劝你收收心思,这几日郁统领不知拦了多少个似你这般的女的! 觅秀正又要发作,被小宛拉了拉。 小宛现在可没有半分心思搭理这小丫头说的什么话,她只是觉得疼。 只盼骨头没事,她还打算在过年的时候给姬昼补跳一场舞的。若是又要伤筋动骨,她不知几时才能还掉她亏欠他的这场舞。 寻音搀扶着小宛,小宛想了想,还是不能完全不搭理,于是问她:你又凭着什么置喙我的事? 她这句话意在套出对方的家世,方便讨要医药费。但不想对方却是高高昂起头,活像一只高傲的孔雀,她发上簪着的金光闪闪的钗环首饰,也反射了一点晃眼的光,令她在暗淡的夜里熠熠。 我是宫拂衣,我哥哥是宫家家主宫殊玉。就凭这个。 小宛的手指蜷缩了一下。 宫家家主2 小宛对那些个世家的了解还仅仅停留在杨郡薄家那一家子的层面。当面前这小丫头趾高气扬地报上大名后,小宛的脑子里转了转,第一反应是家主好啊,家主肯定有钱,却并未想过世家的家主该是多么厉害的人物。 她心里头对这小丫头说了一句社会险恶,立即作痛不欲生状,歪进了觅秀的怀里。唔 小宛低呼着痛,给觅秀使眼色,觅秀立即将那女子胳膊一把抓住,高声道:你别走!你把我们姑娘都撞成这样了,呜呜呜,姑娘可真是命苦啊呜呜呜 小宛为觅秀点了个赞。 那小丫头大约想挣脱,但是奈何不了手劲儿大的觅秀,连续扯了好几回都扯不开,怒气腾腾地嚷着:你们,我,我还有急事,你们耽搁了我的急事,担当得起么! 小宛心想,急事更好啊。故而立马作更加痛不欲生的模样,扶着觅秀,睁着泪汪汪的大眼睛,泫然欲泣:我的这里也疼,那里也疼,怕不是,怕不是要 寻音跟着就大哭。 觅秀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说:真是无妄之灾,我们也不想,这样,小姐只消付了诊金,我们也就不 那小丫头跳将起来:什么!?诊金?没有! 小宛闻言就往地上一坐,丝毫没有姿仪可言,反正她今天打定了主意要讹一笔钱才肯收场。 补充,是讹一大笔钱。 那小丫头估摸着没见过这样死皮赖脸的,被吓到后僵硬着动作,说:行,行吧,你们要多少? 大概她并未觉得诊金要很多。 说着她翻了个白眼,这个白眼在夜色里倒是很清晰。想来是对于这些连诊金也付不起的穷人的不屑了。 小宛嘴角抑制不住地露出一抹得逞的笑,好容易抿平了嘴角,柔柔弱弱伸出五个手指头:五十两。 五十两?你抢钱呐!她总算意识到这是讹钱。 小宛作势要哭。 那小丫头也许实在是有急事,没有了办法,跺了跺脚,一咬牙,从怀里荷包抽了张银票递过来。 小宛乐滋滋正要接过来,面前突兀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修长的手,将银票用两根手指夹走了。 旋即小宛头顶响起一道沉冷的声音:拂衣,你在这做什么? 小宛差点要叫一声我的钱,生生打住。 宫拂衣娇声娇气并委屈兮兮地地叫了声哥哥。 噢,大概就是宫家那啥家主。 小宛本想站起来跟这个人理论一下赔偿的事宜,但她尝试三次无果以后发觉膝盖上肿了一大块,她现在是真的站不起来了。 宫殊玉稍微低头去看,幽萤灯火罩出的一方小小的光明里,一个姑娘坐在地上。 这姑娘穿着深色的繁复的衣裳,所以衣摆落在地上正像开了一朵绚烂的花。 她的肌肤很白,莹莹如冷玉;眉目虽然瞧得不清楚,但约可以想象容颜很不错。她梳着高鬟,偏左簪了朵深红的花,但鬓发已带凌乱,发丝垂过她的冷玉似的面颊,隐在其后的一双眼睛却是格外明亮。 仿佛将所有的光明都汲进她的眼睛里了。那眼睛如今是梨花带雨,美人垂泪,分外可怜。 她的眉心画了一朵艳丽的海棠。 实在是最近大兴宫里来来往往的王公贵族太多了,饶是精通朝野上下每个王公贵族家庭成员姓名的他,一时也猜不到这位姑娘是谁。 但就在他迟疑着,想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小宛已经先宫拂衣一步委屈说道:阁下就是宫小姐的哥哥?那正好,令妹刚刚撞了我,阁下说怎么办才好? 对方打量她的时候,她也在打量对方。这样黑乎乎的夜色里,一盏两盏的灯根本没有起多少作用,所以她也仅能看清楚对方是锦衣玉带描金靴,一看就很有钱。 宫殊玉看向宫拂衣。 哥哥,我她嘟了嘟嘴,拉着宫殊玉的袖子摇了摇,是她们撞我的!哥哥,她们想讹一大笔钱,幸好哥哥你来了 小宛看得目瞪口呆,刚刚叉腰骂街那么凶狠的仿佛不是这个丫头一样,竟然变得如此乖顺。看来,她势必是有几分怕她哥哥的。 宫殊玉手指夹着的五十两又递回了宫拂衣的手里,小宛的目光就追着银票一路飞去,瞄见宫拂衣格外得意地笑了笑,还朝着她扬了扬银票。 小宛瘪了瘪嘴,但仍旧不依不饶是,说:明明是你撞了我,怎么还颠倒黑白?你们不过是欺负我一个姑娘家 她想起她已经不能算姑娘家了,立即改口道:欺负我一个妇道人家。 她此时的确是疼,疼得也愈来愈厉害,跟宫拂衣拌嘴半天,她力气可都快耗尽了,所以说话的时候,有几分有气无力。 拂衣,你先回去,我送这位这位姑娘去太医院。 不,不用,你付我诊金就好啦。她连连摆手,眼里诚挚又热切,但宫殊玉只是内心嘲讽地想着不过是个钻到钱眼里的无知妇人。 他沉冷的目光扫过小宛,小宛一个激灵,但听他说:姑娘可知讹诈之罪,当判何刑罚? 小宛一听就蔫了,心想可别钱讹不到还搭上自己,顿时泄气。 那,那受了伤的总是我吧?只要只要二十两?呃,二两也行。 宫殊玉微微颔首:在下送姑娘去太医院。 小宛不平道:之后呢?难道阁下的妹妹撞了人,就可以这样一走了之了么? 宫殊玉身边的小厮跳出来讽刺道:姑娘可知你在与谁说话?这是云昌宫家的家主,便是陛下也要礼敬三分,姑娘是什么人物,怎地就要讹诈我们家主? 小宛一听,手指又一次蜷缩了一下。 算了,她兴致缺缺地说,阁下是男子,送我去太医院的话,影响不好。 宫殊玉闻言,也没有继续多管闲事的意思,他见她坐在地上纹丝不动,还以为她当真如拂衣所言,纯属讹诈。 是以他转身就走。 他朝着方才拂衣离去的方向才走了几步,就听到背后有低语传来:觅秀,我,我好像真的 姑娘,奴婢回去叫辇! 哎,太远了,要不,唔 宫殊玉的步伐丝毫没有停顿,不久小宛她们就连一道影子都看不见了。 小宛心里叹了口气。这般显赫的勋贵世家,她大约是惹不起的。她若是得罪了这些人,妨碍到薄太后他们的大计,她可就吃不了兜着走。 她兀自揉着膝盖,等觅秀跑回去叫辇车来拉她,地上凉得很,她觉得最近过于倒霉。 天已经黑得差不多,小宛好不容易站了起来,不等寻音将她搀扶住,就又支持不住地往下一倒。 她闭了闭眼,将泪意忍了回去。好不容易从地上爬了起来,扶着转角的柱子勉强立住,额头上已经全是汗珠。 她实在有些羡慕那些有好哥哥的姑娘们。 而她孤苦伶仃的,连一个可以真心撒撒娇的人也找不到。 她失去了记忆,甚至连爹娘的模样也都记不起来。 她是这世上真真正正的无根浮萍,飘零无依。 她胡思乱想了半晌,最后苦笑着开解自己:叶琬,你生来已有一副上天厚待的好颜色,令多少人为此歆羡,你又怎么可以太贪心,太不愿意知足? 她抬手捋了捋发丝到耳边,背靠宫墙,从宫墙里旁逸斜出的半死不知名枯花枝恰在她的头顶,于晚风中飘下最后一枚颤颤巍巍的黄叶。 小宛? 她还在发呆,兀自听见有人惊呼她的名字。她偏了偏头,看见从狭长宫道幽深的尽头踏出一道白影,随之是急促的、锦靴踏过青石砖地的脚步声。 白影愈来愈近,她下意识要避开,实在是刚刚宫拂衣给她带来了阴影;不过她并未能躲过去,而是被人一把揽进了怀中。 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松檀的气息萦绕在她的鼻尖,霎时间她觉得鼻尖一酸。 爱妃,怎么了?他的呼吸还未平复。 只不过刚刚的一刹那他错将她当做了小宛。从骨子里就渗出的害怕叫他几乎是冲了过来,可到了跟前,才发觉,只不过还是赝品。 他有些颓丧。 可是方才她的那个模样,令他心头涌起了不知名但可追溯的追悔。 他永远是亏欠他的小宛的。 大约是感到叶琬身子的重量几乎都压到他的身上,这并不似平日里小心翼翼的她。 寻音行了礼,刚要哭着开口告状,被小宛率先开口:陛下, 不碍我,我不小心摔倒了,大概是她措了措辞,大概是前些日子伤没有好全罢。 姬昼的手抚过她的背脊,令她倍感心安,似乎终于在茫茫黑夜里等到了她的倚仗。 身子却再也支持不住任何重量地倚在了他的怀中,尽管她已经尽力去控制。 伤着了?他的声音响起时,她有朝他撒娇诉说委屈的冲动,但这冲动也仅仅是划过她的心头。 衡无阁 小宛依偎在他的怀中,月光薄薄地洒上她深朱色的长裙,簇起点点细碎的银光。 她刚要说没有很严重,转念一想,此时该做得可怜些才对,于是又低低地抽泣了一声:嗯 姬昼身后追来了几个人,皆是齐服利落玄袍,腰佩横刀,右臂上缠一股猛虎图案,怪吓人的。他们整齐停在姬昼的身后三步远处,排列成两列各二人,左边打头的一个年轻男子腰上佩刀刀柄上镶着一枚红宝石,与其他人的白玉不同,可以猜测他在四人里品阶稍高。 恋耽美 夫人当替身后每天只想躺平(14) 无疑,小宛刚刚那声撒娇似的嗯也落进他们的耳朵里了,这倒叫郁云领着侍卫们退也不是进也不是,尴尬得只有低头。 姬昼的手臂箍着她的腰肢,就在刚刚箍得还如同铁桶,好像一丝也挣脱不得;现下松开了一点,她潜意识里害怕他就会彻底松开,纤纤的手指将他的衣袍褶子抓得便愈紧。 她一双剪水秋瞳盈盈可怜地望着他的时候,实在无法让人能抛开她,她也是有这份底气的。 但姬昼的目光很快地掠过她身后立着的那仿佛连一丝动静也没有的四个侍卫,道:何事? 郁云上前半步,低头道:西北有紧急战报。 小宛生怕此时被人扔在半路上,一听到有急报,本是想装一装贤惠的,说些什么大局为重的话,但话到嘴边,又给咽了下去。 这世上贤能可谏的人多了去了,缺她叶琬一个么? 她心里摇摆不定,侧头看到他近在咫尺的面容,一束青白的月光照上他挺拔巍峨的鼻梁,他的眼睫微微低垂着,遮掩去平日里的深湛清冽。他的眼睛很美,是狭长漂亮的凤眼,连眼尾扫出的幅度都那般矜贵。 她有些迟疑,但并未迟疑太久,因为他侧过头,他的目光忽然凝进了她的眼里。大约包含着几许歉意? 小宛垂了眼睑,低低道:陛下我真的有点疼,可能走不了路了, 她的手指快要把衣裳角拧成结,勾着他脖颈的力度也增加了点,她现在也不知在与谁斗气,只是心中很期盼着什么,期盼他当真能像薄太后所言,选择她一回。 不过,她又有什么底气去要求他这样对待自己呢?她说出那句话时,已经耗尽了她积攒许久的勇气。 哪怕他还是没有搭理自己,那她也算是尝试了一下,下次就更有经验了,也不必太怅然失望。她已经给自己找好了自我安慰的理由,所以方才的忐忑又消失了泰半。 她心宽,所以不会在意。 她心宽,所以哪怕他歉意地微笑拍了拍她的背,又松开手,将她交给了寻音扶着的时候,她也因为没有抱着所有的期望而没有陷入彻底的失望。 她最精通的就是对任何事情都不会投入百分之一百的期盼,如斯,她再怎样失望也不会超过太久,也许只是一瞬。 世上的事情于她而言,不过是活着所必须经历的而已,有即有,没有即没有。 青年的白袍在浅薄冷淡的月光下,似是流泻而下的一笔雪白悬瀑,他的眉目如同水墨画中嶙峋的山石抑或流淌的江河。小宛被寻音扶着,面对姬昼的漆黑的眸子时,自己毫无意识地后退了小半步。 这是她每每自我保护的下意识的动作,或许她自己还没有意识到,却一点不漏地落在了姬昼的眼中。 姬昼蹙了蹙眉,他不喜欢这个女子顶着她的脸还要做疏远他的事,所以他又向前进了半步,本想说些他处理完政事就去看她的话,脚下却不期然踢到了什么。 躺在路上一只孤零零的食盒。 寻音立马就要去捡,小宛也低头讷讷不言,她尴尬地想起来她本是要给姬昼送饭,结果一心讹钱就抛到了九霄云外。她自认她对人家是这么不上心,怎么还能指望人家对她上心,心底忽然生了几许愧意。 姬昼浅浅一笑,几不可闻,但她偏偏就是听到了。她惊异地望了一眼姬昼,不知他在笑些什么,是觉得她平地摔很好笑么,那也太可恶了。 姬昼含笑的嗓音响在诸人的静默中:爱妃原来是为了孤,孤又怎么能把爱妃留在这里? 说罢,他走上前,将小宛拦腰抱起。她实在太轻了些,就像羽毛似的,轻飘飘的要随时飞走。 他想到了这个比喻后,眉头便蹙了起来,在她耳边道:怎么这么轻,好似比前几日还要轻。 他那低语只似羽毛般刷过她的耳朵,惹得她差点控制不住地要笑出来,险险忍住,还未从刚刚他的转变中回了神,试探着说:可能是头上没有戴那些首饰? 却不见他的眉头舒展。 小宛心里却乐了乐,这算是挑战了他的规矩么?她也能被人选择,真好。 她这是误打误撞,完全不知姬昼是哪里被她触动了。最后她归结到自己独一无二的人格魅力上。 不过此举落在郁云的眼中,却情有可原。他跟在姬昼的身后,默默地想,陛下身边从来就没有亲人关怀陛下的身子。从前,姑娘是最关心陛下的,可是姑娘红颜薄命 而这位夫人有着姑娘那张脸,还有这份心,且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若他是陛下,也实在会被触动。 月光浅淡,一路她只闻见有浅浅的呼吸声并轻轻的脚步声,仿佛他们不是要去处理紧急的军务,而是在漫长的小径上闲庭信步。 姬昼抱着她到了御书房的门口,那里自然灯火通明,光是守门的侍卫都层层叠叠,颇有水泄不通的架势。 不过姬昼没有领她进去,而是绕去了御书房的背面,背后隔着一条小巷另起了一座小阁,她抬头看到匾上书有衡无二字,苍劲瘦直,铁钩银画。 他踏进阁中,进了内室,小宛惊奇地望着这里,这里布置格外简陋,就连她在谧园的香闺,也没这么简陋的。没有任何装饰,墙刷得很白,家具只有一张桌子,一张椅子,一张硬榻。 桌子上还有厚厚一叠书。根据小宛的猜测,那绝不会是话本子。小宛突然对衡无二字有了了悟,是指这里什么都没有的意思吗? 而在唯一凳子上坐着的老太医连忙起身行礼。 小宛才意识到了什么,原来方才她没发现的时候,他已经遣他的侍卫去请太医来这里等候了。 孤先去处理急务,稍后再来看你。他温柔地看了一眼小宛,小宛被放在那张硬榻上,点了点头,乖乖说:嗯,小宛都明白的。陛下不必担心小宛。 刚刚他能够不丢下她,她不必去和寻音抱头痛哭,去面对茫茫的黑夜,她心中其实已经极其满足。所以她朝他露出甜甜的笑靥,在微弱的烛光下,似一场无比绚烂的晚霞。 这个世上为什么会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就连给予了一点点的好,她们就十分满足,毫不贪心。 他实在搞不明白母后是从哪里找来了她的。 姬昼踏出衡无阁时,夜里星光璀璨,一瞬袭上了他面颊的冷风吹得他心中一片空荡荡的。郁云早已经候在阁外。 多年追随,不必眼神也已默契如斯,郁云低头呈上一份暗报,说:西北的探子六百里加急。 六百里?姬昼不得不蹙起眉。快报中分为三个等级,三百里加急,六百里加急,八百里加急。这六百里已经可以称得上是紧急,不知发生了什么。 他拆开信件,阅完文字后,眼眸闪过了一缕危险的光。太后 他快步回到御书房,同时吩咐郁云:请左相进宫。顿了顿,说:谢中尉也请进来。 过几日他的三弟就要回来了,此事已经迫在眉睫。 陛下。 他方至御书房门前,就见一名锦衣玉带的男子也立在一旁。 他缓和了脸色,微微一笑颔首道:殊玉。 宫殊玉却察觉得到隐约有大事,随姬昼的脚步迈进书房,正要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只听背后又传来了女声:陛下! 宫殊玉觉得眉心一跳。 姬昼也觉得眉心一跳。 好在郁云郁统领不畏强权,尽职尽责,伸手拦住女子,惹得女子不满地朝宫殊玉唤了一声:哥哥! 拂衣,不是让你回去吃饭?宫殊玉没好气地看着他这个妹妹。 姬昼也攒出来客套的笑,只管望着宫殊玉,间或看一眼那个女子。他不方便驱赶她,唯有求助宫殊玉了。 哥哥~ 宫拂衣怀里还抱着一个食盒,分明是提着的盒子,她偏要抱着,多少显得有些刻意。 宫殊玉实在是对自己这个妹妹没有办法,自从他进了宫暂住,每日里要来见姬昼,商讨事宜,这个妹妹也就寸步不离地跟了过来。 他真的想劝她一句姬昼是有主的了。 宫拂衣嘻嘻笑着伸长胳膊将食盒递过来:陛下这么久还没用膳,想必也饿了,刚刚陛下说想试试拂衣的手艺,拂衣下午蒸了几块点心,陛下尝尝吧? 姬昼想起此前为了把宫拂衣支走才说那些话,现在倒像搬石头砸自己的脚了,不由默默扶额。 这话姬昼可就无法推诿了,但姬昼停了片刻,依然笑意温和:孤还要同你哥哥商议一些事情,小宛受了点伤,正在后头的衡无阁里休息,十四小姐不如去看看她,寻她说说话吧。这点心,想必小宛也喜欢。 宫拂衣心里不忿,谁稀罕去看一个但她心里想的全在脸上写着,让宫殊玉也在心中扶额。 好了拂衣,去吧。过会儿哥哥带你去放烟花。 宫拂衣才不情不愿地走了。 点心事 不知不觉中夜色竟然已十分的浓,小宛躺在那张跟石头差不多硬的硬榻上,是这也不舒服,那也不舒服,深觉浑身的骨头都硌得慌。 却不知睡在这里的人是如何能够忍受的?她转念一想,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卧榻之地,使其不得日日赖床,从而发奋,每日早起用功。 她暗忖自己果真不能够是天将降大任的人,她还是喜欢沧海殿里软绵绵暖呼呼的床。 她盯着屋顶发呆,房梁虽然简陋,没有许多繁复的雕花,看得出该很结实。房梁上的角落有只蜘蛛似在结网,她兴致盎然地看着那小蜘蛛衔着丝穿梭,她则直着膝任寻音给她上药。 老太医给她做了简单的处理,说是没什么大碍,膝盖肿了可能要休养个把日子,等消了肿差不多就好了。 饶是没什么太大的毛病,也不妨碍小宛心底把那宫家兄妹骂了一通。真真是倒霉啊。 小蜘蛛的网结了个雏形出来了,小宛看得津津有味,兀地门被人重重推开,寻音停了上药的动作回头,大约以为是觅秀过来,正欣喜叫道:觅秀姐 而那个姐字卡在喉咙不上不下,小宛就听寻音变了调子,怎么是你? 小宛才侧头去看门外的来人,就见一角暖黄宫灯照着一个粉衣少女拖沓着步子走进来,下巴抬得高高的,想必很是不屑。 小宛用手肘撑了撑榻边,支起半个身子,再望去,那粉衣少女已行至那张油桐木桌子侧边,停下脚步,低着眼将目光也正递过来,与她抬起的目光相交接。 对方显然也吓了一跳,呀了一声,眉毛扬了扬,立即跳起来嚷道:好你个坑蒙拐骗的她顿了顿,也许在措辞:女骗子!你你你你怎么躺在这里!? 她不待小宛回答,自问自答又像窥见了什么天机似的,嘴角扬起讽刺的笑来:哦,我晓得了,你是没坑着我跟哥哥,所以坑了旁人?说,你是不是坑了凝光夫人?方才陛下可跟我说,夫人受了伤就在衡无阁休 而她说着说着总算意识到了不对,那个休息的息字弱弱发了半个音,就听寻音升了语调道:你放肆,这位就是夫人,你胆敢跟夫人这么讲话,信不信我叫人掌你的嘴? 宫拂衣狠狠地将食盒掷在桌上,大有拿它撒气的意思。好无辜的食盒,小宛心想。 我,你敢?她只迟疑了一瞬,就又气势汹汹起来,挺了挺胸脯,小宛瞄了一眼,好像不大 咳咳,现在似乎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小宛迅速敛了表情,学着姬昼那般沉冷平静的模样,也冷冷说:宫小姐说的什么,本宫怎么听不懂? 现下这屋子里只有她们三个人,虽然她们以二对一胜算较大,但她自己又受了伤,假使真的打架,输赢也未定。 宫拂衣顺势在油桐木桌子旁唯一的凳子上坐了下来,平复了一下刚刚因为吃惊和气愤的呼吸,将食盒一层一层拆开,喷香的点心被她端出来,小宛的馋虫随之蠢蠢欲动。 宫拂衣还在喋喋不休说:怎么会是你,怎么可能?你们一定在合起伙来骗我,不然不然堂堂一位夫人怎么会怎么会 小宛的目光已经完全被食盒给吸引住,在油桐木桌上点了盏青黄的海灯,灯光融融的,显得其下的那碟子点心黄漉漉的可爱极了。 小宛自从藏书阁回来又在路上发生了那许多事,饿得前心贴后背不说,偏还叫人端来这些诱惑她,她怎么能忍得住。 但她还是端着装作毫不动心的模样,淡淡说:宫小姐来衡无阁到底为了什么?倘使是来看望本宫,那既然已经看过,便请宫小姐出去吧。若是宫小姐硬是要给本宫赔礼道歉,嗯,本宫也就勉强受了 所谓赔礼当然是那些油香的点心了。 宫拂衣打的小算盘可是啪啪的响,眼珠子转了转,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作出可怜巴巴的模样来:夫人宽宏大量,不同拂衣计较,拂衣真是喜不自胜。想来陛下不多时就要过来看望夫人,夫人不若稍待,这些点心就做赔礼,届时拂衣当着陛下和哥哥的面再给夫人赔个不是吧? 小宛怎么会不知道宫拂衣的小算盘,她此前说什么郁统领不知拦了多少个女子的时候,分明就是把她自己当做了主人家的架势了,她心里肖想着晋王陛下,几乎写得满脸都是。 小宛也懒得理会她。 她以为这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实在太单纯了些。 而且,她实在不能理解,怎么这些小姑娘大小姐个个都喜欢姬昼呢?难道她心仪的平昌侯不香吗?喜欢也就罢了,处处跟她这个姬昼的宠妃不对付可就太烦了。 她若是这些大小姐,她一定要找个家世厉害的夫君,再找一群美貌的小郎君,才不要在一棵树上吊死。 宫拂衣见她懒怠,许是看出来自己的目的,所以也不再瞒着什么,索性得意洋洋地道:夫人,你难道不好奇拂衣跟陛下 小宛的心思全然不在她的话上,只是特别的饿,所以连看向她的目光,都有些发亮。真是的,这人,也不懂得巴结巴结她,她也好去给姬昼吹吹风嘛。 人在饿了的时候总是将自己的底线放得很低,比如小宛现在就觉得,倘使能吃到那碟子点心,她可以丝毫不介意方才发生的事情的。 她就是千金买欢的人,能令自己当下快乐起来的事情,她从来不吝啬去为譬如听这个宫拂衣叨叨她的暗恋生涯,她还可以顺便发出几声赞叹。 好奇,好奇啊。小宛打叠起精神应道,随即还微笑了一下,眨了眨眼。 宫拂衣愣了愣,她本来是想令这女人吃吃醋不快活的,谁知她似乎毫不在乎,还能做出感兴趣的模样。她的心沉了沉,看来她也不是个好对付的主。 她于是清了清嗓子,说:我跟我哥哥的娘亲,是先惠王的王后的妹妹。夫人大约是知道的罢? 小宛心里摇了摇头,她对这些权贵世家是真的不了解,但她表面还是迟疑地点了点头。 不过,惠王?那是不是也太久远了些?那是庄王的哥哥了,在位几年就英年早逝,传说是贪恋女色然后体虚生病而亡。 这拐了七八个弯的亲戚,宫拂衣也真好意思攀,所以她还得管宫拂衣叫声表妹?小宛暗里觉得好无语。 宫拂衣瞥了一眼,说:喔,是拂衣的不是,拂衣忘了夫人是薄家的表姑娘出身,怎么会晓得这些呢? 恋耽美 夫人当替身后每天只想躺平(15) 她忍着吃吃的笑,看得小宛更加无语了,这才说道:是啊,我原本也不晓得宫小姐这么尊贵的大家小姐竟然是庶出呢。 宫拂衣脸色一变,小宛把目光游移了一番,瞧见房梁上小蜘蛛已经结了大半,快要成了。宫拂衣捏紧了手指,她最恨自己是庶出这一点,虽然她娘亲有些显赫的家世,却到底只是宫家一个侧室。 但她怎么就不曾想到戳小宛的心的时候,人家也该不喜欢这个身份呢?虽说小宛也不在意这些身份,偏她就是瞧不得这些大小姐洋洋得意地说自己家世的模样。泥人儿还有三分脾气呢。 宫拂衣噘着嘴,说:那怎么样,我哥哥如今是宫家的家主,我是我哥哥最疼爱的人。 小宛本还想要刺她一句,但见她提及她的哥哥的时候,满眼都是星星,是得意又自豪的模样,她就不说话了。 她的确是比不得她的。 而小宛这短暂的沉默里,宫拂衣看着她的样子突然灵光一现,想到方才见到陛下时,陛下似乎并不知情的模样,看来叶琬也没有向陛下告状。她的心也就定了定,说明什么?说明叶琬她还不是怕了?哼,她有个厉害的哥哥,那便够了。 再者,叶琬撑死也就是个如夫人,陛下的王后可还没着落,那势必要在世家贵女中选择。一向是陛下左膀右臂的哥哥,肯定是知晓她的心意的,说不准,以后她还能做叶琬的主母呢,她何必怕她? 想到这一层,宫拂衣再看小宛就带了些居高临下之感。 哦,方才说到拂衣跟陛下 正这时,门外响起笃笃叩门声,寻音应道:谁? 一道清冷男声响起:微臣三司使宫殊玉叩拜夫人安。 宫拂衣的眼睛又亮了起来。 小宛心想,真真是倒霉。 寻音扶着小宛坐起来靠着,对小宛撅了噘嘴:姑娘 小宛也很没办法,真是撑腰的不来,砸场子的一个个往这里蹦。 宫大人请进。小宛不情愿地应道。 她话音刚落,宫拂衣立即将凳子搬到了榻边坐着,硬是挤了两滴眼泪出来,手里也忙不迭地将点心盘端了来,小宛看得糊里糊涂,见宫拂衣小心地挑了一块点心递过来,她伸了手正要接 点心就在她眼皮子底下掉了。一骨碌滚了好几圈。 小宛目瞪口呆:不想给她也不要浪费粮食啊,浪费可耻! 正此时宫殊玉踏进门来,身上似还染着寒气,满屋子里就是宫拂衣的抽泣声:呜呜呜拂衣知道刚刚得罪了夫人,拂衣给夫人赔不是就好,夫人何必要这样羞辱拂衣? 小宛愣了半天,说:你在逗我吗? 风凉话 沉稳的步伐堪堪顿在她的面前,眼边的烛光被人的影子遮去,投下的一道清寒的目光,令小宛在说出那句话的时候都有些底气不足。 臣宫殊玉的目光扫过了小宛的脸颊,那是位高权重者多年权势熏陶所造就的冷厉,但那冷厉里掺了过多的诧异使其威力大打折扣。宫殊玉诧异之下,目光多停留了两瞬,顿住了话头。 小宛昂了昂头,使劲做出自信满满的样子,要不是实在不方便撒谎,她都想要说刚刚他们路上撞的是她同胞妹妹,不是她了。 小宛理解他的诧异,怎么会有宠妃坐在地上要讹钱。但那绝不能被传出去,因为太丢人了。咳,咳咳,她夸张地咳嗽了几声,宫殊玉立即回了神,恭敬有节行了一礼,声音仍然沉稳清冷:臣眼拙,不识是夫人凤驾,方才冲撞夫人,多有冒犯,臣替十四向夫人赔礼。 宫拂衣却猛地抱上他端着的胳膊,卖力地摇了摇,泪眼汪汪:哥哥 小宛把眼撇开,她实在看不得这些。 因为她从来就没有。 宫殊玉的目光在小宛没注意的时候自然而然地柔和了许多,嗓音虽然还是一般沉稳清冷,却夹杂了些许拿她没办法的宠溺味道:拂衣,你刚刚在作甚?陛下不是命你来看望夫人么? 小宛不待她回答,便在一边凉凉道:看来宫大人也是来看望我的?不必了。 宫殊玉听得出她语声中有淡淡讽刺,心里不由回想起方才这姑娘坐在地上要钱的样子,生出怪异的好笑感。他面上自然还是寒霜一片,但是嘴角已经含了点笑不是他想笑,是真的很好笑啊。 小宛把眼觑向了宫殊玉,只见海灯的光辉照映下,他的容貌一半被埋在阴影里,一半显出来洁白的光。 宫殊玉生得剑眉星目,墨发高束,眼眸如星,目光如刀。着了件花样繁复的白袍,腰上勾着墨玉带,佩有一柄长剑。剑鞘上挂了枚竹青色穗子,但手艺似乎不怎么样,打得歪歪扭扭的。 他的唇紧紧地抿着,此时居然有些压抑的笑意,看得小宛一肚子火,这宫家的兄妹是专程来看她笑话的了? 哥哥,拂衣是诚心向夫人赔罪的,方才,方才夫人却说着,宫拂衣又挤了两滴眼泪下来,夫人若是瞧不上拂衣,拂衣便也不来凑趣,可夫人作甚要羞辱我跟哥哥?难道是庶出,便不配跟夫人讲话了么? 宫殊玉看到妹妹落泪,眉便蹙了起来,又将目光点在小宛面前,不过为守臣礼,没有直视她。 方才那一瞥已堪称惊鸿,他为自己的上司有些担心,面对如此的美人,还能守住自己的心么? 那朵盛开在她眉心的断肠花,画得格外妩媚艳丽,同那点星眸相映,天真而明艳。这位夫人眉目浓丽,偏偏眼底清明纯净,是有诱人之力而无诱人之心的美色。 不过,他也仅仅是赞叹着她的美貌,并未深思过其他。 小宛才不知道这男人到底在想什么,表演太多也委实累得慌。 她身子向后靠了靠,梗着脖子,目光抬至虚空,并不望他们,却望见了那面蛛网。小蜘蛛很努力地结成了一张小小的网,它大约是期盼能够藉此长久地生存,那蛛网就是它的希望吧? 但此时,或许是刚刚开门时涌进来的夜风大了些,蛛网竟被吹得零挂在梁上,一角孤悬,一面飘摇,小蜘蛛挂在网上也随风飘荡。 小宛忽然和那小蜘蛛生了同病相怜的感情来。 或许所有一切,皆是镜花水月,南柯一梦。只消是这样的风,就能将它所有的努力都销毁殆尽。 她的心底蔓延生出细密的酸涩感,沿着骨血,涌上鼻尖。 宫殊玉是姬昼那方的人,三司使号称计相,掌管国家财权。他们这些勋贵,从来眼高于顶,谁会在意那些尘泥中的人物。 她静默半晌后,淡淡道:寻音,送客。 她每当觉得难受的时候,就会将头仰得高高的,目光飘得远远的,好似这样,就可以远离当下。 宫殊玉眉眼一沉,就要开口,却听眼前的女子淡淡又道:宫大人是不是觉得,只要你们俯身道了歉,我就该心平气和地接受,便既往不咎,当做什么也没有发生?其实,的确也如此。不过,宫大人身份尊贵,何苦要与我一个小女子周旋呢?便是不来看我的笑话,我也不能怎么样,不是么? 宫殊玉默了一阵,又瞧见宫拂衣泪眼清零,心中了然一定是自己的妹妹说了什么话,并且一定是和陛下有关的话。 谁让他就这么一个妹妹,真是 他维护道:微臣没有此意,若是十四刚刚说了什么话,夫人只当听了个笑话,十四年幼顽劣,都是无心之言。 小宛是难得有骨气说那番话来的,但她的骨气实在是来得快去得也快,在宫殊玉垂眼说这番话的时候也就懊悔了,对这些权贵当然得巴结着些,怎么能由着脾气来。 她的心思迅速飘忽去了宫拂衣端在一边的碟子上:今日这件事,十四小姐既然做了赔礼我也就当做没发生过吧。宫大人和十四小姐若无其他事,还请 奈何宫殊玉是截木头。 不知夫人伤势如何?半晌的静谧以后,宫殊玉看了眼小宛的膝盖开口道。 寻音替小宛把老太医的话复述了一通,宫殊玉淡淡点了点头,说:微臣家中有秘药可以消肿化瘀,见效快,稍后臣遣人送来。 不用了,谢过宫大人。小宛疏离微笑道,心里想的是,宫中还缺了药不成?上回划破手指用的雪砂膏就是顶好的药,如今她心口上的痕迹已明显淡了些了。 宫拂衣自己的表演也不知有没有成功,但瞧哥哥还是这般有礼有节的模样,并不如她所想是那么地站在她这边帮她说话,难免就觉得失落,所以噘着嘴在旁边装哑巴。 这时闻见小宛的话,嘴角扯了扯笑,真是没见过世面,他们宫家的秘药可是千金难求的。宫家尚武,先人南征北战,疗伤自有自己的秘药。也依仗这些秘药,战场上往往能捡一条命回来,怎么能不是宝贝。 夫人不必客气,这全当是十四的赔礼。宫殊玉坚持道。 小宛还待要婉拒,宫拂衣便可怜兮兮道:夫人是怕药里下毒不成? 小宛脸色微变。她并无此意,但旋即又有脚步声响起,她顿时明白过来,这宫拂衣简直是掐准了每个时机要跟她作对啊。 感觉如何了,还疼么?平静温和的声音响在下一刻。 宫殊玉立即让开路,宫拂衣还杵着,被她哥哥一把拉开。令人羡慕的哥哥啊。 小宛见到姬昼的时候,他带着凛冽的微寒的风停在她的面前,矮身坐在床沿边,第一眼就是去瞧她的膝。 她眼眶晕着红,不知道是胭脂的颜色,还是什么。 姬昼抚了抚她的脸颊,染着夜寒的温度。她低头,又摇了摇头,心里觉得快慰,她没期望过他能百忙中还抽空过来看她的。 无以言表的宽慰令她十分的满足,还有些觉得失真。她迟疑着抬起头,又很决然地,下一刻,一把抱住了他,脑袋就埋在他的腰腹。连姬昼的表情都有些错愕他是不是错过了什么事? 她也并不说话,就是紧紧地抱着,好像这样便足够了。 但宫拂衣的眼睛却也盯着她快要盯出个洞来,原来她的报复在这里呢!她知道自己对陛下的心意,所以,所以故意要当着她的面和陛下如此亲昵? 宫拂衣恨恨地跺了跺脚,转身跑了。 拂衣,站住!你愈发放肆了宫殊玉转头道。 站到门边的宫拂衣留了道俏丽的背影,回过头来,又十分乌龟地走了回来。 不过,四个人几乎是心照不宣地欺了君,都没有提起刚刚在路上的事情,毕竟两方似乎都很不占理。 小宛总算撒开爪子,弱弱地说:陛下的政务处理完了吗? 尚未,是趁着官员还没有进宫,过来看看你。太医怎么说,要紧么? 寻音正要再复述一遍太医的话,小宛先道:太医说只是肿了,消了肿便好。 姬昼浅浅笑了笑,玉山似的容颜在烛光下晕出暖意,他眉弓如月,凤眸含光,这垂眸一笑将他显得不似凡人,小宛再一次沉溺在他美貌里。 不过比他的美貌更熨帖小宛的心的,是他这知心贴意,他顺手从油桐木桌上的碟子里拣了只最圆润最油光发亮的点心过来,喂给小宛:你这侍女也不中用,怎么摔倒的偏是你?当罚。 小宛连忙道:不怪她们。是我,我自己不小心。 小宛心里想,要罚也是罚那个宫拂衣,关寻音和觅秀什么事。只是她又不好说的。 说着,她咬了一口点心天啊,外表看着还行,怎么这么难吃!!! 她忍着想吐出来的冲动,装作没胃口的样子,可怜巴巴地摇了摇姬昼的胳膊:陛下这么久没有用膳,大约也饿了,陛下也用些点心吧? 宫殊玉是尽量当自己不存在,宫拂衣是很想表现出存在感,闻言立即道:是啊,陛下尝尝臣女的手艺罢? 祸起 小宛是怀着某种恶趣味邀请姬昼也尝一下的。殊不知这位国君颇具一双慧眼,从小宛表情细微处已经看出这点心实在是难以入口之物,于是微笑说:还是罢了,过会儿就要用膳。 说至此,他的目光缓缓落在一旁的宫殊玉身上,转移话题说:还未介绍这位是三司使宫殊玉,行九,他将手伸往宫殊玉那方,侧了侧头,凤眸含笑:可以唤一声表兄。 小宛便顺从地喊了声表兄,心里腹诽,难不成晋国三个世家都是表哥表弟不成。 他又道:这是十四小姐宫拂衣。 宫拂衣怯怯地上前唤了声表嫂,小宛心想,她心里指不定还想当自己的主母,但见她在自己面前如今是这样憋屈,心里有口气畅快地出了。 表嫂,拂衣就住在澜虹殿,表嫂有空常来玩啊~宫拂衣冲着小宛甜甜一笑,但眼光止不住地扫去旁的地方。 小宛也笑了笑,但并不应承什么。 陛下若无他事,臣便告退了。大约是自觉自己如今在此尴尬,宫殊玉当即请辞,姬昼点了点头,说:方才既说带十四去放烟花,内务监有新进的江南产的烟花,你去拿些罢。 小宛有些懵地看着宫拂衣一脸雀跃。 什么,烟花? 她当然没好意思去问,她现在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做。一个合格的打工人该打工了,她暗里瘪瘪嘴。 待宫殊玉牵着他妹妹告退后,小宛总算是舒了口气,真怕那宫拂衣把事情给抖出来。 不想这样的神情也一丝不漏地被姬昼看见,他搂了搂小宛的肩膀:怎么了?是那十四小姐为难你了? 她一愣,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是, 她反而直了直身子,纤纤双手替他捏了捏肩膀:只是那个点心实在是不怎么样。 姬昼闻言,偏了半个身子,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笑道:那你还哄我吃? 她吐了吐舌头。 你怎么寻过来了?姬昼一面享受着这星级待遇,一面微阖起眼,状若无意地问出来。 陛下今日没有同我一起用膳,我想陛下一定是政务繁忙,顾不上用,所以自作主张去给陛下带饭,她说着说着,故意流露出一丝自责,哪知道我却又给陛下添了麻烦她像忽然想起什么一样,惊道:方才不是有战报传来,是要打仗了吗? 他的影子因为桌上的烛光摇曳而一同不定地摇晃着,她望着他的侧面,峰壑跌宕的轮廓,格外纤长的睫羽。西北抓到了几个赵国的探子,逼供得知,赵国竟然已屯兵三万,正在打探西北军防,意欲发兵攻打奉云关。 小宛捏着他的肩膀的手一顿。 赵国在晋国西北,两国以西北的奉云关为界。赵国和晋国素来不合,据说是在先桓公时,赵武侯跟桓公争夺天子朝中的公卿之位,武侯失败,自此结了个梁子。 小宛所知也仅有这些。 大约是知晓她的茫然,姬昼又续道:去岁,赵国老国君薨,王位传给了才十四岁的公子。这新继位的赵王虽然年轻,但野心勃勃,一直妄图成为霸主,他想举尊王攘夷,号令诸侯。然而其毗邻的燕齐两国势强,便只有拿晋国下手。 言至此,姬昼轻笑了一下,可惜夏天子垂老,前一次的大朝觐已经没有多少诸侯前往,赵国若要立威,势必要借战争之力。 恋耽美 夫人当替身后每天只想躺平(16) 可是,小宛又将手上移,移至他的太阳穴上,轻轻揉了揉。她按摩的手艺也同她的簪花小楷一般不知打哪儿学来的,总之不是这三年里学的。 她一度觉得自己要是不给太后打工,可以出去把眼睛蒙起来开个按摩店。 她说:可是战争总要师出有名呀,咱们与赵国虽然不睦,但近些年也井水不犯河水? 姬昼的目光幽了幽,对天子使臣不敬,这一点,足够他们借题发挥了。 小宛的手再次顿了顿,是为了她? 她本想说些什么,但是却怔怔地什么也没能说出来。她应该哭着说一句这一切都是小宛的错, 可是如鲠在喉。 姬昼的眉轻蹙,她以为是为了这件紧急军情,不想他却探了左手轻轻按住她的手,温热感自手背传到她的心底,她见他侧过脸望着她:你的技艺这样好,以前学过? 小宛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愣才说:是、是学过。她为了增加可信度,立即举例道:以前经常给,给我的舅父舅母们按摩。她称呼薄家的长辈都是叫舅父舅母和姨母。 太后叮嘱过她,可千万不能把失忆的事情告诉姬昼。 姬昼的眼光幽深了些,虽然笑意未减,但小宛只觉得他的眼里似乎映出另一个人的模样。 小宛那时候听了觅秀给她讲的外界的传言,花了一秒钟就接受了自己是个替身的事实。 他的心中另有沧海巫山,是个很美好的姑娘,听说三年前得了急症死去了。 小宛心里所描绘的美好,自然就是什么都会了,她便猜测能令姬昼念念不忘的姑娘一定会缝补衣裳,会做饭,会按摩,会跳舞,会医术,琴棋书画都精通,甚至还会武功什么的。 不然,姬昼这么英武不凡的人物怎么会瞧得上她呢? 而小宛那时就为自己叹了口气,倒不是感慨自己身世凄惨,而是感慨太后没有要求她也十项全能,已经很好了。 姬昼唔了一声,声音却淡得像一笔淡墨:以后不要给别人做这些了。 小宛再次愣了愣。 他的那一抹隐晦的心思旋即便消失殆尽了,再看进小宛的眼睛时,仿佛眼中也只有她一个人了:孤知道你从前寄人篱下,难免要讨好他们。只是从今往后,你是我的夫人,再也不必如此讨好别人。 小宛知道不是这个原因,可她愿意相信就是这个原因。 因为相信这句话,她会觉得快乐,就够了。 至于究竟是什么原因,只有姬昼自己知道。 花夜楼的清倌就算不卖身,也是要时常给客人陪坐。一个花楼里的清倌能有多尊贵?那么,又有多少豪强贵族,需要她陪侍讨好,需要她学这些伺候人的技巧,去给他们 他不愿再想。 他起了身,小宛的手落了个空,目光追去看他,素白锦袍的青年长身玉立在融融烛光下,笑了笑:大约宣谢中尉已经到了,孤先走一步。明日孤去看你。 小宛不知他怎么突然说了个谢中尉,待他走后,蓦然想起那日去给太后请安时,好似说过平昌侯回来任选任官吏的中尉的副职那谢中尉当是正职了。 此时召见了谢中尉,又是在即将可能爆发战争的情况下,小宛不得不去想,是不是要选一批官吏前往西北。 看来这消息得去知会太后一声。 小宛知道太后肯定还另有自己安插在姬昼身边的暗钉,但她素来很有职业道德,吃这碗饭就要干好她的活。 太后说的小试牛刀,也不知道是什么? 她给自己揉了揉某些穴位放松了一下既然不给别人按摩,就只好给自己享受了。 觅秀风风火火带着豪华辇车过来接她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她路过御书房门口的时候,瞧见那里依旧灯火通明,有许多花花绿绿衣裳的大臣候在廊下等候觐见。做国君也太累了些,连睡女人的功夫都没有了,她摇了摇头,还是当太后好啊。 觅秀,为什么来得这么晚啊? 觅秀一脸委屈:姑娘还说呢,奴婢领着辇车中途卡了五六次,等到了那个转角的时候,哪里还有人在?奴婢寻了大半天,才问着一个小内监,说瞧见陛下抱着姑娘去了衡无阁。 小宛扶额,豪车是豪,这动不动就卡住,实在不敢恭维。 却说小宛回到沧海殿时,刚下了辇,就听见有噼啪的声音响彻夜空。她抬起头,望见北方的天空升起一点两点的光点,光点在半空中啪地炸开,亮成了五彩缤纷的巨大的烟花。 一朵接着一朵,将北边的夜空点得格外璀璨绚烂。烟花升得极高,散后的光点似乎飞往了四面八方,她几乎觉得那都飞到了自己跟前。她傻傻地伸手去接,当然什么也没接到。 有哥哥可真好。她默然地又缩回了手。 哪知这时,沧海殿门口忽然有人出声:小的拜见夫人 她一惊,看向夜色里出声的人,模糊见是个小厮打扮,再一看就认出来是此前宫殊玉身边那个嘲笑她的小厮。 你是什么人,惊吓了夫人,你当得起么!?觅秀叉腰横眉道。 小的知罪,小的该死。那人讪笑着,说:是九爷吩咐小的过来给夫人送药来的,小的知道此前冲撞了夫人,特意过来给夫人赔个不是,夫人要打要罚,小的绝不敢有半句怨言。 小宛说:那你麻溜地回你家九爷身边就可以了。觅秀,药拿进去。 她本来还想加个滚字,但似乎不太文雅,只有放弃。 那人却还是没有走,为难道:夫人这样,小的回去不好跟九爷交代小的身上不见伤,九爷肯定不会放过小的 小宛无语,这便是世家大族处置人的方式?再者,错的是宫殊玉那个主人,小宛从不觉得是这小厮有什么错。 她道:你回去如实禀告你家九爷,药收了,多谢他。还有,我并不计较这些,不必把人打发给我处罚。 猫腻 这场夜幕中的烟花放了许久,久到站在廊下的小宛抱着的暖炉都凉了。她深觉倘若再不去补充暖炉的热量,她可能要冻僵,最坏的结果是从而成为一个冰美人,那个结果她不太能接受。 沧海殿的后花园里,园径两旁生满了又细又长的秋草,行走其间,能闻见清爽的草木气息。 还有秋虫一声声的鸣叫。 小宛这夜成功失眠,她将原因归结为宫拂衣的劣质点心上。 次日,小宛坐在妆镜前捯饬了一番,懒懒散散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又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哈欠。 姑娘,要不再睡会儿罢?太后或许也没起 寻音的意见甚合她意,但世事并非总能按照合她意的方向发展,譬如她真的回头睡觉,有极大的可能睡过头,导致在见老板的时候迟到,进而扣她的解药。那就不美了。 所以她坚持道:不可,早点去,咱们回来睡回笼觉。 这个早点去,指的是天还蒙蒙亮,据说姬昼已经要去上朝的时辰。 小宛看了看自己的黑眼圈,手指在粉盒里掸了掸,在眼圈上涂上些粉遮掩一番,才说:咱们走吧。 深秋早间的冷风将银鎏金辇四面挂的帷幔吹起,小宛索性将轻帷都挂了起来。浓云掩盖着王城的上空,低压着这座王宫,宫殿檐角矗立的神兽在微薄的天光里影出剪影。 一场大雨约莫就在不久后。 这辇车好像只有在去往慈宁宫的一路才不会卡住,真是通勤的好工具,小宛不无呵呵地想着。 她撑着额角打了好几个哈欠后,总算是到了,慈宁宫门口依然是那绿衣侍女。 鉴于上一回姬昼说过她不必经侍女的通传也可以进去,她就一直照做,那侍女自然不会说什么。但这回她的脸上露出一抹欲言又止,令小宛掩着哈欠多问了一句:姑姑怎么了,是太后不方便见客么? 绿衣侍女脸上尴尬地笑了笑,直摆手说不是,小宛看得奇怪,想了想,也许是太后真的还没起来。但那也不要紧,她进去等着就是了。 小宛方提裙迈过门槛,下一刻就察觉背后一阵旋风似的卷过,她侧了侧头,瞥见绕殿的长廊尽头留了一抹绿衣,绿衣在一眨眼间就消失在她视野里。 她思来想去,这样快的速度一般只出现在两类人身上,前者是人生三急,后者是忙于干饭。 她所以觉得可能刚刚那绿衣侍女的欲言又止打哪儿来了。 但等她慢腾腾地在堂中落座,有小丫头上茶来时,眉目间也露了几分焦灼。她不禁就奇怪了难道,慈宁宫的人齐齐吃坏了肚子吗?那可糟糕。 她为慈宁宫的茅房承受能力担忧了一把。 这时,殿外的回廊下突兀有杂乱的脚步声,间有人声低语:快,快走,从小门出去。 小宛的耳朵实在是不得不支起来,假如她没听见也就算了,可她既然听见,就怪想听个明白的。 那声音似乎是宁嬷嬷的声音。透过了薄白的窗子,隐约在晦暗天光下可影出来在移动着的人影。小宛目力所及,辨认出那些身形不似女子。 而且,似乎有不少人。 等脚步声远去,人影也不见了,小宛装作低头喝茶,什么也不知道的模样。 半晌后,宁嬷嬷才笑着踏进来,她站起来迎,宁嬷嬷连忙堆笑按着她肩膀把她按在座位上,手里还捏着佛珠:夫人怎地这样早就来了?太后娘娘还没起。 小宛礼节性微笑,道:是有重要的消息要同太后知会一声。那,我等着就好。 宁嬷嬷的额头上沁出来点汗珠子,好似还有点气喘吁吁,小宛看见了,便抽了袖子里的锦帕,站起来捏着锦帕给宁嬷嬷擦了擦,宁嬷嬷受宠若惊地连说:哎呀,夫人使不得使不得 她慌忙就要退后,小宛笑了笑:嬷嬷待小宛一直很好,怎么使不得? 宁嬷嬷推辞一番,还是道:夫人如今金尊玉贵,哪里还能与往日同日而语?说着宁嬷嬷自己抽了手绢出来一把抹擦了,神情还有些尴尬。 小宛想,都说她如今与往日不一样了,可是,那就能够将往日的痕迹都磨灭么?她没有过去,所以会珍惜所有她记得的对她还不错的人。太后虽然可恶,但宁嬷嬷却对她照顾有加。 说话间,太后总算姗姗来迟,神色慵懒,打扮却依然异常精致,是孔雀绿的凤袍,十二尾凤凰钗,飘有火红的缨缕。她的模样说是三十岁,小宛也信,此时唇色红艳,双颊润红,眼里的光依旧厉而坚。 太后并不瞧她,径直在凤座上坐下,理了理袍子上的褶子,端过左边桌上的茶水,说:什么事,来这么早? 小宛立即道:昨夜里,陛下接到了西北的战报。 太后浮茶沫的手果真停下了,眸光射过来,令小宛只想低头再低头,但她直了直身子,努力做得不卑不亢,续道:是赵国屯兵三万,就要发兵攻打奉云关,派了探子打探西北的军防,被抓到了。 太后在座上冷笑了一声:来得好。她饮了口茶,抬眼瞥了下低着头的小宛,斥道:说了多少遍,你是个宠妃,不是个奴婢,做小伏低成这副模样,真是 她顿了顿,说:你若不知道宠妃是个什么做派,就学学阿钿,不然,宫家那个十四小姐的做派也可以。 小宛觉得难度系数有点高。她已经尽量直着身子了,但慑于太后威压,着实是做不来那些骄纵小姐的样子。 太后或许也明白一时半会她改不过来,叹了口气,没再提这个,而是说:昨夜你在衡无阁,还知道了什么没有? 小宛垂着眼说:陛下昨夜还召见了三司使宫大人和谢中尉。 太后说:他大抵要选人前往西北;谢家这块骨头太难啃,他们还在观望,没有明确立场。哼,黎河在东边,他们守着自己那一亩三分地可快活得紧,哀家迟早叫他们吃苦头。 小宛听说太后手中还有一片兵符,可以调动驻守黎河的大军,若是和太后并非一党,想必调动时也会费劲些。 小宛说:陛下还透露出,赵王要尊王攘夷,号令诸侯,要借上回对天子使臣下的逐客令做文章。 太后沉吟了片刻,说:此事哀家会再做筹谋,你先回去,这几天多去御书房打探打探。对了,你在衡无阁,可见到了什么? 小宛摩挲着茶杯身的青花有些迟疑:没,衡无阁里面什么都没有 太后揉了揉眉心,说:不是没有,是你没发现。衡无阁是姬昼每晚就寝的地方,怎么可能什么都没有? 小宛呆了一呆那也太破了。那不是一般的破。 啊可是里面真的只有一张桌子一只凳子一张硬得不能再硬的榻。 看来,天将降大任于姬昼也。 太后把她打发走了,但小宛此时已经完全没有睡回笼觉的欲/望,反而觉得精神得很。 她看了看天色,似乎还早,不知姬昼有没有下朝,但他下朝后也很忙。太后叫她去御书房蹲点,难道太后在御书房没有自己的眼线吗?转而想到御书房门口水泄不通的侍卫,大约安插一个是有些难。 她不想坐辇,但是膝盖又疼得慌。刚上了辇车,她便有气无力地拉了觅秀的袖子:觅秀,我想去御花园走走。 姑娘,这时节也没什么好看的花啊。 小宛撑着脑袋,看了看渺茫的前路,那算了,咱们去藏书阁吧。 学到老,活到老。 她熟门熟路地找到自己之前坐的那个位置,在某个偏僻的角落,翻开上次没看完的大禹治水。 觅秀看着自家姑娘那读书的模样,虽然姿仪优雅,虽然目光诚恳,但总是给她一种,有人按着她的头逼着她读的样子。她知道,读正史实在是太为难姑娘了。 小宛半天过后,头一点一点的,眼光已经一片混沌,她趴在紫檀小几上,手指捻了捻泛黄的书页,要是平昌侯在就好了,他一定晓得怎么把这些无聊的书讲成有趣的故事给她的。 她心里一阵闷烦,蓦然间听到有惊雷声,这十月深秋怎么还会打雷?旋即她和觅秀寻音就意识到她们都没带伞的事实。 这时纠结为什么还会有雷雨显然并无意义,她们除了继续蹲在这里似乎也没有别的办法。 她将这本史书塞回了书架,另寻了一本叫什么从零开始当妖妃。她觉得这个从零开始,很合她心意。 这书的第一篇就是,要想抓住他的心,就要抓住他的胃。 小宛无语:是当妖妃吗还是当厨娘? 但她居然兴致勃勃地看下去了,并且心里燃起了旺旺的火苗苗。这些古籍上的点心听起来似乎很好吃。 如果小宛要学习做出来这些美食,那么本文大概率会演变成为一代大厨的成长日记。 但是并非所有的大厨都不能当妖妃。这个论点虽然奇怪,小宛还是觉得很有道理,所以决定接下来的空闲日子可以学习下厨。 她透过藏书阁的窗户瞧见雨势极大,片刻间已将远处模糊成了白茫茫雾气,雨水冲刷的声音浩大得似滚涌的涛声。哗啦啦的,那么急。 觅秀,几时了? 觅秀急道:快午时了,大约陛下就要去用膳了。 恋耽美 夫人当替身后每天只想躺平(17) 然而她们困在这方寸地也着实没有其他的办法。 小宛拿手指敲了敲脑袋,迟疑说:太后说,我得有点宠妃的做派,所以迟到一点点,应该没事的吧? 寻音也迟疑说:应该吧? 觅秀:吧? 行刑 秋风化雨,顷刻瓢泼,御书房的碧檐挂上密密雨帘。 这雨像要将天地间一切尘埃都洗刷干净似的。笔直坐在青玉案前,会见完上午最后一个臣工,年轻国君将紫檀笔轻搁在黑釉笔山上。 几时了? 他一面捏了捏眉心,一面问。 声音虽淡,但在哗哗雨声里仍旧让人听得很清楚。伺候笔墨的是大总管齐如山,齐如山一边收拾案上东西一边连忙答道:午时午正了。 姬昼点了点头,松下手,站起身刚要向外走去,又偏了半个身子伫在原地,道:今日行刑的有几个人? 齐如山恭敬低着头回禀说:前谏议大夫陈家十五人,前奉车都尉杨家二十三人。 他的唇角仿佛勾了点若隐若现的笑意,声调也似乎升高了些:去看看。 但他撩起白袍行了两步后,再次在门前停下来,外头雨下得极大,雨声萧瑟,他望了眼被浓重雾气升腾遮掩的远处。 齐如山从房里柜子拿出一把伞,伞是六十四骨油纸伞,伞面素白,什么也没有绘。 齐如山以为自家陛下停下来是因着大雨,所以忙不迭表示他们是有伞一族,不必担心。 姬昼淡淡地瞥了眼那把伞,话锋一转却说:夫人现下在何处? 齐如山一愣,旋即道:奴婢听禀说夫人早间去了慈宁宫后,又前往了藏书阁。 姬昼冷淡的嗓音响起:孤问的是现下。 齐如山讪讪,说:夫人大抵回去了? 姬昼没再说些什么,接过齐如山手里那伞在门前撑开,径直撑伞走出去,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片刻已不见了影踪。 齐如山立即要跟上去,刚跨了半步,意识到伞被主子撑走了,只好退回去叹着气又拿了一把伞出来。 门前哪里还有主子的影子了,雨雾漫漫,什么也看不见。 姬昼的步子不急不缓。 雨又大又急,噼里啪啦地冲打着伞面,他沿着宫道走了半晌,素白锦袍的衣角沾上湿意,发丝仿佛也因斜风吹雨打湿了末梢。 齐如山那个磨叽的还没跟上了,郁云已经跟了过来,他也撑着伞抚着剑柄一言不发,与姬昼稳定保持着三步远的距离。 夫人还在藏书阁? 郁云答道:夫人的辇车一直停在藏书阁外。 郁云知道陛下虽然问,但应没有去藏书阁的打算。因为今日是陈家和杨家行刑之日,行刑地在东街菜市口。陛下一向是很喜欢去看的。 齐如山在后面追了半天才追上自家主子的脚步,一面聒噪说:陛下,陛下,方才奴婢碰见宫大人, 姬昼的脚步还是没有刻意停下等他。他没有等人的习惯,只有能追得上他的,才能站在他的身边。 雨声哗哗,需要齐如山很大声,他提高音量,道:宫大人说,下午请求出宫一趟, 姬昼没有言语,他心里知道宫殊玉是去做什么的。 三月前宫殊玉的父亲死去,他继任家主,但手下还有许多反对的势力,宫家掌管的晋北大片矿产也没有全都交到宫殊玉手里。 昨日他接到消息,取到了晋北一座铜山的印信,还得前往查看,适当换些人。 至于取得印信的法子,姬昼想,无外乎威逼利诱了,那不是需要他想法子的事情。 但他思索片刻,忽然想到:你碰见他?他是打哪儿来的? 齐如山如实道:是打西北那永平宫街来的。姬昼没有再问。 雨哗啦啦地泻下来,堆卷的乌云始终压在宫城的上空,姬昼步行到了承化门,撩起衣袍登上出宫的马车。 菜市口每逢行刑便是人山人海,若是常来吃瓜的群众就能瞧见一位白衣白袍的青年默立在一旁小茶馆的二楼临窗处,窗户大开,半个身影都露出来,撑着窗台眺望。 眼尖的还能注意到,他是带着欣愉看着那些人斩首。 也不是多么残酷的刑罚,就是斩首而已。 今日他抵达此处的时间依然一分不差,正值监斩官宣读罪状和诏书。 那些文辞拗口难通,菜市口围观的人里头有知晓内幕的,就会跟旁边听得糊里糊涂的人说,那陈杨两家是犯了贪、腐之罪。 那陈家陈大人,听说是钧武侯的门客,怎么也问罪了? 姬昼方踏上二楼的楼梯,一楼堂中有个油光发亮的矮小男人对一个膀大腰圆的男人问出来这句话。 他闻言,也停了停,想知道那人怎样回答。 膀大腰圆哈哈一笑,说:钧武侯门客三千,个个都保,保得过来?再者,说不准,这陈大人是给薄家的人顶罪的呢! 油光发亮连忙捂着他嘴,急说:哎呦哎呦老哥这可说不得,说不得!小心别被人听去了! 膀大腰圆的汉子横眉一竖,甩开另一汉子的手,声音粗了粗:爷今儿偏就说了,这上天入地的腌臜事儿,薄家人做得还少?那薄家有个旁支的七公子近日进绛都城,不是又奸/杀了好几个 他话音骤停,只见茶馆角落坐着的一个男人扬了扬长刀,姬昼追溯那银光看去,银光落血光起,方才还眉飞色舞的粗壮汉子已经应声倒地。 那个男人冷冷收了刀,起身来到他面前,汉子瞪大眼睛望着来人,手指还挣扎着指向他,但嘴唇翕张,一个字也没能吐出来。 原来他竟已割破了对方的喉咙。 那个握刀的男人冷笑了声,脚踩上了那汉子的胸口,使力地蹂/躏了一番,才道:这晋国姓薄,你也敢编排你薄家爷爷? 姬昼的目光一寒。 不待郁云亮刀,外头又一阵嘈杂。 姬昼迅速登上二楼临窗处探身看去,本应行刑的菜市口突然有数十骑包围,为先一个头戴鹰盔身披黑甲跨一匹乌黑骏马,握了把红缨枪,枪尖指着那监斩官,居高临下道:爷爷薄二,今日要带这几个人走。姓鲁的,听到了? 监斩官鲁大人忙不迭跪倒在雨幕里,连连赔笑:薄二公子带人走,那自然有二公子的道理 薄二公子翻身下马,也不撑伞,稳稳坐上监斩台,对着监斩官勾了勾手:滚过来。 那监斩官果真是滚过去的。 薄二哈哈大笑,那猖狂笑声隔着雨幕传到姬昼的耳朵里,令姬昼扶着窗台的手指骨节捏得泛白。甚至一个用力,窗棂的木条被狠狠刻下断口。他攥紧了木块,木块在他手里被碾成了碎屑,飘荡进了雨幕。 这晋国的天下,不姓姬,几时姓了薄? 但是他的面上依旧一派温和淡漠,唇角甚至还是可以勾出一点笑,但这愈是笑得艳若桃李,愈是看得齐如山想把自己给隐身。 那菜市口薄家的铁骑铠甲在雨中反射着光,他们手里的长缨枪就是身份的证据。 公子 郁云抬眼看着自家陛下,怕他沉浸在愤怒中,出声唤道。 姬昼将窗子合起来,静了半晌,只闻雨声。薄家的手伸得愈来愈长了。他淡淡道,眸光一闪,转身下楼。 齐如山还提着雪白狐裘要给他披上,但是披了个空,很是苦恼。 郁云瞧了眼齐如山,摇摇头,追着姬昼也下了楼。 公子,是否要属下前去警告 姬昼的步伐没有丝毫凌乱,依然是气势如虹不急不缓,他站在茶楼大堂的门口,没有丝毫迟疑地迈出步子登上了一辆毫不起眼的马车。 郁云还待要说什么,就听马车里有淡淡声音传来:回宫。 郁云也不免要和齐如山一样叹了口气,近些年,陛下心思愈发深沉,他也愈发猜不透了。 这时追过来的齐如山咋咋呼呼道:不好了陛下,不好了,那薄二公子砍了鲁大人的胳膊! 但他登上马车时,只见主子稳坐中间,闭目养神,容颜似一枚精心雕琢的古玉,没有丝毫情绪。 古玉卓绝。 就连睫毛都不打颤。齐如山心里想,陛下真是千年的菩提树坐化的吧。 这薄二公子在菜市口带走人还伤了监斩官的事情,很快就传进了王宫中。 下午的时候,那薄二公子薄懈之已经进了宫。姬昼收了伞将伞递给齐如山晾着时,早间格外嚣张的薄二公子已经看似老实地跪在了他脚下。 薄二退去戎装,穿的是紫袍官服,见姬昼进来,先行了个大礼,伏地不起,语声可怜:微臣自知有罪,特向陛下请罪。 姬昼淡淡撩起袍子在玉案前落座,道:爱卿何罪之有? 薄二说:微臣劫了法场,带走陈杨两家人,微臣自知罪责难免,但为陛下之英名,微臣甘愿赴死。 姬昼的手指在玉案上轻敲了两下,唔了一声,话音温和,目光却冷冷射向了薄二:爱卿此话怎讲? 他一瞬不瞬注视这薄二公子,若非亲眼所见,谁会相信这个看起来一派赤胆忠心的重臣,会是早间高呼肆笑轻而易举带走待斩刑犯的薄家二大爷? 大约是今日姬昼没有带着温和的笑意,这御书房的温度仿佛也降了许多,门外的侍卫捋了捋肩膀,瑟瑟道:好像降温了? 另一个道:听说寒潮来了,多加点衣服吧。 里头的薄二叩首道:陈大人忠肝义胆,杨大人为国为民,都是有小人栽赃陷害,若是陛下执意要抄家灭口,只怕,对陛下英名有损。 姬昼冷笑了声:薄爱卿真是好为孤着想。 正这时,齐如山慌慌张张道:陛下 何事? 齐如山垂首道:陛下,夫人来了 小试牛刀1 今日这场大雨大有涤荡尘世的势头,雨线砸地溅起不计白雾茫茫。在一片白茫茫里,他的目光抬了几寸,望见门外的大雨中,立着一个红衣女子。 绘了十七朵优昙花的油纸伞将她的面容恰好挡住了,但是她身姿亭亭,似暴风骤雨里依旧绚烂的一支红莲,一支亭亭的红莲。 他也望见,她并不到廊下来避雨,雨冲刷着伞面飞珠溅玉,她就那样规规矩矩在雨里笔直地站着。 门缝里可以窥视的有限,雨雾浓浓,他也看不到其他的了。 齐如山还在垂首请示,他低下眼睑,手指无意识地摩挲了几下笔杆,清雅沉静的嗓音寂寂响起:雨这么大,你们就让夫人在雨里站着? 齐如山心里无语。明明是夫人坚持说不要坏了御书房的规矩,怎么还是他背锅,唉,他就是个背锅侠。 御书房无召不得入内,而像寻音觅秀就只能在大门外头打转转。其实这也是小宛看那本书上学来的,说什么,要学会示人以弱。那么倘使他看到她孤零零地站在大雨里,心里一软说不准也就叫她进去了。 她心下窃喜想着自己的小心机成功了。 在廊下收了伞,交给齐如山去晾着的时候,小宛悄悄歪头瞄了一眼里头,好似有个大臣尚且跪着。她立即又踌躇了,低声问齐如山:齐公公,我进去不要紧吗?是不是不方便? 她左手里还拎着一份食盒,看来是给陛下送吃的。齐如山想,陛下大概气饱了。他说:夫人是来给陛下送吃的? 小宛抬起手捋了捋鬓边沾湿的发丝,腼腆抿嘴笑了笑,点了点头。 齐如山颔首道:陛下正处置事宜,不若奴婢替夫人送进去? 小宛想着,她做了书里说的菊花糕,自我感觉良好,所以趁热打铁送过来,不知道他喜不喜欢,他的胃能不能被她抓住。不过她也知道,凡事难以一蹴而就,所以她规划好了接下来半个月的点心菜单,挨个儿做一遍送过来。 姬昼,你有口福了,她心里想得很美。 齐如山接了食盒刚轻手轻脚地进了门,才走了三步,就结结实实挨了主子一个眼刀,他戛然而止,又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讪笑:夫人还是自己送进去吧,奴婢,奴婢想起还有别的事 小宛就望见齐如山状若真的有事一样一溜烟走了。 她不理解。 每个御前伺候的大总管,脚底抹油的功夫都令人望而却步。 小宛心里感叹了一番,从容踏入御书房。 这御书房宽阔明亮,南墙上开着几扇窗,天光从窗上三交六椀棂花格子里泻进来,一束一束照出空气里漂浮着若有若无的尘灰。 青玉案边各立有一人高的青铜灯,烛光稳稳当当,与外面狂风骤雨的景象相交映,凸显得这里格外宁静。 而玉案后端坐着的俊美青年,眼光却并未落在她脸上。好像在看着她的裙子?她反应迟钝地忽然想到,应该是膝盖。 她刚要行礼,姬昼已经搁下笔朝她伸手,她一愣:是,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吗? 是不是不太好啊? 她心里还纠结,可脚下一点不迟疑,走到他的跟前,绕过玉案,把自己的手递给姬昼;哪知道惹了他轻轻一笑。 手这样凉?他把她的手阖在掌心,温暖的感觉涌上来,小宛连忙说:我带了暖炉。说着就要抽开手去拿放在食盒里的暖炉出来,她怕自己太眷恋他的暖和舍不得撒手,特意备了这个宝贝。 但没能抽开。 甚至被他一用力,带进了怀里坐下。小宛浑身僵硬,背后人的气息缠着她微湿的发梢冰凉又灼热地搅扰在她耳鬓。 带了什么好东西?他低声道。 小宛的腰被他固着,他想,真是不盈一握、随时会断的感觉,令人担忧。 她探身去将食盒打开,语声里按奈不住欣喜,说:是我做的菊花糕。 他看向她端出的青花瓷碟子,碟子里盛了整整六只黄澄澄的糕点,捏成金盏菊的模样,不过手艺好像比较生疏,点心的形状参差不齐。 姬昼的目光明灭:腿还疼吗?他一面问,一面拣了一枚在手里。 小宛不知他怎么突然又问这个,笑着说道:还要多亏了宫大人昨夜遣人送的秘药,用了一点,今天果真已不大疼,红肿也消了七七八八。 她的确不记仇,总记得别人的好。即使不久前宫殊玉不借她伞,看在这么好用的药的份上,她也是一点儿也不计较宫拂衣的事情了,只要她不再来找她麻烦。 彼时,宫殊玉竟然也在藏书阁中,而且他带了一把伞。小宛记得她看见那把伞的时候,觅秀说她整个人都明媚起来了。 他竹青袍子上罩着黑狐裘,狐裘的毛尖沾满晶亮的水珠,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自狐裘里探出的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里,居然握着一把伞! 而随着他踏上楼梯的小厮的手里,居然也握着一把伞! 伞尖还在不断滴着水,显然外头的雨极大,在觅秀寻音两眼放光的催促下,小宛不得不立即出声唤道:宫大人 青年男子登上楼梯的步子一顿,抬起头,有些惊讶,大约是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她。小宛忖度,那些人一定觉得她空有皮囊没有文化,怎么会到文化氛围如此浓重的藏书阁来,事出反常必有妖云云,进而说不定还要联想到她是刻意等在这里的。 恋耽美 夫人当替身后每天只想躺平(18) 宫殊玉毕恭毕敬行了一礼,小宛也还了一礼,有些讪讪,但还是开口:宫大人,好巧啊哈哈哈,宫大人吃过饭了吗? 宫殊玉道:臣用过了。 小宛笑了笑:宫大人真是用功啊,嗯,是朝臣之榜样 她吹捧了一番,但是宫殊玉好像并没有什么触动的表情,只道:夫人谬赞。 既然,咳,既然宫大人要用功,或许,宫大人暂时用不上这两把伞?能否暂时借我一用?她环顾了一下四周,做出个无奈的表情,雨有点大,我们都没带伞 宫殊玉问了个奇怪的问题:夫人的辇车不是有顶的? 小宛理所当然地说:可是辇车只能坐三个人,我们有那么多人,坐不下啊。 宫殊玉倒是愣了愣,称了个是,将伞双手交给她,她也小心翼翼双手接过来,转头给觅秀说:叫那个小江公公回去多拿几把伞回来。 觅秀应了就下去了。 雨声潺潺。她可不知宫殊玉进了书架之间瞥到她那个偏僻的位子上摊开一本书,《从零开始当妖妃》。所以等宫殊玉走出来的时候,经过她时迟疑了一下还是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夫人聪颖灵慧,身份尊贵,当自珍自重,迷途知返,为时未晚。否则酿成大错,非但枉送性命,还要祸及家人。 小宛摸不着头脑,只好说,啊对对对。 但小宛觉得这雨中借伞的情分堪比雪中送炭,也就没多想旁的了。 不知她心中想的什么,但姬昼却没有说什么,小宛以为他要赞赏一下宫殊玉的。她偏了偏头,发丝就蹭过姬昼的鼻尖,身上熏的淡淡的香便也浸进他鼻腔。是淡而媚的香气,令人想起三月春夜星光下的海棠花。 他们两个在此旁若无人地说话,底下还跪着个薄懈之,但薄懈之心里却知道,这位长了一张千娇百媚的脸的女子是他们薄家如今冉冉升起的新星。 而之所以敢进宫来,就是姑母传信说,万无一失。他还是很信任姑母的。 菊花糕初尝绵软甜腻,姬昼轻蹙了一下眉,但不想表面的糖化尽后,内里竟然十分坚韧劲道,铺天盖地的菊的清香并一味若有若无的清苦味充斥着口腔。 这般先甜后苦的,他还是第一次见。 菊花糕,不妨叫苦菊糕,他想。 那一味清苦愈发猖獗,到了最后,竟然只剩这苦味,别无其他。 小宛忐忑地看着他,生怕错过一个表情,她这是临危受命,完全不知道太后说的再作筹谋这么快就筹谋好了,她好不容易从藏书阁脱困回到沧海殿时,宁嬷嬷就等在里头了。 她是万分无语。 宁嬷嬷语重心长地说,这就是太后为她精心准备的小试牛刀的机会。她正好可以借此试探一下她在陛下心中的分量,是否可以撼动陛下的心防云云。 为什么薄家的二公子那么位高权重的人需要她来营救啊。她从未接近过权力的中心,也不了解这些政事上的繁杂,太后说薄二公子为了救下冤屈的忠臣陈杨两家,不惜以身犯险,亲自带人去了菜市口劫法场,还因此和监斩官大打出手,不小心之下砍伤了那位监斩官。 不出一刻,急报就递进宫中,她那八竿子打不着的薄家二表哥就在御书房里请罪呢。 宁嬷嬷说,只要夫人开口相劝,陛下一定是听夫人的。 小宛觉得宁嬷嬷和太后对她实在太有自信,要是她们的自信能分她一点就好了。 小试牛刀2 这菊花糕虽然味苦,姬昼觉得回味里却有一丝香甘,辗转唇舌,亦不可觅。 他笑问小宛:爱妃这点心是自己琢磨的么? 小宛目光流转,停留在下边的薄懈之的袍脚处,说:是她心底给自己打了打气,声音里就平添了一丝魅惑,她转头,道:陛下喜欢么? 他望进她的眼睛,澄明清澈,毫无打磨的痕迹。 潋滟横波皆敛于双眼。 小宛也望进他的眼睛,只是那双眼似幽海无澜,深不见底,令人总生出面对未知的畏惧感。 他靠近她,幽冽的气息雾一般笼罩了她的所有清明,低语只有他们两个人听得清:爱妃说说,你是怎样想的? 他是何等明眼,怎么知道她还有旁的话要讲的,小宛垂眸瞧见自己肩上垂下来一绺发丝,紧张之下手指就缠了缠那绺头发,抿嘴一笑,说:这点心内里加了苦瓜汁,外头浇裹上糖水,甘苦交融,苦瓜可解劳乏,菊花祛散风热,陛下近日政务繁忙,肝火上动,大约正需要清心明目的点心。 小宛的手指紧张得绞着头发,偏她自己还浑然未觉,姬昼知道原因,因为她绞的头发是他的。 小宛见他的表情好整以暇,心里忐忑,但还是硬着头皮说下去:第一次做不知,不知合陛下的口味吗? 姬昼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掠向薄懈之,淡淡又似很头疼地说:爱妃可知,要降肝火,追根溯源才行。 他的指尖刮擦过她的手背,又轻轻地覆上去,目光幽寂。 小宛眼珠子一转,回过头去胳膊抱住他的脖颈,明媚笑道:陛下心里在烦恼什么?这天下,哪里又值得陛下烦恼太多呢? 他看着她笑靥如花,真像,她们笑起来的模样,原都是这样明媚灿烂,似一束阳光从阴翳浓云照破。 他有多久没有见过这般明丽的笑靥了,三年?三年竟然过得像是三百年一样。 世事实在难以预料,他以为的触手可及,竟成了深渊两隔。 不管心绪是怎样翻江倒海,至少此时他的面容上还是原先那般带着淡淡温和笑意又好似生着气的样子。小宛看不出一点动容的情绪,难免就更加忐忑了。 陛下? 他斜斜睨了一眼下方跪着的薄懈之,语声响起:爱妃大约不知,正是你那薄二表哥做了好事。 小宛知道定会有这么一句话,所以早已接好了,语声里带了一抹委屈:陛下怎的这样讲,臣妾如今是姬家的人,那臣妾眼中便没有二表哥,只有散骑常侍薄大人。 姬昼淡淡眼光瞥来,她因为心虚,所以左顾右盼了一番,落在姬昼眼里,他轻轻一笑,又叹了口气:好,既然爱妃看得这么清,孤也不妨将此事说给爱妃听听。 他将监斩官鲁大人呈上的急报对她复述了一遍,并未提及自己的所见所知。 末了,他看着她,似在说你看我怎么办好。小宛来时的路上其实想过很多种,最好的法子就是姬昼因为龙颜大怒直接不见她,她就回去睡大觉。可惜他既然打开了门搭好了台阶,她也就只好硬着头皮登上去。 她明白愈是在这样的情形里,愈要做得像章姑姑说的落落大方,所以她酝酿了一下,说:我想,常侍大人既然这样做,想必有其原因,不知她目光瞧向薄懈之,说:不知常侍大人有没有什么说的? 姬昼冷淡的声音也响起:薄卿,夫人既然问,你便再陈一次罢。 薄懈之道:陛下、夫人明鉴谏议大夫陈光和,侍先王与陛下两朝,尽忠职守,先时为臣家门客,臣父见其才高,荐入朝中为官。陈光和侍君以来,在职常为人所称道,两袖清风,只因其性格孤高,不附权贵,不容于朝,方有小人构陷他犯下贪/污之罪光和清风霁月,家徒四壁,哪里查出那样多的银钱? 他说着说着,字字铿锵,小宛心里唏嘘了一下,这便宜表哥好像读书很多的样子,她仿佛看见了上午她读也读不通的正史人物列传。 姬昼淡淡道:素日清风霁月,背地两袖银赃,才最为虚伪,做作,可恶!岂止贪污,更要加欺君之罪。 小宛一瑟瑟,欺君的事她可干太多了。 小宛撑着脸色,安抚似的摸了摸姬昼的手,就像她给宫里的小猫小狗狗顺毛似的,做来非常顺手,完全没有看到姬昼眼里惊诧,一边不忘问说:那,另一位呢? 薄懈之续道:奉车都尉杨震,先王朝中两次赴战场冲锋陷阵,马革裹尸,屡建奇功,在虹度一战里损了腿脚,每逢寒雨剧痛不止。便是这样劳苦功高的良臣,竟因刚正耿直得罪小人,进言告举他借行军治军之利,犯下诛杀满门的大罪 姬昼的嘴角扯出淡淡的讽刺的笑意,虹度一战晋军大败,奉车都尉杨震临阵脱逃,被敌军追杀,逃亡路上折了腿,竟然好意思欺瞒父王此乃屡败屡战之功绩,不服不屈之铁证? 他晋国丢了的北二郡,沛川、定阳又该问谁讨? 小宛不知这些,姬昼也没有说话,她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说:薄大人既然口口声声说是小人构陷薄大人莫非知道什么内情?若是为真,当真是有人构陷栽赃,陛下定然会查清真相,还两家忠臣清白。 来此前宁嬷嬷给她补了补课,说陈杨两家败露乃是有人检/举,却不知道是谁,但若是可以,最好借此机会查出来;若查不出来,顺手拽几个下水也可。 小宛那时候想着,她能救一个薄懈之就不错了,还害人,那太后可太高看她了。 但现下小宛鬼使神差就说了这么句,只恨覆水难收,说出的话又不能收回来。 薄懈之伏低身子,道:回夫人,前几日陈大人少子与杨家二公子参加友人喜宴,有人强抢民女,二位公子出手相救,与之大打出手,后来得知那强抢民女之人,正是他抬起眼悄悄觑了眼姬昼,姬昼神色淡淡,他续道:正是骠骑大将军之子。 小宛呆了一呆。身为女子天生便与女子共情,此时骤然听闻这桩事,她心中也难免站到民女那方去看,对强抢民女的人自然没什么好的观感,而英雄救美的人物理所当然会加分。 小宛问:真的吗? 薄懈之唱和道:千真万确。微臣身为散骑常侍,有规谏陛下之责,劝谏陛下明人识人,微臣万死不辞。 小宛知道到了自己这临门一脚了,也不知能否踹进去,心间惴惴不安,只是手指无意识地攥紧。陛下,她低声唤道,眼眸低垂,水汪汪的一片秋波明滟,或许真的另有隐情?臣妾读书不多,也知道能做出强抢民女行径的,绝不应宽恕。 雨还在下,一息不歇,空气里潮湿的味道浸透了人的思绪,抚平了些许烦躁。 但姬昼的眉还在蹙着。 姬昼目光不定地又凝在她眼中,似有轻轻的无奈:爱妃可知,骠骑大将军在朝中的地位? 小宛摇头,太后可没跟她讲过。她懵懂看着姬昼,姬昼的手指轻轻地点在青玉案上,两下。骠骑大将军谢梧身经百战,为佑晋国数次出征,南征百战,为晋国不世之功臣,先王特赐其赞拜不名,入朝不趋,持剑上殿。如今谢卿年老,膝下仅此一子。 他没说的是,谢梧是黎河谢家现任家主的四叔叔。这朝中关系错综复杂,看来她是一点也不了解。他心里想笑,母后为教她做得真,这些也从不教她。 小宛愣了愣:可,纵他是王侯贵胄,犯法又怎么能额外加恩? 姬昼忽然抬眼看了她一下,看得她心底发寒,那一眼并不温和,倒是十分沉冷。她低头乱瞥。 姬昼道:哦?爱妃觉得,不能饶他,对么? 小宛思索着,若是要解救薄懈之,那就务必使薄懈之的话为真,要想如此,就要查勘那个骠骑大将军的儿子是否真的与陈杨两家有过节,证实他们是得罪人被陷害。 若他犯下罪行,自不能饶。天子犯法,当也与庶民同罪。小宛定定道。 她鲜少有这样鼓足勇气的坚定的时候。只是脑海里对于强抢民女的行径深恶痛绝。姬昼的睫低了低,笑了笑,说:既然爱妃说此事另有隐情,看来,孤错怪了薄卿啊。 薄懈之道:微臣伏乞大奋雷霆,敕廷尉严讯,以正国法。微臣仰蒙陛下恩泽,死身莫报。 薄懈之全身而退,小宛望着他退下的背影时,有一点恍然。 自己所作所为,又真的是对的么?或者,什么才是对的呢? 姬昼的心中另有打算,得逞之后,心情却是舒爽了一些。早在他看到薄懈之劫法场之时,便知舍陈杨而可另钓大鱼,他就要借此事另做文章。所做所言,皆是引诱往他筹谋的方向发展。 小宛回头,他唇角微勾道:爱妃,孤赏你什么好? 非梦耶 她愣了愣, 鬼使神差一般摇了摇头,探手抚上了姬昼的眉,轻轻沿着眉峰描至眉尾, 他蹙着的长长的眉好似就被此抚平了。她说:小宛不要讨赏,小宛只要陛下能展眉就足矣。 姬昼的神色骤变。 他冷冷地将她的手捉在手里,小宛如梦初醒, 好像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脸色有些发白,她听到姬昼的话音温柔又缱绻地响在她耳畔。 爱妃,你逾矩了。 像极致的甜后, 甜得发苦的味道。 他放下手的时候, 小宛好像忽然从云中坠地。大抵至此,她才切实感受到一直以来姬昼对她藏匿着的沉冷, 不耐,和 和什么, 大约是,憎恶? 她的脑海里像碧海炸开了狂潮一般,再不能够平静。是憎恶! 她躲闪着眼睛, 好像这般她就能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抿着唇, 睫毛也打颤儿, 还是努力撑着要做个落落大方的女子。 她几乎是落荒而逃般逃出御书房, 临走时撞上门口伺候的齐如山大总管, 齐大总管连道:夫人记得拿伞 她看也未看,拾起挂在廊下的一把伞撑起就走。 等她回了沧海殿, 觅秀给她收拾伞的时候, 惊讶道:咦?姑娘这伞上画的那些子花儿怎么没了? 她兀自抱着暖炉发呆, 寻音就跳将起来:觅秀姐姐, 定是内务监那厮以次充好,那花儿大抵被雨给冲没了! 觅秀不太认可这个说法,但除了这个解释,好像也没有其他合理的解释了。就在觅秀撸起袖子准备去内务监砸场子的时候,小宛在软榻上抱着暖炉,缓缓开口:你们说,有没有一种可能,是伞拿错了呢? 这话一出,小宛呆了呆,啊这。 那之后的好几日,小宛都没能见到姬昼。 是她惹恼了姬昼么?她果真像她预见的那样,惹到他,令他生气了。 她颓唐地想着,不忘把一块牛奶酥丢进嘴里。 合欢花一蓬蓬繁盛地开着,满树都是粉白色。小宛在秋千上坐着,眼前闪过那一日姬昼的眼神:诧异,之后是铺天盖地的沉冷。 她想,真可怕。这男人对你好的时候,真是眼里温柔得能滴水;稍稍一变,就结了冰。 她心里却比谁都要明白,温柔不属于她,温柔里一闪而过的、他匿藏不下的、满溢出的沉冷才是属于她的。 十月初冬的晋国,风甚剧,天依旧阴云低压,宫墙角生的枯黄的秋草在这北风里摧折了许多。 小宛这回的小日子来得很早,刚入十月就来了,疼得她早间都向太后告了假,不能前往请安。 那天天气寒冷,她蜷缩在沧海殿的床上,觅秀抱了好几床被子来,她还是冷得发抖。 觅秀见自家姑娘嘴唇发乌,脸色惨白,额头还冒着冷汗,却什么也做不了,心里发疼。姑娘,奴婢去请太医 恋耽美 夫人当替身后每天只想躺平(19) 小宛低下乌溜溜的眼睛,摇了摇头:没用的,开了多少药都没用。 她抱紧膝盖,心下茫然,没头没尾地说了句:觅秀,你真好啊。 觅秀秀眉紧拧:姑娘说的什么话!她轻放下雀羽青帘子,隔着帘子说:姑娘歇歇,睡一觉,说不定就好了 小宛咬着嘴唇,点点头,也不知道觅秀有没有看到。她在床帏里叹息了一声,缩进了被窝,仰头看着沉香拔步床顶,雀青帐上绣的并蒂莲花。 那一天她做了一个梦。 可那个梦不算真切。 白茫茫的大雪,白茫茫的天地,她站在一处回廊里,回廊宁静无人,她打起门口挂着的一副破了一角的蓝花布帘子,怀里好像还揣着什么东西。 她好似是带着万分的欢喜进去的。 她喊着,白天,白天,我终于买到药了, 有缥缈的声音回应着她:小宛,你来了? 她给谁去掖了被角,又给谁去擦了擦手。接着,她去熬药,熬药的时候昏昏沉沉的,差点把蒲扇点着了。 小宛好像清楚知道原因,是她昨夜去给几个大老爷跳舞,跳了一宿才挣得了赏钱,太困倦了。 白茫茫的大雪落下来,画面的颜色飞速褪去成了灰色湮灭,光芒一闪,她不知站在了哪里,但是耳边有秋蝉聒噪地鸣叫。 还有冷淡的,不带一丝动容的缥缈的声音这个世上,所有成大业者,势必要放弃许多。 一柄剑毫不犹豫地就刺进她的身体。 她吓得惊醒,高声叫道:救命 她坐直身子,觅秀已经跑进来,忙不迭掀了帘子。雀青帘撒在锦被上乱糟糟的一大片。 她抱着胳膊,还没有从噩梦里脱开。觅秀一下一下抚着她的脊背,耐心哄她:姑娘做噩梦了,没事,都是梦,没事的。 小宛的膝盖蜷缩起来,把头埋在膝盖之间,乖巧地点了点头,嗯 剑刃冰凉的触感仿佛还停留在心口,她后怕地抚了抚,摸到结痂已快消去的疤痕的时候,泛起细密的痛楚。好像它在提醒着她,不要忘记旧事,不要重蹈覆辙。 可是,她再也记不起来了啊。 小宛默了半晌,忽然抬头:觅秀,陛下你可打听到了陛下的行踪? 觅秀也颓唐地摇着头:奴婢四处打探,始终不得。 小宛长长地叹了口气,她可真是没用,自己的夫君的行踪也半点儿不知道。 她只有心宽地想,迟早会教她知道的。 这些时日小宛总算发奋要好好学习,所以刻意地去打听了许多朝廷中事。这件事主要依靠觅秀那个小机灵鬼。 她想明白了很多,既然已经踏上了这条不归途,就不要退缩了。躺平,她也想,可惜她没有躺平的地方,没有强大的家族,她什么也没有。 也许,那天的梦就是个警示?警示她若是一个不小心,就会落到那般境地?被人放弃,委实可悲。 觅秀给她端了红枣茶,她小口小口喝下的时候,觅秀就说道:奴婢听说,骠骑大将军告老还乡了。 小宛端着杯盏也侧头看了她一眼,惊讶极了。谢老将军?她转瞬想到那个大雨天里御书房发生的事情,为着什么? 觅秀说:咦,不是姑娘劝谏的?坊间都这么传着 小宛凝了凝眉,既未否认也未肯定,觅秀说:他们说,是姑娘跟陛下进言,骠骑大将军教子无方,纵子行凶。前些日子陛下下令彻查,廷尉报上当真有女子曾至廷尉衙门击鼓鸣冤要告御状,言是谢家子强抢民女。 茶水雾气滚滚地袭上小宛的眉目,她问:那,陈家和杨家怎么样了? 觅秀说:陈家陈大夫赦免了,陛下赐了良田也教他回家养老了。杨大人还在效力,最近不是西北不宁,陛下点杨大人再度随军出征呢。 小宛却知道哪有那么简单。 她忽然想起那日薄懈之提起的虹度之战。是什么战争她总觉得有一丝浮忆的,她闭了闭眼,真的一丝一毫也想不起来。 她醒来的时候就将前尘往事都忘记了。 她可不知坊间传言没有觅秀说的这般轻巧。 天桥底下的说书的老头子近日赚得盆满钵满,董六公子次次捧场,大加打赏。最近说的这出,说是凝光夫人祸乱君心,竟直接叫为国为民鞠躬尽瘁的老将军回家种田。 老头子声情并茂,演着御书房里那幕戏来,一面演祸国殃民的妖妃凝光夫人叶琬,一面演他们原本很贤明最近很昏头的国君陛下姬昼,还分个神演散骑常侍薄二爷。 演着那妖妃咯咯地笑时,老头笑得滑稽,底下人笑得酣畅淋漓,董六公子则笑得欢畅,撒了一大把铜钱给看客们。 座中有个戴着帷帽的白袍青年,也是微微一笑。只是没觉得滑稽,而是觉得 谁能演出她的模样来呢。 第一场雪落之前,下了三天三夜的寒雨,小宛闭门不出,连沧海殿伺候的宫人仿佛都自动在宫中隐了身。 彻夜难眠辗转,小宛抓着锦被角坐了起来,疏冷的夜色顺着直棂花窗子浸满了屋子,她听到窗外有刷刷的落雨声。 她有些烦闷地挠了挠头,小腹还疼着,可今夜俨然已无法入睡。她睡眠浅,被惊醒了后,大约就彻底睡不着了。 眼下这漫漫长夜如何度过。 她披衣起身,从软榻小桌底下取了火折子点上灯烛,小几上摆着一只黑瓷工笔绘海棠花瓶。 她静静地坐在灯下,蓦然想到了什么,胡乱抽出一叠册子出来,翻了几页,开始抄写金刚经。 大抵只有抄写经文才能叫她宁静一二。 外头疏风狂雨,此处一灯如豆。她一直抄写到了天明破晓时分,手腕都累得酸胀,却意外地觉得心中被填得满满的。 觅秀早上进来时都惊了一惊:呀,姑娘! 小宛怔怔靠在软榻上,小几摆放着一本抄好的金经。她听见觅秀的叫声,眼珠才转了转,自嘲笑道:半夜里睡不着,以为抄经能叫我困了。哪知道越抄越精神。 从前以为这赚钱的营生最累人手腕,她以后若是锦衣玉食不愁吃穿,绝不会再抄经赚钱。 可今时今日她又有些恍然了,哪怕只有二钱银子,也是她所应得的;而这偌大王宫,繁华富贵,哪里是她应得的? 她叫觅秀推开窗子,骤然见到了一窗雪色,亮堂堂的,就那样照进来。 下雪了? 用过早膳,小宛懒怠地再次没去太后那儿请安,倒是觅秀终于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姑娘,奴婢总算打听到了,陛下今日下朝后就在御书房。 小宛灵心一动,说:走。 平昌侯 接连不断的雨线夹杂着雪花扑向大地, 融于青砖,化成股蜿蜒雪水潺潺流淌。 小宛站到檐下时,细细的雪花便伴着雨丝以一种飞蛾扑火的决绝迎面飞舞而至。 她下意识合起手呵了呵气, 才接过觅秀递过来的一把新的画了绿梅花儿的伞撑开。她喜欢这些画着各式各样的花儿的纸伞,觉得漂亮明丽,沧海殿里储的伞都是这样的。 她侧头又问:那把伞呢? 觅秀连道:在呢。递给她一把用伞套套得好好的纸伞。仔细去看时, 就能瞧见那伞上什么花纹也没有。 小宛一面步出了檐廊,一面说:咱们去把伞还了。走了几步后,她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上次发现它有一处破了个小洞, 我自作主张地补起来, 不知道还能不能看出来? 觅秀笑说:姑娘心灵手巧,那个洞顺势画了杆竹叶子, 可丝毫看不出缝补痕迹了。 小宛心里却愈有些不安,不知自己耍的这般小心机会不会更加叫他生气。 屈指数来, 有七天左右不见他了。这人也真真狠心,宠妃是这么宠的嘛,都快失宠了。好在这宫里的人倒还没那么势利眼, 不会因为这七天不见驾就真的冷待她。 现下这小日子还没干净, 她脑壳疼。 雪势正急, 雨夹雪扑打在伞面上, 发出连片的碎响。 她撑着伞好不容易挨到了御书房门前, 留觅秀在大门外等着,她步入庭中。廊下打瞌睡那唇红齿白的公公一激灵清醒了, 连忙哈着腰堆着笑说:哎呦, 好久不见夫人了, 夫人怎地来了? 齐如山想到上回大雨, 陛下在里头说的那句话,又急急下了台阶要迎着夫人进去。 哪知道小宛跟他上了廊,却没有丝毫进去的作势,只对他笑了笑,这可看得他犯了七荤八素,夫人一把轻云出岫的好嗓子就说道:齐公公,上回我错拿了御书房的伞,此来也没有旁的事,就是还伞。 她笑了笑,将那把伞套包好的伞递给了齐如山,不待齐如山再说什么,便颔首微笑道:我这就走了。 说着,当真又打了伞。 她刚要走进雪幕里,自御书房里就踏出一个人来。 大约是察觉到了有脚步声,小宛的身影顿了顿,以为是姬昼,立即整顿好了面部表情,做出一副欲语含羞的模样。 但待她转身,触上眼帘的,却叫她身子狠狠一颤。 她所有的神情都凝固僵硬在了脸上,什么也控制不住了。 玄地银纹的袍子,令他显得瘦了。但再怎么威正严肃的纹饰,也挡不住他的温柔的笑意和眼中的潋滟。 她一刹那有些想哭。 依然是他,依然是那冠玉似的人物,是她期盼了许久的他。 她见他的脚步略微移动,她也想要朝他走两步,但脚下仿佛生了根一样,她一步也迈不出去。 他们之间,已经横亘了无法跨越的鸿沟了。 廊上挂着的琉璃护花铃叮铃铃在风里响起一片,垂下的丝缕亦狂飞飘摇。 她的眼圈红了红,不敢开口,她怕一开口就漏出了哽咽声。 三年未见,一千多个日夜,她唯一铭记的就是他当初待她那些好,靠着那零星的记忆,渡过每个寒冷的冬季。 还是姬温瑜轻轻无奈地笑了笑:夫人,别来无恙。 依然是记忆里魂牵梦萦的温润如玉的声音,叫她怎么开口。 她撇过头去,尽量让声音不打颤儿,说:侯爷安 说罢,她不敢抬眼,只敢盯着地上一处滴水的地方,檐边垂落的雨线砸在她的伞上,她的心有几分茫然无措。 相顾无言,连多说几句话也不能,她怕给人留什么口舌,胡乱道:我,我灶上还炖着汤,我先走了。 这话真真是已经乱了阵脚说的了,齐如山仿佛窥见了什么。 姬温瑜望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隐在袖子里的手攥紧了许多。她灶上炖着汤?是给谁的?答案毋庸置疑。 齐如山也望了一眼小宛离去的身影。夫人似乎格外钟爱红色,衣裙多是红的,便显得尤其明媚艳丽。今日依然是一袭红裙,红得似成黯然天地里唯一的亮色。 让人的目光就不由自主追寻她的脚步。 齐如山叹了口气,倒不是他有什么非分之想,而是和宫殊玉生了同样的疑虑:面对这般倾国倾城的美人,陛下,还能守得住自己的心么? 说陛下,陛下就在叫他。 齐如山, 听声音好像还有些不耐烦,齐如山心里直呼倒霉,连忙进去伺候。只闻案后端坐的君王一面合上一本奏章,一面揉了揉眉心淡淡道:人怎么又走了? 齐如山老老实实捧着那把伞示给他看,说:夫人是还伞的。 说着,他就又有话说了:哎,夫人这手艺真不错,做了个伞套子,伞柄好似也白净了些, 姬昼奇怪说:她没有问旁的了? 齐如山摇摇头,答道:奴婢也奇怪哩。 姬昼不免也跟着摇摇头。自己消失的这些日子,她作为个合格的宠妃就不该问上两句聊表关心? 但,方才在门缝里隐约看到姬温瑜和她撞上了。她跟平昌侯,有说话么? 陛下,奴婢望着夫人的模样有点异常。 他揉着眉心的手顿了顿,目光缓缓抬起,望向门外,但只雨夹雪还在飘落,门外的人影早已经不见。 小宛步行了这么长的一路,再次感叹,这御书房距离沧海殿也太太太远了吧? 表面看起来,姬昼安排她在距离他名义上的寝殿麟化殿最近的沧海殿住,是莫大的恩宠;然而实际上他睡的地方是那个跟沧海殿隔了十万八千里的衡无阁。 小宛踢了颗石子儿,也不晓得他是故意的还是故意的。 腹中绞痛得毫无征兆,小宛慢腾腾地挪动脚步。 她的思绪仿佛也随着雪花在飘飞。 原来平昌侯回来了。 他的心里,还会有她吗?时隔三年,他的喜怒哀乐她早已陌生。她怅然地停下来,又踢了颗石子儿。 觅秀知道姑娘的心事,一路也只有开解她:姑娘,该放下的事情,也当放下了。 小宛惨淡地笑了笑:觅秀,我知道。 可惜她一根筋一门心思的就只喜欢他一个,若当真能够放下,过去的三年怎么没有放下? 救命之恩以身相许,可是她能够报答的方式,却是被他们推给另一个男人。 她把伞柄架在肩上,目光遥遥地望着远方。碧瓦飞甍蒙上了雪,一层一层银装素裹,大兴宫随着落雪也似乎冷起来了。 她将头仰得高高的,目光看得远远的,想要看到自己的未来,但一无所获。 雨夹雪以一种浪漫的方式吻上她的脸颊,冰凉而细密。 下午她再次在沧海殿的小床上蜷缩起来,上午出趟门耗尽了她的毅力一样。面前不住地闪过往日,闪过姬温瑜的眉眼盈盈。他生的那般温润如玉,几乎叫全绛都少女都为之癫狂,谁人不想嫁三公子,谁人不想遇平昌侯。 然而,她是最没机会的那个了。 她叫觅秀放下了雀青帘子,偷偷摸摸地在三叠锦被下面摸出来一样东西。她把锦蓝绒布轻轻地拨开,一支紫檀小狼毫笔逐渐展出来。 她的手指轻轻抚过笔身,眼睛里酸涩异常。 一直都倍加珍惜,连他馈赠的笔也舍不得用;然而她的珍惜,又值几个钱呢? 小宛还沉浸在哀伤中,丝毫没注意到外头一连串的问安声,还有觅秀为了提醒她夸张的大声的参见陛下 她还在摩挲着她的宝贝,蹙着眉头,抱着膝盖。 等蓦然高大人影罩了雀青帘子外的天光,帘布也叫人唰啦一把撩开时,她惊了一下,连忙把紫檀笔塞到了袖子里。 她讶异地望着已经坐到她旁边的白袍青年,青年探身,墨一样的长发并雀青帘纱泼洒上锦被,相映成妖异的美。 他的沉冷声音就响在她耳边:孤不过是说了你一句,你就置气到现在?既去了,也不进去?肩上的寒雪表明外面风雪已经大起来,逐渐在室内融化成了一颗一颗小雪珠,月白的锦衣上便折射起微弱的光。 小宛愣愣地,抬起头时,眼中蕴着的泪水还没能忍回去。 她说的话好像也并非是出自她的心,就那样干巴巴地说:陛下明明答应说次日来看我的。大约意识到语气不对,她回了神,才抽噎了一声,声音柔媚很多,强硬挤出来一个笑:陛下终于来了。 恋耽美 夫人当替身后每天只想躺平(20) 她被姬昼揽在了怀中,呼吸就在耳边。她暗暗想着,明明一丝紊乱也无,为何他要做出这般的模样呢? 温热的叫人真舍不得松手。 可这半刻静谧里,那枝藏在她袖子里的紫檀小狼毫一不留神就滑了出来,跌在姬昼跟前。 她暗叫一声不好,立即去拿,但手触到笔杆时,被另一只手捷足先登。她的目光追着姬昼那只手抬起,抬在天光射进来的地方,他好整以暇地打量着,半晌,凤眸含着些许幽幽的光,说:江南罗大家制的紫檀笔? 一柄剑 小宛此时心中还一片郁郁, 突兀被人劈手夺了心爱之物,也不知道触动她脑子里哪根筋,她伸手一抓, 还真教她抓到了。 虽然,这是姬昼放水的可能性比较高。 她将紫檀笔紧紧揪在手心里,宛如某种不世的珍宝, 目光只敢垂着。 姬昼轻笑一声,说:从未见你这样珍视一样东西。 事实上她对她拥有的所有东西都格外珍视,比如那辆豪车,她还时不时自己亲自上阵洗车, 擦拭尘灰, 等等。 但姬昼话中有一个程度词这样。将之置放于卧榻之地,足见它与其他东西的不同。 她是这样珍视这支笔。 小宛的目光闪了闪, 支支吾吾说:这是,是别人送给臣妾的, 所以 她脑海里一大半是空白,就不小心说出来了实话。她来大兴宫时东西带的不多,连章姑姑给她的花雪楼秘制跌打损伤药都没有带, 却带了这支笔。 话未尽, 姬昼已轻轻扳过她下巴, 令她仰头与他对视, 幽湛的目光一瞬不瞬盯着她, 她心里发慌。以后你想要什么,可以告诉孤。但你心里, 不准惦记旁人了。 想要什么? 她并没有什么想要的。 若她再机灵一点, 此时就该说臣妾想要后位, 或者大胆一点臣妾想要王位, 或者更大胆一点,臣妾想要陛下的心,从而使姬昼这句话当场击破,失去其效力。 她在事后其实也是万分懊悔的,要个五十两银子也不错嘛,她居然说她没什么特别想要的。 姬昼愣了愣。 他觉得有时不能太高估他的这位爱妃的智商,于是重启了一个简单点的话题,温柔了一些说:那爱妃这些日子可有惦记孤? 他只盼她能点点头,别把话题再堵死,幸好,她果真还是点下了头。 陛下这些日子,臣妾连影子也看不见,她委屈起来,好像刚刚出窍的灵魂终于回来了,还以为陛下不要我了。 这转变虽然有点大,导致有点僵硬,但她自认演技应该还行,委屈地看着姬昼。 孤去了一趟黎河。他松下手,有些疲累地闭了闭眼,很自觉地倚上了床头。 小宛的神经警觉起来,实在是黎河这二字她近日听得太多。黎河有个谢家,谢家手握重兵。姬昼前往黎河,难道是为了调兵遣将? 小宛见他只说一句就闭口不言,显然在等她贿赂他呢,默默撅了撅嘴,挪动了一下身子到他跟前,开始给他揉了揉太阳穴。 陛下去黎河做什么,听说黎河那里铸铁艺高超,西市许多小玩意儿就是来自那里的 黎河附近有座矿山,隶属于谢家,谢家也掌握了铸铁业。这无疑是个命脉般的行业。 她小心打量着姬昼的神情,只见他眉目如画,长睫如翼,鼻骨如山,面容如釉。端的是一副上天厚待的祸水相,小宛感慨他不去当小倌实在是埋没这张脸。 就在小宛一心还想着把他卖去勾栏里能赚大几千两时,他有如金玉相击的嗓音就响起:你瞧。 他轻举起来左手,小宛才发觉不知几时他左手握着一把长剑,用牛皮纸包裹得好好的,她立即就从他手里接过去看。 拆开牛皮纸,展露出崭新的剑鞘剑柄。她轻轻抽开了剑,只一小段,就可见其光如银雪,质地轻盈如风一般。 绿玉的剑柄,薄如蝉翼的剑身,若她没有猜错,这剑是新铸之剑。那薄薄剑刃,大约吹毛立断。 姬昼的眸子不知几时睁开了,静静注视着她雪白手指一点点抚摸这银白剑身。带有无以言表的欢喜一样。 这份欢喜并不多见,又或者说,她身上鲜少出现。原来一柄剑也能叫她如此欢喜? 黎河谢家曾也做铸剑的生意,这是他们家主今年的新作,孤瞧着它轻盈,觉得适合爱妃。 小宛的手指便顿了顿,她望向姬昼,俗话说吃人嘴短拿人手软,这不无道理。她要是收了他的好处,那可怎么当她的妖妃啊。 她踟蹰了一下,又自我安慰道,既然是当妖妃,怎么能不收些好处呢?没有好处的话,怎么世人都想当妖妃。 她自我肯定地点点头。 她故作惊讶道:这样贵重?手慢慢地把剑插回了剑鞘里,似依依不舍地推回姬昼手中,装出一副受之有愧的模样,但眼神却是控制不住地就要流往那里。 这也是她的小伎俩,得再三推阻一番才好收下礼物呢。 姬昼倒是完全不吃这套似的,叹了口气,罢了,爱妃既然不喜欢,它也没什么功用,改日退回黎河罢。他们家主当时竟然还洋洋得意说爱妃一定喜欢。 小宛连忙哎哎两声,伸手抓住了那剑,脸上泛红,喜欢,喜欢呐。 姬昼的眸光浅浅扫过她的双目,笑意沉沉,哦? 小宛一把将那剑给抱到怀中,低头讷讷:不要退回去嘛。 姬昼却像故意逗她似的:爱妃有了它,就又把孤撂去一边了? 小宛呆了呆,而后灵光乍现,把剑丢去一边,讨好般地继续给他揉了揉太阳穴,捏了捏肩膀。 两个人距离得极近,雀青帘子漏下细碎斑驳的光色,呼吸的热气就缠绕在她的跟前。 此剑还没有名字。爱妃不如替它取个名? 小宛呆了呆,自己没用什么文化,只怕取不出多么有深意的名字。 所以她试探着说:不如叫宛宛吧? 姬昼只好表示这实在是一个很亲昵的名字。 她心虚地问:陛下去黎河去了七天,怎么也不说,教臣妾白白等了这许久。 她是想竭力做出个思念夫君的模样来,奈何她虽然起初几日去打听行踪,后来小日子来了她就宅在沧海殿里撒手不管,是以做出这番模样时颇有点心虚。 温热的手忽然探上她小腹,她浑身一僵,终究还是没能适应他这随时随地的亲密接触。 还疼么?他轻轻说,孤本还要多在黎河待些日子,但赶上平昌侯要回京述职,只好先行回来,之后还要前去。 小宛这要是再不明白可就成了大傻瓜了,立即说:不疼了,陛下带我一起去吧! 她眼巴巴地望他,眼睛里不知道为谁积蓄的泪水倒是更令她楚楚动人。那也不必他去管。 他静静地替她别好一缕发丝在耳后,笑说:你晓得孤是去做什么的,就要跟着? 小宛愿意相信他不是游山玩水的,一定另有大事要做,不过她嘴上还是说:陛下无论做什么,小宛也要跟着。 这话兴许取悦了他;又或许他本就在等她说这句话,总之他一副拿她没办法的样子,说:好罢,过三天孤带你一起。 小宛心里松了口气,过三天她的小日子大概就干净了。 她依然得去跟太后通个气。 这第二天一大早,小宛就匆匆忙忙捯饬一番前往慈宁宫。 连绿衣侍女心里都要惊呼真是稀客啊稀客,夫人可许久没来了。 小宛这次登上台阶时,就注意到好似又有奇怪的人影悄悄地离开,但她想大概是太后党的智囊团什么的,没有多想什么,径直进了正殿。 宁嬷嬷笑道:夫人这回是? 小宛也笑了笑:有重要的事情 宁嬷嬷没再问,只侍立一旁捻着佛珠,不多时太后才匆匆驾到。 小宛不经意瞥过,发觉太后除了与平日无二的华丽打扮外,还有一丝特别。特别是她额头竟然满是汗,玉面也含春。 小宛不得不心想太后是早起打太极了吗? 哪知道太后斜斜瞧了她一眼,就在凤座上淡淡道:怎么?你是晓得阿瑜要过来请安,便来了? 小宛噎了一噎,低声下气说:小宛不知道侯爷也要来若是那般,小宛明日再 太后冷笑了一声:罢了,迟早还都是要见到的。说吧,你探知了什么? 小宛将姬昼这几日前往黎河的事说了出来,还把他所赠一柄剑也提了提。 你是说他竟然出宫了!? 太后的声音不无愤愤:这么大的事你竟然一丁点儿也不知? 小宛心里想,分明她也不知,怎么还要怪自己来着。但表面功夫还是要做的,她就只好做小伏低说是自己没用。 太后打碎了一只青花瓷茶杯。 小宛只想当透明人,不预太后话锋却是直朝她而来的:他去黎河,显然是跟黎河谢家那群老狐狸谈判的!你说你有什么用?叫你抓住他的心,他的心思可有半点儿在你身上?若他当真有心,怎么会不告而别? 小宛哑口无言。诚然诚然是如此的。他截至目前对她的宠爱,还只是因为她是个肖似他从前的心上人,并不因为她是叶琬而喜欢她。 太后声音又恢复淡淡道:这次他肯带你去黎河,想必打着什么算盘,你小心些,别被他套出什么来。 小宛已不敢去喝慈宁宫的好茶,只敢在座位上小心翼翼地坐着。 而这时,门外的侍女通传:平昌侯到了! 小宛刚受过惊吓的心立即又提了起来。 散步 她的面前行过一阵夹杂雪的清寒的风, 她局促地站起来,却只敢垂着眼。 那一袭清隽白衣堪堪正停在了她的眼底,她手指都攥紧, 心口亦乱跳一气。 姬温瑜的声音似添了一些沉稳,她不知是因这些年在外的历练,还是她的记忆已出现偏差。 他给他的母后行了大礼, 座上薄太后声音微颤:阿瑜,快来,到母后这里,小宛没想过向来强势的薄太后会有这样慈母一面, 不由愣了愣。 在少有的好几次她跟姬昼一起请安的时候, 太后有多虚伪,明眼人都能瞧得出来。这差距实在太大, 难怪姬昼压根不怎么过来呢。 她不知道薄太后对她的长子的恶意从何而来,自在藏书阁读到了《郑伯克段于鄢》后, 便觉得可能人总是偏爱幼子,又或许当年太后生产姬昼的时候也是难产。 姬温瑜撩起白袍三两步并作到了凤座下半跪着叫了声母后,小宛记得那里原也是薄云钿撒娇耍痴的地方, 现在换了人, 可见这是他们这些人所专享的宝地。 她向他行了一礼, 便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一边不言不语。 太后是不喜欢他跟她太亲近的, 总怕因为她, 他就不上进了似的。 她踌躇了一番,打算告辞, 姬温瑜便已先笑着说:等等。 这是太后的慈宁宫, 又已经挥退了伺候的人, 只留太后心腹宁嬷嬷在, 的确不用太紧张小心。所以姬温瑜这样叫她,她也就没有推拒地停了停,侯爷? 小他话音被太后的轻咳打断,小宛见他望了眼太后,才站了起来,说:凝光夫人似乎瘦了许多。 小宛眼眸微抬,也去望了眼太后,才道:谢侯爷关怀,小宛,小宛很好。侯爷身子可还康健? 他们如今也只能这般客套问答。 薄太后道:这些琐碎事就免问了。阿瑜,西南那边情况摸得怎么样了? 小宛的脸色白了白,不敢多话。 太后说她根基未稳,一些事情还不够资格知道,等她慢慢立起来,也要参与进来。她实在不太想知道这些。 西南几个郡,原先郡守都是父王辈的人,儿子去后,跟当地几个豪富大族联络,好几家表示愿出资供饷,只求做个当地小官。儿子回朝后打算先行安排兴阳郡的人。 兴阳与宁国接壤,算是富庶,兴阳郡郡守你可得仔细挑选。 小宛假装什么也听不见。 太后觑了她一眼,闲闲道:兴阳跟姬昼当公子时的封地晋南接近,他定然也在打兴阳郡的主意。叶琬,你觉得当如何? 小宛身子一颤,目光游弋,说:小宛不知。 她怎么会不晓得太后什么意思,那不用问定是要叫她去吹吹风啊。她头皮发麻,捏紧衣裳一角,半分目光也不敢去看太后。 姬温瑜立即替她解围笑说:母后,自然先要将原先的郡守请辞致仕,再请其举荐一人。 侯爷所言极是。小宛连忙搭腔。 晋国一直以来选任官吏都是有举荐一制,若身为豪族世家的门客,能得世家人举荐入仕,那无疑是前途无量。 只是这般,其弊病也愈来愈多。 好不容易听了一耳朵太后的谋划,小宛浑身乏力地回了沧海殿,倒头就睡。她莫名觉得困倦。 她这日无梦而眠,睡醒后揉了揉眼睛,正兀自烦恼太后交代她的事情。太后叫她去黎河时务必跟她在谢家安插的钉子接个头,看看谢家那群人到底在想什么。 太后还放了狠话哩,要是谢家要靠往姬昼,她一定叫他们家荡然无存。 小宛觉得此行太过危险。 她这是当妖妃,还是当间谍? 雪飘了大约一日一夜,晚间用膳时她竟然重新见到了姬昼的身影,一时还有些意外。 爱妃的模样是觉得意外?他似怀一星笑意,眼睛点在她身上,无端的叫小宛觉得他这回来以后似笑非笑的功夫见长。 她讪讪一笑:怎么会? 日子似又回去最先的模样,用过晚膳以后,他就领着她去散步,今儿是单日子,所以地点是在沧海殿后花园。 小宛常有种错觉,她似乎是他养的一只小爱宠。这个错觉在他不时停下来摸摸她耳朵、捏捏她脸蛋、顺顺她的毛之时尤甚。 他跟姬温瑜的温柔并不一样。 地面上洒有浅薄的积雪,偶尔展露濡湿的青砖,刚步过合欢花下,一阵雪风吹落枝头簌簌细雪,她哎呀一声,头发上还是沾满了雪花。 她手忙脚乱地去拍打,细碎的雪花还钻进她脖颈里去,凉飕飕的。 他们俩散步时是不叫人跟着伺候的,小宛只有自力更生,她可不好意思叫这位君主替她来清理。 姬昼已经回过身来,眉梢眼角带着笑意,眼眸清澈温和地望着她,伸手,把她发髻上落的雪花轻轻拭去。 她的头发似缎子一样柔软细腻,带有她体温的温热感,在这般寒冷的季节,令人眷恋不舍。 小宛很不好意思地退后了一步,脸颊上已经飞起红晕。 他忽然想起他做的那个梦,那一夜在瀛海行廊,优昙花于海上怒放,翩跹细雪飘然而落,他轻轻地吻上了他的小宛。 可梦就只能是梦。 天地在此刻静默,唯独簌簌落雪声,合欢树枝头攒的雪团在晚风里飘忽坠落,触及了荷塘的水面,就消逝不见踪影。 荷塘里枯荷圆盖盛上薄薄的雪,仿佛随风轻曳便要抖落一身琼华。 恋耽美 夫人当替身后每天只想躺平(21) 他注视着她,眼光有些空寂。 为什么喜欢红裙子? 半晌后,他忽然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小宛啊了声,脑子显然没有转过弯。只见他又扶了扶她鬓发上簪的深红色绢花,唇边笑意深深。 小宛低头匆忙瞥了眼身上的红裙子,紧张得结结巴巴说:是是不合礼制么,那臣妾待会儿就换了 她生怕有个什么行差踏错,还以为是照着晋国民间的风俗,新娘子得打扮得明艳些,不要死气沉沉的才好。 不是。红衣裳艳,其实很衬你明丽大方;但,为何不见你穿白裙?想来白衣一定也显你清雅脱俗,倾国倾城。她若是穿上白衣,一定会更像他的小宛的。 晋国尚红白两色,许多大典上的礼服也是这两色。 小宛的目光偏去了荷塘上,正望到荷塘上一阵风来,雪片簌簌。 其实她嗫嚅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尽量说得轻松一点,不想惹上卖惨的嫌疑,因为练舞经常要受伤的嘛,我每次流血都有点,呃,汹涌,白衣服染了血容易教人看出来。 他一怔,竟然是这个原因。 现在发现,红色也很好看,很喜庆的!她眉眼弯弯的看着他,补了一句,心里却忐忑起来,生怕他要觉得她是在卖惨。 她这个流血不容易止住的体质令她十分烦恼。 姬昼的目光轻轻地移到她的裙子上,裙色艳丽,绣着飘曳精致的云纹。竟是这样。他的声音同那些落雪一样浅淡,仿佛些许的风也能吹拂走。 还从未见你跳舞。他笑了笑,眸光清浅,只这些日子就伤了两回,孤的爱妃怕不是琉璃般的美人儿。 她眼眸上抬,望进他的眼睛里,轻轻说:等我好了,我一定 手忽然被他牵住,冰凉的手被温暖包裹住了,她怔了怔,姬昼忽说:有旁人看过你跳舞么? 她呆了呆:我师父算么? 姬昼回过头笑得仿佛她说了什么很好笑的话,不算。 她便喜道:那就没有旁人了。 姬昼唇角一直勾着浅浅笑意,有一搭没一搭地说:那么你准备的也是剑舞?和薄家小姐的一样么? 她踟蹰道:大抵大抵不一样罢?她忽然有些沮丧,是不是薄小姐跳得很好看啊 他立即又停了脚步,转过身来,把身上罩着的外袍脱下来不由分说地裹在她的身上,本来就怕冷,为什么穿这么少?他语气里有些微微责备,小宛一下子住了声,等半晌见他没有放过这个话题时,才只好道:因为,因为想好看。 话一落就被他威压得再不敢吱声了。 民间有句俚语,叫想好看,冻直颤,说的就是你。 小宛听了,扑哧笑出来。 姬昼这时回答起刚刚的问题来,说话时还淡淡蹙了眉,仿佛是回忆起什么不好的东西:薄云钿跳得不怎么样,她父亲跟哥哥都是粗人,她也差不离。 这话一下子把薄云钿并上一位献舞薄太后都隐隐约约地骂到了,小宛心里给他点了个赞。 带着他的体温的外袍一下子熨帖了小宛冰凉了泰半的身子,令她一时有种步入春暖花开的错觉。他的袍子上干干净净,染有松柏森森的清冽味道。 她乌溜溜的眼睛转了转:真的吗? 他替她系好衣带,打了个可爱的蝴蝶结,无奈道:自然是真的。 出发 小宛一直觉得, 她和姬昼两个人的这场婚事,如一场旷天旷地的豪赌。谁先喜欢上对方,谁就会输得一个铜板都不剩。 为了能让自己不要输掉最后一个铜板, 她决心一定要姬昼先喜欢她才行,可不能被这男人迷惑了去。 那夜里她又起身抄了几页金刚经,抄一行就发一会儿呆。 她这几日已经在狂补国史和朝廷上的事。晋国四任先君皆不是乱世雄主, 而至庄王时更是荒废朝政许久,晋国三大世家当道,王室命垂一线。 命垂一线这个词,并不夸张。 纵观天下风云, 赵国与晋国相邻, 素来不合天下皆知,而赵王如今一腔热血, 蠢蠢欲动。 燕国虽兵强马壮,占据了北方大片土地, 但与晋国到底是隔着齐国,暂时越不过来。 然而齐国位处中原水草丰美、素来繁华之地,国力强盛, 晋国依附齐国, 将公子送去为质子。可齐王又当真没有野心么? 一旦齐国要举兵, 晋国怕是第一个就做了他们的炮灰。 而在这般虎狼环伺之下, 晋国三大世家尚且相互倾轧, 更有无数豪富大族,似跗骨之蛆般要腐蚀这个看似昌盛的国家。 至于薄太后给她画的饼, 就是她要亲自上阵做这垂帘听政的王太后。 小宛也听过宫里的八卦, 说是薄太后的偶像乃是吕后, 曾悬挂吕后像于卧榻之侧, 每日观摩赞叹。 待薄太后业大成,之后如何,她并不难猜测,无外乎是谋求强齐庇佑,再将那屡屡挑衅的赵国狠狠打一顿。 小宛的思绪忽然顿住那么,平昌侯呢,他难道不想成就自己的功业么?她太不了解他,难以捉摸他的想法。 她只知道姬昼倒是个很有想法的男人,这一点在他从早到晚都在工作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小宛知道自己所要做的大事,就是祸祸姬昼的江山。 既然这江山总要易主,那么早一点易主晚一点易主也不打紧罢?何况,也不见得她心仪的平昌侯坐在那个位置上就要比姬昼差。 人的心总是偏的,她便毫不留情地偏给了救过她性命的姬温瑜。 平明将至,屋内光线渐明,今日份的金刚经抄好了,她整齐叠放在小几下。 她又抽出了那本从藏书阁借来的《从零开始当妖妃》,翻到第二篇。她低低念出来篇名,念完后久久沉默了一番。 她方才还在念着救命之恩,这第二篇就叫救他。 她心里呵呵,她不让姬昼分神来救她就不错了,她去救他,难度系数委实有点高。 另一方面小宛心里又很兴奋,不时就会想到,要是真的在机缘巧合之下,她救下姬昼一命,他一定会先喜欢上她的。虽则这只有万万分之一的可能。 小宛心里因为怀着这么一点畅想,夜里太兴奋,所以睡不着,接连三个半夜爬起来抄经。 眼见一本金刚经又要抄完,小宛舒了口气,笔尖新蘸了点墨,去抄最后一页。 还是三更天,她依稀听得到更声。 烛火烧得将尽,烛泪流满了金荷。 一时屋内蔓延着绮丽暖融的熏香,太闷了,她正犹豫要不要将窗子推开,灌些夜风进来。 这时,忽然有笃笃敲窗声。 一般来说,半夜敲门的无外乎两种人,讨债的和幽会的。小宛仔细思索了一番自己有没有欠人钱财不还,发现没有,那当就是第二种了。 小宛吓了一跳,这样晚,谁来找她幽会不成? 她想到话本子里有许多英俊小生三更半夜爬姑娘的窗,心下激荡,不会是平昌侯吧? 这三日里她都不甚敢出门,只怕撞见他,所以他便主动来寻她了? 她愈幻想愈觉高兴,高兴自己没看走眼,甚至联想到平昌侯他真真是个长情专一的好男人。 所以,她话音里含着自己也不知道的期许,试探着问:谁? 小宛,是我。声音被夜风流散,不算真切。 下一刻,窗就被人从外面拉开。 绮窗外,天上只一钩细眉似的月,殊不知她臆想里的长情专一的好男人平昌侯没有出现,那个站在窗下沐着月光的白袍青年,却正是这晋国的国君姬昼姬照卿。 夜里寒气一下冲进了屋子,小宛抱着胳膊一瑟缩,见到是姬昼时,比见到平昌侯还要惊讶。 这这这能是个君子做出来的事吗?哪个君子夜半跟姑娘幽会啊? 她狠狠呆了一呆,陛 他一面对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一面朝她伸出来一只手:来 姬昼立在月下,银月的光芒镀在他的白衣上,夜色模糊去他的容色,但却愈显他遗世独立一样。 小宛心里不解得紧,但乖乖没有讲话;转瞬搭住了他的手。 他的手很有力,大概是有力到随时能把她骨头捏碎一样,小宛借着他的力的时候都胆战心惊。 她身子轻巧灵活,跨过了窗棂,就要跳下去时,姬昼对她做了个口型:蜡烛。 她心领神会,郑重点了点头,回过头把桌上烛台端了过来,看得姬昼一下子没忍住笑了出来,左手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尖,万分无奈,压低声笑道:小傻子,我是说把蜡烛吹灭。 他这样笑的时候,眼里星河流淌,一闪一闪的,叫人挪不开眼睛。 慢了半拍的小宛总算迟钝地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蠢事,一时笑得十分尴尬:啊哈哈, 小宛把蜡烛吹灭放了回去,唯一的亮堂地儿也没有了,只残余着袅袅的烛烟,并此夜浅浅月光。 她一时还没能适应这黑夜,眼前顿时陷入茫然,幸好他的声音及时响起,走吧。 他稳当当接着她,拉着她小心跃过一丛花木,又扶着她的胳膊好让她跟上。 他们穿梭在这漆黑夜里明月光下,倒真像是出门幽会的男女,小宛想,要不是他跟她已经成婚,就更像了。 她被拉着匆匆前行,回头草率地瞧了眼被甩在后面的殿宇。 他竟然是从后花园翻墙进来的,她被他一路拉着穿过秋草狭长的小径,跨过了月亮门。 钩月落于荷塘,夜风吹得波光甚泛,她不及细看,两人已走到了她惯常发呆的秋千架旁。 她被他倏地揽住了腰。 他从合欢树借了力,几下腾跃便稳稳落在殿墙琉璃瓦上。 没有停顿他已挟着她一举飞落,轻飘飘的似一片羽毛坠地。 这殿墙甚高,等小宛好不容易适应了夜色里视物,身子已经登上了琉璃瓦,刹那一俯瞰下面空悠悠而遥远的地面,不及她反应过来什么,姬昼二话不说就已跳了下去。 她没能忍住啊地低呼了一声,急忙闭上眼睛。 别怕,没事。温柔的嗓音抚慰了她一些,她才敢颤颤睁眼。 还真的没事。 发现自己还完完整整站在地上,且地上还依稀可辨有影子,可见并没有摔得稀烂变成鬼,小宛的心总算落回了自家胸口方才可是一直悬在嗓子眼呐。 等等我们去哪? 直到这时,小宛才问出了这个问题,姬昼牵着她的手,她觉得温暖,便回握住他。 大约是感到回握,姬昼将她扣紧了些,却是促狭笑道:才想起来问? 小宛抿了抿唇,眼眸在夜色里依然晶亮:总之,陛下去哪里我也要跟着去的。 她说完这情话,甚觉羞愧心虚,要是他去死,她是绝不去的。 姬昼的目光隐约落在她身上,又也许是在看她身后。这条宫道宽阔而长,浓重的夜色里,并不能望见尽头。 同样的,也望不见远方。 她的身上又一次披上了他的外袍,他的体温一丝不漏地倾倒在她周身,令她现下有着无比的满足感。她在心里喟叹,此时此刻若能长久该多好。 他牵着她,像随意至极地漫步,迎着天上那一弦月,月光吻在他们的每一寸肌肤,显得容颜似玉。 倏忽风动,沧海殿的合欢树上,合欢花尽落,飘飘忽忽,缱绻飞舞在他们的周围。 姬昼笑了笑:去黎河,你忘了? 小宛奇怪道:去黎河?那为什么这么偷偷摸摸的? 姬昼侧过身顿了顿脚步,眼光很认真地瞧她:你不会告诉别人了吧? 小宛眼眸睁大,拿手捂住嘴:我连忙又摇头,没,没有! 姬昼道:咱们当然要偷偷摸摸去啊。能叫旁人知道么?旁人要是知道了,下回要出去岂不都在别人眼皮底下了?再者,尤其不能叫朝中那些老头子晓得,否则一定要连上五六十本折子来骂咱们。 宛式无语:? 沿着这条宫道走了半晌,宫道尽头有几个人等在那里。小宛惊了惊:是被人发现了吗? 姬昼对她这智商掉线的情况委实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委婉告诉她,其实那是自己人。 郁云郁统领朝着他们迎了几步,恭敬道:陛下,已经准备好了。 嗯,他应了声,便扶着小宛上马车,隔着车帘,她听到他的声音:待会儿出了承化门就换骑马,里面有套骑装,你换一下罢。 车厢里弥漫着淡淡的松柏气息,风格一如他的简约,而的确有一套骑装。 姬昼还在想她半晌没吱声是不是不会穿骑装,回身掀开了车帘 她正在手忙脚乱要扣好胸口的扣子,微微天光泻进来,她吓得连忙本能地抱住胸,惊呆了望着他。 小宛本还要叫一声流氓,幸好她脑子转得稍微快了一点,压住了。 对视了一番后,姬昼波澜不惊地说:要不要我帮你扣 她很惊奇他是如何面不改色说出这句话的,然后居然点了点头。 反正,反正他们已经成婚了,她如是想,就释然了,给他占占便宜,也没什么啦。 进黎河 但她这厢做好了准备, 那厢姬昼却没有这个意识。她仔细地看着他的脸,端详半晌,得出他真的闭着眼的结论。 他的指尖控制的分寸极好, 她几乎感不到他的手指触碰到她,小宛一时又觉得自己冤枉了他,他还是可以称得上君子的。 最后一枚扣子也完美扣上以后, 她愣愣看着卡点睁开眼睛的姬昼,还看着他轻笑了声:怎么样?没扣歪吧?说罢,还似很满意地打量着他的杰作,点了点头。 小宛: 甫一出承化门, 只见数匹黑马乖顺被人牵着, 天光晦暗里只有银鞍辔头闪有微芒。 承化门外,仿佛整个天地都长阔起来, 她抬起眼,望见长空里一弯细细的月亮, 并夜幕上几颗零散的星子。 雪风要把星星吹落下来似的,刮得她脸颊生疼。 一行人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换乘上备好的骏马,而率先翻身上马的姬昼, 驭马到她的身旁。马蹄答答地响, 他俯身朝她伸手。 她轻巧一个燕子剪水坐上银鞍, 被他一把固在了身前, 她还没做好准备, 背后人已抖搂缰绳,一夹马肚, 马儿箭一般射了出去。 飒沓的蹄声敲在宫道青砖上, 久久地回响。她缩成小团躲在他庇护之下。 他们快得要穿破长夜, 将那座美轮美奂的大兴宫渐渐甩在了身后, 成了夜色中一小片模糊的黑影。 再然后,就彻底消失不见了。 姬昼在马上给她拉了拉披风,把她遮掩了个七七八八,她还听到他的话音在破碎淌过的风中:冷,就靠过来些。 她乖乖地靠紧了他的胸膛,那里温暖结实,她便将头枕在那儿。 快马疾驰,丝毫不拖泥带水,片刻间已驰过了东南门,驰进野地。 恋耽美 夫人当替身后每天只想躺平(22) 星月稀疏,不知疾驰了多久,天边泛起鱼肚白,映照远处群山的暗青轮廓,像沉睡的巨兽缓缓苏醒。 云是破碎的薄云,洒了满天的痕渍,小宛从披风里探出一双眼睛,湿漉漉地打量着这方天地。 崭新的破晓的天地。 突兀有鹰盘旋在他们头顶,小宛目不转睛地望着它们,鹰唳声震破云层似的,朝他们俯冲过来。 那振翅的三两巨鹰仿佛眨眼就到了跟前,小宛吓得直往他怀里钻,待听到鹰唳渐远才敢伸长脖子,兀地有一道轻笑:你胆子怎么这么小? 小宛嘿嘿笑了两声,讨好地蹭了蹭他的胸膛:我柔弱一点,才更显陛下英武不凡啊! 姬昼的目光轻轻地落在她眼中,她的眸子澄澈明亮,倒映着漫天的破碎的云彩,倒映着远山与苍穹,像一潭澄碧的水,一顷无澜的海。 她也正在望他。 他移开了目光,眺望遥远的地平线,隐约的有红日的光霞蔓延上天幕。 既在外,就不必称陛下了。他笑了笑,心里也不知在期盼什么。 她眉眼弯弯,倒是很不客气:大爷~ 姬昼的额头滴了一滴冷汗,好像期盼得又过了头。 她嘻嘻笑开了,笑靥深深,她着的一身火红劲装,随手编的辫子垂在肩上,衬得她像是四月里一场春雨后含露盛放的海棠。那公子?郎君? 野地里有大片大片不知名的花盛放,红成连片的荒火,要将前路都灼烧成灰烬似的赤红。 姬昼骤然侧身,小宛低呼,只隐约感到他侧向了左边,身子一沉,几乎是低掠过地面,她几乎吓得魂魄飞散,他就又已正正坐了回来。 她还没能把心吞回肚子里,他的左手忽然探上她的鬓发,将什么簪在了她的发上,又替她轻轻理了理狂风吹乱的发丝。 她听到他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辽远的,清淡的,像怀惘,像惜叹。 昼,是白天的意思。小宛,你就叫我白天吧。他望着她编的这条辫子,很有姑娘家的意味,这一点赤红的野花,也教她的容色更明艳。 是这么像,一颦一笑都这么像。 闻言,小宛身子微颤,思绪万千,她在哪个午夜梦回里,似听过这个名字。 她隐去眉睫中的惶惑,依然是眉眼弯弯,眸光盈盈,念叨着:叶琬,夜晚,白天,真登对呐 听到她低语的姬昼仿佛也恍然了一下。他才发现是这样夜晚,在等待白天,但她,没能等到他。 抬眼望去,晓山青,远天碧,一轮红日已喷薄而出。 金光渲染得东方极尽暄丽,碎云被镀上金边。远处的雪大约要化尽,山脊残余的白已似炊烟般即将散去。 小宛也眺望着偌大的世界。 她已经很久没有出过绛京,很久没有见过这样的世界了。 黎河。 十月新雪遽落于崇山峻岭,远处苍茫茫一眼放白。 黎河郡的繁华丝毫不逊色于绛都,衣绫罗绸缎的行人来来往往,小宛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新地方。 从绛都到黎河快马加鞭也要三天,他们就真的用了三天,如今时候刚刚入夜,街道上灯火通明,因为没有宵禁,一向是热闹的。 于此,小宛也合理推测,谢家这样的世家一定会坐落在市中心最繁华的所在。 笔直街道两侧栽种着梧桐,不时有官差巡逻,小宛还推测,当地治安一定非常不错。 他们进了城就没有再骑马,而是牵马步行。 姬昼顶着一张祸水脸也不说易容一下,唇红齿白又惯含笑意,惹得街上不少姑娘频频抛手绢儿,还有那些秦楼楚馆里的红袖打开了临街的窗子朝他笑盈盈地招手。 小宛噘了噘嘴,虽然不高兴,但也不好说出来的。 怎么她就要戴上面纱呢。 