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了我哥篡位了[穿书]》 第1页 [穿越重生] 《完了我哥篡位了(穿书)》作者:九枚星骨【完结】 一朝穿进古早言情小说,顾烟杪当了个便宜郡主。 然而全家都是炮灰,在原主角的磋磨下,举家团灭,齐齐整整。 顾烟杪:可以,天糊开局。 为了避免重蹈覆辙,她撸起袖子准备搞搞事业糊糊口。 朝廷不给父王发俸禄? ——没事,她开茶馆圈钱养兵,顺便发展情报局。 哥哥在京为质被欺凌? ——没事,她紧抱大腿刷好感,顺便调戏下帅哥。 顾烟杪赚钱赚得风生水起,数钱数得快乐无边。 一转头却听见世子哥哥正在安排计划:“祸不及出嫁女,在起义前,最好让杪儿与玄烛完婚。” 顾烟杪瞳孔地震:篡位篡得这么突然?这是让我先跑他断后? ……还有我怎么不知道我定亲了呢?夫君还是未来战神玄烛,号称京城少女白月光?虽然我确实抱他大腿抱习惯了……但咱们这算是碰瓷儿吧哥哥!QAQ 她觉得大事不妙,脚底抹油跑得贼快。 结果,拦在在她面前的少年将军身姿挺拔,面色冷淡,耳尖却有点红。 他郑重地问:“上回你说的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还作数吗?” 白切黑小太阳郡主X冷淡傲娇少年将军 【开防盗了,请支持正版,万分感谢!】 阅读指南: 1.没有意外基本每日双更。 2.有哥嫂副CP,毕竟文名就带哥哥了_(:з)∠)_ 3.私设如山,坚守初心。 4.祝看官们万事胜意。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穿书 升级流 复仇虐渣 搜索关键字:主角:顾烟杪 ┃ 配角:玄烛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先定一个小目标,赚他一个亿。 立意:就算身处泥潭,也要面向阳光。 第一章 “王爷,王爷!郡主醒了!” 一声响亮的喊话,打破了万籁俱静的深秋寒夜。 镇南王府望舒院内,守门的婆子哆嗦着打了个喷嚏,循着声儿往灯火通明的建筑里看了一眼,这还不到寒冬腊月,屋里就烧起了地龙。 往日倒不至于烛火燃至深更半夜,只是因为郡主意外落水,抢救上来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几近撒手人寰。 镇南王心急如焚,难得在望舒院里久留。 顾烟杪半睁着迷蒙的眼,有些茫然地凝视着拔步床顶部精雕细琢的雕刻与彩绘,一时间不知今夕何夕。 ……她不是已经死了吗?这又是何处? 她注意到如今的自己年岁尚幼,幼小虚弱的身体还在发着高烧,意识昏昏沉沉,连掀开厚被子的力气都没有,濒临脱水。 她张嘴企图出声,却因为咽喉肿痛,嗓子干得冒烟,只能发出沙哑的声音。 意识逐渐清明,顾烟杪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一位身着玄色长袍的男人已走至她眼前,纵然风姿俊雅,却难掩神色憔悴。 “杪儿,你感觉如何?” 镇南王坐在床沿边,语气关切,亲自喂她喝下热水。 顾烟杪饮毕,这才觉得活了过来,不经意地用手背抹了一下嘴,才注意到自己这双细瘦的小手,不禁皱眉,小孩儿这身体也养得太羸弱了,谁家郡主会这么病殃殃? 镇南王随手将空杯给了丫鬟。 丫鬟接过后却并没有走,只是退了两步,守在一旁。 原主的记忆渐渐苏醒,顾烟杪整理半刻,才意识到她竟是穿进了一本曾经看过的小说里。 她与书中炮灰配角同名,原身的父亲镇南王原是先皇太子,因主少国疑被叔父夺权,挂着活牌坊的名声就藩南川,长子却在帝都为质,一家子都过得苟延残喘。 然而祸不单行,镇南王的挚爱先王妃在生郡主时急产而亡。 他郁郁消沉许久,陷入阴影难以自拔,平日里又公务繁忙,难免疏忽女儿,只能用金银玉器补偿,至少让她拥有优渥的生活条件。 但郡主不过幼儿,怎会想到深处? 只觉得父亲怪罪她害死先王妃,在父亲面前循规蹈矩,低眉搭眼,活泼的性子也逐渐磋磨成逆来顺受。 由此,这么些年来,父女之间倒客气得像陌生人。 总而言之,今日镇南王迟来的温情实在稀奇得很。 或许女儿险些落水溺毙,让他再一次感受到失去家人的痛彻心扉,难免会对她耐心些。 不过转瞬,顾烟杪却已经思路明晰——绝对不能放过这次难得的机会接近镇南王。 毕竟原书中,由郡主落水为起点,在京为质的世子也将被折辱而死。 镇南王连番痛失爱子,查出元凶,遂揭竿起义,却战死沙场。 顾烟杪敛眸,再没有置身事外的闲情逸致。 迟疑半晌,她才缓缓开口,声音极轻:“我能与父王单独呆一会儿吗?” 她抬眸看他。 瘦削的脸上一双杏仁眼,惊慌中又隐隐藏着几分期盼。 镇南王看她神情,明白女儿定是有话要说,便挥手遣散了四周仆从。 方才留下的丫鬟显然极不情愿,关门前隐晦地给顾烟杪递了个警告的眼神。 她没有回应。 这些丫鬟仆从们多有不对劲,不难知晓这是一位被轻视的郡主。 -- 第2页 确认了房内无人,顾烟杪酝酿了半晌,待眼睛里尽是泪意时,才委屈地开口:“父王,我害怕。” “他们要害我。”她下意识地伸手去碰镇南王的手指,见他没有避开,便如同见到救命稻草般紧紧抓住,“我是被人推落水的。” 镇南王一听,脸色便沉了下来,他问:“他们?是谁要害你?” “秋日水凉,我不愿去湖边玩耍,可他们说湖边景好,非要带我去。” 一滴泪水笔直地从眼眶落下,她情绪不稳,颠三倒四地描述。 思虑片刻,她按下心中猜测,只茫然道:“我不知是谁推我落水。” 听罢此言,镇南王眼中怒意翻滚,拳头紧握,竟然有人在他眼皮底下谋害郡主? 顾烟杪抱住了他的胳膊,额头抵在他的肩头,眼泪簌簌而落:“我如今唯一能信的,只有父王了。” 一腔怒意忽然被浇熄,镇南王骤然沉默,八尺男儿也难忍伤悲。 半晌,他抬起粗粝的大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是父王没有看顾好你。” 顾烟杪眨眨眼,好似又想起什么来,磕磕绊绊地说:“掉入水中后,我模糊听见有人提到哥哥了……” 她停顿一瞬,又说:“可惜听不太清,我不知何意。” 镇南王沉吟片刻,若是牵扯长子,怕是不简单了。 他心里有了底,便掩下情绪,哄道:“杪儿不怕,这事交给父王去查,你先好好休息。” 这一夜,镇南王一直守在顾烟杪床边。 待她呼吸平稳,才吹熄了烛灯,轻手轻脚地离开了望舒院。 因着警觉的性子,这一晚她没有睡好,次日很早就醒了。 她摸摸额头,烧是退了,可身体还是虚弱不已。 正巧昨夜伺候的丫鬟端着水进门,见她勉强坐起身,便假模假样地笑道:“郡主醒了?得赶紧穿上衣服,仔细着凉。” 她冷眼看着这位叫阿悦的丫鬟,根据原主的记忆,这就是推她落水的罪魁祸首。 ——昨夜她对镇南王假称不知凶手何人,只是为了把这事儿引到哥哥身上,让他明白王府已有蛀虫。 心下琢磨着事儿,顾烟杪就坐着没动。 阿悦拧了帕子,跪坐在床边脚踏上,准备给她擦脸,冷不丁听见一声: “你收了多少银子?” 阿悦一愣,动作也停了,说道:“奴不知郡主在说什么。” 顾烟杪伸手摘下她头上一枚雕花银簪子,掂了掂分量,戏谑道:“攒一年的月钱,就买个首饰,你可过得真奢侈。” 直到此时,阿悦才有点慌,却仍强作镇定地说:“奴攒钱买首饰,郡主也管不着吧。” 顾烟杪将簪子往床沿一磕,簪挺立马弯了许多,左右是不能用了。 阿悦见状,心疼得要死,说话语气也有些冲:“郡主为何损坏奴的簪子?” “你还记得你是奴?”顾烟杪把簪子往地上一丢,厉声道,“谁允许你这样对本郡主说话?” “奴并没有……”阿悦还想辩解,突然感受到一股抓力扣住她的发髻。 下一刻便感觉到脖颈间一片冰凉—— 竟是匕首凌厉的刀锋! 顾烟杪看了一眼手中镶满钻石的匕首,觉得还不错。 镇南王尚武,这是他曾经送给原主的礼物,现在倒是便宜了顾烟杪。 前世的她也是个练家子,如今身体素质不佳,但虚张声势地吓唬个丫鬟倒是够用了。 “奴不知做错了什么,郡主要因为一根簪子杀了奴吗?”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却还是死鸭子嘴硬,毕竟郡主向来乖巧听话。 况且,阿悦自觉虚长郡主两岁,怎会被她拿捏住? 可此时,那刀刃已经沿着她细瘦的脖子,轻轻划出了一道血线。 她情不自禁挣扎起来,却导致刀刃便直接划破了肌肤,鲜血汩汩而出。 清晰的疼痛感传入大脑,阿悦立马不敢动了,生怕伤口被刀子豁得更深。 而这时,她听见顾烟杪因病而有些沙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那你又为什么,要因为一根簪子杀了我呢?” 阿悦仿佛被毒蛇缠绕,惊惧不已,猛地转头看向顾烟杪。 却见她笑眯眯地退了半步,颇有些吊儿郎当地把宝石匕首在手上转着玩儿。 这哪是个十岁小儿?这分明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算了,看在你往日尽心侍奉我的份上,这次我便饶过你。” 顾烟杪笑起来的时候,杏仁眼都弯似月牙,清甜无邪,好似方才以死威逼的人不是她,“若有下次……” 她意味不明地摸了摸阿悦的眼睛。 阿悦脊背一凉,连滚带爬地跑了。 看着阿悦的背影,顾烟杪的脸色也冷了下来。 她细致地用帕子抚过匕首刀刃,将红色的液体轻轻抹掉。 真是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顾烟杪必然不会放过阿悦这个杀害原主的凶手,可她也只是幕后者布下的网中,并不重要的细枝末节罢了。 她能这般嚣张,必然在王府中有所依仗。 此时,一个嬷嬷敲门进屋,满面慈爱地问道:“郡主,可要用早膳?” 顾烟杪认出这是郡主的奶娘,原主几乎把她当亲娘。 在无外人时,她们几乎不以主仆相称。 -- 第3页 果不其然,奶娘看到仍坐在床沿的顾烟杪,熟稔地絮叨:“怎么还披头散发的?阿悦呢?” “她不小心划伤,处理伤口去了。” 顾烟杪乖巧坐着,任由奶娘为她梳了双丫髻,绑上了红枫色的发带,与裙子同色系。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摇头晃脑,娇憨可爱。 “郡主可真好看,快去吃早膳吧。”奶娘笑眯眯地催促。 厅堂桌上已经摆好了各色餐点,顾烟杪上前粗略一看,满目琳琅,有蜂蜜酥饼、金玉蒸糕、牛乳粥、酒酿圆子…… 她兴致勃勃地指挥奶娘:“嬷嬷,拿食盒将糕点全都装起来,跟我走。” “这是要出去吃吗?”奶娘迟疑一瞬,还是照做,叮嘱道,“外头有风呢,仔细别入口。” 顾烟杪牵着奶娘的手,哼着小曲儿,出了望舒院的大门。 走着走着,奶娘注意到这是往王府主院的路,便皱了皱眉道:“郡主是要去找王爷?” “对呀!”她对奶娘露出无辜的笑容,“昨天我与父王约好一同用早膳。” 奶娘一惊,脱口而出道:“这么大的事儿,你怎么不同我说?” 刚说出口,她自觉失态,放缓了语气找补道:“秋日风凉,这糕点都半冷了,王爷和郡主肯定吃了要闹肚子,奴再去准备一份吧” 一边说着,奶娘赶紧去拉顾烟杪,想要强行带她走。 奶娘三翻四次地推拒,顾烟杪基本确定了饭食有问题。 “我不!我要找父王!” 她开始行使孩童的耍赖权力,大声叫喊,企图引起镇南王的注意。 “杪儿,为何不进来?” 一声呼喊让顾烟杪回眸,便看见镇南王站在主院门口。 “父王!”顾烟杪庆幸镇南王来得及时,直接从奶娘手里抢了食盒,提起裙摆奔向他。 镇南王只觉恍然,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会看到女儿欢欣鼓舞扑向自己的样子。 眼底情绪翻涌,他不由自主地屈膝蹲下,将小女儿抱个满怀。 这下连顾烟杪都愣住,她前世是孤儿,从未与人有过如此亲密的接触。 但她反应极快,立马借花献佛道:“我来送蜂蜜酥饼给父王吃。” 镇南王顺手就把顾烟杪抱起来了。 “呀!”一时间双脚离地,她吓得倒吸一口冷气,毫无安全感地抱住了镇南王的脖子,紧张得浑身僵硬。 镇南王的怀抱很温暖,臂膀也很结实,顾烟杪却一态反常地有些发愣,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脑子里全是土拨鼠尖叫的画面。 直到走进主院,镇南王向来威严的面容也透出淡淡笑意,垂眸打开她带来的食盒。 看见镇南王拿起酥饼,顾烟杪立马回魂,喊着“别吃别吃!”赶紧伸手去抢。 抢到后,她又怕手上沾毒,眼疾手快地将那一小片酥饼丢进了院子里的锦鲤池。 一条肥大的白色锦鲤立马跃出抢食,可没过多久,便翻着肚皮浮上了水面。 ——它死了。 第二章 镇南王的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惊讶,倏然间便消失不见。 他面色沉沉不说话的时候,周身皆是不怒自威的气势,令人看着便生胆寒之意。 顾烟杪有点拿不准他是惊讶于奶娘投毒,还是她的眼疾手快。 于是她考虑一瞬,僵硬的手忐忑不安地一点点环住了镇南王的脖颈,开始期期艾艾地装可怜:“父王,我不是故意不说,是没来得及……” 镇南王垂眸,看着怀中女儿一脸受气包的样儿,半晌终于松口:“你倒是机灵。” 顾烟杪脑中顿时警铃大作。 “父王别生气。”她连忙解释道,“奶娘向来疼我,今日却总是阻止我来找父王一同用早膳,多奇怪呀!我原本只是怀疑,扔了糕点也只是以防万一,我可不想再受一次落水之苦……” 镇南王见她急急解释,杏仁眼睁得圆圆的,满脸煞有介事的模样。 “那父王多谢杪儿救命之恩。”他见女儿竟是怕他误解她,难以自持地心软了,满身威严自然也松懈下来,转而抱着她往厅堂走去,”走,我们用早膳去。” 成功躲过一劫,顾烟杪终于能放心地吃一顿饭。 医者胡大夫来的很快。 他曾经是顾家军的军医,与镇南王颇为亲厚,如今在王府养老。 胡大夫取走了糕点,不久后便给出了答案,那毒是断肠散,莫说是锦鲤,便是这么大个人吃下去,也绝无生还可能。 彼时镇南王正在教顾烟杪下棋,他补上一黑子,将白子拿走几个,惬意欣赏女儿抓耳挠腮的模样。 她最后挣扎了几步,然后泄了气:“我又输了。” 镇南王心情不错,就算听了胡大夫的分析,也只是沉吟片刻,未有多言。 “此事你意下如何?”新起棋局,镇南王闲聊似的问顾烟杪。 顾烟杪知道他必然已有注意,这是要指点她了,便诚恳道:“两次下手未成,幕后人怕是要狗急跳墙,父王救我。” 镇南王修长的两指拈起一枚黑子,搁置在棋盘上时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微微弯唇:“不急。” - 顾烟杪在镇南王身边蹭了一天,入夜时才回到望舒院。 奶娘见她平安,眼神里有掩不住的失望,但她好似心里还有主意,终归还算平静。 -- 第4页 顾烟杪想起早晨见到镇南王时,奶娘贪婪的眼神。 或许她认为,如果能一箭双雕毒死镇南王父女,泼天富贵便近在眼前。 太天真,顾烟杪暗自摇头,借刀杀人的刀,只能够被陪葬,他们怎么都不懂呢。 待顾烟杪沐浴完毕,准备就寝时,她闻到屋里淡淡的香气。 奶娘解释道:“这是王府新到的安神香,时下最流行的款式,郡主今夜一定睡得香甜。” 她不大在意地点点头。 奶娘经常给她换各种熏香,味道都很好闻,她对此也没什么研究,无可无不可,便也懒得细问。 但顾烟杪钻进被窝时在想,能够拿到最新采买物品的人,会是谁呢? 在幽幽缠绵的香气中,她很快闭上了眼睛。 夜深人静之时,卧室的窗户忽然大开,骤然灌入的萧瑟冷风中,三个全副武装的刺客陆续跃入。 他们的动静不小,拔步床里的郡主却依然在昏睡。 那安神香果然妙用,据说能让人长时间昏迷不醒,正是行凶好时机。 刺客不想引来王府侍卫,只想速战速决,便抽出长刀,上前直接给顾烟杪个痛快。 一刀刺下去,却不见鲜血飚出。 众人皆惊,一时不敢轻举妄动。 其中一人斗胆伸手掀开被子——里面竟然只是个布娃娃! 竟然被反将一军?! 刺客自知已经暴露,正要逃跑,却见屋顶房梁处跳下几个蒙面黑衣人,一时郡主闺房便被刀光剑影淹没,剑戟碰撞杀出令人牙酸的冷声,不消多时,这出戏便以刺客的失败告终。 此时的顾烟杪,正像只鹌鹑一样蹲在屋顶上,裹着斗篷,侧耳听着房里的动静。 蒙面黑衣人是镇南王安排的暗卫,这是一支只忠于镇南王的死侍军队,人数不多却个个武功高强。 这算是他的底牌之一,此次出动暗卫,可见其中重要性。 待喧嚣已过,有一名黑衣人跳上屋檐,对顾烟杪抱拳:“郡主得罪。” 然后谨慎地背起她,开始在王府飞檐走壁,最终安稳地落在王府大门。 顾烟杪好似坐了一趟过山车,兴奋得很。 轻功!这可是练家子的终极梦想! 太酷了,有机会她一定要学! 不过,暗卫带她到王府大门做什么? 顾烟杪一转身,便看见不远处的镇南王。 他站在秋夜清冷的月下,身姿挺拔,浑身浸润着莹莹的光泽,却莫名带着寂寥空远之意。 “父王!” 顾烟杪小跑过去,这才看见镇南王身后站着整肃的军队,他们沉默而立,却气势非常,像是黑夜中隐藏危险气息的巨大野兽,只等一个伺机而动的机会。 是顾家军,镇南王麾下的直系军队。 这次刺杀事件,镇南王竟调拨两支直系军队,如此兴师动众? 顾烟杪微微一怔,想到了某种可能。 在她晚上回望舒院时,暗卫就已然潜伏在卧房屋顶,必然听见了她与奶娘的对话。 这给镇南王这两日的调查,又添一条线索。 背后真凶,已昭然若揭。 随着镇南王的一声令下,大队的顾家军进入王府,无声而高效地把控住了所有院落的入口,对王府内所有人开始了严防死守的监视。 然后镇南王转身,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将她斗篷的兜帽盖上后,一把将她抱起,朝王府内院走去。 他一路无言,顾烟杪便也不敢说话。 直到走至一处僻静的小院落,里面传来一声怒喝。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顾烟杪听出来了,是王府的老管家,他是跟了镇南王几十年的心腹,如同左右手。 想到此处,她小心翼翼地看一眼镇南王,生怕他气伤了。 “三次!三次出手皆空!”老管家怒不可遏地踹了谁一脚,“你让我这张老脸往那搁?” 镇南王便站在院外静静听着,按兵不发。 老管家似乎气消了点,勉强冷静些,嘱咐道:“此事不可声张,王爷必然要查刺客,你且去查,最终推给他政敌便是。” 镇南王便在此时踹开院门,用了内力的声音穿透力极强:“管家慎言!” 面对陡然而生的变故,老管家震惊得目眦欲裂,内心仿若马群而过,张张嘴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顾家军在此时鱼贯而入,速速将两人捆了,其他人开始搜房间,不放过任何角落。 老管家再也没有方才的耀武扬威,直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看似痛哭流涕,从先皇哭到先王妃,实则负隅顽抗,中心思想只有一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怎能将他苦苦经营的一切骤然倾覆。 镇南王坐在椅子上,看似闲适地喝着茶,对他的哭喊声充耳不闻。 但当断肠草被搜出来后,老管家直接哑了声。 镇南王翻着他的罪证,似笑非笑道:“十年,你的胃口倒是养得很大,王府已经填不饱你了,要去京城另谋高就?” 十年前,王妃香消玉殒,镇南王公务繁忙,无暇王府内务,重任便落在了老管家身上。 权力越大,油水捞的越多,他便越不知自己姓什么,过于膨胀地觉得自己不过一人之下,甚至为了京城贵人,反来谋害正经主子。 此时,老管家方知大限已至,镇南王必不会放过他。 -- 第5页 他的思绪陷入疯狂,哭泣过后竟是猖狂地大笑:“王爷,你可知王妃是谁害死的?可惜这么多年,你还被蒙在鼓里!” 顾烟杪乖巧坐在桌边,眼睁睁看着镇南王不发一言地捏碎了瓷杯。 王妃竟然不是难产而死? 念头一闪而过,下一瞬她便跳起来着急喊道:“快阻止他!” ——可惜时间已晚,管家口吐白沫地倒下,已无呼吸。 线索就这样断在这里。 屋内搜证的侍卫冲了出来:“报!床铺下发现一沓可疑的纸条。” 那是平康采运局的收据,送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东西,目的地也并不远,却被管家藏得严严实实。 管家做事倒是很谨慎,与京城往来的书信全部烧毁,所能找到的,也只是他差遣王府中人替他办事的蛛丝马迹——这收据已是意外之喜。 顾烟杪凑上去凑了半天,看着采运局的名字,觉得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 她犯愁得很,此事确实在她的知识盲区,毕竟镇南王一家只是炮灰,着墨实在不多,她回忆了半天,全是男女主角的卿卿我我、分分合合。 在狗血言情小说里走剧情,真的好难。 于是下意识地念叨出声:“……这个采运局是谁家的?” 镇南王道:“京城谢家。” 顾烟杪一愣,那不就是谢皇后的母家? 这么刺激的吗?一来就玩这么大? 她想到什么,一时甚至都忘了装相,惊悚地转头看向镇南王: “虽然我不知皇后为何杀我,但我未死,他们必会报应到哥哥身上啊!” 第三章 镇南王深以为然,立刻派心腹快马前去京城,确认哥哥安危。 其实在顾烟杪落水那天已经有人前去知会,但毕竟天高路远,通信不便。 她提心吊胆等信儿,生怕等到世子提前到来的死讯。 然后按照原书发展,镇南王起义失败,带着她这一根绳上的蚂蚱一起没命。 没过两日,顾烟杪发现王府里消失了许多人,其中有不少望舒院的丫鬟仆从,包括奶娘和阿悦。 对此,她并不多问,只耐心养病,等待回信。 然而十天半个月过去了,她等着等着,人都麻了,信也没来。 顾烟杪对于现在的处境焦虑了片刻,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她向来是个有问题就解决问题,没问题就制造问题的人。 目前最大的问题是,将来他们一家三口都会没命。 但离这个时间还有个几年,她要抓紧时间利用手上资源,强大起来,至少能够保护父王哥哥不至于送命。 最差的局面,就是按照原书发展的轨迹,父王揭竿而起,发动战争。 战争,最需要什么?钱! 所以她的目标就是,搞钱! 我真是个平平无奇的小天才。 顾烟杪夸赞着自己,溜溜达达来到了镇南王的书房。 她站在书架面前挑挑拣拣,最后开始研读大魏王朝的法律条例——听说最赚钱的方法都在这里…… 停,不能打这主意,稳住,我们能赢。 从地图上可以看到,南川府位于大魏帝国的南方,镇南王的封地正是以南川府为中心,囊括周边几个小州府的范围。西边临西凉国,南边临海。 魏安帝将曾经的顾家军削了三分之二的人数,剩下的便是留给镇南王镇守藩国的驻军。毕竟西边就是西凉国,物资贫乏,有事没事总来骚扰边境。 魏安帝自然想得好,让镇南王去打仗,赢了是应该,死了也不亏。 镇南王进书房时,惊讶地发现顾烟杪竟然在这儿。 满书案都摊开着各种书本,但她因为个子太矮,只能跪坐在梨花木椅上。 她抬起脑袋严肃地问:“父王,顾家军人数几何?” “一直约五万许。”镇南王倒不隐瞒,近日来他教她棋术,天才之意已有端倪,便对她些许早熟的行为持观察态度,并不打压。 顾烟杪皱着眉头思索,打仗的话这个数肯定不够,又问:“这几年为何不募兵?” 镇南王无奈道:“南川府农耕生活比较稳定,况且一年双季稻,大家都农忙去了,就算不种地,讨生计的活路有很多。” 他顿了顿,又说,“养活这么多人,你以为容易么?” 顾烟杪咦了一声,多问了几句,这才发现朝廷不给镇南王发俸禄。 堂堂藩王,竟然要养活自己,这到底是魏安帝的沦丧,还是太子的扭曲? 更何况,随着这次老管家倒台,镇南王估计要多寻几条赚钱的路子,原先的还得排查京城势力是否有渗透,以及渗透多深,这是个大工程。 再者,王府和军营上下,还有这么多人等着吃饭,光是想想就焦头烂额。 “募兵要紧,条件方面可以多许些优待。” 顾烟杪想了想,开始出谋划策,“分成两批,一批练兵,一批农忙,轮流合作,这样还能多垦些地,锻炼身体,至于如何轮换,父王肯定比我懂,我就不操这心了。” 镇南王闻言,并没有打击她的积极性,而是赞同道:“有道理,可以一试。” 但这都是捎带脚的想法,顾烟杪的目的仍在别处,她又问:“南川府可有茶田?若是有,我们家庄子呢?” -- 第6页 “自然是有。” 镇南王点头,问道,“怎么了?” 顾烟杪合上书本,正襟危坐,庄重真挚地看向他:“父王,我想开茶馆。” 镇南王扬眉,简洁地问:“原因?” 顾烟杪举起一根手指:“一来,有个进项,管家落马,牵扯颇大,我猜平康采运局送去京城的物品银钱,是从王府铺子里搜刮出来的。” “二来,”顾烟杪认真地比了个耶,“若是生意好,连锁茶馆至其他州府,咱们的消息不就灵通了么?” 她顿了一瞬,语气有些失落:“已经很久没有哥哥的消息了。” 镇南王闻言微怔,未曾想到有这层原因,不难猜出是与哥哥的失联让她有此一策。 “想法不错,然道阻且艰。” 镇南王倒也存了考验之意,“父王找个可靠的人做掌柜,协助你拟制具体章程,若是可行,再给你提供银子人力等支援。” 顾烟杪见此事有门儿,双眼放光地频频点头。 这就是富二代的好处啊!虽然这个王爷爹并不非常有钱,这次也只是给她开店玩玩,但她已经知足。 “咱们庄子里的几片茶田,都种着父王独爱的一款浮生茶叶,比较小众。” 镇南王言无不尽,“之前你还小,不喜喝浮生也是正常,这浮生香凛持久,却是先苦后甜,回甘醇厚。” 他让仆从当下煮茶,让顾烟杪尝尝,却不让她喝多,以免夜里失眠。 原主为了不惹父王厌烦,一直保持着克己守礼的大家闺秀模样,镇南王未与她有多少交流,便一直以为女儿不喜俗物,自然从未与她说过这些接地气的话题。 现在见顾烟杪很感兴趣,次日他便带着她去了庄子上,尝了新鲜的浮生茶,确实又与王府所存的陈茶味道不大一样。 “四季的浮生茶,口味都不尽相同,春来万物而生,茶叶也有蓬勃之意,秋去时天地萧瑟,茶香虽醇厚,难免也添了惋惜。” 镇南王是真的喜欢这口,谈起浮生茶,向来话不多的他都能侃侃而谈。 “或许只是因为心境不同罢了。” 顾烟杪笑着应和,又浅浅地抿了一口清茶,缥缈的香气氤氲了她低垂的眼眸。 镇南王找来的徐掌柜是统管几个庄子的大管事,很是精干,但听说是协助郡主做生意,只能暗暗叫苦,这不就是陪孩子胡闹吗,才十岁的娃,能干什么。 结果小娃整衣危坐,端端正正把企划案递过来,声音仍有些稚嫩,却平和笃定:“徐掌柜过目后,有什么问题尽管提出来,我们也好商量。” 企划案里详细写了筹备的工作流程、经营策划、装修设计与应用培训,以及最重要的投资预算与利润分析。 但选址和市场调研还是空白,毕竟镇南王目前还不允许她随意出门,这些仅仅是她靠看书以及询问仆从关于市场的常识问题后,总结出来的。 “这些……是郡主殿下写的?”徐掌柜有些惊讶地翻看着。 “自然。”顾烟杪小脸严肃地点头,期盼地看着他。 徐掌柜随意提了几个问题,顾烟杪皆答得上来,明显是深思熟虑。 逐渐地,徐掌柜也对她有所改观,郡主聪慧,虽是主子却不耻下问,并不会摆架子,不难看出是认认真真想要做好这件事,并非是心血来潮想搞事。 既然如此,他也不藏私,细致地修改顾烟杪的企划案,待获得镇南王的应允后,跟着小郡主一同废寝忘食地奔波了小半月,做市场调研。 最终顾烟杪在南川府最繁华的商业街琳琅街选了一幢别有洞天的店面,毗邻交通要道,周边配套都已成熟。 当然,月银也死贵,顾烟杪很怕自己的初次创业就直接倒闭,没敢花大价钱直接买下来,虽然她实在很想这么做。 庄子里那点茶田怕是不够,顾烟杪便差遣徐掌柜去与其他的茶农商谈价格,自己开始着手店面装修,两个大丫鬟给她打下手。 这两个丫鬟是镇南王新找来伺候她的,都是原先伺候在王妃身边丫鬟姑姑的家生子。 两人的名字分别叫水玉和水兰,水玉温婉,水兰活泼,年纪在十四五岁,模样干净,干活儿也利索,可靠又忠诚,顾烟杪很满意。 根据父王的建议,顾烟杪给茶馆起名便叫“浮生记”,目标客户也是中高阶层。 论如何将普通茶叶喝出贵族感? 其实浮生作为镇南王这个真正的皇亲贵胄盛赞过的茶,虽然名气小了些,品质可不低。茶具用紫砂壶,水用山泉水,香用品质香。 再者,顾烟杪下了(镇南王的)血本装修,厅堂的偌大的悬窗装得下清风朗月,雅间的木格栅漏窗又能将风光景致切割得若有似无。 家具都选用极品梨花木,雅间内甚至有书架,摆放着品茶时可供翻阅的闲杂书籍,就算客人前来独酌,也不会有无聊之意。 最后,她去镇南王的宝库里挑了一堆书画雕塑与瓷器盆景,当作装饰。 大功告成后,顾烟杪绕着浮生记转悠,整体风格便如同其名,简素幽静,雅致细腻,独坐其中时,只余一腔安宁沉寂。 这真的是一件很有成就感的事情。 用晚膳时,顾烟杪兴致勃勃地向镇南王绘声绘色地描述浮生记的景色,让他一定要赏脸一瞧,务必要知道每一分钱都花在了刀刃上。 -- 第7页 镇南王看她眉飞色舞的模样,与月余前病恹恹的神色有天壤之别,心里自然欣慰,却还是打趣她道:“待你开业时,父王再去吧。” 顾烟杪正要着急,却被镇南王的一位心腹突然的求见打断了话语。 那位心腹身穿黑灰色夜行衣,周身风尘仆仆,眉眼里也尽是疲惫之意。 只一眼,顾烟杪便安静了。 她认出了,他是从京城回来的人。 心腹掏出了世子的回信,字句十分简略,显而易见地处于危急之处,不便多说,只道京城对妹妹的追杀是因他而起,此事已平,勿要再提。 以及今年正好是三年期限,年末他能够归家,并且要带一位朋友。 顾烟杪的眼睛被“此事已平”四个字刺痛,胸腔忽然弥漫起难以言明的隐痛。 她预感不好,连忙问回来的心腹,哥哥到底是如何平了此事,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心腹看着镇南王欲言又止,但在王爷的默许下,他终于从怀中掏出一张裹着的布帕。 里面是一截小拇指,断口血已凝固。 第四章 一瞬间,顾烟杪被火烧燎原一般的怒意冲昏了头脑。 “是谁?!告诉我,是谁?!” 她歇斯底里的声音带着泣血一般的沙哑,双眼充血,却没有眼泪,整个人像个炮仗被点燃了似的,揪着心腹质问。 顾烟杪从未受过这样的折辱,根本难以自持。 镇南王赶紧上前将奋力扑腾的她抱住,用眼神示意心腹离开。 他的双臂好似铁钳,将她牢牢禁锢在怀里,强行按住了她的躁动。 顾烟杪挣扎无门,忽然像泄了气的皮球,沮丧至极。 根本不用问是谁,她心知肚明。 这就像是一封写着“我杀不了你,还欺负不了你哥哥吗?”的战书,张牙舞爪地激怒她,她却束手无策。 她逐渐安静下来,趴在镇南王怀中,额头抵在他胸膛,他的心脏沉重地跳动着,一如那双失笑后显出沧桑的双眼。 他也沉默着,大掌拍着她的背,似乎是在安抚,可他分明要更加痛苦。 但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哄着女儿,一边长久地凝望秋夜亮堂堂的月亮。 顾烟杪很是自闭了一阵子。 她想起了曾经看这篇小说描写镇南王世子的段落,原本温润如玉的翩翩少年郎最终黑化,究竟是受了多少苦,才会先在沉默中变态,然后在沉默中灭亡。 这折辱,必是她所受的千倍万倍。 虽然自闭,但她并没有罢工。 此时,已接近年末,顾烟杪预定的浮生记开业时间是明年开春,万物复苏之时,为客人泡上一壶早春香茶。 她打扮成小少爷的样子,坐在自家茶馆二楼窗边,静静看着底下的车水马龙。 徐掌柜端了茶盘来,为顾烟杪斟茶,又摆了点心,尽心地招待少东家。 顾烟杪忽的想起让他做的事,便问道:“余老先生如何说?” 徐掌柜摇摇头,叹道:“人家自是不肯见我。” 南川余家是此地颇有盛名的茶叶世家,底蕴深厚,余老先生关于茶道的知识渊博,极受人推崇,若是能请到他来在浮生记开业的三天进行讲学,那必然门庭若市。 然而顾烟杪并不希望别人知道这茶馆是她所开,于是只能以徐掌柜之名相邀。 理所应当地被拒绝了。 于是她又送了郡主的拜帖过去,那边却称余老爷子生病,也拒了。 通过这段时间与顾烟杪的接触,他也算与这个小主子相熟不少,便心直口快地说:“唉,若是先王妃还在,这都不是事儿。” 顾烟杪扬眉:“哦?我母妃与余老先生熟识?” “自然,以茶会友还是很流行的。”徐掌柜说,“只是如今余老先生脾气怪异,只认旧人。” “事在人为。”顾烟杪见徐掌柜也是王府老人,心思便活络起来,开始问道,“徐掌柜在王府做事几年?” 徐掌柜回忆道:“怕是有十余年,初时在主院做园丁,后来就去了庄子上。” 顾烟杪点头,又问:“缘何去了庄子?” “先王妃仙去,王爷将原来王妃所爱的花园都清掉了,以免睹物思人。我还记得,先王妃最爱的就是淡黄色山茶花了,花期漫长,能够跨越寒冬,静待春来。” 顾烟杪继续试探道:“那……你知道,我母妃是因何去世的吗?” 这一问,徐掌柜就谨慎了起来,但他看着顾烟杪想了半天,又觉得情有可原,谁能坦然面对自己母亲的无故死亡呢,更何况许多人都将错误归咎在她身上。 “郡主其实是未足月出生。”徐掌柜肯定地说,“原本都说是春天的娃娃,结果冬末就生了,那日王爷不在府中,先王妃忽然急产,结果大出血而亡。” “那日发生了特殊的事情吗?” “嗯……这我只是听说了,无凭无据。” 徐掌柜的语气又变的迟疑,“先王妃在那天,收到一封京城来的信,此后过不久,世子殿下就被送去京城了。” 京城。又是京城。 顾烟杪觉得自己都要对这两个字应激障碍了。 她无滋无味地往嘴里塞着茶点,原来小说里反派前期都这么苦。 不过这事儿怎么就让她摊上了,莫非是因为曾经没做什么好事,现在要她卧薪尝胆、改过自新? -- 第8页 要早知穿书,她就不一目十行地看小说了,而是逐字逐句给背下来。 从浮生记出来时,冷冽的寒风一下就把顾烟杪给冻清醒了。 水玉在为她披上厚绒斗篷,大大的帽子一直罩到额头处,裹得像个糯米团子。 “郡主,明日就是冬至了,您喜欢吃什么馅儿的汤圆?” 水兰欢欣鼓舞,明显很期待节日。 “我不大挑,各样都得来一份。”顾烟杪与她说笑,又问道,“上回哥哥说何时归家?” “世子早在路上了,算路程这两天就能到。” 说实话,她对这个世子有些怯意,颇有些“伯仁因我而死”的感慨。 还未相见,就让人断了一根指头,虽然刽子手也不是她——或许她当初做的再稳妥一些,想想别的办法,悲剧是否就不会发生? 带着有些自责的情绪,顾烟杪乘坐马车回到王府,却发现门前热闹一片,车马拥挤。 门庭小厮兴高采烈地冲出来对她行礼:“郡主,奴正要去通知您呐,世子回来啦!正好赶上明日冬至节!” 平日里王府只有两位主子,冷冷清清,而今日,整个王府似乎都因为世子的归家而热闹起来,好一派门庭若市的景象。 顾烟杪往会客的前院走,心脏砰砰跳,终于在抵达门口时,见到院里的身影。 看背影,那是镇南王与一位身姿挺拔的少年郎。 随着门房的通报,他们一同回眸看向顾烟杪的方向。 世子年长顾烟杪六岁,如今已是十六岁的青葱少年,气质也确实如同他的名字顾寒崧一样,一袭白衣温润如玉,墨色的眸子未说先笑。 不知为何,顾烟杪见到顾寒崧便觉得熟稔亲切,正要绽放笑容时,目光却移到他藏在宽大衣袖的左手,他戴着一副浅色手套。 顾烟杪看得心里难受。 顾寒崧似是看出她的犹豫,远远地便朝她招招手:“杪儿来,让哥哥看看。” 她眼里有两三分怯意,却在听到他的呼唤后,加快了步伐,旋即在他面前站定。 仍隔了一段距离。 顾寒崧往前走了两步,主动伸出左手,紧紧地握住了顾烟杪的手。 他的手有些颤抖,却温暖有力。 顾烟杪忐忑的心莫名安定了些许,抬头望向顾寒崧,露出了个标准的八颗牙笑容:“欢迎哥哥回家。” 此时,仆从来报,顾寒崧的朋友到了,方才有急事,才慢了两步。 顾烟杪回眸望去,看见少年的第一眼,便被他锋利如剑刃的气质震了一震。 他或许是与世子年岁相仿的同窗,眼眸含星,鼻梁高挺,清俊的面容显得颇为冷漠。利落的黑色劲装下是紧绷的瘦削肌肉,此时是静的,却随时能够爆发。 好似一匹孤傲执拗的狼。 少年一丝不苟地对镇南王行礼:“见过王爷,在下名为玄烛,此番拜访叨扰了。” “不必多礼。” 镇南王笑着摆手,牵着顾烟杪介绍道,“这是骠骑大将军玄将军的次子,北地边关多战事,将军一家都赶不回来,你哥哥便邀请他来咱家过年。” 听到这个名字,顾烟杪的眼睛瞬间就亮了,嚯,这可是男二啊! 一如他的名字含义,他就是原女主的白月光,或者说,是京城一半闺秀都把他当白月光。出身名门武将,仪表堂堂,少年天才。 顾烟杪算算他的年纪,不出两年他就会随父从军,打出十分漂亮的战绩,成为旷世无匹的少年将军,连皇室都要忌惮三分。 顾烟杪的抱大腿DNA立刻就动了,笑眯眯道:“早闻公子来访,也不知公子喜欢什么,上回寻到一尊大红酸枝将军虎木雕,最是配公子不过。” 她挥挥手,醒目的水玉立马带人去将木雕扛了过来。 这还是她在镇南王宝库里搜刮装饰品时找到的,放茶馆不妥,镇南王见她喜欢,便让人放望舒院里去了。 那将军虎木雕确实威武霸气,将猛虎雕刻得虎目圆瞪,实是栩栩如生,仿若下一刻便会发出一声震天咆哮。 只不过,玄烛看见这大老虎,表情依然冷淡,甚至唇角都没动一下。 他沉默片刻,拱手道:“多谢郡主抬爱。” 这是什么反应?顾烟杪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玄烛,是看不上还是不喜欢? 此时顾寒崧终于憋不住,蓦然笑道:“杪儿,并非玄公子傲气,只是这老虎是当年玄大将军打回来的战利品,作为礼物送给父王的。” 顾烟杪脑子嗡的一声,脸刷的就红透了,现在离开这个星球还来得及吗! 她转过身,气急败坏地瞪顾寒崧一眼,压低声音抗议道:“为什么不阻止我啊啊啊!非要看我笑话!” 镇南王也难得一直带着笑,见女儿赧然得满脸别扭,这才哄道:“开个玩笑罢了,放心吧,父王早就准备好礼物。” 玄烛此时才知郡主无辜,也表态到:“郡主不必放在心上。” 这是放不放在心上的问题吗? 这是一个郡主的面子问题! 不过……根据镇南王言辞,他与玄将军似乎颇有旧交,并不似表面上那般冷淡疏远。 只是她在原文里并未看过有关此事的只言片语,还需再观察观察。 父辈关系再如何,顾烟杪却已经无法和玄烛平静对视了,只能假装无事发生,手背在后面飞速挥舞,暗示水玉赶紧把这丢人的老虎扛走。 -- 第9页 但真正丢人的肯定不是老虎。 顾烟杪牙都咬碎了,自己三秒上头的坏毛病啥时候能改?! 第五章 或许因为有贵客前来,镇南王府表面上一直维持着欢闹的节日气氛,处处张灯结彩,主子仆从都面带喜色。 谁都没有做最先挑起沉重话题的人。 玄烛住在顾寒崧的羲和院,车马劳顿后好好休息了半日。 直至傍晚时分,王府里四人聚在主院里,一齐吃冬至节团年饭。 顾烟杪喜甜,面前摆满了各种糕点,琳琅满目颜色鲜艳,从糍粑到九层糕,还有一碗三个的汤圆,数量不多,也是为了让她尝鲜。 她认认真真埋头干饭,吃得不亦乐乎。 镇南王和顾寒崧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京城事务。 玄烛话少,处于礼貌听着主家谈话,被问到时也只是简明扼要地说两句,大部分时间都垂眸静静吃着面前的食物。 为了照顾玄烛这个北地人的口味,镇南王特地吩咐后厨煮了饺子,以及鲜羊肉汤。 听说北地冬至节多食这些。 顾烟杪暗中观察了一下玄烛。 他好似天生带着清高傲然的气质,平静的双眸好似海面上粼粼月色,连啃羊腿的姿态都极为优雅,骨节分明的手上沾了些油星子都像是点了高光。 虽然他的脸色向来好似别人欠了他八百万两银子,整个人浸润在“生人勿进”的气息里。 她看多了原书描写,对他这模样也见怪不怪。 毕竟,他就算对满头光环的原女主也是这副死样子,导致她一度觉得,他其实很嫌弃原女主。 然后她的目光在满桌甜点中逡巡,最终选了一盘晶莹的雪花糕,推到玄烛面前。 玄烛抬眸看她一眼,看到郡主一脸期待地对他示意:快试试看! 他看着面前这盘明显很讨闺秀们喜欢的点心,颇有些迟疑。 他向来不吃甜,按照他父亲玄将军的说法,这就是“小姑娘家家”的东西。 或许是对面那小姑娘的表情太过热切,玄烛推辞不过,在犹豫过后还是尝了一口。 清甜的霜糖在舌尖化开,亦如雪化,咀嚼糕点后吞下,满腔都是酥香。 ……好像还蛮好吃的。 玄烛第一次尝到甜头,心里有奇妙的满足感,于是细嚼慢咽地将整盘雪花糕吃完。 结果一抬眼就看到郡主一脸“我说了吧!超好吃的!”的表情。 玄烛:“……” 见鬼,他是怎么从一个表情清楚读到意思的? 怎么会有人表情丰富地像脸上写了一篇文章? 第二次企图套近乎的顾烟杪看到玄烛匆匆转开的眼神,有些莫名其妙,这孩子什么毛病? 她可是跟书里学的,玄烛从来不吃甜,那是因为他没吃过。 吃过就一发不可收拾了,没有人能拒绝糖分。 顾烟杪对自己的亲和力产生怀疑。 她狐疑地看着玄烛,却听见顾寒崧在一旁笑着说:“杪儿对玄烛这么好,哥哥都要醋了。” 说的话虽是嗔怪,却是替妹妹解围。 “你们顾着说话,那我就来照顾客人嘛。”顾烟杪也不气馁,理直气壮地连着推了好几道名点到玄烛面前,“你们还不知道吧,客人喜甜。” 玄烛刚想开口辩解,但最终还是闭了嘴。 刚刚确实是他把一盘雪花糕吃完的,不怪人家误解。 一如顾烟杪所言,这一餐她对他尤为体贴照顾,不管有什么好吃的,都往他面前送,还善解人意地说:“我们南川的餐点分量都很小,吃两口就没了,好处是什么都能尝个味儿,不过玄公子要是吃不饱,也不要客气,吩咐厨下做大碗的就行。” 玄烛看着面前二十几盘菜色,陷入了沉思。 他娘都没这么喂过他。 酒足饭饱后,天色也渐渐暗了。 镇南王将孩子们赶了回去,让他们早点休息。 但谁都听得明白,他是有要事与世子单独交谈。 这些事情自然要避开顾烟杪,但她心痒痒的,满脑子都是偷听。 于是在回了一趟望舒院,遣散了身边奴仆后,她又悄咪咪地绕到了主院外墙。 顾烟杪左右看看没人,便原地做了几个拉伸运动。 她曾经也是个练家子,但如今这小身体还是太弱了,不及她原来身手的十分之一,看来除了赚钱以外,还是要多多锻炼,至少要保持身体健康。 然后她顺利翻上了墙。 一转头,就看到镇南王和世子在墙下面笑眯眯地看着她。 顾烟杪:“……”打扰了。 于是郡主第二次被从主院正门丢了出去。 顾烟杪原地气了一会儿,实在不死心,倒没有再冒险爬墙,而是选了院外一棵粗大的树,哼哧哼哧往上爬,骑在树干上望着主院动静。 镇南王与世子不再守株待兔,这回是真的进了书房议事,烛灯映出了两人肖似的身影。 顾烟杪正望眼欲穿,忽然听到树下冷不丁一声:“你在干什么?” 她低头一看,却是见到玄烛那张清冷的脸,他走路几乎没有声音,像一只夜行的独狼。 “嘘。”顾烟杪把食指竖在唇间,用气声说,“你不要暴露我。” 玄烛平静地看着她:“你知道主院附近有王爷多少暗卫吗?” -- 第10页 顾烟杪:“……” 完犊子,八卦心切,忘了这茬。 今夜真的出师不利,接连丢脸,她就该在屋里躺着。 她沮丧地从树上爬下来,发髻上还挂着两片叶子,为了冬至节精心打扮的漂亮小裙子也脏了,连手和脸上都沾了土渍。 形象实在不佳,但她都懒得管了,在玄烛面前就没捡起来过她美丽的小脸蛋。 这么一想,顾烟杪更是觉得自己跟他八字不合,瞪着一双杏仁眼转而问他道:“你又为什么在这里?” 玄烛并不知道她丰富的心路历程,但在她凶巴巴的脸上品出了气急败坏,便抿抿唇道:“吃多了,散步消食,不自觉就走到这了。” 这理由倒是正常得很,毕竟顾烟杪方才喂他跟喂猪似的。 但总有那么一丝不对劲,顾烟杪歪着脑袋瞥他一眼,又逐渐放下心来。 暗卫那么多,他想为非作歹也得掂量着来。 就算他年纪轻轻武功高强,但那么多人打一个,不怕打不过。 顾烟杪正要拍拍屁股回屋,脑子里忽然灵光一闪——对啊,玄烛不也是京城来的吗,哥哥的事儿问他应该也可以吧? 都愿意千里迢迢来王府做客,他们关系应该不错。 虽然她很难相信顾寒崧会有真正交心的朋友,积年累月做低声下气的质子,他那个笑容就好似焊死在脸上的面具,谁都拿不下来。 于是,正要散步回去的玄烛,听到郡主呼喊他的声音。 他一转头,只见她在墙后探出半个身子,像招财猫一样呼啦啦朝他招手,嘴里念叨着:“来呀来呀,我这有好吃的。” 玄烛:“……” 面对顾烟杪好似青楼妈妈一样的招呼方式,玄烛的理智是拒绝的。 可迟疑片刻,双腿自己过去了。 真是有毒。玄烛暗自腹诽。 他从未见过郡主这样的小姑娘,像一团时刻燃烧的火焰。 虽然身形细细瘦瘦,一双杏仁眼明眸善睐,周身带着一种花团锦簇的热闹,似乎她做出多么肆意妄为的事情都在情理之中。 京城的姑娘们很少会有如此鲜活的性格,她们都被教育得知书达理,矜持不苟,哪怕笑一笑,也要用团扇遮嘴。 其实她们笑起来的样子都很好看,只是被条条框框限制住了。 玄烛跟着顾烟杪进了望舒院的正厅,被邀请坐在太师椅上,然后见她狗腿地铺上小厨房常备的各色甜点,以及清爽解腻的梅子汁。 他摸了摸刚刚消过食的肚子,斟酌后委婉拒绝道:“有话直说吧。” 顾烟杪嘿嘿一笑,期待地搓搓手,准备开始问问题。 其实玄烛性子虽冷,却习惯军令森严,有着武将标配的直肠子,是就是,不是就不是,要么就根本不跟你说,没有那些推杯换盏的虚与委蛇。 她试探性地开口:“公子是否知道我前些日子频频遇袭一事?” 玄烛一语中的:“你是想问世子缘何惹上他们?” 聪明人真是一句废话都不多说,顾烟杪点点头:“是否方便告诉我?” 玄烛沉吟一瞬,道:“世子其实并无做错什么,只是他的身份特殊,就算安分守己,也会是太子的眼中钉。” 他说得直白,顾烟杪却笑不出来了,沉吟半晌又问:“谢家为何要杀我?” “你可知,太子与三皇子是同母所出?即是谢皇后的嫡子。” 玄烛回忆起那日事情,平静地说道,“学堂后他们总会找茬欺辱世子,有时是言语,有时是肢体冲突,却无人管束。” “世子隐忍,一般都避其锋芒,他们便认为他懦弱不堪。有一次三皇子在围堵欺辱世子后,让他从□□钻过。” 玄烛说起这事,眉头也微微皱起,“兔子急了也会咬人,世子无奈之下便还手了。” 顾烟杪听到这,下意识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扣在掌中。 “那日我不过偶然路过,见状不对,才制止了三皇子的反扑。” 这一部分玄烛尽量简略,不想描述当时他看到顾寒崧被打得只剩一口气的样子,“然,太子得知此事后勃然大怒,声称要让世子也尝尝胞弟被伤的滋味。” 闻言,顾烟杪只觉荒谬:“仅此而已?” 玄烛点头:“仅此而已。” 第六章 “三皇子金枝玉叶,被谢家人看得跟眼珠子似的。” 玄烛的话语中已带上了嘲讽,“所幸你无事,否则世子怕是要愧疚至极。” “荒唐!”顾烟杪都给气笑了,“欺侮人者竟如此嚣张,这世道还有王法吗?” “如今,权力就是王法。” 玄烛依然保持冷静,顾烟杪也不知他这句话是否在反讽。 哪怕做好了心理准备,她亲耳听到此事的始末,胸腔里的郁气与愤懑依然难以消解。曾经镇南王才是正统的太子,如今顾寒崧世子这个名头虽风光,也不过是阶下囚罢了。 她甚至都无法想象,哥哥是如何在经受过这一切,仍然能举重若轻地露出微笑。 “郡主还有问题吗?” 玄烛的声音拉回了顾烟杪的思绪,“若没有了,玄某便告辞了,天色不早。” 此时顾烟杪确实心情复杂,没有什么待客的心思,便起身送客,顺口问道:“公子明日有何计划?是否要游历南川府?” -- 第11页 玄烛一顿,回答道:“不了,我明日要替母亲拜访故人。” “那便过两日再游玩,过年时花街才热闹,明日要出门,差人与门房说一声备马车便可。”顾烟杪寒暄几句,不知想到什么,皱着眉头提出一个惊人的假设,“你要拜访的……不会是余老先生吧?” 玄烛奇怪地打量她一眼,不明白她为何作如此表情,半晌才说道:“正是。” “带上我!” 顾烟杪一把抓住了玄烛的胳膊,星星眼抬头看他。 然而,因为凑得太近,她直接看到了他堪比地震的瞳孔。 她立马意识到不妥,赶紧尴尬地松开。 心里却在想:震惊!玄烛竟然有冰山脸以外的表情! 顾烟杪强行忍住了笑出声的冲动,摆出一副为难的样子,伤脑筋地抓抓脑壳:“我对余老先生有一事相求,但是他不肯见我。” 但玄烛好似被她那一抓烫伤一般,僵硬地倒退两步后,匆匆离开了望舒院。 顾烟杪看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砸吧着嘴啧啧道,怎么反应那么大?到底谁才是被占便宜的黄花大闺女? 这跑的,简直要飞起来了。 次日一早,顾烟杪就整装待发,等在了羲和院的门口。 顾寒崧听到守门的仆从通报,出来见她,问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顾烟杪露出个笑脸:“跟公子约好了一起去拜会余老先生。” 面对顾寒崧狐疑的眼神,站在他身后玄烛万分无奈道:“我们并没有说好。” 郡主的自来熟真是无人能敌。 顾烟杪故作惊讶道:“怎么没说好?昨夜公子来我房里说的呀,这就不认账了么?” 玄烛:“……” 别说了,名声要毁于一旦了。 他无可辩驳,心都麻了,干脆闭了嘴,大步走了出去。 于是,最后坐上马车的是三个人。 玄烛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两个死皮赖脸的跟屁虫,开始反思自己交友不慎。 但对面的兄妹俩并无丝毫不适,美其名曰给他做南川游的向导,但基本都是他俩在闲聊,。 大魏民风开放,南川更是远离京城的偏远地区,少有严苛的男女大防,做生意的更是男女老少皆有,所以顾烟杪在绘声绘色地讲之前市场调研时遇到的趣事。 天气晴好,顾寒崧将马车的窗子打开,露出南川府热闹的街景。 这里自是比不过京城繁华,也没有宽阔威严的宫殿楼宇,南川南川,名字就是多水之地,有着独一份的静柔婉约在,连冬天都没有刮得脸生疼的凛冽飓风。 顾寒崧靠在木质窗边,听着妹妹的叨叨声,静静看着窗外的车水马龙。 顾烟杪面对他时,多少还有点忐忑,小心翼翼地看他几眼,摸不透他在想什么。 天空飘起了细细的雪,顾寒崧伸手接了几片,雪花融化在他手心。 托了玄烛的福,他们在来到余府时,门房看了拜帖便请他们进了门。 三人在前厅坐了许久,没等到余老先生,而是来了一位小娘子。 小娘子看似十五六左右的年纪,身着雪青色的袄裙。绸缎似的青丝盘起,着一根紫玉钗,一双桃花眼好似盛着南川水泊,朦胧而多情。 她缓缓走来时摇曳生姿,步步生莲,裙摆荡漾开时,好似潭水中破开的涟漪。 顾烟杪啧啧惊叹,这才是水乡养出来的女儿,娇柔婀娜,清丽无双。 她低头看看好似豆芽菜儿的自己,坚定了要长高的目标。 双方互相见礼后,小娘子才自我介绍道:“余老先生是我祖父,近日天气乍变,老爷子病得突然,让我出来待客,贵人们喊我不夜便好。” 顾烟杪有些失望,原来余老先生还是不愿意见客。 他们跟着余不夜走过深远的长廊,来到一个别致的庭院。 院内景色雅致,亭台中央却烧着银碳,赏景之余也不会着凉,让人浑身暖洋洋。 余不夜请他们在亭台入座,自己坐在主座,悠然地将一碗干净白雪倒进釜中后起炉,直到水微微沸腾,才投入茶末。 “三沸以上,水老不可食也。” 余不夜笑着解释,《茶经》于她早已耳熟能详。 “这味茶名叫‘知乐’,融雪来煎茶最是香气四溢,且入口清甜。” 她煮茶姿势优雅,声音不紧不缓,带着南川本地特有的温软腔调,就算是一旁看着也赏心悦目。 待茶煮好,余不夜斟入杯中,亲自为他们奉上。 而后训练有素的丫鬟们游鱼般在桌案上摆放好各色精致的茶点,又静悄悄地离开。 一杯热茶下肚,顾烟杪感觉整个人都舒坦了。 她看着端庄大方的余不夜,小心思又活络起来了,余老先生请不出山,能请到这位小娘子也很不错呀。 她还未开口,却见顾寒崧品茶后连连赞叹:“入口极轻,回甘却悠长,心至静而德方。” 余不夜明显起了兴致,笑道:易无思也,无为也,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非天下之至神,其孰能与于此。” 顾寒崧深以为然,点头道:“是了,归根静心,才能天人合一。” 顾烟杪听不懂两人对暗号似的对话,这是她的知识盲区,便皱着眉头求助于坐在旁边的玄烛,满脸写着“求翻译”。 -- 第12页 玄烛竟然玄而又玄地悟了她的意思,偏头低声向她解释道:“他们所言皆出自《易经》,在讨论茶道与卦辞的相同之处。” 顾烟杪默了一瞬,立马看开了。 行叭,文盲只配干饭。 她看着那两人越聊越起劲,又瞥了一眼沉默不语独自喝茶的玄烛,磨磨蹭蹭挪到他旁边。 玄烛察觉,抬眸看她。 她伸了个鼓鼓囊囊的拳头过来,不知抓了一把什么东西。 他下意识伸手摊开,掌心就落了一把桂花糖。 他无奈地说:“我不要。” “吃吧,没事儿。” 顾烟杪就着他的手拈了一颗桂花糖,快速地丢进嘴里,左脸鼓起一个圆圆的包,“又不要你的银子。” 玄烛:“……” 这是银子的事儿吗? 算了,郡主的脑回路向来惊人,不能被带着跑。 玄烛暗自腹诽,百无聊赖地丢了一颗糖入嘴里,甜味在舌尖漫开,桂花的香气溢满唇齿。 “他们讲得有道理吗?”顾烟杪闲不住,又来找玄烛聊天。 玄烛闻言点点头,语气却平淡:“大道至简。” “你既跟得上他们的思路,为何不多聊聊?” 顾烟杪转头看他,脸上是真挚的疑惑与不解:“你的话怎么这么少?” 玄烛嘎嘣咬碎桂花糖,凉凉地看她一眼,很想知道她话怎么这么多。 “肯定是他们聊的没意思,你也这么觉得吧?” 她的语气十分肯定。 玄烛:“……” 我没有。 顾烟杪想一出是一出,又凑过来找他聊天:“那我们讲一些有意思的吧,北地边关有什么特别的事儿?那边的冬天是怎样的?” 北地?玄烛疑惑,这有什么好讲的。 边关只有暴风雪与黑铁骑,骤然爆发的战争,白色的雪上撒上上战士们滚烫的赤色血液,而后再覆盖上新的白雪。 沉默而漫长的冬天。 他拗不过顾烟杪好奇的眼神,但他向来寡言,只能绞尽脑汁地思考措辞:“风雪很大,积雪有时没到大腿。” 看一眼她的身板,他毫不客气地说:“你这样的小不点儿是会被淹没的。” 啧,怎么还带人身攻击。 顾烟杪很不满。 玄烛仔细想了想还有什么趣事,总不能跟小姑娘讲战场吧? “南方有许多地窖冰室吧,哪怕冬日也需要用,但北地的雪就是最好的冰室,肉冻上几个月都不会坏。” 结果小姑娘嘴里一左一右两个糖包,跟藏了零食的仓鼠一样,神情却认真却严肃地问道:“北戎多是游牧民族吧?我看北地大多是秋冬时节多战事。” 玄烛未曾想过她问战事会这样干脆,迟疑一瞬才耐心地回答道: “是的,秋天战事多是黑铁骑主动出击,每年秋收后,粮食与赋税有富余,才能支持战争。而冬天则是因为,游牧民族养了很多牛马羊,居无定所,严冬时节牲口大量冻死,他们才会闯入关内大肆劫掠。” “这样对于双方的损耗都很大,春夏两季积攒的全搭进去了,长此以往也不是个事儿啊。”顾烟杪嗦着嘴里的糖,啧了一声,非常自然地转头看他。 “所以你什么时候去把他们统一了?” 玄烛:? 第七章 顾烟杪处世行为准则之一:物尽其用。 面对玄.未来的战神.烛,她情不自禁开始讨教一些边境驻扎军队防御贴士,技多不压身,毕竟父王的封地也离边境不远,丰收的时候与西凉的交界处总是骚扰不断。 玄烛大概知她所想,挑着重要的讲了讲。 顾烟杪听得频频点头,决定回去就要拿小本本记下来,这可都是大神经验。 直到顾寒崧与余不夜聊得差不多,他们便决定打道回府。 顾烟杪这才想起正事儿还没谈,赶紧与余不夜讲明来意:“我的茶馆浮生记即将开业,地址正在琳琅街,开业三天想请你来讲讲茶道,不知余小姐意下如何?” 她原想着还得费一番口舌,谁知余不夜答应得很爽快:“余家近几年都有开设茶道学堂,能够借此宣传再好不过,但具体事项,我还要与家里长辈商量。” “这是自然,有劳余小姐,具体事项我们可再约时间详谈。” 顾烟杪喜上眉梢,对余不夜的好感更添了两分,“若是达成合作,开业三天所得纯利让给余小姐。” 余不夜闻言本想推辞,顾烟杪却止住她的话头,余不夜身后可是余家的茶道学堂,这可是长久的生意,不能舍本逐末。 南川余家早就位列世家,开设学堂自然也不求钱财,主要还是宣传余家茶道。 回王府的路上,顾寒崧对妹妹刮目相看,摸着她的脑袋夸道:“未曾想到,杪儿小小年纪,谈生意倒是很有一套。” 顾烟杪自得地哼哼:“那是自然,顾家有你寻求大道,自然要有我这个接地气的给你兜着,免得你掉下来。” 这话听着很有歧义,顾寒崧不知联想到什么,笑了笑便岔开了话题。 而玄烛则一如既往地冷着个脸,在马车上抱着双臂闭目养神,假装没听到他们谈话。 除夕当日,顾烟杪迎来了她的十一岁生辰。 但她对此无心,今日非但是生辰,也是先王妃祭日,因此镇南王府向来不会铺张过年,只把冬至节当过年了。 -- 第13页 大清早,顾烟杪便与镇南王和顾寒崧去给母妃祭奠扫墓。 然后还有别的事情——余家约她详谈合作一事,毕竟浮生记已是开张在即。 对于浮生记的潜力,余家仍持观望状态。 但顾烟杪向来有一张能忽悠的嘴,拉投资么,都得画大饼,于是激情展望了一下光辉未来,若是她能够在各地开分店,余家茶道学堂的宣传可是有保证了。 虽然到最后关头,她只说服了余不夜去做三天的讲学,但显而易见地,他们对顾烟杪的计划都有些意动。 余家因早年风向,设立的茶庄较多,茶馆也是近期才兴起的新鲜玩意儿——吃茶太普遍,且人人都吃得起,这种专业喝茶的高级场所就较少。 不过,能半日聊到这个地步,顾烟杪已经很满意,好事多磨嘛。 敲定细节事项后,她便美滋滋地回来了。 见天色渐晚,顾烟杪兴致勃勃地拉上父王哥哥与玄烛,一同坐马车到了浮生记,带他们参观后,借着陪她过生辰的名头,留下一起吃顿晚膳。 琳琅街作为南川最热闹的街道,年关都会装饰成花街。 商贩在街上卖各色美食与花灯年画,多走一走,还能遇到街头艺人表演杂耍。 而浮生记的所处地段相当好,能从楼上窗口将街道一览无余。 今夜顾烟杪的主食是长寿面。 她唏哩呼噜地喝完香浓的面汤后,非常满足地摸着肚子,啃着饭后甜点冰糖葫芦,趴在窗户边上看夜景。 星河遥远而灿烂,街上的火烛也明亮,舞狮就着隆隆鼓声摇着毛茸茸的尾巴,忽而做出个高难度的动作,引得围观群众惊叹后一片叫好。 顾烟杪看得入迷而满足。 而意外就是这个时候发生的。 “杪儿!” 彼时她听到镇南王在身后着急地唤她的名字,便侧着身子回头寻他。 一支利箭破空而出! 从窗外飞入,直直将她的糖葫芦钉在了地上。 顾烟杪的手被羽箭的力道震得生疼,却立马闪身到了墙后,惊叹这恐怖的准头。 外面依然人声鼎沸,她的心却狂跳不已,小命差点就交代了。 忽然她感觉到自己的领口被谁拎了起来——离他最近的玄烛竟然揪着她的衣服,直接从另外一扇窗户飞身而下。 顾烟杪猝不及防跳楼,实在震惊非常,扑腾着双手,最后抱住了玄烛的腰。 玄烛浑身一震。 他下意识地想把这狗皮膏药撕下来丢出去,但危急时刻不容他分心,只提着气在飞檐处轻轻一点,平稳落地后立马开始拉着她狂奔。 说是狂奔,在闹市区却根本施展不开,但好歹人多,左躲右藏也能分散目标。 而且顾烟杪这小短腿,实在倒腾不快,玄烛干脆再次将她拎起,企图扛在肩上。 顾烟杪见状,心里大喊我绝对不当麻袋,眼疾手快抱住了他的脖子,一个翻身挂在了他的背上,嘴里还催促道:“快跑快跑!” 玄烛真是想死的心都有,这又抱又背,他不干净了! 顾烟杪抽空回头观望——漆黑的夜里,暗卫与刺客在屋顶上正在缠斗,仍有几个刺客正在朝他们的方向追来。 哪怕背着她这个包袱,玄烛跑得速度也又稳又快。 他看到前方不远处有一马棚,便手起刀落斩断绑着其中一匹黑马的绳子,直接飞身上马,一抖手里缰绳,马儿很快便跑了起来。 顾烟杪倒吸一口冷气,他是帅气地飞身上马了,她却差点被甩成一颗流星! 幸好在关键时刻,她搂紧了他的脖颈,磕磕绊绊地一同上了马,而后慢慢松了手,从他背上滑落至马鞍上。 然而,马匹狂奔导致的剧烈颠簸,让她别无他法地,再次抱住了玄烛的腰。 感受到他脊背的僵硬,她深刻地绝望了。 再这么下去,她可能会先被他宰了。 但在昏头昏脑的反省中,顾烟杪仍是情不自禁地想,玄烛好香。 他身上有清冷的檀香味儿,似乎是衣袍染了熏香的缘故。 掺着寒冷的漫天雪花,檀香也多了一丝幽然。 就这样么若有若无地缠绕在她鼻尖,莫名地勾人心弦。 马儿撒足狂奔,在雪中跑了很久,玄烛甚至策马上了一座不高的山,山间隐蔽处竟然有一方荒废的小庙,才终于停了下来。 顾烟杪魂飞魄散地下马,立刻就开始蹲在路边干呕。 玄烛则是在小庙里转了一圈,看样子许久无人居住。 院里一株巨大的梨花树,周边都是杂草,神殿里的神像竟然已破碎在地,没被清扫。 他勉强收拾出了一个能休息的角落,这才又去看晕马的顾烟杪。 小姑娘可怜兮兮蹲在路边发愣,面色苍白,眼圈都红了,杏眼里的泪水欲落未落。 玄烛心下对她的记恨莫名消散不少,毕竟还小呢,今日还是她生辰。 他不会安慰人,酝酿半天也开不了口,纠结片刻,最后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直直地塞到顾烟杪手里。 她呆呆看他一眼,低头打开油纸包,是几颗圆滚滚的桂花糖。 “你还行吗?” 玄烛有些为难,他家中没有姐妹,完全不懂怎么与姑娘相处,又不能似在军中一般时时板起脸,怕吓着她。 -- 第14页 他想想还是转而说起此时境况:“山间偏僻,藏倒是能藏,然而就算落雪,我们来时的马蹄印也很难完全掩盖。上山的路靠近溪边,泥土松软,也容易留下印子,他们很快就能找来。” 顾烟杪这会儿晕车的劲儿已经缓和许多,用手抹了把脸,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 她倒不是吓的,只是这么突如其来地跳楼又飞马,谁受的住啊? 一路上简直就是人在前面飞,魂在后面追。 玄烛洁癖严重,面对她还有些别扭。 他脸色沉沉,偏过头去,仅仅给她露出下颌角清朗的线条。 回想起方才的亲密接触,他的内心却在不停说服自己情况危急,今日她才是十一岁的第一天,这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 只听小姑娘说:“追上来大抵只有三四人,你能杀了吗?” 她看他一眼,惋惜道:“出来太急,你连剑都没背。” 玄烛:“……” 他只觉得自己那点同情心都喂了狗,一时之间不是很想搭理她。 于是他开始低头从身上各处摸出各种贴身武器,在手里掂量片刻,给了顾烟杪一把精巧的黑色精铁匕首,用作防身。 顾烟杪欣赏一番他的百宝袋,想了想又道:“还是留活口吧,拖回去让父王审审。” 听听!这是个被追杀的小姑娘说出来的话吗? 她是如何做到分明身处劣势,却好似依然能俯瞰众生? 玄烛闻言,皱眉摇头道:“不过死士,能知道什么?” “倒不一定,死士应该在与父王的暗卫缠斗。” 顾烟杪剥茧抽丝地分析道,“他们本以为是瓮中捉鳖,我们却骤然突围,死士分身乏术,追出来的应该是暗处的指挥者,他藏得远,看得更清楚,才能立马跟上我们。” 她侃侃而谈地阐述,终于意识到不对:“若是刺杀,父王哥哥的命肯定更重要,我一个不值钱的郡主,他们追我干什么?” 她不可置信地瞪大眼,转头看向玄烛,“……莫非他们追的是你?疯了吗?” 玄烛神色复杂,无语至极。 沉吟片刻,他终于开口,声音里尽是冷漠:“怕是给我父亲的警告,让我们家远离镇南王府……可笑,我不过是随手搭救世子罢了。” 不夸张的说,玄大将军是整个大魏的英雄。 他带领着黑铁骑,一生镇守边关,收复曾经的失地,战功赫赫,在民间呼声很高,大家都自发地尊敬爱戴这位铁血将军。 民间甚至还有玄将军的画像与符咒流传,传闻将其贴在门窗上,能辟邪镇宅。 这些皆是笑谈,但无论如何,都能看出民心所向。 若顾烟杪是皇室中人——她是,但不完全是——供着这尊大神还来不及,竟然还要用次子性命来威胁警告。 她不得不感叹道,主角就是主角,狂妄如斯。 顾烟杪思索片刻,还是皱褶眉头一锤定音:“抓活的。” 她瞥到玄烛冷若冰霜的表情,当机立断地服软:“求求你了。” 玄烛:“……” 这熟悉的麻木感,他都快要习惯了。 第八章 在他们后面追来的刺客共有四人。 他们辨认着雪地里的马蹄印,一路追到了山上破庙前。 黑色的马匹仍留在院中,却不见人影,他们看着地上无比凌乱的脚印,一时陷入无言。 “老大……他们这是,在院里长跑还是跳舞了?乱成这样。” 刺客乙将火把靠近地面,迟疑道。 领头者刺客甲仔细端详后,冷静地下令: “脚印新鲜,他们跑不远,应该就在这里,一共就几间破屋子,搜!” 破庙是个很小的四合院,只有神殿与东西厢房。 四个刺客默契极佳,悄无声息地分头行动。 刺客乙进了东厢房。 这里像是以前庙里人生活的地方,屋子里还有简陋的木质家具,但藏人的地方很少,桌底床底都是空的。 他突然听到一声细微的动静,来自于角落里的衣柜,他立马高举火把,慢慢靠近。 那声音像是小猫咪细碎的呜咽。 刺客乙想,大概是那个小郡主,这一番折腾,娇养的小姑娘怎么吃得消? 他猛地打开衣柜门后还及时往后一跳,生怕玄烛藏在衣柜里来个致命一击。 谁知衣柜里却只有郡主一人,捂着脸嘤嘤哭泣。 他立马抽刀狠狠斩下——速战速决,杀了一个算一个! 可在他的身后,落下一个鬼魅般的黑色身影。 刺客乙顿觉不对,偏头的一瞬,带着指虎的拳头就已经击打到了他的太阳穴。 连声音都没有,他就晕了过去。 玄烛眼疾手快,一把接住他手中掉落的火把,顺手插在了桌上高高的花瓶里。 而另一边,刺客丙一无所获。 这座神殿不大,一目了然,也无处藏人。他逛了一圈就出去了,刚到院子就看到东厢房窗户里大幅度晃过的火光,只觉怪异。 “老二?” 他抬步往里走,却见那火把竟在花瓶,屋里却空无一人。 旁边的衣柜发出奇怪的声音,哐哐哐,好似谁在敲门。 在寂静的山间夜里,这声响只让人觉得诡异无常。 -- 第15页 刺客丙顿感不妙,喊了声其他兄弟,自己则是抽出长刀,挑开了衣柜门。 定睛一看,倒吸了一口冷气,怒从心头起。 那该死的郡主,竟然在衣柜里将昏迷的刺客乙五花大绑! 衣柜门开的时候,她正好打完一个漂亮的蝴蝶结。 西厢房内,刺客甲和刺客丁同样宝山空回。 却在听到东厢房传来的呼声后,立马拔腿赶去。 他们进了门,就见刺客丙躺在地上,显然已无意识,衣柜敞开,刺客乙也昏迷着。 房内并无一人,好似闹鬼一般,两个兄弟就被放倒了。 “玄烛小儿!莫要装神弄鬼,速速现身!” 刺客甲深感侮辱,拔刀怒吼,警惕地四顾。 身后的门啪一声关上,玄烛轻飘飘从房梁跃下,手执长刀,面如寒冰。 他轻巧落地,利落的高马尾轻颤,带了几分随心所欲。 刺客很不讲武德,立马两个一齐扑上去,霎时间小小厢房内便是刀光剑影。 京城派来的人,自然个个是武功好手,配合着将玄烛逼入角落。 玄烛慢慢后退,却依然能够轻盈如燕地躲过闪电般刀锋。 他只守不攻,刀刃在空中划出银月一般的弧线,将刺客伤出些许小口子,也好似是在猫抓老鼠的游戏一般。 刺客们终于被他漫不经心的态度激怒,攻势愈发凶猛,却被他的完美防守无计可施,情不自禁地急躁起来。 顾烟杪抱着房梁,躲在黑暗的角落暗中观察,静静等待着时机。 不得不说,看玄烛打架时蹁跹利落的身影,从容而潇洒的态度,这简直是一种享受。 她顿时很理解原女主了。 年少之时见过如此惊艳的少年,很难不把他当作白月光。 她尚未出神多久,刺客丁便被玄烛一脚踹在胸口,直接水平地飞了出去。 他挣扎了两下,才勉强爬起来。 顾烟杪正好就在他上方,看他这般狼狈,差点笑出声。 玄烛不愧是骠骑大将军之子,一番比试中,刺客们败局已定。 但刺客丁实在不甘心,他摸到窗边,从怀里拿出及其简易的鸣镝,准备往空中放去。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发射,就被从天而降的一个陶罐子砸的头破血流,脑瓜子嗡嗡。 看来他们果真还有救兵! 砸完陶罐的顾烟杪气得牙痒,这些人是要在南川府筑巢吗? 南川府本就靠近边境,临近年关,外围战事不断,府中人口流动也大,就算有府兵把关,却很难对回家过年的平民起疑心。 陶罐破碎的声音响亮,刺客甲一惊,不过分心一瞬,寒光闪闪的刀刃已经抵在他的喉间。 他心知大势已去,正想咬舌自尽,却被玄烛塞了一坨软布进嘴。 玄烛的脸色几乎阴沉得要滴出水。 无他,那抹布真是不知道多少年没用过,都风干了。 顾烟杪本想从房梁跳下去,来个帅气的前滚翻。 但考虑到身穿的长裙实在太繁杂,很可能直接摔个鼻青脸肿,一番犹豫后,她最终还是选择了慢慢从梁柱上爬下来。 玄烛已经利落地将几人捆绑好,甚至细心地把那个蝴蝶结拆了重新打,太不结实了。 顾烟杪在窗边看看天色,夜空极黑,星星也黯淡不少。 她估摸着镇南王的军队大抵能追来了,这才回头看那四个被打包好的刺客。 如今只有刺客甲清醒着,正凶狠地盯着她。 那眼神让人很不舒服,带着大刺刺的轻蔑与怒意。 于是她走过来,严肃地说:“你要感谢我,知道吗?” 她指着抱臂站在一旁的玄烛,认真解释:“如果不是我的恳求,你已经被他杀了哦。” 玄烛:???你做个人吧。 刺客甲呜呜叫着,愤怒地给了顾烟杪一个“毋宁死”的眼神。 她视而不见,开始问问题:“你们的据点在哪里?” 怎么会有人审问这么直接的问题? 她脑子是不是有病? 刺客甲实在忍不住,异常鄙夷地上下打量了一番顾烟杪。 眼前的少女神情平静,一双杏眼眨也不眨地紧紧盯着他。 刺客甲莫名其妙地与她对视,而后见她忽然舒展一个笑容,语速慢慢地说:“原来是平康采运局。” 刺客甲:???我好像没说话吧? 话音未落,刺客甲的目光中有一闪而逝的慌张,却被顾烟杪精准地捕捉。 她一直在观察他的微表情,很多时候,实话谎话都藏在里面。 顾烟杪得到答案,直起身子伸了个懒腰,才转头对玄烛漫不经心地说:“足够了,剩下的等父王来审吧,你也可以回去跟你爹告状了。” 玄烛颔首,挺拔站着的姿态便如同他手中的利刃,眼神却晦暗不明。 他明白顾烟杪的意思。 她如此试探刺客,探明了这股势力的背后是由太子联合外戚组成。 此番刺杀,并未经过魏安帝的准允。 刺杀镇南王,魏安帝乐见其成,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连着玄烛一起动,这外戚的手就伸的太长了。 太子能如此嚣张,自然是觉得这天下迟早是他的,提前行使权力罢了。 而他却忘了,现在头上还坐着他老子,毕竟他们并非一般父子,也是君臣。 -- 第16页 打压熊孩子最好的方法,就是让熊家长来亲自揍他。 未消多时,顾家军终于赶到了这座荒山野庙处。 铁骑军队在与顾烟杪两人汇合,得到新的情报后,又直接踏平了平康采运局,杀他们个措手不及,抓捕涉事牵连者五十人有余。 采运局的院子下方,竟是空间巨大的地窖。 顾家军从中找出来了与刺客们完全一致的衣装武器,甚至还有厚厚的账本,内容详尽地记录每次运往京城的孝敬,皆是从南川府散枝开叶的下线铺子所得。 一夜之间,这些铺子全都关门大吉。 远在京城的谢家不久后听到这消息,暴怒得好似被镇南王割了肉,正要发作时,却被更加暴怒的魏安帝骂了个狗血淋头。 魏安帝把骠骑大将军的奏折摔在太子头上,让他滚回去给玄烛登门道歉。 太子何时受过这种委屈,回去后闹得天翻地覆,以死相逼。 魏安帝二话不说,将东宫里姓谢的官员全部革职,少他娘的借着太子来卖可怜。 一时间,太子被他皇帝老子的两巴掌给打蒙了,很是老实了一阵子。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彼时,一小队顾家军将顾烟杪与玄烛送回了王府,抵达时已是深夜。 镇南王府灯火通明,原本要庆祝郡主生辰以及新年的到来。 而现在,所有人却因为刺客一事忙得焦头烂额。 刺客突袭,镇南王父子二人虽然都有挂彩,却并未伤及性命,但随行的十二个暗卫死伤过半,损伤巨大。 这时见到他们二人平安无事地回来,才勉强定心。 不过顾烟杪回来时灰头土脸,脸上脏的跟花猫似的。 镇南王担心不已,差人去叫了军医,好一番检查后,才确定她并没有什么伤口,只是惊吓过度,面色有些苍白。 顾烟杪:不,我只是晕马,受到惊吓的应该是玄烛才对。 不过,同样是站房梁,怎么玄烛就能不染纤尘?她就只能狼狈地爬上爬下? 哦对,他会轻功。 顾烟杪羡慕死了,暗自决定之后要学武功,哪怕学个三脚猫程度也够用。 虽然非常愧疚,但需要镇南王去做的事情实在太多了,接连的军报让他无暇顾及小女儿,只好哄她先回院里歇息,其他事明日再说。 顾烟杪又不是真的小孩,自是明白现在她也帮不上忙,便乖巧地回去了。 她在往回走的路上,时间正过了子时。 远处传来热烈的欢呼声,花街上方的天空炸开绚丽灿烂的烟花,极致地绽放一次后,又无声无息地消失。 她不禁停下脚步,抬头静静看着漆黑的天幕上亮眼斑斓的色彩。 其实顾烟杪早就习惯独自一人过年。 在这个万家团圆的时刻,不管是曾经,亦或是现在,亲密的感情对她来说都是奢侈品。 但烟花,是谁都可以看的呀。 今晚月色皎洁,银辉落在她瘦小的身形上,平白镀上一层失意的寂寥。 或许是她孤单的背影太过可怜,原本还在犹豫的玄烛最终还是选择了走上前。 他都习惯了不按常理出牌的郡主,突然看她这样,觉得哪里都很怪。 她应该是永远快乐的,朝气蓬勃的。 哪怕被刺客追杀,落魄地在街边干呕,站起来时思考的问题,也是要不要给刺客留活口。 “郡主。” 玄烛看她回头,硬着头皮却又语气坚定地说:“生辰喜乐。” 不知道的还以为在下军令。 空气逐渐凝固。 自己果然还是做不了这种事情! 玄烛只好用冷脸掩饰尴尬,正要告辞离开,却见顾烟杪难得温柔地笑了。 她的眼中倒映着转瞬即逝的缤纷,轻声问道:“来陪我看烟火吗?” 第九章 于是接下来的时间,两人坐在假山石头上,一声不吭地看着天空。 顾烟杪盘着腿,双手在身后撑着,毫无坐相。 反正已经够脏了,破罐子破摔。 玄烛总觉得不对劲,暗自思索了一会儿,发现这个话痨竟然已经一刻钟没有说话。 可见是非常伤心了! 他开始思考,这时候是该说“镇南王忙完就能陪你了”,还是说“世子忙完就能陪你了”呢? 还没纠结完,顾烟杪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眼熟的油纸包。 她大方地与玄烛分享完桂花糖,然后窸窸窣窣地把油纸叠成了一只小动物,捧在手心里,献宝似的对玄烛说:“看!一只小狼。” 玄烛看她灵动的眉眼一如前几日那般神采奕奕,心想果然伤心也是骗局,不必同情心泛滥,目光便落在她手心的折纸上。 