黎河富庶繁华,豪族居多,姬昼大约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所以拿折扇轻点了点几处笼罩在灯火辉煌里的建筑,笑说:你若被人瞧上抢走了,我上哪儿哭去? 小宛没绷住笑出来了,笑了一会儿又噘起嘴:那你若是你要被人瞧上抢走了,我又上哪儿哭去。 你只管坐到谢家的门口哭去,哭个一个时辰,他们家就一定出来替你做主。姬昼笑着,摇了摇折扇。 小宛看着都觉得冷,但鉴于姬昼路上说过要伪装成纨绔公子和他的小娇妻,而纨绔公子必备的就是一把看起来很是风流的折扇。 小宛就想起谧园里碰到了纨绔界权威人物董六公子的确是有一把镀金的土豪折扇,遂认同了这个说法只要折扇的风不要扇到她跟前就一切好说。 说到谢家,他们这一路火急火燎赶了三天的路,几乎是星夜兼程,怎么这时候这位主儿又慢下来,闲庭信步一样在街道上悠悠地走着,不时还四处张望。 小宛对此十分不解,但她又很快给他找好了借口:说不定人家当国君的要体察民情呢,她这等凡夫俗子怎么能了解王侯贵胄之辈的想法? 她比较俗气,她想去洗个热水澡,再美美用一顿晚饭。但看姬公子这模样,恐怕她这小小的期盼就要落空。 不知几时郁云几人已经没有跟在他们身后,小宛察觉到的时候,心思转了一转,这便是传说中的暗卫吗,在暗处保卫? 她还努力瞧了瞧是否有摆摊的老妪长得像郁云的。 别找了,姬昼实在看她找得辛苦,笑道,他们去郡守府了。 小宛啊了一声:我们不去吗? 姬昼啪地收了折扇,扇柄在指间灵活转了转,活似个风流公子,他一根食指在小宛面前摇了摇,小宛眨了眨眼,听他颇为郑重地说:我们出来玩,为什么理他们那些俗事? 小宛惊呆了:这话能是工作狂说得出的吗?她的目光低着徘徊了一刻,像在挣扎着做某种艰辛的决定,等她再抬起头时,她踮起脚抬手摸了摸姬昼的额头,喃喃:不烫啊 姬昼简直被她逗笑了,折扇的柄轻轻打开她的手,她哎哟一声笑嘻嘻闪开,姬昼说:前些日子太忙,好不容易偷得浮生半日闲,我陪陪你不好么? 小宛见他认真,不由自主就想要低头,她无法承受他眼中的情深,哪怕那片似海深情仅仅是他眼中的,不属于她的。 好,当然很好她说这话的时候,却已经底气不足,我很欢喜。 他忽然端着折扇打量了一会儿,小宛就又好奇地跟他一样去打量。 他手中是一柄十六骨梅鹿竹鎏金折扇,扇面绘了一面海棠春睡,一面空白,也不知他哪里变出来的。 只听他笑意轻轻,声音若一管流泉淌过她心上,润得她生了几许贪婪:三司使宫殊玉有一柄心爱的佩剑叫英雄冢,他那宝贝妹妹给他打了个络子,他就高兴得不得了,日日佩在剑柄上。 小宛回忆了一下,好似的确见宫殊玉腰间佩剑上有一枚竹青色的络子,进而又回忆起她当时还感慨那手艺未免太粗糙了些,打得歪歪扭扭的。 姬昼见她陷入沉思,不悦地挑了挑眉:怎么你还注意到他剑柄上系着什么东西? 小宛连忙摇头表示她其实在想宫殊玉是什么人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他这才勾了勾唇角,继续道:这扇子也缺了枚扇坠,小宛,你替我做一枚罢? 九霄楼 做一枚扇坠儿, 对寻常女儿家来说,都不是难事。便是手笨如宫拂衣的,还能歪歪扭扭打个络子出来;何况是心灵手巧的小宛。 但是做扇坠儿的意义, 实在值得深思一番。譬如梁祝里祝英台便把玉扇坠儿作了定情信物。 小宛寻思,她和姬昼也称不上有情,若要给他做一个, 也得给平昌侯做一个。 她如是想。 当是时,他们正走到了黎河郡城最繁华的德隆街口门楼处,夜市昌荣,摩肩擦踵。 姬昼替她挡着汹涌人潮, 人声鼎沸, 几乎什么也听不明白,小宛艰难问他:我们去哪儿? 这就是在外旅游的弊症, 明知道越有名的地方人越多,可能看不见想看的, 只能看见一个个后脑勺,但还是怀着一丝莫须有的期盼,期盼自己不是那个看别人后脑勺而是把后脑勺留给别人看的人。 显然这丝期盼也已经落空。 姬昼还没说话, 这时, 人挤人的街道上突然震起铜锣脆响, 铛的一声余韵悠长, 短暂压住了人群声音。有个女子高声道:夫人出巡, 还不闪开! 接着那铜锣声简直震耳欲聋地响起,小宛连忙捂住耳朵, 往旁边退了好几步。人群呈现分流势向街道两边后退, 让出中间的路来。 小宛心里好奇, 踮起脚去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旁边几个路人恨铁不成钢地道:哎呦小姑娘你怎么还看热闹呢,快把你家郎君看紧些,小心别给人抢走了! 啊啊?小宛眨巴眨巴眼睛,没反应过来他们是什么意思。 人潮还在往两边退,被挤的人快要成杯子里溢出的水,只等某个时刻再盛不下就一举飞泻出来。 小宛听旁边人急匆匆地用袖子把头脸遮住,捂好脸面才对她解释说:你是外头来的,怕是不知道吧,这九霄楼的九霄夫人哪,喜好强抢民男 他正说着,只见人群分到两边,孔雀车舆款款行来,车舆前有两列着鲜红衣裳的女子吹拉弹唱,演奏音乐,小宛觉得过于嘈杂,她一般称之为噪音。 乐伎后头是四匹毛色雪白的白马,套着金辔,一名女子御车驾马,那女子身侧还站着一名女子,正是她在敲锣,一面敲锣一面高叫:闪开,闪开! 小宛好奇伸头,想瞧一眼那些路人避之不及的九霄夫人,心里想着哪有那么胆大的女子,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敢强抢民男? 孔雀车舆四面披拂织金孔雀帘,车舆四角木阑干上点着莲花灯,只照得整副车舆艳色无双,但却异常昏靡,什么也看不清楚。 骤然间只听那站在车舆前敲锣的红衣女子突兀叫了声停车,把周围路人吓得四散后退了五六格,许多男子已经作势要跑,可不及他们撒腿,那红衣女子就扬起手里敲锣的锣槌,在人群中点了几点:这个,这个,这个,还有这个,都给我抓起来 车舆后头原来还跟着好几个带刀女武士,听了命后立即似游鱼般畅快跃入人潮,三两息功夫,几个年轻男子就已经被她们捉上了车舆后面的车厢。 那些年轻男子有如被捕猎的猎物,虽拼命挣扎,但无济于事。 小宛看呆了。他们怎么都打不过女子? 她发出这个问题以后,旁边人一副她没见识的样子,皱眉说:小姑娘,你不知哪,九霄夫人的女武士各个身怀绝技,绝顶高手,寻常男子哪是她们对手?前几年有个什么门派的掌门人来,嗬,那真是武功盖世,可惜就是貌比潘安,叫九霄夫人看上了,女武士只出动了两位,那掌门人还不是被抓到了九霄楼? 另一路人接腔:就算是再厉害的人物,也逃不过九霄楼秘制的迷药,那真是想迷谁就迷谁,半点反抗不得! 小宛听罢后,背后生凉,这世上真真无奇不有。而也是在这时,她猛然想起她还有个长得很俊俏的夫君,,但左右一看,却不见了姬昼踪影,心想,坏了坏了,大事不妙。 她这才知道着急:刚刚后退时大抵被人潮冲散了,此时也不知道他在何处,或许还在前面看热闹呢她直跺脚,真是不让人省心,这么危险! 小宛努力踮起脚尖想越过这些后脑勺,似乎在莲花灯的软靡光下照耀到了他身上白衣一角,她便使劲儿拿胳膊去分开挡在前头的人,想挤去前面寻他。 奈何她这厢是奋勇前进,人潮却是急流勇退,冲击得她压根摸不到前排的边。 那幅衣角似乎越来越近,她在人声吵嚷里叫道:白天!白天!你快走,快走 她晓得他大抵是听不到她声音的,因为连她自己几乎都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了。 她背后已经出了一背脊的汗,面纱还紧紧贴在脸上,随着她深口呼吸鼓起又落下。汗渍浸透了发梢,簪在辫子上的野花不知几时脱落下来,钩刺挂上发梢,险险没掉。 她竭力伸长胳膊去抓前头那片白衣角,她也不知如何就确定那是他,直觉说是,她也不疑。 可就那么近在咫尺的距离,一下子又被人冲得远了几分,她还待要努力去捉,铜锣又铛铛敲开,震耳欲聋,女子尖声道:这个也抓起来! 她一抬眼,就望见十来个女武士朝这里跃来,她们身子灵活得在人潮里如鱼得水,不消眨眼,就见车舆的孔雀金帐掀开一角,前头那片她再熟悉不过的白衣被推了进去。 甚至只能瞧见一个侧面,就那么一个侧脸,莲花灯灼灼,他的眉骨鼻梁唇形都晕染着淡淡绯色,眉目紧闭,看清他眉目的她惊叫着:白天! 她立即想到刚刚路人说的迷药她们太无耻了,怎么能 二话不说地就去追那车舆,但辘辘车舆看似就在眼前,却有着人潮阻挡,她怎么样也追不上。 大约是抓够了数量,敲锣女子又敲了声锣宣布:今晚人够了,夫人回楼!这声过后,众人才都松了口气似的,而车舆行得也愈发的快,小宛哪里能追得上她们。 等那群人几乎消失在了视线里,小宛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一面弯着腰喘气,一面皱眉恨恨跺脚,怎么会这样啊! 街道又恢复成了原先的车水马龙摩肩擦踵,往来的人群依然和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估计被掳走了几个男子的事情已经屡见不鲜。 她好不容易直起腰来,袖子抹了一把额头的汗,茫然地望着孔雀车舆消失的地方。 路边有行人在嘀咕着,她侧耳去听,他们说:哎,又有小伙子遭殃了。 她追了几步过去,勉强保持着礼貌,说:请问,九霄楼怎么走? 那两行人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摇了摇头:小姑娘,你是家里哥哥弟弟被捉去了?唉,没用的,你这细胳膊细腿的,恐怕没救,没救 说着,他们又摇了摇头。 小宛咬着嘴唇,眸光一片泛泛:可是那,那他们还会放回来么? 对方道:只怕出来也要个三五年,榨干了男人自然就放出来了。喏他努了努嘴,小宛看过去,那边一个小摊上有个形销骨立的男人在忙活着,她吓了一跳。他也是被捉进去过的? 行人点头,说:都说九霄夫人呐,是狐狸精,专门剩余的话小宛是知道的,她看的那些话本子上,狐狸精可是专门吸食/精壮男人的元气,她不禁将手指都揪紧了,那么,姬昼会不会 不行! 她脑子里轰然炸开,那怎么行,那么好看的男人变成那个模样,暴殄天物啊。她心里此时觉得自己要去救他,乃是因为他是她如今的夫君,就算没有什么感情可言,他在名义上也是她的。 如今无端叫旁的女人掳走,那可怎么行? 她一面胡思乱想,一面又想到出发前看的《从零开始当妖妃》的第二篇,救他,现在倒好,机会还真是送上了门。 她无奈开解自己,上天大约是在帮她罢? 恋耽美 夫人当替身后每天只想躺平(23) 问了好几个人,才终于问到了九霄楼的所在,主要是每个人都会好心劝她一两句男人不要就不要了,要男人小心连命也丢了,她都会礼貌回答说不行。 她也不顾着自己现下是不是饿着冷着困着累着,拖着脚步愣是走到了九霄楼外。 原来坐落于这黎河郡市井繁华之最的并非黎河谢家,而是这位九霄夫人的九霄楼。 所谓九霄楼,是这楼营造得极高,几乎矗立九霄。小宛在外头仰头瞧着九霄楼,数了数,好像有九层。 九霄楼灯火绮丽,火红的绸缎结作花挂上每层楼外,似从楼顶泻下一片虹彩水流,悬瀑飞溅。 她拿袖子里的帕子擦了擦手心的汗,才上前去。 守着楼的是如出一辙的冷面女武士,见到她,便交戟相拦,冷冷道:闲杂人不要靠近! 她道:我不是闲杂人,我是 但她是什么呢? 那女武士瞥了她一眼,似乎了然,冷笑道:你家的男人能上我们夫人的床,那是他的荣幸。放心,我们夫人届时一定给你一笔钱,叫你好好安置。 小宛一时就开始踌躇了:嗯是多大一笔钱呢? 冷面女武士晃了晃五根手指。 她一时十分之沮丧:五百钱?那不行,不行的。 女武士摇了摇头。 她又道:五十钱? 女武士依然摇了摇头:五百两。 小宛心里便开始打鼓:五百两,这么多,嗯,这么多诶 寻谢家 此时的九霄楼里似传出歌舞曼声, 小宛的注意力被引了去,拿眼去瞄里头的风景,但却被无数片交错的红绸遮掩得格外严密。 她挠了挠头, 心想,以姬昼能从那么高的墙头跳下来还毫发无伤的能力,可见他的身板儿也算可以, 那么一时半会儿,当也不会出大问题罢? 那么她她先收下这笔钱再去搬救兵的话,或许,他是可以撑住的罢? 她实在很纠结, 那是五百两银子啊, 是她得抄多少卷金刚经才能挣到的。 左右一这样想,她心里便似迎刃而解一样。 这笔钱是可以敲到的, 不过得同她们讲讲价,五百两未免与这样的大美人身份不符合, 至少要六百两;而之后她可以先趁着姬昼不在身侧,去同谢家那位暗钉碰头;再再之后,才去郡守府找郁云他们搬救兵。 她的小算盘打得很响, 而这第一步就是要讲个价了。 所以这两位女武士见眼前这红衣姑娘沉思了良久, 眉头一会儿纠结一会儿舒展, 终于似下了某种决定一样, 朝她们颤颤巍巍伸出一根手指:加一百两成吗? 大约是很久没有碰见这样识趣的不闹事的女子, 那两个女武士面上一瞬错愕,刚从楼里步出来的一位珠光宝气的女子便洋洋洒洒笑开了去:哎呦这位姑娘真是爽快, 喏, 这是六百两银票, 姑娘且拿去安置罢? 那女子说着就抽了张银票递给了小宛, 小宛接过来之前还有些惴惴不安,总有一种把自家夫君卖了的感觉,但接过来以后就完全抛开了,这可是六百两,要什么男人。 她将银票边对边角对角仔细折了几折,拿到帕子里包好再揣进怀里,依然是丝毫不拖泥带水地便走了。 看得女武士们目瞪口呆。 小宛因为怀揣巨款,如今不敢轻举妄动,此时思绪回拢,她也就回忆起之前姬昼开玩笑的那句话: 你只管坐到谢家的门口哭去,哭个一个时辰,他们家就一定出来替你做主。 如今一想,大约正存在着某种预示;上一回他来黎河,想必是知道这位九霄夫人的存在的。 小宛心里觉得他这话不能叫预示,应该叫毒奶。 但这九霄楼矗立在了黎河郡城最繁华处,那她要寻谢家的所在,却犯了难。谢家并不在繁华之地。 她想,也是,谢家这样的世家大族,怎么能光明正大在市井里头蹲着呢,怎么着也得寻一处深山老林,把他们泼天的富贵还有掌握这些泼天富贵的人都藏起来。 是以,谢家藏起来了。 藏在郡城郊外某个山里,寻常路人不知道的地方这是小宛在连问了十八个路人之后得出的。 小宛感慨幸好她还有方案二,那就是前往郡守府找郁云郁统领他们。 郡守府很好找,然而并不很好进。 现下是入了夜,大门落钥,门口也只吊有两盏秋风扫落叶的灯笼,实在是称得上门厅萧索。 门厅萧索之余,门边墙上斜挂了一钩月,静谧照着这满有裂痕的白墙。有枯黄叶子掉出墙头,小宛觉得,郡守府和九霄楼似乎可以印证一个成语:天壤之别。 她扣了几下漆门上的铜狮门环,脆响尤其的明晰,但久久不闻人来。若不是她退回去看了眼门檐上的确挂了两盏灯笼,灯笼上也的确写着郡守府三个字,只怕她要怀疑这座宅子乃是盗版。 门里半点声音也无,好似一切都静悄悄的,她无趣地跺了跺脚,郡守下班怎么能比他的国君上司还要早,若是里头是姬昼,想必不会有这个问题。 她念起姬昼的好来了,心里就愈发觉得对他不起,怀里那六百两银票显然也灼人得很。她不禁还想,若她有姬昼那份翻墙的功夫,想来这郡守府的院墙也拦不住她。 奈何奈何!奈何郡守不是姬昼,奈何她也不是姬昼! 小宛没放弃,又大力扣了扣门,门被铜环震得咣当咣当直响,把枯树上睡的一窝老乌鸦也给吓飞了,郡守府的人也没出来。 她不得已,只好拉开嗓门喊门:有人吗 那窝老乌鸦倒热情,嘎嘎回应她,她在原地转了一圈没瞧见那群乌鸦,捡来的小石头也没能招呼出去。 总算,大约那群乌鸦聒噪,吵醒了里头的人,小宛凝神听时,听到了有窸窣脚步声,接着门里便有道苍老声音:谁啊?干什么?大晚上的 那声音颇不耐烦,小宛十分明白大概是自己现下唯一的机会了,连忙凑到门缝跟前,说:我是我是来报案,我 老爷现在才没空搭理你,什么案子明儿再说吧。 小宛急道:是我夫君,他被人掳走了! 她生怕那老头就要走,立即一股脑儿说出来,说她跟她夫君来黎河游玩,到了德隆大街上,被人潮冲散,她夫君就被九霄夫人掳走了。 她这厢是超常发挥,演出个鹣鲽情深、声泪俱下,等泪珠子断断续续在脸上挂住变凉,寂静夜里,她听到里头的人居然打了个哈欠。小宛十分无语。 半晌,老头说:这类案子暂不受理;这位姑娘,你要哭可换个地儿哭罢。 说完,小宛就察觉到里头那线微弱灯光飘忽远去了,她哎哎两声,但对方丝毫没有留步的打算,小宛想她只有出杀手锏了:您等等我想去找郁云郁统领 老头的灯火停了一瞬,慢悠悠道:姑娘怎么不早来一步,郁大人他们一刻前出城了。 留下小宛在风中凌乱。 难道她大晚上的还得出城去找谢家不成? 诚然,她现下最好的法子当然是寻一家高档客栈睡一觉,等明天花钱雇一匹马并一位向导前往郊外深山老林找谢家去。 她最心宽,想明白这个法子以后,便在心底跟姬昼说了句对不住。她实在太困了,想来以晋王陛下的小身板儿磋磨一夜也不会太惨,改明儿她一定做好吃的给他补补。 她果真寻到一家高档客栈,并花了十两银子住进了他们家最豪华的房间,本来那老板娘还说给她点两个俊俏的小倌儿伺候,她想了想还是婉拒了。 毕竟这是卖了姬昼得的钱,却也不好给他戴有颜色的帽子的小宛自认这点道德心还是有的。 但有道德心的她这个夜里虽然按照她的预想美美地泡了澡,用了顿美味大餐,但吃着这黎河大厨所做的松鼠鱼的时候,她咬着筷子心头有些走神。 以往没觉得一个人会是这般孤单的。 又或者,以往没觉得少了他会这样孤单。 她不饮酒,但老板娘上了一壶十洲春色,这酒是经年累月的好酒,她大约闻得出。真的只她一个人的时候,她头一次想到一句诗来: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怀着这样的心思,她裹着白狐毛毯子站到窗口去眺望,九霄楼是在这坊市间独树一帜的存在,那里灯火璀璨,万千光明,都叫人心驰神往。 他现下又如何了呢? 她素来是千金买欢的人物,总觉得世事如同流水划过也就划过,可今夜的灯火璀璨之下,她却开始怀疑她自己,是否又真的能够舍弃掉所有一切? 她想起了姬昼待她的好来了,那实在是一份让人舍不掉的好。 她心里做出了一个决定。 将近子夜,城门即将下钥,守城的侍卫却只见一匹黑马疾冲过了城门,快得让人看不清马上之人是男是女;只知道那人着了火红的衣裳,似暗夜里的花火。 哒哒马蹄声响在原野上,远处的重山飞掠往身后,蹄下踏死了多少草木,她已经没有概念,但她晓得她一刻不能等因为她一刻也等不及。 她得去救他,她不能叫那么清贵矜傲的人变成她瞧见的形销骨立的模样。 说是出于对美好的保护也好,对他平日里的照顾也好;总之,她这夜里若不去做些什么,她一定辗转反侧,睡不安生。 她暗暗地想,她明明是最心宽的,怎么到他这里,就分分秒秒都很不安了。 小宛给自己找的合理解释是他毕竟管了她二十来天的饭并且会继续管下去。 说来还真是钞能力好用,她花了足足五两银子在客栈老板娘那儿打听到了谢家的位置,又花了足足五两银子买了一匹据说脚力异常好的马原本姬昼牵着马,栓在进街的柱子上,她去找的时候早没影儿了,她还骂骂咧咧骂了半天牵走了马的缺德家伙。 现下,她就骑着这匹脚力异常好的马,前往寻找据说藏在罄山东南的百年世家谢家。 罄山之所以叫做罄山,据说是因为山上长满了竹子,这种竹子适合用来编竹简;当地人想给这座山命名,为了显得自己很有文化,于是要从带竹字的成语里挑一个字出来,且这个字需要复杂一点。 他们挑挑拣拣,终于选中了罄竹难书一词,认为这个罄字颇具有声韵美和字形美,从此那座山就叫罄山。 小宛此时好不容易骑马到了罄山的东南角,却只见林涛阵阵,篁竹万杆,一片黑咕隆咚。她怀疑她上当了,但没有证据。 有钱公子 她还待要再进那片竹林深处, 但坐下这匹据说脚力异常好的马竟然试图摆烂。 她拉着缰绳费力驱马,这畜牲居然毫不动摇,哼哧哼哧喘气不说, 蹄子也只在原地打转。 五两银子,她为了纪念她花费五两银巨款买的马,给它取了个非常有纪念意义的名字, 她拍了拍它脖子:你倒是走啊? 马不理她。 她拽了拽它耳朵,结果马前蹄高抬,差点把她摔下去。 小宛的脾气一瞬间暴涨,嘿, 然后一瞬间下降:算了, 你呀你呀,亏你长这么高, 这么油光发亮她小声嘟囔了一句,跟你主人我的那个夫君一样, 中看不中用。 也不知五两银子有没有听懂她的话,但它真的彻底躺平了,载着小宛慢答答走到一颗碗口大的竹子旁, 除了尾巴甩甩以外, 彻底一动不动。 小宛更加觉得上当了。 无奈之余, 小宛又深觉自己平日应多跟着觅秀学习如何去内务监砸场子。 觅秀以一介女流总能叫内务监那群五大三粗的人瑟瑟缩缩不敢说话, 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若她能学习一二, 去砸那高档客栈的场子一定也手到擒来。 但这三更半夜,月黑风高, 她孤身一人一马, 只能在这片黑黢黢的竹林子里打转转。 她倒没有多害怕, 而是觉得好生奇妙。就在三天前, 她还是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宠妃啊。 她拍了拍五两银子表示很无语,翻身下马,对它说:既然你不肯走,那我自己走了哦。走了两步想想,它身价五两银子,还是不能这样随便,回过头去就又把马儿缰绳牵回手中。 但这笨马与她极限拉扯,导致她每前进三步都会后退一步。 从这里可以衍生出一道算术题,问,假如距离谢家的大门还有五里路,那么她并这匹笨马需要走多久。 总之等她拽着五两银子进到竹林深处时,但听萧风阵阵,吹竹涛飒飒,偶有惊鸟唳声。 疏淡的月光从林隙间洒进来,落在她身上时,已斑驳破碎。 这林子里弥散着夜晚那种清冽幽静的味道,仿佛她浮躁的心也可暂时沉下。 与这笨马较量手劲儿的时候,小宛完全胡思乱想,想着姬昼这时有没有被那妖婆吃干抹净,想了想觉得心里发寒,索性去想等她回黎河郡城怎么去问那老板娘讨说法。 谢家门口挂了四盏灯笼,个个大写了一个谢字,字体端正肃拔,颇具风骨。而这四盏灯笼罩出来门前一片光亮地儿,两个灰衣家丁凑在一起打着瞌睡守着大门。 蓦地一阵幽幽的风从竹林子里吹来,把两人冻了个激灵,他们一并睁眼,所见到的就是一人一马极限拉扯,拉扯到了他们宅门跟前时,拉马的红衣女子往前走了三步。 然后那黑马把她往后拽了一步。 那女子又走了一步,堪堪与那匹黑马一同停在了六级汉白玉台阶最下层。 两个家丁吓了一跳:三更半夜红衣女子 红衣女子丝毫没有迟疑,抬头只望了一眼,大约是确定地点;她拍了拍手,接着便一屁股坐在了石阶最下一级,开始大哭。 两个家丁吓了第二跳:? 只见那红衣女子侧坐在石阶上,摘了面纱,拿面纱当做手绢儿开始揩眼泪,抽泣声音非常之大,哭得极其伤心。 她仅仅是哭,也不看别的地儿,哭得一抽一抽的,把两个家丁倒是看得一愣一愣的。 这谢家的大门隔音有点差,不一会儿里头就另有人声传来:谁在门口哭哭啼啼的啊? 门开了一条缝,两家丁连忙凑上去殷勤叫了声林叔,林叔您怎么来了? 门缝里探出个人头来,是个老人头,皱眉道:不该问的少问!外头怎么回事? 家丁让开来,教这老头瞧见门口景象,老头瞥了他们一眼,问:那个,是人是鬼啊? 其中一个捣了捣另一个的胳膊肘:你说她是人是鬼啊? 另一个:咱们过去问问? 姑娘,那家丁讪讪一笑,你是人,还是鬼啊? 小宛一度觉得自己智商不够,但这么看来,谢家的人的智商或许也跟她在同一水平。 她没理他,只哭着说:我要见你们家主! 家丁回过头去跟老头报告道:林叔,她说要见家主 另一家丁说:那到底是人,还是鬼啊? 小宛表示她不想回答这种弱智的问题。 林管家在谢家当了多年管家,一度认为自家少主的桃花有点稀薄,如今这三更半夜来了个美丽女子坐在门口大哭 恋耽美 夫人当替身后每天只想躺平(24) 林管家的地摊文学看得比较多,心里一个颤抖,难道是少主他在外面惹了桃花不负责,于是这桃花就寻到了家里来? 他作为看着少主长大的老人,对于此事的热切程度堪比关注四年一度的七国蹴鞠大赛。他一拍脑袋,叫着太好了太好了,一面提着灯笼匆匆忙忙往里头跑去。 俩家丁面面相觑,愈加肯定这个姑娘乃是一只鬼,素来精明的林管家如此异常,约莫是被鬼上身了。 小宛则愈加肯定自己的智商绝非垫底。 两个家丁抄着手倚在门边儿望着台阶下那美貌女子还在哭,哭得肝肠寸断一样,不禁在想这女鬼是和他们谢家有什么深仇大恨,是知道他们家隔音不好,特意来干扰大家睡眠的吗? 那这女鬼也太可恶了。 林管家姗姗来迟,身后还跟着个人,那人揉着惺忪睡眼,身上胡乱披了件宝蓝色锦袍,散着头发,只戴了条抹额。 他右手还被林管家拉着,及至门口,嘴里仍念念有词:林叔,林叔你饶了我吧,我真没有沾花惹 但等他揉着眼睛看到大门口坐着的姑娘的时候,顿了顿。 哎哟,那个姑娘她,是人还是鬼啊? 小宛极其无语,终于忍不住,拉着眼皮吐舌头冲他做了个鬼脸:你们看我像不像鬼? 有个家丁捂嘴偷笑跟另一个道:嗬,这鬼还会做鬼脸 这就是才绝天下的谢家人。 谢岸跟她第一回的见面,就这么草率地在她是人还是鬼这个问题里度过。 也许不能这样说,这样说会显得谢岸跟她以后的见面都很正经。 小宛抬起头看到灯笼光下照着个一袭宝蓝袍子的俊朗年轻男子,便腾的一下站了起来,眼泪也揩了个干净,鼻音还在,她就仰起头来问他:公子便是谢岸谢子汀,谢家的家主? 隔着六级台阶,她模糊地瞧见对方在灯下的俊朗容颜。 林管家着急道:姑娘怎么还装不认识呢? 小宛惊呆了:我应该认识他吗? 林管家在一去一回的路上已经根据他多年地摊文学的经验脑补出一场豪门恩怨,甚至脑补出这位姑娘或许还怀着他的少主的小少主,愈想愈兴奋,于是苦口婆心地对小宛说:姑娘,你放心,我们少主不会亏待你,他如今是当家做主的人,想娶谁就娶谁 小宛眨了眨眼,倏地睁大眼睛:你们,你们不会要仙人跳吧? 终于那年轻男子端详她半晌,令小宛有一种待宰羔羊的感觉,他才道:我便是谢岸,姑娘有什么事? 林管家热情接话茬道:少主,人家姑娘能有什么事儿啊?当然是 话被谢岸扶着额头打断:林叔, 林管家一副我懂我都懂的样子,默默然嘴巴咧开退到一边儿去。谢岸下了几级台阶,又问了小宛一次:姑娘尽管说罢? 小宛深吸一口气,酝酿了几滴眼泪,说:呜呜呜,我的夫君被掳走了!他此前说,说谢家百年世家,谢家人慷慨仗义,所以我走投无路,只好来呜呜呜 谢岸见她又哭起来了,顿感头疼欲裂,他最害怕的两样,哭和唠叨。今晚齐全了。 那个,他有些手忙脚乱,别哭哈,那我怎么办呢? 林管家在一旁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寻思着,少主居然看上了一个有夫之妇,还把人家的丈夫掳走,如今人家找上了门那么最好的法子当然是 姑娘放心,少主会赔给姑娘一个夫君的,不如,姑娘瞧瞧我们少主,身体倍儿棒,长得也靓,牙口好,下雨会打伞 小宛开始怀疑,这个谢家,是不是冒牌的谢家,就像那个郡守府,也很似盗版的郡守府。是不是黎河也是假的黎河,其实她还在做梦? 谢岸很无奈:林叔,我来问,你回去歇着吧,好么? 林管家仍然是一副我都懂的模样,笑了笑:年轻人哪,抓紧!他临走时踮着脚在谢岸耳边问:少主,要不要准备小孩子衣服? 小宛听得直摇头。 等林管家终于走了以后,谢岸长舒了口气,眉头松了些许。 他看着眼前的姑娘,姑娘也看着他。 半晌,姑娘说:那个,或许,谢公子这样她绞尽脑汁想着形容词,才华横溢?看起来有点牵强;急公好义?暂时也看不出。 她上下打量了一番,见他抹额上镶嵌了一枚很足的蓝宝石,宝蓝袍子也熠熠生光,终于续道:这样有钱的公子,可不可以帮一帮我? 谢岸终于明白了来龙去脉,估摸着是这女子的夫君被九霄夫人瞧上了,所以经过高人指点,求到了谢家来。 他素来觉得自己有见微知著的本领,看了眼这女子牵着的马,乃是一匹下乘马,心里断言她想必是个小门小户的女子;她那夫君,恐怕生得好一些,叫人瞧上,一定也没什么本事。 他其实觉得这个姑娘还算有趣,他一贯也喜欢有趣的人和事物。虽然他做了家主,可坏事儿还没干一件,他认为他现下可以做一件坏事。 他若是去营救了这小娘子的夫君,这么有趣的小娘子,他可否挟恩以报,令她留下呢? 她的任务 小宛跟着谢岸进了大门, 轩轩翠竹中劈出一条宽阔而幽静的小道,鞋底扣在青石砖敲出有韵律的蹬蹬声响。残雪还遗留未化,在青石砖缝里填杂上雪痕似的。 月光照映在这条幽幽通往山上的小道, 小宛极目去看,但四面的竹总将转角的视野挡住,尽头会是什么模样, 完全不能瞧见。 原来大门距离谢家的房子还有这样远一段路,小宛心忖那么林管家看似姗姗来迟,或许其实已经动用了非凡的脚力。 走了一截以后,缓坡被变得陡峭的石阶所取代。 又走了一截, 视野开阔起来, 在一处平台上筑了一道衡门,被月光一照, 汉白玉质地散着幽幽的白。 门上题着两字:灵星。至于谁人所题,暗夜里她并不能望得很清, 但也可以猜测,一定是王室贵胄的笔墨了。 小宛瞧见这翠竹猗郁渐落在脚下身后,远处山峦覆雪, 月光淡淡照耀这澜阔河山, 一派说不尽的清淡辽远, 不禁觉得世族幽居于山上, 实在太会享受。 但这不就是占山为王吗? 她一路没主动讲话, 那个谢岸倒是聒噪,见她盯着门看, 主动解释说:这是先桓公赐给我们家的衡门, 上书棂星两字, 是夸奖我们谢氏先祖才华冠世, 济世为人 小宛点点头,应付了句:哦,是这样。难怪难怪是这般金碧辉煌。 自古以来文人读书世家最厌恶跟那些金银什么扯上相关,哪怕谢家掌控着泼天富贵,也依然爱标榜自己乃是清贵世家,腐书网。 听到小宛的金碧辉煌之言,谢岸沉了沉脸,大约想自证些什么。 可小宛已经迈开步子跨过这门,丝毫不会多瞧,也丝毫不在意他们家的这些誉名,叫谢岸剩下的话堵在嗓子眼,不说闷得很,说又说不出。 他的脸色当然也是白沉了,谁也没瞧见。 他仿佛吃了个哑巴亏似的,只有大跨步去追上已经五六步开外的小宛,思索了下,重新启了个话题:还未请教姑娘名姓? 小宛道:我夫家姓白。我姓叶呃,按你们的叫法,或许可以叫我白娘子?她被自己的话逗笑了,笑了好一会儿,发觉谢岸没笑,顿时觉得又不好笑了。 距离谢家依稀已经近了,小宛眼光顺着山峦瞧到有鳞次栉比的楼阁。 她现在满心是如何跟那谢家暗钉接头,此时她身份在暗,可真是有些为难。 太后当时给她的接头方法是,去谢家一处名叫景合楼的楼下的第七根柱子上写一句我到此一游,那暗钉就能瞧见,会来主动寻她。 小宛表示疑惑,只写这句话,对方怎么找得到她呢? 被太后白了一眼,并发出不是人人都跟你一样笨的论调,令小宛哑口无言。诚然不是人人跟她一样笨,但至少有人跟她一样笨,在此前她倒没觉得,直到她今晚碰到了这谢家家主。 她现下眺望那些楼阁,便在思索景合楼该是在哪里。 而谢岸因为自己怀着强取豪夺的心思,一门心思地觉得她即将是自己人,便很不吝去夸赞自家的房子,表示他们谢家依山而建,风水非常不错,乃是灵山秀水。 谢岸过分的热情叫小宛生了几分警惕,莫非他看穿了自己身份? 小宛一方面觉得不能把他想得太聪明,一方面觉得不能把自己想得太高明。 小宛就作出赞叹的样子来:啊,这么厉害 谢岸有种奇异的满足感,又絮絮叨叨起来他们家倚着罄山,傍着洵水,起多少楼阁轩宇,历了多少年仍旧屹立。 小宛便顺势问:我看到那里有许多高楼,倚着山而筑高楼怕是很不易罢?不知谢公子能为我介绍一二么?她虽觉得太后很精明,但精明的太后不给她一份谢家地图,实在不太精明。 她不知她话一落谢岸心里就给她贴了个标签:女,喜欢高楼喜欢建筑物。 谢岸便兴致盎然地指了几处高楼,道:那是北山楼,供奉着我们谢家列祖列宗牌位,是百年前筑楼大师扬大师的得意之作 小宛点点头,竖起耳朵听着。 谢岸又介绍了几座楼,小宛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的,故意没说什么景合楼。终于,她在他说完后静默了半晌,才道:那么或许有一座楼,叫做景合楼? 谢岸却是卖了个关子,笑了笑:那座楼?我明儿带你去可好?小宛不理解,难道是什么奇怪的地方么? 总之谢岸答应帮忙就好,既然说明天就去救她那夫君,她悬了大半夜的心算是可以稍稍放下。所以当她立在谢家西厢房的窗户前看着月亮时,隐约生了丝困意。 但她还有任务在身,使她十分烦恼地在谢家仆人离开以后,悄悄踱出了门。 她自以为是很高明的,用踱步踱出去,这般若是有人要问,她立即可装作乃是思念夫君忧心忡忡进而半夜三更出门散心的样子。她为自己的聪明才智沾沾自喜。 须臾,她就从西厢房踱去了旁的地方。 谢岸既然不说,她难道就找不到了么?她方向感一向很强,连躲在深山老林里的谢家都叫她找到了,她还找不到一座楼不成? 她掩了掩哈欠,踱过了一弧月亮门,门内曲径通幽,她往里走了几步,但闻寂静之中有窸窣的声响。 她顿下了步子,刚准备扭头走开,又很好奇是什么声音,便蹑手蹑脚地又进了些。 竟然是 小宛立即把眼睛蒙住,心念着非礼勿视就飞一般逃回了月亮门内,回想刚刚那一双男女紧紧拥在一起做交颈鸳鸯,她还面红耳热。 怎么会撞上这样的事,她回头瞧了眼月亮门上的字,幽幽闪着,乃是抱幽二字,她心想她记住了,之后便绕开这里。 她这三更半夜在谢家转悠许久,的确是到了那几座高楼之下,有谢岸说的北山楼,她路过时诚惶诚恐地作了一揖,飞快逃离。 转悠无果,眨眼间已经五更天,小宛感慨谢家实在很大,爬山实在很累,天蒙蒙亮的时候,合衣躺下休憩了一会儿。 等谢家仆人来请她起床盥洗,她揉了揉眼睛,自然是睡得很不好了。一边揉眼,一边问:姑姑,请问你们家家主打算几时动身? 这位姑姑倒是讪讪:姑娘,少主他暂时还没有 习惯了姬昼那自律的作息,小宛惊奇道:难道他还在赖床一词她及时打住,瞅了眼外头,已经是辰时左右,太阳照屁股了。 她觉得谢岸是世家子里的一股非主流。 她还是很思念姬昼的自律。 也不知他怎么样了呢,他长得好,那妖婆会不会第一个就要欺负他?小宛耷拉着嘴角,一丝笑容也挤不出来,她还没睡上,就便宜了旁人不成。 小宛在谢家蹭了两顿丰盛的饭,点评曰,可。 到了黎河郡城已经是午后的事。 这是一辆很简单朴素的马车,与平常人用的无二。 谢岸在外头驾车,小宛在里面,没有把那匹笨马带上,主要因为它说什么也不愿意离开水草丰美的谢家马厩,气得小宛直跺脚又无计可施。 她就又想啊,要是姬昼在的话,一定难不倒他的,他看起来是那样无所不能。 不知几时她已经觉得他无所不能了。 但她转眼就想到无所不能的姬昼被人掳走,眼角抽了抽。 马车低调地停在了九霄楼的门口,谢岸跳下马车,理了理宝蓝袍子,对门口女武士亮了亮什么东西,两名女武士立即诚惶诚恐地低头作揖,让了开。 谢岸嘴角挂着清风朗月似的笑,状若寒暄般笑道:两位姐姐近来可好?夫人近来可好? 小宛从马车里下来,拉了拉面纱,把自己的面容遮起来,也到了跟谢岸并肩的地方。 那两名女武士惊讶地望她,一个说不出话,一个却是说:六百两? 小宛低调地点点头, 她寻思她是不是得把六百两还给人家,但一想,哪怕是只睡了他一晚,至少也得付五十两吧,她即便还,也当只还五百两才是。 可怜的五百两,她摸了摸揣在怀里手帕中的银票,十分不舍,却是把它小心翼翼地抽了出来,递给谢岸,说:还请谢公子届时把这银钱还给夫人。 她随着谢岸上楼,上得晕头转向,不知今夕何夕。楼内在白天点灯不多,许多地方敞开了窗子叫阳光照进来,她从窗口望见了黎河远近繁华,感叹着真真车如流水马如龙。 大约很快就要见到姬昼分别了一夜,她却觉得格外漫长。她生怕因为这一夜就要把他的容貌忘却,便止不住地在心里描摹他的五官。 即将要见到他了吧? 她心跳欢快,思绪纷纷。她一定得告诉他,男孩子在外面要保护好自己。 而谢岸还在想待会儿怎么去开口当然,他也不必顾忌什么,直说就行,还得想法子把这小娘子扣下来。 到时候给她夫君一笔钱便是,他便想给多少合适五百两吧,五百两差不多了。 九霄夫人 九霄楼的第九重, 烟云雾绕。 逐渐西斜的阳光照上西壁,被绮窗割出花样的形状,洒落于静谧炉烟里。 小宛的目光在这间房中转了一遭, 用的都是上好的物件,比如一整套黄花梨的家具就十分惹眼。 罗汉榻旁竖着两只高几,几上各摆一只青花缠枝花卉纹双耳六方瓶, 插了几枝旁逸斜出的粉茶花。 她多瞧了眼,觉得粉茶花粉白可爱,与这奢靡气息倒格格不入。 谢岸见她在瞧这个,又给她贴上标签:喜欢茶花, 喜欢青花瓶子。 他热情介绍说:这是前朝卫国镇窑的青花, 战乱散佚许多,这一双还是 小宛没仔细听, 因为这时她听到有人声传来,她立即转身迎上去, 却似个皮球撞上墙又弹了回来,愣愣望着从一副珠帘里步出来的人。 恋耽美 夫人当替身后每天只想躺平(25) 珠帘叮呤咣啷地响了好一阵,那女子眉目细长妖娆, 唇色鲜艳, 缚脂粉描眉黛, 最瞩目的是她乌黑的发髻, 这梳的是一道闹扫髻, 乌发堆作了云,漆黑得耀眼。 小宛看得愣了, 原来有人的头发能这样好看。 她发髻上簪满珠钗步摇, 如晋国一贯风俗, 发上也簪了枝花, 这是一朵抓破美人脸,仿佛是刚采撷下来的,还幽幽地烁着水光。 她满面春风地逶迤行来,身上是一条五彩的织金锦缎的裙子,搭了一条赤狐毛的披肩,披帛锦绣斑斓,轻薄地飘在她身后。 小宛想,世上若有神仙妃子,大抵就是这般模样。 她分明只是轻轻一笑,也教小宛看得昏头甚至看不出她究竟年纪。 小宛在心里暗吐舌头:她不仅欣赏好看的男人,还很欣赏好看的女人;而这女人这样好看,做一些非法的事情,好像也情有可原。 她迅速摇摇头把这念头驱走,不行不行,再好看也不能违法。 那道似软云里拔出枝丽花的声音适时地响起:哦哟,我这九霄楼逢来贵客,真是蓬荜生辉她声音含满笑意,是那么光艳动人,并不显一点娇纵。 小宛心想,这就是成熟/妇人和薄云钿、宫拂衣之流的区别吧,虽然称不上如沐春风,至少让人觉得很舒服。 谢岸上前两步向这九霄夫人行了一揖,小宛注意到他行的是晚辈礼,不禁留了个心眼。 九霄夫人倒并不客气地行至罗汉榻旁,落座,向谢岸道:谢公子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其实她既然瞧见旁边呆愣愣站着的小宛,心里已经晓得了七七八八。 谢岸道:有一事相求也不过是夫人一句话的事罢了,不是多大的事。 谢岸说着迎到罗汉榻边,拿梅花几上的青花瓷茶盏倒了杯茶,殷勤地递给了九霄夫人。 茶水是下人才上的,雾气滚滚,九霄夫人的手没接,倒是在梅花几上轻敲了两下,眼波流转:谢公子还是说罢,免得老身做不好,可就拂了谢公子的面子了。 小宛觉得自己仿佛嗅到一丝奸/情的意味,她脑补着是不是谢岸是九霄夫人的姘头。 得出这个认知的小宛看谢岸的眼神就多了一丝怪异。 谢岸说:岸此来,主要是想求夫人放一个人。谢岸笑起来,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小宛倒是讶异了一下。 谢岸确实是世家子里的一股非主流啊,其他人都讲究什么淡笑、微笑,他笑得倒是阳光灿烂。 九霄夫人的神色顿时变了变,声音冷了几度:什么人值得谢公子亲自来? 谢岸可不能当着小宛的面说着他心里小九九,于是舔着脸说:夫人,不如进去详谈? 两人拂了珠帘进了里面,留小宛在外头坐着,小宛便细细打量屋内陈设,却忍不住把目光撇去珠帘里头,想知道他们要说什么。 她突然怀疑,难道谢岸要以身饲虎? 那她可真是欠了谢岸一个天大的人情了想到这里,她十分钦佩他此举的勇气。 内室里燃着一炉香,袅袅紫烟升起旋散,香炉上挂着的是一幅簪花仕女图,只消一眼便能认出,那人正是九霄夫人。 九霄夫人在正对着那幅画的一张美人榻上坐了下来,方才在外头端着的笑已经替换成无奈神情:说罢,这回又是什么事情? 谢岸殷勤笑着坐去她旁边,给她揉了揉肩膀捶了捶背,说:姑姑,真的就是求姑姑放一个人 九霄夫人斜睇他一眼:怎么?你断袖了? 谢岸知道姑姑是开他玩笑,还是噎了一噎,笑道:姑姑~ 那九霄夫人与谢家家主不得不说的二三事:她是他亲姑姑罢了。 谢岸就把他的小九九和盘托出,说:姑姑,那小娘子生得好,又很有趣,侄儿想把她留下来,姑姑,你届时就 谢九霄一拍他捏自己肩膀的手:行了,松开你的爪子。 谢岸嘻嘻道:那姑姑这是答应了? 谢九霄睨他道:谁叫我是你姑姑,就你这么个宝贝疙瘩? 小宛可半点不知里头情形,半晌后他们一前一后地出来,小宛看着先行来的九霄夫人,还奇怪他们怎么这么快,谢岸是不是不行。 她局促起身,向他们行了两步,这九霄夫人站定了,笑意盈盈地朝她道:这位娘子,不妨把面纱摘下叫我瞧瞧? 小宛愈加局促,怎么有种长辈相看晚辈的感觉? 但她不疑有他,顺从地摘下了,九霄夫人从头到尾把她仔细端详了番,啧啧赞叹: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 小宛心里毛骨悚然起来了难道这位九霄夫人不仅爱好男色,还爱好女色?难道,是要她进去换出来姬昼么? 她愈想愈不安,脚微微动了动,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谢夫人夸奖不知道,不知夫人肯不肯放我夫君 九霄夫人盈盈笑道:谢公子既然开了口,那么我怎么也要瞧他的面子的,他既把小娘子当做朋友,我又岂是那般不识趣的人? 小宛心里还在诧异什么时候谢岸把她当朋友了,但这很快就被即将能见到姬昼的喜悦所取代。 她欢喜道:这样说,夫人是答应了,那么那么我她太高兴,一直担忧的事情算是有个结果,怎么能不高兴。 只要把姬昼能营救出来。 谢岸心中得意,他使用的是迂回战略,首先要邀请这小娘子到谢家住几日,再叫她仔细体验一把他们谢家的美好生活,再是给她那夫君一大笔钱,双管齐下不怕她不留下。 谢岸这一厢情愿规划着美好愿景,小宛则是在想待会儿见到他时该说什么。 她摩挲着下巴思索着,想到还有一件事,那就是她还没能跟谢家暗钉接头,不得已还得问问谢岸那个景合楼到底在何处。 九霄夫人道:既然这样,那就请谢公子带这位小娘子去七楼看看罢。 七楼是谢九霄关押那些抓来的男子的地方。九霄楼很宽阔,并不狭窄逼仄,一层楼里有许多房间,排列方法貌似是周易八卦,总之小宛是绕得有些晕。 他们自然沿着回廊,每个房间都进去了一遍,但里头的男人除了纷纷惊恐望着他们以外,没有什么特别。 眼见着房间都快找遍,小宛着急道:怎么没有 谢岸也有些着急,姑姑按理说不会逗他的啊。 他只有安抚她说:或许在后面房间里? 但,直到小宛推开了最后一间房间,撞见那个男人正在换衣服的时候,她飞快跑出来,摇了摇头,沮丧趴在栏杆上:没有,怎么会没有他 她抬头望向一边的谢岸,谢岸摸了摸鼻子,他真的没作妖。 他们站在回廊中间的楼梯口下,从那楼梯间朝外开了一扇窗,眼见夕阳一点一点沉下去,她在此已经消磨了不少时间,血色残阳照耀楼中,她的侧脸被镀上金光,苍凉的落寞的。 谢岸正要说什么,楼梯上传来蹬蹬的下楼声。 小宛支起耳朵,立即回头站直了身子,还有人声一并传来:白公子请 那正是九霄夫人的声音。 她以为是九霄夫人和她的姘头但那斜阳晚照晕在那人的背后,突兀地叫他明亮得独树一帜。 那个男人手里还握着一柄扇子,扇子轻阖,在胸口轻敲着,他的容色并不能辨认得清楚。 他们闲庭信步似的下楼。 光芒刺眼,她抬手挡了挡,窗外的斜阳赤似鲜血,照在他袍子上,像要在白袍上烙下金光。 一刹那万丈金光尽泻,她没有犹豫地就扑过去,两只手都把他白袍子揪得紧紧的,她自己也不曾察觉她的手指在颤抖。 她颤颤地埋在他胸膛,眼圈泛红,声音已经呜咽:白天,我,我终于 她抬起头,胳膊也抬起来,她伸手,想要捧住他的脸,摸一摸他的容颜,手却在即将触及他的脸颊时戛然而止。 她蓦地想起他说叫她不要逾矩的话来,僵着就要收了手,她太激动所以忘记,但是她得记着的。 怎知下一刻他的手便握着她的手,轻贴在他似玉的容颜上,她心里跳得厉害,愣愣望着他,他的凤眸潋滟如昔,含着几许温柔的笑意,但仍旧叫她看不穿。 他的手一贯温热,为何脸颊是这样冰凉,她思绪纷乱,但懒得多想什么。 他把她圈在怀里,安抚她说:没事了,小宛。 似乎这话存在某种魔力,真的叫她格外心安。 她破涕为笑,明明被困的人是他,怎么还要他来安慰她的?她主动伸手环抱住他的腰,仰起头,顿了顿,终于把她想了很久的那句话说了出来:那个,你要不要紧要不要补一补 她心虚地看了眼旁边立着的神色莫名的九霄夫人,难道她打扰了晋王陛下跟美人花前月下?那可不妙。 但她反应很快,立即装作很受伤的模样,缓缓地松开手,然后十分委屈地开口:我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 这个松手,讲究的就是一个缓缓,缓缓地将揪紧的衣角松开,仿佛就是缓缓揪紧了你的心小宛认为自己这个度把握地非常好,心里沾沾自喜。 谢岸此时的心里也有些微妙。 失败了 那个男人, 他是认得的。 他回想到几天前黎河铸剑闭会的时候,与这个男人有过一面之缘。 铸铁是黎河郡及辖下大业,黎河子民仰以为生, 而这份大业有七成掌控在了他们谢家手中。是以,由谢家家主主持每年二月里举行春朝式,开炉铸剑;十月里闭会闭炉。 冬藏日在闭会后的第六日, 也叫做藏六这六日之间,将陆续展出今年各铸剑家族所铸之剑,各地的人都可以自由买卖;而在藏六那天举行出剑式,仅出六柄当年铸剑名家的作品。 说穿了也就是拍卖。 谢岸身为家主, 自己得有两把刷子, 不,得有两把剑在身上的, 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寻访燕赵之地搜集精石材料,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铸成了两把剑。 闭会那日, 他带着其中一柄剑去了剑集,在角落摆了个小摊。他就是想看看有没有人慧眼识宝。 虽则,他这剑能不能称得上宝还不一定。 但他始终觉得是金子哪里都能发光, 于是拾掇拾掇出一块破布盖在地上, 把他的剑横在破布上面, 拣了只小板凳坐着, 开始嗑瓜子。 瓜子嗑了一小半, 来来往往的人虽然多,始终无人问津。剑集上最畅销的始终是五百钱三把的菜刀, 次畅销的是二十文一把的水果刀, 令谢公子顿生壮志难酬英雄无觅的悲愁。 令他更愁的是, 他的瓜子快要嗑完了。 这时候, 一个毛脸大汉走过来,低头瞅了瞅他的破布上摆着的剑,摇摇头,你这水果刀怎么卖? 谢岸:它不是水果刀。它是剑。 毛脸大汉说:哦,那你这水果剑怎么卖? 谢岸: 谢岸心想,他可是谢家的家主诶,他铸的剑怎么能太便宜,所以他自信比出五个手指,五千两。 嘶那个大汉狠狠摇头,五十文?你这水果刀是金子做的还是银子做的啊?别家就卖二十文 谢岸很想说他这不是水果刀。此时谢岸想起小和尚卖石头的故事来,只要别人出多少钱他都沉默不语,就能吸引越来越多的人。 但打算归打算,除了那个大汉以外,还真就没有旁人来问,他一时十分之沮丧,除了保持沉默不语好似也没有旁的法子,他悲愁之余且得出了他们谢家卖剑是不是卖的都是名气的结论。 由此可见品牌对于用户选择的重要性。 谢岸手里最后几颗瓜子也要嗑完,他正准备收拾走人,面前太阳光被挡住了一截。 他反应迟缓地嗑起最后一个瓜子,抬起头,望见背光里一个白衣青年俯身拾起他这柄剑,剑鞘托在手里。 不卖了,这剑。他目光同那个人的目光在空中相接,只见对方凤眼稍低,又开始打量它。 对方的手骨节分明,修长有致,依他的经验来看,这是一双握过剑的手。 那人却并未理会他这句话,抽开一小段剑身,雪亮的,在他脸上印了一道两指宽的光带。谢岸看到他唇边攒出温润笑意,令人如沐春风,丝毫不迟疑地说:五千两。 他惊了惊。 低了么?那人望向他。 谢岸踌躇着:它并非一把水果刀。但他又很快改口:呃,虽说它并非是水果刀,但砍瓜切菜什么的全都游刃有余,公子若有需要,我也可以给它改改? 他可以为五千两折腰,对方说是啥那就是啥。 那人道:我知道。此剑,剑脊增用锡,剑刃减用,头一遭浇铸时,在剑脊两侧预留沟槽以备嵌合,第二遭浇铸时,剑刃和剑脊相嵌合成为整剑,在两遭浇铸之后,还能薄如蝉翼,可见铸剑者的高明。 说着又将剑抽得更开了,薄如蝉翼的剑刃,大约可见是吹毛立断。 谢岸感叹:公子好生厉害的相剑术。那么,公子是不会拿去砍瓜切菜了罢, 铸剑与相剑从来相辅相生,有制作者就会有品评家,许多铸剑师因相剑师的一句点评发家致富,也有相剑师以点评铸剑师的作品而名垂千古。 我夫人擅长舞剑,那人静默了一刻后,静静道,我想,这剑很合适。 他的声音里几分怀惘怅然。 谢岸一听立马来了精神:啊,原来是给尊夫人所购置的,那公子是来对了!我这柄剑,是采燕赵深山里的金精捶打淬炼而成,轻亮薄韧,尊夫人若见到一定喜欢! 他很得意地说:不瞒公子说,我这技术是跟我爹学的,我爹当年给我娘铸剑,我娘一见就喜欢上了 那白衣公子闻言,似有些微微失神,她余下的话就没有了。 她不在了,我也不知她会不会喜欢。 谢岸不知他失神的原因,但料想应该与他的妻子有关,所以殷勤道:公子不如试试趁不趁手?若是有轻重量需,我可趁这几日修改增补一二。 白衣青年摇了摇头,自嘲般笑了笑:三年前我已起誓,此生不再用剑。 谢岸唏嘘道:那可真可惜啊,在下观公子的手,很适合使剑。 谢岸打的主意是,这人眼也不眨地就肯出五千两买他这没有名气加成的剑,可见乃是个低调的土豪,若是不狠狠宰他一笔,他怎么对得起谢家家主的位置。 所以他又很殷勤地说:既然尊夫人擅长舞剑,那么,过几日是我们黎河的藏六日,舞剑么,自然是有许多种舞,搭许多种剑的公子不如携尊夫人一同参览? 白衣青年与他对视了一瞬,笑起来,但此时全无方才的落寞感,只道:谢公子相邀,盛情难却,在下届时一定前往捧场。 恋耽美 夫人当替身后每天只想躺平(26) 至于这个谢公子,是谢谢他,还是说他认出了他姓谢,谢岸委实不知。 就这样,这人以五千两高价从地摊上带走了一柄剑。 而他这样做的后果就是,一路上其他兜售水果刀的摊贩纷纷蚊子见血似的凑了上去,导致剑集本就水泄不通的路更加水泄不通起来。 谢岸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了这个土豪,更没想到阴差阳错之下,他看中的小娘子是这土豪的小娇妻。 难道这是所谓的缘分?他的剑,大约是落在这位小娘子的手中? 看来他的五百两是拿不出手了他心里唏嘘,得加码才行。不知道五万两他肯不肯呢? 但谢岸心里微妙,却只有他自己知道。 小宛才管不着他心里如何想的,这时候还在眼巴巴地等姬昼的反应呢。 依着她的想法,那姬昼一定得哄一哄她才行,她顺水推舟;姬昼那厢好像很不以为意,拿折扇敲了敲手心,小宛这时才注意到,他那扇子上竟然多了枚扇坠儿。 她一时瞪大了眼睛盯着那只扇坠儿,姬昼说的话,也仅仅是模模糊糊地进了她耳朵:那么,小宛,你觉得你来得是不是时候?嗯? 那是一枚很贵重的古玉,雕琢成孔雀开屏的样子,依着纹理雕镂,碧翠的雀羽,流白的颈项,碧波生彩一样的美丽。 她心中莫名地涌起涩感,明明,他明明说叫她给他做一个扇坠儿的,怎么转眼间就另寻了一枚? 她嘴唇微微地动了动,但是什么话也没有去问,她好像,也没有资格去置喙罢。 他其实早已给她划下了一道线,平日里看不出,却在关键时刻成为不可逾越的鸿沟楚河。她又紧紧地咬起了唇,目光彻底游移开,只是心里有一丝难受。 她默然了。 当她不够专注的时候,就好像什么话也听不到,繁乱思绪中不断地涌出断片的记忆来,闪电一样从心头划过,匆匆的什么都没能留下。 倒是姬昼看她的眼光顺下去,见到扇柄上挂着的扇坠儿,分明知道她哪怕连吃醋也是做戏做出来的,可这次的默然却十分的真,叫他对她刮目相看了。 谁知道这个时候,一边的九霄夫人却神色微变:谢公子,请带上你的客人离开九霄楼,璧荷,送客。 小宛倏地回了神,惊急道:为什么! 然而不知哪里出现的女武士已经冒了出来,恭敬而冷肃地将她隔了开去。 却见九霄夫人眉目弯成冷冷的模样了,声音也似乎冷下来,她道:这里旁的男人倒不打紧,只这位白公子甚合我心,小娘子,你说我怎么可以放他走? 直至小宛坐上了谢家的马车,外头驾车的谢岸打帘子钻了进来,她还蜷缩着抱着膝盖,郁郁地想,那么他为什么丝毫也不反抗呢,难道说他也,他真的是瞧上了这位夫人么? 谢岸给她买了一块馒头,她说了声谢谢,接过来小心地撕着吃。谢岸本来已经很饿,看着她这样吃,现在一点食欲都没了。 他叹了口气,说:哎,我也没想到呢,小娘子,你那夫君实在很招人爱。 小宛附和地茫然地点点头,她见过的世家女好像都爱他。 谢岸忽然道:诶,不如今晚我们去把他劫出来?他说着,似想起了什么,不过我想,他那般无动于衷的模样,或许是中了我中了九霄楼的药,暂时不能走罢。 小宛的眼光闪了闪:或者她是错怪了他? 但她旋即还是闷闷不乐:唔谢公子有没有瞧见那枚扇坠儿 谢岸道:哦,你说那个,那是我不不,那是九霄夫人的东西罢。她惯常喜欢给这些男人装点上她的东西的。 可是,若他不肯的话,大抵谁也别想难为他;小宛心想。 谢岸道:这样,今晚我们一道上九霄楼,我去找解药,你去带他走。 谢岸是纯粹觉得好玩儿有趣,再者,姑姑还能拿他怎么样不成?他是姑姑的宝贝疙瘩呢。 小宛思绪纷杂,半晌,说了个好。 英雄救美 是夜, 月黑风高,九霄楼依旧灯火璀璨。 明日就是黎河的藏六日,而负责主持此盛会的谢岸谢公子此时正潜伏在九霄楼外草丛里。 他一身黑衣黑帽黑布遮脸, 只在脸上开了五个孔,露出两只眼睛一只鼻子一张嘴来,即使他亲爹复活也认不出这是黎河谢家那才华横溢、于铸剑一道天赋异禀的少年家主, 他的儿子谢岸谢子汀。 谢岸对他的变装十分满意。 小宛则没有采用他那种开五个洞的面罩,而是用三角方巾遮住下半张脸,谢岸表示疑惑:你这种的很方便被认出来啊? 小宛说:但是你这种不方便它被我唰一下揭开,她说着, 比了个揭下面罩美人回眸的动作:唰 你为什么要谢岸学了一下, 唰的一下揭开呢? 小宛重又别好面罩,不以为意地说:英雄救美的时候, 得留个美貌侧写吧? 谢岸看得一愣一愣的,半晌, 愣着拍了几下手:城里人真会玩。 整装待发,谢岸的方法是走九霄楼的工作人员专用密道,小宛对谢岸很信任, 于是郑重点点头, 紧紧跟上他。 小宛计划得很不错, 那就是值此月黑风高之夜, 姬昼竟然孤身陷入虎狼环伺的九霄楼那个虎狼当然是九霄夫人而她不顾千难万险, 迎难而上,以身相救, 必然能斩获姬昼的心。 计划是如此诱人, 她甚至想到以后她说东姬昼就往东的日子。 她乐滋滋且兴致盎然地幻想起来, 那一定很美好。 他们倒是很畅通地从那条密道的入口进去, 里面狭窄逼仄,全不似外头那样灯火富丽,楼梯也筑得陡峭,小宛爬楼的时候都有些费力。 每一层都开一扇门,但是通往哪里却完全未知,这条密道只在转角点灯,昏暗里几乎难辨方向。 第几层了啊?她有些艰难地扶着栏杆,擦了擦额头的汗,大喘气。 小宛表示晚饭只吃一个馒头实乃错误之举,但她劫人心切就婉拒了谢岸说带她一起去吃高档大餐的提议,现在头昏眼花,想想那时实在不很明智。 谢岸的眼睛向那扇门瞟了瞟,促狭笑了笑:才六楼,还早。 小宛说:今儿他们是打八楼下来的,大约他在八楼或者九楼。 谢岸向上头觑了一眼,昏暗里反而显出他眼睛的明亮来,他说:九楼是姑九霄夫人所居,我想,你那夫君大约在八楼。啧啧,九霄夫人只有在接待贵客时才开放八楼。 小宛一言不发,心里又郁郁了起来,他。 谢岸不知她想说什么,但这时,忽然有齐整划一的上楼声,掺伴金饰叮铃碰撞,于此寂寂时分,一步一步叩在他们心门上似的。 谢岸低道一声不好,旋即说:你快从六楼进去,我上楼。 小宛点头,迅速地直起身子掠向那扇门。 那后头的脚步声顿了一顿,女子高声道:谁在里面? 小宛可不敢答,蹑手蹑脚地往门那儿移动,但那底下登楼声忽然急促起来,大约是赶过来捉人;她好不容易摸到门边,使劲去推,门却死死扣住,竟然上了锁。 小宛暗自扶额,眼见着底下那亮堂堂的灯一点点移动,就要照到自己身上,她转身立即向七楼爬去。 密道的楼梯并不是正堂里那红漆彩镂富丽堂皇的木梯,而是实打实的石梯,且棱角似乎异常的锋利。小宛心里想着要是这次在这又伤了膝骨,那过年跳舞的活儿俨然又是屁话。 她一面小心爬楼,一面要提升速度,等她上了七楼,已大汗淋漓。她想要歇会儿,在七楼的那扇门边俯看楼梯时,那光移动得愈加快,已经朝七楼来了。 她使力去推,哪知道七楼的门也紧推不开,小宛跺了跺脚,心焦地瞧着下头,又不断尝试推门。门却纹丝不动,好似非要拦着她的脚步。 小宛拍了拍门,只教下面追来的人愈发警觉,一边甚至喝道:什么人擅闯九霄楼!站住! 她实在是没有力气去爬楼了。 眼前几乎陷于昏黑与斑斓光点里,她视万物已开始旋转模糊,头晕得厉害,她扶着阑干,抑制不住地冒着虚汗。 但是,她决不能她咬破了嘴唇,想驱散晕眩的感觉,腥咸的味道迅速从舌尖蔓延开,浸满整个口腔。她舔了舔唇,咬着牙又向上爬去。 八楼,她几乎是拿着仅有的气力拍了拍门,她臆想出那必然是震山撼岳的声响,然而实际上她高估了自己,充其量也只可以拍死门上一只秋蚊子。 在片刻的停顿里,从这层的楼梯间开出的窗户猛灌进来一阵夜风,把那扇窗子吹得噼里啪啦地响,夜风叫她清醒了些。 唇舌间的腥咸还没有尽。她将八楼这扇门从头到尾瞧了一通,思索着震山撼岳之力尚且屹立不倒,它简直堪称是门窗界的扛把子。 小宛发愣还没有太久,楼下催命似的脚步已又开始叩响她心门,她再次推了推门,没有动;她心里渐渐地冷下来了,夜闯别人家怎么听也很不好听,她烦恼起来如何跟那些人解释。 这时候,八楼的转角的那盏颤颤巍巍的烛火终于被夜风吹熄,一束白烟袅袅地散在风里,青白的月光薄薄地照进来。 小宛回头望了眼楼下就要追到她的人,心下一紧,左右一看已再无退路,目光定上那扇窗。 她立马扶着那楼梯上的窗台探出半个身子去,她身量轻巧,身子很容易便落在了外头,只两只手死死抓在窗棂上,彻底吊在了外头。 那扇窗被风吹着缓缓要合,她心里叫着不要,总不至于是没伤到腿就要伤了手罢?若那扇窗真的要关起来,她的手指可就完蛋了。 她只祈祷那些人快些走,在这窗子合起来之前离开。 夜风愈来愈大,十月里天气格外的冷,夜中冷得她浑身都战栗起来。她这时后知后觉地发现,她身子悬吊半空,若手里稍微一松,摔下去,必然粉身碎骨。 她涌起一身冷汗。 偏就在她愣神的档口,呼呼风声里传来女子声音:不见了? 大抵是我们幻听了? 行了,走吧,总疑神疑鬼的可不好。 她正要松一口气,谁知这时那扇窗由于夹角的改变,风力作用的分力大大增加,一个瞬间,猛地贯过去关上,窗沿和窗棂剧烈夹击下,她痛得险些放了手。 但下面,是虚空,是粉身碎骨。 终于她心里只回荡着两个字:活着。 活着。 她只剩下这么一个念头。 疼痛似乎从皮肉开始蔓延,逐渐腐蚀进入指骨,仿佛是十指碾碎般的疼痛,她紧紧闭着眼,疼得她想要呼痛,但她咬着唇,任血腥提醒着她要保持清醒冷静。 她已不记得什么时候那两人离开了,风把窗户又吹开,再次碾过她的十指。她疼得厉害,但一声也不吭,固执地想着,她会好好的,好好活着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翻身回到密道内时,不知那八楼的门怎么开了一条缝,想来正是刚刚两个人开了锁?她眼冒金星地扶上门边,心里自嘲:英雄救美也挺难的,下次还是算了。 她一把推开门,入目是金碧辉煌的回廊,琉璃锦花灯层层叠叠,壁上绘着二十八仕女图,仿佛注视着她愣愣地踏过铺着波斯软毯的地板。 富丽堂皇,人间极乐。 小宛手里疼得恍然,这里的光明绚烂也叫她看得恍然。 八楼没有特别多的房间,门前挂着牌子,她一扇一扇地寻过去,似乎都没有人。 她心里有些泄气。 她是在她找的第十八间房间听到有人声的,她看了看地理位置,这房间就在与七楼相连的楼梯口处。 她试着推了推,门没有关严,仿佛给谁留着门一样;她推开时,还有些诧异。 她旋即跨进房间,装饰一如九霄楼的风格,奢华靡贵,竖着许几盏莲花灯台,青铜烛树,照得这里亮堂如同白昼。 大约,一定是他的吧? 此时所有痛啊累啊冷啊她都抛开了,心底只余下即将英雄救美的喜悦,或许也仅仅是为着她又能见到他她便又快速地走了几步。 偌大的窗子微阖,房间里暖意融融,她看见从屏风后缓缓走出来的青年。他大约是才沐浴过,空气里潮意很重,他身上松松垮垮地披着一件天青色的外袍,墨一样的长发也仅是拿一支白玉簪束着。 烛火在他身上投下摇曳的影子,她的脚步忽然生了风火轮一样溜了过去,她欣喜万分地像她预演的那样,揭开面罩,手便抓紧他的青袍,仰头说:我们走吧!走密道!她们不会知道的! 他诧异地看着她,说:你来做什么? 这一问,突然叫她愣住:我是来救你的她续道,谢公子说他去偷解药的, 转瞬他的目光就平静下来,脸上恢复成了一贯带着些微笑意的模样:我暂时不能走。 陛下为什么留在这里难道,她恍然地说,陛下很喜欢九霄夫人吗? 他倒轻嘲似的反问她:怎么,你不是也有谢家家主谢岸照料你,你不满意么? 不是,不是我是去谢家,找他,求他帮忙他, 小宛,我的决定,是已做好的。 她眼里的欢喜已经渐渐地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疑惑,迷茫,不解。她还望见他的眼中渐渐冷下来了,她便松开了手。手指还疼呢,她把手背到身后,慢慢地搓了搓手指,想要缓解一下疼痛。 她垂着头,哦了一声。可是,她想说,他明明是她夫君的,她难道不应该救他吗,或者,她不能问一下那个问题吗? 可她又果然不配问那个问题;问了,也不过是自取其辱。 她的确从不具备任何质问他的资格,从来没有。她暗暗地想,晋王陛下就是要娶尽全天下的女人,也跟她无关。 她心里泛起沮丧,慢慢地,慢慢地向门外走去。 踟蹰地茫然地,她回头看了一眼,真的不走吗? 有点累,也有点疼,她转回了身子继续向门外走,使劲搓了搓手指,怎么没带雪砂膏,真是糟糕啊。 偏这时,响起扣门声,是一道娇媚女声:白公子,九霄来了。 说着,门便被推开,女子逶迤走进来,乌发堆雪似的好看。 一桩交易 姬昼的目光穿过雕花的落地罩, 望见立在一树烛山旁的她的身形僵了僵。 下一瞬,乌鬓堆云的谢九霄就笑了开去:小娘子,你怎么又来了? 小宛一句也没有说, 也并不回头,手指渐渐地攥紧,旋即失落地松开。 她轻轻地抬头, 又轻轻地低头,下一瞬,谁也没有料到她就飞快地跑了出去。 她几乎还听见背后九霄夫人那娇媚的笑声:这小娘子醋性倒大。 随她。 绕过楼梯的转角时,她手指抚过了壁上所绘的仕女图, 那仕女提灯照花, 却拿一双桃花眼盈盈望她,她也觉得那是在嘲笑她似的。 恋耽美 夫人当替身后每天只想躺平(27) 甫一出了九霄楼, 但见轻薄的月光早已被云遮去,今夜里又飘飘散散开始落雪。 雪风夹杂雪片舞上她的脸颊, 她呵了呵手,抱着胳膊慢悠悠地走到九霄楼后面的草丛里,谢岸先前说接头的地方。 薄薄细雪已经落了一层, 她在草丛上仔细清理了一番后, 拿一块手帕垫上, 缓缓地坐上去, 抱着膝盖, 默默然等着谢岸。 她察觉到自己心情不好,便搜索枯肠地要给自己找宽慰的理由。 人生苦短, 秉烛夜游, 那么姬昼去同别的女子寻欢作乐, 也是情有可原的了?再者, 她又何必要那样为难自己,他寻欢作乐,关她什么事?难不成人家现在风花雪月,她就非要自找那风雪交加不成? 反正反正她是个如夫人,也不是什么正宫娘娘。姬昼也不是她的意中人,她又有什么可拈酸吃醋的? 再者,姬昼不是也仅仅拿她做一个替身么?她既然是个替身,难道还有义务替别人吃醋么? 想到这里她又陷入了困惑,既然她享受了做替身带来的权利好处,要不要承担相应的义务? 鉴于这个问题太过艰深,她思索了一会儿后便摇摇头,好像不是她这个智商能思考出来的。 她想,她实在很没有必要郁郁寡欢,至少她现在怀里还有八十两巨款可以供她也去风花雪月一番。 想到这里,她快慰地舒了口气,似将心里所有郁郁都吐出来了一样;旋即她就心安很多。 谢岸找到她的时候,她正兀自抱着膝盖发呆。雪落得有些急了,她的头顶肩背都落了一层薄白,看起来可怜又可爱。 妹子,你怎么就一个人?他倒毫不客气便坐在她旁边,她原也给他收拾了一处坐的地儿,但也落了雪,他不拘小节地拍了拍雪就坐下。 他大约觉得她似乎有些郁郁,所以正了正语气: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他心里自然是晓得原因的,他方才听到姑姑说什么去八楼找那白公子的话,他忖度她想必是撞见了那一幕。 他还想拍一拍她的肩,谢公子安慰失恋的兄弟的时候都使这招但手落在半空时听到她却开口,他旋即想到自己安慰的对象不是他的兄弟,这招大约不管用,又把手收了回去。 我在思考她缓缓吐出一句话,谢岸凑近了些,她眨了眨眼,抬手把眼睫毛上沾的雪拂去,说:权利和义务相统一 谢岸连忙制止她:停,停,打住。我不听。 小宛顿了顿,说:那,谢公子,请问景合楼在哪里? 她念念不忘她这个任务。 谢岸神秘兮兮地又笑了笑:我可以带你去,但 她眼眸抬起,亮晶晶的,映着漫天飞雪:什么? 她本想说她可以把剩下的八十两给他当做报酬,想了想,还是先等谢岸开个价吧,万一他只要八百钱呢。 他说:但明日我要主持藏六日,或许你听过没听过也没有关系,其实说穿了也就是将积灰的几柄剑诓他们去花高价买他见她支起耳朵仔细地听着,更加起劲地说道:妹子,你要不要去看看? 小宛迟缓地说:妹子 她有些犹疑,快速眨了眨眼,认真地看着谢岸,说:敢问谢公子年纪? 谢岸自信道:十八。 她喟叹:好年轻。她顿了顿,说:我其实已经二十了。呃,其实,叫妹子也没关系? 谢岸惊得往旁边一跌,幸好手撑了撑。她看着笑了笑,说:我也挺意外的,谢公子少年英才,真叫人钦佩。 他又迅速坐直了。小宛笑起来,眼中灯火并飞雪绚烂。 她并不知,此时九霄楼八楼的一扇窗大开,一双眼睛遥遥地定在她的身上。 窗边风雪格外的大,扑簌着飞进室内,转瞬沾上青年的袍子,逝成水后,散化无痕。 公子,九霄可实在猜不透公子的心思。 谢九霄笑着叹息了一声,自罗汉榻上起身,挽袖向青花瓷盏里斟满酒,迤逦行向窗边青年。 青袍青年淡淡笑道:在下所提的条件,还望谢夫人仔细考虑考虑。 谢九霄道:啧啧,公子当真不试一下这二十年的女儿红? 他的目光依然淡漠地掠过漫天飞雪,他们两个已经走了,他的心思便也一并消失。 他缓缓侧过半个身子,倚靠在了窗边,并不去看谢九霄手中端着的酒盏,轻笑声说:这般好酒,喝的都是谢夫人的伤心事,在下心领了。 谢九霄想起昨天夜里,茫茫人海,她一眼就瞧见这个白衣独立的青年,所以掳了来;鸾帐锦烛,金丝绣凤,熏了玉笼香的屋子里,他本也是迷昏过去躺在金和合鸳鸯衾上。 她方要靠近,那锦绣榻上白衣青年倏地睁开双眼,一个鲤鱼打挺便行云流水似的坐直了身子,他眼眸清明,似笑非笑地盯着她,开口第一句便是:九霄楼的迷药,原也不过如此。在下该称您九霄夫人,还是陈夫人? 她当场便僵住,脸色变了又变。许久没有人提过,她还是陈夫人。 但她久经欢场,又怎么会随意地退缩,故而顺势坐在床沿边,试图勾搂住他,笑说:倒是许久没有人提及老身那死鬼了不过,我是谁那又有什么重要的?来这里的男人,起先都抗拒,后来还不是个个都巴巴地要追着我跑?嗯? 那白衣青年却轻轻侧过身,轻轻道:在下是有妇之夫。 谢九霄道:这里的有妇之夫多了去了。 他眼眸偏回来,与她对视,毫无怯场,明明只是那一瞥,无形里却让她感到格外压迫,那是上位者多年位高权重所形成的威压,他淡漠又温和地只是凝视她,就几乎叫她也不敢直视那双眼睛。 他旋即又偏过头道:在下开门见山罢;此来,在下要同谢夫人谈一桩生意。 生意?哦?谢九霄来了兴趣,来我这九霄楼谈生意?那公子不妨说说? 他道:九霄楼迷药的配方,还有谢家铸剑的配方。 谢九霄脸色又变了变,但还是维持着笑意,说:公子好大的口气!这是不传之秘,怎么能随便给别人? 他便拿眼去瞧一盏立在远处的莲花灯树,亦浅笑一声说:我自己也可以研制出来,不过是时间长短问题罢了。若是等到那一天,只怕,九霄楼再无秘密可言,我也不知道九霄楼还能屹立在黎河不倒么? 谢九霄压低声音道:阁下是谁? 他已下了锦绣榻,缓步至那盏灯树前,慢条斯理拿剪刀剪了剪灯花:我是谁,这不重要。谢家愿不愿意站过来,才最重要。 他抬起眼,说:谢梧前几日已经卸任还田。这世上的事,可说不清。 那消息的确早已传进黎河,谢梧是她四哥,位高权重多年,竟然一夕被致仕解甲,她自然要怀疑这是否乃是朝廷那边要拿谢家开刀。只这西北分明也局势紧张,此时攫夺老将权力并非什么良策,除非君上他要给朝廷彻底换血 她眉目终于整肃起来,问:阁下开的价呢? 谢岸、谢沉平安。哦,此外,谢家子弟依然可以竞争下一届的骠骑大将军,那时谢家荣光仍在,至于造化如何,就看他们的能力了。 容我容我考虑一二。谢九霄若是再不明白这是谁,就是傻瓜了。但这层表面上的窗户纸她并未捅破,毕竟,以君臣相见总是不好的。 她离开后,璧荷过来问道:夫人,那位公子如何处置? 她淡淡笑道:处置?我们哪有处置他的能力?你没见他压根没中迷药?你们请他安置到八楼贵客的厢房,仔细招待着,别惹什么不干不净的幺蛾子。 璧荷道:方才他问了奴婢一句 谢九霄道:他问什么? 璧荷道:那位公子问奴婢可有个红衣女子来九霄楼寻他;若是有,别叫她进来。 谢九霄若有所思道:这样说,莫非是什么仇家?你届时多带几个女侍卫去拦着,她想着的是,能做他的仇家的人,势必睿智近妖、或者武功盖世,毕竟她也曾风闻过当今君上的剑术,出神入化。 哪知道璧荷过了一会儿来禀报说:夫人六百两打发了。 她也就原话告诉了立在窗边盯着窗外的白衣青年,他诧异地说:六百两? 旋即他脸色沉了沉,谢九霄好心说:这个仇家倒也看得开。 他不咸不淡道:那是我夫人。 谢九霄:啊这。 这小傻子,他几乎不知道该气还是该笑,总之又气又笑:六百两就把她夫君卖了? 赌局 夜里虽然落雪, 但黎河的大街上仍然人山人海,灯火如昼。站在街头,人潮涌动, 压根看不见尽头。 真可谓是茫茫人海。 谢岸跟小宛两个人此时就坐在了临街一家烧烤摊里,一人面前四十串燕北羊肉串,小宛吃得津津有味。 谢岸认为她的豁达远远超出他的那帮失恋后就要死要活的好兄弟, 于是表达了一番他的钦佩。 小宛停下来,把嘴唇上的油渍擦干净后,缓缓说:这也没什么好计较的,事事都计较, 老得快。谢岸深以为然, 又给她递了一把羊肉小串。 她看向外头熙熙攘攘的人群,托着腮问道:黎河每天晚上人都这么多的?也太挤了吧? 谢岸说:或许有些人是专门从外地赶来参加明天的藏六日。 小宛此时十分迟缓地反应过来姬昼赠给她的那柄剑, 似正是眼前这位谢家家主的作品。 这时候,烧烤摊里头几桌人的谈话声传进她耳朵里来, 她侧了侧头凝神去听,但听一个汉子操一口外乡口音道:听说这次展的六柄剑里,还有那谢家家主谢岸铸的剑恨隐, 恨隐, 可真是漆黑如夜, 锋冷无双, 须得百十来斤臂力方能使得! 老子就是冲着它来的!嘿嘿 小宛思索着, 百十来斤,岂不是一手能把一个她拎起来?她兀自沉思, 完全忽略了桌对面谢岸一脸求夸夸的表情。 她还在想, 她怀里只有八十两, 不知道买不买得起那柄剑, 不然她就拍下它回赠给姬昼;男子佩剑,彰显阳刚之气,她臆想着,姬昼若佩剑一定气势非凡。 她也很苦恼,每当想起他时,纷纷只浮现他对自己的好,全忘了他对自己的坏了。 其实也不能称得上坏吧,他只不过是很多事不会跟她讲罢了。 谢岸还另叫了一壶花雕,酒汩汩倒进杯中,他笑着递给她说:喝不喝酒? 她摇摇头:我不喝酒的。 谢岸自个儿咕咚一大口,说:为何?那你真是少了很多乐趣。 她眼眸微垂,大约是在回忆什么,但回忆里仅一片空白,她又摇了摇头:大约因为我酒量很差?我夫君也从不喝酒。 谢岸想起那白衣青年,心里想着,不敢喝酒的小白脸,哪里能叫真男人嘛。那唇红齿白的模样,一看酒量也不行。 洵水流经黎河北面,引一条支流进城中,叫做厘水;厘水拐弯处,搭起临时的宽阔台面,便是藏六日的出剑式所在。 台面简易却并不简陋,单是这处高台,上百人一齐站上去尚宽绰有余;而此时仅仅是站着谢家管家林叔一人。 台下头分设席座,谢家给天下名流发请帖,有了请帖便能获得一席之地站着,没有请帖的,缴纳五十钱也能勉强得个立锥之地站着。 延请的客人又分三六九等,这依次是王公贵胄、官宦世家、有名的铸剑师相剑师、江湖中赫赫威名的掌门宗主之类、行走各地的大商人等等,另有不入流的便只能自个儿掏钱前来。 好在门票不贵,许多市井闲人也乐于花五十钱过来看一场神仙打架。 这藏六日的出剑式虽分三六九等安排站着的地儿,但是一视同仁,每个人都站着。 自然,东西两面席位都是留给格外尊贵的客人的。黎河的人都知道,那东席首二位必然是九霄夫人和九霄夫人该年格外喜欢的小白脸。 众人多有猜测今年是哪位小白脸得了九霄夫人的眼,有好事者在进门处的转角设了个赌局,一时间押宝者云集响应,每个小白脸都有人下注。 小宛好奇地凑过去看了半天。谢岸因为是主持出剑式的人,自然是忙成了一股陀螺,无暇顾及她,她便主动说她自己溜达溜达,不会乱跑。谢岸于是给了她五十钱让她自己买张票。 这一点上,小宛很满意。 这赌局格外火热,起先下注的多是市井的闲人,掏个把铜钱出来掷在歪歪扭扭写着人名的小盘子里头,咣当咣当响。小宛一瞅,一溜儿人名看得眼花缭乱,目测瓷盘子里摞起小山最高的两位,一位姓陈,一位姓柳。 随着赌局渐渐扩大,有些富贵公子哥儿也来下注,小宛瞧见其中一个煞有介事头头是道地分析道:前几年九霄夫人身边的都是这陈公子,去年乍一变成了柳公子,近来也并不见陈公子在夫人身边伺候,大抵是失了宠了;柳公子后起之秀,小可觉得势头颇猛。 众人闻言,纷纷去押柳公子,表示夫人定然是宠爱新欢。 谁知另有个富贵公子反驳说:我看不对,去年都说陈公子大病了一回,才叫柳公子捡了个便宜,那陈公子若真的失宠,我怎么还听说夫人为他延请了齐国名医呢? 众人又纷纷去押陈公子,都表示夫人怎么会忘记旧爱。 小宛心里想,新欢旧爱,还真是自古以来的难题。 她迟疑着又看了一遍那些小盘子,怎么没有白公子呢?她就算下注,那也得给自家人下注。 她就默默跑去那列尾手动拿了只小瓷盘子,又拿起笔要添个名字。 没有握笔时还好,手指一用力,昨晚被窗子夹住的地方火辣辣的疼了起来,疼得她险些没握住笔杆。她搓了搓手指,噘着嘴,心里想怎么又忘记问谢岸哪里能买到消肿的药了。 可真是疼。 她咬紧了牙关,提笔写上白公子三个字,一边的闲汉瞧见了,问她:诶,这白公子是什么时候出来的? 小宛不紧不慢地从怀里抽出五十两银票来,押在这白公子的盘子里,说:前儿出来的。 白公子那是什么人?哟,小姑娘你竟然给他押五十两!? 小宛道:是我夫君。她轻轻把笔放回去,又另外拿了一块小石头压住银票,这才离开赌局。 辰时一刻,那场地外专有敲锣打鼓的,骤响起一片擂鼓鸣锣,欢欣闹腾得似过年一样。 小宛挤在人群里,真是一点儿特权都没有享受到。她一面对谢岸这种邀请妹子的方式很无语,一面对自己那个夫君就这么不管她了十分无语。 她后知后觉地发现姬昼前天夜里过后真的是没管她,她不禁就想,他难道也不怕她一个人没有钱就饿死冻死了吗;她只好去想大约是她看起来比较能干,让人放心。 恋耽美 夫人当替身后每天只想躺平(28) 她离了谁也不是不能活;可想及这里,她便有些许落寞了,终归是没有人会管她死活的罢。 她吸了口气,又吐出来,仰起头,目光飘得远远的。看见天色阴翳,飘着细细清雪,不及要撑伞的地步,但也渐渐地沾在身上。 这时人群里突然掌声雷动,她慢了半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哪怕踮起脚也看不见。前面三五个彪形大汉俨然成了一堵人墙,她在其后无论如何也越不过去,还只能瞧见他们油光发亮的头发和油光发亮的布衫。 人群又骤然地安静下来了,小宛依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下一瞬便紧着是鼓掌;如此一连反复了五六次,小宛麻木下来跟着一起瞎鼓掌,不再试图从这三五大汉的夹缝里钻过去,左顾右盼打算另谋出路。 她主要想看看她那五十两能不能回本。 她向左移动了两步,前头隐约现出一点情景来了,是高台上立着个人影,念念有词地在说些什么,并不分明。 接着,她终于从人群里觅到一条她所以为的绝佳的好路,便是从东边迂回,那边的人看似稀一些。 她艰难地挤了过去,一路竟然愈发顺畅。她为自己聪明才智洋洋得意,得意半晌后才发觉这里离那高台已经十万八千里远,几乎连那个高台上的人影都模糊得不辨男女了。 好像走过了头。 她并不泄气,顺着原路往回走,预备见缝插针地插进人群里去,这时候她终于模糊地看见,东宾席首处立着的仿佛是个女子,另有个长身玉立的青年,站在她的右手边。 约是九霄夫人的位置吧,她身侧那个青年有一丝的眼熟。 昏淡的天光下,起了风,卷起飞舞的雪花。她直觉那是姬昼,下意识就去找他,但她挪动脚步时,总觉得自己实在很怎么就非要巴巴地上赶着去找他。 可她又觉得她此行也没有觅秀寻音她们相伴,唯一的伴儿大约就是姬昼;可他不管她。 他的白衣在这般昏暗天色里愈显白得刺眼,她逐渐地将其他花花绿绿的衣裳都看做了灰色,仅他那白衣,遗世独立似的存在。 她挤得很用力,这时,天风猛烈地刮起,雪似乎一眨眼就下大了,落得格外急,宛如飞舞着的鹅毛,纷纷扬扬地浮落天地之间。 一时人群又嚷了起来,叫嚷着快开始,他们急着回家收被子之类的话。小宛觉得自己离成功仅有几步之遥,他似乎近在咫尺了。 她眼里闪烁着欢喜。 眼里好像只剩下他一个了。 雪很大,她望见他撑起一把油纸伞,素白没有一点装饰的六十四骨油纸伞。她正在想,这雪也太大了,她迫切需要一把伞他竟然真的带了伞她便愈加欢欣地想要跑过去。 但是,她却见他将伞轻轻举过了那个乌发堆云的女子的头顶,替另一个女子遮雪;他侧过了一点身子,她清晰地望见了他唇畔噙着的温和笑意。 她的脚步戛然而止。 大约是望见了她,她几乎可以想象,他眼中又会溢出怎样的沉冷和不耐来,像他一贯的那样。 她心里忽然有些落寞,脚步轻轻一转,将自己湮没在人群里去。 她没再去凑热闹了,而是慢腾腾抱着胳膊走到了入门处那个赌局跟前,还有许多闲人正热烈讨论着席上那白衣翩翩的公子是谁。 她默默然走到列尾,那只瓷盘子里孤零零的仍只有她押下的五十两。她俯身轻捡起那块小石头,抽回五十两银票,一只手却忽然按上了她的手。 坏人 那只手不偏不倚地, 就按在她的手指上,疼得她如触电般甩开了手。 她忙着后退了两步,才抬起头, 望到眼前撑了把素白纸伞的白衣青年垂眼瞧着那闲汉们设的赌局,轻笑: 我当是为了什么见着我便跑,原来是夫人忙着收钱, 应接不暇。 她眼眶里因痛而生的热泪还在打转转,听了这句话,郁郁地抬眼望了他一眼,又迅速低头。 她想他既然另有佳人要陪, 她又何必去丢人现眼, 这才悄悄地回来,他却说她是忙着收账, 只是,她大概怎么也解释不清。 尽管她很有跺跺脚然后一走了之的脾气, 却又没有不去蹭一蹭他的伞的骨气。 毕竟风雪实在太大了,她穿得又比较单薄,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嘛, 她便慢吞吞地向前走了两步, 低着头不说话。 风雪甚急。 他的目光大约落在她脸上, 停顿片刻, 什么也没有说, 举步向里走去,她便乌龟一样踟蹰地跟在他后面, 走了两步后茫然抬头望着他的背影, 便又在想, 他大约并不需要她一起去, 不然刚刚一定会说走吧;那么,她还是不必去了。 她就又回了头,依然抱着胳膊走到原来处。那个坐庄的闲汉是个讲信用的江湖人,方才那赌局结果自然已经出来,所有盘子里盛的钱当然都归给了小宛。 围在一块儿的闲人们纷纷红眼望着这红衣的蒙面女子,各自心里都想,万万没料到今年爆了冷门,这小姑娘怕不是有什么内部消息。 小宛仔细地收拾着,那些金玉珠宝一件未取,银票也只拿了三张十两面额的并她原本的五十两。 她从怀里摸出个荷包,装了一包铜钱后,轻声细语道:剩下的,大家还是各自拿回去罢。说完,又费力钻出人群,向城里繁华地段去了。 黎河郡城很大,原也不是所有街道都算繁华,从厘水这高台到繁华街市得走好一段空旷街巷。 小宛走过一回,差不多也能够记得路,摸索着也穿过这些街巷,望到德隆大街那金碧辉煌的牌坊。 她就又加快了脚步。 因是白日飘雪时分,街上也不算热闹,甚至于有些冷清,她似散步一样,低头望着青砖,跳踩着青砖的接缝处,一个人寂寞又自娱自乐似的往前走着。 她踩了一会儿,忽然有热气袅袅地绕到她鼻尖跟前,她的鼻尖仿佛就追着这缕热气转了过去,正见街边有个烙饼的小摊,热气腾腾的烙饼香气扑面而来。 她惊喜地哇了一声,小步凑上前,垂着眼指了指摊在炉边的烙饼:老板,请问这个是什么味道的?多少钱啊? 老板说:这是咸味的,两文钱一个。小姑娘要不要买几个尝尝,我们家的烙饼远近闻名啊!在绛京也有分店的 小宛说:那请问有没有甜味的呢? 老板说:有的,有的!也是两文钱一个!姑娘您稍等,马上就好您要几个? 小宛思索了一番后,弱弱比出四个手指头:四个。 漫天飘雪里,她紧紧抱着胳膊,不时冷得跺跺脚,一会儿好奇打量着周围,一会儿又低头看着脚尖。 雪沾上她乌黑的头发,她伸手乱拍一气,又开始焦急地左顾右盼起来。 小宛终于瞥见有家小茶馆门边坐着个卖伞的老太太,立即小跑过去,弯着腰,笑盈盈地说:奶奶,请问这伞怎么卖? 这种大的,三十文一把;小点儿的,二十文一把。 小宛自认用小点儿的伞差不多就够了,于是欢快从荷包里数了二十个铜板递给老太太,等撑开伞后才发现,这小点儿的伞似乎小得不是一点儿,而极有可能是小了一个小数点。 她有点哭笑不得,这伞大约是儿童专用的,还是她喜欢的画了小红花的油纸伞,只是真的太小了,仿佛一口炒锅的锅盖。 但这伞勉强能遮一下,她又举着伞踩着砖缝回到烙饼小摊跟前,提着装有四只烙饼的袋子继续跳踩着砖缝往前走。 她找到了一家看起来还算有面儿的药铺,叫什么长春堂的,问药铺伙计可有什么消肿止痛的外敷药。 大约是看不出她究竟有没有钱,药铺伙计便热情介绍道:这种,是我们家不传之秘,雪砂膏,宫里头也用这个的 小宛问价,小宛摇头,小宛拒绝。 伙计舔了舔嘴唇:啊,那姑娘看看这种,一般的富贵人家多用这种的,不贵! 小宛第二次问价,第二次摇头。 伙计挠了挠头,为难了一瞬,又兴致盎然介绍说:这种?物美价廉,我们上上下下的都用这种! 小宛第三次问价,第三次摇头。 小宛试探着说:能给我推荐个一百钱左右的吗 伙计的神色顿时鄙夷起来:姑娘,您是精细人,那些粗陋的药伤皮肤呢,姑娘家一般不用的。 小宛迟疑着说:其实,也没有关系,我我只有这么多钱。 伙计只好给她拿了一盒外涂用的不知名药膏,早晚外敷各一次。就这也值一百二十文钱呢。 但小宛心里已经很知足,她能照顾自己,也并不介意以什么样的方式活着,精致有精致的活法,粗糙有粗糙的活法;而她,活着便很开心了。 世上还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她觉得她的思想境界还停留在这一层。 她缓缓地又往回走,落的雪飒飒打在伞面上,地上青砖也落下薄薄一层,她踩上去,就印下一个脚印来。 她又觉得这样很有趣;或许也仅是自娱自乐一样,她一路低着头踩着脚印玩,走了一段路后,看见了一个在墙角瑟瑟发抖的小孩儿,她便走过去,蹲下来,笑盈盈问他:小朋友,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小男孩奶声奶气地说:我等我奶奶呢 她看他穿着破敝,动了恻隐之心,便递给他一个热腾腾的烙饼,还笑着摸了摸他的头。 等她渐渐地走出了繁华地段后,又是空旷而冷清的街巷,家家户户大门紧闭,而漆黑屋檐上落着茫茫的白,她望不见更远的地方,也不知道出剑式怎么样了。 她停了停,在一户人家门前的小石阶边上坐了下来,拿出那盒药膏,用手指头沾了点,细细地给受伤的手指抹上。 虽然是便宜的药膏,味道也有些刺鼻,但一时叫她肿胀发热的手指清凉了一些,她还是喜滋滋地觉得还算不错。正抹着药膏,忽然从狭窄的巷子口窜出来几个五大三粗的彪形大汉来。 她完全没在意,一门心思地只想着上完药从怀里拿只烙饼吃吃,她有点饿了,直到面前本就暗淡的天光又被人影笼罩,她才猛然抬头,正看到三个佩剑的壮汉面目猥琐地盯着她笑。 小妹妹,一个人哪? 她一面站起来,点头,一面已在瞅着时机,心里说不慌是不可能的,三个壮汉,便是成年男子也未必能逃脱何况一个弱女子! 可她绝对要活着。 那为首的汉子桀桀笑着,就要动手来勾她面纱,还暧昧说道:哥哥们也闲着呢,哥哥陪你说说话怎么样? 她看见他那腰上佩剑,假意地笑了笑,声若游莺,说:好哥哥,奴家也正寂寞哩。 这三个人立马仰头狂笑:哎哟好好好,真是好知趣儿的小娘子啊!那头一个汉子便要过来抱上她,她也装作伸手去回抱的样子,胳膊伸到那人腰边时,闪电般握住剑柄拔出他那腰上佩剑。 剑是重剑,阻力甚大,她强忍指间剧痛一丝不敢迟疑地拔剑,再是猛一个踢腿踢中那大汉□□她学的剑舞可并非噱头,那一脚踢得既快又狠,登时那个大汉便捂住裆下往后一跳,脸面青紫叫道:你你个小贱人 她格起剑来,趁着那另外两人还没有反应过来,拿剑身上最为锋利的剑尖竭力横划过他们两人的大腿后,迅速从侧边跳开逃跑。 她力气还是太小,大约并没能伤他们太深,那两人跳了一下,立即叫道:想跑,没门! 他们似鬼魅似的跑得异常的快,但她身子胜在轻盈灵活,一时间他们竟然不相上下,后面始终追不上她,她也摆脱不了他们。 她手里还握着剑,打算着实在跑不过就跟他们拼了。 她心底空白一片,似乎从未指望谁来救她,她好像谁也指望不上。她只能指望她自己自救。 菩萨普渡众生,而她从来都是选择自渡。 迎面刮来的风并狂舞的雪花砸在她脸上似的,冰冷的,生疼。 她唯一的念头就是活着,唯一的心愿就是活着。 街巷支岔众多,她拐进一条小巷,见到一户人家的围墙低矮,情急之下,奋力地翻身进去。院子角落里有棵一人高的松树,她立即蹲下来躲到松树后面。 这时,她听见矮矮围墙边有急促脚步声,还有男子气急败坏的声音:人呢?怎么到这里就不见了! 另一个道:肯定跑不远,就在这附近! 她出了一身的冷汗,心跳得极其快,快要跳出嗓子眼一样;偏偏她身上这件是红衣,这般瞩目的红衣。她懊恼怎么不穿身破布出来,再抹上一把泥。 围墙低矮,那两人还没有走,小宛心惊胆战甚至不敢抬头,只怕一抬头就正好与他们对视。 她连呼吸都压抑着,恨不能缩成地上一根松针。 她感到墙外的人声忽然安静了些,这并不是好兆头,她并不知道那两人正在怀疑她是否躲进这个小院子。 这时,从屋内颤颤走出来一个老奶奶,牵着孙儿,颤颤巍巍地拾了块破布,是那种摆地摊时用的破布状若无意地丢在了那松树后头,还说:乖宝儿,院子脏了,快叫你爹跟你几个叔叔出来扫扫 那两个大汉听罢,探头瞧了眼,正对上那老太太眼睛,老太太瞪着狠狠道:瞧什么瞧,没见过好看的老太太啊? 那俩人顿时无趣地走开了。 老太太原正是卖伞的老太太,等那坏人走远后,才走到松树跟前,轻声道:好姑娘,出来罢,那坏人走了。 可许久没闻声。 小男孩叫道:奶奶,姐姐不会是死了吧! 老太太敲了敲他的头,斥道:瞎说!说着,伸了手去揭开那块破布,愕然发现破布之下,那个红衣的小姑娘无声地哭着,哭得格外伤心。 她兀自抱着膝盖,手揪着衣角,把头埋在膝盖间,怎么也不肯抬头。 像她 小男孩手忙脚乱地走到她面前, 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弱弱说:漂亮姐姐,你别哭, 别哭,我拿糖给你吃 她摇摇头,抑制不住地眼里淌下泪水来, 她抽出袖子里洗干净了的帕子仔细擦了擦,可是止不住。 她想,就差一点点,差一点点她就完了。 她心底模糊地浮现出一道影子来, 那影子又很快湮灭。 若是三公子在的话, 三公子一定会救她的。 她止不住去想,他一定会的。 也不知道这一次用掉了什么好运气, 等她回京,一定向大慈恩寺捐点香油钱。 她又擦了擦眼泪, 宽慰自己:死里逃生,已经很好,便不要想得太多。 老奶奶问她:小姑娘, 你住哪儿, 老婆子送你回家吧? 她茫然地抬起头:我家自嘲般笑了笑, 摇了摇头, 说:奶奶, 谢谢你,我自己可以的。 小姑娘, 你现在出去怕还要遇到坏人呢, 老婆子送送你吧。或者你说个地儿, 老婆子去叫你爹娘, 或者什么家人来接你? 她黯然地想起她此时唯一的家人,她的夫君姬昼,他大约正同九霄夫人撑着伞,一起在出剑式上观览名剑。 她还想到,若是若是别的人知道她险些被轻薄,不知姬昼还会不会要她。 她想到这里,打了个寒战。 她在藏书阁读史的时候,不知读到多少因为后妃受了轻薄,便一条白绫或一杯鸩酒赐死以保全王室的脸面她心底发寒,不行,那样会死的,她不想死那这件事,就绝不能叫旁人知道。 恋耽美 夫人当替身后每天只想躺平(29) 她就又摇了摇头:我真的不用,谢谢 她强撑着站了起身,笑着把怀中荷包里剩下的铜钱都塞给了小男孩,说:宝儿,你叫宝儿对么?好孩子,好好照顾奶奶 茫茫的风雪,空旷街巷旷冷得渗人,她慢吞吞地又走回到原来的地方,拾起了小伞和药膏,并放下了那把剑。 她静静地撑伞走过街巷,那小男孩趴在墙头看着她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漫天鹅毛大雪里,说:奶奶,漂亮姐姐真可怜,她都没有家人。 他的奶奶叹息道:她们这样大户人家的,都怕有个什么行差踏错。 她也凝望着那道鲜妍的背影逐渐不见,心底只道,那般模样的姑娘,大约是什么达官贵人家里的姬妾,怎么敢教主家晓得这种事。 出头收拾恶人是一回事,对那险些失去清白的女子,大抵也不见得多宽慈。 小宛回到厘水边已经是未时,天色格外的昏沉的,急雪狂舞着,风也叫嚣着如钢刃划在人脸颊上。她捂着脸,极缓慢地走到进门处。 那守门的问她要五十钱门票,她摸了摸,身上除了那几张银票,一个子儿也没有了。她默默地又走开了。 门外有设小棚子卖烧酒,虽是初冬,壮汉们都酷爱在雪天聚着喝酒。 小宛现在看见壮汉都有些心惊胆战,小心翼翼地绕开去。她寻到酒棚后头一处僻静所在,拾掇出一块干净地,坐下来。 寒冽的风呜咽刮着,她搓了搓胳膊,带着一点欢欣愉悦,小心地从怀里掏出袋子装的烙饼。烙饼还热腾腾的,热气在寒风里飘荡,涌漫过她鼻尖。 小宛轻咬了一口,酥脆热乎的饼里掺着一丝一丝绕齿的甜味,她的心中升腾起巨大的幸福感。 她发出满足的喟叹:哇。 烙饼手艺很好,她觉得两文钱太值了,寻思回绛京后,仍可以常常光顾他们家然而这时她咬饼的动作就一顿:啊,刚刚没有着意去记那个摊名,是叫老张烙饼还是老李烙饼来着? 她一面回忆,一面啃饼。茫茫的大雪里,只她的红衣绝艳,艳得令人眼前一亮。 等她小口小口啃完一只饼的时候,面前再度落下阴影。 历此一劫,她心里异常敏感警觉,下意识往旁边闪躲开,怎知手腕被人直直攥住,有冰凉的声音并风雪一起入耳:欲擒故纵也是有限度的,小宛。 她是不自觉地去挣,但对方的力气大她太多,牢牢箍着她的手腕,她迟钝地抬起头,乱飘的洁白雪絮下,刺眼的白衣独立,姬昼那玉似的容颜,看不出太多喜怒来。 但那双凤眸幽冽静寂,凉如海水,冷得她迅速躲开了眼睛。 他大抵是生气的。她眨了眨眼,嗫嚅说:我没有欲擒故纵,我是 她眼前满闪过刚刚的片段,恐惧与后怕一齐涌上心头,她又下意识地靠近他,想要离得近一些。 她强自镇定,努力想要扯出一点笑,可蹙着的眉始终难展。 她连忙掏出怀里剩下的烙饼,献宝似的递到他的面前,勉强地想笑得灿烂一点:我是去唔,这里实在人太多,况且好像又不提供午饭,所以,所以我去城里买了几个饼。 她心虚地低下头,可忍不住不去偷看他的反应,却又正正与那双眼睛对视。 他并未再说什么,也没有接过她的烙饼。 她迟钝地想到,他这般高贵的王族贵胄,怎么会跟她一样吃这种东西,她买的时候还想了好一会儿他得吃几个饼,或许他这样的青年男子至少要吃两个才会饱她真是太笨了。 她讪讪地缩回了手,又缓缓将饼揣回了怀里,见他又要走,连忙跟上。 他的脚步一点儿没有此前散步时的缓慢悠闲,大步朝前,她才经过一场惊吓,整个人都昏昏沉沉,哪里跟得上。 她回头拾起自己那把画着小红花的小小伞,再看时他已经好几步开外,她卖力地小跑想要追上他,她害怕他把她丢下她害怕。 一瞬她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她刚刚是不是应该期待一下他能来救她的?他发现她离开,也没有回头找她;他看上去,一点不担心。 是呵,对她叶琬,他又有什么好担心的。 就连此时此刻,他也真的一点儿不等她;她心里似被凛冬岁寒的风吹刮过一样,模模糊糊地想着,若她是姬昼从前那个心上人,一定会过得很幸福吧。 风里淌过来他的声音,凛冽的如淬入寒冰的刀刃:这次不转身就走了? 她抽出手帕抹去不知是不是被冻出来的鼻涕,摇了摇头摆脱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脚下使出了十二分的力气去追他。 在快要追到的时候,一把抓紧了他的衣角。 雪地湿滑,若他还是不降些速度,她铁定要被带着摔个大跟斗。还好还好他缓缓停下,侧过头看她。 他眼光清明,从无外界所盛传的那样,对她意乱情迷,对她言听计从。 她恍惚了一瞬,手指蜷缩着揪着衣角也微颤,她仰起头,说:公子,别不要我。 她说的很小声,细若蚊蚋,声音像一团柳絮,一片鹅毛雪,逝在狂呜呼啸的北风里。 酒棚外挂着猎猎招摇的破敝的酒旗,经年已掉色发白的红,飘荡在这落寞素白的雪天。他侧了半个身子,在长久的静默后,他轻轻地拿手指抚上她的脸颊,碾滑至下颔,极轻地摩挲着,宛如在摩挲一件前卫国镇窑出的青花瓷盏。 他的目光注视着她,也似乎盛有瀛海般的深情和温柔,纤长的睫毛翕动,他的唇边勾起能叫人溺毙的笑意:小宛,只要你乖乖听话,我怎么会不要你? 看吧,她心底异常清醒,甚至还能自嘲,所求的,都是有条件的。 伞外大雪飘飞,要织成雪帘,把他们同俗世都隔离开一样。她眼睫上还缀着小小的泪珠,似露水栖在海棠上。 他抬手想去拂拭,说:你还哭了?就为这个? 大抵是刚刚被那几个壮汉调戏所留下的阴影,她惶恐地拿手去挡,意识到她竟然去格挡抗拒他,她心里登时乱跳一气,连连说:对不起,我,我不是我不是在耍小脾气,公子,我 他不知自己是哪里吓到了她,怎么突然变得这般小心翼翼,这般卑微;她刚刚还好好的他放缓了语气,柔和了目光和唇角的笑意,安抚地摸了摸她的头发,说:小宛,怎么改叫公子了? 她如同受惊的小鹿,眼眸湿漉漉的,她抬起眼看着他,说:我觉得直呼夫君的名字不好 他的思绪顿了一刻:有什么不好?他的指尖再一次摩挲起她细腻洁白的脸颊,小宛,我多希望你更像她一点。 像她! 那两个字如一记重锤,砸得她脑子里的钟嗡嗡作响,她眼前几乎陷入一片漆黑,又强自清明,还能撑起一点笑意,自嘲或者淡笑。 其实,你早已知道你像她了,不是么?既然是母后寻你来讨我的欢心,你当做得更像一点才好。这些话或许很残酷,但早一日跟你说清也好,以免你有太多幻想,太不切实际。 话音有多温柔,话语就有多残酷。 她懵懵的,其实她都知道,其实她明白。 只是,他对她的好仅仅是为了另一个人,她对他好却是因为他是她的夫君。 她妄图以真心换来真心,用实意交换实意,原不过她自己蠢笨的脑子想出来的下下策,她面前的男人,从未把她当做叶琬来看。 她迟钝地点头,她并未幻想过什么,就好像她连做梦也不敢妄想有一天能做母仪晋国的王后,无论是姬昼的王后,还是三公子的王后。 有些东西,不是你的,永远不会是你的。 恨隐 因为不是那个人, 所以他不会在意你的悲喜。 因为你终究不是她。 那个姑娘,是姬昼心中照下的一片白月光,心底生的一枝白莲花。 她想, 若是那个姑娘还活着,她使出浑身解数,也未必就会输给她;可是她死去了, 人总是对已失去的人格外怀惘珍念,她大抵永远永远,都不能争赢一片死去的白月光。 那么,三公子的心中他会将她当做心中的白月光, 心底的红莲花么? 她的目光穿透重重的霭云和纷飞的大雪, 看向西边。 这个世界上,她最想要报答的, 就是三公子。而这世界上,最关心她、对她最好的, 大约也是三公子了。 三公子如今怎么样了呢?如果三公子知道今天发生的事情,肯定会陪在她的身边,给她寻有趣的小玩意儿逗她开心, 宽慰她, 保护她。 三公子是舍不得她受伤的。 她思绪仿佛也飘回了绛京。 她得快些去问谢岸, 景合楼到底在哪里。 今天你怎么了, 话这么少? 她的思绪被打断, 回了神,支支吾吾待要编个借口, 就见姬昼很自然地接了她的小伞收了起来, 并将她紧紧揽进怀中, 一丝暖意悄然攀上她后背, 开始在浑身蔓延。 猛然被他揽住,松柏森森的幽冽气息环缠住她,她身子紧绷起来,心里想,晋王陛下还真是随心所欲,也真的不会在意她的感受。 他只会做他想做的事情,说他想说的话。 唔原来我平时话很多吗?她慢吞吞地说,寻思她平时话似乎也不多啊。 他并未回答这个问题。 走了一段路后,他慢悠悠说:谢岸另铸有一柄剑,叫做恨隐,那剑虽是重剑,但剑身薄而刃利,铸造手法新颖,据说是他自己研创工艺,采集原料所铸。 小宛想起来此前在烧烤摊上听到有人议论此剑,立即把刚刚的愁绪都抛开了,兴冲冲说:我知道我知道,那个听说要一百来斤臂力才能使得什么漆黑如夜,锋冷无双 哪知他深深望了她一眼,望得她以为自己脸上长了痘痘,只听他凉凉说:哦?谢岸跟你讲的? 小宛说:不是,他请我吃烧烤的时候我听别的她连忙捂住嘴,懊恼地哦了声,就是,听别的路人说的。 她瘪瘪嘴,就许他跟九霄夫人厮混,不许她去蹭一顿烧烤,双标。 他又偏回头去,目光看着前方,不知不觉他们已经走到了贵宾席,面前正是高台。 小宛觉得好像一路都没受什么阻碍,果然还是背靠大树好乘凉。 而她刚刚还在想着的九霄夫人,正站在她左边,眉目妖冶,乌发似云,格外瞩目。 她盈盈地朝他们两人笑:白公子回来了?小娘子,你跑去哪里了,白公子找你半天呢! 她面对九霄夫人时,总是有些莫名的尴尬,或许是因为这女子跟自己名义上的夫君似乎有些牵扯。 她并不是多么生气,可见到对方此时这样亲昵友好的时候,令她想起,上次见到她时,九霄夫人还一副要冷漠的样子,突如其来的转变,又很觉诡异。 她不知脑子怎么转了个弯,想,姬昼来黎河难道是为了顺便采撷一朵野花,那她岂不是要改口叫姐姐了? 她这是宫斗的话本子看多了的结果,一下没有把住嘴,话就溜了出来:九霄姐姐,有姐姐在夫君身边,我就去别的地方看一看 谢九霄愣了一下,看向她身侧,旋即拿一把羽毛扇子掩了掩嘴笑起来:小娘子,老身已经三十多岁,可当不得你的姐姐~ 小宛呆了一呆,肩上一沉,一只手搭上来,她身侧有凉凉的声音响起:小宛,你这声姐姐,唤得倒是柔肠百转。 她忍住想跺脚的冲动,装作委屈的模样:可难道不该叫姐姐吗? 她觉得姬昼能听得懂她的意思的。 姬昼却不睬她这个话头,反而装傻。 装绿茶小可怜计划失败。她暗里撅了噘嘴,听九霄夫人笑说:公子回来得正正好,谢公子那柄恨隐还没上场。 闻言,小宛心想,难道姬昼也是冲着恨隐来的? 这出剑式上人声鼎沸,话音大多被吵嚷声所覆盖,竞价的多是前面贵宾席上收到请帖的人,闲汉们顶多凑个热闹,所以虽然吵嚷,但秩序并不算乱。 一听恨隐还在,小宛来了点兴致,她倒是想看看被传得神乎其神的恨隐剑是什么模样。 她伸长脖子去看,高台广阔,从侧面台阶上缓缓步上两列着蓝黑相间的劲装护卫,为首两个抬着一柄剑上场。 小宛惊讶说:为什么两个人抬?这得多重啊? 九霄夫人笑了笑说:恨隐剑五斤重。两个人抬只是为了对称好看。 小宛:啊 这时,谢岸从另一侧面登台,只见他身着一袭熠熠的宝蓝袍,束袖束腿,散着长发,仅系一条抹额,中间嵌着闪瞎人眼的蓝宝石。 他撑着一柄月白色纸伞,登云履叩出响声,场中万籁俱寂,都在等他揭开红绒布,一展名剑风采。 连小宛心跳都加速了,摸了摸怀里的银票。 谢岸停在台中,说:此剑名恨隐,剑刃长三尺四寸,柄长七寸,刃宽约一寸,全重五斤,除鞘约三斤。 他侧过身,小宛看得格外专注,只管盯着那剑,丝毫没发觉谢岸在人群中逡巡了一遍,目光掠过她时,停顿了一下。 他揭开绒布,现出黑檀木剑鞘,谢岸单手拔出长剑,但见剑身果真漆黑如夜,只那锋刃上闪有一星寒芒,看着令人想到,若被那剑刺入身躯,该是多么彻骨的冷。 谢岸看见小宛眼里的惊艳,悄悄勾起唇角。抬剑的两人退在一旁,另两人上来抬了一块黑乎乎的东西。她问:那是什么啊? 姬昼望向台上,解释说:是承板,拿来测试兵器锋利程度的。一般锋利的剑往往失其力量,不能劈山开石。若能损到承板一星半点,足以称得上是好兵器。 许多懂门道的人交头接耳起来:是承板一般不是只有大刀、重锤用这个么? 谢公子看起来这么有把握? 林管家在上头叫了声:请公子试剑 谢岸微一点头,将伞交给林管家,目光又悄悄瞟向了台下那个位置,哪知道收回目光时,被姑姑瞪了一眼。 他握着剑,捏了剑诀,起势。小宛心想,难道他还要耍一套剑法? 她还没有见过男人耍剑呢,一时新鲜好奇,一瞬不瞬地盯着台上。 谢岸这是个标准的起势,接着,众人眼前一闪,台上寒芒一现,谢岸使了一招,端似巨鹏亮翅,小宛看得哇了一声,姬昼瞥了她一眼,说:不过是一招亮翅,寻常学剑的都会使罢了。 小宛说:但我不会诶 接着谢岸身子急旋,剑自右下划出一道弧光似的,他脚尖一点,身子跃若轻燕,再一旋身,剑芒划过承板;小宛又哇了一声,旁边姬昼淡淡道:这是天坤倒悬,也并不难练。 紧接着谢岸又连连使了许多招,看得台下一片寂静,目不暇接,小宛也几乎看花了眼,谢公子好厉害。 他不想说话。 恋耽美 夫人当替身后每天只想躺平(30) 小宛忽然拉了拉他袖子:你会不会呀,刚刚他那个,唔,天坤倒悬? 他沉默了一下,我不会用剑。 小宛一下就呆住:我以为你什么都会的。 他好笑地看着她:人无完人。 小宛回想了一下,她见到的贵族男子基本上都佩剑,可她好像的确没有见过姬昼佩剑。她有些失落,不会使剑阳刚气好像一下子减了半。 电光火石间,只见谢岸连使了十来道花里胡哨的剑招,他停下时,目光又无意地瞥去小宛那里,却见她跟她旁边的小白脸在窃窃私语。 这时,场下鸦雀无声,只消一瞬,有微裂声响,众人凝视去看,但见那块漆黑承板已四分五裂,化了碎石灰土一样摊在台上。 谢岸微笑抱剑向台下人致意,并不说什么,已掌声雷动。 小宛发出原来是这样的感叹。 什么? 小宛说:我之前在人群里老见人鼓掌,不知道是为何,原来是有人在上头耍剑。 姬昼说:怎么他没有带你进来? 小宛一下局促起来:谢公子给了五十钱门票。呃我会还给他的。 哪知她一抬头看到姬昼勾了勾唇角,她一时茫然,这有什么好笑的?是笑她连五十钱也掏不起吗? 谢岸拿了林管家递过来的毛巾擦了擦汗,远望他俊朗挺拔,又使得这么一手风流倜傥的剑,小宛想,真是个很阳刚的小伙子,一定有很多姑娘喜欢他。 很好看吗? 不、不好看。她连连摆手。 叫价开始前,场内一片肃静。 林管家笑吟吟地说,起拍五两,加价至少一两 一掷万金 有道人声喊道:十两! 小宛一听, 耳朵竖起来,那她八十两也未必不能于是她接着也喊:十一两 姬昼有些惊讶地看她,但她躲闪着不敢看他。 另一边就有人叫道:三十两! 小宛又喊道:三十一两! 人群里哈哈大笑起来, 小宛才不管他们,直到另有人喊到九十两,她一下子缄口, 撅起嘴,不太高兴。 姬昼轻笑,看她:怎么不接着喊了? 她有些羞涩:没钱了。 凉凉声音响在头顶:你不是把我卖了六百两吗? 小宛讶异抬头:啊这你都知道不不不,我, 其实我还回去了 她脸上一红, 好像这件事上,她是有点对不起他;但, 她又想,她也去想法子救他了嘛 他俯身在她耳边吹气:随便喊, 别怕。 真的吗? 这时,价格已经喊到五百两。 她吞了吞口水,鼓了鼓气, 喊:五百零一两 姬昼:我觉得你可以喊得更高一点。 五百零二两 人群中其他人哈哈笑起来, 有个人高声道:小娘子, 你是怕把你夫君喊穷了不成?我出一千两!那个声音就是小宛昨夜里烧烤摊上遇到的异乡大汉。 小宛怯怯看了眼姬昼, 说:那我喊了哦我真的喊了哦她这不是怕她乱消费, 有伤国库嘛。 姬昼安抚她说:你就当喊着玩。 小宛定定点了点头:三万金! 谢岸觉得,她的土豪夫君可能比他想象的还要土豪一些, 他对于自己邀请他来这个决定非常满意。 这下场中静默了些。三万金, 便是黎河一年税收大约差不多就是三万金。 小宛喊完, 见场中静寂, 忽然有些懊悔:这么多我我是不是喊多了? 九霄夫人也掩扇笑了笑,眉眼妖娆笑看小宛:小娘子,古有幽王为褒姒烽火戏诸侯,今日白公子为你一掷万金博你一笑,可真叫人艳羡哪! 姬昼闻言,淡淡一笑,目光温和又缱绻,毫无责备:你若肯一笑,纵舍三十万金、三百万金,那也无碍。 她抬眸望着他,朔雪交错地在天地里纷飞,她心里升起了难言的滋味来。 若是真的,当多好。 她登上这高台,成为万众瞩目的存在。 所有人的目光凝集在这红衣女子身上,见她姿仪优雅,身量纤长,潋滟的眼,漆黑的长发编成简单的辫子垂在背后,发尾系着一根红绳子,打了个蝴蝶结。 似乎眼里只剩下那根红绳子,在随她脚步,缓缓摇曳着,划下亮眼的弧度。 总有人能将最简单的红绳,系成撩人而不自知的模样。 谢九霄在台下,赞叹道:行止摇曳,举步凝光,原是该这般模样。 姬昼的眼睛顺着看去,但却虚虚实实。似乎那并没有什么很好看的。 谢岸站在台上,唇角含着朗月似的笑,他望着那姑娘一步一步欢欣地朝他走来,甚至产生一种错觉她红衣如嫁衣,是怀着这样的欢愉来嫁给他似的。 他便始终微笑望她。 小宛并不知道谢岸的心思,至少她心里谢岸还是个毛头小子。 谢岸将恨隐剑交给小宛时,因为出乎预料的重,她差点没接住,但她几乎要高兴得冒泡泡这剑可真好看。 漆黑的黑檀木的剑鞘,雕琢细腻的游螭图案,剑柄正中嵌着一枚指甲盖大小的赤色惊人的宝石,恍如黑夜里一只赤色的瞳。 她抱着剑,仔细地抚过时,低声说:谢公子,待会儿,我们见个面 谢岸眼前亮了亮。 出剑式结束时,已经是申时左右,苍黄的天空雪絮飘飞。谢岸走到那个酒棚处,叫了壶烧酒坐下,望着外头。 不多时,一道红衣人影猫着脚步小心翼翼地贴着棚子边缘闪了进来,还仔细张望了一番外头有没有人注意到她。 谢岸看得好笑:妹子,你颇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 小宛坐在小方桌背对外头的那面,和谢岸面对面,她说:谢公子,那个,我就直说了 谢岸歪着头瞧她,大约还有些期待。 她从怀里掏出一叠银票,整整齐齐,递给谢岸:这里是一百两银票,麻烦谢公子也帮我还给九霄夫人罢。 谢岸有些诧异,星眸睁大,旋即很是好笑地说:九霄夫人她不缺这一百两。 小宛摇摇头:那不行的,我断没有白拿人家钱财的道理。 谢岸见她又摸了十两银票出来,认真看着她,她说:谢公子急公好义为我提供了住处,免我夜宿街头食不果腹,这钱虽然不多,但也是我的心意。请谢公子收下罢? 谢岸神色认真地打量她,说:你真的不必如此客气。 小宛却是又摇了摇头:世上最难还报的不过人情,谢公子若帮我的事,他日我若能帮上谢公子,一定会帮。但我夫君我不能替他欠别人的情。 谢岸有些愕然,都说夫妻一体,他却感觉,这小娘子要跟她夫君泾渭分明,为人之妇这般小心翼翼。可他接触那位白公子时,又分明觉得他是很喜欢自己夫人的。 谢岸现在一头雾水,不知道自己到底还有没有机会。 她抬起头,眉眼弯弯:不知谢公子现下可否告知我景合楼究竟在哪? 谢岸没有说话,盯着她看。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难不成真的长痘痘了?先才姬昼也这样盯她。 她苦恼地想,肯定是这几日急得上火。 转而她不禁又想,谢岸久久不语,难道他也跟姬昼一样,等她贿赂吗?男人怎么都一个德行。 她左右一寻思,她答应过姬昼,以后不会给别人捏肩捶背的;那么,拿什么贿赂谢岸呢?她现在可一个子儿都没有了。 这时酒棚老板端上一壶烧酒来。 有句话叫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软,小宛摸到怀里的烙饼,心下一喜,顺溜地掏了出来,笑盈盈地连饼带袋子递过去:谢公子,喝酒也要有东西佐酒嘛,我这里有两块饼,你吃不吃? 反正姬昼是不屑于吃这种东西的。 谢岸挑了挑眉,说了声好啊,接过去拆开一看,说:喔,是老李烙饼,我从前也爱吃。他大大地咬了一口。 他们并未注意到,不远处立于纷纷暮雪之中的那个白衣青年。 他望着破敝的酒棚里,她很仔细地抽出银票数给谢岸,不知说了什么话,一会儿摇摇头,一会儿摸摸脸。 这个角度恰能见她的侧颜,像一枝含着水光潋滟的海棠,盛开于暮雪萧瑟的天地。 他看得无趣,心知她的个性,不肯欠别人什么,所以还掉欠着谢岸的钱罢了。他还有旁的事情要做;偏偏此时,他方要转身,瞥见她将怀里的什么递给了谢岸。 噢,是先才她递给他的烙饼。 他蹙起眉,又止住了脚步。但见谢岸接过,咬了一口后似乎说了什么话,她笑得傻里傻气,十分开心的样子。 这有什么好开心的? 真是费解,他心里突然泛起不平,便是刚刚一掷万金,亦不见得她笑得这般开心。 她好像发现他了,那笑容戛然而止,瞬间又变回那个小心翼翼的模样。 她腾地站起来,很不安一样,急忙小跑过来,又似乎怯怯不敢近前了,只站在他的伞外,淋着潇潇暮雪,说:公子我 他勾起笑来,惯如温煦春风:我有那么可怕么? 她摇头,咬着唇,小步小步地走进他伞下,又很小心地挽住他胳膊。刚刚谢岸说出了一个惊人的秘密:景合楼,便是九霄楼。 正好我也有事要同谢公子商量。他说,安抚地看了看她的眼睛。 她眼里似一汪清泉,几乎什么心思也藏不住。 他携小宛一同又回到酒棚,率先在谢岸对面落座。 小宛不知道这时候自己是不是不太方便,所以犹豫了一下;直到姬昼淡若清风似的扫了她一眼,她立即乖乖坐在他旁边,任他光明正大地揽着她腰肢。 谢岸也笑不出来了。 早见谢公子铸剑技艺高超,在下佩服。不成想今日在此重逢了,也算有缘。 谢岸不客气地自斟自饮了一杯酒,啧啧道:确实有缘。 姬昼旋而淡笑,望向小宛,说:内子一直也感怀于谢家铸剑上的奇巧工造,对此十分好奇,她素在深闺内院,想要见识见识这般巧夺天工的宝剑是如何铸造的。在下实在无奈,只好厚着脸皮想问谢公子借图纸一观,不知谢公子可否行个方便? 小宛感到腰上一紧,一时心领神会,连忙说:是,谢公子,小宛见公子冶金铸剑,名声鼎盛,一直好奇谢公子可否让我见一见这传闻中的谢家铸剑图纸?只看一看 谢岸没有深思,他那图纸勾勒细化需几个月功夫,并不怕被人偷学去。何况他们谢家的图纸、配方等等都是分别掌管,拿到图纸也未必造得出他们这削铁如泥、吹毛立断的宝剑。 他笑道:这有何妨?明晚戌时九霄楼中,在下恭候。 谢公子不问问家中长辈?小宛,替谢公子斟酒。 她老老实实替谢岸斟了一杯酒,递过去。 谢岸道:在下能做得主。 求你 小宛见谢岸一杯酒眼也不眨地喝光了, 瞄了姬昼一眼,便又去斟第二杯酒。 斟酒时,手抬起捏住壶把, 缓缓倾下一注清酒。这酒棚是粗人们聚集的地方,用具比不得这些豪富之流惯用的金樽玉盏。 但这粗白瓷的壶在她手里,几乎也熠熠生辉。谢岸心里感慨, 大约这道理类似人靠衣装,佛靠金装。 姬昼的目光落在她手上,暗了暗,但并未开口。 谢岸道:还不知二位是何方人士, 公子何处高就啊?他笑得灿烂, 星眸明亮,扫过姬昼, 又扫过小宛。 她托着腮,不知道在想什么。 姬昼眸光微偏, 温和说:绛京人士。至于高就他低笑一声,不过是家有祖产,富贵闲人, 四处游山玩水。 小宛眨了眨眼, 很不敢相信他如何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自己是个闲人。 哦, 这般, 那便是豪绅世族?家父在时, 素来好客,白公子既游至黎河, 不如由在下做东, 在我谢家罄山游赏几日? 谢岸的小算盘打得啪啪响。 姬昼淡笑道:这实不相瞒, 在下本打算明日趁夜启程。小宛托着腮的手一滑, 他睨向她,她睁大水汪汪的眼睛:我们明天就回去了? 回去?他反问,你不是说想去游洵水? 小宛支吾了一下,看了看他眼睛,他眸子漆黑深邃,波澜不惊。 小宛的确很想折腰在他威慑之下,但她,她还有任务要做呢,这么快就走的话,完不成任务,拿不到冬季份解药可就糟糕了。 她嗫嚅说:公子,我想去罄山玩诶 她感到他目光如炬一直盯着她,恨不能就那样顺着他的话讲了;但她贪生怕死啊,她心里想,少几日回去也没关系吧。 所以她努力直着身子,眼巴巴地望着他。 姬昼注视着她的眼睛,一泓秋水般荡漾生波的眼睛,含着满当当的,都是恳求。 他不是没有见过那些对他有所求的女子的眼睛,万种风情千般柔媚,要拉你下地狱,做飘飘欲死的鬼。可面对那些眼睛时,他都无动于衷。 她的眼中没有那种浑浊的、贪婪的欲望,仅仅是恳求和希冀,就像 就像濒死前的求生! 他不知怎么会想到这个比喻,心里起了一丝波澜,再凝视着她时,她的眼中仿佛写满了的都是,求你。 雪风将他发丝吹得翩翩扬起,他心中某个深处的伤口忽被牵动。 他鬼使神差地抬手,爱怜地抚了抚她的眼下,叫她呆了呆。他恍然地记起三年前,三年前那个秋夜里,小宛也是这样望着他。 她眼巴巴地望着他,想求他,救救她。 可她那时没有开口,她很乖,很懂事。 直到那一剑穿了心,她再也不肯看他一眼了。 再懂事,再乖巧,那时候,她一定也是伤心的。 无数的噩梦纷至沓来,他的指尖颤了颤,轻声说:你的心愿,我怎么会不答应? 她眼中闪烁起缤纷的光彩来,宛若银屏乍破,朗月东升。她双手握住他的手,凉凉的,但是她攥得很紧,她说:太好了! 谢岸神色莫名,微微看向茫茫的雪地。他记得,姑父死后,姑姑也偶尔会有这样的神情。 这位公子的眼中他看得分明映出的,是旁人的模样。 她立即就欢喜起来;她的欢喜来得是这样轻易。 她可不会知道今天这场一掷万金博她一笑的戏码已被人快马加鞭地送往了各国王公的耳朵去,也不会知道过三日绛京天桥底下那老头又要更新了。 恋耽美 夫人当替身后每天只想躺平(31) 时常有人说,物以稀为贵,轻易得来的,总不被人珍惜。 小宛不懂,难道很容易地得偿所愿以后,就当真不会珍惜了么? 她却是实实在在珍惜着她得到的每一样事物,不论是性命,还是她这个夫君。她秉持着的信念是,拥有时既然已经努力地保护珍惜着,即使是失去,亦不会懊悔喟叹。 离开酒棚,暮天苍黄,远处黎河郡城里的灯火渲染着乌压压的暮云。雪还在一刻不停地落,已经积起薄薄一层。 白天她拉了拉他袖子,大约是心里欢喜,所以又很好意思地改回这个称呼了,我们今晚住哪啊? 她这是防患于未然,生怕他又撇下自己一个人。 姬昼看着她,一本正经地说:唔。看来只能住郡守府了。 小宛严重怀疑他这几日蹭九霄楼的吃住就是因为他不想花公费。 小宛想起了郡守府老树上那窝乌鸦,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她想若是住那儿,她晚上可就别想睡觉了。 雪地里,九霄夫人那堆云乌发十分显眼,她撑了一把孔雀羽金面的飘带伞,像在路口刻意等着他们俩一样。 可算等着二位了。这雪地湿滑,二位不妨乘老身的车回城?她笑意盈盈,盛情邀请,小宛忙不迭说:好啊好啊! 她怕姬昼要推辞,只有步行,那个结果可不太妙。 但她话音一落,腰上就一紧,姬昼清雅声线响在她头顶:多谢夫人好意,内子前些日子伤了腿脚,确有不便,叨扰了。 谢九霄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却是拿孔雀扇掩了掩嘴笑道:小娘子真是有福气。 姬昼只是淡淡一笑。 他并未进这辆孔雀车舆,而是在帘门外御车。谢九霄望着绿玉纱外那道轩轩背影,对有些局促的小宛笑了笑:小娘子,得夫如此,夫复何求啊? 她落座在小宛旁边,心里自然另有想法。堂堂一国之君,为了他的夫人在车里坐得安稳些亲自御车,她怎么想也觉得很不可思议。 晋国的老祖宗里除了先桓公跟姜后,哪位不是三宫六院,尤以惠王跟庄王兄弟二人为最。姬家可许多年没有出过痴情种了。 对于当年的事情,谢九霄当然有所耳闻,不过假以时日,晋王陛下心中当年那女子的影子自然就淡了,陪在身边的,才是要记一辈子的。 这道理年轻人不懂,才有那许多滑稽剧。 小宛听到她这句话后,怔了怔,她当然是还有所求的。因为 她的要求实在不高,她想要活着,活久一点。 她轻声说:日子还长,总归有别的所求的。 谢九霄笑说:老身跟你年纪一般大时,也总爱幻想些有的没的。担心男人心里,自个儿是不是那心尖尖上一抹,世上独一份呵 她嗤笑一声,你看,我如今可再不用担心这个。我不必管他们心中有没有我,而是他们要想着,我心中有没有他们。 小宛嗫嚅着,不知说什么好。她可实实在在得时刻担心姬昼心中有没有她;而她心中,总是有姬昼这个夫君的位置的。 谢九霄说:其实,小娘子,你那位夫君跟老身可是清清白白的,那晚仅仅是个误会。此后之所以她笑了笑,是公子他要跟老身谈一桩生意 生意?小宛抬起头,眼眸水汪汪地瞧着她,那,是什么重要的生意,连我也不要了嘛。她嘟囔着。其实这也是她的小花招,想状若无意地套出一点情报来。 谢九霄歪头看着低下眼的小宛,笑起来:这你可得问白公子,他那一片心意,老身怎么好替他表呢? 小宛一呆,对谢九霄这话没摸到头绪。 车内短暂静谧了一阵。 小宛觉得她得找点话说,所以话锋一转:夫人,九霄楼原就叫九霄楼么? 谢九霄看了她一眼,眉目流下浓浓的感叹:当年,这楼并不叫九霄楼,而是我父亲给我的嫁妆景合楼。光景从容,百年好合,原是一场笑话。 小宛对什么都很好奇,所以支起耳朵准备听听九霄夫人的往事,但她忽然又缄口了,摇了摇头。 小宛这时才意识到九霄楼既然是景合楼,那么,其主人想必是谢家人! 她张大了嘴巴,又捂住嘴,为自己的新发现惊讶了一下。 夫人从前嫁过人?她惊诧道,又轻轻地打量着谢九霄,说:夫人保养得真好,我原本以为以为夫人只有二十来岁。 谢九霄笑起来,声似银铃般轻,说:小娘子可真会说话,想必公子他也是这般对小娘子服服帖帖的罢? 小宛脸上一红,又低下头,说:没,没有。 小宛没能打听出什么情报来,是以只好期待着拣个时机去九霄楼下第七根柱子上写暗号。 