甜食让玄烛的大脑有短暂的空白,他嘎嘣咬碎糖果,怀疑地说:“这是小狐狸吧。” 他不动声色地瞟她一眼。 说起来,郡主算计起人来时与狐狸颇有相似之处,漂亮的眼里带着明亮的狡黠。 “没关系,都是犬科的小狗狗。” 顾烟杪本来打算把折纸送给玄烛,不过考虑到他严重的洁癖,还是默默放回了自己口袋。 她又想起了什么,从兜里掏出了那把黑色匕首,递还给他说:“谢谢你。” 玄烛的脑子开始转动,深思熟虑地想,这时候应该说“你若是喜欢就留着吧”,还是“给你防身用吧”。 -- 第17页 但感觉两句话都很无礼,最后还是沉默地收下了匕首。 顾烟杪根本不知道他脑子里的天人交战,只留恋夜空里浓烈的流光溢彩。 待烟花燃尽后,空余漫天的黑暗。 幸好有身边这个哑巴,让她在短暂的时间里不再是形影单只。 她偏头去看少年清冷的侧脸,心下还是有些感动。 曾经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生辰是什么时候。年岁越长,也不在意了。 但现在她改变主意了,从现在开始,她的生辰就定在今天吧。 时辰不早了。 顾烟杪跳下石头,转身跟玄烛挥手道:“谢谢你的陪伴,早点回去休息吧,也祝你新年吉祥,万事胜意。” 玄烛见她离开的背影……她好似开心了一点。 但他并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明明他还什么都没有说。 女孩子真的太难懂了,完全不明白她在想什么啊。 玄烛抿抿唇,转身回了羲和院他所住的厢房。 当晚玄烛就万分难得地做了噩梦。 他梦见小小的顾烟杪举着刀,一个人冲进了土匪窝,然后插着腰大声喊道:“都不许动!我把你们包围了!” 然后他实在没办法,只好单枪匹马进去救她,拎起她的领子甩到马上。 结果,她一把抱住了他的腰,哈哈大笑道:“你们都完蛋啦!我们两个把你们包围了!” 那场景实在太过震撼,直接把他吓醒了。 这心理阴影面积实在太大,玄烛成长至今,刀山火海都走过,却头一回如此想家。 - 大年初六,开门红,宜商铺开门,以求鸿运当头,财源滚滚。 浮生记开张大吉。 店门口舞龙击鼓好不热闹,最终徐掌柜放了一串鞭炮,才算结束了这必不可少的仪式。 镇南王公务繁忙,自然没来。 顾烟杪便拉着顾寒崧和玄烛去了浮生记。 徐掌柜给他们留了雅座,是视野极好的位置。 既能将一楼中间台上的余不夜看清楚,又能看到窗外街景。 余不夜今日穿了刺绣马面裙,又化了淡妆,剔透得似仙女下凡一般,端丽无双。 她讲起茶道来也深入浅出,让不通此道的人们也能听得津津有味。 南川余家本就声名在外,许多人听这名号,就愿意来凑个热闹,结果一看余不夜是个这般好看又博学的小娘子,自然就留了下来。 听她讲学已是不得多得,表演茶艺时又觉得秀色可餐。 顾烟杪看着哗哗进账的银子,笑得见牙不见眼,撑着腮帮子畅想了一番,连锁一百家浮生记后,应该能躺在金子堆上睡觉了吧。 想着想着,她就情不自禁嘿嘿笑了出来。 然后一抬眼看见坐在她对面的顾寒崧,正目不转睛看着言笑晏晏的余不夜,眼神竟有些痴了。 顾烟杪脑袋上的八卦小天线唰一下就立了起来! 她根本无法按捺住分享的欲望,屁股着火似的挪到玄烛身边,猛地用胳膊肘捅他,用眼神示意他看顾寒崧。 玄烛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又莫名其妙地看了回来:??? 顾烟杪等了片刻,看他完全无法领悟自己的意思,很是嫌弃,又挪回去了。 玄烛:???什么毛病。 说实话,两家家世勉强也算门当户对。 若说余不夜是高嫁,可镇南王一系却极不受宠。 余家是风雅世家,但也只是盘踞南川的普通贵族。 他们两人站在一起,也是郎才女貌,般配得很,只是不知余不夜看不看得上她这个兄长。 顾烟杪原本还有些沾沾自喜,毕竟若不是因为她,他们原本素不相识。 可她转念一想,原文里顾寒崧下场凄惨,活下来都艰辛,更别提成家了,若是有点良心的人都明白,总不能让人嫁来做寡妇。 或许他也是知道前途未卜,才如此克制,不然他这个年纪,早该议亲了才是。 顾烟杪思及此处,又难受起来。 从穿越来便开始的焦虑感又逐渐漫上来,她下意识皱起眉头,整个表情有点人小鬼大的严肃和沉重。 一旁暗中观察却不知道她心理活动的玄烛:???这就生气了?我可什么都没做啊。 女孩子真的太难懂了,自闭。 余不夜结束讲学后,还被人围住答疑解惑,她向来温柔,自然耐心地一一解答。 等客人都散场了,侍者才将她引至顾烟杪他们的雅间。 见她温婉笑着走进来,眉间却有疲倦之意,顾寒崧便亲自为她斟茶,顾烟杪起身给她拉开木椅子,让她好好歇息片刻。 “今日讲学成效颇佳,许多人都来问余家的茶道学堂。” 余不夜承情,仍是笑意盈盈的模样,看着便让人心生好感。 讲到赚钱的事儿,顾烟杪才提起一点精神头儿,趁机与她提起后续的合作,最后敲定每月十五,茶道学堂都会派讲师来讲学,实现双赢。 “最好还是不夜姐姐来。” 顾烟杪达成目的,笑眼弯弯,嘴巴抹了蜜似的,“姐姐人美声甜,博古通今,我就没见过更令人赏心悦目的茶艺。” 余不夜被夸得脸色微红,眼波款款,有些羞赧地笑着:“郡主别拿我逗趣了,我答应你便是了。” -- 第18页 四人闲聊片刻,吃了些精致的茶点。 眼见着顾寒崧和余不夜的话题又要朝高大上去,顾烟杪难以插话,想到哥哥过几日就要启程回京城,便决定去街上逛逛,给他买点东西。 她出雅间的时候,回头看到玄烛跟个电灯泡似的横在他们中间,实在过于碍眼,便朝他勾勾手指:“玄烛,出来,我们去买好吃的。” 玄烛:“……” 你能不能不要每次跟喊狗子似的。 他一本正经道:“我与世子年岁相仿,按礼你该喊我一声哥哥。” 顾烟杪扭头就走,小屁孩还想占她便宜,不可能的。 反正余不夜对顾寒崧可能也无意,有个电灯泡在这发光也挺好的。 结果她刚走两步,发现电灯泡跟出来了。 虽然板着脸,看着心情不佳,却还是亦步亦趋地缀在顾烟杪后面,显然是不放心她独自出门。 顾烟杪站定,高深莫测地看向玄烛。 他的眼神却在往别处瞟,看天看地看热闹的街景,就是不看她。 微风撩起他的高马尾与黑色的衣摆,猎猎而动,却好似扫在她心上似的,细细痒痒。 少年不自在地摸摸鼻尖,视线与她相触后慌忙转开,有些心虚似的。 顾烟杪看他别扭得很,心底却笑开,便也不想逗他了。 想他这会儿还只是个少年郎,就算看着清清冷冷,性子也还算好相处,未来成了不怒自威的大将军后,便是想接近也难了。 毕竟他可刚正得连原女主的面子都不给,主角光环在他面前一无是处。 她忽然好奇心起,三两步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而行,偏头问道:“你为何今年会来南川府过年?” 镇南王瞎扯的理由太假了。 玄烛等了半天,终于等到顾烟杪主动开口说话,这才抿了抿唇,游移的目光终于锁定在她脸上,但心里那股劲儿还没过去,好半天才闷闷地说: “上次见不得太子欺辱世子,出手帮了一把。我担心为其招祸,想着有我一路同行,太子怕是会有所顾忌,怎知……” 怎知太子无所顾忌。 顾烟杪心里又给太子记上一笔,恶狠狠地想,以后一定要连本带利让他还回来! 今日赚了不少银子,打了稳固的基础,顾烟杪买东西也放开手脚,花了大价钱。 主要是她实在怜惜哥哥,一想到他又要回到那龙潭虎穴,就恨不得直接杀去京城。 玄烛跟在她后面,看她风风火火地购物,着实长了见识。 在京城时,他不喜人多,从来都是想要什么,便吩咐仆从去买。 有时跟着父兄在军中,也没条件挑挑拣拣,着实是没见过这种精挑细选还能扫荡的阵仗。 顾烟杪怕玄烛跟着无聊,抽空就会买好吃的给他——大半个月的市场调研可不是白做的——比如刚出锅的红糖糍粑与爽口的柠檬水,以及香味四溢的酸辣粉,让他也不至于没事做。 玄烛有些迟疑,但还是接受了。虽然从不吃街边小食,但尝尝应该也可以。 毕竟她投喂的食物,好像都还不错。 未来的大将军就这样被顾烟杪带偏了,但现在的他们还毫无所觉。 此时两人对彼此都有种谜一样的纵容。 毕竟年岁差摆在这里,对方还是个需要照顾的弟弟/妹妹呢。 第十章 虽然从认识至今,不过半月有余,顾烟杪与玄烛之间却形成了一种奇怪的默契。 细想也能觉察原因。 顾寒崧作为镇南王世子,却常年困在京城,三年方可归家一次,过完年就得回去,必然要在有限的时间内与父王了解交流政务军务,制定接下来的计划,避免一朝翻车全家丧命。 毕竟,镇南王一系在魏安帝的打压下,实是如履薄冰。 但他们的谈话从不让顾烟杪知晓,只因她年龄尚幼,实在不好让她掺和进来,若是真有大难,或许她也能因不知者无罪而保留一条小命。 不过顾烟杪心态很好,也明白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要让父兄接受她的霹雳想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再者,浮生记刚开业不久,她也忙得很,每日都要去店里看看。 每次出门,不管玄烛愿不愿意,顾烟杪都会带上他,强行尽地主之谊。 顾寒崧若没有公务,得闲也会与一起,但更多时候,还是他们两个人同进同出。 孤男寡女,却没有人觉得有问题。 因为顾烟杪看上去还是个小豆丁的样子,虽然长得瓷娃娃似的,杏目桃腮,娇嫩甜美得像是早春刚绽放的关山樱。 但好似更能激发人的母爱,而非男子的爱慕之情。 而玄烛,就更不必说。 浑身散发着“让老子独美”的寒冷气息,除了顾烟杪对他依然热情似火,王府里的仆从们都不太敢跟他搭话。 在浮生记的三楼,顾烟杪特地给自己留了一间雅间作为办公室。 她在书案前忙着看账写策划的时候,玄烛便会悠然自得地从书架上选一本感兴趣的书,一边自斟自酌,一边翻书,有时还会记录笔记。 他写一手端正的楷书,很能沉得下心,一笔一划稳稳当当。 不像顾烟杪,写急了的时候,簪花小楷也能舞成飞白。 间隙时,顾烟杪抬头看不远处笔直坐在案前垂眸看书的玄烛,冬日寂静的阳光穿过雕花漏窗斜斜地照射进来,在他的侧脸上落下明亮的光斑。 -- 第19页 街道上的车马喧嚣声很远,似有似无,雅间内却氛围安然,熏香的袅袅青烟无声地爬上他骨节分明的手指,又晕染开他凝眸时庄重的眉眼。 美得像是一幅画。 明明是武将,此时却像是温文尔雅的书生。 顾烟杪托着腮帮子看他,被他发现了也不恼,笑嘻嘻地问:“饿了吗?让人给你换壶热茶,再端一盘玉心酥来?” 玄烛:“……” 这段时间,他已经尝遍了浮生记茶单上的所有茶叶与点心。 他不是很明白,顾烟杪为什么如此热衷于投喂他? 出了浮生记,顾烟杪便喜欢带着他在南川府四处瞎逛,美其名曰到一个地方旅游,就要在这座城里压马路。 说实话,她其实对南川府也人生地不熟,趁着这个机会正好熟悉熟悉,听说最美味的小吃往往藏在名不见经传的小巷子里。 如此,不过短短数日,玄烛又做噩梦了。 他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大胖狗,顾烟杪面目慈爱地往他嘴里炫食物。 惊醒后他心有余悸地摸摸精瘦的肚皮,还好还好,腹肌没有九九归一。 看着凌晨时分昏暗的天光,玄烛赶紧起床,练剑两个时辰才缓缓放下心结。 就这样,两人成日走街串巷,走到了正月十五元宵节。 顾烟杪处理完浮生记的事务后,兴高采烈地拉着玄烛逛花街灯会,节日会一直热闹到凌晨。根据南川的习俗,人们会在夜晚时分赶到青木河边放河灯。 此时的南川府已经完全浸入了黑夜,街道上却亮如白昼,锣鼓喧天。 游街的行人越来越多,走过花街买上一束新鲜的花朵后,都逐渐往河边涌来,河灯摊贩早已亮开嗓子,大声吆喝着:“哎嗨!火烛连宵,举灯蟾魄圆!” 民间流传的古词,唱起来独有韵律。 河灯的样式各异,五颜六色的莲花与船型的最多。 顾烟杪左顾右盼看得有趣,与玄烛一同买了两盏莲花灯。 此时的青木河面上,已经飘着许多河灯,与天幕上闪烁的星光交相辉映。 花芯里燃烧的火烛在黑夜里明明灭灭,远远看去,好似火龙潜游。 许多人们跪坐在河边虔诚地许愿,祈求天地河神能庇佑过世的亲人。 轻柔的风吹起顾烟杪细碎的额发,金色的光芒星星点点泼在她秀致的面庞,好似点亮了那双含笑的眼。 看着壮观的景象,她的心底也逐渐柔软。 她前世是孤女,今生得了亲人,虽然身处险境,也已是上天垂怜。 片刻后,她为先王妃放了一盏河灯。 莲花灯摇摇晃晃地在水面前行,缓缓地汇入灯流。 顾烟杪凝视许久,偏头看到玄烛也放好了河灯。 她歪着脑袋,好奇地问道:“你在祭奠谁呢?” 玄烛的眉眼在夜色中有些模糊不清,他低声道:“……曾经战死沙场的将士,总该有人记得他们。” 顾烟杪愣了一瞬,不知此时他是否因回忆起什么而伤心,于是轻声宽慰道:“他们不仅仅是将士,同样也是父亲,儿子与丈夫,会有人记得他们的。” 横冲直撞的顾烟杪鲜少会露出柔情一面。 玄烛刚觉得纳罕,随即便见她兴致勃勃地站起来,扯着他的袖子往前走:“我想起来了,这附近有一家汤圆贼好吃,我带你去!” 那家甜品店在一条偏僻的步行街,名叫星云路。 比起热闹的花街,这里却人气寥寥,卖的东西杂乱无章,质量一般,也便宜过头,实属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夜色深深,灯也稀少,有些地方甚至漆黑一片。 顾烟杪为了找甜品店,左顾右盼走路不专心,结果踩空一步扭了脚,惊叫一声,差点摔个狗吃屎。 玄烛被她喊得精神紧绷,太阳穴青筋突突地跳,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她纤细的胳膊:“有事没有?伤着哪儿了?” 谁知顾烟杪伸手一指前方的店铺,一盏孤灯在风中飘飘荡荡,她惊喜道:“就是这家!” 随即一瘸一拐地蹦跶过去了。 玄烛看着她顽强的背影,写满了“身残志坚”。 汤圆确实很美味,酒酿汤底醇香,汤圆外皮软糯,内馅儿沙甜。 玄烛嚼了两下便滑下肚,唇齿间还有桂花的余香。 他放下碗,面无表情地看向一旁费尽口舌的顾烟杪。 有谁能想到,郡主殿下微服私访到处吃美食,是为了引进人才呢? “胡大娘,星云路已经没落了,您在这里做生意,一日能赚几个钱?” 她翘着一只扭到的脚,拉着掌柜大娘苦口婆心地劝,“上我店里去,有稳定的月银,方子的钱另算,您这手艺,可是在不能埋没了。” 已经过了一刻钟,胡大娘被她说得好心动,但眼里还有些踟蹰。 顾烟杪从兜里摸出几锭银子,放在掌柜台面,满脸写着掏心掏肺:“这算是方子的定金,您看成吗?” 胡大娘立刻眼睛亮了,摸着银锭子欢喜得很。 她厨艺高超,却仍守着这破店面,不搬去人流量最大的琳琅街。 是不想吗?不,是贫穷。 有了卖方子的银子,她就算以后不去给顾烟杪打工,另盘店面也有出路。 见胡大娘最终松了口,顾烟杪撬得墙角,心满意足,准备与玄烛打道回府。 -- 第20页 出了甜品店,她才哎呦一声,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脚踝的疼痛。 撩起裤腿儿一看,原本细嫩的脚踝,此时已经肿得跟个小馒头似的。 顾烟杪走了两步,抓心得疼,一时间脑门儿上都出了一层薄薄的细汗。 横竖是不能走路了,她皱了皱眉,咬着嘴唇抓了一捧雪敷在脚踝。 极致的冰冷让她情不自禁打了个冷战,刺激得生理泪水都在眼眶里转啊转,那嫩生生的手指尖儿也被冻得生红。 玄烛见她一如既往地莽莽撞撞,又意外于小姑娘对自己的狠劲儿。 内心挣扎许久,他最终认命似的叹了口气,走到她前面蹲下身子,微微侧头扬了扬下巴。 见她神情有些愣,玄烛很不满地皱起眉头,恶声恶气地说道:“赶紧的,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话音未落,顾烟杪赶紧七手八脚地爬上他的背,紧紧地搂住他的脖颈。 玄烛快窒息了:“松点松点,我呼吸不了了。” “对不起对不起……啊啊啊!” 顾烟杪手松开得迅速,却因为往后幅度太大,差点害得两人一同倒在雪地里。 “我跟你是不是八字不合?” 玄烛活了十六年也没这般心累过,他堪堪稳住身形,感受到背上的小姑娘也缓缓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再次环住他的脖颈。 属于小小少女的温软甜香就这样从身后满溢出来,如同她这人一样张扬又霸道,让他无从闪躲。也像冬至节那晚,他第一次品尝的甜点雪花糕。 他忽然失了语,滞住了似的,片刻后便开始埋头往前走。 顾烟杪歪着头俯在玄烛瘦削却有力的脊背上,看着天边的繁星也逐渐隐去光芒。 不知何时,开始下雪了。 细白如丝的雪花在夜空中翩跹起舞,顾烟杪伸手去抓,却惹得玄烛竖起眉头,驻足把她往上送了送,警告她不要乱动。 她乖乖应了,却仍是不听话,脑袋靠在他肩头,手却在玩弄他高马尾的发尖儿。 他的心好似也随着她撩拨头发的手,十足地悬了起来。 “玄烛。” 她又唤他的名字,暖暖的气息吹在他耳边。 微凉的手指轻碰了一下他脖颈后的肌肤,他激灵一下,她却漫不经心地抖抖爪子:“雪花掉进你衣领了。” 没过一会儿,她又凑上来,愉快地喊:“玄烛玄烛。” 玄烛目不斜视地走在雪路,清冷的声音好听极了:“怎么了?” “认识你真好。”顾烟杪由衷地感叹,望着雪色吹出一口渺渺雾气,“你是我的第一个朋友。” 她顿了顿,认真地补充道:“你是我目前,最好的朋友。” 唯一的自然是最好的,毕竟连竞争者都没有。 玄烛暗自吐槽,却没有回应。 未消多时,他忽而停住了脚步。 顾烟杪不明所以,正想问他,却顺着他的视线,看到了前方不远处的熟人。 盛满了落雪的银白色大树下,顾寒崧正与余不夜说着什么。 仪表堂堂的少年郎与美丽温柔的水乡少女,好一幅才子佳人的画卷。 他们的距离始终保持着礼数,余不夜的肩上却披着顾寒崧的深色斗篷,或许是有些大了,更衬得她身段玲珑。 她抬眸望着顾寒崧,喃喃低语,眼里忽然就落下泪来。 第十一章 余不夜手里执着的那盏风灯,摇晃着掉落在地,细雪中摇曳的烛火忽明忽灭。 她却顾不得管,纤细的手指捂住了满含热泪的眼。 顾寒崧沉默地伫立在原地,只将手里撑着的伞,斜斜地遮住她的头顶。 而他的头发与肩膀都已经落满了白雪。 隔着一段距离,顾烟杪与玄烛暗中观察片刻,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 最终顾烟杪垂头说:“我们走吧。” 玄烛仍然未吭声,只是顺从地转身,继续朝镇南王府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去。 表面平静如常,内心却惊涛骇浪——他终于悟出了浮生记开业那天,顾烟杪对她挤眉弄眼的意思。 虽然震惊于自己对感情一事的钝感,但碍于面子,他只能当无事发生一般翻了过去。 但是,他明显得感觉到,背上的顾烟杪有些发愁。 因为她又不讲话了。 也不抓雪了。 也不玩儿他的头发了。 她沉默的时候,连呼吸都不畅快似的,叹气都带着怏怏的意味。 玄烛却什么也没问,一如既往的安静。 他背着她,施施而行地走完了最后一段雪路。 直到抵达镇南王府,见到了伺候她的贴身丫鬟,她才重新活泛起来,开始哎哟哎哟地撒娇,皱着眉头嚷着脚踝疼死了,简直要了她的命。 对于顾烟杪浮夸的表演,玄烛不置一词。 他们道了别,顾烟杪坐着软轿回了望舒院,喊了大夫去瞧她的脚腕子。 玄烛则是往羲和院走,有仆从追上来给他递了把伞。 他是习武之人,并不畏惧严寒,可这会儿撑着伞走在风雪中踽踽独行,却觉得她从背上下来后,莫名地背后凉飕飕。 真是见鬼。他生无可恋地想。 明明对她的意见颇大,也很嫌弃她,却已经开始习惯了。 - 元宵节的两日后,顾寒崧与玄烛便要踏上回京的路。 -- 第21页 前夜镇南王父子二人彻夜倾谈,待顾烟杪拖着瘸腿前来送行时,看到顾寒崧眼下两个硕大的黑眼圈,略显憔悴。 “哥哥好像个大熊猫。” 她嘻嘻笑着,啃了一口黑白相间的白糖芝麻糕。 顾烟杪朝后挥挥手,身后的仆从便扛了好几个大箱子来,正是那日拉着玄烛一块儿扫荡商业街的成果。 面对顾寒崧,她始终觉得亏心。 虽然罪魁祸首另有其人,可每次看到他戴着的手套时,总会难过。 箱子里大多是给顾寒崧准备的冬衣药品,北方自然不比南方暖和得早,以及他总是会有内伤外伤,她生怕太子又使绊子,自家备着药品总方便些。 毕竟此日一别,再见便是三年后了。 她拽着顾寒崧的袖口殷殷切切地念叨:“哥哥,多写信回来,有什么问题,我与父王会一起为你解决,可千万不要自己扛啊。” 可千万别黑化了啊!稳住! 顾寒崧知道妹妹的担心真情实意,满目皆是温柔。 他伸手摸摸她的脑袋,将她梳理好的发型揉乱,然后在她噘嘴瞪眼之前,慢慢蹲下来拥抱她——他当年被送去京城做质子时,顾烟杪才刚出生不久。 这么多年,他只在临过年时回来两次,与家人相处的时间非常有限。 妹妹虽与他生疏,但仍是有情分在,见面总能相处融洽,有些默契或许就是刻在血缘里。 顾烟杪安抚似的拍拍顾寒崧的背,而后又给他塞了个小包裹。 他捏了捏,里面竟然全是银票。 他正要婉拒,却对上妹妹坚定的眼神。 她握着他的手,语重心长地说:“哥,这些你拿去花!不用担心我,钱还能挣,你千万不要苦了自己!” 顾寒崧被她人小鬼大的模样逗笑,又抬眸询问似的看镇南王,见父王也微微笑着,对他点了点头,这才放心将银票收下。 有种奇妙的幸福感。 这……这就是被妹妹包养的感觉吗? 旁观者玄烛松竹一般在旁边站立等待,将这送别场面尽收眼底。 虽然面色不改,内心却在思忖:“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这一家子,每个人都蛮奇怪的……” 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啊。 在父王与妹妹不舍的目光中,顾寒崧终于上了马车。 马夫呵着号子,响亮的鞭子声打在地面,马车轮子终于动了起来,摇摇晃晃地朝着京城的方向驶去。 他再一次离开了家乡。 温暖的车厢内,玄烛一路上都抱着胳膊闭目养神,并不主动搭话。 半晌他只觉得有些闷热,想着南川的春天来得可真早,这个时节的京城仍是银装素裹,更别提万里冰封的北地了。 他懒洋洋地睁眼,伸手掀开了马车帘子,看着窗外一闪而逝的秀丽景色,就像名家笔下颜色浅淡却意味深长的水墨画。 其实,他还挺喜欢南川府,是与肃杀的北地完全不同的温柔。 哦,郡主一点都不温柔,她像个小炮仗。 小炮仗活力四射,口才颇佳,确实能把人忽悠瘸。 玄烛在见识过她的怂恿能力后,才知道她为何像是百事通一样,不厌其烦地探访那么多名不见经传却美味的小吃店。 投喂他是顺道,真正目的是挖墙脚。 元宵夜劝来的胡大娘已经关了星云路的店面,背着包袱去浮生记应聘糖水师傅了。 也不知道他下次来,顾烟杪是不是已经能集齐他们最近尝过的小吃摊主了。 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有点主公招募英雄的意思。 想到此趣处,他情不自禁地笑了笑。 才扯了扯唇角,玄烛就瞥见坐在对面的顾寒崧有些发愣。 他的手中握着一条刺绣手绢,上面落款只有一个“夜”字。 大拇指下意识地反复摩挲着那个字,而后心事重重地叹了口气。 想起元宵夜与郡主归家时所见,玄烛已然明白,顾寒崧与余不夜大抵两情相悦。 这本是一件好事。 然而玄烛身处京城名利场,自然也知道这对兄妹俩因此双双沉默的原因。 按照魏安帝并不宽广的心胸来看,必然见不得镇南王府诞下子嗣。 或许顾寒崧注定不能婚配,要婚配也只能等魏安帝赐婚,但多半也是无子女的下场。 而顾烟杪倒不至于到这般险境。 原本她默默无闻,在南川寻户人家嫁了也是幸事。 只是如今她几次死里逃生,倒不知是否会引得京城的人对她感兴趣。 有陛下如此,玄烛虽看不起,却也无可置喙。 只是实打实地为顾家兄妹感到遗憾罢了。 于是,他思忖半晌,只当没看见这茬儿,顾寒崧怕也不愿谈这事儿。 吹着窗外悠然的小风儿,玄烛再次缓缓合了眼。 这次离开,顾烟杪也给玄烛准备了三箱礼物。 临别时她只顾着恳切地给哥哥洗脑,玄烛陪在一边,便没有打开看里头有何宝贝。 其实他好奇得要命,但他不能说。 他向来是个隐忍的人,就一直憋着,只想在最后一刻才拆开惊喜。 于是回京城的漫漫长路上,哪怕夜宿客栈时抓心挠肝,也没有打开。 等玄烛终于抵达京城将军府,仆从们忙忙碌碌地将他的行礼都从马车上收拾进院子后,他这才慢条斯理地把箱子拖回屋里。 -- 第22页 顾烟杪倒没有估计错,玄烛再少年老成,这会儿也是个少年郎。 少年郎,便对礼物与惊喜仍有期盼。 玄烛都没有察觉到自己面上带着的浅笑,只故作稳重地打开了盖子。 ——入目之处竟然全是各色糖果,五彩缤纷,琳琅满目。 他两眼一黑,三箱!这特娘的能吃一辈子啊! 玄烛一口气郁结在胸口不上不下,不死心地扒拉了一下糖果堆,果然发现箱子下面另有乾坤。 他嘴角抽抽,心情复杂,想着真是不出所料。 你说她细心吧,箱子里的东西就跟顾烟杪这个人一样乱七八糟,什么都有,吃的用的,全堆在一起,找东西堪比寻宝。 但里面的食品全是京城与北地都吃不到的南川特色。 有些糕点放不得,只能吃新鲜的,她便附上了菜谱,末尾是龙飞凤舞的字,详细写了相克食物与忌口,若是都无事,便让将军府的厨子给他做了吃。 那些全都是他在南川时,多动了几筷子的菜。 这小姑娘,察言观色的能力堪称炉火纯青。 箱子里还有好些奇奇怪怪的药品。 比如“提纯过的烈酒,不能喝”,“预防风寒的神秘草药粉,能喝”,“跌打损伤神药,不确定能不能喝,请勿轻易尝试!”等等。 好似能够在行军打仗时急用,虽然他也不敢用……谁会喝跌打损伤药啊? 以及他在坊间搜罗的志怪话本子,哪怕一眼看去好些个错别字,但整体通读还算是颇有意趣,情节跌宕起伏足够精彩。 某些地方甚至还有批注,发表了她在看到此处时或爆笑或震惊的看法。 她知道他爱看书,便找来这些给他解闷儿。 毕竟她不喜那些高大上的书本,看不懂,便只能在能力范围内找写有意思的东西,回京城的路太长,总得有打发时间的玩意儿。 玄烛翻着翻着,心情忽然莫名其妙地好起来,唇角勾起一抹弧度。 他笑哼一声,低声道:“算你有心。” 第十二章 与此同时,远在南川府的顾烟杪却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睡不着。 这会儿已过惊蛰,春雷始鸣,雨水连连,春耕正式开始。 用晚膳时,她听镇南王说,今年新征的兵都派去开荒地了,先练练体魄再编入军队。 她胡吃海塞地听了一耳朵,顺嘴问道:“征兵多少?武器装备可够?” 镇南王不回答,反问道:“你问这个作甚?” “那就是不够咯。” 顾烟杪开始猜测,但镇南王表情并未变化,说明不对。 她又想了想,恍然大悟:“哦,我懂了,京城不批新武器,但我们若是私自大批定制,他们又会起疑。” 有时候也不知道,她过于聪慧到底是福是祸。 镇南王心情有些复杂,想起他以前只会考察女儿念书情况,略显死板,是不是限制了她的发展? 顾烟杪并不知道镇南王的想法。 她撑着腮帮子,一时也想不出解决武器装备的办法,于是先按下不表,又转头问镇南王:“咱家还有多少铺子产业?” 之前因为整治盘根错节的卧底关系,清理掉了不少。 镇南王见顾烟杪最近开茶馆的事宜,虽然有点心急,但总体还算扎实。 便也决定不再不瞒她,让新上任的罗管家带着各种房契店契来给她过目,好让她心里有个数。 顾烟杪翻着罗管家带来的店契,有些奇怪地问道:“怎么大多都是古玩字画店?” 镇南王斟酒自饮,表情很是微妙。 他并不直言,仅说:“掩人耳目。” 顾烟杪看他一眼,脑子一转,咂摸出味儿来。 古玩价钱大多虚得很,而且还能让人以为镇南王是个纨绔王爷,沉迷玩乐。 “古玩也行。”顾烟杪往嘴里扔了颗花生米,嬉皮笑脸道,“零零散散开没意思,父王,我们投资一条商业街吧,建设成古玩一条街。” 镇南王见她又有奇思妙想,问道:“怎么说?” 顾烟杪思索片刻,想起来那条破败不堪的步行街,就是胡大娘卖汤圆的店所在之处。 “那条步行街叫星云路,若是改成古玩街,可以借势于街头附近两间小小庙宇,街尾再开个拍卖庄,按季度举行古董拍卖会,也能吸引人流。沿街两边的商铺就全做各类古玩店,反正我们有这些资本,名头打响了,剩下的商铺不怕租不出去。” “想法倒是不错。”镇南王点头,面露赞许。 顾烟杪叮嘱:“路一定要先修好。” 如此耿耿于怀,必然是因为付出的代价太大了。 她下意识地瞅一眼还没好全的脚腕子,心有余悸。 但买下一条街,这可比买一间浮生记贵太多,事情也更杂乱艰辛,需要做人情往来的地方更是数不胜数。 镇南王有些不放心顾烟杪来做,最终还是将此任务交给了之前古玩店的总掌柜。 总掌柜姓庞,看着就是个生意人,身材白白胖胖,笑容憨态可掬,满脸就写着“我是一个很能耐心扯皮的人,没有我磨不下来的任务。” 顾烟杪对此也没什么意见,就是提出需要知道星云路建设进程。 对此,镇南王也同意了。 这件事情的大方向父女俩敲定后,小事儿就基本无需她操心了。 -- 第23页 于是她继续翻剩下的店契,从里头抽出几份酒肆的店契,兴致勃勃举过头顶晃了晃,疯狂用眼神暗示镇南王。 镇南王被她的举止逗乐,笑骂道:“浮生记现在才赚几个钱?小没良心的,就惦记着你老子这点产业。” 顾烟杪不以为然:“浮生记肯定会持续赚钱的,并且一定会开到京城去。” 听罢此言镇南王的笑容渐淡,长叹一口气说:“哪有你想的那般简单?” “不做怎么知道有多难?”顾烟杪很有信心,“先定个小目标,今年在父王的封地内,开满十家浮生记。” 虽然镇南王依然觉得顾烟杪简直就是自信过头,浮生记开业至今确实一直都是盈利状态,但怎么知道后期会否疲软? 还思考半晌,他还是没舍得打击她的积极性。 至少现在女儿是在自己眼皮底下折腾,多看着点她便罢了,其他的随她玩儿去吧,要亏本也不差这一点。 于是他最终仍是答应了,假意严苛道:“铺子不能直接给你,浮生记得先拿出能开分店的盈利,不然这些都是给你打水漂去了。” 这倒不亏,顾烟杪拍着胸脯放出壮语豪言:“这些店契迟早是我的啦!” 到了夜里,顾烟杪躺在床上,掰着手指头算,从落水至今已经过了三月有余,却因为拔除藏在南川府的钉子而惊心动魄。 但好在成效不错,他们也不至于像之前那般束手束脚,连个丫鬟都能欺负她。 最近她照镜子,也终于长了点肉,比早先瘦巴巴的样子好看多了。 她又想到镇南王所说的武器短缺的问题。 这可是个大问题,以后如果必定要打仗,总不能对面都用的最新锐的武器,镇南王手底下的兵全用的是使用多年的破损装备。 该怎么办好呢? 想着想着,顾烟杪忽然激动地一个鲤鱼打挺蹦了起来! 她穿的这本书,是一本言情小说。 镇南王府的许多事情她都不太清楚,因为这一家子都是作为点缀的炮灰,自然着墨不多。 本书的主角,是魏安帝的太子与他那位“她逃她追,她插翅难飞”的小娇妻。 她回忆起,原书里写到原女主逃太子追的时候,无意中发现过一个铁矿。 这个原女主吧,别的不行,就特别能跑。 从京城跑到南川附近,还好巧不巧掉进了矿山下的洞穴。 当时太子还很开心地一把抱住她说:“你真是孤的小福星!” 但这已经是很后期的剧情。 彼时镇南王早已战败,南川府重新收归魏安帝麾下。 然而,北方的矿山多不胜数,这也是大魏王朝为何一直定都北方的原因。 所以对于太子来说,这并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等主角活动地图又移回京城后,几乎就没有再提及这处铁矿。 但是这铁矿对于现在的顾烟杪来说,简直能救命啊! 虽然她死活想不起来原女主到底往哪儿跑了——谁看小说记这个?她只能半夜从床上爬起来,铺开镇南王的封地地图,开始查地形。 经过大半夜的奋战,她最终将目标定在了南川府与静元府交界的地方。 静元府是个贫穷的小州府,地方不大,三面环绕矮山,算是最接近原文中原女主藏身之处的地势。 地方倒是圈定了,但她也没法儿现在就飞过去,只能气呼呼地睡觉去了。 毕竟她现在还是要达成绩效的人,明天还要努力赚钱呢。 次日早晨,熬夜的顾烟杪虽然醒了,但是也付出了相应的代价——她用了比往常慢十倍的速度磕磕绊绊起了床,不管任何动作都反应慢半拍,眼皮随时都能合上。 水玉为她梳头,看着都心疼不已:“郡主再睡会儿吧,这还是长身体的时候呢。” 顾烟杪迟缓地摇摇头,目光呆滞。 虽然在努力想浮生记的活动方案,但脑子却一片空白呢。 水兰这时候也进屋来了,抱着一尊瓷质的花瓶,里面是插好的白玉兰,芬芳的香气一下子就冲散顾烟杪的些许困意。 “郡主看看,这玉兰开得多好。” 水兰将花瓶摆在桌上,怎么看怎么喜欢,眼睛都笑弯了。 顾烟杪迷迷瞪瞪看了半天,突然醒了神儿,直愣愣地问:“花哪儿买的?” 水兰说:“王府里有玉兰树,开花了,奴就去摘了几朵给郡主,郡主喜欢吗?” “喜欢,我想要更多的花,该去哪里买?”顾烟杪终于清醒,脑子开始转,“要最新鲜、品质最好的花朵,能够保证每日进货给我。” 于是,水玉和水兰带着顾烟杪来到了南川府最大的花市。 春季的花市大抵是除了琳琅街以外最热闹的集市了,不仅有花商,还有许多带着自家种的花来卖,整个集市百花齐放,姹紫嫣红。 顾烟杪穿的男装便服,看上去就是个清俊的小公子。 有卖花郎见她衣着不菲,便知道肯定是大生意,便纷纷上前来自荐。 她倒不急,看着鲜花一一筛选比货,不紧不慢地问卖花郎问题,家在何处?几亩花田?花期多久? 如此种种,最后才定了一家靠谱的花商。 她选了几个品种,留了水玉跟花商进货,自己又回到浮生记,招了徐掌柜来商量此事。 -- 第24页 既然春季是遍地花开的时节,不如就趁着机会赶一波花茶的热潮。 两人商量着拟了活动茶单,用花朵的雅称与典故起了茶名,玫瑰写作“离娘饮”,月季写作“痴客行”,桃花写作“红雨淋漓”。 徐掌柜因曾经做过园丁,对花朵品性、药性和功效都了如指掌。 顾烟杪见他对于如何搭配也都熟悉,便将此事交给他斟酌。 她又转悠到浮生记的库房,里面尚放着些从镇南王那儿拿的字画。 左挑右捡,她终于选了一幅花团锦簇的巨大写生画,在一片清淡的水墨山水画中,色彩鲜艳的浓厚笔触显得十分鲜活与特别。 而后她提笔改了白居易的诗——春来花欲红,能饮一杯无?——当作宣传语。 好在凭白大诗人的盛名,大家都能一眼看出这是改写。 实在无法,她的文化水平实在浅显,现在也来不及去找余不夜小姐姐替她作诗了。 顾烟杪将这幅巨大的宣传画挂在浮生记门口。 因为画的颜色实在艳丽,立刻吸引了不少人来凑热闹。 她立马就放出徐掌柜,舌灿莲花地开始介绍春日宜花茶。 比如能够清除冬日寒邪、促进阳气生发,令人听得十分意动。 而人群中有一个瘦削的男子,扎着高高的马尾,剑眉星目,面若好女。 他从顾烟杪挂画的时候便站在不远处,也不近前,只远远看着。 最后他跃过了徐掌柜,直接找到了顾烟杪,问道:“请问公子,您这幅画是哪来的?” 顾烟杪心生警惕,反问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男子说:“因为这幅画是我画的。” 第十三章 顾烟杪疑惑地看看男子,又转头看看那副画。 男子见她好似不信,便伸手指给她看:“那朵月季,最左边的花瓣上有我的署名。” 听他这么说,顾烟杪凑上去仔细看了看,花瓣上确实有很难看清的“安歌”两字。 但她依然无法回答他的问题。 王府宝库里字画千千万,镇南王必然记不得这幅画从何而来,她就更不知道了。 原来的管家大抵知晓,可这会儿……赶得快的话,他应该已经投胎了。 见顾烟杪面露为难,名为安歌的男子怕她误会,又解释了一句:“我并非想要回这幅画,只是它曾经遗失了,今日偶然看到,觉得惊讶罢了。” 安歌负手行礼表示叨扰,而后不发一言地进了浮生记。 他只寻了一处清净地,点了一壶极其普通的红茶,开始自斟自酌。 好奇怪的人。 顾烟杪遥遥看着他,心下有些疑惑。 王府宝库里,竟然有别人曾经遗失的画作,而且他看着并不像很宝贝那副画的样子。 但处于礼貌,她还是跟徐掌柜说了声,免了安歌那壶茶钱,以表歉意。 此时水兰带着鲜花已经到了后厨,朵朵鲜艳娇嫩,漂亮极了。 恰好最先一批被徐掌柜忽悠进来的茶客们都已就座,等着侍者奉上传说中的极品花茶。 浮生记的新春活动顺利展开,徐掌柜又是个靠谱的,顾烟杪见生意基本走上正轨,便又开始琢磨起去静元府找铁矿的事儿。 得找个由头去,总不能大喇喇去跟镇南王说我是要挖铁矿的女人。 “水玉,你对静元府熟吗?”此时,她正坐在回王府的马车上。 水兰被她留在浮生记了,她爱侍弄鲜花,知道怎样让花期持久,正好与徐掌柜搭配干活。 水玉说:“不太熟,但是阿堂好似是静元人士……哦,阿堂是王爷的暗卫之一,上回郡主遇刺,暗卫中有好些个受伤的,当时情况紧急,王爷遣奴去帮忙,这才认识的。” 于是顾烟杪又去托水玉找来阿堂。 阿堂是个憨憨的大个子,光是站着就跟一座小山似的,实在难以想象他藏在暗处的样子……他怎么藏得住啊? 顾烟杪暗自打量他,然后问:“阿堂,听说你来自静元府?” “是,郡主。”阿堂愉快地咧嘴笑,满脸傻气,“父母去世后,奴流浪一阵,所幸被王爷收留,这才活了下来。” 顾烟杪点头:“静元府是否产茶?” 