眼看天色愈发的沉,苍茫的雪花被北风一刮,仿佛又急了许多。 黎河郡城城门外三骑匆匆跨进了城门,快如闪电。打头那个黑衣束发缚面,只裸一双冷刃似的眼睛。他腰上佩一柄刀,刀柄嵌一颗幽幽红宝石。 三人一路沉默,赶到九霄楼外,隐于草丛中。 他们在等人。 辘辘车舆驶过街道,停在楼下,三名黑衣人一眼望到立于车舆之上的白衣青年。 另两名就要动,被第一位挡下:公子说过,等他暗号。 败露 小宛这第三回进九霄楼, 驾轻就熟,毕竟已经掌握了两条逃生通道。 红纱帷幔,烛火绮丽, 光明如昼,温暖如春。 小宛忽然想到,那么, 那么今晚她是不是要跟姬昼一起睡觉了? 她红了红脸,啊,她还没准备好呢,心里莫名地就开始紧张。他会不会要, 要 她越想越脸红, 红成了个大苹果,自己拿手捏了捏自己的脸蛋, 又自顾自地一顿,跺了跺脚, 还是不要想太多,顺其自然。 她有些不敢直视姬昼了,目光胡乱地瞥, 又瞥见八楼这墙壁上绘着的二十八仕女图, 仿佛那些个仕女也盈盈望她, 含羞带怯。 冷不防地姬昼的手贴了贴她额头, 他温柔地轻声问她:脸怎么这么红? 她吓了一跳, 连连摇头,大概, 楼里有点热, 唔, 好热好热她拿手扇了扇, 见他轻笑了一声,没有继续问,才暗暗松了一口气。 九霄夫人领着他们两人到了房间门口,替他们开了门,眉目盈盈:二位请 姬昼极其自然地进去,小宛迟疑了一下,也立马跟了进去。九霄夫人便说:老身便不打扰二位歇息,待会儿有侍女过来布置饭菜。 姬昼淡淡应了一声,小宛回头笑容灿烂地说:那谢过夫人了 谢九霄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她,笑说:房中应有尽有,小娘子不必跟我客气。说罢微微颔首,翩然离去。 小宛心想,应有尽有,是房间里有吃不完的零嘴吗!那可太好了。 房间还是那晚所见的房间,落地罩外青铜灯灼灼地照着墙上一幅孔雀开屏图。 小宛还仔细地数了数那只孔雀头顶有几根毛。 姬昼对她这时时刻刻的好奇心感到很无奈。他先行在紫檀桌边坐下沏了杯冷茶,正要喝,被小宛急着给按住了手:等、等等 她按着他的手,他目光落在手上一瞬,又抬起,与她的眼光在空中相接,她很随意地说:这茶水是冷的,冷茶伤身子,你不要喝我去烧点热水,很快的。 空气中玉笼香弥漫漂浮,窗外无声落下鹅毛大雪,烛台一点明灭的火光映在她本就明亮的眼波里,他顿了顿,唇边绽出一点晦意莫名的笑,似有些感怀:还是第一次有人会告诉我,冷茶伤身。 小宛眨了眨眼,心里忐忑起来,是她无意中嘲讽了他没文化嘛,天啦,她可真没这个意思。 她连忙松了手,就又被他给按住,那手指的力道不知为着什么,很用力地碾过她的手指,她疼又不敢说话,憋屈地把目光撇去一旁。 小脸通红变得小脸苍白。始作俑者偏还丝毫不知情况。 我还是去烧水吧? 她忙不迭地抽开手,转身逃也似的跑掉。 姬昼静静坐在原处,眉睫低盈着淡淡的心绪,千丝万缕般理不尽。 他下意识又去拎起茶壶,顿了顿,放下了。冷茶伤身,他的心里本刮着无穷尽的寒风,此时却像自寒风冰渡间静谧地淌过一溪暖流。 他自然还有别的要紧的事情要做,算算时候,郁云他们大抵已经到了;他便要起身出门。 他刚走到门口,背后忽然有道女声急急唤他:白天,你要出门么? 他回过头,说:我一会就回来。 等一下,她说,他不知她要做什么,便等在门口,却见她回头打开窗看了看,又迅速关了窗,跑到柜子边拾了一把伞出来。 她把伞交给他。外面在下雪,带把伞吧。她小声地说,望着他。 他摩挲着伞柄,忽然问:你不好奇我去做什么? 她一愣,这是她可以好奇的吗?她思虑着,那她是好奇,还是不好奇呢? 她想到好奇害死猫的至理名言,立即摇了摇头,说:不好奇啊。真不好奇啊。 小宛小心地觑了觑他神色,忽然见他脸色沉下来,心想男人变脸好快,又补了一句:真真不好奇啊。 他再没有说什么,干净利落地转身走了。 小宛嘟囔着,男人心,海底针。 她收拾了一番,除了烧热水外,又哼着歌收拾出来两套今晚换洗的衣服,摆在净室里的架子上;把被子铺好,边边角角一丝不苟;还翻出一套青花瓷茶盏,烫了烫,用以沏茶。 做好这一切以后,小宛的心里满满都是幸福,感觉日子能过成这样,简直赛神仙。 但她还有件事要做,想起这个,她的幸福感就破灭了。 她慢吞吞地从书案上拣了支笔,蘸上墨,做贼似的出了房间,一路背着手。 这同掩耳盗铃显然没什么两样,但九霄楼的侍女自然见怪不怪,不会多话。 小宛自以为是一路顺畅地踱到了一楼,一楼还有许多来往的侍女,大约是正值楼中各位郎君用饭的时间。 小宛就穿花拂柳地从一幕幕赤金帷幔底穿插过去,踱去门口,两名女武士现下对她已经十分尊敬,尊敬地问了句:娘子去哪?可要备轿? 她连连尴尬笑着摆手:不用不用,我就是出来转一转 她到这廊下,檐角挂着彩琉璃灯被扑朔风雪吹得穗子飘飘,她目光左右瞧了瞧,见在心底数着一二三四她又背着手,缓缓绕着这走廊踱步,竭力做出是在欣赏着建筑之美的模样。 这第七根柱子是在楼的背后,约莫两人合抱粗。 这不就是后门吗? 她摸了摸头,没摸着头脑。 但她秉持做合格的细作,还是觍着脸,握笔在柱子靠外的那面开始写字。 她丝毫没发现背后几步开外有人正在盯着她。 刚在草丛里会见属下完毕的晋王陛下一回头就看见雪地外的廊下站着一道鬼鬼祟祟的人影。 恰好那里的一盏彩灯熄灭,那个人影模糊不清。是谁察觉了他们不成? 他眯了眯眼,仔细去看那个人影,竟然有丝眼熟。 他轻轻踏过雪地,想知道对方可有察觉自己,或者是否偷听到了什么离得愈来愈近,人影渐次清晰,他看清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小宛,眉头反而蹙起。 难道她听到了什么? 他冷下眉眼,静静看着她到底玩什么把戏。 谁知道他看见她却是鬼鬼祟祟地拿一支笔,竖排写下几个小字: 叶琬到此一游。 她写完以后,还颇似满意地点点头,很欣赏自己的杰作似的。 晋王陛下惊呆了。 但她旋即又把琬字涂去,改成了某,自言自语说:这样别人就不知道是我了吧? 她满意地拍拍手,一侧身,就吓了一跳啊!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柱子上那排字,半晌,才说:想不到你还有这个癖好 幸好夜色深浓,他看不到她此时脸色绯红,她连忙说:我又深觉不好解释,我了半天,也没找找合适的理由。 我练练字,嗯她弱弱地扯了个十分勉强的幌子,心虚之下,不敢说话,把手又背到身后去了。 他似笑非笑地望着她,终于她自己都不好意思了,说:那,我明天把它洗掉 他伸出一只手摸了摸她的头:咱们要文明旅游。 她想,那就只挂一夜看看,对方若是真的能瞧见,一定就能来寻到她。 姬昼说:既然出来了,要去逛逛么?他把伞举过她头顶,她心里暖意滋啦滋啦地响,什么尴尬的情绪都扔一边了,连忙说:要,要! 他便自然地揽起她的腰肢。他比她高许多,虽然小宛觉得自己在女孩子里也算高挑的了,但还是只能抬头看他。 她这时就抬头望着他,迎面的雪花被伞挡住,伞下的世界似乎静谧安好。 夜晚,黎河郡城从来繁华,德隆大街摊贩吆喝,行人来来往往。 小宛闻到了熟悉的烙饼的香,强力忍住不去看不去闻。 她现在一个子儿也没了,实在是穷得一文不名,连叮当响也做不到。 她小心地看了看他,他目不斜视,她就知道他才懒得猜她的小心思,暗里瘪了瘪嘴。 前头似乎有什么热闹的盛事,许多小孩子围成圈儿,亮堂堂的,她好奇地伸了伸脖子,但回头见他仍然无动于衷,就又很不好意思地也目不斜视起来。 姬昼在沉思别的事情,他这样的人,走路都在思考苍生大计,各地军情,小宛屡屡看他,他也没能察觉。 一个小男孩正舞着手里的烟花棒,突然看见了缓缓步行过来的青年男女,叫道:漂亮姐姐!!! 说着就扑过来,把小宛结结实实吓得一退,低头看见正是今日白天遇到的小男孩。 不妙的记忆顿时复活,她心里万分害怕,强自镇定,说:小朋友,你认错人了 她努力想表示她不认识他,但那小男孩却是十分欢喜:漂亮姐姐,我没认错,你还给我烙饼吃的! 记忆复苏交缠如藤蔓,她害怕而切切看着那小男孩,默念着不要,不要,千万不要说出 可那小男孩已经脱口而出:姐姐,你没再遇到坏人了吧? 她一瞬面色惨白。 下意识拉紧了他袖子,心里只徘徊着两个字:完了。 他知道了,他肯定,肯定不要她了。 眼中有滚烫的液体涌出眼眶。 是窒息一样的绝望。 另一边忽然响起斥责声:宝儿!回来!你认错了,你认错人了!那是个在街边卖伞的老奶奶。 恋耽美 夫人当替身后每天只想躺平(32) 老奶奶把小男孩给结实拉了回去,抱在怀里似是不要他乱跑一样。她歉意地看着姬昼和小宛两个,连连赔笑:对不住对不住,小孩子瞎说的, 一直没有言语的姬昼,却把目光落在那老奶奶卖的伞上。 是那种小巧的画着小红花的伞,他见过。 凶我 她的心中, 几乎只剩下了一股绝望。那些在藏书阁中读到的史书的段落星光似的在她眼前闪烁,模模糊糊的视野里灯火如昼,两颊上滚过滚烫的痕迹。 她还在摇头说着不是的, 她生怕他不信,手指几乎要把他的白袍揪出褶痕一样。 彻夜的大雪纷纷扬扬,坠逝于华潮夜街里。 他忽然一把拽住她手腕, 疾步朝前,丝毫不管她是不是跟得上。 可是他的力道实在太大,是要折断她的手腕的力度,她疼得连话也说不全了, 甚至连眼睛也不敢抬起, 只有跌跌撞撞地跟着。 朔雪飞扬扑面而来,擦着她鬓发而过, 冷风刮过之后,泪水仿佛也吹凉结冰。 他要怎么样对她?丢下她, 再也不管她了,让她在这里自生自灭?还是像史书中记载的那样,拿白绫毒酒了结她的性命? 她不敢继续想象, 眼泪簌簌地落, 连声音也发不出。 他拽着她疾步走到长街的尽头, 长街尽头, 人烟寂寥, 青砖巷子又向黑暗里继续延伸。 他扼着她的手腕,狠狠将她抵在幽幽无人来往的巷口的斑驳石墙上, 他的影子悉数落于她身, 伴有萧萧落雪。 她丝毫动弹不得, 正如那时在瀛海行廊, 他距离她这般近,他的鼻尖几乎要贴上她的额头。 到底是谁教你,教你遇到这种事,第一个想到的不是告诉我,而是瞒着我?他的目光锁住她的眼睛,让她连视线也无法逃离。 素来金声玉振的声线,今夜里既低哑又沉冷,听得出因为压抑着极大的愤怒而微颤。 幽冽的寒风将发缕吹乱,暖融灯火映着细细剪影。 他的质问也随着这寒风,逐渐漫在飘舞的雪花间,风没有吹散它,却几乎是回荡似的,在她耳边回荡。 受欺负了,不会说话吗?是我平时太好说话,才让你有了错觉,觉得欺君也没什么大不了? 话音掷在雪地里,她眼里温热又刹那滚落,她拼命摇头,嗓子却仿佛被人掐住一样,哑着什么话也说不出。 若他是三公子,她怎么会瞒着他,三公子不会不要她的,可是可是对于他,她始终无法确信他不会抛弃她。 就像,他的心里有许多东西,她不会是最重要的那一样,失去的话,大抵也无足轻重。 他并不爱她,她感受得到。 女人在这一方面天生敏锐,捕捉得到每一缕异于寻常的气息。而她虽然不是个合格的捕猎者,却依然能感到,她对他来说,是可有可无的。 退一万步来说,哪个男人会把心爱的女人一个人留在陌生的地方不管不问呢?他可以把她一个人丢在九霄楼外,她却不能质问他为什么。 没有那样多为什么。 他从来不懂她的心思,正如她也猜不透他的心思。 她只能怔怔地望着他,雪絮沾上了发,仿佛此夜白头。 有什么在她的心中支离破碎,她迟缓地想,或许是一直以来如履薄冰,今天这薄冰终于被她踩碎了。 无尽的绝望,月下潮水般淹没了她的万千心绪。 此夜落雪簌簌,小巷屋檐有滴答不断的滴水声。 人潮喧嚷遥遥地传来,令她出神地想着,或许有上工一天的丈夫领着妻子和孩子停在某个卖饼的小摊前,正等着热腾腾的烙饼出炉。 平淡和美,幸福简单,没有机关算尽,不用步步为营。 轻轻的叹息过后,他松开了她的手腕,她还是有些怔怔怔怔望着他。 他将伞柄塞给她后,转身利落地走了。走得毫无留恋。 她没能抓住他的衣袖,他就在她眼前离去,雪白的袍子几乎要同漫天的大雪相融,她愣愣望着他颀长轩直的背影。 他真的不要她了? 一刹那天地仿佛格外的静,檐上滴水,砸在伞面,她背靠着墙,终于似浑身力气都被抽干,支持不住,缓缓下滑。 她在墙脚跌坐下来,抱着膝盖,茫然地撑着伞挡着雪。白天的记忆噩梦一样又袭来,比她高那么多壮那么多的三个壮汉她使劲摇摇头,想要甩开那些思绪,然而徒劳。 岁月似在此刻凝固,久到雪花都把她的鞋尖覆盖上白白一层。 手腕好痛,她低下头,舔了舔腕上的红痕。泪水今夜决堤一样地淌,大抵在为她悲哀,泪线滴落在手背上,逐渐地凉下来。 心若游丝,身若飘蓬,她这一生,不过尔尔。 这小巷子这么黑,会不会有坏人?会不会欺负她?她还能不能逃掉?这雪天这么冷,在这里过夜,会不会冻死? 黑暗中一点风吹草动几乎都在蹂/躏她的心弦。 她蓦然想到长春堂那个伙计说伤药每天要上两次,白日她上了一回,便掏出怀里的小瓶子来,颤颤地抹了一点药膏,轻涂在手指上。比雪还冰凉。 她躲在伞罩出的这狭小世界,恨不能世界当真缩得这样小。 她专心致志地给手指头都上着药。大约是想要放空心思,便全神贯注在这件事上,每个角落都不放过。 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停在她跟前,她下意识要逃跑,从伞底探见的是一双白底锦靴,又让她生生顿住。 伞被人轻轻移开,她怔怔地抬头,他不是不要她了吗? 他怎么又回来了? 姬昼的容色很冷,冷得棱角锋利。他只需要一道眼光,她刚刚所筑起的心防即土崩瓦解,溃不成军。 眼泪又不值钱地决堤而出,他要来拉她的手,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狠狠甩开他的手。 也不说话,就倔强地坐在原地,抱着膝盖埋着头装缩头乌龟。 手怎么了? 说话!他凶她。 她委屈地缩回手,仍然不想说话。他根本不会知道,刚刚她的绝望和害怕,他不会在意的。 我到底做了什么让你觉得,我非要你去死才高兴?小宛,我娶你,不是为了杀你的。 她久久的沉默终于令他叹息一声,柔和下语气,他蹲在她面前,将什么东西递给她。 是,那家烙饼?还有,还有糖葫芦,还有枣泥盒子 她仿佛拆宝箱一样,立即不哭了,眼珠转了转,抽着鼻子,小心地问:给我的? 我还有别的女人吗? 她破涕为笑,把什么都抛到脑后去了。他真好,他怎么知道她饿得前胸贴后背的。 她慢慢把饼挤出袋子一点,小口啃上去,热乎乎的一下子熨帖了她的心。 他抽出一方素帕替她揩了揩眼下的泪痕,哄孩子一样问她说:手是什么时候伤的? 她支吾着,不敢说,但一抬眼便见他容色在一点一点冷下来,支支吾吾说:是昨天晚上被被窗子她比划着,夹了一下。 他的目光扫了一通,夹了一下怎么会十个指头都受伤,这样低劣的谎话简直一戳就破,他冷笑说:夹了一下?小宛,我再给你一次机会重新说。 他今晚是真的很不好糊弄,她苦恼地想,该怎么说呢,说她从密道上去差点被人抓包? 我我跟谢公子从密道上楼,结果被人察觉,我看到楼梯转角对外开了一扇窗,我就爬到窗子外结果那个窗子被风刮得关起来,我 她小心看着他的神色,却发觉随着她解释,他神色愈发晦暗莫名。 直到她话音渐落,姬昼静静地注视着她:几楼? 八楼。她极小声地说,已不敢抬头。 八楼,你知不知道一不小心就没命了?你即使是被她们撞见,她们又敢怎么样么?他的心中涌起后怕,今时今日他还能在这里骂她,要是出了一点差错呢? 她鼻尖一酸:可我想救你,我可是这俨然只是一桩笑话,她没能救他,他也没有跟她解释过昨夜的事情。 让她觉得,她就是个跳梁小丑。 你有没有想过,你若是出了什么事我怎么办?你让我年纪轻轻就当鳏夫么?雪风吹过,将他的话音吹进她的耳朵。 这样孤寂这样无奈这样轻。 他一下把她逗笑了。 小宛,他站起来,她也跟着站起来,他把外袍裹在她身上,注视着她:你可以试着相信我。 她的睫羽微微颤了颤。 走吧,回去洗洗,他的指腹摩挲着她的脸颊,有些无奈,都哭成小花猫了。 她不忘啃着烙饼,小步小步地跟在他旁边,他替她举着伞,仿佛前一刻的暴风骤雨又已化成春风化雨。 回到九霄楼,他收了伞,她望见他另一侧肩上沾满雪花。 还走得动么?他忽然转过身面对着她,她呆了一下,没反应过来时,就被他拦腰抱起。 上楼的每一步,都异常沉稳有力,好似在他怀中,不必担心那些风风雨雨。 昨夜我看到你跟谢岸在草丛里并排坐着,你在他面前也哭了? 她一愣,昨夜?昨夜她哭了么?她摇摇头:没有啊,昨夜我们就聊了一下权利与义务相统一的问题 那你抬手擦眼泪? 她后知后觉地隐约想起好像真的有这样一个动作,并十分惊奇他怎么能够在八楼看得这样清晰,她小声说:是雪花把睫毛粘住了我擦了一下 洗澡 一刻钟前, 八楼的天字号房间门前,一道俏丽人影端着酒盏,正要叩门。那人着泥金缎子的衣裳, 制式正是九霄楼女子的服饰。 手方要叩下,被另一只手牢牢扣下脉门,她惊吓着抬眼, 所持酒盏倾倒,酒水洒了一地,惊恐地望着面前乌发堆云、盈盈含笑的妇人。 你在此作甚?嗯? 奴婢奴婢给公子和夫人送一壶酒 璧荷,你跟了我多年, 不会不知我如何对待那些叛徒吧?公子夫妇并不饮酒, 你忘记了? 她脸色一白,不知想到了什么, 眼下登时淌下两行泪来,扑通一声跪下:夫人!求夫人饶了奴婢! 谢九霄理了理鬓发, 轻笑起来:怕什么,璧荷,我还能吃了你不成? 璧荷的瞳孔骤缩, 只余下摇头。 酒水痕渍很快被打扫干净。 远远看到那对青年男女上了八楼, 眉目妖娆鬓发如云的女子转身进了房间, 悠然落座, 执着云扇轻摇了两下, 笑着叹了口气。 一边伺候的并非璧荷,而另是个眉目清秀的女子:夫人, 世人传陛下与凝光夫人情深似海, 先时奴婢并不信, 可今夜一观, 却是信了。 哪知谢九霄斟了杯酒,淡哂道:一往情深? 说着,饮尽杯中酒,一往情深的话,为什么不娶她为妻?别说是薄家一个表姑娘,就算是贩夫走卒的女儿,陛下要立为王后,谁敢多嘴一句话? 侍女哑口无言。 谢九霄又轻笑说:就算是陈序那个混蛋,还不是想着娶那贱人为妻? 侍女诺诺道:也许又没那么情深? 谢九霄的目光幽远起来:我原也像你一样以为。但今夜璧荷的事,却让她发现一点端倪或许,她谢家还有别的路能走? 璧荷在她身边潜伏这么久,她都没有察觉她竟然是薄家的细作今夜她贸贸然去天字号房,是要与谁接头?不言而喻。 晋国王室衰微,就凭姬昼一人之力,又岂能真的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与其要谢家跟他一起沉船,不如另觅出路。 如今谢沉还好好地坐在中尉位子上呢,黎河五万兵马也掌在她手里,若是跟薄太后他们合作那么 弑君?还是挟君以令? 谢九霄轻轻揉了揉太阳穴,却听侍女禀报:夫人,少主跟前伺候的人求见。 室内灯火融融,净室里更是水汽蒙蒙,蒸腾的白雾叫小宛什么也看不到了。 净室里是一方六尺见方的池子,可以进去泡澡。小宛刚刚大哭一场,身上没什么力气,颤颤巍巍解了衣裳,下了浴池。 温暖的水流漫过身躯,小宛把头倚在岸枕上,发出满意的喟叹声,脑袋空空地闭上眼。 实在是太累了,这两天她跟个陀螺似的连轴转,高度紧张,现下终于能得一点休憩时光,困意袭上心头,就那么睡过去了。 四曲墨荷玉屏风外,紫檀桌边,白衣青年端起青花瓷杯,微微诧异,茶水温度刚刚好。 他抬眼去望屏风,青玉隐约透出个影子来,他喉头滚动了一下,迅速又撇开眼睛。他起身,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踱到那幅孔雀图前,也数了一下孔雀头上有几根毛。 里头传来哗哗水声,他的呼吸跟着也加重了些,强迫自己不要听,不要想。 他不知打哪儿翻出一叠熟宣,默写着《荀子》修身篇。纸上龙飞凤舞,全无素日的端正峻拔一笔一划,礼者,所以正身也;师者,所以正礼也 逐渐的,水声小了些,至于彻底平静下来,他舒了口气,纸上的字重又有峻拔清骨,端正肃秀起来。 但这平静之后,又久久没有声响了,他抬起头疑惑地看去,只青玉屏风上一点影子也没了。 他眉头微蹙,洗个澡还能不见了?他从桌边站起来,下意识想进去看看但脚步顿了顿。 他打开窗子任雪风吹进来,长天阔,雪漫漫。风抚去心头燥热后才关上,向净室里走去。 他果真如预料之中看到小宛睡着了,扶了扶额头。刚压下去的燥热登时又回来了。 他深呼吸一口,蹲下伸手穿过她腋下,小心地将她从水里捞出来。无意识地,她哼哼了一声,声音软糯,听得他血气上涌,只想把她扔回水里逃之夭夭。 净室里早已备好他和她两个人换洗的衣裳,还有贴心准备了干爽毛巾。 秉持着为人夫的良好道德感,他还是强压下某种冲动,给她仔仔细细穿上衣裳。 他闭上眼,不去看不去听不去想,只想着快些帮这小傻子把衣裳穿好才行。 如果他睁开眼看一看,就能看到她心口上那道淡淡的痂痕。 可哪里又有如果? 万事万物都有其缘法,缘法令他今夜恪守君子之礼,便错过了这个良机。 由此可见做君子也要分场合才对,这粉帐红烛时做君子俨然是很不对的,不对的时候行不对之事,往往导致不对的结果。 小宛醒来时,正对着帐顶所绣蓝孔雀那华丽尾羽。外头的灯烛只留了角落一盏,她支起身子,床帏空荡荡,房间里也空荡荡,她听到好像有哗啦啦水声。 ? 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又怎么莫名其妙醒来了,睡得稀里糊涂的,她明明记得自己在泡澡来着。 恋耽美 夫人当替身后每天只想躺平(33) 啊!她低呼一声,抱住胸,她好像是在池子里睡着了,身上衣服是谁穿的?想到这里,她脸蛋顿时绯红那那那他岂不是把她看光了! 她先是想到自己会不会不够丰满,不够玲珑有致;转而就摸到心口的痕迹,微微沮丧:这样丑陋的痕迹,他大约也看见了吧 她下了床,想喝点水,坐在紫檀桌边时,意外发现桌上一叠熟宣,竟然写满了字。 那字迹龙飞凤舞,气势非凡,好看得紧,令她第一眼忽略了究竟写了什么脑子里却闪过一些零星记忆,又如烟花消逝。 礼者,所以正身也 小宛呆呆念着上面的字,有些字实在有些过于狂草,她认不得,并在腹诽,他若是去给大慈恩寺抄金经,菩萨肯定嫌弃。 他做什么突然写这个呢?小宛想不通。 四曲屏风里水声特别大,伴随有压抑的呼吸声,小宛听得小脸通红,一时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看见笔墨未干,便也提笔抽出一张熟宣,开始默写金刚经。 如是灭度无量无数无边众生。实无众生得灭度者。 她对经书并不很通,只是全文背诵得比较熟练,方便她随时随地挣钱。 她默写了半天以后,响声渐息,接着是窸窸窣窣的穿衣声,她犹豫着要不要进去,犹豫着犹豫着,他居然已经穿好衣裳出来了。 一刹那她抬头望向他,他也微微吃惊地望着她,一支烛在她面前燃烧着,映得她的双颊绯红,她在看着他,唇色艳丽,漆黑的发垂在身前背后,乌发如练如缎;点星眸里横波潋滟,似四月里的潺潺春水。 他还是第一次看到她写字,背脊挺直,脖颈弧度宛若天鹅,执笔的姿势优雅端庄,仿佛是从仕女图中走出来一样。 怎么不睡? 她朝他甜甜一笑:等你呀。 姬昼心中默念克制克制,喉结滚动了一下,嗓音也随之低哑起来:不必等我的。睡吧。 小宛嘟了嘟嘴,却张开双臂:我要你抱我嘛。 他愣了愣,诧异之下没能说出什么话来,只是刚刚的努力好像又白费了。 他有力的臂膀轻而易举地就能抱起她,烛火暖风里,她似闻到有冷冽的松柏气息,令人想到,暮雨潇潇的寒秋深夜,松柏森森。 他想,她睡得很乖巧,压根不会乱动,安静阖着眼,若不是胸口还有起伏,几乎叫人以为她已死去 死去?他的目光移向那扇窗,不知怎么会想到死去。她会死去么? 他不知。 是夜,飘雪纷纷扬扬,他彻夜没有合眼,思绪纷繁一如这飘雪。 次日小宛本打算睡个懒觉,但是到点就醒了,醒来照例要伸伸懒腰踢踢腿,她腿刚伸一半就猛然想起好像不是她一个人睡来着。 但腿又伸了一半,没有预想中踢到人,她这才揉了揉眼睛翻身看了看,床侧空荡荡的,哪还有人在。 小宛泄气地想,姬昼也未免太自律了。 而且昨夜她的暗示那样明显,他也不为所动,她实在要去想,他是不是不行。 啊,那就情有可原了所以晋王陛下二十四岁都不纳姬妾不成婚无子嗣,难道是他不行? 小宛唏嘘了一下,长得那么好看,真是可惜。 不过他一大早去哪里了呢? 大约半个时辰后,他才回来,小宛从桌边跳起来,笑靥如花:你回来啦! 接着她欣喜叫道:雪砂膏!转而心疼起来:好贵的 被他轻轻敲了一下额头:你夫君还买不起几瓶雪砂膏了?把手给我。 谢岸到了九霄楼中时,已是戌时二刻。 白衣青年偕同那小娘子已等候在三楼厢房,临窗可见暮雪纷纷。 谢岸朝他们拱了拱手,笑道:真是抱歉,来迟片刻,二位久等了。 姬昼淡淡一笑:谢公子不必客气。 小宛正要自发给谢岸斟酒,被姬昼轻轻按住,且轻飘飘一眼飞来,她瑟瑟了一下,又将手缩了回去。 制图 姬昼向着谢岸作了个请的姿势, 端的是优雅好看,小宛的注意力迅速被他骨节分明的手所吸引,怎么能有人的手这样好看? 摇曳的烛光下, 那只手与深沉的紫檀梅花矮几相交映,便尤其显得修明如玉。 她和谢岸忽然在冥冥之中产生了同样的感慨:这双手若是不去握剑,实在是太可惜了。 但她转而又想到, 其实握笔也是一样的;她支着腮,想,昨夜里他在案前默下那些铁钩银画的字迹时,一定也端直如松、雅致如鹤。 谢岸很恣意地掀袍在对面席坐, 矮几上备好一套青花瓷酒具, 姬昼挽袖亲自替谢岸斟了一盏酒。 谢岸的目光逡巡了一番,挑起眉来:多谢。 姬昼的唇边勾着些许笑意:是在下有求于人。 谢岸端了酒盏饮下一口, 唇色因沾上酒液而略显潋滟起来,他道:在下便也不多话了他又将杯子放在小几上, 发出磕碰的微响,把还在发呆看着姬昼的手的小宛给惊得如梦初醒,她立即坐得直起来, 装作好奇的模样。 谢岸将小几上的酒具移到了一边, 从怀里拿出一张折了几折的布帛, 摊开来, 布帛看似小巧, 摊开来后竟布满了小几,这么大。 小宛伸长脖子去看, 发出赞叹:好细致的功夫。 这上面有正面图、立面图、侧面图, 还有不同地方的截面图, 构造之繁杂令人眼花缭乱。 谢岸闻声, 勾了勾嘴角,很是得意,毕竟他这图不仅有父辈传下来的,还有他自己改良的,每一处尺寸都十分精细。 他们打铁的也很讲究细致的好不好。 这便是恨隐的图纸了。谢岸轻轻一笑,说:虽是不传之秘,但既然二位一掷万金,在下想怎么也要满足娘子一饱眼福才好,这样,在下便以一炷香为限 兵器讲究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那么要使剑做到既强又险,把握好其长短、宽度、刃宽,则极其重要。 小宛从左上角一路看到右下角,不时发出轻轻的哇,有些地方连弧度、转角角度、弧长都格外的细致,小宛此前还一直以为打铁就是使劲锤铁呢。 但是她发现身旁的姬昼却一直没有言语。 她悄悄抬起眼去看他,但见他的眉峰紧蹙,一双眼紧紧盯着这卷构造图纸,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豆大的汗珠从他额角沁出,像在极用力地做着什么。 小宛心想,他到底是为着什么出这么大的力气;还是说这房间实在太热了? 小宛认为可能是房间太热了,就连她自己也觉得热死了。 一炷香实在是烧得很慢,小宛虽然已经很努力装作感兴趣的样子去看那图纸,但是图纸又有什么好看的?一堆尺寸和那些图形的组合,还不如让她多看几眼恨隐剑本身。 她百无聊赖地放空目光,虚无地看着离她最近的左下角的那个剖面图。 一炷香已行将烧尽。小宛很贴心地抽出手绢轻轻拭去了姬昼额角的汗珠。 谢岸从房间别的角落欣赏完名家字画后负着手又转悠回来了,笑盈盈地望着还在仔细盯着图纸的姬昼,说:一炷香到了。 姬昼将那布帛仔细折起来,递还给了谢岸,面上仍然是朗月清风般的神色:谢公子果真巧夺天工,在下钦佩。 小宛也立即附和说:是啊是啊,谢公子真的太厉害了,这样精巧的图纸,不知道得画多久呢!难怪人说慢工出细活 谢岸微微一笑,说:名剑配美人,恨隐能得主如卿,才不枉它出世一遭。 小宛瞥见姬昼的额角还在不断地出汗,立即又道:谢公子,今日多谢谢公子慷慨,借图纸一观,了我心中一桩憾事。 谢岸颔首道:明日我派人来接二位上罄山。 这时姬昼才像是回了神一样,缓缓勾起唇角,说:谢公子盛情,在下夫妇一定赴约。 待得送走了谢岸,姬昼闭了闭眼,在原处又坐了半晌,旋即疾速上楼,回到房间。小宛深恨他这一言不发就走了的个性,但除了跺跺脚然后跟上他以外,她实在又没有旁的选择。 八楼的房间门虚掩,她气喘吁吁地好不容易爬上来,静静推开门,只见透过雕花落地罩,隐约见到一道笔直人影在桌案前微微俯身,勾画什么。 她吃了一惊,轻手轻脚地走到了他对面,探出一点目光看去,那张宽大的纸上,他已勾画出了方才那张图的每个面图的轮廓,正在细细填充细节。 她惊诧地看着他,却见他正提笔迅速勾勒出结构构造,豆大的汗珠顺着额头一路滚下来,脸色异常苍白。 她不敢去打扰他,已经知道他是要做什么了,是要复刻出那张图纸么?她的脑海里忽然清晰闪过每一处细节。 她远远站在一边,想了想,拧了一条毛巾来,放在一边木架子上,待会儿等他画完就能擦一擦。 灯火摇晃得厉害,她大约都没想过一个人能在短短一炷香时间里把那张那么复杂的图纸给默下来所以看向姬昼的目光都带了几许崇拜。 她转而发起呆,他做什么也要那张图纸呢?是他看铸剑的生意太好了,也想做这门生意吗? 小宛的脑子灵光一现,大约正是如此。 这时候,她托着腮看着他立在那里,身姿如鹤,风姿卓卓,烛光令他的影子拂在她身上摇晃着。 他忽然闭上了眼,嘴角淌出一丝朱砂般的红缕,把她给吓了一跳,立即跳起来扶住将将要倒的他,低呼:白天!白天! 他被她用力托住,幸甚未倒,只是面色格外苍白,轻擦了一把嘴角的血线,虚弱开口:我没事。 他还要强撑着拿笔,但手却极其颤抖,压根握不住笔杆。 她焦急道:别拿啦,先休息 他摇摇头,勉力支持站起,说:不行。 小宛又急又怒:有什么嘛,一张图纸,大不了明天再问谢公子借来看看! 她头一次这样火大。 对于不珍惜生命的人,她一向嗤之以鼻,很瞧不起的。你为一张图纸倒下算什么? 他幽幽地瞥她一眼,嗓音低哑冷淡:你知道这图纸何止万金? 小宛愣了愣,被他这话说得一愣,但很快她就使劲摇头:但我知道人的性命何止万金,你的性命何止万金?万万金也换不回性命啊! 他狠狠皱眉,突然又狂涌出一口鲜血,小宛惊叫:不行,你快歇着,我去找人叫大夫! 她突然爆发出的力气将他拽到床边用力一推,推倒在床上,本意是想让他趁机站不起来不能拦着她,但由于惯性,她也跟着摔上去,也就狠狠地贴上了他的嘴唇。 他唇上的血沾上了她的唇瓣,似一点朱砂色。 四目相对,一时有些发愣。 不过,软软的,温热的,有些不一样 她听到他闷哼了一声,素日清明的眸子里忽然有些意味不明的低沉阴翳。 她还发怔地舔了舔嘴唇,忽然听到他低沉的声音:你去找大夫,我们会死的。 小宛闻言,很不明所以,却反应过来,立即从他身上弹起来,说:为什么? 他幽幽的眼眸映出一两盏灯火,压抑着嗓音说:因为谢九霄,有不臣之心。 她惊讶地张大了嘴,见他已慢慢坐起了身子,想要过去搀扶,又摸了摸自己的嘴唇,讪讪躲去了一边拧了把毛巾,隔着老远地伸长胳膊递给他。 他望着她的行径,接过毛巾在唇边揩了揩,说:这件事,小宛,你不能告诉任何人。尤其是九霄楼的人。 她茫茫然点头,又伸长胳膊意叫他把毛巾给她。他撑着床沿,捂了捂胸口,眉蹙得如春山绵亘,秋水起澜,看了叫人止不住地心疼。本就白皙的面容更是毫无血色,叫小宛都恨不得替他受罪了。 这大抵就是美人的魅力。 小宛说:那,那怎么办啊 姬昼哄她说:你扶我起来,我把图画完 小宛才发觉怪不得他不站起来,原来是因为已经站不起来了她能听他的?才怪! 她警惕地后退了一步,说:你歇着罢! 小宛他改变了方式,温柔地唤着她,她心里一片柔软,但又很快坚固起来。任何人这时候都需要休息,晋王陛下也不例外。 晋王陛下不想年纪轻轻当鳏夫,现在这话她也现学现用上了:我也不想年纪轻轻当寡妇啊。她坚定地摇摇头。 大抵姬昼实在耗费了太多精神在记忆那张复杂图纸上,一下呕血后,便再无气力能够挣扎一二,所以当他试图站起来时,只摇晃了两步,便眼前一黑倒在小宛飞过去的怀里。 小宛心想:还挺结实,差点把她压垮了。 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他安安稳稳安置在了床上后,又洗了毛巾给他仔细擦了脸颊。 忙活了大半天以后,她才洗了洗手,站到桌案前。 原来他是卡在一幅剖面图上了。 小宛的脑海里清晰地闪出那幅剖面图,从线条到尺寸她敲了敲脑袋,提起笔,轻轻地补全这图。 还差四幅剖面图,是剑上四处横截面,不同地方截下的都不相同。 小宛仔细回忆起来,凭借脑海里的回忆,拿笔从记忆里一笔一笔描摹下来,她的手腕端得很稳,便是制图的老手也未必能画出如此精细的草图来。 她望着逐渐完整的图纸,额头不由也沁出了汗滴这强记图纸,实在是一件很费精神的事。 等她终于落下最后一笔后,已经满头是汗,手也握不住笔杆似的,即将要倒,却倏地落进一个清和的怀抱里。 灼灼的灯火里,两个虚弱的人一块儿摔在地上,看起来既滑稽又可怜。 衡门 小宛吃痛地哎哟了一声, 被垫在她身下的姬昼却是闷哼着低低笑起来。 他不知为着什么而笑,小宛不解地看着他,他轻笑着看她说:大抵这就叫同甘共苦。 小宛心里想, 摔个仰面朝天还是算了。 颤动的暖烛光色点点照上来,淡淡光影错落,小宛跟他四目相对, 夤夜里,静谧中,好像一切的戒备都不存在了似的。 他率先站了起来,扶着小宛也站起来, 掸了掸衣上灰尘, 目光重新落在桌案上摊开的那幅宣纸上,这图纸已经完成。 他轻轻拿手指抚了抚空白处, 似终于松了一口气一样,蹙若春山的眉目舒展开, 连小宛看了他此时的容颜,都觉得开心了些。 他修长的手指轻点了点桌案,唇角漾出笑意, 声音还带一丝沙哑, 但仍不碍那般动听:我没想到你能过目不忘。 说着, 他一把将小宛给紧紧揽在怀里, 仿佛以此来奖励她一样。她一怔, 说:其实也不能称得上或许,只是刚巧记住了一些细节? 漆黑的眼眸闪出星星斑斓, 与她正正对视, 并不吝于眼神中的赞赏:你徒手作图, 也能这般端直, 很是难得。你若进少府,那帮饭桶可就没饭吃了。 她嘻嘻一笑:才没有呢,能人异士那么多,哪里轮得到我抢他们饭碗了? 恋耽美 夫人当替身后每天只想躺平(34) 姬昼的眼光顺着她的眼睛坠向嘴唇,那里还沾着一点朱砂般的血那是他的血,他的血,沾在她嘴唇上,显出妖异惑人的美感,让人忍不住想要舔一舔。 他察觉到嗓子有些干,匆忙地把眼光瞥开,轻咳一声,松了揽着她腰的胳膊,侧身拎起纸的两角,轻将图纸抖了抖,说:这图纸我还要复刻几份。 小宛终于问道:这图纸有什么用吗? 姬昼轻轻地叹息一声,有用。所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强兵练兵,势必要改良兵器。如今军工多在民间作坊采购,精良兵器制作又往往被世族所垄断,朝廷无良兵可用,如此一来,战力低下,战场上大大吃亏。 若不是这回赵国来势汹汹,他也不必这样着急。 小宛一听,心里突然有些触动。晋国王室衰微,便是问那些人要这些图纸配方,他们也不一定给。 可是堂堂一国,心却并不够齐,长此以往,如何能够继续立在诸侯之间? 世族欺王室已久。 她悄悄抬眼看着这位君王,心里忽然替他辛酸了一把。 像用一己之力在苦苦支持一座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殿宇的擎天白玉柱。 他本可以不告诉她的。她心中忽然有些犹疑,这件事,要不要跟薄太后说?要不要跟她即将接头的那个谢家暗钉说? 她的手忽被人攥住,猛然回神,正见他微低了头,眉睫纤纤,他朝她笑:小宛,有你是我之幸。 一瞬她有些恍然,为着他今夜苍白却纤弱的美,为着他淡泊言语里所流露出的鸿鹄远志。 十月落雪,罄山山路倒是被洒扫得十分干净。绵亘远山白茫茫一片,偶有山脊似炊烟般飘于纷纷大雪中。 因要游览罄山雪景,谢岸主动陪同他们俩沿着山路上山,且没有叫仆人跟着伺候,只他们三人。 谢岸一路都在介绍着什么罄山十景,小宛什么也没记住,只一路上忍不住不去偷看姬昼的表情。 昨夜里他呕血不知有没有感觉好一些,只是他今日的眉又蹙了起来,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 小宛猜测,一定是绛都有变,或者西北有什么情况。 一袭宝蓝袍子、系宝蓝抹额并嵌一枚蓝宝石的谢岸拿着折扇点了点远处,说:那里是盈光寺,夜中盈光寺里千株琉璃树盈盈成光,因此得名。 山路畅通无阻,小宛深觉这就是有钱的好处,隔一段路就有洒扫老仆在扫雪。 不多时,又到了那座衡门,一路一言不发的姬昼忽然顿了顿脚步,仰头看向衡门上所题。 飘飘扬扬的大雪落下来。 棂星他念出声,似有些出神。 谢岸刚摇了摇折扇,立即笑道:是啊,这是桓公所赐 姬昼轻轻一笑:励尔谢氏,文英荟萃,钟灵毓秀,赐棂星门,如棂星临世,继世供才,永世不凋。 小宛已经听得糊里糊涂,什么乱七八糟的,一座长得酷似贞洁牌坊的门而已啊。 谢岸闻言却是来了劲,笑盈盈地摇了摇扇子:哦?白公子也知道?这是桓公赐此门时嘉奖之言,看来白公子博闻强识,学贯古今啊! 小宛看向姬昼,只见他也缓缓笑起来,却是说:昔年,桓公、黎河侯、云昌侯、杨郡侯四人结义,将相辅佐,成诸国霸主。历百年光景,已大不相同。 他的笑温和而尤其苍凉,掩着唇角忽然咳嗽了几声,小宛连忙扶住他胳膊,给他拍了拍背。 谢岸说:世道总归弱肉强食,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若是朝廷不行,总有人取而代之。 姬昼的眼中闪过一道寒芒,掩在低眸里,仍笑着说:哦?那谢公子觉得,谁可取而代之? 小宛替谢岸捏了一把汗。 谢岸笑说:我谢家如何? 姬昼不动声色地说:谢公子既出此言,想必很有底气? 谢岸道:三大世家之中,黎河距绛都最近,黎河五万兵马悉数在我谢家手中,是援是敌,一念之间罢了。且我谢家司掌铸铁业,既不乏钱财,亦不乏良兵利器。百年世家之中,薄家尚武,宫家虚有泼天富贵,我谢家文脉相承,良相频出,可领繁盛之道。 小宛心想,谢岸还真是好大的口气。 哪知听姬昼却笑起来,小宛不解他怎么还能笑,听到这话不该是大发雷霆? 谢公子言之有理,但谢公子觉得,阁下如今可堪独当一面么? 谢岸脸上笑意僵了一瞬,忽道:为何不能? 姬昼负手淡笑朝前走了两步,立于衡门旁临崖处,脚下万顷篁竹覆雪。 他回身立定,身姿朗朗如松,声音在烈风里有些破碎,但仍旧金声玉振,道:谢家离心,谢梧老将军在绛京出事时,谢家并未出手相助,致他削官斥位,名声扫地;谢公子的姑姑当年所嫁非人,亦未能觅得谢家庇护,若非如此,她何必屈居九霄楼中,不得归家? 谢岸脸色一变,不对,不是这样只是,四叔他出事太快,我们没来得及还有姑姑,姑姑她 他不料这人能一语中的,点破他们家如今勉强糊住的一张纸。 小宛于此终于明白过来了什么,九霄夫人才不是谢岸的姘头,是谢岸的姑姑。 她用自己的脑子思索了一下,姬昼是要双管齐下么? 她对谢家不甚了解,但薄太后既然说什么暗钉在景合楼九霄楼,想必谢家主事里,也有谢九霄的一份;而谢岸,似乎并不能够真的独当一面。 那么谢九霄跟姬昼到底有没有达成某种协议? 小宛只突然觉得毛骨悚然,黎河可太危险了,连谢岸这毛头小子都有逆心。姬昼居然敢孤身一人在九霄楼呆了两天,就不怕她们弑君么? 姬昼淡笑说:我想,谢公子一定也以此门为荣,欲承祖业;但很多事,很多人,并非你所见到的那样容易。离心为第一大忌。 谢岸神色莫名,终于道:那敢问阁下有何高见? 如今世道,繁华腐骨,笙歌溃烂,万事万物,不破不立。 衡门之下,雪风乱舞,小宛撑着素白纸伞在一边,看着不远处的姬昼,他独立在茫茫大雪中,洁白的衣袍与雪相融一样,茕茕孑立,遗世成孤。 她忽然想到一句词高处不胜寒。 小宛又觉得,今天他们的对话实在太高深,她听不明白,唯一听明白的大概就是,姬昼好像想要扶持谢岸成为谢家真正之主再来个不破不立? 得出这个结论后,小宛吓了一下,自己怎么这么聪明啊哈哈哈。 谢岸忽然笑了笑:阁下来黎河,到底为着什么? 姬昼也笑了笑:先祖曾赞这罄山绵延,百里锦绣河山,在下不过不忍它昙花一现,转瞬即逝。 谢岸的神色暗了暗,扇子合上,拱了拱手说:多谢。 雪风猎猎,把他的长发亦吹得散乱飘飞。 可我姑姑 姬昼朝他轻轻摇了摇头:谢公子,若要独当一面,有些琐事,当学会自己处置。谢夫人纵然可以帮你,又岂能陪你一辈子? 谢岸没有说剩下的话。 小宛在一边欣赏着远处的风景,雪落下,苍茫茫的白,看不出哪里是山哪里是水,只让人觉得天地一色,水接山接天。 她对自己的使命产生了怀疑。 在罄山上呆了五六日,已在极缓慢的游览里把罄山十景挨个游览了一遍,但仍未等到那个薄太后说的暗钉。 小宛再找不到借口能继续消磨下去,毕竟她连想爬山顶看看雪天的星星这种理由都用过了。姬昼陪她半夜上了山顶,看了半宿星星后,两人次日齐齐得了风寒。 偏是就要告辞离开这一日,林管家小跑着到谢岸跟前说,姑奶奶来了就是谢九霄。 交易 正于花厅向谢岸辞行的姬昼稍稍侧了侧身, 目光温和但又敛着几许探究,看向厅外。 这座花厅筑在一处半山腰上,从山脚到此要登上百十来级台阶, 因此遥望而去,只见得在丛叠翠篁、苍茫白雪之中,几十红衣女子快似离弦之箭, 又似长剑疾驱刺至,带有凛冽万分的气势。 花厅三面开了窗,翩翩大雪于四面寥落下。 姬昼淡淡看向正闲闲立在花厅临窗赏雪的宝蓝衣袍的少年,掩袖咳嗽了两声后, 慢悠悠道:谢公子, 在下夫妇便不叨扰了,这便告辞了。 小宛如何能没看到那些气势汹汹的女武士, 心里寻思着还是赶紧走吧,要是再出什么幺蛾子, 她都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怕什么。 姬昼看着她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笑着轻轻捏了捏她的掌心,低声道。 那边的蓝衣少年却缓缓侧过半身, 手执折扇倏地打开, 展开朗朗的笑容:白公子, 在下还有一事相求。 姬昼微微抬头:哦? 小宛低声对他说:我们快走吧, 我觉得, 他们来者不善 姬昼好笑地看着她,摇了摇头。 小宛惊异地说:不走? 来不及了。他眼里沉静, 完全没有被逼入困境的惊恐。说罢, 又咳嗽了几声, 昨夜里看星星得的风寒显然甚为凶猛。 说时迟那时快, 那些佩刀束袖红衣女武士已闯进花厅,刀光锋冷,排列整齐地立在两边,恰形成一个包围圈。 姬昼并未言语,而是闲闲地在一边玫瑰椅上落座,执起一杯热茶。 小宛对他这镇定感到十分佩服,但她自己可完全不能镇定下来。 什么叫来不及了? 厅门外先露出一座堆云似的发髻,珠钗溅雪般琅琅映光,旋即是一张令世人痴醉的脸,眉目妖娆,眉心贴着一朵血红花钿。含着盈盈的笑,盈盈间却闪着几分野心的光芒。 飘云般的赤裙,以孔雀绿羽织绣的花纹从腰身逶迤至裙摆,一步一行,皆似霞光飘曳。 她揽着一副赤狐的狐裘,缓缓而迤逦地行来,连小宛都看得有些呆愣。 但她余光瞥见姬昼还在悠悠喝茶,半点不去看美女,一时不知要高兴还是要疑惑。她想了想,可能他喜欢的不是这个类型。 旋即,就听谢九霄那妩媚风流的嗓音笑道:正是巧了,公子也在? 姬昼淡淡抬眼,笑了笑:巧不巧,还不是夫人说了算? 谢九霄理了理云鬓,向厅中行了几步,说:本来无缘,但我最爱强扭缘分。 小宛懵懵地看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情况,突然想到,该不会是谢九霄又看上了姬昼吧? 她立即戒备起来。 强扭的瓜不甜。她小声说。 在场的人都很有背景,而她最没背景,所以说话也没什么底气。 谢岸这时向她走了几步,停在谢九霄三步开外,恭恭敬敬作了一揖:姑姑 小宛想到当时谢岸跟谢九霄两人装作不认识没关系的模样,便愈觉有鬼,那么,谢九霄到底今日是为着什么而来? 而方才谢岸所言的一事相求,又是什么? 小宛挠了挠头,目光低低在几人身上徘徊,突兀记起自己可是薄太后的打工人。 谢九霄道:岸儿,你便直说了吧。 是。谢岸抬起眼,唇边仍挂着他那明朗的笑意:白公子,你看我罄山百里锦绣,可有什么能入得了公子的眼?在下想同公子你做个交易。 姬昼的眉眼被茶水蒸腾起的白雾所朦胧,看得不太真切,但金玉相击的声音却是不急不缓地在他话音落后半晌响起:交易? 他的目光隐约里并没有看向谢岸,也没有看向谢九霄,小宛心里忽然升起一点恐惧,直觉告诉她不是什么好事。 是。交易。谢岸含笑说道,折扇轻摇,蓝宝石在其额间闪烁着光,在下对娘子一见钟情,不知公子可愿割爱? 小宛惊掉了下巴。谢岸还真敢说啊。 姬昼未语,而是拿杯盖浮了浮茶沫,瓷具磕碰的微响,反倒显出整座厅中的静谧。 依着小宛对他的了解,当对面是他不喜欢的人时,他就会这样。反正每次去慈宁宫请安的时候,他大多时候都在浮茶沫喝茶,一言不发。 谢岸又续道:不过,公子不必担心,我谢家不会亏待公子,届时定然替公子另觅美姬无数 小宛焦急地看着他,他怎么没反应啊,而且这谢九霄带女武士来,摆明了不就是威逼利诱,利诱不成就动手么。 她可不想栽在这里。她不跟着姬昼的话,大概率会在冬季缺少令蓝花解药而香消玉殒。 姬昼终于抬起眼,轻轻一笑:谢公子这个玩笑,在下受不起。多谢公子对内子赞誉,但,我的夫人不是物件,怎么能够交易? 谢岸啪地收了折扇,依然笑道:公子不如先看看在下的条件? 他拍了拍手,只见林管家上前来,揭开手里托盘的红绒布,展出一卷羊皮。这是谢家历来铸剑的轻剑配方。 小宛心想,这铸剑一道,光有图纸当然不够,还需要配方。这是谢家不传之秘,即使没有图纸,光有这个,也足够拿去改良兵器了。 姬昼会不会动心? 她没想到这第一个条件就是如此诱人,设想她若是姬昼,只怕也要动摇一番。 美姬什么的,他肯定不在意,但这份配方,却实在 她立即抢白道:区区配方罢了,有什么稀奇的嘛。 谢岸却望着她笑了笑:我先前铸过一柄轻剑,剑身重半斤,天下武功,唯快不破;轻,而愈快。 小宛此时最怕他因此就把她丢下了,不安愈盛,反驳道:轻,而失其勇武与力量,那,那是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也就给我拿来舞剑好看罢了。 闻言的姬昼却是轻笑一声,眸光盈盈看向了她。 她不知他怎么还能笑得出来,气得很想跺脚。 谢九霄笑道:小娘子,你却不知,质轻而刃利,一剑就能刺穿铠甲,这在战场上,可是大大有用。 姬昼复又低头喝茶。 小宛简直要被他气死了,嘟了嘟嘴,不说话了。 旋即谢岸又拍了拍手,上来一个仆人,托着一只托盘,盘中盛了一枚玉佩,那玉佩也是孔雀形状白玉质地,小宛觉得似曾相识,好像姬昼那扇子的扇坠儿也长成这样。 但细看下,又有些不同。 谢九霄说:这是晋东几座矿山的印信,此处矿山盛产铁矿,其质优良,年年进项无数。 小宛又替姬昼动摇起来了,铸造兵器当然不能仅有图纸和配方,还要有原料啊,这矿山送得可真是贴心。 她瞪大眼睛看着姬昼,却只见他跌宕有致的侧颜被浓浓雾气遮掩,神色淡淡,不知在想什么。 不会他不会在等着更好的东西吧? 小宛转念一想,自己竟然这么值钱,也挺不错的。 他居然气定神闲地饮了一口茶,终于在小宛的瞩目里咳嗽了两声,静静开了口:若我还是说,不肯呢? 他的眼光幽幽落向了谢九霄,令人看不透,他到底是想要更多,还是根本不愿意。 恋耽美 夫人当替身后每天只想躺平(35) 谢九霄知道他的身份,今日却还要做这出,想必另有目的,他如今只身在此深入龙潭虎穴,恰似一场豪赌。 谢九霄轻笑一声,手掩了掩唇角,那不如公子开个价吧?咱们敞开天窗说亮话好了。 何况,我夫人并不一定要听我的。她若愿意,我也不会强迫她。 他淡淡说,令小宛的心一下子又凉了泰半。 小宛想,他态度若强硬些,他们看无机可乘说不定也就罢了,可这话俨然是给了他们一丝希望。 谢九霄笑道:那,小娘子,不妨请你进内室,和我单独聊聊? 谢九霄所为就是此事。她这回思索了很久,谢家即使要和薄家联合,那也决不能叫薄家的人给制住,若能拿捏住当今的国君,以君之名号令,那他们谢家行事则名正言顺,谁也不敢说一个不字。 她有此魄力,也打听清楚了,此行他身边只有他夫人相伴,那么,岂不是手到擒来? 而谢岸又递信前来说邀她带上九霄楼中五十女武士,行一瓮中捉鳖之计,她也乐于成全侄儿这爱美人之心。 小宛依依不舍地被两个女武士给请起来,目光死死盯着姬昼手中茶盏,白天! 他稍仰眉目与她对视,茶水渐冷,白雾所余不多,他冷冽的眉眼便一笔不落地刻在她的眼中。 他说:你去吧。 她微微撇开眼。心里忽然有些难言的滋味。 谢九霄知不知道他的身份呢?谢岸知不知道呢? 总之,知道也危险,不知也危险。黎河处处都是危险。 内室里,谢九霄关上了门。砰的一声,小宛心里一个颤抖,强自镇定地说:夫人要说什么? 谢九霄的眉眼漾起了横波:请坐吧。 小宛警惕地望着她,并未坐。 内室里只开了一扇高高的窄窗,隐隐约约能望见素白的天地。 夫人,我是不会 她的话却被谢九霄给笑着截断:叶某到此一游? 小宛的话顿时咽了回去。 揭开(不是火葬场) 她警惕地望着谢九霄, 说:夫人怎么知道 谢九霄手里狐狸毛扇子轻轻在掌心点了点,笑说:小娘子?我是不是该尊称一声,凝光夫人? 小宛大惊失色:你知道!? 谢九霄微微一笑:单看这副容貌, 已是少有的绝色,便也能猜个七七八八 小宛听到她夸自己好看,还是有些讷讷, 脸上泛红,说:一般一般。 谢九霄说:其实我早已知道外头那位是什么身份。她话锋一转,又道:不过这暗号,是太后遣你来的不成?实话实说了罢, 谢家的暗钉就是我了。太后有什么需要交代的? 小宛心思浅, 被她这么一说,心中挣扎了一番, 不知要不要相信她。 她试探着说:什么暗号,我不懂, 那就是我随手一写的罢了。 谢九霄倒也不反驳,只轻笑道:小娘子,我直说好了, 难道你想跟他她着重了那个他字, 小宛一听就明白指的是姬昼, 一起覆灭? 覆灭?小宛重复道, 眉目凝起来, 正正看着谢九霄,说:夫人这是什么意思? 谢九霄叹了口气, 说:这王室衰微, 权力早已中空, 你跟了陛下, 纵然是一时有荣光万丈,他日还不是逃不了一个覆灭的下场?这般漂亮的姑娘,我可舍不得就那样死了 谢九霄说着,伸手摩挲起她的下巴,叫小宛一吓,猛退了两步,但没有吱声。 她不太习惯别人碰她。 死? 谢九霄觑她一眼,转身行了两步,抚了抚角落一只半人高的缠枝莲青花瓷瓶的瓶口,说:这薄太后哪,野心勃勃,晋西杨郡薄家跟陛下,那是不死不休的境地。但我们谢家不同,我们讲求和而共道,岂不是少了杀伐?王室大势已去,晋国的天下将来未必姓姬。只不过有时,只差那么一个契机。 小宛说:什么契机? 谢九霄说:谢家自然可以跟薄家联合,你是薄家表姑娘,你若跟了我侄儿谢岸,这联合不就名正言顺了么? 小宛没管这个,反倒是问:那你们打算怎么对待我夫君?弑君? 谢九霄想,这小丫头竟然不先问她自己的事,难不成她不仅当薄家的棋子,还对姬昼动了真心? 想着想着,她眯了眯眼,话音却还是一般妩媚风流:怎么会?谢家素来忠君,怎么会弑君呢?不过是请陛下暂居黎河一段时间,另请人摄政监国罢了。 小宛已经明白过来,她这是要挟君以令。 可她决不能听她的真的跟了谢岸啊。小宛说:既然,既然夫人肯跟太后站在一边,那小宛回去自然会禀告太后。 谢九霄眼中掠过一丝寒芒:这样说,你不肯留下来? 小宛坚定地摇了摇头:我虽然是个棋子,但我终究是陛下的人。 说话时,她眼前几乎闪过了他的容色,他的盈盈深邃的眉眼。他知道自己现下落入这么危险的境地了吗?他不会还在悠闲地喝茶吧?真是不让人省心, 谢九霄一愣,没想到她会这样说,不由嗤笑出声:小娘子,你究竟是在想什么?你身为薄家人,若是喜欢陛下,则为不忠;身为陛下之人,若是暗潜通敌,则为不义。你这般八面玲珑的做法,可是大忌啊。再者,岸儿真心喜欢你,这不比当人替身的好? 她的这番话,似一把刀正正砍在小宛心头。像把表面的什么狠狠撕开,展露出其下搅乱矛盾不堪的蛛丝网和淋漓骨肉。 小宛通体一震,僵硬在了原地。 她说得对。 自己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她是不是,是不是先动心了? 她一面在替薄家做事,一面又想要尽职尽责地当好姬昼的夫人的角色,说得难听一点,这不是在吃里扒外? 她好像已经 袖子里的手指攥紧了些,神色有些莫名晦暗。她垂下眼,目光凝在花瓶里一束绿合枝上。花苞垂缀,饱满待发,她鬼使神差地伸手碰了碰。 冰凉的触感叫她一下子回了神,她缩回手,抬起眼,看向谢九霄:那我也不能做出抛夫弃婿的事情来。 谢九霄拧起眉,仍然笑着叹了口气,说:你这又是何必呢?纵使你真心待他,他会真心待你么?岸儿年轻有为,也知疼人,比你的陛下不是好得多?他三年前都能对心上人痛下杀手,你想,若是万分之一可能里他成了事,你将来的下场会如何?若是他察觉你是薄家的细作,你的下场又会如何? 什么! 小宛睁大眼睛,惊诧叫出声。 不等谢九霄回答,她就追问:什么叫痛下杀手?那个人,她,她不是得了急症死去 谢九霄觉得这句话大抵是她的突破点,成竹在胸一样,轻咳一声后,妖娆眉目流连一番,说:你还不知道?三年前是陛下亲手杀了名动绛京的小宛姑娘的啊。 她打量着小宛的神色,只见她满脸震惊,面如金纸,毫无血色。 不会!他,怎么会 三年前的宫变进行得悄无声息,或许你在杨郡并不知道?谢九霄唇边勾起一笑,妖娆魅惑,拿那狐毛扇子敲了敲小宛的肩膀:但事情却是千真万确的。小宛姑娘被薄家四公子挟持,要陛下在江山美人之间作出抉择来。陛下可是眼也不眨地就选了江山,眼也不眨地就 她拿扇子抵上小宛的心口,轻轻一递,小宛身子一颤,心口上像有利刃破骨般刺进心腔,痛得她紧紧皱眉,谢九霄的话还在耳边:就这样,一剑杀了她。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是什么也没能够说出。绞痛感袭上心头,她捂着心口,仿佛感同身受。 为什么她的心口上,也有这样一道痂痕?为什么她也是在三年前醒过来,忘掉了所有记忆? 所以,小娘子,他这样冷心冷情的男人,我作为一个女人,实实在在地规劝你,还是不要陷太深,不要动真心。尘世一遭,那些个虚无缥缈的东西我都看透了,还不如荣华富贵来得实在,你说呢? 她嘴唇空自翕张着,目光落下来,死死盯住绿合枝上的绿幽幽的花苞。 他明明 她兀地想起那晚在瀛海行廊,潮湿的夜色中,她遇见他,他错把她当做了那个小宛,问她:小宛,你回来了么?你为什么不理我了? 他 她仿佛陷入了一个死局。前路后路,皆是绝路。 但是如今境地,她若是不自救,就没有人能救得了她了。她强撑着定了定神,还能笑出来,说:夫人说得对。只不过谢公子年轻有为,我一介蒲柳之姿,想必配不上谢公子。若要同太后联合,需要小宛做什么尽可吩咐,但小宛既身是薄家女,婚嫁不由己,夫人不妨问问太后? 谢九霄淡淡一笑。若是问了薄太后,那她这快刀斩乱麻的计策岂不是泡汤了?行事既然要快准狠,许多事自然不能由人。 她眯了眯眼睛,说:你若不肯,我们也只好采取强硬手段了。你们身在罄山,百十里都是我们谢家统辖,便是插翅也难飞。 小宛心里一凛,眼珠转了转,想,看来只能先虚与委蛇一番。 她做出惊惶的样子,说:你们怎么敢? 谢九霄说:怎么不敢? 小宛咬了咬唇,仿佛在权衡轻重似的,终于败下阵来,轻叹一口气,低声说:那,可否让我出去问陛下一件事?我 她抬手揩了揩眼角挤出来的眼泪,我虽然做了这样久的替身,可是他待我一直很好,我想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只拿我做、做一个替身。究竟有没有一点动情。若是他说她呜咽了一下,看得谢九霄都觉得可怜了,说半点没有,那我也就死心了。 她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若是他说有一点点喜欢过我,我便也值当了。就当做这段缘分,余下的话不用说太明。 谢九霄咯咯笑起来,扇子掩面,说:你能这般想,那就好了。哎,这分明是个两全其美的事情,做什么要哭呢?往后你跟了岸儿,自然有你数不尽的好处。 小宛虚假地嗯嗯应和着。 恨隐剑还在姬昼那里,他又不会使剑,待会儿得把拿过来才行。 小宛心里是七上八下,表面却维持着伤心人的模样,掩着面呜呜地哭。近来她哭得有些多了,眼睛发疼,回去得找太医瞧瞧眼睛。 出了内室,一切仿佛还没有变。 小宛掩着眼睛偷瞄了一下正正坐在原处的白衣青年,他怎么还稳如泰山,一点不知道着急啊,人都快没了! 不期然地,却从指缝里跟他目光正正撞上。这样的人曾在三年前,毫不犹豫、眼也不眨地,就把心上人给杀了她想到这里,忽然有些愣怔,他原是如此杀伐果决的人。 他目光清明澄澈,毫无波澜,居然还能带一点笑意。这样杀伐果决的人,这个时刻还能这样笑出来?小宛心底不知该不该恨其不争,若不是还要演戏,真想跺脚。 她抹着眼泪走出来,眼圈红红的,拖沓着迟缓的步子到他的面前,欲语还休般问他:公子,你究竟,有没有一点因为我是我而喜欢我? 不破不立 这话一出, 姬昼的眉头便凝了起来,他眼眸认真地盯着她瞧。 她也梨花带雨一样地泪汪汪地回视着他。眼中有不甘,有伤心, 还有质问。 他放下手中的茶盏,轻轻一声,但叫人心里咯噔一下。仿佛自他的周身聚起了凛冽的风, 但即使这般,小宛也没有退缩。 他嗓音沉静,像是不点波澜的汪洋深海:为什么突然这样问?说着,目光向她身后一扫, 作出恍然大悟的模样, 手指轻叩了两下案几,说:难道, 谢夫人跟你说了什么? 对,对夫人她已全都告诉我, 我全都知道了原来,原来 他漆黑的眼睛略一抬起,冷冽的眸光箭一样射穿她的瞳孔一般, 他静默了半晌, 又要重新去握茶盏, 被小宛一个抢步按紧了他的手, 他抬眼, 咫尺相对时,小宛的那双秋波潋滟的眼睛缓缓流淌下来两行眼泪。 告诉我, 是真的么?公子真的, 真的一分也不曾喜欢过我么?她话音哽咽, 语调既轻又凉, 像是夏末的夜晚自枯荷叶上垂滴的一顷露水,滴在静谧荷塘。 覆在了他的手上的那只手很凉,还有些发颤。 他的容色已经冷下来,唇角渐渐勾出讽刺的笑来,直盯着她,道:今日你又发什么疯?我不是早已明明白白地告诉过你不要有太多幻想,太多不切实际。你不会还做梦,想我对你动心? 我陪在公子身边这些时日,就没有一处值得公子喜欢的么? 他拿开她那只手,眉目淡淡:没有,一处也没有。一分也没有。 小宛的心中蓦然有些失落,她不知道这句话是真话还是假话,是否又是他的肺腑真言。 她侧头去看案上陈着的恨隐剑,顿了顿后,毅然决然般重重拔剑出鞘,谢九霄惊呼之下,只见她双手握剑,后退了两步,剑尖直指那还端方坐在玫瑰椅上的白衣青年。 她眼里泪水纵横,不语,但一直在摇头。 通通,通通都是她哽咽得已说不出话。 下一刻,她又后退了两步,剑尖仍然未变更方向,她说: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这般的美人这般的伤心,谁看了不唏嘘一番,谢岸就看不下去了,说:小娘子,跟了我,何必要跟一个不喜欢你的男人? 小宛顿在原地,脸上现出茫然,痛苦和一抹决绝来。她的眉始终蹙着,眼下泪横,仿佛在挣扎着什么。 寂静里,他又淡淡开了口:既然你贪图这谢家泼天的富贵,我不强留你。你要跟了谁,就走吧。 小宛呆呆地望着他,说:你不要我了?说着,又退了一步,面色苍白,倏地捂住心口踉跄了一下,幸好被身后的谢岸扶住。 感到落在谢岸的臂弯后,小宛集中了一下精神,握着剑的双手缓缓下落,作出痛苦失意人的样子来,随即整个身子都似无力般颓倒在了谢岸身上。 她一瞬有些僵硬,跟外人亲密接触总是怪怪的。 她这僵硬不过一眨眼,她就努力调整得很适应,自然而然地侧过半身,仿佛再也不想看到那负心人似的。 谢岸伸手,大约想要拍拍她的背安慰她。 姬昼的目光轻轻落在了他手上,似乎觉得这一幕极其可笑,眼下含着几许不屑。仿佛每个神情都在说,我终于看清你是怎么样的人了。 恋耽美 夫人当替身后每天只想躺平(36) 但谢岸的手没能落下来,因为他的颈边已经架上一柄漆黑如夜、锋冷无双的剑。 谁也没能看清楚小宛那招天坤倒悬怎么使出来的,连谢岸自己也没有料到,她身子灵活得堪比一尾蛇,游移丝滑地一个转身,剑从右下一闪,便已横在自己肩上颈边。 谢岸猛地睁大眼睛,不敢置信地望着小宛,小宛已经敛了所有伤心神色,看他的时候亦无比淡然,只一瞬,又看向姬昼,高声叫道:快走!!! 姬昼的神色无比震惊,顿在原地一瞬,眸光望向她,她满脸焦急恨铁不成钢地喊着:你快走啊! 谢九霄愣了一下,立即反应过来,又愤怒又好笑地说:他都这样待你,你还要费尽心思地救他? 别过来,不然我就杀了谢岸。谢夫人也不想替您的侄儿收尸吧?她竭力做出狠毒的样子,但颇有种色厉内荏的感觉,姬昼神色莫名地望着她,不知该好笑,还是该怎样。 他还以为她也知道此时要拖延时间,才配合她演了刚刚那场戏,他从未想过她会有这样的胆魄,敢行这样大胆的事。 激怒了谢家,她 谢岸也没有想过她会兵行险着,竟然骗过了他的眼睛,震惊之余,竟然还有些兴奋。若能折服这样的姑娘,一定很有趣。 谢九霄不会知道自家那侄儿心里还想着有趣有趣,只知道若是放走了姬昼,这个看似无害实际上无所不用其极的男人会怎样对待谢家,只怕百年世家就要轰然一刹。 她果断扬手厉声说:谁也别想走。 女武士们纷纷拔剑围拢上前,小宛看着他还一副慢悠悠的样子就气得不行,眼底通红:你怎么还不走啊! 说着,又看向谢九霄:夫人,叫她们都退下,不然 她将剑刃靠近谢岸的颈边,这样锋利的剑,轻轻划一刀只怕就要破开血管,血流如注。 姬昼眼若星辰,终于闲闲含笑开了口:谢夫人,坐。我们谈谈? 谢九霄盯着他,还能勉强笑出,狐狸毛扇子展开,但捏着扇柄的手全然在颤抖。 谢岸是二哥独子,这一辈的家主,绝不能出一点意外。而那小娘子,大有跟他们同归于尽玉石俱焚的架势,谢九霄心里自然觉得,叶琬死就死了,命若草芥,她家谢岸却是命比明珠。 这个世上大概没有人觉得小宛的性命也很珍贵。 姬昼慢悠悠说:我要黎河五万兵马。 谢九霄睁大眼睛,他怎么敢开口的? 姬昼拿手掸了掸袍子,笑意温和,眼眸深邃:五万人能换回谢岸的性命么? 谢九霄笑了笑:若是没有这五万兵马,只怕明日世上就没有谢家了,何谈一个谢岸? 姬昼道:你们还真以为,有了兵马就能高枕无忧?还是说你们以为黎河五万驻军在黎河就成了你们谢家的了? 他指尖轻敲了两下黑檀案几,眉目盈盈。 小宛呆呆看着他们俩。 谢九霄说:公子此话何意? 姬昼的唇边绽出一抹温和的笑来,他缓缓站起,负手走向小宛,纯白的衣摆每行一步都恰似飞雪溅玉,他说:没什么,莫非没有人告诉夫人,夫人手下李薛秦三位将军已经降服我麾下?噢对,还有一位陈将军,是陈先生的侄儿,他不肯归顺, 他怎么样了!谢九霄失声叫道。 郁云亲自监斩,算算日子,首级挂在校场赤龙旗上已七天七夜。他温和含笑说道。 谢九霄瞳孔骤缩。 他抬手拭了拭小宛脸上的泪痕,低声说:刚刚我骗你的。我怎么会不要你。 小宛却没想到都这时候了他居然还在想刚刚,直想要跺脚,但又见他忽然握住她的手。 她不知他攥着她的手想要做什么,哪知道电光火石一眨眼间,那把剑在她手腕下转过一道弧度,既快又狠地递进谢岸肩膀,刺啦一声,刺得不偏不倚干脆利落。 谢岸被刺得后退半步,捂住肩膀,苍白脸色上又惊又怒:你 霎时宝蓝袍子上晕出一团深色血渍。 别惦记别人家的娘子了,谢公子。他眸光含笑,低声说道,仿佛刚刚并不是以剑伤人,而是舞了套流风回雪的剑法似的。 转而回头,小宛也跟着看到谢九霄震惊又害怕的神色,他咳嗽了几下后,淡笑说:我已在东郊大营校场安排好交接仪式,谢夫人,走一趟罢? 哈,哈哈哈谢九霄忽然笑起来,笑出了眼泪,陛下真是好狠的手段,难怪,难怪 姬昼凝眉,似有些不耐地在等她下文,小宛支起耳朵想知道什么难怪,就听谢九霄说:难怪,薄太后各种手段都用上,也要保他们薄家不倾覆在陛下手中! 谢九霄这时便是要拉小宛下水,目光盯着小宛:自古红颜祸水,陛下英武一世,可不要到时候折在女人的手里了。 小宛心猛地提起,她这是破罐破摔了么?她立即要反驳,但不知要说什么,嘴张了张,又闭上了。 姬昼淡淡一笑:我夫人先前是薄家的人,但现在是我姬家的人,我都不担心,谢夫人亦不必替我担心。 谢岸大概终于迟钝意识到面前的人是谁,眼眸抬起,满是不敢相信。你便是坊间盛传里的 小宛闻言,回过头,说:是 谢岸低下头,捂着伤处,自嘲地笑了笑:原是我痴心妄想。原也只有陛下这般的人物才与你相配。 小宛不知道到底哪里让谢岸动心了,迟疑着说:谢公子,我从不相信什么一见钟情。你大概只是看我长得还不错,或者觉得我新鲜有趣。等时日一久,这样的感觉就会消失。 她本来还想说句很高大上的话来结尾升华,但思索半天无果,只好虎头蛇尾地讷讷说:伤了你很抱歉,但我也有我的不得已。 出了谢家大门时,原来早已有白马银枪的骑兵将谢家团团围住。 为首一个玄衣劲装的年轻男子上前来行礼道:陛下、夫人 嗯。你带上谢公子和谢夫人去东郊吧。 郁云惊讶说:陛下不去么? 姬昼揽着小宛,摇头说:不去了。他却忽然看向了谢岸:谢岸,你伤好后,白统领会带你入京述职。 谢岸和搀扶他的谢九霄一并抬头,脸上都是疑惑。 其时姬昼已跨上一匹雪白骏马,拉着小宛坐到他身前,他怀抱小宛,居高临下地看着谢岸,朗声道:罄山绵延,百里锦绣河山,谢家传承,百年文英荟萃,亦百年积弊。我不忍它昙花一现,如今交给你。记住,万事万物,不破不立。 金声玉振,久久回响。 话音刚落,就只见一骑绝尘。 谢岸站在原地,凝视着白马消失的方向,扬起尘埃,将他们背影遮掩。 盈光寺 白马之上, 迎风猎猎,风把她的额发吹得凌乱地拂着面,背后是坚实的他的胸膛。 她有些发怔, 目光涣散地看着前方。 困境是解了,然而和她所预想的又很不同。只是回到绛京,她该怎么去跟薄太后说, 谢家已经投靠了姬昼了 任务看似完成,却已失败得彻彻底底,原本是太后的底牌的五万黎河兵马,竟然神不知鬼不觉不, 在她眼皮子底下成了别人囊中之物。 太后若是知道, 会怎样对她?那么,今冬的解药是没有的了? 想到这里, 她心里一寒,浑身冒出冷汗, 眼前似跟着也一黑。 小宛?小宛!腰上扶来一只手,及时挽住差点要摔的她,背后姬昼的声音借着风擦过她嗡嗡作响的耳朵。 她费力地支起精神, 冷汗涟涟, 还是强作出轻松的模样, 我, 没事 她擦了擦额头的汗, 只是连手都在颤抖。 她怕叫他看出端倪,撑着笑道:我们这是去哪? 回京。你刚刚问过三回了。小宛, 你在走神?你在想什么?他的脸缓缓低下凑近她, 又把她吓了一跳, 感到温热的气息夹杂在冷冽风里拂过她的面颊, 一阵酥痒后,她面红耳赤地说:我没有想什么,就是, 骏马的速度忽然缓下来,从疾驰成了慢答答地前行,仿佛纵马漫步一样,周围是荒芜的野地,一轮泛白冬阳远远挂在天空。 野地上,只有缓慢悠长的马蹄哒哒声。 她剧烈咳嗽了几下,小脸咳得毫无血色,他给她顺了顺气,说:就是什么? 她随便扯了个幌子说:就是在想我花五两银子买的马好像还在谢家马厩里。 日光从背后照来,影子落在面前,她无意识地把弄着辫子上系着的红绳子,心里还在纠结如何交差。 她的脑海里忽然闪过了一个念头。 她能不能跳槽啊,跳槽到姬昼这边。这样,他就可以罩着她 但她立即自我否定了这个想法,三公子救过她,她怎么可以忘恩负义。 报恩报恩,恩情最难报,她怅然地盯着红绳子,脸上一片颓然。她几时才能还清她的债,几时才能自由身。 怎么了,你从刚刚开始就一直蹙眉,一指探上她眼下,揩了揩她泪痕,轻柔的话语响在耳边,我不是说过了,那是逢场作戏的假话,不是真的,我不会不要你。 唔,我知道那是,是做戏的。她自己狠狠抹了一把眼泪,说。 片刻的静默后,她忽然好奇问道:听说九霄楼的迷药特别厉害,白天你怎么逃脱的?我听路人说说什么武功绝顶的掌门都逃不掉 背后的他的声音含着几分笑意,说:用脑子。 啊? 他说:第一次到黎河的时候我便弄到了她们的迷药。花了三天时间研制出了解药。 她惊讶赞叹道:三天!这么快的? 姬昼侧过头看她满眼小星星的模样,心里有些得意的快感,是。 那么,是是什么毒都能配制解药么?她含着一些期待,小心翼翼地问。 姬昼敏锐地察觉到一些异常,但不动声色说:自然不是什么毒都可以。 她心里仿佛燃起了一线火光,就连那一线火光,也照得她暖暖的,她试探着问:那我听说,有一种剧毒叫令蓝花?令蓝花能解么? 姬昼神色一凛,嘴角却勾了一抹轻嘲:令蓝花?那不是薄家秘传的剧毒?不能解。 小宛心里燃起的一簇火苗霎时熄灭。她沮丧起来,说:这样啊。 她心里落寞。可是,纵然他会解,他就会给她解吗? 她在他的心底,和别人其实也没有什么不一样。不一样的是那个姑娘,不是她。 思绪纷杂,她又想到了自己心口上那道疤痕。 为什么她也有这样一道痕迹?这个问题重新盘桓在她的内心,又迅速被她自己掐灭。不要想,不要幻想,不要不切实际那都是,她的可望不可即,可遇不可求。 她定定地告诉自己,叶琬,脚踏实地地走你的路。 但谁的心中又能彻底没有幻想,这段思绪飘荡着,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 穿过一片雪林时,她轻轻地问他:公子,你有没有一点点,因为我是我而喜欢我 她怕他生气,立即补上一句,说:我就是,随便问问,要是要是没有,就公子就不用回答我了 可是她等来的是他长久的注视和久久的沉默。 他那样盯着她看,看得她丝毫不敢抬眼和他对视,目光躲闪,最后直接偏过头看另一侧的扶疏花木。 看来,是没有的。 如果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那一定是不管对方成了什么模样,都会喜欢的。不会只喜欢一层壳子一介身份,用佛经中的话来说,那只是臭皮囊而已。 她模模糊糊地悟到了什么。 身侧掠过一树寒冬盛放的虎蹄梅,鲜黄的开满枝头,扑来冷香浓烈,一霎梅花坠了枝头,绞在她的发上,他伸手替她拣去。 你希望你在我心中不一样么?声音淡淡,她听不出情绪。 她没想到他要这样问,忽然一怔。每个女孩子大约都希望自己独一无二的。 她也不知这算不算幻想,可这只是她极其微末的一缕希冀,再微末不过的、一点点期盼。 觅秀说她怎么没有盼头她说她有的,她想要好好活着,活到三十岁,四十岁,活到很久很久以后。 觅秀就说,姑娘这样麻木地活着怎么能叫有盼头。 她就说,她有很多盼头啊,盼着她跟觅秀以后过得好,盼着过几天就又能吃到松鼠鳜鱼了, 觅秀说,姑娘就没有想过以后,有许多漂亮衣服穿,去各种各样的地方玩,夫妻恩爱,还养个小娃娃, 她愣愣地说,我也可以么。 可她明白,她这一生大约没有那样的机会了。 我虽然希望在你心里不一样但我知道我不配。她极其小声地说,不知道是对自己说,还是对谁说。 种种思绪袭上心头,他若是听到了就算了,若是没听到,她就不说了。 什么? 大约他没听到,她立即打起精神,嫣然一笑,说:当然,当然希望啊 只是此后的一路她好像都在走神,无时无刻不思索着,如何才能拿到今冬的解药。 她想,大不了就死了但这个想法被她狠狠扼杀,不能死,她不能死。 活着亦无盼头,死去亦很不甘,她有些茫然,茫然地仰起头,把头抬得高高的,目光飘得远远的。 她不知她想从远方看到什么。 她有点想念爹娘了。可她甚至不知他们此刻在哪里,甚至不知他们是死还是活。 她回了神时,面前却并非是驿馆,而是一座古寺。 她疑惑着回头看姬昼,露出迷茫的神情,怎么在这里啊是走错了吗? 那山门上高题盈光两字,姬昼先行翻身下马,又搀着她下来,落地的时候她还有些懵。 姬昼说:你那天说想看盈光寺琉璃树。 她那就是随口一说,他怎么还记得啊,她自己都忘记了。她迅速脸红起来,讷讷说:这样啊我都忘记了。 走吧。 寺中苍柏森森,松木笔直挂雪,日头已偏西,照耀着参差雪枝,晕染淡薄金光。她和姬昼两个人慢慢走进这座古寺,青砖地积雪深深,大约没有太多人手能来打扫。 恋耽美 夫人当替身后每天只想躺平(37) 遇到一个小沙弥正在扫雪,立起单掌微微一笑说:阿弥陀佛。 姬昼微微颔首:小师父,我夫妇二人途径宝刹,眼看即将入夜,想在此借宿一宿。 小宛今日状态不佳,任他说什么就都是什么了,愣愣盯着一棵雪松发呆。 小沙弥引着他们两人去后头禅房,一路只脚步声,颇具幽幽禅境。 入夜,小宛还在迷茫地坐在榻上发呆,被姬昼轻轻拉着手走出禅房。晴雪夜,星光璀璨,除了他们的轻轻脚步声,就只有风吹落了枝头清雪。 她感到他的手很暖和,就握紧了一点,生怕他把她松开了。 渺渺星光照在寂静禅院里,他们沿着回廊,走了半晌,眼前豁然开朗。 她愣愣看着眼前。 眼前这千盏琉璃树,在静谧夜色和微薄星光下,万分耀眼地汇聚成光海一样的琉璃树林,明亮的琉璃光色在枝头流转回环,一时美得窒息,美得让人忘记惊叹。 十里山间寒风惊灭了这琉璃树光,她呀地叫了一声。 但风过后,明亮绚烂的光色又如同星火般燃起,燃得像要把这后山烧成灰烬。 光在她眼前荡漾,她站在光下。 姬昼看向她说:听说面对这琉璃树许愿很灵验。 她不疑有他,真的吗,那 他说:不过要说出来才行。 她愣着点点头,说:那那你不要偷听啊。说着,她小心地往雪地里走了几步,绕到一颗琉璃树下,皎洁银光柔和地落在她的面颊上。 她立即双手合十,闭上眼,念念有词。 廊下的他却听得清清楚楚。 愿他平平安安,长命百岁,得偿所愿。 吻 这已是她第七回从噩梦里惊醒。 她怅然坐直身子, 稀疏月光从窗子里打进来。 雀青帘漏下霜点似的光,落在她身上,她静了一刻, 噩梦很快在脑海里褪色,但是那心悸感却还停留不去。 她想到那天夜里,夜间的风倏忽又吹灭了琉璃光彩, 她深一脚浅一脚踩着雪又走回廊下他的身边,仿佛心里种下一颗小小的心愿。 微薄的星光里,浅淡的琉璃色泽晕染着,他捧着她的脸, 倏地吻了上来。 在挂有护花铃的廊下。 吻得很轻, 很轻,仿佛水中月影, 一沾就碎。 她怔住。 唇齿辗转,似幽泽兰草、水滨松木的清冽的气息飘泻在口腔中, 辗转于唇舌间。他俯着身,修长有力的手捧住她的脸颊,不容她逃脱退却。 背后千盏琉璃树竞盛似烈火灼烧, 要把漫山遍野都燃成高簇峰迭的大火, 以极其绚烂而热烈的诗意, 在凛夜中发出耀眼的光。 她听见雪夜里有细微的雪落声, 有冬天夜里出没的鸟雀凄凉号叫, 檐角挂的护花铃叮铃咣当地响了好一阵。 他还在吻她。 温柔得让她想到了一弯落在水中央的月亮,一滴挂在圆荷叶上的清露。 时间是那样的漫长, 长到她以为长夜就要过去, 黎明即将到来。 他离开她的唇瓣, 咫尺相对, 漆黑夜里,琉璃树光倒映在他的眼睛里,他注视着她,声音像落花,飘飘忽忽地就落到她心底里去了。 小宛,你问我喜不喜欢你。佛曰不可说,但这就是我的答案。 檐外飘起鹅毛大雪,夜风卷着硕大雪花扑进回廊,沾上他们两人的发,冰凉地点在额头上,她清醒又混沌地想,她或许,在这场豪赌里输得一败涂地。 他又吻了上来。 几乎令她甘心沉沦,甘堕寒渊。 她暂且放下心中那无数惶惑难解,回应着他,踮起脚尖,勾住他的脖颈,热烈地与他长吻在旷天阔地的寒雪夜中。 哪怕前路是绝路呢。 天有绝人之路,那,就在途中多采撷鲜花,于最后以漫天飞花为她送葬。 兀地,有人声传来:是谁在那? 闻声,他立即箍着她腰肢闪到转角后,她仰头看见他夜色里的紧张表情,觉得这表情还真是少见,就笑了起来;他低头看着她,二话不说以吻封缄。 她唔唔了几声,想要说人就在不远处呐被他轻咬了一下唇瓣,立即乖下来,任他捏圆搓扁。 那边的脚步声远了些,他暂时停下,探身去看情况,还有小沙弥的声音:怪了怪了,明明听到有人说话呢。 另一个小沙弥则说:你听岔了罢,肯定是偷腥的野猫。 她推了他一下,眼睛仰看向他:野猫 连她自己都觉得好笑,又笑起来。 好啊,说我是野猫?他低声说,她察觉到危险,刚想要溜开,身子就被钳制住,狠狠的吻带着惩罚般落下。 她求饶道:我是野猫,我是 那夜真是叫他把嘴唇都亲肿了,次日连口脂都不必抹都十分光鲜亮丽。 她掀起雀青帘子下了床,月亮已缺,透过窗棂照上窗前案几,她点起蜡烛,披上大氅,熟稔地抽出案几下的经书。 笔尖蘸墨,可大约是心中生了妄念,抄写时,仿佛也没有从前宁静了。 烛火微曳,她又想到他们打马过黎河郡城菜市口时,他忽然捂住她眼睛。 啊 别看。 发生什么了? 他说:犯人行刑。 她乖乖地缩在他的怀中,说:我还以为黎河治安很好呢。 半晌后,他松下手说:是那天欺负你的人。 她剩下的话就全卡在喉咙间。背后探来的手抚了抚她的头,他说: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了。 她一个走神,笔尖凝的一滴浓墨滴上金刚经的最后一页,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被浓墨渲染糊开,她猛地惊醒,懊恼地啊了一声,看着这滴墨,这一本就白抄了。 她凝视着那一行字,如梦幻泡影。 忽然想到,那她这一切,又是不是梦幻泡影? 如同露水,如同雷电? 沧海殿的合欢花落尽了。 她抱紧暖炉慢答答绕着荷塘散步,觅秀在她耳边絮絮叨叨:姑娘,姑娘不在的日子,那澜虹殿的宫小姐总跑过来,奴婢都说姑娘身子不适不见客,她竟说什么,定是姑娘勾了陛下的魂去了,才叫陛下日日不早朝。真真气死人了。 她缓缓俯身把一株雪打的衰草上的积雪掸去,扶直,才直起身子,说:她跳就跳吧,她是三司使的亲妹妹,我们又不能揍她。 寻音说:姑娘回来后就愁眉不展的,这会儿该去给太后请安了,姑娘也懒怠去 她紧了紧狐裘,抬头看向暗淡的天穹,这时候又开始落雪了。 寻音,你觉得,人该不该忘恩负义啊 寻音嘴快道:人怎么能忘恩负义呀,姑娘,奴婢受姑娘的恩,能跟着姑娘荣华富贵,奴婢这余生都跟着姑娘了,服侍姑娘效忠姑娘。 她牵动虎蹄梅枝条的手顿了顿,思绪缠杂得像理不清的蛛丝网,她的目光偏向落雪的荷塘里,塘中枯荷连片,游鱼也不见了影踪,这片天地静寂而颓败。 她失神地喃喃:你说得对。人,怎么可以忘恩负义啊。 她登上荷塘边一累山石,眺望院墙外的远方,鳞次栉比的殿宇在她视野中漫漫展开,雪落屋檐,世界染得素白一片。 那去给太后请安吧。她愣愣地说。 慈宁宫外,阶上覆雪,她下了银鎏金辇,深吸一口气。 你说什么一只上好的影青瓷盏擦着她耳边飞过,她生出一身冷汗,大气也不敢出。 瓷盏摔得粉碎,她回头看去,心跳得厉害。 仿佛那不是瓷盏,而是她自己。 好,好啊太后怒极反笑,捏紧凤座的扶手,一双眼睛几乎要冒出火光来,她腾地站起来:谢家竟然,竟然敢! 殿内人纷纷眼观鼻鼻观心恨不得变成盆栽,薄太后扬手又打烂了一只花瓶,脆响之后,她怒道:竟然敢背叛了哀家!哀家一定要他们后悔 小宛低着头,想竭力装作不存在。 宁嬷嬷替太后抚了抚肩臂,说:娘娘,莫要气坏了身子,眼下这黎河暂时动不了,迟早啊他们就要自讨苦吃了。陛下怎么会真叫他们继续享万丈荣光,富贵荣华?届时他们才会明白,自己个把自己推进火坑里去了。 太后恨恨坐回凤座之上,身子仍然剧烈起伏着,双眼里通红,俨然还没有缓过气。 宁嬷嬷又说:黎河粮草不丰,这粮草多是从南方运来供饷,娘娘,眼下还是要先把握住 太后长吸一口气,说:对,现在不是算账的时候。得快些把兴阳郡人手安排上。对了,那边可有消息? 宁嬷嬷说:娘娘莫急,二月里公子大婚,那边自然就来人了。 太后点了点头,但似乎仍旧没有特别宽心。 小宛低着头,听了一耳朵的她们的谋划,显然是很无趣的事情,她对这些弄权弄谋没有什么兴趣,也没有多少天赋。 但宁嬷嬷提及这公子大婚,却还是叫她心中起了一丝波澜。 她到底是怎样想的呢?她捂了捂心口。 太后忽然看向她,冷冷道:行了,你也下去吧。 她正要告退,忽然顿住,纠结了一下,讷讷说:太后求太后赐冬月解药 凤座上传来太后的嘲讽声音:解药?你办事不力,还想解药?一次死不了,下次再办事不力, 她如被雷劈,在原地晃了一下,咬着嘴唇,心上仿佛浇下一盆冷水,凉得彻彻底底。 是 她脚步虚浮地走出慈宁宫,在慈宁宫的台阶上站了站,迎面雪花飞舞,她觉得彻头彻尾的冷,冷得她抱住胳膊,觅秀连忙扶住她。 姑娘? 她摇摇头,说:回,回去。 仿佛头顶悬了一柄利剑,时刻可能掉下来,把她劈成两半一样。她缩在床的角落,拥着厚厚的被子,迷茫起来。 这寒冬,何时能过去啊。 她想念春暖花开的季节了。 她不知道令蓝花什么时候会发作,发作的时候会多痛苦她那时候只是被带入一处暗黑的囚室,看宁嬷嬷将一瓶令蓝花毒灌给一个囚犯。 那个高壮囚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模样至今仍在她眼前时时闪现。 他在地上打滚申吟蹬腿蜷缩,灰尘和血腥气满室飞舞,她捂住口鼻,瞪大眼睛看着那个壮汉痛苦哀求,几乎话也说不全。 最后的最后,他连撞墙自尽的力气也没有,只能一遍一遍在地上翻滚磋磨, 七窍流血,死都不能瞑目。 那是极其惨烈的死相,她终生不会忘记。 她想,若有一天,她会死去,她会拔剑自刎,绝不要那样卑微凄惨地死。 可是,怎么她就得死,怎么她就不能活不能活呢? 她抱着被子,眼泪一滴一滴落下来。 好在,太后另给了她一个机会 兴阳郡的郡守人选,你去跟陛下说。这件事办好了,就算你将功折罪。 招桃花 为着此事, 她已发愁了好几天。 宁嬷嬷到沧海殿来给她送了一支碧玉钗,一面替她簪上,一面对她和缓地说:太后这回瞧中的人选是兴阳郡豪富赵洪。这赵洪别的没有, 就是钱多,为人么,憨实好善。夫人去跟陛下说说, 陛下一定是听夫人的。 宁嬷嬷笑了笑,眼角褶子便起了来,小宛抬眼从镜子里看着宁嬷嬷簪在她发髻上的碧玉钗,又看着宁嬷嬷温和慈善的笑, 问:嬷嬷, 此话怎讲? 她不明白她们到底哪里来的自信,觉得人家英明果决的国君就非要听她的。 宁嬷嬷笑道:陛下在黎河为夫人一掷万金的事情呐, 上上下下都知道了。夫人,谢家这事, 依老身看哪里能怪得了夫人?那是他们谢家不中用,才给拿捏住了。夫人这回一定能旗开得胜,马到功成。 小宛惊讶说:嬷嬷都知道了? 宁嬷嬷说:且不说我们黎河有耳目;夫人怕还不知, 那绛京城天桥底下说书的, 早就把夫人的事说开了。 小宛愣愣看着镜子里的姣好容颜, 却并没有宁嬷嬷预期的高兴。她高兴么? 好像是所有人筑的一场镜花水月啊。 她抚了抚眉心画的断肠花。 见她静默, 宁嬷嬷双手扶住她肩膀, 轻轻按了按,叹息了声, 低语:夫人, 老身也不忍心瞧你香消玉殒啊, 令蓝花的毒发作起来, 却实实在在生不如死。 她通身一颤。 对啊,她还不想死的,她本就是贪生怕死之辈,那么,有什么好犹豫的? 她不知自己在犹豫什么。 送走了宁嬷嬷,她站在檐下,朔雪纷纷地落,她裹了裹狐裘,说:觅秀,陛下今儿行踪可探听到了? 这几日他似乎格外忙碌,除了每天的晚膳还会跟她一起用外,就不见了人了。 觅秀说:奴婢早上四处溜达了一圈,撞到御花园里宫小姐在折梅花,还跟她侍女说什么,御书房的瓶里的花枯掉了,得换新鲜的。觅秀撅了噘嘴,她们倒是消息灵通。 小宛说:我知道了。一会儿咱们去御书房。宫拂衣不会做无用功,她去换梅花,那铁定是姬昼也在那里,她得去偶遇一番呢。 小宛撇撇嘴,哼,真是很会招桃花。 离午膳时间还有一会儿,小宛想了想,翻到自己上回列出来的菜单,按着日子,今天应该做桂花糖蒸栗粉糕。 她这多时闲暇无事就鼓捣鼓捣做吃的,但是似乎在此一道上没有什么天赋,做了这么久都没有多大进步。 但她事事喜欢亲力亲为,不肯假手于人,婉拒了觅秀提议的让灶上厨子做好了,姑娘在灶下加把火,就算是姑娘做的了嘛。 她心想,既然别人做得出,她为什么做不出。她默默然捏着糕点的时候,便在想,她要将她最好的给他呢。 想到了姬昼时,她嘴角就抿出来一点无意识的笑,想到在黎河的日子,在朔雪里、星光下, 她慌忙摇了摇头,甩开这些思绪。心里不单没有觉得轻松,反而如同上了一把枷锁,牢牢地将她桎梏。 御书房外,她撑着一把青竹骨的伞,伞面绘着的是十二枝朱砂梅花。她裹紧赤狐毛的狐裘,狐裘下着了件素色裙子。 缥缈大雪哗然地在北风里纷飞,她停在阶下,想了想,自作主张地上了台阶,到了廊下。 倚着门槛打瞌睡的唇红齿白的大总管齐如山一激灵清醒了,见着小宛,慌忙行了个礼,堆笑道:哎哟喂什么风把夫人吹来了? 小宛看了看天,说:西北风。 齐如山笼着袖子说:陛下这会正在见臣工,夫人可要去后头等? 齐如山说的后头就是那个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一只板凳的衡无阁。 恋耽美 夫人当替身后每天只想躺平(38) 小宛想了想,点了点头。 齐如山心想,怪不得陛下早上叫人去散布了一下御书房的花枯了需要更换的言论,原来是诱着夫人乖乖上门,陛下真是高明,他对陛下的景仰犹如滔滔江水。 齐如山领着小宛去了衡无阁,衡无阁外盛开了一树明艳的朱砂梅。 小宛立即在那唯一的油桐木桌上放下食盒,这食盒太重,她胳膊都拎酸了。 衡无阁敞开门,风雪便灌了进来。她四处走了走免得缩在一处干冷,就瞧见衡无阁原来还有个二楼。 齐如山已经走了,她思索了一下,蹑手蹑脚地上了二楼。 本以为能看见什么金屋藏宝的景象,然而什么也没有装修风格依然如他这个人一样简约干净,大约是真正的起居处,但毫无豪奢之气。 她好奇地打量这里,心里隐隐还有些兴奋,原来他每一夜都睡在这样的地方。 沉香拔步床,素锦衾被,雪蓝纱帘。檀案上一盏铜花小灯,灯开四枝,像四瓣莲。 笔墨纸砚摆放齐整,桌角累起十几本书,小宛弯腰看了看,什么什么论,什么什么史,都是摆在她面前她也不会去看的那种。 窗是冰裂纹梅花格子,窗前翘角高几上置了一只霁蓝釉天球瓶。 瓶中并无花插。 四面墙刷得雪白,也没有似她想象的一样,挂了那个姑娘的画像。 这屋子里,尤显得空旷和寂寞,没有生机。 她把锦被叠好,又把纱帘钩起,洗干净了朱砂笔,檀架上的衣服都有条有理地挂好。 她摸着下巴想,那只天球瓶里或可插几枝花。她想到阁外的一树朱砂红梅,蹬蹬地下了楼,在梅树下仰着头瞧了半天。 雪花落在脸上,冰凉的,她终于瞧中了一枝遒劲红梅,踮起脚尖去折。但那枝干过于遒劲,以至于她使力去掰折都折不断。 她咬了咬牙,腕上发了狠力,几乎把全身重量压上去,狠狠一撅,枝条应声折断,但她也因为发力太猛没能收回力气,一屁股跌在地上。 她捧着这枝旁逸斜出枝干遒劲的朱砂梅,跌坐在雪地里也特别开心,傻傻地乐了下。 梅花故雪,她怀抱梅枝小心翼翼上了二楼,插在霁蓝瓶中,顿时觉得满室似都活了起来。明窗映雪,瓶戴朱砂。 她做完了这件事,觉得十分快活,眼里都含着几分笑,叫人看了觉得止不住的明艳好看。 下到一楼,在那只冷板凳上呆坐了半晌,终于慢腾腾地记得把那不断灌冷风进来的门给关上怪不得这么冷啊。 姬昼推开门时,她伏在檀木桌上打盹,大约睡得极浅,所以一闻声便醒了,坐直了身子,眼波里泛有迷茫。 那双眼睛眨了眨,转瞬就欢喜起来,她立即站起来,唇边漾出了明丽好看的笑,令他想到刚刚在外头所见的一树绚烂明艳的朱砂梅。 她飞也似的跑过来,抱住他胳膊,蹭了蹭,说:陛下怎么才来呀。 她刚刚小憩时脸上压出了红印还没消去,令她小脸显得红扑扑的,他伸手捏了一把,说:苍天可鉴,孤话里话外都在催他们快走,他们愣是不走。 齐如山在后头弱弱道:是呢,那位宋大夫可真没眼力劲,奴婢都提示他说:宋大夫饿不饿,要不要用饭,宋大夫竟然说为国为民,怎么会饿呢。 小宛仰头,看着他,笑着说:为国为民,怎么不会饿呢?肯定是宋大夫家里没有娘子做好饭在等他,他才不知道着急。 齐如山一拍脑袋,说:啊对,宋大夫的娘子做饭那是绛京出了名的呃,奇异,难怪宋大夫不肯回家。 齐如山瞅了眼自家陛下,真不知陛下怎么做到把一屋子的臣工晾在那,巴巴地跑过来见夫人。 这陛下去了一趟外头,积压许多政务亟待处理,这几日忙得团团转,每日还雷打不动地要陪着夫人用晚膳。 今日也是,那西北紧急军情又六百里加急地送过来了,真是一屋子重臣哪,陛下就借更衣之名出来,说怕夫人等久了就跑了。 这么短时间里,用膳肯定来不及这几日他们御书房上上下下全都跟着陛下一起吃白面馍馍,他都快吃吐了。 姬昼轻笑着低眼看她,刮了一下她鼻尖:那我看看我家里的娘子给我带了什么。 小宛心想,其实你家里的娘子除了长得还行,做饭也很硬伤 小宛扒拉着他胳膊,说:也,也没有什么啦,就是点心。 齐如山心想,点心好啊,点心他一口一个。 陛下这是偷摸出来的,可不敢光明正大地吃别的山珍海味。 小宛献宝一样将桌上食盒打开,喷香热乎的点心映入眼帘,齐如山看着那些油亮亮的桂花栗粉糕,不自觉地咽了一下口水。 大概这就是饿久了的人看什么都是香的别说他,就是克制如姬昼的,看着点心也眼前一亮。 他不动声色说:捏得真好看。 小宛呆了呆:好看?她这捏得歪歪扭扭的,居然能得到一个好看的评价?她本来把面团都想尽办法捏得方方正正,但是一蒸就就有些骨骼清奇了 她腼腆笑起来,说:还行啦。 姬昼说:我娘子果然心灵手巧。 小宛不知道人在很饿且吃了很多天白面馍馍后会产生什么反应,但对姬昼突如其来的连连赞叹还是十分受用的,她立即上道地拣起筷子夹了一只看上去卖相最不错的,递到姬昼嘴边,盈盈地望着他。 姬昼一筷子咬下去,十分满足。 什么山珍海味都不比这时候一块娘子做的点心好,他深刻体会到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这句俗语其间的道理。 撞上 齐如山在后头默默地馋着, 寻思着该是多么美味的点心,比白面馍馍不知道好多少倍呢;他一面又想到今儿即将继续啃白面馍馍的各位大人,心里突然产生了一种邪恶的快感来。 却听夫人温柔清甜的嗓音说道:看到陛下喜欢, 我就心满意足了。 齐如山心里又想,喜欢,喜欢得紧, 谁不喜欢香香甜甜的桂花糕啊。 但若给御书房里各位大人知道了,恐怕他们又得参奏妖女误国之类的屁话。 齐如山暗自叹息,自陛下在黎河藏六日上砸了黎河一年赋税换了夫人一笑后,弹劾的奏疏如外头雪花片一样飞进来。 陛下叫他把那些折子在御书房廊下一本一本翻开, 但凡是弹劾夫人的, 都扔一边去。 这一举后,每个来御书房觐见的大人都能瞧见他齐如山在辛辛苦苦翻折子陛下这做势, 是要全天下都晓得他铁了心偏袒夫人了。 可齐如山却有一丝疑虑若是真的,那也不该是这般光天化日里做, 得偷偷摸摸做,不然这不是更加把夫人推到风口浪尖? 小宛完全没注意齐如山那变幻莫测的表情,而是专注认真地看着姬昼用点心的样子发呆。时间紧迫并未妨碍他姿势优雅, 那是贵族门庭里长年累月的熏冶所至, 每一动作都恰到好处的好看。 但他只草率吃了两只, 便说:时间太紧, 回去迟了那些人怕是要唠叨, 孤先走了 他说着,摸了摸小宛的脑袋, 似乎有些不舍。 而他口中的那些人, 即御书房里团团转的朱绂紫绶的臣工们, 正在门前翘首以盼。 这其中, 一位与谢岸眉目有几分相似的清俊青年双手拢在袖中,向一边另一剑眉星目沉静冷淡的青年肩膀微微一靠,低语:宫大人,你说陛下怎么还没回来?要不咱们一块去寻陛下? 宫殊玉淡淡看着谢沉,又移开目光,依然端正笔直站着直视前方龙案后的屏风,屏风所绘松鹤延年图,是先惠王的遗作。 陛下自有陛下的道理,不需我们做臣子的置喙。 谢沉觉得无趣,撇撇嘴,直起肩膀,转又向右靠了靠董大夫的肩,笑说:董大夫素来德高望重,也甚得陛下倚重,董大夫是不是知道什么啊? 董大夫轻咳两声,说:谢大人过誉了,老夫什么也不知道。 谢沉站直后,没一瞬,就又偏了个头,去看背后的宋大夫,说:宋哥,嫂子恐怕都等急了,咱们一块去寻寻陛下罢? 宋大夫自那海光盛宴和册封礼宴之后,因为做得很不错,如今升了官,也能同一众世家子弟和贵胄勋臣立在一屋子里。 但他又常为世家子弟气势所慑,不懂得拒绝,轻易就上了谢沉的套路,竟然点了头。 谢沉想,两个人还不太够,得再拉一个耿直的垫背,于是又凑上正皱眉苦相的中军将范大夫。这近来西北不宁,比陛下还吃不下饭的估摸着就是范大夫了。 他心知这位范大夫最刚正不阿,外头走廊下堆的许多折子就是齐总管拣出来的范大夫的弹劾折子。 范大夫最近为着筹措粮草之事已经焦头烂额,这个节骨眼上对谢沉的提议未加细思,立即答应。 谢沉是何等鬼灵精,说是寻陛下,他猜到八成是陛下那位备受宠爱的凝光夫人在,他是怀着八卦之心前往一探究竟。 海光盛宴和册封礼宴他都因病未出席,错过了一赏坊间里绝世美人风姿的机会,一直就听同僚说夫人如何如何好看,心中大大地抱憾。 黎河的事情他当然已知道,但谢家如今表面拿一层纸糊了个样子,内里早已经分崩离析,姑姑偏心谢岸那小子亦不是一天两天了,他谢沉却也犯不着为了那些个人败坏自己大好前途。 谢沉的爹是谢家老五,早在姑姑那件事后便分了家。谢沉几个兄长日日沉溺声色犬马,谢沉却是歹竹出好笋里那一颗顶好的笋。 年少时他就站在陛下这边,赌对了,如今他坐在选任官吏的中尉的位置上,年纪轻轻,位高权重。 谢沉笼着袖子,宽大朱袍飘飘,路上对宋大夫说:宋哥,依我看,陛下一定是去见凝光夫人了。方才我可见到门外有人影,听到齐如山齐总管说话。 话是对着宋大夫说,宋大夫只讷讷几声,却给一旁范大夫听得一清二楚的。 范大夫眉头一扬,高声道:什么!? 宋大夫吓了一跳,倒是谢沉还能嘻嘻哈哈说:哎,范大夫别激动,下官也就是随便说说的。 范大夫也是三公五老中的一位,对于三年前宫变,比谢沉门清。 他当然以自己的心来揣度陛下的心,说:陛下三年前何其英睿果决,现在却一头栽在薄家那妖女身上,实乃国之不幸,国之大哀也。 谢沉望着范大夫那怒其不争的表情,心里默默撇撇嘴,这群老头子就爱上纲上线。活了这几多年,怎么还没看清楚形势。 小宛可不知那三人来势汹汹,只是在把食盒又一层层收拾好,微笑着交给齐如山说:我蒸了不少,齐总管一起拎走罢,陛下事务繁忙,若是有了间隙,还能垫一垫。呃,她欲言又止,看了看姬昼。 姬昼说:怎么了?还有什么话说? 小宛红了红脸,低下头去:觅秀那还有两盒,若是其他大人也需要,也可以 他看着她不好意思的样子,轻笑出声,忍不住又捏了捏她红扑扑的脸蛋:他们真是有口福了。 齐如山望着那剩下的点心,又咽了咽口水:夫人真好啊。 他们二人就要走,身后夫人似乎又追了几步,他见陛下侧过身,眉目盈盈,夫人就站定他们后头,只迟疑了一下,就提起裙子跟了过来,什么也没有说。 小宛想着,能多呆一会儿也好哇,便送他出了衡无阁的门。 门外朔雪纷纷,她见齐如山撑起伞,伞面素白,却伸有一枝苍翠的竹,心里忽然有些意外之喜啊,是她那时候画的伞面! 她追上去,抱紧姬昼的胳膊,万分不舍:陛下,。 她好像想要说些什么,但深觉此时言语的无力,仿佛所有嘱托都没有大用,只是这样短短低抑地唤了他一声,齐如山听了来,忽然觉得,夫人倒有几分送征夫出征的感觉了。 他觉得自己找的比喻十分贴切。 姬昼无奈地笑了笑:我又不是上战场去,怎么还难过起来了。你想见我,随时来见。 小宛讷讷说:就是舍不得嘛。她仰起头看他好看的眉眼,纷纷大雪里攒出的峻骨宕峰,眉弓如月,微低了狭长凤眸,盈盈地注视她。 好像有万般的深情,万般的爱溺。 她说:那我,我送陛下到御书房门口罢 他温柔地看着她笑了一下,眼里宛若淌进了夜色里粼粼的海上波光,他倾了倾身子:就这么舍不得孤?以前怎么没发现,孤的爱妃如此粘人? 她含嗔带喜地扒拉住他胳膊不撒手,说:以后陛下就发现啦。 他接过齐如山的伞,举过她头顶,无奈说:好好,我们一起过去。 齐如山望着前面二位主子举伞并肩远去,自己留在了苍茫茫大雪里,雪花还扑进他眼睛,一时心中百味杂陈:传说中的见色忘友。 他默默抖了抖浮尘小步跟上。 刚到御书房门口,迎面跟那几位穿朱穿紫的大人们撞上,齐如山扶额:哎哟喂。 那为先的怒气冲冲的须眉老汉,头发白了一半,有些萧疏垂老,但精神矍铄,由他横眉倒竖眼如铜铃可见。 他走在最当先,朱袍都虎虎生风,一见他们回来,眼睛瞪得更大了,浊厉嗓子开口:陛下!转而那铜铃眼就瞪上了夫人 妖女误国,妖女误国! 抑扬顿挫,长吁短叹,齐如山想,范大夫他这不去说书真可惜啊。 但见他们陛下眉眼一沉,眼中闪出寒芒,说:范卿 范大夫身后还跟了个直愣愣傻站着的国字脸大臣,并一位眉目俊朗的年轻男子。倒是那年轻男子略有些随意地低着头,目光却在偷瞥,他一眼瞥到这位传闻中的凝光夫人的衣脚。 陛下还为她撑着伞,这个角度恰被范大夫挡住了脸,谢沉暗啐一声,踮起脚越过范大夫的肩膀去偷看。 但范大夫现在俨然正在气头上,胡乱说了一堆什么妖女什么国将不国的废话,谢沉可以想见范大夫此时必然双目通红,甚至还要痛哭流涕。 小宛惊呆了,她没想到她就是过来送个饭,就遭人劈头盖脸骂了一顿,瞅着这大官,似乎位高权重的模样,好像也不好得罪。 她寻思她也没有做什么啊她完全是殷勤小意地想讨好讨好她的夫君嘛,想早点办好兴阳郡那件事,这人就算是一片赤胆忠心,怎么莫名其妙就开始骂人。 她不忿,委屈说:陛下政务繁忙,宵衣旰食顾不上用饭,我就给陛下带了吃的垫一垫,小宛做错了什么?难道大人家里没有娘子上衙给大人送过饭吗 炫耀 一听这句话, 那老汉本还有各种大道理要讲,却顿时哑在喉咙里,说吧, 好像确实是这么个道理;但,她是薄家那妖女,怎么能跟他的夫人相提并论? 好似在他们眼里, 陛下的夫人就不是夫人了,就非得担个祸国的名声。 小宛委屈说完这句话后,就往姬昼的身后躲了躲,她对这老汉咄咄逼人的样子实在有些发怵。 那边谢沉踮起脚差些就能看见, 但小宛这么一躲, 只堪堪瞧见她乌黑的发髻上簪了一朵深红色绢花,层层叠叠浓烈舒展着。 恋耽美 夫人当替身后每天只想躺平(39) 姬昼另伸一手绕到背后, 握住了她的手,似在安抚她一样。旋即他就冷声开口:爱妃说得是, 范卿有心管孤的私事,不如多多思虑如何筹措粮草? 小宛一听,心思一顿:粮草? 心里这般一想, 就又从姬昼的肩膀那儿探出半个脑袋, 哪知正好与一双漆黑眼睛对上。 谢沉还在偷瞄, 瞄见陛下身后悄悄探上一双秋波潋滟的眼眸, 惊了一霎。 幸他混迹朝野多年, 早练就了处变不惊的心态,才没有因为太过惊讶而在御前失仪, 比如栽到前头的范大夫身上去。 那是一双很美的眼睛, 令他想到罄山雪、洵水月, 想到琉璃光、烟花色。 谢沉心里想, 难怪谢岸那小子几天前给他寄了一封长篇大论,论述他情场失意,求安慰。 谢沉迅速低了眼睛,他察觉到陛下的目光似乎瞟了过来,罪过罪过,他可没有歹念。 只是范大夫大约是最近为着粮草太过焦虑,闻言如同炸了锅一样,谢沉看着他的后脑勺,仿佛毛发倒竖的一头狮子那浊厉嗓音立即又嚷了开来:陛下既然提了此事,那老臣也不得不多说了!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赵国这回来势汹汹,短短时间内要筹集几万大军的粮草,谈何容易 谢沉默默翻了个白眼,这三公五老里的某些人,仗着自己经历了惠王、庄王、陛下三朝,便总爱自恃身份,高高在上地说教。 他们也不看看陛下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 范大夫旁若无人地说:这次的祸事,归根结底,还不是这妖女! 小宛吓了一下,退了半步,心里打鼓:怎么又成了她的锅了? 她转而迟缓地想到,那一回姬昼说,赵国要扶持式微的夏天子,便要拿晋国开刀,而他们的由头便是,晋国对天子使臣不敬不敬,正是在册封礼宴上,姬昼为了她和那个使臣诸全翻了脸。 她有些内疚,微微低下头去。 谢沉心里却要比这老头子看得更清楚一些,赵国既然来势汹汹,又岂能是临时起意?俨然是蓄谋已久,只不过恰好借一个契机发难。 而夫人不过是碰巧撞上了。他有所耳闻,那日是薄大小姐先行开口的,才激怒了诸全,却没有人责难薄大小姐,反倒是无辜的夫人在坊间骂声一片。 听闻赵国正向强齐借兵,意欲两面夹击晋国。赵国那十四岁的毛头小子嬴罗,竟然颇有当年燕王沈约的魄力,短短时间已集结三万兵马,不容小觑。 谢沉以为陛下要替夫人维护两句,哪知陛下静了一息,说:范大夫,事情既发生,当下要紧的是筹谋补救,而非指手画脚。 谢沉诧异地抬头,看到陛下神色坚定,仿佛是要维护夫人到底一样他心里却是知道,这哪里是在维护夫人,这分明,分明是默认那件事就是夫人的错了? 小宛不懂时局,所以觉得这句话好似没什么打紧,却不料她再抬起头时,看见屋内的臣工们已经出来了泰半,还看见了那个石头柱子似的宫殊玉。 他们穿朱穿紫,都是位高权重之臣,各个的脸上看似静谧无澜,却不知刚刚那些话被他们听去了多少。 小宛心想,看来祸水的帽子是摘不掉喽。 苍茫飞雪。 范大夫大约是真的昏了头,又极有可能是连吃了好多天白面馍馍产生的低血糖,在姬昼说完之后,刚匆匆发出个音,不及辨识,就直挺挺一倒;谢沉下意识往边上一闪,好在国字脸宋大夫及时上了一步,搀扶住晕倒的范大夫。 齐如山扶额:这叫什么事啊。 姬昼淡淡瞥了范大夫一眼,嘴角却扬起了细微的弧度,那边众臣工们窥得不真切,只隐约觉得陛下好像在笑。 他们更加笃定了心底的揣测:这红颜祸水,妖女误国,范大夫这般的三朝元老,竟然也抵不上一个妖女。 宫殊玉的目光有些意外地看向陛下身后那一抹红衣。 小宛却是捂住嘴,睁大眼睛,她可只说了一句话,不至于就把他气得吐血以至于急火攻心而亡吧?不会吧不会吧,这老头竟然是个脆皮? 她茫然地拉了拉姬昼的袖子,姬昼拍了拍她手背,对齐如山道:扶范大夫去休息。宣太医。 诺。齐如山应声,冲后头招手,几个小内监迅速过来,从宋大夫跟前接了范大夫,抬走了。 小宛说:陛下 姬昼神情状若凝重,却能够维持温柔笑意,侧过身安抚她说:这不是你的错。是范大夫年老,而且近日粮草一事烦扰他多日,他为国操劳多年,到了享清福的时候了。 小宛睁大眼仰头看向他,他的目光温柔而深情,仿佛她犯了天大的错也没有关系。可是,可是她没有犯错啊! 谢沉目睹这一切,暗中只道,陛下心思晦暗难明。 小宛说:那我去看看范大夫罢。 他挑了挑眉:他很会骂人。 小宛嗫嚅着,说:没关系的,她很能装缩头乌龟。 他笑起来,单手捧住她的脸颊,指尖摩挲了一番,说:你这样懂事;他们却不会明白。 御书房所设偏殿里,老太医呼哧呼哧还在喘粗气,见到齐如山大总管,正要行礼,齐总管背后就响起一道轻柔女声:不必多礼了,管太医快替范大夫看看 管太医是这太医院令,闻声立即道了个诺。 他替范大夫仔细看了看,把了把脉,那边红衣女子便亭亭立在几步开外,也并不落座。 怎么样? 管太医说:回夫人,是大人近来太过劳碌,身子劳累所至,并无大碍,只需将养几日,万不能太过忧虑 小宛愣愣点头,凑近了一些,但未敢太过靠近,远远瞧了一眼昏过去的范大夫,心想,看来是她的好机会了。 这老头管辖粮草一事,兴阳郡又是供应粮草重地,若是她要举荐什么赵洪,这老头估摸着能把她骂个狗血喷头。 好在,现在他只能躺尸。 小宛心里有些邪恶的庆幸,范大夫,这事虽怨不得我,但事后你骂我就骂我吧,我得要解药保命。 小宛叮嘱了齐如山照顾好范大夫,这才离开。 齐如山当然也懒怠照顾这老汉,但谁叫他位高权重。晋国六卿执政,长逝次补,这中军将可是正卿,多少人等着替上这正卿位等得腿都软了。 而御书房里,那范大夫是抬出去了,其他事宜还要商讨处理。 又正值午膳时间,二十位大臣席坐蒲团上,陛下席坐在龙案后,齐如山大总管依然如前几日一样笑吟吟地拎来了两份食盒进来。 大家心知今日八成还是白面馍馍,原本还有些期待的心里渐渐没有了期待。 毕竟第一日的时候,齐总管也是这样笑吟吟地进来,让他们误以为是什么山珍海味,结果打开一看,哈哈,白面馍馍。 个别机灵一点的如谢沉,就会在怀里自带干粮。还有个别,如宫殊玉,会有妹妹给他送点东西吃至于味道,实在是一件很玄乎的事。 谢沉今儿走得急,没有带干粮,只能看到旁边三司使宫殊玉慢条斯理地打开他妹妹给他带的点心,据说是他妹妹亲手做的。 谢沉便想,真是不公平,薄家子弟有个妹妹,宫家子弟也有妹妹,偏他们谢家五房,一个妹妹都没有,一群糙汉。 宫殊玉注意到谢沉的目光,目光低了低,说:谢大人要不要尝一尝舍妹手艺? 谢沉:啊,这,不好吧但是眼前却是一亮,毕竟那点心的卖相是真的不错。 宫殊玉说:待会儿谢大人把你那份给我就是。 谢沉不假思索地答应了直到他发觉这回齐总管挨个分发的并不是白面馍馍,而是捏得晶莹剔透又喷香的桂花糖蒸新栗粉糕。 谢沉手里那看着不错味道很一言难尽的点心顿时不香了,他眼巴巴地看着宫殊玉优雅缓慢地拿筷子夹起一只桂花糕,轻轻咬了一口。 顿时就有豪放些的臣工道:好吃,好吃! 转眼就闻窃窃私语声漫起,谢沉听到好几个字眼:又甜又糯有嚼劲 真不错啊 谢沉才发觉自己上了宫殊玉的钩。 宫殊玉夹着那一筷子还在左右打量,仿佛是什么绝世珍品一样。 其实未必真的那样好吃,只不过他们吃了太久白面馍馍,什么都觉得是美味了。 齐公公,这御膳房换厨子了不成? 齐如山笑吟吟的没有说话,却是看向龙案后的姬昼。因为范大夫昏过去了,这范大夫的一份就给了陛下,陛下用得很开心。 姬昼含笑看向发问的那个大臣,说:这是夫人的心意。底下顿时哗然。 谢沉更加怨恨地看着宫殊玉。宫殊玉动作一顿,低声说:夫人手艺真是远胜舍妹。 齐如山微微抬起眼皮觑向陛下,陛下眉目之间,仿佛都是得意,就好像小孩子之间得了什么新奇有趣的玩具,得以在同伴跟前炫耀一番似的。 他没料到陛下还会有这样的神情。 傍晚时,小宛却没有等到姬昼来同她用晚膳。 她在沧海殿直转转,问觅秀:陛下还没有来么? 觅秀摇头,怕是陛下太忙了 装睡 小宛跺了跺脚, 为什么偏偏今儿掉链子嘛,她下这个决心很不容易。 殿外雪云暮压,天色沉沉, 她徘徊了几步,想,那万一明儿那范大夫醒过来了, 可就又难办了。 一不做,二不休。 她来到了御书房外,如同此前许多回一样,撑着一把绘了十二枝朱砂梅的纸伞, 立在纷纷朔雪里。 已入十一月, 晋国北方的风刮得愈发的紧,暮色中雪光低暗, 只她的赤裙红裳瞩目耀眼,独树一帜。 她今儿特地没有带上觅秀寻音她们俩, 为的就是显得孤单些,好让人动一动恻隐之心呢。 廊下齐如山总管还倚着门框打瞌睡,冷不丁地察觉到空气里一抹淡淡香气, 给惊醒了, 一抬眼便望见跟前站着个漂亮女子, 正睁大眼睛探着头向里偷窥。 小宛很自觉地到了廊下, 齐如山没想到晚上又见到了夫人过来, 一骨碌站起来,抖了抖衣服上的灰尘, 躬着腰笑吟吟地说:夫人 小宛偷窥未成, 手掩嘴角轻咳了一声掩饰尴尬, 乌溜溜的眼睛低了低, 又抬起,轻声说:我就是来看看。 齐如山心里忖度,夫人大约是今儿没有等到陛下,就跑过来了,他很上道地说:唉,实不瞒夫人说,近来陛下实在是太太太忙了,夫人可莫怪,陛下心里始终是牵挂夫人的。 小宛唔了一声,心里有些甜,若不是她实在是很需要那份解药,她也不会在他这样忙的时候来打扰他的。 是以她表面作出黯然神伤的模样,说:齐公公,我也晓得这些理,可我 齐如山心里道了个罪过,硬着头皮说:现下,陛下大抵没空见夫人了, 小宛说:那陛下可用了晚膳了?夜里天冷,还要麻烦齐公公记得要及时给陛下添衣。这些话虽有三分假意造作,却有七分真,出自她心里关切。 说罢,有些恋恋不舍地向外退了一步,回头去望了眼,才又转身走了。 她在心里数数,一,二, 夫人,夫人且慢!齐如山急追出来,到她跟前,堆笑说:夫人,不如夫人仍去衡无阁里稍待?奴婢一会儿上茶水时,就去跟陛下 齐如山不敢去想象陛下知道他把夫人赶走会是个什么后果,但想来那果子一定不是好果子。 小宛心里得意。 她现下已是衡无阁的常客,门口把门的小内监也并不会拦虽说从来也没有拦过就是了。 她没有上二楼,只坐在一楼的板凳上,托着腮,十分乖巧。 御书房里,齐如山才上过茶水,又进来上茶水,下头正在议论选任西北官员的谢中尉自他进来目光就胶着在了齐如山身上。 兴阳郡守举荐卫映他那句卫映为人如何如何,卡住,因为他望见齐如山上茶水时跟陛下比了个手势。 陛下眉目一舒,唇边就勾了点笑出来,目光低回,不知陛下在想什么,但大约是很美好的事情。 谢沉是个小机灵鬼,他立即明白过来齐总管的意思了,心里想,聪明人应该给陛下一个幽会的机会才对。 所以他说完那句卫映为人有谋略,忠良善,以后,便不发言了,等陛下如上午那样说休息一会儿,偷摸跑出去;但陛下眼光点了过来,却深邃无澜地瞧他,说:谢卿怎么不说了? 谢沉没想到自己殷勤错了地儿,陛下嗓音淡淡,好似没有多么着急。难道不是他想的那样? 至于是不是他想的已经不重要,毕竟,等散会的时候已经是子夜时分。 下御书房的台阶时,夤夜飘雪迎面拂至,他蹭到宫殊玉的伞底下,拢起宽大朱袖说:哎,殊玉兄,我今儿难道会错了意? 朝堂之上是同僚,出了御书房的门,那就是好友了宫殊玉淡淡看了谢沉这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样,目光又直直落于前方,说:谢兄,妄揣上意,是为大忌。 谢沉若有所思,道:但 宫殊玉知道谢沉想说什么,只说道:陛下只会让你看到他想让你看到的,谢兄,在下言尽于此。 谢沉心里忽然明白过来什么。 镜中观花,欲摘不能;水里捞月,捉摸成空。他笑着装老成,叹息了声。 小宛不预她在衡无阁里分外好睡觉,连趴在桌子上,似乎都睡得安安稳稳。 但到了半夜里,她迷迷糊糊地,又开始做那个噩梦了。 梦到在一间陌生的宫室,门前竖起六曲紫檀屏风,屏风上麒麟张牙舞爪,满室充斥着血腥味。 在那里,有冰冷冰冷的剑光晃到她的眼睛,她看不真切,只是那剑未有丝毫的犹疑,就刺进她的身躯。 那样疼,疼得她惊醒,眼前一灯如豆,这里还是衡无阁中。 她踉跄着起身,站到门口张望了一下,夜里的宫道寂静而幽长,间隔许多远处才挂一盏宫灯,漫天飘飞的雪里,一切显得那样静谧旷冷。 她在屋里又转了转,歪着头盯着顶上横梁,但那回所见到的小蜘蛛已经不见,她想,大概被人看见,所以扫干净了罢。 天气真的很冷,她把鹤氅裹得更紧了一些。 但他还是没有来。 小宛赌气地想,那她就走了。念头刚出,她便摇了摇头,撑起伞去前面寻他。 御书房的灯火依然通明,各位大人走了以后,齐如山便进去伺候笔墨,陛下还另有许多事务处置。 陛下,夫人这会儿怕还在等着。 案前眉目已显一抹倦色的青年未曾抬眼,只说:事出反常必有妖,齐如山,你说夫人为何两次前来? 嗓音淡淡,虽是金声玉振,但流露出难掩的疲惫。 齐如山看着陛下朱砂笔又划拉下已阅,批复着什么什么,他自己看了都嫌头疼。奴婢觉得是夫人心牵陛下。 恋耽美 夫人当替身后每天只想躺平(40) 白袍青年未置一词,提笔又批了几本奏折,折子堆得小山似的,渐渐也平了下去。 他揉了揉眉心,撑着额角,齐如山望着他,知道陛下近日太过劳累,精神不济,劝道:陛下早些歇息罢。 他唔了一声,说:知道了。再上杯浓茶来。 齐如山可劝不动他,心里默默心疼了一番御书房的蜡烛,出了门去沏茶,端着浓茶回来时,忽然在转角碰上位红衣美人。 美人眉目焦灼,但声音依旧温柔清甜:齐公公,陛下还在忙么? 齐如山吓了一跳,及时反应过来,点头哈腰堆笑一条龙后说:夜深了,夫人怎么还没走? 小宛心里一怔:齐如山请她去衡无阁的意思不是叫她等,而是叫她走? 她说:我没呢,就想过来看看的。 齐如山感慨夫人还挺有毅力,但方才陛下又说什么事出反常必有妖,难道是指现下夫人变成了女妖? 小宛不知道齐如山心里滑稽想法,又看了看他,说:那我现在能进去么? 齐如山别无他法,但依然记得陛下的话,想也不会是什么大事,就说:自然可以。 小宛展颜,笑着接过齐如山手里的浓茶,却皱了皱眉:这么浓的茶,喝了睡不着的。 齐如山说:这是陛下吩咐的。 小宛撅了噘嘴:换成牛乳吧。待会儿我得去劝劝陛下,哪能这样由着性子胡来。对了,齐公公有没有给陛下添件衣裳,晚间我都觉得比白日冷了点 齐如山忽然产生一种感觉,觉得夫人很宠陛下。 齐如山是大总管不错,可主要功能还是迎来送往,这照顾陛下的事情哪能做到那么细致。何况他们御书房里的人,都是糙汉,陛下自己料理自己都比他做得好呢。 她进去后,白衣青年撑着额角,微阖双眼,静若玉雕。 参差的烛光披覆在他白皙容颜上,眼睫隐在一片阴影里,整个人都仿佛格外脆弱纤美。 墨一样的长发落在雪白衣袍上,像万股流瀑。 她轻手轻脚地捏着杯子绕到他的身后,折子已经合起,朱砂笔搁在冰裂纹笔山,她将杯子放下,大约闻到声息,迷蒙里他说了句放那就行。 小宛摸了摸他的手,有些发凉了,心里想,齐如山真的没有听她的加一件衣服,看了看室内,也没有多余的衣服,便将自己的鹤氅披在他背上,还仔细掖了掖。 哪知他哼哼了两声。小宛心里被他逗到,平日里那么端肃的人,这时候跟个小孩子一样还会哼哼,简直太可爱了。 大约披衣服的幅度有些大,终于他清醒了一些,望到杯子在眼前,便抿上一口,立即皱眉委屈说:太淡了。说着,又支起额角闭了闭眼。 小宛寻思,牛乳不就那个味么,但她还是端着杯子出去,加了些糖,回来端到他跟前。 他勉强撑起眼皮,喝了一口,才舒畅了点,说:不错。 齐如山就在门口偷窥,窥了半晌,得出结论,陛下在装。 小宛愣愣地唔了声,转到他的背后,轻轻给他揉了揉太阳穴,捏了捏肩膀。 哪里知道这么大幅度的动作,他却沉沉睡去了。 睡颜格外精致,让人想摸一摸。 她心想,算了,他这么累,有什么事情还是明天再说吧。 她轻手轻脚地收拾了桌上笔墨纸砚,端走了杯子,打算明日再来。临走时她嘱咐齐如山:齐公公,早些扶陛下歇息罢。 当断 待她离去以后, 案后白袍青年缓缓直起身子,深邃目光目送她踏入漆黑夜色里。唇角还残余一抹微弱笑意,但那极其微弱, 甚至辨不分明。 齐如山心道他猜对了。 他又探了探,望见陛下低着头,手指轻轻摩挲盛了牛乳的杯沿, 敛下眉目,仿若沉思。 烛光为他镀上一层暖黄光晕。 这时,廊外兀地响起低低男声:齐总管,陛下歇息了么? 是郁云。 齐如山摇摇头, 郁云星眸一闪, 微微颔首进去。 齐如山就望到摇摇晃晃的灯火下,陛下又强打起精神, 跟郁云商议什么什么,神情端肃, 眉目紧拧,掩着嘴角咳嗽起来,但半点笑意也看不见了。 他望了半晌, 想到, 陛下半生孤苦流离, 父子离心, 母子成仇, 兄弟生隙, 但愿, 但愿往后能够有人, 好好照顾他。 外头朔雪纷纷, 小宛抱着胳膊独自走了半天, 西边天空有异样的昏黄色,雪在宫灯的光里飘散。 明天再来的话,得多带件衣服。 但她没有料到,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情况竟然如出一辙。 他当真忙到跟她说一句话的工夫都没有了她坐在板凳上时,快把衡无阁的冷板凳坐穿了。 她有些气馁,怎么会这样忙呢?听说那位范大夫休养了几日,好得多了,不知有没有复工。宁嬷嬷虽然没有催,但她最近也不大敢去慈宁宫请安。 她只能蹲到晚间等姬昼,但是午夜时分,他都已经倦怠得不行,她又是个心软的,除了温一杯加糖牛乳并捏捏肩外,好似也不能做其他什么。 第四夜,等她又离开后,齐如山端来浓茶,向外瞅了一眼,低声说:陛下,这样不好吧 姬昼轻抿了一口浓茶,强提起的精神并不甚佳。他嗓音有些倦怠的哑:怎么不好了。 他记起几天前他回到衡无阁二楼时,暗淡的夜色里,窗前霁蓝瓶中插了几枝冷艳的梅花,仿佛一下子就令死气沉沉的室内有了点缀生机。 仿佛他心中也有一枝花颤颤巍巍顶破了冰封,绽放在他心头一样。 齐如山说:夫人既然回回来,想必是有事。陛下若总不见,夫人只怕要另辟蹊径了。 他端盏的手一顿,低垂长睫,并没有说话。他当然知道她是为着什么而来的。 只是若是太早就成全她的心愿,她就不会来了。 他揉了揉眉心,几时他开始算计这些了。 小宛在连着几天碰钉子后,深觉她得做些什么,不应再这样坐以待毙下去了。 第五天,她给自己打了打气。半夜的梆子响起,她立即窜出去,谁知道她还没有到御书房的门前,就在宫道上碰到了一个人。 一个她算来已经许久未见的人。 三侯爷?她忙地后退了一小步,时时刻刻谨记她现在跟三公子的身份。 面前青年着了一袭朱袍,朝服朝冠一派朗容肃静,晚来雪急,小厮替他裹上雪白狐裘,他微微偏头,就看到站在朔雪里的小宛。 夜阑人静时。 夫人。他含笑微微颔首,气度依旧是那样温润,在漫天大雪里她却有些恍惚,仿佛透过他的容颜,望见了另一个人的模样。 他们有着相似的眉目,狭长的凤眼,长长的眉,薄殷唇色,峻拔骨相,如月眉弓。 但他他的气质要比三公子冷得多,那么幽深,那么沉静。她眼前晃过他夙夜伏案的影子来,又堪堪退了一步。 姬温瑜望着她,说:是遇到什么难处了? 她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垂下眼,但没有说什么。这里可不是说话的地方。 没有什么,只是,太后有件事吩咐我去做。她强笑了下,侯爷,我还有别的事,就此别过,改日再叙。她有些慌忙地逃开了。 姬温瑜回了半身,追着她的影子看了许久,又敛下眉眼。 他们并不知道在不远处暗淡灯火里,有人看着他们这短促的相遇看了很久。 但小宛这晚直接被拒之门外了。齐公公? 齐如山无奈地挡在门前,勉强地笑着:夫人,陛下真的很忙,很忙。 小宛实在没能忍住,跺了跺脚,撅起嘴,说:可是,都她心里生了茫然感,也终于迟钝地反应过来,难道是 难道是他已经知道她要说什么,所以刻意不与她见面的? 她怔了一瞬,咬着唇:齐公公,你让我进去吧 齐如山为难地摇摇头,夫人,更深露重,奴婢叫人送您回宫罢? 小宛说:我还可以再等一等的。 但她深切体会到了他不想见的话,就真的一面也见不到的感受。一连又五日,她都没能再见到他了,明知只隔着一道墙,但却实实在在地见不到。 日子固然在一日一日地流过去,太后那边却已催促了好几回了。她在秋千上荡了荡,屈指数着离腊月还有几天,那兴阳郡守请辞致仕的折子已经递上来,估摸着也不能再拖多少日了。 可每一回齐如山都能结结实实把她挡回来。她急得跳脚那也没用,太后也只知道催她,不会给她出谋划策。 好像这件事对她们来说是天大的难题,但在她跟前似乎就能迎刃而解一样。 宁嬷嬷在太后跟前说了很多好话,可是太后就仿佛民间故事里爱刁难儿媳妇的恶婆婆一样,总希冀一天能织三匹布的媳妇能某天织三万匹一下子发家致富。 如果办不好,那解药一定是不要想的了。 她一个人在宫中乱晃,想到衡无阁二楼的花大约枯了,该换一换于是午后穿了件赤红斗篷去了御花园。 御花园假山堆叠,流水冰封,冬日里并无太多花木可看,只是在南边有一整片的梅花林,此时大约各色梅花相继开放,冷香盈盈。 午后的雪不大,她才没有带伞,哪知道到了御花园时,雪扑簌簌开始落,落得格外的急了。 将近十二月,天气异常冷,她匆匆忙忙间避到一间小亭子里。小亭子筑在洵水支流的对岸制高点处,四面的竹帘高挂,可以俯见对岸的满岸梅花盛放。 临水照梅花,雪云里姝色连篇,苍茫茫大雪微声落在水面,雪几乎飘得连了线一样。她轻坐在美人靠上,倚着柱子看雪。 风很大,像刀刮着脸颊而过。她戴上斗篷的兜帽,拢了拢毛绒绒的狐狸毛边。 这一片筑了许多个小亭,她坐得久了,动了动身子,一侧身,就望见了立在水边的一抹白衣。是三公子? 她犹豫了一下,好像应该避嫌,便没有去打招呼了。 但姬温瑜旋即也看到了她,在亭中,红衣艳烈得让人无法忽视。 他只顿了一瞬,就折向登亭小径,到了亭中,她惊讶地站起看他,他微微一笑,说:小宛你怎么愁眉不展?是母后难为你了对不对?你告诉我? 她积压了许多日的郁郁仿佛被撕破一道口子,她低声说:三公子,谢谢你。 她将太后的吩咐复述了一遍,但没有提令蓝花的事情。三公子,我不知该怎样做近日,我也见不到陛下。 她的手指揪在一起,心里迷茫一片,如这旷日的雪,如这素白人间。 姬温瑜安慰她说:别太担心。我想一想法子。 她乖巧地点了点头。 姬温瑜温和地笑了笑,从怀里掏出个什么东西,说:我在西南的时候见到有异族姑娘卖这种银凤簪,花样繁美,质地轻盈,我想你戴上一定比那异族姑娘还要好看。 他的掌心里,是一只银质翩翩于飞的银凤,巴掌大小,层叠繁复,仿佛风一吹就要飞走了。 他递过来。 小宛望着他,摇了摇头。 亭外的风吹来,吹得她的额发凌乱拂过了眼睛,吹得那尾凤就要飘落。 三公子,她静静地望着他,眼里一时无限哀伤,三公子救过我的性命,对我这样好,我一直铭记但是,但是三公子即将成亲,我也嫁给了别人,我们是无缘的了。 她很清醒。 姬温瑜的手微微一颤,他的眼睛注视小宛:小宛,等我登上王位,我会 可小宛知道不会有那样一日。或许他会继位,或许他不会;但坐在王后之位上的,却不会是她叶琬。 她惨淡地笑了笑,说:三公子,其实你心里明白的,我心里也明白。太后是不会让她好好地活着的。 三公子,这个世上我遇到过你,很高兴。但是三公子的路还很长,还会遇到更好的姑娘,比我好的。 她连自己的未来都看不见,如何可以把未来许给其他人。 她匆匆下了台阶离去。 大约至此,她和三公子最后那一截藕断丝连也一刀斩断了。她望着天空飘来的雪絮,纷纷扬扬不曾止歇。 心里的郁郁却并未曾因此而消去,反而更甚。 她绕过了踏月廊桥,到了对岸,梅花林里冷香盈袖,她沿着林中铺着的卵石小径缓缓向林子里走去。 她一面走,一面四处打量有无旁逸斜出好看的梅花枝,不知不觉走到林深处,兀自还在苦恼着到底该怎么完成她的任务。 可她没有想到,她会在梅花林里见到那个据说忙得从早到晚根本见不着面的晋王陛下。 对弈 小宛怔了怔, 在不远处的确是他,白袍清绝,在一间梅花亭中与人对弈。 亭外雪虐风饕, 但亭中煮茶对弈,熏香袅袅,静谧得同她这边恍若不是同世。她的目光又看向他对坐, 白衣玄带,墨发高束,隐约透过参差梅花可辨认出,那人是宫殊玉。 她便想, 或许他们在谈什么大事, 又或许 总而言之,他们大约有许多可以忙碌的, 只不过没有空见她而已。 她黯然地转过身,脚步却在此时滞了滞。 她有些难过, 难过他怎么可以这样。 他是日理万机,她等了十多天,他都不曾有空闲理她哪怕是一句话呢, 好让她死了那条心也不错;退一万步说, 就算他的确忙了那样久, 是今天才有了空闲时间, 他也没有想过去找她。 她愣愣地想, 到底哪里又令他生气了,她已是这样小心翼翼这样。 唾手可得的事物便不叫人珍惜, 以为总会在触手可及之处等待, 她模模糊糊地想明白了这一点。 她的手指扶上一枝开得纷繁的梅花, 但不经意的一个用力, 咔嚓一声梅花枝应声折断,梅花雪簌簌地坠落。 亭中人的目光便投了过来,望见在疏影横斜里,有一片赤红的衣裙。 他们肯定注意到她了,她懊恼地想,捡起那枝被她折断的花枝,缓缓地转回了身,磨磨蹭蹭地往那里走过去。 亭中沉香郁郁,茶水将沸,咕嘟咕嘟地响,小宛在亭外三级石阶上停下,轻声唤了一声陛下,她抬手把兜帽褪下,风雪就瞬间沾上她的发丝。 他的修长指间夹了一枚白子,思索着落在哪里,闻声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却连看也不看她一眼。 玉琢般的侧颜映着雪棱角分明有致,拿白玉簪随意束着的长发许多略微凌乱地流散,微风拂过,鬓边碎发轻轻地扬起。 她心想,三公子若是暖玉,他定是武侠话本里什么千年玄冰底下埋的寒玉,冷的时候,简直冷到骨髓血肉里。 白袍玄带的男子倒是抬起头看向她,微微颔首。 上天既然给她送了这么个机会,若是再不把握住,可就是暴殄天物,她咬了咬唇,很自觉地踏进亭中,站到他的侧后边。 她伸头看了一眼棋盘,似乎下了一半,黑白胶着,但她看不懂。 不过旁边煮茶她倒是懂一些,将花枝轻轻放在竹席上,到一边去鼓捣煮茶了。 恋耽美 夫人当替身后每天只想躺平(41) 她发现角落还备了几只蒲团,便搬了一只过来跪坐下专心煮茶。 雪天围炉烹茶本就是有意趣的事,若是美人做来,则更加赏心悦目。 宫殊玉的目光瞥过那道背影,心里难免也惊艳了一刹。 前几日谢沉跟他说什么最近坊间兴起的评选七国四大美人,排名第一仍然是燕国灵安公主沈嫣嫣,传闻里众里嫣然通一顾,人间颜色如尘土;第二的是姜国端仪公主秦汝欢,第三是虞州制琴世家家主白霓之,第四便是晋国凝光夫人叶琬。 谢沉还说,他怀疑有人砸钱刷票。 此时宫殊玉瞥过她的背影,暗自感慨着凝光夫人作为新晋知名美人,也得以跻身四美之一并不只是有人刷票的结果,而是她的确实至名归。 他没有见过另外三位美人,不知美成什么模样。拂衣自然是公认的美人,且是他的妹妹,在他眼中自然格外加分但是她跟叶琬站在一起,几乎也失了光彩。 他是清心寡欲之辈,但人对于美好的事物,总会格外偏爱,这是人的共性之一。 当然,有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土豪刷票这点还是很重要的。 她静默在一边煮茶时,偶尔回头看一看他的背影,端直笔挺,与他的字迹一样挺拔。 宫殊玉的目光复又落在姬昼的指间白子上,他业已思虑许久,仍未落子,他也不出声提醒。他看得出,陛下在走神。 这时,白子啪嗒清脆落于青玉棋盘上,姬昼抬眼看向宫殊玉。宫殊玉拈着黑子沉思棋路时,他下意识伸手想端起茶盏,刚想到出门没有带伺候的人,得自己动手时,手边已经端来一盏热茶。 温度刚刚好。 他按下目光没有去看她,只是淡淡接了茶盏喝茶,未发一言。 并不是他惯用的那种浓茶,他蹙了蹙眉。 小宛看着他仿佛突然间跟自己这样生疏的样子,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她想问一问她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好,抑或是做错了什么但想他这时大约应该不想被打扰,就默默将蒲团拖到了侧边跪坐下,只在一边静静地看着,想等他下完棋再说。 但是她没料到他蹙着眉,忽然看向她,眼眸深沉平静,似乎闪过一丝不耐烦,就听他嗓音淡淡:挡到光了。 她一怔,只好往边上挪了挪,挪到他的右手后方。垂眼看着他袖子上的花纹,在想这种绣法是怎么绣来着。 午后天色压抑,薄阴里雪花肆舞,她有些困意,捧着一杯茶直打瞌睡,眼皮都快撑不开了。 但这时,雪林里忽然传来一阵沙沙脚步声,小宛如梦初醒地看向声音来源,却见在一片盛艳的梅花树间,蹦蹦跳跳地来了个粉衣小姑娘。 十五六岁的模样,刘海蓬蓬的,辫子上戴了几朵新鲜的朱砂梅花,尤其娇艳。 她怀里抱着两顶狐裘,兴高采烈地,远远地就大声说:表哥,哥哥,我回来了! 让人不得不注意到她。 她乌黑的辫子随着她蹦跶而在她身前一搭一搭的,她眉眼弯弯,到了亭子里,她讶异地说:啊她睁大眼睛,夫人 小宛朝她笑了笑,说:十四小姐。 宫拂衣立即像敛了声的害羞小姑娘一样抿了抿唇,她安静下来,细声细气地说:表哥,我把狐裘取来了。 姬昼看向她,小宛还瞧见他唇边勾出了笑意,多谢。 她将怀里一顶白狐裘递给她哥哥,然后拎着黑狐裘的肩角,局促地绕到姬昼的身后,胆怯地看了看小宛,好似在犹豫,又好像在说:我只是关心表哥的身子,不是有非分之想。 小宛心道她这是什么毛病,委屈地看着自己,好像自己做了什么坏事一样。 就在宫拂衣还在扭捏的时候,小宛朝她一笑,站起来,大大方方从她手里夺了那件狐裘,替他裹上。 她故意拿手指尖蹭过他的脖颈,心里忐忑,虽然觉得自己这般用小心机不大好,但是,他一直不理她也很不是个事。 她也可以主动一点点的。 然而她没想到他反应那么大,肩膀侧了侧直接避开去。 她的手指僵在原处。他是嫌弃她了吗,还是她的手太冷了?她缩回了手,背地里使劲搓了搓。 只在短暂安静里有他落子声,他左手习惯性地轻叩了两下桌面,但见他拣起几粒黑子放到一边,听他温和地跟宫殊玉笑说:你大意了,白白失守七子。 宫殊玉眉头轻拧,没有说话,反倒是宫拂衣自若地在两人之间的那边跪坐下,屈指抵住下巴,声音柔柔的,说:表哥这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哥哥,你只顾防守这路,反而忽视了那边。 姬昼看了宫拂衣一眼,小宛虽然不知道是不是赞赏的目光,但心里有些拧巴,也随之看去,只见宫拂衣脸蛋泛红,颇有不胜娇羞的风情。 她便推测,大概是赞赏了。 可是她却不懂棋道,甚至看不懂棋局的局势是哪方优势。 她心底升起了浓浓的自卑感。 宫殊玉举棋不定,眉目认真注视棋盘,大约在思虑;将将要落时,宫拂衣又娇声急急地说:哥哥,等等,不能落那儿 她指着宫殊玉将要落的那处,信誓旦旦说:这里后有追兵,前有暗阱;应该落那儿她指了另一处。 宫殊玉微笑着看了看她,宠溺道:好,听你的行了吧?等会儿输了可别哭鼻子。 宫拂衣嘻嘻笑道:才不呢,表哥赢了我也开心。说着,眼眸还盈盈望向了姬昼。他则轻笑了一声。 小宛低下头,依然端起自己放在桌角的茶盏焐手,默默地。她没有什么话好说;他们说话,她也插不上话。 宫殊玉落了那一子后,姬昼从青玉棋盒里拣起一枚白子,但或许在思索,手里白子就啪塔掉到竹席上。小宛忙不迭弯腰去捡,殷勤递给他,他看也不看,重新在棋盒里拣了一枚。 小宛心里失落极了。 她没有心思喝茶,手里的茶渐渐就凉了,她静静站起来,自认没有什么声息,转身时却闻他冷淡声音响起:去哪? 她心里一喜,他也没有不理她。她小声说:倒茶。 他就没有再说什么了。小宛心头还是极快为他找好了理由,他大概过于专注对弈,才有些忽略她,其实一直关注她的。对,对,就是这样,一定是这样。 她迅速倒了一杯茶回来乖乖坐下,精神集中了一下,试图仔细看看这棋局。 宫拂衣的目光在她跟前转了一转,又落在棋盘上,托着腮状若天真地说:这一路白棋眼看要败,可那一路也需要救,怎么办好呢? 小宛甚至不知道她说的什么跟什么,棋盘上纷繁杂乱,她可什么也看不明白。 哪知宫拂衣话锋急转,眸光盈盈看她:夫人一直没说话,一定是拂衣话太多了吧那,夫人觉得怎么才好? 宫殊玉眉头一皱:拂衣 宫拂衣却甜甜笑说:哥哥,夫人才貌双全,又是局外人,肯定看得更清楚;况且,刚刚拂衣帮哥哥下了一子,那夫人帮表哥下一子那才公平嘛。 小宛抬起眼,却望见宫拂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宫殊玉也轻侧了头看她;连姬昼也在看她,她局促地试图开口,可是她对围棋一窍不通,只小幅度地张了张嘴,目光求助似的看向他。 他淡漠地看着她,眉睫似雪般寂静,并不理会她求助的眼神。 她眨了眨眼,无助地仿佛在说怎么办才好,他就将清冷的目光收了回去,好似对她极其失望。 她极其局促地小声说:我看不懂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低着头,觉得自己在他们之间似乎格格不入,他们大约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她不是什么大家闺秀,也不会有人教她琴棋书画,她只是凭借一张脸蛋,才得以跻身贵族生活,她恍然间彻悟到了这一点,她跟他们,本就是不同的。 或许在这里她是最多余的,只配做些下人都能做的活,并非无可取代,也极其容易地就可以被人取代,她不是独一无二的那一个。 她心中残存的自尊心狠狠被戳痛,越是自卑者越会维护自己那为数不多的自尊,她的手指蜷缩了一下,在想,她还是不要继续在这里打扰他们了。 落水 她的话刚落, 便匆忙站起身,勉强地笑了笑:那我就不扫大家的兴了,陛下我先走了 她也没有来得及看看他, 他一定觉得自己给他丢了人吧,她原是这么一个绣花枕头。 她抬手戴上兜帽,捡起地上梅花枝, 急促地逃离一样,没有给他们什么开口说话的机会,沿着来时小路加快了脚步,几近小跑, 落荒而逃, 很快就远离了那间梅花亭子。 压抑了很久而终于得以喘一口气,小宛在仓促离开的途中兜帽滑落, 漫天飘的雪沾上她的发梢。 她甚至没有什么勇气可以回头看一眼他们有没有看过来。 她已经小跑到了水边。 洵水支流上搭着一架平板木桥,两侧也没有设护栏, 且与水面几乎齐平。 这里还残存几枝枯荷。 水面结冰之后,雪絮落于冰面,人若低头, 连容色也模糊得辨不清。 小宛却忽然看到有个巴掌大的冰窟窿, 汩汩冒着泡泡。 她一时好奇, 弯着腰拿梅花枝伸到那冰窟窿里搅了搅, 想看看这冰天雪地里是不是还有小鱼。 好似真的有小鱼在冰底下吐泡泡, 她被吸引住,想, 这里或许他们看不见的, 于是蹲下来, 拿手想要把冰窟窿扩大些。 她发着呆, 想,她总是对这些东西很好奇,让她玩泥巴她也能玩很久;却始终没法对他们所喜爱的高雅的爱好产生兴趣,大概,大概这就是天生的罢,天生就如此 冰寒的水浸透她的手指头,她冷得一激,慌忙缩回手。 她却从水面的倒影里看到一个人。 小宛缓缓站起身,回头看向对方,眼睛眨了眨,并没有先开口说话。 宫拂衣却是笑了笑,目光打那水面一瞥而过,说:想不到夫人还有这等闲情野趣? 小宛抿了抿嘴,说:与你无关。 宫拂衣委屈巴巴地看着她:夫人,方才,我不知道夫人不擅棋道,夫人可是生了拂衣的气了?那么,拂衣给夫人赔个不是罢?哥哥刚刚已经骂过我了,拂衣下回知道了 没什么,只是我自己什么也不会,什么都不懂,这怎么能怪十四小姐呢。她微微一笑,眼眸里格外真诚。 小宛凭借经验就知道她变脸这么快一定是因为有人追过来了她心里难受起来,为什么宫拂衣一过来他们就会追过来看看? 她竭力想要摒弃这般的想法,但是想法却扎根在她心头,怎么也抹不掉痕迹。 人一旦产生了对比,就会产生落差,她心里不再平静,想到,这般她以后又怎么能继续心宽地活着。 宫拂衣又说:夫人不怪我那可真是太好了!夫人刚刚在看什么,有什么得趣的让拂衣也看一看? 小宛不知她这是什么意思,但是在水边,总是要格外谨慎,她谨慎地后退了一步,哪知道冷不丁被宫拂衣握住双手。 宫拂衣贴近她,笑意仍做得滴水不漏似的天真明媚,压低了声音说:夫人,陛下不是你一人的陛下。我哥哥有意要把我许配给陛下做妻子,我们宫家有泼天的富贵,我是我哥哥唯一的亲妹妹,陛下的大业只有我们宫家能帮他成就你如果知趣些,也不该来凑这个热闹,不是么? 小宛看着她的眼睛,却几乎波澜不惊,说:你如果了解他,你就不会说出这番话。你哥哥文武双全,为何会有你这样愚蠢的妹妹? 宫拂衣脸色微变。 她想不动声色地将双手抽出来,但很快又被宫拂衣握紧,仿佛是化干戈为玉帛以后的亲密无间一般哪里会知,宫拂衣那双妙目眨了眨,忽然又说:哎呀,夫人刚刚不是说水里有个有趣的东西?在哪? 她身子被宫拂衣轻轻一带,她心下一惊,以为宫拂衣会将她推到水里,但下一瞬水面扑通巨响,冰面破碎,却是宫拂衣发出尖锐的叫声:救命 但是与那救命声同时响起的还有巨大的落水声,小宛没料到宫拂衣的手一直牵着她的腰带。 她也从木桥上摔下去,甚至来不及叫一声救命。 冰冷的水浸透了四肢百骸,几乎将人的神智都冻住,冷,冷得刺骨,冷得连眼睛都睁不开。 她绝望地想,她不会凫水。 她忍着冰寒刺骨的流水竭力睁开眼睛,想谋求自救。她眯着眼望见冰面上的微光照进水中,她挣扎着向上伸手,想伸到水面以上。 耳边六声消弭,只有巨大的水声,她已呛了好几口冰水,脑海里一片模糊。 她只记得要活着,要活着。 手好像终于伸出了水面,她发出微弱的声音:救救我,手腕擦过了锋利浮冰,有深红色迅速氤氲在水里,像飘飘烟缕,将池水逐渐染得赤红。 她的手抓住了那片浮冰,也不知道已经扑腾到了哪里,周围有荷花的根茎她凭着求生的意志抓紧了那些根茎,努力地想向上爬, 她模模糊糊中还在想,她要学凫水。她终于能把口鼻仰出水面,可是呛了太多的水,极其难受,仿佛刺骨冷水已经灌进她的血脉,五脏六腑就被泡成冰茬。 可是岸又在哪里? 她还没来得及擦擦眼睛看看周围情况,就又沉了下去。没有学过凫水的人,每个稍微的扰动几乎都能叫他们覆灭在水中。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她亦不知自己是死还是活。她只知道把手伸在水面,她唯一的希望就是他看到她,可以救救她。 她没有什么想要的,只想要活着,可是就连这样微小的心愿,竟然也这么难。 茫然将死的心绪里,万万千千缕交织中,她想到,好运气似乎从未眷顾她,她遭遇危险的时刻,他似乎也从未救过她。 她还能想到这个。在万千繁杂里她自嘲一笑,大约,这回还是要靠自己。 可此刻,是这样接近死亡,她几乎能察觉光在消逝,声在消弭,色在消褪。不知在怎样的情景里,她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终于,水下看似漫长的时间里,有一只手拉住她的手,拉着她离开这死亡深渊。 她不知是谁。 等她终于爬上岸时,才发觉,救她的竟然是平昌侯。 至于自己有多狼狈,那连想象都是一种残忍,她跌跪在地上,也顾不得雪多深,手腕上的伤口被泡化,血又迅速地染红了雪地。 小宛,小宛 姬温瑜拍着她的背,她朝雪地里虚弱地吐出好几口冰水。捡回来一条命已经不错,她感慨上天有好生之德,来日她要去抄经还愿。 原来姬温瑜一直没有走,远远望见她竟然落了水后,连忙赶过来。 她嗓子被冰水浸泡,已哑得说不出什么话,勉强发音,也格外嘶哑难听。 她想说她没有事,想说谢谢三公子,脸上还带着劫后余生的微笑,却在这时,面前停下一双锦白的靴子。空气中大约有冷冽的松檀气息,她现在唯有想象。 她其实不大听得清他们说话,或许是冰水堵塞在了耳朵里,她只能勉强辨认他们的口型。 就像姬温瑜是那么温柔地唤着她小宛,就像此时姬昼只是淡漠地看着她,居高临下,眼中连一丝关切都没有。 恋耽美 夫人当替身后每天只想躺平(42) 她看向那边被救起的宫拂衣,宫拂衣站在她哥哥跟前,身上裹着先前姬昼身上那顶黑狐裘,她哥哥也浑身湿透,目光却寒得令人害怕。 宫拂衣嘴唇动了动,她听到那样渺远的声音传来:不怪夫人的,若是夫人推的拂衣,夫人怎么会自己也跳下来? 她的精神却已经在昏迷的边缘,集中不了去应对他们的指责。 只是心里好难过好难过,难过地她下意识流下眼泪。温热地划过脸颊,在一切冰冷中间留下的一抹温热。 她艰难沙哑地说:我没有推你,是你自己跳下水,还要拉上我,想陷害我。她说完这句话,脑子里却袭来一丝剧痛,浑身力气用于自救以后,她仿佛再也撑不住。 她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沧海殿中。 觅秀和寻音没想到好好一个姑娘出门去,这才多少工夫,竟然成了这个模样,寻音一边哭一边问觅秀:觅秀姐姐,姑娘会不会死?姑娘最怕死了,姑娘她,她她怎么就 觅秀捂着她嘴,杏目圆瞪:胡说什么,姑娘吉人自有天相,姑娘怎么会 觅秀望着姑娘,浑身湿透不说,脏兮兮的,还有血渍惊叫道:姑娘的手 姬昼刚抱着她放下,闻声就看向她的手腕,那里割伤了,深深的伤口不住地淌着血,沾到衣服上,洒了一路。 那般艳丽,像步步盛开的红莲。他眼睛被戳痛。 太医很快过来,施了针以后,似乎终于有醒转的迹象。 她费力地睁开眼,迷茫里望见一道白影子,出声:三三公子 可那道白影子渐次清晰,冰冷地站在床边,挡住了窗中漏下的光明。 她才看清不是三公子,是姬昼。 他竟会来看她的么?她脑海里一片浆糊,眼中热泪霎时又已盈眶,从锦被里伸出手,想拉一拉他的衣角。 他既然来,那么是不是说明,他一定是相信她的?他之前在岸边,一定是为了做戏,为了照顾宫殊玉的情绪的,才那么冷酷。 他不救她,她也不怪他,没有谁规定他一定要救她的。 只要她还活着,她也可以不计较宫拂衣诬陷她还推她下水, 她想象得是那么好。 直到他阴沉着脸,目光盯了她很久,说:宫拂衣落水了,你达成了目的了?孤平日太纵着你,纵得你忘记礼义廉耻,不分是非黑白。这些时日,孤不会再来看你,你也不用出沧海殿。 他淡漠转身,衣袍角被人紧紧拉住,他回过头看见她挣扎着爬出被子,双手紧紧攥着他的衣袍,脸上泪水纵横:我没有,我没有推她你怎么不信我?我没有 人在某些时刻的情绪会超越理智。 他也在那声三公子下失去理智。 他掰开她的手指,后退了两步,看她狼狈摔下来,眼泪决堤似的淌着,话锋却依旧凌厉:她再不好,也是宫殊玉的妹妹,宫殊玉最护短。他嗓音沉冷,令她想起冰水里的刺骨寒意。 那,陛下去哪,我还有话,我想说她想说兴阳郡的事,这是她等待这么久的机会哪怕此时再怎么不是时机,是不对的时候。 不必说了,孤不想听。孤要去看望宫拂衣。 她在他身后绝望地看着他离去。 恍惚间,她好像看到有个年轻美貌的妇人在笑着朝她招手:宛宛,宛宛,跟娘走吧,,是她的娘亲么? 娘亲。 梦魇 小宛在恍惚里, 看见一片春光明媚,看见海棠花开满庭院,那个年轻美貌的妇人牵着她, 坐在院子里的秋千架上。 小小的她乖乖坐在秋千上,那个妇人就在后面帮她推秋千,细碎的日光从海棠枝间渗下, 她很高兴。 宛宛,娘买了绿豆糕,那妇人向她摊开掌心,布满老茧的手里躺着一块皱巴巴油纸包着的绿豆糕, 小小的她就拿小手抓过来, 小口小口地咬起来。 糕点碎渣沾到嘴边,她仰头看着那个妇人, 她便俯身笑着拿帕子给她仔仔细细地擦着。 阳光那样温好,时光那样静谧。 娘亲真好看呐, 细长弯弯的眉,水光潋滟的眼睛,笑得那么亲切, 像海棠花都开了她想。 可是她转瞬间就听到不远处有娇俏的笑声:哎呦, 姐姐们可别拿我取笑了, 一群粉裳丽人徐徐行到院中, 那妇人听到声音后立即把她抱在怀里慌忙地要离开, 说:糟了,她们来了 但还没有能跑开, 就有个杏色裙子的丽人拦着她们去路, 下巴扬了扬:你个贱人, 也敢私自来主子们的院子?主子们坐的秋千, 你个贱人带着这小孽种也想坐?今儿我不教训教训你们,你们就不知道规矩了! 绿豆糕跌在那人的脚下,被她踩得稀碎。 旁边荷塘里荷叶还未舒展,池水在和煦春风里粼粼地泛着碧波。 小小的她已经知道了好歹,那个词,不是什么好词,她说:娘亲不是贱人,娘亲不是 那个丽人冷笑道:你娘亲不知道跟哪个野男人生了你个孽种,不是贱人是什么? 她哭着说:不是,不是,我娘亲不是贱人 哦?那你爹呢?听说你爹是个又脏又臭的流浪汉,喝醉了后逼着你娘 她呜呜地哭,说着不是,不是。 娘亲摸着她的头,目光却歉疚得厉害。 宛宛,你爹爹是盖世的英雄,不是她们说的那样, 另几个丽人也已围过来,或掩着团扇吃吃地笑。她们大抵都爱看耍弄人的戏码。还白日做梦哪?以为是捡到了什么王孙公子,还能飞上枝头?你现在连个娼女都不如,还想有的没的?我呸! 杏色衣裳的丽人伸手推了她们一把。 扑通 是巨大的落水声。 她被娘亲的双手托上了岸,她想要去拽娘亲,可是她力气太小了,她拉不动。 等到娘亲狼狈地爬上来,原本整洁干净的衣裳已经脏得不成样子。 她就要嚎啕大哭,但是娘亲抱紧了她,捂着她的嘴,不叫她哭出声。 宛宛,宛宛不哭,娘亲在, 那群丽人看着她们的笑话,看了很久,发出欢畅的吃吃的笑,有说有笑地又走了。 画面一转,冰天雪地里,十里枯荷寒塘,那个杏色衣裳的丽人一晃眼已经幻变成了粉衣小姑娘的模样。 她笑嘻嘻地靠近她,说了什么,笑了什么,然后狠狠地将她推进了冰寒刺骨的池水里。 她在水中拼命挣扎,拼命地想要抓到什么救命稻草,她看见岸上站了许多人,他们笑着看她在水中扑腾,大约觉得这极其有趣,笑得是那么畅快。 她竭力将自己的手伸出水面,伸向那些人中间那个长得最好看的穿着白衣黑狐裘的青年她是那么热切地期待过,期待过他会救她的。 谁知他好看的眉蹙了蹙,却把身上黑狐裘披到那个粉衣小姑娘身上,说:天气冷, 那个粉衣小姑娘高兴地搂着他脖子:表哥你真好! 他则说:都成了亲,还叫表哥? 她的心里终于最后一息希冀也破灭。水渐渐湮没过她的每一寸躯壳,窒息感铺天盖地涌来。 娘亲,娘亲,你在哪里,救救我 于此她更加大彻大悟。 只要没有欲求、不存期待,则不会失落、不将悲哀。 果真,最好连活着也不必期待,随遇而安,随缘而适。 低到了尘埃里,就再不会跌落。 她看着那个自己溺亡,梦境逐渐陷入死一样的漆黑和寂静。 管太医方收回把脉的手,那边白衣青年便立即出声询问:情况如何了? 回陛下夫人,夫人管太医低着头,夫人身子应无大碍。只是需要静养。 应无大碍?他盯着太医,两日没有醒,叫应无大碍?你们不是号称妙手回春,怎么连个人也救不得了? 管太医额头渗出涟涟冷汗,扑通跪下,说:陛下,是夫人没有求生意志,这才 什么意思? 夫人本可以醒,只是,只是她心中不愿意醒,所以久久地醒不来。只是若是再不醒,怕就要 管太医领着一众太医退下后,他怔在原地,注视着锦被间那张雪白小脸。 她陷入沉睡之中,却几乎连呼吸都没有声息。眼睛睁开时应该乌溜溜的,满是光彩,但她也不肯睁眼看一看。 她睡着的样子,和死亡没有分别。 可是她的额头渐渐渗出了细密汗珠,嘴唇嚅动,仿佛有细微的音节。 他立即贴过去听,那声音轻得似飘雪落叶。救救我 到底是害怕成了什么样,发出这样的梦呓可是梦境既然这么可怕,你为什么又不愿意醒来? 那只有一个答案:现实比梦境还让人绝望。 他握住她的手,想说什么宽慰的话,只是如鲠在喉,教他连唤一唤她名字也做不到。 小宛他沉静了许久后终于开口,嗓音微哑低沉,不复往日的金声玉振,你醒一醒,你的心愿,我就答应你。 可他话音刚落下,她就缓缓睁开了眼睛。 在长久的昏迷中,梦境回环往复,又回到那个海棠明媚的春日,娘亲推着她荡秋千。接着是她们的嘲笑,是娘亲落水,是冰寒雪地里,她被人推进寒冷的荷塘 噩梦总是在重复,一遍又一遍地叫人品尝绝望与窒息的滋味。 可是这一次即将溺亡的她忽然感到手被人握住,有人将她从濒死的深渊里拉上来,在一片寂静的雪花落下时,她看清了那人的眉眼。 不是三公子,是他在重来了这么多次的梦里,他终于肯救她了吗? 大抵总算从梦魇中破出,她挣扎了两下,眼睛便缓慢地睁开,入目是雀青帘帐顶并蒂莲花,再是一双幽深而凄凉的凤眼。 可本应该欣喜的眼睛里并没有半点欣喜,甚至在下一瞬就松开了她的手。 她嘴角弯出的笑也随着他的远离开而渐渐变成不解和迷茫。 说罢。他站在窗前,负着一只手,身姿挺拔,衣袍被雪光照得明灭。 她试图说话,嗓子却哑得厉害,她睁大眼睛,勉勉强强发音:什么? 但那声音也微弱得几不可闻。 姬昼的目光投向窗外,窗外梨花树辍雪,枝条被雪压弯。他蹙了蹙眉:不说?孤就走了。 说着他当真利落转身,给她留个干干脆脆的背影,他的步伐稳健气势如虹,仿佛即将要去处置的是天大的事,小宛愣愣地想,他是不是又要去看宫拂衣。 可是他这脾气来得简直莫名其妙,她连睁眼睁眼看一看也成了过错了么? 还是说,他希望她就那样死去?死去才好?她又闭上了眼睛。 算了。 浑身仿佛都碎掉了一样疼,她回想起那个梦境,可是梦境褪去得那么快,她什么也记不住;她只记得她有个娘亲,娘亲很好很好,娘亲还告诉她,她的爹爹是盖世的英雄。 娘。沙哑的嗓音发出个音节,她闭着眼的时候,眼泪便从两边淌下去,沾湿头发,沾湿枕函。 她的娘亲在哪里。 梦娘亲在梦里。她的意识本就模糊得不行,也没有什么力气可以持续清醒,因此只是闭了闭眼,睡意就铺天盖地将她席卷。 她好似又开始做那个海棠花盛的梦。 姬昼并没有真的离开,步子堪堪停在了落地罩外,他回头看了眼雀青帘子里,但是仿佛又陷入了寂静。 他想,难不成真的美色误国, 他回过身,深吸一口气,还是回到了床边在床沿上直直坐下,没有看她,淡漠地说:行了,这回到底想要什么?说吧。 他目光只偏过一点,用余光看向她,但这一看,却看到她泪痕斑驳,紧闭着眼,咬着嘴唇将唇咬破,沁出鲜血。 他心下一慌,转过身子正对她,扶着她的肩轻轻摇了摇:小宛,小宛! 她倏地从梦里清醒过来,看着面前青年略带焦灼的眉眼,眨了眨眼,自己抬起手想要擦一擦模糊的泪水,但是没有力气怎么也抬不起来。 他大约知道了她的意图,拿袖子去揩她脸上交错斑驳的泪痕。 只是神情又陷入此前一样的淡漠。 她迟钝地在想,为什么他突然生了自己的气了,宫拂衣看起来好像没有什么问题。她可不能背这口锅。她竭力开口:我没有推她 声音却仍然如飞鸿踏雪般轻。 她见他缄默着蹙了蹙眉,知道他一定不信,为使自己的话更加可信,她说:我不会凫水,也没有人救我,我跳下去,就是找死。我不会自己找死的。 谁知她这样努力说完这句话后,他眉头蹙得更深,目光紧紧地盯着她。 替罪 良久。 他移开了目光。容色背光里淡漠得冰冷, 启唇但话音寒凉:但这件事,你必须认下。 他起了身,纯白衣袍宛若堆雪, 只是腰带所扣的一枚血玉钩,在苍白黯淡中红得尤其夺目。 他柔和了一点声音:你认下也没有关系,他们不敢怎么样。宫拂衣是世家女子, 三司使不想让她担上恶毒名声,坏了姑娘家清誉。你认了,孤会护着你。 她呆了一呆,他们其实是知道那都是宫拂衣的所为, 为什么要她来认? 就因为, 这件事传出去对宫拂衣的名声有损? 她的名声就可以肆意地毁掉? 明明是宫拂衣推她的,明明她差点连命都丢了, 为什么连错都要逼她来替宫拂衣认? 她蓦地想到了那日宫殊玉的目光,寒得厉害。那是人家的宝贝妹妹, 自然是千好万好,别人的性命,在这些人眼里哪有名声重要? 她没有吱声, 只是觉得好累。 随便吧反正骂她的已经很多了, 反正, 反正他们眼里她又何曾重要过。 只有三公子待她好, 只有三公子肯救她。 三年前三公子救了她, 如今三公子又救了她,她欠三公子的, 可怎么还。 心里空落落的, 好像一切都那么渺远, 捉摸不透。 她宽慰自己, 你还活着这就很好,俗事太多,都是身外事,不必计较。你还有屋子能住,有人给你治病,不愁吃穿,这就够了。 足够了。人不要太贪心,贪心的人总是什么也得不到的。 她展颜一笑,是自嘲地笑。好。 眼底的希冀却逐渐褪色。 她忽然想到了三年前那个死去的姑娘。不知道她死去时,心里在想什么。是绝望么,还是释然,释然她终于可以离开这、令人绝望的尘世。 恋耽美 夫人当替身后每天只想躺平(43) 她盯着并蒂莲花,莲花绣得精致,并蒂莲本是极好的寓意。 他的目光扫过她的脸颊,瘦削雪白的小脸了无生气。 就连笑也是这么平淡,淡得仿佛尘世不值得牵挂。 前些日子她并不是这样的,那时她的眼里有明灭不定的光彩,秋水般潋滟,落霞般绚烂。 仲冬时节,天气一日比一日冷。 雪霁初晴,大抵梅花已经盛放。她落水后身子虚弱得厉害,寻音每每见到,几乎都要红了眼圈。 她腕上也添了道狰狞伤疤,雪砂膏涂了两小瓶都没能彻底消掉痕迹。 她大多数时候都在床上躺着,冰水呛了太多,时常咳嗽得几乎要咳出血,好在还没有。只是日渐消瘦下去。 不过,幸好那一日她终于把赵洪的事情提了,他没有犹豫地就答应了,大抵因为她肯替宫拂衣认下这桩错。 她心里没有起波澜,也没有得逞的喜悦,有的只是长久的空寂。 管太医说她宜静养,她便将此奉为圭臬,整个霜月里她都没有再出门了。 宁嬷嬷上门来看她时,她倚着床头绣手帕。 素白手帕上朱砂梅似血,点点绽开,她剧烈咳嗽了几声,宁嬷嬷矮身坐在床沿,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说:夫人怎地也不出门瞧瞧了,御花园的梅花全已开放。 她缓慢地抬起头,看着宁嬷嬷苍老含笑的面庞,苦涩地笑了笑:嬷嬷,太医说我吹不得风,所以没有出去。太后近日安否? 宁嬷嬷从袖中拿出一只岫玉小瓷瓶,塞到她手心里说:这是今冬的解药,夫人好生安歇。三公子托老身给夫人带了些补养的药物, 她又拿了一只洁白瓷瓶出来:宫中自然不缺好东西,只这是三公子从苗疆带回来的苗药,说能养补身子,夫人冬日里总是手冷,这药啊,说是能旺一旺火。 她的眸光落在瓷瓶上,思绪凝顿住,迟缓地接了这瓷瓶。 她又迷茫了。 她却又把瓷瓶还给了宁嬷嬷:嬷嬷,替我谢谢三公子,只是,只是我欠了三公子的太多,我, 她理不清思绪,也做不到断绝情谊。 宁嬷嬷叹息了一声,将瓷瓶搁在床头,说:夫人就当是老身的心意,不用太担心。 今日她破天荒地出门去,裹着厚厚的白狐裘,戴着兜帽,抱着暖炉,去藏书阁。 藏书阁里因怕失火,并不烧炭,冬日里则旷冷。她上了二楼,找到了自己一贯用的那个位置,不料那个位置上竟然有人。 她在书架旁看到对方一袭竹青长袍,黑狐裘,青玉簪束发,脚步便一顿,心里道了个晦气,转身就走开了。 正是三司使宫殊玉。 她那个位置明明那么偏僻,而且周围书架上都是她喜欢看的话本子,宫殊玉为什么要坐在那里。 她的确是替他妹妹认了这过错,可他们也没有半点感谢她,她对这对兄妹的好感已经跌成负值。 她去三楼寻了个位置,临窗可观雪,还能够隐约望见御花园千树梅花的景致。层峦跌宕,梅雪争香,她托着腮发了好一会呆。 面前摊的是一本《论虹度之战》,也不知是哪位著名学者的冷门著作,她随手抽下,潦草翻了几页,就直打瞌睡,不过这藏书阁过于冷清,所以冷得她没有睡着。 觅秀,你最近总这样盯着我看,怎么啦,你家姑娘脸上长花了?她笑道,觅秀眼里担忧却只增不减。 姑娘,风大。觅秀说,奴婢把窗子关起来罢。 觅秀和寻音两个不知道私底下嘀咕出什么,总以为她在经历落水那件事后,就萎靡不振,整日求死;连她每日定时擦拭她的剑的时候,觅秀都慌慌忙忙跑过来:姑娘,你歇着罢!奴婢来做 她只是觉得雪纹纸既然花了钱就要用,不然就太浪费了而已。 她因为手上没力气,失手打碎了一只影青瓷盏时,心疼地蹲下身去捡时,寻音就立即叫道:姑娘!姑娘你放着,奴婢来收拾 噢,好。她歪着头,不知道她到底怎么给她们传递出了错误信号。她可从来没有想过自尽什么的。 觅秀这时连她开了扇窗都要疑神疑鬼,她叹了口气,她看起来有那样脆弱么? 她把窗子关起来,回身看向觅秀,眨了眨眼:好了好了,我的觅秀姑娘,听你的啦。 觅秀还是担忧地望着她。 她从容坐下,又倦怠地翻了几页这本书。当然一个字也没能记得,她对这些东西,天生没有兴趣。 她想继续看上次没看完的话本子,可是宫殊玉坐在那儿,她又不好去的。 她趴在桌案上,勉强自己看了几句这本书,庄王四年冬,齐围虹度。齐相启昔使人语庄王曰:晋人不义,戮子勋于虹度,今伐之。 她看着就打瞌睡,把书猛地合上。约近午膳时间,大概那个男的已经走了吧,她托着腮想,那她过去看看好了。 怎么知道她刚走到那排书架旁,就撞见宫殊玉迎面走来。剑眉星目的年轻男子停在她面前,立定如松,清寒目光看向了她。 她没有礼貌地笑笑,也懒得说什么,转身要回三楼去,宫殊玉在她背后说道:夫人。 嗓音沉稳寒劲。 小宛缓缓回了半身,目光却随意地瞥向别的地方:三司使大人有事? 她的嗓子还有些哑。 夫人,臣有话要说。 她说:嗯。实在不知有什么话好说,她想,难道是告诫她,不要再惹宫拂衣?她便提前说:我知道了,以后见到二位,我一定绕着走。不会再招惹阁下和令妹。 她说罢,朝宫殊玉微微颔首,转身离开。 宫殊玉不依不饶地拦住她的去路,她抬眼,看向他,退了一步,疑惑道:三司使还有事? 夫人,臣替十四向夫人赔罪。落水那件事是她的错,是臣疏于管教,她已经知错,不会再犯。她尚未定亲出阁,如果传出什么话,于声名有碍,还请夫人谅解。 她淡淡地哦了一声,点点头,没再说话。 场面话罢了,犹记得上上个月他也是这么说的,宫拂衣改了吗?没有。 她对这些场面话,也不会再信的。 她仍要走,可宫殊玉竟再一次拦在她面前,她仰头看着他,说:我听到了,宫大人还有话不妨一起说? 宫殊玉的声音在旷冷的藏书阁里显得更加冷了些:夫人真的不能原谅她么? 她觉得好笑:宫大人这是连我原不原谅令妹也要管了?是不是我若说不原谅,宫大人还有别的手段逼着我心服口服? 他哑口无言,清冷目光一时有些怔忪,说:不是。他顿了顿,从怀里拿出一枚印章,说:这是晋北寿云郡九里街的印鉴。权当给夫人赔罪。 寿云郡与齐国相近,富庶繁华,九里街更是日进斗金之地,虽对宫家来说这算不得什么,但是得到这一条街,几乎也就吃穿不愁,富贵几辈子有余。 他仍然记得第一次见面时她坐在地上伸手要那五十两的场景,嘴角漾出一点细微的弧度,但没有教人察觉。他觉得就算是讹人,那个模样的叶琬也极其可爱。 所以他也想当然地以为若想抚慰她的心,给她钱是最好不过的。他也不吝啬,将这素来富庶的九里街眼也不眨地就给她。 他自然以为她要欢快接过去,然后,眼中或许会有潋滟光彩。 她看着那枚鸡血石质地葫芦形状的印鉴,朝宫殊玉笑了笑:宫大人拿我当什么人?那件事,陛下已经答应了我一个心愿作为补偿,我别无所求。 宫殊玉的目光暗了暗,声音却依然沉冷:夫人是指兴阳郡守赵洪?那并非夫人的心愿罢?那是薄家的心愿。这九里街虽不值一提,但夫人在宫中有些倚仗比没有好。 她看向他:我不需要什么倚仗,宫大人也不需这样侮辱我。她可以接受别人的怜悯,唯独不愿接受这些迫害者的假惺惺。 他终于问出来这个盘桓他心中许久的问题。夫人待人温和有礼,为何独独不待见微臣? 他不解。连对那个骂她最狠的范大夫,她也可以保持笑意,只是一看到他就避如蛇蝎,难道他脸上写着离我远点么? 宫大人,若我有个妹妹把你推下水,我还逼着你认错,你会待见我么?她微微一笑,这简直是最简单的道理。 她离开了藏书阁,心中憋闷得厉害,甫一出门,就剧烈咳嗽了好一阵。 觅秀搀着她,说:姑娘,要不去御花园散散心吧。 小宛默认了。 烧画(晋江首发) 小宛以极缓慢的速度沿着洵水漫步, 卵石小路上薄薄积雪被宫人打扫干净了,冬日冷阳下,卵石便泛着粼粼水光。 觅秀一路都在拣各种时兴的笑话讲给她听, 她嗯嗯两声,也没有什么反应。 晴日里风大,她拉了拉兜帽, 忽然停在了一处假山石边。 山石覆雪,光秃秃的没什么好看,但她忽然发现从山石背后半人高处斜斜长了一蓬翠绿的草,还开了朵粉色小花, 她觉得新奇, 绕到后边驻足弯腰看了半天。 觅秀对姑娘这行为已经见怪不怪,甚至觉得姑娘这样幼稚却可爱。 小宛自言自语:这是什么花呢, 怎么冬天也开。 觅秀还没说话,就听隔着山石外, 有几个过路的宫人说话。 那几个宫女声音低低响起:哎,你说,夫人这是失宠了么?陛下都许久没有踏足沧海殿了。 不会吧, 陛下一定是忙于朝政, 这才 谁知道呢, 可陛下还是看望了澜虹殿那位好几回。 那我就不知道了。 觅秀听了, 立即叉起腰, 从山石后头转出去,怒叫道:站住, 你们几个乱嚼什么舌根? 那几个宫女一见觅秀, 吓得面色苍白, 连连说:姑姑饶命, 姑姑饶命!奴婢都是胡说的, 小宛在后头拿手拨了拨那朵花上的雪,歪着头,忽然想到那日复一日的噩梦。 想到这里,她立即正了正身子,仿佛又于虚无里找到了支点似的。觅秀,她叫道,回来 觅秀叉腰把那几个不知好歹的宫女骂了个狗血淋头后仍不解气,不舍地放走了她们后才回过头,搀住小宛的胳膊,说:姑娘别听她们瞎说,她们 小宛奇道:她们说什么了?她一点都没听到。 觅秀张了张嘴,说:没,没什么。 小宛说:哦,对,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她看向天空,厚厚云层破开一道日光,她抬手挡了挡眼睛,续道:这宫中哪里地方空旷,我想练练舞了。 觅秀一惊一乍道:姑娘身子没大好怎么能跳舞啊! 小宛抬脚踢走一颗挡路的小石子儿,说:可是马上就要除夕了,我原本就计划在除夕宫宴上跳舞。她看向觅秀,觅秀,你知道哪里比较合适么? 小宛真诚地看着她。 小宛不喜欢欠别人什么,她记起来当初海光盛宴,自己是欠了姬昼一场献舞的。她如果不是献舞之人,那么他也不会纳她进宫。今日这一切,大约都源于她本该在海光盛宴上跳的一支舞。 觅秀心想,姑娘她有时就是这么死脑筋;就算姑娘不会跳舞,姑娘也是千好万好的,难道陛下就不能一见钟情了么。 姑娘,奴婢见梅林旁边的上曲垣地方大,周围又栽了花木遮挡,是个不错的地方。 小宛点点头。 她捂着嘴剧烈咳嗽了几声,顺着气,忽然看见路边一树明艳的朱砂梅。她蓦然想到该给衡无阁换一枝花了,便折下来一枝梅花,怀抱着花枝慢吞吞向那里走去。 觅秀便觉得姑娘这是很上进的表现。 姑娘也不知哪里开罪了陛下,这么多日也缩在沧海殿中一动不动。但她看得清楚,陛下那几日分明是着急得恨不能把管太医给砍了的,好在姑娘醒了。 觅秀寻思姑娘一定是为宫家小姐在同陛下赌气;但觅秀想当然地以为,姑娘这容貌何等熠熠明艳,再殷勤小意一点,哪个男人还会瞧别的姑娘了? 她想,陛下也不会例外。 姑娘这会儿开了窍,上进起来,她自然高兴。 觅秀自己想得天花乱坠,却压根不知道小宛只是觉得花枯萎了就要换,她自己做的事,当然要尽心尽力。 她对自己的义务还是认知得很清楚。 她怀抱梅枝缓慢到了衡无阁外,小内监觉得惊讶,也不敢拦,由她进去了,觅秀则等在外头。 她上了二楼,霁蓝釉天球瓶中的梅花果然早已枯死,她撅了噘嘴,男人都很不会装饰自己的屋子。 她将新鲜花枝插到瓶中,又照上回一样,铺好了被子,收拾了在衣架上的衣服,还有桌上笔墨纸砚。 这时,她动作却一顿,目光停驻在桌上半卷的一幅画上。 是一幅仕女图,但没有完成,才画到她的肩颈。 漆黑的发,乌黑的眼眸,殷红的唇瓣,还有簪在鬓边的一朵艳丽海棠。 这个人陌生而熟悉,和她长得一模一样但她自己,从来没有穿过白衣。 画上美人嫣然一笑,星眸如闪,她情不自禁地想伸手摸一摸,摸一摸那幅画上极其用心的每一笔触。 连一绺发丝都精致得无可挑剔,连海棠花上缀的露珠也栩栩如生。 这是他那个心上人,死去三年的心上人。她茫然地想到,既然这样喜欢,三年前为什么要杀了她? 他的心中大约有一千一万样更重要的东西,而所谓喜欢,只是他闲暇余时可供拿出的消遣,一如端放于窗台的那只霁蓝釉天球瓶,只是摆在那里,但若哪天它摔下窗台碎成粉土,也许仅能获得一二叹息,别无其他。 喟叹着这么美好的事物顷刻消殒,偶尔或许会怀想,但从不会去想要保护好这只天球瓶的话,可以把它放到桌边,放到床头凳上。 她想,如果那时落水的不是自己,换成那个姑娘,想必也会是一样的结局。 喜欢,那虚无缥缈,不值一提,跟江山大业比起,简直微若轻尘。 她心上翻起伤心弦。画面似在一处宽阔高台,台上姑娘在跳舞,耳边仿佛亦随之响起满座琵琶钟鼓。 手指在即将触及画面的时候蜷缩了一下,一滴泪便滴在了那墨痕新干的美人星眸上。 墨渍晕染开,美人的容貌已被模糊,她一个恍然,如梦初醒,一看见被自己毁掉的画,慌忙得不知所措。 偏这时,她余光瞥见一道人影立在门边。 她看过去,正望见是姬昼。 她惊得往后退了一步,那人缓缓步至身侧,白衣清绝,修长手指将画卷起时,沉默里淡淡地说:出去。 他连一道目光也没有留给她。 她泪眼零零地望着他,说:陛下,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可以可以重新 她想说她可以重新画一幅,但是又想到,他原有这么一双丹青手,她又怎么能比得上他那么情深用心所作的画。 他闭了闭眼,仿佛在压抑着心中某种强烈的情绪,良久后他睁开眼,看向她时,眼中毫无波澜,依旧深邃而看不到底,嗓音沉冷得像冬日结冰的洵水:出去。 恋耽美 夫人当替身后每天只想躺平(44) 她的唇动了动,声音却如同卡住。 她抱着很大很大的勇气,靠近了一步,拉着他的袖子扯了扯:陛下对不起,我真的不是但她大病初愈,手上并没有什么力气,他轻易地就将她的手从袖上拂下。 她茫然看着自己的手。 他将目光移开,只是立定宛若松岩,毫不为她所动,缓缓启唇:孤不说第三遍。 她才知道有的人在他心中,碰也碰不得,碰一下就发疼。 不过她没有那个命。 她黯然地告退。 自作多情最要不得,她想着想着,抱紧了胳膊,戴好兜帽,几乎想把自己藏起来。 她想,大约这几日他也不想再看到她了。她本来想着等管太医说静养一个月后就恢复原本的规律里,比如每天做做吃的喝的带给他,比如替他整理卧室,但现下,还是先搁置罢。 她有时候当缩头乌龟还是蛮顺手的。 在她走后,白衣青年又将画缓缓展开,她的容貌被模糊掉,因为那一滴泪,原本是嫣然一笑的,现在模糊地看去,画上人只像在哭。 他的指尖摩挲着冰冷的画面上他细细勾勒的如瀑青丝。 他默然将画卷引上案前烛火,火舌舐上宣纸,转瞬卷进焰色,无限丹青妙笔也在眨眼间化为灰烬。袅袅青烟散在空中,被窗外吹来的风刮得窜逃流散。 他便又抬起眼,看向半开着的窗,窗前枯死多日的花枝不见了,已换了一束新鲜艳丽的梅花。 他蹙了蹙眉。 已入腊月,将近除夕,各种事物繁杂。 而齐如山没想到陛下还有心思去梅花亭跟宫大人下棋。 齐如山更没想到陛下这会叫他一起跟着了,也不知是不是从上次吸取了教训,他想,一定是陛下发现缺了他齐如山啊,那茶都不香了。 但齐如山又觉得好像不是那么一回事。 他虽老老实实蹲在角落看着煮茶的炉子,但是耳朵听得清楚,有一方的落子,总是要等很久很久。以陛下的棋力,能是思索这么久的人么?他笃信陛下另有目的。 茶煮好了,他立马贴心地送到陛下手边,谁知陛下手微微碰了碰杯沿,就说:烫。 齐如山心道刚煮好的能不烫么。老老实实地放凉了一会儿,齐如山又端过去。 陛下饮下一口,又挑剔说:这么浓。 齐如山心道了个天啊,难道带他出来就是为了折磨他?陛下以前可没这么挑剔。 他又敛下眉目,手指夹着白子,目光却屡屡若有若无地看向侧面,梅花枝参差,齐如山不知道陛下在看什么。 直到他福至心灵,去把那梅花薅了一把过来,说:奴婢回去插在御书房的瓶子里去 陛下瞧了他一眼:丑。审美不行,还学人插花。 齐如山感到委屈:陛下这是打哪儿来的火气。 布棋(晋江首发) 晴雪日, 单薄的日光洒上亭檐。 端肃青年玄袍上所绣银白麒麟纹亦微微烁光,目光只落于棋盘,余光却将对方动作收在眼底。 他自然望见陛下时常有些心不在焉。 手中黑子落下后, 终于启声道:陛下,赵洪甫一上任,即苛征民丁修缮郡守府, 且强纳了八名民女为姬妾,兴阳郡民怨纷纷。 对座青年执起白子,身子微偏,目光亦驻留在棋盘上, 静静说:他捐给薄家多少银子可查出来了? 宫殊玉说:三十万两银并两千匹良马。 姬昼凝了凝眉, 又蓦然扬了扬唇角,平昌侯即将大婚, 赵洪恐怕还要孝敬一些,不急。 是。 白子落下, 姬昼屈指抵着下颔,目光却又不经意瞥过侧边,不知道到底在看什么。 齐如山心想, 这边明明什么也没有。 又两刻钟后, 棋局仍未决出胜负, 宫殊玉作为一个不媚上的下属, 在对弈时从来不会故意输子, 这也是姬昼对弈大多都找他的原因。 日色逐渐西斜,齐如山靠着柱子都快睡着了, 蓦然听到清脆的撒子儿声, 惊醒后望见陛下已经起了身, 在阶前停了停, 也没有看向他,就直接说:把残局记下,明日再来。 说着已经和宫殊玉两人齐齐踏出亭子,利落离开。 两人都不是拖泥带水的人,但齐如山是;他叹了口气,看着两位主子健步如飞简直恨不得一步跨回御书房的样子,不知该作何感想。 他感慨着陛下从来都不会等别人一起走,只有别人追得上他脚步才行。 每次走得都那么干脆,留他这个工具人在风中凌乱。 齐如山慢答答地收拾着亭中器具,掏出个本本正将这十九纵横的棋盘一颗一颗记下来时,忽然听到一道清丽声音响起:齐公公? 他本在专心致志地画着实心圆,冷不丁吓了一跳,炭笔都骨碌碌滚下了台阶;他看向来人,看到是个红裙丽人,语笑嫣然地站在不远处梅花树下,倏忽间起了一阵风,风吹得梅花雪纷纷飘落,她的红裙子也漾起层叠波澜。 逆着斜照晚霞,一时辨不清是不是仙子下凡。 齐如山看得呆了,心底第一个想法就是,陛下走得真不是时候啊。 此想法一出,他心中立即给自己鼓了鼓掌,不愧是他敬业的齐大总管。 夫人手中还握着一柄剑,他认得那是谢家家主谢岸所铸轻剑,夫人取名叫宛宛的那柄。 齐如山连忙笑迎过去,行了一礼,说:夫人大安夫人怎地在此? 小宛也刚想问齐如山怎么在此,理了理微湿鬓发,笑了笑,说:随便走走。齐公公在做什么? 齐如山皱着脸说:哎,是陛下与宫大人在这里对弈,但胜负未决,就命奴婢把棋局记下来。这可不是个容易的活。 小宛探头看了看齐如山的小本本,上一页隐隐约约写着十一月廿八日,提点某某大人某某事,这一页上画着缩小版的棋盘,显然齐大总管才画到第二行。 小宛说:齐公公这个要画多久呢? 齐如山说:半个时辰吧。 小宛疑惑地皱了皱眉:这样久啊? 齐如山虽然知道待会儿就要伺候他上司用膳了,但是这个工作也要做,实在头疼,他的天赋确实不在这些事情上。 所以他叹息了一口气,仍旧堆笑说:可不是,这眼见着就要到了晚膳时分,奴婢也赶着回去伺候陛下,偏这记棋局太难为人。陛下明日还要来跟三司使续局。 倒不是宫中没别的人手可用,但这事关君王,总是要他这等亲近之人亲力亲为的才好。 而且这玉棋盘并黑白玉棋子是二公子前些年从齐国派人专程送给陛下作生辰贺礼的,陛下不肯叫别人碰。 小宛拾级而上,到了亭中,探头看了看残局,笑了笑说道:齐公公,要不你先回去照顾陛下,我来记下棋局罢。 齐如山说:哎哟怎么敢劳烦夫人哪 小宛目光落在棋盘上,在她眼中仿佛这些黑白子都有了灵气似的,排列整齐,条理分明。她摸着下巴绕着棋盘走了一圈,说:齐公公,左右我也无事,但耽搁了旁的事总归不好。齐公公若信得过我,明日布置棋局的时候,提前来找我,我来布棋。 小宛自忖经过上次那件事她对下棋没有心理阴影实在是件不可多得的事,自己心态真好,心态好的人总会活得长久些。 她尚在自我逻辑不通地说服自己,齐如山却是并未踌躇地就应下来,说:既如此,那奴婢多谢夫人了!这玉棋子珍贵,夫人小心一二,奴婢这便告退了。 齐如山望到天色已经不早,比起棋局什么的更重要自然是陛下的晚饭还有他自己的晚饭。 小宛在他走后,一颗一颗把白子拣回棋盒,又一颗一颗布回去;再把黑子拣回棋盒,演布了一遍。反复两次之后,她信心满满收拾棋子,将剑挂在腰带上,抱着棋盒回了沧海殿。 这两盒棋实打实的有些沉,看来不是假货。 次日,刚过晌午,齐如山就遣了个小内监去通知小宛说申时之前请夫人布棋。齐如山提前两个时辰来说,便是怕小宛来不及做。 他不知小宛丝毫不着急,心宽地等到了未时六刻才动身,不紧不慢地花一刻时间踱步到了御花园梅花亭。 觅秀仅抱着剑,小宛则抱着棋盒,因谨记齐如山说的要小心着棋子,她便没有交由觅秀来做。 她进了梅花亭,放下棋盒,极其小心地拣出白子来,照着昨日的记忆一颗一颗布好,再绕到对面,拣了黑子放置上去。 布完棋仿佛不过眨眼,看得觅秀目瞪口呆:姑娘是随便布的棋吗,会不会教人看出来啊? 她们主仆俩显然都是不懂棋的,觅秀看着各个棋局都长得一样,也不知姑娘是不是随便布置用来糊弄齐公公。小宛拍了拍手,好笑说:那我就不知道了。觅秀,你远远地看着,别叫人动了棋子。 觅秀终于知道为什么姑娘这么多日婉拒她跟着,只有今儿叫她来。 小宛随即往上曲垣去。 上曲垣是一块花木围出的空地,筑了宽阔木质低台,小宛也不知道它原本是开辟出来做什么用的,觅秀当时表示可能是用来观赏摔跤的地方,小宛觉得很有可能。 毕竟它是这么大,她正好用来练舞。 旁边还有一片梅花桩,技艺高超者可以在梅花桩上起舞,她其实也行,但最近身体不大好,她不敢轻易尝试,唯恐从桩上摔下来。 章姑姑当时为她编的那支献舞,名曰《国韶》。 上泱泱之国风,举韶韶之华采。启灵椒为恭庆,筑九合以嘉来。 她跟着章姑姑学了那么多支舞,所为的就是跳好这支《国韶》。 国韶有四部,花夜,剑雪,露电,山河。 她近日在复健的就是第一部,这一部讲求的是宛转惊艳氛围感,用章姑姑的话来讲,就是一开场务必震惊四座,这般他们第一印象很好,就会忽略你接下来是不是崩了,小宛深以为然。 小宛身上穿了赤红的裙子,但并非专门的舞衣,转动时总是少了一份灵动飘逸;而有的裙子又太过飘逸,缺乏重量,便显浮跃。 她在不小心踩到自己裙脚两次后,突然很想试试章姑姑所说的那件舞衣,传说中的铢衣。 章姑姑说,先陈国国君陈哀侯有个极其善舞的宠妃姝婵,姝婵身娇体轻,不能穿太重的衣裳,哀侯便为她从西域引了极轻布料龙绡制作衣衫,因其叠起后一手可握,只有二三两重,命名为铢衣。 龙绡色白异彩,一色白可劈作八种白色,铢衣在裙摆和腰间缀饰银铃,舞起时飘逸灵动与韵律节奏并存,章姑姑说起时,也含有无穷向往:那是每一个学舞的姑娘都想穿上的舞衣。可惜陈国灭后,龙绡难觅,织艺不存,天下只怕再寻不出一件铢衣。 小宛记得那时姑姑怅然了良久,她也跟着姑姑怅然了良久。 她又想到了这段记忆。 练了半天,日头已经将斜,小宛便坐到台沿上,手撑着往后仰了仰身子,看着今天还算明媚的天气,歇一会儿。 梅花亭中。 齐如山探头望见棋盘上已经布好了棋,心里惴惴不安,夫人应该不会坑他吧。 白衣玄袍两位男青年各自落座,齐如山便一直杵在跟前探看会不会有差错,他见陛下看着棋局半晌若有所思的模样,心里直打鼓,却闻陛下开口:这次你都没出错,倒让人意外。 齐如山脑门一滴汗,没敢说这是夫人的功劳,他知道陛下最近好像跟夫人有些生疏,于是讪讪笑说:奴婢也不能总出错。 他还记得之前有一回记残局,他因为一格画错了,导致一整行都画错了,直接把陛下的上风变成了劣势。 那时是谢沉谢大人跟陛下对弈来着,谢大人还在事后跟他说:齐公公,谢谢你,但是你做得实在太明显了一点,不太好,你下回可以只动一两个子。 这一下午倒是下完了这盘棋,齐如山听着两位主子聊东聊西当然是聊晋东局势晋西局势,很是无趣,不过陛下那句叫他把残局记下他听得很清楚。 又来。 齐如山心想,陛下也不知道在走什么神,花这么久时间,难道不心痛吗?陛下可不是挥霍时间的人。 而且侧面真的只有被他薅过一把的梅花树,别无其他了,他也不知道陛下在看什么难道有什么隐身的女妖怪,只有陛下看得见吗? 陛下准时在酉时离开,他心想有夫人帮忙可真好,不知道夫人今儿有没有在。 他正这么想,就又听到有脚步声,随即就看到了夫人。 齐如山心道了个巧了,连忙迎上去,笑说:夫人安。 小宛正拎着剑打道回宫,见到齐如山又在这儿,笑了笑说:齐公公好。 齐如山心想,夫人真有礼貌,不像某些小姐骄横得眼里只有陛下一个人他没有说薄云钿。 小宛看齐如山为难的模样,心下已经了然,便说:齐公公可有需要帮忙的? 齐如山便又照实说了,表示今儿夫人布棋一子未错,陛下很满意,没有骂他,他十分感激夫人恩德,恳求夫人今儿再帮帮忙,他日一定酬谢。 小宛摆摆手:举手之劳嘛,齐公公照顾陛下是极重要的差事。 她便第二次替齐如山记下了残局,第三天时,仍如此提前布好了棋。 齐如山知道夫人不缺吃穿,也对金银珠宝不甚上心,他报答夫人的当然是寻个好的契机跟陛下说说好话。 等人 这般竟一连过了四五日, 晴好的天气渐而恢复为了阴霾日。冬风刮过,阴沉沉的看起来即将有一场大雨,空气里不单有冷梅花香, 还隐约漂浮着雨前的尘土气。 阴翳天色之下,连红梅花色也黯淡了。齐如山静静抱着浮尘背靠亭柱子站着,打了个哈欠。 两位主子风雨不辍地来下棋, 他委实不知道下棋有什么乐子,每次还都下昨天剩下的局,再开一局留着明天下。 亭中静谧,只余落子声。 申时七刻, 天穹倏地飘起雨点, 顷刻瓢泼倾盆,天地之间哗啦啦一片暴雨声, 苍茫得别无其他。潮湿尘土气息弥散,叫浮躁多日的人心似也暂时安定下来。 不过, 齐如山偷摸打量着陛下和三司使,两人简直稳如老狗,丝毫不因暴雨而惊讶, 有雨水顺着亭檐淌下来, 淌成连续不断的雨帘, 仿佛把亭子里外割成两个世界。 齐如山心道, 可能两位还不知道他们三个出门没有带伞吧。 小宛实在觉得今儿太倒霉了。 她现在只能指望觅秀这个小机灵鬼来救她了。 原本在帮齐如山布完了棋以后, 小宛便去上曲垣的低台练舞。 事实证明很多时候不作死就不会死。 她练了上半场以后歇息的时候,看到那一片梅花桩时, 突然技痒难耐那种感觉就像是, 一位闻名于世五十年的老夫子突然看到三岁小孩不会念天地玄黄四个大字的时候迫切想要教他认字, 又好像是卖一辈子猪肉的屠夫乍看到一头扭动得非常灵活的黑猪蠢蠢欲动。 总之她也蠢蠢欲动, 那片梅花桩在她眼中闪闪发光一样,她就搬来两块石头垫在脚下,爬到桩上去。 可是这片梅花桩跟她预想的不一样,有的桩实,有的桩虚,比如她本来跳得好好的,转身踩上一根桩时,那根桩直接陷了半截下去,吓她一跳,以至于她重心不稳从桩上摔了下来。 恋耽美 夫人当替身后每天只想躺平(45) 倒幸好她身子还算灵活,勉强勾住了桩身,这才只是扭到了脚。 太倒霉了,她心想,果然很多设备需要在专人指导下正确使用。 她坐在木低台沿边,解开鞋袜,一边揉脚踝一边叹了口气,这下半年简直多灾多难,光是腿脚受伤,已不下三回。 她便只好坐着发了会呆脚痛得一时走不了路了,总不能把剑当拐拄着吧,那也太暴殄天物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她深切体会到了这句话的意思,就在她刚扭了脚后,冬风凛冽刮来,细密雨点飘至,片刻滂沱,她抱着头大呼倒霉。偏偏上曲垣是片开阔的空地,压根没有遮雨的地方。 因为练舞,她连披风都没有披,现下只有抱头乱窜。 她想这雨估计要下很久了,还是趁雨没有下特别大的时候赶紧回去,最好能碰见前来接她的小机灵鬼觅秀。 她抱头窜出了上曲垣。 脚痛得她走得十分艰难,冬天寒雨浇身,她已可以想象自己又要着一场风寒,卧床许多日的景象。 她沿着湿漉漉的卵石小径乱窜,有时没有看前头的路,就会猛地撞上横斜的梅花枝,撞得花枝簌簌,她揉一揉额头便继续跑。 齐如山察觉到侧面好像有动静,困意消弭了些,正起身子,偏头望去;不单是他,亭中另两位也听到了有脚步声,下意识地都看过去。 在纷繁梅花之间,萧瑟风雨里,有令天地黯淡的颜色也倏然一亮的一抹红,红得仿佛千万树梅花也不及那裙裾一星半点。 以及飘曳在其身后的那一段霞练般的红丝带,于狂风骤雨中剧烈飘摇,勾动着某些人的心弦。 那道影子愈加地清晰起来了,隔着参差横斜的梅花,红雨零飞之际,齐如山揉了揉眼睛,低低念了声:夫人? 有玉棋子被掷回了棋盒的清脆声响,宫殊玉看向姬昼,敏锐发见他眼前亮了亮,便已知道,陛下连续多日以来在等的人,终于等到。 他心里叹息。 齐如山觉得自己终于有用武之地,连忙说:雨这么大,奴婢去请夫人一道来亭中避避雨罢。 姬昼没有望他,淡淡地嗯了一声,齐如山暗自想着真不知道陛下在赌什么气,夫人千好万好,哪里不好。 他便急匆匆地要下亭子去拦夫人,背后陛下声音又叫住他:伞呢? 他回头:这不是没带嘛。 两位主子沉默地看着他。 此时却又听到一道娇柔声音响在瓢泼暴雨中:哥哥 小宛还在抱头乱窜,却冷不防听到这么一声哥哥,熟悉的令人厌恶的声音,她戛然停下。 不远处即是洵水上架起的那道平板桥,她抬眼望见在骤雨里平板桥上小跑过来一个撑着伞的粉衣小姑娘,扎着双环髻,粉缎面白毛边的披风显得她格外娇小可爱。 她腋下夹着两把伞,显然是给人送伞的。 小宛眼中陷入晦暗,心尖上似掠过一丝痛楚,转过身跑开了。 身后齐如山还在急急叫她:夫人!夫人! 她假装听不见,沿着来路跑掉,脚虽然疼,但是她仍记得上个月落水的惨痛教训,对宫拂衣那还是离远点好,他们全都护着宫拂衣,她对上她没有一点优势。 宫拂衣眼尖地望到了那个人影,自然知道这宫中最爱穿红衣且将红衣穿到了别人再怎么穿都不能入眼的境地的女子是谁。 她怔顿的片刻里,就望见齐如山抬脚正追过来,她便笑盈盈地挡到了齐如山跟前,说:齐公公这是去哪? 齐如山差点把她撞上,心道了个无量天尊,这十四小姐打哪儿冒出来的,他维持着礼貌笑意说:奴婢奉命喊夫人一道去亭中避雨他冲宫拂衣点了点头,便要绕开她去追,哪知道宫拂衣又一道惊叹:呀,是这样! 结结实实又挡了他的路,齐如山往左她便往左,他往右她又往右,还尴尬地说:那我正好有伞,还是我来追吧! 齐如山无语,刚要婉拒,这小姑奶奶就提着厚重披风撑着弱不禁风的纸伞也沿着湿漉漉卵石小路小跑去追。 齐如山心底明镜似的,这位小姑奶奶出现一定没有好事,连忙要去拦住她,怎知道小姑奶奶跑得还挺快当然,夫人比宫小姐跑得还要更快些且他又碍着身份没法去拉住宫拂衣。 身后又响起急促脚步声,齐如山不知道是宫大人寻他宝贝妹妹来了,还是陛下过来追夫人,但不等回头,就望见前面宫拂衣啊的一声尖叫,结结实实摔在地上,伞骨折断,怀里的伞也摔到路边。 小宛在前头闻声站住,抱着头回过身去看,看到白茫茫雨幕里狼狈摔倒的那个粉衣小姑娘,看到距离小姑娘几步远的是齐如山,还看到小径那一头站在雨中的两位青年。 雨雾浓浓,把所有人的神色遮掩住,谁也看不清谁脸上的表情。 亭中两人本来坐得稳如老狗,纹丝不动,但是他们怎么也没想到风雨如晦,狂风暴雨之下,小宛见到他们,竟然掉头跑掉了。 宫殊玉回想起藏书阁那日,他特意等在那里赔罪,但她却说,日后见到他们一定绕着走。 现下来看,并非虚言。 比他神色还要晦暗的是姬昼。 他站起来,没有管顾雨这么大,匆匆下了亭子,宫殊玉自然也要追上去。 等他到了小径路口,远远望见弥漫雨幕的白雾中有模糊红衣的痕影,正要叫住她时,就见宫拂衣趴在地上,抽泣声随之传来。 他径直又追上去,但没理会还在地上梨花带雨喊他表哥还想拉他衣服的宫拂衣,捡起地上一把伞撑开,走向站在小路尽头的小宛。 小宛看着他走过来,神色虽然模糊不辨,但周身的凛冽气息却并不容忽视,她心中寒了寒,看了看地上的宫拂衣还有在小心搀扶宫拂衣起身的三司使,又看了看好像万钧雷霆将至的姬昼,心里无比害怕。 他们又要怎么说呢? 蓦然间风雨飘摇,他们只听到一道颤栗的惊惶的声音穿破了雨幕:不是我推的,不是我推她的! 是那样彷徨无助又惊惶的声音。 叫人的心都揪紧了。 她说完,又深觉无力,就算是这样,只怕他们还要说:若不是你跑掉,她去追你,怎么会跌倒呢?她一刻也不想多呆,惊慌失措地跑了,像一尾红狐狸消失在茫茫雨中。 小宛 但她没有停下脚步,她只觉得他们一定又要合伙欺负她,一口气跑回上曲垣,在低台的台阶边上缩起来,自欺欺人地以为别人看不见。 宫殊玉闻声抬起眼,看见路的尽头已没有人影,陛下也追去了;他拉着自己这个妹妹起身,她扑往他怀里大约想要像往常一样嚎啕大哭,他低着头看着她,冷冷地退开一步,没有叫她靠近。 宫拂衣僵在原地,泪眼朦胧地看着自己哥哥,哥哥 她的哥哥却是冷冷地看着她:拂衣,你几时成了这样的性子。 哥哥,我我 哥哥纵得你不知天高地厚了是吗! 齐如山第一次见三司使这么严厉地骂十四小姐,看呆了。 回去思过。除夕之前,你不准出澜虹殿。 高烧 暴雨里。小宛缩在角落冷得瑟瑟发抖, 雨水已经让她浑身湿透,甚至雨浇在头上,连呼吸也能吸进一口雨水来, 她抱着脑袋在雨中发呆。 没什么太多的想法,一切空荡荡的。 眼睛也被雨水模糊,眼前什么也看不清了。 雨几乎把她冻傻了。 小宛她忽然间听到有人叫她, 苍茫地从雨声中传来,并不算大,但她听得很清楚。 她微微抬起头,但是又迅速把身子缩了缩, 矮身在低台水平之下。她这纯属自欺欺人, 不等眨眼,她头顶上的雨就停了。 一片纸伞挡住密密雨线, 一副纯白白衣的衣角驻留在她面前,她抬起手抹了抹脸上的雨水, 看向对方。 他就这么站在她的面前。天光晦暗,暴雨如流,青年的面容并不甚清晰, 但是依稀可见棱角分明, 凤眼幽邃。 白衣下摆微潮, 雨水打湿了他漆黑长发的发梢, 有晶亮水珠从额边碎发滚落, 一路滚下面颊,凝在下颔连连滴着水。 啪嗒, 她仿佛听到滴水的声音, 滴在她面前。 面前伸过来一只手, 修长有致, 她犹豫着:自己的手有点脏兮兮,就感到面前的人已经很不耐烦一样快要收回手。 他却见她从已经湿透的袖口里抽出一方手绢,是一方绣着艳丽的朱砂梅的手帕,把手上的水擦了擦,才握住他的手慢慢站起来。 他忽然觉得这个刹那和记忆某一画面重叠,她做事很细致,就算再狼狈,也想保持干净,有条有理。 他见她已经缓缓站起,便要松手。 他预料过千种万种她下一刻的反应,或者娇气质问,或者嚎啕大哭,或者惊慌失措,或者低默不语但他从未想过她突然扑过来,把他腰身紧箍住。 这是他的预料之外。他一时没反应过来,踉跄着后退一步才堪堪站稳。 昏暗雨色里,他怔住,一手僵了很久,才轻轻地抚了抚她背后已经湿透的头发。 小宛很尴尬,她本来都快忘记她脚扭了这件事,但她站起的瞬间脚踝猛然刺痛,痛得她一个不稳,便扑到他身上去了。 情急之下她的反应已经不能够控制,下意识抱紧他的腰,才没摔倒。 感到温暖的手掌熨帖在她背后,她僵了僵。 既无质问,也无哭泣,连多余的话也没有。小宛心想,她还是不要说自己脚扭了这件事吧,以免给他错觉好像自己真的是琉璃做的美人,动不动便磕着碰着。 但是那样,她走路的时候肯定能被看出来。所以她想,那只能用她的压箱底的演技了。 她一鼓作气,把手臂圈得更紧了些,把脑袋也紧贴在他胸膛上,用又柔媚又可怜的声音抽泣着说:陛下抱我。 但她许久没听到回应,雨声哗哗,她疑惑着抬头,眼里映出姬昼的容貌,他的目光有些异样,在雨声中,她还察觉到了他有些紊乱的呼吸声。 她后知后觉发现,自己衣裳全都湿了,但是他并没有,自己这样贴上去,一定很惹人讨厌的所以他看着她的目光才这般异样罢? 她垂下了目光,拘谨地,缓缓地放了手。 她可不知面前的青年被她惹得恨不能立即把她扛在肩上摔到床上然后大行虎狼之事;她只听到他在良久注视她后,嗓音喑哑地说了句:上来。 说着把伞递给她,转过身蹲下去,背起小宛。 不过小宛不明白她说的明明是抱啊,为什么他要背着呢。 她很自发地扒拉住他,环住他的脖颈,手臂还小心翼翼地没有擦到他的肌肤。她记得上回他就嫌她手凉,避开了她的触碰的。 你怎么在这里? 半晌的静默后他问道。 小宛说:我随便走走的。 却闻他声音提高了一点:随便走走需要佩剑? 她睁眼说瞎话道:防身。 又陷入了静默。小宛盯着自己手中的伞柄,歪了歪头,低声重复了一遍:不是我推她的。 我不瞎。他轻嘲般说道,声音令小宛心里微颤,这是什么意思?不会又要把锅扣到她头上吧? 她急忙说:那,那就不关我事了。 骤雨风急,她听见他轻轻叹息了一声。你知道为何她只逮着你欺负么? 这句话俨然还有后话,他顿了顿,本想说什么,已被背后那人抢白:我知道啊她低声说,她心仪陛下。 但她又没有希望,所以只会欺负我。她自言自语。 姬昼闻言,说道:你怎么知道她没有希望? 小宛把脑袋贴在他背上,蹭了蹭,说:因为陛下喜欢的是我呀。 毕竟,情话谁不会说,她说出口的时候虽然有些心虚,但还是为自己鼓了鼓掌,真不错。 可是他却又轻嘲一笑。 顿了良久以后,才启声:刚刚见着我,竟然掉头就跑? 一些混乱而可恶的记忆纷至沓来,她睫羽颤了颤。冬日雨寒,她现下只觉得彻骨的冷,情不自禁地想贴得他的背脊更紧些,脑子里已经有些迷糊。 肩膀塌下去,她有些丧气地垂下目光,说:陛下,大约不想见到我。 是我真的不想见到你,还是你自欺欺人地觉得我不想见你?他淡淡说罢,侧了一半面庞,有致的侧面显在她的面前,凤眼尾扫出臻致弧度,令人浮想联翩。 像九重宝塔翘起的飞檐角,初三夜里勾勒的上弦月。 她委屈,眼里已经有眼泪打转转,但是哭是毫无意义的,她咬了咬唇。 她的确有许多话想要问,问他在御书房为什么不愿意见她;问他有空和三司使对弈为什么不愿意去找她;问他在梅花亭中为什么不肯搭理她;问他为什么这些时日不愿意探望她; 但是问了,好似也没有意义,那些已经过去,她对过去的事情,不算很在意。 雨打在伞面上,噼里啪啦地作响,她在一片雨声中,说:我不知道 她也不知道她做错了什么,或者哪里做得不好。她不是没有心事,只是大家都觉得她心宽,也就心宽下去了。 再者,君王之尊不应该是很大度的么,就算她犯了一点点小错误,也不值当他生这么久的气吧?她如是想着,愈发觉得脑子里混沌一片,脸上似乎还有些发烫。 剩下的一路上,姬昼说了什么话她都左耳进右耳出,什么也没有记得,只是嗯嗯地应着,甚至回到哪里躺下后,她都没有意识到。 天桥底下说书的老头子新得了一把黄油布大伞,撑起来不单能遮住他本人,还能遮住第一排尊贵的贵宾席,这席位一向是董六公子的宝座。 董六公子新近最爱来消遣之地就是这天桥下的说书,这老头据说有些门道,总是能时时更新他们新晋七国四大美人之一的凝光夫人的新鲜事儿。 这一回说的是凝光夫人与那宫家十四小姐的二三纠纷。 董六公子兴趣盎然地听着这老头叙说十四小姐爱慕君上,凝光夫人善妒,于是在御园梅花亭边洵水桥上,将十四小姐推落水中。 说时迟那时快,梅花亭中君上与三司使便急急追来,夫人见状不好,便也跳进水中而率先瞧见妹妹落水的三司使,当先跃入水里,救起十四小姐 董六公子嗑着瓜子,却探身好奇询问:是谁救的夫人? 说书老头却信口道:自然是君上了。 董六公子一撩刘海,心里想,夫人怎么看也不像是个善妒的女子。 老头接着便又说了一通,虽然夫人善妒,对宫小姐做出了这等事,君上却没有丝毫责怪她,反而在她病中,衣不解带地照顾了她好些时日。 看客们喟叹着君上真是一往情深,哪有为君尊而照顾旁人的道理,但这发生在这么多年晋国为数不多的痴情种今上身上,似又如此合适。 毕竟是天下闻名的美人,若是他们得到,一定也捧在手心。 恋耽美 夫人当替身后每天只想躺平(46) 小宛那日一回去就发起了高烧。 她在迷迷糊糊里还在想着,这多灾多难的日子,除夕估计跳舞也要泡汤了。 勉强睁开眼睛,脑子里混沌一片,不知谁帮她沐浴过后,她躺在床上,昏昏沉沉中,掠过一片白衣的影子。 她睡过去再醒时,似乎是沉沉的夜里她也不知自己睡过去多久。 她仿佛做了一场很久的噩梦,从梦里挣扎出来时,她还没有能彻底摆脱余悸。 她烧得头昏眼花,浑身散架般倦怠,唤了一声觅秀,但并没有见觅秀来。人在病中时,会比平时脆弱得多,她只要想一想她的娘亲不得相见,想一想自己孤苦伶仃地处在大兴宫,心头就凉得厉害。 夜中没有灯火,只有窗外幽蓝的夜光,她侧头去看,却在迷糊中听到了有脚步声,旋即一盏微弱的小灯照进来,她辨不清是谁来了,依着想象唤了一声觅秀。 对方没有应。 在那片微弱的光明下,她努力撑起眼皮,再一看,却是一副翩翩白衣。 雀青帘子遮挡了视线,她潜意识里却知道那是谁,声音细微得几不可闻,唤着他:陛下 身侧的被褥陷下去一些,大约是他坐在床沿,她竭力想要睁开眼,但是徒劳,只能在隐约中窥见,他被远处搁下的小灯映出的模糊但俊美的轮廓。 他的手贴了贴她额头,她噘着嘴咕哝着好热,哪知道迷蒙里望见这句话后他就起身要走。 她原本下意识地想要使小性子,她想要撒娇,她想和宫拂衣一样找到可以倚靠的怀抱但望见他要走时,那些小性子就消失殆尽,她眼里已经先她的意识有温热液体打转转,声音含着哭腔:没有,没有很热的,不要走 她见对方的动作顿了一下,半回过身,温和地摸了摸她的脸颊,但仍是要起身。 错乱中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握住了他即将抽离的手,使劲摇了摇头,眼泪淌下来:不要去看她,她不好,她很坏的。 用饭 那道人影在微光中停顿了许久, 转过身来,声线低哑:小傻瓜。我是去端药。 噢她乖乖地放了手,只是眼珠还是盯在他的身上, 仿佛舍不得移开一样。 药是管太医配的治风寒的药,这老头在此方面颇有建树,研制的药也很有名气, 取了个名字叫疏气金银方,在坊间也有售卖。 这疏气金银方优点只有一个,就是见效快;但缺点有一堆,比如价格高, 比如药材贵, 比如煎药费事,最最重要的是, 它苦到人神共愤。 良药苦口,所言非虚。 晋王陛下身子骨向来康健, 偶尔才会染上风寒,只是喝过一次这疏气金银方,那之后抵死也不喝这药, 太苦了。 他这时手里端进来的就是这么一碗药。 他不知她会不会怕苦, 叫齐如山拿了一碟蜜饯来。 更深露重, 暴雨未歇, 疏疏雨声里, 她困倦又期盼地等着他回来。 他远远地就瞧见在一片晦暗烛光里,她的一双乌黑的眼睛, 努力地看着他来, 似有欣悦的光芒。 他扶着她坐起, 这时候的她格外柔软些, 身子几乎轻得像飘飘飞羽,她本就高挑纤细,病中来看,却几乎纤弱得一碰就要碎掉般是这样破碎的美丽。 低盈的光色流转在她漆黑的瞳仁里,纤密卷翘的睫微微颤动。眉如远山,眼横秋水,蹙眉只似秋水泛了细波,远山起了雾岚。 她接过药碗,没有带丝毫犹疑地喝了一口,眉虽然在蹙着,但停顿只消眨眼,接着一口一口喝了个干干净净。 连蜜饯都没有用上。 姬昼略带诧异地看着她一声不吭地喝尽了这碗药,喉头滚动,仰着的一段纤细雪白的脖颈,似白天鹅的脖颈。 他见她喝完,又不知打哪儿抽了一方素白手绢揩了揩嘴角药汁,神色似乎更加欣愉起来,看向小宛:不苦么? 他忍不住拿手指掸了点碗壁上残余的药汁尝了尝苦,仍然是苦得人神共愤。 眉头拧起来,仍然是熟悉的配方。 苦。她说,但毫不见有什么旁的动作,只是望着他刚刚那个动作,笑起来。 她笑起来的时候眉眼弯弯,虽然夜色浓酽里不能看得多么细致,仍然觉得艳质无双,盈盈可爱。 这样苦的药,你喝它时,却好像喝的是琼浆玉液。 小宛的目光上移,与他漆黑的眼眸里诧异未消的目光遥遥相接,她轻轻说:我想要快快好起来更快一点。 生病很难受的,而且很孤单。 他一怔。 她或许没有见过别的小姑娘喝药,就拿宫拂衣来说罢,他那一次去澜虹殿探病,正值宫殊玉在哄他妹妹喝药的时间,他站在落地罩外透着雕花格子看过去。 宫拂衣在哭着闹着说:哥哥,我不喝,太苦了,我不要喝 拂衣,听话,喝了才能好起来,这药立竿见影,忍忍就过去了。 我不,我不!哥哥我不喝!她打翻了药碗,缩在被子里哭,一会儿又嚷着要吃四明坊的甜奶酥,又说要喝七霞铺的七霞酒。 那碗药还是她哥哥亲手煎的,就直接被她打翻在地。娇蛮脾气,淋漓尽致。 宫殊玉拿她没有办法,说:你先吃了药,哥哥待会儿叫人去买来。但她仍然不依,非要他亲自去。 拂衣,哥哥还有公务,让小农给你去买 不要,不要,不要!哥哥不给我买,我就不要喝药呜呜呜呜呜呜,娘亲不在了,我要娘,我要娘! 宫殊玉最后还是拗不过她,亲自出宫去买。 他算是见识了一个姑娘家作起来有多麻烦,多蛮横,对于宫殊玉有这么个宝贝妹妹,他只能表示叹惜同情。 他从回忆里抽离,目光落在面前的她的脸颊上,她倚在床头,乖巧安静,大约烧得头昏,就靠在那儿阖着眼,在萤微光辉里。 他拿手轻轻理了理她垂落眼睛上的发丝。 她只想要快快地好起来。她不想吃四明坊的甜奶酥吗,她不想喝七霞铺的七霞酒吗,她不想借着生病的缘故,撒撒娇,或者发小脾气吗? 可是她别无所求,只想要快快好起来,更快一点。 小宛,你究竟想要什么。 大千世界里,你到底想要什么。 但声音太轻太轻,如雪入风,转瞬已毫无痕踪。 除夕将近,各地陆续呈上岁贡。 风卷云暗雪急。 白袍青年立在长都楼上,远眺素白世界。他的目光落在西北方。 长都楼是宫中高楼,将十方盛景一览无余。护花铃响,他没有回身,身后有人已至,启声道:陛下,密报。 他伸手接过,展字略读,神色却一凛。 身后探子道:统领说,那个女人还在追踪,似乎逃去了西南。 他冷声道:务必查清楚。这是最后一丝痕迹。 只是密报上的字迹,令他的手都在发抖。 齐如山没有见过这样神色莫名的陛下。 陛下从来胜券在握,胸有成竹,伪装什么都滴水不漏,可这件事竟让陛下流露出了几分彷徨无助。 到底是什么事? 好在陛下很快就敛了神色,恢复成以往一样温和深沉的模样了,叫人看不透。 他仰头看了看苍茫的天穹,飘落鹅毛大雪,天地是如此之大。 陛下站了半晌了,可要回去用膳?齐如山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昨日慈宁宫那边来请陛下今儿去慈宁宫用饭。 他没有什么表情地说:不去。夫人呢? 齐如山说:估摸着在沧海殿。 他点点头,去看看。 但是夫人并不在沧海殿,他站在殿中睨了齐如山一眼,齐如山瑟瑟,说:情报有误。 只要一想就可以知道她现下在哪里,八成是在慈宁宫了。他揉了揉眉心,说:既然太后想见,那就去慈宁宫罢。 小宛高烧退后,身子还不算很好,但即使是这样,她的老板叫她去,她也还是得去。 此时她就坐在慈宁宫里,看着太后眉目阴狠地不知在瞧什么,饭桌上留了两双碗筷,据说是给今天也要来、但是迟迟没有露面的姬昼和平昌侯。 太后终于在等了两刻钟无果后,愤愤而摔了一双银箸,说:连请三日都不来? 小宛看着掉在地上的银箸,心里想,摔银箸好啊,不会碎,上次摔的瓷盏可贵了。 正此时,有通传声起:陛下驾到 这通传声小宛很久没听到了,因为他每一回来,都悄无声息地来,仿佛她总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他要偷摸着抓她现行一样。 旋即就是一阵脚步声,还有姬昼那温和的笑意:政务繁忙,孤来迟了。 哦?太后假面笑道,怕是见小宛在此,就赶来了罢? 小宛见他从容落座在她旁边,闻言也只微微一笑,却是温柔地看着自己,她心里忐忑起来。 他说:爱妃身子可好些了? 小宛一时有些愣,他许久没有这样叫她了,还有点不习惯,但立即回道:有管太医照看,已好了许多。 他则极其温柔地贴了贴她的额头,其实距离她退烧已经过了好些时日,他仍然习惯探一探她的温度,她感到被人关怀的喜悦,偷偷地乐了一下。 这时候殿门又来人通报:平昌侯到。 母后, 下一刻他的声音便顿了一顿,拘束起来:王兄,夫人也在。 开席以后,姬昼一直在给她夹菜,她的碗里已经叠了满满当当,什么珍珠玉圆子,什么翡翠虾,什么清炒笋尖,什么乱七八糟的。 她小声说:我吃不完的。 他说:你能吃多少就吃多少,剩下的给我。 太后假意地微笑看着他们两人,也伸筷子夹了一道脆皮酱鸭放到了姬昼的碗中,说:哀家记得你小时候爱吃这个。 话音方落,就见他一笑,那笑本无可挑剔,只是小宛总觉得他的眼眸里含着些许幽光。 那都是陈年的喜好,难为太后还记得。 但小宛却发现他一直没动筷子吃那个菜。 小宛无意中扫过对面的平昌侯,却正与他目光短暂对视,然而就这样短的时间里,她便察觉到身侧一道幽幽的目光盯在她脸上。 方才他的笑意还固结在嘴角,但是多了几分冷意,他不咸不淡地说:时移世易,孤已经改换了喜好。不知道爱妃以前喜好什么? 姬温瑜听到这句话后,神色却暗淡了些。他若记得不错,她喜欢吃路边的两文钱一个的烧饼,喜欢东街第九巷里的糖葫芦,喜欢的很多,都不是什么奢侈的物什。 他那个时候就惊异于原来名动绛京的美人,也并非一定爱钟鼓馔玉。 小宛听不出他的弦外之音,也不知道他那句时移世易在嘲讽哪个,她认真思索以后得出,她忘记从前喜欢什么菜了。 她说:可能,松鼠鱼吧? 她忘记了过去,她没有过去,她无从知道她的过去。 一只手轻轻地抚了抚她背后的长发,她看向姬昼,却见他含着笑,似很情深地望着她,说:过几日再叫那厨子进宫来。 饭到一半,太后笑说:这道熟羊肉是你舅舅送来的,说是西北胡族养的羊,味美肉嫩。说着夹了一筷子又送到了他的碗里,他饶有兴味地看着那块羊肉,说:哦,是钧武侯的心意? 小宛想,太后想要套近乎,说什么你舅舅,可是人家根本不认。 太后僵了一瞬,转又说:你也知道,你舅舅常年南征北战,对西北那方,自然是熟悉的,不单知道哪里的羊肉最鲜美,也知道哪里才是据胜之处。 姬昼轻轻搁下筷子,说:太后有话不妨直说? 除夕 他淡漠地笑着, 仿佛早已洞悉了他们的心思一样。 但小宛完全一头雾水,茫然地看了看妆容浓丽的太后,看了看姬昼, 还偷偷看了看姬温瑜。 姬温瑜敛着眉目,并不作声。 太后悄悄瞥了姬温瑜一眼,目光又转回来, 佯装叹息说:唉,你舅舅他夙生心愿,就是为国御外,定国安/邦。此番赵国欲犯, 昼儿, 你可选定了主将人选? 姬昼含笑看向太后,容色艳若桃李, 她愣愣地看着这一笑,他眼中蕴着千万束的寒光似的, 又凉又艳,出奇的好看。 已经选定,不烦太后操心。他温和地说完, 场中静谧了一刹。 太后立即道:那是谁家儿郎? 他说:先中大夫令陆姜少子陆沧。 太后眉头拧了拧:陆沧?哀家怎么没有听过这人名号? 姬昼说:他在此前戍守南边, 为人勇谋兼备, 孤认为他可堪此任, 这一次故选做主将。 太后看向姬温瑜, 姬温瑜旋即说道:儿臣听过,陆沧, 陆将军他的确年少有为。 他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 叫小宛却看清了, 大约姬昼也看到了, 故而发问:三弟似有隐言。 姬温瑜蓦然抬头,目光却是闪了闪,只是有桩事,不知当不当说。 小宛心忖这是什么情况,她怎么越来越看不懂了,但还是努力支起耳朵仔细听着。 姬昼看了看小宛一头雾水的模样,暗里觉得好笑,但容色仍然一派正经,说:是什么事?有关陆沧? 小宛抬眼望见他眉目间蹙着一缕严肃,眼光甚至还寒了几度,连勾出的笑意也似逐渐消失,但又有几分不信。 姬温瑜瞧了太后一下,似在征询太后意见,太后做出好奇的样子来,说:你哥哥既然问了,你但说就是。这西北点将可是大事,马虎不得。 姬温瑜便颔首道:王兄可记得陆大人数月前添了一子? 姬昼似在回忆,后淡淡嗯了一声,以示记得,又探了探身,仿佛好奇下文。 小宛听得糊里糊涂。她打量着姬昼的表情,好像是很不肯信的样子,又似乎对于他们这样胡编乱造的话司空见惯;她还没有发现什么不妥。 陆大人那次子之母,便是赵国的美人。他温润一笑,燕赵多美人,臣弟观陆大人那位妾室,也是天姿国色。 所谓话说三分余七分。 自古以来,红颜祸水,枕头风又是最好用的,一个赵国的女子来到晋国的大将身边,那么若派遣他前去攻打赵国,又岂能尽心尽力了?指不定还要手软。 姬昼的容色又肃正了一点,似乎在思索什么,小宛悄悄扒了一口饭,饿死她了。 姬昼望见她的小动作,便又给她夹了一筷子脆皮酱鸭,嘴角也扬起了细小但温柔的弧度。 英雄难过美人关,他温和笑道,眸光扫过姬温瑜,又停驻在太后跟前,陆沧年少气盛,也没有什么。 太后却说:只怕事情并无那么简单罢?那陆大人既然戍守南边,与赵国大约也无旧,怎么会有个赵国的妾室? 这姬温瑜欲言又止地看了看姬昼,姬昼微抬目光,说:孤也好奇。 恋耽美 夫人当替身后每天只想躺平(47) 姬温瑜这才续道:那位妾室来源却很不明。突兀地出现,突兀地怀孕生子。 君王自古多疑,这话不用太尽。 姬昼的眸光微敛,沉思了一会儿,目光就停在小宛的碗里,看她不时悄悄扒饭。 他脸上现出挣扎神色来,又好像极其不愿相信,还有几分猜疑,终于良久后又拣起筷子握在手中,敛了目光,说:照这样说,那他不能担任主将了。 这倒也没什么妨事。太后笑道,换个便是。 姬昼淡淡唔了一声,似很惫懒地说道:那么又须去议一名主将了。 他说着揉了揉眉心,小宛便很知情识趣地给他捏了捏肩膀。 太后说:你舅舅虽然年过六旬,但所谓老当益壮,他对西北最是熟悉,用兵之道,朝中除了先骠骑大将军外,大约无出其右。此次他亦有心率兵卫土。她顿了顿,见他神色不明,又笑道:他近日来信还挂牵着你身体,想你为国操劳,才叫人送了这新鲜羊肉给你尝鲜。 小宛寻思,真是太假了。 太后作出十分伤心的样子,说:昼儿,这已多少年,当年的事情是母后错了,你还在生母后的气?母子俩哪里又有隔夜仇的,如今你舅舅想要为国效力,这是利国利民的好事,你是因着母后才不允么?那母后母后不如 她说着揩了揩眼角,至于有无眼泪,那当然不用说。 姬昼看着小宛,小宛迷茫地眨了眨眼,忽见他神色郁郁,是风摧折花零落后的郁郁之色,钧武侯当是颐养天年的时候,何必参与这些战事。不如从几位公子中择一位赶赴西北。 他顿了一顿,一边漫不经心把玩着小宛肩上一绺头发,一边说:可是有五位公子,派谁去好? 太后正要说话,却又闻他说道:不过五位公子都是人中龙凤,那么选谁似都差不多。 小宛不能理解他们,她仿佛坐在算术课上的差生,跟不上夫子的节奏,只是扒一口饭的工夫,已不知今夕何夕。 这时候,姬昼也在看她,似笑非笑,仿佛洞明一切又仿佛什么也不知道一样,说:爱妃若有所思的模样,倒真好看。 小宛觉得他自进了这里以后,跟她说话都怪了起来,好怪。她讪讪一笑,说:臣妾不懂政事,所以只好发呆。 哪知他嘴角忽然勾起了一笑,弧度很大,令人遐思万千。 他轻飘飘地说:爱妃既然长在薄家,那么依爱妃来看,这五位公子中,哪一个更堪重任? 但小宛还在努力转动她的脑子思考他们这你一言我一语,就望到太后朝她使眼色她睁大眼睛,不是吧,又叫她来干政? 太后朝她比了个五。 薄五公子薄慎之。哦,就是那个演戏演得不错的五表哥。 小宛记得他,他在那天九曲玉桥桥头穿了身朱袍,惊讶地喊她表妹来着。 她弱弱地正要说五公子好,但是深深觉得这样说出来没有什么说服力。她也不知道五公子除了演技好,还有哪里好。 五表哥年轻,眼力劲好,一定能能她词穷了,这就是平日不爱读书,现在需要用词,完全一片空白的后果。 太后努力地提示她,朝她做嘴型:抵御外侮,护佑家园。 她看不明白。 姬昼看着她绞尽脑汁的样子,觉得好笑,说:你的五表哥眼力劲好,其他表哥就不好了?毕竟,若论资历,大公子与二公子悉与钧武侯征战过,若论本事,三公子与四公子毫无逊色,若论冲劲,五公子首当其冲。都是文武全才,才会为难。 她呆了呆,吸了口气后定了定神,勇敢说:五位表哥都是文武双全之人,陛下这问,一时叫臣妾答不上来了。不过,臣妾有个法子,陛下肯不肯听一听? 姬昼望着她轻笑:什么法子? 呃抓阄。 抓阄?他微微偏过眼眸,似有些不可置信看向她。 如果范大夫知道,一定会连上二百道折子来痛骂她,他想。 小宛开始自圆其说道:这个抓阄嘛,讲究运气行军打仗的时候,有时也人算不如天算,所以运气好的,说不定,就能利用天时地利啊 他看着她,认真地点了点头:这也不错,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得到这也不错评价的小宛望着他眼中似海的深情,只觉得惴惴不安,但这是她的老板的要求,她也很没有办法。 宫人伺候笔墨,晋王陛下依次写下薄家五位公子姓名,小宛探头看着,字如其人,风骨无二。 她暗自感慨何时她能有这般苍劲有力的字迹,姬昼已经依次把五张纸捏成纸团,小宛连忙回神。 他扬手一抛,小宛紧张地盯紧了那个写着薄五公子名字的纸团,眼花缭乱里,她眼前似就剩下这么一个纸团,其他的全已陷入了晦暗。 他将掌心摊开在小宛眼前,笑了笑,说:爱妃抽一个罢。 小宛呼吸了一大口,仔仔细细地端详着纸团的形状,虽然都长得差不多,但细心去看时,便能发觉到一些不同。 她犹疑着,在他掌心里拣出一个,展开 正是薄慎之。 她心里松了口气。 姬昼便望见她眼里有些星点的庆幸,她庆幸着什么?又能帮到姬温瑜一点了? 想到这里,他的眉目便凉下来,将其余几个纸团丢在了一边。 太后也探身看了眼,仿佛很满意地点了点头:小五自小跟着他爹历练,有他爹照应,这一回小试身手,一定也能马到功成。 姬昼的神情看不出多高兴,一如既往的淡漠温和,只是在淡漠中,却状若愧疚地看了一眼小宛。 有的人温柔在骨子里,有的人温柔却在皮相上。 小宛被他这一眼看得有些害怕。那个眼神仿佛在说,这是我的补偿。补偿?是补偿这些时日的冷待么? 她的心里忽然起了迷茫感。 夏天子延介四十六年,冬,晋拜薄侯五子慎之为将。 西北风云变幻,到了开春,大抵就要开战。 正如姬昼先前预料的一样,传言一出,先是陆沧领着他那个妾室到承化门前跪了一日,以表自己衷心天地可鉴。 再是范大夫怒气冲冲地上了许多道折子,大骂特骂点将岂能如此儿戏,竟然用抓阄决定本来上回一气病倒以后就没有大好,现下更是被气得卧床。 雪停了一日,天气略有放晴,但仍然寒冷,室外冰天雪地。 姬昼站在承化门城楼上,牵着小宛,指着承化门外那玄衣年轻男子和他身侧一个抱着孩子的年轻妇人,说:那就是陆沧和他的妾室,还有他的次子。 大约是见到他们两人在城楼上,那个年轻男子立即:陛下说着叩拜下去,他的那妾室也抱着儿子拜下。 姬昼淡淡说:陆沧年轻有为,镇守南边时,已屡立功绩。但,虽暂时没有证据表明他要通敌叛国,有这么个妾室在,也不敢重用他。 遥远的,那一家人的身影都看不真切,小宛不懂他要说什么,但是他平白无故把她拉到城楼上,想必也不会是单纯看风景吧?她应了一声,说:既然这样,那么可以叫他担任个不太重要的官嘛。 姬昼笑了笑,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小宛总觉得他想要引导自己说什么话出来,可她也猜不透他的想法。 她看着那边的陆沧一家三人。 白茫茫的雪地里,那孩子突然啼哭起来,她叫了一声:啊,那孩子哭了,一定是太冷了 这是大人的纠葛,那样弱小的孩子却是无辜,何苦要陪同他的爹娘一起遭这样的罪。 他好像才几个月大,说不定叫人也不会叫,这么冷的天, 她心疼着那个无辜的孩子,转头看向他,低低说:陛下能叫他们起来吗? 姬昼的目光逡巡在远处的陆沧身上,意味深长地说:他是自发来证清白,孤叫起,他也未必肯起来。他自言若是一日不昭雪,则一日不离开。 小宛听到那个孩子的哭声愈发地凄凉,简直肝肠寸断,心中早已经动了恻隐之心,天寒地冻,他们又没有犯错,就因为丢了清白,就不要命了吗?她不能够理解他们。 她自顾自地摇了摇头,她最宝贝自己小命,若她是陆沧,肯定就得过且过了。 真可怜的孩子,她说,又拉了拉他的袖子,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他的目光有些探究。 她不忍心,说:我听说,将士出征,会把妻子留在京中为质。若是陆大人肯让爱妾和爱子留在绛都城,那么,也不妨试一试 她格局不大,只是觉得那孩子这时候怪可怜的,才这样一说,后续会如何,她不曾想过,她的心中,活在现下便很好了。 陆沧没想到自己的清白丢得这么容易,回来得又这么容易,那位夫人说两句话,就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叫他的心都忽上忽下的。 给陆沧传令的那个小内监还转达了夫人的原话:这主将他虽然做不得,但做个副将还算宽绰。如若上头有人压着,大抵也错不到迷途上。 小宛完全没有听过这番话,不知是谁瞎编的。 她只知道等出征,那陆沧的妾室冯氏和他儿子就要搬进宫里住。 但据说陆沧还是很感恩夫人给了他一个机会。 延介四十六年冬,晋命先中大夫令陆姜少子沧为副将。 市井传言并没有多说夫人的好话,毕竟短短几个月里,她已经祸乱朝纲太多次了,从罢免了骠骑大将军,到挥霍国库,再到抓阄选主将,现下晋国人只觉得朝廷但凡风吹草动,都是凝光夫人吹的枕边风。 众人甚至认为这个女子已经把握住了晋国的命脉,以至于他们都觉得,陛下沉溺美色,晋国国将不国。 小宛预感到自己风评会很差,但还不知已经差成了这样,虽然谈不上人人得而诛之,但是估计若是这场大战出了岔子以后,诛妖女的口号就要满天飘飞了。 话又说回来,凝光夫人三言两语之下就能一举选定出征的主副将,也实在是很令人忌惮。 小宛近几日趁着雪霁去上曲垣练舞的时候,想着许久没看见宫拂衣,简直太清净了。 她一边练,一边想,虽然耽搁了很久,可能不能把《国韶》的四部都练好,也就不能在除夕宫宴上跳舞了但是她可以可以在私下里,偷偷地,将练了很多天的第一部花夜跳给他看。 以后如若还有机会,再跳一场完整的《国韶》。 但她又有些犯难,私下里的话,上哪里去找伴乐。 小宛没有深思,左右还是先练熟些再说。 这一柄剑实在好用,轻而不飘,十分趁手。剑光霍霍,质若盈风,舞起来时天花乱坠,她自己也觉得眼花缭乱。 她唯一遗憾就是,寻不到一件合适的舞衣。 各地岁贡里虽有不同样式材质的绫罗绸缎,但是若要论制作舞衣,却都不甚合适。 她对于其他的东西都不算挑剔,甚至可以说是大度了,唯独在舞衣上,总觉得世间的布料都欠缺了些。 转眼就到了腊月二十九,小宛还在为舞衣发愁时,有小内监来沧海殿请她去内务监挑少梁郡进的岁贡,说少梁郡新贡上几匹霓光锦。 她也不知霓光锦是什么,但似乎是个好东西。她到了内务监时,却见内务监总管陪在一个女子身边。 她心中只道是晦气,这宫拂衣怎么又跳出来了,还偏偏同她撞上。 她本想转身就走的,那个小内监却道:夫人不进去瞧瞧么,陛下得知有霓光锦,特意叫奴婢来请夫人的。 小宛心里不高兴,说:是给我的话,那直接送去沧海殿就是。她顿了顿,不是给我的话,就算了。 说罢,正要走,那小内监就叫道:陛下 她一转身,就望到站在身后的青年,正微微低着目光,似有些好笑地看着她笑:怎么不高兴了? 我她又无法说出口,因她又望见了宫殊玉站在他身后。 她发现,宫殊玉简直已经到了如影随形的地步了,除了在沧海殿里,哪儿哪儿有姬昼的地方就有他在。 她低声说:没有不高兴的。 她为表证这话,还乖乖走到他的跟前去,拉了拉他的袖子。 姬昼说:那怎么不进去? 她欲言又止,目光躲闪了几下,说:刚刚到。 少梁郡的霓光锦是一绝,据说色如霓光,绚繁华美,一年也仅能得三匹。既至新年,也该给你裁几身新衣服了。 左右无法,她还是得进去。 进了内里,他们远远就望到了内务监总管身旁那个姑娘,裹着大红色白狐毛出锋的斗篷,娇小之余又添了几分端丽。 她有一搭没一搭地正和大总管说话,忽然望见了他们,先是喜:表哥!后是惊:啊夫人 小宛抚了抚额,每个人都要做出这样的反应,好像姬昼是吉祥物,她是扫把星。 还有后话:哥哥!? 不是说过除夕之前你不准出来? 小宛讶异地看了一眼宫殊玉,又迅速收回了目光。三司使宫大人几时对宫拂衣这样严厉了? 但她心想,或许是他们兄妹俩一唱一和,演给她看的呢。她可不能真的相信三司使能严厉管教他这妹妹。 如是一想后,她就在一边假装自己不存在,这般若是有什么突发情况,她也好装傻。 哥哥!小宛见宫拂衣蹭蹭几下小跑过来,抱住她哥哥的胳膊,摇了摇,说:哥哥,我就是想做新衣服我的衣服都在晋北,既然过年,总不能一件新衣服也没有吧,哥哥 她撒起娇来,模样还算可爱,小宛觉得她如果不是那么能搞事的话就更可爱了。 她心里默默叹了口气,将目光移开。 姬昼轻抚了抚她的头发,牵起她的手。她一呆,感到自己小小的手被他的手包裹住,温暖从四面八方涌进掌心一样。 他的掌心略带薄茧,不知是握笔还是因何而得,骨节清瘦有力,恰到好处地令她心里有些因此安定。 内务监总管连忙过来伺候,陪着他们进去看那新到的三匹霓光锦。 霓光锦陈在桌案上,前头点了一列烛灯。 刚一踏入这室内,小宛的目光便被那大红色的布料所吸引纷繁如霓彩光色,绚烂如霞晖盈腾。 那是极其漂亮的料子。 她缓缓走到近前,正想伸手摸摸看它的质地,却倏地听到有倒吸一口气的赞叹:哇 想也不用想就知道是谁了。 旋即身后那小姑娘就跑到跟前来,摸了摸这匹大红色霓光锦,赞叹道:好漂亮的料子 大约是意识到了自己太过于激动,她立即又噤声,只是楚楚可怜的目光不住地流连在这料子上。 恋耽美 夫人当替身后每天只想躺平(48) 接着小宛就发现她楚楚可怜的目光还流连在她表哥跟前,她亲哥哥跟前。 小宛低下头,刚准备摸一摸那料子的手顿了片刻,又缩了回来。 算了,她也没有特别喜欢。宫拂衣既然喜欢它,她也抢不过她。 只是姬昼清淡无波的眼睛却将她的小动作尽收眼底,目光幽了幽,并未说什么。 宫拂衣又去拉她哥哥的胳膊:哥哥, 拂衣,别胡闹。 她不再说话,只是小宛不经意都瞥见她竟然流了眼泪,低声抽噎,仿佛受了极大的委屈。眼圈红红的,哭得似真的很伤心一般,叫小宛看得一愣。 此时最好的做法不外乎是大方地告诉她:喏,你喜欢就拿去吧。这样他们兄妹俩就高兴了,她还能做个顺水人情。 可她偏就瞧不起宫拂衣那什么都找哥哥解决的个性,难道,有哥哥就很了不起,很值得骄傲么 她这样一想,心思却瞬时坠落,诚然,有哥哥就是很好啊。 她默默地又叹了口气。慢慢踱去了别处看看。 姬昼望着她的身影,目光却是愈发的幽沉,看见她停在左边摆的一摞料子跟前时,嘴角的笑意已经完全平下去。 宫殊玉看着自己这个妹妹,打不得骂不得也死性不改,到底是宠了那么多年的,哪里一夕就能冷起来。 他自然也望见凝光夫人去了旁边,心里却异样起来。她的背影原是如此孤寂。 不过,她走去一边,莫非是为了给他一个顺手人情?她仗着宠妃的身份,活在市井传言里,可谁又会知道实际的叶琬,是怎样一个女子。 宫殊玉看着妹妹已经淌下两行眼泪,只管抽噎眼巴巴望着他,却不再开口。 他泛起头疼来,他又哪里舍得她哭的,若上一回落水真的是叶琬的错,他铁定也要她亲尝恶果但那是拂衣的错,错的不是她。 他那时最不解的是陛下为什么也会纵容拂衣。他本以为陛下对叶琬,也是如他护着拂衣般的好,可那件事却让他有些迟疑。 只有他们才知道,传言里的祸水红颜,并没有过得真的很好。 他走神片刻,又正正瞧见妹妹在哭,叹了口气,上辈子怕是欠她的了陛下。 姬昼的目光淡淡转过来,含着温和的笑。 陛下,这霓光锦颜色亮丽,质地上佳,可否赏给拂衣? 姬昼看着那边自顾自捏着一匹玲珑纱的小宛,眉目清峻,神态如常,仿佛并不在意她的动作一样,嗓音仍似金玉相击:既然十四小姐喜欢, 小宛支起耳朵在听,可又没有了后文,她慢半拍地回头,却恰和他四目相接。他的目光澄明平淡,仿佛在说:难道你没有话要说? 她迟疑着,看到宫拂衣凄零的泪眼,又看到了三司使的眼睛,清冷得不近人间却似有几分心疼。她便笑了笑,红色明艳,正适合十四小姐。 她顿了一下,打量着自己面前的玲珑纱,却觉得这匹纱的质地倒是很合适拿来做舞衣,而且它是这样流光溢彩的白色,不知有没有几分像传说中的铢衣? 她说:我喜欢这个料子。她还在想着,这也算是某种程度上缓和一下她跟宫家两兄妹剑拔弩张的关系了吧?姬昼会不会觉得她很明事理? 她自己倒是很为自己明事理而开心了一下。 这也许叫做顺水推舟。她对那霓光锦本也没多大兴趣,看起来似有些厚实,大约不适合拿来做舞衣。 她的心思迅速飞到了做衣服上,想着怎样裁剪怎样才能既好看又合适。 心在砰砰地跳着,她捂了捂心口,太激动了些,这可不好,不能叫他看出来。 于是她便把目光放在眼前的玲珑纱上,笑了笑说:这个料子,细密光洁,柔软飘逸,色白如雪,我很喜欢。 她自以为努力表达自己对这个料子的赞叹喜爱,就越能够显得不刻意,但是她只是感到姬昼的目光沉冷起来,像冬日的玄潭。 她不解她又做错了什么,难道她不可以喜欢这些么?难道全都要让给宫拂衣么? 她低落地将玲珑纱也放下,正要说那我其实也不缺新衣服穿,就听见他略带讽刺地说:你喜欢的什么得不到。 小宛呆了呆,他这脾气到底哪里来的,就因为她,她 但最后宫拂衣开开心心抱走了霓光锦,她也开开心心抱走了玲珑纱,她觉得这可以叫两全其美,只是姬昼看她的目光又凉了几分。 她便缩在沧海殿里赶工,要做一套崭新舞衣可不容易,她虽然自己会做衣服,但是只有两天时间,怎么看也很紧迫。 可是,即使时间再紧张,她也会预留去御书房看望他的时间,只是齐如山又开始告诉她,忙,忙,忙,陛下真的忙。 她赶了一个通宵,打着哈欠看着自己的成果。雪白的舞衣,来不及做太细致的绣工,便只在银锦腰带上拿赤金线绣了云纹。 她自觉很漂亮。 不知道跳起舞来会不会更好看? 她心里忽然又跳得厉害了。 除夕循例要举行宫宴,宴请位高权重的臣子列爵勋贵之流。 小宛最里面穿的是薄如蝉翼的舞衣,外面为了严实,特地多穿了几件,还裹了鹤氅。 冬日,姑娘们大多都穿得厚实臃肿,大家本以为都是一样的丑,直到她们瞧见了高台王座旁款款行来的凝光夫人。 身量纤细高挑,如羽如云,再怎么厚实的衣裳在她的身上也极其合身,仿佛她套个麻袋也能穿出万种风情来。 别说姑娘们看呆了,就连素日已经见过小宛的那些臣工们,也都看呆了。 她实在很有让人看呆的本钱。 董六公子又一次得以入宫参宴,因上回吃了父亲一个爆栗,现下不敢乱瞥,只能听着邻座的那谁一会儿抽气一会儿屏气一会儿深呼吸,啧啧赞叹着,陛下竟然能每日坚持上早朝简直太厉害了吧。 他们没有想过陛下能坚持上早朝可能是因为陛下晚上也不和美人厮混。 这参宴臣子之中,倒有那已被点为了副将的陆沧,和主将薄慎之。 小宛尽力维持自己不卑不亢的端庄形象,挂着微微的笑,不时扫视下方,但又很怕真的和谁对视上。 她这时便扫见了陆沧和他的妾室。 她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可以带妾室来参宴但一想自己也不是正室,还能坐在这么高的地方,那么他们好像也没有问题。 总之那个赵国美人冯氏便坐在她夫君身侧,小宛看去,觉得他们夫妇好生恩爱。 陆沧还不时给冯氏剥橘子,她望见他剥得仔细,连橘子上的丝络也给除去。 谁会想到她见此的第一反应不是想要姬昼也给她剥橘子吃,而是想着陆沧是怎么做到剥出那么圆的一整块橘子皮的。她一边观摩,一边从面前盘子里拿出一个试剥。 姬昼在她旁边看她半晌,上一回的册封礼宴,她剥了几乎半场宴会的葡萄。就这么无聊吗? 她剥成功了一个,圆圆的橘子皮,令人看着很舒服。她又仔细地挑去了橘子丝络后,将橘子果肉很自然地递给了身旁的姬昼。 直到这时姬昼才发觉她一直看的是陆沧夫妇,也才发觉陆沧一直在给冯氏剥橘子。 他的眼眸闪了闪,见她笑意盈盈毫无芥蒂的模样,似乎他的行为不能挑起她的情绪似的。 她又剥了五六只小橘子,盛在白瓷盘里,摆得整整齐齐,烛光下,橘子果肉晶莹剔透,分外可爱。剥完橘子以后,她又剥了很多别的东西,譬如瓜子,栗子都一一盛在他面前。 她甚至还很贴心地倒了茶来,凉到正正好的温度才送到他的手边。 等上了菜后,菜品里竟然有一道脆皮酱鸭。他有些意外:孤记得夜宴十八道菜中没有这个。 小宛抿了抿唇,说:原本是没有的现在不是有了嘛。 他眉梢微扬,自清淡平和里淌出来一点深长的意蕴:那我尝尝。 她有一点小小的期待,期待地看着他。但又因为太期待,便没有敢一直看着。 贵族门庭长年的熏陶之下,他们举箸用食的姿仪都优雅得无可挑剔,而姬昼又是个中翘楚,自她第一回见到他的时候,他无论是行走坐卧用膳用茶,做来都跟画儿似的好看。 但在她的期待中,他微微蹙了蹙眉头,说:这 她努力隐藏住自己的期待,只是望着他。 御膳房的御厨偷懒了?不是很他还要说,就发觉她刚刚眼中闪的小星星又没有了,立即改口道:不过很别出心裁,很很不错。 她才扑哧一笑,说:真的吗,陛下不会骗我吧? 他的目光从酱鸭上缓缓地落在她的发顶,簪花,额角,鬓边,脸颊,唇瓣,唇不点而朱。他缓缓地说:不会骗你。 他话一落,就看见她展颜笑起来,笑得艳质无双,满眼满眼都是他一样,她双手便抱紧了他的胳膊,靠到他的肩膀上。 这时她听到他低声在她耳边说:是只有我有,还是那群人都有? 小宛俏皮说:我又不是他们的夫人,当然只有陛下有。 这一幕,却完完整整地落在了姬温瑜的眼中。 为什么你还要喜欢他,他曾经伤你那么深那么深。 他的目光有些虚无地看着面前的佳肴美酒,终于举起金樽玉盏,饮了满满一杯。 董六公子还在四处张望有没有好看的美人,冷不丁地又看到了对面的宫家兄妹,真是糟心。 那宫家十四小姐,今夜华光璀璨,身上竟然穿着那大红色霓光锦要知道少梁郡的霓光锦,一年才能得三匹,而其中染成这么纯正的红色又最是难得。 董六公子心想,虽然十四小姐算个少有的美人,但这衣裳若是给凝光夫人穿,想必会更加出彩。他都不用动脑子想就知道一定是这小姑娘求着她的哥哥问陛下要来的。 谁知他正盯着霓光锦发呆,那小姑娘的眼神就扫了过来,瞪圆了眼睛仿佛在说:你这纨绔居然敢看我,看我不扣下你的眼珠子来 董六公子回了个挑衅的笑,没再看她,这席上美人多得是,宫十四又不是最拔尖。 陆沧在正餐上了以后,就一直给冯氏布菜,两人窃窃私语,有说有笑,叫不少人都羡慕起来。 陆沧不经意发现王座上的二位都在看自己,夹菜的手便顿了顿,筷子夹的一只珍珠玉圆子便啪嗒掉下来,幸好冯氏眼疾手快地拿碗接住了。 陆沧旋即朝冯氏笑起来,翩翩青年又生得眉目俊朗,笑意亦毫不吝啬,十分灿烂的那种笑。小宛看着他们夫妇两人的相处,隐约中也生了一丝羡慕。 她见过的位高权重的年轻男子不少,谢岸、陆沧都曾这样笑过,她这样久以来,却从没有见过姬昼笑得那么灿烂的样子。 陆沧没有妻子么? 姬昼的目光从陆沧身上移开,不知看向了谁,说:他妻子难产而死,留了个长子。一直没有续弦,据说他有意将这个妾室扶正,但他父亲不同意。不过他父亲不久前去世了,估计这冯氏就是下一位陆夫人了。 小宛没想到他还很精通大臣家中的八卦,所以很诧异。 姬昼不知她是为这个诧异,心思甚至想到了别处,是不是在想冯氏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子也能嫁入陆家这样的世族,甚至联想到她自己是不是也有一些渴盼,于是说:你觉得冯氏如何? 小宛说:她很有福气。她抵着下巴思索着,说:她肯陪着丈夫一起证明清白,这就很难得的了。 一舞 宴中觥筹交错, 丝竹繁弦。 他未曾料到她看到的仅是冯氏愿与夫君共患难,与其说是冯氏有福气,不如说, 陆沧很有福气。 他垂着眼睫凝思。 他所思考着的陆沧,正在给冯氏倒了杯酒,冯氏也给他倒了, 两人简直琴瑟和鸣,羡煞众人。 宴中封赏了许多臣工,董六公子因为老爹的原因,也得了个赏赐, 是什么南海明珠的扇坠, 小宛看到那个扇坠时,就记得了自己好像也欠了姬昼一只扇坠儿来着。 她似乎又许久没有见到那柄扇子了。 饮宴罢时, 长都楼上敲响了九道鸣钟。这钟声亦有仪制所限,天子可响钟鸣十六声, 诸侯九声,列公卿五声。 不过,若是天子正卿, 诸侯盟主, 可以响十二声。 钟声悠远, 响彻大兴宫。 宴上许多男人都喝得东歪西倒, 醉醺醺的, 小宛看了看侧边的姬昼,他滴酒不沾, 因此精神仍然劲健, 她忍不住问道:为什么陛下不饮酒呢? 他虚淡的目光本不知在端详谁, 闻言浅浅一笑, 说:我酒量浅而易醉,对我来说,饮酒危险。 他说的轻描淡写。 小宛看着他俊美面容,微蹙的眉峰,恍若一幅山水长卷,不着它色般的隽永。 她心底泛起几许怅然若失。他的过往又是怎样的?连酒都不敢喝,这日子过得如同苦行僧般,又有什么乐趣。 她不敢问下去了。 只是她却深知,如不曾经历过痛彻入骨的绝望,不会有这样深沉难解的神情。 他的眼神永远是这样深沉,谁也看不透。 宴席即将结束,小宛心想,得实施她的计划了,心中愈发激动,压抑着那砰砰的心跳声。 她端起面前摆设一样的酒壶,她有些仓促地在自己盏中斟了半樽。 这酒是进贡来的,名叫九霞清醑,初入喉舌,意味甘冽绵长,小宛平日不饮酒,对这些酒性也不知道,只当是普通果酒。 她喝酒是为了壮胆。 她不知这九霞清醑以烈闻名,入喉之后辗转入胸腹,则似烈火烧霞,又辣又烈,后劲极大才得名为九霞清醑,寻常男子至多饮上三两。 她还觉得有点甜冽上头,又喝了半樽。 时机看来已经差不多,她便含着几分羞赧说:陛下,我出去醒醒神。 她朝他眨了眨眼,悄悄地离席。 她的安排是,待会等宴席一散,觅秀便会叫他过去,上曲垣中,她已经准备好了。 不过小宛所自以为是的悄悄,其实完全在万众瞩目之下,底下一干人本就多在注意她的行止,一见她离席,眼珠子也似随着跟去般。 董六公子身边那纨绔拍了拍他肩膀:六哥,夫人怎么走了? 董六今儿压根不敢去往夫人那边瞅,听着纨绔问他,说:关你屁事。 那纨绔撇撇嘴,又说:哎六哥,那位十四小姐也走了 董六抬头瞧了一眼,说:关我屁事。 纨绔说:嘿,六哥,这不像你的作风啊。你以往逮着美人,那得盯半天,今儿怎么看都不敢看了? 但这将近散席,偶尔有人出去更衣,或者吹风,那都并无大碍。 六哥,你瞧,平昌侯也走了。 董六说:吃你的肉。话虽然这样说,他却意外好奇,毕竟他在天桥底下说书老头那里听来的八卦里说,凝光夫人此前是平昌侯的准未婚妻来着。 董六支棱起来了,看着平昌侯披着一袭黑狐披风渐渐消失在暗处,饶有趣味地摸了摸下巴,对身旁那纨绔说:咱们也去看看。 这半夜里又开始落雪。 漫天清雪里,苍黄的夜幕下,冻人的凉意渗入骨髓。 从温暖的大殿里一路鬼鬼祟祟跟到这个鸟不拉屎的鬼地方,还不能够点灯,董六和他的纨绔兄弟觉得很痛苦,在摔了两跤后更痛苦了。 恋耽美 夫人当替身后每天只想躺平(49) 他们跟着的是平昌侯,显然平昌侯也没有提着灯。 夜色里一片昏黄,落雪倒是不紧不慢地在下着,山石楼阁已覆上雪色。 董六公子双手拢在袖子中,和他的纨绔兄弟冻得瑟瑟发抖,那纨绔说:这平昌侯怎么跑到御花园来了? 你问问他。 我不敢问啊。 那我敢? 说话间,董六看到在馥郁梅花林中,另有一道影子悄悄地踱来,深红色披风滚白毛边的兜帽。他别的特长没有,见到的美人就不会忘记,一眼便能辨认出那是宫十四。 董六刚踏过洵水上的平板桥,就又望到隔着林树不远的拱桥上,缓缓地行来一个妇人,他自然也认得,看模样是陆沧的妾室冯氏,冯氏裹了她夫君的外袍,大抵是出来吹风醒酒。 一时这御花园里格外热闹起来。 雪苍茫地在飞舞,一时起了狂风,董六步上园径,参差梅花影里,他们两人便尾随平昌侯随到了一丛扶疏花木外。 假山石堆叠错落,朔风寒冷,董六远远望见平昌侯停在一树老梅花枝下,立即打住脚步,在山石之后借着一蓬杂草藏了起来。谁知他刚蹲下来,就听到哎哟一声,他吓得差点跳起来,被那人紧捂住嘴,他呜呜两声,终于看清楚这人裹着深红色披风,是宫拂衣。 你他才发了半个音,那个宫拂衣就毫不留情地捂紧他嘴,还踩了他一脚,低声说:闭嘴! 董六公子觉得倒霉极了。 他一面被宫拂衣给扼制住,一面又看到宫拂衣半蹲着,透过假山石上的洞眼在偷摸地窥着外面。 他趁她注意力不集中时掰开她的手,正要转身走,便倏地听到小径之中另有脚步声,还有宫灯的光照来。 宫拂衣连忙狠狠按着他的头一起蹲在草丛里,大气不敢出。 董六公子心想,算了算了,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他回头一瞧,他那好兄弟已经不知所踪,他感慨着,同富贵易,共患难难啊,怎么宫拂衣没踩他一脚。 宫灯的光晃过去时,伏在草丛里的董六悄悄抬眼望着,只见到是一行三人,前头有个宫女打扮的引着灯照路,他记得是夫人身边伺候的泼辣侍女觅秀姑姑;中间的白衣清绝,姿岩尽致,眉目艳凉,竟然是陛下;身后所跟着的抱了拂尘的唇红齿白的正是陛下身边最得眼的齐大总管。 董六摸了摸自己的脸,虽然他长相也是纨绔界的扛把子,秦楼楚馆的姑娘们常叫他赛宋玉,但是跟陛下相比还是差远了。 他叹口气,不愧是天下美男榜的榜三大哥。下辈子他也想上榜,顶那样一张脸出去,那些姑娘们说不定都倒贴他。 不过陛下这么晚来这儿是来做什么?抓现行?好像也不是,总不至于夫人身边的侍女引他来抓现行吧? 董六公子预感有事发生。 深夜里,雪逐渐变得急了,梅花绰绰,冷香盈风。 他也学着宫拂衣,半蹲着透过石眼向外看去。 他隐约瞧见在不远处是一片灼灼明亮的银灯,似挂在周围的花枝上,柔和的光晕照映出苍茫雪地里一片洁白的天地。 小宛抱着胳膊都快等得冻成冰棍,才终于等到了沿着小径慢慢走来的那人。 觅秀引着陛下到了姑娘指定的地方,正是一株遒劲老梅花下,梅花枝影横斜,树上银灯照下来,下头有一方石头和一只椅子,石头上还摆着一盘已经剥好的橘子。 姬昼看了一眼,有些疑惑,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 觅秀说:姑娘请陛下在此稍坐。 他将信将疑地坐下,这仿佛是请他来看戏一样,还有橘子吃,他简直哭笑不得。 这个角度离那上曲垣的低台不近不远,将将正好,又有几树参差梅花怒放,绰约之间别增隐趣。 他撩起袍子坐下,齐如山踮着脚张望着。 这时,不远处瀛海之滨忽然点起浩繁的烟花,遽亮的光团升至半空,砰地炸裂成绚烂璀璨的万千光点,哗哗轻响下,斑斓光点四散空中,亮彻这暗淡雪夜。 也是于此同时,烟花骤亮之际,万千绚繁之中,梅花簇拥里,照出一位白衣倾城的女子。 九百幻灭,刹那光芒,银铃声响,她手中长剑几乎亮过烟花繁色,一眼便夺去了所有人的目光。 她仿佛从月下走来,身着白衣素练,一泻千里银光,在晦暗夜色里,似一道独一无二的月光,照进人的心底最深处。 绰约梅花模糊掉她的容色,漆黑长发只拿一支长长的白玉簪束起。 并无丝竹管弦之音,那一片茫茫细雪里,仅是烟花、剑与她。 她使的一手极漂亮的剑。 剑光霍霍流作长虹,在四面银光里白得刺眼。那动作快而宛转,柔若流水的白衣兼凌厉剑风里,裙如浪花堆雪,剑开五蕴重花。 细雪纷纷飘落,她舞剑时,烟花一朵接着一朵,萤绿的碧蓝的明红的,一瞬接着一瞬地盛放,原本冬日的枯寂忽然像有了色彩生机。 烟花瞬时绽放,一刹那,千回百转。 他静静地坐在梅花树下,一时有凛冽的风吹过梅花林,梅枝簌簌地开始落花,飘飞的纷扬的雪与花便一道在空气中回转流散。 起头两道剑式,一是故花非花,直挽出十来道剑花,看得人目不暇接,剑花过后,衣裙孑然独立,剑风宛转环绝。 二是永夜非夜,一剑长倾,身斜剑倒,而于颓然之中乍破天光,风骤弦急,剑影幢幢。 小宛的心中已抛去所有杂念,只专注在这一支舞上,烟花起而剑起,烟花落而剑束。 这时候,梅花林远处响起了幽咽笛声。 落梅纷纷之际,横笛吹得有些笨拙,不像是精于此道的人所奏,那笛声虽拙,和着此夜风雪,竟又意外地有拙趣。像浑然天成似的,台上的她似也闻有笛声,吹的是一支《梅花三弄》。 笛声断续,烟花接连,舞影翩翩,剑光宛转。 白衣照剑,一舞倾城。 她是这么美。 纵然有一千一万个更漂亮的词句可以形容,但一切词句在此时都无比苍白。 他隐约又望见,在烟花下,她的脚步仿佛掺了些醉意。 小宛在宴席结束前饮的一樽九霞清醑的后劲终于发出,一股脑的热烈冲上心头,热烈得像烟花像晚霞像残阳,像燎原的大火,要烧得万物成灰。 酒劲之下,那边的笨拙笛声已经不能够跟上她急速旋转的舞步,她的剑愈发地快,风雪也愈发地急,她那样旋转着,舞成一朵灿烂的莲花,裙裳上缀的银铃连连不断地响着,仿佛在昭示着冰天雪地里,她所跃动的那一颗、热烈无比的心脏。 醉里,倏地笨拙的笛声停下,另一段流畅的笛声响起,大约是得此流畅曲音,那脚步更加激烈,剑越舞越急,越舞越快,几乎要将漫天飞雪也斩在剑下。 笛声渐消,最后一朵烟花在天空盛大绽放,光点随鹅毛大雪落下,她大约已经醉得糊涂,手里握起角落置的一盏银灯,挑灯看剑,灯光绚烂地在夜色里划过刺眼的长弧,剑最后舞出一道剑花,她在剧烈旋转中,玉簪跌落,三千青丝如瀑而落。 姬昼看着她的这一曲剑舞,眼里映出漫天的飞雪,还有飞雪玉花间,那个遗世独立的影子。 谁知小宛喝的那酒的后劲实在太大了,到了后面,她几乎快忘记今夕何夕,只记得她给他准备了一场舞,她要好好地跳。 就在那个转身收束的时候,因为动作过于剧烈,她转过身不仅战损了一支玉簪,模糊里她意识到自己可能也要战损。 但也是跌倒的瞬间,她稳稳落入了一个清和怀抱。 一刹那,她闻见有清冽气息,像是夏夜水滨栽种的森森松柏,于此,她的醉意终于醒了一些,恍然间,她对上了一双深湛漆黑的眼睛。 她已辨不清里头是什么样的情绪,只是丢开了剑,高兴地抱住他的脖颈,傻笑。 我陪你守岁好不好? 他心上本筑起了固若金汤的高高的墙,可谁能想到却在这样寒冷的夜里融化了。 他低下头,吻去落在她眼角的雪花。 好。 银光灼灼里,白衣的两人紧紧相拥,像漂泊在空中的两片雪花黏结在一起,融成同一滴水光。 隐藏在山石后的宫拂衣哭起来,董六没奈何地像她之前一样捂住她的嘴,压低声说:姑奶奶,求你别哭。 宫拂衣还在呜呜,他面前就多了两人。 宫殊玉原本追着拂衣过来,但一直没有找到,却在另一株梅花树底、陛下身后,远远地看到了叶琬的身影。 原来有的人穿惯了红衣后,再穿白衣,会是这样惊艳绝伦。她令天下的白色都失其光彩。 让人的眼中只剩下她一个。 他便没有去找拂衣,而是站在原地,看完了这场剑舞。 董大夫和他差不多,本是来找他那个调皮捣蛋的儿子,结果意外有烟花乍响,他才发现远处有女子在舞剑。他看不真切,却知道那是谁往日在谧园时,他见过叶琬舞剑,但从未有此夜这样的热烈。 他以自己的心猜度,一定是这小姑娘喜欢上了陛下,心陷情中的人,才能舞出万万千千道不尽的情意。 所以他不敢近前去,远远站在林中,谁知道不一会儿素日拍他马屁的同僚都跑过来,说什么陪他出来一道解解酒,冤孽。 董大夫想,可能陛下和夫人还不知道,他们以为的二人世界,其实,有好多好多人。 董大夫看了一眼宫殊玉,宫殊玉看了一眼董大夫。两人一起沉默看着这共同躲在草丛里鬼鬼祟祟的董六和宫十四。 也是这同时,另一条小径上传来了说笑声。董六在被爹爹和三司使注视下还能分个神去看是谁,看到是一对夫妇,妇人正是冯氏,此时她披着她夫君的外袍,她夫君手里还握着一支笛子,可以猜到刚刚那笨拙笛声源于何处。 他们的说笑声在看到这一大群人后戛然而止。 啊董大夫?三司使?谢大人?陈大人、赵大人、楚大夫、范大夫?陆沧觉得自己仿佛在抽卡,又抽中一个:侯爷? 直到此时姬昼才发觉站在台下、迟一步冲上来的姬温瑜,愣愣地看着他们。 陆沧最后才发现了台上人的存在:陛下,夫人!? 