阿堂想了想,说:“是有一种野茶,不知道叫什么名,长在山上,那边的人都是随手摘了嚼,或者拿开水冲冲,就能喝了,不过喝的人并不多,也就当个零嘴儿。” 顾烟杪问:“味道如何?” 阿堂又说:“说不上来,干嚼容易上头,用水泡的话,有浓厚的焦香味儿。” 顾烟杪终于笑了:“就是它了。” 当天夜里,顾烟杪在镇南王的书房软磨硬泡,几乎磨到了快要就寝的时间,才勉强说动镇南王同意她去一趟静元府。 一旁的阿堂简直被镇南王的冷眼筛成了靶子,他好委屈,但他不敢说。 “你之前几次大难不死,胆子就肥了?”镇南王竖着眉毛怒道,“知道自己是个靶子,还故意往外处走,这么爱做出头鸟儿,生怕别人打不着你是吗?” “不会有事的,我穿男儿装,谁能知道我是郡主?”顾烟杪抱着镇南王的胳膊死缠烂打,牛皮糖一样甩都甩不开,“我带几十个侍卫去才是浩浩荡荡呢!简直就写着人傻钱多速来。” -- 第25页 最终,镇南王还是拗不过她,勉为其难地点了头。 但将她计划的七日时间缩短成了五日,并且多指派了一名叫做方毅的暗卫,与阿堂一同随行保护,若有问题,即刻返回。 能去就行,反正有茶叶,如果能引进,以后去的机会多得很。 顾烟杪见他点了头,赶紧挥挥手就跑了,她现在很懂镇南王的想法,再多呆几分钟,他可能又会因为担心而改变主意。 目标初步达成,顾烟杪心满意足,哼着小曲儿回到了望舒院。 水玉笑盈盈地迎上来说:“郡主,有世子寄回来的包裹。” 她眼睛一亮:“快拿来我看看。” 顾寒崧寄来的信里,并没有说太多。 大意是已经到了京城世子府,此时京城的气候十分寒冷,幸好有顾烟杪备着的厚冬衣,近日托了玄大将军的福,太子老实得很,被禁足了,没空来找茬,如此甚好。 然后包裹里是一堆京城新奇的小玩意儿,以及一对蝴蝶银钗,嵌着璀璨的红宝石。 她喜欢得很,正想对镜试银钗,却发现自己穿的是男装,只好作罢。 此时水玉又撩了门帘走进来,手里还抱着个盒子:“郡主,方才奴将这个落了,也是京城来的,看落款应是玄二公子。” “玄烛?”顾烟杪小有惊讶,而后喜笑颜开,谁收礼物不开心呐? 装礼物的是上好的乌木盒子,沉甸甸的很有质感。 非常符合玄烛一贯的审美。 顾烟杪将盒子放在梳妆台上打开,里面竟然是一把极致精巧的墨色匕首。 握柄上刻有古老繁复的花纹,随着刀鞘被拔开,三条锋利刃边显出流畅的线条,呈螺旋状直指刀尖。 巧夺天工,却危险至极。 还有一张纸条,写道:“感谢礼物,小小回礼,不成敬意。” 一如既往的字迹工整,亦如玄烛本人一般,总是严谨整肃的模样。 可要顾烟杪说,这是他是在军中待久的缘故,总要端着架子唬人,回礼也回得郑重,但本质上,还是个鲜活少年。 她还是更愿意面对面地与玄烛聊天——将他三言两语逗得满脸无可奈何,是全世界最有意思的事情。 正巧水兰忙完了浮生记的活儿,刚回望舒院,就见顾烟杪双眼亮晶晶地看着她,做出了经典的招手动作:“过来,过来。” 如果玄烛见了,一定会发出如雷贯耳的质问:为什么对谁都跟叫狗子一样? 水兰赶忙走上前,顾烟杪拉着她的手,语重心长地交代她:“明日去花市里挑最好看的花朵,各品类都挑一两朵,做成干花,我之后要送礼。” 若不是这些日子会非常忙碌,她都恨不得自己去亲自挑。 次日一早,顾烟杪带着水玉、阿堂与方毅,主仆四人便踏上了去静元府的路程。 按照马车的速度,歇歇停停,大概明日中午能够抵达目的地。 毕竟郡主晕马,速度快一些,她就反胃。 就这破身体,还想着要到处跑。 马车一直行到午时末,他们找到一家面馆,水玉扶着虚弱的郡主下来进食。 顾烟杪根本什么都吃不下,水玉好说歹说哄着她喝了点面汤,就再也不肯动筷子了。 她内心真的泪流满面,万万没想到,都穿越了,晕车的毛病竟然也跟着来了。 这马车在乡野路上可晃悠得太厉害了,磕磕绊绊的,她昨夜的晚饭都要吐出来了。 好在车顶比较高,否则必然撞得满头包。 水玉三人无法,只好赶紧吃面,尽量不让郡主等太久。 顾烟杪蔫吧在座位上,实在没事干,左顾右盼地观察过路人。 结果看到邻桌吃面的是那位叫安歌的古怪男子。 她看着那巧夺天工的俊逸侧颜,心想可真是秀色可餐呐,胃痛都感觉好了不少。 说真的,他若是把一头长发散下来,真是美得雌雄莫辨。 安歌此时也注意到了顾烟杪的视线,站起身朝这方略一拱手道:“公子可是反胃?” 顾烟杪点点头,问道:“你有办法吗?” 他迟疑片刻,踱步走过来说:“曾学过岐黄之术皮毛,可否让我一试?” 水玉立马拒绝,也站起身摇头道:“那怎么行,不能随便碰我家主子。” 顾烟杪此时却只想着死马当活马医,扯了扯水玉的袖子,有气无力地说:“试试吧,反正我已经不能更难受了。” 安歌道了一句“冒犯”,修长的手指点上了她肩膀的穴位。 只这一瞬,他的眉毛一扬,指尖略略一顿,却并未说什么,而是又按了她背上几个穴位,继续为她治病。 一番操作后,顾烟杪只觉得呼吸都畅快不少,虽然还难受着,胸口淤堵的郁气却是松了。 她勉强站起身,朝安歌拱手行礼:“多谢安兄救命之恩。” 他侧身让礼,泰然自若道:“还公子一壶茶之恩罢了。” 顾烟杪听闻此言,只微微笑了笑,也不把话说破,不然可就没意思了。 于是她礼貌性地问了一句家常:“安兄这是去往何处?” “我是静元人士,此番只是回府。”安歌问道,“公子可是头一回去往静元?” “是。”她仍挂着笑脸,“我做茶馆生意,听闻静元有一味茶很是不错,想去寻寻商机。” -- 第26页 安歌闻言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忽的唇角弯弯,笑颜如花,旁人却看得痴了去。 他不过一笑,众人却霎时间感觉好似冰雪消融。 顾烟杪以为他还要说什么,却见他又行长长一礼,语气轻快道:“那么,安某不便打扰,先告辞了。” 说罢,他便头也不回地走出面馆,潇洒地翻身上马后,速速走了。 第十四章 其余三人看着安歌离开的背影目瞪口呆。 阿堂难以置信地开口:“他就这样走了?看他跟主子聊得不错,我还以为他企图与我们同行,正想着怎么甩掉他呢。” 顾烟杪有气无力地吐槽:“人家根本不信我是去看茶的。” “可主子你不就是去看茶的吗?由得他信不信?”阿堂听得一愣一愣的。 “咱不用管他。”顾烟杪没再说什么,只揉了揉眉心,招呼大家消消食就上马车了。 亥时初,马车终于到了南川府与静元府的边界。 黑暗中已经隐隐能看见山峰的轮廓,顾烟杪比对了一下地形图,最终决定在附近客栈投宿,并且明天不再继续往前走了。 阿堂只当她折腾一日难受,爽朗地说:“没事,主子,附近的山上应该也有茶,明日奴先去找找,采一些回来给您看看,若是不满意,也能趁早回南川。” 结果第二天,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顾烟杪竟然是最早起来的人! 经过一夜的好眠,她已经恢复了元气,换了一身轻便胡服,雄赳赳气昂昂地说:“走!咱们爬山去!” 山势不高,缓坡为主,是以四人上山的路并不难走。 阿堂对山间情况也比较熟悉,毕竟静元府地方也不大,小山都大同小异。 说说笑笑间,回头看竟也走了很远。 但顾烟杪心思已经飘到别处了。 寻找铁矿的第一步,就是要找水源,但水源多在低谷处,而茶树多生长在山顶。 顾烟杪心里有事,走路就不太专心。 她还在琢磨着该怎么把其他三人忽悠着往低处去,结果自己走着走着,突然一脚踩空! 这里竟是一层断岩,上面盖着松软的土层。 伴随着水玉的尖叫声,顾烟杪根本来不及思考,忙乱之下只能本能地护住脑袋,将身体团成一个球球,跌跌撞撞地滚下了岩层。 好在岩层只是坚硬,没有尖锐的棱角,否则就算保住了命,怕也是要遍体鳞伤。 她忍着剧痛,不知翻了多少圈,天旋地转后终于在一片漆黑中被迫停了下来,晕得眼冒金星,只能蜷缩在原地,动也不敢动。 过了很久很久,顾烟杪才缓缓把身体舒展。 她听到体内僵硬无比的嘎吱声,浑身已经疼得快要散架了。 检查伤口的时候,她不幸地发现,左胳膊好似脱臼了,随意摆动都钻心的疼,只能绵绵软软地垂着。 除了这个,其他都是些皮外伤,血都凝固了,除了有些疼以外,倒不影响赶路。 顾烟杪环顾四周,才发现自己好似掉进了个什么洞里,周围都是柔软的泥土。 她觉得屁股底下湿湿的,用手往下一摸,是水! 终于算是有点好事了。 顾烟杪扶着土块歪歪斜斜地站起来,摸着黑慢慢往前走,这水虽然少,但跟着流向往下走,必然能够找到水域。 反正水玉他们找她也得往低处走,倒不如在水源处汇合。 顾烟杪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摸索,心里暗算着时间,终于在半个时辰后,看到了前方的一线微光,是阳光透过山间林叶洒落洞穴。 慢慢地往前腾挪,过了许久她终于出了洞口。 洞口的不远处一大堆长势茂盛的蕨类植物,便知道离水源不远了。 果不其然,又走了大半个时辰后,顾烟杪终于见到一汪潭水,上方甚至还有一处小小的矮瀑布,溪水却奔流不止。 而潭水旁,却有一位美丽得不可方物的人间仙子,正盘腿而坐,闭目养神。 湍流的溪水击石,迸发出细小而晶莹的水花,远处看却好似缥缈的雾气似的,缭绕在仙子周围,就好似天庭里缠绵的流云。 仙子穿一袭洁净的白袍,绸缎似的墨发披散在肩头,双手在腹前结了手印,安然自若的模样,好似连呼吸起伏都融进了这自然之境中,和谐无比。 过了乍见之惊艳,顾烟杪定睛一看,这哪是仙子,这就是松了发髻后披头散发的安歌。 他甚至赤着脚,看起来就像个山间精灵。 她松了口气,至少见到了个活人,不至于孤独地在这嗝屁了。 溪水潺潺,顾烟杪坐在岸边,艰难地清洗裸露在外的伤口,费了好大的力气后终于结束,一步一挪地蹭到了安歌旁边坐下。 安歌也不搭理她,兀自静坐养息。 绝色美人在畔,便很难转移开目光。 顾烟杪肆无忌惮地盯了他半晌,终于还是忍不住好奇地开口问:“安兄,你这是在干什么?” 安歌依然闭着眼,瞧也不瞧她:“我在吸收,天地灵气。” 顾烟杪:“……” 这位妖精,你这是在进行光合作用吧? 看安歌这模样儿,大抵是位修行人。 顾烟杪自觉打扰到他,便也不跟他说话了,原地休息片刻,又补充了水分后,她站起身来准备顺着溪流继续前进。 -- 第27页 一直闭眼不吭声的安歌突然叫住了她,问道:“你在找什么?” “找人。”顾烟杪站住脚步,回头看他,“我与他们走散了。” 安歌微微偏头,摄人心魂的眸子紧紧盯着她,眼波粼粼,显然并不相信。 顾烟杪干脆不再解释,屏息凝神地自顾自往前走。 这个美貌的杀伤力她可顶不住。 谁知,安歌竟也起身,亦步亦趋地跟在了她身后。 “你要干嘛?” 顾烟杪终于感觉到一丝抵触。 两次隐瞒的答案,足以说明她的态度,可安歌却不依不饶地要探寻秘密。 安歌却坦然而无辜地看着她,理所当然地说:“跟着你啊,你很有意思。” “我什么意思也没有。” 顾烟杪无语至极,这个奇怪的人到底从哪里冒出来的,总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安歌微微一笑,轻描淡写地说:“你要寻矿,有意思。” 顾烟杪额头青筋一跳。 她的面色并无异常,心里却已经在思考杀人灭口的事情了。 “就算你没有受伤,你们四个加在一起也打不过我,所以不要挑战我。” 安歌随意地捡起一块石头,只轻轻一捏,坚硬的石块瞬时间便捏成了齑粉。 他继续心安理得地示威,声音甚至带了点笑意,沾沾自喜似的:“我可是四百年难得一遇的天才,文武双全。” 顾烟杪深吸一口气,又慢慢地吐出。 她决定以后出门必看黄历,这遇到的都什么奇葩。 难得这般忍气吞声,她思考片刻,无可奈何地回到最初的问题:“你到底要干嘛?” 他的答案也如方才一样:“跟着你。” 顾烟杪认定他只是借口:“我未说实话,你也遮遮掩掩,何必强凑一路?” 安歌闻言惊讶道:“我何时遮掩过?安某从不说假话。” 实在说不通。 顾烟杪懒得再与他费口舌,转身继续朝前进发。 只是身上多处细密小伤,她虽能忍,却还是有如影随形的疼痛。 安歌慢悠悠跟在后头,看她单影形只背影的眼神十分耐人寻味。 他摸摸下巴,思虑须臾,又开始骚扰顾烟杪:“让我猜猜,你父王是如何准允你一人前来寻矿的?……看来他并不知情。” 顾烟杪身形一顿,莫名有种被毒蛇在暗处盯着的毛骨悚然感。 她一时有些拿不准,安歌是原本就知她身份,亦或是脑子转得快猜出来的——其实要想到此处也不难,南川这一片,有能力挖矿,又有实力消化的人家,非镇南王莫属。 于是她并未搭腔,只从一旁的树上折了一根粗枝,用来做手杖,便于稳步前行。 “甚至连仆从也要甩掉,他们都不知情是么?”安歌自顾自地说道,“我观郡主不过豆蔻年华,自小金枝玉叶娇生惯养,从未出过南川府,是如何得知,这里有矿?” 顾烟杪这才转首看他,似笑非笑:“既然安兄已知我身份,还要威胁我?四人打不过你,那一支军队呢?整个镇南王府呢?莫非……安兄要与藩王为敌?” 安歌认真地思考顾烟杪的提议,竟是饶有兴趣地说:“把你永远留在这深山老林,你觉得镇南王能找到我?” 顾烟杪神秘一笑:“无关镇南王,若是你杀了我,也会付出相当惨重的代价。” 她心里恶狠狠地想,若是今日死在这了,说不定就能回原来的世界,她要重金求原作者给安歌一个令他痛苦终老的人生。 “豪言壮语。”安歌粲然一笑,眼睛亮亮,“你真有趣,对我胃口。” 顾烟杪一言难尽地看着他,实在难以维持体面,脱口而出:“你有毛病吧?” “安某才没病。”安歌认真地回答,“倒是你问题比较大,慢性毒丨药吃太久了,长得都比一般小孩儿个子矮些。” 顾烟杪勃然大怒:“你说谁个子矮?!” 不对!什么慢性毒丨药? 顾烟杪狐疑道:“这你都能看出来?我府上有军医,月月检查,若有问题他能不知?” 安歌耸肩:“术业有专攻,军医大多擅长外伤,而且这毒叫乌头散,无色无味,平时偶然吃了也没事,需要长期服用,才会慢慢让内脏衰竭,很难检出来。” 他又说了一些中毒的临床症状,顾烟杪听着听着,脸色有些难看。 原主的身体状况确实与他所说相差无几,当初她就纳闷这孩子并未生过大病急病,为何能虚弱成这般。 曾经那乌头散怕是被丫鬟们下在了饭食中,日日夜夜地食用。 自从镇南王整顿王府后,望舒院的仆从都换了一拨,最近她才觉得身体好多了。 犹疑思虑间,安歌已经在周围草地溜达一圈,摘了几株野草回来。 他伸手去抓顾烟杪的胳膊,被她警惕地一打手:“你干嘛?” “好心当成驴肝肺。” 安歌根本没在意,又去抓她手腕,将划破的袖子挽起,露出了受伤的胳膊。 他握拳用力,将野草的汁液滴落在伤口上,顾烟杪只觉得清清凉凉,灼烧感逐渐褪下。 她静静地看着安歌垂眸为自己处理伤口的样子,神色复杂。 实在不知道该用怎样的态度去面对这古怪之人。 他肆意探听猜测她的秘密,实在引人生气,却又在别的方面对她有恩。 -- 第28页 一直到此时此刻,她也不知安歌从何而来?是何方势力?能力如何?际遇如何? 毕竟原作中根本就没有这一号人物,他连个配角都不是啊! 第十五章 看久了会难以自制地倾心于安某哦。” 安歌忽然出声,抬眸对上顾烟杪的视线,快速地眨了一下左眼,他的瞳仁映出山间影影绰绰的细碎阳光,呈现出薄雾般的质地。 然而顾烟杪又不是纯情少女,闻言根本不害羞,而是冷哼一声,骄傲道:“暗恋我的人从这里排到北地,到时安兄可别求我垂怜。” “暗恋你?”安歌嗤笑道,“图你个子矮?图你小平板?” 被人身攻击的顾烟杪不想再跟他说话了,再次转身就走。 啊啊啊!亏得她方才还觉得他人不错,怎么说话这么讨厌啊! 头一回见到比她还脸皮厚的人。 她怒气冲冲埋头暴走的样子,像个鲜艳欲滴的水蜜桃,咕噜噜地往前滚。 听到身后安歌完全不顾形象哈哈大笑的声音,她莫名其妙就想起之前玄烛在她这里吃亏后生无可恋的样子,顿时觉得玄烛真是太可怜了。 以后一定要对他温柔点。 安歌自己笑完,又一脸无事发生地跟了上来。 他身高腿长,几步路赶上顾烟杪的步伐,与她并肩而行。 甚至还得空顺手摘了几个果子,就着溪水洗了洗,自己拿起一个咬了一口,将另一个递给她:“来尝尝,甜呢。” 顾烟杪警惕地睨了他一眼,很有骨气地没有接。 但这时候,她的肚子却咕地叫了一声,非常响亮,也非常应景。 毕竟她起得很早,早膳吃的也很早,又是爬山又是钻洞,此时日头已经老高,估摸着已经到了午时末。 她足足纠结了一分钟! 最终,顾烟杪狠狠咬了一口果子,她恨自己的软弱! “你还没回答我呢。”安歌执着地问着顾烟杪难以回答的问题,“你常年处在深闺,怎会知道这里有矿?莫不是被人利用了?” 顾烟杪啃着果子,反问一句:“你又如何知道此处有矿?” “我说过了,我是静元人士。在这里,知道有矿的人零零散散也是有的,但并不在意。毕竟实在静元太穷了,采矿成本太大,况且,不都得上报么,”他意味深长地用手往上指了指,“最后旷工肯定是静元人,赚到的钱却进不了他们的口袋,谁闲得慌给别人白干活。” 顾烟杪觉得,他说的挺有道理,看太子那个鬼样子,就知道他手下是些什么东西。 她想了想,又问:“那你来这里做什么?” “当然也是挖矿,不过不是铁矿。”安歌三四口就吃完一个果子,抽空对她笑了笑,“一点点而已,我有别的用处。” 顾烟杪听到这里,也没再追问。 她在想别的事,比如如何在不交代小命的情况下,让安歌帮着她隐瞒此事呢? 挖矿一事事关重大,而她与性格古怪的安歌也不过初相识。 ——父王怕是留不得他。 但那也是之后的事情,现在只有他们二人,她不信任他,却又打不过他,还四次三番受他恩惠,一直处于非常被动的位置。 她迫切需要他的一个弱点,来制衡这不平等的关系。 “又在编排如何杀我?”安歌打断顾烟杪的思考,双手抱臂,饶有兴趣地说,“你若是告诉我从何得知此处有矿,我便会答应为你保守秘密。” 这人在瀑布旁打坐时十足的仙气飘飘,一恢复如常,性子竟是与仙子样貌大相径庭的滑不溜丢。 顾烟杪看他一眼,决定暂时服软:“我谁都不说,是因为肯定没人信。” 安歌更感兴趣了似的,追问道:“你还未说,怎知我不信?” 于是她从善如流地开始编故事:“因为这是我梦到的,梦到一片矮山,有红赭色的泥沙,在翻找地图后,发现这一片与梦中地形相像。” 红赭色的泥沙是赤铁矿被风化形成,是矿山上非常常见的现象。 为了增强可信度,她又多编了亿点细节:“有一座矿苗露头,另外两座山顶仍有茂密植被覆盖,三山间有河流蜿蜒而过……附近的树林里还有小兔子、羚羊、梅花鹿……” “哦对,还有很多小鸟,色彩斑斓,唧唧啾啾,在矿山上方盘旋。”她煞有介事地描绘着,“山雀、雉鸡,还有啄木鸟。” “我一开始没在意,但实在梦到太多次了,我就一直觉得,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牵引我向前,去发现惊世骇俗的……铁矿。” 她说得有鼻子有眼,自己都快信了。 “郡主挖私矿,确实挺惊世骇俗,到时候死得也惊世骇俗。”安歌实在听不下去她的胡编乱造,似笑非笑地调侃她,“镇南王活得谨小慎微,却不想生的女儿这般浑身是胆。” 顾烟杪眉毛一挑,看来安歌对镇南王的事情知道不少。 这么一来,更是敌友莫辨。 “没事!”她爽朗地笑了,真心实意地反将一军,“我就说是你带我来的,我们的初次见面许多人都看到了,面馆人也不少,你又帮我缓解晕马,说互不相识都无人信。” 安歌终于见识到了她过犹不及的无耻,给气笑了:“好好好,看来安某为了苟活,必会为郡主保守秘密,还请郡主手下留情。” -- 第29页 这回轮到顾烟杪言笑晏晏,笑眯眯道:“既然如此,安兄,带路吧。” 两人在山路里走走停停。 顾烟杪因为受伤,速度并不快,但靠着手杖强撑着,倒也没有与安歌的距离拉开太多。 而安歌却好似欣赏山中春意似的,闲庭信步。 他仍赤足散发,行走在自然间出尘脱俗,时不时地看看天空中惊鸿掠过的鸟雀,听听流水潺潺而过,甚至还摘了一朵微微绽放的桃花,随手插进了顾烟杪的发髻中。 顾烟杪因为早前的遭遇,发髻已经松了,对着溪水也只是微微整理。 哪怕狼狈,她的眼睛却仍然执着又明亮。 此时松垮的发髻上别着一朵鲜花,衬着鬓边几缕凌乱的额发,以及擦伤的小小伤口,倒显出一股动人的美意来。 但她却丝毫没有美人胚子的自觉,破罐子破摔一般找安歌搭话:“安兄,你既是静元人士,之前是在何处谋职?” “安某并未当差,云游天下罢了。” “那安兄一定去过很多地方吧?”顾烟杪又说,“年纪轻轻便有环游世界的梦想,非常了不得,若不是身份桎梏,我也很想出去走走转转。” 安歌答得随意:“唔,确实去过很多地方,大魏辖内较大的州府都走过。” 看似句句都有回答,却说了跟没说一样。 一路上,顾烟杪无数次探安歌的口风,企图知道更多安歌的事情,都铩羽而归。 不过,虽不知安歌是个什么来头,但不可否认他言之有物,气定神闲,一路上顾烟杪与他攀谈斗嘴,倒也过瘾。 与人智斗,其乐无穷也。 最终,他们在太阳落山前,抵达了铁矿山。 顾烟杪顾及着废手臂,千辛万苦地爬到了高处。 她心有地图,便开始思考怎么才能在这儿隐蔽地开矿挖矿,尽量少惊动附近人为好。 所幸之事是,这边算是郊区中的郊区,荒山野岭的,极不方便,不管是南川还是静元,居民都鲜少往这边来。 “小萝卜头,你去哪了?” 她隐隐约约听到安歌叫她的声音,转过头喊道:“我不是萝卜头!” 安歌寻着怒吼过来,好笑地说:“我又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叫顾烟杪,但请尊称我为郡主,谢谢。” “哦,小喵儿。”他笑嘻嘻地学了声猫叫,还伸手拍拍她的左肩膀,“你自己好好待着啊,安兄忙去了,被你甩下的仆从也快来了,我看到他们顺着脚印找来了。” 顾烟杪的左胳膊脱臼已久,痛得碰也碰不得,被安歌这么一拍,立马倒吸一口冷气,脸色惨白得泛起淡淡青色。 “呀,忘了你还带着伤。” 安歌没心没肺地继续捏了捏她的左肩,“说实话,我一直防着你突然阴我呢,反正这会儿也该辞别了,我就大发慈悲,给你接骨吧。” 伴随着瞬间的剧痛,顾烟杪干嚎了一声,安歌手法熟练地将她的左胳膊接好了。 她小心翼翼地动了一下左胳膊,好像没那么痛了。 “谢谢……” “小喵儿不必言谢,若真想报恩,便歇了灭口的心思吧。”他啧啧叹道,“倒是低估了你找矿的决心,竟然不惜用苦肉计,女孩子还是别留下伤口为好啊,白白净净的多漂亮。” 顾烟杪简直欲哭无泪,什么话都让他说了。 从头到尾,她都是处在授柄于人的境况,怎么开口都是错。 不过好在,安歌在给她弄好胳膊后,就撇下她不管了。 他看上去轻功了得,飞身而上后,脚尖点了几簇树梢,不过眨眼间,便不见踪影。 见识到这令人咋舌的速度,顾烟杪才后知后觉地惊觉,这一路上他确实都是在等慢慢腾腾的自己……若是按照他的脚程,从瀑布到此处,大抵也只需要一炷香。 一直等到万籁俱静,耳边只有呼呼风声后,顾烟杪才终于松了口气,扶着大石头坐在地上休息,今日的运动量对于一个病小孩来说,实在太大了。 但好歹没缺胳膊少腿。 背靠着坚硬的大石头,顾烟杪筋疲力尽地给酸痛的左胳膊按摩,结果却意外地发现左侧衣兜里有一张叠好的纸条。 莫非是安歌留下的? 她若有所觉地展开纸张。 上面的字整齐素雅,竟是一剂药方。 第十六章 阿堂三人找到顾烟杪时,她正蜷缩在大石头上昏昏欲睡,感觉寒意四起,手脚冰凉。 远远地,水玉喊了一声郡主,眼泪就出来了。 她赶紧上前抱住顾烟杪,一摸额头,已经烧得滚烫。 顾烟杪历劫似的折腾一天,又是滚下山坡受伤,又是跋山涉水地赶路,衣衫也被山间水汽泅得半湿。 这会儿还是春日,山离温度较低,她原本身体就不大好,先前精神高度紧张,提着一口气应付安歌,倒不觉得有多累,一旦松懈了,就很难再缓过来。 阿堂背着顾烟杪,几人趁着夜色下山,紧赶慢赶地回了客栈后请了郎中来看。 郎中说倒不是什么大事,喝完药后睡一觉,发发汗便能退烧。 水玉没照顾好主子,自责得不行,强行让顾烟杪多歇了两日,才让她起了床。 她心里记着事儿,在床上躺了两日,已经焦急得屁股着火似的,但身体不争气有什么办法?好容易熬了过去,便再次心急火燎地上了山。 -- 第30页 这次,顾烟杪准备得很充分,带了纸笔,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地花了一天时间记录了去往铁矿的路线图。 等差不多事毕,她才想起此番出行的“正事儿”。 于是顺手摘了一片茶叶子丢进嘴里嚼吧嚼吧,却意外地品出点不一样的味道。 微微苦涩,却有焦香。 这并不是大魏民众习惯的清甜口味,却很独特,也让人想一吃再吃。 不过,这事儿倒也不急,毕竟现在也不是这种茶叶最好风味的时期,还得再放一放。 顾烟杪这回是真上了心,精挑细选地摘了一盒茶叶。 次日一早,主仆四人便快马加鞭地启程回镇南王府,此时顾烟杪也顾不得晕不晕车了,反正吐完了还是一条好汉。 父女俩归家的时间差不太久,顾烟杪急吼吼地冲到主院书房找镇南王。 着急地屏退仆从后,她神秘兮兮地凑上去,悄声说:“父王,我有件事情要向你汇报。” 镇南王因公务繁忙,累了一天,这会儿端着杯子喝茶解乏呢。 才刚喝一口,就听见顾烟杪面色肃穆地平地一声雷:“我找到了个铁矿。” 他给呛得咳了几声,将茶杯往桌上一放,皱着眉头瞪她,佯装生气:“就你?你认识铁矿吗你?” “依山傍水,红赭色的泥沙,错不了。” 她把地图铺在书案上,又拖了一把椅子来,爬上去跪坐着,对地图指指点点。 “父王若是不信,自可得闲去看一趟,阿堂他们都认路,从这里可以走捷径,你们男子脚程快,半日便可在山里一个来回。” 镇南王这个老狐狸,立马觉出不对,挑着眉看她,语气沉沉:“你别告诉我,你此去静元,竟是寻铁矿?” 顾烟杪的气势立马断了一截儿,磕磕绊绊地强撑着:“我不是,我没有……这……这不是巧合吗,我滚下山坡,想着寻水源能和阿堂他们汇合,这才发现的铁矿。” 镇南王才不信,这事儿细想简直漏洞百出,于是继续问:“父王听说你还病了,躺了两日,脑子却这么清楚,这才几日啊,计划就如此详尽。” “那是我聪明,急中生智。”顾烟杪嘴硬道。 镇南王并不理会,只默默看着她,却气势熏灼。 这是上位者常年的威严,沉默而凛然。 啊,这该死的压迫感! 顾烟杪心虚了半刻,最后又把糊弄安歌的那套拿出来。 第二回 说书,顾烟杪熟能生巧,顺畅许多。 况且对着镇南王,她也多了几分真诚,迟疑许久,还是半真半假地提到一点原剧情:“父王,我总是做噩梦,梦见自己落水没救回来,梦见哥哥在京城过得不好,也早早离开了,然后父王一怒之下起义,却兵败于太子……” 寥寥数句,却勾勒出了他们一家三口极其惨烈的未来。 她说不下去了,垂着眸子盯着脚尖。 因为她知道,这几句残忍的话,精准地撞碎了镇南王的心。 他原先可是坐在太子之位的人。 如今将江山拱手他人,浑噩苟活于世,在成家后才逐渐恢复过来,开始兢兢业业经营藩国,谁知王妃又早早撒手人寰。 王妃只留了这两个宝贝疙瘩给他,他今年不过三十八,却是甘愿为了儿女放弃争夺大位,但若是退到了这个地步,京城那边仍不放过他们,他又缘何要继续忍呢…… 眼底翻滚着隐忍的情绪,他一时难以自持,握紧的拳头青筋暴起。 顾烟杪见他一时失神,自是明白他心里有恨,便赶紧握住他的手,避免他着相:“父王,我们挖矿,只是为了养顾家军,他们是戍边战士啊,战场上刀剑无眼,血流成河,朝廷不发武器,拿着残次品去打仗,不是草菅人命么?” 镇南王低头,对上女儿平静又坚定的眼神。 因为长久的恨意而沸腾的血液逐渐地缓和下来,他长叹一口气,伸手摸了摸她的头,轻声说:“杪儿说的是。杪儿长大了。” 实际上她要做的,也只是慢慢推动镇南王反抗的决心,铁矿一事不过是第一步罢了。 要让父王慢慢看到看到她峥嵘的决心。 顾烟杪自觉圆满完成任务——顺利地找到铁矿就已经超乎想象,具体如何挖矿也不在她的能力范围,所以开采熔炼的事宜,镇南王自会带着军师商量实行,不必她再费心管了。 她虽然叛逆如斯,却也知道按照律法,挖私矿的下场便是砍头。 可是细细想来,下场比砍头也好不了多少。 她也不愿意见到镇南王的一生,最终落成单薄的一句“镇南王因谋逆罪,诛于南川”。 镇南王反反复复咀嚼着顾烟杪的话,仍旧满腔不是滋味。 这么多年来,他教导世子的主要思想也是守大于攻,实际上顾寒崧自幼聪慧,颇有帅才,但为了自保,他教儿子第一要务便是藏拙。 爱子心切是真,但他却不知,这样是否会让他走上另一条道路。 终归不是朝夕之事。 镇南王勉强安慰住了自己,抿了一口方才拿开的茶水,却已经凉了。 他正想喊人来换热茶,却又听到顾烟杪想起什么似的,没头没脑地说:“父王,之前我好像被长期下毒,你让军医找擅毒的大夫给我检查检查呗,看看这药方对不对症?” -- 第31页 她话音未落,镇南王又被这二次投雷给气得眼前一黑。 刚刚压下去的怒火腾的又升起来,他气得连斟茶的瓷杯子都捏碎了。 “什么时候的事?谁给你下的毒?”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都在颤抖,出离的愤怒根本抑制不住。 原以为自己保持了多年的好涵养以及不怒而威的气势,在此刻终于崩溃。 此刻他不过是个普通的父亲,哪怕早几年对女儿疏于管教,爱她的心却是从未减弱。 顾烟杪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 她从未见过镇南王发过这么大的火,哪怕除夕那日刺客来袭,生死攸关的危机时刻,他也能沉稳镇静地调兵部署,将所有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 但根本无需顾烟杪回答,镇南王自是明白,这是他的疏忽。 他将女儿用金银珠宝堆起来,仆从伺候着,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破绽实在太大。 “杪儿别怕,父王只是太着急了。”镇南王忍了又忍,看着被吓着的小女儿,最终还是出声安抚,可心里的恨意藤蔓似的长,彼时让前任管家留有全尸,实在太便宜他了。 当然,最可恨的,还是管家身后的势力。 他的思绪转回来,问道:“你这药方又是从何而来?” 顾烟杪顿了顿,还是将路遇安歌的事情告诉镇南王:“父王查查这人吧,他聪颖异常,保不齐会被哪方势力招去。我们的把柄太大了,若是他反悔,可就太被动了。” 镇南王却在听了这名儿后,沉吟半晌,随即反问道:“你说的安歌,可是一位长得极为漂亮的少年郎?” 顾烟杪奇道:“确实,父王可是认识?” 她隐隐感到了一丝安歌很不好杀的气息。 “有过几面之缘,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大魏京城的郊区有一座颇负盛名的道观,名为天圣宫。 天圣宫香火旺盛,因为历代帝王年年在此祭祀,后将其定为大魏皇庙。 而且据传,历代帝王都会找天圣宫的掌门道士给儿女们批命,看看到底谁有紫薇命。 如今天圣宫的掌门道士便是竹语道长,他历经三朝,年纪已经很大了,但一手医术出神入化,同时嘴跟开了光似的,准得令人发慌。 由此,他的鼎鼎大名是乡野小儿都略有耳闻。 当年镇南王还在京城做太子时,先皇都曾去找竹语道长,问太子是否能当大位? 彼时竹语道长慎重至极地挑了吉日,沐浴焚香,身着法衣,虔诚地在殿前三拜九叩,然后才祭出他用来卜卦的大龟甲。 先食墨,就是在龟甲上画图案,然后再烧龟甲。 等烧完了,竹语道长郑重其事地观察甲上的龟裂。 经过这么一通漫长的操作,先皇也有些按捺不住了,连连问道:“道长,卦象如何?” 竹语道长点点头,又摇摇头,高深莫测地说:“能当,又不能当。” 先皇急了:“这是何意?” 竹语道长解释道:“太子殿下矫矫不群,若顺利继位,必是一代明君,然而,殿下实无气运,极易过涉灭顶,是为,大凶也!” 第十七章 先皇闻言大惊,这可是他的宝贝嫡长子啊! 于是他嘴唇子抖了半天,又问:“是朕哪个儿子抢了太子之位?” 竹语道长又晃着脑袋说:“非也,非也。” 不是你儿子干的。 这话点到为止,竹语道长不肯多说了。 但这批语却成了先皇的心病。 他非常明白,自己征战杀伐一生,权力高度集中,一旦死了,妻子儿女都不会太好过。 于是,他回去以后就把自家兄弟杀了个干净,为太子铺路。 但不知是否杀孽过重,亦或是心并不可医,不久之后,他因思虑过重,郁郁而亡。 而此时,他的左膀右臂英国公之子,却在这时候被证实是太上皇私生子! 这一切时机都太过巧合,却又如此理所当然。 他在落叶归根后,心安理得地当起了摄政王。 甚至在权倾朝野后,干脆把太子拖下了位置,便是现在的魏安帝。 这些旧事原书可从来没写过,毕竟主角是魏安帝的太子,前人不光明的过往,作者不过寥寥几笔带了过去。 如今头一回知道详尽些的过往,才能拼拼凑凑出旧事的真相。 顾烟杪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唇,感觉像是又看了一部完全不同的小说似的。 总而言之,竹语道长是个大魏官民都极为推崇的大了不起。 因为找他的人实在太多,后来他便每个月只卜一卦,再变成一季一卦,半年一卦,一年一卦,谁求都不好使,哪怕是皇帝都要给他几分薄面。 铺垫了那么多,镇南王终于说出了重点:“安歌是竹语道长的关门弟子。” 顾烟杪心里咯噔一声,瞪大了眼睛看向镇南王。 她情不自禁地想,完犊子了呀,安歌该不会是跟京城那些杀天刀的是一伙儿的吧。 看她这担忧的模样,镇南王却有别的想法: “应该无事,竹语道长年事已高,已经多年不管俗事,他的弟子应当也不愿蹚浑水,不然何必给你这药方,就是让你不要赶尽杀绝的意思,或许,他还会有别的请求。” 顾烟杪不置可否,毕竟她直觉安歌站位模糊,性子也亦正亦邪,不难看出是个危险的人,有恩于她,却又与京城局势有着斩不掉的牵连。 -- 第32页 但她一时却没有更好的方法,只能按照镇南王所说,不妨再观察观察。 镇南王拍拍她的手,宽慰道:“放心吧,天塌下来父兄顶着呢。” 今夜,顾烟杪与镇南王一直聊到夜深了,两人方才各自回去休息。 虽然要面对的困难更多了,但顾烟杪其实心情不错,因为经此一事,父王进一步地接受她了,至少能够坦然平等地与她谈论一些浅显的军政务。 这是个好兆头。 望舒院里,水玉和水兰忙完手上的事情后,就坐在院子里,一边聊着这几日的见闻,一边等顾烟杪回来。 水兰这次没跟着他们去静元,听了水玉说这次的惊险,也跟着后怕起来,见到顾烟杪终于回来,满脸疲惫的模样,赶紧扑过去关心她身上是否有碍。 “我没事,已经不发烧了。”顾烟杪由着水兰在她身上检查,笑着说,“水玉可盯了我整整两天呢,这么静心照顾,什么病都好了。” “照顾郡主是奴的本分。” 屋里很暖和,水玉也笑眼弯弯,走上前接过顾烟杪沾了早春寒意的披风,又去吩咐小丫鬟去打热水,一如既往地贴心,“天晚了,郡主沐浴洗漱后,再上药。” 水兰给顾烟杪准备了青菜肉圆汤做夜宵,她接过后慢慢喝着,热汤下肚,四肢百骸都暖和了起来,舒服许多。 才歇了片刻,工作狂郡主便想起来走之前给水兰布置的工作,转头问道: “我让你忙的事情如何了?” 水兰知道她必要问,早也准备好了,待她用完夜宵,便带她去了一间通风干燥的厢房。 厢房内阴凉避光,高大的木架子上倒挂着各种品类的花束,正在阴干。 那些花朵,都保持着绽放的一刹那,纹理舒展,鲜艳美丽。 水兰介绍着,小心翼翼地伸手摸摸:“还得再多晾几日,这间屋里干燥,花瓣不会烂掉。” 顾烟杪对她的工作很满意,抬着头在花架子之间兜兜转转,一样一样地仔细看过去。 然后伸手指了几株花朵,吩咐道:“这几类花,明日多去进一些,找个宽阔地儿阴干,等花季过了,用丝绸袋子装起,做成花茶茶袋,卖个礼盒装。” 她想了想,仍是有点不放心:“倒也不用太多,数量多了卖不出价。” 整个花房都环绕着花朵的淡淡幽香,顾烟杪不知是猛然闻着香味儿觉得太冲,还是别的什么问题,实是有些头晕,扶着架子站在原地老半天。 或许今日赶路实在太疲惫,又同父王讲了许久的话,精力实在不济。 她勉强继续方才的思路,扶着额头说道:“但茶袋的包装务必要精美奢华,礼盒用松木,挑密封性好些的,不能让花朵与茶叶太容易受潮,然后里面铺上碧云纱……大抵如此,你回去算算数量成本再跟我说。” 水云听着,逐一应了。 出了花房,顾烟杪这才一拍脑袋,想起什么似的,又遣人叫了阿堂来望舒院前厅说话。 待见了他后,她细细叮嘱道:“过几日父王会启程静元,你领人一同去,采摘新鲜野茶回来,伪装茶商送去浮生记交给徐掌柜便好。” 阿堂点点头,憨厚地挠了挠脑瓜子,正要问采摘茶叶的具体数量,他没做过这事儿。 结果一抬眼却震惊地结巴了:“郡主……您……您嘴角在流血……” 顾烟杪觉得自己或许是累极了,眼前有重影,听阿堂说话也有些恍惚。 ——每个字都听得懂,却理解不了其中意思。 她怔怔地眨了眨眼,哇的一声弯腰吐出了一口黑血。 - 镇南王府的望舒院,再一次因为病弱的郡主而灯火通明。 顾烟杪昏睡许久,梦境杂乱不堪,迷蒙之间她感觉自己似乎仍在静元山上,蜷缩在大石头边,山间寒冷的春风将她吹得瑟瑟发抖,冻得嘴唇乌青。 待她终于悠悠转醒,睡眼朦胧中,看见镇南王正坐在床边沉思,眉头紧皱,面容冷肃。 “父王。” 她喊了一声,却惊觉自己的声音虚弱得好似小猫,浑身无力。 镇南王见顾烟杪醒了,让水玉端来一碗中药,亲自一勺一勺喂她喝下。 偶有溢出,却也是直接用指腹抹去,明显带着气。 顾烟杪乖巧地喝着药,眼珠子却转来转去,观察着喜怒难辨的镇南王。 她咂咂嘴,确实感觉不出他心情如何。 不知怎么回事,她总是很怕他生气,特别是见识过了他因自己中毒一事大动肝火的模样。 这人生气就喜欢捏碎杯子,这不行,太浪费了。 “父王,我感觉好多了,现在已经不头晕了。” 顾烟杪喝完药,俏皮地捏捏他的手指——唉,为何明明是她生病,却要反过来安慰镇南王呢!这种喜怒不形于色的人真的很难哄! 镇南王只当她不想吃苦药,在撒娇耍赖呢。 他便塞了一颗蜜饯进她嘴里,故意板着脸说:“逃不掉的,在身体痊愈之前,必须按医嘱喝药。” 蜜饯甜丝丝的味道满溢在唇齿间,让她也顺势服软,摇着镇南王的胳膊,笑眯眯地说:“那就喝嘛,喝嘛。” 父王高兴就行。 镇南王看到她嬉皮笑脸的模样,实在心情复杂,这孩子平时看着挺有心眼儿的,怎么毒到自己身上了,反而心大得很,万事不愁的模样。 -- 第33页 但该说的还是要说,他叹口气道: “也不知道你是走运还是倒霉,胡大夫请了一位擅毒的医者来,她为你诊治后,所说确实与安歌一样,是乌头散所致,投毒时间大概有一年左右。” 顾烟杪果然在第一时间察觉出不对,疑惑道:“既然给我喂了慢性毒,又何必要多此一举推我入水?” 下一秒她又自顾自地悟了:“哦,投毒另有其人。” 镇南王看她这聪明劲儿,半分不输她哥哥。 但顾寒崧生性谨慎,得知此事必要列个表做排除法敲定凶手是何人。 可顾烟杪就不是这样的人,短短时间内,她已经完全消化了这件事,无所谓道:“没事儿,左右不就是那几个人,以后我非要连本带利讨回来不可!” 镇南王还想点她几句,她已经想到别的事儿去了。 “早前我觉得身子不对,还以为是落水时留下病根呢!近日调理得当,觉得活泛不少,怎么知道直接吐血昏迷了。” 镇南王解释道:“虽然最近你身体养好不少,可曾经的毒素并未排出,昨日你生嚼了那野茶,正好与乌头散属性相克,且性子激烈,竟是直接将旧毒逼出一部分,也算误打误撞、因祸得福。” 顾烟杪闻言猛然一惊。 这茶的药性这么烈?这可不行,她还指着这茶做生意呢! 她一着急,从床上直接坐起来了,赶紧问:“那普通人喝那茶有问题吗?” 镇南王恨铁不成钢,巴不得直接怒敲她一记:“你到底抓不抓得住重点?!” 第十八章 见镇南王急了,顾烟杪立马赔笑:“父王,女儿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该高兴才是呀。” 镇南王横竖看她不顺眼,但又不能真的揍她,实在没办法,只好顺着她的问题回答道:“普通人喝是无碍的,还能除痰提神,所以你放一百个心吧,小财迷。” 顾烟杪放心了,这才想起关心自己来,眼神期盼地问道:“安歌的那方子如何?” “安歌的方子嘛,也对症。”镇南王强迫她躺下,伸手给她掖好被子,“医者为你施针解毒,再配合药方,半年内应能好全。” 半年,真的好漫长。 听到这个时间,顾烟杪失望地撇撇嘴,但随即便听到镇南王下令,从今日起,她便不能再随意出门,非要拘着她在王府好好调理身体。 太痛苦了!实在太痛苦了! 顾烟杪突然得了大把空闲,却只能乖乖在床上躺着,每日就算眼睛直直地盯着拔步床顶的雕花,脑子里都能冒出一百零八个给浮生记赚钱的点子。 水兰也很痛苦,因为顾烟杪现在自己做不了的事情,就会找她做。 好好一个郡主的贴身伺候大丫鬟,硬生生给训练成了能够独当一面的大掌柜。 每日早出晚归,夜里又被郡主抓来汇报开会。 顾烟杪看到水兰的熊猫眼,心里很是过意不去。 毕竟水玉要管理望舒院,还要在王府中照顾她的起居,帮不上水兰,于是她又选了两个知根知底的小丫鬟去给水兰打杂。 工作狂就是这样的,自己勤奋还不够,还要强迫手底下的人一起卷起来。 等顾烟杪终于能够下床了,便开始缠着阿堂教她武功。 她虽然以前身手不错,但仔细拆来看,皆是杀招。 以前为了保持身体的轻灵稳健,她会练习散打。但是来到大魏后,眼见着习武之人练的都是清风飘逸的古武与轻功,跟他们比起来,她迟钝得像是个大乌龟。 所以,她真的眼馋很久了。 阿堂瞅着郡主这孱弱的小身子,内心实在纠结,不知从何鼓励,又不好直接说实话。 最后决定给让她从站桩扎马步开始,把强身健体作为短期战略思想。 镇南王听说了此事,足足笑了半分钟。 于是这日出门处理公务前,特地绕到望舒院看看。 刚一进门,就看到顾烟杪身穿一身宽松的衣衫,屈膝微蹲,保持着一个太极站桩的姿势,小脸严肃,凝视前方。 旁边站着的是白面团似的庞掌柜,正在跟郡主汇报着近日星云古玩街的建设进度。 说起来,顾烟杪看着肉乎乎的的庞掌柜,总是想叫他胖掌柜。 “做得很好,辛苦胖……庞掌柜了。”顾烟杪及时改口,又道,“咱们自己的铺子,装修风格与卖的东西都尽量不要统一,最好各有特色,让客人有耳目一新的感觉,不然整条街都一样,很没意思。” “郡主英明,待庞某明日把具体计划呈上。”庞掌柜驾轻就熟地拍马屁。 “剩下的铺子,开个招标会吧。”站桩结束,她直起身子,松了松酸痛的膝盖,解释道,“想要吸引到特别与高质量的店家,咱们首先就得端起来。” 顾烟杪忙着摇身开肩的功夫,直接就拍板做了决定:“就在拍卖庄召开第一场拍卖会,你去寻几样镇店之宝级别的古玩作为噱头,当然最终还是得流回自己手里。” 拍卖行的托儿,那可不能太少。 镇南王看她满是心眼儿的样子,忍不住闷笑道:“这么小气,怎么做生意?” 顾烟杪惊喜地回头,小鸟儿似的冲过去扑进他怀里,笑眯眯喊:“父王!” 镇南王接住她,顺手便将她抱了起来。 -- 第34页 说起这个,虽然她如今已将他视为亲父,却仍是很不好意思,毕竟她又不是真的幼儿。 不过也是因为顾烟杪被慢性毒摧残,比起同龄人要瘦小不少,看上去就是个小可怜儿,但镇南王身材高大魁梧,每次抱她简直跟拎小鸡仔儿似的,没有任何心理负担。 她扭捏了会儿,才跟父王解释道:“目前开的铺子明面主事人都不是我们,得好好利用这点,咱们可以闷声发大财。” “嗯,你看着来便是,心里有数就行。”他捏捏她日渐圆润的脸,“脸上是有点肉了,下巴还是尖尖的,多吃。” 顾烟杪垮下脸,满肚子油腻味儿:“喝鸡汤都快喝吐了。” 镇南王颔首道:“那今日炖排骨。” 庞掌柜与仆从们见状,都行礼退下了。 待院子里只剩下这父女俩,确认了隔墙无耳,顾烟杪才堪堪问道:“父王去过矿山了?” 镇南王不动声色地嗯了一声,又嘱咐道:“事关重大,你先不要告诉哥哥,京城人多眼杂,怕走漏风声。” 见顾烟杪乖乖点头,他顿了顿又道:“安歌来见过我一次,请求准允他在矿场附近寻找材料,作为报答,他给了我一张武器的设计图。” 顾烟杪很是狐疑:“他缘何次次都如此好心?” 镇南王一扬眉,猜测道:“或许是为了他正在做的事情。” “他要挖矿,又要寻找材料……若是能够知道他想要什么材料就好了。” 她摸着下巴陷入沉思,脑海中隐隐有一闪而过的线索,好似从空中落下的一根黑色羽毛,飘飘荡荡着,却又再次模糊。 与此同时,远在京城的顾寒崧也收到了来自妹妹的书信与礼物。 信中的笔迹龙飞凤舞,洋洋洒洒地写了十几页纸,事无巨细地描述自己被父王在府中拘着的痛苦生活,每根头发丝都叫嚣着想要出去玩。 精神永远紧绷着的顾寒崧,此时也勉强能够在强压下喘息片刻,舒心笑一笑。 但他看着看着,笑容却逐渐敛起,只觉得不对劲。 于是他认真地重新看了一次——这分明是一封密信,解密后的汉字连成一句话:我已中乌头散之毒一年,你万事小心。 顾寒崧看得暗自心惊。 他明白妹妹的意思,谢家连对她都下如此狠手,何况是他这个镇南王唯一的儿子? 当年,镇南王所有兄弟都惨遭谢家毒手。 为了顾全魏安帝的名声,唯留下了这个曾经的太子。他们慢慢把他养废,盼着他横死,盼着他断子绝孙,所以—— 王妃急产而亡,世子作为质子留在京城,郡主最好也能在慢性毒丨药中,神不知鬼不觉地慢慢耗尽年轻的生命。 甚至是因为一次与三皇子的口角,太子就下令将郡主在深秋时分推入寒潭。 人命对他而言,轻微得好似踩死一只蚂蚁。 镇南王一家,就要这样在毫无尊严的桎梏与残害中过这一辈子吗? 又或者,他们曾经的退让与容忍,真的能换来苟且偷生的一辈子吗? 顾寒崧心意难平,手里摩挲着那张薄薄的信纸,在书房枯坐一夜。 木质雕花窗外萧萧瑟瑟下起春雪,纷纷扬扬,未消多时便将静谧的院子覆盖上一层银白。 他心里有个无底洞,呼呼灌着风,好似寒冷的冬日尚未过去。 凌晨时分,顾寒崧好似终于想清楚对策。 于是招了幕僚来,沉吟片刻后吩咐道:“早前收集的谢家影响太子、妄图干政的证据,整理好给大皇子送去……不要暴露。” 幕僚一惊,长长作揖,劝道:“世子,那可是蛰伏十年的成果,就要这样拱手让人?” 顾寒崧并未回头,只负手站在床边,侧身看着院内飞雪散落,声音冷淡:“怎么会是拱手让人呢?……借力打力罢了。” 同在京城的玄烛,也收到了来自顾烟杪的神秘礼盒。 彼时他正在院中练剑,利刃在空中划出亮色的轨迹,熟稔得如同他的左右手。 老管家指挥仆从将大木箱子搬进来,一边禀告玄烛,镇南郡主又送东西来了,一边嘀咕道:“什么东西这么轻?还要用箱子装。” 玄烛听到声响,并未马上停下来,而是坚持将那一套打完,这才故作镇定地收剑。 他慢条斯理地走来,看到了那个被老管家吐槽的大木箱子,面上用亮色的漆写着几个大字——轻拿轻放!此面朝上! 看起来非常贵重的样子。 玄烛回忆起某段尴尬的情景,心说可千万别是那尊红酸枝虎将军木雕。 老管家看出他佯装的平静,笑眯眯地说道:“连装礼物的箱子都是珍品,一般人可不忍心送,看来小少爷与郡主关系很好。” 玄烛抿抿唇,满不在乎道:“还行吧,普通朋友。” 当着老管家的面儿,他假装不经意地打开了盖子,却还是怔了一下。 触目之处竟然全是盛开的花朵。 花费一个月晾晒而成的干花,将这满满一箱子花朵留在了开得盛极艳极之时,像一捧燃烧着的熊熊大火。 然后顾烟杪将那旺盛的生命力截成了时间切片,送到他面前。 箱子里铺了许多柔软之物,将易碎的干花保护得很好,散发着悠然的暗香。 繁花的中心躺着一封素雅的信笺,打开来看仍是熟悉的龙飞凤舞的几个大字。 -- 第35页 ——送你南川的春天。 烟雨迷蒙、温柔多情的南川,春天也是这么美吗? 玄烛有些怔然,他从未收到过这般斑斓夺目的礼物。 他小心翼翼地伸手触碰依然柔嫩的花瓣,实在有些难以想象百花齐放的春日。 不管是京城还是北地,寒冬都漫长无尽得如同日长似岁。 然而,回暖好似只在几天中,速度太快,快得……让人来不及遇到花开。 第十九章 玄烛看着这礼物正出神,又有些不知所措。 此时却有小厮前来请示:“二少爷,太子殿下来访。” 听闻此言,玄烛忍不住皱眉,清俊的脸上也仿佛结了一层冷霜,仿佛被打扰了好时光。 在南川府过年时,谢家明面追杀他,但双方都明白,他们杀不了他。 所以这行为实则是在警告他,不能与镇南王世子走太近,否则后果只会更严重。 然而,玄烛着实不喜这威胁的方式,与父亲玄将军一道,在魏安帝面前好好告了一状。 ——自然,这只是由头罢了。 魏安帝早就看谢家不顺眼。 当年,他虽然是靠家大业大的谢家上位,并不代表现在他还要忍受他们的指手画脚。 任何一位帝王,都无法接受外戚干政,借着他的名头耍威风。 于是魏安帝趁机将朝中一批姓谢的革职,再将太子禁足,谴去与玄烛道歉。 一方面,魏安帝确实还需要玄将军为他镇守边疆,卖个好无伤大雅。 另一方面也算是敲打玄烛:追杀你的是谢家,朕已经给处置了,但堂堂太子给你道歉,你受得住吗? 玄烛确实受不住,不过他也不想给太子好脸色,所以太子来了好几次,他都称病不见。 太子气得咬牙切齿,玄烛欺人太甚,实在是把他的面子放在地上踩! 此时院中,老管家见玄烛迟疑,便又拱手道:“是否需要老奴回绝?” 都已经这么多次了,再称病一次也大差不差。 然而,被太子打扰雅兴的玄烛虽然面色不善,却没有直接将人请走。 “不必。”他漫不经心地合上木箱盖子,活动了一下手腕,“请太子进来吧。” 这一日,早春晴朗,流云微卷。 这一日,太子的心情一如既往的丧气,前往将军府寻晦气。 这一日,太子再次回忆起了,幼时被玄烛的超强武力支配的日子。 魏安帝虽是镇南王名义上的叔叔,年纪上却并不比他大多少。 况且,他中年时才与谢皇后得了太子这个嫡子,年纪只比玄烛与顾寒崧大了两岁有余。 而太子从小被溺爱,惯爱欺负人,打不过他的孩子毫无办法,打得过的又不敢打。 只有玄烛这个一根筋的死小孩,完全不给魏安帝面子。 十岁时,太子仗着年长些,企图把那个总是臭脸的小屁孩给揍哭。 谁知小屁孩只一拳,稳稳当当砸在他鼻梁骨上,他就痛得快要昏过去了。 哭过闹过,太子又带着他的跟班,打算以多欺少。 于是在学堂放课后,他们将玄烛堵在清净的角落,准备给他个教训,打得他满地找牙。 年幼的玄烛看着他们逐渐包围上来,虽然没说话,但他的眼神明明白白写着——你这个废物竟如此下作——实在刺痛了太子的心,他怒气上头,大喊了一声就扑了上去。 仍旧是稳稳当当的一拳,砸在太子的鼻梁骨上,瞬间就鼻血喷涌。 然后玄烛干净利索地解决了太子跟班,拍了拍身上不存在的灰尘,目不斜视地走了。 太子捂着鼻子,隐隐约约听见玄烛丢下一句“毫无长进,木桩都不如”。 他真是想哭,你家木桩成精了吗?挨打还能长进啊? 谢皇后见太子鼻青脸肿地回宫,勃然大怒,强行要玄烛道歉,并且要重重惩罚。 然而彼时玄将军正在边关将北戎打退,前前后后歼敌招降十万余人,正是名声大盛之时。 魏安帝总不可能在这时候亏待人家小儿子,只能睁只眼闭只眼,当是小孩闹着玩,难免受点伤,反正也没大事。 这便是对于权臣暂时的优待。 玄烛见魏安帝如此,也想明白了这个道理,便抓紧时间欺负太子——每次太子要来找麻烦,他不再揍鼻子这种明显会破相的地方,而是敲在他身体穴位上。 力道不重,却能瞬间让太子失去战斗能力,半边身子都又痛又麻,直接就给跪了。 后来太子见到玄烛都绕道走,每次都跟见鬼似的,跑得飞快。 再不久,镇南王世子顾寒崧来到了京城。 太子很高兴有新人可以欺负,对玄烛的关注便越来越少。 不久,玄烛也去了北地边疆与家人团聚,隔几年才会回京城住一阵子。 于是,再次嘚瑟起来的太子早就好了伤疤忘了疼。 今日他来到将军府,原以为玄烛仍是不见他,还老大不高兴,心里把玄烛骂了百八十遍,谁知老管家竟将他请了进去。 玄烛在院里等他,一如既往地穿着黑色劲装,敏锐而清亮的眼神,像狼一般,保持着距离,却时时刻刻都在警惕地观察。 他的面前是一柄插在地上的长剑,灿烂的阳光将线条凌厉的剑身照得雪亮。 -- 第36页 双手交握在剑柄末端,光是气势就已经惊人。 见太子进院,玄烛抬手行礼,面色冷淡,敷衍之意尽显。 两人实在是相看两厌。 太子不欲多待,却是带着任务来的,想了想还是咬牙作揖:“早前因为误会而冒犯公子,望海涵,近日听闻公子身体有恙,孤寻了些补品,还请公子收下。” 玄烛面不改色,眉毛都没动一根:“感谢殿下抬爱,玄某已大好,之前一事既然是误会,解开便无事了,也请殿下不要挂怀。” 太子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不相信这人这么好说话。 他的担心是对的,只听玄烛又道:“玄某正在练剑,早闻太子殿下剑术出神入化,不知可否指点在下一番?” 太子自觉中了套,登时面有怒色:“少来!玄大将军乃是武将,你是他儿子,怎能同孤比剑术?你只是想借此侮辱孤罢了!” “殿下也知以强欺弱是侮辱?”玄烛轻笑道,“殿下能欺辱别人,别人却不能欺辱殿下。” 太子迟疑片刻,才勉强想起,一切的起因都是年前镇南王世子挨打一事。 他顿时觉得玄烛小题大做,遂满不在意地说:“华哥儿年幼,哪儿能欺负的了顾寒崧呢?玩闹罢了,公子又何必插手?” 玄烛颔首,而后将长剑递给站立一旁的老管家。 而后挑眉对太子说:“那便赤手空拳来罢,玄某比殿下小两岁,应当欺负不了殿下。” 太子觉得玄烛好似听不懂人话,简直不可理喻。 他困兽似的在原地走了两圈,百思不得其解地问道:“玄烛——玄!烛!你可知道你亲近镇南王一系,意味着什么吗?” “我未曾‘亲近镇南王一系’。”玄烛镇静如常,解释道,“殿下要如何才能明白,当日我只不过是见义勇为?莫非殿下的世界里,只有非黑即白?” “见义勇为?”太子听了这番言辞只觉得可笑,“你身为权臣之子,本就应该远离宗室,怎知你死不悔改,甚至结党营私?孤惩罚你难道错了?” “殿下说我结党营私,证据呢?没有证据,便要对我动用私行?”玄烛微微皱眉,似乎已经逐渐没有耐心,大开嘲讽道,“殿下,您知道‘仁义’二字如何写吗?” 整个京城,也找不到第二个胆敢这样对太子说话的人了。 太子指着他的鼻子,气急败坏地骂道:“你!你怎敢这般羞辱孤?!” 玄烛仍站在原地,再次对太子邀请道:“殿下心里有气?那便出招吧,英雄不打不相识。” 他偏头看向恼羞成怒的太子,左眉甚至往上挑了一挑。 这是赤丨裸裸的挑衅。 太子同时也更生气了,这要是输了,不是更打他的脸吗? 可此时他若不答应,更像是怕了玄烛。 太子心比天高,自然咽不下这口气。 他看似在迟疑,却在下一秒刷的一声拔出佩剑,企图趁其不备强攻而上! 剑尖闪着寒光刺穿春日微凉的空气,直直朝着玄烛的要害而去——太子的动作极快,他师承镇国将军谢然,就算比不上玄烛,却也在京城习武公子里数一数二。 这一直是他骄傲的技能,剑气斩出能震碎五米外的柳叶。 可他却万万没想到,玄烛仅仅一个侧身,便堪堪避开了剑锋,轻巧一个抬手击打在他握剑而出的手腕上,震得他手腕发麻,剑直接从手中掉落。 他还未来得及震颤,下一瞬玄烛的右肘已经撞到他的左胸。 霎时间,太子只觉得自己心脏骤停。 大脑一片空白,耳边一切声音都远去,连呼吸都凝滞。 他颤抖的双手捂着疼痛得好似抽筋拔骨的胸口,直接跪坐在地上。 眼冒金星了片刻,太子才勉强缓过来,此时身上已是冷汗涔涔。 而玄烛这个魔鬼,竟然平静地站在他面前,挺拔如松。 魔鬼朝他伸出手,淡淡道:“起来,我们继续。” 太子努力让自己不露出惊恐的表情。 短短的时间内,他的脑海里走马灯似的旋转,被迫回忆起了幼时被玄烛一次一拳的痛苦经历,情不自禁地脸色白转红红转青青转黑,万分精彩。 “不必了。”太子强颜欢笑,站起身拍了拍衣摆的尘土,“孤想起仍有要事,先走一步。” 玄烛并未留他,甚至都没送他,拱手行礼后,便见到太子飞也似地跑了。一国太子,竟会如此狼狈。 根本不用想,他这会儿一定去魏安帝那儿告状去了。 玄烛冷冷目送太子落荒而逃的背影,而后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备热水。”他偏头吩咐随侍的仆从,“我的手脏了。” 第二十章 大魏皇宫,富丽堂皇的光明殿内。 魏安帝正沉着脸,翻看着大皇子献上的奏折,脑门上青筋暴跳。 他确实有意打压谢家,最近接二连三的动作都与之有关。 可万万没想到,大皇子竟然在这时候上谏,狠狠抡了一锤子——不难看出,他这是要借机锤死谢家。 他很不满,但他不能说。 大皇子是魏安帝的庶长子,他的母妃,是魏安帝与谢皇后成亲前便伺候在身边的侍妾。 随着魏安帝登上宝座,这对原本就不起眼的母子,身份也自然水涨船高,但谢皇后并非什么大方女人,明里暗里没少磋磨他们,自然而然地双方就结了仇。 -- 第37页 是以,大皇子这番骚操作,魏安帝可以理解,但并不赞同。 在他的观念里,再如何有矛盾,那也是自家的事情,大皇子帮着外人锤自家嫡母与兄弟,实在是让外人看了笑话。 但大皇子向来一根筋,魏安帝有些头疼,思忖着如何教育他是好。 正在这时,太子直接冲进了光明殿。 两个內侍急急忙忙地拦他,汗都滴下来了,可怎么拦得住青春年少又武艺超群的太子殿下呢?况且,小小內侍罢了,又怎么敢真拦呢? 太子此番,实在礼数不周! 魏安帝皱皱眉,但还未出声,太子便直接扑在他脚下,面露难堪地大喊道:“父皇,您可要为儿臣做主!” “多大人了,赖赖唧唧的,给朕站好了!” 魏安帝本来心情就不好,大皇子之所以会选择此时上谏,追根溯源也是太子与三皇子的那档子破事儿,所以看太子这样烂泥扶不上墙,心里更是烦。 太子见魏安帝面色不愉,好歹机警了些,挥手屏退了仆从,这才开始呜呜告状:“父皇!玄烛小儿不能留,他今日,竟打了我!” “什么?他怎敢?!” 魏安帝闻言一惊,赶紧站起来把儿子扶起来,细细查看:“可有外伤?现在感觉如何?” “儿臣听从父皇建议,上门给他道歉,他多次不见,今日一见儿臣,就把儿臣打了……”太子越说越委屈,“父皇,您可要给儿臣做主啊,这都欺负到太子头上来了,简直是在打您的脸啊。” 魏安帝这下真着急了,太子再有万般不好,也是他看成眼珠子似的亲嫡子。 于是他赶紧朝外喊道:“宣太医!快!” 太医院一听太子有恙,所有人的心都提起来了,呼啦啦地全员出动,能来的全都跑来了,生怕他有个不妥拖所有人下水。 结果见他好端端地站在殿内,完全没有病重的模样,一颗心刚放下,陆陆续续地上前把脉诊断,如此这般地折腾一番,给太子做了全身上下的检查。 然而,面对这结果,大家皆面面相觑,颇有些惊疑不定。 魏安帝见不得这帮人支支吾吾,躁郁的火气又在胸口集结,只觉得所有人都是来气他的,于是拍案道:“太子究竟如何了?快说!” 最终,只有院使硬着头皮上前一步,深深地躬身行礼:“回陛下,太子殿下身体康健得很,并无任何病症。” 甚至还因为禁足在东宫出不去,胖了不少。 “胡说八道!”太子怒了,“他一肘子捅伤孤心脏,当时孤都以为再也见不到父皇了呢!” 他将胸口衣服扒开,结果细皮嫩肉的胸膛上,红印子都没见一点。 魏安帝这才咂摸出一丝不对劲,疑惑地问道:“你仔细说说,他到底是如何打你了?” “儿臣用剑刺向他,被他闪过,然后击落了儿臣的剑,还给了心脏一肘子。”太子如实道,“但那一下实在太痛了,儿臣甚至以为是被木棍贯穿了。” 魏安帝额头上的青筋又跳起来了,咬牙切齿道:“就这?” 就这?就这! 现在整个太医院都知道是你先动的手,然后被人一肘子就打回来了! 看看谢家养的什么废物点心! 太子看魏安帝不悦,有些傻眼,结结巴巴道:“父皇,真的很痛……” 院使实在看不下去,缓解尴尬道:“胸膛处穴位密集,太子殿下怕是被击中穴位,才会有短暂眩晕的感觉。” 魏安帝很心烦,把他们都赶走了。 太子则是另外禁足三个月,滚回去好好反思——原以为他单纯便单纯,武力强些便也罢了,结果今日真是,面子给人放脚底下踩! 孺子不可教也! 魏安帝又重新坐在书案前,面前还是大皇子弹劾谢家的奏折。 谢家原本就是基业几十年的富家大室,自从他登上帝位,谢皇后生出太子,他们便又升了一个阶层,权力在握,富可敌国。 太子还小,不分利弊,魏安帝却不是。 既要为他整治谢家,扫清阻碍,也要给他磨刀石,比如说大皇子。 魏安帝隐隐地又有些头疼,将奏折卷起丢在一旁。 其实大皇子最隐秘的心思,他自然知道,可皇位终究是嫡子的——魏安帝这般思索时,好似忘了,自己原本也只是太上皇私生子的事实。 在他登上大位后,犹豫数次,最终还是前去皇庙天圣宫拜访竹语道长。 那是个阴天,没有出太阳,好似血流成河的京城,毫无生气。 坎坷的路途中,天空忽然下了雨,山路难行,轿子也抬不上去,他只能下来一步一步往上走,精美的龙袍上溅满了泥点子。 这并不是个好兆头,他面色阴沉地想。 于是在抵达天圣宫后,他再三沐浴焚香,换了一身干净衣服,才去拜见竹语道长。 彼时的竹语道长坐在一间空屋,一件家具都无,只有一扇简洁明快的大窗。 他闭眼打坐,听着窗外潇潇雨落声。 听见魏安帝走进来的脚步声,竹语道长身形未动,连眼睛都没睁,平静地说道:“贫道只能回答陛下一个问题。” 魏安帝坐在竹语道长对面,兀自思考了很久。 最终还是问出了那句在他心中徘徊已久的话:“如何才能让朕与儿孙一统万代江山?” -- 第38页 竹语道长长叹一声,缓缓摇头:“莫想以后,只想当下。” “当下?”他骤然紧张,“朕的皇位不稳?” “若想要一直稳下去,有一人要杀,有一人要保。” “道长的意思是……” “杀太子,保镇南王。” - 南川,镇南王府。 被强行禁足的顾烟杪在望舒院里煎熬,熬着熬着,就到了闷热却灿烂的盛夏时节。 虽然没出门,但她也一点儿没闲着。 自从去不了浮生记以后,每月旬末,她都会叫手下们回来开例会。 打工人打工魂,穿越了也改不了。 “柠檬、橙子、桃子,这三种才是本季主打茶饮,把宣传重点放在这上面!” 顾烟杪把开会用的小板子拍得啪啪响,上面粘着一张纸,画着几种应季水果,“下面的这几个,都是附带的,所以不用进那么多货,明白了吗?” “明白了,这次是奴的错。” 阿堂尴尬地挠挠头,诚恳地道歉,“昨日难得放假,奴只是想去浮生记帮忙……” “行吧,你都解释八遍了,下次不要这样了。”顾烟杪叹口气,挥挥手道,“水果容易坏,这个时节根本放不住,这笔账记在我账上,你们拿去与王府其他仆从们分了吃,别浪费了。” 手下人见她担了损失,千恩万谢地走了。 她便又坐回书案前,就着窗外吹来的徐徐小风儿,翻看徐掌柜带来的账本。 又顺手摸了个水蜜桃啃,满腔都是甜蜜的滋味儿。 满打满算,浮生记开业至今已有小半年,也算是顺风顺水。 其中纯利早已达到镇南王的要求,他也并没有食言,将曾经应允的店契都交到她手中。 可到了这会儿,顾烟杪却也不急了。 毕竟浮生记名声打出去了,投资者供货商之类的也找上门来,不用她像之前一般,辛辛苦苦地压马路挖墙脚。 她开始慢慢物色合作者,知根知底才能共赢。 最让她满意的自然是南川余家,余家的茶道学堂在浮生记招了不少生,他们看成效不错,听到开分店的风声后,立马就派人来与顾烟杪商谈。 来者之一自然是与顾烟杪相熟的余不夜。 她依旧美丽动人,柔柔一笑,让人心都化了,漂亮姐姐谁不爱呢? 顾烟杪现在十分能理解顾寒崧离开时那丢了魂儿似的模样,这谁遭得住啊? 在紧锣密鼓的商谈与拉锯之下,两家最终定下了长期合作的书契。 每月的初一十五,浮生记的各家分店都将会有余家的茶道小讲堂,而且从浮生记去余家进学的学生,束脩还能打折扣。 当然,合约里有余家不得暴露顾烟杪身份的条款。 毕竟是皇亲国戚,若是违反,唯有一死。 听着严苛,可对于信用极佳的余家来说,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 谈完了正事儿,顾烟杪便松了脑子里那根紧绷的弦,眼里的谨慎与精明褪去,也多了三分少女娇态,笑眯眯地缠着余不夜说悄悄话去了。 “下周星云古玩街开业呢,听说拍卖会上有些不错的小玩意儿,姐姐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凑个热闹?”她晃着她的手臂,“姐姐,你知道我被禁足了多久吗?这是我好不容易求来的出游机会,你可千万不能拒绝我!” 余不夜见她小猫儿似的撒娇,漂亮的杏仁眼里满是期待,便笑着应了。 此番与顾烟杪出门游玩,余不夜因长相出众,便戴了帷帽。 轻纱遮住她的绝色,反而添了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神秘感。 顾烟杪年纪不大,反而没什么顾虑。 她穿了男子的月白滚银边的圆领袍,衣摆处有祥云暗纹缭绕,腰间佩戴玉带,而后将长长的头发束起,插了一根银簪,露出一截儿素净的脖颈。 她好不容易能出门,乘坐马车去余家接余不夜——其实她是想骑马去,显得更酷一些,但无奈身体条件不允许——到了余家门口后,便耐心候着。 余不夜听了门房来禀,娉婷袅袅地出门时,正好看见瘦削淡雅的翩翩少年郎背对着她,手握一把折扇轻轻扇风。 她微微怔住,直到顾烟杪听见动静回身,才又露出笑容。 “姐姐,你怎么了?不认识我了吗?” 顾烟杪左眉一挑,将折扇扇面半遮住脸,凑到余不夜的帷帽前,好似要一窥美人真容。 明明是轻浮的动作,她做起来偏生俏皮得很。 余不夜用手绢遮了唇,垂眸静静地笑。 半晌才轻轻开口道:“怎会不认识?只是,郡主与世子长得真像,方才我险些认错了……” 第二十一章 顾烟杪闻言有些惊讶。 “不是吧?哥哥已经十六岁了,我个子才到他胸口处,这怎么能认错?” “并非是如今的世子。” 余不夜眼波流转,温柔地解释道:“许多年前,我曾有缘见过一次世子,或许他早已不记得,彼时世子尚年幼,也是一身月白,一手白扇。今日见郡主背影,便有时光倒流的错觉。” 原来如此。 顾烟杪了然地点点头,玩笑似的说:“看来姐姐对我哥哥印象深刻,多年前的仓促一面却记到现在。” 这话多少有些试探的意思,但余不夜面色未改,仍是笑吟吟地说:“自然,世子温文尔雅,也有风逸惊才,不管是谁见了都难忘。” -- 第39页 顾烟杪也笑了笑,不再多言。 两人一同乘坐马车,抵达了已然焕然一新的星云古玩街,拍卖庄因为有活动,更是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迎客的小子费尽千辛万苦才挤出人群,苦哈哈地对顾烟杪道歉招待不周。 顾烟杪倒不会怪他,也意外于拍卖庄的人满为患。 那小子见她神色,立马小心地赔笑道:“主子,不限身份人数的拍卖会不常有,这些观众老爷里,来凑热闹的居多。” “无妨,名声先打出去,再立规矩。”顾烟杪打开白扇摇了摇,下巴往前一抬,“带路吧。” 小子道一声是,带着两位不欲引人注意的贵人,低调地进了二楼雅间。 雅间的空间并不大,却像个小小阳台,视野却很好。 从护栏往下看便是一楼大厅,坐在正对讲台的雕花木椅上,看展品也能看得清楚。 同时,雅间的保密措施也做的很好,护栏上挂着浅色纱帘,其他人遥遥看来,只能看到模糊的袅袅倩影,并不知道具体身份。 顾烟杪怕余不夜拘谨,便开口安抚道:“姐姐,今日有什么看中的,尽管说。” 反正很多都是咱们自己家的。 “咱们看个热闹罢了,不必替我张罗。”余不夜笑眼弯弯。 话虽这么说,顾烟杪察言观色的本事不是盖的,有一幅前朝盛名的大家真迹,以及一套罕见的珊瑚茶具,她都拿下送给了余不夜。 余不夜并没有拒绝,只是礼貌地道谢。 顾烟杪知道,这些银子对余家来说是毛毛雨,但世家讲究的都是人情往来,过不久她必然能收到回礼。 拍卖会上除了顾烟杪授意的古玩风头极盛,被炒出了好几拨高潮,还有不少别家的珍品,就算不买下,光是看看,也觉得长了见识。 而真正引起她注意的,是一套软甲。 看着并不起眼,软趴趴一坨,当作一幅画的添头放在一旁。 顾烟杪见到软甲的那一刻,顿时眼前一亮,心脏狂跳,立马装作不在意的样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软甲拍了下来。 如果她没有看错,那是原作中描写到的青藤甲,刀枪不入,堪称神品。 青藤甲的标志也很明显,即是衣摆下方有银线绣成的北斗七星。 她招来水玉,耳语道:“去查查这软甲从何而来?叫他来见我。” 待庞掌柜带着那人到了雅间,顾烟杪一回头,便看到安歌那张美得惊为天人的脸。 在这种时候,她竟然莫名其妙地出神了,若有所思地想,如果世间真有神明,安歌幼年的模样,应该与神明座下仙童无异吧。 而优雅站立的安歌与她对上视线时,似乎并不惊讶。 他语气平平地拱手行礼,眉间神色泰然舒展,而且非常上道地假装不认识镇南郡主,只语气疏离地请安道:“安某见过公子。” 与上回在山里勾心斗角的样子完全不同,好似他本来就是这幅清雅的样子。 顾烟杪便不与他绕弯子,开门见山地问:“这软甲你从何处得来?” 他半敛着眸子回答道:“回公子,青藤甲是安某亲手制作,北斗七星里有我的落章。”。 顾烟杪闻言,诧异地低头,仔细看了看北斗七星,果然看到了他极为迷你的署名。 她一言难尽地看他一眼,欲言又止。 ……你的签名为什么总是藏在如此隐秘的地方。 无意纠结细枝末节,她便又问道:“既然如此珍贵,为何只作为添头?” “因为我早就能做出更好的。”他说完,话音一顿,语气很是不满,“我要卖画,庞掌柜却说不够格,我便添了这件。” 顾烟杪心情复杂,怎么每次都跟他的画有关。 她偏头看一眼那副拍卖的画,与上回挂在浮生记门口的花朵类似,又是大红大绿的浓烈颜色,在水墨画的天下确实别出一格,但总觉得有点不对劲…… 看着看着,她忽然就悟了。 论如何才能在一片雷同之中脱颖而出?要的就是特别啊! 顾烟杪乍然寻到眉目,顿时喜上眉梢,坐直了身子对安歌说:“你来给我画海报吧!” 她越想越觉得可行,说着就笑了起来:“春花夏果,秋叶冬雪,就要有强烈视觉冲击的那种,价格你定。” 安歌见到终于有人欣赏他的画,万分臭屁地笑了,抬了抬下巴,颇为骄矜地说:“那可难说,我还有别的活儿呢,也不知道能不能按时画好。” 顾烟杪哼了一声,凉凉点破:“你都卖画了,不就是缺钱吗?” 安歌见顾烟杪真是一点面子不给,只会拆台,便也给台阶就下,很是顺势地将眼神调节成微微失落的情绪,然后叹了口气:“确实生活所迫。” 顾烟杪想起上回镇南王提及的旧事,奇怪地问他:“生活所迫倒不至于吧?你师父那么厉害,你怎么还因为钱发愁?” 于是他又重新强调一次:“因为我在做重要的事情,没精力搞别的,别的事儿也没意思。” 见他说得隐晦,顾烟杪也懒得再追问下去。 她只在思忖,既然之前安歌能交给镇南王优质的武器图,那跟他搞好关系,指不定能再改进一下军用装备——毕竟这日后万金难求的青藤甲,竟是他现在就淘汰的产品。 -- 第40页 反正安歌现在缺钱,而顾烟杪也大方,在该花钱的地方绝不吝啬,各取所需。 双方签了书契后,顾烟杪便将定金给了他。 安歌见她性子爽利,不仅欣赏他伟大的画作,给银子也并不拖沓,一时间心情极好。 于是他大发慈悲地拿出一套外硬内软的小甲送给她:“这是上一代的护心甲,比青藤甲要硬不少,你穿可能有点大,也不舒服,但防御力会更好。” 这可是大礼! 护心甲,顾名思义,这个年代保住心脏便是多捡一条命啊! 顾烟杪欢天喜地地接过,还在琢磨这怎么穿,安歌就已经乐颠颠地捧着银子告退了。 从安歌进屋到离开,余不夜一直在旁边安静地看着,并不发表任何意见。 此时见到她摆弄这青藤甲,却忽然出声:“郡主拍下软甲,可是要送人?” 顾烟杪闻言微怔,抬头看向余不夜,点点头坦诚道:“正是,哥哥在京城不易,多防范些也是好的。” 镇南王世子在京城过不了好日子,这是共识,她根本不用解释。 余不夜沉吟许久,终于鼓起勇气似的,低声开口道:“可否麻烦郡主一件事?” 顾烟杪见她恬静的面容上有难得的微红,心下猜到些许,欣然问道:“我们之间谈什么麻烦,有什么能帮上忙,只管说便是。” “郡主可替我捎带这茶叶香囊给世子?” 她最终战胜了迟疑,拿出了一方木盒,慢慢地推到顾烟杪面前,“上回答应给世子做的,一直到最近才完工。” 从冬日一直做到夏天,可见是多珍重的礼物。、 顾烟杪蓦然想起那一幕。 去年元宵节的深夜,潇潇雪落的大树下,顾寒崧怅然的身影与余不夜滚烫的泪水。 她心有不忍,隐忍半晌,最终还是劝道:“姐姐可知我们家……朝不保夕,生意是生意,姻亲是姻亲,余家爱重姐姐,断然不会同意这门婚事。” “我明白。” 提及此事,余不夜的笑容也淡了,但声音却依旧稳定清晰,“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事我无法做主,只是……” 余不夜满眼都是难言的苦衷,张张嘴却好似哑然,片刻后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容,松懈了心房后坦诚道:“说出来不怕郡主笑话,与世子的初见过后,我心里就再也装不下别人了。” “我心里是很感激郡主的。”她的声音如烟云缥缈,慢慢地柔和起来,“因为曾经的我,从未想过能够与世子相识相知,他本人也半分没有辱没我对他的敬仰。” “他——”她似乎在搜肠刮肚寻找一个合适的形容词,但思绪翩然而过,却只能落在一个单薄却好似满溢出所有情谊的字,“他很好,很好。” 或许余不夜只是想要给自己多年的少女心思一个交代罢了。 顾烟杪将木盒收下,用力抱了抱余不夜,安慰的话怎么都说不出口。 毕竟她的身份在这里,无论说什么,都不妥当。 “郡主不必替我担心,我自有分寸。”余不夜承情,轻轻握住她的手。 顾烟杪觉得胸口有酸胀的感觉。 她一直觉得余不夜是典型的水乡女子,温柔好似月色溶溶,连说话都是轻言软语。 而此刻,余不夜却有别样的韧劲与坚强。 余不夜明明清楚自己与世子的未来无望,却依然选择坚持。 这已经超过了小女儿的盈盈情态,甚至涉及了生死。 然而,她也不知道,这到底是坚持不懈,还是执迷不悟。 第二十二章 顾烟杪回了王府后,便将青藤甲收拾好,与最新的信件打包在一起,准备寄给顾寒崧。 还有意料得到的护心甲,她准备将其寄给玄烛。 毕竟他也是兄妹俩的救命恩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而且顾烟杪掰着手指算年份,原作里玄烛也快要前往边疆战场了。 记忆中,他好似在这场战斗中受了重伤,险些抢救不回来了,这年代医疗条件还不够充分,多一分危险就多一分死亡的可能。 说不定这特制的护心甲,能够为他挡下致命一击。 顾烟杪可太明白受伤后有多疼了。 正如顾烟杪所料,玄烛收到这份特殊礼物的时候,正是他即将离开京城的前夕。 他对魏安帝此番安排,心里有数得很。 ——毕竟揍了太子,总归要付出代价吧。 不过一直怒气冲冲的太子倒对他改了态度,不知是禁足时真的反思过了,还是受了谢皇后什么高明些的点拨,开始真心实意地想要与他交好。 