众人缄默地看着他。 食髓知味 茫茫大雪。 而立在低台之下的姬温瑜, 怔怔望着台上的两个人。 他的心中纵然有一千一万种失落怅然,也知道如今她是他王兄的女人,她所做一切, 名义上无可厚非。她身上是玲珑纱,是他的封地所贡,她是特意穿上这身衣裙, 给王兄跳舞的么? 他得到玲珑纱时,便在想,她一定会喜欢事实证明她的确喜欢,却是为了别人穿上它。 小宛对他到底是什么感情, 是只有报恩, ? 他颤着后退了一步。 宁嬷嬷劝他劝得不错。 她的心里只有报恩,她不肯欠他什么, 所以竭力要帮他那并不是出于喜欢。喜欢的话,一定会体贴入微, 关怀他的每一分情绪,可是他不曾感到过。 她只是觉得欠了他就要还给他而已。 那个除夕的后半夜里,他们去做了什么他已无从知晓, 只是他回到了寝殿, 在空寂的殿中饮了许多酒, 醉色朦胧里, 他仿佛又望见了那个白衣倾城的姑娘。 当年她也是这样跳了一支舞, 令他情根深种。 深夜里,幽蓝的天光从格子窗里照进来, 他捏着金樽玉盏, 模糊里想到, 她若是知道了当年的事那么, 一定就不会再 沧海殿飞檐覆雪,庭中积雪深深,姬昼抱着已醉得不省人事的小宛进了房间。 高几上早已点了一支红烛,红烛熊熊燃烧着。 他将她安放在软榻上。 她在醉中依然乖乖的,只是睁着乌黑的眼睛,疑惑地看着周围:我怎么在这里,我不是,不是在 雪云低压,半夜里烈风紧号。 他在软榻另一侧坐下,撑着小桌,单手支颐,神色莫辨地静静望着她。 小宛像是在醉中又突然记得了什么,我想起来了,我要要 他望着她,嗓音也一如既往的沉静:要什么? 他便瞧见她狡黠一笑,愣了愣,她居然有一天能用得上狡黠这个词。 要陪你一起守岁。她傻笑了一下,没有注意到他的眼神更加不明。 她跌跌撞撞地从软榻上站起来,跑到了床边,从枕头底下拿出一样东西,又蹬蹬跑回来,拉过他的手,将什么东西塞到他的掌心。 他低头看着掌心躺着的一封红包,哭笑不得,说:这是什么? 她老实说:压岁钱。 他打开一看,有十个十文大钱累成一柱,串了起来。红纸封得很好,没有一点破漏。 他的清瘦指节扣住她的手,没让她逃开,那一支红烛的烛光在跃动着,夜晚的风呼号不休。他凝视她的眼睛,一个用力,将她拉得跌进他怀中。 她啊地叫了一声,身子被他紧锢,耳鬓厮磨之际,身后的窗被烈风吹开,寒风伴着雪花舞入室内。 风声赫赫里,他良久地沉默,终于在那支烛烧得将尽时,在她的耳边低声但认真地说:你既然把心给了我,就不许再给别人。否则,我宁可毁去,也不会。 剩下的话,他望着她的漆黑的长发,没有再说。 宁可毁去,也不会成全你。 他低着头吻了吻她的眼角,也不知她有没有听明白他的话。不过,他也不会给别人机会。 小宛。迷蒙中她听到他在唤她的名字,但她一抬头,就被人捧住了脸颊,吻了上来。 那人轻巧灵活地就翻了个身,压在她的上面,不小心下打翻了桌上的瓷盏金盘,咣当咣当响声清脆,他强势地吻过来,几乎要吻得她窒息。 她只能发出呜呜声表示抗议。 衣衫凌乱了一地。 红烛泪尽熄灭,风刮得紧,他压着她时,她抱着光洁手臂叫了声冷,他还一边分神去把窗户关起来。 浓酽夜色里,她呢喃着好困,他双手扶着她的腰,低哑声音说:你说陪我守岁的。 霭蓝天光照上他们的面容,她的一双眼睛在这样微弱的光明里依然明亮,睫毛纤纤,挂着因为疼而沁出的泪珠,他便俯身吻舐去。 小宛在模糊里不知道被折腾了多少回,终于天色将明时,他才肯放过她。 她抱着胳膊缩在角落,酒还没醒,但人已经快累瘫了,隐约看到高大的人影又要贴过来,吓得直往后退,要喊救命。 但是叫也没用,元旦日举国放假,包括晋王陛下。 她迷迷糊糊地睡到中午时,正想要坐起来,但是没能够坐起来。她发现她身上好疼,宛如被人暴揍了一顿。 她昨晚做了什么?她揉了揉太阳穴,眼前似划过无数道记忆碎片,记得了凌乱的玲珑纱的舞衣,记得她摸到纵横交错的伤痕,还有那狂风骤雨般的吻。 小宛正缩在床的角落瑟瑟发抖地把寻音端过来的新衣裳穿起来,但是失败了。 胳膊也抬不起来。 她在穿衣失败的间隙里还在庆幸,幸好昨夜是在漆黑夜里,他一定没有看到她身上那些痕迹。本来光洁的身体多了疤痕,总是丑陋的。 这时,她忽然感到小腹有些坠痛。这坠痛来得如此熟悉而令她头疼,她烦躁地抓着被子,欲哭无泪。 恋耽美 夫人当替身后每天只想躺平(50) 某个不可言说的部位顿时狂涌,她摸了摸小腹,丧气地想,怎么新年第一天就要卧床啊。 显然晋王陛下也没料到这个。 晋王陛下昨夜食髓知味,主持完了祭祀后就猴急地赶回来。进了落地罩后,小宛一眼望见他,他身上是玄地金纹的华服,长发用金冠束得规整,衬得他肃正端严,贵气天成。 但是他装扮得再俊美帅气,她来了葵水,还是来了。 好在,他还是很能克制的。在刚开荤就要茹素的日子里,他也不敢夜宿沧海殿中,而是睡在衡无阁的一楼辗转反侧,说服自己,以往能忍,现下就不能忍了么? 忍之。 二月,莺飞草长。 平昌侯与薄大小姐的婚事便在二月。 成婚那日,薄云钿的十里红妆抬进绛都城平昌侯府,一抬一抬看得路人无比艳羡。 而薄云钿的七宝乌金花轿更是由四乘白马拉着,陪嫁的人从街头到街尾,侍女、婆子、家丁还有薄家护送而来的五百亲卫。 绛都城的百姓感慨着已许久没有见过这样大的婚嫁排场。 而当先在白马上的新郎官,温润如玉,容貌一等一的俊美;薄云钿大小姐素有美貌之名,令多少男子魂牵梦萦。如今他们结为连理,只叫人觉得是郎才女貌,金童玉女。 可新郎官虽然在笑,仔细看的人就能发觉,他的眉目里没有一丝真的开心。 董六也去看了热闹,虽说这桩赐婚乃是对薄家有天大的好处太后最喜欢的儿子娶了太后娘家侄女儿,但是董六觉得陛下不会是那么笨的人,让好处给他们占尽了。 他以自己的脑子想了想,与其说是让他们强强联手,不如说是伺待时机要一网打尽。 董六为自己的聪明才智狠狠高兴了一把,决定去销金窟销金来奖励自己。 平昌侯府娶亲,身为平昌侯的哥哥,晋王陛下也理应到场。 太后长年称病在慈宁宫中静养已是尽人皆知的事情,诸多朝臣已久不见太后露面,哪怕这一回平昌侯娶亲,太后也没有来平昌侯府观礼。 倒是晋王陛下携夫人驾到。 小宛看着面前的平昌侯,心里已说不出是什么感受,她想她已经在同姬昼的豪赌中输了彻彻底底。 仪官的声音令她猛地回了神,姬昼今日也是着玄地赤纹的礼服,繁复但极其华贵。 她的旧忆纷至沓来,令她的心里茫然而慌乱,她的手指攥紧又松开,笑了笑,局促地说:恭贺侯爷新婚之喜。 原本二月里政事繁忙,加上即将开战,他已经忙到脚不沾地,但他还是带她来观礼。 晋国贵族婚嫁时兴以金珠面帘替代红盖头,是为了远嫁联姻的姑娘在途中更加便捷些,而薄云钿的花冠上便缀着一面金珠帘。 是以,她也能望见站在她面前的两人。一个是她心心念念的表哥,一个是她恨之厌之的女子。可是他们如今并肩站在她的面前,看着她和别人成亲。 市井中都在传言陛下与夫人如何情深,她在晋西待嫁的时候,无数次幻想过的大表哥抢亲的情景都没有出现,日子流水一样地过去,她还是坐上花轿,嫁进了平昌侯府。 可如今,她还要给这个抢走她的大表哥的女子行礼。 她虽然跪下,但目光仍倨傲地瞧着小宛。她有底气,她的娘家就是她的后盾,她不怕。 小宛对她的行径已经习以为常,数月未见,她的倨傲未减一分,仍然如此锋利,她出神地想,只要她不要伤害三公子,不要像自己一样,伤害他就好。 但是姬昼却微微蹙眉看着小宛淡然毫不在意的神色半晌。她就不会生气?她就不会反击两句?他既然当了她的靠山,又怎么能继续叫人欺负她。 他使了个眼色。 齐如山很会看眼色,在姬昼的身边笑着对薄云钿说:薄小姐既然嫁进了王室,往后要记得,夫人便是您的嫂嫂了。 薄云钿脸色剧变,齐如山狠狠踩了她的痛脚。 小宛仍然不知在想什么,愣愣的,仿佛在看着虚空某处。 姬昼牵起她的手,她才猛地回神,同他一起在上首落座。 他原是准备到场后就走,但是现下改变了主意。他在那位子上坐下,淡淡一笑,说:父王母后既不在,长兄如父,三弟如今成了婚,往后要续励同勉,继往开来。 仪官引新人拜堂,薄云钿便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情愿,终是得向堂上二人叩拜。 姬昼的嘴角挂着一抹微笑,仿佛是长辈看着小辈一样。 只这礼一旦成,她想,她和大表哥就再没有机会了。 因平昌侯大婚,各地官员送来贺礼,他的王兄当然也有加赏赐。但是令薄家的人更为期待的,却是远在齐国为质子的二公子的贺礼。 扇坠 次日, 依制,平昌侯夫妇须进宫谢恩,而二公子派遣的使者等人, 也须一同觐见。 礼光殿中,玄袍青年端直坐在王座之上,困得不行的小宛坐在他的旁边。小宛被迫早起, 还被迫大妆接见,眼神一直十分虚无地看着某处,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齐如山有一把好嗓门,先宣了平昌侯夫妇进殿。辽远回声繁复, 她还是一副呆愣愣没有睡醒的模样。大抵是见她强撑着精神可怜, 姬昼轻轻揽过她的肩,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她也就直愣愣地靠过去,还蹭了蹭找到个舒服的地方。 殿内空旷, 别无太多臣工,仅是三公五老、左右二相和几位年轻权臣。 谢沉的目光略微一扫,扫见平昌侯面容苍白, 而薄云钿容色也不甚佳, 心中已经了然, 昨夜洞房花烛夜, 想必他们过得并不称心。 不过远远望去, 还算一对金童玉女。坊间传言看来有了几分可信,说是平昌侯心慕夫人, 薄云钿心慕陛下。 他扫过后就低下了头, 笼着宽大飘飘的朱袖。 本该朝气蓬勃的一对新人却并无喜气, 有的只是沉沉死气。他们上前行礼谢恩也是各谢各的, 叫谢沉看得心里直摇头。 小宛本来就困,他们一念那长长的词就更困了。一只手探上她的脸颊,轻轻抚了抚,有低语说:困就睡吧。 她心安理得地闭眼假寐,心想反正离下面那么远,也不是人人都是薄五公子。 姬温瑜有些不是滋味地怅然地望着殿前阶陛,昨夜他喝得酩酊大醉,薄云钿在府中发了半宿的疯。醒时狼藉一片,青花瓷盏或是琉璃玉瓶碎了一地,宛若他的这场婚事。 薄云钿自然也望见她那杀伐果决的大表哥的动作,他竟然有这般温柔的时刻,她爱慕着他的刚勇果断,但刚勇果断全都留给了自己,为数不多的温柔却给了那个女子。 就因为叶琬长得和一个青楼女子很像? 她咬了咬牙。总有一日,她要让他知道,她才是最与他相配的。 小宛不知他们的心思,也不知道薄云钿到了这个时刻还满脑子她的大表哥。 他们谢恩过后,就退立一边等候齐国派来的使者觐见。 小宛这时才清醒了一点,实在是齐如山的声音很响亮。她揉了揉眼睛,探着脑袋去看齐国的使者是什么模样。 她对这位二公子姬央了解不多,只知姬昼那一副玉棋子是二公子所赠。他宝贝得紧,那么,想必与这位二弟的关系还不错。 齐国使者身着纁黄华服,冠戴整齐,行走间虽然有礼端肃,但小宛仍然能感到在他抬脚跨步时的一抹倨傲。但这倨傲与薄云钿又很不同,薄云钿那是狂妄,而这位使者却像是上位者的俯视。 联想到几十年来晋国依附于齐国,这般上位者姿态亦情有可原。 他作揖下拜道:外臣晏居拜见晋王陛下。 姬昼略抬手示意他平身,含有一抹温和笑意道:上宾免礼。 接着晏居又指着身后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中年男子介绍道:这是副使鲍隐。 小宛看那副使倒是长了一张喜庆的圆盘脸,看起来年近不惑,却是身宽体胖,笑眯眯的。 那副使上前一步行礼时,倒是把目光在小宛跟前溜了一圈,看得她莫名其妙,旋即听他舌灿莲花地赞了一通一路所见晋国如何物阜民丰,如何百姓和乐,而今觐见晋王陛下,晋王陛下又如何仁德,夫人如何好看。 他真的很会鬼扯,她暗里撇撇嘴。除了这个舌灿莲花的鲍隐,使者中还有好几个品阶较低的小吏。 比起这些使臣,小宛还是比较感兴趣二公子这回送了什么。给平昌侯的贺礼当然已经在昨日抬进了平昌侯府,表面上看起来,贺礼只是一柄金镶玉如意和若干名家字画,值钱固然值钱,却不像是值得薄家人期待的。 但其他的,小宛也无从得知。 二公子在齐国为质,但是受齐王信任,也不知发生过什么,以质子身份担任齐国中书令,权威赫赫,富贵尊荣。 晏居这一份礼物是呈给晋王陛下的。 那使者献上时,小宛只见是两只黑檀木锦盒,不知内里,晏居道:启禀陛下,此琨山璞玉一块,献与陛下龙辰,公子提前恭贺陛下千秋万载。此龙绡五两,献与夫人。 龙绡?小宛眼前亮了亮,是那已失传的用来制作铢衣的龙绡?她直起身来,微微探身看去。锦盒之中,一叠纯白布料,暂看不出是什么模样。 但她直觉,那不会有假。 她慢半拍地反应过来,龙辰?是他的生辰要到了吗? 她侧过头看了一眼他,但他笔直端坐,神情容肃,让她也看不出来什么,只是意识到她的目光时,也偏头望了她一眼,嘴角勾了淡笑,似在询问何事。 小宛摇了摇头。 她暗暗地想,那么,她要准备生辰礼物了呢。 她的生辰已不知道是哪月哪日,从来不曾有过这样的概念,但是,她可以给他 她悄悄地走了一会儿神,连后来使者说了什么话也没有听到。 散场后,姬昼还要单独会见齐国使者,问问二公子的近况,她觉得大约没有她的事了,便找个借口离开。 她回去找觅秀问了个清楚,原来姬昼的生辰在三月里。那么,她送个什么好呢?她心里有些激动。 她已经许久没有这样,这样期盼过什么了。像是原本死寂的荒原里,蓦然长出了一片茸茸新芽,似在生根,发芽,长叶,开花。期盼朝露,期盼甘霖。 她捂着自己的心口,迟钝地想着,她原本以为这颗心再也不会为谁跳动得这样欢快时,她的心中却开始小鹿乱撞。 她所要求的不多,珍惜过,就是拥有过。 她照例去给太后逢五请安的时候,那绿衣侍女意外地拦了她,说:夫人,太后在见客,还请夫人在偏殿稍候。 她道了个好,没有深加怀疑什么。太后宫中总有奇奇怪怪的人,她在去年便知道了。 春风和煦,天是顶好的晴日,正是洒酽春浓,海棠花盛的时节。她坐在厅中,厅门敞开,遥望见远处宫墙围中渗出的海棠花意。 一树树清艳明媚,在日光下生机蓬勃。 等到绿衣侍女通传她进去时,她望见了一个黑袍罩面的男人匆匆离开。这样鬼鬼祟祟?她很快收回目光,只是觉得那个男人身形有些眼熟,圆胖的。 太后今日给她画的饼是,很快就要开战,这江山不出一年,就要易主。虽然她上次说的还是四年来着。 小宛嗯嗯两声糊弄她。 太后说,她做得很好小宛茫然,不知道自己哪件事做得很好,太后眼睛微眯,得意地笑了笑,身子向后靠在鎏金凤座上,说:你不知,你自然不知。那兴阳郡新任郡守赵洪,可是在阿瑜大婚的时候孝敬了不少。哼,算你大功一件。 她低了低头,没有居功。这不是功劳,这是她的宿债。 太后又说:还有,你气得那个姓范的老头卧床不起,这也很好。中军将坐了这么多年,她猛一拍凤座的把手,小宛吓得一激灵,生怕那鎏金的凤头给她拍下来,总该换人了。 小宛记得,姬昼仿佛也说过范大夫应该颐养天年享清福去了来着。她暗自摇摇头,范大夫真是两边不讨好。 太后说的一年之期,小宛不知她是哪里来的自信。 等到小宛回到沧海殿时,就一直在筹谋着,到底要给姬昼送怎样一份生辰贺礼。 扇坠儿?她本在灯下支着腮发呆,想到这里,蓦然地坐直了。 那就扇坠儿了?她心里那一簇火苗烧得正旺,含着十分的欢喜,她想,她要做成两半,上下相衔,左右相接。 子夜,略寒的晚风吹入窗牗,她面前红烛已换过两支,这一支亦燃到了一半。烛泪淌得厉害,她在灯下勾画扇坠的图样。 她去藏书阁借了好几本花样子大全回来看,看了半晌,又都觉得样式没有特别惊艳,没有特别到她心里去。 她叹了一口气后,把面前描花样的纸仔细叠起,四四方方正正地收起来,撑着额角发呆,到底什么模样的扇坠才合他。 如松如鹤如龙,似雾似玉似风。 晚风叩动窗,发出微响声,她想到十月落雪时,他站在窗下,素白衣袍,遗世独立般地看着她笑。 今夜有月光,在这里坐了太久,她有些闷得慌,便拾起桌上那盏红烛,悄悄地出了门。 后花园里,月朗星稀,一弯月斜挂西天,她才知道夜已经这样深了。端着红烛,逶迤的白裙在夜风里翻飞招摇,荷塘里新荷已开始抽茎生长,圆圆荷叶下,偶尔匿藏着几尾小鱼。 在荷塘北边,便是小宛此前叫人移栽过来的海棠。海棠成林,蓬蓬丛丛繁盛开放着,她端烛到了一树海棠花下,红烛照映下,棠花尤其明艳。 原来花未曾睡去。 她看了欢喜,浓酽夜色中月光淋漓地照下,她忽然想到她要雕琢什么样子的扇坠了。 松柏经岁寒而不凋,海棠入夤夜而不眠。 她眼里漾起了满满的星星,连嘴角也咧开。 她闷在沧海殿中费心勾画扇坠花样的时候,正是二月将尽,赵国出兵攻打奉云关。 赵国举起尊王之旗,有夏天子亲赐征檄,是以出兵看似名正言顺。但是赵国与晋国旗鼓相当,唯恐此时有他国插手。姜国势弱,依附齐国,自然唯齐国马首是瞻;而齐国是否出手,则愈显关键。 清明 既已开战, 只是她本要以为姬昼很忙碌,又会很久见不到他时,不想他却每日都有闲暇, 和她一起用膳,一起散步。 看起来简直比没有开战的时候还要悠闲,令小宛不解, 难道他对这一仗已经胸有成竹、志在必得了么? 不单是这样,就连朝会好像也不怎样去了。她不知他的想法,也没有瞎猜的心思,只是好奇若他有必胜的把握的话, 为何仍然在陪她的时候, 时常眉头紧锁。 清明那日小宛没有见到他。 他原本每天都要陪她用膳、读书、散步来着。补一句,读的都是小宛看了就打瞌睡的国史。 她望着窗外有潇潇疏雨, 春风寒微,海棠经了微雨后, 如美人靥上胭脂匀散。 清明本应出外踏青,她想,难道他自己出去踏青没有带她? 小宛实不知他除了御书房还能在哪里, 苦思无解后她才恍然发现, 她原来一点儿也不够了解他。 她问了好几个小内监才问到姬昼原来出宫去了。 她撑着伞在长长宫道里慢慢地走着, 有些许的怅然。他是去做什么?然而那并不会告知她。 绛都北郊中阳山与邬山相连, 中阳山下, 是为晋国王陵。 守陵卫长望见远远两个年轻男子,当先一个衣着素白, 容貌俊美, 另一位着一身利落玄服劲装, 手抚腰间刀柄, 神色警惕。 卫长立即迎上去,行礼道:微臣参见陛下。 姬昼的步子未停,一面道了个免礼,一面跨进王陵阙门。 卫长连忙跟上,侍在身侧。 姬昼停在宽旷空地,微微仰起伞面,抬头看向不远处潇潇雨中孤立的棂星门,慢慢道:那人怎么样了?嗓音辨不出情绪。 恋耽美 夫人当替身后每天只想躺平(51) 卫长道:回陛下,怕是难捱过这个三月了。 他握着伞柄的指节渐渐有些发白,卫长见他久久不语,主动说:那,陛下要不要去 他淡淡一笑,未置可否,仍然望着矗立在雨中的棂星门。 卫长心中暗自叹息。世人或许都不曾知道那人的存在,只有陛下还会关怀他。 良久后,他轻轻说:不必。好生照顾他,他想要什么,就尽力满足他。 他闭了闭眼,可惜没有人看得见他眉目深深地蹙着。 郁云也看向棂星门,门上端端正正两字:夙陵。 夙陵并非是先庄王的陵寝,而是先庄王的兄长惠王的陵寝。 那人幽禁在夙陵已很多年。 往年陛下来此,倒不会去祭拜惠王,只今年卫长不知为什么陛下却进了殿中,恭恭敬敬上香祭拜。 卫长想,大抵是因为那人行将死去,陛下可怜他们一脉香火将熄。 等陛下离去后,卫长才走进一处偏殿,满室里浓烈药香。幽暗的烛火映出帷帐间一个隐约的人影。 公子,陛下来看过您了。 帷帐里的人影没有太大动静,过了很久,卫长才听到有虚弱近无的声音响起:阿昼他来过了?他不进来? 说着说着,剧烈咳嗽起来,几乎要将五脏六腑咳出来。卫长没有答。 他顿默了很久,又很怅然地说:很多年了。他说会给我一个真相,但我大约等不到那一日了。我想过,应是我们欠他的。 卫长仍没有答,只是在支吾了很久后,说:陛下说了,公子想要什么,都尽管吩咐。 帐帷里的人沉默着,不知有没有将目光放在窗外。幽禁夙陵这样多年以来,他原也不再有什么希冀。 人在将死之时,大约都可以意识到生命的流逝,就像姬寻也感受到,他余时无几。 我死后,的确有一件遗愿,还请卫长,帮我转告。 青山微雨,湿雾缭绕,邬山峰峦隐在云雾之间,遍山松柏翠色/欲滴。 郁云望着前方,陛下白衣如孝,举着一柄绘了一枝青竹的六十四骨素白纸伞,不急不缓地登上山间陡峭石阶。 邬山高耸,青石阶经年老旧,修葺过几次了,仍时有缺口裂隙。周围草木茂盛,有时会遮挡前路。 姑娘的衣冠冢就在邬山上。 他暗自叹息,又是一年清明了。 自从那夜 眼线来报说薄家带走姑娘尸身后,将她挫骨扬灰,洒在邬山山壑之间。 陛下二话不说,便去邬山一寸土一寸土地找了七天七夜,可也不曾找到一星半点的骸骨余灰。 那是秋雨连绵的七日七夜,邬山草木凋零。 郁云仍记得那几日邬山风雨多么大,大到连伞都吹折了五六把。 登上山顶,俯临万壑丛流。陛下不让人靠近,他远远地躲在草丛里望见,陛下怀抱青石,一刀一刀刻着碑铭。哪怕剑刃伤得他满手是血,混入雨水中,肆流在这片山巅上。 陛下在邬山上筑了一座衣冠冢,亲手将那柄剑埋在冢里,苍黄风雨里,他听到陛下喃喃起誓,此生不再用剑。 邬山之上,风雨飘摇。 除了十七年前,他几乎没见过陛下有那样狼狈的模样,遍身是血和泥渍。 碑铭刻好,陛下轻轻抚摸过石碑的字迹,雨很大,他辨不清楚是什么字,只是,雨中蓦然飘有低抑的声音。 他默默背过身。 他才知道,就是坚忍如陛下,也会哭。 那是一个君王的脆弱,不容许他人窥见;也是陛下这许多年来,唯一一次流泪。 傍晚时分,雨霁后暮云里斜照出刺眼金光。他听到陛下叫他,转身时见陛下已经站起,雨水早把他面容上一切痕迹冲刷掉,残阳替他侧颜镀上光晕,他通身只剩下了冷厉和决绝的气势。 他不知陛下是下了什么决心,只是那双眼中,从此波澜不惊。 第八日,陛下即位。 这已是第四个清明。 上了山巅时,云岚雾绕散在脚下,郁云自觉停在远处。 他撑着伞到她碑前,清扫了雨水冲下的落花败叶。他伫立了很久,只是凝望,但没有说话。 他如此前一样站了半晌。 天穹辽阔,雨雾苍茫,将连绵青山全掩在烟岚里。 碑石被雨洗得苍青,他望着碑上文字。 他连她的生辰都不知道。 雨淅淅沥沥地打在伞上。已经四年,冢边苍柏森森,松树笔直,她生前爱热闹,一定觉得在这里孤寂得极了,所以他栽了一树海棠。 今年海棠花开得繁盛,缀了满枝,未开的如美人唇脂,开了的似胭脂晕染,在雨中,挂着清亮的水珠,宛若美人垂泪。 雪白衣袍在暗淡天地里亮得刺眼。 他伸手抚了抚海棠花枝,冰凉的触感从指尖递到心底去。 雨中响起他极轻的嗓音,仿佛只要声音重一点,就会吓走她的魂灵。 他轻轻说:小宛,我快要替你报仇了。你还恨我么。我许久许久没有梦到你了。 他恍然想起上一次梦见她,是在瀛海行廊,优昙花次第绽放在海波流淌间的夤夜时分。 连他自己也茫然了。 等他回到宫中,已经很晚,他知道紧急战报大约已经陈在他的案上,所以一步没有耽搁地回到御书房。 但他刚踏进了御书房的前大门,就望见廊下一道白衣,见他来,咧开嘴朝他笑,提着裙子就要跑过来。 她才发现还在下雨,脚步便在廊边戛然而止了,冲他无辜地眨了眨眼。 她自然望见他衣袖衣摆全都湿了,垂在身上的发丝似也被打湿,贴在衣裳上。他三两步走到她身边,说:怎么在这? 她感觉到今日他的气质似乎冷了些,不知是因为今日的雨,还是因为他出宫了一趟。 她拉了拉他的袖子:我找不到陛下。 他漾开一点笑,郁云心中却想,还是夫人才能破开陛下这一整日的冰封。 小宛说:我让齐公公已经准备好了换洗的衣裳,陛下去沐浴一下吧?她为自己有先见之明自得了一番,果然他出宫就会弄湿衣裳。 他神色莫名,点了点头,正要去,凝顿了一下回头看她: 他似乎欲言又止。 他只是突然意识到,她今日穿了白衣,白衣素净,衬得她少了几分明艳,多了几分清逸。 但是,他却没有把她认错了,他知道她是叶琬,无论穿白衣还是红衣,她都只是独一无二的叶琬。 小宛的衣柜里本来就有好几件白衣,只是她一直觉得自己穿白色太过死气沉沉,太素了,她本身不爱上妆,若衣裳也素净,她会觉得自己像一只白面馒头。 直到近来,她心中所存的那份小鹿乱撞的心思叫她拾起了衣柜中的白裙子。她照着镜子时便在出神地想,这个模样的自己,会不会更像那个小宛,他看见后,会不会更高兴一点,会不会更加喜欢她一点。 喜欢令人坚强,也令人卑微。她便卑微地想过,她何德何能又能得到他的喜欢,所以每一件事,愈加地小心,愈加地如履薄冰。 她原不知自己的心宽都仅仅因为从前不在意可现下开始在意,仿佛一切都无法心宽了。 他去净室沐浴的时候,小宛就在廊下继续坐着发呆。 暮雨潇潇,她却见到齐如山没有在净室伺候,而是鬼鬼祟祟地跑出去了。 求子方 文丘殿中, 谢沉正在嗑着谢岸捎给他的黎河特产的瓜子,抬头望了眼暮雨潇潇,又看了看站在窗前的宫殊玉, 说:殊玉兄,一起嗑瓜子不?过会儿就要过去了。 宫殊玉注视着玄窗外的雨帘,只见雨中鬼鬼祟祟小跑过来一个唇红齿白的男子, 目光随即跟上了那人。 齐如山正要叩门,门已分刻不差地拉开,他手叩了个空,望到是宫殊玉, 堆起笑还没开口, 宫殊玉便郑重道:齐公公,可是陛下有什么吩咐? 齐如山摇了摇头, 说:陛下吩咐,今夜不必前去。 宫殊玉还没开口, 谢沉翻下软榻,鞋还没有穿好便凑了过来:什么?不用去? 宫殊玉眉头微蹙,目光投向茫茫大雨。他大约猜得到是为什么。 他担心的难道还是发生了? 齐如山微微颔首, 笑道:二位大人不必担心, 陛下自有分寸。说着便又鬼鬼祟祟离开。 谢沉在他走后, 老成地长叹了一口气:唉 宫殊玉淡淡地瞧他, 负起一只手, 说:谢兄有什么道理要说? 谢沉说:陛下这样装下去可不是个事,总要偶尔来次真刀真枪嘛。我看也没什么。 宫殊玉目光凝了凝, 良久才启声说:那你猜猜今晚陛下和你, 谁来批公文? 谢沉:我。 谢沉叹了口气, 自从他从中尉位置暂时替补了被气得病倒的范大夫的职位, 深刻感到每日都在猝死的路上。 果真不消片刻,就有一堆公文送了过来。 谢沉随手翻开一本,看了看,说:啧啧,薄慎之的速度还挺快,折子说先锋已达奉云关了。 宫殊玉看也未看,道:假的。 谢沉愕然:假的?他立即又把封皮落印查视了一通,并无什么问题,说:怎么是假的? 宫殊玉说:这堆折子送到你跟前时,薄二公子已挑过一遍。朝廷拨了三万大军赴西北,加上薄家原本的两万兵马,但是奉云关守将此前连发了三道八百里加急求援的急报,预计今日,奉云关已破。 谢沉惊讶道:这是 宫殊玉道:大军已至武舒,在洵水边扎营三天了。 武舒距离奉云关并不近,这样说,他们才行了一半路程?谢沉皱眉盯着折子,摩挲着下巴,平昌侯前几日也被派去少梁巡查。 少梁和武舒相近,平昌侯的封地淮鹿亦在西北方。 宫殊玉又翻开一本折子,这一本果不其然就是薄家门客所上的捷报,而所谓捷报中,字里行间又全都是在哭粮草跟不上。这粮草是范大夫负责的,俨然就是在指责范大夫中饱私囊,克扣军饷了。 谢沉看着摇了摇头,这战火连天的局面并不妨碍薄家子弟仍然笙歌酒醉。 他又把剩下的瓜子嗑完了,想着,谢岸那小子伤大约已愈,估计过不了多久就要入绛京觐见。 齐如山回来时,他的陛下和夫人已经双双不见,书房里没有人,他摸索着去了净室,一样没偷听到令人面红耳赤的声音。 他知道自家陛下有什么规划从来不多说,便是连他也时常找不着人。 清明天有些寒,雨似小了一点,小宛发觉今晚他读书已经走神好几回了。 她稍稍动了动,在他怀中半侧过身,胳膊勾住他脖颈,他才像猛然回过神来,唔了一声,目光还有些发怔。 她抿了抿唇说:这页看完了。 旋听他低笑起来:拿倒了还说看完了。 那嗓音有些沉重,他今日精神不佳,小宛不知他是为着什么发愁蹙眉,又觉得自己不当多问,话便通通咽了回去,只是试探说:陛下要是累了,就歇息罢? 他揉了揉眉心,没有应声,将书册卷好放在一边小桌上。雨声萧瑟,听得到雨打花叶的唰唰声。 他侧耳大约在听雨声。过了很久,他才说:小宛,你有没有见过你的爹娘? 他这样问,目光有些彷徨地注视她的双眼,眼中素日的深沉消解去了泰半,小宛似读出了一点无助。 她望着他在烛火下的面庞缓缓摇头,垂下眼。她从来没有见过爹娘,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真名。 我梦到过我娘亲,她很好看。但我没有梦见过我爹爹。她说。 但一旦忆起在那场落水后的噩梦,就又仿佛把旧伤疤揭开了似的,她立即掐断那截回忆,手指尖还有些微颤,胳膊缓缓地从他脖颈肩窝处滑落下来,被他忽然握住了手,合在他的掌心中。 温和安宁的掌心,薄薄的茧蹭过她的指腹。她恍然地想到,他真的不会使剑么? 他又问:那,你的生辰呢? 她被问得一愣,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关于自己的一切,几乎都无迹可寻了,仿佛曾有一场轰轰烈烈的大火,将她的过往挫骨扬灰。 他的眉目今夜里被烛光晕得没有特别分明,眼睫投下小片阴影,将他眼中的情绪都遮住了。 雨还在下。她听到他说:假如有人告诉你,父母不是父母,而是 他的话意未尽,但已消去声音,只是抬手又要揉眉心,倏地被小宛握住那只手。他的目光上移,她已经完全转过身与自己面对面,远处的烛光令她的影子投到他的跟前。 她张开怀抱一举把他完全圈在怀中他一怔,他已很久很久,没有被这样抱过了。 他抵在她肩头笑起来,说:这是你哄陆开的法子? 陆沧的家眷孩子都接进宫中暂住,他的长子陆开已经四岁,却是个爱哭的,见小宛好看,总忍不住跑到她面前来哭。 每个人吸引别人注意的方法不同。陆开是小哭包,大抵也是想以此吸引他庶母和父亲的注意。 小宛哄他的时候很有一套,把初为人母的冯氏都看得一愣一愣的,怎么孩子在她手里,稍稍哄哄就不哭了。 冯氏原本以为小宛进宫半年来还没有一点儿消息是因为她为了保持盛宠,身子养得瘦虚,不利于生子,甚至坊间传说她想生而不能,格外厌恶小孩子。 但真的与这位宠妃相处时才发觉传言不实,她每每看到这两个孩子都十分欢喜,那欢喜里还有一分落寞。 连冯氏都觉得,她怎么没有个孩子,实在太过可惜。若有,一定长得很漂亮很招人疼。 小宛这时听他提到陆开,就想到昨日在花园跟陆开一起扑蝴蝶时,冯氏悄悄问她要不要什么求子方,虽然她当场就红了脸,还是暗戳戳地收进袖子中,说她回去看看。 她现下也觉得这耳鬓厮磨的场景有些耳热,微微离开了些,说:不但刚错开一点,就被他反客为主地紧紧搂住,她觉得耳边烧得厉害,正想说什么,但被他极轻的话音拦住:小宛,别动陪陪我。 今夜的他仿佛格外脆弱。 她想到他未尽的那句话:假使父母不是父母,于她而言那已无谓,可是身为先庄王的嫡长子的他,怎么会发出这样一问? 她的思绪有些迟钝,还在遐思,就又听见他继续说道:假使,父母不是父母,兄弟不是兄弟,你不是你。小宛,你会怎样? 窗外的雨声又大起来。 她会怎样?她看不到他的眼睛,不知他是带着怎样的心绪问出来。 我若不是我,也不会是别人。人生在世,姓名可以更改,身份可以抛去,容貌可以变更,心境也会变迁。她想到金刚经中,轻声续道,佛说,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世间相皆虚皆妄,漫长岁月亦只不过刹那。若是我的话,我会放下过去,惜取眼下这弹指一挥间。 恋耽美 夫人当替身后每天只想躺平(52) 她说的是她心里话。她是叶琬,她就当她的宠妃;她若哪一日不再是叶琬,她也会继续做另一个她,千变万化,她亦只是她。 他沉默了一阵,顺了顺她的头发,说:你这样开明通透。 他还要说什么,忽然,她的小脸凑过来,在他下巴上轻轻啄了一口,令他思绪顿止,竟然怔了一瞬。 他的眼眸暗了暗。 他低低一笑,眼里闪过一线光色,慢悠悠地说:你是不是觉得我今晚一定已倦怠疲惫,别无他想?但我还是可以满足你说着便将她抱起,去净室。 小宛惊呆了,她也只是想哄哄他,就像她哄小陆开一样但旋即她就想到了自己藏起来的求子方,心里忽然冒出希冀。 这两个月来,自从圆房过后,他待她好像越来越好了,她也不知道究竟是真的有了值得期许的未来,还是这仍旧是镜花水月,露水/雷电。 只是从心底渗出来的自卑让她每一回都要求把蜡烛吹灭,她不想让他看到自己所有不够完美的地方,哪怕是一道伤痕,一颗痣呢。 事毕后,次日里,她悄悄去拿着方子问了管太医有没有用,管太医说可以养阳补气云云,她没听明白,但好像就算不拿来求个孩子,也可以喝一喝,她心底这么欺骗自己说。 背锅 小宛觉得自己很会粉饰太平, 没想到薄家的人比她还会。 她在太后宫中请安时,听闻赵国只攻半日便攻破奉云关,三万大军即将抵达少梁, 薄慎之率兵驻扎在武舒,避而未战,赵军一路势如破竹。 太后给她新的任务就是继续粉饰太平, 叫她时不时进进谗言。 她在御书房伴驾时,却分明听禀一片捷报,喜气洋洋,什么薄将军又斩杀多少多少。 姬昼似很不耐听这些, 揽着她时目光仿佛都不曾看别的东西一眼, 只是含笑看着她,如同在看世上最珍贵不过的珍宝诸多朝臣便都心下了然, 陛下这半年来沉溺美色,大抵没救了。 个别上谏说出实际局势的, 他冷淡睇了对方一眼,只说:局势既然大好,你言之凿凿, 虚进实乱, 动摇人心;民心不宁, 如何能胜? 他还很温柔地看着她, 说:爱妃觉得如何处置? 她讷讷说了个罚俸, 他摇头,她又说闭门思过, 他仍摇头。 朝臣们全都看得清楚, 陛下连日未理朝政, 好不容易来了一次, 怎会想到他们昔日英明神武的陛下成了这样。大抵要重蹈历代昏君覆辙。 偏偏薄家那群人粉饰太平,报喜不报忧,只怕还有阴谋更甚。 小宛最后梗着脖子说了句降职,他叹了口气,说:爱妃还是太心软,心软,他们就不把你放在眼中。说罢,冷淡的目光又落在那些人身上,最后他将他们直接罢免官职,逐出绛都。 小宛连那本《从零开始当妖妃》都不用看了,已经成了名副其实的妖妃,这么短短七八日里,经她之口而罚俸、思过、降职、免职、下狱的官员,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朝野上下人心惶惶。 但这段时日春风花草香。 三月初七,他带她登临苍越山踏青; 三月初八,他和她乘画舫夜游洵水; 三月初九,他带她去白陌原放风筝; 三月初十,他带她去璧湖泛舟钓鱼 这样旖旎而梦幻的日子,小宛深刻体会到什么叫日以继夜和夜以继日,就是指除了出去玩,她根本下不来床。 她对这样的日子格外珍惜,仿佛预见到这如露亦如电的美好,转瞬将熄。 转眼间过了五六日,朝中局势骤变,这连日捷报里忽然呈上一道百人血书,言道粮饷被克扣,供应不足,军中哗变。 而此时前线,赵军将渡洵水而至武舒,两军对峙洵水两岸。 不出一日又有八百里急报飞进大兴宫,说副将陆沧率兵私自围袭赵军,打草惊蛇,不仅贻误战机,且被俘虏后却被放回来,约已叛变。 这份急报一至,朝中霎时哗然,原本是胜利在望的虚假局面一下被揭开,不知何时局势已经难以挽回,几乎如大厦将倾,岌岌可危。 大多数朝臣与先中大夫令陆姜有旧,也知道陆沧的才干,不忍见他陨凋,进言陆沧虽然年轻,但是难得一见的将才,就此戮之未免可惜,不如让他戴罪立功。 但谁也没想到那妖女竟然在陛下跟前吹了枕边风,说陆沧一定早已通敌叛国,其家眷幼子当格杀勿论,念在他幼子不足十五,送往充军,妾室冯氏,理当枭首示众。 这样残忍的话却出自一个长得温婉明丽、时常带笑的女子口中。 小宛居于深宫,从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说过这话。 她在三月十二的那个下午,在沧海殿中雕琢扇坠时,觅秀急急忙忙跑过来说:姑娘,大事不好,刚刚小陆公子小宛手中刻刀一个用力过头,手上鲜血霎时横流。 觅秀话都没有说完,一道小小的人影就哭着投到她怀里,说:姐姐,救救娘,救救娘! 她才得知,前线陆沧被俘虏,姬昼要杀冯氏的事。 她二话不说便提起裙子,直奔御书房。 路上春风微冷,小陆开已经哭成泪人,小宛牵着他的手,心中又惊又惧,为什么要杀冯氏,为什么男人的罪过,要一个弱女子承担后果。 她跑了一路,血就洒了一路,似一朵朵艳丽的红莲,绽开在青石砖上。 可是她被齐如山拦在了门外。齐如山难得有如此郑重的神情,几乎每一句话都如山沉重:夫人,陛下正在盛怒之中,夫人请回吧。 我要见陛下!我 齐如山提高了声音说:夫人既已进言要冯氏枭首,陛下深以为然,此事金口玉言,不再更改 我她使劲摇头,不是,不是我但小陆开已经听懂那话是什么意思,立即将她的手松开,泪眼朦胧,大声喊着:姐姐你骗我,你骗我!是你要杀我娘,是你! 陆开哭着跑走,小宛百口莫辩,不知什么时候这样大一顶帽子已经扣在了她的头上。 她脸色苍白地问:那冯娘子现在在哪? 齐如山缄口不语,有些话,是不能随便说的。 小宛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转身跑开去追陆开,他一定知道冯氏在哪。 陆开年纪小,本也跑不远,小宛没几步就追上了他,他躲在墙角哭,小宛知道现下不是哭的时候,连忙问:你娘在哪? 陆开眼圈泛红,已经哭成泪人,只知道喊着我不要告诉你,你是坏人,坏人 小孩子最不能忍受被人欺骗,就像平日玩得这么好的漂亮姐姐,竟然要杀他的娘,他又怎么可能还能心平气和地相处。 小宛问他问不出来,辗转问了好几个人,才终于问到冯氏已经被关在了内务监,今日即将被赐毒酒。 她赶到内务监时,那内务监的大总管正端来毒酒。 冯氏泪眼零零地望着自己的幼子,待望见门口赶来的小宛时,再也忍不住破口大骂:你这妖女,蛊惑君心,祸乱朝纲,残害忠良,你有没有睁开眼睛看看,我夫陆沧在前线奋勇杀敌,被扣通敌,你们,你们昏君妖女,枉我夫君满门忠烈,竟然效忠你们这种人! 小宛压抑着喉头的酸涩,虽然因为着急赶来而凌乱不堪,却依然勉强保持镇静沉稳,大总管讪笑朝她行了一礼,还说:夫人放心,这贱人蹦跶不了多久了。 她强自镇定,微微一笑,看向这大总管,说:是啊。不过,她这样辱骂本宫,单赐毒酒,是不是太便宜了她? 大总管对夫人了解不多,齐总管说是夫人要杀冯氏,他自然不疑有他,现下夫人这样着急赶过来,他虽然有所疑虑,但也不能违抗夫人的命令。 这晋国上下谁不知道,夫人的意思,就是陛下的意思。 那边冯氏一边哭一边骂着毒妇妖女之类,小宛听了虽然难过,但知道这件事上怪不得她。 她看向内务监总管,说:我要带走她折磨她,总管没有意见罢? 那大总管连连道:没有没有 传说里凝光夫人喜观赏酷刑,内务监总管想,冯氏若在她的手上,结局大概会更加惨烈。 小宛叫人带走她时,手上血还没有止,只是看着冯氏被押去沧海殿,心里有了些慰藉,但愿她可以护得住她。 她丝毫不敢松懈,跟着过去,内务监离沧海殿不远,在消息还没传去御书房的时候,她已把冯氏藏到了偏殿。 冯氏眼眶通红,骂她的话就没有停过,小宛无法解释那不是她的错。 她迷茫地看着窗外,说: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但我真的想救你性命。冯姐姐。 冯氏说:虚伪做作的毒妇,你和那昏君狼狈为奸我们都看错你们了 小宛没有反驳,她的确虚伪做作,这诚然没有假。 这一切变得太快,就像天上的风云。早上还艳阳高照,这会儿已经变了天,大抵又会有好几日连绵阴雨。 因为怕被人找到,小宛一直守在冯氏跟前,索性把扇坠也拿过来继续雕琢。 这扇坠是拿血玉做的,血色部分她雕了一枝海棠,白色部分则雕了一只白鹤展翅。 她为之取名鹤衔棠。 白鹤与海棠都有福寿绵延的寓意,她是多么希望他和她都能够岁岁平安。但那只是她的妄想。 冯氏大约是骂久了,骂得嗓子干,小宛还在细细雕琢鹤羽,注意到这点,端了杯茶给她。因怕她乱跑,所以她仍是将冯氏绑着的,她深知若是冯氏乱跑,大概率会被当作刺客就地格杀了。 只有她在她眼皮底下,她才能略微放心些。 冯氏不肯喝,小宛轻轻一笑,自己喝了一口证明无毒,再给她倒了一杯。冯氏的情绪经过这么久,算是平定了一些,喝完茶后,也不再骂骂咧咧,大约是知道自己的话不能改变什么结局。 小宛叹了口气,继续雕琢扇坠儿。他的生辰就在后日了。 冯氏看着小宛一直在雕刻东西,看到她的手上还在淌着血,只拿手帕包扎了一下,但血色已经浸出来。 天色渐渐暗了,觅秀过来请小宛用膳,神色却慌慌张张的,小宛便知道,该来的总会来。 她深吸一口气,把扇坠塞到怀里,刚打开门,就见到站在廊下,神色严肃的姬昼。 哪怕是神色严肃,但他还是勾起了一点笑,笑意令人打从心底就发寒。 许久的温柔都令她忘记,他曾经是多么薄情而冷血的君主了。 伎俩 他站在她的面前, 背后暮云低抑,骤雨将至。 他沉静地开口:冯氏必须死。 小宛难得这样坚定,她摇了摇头, 低声说:她只是个弱女子 他的眼睛很快掠过殿中,隐约可以望到冯氏,他说:小宛, 她本就是作为人质的存在。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小宛哀求说:可是就不能、不能做做样子?她没有错,为什么要绝了她的活路?犯错的是陆沧,陆沧的罪过还没有惩戒, 却要先拿弱女子下手,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道理,陛下? 姬昼的目光逐渐沉冷下来, 声音也冷淡得多:国有国法。陆沧固然有罪,亲眷亦要连同。 他一面说, 一面注视小宛的眼睛,说:如果不杀她,其他将士会怎样想, 你想过么?那么又将有多少人蔑视这叛国重罪, 认为无足轻重?你身在绛都, 不在前线, 前线所有, 牵一发而动全身,朝廷每个决策, 都不是无缘无故。 她张开双臂拦在门前, 眼里无比哀伤:陛下, 她还有两个年幼的孩子要照顾, 为什么非要杀她,为什么不能行偷龙转凤可以找个死囚假替她,或者,或者 不知是听到了哪个词,他的脸色微变,声音提高:小宛,是我太纵你,你就以为什么事都可以弄虚作假了!你就以为,律法条文全是儿戏了? 小宛震了震,但她没有松开抓着门框的手,坚定缓慢地摇了摇头:陛下,我不是无视律法条文,我我只是想要救一条可怜的性命。我本可以救她的。如果她死了,会有人很伤心 她直视他的眼睛,哪怕他的眼中是那样森冷,令她害怕。可是她还是直了直背脊,努力想要做出一点不害怕的模样。 本可以救她?他嘲讽般笑了笑,说:你拿什么救她?你今日所享的尊荣富贵,只不过源于你像小宛。没有这个,你又算什么?你又拿什么救人?你又凭什么享有荣华富贵?你始终要记得你的身份。 这句话,她很久没有听到了。 她以为的所有平安喜乐的表象,也只是一厢情愿的妄想。 妄想妄想,是她妄想了太多。 她的心中像被人狠狠刺了一剑,疼得厉害,眼睛里霎时间就淌了眼泪。 可她还是没有松手,怔怔地低下头,肩膀有些轻微的颤抖。 那么三年前她说,陛下杀了小宛的时候,后来有没有后悔过?有没有伤心过?将心比心 她说出这句话,完全没有在意他的脸色已经格外难看,话还没有说完,就听到他压抑着暴怒的声音:够了!你没有资格提她! 嗓音格外沉浊嘶哑。 他额角青筋暴起,眼角泛红,连说了三个好后,冷笑一声,扬长而去。 她遥望见那道身影已经干净利落地走远,浑身力气便都像被抽干一样,原本早已预料到会有这样的局面,可是真正来临时,她却觉得,好痛。 她跌坐在门槛上,眼泪顺着脸颊一路滴在了手背上, 她看着自己的手背,包扎的手绢上血痕凝成褐色,又被眼泪晕开。 传言说她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祸乱朝纲大权在握。 她抱着膝盖愣愣地倚着门框发呆。 其实,她连保护一个弱女子都保护不了。 便是她自己那也无足轻重。相像的人有很多,她死去还会有别人,这份看似绵长的情感,也能够一个接一个地承递。 不变的不是小宛,也不是她,是长久的习惯,而非心底的爱意。 她多想问问他,到底有没有后悔过。杀死一个爱自己的姑娘,原是这么轻而易举的事情。 若他说没有呢? 若他说从来没有呢? 隐隐约约里她听到了雨声,没一会儿雨声就急促起来。雨冲刷着庭中青石砖,雨水沿着缝隙流淌,檐上垂挂着密密雨帘。 觅秀默默地看着她。 人在某些时刻的言语未必出自真心,可是话语既出,覆水难收,又怎么能够忽视造成的伤害。 姑娘喜欢陛下,她看在眼里。可明明彼此有情意的人却要互相伤害,觅秀知道,姑娘心中有个死结,无人能解。 小宛摸到怀中雕了很久很久的扇坠,手指无意识地抚过扇坠上的纹理图案,心里空荡荡的。 冯氏将她和姬昼的对话全都听到了,也知道自己错怪了她。她看到小宛坐在门槛上,抱着膝盖,她知道自己刚刚那些话太过伤人,喊道:夫人, 小宛抹了抹眼泪,把扇坠收好,勉强挤出来一个笑,进到室内说:冯姐姐要喝茶么? 恋耽美 夫人当替身后每天只想躺平(53) 冯氏看到她强颜欢笑的模样,心里泛起酸涩感,事实证明她自己的揣测却是错的,凝光夫人是良善之辈,她却恶意揣度她。 这样的美人,又天性悲悯,不能叫做好事。 她说:夫人,先前是我误会了夫人, 小宛轻轻摇摇头,说:我没有怪你,冯姐姐。她有些出神。 冯氏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陛下所言,夫人不必太伤心。我夫君若真的通敌叛国,妾身万死莫辞。只是,如今情况未明,还请夫人容妾身苟活几日,照料襁褓幼儿。 小宛闷闷地点了点头。 夜间觅秀就传来消息说,绛都城门上挂了个人头,对外宣称是陆沧的妾室冯氏首级。 小宛正和冯氏一起在灯下做绣活儿,听到这个消息时,总算暂时舒了一口气。 小宛以为,他这是妥协了的意思,虽然傍晚那会儿她的确有一点生气了,但看在他妥协的份上,她也不是不可以原谅他的。 她固然这样想,可是一整晚都心不在焉的,刻刀好几次划破了手指,觅秀看着都心疼。姑娘,别刻了, 她摇摇头,说:很快的,快好了。 血缕渗到了纹理间,仿佛白鹤泣血,海棠花更加地艳丽了。 外界的消息简直可以称得上日新月异。 三月十三的早上她却被叫去了慈宁宫,太后说,外头局势紧张,晋国已经连丢奉云关、启霞关两座关隘,粮草告急,军心大乱,正是他们的好时机。 平昌侯已经从少梁赶去武舒,这兴阳郡郡守是他们的人,兴阳郡又是此次粮草重镇,只要他们扼制住粮草之道,则可以返程逼宫。 太后笑着拿叶子逗弄一只笼中雀,一边听它叽叽喳喳,一边说:姬昼在晋南还有十万精锐,号龙骧军。我们虽然能一时封锁消息,但是良机难得,一旦他调动这龙骧军,可就回天乏术了。叶琬,这就看你的了,你可千万别让他察觉、调兵 小宛呆了呆。 局势竟然到了这种地步!所以说 太后又笑了笑:怎么这么为难?这前几次做得不是都很不错么? 小宛讷讷说:没有为难只是只是很高兴,太后与侯爷功业将成, 那么她呢?她该怎样? 回沧海殿的途中,她没有乘银鎏金辇,而是缓慢地走着。她恍恍惚惚地想到,她是不是要死掉了。 这样久以来,她都在逃避着,不肯面对如此残酷的现实,可是现实就是,她已经喜欢上了他,就算,就算他经常伤害她,可她宁可记得那些好。 她怔怔地看着漫长而望不见尽头的宫道。 三年前,三公子救了她的性命,那之后,她此生唯一的梦想就是活下去。 带着满身伤痕,满心创口,也要活下去。 她要还掉她的宿债,也要活着,她原本以为自己的心已经死寂,可它却旧火重燃。 当一个人面对着真挚的爱恋,又如何能做到彻底的心宽,她的心已经窄成一线,甬道尽头站着的人,就是她爱了很久的他。 可是她既要报恩,又想活命,还想要兼得爱情,简直是痴人说梦,连她读书不多也知道鱼与熊掌不可兼得,那么,那么她应该怎样去做? 令蓝花的解药三月一解,眼看着又到了乞解药的日子。她迷茫地看着天空,天空飘下细雨,打湿了她的眼睛。 三月十四那日,绵绵细雨总算暂时停了,暗淡的日光照映着雨后的宫阙楼阁。 小宛惯会自我纾解,虽然吵了架,但她总以为都会好起来,所以没有太过计较。她一直觉得,只要他愿意,她怎样低头都可以,反正她早已低到尘埃里,再也低不到哪里去了。 她打了个漂亮的络子,是白色和红色丝线交织成的梅花络。她暗暗地想,比比宫拂衣送给她哥哥的好看吧? 她看着天色,不知他此时在哪里,心里残余的苦涩并上淡淡的欢喜令她反而蹙着眉苦笑。她原本不相信什么宿命,但现下却信了:有的人,生来就是你的劫谴。 她将已经完工的鹤衔棠,在手里握紧。 她想,他问过她有没有什么心愿那么,他呢?他可有什么心愿? 他的心愿会是什么。她不够了解他,其实于他心底所想,她一分也不知。 她握住扇坠,前往她唯一能找到他的地方:御书房。 但是她却毫无意外地被拦在了外面。 是她的错觉么,连齐总管脸上的笑都冷淡了些。 她还不知她已经被失宠了,而流言里说的是,陛下宅心仁厚,要宽宥陆沧眷属,但夫人嫉妒冯氏美貌云云,坚持要杀。 若是一个人令所有恶名加诸另一个人身上,从容来看,怎么能够叫做喜欢,简直是深恶痛绝,恨惨了对方才是。 小宛将鹤衔棠递给齐如山,她用香囊包好,里面不仅有扇坠,还有她从太后那儿听来的情报。 她艰涩说:这是我准备的生辰礼物,劳烦齐公公务必务必交给陛下 她着重了务必二字。她不知道这里有没有薄太后的眼线,隔墙有耳的道理她全都明白,她所有的提醒都写在绢帛上了,只要他打开就能看到。 她不知情况已经多么紧急,也不知是否来得及,可是她已经做下了这个决定。 务必。 齐如山心里想,陛下前日心情很差,御书房里谁都不敢过去触霉头。便是素日活泼的谢沉大人,这两日也都学会闭嘴了。全都是因为夫人。 夫人现下这是求和的意思么? 虽然今日是陛下生辰,可陛下并不喜欢过生辰。 他送走了夫人,便进了室内,望到陛下还在看折子,小心翼翼转达了夫人的话,却不见他抬头。 他的手僵递在半空中,案前青年丝毫没有停笔抬头的意思,过了良久,才听他冷笑了一声:伎俩。拿走。 看也未看那丝巾。 看也未看她的心意。 兴阳郡 是夜里, 一声春雷把她从睡梦中惊醒。 她梦到了她的娘亲,可这一次,不是在海棠花盛的晴日, 是在雪很大的冬天里,破敝病榻前,娘亲握着她的手, 说:小宛,你要好好活着。 小宛,娘亲要走了,去另一个世界。这个玉佩是你爹爹的, 娘把它分成两半, 将来如果有人肯娶你为妻,不离不弃, 你就给他一半。 那是一块仙鹤戏鹿,上阙为鹤, 下阙为鹿,系着长长的红色流苏。玉佩的纹样格外清晰地呈现在她的眼前,她伸手去接, 却接了个空。 她从梦中惊醒过来。 玉佩?为什么她会梦到这个为什么她又觉得有一丝眼熟, 仿佛曾经在哪个场景里, 见过它。 那是真实的, 还是她所幻想的虚假梦境?如果是真的, 那她是谁。 她好像只能记得很久以前的过去。 她坐起身,外头暴雨如注, 雷电交加。兀地又一道闪电, 短暂亮了满室, 接着不久, 雷声滚滚而来。 她捂着耳朵,坐了很久。 春雷声中,闪电过后,雨声几乎湮没了她所有的思绪。 天桥底下说书老头短短半年跻身说书业精英圈子,令业内同行非常之嫉妒。在他依靠独家消息实时更新凝光夫人的故事后,今儿打雷下雨,他却说了一出新鲜事,说的是薄家大小姐的事。 大抵人对美人都有着与生俱来的好奇心,薄家大小姐虽不能与凝光夫人媲美,但这场仍然爆满。 座中董六公子摇着一柄豪华镶金折扇,想到上回见到薄大小姐还是二月里平昌侯大婚的时候,平昌侯走马上任后,据说薄大小姐也随之赶赴少梁。 自平昌侯大婚,钧武侯总算是了却一桩心头憾事。钧武老侯爷年过六旬,五十多岁膝下才得了这么个宝贝女儿。大家都知道,老侯爷跟发妻鹣鲽情深,一辈子没有纳妾,发妻在大小姐两岁多时去世后,老侯爷更把这女儿当做心头肉掌上珠 众人唏嘘,老侯爷戎马一生,对发妻也情深义重,偏儿子辈是一个也没继承到这专情,各个儿子都是妻妾成群。 薄家的人口也因此急剧增加。 这女儿好不容易嫁出去,结果夫妻感情又不和董六公子表示他可以佐证,因为那时大婚,他也是亲眼看到两人相敬如冰。 按道理说,一个是太后最宠爱的小儿子,一个是太后娘家的侄女儿,断不该如此生分。 老头捋胡子唏嘘道:新婚之夜,平昌侯府如遭雷劫,大小姐那是把能摔的都摔了,几乎要把赐婚的谕旨也一把火烧干净,幸好有侍女拦住,好说歹说,终于哄着大小姐去安歇。新婚第二天小夫妻得进宫谢恩,在太后慈宁宫中,幽居的薄太后不知道说了什么话,才算是安抚住了两个人,大小姐答应跟着侯爷去少梁上任,培养感情,哪知道才上任呢,就开始打仗了 董六公子蓦然想到自家老爹在家里走过来,走过去,晃得他眼睛都快花了,正是为着前线的战事。 他不懂政事,但他知道自己担任着老爹的开心果的角色,所以殷勤给老爹捏肩捶背、端茶递水,问发生了什么事。 他爹说,这前线谎报军情,又出了陆沧被俘的破烂事儿,夫人坚持要杀陆沧那个格外恩爱的妾室,这不是逼着陆沧造反吗? 赵国人虽然少,但骑兵骁勇善战,以少胜多的例子不胜枚举,这次他们三万余大军将渡洵水,一旦过了武舒,晋国千里沃野将再无险可据。 那时,赵军长驱直入,怕要直逼绛都。 况且,齐国态度也暧昧不明,不知道究竟出不出兵,有消息称二公子近来重病,权柄掌在了这任齐王的手里,还不知道要怎么样。 董六公子想到赵国那令人闻风丧胆的骑兵,就忽然觉得晋国没希望了。不知道晋国的美人们都将流落何方呢? 老头已说到大小姐单骑千里赴少梁,与平昌侯两人,趁此军心大乱之际,协同慰问将士;平昌侯还从封地淮鹿引了粮草救急。 夫妻二人伉俪情深,又关怀将士,全军上下好评如潮。 至于真假那都无从考究,只知道此时军心所向,全都是向着平昌侯的。 说书老头最后说到两军对峙洵水两岸时,感叹了一声,只怕天下就要易主,这位置还是贤能者当。 众人深以为然。 三月底,赵国大军渡洵水,与晋军战于武舒,赵军攻城不下,僵持约有十几日。 四月,人间芳菲尽谢。 小宛又已经许久没有见到他,虽然在变着法子想办法见到他,想要去提醒他薄家的野心,但是连人都找不到,这样的军情要事,她闷在心底已经很久。 她感觉自己都快成怨灵,每日在偌大的大兴宫中游荡。若真是怨灵就好了,她就入他的梦,把一切都告诉他。 就在她以为再也见不到他的日子里,四月初的晴朗夜晚里太后突然急着给她安排了一辆马车出宫。驾车的是个自称徐瑛的陌生的英俊男子,据说是太后的心腹,小宛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马车已经出了承化门。 她身边仅有觅秀,外头那男子低声说:夫人,太后吩咐送您前往兴阳郡。 兴阳郡? 她不可思议地重复了一遍,怎么这么突然? 马车辘辘,赶得很急,小宛掀开车帘,望见外头夜色如墨,一弯细细的上弦月孤单地挂在天空。 那男子说:是。陛下去了兴阳郡。太后说了,夫人跟陛下生分不宜太久,不多久还另有要事要办。 小宛心里却直打鼓,也不知他到底有没有收到她的提醒,所以去了兴阳郡么?兴阳郡距离晋南不远,倘使他要调兵,从那里很便捷。 只是他的心思太过深沉,她几乎都没猜对过几次。 不过,他竟然又悄悄地出宫,他所有事的确一丁点也不会跟她说的。 紧赶慢赶七日才到兴阳郡,小宛在马车上不知是路途太远还是因为抄小路格外颠簸,每日都在干呕。 等快到兴阳郡时,她几乎虚弱不堪,觅秀说她瘦了一大圈。 马车驶过某处,帘外忽然有阵阵恶臭,小宛闻到这味道,翻涌感升腾,又干呕起来。觅秀也没能忍住,两人吐得昏天黑地。 觅秀捂着口鼻问道:徐大人,外头这是什么情况,怎么这么臭? 徐瑛的声音传来:没什么,可能是,农户在种地施肥罢 小宛掀开帘子,视野里也的确只望见大片荒野。 她觉得最近过得实在不太妙。 徐瑛说,暂时还不知道陛下具体在何处落脚,这就要看夫人的本事了。 小宛郁郁地想,本事个鬼,她若有本事,他走的时候也不会一声不吭。 这点倒是跟太后想法不谋而合。 徐瑛拿出来两顶帷帽给小宛和觅秀戴上,说:夫人若有任何求助,可遣人送信至林福客栈鸿字号房。 没错,小宛和觅秀就看着他一骑绝尘消失不见,把她们俩人丢在了兴阳郡的大街上。 姑娘,咱们现在 小宛眨了眨眼,胃中翻涌,又干呕了好一阵,心里悲戚地想着,这次晕车的反应迟缓得有些多。 她扶着墙根儿摇了摇头,说:咱们先找个地方住下罢。 虽然太后和那个徐瑛是那样信任她,认为凭她的本事很快就能找到姬昼,但她对自己的水平有着深刻的认识,那二十多天都没找到他,现在天色将黑就能找到他了? 这次出门最大的好处就是,可以公费旅游,徐瑛给了她们很多很多银票。 她于是和觅秀去住了这兴阳郡最为豪华的昌海栈,并且还吃了一顿美美的晚饭。 兴阳距离南方较近,还有许多宁国人和昭国人。 他们那边的菜式和晋国北方的又大不相同,小宛就非常喜欢桌上这道昭国传统菜式丹鼎龙露,丹鼎,其实是麻辣味的豆腐,但这豆腐又做得细腻嫩滑,龙露则是海虾,油炸至金黄,撒上某种秘制酱料,又酸又辣,深得她心。 觅秀奇怪道:诶,姑娘从前不是都爱甜口的,怎么也开始吃酸吃辣了? 小宛想了想,说:我很会入乡随俗。如果我去燕国,烤羊肉我可以。 有的吃,她就很高兴了,把姬昼可以暂时忘到一边。 夜色逐渐笼罩兴阳郡,她和觅秀住一间屋子,觅秀还在收拾被褥的时候,她站在窗前眺望着兴阳郡郡城。 这里灯火繁盛,比之黎河还要更盛,黎河出名的也只德隆大街,但兴阳郡的街巷几乎全是张灯结彩的,到了戌时左右,天空还有烟火绚烂。 小宛摸了摸圆滚滚的肚子,心里才肯去面对现实。 她素来是千金买欢的人,这时候什么也不去想才是她的个性。即使在酒足饭饱后去想,那也显得虚伪;可她又想,她虚伪也不是一时了,所以,此时他会在哪里? 郡守府?古寺?驿馆?客栈?她想,他那么节俭的人,大概不会住很贵的客栈,说不定在某个破败的客舍里就将就过去了。 她托着腮看着天空烟花灿烂绽开,丝毫没有注意到,这时临街下正行过一行人。中间那人身着白衣,气质凌然众人,抬眼望见烟花亦望见烟花夜幕里,临窗那个女子。 假作真时真亦假 盛大的烟花绽放在四月略带热风的夜晚, 灯盏明光闪烁在她的面庞上,只见她撑着腮,乌溜溜的眸子看着天空, 清浅一笑。 恋耽美 夫人当替身后每天只想躺平(54) 但那姑娘很快就关上了窗,令他一阵恍惚,以为全是自己的幻想。 在很多年前, 花夜楼二楼临窗处,他也时常能在永安街上抬起头望见她。 那时她泰半也这样撑着腮发呆,偶尔会拿一把梳子梳头。 只是全都不再了。 小宛忽然觉得这么早睡觉太浪费了,和觅秀合计了一下, 决定出门转转。 今日不出门, 未来大抵也没有机会再来兴阳郡玩,她长呼出一口气, 怀着几分欢喜,戴上帷帽和觅秀俩人出了门。 这兴阳郡不愧是粮草重镇、国之仓廪, 富庶得几乎流油。 泉安大街上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小宛老远就闻到了油香, 疑是某种小吃, 她简直被那浓烈香味迷得神魂颠倒, 吸引得丢了魂似的跟着走去, 觅秀在她身后喊姑娘姑娘, 她也没有听到。 人实在太多,觅秀和小宛渐渐被人群隔远了, 觅秀是仅能瞧见人头里姑娘那顶帷帽, 但是怎样追也追不上。 小宛顺着香气, 一路走到一支烧烤摊前, 摊位前人气旺盛,排队已经很长,赤膊的老板是一条燕赵北国之地的汉子,手握多串烤串竟有点张牙舞爪的态势,一边烤一边还在呼来送往。 小宛也就鬼使神差地排起队来,它实在太香了。 队伍如一条搁浅的龙,动得极其缓慢,排队的过程中,她一直处于神游物外的状态,队伍动一动她就动一动,愣愣盯着帷帽外的长街。 人声鼎沸,摩肩擦踵,热闹极了。无论向哪一边看去,都看不到什么尽头。 她出神地想着,这样热闹的景象啊,以后还能看到么? 她又自顾自笑了笑,摇了摇头,想得太多的话,连最后的时日岂不也过不快乐。 队伍缓慢地前进着,终于到了小宛,她微微歪头看着一排排烤肉烤串,伸出手指细声地点道:我想要两串烤羊肉串,两串烤韭菜,两串烤丸子, 说着她习惯性地掏钱,掏了个空时终于迟缓地记起,钱袋子在觅秀那儿,她窘迫地笑了笑,说:麻烦您等一下,我找我姐姐付钱 她回头看向来时路,人潮涌动,她不得不踮起脚尖。 有帷帽遮挡,她视线太过模糊,望不见觅秀到底在哪儿。她只好伸手,掀开帷帽一角。 长街长,烟花繁。 人群里,白衣青年轻叩折扇,扇下缀了一枚白玉的扇坠,所缀流苏随着他叩扇的动作轻轻摇曳。 他神情凝肃,正侧耳听着身旁玄袍青年低声禀告情况。 探子报,那女人几日前出现在密澜坊外,后又不见。属下已安排人手日夜监看。 他点点头,说:继续查。行事务必小心,不可打草惊蛇。 他们说话间,一朵烟花砰地炸开,他下意识抬起头,却蓦然看到烟花落幕下的长街尽头,一双纤纤素手缓缓抬起一角帷纱,在人海里,她眉眼弯弯,回眸一笑。 那女子眼眸里点了星星,灯火流转间她眼中星光璀璨,回眸一笑,竟然比漫天花火还要绚烂。 长街的灯火全已暗淡了,人群的熙攘声亦似行将泯灭。 茫茫人海,一眼如万年。 那张容颜再熟悉不过,他瞳孔微张,注视着那个女子她是谁?是小宛么? 还是叶琬? 那女子朝着人潮喊着什么,但声音被湮没,他听不清,但脚步已经加快,四名护卫也连忙跟上去。 小宛完全没有看见觅秀,燕赵汉子已经在催促她了:小姑娘,你还要不要啊? 后面排队的人也在催她:是啊,小姑娘,咱们都等着呢 她尴尬地回头看了看各位,恋恋不舍地又看了看油光发亮的烤串,心里虽然很舍不得,但是还是咬了咬唇,有些低落地笑了笑说:对不起,我姐姐不见了,我不要了,麻烦您啦。 说着别好帷帽,微微颔首,正要离开,一道声音已经率先响起:美人!我替你付,我替你付! 小宛呆了一呆,紧接着这样的声音越来越多,小姑娘,来来来,哥哥请你吃 小宛下意识后退了一步,睁大眼睛,连连摆手:不不,不用了,我不要了。谢谢。 方才她没有揭开帷帽时,他们也没有想到这小姑娘竟然长得如此貌美,一见就令人丢了魂似的,哪里还记得要排队,只记得这小娘子的倾国倾城来 小宛看着他们甚至要大打出手,提起裙子就钻进人群里,把帷帽捂得严严实实,还是快些找到觅秀才好。 她反思了一下这一次的事故,根本原因在于她没有带钱,由此可见钱之于她的重要性。 她一直到回了自己房间才敢掀开帷帽,明天她若出门,势必要化个连觅秀都认不出的妆。 她丝毫不担心觅秀找不到她,谁让她是小机灵鬼。觅秀回来后对于她乱跑的事情表示强烈谴责,小宛在她要求下再三保证不会乱跑,这位姑奶奶才肯放过她。 她从觅秀手里抠出来一点钱,还是自己有了钱,才有自由感啊。 第二天一大早小宛就被街道上突然传来震耳欲聋的敲锣打鼓声给吵醒了。 难道有人娶亲?怎么这样早,她在睡梦里还没有吃到喷香的烤串。 她迷迷糊糊地披着衣服起床,觅秀也坐起来,才五更天,朦朦胧胧地降下微弱天光,小宛推窗去看,正望见一队浩繁长龙,排场极大,似有贵人出巡似的。 她好奇地看了半天,说:这是什么人,怎地这样高调? 觅秀也摇了摇头,表示不知道。 直到她们洗漱过后下楼用早饭,小宛正小口小口喝着豆浆的时候,却听隔壁桌上两客人闲聊:你可知兴阳郡来了位大贵人? 大贵人?谁?谁能贵得过郡尊大人? 她竖起耳朵,想必就是早间所见排场极大的那位。 老哥,跟你说那人压低了声音,小宛便凝神仔细地听着,心里想莫非正是姬昼么?但他会摆那么大的排场么?这点很值得商榷。 是凝光夫人凤驾! 觅秀一口豆浆差点喷出来。那两位客人看向她们,只看见一个带四条刀疤的黑脸姑娘和脸上好一大块红色胎记的姑娘。 这是小宛吸取昨天的教训,给她和觅秀都进行了适当的化妆,她给自己化了四条刀疤还抹了点灰,觅秀则涂上胎记。 小宛替她顺了顺气,觅秀一拍桌,小声说:胡说八道! 小宛说:嗯。 但是哪里来的第二个凝光夫人呢?她还在思索,却听到另一桌有个单坐的玄衣男子突然侧身问道:兄台所言之凝光夫人,敢问是哪位凝光夫人? 那客人说道:还能有哪位?自然是大兴宫里那位了! 小宛正默默拾起筷子夹了个汤圆吃,啪塔一声汤圆掉到了汤里。 倒是玄衣男子暗暗打量了她们俩人一阵。 客人又道:郡守大人是昨夜里得到的消息,这不,已经让舆轿去接了!闻说夫人她身子娇弱,风吹一吹就飘走了,郡尊要亲自去迎!哎,要说郡尊,夫人对他可是有知遇之恩的, 小宛想着想着胃中翻涌,干呕起来,看来她最近身子是有点娇弱。 觅秀担心说:姑娘这样都好多日了,得去看看大夫! 小宛摇摇头说:大概水土不服罢?我没事的。 不过,是谁要冒充她? 既然赵洪这样大肆宣扬,姬昼若是知道此事,应会去寻她,她大抵就能找到他了。 这件事她还没有理清头绪。她叹了口气,继续吃着汤圆。 甫一出了门,果又见许多百姓把街道围得水泄不通,还有说去城外看热闹的。 小宛和觅秀也跟着去看热闹。 兴阳郡城素来繁华,但值此战乱之际,繁华便显得有些不合时宜。 一路走来,路上朱绮盈户的多,但食不果腹的乞丐也很多。小宛蹙着眉看着他们,挨个儿都给了点钱,却也知道自己只是杯水车薪。 谢谢姑娘,好心人长命百岁 那个老人带着个幼小的孙女儿,坐在墙角,说了很多祝福的话,小宛听了却觉得难受。 老人家,你们是从哪儿来的?听口音不像兴阳人? 老人道:我们爷孙俩是从少梁逃过来的。前头打仗,可害苦了我们老百姓。 小宛默默地点了点头,说:那请问前线怎么样了呢? 老人家摇了摇头:唉,薄家军烧杀抢掠,抢完了就跑了,赵国大军打进来,郡守投降,我们全都跑了, 她的思绪混乱起来,想到自己,想到太后和平昌侯,想到姬昼,想到谢岸 世家权贵贪欢作乐,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可他们每个决定,都有无数人因此付出代价。 成王败寇哪一个不是站在累累尸骨之上称王称雄? 她的手指微微蜷缩,怆然看向天空,今日是薄阴天,没有见到太阳。 郡城中某个角落的茶棚里,因是阴天,凉茶生意不算太好,统共只坐了一桌四人。 座中白衣青年的鼻梁上架着一柄银质面具,恰遮住他一半面容,端起一盏凉茶抿了一口,动作优雅如画,单凭这一点足以见他出身不凡。 然而出身不凡却愿坐在这破敝茶棚中喝茶,又有些匪夷所思。 另几个青年大约是他的护卫,也都戴着清一色的银质面具。 其中一个说道:公子,今日城中之事,是否要查? 他微微摇了摇头,嘴角缓缓勾起一笑,说:他们想引我们出来,若是前去,不正是中了他们的计。你们也切记,不可轻举妄动。 他们在茶棚坐了许久,直到另一玄衣青年回来。 小宛去看热闹但是看了个寂寞,人山人海的,以男子居多,大概因为他们都很想一睹妖妃芳容。但是也因为人太多,夫人没能瞧见,倒是郡尊大人骑着高头大马,非常瞩目。 小宛没想到那赵洪长得还行,勉强算个英俊,就是年纪可能有点大了,得三四十了。太后那边的人仿佛都有个英俊的特质。 她就远远地在人堆里看着这巨大的排场里莫须有的凝光夫人过去了。 她承认先才的想法是她太过天真,毕竟这样多的人,就算姬昼出现,她也找不着他。 她和他之间总是欠缺了那么一点缘分,好似所有的相遇,都比她预料的要晚上一步。就像,她在被薄云钿狠推过后才能碰到他,她在九霄楼的第八层找了十几个房间才找到他所在,若是真的心有灵犀,应该第一个就能找到才对。 所以,她已经预感到这一回一定也要很久才能找到他了。 这一日入夜里她们俩无功而返。除了惆怅还是没能吃到那家烧烤摊的烧烤,但想到明天还有机会,她便没有继续惆怅了。至于找人的事情,那都可以暂时抛开。 她沐浴过后,穿了身月白色裙子,散着长发,支起窗,在窗边期待今晚的烟花。 觅秀告诉她这日可不得了了,她正要听是怎么个不得了,只见远处夜幕里升起烟花,比昨天晚上的还要绚繁灿烂,她一瞬不瞬地望着烟花散尽五色光华,天穹骤亮,发出惊叹:哇! 觅秀也跟着一起发出惊叹:哇。 她撑着腮看向觅秀:那是怎么个不得了法? 觅秀神情凝重地指了指天上的烟花:姑娘,烟花好看么? 她点了点头:好看。 觅秀说:五十两银子一响。 她瞬间睁大了眼睛。 姑娘,今日市井里可全在传,传赵大人为了迎接夫人,劳师动众,她没说是迎接姑娘,姑娘可好端端在这站着呢,夫人要吃昭宁风味宴席,一顿一千两夫人沐浴要用三十里外的川罗山泉,夫人还要看兴阳特产的云海烟花 小宛闻言赶紧聚精会神开始看烟花:这么贵,不多看两眼多浪费。 觅秀:姑娘,这短短一日,兴阳郡的百姓可都把姑娘骂死了! 小宛一边睁大眼睛看着烟花,一边说:其实,骂我的也不止他们 觅秀着急说:可是,既然陛公子也在兴阳郡,公子若知道了,那以后,以后姑娘可怎么办,姑娘就要一直失宠不成? 小宛笑着叹了口气,目光仍然驻留在天空上,说:觅秀,你知道么,有人肯给我放烟花,我真高兴。 觅秀说:姑娘想要什么没有,怎地还这样老成地叹气了,跟范大夫似的 烟花在她眼眸里闪烁而过,她轻轻说:我的确没什么想要的,但是看到别人有,有时很羡慕。她忽然想到什么,眉眼弯弯地看着她,觅秀,你这么久以来跟着我,可有喜欢的人了?若有,我替你牵牵线? 觅秀一跺脚:姑娘姑娘说什么话,奴婢要一辈子跟着姑娘的。 小宛又望向烟花,夜幕里这烟花格外盛大,她默默地想,她没有一辈子,可是觅秀她们还有很长的路。 她轻轻笑了笑: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觅秀看向姑娘,姑娘的侧颜在夜色和灯火交映中宛若洁白的莲盏,乌黑的发,漆黑的眼,丹唇皓齿,明眸善睐。 姑娘是她平生所见最美的女子可是自古美人的下场又有几个好的。 忽然天地里飘起雨。 飘进窗棂,扑面而至,她舔了舔唇上的雨水,微微发苦的味道。 她习惯性地微仰起头,眺望远处,墨一样的浓夜,烟花一旦静寂,仿佛天地就安静下来。迎面而来的风吹动她的长发和翩翩衣裙,哪怕身处闹市,亦似遗世独立。 长街里,白衣青年缓缓走过她所在的窗下,只是在他正要抬头望见她时,天空开始飘雨,身旁护卫已经替他撑起伞。 小宛的想法的确不错,她和他,的确是差了那么一点缘分。 第二日,碌碌无为。 第三日,碌碌无为。 小宛在外头顶着这张刀疤脸,但又经常四处瞟长得俊美的小郎君,实在是件很容易叫人误会的事,现下街头巷尾已经隐约有苗头说兴阳郡新来了个丑女恶霸,每天都在想抓走英俊男子。 小宛能有什么办法。不过这张脸现在一出现,大多数英俊男子都会退避三舍;但找到姬昼的希望仍是一样渺茫。 同样的,这几日那位凝光夫人,不单大张旗鼓地四处游幸,还甚是劳民伤财。 甚至有传言说,郡尊大人要斥巨资为她建造一座行宫。 这言论一出,立即满城风雨。便是不动如山的小宛听到这个消息时,也不免心惊了一番。 雨势瓢泼。屋内灯火摇曳,暗淡天色中,兴阳也忽然有了绛都的那份沉闷感。 觅秀焦急地看着她,说:姑娘,这下怎么是好,那郡守府中的一定是假的,却要顶着姑娘的名号做这样多坏事! 小宛蹙着眉,从左走到右,从右走到左:他们兴师动众,劳民伤财。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也不知郡守府中的究竟是什么人,我得揭穿她才行。 她所憎恨的不是因为那人令她声名扫地,而仅仅是那个人如此铺张浪费,要知道,这样大的开销,是压榨多少民脂民膏得来的。 恋耽美 夫人当替身后每天只想躺平(55) 一响烟花便是五十两,是多少人挣十几年才能挣到的数目,仅在天空一现,便落幕散尽。 她给徐瑛递了消息,徐瑛出现得很快,恭敬说:既然夫人要求,在下这就送您前去郡守府。 雀舆凤车华美异常,小宛万万没有想过自己会坐在这副车上。 而她也才知道,这些天花乱坠的谣言,根本还是他们要引蛇出洞的计谋。她被封了穴道,暂时不能说话行动,只能任他们摆布,包括乘上这雀舆凤车,游览兴阳郡城。 她和觅秀都没有想到,自己终于还是掉进了他们的圈套中。 赵洪横征暴敛,而她就是他们征压的最好的借口。如果一开始徐瑛就提出来,她一定不会答应,所以他们用这样的方法,诱她前往。如果她不露面,是无法真的引出姬昼,他们简直一箭双雕。 她忽然知道太后想要做什么了: 弑、君。 车队浩浩荡荡行过长街,她怔怔望着前方,此时竟然不知到底是希望他来还是不希望。 可能还是希望的罢。 但是他也会身陷重重危险当中。 不过,她又怎么会指望他来,他来兴阳郡另有要事,并非为她。何况,自从吵架过后,她再也不曾见过他了。 车舆几乎转过了大半个兴阳郡城,沿途的百姓纷纷望着车驾上端庄坐着的美人,美人没有遮面,这一回碧羽帘四面高挂,美人姿容一览无余。 但凡看到了她容颜的,全都噤若寒蝉。谁也没想到会有人能美成这般模样,将心比心之下,他们若是君王,早就灭了国,哪里还能蹦跶这么久。 倾国倾城。 可惜她不笑。 于是坊间传言里陛下曾为凝光夫人砸了黎河郡一年的赋税购下名剑博她一笑,此时看来,忽然也合理起来。她连端庄淡漠的模样都已经倾国倾城,她若肯对着自己笑一笑,那么自己还有什么不肯依她的? 但是谁也没能料到,精雕细琢巧匠打造的昂贵车舆在行过平海街转角的时候突然倾覆,车上美人眼看就要摔出车外。 众人眼中似闪过一片白影,但一眨眼间又消失不见。车舆倾翻,人潮翻涌,现场乱成一锅粥时,突然,侍候在夫人身侧的侍女叫道:不好了,夫人不见了! 小宛被人携紧腰身,那人几个腾跃借力,他们已身在一处高塔,不知是第几重。 她身子僵硬,话也无法说出,只是脖颈还能稍稍动弹,只这微微一侧,就望到身后这白衣人腰间插了一柄折扇,扇上坠着一枚白鹤的玉佩。 她的眼眸瞬间睁大这是这是梦中那块仙鹤戏鹿的上阙!? 七年前 小宛的脑海里纷繁闪过的千片万片遗失的梦境碎片, 这时候沿着这样一枚玉佩上整齐的断口,似蛛丝蜿蜒结成一片偌大而且完整的蛛网。 白得刺眼,白得夺目, 在那片炽盛的光明间,她似望见了多年前的秋夜里,一片雪白的衣角染上朱砂般的血痕。 回忆太漫长, 也太短暂。 耳边闪过些断断续续的声音,仿佛附着封印在玉佩之中,伺待她的启封。她仅仅是瞧了一眼,便轻而易举地记得了前尘往事。 记得, 是这样容易;忘记, 也是这样容易。 她恍恍惚惚地在那片纯白明亮的回忆境中看到了雪,那是七年前的严冬时节, 她还不是什么狗屁的名动绛京的美人,仅仅是京中最负盛名的秦楼楚馆花夜楼里最最底层的打杂小丫头, 因为她死去的娘亲也是这样一个打杂的杂役女。 雪是那般大,比去年黎河的雪还要大很多。狭窄院里海棠枯枝下几个妖娆的姑娘聚在一起饮着茶,正说着昨夜里伺候的恩客透露出来陛下召了被贬多年的长公子回京欲封世子, 途中却遭了刺杀, 至今生死未卜, 只怕世子之位亦也无缘。 丽人们笑语一阵正要散了, 望见她在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地打扫院子的时候, 便在经过她时刻意绊了一下她,果见这个笨手笨脚的丑丫头四脚朝地啪叽摔了一跤, 嘻嘻哈哈地走了。 她费力地想爬起时, 微仰起眼在面前深至膝盖的雪堆里发觉出一丝不同, 接着, 她便刨出来一个半死不活的少年。 这个少年俨然已被冻僵,破敝青衫上血痕深渍已然发褐,雪花沾满他的眉睫鬓发,分明长得很一般,远不如她见过花夜楼的最大的主顾董家六公子俊俏,这片眼睫却精致孱弱得惹人心疼。 她摸了摸他的颈脉,有微弱的动静,大抵还没有死本着娘亲说的良善积德的原则,她决心救一救他。 她的房间在后院一楼,挂了一副青碎花布帘子,但经年缺了一角。这原是她娘亲和另两个杂役共住的,但近两年那两人都死去,她一个人干三个人的活,这狭窄的屋子便也能够给她一人住,还算不错。 她把这个少年费力地拖进屋里,推到床上,他身上的衣裳脏湿,她想了想,自己一个十四岁的小丫头又怎么样,便自作主张地把他的衣裳全扒下来,露出少年瘦削且伤痂纵横的身体。 小宛愣了一愣,她以为自己身上的痕迹已算很多,那都是老姑姑们爱抽打她这样的小丫头留下的但她看到他身上的痕迹,甚至有一道痕迹破皮入骨,新鲜的痕迹旧的痕迹交杂在一起,仿佛印证他曾历过多少斧钺刀剑的岁月。 他的背上最新的那道伤痕从右肩胛骨一直到左背的下方,血肉翻出,几乎能见到森森的白骨。 小宛想象了一下,觉得好疼。她试着碰了碰渗血的痕处,少年发出梦呓般的哼哼,她探头望到他在昏迷中的眉蹙起。 她以往给自己包扎的时候都极其随意,一直觉得自己命贱易活,不会那么容易地死掉但给他包扎时,她很小心地缠上一道又一道,生怕他一不小心就给疼死了。 她拿出故去娘亲的棉衣帮他套上,又给他盖了唯一一床打了十三个补丁的棉被。 天气寒冷,门因为太老旧已经无法关严,她拿凳子抵在门口,北风呜呜地漏进来,她守在他的身边,拧了一方帕子来,替他擦了擦脸。 可是直到她夜里干完了活回到屋子,他也没有丝毫醒来的迹象,只是嘴唇嚅动,仿佛呓语。她凑近了听,仿佛是在叫母亲,她听得不真切,但猜测一个病重至此的人,理当是思念母亲的,她每每生了病,也都会喊着娘。 过了寒冷的一夜,他仍然昏迷不醒,她忍不住低声下气地去问院里有学识的姑娘们若是人冻僵了怎么办,姑娘们纷纷瞧着她发笑,笑她什么她也不大清楚,有个姑娘就捂嘴笑道:人冻僵了,没有炭盆么? 她没有炭盆。 另一个姑娘就也笑道:没有棉被热水么? 她的热水都是有份例的,只够喝一喝,哪里够泡澡。 终于有个姑娘笑嘻嘻地点了点她的额头说:丑八怪,奶奶教你,这人哪彼此依偎取暖最可取,你脱光了衣裳,跟他贴上去,保准就能醒了呢? 她没有什么文化,但这群姑娘都很有文化,她也就深信不疑。眼下好像也仅有这样一个法子。 她于贞洁上没有特别在意,这个院里的姑娘们都不在意,久而久之她也如此,所以还丝毫没有意识到脱掉衣服跟别人贴在一起意味着什么。 那个夜里她把那个少年的衣裳解开,自己的衣裳也解开,钻进棉被里,紧抱住他的身子。 彻夜在落下大雪,他的身子冰凉,直到她睡熟到半夜,忽然听到有微弱的声音响起,便猛地惊醒过来,一灯如豆,这是她原本没想到会直接抱着睡着而点的灯,此时灯火跳跃着映进面前一双漆黑深湛的眸子里,这是一双比她预想的还要漂亮的眼睛。 那双眼里便也映出来一个她,脸上有一大片青黑色胎记,还有几点瞩目的黑痣的瘦小的小姑娘。 原本黑眸里有一点冷厉的光,大抵在她没注意的时候就闪过去了。剩下的是那样温柔的光,倒映着一星灯火,亮晶晶的。 他的嗓音有些沙哑,但是她还是听得出这副嗓子很不错。 他说:是姑娘救了我? 她望着他的黑眸,点了点头,这时候终于感到了一丝害羞窘迫,慌忙抓住了棉被的一角试图上提遮住自己的身子,她本还想去拿衣服穿上,但是衣服挂在架子上,若是下床去取,就要被他看光了。 她心里还在计较着,面上已点出一两分红晕。 他认真地瞧她:姑娘既然与在下有了肌肤之亲,在下将来,一定会迎娶姑娘过门。 虚弱灯光里,他的面容苍白,行带有破碎虚无之感,精致的眉眼在这张平凡普通的脸上那样格格不入。 她闻言连忙摆手,这样捏着的棉被就松掉,眼看即将滑下来,她慌忙地又提起,说:不,不用。 她低着头,摸了摸自己的黑痣。 他神色端正认真,不像玩笑,顿了片刻,说:姑娘是嫌弃在下一贫如洗么?她连忙摇头。 那这里是哪里? 她犹疑着看向他,嗫嚅说:花夜楼的后院。 果然见他眼眸睁大了些,但仅是片刻,姑娘虽沦落风尘,那也不碍。 她想,世人对青楼女子大多只是抱着亵玩的态度,却没有听说有几个男子肯聘娶青楼女子为妻子。她虽然不是楼里的姑娘,但实打实是楼里的打杂的姑娘,大抵也是一样。 但是她娘亲临去时拉着她的手说过,她的爹爹是盖世的英雄,她也不要含糊地过了此生,她一定要找一个肯娶她为妻子的人,否则不如不嫁。她对娘亲的话,一向很听从。 对于这样一个陌生男子,提出的娶妻之语,她只当是他烧糊涂了说的糊涂话。她摇摇头,说:我不介意肌肤之亲的,我只是想要救你,我娘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公子,你不必这般客气。 他说:我既然看了姑娘的身子,若不负责,不是君子所为。 君子。她朦朦胧胧地想起那些院里的姑娘们也提过这个词,大抵是形容男子多么温和美好的词,她不甚明白。 她在这后院里勤勤恳恳只知道干活,对于人情世故总是反应迟钝,她们管她叫笨丫头。又因为她这张脸,她们也会叫她丑八怪。 这个少年愿意娶她,她问他:我长得很丑,而且很笨。这也没有关系么? 他勾起来温和的一道笑意,弧度刚刚好,像上弦月一样动人。他说:没有关系。 她年纪小,又没有多经历世事,长这样大头一次遭遇这样的事情,一时茫然无措,半晌,她说:那你那你她也不知她要说什么。 只是蓦然间听到少年略沙哑的嗓音笑了笑:我怎样? 她纠结了良久,终于讷讷说:你不要骗我。 她直觉此时应该像院里的姑娘们那样,拉着客人的手,软磨硬泡要他们发下海枯石烂地裂天崩天打五雷轰的誓言,但是她最终还是只是说了一句你不要骗我。 敢问姑娘芳名? 我姓叶,叶子的叶。叶小宛。就是,那个宛。她伸手,在他递出的掌心歪歪扭扭写了个字,她不会写大名叶琬,只模糊记得好像是这样写,写下来时实已少了个玉字旁。 原来她真真切切有个大名叫做叶琬,一字一字,分毫不差。 注意到他专注的目光,她忽然有些窘迫,比大庭广众摔跤还要窘迫。她想,君子应该都很有文化,她不识几个大字,也没有文化,是不是很丢人。 他笑了笑,低眉时分有些脆弱的美丽:原是这个宛。枝叶蓁蓁的叶,宛宛黄龙的宛。 她将娘亲留给她的玉佩的上阙认认真真地递给他,看着他的漂亮的眼睛,声音有些颤动,说:这是,定、定情信物你不要、不要把它扔掉 时光蓦然地像明镜蒙上尘埃,她片刻失神。心尖上的痛楚仿佛被风吹动的枯树叶,飒飒地在她躯体中发抖。 战栗一路递上指尖,连片的暴雨已经倾盆落下,将她所着浅蓝的锦衣华服打湿成了苦葛花的幽蓝色泽。 七年前的回忆,今日记起,恍如隔世。 她忽然醒了神来,模模糊糊地听到了什么话音,但并不真切,仿佛来自她所身处的七年后的现实世界。 她终于也惶惶然地记得,当年那僵在雪地被她刨出来的仅吊了一口气在的单薄少年,今时今日已是这偌大晋国江山的主人,睥睨天下,至贵至尊,不可同日而语。 她也已经有了些文化,识得几个大字,晓得共患难易,同富贵难的道理。 她苦涩地笑了笑,对于他的话,没有听得很仔细,但是若想来就可以知道,一定又是痛骂她奢侈靡费的做派,或者说她太不懂事,太忘记自己的身份。 身份身份,她原本不知自己有这样不堪的过往和身份。 她拿什么去做他的妻子。 她还是叶琬,但那些似都不再重要。过往已经成为过往。 她十四岁懵懂不晓情/事时喜欢上了一个人,一直喜欢,一直喜欢。无论他变成了什么模样,隔了多少重山多少条河,她都喜欢。 这时她的眼里冒出一点水汽。从这高塔上俯瞰面前万里江山,雨中青山绵延,雾气缭绕,山河壮阔如梦如幻。 她也是这时才骤然听到他的话音,果然是极严厉的斥责:我不过说你两句,你又要哭?你只会哭了么? 仿佛是另一个灵魂的久别归来,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是一个音节也没有发出。她忘记她被他们封住了穴道,什么话也说不出,丝毫无法动弹了。 她怔怔地,蓦然间有轰隆雷声响在头顶。可是又没有发过五雷轰顶的誓言,雷也劈不到他身上。 她该怎么样? 她该怎么样才好? 她的目光落在那片玉佩上,淡了些。 他好像说了什么走,什么回去,不过雨声太大,她早已听不清楚了。 从前的心愿一件一件看似如愿以偿,又仿佛支离破碎。他如今还佩戴着那枚玉佩,是真的在惦念她么? 可是那个叶小宛已经死掉了,挫骨扬灰,世上不会再有她。 她的面容现出茫然,茫然地注视天地间这场瓢泼大雨。 他转身,大约是话已说完但她却没有太多反馈使他觉得挫败,又或许他匆匆而来仅仅是解救她还有更加重要的事情要去做她愿意相信是第二种,等他转身即将进到塔内下楼,她的身子失去支承,险险一晃,沿着阑干缓缓滑坐在地上。 倚着木阑干,她想到前几日觅秀说兴阳郡的福光寺高塔上供奉了一枚舍利子,塔建成已逾七百年仍然屹立未倒。 她便也突然想到这塔年久失修,木阑干早被蛀蠹一空,她几乎全身重量都倚在其上,故而接连几声吱呀后,她忽然预感不好,但是穴道被封令她连自救也做不到。 她怅然地闭了闭眼,从未敢指望他会救她,他离去的背影她看了很多次,可是回头的次数却寥寥可数,且都是用了她未来的好运气。 可现下她大抵已经没有未来,也就无法透支未来的好运换取他的回头。 雨瓢泼着打湿她的头发,还有她的背后的衣裳,裙裾已经湿透,这样坠楼,是不是会比较惨淡,没有如她此前预想的那样拔剑自刎,终究是少了几分气势。 她心底还埋着一点点的希冀,倘使他愿意回头,倘使这一次他拉住她,那么,她就忘掉三年前他刺过她的那一剑,还有他的那些冰冷的话语。 可是连上天大概都知道他回头的可能太小,雷声轰鸣,闪电掠过天空,留下暗淡里一道短暂的明亮。 恋耽美 夫人当替身后每天只想躺平(56) 危楼高百尺,塔下苍生皆似蝼蚁,她作为蝼蚁之一,大抵再也无法偷生,就此要坠楼身亡。 那也好,那也不错,能够从佛光笼罩的高塔坠落,结束她造了七级浮屠的一生,那也不错。 木阑干崩塌的一瞬,她以为可以解脱,像她以往看到的无数个话本子里心灰意冷的女主角一样跌下虚空结束生命,或许还有机缘可以重生一回,她一定会努力赚五十个钱买个炭盆,而不是傻乎乎地听了那个姑娘的话,贴上自己的半生。 跌下虚空不足九百生灭弹指一挥间,便听到有急切的声音飘摇在风里,清晰无比地传进她的耳中:小宛 她睁开眼,看到他未曾犹疑一跃而下,翩然白衣在暴雨中如一点孤鸿掠过,不及眨眼他已捞起她在怀中。 他不知从哪里借了力,只轻轻一点,便如鹰唳长空般扶摇直上,她才看清刚刚他们所立的是这佛塔最高第九重,烟云雾绕,不胜寒处。 她远目良久,不敢瞧他的面容,于他而言只是二十多日未见,可于她来说,已经隔过一遭生死。 直到他垂眼逡巡看了她良久,说:今天你傻了么。 她刚刚所想的那个誓愿还算作数,就是他若会回头,她就不计较了。她果真不计较了。 但是她也没有别的法子表征她这时候的不计较,比如搂搂抱抱,只好自顾自地笑了笑。 她不知她此时泪水和雨水交融,她自以为宽心的笑,其实多沾染了几分凄凉。眼圈通红,格外可怜,纵然姬昼不是第一二三四五回看她哭了,可她这时候真的哭,又十分于心不忍。 的确她也不能叫做错,只是太傻太天真。 他们已经稳稳站定在了第七重塔上,他抱着她有松手的意思,她就又红了眼圈,也不说话,直愣愣地望进他的眼睛。 漆黑眼眸仿佛和七年前也没有不同,她早该知道那样一双冷厉的眼睛怎么会出现在所谓上京求官的寒门士子身上。 她还是说不出话,拒绝抑或答应。她听说穴道被封,过几个时辰就会好了,不知要过几个时辰呢?进而又想到,在这高塔里呆上几个时辰可以面受佛光普照,参禅悟道或许也可,那么,大抵也不会太过难捱。 小宛还在遐思之际,就听到他语声淡漠里藏了一点好笑: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会的。他大约想腾出一只手理一理拂落她眼睛上的湿发,发觉没有手可以腾出来,才说:你自己理一理? 她还是直愣愣地望着他。 方才并不敢近看,那是一类近乡情怯般的情感,可现在她又想明白了,这是她喜欢了三年加上半年的人,时日已然无多,不多看看也算吃大亏。 所以她细致地描摹着他的容颜,从湿透的泼墨似的垂在肩上的长发,到他如画的眉眼长睫,挺拔鼻梁,殷红薄唇。眉眼里哪怕仅是带了这样一点微不足道的笑,也令她想到一句诗:春风不改旧时波。 的确,七年岁月,他眼里横波依然潋滟无双。 他大约对她这样装傻很没有办法,只好把她暂时放下,伸手拨开她挡面的碎发,说:你怎么这样倔强。 她垂下目光,张了张嘴,仍然一点声音没有发出,她想说她一点都不倔强,她若倔强,也不至于这时候还温情地由他理一理头发,早该一巴掌甩过去,而后刚烈地从楼上跳下去,在史书中留下一个叶琬,女,烈而倔的评价。 恢复记忆没有给她几多波澜,因为她知道那都已经过去,过去不能重来,过去的她其实有几分倔强,至少在三年前的秋夜里她没有去求饶,的确是留下一个烈字,只是如今她唯一的梦想只是再偷生。 偷生偷生,既然都是偷了,还有什么倔强可言。她现下最大的倔强只是不要去听薄太后的话继续祸害他、 短短一生如此短暂,她想要偷生又想要他,不可两得,所以她舍掉偷生而选择了他。 他说:还在生我的气?他摸了摸她的头发,但是湿透的手感大概不太好。意识到这点,他的目光暗了暗,脱下他的外袍,又脱了一件里面未湿的衣裳给她裹上,说:月前冷淡你是我不好,既然你寻了过来,难道还是要继续与我冷淡下去? 小宛发觉自己可以动一动脖颈,于是摇了摇头。 他又说:那你怎么不说话? 她眨了眨眼,终于想到了一个法子,做出口型说:我被他们点了穴。也实在难为她还能想到这个。 他哑然了一阵,默默地替她解了哑穴。 她终于可以说话,但是第一句话仍然卡在喉咙间。 到底要不要告诉他真相? 她一直很天真,天真地相信着别人。还总以自己的心思揣度旁人,她不记得每一次的教训,不记得他的真实想法与她的心思根本不同,只是茫茫然想到自己背叛了太后和平昌侯,解药是没有法子继续乞得了,时日既然无多,何必再次给他一次希冀。 她以为自己之于他的定位是希冀,四年前他在灯火耀耀下握着她的手和她拉钩的时候,她便这样觉得。 有些想法一旦根深蒂固,就无法连根拔起。 所以,她只真诚说:其实他们还封了别的穴道,我哪里都动不了的。 秘辛 她豁然开朗:大概再也不用在孤单的夜里一个人吃自己的醋了。 七重宝塔上烈风催雨, 雷雨声极近,全身穴道终于松缓下来,她僵硬太久, 腿脚一软,又直接靠在了姬昼的肩膀上。 微湿的衣裳夹杂有清冽雨息。 世上一场大梦,多讲究一个难得糊涂, 糊涂地过着日子,其实本也不错。她不肯计较得太多,人生实在太过短暂,一旦事事都要计较, 那总也计较不完。 她将往事看似这场暴雨里的寥烟雾散, 仅是她在严冬时节了无孤寂时的一场幻梦。 而她翻箱倒箧,拣出来了她愿意继续记得的曾经, 这对她来说已经足够。 她还在走神,他清淡温和的声音飘进她神思里:小宛, 你来到兴阳,一路可曾看到什么? 他牵着她缓缓来到临栏杆处,第七重宝塔依然能够俯瞰这千里碧翠欲滴, 四月芳菲谢过, 山中林叶蓁蓁。 她就兀然想到了七年前吟念在他唇边的句子, 枝叶蓁蓁的叶, 宛宛黄龙的宛。 她说:看到风景很好。 她怯怯抬起目光看他, 然而转眼移开。她装作很是轻松的模样,望向那连片雨中青山, 只是别的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本还要说两句趁意的诗词歌赋, 但一时什么都没有想到。 看似有了一点文化, 其实还是一样,她心中黯然。 姬昼单手撑上栏杆,远眺着连绵青山长河,她微微侧眼就能瞧见他的跌宕俊逸的容颜,正似远山般沉静。 山雨已至,烈风满楼,吹得他的长发泼墨一样乱舞,白衣亦在此中剧烈飘摇,只是他大有不动如山的气势,似能压下一切骤雨狂风,雷鸣电闪。 天地这样暗淡,绵滚雷声响在近天处不绝,偶尔有闪电裂破穹苍。 雨水打湿他的唇瓣,湿漉漉的雨珠沾满他的脸,他顿过许久后,续说:除了风景呢? 他偏过头,漆黑眼眸静静地看着她,仿佛有许多话要说,却是在等待她来说出口似的。 她勉强地回想了一下,摇了摇头。她的确很笨,如果这时换成别人,比如宫殊玉谢沉之流,一定早就听懂了他的意思,而后进行一番灵魂交流。 她听到他说:这兴阳郡素是国之仓廪。你一路所见,大抵也都是笙歌繁华、车水马龙。 他又牵着她的手缓缓下了楼。 暴雨未歇,塔的第一层门外墙角靠着一柄素色纸伞,他弯腰拾起,纸伞撑开如一朵素净的花,罩在她的头顶。他随即从腰上解下一柄银质面具,她以为是他要戴上,免得别人认出他来,不料他肩身稍转,伸手将面具架上她的鼻梁。 面具有些偏大,滑下来一点,他替她扶好,直至这时他的眼中才闪出来一线可辨的轻笑。 小宛望着那明灭可见的笑意点在他漆黑的眸子里,还有映出的戴上面具的这个自己,蓦然想起七年前的另一桩旧事那是她第一个梦想的破灭。 她的嘴角的笑意便僵住,顺着茫茫白雾,仿佛看到当年那个自己。 雨中这条巷陌小路几近无人,青石砖缝淌过流水。他右手替她举过纸伞,伞并不算大,大抵也都偏到她的这边来了。 这样的闲庭信步,若是可以走到天长地久多好。 从这里向南走了约一刻时间,她就望到了矗立雨中的巍峨城门,这是兴阳郡的南门顺定门。 一路言语寂寥,哗哗雨声入耳。她看了眼顺定门的城楼,苍旧斑驳的墙砖上历久多年所遗留下来的种种旧痕仿佛都在昭示着它有多么辉煌的过往。 城楼之上,赤地朱雀纹旗帜猎猎作响,在雨中在风里,她极目去看,惊惧地啊了一声,瞳孔骤缩。 这南门外所见,并非千里沃野,而是遍野的尸骨流民。 暴雨中,他们无处可去,泥泞混杂雨水,已经看不出究竟的死活。她的眼里像被烙印上那些影像,一寸一寸地看过来,所谓的生灵涂炭大抵唯有炼狱一词,可以描述。 人间炼狱本该肆烧起滔天的火光,以昭示怨灵的苦难灾劫,可这样一场暴雨里,仿佛什么都浇灭了。 连同生命,连同希冀。 惨败的破敝的凋零的,人间四月里不单芳菲谢尽,还有无数的人的生命,在她所不知的时候已经被迫剥夺流逝。 她心上的震撼已经不能诉说,睁大眼睛,几乎竭尽全力地去看雨中那些还在苟延残喘的人们,一瞬她恍然了一下。 风中传来他依然清淡温和的嗓音,淡得仿佛在诵读冰冷的国史,前线连连战败,从奉云关、启霞关至少梁、武舒,他们流离失所,一路辗转南逃。逃到兴阳时,大多已经死于途中。 他们都是逃难的难民? 他说:不完全是。嗓音淡淡,眺望这赤地千里,声线里掺染雨水般的苍凉:兴阳郡守赵洪,横征暴敛,许多百姓被重税所逼,甚至 他的话忽然顿住,目光里仿佛也多了一抹不忍,她看向他。 他认真地望着她:易子而食。 她身子一晃,顺着烈风吹到城楼上的腥臭味令她又猛地记起在马车上闻到的那阵恶臭,腹中一阵翻涌,她止不住地犯恶心,不得不扶住女墙。 腥烈风中,他大约也没有想到她反应这样剧烈,抚了抚她的背,眼神也柔和了许多:没事吧? 她干呕得泪水盈盈,抽出手帕擦了擦,说:我我还好。 他似在怀疑她这个还好是什么程度的还好,盯着她看了半晌,才把目光移开。 她逐渐地直起腰身,继续避在他的伞下,雨的寒气侵缠上身,令她有些冷得发抖。由己及人,那些被抛弃在野地里的百姓,活着有多难多痛苦。 她心尖尖上仿佛被人锥出个血窟窿一样,汩汩流血,草木的蓁荣与那些凋敝颓败鲜明比对,从足底生的寒气便一路蔓延到通身的骨血。 她抱着胳膊,牙尖都在打颤:还有办法救他们吗 她依稀记得她的娘亲曾经也是从南边逃到绛都避难,怀着她,一个人辗转北上。如果娘亲也曾遭遇过这样惨烈的对待,她已不敢想象,娘亲是以怎样的毅力生下她,还养大了她。 眼前饿殍遍野的画面刺痛她心底最柔软的角落。 这天下积弊日久,腐朽入骨,就像福光寺高塔的栏杆,外表坚稳内里蛀蠹,轻轻一推,则瓦解溃败如土委地。他轻轻地说,心里还残余着一丝后怕,若他迟了一步呢?若他真的没有回头呢? 万幸他回了头。万幸。 她没有说话,目光怔怔地落在远山,一时,只有雨丝拂面的静默和彻天旷地的雷雨声。 小宛,今日我们可以救他们,但明日呢?后日呢?未来呢?若不根除弊患,仍将有无数人重蹈覆辙,仍将有无数人流离失所家破人亡。 茫茫雨幕,茫茫原野。 所谓帝王业,江山同,他的眉眼清俊疏朗,像峻冷的山峦,清和的目光含了点点细碎的锋芒,落在她眼睛里,并非我一人的江山大业,也并非要万载千秋、永世垂名。这是万千黎民苍生所共享的大业,我毕生所求,不过一句国泰民安。 暴雨狂风中,他的话音一字未漏地传进她的耳朵里。 小宛,他清淡沉静的嗓音如金击玉响,你想救他们么? 小宛仰起头,目光凝在他的眼睛里,他看着她,四目相对,她缓缓地点了点头,说:想。话音轻,但坚定。 她的毕生有两个挚爱的人,一个已经先她而去,遗留下模糊不可追溯的惨淡岁月痕迹,令她知晓乱世之中每一条性命皆如蝼蚁般可怜而珍贵;另一个正站在她的面前,眼底含有万里万万里的江山大业与天下苍生,令她知道即使身陷炼狱深渊,或可还有生机一线,届时星星之火亦可燎原。 兴阳郡的百姓也没有料到他们昨日还在痛骂的妖妃,今儿就做了一件大事。 是大事,若旁人做来,自然能算好事;但她来做,众人只觉得是沆瀣一气最后窝里反了,并无什么特别的好,该骂的仍然要骂。 菜市口人山人海,卖菜的摊贩能挤到前排的好位置,十分得意,认为观看到郡尊大人斩首示众,实是一件能够跟邻里炫耀一整年的事情。 郡城中所设的监斩台不比绛都的精致巧妙,小宛有些不安地坐在这高台上,顶上是一片遮雨的华盖,她旁边立了四名玄袍青年,都戴着银质面具,看似勇武异常。有一个离她颇近,众人远观只觉那气质胜于琼枝玉树,大抵是这四名侍卫之首。 她头一回当监斩官,还是斩这么大的官,说不上来有什么兴奋激动,只是内心一阵一阵惶惑着,脸色也发着白。 自她身旁一只黑袖里探出手,抚了抚她握着座椅把手的手指,低声说:不用怕。等他手起刀落,你就闭上眼。 她局促地点了点头,但仍旧紧张。 民间的话本子里时也写有好汉落草为寇的故事,她不爱看那些打打杀杀的,读过几本则弃置一旁,此时却想起,那些好汉倘使要落草,还需向山上的当家投递一份投名状来。 她觉得自己现下受他差遣,处死这赵洪,仿佛也是缴纳投名状一样。 这般一想她觉得好笑轻松了点,心里也有了五六分的安定。以后她就不再是太后的打工人了。 赵洪被堵了嘴押跪在台桩前,刽子手立着柄大刀在他旁边。还有一名玄衣侍卫也在近旁看着。 今日仍然是狂风暴雨,赵洪看往台上发出呜呜声,还拼命挣扎着,动作滑稽。加之他游街示众的时候已经被热心群众招呼过了一番菜叶和烂鸡蛋,英俊所余无多,狼狈肉眼可见。 小宛正了正身子,肃着面容,除了从袖中露出一小截的指尖尚微微战栗以外,端似尊相庄严。 赵洪拼了命似的挣扎着,玄衣侍卫便取了布团叫他道:还有什么遗言交代? 赵洪目眦尽裂似的盯着高台嘶吼道:太后不会放过你的! 众人便纷纷又望向高台上端坐的赤锦华服女子,女子露出一截雪白脖颈,宛若天鹅的颈项,乌发如云地挽着高髻,簪了一朵稠艳红花。 可以妩媚亦可以端庄,至少这时候他们便看不出什么妩媚惑人感,只觉她落座那里,便自有天然的万千风华,肃肃凝正,端方不可亵玩般矜贵。 恋耽美 夫人当替身后每天只想躺平(57) 华服女子语声含笑,但声音出奇地好听,如轻云出岫,这样的人,本该配这样的嗓音。 赵大人,你可听过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的典故。本宫既然能一举提拔你,就能够一举让你遁回原形。 她说完这两句台词,心还紧张得砰砰作响,头顶上他轻轻的嗓音含着几分笑意响起:看不出,你也有这样威风八面的时候。 她小声说:是色厉内荏。 赵洪血溅当场时,她闭上了眼睛,手还抓着扶手发抖,便已覆上来一只温暖干燥的大手,把她的手裹进去。 风雨声里,围观群众大抵都在叫好,欢呼声阵阵高昂,但她清晰地听到了另一道温和清朗的声音:别睁眼。扶着我。 她没有来由地就十分相信他,由他牵引着她的手,缓缓起身,默然离开这高台。他说:下台阶,小心。 她心想,若不是当着这样多人的面的话,她一定要他抱她离开。 但是大庭广众之下,她怎么也不能跟一个侍卫厮混,影响不好。 由他耐心地牵着,她理所当然地很久没有睁眼,一是不愿看到那血腥的场景,一是她的私心总希望这样温好的时刻能长一点,更长一点。 赵洪其实说得不错的,太后怎么会放过她。徐瑛今日一早就已经跑了,估计是急回绛都给太后传信,他们人手不足,没有抓到他。 她也才知道这一回姬昼带了四个侍卫来兴阳,是来找一个女人。 他没有提是谁,她臆测了一番无果,悄悄去问了郁云才晓得,他们要找的女人,是先时他的乳母。 小宛本以为是他比较念旧,从而找寻旧日乳母,想待一切结束后奉养她天年但郁云摇了摇头,说,那乳母有关陛下身世,今时今日,已经是这世上唯一的线索。 陛下寻了十多年,总算有了眉目,才以身犯险,赶到兴阳郡,就是怕线索再断。 一向沉默寡言的郁统领和她说了这么多话,她没有觉得奇怪。 他的身世之谜?难道他不是先庄王的嫡长子,是先庄王和乳母的儿子不成?其实,即使那样,也算占了个长,承袭君位倒也不能说不行。 她还待要继续问郁云,郁云都没有再说,只说他们现下快要侦破,不久后她就能知道真相。 她糊里糊涂地点点头。 觅秀跟她重逢时,抱着她哭了好一阵,说以为姑娘被哪个胆大的贼人掳走了,她失笑说,你个丫头不想我些好的,净是胡思乱想。 觅秀又破涕为笑说:可谁成想竟然是 觅秀之于她的意义,如同半个亲人,她想她就算要跳槽,也得带着这两个丫头一起跳槽。 所以她拉着觅秀的手,等她擦干了眼泪后,认真瞧她,说:觅秀,你上回说要跟我一辈子,这话还作数么? 觅秀一愣,不料姑娘要说这个,看着姑娘端正认真的神色并不像要说笑,也立即认真说:姑娘,奴婢可绝不是玩笑话,姑娘去哪儿,奴婢就去哪儿。 她仔仔细细地看着觅秀的脸,从她柳叶儿般的眉,看到她骂人最是厉害得意的嘴皮子,笑了笑,说:好。 她们仍然暂居在这昌海栈里,外头街市上熙熙攘攘的,叫好声云集响应,因着除了把赵洪的狗头砍下以外,他的那群爪牙也都斩了个干干净净。 小宛才知道,所谓兴阳郡成了太后囊中之物,原来部署如此之久,全都为姬昼做了嫁衣裳。这几日菜市口血流不止,好在天降大雨,把血迹冲刷干净,仿佛昭示着,暗淡过后,必有明朗晴天。 他们也终于在第五日上忙完了那些事。 小宛第一次见到韩氏时,原以为乳母都该是个老嬷嬷的模样了,但没有想到韩氏却是个身材玲珑丰腴,长相婉丽的女子,一时她又愣了愣,传说先庄王好女色,那么难道姬昼真的是 她岂不是平白多了一个婆婆? 她正踌躇着是不是应该认亲,韩氏已经含着笑朝她微微颔首:夫人。 她慌地后退一步,摆摆手:不不不用客气。 韩氏有些讶异。 她意识到自己的不正常后,终于说:韩、韩姑姑,坐。 这还是在昌海栈,门外有一名玄衣侍卫把守。据说这四名侍卫是他身边最得力的四名干将,武功出神入化,甚至以一敌百,所以非常安全。 其他人全跟着他们的主子不知道办什么事去了。 小宛叫觅秀上了茶来,很礼貌地说:姑姑请用茶。 她自认侍奉太后也没有这样礼貌,韩氏受宠若惊,大概很快明白了她心中所想,以为自己是她的婆婆了,不禁笑说:夫人不用这般客气。民妇从前虽然在宫中侍奉过,却不是照顾当今君上,而是先头已去的惠王的公子寻。 闻言,小宛吃了一惊,公子寻是谁? 她对大兴宫中的秘辛不甚了解,对惠王的了解仅停留在宫拂衣那句她们家跟惠王有些拐弯的亲戚关系上;但是,这又与姬昼的身世有什么关系? 她还在思索,韩氏便说:这桩事已经过去二十余年,本以为再也无人提起,今日旧事重提,民妇愧对先惠王。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冒着热气的碧瓷盏里,说:二十多年前,惠王病重离世,公子寻尚在襁褓之中,先惠王的弟弟先庄王继位时,也恰好有个在襁褓中的幼儿。 只这一句,小宛便明白过来是什么意思。 她吃了一大惊,睁大眼睛,不敢相信,手里举到唇边的杯盏差点也掉下来,幸好她及时醒神。 与此同时,她便又模模糊糊想到,为什么那一日她提及了一个偷龙转凤的词,他便脸色一变。 不仅是她听到这桩秘辛的觅秀也吃了一惊,杏目圆瞪,不知道说什么好。还是小宛比较泰然,把杯盏放回桌上,目光随即看往窗外。 他原来是先惠王独子。 她笑了笑:是这样。怪不得。她偏了偏头,疑惑说:那么姑姑躲了很多年吧?怎么肯出来的? 韩氏有些愧疚地说:这件事上,还得多谢陛下赐恩于我她的神色有些黯然,民妇曾有个儿子,遗失多年,如今得知他平安快乐,这已足够。 小宛被她说得触动,身子前探了些,说:哪怕知道这是一桩死罪? 她点了点头,微微一笑,含有几许怅然若失,说:民妇早些年在宫中侍奉时,也同夫人一般,那正是花一样的年纪。 暴雨初霁,窗外射进来斜阳的光采,觅秀拉下帘子,挡住街市熙攘人声。 韩氏长舒了一口气,目光仍凝住茶盏,大约在回忆,二十多年前的尘封在大兴宫中的往事。 夏天子延介二十二年的盛夏时节,大兴宫瀛海开满艳丽红莲。 时为公子的庄王姬衡与黎河谢家一向走得颇近。 谢家的女儿谢九霄觅了个夫婿,叫做陈序,虽是寒门士子,但并不妨碍谢家小姐对才华横溢的陈序一见钟情,受此影响,姬衡为陈序在朝中谋了个实职。 陈序为了将来能闯出一番事业,与妻子离别,只身赴京,做了名时常随侍君王的官,时时觐见天颜,实比许多虚职有用,陈序便也由此青云直上。 男人的错误如果不是犯在站队上,就是犯在女人上,陈序这人却很不错,两样都犯了。 受姬衡提携,却逐渐离心不再受控,反而意欲自立门楼,惹了公子衡的不悦,却还叫他抓住了把柄与公子寻的乳母韩氏私通。 事情至此,一切已经清晰起来。 姬衡以此为把柄要挟陈序,若敢背叛,则揭发此事给他的发妻谢九霄知道。 后来的结果已不必多言,陈序以为自己所遇为真爱,不惜放弃了锦绣前程与黎河的发妻;韩氏大抵也是这样想,不多时发觉自己怀孕。 姬衡不单威胁陈序,还借陈序威胁了韩氏,逼迫韩氏行了偷龙转凤一事,将年幼的公子寻与自己妻子薄氏所诞长子交换。 后来,事情败露,已官至右相的陈序向天下扬言定要娶韩氏为妻。只因陈序答应继续为公子衡所用,谢九霄则成下堂之妇,公子衡手段之下谢家无人敢替谢家姑娘公道正言,谢家五房分崩离析,全部分家。 从此黎河市井繁华处那座寓征百年好合的高楼,更名九霄楼。 一夕遽变,惠王薨,公子衡继位,首要之事则是灭口陈序为护韩氏而死,韩氏与幼子亦被迫离分。 这是韩氏的前半生,也是大兴宫中一些或为人知、或为人所不知的往事。 韩氏说完,神色有些怀惘,说:世人大多都要骂他。若我是谢夫人,我一定也要痛骂他。可我不是谢夫人,我最没有立场骂他,是我害了他的后半生,否则,他早该封妻荫子,死后配享王陵,而不是死在乱箭之下,抛尸乱葬岗上。 与此同时,前线战局已经地覆天翻。 国中无君,绛都虚盈实空,薄家认为时机已到,以清君侧为旗帜,率领大军攻往绛都。 但也是这时,副将陆沧痛闻爱妾之死,怒骂妖女祸国,是夜造反,在全军上下振臂一呼,云集响应,五万人马大多服从这位爱兵如子的好将军,纷纷表示愿意跟随。 也正是此时,兴阳一带粮草源源供应陆沧,薄家粮草之道被拦腰斩断,士兵与将领离心离德,多数转逃投去陆沧麾下。 薄家已被釜底抽薪,盛怒之下,兵行险着,与赵国和齐国通了消息,许下重诺,如若两国可以帮衬薄家这一次,西北割让少梁郡予赵国,东北割让凌德郡予齐国,各岁贡五十万两白银。 如露亦如电(跪阶前) 谁也不曾料想到战局会是如此发展, 顷刻之间地覆天翻,与往日颓连战败的局面已是大不相同。 从武舒至绛都,若取近道, 则必过上咸关,但这一带附近易守难攻,地形险恶。 陆沧造反带着大军绕道鄂宁则不必经上咸关, 可直扑绛都;薄慎之也带领人马汇集赵军反攻绛都,眼看已到绛都外最后一道关卡上咸关外,若上咸关破,绛都将成他们囊中之物。 但薄慎之攻打上咸关五六日毫无突破, 第七日上, 陆沧派了一万人增援,更加无法攻破, 赵军损失惨重。 但就在此时,赵军匆忙撤兵返回, 薄慎之手下只余两千老弱病残,悉数折损在上咸关。 连日遽变仿佛是在一场死局里的绝处逢生。俗人常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原来, 甫入五月, 燕国攻赵, 直捣衢京, 是素有骁勇善战之名的燕王沈约亲自披甲。 炎炎夏日, 路边茶棚里闲汉聚集,便多在议论此事, 说燕王战名赫赫, 出兵神速, 一路势如破竹, 直逼衢京是何等神勇,而那十五岁的赵王在宫中已气得发抖,断未想到今日腹背受敌的局面,急召兵马回援衢京。 这份战报递到姬昼手中时,小宛也凑过去看了一眼,心想他果然是算无遗策,大概早已料到今日的局面,在册封宴时,他与燕国使者就多时眉来眼去。 不过,既然大国之间利益相谋,他又许给了燕国什么好处?她没有问,但直觉是很不错的好处,丧权辱国的条件他不会答应,那么,或许是彼此帮衬? 她忽然想到燕国有个待嫁的小公主,是那世人赞誉的燕王沈约的妹妹,七国四大美人之首,不会是燕王看中了姬昼年轻有为,要他做他的妹婿罢? 想到这里,她愈想愈是如此,愈是不快活,郁郁下来,半天没有说话。 姬昼捋着战报看了半晌,眉目还在凝思,待他稍抬起头,就看到她神色像有几分郁寂,不知为着什么。 他重又读了两遍战报,在字里行间挖掘出来了三个字,横看竖看都觉得,她势必是看到这三个字,所以神色这样黯然。 他眼眸暗了暗,指尖轻轻抚过,顷刻间那纸张上多了个窟窿。 急赶回绛都主持大局之际,简直可以称得上星夜兼程,只因另一份密报加急送来,言是齐国拨了五万精兵,即将攻打东境。 这消息来得飞快,他路上每日都在蹙眉,大抵是在沉思破解之法。其实于他而言,法子是有,但谁也不能说是必胜,齐国几十年来在七国之间称雄称霸,威名非虚,此次派出的大将军又是曾经的震慑七国的煞神霍罡的嫡传弟子晁彦。 提及霍罡,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他虽退隐,但他弟子晁彦也是战功赫赫,所向披靡。 他虽然部署多时,终归也只有五成把握。倘若不敌,他们直取绛都,晋国必亡。 他那日接到线报说了太后对齐国许下的承诺,简直被气笑了,她还真是愚不可及。难道她以为,齐国狼子野心,真的会在乎那区区一个凌德郡?她是把二十多年前燕国的血泪教训全都给忘记了? 不管怎样,他不会让发生在昔日燕国的惨案在晋国重演。 外界风雨飘摇,战火连天,小宛还并不知道她的骂名已经铺天盖地,甚至远到边陲小国,也都已知晓她的名声。 这自然是她身旁这男人的手笔。 但是她闭塞在此狭窄方圆内,所知也仅仅是他肯让她知道的,客观而言,无异于坐井观天。 她对自己的名声没有特别在意,总以为人只要活着就好,没有了性命,万年的恶名也都与她无关,她不信有什么轮回往生。 可她也忽视了,在某种程度上,来自外界的恶意,也会伤损自己的性命,以某种残忍的方式。 她领悟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太迟。 延介四十七年的五月,绛都榴花欲燃。 他们星夜兼程回到绛都时,烈日高挂,天气格外炎热,已经五六日没有降雨,万物仿佛都在这样的暴晒下蔫了气息。 小宛跳下马车时,觉得自己身子没有以前灵活了,还差点摔了一跤,扶着她的是觅秀,她望到他的背影走得很快,跟来接他的那群人一路不知在说什么,大抵是极重要的军情,她无从知晓。 她略低了低头,跟了上去。 情形危急,她没有打扰他的理由,自己乖乖回到寝殿,先去洗头洗澡。泡在木桶里时,外头的阳光被厚重帘子遮蔽,仅有几缕光芒细碎地照进来。她有些发愣。 觅秀伺候她沐浴时,随口说了一句:姑娘这小日子怎么这样久没有来? 她没有很在意地说:不来才好,省得疼死我。 她怔怔地泡在水里,想到若是没有解药,她至多又能活几天?她还能够看到他所描绘的国泰民安的景象么? 至少,她想看到这场战争平息,班师凯旋。 她黯然地搅了搅水面。 她去见了冯氏,冯氏看起来又丰腴了些,似乎过得还不错。她见自己时,也有些微微诧异:呀,夫人瞧着倒是丰满了些。 她说:可能是兴阳那边的伙食挺好的罢?他们靠近南方,多爱放糖的。 冯氏笑道:不知道的还以为夫人这是有喜了。 她怔了怔,又摇了摇头,脸上浮起一丝红晕:冯姐姐,你别取笑我了。 近日,她想打听平昌侯的消息,但是怎样也打听不到,都说不知;但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又怎么会突然没有消息了? 他于她有这样救命的恩情,而且曾经对她那样好,他喜欢了她很久,却是她一直对他不起,就连此前所以为她的喜欢,也只是恩情所生的虚恋,并不是真正的喜欢。 恩情已无法再报,此生也行将结束,如果可以,她希望她能够保住他的命。 那夜的夜半时分,她突兀觉得心上刺痛,痛得醒来,立时呕出一口黑血。凉薄的月光射进窗牗,锦被上一团深色血渍,她撑起身,连手指尖都在发抖。 恋耽美 夫人当替身后每天只想躺平(58) 剧痛尖锐地刺入她的神经,她抱住头,竭力忍住没有叫出声,但是痛得她再也无法入眠。 她抱膝蜷缩在床头,窗外是一轮快要圆了的月亮挂在天幕,看天色似才子夜时分。 她在痛到模糊的脑海里浮现出三个字:令蓝花。 她揪住锦被的一角,捂着心口走到桌边,点燃灯烛,抽出金刚经。她这八个月来抄了九百七十七本,她也不知道怎么不知不觉竟然就抄了这样多,大抵因为夜间总在失眠,白日无所事事。 她想,等她抄到一千本,就捐给大慈恩寺,祈求菩萨保佑全军将士,保佑晋国此战必胜。 这手簪花小楷原就是为了他练的。七年前的严冬时节,他伤得太重,必须要请大夫,但是挣钱的法子却太少,她听人说替寺庙抄经可以赚钱,字越好看钱越多她便发了狠心买了些廉价笔墨和一本字帖回来练字。 这个少年果然如她所期待的那样很有文化,他虽然病得太重时常会昏迷过去,但醒时,会教她认字,还会用他骨节清瘦的手握住她的手,手把手地教她写字。 她想着想着,不自觉地笑起来,眼眸蒙上水汽,仿佛是知道那些美好即将远去,随同她一起葬入尘土,不会再为世人知晓。 她茫茫然地在这夜里抄完了上回没有抄完的那一本,天边泛起曙光,她抬头看到月痕渐淡,搁下笔,捂了捂自己的胸口,仍然火热,仍然在跳动,今天的她还活在世上。 令蓝花发作起来的确生不如死,她切身经历过后为此作证。就连抄写经文的字迹,在落锋处也控制不住地颤抖。 天气闷热,仿佛个大蒸笼,小宛在窗边稍坐了会已经大汗淋漓,这时节不知去哪里消暑才好,她便听了觅秀的建议,去御花园的水滨走走。 水边总是凉快一些,她握着一柄团扇,雪白扇面上绣了一枝海棠,她觉得还算得意。 但她却没有预想到就连出门走一走,这令蓝花的剧毒也会发作,方至亭中,猛然喉头腥咸,一口血将涌未涌,她蹙着眉望着浩渺烟波时,亭外徐徐行来一个小宫女,叫道:奴婢参见夫人。 她稍稍回头就看到这小宫女有些面熟,仔细一望,发觉竟是慈宁宫外那绿衣侍女。她恭敬道:太后想着这几日夫人大约要犯病,所以特意差遣奴婢邀请夫人一见。 这犯病一词,令小宛神色登时正肃。 她犹疑一下,摇了摇头,正要说什么,被那小宫女哭着抢白:夫人见见三公子罢!太后已经走投无路,才差遣奴婢冒险出慈宁宫来求夫人 我 太后说了,若夫人肯去见见三公子,便将手中所剩下的令蓝花解药都给夫人。夫人,那解药短时不易炼得,若没有解药,夫人怕是熬不过这个六月。 她艰涩地点了点头,这两件事都是她所想要的,想要三公子平平安安,也想多偷生几个月,亲眼看到盛世,看到一切都变好。 人能活着,为什么要选择死去。 小宫女说:今夜子时,稚水阁中。 稚水阁在宫中角落,的确不算惹眼。洵水的一道支流经此阁外,涓涓如溪,得名稚水。 子夜里,月朗星稀,她踏着月光,悄悄出了殿门。 稚水阁共计四层,翘角飞檐,冷清华美。从稚水阁外看去,里头隐约点了几盏灯火,她踏过溪桥,推开门。 门没有锁,她试着往里走了走,但是没有人声。 直到她缓缓上了顶层,才发觉,在顶层的阁楼上,灯火明亮得多,似有人在。她站在门口,隐约从门缝里瞧见了在灯火下的那个人影。 时间已经毫不留情地逝去,距离上一回见面也已经好几个月,这时重逢,令她眼眶一下便湿润了,这是三公子? 烛火在风里萧瑟地跃动,那个青年已经谈不上昔日的温润如玉,消瘦了一大圈,下巴上冒出胡茬,看起来有七分颓败。 室内还有个女子,她隐约地觉得是太后。 那妇人正拉着他的手在抽泣,语声断断续续,忽然她听到了:母后就说那女人信不得,你偏要信,偏要母后把剩下的解药都给她你瞧瞧,她三年前骗了你,这时不还是骗你的? 她心间一痛,不单单是令蓝花的发作,还有细密的痛楚,源于她的背叛。 敲门的手顿了顿,三公子的话便也响起,辩驳道:母后,这从来不怨她。三年前她也是被王兄骗了,所以,所以才只要她晓得了真相,她不会再帮着王兄的。 太后说:是啊。她是个好受骗的。三年前姬昼那厮故意设下麟化殿的局,叶琬恐怕还不知道,他本就打算拿她一命换他那些精心培养的将士的命。啧啧,真是好算计,只用一条娼门舞女的性命,换了一场不战而胜。他自小心狠手辣,咱们斗不过他,不是没有原因。叶琬以为自己生生受了那剑,人家就真喜欢她了,不是犯贱是什么? 三公子打断她急急说:母后!小宛很好,她她很好她其实也可怜。他顿了顿,声音有些低沉,听说王兄即将迎娶的那位公主十分强势,她以后的日子大抵也不会好过。 太后冷笑起来:她素来都心宽,人家欺负到了头上,也只敢做缩头乌龟。太后顿了顿,又说:自然,你也不要再管她。姬昼平生最恨背叛,如今叶琬背叛了你投到他怀抱,他心底也是瞧不起的。现在外头盛传大战在即,他不正是要拿她祭旗? 祭旗!? 她怔了很久,手中提着的宫灯啪地跌滚下楼梯,灯火骤灭,楼梯陷入黑暗,她也陷入黑暗。 还有些话音模糊地传过来,他们说:这解药不易制,最后的一瓶,只能保她三个月,可是给了她又有什么用?她都不知,她就要被拿去祭旗了。唉,平心而论,的确是万里挑不出一个的美人,可偏偏她一头栽到你哥哥这种人手里。 大约是听到宫灯跌落的声音,谈话声戛然而止,她扶着楼梯,身子一时有些支持不住。这类楼阁的楼梯开在屋外,她微微侧头,望到屋外飞檐上一轮月孤单地挂在天空,冰凉地照着这世界。 很快屋子里的人走出来,姬温瑜扶住她,神色有些诧异又有些惊喜:小宛!你来了? 她勉强地笑了笑,直起身,微微颔首,却看到他和太后两人对视一眼,颇有种心照不宣的意味,她正想说刚刚便被他打断:刚刚我还在说你铁定会来,果然你就到了。 她觉得他神色里有一抹心虚,仿佛在遮掩什么,她便自以为是地揣度三公子是怕她伤心,所以不肯说真相么? 可她已经听到了,听得真真切切。 他拿出一只瓷瓶,说:这是最后几颗解药,他愧疚地看着她,说,母后手中所剩的就这些了,你拿去太医院看看能不能配出解药,这般,即使我们我终究希望你平平安安的。 他的话说得情真意切,却叫她心中酸涩。且不论前些话的真假,至少她愿意相信,三公子是想她活着的。 而她所挚爱的人,给她留下的未必是活路。 她摩挲着瓶子,凝重地点了点头,说:三公子有没有需要我帮忙的 与此同时,御书房外,齐大总管还在靠着墙打盹,突兀一道清凌凌女声响起:齐公公! 齐如山看了半晌,看到浓酽夜色里一双扑闪扑闪的眼睛来,略微一想即可认出,那是在夫人身边伺候的寻音姑娘。 寻音? 寻音急得快要哭出声:齐公公,我们夫人不见了,奴婢,奴婢实在没有法子,夫人可是来御书房了? 齐如山皱起眉:没瞧见哪。 寻音终于忍不住淌下泪来,说:这可怎么办,这这大半夜的,夫人上哪里去了啊! 齐如山正要说什么,身后已经步出一道白影,沉静声音里含了几分迫切:小宛不见了? 月至中天,宫宇寂静,稚水阁的飞檐恰好刺进月亮。 