但鉴于前情,玄烛仍然不信他,总觉得太子脸上写了“黄鼠狼给鸡拜年”几个字。 其实谢皇后听说太子被打,当即就气得掀了桌子。 她掐着鼻梁骨,只觉得玄家简直要爬到谢家头上去,他们怎么敢的啊?! 然而冷静下来后,她又去揪着这个从小被溺爱得不知人间险恶的宝贝儿子指点:“对于有能力的臣子该如何?之前见他行为不妥,警告他自然是可以的,但巴掌打完了,是不是该给颗甜枣儿?你不给人好处,人家心里肯定有气。” 太子皱眉,不以为意道:“臣子拜服于皇家,乖乖听命,这不是应该做的吗?” 谢皇后没好气地说:“要这么容易,你父皇当初卧薪尝胆这么久是为了什么?为了体验生活吗?” -- 第41页 她叹口气,又语重心长道:“这天下终究还是你的,与一介臣子置什么气?你未来继位,是想要个强悍如斯的将军,还是个只会谄媚屈膝的怂包?” 太子悟了,准备去跟玄烛修复关系。 不过此时玄烛已然领了君命,即将动身前往北地关口与父兄汇合,准备征战北戎。 太子特地起了个大早前去送他,到地方时才得知,玄烛为了赶路,天没亮时就出发了。 于是他连马尾巴都没见着。 说实话,太子有些担心,因为此次大皇子被魏安帝安排与玄烛一同前去北地。 他与这个庶兄关系一向不好,从小到大都相看两厌,他甚至知道大皇子觊觎储位已久,所以很难讲这厮会不会趁机挖墙脚。 太子的担心很快便成为了现实。 倒不是听闻他俩称兄道弟,而是大皇子在坐镇包围战时,因意气用事,亲自领兵追击穷寇,导致脱离大部队,被北戎军队俘。 太丢脸了! 性子莽撞刚直的大皇子能做出这种事情,太子一点都不惊讶。 然而接下来的发展,却让所有人都出乎意料。 是夜,玄烛率领骑兵八百突袭北戎驻扎地,生擒了敌方的主将。 遣人将大皇子送回后,他竟然下令继续挥师北上,带领着黑铁骑,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直捣北戎主营地,斩杀北戎王直系十三人,歼俘敌军近万人,一战封神。 捷报传回大魏朝堂后,举朝哗然。 众人皆情绪高涨,连连赞叹“虎父无犬子”,玄烛没有辱没其父玄将军的“战神”名号,骠骑大将军后继有人,实乃大魏之幸也! 对于此事,魏安帝也只是淡淡微笑,状似欣慰,却也看不出别的情绪。 当然,大家称赞玄烛归称赞,也不会去触皇帝霉头。 毕竟大皇子这个糟心玩意儿是他亲儿子,心思恶毒些的,比如谢皇后与太子,都在想这个只会给皇家丢脸的人怎么没死在北戎? 于是只能轻描淡写地将此事盖过去了。 北地不知朝堂的诡谲汹涌,毕竟战事焦灼。 为了保卫家园,必然要力往一处使。 在那之后的整整三年,玄烛跟随父兄,多次率兵出击北戎。 敌军主力多次遭受重创,节节败退,在反复的拉扯战后,终于退出北地。 由此,北地多年连绵不断的战事终于停歇,这个疲惫的地域才能有片刻喘息。 南川离北地实在太远,初闻捷报,已是战事一月过后。 金秋九月的时节,南川的天气尚未凉下来,仍是暖洋洋的,日头明媚灿烂。 主院书房里,顾烟杪正与镇南王议事呢,下官便来报了。 她顺手摸过果盘里的大橘子,粗咧咧地剥了皮,在酸甜的香气中,听了一耳朵王府下官对玄烛的溢美之词,内心啧啧称奇。 不愧是原女主都吃不到的完美男二。 如此少年英才,必将史书留名,名垂千古。 镇南王眼里也有对玄烛的欣赏之意,却并未表现出来。 他遣退下官后,偏头问顾烟杪:“你如何看?” 顾烟杪咽下甜甜的橘子,眼珠一转,笑眯眯道:“功高盖主。” 镇南王逗她:“你也这么觉得?” “我又不是主子,怎会如此小肚鸡肠。”顾烟杪做了个夸张的惊疑表情,然后手撑着腮帮子喃喃道,“也好,转移一下主子的注意力,哥哥就能搞点小动作了。” “胡闹。”镇南王眉毛一竖,假装生气地瞪她。 顾烟杪根本不怕,相处近四年,她早已摸透镇南王的脾气,真正愤怒时他反而会沉默,这会儿还会假模假样瞪她呢,肯定没事儿。 她塞了一瓣橘子进镇南王的嘴里,嬉皮笑脸道:“实话实说嘛。” 玄烛靠战功功成名就,这三年顾烟杪也并未闲着。 浮生记已经在各地开出十家分店,不过大多集中在南方,以南川府为中心向四周辐射。 虽然还不甚成熟,但信息网已经初具规模。 镇南王见她当真把这件事做起来了,便开始把她带在身边,时时教导。 他毕竟曾是太子,所受也是正统的储君教育,学习的自是帝王之道,从君体审官,到农务民情,倾囊相授。 顾烟杪跟着镇南王,最受益的便是眼界与大局观的开阔。 这是拘泥于眼前三分利的世界里永远学不到的东西。 可是越是通透,她就更加不明白,为何这样厉害的人,会落得如此惨烈的下场? 而且深受他真传的顾寒崧也英年早逝。 莫非,绝对的权力真的凌驾于智慧之上?天时地利人和皆不可或缺。 随着调养身体与练武,顾烟杪的身体早已恢复康健,想学武却还差点儿。 阿堂原本以为教郡主习武会很艰难,毕竟在他的印象中,她一直是个带着病的贵女,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哪里吃得了这种苦。 但他在带郡主练习一些很基本的防身术时,她领悟得惊人的快,通常只要看过几遍,便能完整记下来,还能看出其中关窍,甚至举一反三。 阿堂相当震惊,将其暗暗归功于郡主灵活聪明的脑子。 不过让顾烟杪真的身体力行地来一遍,她又不大行了。 虽然速度敏捷,但力气不够,拿重点儿的武器都费劲,虽有瞬时的爆发力,但耐力却还差得远——这些都是积年累月的功力,不是半年一年就能速成的。 -- 第42页 习武费劲,她又盯上了别的技能。 支撑她学习的动力非常大,毕竟她要时常巡视南川各地的浮生记,骑马比坐车快。 待她真的熟练了,才发现这玩意儿就好似开车,自己坐上驾驶座了就不晕车了。 在奔波的途中,她依然习惯男装,虽然大家都看得出这是一位小娘子。 隐藏身份倒在其次,最主要还是为了方便。 但快到十五岁的少女,已出落得标致动人。 早年间她总耿耿于怀于自己的个头,如今总算抽了条儿,玉臂长腿骨肉匀停,腰间也显出玲珑曲意,圆领袍上露出一截儿素净的脖颈,肌肤吹弹可破。 唯一没变的大抵是那双顾盼生辉的杏仁眼,明亮澄澈,镶嵌在细润如脂的脸上,像是秋老虎焦热里沁人心脾的清泉微风。 这些年她忙于赚钱,接触最多的自然也是各路商贾。 虽说和气生财,但商场本就是杀人不见血的战场,商贾们本性多圆滑世故,在并不知道她郡主身份的前提下,见她年纪小,又是个女子,不免轻视。 “小孩家莫管大人的事,叫你家主事人出来谈。” “女子竟出来抛头露面做生意,待嫁闺中有何不好?以后嫁个好夫婿便罢了。” “行行行,好好好,什么条款都依你,但小娘子何时有空陪哥哥喝一杯?” 经历多了这些冷眼,顾烟杪一身冲动的暴脾气也算是磨淡了许多,毕竟情绪无用,最重要的还是解决眼前问题,谈妥生意。 自从她的脾性逐渐沉稳,偶尔沉思或是驭下时,咋一看竟很有镇南王不怒自威的气势。 不过,这都是唬人的。 三年而已,精力有限,要学习还要做生意,工作狂如她都吃不消。 所以她不论学什么,都只学成个三脚猫。 除了经商的经验条哗哗往上涨,真有什么其他事儿了,若是打不过,第一反应就是掉头就跑。 然而,今日出门前,她并未看到黄历上“不宜出行”几个大字。 说起来,这件事情大概能上镇南郡主最丢脸的十件事情的榜单。 毕竟顾烟杪从未想过,自己竟然会在最热闹的集市里,被壮汉直接掳走。 这下,就算转头,她也跑不掉了。 第二十三章 顾烟杪因了总是要四处奔波的关系,向来喜欢深入市井,体察民情。 说白了就是贪玩所以喜欢逛街。 所以她为了玩得开心,经常出门也不带几个侍卫,大隐隐于市。 不过,这日顾烟杪出门,水玉与阿堂是跟着她的。 只是在街上时,水玉被她遣去买糖葫芦了,过不久天空忽然飘起淅淅沥沥的秋雨,一时间寒意四起,于是阿堂又去隔壁铺子买伞了。 买个东西而已,能花多长时间呢? 顾烟杪在屋檐下躲雨,看着街道上匆匆而过的行人们,百无聊赖。 就在这时,她突然被捂住嘴拖进了巷子。 绑匪用布条遮了顾烟杪的眼睛与嘴巴,又用粗绳子绑住她的手脚,丢进了一辆灰扑扑不起眼的马车里。 她此时觉得自己就像一颗五花大绑的粽子,动弹不得。 顾烟杪没有挣扎,而是保存体力,静下心来思考该如何脱困。 她甚至抽空想了想近期有没有得罪人,遭人嫉恨也容易被暗算呐。 还没等她想明白,行驶的马车逐渐停了下来。 顾烟杪对南川的地形非常清楚,按照这速度与行驶时间,他们大抵是已经出了城,但不确定是往哪个方向。 眼睛看不见,她听见车厢外窸窸窣窣的动静。 马车的门被打开,她警觉地看向光芒涌来的方向。 绑匪粗鲁地拎着她背后绑胳膊的绳子,强行拽下车,然后拖进了一间屋子里。 行了,在地上摩擦的顾烟杪现在觉得自己是一头待宰的猪了。 然而进屋后,绑匪将她丢在一个冰冷的角落里,便没有再管他。 她听见关门的声音,雨声与绑匪说话的声音,透过单薄的墙壁模糊地传了过来。 “……我有个远亲……王府当门房……传话……” “……真的……要是……偷鸡不成……” “……想要钱又……哪有……好事!……你且……” “……行吧……那你……多少……合适啊……” 顾烟杪听了个大概,心里却疑惑陡生。 ——现在才讨论要多少钱?所以这是激情绑架? 她仔细分辨着声音,大概确定了绑匪只有两个人,正在商量着如何将绑票要钱的信息传递到镇南王府。 如此看来,这两人只是为了保证绑架成功而临时凑起来的队伍。 既然这样,她要是能寻个巧,或许有机会逃脱。 但她还是心有戚戚焉。 方才捂她嘴巴的那个人异常魁梧剽悍,粗粝的手掌有蒲扇那么大,感觉能一下捏爆她的脑瓜子,而且根据他手掌的茧痕来看,他明显会些粗浅功夫。 就算他不会,光是有这身蛮力,就足以让人心生畏惧。 要是正面对上,他估计一巴掌就能把她打死。 顾烟杪发愁地叹了口气。 也不知道这是个什么破地方,也太臭了,她都快被熏得无法思考了。 但无论如何,顾烟杪都不会放弃自救。 -- 第43页 她静静坐在角落,背在身后的手却开始做起小动作,从袖口里一点一点挪出一把精巧的墨色小匕首。 这把匕首还是当年玄烛送的。 一别三年,自从他离京去了边关,两人的联系也就越来越少。 他在烽火连天的战场,信也送不到他手中,那地方驿差都不愿意去,毕竟去了不一定能活下来,唯一能及时送到的,大概只有圣旨与军报。 而这把材质上佳的匕首,在经过她的精心保养后,刀刃依然锋利无比,削铁如泥。 顾烟杪开始不动声色地用匕首磨绳子。 毕竟胳膊被捆着,又看不见,操作起来实在困难。 因为精神高度集中在这事儿上,她的额头都沁出薄薄的细汗。 此时,一声惊雷骤然划破天空,更为密集的雨点砸落,窗沿被打出噼里啪啦的响声。 顾烟杪的手一僵。 她听见那两个绑匪被暴雨逼得没办法,开门进屋躲雨了。 顾烟杪缩在角落,尽可能地减少自己的存在感,一颗心却高高悬起,紧张地跳动着。 视觉受限,其他四感却比平日敏锐得多。 她的耳朵捕捉着雨声里那两人细微的动静,鼻尖闻到属于屋里的恶臭,好似属于某种动物的粪便。因为咬牙过于用力,她甚至品到了嘴里的腥甜。 藏在背后的手紧紧抓着匕首的握柄,时刻准备着在绑匪靠近时给予致命一击。 “她能值那么多钱?”说话的绑匪是那个力能扛鼎的壮汉,他很是怀疑地上下打量着着细瘦的小姑娘,“又不是个男娃子,谁愿意赎?” “你懂什么,她的命比你一家的男娃子都金贵。”绑匪乙不屑地回击,他瘦的像个猴儿,还瘸了一条腿,眼里闪着精明的光。 顾烟杪屏息静气,强迫自己冷静思考。 他们的口音听着不大像本地人,却也不是京城口音,对此地的藩王与郡主也都很陌生。 “还不是要死。”粗鲁的壮汉不甚在意地说,而后露出了一个猥琐的笑容,“反正也不用还回去,不如……反正也是上面不要的。” 瘦猴儿依然很嫌弃他:“你能不能有点脑子?钱都还没到手,就精虫上脑。” 壮汉并不理会瘦猴儿的建议,一个瘸子罢了,还能拦得住他? 他浑不在意地走近顾烟杪,一把扯下她遮眼的布条,露出一双被勒得有些红的杏眼,颇有些我见犹怜欲说还休的意味。 可这双眼睛的主人,此时却冷冷地瞪着他。 顾烟杪乍然重见光明,情不自禁地眯了眯眼,却在锁定了面前壮汉垂涎目光的瞬间后,骤然寒了脸色。 “你有病?她看到我们的脸了!”瘦猴儿怒吼道。 他原以为壮汉只不过想发泄□□,丝毫没想过这傻子竟然他娘的直接扯掉了布条! 他被壮汉蠢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气愤得想要给他一拳。 而壮汉却根本懒得管瘦猴儿的跳脚。 面前这小姑娘眼里欲落未落的泪意看得他热血愤张,立马就开始解腰带。 瘦猴儿气得跑过来阻止他,却被他一脚踹倒,歪在在地上半天起不来。 很好,他们之间产生了内讧。 顾烟杪谨慎地眯起眼,在心里默默倒数。 三、二、一! 壮汉的裤子掉下去那一刻——她骤然暴起,疾如雷电一般,将匕首狠狠地扎进了他的小腹,一击必中! 滚烫的鲜血四溅,泼在她颤抖的眼睫毛上。 她却连眼睛都没眨,眼疾手快地将匕首用力往右一拧。 滚滚雷声掩盖了壮汉撕心裂肺的咆哮。 顾烟杪立刻想跑,却被愤怒至极的壮汉直接捏着后领口举了起来。 她现在双脚悬空,连手扑腾着都够不着他。 慌乱之下,她忽然急中生智,双脚直接往匕首刀柄用力一蹬! ——利刃直接切到了他的重要部位,干净利索地让他当了太监。 壮汉接连吃痛,开启了狂暴模式。 他暴躁地将顾烟杪摔到了墙上,就像投铅球一样。 顾烟杪水平地飞了出去,重重地撞到了左肩。恍惚中,她仿佛听见了肢体断裂的声音。 她从墙上滑了下来,脸色苍白地滚地而起,左臂痛得已经动不了了,却仍然咬着牙保持防御姿态。 瘦猴儿此时也已经站起,见顾烟杪竟然先动了手,情不自禁地骂了句脏口,扑上来想要与壮汉一起左右包抄抓她。 顾烟杪却敏捷地闪过,一鼓作气地往大门跑。 就在这时,那满身是血的壮汉三两步赶上来,直接抓住了她的腿。 他使劲一扯,她便不受控地倒吊在空中。 然后一轮胳膊,将她再一次甩到了墙上。 他根本无需什么武功招式,只需这样的蛮力,就能完全制服这个不知好歹的死丫头。 壮汉根本不顾自身伤口,疾步走过来,一手掐着她的脖子,固定住不让她跑,另一只手抓起她后脑的头发,直接就往墙上撞。 一瞬间顾烟杪头晕目眩,剧烈的疼痛袭来,鲜红的血流进她眼里,刺痛不已。 “你他娘的别给她弄死了啊!”瘦猴儿急得要命,“尸体能拿到几个钱?” “闭嘴!”壮汉怒吼道,“看老子今天不弄死她!” 就算眼冒金星,顾烟杪也没有放弃反抗。 -- 第44页 她的右手摸索着再次握住了他小腹中的匕首,屏息一瞬,用力拔了出来。 顾烟杪用了仅剩的力气,侧身朝他的眼睛刺去——她其实已经看不清楚了,完全凭借着多年的经验与感觉——抓着她头发的力气一松,壮汉僵硬地倒退两步,痛呼声相当悦耳。 她跪坐在地上,凌乱的长发遮掩着满是血污的脸。 而那双眼睛却凝亮无比,甚至唇角都带着一丝狠狞的弧度。 安生日子过了太久,她都几乎要忘了,自己是从泥泞里爬出来的。 她深吸一口气,晃晃悠悠站起来。 环顾四周,她这才发现这是一个荒废的畜棚,难怪那么臭。 旁边还有砖块垒起的食槽,只是年久失修,有零星的砖块散落。 她没有忘记,还有一个绑匪。 然而瘦猴儿并不会武,见到这么血腥的场面,趴在破旧的食槽上疯狂呕吐。 小小的屋子里,更加臭气熏天。 顾烟杪冷眼看着,敛声息语地捡起一块砖,照着瘦猴儿的后脑勺就是一下。 他并无防备,直接倒了下去。 壮汉失血过多,又伤到了眼睛与大脑,看着已经命不久矣。 可顾烟杪却并不打算放过他,只要他还在喘气,自己就多一分危险。 于是她再次拔丨出匕首,利落地一刀割开他的喉管。 “女子就是用来糟蹋的吗?”她的声音沙哑,眼底红红,连握着刀的手都在颤抖。 壮汉发出破风箱似的嗬嗬声,仅剩的一只眼死死盯着她。 并未过多久,他断气了。 顾烟杪脑子昏昏沉沉,还未松口气,却忽然被谁从后方勒住了脖子! 她呼吸窒住,心里骂了一声,原来那瘦猴儿方才只是装晕。 她挣扎得像条濒死的鱼,但现在只有单手可以活动,又受了重伤。 再如何身手敏捷,也抵不过一个成年男子的偷袭。 然而瘦猴儿骂骂咧咧地给了她一巴掌,让她老实点,别断他财路。 顾烟杪确实也没有力气再反扑,只能安静片刻,假意屈服,再想别的办法。 于是她又被绑了起来,蒙住眼和嘴,被丢到了角落里。 壮汉的死,让整个小屋里血流成河,空气里弥漫着难闻的血腥味儿。 顾烟杪背靠在角落,只觉得昏昏欲睡。 她强撑着一口气,疲惫地听着瘦猴儿在室内焦虑地走来走去的脚步声。 他在思考,是继续要赎金,还是杀了她弃尸逃跑。 短暂的犹豫后,他考虑到自己的身体缺陷,最终选择了后者。 瘦猴儿手里攥着从顾烟杪手中抢来的匕首,一瘸一拐地朝角落里的她走去。 顾烟杪大抵猜到了他的成算,也攥紧了拳头,打算拼死一搏。 她闻到了瘦猴儿身上令人作呕的气味,越来越近。 已然到了命悬一线的时刻。 一片黑暗中,她忽然听到有谁破门而入! 风雨声顿时灌入小小的畜棚,而后是沉闷的击打声——不过一个来回,又回归悄无声息。 瘦猴儿好似被打倒在地,但她仍旧无法分清来人是敌是友。 来者站在原地顿了顿,她感觉到那人的视线落在她身上…… 她想起两个绑匪在商量时曾说的,他们负责要钱,后面还会有人毁尸灭迹,顿时整个人如同拱起脊背的野猫,蓄势待发。 只要那个人再靠近一步,便会遭到她狠厉的抓挠。 哪怕她已经是穷途末路,都会反抗到最后一秒。 “别怕。” 那人忽然开口,他的声音低沉,有些难以言明的滞涩感,似是不忍心一般。 她觉得很熟悉,却一时间想不起来他到底是谁。 顾烟杪感觉到他慢慢走近,伸出一只手,想要抓她似的。 她根本来不及细想,直接狠狠地一头撞了上去,打算要与悍匪来个玉石俱焚,死也要死的有尊严。 ——结果却撞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他结结实实地接住了这个小炮弹。 第二十四章 眼前的黑布被小心翼翼地扯开, 那人的动作轻柔至极,好似生怕自己收不住力气,一不小心就碰疼了她。 适应了光线后, 顾烟杪抬眸, 看见来人熟悉又陌生的脸庞,一时都忘了呼吸。 ……竟然是玄烛, 他怎会在这里? 他好像又长高了,已经是青年的挺拔身量。 玄烛披着一件深色的薄薄斗篷, 周身的气质比起少年时沉稳许多,漆黑的长发束起马尾,脸部轮廓瘦削又坚毅。 那双眸子却仍旧含着星辰,眼底有她看不懂的情绪。 窗外闪电亮起的光在他漆黑的瞳仁里一晃而过。 雨水顺着他的脸庞往下滑,从下巴滴落, 好似冰冷的泪。 顾烟杪仰着头, 隔着一层血雾, 愣愣地看着他。 她的脑子好似迟钝得很,浑身也僵住了, 一动不动地看着玄烛如临大敌一般,认真谨慎地把她身上的束缚解开。 缠绕着的粗绳落在脚边。 玄烛见她仍回不过神, 伸手将她垂在眼前沾了血的发丝拨开, 而后手却悬在半空中顿住, 在距离她的面庞几公分的位置。 似乎是想给她擦擦脸上的血, 却没有趁手的布。 此时, 顾烟杪终于恍然初醒,哆嗦着不听使唤的右手, 从怀中掏出随身带的手帕。 -- 第45页 她胡乱擦了下眼睛, 使劲儿眨眨眼, 好歹能看清了。 顾烟杪攥着手帕,又抬头去看玄烛,仍然不可置信似的。 她甚至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他披风的衣摆,触到实体后才确定,眼前的一切并不是梦。 玄烛真的来救她了。 顾烟杪的目光触及到自己满是血污的手指,赶紧蜷缩回身后,不敢玷污他半分。 心里莫名自嘲,不知为何,她在玄烛面前永远狼狈。 玄烛见不得她这么如履薄冰的模样,心里后悔莫及。 他垂眸,认真地注视她的眸子,半晌轻声道:“抱歉,我来晚了。” 顾烟杪摇摇头说:“是我该谢你,又救我一次,否则今日该交代在这了。” 玄烛眉目是一如既往的沉静,眼里却有不加掩饰的愧疚与安抚。 无声的关怀让她躁动的心莫名其妙安定了下来。 血液中被绑匪逼出来的杀意也慢慢褪了下去。 很久以后,顾烟杪才很轻地松了口气。 是了,已经不是曾经了。 两人检查尸体后,觉得此地不宜久留。 “我们得快走,他们还有后援呢。”顾烟杪想起绑匪曾说的话。 她拖着重伤的身体,坚强地径自走出破破烂烂的畜棚。 外面风雨萧瑟,雾气弥漫,能见度极低。 也不知道这种恶劣的环境,玄烛是怎么找到她的。 她的伤口火辣辣的疼痛,几乎寸步难行,却还是咬着牙走路。 毕竟她记得,曾经的玄烛因为偶然的肢体触碰,整个人都要疯了,现在她满身血污,实在不想再麻烦他。 畜棚外只有一匹马,大概是玄烛骑来的。 绑架她来的马车已经不见了,或许是为了不让人发现这里。 顾烟杪安抚地摸摸淋雨的马匹,正在考虑该怎么上马。 毕竟她左手动不了,右腿也钻心地疼。 而玄烛却从身后走来,他已脱下斗篷,妥帖地披在她身上。 然后直接伸手,将她抱上了马背。 顾烟杪瞳孔地震,一时连话都说不出来。 她还没反应过来时,玄烛自己也跨上了马,将她护在了双臂之间。 他一手执缰绳,另一只手将斗篷帽子盖上她的脑袋,顺便轻柔地碰了碰,示意她低头:“别让人认出来了。” 乍一看,在他高挑的身形下显得娇小的顾烟杪好似蜷缩在他怀里似的。 顾烟杪:???!!! 她后知后觉地炸毛了,这是玄烛?啊?被外星人掉包了吗?! 记忆里玄烛飞她的眼刀还历历在目,顾烟杪思索一瞬,还是尽力往前蹭了一点。 但效果实在不尽人意,马背上能有多宽敞的距离? 于是她只能硬着头皮道歉说:“抱歉,回去赔你十八套衣服。” 玄烛颇为意外地低头看她一眼。 见她鹌鹑似的模样,心里感叹这可实在难得,这几年好歹是有些长进。 “事出从急,这种时候就别讲这些了。” 他尽量让自己平静说话,但回忆起惨痛的往事,终究还是有些咬牙切齿:“早几年你怎么没有这样的觉悟。” 果然!他还是很不情愿的! 顾烟杪哪敢说话,只能战战兢兢地低头,握紧了马鞍桥。 她觉得自己一定是给那绑匪砸昏了头,不然怎么会在他视死如归的语气里听出一丝莫名的委屈,颇有种夺了人家清白的错觉? 玄烛双腿一夹马腹,马儿便开始慢跑。 身上的披风仍带着他的体温,顾烟杪下意识地裹紧了些。 还好,还好,不论如何,她活下来了。 顾烟杪靠在玄烛的怀里,感觉到背后有源源不断的暖意涌来。 她紧绷已久的神经终于松弛,再加上重伤淋雨,逐渐开始昏昏欲睡。 她不知自己何时陷入了昏迷。 纷乱的梦境层层叠叠,都是穿越前的零碎片段,朝不保夕的生活,迷茫的未来,无家可归的冷夜……就好似这淋漓的秋雨,淅淅沥沥,永无尽头。 但在冰冷潮湿的梦里,她闻到熟悉的淡淡檀香味,混着薄纱般的秋雨气息,若有似无地环绕在她的周围。 直到顾烟杪再次睁眼,也未从残梦中缓过来。 她茫然地盯着拔步床顶精致的雕花,一时不知今夕何夕。 这熟悉的场景,与当初她刚穿来时何其类似。 一旁守着的水玉见她终于醒了,赶紧给她喂了些温水。 待她清醒点后,又扶起她喝很苦的中药。 好一通折腾后,顾烟杪咬着甜丝丝的蜜饯,才逐渐想起,现在自己已经是有家人的人了。 年底哥哥就会回来,与她与父王一同过年。 空落落的心,慢慢地被一种踏实的感觉填满。 经此一劫,顾烟杪的脑袋、左臂与右腿都缠着绷带,包得像个木乃伊,实打实地成为了国家一级保护废物,饭来张口衣来伸手。 她觉得自己可能被那壮汉锤成了脑震荡,一起床就昏天黑地,所以被迫地躺在床上,吃了睡,睡了吃。 但她是谁啊?她可是顾.无敌工作狂.烟杪。 过了几天消沉日子,顾烟杪觉得脑子清醒点了,便让人在望舒院的院子里摆上藤椅,她躺在上面,晒着秋日暖融融的太阳,吃着水玉喂她的桃花酥。 -- 第46页 然后听水兰做商业汇报。 三年前,他们在静元府边界处采摘的第一批野茶,在储存三年后,拿出了一小部分投放到浮生记里做饥饿营销。 经过漫长的蜕变,茶叶里原本的滞涩感褪去,醇和的味道就慢慢出来了。 那茶叶叶片形状卷曲,像个可爱小耳朵,再加上其特有的焦香味,顾烟杪干脆就给其起名叫焦耳茶。 “尝鲜的客户里,有九成都非常喜欢焦耳茶的味道。” 水兰拿着她随身记录的小本本,条理清晰地汇报,她已经很有大掌柜的样子了,“剩下的客户都觉得微苦,不过那也是因为我们新推出的枫叶糕偏甜,配在一起吃确实会衬得苦涩。” “那就行,可以将焦耳茶的上新提上日程了,后日之前把活动预案拿给我,新的宣传画记得差人去取。”顾烟杪闭着眼吩咐道。 水兰应了,见郡主这副模样,正想关心几句,结果镇南王进了望舒院的大门。 他从门口走来,下巴一点,水兰立刻明白了意思,行礼后便退下了。 顾烟杪听到动静睁了眼,见镇南王来了,有气无力地喊了声“父王”。 她慢慢地从藤椅上撑起身子,神情仍有些恹恹。 “难受就不用起来。” 镇南王坐在她身边,伸手摸了摸她包起来的圆圆脑壳,问道:“今日还做噩梦么?” “嗯,总有不好的预感。”她乖巧地眨眨眼,问道,“父王查到那伙人的踪迹了么?” 镇南王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她:“你觉得是何人想伤你?” 顾烟杪思考这事儿已经很久,便直接说道:“听着不是本地口音,武功很一般,不像谢家曾经派来的精英刺客,倒像是只图钱的亡命徒,本来的任务应该是直接灭口,他们见我身份贵重,便起了敲诈的心思。” “当日那壮汉想要轻薄我时,说了句‘反正是上面不要的’……我总觉得奇怪。”顾烟杪顿了顿,终于将环绕在心头的猜测说出口,“陛下有意为我赐婚?” “京城荣家,詹士府主簿之子。”镇南王神色淡淡地接上她的话。 顾烟杪难以自制地冷哼一声,嘲讽道:“让太子属臣给我当郡马,他们倒是想得美。” 为了给太子表忠心,荣公子与她划清界限确实应当,可他担心违背不了陛下意志,那么郡主暴毙便是最方便的解决方案。 荣公子作为铁打的太子系,他自然知道镇南王一家遭受了多少刺杀,所以找杀手也找得毫无心理负担。 ……他甚至非常疑惑,不知他们是怎么就能大命不死活到现在。 然而,他想找杀手,又不想多花银子,找来两个并不专业的混混。 他们只是两个屠夫般的亡命徒,一个贪财一个好色,为了自己眼前的那点利益,反水就在一念之间。 顾烟杪四仰八叉躺在藤椅上,静静地看着院里的老树在秋风里凋零的枯叶,金色的太阳被云朵遮住,一时光线都暗沉起来。 沉思片刻,她忽然说:“父王,哥哥有难,魏安帝不会跳过他,直接给我赐婚。” 第二十五章 她能想到此处, 镇南王自然明白,他眉头紧锁,陷入长久的沉默。 最后只能长叹一声:“寒崧近日的信件仍未收到, 上一封信已经是月余前, 所以一切尚不明朗,大概只能等他冬日回来, 再商议此事。” 镇南王眼里皆是愧疚,低声感叹道:“信息差确实是个大问题, 寒崧的上一封信若是能早些收到,我们也能早些察觉此事,不至于毫无准备,让你受这么大的罪。” “时也运也,哪能什么好事都能遇上?” 顾烟杪笑了笑, 右手遮挡在眼前, 藏起了眼中泛起的阴影。 以往暂时斗不过原主角便罢了, 现在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要来踩她一脚。 “对了,父王有玄烛的消息么?” “他若想来见你, 自然会来,若不来, 咱们便当他没来过吧。” 说起来, 自绑架那日起, 顾烟杪便没有再见到玄烛。 水玉告诉她, 那日他带着顾烟杪, 找到忙着寻她的阿堂接头后,又悄悄走了。 看来是在南川有暗中进行的任务, 不便露面也不便多言, 救她一事纯属意外。 既然如此, 镇南王府也无法强求恩人前来做客。 绑架已经过去了好些日子,顾烟杪仍然觉得那天的境遇好似梦境。 毕竟与玄烛已经失联了太久,忽然见到他从天而降,将她从泥潭拉出来后,又再次消失,总让人觉得太不真实了。 顾烟杪难以想象,玄烛一战封侯,身份更是水涨船高。 如今不管在北地还是京城,那必然能威风凛凛地前簇后拥,到哪儿都是当红炸子鸡啊。 然而,这位大魏帝国史上最年轻的将军……竟然在最炽手可热的档口,撇去一身荣光,隐藏身份独自前来南川执行任务。 能让玄烛亲自探查的事情,必然重要。 然而顾烟杪死活想不起来原书中这个节点,南川到底发生过什么不得了的事儿。 线索冒头,却又抓不住。 顾烟杪糟心得很,夜已深了,她却难以入睡,在床上翻来覆去。 “笃笃笃。” 辗转反侧之际,木窗却被人轻轻敲响。 顾烟杪猛然坐起来,警惕地看着窗户上的人形倒影,时刻准备叫人。 -- 第47页 此时她却听见熟悉的低沉声音:“是我。” “玄烛!” 顾烟杪顿时眼前一亮,紧张的心情一扫而光,她掀开被子,拖着废腿挣扎着下了床,一瘸一拐地蹭到窗边。 屋顶值夜的阿堂往下看一眼,实在犯难,这是拦还是不拦…… 怎知玄烛正好也看向他,抬手示意自己只待一会儿,马上就走。 屋檐下,顾烟杪磕磕绊绊地打开窗户,便看见夜狼般一身黑衣劲装的少年。 他戴着黑色祥云暗纹的半脸面罩,面罩上方却是她熟悉的清冷眉眼,舒展的肩臂上仿佛披星戴月。 “我不好进去,只好辛苦你过来了。” 玄烛看着她为了保持平衡而扒在窗沿上的样子实在可怜,下意识地一开口就是道歉。 “你不要总是跟我道歉,我现在没大问题了,养好伤就行。”顾烟杪手一挥,不甚在意地说,“不用管我,你的事儿忙完了吗?” 玄烛闻言若有所思,旁敲侧击地打听道:“浮生记与余家合作已久,你与他们熟吗?” 顾烟杪立马警觉,皱眉问道:“余家要出事?” “别急,我只是在查一件旧事。”玄烛见她担心,便出言安抚她。 他的眼睛轻微地眯了眯,似乎是想露出一个微笑。 顾烟杪想想也是,真要是机密,他也不会与自己提起。 “我与余家也只是商业合作,稍微熟悉些的只有不夜姐姐。”顾烟杪撑着腮帮子,顺着思路提出疑问,“可余家世代生活在南川,怎么会与京城有关?” “你幼时见过余不夜么?”玄烛又问。 顾烟杪摇摇头道:“没什么印象,我头一回见她时,你也在呢,就是我们去余家拜访的那次,记得么?你……调查的是她?” “过不久你应该就知道了。” 玄烛并不多透露,“这事儿纸包不住火,估计会闹得很难看。” 顾烟杪应允,虽然不知此事是否会影响到她的大计划,但最基本的事情仍是保住镇南王府,只要不波及父兄,万事好说。 两人又闲聊几句,玄烛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那把黑色匕首递给她。 刀身干净锋利,很明显已经清洗保养过了。 顾烟杪没想到这把匕首还能回来,当时她神志不清,记不住这事儿也是人之常情。 她欣喜地接过,笑眯眯的正要道谢,却听见玄烛有意无意地问:“你的刀法……是用来杀人的。” 她闻言微怔,一时颇有有口难言的感觉,于是只苦笑道:“自保罢了。” 这倒不是说谎。 顾烟杪当时真的以为逃不出来了,重伤之际,反击的招式都是刻在骨子里的习惯,平日里能伪装,临危时便暴露了。 玄烛擅武,自然能看出尸体上伤口的划痕……很不同,与其说是三脚猫功夫的乱砍,倒不如说是一个杀手正在精准地放血。 这是在无法一刀毙命的情况下,非常有效的消耗战。 玄烛并不因此对她起疑心,每个人都有无法轻易说出口的过去,何况是被皇家视为眼中钉的废太子之女。 只是她必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般活泼良善。 这是好事。 毕竟大家都在污泥里挣扎,天真的人总会死得更早。 玄烛看看天色,已是不早了,他垂眸看仍旧神采奕奕盯着他的顾烟杪。 她对上他的视线,立马绽放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 檐角上挂着亮澄澄的灯笼,暖色的火烛轻柔地洒下金芒,零零落落在顾烟杪白净的脸上。 她的眼睛极美,飞扬的眼角带着她自己尚未意识到的三分妩媚,而圆圆的瞳仁却像是缥缈氤氲雾气里明亮的一点亮光。 无端让人想到云破天开的苍穹。 然而,此时的美娇娘并非最好的状态。 毕竟脑袋上还缠着绷带,再漂亮也多了一丝滑稽。 玄烛见她花朵绽放一般的烂漫笑容,顿时有些绷不住冷脸,差点勾起唇角一起傻笑…… 他心里不禁想,这孩子是在家养伤睡太多了?大晚上的还一闪一闪亮晶晶。 “你身份贵重,万事小心些,多带些护卫出门,不要嫌麻烦。”玄烛难得话多了几句,顿了顿,又低声说,“不是每次恰巧都有我在。” 顾烟杪深以为然,摇头晃脑地应允道:“我知道啦。” 她捧着脸,仰头望着璀璨的星空,感叹道:“不过,我真的好幸运,你救我性命两次,否则我现在都不知在哪里了。” 或许真正死过一次的人,才会更加懂得活着的重要性。 顾烟杪转回视线,凝视玄烛映着星光的眸子,真挚而感激地说道:“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不是!当涌泉相报!涌泉相报!!!” 尼玛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嘴瓢! 她惊得眼睛都瞪大了,伸手想拽他袖子,又意识到不对,赶紧撤回来,着急地找补道:“我真的是想说涌泉相报!你信我!” 原本顾烟杪以为会收获来自玄烛的死亡眼神,却见他饶有兴趣地看着自己,左眉微挑。 她尴尬地眨眨眼,假笑两声,终于供出了罪魁祸首:“养伤太无聊了,我找了一堆话本子来看,今日看的是《狐王的报恩》,里面的小将军救了狐狸国的公主……” “公主见将军英姿飒爽,一见倾心,便想要嫁给他。” -- 第48页 她说不下去了,无辜地看着玄烛。 这故事与他们总有点莫名其妙的契合感。 甚至连玄烛都想到了此处,微微一笑,郡主眼珠子乱转,琢磨小心思的模样,确实像个小狐狸。 他问道:“那将军答应了么?” 顾烟杪耸耸肩说:“不知道呀,我还没看到后面,看完了再告诉你。” 玄烛闻言失笑,应允道:“那我就等你的结局。” 他见她难得乖巧地点头,便情不自禁地伸手,轻轻摸了摸她的粽子脑袋。 “早些睡觉吧,不然明天又得困。” “等等!你先别走。”见他准备离开,顾烟杪赶紧喊住他,随即压低声音问道,“你是马上就要离开南川么?” 玄烛停住脚步,不明所以地点点头。 顾烟杪转身回屋,喊了她的丫鬟来,吩咐了几句。 不消多时,那丫鬟又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包裹。 她拆了包裹清点后,又回到窗边,努力探出身子要递给他。 “带点干粮上路,免得饿了渴了没地方落脚吃饭,大半夜的商铺都关门儿了。”顾烟杪叮嘱道,“是新烙的饼,肉馅菜馅都有,面皮也并不硬,洒了椒盐,可好吃了,若是热着吃,味道更好。饼有些干了,所以还准备了两壶清水,记得喝呀。” 玄烛也不矫情,认真道谢后接过包裹,鼓鼓囊囊,显然除了饼子还有别的食物。 顾烟杪还是一如既往地热爱投喂他。 “来来来,还有这个,路上闲时可打打牙祭。” 玄烛见她半个身子都要出来了,赶紧下意识伸手接过,让她小心别从窗户上摔下来。 而后他低头展开手掌一看,竟是几颗圆圆的桂花糖。 第二十六章 玄烛披着深黑色的斗篷, 戴着黑色祥云半面罩,在夜色中纵马疾驰。 更深露重,秋夜的潮气沾染上风中猎猎而舞的衣摆。 他握着缰绳的手骨节分明, 手背上却横亘过一道狰狞的伤痕。 当年他在战场上斩杀单于王子时, 未死透的王子守卫掷出弯刀,划伤了他的手背。 若没有顾烟杪送的护心甲, 他的胸膛怕是会豁开深可见骨的伤口。 所以,这功不可没的护心甲经此一役, 算是废了。 玄大将军——也就是玄烛的父亲,在看到他脱下的护心甲时很是疑惑,遣散属下后才问他,这护甲从何而来? 玄烛自然如实作答。 玄将军闻言,却凝眸沉思, 半晌道:“这护甲看着, 是天圣宫竹语道长的工艺, 怎会出现在镇南王之女的手中?” 玄烛不知这护甲竟有如此玄机,猜测道:“郡主研桑心计, 或许是从别处收购而来。” “非也,这是竹语道长的独门秘技, 重金难求, 怎会在市面流传?”玄将军摇摇头, “这礼实在太贵重, 只怕镇南王别有用心。” 玄烛默了一瞬, 回忆片刻顾烟杪大大咧咧的模样,迟疑地说:“郡主是个小丫头罢了, 可能……真的不知其真正价值, 而且我救过她的命, 就算是镇南王授意,也很妥当。” 玄将军瞧他一眼,半晌才想起这茬,一拍脑门:“是哦,爹光记着谢家追着你砍了,忘了你还带着个孩子呢,看来是个知恩图报的好孩子。” 他呷一口温茶,想想又道:“但镇南王能得到此宝物,必然与天圣宫脱不开关系,或许他们并非明面上那般落魄,难说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皇室秘辛,我们何必妄加猜测?”玄烛早就习惯了他爹粗中有细的性格,语气也很平静。 “是这个理儿,但爹要告诉你的是,不要小瞧任何的皇室或世家女,她们从小浸染在这大染缸中,并不如表面那般天真。” 大将军拍了拍他的肩,意味深长地说,“况且,伴君如伴虎……首先得先确认谁是真君。” 这话颇有深意,玄烛隐隐有所预感,却无暇深想。 因为玄将军很快地转移话题道:“来,我儿,还有更重要的事交给你,得去一趟南川。” 余不夜。 他看到这个名字,眉毛一挑。 眼前浮现的是如同南川一般优柔的美丽女子,举止优雅地展示古法泡茶……她家的茶点都很好吃,丝丝甜味绕在舌尖。 但随着玄将军介绍完此行任务后,玄烛心里那丁点轻松也一扫而空。 他要去寻找一份老旧的图纸,余不夜便是其中的关键人物。 荒唐的闹剧外表下,包裹着颇具政治意义的企图,就像裹着糖霜的毒丨药,生拉硬拽地牵扯上二十年前一个弱小的女婴。 