姬温瑜说:小宛,我没什么事,你要照顾好你自己。此后你也不要再来这里,若被人知道,对你不太好。 她泪眼零零地点了点头,只是心中刺痛得太过厉害,已经分不清究竟是不是剧毒发作。 临别时,她回过头,说:三公子,我会想办法救你,我会的。 稚水阁上的人隔着参差榴花看得不算真切,只是那人拿着一支药瓶一步三回头的影子,异常清晰。 小宛回到沧海殿中时,犹觉浑浑噩噩,几乎每一步都踏在虚空,夜中她又点了彻夜的灯火,抄了整晚的经书。 当年的事情,她的确可以选择忽视,忽视却不是忘记。那一剑,快且狠,冰冷冰冷的。她捂着心口蹙了蹙眉,仿佛剑刃的寒气仍停留在心上,她茫然了好一阵。 她没有服用解药,想着拿去太医院给管太医瞧瞧能不能多配些解药出来,但心中亦知希望渺茫,否则,令蓝花就不会是薄家秘传的剧毒了。 她所期盼的只是苟且偷生,明知要死去,却还贪恋人间,总想多活一月也好,多活一天也好。 近来他太忙碌,她又开始见不到他了,每每出现这个征兆,都会发生不好的事情。 她提笔抄经时,心思有些莫明。她的脑海里反复映着那些话,那些他们欲盖弥彰的神色。 是真的么,还是他们编来诓骗她的?她许久没有听到外界的消息了,想到这里,她直了直背脊。 许多天没有下雨了,天气炎热,热得人心头浮躁。她想,她得去打听打听。 但愿 她的手指仍痛得颤抖,又已抄写到如露亦如电这句,手抖得厉害,字迹竭力保持的持稳还是坏在最后一字上。 第二日她拣了个他平日用午膳的时间,带着做好的冰糖糕去御书房。 寻音笑说:觅秀姐姐去内务监领东西,奴婢陪姑娘去罢? 她们到了御书房时,似正值休息时间。她心里有诸般疑虑,但表面上仍然能装作无事发生的模样。 只是在廊下碰到齐如山时,齐如山的神色略微异常,看着她仍旧堆笑,就是笑得有几分勉强。她心里忽然七上八下的,这是什么神情,难道说,她告诉自己不要自己吓自己,镇定了一番后,说:齐公公,我给陛下做了冰糖糕,现在方便送进去么? 齐如山讪笑起来:方便,方便。他接过食盒正要送进去,脚步又顿了顿,说:夫人自己进去或许好些。 啊?哦,好。她抿嘴一笑,提起裙子进去。 里头坐了几名大臣,为首那个是宫殊玉,坐他下首的是谢沉,还有其他人她不太认识。但他们的目光都有些怪怪的,仿佛她干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事。 她垂着目光,走到他的身侧,小声说她做了冰糖糕,这样炎热的夏天,冰糖糕冰冰凉凉,正好解暑。 她也才意识到,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将目光放在她身上。 只见他慢条斯理地抬手搁下了笔,当着这样多人的面,目光仍不知落在何处,她心上愈发紧张起来,总觉得他与以往有些不同,或者说,他和某些时候又一样了。 全然是淡漠疏离的模样,半晌他勾了勾唇角,淡漠的声音响起,令她听得清清楚楚:来人,试毒。 她的手颤了一颤,以往他都没有试毒,为什么这一次要试毒?她低下头,心里的不安已经愈盛,虽然知道试毒是正常的流程,可是当一件事已成习惯,即使是流程,也令她觉得很不对。 是他不信任她了么? 这里的气氛不对,这里的眼神不对,好像全都很不对。 她脸色白了白,见齐如山捧着什么东西进来,她瞥过眼,没有看,默默说:我先走了。 点心是她亲手做的,怎么会有毒,她黯然离去时,寻音跟上来说:姑娘,姑娘莫要难过,这这也正常呀。 她晓得这道理不妨碍她失落。 她在夜里又开始抄经时,便总有一种感觉,感到即将发生什么。 她彻夜彻夜地失眠,彻夜彻夜地抄经。 抄完第一千本的那日,仍是个晴天。 听闻肃清余孽的陆沧即将赶赴东境战场和谢岸会合,共御齐军。原来陆沧的事从一开始就也是一条计一场戏,只是骗得她团团转罢了。 得知这个消息时,她最后一笔正落下,晴光正好,甚至有些刺眼,她抬手挡了挡日光,将经书合上,放到一边。所以,他们一开始就已经打算好了演这么一出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好戏,从一开始陆沧对冯氏大概就是做戏了,就是为了他日他领兵出征,上演一番爱妾被杀于是中途造反的好戏,从而使驰援返京和清剿薄家如此顺畅。 她有些心凉地想到这里,又模模糊糊地想到冯氏那毫不知情的模样,真是个可怜的女子,她仍然记得那个薄阴的傍晚,她是怎样维护她的夫君陆沧。 可是他们那群男人又怎样?他们心间有万千的功业要成,哪里会在乎一个女子的真心和性命? 或许陆沧对冯氏有那么一两分垂怜,可也仅是垂怜,牺牲她时,自然毫不留情了。 她悲凉地想着,自己会不会也是另一个冯氏她努力地告诫自己不要想,不要想,不会成真,不会的。 她念着经文祈祷,已不知在祈祷什么,直到门被人轻轻推开她心上悬着的巨石便像被人扰动,如今晃得格外厉害。起身慌乱,她甚至一不留神打翻了桌上那只她素日喜欢的海棠树枝状的笔架。 看见青瓷碎了一地,仿佛有一场如露亦如电的大梦也将如此破碎。 她看向门外,刺眼的日光照进沧海殿,门口立着的是几名玄衣侍卫,她没有见过,约略可以从服饰辨认出,他们大概直接隶属于君王。 夏风吹动他们玄色的衣衫,当先那位出示了令牌以示身份,恭敬但冰冷道:卑职奉命,请夫人前往麟化殿。 她微微想了想麟化殿是什么地方,哦,是是三年前一切发生的地方。 既然在那里发生,就在那里结束,她想到时,嘴角溢出一缕苦笑,还有随着苦笑淌下来的一线猩红。 她仍是小心翼翼地抽出手帕将血丝擦拭去,竭力做出镇定的模样来,说:好。且容本宫梳妆一番。 今日本也是烈日炎炎的天气,但是她稍稍抬眼,就看见天空逐渐起了阴云,不知是不是久违的炎热终于要迎来一场洗涤天地的暴雨。 下雨了的话,温度会降低一点么。 她不知道。 她说:觅秀,上次二公子所赠的那五两龙绡,我记得做了身衣裳。今儿穿那件罢。 觅秀愣怔着说:姑娘不是说那件要等今年过年的时候给陛下跳《国韶》的另三部时才穿么? 她笑道:现在穿穿,也没有关系。 她坐在镜子前,觅秀在她的身边,替她细细梳妆,觅秀的手艺是最好的,给她挽出来的髻似乌云般好看。但今儿她没有挽素日那种高髻,而是说:觅秀,你上回说,学了个什么新发式,一直没有给我试试。今儿挽那个发式罢? 觅秀的巧手在她发间穿插,低声说:姑娘今儿怎么郁郁不开心? 她便挽出笑来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摇摇头说:没有不开心,哪里会不开心。 恋耽美 夫人当替身后每天只想躺平(59) 觅秀正要给她簪上她素来喜欢戴着的那朵绢花,她瞧了一眼,又摇了摇头,轻轻说:觅秀,我记得我入宫的时候,各国使臣有贺礼相送,昭国的使臣曾经送过一朵雪芙蓉。我一直没有戴过。今天我想戴那个。 雪芙蓉顾名思义颜色胜雪,用的是天下失传的九织工艺做出的雪芙蓉,轻巧逼真,简直可以随风飞去。因为是拿来佩戴的,所以是在山青色里染了一抹雪白。青中带雪,她望着,怅然想到了冬日里罄山飘雪的景象。 觅秀从匣子里取出雪芙蓉来,替她簪上。 她起身,揽镜自照,镜中女子白衣胜雪,乌发如瀑,簪着一朵山青带雪的绢花,恍然间,她似乎看到了七年前的自己。 她说:咱们走罢。 麟化殿是历代晋王临终托孤之地,姬昼虽然将它作为寝殿,可大概从未真正在麟化殿就寝过。 这里太肃杀。 陆沧在前往东境之前的这次入宫觐见,八百名赤巾护卫押着薄家上下一百二十六口人整齐有序地到了麟化殿前。赤巾护卫两个一对押来人跪在四十九级汉白玉台阶下,不多时,三百多人已跪得满满当当。 麟化殿前四十九级台阶两侧,立定满朝文武,满座衣冠胜雪。素服赤带,这是晋国每逢祭祀时的装束。 所有人目光端正严肃,等待着什么。 那薄家上下从钧武侯到旁支孙辈的幼儿,全已在此。天际浓云滚滚,显见不久将有一场暴雨。 陆沧负甲拾级而上,站在第二十级的宽阔平台上,启声道:臣不负陛下重托,已清剿逆贼,上下共计一百二十六人。 天地闷热得厉害,风刮得急,带着蒸腾暑气。 陆沧说罢,麟化殿中门敞开,从幽谧门中缓缓踏出一位琼枝玉树般的青年。 青年白衣如孝,衣袍在这雨前急风里猎猎,看不清他的眉目,但依稀可辨是一副极好的容色。 肃立在殿前,不动如山。 他稍抬起眼,立在高处,可以望到无尽远的天边,浓云滚滚而来。他也在等人。 不多时,众人便又见从左侧宫道上押来两个人。 一个是薄太后,一个是平昌侯。 薄太后远没有往日那样精致的妆容,甚至也是这样一袭素净的衣袍,这是他对她奢靡一生却落得个潦倒结局的羞辱。她在所有人的寂静中,笑了又笑,惨厉凄凉。 你蛰伏这么多年,就是为了今天吧? 姬昼。三年前哀家就问你,可是要亲手杀了你的母亲,今日,哀家再问你一遍,你站在这里,是要亲手杀了你的母亲么!你是要冒天下之大不韪,行天下之大不孝么! 她尖利质问,一时满场静默,只从四十九级台阶上传来一道居高临下的轻笑:母亲?延介二十二年夏,母后和先王做过什么,难道真的以为世人不知神鬼不觉? 一个女子站出来,低眉敛目,跪拜行礼后站起来,面朝薄太后,说:民妇韩氏。薄太后脸色登时一变:你你不是死了么! 韩氏微微一笑:托太后的福,民妇苟且偷生二十余年。今日,正是要揭发延介二十二年六月初,先庄王逼迫民妇,将先惠王的公子寻与太后您所诞的公子昼交换。时逾多年,民妇一直惴惴不安,行此不仁不义之事,常恐遭受天谴。今日终于一吐,民妇死亦瞑目。 满朝哗然。 薄太后面如死灰。三年前他顾念孝道,誓做贤德明君,才让她得以幽居慈宁宫还能兴风作浪。既然他知道了这件事,那么今日依他心狠手辣的个性,怕是不会再手软。 但听他道:先庄王在时,你常召佞幸面首,私通于臣工,是为妻而不忠;孤年幼时,受你百般苛待,屡次追杀,是为母而不慈;你放枭囚凤,选任奸佞,祸乱朝纲,是为后而不仁;你里通外国,与齐赵虎狼之国承诺割地岁贡,丧权辱国,只差分毫晋国将亡,是为晋人而叛国。不忠不慈不仁叛国,今日孤废除你太后之位, 他的话音一顿,铿锵话语仿佛仍回响在众人耳边。 他蓦然想到,夙陵中守陵卫长跟他说的话,他所交换的这个身份真正的主人姬寻,病重临死前所说的那个遗愿。万望你留我母后性命 他的拳头攥紧了些,定定望着薄太后。 姬寻和他,还有姬央,他们三人从未享受过这个女人的母爱。为什么他们一个个都要替她说话?姬央遣来的使者晏居也说,二公子希望能够留下母亲的性命。 他的前半生因她尽毁,如果没有姬寻和姬央,他大抵早就死去。他们既然求情,他闭了闭眼,良久后才说,贬为庶人,永世不得再入绛都。你我母子缘尽,黄泉亦不相见。 薄太后,不,废太后薄氏,原地踉跄了一下,苦笑,说:好。黄泉亦不相见。 相杀多年,尘埃落定,她心里不知有没有一丝后悔,后悔将这个曾经爱她敬她的儿子逼成如今的模样。在年幼不知真相的岁月里,他曾无数次以为只要他好好读书,母亲就会喜欢他,可他只看到母亲从来冷漠的脸色。 母亲只将姬温瑜当做孩子,他、姬央都不算她的孩子。他看向台阶下的姬温瑜。 浓云堆积在天尽头,诡异的光透过云层射下来,疾风卷动素袍翻飞。他淡淡地历数姬温瑜的罪行,单是通敌叛国,俱已万死不复。孤赐你,斩立决。 一听到这个判决时,薄氏立即尖叫:不行!不要杀他! 不要! 另一道声音却也同时响起,这声音似轻云出岫,众人纷纷侧目,只见在这诡异天光下,从漫长宫道上提裙翩然跑过来一个女子。 那一身白衣似云般轻盈,随着她的动作,翩然翻飞得像是一场落在心尖的小雪。天光打在她的裙裳上,一色白劈作八色白,溢彩流光。 天下间不会有人比她更适合这身龙绡,传说中铢衣的原材料。 她眨眼间已经跑到了台阶下,伸手拦在了姬温瑜的面前,不要 此时此刻,谁还记得理智? 她早就忘记理智,只知道他绝不能死掉,她要护着他。 她祈求般看向台阶的尽头,看向疾风里不动如山的那个白衣青年:陛下,不要杀他,求你, 小宛原本是从容地走过来,想和他一样时刻都能泰然自若,留下一个镇定冷静的形象,可是她做不到,在路上听到议论说稚水阁的两位也已到,只怕都逃不过一死。 她再顾不得什么狗屁的从容镇定,在漫长的宫道上提裙飞奔。她总是以为,只要及时,就可以挽回;可是她却听到从高台上飘来的声音:求我,你拿什么求我?没有到你,你急什么? 她原本还能欺骗自己的心,这时也无法继续自欺欺人,她没有动,目光遥遥地看向这四十九级汉白玉石阶,从四十九级,一路看下来,满朝文武肃立,满座衣冠胜雪。 她的胳膊渐渐地垂下来,眼眸里一片茫然,但还在低声重复:不要杀他。 赤巾护卫是跟着陆沧的亲兵,并非王宫侍卫,其实他们早已得到消息,今日审判的名单里,也有这位。 他们憎恶妖妃已久,这时见她扰乱执法,自然不能容忍,虽然她是这样漂亮,可漂亮却恶毒,传言里她害死多少忠良,害苦多少百姓,他们不会因为她漂亮就对她很客气。 所以两名赤巾护卫彼此对视一眼,强行将她拉到一边。按住,跪下。 她失去了力气,跌跪在阶前,膝盖磕得剧痛,痛得她想要蜷缩起来。 但她仍然仰起头,看着石阶尽头,看着暗淡浓云遮蔽的天地间,青年白衣如孝。 她说:我的确什么都没有,没有能拿来求你的。若是要杀,若是三公子犯了错,可不可以杀我,不要杀他。 可这话没有得到回应,石阶的尽头她几乎能想象出他眉目间的冷漠,以及神色中的冷笑。你以为孤不敢杀你么!你以为你现在还有什么资格讲这些? 她通身一颤,为什么每当她这样相信他的时候,他就会这样嘲笑她。 她的眼里冒出水汽,声音尽量没有哽咽,强自镇定地开口,声音极轻极轻,若飞鸿踏雪:陛下不是说,不会不要我的么?不是说,只要我乖乖地听话,只要我相信你,你就不会不要我么?是我犯了什么样的滔天大罪,罄竹难书? 她的指尖全数在颤抖,这样的质问,以前她绝不会问,因为她怕问了这场梦就结束了,可是它终于到了该结束的时候。 从四十九级惨白如雪的石阶上,他的嗓音被风吹得支离破碎,但她还是听见了,听得一清二楚,听得明明白白。 叶琬,你怎么这么笨,这样的话,你也敢信? 他第一次叫她的全名叶琬,是在问罪的情景,是以嘲笑的方式。 叶琬,他大概在摇头,你实在太蠢。对你稍微好一点,你就死心塌地地相信我,天底下还有比你更好骗的女子么? 她捂住心口,心尖的刺痛痛得她快要窒息,哇得呕出一口黑血。沾在晦暗天色里的惨白石阶上,稠艳得惊人。 所以,他骗她的。 她被他骗了好久。 所以,所以她双手撑在冰凉的地砖上,砖石磨损的青龙纹饰磨破她的掌心,她费力地支持着,剧痛已经让她不足说出太多的话,她还是努力地说:所以,他们说,说要,要拿我来祭旗,也是真的,? 她断断续续的话音卷在风中,递进所有人的耳朵里。 今日的她的确是前所未见的美丽,她穿着天下绝无仅有的铢衣,戴着天下罕见的绢花,长了一张倾国倾城的脸,此时跪在石阶前,行将破碎。 祭旗一说,在赤巾护卫里早流传开,这是他们所提出的,要这祸国殃民的妖妃血祭战旗,一定士气高涨,说不准就能一举击退齐军。 她却听到他依然那般嘲笑着开口:祭旗?你也配么?你一个娼门女子,这么脏,你也配血祭王旗? 娼门女子? 她恍如遭了一道晴天霹雳,劈得她头昏眼花。 他知道!他知道她是谁,他早就知道她是叶小宛了! 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这样对她,既然知道,为什么今日要这样对待她? 他还说:我曾经答应过娶你为妻,为什么没有娶你,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这样的女子,贪恋荣华富贵,转身就可以把人抛弃,没有礼义廉耻,无情无义。 她原本竭力强忍着的眼泪哗地淌下来,连连不绝,如江水决堤,她身子剧烈颤抖,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朝他大喊:全天下都可以骂我脏,只有你没有资格! 七年前,如果不是为了他治伤,如果不是请大夫的开销、抓药的开销,她不会卸下她娘亲给她扮丑的妆容,去求鸨母说她可以卖笑赚钱。 难道她整夜整夜得给那些人跳舞作乐,是为了荣华富贵? 他却嫌她脏。 直到此时,她终于心如死灰。 大抵是某种信念所支持,她摇摇晃晃地撑起身子,在所有人的目光里,一步一步登上台阶。 她好像走了很久,才能够走到他的面前,她伸出手:玉佩还我。 她看着他,眼中忽然也能够如同他一样沉静,她才知道为什么他的眼睛总是那样沉冷无澜,因为他早就不喜欢她了,早就不要她了,这许多种种,都是在骗她的戏码。 她的身死于三年前的秋夜,她的心死于三年后的盛夏,这三年,如同一场大梦,如露如电,终于结束。 他说:你是说这个?他握着一串玉佩,是仙鹤戏鹿,她便想到他在高塔之前就知道了真相,一切怀惘都是做给她看的,包括佩戴这枚玉佩亦是。她怎么反应这么迟钝,她怎么这么笨啊。 他嘲讽一笑:它留在我身边,就是时时提醒我你做的那些恶心的事。说着,他扬手,不知将玉佩抛去了哪里。 她淡淡转身,缓缓下着台阶,在二十级的宽台上她顿了顿,半侧过头,没有看向他,也没有看向人,说:如果有得选,我宁可喝下忘情水,把你忘得一干二净。如果能够重来,我当年不会信你说娶我为妻的鬼话。如果能够重来。 暴雨还没有来,她的话音很轻,被风卷去,了无痕迹。 判决是,流放南方。 她不得不也恶意地揣测一番,是因为在南方她容易水土不服,过得凄惨,才把她流放到南方蛮荒之地么? 她回到沧海殿,将一切都整理成她没有来过的模样,换下她的这身华贵的铢衣,叠起,放回衣柜。摘下雪芙蓉的簪花,收进妆奁。 她换回自己来到大兴宫夜晚的那一身红裙,不再为人妇不再挽发髻,她只用红丝带系了个简单的蝴蝶结。 她在后花园中点了一把火,将她八个月所抄的一千本金刚经烧成灰烬,眼前大火肆烧,将暴雨前昏暗异常的天地燃得明亮了些。 熊熊烈火烧在她的眼底,迎着火光肆虐,她眼里几乎再也没有泪水可以流。 一切的真相是这样残酷地摆在她的面前。当她的梦破碎,原来是这样的结局这样的下场。 如果可以把脑子丢进火里一把烧光多好,她这么笨,她被骗了这么久都没有发现,自己可太蠢了。 她从怀中掏出一支瓷瓶,瓶中解药她没有吃,管太医说配不出来这种药,有许多药材实在稀罕。而她再苟活三个月已经没有什么意思了,最多不用七天,她大概就会死掉,死在流放的途中,抛尸乱葬岗上。史上下落不明的美人多被掳走,可她却死得这么凄惨,实在是给美女圈子丢脸。 她也将瓷瓶丢入大火。 她将属于她的痕迹全都丢进火里,烧得干干净净。 从此世上不再有叶琬,也不再有叶小宛。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这是她做的一场大梦,须臾近十年的恩情爱恋,原不过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 如果能重来 五月, 天地倏地一场暴雨,顷刻间雨雾茫茫。 雨水浇灭了沧海殿中燃起了熊熊大火,也洗刷掉麟化殿玉阶上的那抹刺眼猩红。 这一切彻底结束, 仿佛她从来没有存在过。 世上再也不会有晋国名动天下的凝光夫人叶琬。 大雨瓢泼,肃正端立的剑眉星目的青年微微低头,就看到躺在他脚边的那一枚玉佩。众人散去, 他弯腰拾起,摩挲着冰凉雨水浸透的白玉断口,失神了片刻。 谢沉正要凑过来看,他立即将玉佩攥入手心, 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 谢沉说:殊玉兄在看什么? 他眉目微敛,说:没什么。 谢沉喟叹道:唉。真是可惜。 宫殊玉淡淡瞥他一眼, 道:没什么可惜的,人各有命。 谢沉奇怪地瞧了他一眼, 只见他撑起伞大步流星头也不回地下了台阶。 六月初三,晴朗夏夜里星光璀璨。 齐如山静静倚在门前,却丝毫不敢打盹。 转眼已经一个月, 算算时间, 那位应该已到了晋南, 但仍然没有任何消息传来;至今, 谁也不敢在陛下面前提那件事。 他心里有些叹息。不知道等陛下消了气, 他去说上两句话,陛下肯不肯把夫人接回来?夫人心宽, 一定不会计较, 哄一哄就好了。 这夫妻间哪里又有那样多深仇大恨, 虽则在稚水阁外他们都亲眼看到夫人偷偷来见平昌侯, 跟他说话,差点都要抱上去,那时陛下还是相信夫人的。但是偏偏在那盒冰糖糕里试出了毒,这一切就微妙了。 恋耽美 夫人当替身后每天只想躺平(60) 但是他直觉,夫人那么心善,怎么会下毒,陛下这是被气昏了头脑,才会这样做。 他还在想着,就听到四更天的梆子响起。 近日,陛下歇息得越发晚,但宫中已无人可以规劝他一二,他连样子也不再装上一装。 寂静宫中,素衣青年提起笔,却迟迟未落。梆子声清晰入耳,他侧头看向窗棂里透下的光尘,星光正好,六月的夜里虫鸣阵阵,大抵红莲正在荷塘里次第开放。 但是大兴宫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爱也好,恨也好,仿佛都离他远去。 筹谋了十多年的审判,不是令他得偿所愿了么,可是他心中有些空寂,仿佛月缺一面,不够圆满。那场洗刷天地的暴雨过后,他没能找到那块玉佩,大约她捡走了。 自从那一日,他便将沧海殿封为禁地,将满园蓁荣锢封在了一纸封条里。他以为,只要他愿意忘记,就全都可以忘记。 忘情水,若是有忘情水,他一定也要饮下一杯,将他这段动情,忘得彻彻底底。 可是他封住殿宇亭台又怎么样,几乎还是能在每个地方,触想起那道妍丽的身影。 他如梦初醒,发觉自己在支着额角又睡过去了,此时蝉声寒寂聒噪,下半夜天气微寒,分明是在夏夜,依然觉得有些凉意。他不禁想到,若是她在的话,会悄悄给他披上衣服。 也是这时,他才缓缓地想到,那她穿得那样单薄,冬夜里一个人回去,一定很冷罢?他及时掐断自己的浮想联翩,告诫自己,不要再去想她。 他怔了一会,神思有些凝滞,轻唤:齐如山。 齐如山默契地知道陛下这是要叫杯浓茶来,忙不迭地去端来,他望了一眼茶色浓碧,热气腾腾,有些迟缓地想起,好像很久没有能喝到加糖的牛乳了。 他摆了摆手叫他退下,茶也没有喝。 齐如山没有退下。他犹疑了一下,却觉得已经过去一个月,气也该消了,终究是于心不忍,说道:陛下,眼见着到了六月里,南方湿热,瘴气也多,不比绛都城。自小长在绛都城的,怕是住不惯那边。 他听面前青年轻笑了声,不无讽刺:你这是替谁说话?你若不想继续坐这总管的位置,明日孤就另择人选。 齐如山立即闭了嘴,望着他淡淡倦容和眼底积压的一抹恨意,心里叹息,看来还不是时机。 但五更天的梆子还没有响,宫门打开,立时迎进来一名玄衣侍卫。那侍卫拿着一枚急令,几乎是匆匆赶去御书房。 姬昼略抬起眼,听到外头有急促的脚步声,接着一名玄衣侍卫匆匆站在廊下,急道:陛下,郁云求见 他的笔一顿,道:进来。 郁云跨进门中,三两步到了龙案前,单膝跪下,呈上一份密报。齐如山眼尖地发现,他几乎连手都在颤抖。 郁云揭开密报,念道:五月廿一戌时已至晋南,过密林遇瘴气,天气炎热,夫人昏迷未醒,就近就医,诊有喜脉。属下恭请陛下示下。 剩下的话在他听来已经全都模糊不清。胸中激荡,甚至不知当作何感想。 齐如山一听,眼前一亮,立即道:陛下,夫人有喜,这不宜再舟车劳顿,以免伤了王嗣。依奴婢看,看在王嗣的份上,陛下先将夫人接回来, 他却收了微妙的笑意,淡淡说:金口玉言,如何能朝令夕改。 齐如山心道有戏,说:陛下,这朝令夕改虽然不能,祖宗却有先例可循,世子降生,大赦天下。 他淡淡地应了一声,说:竟有这样的先例?沉默了一阵,齐如山悄悄看去,却觉得他眉梢上都染着些喜色。 他心想,陛下就是嘴硬,心里指不定孩子名字都起好了,偏偏还要这样装。就是太能装,总不肯低头,才闹到今日的局面。现下好了,夫人既然有了孩子,那,回来也是指日可待的,但愿夫人回来时,陛下能放下身段好好哄哄,可别再作死了。 那件事,他虽觉得夫人有错,但是那日陛下一番话也是把夫人伤得太狠,这搁谁身上,大约都要觉得委屈难过。 姬昼抬起手揉了揉眉心,趁着这空隙嘴角勾了勾,转眼便消失,移开手时,又恢复成原本冷清的模样。 他看着郁云,道:过一阵再说罢。 他的气还没消呢。 齐如山暗道这就是松口了的意思,想必过三四天他再劝一劝,说说夫人的好,多添油加醋,早日把夫人接回来,他们底下人才不至于每天提心吊胆地过日子。 他几乎都想好了从哪里开始说起。 次日,他伺候陛下穿衣时,说:这是夫人先前绣的腰带,说见陛下先前那条已经毛了边,叫奴婢备上的。 这是一条赤锦绣螭龙纹的腰带,她绣工精致,纹饰华美,用玉钩扣起,比绣娘做的那些合身。他看了半晌,点了点头。 陛下与臣工在梅花亭弈棋,齐如山望着对面坐的谢沉,想到了宫大人这阵子被外派去南方一带,而谢大人棋艺忽上忽下的,有时候一下午能下完,有时候下不完。他便在第二日布置棋盘时若有若无地提起说,奴婢不擅长布棋,夫人记性倒是好,过目不忘,轻而易举就能布出残局 他见陛下微微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心知距离成功又近了一步。 他在用膳的时候,上了一道饭后点心桂花栗粉糕,说:夫人那日做的桂花栗粉糕,连宫大人尝了,也能得他一个好字,夫人心灵手巧,给陛下的却是独一份的呢。 陛下瞥了一眼,拣起一只糕,看了看,虽没有说话,他却觉得,陛下一定是回忆起夫人的好来了。 经他努力多日,终于一个月过后,他小心端上一杯牛乳时,说:奴婢手拙,没有夫人那般细致,却不知合不合陛下胃口。 他终于见面前白衣青年的眼里含了点可以辨认的笑意,看向他,意味不明地勾起唇角:大抵是不合。既然这样,派人接她回来罢。 这日是七月十六,月亮正圆,蝉鸣仿佛也为此庆贺,聒噪固然聒噪,也有了喜庆的意思。他又补充道:那些殿宇,也解开封条。 齐如山忙不迭应声,正出御书房的门,迎面却与郁云撞了个满怀,郁云神色焦急,没能顾上跟齐如山寒暄什么,直直踏进大门,扑通一声跪在案前,埋下头,双手递出一份密报,齐如山转头瞧见他几乎全身都在颤抖。 夫人她没了。 姬昼腾地站起,绕到他面前,接过密报猛撕开封皮 密报写道:七月初九夜,夫人剧毒发作,于戌时五刻殁。此毒甚烈,化骨成灰。属下自知罪该万死, 他喉头一腥,哇地呕出一口鲜血,洒在雪白纸页上。 雪白的纸页飘飘忽忽从他指间落下。他身子踉跄了一下,扶住身后的桌角。 窗外月亮那么圆,那么亮。 月亮缺了可以再圆。 但有些人,一旦错过,就再也没有补救的可能。 那我听说,有一种剧毒叫令蓝花?令蓝花能解么? 她的话音回响在他耳边,伴着她万分期待和小心翼翼的神情。 他蓦然想起什么,匆匆赶向沧海殿,后花园中,烈火灼烧的痕迹被雨水冲刷去了一些,那些经文的残烬堆积着,他跪在灰烬堆中,疯了一样拼命扒开余灰,在灰烬堆埋里,露出一只被烧得发黑的瓷瓶,他握住瓷瓶,轻轻打开瓶塞。 将仅剩下的三颗药丸倒在掌心,轻轻贴近鼻尖嗅了嗅。 是熟悉的味道。 是令蓝花的抑制药。她一颗也没有服用,抱着赴死的心,登上南去的路途。她最是惜命的一个人,可是那一刻她却已经不想多活三个月, 她为什么不肯等一等,为什么不等等他消了气,为什么就这样,就这样 他蓦然想到,六月初三的时候,他本可以救一救她,假使那一日他就答允接她回家,她不会死的,他几乎能想象到晋南的密林,横生瘴气,夏日湿热,她一个人多么孤单无助地等待死亡,令蓝花发作的时候很痛,锥心刺骨,她有没有想念他大抵她再也不想见到他了。 就像他们此生最后一句话,她说,如果有得选,她宁可饮下忘情水,把他忘得一干二净。 她说,如果能重来,她不会再相信他说娶她为妻的鬼话。 如果能重来。他不会再犯这样蠢的错。 如果能重来,那道封后的诏书,他一定三年前就颁下,而不是如今躺在他的桌上,再也没有使用的机会。 如果能重来。 可哪里还能够重来。 他茫然地跌坐在灰烬中,仿佛这是他的这二十多年的人生,如今一切都燃尽了,余下满眼败土残灰,再没有一线生机。 赤锦螭龙纹饰的腰带,绣着福寿绵延的海棠叶子。 他摩挲着那一片雪白的叶子,静夜里,月亮落在荷塘,有鱼跳出水面,激起涟漪来。一圈圈漾开,将月色波光粼粼地绽开在这浓夜。 对面有一架秋千,他仿佛看到她睡不着的夜晚坐在秋千上发呆,一树合欢花正好,会悄然落在她的发梢。 他向那里伸手,想要替她拣去沾在发上的合欢花,被她躲开,她抿嘴笑说:我自己来就好啦。 她的眼神明亮而热切,含着诉说不尽的欢喜,什么都能叫她欢喜,一柄剑,一块饼,替她簪朵花,或者替她理一理鬓发。 微风吹过,把她用来系发的红丝带吹得飘扬起来了,她穿着那身艳烈胜火的红裙子,一蹦一跳地离他而去,发上红绳随着她的步履轻盈地荡漾,勾得走所有人的心思。 他想要拉住她的手,但是拉不住。 她回过头,一字一字,铿锵掷地。 如果有得选,我宁可饮下忘情水,把你忘得一干二净。 光芒消散,人影消失在荷塘的涟漪里,原是幻梦。 那一刻,他万念俱灰。 岐川公主 当今天下, 夏天子王室虽然衰微,但为表面的样子,仍有五年一大朝觐的规制。 这一回的朝觐时间, 定在延介四十九年春。 夏天子在天下共主的位置上坐了四十九年,从年纪轻轻坐到了垂垂老矣,却没有多少功绩。就连每五年一次的大朝觐, 也时常有诸侯多年不朝。 他或许终于觉得自己理当在自己快要驾鹤西去的时候做点什么,可供他四十多个儿子和几百个孙子缅怀,于是在延介四十八年的时候派遣使者前往诸国,言道明年大朝觐将要敕封天子正卿之位, 正卿可号辖统御诸侯王爵。 以此引诱各位诸侯前来钤京, 保存他入土前的最后尊荣。 这主意不知是谁给年老昏聩的天子提出,但是诸侯得知之后, 却都正了正身子,有抢夺这正卿位置的, 多已开始摩拳擦掌。 距离上回齐晋两国的宜下之战已过去三年,那晋国大将军陆沧和副将谢岸在宜下以少胜多大败了齐军五万精兵,坑杀五万人一战扬名。 此战过后, 晋国一雪前耻, 逼迫齐军退让至清鼎关, 把在虹度之战中割让的北二郡沛川、定阳, 东二郡重阴、管门尽数收回, 止纳岁贡。 世人盛赞晋国国君姬昼才华冠世文韬武略,这回的大朝觐若要敕封正卿, 不得不说他是个极有可能的人选。 对于当权者, 比起关心他的国君当得怎么样, 世人更关心他的一些花边消息。 钤京虽距离绛都有十万八千里远, 但是桃色消息飞到世界各角落实是一件神奇的事,充分地论证了坏事传千里的论点,所以在今年春日,钤京百姓大多已经知道,这次将朝的七位诸侯里,那晋王姬昼是个克妻命。 春日的钤京茶棚里头,闲汉们无事聚在一起,有个汉子便说道:六年前,晋王曾有个心上人,莫名其妙得了急症死了;三年前,那位坊间四大美人之一的凝光夫人也死在了晋南。大家都说,好端端一个大好青年,怎么偏偏是克妻命。 听说长得颇好,可惜了。 他们为此深表遗憾,不然的话,这回大朝觐,各国诸侯可以带家眷前来,他们本还想瞧一瞧那位凝光夫人的美貌的。 长得好的可不止那一位;这回倒是听说昭国国君叶琅要带他那妹妹岐川公主来相看夫君,这岐川公主可是个大美人。 岐川公主?怎么此前没有听过?有几个汉子一听就来了精神,还拍了拍自己的衣裳,大约是在做东床快婿的好梦。 哎,我也仅是听说,二十多年前昭国不是内乱,上一位正卿、七国盟主,也就是叶琅他父王一回酒醉后幸了个宫女,偏就那夜宫变,那宫女命大逃走,后来生了个遗腹女,正是岐川公主。她那爹爹本是上一辈里极美的美男子,闻说这位岐川殿下有七分似她父亲,端是美绝人寰。 不瞒各位兄台,愚弟年前去昭国走过一趟生意,也道听途说了一些,岐川公主是个守寡的,膝下已养了个儿子,后院里更是养了群面首,风流至极。只是如此家世又如此美貌,甘愿做她裙下臣的没有一万也有八千 这时立即有人拍掌道:那我瞧着这晋王和岐川公主岂不是天生一对,一个是鳏夫,一个是寡妇。 老兄,汉子拍了拍那人胸口,哈哈大笑,昭王叶琅极宠这个守寡的妹妹,绝不可能叫她嫁个克妻命的男人。 春日,钤京车马粼粼,各国王侯陆续到来。 一驾由四匹雪白毫无杂色的骏马拉着的漆白鎏金的华贵车舆行过钤京的朝光街上,似有似无的香气遗留空气中,令人浮想联翩。 春风和煦,华车左侧的雪绢帘子一角下忽然探出一根手指,极小心地将帘子挑开一条缝,接着从那缝隙间冒出一双乌溜溜的大眼,好奇地打量着外面。 钤京看起来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嘛。他打量着街道,树栽得没有永安城里的直,人没有永安城里的多,吃喝也没有永安城里的有趣。 直到他突然听到一道女声在他背后响起:小呆。 那帘子立即又放了回去,严严实实,一丝车内风光也透不出了。 名叫小呆的小男孩回过头,朝着面前的白衣女子眨巴眨巴大眼睛,软软糯糯拉了拉她的袖子,撒娇说:娘亲,在外面就不要叫小名了嘛 白衣女子眉目明丽柔和,只是眉在淡淡地蹙着,她伸手揉了揉孩子的头发,说:不行。 小呆嘟了嘟嘴,头一歪便歪到她怀里,拿毛茸茸的小脑袋蹭了蹭他娘亲,说:娘亲,舅舅说,说娘亲就是整天都不开心,才带娘亲出来散散心的。可是娘亲还是不开心。 她的目光落在自己雪白的袖子上,说:是啊。 她暗想,谁被逼婚都会不开心啊但是小呆这个三岁的奶娃娃显然还不懂什么是成亲,如果她去给他解释,他一定会问上十万个问题,从什么是成亲,到要给儿子准备多少套房才能娶到老婆。 取名叫小呆,实际上鬼灵精得很,在某种程度上,也算是弥补了她在智商上的缺陷。 车舆停在驿馆的门口,她掀开帘子,就望到了站在日光下长身玉立的俊美男子,约二三十岁,着了一袭清峻白袍。 眉眼刀削斧刻,似带天然冷漠,但是见到她时,嘴角弯有微微的弧度,朝她伸手:小宛 她抿嘴笑起来,眼里闪着星星般的光彩,扶着他略带薄茧的大手下了马车,一把抱住他:哥哥! 恋耽美 夫人当替身后每天只想躺平(61) 她把头埋在他怀里蹭了蹭。 他一只手顺了顺她的头发,语声含笑:才几天没有见,就这么想我了? 他低头望见她掰着手指,说:四天五个对时零三刻了。 他忍俊不禁:记得这样清楚,看来是真想。 后头车舆上还站着个三岁大的小奶娃,盯着地面正猜测着自己这小短腿跳下去有多大几率摔傻,末了拼命朝面前的两个人挥舞胳膊:娘亲,舅舅,下不来 他娘亲终于回过头瞧他,指了指车舆前摆着的小凳子:喏。 叶小呆欲哭无泪,只好用自己的小短手搬过凳子,笨拙里掺杂着点灵活地跳上凳子再下了地,蹭蹭跑到自己舅舅的跟前,锅贴一样贴上舅舅的大腿。 舅舅,他扬起明亮的大眼睛,笑嘻嘻地说,小呆一路也可想你了。 他舅舅笑了笑,从怀里拿出个什么新鲜的小玩意儿弯腰递给他,剑眉稍扬,说:知道你打什么主意。这是飞窜天,掷出去,能飞许多远。过几日舅舅带你去玩。 一旁伺候的婢女内监侍卫对这般的情景已经司空见惯。 他们君上对殿下和小公子可是宠到骨子里。若是王宫里伺候的老人就知道,君上他平时冷漠极少会笑,偏只是对殿下总是带笑。 人这一辈子大抵都要遇上一个克星,叶琅觉得自己的克星就是这个妹妹了。没有什么多余的缘由,只是觉得她太好,好到他愿意宠她一辈子。 走罢,先进去。一路风尘仆仆,先去沐浴更衣。过会哥哥带你去用饭。 说着,一举把小呆抱起来,道:轻了,得好好补补。 驿馆因要容纳多位王侯,去年翻修过一遭,修得还算能住,只是钤京寸土寸金,所以免不了会抬头不见低头见,叶琅刚迈进院子,迎面就走来几人,双方狭路相逢,微微颔首便算见过。 只是在擦肩而过的时候,昭王身侧那白衣女子侧身避了避,反而令谢沉觉得可疑,多瞧了眼,立即被叶琅冷冷看过来。 他客套一笑,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身离开,只是觉得似乎有点眼熟。 当然这不是他该管的,他现在首要大事还是去接他的上司。 叶琅稍一回头就见自己妹妹的神色有些发白:哥哥,我,我要回去。 他眉头稍皱:怎么了?他转而就想到刚刚那个赤袍青年的目光的确有些可疑,眼神凝了凝,说:是不是刚刚那人看了你?别怕。 小宛声音有些发颤,说:刚刚那是谁? 叶琅看向自己随侍的官员,有一个上前道:回殿下,若臣瞧得不错,那是晋国的中军将谢沉谢大人。 叶琅却见她面色的确有些不好,回想了番那人似乎目光没有特别不对,那么,就是与她的过去有关了? 三年来,他问过她的过往,只是提起这个话题,她都会支支吾吾地转移话题,神色郁郁苍白,他便再未提过。无论她过往怎么样不堪,如今她是他的妹妹,他却再也不能叫她受一丝的委屈。 现下似乎可以窥到一点痕迹。 但若那会伤害到她,他宁愿不知。 别的人,也别想再伤她一次。 他稍稍侧眸,望见她的眼睫低垂,目光仿佛落在院落里的一树海棠花上,似有些失神。 叶琅这次带她来钤京,正是为了给自己这宝贝妹妹寻一门如意的亲事。 她自言三年前她那夫君因为欠债给人打死了,留了这么个孩子,怪可怜的。 他不知道怎么安抚她,便常叫些王公贵胄家里的俊俏公子进宫小宴,看她瞧上哪个就留在宫里,腻了就放回去。 但是她似乎谁也看不上,又似乎谁都可以。 这就叫他心中存了疑惑,想着或许这些庸才的确配不上他的妹妹,他的妹妹要天上地下最好的那个,便把主意打到了这一回的大朝觐上。 各国带到大朝觐上的人自然都是杰出的,剔除那些老的丑的风流成性的,勉强还能挑一挑。 他已经给她安排了许多场相亲小宴。 在房中沐浴时,日光透过精致的窗棂照进来,水波荡漾,她失神了好一阵。 三年前,三年前, 她捂着头,不愿意再回想。她只恨天下没有忘情水,可以一解余恨。 三年前的暴雨里,她迷迷糊糊地跟着一列人进了间华美殿宇,座上青年玄袍修身,冕旒微荡,他稍低目光看向她,立时站起,大步走下阶陛,把她用力拥到怀中,凝顿了很久后,低声说:叫哥哥。 哥哥。 谢沉到城门口去迎车驾时,隐约地又想起昭王叶琅和那个白衣女子。 他此时已经问清楚了,那个白衣女子正是岐川公主,名讳倒被他们捂得严实,他没能打听出来。 听说叶琅要给这位岐川公主觅位如意郎君,这自然是联手昭国的大好机会,虽然这个消息刚出来的时候,就有朝臣上谏,陛下这么好的条件,配那岐川公主自然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不妨试一试。 但这样的折子自然也是被一件件拣出来,曝晒在御书房的廊下,跟三年前他们那群人上谏说凝光夫人妖女误国的那些折子沦为了一样的下场。 是以,他们又都觉得,陛下自己要为文烈王后守孝,不妨碍他们这些列卿可以迎娶,所以他们又纷纷上谏,表示自己很可以。 好在陛下虽然伤情,但智商还在,这条没有反对,这一回就是带了一群年轻有为俊质清雅的臣工来了,也包括他谢沉和他表弟谢岸。 谢沉自己对女色没有什么感想,他素来游戏人间,这一回主要是帮助谢岸完成这个大任的。他摸了摸下巴,觉得谢岸那手漂亮的剑就很能吸睛,加之他很舍得花钱,哄小姑娘自然手到擒来但是听说岐川公主是个寡妇,还带了个三岁大的儿子,不知谢岸能否拿下这一类型。 他还在想,便听到辘辘车舆驶来的声音,打断他的遐思。 他抬头看去,只见舆上素帘掀起一角,从里缓缓下来一个人。素冠素衣素带素靴,神情有些冷清,眼神淡漠。 他立即迎上前,行礼:陛下。 相亲 春光明媚, 正值二月初,钤京偏北,尚春寒料峭。 谢沉跟侍在素服青年的身侧, 岑寂的路上,青年的目光似有似无地看着远方,平静淡漠。 刚过了城门, 谢沉低声道:臣已安排了与那位的见面,就定在明日午时,登陵海苑。 青年淡淡点头:知道了。 登陵海苑是钤京一道颇有名的景点,有不到登陵海, 不算过钤京一语。 登陵山面临广阔的登陵海, 曲阔游山长廊九转十折依山而建,登陵海苑凿山为宇, 倚山观海,景致极好, 自古以来许多文人为此赋诗属文。 春日,登陵山上桃花芳菲正盛,满山灼灼桃夭。 只因近来到钤京的王侯贵胄实在太多, 登陵海苑名声又太大, 所以无法能够满足每一位王侯的清场要求, 登陵海苑的老板干脆立了个规矩, 对各位客人一视同仁, 你赵王来得,他齐王也来得。 小宛在驿馆里蹲了整整一日, 小呆总是在她跟前似有似无地摸一摸舅舅给他的飞窜天, 一走三叹:哎哎!哎 小宛一边绣着素帕上的桃花, 一边说:哎也没用。小呆, 娘亲问你,舅舅是不是跟你透露过底儿,明儿要见的叔叔是谁? 这个问题业已困扰她很久了,哥哥只说是替她相看了几位家世清白、才貌双全、手握实职且年轻未婚的青年男子,但具体是谁,他们上上下下都瞒得密不透风。 她倒不是担心对方太差劲,而是担心会撞上一些不必要的人。 她对嫁人已经没有丝毫的兴趣,这辈子一个人过也未尝不好。 嫁人总是有风险的,规避风险的方法当然就是不嫁人。且不说她当了个锦衣玉食的公主,便是一个普通的寡妇,她这双手也能养活她跟小呆两个人。 但是哥哥的理论是,小宛,从上一段情伤里走出来的最好方法就是开始一段新的恋情,若是一段不够咱们也可以来五六段,这般你就能早日忘记你那个因为欠债被打死的前夫了。 小呆笨拙里带一丝灵活地爬上软榻,坐在她旁边,两条小短腿悬在空中一荡一荡,小手学着大人的模样撑着他的脸蛋,水汪汪的大眼睛认真地看着他娘,老成地摇了摇头。 他记起舅舅说他安排了一大把年轻俊秀的哥哥都在登陵海苑,娘亲看上哪个,他就当场叫爹。 小呆已经摩拳擦掌跃跃欲试,长到三岁以来,他还没有一个爹,娘亲的后院里虽然养了一群长得不错的叔叔,但是舅舅说了,只有娘亲的正宫才能叫爹爹。 小呆除了忐忑新来的爹爹会不会抢走娘亲以外,还算有些期待。 小宛绣完两三枝桃花后,把帕子折了几折塞到小呆的袖子里,说:别弄丢了哦,这可是你这个月弄丢的第四张帕子了。 小呆不知想到了什么,忽地小嘴一扁,眼里登时就包了一包泪,说:娘亲,娘亲要有新欢了,娘亲就不要小呆了,娘亲是不是以后也不会给小呆做帕子了,呜呜呜 小宛静静地看着他演,微挑的凤眼,挺拔鼻梁,小小年纪已经能看出他以后会长得像谁了。 她转而就想到,以后那狗男人的脸就要以这样的方式经常出现在她的面前,实在是件悲哀不幸的事。为此,她应该等小呆稍微大一点,就把他赶出家门,让他自力更生。 小呆还不知他娘亲的心里有这么邪恶的想法,眼巴巴地瞧着他娘,心想,就算以后娘亲要跟爹爹从垃圾堆里捡回来别的娃娃,娘亲也决不能不要他的。 次日的中午,小宛低调地抱着小呆坐上马车前往登陵海苑。 登陵海苑的规矩是,除了正经客人,婢女侍从一应不许进。小宛只好叫其他侍从候在门外,进去前她在门口瞧见了许多花花绿绿的车马,想来都是已经入内观景的各国王公贵胄的。 在那些以豪奢为主流的车马里,倒有一驾车舆,素白的马,素白的帘,因太素而有些惹眼。 登陵海苑布置精巧,画栋雕梁。 过了影壁之后,向西进几步则是前楼满月楼,满月楼有四重,自第二重再向西可进游山行廊,行廊以山形而建,与山间诸多亭台楼阁交错纵横,低时可以探海,高处可以凭栏。而且登陵山很大,不易撞上,实是各国王侯谈政论事的不二之选。 也是叶琅觉得给自家妹妹相亲地的不二之选。 小宛极目远眺,登陵山的桃花已烟烟霞霞地开遍满山,登陵海碧阔无垠,倒映湛天飞云,极远处烟雾腾缠,并不能看得到尽头。围绕着登陵海的多少葱茏木叶,直在春日里叫人心旷神怡。 小宛为了安全起见,从袖中掏出了一方面巾蒙上,小呆在她腿边倚着,软软糯糯说:娘亲,干什么要戴面巾,那样,那些哥哥们不就看不到娘亲绝世的美貌了吗? 她揉了把他的脑袋,说:你小小年纪,晓得什么叫绝世的美貌?美貌有什么用,相亲看的是人品,性格,你待会儿可不准瞧见哪个美貌,就跑上去抱人大腿。 小呆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她牵着小呆的小手上了满月楼的二楼,二楼临窗处果真坐了位紫衣翩翩的少年。 少年正半开轩窗,从轩窗里恰好映出不远处登陵海畔伸长入海的一颗老桃花,枝桠横斜交错,红雨纷零。 大约是听到了声音,那少年郎徐徐回身,端是生得丰神俊朗,玉容秀质,一双秋水般的眼睛含着笑意,唇边绽出笑来,手中的黑檀十二骨的折扇略摇了摇,朝她微微颔首:在下嬴罗。 小宛一听到他自报家门已吓了一吓,这天下叫嬴罗的人或许很多,但能出现在登陵海苑里的,只有那么一位,就是赵国那个十四岁即位就大刀阔斧地要跟晋国对着干的少年国君嬴罗。 她一面想,一面把左手背去了背后,掰起手指数了数,赵王嬴罗今年十七岁,比她小了足足有七岁。 她断未想过嬴罗会出现在她的相亲小会上,讪笑了两下,寒暄说:幸会幸会。 嬴罗的秋水眸里笑意颇为清湛,但大抵是上位者的位高权重已经镌入他的骨子里,所以在小宛看来,这般的笑意都可以划入不怀好意一类。 她虽然没有绿叶丛中过,但在男人身上吃的亏实在太多,不得不多加提防总是笑着的男人。比起他们都带着些许笑,她觉得冷漠的男人或许更真实点。 既然嬴罗是哥哥瞧中的大好少年,别无他法,她只好与他从西侧月门出楼,步上这游山行廊。 嬴罗大抵觉得她话少,便主动地担任了找话头的角色,一路行来,他清雅嗓音响起:闻昭王殿下说过,殿下擅剑,在下于剑一道也曾学过皮毛,改日可否延请殿下指点一二? 他这番话说得客客气气,既找了个共同爱好,又适当地放低自己,话题挑得实很不错,但小宛的注意力已经被朱漆雕栏外伸过来的桃花上吸引走了,闻言只听到了个什么什么剑,颇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并不擅长剑道,仅是从前学过剑舞。不过时日久疏,早已荒废了。 她漫无目的地伸手摸了摸一朵开在枝头的秾艳桃花,恰好惊飞了栖息其上的一只蝴蝶,那只红蝴蝶颇得趣儿,叫亦步亦趋跟着他们二人的小呆一下眼前一亮,立即抡圆了小短腿追着蝴蝶跑去了。 欸,小呆 嬴罗笑了笑:令公子正是活泼的年纪,小孩子大抵都喜欢扑蝴蝶玩。正好,我昨日里做了个捕蝴蝶的网兜,殿下有没有兴趣跟我一起? 小宛暗叹他心思着实缜密,而且极其能踩到她的痒痒处,他怎么会知道她的确很喜欢这些小玩意儿的,心里对这少年的好感登时拔高了一大截,她弯了弯眉眼笑道:好啊。 她原还以为君王之尊都是那些端着装着的样子哩。 有的玩以后,她就把小呆给忘到一边去了,想着那小娃娃自动寻路的本事十分高强,这种构造大约难不倒他那鬼灵精,应也没事,所以便畅快地开始扑蝴蝶。 小呆一路追索那只顶漂亮的红蝴蝶,跟着拐上山右边一条岔路,两侧桃花盛开,间杂青竹,石砖陡峭,他爬了一半,便已经爬不动,一屁股坐在半山腰的石阶上,两手托着下巴,状若沉思。 娘亲怎么还没有来找他?以往若是他走失了一小会,娘亲都会着急地跟过来的,可是这次娘亲还是没有过来是他的记号做的不明显吗,他都沿路丢了小石子儿的,娘亲果然是有了新欢就不要他了! 呜呜他越想越伤心,坐在石阶上掩面流泪,两只爪子捂着脸哭得又心疼又好笑。 这时,他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立即蹦起来,脆生生地喊道:娘亲! 但是只见到在石阶底下恰好行过来三个人,当先的两位一个白衣一个玄袍,落后些的那个是赤袍,他立即抹了抹眼泪,两手把眼睛扒大了看过去,没有一个是娘亲,只是长得都还可以,难道也是舅舅安排的叔叔吗? 他心里计较着,大抵是了,毕竟这个点谁不去吃饭跑过来瞎逛,他们一定也是像娘亲后院里的那些男子一样,都四处瞎逛指望着偶遇娘亲呢。 娘亲都不瞧他们一眼的。 他心思飞速转了一转,迈着小短腿笨拙地下了石阶,那几人还在打量着他,他好不容易下到他们的面前,那玄衣的男子稍微弯腰,桃花眼含笑说:你是哪家的孩子,怎么一个人在此? 恋耽美 夫人当替身后每天只想躺平(62) 站在他们面前三级高的台阶上,这娃娃穿了身浅绿色的衣裳,眉眼精致,令谢沉看着觉得有点面熟。 这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他好像在哪里见过 他望到面前素衣青年的身影,一拍脑袋:哦,这娃娃的眼睛跟陛下长得有几分神似。 捡了个爹 素衣青年的目光原本并未看向这孩子, 但是这孩子率先盯上了他,笨拙地下了台阶到他的腿边来,一把圈住他的腿, 仰头说:爹,你真好看。 三人都有些诧异地看着这娃娃,谢沉正要跳出来说句小娃娃, 饭可以乱吃,爹不能乱认啊,但见前头二位都还没有发话,自己也不好跳上去说的;而且, 他越瞧这小娃娃越像他的上司, 难道真的是陛下的儿子么? 姬昼也有些莫名地看着这小娃娃,他身旁玄衣男子已经直起了腰, 桃花眼略带诧异地在他和这孩子跟前打量了一阵,又倏地含了笑:照卿兄几时添了个公子? 他自嘲般笑道:我哪里有孩子。 这时垂眸看着这绿衣小人儿, 半晌,他一时有些恍惚。若是三年前她没有死他们的孩子,大概也有这样大了罢? 但是, 既没有倘使, 也没有如果。 恍惚之下, 他鬼使神差地伸手, 摸了摸这小人儿的头发, 温润的触感真实得发虚。 这举动令谢沉几乎惊掉了下巴,他一面托着自己的下巴, 一面望着自家陛下语声低柔温和地问他:你爹娘呢, 怎么一人在这里? 谢沉想, 陛下这三年愈发冷峻淡漠, 完全不见昔日温其如玉的模样,称孤道寡,庙堂高坐,这样温和的神情,三年里也再没有出现过了。 爹爹,娘亲不见了,爹爹带小呆去找娘亲好不好?绿衣小人儿眨了眨乌溜溜的大眼,眼里蒙上了一层水汽,话音又端的可怜,叫人心都快化了。 谢沉瞧着这娃娃,越瞧越觉得面熟,绿衣小人儿这双眼睛不单有些像陛下,还令他想起了昔日的凝光夫人,那日在御书房前惊鸿一瞥,他记得叶琬也有一双这样的眼睛,也有这样明亮的眼神。 小呆?你叫小呆?他有些意外,你爹娘怎么给你取这样的名字? 小呆眼里立即沁出来几大滴泪,他从自己的袖子里抽出娘亲给他的绣了两三枝桃花的帕子,揩着自己的眼泪,呜咽说:呜呜,名字是娘亲取的,小呆没有爹爹,爹爹因为欠债呜呜,叔叔,你这么好看,你当我爹爹好不好? 这方帕子上的桃花绣得稠艳逼真,他无意瞥过一眼,目光便被定在这上面。这帕子是 绿衣小人儿立即收了眼泪,有些得意地说:是我娘亲绣的。 这片桃花几乎和记忆里的许多物件重叠,是那片福寿绵延的海棠叶子,是素帕上泣血般的朱砂梅。 可大抵也知道这仅仅是巧合,他只恍然了一个瞬间,便又笑了笑:你娘亲绣的很好看。 绿衣小人儿把帕子又整齐地叠好塞回袖中,泪汪汪的眼睛看着他,扯了扯他的衣角:爹爹,我们去找娘亲吧! 他几乎是被小呆一路扯过去的,谢沉此时看着陛下的身影,总觉得确实有几分慈父的样子,不知是不是他错觉。 登陵海苑的游山行廊曲折且忽上忽下,小呆不知道自己娘亲已经跟着那个紫衣少年欢快地去扑蝴蝶了,只是回到原先那树桃花下头时,并无一点人影在,他委屈地捂着眼睛哭起来:娘亲真的不要我了!呜呜呜 绿衣小人儿哭着的模样分外惹人疼,没有做爹的经验的三个男人也不知如何安抚他。 但是另两位都纷纷瞧着他,叫姬昼只好担此大任,蹲在小人儿面前,笨拙地摸了摸他的头,说:别哭,别哭。 然而四顾这游山行廊,只瞧得见下午的日光下,遍山桃花灼灼,哪里又能轻易找到他的娘亲。 小人儿泪眼朦胧地拉着他袖子:爹爹,爹爹别把我丢下,别不要我 他的脸色顿时惨白,喉头滚动了一下,说:不会不要你,我带你去找你娘亲。 许多事,他以为能够忘记,可是一点风声鹤唳,也能让他轻易地回想起,某些致命的时刻。 他抱起这孩子,孩子身量小小的,并不算重,他已很久没有抱过别人了,此时连举起手臂都有些生疏别扭,绿衣小人儿又朝他贴近了点,好似天然就同他亲近一般,咧开嘴笑说:爹爹,你抱的姿势好奇怪,娘亲不是这样抱我的。 若是他们有孩子,是不是也像这样撒娇,也会像这样咧开嘴朝他笑呢? 离得这样近,他看着面前的孩子这双乌溜溜的眼睛,睫毛卷翘细密,仿佛在风里翕动的蝶翼。 他的眼中映出自己的样子来。这两年因为年纪渐长,原本想要蓄须,但又想到她曾经在某个半夜里抱着他迷迷糊糊地说,能不能不要蓄须呀,蓄须显老,他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竭力保持自己的容貌年轻,总在希冀哪一日在哪里可以遇见她,她还能像以前一样被他吸引,为他惊艳。 可是在哪里又可以遇见她? 事实证明他跟小宛的确差了那么一丝缘分,不单是从前小宛找不着他,如今他也找不着小宛,因为当小宛就在山谷的桃花林里快乐地扑蝴蝶时,他们路经山谷,没有丝毫要往里探一探的想法,于此擦肩而过。 登陵海苑占地广阔,过了几处山谷之后,天色就逐渐暗下来,如血残阳倒映海面,半江波光粼粼,回到满月楼二楼时,楼里的侍从立即迎过来说:小公子,可算找着您了 小呆伸头没看见娘亲,小嘴一扁,哇地哭了:娘亲真的不要我了 那侍从连忙道:小公子,殿下是不小心昏过去了,赵王殿下送她回了驿馆,吩咐小的接您回去 小呆立即叫道:我娘亲昏过去了!?他团团小脸上立马浮现焦灼,哭也不哭了,懂事得很,乖乖点头:那我要回去看娘亲。 那侍从正要从素衣青年的手里接过他来,他又眼巴巴地看着这个便宜爹爹:爹爹, 青年淡漠地看了眼那个侍从:孤送他回去。 侍从还待要说什么,但大抵触及了他沉冷的眼神,立即闭了嘴,但是心中的八卦已经熊熊燃烧:这位可是岐川公主的亲儿子,昭王叶琅的亲外甥,他们昭国王室小辈里最受宠爱的公子,怎么管晋王殿下叫爹爹? 身侧玄袍男子朝姬昼拱了拱手,微笑道:照卿兄,改日再叙。 其实大事已经谈得妥当了,仅还有些细枝末节尚待商榷,虽然这绿衣小人儿临时打断了他们,但并无大碍。 他亦微微颔首,与那玄袍青年分别后,出门登上那驾素白车舆,谢沉在外头驾车,他便同这小娃娃一道坐进车中。 小娃娃虽然有些粘人,却十分乖巧,这般的性子时时令他想起她来,所以,眼中格外怀惘。 小呆不解这样的情感出于什么,只是觉得那样的情绪看了就叫人好难过。他坐在青年的旁边,像自言自语说:娘亲总是昏倒。 姬昼偏眸看他一眼:总是这样么? 他有些沉重地点了点头,说:娘亲不告诉我是为什么。 他说:你娘亲大约是怕你担心。 小娃娃低着头,忽然间已无声地哭得鼻子冒出泡泡来,又抽出帕子抹了抹眼泪,说:我娘亲是不是生了很大很大的病?舅舅之前都没有逼着娘亲来相亲,这回是逼着娘亲来的。不然她不愿意来的。呜呜 他现下已经知道这孩子便是昭国岐川公主的儿子,对于他们,他知道的不多,所以没有多加揣测,只是说:你娘亲为了你,也会好好活着的。 小呆摇了摇头,抽泣着说:我娘亲很可怜,叔叔,你去看看她好不好?这么多人里,你对我最好了,我想要你当我爹爹,你去看看娘亲,我跟舅舅说,舅舅会同意的。 他拉住他的袖子摇了摇,这个动作几乎也刺痛了他的眼睛,从前她总是喜欢这样,拉住他的衣袖,轻轻扯一扯摇一摇,仿佛是小心翼翼地在撒娇一样。 睁着明亮的眼睛,期盼地望着他。 他的指尖有些轻颤,犹豫了许久,才摸了摸他的头,说:这件事,我不能答应你。 为什么?叔叔不喜欢小呆么?叔叔是不是嫌弃我娘亲是个寡妇?可是,可是我娘亲真的很好的,她很好的 他眼里冒出水汽来,雾蒙蒙地,他大约怕流到面前青年的袖子上,乖乖地松开手,有些黯然地垂着眼,捂住眼睛哭起来。 叔叔已经成过亲了。他说,神色有些黯然,不会再娶。 小呆不讲理地说:叔叔你骗人!叔叔白衣素冠,若不是长辈过世,就是妻子过世,可是近年来各国里没有什么老一辈的过世,叔叔你肯定和我娘亲一样,为什么不能再娶 随着这孩子的话,他的脸色越发苍白,目光盯着某个角落,指节也攥得发白,是,是啊。 他的妻子已经过世三年了。为什么不能再娶?不能就是不能。 他的心有些寂静了。 这孩子又说:叔叔,你愿意一路照顾我,说明你也有点喜欢我对不对?那么,顺便去看看我娘亲好不好?我娘亲最喜欢热闹了,就当是充个人头好不好? 他的确对岐川公主没有半分的心思,而且他不会再看别的女子一眼,这是他某种程度上固守的迟来的执着,他仍然摇了摇头,只说:让外面的谢叔叔跟你一道好不好?他比叔叔会说话。 得到上司这样评价的谢沉不知道该不该高兴,但还是高兴了一下,他得以接近岐川公主,待会儿他便去探探情况,看看岐川公主到底怎样,然后为谢岸制定一下攻略。 他暗自感慨着,人与人就是很不一样,陛下什么也没做,人家的儿子就跑过来叫爹了,偏偏陛下已经决心终身守孝,甚至近日都在拟定过继哪位宗室子做世子。 娶我? 谢沉同那孩子一道去看望岐川公主时, 姬昼静静站在窗前,俯看一楼院落里的洒着金辉的一树海棠花。 但没有两刻,就听到急促的登楼声, 谢沉回来得急,他转身望去,见他脸色竟然十分怪异, 平日里吊儿郎当的那笑也不见了,不由蹙了蹙眉:何事? 谢沉顾不得行礼,直上前两步,眉目焦灼, 附耳说了一句话。 他一怔, 指尖忽然都在颤抖。 一刹那,他的心上仿佛有一棵树, 枯死多年,于这时终于开始抽芽生长。 他没有犹疑什么, 转身就要下楼,被谢沉伸手拦住他说:陛下要不要换衣服? 他方才心里太激动,才忘记了这时他不能太过贸然。 他点了点头, 立即准备去沐浴更衣。他换了一身崭新的白衣, 暗纹交错, 系上赤锦螭纹的腰带, 束了玉冠, 还把昨夜冒出的胡茬也刮个干净,看着镜子里仿佛还是二十刚出头的模样, 他有些恍然。 三年了。 小宛撑着身子坐起来时, 一抹斜阳照进她的纱帐, 正值薄暮时分。 床沿边趴着一只粉粉嫩嫩的小娃娃, 感到动作后,他伸出小手伸到被子里,拉住她的手,仰起头说:娘亲,你总算醒了!舅舅去熬药了,马上就来。 她乍醒过来,头还有些晕,晕乎乎里她闻到空气里有淡淡陌生的熏香,说:刚刚有别人来过? 小呆的身子立即仰了仰,笑起来:是啊是啊,有好多哥哥姐姐来看望娘亲。有齐国的,宁国的 他掰起手指数着有哪些人来看望她,但在她听来都可有可无,这些表面功夫,那些权贵最是擅长做了。 小呆数了半天,最后有些失望地说,不过那个叔叔没有来。他撅了噘嘴,我怎么拉他他都不来。 小宛看着这娃娃,总觉得似乎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情,这孩子很能憋,不知随了谁,不盘问他他就不交代。 哪个叔叔?她看着小呆,他的眼睛里映出她来,似有些苍白,她抚了抚自己的脸颊,想到这不时昏过去的毛病,大抵是治不好了。 令蓝花无药可解,她不过靠着贵重药材吊着性命,在这世上苟延残喘。 小呆仰起头说:是晋国一个穿白衣的叔叔,很好看。 他的话音刚落,小宛的心里就咯噔了一下。小呆,你在哪里遇到了他? 小呆说:在登陵海苑里。他却望见娘亲的脸色有些微变,提高了声量说:小呆,以后不准跟那些人往来,知道么? 小人儿一愣,大抵从未见过娘亲这样严厉的模样,后就委屈起来,皱着小脸,小声说:娘亲,叔叔人很好的,我找不到娘亲,他带我去找,又送我回来娘亲,等你好了,我们去谢谢他好不好? 小宛的手揪紧了锦被的一角,心中苍凉着刺痛着,说:谢他?谢他什么? 小呆说:娘亲,你不是教我说,人不可以忘恩负义的嘛,要知恩图报,人家帮了我,我们自然要谢谢他呀? 小宛重重咳嗽了两下,捂着心口,没有说话,血一般的残阳洒进来,镀在她侧脸上。 小呆,娘亲给你取名叫小呆,就是时时提醒你,不要犯呆犯傻,不要被别人骗。她低声说着,他们接近你,一定是不怀好意,世上没有人无缘无故对你好的。 这是她血的教训,两次覆辙。 她轻轻地摸了摸小呆的头,微微叹息。 小呆懵懂地点了点头,显然神色里还有一抹寂寞:知道了他乖乖地眨了眨眼睛,说:娘亲,我去看看舅舅有没有煎好药。 说着,笨拙里掺点灵活,下到地面,迈着两条小短腿跑开了。 他刚一出门,就撞到一个人,他扬起团团小脸,望见是下午那位长得很好看的穿白衣的叔叔,有些吃惊,说:叔叔? 可这个叔叔跟下午好像有些不一样了,他怎么嘴角上扬,蹲在他面前摸着他的头,温柔地笑着说:叫爹。 小呆愣了一愣,转而就想到刚刚娘亲说的话,连忙警惕地后退了一步:叔叔怎么来啦? 来看看你娘亲。 他说着,站了起来,立在门口,忽然有些情怯。 从门口什么也看不到,但他在想象着见到她时,应该怎样说,怎样做。 该怎么样呢,她才会原谅自己。 他缓缓地踏入静谧的房间,斜阳被雕花窗格分割成了一片片的光芒,在他的雪白衣角荡漾。 熏香袅袅冒出鎏金香炉,春日傍晚的绚盛还停留在窗前,他又向前走了两步,心激荡如大江奔流,一泻千里,他的指尖因为激动而在颤抖,他一眼望到雪纱帐里的隐约的人影,匆匆几步到了床边。 他原想要伸手撩开帘子,只是手臂也仿佛使不上力,坐在床沿边,手伸了几回,又缩了几回。她近在咫尺,隔着一幅雪白纱帐,容颜静谧美好。 他垂下眼,唇动了动,半晌,才终于发出两个音节:小宛。 恋耽美 夫人当替身后每天只想躺平(63) 嗓音低哑。除此之外,他甚至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注视着她的脸,眼角微红,喉头滚动了一下:小宛。我来了,我来带你回家。他握住她在锦被外的那只手,掌心微凉,触感竟然这样不真实。 小宛原本因为困倦而昏沉地睡过去,这时耳边虚无地传来了唤她的声音,这样深情,这样温柔,她仿佛在哪里听过。 汹涌的记忆伴着那声音一道苏醒,蒙蒙的天光下,那个侍卫告诉她:属下已经传信回了绛都,陛下一定很快就接您回去的, 她等了好久。一天,两天半个月,一个月。等到快要死掉,都没有等到。 人在濒死的时候,大概才会大彻大悟。 须臾爱恋,全是假象。 失去价值以后,他这样心狠手辣忘恩负义的人,哪里还会再看你一眼。 贱若蝼蚁,轻若尘埃,她那一生,不过尔尔。 她缓缓睁眼,天色昏冥,春日的傍晚暮色渐渐漫过墙窗,一剪紫藤花瀑布般泻在烛火摇曳处。逆着光,隔了一幅雪纱帘,床沿边坐了一个人。 冷冽的松柏气息泛入她的鼻尖,如同噩梦一样令她窒息。 她动了动手指,发觉手被人紧握,那人如梦初醒般,又攥紧了些,隔着帘子,他的目光落过来,她看不真切,但知道很危险。 启唇时她嘴唇都有些哆嗦,说:放开。 小宛 放开我!她又惊又惧,从他手里挣脱,往后缩了一缩,抱着胳膊,叫道:哥哥!哥哥!救救我!哥哥! 他没想到她的反应这样剧烈,缩在角落,警惕地盯着他,如防备坏人一样防备他。 他心尖滚过一阵细密的刺痛,探出手继续去握她的手,想要说什么时,外头一阵脚步声,下一瞬他就听到一道冷漠声音响起:晋王殿下在岐川这里做什么? 小宛如同看到了自己的救星,眼泪全都忍不住淌下来,哥哥! 叶琅身后还跟了个紫衣少年,正是嬴罗。 见状,嬴罗掩扇微微一笑,说:叶兄,晋王向来光风霁月,君子端方,不会行那等不齿之事,或许只是来探望殿下。 闻言,小宛却见背着他们的姬昼目光稍低,手势一转,解开他的腰带和衣裳,她呆了一呆,还没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刚要出声,就见他转过身去。 叶琅见这素衣青年转过身,慢条斯理地站起来,身上衣衫还敞着,他垂眸,双手正在扣上腰带。 不止是叶琅,连嬴罗也笑不出来,他的意思简直再明显不过,几乎就是明明白白告诉他们:刚刚我已轻薄了她。 只见他低低一笑,抬起头,眸光如星:孤不是什么君子。不过,昭王殿下放心,孤不会翻脸不认人,明日孤会奏请天子赐婚。 此话一出,叶琅的脸色已经极其难看,看了一眼嬴罗,强忍怒气说:赵王殿下先请回罢,改日再再谈。 嬴罗青着一张脸,僵硬点头,转身离开。 小宛怎么也没有料到,他会无耻到这种地步。 无耻,无情,无义。 薄四公子其实全都没有说错。 她看着哥哥,满眼都是哀求,摇着头想要说不是这样的,哥哥会不会相信她,哥哥会不会嫌弃她了。 她眼泪淌下来,身子缩在被子里颤抖得厉害。 叶琅端着药碗,脸色格外难看,冷冷地扫了一眼姬昼,说:小宛不会嫁给你的。她从前吃了很多苦,往后,我不会叫她再受伤害。今日晋王为了娶她就不择手段,他日又会怎样对她?来人,送客。 她提着的心放下来了一些,哥哥愿意相信她,哥哥始终是维护她的。 他离去时仿佛毫无留恋,仿佛亵玩了一样小玩意儿,可以随意地抛弃似的。只有他自己知道,这迈出去的每一步,几乎都是万劫不复。他若心软一点,他就娶不到她了。 就算以后她要怎么样对他,要杀他他都认了,只是,只是她决不能嫁给别人。 她看着他背影消失在浓浓夜色后,投进哥哥怀中,再也忍不住低声抽泣起来,说:哥哥,哥哥,我不要嫁人。我们回家好不好? 小宛,你不嫁,哥哥绝不逼你。放心,哥哥会护你。哥哥的大手抚过她的长发,令她心中定了定。 只是她知道姬昼是怎样不择手段和无所不用其极的人,低声说:哥哥,对不起,我之前我之前说的话,其实她擦了擦眼泪,仰起头,我说了谎。哥哥,我怕你们都看不起我,所以。 她低声地说出,那段扎在她的心尖、如利剑般的往事。 她望着他,小心翼翼,又害怕。 叶琅以前只知道她过去过得很不好,直到今日才知道,这段过去是这般痛苦。 就连听一听也觉得痛苦。 他的指尖将她蹭乱的发丝别回耳后,认真地默默地看着她,什么也没有说,把她揽到自己的怀中。 揽得紧紧的,无声的拥抱比千言万语还能令她心安。 这是她在世上为数不多的亲人,她想,哥哥真好。 下半夜,弦月挂在窗边。哄着小呆去睡觉后,她抱着膝在床上久久没能入睡。断断续续的噩梦又袭来,她原本都快要忘记,可是今日现实闪了她一道霹雳惊雷,让她醍醐灌顶一样清醒地意识到,许多人不是她逃避就能逃过去的。 蜡烛即将燃尽,摇晃得厉害,她忽然听到有窸窣声响,警觉抬眼,下一瞬她就震惊地看着窗户里翻进一道白影,朦朦胧胧地走到她床边,她提起被子往后倒退了些,瞪大眼睛正要叫人来,声音才发出一半,手便被他合在掌心抵在脸边,听到他低声说:小宛,我太想你了,所以偷偷来看看你。我担心你要多想,只是想告诉你,我会带你回家。 她脸色苍白,猛地抽出手,颤着指向门,说:你走。 他居然真的站起来,轻轻叹息一声,就要离开,刚踏出两步,他又转身,认真说:小宛,我会娶你。 娶我?她抓着锦被边沿,一句反问就叫他的脚步定在原地。 我被你骗了一次,两次,你还要骗我第三次。她捂住眼睛,眼泪沿着指缝就淌下来。 烛泪肆然流淌,窗外寒风吹火,满室影子乱晃。 她说,姬昼,你以为我什么都不懂吗,你不要我的时候,就一眼也不多看,只不过现在我成了昭国的公主,对你来说重新有了价值,所以你这次又要怎样利用我?我已经替你背尽全天下的骂名,给你留个千秋万载的好名声,你还不愿意放过我么? 她惨然一笑,捂住脸,埋在膝间,自嘲说:是了是了,一定有我不知道的天大的利益好处,不然你那么嫌我脏,现在竟然都愿意娶我。 身侧的床榻陷下去一些,她察觉到他沉默着,沉默不正是默认么? 我说的是气话,小宛,我从没有那样想过,只是,只是看到你替他说话,我就气昏了头,我知道你不相信。他自嘲地笑了一下,我也不敢相信我会这么幼稚。 他轻轻地揭开了纱帘,逆着烛光,她辨认不清他是不是红了眼角,但是那又怎样,她不会再信他一个字眼。 她的身子还在微微颤抖,往日的伤痕却已经波涛一样涌上了心头,她重又抬起手,指着外面那扇门:你走。 他没有动,目光凝视着她的眼睛,那双眼睛如今不再是波澜不惊,隐隐约约点着水光。我平生没有后悔过什么,可这三年,我一直很后悔,只要我不走那一步路,或许就不会造成今日的局面。小宛,怎么样你才愿意原谅我? 他从怀里掏出了什么,竟然是那家老李烙饼。他献宝似的递过来,眼中有些热切。 他知道她以前喜欢这个,打听到钤京也有分店,赶过去时因为太晚,人家已经关门,他硬是去人家那儿敲门,让人家做了这份烙饼。怕冷掉,一直揣在怀里,仿佛揣了一颗热切跳动的心,一片暖意洋洋的心意。 我不要你的东西。她别过目光,冷笑了一下,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他这时,才忽然体会到了当年在黎河时,她眼巴巴地把她喜欢的东西带给他吃,但是他不要的心情。 原来真心不被人珍惜是这样的感觉。 质问 春夜, 星子漫天。 门被人猛地推开,亮如昼的灯火点明晦暗斗室,小宛循声望去, 来人只匆匆穿了一件外袍,立在门前,背后的寒气一并涌入。 叶琅冷峻眉眼微微一蹙, 几踏步就来到了床榻边,护到小宛的跟前:三更半夜,晋王到这里来做什么? 小宛握住他的手,身子因为刚刚情绪激烈还在起伏, 垂着目光, 但仿佛找到了倚靠,低声说:哥哥, 幸好你来了 他们望向姬昼,被那盏宫灯照亮过后, 她才惊觉原来刚刚隐约的水光并非她的错觉。这样冷血薄情的人,做戏却做得这么真,若不是她知晓他的演技, 怕也要被他这番真情实意欺骗。 我他或许并不知道怎么措辞, 刚犹疑着发出一个字音, 叶琅冷哼了一声, 打断他说:我也是才知道, 原来你就是小宛那个忘恩负义、薄情寡幸的前夫。但这些业已结束,小宛往后与晋王没有任何关系。事不过三, 若你再来, 休怪孤不客气了。 他有些摇晃地站起来, 面色颓唐, 眉头紧蹙,仿佛遇到了他平生难以解决的难题,她还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神情。 记忆里哪怕是再怎么难的难题,他也从来眼神坚定,仿佛可以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只是现下,她望到那里有一点颓败和迷茫,后悔。 是我忘恩负义,是我薄情寡幸。他的嗓音有点低哑,恍似薄暮残阳,有些错一旦铸成,再也无可挽回,我原以为你不在了,我连弥补也弥补不了;可如今你还在人间,我还能够遇到你,我只想尽我所能竭我之力,可以,可以 他的话尾音染上弦断般的轻颤。 他的目光哀伤,像打碎了一地月光。 后悔?她又茫茫然地想到那个她还没有得到答案的问题,六年前他刺下那一剑后,他后悔过么?她也茫茫然地记起了稚水阁里废太后和三公子的对话。 落子无悔,他布下棋局,从未后悔过牺牲她,不是么? 她的眼神坚定了些。 不要再被他骗。 人,不能在一个坑里跌倒三次。 是不是我没有死掉,你觉得你的那些累累劣迹还有人知,所以还来纠缠我,还想要弄死我?她的目光虚无落在了锦被上绣的白鹤上,淡淡说,我还在人间,你觉得不可置信,你觉得我应该死在晋南,以你预料的凄惨的方式死在晋南蛮荒之地,最好挫骨扬灰在世间荡然无存,带着所有秘密和骂名死去,对不对? 他立即说:不是!我从没想过 她扭过头,不再看他,捂着脸,眼泪落在掌心,又沾湿了锦被。 她忽然感到有大手摸了摸她的头,接着就听到了哥哥冷厉的声音:小宛她不问,我来替她问。 九年前,你伤好后不告而别,让她一个十四岁小姑娘呆在秦楼楚馆那种地方抛头露面,她受人欺侮时,你在哪里?你那时就打定主意以后还要利用她罢? 六年前宫变里你是不是从没犹豫过牺牲她?她一剑穿心时,你有没有后悔过动摇过?她的伤口至今还经常发疼,疼得半夜睡不着,时常因此失眠,你大概甚至都不知道这件事罢?你大概也从未后悔过罢? 她奄奄一息、被迫服毒的时候,你在哪里?是不是正好继任大位,普天同贺? 她替你背尽了骂名,无辜当了红颜祸水,受千夫所指、万人唾骂时,你在哪里?是不是自得于自己计谋精妙,运筹帷幄? 她在黎河差点被人欺负了的时候,你在哪里? 她一个人流落街头的时候,你在哪里? 她冬天被人推落水中的时候,你在哪里?你在一边冷眼旁观,救也不救她。她高烧不退连日昏迷的时候,你又在哪里?你在看望罪魁祸首,对旁人嘘寒问暖,还让她顶罪。 她费尽心思给你做生辰礼,你大概看都没有看。 她把玉佩给你时,说过,你不要骗她。可你还是骗了她,还扔掉了玉佩。 她在晋南荒蛮之地,毒发即将身亡,意外发现怀孕,满心期待等你来接她回去时,你又在哪里?听说绛都庆贺铲除杨郡薄家,庆功宴连贺三日三夜。 那些时候,你在哪里? 他的神色已经惨白如纸,目光陷入了虚无,倩扶着檀木的床柱,连摇头也做不到。 他在哪里。 难怪她是这样恨他,他在茫茫岁月里,原来做过这么多可恨的事。 记忆碎成一片一片,宛如寒刀的刃口、破碎的瓷片,一片一片割得他鲜血淋漓。 往事已矣,我不会再对你期待什么,你也不要纠缠我。 他在夜色里跌跌撞撞地走了半晌,已不知走到了哪里,星光璀璨,像她的眼眸。 可是她现在不要他了。 他颓唐地抱着膝盖,坐在院落一角,海棠花树下。海棠花在夜里未眠,还熙熙攘攘地开在枝头,淋漓月色里,她们开得格外热闹。 忽然间,他似闻到一股凛冽梅花香气,微微抬首,身侧已坐下另一人来。 怎么了?优雅声线含着几分戏谑响起。 那人玄袍如墨,眉目如画,桃花眼含着潋滟星光,正是燕王沈约。 燕、晋相隔虽远,但不妨碍他们两人因为同为有志青年而结交。 沈约递过来一只东陵玉的酒壶,酒香甘冽,与那冷梅香气交缠成了既热烈又冷清的气息。 他端直起身,看向身侧,自嘲一笑:伤情。他拧开酒盖,动作微微一顿,说:我已经很多年不饮酒了。 这是昭国陈酿的荔枝绿,果酒,性温。沈约淡淡一笑,桃花眼瞧着他,嗓音清淡,最无情人恰有了情,有情人到头来最无情。 姬昼闷下一口果酒,酒入喉间,甘冽里掺了一丝辛辣,似他的心境。他攥着这把酒壶,目光迷惘地看向了漫天星光,说:凉薄,冷血,心狠手辣。我母母亲也这么说我,她也是这样说。 酒意湛凉悠长地划过齿舌,他深吸一口气,续道,可是咱们这样的人,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我若不凉薄冷血,不够心狠手辣,只怕早就连骨渣也不剩了。我此前从未觉得我做得不对,如今却开始怀疑,一切又是否值得。 是非功过自有后人评说,死后成了一把白骨,谁还在意身后之名?毕竟这天下骂我的远比骂你夫人的多,我也从未在意过。至于值不值得,并非你我所要担心之事。他顿了一顿,以手支颐,续道:世间安得双全法。忠孝尚难两全,何况是江山美人。 恋耽美 夫人当替身后每天只想躺平(64) 话音落后,姬昼却久久地缄默了,沈约奇怪地瞧他一眼,他的眸光烁烁,仿佛眼眶湿润,她一个弱女子,要承担那么多恶名。我现下连想一想也觉得对她太残忍。她不是我们这种人,她既单纯又善良,不应承受这些。 沈约拍了拍他的背,说道:世上最怕不是做不到,而是来不及。她还在,你还爱,那就来得及。你可以他附耳说了一阵。 姬昼的眸光略低,心中像又燃起了一线火光。 次日,夏天子正在美人簇拥里饮酒,殿外来人通传晋王到。 夏天子啊了一声,那士官立即讪笑贴近他耳朵重复道:是晋王姬昼到了。 夏天子这才缓缓从美人堆里坐起,老眼昏花不知拥的美人可是昨日那位,只是扯开嗓子叫了一声:诸全先生在么? 坐在天子之左最尊贵的位置上,一个身材短小、头发稀疏且留了两撇胡子的男人慢腾腾站起,拱了拱手:诸全在。 夏天子说:先生去招待一下那个 士官提醒道:晋王。 晋王。 诸全眯了眯眼,面上却也没有带笑,他自然知道夏天子昏聩年老,或许连他容貌都看不清楚了,只是说道:臣遵旨。 诸全和晋王有那么些过节,几年前,晋王在海光盛宴上将他遣送回钤京,成了好一阵的笑柄,此事他还没有找他算账。 现下,他既来到钤京,还不是自己的囊中之物么? 他仔细一想,捋了捋两撇胡子,愈加得意地笑起来,他自然得让他知道,这世上不独有他晋王姬昼,还有他这个天子近臣。 殿外通传不久,殿门大敞,迎着天光走近一人,身着玄地赤纹正统礼服,戴通天冠,怀抱玉笏,端是俊雅肃严,一步一步进得殿来,眉眼还含着几分笑意,但真假不可辨认。 随同他进来的,还有晋国列卿排成两列。 歌舞未停,姬昼步步稳稳踏过长道,那些舞女又怎么敢同他为难,早已被震慑得往后退去。 到得阶陛之下,他行了一礼,说:臣晋王姬昼,恭祝天子万寿无疆。 诸全见他跪下行礼,夏天子俨然还没有反应过来,他高高在上地俯视他一阵,心想着这也是变相地跪了他,倒也叫他多跪一会儿。 但姬昼行过礼后并未等待夏天子叫平身已直起身来。 诸全以为自己拿到了把柄,立即瞪眼说道:晋王怎不等天子之命,擅自起身? 夏天子与晋国同姓,若论辈分,这已经垂暮之年的夏天子还需叫姬昼一声叔叔。 姬昼微微一笑,目光幽深:论辈分,天子尚需称我一声叔叔,我只怕你受不起。 坏了 黄昏时分, 天边一抹斜阳照进来,小宛在登陵海苑南山的戚黄楼二楼喝茶听戏。周围热热闹闹坐了许多各国女眷,小宛默默坐在角落里, 以免人家过来问东问西。 在女眷里头,宁国一位公主很能左右逢源,年岁瞧着不大, 容貌妍丽娇俏,穿了一身碧罗裙,正端着盏茶,转头跟旁边哪位公主低眉含笑说着什么话。 小宛本也不想听她们叽叽喳喳, 但她们声音又实在有些大, 她就不得不竖起耳朵听一下,那压低了声音的某国公主说道:沉阴姐姐, 你说,这正卿位会花落谁家? 宁国沉阴公主掩袖一笑, 说:我父君说,齐国强盛,燕国威武, 赵国忠诚, 晋国丰阜, 昭国势劲, 五位国君怕都有一较高下之意。钤京外头陈列着的各国卫队, 不都是趁此机会耀武扬威的么? 那公主又道:哎,还是年轻些的好, 我父君现下只想固守, 丝毫没有敢一争高下的意思。 沉阴的眼睛弯成一弯月, 笑道:好妹妹, 你忧心那些作甚,不妨多想一想怎样挑一个好夫婿。我父君说,他想将我说给晋王做王后。他为他的夫人守了三年,可见是个极专情的男子,倘使娶了谁,一定会对母国照顾有加。 呀,我倒隐约听闻昨儿发生的一件事,说是,说是 纵使那位公主声音压低,但耐不住小宛耳朵太尖,那轻薄二字甫一出口,她便晓得了昨日之事已经被人给泄出去了。 啧,那一位却跟没事人一样。不晓得是给人灌了什么迷魂汤,那些男人全都被迷得七荤八素的。 她心底嗤笑了声,也不知那些男人给她们灌了什么迷魂汤,一个个的只晓得说她的小话。她没再听下去,转头继续嗑起瓜子来。 她捏着茶盏徘桓,尚在思虑究竟是谁在外头胡说八道,在外头玩飞窜天的小呆抱着他那宝贝迈着两条短腿扑进来,她及时放下了瓜子盘把他接住,分秒不差。 娘亲他这声娘亲叫得软软糯糯,柔肠百转,听得小宛极其满意,摸了摸他略带薄汗的额头,笑眯眯地说:玩累了? 小呆摇了摇头,但委屈巴巴地贴在娘亲的腿边,说:娘亲,它坏掉了。 这飞窜天是个木圆盘状的物件,内有精妙机关,按下即可发射上天,在空中像一只大鸟张开四翼,一飞窜天。小呆眼巴巴地望着他娘,把它捧到娘亲跟前,小声说:它,它跌下来的时候,就飞不上去了。 小宛虽然心灵手巧,但是对这些机巧的玩意儿却没有多开几窍,所以翻来覆去看了许多遍,也不知怎么修。 她叹了口气,说:等晚上咱们回驿馆去,让舅舅看看吧。 小呆撅了噘嘴,很是不开心的模样。 然而晚上他们回到驿馆时,叶琅身边那江士官却是颇遗憾地说:殿下,小公子,陛下进王宫觐见去了,一时半会大抵回不来。 小宛看着小呆嘴一扁就要哇哇落泪的样子,不由头疼,对江士官道:你们瞧瞧这个能不能修好?飞窜天在那些随侍的士官手里转过一遭,都纷纷摇头,小宛诧异说:都不能修么?这,这看起来平平无奇,这样难修么? 他们说:殿下,这是陛下行经晋国时在鄂宁看到有个巧匠做的,说独一无二,所以,所以 小宛寻思着这的确是独一无二,毕竟她也没见过能飞起来的圆盘还能中途变成大鸟的。 小呆哭的时候,不是平常孩子的嚎啕大哭,他只是拿他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包了一包泪,默默坐在一边哭成个沉默的泪人。 话也不说,就默默地淌着眼泪,看不见时毫无干扰,看见时却直叫人心疼。她便见他抱着那只残疾了的飞窜天,坐在软榻上,两条小短腿耷拉在半空,低着头抹着眼泪。 她抽出帕子给他擦了擦,说:那玩点别的,你之前爱玩的那些, 小呆哭了半晌,终于抽噎着说:宁信说他的爹爹什么都会。他今天弄坏了一只能唱歌的木蛐蛐儿,他爹爹就修好了。 小宛还没反应过来这小娃娃的意思,直直说:那你弄坏了你的飞窜天,怎么不请他的爹爹修呢? 小呆哀怨地瞪了一眼他的娘亲,扭过头又开始默默地哭了。 小宛于这时又茫茫然地反应过来:你说的宁信又是谁? 他是宁国的十九公子,他爹爹是宁王。他仰起头,泪眼朦胧,抽了抽鼻子说:他爹爹还会打水漂,在登陵海上,他一块石头能打十几个。他比划着,比划了半天,伸出两只手掌摇了摇:十几个呢。 小宛说:他都生了十九个了,你舅舅肯定不同意娘亲嫁他啊。她心忖,这小男孩家家的怎么这么小就开始拼爹了,难道会修个小玩意很厉害么? 小呆终于恨恨地趴到软榻上,肩膀哭得一耸一耸的,小宛以前哄孩子很有一套,现下却有点茫然,他来钤京后怎么有些不一样了,难不成那些男人真的会灌迷魂汤么? 她蹙了蹙眉。 旁边的士官说:方才宁公子跟小公子为着这个差点打起来了。 小呆哭了半天,撑起小小身子回过半个头,看到娘亲在灯下一副沉思的模样,他忍不住,说:娘亲,我也想要一个爹爹。 小宛怔了一怔。 转瞬她看了一眼这孩子哭得泪人一样的小脸,手指间有些使不上力气,她捏着袖间的素帕,说:小呆, 她这时明白,这孩子鬼灵精的,大抵已经猜得到谁是他亲生的父亲。 她不知要怎么告诉他,他希冀的那个爹爹当初怎么狠心抛弃了他们俩。 她的身子微微后靠,灯花在桌上噼啪地爆开,她叹了口气,揉了揉他的脑袋,说:小呆,你还小,你不明白。 小呆每天晚上亥时初刻就要睡觉,睡前还念念不忘地在注视着床头那只坏掉的飞窜天,闭上眼后小宛还听见他在念叨着,小嘴微张,也不知道是在叫飞窜天还是叫爹爹。 她坐到半夜仍没有去睡,哥哥今晚还没回来,她睡不着。 江士官说:殿下去歇息罢?赵王遣人送了些助眠的熏香,殿下要用么? 她摇摇头,心想不知道赵王会不会修小呆的飞窜天,能不能打十几个水漂。 她坐着发了半晌的呆,红烛就要燃尽,以为能等到哥哥回来,没想到的是等到了一件劲爆的消息。 你说晋王跟人打架? 她莫名觉得这很耳熟,一想就想起来下午小呆也差点跟人打起来。现实总是这样散发着诡异的好笑感,她觉得笑出来不大好,但没有忍住,笑了两下。 士官面带八卦说:晋王殿下与天子近臣在大殿上对质,晋王殿下说诸全先生三年前觊觎他的夫人,大放厥词,委实可恶。殿下,听说他的夫人已经死去很多年了。 小宛心中蓦然回忆起当年那场盛宴的景象。也似明镜蒙了尘埃。 诸全当时在宴上说的什么,她没有刻意记住,在她看来那都无关痛痒,现在就更加没有关系了只是她倒有些意外,姬昼还要翻起旧事是做什么?总不会是这时候特意做给她看的吧? 她虽然笨一点,猜不到他们这些人深沉的心思,却也再不能简单地看待他们一举一动,那其后必然有所谓深意。 她思索不出是什么深意。转而想到,如果是这档口惹到了天子的宠臣,那么会不会失去正卿之位的争夺资格? 她拣了一块牛乳酥入口,托着腮,眼光偶然落到桌上未绣完的给哥哥的香囊,拿起来接着绣着鹤纹,淡淡一笑,随意说:下午时,我听到几位公主夸赞晋王专情,我想,他这么做之后,立一个专情的声名,那些姑娘大约就更加喜欢他了。她顿了顿,说:哥哥呢? 士官本还想要说什么,可是殿下完全没有照着他传播八卦的路子来走,正常人一般不都要问问打架结果怎么样啦人没事吧,可殿下漠不关心的模样,简直比路人还要路人,这可不是个妙龄女子对英俊男子正常的反应。 士官想了半天,见殿下妙目已经略带疑惑地瞧过来,连忙说:臣正要禀告呢,诸全被晋王给打死了。所以,陛下正在吊唁,听闻天子十分伤心,天子对这位诸全先生宠信多年,一直以之为忘年交,没成想就这么死了,伤心过度,今日就避入了小南宫,陛下和另几位殿下都在陪侍天子 小宛呆了一呆:打死了? 士官说:是诸全先生要同晋王论剑,欲以剑证身,天子就答允了。 大夏的确有这么个古俗,君子以剑证身,看起来有些野蛮,但内质也是凭着实力说话。 士官看殿下若有所思的模样,说道:晋王没有用剑,赤手空拳,那一剑本来就要刺到他时,划拉一声士官比了个手势,小宛也没有能看明白,划拉一声? 士官说:划拉一声,那剑就抹到先生的脖颈上了,血溅三尺,当场就 小宛吃了一惊,没想到当年那个趾高气扬的天子使臣,就这么从政治舞台上退场。 她仍没有追问,士官都憋得满脸通红,就差没有说殿下快来问我,但她绣着香囊毫无感想,只觉得她既然揣摩不透他们的深意,那还不如不揣摩了。 做公主的几年里,她常常想,她这辈子没有什么鸿鹄之志,要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只想躺着,哪知道偏偏命运要给她安排这样几个身份,非要她搅动乱世里的浑水才好。 她静静说:虽说哥哥夜里不回来了,你们也要派人守着门,万一有什么急事。她有些困,抬手掩了掩呵欠,说:你们也去歇息吧。 红烛将熄,她收拾了香囊和针线,正要洗漱去睡,忽然又听到了有人敲门声。 雨夜 小宛迟疑着去开了门, 门外是个眼生的女官,朝她行了一礼,微笑说:下官是天子宫中女官。奉大司乐之命, 听闻殿下于歌舞音乐一道颇有造诣,大司乐遣奴婢向殿下请教一二。 小宛未加思索,见她衣着言行无异, 便叫她进来,女官客客气气,问了许多颇具专业性的问题。 对饮了两盏茶后,女官笑道:下官听殿下谈了这么多, 受益颇多。容下官多问一句, 不知殿下喜欢的俗乐有哪些?方才殿下谈的似都是宫廷雅乐。 小宛怀疑是因为诸全死了,王宫许要操办宴席, 所以她一直谈论雅乐,但这女官这样问时, 她便又郑重地坐直了些,一手摩挲着下巴,眼眸注视女官极认真地说道:我喜欢的曲子, 唔, 论抒情, 我喜欢《霜地》, 论叙事, 我喜欢《九哀》, 她从哀伤些的乐曲里拣了几支, 一一讲给女官听后, 女官听得十分仔细。 送走女官之后, 她掩了掩瞌睡, 正要去睡,觉得窗前闪过什么,她疑惑地推开窗,夜色里仿佛仅有风叶簌簌,浩繁的星光里,她疑心自己看错了。 隔了两三日,宫中也没有说要放人回来的事,朝觐典礼是在半月以后,是以各位女眷颇觉得她们也不能闲着。 小宛在给哥哥绣香囊的时候,便接到了宁国沉阴公主的帖子,邀请各位前往登陵海苑的碧波长亭赏杏花。 碧波长亭设在登陵海东海畔,二月天里杏花满栽,十里长亭绵延。 小宛本不想去,但弄坏了飞窜天后的小呆已经觉得憋出内伤,她觉得有必要带孩子去散散心。 赏花宴当日,薄阴疏雨天,春寒料峭,侍女给她裹了一顶雪白狐裘。浅蓝色的衣裙如碧海涟漪漾开,行走间摇曳凝光一般。 她撑了一把素白纸伞,伞面还没有来得及绘上花卉。小呆则抱着他那残疾了的飞窜天,显得有些失落。小宛想,他对于玩具,的确可以称得上专一两字。 细雨纷纷,她到了赏花宴里时,许多公主、夫人已经到了,多和她寒暄的,也会顺带夸两句小呆这孩子怎么生得这样水灵秀气。 她远远地就望见了碧波亭中有道鹅黄的身影,正端着酒盏八面逢迎,笑靥如花。 那就是沉阴公主,这次赏花宴名义上的主人。 沉阴公主瞧见了她,含笑热切地要拉她的手说话,眉目若不甄别,倒也发觉不了她眼底一份讥诮。呀,岐川姐姐到了。岐川姐姐这身狐裘毛色雪白光亮,倒是我没见过的好东西呢! 恋耽美 夫人当替身后每天只想躺平(65) 小宛偏就瞧到了那隐约的讥诮,懒怠应付她,手自然也没叫她拉上,只微微一笑,说道:这是去岁哥哥狩猎狩到的一匹白狐,还有些余料,殿下若是不弃,回朝后,做两副手套赠给殿下? 这自然都是些场面话了,堂堂宁国也不缺这么一双白狐狸皮的手套,沉阴说:好呀,那提前谢过岐川姐姐了。唉,咱们两国都在南方,这雪白的狐狸殊不易得,妹妹此前得过一只,养在跟前多年,却还是死了。 沉阴说起她的白狐狸咯咯起劲,又说什么狐狸会对她笑,会扑她怀里撒娇之类的,惹得小宛心底却有些艳羡了。 小宛便想起自己这么多年还从未养过什么小宠物,从前是没有机会,现下是没有心思。 但沉阴这样一说,反倒让她动了心。沉阴见她若有所思,顺口问道:岐川姐姐可养过什么好玩有趣的? 小宛的目光微微掠过风雨里斜飞的粉白杏花,轻轻笑了笑,说:我么?我小时候养过一只萤火虫,过了一夜它就死了。也就没有养过什么,总觉得养的感情久了以后,舍不掉,忘不去。 沉阴心底却在想着,这年头谁没养过些稀奇古怪的物什,果然是穷乡僻壤里捡回家的公主,没有什么可共同说的。 沉阴回头应酬旁人时,小宛就随意挑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小呆也乖巧坐在她的身旁,他仰起头,奶声奶气地问:娘亲,你真的没养过什么吗?小鸡,小鱼儿,小兔子? 小宛一笑,目光投往今日风起微澜的登陵海上,说:娘亲小时候就想养一头小花豹。 小呆吃了一惊,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花豹?他双手抱球状,这么大的花豹吗? 小宛胳膊划拉了一下,说:这么大。比小呆比划的还要大。 小呆睁大葡萄般的黑眸:为什么呀? 小宛笑了笑:因为,如果有一头小花豹,就没有人会欺负你了。夜晚还能看门。 小呆听得茫茫然。 不多时,登陵海上忽然响起了洞箫声。 原先在交谈说笑的女眷们霎时鸦雀无声,彼此面面相觑,这洞箫声来得急如一场春雨,潇潇洒洒地就斥满了山间海上一般。 箫声低越清和,小宛在角落里听得清楚,自言自语:《霜地》? 辨识音调,诚然是一曲《霜地》,箫声似隔了许多远,如怨如诉,哀伤得似是一曲悼亡的诗,一场素白的雪。 故人去时,月落满地霜,因而命名《霜地》。 一时,赏花小宴上静悄悄的,那一曲箫声仿佛穿过万水千山而来,令人忍不住就湿了眼眶。显可见这是下了许多功夫练的曲子。 等箫声渐落时,才骤然听到有位女眷低声说道:咦,沉阴姐姐今儿竟然还请了乐师? 小宛也竖起耳朵,她觉得这乐师演奏颇好,她听完这曲还想听听,可以向沉阴打听一番,这两日请他到她院子里来演奏。 但沉阴眉目间也显露出疑惑来,微微一愣,摇了摇头:不曾。 接着就有女眷笑道:许是哪位王孙公子,想着心上人在此,特意赶过来为之奏曲吹箫? 小宛心想,那么请那乐师来演奏看来也没有戏了。 她叹了口气,隔了一会儿,那洞箫声再次响起,便闻这曲,起调庄严沉重,随后激昂鸣越,又跌回低谷,跌宕处如山峦层叠起伏宛转,细缓出似日升月落流星澹澹。 她更觉得疑惑了,这曲子是《九哀》。 若是仅是《霜地》还不足以说明什么,两支曲子就值得她怀疑了。她茫茫然地想到,是那位女官安排的不成? 接下来的曲子,全都是她说的那些曲子。 那不知名的吹箫人吹了约一个时辰的箫,功力委实惊人。 女眷们纷纷认可刚刚那位的观点,觉得能够坚持这么久的,一定是因为心上人在,她们便开始了一轮猜测心上人的游戏。 小宛还在垂思到底是什么个情况,就听有一位公主笑着朝沉阴公主说道:沉阴姐姐,你说是不是那一位?我可早已听说,那一位于音律上造诣上佳,擅箫擅抚琴。 小宛完全不知她们打的什么哑谜,只是也好奇地凑过去,想知道什么音律上佳的王孙公子,倒可以结交结交,她近日想给哥哥的生辰编一支舞,还在思虑用什么曲子好些,一直没有拿准。 她说:不知两位说的是哪一位? 小呆趁她跟人应酬,一骨碌跑远了。 沉阴说道:还能是哪一位,自然是晋王殿下。 小宛刚刚要结交结交的念头顿时烟消云散。她默然一笑,说:噢,是我孤陋寡闻,不曾知道晋王殿下竟然在音律上颇有建树。 她可从未见过他吹箫。 她转身游移去旁的地方的时候,似听到那沉阴公主羞赧一笑,低声说着什么好姐姐你就别打趣我了,八字还没有一撇,你这样叫我可怎样做人啦? 小宛心忖,她所思虑的,好似没有错。沉阴公主看起来已被姬昼迷得七荤八素,不知他对沉阴可有几分心思? 她心底给沉阴点了根蜡烛,只怕他利用完后,她也免不了始乱终弃的结果。 她漫无目的地在碧波十里长亭走着,杏花如雨吹落她的衣裳上,她凝望了海面一阵,发了一会儿呆。 小呆不知打哪里窜出来,眉开眼笑,她问道:怎么笑得跟捡了钱一样? 小呆捂了捂嘴,连连摇头:没有刚刚,刚刚捉到了两只花蝴蝶。 蝴蝶呢? 放走啦。 小宛没有多问,但总觉得这孩子回去时比来时开心很多。 驿馆的夜晚并不算安静,外头淅淅沥沥地还下着雨,她翻来覆去睡不着,这一夜俨然又是个无眠之夜。 忽然,夜半时分她听到雨中响起了一缕琴音。 琴音渺然,有一丝不可捉摸,她立即警觉起来,坐直了身子,到了窗前,似听到琴音来自窗外。 那是一段无名的琴音。 她有些欣喜,但那支曲子只弹了一遍,便匆匆结束,她觉得很是遗憾,试探着站在窗边叫道:等一等。 不知外头的那个人有没有停下等她,她心里有些莫名的期待,难道说也有人愿意给她弹曲子么?从前没有遇到过,往后能遇到的话,那也值当了。 白日里时,她其实有些艳羡沉阴的。 她自顾自地说道:我还想听,你可以继续弹一会儿么?那个,不行的话,就算了 但话音尚落,曲调已经绰绰约约地又响起在这雨夜。 琴音舒缓,她隐约地辨认得出,是《霜地》。 她心里有些得逞的欢喜,不由又追问:你是谁,怎么在我的窗前? 那个人没有回答她。 若她记得不错,这扇窗外,是一丛芭蕉野草,再便是院墙,不知究竟是谁。 彻夜 雨打芭蕉。大约是琴音的缘故, 小宛缓缓坐下后倚着软榻,便觉困意非常,逐渐地睡过去。 她虽然迷糊地入睡, 但似在潜意识里知道什么,因此睡得不算太沉。 恍然里她似堕入一场清波澹澹的梦境,倏地那片海上风起云谲, 波澜翻涌,令她从梦中猛地惊醒,其时,她一睁眼就看到了一张俊美容颜。 眉目似染着杏花桃李色, 艳得惊人之外, 发上还挂满了水珠。 她睁大眼睛,以为自己仍在做梦, 眼眸稍转,见手里竟然还抓着他的衣袍, 她立马震惊着松开手,完全不知姬昼是怎么又到了她的屋子里。 他横抱着她刚走到了床榻边。 他来做什么,他又来做什么? 她只看了一眼就闭上了眼睛, 心里又惊又惧。 他这么晚来, 又能有什么好事?几次三番都是这样, 她想, 一定是这狗男人觉得长夜寂寥, 想要轻薄她。 她不禁想起了白日里赏花小宴的事,沉阴公主那模样印到她心上, 她愈加觉得这男人实在是太坏了, 一边同人家小姑娘勾勾搭搭, 哄着人家成婚, 一边还装出情深似海的样子,想要骗她第三次。 她的眼睫微阖,哥哥不在,她有些害怕,只期盼他赶紧离去。 可那阵清冽松檀气息并未远去,反而倏地强烈。 下一瞬她就被轻轻放在床上,她以为他终于要走了,但没想到一双手忽然探上她的领口,要解开她的衣裳 她心里无名火高高窜起,睁大眼睛,翻身坐起,姬昼的眼中错愕了一瞬,下一刻,寂静夜里响起啪的一声脆响,他狠狠挨了一耳光。 无耻! 她抱紧胳膊,往后缩了一缩,刚刚是气急之下动的手,这时理智回笼,自然害怕,她知道他是睚眦必报的人,不知他又会做出什么事来。 她小心地看过去,见他左半边脸上一道触目惊心的红印,此时脸上水珠还在滴滴答答往下淌,她却见他苦涩地笑了一下,眼眸里哀伤如月光碾碎:小宛,若打我能让你好过些,你就多打我几下,哪怕,哪怕你拿剑刺我几下,你别赶我走。 小宛的手撑住床榻,胸腔剧烈起伏,静了一时,她目光转落在行将燃尽的红烛上,说:你怎么在这里?你来做什么? 他微垂目光,睫羽上沾的晶亮水珠微颤着滴落,嗓音轻轻:我从王宫里私自出宫,就想看看你。我怕你睡着凉,所以进来了。 他特意选在她哥哥不在的时候过来,却不知,她这么警惕防备自己。 她轻嘲一笑,说:不用你假惺惺。她撇开目光,稍稍扬起下巴,说:我是死是活,与你没有一点干系。 他的手无力地垂在袖中,白衣裳湿透,影子落在地上,既薄又轻。 他试图说什么,可是望了一眼她后,就全都没有说,只是喉头滚动了一下,静默许久却还是没有走,反而在床沿边坐下,见她眼中充斥着警惕和害怕。 他的手指在袖中蜷缩了一下。 脸上火辣辣地疼,他还没有被人这么打过。 他说:那让我看看你,你睡着了我就走。 小宛目光缓缓上移,移到他肩头时,他似有意无意地抬手掩了掩。 小宛忽然想起了方才的几许琴音,又联想到了赏花宴上那段箫声,含着几许讽刺笑说:晋王殿下都快要谈婚论嫁,还要来招惹我做什么? 话刚说完,她又突然想到自己的两句话,眉目暗淡了一下,寻思着刚刚他怕是本就不是来找她的,可能是给人家沉阴公主弹曲子,是她自作多情了些。 她把脸转到一边,接着想到,他一定是觉得暂时还睡不到沉阴公主,倒可以哄一哄她这下堂妻来同他欢好,不然,刚刚他怎么偷偷地解她的衣裳。 她愈想愈觉得他一定是这样想的,一定是。 他对别的女子倒是敬重,何曾敬重她,心里仍然拿她当做极其随便的女子来看。 他哑了哑,说:谈婚论嫁?你答应嫁我了? 她捂住眼睛,眼泪肆流,说:你走!我叫人来了! 她已全然不想再听他的假话。 坐了半晌之后,他才起身离开,临走时,从怀里拿出个什么,是一包油纸包好的点心,轻轻放在了床头。 他的容色在摇晃的烛火里明灭变幻,模糊中只见颀长身形单薄立在光下,他大约笑了一下,想要逞出最好看的容颜,但笑中带了几味苦楚,垂着眼眸,侧颜如琢。 他说:我听说你喜欢这式点心,但不知道是不是你喜欢的那一家。 说完后,见她久久没有动静,默然地离去,空气里仿佛还遗留着一味松柏清冽。 她没有动,蜡烛熄灭后,她缩在锦被里,夜里春寒,她怅然地想到了很多,想到从前种种,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姬昼,你若是早三年这样对我,我都会心甘情愿被你骗。 可是,一个人,哀莫大于心死。 她闭上眼睛,眼前浮现出沉阴公主的笑靥,烦躁地翻来覆去没有睡着,外头竟然又飘起了琴音。 她迟缓地想到,外面似是在下雨。 她叹了口气,想着还是得赶紧找一个靠谱些的郎君成亲。 次日一早醒来时,晦暗天光伴着雨声,她坐起身,几乎听得到雨声里还有一线若隐若现的琴声。 琴声微弱,但仍然成调,她鬼使神差地推开了窗。 淅沥的雨下了整夜,这时一道劈裂天穹的闪电令天地一白,她在闪电光中望到翠绿芭蕉叶旁,白衣青年笔直端坐在那里抚琴,雨水淋他满身,浑身已经湿透,连眉目几乎都因此模糊不清。 她还望见覆在弦上的那一双手,那是修明如玉的一双手,不论是执笔,还是执剑都极其好看,此时抚琴,仿佛颤得厉害。 指间血痕斑驳,将蚕丝弦也染红了,随雨水淌下来,宛若琴弦泣血。 琴音低缓,和着淅沥雨声,说不出的悲凉。 但他没有停。 他是在这里弹了一整晚的琴么? 她转头正要关上窗,但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她听到他在叫她,嗓音喑哑。 小宛? 他的声音里含着可辨的欣喜,她迟疑了一下,还是没有关上窗,见他放下了琴,起身缓缓走过来,逆着雨丝,风把他湿透的长发吹得凌乱,整个人一夜仿佛憔悴许多。 他穿着一身雪白的长袍,系着的是当年她给他绣的腰带,没有佩玉没有戴香囊。 但他略显苍白的面容上却肉眼可见地闪出来动人的星彩,嘴角挂着不自觉的笑意,漆黑眼中,全都是她。 她目光落在芭蕉上,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你怎么没走? 他静静望着她一早的惺忪睡眼,有别样的可爱,眉目柔软温和,没有其他时候的那样冷漠。 他来到窗前,话音里含着几分期待:昨夜你说想听。他伸手撩起鬓边凌乱的发丝,她便看到他的十指已经磨破淌血,血痕沾到额边,昨天那掌印还在脸上,有些可笑又有些令人心疼。 她撇开眼,想,她反正不心疼。心疼他的多了去了。 又一道闪电兀地亮过天幕,那一刹他突然皱了皱眉头,因坐得太久膝盖有些僵硬,身子向前险险一倾,错乱中却见她瞳孔骤缩,伸手将他狠狠推开。 他踉跄了一下,扶住窗棂才没有摔,只是退了两三步,方才她下了狠劲推开他,比起她触碰到的他伤处,这一点却刺痛他的眼睛。 他眼里伤痛并未掩饰,裸露在她的眼前。他捂住肩头,从指缝间渗出血色,一大片霎时把白衣上那里染得一团深红。 他前几日和诸全比剑时,仍然恪守誓言,没有用剑。诸全那小人,却在搏斗中提了一句晋王殿下现在追悔莫及,是不是为时已晚了?做这深情的模样给谁看?,令他一瞬失神,被他刺透左肩。 她惊诧了一下。 但她那份动容几乎只在眨眼间就消失了,恢复成了冷淡模样。既然受了伤,还是早些离开去上药吧。她说着就要关窗,他拿胳膊挡住,抬眸看她,笑了笑,你还是关心我的。 她淡淡一笑,眸光掠过他惨淡的容颜,说:我怕你死在这里,说不清。你等等。 说着关上了窗。 她待其他人多是温婉知礼,这份冷淡倒是上天入地独他一份,他不知该不该感到荣幸之至。 他便在窗外,忍着肩上彻骨的痛苦,在凄厉风雨里又站了半晌。 恋耽美 夫人当替身后每天只想躺平(66) 雨丝打在他的脸上,好似逐渐大起来,打得他生疼。 他捂住肩头,深吸了一口气,想压抑住这股穿肩剧痛。身子有些战栗,想来淋雨太久,着了风寒。他想到这下可没有人愿意哄他喝药了,心里茫然而无助。 她重新打开了窗,他期盼地看着她,却见她将什么丢了过来。 我说过,我不要你的东西。我与你毫无干系。她顿了顿,犹疑着,声音却缓了下来,说:你若要娶别人为妻,就不要始乱终弃,等后悔了,又没处悔去。 窗户啪的一声关上,没能等他说完那句我怎么会娶别人。 他垂眸看着怀中她拆也没有拆的一份蟹黄酥,自嘲地笑了笑,世上若有后悔药,他一定喝个干净,若能回到过去,他怎么会犯那样蠢的错。 他悔青了肠子又有什么用。 他依稀想起九年前,在那处破敝的屋子里,他们相拥而眠,共度过寒冷的冬夜。 她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说:你不要骗我。 她郑重地把一块玉佩交给他,结结巴巴说:这是、定,定情信物,你不要把它扔掉。 她拉着他的袖子,说:别不要我。 她几乎没有向他要过什么,金银珠宝她没什么心思,地位权势她没什么兴趣,短短十年,关于她自己的,她只提过这三个要求。 可是他太混蛋了,他骗了她,又扔了她的玉佩,还把她丢掉了。 现在种种,都是自作自受。 他想,哪怕她愿意,扎他几刀也行,刺他几剑也行,别不要他。 十年生死,爱恨茫茫,他只爱了她一个人。他的爱却如同利刺,让她遍体鳞伤。 他的神色逐渐颓然。抱着琴,行在雨中,一路茫然而悔恨。他走一段路就下意识回头,想看看她是不是在原处等他,像以前一样,只要他转身,就能找到她。 人总是这样,唾手可得的便不珍惜。以前,他得到她是多么轻而易举,那么现在,就是多么艰难。他设想过无数次她回头,但是总也想象不出,因为从前,她一直是等待的那个啊。 可他一路回头无数次后,来时路风雨如晦,他也终于明白,她再也不会等他了。 看天色已经将明,他闭了闭眼,压抑着痛楚,想到还要及时赶回王宫才行,王宫即将大乱,不能这时候出岔子。 意外 二月, 人间草木葱茏。 王宫中,静思殿外长廊下一名蓝袍青年正来回踱步。 青年着了袭宝蓝长袍,系着宝蓝抹额, 眉目俊朗锋峭,但是眉间聚着愁容,止不住地看向外头。仍然没有人影。 谢沉从里面走出来就看到谢岸这来回踱步的模样, 说:怎么,看起来你比六王子还着急。 那蓝袍青年正是谢岸,如今官拜护国将军,此次朝觐里晋国武官的一把手。 谢岸原本肩负着求娶岐川公主的重任, 前几日谢沉跟他叽叽哇哇了一大堆如何俘获守寡带一娃的女人芳心的攻略, 他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但是那位公主的面还没有见到, 就已经被他的堂哥告知没戏了。 没戏了的谢岸很是无聊。无聊之后只好找一点事情做,比如跟着他的堂哥一起搞事。 经年一别, 彼时少年的轮廓已经渐渐锐利成熟。 他见堂哥倚在门框上丝毫不以为意的样子,觉得他堂哥比他还要心大,不由说:昨日一早陛下便出去了, 那边派人来问, 我虽称说陛下病了不宜见客, 但若是那位真要过来看怎么办? 谢沉微妙地笑了笑, 看着谢岸, 说:你还是适合带兵,不适合玩弄权术。 谢岸满头黑线。 谢沉说:太子避居钤南行宫已经多年, 那边说他近来快要不行了, 这四十多位王子里, 六王子威望甚高, 兵权在握,若他逼宫,有七成把握可以成事。你瞧着天子他老糊涂了,其实不然,他自然晓得他那老六的心思。 谢岸说:那咱们? 天子正卿,号令诸侯,这么一块大肥肉谁不想要?但若是由这老天子来选择,可轮不到咱们。 谢岸仍然皱眉,大抵还是不解,谢沉抚了抚额,终于直接说道:这两日六王子来探咱们的口风,你少说就行。他们两虎相争,必有一伤。咱们隔岸观火即是。 谢岸正在琢磨,门前风雨如骤,他望到茫茫雨幕里一道素白的影子转进门中。他和几个内官连忙迎过去,那道白衣人影却终于似支持不住般,昏了过去,倒在茫茫大雨之中。 他把这白衣青年背到寝殿,一路血腥浓重,被雨打散。 他的肩头的伤口崩裂,把白衣裳染得通红,眉头还在紧蹙。 谢岸心里感叹了一声,这次六王子再派人来,他也不算说谎,这回陛下是真的病了。 姬昼这一昏就是高烧不退。 寝殿里,仅谢沉谢岸和齐如山在,请了太医过来看诊。太医搭完了脉,又望着昏迷中的青年的面容,说:晋王殿下淋了雨染了风寒,先时伤口也恶化,加之郁结于心,病情不容乐观。 谢沉心中感慨,情之一字,最是伤人。 找到了夫人,却找不回她,堂堂八尺男儿,竟然沦成这般模样。他不禁担心,这要是陛下薨在钤京可如何是好,他们立哪位宗室子弟为王好。 他不禁又想到,陛下跟夫人是有个儿子的,那么届时还得想法子把公子从昭国抢回来由此他联想到了一大串烦心事,烦心得在一边坐着喝起冷茶。 太医给伤口上了药,嘱咐他们这几日务必小心看顾,又开了一服药内服。 齐如山抱着拂尘,叹了口气,唉。 他心底埋怨,你看看,他早八百年干什么去了,当初要是听他的,哪里还有这档子事,孩子怕都生了一堆,怎么会担心他这么去了后没人继任的问题。 现在倒好,二十七八老大不小了,身边连个照顾他的女人都没有,全是一群玩弄权术的糙汉。他们全都笨手笨脚的,这照顾人的活实在太难为人了。 齐如山又开始每日一度怀念夫人。 他这高烧一烧就又是两个日夜。不知谁放出了消息,这王宫里原本在吊唁天子宠臣诸全的各位王侯纷纷过来探视,都被谢岸挡了。 到第三日的傍晚,齐如山照例过来换药的时候,依稀听得内有人声,走到落地罩旁,才发觉里头有个玄衣青年的背影,坐在圆桌前,捧了一盏冷茶,还有自家陛下居然醒了,正倚在床头和那人说话。 先才六王子来找到我,询问许多事宜。他还兼问了几样,颇有可疑之处。他们大约比原定动手的日子要早,只不知囚笼一计,能否得逞。 那位是燕王殿下,不知是怎么进来的。 齐如山正要退下,但听见自家陛下重重咳嗽了好久,才轻轻开口:他们一直想方设法打听我们的态度,没有确定你我的立场,他们暂时不敢轻举妄动。诸全死后天子大恸,外界定也以为天子要迁怒于我。但天子受制诸全多年,现下王城卫权收回手中,天子只怕也有动作。他们父子相杀 后续的话又湮没在一阵剧烈咳嗽里。 燕王轻笑一声,说:你到底是怎么把自己弄成了这副模样,我刚刚见到你时,还以为是走错了门。 陛下也苦笑了一下,说:自作孽,不可活。 燕王就说:怎么样,我上回教你的 齐如山一下来了兴趣,人对于八卦是无法抵挡的。 他摇了摇头,静默了一下,显然是想起什么不好的回忆。齐如山便想到,那日陛下回来的时候,左半边脸上还顶着一道巴掌印,打得可真狠,谢沉谢大人还叮嘱他记得拿煮鸡蛋揉一揉脸,不然变丑了就不好了更加没人要了。 姬昼说:她都不肯看我一眼。她还说了许多莫名其妙的话,什么谈婚论嫁,说我要娶别人为妻,什么什么。我不明白我哪里说错了话,还是谁又在造谣。他顿了顿,又咳嗽了半天,声音低落,是我从前造谣造多了的报应吧。 燕王放下茶盏,理了理袍子,说:那些小姑娘聚在一起总会说些乱七八糟的,你不如早日上折子请天子赐婚,断了她们的瞎想。我看嬴罗一直虎视眈眈,跟叶琅走得也甚近,只怕正在打岐川公主的主意。 姬昼的声音沉了沉:他做梦。 但是眉目还在紧蹙,过了一会儿后,叹息了声,说:我的确像你说的那样,给她买了她喜欢的东西哄她开心,但她把东西又扔还给我。我不知该怎么办。 我跟你讲,我上回读到一本书,叫《从零开始当好男人》,如同醍醐灌顶。开篇即说,要抓住她的心,就要抓住她的胃。 齐如山见自家陛下肉眼可见地直起身来,听得极其认真。他风闻过燕王殿下的一段情史,不是很妙,总觉得此时燕王殿下跟自家陛下两人彻夜长谈如何当个好男人,且燕王还信誓旦旦地给陛下讲解经验,有一种学渣给学渣讲题的既视感。 齐如山万万没料到这政事只谈论了几句,后面他们俩全在谈怎么抓住女人的心,燕王殿下还热心出了许多主意。 他见自家陛下不时点头,神色郑重,知道陛下必然要付诸行动,不禁忍住扶额的冲动,这才几天已经折腾得不成人样,还要折腾。 他觉得,陛下三年前作得太狠,没给自己留后路,夫人若不刺他两三剑,大约是挽回不了咯。 半夜里换过药后,陛下忽然叫住他,说:齐如山。这些天,她来过么? 他张了张嘴,虽然很想宽慰陛下两句,但,的确是没有。他摇了摇头,说:不曾。 烛火映在他哀伤的眼睛里,那副面容苍白而惨淡。 消息是故意放出去的,一来是为了政事权术,二来,他也想知道,他若病得这么重,她肯不肯动一下恻隐之心,来看望他。 结果自然是不必说的,他的确不该期盼,她还会和从前一样关心他。 是他作了太多孽。 他翻身下榻,披上厚重狐裘,支着病体坐在案前,叫齐如山道:研墨。 齐如山一愣,陛下这么晚难道要写情书? 他还没见过情书呢,寻思以陛下的文采斐然,一定写得感天动地,夫人一定会折服在陛下真挚的情感当中但却见陛下写的是折子。 他一边写折子,写写停停,总是突兀地想到她的决绝的模样,心中时时刺痛,不知多年以前她是否也是这般度过每一个漫漫长夜。 折子写好已经是下半夜,他将折子存在枕头下,这是他的希冀和梦。 窗外细雨霏霏。 他推开窗,却在雨中嗅到一丝腥气。 又过了好几日,雨过天青云破,侍女慌慌张张地跑进来时,小宛在窗边发呆。 殿下!陛下吩咐接您去宫中。 小宛说:发生了什么事? 侍女压低了声音说:陛下只说有大事发生,殿下在驿馆,他放心不下。 小宛点点头,立即收拾动身。小呆这几日不知怎么的,一直很失落,怀里还是抱着他的飞窜天。 马车上,他也不讲话,只是有些黯然神伤似的发着呆,小宛伸手贴了贴这娃娃的额头,不烫啊。 她不知这么个三岁大的娃娃有什么好黯然神伤的,但仔细想着孩子的内心世界实在太丰富了,说不定的确有什么细节让她给忽略了,本着做个合格的娘亲的心思,她拉着小呆的手温柔问道:小呆,这几天怎么都不开心,马上要见到舅舅了,不开心吗? 她哪里知道小呆抱着那飞窜天,眼里泪汪汪地,垂着一双又黑又亮的大眼睛,说:娘亲,爹爹受伤生病了,你怎么都不问一问呀。 小宛嘴角那温柔顷刻间僵硬住,她瞥过目光,说:都说过他不是你爹爹。 小呆仰起脸,说:他是!爹爹就是爹爹。 小宛说:他不是。 小呆默然地哭起来,淌着眼泪,这爱哭的性子大抵就是遗传于她的了,小宛心想。她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又搂起来亲了亲,说:小呆,娘亲给你找个爹爹。 小呆说:我不要,我不要,我要我的爹爹!他会给我修我的飞窜天!他就是我爹爹! 小宛才知道那日赏花宴上这孩子怎么突然眉开眼笑,原来是这个缘故。 她心里有一种沉闷的难受,说:他是你爹爹,他当时都不要我们两个,现在对你好,那也是因为有利可图。你不懂的。 她话音刚落,马车不知行到哪里,突然剧烈颠簸了一下,她便听到护卫高呼:有刺客!保护殿下! 雨过天青云破处,天边呈现出一抹清淡的青蓝,丝缕云霞映带里,日光薄薄地洒在人间。 便是这样一个好天气里,谁都没想到岐川公主的车驾会遇刺。 当头跳来一个刺客,剑劈车乘,那马儿受惊立即四散狂奔起来,这正过御街,人群霎时哄叫奔逃,护卫与那刺客缠斗时,不料竟然另有好几名黑衣刺客从天而降。 他们武功高强,使的是清一色的弯刀。若是有眼光的便能知道,这制式的弯刀,是晋国武人常用的装备。 小宛在马车里还完全不知状况,把儿子牢牢护在怀里,马儿受惊狂奔,他们俩在车里也是跌跌撞撞,外头乱成一团。 突然,一柄弯刀碎开车帘,一名黑衣刺客转入车厢,眼睛在眼前人身上打量一遭后,眯了眯眼睛,说:岐川殿下果真貌美,我见犹怜, 那男人说着,就要放下刀扑过来。 她断然不知是谁想要害她,这回竟然敢明目张胆行凶,是谁恨极了她? 等她看到那柄弯刀时,心中却模模糊糊地有了个答案。 眼下并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护卫大约不敌,她得想法子自救。 但是,但是她缩到角落,正在想着如何虚与委蛇,如何趁其不备 突然,那刺客通体一僵倒在一旁,她一抬眼就望见外头的日光下,半跪着一个白衣青年,手握弯刀,刺穿了那个刺客的身体。 血正从那里淌下来,快要流到她的裙子上,白衣青年眼疾手快地进了马车将她拉出来,暮色斜阳里,他面容虽然惨白,但是眼里光彩熠熠。 她愣了愣。 小宛。他想要抱住她,想宽慰她都没事了,但她警觉地后退了一步,叫他抱了个空。 他嘴角的笑意凝住,有些不解她眼底那些厌恶又是打从何来。 还没有开口,她眼里冒出水汽,说:你怎么连这样的招数都使得出来。 他僵了一僵,他得知一些蛛丝马迹后立即赶来,便是怕她有个意外。 但,但她怎么会这样想 强抢 不及多想, 他见她身后刺客追来,心知现下不是说话的时候,当机立断封了她几大穴道, 强势揽住她的腰身,另一手牵起绿衣小人儿,身形稍转腾跃避到一边。那几名刺客追来时, 发觉四下已不见了他们踪影。 入了夜,静思殿中灯火晦明。 齐如山端了盏茶到了寝殿里。 但那位美人连眼皮也没有抬,抱着膝坐在软榻上,目光淡漠而虚无地看着窗外星光。 他讪讪一笑道:夫人用点茶水罢? 说实话, 陛下简单粗暴地把夫人掳回来, 是不是有点他们这些熟人见面都很尴尬的。 恋耽美 夫人当替身后每天只想躺平(67) 面前的人这才看向他,疏离一笑, 谢谢,不用。此外我也不是你们的夫人, 齐公公不应这样称我。 她仍然是这样温和有礼的样子。 三年时光,这位名动天下的美人,仍然美得惊心动魄, 不曾有时光所留下的任何痕迹。看得出, 她在昭国一定是如传言一样, 被她的哥哥当成宝一样捧着。 就连她是个寡妇带着个三岁的儿子, 天下也没有几人敢去议论她的是非, 她哥哥护着她可见一斑。他又不由想到夫人先时在绛都,谣言满天飞的景象, 愈加觉得自家陛下心太黑了。 他叹息一声, 说:殿下 她的嗓音清和, 含着客气疏离的笑意:齐公公还有话要说? 她拎得清谁对她好谁对她坏, 她不是是非不分的人。 殿下,这些年,陛下他一直很挂念您。 她嘴角的笑意似乎未减,只是目光缓缓移过来时,多了些许嘲讽:只有我死去,才会挂念我吧。 这天是没法聊下去了,齐如山摇了摇头退下。 刚退出了殿门,就见廊下披着厚重狐裘的青年静静地站在那里,看向他,又看向了门中虚无。 哎哟,陛下怎么过来了? 实在不是他多事,傍晚那会儿陛下抱着夫人和小公子回来殿中时,伤口又已崩裂,血流如注,甫一进得静思殿中,刚把夫人放下就倒了。 他们一群人又忙得手忙脚乱,不过,夫人就很乖巧,自己找了个地方呆着,远远避开他们,一句话也不说。他想,她大抵也知道被陛下掳过来是暂时逃不掉的。 陛下这病来势汹汹,高烧没退他便匆匆出宫,太医叮嘱需要静养,可这哪里有静养的样子。 他抬手示意他闭嘴。齐如山识趣地避到了一边,见青年目光寂寥如雪,他知道这是个倔强的主儿,心里有自己的主意,怎么劝都不会听。 他长腿一迈就要跨进殿中,顿了顿,还是问了一下:她脸色怎么样? 齐如山心忖,对他们,夫人的脸色自然是很好的,对陛下那可就说不准了但表面他还是宽慰陛下说:还行。 他才发现从殿中跑出来的小公子正贴着陛下的腿,仿佛一样绿色的挂件,小娃娃仰着明亮的眼睛,说:爹爹。我饿了。 他见陛下温和地摸了摸小公子的头:好,马上就用膳。 齐如山暗中感慨,公子他长得有七分像陛下,这回去要认祖归宗的话,应该没人敢说闲话。他又摇了摇头,现在想那些好像太早了,夫人可还没有一点要原谅的迹象。 用膳这的确是个很不错的借口,他想,转头吩咐齐如山去安排。 齐如山弱弱问:陛下今日还要安排素宴么? 他身形顿了一顿,思虑过后,说:不他抱起小呆来,唇边勾出温和的笑意,说:娘亲平时都喜欢什么菜? 小呆那明亮的眼睛转了转,掰起手指说:可多了什么丹鼎龙露,什么松花韭,什么 他才发觉,她并非也是一成不变,她喜欢的有这样多。他说:那娘亲还喜欢吃松鼠鳜鱼么? 小呆有些诧异:娘亲最讨厌那个了。 他心中刺痛了一下。 晚膳安排得很是丰盛,小呆点到的那些菜式一样不落,殿中点起通明的灯火,看起来繁盛极了。 小呆颠颠儿地跑进寝殿里,喊娘亲去吃饭,夜色笼罩,殿中唯一的灯火摇曳不休,她仍然抱着膝坐在那里,神色莫辨。小呆拉了拉她的胳膊:娘亲 她并未推拒,只是和小呆一道走去那里时,心中空荡荡的。 果真,这个男人从来心狠手辣,他什么都做得出,包括他想设计一场她遇刺而后他来救她的局,这于他而言易如反掌。他总是拿她当傻子一样看,觉得她可欺可侮,觉得她又笨又好骗。 只是她揭穿了他的把戏,他就会采取强硬的手段,看,光天化日之下,他就能把她掳走。 她好不容易逃走,以为能逃开,但兜兜转转还是要和那个人搅在一起么? 这是她的宿命么? 她的目光空寂,心底祈祷,哥哥,救救我。 可是再坏的结果又能是什么结果,她已经尝过最坏的恶果,无非是死,死过多回,那又有什么好怕的。 她如今再无什么偷生之念,她只盼着哥哥好,盼着她的母国好,她自己的性命,早已不再重要。 她毕生的三个梦想,早就因他破灭了。 到了桌边坐下,一道道菜式竟然是她平日里喜欢的,她瞥了一眼旁边坐着的奶娃娃,知道这孩子已经跟他父亲一条线,真是儿大不中留。 她并不客气,也没有矫情什么,端起碗闷头吃饭。那些菜,她也不吝啬,平日怎么吃,现在就怎么吃。 一边伺候的齐如山却发觉,夫人是一眼都没有看旁边坐着的陛下。 姬昼眼中有些许斑驳的笑意,一直静静看着她,仿佛这一刻静谧美好,值得地久天长一样。他仔细观察着她的目光,见她瞥过那道丹鼎龙露,伸出筷子去夹里头的豆腐,但豆腐因为鲜嫩,她夹了几下都没夹起来,他立即帮她夹起一整块,放在她的碗里。 哪里知道,她看也不看,只是将碗推到一边,重新盛了一碗饭。 这一举令他脸上的笑意霎时间消失殆尽。 饭后,夜色浓酽。 小宛也去不了别的地方,只是走到院子里,站到一树繁盛杏花下,璀璨的星光落在身上,她依稀想起,许多年前在花夜楼的时候,她做了当红的姑娘,有了独立的小院子,院里百花盛开,她时常坐在花底秋千架上看星星。 她那时是多喜欢他啊,总期盼一转头就能看到他,但是他不告而别。其他姑娘们纷纷都说,你这是捡了个陈世美呢,哄着你,又抛弃你,看不上你的。 她一转头,就看到檐廊下立着的白衣青年。刺眼的白。 只有在他用得着她时,他才会找她,九年前是,六年前是,三年前是,今时今日也是。 他的目光舍不得移开一样黏在她的身上,说:小宛? 她淡淡笑了笑,却没有说什么,目光移开。 他眼底哀伤。 晚风拂过他们的衣摆,发出猎猎声来。他说:小宛,下午行刺的的确另有其人。我也并不能确定是谁,带你到这里,也是想要查出幕后之人以绝后患。 她的目光仍然没有半点落在他的跟前,只是说:或许吧。 窗外的风吹进来,将她的发丝吹乱了些,她梳着简单的发式,只戴了一支青玉雕花的玉簪,身上雪白裙裾翩翩,他向她这里走来,直到此时她才防备地看向他。 冷么?他脱下狐裘,试图给她披上。 她轻轻一避:不用你管。 他倒还能笑出来:我怎么能不管? 小宛对于政事不感兴趣,他今日破天荒地肯跟她一条一条地解释,她觉得很不可思议。他不是喜欢解释的人,他做事没有什么需要解释的。 不过,解释又怎么样呢,解释还不是掩饰? 他说:这次朝觐,表面风平浪静,实则暗潮涌动。夏天子要与六王子斗上一场,届时必然有变,你对于你哥哥而言极其重要,他们一定会对你下手。只有你在我身边,我才能安心。 她笑了一下,不置可否,嗓音淡淡:果然是因为我又有了价值了。 他的话顿时如鲠在喉。他静默了一阵,才说:我不会插手他们的宫变。我只希望你不会被卷进去。 她说:这样。 淡淡的,没有其他反应了。 他说:我放出了消息,他们一次没有得手,势必会下第二次手,届时我们就可以顺着线索,一网打尽。 我哥哥知道吗? 他哑了哑,不知。 她说:那你什么时候放我离开? 他看着她半晌,说:小宛,你非要离开么?我们,就不能,不能重新开始? 她这时稍仰起头,目光落在了满枝满树热烈盛放的杏花上,杏花在夜色中雅得醉人。她话音若风一般响起:除非你能生死人肉白骨,否则,叶琬早就成了乱葬岗上一抔黄土,怎么会和你重新开始? 这本就是一场死局。 他黯然地看着她翩翩离去的背影。他多希望时光可以倒流,倒流到那个错误的时候。 他能翻手为云覆手雨那又如何。 这时,有探子来报,跪着呈上一份密报。他接来一看,立即蹙起长眉,动作这么快? 他心底庆幸,幸好下午他带走了她。驿馆周围已经暗中驻了六王子的亲兵,那些王公贵族在驿馆中的,现在已成六王子囊中之物,只怕就要被拿来做人质威胁。 夏天子将七国王侯聚入王宫,王宫卫勉强还能抵挡一番,他们静观其变,却要避免被波及,一直未向六王子表态也是这个原因。 钤京城外燕晋两国卫队尚整装待发,稍有异变就会里应外合直逼王宫。 这正卿之位,他势在必得。 危机 晚来风雨又甚, 打落花枝无计。翌日破晓时分,可以见昨夜那树杏花已零落得不堪细看。 漆红柱掩着人影绰约,暴雨过时, 廊下已被溅湿大片,那人的乌黑长靴缓慢踩过廊间积水,声音也在花木掩映里渐次清晰。 陛下, 钤京外城驻守禁军今日收到命令,随时服从调度。 踏过水声,那人嗓音淡漠响起:他们要提前动手?是何处有异? 禀陛下侍卫低声禀报了一番,那人神色微微一变, 知道了。 侍卫退下时, 他独自站在长廊尽头,风雨扫到脸上, 一阵清凉。 冷不防地眼前黑了黑,他倩扶住近旁红柱, 剧烈咳嗽了好半天。他心中还在盘算对策,王室式微,夏天子和六王子之斗, 只有求着他们的, 倒不会担心他们要怎么样。 只不过, 有些小人惯来会使阴险歹毒的计策, 不得不防。 嬴罗去面见天子, 自然不会有什么好事。六王子以为嬴罗这是站在天子一方,更加要急着拉拢其他诸侯王。 他捂着心口, 胸中血意翻荡。 齐如山不知从哪里转出来, 看到自家陛下这模样, 连忙扶起他胳膊, 说:哎哟我的陛下,赶紧歇着罢。 姬昼摇了摇头,目光略看向他的身后,但长廊空荡荡的,唯有落花铃响。他说:还行。小宛呢? 齐如山就知道陛下要问,回道:殿下她见陛下冷冷地看着他,立即改口说:夫人她在陪小公子玩荡秋千。 齐如山望见陛下的嘴角勾起无意识的笑意,稍稍低了目光看向廊外一丛迎春花,摘了一朵,捏着花茎在两根手指间反复旋转着,大约是想到很美好的画面。 他便转着那朵迎春花,缓缓向回走。 齐如山跟在后头,一一汇报早上夫人她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喝了什么茶,用了多少早饭。忽然他顿住脚步,说:她一点也没有异常么? 齐如山说:一点也没有。 他不知道陛下怎么就不太高兴了。男人大概总是想着自己可以影响到自己喜欢的女人,比如她为自己脸红心跳眼冒金星,比如为自己茶不思饭不想坐立难安但若是一切都正常,岂不正是说明自己对于对方没有什么影响力么? 他还记得延介四十七年的三月,那会儿真是最好的时光,陛下和夫人一起出去放风筝,去夜游洵水,去看花灯,去泛舟钓鱼。那会儿,夫人见到陛下还会脸红的。 但是现在,夫人可是一眼也不再瞧他们家陛下了。 齐如山心中其实也有些怀疑,破镜怎么能够重圆。 身前的白袍青年重又迈开脚步,只是可以察觉他步子加快了些。他到了院子时,那里唯一的秋千在满树残败杏花下,杏花飘零,绿衣小娃娃从秋千上正跳下来,眼睛弯成月牙儿,奶声奶气地说:娘亲,你坐上来,我推你呀。 他听到她清凌凌的笑声:你推得动么?说着,当真坐上秋千。他只能望见她的背影,大约可以想象,一定是极其明媚的笑靥。 她穿了一身白裙,白得像雪,像云,像月亮。 小呆一眼就看到站在背后不远处的爹爹,睁大他明亮的眼睛,欢快地朝他挥手。 此情此景,他恍然间觉得极其不真实。他以为他会和他的父亲一样,三宫六院七十二妃,父子亲情淡薄如水,在彼此算计中过完他机关算尽的一生。 他一生算无遗策,唯一没有算到的是她,唯一变数是她。 她在他原本晦暗的生命里,无声落下了一场明亮的雪,映亮他整个世界。 他加快了脚步走到他们身边,小宛还没有发觉他的存在,大抵是雨后的风息将他身周的松柏凛冽吹得淡了。他摸了摸小呆的头,小呆仰起头朝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又比划着让他来推秋千。 他心底不免得意想着,不愧是他的娃,怎么这么聪明。 绿衣小娃娃咧嘴一笑,又装模作样地咳嗽了两声,说:娘亲,我推了哦,你坐稳啦! 小宛说:坐稳啦。她当然知道一个小孩子能有多大的力气,所以只是松松抓着秋千索,她感到一双手轻轻地搭上她的后背,不知为什么,身上忽然起了一阵颤栗。 这双手的力道却出乎她预料的大,秋千荡起来的时候,她吓得啊了一声,她万万没想到小呆这孩子天生神力,她一个没有抓住,就在跌出去的瞬间,感到腰肢被强揽住。 她便同拉着她的那个人一起跌倒了。 好在那个人身子急转了一下,小宛惊魂未定地看着面前的一张脸,他垫在她身下,虽然摔得狼狈,但她好似没有什么损伤。 她不知他怎么还能看着她笑得出来,看得她一肚子火气,听到他一边笑一边说:我不是故意的。 她匆匆爬起来,见他还能笑出来,大概不会有什么毛病,看都没有多看,一句话也没有说,便跑走了儿子也不要了。 余下父子两人面面相觑。 他知道,路漫漫其修远兮。 小呆颠颠儿地跑过来扶他,他站起来时,仍看着她消失的那个方向。刚刚他偷偷簪到她发间的那朵迎春花,不知在跑动过程中掉下来,还是是被她摘下来扔掉了,孤零零躺在一小洼积水里。 岐川公主在静思殿的消息不知是谁放出去的,他得知这消息时,正是傍晚时分,夏天子礼宴群臣。 饮宴的名头竟然是夏天子最近那个极其宠爱的美人雾姬过生辰。 至于这个名头的真假不算重要,但是他本想要称病推拒,那位内官又笑吟吟地说了许多废话,只反复赘述陛下格外宠爱这位娘娘,娘娘也一直听说晋王的才华盛名,期望得以一见。 但夏天子宠爱的女人太多了,每天都换一批,连他也不知道究竟天子怀中的多位美人里哪位最受宠爱。 此次饮宴这群臣里,不单有他们七国诸侯,还有各国随臣,名单上所有人,悉数都要到场。是以,连谢沉、谢岸也得跟着过来,不然就会遭到其他人诟病,落下不敬王室的声名。 天子虽然式微,但是名头还在,谁若不尊,自然会成为其他人的靶子,没有人会犯蠢。 这个道理,他们明白,小宛跟着哥哥很久,心里也是明白的。 恋耽美 夫人当替身后每天只想躺平(68) 宴上,一边坐的是赵王嬴罗,嬴罗看向他,意味不明地笑了一笑,说:晋王倒是风流,连别人家的妹妹都要拘在身边。 他和叶琅已经说过,等这场腥风血雨过后再说。再说,这个词自然有待商榷。是完璧归赵呢,还是另有图谋,他当然不会退缩。 如今嬴罗也知道此事,他预感不好,静思殿中高手为防今夜宫变,都有调任,如今只有普通护卫在,而且她她容易相信别人,他眼眸微睁,正要起身借托辞回去看看,遥遥地就听到高陛上夏天子怀抱美人对她说:爱妃,那位,就是寡人的叔叔,晋王姬昼。 那位美人眼波流转,顾盼生辉,的确有些像雾像雨的气质。他只觉她射过来的目光里有几分不怀好意,避开她的打量,站起身行了一礼。 如此,他便不得不与这位宠妃周旋两句,他心里尚在忧思着静思殿的情形。 静思殿入了夜以后,的确很是清净。 打破这清净的是一个匆忙的小内监,进了静思殿先跟齐如山行了礼,急得脸色通红:齐公公不好了,晋王殿下在宴上,喝了酒, 齐如山一听立即窜了起来:晋王殿下喝了酒?可醉得厉害? 小内监连说:厉害,陛下吩咐小的来请您过去伺候呢,殿下他谁也不认,只管叫您! 齐如山心里虽然有些疑虑,毕竟他们陛下喝醉后一般叫的都是夫人的名字,但他又想,或许最近冷遇受得太多,所以醉了也不肯叫夫人了叫他么,自然是使唤惯了他,他便没有再怀疑,跟着就过去了。 他方走后不久,静思殿再次迎来一道喧闹的仪仗,侍着个内官,看起来这内官颇是得势。 他手奉了天子的手谕,静思殿中人自然不敢去拦,小侍女是认得那内官的,似正是如今天子宠妃雾姬身边伺候的总管。 内官笑道:杂家是奉了天子之命,来请岐川殿下的。 小侍女暗中吃了一惊,表面和他周旋道:公公说的这是什么意思,岐川殿下怎么会在静思殿中? 内官轻笑了声,眼瞥过他,说:这是天子的意思。你多问什么?还不给咱家闪开? 小侍女心里明白夫人之于陛下那是什么样的存在,自然也就明白若弄丢了夫人,那可就不得了了。她仍然阻拦道:公公这话,奴婢可不敢承。 那内官面上一点愠色,正在争执间,忽然见从长廊上迤逦地行来一位白衣丽人,在这暗夜里,美得惊心动魄似的,他立即迎上去,笑着说:是雾姬娘娘听说岐川殿下在宫中做客,特意邀了各位夫人、公主趁着生辰聚一聚呢。 小侍女正想要说什么,那内官立即又进了两步,到小宛的身侧压低了声音说:殿下,是昭王殿下托了杂家来的。 小宛心里一亮,但警惕说:我哥哥? 内官连连点头说道:正是呀,昭王他得知您身陷静思殿中,特意假托奴婢来此说着,他从袖中拿出一样东西,正是一方手绢。 她接来一看,正是她给哥哥绣的手绢。 她心中的疑虑便消了几分,但仍然没有太放心,而是问道:我哥哥是怎样嘱托你的? 内官心里想到,幸好那位教了他一些,岐川殿下果真是要问这一点的。昭王殿下吩咐杂家,将此帕交给殿下作为信物,雾姬娘娘要延请各位女眷小聚,殿下正好趁此机会前去,如此这般,昭王殿下已经安排好了傅允将军接应您。 她听他说得详细周密,不由又信了两分,傅允是哥哥身边得力的将军。 这内官接着说:只是还有一事,他讪笑两声,说:今儿的确是雾姬娘娘的生辰,雾姬娘娘久闻殿下您的美貌,一直无缘得见,所以想和您见上一见。 小宛有些疑惑,内官又说:这也是天子的意思。殿下应该知道,这大朝觐即将择出正卿,若是有雾姬娘娘美言几句,您说 她自然知道哥哥是想要那位置的,他们的父王便是上一任的正卿,七国的盟主,号令诸侯天下莫敢不从。 自父王薨于宫变,昭国权势旁落多年,哥哥一直希冀重振昭国雄风。 自己身为昭国的公主,这个时候不能帮到哥哥,也不应替哥哥添上个不敬天子不敬王室的罪名。 小侍女还要拦她去路:夫人!夫人若是前去,陛下回来,一定会 她牵着小呆,温和一笑,说:你先说是天子手谕,我不敢违抗,再说是我自己的意愿,与你们无关。你们已经劝过我拦过我,如果有错,错也不在你们而在我。 仪仗队伍里,许多侍卫纷纷将她护住,明面上这时候谁也不敢跟天子起冲突,小侍女作为一个小小侍女,这里随便一个人也不敢得罪,以她一人之力,也实在拦不住夫人。 加上她见那内官说得妥帖,是什么雾姬娘娘邀请夫人去过生辰,也只好就这么相信了。 姬昼见到赶来的齐如山时,脸色遽变,心中已知他们调虎离山之计成了,手中捏着的玉樽霎时碎裂。 故人 此夜倏地开始下雨, 滴滴答答,从檐角淌下来。 小宛到了内官所言的树庐亭,夜里亭临水滨, 淅沥小雨落于水面,雨声沙沙。在亭角竖起两盏铜树灯,亭中不算明亮, 一眼却能瞧见美人靠上斜斜倚着一个女子。 有香风拂过,是那般稠艳的香气。 那女子戴着一副血色面纱,将容貌掩得若隐若现,晦暗灯光里只能看见她含着几许笑, 不过似雾似风般不够真切。小宛看着那女子时, 仿佛雾里看花一样。隐约的,她却觉得有些熟悉。 从美人靠上拖下来一条雪白的狐毛毯子, 她单手支着腮,青纱从手腕滑落, 露出来一截雪白的胳膊,衬得那女子愈显魅惑了。 另一边却有一个熟人,沉阴公主。 沉阴双手正捧着一盏茶, 规规矩矩坐在一旁低眉敛目, 几乎都没有抬头看她, 小宛反而觉得她这样有些诡异, 她可是公主圈子里最是左右逢源的。 还有两三个妇人打扮的女子, 她不太认识。 她猜度那个最是恣意的女子便是雾姬。 雾姬其实没有对她多说很多话,只是用她那一双妙目将她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 后说:果真是极其难得的美人。 她的声音略带沙哑, 却有一股成熟/妇人的风韵, 但这风韵不是谢九霄那样高高在上的倨傲气, 反而很是柔弱。 这句话夸得中规中矩,小宛心中生了狐疑,总觉得她另有图谋,有礼有节地答了几句,也没有落座,正要出声询问哥哥的事情,一旁的沉阴公主忽地笑起来,既然,既然岐川姐姐也来了,那么可真是热闹了,小公子最是可人, 她这话说得结结巴巴,被雾姬淡淡笑着扫过一眼,说:是呢,本宫可就没有个孩子,真是平生憾事。 小宛总是觉得这女子有几分眼熟,她缓缓地摘下了掩面的红纱,自那红纱里逐渐展露出一双桀骜的眼睛,小宛的眼睛瞬时便睁大了,这双眼睛她见过。 可是与这双眼睛所极其不匹配的是这张粉妆浓丽的容貌却出乎预料的婉转柔弱。 她刚刚看见这双眼睛时,脑海里模模糊糊地浮现出了一道人影,但她觉得那是自己想得太多,毕竟三年前,杨郡薄家满门抄斩,薄云钿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这般一想,但仍在好奇地打量她,她觉得这女子生得很美,美得却没有生气。 小宛客气地笑了笑,抚着小呆的脑袋,说:这孩子也顽皮。 那边的雾姬却缓缓地下了美人靠,小宛见她款款而来的身形,眼前浮现出当年在长廊上薄云钿盛气凌人地行来的模样,血红的裙裾翻飞记忆与眼前这一幕重合,她瞳孔骤缩,还没有说什么,雾姬已经徐徐笑了开来,弯着腰也摸了摸这孩子的头。 只是小呆作为个小孩子,有着敏感的直觉,皱着脸微微一避,反而叫面前的柔弱女子眼底凛冽了些。 她含笑说:小公子倒是有几分肖似本宫一位故人。听不出她有没有恼,但可以见的是她笑得甚丽,小宛立即应声笑了笑说:这孩子大概长了一张大众脸吧,已经许多人同娘娘一样,说长得肖似故人。 雾姬没有应这个话茬,反而似看了眼旁边的沉阴,沉阴立即便举了一盏玉樽,笑盈盈地说:今日是娘娘的生辰,岐川姐姐既然来迟了,可得自罚三杯。 小宛望向沉阴,沉阴目光闪躲了两下。 小宛原就是滴酒不沾的,深知自己酒量浅得惊人,正要推拒说自己酒量不好,话还没有说出,雾姬便笑着看她,手里捏着锦帕转了几转,说:莫非岐川殿下连这个面子也不肯给本宫? 她靠近她时,这稠艳香气便愈加的浓烈。 这语气也令小宛觉得似曾相识。她定了定神,腿边小呆拉了拉她袖子,仰头说:娘亲,不要喝酒,喝酒伤身。 雾姬听了这句话,洋洋洒洒地笑了起来,捂着嘴,眼眸在他身上驻留了片刻,说:不过是吃一盏普通果酒,醉不了的。 旁边的沉阴又将玉樽递进了些,小宛还在迟疑,旁边几位陌生妇人也立即笑着劝起她来,说:是呢,为娘娘祝寿,咱们可都喝了,岐川妹妹也喝一杯吧? 小宛接过这酒盏,看着清冽酒水在晦明的灯火下晃荡,不由晃了神。她的确不敢随便喝这酒,但是 雾姬看着她笑,故作出了无辜的模样,说:怎么,岐川殿下是怕本宫下毒么? 小宛心想,确实是害怕的。不知哥哥安排的人怎么还没有来? 她端着酒杯缓缓移到唇边,还在犹豫喝还是不喝时,陡然一声脆响,她循声看去,一边的沉阴公主手里捧着的那盏茶已经跌在地上,茶盏碎裂,她面色苍白,挤出笑容。 小宛看得心里疑窦丛生,正要将酒盏放回去,不料一双手已经握住她的手,扼制着她的手腕,力气很大,教她无法挣脱。 她盯着面前看似柔弱的女子,却逐渐感到周身疲软,连带她的意识也昏沉起来,旁边两名妇人立即上前托住她的身子,雾姬缓缓地扼着她的手腕,将杯中酒递到她的唇边。 小宛看她笑得宛转柔丽,只是那双眼睛发出慑人的光来,令人心底生寒。 她紧咬住唇,酒却已经零零散散地沿着缝隙淌进她的嘴里。 起初她还有挣扎的意识,可是不知是什么药,竟然让她浑身都失去了力气一样,只能睁着眼睛,看着距离她这么近的雾姬掐着她的下巴,将酒水灌给她。 她愈发觉得昏沉,想到小呆还在旁边,却在逐渐陷入寂静的世界里听到雾姬那声音悠远地传来:叶琬,你原来也会有落到我的手里的一天。 你觉得,这次,他会不会救你? 小,小她张着嘴想要叫小呆快走,但是微弱的声音几乎也发不出,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将小呆也灌进了一杯酒水。 她的眼里缓缓地淌下来两行泪来,想质问她们到底要做什么,她到底是谁,为什么要害她但是最后思绪兜兜转转,却停在了雾姬那双桀骜的眼睛上。 她终于知道,这双眼睛不是似曾相识,而是,她的确认识她。 小宛连摇头也做不到,现在能够怪谁,谁也不能够。 她自己犯了蠢,仍是她犯蠢。她懊悔地想到,如果她没有出静思殿,会不会, 她不知眼前这个改头换面的薄云钿会做什么,也不知自己会怎么样。 她缓缓地闭了闭眼,一而再再而三地犯错,难怪她永远永远得不到救赎。不是上天没有给她光明的路途,而是她没有好好地思虑。 她总是以自己的揣度,来揣度旁人,可是普天之下又会有谁像她一样笨的。 黯然里,她听得到淅淅沥沥的雨声,落在水面上。 入夜天寒,下雨的夜里尤其如此,雾姬淡淡地笑起来,说:叶琬,你可知,我因为你受了怎样的苦楚? 她被迫坐在亭中美人靠上,方才那两个妇人一左一右看顾着她,这香气浓烈,令她没有丝毫的气力能够挣扎。 她便听到雾姬背临着小亭灯火,站到临水的一方,声音略带沙哑,紧了紧身上的狐裘。因为你,我们家全都死了。因为你,我深爱的男人要杀了我。你害得我家破人亡,让我苟且偷生,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让你血债血偿。 小宛听到她的话后,却有些苍凉地想,她家破人亡苟且偷生,可是她叶琬又得到了什么好下场了? 雾姬,薄云钿,如今一身的锐气被掩埋,但她的桀骜的眼睛里的光,仍旧是锋芒毕露,她转过头来看她,说:叶琬,凭什么我家破人亡,你却能好好地活在人世,享受万种尊荣?而我要忍辱偷生,还要还要百般讨好天子。你可知,天子他的年岁,便是做我的爷爷也绰绰有余,而我, 小宛若是能说话,一定会回她一句,这是你们薄家自作孽不可活。 天作孽,犹可恕。可是薄家昔日种种所为,却又如何能够善终。 她静静地看着薄云钿,说不清心里的滋味,只是恍然觉得,物是人非。 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薄大小姐,令晋国的男儿争相逢迎的薄大小姐,竟然会去做曲意逢迎的宠妃。她不禁想到,那么薄云钿有没有一丁点体会到,当年她的姑母威逼利诱自己时的感觉? 叶琬不是名门出生,便可以受这些苦楚,而他们是世家贵胄,便不应为了生存而苟且? 她想到这里,又觉得十分讽刺,看向薄云钿的目光,便多了几许可怜。可怜她活了这么久,竟然还没有参悟世上的道理。 薄云钿见她目光里有可怜自己的意思,先是愤愤,说:你可怜我?你也配可怜我?你也不照照镜子看看你自己,你又凭什么可怜我? 小宛心底只知道,若是想要等待救援,就势必要与她周旋一会儿,行缓兵之计,但是她并不知道救援到底何时能来。 哥哥!她不知哥哥知不知道她的境况,又会不会 会不会因为他有个这么蠢的妹妹而 她心里其实没有什么求生的念头,只是小呆还这么小,即使她要死去,她也一定要保护住孩子。 想到这里,她的目光坚韧了一些。她想到薄云钿刚刚那句话,她深爱的男人 小宛心里的确有几分计较,计较着这时候给哥哥添麻烦还是给谁添好。那毋庸置疑还是给她深爱的男人添点吧。 再看向薄云钿的时候,动了动嘴唇,做出个唇形:就凭你深爱的男人深爱我。 宫变 小宛的目光似笑非笑地看着薄云钿, 仿佛她今时今日的所为,是多么可笑的一件事。 薄云钿的眼中与从前一样的仍旧是那一抹傲气。她生来高傲,怎么会允许别人可怜自己? 亭外的雨越下越大。她说:你还在做你的春秋大梦?你在他的心里不过是个玩物, 居然妄想可怜我?叶琬,我等了这么多年,就是要 要什么?她没有说出来, 但是她的袖里忽然出现一柄匕首,寒光闪闪,她朝小宛笑得如同修罗:你不是最得意你这张脸么?那我就毁了它,我看看还有哪个男人要绕着你转, 我倒是要看看 匕首寒芒愈来愈近, 小宛仍然是那样看着她,悲悯而又好笑。匕首贴近她的脸颊, 的确冰凉得瘆人。薄云钿大约不会知道,她远没有她想的那样爱惜自己的这张祸水容颜。 恋耽美 夫人当替身后每天只想躺平(69) 若不是它, 不会有昨日种种,于她而言,皮囊只是身外之物。她经历了这样多, 不再是以前那个女为悦己者容的小姑娘了。 这时, 一旁沉默了很久的沉阴公主忽然跑过来, 握住了薄云钿的双手, 情真意切道:娘娘, 娘娘不可啊! 薄云钿睁大眼睛:什么不可?本宫今儿就要划花了她这狐媚的脸! 沉阴还在说着娘娘,她越是漂亮越是能惹他们心动, 这般, 这般大事才可以成啊!争执之间, 那匕首险险划过小宛的脸颊, 右边脸上登时现了一道三指宽的血印子,细密血珠渗出来。 小宛还没觉得疼,这当下已静了一瞬。 沉阴的话卡住,薄云钿冷哼了一声,将匕首收回鞘中,回头坐在美人靠上,冷晲了沉阴一眼说:你那父王几时来? 小宛昏沉意识里听到这句话时,思索着,原来是宁王与薄云钿有什么交易么?他们想要什么?那他们挟持她,又是为了做什么? 她隐约想到小呆先时说,宁信是宁王的十九公子,跟他一块儿玩,人家的爹爹会打十几个水漂的事情。她呆了呆,七国里这位宁王倒是确实没多大存在感。 不过,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她心知宁王势必有什么所求,才敢兵行险着,挟持她和小呆。 她又隐约觉得事情决没有这样简单 仿佛有一片深沉的大海,她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在海上沉浮,但是愈加坚持不住,愈加地昏昏欲睡,像要溺毙在这片海中。 她竭力保持意识的清醒,知道自己如今是俎上鱼肉任人宰割,但求小呆没有事,她的牵挂并不多,不要给哥哥添什么麻烦,还有孩子能够好好的。 她心里默默祈祷,祈祷着能够绝处逢生。 沉阴支吾了一阵,说:父王说他戌时就到的。 距离小宛到了这亭子也才一炷香,她心里哀叹,哥哥那边久久没有消息,他一时半会大约寻不到自己,那么,她又该指望谁好。 心里隐隐地浮现出一个名字,她暗自摇了摇头,那无异于痴心妄想,以前破灭的梦,现在也不要再做了。 薄云钿嗤笑了声,说:怕不是你父王不信本宫? 沉阴连忙摆手说:不是不是!父王他,他是信任娘娘的!娘娘深得宠爱,父王知道娘娘在天子跟前说一句话比其他人说一百句都顶用,父王才竭诚要助娘娘成事! 小宛隐约又明白了什么,看来她们谋划的事情,牵扯甚广,莫非宁王也在打正卿之位的主意? 别的她不清楚,哥哥想要这个位置,嬴罗也是,姬昼同样为此筹谋,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齐王估计也很想。 这么多强者之中,想要坐这位置可并不容易。 薄云钿说:光有我说有什么用?你父王今夜要是做不好那件事,他便是坐了这位置也没法服众,就等着被其他人给踹下来吧。 沉阴嗫嚅说:娘娘说得是 那件事?小宛似嗅到了点兵戈的血腥气。每逢这样的时刻,她便能感到有一抹极其浓烈的肃杀气,沉积在她的身周,将她团团围住。 戌时二刻,她听到有窸窣而齐整的脚步声齐齐向她们这里行进,沉阴眼前一亮,说:娘娘!定是父王他们来了! 果然见那雨幕中一队看不到尽头的甲兵齐整列队过来。 薄云钿大步走出了亭子,打最当先那个男人的腰间抽出来的剑,小宛的颈边立时架上一柄长剑。那男人愣了愣,只见亭中晦暗的灯火里,那个美貌女子朝他回头,不耐烦地瞪了一眼说:宁王殿下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把这两人押住! 小宛便也看向那人,他年纪约三十来岁,保养得当显得许还要年轻些,长得还算英俊,不过蓄了须,那顿时就失去了大把竞争力。 宁王一面笑着挥手叫人去押住她们母子俩,一面还同薄云钿寒暄道:娘娘此计果真是妙不可言, 但话便被薄云钿给打断了:宁王殿下,走吧。 苍龙殿中饮宴尚盛,丝竹管弦不绝。这回的奏乐是设在了水上,遥远迢递而来,颇是渺远。 只是兀地那奏演的丝竹停了,令人侧目。 座上的夏天子眯了眯眼睛,大声问道:怎么停了? 声音在大殿上回响,反而愈显当下诡异的气氛。 观各国王侯,倒都是一派镇静,除了刚刚借故出了殿的宁王以外,似都无异。 侍候天子的某位美人依次打量过去,但见东首座的齐王目光如冰,静静看着自己杯中酒;西首座的昭王神色淡漠,一手支颐,仿佛在看歌舞又似心不在焉;东次座的燕王唇勾微笑,目光诡丽似笑非笑举了一樽酒在手中轻晃;西次座的晋王端直坐着,眼神深沉莫测;东三座的姜王垂着目光,手搁在桌上反复摩挲一盏玉杯;西三座的赵王斜撑着身子端了盏酒在手里,目光落在殿门。 诸国公卿的目光却显得有些许不同了。 从殿门那里匆匆忙忙小步行来一名内官,到得阶陛之下,立即伏奏道:陛下!六王子他反了! 天子拍案而起,什么! 那西次座上的青年目光扫过殿门。苍茫雨声掩盖了兵戈迭起之声,但掩不住这雨气弥漫里的血腥气。 他逐渐攥紧了掌心。 所有人都没有动,但看向那名内官,内官颤颤道:六王子他率兵已经破了崇武门 但场上鸦雀无声,天子怒而站起,一甩衣袍,浑浊目光巡视下方各诸侯一圈,待目光定到了赵王身上时,嬴罗立即站起,高声道:臣必誓死效忠陛下!臣请发兵诛逆! 他既站起来做了这领头的,其他人自也不能装傻了,立即应和一通。 天子说:好!寡人这社稷江山,就仰仗诸位了。赵王,寡人授你临战统筹之权,统领此次,诛逆之战。 仰仗不见得为真,但他这正是要借此试探众人的忠心。赵王原就与他甚投,所以出了这头在众人意料之中。 既要诛逆,势必要有兵,如今王城卫队自然不敌六王子势如破竹逼宫之势,各方忙于调遣,嬴罗既是统筹之人,所以当他笑盈盈地站到了晋王姬昼面前,说兵甲悉在城外,时刻紧急,便请晋王殿下突出重围,调兵驰援时,他却无法拒绝。 这何止是调虎离山,这是让他不要插手? 他寒了寒目光,低声说:嬴罗,你不要后悔。 嬴罗做事可从不后悔,不像晋王你。 嬴罗微微一笑。 这便是天子权威,纵然旁落,但你若违背,就要遭他人讨伐。挟天子以令诸侯,无疑是他们所最希冀的。 隐约里,小宛听到了有摇旗呐喊如山如海的声音,叫她从昏沉里陡然惊醒。 雨极其之大,淋在她身上,浇透心凉。她不知现下是什么情况,稍动了动脖颈,颈边仍是一把锋利的长剑。这个情景她简直再熟悉不过,只是这一回要拿住她来威胁谁呢? 她徐徐抬眼,看向了对面。 天地间的雨,何时已经下得这样大了?夜里零星的灯火不够明亮,她几乎辨不清对方是谁,只看得见模模糊糊的白色。哥哥! 怎么会是哥哥,哥哥你不应该来,不应该啊。 她眼里霎时间盈满了眼泪。既然他们要拿她威胁旁人,势必是有所索求,通过正常手段无法取得,才以此下策,她不禁茫然地想到,那么他们要哥哥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不,不,不论是什么样的代价,那都是她所不希望看到的。 她还在思索,就听到身旁有女声低声道:怎么只有一个?另外几个人呢? 听说往西路去了。六王子的主力正在西边崇武门一路,那边厮杀得正厉害,但是六王子却没见影踪,属下好不容易才引着他们过来。 薄云钿心里直道不中用,最重要的人都没有来。 但是时间可不等人,在这锦风巷狭路相逢,叶琅身边还是一队卫队,估计昭国军队赶来还需要些时间,但是已经迎上的这一队是宁国人? 他一眼看到自家妹妹,登时目光便流露出不可置信小宛怎么会在这里!姬昼不是说她暂时安置静思殿中,他要为她 他目光稍偏,就看见扶着小宛的那个沉阴公主,又看到了小宛身旁架着长剑的美貌妇人,雾姬。 夜色浓重,远处墙壁上的宫灯发出幽暗的灯火,什么也看不清楚,但是见小宛的模样便知道她的状况并不能称得上好。 他深吸一口气,手抚剑柄,正要说什么,雾姬便抢先笑道:昭王? 对峙 乌墨的夜色, 大雨瓢泼,泛泛水光间,叶琅定定地看着那女子, 闻言后并没有说话,身后拔剑声已蹭蹭迭起,他微微抬手示意下属不要轻举妄动。 薄云钿便见他冷漠地眯了眯眼, 是在等她先说。 他若记得不错,这是天子身边得宠的那个妃子雾姬,只是看起来柔弱的女子,竟然也有心要在今夜的浑水里趟上一脚。他虽不动声色, 但手抚剑柄, 稍有异动,这剑便会割破她的喉咙。 雾姬笑起来, 雨让她的容色似惨淡了些。她站在小宛的右后侧,剑横在小宛的颈边, 让小宛整个人落在她的桎梏中,哪怕是动弹一分,似也能触碰到那寒芒闪闪的剑刃。 她说:昭王殿下, 真是好巧, 本宫正是要寻你。她的笑意自也辨不分明, 不过也能够想象以这样的语气, 笑大抵是很居高临下的。 叶琅冷眼看她, 目光一瞬不瞬,声调一如往常:哦?寻孤? 雾姬将目光流转在了身前女子身上一通, 笑说:是呢。开门见山地说, 是本宫有求于昭王殿下您。其实这不是什么大事, 昭王殿下点个头便好。 她一笑, 殷红的唇,艳丽的笑靥,搭配这一幅温柔似水的容貌,出奇的诡异。叶琅的目光稍转到了小宛的面容上,苍白的脸色上一道血痕,他的眼睛登时睁了睁。 说。他的目光盯回那女子脸上。 雾姬却似故意吊他胃口般,笑着摇了摇头,说:时机还没有到,本宫还要等人。 孤没有那么多耐心。 雾姬的胳膊紧了紧,小宛顿时觉得胸口有窒息感,下意识发出闷哼,叶琅立即道:那你要等谁? 雾姬说:看起来他一时半会还来不了,那昭王殿下先考虑一下罢?我的条件很简单,昭王殿下今夜不要插手宫变,昭国卫队悉数借本宫调遣。 她看到叶琅的手有微微松动的迹象,便知道他心底开始动摇。她倒没想到,叶琬这个哥哥竟然真的把她当个宝。还不是她长得一张祸水相,男人一个个的全都喜欢! 薄云钿想到这里,恨恨地又勒紧了一些,小宛这回却没有哼出声,咬住唇,咬出血来,意识虽然模糊不清,却知道自己不应该成为他人胁迫哥哥的把柄。 她想朝他摇头,喉间有无数想要劝哥哥不要的话语,只是一句也没法说得出。 大抵是看到她挣扎而无助的模样,叶琅心尖一刺痛,眼睛又一次盯上雾姬,声量高了些:你对她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不过是一点迷药,不能说不能动,昭王殿下当真兄妹情深,连妹妹受一点儿委屈也舍不得。 若是今夜昭国不插手宫变,那无异于也是宣告主动放弃正卿之位,这未来多少年恐都要屈居人下。 屈居人下四字,实在不易品尝。 雨拍打在脸上,疼得她清醒。她茫然地看着哥哥,心里无数疯狂的想法拔节生长。 不要,不要这样,若是哥哥当真为她做到这样的地步,他们永远都对不起昭国子民,她又有何颜面苟且偷生。 她宁可死去。 直到这个时候,她忽然间悟到了什么,为什么许多人面临着这样的选择时没有选择生,而是选择死她从前以为那都太傻了,能活着为什么要死去,现在却明白过来,因为在他们心中,有比生更重要的存在。 一股寒冷的颤动从脚底一路钻进她的血脉,直击心腔,寒得令她咬紧牙关。薄云钿身周那股浓烈的香气似乎是专门针对自己的迷药,还有那杯酒,一定种下了某种毒,才让她 雨模糊了她的眼睛,水似瀑布般直淌过她面颊,狼狈不堪里,那道血痕仍旧鲜艳,她本就有流血难止的毛病,随着雨水,淡淡血腥弥散开。嫣红的,像落水的红莲。 她微微地垂下目光,看着面前的长剑,一生竟然有这样多次被人拿来做威胁旁人的人质,不知他们究竟为什么觉得她是如此重要。 只要轻轻地,轻轻地动一动 忽然间她听到了有呼号声,整齐的脚步声蹬蹬踏过巷道的青砖,她被那气势惊住,也便抬眼看去,隐约的灯火里渐渐现出了一列甲兵,黑甲青巾,为首的那一个手握长剑,衣系薄甲,缨红披风瞩目,身量偏瘦,可辨是个少年。 殿下!那少年高声道,目光诚挚,又惊又喜,脸上极显著地染了笑,连眼睛都亮了些。 但他的那双眼睛旋即又沉了一沉,及至他几大步到得与叶琅并肩处,身后属下还在小跑跟来,他一面看向小宛,一面说:怎么回事!?他紧了紧手中长剑,毫未迟疑地就猛地指向了雾姬,眼神凶狠:你是什么人,胆敢劫持岐川殿下? 叶琅看向不知哪里赶来的嬴罗,看似平静道:她是雾姬。今日大抵是想要挟持小宛,行不可告人之事。 叶琅一度很满意自己相看的这个准妹婿,并觉得嬴罗虽然年纪小了些,却是有勇有谋有担当,不失为一个未来极其优秀的君主,唯有这样的人,才能护住小宛,不叫她受伤害。 嬴罗面不改色,只是眼神又一度沉了沉,不必叶琅多说什么,自然已经明白了当下的情形。 雾姬看向嬴罗的目光倒是有一些怪异,皮笑肉不笑地说:赵王殿下也来啦?赵王殿下也要救这个女人? 嬴罗并未犹疑,斩钉截铁:不错的。雾姬娘娘,孤从未想过你会行如此大胆之事,倒是让人刮目相看。 声调抑扬顿挫,颇有阴阳怪气之感,叶琅便见雾姬脸色稍变,喉头一句嬴罗你这是什么意思已经脱口而出,嬴罗脸色倒还没有变,但是却冷淡地一笑,什么意思?孤却要问,你这是什么意思?今夜宫变,你却趁乱挟持岐川殿下,是否心怀不轨,要扰乱视听,阻碍我等勤王? 他这话一举将雾姬设在了他们这等人的对立面,一下子扣了她个与六王子同罪的帽子,雾姬想要辩驳,但不知从何处辩,一时卡住,只恨恨吐出个你字。 但她转而又冷笑道:那怎么样,我最坏结果不过一死,但若是我达不到我的目的,也会叫叶琬给我陪葬。 小宛听到这句话时,心里激狂,死,便不必连累旁人,某些时刻未必不算一件值得去做的事情,但那绝不是她要跟着薄云钿一起去死的理由。 她抬起头看向来人,隔着好几步远,哥哥和那薄甲的少年并肩,少年持剑指向她们,只是这一动作兀地和记忆中画面所重叠,她的心中一个恍然。 万千的思绪纠葛错落,她竟然完全不知怎么办才好。 她听到雨声里嬴罗的声音:你想怎么样?我们谈谈。 少年的声音略带青涩、急迫和担心,她不知真假,但是听起来却很宽慰。 恋耽美 夫人当替身后每天只想躺平(70) 雾姬的眼神斜斜落在嬴罗的眼里,窥到了一丝不寻常,她轻笑道:我想怎么样?昭王殿下正在考虑。不过现在我又改了主意我想,得赵王殿下你也如此呢。赵国上下今夜听从我的差遣,这个条件如何? 嬴罗脸色果不其然地变了变,看向叶琅,叶琅朝他微微一叹:她也是这样跟我说。他顿了顿,说:赵王不必为了小宛而答应这般无理的要求。 雨声哗哗的,弥漫了点点黄光,他的眼睛映着微弱光芒,显得极冷而坚定,这是我们昭国的事情,原也与赵王无关。 嬴罗持剑的手晃了一晃,落下来,剑尖垂指地面,雨水便瞬间似毒蛇缠到剑身,如注地滑下。他垂下眼,似在思量,一面说:我我不能不管。 场中原就寂静,闻此一言后,似更加地静了,唯有苍茫茫的雨声在响。 他仰了仰面庞,一双眼睛却是含着几许期盼,几许懊悔,离他近一些的人或许就能看到,他的眼圈微红,当时我无意知晓殿下芳踪何系时,便应直赴其所,救出殿下,本想要伺待时机,但却延误时机,使殿下遭此灾厄,殿下本应无恙平安,都是嬴罗知而未报,才致使今日起此祸端,嬴罗又岂可袖手旁观! 他的话令叶琅忽地也愧疚起来,如今一想,想来也是当时他受了姬昼的蒙骗,以为他不至于连一个女子也护不住,但事实一想倒令人寒心,小宛本就受过他那般苦楚,那日一番话大抵也都是诓骗他的好听话,他怎么一时就相信了,是他素日里的做派令人误以为他言行可信,他怎么会想不到 他现下对妹妹的愧疚更盛,如此看向了小宛时,手抚剑柄便更加地松动。 嬴罗一面说,一面又以某种难以言表的情感注视小宛,说:何况,他话音一顿,目光却黯然垂下,自嘲一笑,我心仪于 这四个字刚出口时,叶琅看着嬴罗,神色莫名,虽不知这含有几分真情假意,但总归算好。 也正是这时,雾姬不耐烦地打断了他:怎么,赵王殿下不会是要说,你心仪叶琬?她神色里满含嘲笑,仿佛这是个天大的笑话。 小宛模糊地想,嬴罗又是否知晓她的过往呢?若他知道,一定也不会有今日这番话了罢。她于此时才记起,从前的她与赵国,算是站在对立面的。 三年前薄家联合赵国试图谋逆,但是此举破灭,赵国便蛰伏三年,休养生息。 今日赵王嬴罗渐从少年长成,自然不同昔时而语,况且他彼时十四岁初出茅庐便敢于大刀阔斧地整顿朝纲,举贤用能,三年已过,不知又已是什么样的城府。 她深深为自己懊恼,为什么在场的人全都是人精,只有她,傻乎乎的连自救的方法也想不到。 雾姬说:这样说,难道你是愿意为她,放弃那个位子了? 她的话说得直白,直把各人心思剥出来说,反而令嬴罗一哑,但他很快反应过来,说:赵国不能为一个人而损,嬴罗却可以。 这话一落,雾姬便嗤笑了一声。 但,赵王殿下上赶着过来又有什么用?本宫等的可不是你。 你等的是我么。 一道沉冷的声音突兀穿过万千雨声,响在众人耳边。 只听到有哒哒马蹄声,不急不缓地行来,一声一声,竟似扣在心门上似的,令人心跳加快,令人抬起头去看向来人。 众人纷纷自觉地让道,当头是一匹乌黑的马,骏马上,青年白衣胜雪,在今夜的雨中,几乎比壁上宫灯的光刺眼得多。 他既未撑伞,亦未执剑,更未披甲,身前无人,身后无卒,只身入阵,仿佛孤注一掷。 小宛也随之看向了来人,她听到声音的时候便知道是姬昼,她没有想过他会来的。 她便又想到,薄云钿也是在等他,她是要做什么?她将目光避开,不禁又想到,若是他不把她留在静思殿,把她送还哥哥身边,怎么会有今夜的无妄之灾。 青年拉紧缰绳,绰绰的素衣在浩荡的长风烈雨里飘摇,他的目光半分没有给薄云钿,而是看向她身前被一柄剑横在面前的那个女子。 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在惨白的脸颊上分外显眼。 薄云钿却也一直看着他,看他目光是如此的平静,如此波澜不惊,连素来冷漠的昭王叶琅也可以称得上有稍许动容愧疚,更不必提嬴罗眼里百般滋味只有这个男人,他的眼神从来如此,像是平静的深海,无论什么,都掀不起他眼底一点波涛。 她还看到他一直看着的,是自己跟前的这个女子,是叶琬。 仍然是叶琬。 她冷冷地哼了一声,睨着他,说:我等的的确是,晋王殿下。不知晋王怎么会到这里来? 她这是明知故问。她筹谋太久,只是要这个男人尝一尝痛彻心扉的感觉,叫他后悔,叫他无助又无奈,叫他失去他最想得到的东西,他的宏图霸业,他的无限江山。 还有叶琬。 路过。他淡淡一笑,又垂眸看了眼嬴罗,说:赵王的兵马集结在永和门久久未动,孤先斩后奏已命他们前往南路抵御,想来立功无数。 小宛刚刚悬着的心便落了地,那便好,不要搅合在一起,那便足够。 嬴罗的面色霎时一变,冷声说:哦这样,这样真是再好不过了! 姬昼居高临下地,目光又回到小宛的跟前,话却仍是对嬴罗说:赵王留在这里也没有用了,雾姬娘娘所要的兵马都已调走,你还不走么? 嬴罗说:嬴罗早已说过,若见不到岐川殿下平安,我不会离开。 何必?你又娶不到她。 他仍然看着她,仿佛要把她每一寸容颜都烙进自己的眼睛。 声调淡淡,甚至还含着一点笑,但是格外沉静。 嬴罗说:谁说我 他的声调重叠着与之响起:我说你做不到,嬴罗,有些话说破了就没有意思了,三年前。 嬴罗脸色青白,虽然没再开口,但是也没有退开,看起来是要坚守到底。 叶琅这时想到要兴师问罪,问他怎么又将他的妹妹弄丢了,但是话还没有说出,就听到马上青年又开口:昭国的人马现也已援往北门,亟待昭王殿下亲临坐镇。 他这样完全就是已把他们手中人马差遣完毕了,哪里还能用给雾姬去调遣这一举,原就是令他们连这个条件也没有办法达成,救小宛,当然也就无从谈起了。 叶琅一时不知该做何想,他不知姬昼这时是别有居心,还是当真为其图谋,他也不知是为不用抉择而松气,而是为小宛的处境无法援救继续心愧。 他话说完,眼中含笑,说道:那么,雾姬娘娘还有什么条件要提? 薄云钿眼底火光四溢,俨然已经快气得跳脚,好在理智叫她暂时压抑住一剑杀了叶琬的念头,却未见一旁的沉阴公主正痴痴看着面前跨坐于乌黑骏马上的青年。 但那人,自始至终却都没有看她一眼或者说,他的眼里仿佛什么都没有,若说有,那也仅仅是她旁边的这位这位岐川殿下。 她心里忽然生了扭曲的嫉妒来,难道此前,他不是特意为她在赏花宴上吹笛的?他不是么?那天夜里她还听到极其渺然的琴音,弹了一夜,那难道不是为了她而弹的曲子么?还有,还有父王不是说,要把她说给他做王后的么?那么难道 不,怎么会?怎么会! 她心想,一定是因为他有许多的算计,有太多的顾虑,才会这样演戏的。她生得好看,家世又好,是宁国嫡出的公主,他没有道理看不上她的。至于叶琬,她母亲只是个卑微宫女,又怎么能和她比呢? 她心里愈这样想,想法便愈加在她胸中激荡着,愈加疯狂,愈加陷入死循环里。 但场中暂时没有人管她的想法,连她的父王也是在想着,怎么能够拿下今夜这局,居功领赏,位列正卿,七国诸侯之首才是。 小宛心里更加迷茫,他这时候问,难道是要同薄云钿谈条件? 她的思绪随着剧烈的夜间寒风渐渐飘去了六年前的那个夜晚。 原来命运的确是回环往复的,一遍一遍地重演,一遍一遍让她重蹈覆辙。 她原本以为快要忘记的旧事,都成了重现眼前的新事,一幕一幕,似与记忆里完美重叠。 从前是薄云钿的四哥薄四公子挟持着她,如今成了薄云钿这个做妹妹的。 从前面对着的是他淡漠的神色,如今仍旧如此。 他仍然这样看着自己。 也是这样一个夜晚,只是那一夜是秋夜,有秋虫在长长地鸣叫,她记得那晚星光璀璨,麟化殿前的石阶莹白折着微光。 如今她的脖颈前,也横着一柄利剑,但是她这一回的确是一句话都没有办法说出来了,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她几乎能想象薄云钿接下来要说的话了:我要你怎么样,你就得怎么样,你若想她活着,就应如何如何;但他又要怎样说呢? 她昏沉的意识里想到,他一定要说我仅仅是路过此处,却从未说过要救她罢?这些条件,你当同他们去谈才对,他们一个是她的亲哥哥,一个是她的准未婚夫,而我,又与她有什么关系? 而薄云钿一定会说:但他们已经没有可以利用的了。 想到这里的时候,她下意识想到了她才三岁的孩子小呆,眼泪霎时涌出眼眶,动了动嘴唇,说:可他是你的亲生骨肉,你不管我这无可非议,但你怎么能不管他了? 我答应你。 当然她也并未想到, 这句她所想当然的高声质问,其实只是动了动嘴唇的呓语,甚至叶琅他们全都看不清她在说话只有骏马上的白衣青年, 目光却钉在她的唇边。 想要说什么,但终归没有说。 神色像被薄雨染上一笔淡淡的凄楚。 薄云钿冷冷地笑起来,说了什么, 她在凄惶里没有听清,只是望得见她话说完,对面的两个男人的神色一变,叶琅和嬴罗不约而同地看着姬昼。 天地间雨声太大, 在她耳边击打, 长夜里,光明微弱, 她眼前模糊的只辨认出他的一片白衣。 你所说晋国上下归你调遣,这个条件提得不好。百万兵马在你手中, 也是徒劳。你不如另想一个?他的声音带有微微轻嘲,穿破雨幕,响在她的耳边, 她原本混乱的思绪一下子就凝住。 他漆黑的眼睛里仿佛仍然波澜不惊, 薄云钿一时心底打鼓, 对于她这个表哥, 她从没有捉摸透。此时他云淡风轻的模样, 心里又在想什么? 她甚至联想到,今日他即使真的付出了什么, 但大概也会在往后讨回来。那么, 她应该 她低着眼眸, 目光在雨点间杂乱地徘徊。她记起她小时候和大表哥唯一一次的晤面, 是在他从齐国回来的时候。 那一年雪极大,表哥才九岁。 她跟着爹爹入宫看姑母。她贪玩,所以一个人跑到御花园里瞎逛,却不预在上曲垣的梅花林里,意外看到梅花桩上一个小小人影在一个男人的指点下练剑。 她看着他练了大半天的剑,几乎一点儿也没有休息。直到暮色四合,雪光暗淡,那男子劝他道:公子,天色已晚。 她便见他点了点头,声音迫切,师父,我还想练一会。 公子,王后或许正等你回去? 他顿了一顿,垂下眼,说:也许吧。 那男人又说:微臣教授王公子弟剑道,但公子却是最为勤奋刻苦的,每日破晓而起,入夜方休。三公子便不肯练剑,其他子弟也多有懒怠公子能说说,公子是为着什么这样刻苦吗?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他的师父,小小的容颜还不算锐利,只是那双眼睛里涌动着某种期盼他说:师父,乱世中,弱肉强食。晋国式微,我想要将来位列天子正卿,诸侯盟主,从此天下没有人会欺负晋国人,没有人会践踏晋国人的脊梁。 她听得懵懂,但是她却知道,这个男孩毕生的心愿,从小就埋下了。 她后来才知道,那个正是庄王的嫡长子,她的表兄姬昼。 她曾经幻想过很多回,能与他并肩,看着他夙愿得偿,他们一起接受诸国朝贺的景象但他却亲手把她的幻想撕破,令她在这世上如此凄惨地活着,生不如死。 她所能想到的对待他最残忍的方法,就是毁灭他的梦想。让他一辈子无法取得他心心念念许多年的那个位置,还有无法得到他一直喜欢的女人。 众人只看到薄云钿的脸上露出点点的怀惘的神情,仿佛透过这雨幕回忆到了过往旧事,但那一点看似美好的神情,又转瞬破灭得没有踪迹可寻。逐渐冷漠,逐渐凄凉,既可恨又可怜,望了过去,一字一字说:我要你在世一时,则一时不得担任正卿,统率诸侯。 这对于他的意义,并不一般,甚至可以说,若有什么能支持十多年前的那个他走到现今,都是因为这样的念头,一个深深扎入骨髓的念头。 不再被人践踏,不再有人踩着他的脊梁,他要屹立在七国中,让曾经看不起他的人俯首称臣。 陪伴他无数个孤独日夜的梦想,早已化成骨血与他相融一躯,要他放弃,无异于剜骨割肉。 这是多么彻骨的痛。 一个执念,念了许多年,那已经不能称之为一个人的执念,而是信仰。 信仰崩塌时,那个人又还是那个人么? 比之梦想破灭信仰崩塌更痛苦的叫做本可以。只差一步,只要今夜,只需一点点,本可以做到而却终于没有能做到。 久久的沉寂里,雨声太大,小宛抬起头,看到他的容色晦暗莫名,似有什么,在他的眼底支离破碎。 他坐在马上,目光逐渐地不分明,声音淡淡,说:我答应你。 你答应!? 薄云钿没有想到他只是一眨眼的工夫,甚至没有犹豫,她恍然地回想着刚刚他的眼神,大抵他在为他的那个执念做奠,才会这样晦暗,这样凄零。 但她知道这个男人诡计多端,说不定只是暂时地答应了她呢?又或许会出尔反尔。唯有让事情再无转圜余地,才能真正放下心。 她昂了昂头:我还有别的条件。 他淡淡一笑,可是小宛却仿佛能感到,他的笑意里绵延着甜味,眼神仍旧定在她的跟前,看起来竟然很甜。但她心头甜味过后,绵延着的,却是无尽苦楚。 她记得的,她从认识他的时候,就知道他有他的志向,他那时还是个略带稚气的少年,就已经会跟她说达则兼济天下的道理,她听不明白,可是知道那一定是极好极好的愿景,不然他怎么会执着了那么多年? 藉着雨声,她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当年的她什么也不懂,但是他还是会跟她分享,今天整治了什么,救助了谁,哪里哪里又可以建一座桥,修一条路,拜访了哪位隐士,又得到谁的指点 她不明白他那些道理,但是知道这一点一滴都叫他很高兴,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那些一定很重要罢。 这一抹笑,令她想到了当年她做的那盘菊花糕,应该叫苦菊糕,她尝了尝的时候,发觉起先很甜,甜过后却绵延着长长久久的清苦。 他漆黑的眼睛里仅有她一个人。笑过以后,他说:还有什么条件? 恋耽美 夫人当替身后每天只想躺平(71) 我要你来帮宁王坐上此位。 倘使是放弃竞争正卿之位,那也仅仅是令另外几人减少了一个对手;但这一条加上,却大大不同,若他答应,便是与叶琅、嬴罗站在了对立面,也是与叶琬站在了对立面。 无论成功与否,似都极其不利。诸多不利不必赘述,便是小宛也知道,他答应了的话,就的确没有转圜余地。 他笑了笑说:我何德何能,竟然得到雾姬娘娘如此看重? 薄云钿却是直接说道:晋王殿下最擅愚弄人心,我怕你出尔反尔,不如直接了当,让你自绝后路。 我答应你。他平静地说出这句话时,叶琅和嬴罗再次诧异地看着他。这般损人不利己的事情,断没有道理答应。 这些无理的要求,他却都肯答应? 薄云钿也有些诧异,她虽觉得他会答应,但没有想到会这么爽快。不过他愈是爽快,她愈是不忿,禁不住冷嘲热讽道:原以为晋王是个当世的明君,却也只是个被美色迷惑的了昏君? 姬昼看都没有看她,淡讽道:我已答应了你的条件,几时放人? 薄云钿心里却在想,他肯为叶琬做到这份上,若再提出别的条件,他说不定也都会答应。那么何不趁此机会, 她想到了什么,嘴角勾出浅浅的笑意来,说:不过,我还有最后一个条件。 姬昼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但又轻轻一笑,展开了眉头,说:你说。 薄云钿说:我信不过你,要你服毒以自证。 或许其他人不会知道,可她却知道,姬昼此人,最是珍惜自己的性命了。凡成王权霸业的,哪一个不想要活得久一点?他不会例外。 她为自己的计谋得意。她不知多年前哥哥挟持叶琬的时候怎么会失败,他明明连这样的条件都愿意答应,何况是区区退兵。 那句话,仍在小宛的耳边回荡。 我要你服下此毒,今夜听我号令,受我驱使,凡我所令,不得违抗。 好。 她见他翻身下马,利落干脆,白衣胜雪,踏着满地的雨水,向她走过来。 薄云钿左手掏出了一只白色瓷瓶,丢了给他。 雨中,他接住瓷瓶,注视着那瓶子半晌,又看向薄云钿,说:我服下,你当真就放了她? 当然。 话音一落,只见他挑开了瓶塞,一口饮尽。 他倒过瓶子,里面再无一点液体流出。他将瓶子丢开,骨碌碌地,它滚到了她脚下。她垂眼看着,看着那瓶子上熟悉的花纹,一些记忆随之复苏。 仍然是它令蓝花。 她眼中一热,滚烫的什么滚落在脸颊,又被风雨吹凉。她几乎已经听不到他们在说的是什么,可是那只雪白的瓷瓶,却烙印一样烫在她的眼睛里,烫得她滚滚热泪和雨跌落。 为什么,为什么。 命运原来,从来都是这样残酷。 她想到他说过,令蓝花没有解药,他无法解令蓝花的毒。 一股颤动从她的指尖一路颤到了心尖,细密的,刺得她心中一片痛苦。 喝完了,该放人了吧?他离得近得多,她抬眼,看到他眉目间的温柔。还有藏在温柔下的,她看不明白的复杂。 受剑 薄云钿的目光扫过他一遍, 看见他雨中容颜格外苍白,但是冷峻里隐隐约约地露了一线温柔。 大抵是因着服用的剂量太多所以发作极快,他的身子有点微晃, 她还看到他的指节捏得泛白,似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他确然是服了令蓝花的剧毒,确然会为她所驱使了?思及此, 她神思有些恍惚,甚至觉得不真实。 宁王感到有冷酷的眼风递过来,愣了一阵,才将自己怀里抱着的小孩子交给了走上前来的叶琅, 孩子饮了酒后已经睡了过去。 这孩子同他家小信年纪相仿。 宁王不禁想到, 原来这孩子有一个这样的父亲。怎么样的呢,他说不清。自己当时还因为小信在他面前吹嘘他时而心里有点得意, 但这一点得意在今夜已经荡然无存。或许他唯一比得过人家的,就是他能够打十几个水漂? 他还在思考, 仍旧没有见自己身旁的女儿的异常。 薄云钿逐渐将手里的剑渐渐松开的时候,小宛失去了支撑,薄云钿大抵仍然为她而嫉恨, 所以在她背后推了一把, 说:喏! 小宛便觉一个趔趄, 没有站得住, 即将跌进面前人的怀里;但在这时, 突然一道明亮的剑光闪过众人的眼前,听到唯一的声音是宁王的大喊沉阴 薄云钿手中的长剑被身旁女子劈手夺过, 那剑带着她十分的力道, 雷霆闪电般, 就要刺进小宛的后心。 小宛的意识尚且在漂游无驻, 哪里会意识到,只是茫然里见到身前人眉目一凛。 她还没有反应过来什么,身子被人猛地一带一转,背了过来,她愣了愣。 噗呲一声。 天地刹那间寂静。 耳边传来了风声雨声,还有近在咫尺、甚至近在耳边的压抑的呼吸。 她还没有站稳,忽地一双手扶住她的腰,她下意识用手握紧他的肩膀,目光上仰,就看到他低垂的眼睫沾满晶亮的水珠,接连不断地滚落下来。 从那整幅雨水宣泄间,他的嘴角一丝猩红顺着雨水弥散,滴答,滴答。 她惊异的目光便也顺着那丝血红,逐渐地落在他胸膛前的白衣但是它已不是白衣,一大片一大片的血色,在雪白衣裳上盛开成妖艳的红莲花。 将之晕染得艳丽而哀伤。 也是这时,她惊得就要松手,但握住她的腰的一只手猛然环住她的背脊,将她轻轻一带即与他完全贴合,怀抱冰凉,血腥味因这场大雨弥漫,刺激她的鼻息,令人皱眉。唯独他的心跳,令她觉得他还活着。 她的下巴抵住他的肩头,视线便能望见在他身后沉阴公主双手握着剑柄,呆在原地。 剑柄在她的手里,剑尖没入他的后背。 她瞳孔骤缩,张了张嘴,仿佛感同身受剑穿了身时,剧烈的迸发的痛楚。 他的手还胡乱地在她背上轻抚,缓缓腾到了她的肩颈和脸颊,她的眼里尚且映着沉阴公主握剑穿刺了他的后心的画面,忽然眼前探上一只手,将她的眼睛捂住:别怕,。我在。 有些时候,当你无法想象是怎样一种痛楚时,或许只有切身经历过,才能够真正地感同身受。 他在一阵一阵剧痛里,依稀地想到了什么。 原来一剑穿心是这样痛的。 痛到麻木,已经再说不出什么话来,但在齿舌打颤间,她还是听到他微弱但温柔地唤她,小、宛。 她张了张嘴,声音哑得厉害,几乎湮没在茫茫大雨里,她说:我可是她不知说什么,她好像又陷入了茫然。 她才发觉她可以动弹可以说话了,想来是药效已经过去,她心底有无数思绪像春日野草般疯长,对与错已经无法分明,爱与恨似也纠缠不休,今时今日的她,到底应该怎么办。 她慌地后退了一步,从他的怀抱里逃脱,大约是服毒和受伤的缘故,他没有能拦住她,看着她退了一步又一步,眼眸里慌忙无措地,逃到叶琅的身侧。 瓢泼的大雨似形成他们之间天然的幕隔,他便望着她小兔一样缩在她的哥哥的手边,垂着眼,连一句话也没有说。 小宛,你是这样恨我么。 直到这个时候,她仍然没有多看他几眼。 她避开了他的眼睛,避开他原本波澜不惊的眼里如今所盛满的伤痛和悔恨,避开他所有的悲哀与自责。 晋王殿下急公好义,孤来日一定重谢。 他嘴角牵出的血线仍旧在淌,他从袖中抽了一方手绢拭去,缓缓垂下眼眸笑了一笑,说:不必。 众人只见他的身子重重一晃,但还是勉强地站住了,但是容色极其地惨淡,他身后的沉阴公主大约是反应过来什么,握住剑柄将剑重重拔/出,夜色里血溅得看不分明,只是他微光里可以看到他眉头紧蹙,咬着唇瓣,几乎咬出了血痕。 薄云钿下意识想过来搀扶他,也是那个时候,他稍一转身,所有人以为他会跌倒的时候,眼前却又一度闪过一道亮光。 但这道亮光却只是毫末眨眼之间,匆匆掠过得似是眼前一花,再定睛时,就看到方才还能耀武扬威的雾姬娘娘,已成了姬昼的刀下之鬼。 血溅三尺,他及时后退,不及避开的宁王和沉阴公主半边身子全数已经沾上淋漓的鲜血。 没人看得清他怎样出的刀,只看到薄云钿的手僵在那里,胸口已经穿过一柄刀,仅有刀柄还留在外面。 她眼睛里甚至没来得及闪现出诸如不可置信的神色,仅仅是一些得逞的欢愉,一些期盼。令人恍然地悟到一些,或许已经不可追溯的旧事。 你杀了她,你,你解药沉阴公主结结巴巴地还在说话,说得混乱起来,你,我给你包扎,你 她手忙脚乱地上前来,便被他静静一眼止在了原地,那是极其冷漠而有杀气的眼神。 答应宁王殿下之事,我会做到。只是我此生绝不会受人钳制为人所驱使。他淡淡说道。 在一旁观了整场大戏的嬴罗心中却想到了什么,不由故作忧心道:哦,晋王殿下是要毁诺?背信弃义可并非君子所为。何况,若是雾姬娘娘死了,晋王殿下这身中剧毒可怎么办? 姬昼回过身,又拭了一把嘴角血痕,淡淡一笑,我是君子还是小人,你心里不清楚么,嬴罗?他的笑意淡似水墨一滴,染在如画的眉眼里,就消融不见了。 他的目光挪去了小宛的跟前。 胸中血意激荡,每条神经都在叫嚣令蓝花,也是这么痛苦。 她受过多少痛苦,是他所不知的? 他很后悔,在她最无助的时候他都不在,在她受苦受难的时候他都没有陪在她的身边,以前所不能想象的彻骨的剧痛,今日都已经铭记在了骨血之中,往后余生也再不会忘记,时刻会提醒他,再也不要犯愚蠢的错误。 他现今想起来,才愈加觉得自己那时候的幼稚和可恶,正是因为他太自负,自负得以为一切尽在掌控之中,却没有发觉人算终归不如天算。明明已经知道了心意,却要因为多疑与猜忌,因为自己心底那些丑恶的不能诉诸与人的心思,将她伤得那么深。 茫茫天地之间,那个时候的她无助无措,既要承受着薄太后他们给她的压力,又要承受来自于他的诸般冷漠对待,她孑然一身没有一个倚靠的人在,所有心思付给纸笔成了一千本化为灰烬的金刚经经书。 他的思绪不知怎的,记起了陆沧和他的妾室冯氏。如今想到,几乎也就能明白她为什么要那样护着冯氏了,她看起来傻傻的很好骗,可是心里却比琉璃还要通透,她知道的,什么都知道。 正因为形影相吊,才觉得与冯氏是惺惺相惜,没有人会护着她,她却愿意依靠自己护住与她境遇相似的旁人。 她本就是那样肝胆皆冰雪,表里俱澄澈的人。 出身于污浊之地,心却比谁都要干净,那时他怎么不理解,还要觉得她是太傻太笨了呢? 他的眼前几乎闪过无数次她黯然垂眸的模样,她原就是很自卑的,再被别人贬低,就会更加觉得自己一无是处。但她所挚爱的人,却也放任自己成为了罪魁祸首的一员。 小宛的心里却是在想,依着她对他的了解,他有极大的可能还是在演戏瞧,方才他就演了薄云钿一次,算计了薄云钿的性命。她看着薄云钿的尸首,心里叹息,大抵生于乱世的女子,都不会有多少太好的结局。 在群雄并起的时代,似乎每个人的性命,在战火、在变革、在兴衰、在权谋里都变得微不足道,牺牲过后,若微尘一样,散了也就散了。 她愈加地肯定,他一定隐匿着什么惊天的阴谋,可以她的脑子,她猜不到他想要的是什么,难道是想要把小呆抢回去吗? 难道他生不出别的儿子去继承他家的王位了? 她原先有的担心瞬时烟消云散,并且在想,是了是了,应是如此,或许他正是需要一个继承人,才会这样演戏今夜的种种她断不该以为他是为了自己,或许他还想要令昭国亏欠他一个人情,将来另有用处,借兵借道? 她便暗自为自己刚刚的动容而痛骂了自己一番,叶琬啊叶琬,你上过的当还不够多么,他演过的戏你还没有看够么?难道他今夜愿意营救你,就真的是为了你么?不是的,都不是的,他只是另有所图,他怎么会为了你做出这些呢? 但是她心里的动容是切实存在的,出于她天性里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的那一份悲悯。 何况他刚刚替她受了沉阴公主刺过来的那一剑。 偏此时,骤闻有人高喝:抓住他!活捉六王子! 抢夺 说时迟那时快, 转眼就听到有急促踏水声接连响起,又急又密,叶琅和嬴罗也都一并回头, 他们原本以为六王子谋逆逼宫的路线集中在西路,分西、南、北三方来进攻,但不想怎么会到这东边来。 却只有姬昼抬眼, 看向了东方一道漆黑的剪影。 那是东边矗立着的钟鼓楼,楼上有一星微弱的灯火,每日卯时击鼓鸣钟,昭天下之明。夜色里, 钟鼓楼的剪影不甚分明。 脚步声愈来愈近, 伴随着人声高喝,还有刀枪剑戟碰撞出的叮铃声响, 但不知追杀而来的又是哪一方人马。 嬴罗心底暗自计较,若能擒得六王子这罪魁祸首, 那么天子想必也要念及他的功劳,擒贼先擒王的道理自不必说,拿到那个位置可未必看的就是谁杀的人多。 他便暗自又思及, 既然沈约在西路, 又怎么会把六王子放过来?以他的能耐, 绝不至于会让六王子逃跑那只有一个可能, 就是他是特意与人合作谋划过。 想到这里, 他眉头一皱,立即拔剑, 对身侧几位将领吩咐道:快, 拿下六王子, 死活不论! 反应过来这一点的何止嬴罗, 叶琅也已拔了剑出来,仅是和随侍近臣互换了眼色,心里所想已不言而喻。 却是这时,小宛正看到哥哥转过身欲迎敌擒贼,却也在转身时,余光瞥见姬昼拦下了也试图跟随他们两路人的宁王及宁国卫队。 她思绪清晰了点,在场三路人里,宁国的人远多于他们两路,若是论力量,他们是不及的,虽然宁王统御不得力,但终究胜在人多。 姬昼这一举是为了什么? 但她还没细想,叶琅便已在她身旁说道:小宛,你先回明合殿不要动 她知道这不是她应添乱的时候,乖乖点了点头,他又点了一名将军道:傅将军,照顾好公主。队伍里一个壮汉出列,抱拳得令,叶琅拍了拍她的肩,便立即回头去追截六王子去了。 但她还在雨中瑟瑟发抖,傅将军又是个糙汉,生得五大三粗,一部乱糟糟的络腮胡子,小宛觉得以他的相貌,可以本色出演诸如樊哙、李逵之类的角色。 傅允摸了摸脑袋,看着殿下抱着胳膊发抖,但他又没有带伞,想了半天,除了把自己头上的头盔递给殿下挡挡雨,好像没有什么别的好办法但他刚傻憨憨地摘下来递过去时,就看到不知从哪里伸来一只手,巴巴儿地给殿下递过来一把伞。 他愣着看此时还挂彩的晋王殿下,不知打哪儿抢了一把伞来,怀里还抱着一件披风,自家殿下呆呆地看着他把伞塞到她的手里,接着就见他抖了抖披风,把披风给殿下她紧紧地裹上。 恋耽美 夫人当替身后每天只想躺平(72) 傅允就又看到了此时失去了伞的沉阴公主和失去了披风的宁王殿下在雨中瑟瑟发抖。 不容他家殿下拒绝,晋王殿下便依依不舍地说:小宛,我去去就回,你别担心。 傅允看着自家殿下的表情,仿佛满脸都写着你看我是在担心你么,但是雨夜中,那道白影已跨上黑马,一骑绝尘而去,宁国那群人也立即跟去。 他后背上那一剑约莫刺得极深,背后已经全是血渍,将来时胜雪的颜色,已染得殷红无比。他受那么重的伤,难道一点不顾及自己的性命,还要去做别的大事么? 她看着他背影,心里仍然不知他是要去做什么,只隐约地觉得,仿佛他的路才是正确的。 她对他的那些算计全都摸不透,可知道他想要做成的事,就没有做不成的,他既然承诺说要扶宁王为正卿,那么势必会竭力做到所以所以,六王子一定不在那边,而是从东边来 他正是要去捉六王子! 她连忙对傅允急道:傅将军,快去,快去叫哥哥!六王子在东边! 傅允摸了摸脑袋,憨憨说:殿下,您就别瞎掺和了,这六王子怎么可能在东边?东边的防御最是强悍,六王子怎么会想不开走东边?方才不是都有声音,说六王子从西边来 小宛不知怎样跟他解释,直想跺脚,想说姬昼往东边去了啊肯定是在东边,但这话说出来实在很没有让人信服的能力,她说了许多,但傅允显然都不相信。 小宛一边跺脚,一边抱着小呆,又焦急又无奈,说:那我们去找哥哥,哥哥一定明白这个道理! 傅允说:殿下,陛下令臣护送您回明合殿,臣便要守护殿下,军令如山,臣不敢违抗。 小宛心底直骂傅允这死脑筋,说了许多道理,他就是不听。她没法跟这武夫讲道理,便要亲自去追哥哥去,哪里知道这武夫武功还是很了得的,拦得她却无法前去,她懊恼地想,怎么会这样。 傅允说要送她回去,她却也犯了倔强不愿回去。傅允不让她去添乱,她也不想回去,两个人便固执地僵持着在原地。但是这般的冷雨里,也着实冷得过分。 她这倔强的脾气诚然随着年岁渐长而渐长,所以硬是在这瓢泼的雨里挨了半夜。 她只盼望哥哥快些发现那是一条声东击西的计谋,赶紧回头,切勿误了良机,但是等候这许久,都没有等到,也不知情形究竟如何。 远处响起的厮杀声,击鼓声,她的心七上八下,不住地看向西边。 锦风巷狭长,抬头仅仅能看到一线长天。 下半夜时,雨便停了。 她又冷又累又倦,倚靠在一边宫墙上,缓缓滑着坐下来。傅允作为一个粗糙的武夫,除了挠了挠头外,又不知做什么好。 天边不知几时泛起白,是破晓时分,显见得今日会是个好天气,雨霁初晴。 这时,兀地有震撼天地的击鼓鸣钟之声,回荡在旷大王宫,小宛从迷迷糊糊的睡梦里惊醒,站起来,辨着声音,看向了东方矗立的那一座钟楼。 天光还不甚明亮,鸣钟并非是这个时间,那么是谁在击鼓? 一声一声,叩击在人的心上似的,那么沉重。钟声悠远,铛地连响了九声,直要叫破青天,她出神地看着钟鼓楼上,那里有一道单薄的影子,不知为何,她直觉那个人是姬昼。 与此同时,宫中不同角落的人,也全都听到钟鸣鼓声,不约而同地都抬头看向东方的钟鼓楼上。 鸣钟击鼓皆有其意义,无事不得击鼓鸣钟,所以 嬴罗听到钟鸣连响九下时,眼睛里攒出了几分不可置信,回首看往东方,怔在原地。 陛下 他惨淡一笑,摇了摇头,径往前去,什么也没有说。 嬴罗毕竟年纪在各人间最小,所以算差一筹,旁人自觉是怪不得他自己的,只能是别人更加精明,但这不妨小少年落寞了很长时间。 天下大白,嬴罗想起来今日正是原先所设定的大朝觐之日,经过这一夜的厮杀,满宫城的肃杀血腥,大雨初歇,碧桃一簇一簇开得鲜妍夺目,掩映雕梁画柱。 未干涸的雨水积留在青砖长道上,一洼洼地陷着血迹。 小宛看着钟鼓楼上的剪影又缓缓下楼,目光渐渐地垂下,便啊了一声她脚下的雨水,已经成了血水,她的白靴子踩过,溅了无数鲜红血点,似红梅点点开在她的白色衣裙上。 再顺着看去,这般的血痕绵延在湿漉漉的巷道上,深沉的颜色宛如青砖上开的红花,苍凉极了。 薄云钿的血,还是他的血? 她停在原地,顿了良久。 她叹了口气,知道果然他想要做成的事情便没有做不成的,他心思缜密,谋略深沉,她的脑子跟他摆在一起,就成了个摆设。 她正要和傅允说咱们回去洗洗睡吧,没有什么好戏看了时,忽然听到身后哒哒的马蹄声,饶是各国胆大之人诸多,但敢在王宫里驰马的,除了姬昼不作他想。 她呆呆地回头,看到天边隐隐地一轮红日即将喷薄而出,东方千里朝霞,壮丽绝伦,他便一骑飞驰而来,霞光映在他的背后,她眯了眯眼,只望见是一点影子,逐渐地变大,逐渐地朝她这里驰来。 他停在她面前,拉紧缰绳,翻身下马,动作一气呵成行云流水:小宛,你真的等了我?她看到他眼里竟然有惊喜的神色,又向她进了一步,她忙地后退,便又踩到了一洼积水,溅了血点,她微微皱眉,说:不是 小宛刚想说她等的是哥哥不是他,但是看到他略带痛苦地捂了捂胸口,想到昨夜里他挨的一剑,不知他怎样处理,她心里到底是善良的,不由就打住了刚刚的话头,转而说:你你有没有去看大夫 他的眉宇间痛苦神色似又加深了些,蹙了蹙好看的眉,却是看向她的鞋子说:这里太脏了,上马,我送你回去。 傅允一激灵清醒过来,连说:不成!似一尊神一样拦在了姬昼的面前,说:我们殿下不劳晋王殿下费心! 但他话音刚落,小宛就听到他闷哼了一声,只见他已经巍然站在原地,动也动不得了小宛睁大眼睛,还没来得及反抗,就被姬昼给抱上了马,坐在了他怀里,他一骑飞驰而去。 小宛便茫茫然地想到,这手点穴的功夫也太好用了。 你!你放我她还没说完,但不敢乱动,就听到怀里小呆不知啥时候醒来,竟然甜甜地叫了一声爹! 早市 小宛还没说话, 她身后的青年已经也甜甜地答了一声哎。 爹爹,我饿了 怀里的小人儿转了转他乌溜溜的眼睛,跟他娘亲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乌黑瞳仁, 看了便叫人心生怜爱。 小宛算是发现了,这孩子天生就跟他爹一样精明,晓得这个时候主动权握在他爹手里, 便跟他爹撒娇,以达到先发制人的目的。 他的爹爹便一唱一和地,作出认真考虑的样子,说:孩子正在长身体, 饿着谁也不能饿着孩子, 小呆立即就嚷嚷说:对呀对呀,可是这里的早饭不好吃, 爹爹,我要吃别的, 我要吃别的嘛! 他爹爹便也说:好。 他们父子俩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什么,而后姬昼便调转马头,直奔东门去, 出了王城。小宛惊叫道:你去哪里!啊! 她万万没料到他调了头以后马儿疾驰, 快到颠簸得她都坐不稳, 不得不往后仰了仰紧紧靠进他的怀中, 却听头顶他慢悠悠地笑起来, 声音在晨间的冷风里传来:钤京的早市。 他就是故意的,她心里想, 他加快速度, 就是想她能靠着他呢。 但是她除了靠着他, 也着实不敢乱动, 还是让他给得逞了。这个人不要脸起来是真的很不要脸。 她决定一路都不要讲话,也不要再多废话去关心他的伤势,能够做出这样不要脸的事情的人,大抵是不用她多管闲事的。 哪里知道她虽然闷闷不语,她身后的青年却是跟她怀里的小人儿一刻都没有停地在说话。 这孩子大抵生下来就是给他来捧场的似的,他说起什么,他都会发出没有见过世面的哇!的惊叹声,追着问一大串问题。 小呆觉得自己这个爹爹比宁信的爹爹好一千倍,一万倍。他不仅会修他的飞窜天,还总是有说不完的有趣新鲜事儿。 譬如他说,冬日的盈光寺里,有一千颗琉璃树,夜里就会盈盈发光,在树下诚心许愿的话,神明听到就会答应你一个愿望。 小呆便很是憧憬地说:那我也要去许愿,我要 他说:要什么? 小呆说:唔,我想要可以不读书就能得到知识 小宛扶了扶额。 这孩子已经三岁,哥哥说应给他请名师开蒙了,等此次大朝觐完,此事便该着手去做。秉持着穷不能穷教育的原则,自然是要为他请一位德才兼备的名师,但是人选还没有敲定,她近日也甚是烦恼。 小宛自己吃了没有太多文化的亏,不能让孩子也吃这样的亏,她甚至都规划好了孩子以后要学哪些东西,礼乐射御书数自然是都要列上列表的,其他的技艺也可以学上一学,但如此一来,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实在有些苛刻。 小呆大概也意识到这个愿望很不好实现,脸上少见地红了红,转移话题说:爹爹,你许了什么愿? 姬昼看着小宛仿佛陷入某种沉思,还不知道小宛所沉思的乃是穷谁不能穷教育的大计,只以为她也在缅怀当年,便想到当年在盈光寺,在千株琉璃树旁的长廊下,他们两个相拥而吻的情景。 罄山飘雪,琉璃明灭,雪月花时,如在昨日。 如果人生只剩下了缅怀,该是件极其悲哀的事。 失去她以后,他的人生仿佛也只剩下回忆,再没有未来可以憧憬。 小呆这样的问题,小宛也注意到了,但没有搭理他的意思。照她对他的一知半解,他素来不信这些怪力乱神之说,大约所信仰的是我命由我不由天一类。 但是她的身后,青年微微地怔了一怔,如同陷入了回想。 从前他没有信过那些,可是从那一天开始,诸天神佛,都似救命稻草。 三年来,每一年他都会去黎河,去盈光寺的琉璃树前许愿。许愿她可以复活,可以回来他的身边。 回忆中止,他笑了一笑,说:没有许过。小宛心里就想,果然是这样子嘛。 钤京的早市很是繁华,一早儿上工的人多,各色小摊也多,阵阵油香扑鼻,是小宛最爱的那种。 小宛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从昨夜到今天,也就喝了那杯问题果酒,现下诚然是很饿了。 小宛的目光刚瞥到了路边一家烤馒头的小摊,她怀里的小人儿立即朝他的爹爹递了个眼风,父子二人配合默契,他便拉缰止马,下马去买五只喷香的烤馒头。 小宛惊呆了,他是会读心术么? 那老板看着这年轻人,身着一件白衣,容貌俊美气质清华,想着一定是大贵人,更觉得一大早遇到这样的客人真是好兆头,得说两句吉祥话才好。 但是说什么恭维一番好呢?他便瞧见了马上的女子和孩子,一拍脑袋立即就明白了。哎哟公子,这是您家娘子吧?能娶着这么俊的娘子,真是好福气呀! 小宛说:谁是他娘子了姬昼笑了笑,显然心情极好,便说:是呢,真是三生修来的福气。咳咳,其实孩子都这么大了,她在外头还是害羞。 老板说:真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老板很晓得说好听话。姬昼也很喜欢听这好听话,甚至叫他都不用找钱了,看得小宛发自内心的肉疼那可是一百文钱呐! 他殷勤地把纸包递过来,小宛犹豫着,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小呆已经一把抱到怀里,巴巴儿地揭开纸包,拿他肉乎乎的小手捏了一块,递往娘亲的嘴边。 小宛心底原本有骨气不吃的,只是她实在受不住孩子这大眼里包了一包泪可怜兮兮的模样,只好别扭着咬了一小口。 好香。 女人嘛,都是嘴硬心软的,小呆如是想。 姬昼翻身上马,又重揽住她,叫她浑身再度战栗了一次。 但他没有就此打道回府,反而去了药铺。小宛心里想,他伤势重,是该来药铺的,宫里的太医他或许信不过云云。 她便仍在马上坐着,看儿子吃烤馒头吃得嘴边沾满碎屑,抽出手绢擦了擦。看见手绢,她就想起薄云钿不知是在哪里偷了她哥哥的手绢,来欺骗她,真是可恶至极。只昨夜里她尸身被宁国的人带走了,也不知现下去了何处。 昨夜的情形历历在目,实在是让人连想一想都觉得后怕。幸而薄云钿还没有使当时她姑母的那一招,要先砍了她的手指,再砍了她的胳膊之类的她便也想起,薄云钿之所以没有这样做,是不是因为她所提的要求,他都答应了? 得此认知,她一个恍然,便随之记得了昨夜腥风血雨里刺进他后心的沉阴公主的那一剑。 啊!他此前还挨过诸全的一剑,在肩头,如今,如今也不知伤怎么样了,大抵是很不好的吧。 她心乱如麻,一面是觉得自己绝对不要去关心他,他曾经那样狠心地对她,就是有今日的一切,也是他自己的因果报应然而另一面,她一直都不是什么冷血薄情的人,因为他的所作所为,而又感到了不可抗拒的动容。 她还在胡思乱想,姬昼已出了药铺的门,他手里仅拿着一盒巴掌大的药膏。 小宛认得那个药,是熟悉又陌生的雪砂膏,最近出了新包装。不过她这些年受伤次数少了许多,也就不多用它了。 小宛心里怀疑,他那么重的伤,用这个药能好么? 他仍然熟练地上了马,但没有立即就走,她便回过头,犹犹豫豫地问:你的伤,用这个能好么? 他这时已经拨开了盒盖,用手抹了点药膏,正好涂到她脸上,她惊了一下,方要转头,他另一只手便轻轻扳住她的脸,一手给她脸上那道伤痕仔细涂上药膏,动作轻柔。 他轻轻一笑,说:我不碍事的。小宛,你心里果然还关心我。 小宛已经被他这个举动惊呆了。你进了这个药铺,只买了雪砂膏?你的,你的剑伤呢? 他看着上了药的她的脸颊,白白的印子略显滑稽,虽然苍白,但不妨碍她是如此美丽。 他暂时封了自己的穴,可以止住血,这些伤都可以回去再处理,只是他却舍不得她受了这点伤。 他说:你别担心,过会儿就好了。 过会儿?!她心里直想说你当你的伤是蹭破皮了吗,蹭破皮还得养一两天呢他忍不住伸出手指戳了戳她的脸蛋,说:嗯嗯,你关心我,我就就不疼了。 自然谁都没能想到,这场诛逆的保卫之战中,竟然让宁王给捡了个大便宜,他带着的人马前往东边增援,几乎是有如神助般,抓到了那谋逆的六王子。 恋耽美 夫人当替身后每天只想躺平(73) 天方破晓,便已于钟鼓楼上击鼓鸣钟,昭告了天下此事。 不得不说这个时机,掐得那叫一个好。众人本来都快要忘记,今日正是大朝觐的正日子,昨夜浴血奋战一夜的各人虽疲惫倦怠,却也需要整饬一番,行大典之礼。只是大典之前,却迟迟不见晋王的身影。 射鹿 典礼开始之前, 谢岸一面皱眉看着宫门,一面在仪官那副微微带笑的眼神里极其尴尬地团团转,仿佛在说我也不知道我们家陛下去了哪里。 好不容易见到踏入宫门的人影, 但却是谢沉,迎了过去,低声说:怎样?找到了么? 谢沉翻了个白眼:我若找到, 会一个人回来么?问了宁国的人,说是黎明时分便分道扬镳了,不知去了哪。 谢岸说:那怎么办!要不,他退了一步, 上下打量了番他这堂哥, 摸了摸下巴,压低声音说:你跟陛下身量相似, 要不你去伪装一下? 谢沉又翻了个白眼,说:那谁来伪装我?你我都要上去。 谢岸哑口无言, 谢沉径直走到那笑得慈眉善目的仪官跟前,客客气气地说了一番话,仪官点了点头。 这般的大典可缺不得, 不论是什么由头缺席都会被人诟病, 且是在其他人都到场的情况下。 谢沉自从得知昨夜里陛下他为了岐川殿下舍弃了正卿之位的争夺权后, 虽知陛下定然不是让自己吃亏的人, 却也到底有些失望。 毕竟, 他所代表的是一个国家的荣辱,如此轻易地抛弃, 并非智者所为。 若是再缺席朝觐礼, 那宁国这新上任的正卿岂不正好有个现成的靶子了?他们现下正是需要休养生息的时候, 并不宜大动干戈。 谢沉便想, 能拖会儿是一会儿吧,陛下心底一定自有分寸,总归不会是拎不清的糊涂蛋。 他可不知他念叨着的陛下,正在钤京的早市陪着媳妇儿子逛菜市场。 等了又一炷香的时间,仍然没有一点消息,饶是谢沉也忍不住在院子里兜圈子,和谢岸兜圈子的轨迹偶尔还能碰上。 他编的那么个理由也顶不了太多时候,谢沉这时就想起谢岸之前那个主意,罢了罢了,装谁不是装呢,他这可是冒着欺君的风险为国献身,望陛下知悉之后,能给他加点俸禄。 院子角落尽量装作自己不存在且什么都看不见的仪官见谢大人他进去后摇身一变就成了晋王陛下,心里虽然呵呵,但是他人微言轻可不敢惹晋国这班人,是以表面装作了睁眼瞎的样子,只当他的确是晋王姬昼,恭恭敬敬迎着他去往典礼。 朝觐礼上,那早已到场的赵王和素来没多大存在感的姜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什么。只见得依次场中人物到齐,但却没有见到姬昼的身影,一面想着姬昼莫非重伤难支,连朝觐礼也来不了了,一面却更加在想他是否另有图谋。 昨夜里他没有想到,姬昼竟然只身破了他的重围,到锦风巷坏了他的大计,还行了声东击西之计,骗得他们上当。他一想到这里,就恨得牙痒痒,他怎么那么狡猾。 他此时听到唱报说晋王到,眼神便也瞟过去,哪知这一眼就望到那个人的行止有些奇怪。容貌僵硬,行走间倒并不似姬昼素日那般优雅如画的样子,反倒流露出一线恣意气质。 他不由多看了几眼。 心下立即想到什么,再细看去,晋国随从的臣子里似是少了一位。他心思敏络,微微眯了眯眼,也就明白过来,想必他一早得到的消息,说姬昼出了宫,大抵是真的。 他还在想着,冷不防听到有锣鼓之声,乐师演起雅乐来,礼官引导仪程。 若是姬昼不在这里,那他去做了什么?他一面缓缓站起,一面思索。 场上和他同样疑惑的还有叶琅,他回锦风巷的时候,徒留了个傅允定在那里,解了穴道以后直哭诉他把公主给弄丢了,公主和小公子都叫晋王殿下掳走了他额角青筋直跳,派人追了出去,但到现在都没有消息。 而现下这个晋王出现在了典礼上,便不得不惹人怀疑了,他看往他时,只觉他目光多有几分闪躲。 若不是心虚,怎会有这等神色?他又心虚着什么? 典礼有条不紊地进行。 宁王献上谋逆的六王子的首级,天子大喜,当即敕封他为正卿,行了仪礼,走了制程,便是这七国诸侯盟主。位摄匡扶王室之重业,身负统率诸侯之大任。 众人虽多不服气,但又没什么好说,昨夜里杀敌最多的燕王都没有说什么,他们又能有什么好说。却观燕王的神色,还能噙点点笑意,真真气度雍容。 他们去看宁王的时候,宁王神色倒没有他们所想象的那样高兴,反而眼里透着点不自信,接过了印玺,却甚是惶恐,朝天子礼拜过后,匆忙下回原位。 该赏的赏了,那该罚的要罚,譬如昨夜里谋逆的六王子及其妻妾儿孙悉数论了罪,其一众党羽也未能逃免,判了全家斩首示众。 在场的各位虽都是心狠之辈,手中鲜血都不知染了多少,但一向为了自己的仁德之名,照例要劝上一劝。所以大伙儿也就象征性劝了几句,让天子不要这样,这样不好,可以从轻处置云云 天子冷哼了哼,表示可以从轻,但六王子的血脉却一个不能留,他的妻妾和儿媳妇们也都充了军营。 众人遥遥望到,天子身边侍立的是国相和继任大将军的十九王子,而非太子。这便让人不由想到了,六王子这劲敌已去,天子又素来宠爱十九王子,会否铲除六王子正是为这个儿子铺路呢? 其余的各支王子皇孙都算繁盛,十九王子这支也已添了几个聪明伶俐的王孙,只有太子一支,因太子身体不好,避居钤南行宫多年,子嗣薄弱夭折不少,唯一算得上健康的就是太子第四子,世子姬则。 不过太子能不能继位还是个问题,十九王子远比他同胞哥哥太子显得命长,嫡出的里头,除却那谋逆的六王子外,他最有可能继位。 届时世子该如何处之,令人唏嘘。 在朝觐之后,还另有春礼名曰射鹿,顾名思义就是在天家狩场里狩猎一头鹿作为祭春之礼,晚间行国中大宴,便宰杀分食此鹿,以固天/朝诸国之缔约。 天子年纪大,自不会亲自上马争这个彩头,叫了十九王子代他;另外的七国诸侯及臣卿自然也要去追逐一番。 嬴罗还在想如何揭发姬昼欺瞒天子、于朝觐礼上缺席的大事,便见晋王跨上骏马,扬鞭急奔入了深林。 射鹿之礼流传已久,且是个为自己国家争气的时候,各国骁勇男儿全都摩拳擦掌,试图大展身手。饶是看起来文质彬彬的姜王也跨马前行,挽弓搭箭。 嬴罗暗自思忖,十九王子既代天子之行,那么,他若想揭出姬昼的过错,要十九王子亲眼看到,那才最好。 他便拍马追上了十九王子。 十九王子自己也知道,若想继得大位,须有诸侯支持,不用嬴罗费心想什么话题,他自个儿也就攀谈上了,所以嬴罗引他一路尾随晋王所消失的地方,他虽心里明白,表面仍旧装作不知的模样。 他父王不喜晋国这是尽人皆知的事情,他的那位叔祖姬昼么,自从他向姬昼示好多回却次次被拒之门外后,他便知他们王室里大概谁都没法得到这位同宗同源的叔祖的支持,也已经绝了联晋的念头;倒不如趁此机会多接触接触他国诸侯。 狩猎场中草木繁茂,漫山遍野的珍奇物什数不胜数,但在这么大的山林里要想找到一个人,却不算一件容易的事。 嬴罗一路含笑谈论,目光却一刻没有放缓,直盯着那人消失的背影,待到了密林深处时,却不见了人。嬴罗暗自懊恼怎么就跟丢了时,又见不远处一棵参天古树下,又隐约地露出了点影子来。 看那衣裳,正是晋王无疑,晋王正勒缰驻马,弯弓搭箭,瞄准了什么似的。 嬴罗心里更加肯定,这自然不会是真的姬昼,他昨夜受的剑伤正在后心,如何能够挽弓射箭。他朝十九王子道:昨夜里晋王殿下为擒六王子而背后受了剑伤,却没想到今日尚能力展熊臂,拉弓射箭,如此神威,令臣望尘莫及。 十九王子闻言,也就听出来这里头的道道,神色一敛,说:赵王殿下的意思是 嬴罗笑了笑说:臣哪有什么意思, 他微微颔首,驭马回头,十九王子心里还在犹豫,追了上去。 不多时,只听得半空响起一道烟花声来,应是射鹿之礼有人已抢到了彩头。待嬴罗他们回到场中时,正看到燕王沈约驭马而至,身后两燕北大汉挑着一匹鹿,鹿心正中一箭。 众人其实早知道这个彩头嘛肯定是归了燕王殿下的,其余大汉们虽然不忿这么个唇红齿白的小白脸比他们厉害,但事实就是他比他们厉害,也就无话可说了。 不过随着众人都陆陆续续回来,嬴罗和十九王子对视一眼,却没有看到姬昼。 按着惯例,各人所狩猎的东西都要上纳天子,由天子主宰,各国虽没有狩到那头鹿,但别的物什还算不少,兔子山鸡之类数不胜数。 直到姜王也缴纳了猎物过后,他们才看到晋王姬昼姗姗来迟。嬴罗不由出声笑道:晋王殿下如此气定神闲,想来是狩到了什么好物,比之我们的俗物要好上许多? 那人看他一眼后,却是含笑先拜见了天子,后陈道:臣箭术不精,不比赵王所献熊罴虎狼,只猎得区区几样俗物而已。 嬴罗立马起了疑心,这人的声音居然也可以伪装么?他自然不会傻到此时去碰钉子,手边有现成好用的十九王子在呢。 因着射鹿礼不同朝觐礼那样繁琐严格,取的是君臣同乐的名头,所以大伙都站在空地上,谁的表情全都一清二楚。 十九王子便笑着说:各位狩猎归来,这尘土气重,我已安排了人打来水,供各位净手净脸。易容之术,最是惧水。若晋王不敢洗脸,这八成就是有问题了。 十九王子也深知他父王很恼姬昼,一直没有什么借口来惩治他,这不正是个他讨父王欢心的好机会么? 世子姬则 十九王子这是跟他那父王通了气, 台上高坐的夏天子眯着眼睛笑看台下,自也是期盼着要捏住晋王这回的把柄。 对于当下情况有些一知半解的人,他们眼珠子都快黏到场中晋王的脸皮上, 看好戏的好奇的疑惑的忧心的。只这时,见晋王殿下他有礼有节地谢过,转到侍者跟前, 绞干丝帕擦拭过脸颊。 嬴罗还能忍得住,但十九王子的脸色却很不好看了。 等他仔细擦拭过他那张脸后,原本带有扑簌尘灰气的脸,擦干净后, 容光焕发, 愈加显得俊朗,看得这伺候的侍者都暗自惊叹, 晋王殿下他生得未免太好,乃是一份得天独厚的俊美。 这一着嬴罗不知怎么就落了下风, 他分明辨出此前那不是姬昼,但场上这人已经默然作出实证,反倒叫他们全都似被耍了似的, 十九王子看往夏天子, 天子也瞪了他一眼。 但他们却又有了旁的名头可以说, 在十九王子看到晋国所献的猎物里的确没有什么珍贵难得的东西时, 便能够薄带轻嘲地说道:晋国这会似收获不丰, 往年至少有一头熊,几匹野狼, 怎么今日却仅是这些俗物, 可是晋王殿下因着伤, 才影响了? 他所以为的这争彩头的好时刻, 便以为人人皆要上赶着巴结他们王室。 只见晋王微微侧头,就见不知打哪里冒出来的谢沉上前一步,笑应十九王子道:十九殿下此言差矣。去夜里,晋国将士斩杀叛军无计,割左耳之数呈列燕国之下,诸国第二。经此一役后,将士们疲累非常,所行卫国卫王之事尚不能功,今日未及休养便须逐鹿林野之间,挽弓虎豹之前,实已不胜己力。陛下深谅众将士艰辛,故肯冒上涉天子之过,而亲引长弓,箭杀略略俗物,已是承天照应。十九王子所言,臣不敢苟同。 嬴罗看到谢沉出现,便知晓他们方才在山野里势必已经更替了位置,即使此前是谢沉顶替的,那么现下却是再找不到他们的把柄了。 十九王子听过谢沉这一番话过后,面色自然无比地难看,这不就是指着他鼻子在骂,你只顾狩猎享乐,昨夜里又出了几分力气?但是他没有理由能辩驳,只好僵硬着笑了笑,说:那是我所虑不周。 姬昼微微一笑,但眼神沉静地看着十九王子,就在十九王子被他看得几乎止不住地左顾右盼时,他静静地开了口:十九殿下天生神勇,箭术无双。隶属的勇士也惯承殿下神威,自是臣所不能及的。 固然是金声玉振,一番客套话语,但是敏锐一些的便能听出,这话里似乎意有所指。但指的是什么,当事人偏未明说。 十九王子的神色不出所料地又变了一变,只是表面的笑更加僵硬起来。待众人聚在一起观赏歌舞时,默然退去狩场林中,等来一蒙面黑衣人,才问:你行事叫人发见了? 黑衣人显见是匆忙赶来的,回道:属下一箭应是射中了,但还未检看,就遇到一队人马,属下不敢暴露,便先行离开。 十九王子脸色变了又变,说:快带人回去看看,只怕只怕 他心间已窜出茂然大火,烧得他双眼通红。 他平复了几下气息,回到场中侍候在父王身侧,他父王那昏花的一双眼睛朝场中看了一遭,问他道:怎么觉得少了人? 他忙谦恭在父王身侧道:大抵是今日狩猎,几位王孙都贪玩,显得人少,儿臣这便派人去叫他们回来。 天子点了点头,卫兵们纷纷前往找寻王孙。十九王子虽然极力掩盖,眼底一丝阴狠却未能遮住。 于各位诸侯来说,王子王孙什么的,那都并不在他们眼里。天下礼崩乐坏可并非一日之久,他们今时能来朝觐,也仅是为了一个号令诸侯的位置。 至于他们内里争夺天子位的事情,他们也懒得去管,总归谁上来做这天子,都是一个没有多少实权的,碍不到他们。 而在十九王子此前离席去往林中之时,就有一双眼睛盯他盯了半晌。 谢沉看着他们家陛下眼底平静无澜,刚刚林子里那件事后,他就愈加明白,陛下他所想要做成的事便不会做不成,谁若挡他,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他的目光悄悄瞄了下高台上坐着正搂着美人的夏天子,心底摇了摇头。 不多时,出去玩的王孙们三三两两地回来了,十九王子的目光却是一瞬不瞬地盯着,面上做出些和善的笑来,见侄儿和儿子们接连上得高台,依偎到他们祖父的身边,一个劲儿地说笑话逗老人家开心,却仍没有看到他心里念叨着的那一位。 也不知是看见了好,还是看不见好。 但是出去找寻的人悉数都回来,仍没有那位,他便不由去问领队的卫官:世子呢? 卫官惊了一惊,连忙回头去问属下们:世子殿下呢? 属下们面面相觑,顿了一时,全都默默摇头。 十九王子立即怒道:你们这群废物,世子殿下都找不到!还不快去找!若是找不到,本王子饶不了你们! 场中其余人见这一幕,心里也都明白了,但只默不作声。 这些人立即又前去找,但过了午宴,仍然没有消息。这狩猎场原就宽广,过了前山,则是密林后山,鲜少有人至,估摸着还有毒虫猛兽,现下也不知姬则到底怎么样了,他心里自是在祈祷他回不来。 这般,这个名义上的继承人死去,他继位才能叫做名正言顺。 他的心思叫别人知道了,别人不免要嘲笑他,在昨夜里危急时刻没有见他多出几分力气,倒在这些权谋算计里多下许多功夫,实是令人不齿。但是在场的人哪个又没有干过一些令人不齿的事,也就没法嘲笑他了。 恋耽美 夫人当替身后每天只想躺平(74) 然而这卫兵们前去找人,眼看着落日西斜,仍没有找到。十九王子不知该不该高兴一番,这样八成是出了事,他觑看向父王,作忧心状说:父王,眼看这时辰已经不早,不若早些启程回宫,筹办大宴。等他们找到则儿,自会护送回去。 夏天子本也不喜他的太子一支,病弱多年,看着就很恼火,他那孙子姬则也是个随他父亲的闷葫芦,并不似其他聪明伶俐的孙儿讨喜。他虽然能猜到十九王子做了什么好事,但没有过问的意思。 他也就赞同了十九王子这个提议,摆驾回宫。 落日适似鲜血,照着天子华丽车舆辘辘离去,夕阳镀上光晕,春雨初霁的傍晚,丝丝寒风吹人心扉。 夜幕降临,王宫饮宴,丝竹管弦正盛。可直到晚宴,派去找世子的人马也都没有找到人。 而驿馆这边,便要显得冷清得多。冷清归冷清,小宛从窗子里看去,只看到似是王宫的方向燃起束束烟花,直冲云霄,烟花一贯像昭示当下是个太平盛世,然而烟花也最有粉饰太平的用处。 娘亲。腿边贴过来一只奶娃娃,软软糯糯叫了她一声,她低下头,小人儿便扯了扯她的袖子,说:哥哥醒了耶。 姬昼要去参加朝觐,她还是茫茫然在他同自己依依惜别的时候才知道的。 驿馆门前,他说:今日宫中仍然危机四伏,你暂时不要去,先留在驿馆,以免 以免昨夜那样的事情又发生,她心底一想到便觉得是自己太笨的过错,可他没有提,只是用他那含着哀伤的眼睛望她。 她知道于那件事上到底是她理亏,便算是为了哥哥,也不能再冒着什么危险,她暂时可以听他的主意。 他跨上马,但是一步三回头,她没有理他,就往回走了。 驿馆门前分别过后,没有多时,却看到郁云抱了个孩子折回驿馆径直往晋国的院阁去,小呆在廊边看见了,当即吃醋默默哭泣,以为他爹在哪里又捡了个孩子回来。 她本也抱着和小呆一样的想法,想他果然是个渣男,竟然有这么大的孩子了,此前也从来没有说过。隐隐见郁云怀中孩子伤重流血不止,是受了伤的模样。 她接着就又看见几个壮汉手里捧着什么进去,还有蒙着眼睛的老大夫被抬进了那个院子。她不知那孩子是谁,只觉得那孩子还真真得他的关心。 不多时就能听到那边响起了一些杂乱吵嚷声,她好奇地站在廊下,伪装成了晒太阳的样子,看他们进进出出,手忙脚乱,她便在一边搂着小呆剥瓜子吃。 她依稀地听到郁云一边走出来,一边跟齐如山说:我看还是得去一趟 齐如山则是拦着郁云脚步说:不成不成,那样,他怎么藏得住。 郁云长眉一凛,可可他不肯上药,那又有什么办法。这样下去不是要血尽而亡么。这可就白费苦心了。 她方竖着耳朵听到这里,抬眼就见齐如山朝她这里走来,脸上堆着笑,倒是很厚脸皮,说:殿下~ 她停下了剥瓜子的动作,微微一笑:齐公公。 她心里的计量是,若这是姬昼的儿子,那他也就有了儿子可以继承他的王位,不必跟她来抢儿子了。齐如山他们虽然遮遮掩掩的不肯说出这个孩子的身份,但她自忖自己一定猜得八、九不离十。 若这个儿子死了,那可就又糟糕了。 然而她又忘却了自己那个毛病,便是总爱以自己的心思揣度别人,每每都揣度不对,这回也并未不同,仍然猜得离谱。 她自己却被自己给说服了,愈加地笃定这信念,且在小呆哀怨的眼神里,答应了齐如山去哄哄那孩子上药。她哄着小呆说,你还小,你现在不懂,你大一点就懂了。 小呆的眼神更加哀怨了。 小宛跨过半月门时,隐隐就闻到了一股浓重血腥气,又走近了几步,发觉躺在床上那孩子面目苍白,身上一枝羽箭还没有拔除,此时睁着大的黑眼睛,警惕地望她。 小宛就叫齐如山他们出去了。过了半晌,她走出来,神色却暗淡了些,望着他们,欲言又止。 请医师进来罢?他肯上药了。 她回想起这孩子说的话,他知道他们对他好,但他本身并不想要活,何必要救他。 她其实也并不知道,但是死后的光景全然未知,能够活下去,还有无数选择。她宽慰他说,总不能因为别人不喜欢你,你就不要活,也不能因为别人要害你,你就任由他们害去。 她宽慰了他许多,还答应等他病好后拿一样会飞得很高还会半路变成大鸟的玩具给他玩。 小宛说:等你好了,还可以去野地里放风筝,那种十来节长的八仙过海的风筝,放上天时能叮铃铃地响。还有,放累了就去钓钓鱼,这附近的裕水里多有青昌鱼,容易咬钩,钓上来后烤着吃或者炸着吃。唔,近日钤京城里的戏园子似排了几场戏,是大闹天宫的,等你好起来时,大抵就能看 这孩子的眼里涌动着期盼的光。 毕竟人间总有许多转瞬而逝的美好,需要自己去抓住。 他捂着自己的伤处,连连说:我要去,我要,姐姐,我要快点好起来 医师进去给他上了药后,小宛又闻到浓重的血腥味。她这时又看到一名大汉提着个袋子进去,先才也看到了,不由问:那是什么?药材么? 郁云说:是,今日在狩场中谢大人狩得几头黑熊猛虎,陛下吩咐取了诸如熊胆虎睛之类入药,救治。 她心里涌上不可名状的一些难过,倒没有说什么便径直离开。 郁云看着她就这样走了,还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刚出来的齐如山立即皱眉道:郁统领,你这是在戳夫人的肺管子呐。 不过小呆虽然一开始在吃莫名其妙的醋,现下自己跑去贴到他身边,又深深为自己多了个玩伴真心实意地高兴起来了。小孩子贪图新鲜,一直在姬则身边打转,等他上完药睡着过去,也一直趴在他床沿边守着。 哪怕中午吃过了饭,就又跑去哥哥跟前蹲着,小宛已经预感接下来的时候,他将化身哥哥的跟屁虫之类的角色,不由扶了扶额。 她现在心里还有个疙瘩,一直在窗边坐着做绣活,春日到了,小呆也应该换个香囊,她着手开始绣新的香囊,打算绣一个兰草的花样。 一不留神就到了晚上,她似听到了什么,抬起头才发觉窗外天空盛大的烟花。也是这时,小呆抱住她的腿,说:哥哥醒了耶。 她说道:那 小呆眨了眨他漆黑的大眼睛,可怜巴巴地说:他在找娘亲。 小宛心里还笃定这是姬昼的亲亲儿子,连这份无赖气质也是如出一辙。她过去看时,只见那孩子正坐在床边,苍白的面色映在橙黄烛火里,但看到她的时候,眼里便亮了亮,喊了一声姐姐 她自觉她年纪似不甚合当他的姐姐了,但是这声姐姐自然也叫得她心底快慰,于是笑着应了,到他身前探了探他额头,还有些烫,问说:感觉怎么样了,疼得好些了么? 他点了点头。小宛见齐如山端来了一份清粥,这孩子想要端过来喝,但是伤太重又无法动手,虽是如此,仍然目光执着,她心间动容,便接过碗来拿勺子喂给他。 小孩子大约没有多少心思,所以她略微哄了哄,他就哭了起来,依偎着小宛的怀抱,说:姐姐你真好,都没有,没有人这样对我好的。 你母亲呢?她心里还是执着那个念头,并好奇姬昼这是跟哪个女人有过一段不为人知的情史。 这孩子抹了一把眼泪,说:我母亲生我的时候就难产,去了 小宛惊诧了一下,手里的碗险些都没有端住,歪了一歪幸好及时抢扶住。她搁去了一边小几上,重复了一遍:去了? 他点了点头。小宛唏嘘着:那她一定很漂亮罢。 这孩子说:我见过母亲的画像,不过她没有姐姐漂亮 小宛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这个夸赞,她总觉得她接受得很不安。小呆却在一边嘻嘻笑着说:那是当然,我娘亲天下最最最好看的了。 这孩子看向他,又看向小宛,眉目间一下就黯然了,似想要说什么,但还是没有说。 他们这边还在说话,郁云忽然从外头进来,垂着头,行了一礼说:陛下传了信来,命属下带世子进宫。 几回魂梦与君同 这孩子显然对陌生人多有抗拒, 满脸上都写着不要,但是见眼前这位叔叔面若冰霜,一定是不会允他不去。他转看向了小宛, 眼里透露出哀求。 小宛听到郁云那句话了,又对上这孩子哀求的目光,摸了摸他的头, 说:去吧,他不会害你。 这孩子却仍然那样望她,低低说:姐姐,我怕, 你跟我一道去好不好? 小宛为难地看了眼郁云, 她可不是很想掺和别人的家事,但是挨不住他如此哀求的眼神;那, 那么我陪你去罢? 她坐到马车上时便在想,她上辈子到底做了什么孽, 今生全是来还债的。 马车稳稳行驶,四周有晋国卫士保护,还有郁云亲自驾车, 小呆在她手边趴着窗偷摸着看外头风景, 坐在她右手侧的这孩子便静静地不说话, 目光不知落在哪里。 她愈看愈是觉得很肖似姬昼。 她温柔地摸了摸姬则的头, 计量着那姬昼这是想要打什么算盘?这么晚接这孩子去宫中, 难道是要趁着剿灭逆贼庆功领赏,请封世子么?她想, 他要做什么, 总有他的理由, 不会无的放矢。 除此之外, 她没有想出来别的理由了。 坐在马车上,窗外的夜风漏进车厢,春夜微寒,她紧了紧身上的狐裘,也给两个孩子紧了紧衣领, 目送着郁云护那孩子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她便牵着小呆经内官牵引,去了城楼上,她打算在宫门跟前等哥哥出来一道走。 天边的烟花一朵接一朵地绽放开,五色光华盛大灿烂,照明了朗朗晴空夜晚,映着王宫琉璃碧瓦光色焕然,夜里的殿宇楼阁都披拂在烟花的光下。 她还扶着女墙在观赏烟花盛大,逐渐觉得困了,这两日她都没有睡个安稳觉,心里只想要等哥哥出来,回去驿馆,能好好地睡上十二个时辰才行。 她已经困到扶着墙也能打盹,小呆自己很乖巧地在墙角蹲着看一只蜘蛛结网,颇有小宛当年遗风。 她在睡梦里,梦到了在一片肃冷的宫殿间,白日里下了彻天彻地的一场冷雨,她手边没有伞,便捂着脑袋跑到最近的一处殿宇跟前避雨。她只觉得这周围是这样熟悉又陌生,候着雨停的时间里,就推开殿门进去,里头似乎很久没有人住,静悄悄的没有人声。 她望到了一些熟悉的东西,四曲白玉屏风上恣意潇洒的满屏墨梅,一只一人高的双鱼青花瓷瓶立在角落,还有屏风后桌案上陈着的海棠枝状的白瓷笔架。 她有些奇怪地看着这只海棠笔架,心里埋藏的记忆便似沿着净瓷的枝杈蔓延开来,她走到近前,抚过笔架,逆着微弱天光,看到笔架上一片一片的裂纹。 哦!她记起来,这只笔架在那个决绝的日子,便叫她不小心碰到碎掉了。那么,是谁又将它一片片粘补起来了?竟然和原样别无二致。 她沿着回廊,缓缓前行,庭中雨声萧瑟,烟雾蒙蒙,她沿途打量着回廊上的旧物,有系着长长流苏的护花铃,这时风雨催得急,护花铃便叮铃铃直响。她穿到了后殿,殿中一切如旧,明窗前妆镜擦拭得一尘不染,仍旧能清晰照映出她的容貌来。 她才发觉今日她穿了那件,她只穿过一次的铢衣。 镜前,一朵青中带雪的雪芙蓉静静躺在那儿,还有她素日的一些珠钗首饰,仿佛主人还没有离去。 她回头,就又望见她那时极其喜欢的那一幅雀青帘子,这颜色染得极合她的心意,朦朦胧胧地看去时,像是雨破天青时那样好看的青色。 帐边是一座剑架,上有三柄剑,第一柄剑是她在谧园时,章姑姑所赠的那柄,她视作故友。第二和第三柄便是她的宛宛剑和恨隐剑。 绿玉剑柄,她鬼使神差地走过去,拔剑出鞘,剑风寒似轻雪,光可鉴人,大抵也是有人时常擦拭的缘故。 她发觉在梅花高几上,陈着一双龙凤红烛,这原本是没有的。 她看得愈加觉得窒息起来,匆忙间跑出了后殿,回廊四下无人,她望着茫茫大雨,心里仿佛也起了茫茫的雾来。 她缓缓走向后花园,这该是什么季节了?她的眼前展开一片翠□□滴,啊,果然是夏日,荷塘里的白莲全都已经开了,一朵一朵静静绽放在那里。 青翠荷叶在雨里摇曳,可以辨得雨打荷的声响。蒙蒙雨雾中,她看到了一道白影。 她惊了一下,啊地叫出来,定睛看去,又似很不出所料的是他了。 下这样大的雨,他在这里做什么? 她便也于这时记得,她在这后花园里燃了一把大火,将她过往烧了个干干净净。她尚在思索自己这是在做梦还是什么,犹豫之间,她看到廊边有一柄素白纸伞,便撑起伞来,走去园中。 她发觉这柄伞竟然是那柄绘了青竹的纸伞。伞柄意外地很是光滑。 她走近去看时,雨中的人影便逐渐清晰起来,他撑着伞,像是意识到她的靠近,侧过头来看她,素衣素冠素带素靴素伞,唇边仍然是勾着一抹令人着迷的温和笑意,眼里沉静,仿佛秋水无澜。 他的话音里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欢喜,说:小宛,你来了? 小宛吓了一吓,他原来是能看到她的么?她心中正犹疑,所以只点了点头,没有说别的话,沉默起来。 他看向她,风急雨骤,打在他们的伞面上噼里啪啦地响,他这时神色却寂寥很多,说:你今日怎么了,怎么不说话了? 她不知要说什么好,心想的全都是怎样走出这个梦境,所以含糊地点头,说:今天,冷,就不想说话了。 他笑起来,近她跟前,握住她的手,温暖的大手将她包裹住,她僵硬了一下,就听他说:那我给你焐一焐。 她抽回手去,避开他目光,也不知这梦境里触觉还能这样真实,但就在她抽开手的时候,就见他脸上顿时慌乱起来,慌地来抓她的手,说:小宛! 那样的眼神,她从未见过。哀伤得像破碎的月光,像彻夜的雨,像零落的花。 她想要说什么,已看到面前他眼圈通红,那双眼睛里,竟然淌出两行清泪。 她因为太过惊讶而僵在原地,任由他重新轻轻握住她的双手,听到他说:别走好不好。 小宛下意识想要点头,但还是扼制自己,摇了摇头,就要转身走开时,发觉他却没有追上来。她离开了两步远时,再回头看,看到他低垂下眼,目光茫然无措,他喃喃说:怎么办,怎么办? 她几乎没有见过这个样子的姬昼,可见梦境的力量太过强大,连无所不能的他,也会自问着怎么办。 他终于抬起眼,望着她的眼睛,像在自问,又像在问她:小宛,你怎样才肯原谅我。 她心里想,哦,原来进展到这个阶段了,那么她很拿手了我才不会原谅你。 恋耽美 夫人当替身后每天只想躺平(75) 她听到他在她身后说:你心里还念着姬温瑜?我全都答应了你,没有杀他,放他走了,你回来好不好? 他的声音都在颤抖,小宛 她倒是很惊讶:三公子没有死? 旋即见他缓慢沉重地点了点头,她笑了一下,说:我怎么原谅你呢?你口口声声说喜欢我,可是你做的哪一件事不是在利用我,不是在骗我,不是在伤害我?你深恶痛绝的薄太后,你可以饶她不死;你长久憎恨的三公子,你可以放他离去;你一直不屑的薄云钿,连她,她也可以活下来你却要逼我入了绝境,我在晋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时,那时,我却没有见你忏悔。 他脸色灰白一片,说:我没想到,你没有服用他给你的药。小宛,你和母亲,为什么都要惦记他,他几乎什么都没有做,就拥有了我所没有的一切,连你,也要喜欢他,要维护他。小宛,我太嫉妒他了,所以,所以他苦笑了一声。 她没有多说什么的想法,离开了后花园,站到回廊下时,听到他的声音缥缈地传来:小宛,你要走了吗? 他没有追过来,只是远远望她。 她也不知应该走到哪里去,这时迎面却走来几人。是几个道士。她疑惑着怎么会有道士在,那为首的一位老道士已经走到他身边。他敛去刚刚的那些神情,复又变得冷漠起来,说:不是说可以维持一炷香的么?怎么今日这样快 老道士说:的确有异,贫道也正费解。 他没有再说什么。 她缓缓步出了沧海殿,面前风景骤变,她一下子就到了御书房后面那条巷里,衡无阁的牌匾就在眼前闪闪发光。她看到朱砂梅满树枝叶蓁蓁,不由感慨时间易逝,衡无阁的灯火通明,大门敞开,仿佛引诱着她进去一样,她犹豫了一下,进了门。 一楼无人,她上了二楼,刚到门口,探头看去并没有人,她这第二眼再看时便怔住:这房间里,四壁挂满了她的画像。一幅一幅,惟妙惟肖,红衣的她,白衣的她,舞剑的她,发呆的她,蹲在草丛里的她,一蹦一跳的她她几乎看花了眼。 她走到其中一幅画前,这是她穿着铢衣簪着雪芙蓉的画像,画上女子微微含笑,只是目光滑过每一寸后,驻留在她眼睛上时,那里墨渍遇水晕开了一些,仿佛流泪。 她心里感怀,怎么连她哭也要画出来呢?她伸手摸了摸那块墨渍,后知后觉地想到,这大抵是作画人淌下来的眼泪洇开的。 她悲从中来不可断绝,这是她一辈子都不要再追忆的不堪过往,哭着哭着,就感到有人默默地从背后将她抱住,低哑声音说:小宛,别哭。 她猛地从梦里惊醒,但那温暖触觉没有消失,她诧异地带着零零泪眼回头,就看到姬昼正抱着她,这里好像是,马车?她吃了一惊,她怎么会在这里,又怎么和他在一起? 她使劲想要挣脱,但是他箍得极紧,不肯松手。 他眉眼紧蹙,嘴唇翕动,仿佛在呢喃着什么,睡梦里仍然很不安稳。她便想到难道刚刚做的那场梦,就是因为一直跟他待在一起? 实在太可怕了。 她用力推了他一把,但没有推动,他箍得似铁桶似的,仿佛只要稍微松开一点,她就会溜走似的。她气得又锤又打甚至想去咬,他也纹丝不动,只是眉头蹙着,聚着淡淡烟愁。 抱 她便认了命了, 知道暂时是逃不开的,无语而无奈地看着眼前这人的睡颜。他睡得并不安稳,眉峰蹙紧, 睫翼轻颤,容颜苍白易碎。 小宛心里有些奇异的感觉,倘使没有经历过那些事, 她这个时候也不知道在干什么,可能还在花夜楼里,做她千金买一笑的花魁娘子呢。那时候,她做梦也没有敢想过, 她能当公主。 她没法儿动弹, 只有将目光四处打量,望到了这马车, 素白的车舆,素白的帘子, 她伸手挑开帘子,帘外的月光便静静照进来,洒到她的身上。 她还望到这是一条寂静的长街, 夜里行人稀少, 冷风吹得乌桕树叶子飒飒地响着。早春时节, 夜里冷得骇人, 她又提了提狐裘的领口。她心里想, 要是有杯热乎乎的牛乳多好 然后她便听到有低低人声响在外头:殿下,热牛乳。 帘子揭开一个小口, 恰好能递进来一只水囊, 她疑惑着拧开, 居然真的是热牛乳。她有点诧异, 说:谢谢。 那人闻言后笑了一下:是陛下事先吩咐的。 小宛僵了僵,便又拧紧了盖子,放去了一边。她将帘子掀多了一些,说: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看到一旁的人,立时又僵了一僵,手握着帘子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夜风里谢岸的长发飞舞得有几分恣意,他骑马护在车舆旁,身上是正儿八经的礼服,束发的冠上,一枚宝石折射着莹莹月光。经年一见,他的眉目似更显深刻,经过风霜后,多添了成熟沉稳的气质。 谢岸的目光稍稍移开,显得很有些尴尬,他怎么说好?直说是陛下把她抢来的吗? 他措辞了一番,说:是殿下在城楼上睡着了,陛下便行了殿下一个方便。 她心道鬼才信呢,又问:那我哥哥他们呢? 昭王殿下?谢岸又笑了起来,仍然笑得很是灿烂,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弄得小宛却一头雾水,却听他笑完后,说:昭王殿下他们没有走北门,走的是东门。 小宛于是茫茫然地、后知后觉地发现,晋国这帮人的心思不是一般地深沉。是啊,哥哥他们散席过后不走北门这件事,郁云也没有告诉她,让她在北门等候着,能等到谁来那简直不言而喻她甚至怀疑这也是他的主意了。 她心里气恼自己怎么就睡着了,又上了个大当。但这似也怪不得他,是她自己傻乎乎地上了圈套。她恨不得把自己的脑子跟他的脑子调换一下,让她也体验一回聪明人的脑子里每天都在想什么。 她愤愤不平地自言自语:哪个人行姑娘的方便,却这样轻薄人的。指的是箍在她腰身上那铜铁般的手臂。 谢岸这个角度刚巧就能望到姬昼那白袖子箍着小宛的身子,心念了一个非礼勿视,连忙转开目光,轻咳了一声,说:陛下已经两个日夜没有合眼,带着殿下上车后,大抵太过倦怠,所以歇息片刻。 这样她的声音柔和下来,思绪隐隐地想到了什么。 屈指一算,似乎是有两日两夜没有好好睡觉了,昨夜他鏖战一夜,负伤去亲斩下六王子首级,天明时分带她莫名其妙出去吃了顿早饭就又前往朝觐,据说还参与了射鹿礼,猎了几头黑熊来着;而后大抵也要跟各色人物周旋,参与庆功宴。 哪知她心里刚开始有点心疼他时,就猛地想到了夜里他派郁云接姬则进宫的事,那心疼自然也就烟消云散,声音又一度冷下来:谢公子,我可以问你一事么? 谢岸看着她那双眼睛里透出了许多迷茫和一些隐约的难受,点了点头,愿闻其详。 你们陛下,他是不是有个十岁大的儿子叫姬则 谢岸闻言,惊了一下:姬则?旋即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看到小宛还是这么认真的模样,笑得更加厉害了,一边笑一边断断续续说:殿下,怎、怎么会想到这个的? 小宛便极认真地说:难道不是么?我观那个孩子,他们长得有几分相似,性格也很像。若说年纪,也是对得上的。谢公子,你能告诉我真话么? 谢岸笑得快岔气了,小宛就察觉到耳边一道幽幽的声音响起:论辈分,我是他叔太爷爷。 小宛吓了一跳,但是不知怎地第一反应却是立即拿手把他两条铜铁般紧的胳膊拨开然而没有拨得动,她咬牙:松开,松开! 他淡淡一笑,哪里知道那胳膊上仿佛有千钧之力,非但没有松开,反而将她又箍紧了一点,她感到背后他的气息温热地打在她脖颈处,他低低的话音在她耳边一响起,就叫她浑身都战栗了一番。 小宛,我的第一次都给了你,我哪有别的儿子?这句话低得只有她能听到。大约是因为刚刚睡醒,是那种极低沉醉人的嗓音,醇得如一盏陈年老酒。 耳鬓厮磨。 她的脸唰地一下红了,他他他他怎么能当着别人的面就说这种话啊!他要不要脸啊! 他轻轻抵在她的肩窝上,热息喷到耳垂,她不知以前她怎么会以为他是个端方君子来着。 她说:你放开我 他不放手,仿佛是在固着什么绝世珍宝一样,不肯稍松一点。小宛的脑子飞快转了转,眼里挤出几滴眼泪,说:你弄疼我了, 话音刚落,他就慌着松开,轻轻握住她的肩要将她转过来,紧张说:哪里弄疼了,我看看。 她怔了怔,原以为演一演还会很费力费演技他才肯放手的,可他就这样松开了。 她说:现在不疼了。 他想要重新抱住她,但是挣扎了一下,终究没有那样,只是坐直了身子,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她发现他刚刚将帘子给拉起来了,真是小气鬼啊,她暗自撅了噘嘴,她现在可跟他没关系呢,想跟谁说话就跟谁说话。 他满脸都写着快来问我跟我聊天八个大字,她心想,就算她好奇,她也不要问他。 她下定了这个决心之后,但又实在很好奇,所以隔着帘子,又问外头的谢岸说:那么今晚是发生了什么事了么,谢公子? 谢岸深吸一口气,显然很不敢回答,果然他还没有开口,里头已经另响起一道声音来:今晚,天子暴毙驾崩,十九王子趁机作乱。 小宛惊讶得张了半天嘴没有说出话来。 她脑子里一团浆糊,什么意思?夏天子驾崩了? 她茫茫然地看着姬昼,姬昼伸手习惯性地想要摸摸她的头发,但是这时竟然还能被她躲开,摸了个空。他眼眸注视着小宛,心里有一千一万个不可说和疯狂叫嚣的念头,但最终只是湮没于他沉静如往常的眼睛里。 他说:现在是四更天了罢? 外头谢岸答道:是。 他倦怠地揉了揉太阳穴,说:料理作乱的十九王子费了些功夫,想不到他还有蛮力在身上。但好歹是成了事。 小宛也下意识想去给他揉揉肩膀,半途打住,心里骂了自己一句,便缩在角落纹丝不动了。 他这话说得没有头没有尾,她耳朵刚竖起来,他就这样不说了;她心里实在有太多好奇的了,她又骂了自己一句,想知道就回去问哥哥嘛,问他干什么?他指不定心里还在嘲笑她笨。 再不济,过个几日,去到城里说书的摊子前花五文钱坐一个时辰,也就能弄明白了,讲得绘声绘色,比他讲得好得多了。 她如是一想,心里却愈加似猫爪抓的一样。 她没忍住,问:然后呢? 他睁开眼,眼含笑意,说:我不知道。不过,若是你亲我一下,说不定我就知道了。 小宛: 她换了个话题:还有多久到驿馆? 哪知他疑惑地看她:驿馆?我们这是回晋国了,小宛。 小宛差点从马车上跳下去,人不要脸原来可以到这个程度,她还听到他补了一句:回家的话,还要走半个月左右。 她没忍住讽刺说:那里从不是我的家。我的家在昭国。 他神色一僵,说:从来不是么?他的话顿了良久,才看着她的眼睛,续道:以后会是的。 她笑了一下,未置可否。哥哥说过,不会叫她去联姻,嫁给她不想嫁的人。 夜色浓酽,马蹄声哒哒地响在寂静长夜里。他静默中仍然在看着她,仿佛少看两眼就看不到了似的,她被看得浑身不自在,把头撇去一旁,听到他静静地叹息。 好在他没有真的把她给一把抢回晋国,到了驿馆前,他仍没有讲剩下的那些事,她心里又好奇又憋屈,跳下马车,就立即奔到哥哥跟前。 深夜里,叶琅站在驿馆门口,白衣清朗瞩目,一把接住小宛在怀里,但是车舆里的那人显然没有要下车寒暄几句的意思。 反倒是昭国的君臣,接到公主后,只听车舆中的人咳嗽了一阵,没有丝毫下车的意思,脸色不由难看起来,另一边的谢岸驱马过来,翻身下马,颔首笑道:我等幸不辱使命,已将殿下平安送到。 叶琅虽心知这是那人的心机算计,却还是得摆出一副感谢的样子,心底愈加觉得晋王心机深沉,绝非小宛良配。 他微微颔首,揽着小宛肩膀回去,昭国其他臣工也纷纷跟上,谢岸微笑站在原地,等他们全已跨进驿馆的门时,谢岸只听身后噗的一声,急忙回头,只见素白的车帘上洒了一道鲜艳血痕。 影影绰绰间他望得到里面端坐的青年捂着胸口,剧烈喘息。 他低呼一声陛下! 新君 夜色中, 院落海棠花似美人沉沉睡去,饱满的花朵一簇一簇垂在枝头。 还没有进房间,小宛立马缠着哥哥问东问西, 要把姬昼不肯告诉她的都问出来似的。夜风飒飒,叶琅淡漠神情中含有宠溺的笑,摸了摸她的脑袋, 说:就这么着急想知道?哥哥可还没有来得及喝一口水。 小宛立即殷勤地绕他背后,讨好似的捏了捏他的肩膀,撒娇说:哥哥,你就告诉我吧, 我都好奇一路了。 他眼角余光却瞥到, 在身后不远的长廊的廊柱旁,站着道显眼的白衣人影, 捂着胸口,目光却是向他们这里看来。 他旋即道:先进去。 夏天子驾崩于延介四十九年春二月十五夜, 谥平。 史书上仅记了几个字:四十九年二月,平王崩。 坊间一时满城风雨,表面上虽不敢说, 私底下却已经传得有模有样, 老天子死得蹊跷, 看似是寿终正寝, 实则并非如此。 钤京郊外的茶棚素来是闲汉们汇聚的地方。 正打算春日里娶媳妇, 哪里晓得天子就这么去了,既要服国丧, 娶媳妇的事儿也没戏了。 可不是吗?早不晚不, 偏趁着各国朝觐的正日子里死了。也不晓得是怎么死的。 能怎么死的?老死的呗呵, 他这样自然是快活了, 娶过那样多个老婆,老子却是娶不着媳妇了,唉。 那里头有消息灵通的,漱了一口冷茶,便压低了声同他们道:我可听说,天子他死得蹊跷。 怎样的蹊跷? 那人绘声绘色讲起是日大殿上的情景来,讲老天子他兴高采烈地喝了一盅酒,没消一刻,突然有报,钤南行宫里太子他去了,老天子大抵是悲伤难以自抑,猛然间翻起白眼,口吐白沫,说不出话来,立时暴毙。 闲汉们立即惊讶道:这样巧合?怎么太子也去了? 原来太子是早就薨了,消息却被十九王子捂着,那日晚上才叫人发丧,都说是十九王子居心叵测,刻意要气死老天子;而那一盅酒,原也是十九王子所献,查验说里头有毒。那人虽然压低了声音,却叫旁人都听得倒抽凉气。 恋耽美 夫人当替身后每天只想躺平(76) 当日射鹿礼上,不是走失了小世子么?加上太子薨逝和天子驾崩,当场,十九王子便大恸大悲,说了什么唯将肩此重任,继任天子位,必将如何如何那人说着,又笑了起来,你们说,这十九王子可是自负?在场诸侯哪一个又会允他把他们当傻子? 闲汉便说:可是这嫡出一脉都没有了,位子可不得落到十九王子的头上? 那人道:正此时,你们猜,谁出来了? 正当十九王子意欲夺得大位,殿门中开,晋国武士簇拥着此时正统的继承人世子姬则出现,十九王子霎时沦入名不正言不顺的境地。 他事先已在宫中做了部署,此时掷杯为号立即杀出多名勇士,眼看是要胁诸侯以谋大位,但场中,看似文弱的晋王姬昼,却是很眼疾手快地护住世子。 参宴者不得佩兵器是规矩,所以各位全都手无寸铁,但晋王以一己之力空手搏杀,却不得不叫人钦佩。只是在那时,十九王子素有神力之名,杀红了眼后,却没人拦得住他。 还是晋王殿下挽弓搭箭一举将他射杀,力透胸膛,箭羽入骨,当场毙命。 闲汉们听过描述以后,也纷纷觉得晋王殿下他很神勇。 因着天子大丧,大夏禁市七日,钤京戒严警备。天子丧礼,历数迁尸、楔齿、缀足、命赴、致禭、哭位等诸多礼制,繁琐不已,然而夏王室已经式微成了这般,国库早已无法支持如此豪奢的葬礼。 新继位的天子姬则为安葬他的祖父和父亲,不得不屈尊问诸侯索要奠仪。然而新立的天子无甚威仪好处可许,本应承担襄助之责的宁王问讨诸侯,自是无功而返了好在新天子名义上的叔祖父晋王姬昼,极慷慨地襄助他为天子下葬,斥资甚巨。 天子大恸,尊其为天子三公王朝卿士,辅佐天子,位同国相。 但哪一位国相又能做到晋王那般? 而先王所敕封的正卿宁王,自然已名存实亡。 众人唏嘘,宁王恐怕还没有在统御诸侯的位置上坐热乎,就已经失去了他的权力,附带着的,因为此前的办事不力,还遭了天子厌斥。 传说宁王以为是自己那女儿得罪了晋王姬昼,才逢此灾变,将女儿沉阴公主献给了晋王,以她谢罪晋王却淡笑说道:君不事天子而事于孤,是为昏;君责难于女子而不内省,是为庸。 众人于是纷纷又称赞晋王的贤,毫不计较沉阴公主曾经刺过他一剑的事情,还上请天子为沉阴公主赐了一门好婚事,嫁给此来也参加了朝觐的小国北戎国首领。 只是知道内情的才会半嘲笑着说,哪里有一丁点的贤,分明是睚眦必报才对,戎族位在北方苦寒之地,距离宁国迢迢千里之远,戎族人又生性野蛮,绝不是什么良配。 