他在战场前线见过无数的刀光剑影、尔虞我诈,却依然觉得,比不上光鲜亮丽的京城底下见不得人的勾心斗角。 此次是秘密任务,玄烛只身前往南川,没有带任何属下,也没有知会任何人。 这样反而能更好地隐匿在市井。 玄烛这三年皆在沙场驰骋,条件艰苦,也多次经历生死一瞬,过得可谓是惊心动魄,北地伤痕累累,需要时间调养生息,熬过战乱的人们也尚未缓过来,多是一脸苦相。 然而来到南川后,这里和平安详得仿若另一个国度,人人都安稳于自己有滋有味儿的小日子,不说喜气洋洋吧,也多少能显出几分朝气蓬勃来。 他缓步行走在街上,明显地感觉到南川与几年前相比,变化实在很大。 -- 第49页 马路拓宽了,而且清扫得干干净净,各处规划地也整齐又合理,住宅区也楼房渐起,层层排排鳞次栉比。商业区更是热闹,就算是农忙时节,做生意的街道依然熙熙攘攘,小贩吆喝声不绝于耳。 玄烛的身旁也有不远万里前来南川游玩的客人,兴奋地讨论着几个风光秀丽的景点,最终免不了要提到吃吃喝喝—— “下午可以去浮生记喝茶呀,都说没去过浮生记不算来过南川,还能听到余家的茶道讲学。”一位戴着帷帽的女子掏出一枚枫叶香包,金线缠绕,万分精致,“他们最近推出一味叫焦耳茶的新品,前十名茶客有香包做赠品,我表哥正好拿到了,送给了我。” 她的女伴们满目钦羡,轮流拿在手中把玩欣赏,赞叹道:“这做工走线,比玉楼纺顶级绣娘的绣品还好,北边儿也甚少见此种工艺,可真是想买都买不到。” “可不止呢,这可是双面绣!看,这面是枫叶渐红,这面是硕果满枝,底下是浮生记的落款。”女子很得意地展示着,又道,“我表哥说,那焦耳茶很难得,与我们曾经喝的清茶有所不同,听说有一股很奇特的焦香味儿,是店主存了好些年头的极品……” “竟有这般稀奇?那我倒要瞧瞧去!” “说起来,也不知浮生记的主人家是男是女?年方几何?有无婚嫁?若是男子就好了,要是能嫁过去,就有喝不完的好茶啦!” “哈哈,婚姻大事,也就你才能说得这般儿戏!” 几位女子皆性子活泼,说说笑笑地远去。 玄烛听得哑然失笑,也不知顾烟杪若是得知,小娘子们要为了茶叶绣品竟想要嫁给她,是不是又会骄傲地嘚瑟起来。 许久未见,倒不知她最近如何了,但见浮生记名声大噪,想来应该不会差到哪去。 很久没有联系了,而这次行动隐蔽,他也没有要前去拜访的计划。 玄烛确实觉得有些可惜,他还记得顾烟杪信誓旦旦地说:“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其实,他生性冷淡,与同龄人也很少能聊到一块儿去,朋友少之又少。 某种程度上来说,她也是他心里非常特别的朋友。 不知走了多久,原本就阴阴沉沉的天空却开始下起细细密密的秋雨,街上行者纷纷四处躲雨,玄烛因穿了能防雨的斗篷,倒显得从容。 就在此时,他忽然看到不远处的屋檐下,身着枫色襦裙的少女。 她百无聊赖地伸出玉藕似的手臂,玩着檐廊滴落下来的雨珠,水滴浸润她微红的纤纤玉指,缠绵地坠落,更显晶莹。 有雨雾迷离中行色匆匆的行人做对比,少女的恬淡安然显得尤为瞩目。 随着她的展颜一笑,清澈的杏仁眼中映出影影绰绰的光。 玄烛的心骤然漏跳一拍。 原来……她已经长得这样好看了。 仅仅怔然一瞬,玄烛便见她被一个壮汉从后飞速捂嘴掳走,霎时间便不见踪影。 玄烛一惊,立马飞身上屋檐,远远看着一辆可疑的马车飞也似地朝出城的方向跑去。 他今日不过出来走走,马匹仍留在客栈,此时却也赶不及回去,只能在附近的酒肆随意买了一匹马,而后快马加鞭地朝马车的方向追去。 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焦虑过了,玄烛一双眼冷若冰霜,一颗心却沉入谷底。 雨势渐大,隐有倾盆之势。 能见度极低,四周皆是秋雨的寒意与白色的雾气。 他艰难地辨认着残留的车辙印,许久,终于在荒废已久的畜棚里找到了她。 破门而入之时,玄烛周身皆是磅礴的杀意,那瘦猴儿举着他送她的匕首,正要一刀了结这顽冥不灵的恶女,尖锐的刀刃已经逼近她的脖颈。 玄烛出手毫不犹豫,不过一瞬,那瘦猴儿便断了气。 匕首跌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声响,却湮灭在雷雨声中。 身形瘦削的女孩缩在角落微微颤抖,头破血流,满身污浊。 她看不见他……深色液体染红了遮眼的布条,枫色的裙摆也不再干净清爽。 空气中浓重的腥味,好似一双掐住他脖颈的手,让他窒息得无法出声。 明明近在咫尺,却觉得她身陷地狱。 终究还是来晚了。 瘦猴儿并不会武,玄烛解决他时很轻松。 那么壮汉脖子的豁口,便不是与瘦猴儿内讧时所伤。 他想问,看到她的模样,却说不出口。 实在无法想象,他见她不过两次,就能遇上两回暗杀与绑架,倒不知这些年,她是如何在这险恶环境里生存至今。 玄烛的任务繁重,将她交给阿堂后便离开。 临别之际,他仍是放心不下,私自闯入镇南王府,想要看看她的伤势。 他以为她会泣麟悲凤,或者愁云惨淡,毕竟那天秋雨淋漓,她缩在他的臂弯里沉睡,却好似噩梦缠身,忐忑又不安。 那不过瞬时幻影,再次见到她时,她又是那副永远兴致勃勃的模样。 顾烟杪年纪未至十五,却对生死如此举重若轻,倒似军队里视死如归的将士。 她眼里有期待的光,就着清冽的月色,一如既往地,在他手心里放一把桂花糖。 玄烛在秋风萧瑟中往京城的方向去,一轮孤月悬在漆黑的天幕,隐隐约约地照亮他策马前行的大路。 -- 第50页 他冷静的目光紧紧盯着前方,嘴里却含着一颗桂花糖。 轻轻一咬,香气弥漫在唇齿间。 奇怪,时隔多年,他好像仍然喜欢这甜味。 第二十七章 这厢的顾烟杪, 却不知玄烛对她的复杂思绪,又或者说,是根本不顾上。 自从知晓玄烛调查的密事与余不夜有关, 顾烟杪便上了心, 在居府工作的间隙,差人暗中密切关注着余府上下的动静。 准确的说, 是余不夜的行踪。 玄烛必然代表京城的某方势力,莫名对余不夜产生兴趣, 这是一种危险的信号。 虽然天高魏安帝远,他们的手很难伸这么长,去打击一个偏远地区的小小世家——得不偿失。 但神仙打架,向来是凡人遭殃。 魏安帝的一个微微摇头,很可能会牵连一大片无辜者。 不管余不夜与顾寒崧未来是否能修成正果, 顾烟杪与她相处三年有余, 两人已然成为很好的朋友, 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她心里也过意不去。 毕竟, 现在他们的境况与三年前已是大有不同。 经过顾家三人共同的努力,他们已不再像曾经那般掣肘——分工很明确, 顾烟杪负责搞钱, 做商业规划, 顾寒崧负责在京城做靶子, 牵制谢家, 镇南王负责南川的政务与军事。 若是能够一直顺利发展,余不夜安全嫁入他们家, 好似也有盼头。 顾烟杪派人查了余不夜的身世, 意外地发现, 她竟然出生在京城。 不过只因为当年余家家主,也就是余不夜的父亲,正携妻四处游历。在京城诊出身孕后,便干脆等孩子出生后才回南川。 很平常的事件,顾烟杪却莫名眼皮跳个不停。 她总觉得自己忘掉了某些事情,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在此之前,水兰告诉她,近日余不夜都未曾来过浮生记讲学,来的是余家其他讲师,却也不知余不夜的行踪。 而盯着余府的暗卫也汇报说,余不夜已经许久没有出过门。 这太不对劲了。 临近年关之时,顾烟杪才借着浮生记新年活动的机会,被准允出一次王府。 顾烟杪亲自跑去了余府,却扑了个空——门房告诉她,余老爷子说了,以后就当余家没有大小姐这个人了。 这好好一个大活人,怎么能说没就没呢? 顾烟杪急得团团转,最终是在市场堵了一个原先在余不夜院里伺候的小丫鬟。 那小丫鬟知道余不夜与她交好,犹豫之下还是偷偷告诉她,半月前的一个深夜,小姐流着眼泪上了马车,听车夫口音,不是本地人,像是北方口音。 顾烟杪听完小丫鬟的话,整个人好似被雷劈一样愣住了。 因为她忽然想到了某种极其危险的可能性。 时隔多年,她再一次响起当年看原作时,被狗血糊一脸的震撼心情。 原女主吴黎是兵部尚书的嫡长孙女,在她未出生时,便与太子有御赐的婚约,两家也算是强强联合,结果因为一桩抱错女婴的奇事,来了个狗血的转折。 经过种种鉴定与追查,真相大白,吴黎并非吴家亲生。 真千金回归后,假千金难以自处,就算家人依旧待她极好,将她看做亲女,甚至更胜亲女,她却依然成日以泪洗面,寝食难安。 吴黎自觉身份有损,配不上太子,便寻了机会离家出走,由此,他们的“她逃她追她插翅难飞”的爱情故事也正式开始。 原作称呼迟来的真千金,都是用吴家后来的赐名吴清清,顾烟杪确实想不起来那炮灰真千金原来叫什么名字。 ……她掰指头算了一下年份,余不夜与吴黎确实同岁。 顾烟杪头都要秃了,抱着脑壳蹲在办公室里沉思。 他大爷的,这算什么事儿? 千算万算,没算到余不夜要去抢原女主的饭碗啊! 最让她麻爪的事情是,尚书府确实有让吴清清替嫁太子的想法,无他,毕竟当年的赐婚,是指给太子与尚书府嫡长孙女的。 然而太子的性格,众所周知的放纵任性。 这事儿传开后,他豪言壮语称不在乎吴黎的家庭门户,他非她不娶,其他人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 于是,被太子与吴黎这么一闹,吴清清的脸往那搁?谁又敢娶? 故事的最终,她绞了头发,到寺里做姑子去了,作为原女主的对手,她还能活着,余生青灯古佛,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但是余不夜又有什么错呢?她不配得到更好的人生吗? 顾烟杪此时鞭长莫及,一时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丧气无比地回了镇南王府。 然而王府门前却有大批的车马,难得很热闹的样子,她想起应是顾寒崧归家了,这才高兴了些,扯出一个笑脸跑进了院子里。 前院的空地内,镇南王与顾寒崧正说着话。 仍是高挑瘦削的身形,一袭白衣温润如玉,宽大的袖口藏着不愿示人的手套。 顾烟杪深吸一口气,大喊一声:“哥哥!” 便兴高采烈地扑了上去。 顾寒崧听见喊声,一转身,便稳稳当当接住了她。 “多大人了,还这般不稳重。”他虽然在说她,眼里却全是柔和。 “哥哥瘦了。”顾烟杪双臂环着他的腰,抬头笑吟吟地说,“这几天让厨房多做些哥哥爱吃的,好好补补,在自家里便不用担心受怕了,肯定能放心休息。” -- 第51页 听着她对自己满心的关怀,顾寒崧闻言只轻轻笑了笑,随后几不可闻地叹气。 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额头还有一道长长的疤。 微凉的指腹在她的疤痕上摩挲,他垂眸问道:“还疼吗?” 顾烟杪顿时敏感地察觉到不对,哥哥为何避而不答?她正要询问,一转眸却看到镇南王手中拿着一幅黄色卷轴。 不祥的预感横亘在心头,她谨慎的问道:“这是什么……” 她接过卷轴,将其展开,看着看着,手指几乎都要将其捏碎。 是魏安帝的赐婚圣旨。 将平国公谢园嫡长女嫁与镇南王世子,择吉日大婚。 他们还是迟了一步。 - 这个年,过得实在是无滋无味。 顾烟杪被魏安帝恶心得吃不下饭,每日在院中大骂他三百回。 顾寒崧不似她一般情绪外露,却也依然在为自己漫长的骑虎难下的境遇而煎熬。 但同时,他南川天翻地覆的变化,庆幸于家乡的富足,军队的壮大,实在是悲喜交加。 妹妹如今也成长为了镇南王的左膀右臂。 顾烟杪年岁渐长,镇南王终于允了她能够在父子议事时旁听。 但她近日的确有些打不起精神,着实是被三个接连的巨大打击砸得措手不及。 “谢家如何反应?” 镇南王与顾寒崧对弈,将黑子落定。 顾寒崧苦笑一声:“听闻谢大姑娘接圣旨那一日,便病倒了。” 顾烟杪坐在旁边观棋,却完全做不到不语,一听这话便冷哼道:“谁稀罕她似的!这桩婚事谢家绝对不乐意,原先八成是想把大姑娘送给太子做个侧妃,待太子登基后,虽然做皇后是没戏了,毕竟兵部尚书嫡长孙女位置难以撼动,但贵妃位是稳了。” 毕竟那可是原女主,斗遍太子身边所有女人无敌手。 她可是看过剧本的人,这些剧情都很熟。 听她所言,顾寒崧垂眸不语,不知在想什么。 镇南王无奈地看着气鼓鼓的女儿,有些好笑地问道:“我说,你一个未及笄的姑娘家,怎么说起这些来头头是道?” 顾烟杪小嘴叭叭,理直气壮地说:“哪有,我们娶不起仇人女罢了……魏安帝倒是打着一手如意算盘,让哥哥娶谢家嫡长女,让我嫁太子属下,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他想得挺美。” 明面上,魏安帝的说辞必是一亲解千仇,可按照两家的敌视程度来说,结亲才是仇上添仇,只会激化矛盾罢了。 而作为牺牲品嫁去对方府中的女子,指不定被如何折磨死。 镇南王见她对此事想得挺透彻,便又问道:“那你说,此事该如何?” “先静观其变吧,谢家比我们可损失得多,精心培养的一颗棋子就要送我们家来,几乎等于白费了,他们哪儿坐得住?” 顾烟杪无聊地丢了一颗花生米进嘴里,嚼了嚼突然停住,转过头面无表情地说,“他们不会直接把哥哥杀了吧。” 听着荒唐,但真的很难讲。 毕竟谢家向来简单粗暴,虽然已坐到皇亲国戚的高位,涵养与素质却没提上来,一心只为排除异己,只要认定稍有威胁,便斩草除根。 况且,他们又不是第一次对镇南王一家痛下死手了,现如今,先王妃已薨,顾烟杪九死一生,脑门上都还留着疤痕。 顾寒崧是儿郎,养在魏安帝眼皮底下,死难能逃,生劫难免。 其实,顾烟杪很疑惑,魏安帝和谢家莫名其妙费这老劲实在得不偿失啊? 为何当年不趁着镇南王年幼直接诛杀,以除后患。 如果真是为了图一个宽容的名声,现在这般跳脚,又是为何? “或许与当年竹语道长的批命有关,具体如何我不得而知,可由此他也让我苟活了下来。”镇南王一边给女儿答疑解惑,一边注意到顾寒崧实在不专心,便利索地将他的白子吃了几颗。 “真的假的?”顾烟杪半信半疑,“竹语批命真准的话,这会儿太子应该早换人了。” 镇南王奇道:“换人?此话怎讲?” 顾烟杪又开始扯借口,企图含糊过去:“早些年我不是总做噩梦,梦见咱家不好了么。” “梦里太过真实惨烈,又颇为妄诞,我实在印象深刻,许多细节之处也与现实相应,比如不夜姐姐被送去京城……以及梦里继承大位的根本不是太子。” 镇南王被她的故事吸引过去,问道:“并非太子,那是谁?” 顾烟杪言之凿凿地说:“是太子的胞弟,三皇子。” 第二十八章 当然, 顾烟杪也并非胡诌,这是原作者写的。 太子为了求娶一夜之间身份天翻地覆变成平民女孩儿的吴黎,坚定地要美人不要江山, 将皇位让给他弟了。 “这可是挤破头都抢不到的皇位, 太子竟能说让就让?”顾寒崧好似被她逗笑,又说道, “再说,你都没见过三皇子, 怎知是他?” 顾烟杪理所当然地说:“我就是知道呀,太子喊他乳名华哥儿,兄弟俩感情很好。” 不然太子也不会因为顾寒崧忤逆三皇子,而毒杀顾烟杪为弟弟出气了。 顾寒崧听到三皇子的乳名,顿时惊异不已。 他确实未曾跟妹妹说过这细枝末节, 莫非顾烟杪还有预知未来的特异功能? -- 第52页 镇南王思虑一瞬, 不同于顾寒崧, 他是知晓顾烟杪“做梦梦见铁矿”结果真的找到了的事情,指不定这又是一条重要线索。 他沉吟片刻, 皱着眉头,似是在考虑大事:“无论继承皇位的是太子还是三皇子, 终归还是谢家系, 毕竟他们是嫡亲兄弟。我们如今仍在潜龙勿用时期, 万不可打草惊蛇, 顾此失彼。” 父王发话, 兄妹俩皆敛了松散神色,低头应了句是。 镇南王顿了顿, 又说:“寒崧的婚事还有的磋磨, 但杪儿的婚事未定, 还有回旋余地。毕竟祸不及出嫁女,父王必然会给你找门好亲事。” 顾烟杪听了,根本没当回事:“谁敢接我这烫手山芋,这不耽误人吗?” 再说了,她压根也没想过要嫁人。 镇南王还想说什么,门外忽然有侍卫来报,有京城传来的密信。 事急从权,顾烟杪婚事的议题就暂且搁置。 顾寒崧接了侍卫奉上的密信,一目十行扫完,脸色愈加难看。 密信上书,同样接了赐婚圣旨的谢大姑娘,病倒数日后开始作妖,一根白绫抛上房梁,寻死觅活地说今日就算自尽,也决不下嫁。 她闹得动静实在太大,这句话终究还是给魏安帝听了去。 这简直就是在他的怒点上反复横跳。 你姓谢的再尊贵,能尊贵得过姓顾的?就算是落魄极了的顾家子,那也是正正经经的皇亲。下嫁王世子——就凭你? 就这种娇蛮女子,谢皇后怎么就想不开,要塞到东宫里去?! 幸好还没有。 于是魏安帝寒着脸补了一道圣旨,顾寒崧与谢大姑娘必须在明年内走完六礼,速速完婚。 谢皇后着急得嘴巴都要起泡,白头发都长了好几根。 她是谢大姑娘嫡亲的姑姑,本想着一手提拔这个未来的太子侧妃。毕竟有她帮扶,还是能觊觎一下太子妃之位的,这下可好,培养了那么多年的大白菜,倒便宜了顾寒崧。 谢大姑娘与太子青梅竹马,皇后梦做了十几年,原先被吴黎比下一个头去,已经够叫她气恼了,如今直接破灭。 一枚棋子若不在本来的位置上,或许就会失去应有的用处。 于是谢大姑娘日夜以泪洗面,这下倒是真的病了。 镇南王三人听完此事,无语凝噎。 顾烟杪沉着地对顾寒崧说:“这里面有你什么事儿吗?” 完全没有。就是谢家与魏安帝的拉扯博弈,镇南王府一如既往地是个安静的炮灰。 最主要的是,婚事虽结两家之好,但真正操持交涉婚礼进程的多是两家当家主母。 这种内宅之事……亦或者说,争斗,镇南王府的两个男人都有些抓瞎,顾烟杪年纪又太小,不太适合出面周旋,连个话事人都无。 但顾烟杪显然毫不避讳,一拍桌子就说:“我有个主意!” “我们给不夜姐姐递个消息,麻烦她做件事情……”顾烟杪叽叽咕咕地说着挑拨人心的法子,目前第一要务是趁着火没烧到眉毛之前,赶紧甩锅。 她当然不是要推余不夜入水,而是要一箭双雕。 自从知道余不夜住进了兵部尚书府,她多少也算松了口气,知道人在何处便好,写信也有了门路,总不似之前余不夜消失时的那般,想联系也是抓瞎。 顾烟杪苦中作乐地想,他们简直可以成立一个“炮灰复仇联盟”,里面全是被打压至郁郁不得志者,纠结在一处,共同反抗。 顾寒崧明白妹妹的苦心,可他一想到余不夜温柔恬淡的模样,就总是心有不忍。 她该是站在讲台上侃侃而谈茶艺学识的人,江湖山川皆是归处,可最终还是困于内宅之斗,还是因他的婚事而起,这让他情何以堪? 顾烟杪察觉到他的迟疑,安慰道:“哥哥,她已经身在龙潭虎穴了,若是不立起来,受到的欺负只会更多,只有强者才能制定规则。” 镇南王这才咂摸出来长子对这个余不夜好似心有怀春,却不知如何安慰。 他对此没什么发言权,当年若不是先王妃死活要嫁给他,甚至与娘家断绝关系,或许他根本不会成家。 婚姻之事,真是大大的难题。 夜已深,顾寒崧牵着妹妹的手,送她回望舒院。 顾烟杪如今是王府的一级保护动物,在这寒风四起的冬夜,被厚衣服包得像个小胖熊,手心暖融融的,相比之下,顾寒崧的手指冷得好似冻僵了。 她紧紧握着他的手——永远缺了一根手指的左手。 这是横亘在顾烟杪心头的一道冷冽的伤口,始终无法愈合。 她无数次发誓,要让伤人者付出百倍千倍的代价。 顾寒崧看她一眼,就知道她在想什么。 他捏捏她柔软又温暖的手心,轻声安抚道:“杪儿不要做出如此表情,是哥哥不好,让你受这种委屈。” 顾寒崧总是这样,分明受伤害最深的是他,还要反过来安慰别人。 他看着无边的夜色,叹气融进萧萧北风:“或许父王说的是对的,我们至少应该保住你。” “哥哥,别这样说,别推开我。”顾烟杪急切地摇头,截住他前进的路,“我也姓顾,不要把我当外人,我们要荣辱与共。” 薄薄的雪花就在此时静静飘散,眼前的一切都好似不真实起来。 -- 第53页 她抬头看向顾寒崧棱角分明的侧脸,沉稳却隐忍。 他微微偏头,不与她执着的目光对视。 月光映在他的瞳仁里,呈现出某种脆弱的美感。 他若是生来平稳富贵,应当是多么惊才绝艳的少年,也是当之无愧的皇位接班人。 可命运弄人,皇位纷争从来都是鲜血如注。 最终,顾寒崧松了口气,长久地抚摸她的额头的伤口,沉默无言。 - 顾烟杪在床上翻来覆去,冥思苦想。 最终确认了,顾寒崧今晚丧成这样,可能是不知道她这几年到底赚了多少钱。 毕竟近几年她都是在南川闭门造车,闷声发大财,而且魏安帝因为北地的战事焦头烂额,也鲜少管他们这个破地方,顾寒崧远在京城不甚了解,也是正常。 钱虽然俗气,但没钱却寸步难行。 魏安帝无耻得很,给废太子封王后丢到穷困的南川,银子物资人才等等全都不给,还有事没事绊一跤,加以诸多限制。 将一只鸟折断翅膀养在笼子里,时间长了它肯定就不会飞了。 魏安帝的心思一看便知,就算知道谢家迫害镇南王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鸟还活着就行。 镇南王虽然已经不是太子,但他曾经所接受的皆是储君教育,心思板正,为国为民。 而且因为有了妻与子这软肋,便最终放弃了皇位,兢兢业业经营封地。 所以南川能在这种境况下发展成原来那般模样,只能说镇南王真心为民。 可这只是基础,并不能赚钱。 然而顾烟杪却不是个死脑筋,她心思歪得很! 最赚钱的行业,都写在大魏国法里——横竖都是死,倒不如背水一战。 况且,那个位置原本就是属于父王的。 于是次日天亮,顾烟杪就决定带着顾寒崧去静元山里参观铁矿。 顾寒崧是这会儿才知晓妹妹一跤摔出个铁矿——他上上下下打量着妹妹,比起小时候确实圆润漂亮不少,是个有福相的,还能做预知梦,一看就是个天才。 与镇南王一样,顾寒崧一脉相承地对她有着不切实际的盲目自信。 为了不引人注目,兄妹俩选择乘坐马车前往静元。 一路上顾烟杪就掀起窗帘,充当向导,让顾寒崧看南川翻天覆地的变化。 她眼睛亮亮,对成就与规划侃侃而谈,颇有种“看,这就是朕为你打下的江山”之感。 “最迟明年年末,浮生记便能开到京城去,做成大魏最火的茶楼!”顾烟杪斩钉截铁地定了一个小目标,又得意洋洋地说,“到时候与哥哥传信,最急的都能三日来回,驿站送信比起我们差远了。” 顾寒崧被她的热情打动,轻柔地笑了笑,这不知道的还以为浮生记做的是速递服务。 但他此时依然觉得,这只是妹妹的豪言壮语罢了。 看哥哥不为所动,顾烟杪绞尽脑汁,又转到另一个话题。 “明日我带哥哥去星云古玩街吧!那里热闹得很,连父王都夸我慧眼识珠,善于建设,从一条落魄步行街,到现在人满为患的南川名地,游客如织,只用了短短三年,我厉害吧?哥哥,你知道现在那里的铺子租金几何吗?” 顾烟杪暗戳戳地比了个数字,神秘莫测地笑了,“再给我几年,我必是南川首富。” 顾寒崧愕然地看着她的手指,终于笑不出来了。 第二十九章 顾寒崧脸都木了。 实在难以想象, 他们家在短短几年内,资产就翻了几十番?! “杪儿赚这么多钱,都用在什么地方了?” 顾寒崧迟疑地问道, 心里想:难道是为了养我?养我花得了这么多钱吗? 顾烟杪不知哥哥朴实无华的心理活动, 掰着手指算道: “大部分都补贴父王了,毕竟他手上要用钱的地方多了去了, 比如练兵,虽然咱们有铁矿, 但是铁也得制成盔甲武器才能用啊,这就是一大笔花销了。” “再者,顾家军人数剧增,是天大的好事,但他们也是要吃饭的, 就算分批农忙, 也得同时升级水利设施、更新农具, 才能更有效率——是了,南川多水, 夏日还有水患,治水也要钱, 每年夏季的收益大多也用在此处。” “近日我还投资了酒业, 与酒肆合作, 牌子名声打出去就好了, 况且寒潭酿本就味道不错, 不易醉人,得闲了给哥哥尝尝。” 她得意地笑了笑, 滔滔不绝地细数着资产, “还有丝绸, 浮生记火了之后,招牌画的画风也被吹得天上有地下无,干脆做成丝绸品的花样子了。” 听到最后,顾寒崧回忆起浮生记门口的招牌画。 用最浮夸的颜色画最素净的物事,确实别出心裁。 他确实想夸来着,但脑子已经被暴富的惊吓感砸晕了,张了张嘴还是没说话。 近几年来,他在京城确实感觉到家里给他的银子与补给越来越丰厚,还以为是父亲妹妹将希望都放在他身上,而感到很愧疚。 现在更愧疚了,因为确实是妹妹在养他,他就是个吃软饭的。 顾烟杪很敏感地捕捉到了顾寒崧的情绪,立马安抚道:“哥哥,你别想劈叉了!” 她的本意,是为了培养哥哥的自信心,他们家现在,并不如曾经那般落魄困窘,经过大家的努力,也有几分底气在了。 -- 第54页 “我们相依为命,当然要各司其职,我自小也不大爱念书,唯独从商方面有小小心得,这才能给你提供最好的支持与帮助,这些年你在京城,实在受苦了。” 顾烟杪拍拍顾寒崧的手背, “听闻哥哥出生时便天有异象,又是自幼聪慧,少年天才,胸有沟壑,哥哥的战场,不在此地。” 顾寒崧沉吟片刻,了然点头:“我明白杪儿的好意,但是想劈叉了是什么东西?” 顾烟杪迟疑:“这个词很难理解吗?” “能理解。” 知道你不爱念书了。 抵达静元时,顾寒崧下了马车,眼前是一处僻静幽美的院落。 他在门口张望一番,问道:“这是何处?” “我总是要往这边跑,干脆置办了宅子。”顾烟杪解释道,“南川附近我因为生意常常要四处奔走,便买了不少宅子铺子,到时候让水玉给你一份单子,以后哥哥出去也知道哪里有自己人。” 顾寒崧已经麻了:“好的,谢谢财神。” 进了山后,顾烟杪带着顾寒崧抵达矿洞附近,又谴了阿堂给哥哥介绍铁矿。 她自己则是带着一堆吃食,绕了许多小路,准备去看看山的那头沉迷炼丹的安歌。 当年安歌向镇南王讨了方便,便也老老实实地蜗居在山间一处巨大的山洞,捣鼓他的大发明,当然顾家军对他也存了监视之意,毕竟他也是知道铁矿秘密的人。 因为浮生记的宣传画合作一事,顾烟杪时常会借着拿画之名,前来找他。 而安歌,也对顾烟杪的套近乎心知肚明。 但他要炼丹,自然要靠顾烟杪拿银子吃饭,而且有些材料也需要在从外面买来,所以他们之间的合作关系不仅未断,反而制定了长期的合作协议。 有这一层关系在,他们目前算不上敌人,但也不算很友善。 当然,看在顾烟杪每次来都会带许多好吃的份上,勉强可以称为朋友。 安歌一直觉得顾烟杪很怪异。 他是修道之人,本就剑走偏锋,能让他觉得怪异的人,实在不多,所以当初在山里,他才会跟在她后面那么久,听她说做梦得知有铁矿一事,也是疑问百出。 简单来说,顾烟杪总是给他一种魂不配体的错觉,然而在他们断断续续相处的几年间,他明里暗里用各种方式试探过,却发现她身上并无任何夺舍迹象,那便不是一般的借尸还魂。 无论如何,都看不出破绽。 安歌对顾烟杪的怀疑深重,顾烟杪又未尝不警惕他? 她不知道这几年安歌到底在山洞里捣鼓什么,说是炼丹,她不大信,毕竟他的炼丹室从来不让人进,便也无从窥探。 虽然目前保持着各取所需的交情,但安歌于她而言,仍是个危险人物。 今日顾烟杪步履轻快地走着山路,拎着一堆美食前往炼丹室,心思还在顾寒崧身上。 不知道今天这一番炫富,哥哥能不能领悟到她过犹不及的暗示。 不对,这简直就是明示了,他怎么看上去还是无动于衷呢? 实在搞不懂。 她脑子里想着事儿,行路就有些漫不经心。 走着走着突然看到前方的洞穴中,一个朝自己飞冲而来的白色身影。 脑子还未反应过来,身体已经做出反应,连忙往旁边一滚。 但白衣男子在空中一个急刹车,脚尖点树叶,调转方向又朝她扑来,一把拎起她的后衣领,气急败坏地骂道:“躲什么躲,快跑!” 顾烟杪看清了他的绝色容颜,这才放松了身体,任由安歌把她拎起来。 ——可还是迟了,不过瞬息,他们的后方的山洞忽然发生剧烈的爆炸,一时间恐有山崩地裂之感,冲击波轰然而至,两人霎时间被掀翻! 在空中翻腾时,顾烟杪眼尖地看到安歌的脑袋就要撞到尖石,便眼疾手快地抱住了他的脑袋,而后两人重重在山间滚落,速度飞快似飞沙走石。 两人勉强在缓坡处稳住,顾烟杪却见自己手背处鲜血淋漓。 山石崩落,两人为了逃命已经灰头土脸,各有轻重不一的伤处,正在商量该如何是好,二次爆炸却又传来,滚烫的巨浪袭来,掀起脚底土层,他们被迫分开。 山谷中浓烟滚滚,顾烟杪在被气浪卷起时,好悬抓住了一根粗粗的树枝。 安歌却掉下了山谷,估计摔得不轻。 顾烟杪像个猴儿一般挂在空中,脑子一片空白。 呆滞一瞬后,陷入致命的狂喜。 这……这是她想的那个东西吗?安歌竟然在研究这个?! 要是早知道,她必要强行掺和进去啊! 驻守在附近挖矿的顾家军听到动静,立马朝这个方向过来寻人,却见到他们的郡主毫无形象地朝爆炸地狂奔。 “郡主!您这是要去哪儿?那边危险!”顾家军着急忙慌地跟了上去,怎么能眼睁睁看着郡主去送死? 谁知,顾烟杪回头大喊:“别管我!快到山谷救人!” 她的声音从空气中飘来,甚至有回音。 顾家军们面面相觑,有些不知所措,最终决定听命令下山救人。 而顾寒崧闻言却心急如焚,一个大轻功飞到顾烟杪面前挡住她的路,怒道:“荒唐!你去做什么?等山洞塌方,你都没法儿活着出来!” -- 第55页 顾烟杪一个急刹车,看到震怒的哥哥,这才冷静了一点。 完犊子了,一向以温文尔雅出名的哥哥都如此生气,今天确实闯大祸了。 顾烟杪暗呼大事不妙,正要施展撒娇大法,又被训了一顿。 “严肃点!不要嬉皮笑脸!” 顾寒崧气急攻心地想揍她,再不济敲她脑壳也行,可他又看到她额头上的那道疤痕,终究还是没有下手。 顾烟杪根本不管他的横眉倒竖,直接就凑上前去可怜兮兮地认错:“哥哥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乱跑了,别生气好不好?” 她将鲜血汩汩的手背举起来展示一番,委屈地说:“你看我都受伤了,别骂我了……” 顾寒崧看她小狗似的模样,就差摇尾巴了,再想生气都气不起来了。 他深吸一口气,最终还是没办法似的松了口:“好了,快回去吧,治伤要紧。” 在顾寒崧的监督下,顾烟杪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爆炸地,转而前往宅子里。 好事多磨,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她安慰着自己,若是真如她所想,现在最重要的是笼络安歌,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 在给伤口上药时,她痛得不停地倒吸冷气。 也不知道是命太苦还是命太大,这段时间受伤就没断过,却每次都能逃脱升天。 而安歌这次重伤,确实是避之不及,毕竟是被二次爆炸震飞,从而滚落山谷。 不过因为顾家军营救及时,所以虽有受伤,却性命无碍。 若他独自一人在这深山,很有可能逃不出来了。 他也被顾家军拖回了顾烟杪的宅子里,安置在偏院的房里,请了军医来看。 意识昏沉,他苏醒的时候,看着陌生的环境,一时不知今夕是何年。 但他微微偏头,眸子一转,直接给吓清醒了。 顾烟杪坐在床边嗑瓜子,手背上还缠着绷带。 看到他醒了,她立马丢了瓜子壳,拍拍手上的碎屑,笑眼弯弯地迎了上来,凑了个大脑袋过来看他:“你醒啦!” 安歌默默闭上眼睛:“我没有醒,晚安。” 第三十章 顾烟杪看他装睡, 直接把被子给他盖过头顶,喃喃道:“安息吧。” 果不其然安歌一把掀开被子破口大骂:“你有病啊!” “你怎么对待救命恩人如此暴躁?”顾烟杪很不满,坐下继续嗑瓜子, “要不是我把你捡回来, 你这会儿还躺在山谷里呢。” 安歌想到这事儿就来气:“要不是折返救你,凭我的身手, 你以为我逃不掉?” 这倒也是。 顾烟杪想了想,讨价还价似的伸出包裹好的爪子, 煞有介事地说道:“这个是护你脑壳伤的。” “行了行了,你当买菜呢?还是直说什么事儿吧。” 安歌很嫌弃地挥开那只熊掌,却在抬眸看见顾烟杪的时候愣了一瞬,眼神也凝重起来。 顾烟杪坦然地跟他对视,用健康的那只手很做作地将额发撩到耳后, 臭不要脸地说:“怎么了?被我的美貌迷住了吗?唉, 只是我还没有到说亲的年纪啊。” 安歌对她相当无语, 但好奇心还是战胜了鄙夷,于是又凑上去, 捧着顾烟杪的脸盘子左左右右仔细地看,着重在看她的眼睛。 顾烟杪受不住这突然放大的美颜暴击, 下意识就要来个战术后仰。 结果被安歌死死按住了, 只能眨巴眨巴杏眼, 眼珠子随着安歌的脑袋左右乱转。 这人……真是美得男女莫辨, 仙子一般。 不论过了多久, 顾烟杪对安歌颜值的评价还是一如既往地中肯,哪怕是这么近距离观看, 他的皮肤也毫无瑕疵, 完美似凝脂。 哪怕脸上有受伤血痕, 也丝毫不显狼狈,只添凄迷而破败的美感。 虽然美人在侧,顾烟杪欣赏归欣赏,但智商却没下线。 “你在看什么啊?” 她的心悬了起来,生怕他又看出什么慢性毒来。 “你是如何借尸还魂的?”安歌的声音很低,在她耳边仿佛恶魔之语,“魂体相容得很好,几乎让人看不出破绽。” 顾烟杪闻言,骤然瞳孔微缩! 时隔多年,第一回 有人看出不对。 她在这里生活久了,几乎都要忘记前尘往事,忘记自己并非属于这里。 然而安歌是怎么突然看出来这事儿的?之前明明毫无预兆。 是因为头部受伤?还是在诈她? 于是,顾烟杪很快便镇定下来,故作高深地笑道:“独家秘籍,还能轻易告诉你了?” 谁知安歌面色严肃,并无以往任何调笑的神色,主动说道:“以往我只觉得你有些怪异,却并找到证据,方才端正看你时,却有一瞬间,透过你看到另一人的模样,与你形容极其相似,却是短发,年纪再大一点儿。” 顾烟杪迟迟没有说话,但她知道,安歌描绘的是前世的她。 在前世,她向来不信神佛,只信自己,但这都难以解释的穿越了,也不好再说这话,今天见了安歌,才知道这世上真是有此等奇人异事。 鉴于面前此人的技能点实在太多,深不可测,背后还是能算国运的竹语道长,实在得罪不起,于是顾烟杪放弃了用此事坑他一把的计划,打算据实相告。 “我不知为何如此。”她耸耸肩,无所谓道,“一觉醒来就这样了。” -- 第56页 “一觉醒来?”安歌脑子转得飞快,“你原先是活人?” “算是吧,虽然躺在重症监护室,就是医治重伤者的地方。”顾烟杪勉强解释道,“不过我应该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你就当是……异世界?” 她原本以为安歌又会翻白眼,说她瞎编故事。 结果一抬眸,就看到安歌闪闪发光的眼睛,写满了兴奋与好奇。 顾烟杪默默往后移了一点。 安歌看她的眼神,就像是科学家看实验品,让她觉得自己是案板上的鱼肉。 安歌依然盯着她,鼓励地眨了眨眼。 顾烟杪悲哀地发现自己读懂了他的眼神,沉默片刻后开始试探性地提条件:“那个黑丨火丨药的事儿……” “黑丨火丨药?你说伏火矾?”安歌明白了,开始故作玄虚,“你说洞里爆炸那个?那是我照着古籍炼制出来的,但不小心引燃了,怎么,你看上那玩意儿了?可贵可贵了。” “贵什么啊?不就是硝石硫磺和木炭?你在这捣鼓那么久,附近肯定有硝石矿,我要真想搞,并不是搞不出来好吗?”顾烟杪见他又想坑自己,翻了个白眼。 但她随即又转变口风:“不过提炼确实是技术活,没有工业基础,确实很难制作纯度较高的黑丨火丨药,跟你合作想给你提供充分的研究条件。” 安歌见她直说了配方,看她的神色也多了认真,问了些相关的问题。 他一直都是研究古籍做试验,顾烟杪却是拾了先贤牙慧,言无不尽,安歌听了她的话,倒是多了些灵感。 由此,安歌试探道:“你可是要军用?我原本是打算药用的。” 顾烟杪点点头:“自然,远程攻击必备品。” 安歌一愣,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抚掌大笑:“果真妙人儿,你的要求我应了,但你也要配合我做一些试验呀。” “好说,但我可从不做赔本生意,我们要签协议的。”顾烟杪说着说着,警惕地看着他,“你不会一掌给我拍回原世界吧?” 安歌摇摇头,摩拳擦掌的样子好像大灰狼看着小羊羔:“好不容易认识你这么个神奇宝贝,我哪里舍得放你走,你且放心吧。” “不过,你不想回去吗?” 安歌盘腿坐在床上,手肘抵在膝盖上,掌心撑着腮帮子,好奇地问她。 “回去估计也活不久,在这里还勉强能博得一线生机。”顾烟杪固守秘密多年,头一回说出来,发现也并没有多么难以启齿,或许因为对方是见惯了奇异事件的安歌。 “我本是孤儿,幼年被富家收养,你可以理解为,做主家的死侍,我们行走在暗处,为主家做见不得人的事儿,为主家挡枪……我就是因此才命不久矣。”她摇摇头道,“主家不会救我,我只是她的一颗棋子,用了便是用了。” 安歌神色未变,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番:“既然如此,你身手应当很好才是,我怎么看你不过有些腿脚功夫,武功却是平平。” 顾烟杪怒道:“我们是热武器时代,隔了两公里外都能取你首级!学古武的少之又少,也都是些皮毛……我来此处之后才惊觉,怎么个个儿都会飞,气死我了!” 安歌看她炸毛,哈哈大笑,勉强安慰道:“无事,你若是准头好,还是可以练练射箭的嘛,再不济暗器也行。” 安歌又问了许多顾烟杪魂穿后是否有任何不适,还详细记录了下来。 但怎么看那些不舒服,都是因为郡主身体底子差,之前又落水中毒,才害了病。 他又拿出几张符在顾烟杪头上烧了,看她好端端坐着,什么反应也没有,更是百思不得其解,摸着下巴围着她转,问道:“奇也怪哉,你若占据这身体,原来那魂魄去哪了?” 