接着,晋王他又以辅天子而清君侧的名号,一下子将天子身边的旧臣几乎换了个遍。只是他选任新臣,贤才适备又让人挑不出什么错来。若不是绝对的公平公正,便是他布演今日已经多年。 倘使是前者,他在史书中势必能留下一个贤字;倘使是后者,不得不叹上一叹,那他的心思实在太过深沉。 等诸事了了,已是三月末。 各国也将要启程归国。 小宛在登陵海苑里喝着茶。自过了一个月禁嫁娶的日子,哥哥又开始催她去相亲。只是天子新丧,大家都穿着素衣,导致见到的人时常都是一身白,白得她都觉得晃眼。 她最后两手一摊:哥哥,我们还是回昭国去找个吧? 叶琅说:当真一个也没有瞧中么? 小宛表示他们一个都没有答应她提出的要求,可见并不心诚。 叶琅奇道:什么要求? 小宛:入赘。 叶琅: 小宛坐在窗边,支着腮说:我要求也不过分吧她自觉她现在有封地食邑,养活一个男人还是绰绰有余的,那些个男人不肯入赘,难不成还要她嫁过去?他们家中的爵位要继承,她的封地也要继承啊。 叶琅说:你的要求好似在这里不太容易实现,回去后哥哥再替你相看罢。 小宛这时立即雀跃回头说:真的吗! 三月末,天气已经渐渐炎热,而登陵海最是王侯们纳凉的好去处。入了夜,又因为暂时禁了歌舞之类的消遣,登陵海苑的南山戚黄楼是个赏月的好时候,虽然这个时候并没有月亮可以看,但不妨碍大家一起嗑嗑瓜子。 小宛就又见到了沉阴公主。她记起来,前几日天子那里降旨,给沉阴公主赐了婚。她心里道,可从未见过姬昼能这么大方,背后一定另有她所不知道的坏处,对于沉阴公主现下的郁郁神情也就了然了。 她坐在一旁搂着小呆嗑瓜子,说:咱们后天就要启程了,你平日里玩得好的那些公子公主,有没有给他们准备些道别的赠礼? 她时刻记得要教育她儿子做个从小优秀的人。小呆笑眯眯地爬到她怀里,在她脸上啵唧一口,说:准备啦,送出去啦! 她嗑瓜子的手一顿:送出去了?这么快? 小呆狠狠点头,掰着手指,说:给小信送了一只弩;给小蒙送了本《论语》;给小业送了一盆花花她都听得呆了,那些小孩子素日的喜好,他竟然记得这么清楚,实在很有乃父遗风;末了他还添了一句,娘亲,你说我送得对不对? 她点了点头,若有所思:你做得很好。 她看着这孩子一双漆黑的大眼睛,就望到他欢喜极了,接下来的话说出来也似乎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娘亲,你教我要诚实,我诚实地说,娘亲不要生气。 她很赞赏他这个诚实不骗人的个性,鼓励地点了点头:你说,娘亲不会生气。 小呆说:是爹爹给我挑的呢。 他望到娘亲那双眼睛登时就瞪大了,急说:娘亲你说不生气的! 小宛心里默默流泪,她养了三年的儿子,怎么就屁颠屁颠给人哄走了啊。她深吸一口气,没有继续说话,深觉头疼,默默拿手夹着小呆的两腰把他从她身上移动到旁边的座椅上,她需要一个人静一静。 这时她就听到一道蕴雅含笑的声音:哪有你这样,嫌弃自己儿子的? 她更加觉得头疼。 抬起头时,就见素衣青年将儿子给抱在怀里,很是自然地坐在了她旁边。小呆这胳膊肘往外拐的,还甜甜地叫了声爹。 她没有理他。 却听他很是自然地将两只椅子间小桌上的果盘划拉过去,剥起瓜子来。 她心里有一点好奇,这好奇来得是如此不合时宜,她竟然十分好奇晋王陛下他剥瓜子是个什么模样。 她实在没有见过。 所以她犹疑了一下,就悄悄地偏头去看。 小倌 溶溶月光随摇曳的烛火轻柔地落在他如玉面颊上, 侧脸峰壑有致,唇勾浅浅一笑,垂眼看着果盘, 纤密的睫毛便似随风翕动,宛如挠到她心尖尖上似的。 时至今日,她还觉得他长得真好看, 若是去勾栏里卖笑,一天得赚多少个钱呐。 她摇了摇头,忘记自己侧脸过来只是要看他剥瓜子的来着,低了眼睛, 他半侧着身, 一双比缟素还要修明白皙的手,从果盘里拣出个大饱满的瓜子儿, 咔的一声,两半瓜子壳儿张开, 露出里头圆润的瓜子仁,他稍转手腕,瓜子仁恰好掉进另一只白瓷盘里, 瓜子壳则被他整整齐齐地摆在果盘另一端。 小宛也没想到她能看半天。他的手上动作是恰如其分的优雅, 仿佛这是在煮茶抚琴对弈弄箫, 而不是剥瓜子。 小宛还发现他剥的速度真是很快, 既具备观赏性又具备效率, 不到一会儿,那只白瓷盘里就盛满了瓜子仁。 他怀里那小人儿就爬过来, 抓起一大把, 塞到嘴里, 活像一只仓鼠。小宛这时才如梦初醒, 暗暗地又骂了自己两句,什么时候才能不要被这副皮囊给迷惑住。 她索性转开了眼睛,另捧起一盏冷茶来,未加思索就喝了一口。 冷茶入喉,她心里烦躁霎时去了七八,等刚要捧起喝第二口的时候,胳膊叫人给按住,她愣了一下不明所以,但还没说话,他已经先开了口,神色很有些严肃:你叫我不要喝冷茶,怎么自己却要喝? 他神色不像玩笑,小宛心间也就没有拿他这句话当做玩笑,张了张嘴正想说我喝什么关你什么事了,他已经沉着有力地从她手里接过杯盏说是夺也不为过,起身去到一旁茶水案沏了杯热茶,又不晓得用什么法子降了温,端回她手里时,温度已经刚刚好。 小宛却没有领他这个情,心底难免想到,这可真是风水轮流转。 她兀自在位子上发呆,主要也不知现下应该做什么,原本她只是来此消遣的,还点了个登陵海苑里颇有名气的小倌来给她表演但现下似乎很是不妙了。 虽不能延赏歌舞,但私底下奏奏乐么大抵没什么关系,她如是一想,甚觉可惜。 她托着腮苦恼地想。 也是这么一托腮,小宛便同不远坐的沉阴公主的目光对上,而她迅速撇开眼睛,令小宛甚觉狐疑。 当下正值入夜时分,天色不明,登陵海的百十里游廊沿路点着烛灯,临水一面波光映映,甚是梦幻。戚黄楼因本是个赏月的好去处,所以窗开得很大,绿窗纱里隐隐地现着灯火月光,半明半暗,反添了几许暧/昧。 小宛自是在念着那主人家大夸其夸的卫姓小郎君,说什么卫玠再世般的美貌,还有一手出神入化的剑,舞起剑来叫人流连忘返。 她打算给哥哥的生辰排演一场剑舞,新近又没有什么灵感,便想趁此来走走瞧瞧,看看钤京的艺术流派和他们昭国的是否有所不同。昭国位处南方,多数曲音舞艺讲求个柔宛,钤京地处王脉汇集之所,天下中心之地,想必与他们是不相同 她还在遐思,兀地见沉阴公主在她右手面隔着五六个座椅空隙的地方站了起来,她遐思中断,便见沉阴公主那一张俏脸上已显十足的可怜姿态,像在犹豫着做出什么极其艰难的决定。 她略微一想就明白过来,想来是沉阴公主她还在为婚事黯然神伤。 她由此又想到了一连串的事情,姬昼他算无遗策,就算偶尔遗了一策,后头也会找补回来。譬如他既然允诺不争夺正卿之位,便果真扶宁王上位,毫未在清逆之战里居功;但他转眼就扶了世子即位天子,又有从龙之功和尊王之义,受封天子三公王朝卿士,狠狠压了别人一头。 如此一想,她愈觉可怕,又有什么事不在他算计之中的?想必她以前沾沾自喜以为能骗到他眼睛的戏码,其实他早就看穿,只是没有挑破,反而沉着酝酿,等着最后一击。 她摇了摇头,从怀里摸出两个十文面值的铜板,叠在一起,堆到左边小桌上推向他,目光也没有看他,淡淡地站起,向另一边走了。 身后他声音传来,听不出悲喜,只是含有几分好笑:这是什么? 她步子未停,淡哂道:看孩子。 沉阴公主心里想到日前所听到的传言,说晋王他和岐川公主有一段不为人知的情/事,两人还有个儿子便是昭国这位小公子了。 只是内里的细节,却是无从知晓。不过,私下里他们都说,那时候是晋王他抛弃了叶琬。 她见小宛走了,然而晋王他没有去追,沉阴便也想到传言的后半段,晋王他可能在那方面不太行,至今膝下无子,骤闻自己曾有这样一个聪明伶俐的儿子在世,便要想法设法地夺回来她便能理解了,想来晋王着意的也不是叶琬,否则以他这样的人物,要娶回叶琬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么? 她那日气昏了头才没有厘清这一层干系。否则她那日都已拔剑,差点杀了叶琬,怎么不见他也要替叶琬报回这仇?那日父王押她去往赔罪之时,他只字未提叶琬,只言是因她伤到了他而已。 此前便有婢女给她出了主意,说晋王姬昼他虽然是心狠手辣之辈,行为做事表面上却担着君子名声,她若不顾脸面地求上一求,说不准这婚事还有转圜余地。 而沉阴又素来是个自负的公主,自小锦衣玉食备受宠爱,男人争相逢迎,便曲解了婢女的意思,以为是说只要她去求上一求,她和晋王的婚事就还有转圜余地。 她也是今夜兵行险着。 小宛步出了二楼,沿着这曲折长廊行了半里路,一路零零散散地亮着烛灯,迎面吹来了飒飒夜里寒风,她抱着胳膊打了个寒颤,又回头望去,戚黄楼里灯火玄秘,看不清里面的情形,她心里涌上淡淡失落。 往前一两里路便是饶雨台,她已隐约见得有人影在那里。 台筑于右手侧十几尺高处的小山丘上,恰似与戚黄楼遥遥对望,她深觉这点不好。 台沿设了石案,原本坐了两个青年男子,见到她来纷纷起身,向她行了一礼。她微微颔首,坐去了对面。 两人中年纪稍长的那人自我介绍了一番,姓卫名江,钤京人士,与谁谁习剑舞多年,她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又听那人介绍旁边的白衣青年是他弟弟卫明。 小宛原本没有怎么在意那个容貌半隐在他哥哥身后的卫明,但是等她抬起眼来,就望到这个卫明吧他长相和气质和姬昼有几分相似。 她心里第一反应却是,这莫不是什么姬昼走失的弟弟? 大抵是看到了小宛神色里的复杂,卫明有些惊惶,他这是第一次出来卖艺,难道他刚刚什么时候惹到贵客了? 卫明他哥哥卫江显然也没有想到,也在思忖可是哪里犯了忌讳,就见小宛直愣愣打量着卫明她有些不确定地问:你几岁了? 卫明有些怯怯:十六。 小宛看着卫明,心里冒出难言的滋味来,表面掩饰了一番,对卫江一笑:卫公子这位弟弟是亲生的么? 卫江不明所以,还是笑着答了:殿下说笑,他看向弟弟,阿明是我亲眼看着被抱出来的,自是亲生的。 小宛的心也便放松了点:噢不知怎的,她心尖产生了一股强烈的冲动。 她不敢看自己的内心。她觉得姬昼那张脸实在长得很好看,动不动就蛊惑了她去,但她决不能再跌到他的坑里,这时候找到个替代的人,也不失为一个好方法。 她便扬起笑来,温柔说:既这样,那可否请卫小公子一展技艺?让本宫能一饱眼福。 她说的一饱眼福乃是真心话,她一直遗憾姬昼坐拥一副上好的皮囊,若能舞剑,必然是美绝人寰的程度,但这么多年里她从未看到他使剑,也不知是不是当了国君后疏于练剑不好意思使了。 现下,卫明小公子有这么一副相似的容貌,还可以使剑,可以一解她许多年来的憾事。 她双手托腮,聚精会神地看着卫明,卫明那眉眼间透出了一点惶恐,他哥哥便拍了拍他肩膀示意他放轻松,旋即留他一人在台上,自己则主动陪侍到了小宛的身边坐下,替她细细地剥起橘子葡萄来,不时还能斟上一杯果酒,伺候得端是殷勤小意。 小宛感到非常之舒适虽然,他的动作没有姬昼做来那么行云流水的优雅好看,但是他惯会拿他这双盈盈含笑的眼睛望她,望得她觉得自己已经飘飘然。 飘飘然之外她还模糊地想到,这当小倌实在是个技术活,姬昼那样的就不太行,眼里沉冷平静,跟个什么似的嘛,哪里是伺候客人,分明是有一千一万种算计。 恋耽美 夫人当替身后每天只想躺平(77) 她正胡思乱想,并享受着这卫大公子的殷勤伺候,观赏着这卫小公子翩若游龙的舞剑,心情恣意畅快,毫不知道她酒量太浅,几盏果酒下肚后她已醉得强说没有醉,以手支颐,在惊鸿照影里短暂望见了卫明的面容,错认成了记忆深处里的一张容颜,泪如雨下,叫道:白天。 但是没有人应她,她自顾自地哭了起来。 卫江吓了一跳,不知她所唤的是谁,只是刚要抽手帕出来替她擦拭眼泪,就见她捂住了双眼,等她松开双手时,已没有那样失态了。 她怅然地坐在原处,望着面前的白影游龙惊鸿一样掠在眼中,却已切切实实望到的是另一个人。好久她才平复了胸腔间起伏激荡的难平之意,端过酒盏,轻呷了一口果酒。 冷不丁听到身旁响起一道淡淡的嗓音:殿下好雅兴啊?卫公子的剑舞得怎么样? 旋即冷冽的松柏气息也一并袭来。 她已醉过头,乍听这么一问,只飘飘然地答道:翩若惊鸿。 但她方答过,就看到一只肉乎乎的小手摸到她的面前,摸走了刚刚卫江给她剥的橘子肉。 她下意识要抢回来,哪里知道下一瞬只听一声嚎啕大哭:哇娘亲不仅不要小呆跟爹爹了,还要抢小呆的橘子! 她呆了一呆,侧身看到右手侧立着个白衣青年,他身前一个奶娃娃爬到石案上头,漆黑的大眼睛嵌着泪光。 小宛有一种做错事被抓包的感觉,但是转念一想她做错了什么,她现在可是高贵单身的公主殿下,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她理直气壮地哼了一声,没有打算理会他的意思。 她也没有看清楚这白衣青年的眉目,原本是极其危险地腾腾冒着杀气,但稍转看到了台上之人时,却眉目一怔忪;再望小宛的时候,便彻底柔和下来了。 他落座在她左手一侧,怀抱起了小呆,也很自然地欣赏起场上那卫小公子舞剑,这举动叫卫江觉得尴尬起来,这个男人又是谁? 他无意一瞥,就瞥到那男人的面容,有七分似他弟弟卫明但是,他眉眼比阿明艳凉,气质也慑人得多,那是王侯将相大权在握者才会有的气势。他只端坐在那里,甚至不必看你一眼,就能叫你发自内心觉得害怕。 卫江却记起了片刻前,岐川公主她醉里唤出的那个名字。 他想到这段时间很火的那个传言,说岐川公主跟晋王姬昼有一段虐心虐肺的情史,至于是怎么个虐心虐肺法,大家不知道。 大家便自然而然地联想到了三年前亡故的那位凝光夫人。似乎,很久没有人提起她来了。 卫江作为一个合格且资历丰富的小倌,这个时候当然不能因为主人家来抓包他就退缩了,是以他仍然坚守在小宛的身边。 等卫明一曲舞毕,大汗淋漓,喘着气笑着走到小宛的面前,抱剑行了一礼,内心正因为没有出错地表演完毕而甚觉欢喜自得,却对上了一双幽幽深邃的眼睛。 不错。 那男人从怀里慢条斯理地摸出两枚十文的铜板,丢了给他,他愣愣接住,就见这个男人微微一笑,说:公主赏你的。 说罢,他又望了眼已经醉得支撑不起身子的小宛,姿仪优雅地弯腰抱她,可不想她挣扎得厉害,嘴里念叨着:我不走。我不。 他在她的耳边连哄带骗道:我们回家了。 她死死扒拉住了石案的边缘,就是不肯撒手,还在说:我不要 他很有一掌劈开这石案的冲动,但是按下性子,哄着她说:为什么不要?他已经表演完了。小宛,你醉了。 她登时便停下挣扎扭动,像定在原地,他以为得逞,又试图抱她起来,但却看到她侧过脸来,四目相对,她那一双剪水秋瞳里泛着密密波光:我醉了么?我在哪里? 他正要说,但是她又撇过头,直起身,目光望向了案前站着的那个少年。少年白衣胜雪,手里握着长剑,眉目在模糊间和另一人几乎能重叠。 但是她望见了他手里的剑,眼中刺痛,喃喃说:这里是麟化殿么?唔她感到心口崩裂般的剧痛,泪光模糊掉眼前的景象,她把头埋在臂弯里,嗫嚅说:别杀我。好痛。 这是她埋在心底的那个死结,无人能解。 她觉得头痛欲裂,从睡梦中幽幽醒转,以为会看到的人,其实没有看到,守在她跟前的是哥哥。 哥哥叹息道:若是喜欢,捎回去即是,何苦为个男子就这样喝酒?你素来滴酒不沾,这样喝酒,不是要连命都喝掉么? 小宛一头雾水。 哥哥又说道:明早我们启程,已经安排了他跟我们一起,不用担心。 小宛仍一头雾水,不解问:什么? 哥哥恨铁不成钢地说:登陵海苑的卫明。眼神复杂,里头隐约可以觉察到一丝无奈。 她茫茫然地说:他他做什么要和我们一道? 哥哥还没说话,床沿边探上一颗小脑袋,呜呜地抢先说道:娘亲轻薄了人家,人家自然要跟着娘亲了。 小宛明明记得自己喝的是果酒,怎么就断片了,昨夜里的记忆模模糊糊记不太清,发着呆时,听哥哥说:那不是果酒,而是九霞清醑。 小宛的记忆便也复苏,想到自己此前的确是中过这个酒的招,那年除夕之夜,她也以为是什么果酒,哪知道后劲极大现下又中了招。 难怪她现在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她叹了口气,说:那么那就只好带上他了她心里还是存着一点疑惑,她真的轻薄了人家么,怎么她一点感觉都没有呢? 罢了罢了,哥哥不至于会骗她的。 她都忘了卫明的具体模样,只记得他长得和姬昼很相似。 她望着小呆,小呆自己又哭起来,无声地掉眼泪,说:娘亲你是不是不要爹爹了? 她张了张嘴,没能说出什么,就听这孩子又说:娘亲你都不知道,昨天晚上你走了以后,那个沉阴公主她,她就 小宛向前探了探身说:她怎样? 她很坏,她想做小呆的后娘!她说她愿意给爹爹当什么做什么,爹爹很生气,爹爹说之所以饶过她,不过是看在了宁王的面子上,她就出言诋毁娘亲 小宛好奇说:然后呢? 小呆抹了一把眼泪,哇哇大哭:她说娘亲出身低微,怎么可以嫁给爹爹。爹爹说,哪怕她是天上仙女,他都不会碰她。 叶琅却是静静看着小呆,又看了她一眼,说:昨夜里,沉阴公主便被贬为庶人。原计是嫁去北戎国首领,现下却只能做她一个庶妹的媵妾陪嫁。据说她那个庶妹平日里就受她欺负得多,以后的日子怕很不好过。 小宛心里叫了个好,轻咳一声,说:她能做出这么多坏事,这都是她罪有应得。 罪有应得,那也需惩戒之人。叶琅心底叹了一叹。这件事是经由了姬昼的手,他做得干净不留多少痕迹,对外说沉阴公主与十九王子之流暗中勾结,理当问斩连坐,念在宁王曾于六王子叛乱中立下功劳,留她一命,然则生不如死。 他知道怎样玩弄人心,怎样折磨一个人折磨得最痛苦,他这种人,太危险。 小宛打了个哈哈,说:人家是天子三公位同国相,他不惩戒,谁来惩戒嘛,对吧。 长生殿 小宛方说完了这句话, 就剧烈咳嗽了一阵,叶琅立即拍了拍她的背,忧心忡忡地望她, 她的面颊因咳嗽染上了薄薄潮红,但那双泪盈盈的眼睛里无奈分明。 她抬眼看见哥哥的神色,笑了一下, 没有说话。 胸口隐隐刺痛,想必是又犯了旧疾。 叶琅的神色正了正,手也握紧了她的双手,这回回家后, 小宛垂下了眼光, 像经霜后的一支兰草,她怅然想到了, 来钤京之前,那位老国医的话这剧毒盘踞体内多年, 若要根除,也只有一成把握。赌上九成,老朽不敢赌, 陛下想必也不敢赌 那, 若是继续续命, 能续多久? 至多两年。 哥哥没有告诉她, 可是她却听得清清楚楚。 令蓝花, 令蓝花。哥哥去处理政事,她一人坐在了原地, 心头旧词新曲一并翻涌, 知晓自己大抵已经与长命百岁、岁岁平安无缘了, 彼时在盈光寺里琉璃树下许的心愿, 是一点儿也不灵验的,他们惯会骗人。 许愿,只是祈祷;诸事,却在人为。 世人的心愿太多,若全都依仗神明来实现,神明只怕都要忙死,哪里还能似神话传说里闲游四海纵情八荒;世人的心愿,多还是要自己来实现。 她的肩膀缓缓地塌下来,抱着膝,午后时分,春慵日困花倦,她自宿醉里醒过来后,又很快觉察到了困意。 不知怎地,她想起了昨夜里那一场翩若惊鸿的舞剑。模模糊糊地仿佛梦见了什么,又仿佛什么都没有。 她睡了一下午,再醒过来时,已经是傍晚。 她叫了声:小呆? 小呆素日里都很乖巧,不会乱跑,她走到房间外间,又叫了一声:小呆? 但是竟然没有人应。她不知这孩子又跑哪里去玩了,他识路的本事甚是高明,倒不用她担心。 而且这孩子有一点叫人省心,如若跑去哪里,还会在路上做记号,不知是跟谁学的还是天生就会。 这会儿她四下一瞧,竟真的叫她寻到一点蛛丝马迹,从房间里到回廊、院落,一路零零散散地撒着些梨花花瓣。 她想了一下,便追索这印记跟了过去。 花瓣到院中,大约被风吹乱了一点,她没能望到剩下的路,心里一时不知是跟过去还是不跟过去好。 傍晚的风徐徐吹动了满院的花树,飒飒响声像一场急来的雨。残阳照在驿馆楼阁的飞檐碧瓦之上,她不知怎地心思一动,又往前走了两步。 这厢房的窗前正对着一树残败的梨花。 室内,弥散着浓浓血腥味。 齐如山小心端来一盆清水给医师净手。 白衣青年盘腿坐在床上,伸手解开外袍,衣衫落下,医师抬眼就望见这里头的两件白衣都透出了血痕,青年依次解开衣裳,伴随着的几乎还有轻微的撕扯声,令人听了忍不住想象一番,血肉和衣裳黏结后扯开是怎样的疼痛。 他的手上动作却没有迟疑。 随着衣衫一层一层地脱下来,那背后大片大片血痕逐渐鲜明,干涸的血迹与新冒出来的血迹,几乎浸透了三件衣裳。 齐如山瞥过眼去,仿佛连细看也是一种残忍。医师小心揭开包扎伤处的纱布,揭到最后一层时,他甚至有些不忍下手,这块布已经深陷伤口与血肉相连,他还在犹豫时,青年已经缓慢坚定地自己揭开来,鲜血霎时间决堤般涌出。 医师连忙取药,止血。 但望他的这片后背,清瘦而劲,几乎就没有一块好地方了,各色新伤旧伤,叠加在了一起,纵横交错,可以称得上是触目惊心。 令人不由去想,他这本应该是养尊处优的君王至尊,到底在过去二十多年里经历过什么。 只是医师却不敢问。 齐如山端着热水进进出出多回,但从那伤口淌出来的血还是没有止住。医师微叹埋怨说:陛下这伤,原应休养,不能有什么大幅的动作。牵动了伤口,十日半月也好不了的。 哪知青年默了一阵,竟然在他们所不知的时候笑了一下,似想到了什么很美好的回忆一样。 齐如山却很知道陛下这大幅的动作来自何处,昨夜里抱着夫人从登陵海苑一路回到驿馆,半途他听到夫人她呢喃说想要星星,他家陛下便抱着夫人上山下坡腾檐跳瓦,可不得伤口崩裂么。 昨晚上了一回药,早上换了一回药,但是止不住,现下又得换药了。 原本就伤得很重,那沉阴公主刺的一剑乃是个杀招,若不是陛下他命大,这会儿恐怕谢大人就要烦心怎样把小公子他抢回来继承王位了。 大约因着走神,医师上药时,药粉沾上伤口,他下意识地闷哼了一声,痛得从回忆里惊醒。 满室血腥气,他说:开窗,通风。 齐如山应了个是,刚将窗子推开,就撞见窗外梨花树前一位美人。 美人她也是一呆,目光却偏过齐如山,望到了里面的人。 她怔了怔,下一瞬鼻尖飘来浓浓血腥味。 她望得分明那一副清瘦的背脊上的累累伤痕,她的心尖尖上第一反应不是快慰,也不算称意,而是泛起了绵密的痛楚。 残阳照在她的侧脸上,她发丝在夕阳残辉里乱舞着,梨花白的衣衫也被风吹得翩然猎猎。 姬昼没有想到会在开窗的时候看到她。 齐如山就听身后那人低声急道:关窗。 他还在迟疑,那人又催促他道:快关窗。 他不得已关上了窗,回过身去,迟疑叫了一声:陛下 却见他眉目怔怔地落在某处虚无,眉峰轻蹙,眼中的情绪叫人猜不明白。 小宛愣愣地看着窗在自己面前关上,又一阵恍然,晚风渐凉,将梨花纷纷吹落了。 她心中有千头万绪。 残阳似血地照着她的裙裳,她脚步凝滞地想,这须臾十年的恩报纠葛,终究是剪不断,理还乱。 她缓缓地往回走去,这时,却又蓦然想到了,从前最缠绵的日夜里,她每次都要求吹灭蜡烛,他也每次都答应,她在忘情时也曾经触到过那些斑驳的残忍的旧痕迹,想来那个时候他也并不想要她知晓他的过去正如她也觉得,她的过去极其不堪。 她抬眼看向坠落西山的红日,从今一别,大约余生就不会再见面了,今日也许正是此生的诀别;他生也不要再见才好。 恩也好报也好,就让它随风散去。 她站了站,继续向回走,却不曾知晓在长廊下,那个匆忙披上了衣袍出来的青年也驻在原地,望了她许久。 他望着她回头,但是她都没有回头。 从他的位置,走到她的身侧只需要十五步的距离,但是这样十五步,竟然让他觉得恍如相隔了一道天渊,他无法逾越。 她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视线终点。 而在转角处藏着的小孩子扒着柱子,失落地看着娘亲就这么走了。 王宫中。 一丛牡丹花后,少年天子静静地注视着清池中翻波起覆的鲤鱼。 陛下。近臣恭敬道:该回去处理政务了。 姬则苍白的面容上浮现出几许失落,哦了一声,淡淡说:知道了。 近臣又道:明日各国就要归国,说话间,一行人已经步上御书房的台阶,一名小内监捧着一累奏折进来。 那最上面一本却叫姬则注意到了近臣也注意到,这本折子封皮上字迹清瘦苍劲,颇具风骨,一眼就叫人欣赏。 那是晋王上的折子。 昭国车马整饬归国,长长的队列几乎望不到头。 恋耽美 夫人当替身后每天只想躺平(78) 舟车劳顿,让小宛都快要忘记那位登陵海苑的卫明卫公子了,如果他不是刻意在她跟前乱晃的话。 以他的身份,自然是排到见不到小宛的地方去了,小宛却总是能似有似无地看到他,比如在停车休整时,小呆这孩子就屁颠屁颠跑去跟人贴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卫明长得跟某个人相似。 她没有深思过原因。 但是她还是很欣赏卫明,有一样拿得出手的过人之处却没有借故骄矜,没有因为他比较特别,就失了相处时的分寸,不像哥哥给她安排的后院那些面首。 所以她觉得卫明他以后前途大好。 她另一面却又觉得有些忧心,这半个月行路以来,她还真的一面都没有看到卫明,只能远远儿地看到几回模糊背影或者侧颜,又让她开始怀疑难不成他是要使什么欲擒故纵类的花招么。 那夜里她是否真的轻薄了卫明显然已经成了悬案。但就那夜来看,他看起来分明是个怯生生的少年郎,应不至于有什么 她想不明白,索性不想了,另一面叹息感慨,自己这么多年,智商有没有一点长进。 五月,榴花欲燃的时节,他们才回到永安城。 而刚一回到永安城,她就结结实实犯了病。眼前一黑的同时,她想,虽然很不妙,不过是在自己家门口昏过去的,也还好她抱着这样的想法,直挺挺地倒下去。 岐川公主居于王宫中的长生殿。 殿下她身子素来不好,阖宫皆知。长生长生,原是陛下对岐川殿下的殷殷期许。 长生殿是独立宫室,内里筑造依山傍水,院落重重。三年前翻修时,陛下请了天下有名的筑园师,辟下王宫一角,给殿下辟出一座长生殿。 殿中栽满海棠,春日到来,满殿芳菲。还有松柏,白鹤之类,取的都是福寿绵延的寓意。处处都寄予着长命百岁的心愿。 小宛昏得虽急,但好在宫中太医已经习惯,颇通窍门,施了针后睡过几个时辰便醒来。 但她醒来时,时候似挑得很不好,正是夜里。室内没有点灯,她迷糊地睁开眼睛,转了转,却隐约望见一道人影立在她的床边。 因为背光,她分辨不清那是谁,出声问:谁? 那人如梦初醒般就要落荒而逃,但是逃了两步就又转了回来,反而又极胆大地坐到她的床沿边,还拿手贴了贴她的额头。 她心头仿佛漏了一拍,惊讶着没能说出话,但下一瞬那只手就收了回去,她又问道:你是谁? 她心底似并不感到抗拒。这里漆黑,看不清楚他的容貌,她细想了一番,自己现下应该躺在自己的长生殿里,这人或许是后院里的小郎君,得知了消息,就跑过来探望她。 想到这里,她的内心便平静下来,但是对方迟疑了许久,才低声说:卫明。 小宛一个激灵,清醒得多,重复了一遍:你是卫明?唔,我,我正要问你 他发觉不经意的时候她捉住了他的手,竟然很凉。但这已是入夏的五月。 她支支吾吾地问:我真的轻薄了你么? 闻言,大抵他也没有想到她还惦记着这个。她见他久久沉默,心道难道她的确做了一些很令人不齿的事情,才叫这个少年如此为难。她想到这一层时,就微微一叹,正想说:我 不过被他打断:是。 她察觉脸上烧了起来,忽然不知继续说什么好,心想一定是他长得实在太好看了,所以她酒后就,就没有 她自认她一向是个自制力很强的人,但这一点在她完全不沾酒的条件下才可以成立。她犹记得当年一杯九霞清醑成了她跟姬昼的一夜纠缠,现下这样一杯九霞清醑又让她犯了错了,可见酒实在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务必在以后的日子里远离任何酒品。 暗夜里他望不见她的脸色,但是微弱的月光照进房间,还是能够瞧见一些细微的变化,蹙了蹙眉头,嘟了嘟嘴。 他轻笑出声来,这许多年过去,她的可爱丝毫未减,一如当年模样。 但是她转而就严肃起来,郑重对他说:你放心,我虽然虽然做了不太好的事,但我不是个呃她本想要说她不是始乱终弃的人,但此话对他来说却并不太妥当,所以话锋一转,我不是个不负责的人。往后你安心地待在长生殿里,我不会亏待你。 大抵是她这番话说得太严肃太认真,反而又让他轻轻一笑,声音低低的响起:那,多谢殿下。 小宛这才放下了心,确认过他以后就是她的人了,那么,她自然也就可以 她内心那不能为人道的心思,也就可以付诸于行动了。毕竟,他实在有着一副极其好看的容貌,每每让她色令智昏。这一下,她便可以正大光明地与这位卫公子相处了。 她大抵是白日里的确昏过去睡太久睡得昏了头,又或许因为夜深人静之时容易感伤,当她说完那番话后,心里思绪繁杂,话涌出了喉头,想出口但是不知是否合适。 卫明似也感到了她的那份迟疑,便极解意地说:殿下似有话想说。 她迟疑地点了点头。 窗外的月光照了进来,正上中天,所以落在地上,仿若洁白秋霜。她凝视了半晌,终于静静道:卫公子,你长得很好看,所以我若是我,这后来的日子里与你相处的确很融洽,说不定,我 但她猛地打住,这样的话实在不应该轻易地说出口。 他便见她在月色里的神色微微一僵,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但他续问:殿下要怎样? 她却垂着眼摇了摇头,话音却冷淡了许多,说:没什么。我现下没事了,卫公子也该回去歇息了,时辰已经不早了 她方才心里不知怎地就冒出个荒唐的想法,她想,若是她把卫明当做那个人的替身,以后若是喜欢上了卫明,她可以跟哥哥说,和他成亲。只是她便朦朦胧胧地想到了太多太多,譬如,她怎么还是念着那个人,这三年里,她以为她快要忘却,可是这次的大朝觐却让她意外地与他重逢了。 相见争如不见。 她原本可以完完全全地恨着他,或者说,完完全全地指责他,但是现下,她却很是迟疑。 究竟在这场须臾爱恋纠葛里,那些恩情又怎样才能一等一地报还,那些亏欠怎样才能算一等一地弥补? 万物并不是都能衡量。 许多事,在冥冥之中就已经算不清了。 她想要的两不相欠,终究是她的一厢情愿。 不过不过自那日一别,她的余生大约再不会见到他。 不见,才是最好的。 她不止是想到这里,她还想到,卫明也许和过往里的她所重叠,与三年以前,她作为叶琬做了花夜楼的小宛姑娘的替身的这一段经历,竟然有着出奇的相似之处。 命运,回环往复。 她已经快要辨不清现实与梦幻了?这到底是一场梦?还是真实存在的? 虚无的月光泠泠地照上她的眉目,令她从自己纷杂的思绪里如梦初醒。 她自然还想到了一些,那就是,倘若哥哥不许她跟卫明这样身份低微的人成亲怎么办?但等她想到了这个问题的时候,深深觉得自己想得实在太多了。 大千世界,这么多的男人,她就一定要执着于某一种、某一类、某一个吗? 何况,哥哥还说,他还要给她多多相看的。 于是,她的眉眼便又冷下几度来,抬起眼时,发觉他还没有走,不由说:卫公子? 他静静道:殿下这时候还觉得头疼么?他一顿,又说:或者胸口间感到刺痛? 小宛没想到卫明知道这件事,但想来他这一个月行路以来,跟小呆走得颇近,晓得这点算不上秘密的秘密,也是情有可原。 她遂点了点头,随意地说:还好罢,不过,都习惯啦。她也习惯性地笑了笑,以示别人她没有事。 但是这样的笑落在他的眼里,却叫他的心尖宛若被针扎了一下,他说道:殿下先睡罢,等你睡了,我再走。 她其实没有什么困意,她晚上经常失眠,于是说:不用。我时常失眠,今夜许是睡不下的。你去歇息吧?想必白日舟车劳顿,现在也很累了。 他想,她仍然是那个她。温柔细腻,像落雪,像月光。 小宛见他离开,的确没有什么困意,所以慢慢地摸下床,一件一件穿上衣裳,凑到窗边,悄悄地看到暗淡的夜色里那人影的确远了,才从抽屉里摸出了一支火折子,点燃案上的蜡烛。 蜡烛一亮,他立即就察觉到,本也没打算走远,缓缓地又踱回了廊下窗前。窗边映出一道秀丽剪影,她伏案不知在做什么。 他便驻足看了半天。 好似看个影子在那里一动不动的,也有十足的趣味。 小宛自然不会再抄什么鬼的金刚经了,她现在作为堂堂一国的公主,实乃一个实打实的富婆,坐拥无数话本子,她记得上次看的话本子还没有读完,所以摸出来继续看。 哪知道越看越精神起来,毫无睡意,她一面在心底念叨只怪这位作者写得太好,一面津津有味地读了大几十回。 然而等她终于觉察到一丝困意,掩嘴打了个哈欠,预备起身吹灯睡觉时,哪里料到因为保持一个姿势太久所以站起时尚且有些晕眩,便踉跄了一下。 也便在她匆匆要找扶的时候,一人闯了进来,忙地搀扶住将将要倒的她。 她看书看得迷糊,现下抬起眼,望到一张焦灼的脸,她还没有开口问,就先听他着急说:怎么又觉得晕么? 她那话一下子卡在了喉咙间不上不下的,就是这样一句话的功夫,她的脑海里先后浮上来两个名字。 姬昼?还是卫明? 这张脸未免太熟悉,令她到了每次见到,都要心惊一番的程度。她的目光扫过他的五官,俊美艳丽,那夜看不清,原来是这样相像? 何止相像?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便是他身上的这一份气质,几乎也是如此沉稳慑人。若不是觉得姬昼他出现在这里是不可能的事情,她几乎要以为他是他了。 但若是深思,却应该知道作为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又怎么会有这样成熟的气质?她却没有深思,一灯明灭,她觉得是卫明,那也没有什么好推辞的,于是说:没有,大抵是,看话本子看太久了你怎么没有回去?是不识得路么?那我带你回去? 卫明却是眼眸一暗,声音低低:卫明离家万里,举目无亲,殿下是卫明唯一可以倚仗之人,殿下可否允我留在这里一夜?便是陪伴殿下一夜也好。 小郎君们 小宛略有些诧异, 说:那但她心中实在犹豫,所以犹豫了良久,卫明的神色一点一点暗淡下来, 她望到他的面色,心就软了下来,说:好吧。不过, 你睡外间,不能进来。 他立即喜上眉梢一样应了,连带他的眼睛里似都闪动着星星。 他走了两步,又回头望她, 搞得她都觉得似是什么生离死别。 小宛以为这已经算完, 不预她刚吹了灯躺到床上,袅袅的烛火流烟里, 她仿佛又望见了一道人影,就立在内室与外间相隔的落地罩外。隐约地他举了一盏红烛, 可以照见,他披了一件外袍,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小宛既然望见, 也不便继续装傻, 索性坐了起来, 遥遥地说:卫公子怎么了?若是还是睡不着, 檀木柜抽屉里有安神香, 你可以点上试试。 她却不怎么看得清烛火微弱光下他的眉目,只觉得他似在看着她, 茫然, 无助:我。他似乎是这样说, 剩下的话却又没有了。 她寻思, 到底一个十六岁的少年为着什么事会这么为难? 她也迷茫地望着他,却见他又往她这里走过来,最后停在她的床边,垂着眼睛,这样盈盈的灯火里,她有些无措地望着他,却听到他低声恳求说:殿下可以抱抱我么? 小宛啊了一声,但是大抵是有了刚刚的认同感,觉得反正他也是她的人了,那么怎么样都没有关系,所以在犹豫后点了点头,张开胳膊,笑得眉眼弯弯:喏。 他将蜡烛搁在了床头,坐到床沿边,缓缓地靠近,缓缓地相拥。 她这时闻到一阵淡淡的香气,似乎是一抹极淡的松檀气息,但那气息一眨眼仿佛就飘得不见了,她再去仔仔细细地嗅时,只残下了贵公子们惯常用的那种熏香。 他将她牢牢地固在怀里,他将头埋在她的肩窝,仿佛稍微松手,就不见了。 只是相拥,就让小宛愣了愣;她的脖颈里,似有什么滚烫的东西滴落。 窗外兀地有两声极嘶哑的老鸦叫,这不是什么好兆头,她想,明儿就叫后院里最能上树的那个伍郎君去捣毁它们的老巢。 次日醒过来的时候,小宛习惯性地翻了个身,胳膊啪地打中了什么,她惊得清醒,侧头陡然望到映着熹微晨光里那张俊美容颜。 和煦的晨光里,他的眉目温柔清和,少了夜晚时那样的破碎的锋利的美感,却叫人见到这样的容颜,就能心生欢喜。 天下谁不爱美人? 这样长长的眉,潋滟的眼,何况,他只在望着你笑。 她惊叫:姬 只发了半个音便生生打住,她望见他清澈的一双眼睛正一瞬不瞬地望她,眸中笑意清冽,望到她这样醒了,还极暧/昧地握住了她刚刚打中他胸膛的那截手腕,指尖若有若无的摩挲过,她心里登时起了阵战栗,还强撑着她这公主殿下的威仪,说:卫明?你,你不是睡、睡在外面? 他弯起眼来一笑,叫小宛几乎又看直了眼。美人这样灿烂明媚地笑时,比什么含愁带怨的要好看呢。 她便又回想了一番,在过往记忆里,似乎没有见过姬昼是这样笑的。 他的嗓音有些薄哑,反而添了一丝旖旎似的。他将脸凑近她跟前,惹得她直往后挪,但一不小心挪过了头快要摔下床时,又被他握着手腕轻轻一拉,也不晓得他是不是故意的,大力之下她虽然被拉了上来,离他的距离却近到了鼻息相若。 她慌乱地瞥开了目光,脸颊上似染上朝霞般的红晕。 他以那般薄哑撩人的嗓音在她这样近的面前说道:是我舍不得殿下。殿下,别赶我走好么? 小宛鬼使神差地答了个好,见他笑得绚烂,眼若星辰璀璨,立即轻咳两声,正色道:卫公子,虽然我之前但是你,你要知道,长生殿有长生殿的规矩。 他的眼里立即便又失落下去。 小宛看得稀奇,他的情绪,或喜或悲都写在他的眼睛里,这样容易看穿,仿佛洁若白雪,纤尘不染,眼里望到的是什么,映出的就是什么。 而不像他眼里总是静水流深一样的沉静。 她便听他说:殿下身边,来来往往有那样多人。卫明没有一点不同么? 小宛断没有想到他会这样问,怔了怔,心想,你自然不同,至少 她敛下了目光,抽回了他一直握着的那截手腕,他的指尖划过她掌心,令她觉得似曾相识。 她说:于我而言,每个人都不同。卫公子自然也不同 恋耽美 夫人当替身后每天只想躺平(79) 她觉得纠结这些乱七八糟的实在没趣,索性又坐起身来,淡淡地说:稍后,有人领卫公子去后园。 长生殿的后园,是个类似于后宫的存在。后园里院落重重,住着岐川公主她的小郎君们。 但是小郎君们虽然每天都在翘首以盼公主殿下在夜晚驾临,但是一次都没有。好不容易听到了一点儿消息,竟然是一个新的叫做卫明的小郎君。 小郎君们,多有还算不错的家世,听闻了这个小倌出身的卫明时,起先自是极其不屑,所以有人则问道:那位卫公子出身如此,又是怎样得到了殿下青睐的呢? 得知是因为卫明他有幸被殿下轻薄后,他们愣住了,从不屑,变成了羡慕。 长生殿里大家都是和平相处的,因为殿下对他们全都没有兴趣,至多是打麻将三缺一的时候才叫他们过去其他时候,都是不会理他们的。 他们这是听说了卫明的特别之处,不由升起了危机感。 所以殿下回来那日,他们在后园里列队欢迎,准备看看是何方神圣,诱得一向清醒自持的殿下能够破戒。然而他们左右都没有等到。 直到第二日一早,他们在园中逗鸟打太极的时候,望到一个人闲庭漫步似的步进来,仿佛还温和有礼地同他们颔首算作见面,逗鸟的愣住,打太极的金鸡独立立在原地半天,喝茶的回头半晌,茶都四溢了这才迟缓地听到有谁在那人走过以后,赞叹了一句:好漂亮的男人。 他们于是也明白为什么卫明能比他们得宠。 姬昼到这园子里转了一圈,皱了皱眉。望了一眼飞檐碧瓦,画栋雕梁,这长生殿里一亭一台莫不轩雅精致,看得出,她那哥哥是很疼爱她的。 但是,就他一眼望过去,各色各样的男人,几乎跟雨后春笋似的从各个角落里冒出来。 他的眉蹙得就愈发深了。 那里头,有清冷淡漠的,有温润如玉的,有肆意张扬的,有美艳逼人的。 他揉了揉眉心,难言的滋味在心头蔓延。 小郎君里最有存在感的是伍大夫家的五公子,人称伍郎君的伍小寒。 每逢大家的屋顶漏水时,都是伍郎君他热心肠地去修好,大家因此对他很尊敬。 伍郎君他别的本事没有,就是最能上蹿下跳,给大家带来欢乐。伍小寒率先看到新来的那个男人他临池照孤影,孤芳自赏般站那儿一动不动,就主动地肩负了大家的期望,过去打探打探消息,是以,他拎了一壶酒两杯子走到那个男人的跟前,拍了拍他肩膀。 小兄弟?你是新来的? 那个男人没有太多表情,但是眼神平和地朝他笑了笑,说:是。他目光扫过他手里的酒壶杯盏,便已笑道:在下并不饮酒,恐要负君美意了。 方才他没有回头时,伍小寒还觉得不过是个没多特别的漂亮的男人,但他这转身的一刹,却叫他感到了沉沉压迫感。 比之他们素日以冷漠著称的陛下,更甚的压迫。 他一个失神,手里杯盏没拿住跌下来,那人却轻而易举地接住,微笑递还给了他。 小兄弟,你身手不错啊?伍小寒打了个哈哈寒暄说,又很自来熟地说:你昨儿个夜里怎么没有来? 伍小寒却看到他眼神虚虚实实地,不晓得回忆到了什么,半晌开口,像是在说什么不值一提的事情:哦,你说昨晚?殿下留我在前殿夜宿罢了。他一笑,容色昳丽堪比池畔那两株似火的榴花。 留下伍小寒一人在他身后,愣怔着见他逐渐地走开了。 他实在为自己那帮兄弟担忧,以后不会连陪公主打麻将都没戏了吧? 不过,伍小寒作为后园里最受尊敬的小郎君,并非浪得虚名。因着不一会儿,殿下身边伺候的念秀姑姑就来寻他:伍郎君可忙? 不忙,不忙。姑姑来是有什么用得着我的?他这般嬉皮笑脸,哄得念秀扑哧笑出来,说:倒也没什么。殿下她今早突然吩咐,说不知哪儿又来了一窝老鸦,晚上聒噪吵人,叫请伍郎君去捣了它们的窝呢。 伍小寒道:上回捣了它们的巢,又来了?看我这回不好好儿地收拾它们一顿!怎么敢扰到殿下的好梦?他作势撸起袖子,跟那位姑姑又寒暄说笑了片刻。 但也就是这样片刻,他们都没有发觉,原本驻足在柳树下四处打量端详的那个新来的漂亮男人就不见了。 等伍小寒他带足了工具,领着他的好兄弟们一起找到那颗老鸦们最爱的老柳树,正要施展拳脚大家抬起头,在密密的柳枝间,微风拂动下,坐在柳树枝杈上那个白衣少年在斑驳阳光的照耀下不甚分明。 他目光却没有看向他们,而是越过他们,望到了那里站着的一个女子。 他不自觉地就笑起来。 他没有束玉冠,而是拿一根红绳子绑着高高马尾,墨一样的长发,垂坠的红绳一晃一荡,在五月的清早里,竟然有些勾人。 卫明?你快下来!她朝他叫道,这柳树这样高,他是怎样爬上去的?她连望着这样高都有些晕眩,他却还那样安然自得地坐在那里,小宛见他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截绳子,三下五除二地就顺着绳子稳当当下来了,把一众小郎君看得目瞪口呆。 饶是最精通爬树之道的伍小寒,也张大了嘴巴半晌没有合拢。 大家就望着他下了树,手背在后面,眉眼间笑意泠泠,走向公主殿下。他们不知怎地就自发让开了一条道,看他这行止带风站定如松的模样,暗自又觉得矮了一大截时,他们就听到殿下她一声大叫:啊你拿开,你快拿开呀!我不要看! 只见他变花样似的,倏地从背后变出两只用绳子捆的老鸦递去殿下面前,老鸦便呱呱地叫;殿下她跺了跺脚,说:你真坏。 说完就跑走了。望着她背影,他摸了摸这对老鸦的翅羽,嘴角还挂着笑,伍小寒便凑过来说:卫兄弟,你打算怎么处置这乌鸦? 他垂首一笑,没有直接回答,却说:伍兄有何高见? 伍小寒一听他说话这样文绉绉的就有些不太舒坦,觉得这不符合他们后园其乐融融一家人的理念。他叹了叹,说:殿下向善,素不杀生;卫兄弟当放它才是。 却没有见他点头应和,而是顿了一顿,说:不杀生? 伍小寒以为他并不知殿下身上这个不成文的规矩,热络介绍说:是呀。殿下她身子不太康健,这般,也算行善积德,去求平平安安,百岁无忧。 哪知他淡淡地蹙了蹙眉,说:那我放了它。 伍小寒便直赞他机敏活络。 他的心中却在长长叹息。不杀生未必能求长命,杀生却或许可以;拿它们入药,还有滋阴止血之功。 水漂 永安的夏日多雨。 长生殿里的日常便是每日四处乱晃, 祈祷能碰见殿下,搭讪两句,若是遇不到, 大伙儿四个一桌打牌也很不错。 饶是如此平淡如水的生活里,也总有那么一丁点儿波澜,比如能让四个原本不到半夜三更不散场的牌友在日落时分就散场回去的大事, 便是五月里的榴花节。 这是昭国的传统节日,据传是为了纪念榴花女神,取的是石榴多子多福的寓意。 自多年前先王薨逝,昭国战乱频仍, 在与齐国的大小战役之中, 割让了昭国北方的渭陵、长兴才平静了一段时日,所以, 休养生息是当前第一要务,榴花女神也跟着受到了崇敬。 是以, 榴花节作为这么个传统节日,也就有其传统可循,这几年都会安排小宴, 宴会上可以表演一二, 每年都叫长生殿后园里小郎君们争破了头。 也是因此, 他们便都将自己所长捂得严严实实, 生怕被人偷去了关窍。 倒不是因为你出彩殿下就会多瞧你一眼, 但你若不出彩,殿下是绝不会多瞧你一眼的。 小宛其实只是觉得平时很无聊, 而榴花节恰好是个很热闹的日子, 才很期盼它的到来。去年的榴花节上, 那个伍郎君他给她表演了一个西域的戏法, 大变鸽子,她觉得就很新鲜,于是也很期盼今年他又有什么新鲜的主意。 至于旁人么,她左思右想,想到那夜里观赏的卫明的舞剑,便也惦念起来,心里暗戳戳地想,这样的场合,他应该晓得该怎样做吧?应该吧? 小宛平日没有其他的事,但作为一个有封地食邑的公主,她每天致力于好好远程治理她的封地。但她显然在这方面的天赋很有限,所以经常把自己弄得焦头烂额。 每当她焦头烂额的时候,便会去园子里走一走。 念秀陪着殿下去园中时,果不其然地就看到了隐隐约约的各色人影,知道每逢此时就是小郎君们的机会,也并不点破,只说:殿下可要去看池中芙蕖,现都已经开了。 小宛一面走,一面想哥哥前几日给小呆找的开蒙的名师好像有点凶,她望着那个老头都有些发怵,不晓得可会拿戒尺打手心?唔,还是要跟哥哥说说,换个温和点的。 她一面又在想,春季岐川那里的账本都送了过来给她过目,她看着便头疼,还有大半没有看,也不晓得他们有没有糊弄她。 她的思绪便在这些琐事里杂缠住,终于,到了乌墨池边时,望见斜阳里的她的倒影,微微一叹。水波横动,一块石头斜飞进水里,连跳了十多下,恰在她的面前溅了个不大不小的水花,沾湿了裙摆,她啊地退了一步,念秀急忙道:谁? 小宛惊循着石头飞来的方向看去,望到池那岸的游廊前,一大一小两个人正冲她笑。 那穿绿衣裳的小人儿乌溜溜的眼睛弯成月亮,咧开嘴,肉嘟嘟的小脸上全是快乐,他倒丝毫没有做坏事的觉悟,还朝她招手:娘亲~ 而他身旁正扶着他双肩的那个白衣男子,笑得也甚是灿烂。 她行到他们跟前,这小人儿立即张着手臂往她怀里扑,锅贴一样贴到她腿上,软软糯糯地说:娘亲! 她叉腰低头看着他,刚刚在做什么坏事?这娃娃干了坏事,非但不害怕,还直往她跟前凑,心理素质非常强大。 小娃娃委屈地扁起嘴,就跟五月的天气似的说变就变,他回头,拽了拽身后白衣男子的衣袖,仰头说:卫叔叔会打水漂耶 他又夸张地摇了摇他的两只爪子:二十多个! 他像是怕她不相信,夸张地重复了一遍:二十多个诶! 小宛立时忘记了刚刚水花溅到衣服的事情,那好奇心也就冒了出来:啊,二十多个!我也要看! 但她刚说完,旁边的念秀姑姑便轻咳了一声,她连忙收了她那激动的表情,也清了清嗓子,说:唔,小呆,舅舅给你请了先生,你要收收心好好学习,怎么能还整天想着玩儿呢?要是,要是 她偷瞄了眼到现在还没说话的卫明,话就溜出嘴边:要是没有二十多个,那明儿就送你去见先生 卫明便笑了出声,她望向他,这人上回拿老乌鸦吓她的事情,她还没有忘。这时候竟然还敢笑?她抬眼见他眉眼笑意盈盈,像极了三四月时满树盛放的海棠花。 她撅了噘嘴:不准嬉皮笑脸。 他抿了抿唇,嗓音清和低回,却似含着几许暧/昧勾人:但凭殿下吩咐。 傍晚,斜阳落到乌墨池中,半池赤红荡漾,他们站在池边,小宛满脸惊艳地望着卫明他真的能打二十多个水漂,发出赞叹声来。 我要学,她朝他眨了眨眼,说:教我嘛~ 她说完这句话,便下意识地拉了拉他的袖子。他却一愣,那双眼里短暂地闪过什么,她没来得及看清,就见他已偏过了眼睛,说:好啊。 小宛原本的水平就是丢个石头顶多响一两声,在他教学之下,掌握到了一些动作要领以后,过了半晌,竟然也像模像样地能响四五声。 残阳逐渐地落下西山,小宛猛地想起了那些烦心事,丢手里这一块石头时,便没有控制好力道,石头砸到水里溅了个大水花,但这次只有一响。 她有些疲惫地垂下了肩膀,望着涟漪缓动的池水,残晖渐暗,微不可察地呼了口气。 接着她便感到肩膀被人揽住,这样的力道自然不是念秀,她诧异地回头,撞上一双清明的眼睛,他的声音似有些担心:殿下似有些烦心事 小宛心想,她都搞不明白的事,他又哪里能排忧解难,便摇了摇头,说:没什么的。 哪知,她面前的男子眉头蹙起,嗓音仍然是那样清和低回,说:殿下方才心有旁骛,可见并不是什么小事。殿下不如告诉我,或可 小宛摇了摇头,笑说:真没有什么。若真到了需要找个小倌来参谋的程度,她早就找哥哥去了,只是哥哥政务繁忙,她总去打扰的话,都有些不好意思了而已。 说罢,她目光掠过已经恢复了静谧的乌墨池,说:卫公子,我先走了。 她牵着小呆回去时,小呆还恋恋不舍地回过头去,看了好几眼。 小宛心里知道这孩子做梦都想着他爹爹,便是那回她半夜去看他有没有踢被子时,他察觉到后,装着说梦话的样子叫爹爹呢。 小宛回去自己的书房里,内监端来要看的账本,她顿时又觉头大,叫念秀煮茶过来。 念秀应了出去后,久久没有回来。她不由张望了两下,才等到念秀捧着茶盏回来,仿佛有什么喜事似的。 小宛便揉着额角哀叹说:你竟还能笑得出来,我都快要愁死了。 念秀见她面前摊开的账本,便照着那人的指点,一一地将法子教给了自家殿下。 说完以后,她家殿下惊奇地望她:念秀,你几时竟然这么聪明了。 念秀笑着说:殿下且试试这些法子? 小宛依言试过后,直拍大腿,说:好精妙的法子。她望向念秀,嘻嘻一笑,眉眼弯弯:念秀,本宫瞧你,颇有女官之资啊。 念秀忙摆手说:殿下快别夸我了,奴婢也只是,只是偶然想到了罢了。 到了次日里,岐川那边送来的公文,又交到她的桌上,什么乱七八糟的,她望着就头疼。 大抵是望到了她的模样,念秀小心翼翼地问:殿下又是遇上什么难题了么? 小宛趴在桌上,有气无力地翻开公文指给念秀看,说:喏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念秀瞄了两眼,便说:那奴婢给殿下上杯茶来 小宛心里郁郁,你便是上一百杯茶来,她大抵也想不到什么绝妙的好方法来处理。 念秀这样一去,两刻钟才回来,小宛甚至怀疑她是去砍柴生火来煮茶的了,却见姗姗来迟的念秀又是眉梢带着几分喜色,她歪头看着念秀,接过茶来,小抿一口。 念秀的目光又落在了她面前摊开的公文上,说:奴婢觉得,可以这样处理,她口若悬河地说了一堆,还分析了利弊,让小宛简直垂死病中惊坐起,坐直了身子,惊讶地说:还可以这样么? 念秀煞有介事地说:这不过是寻常的处理这样的事的法子,殿下见识多了,自然就会了。 小宛拧了拧眉,说:你这语气 恋耽美 夫人当替身后每天只想躺平(80) 她觉得似曾相识。 然而只这两件事还不足以证明念秀她有女官之资,稍后两日里小宛的烦心事只要让念秀瞧见,她上一盏茶,便总能说出解决之道来,手法还甚是老辣,看得小宛一愣一愣的,不知道的以为念秀她是被哪位政客上了身。 叫小宛不得不怀疑,是不是有什么她所不知的秘密存在。 于是她刻意地,甚至把此前冗积的疑难杂案拿了出来,说:念秀你瞧瞧,这些个案子可有方法解决? 念秀她笑了笑正要托辞出去沏茶,小宛拉住她说:诶。 休恋逝水 念秀一愣, 小宛摸了摸下巴,说:我今儿不是很想要喝茶。 念秀支吾说:那奴婢去上些点心来? 小宛仍是摇头,笑盈盈地说:念秀, 你快帮我看看这几样陈年的案子怎样解开,说着唉声叹气地揉了揉额角,说:唉, 愁死了。 念秀苦恼地看着卷面,俨然是也很烦恼,小宛打量她的神色,眼珠转了转, 说:是我思虑不周了, 你干巴巴地看着,又怎么能想出什么解决之道呢?不如你出去走一走, 开放一下思路? 念秀忙不迭地应道:对、对,奴婢出去转一转 小宛便朝她眨巴眨巴眼睛, 抿嘴一笑,说:那你早点回来哦。 得了殿下的允准的念秀,连忙出了门去, 小宛见她的影子往右一拐, 不见了, 这才蹑手蹑脚地跟了过去。 等她跟到了长廊的转角躲在柱后, 远远地看到念秀走到围墙竹林底下, 朝墙那边扔了一颗石子儿,扑通一声落水, 小宛凝神看着, 只见那边走来一个白衣男子, 身姿颀长, 容颜卓绝,便只是迈步,都自有股他人所不能匹及的气势。 小宛惊了一下,捂着嘴防止自己惊呼出声,却是背过身,心里百转千回。答案自然已经摆在她的眼前,但是她却另生了疑处卫明,他作为一个十六岁初出茅庐的在登陵海苑打工的小少年,便能有这般的卓远见识么? 她又远远望了一眼,没有近前,反而转身回了书房里,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她秉持着,反正有现成的砖,不用白不用,既然他不明说,她就继续装傻好了。 她于是等念秀回来,一一提出解决的方法以后,笑眯眯地说:念秀,你可真是本宫的解语花。喏,她刚刚拾出来的一沓公文还亟待处理,便推到念秀的面前,说:这些看着也觉得头疼,你再看看? 念秀表情一言难尽。 将公文的那些问题交给了念秀背后的高人以后,她最近便觉得很是轻松,轻松到可以去关心关心榴花宴上将有什么节目。 她用完晚饭后,溜达着去了后园。 夏日天黑得晚,残照余晖里,一片蓁蓁向荣。天气闷热,她摇了摇团扇,一路总能不小心撞到饭后出来溜达的小郎君们,她一一地点头应了,却也没有跟他们同游的意思。 直到,她隐隐望到乌墨池分出的一条流向了茂密小松林的溪流,约七八尺宽,溪霞流碧,水声汩汩,她望向溪水对岸,却看到一道白衣人影。 那个人坐在一颗松树树桩上,背对着她,不晓得在做什么;她顿时起了好奇心。拎着裙子,踩着小溪里石头,跳过溪去,哪知她刚踩到第二颗石头时,却听到一声惊叫:小剩下的音便被卷到水花声里。 她听到那声惊呼,身子随之一晃,差点跌到溪水里,背后一双手从后头扶住她的腰,堪堪教她在水中央站稳,那双手力道极大,她惊诧之余还在想,这下怕是怎么也跌不倒了。 斜阳里,溪水在落日余晖下泛着粼粼波光,流水潺潺。 她微微一愣,因站在石头上比他高一点,所以恰好能居高临下一点点。她侧过半身,有些讶异,原来那个在松树林里鬼鬼祟祟的影子,是卫明。 他涉水来到她面前,现下很显狼狈,连长发都凌乱极了,拂在他如玉的面容上。她对上他的眼睛,一时又愣了愣。 漆黑深湛的眼睛,像深不见底的渊谷,但是那里满是担惊受怕。她心想,她又不是陶瓷做的人儿,有那么易碎么? 她的目光下落,水花打湿了他大半衣裳,溪水没过他的乌黑靴筒,大概也浸透了。她埋怨说:都都湿了。 他的喉头滚动了一下,嗓音却有些喑哑。我以为,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反而弯下腰,说:我抱你。 她一愣:啊?不、不我可以自己但话没说完,脚下一空,已经被这人给抱在怀里,她挣扎着:你,你放我下来啊!这大庭广众之下, 危险。他低低说。但她没有看到他说出这两字的时候,目光远远地落在了远方,像是不敢看她。 她心中腹诽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哪里危险?刚刚,若不是你突然叫我,我哪里会站不稳嘛。她说这话时,其实全没有什么责怪的意思,而且江南吴侬软语,她在昭国生活,便也染上南方的语调,语气里反而添了点撒娇的意味。但是落在他的耳中,却让他总读出一两分冷嘲。 他心有余悸,缓慢地踏过溪水上了岸,似有些魂不守舍,说:是我的错。 但是她扬着头瞧见了他唇畔没有一点笑意,于是说:其实,这水这么浅,也没有什么危险的;就算再深一点儿的水也没事,她眉眼弯弯,说:我前年跟着念秀学会了凫水,哪像你要这样大惊小怪的。 她说完,见他仍然没有望向她,反而似失了神,撅了噘嘴,怎么还敢走神呢?于是伸出小拳头,轻轻锤了一下他的左肩膀,你有没有听到我的话嘛。 她可不知这轻轻一锤,差点把他锤碎了,她惊讶地望他呼吸一窒,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起来,脸色仿佛很不妙了,连忙说:卫公子,你怎么了? 她现在对卫明的印象就是,一朵一碰就碎的山荷花。 卫明在苍白面容里笑了笑,这时却肯垂眼看她,已上了岸滩,他便将她轻轻地放下来,似有几分留恋,声音像是晚照夕风吹过,钻进她的耳朵里:无碍的。 她将信将疑地哦了一声。她转移话题说:你在这里做什么?这里偏僻,寻常都没有人来。 他的眉睫闪了闪,耳根上竟然染上了薄薄的红晕,但是再望她时,又很落落大方一般静静地一笑,似是晚霞里无数的光彩,都倒映在他的眼睛里。他朝她摊开手,一枚小小的绿色香囊躺在他的手里,小宛有些惊奇地看着这香囊,半晌,说:你做的么?给我的? 他点了点头,但是没有说话,目光含着期盼,望进她的双眼。 小宛有些迟疑地说:你做的?这枚香囊比寻常香囊小了一半,是墨绿色绣着松鹤纹样,这绣工有些幼稚,但还勉强能看,她虽然嫌弃,但是不好开口,说:怎么突然想到这个呢? 他又点了点头,夕风瑟瑟,他说:荷包内装有藿香、薄荷、八角、茴香等,可以驱蚊。我在这里是来采集薄荷。说着,他笑了一下,手指抚到她脸颊边,她吓了一退,手指抚过去时,才发现被蚊子给咬了个包。 于是,也就略带不好意思地从他手里抓过了香囊,仔细地系在了腰带上,系完后她扬起脸来,开心说:我收下了,记你大功一件。 她便注意到他的神色,有些似曾相识的欢欣。她听到他说:那,我何时才能功德圆满? 她笑了一笑,背对他随意地在岸上走了几步,才转过身来,眼里流转着几分动人光彩,嘻嘻一笑,说:你读过昙鸾《往生论注》么?其曰,源自有漏心,不顺应法性,如所谓凡夫人天诸善,人天果报的因或果,皆颠倒、虚伪不真,因此称为不实功德。 他闻言,心间一颤。人天果报,虚伪不真, 他见她蹲下身,把手伸到清澈溪水里,侧影被斜阳拉得很长,落在他的脚下。 他说:因果轮回。殿下,我从前不信这些,只是遇到你后,让我信了或许在过往大千世界里,种下了昔日之因,结成今时之果。 她却侧过头来,朝他一笑,眉眼弯得像月牙儿,有模有样地笑着开口,字正腔圆抑扬顿挫:那我要劝你,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这转眼便到了五月十五的榴花节,这时重要人物都要去王宫中的绍章宫赴宴,宴上安排了许多节目。 本来小宛只打算带小呆去然而,她想到了某个暗中帮他解决了很多难题的高人,思索了一番,说:把卫公子也带上,这样合理吗? 念秀说:本来是不合理的,但是只要殿下多带几个人,也就合理了。 小宛点了点头,随机点了五六个人一起跟她去。 大宴在傍晚时分。小呆他们小孩子都去榴花海玩儿去了;宴上,哥哥倒是又介绍了几位温和清峻的翩翩贵公子给她,她这边还没表态,她旁边的卫明已经满饮了三大盏茶。 小宛惊奇地望他:你喝这么多茶水做什么?待会儿还要上好吃的菜呢?她觉得他冒着傻气。 他委屈地说:殿下此时还理会我能否得享佳肴,可过会儿指不定就把我忘去了哪个犄角旮旯,还能记得我姓甚名谁么。 小宛无语地看了他一眼。 哪知他竟然又捂着胸口咳嗽了两声,眼圈都红了,她吓了吓,听他掩着唇角,目光幽幽地落在茶盏,说:我晓得我又怎么有资格说这样的话。咳咳只恨我不如旁人的家世清贵;能有什么用处。反倒是个拖累。 小宛心里百味杂陈,终于说:他们清贵归他们清贵,你也没有半点风尘。她叹了口气,谁让她轻薄过他呢,说:好吧,我就装作听不懂哥哥的话好了。 他蹙着眉,弱弱地点了点头,端的是易碎似琉璃般,小宛都怕一不小心就啪地把他打碎了。 却见他的眼中有一点隐约不可察的得意。 那几个清贵公子,原本是想要攀上岐川公主这位陛下最疼爱的妹妹,但莫名其妙好像就被她身边那个漂亮的男人搅黄了,心里自然非常之不爽。 退回自己的席位上时,其中有一个瞧了对面那男人半天,低声同另几个说:我晓得他,听说,他就是殿下从钤京带回来的男人。 另几个也是因为没有得逞,而十分恨恨瞧着对方,说:他是个什么东西,三言两语就叫殿下听了他的话。 那个便说:不过是个以色侍人的人。哼,待会儿爷便叫他认清自己的身份。 但他们这边正在打量他时,他却也丝毫没有回应,反倒云淡风轻,举止优雅,一直含笑望着身侧的女子。 等宴会开场,榴花节上应表演的节目里,长生殿照例要出三个,果真有伍小寒伍郎君的新鲜戏法,是一场大变活人,把人从箱子里变没了,又变出来,大家看得十分欢喜。 另有两个,却很缺乏新意,无功无过。 大抵正是逮到了这一点,对面那个贵公子便举杯笑道:微臣记得殿下身边那位郎君,于剑舞一途上颇有造诣,师从名师,又有家底传承;既逢榴花佳节,何不给大伙儿开开眼? 小宛原本还以为他报了名的,可这个不争气的,就这么淡然地,让她想要看也无从看。 这时听闻那边的人的话,心里没有别的想法,只在想他提得真是时候啊,正合她心。 所以,她也没有主动说什么,眼神期盼地望着他,却见他,少见地面容有些严肃。 另一个贵公子便添油加醋说:是啊,否则殿下也不会大费周章带卫郎君回永安,想来一定有什么过人之处,便求殿下让我等一饱眼福说着,像模像样地朝小宛作了一揖。 小宛这推拒不得,低声说:要不,你你可以上台么?她见他没有立即回答,只是神情凝肃地望着她,她又续道:你那晚舞得便很好,不求你发挥得超常,你便是随意露两手,也能够、能够叫大家折服了呢。 可是他的神情却愈加奇怪,没有回应她这低声的好言好语的商量,反而神情端严肃正,嗓音淡漠:我的剑不能娱众。 那几个打着如意算盘的贵公子霎时就愣住,这小倌儿在说什么?那其中一个便讥讽道:卫郎君是什么出身,说这番话来时,岂不是在打自己的脸么?难道说,咱们只不过想一观卫郎君的风姿,也成了心怀不轨之徒?卫郎君这句话好生没理。 但他话音戛然而止,面前落下一截头发来,飘忽地落他的手心里,那贵公子吓得啊地叫了一声,惊恐地指着卫明你,是你?是 叶琅皱了皱眉:什么? 他旋即看向卫明。 只见坐在小宛身边的那个男人端着茶盏温和一笑,眼神沉静,微微颔首,说:只能杀人。 连起来就是,我的剑不能娱众,只能杀人。 小宛压根没看见他拔剑,目光逡巡了一番,终于发觉桌上原本放着的用来切水果的小刀不见了。大抵是注意到小宛的目光,他侧过头来,说:若是剑,他的项上人头就保不住了。 小宛听得一愣,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她怎么觉得好危险。 她为掩饰自己的惊惶,连忙也端起桌上一只杯盏,猛灌了一口,还没意识到这不是茶,倒有些甜味。她喝完以后,过了一会儿,却终于感到头晕,原来又中招了,这又是九霞清醑。 见她这个模样,揉着额头,就晓得她已微醺。他便在她耳边说,殿下可要出去吹吹风,醒醒酒? 她应了一声,酒劲还没有那样大,临去时,叽里呱啦地吩咐了念秀说什么什么。 他便搀着她悄悄出了殿门。 斜阳还残挂天穹,他们一出殿门,他便打横抱起了她,她挣扎了两下,便没有继续扑腾了,反而抱着他的脖颈,依稀里,不知他有没有听到她若有若无地唤了一声白天。 她潜意识里是觉得他们相像的但是相似的不是那个冷漠的、高高在上的晋王姬昼,是那个她喜欢了很久很久的白天。 可那都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怎样美好,都是假的。想到这里,她伏在他的胸口,哇哇哭出来。 他有些无措地,不知是不是哪里碰疼了她,怎么这会儿哭起来,低声地安抚她说:小宛,是哪里碰疼了?别哭,别哭 她却还能在依稀里辨认出他叫她小宛,便没有继续哭了,模糊记起这个是卫明,立即板着脸说:你怎么,怎么刚刚都都不愿意舞剑嘛,明明很好看的,我也想看。 他一愣,但是说:你想要看? 她狠狠地点头。 他面上犹豫,说:但是。他所习的剑,却只是肃杀。他说:改日,我单独给你看,好不好? 她嘟了嘟嘴,说:好吧。你这是带我去哪儿? 他说:去醒醒酒。若是觉得困倦,就先闭上眼。等到了,我再叫你。 恋耽美 夫人当替身后每天只想躺平(81) 她很乖巧地就闭上眼睛。 耳畔风声掠过,她原本都快要睡着了,却听到一缕温和的声音响起:到了。 她不情愿地睁眼,却正处于水滨岸上。溪水流深,月光皎皎,斜阳早已连最后一点儿也落得不见了,这时天色昏冥,碧蓝的天空上挂着一轮将圆的月亮。 松林间,松风吹动,略沾寒气,萤火虫在其间飞舞,或明或灭,看得她眼睛都亮了起来。她欢喜地追过去,站在萤火虫之间,说:萤火虫!说完,她似意识到自己的幼稚之处,吐了吐舌头,说:这是什么地方? 她一回头,就撞见一双带笑的眼睛里。立在她身后的白衣男子嗓音清和响起:是那一日,殿下涉水而来的松林洲。 她被这清寒的晚风略微一吹,酒意便有几分醒了,她又跌跌撞撞地跑到溪边,掬起一捧水,洗了一把脸;她从未觉得夏夜的气息是这样清爽。 她站起来,甩了甩手上的水,卫明走到她跟前,抽出素帕替她揩了揩纷纷滚落的水珠,她一愣说:卫公子,谢谢你。 谢我?他原以为是指的这件事,正想说这又有什么,但及时打住,却听她果然还有后话,谢你为本公主分忧解难,唔,我晓得念秀她哪有那些个本事嘛。她嘻嘻一笑,俨然酒还没有彻底的醒。 她的眼睛里盛着今夜的月亮。 他心底一软,神色温柔,说:殿下若要谢我 谢你当如何?她这话未落,下一瞬就已被猛地揽住腰身,带向身前,贴到他的怀抱里,他低着头,唇凑到她的脸颊边,气息热烈地扑过来,惹得她心尖酥痒难耐。一面心跳得厉害,一面着急道:有什么就、就说呀,离这么近,这、这算什么 猝不及防地,他吻在她的唇角。 他只这匆忙的一吻就直起身。固住她的双臂有些恋恋不舍地松开,眼睛流连在她的双眸中,她樱唇微张,有些不可思议地摸了摸自己的唇角,那里仿佛留下了某种炙热滚烫的痕迹,烫意绵延到她的脸颊上,仿佛烧成了连片的粉霞。 她有些发怔,仰起头,眼里却仿佛看到了别的人。这轻浅一吻,她所想起的,不曾是大兴宫中那些缠绵悱恻的日子,也不是在盈光寺的半夜的激烈相拥;她思绪却飘飘忽忽地落在瀛海上漂浮的无数盏雪白优昙花,还有瀛海行廊里,那一个浅浅的、蜻蜓点水般的吻。 她的目光落向月亮的方向。她惆怅起来。 他并不知她为何惆怅,握紧她的双手后,想了想,说:是我亲得不够卖力? 她瞪了他一眼,狠狠抽回了手,方才那许惆怅的氛围顿时烟消云散。 她说:你怎么能偷偷亲我?别的人,别的人可绝不敢这样! 他说:守则里也没说不能亲。他们没有做,那是他们没有我聪明。 小宛简直被他气笑了。 却听他正了正色,说:殿下方才在想什么? 小宛说:为什么要告诉你呀。她嘟了嘟嘴,说:你倒是 他笑得倒是艳丽动人:我倒是怎么样? 你倒是很她打住了差些脱口而出的那句话你倒是很像那个狗男人,捂了捂嘴,说:你倒是很多管闲事。 殿下的事就是我的事,这不是多管闲事。何况他极委屈地说,方才是我站在殿下面前,是我亲到了殿下,殿下却在想着别人,我怎么能不管? 小宛望着他的容颜,如此肖似,就连吻了吻的力道,竟然也令她觉得如此相像。她不由又一怔,偏过头去,说:你应该见过他。大抵她心中的确有许多烦恼,但这些烦恼都被她一笑地敛去,笑里苦涩极了,看得他心间一疼。 她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自嘲似的一笑,说:你们俩有一点点相像的地方 他心道,难道不是十分的相像么? 她干脆坐到了水边的大石头上,两只脚一荡一荡的,这是小呆惯常喜欢的动作,也许正是遗传于他娘亲。 她说:你知道我跟他第一次见面,也是第一次重逢是什么情形么? 他略微回想了一下,不知。 他不知哪一回才叫第一次见面,是从那个清夜里,他在花夜楼破敝的小床上醒来,就对上了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又是什么是第一次重逢?是他在阅荷亭中避雨,偶遇到了美人靠上小睡的已经倾国倾城的她? 她吃吃一笑,说:你怎么会知道?她的指尖触到她的唇瓣,目光落到倒映月亮的潺潺溪水里,她说:洵水流经大兴宫中,最广的一段叫做瀛海,水滨筑造瀛海行廊。那个深夜,瀛海行廊里,我遇到了一个登徒子。她说着说着又傻笑起来,他亲了亲我,就像你一样,很轻很轻。 她想,要是那夜没有碰到过他就好了。 此后种种烦恼,原是她咎由自取。若是从来不相见,便可从来不相念。 是她太惦念那一夜他口中深情如许的小宛,成了她的业障。 她丝毫没有望到身边男子的神色,已经变幻莫测。 原来此后三年他半夜去瀛海行廊再没有做过那一夜的梦,是因为,那并不是一场梦。 若是他那一夜就察觉到这不是梦,一切,本可以不是这样。 他应该知道的这样多年,魂魄不曾来入梦,又怎么会突然地能梦见? 相顾无言,她觉得仍有些醉意,说:不说啦不说啦唔,抽查,你还记得我说过的那句话么? 他顿了一顿,脑海里莫名浮现出了那句话,念了出来。 休恋逝水。 苦海回身。 早悟兰因。 但又怎么能回身?他早已经,万劫不复。 半魂阶上莫回头 近日, 她仍时常晕倒。 老国医所说的两年,她忖度,大抵还是往好了说的, 哄哥哥开心的;她也晓得,哥哥要这样急地替她筹谋婚事,也是为了这个。 哥哥想要让她能风风光光地嫁个顶好的男儿, 哪怕是为数不多的时日,都能备受呵护,死后亦能青史留名。 哥哥的想法,却不是她的所愿。她以前所愿的不过是活着;然而它破碎得那么彻底。现下, 她想她得快点换一个可以实现的愿望, 令她来到人间的一场人生,不至于遗憾得彻彻底底。 在五月的第四回从昏迷中, 她梦到了许多。 小时候,她困在花夜楼巴掌大的后院里许多年。 十七岁, 她困在了比花夜楼稍大的谧园,三年。 二十岁,她困在了比谧园稍大的大兴宫, 又三年。 她的人生像永远被禁锢在一个四四方方的小地方, 抬眼, 只能望见四四方方的天空, 一块比一块大, 却总有尽头,总有墙壁, 将她与世隔绝。天下之大, 她还没有好好地看过。 倘使人生当真走到了尽头, 她愿意用为数不多的时日, 去看一看四方天地之外的风景。 星河浩瀚,山川无限,世上本有太多遗憾。 醒来时,她终于下定了一个决心。 什么?小宛,你要出去游山玩水? 叶琅有些不可置信地,伸手颤颤贴了贴她的额头。 她的容色愈发苍白了,大抵这最近的一病曝出那些深入了骨子里的痼疾,再不能粉饰太平。虽然病弱苍白,她仍然倾国倾城。她纤纤亭亭地立在他的面前,轻轻一笑,说:哥哥,我想要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我的前半生,囚禁在一个接一个的牢笼。她的目光虚无起来,似陷入了回忆,留下了太多的遗憾。哥哥,我想用一生填补这些遗憾。 她读过那样多经书,但时至今日,还是不曾参悟那些四大皆空的道理,佛说转世轮回因果报应,可她却不怎么信人,怎么会有来生? 午后刚逢雨晴,哪知不到半刻又瓢泼起来,长武街上行人纷纷四下躲雨,却望到在雨色里辘辘地行过一辆鹤头车舆。 车舆过后,凑到了一处躲雨的屋檐下的人便议论开来,说:那不是岐川殿下的车驾么? 下这样大的雨,殿下这是去哪儿? 另一人说:我听闻最近,殿下身边多了个美貌的小郎君,颇是宠爱,时常出去同游。 哦?可是那卫姓的小郎君?听说是钤京的小倌出身,不晓得怎样便入了岐川殿下的眼 闻说他容色俊美非常,那一夜 朝野上下的贵族男子都没能入得了岐川殿下的眼,独独这位卫郎君,与众不同。 至于殿下为什么连小公子都没有带,却只带了卫明一个人,坊间众说纷纭,但谁也不能说服谁,最后大家只好猜测,大概卫明长得太好看了,以至于殿下觉得缺之不可。 小宛也很是无语地看着这个男人他到底是如何能够避开重重守卫,偷偷地跑到她的车底下呆着,等到驿站稍事休息的时候钻了出来,令她屡次张嘴,面对他这副可怜样儿都说不出什么狠话来。 你要去哪里,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居然还这样质问她,仿佛她是个负心薄幸人,把他给抛弃了一样,她这般一下子落了下风,支支吾吾道:我但刚支吾出一字,便猛地想起,他又占了什么理了,她直了直背脊:出去玩啊。你怎么跟来了? 他蹙着眉,似水中月破碎一池,镜里花蒙上尘埃,他沉默了很久,只是望她,最后嗓音喑哑地低声哀求,说:别不要我。 别不要我。 她诧异地望着他,看他眼中无限哀伤,她从未想象过与他容貌相似的那个人说出这种做小伏低的话的情景,现下看到,也只觉得恍然。 她恍了恍神。 她说:怎么会,我只是出去玩,又不是不回去了。 可他薄唇微张,轻轻摇了摇头:直觉说,你一走就不会回来了。我不能冒着任何任何失去你的风险。 兀然地,天空落起了小雨,落在她眼睫上。像一颗久久未落的泪珠,模糊去眼前的风景人物。 这一刻是这么久,久到连一呼一吸,都仿佛过了一个世纪。这样久的时间里,他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她。 他似乎有太多的话想说,但直到最后,风里雨里,她只听到他轻轻地唤着,小宛。 小宛心想,她还是败下阵来。 上穷碧落下黄泉。我都不会离开你。 小宛怔了怔,过后,跺了跺脚,涨红了脸:你 他的细密的眼睫微微翕动着,像密雨落下荷叶风动,嘴角漾开一点笑来,说:我怎么了? 她哭丧着脸: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这是驿站,又没有什么风景,你就随随便便表白啦?呜 谁能拒绝一个这样好看的男人,这样深情款款地唤着你的名字,还把你搂在怀里,亲了亲你的眼睛呢? 而且,他只属于你一个人。 既不用将心分成千千万万份,给他的万千子民无数臣工;也不用在一颗心上打七个孔,每天算计这算计那;他只属于你,他只给你打伞,只给你做饭,只给你添衣,只给你烹茶;他只跟着你的脚步,说上穷碧落下尽黄泉,他都不要离开你。 小宛觉得和他一起很快乐。 因是微服出来玩,许多事都得亲自动手,但有他在,她大多时候都不用动脑子,他就会替她规划打点好一切,这点令她十分欣慰。 哪怕是她无意中提过一句想去哪里,想看什么,他似都能满足她的心愿,给她一些意料之外的惊喜。 烟波湖上泛轻舟,得选午夜时分,月圆之时。烟波月上,朦朦胧胧,泛舟湖上,掬水捧月。烟波湖以南的幽华寺盛名的是他们赠给祈福香客的枣木梳。 他拿那把枣木梳给坐在妆镜前的小宛细细梳理长发,这泼墨般的长发垂落背后,握在手里仿佛都要流淌而去。 枣木梳有什么特别的么?她半侧着头,问。 他的拇指摩挲着梳子上刻的四个字永结同心据说这一把是幽华寺的定善长老亲自刻的。 他轻轻说:据说用这梳子梳过头发的男女,便能永结同心。 她笑道:这你也信呐? 他说:总要试一试。说着,他将梳子抽离她的发梢,捋过自己的长发,也从头梳到了尾。 南海的珊瑚洲远离世俗,她提起想要看海潮时,从未想过他能寻到这样一处世外桃源。碧海蓝天,鱼龙潜跃,她第一次见这样碧蓝碧蓝的海,广阔得看不到尽头。 在这样的天地间,人仿佛渺小得可怕。 到了夜里,轰隆的潮声响起,月亮正圆,她赤着脚走到海滩上。 潮水从远方袭来,月亮特别的亮,照映在海面上,波光粼粼的。沐浴在银辉之下,踩着松软的沙滩,风吹着她的裙裳,不远处的礁石旁,她忽然望见卫明在安放一盏小小的灯。 那一灯如豆,任风怎样吹拂都堪堪未灭。 她好奇地走过去。 柔和的月光洒落,伴随着潮水声,她轻轻停在礁石旁,扶着膝弯腰看着这盏琉璃灯,说:你为什么在这里放一盏灯? 他忙于让这盏灯稳稳地立住不倒,不晓得用来什么方法,她伸手用力推了一把,果真推不动。他一面做,一面说道:这样,他日你再来到这个地方,看到这盏灯就能想起,今时今日我们曾经一起在这里做过的事情。 她红了红脸:怎么搞得好像好像我们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他抬起眼来笑着看她,素白的袍子在月光下格外夺目。他说:那我们可以做一点。 月光下,他的容颜似月皎皎,让她看呆了片刻。也是这片刻怔忪,让她呆呆地被他拥进怀中,她有些僵硬,呼吸仿佛都乱了节拍,心中油然而生了一种莫名的悸动,这样的悸动,她觉得熟悉而陌生。 潮声太大。潮水拍击着海岸,此夜月圆万里。 一夜过后,她浑身酸痛地醒过来时,却发觉他并不在跟前。她走出他们住的这间茅草屋,珊瑚洲上草木茂盛,清早,凉风拂面,她穿着风在蓁蓁草木间找到了那个白衣身影。 他不知在做什么,扶着一棵树,背对着她。 她走过去时,他也没有发觉;但她直觉他是发觉了的,他的手中有一捧雪白的不知名小花,她出声询问后,他便笑说这都是给她采的。 她心宽,不疑有他,欢喜地应了,可她的直觉却告诉她,他一定有什么在瞒着她。 他们从南海顺着谏江一路向北,折去江南第一山雨衡山,她想要登上梅花峰去看传说中的十里云海。 她问当地的人,那些人都说:梅花峰么?晴日里梅花峰多雾,见不到云海;但是雨天,峰高山险,若是要上峰,便很难了。 她正惆怅世间安得双全法,卫明就说:这没有他们说的那样难。 她半信半疑地说:那你有什么好法子? 恋耽美 夫人当替身后每天只想躺平(82) 他微微一笑,眼神坚定地望着她,那一瞬间她仿佛又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雨后。 半山腰上已经云雾缭绕,她断不该信了这个男人的鬼话,说什么很容易,只要走对了路;于是她便听从他的主意,走了这样一条临边就是峭壁悬崖的绝路,若不是她心大,只怕腿都要打哆嗦,何况是沿着这羊肠小径上得峰顶。 终于,她一屁股坐在石阶上,唉声叹气说:我爬不动了。 她原以为他要说那我们一道下山吧,毕竟他看起来也是这样弱不禁风;但他没有,眼里闪过了什么,却说:我背你。 背我? 她诧异说,睁大了双眼,仿佛在说你在逗我么,但他神色认真,没有一点造假,她看了半晌也没有看出破绽,不由说:还是我自己啊! 大抵她犹豫的时间太长,他已上前来,毫无预兆地就把她强势背起来,小宛觉得他的步子实在很稳很叫人安心,但也不由担心这若是一个不小心可就掉下去连命都没有了。 即使如此,他的后背也是这样让人觉得坚实可靠,她心满意足地靠在他的背上,却在这时闻到了一线不寻常的香气。 雨雾的清爽气息中,这缕香气突兀而隐匿,若不留神,是压根注意不到的。 这不是他一贯用来熏香的那种香气。 但是,她又宽慰自己,也许是他换了种熏香也说不定,没有深思。 登上梅花峰的一路好似太漫长。漫长到她都快要睡着了。 她还以为他背着她是要施展什么绝世的轻功,但他竟然真的是一步一步爬上山,她半梦半醒时分,还看到他额头不断渗出的豆大的汗珠滚落下来。饶是如此,也不妨碍拂在雾色中的他如此美貌。 她笑了出来。 沿着盘山小路缓缓而上,远远看去,绝壁间两个人在雨雾茫茫里若隐若现。 有打柴的樵夫望到了,只是感慨,这样多年,竟然还是有人信那个传说。 上梅花峰有三条路,第一条路从前山上峰,第二条路从后山绕道,第三条路便是峭壁之间的半魂阶。 半魂阶有句俚语叫,半魂阶上莫回头。回头若望到来时险路,几乎都会被吓掉一半魂儿,得了这样一个名字。 传说中,曾有男子害死了他的妻子,他想求梅花峰上仙人复活妻子,但仙人恶他此前种种行径,封了前山后山两条上山之路;那人便用刀斧在峭壁之间费尽艰辛风雨不辍,斫了这条六千级的半步长阶,终于登上峰顶,求仙问药,救回妻子。 于是流传下来,据说男子背着所爱之人走这条路上得峰顶,今生破镜可以重圆,来生缘份亦可再续。 樵夫感叹,到底是犯过怎样的错,才要上半魂阶,来求自己的圆满。 峰上云海翻腾,她伸手想去掬一捧茫茫的云,但是触手便似从她指尖散去了一样。她颇有感怀地说:海阔天作岸,山高我为峰。 她也以为他要说两句的,但久久没有听到他说话;她回过头,却见他蹲在一边的巨石边,在石洞里也安置了一盏小小的琉璃灯。 也是这时,她望着他的背影,才觉得他似乎消瘦了很多,和几个月前,有些不同了。 不告而别 梅花峰上烈风催雨, 冷得她抱紧了胳膊,她体会到了飘飘欲仙的意思,便是说登临高山险峰, 这上面的风都能把你吹走。 烈风里,她问道:好像我们每去一个地方,你都要安放一盏灯。 她记性不差的, 历历数来已经有四十多盏了。 他闻言,回眸望她。云缠雾绕得紧,他的声音竟也显得十分缥缈纪念。 他笑了一笑,可她隐约地感觉到了什么, 蹙着眉走到他的跟前, 说:那,一共有多少盏呢? 他说:我希望这灯无穷无尽, 凡所经过,往后回头, 皆有明灯,照来时路。 他这时的眉目温柔得像雨像雾,像翻腾的十里云海, 蓦然抬眼, 他的眼睛里, 只有她一个人。 下峰的时候, 狂风吹雨纷纷而至, 连伞都折了。他脱了外袍给她兜头盖上,也不容她拒绝, 又将她背下了山, 她藏在温热的衣袍间, 心已经软得一塌糊涂。 她趴在他肩头, 侧脸向他的耳边说:你对我真好。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我不是公主,长得不好看,还好吃懒做,短命,疾病缠身,你还会这样对我么? 她不知她想要确认什么,只是问完以后,心里仿佛多了些沉甸甸的负重,她期盼着也害怕着什么,好像无论他回答什么,都不足以让她安心。 她在他沉默的时间里,清晰地听到雨打千山的激荡声,她想,他以沉默大抵已宣告了答案诚然,谁又会喜欢一个一无所有的人呢? 那只是如果的情形,也是她所设想的最糟糕的情形,所以将未来她可能变成的模样,半真半假地掺在里面。 她原以为他不会回答了,哪怕回答,也一定是说好听话哄她的那一种却在这时,听到他的嗓音穿破雨声,带笑响起:若当真如此,或许我就能娶到你了。 小宛还没有反应过来:啊? 但是他没有重复。 下山的一路竟然这样快,耳边擦过雨后山间寒风,她却觉得他的后背这么温暖,一点儿也不觉得冷,反而叫她生了燥热感。 叶琅时常能收到小宛从各地寄回来的家书,字迹秀丽清雅,但与此前似有许多不同了。大约是因为在无限山川之间游历,所以连字迹也染了几分洒脱感,比此前那金相玉质却哀然婉丽的模样,更叫人喜欢。 信中常说,她又去了哪里哪里玩。 譬如在烟波湖的幽华寺祈过福,在南海的珊瑚洲看过碧海潮生,登临雨衡山第一险的梅花峰赏过云海翻腾,三江岔口急渡小舟,八山连脉夜营露宿, 她说,她感到一种无比的快乐,呼吸之间,都似能吐纳山河。一共有四十八封信,他完完好好地封在抽屉里。只是已过了十多日,他还没有等到新的信来。 昭国临昌城,是前卫国的国都。卫国亡国以后,卫宫付诸一炬,只留了一座铜鹤楼临江伫立,远望今古兴衰。 铜鹤楼上有一尊铜鹤,烨然飞舞,飘飘如真。 落日时分,登上铜鹤楼,木梯吱呀作响,小宛提着裙子,回头看怎么久久没有跟上来的卫明。她都已经上到第七重了,他却落在第六重的转角,扶着栏杆,仿佛有些力不从心。 她便朝他笑道:你今天可没有我爬得快了 江风猎猎,落日残照,八月秋风,断鸿声起。 天边的断鸿声一声比一声哀绝,一声比一声凄凉。江水浩浩汤汤,落日映照下,半江瑟瑟半江血红。 她见他抬起头,笑了一下,说:你上去吧,我不上去了,我在这里等你。 她奇怪地看了他半晌,可是他却似乎没有意识到她的目光,偏过头,看向滚滚波涛。小宛说:我要你陪我一起上去嘛。 这也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罢她下了几级楼梯,来到他的身旁,拽了拽他的袖子,说:要是累了,那我们走慢点儿但我一个人上去有什么意思呀。梅花峰你都爬了,这一座楼又能拦得住你么?她嘻嘻一笑,扯了扯他胳膊,说:好不好嘛。 他迟缓了良久,最终还是点了点头,但小宛望进他的眼睛里时,总觉得他原本清澈的眸光,现下更加幽深虚无了。那里映着夕照如血的残阳,滚滚南逝的江水,点点掠过的飞鸿。 还映着她的模样。 她欢快回身上台阶时,却没有注意到她身后一只想要拉住她的手,只拉了个空。 楼外江中,一点杜鹃啼血般的殷红色在江水中漂浮流转,雪白浪花卷过,就将那点殷红卷进了滚滚波涛之中,再无一点痕迹。 乌黑靴子踏过木楼梯,蹬蹬的响着,她始终觉得他走得有点慢了,不由回头望去,见他的目光没有落在她的身上,哪怕她这样幽怨地望他不语,似乎也没有改变他多少。只有当她终于没有忍住,出声催促他时,他才有些迟钝地说道:我他笑了笑,眼底仿佛攒出无限笑意,那样温柔地望向她的方向。 满江鲜血般的残照,江上有小舟漂泊,她指着其中一两粒船只说他们行得好快,他的眼神似也没有落在她手指的方向。 她有些不解和失落,难道是今日她的话太多了么?她嘟了嘟嘴。 回头看去,铜鹤展翅,油光锃亮的鹤羽每一片都栩栩如生,她见他有些凝滞地注视着铜鹤,走到近前,不知从哪里变出一盏巴掌大的琉璃灯,轻轻地安在了铜鹤的喙边。 这盏灯与铜鹤竟然融合得十分完美,丝毫不见是后来雕琢的痕迹,令人觉得它原先就该如此。她端详了一会儿,看他用什么材料固定住了琉璃灯,要给琉璃灯尾挂上一串殷红流苏的时候,却挂了半天都没有挂上。 她不由疑惑地近他身边,伸手拿过流苏,替他挂在灯尾的钩子上。她看着他在黄昏里略显苍白的面容,说:你是不是近日太累了,所以她眨了眨眼,所以有些精神不济。那我们回去休息一段日子吧?回永安。出来这样久了,哥哥也会担心。 闻言,他的睫羽颤了颤,像风里抖落的落叶。 铜鹤楼上江音渺渺,他依稀地望向北方。永安其实在南,她不知为什么他看向了北边;她思索后,后知后觉得想,他是不是也想家了呢? 她嫣然一笑,说:我们先回永安,之后之后你若是想回钤京,我们可以一起回去。 她说得这样明显了,他要是还不懂,她以后就骂他是天下第一傻的大傻瓜。 她的心跳得砰砰作响,能迈出这样一步,对她而言实属不易。但是她只看到他眼底浮现出了一抹挥之不去的苍凉。 他说:你听。 静默里,她也学着他的模样,闭眼去听,她听到的是江水浩荡,浪涛拍岸,偶尔有断鸿声过,捣衣声起。 别的她好像听不到了。但他在两个人的静默里,忽然说道:北方的战鼓响了。 她吃了一惊,说:战鼓? 他的目光虚无地看着夕阳下的壮阔山河,点了点头,这个时候,她又觉得,他跟姬昼是那么相像了。 她素来不是什么忧国忧民的大智慧大圣人,但是听到这个,情绪也立马失落起来,她饱经战乱之苦,也知晓战鼓鸣响硝烟四起从不是百姓的幸事。 尤其立在铜鹤楼这座见证过历史兴亡的高楼上,这般的情绪就更甚了。 她还没有失落太久,就听到他笑着说:没事的,都会好好的。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咦? 她觉得这个男人变脸的速度比翻书还要快。 但是的确,忧愁又不能解决什么她想,何况他只是个没有权柄在手的面首。 于是也半忧愁半欢喜地应了。 他领着她去了临昌城郊外的一处山下。 来时的路,他牵着她的手走得很慢很慢。走到月亮自东山升起,林野间逐渐暗淡了,乡下多有各色虫鸣,此起彼伏地在田里哇叫。 她蓦然抬头,望见天边皎皎已缺的月亮,才想起,今天已经是九月二十了。 一生中那样多日子可以忘记,她愿意忘记那些痛苦的、悲伤的日子,也愿意记得一些美好的、幻梦似的日子。 这可是她这辈子唯一一次成亲的日子哪。 一路夜风轻拂,前头的路不能望得到尽头,回头看更是一片漆黑,身周的树影和远处的群山也似蛰伏的巨兽,伺待迸发的时机。 但,仿佛牵着他的手,就连树影也珊珊可爱,随风微动着,似朝他们欢舞。 这山不是什么远近闻名的山,山下也没有居住什么远近闻名的人物,它平平无奇得就像是任何地方都会有的一座山;而他领着她去的那户人家,也十分普通。 这户人家竟然是卖果脯的。她万万没有想到,他会带着她走十多里的路,专门来买一罐子果脯但或许正因为买这么一罐子果脯的成本实在很高,让小宛面对它时,多了一点珍惜的意思。 这果脯盈盈可爱,片片饱满,她探手拈出来一个尝了尝,立即大呼好吃。 他便笑着看她抱着那只罐子舍不得松开手,转眼吃了个精光。她还没有怀疑什么,此前她若是吃多了什么,他总要絮絮叨叨说一大堆废话;今夜却只是笑着看她。 那天夜里他们便在这户人家借宿。 半夜三更,她辗转反侧没有睡着。她已经很久没有失眠了,似从她出来玩以后;此时夜里星光璀璨,亮堂堂的照进来,她翻了个身,就发现他不见了。 她坐起身,凝神半晌,隐约地听到了一缕若有若无的箫声。 箫声? 她披上衣裳去寻,想必山野之间也只有卫明有这份吹箫的心思等她溯着箫声寻到了一处溪边时,发觉十几步开外,那里立着一个白衣白袍的青年。 他背对着她,身姿若琼枝玉树般,临溪吹箫,曲子似乎从未听过。 但是她静默地站在他的身后,没有近前,这一曲简直肝肠寸断,若起若消,像一缕缠在了眼前的烟雾。她的眼里,眼泪闪着月光。 人们常说借乐抒情,在这样悠长的一曲里,她听到的是破碎和消亡。 大抵是意识到了她的到来,他停下吹箫,回过头来,目光盈盈地望她,嗓音含笑,说:小宛? 上回,你说想要看我舞剑。 这里并没有剑,他指箫为剑,融融的月华淌在他的袍子上,令她看得模糊,又心潮澎湃。 他其实说得没有错,他的剑不能娱众,只能杀人她望见即使是竹箫,所指之处亦风动树摇,迎面而来的肃杀之气,半点不会让人联想到纸醉金迷,只会想到,这若是一柄剑,在千军阵中,该是怎样破军的利器。 利器。 你有没有看过这样的一场剑。 淋漓酣畅,如斩四方天下,游龙不足以形容他的敏捷,惊鸿不足以昭示他的惊艳。 小宛便模模糊糊地想起,这样的一场剑,并不是一个小倌儿能练出来的;她仿佛能感觉到,他的剑下,的确曾杀过万万之魂灵,沾过不计的鲜血。 九月,天仍是那样时晴时雨,捉摸不定,她从昏倒里醒过来时,看到床头一支净白瓷瓶里,斜出几枝殷红的长离花。 长离,灵鸟名,长离花殷红如血,花枝繁簇,生长于南方,盛开时若云霞般,在八、九月开花,不与群芳同列。 她第一次见这种花,便是在晋南的飞花浦。飞花浦的长离花林繁花似锦,绵绵烟烟地开遍了山陵水滨,望去漫山红遍,像血。 然而这种花的花名听来却不是很吉利,长离长离,长别离。 她挣扎着坐起身,摸了摸那枝花,问:卫明?这是你摘的花枝么? 但是没有人应。 她又唤了一声:卫明! 她走出房间,那对老夫妇说:小娘子,你的夫婿他昨日半夜走了,留了一封书信给你,说等你醒了 她已抢过那封信来,展信之时,手指颤得厉害。她仿佛已有什么预料,可是望见雪白信纸上那清雅峻拔的字迹时,还是禁不住地流下了眼泪。 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信中竟然只有这样四句词。 恋耽美 夫人当替身后每天只想躺平(83) 眼泪落在纸上,将那相思二字模糊去,她抽噎着,喃喃,为什么又要骗我第三次。 骗我,为什么不骗我一辈子。 她要将信引了烛火,烧它个干干净净,火舌卷上纸张,一角转眼成灰,她一怔之后,又慌忙地扑灭了火,还好,还没有烧到字迹。 她茫茫然地抱着这封信。 当天,临昌郡守就派人接她,送她回了永安。 那一路,长离花似血盛开在漫山遍野,触目惊心。 延介四十九年九月。昭王叶琅没有盼来妹妹的信,却等到了燕齐之战的战报。 与此同时,身为诸侯盟主的晋王姬昼上书天子,请求发兵援燕,天下这才恍然大悟,三年前燕国出兵围赵救晋的条件,原来在于今日。 十月初的阴雨天,天气寒冷,永安城的长离花已经谢尽。 岐川公主回到王宫以后,他们却没有看见那个卫明。 小呆抱着她的腿哭唧唧地问她时,她淡淡地,抬起眼,看向了北方。她说:死了。 死他刚发出惊呼,就捂住了嘴,一双眼里泪汪汪的,说:怎么会,怎么会呀爹爹 她的眼里平静无波,只那样望着天空。 他在梅花峰下山途中,不小心跌下了峭壁悬崖。 众人便都知道,那个长得颇好的又很能讨殿下欢心的卫郎君,死在了梅花峰上,据说是坠崖而死,尸首难寻。 谁也不敢再提他了;这个词仿佛成了王宫中的禁忌。 而他们殿下,好似也郁郁寡欢起来。 正文大结局 南地十月, 霜风过处,秋色绵延南国万里江山。 天下的局势在一夕之间又变得如此之快,坊间说书人每天都有新鲜事可以讲, 譬如讲起几年前从晋国出逃的公子温瑜,原来是逃赴了齐国,寻求齐王的庇护。姬温瑜言道当今晋国正统应是二公子姬央, 而晋王姬昼窃国谋位,来位不正,当受诸侯共伐之。 原本,燕国与齐国自有一番宿仇纠葛, 晋国要援燕伐齐, 其余诸侯务必同盟之,但是此旗一竖, 各国又纷纷观望起来,究竟是站在素来强劲的齐国一边, 还是要与新盟主共同进退。 是以,论道德仁义,似乎两方都很有理;天子号令不得不从, 然君臣长幼之序, 也不得不叙, 毕竟晋惠王薨, 他的弟弟晋庄王受命继位名正言顺, 那么若要挑选继承者,也是在庄王的儿子里挑一个才对。 霜叶红透, 永安最大的茶楼怀唐楼上, 到了打烊时分, 那说书场里只剩下零星几个客人, 最后都渐渐离去,只有个缚着面纱的白衣姑娘还坐在角落里,手中端着一盏茶。 茶已冷掉,她目光愣愣地落在茶盏上,茶楼里的茶博士殷勤地过来,哈着腰笑问:姑娘,咱们已经打烊了,您要是爱听,明儿再来听罢? 她闻言,如梦初醒般抬起眼,才发现面前茶博士堆笑的脸。 方才的思绪戛然而止,她垂下眼睑,温和一笑,说:哦这样晚了。她付了一百文钱,那茶博士的脸上的笑意更甚了,直送她出到门口,说:姑娘明儿再来啊 她回头,默然地点了点头。 夜色里,那姑娘白衣白裙,拢着一条银白的狐裘,背影高挑纤细,不知是谁家的夫人,接送她的车舆都是那种低调的奢华。 这位姑娘她业已流连茶楼许多日子了,只管坐在说书的场次里,这也正是他们家新近大热的场子。 怀唐楼是个全天下连锁的茶楼,消息又素来是五湖四海最灵通的,每逢战事起,他们就有独家的方法能打探到最新的消息无外乎是跟朝廷里或者军队里有些生意上的联通了但并不作它用,纯纯用来编做说书的材料。 哥,那位姑娘都连着来了半个月了,从早上一开门就卡着点来,到晚上打烊的时候走,坐的地方、点的茶水也都一样,真是怪呢。 怪你个头,有钱赚不就行了? 两人叽里咕噜地关上了茶馆的门。 这怀唐楼最近所说的这一出燕齐旧仇新复、晋王兄弟相残的戏码,便极能博人眼球,平头百姓无处得知前线之事,多愿意去怀唐楼里听个新鲜。 十一月,永安城霜风更甚。 惊堂木一响,全场里鸦雀无声,台上老先生唾沫横飞,说的正是前几日里,晋王姬昼亲率三万大军攻打齐国,从晋南发兵,直取齐国重地赤滨。 茶博士注意到了那个坐在角落里的白衣姑娘,见她仍是那样怔怔捧着一杯茶暖手,也不知究竟有没有在听。 当此时,老先生一顿,说道,两军阵前,晋王姬昼与三公子姬温瑜经年重见。 不知是提及了哪个名字,叫她容色一振,抬起了眼,看着那老先生半晌。 茶博士见状心想,如今天下皆知那三公子可怜,原是先王嫡子,生得也是温润如玉,天下姑娘没有不喜欢公子温瑜的这位姑娘,大抵也免不了俗罢? 公子温瑜痛斥晋王,为人子而不孝,为人兄而不悌,为人君而不仁,为人夫而不义。 不孝不悌,不仁不义,怎么堪承晋国百年江山,怎么堪任万千子民之君尊? 场上也群情激奋,看客们纷纷附和道,是啊是啊,这种弑父母杀兄弟亡妻子诛臣工的人,又怎么能做一国之君?亏他们早些年还给他那仁义道德的假象骗了云云。 老先生呷了口茶,继续说,晋王姬昼反驳他说:论不孝,君与废太后共谋弑父,比之孤有过之而无不及;论不悌,庄王毒杀其兄、我父先惠王之事证据确凿,实我所望尘莫及。论不仁,杨郡薄氏子弟滥杀无辜残害苍生,谈何仁德?论不义,你夫人薄氏与你大难临头各自逃飞,可堪称一个义字? 看客们又纷纷说,想不到还有这样一段隐情,那公子温瑜素日装得君子翩翩,竟然也行过弑父之谋;而他的老爹晋庄王的王位,原来也是来路不正,是毒杀了先惠王才得到的。 老先生笑眯眯地听大伙儿七嘴八舌说完,声音渐渐消了,才继续说:两军对峙,那公子温瑜当下气急败坏,命帐下将军张弓拉箭,意欲射杀晋王 这样一句话出,场中霎时寂静一片,一点儿声音也听不到了。 那支箭嗖地射出,带着凌厉疾风,一箭穿了身。 几乎连呼吸都静下来。 天下众说纷纭,赤滨素是齐国边防重地,有易守难攻之称,赤滨守将历来立于不败之地,何况此次派出的大将更是屡战屡胜的老将。晋王年纪太轻,才如此胆大妄为,敢试探这样一出。经此一役,晋军军心大乱,败退至了晋国东南的曲水。 曲水?我怎么记得,曲水就跟咱们昭国以前 那是昭国人的耻辱,数年以前在强齐威势之下割让了渭陵、长兴。渭陵、曲水、赤滨三郡相连,以水为三郡之界。 曲水和渭陵更相近些。 晋军这来势汹汹去也匆匆,倒是叫齐国人笑了好一阵,还说晋国人是纸糊的老虎,一吹就倒。 闻此,场中另有几个人笑道,我倒是听说,晋国军中纷纷议论,他们陛下原本身手敏捷,这样一支箭又怎么会避不过去?后来便起了谣言,说那晋王陛下,年纪轻轻位高权重,原本前景大好,可月前回到军中时,双目竟已失明。估摸着正是这样,那一箭才没有避过,如今双目已眇,又重伤危在旦夕;也不知他辛苦二十余年的基业,又是否要还到他那不肖的弟弟手中。倒真是可怜呐。辛苦经营,终是做了他人嫁衣裳。 何况听说他上书求天子赐婚岐川公主但,又也是不了了之。想来,我们殿下怎么能嫁给他? 这样不轻不重的几句话,落在她的耳中,竟似大铁锤铛地击中她的心头,霎时间头昏眼花,耳边嗡嗡作响。 原本这仍然是寂静的,只是突兀的,一声脆响,茶盏摔得四分五裂,众人循声望去,但见那个白衣女子腾地站起身,从怀里掏了一锭银子,扔给了茶博士,匆匆下了楼去。 面纱因行得急被吹开,露出来一角,大抵能望出那是一副倾国倾城的容貌。 宫门打开,重重守卫纷纷侧退行礼,白衣女子没有丝毫停顿,带有万分的来势,向中清殿去。 天色蒙蒙,似是要下大雨。这样的大雨在秋季的永安很常见,阴郁的云堆聚天边,秋叶在风中飒飒地响着。 万里肃杀。 她直推开中清殿的门,泪痕满面:哥哥,为什么不告诉我。 小宛,案前白袍青年微微蹙眉,目光却闪了一闪。 中清殿里尚有几名臣子在奏事,见状纷纷低下头告退。 叶琅望了她半晌,逆着殿门照进来的光,那个姑娘亭亭玉立,她从不因她身份卑微就低眉敛目,也不因她是堂堂公主便凌驾众人,三年前她亭亭地立在那里,叫他觉得这个妹妹值得疼爱。 可是他又该怎样说。 哥哥她的眼中盈盈地闪着泪光,是不是曾经有一道天子赐婚的谕旨? 天子的谕旨,愿意的话,遵从是恩荣加身,不愿的话,弃置一旁也无伤大雅,如今的王室,便是如此衰微。 叶琅凝了凝眉目:小宛,先前他百般纠缠你,哥哥不会让他得逞。哥哥也不允许你嫁给他。 这天下的局势瞬息万变,他既要小宛平安喜乐,就绝不能让她涉足战乱。身处权力中心的姬昼,他又怎么能是小宛的良配?他是孤家寡人,随时豁得出命去;退一万步来说,小宛若嫁他,岂不是随时要做好守寡的准备? 嫁给旁人,他尚有法子斡旋和离,可嫁给王室,哪里还有退路了。 但她顿了顿。 殿外忽起了风雨,风雨剧烈,涤荡着这天地。她轻轻侧耳听了半晌的雨,失神,说:哥哥,若是此前的我,我也是这样想的。但直至今日,我才知道一个真相。 他不想让你知道的时候,你就一点儿都不会知道;只要你不知道,你就不会觉得亏欠。 她自认读过的话本子没有八百也有一千,其中有一种便写的是姑娘病重,公子为了救姑娘的命,不惜以千金万金求医,不惜以自己的性命去采药,将姑娘感动得涕泗交流,最后喜结连理。 但是姑娘总会知道。 她却永远也不会知道。 近日,她觉得身子渐渐的好了,没有以往三日一昏五日一倒的严峻,甚至入了十月以来,都不曾再昏过去。 老国医替她诊脉时连连贺喜,说是身上毒不知有什么法子竟然中和掉许多,残毒大抵也将陆续地中和,不会继续危存体内。搭配名贵药物调养,想必假以时日就能彻底地去除余毒,回归正常。 她自然明白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的道理,中毒六年之久,又怎么会莫名其妙地一夕痊愈。 老国医百思不得其解,说,或许是殿下外出游历,人精神好多了,跟着身体就好了;又或许。他微妙一笑,笑说,许是殿下得天庇佑,有仙人点化呢? 天下药物完完全全,并非一定要入口才能养病,所嗅、所触、所服之类,悉有可能。 她想到了那只香囊,又想到了那罐蜜饯,还有夜中时常闻见的莫名安心的香气,还有太多太多细节,全只是她的猜想,至于是也非也,都已经无从论证。 可世上不会有什么一点儿痕迹都找不到。 老国医取了长生殿里的一点香灰查验,说:这香灰里有几位药都有解毒安神的功效,寻常的香里却不会添加。 也许,也许正是如她所猜测的那样。 也许不是。谁知道呢。 他不想让她觉得亏欠,所以连离开都那么悄无声息。 中清殿的灯火被疏狂的风吹得暗淡了一阵,她从回想里争醒,迷茫地,她说:恩报纠葛,斩不断,理还乱。既然天子赐婚,昭国又怎么能不从呢?她淡淡地笑了笑,心中有无限的、无限的激荡。 但是叶琅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并非是我抗旨拒婚他顿了一顿,小宛,你当也知晓他失明之事了。是他自己,与我协商退婚。 退婚?她不可置信地抬眼,心里忽然激荡,急着又问:为什么?他怎么会退婚? 叶琅淡淡一叹,说:他觉得自己如今双目失明,再也配不上你了。 十一月,退至曲水的晋军突出奇兵,两个日夜,便攻下渭陵和长兴,但没有入城掠夺,而是仍然驻扎在渭陵以北的山野间。 点评家们却纷纷不解晋王此举何意,渭陵、长兴原属于昭国领土,虽然攻下来,却未必有什么战略上的用处,有若困兽之斗。但齐国已经派军阻其后路,有人大胆预料,不出一月,晋军必破,晋国大抵也将要改朝换代。 如此的困厄之境中,各国的态度也愈加微妙起来,纷纷隔岸观火。 大家心中明白,这是晋王身为诸侯盟主的第一战,倘使败了,那就是德不配位;唯有胜绩,才可以服众。 但就在这般严峻的情势之下,晋军这样危急,却也令人觉得没什么希望。 永安城里有从北边过来的商旅,纷纷说道,北边的雪又大又急,渭陵山周大雪封路,只怕他们没有后继的粮草,也没有法子维持太久;至于医药,就更没有办法了。 他们还听说,有晋国的将领闯入渭陵城中屡次三番求药,大家便得知,晋王他的确快要不行了。 才十一月,渭陵一带竟下了大雪。众人纷纷言说,这是天要亡他的路,是没有办法的事。 要说这场战役已经僵持了近一个月。听说晋国朝中正在商议储君人选,料定他们国君经此重伤,大抵也是凶多吉少。 渭陵。 天寒地冻,路途艰险,走马极为不易,永安偏南还算好些,愈是往北,愈加湿冷。 雨夹雪的天气里,赶路人稀少,路边茶棚小二瑟缩着等了半天,却连个鬼影子都没有瞧见。骂骂咧咧地预备收拾东西回家,不想这天黑薄暮时分,还有人叫住他:小二,上壶热茶。 他望过去,只见三骑,一女二男,那个女子似身份尊贵些,另两人都称她小姐。 那裹着白披风的小姐被兜帽挡着,看不清容貌,却有着一管轻云出岫的好嗓音:这是渭陵了么? 小二上了热茶,滚滚白雾冒出来,笑道:是啊,已经到了渭陵界。他指了指不远处一座界碑,那小姐的目光投过去,旋即暗了暗。 赏你的。那其中一个男人笑着丢了一锭银子给小二,小二千恩万谢地走开了,心里却在想,他们带着点永安口音,这个时候来渭陵,莫非有些什么变故么? 却听另一个板着脸的男人说:小姐可考虑清楚了?若是当真要去,属下一定要陪伴小姐一起。 她却没有说话,只是望着北方。那里不止有渭陵,还有曲水,还有赤滨。 渭陵一带多山多水,这连绵起伏的丘陵,统称叫了渭陵。 江南的山往往秀险,看似秀丽,实则险峻,这点在雨衡山上淋漓尽致;而至于渭陵群山,也一样相通。如今冬雪覆盖群山皑皑,那藏在雪下的危险就更加未知。 晋军的大营设在曲水东郊,正与渭陵相接的山野间。 小宛到了晋军营帐的那一日,是个大雪天。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是诗经里那样的雪天。 众人也不敢拦,这别人不知道,他们还能不知道,岐川公主是他们陛下的心头肉,可是碰不得的。 恋耽美 夫人当替身后每天只想躺平(84) 他们便见传闻里温柔似水的岐川殿下她气势汹汹地走过面前,带了一阵风起。 而将军里的熟人,那就更多了,个个张着嘴想打个招呼,可一见那张凶神恶煞的脸,也就退到了边上。这想必是找他们陛下算账来了仔细一想,近日陛下似乎又没有得罪过殿下,怎么 怀着各色各样莫名的心思,他们让出光明坦途,小宛畅通无阻地到了帅营外。 这帅营的守卫当然不能也似他们那些不靠谱的上司似的,得象征性地拦一拦,才好顺理成章地退到旁边。 但这样稍微的一拦,里头的人大抵也就发觉了。 小宛踏进营帐,一眼就望到了那个男人。 对,那个可恶、可恨、可气人了的男人。他正坐在案前,衣袍是与外界的大雪如出一辙的白。他的手里握着什么,匆匆地背到背后去,她见他缓缓地站了起来,嗓音也含笑:小宛? 她站在十来步外,注视着他的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睛,凤眸崭亮,微微上挑,仿佛含笑;但是那里没有焦距了。 他也这样望向她。 她从怀里抽出一样东西,狠狠地砸到他身上。他措手不及地接住那个东西,吃痛地捂了捂肩头,还没有辨别出这是什么东西,就已听到她忍着泣音的话:混蛋。 他呆立在了原地,有些无措,依稀辨着声音向她这里走过来,又能在正正好的时间地停在一处正正好的位置,伸手,也正正好地触到她的眼下,揩去了那一滴温热的泪。 他垂着眼眸,仿佛与寻常无异,还能如往日一样,那般沉静地说:你怎么来这里了?你一个人来的?这里太危险,我派人送你回 永安两个字还没有出口,她就扬手给了他清脆的一耳光。啪的一声,门口守卫听得一清二楚,纷纷后撤。 混蛋,混蛋! 骗我好玩吗? 一次,两次,三次! 你信誓旦旦地说过什么,结果呢? 结果呢!? 她忽然嘲笑道:这是几?她在他眼前晃了晃手指,但是他的容色更加地慌乱,不仅慌乱,少见的,她还看到了一缕挫败,一缕自卑。 是啊是啊,我千里迢迢地从永安赶过来,就是听说你要死了,我来看看你怎么死的,了我心头的憾事呢?你这样的负心薄幸人,你这样的她说着说着,捂着了眼睛,泪流满面,断断续续地,你这样的负心,薄幸人 苍白的面容上立马浮现出一道红印,这下帅营里更加寂静,他的喉头滚动了一下,大抵有千言万语想说,可最后到了嘴边,只是一丝苦笑:我派人送你回永安。 他等待了很久,想知道她是什么样的反应,她现在该是什么样的表情但是他听到了杂乱的脚步声,大抵是已经走了。 罢了;她既然肯千里迢迢来看他最后一眼,那还有什么强求。他淡淡地一叹,心中仍然在计量,时日已经差不多了,是时候安排 他缓缓地往回走。 冷不丁地听到一道嗓音响在外头:嗯,就放这里,我自己收拾就好。那个?呃,放那儿。 这嗓音若轻云出岫,温柔似水,他蓦然地凝住了神思,回头,却也发觉他其实已经无法视物;那脚步声转眼已近在耳边,他察觉到对方的手挽住了他,微微一愣。 他的耳边有什么响起:喏,我既然打伤了你,我就勉为其难地留在这里照顾你吧。 爱也好,恨也好,都随风去了。 她来曲水之前,心里就想得很清楚,这辈子她也许还是栽在他的身上了,栽了一次、两次、三次。 命运真是个神奇的东西,她毕生的梦想原来以为破碎,可现下竟然一件一件地又实现。 有些心愿,你要说给神明,神明未必能实现,她明白了为什么盈光寺里他说,要说出来才会灵验 他藏得太深了。她要是笨一辈子,岂不是一辈子都不知道。 人,总是不能太笨的,也不能太聪明。 他一怔,但是心间不知有什么在滋长,什么在发芽。仿佛连冰冷的冬日,亦不足以阻拦他心底的某种希望破土生长。 摧折一个人的骄傲,原有无数种方式,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怎样死去。带着满身荣光地死去,还是带着满身耻辱地死去。 守住一个人的骄傲,也许只需要,所爱的那个人轻轻地抱一抱他,说,不会不要你。 他喉头一哽,嗓音喑哑:哪怕我要败了,在千年万年留下,穷兵黩武的声名?哪怕我困在这里,已经穷途末路?哪怕我, 你要这样问那就没意思了,那我走了。她嘟着嘴打断他,心知这种诡计多端的男人,哪里能轻易地就败北。 他顺着这声音,轻哂着牢牢地从背后把她抱在怀里,用力地收紧胳膊,仿佛要把她永远地固在他的怀中,永生永世都不再放手。 就那么相信我? 半夜时分,他还是觉得不真实,从睡梦中醒来,侧过脸,摸索着摸到她的脸上,摸了摸她的眼睛。可以想象她此时一定睁开了乌溜溜的眼睛,含嗔望他。 她原本也不知,他的心里还会有紧张的情绪,现在感知到,一时不知道该不该笑一下。 他似的确听到她的轻笑,接着的一番话叫他觉得他得对她刮目相看了。 她头头是道地说,唔,虽然我们身在局中,看似被困在渭陵曲水一带无法破局,但这次拨的三万人却是黎河的三万人,没有从更近的晋南调用龙骧军。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那晋南的十万龙骧军又做什么用处呢?自然是用来做后援的。所以,别的人不知下一步棋在哪里,自然会以为这是末路穷途。 这前半,她是听小呆巴巴地跑过来跟她说的。还有后半,她话到喉头,却生生打住。那人从绛都给她寄了一封信,言道陛下密信八百里加急送到绛都交代后事,她若再不前去,就真的再也看不到他了。 她才知道,天下人所谓他陷入的困局,原是他为护晋国百年昌荣的谋划。 宫殊玉在信中写得清清楚楚,他决意在渭陵苦守最后伪作战败而亡,挑选子侄辈中贤能者率领晋南十万龙骧军赶赴曲水救援,如此一来履行与燕之盟合攻齐国,二来顺势而为赢下这场战争,三来为晋国新君造势,赢得天下信服 算计生,算计死,连自己的死的价值都要利用得一干二净。这就是他了,他的一生为他的信仰辛苦经营,自然绝不会让苦心经营,为他人嫁衣。 就连死也不能随便地死去。肯牺牲自己的千秋万载的身后之名,为继任者铺平台阶。 她顿了很久很久,直到眼泪湿了眼眶,才低声地继续开口:根本没有到绝路无处可退的地步,又为何要一心求死? 她的嗓音很轻,像落雪般轻。却飘飘忽忽地,落在他心中,叫他一颤。 帐外是翩然大雪,帐内寒气窜生,她贴近了他一些,见他双目轻阖,她心里仍然觉得酸涩。 犹如折鹤之翅翼,拔虎之利齿,断鱼之尾鳍。虽生犹死。 他却不能说。 夤夜里,他轻轻一叹,说:因为 她设想过很多个答案,但是没有想到他说:因为我打算假死,这样就能永远地陪伴你。小宛,我这一生,最放不下的,只有你。 她不知这是他临时编出来哄她的情话,还是他发自内心的肺腑之言。她茫然地想了想,应该是真的吧? 她眼珠一转,你发誓。 发什么誓? 你发誓,你要是再做出任何对不起我的事,她撅起嘴,心想,别的男女都要海誓山盟,她到现在都没听他发过誓说要一辈子爱她呢。 我发誓,若我此生再有任何对不起叶琬,叫我天诛 哪知她忽然伸手抵住他的嘴唇,说:不要你天诛地灭。你若违背誓言,你就她附耳在他耳边说了一通,听得姬昼心里一颤。 重来重来。她嘻嘻一笑。 我发誓,若我此生有任何对不起叶琬,叫我越来越胖,越来越丑,丑成天下第一丑男。 他脑门一大滴汗,这个誓言对他来说真是太毒了啊。 这个夜晚,小宛过了会儿就因为赶路太累睡着了;他却久久没有睡着失而复得的喜悦,像烟花一样,一朵一朵在他心口噼里啪啦地炸开,让他辗转反侧,都无法入眠。 他小心地探出手,摸到她露在外面的小手,放在手心里焐热,就连触感竟然都这么不真实他想,这一次,他不会松手了。 十二月,战局遽变却叫人始料不及。 晋国突然反攻,原本是困兽之斗,现下竟然能背水一战,迅速攻下了此前久攻不下的赤滨,与此同时,晋南调兵驰援,两面夹击,齐军大败,匆匆后撤。 次年,夏天子宜和元年元月,晋军兵临云鹿城下。 在那里,小宛见到了阔别四年的故人,姬温瑜。 云鹿城破,齐国守将亡命奔逃,但城楼之上烈火灼烧,在火光之间,他们望到了那个男子。 覆盖皑皑白雪的野地里,那个人的模样渐次清晰起来。姬昼转头对她说:小宛,你等我一会。 她心知这男人心眼比针还小,肯定不会让她跟姬温瑜讲话的,嘟了嘟嘴,走到边上去。 此去别经年,她见到姬温瑜的时候,才觉得,时光不知何时已悄然荏苒。 他的容貌染上了几分风霜,仍然是一身胜雪的白衣,但是莫名的,就多了沧桑风尘的气息。 他的眼中盛满的并不只是哀伤。还有无穷无尽的,可以统称为愁的心绪。 大抵是知道自己已经真的穷途末路,他闭了闭眼,仰面朝天,声音微颤:我输了。 姬昼淡淡地说:姬温瑜。你本有更多可以走的路,但是你自寻了一条绝路。 更多?他苦笑了一下,睁开眼睛,风雪拂面,沾在他的凌乱的头发上。他反问:王兄所说的更多的路,哪一条没有被你堵死? 你生来备受宠爱,无忧无虑,自不会体味到朝不保夕的感受。你所看的每一条绝路,都比我的路好走。可你并不珍惜。你母亲培养你读书习武,你不肯用心;你母亲让你广结权贵,你不肯俯首;你母亲替你筹谋计策,你不肯遵从。母亲护你护得太好,让你觉得即使不做这些,你也会如愿以偿。你甚至没有什么太大的志向,优柔寡断,犹豫不决。 他似乎鲜少说这么多话。 姬温瑜,你的心计总是使在无关紧要的地方,害了别人,也害了自己。他指的是那时在稚水阁上姬温瑜和废太后薄氏的一场设计。 若是没有那个误会,若是没有,他就不会犯下他毕生难偿的那个大错,伤到她。 你还要说这么多,跟以前一样,喜欢说教我。呵,呵他苍凉地笑了几声,你又好到哪里去了?至少、至少我是真心对待小宛,可你呢? 你的心中始终只有你自己。你设计陷害小宛的时候,心中只想着如何让小宛伤心难过,如何能离间我们夫妻的感情,却丝毫没有替她考虑过,那样的后果会是什么。你的真心,不过还是自私自利的借口。 他一语道破了姬温瑜的心思。 姬温瑜脸色苍白,后退了两步,又两步。不,不他叫着,步伐紊乱,踉跄了一下,跌在雪地之中。 小宛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们两兄弟的对峙,心里无限苍凉。右边的青年身姿颀长,眼上蒙了一条白绫,素袍抖擞,墨发笔直;左边的青年也是一袭白衣,胜雪胜风,发丝凌乱地拂面,手按腰间剑柄。 风雪甚剧,她逐渐听不到他们的对话。末了,她望见跌坐雪地中的姬温瑜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看向她的方向。 目光温柔。恍惚似当年她一舞《十洲春色》,他面如冠玉,白衣胜雪,一柄金缕折扇轻摇,驻足台下,那样温柔地望她。 她看到他朝她做了个口型。 对不起。 正是他们此生最后一句话,他没有让姬昼知道,成了他们之间的秘密。 他兀地抽出佩剑,剑光一闪,他自刎在雪地之中,血溅三尺。 她连忙跑过去拉着姬昼后退,没有让他的白衣沾上血痕。 血色鲜艳,在苍茫雪野之中,似是秋冬时节绽开的一枝殷红的长离花。 这大抵正是他最好的结局了。 春日,冰融雪消,乍暖还寒。 小宛窝在床上,掰着手指数日子。听到了她的自言自语,姬昼心弦紧绷,摸索着,合住她的双手:在数什么? 她理所当然地说:回永安哪。 他一听,就松开了手,显然是不高兴了,还转过去生闷气。小宛撅了噘嘴,说:你是不是,又,又不想 她晓得他的耳朵竖着呢。 又不想娶我了?呜呜,呜呜呜,那你就要变丑,变胖,变 他立即转回了身,说:我做梦都想。但你要是回去,我哪有本事打得过你哥哥他犹记得在钤京,他被叶琅暴打过好多次。 笨蛋,笨蛋!还说我笨,你才是天底下最笨的大笨蛋!!! 小宛已经气得不想跟他说话了。 他灵光一现,终于迟钝地想到,她拿来砸他的那个东西,材质似是丝帛,形状像是卷轴若他猜测得不错,应该就是天子赐婚的诏书了。 他心底虽然明白过来,但却生了想逗逗她的心思,于是做作了一番,哀伤说:我听说,人的五感会随着其中一感的消失而下降大约也正是如此 小宛最提不得他那双眼睛,一听他这样说,心里顿时又柔软起来,刚刚的火气无影无踪,和缓了语气,主动拉住他的手,低声说:好啦好啦,那,那我告诉你就是了。 姬昼心想,他的这个媳妇儿,实在是个傻媳妇儿啊。 我突然想到一事他正了正色,她也跟着严肃起来,什么事? 月前你跟我头头是道地分析战局,真的是你自己想出来的么? 小宛霎时间脸上一红,幸好是在夜里,他瞧不出来。 她捂住脸,极其小声地说:你都知道不是我想出来的啊? 他心想,别的人不知道,他对她还是知道得挺清楚的;但他得晓得是谁看破了他的心思,毕竟,他的这一计可骗过了不少守株待兔的政客的眼睛;哪里知道小宛愣了愣,说:倒也不是别人 那是谁?你哥哥?还是那个伍郎君啊?他后半句俨然醋味浓重,小宛撇撇嘴,说:是你的好大儿。 姬昼也很是诧异。但诧异过后,他便很自得地露出了得意的笑容,虽然有个傻傻的媳妇儿,但是儿子还是跟他一样的聪明。小宛仿佛能知道他在想什么,嘟嘴嘟了半天。 恋耽美 夫人当替身后每天只想躺平(85) 海棠花盛的时节,齐国降,晋国大军班师回朝。 同时第二次诸侯会盟就定在宜和二年。 永安城的怀唐楼里又热闹了好一阵,最近说的这一出,正是二月里晋王姬昼率领亲卫,左卫将军手持天子赐婚诏书,右卫将军端奉渭陵、长兴两郡郡鉴,江山为聘,求娶岐川殿下。 二月里,海棠明媚地盛放在枝头。 城楼之下,春风吹动那人的长发。他身着一袭绝艳的红衣,眼上蒙着红绸布,墨一样的长发用赤丝带挽起,红衣猎猎,墨发飘扬,风姿卓然,同她记忆中千千万万个重叠。 小宛下了城楼,扑到他的怀中,他紧紧地拥住她。 一个月没有见,她也觉得时间太久太漫长。 这似是我头一次见你穿红衣?她扑哧一笑,觉得这样的他,平添了一丝魅惑,像志怪神话里的妖孽。 他的耳根难得地染上绯红,怎、怎么你没有穿红衣么?他轻咳两声,说:晋国的民俗不是娶妻的时候要穿红么 她笑出来,想起那时候她穿红戴大红花的日子,风水果真还是轮流转的。 她抿了抿唇,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郑重地拉着他的手,将那一枚仙鹤戏鹿的上阙递给他:喏。不可以再丢掉了哦。你要敢丢掉,我就拿它砸你。 他嘴角勾了一笑,仿佛在望着她笑。他仔细地收到怀中,却从怀中取出了什么,她好奇望着,讶异地叫出来:下阙? 她都忘记仙鹤戏鹿的下阙的鹿丢在哪里了,竟然被他找到了。她看他小心翼翼地将两块玉拼合起来,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然完好如初,丝毫看不出拼合的痕迹了。 小宛。他攥紧了玉,将她用力拥入怀中。 天涯地角,碧落黄泉,我终于把你找回来了。 (正文完)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