顾烟杪悚然一惊,从未想过这问题:“她不是死了吗?还是去我的世界了?” 安歌摇摇头,表示不知。 但见她愧疚的模样,拍拍肩膀安抚道:“她命中该有这一劫,躲不过,丢了小命也是正常,若是用你的身体换来新生,未尝不是好事。” 顾烟杪想想自己上辈子活得见不得光,小郡主那没心眼儿又娇生惯养的孩子怎么撑得住?谁知安歌此时又开始围着她转,绕得她头晕。 “不对呀,怎么会丝毫排斥异体的情况都没有呢?”他用右手大拇指在顾烟杪眉心处一抹,啧啧称奇,“从未有过如此先例。” 顾烟杪烦他,拍开他的爪子:“今日就让你长长见识。” 此时有人敲门,来者是顾寒崧,他仍阴沉着脸,开门见山地说:“边境急报,昨夜西凉突然出兵,打到宴平门关,这次的战事不同以往,西凉几乎是以全族之力拼死一击,我们要赶紧回去。” 顾烟杪闻言,立马变了脸色。 顾寒崧兄妹俩以最快的速度,快马加鞭地赶回了镇南王府,正好赶上镇南王准备出征。 他已经穿好玄色的铠甲,身后是随着萧萧北风猎猎而动的披风,铁血而英武。 “父王留步!”顾寒崧远远地喊道。 快到之时,他迅速翻身下马,挡在了镇南王面前。 战争已然开始,时间紧迫,他单膝下跪请命,掷地有声:“儿请战!儿身为镇南王世子,多年未归,是以身先士卒本是应该,望父王准许!” 镇南王未出声,似在考虑提议。 -- 第57页 顾烟杪迟了一步到他们跟前,左看右看,也跳下马,跪在顾寒崧身边:“父王,我也要去,让我跟哥哥一起去!” “杪儿不可!前线危险,乱箭可不长眼。”顾寒崧皱眉拒绝,他可再见不得顾烟杪受伤了,“天寒地冻,你还是在王府休整吧,你的伤还没好呢。” 顾烟杪正要抗议,却见骏马上的镇南王忽然笑了:“去吧,你们一起去,寒崧沉稳,杪儿激进,互相照应着就行。我若不应,这泼猴儿非得闹翻王府。” 他面色淡淡,开口却不容置疑:“这只是无数次西凉骚扰边境中,极为普通的一次,所以,别给我丢脸。” 第三十一章 普通?顾烟杪完全不信。 这么多年来, 镇南王也就这一次准备亲征,对方的人数与战力必然不在少数。 西凉地处高原,地广人稀, 物资匮乏, 所以经常难以过冬,就来南川边境打打秋风。 冬日并非战争的好时机, 他们却卡在年关前来劫掠,此番或许是背水一战。 南川与西凉的交界处在宴平府, 常年重兵把守。 宴平府地方不大,自然也比不上南川花红柳绿的繁华,但基本生活完全没问题,倒显出一种平静的朴实。 而宴平府的民众对于西凉来犯早已稀疏平常,早年无战乱时, 两族甚至有通婚。 西凉就像是总来占便宜的穷亲戚, 嫌又嫌得很, 赶又赶不走,搞得人实在疲惫不堪, 打打杀杀什么时候是个头? 等镇南王就番后,大半顾家军将边境收得跟铁桶似的, 是以西凉已经很久没有满载而归过了, 大多时候被揍回家后, 顾家军也不追穷寇, 来来去去也就是游击战。 西凉歇个大半年缓过劲儿来, 又跑来继续撞铁桶。 在去宴平府的路上,镇南王的副将张裕在给他们讲西凉的情况。 听闻年迈的西凉王不久前感染一场风寒, 没有熬过这个寒冷的冬天。 因为去世得过于突然, 他未曾安排好继任的子女, 如今三子一女闹得很不愉快。 之所以王女也参与进大位之争,是因为西凉王三个儿子都是庶出,唯一的嫡女却因为性别问题不被臣民认可。 说起来,听闻王女曾经是有个嫡亲的弟弟,可被人所偷后远走他乡,至今都没有寻回。 多数老臣支持的是二王子都斛,此次带兵夜袭宴平的也是他。 往年来敲竹杠的西凉兵力也就千人许,毕竟大部队要护着王室,所以就算兵强马壮,也闹不起太大水花。 可这次都斛集结了近五万兵力突击,而且他本人亲战,极大地鼓舞了士气。 为了拿下王位,他必须赢下这一战。 因为人数众多,都斛军队又多是骑兵,在宴平府外的边境处巡逻的顾家军小队被全数歼灭,领队死前放了鸣镝,城门处的寮望冈收到信号,立马备战。 虽然有些手忙脚乱,但好歹也抵抗住了攻城的都斛军队。 一击不成,都斛在清晨时分撤退,驻扎军队休养生息,准备下一次攻城。 顾烟杪听到这,脑子已经想到别处去了,若是将黑丨火丨药做成投石,从城墙处投射出去,一烧一大片,能省不少箭矢。 毕竟弓箭手在近处再射击,命中率更高。 赚钱不易,每一分都要花在刀刃上。 顾寒崧翻看着他早就熟悉不已的地形图,问道:“都斛位处何方?” 张裕答道:“都斛军队约五万人,其中骑兵两万,步兵三万,前夜骑兵作为先锋部队攻城,都斛应是在步兵阵,坐镇后方。” 顾寒崧未言语,顾烟杪却眼前一亮:“两万骑兵?!” 真有钱呐!在大魏的战马都很难养,要吃贵重的粮食,还吃的相当多,夜宵都不放过,服役年份又少,简直就是行走的碎钞机。 张裕还不习惯郡主殿下的一惊一乍,以为她对此还不了解,便解释道:“是的,西凉国大多以游牧民族为主,人人善骑,骁勇善战,天时地利,他们的战马也膘肥体壮,大魏却需要花大价钱才能养出如此宝马,不过在西凉生活的民众却物资过于紧缺,不然也不会来侵犯我土。” 在顾烟杪眼里,都斛已经不是都斛了,他浑身上下都是可以搜刮的银子。 她深情地握着顾寒崧的手,虔诚地说:“哥哥,千万别给他打死了。” 顾寒崧瞄她一眼就知道,她这脑袋瓜里已经准备好了一堆馊主意,于是立马抖开她的爪子:“战场上刀枪无眼,你在后方呆着就好,别想有的没的。” 顾烟杪不死心:“孙子兵法有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我这是在用兵法!” 顾寒崧不置可否,他谨慎惯了,没有十分把握从来不做承诺。 但心下也知道,顾烟杪所说不假。 不过,鉴于她向来是个理想主义,对于想做的事情那叫一个猪突猛进,平时父王看着她也罢,这个关头他还是得拉着点。 他们急速行军至宴平边境,顾家兄妹登上城楼,朝远处遥遥望去。 茫茫雾色中暗流汹涌,天空阴沉,好似即将要下一场大雪。 巡逻的骑兵已经增加两倍,时时刻刻注意着远处蛰伏的都斛军队,他们粮食不多,坚持不了多久,只需防止他们的突袭。 顾烟杪原本也以为凭借顾寒崧这性子,多半是要等都斛军队按捺不住主动上门,一如曾经边军所采用的方法。 -- 第58页 谁知他却直接决定主动出击。 倒也能理解,西凉早已习惯宴平的只守不攻。 是夜,顾寒崧一身银甲,手执长丨枪,跨上战马。 宴平府城门大开,裹上软布的马蹄降低了许多音量,万马奔腾的气势却仍旧有地动山摇的错觉。 顾烟杪留在城内,看着大军远去的背影,内心又骄傲又担忧。 因为有了铁矿,粮草丰收,所以内库丰盈,顾家军终于换上了新的装备与武器,人数也大大增多,衣粮不愁。 正因为如此,顾寒崧才有正面进攻的底气。 此时,都斛的军帐内仍然亮着灯火,他正在与心腹们计划着下一次攻城。 他们的粮食不多了,原本去宴平就是抢劫的,没得还亏了一波。 上次没打进去,完全是失误,竟然漏了小兵没有杀死,让他通风报信去了,这才导致双方现在还在僵持。 宴平未曾料到此次他们人数众多,急战才有取胜的希望。 这次,就该一鼓作气继续强攻! “殿下,此次万不可再撤退,西凉的子民都等着您救命!” “你以为我愿意?”都斛气急败坏,“宴平光是守城就杀了我们近万人,抢劫而已,为何让战士白白送命?最后连我都要送去给顾家军打牙祭。” “此战不胜,殿下难得大位!” 都斛面色难看,却不做声了。 他为了抢得王位,已经付出太多了,此时已经无法悬崖勒马,若他是嫡子……继位便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他根本无需这般艰辛。 自从拿到兵权,他便将西凉能够作战的兵力集结,企图一战封神。 可他还是太年轻,被一帮拥护他成王的老臣们捧得不知南北。 他原本意气风发,认为宴平一定是囊中之物,却在强攻不下后,起了犹疑。 军帐中气氛冷凝,都斛终于想要松口时,却有小兵急冲冲地闯了进来:“殿下!敌袭!” 竟有敌袭?! 多少年了,宴平向来只是将西凉军队打跑,不让他们再继续骚扰,从未主动挑起过事端,打法颇为“正人君子”,这次竟然也学他们搞夜袭? “老臣早便说了,那日就该继续强攻,如今竟被反扑!”方才与都斛吵架的臣子地位极高,此时听了军情更是直接出言讽刺。 “闭嘴!”都斛看都不看他,起身拿起自己的弯刀,震声道,“随我迎战!” 带着人马前来都斛军队驻扎处袭击的是张裕之子张烨然,年轻小将总有些性急,将半梦不醒的西凉军队打了个措手不及后,开始嚣张起来。 “西凉王子也不过如此啊!”他内力深厚,得意洋洋的嘲笑声跟扩音喇叭似的远远传播,“看你们抱头鼠窜的样子真是狼狈!” 都斛一刀斩下后退者的头颅,怒道:“叛逃者死!” 话音未落,又有小兵来报:“殿下!我们的粮草趁乱被烧了!” 都斛自知已经没有退路,终于与张烨然正面对上。 所有帐内的西凉士兵倾巢而出,已经是决一死战的时机! 可此时张烨然却仿佛不敌似的,且战且退,惊慌失措。 都斛的军队尝到反攻的甜头,个个儿都杀红了眼。 他们的骑兵风驰电挚,撵着张烨然军队的尾巴强袭,企图一网打尽。 等意识到不对时,却已经晚了。 骑兵与步兵已经分开太远,牛角号吹出的撤退命令,他们都听不见了。 都斛在步兵前列,眼睁睁看着在空隙中杀出两队气势汹汹的骑兵,一左一右强行分开了他们的军队。 来人正是顾寒崧与张裕。 大战一触即发,喊杀声与惨叫声浸透了这个血夜。 都斛正因中计而气愤不已,跨上他的战马,率领着他的亲卫,与士兵们一同厮杀起来。 他自小也是在战马上成长起来的,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见顾寒崧衣着不凡,地位必然很高,取他人头,此战不亏! 都斛让亲卫掩护,自己催马靠近顾寒崧,企图偷袭! 弯刀一出时,顾寒崧仿佛身后长了眼睛,长丨枪如龙一个翻搅,便化解了这次危急。 都斛已经暴露,便再次欺身而上,顾寒崧长丨枪突刺,猛烈得仿佛急雨,都斛心态不稳,愈发心急火燎,逐渐不敌,最终从马上掀翻跌落。 他正要爬起,尖锐的枪头却正抵住了他的脖颈。 都斛颤颤巍巍地抬头,只见顾寒崧骑在黑马上,冷冷地看着他。 他的银甲在月色下泛着寒意,长丨枪直指他的咽喉。 都斛自知命不久矣,颓败之感如同当头棒喝,锤得他头晕脑胀。 没有主将的军队如同树倒猢狲散,坚持不了多久,西凉终于还是败在他的手上。 而此时,他却听见顾寒崧平静的命令声。 “捆起来,别让他死了。” 第三十二章 都斛再次醒来的时候, 发现自己被捆在一把桃木椅子上。 身边站着两个看守他的士兵,威武雄壮,虎目圆睁, 见他一醒, 立马瞪他一眼。 他的对面坐着穿着气派的一男一女,男的正是险些将他斩于马下的顾寒崧。 女孩儿的长相看上去与顾寒崧七分相似, 却不似他那样冷淡威严,而是美貌灵动, 顾盼生辉,就是左手好似受了伤,被纱布裹成一只熊掌。 -- 第59页 那女孩儿并不似大魏典型的闺中女子,倒是胆儿颇大似的,像看猎物一样上上下下地打量他, 随后摸了摸下巴道:“哥哥, 他就是西凉二王子都斛?” 她的语气很是轻快, 一双杏仁眼也笑弯成了月牙,“长得倒是不错嘛。” 糟糕。 都斛心脏没出息地抖了抖, 这不会要把他抓回去做面首吧? 想他一世英名,最终要败在女流之辈手上了吗?! 顾寒崧眼皮都没抬, 抱着手臂命令道说:“说正事。” 顾烟杪立刻乖了, 歇了调戏俘虏的心思, 赶紧正襟危坐, 调整了个和颜悦色的表情, 亲切地对都斛说:“你们西凉打输了,你知道吗?” 都斛一愣, 顿时怒从心头起, 这什么意思, 要他亲口认罪? 他从小到大可没受过这种侮辱,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只能咬牙切齿地说:“现在知道了。” “现在才知道?你在战场上时,对局势没有半点数吗?就你这样,还出来打仗呢?”顾烟杪小炮仗似的连连感叹,丝毫不给他插嘴的机会,“也是,如果你被俘虏了,西凉还打赢了,你回去就等着以死谢罪吧。” 都斛气急攻心,正想要骂回去,顾烟杪又说:“算了,不打击你了,这次把你抓来,是想跟你谈生意的,既然你手握兵权,想必最有可能继承大位的是你了。” 他一口气不上不下,简直想吐血,闷了半天又问:“是何生意?” “我要战马,还有棉花,以及棉花纺织技术。”顾烟杪笑眯眯地抛出诱饵,“我们有许多可以交换的东西,粮食,食盐,烈酒,丝绸,大魏地大物博,任君挑选。” 都斛瞬间心动了,眼睛都亮了。 他要死要活地来打仗是为了什么?自然是为了资源啊! 这下都送到面前了,他真的很难拒绝啊! “真的假的?”都斛虽然很意动,但还是不相信他们有这么好心。 “当然,我是镇南王的女儿,大魏的郡主,言出必行。”顾烟杪言之凿凿,片刻后又强调,“不过,战败的贡品不算在内,这次你们的骑兵战马全归我了。” 都斛闻言,胸口淤积的那口血又要吐出来了。 顾烟杪再次将他的崩溃打断:“既然你要继承王位,还是好好考虑我的提议吧,毕竟想要一个民族长久发展,靠一次战斗的胜利,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他自知顾烟杪所说是真,但仍旧有些犹疑:“我得回去商量……” 一听这句话,顾烟杪的神情瞬间就垮下来了,极度失望地转头对顾寒崧说:“他根本不能做主,哥哥,我们抓错人了,杀了他吧。” 都斛立马投降:“我可以!我可以!” 他真的是被这个郡主耍得团团转,稍微跟不上她的思路就可能没命。 这会儿他的脑子倒是转得飞快,此番就算战败,但至少得到了与镇南王的交易,互换物资总比年年死伤无数的战争要好得多。 他仍旧是有筹码的人。 只是,他还是得回去说服那些老臣。 这些老东西,表面上支持他,实际上也不过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对他指手画脚。 他们能扶得起一个王子,就能扶得起另一个。 看都斛如此模样,顾家兄妹对视一眼,心里都有了数,这事儿怕还是有的磨——若都斛已经成为一颗弃子的话。 然而他们并不害怕,毕竟凭如今南川的实力,踏平西凉并不在话下。 只是他们一直认为,能不打便不打,每一个冰冷的伤亡数字后面,都是一条鲜活的生命。 但凡经历过战场的军人,多多少少都会有创伤后应激障碍。 这个年代大多都是肉搏战,亲眼看见无数死伤的后遗症,或许一生都无法磨灭。 就算是顾寒崧,此番也是头一回正儿八经上战场,只是他身居高位,琐事不断,大小军报都需交由他定夺,是以他就算情绪低迷,也无暇顾及。 然而顾烟杪敏锐地感知到了哥哥的负面情绪。 一直以来他性子温文尔雅,对她温柔备至,近日却频频冷脸,情绪也有点暴躁。 顾寒崧生在勾心斗角的金银窝,自然不是懦弱圣父那样的人,可平日的手段怎么能跟肝髓流野白骨成群的战争相比呢?士兵与百姓皆是无辜者。 他手握兵权,轻得只有一个虎符的重量,但同时又重得令他喘息不得——当权者一声令下,换来的可能是尸横遍野的残局。死亡人数,那是轻描淡写的数字吗?数字的后面,是一条条鲜活的性命,是一个个残破的家庭。 今日是除夕夜,是母妃祭日,也是顾烟杪的生辰。 兄妹俩早晨祭奠过母妃,随即又有繁杂的公事需要忙碌。 顾寒崧颇有些歉意,实在不得闲为妹妹好好过个生辰,好容易歇下来,已经是夜里。 战事已经结束,街道上又恢复了年节时的人来人往,毕竟是守岁日,铺子都开得很晚,大家难得想要热闹些,冲淡对战争的恐惧感。 顾烟杪拉着哥哥在街上闲逛,短暂地抛却他无形的压力与责任。 只要在逛街,她就很开心的样子,还买了两串冰糖葫芦,很大方地递给顾寒崧一串。 他早就过了贪零嘴的年纪,但看到妹妹热切的目光,顿了顿后还是接了过来。 -- 第60页 冰糖甜丝丝,山楂微酸,轻轻咬一口,心情好像也平静些许。 上一回吃冰糖葫芦,好像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那时候,其实是母妃更爱吃这些甜点,柔软而温暖的手牵着他,分给他一串冰糖葫芦。他仍留在家乡南川,与父母一同期待着妹妹的出生,幸福的生活如常……或许如常吧。 现在想想,那时的生活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顾寒崧握紧妹妹的手,牵着她走到街边的面馆里坐下,对老板说:“来一碗长寿面。” 顾烟杪笑眯眯地撑着腮帮子看着他,一边啃着冰糖葫芦。 “怎么这样看着我?” 顾寒崧摸摸脸,有些莫名其妙,总觉得今日妹妹看他的神色,带着一种迷之慈祥。 “哥哥你看,大家都在忙着守岁过年。” 顾烟杪指着街道上的人来人往,各类小贩吆喝着,广场上有孩童嬉闹的声音,过不久还有官府统一的烟火表演。 “若是此战未胜,百姓们怎会有闲心过年呢?”顾烟杪抹抹嘴,伸了个懒腰,“月色真好,每年的除夕月亮都好漂亮。” 顾寒崧听懂了,妹妹是想要安慰他,于是自嘲一笑道:“我明白的……只是难以言明,分明打了胜仗,却如何都高兴不起来。” “江山真的是山河湖海吗?是人民百姓呀。”她仍旧笑吟吟地,远远看着热闹的街市,这是来到这个世界最喜欢也最留恋的地方,“战争真的是为了杀人吗?是为了保护更多的人。战争是为了和平,而为了赢得和平,我们必须面对战争。” 顾寒崧了然地笑笑,并未出声。 老板将热腾腾的面条端了上来,顾烟杪闻着香味儿眉开眼笑,端着碗吃得唏哩呼噜,模样极为诚挚。 顾寒崧静静看着她,连吃一碗简单的面条,都能这样兴致勃勃,好似生活中只要有一点点值得高兴的事情,都能冲淡巨大的悲伤。 她若是能够一直保持这样就好了,积极单纯,却又极为通透。 “军爷,军爷。”面馆的掌柜又迎上来,带着宴平特有的口音,他小心翼翼地问道,“请问军爷和小姐,是顾家军的么?” “是的,怎么了?”顾寒崧偏头看去。 掌柜松口气,憨厚地笑道:“没大事,乡里乡亲筹了一些粮食衣物,想要送去军营里,大过年的,不能让战士们饿着冻着。” 顾寒崧摇头道:“不必,军营里自有粮食衣物的份额。” 这会儿掌柜倒是急了,赶紧解释:“哎呀军爷,您可别不收呀!这是每年都有的惯例,早前负责收物资的是胡家二小子,这次他上战场没回来……我们不知寻谁去呢,劳烦军爷行便,就让我们表了这份心意吧。” 顾寒崧还想说什么,顾烟杪却按住他的手,笑着替他应了下来:“辛苦掌柜筹集物资,我们晚点让人来领,感谢乡亲们的好意了。” 掌柜这才满意,说了好些吉祥话,不仅不收面钱,还多送了几盘小吃。 不过顾烟杪也不是占这种便宜的性子,给了老板两个小孩银果子作为压岁钱。 顾寒崧见她如此,也不再坚持,只摇头笑道:“你啊,人小鬼大。” “还好啦,也只有父王和哥哥把我当小孩,其他人哪会这样呢?”顾烟杪得意洋洋地对他眨眨眼,又道,“我们还是讨论一下,都斛到底值多少战马吧?” 第三十三章 年关一过, 宴平边境的气氛又紧张了起来。 该是用都斛换条件的时候了。 顾烟杪早就拟定好了条约,只等到两军交涉的阶段前去谈判。 能谈妥还行,谈不妥就直接把都斛抹脖子, 阶下囚的命运就是如此悲惨。 这次顾烟杪没有留在后方, 而是跟着一起去了前线。 然而顾寒崧对她一百万个不放心,将她扮成男儿不说, 还把她从头到脚都武装了起来,盔甲沉重得很, 她连胳膊腿儿都抬不起来,走路时像只笨拙的企鹅。 顾烟杪认命了,灰溜溜地跟在哥哥后面,假装是他的小厮。 两军约了谈判地点,在相隔不远的位置停了下来。 对面的西凉军队在看到顾寒崧将都斛丢出来时, 忍不住剑拔弩张——那可是他们的二王子, 怎么能这样对待他! 气氛一时紧张了起来, 稍有不慎,战争可能一触即发。 都斛虽然没有被虐待, 但几日不修边幅,看上去确实憔悴了许多。 他急切地朝军中几位跟随他的老臣摇摇头, 暗示他们将武器收起, 表示一切皆有转圜的余地。 南川使者将条约给西凉人过目, 能做主的几人窃窃私语, 分歧不小。 他们倒是对之后的交易没什么异议, 主要是用战马与棉花,换一个都斛到底值不值得。 而此刻的都斛, 面色难看至极。 他从未觉得如此难堪, 简直是在两国的注视下被扒皮了。 他一直都认为, 自己是西凉唯一的希望,可是如今,他才意识到,战马都比他重要。 就在此时,意外骤然发生! 一支利箭从远处的山间破空而来,带着凛冽的寒意,笔直地超顾寒崧几人刺来! 顾寒崧下意识抓过顾烟杪往边上一滚,老将们也堪堪躲避开了那极为凶悍的一箭。 而那带着西凉王室徽章的羽箭,干脆利落地穿过了都斛的胸膛,死死地将他钉在了地上! -- 第61页 都斛死得如此突然又惨烈,整个疆场无一人作声。 双方皆不知来人是敌是友,纷纷手持武器摆出防御姿势,随即不约而同地望向羽箭射来的方向。 山坡上隐约有队伍朝这方向跑来。 众人定睛一看,竟是一名气势凌厉的红衣女子,带着一群凶神恶煞的狼! 她骑在巨大的头狼的背上,美艳的眉目睥睨众生,眉间金色的印记标志着她高贵的身份。 随着她的到来,西凉士兵纷纷跪下,整齐地喊道:“见过公主殿下!” 顾寒崧与顾烟杪对视一眼,没有出声,彼此却都知道,转机或许就要来了。这位公主身份尊贵,且敢一箭射死最有望登上大位的都斛,不难说明是个大权在握的有胆色之人。 西凉众人虽然对公主行了跪拜礼,却仍是有人不服,义正辞严地说:“二皇子是殿下的亲兄长,您这样残害手足的做法,真是让人不齿!” 公主冷笑一声,将一包药往他面前一丢:“你们以为毒杀父王的事情就此了了?” 几人顿时脸色沉沉,面面相觑,估计未曾想过会东窗事发。 但公主明显不是个好相与的,她不再废话,径自吹响了一枚哨子。 那声音嘹亮且极具穿透性,身边的狼群得令,响起了此起彼伏的狼嚎声,下一刻,狼群便将那几名老臣扑杀! 这一切,不过发生在瞬息之间。 寒风四起,吹动西凉公主鲜红的裙摆,就好像满地的鲜血。 那份沾着血液的合约乘风飘荡,最终落在了公主的脚边。 她弯腰捡起那份合约,扫了一眼,而后转眸看向一直不语的顾寒崧等人。 西凉公主微微一笑,朝顾寒崧的方向慢慢地走了过来。 她眉间的金色印记熠熠生辉,整个人好似一束绽放的罂粟,美丽至极,却也有毒至极。 顾寒崧的护卫们立刻将他包围了起来。 ——毕竟这个女人能够百步穿杨,威力实在太大了。 连顾烟杪都屏住了呼吸,目光紧紧跟随着公主,只有顾寒崧依然平静地站在原地。 公主在离顾寒崧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停下了脚步,不卑不亢地抬眸直视他。 而他也镇定地回望,从容不迫地施加气势与压力。 气氛有些微妙,不管是南川,亦或是西凉的士兵们,面色都带着些许仓皇,不知这情况将会怎么发展。 最终,西凉公主笑了,整个人散发着鲜艳耀眼的光。 她将双手交叉在胸前,对他行了西凉的半礼,声音一如她的长相那般曼妙:“见过镇南王世子。” 她神色自若地说道:“我是未来的西凉王,阿依暮,全权代表西凉签署这份合约,希望合作愉快,新年安康。” 顾寒崧定定看了她片刻,终于也点了点头,说道:“合作愉快。” 汗毛卓立的气氛逐渐淡了下去,双方收起了兵器,准备各自回家。 两位主事人回了宴平,商讨具体细则。 顾烟杪自然跟着,毕竟谈判还是她比较在行。 直到顾烟杪换回原来的衣服,坐在阿依暮面前,阿依暮才发现世子身边的那个眉清目秀的小厮竟然是郡主。 看上去柔弱,没想到胆子也挺大。 她顿时有了欣赏之意,毕竟自己就因为是女儿身,披荆斩棘力排众议,才坐到现在这个位置。 原本她并不想对亲族如此心狠手辣,但都斛一系毒杀西凉王,带着几乎全部西凉兵力出去拼一个两败俱伤的未来,留下一众妇孺,她实在无法再坐视不理。 她可是嫡女,西凉王唯一的嫡女,王位原本就应该是她的。 正事谈完后,顾烟杪看着合约美滋滋。 这下战马有保障了,西凉别的没有,就是马壮啊! 至于西凉所需,南川也有富裕的物资运输过去,这是双赢的局。 她打完了自己的算盘,又好奇地问:“姐姐,你的狼群是只听你一人指挥吗?” 阿依暮点头:“是的,我从小就与它们一同长大。” 顾烟杪羡慕极了:“太酷了,有一支狼群军队!别人做梦都不敢这么有想法!” 阿依暮虽然听不懂什么叫“太酷了”,但不影响她粲然一笑,风情万种地撩一下长长的卷发,将脸凑近顾烟杪:“若是郡主喜欢,我可送郡主一匹小狼……最近兰纳生产,有一窝呢。” “真的吗?!”顾烟杪又惊又喜,但阿依暮的脸实在离她太近了,这熟悉的美颜暴击攻势……她情不自禁想到安歌,这两位美人怎么都喜欢凑那么近说话。 阿依暮带着顾烟杪来到暂时关狼群的圈,其中果然有一只白色的母狼,生无可恋地躺着,旁边围着一堆小狼崽,身上还是毛茸茸的胎毛,奶凶奶凶地在互相打架。 她走进去,拎起其中一只扑腾不已地小狼崽,阻止了这场斗殴,当然,她的动作,随意得像是拎自家的狗子。 顾烟杪蹲在狼圈旁边,在阿依暮的建议下左挑右选,最终选定了一只白毛的公狼崽。 这是唯一一只看上去比较乖巧的……太野性的她觉得自己不太会训练,到时候若是伤到自己了就不好了。 “这种狼叫夜月狼,因为多数喜欢夜间活动。”阿依暮再次分开两只互相撕咬的狼崽,拍了它俩的脑壳,一边给顾烟杪介绍道,“非常凶猛,也非常忠诚……有时候,动物比人可靠多了。” -- 第62页 她的感慨点到即止,顾烟杪也没有继续追问。 她们都明白切莫交浅言深的道理,只是阿依暮爽利的性格很难得,未来若是能长久交易,那再好不过。 至少能换来南川边境几十年的安逸时光。 阿依暮没有藏私,教给顾烟杪许多养狼崽的方法心得,顾烟杪也很认真地记下来了。 要狼保持野性又要忠诚,其中的度还真不好拿捏。 她抱起浑身没有一丝杂毛的雪白狼崽,揉揉它毛乎乎的小脑袋。 小家伙好似很喜欢她,在怀里挑了个舒服的姿势睡了,为了培养感情,从现在开始他们要同吃同睡同玩耍。 等宴平所有事必,阿依暮也带着士兵们走了。 待回了西凉,她还有更加棘手的事情去做,但她向顾家兄妹表示,合约一定会如期进行。 张裕父子留在宴平府继续跟进合约事项,而顾寒崧与顾烟杪也该回南川了。 此时已经过了惊蛰,天气也渐渐暖和了起来。 终于,在一个春雨绵绵的日子里,兄妹俩回到了镇南王府。 此战告捷,还谈下利于军事民生的合作,俩孩子都表现得很不错。 镇南王明显很高兴,准备摆酒设宴,要正正经经地为他们接风洗尘。 他仔细观察着儿女的状态,在边关经历一次实战,日子自然没有南川好过,两个孩子都瘦了不少,精神却很好。 然而顾寒崧的眼神明亮,没有在京城时恹恹的感觉了。 在宴平府的时候,顾寒崧的神经一直保持着高度集中,等到归家后才慢慢松弛下来,偶尔还会露出浅浅笑容。 而顾烟杪,仍旧是那副带着伤也要活蹦乱跳的样子。 就这会儿,远远便能看见她举着一份文件,从望舒院奔到主院来,身边还跟着一只白绒绒的小狼崽,跟着主人一路嗷嗷嗷地大呼小叫。 看她这样大张旗鼓,镇南王只好顺她的意,耐心问她出了什么事? 结果她反而又收了声,压低嗓音告诉他:“玄烛把东宫詹士府荣家,干落马了!” 第三十四章 镇南王接过了那份文件, 垂眸一目十行地看过。 上面记录了东宫詹士府主簿荣家落马的详情,主簿入狱候斩,子女皆充为奴。 顾烟杪记得, 年前荣家公子得知魏安帝有意赐婚于他。 他不愿意做郡马, 便随意买凶,想要暗中杀了她——瞧瞧谢家做的好榜样。 当时她自己虽然拼了命反抗, 但仍然挣脱不了绑匪的魔爪,是玄烛最后不惜暴露自己正在调查秘辛, 伸手拉了她一把,才免于惨死野外。 作为朋友,玄烛能做到这个程度,已经仁至义尽。 当时他也并没有给顾烟杪任何的承诺,所以她根本没想到, 玄烛回京后, 竟然直接出手收拾了荣家。 当然, 他并没有冤枉好人,只不过早就捏着荣家的错处, 此时才告发罢了。 在京城想要自保,谁都得学会未雨绸缪, 他不是惹是生非的性子, 却也不会让朋友被欺负了去。 除了这份大礼, 玄烛还送了她一盒药膏。 据说是北地难得的神药, 对于祛疤有奇效, 千金难得。 她摸摸额头上的疤痕,确实还有印记, 平日里都是用胭脂水粉盖掉。 但作为一个女孩子, 终归是不想破了相。 用药的注意事项, 玄烛写得清清楚楚。 顾烟杪看着信纸上工整的字迹,好似又看到玄烛坐在灯下认真写字的模样。 原书里总是写他如何高冷疏离,可真正接触了,她却觉得玄烛是个极为细心体贴的男子,普通朋友也难想到这一层。 镇南王翻看完着文件,将其递给顾寒崧翻阅,自己则是沉吟片刻,才出声道:“看来,我们又欠了玄家一个人情。” “确实,我都不知道怎么还好了。” 顾烟杪虽发愁,看了一眼脚边乖巧坐着的狼崽,又想起正事儿来,“对了,玄烛给我的来信中说,我前些年寄给他的护心甲质量上佳,我想简化后普及给整个顾家军使用,但我和安歌在用料上还未做决定,军中是否有精于此技之人?我要找他咨询。” “有自然是有,到时候我让他去找你。”镇南王对这种事答应得很快,而后又多问了一句,“玄烛是否有给你反馈,那护心甲大抵是替他挡了多少伤害?” 顾烟杪点头,在这方面玄烛非常严谨:“他都附图说明了。那套护心甲已经损坏了,所以我又给他寄了更新换代的软甲,比之前那套好。” 父子俩闻言,对视一眼。 他们当然知道这软甲珍贵得很,顾烟杪手上一共就三套,给了父亲与哥哥,最后一套竟然给玄烛了。 于是两人再次看向顾烟杪时,眼里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深长。 顾烟杪莫名其妙:“干什么这样看我?” “无事。”镇南王假假地咳嗽一声,转移话题道,“咱们还是先用膳吧,今日父王特地吩咐厨下做了杪儿最爱的烤羊腿和玉米瑶柱羹。” 顾烟杪的思绪立刻被带走了:“我要上回李嬷嬷调的蘸酱。” 顾寒崧看她这傻样儿,实在忍俊不禁,撑着额头闷闷地笑,肩膀一耸一耸。 顾烟杪觉得他真是有毛病,这有什么好笑的?遂白他一眼,坐到位置上耐心地等羊腿子,大度地不跟他计较。 -- 第63页 镇南王看着他们的眉眼官司,只淡淡地笑。 不知不觉,儿女竟然也到了要议亲的时候了,顾寒崧的婚事或许不尽人意,但顾烟杪还是有机会嫁得一个好人家。 顾烟杪已经过了十五岁,下巴逐渐显出尖俏,越来越有清丽少女的模样……也越来越像早逝的先王妃。 镇南王透过女儿的面容看到爱妻年轻的模样,神色也变得怀念。 先王妃在年轻时期也是活泼张扬的性子,完全没有被闺秀礼仪所束缚,尤爱吃肉,啃着香喷喷羊腿时一脸满足,同现在吃的一嘴油的顾烟杪一模一样。 顾烟杪吃得不亦乐乎,一抬头却被镇南王的眼神吓到了,“父王,你怎么了?” 镇南王自知失态,却也只是温和笑笑,目光落在她身边同样在大快朵颐吃肉的狼崽,随意问道:“这狼有名字了吗?” “有的,叫寒酥,父王你看它这毛,像不像冰雪未消?” 冰雪未消。 镇南王敛起眼中情绪,当年先王妃就是在冰雪未消之时离开他的。 原来,时间过得这样快。 仿佛只过了几个瞬间,他就老成这副模样了。 - 接风宴上,顾烟杪带着寒酥饱餐一顿,摸着肚皮回到了望舒院。 水兰仍在浮生记忙着,水玉则是在凉亭里点着灯做绣活儿,见到顾烟杪回来,便放了手中帕子,站起来迎她:“郡主,怎么没穿披风?小心着凉。” “无事,我不冷,倒是你,天晚了就不要做绣活儿了,眼睛要紧。” 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相处,顾烟杪早就把她俩当姐妹心腹,见了生杀再见亲人,更是觉得心里熨帖。 水玉笑着应了,又问道:“下午郡主拆了玄公子的信便跑了,还有一堆礼物等着收拣呢。” 顾烟杪想起这回事儿,有些麻爪。 她转头看着院子里堆成小山似的礼物,大多都是从京城送来的。 魏安帝下圣旨要谢家姑娘嫁过来,就算大家都知道双方不情愿,但毕竟年前魏安帝因为此时龙颜大怒,紧接着顾寒崧又打了胜仗,功不可没。 大家闻到了味儿,赶紧趁着这机会给魏安帝做面子呢。 顾烟杪犹豫片刻,上前将余不夜的礼物挑出来,剩下的看也不看,挥挥手道:“其他的登记入库吧,有问题再跟我说,左右都是些挑不出错儿的物什。” 水玉应了,指挥着下人开始搬东西。 顾烟杪坐在凉亭下拆礼物。 余不夜送了一堆京城买的有意思的小东西,算不上贵重,却都是她们以前聊天时提到过的,南方比较少见,也不知她挑了多久才收集好。 余不夜给她的印象向来很美好。 其实顾烟杪知道她在尚书府必然过得艰难又委屈,原女主吴黎是个骄傲不羁的性子,跟太子那臭脾气简直天生一对,怎么可能乖乖给余不夜让位? 余不夜对于吴黎来说,简直就是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拔之后快,此时却又动不得她,所以有事没事就要给她使绊子,搓搓她的“锐气”,让她不要再同自己争。 顾烟杪知道这些,是因为看过原作。 然而余不夜的信中,对于自己的处境只字未提,典型的报喜不报忧。 她说尚书夫妇对她很好,衣食住行都很妥帖,吴黎有的她都有,并没有厚此薄彼。 顾烟杪看得只想叹气,什么叫吴黎有的她都有? 那本就是只属于余不夜一人的位置。 近段时间发生的所有事情,似乎都在推着她往前走,若是犹豫一步,很可能就要付出巨大的代价。 她掰着手指头算,最迟年末,浮生记必须要开到京城,必须。 虽然那意味着更加凶险的未来,但是她早已没有退路。 坚定的信念让顾烟杪工作狂的一面再次燃烧了起来,早出晚归地处理工作事宜,并且抓着水玉水兰徐掌柜庞掌柜疯狂开会,甚至还会对顾寒崧抓壮丁,让他一起干活儿。 因为这次战事,顾寒崧在南川一直呆到清明过了才回京城。 若是说在京城的时候,他因为身份问题不得不深居简出,那么身在南川,他就是因为身份问题,分身乏术。 不知是有意无意,镇南王和顾烟杪总觉得他是家里最闲的一个,有什么新活儿都让他去学去干,军事,政务,商战,早起贪黑,披星戴月,长八条胳膊都忙不过来。 一个月下来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爹妈亲生的,累得要死要活。 但顾寒崧整个人的气质与年前的死气沉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好似经过这次对西凉的战役,以及后来忙得不可开交的一段时间,他整个人都活泛了起来。 顾烟杪很欣慰,人果然是要靠成就感活下去的动物啊! 于是她压着哥哥出谋划策时,那点愧疚感消失得无影无踪。 常年在京城的顾寒崧,终于见识到了顾烟杪做生意时的雷霆手段,以及对属下的严厉,连寒酥都坚持不住,每日在她脚边迷迷糊糊地打瞌睡。 目前他对于她最大的感想就是:幸好她是我妹妹,不是我东家。 以往他不涉及此事,所以她在面对他时,仍表现出幼时那般纯净娇憨,小鹿一样潮湿的眼睛里是完全的信任与亲近,让人情不自禁升起保护欲。 但现在,他看她熟稔地与合作方商谈时老练的模样,八面玲珑推杯换盏,实在让人小瞧不得,她的成长速度实在叫人惊叹。 -- 第64页 不知不觉,日子就过了清明,顾寒崧又要回京城了。 或许念着之后要很久才能相见,顾烟杪收起了资本家的魔鬼面目,露出了难得的温情,又开启了三年一度的絮叨模式,牵着他的手嘱咐个不停,又是塞吃的又是塞银票。 顾寒崧看得直乐,好似她才是姐姐。 她又回头叮嘱小厮,药品新衣糕点,都带齐了吗?以及到了京城给各家的备礼。 小厮连连应下,玩笑似的感叹道:“郡主真是万事面面俱到,真是抢了奴的活儿呀。” 万事俱备,顾寒崧的马车缓缓启动,朝着京城的方向而去。 他在车内晃晃悠悠,侧耳倾听外面的马蹄声——顾烟杪一早整装待发,骑着马一路跟在后面,怕是放心不下他。 就这样一前一后地走了许久,顾寒崧终于舍不得了,撩开帘子朝后看去。 顾烟杪穿着杏色的圆领袍,长发盘成发髻,别了一枚玉簪,吊儿郎当地骑在马上,面目闲散地看着四周的风景,嘴里还叼着一根狗尾巴草。 顾寒崧微微皱眉,这场景好像跟自己想的有点不一样。 看到他探出头,顾烟杪对上他的视线,咧嘴笑了笑,举起手臂挥了挥手:“哥哥,前方路口我要转道了!” 听她一说,他才知道,原来她的浮生记已经开到云商府,此番是要去挑选合眼缘的茶楼,顺便投资点别的宅子铺子。 原来根本不是为了送他。 一腔的感动之情就此被浇灭。 顾寒崧幽幽看她一眼,一句话也没说,直接把头缩回去了。 第三十五章 顾寒崧自然不会真的怪她, 坐会马车后,他还笑了自己好一会儿。 看来跟顾烟杪在一起呆久了,幼稚就会传染。 终于抵达京城后, 顾寒崧将年礼都送了, 便继续过上了低调做人的日子。 但没过两日,他便收到了谢家的帖子, 邀请他去赏花。 年节前后贵族们总会举办各种社交宴会,看似在进行各种雅致的活动, 其实就是在收集交流各种信息。 以往谢家也不会给他递请帖,就算递了他也不会去,但他如今是与谢大姑娘有婚约的人,若是不去,就是在打魏安帝的脸。 ……主要是谢大姑娘之前作妖作得太狠, 一步到位, 真是让他毫无退路了。 去便去罢, 想要解决问题,首先得直面问题。 不过就算是在谢府, 他也是尽量做个隐形人,平静地观察着人来人往。 谢府的花园内, 高朋满座, 热闹非常。 官员们互相奉承着吉祥话, 夫人们在谈论年末布施米粥的功绩, 小郎中的文人才子对着花园内各色鲜艳花朵作诗赋曲, 这不是武将的主场。 小娘子们谈论着时兴的布料与首饰,年轻的笑声好似银铃, 清粼粼地能笑到人心里去。 余不夜的身影, 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撞入顾寒崧的眼里。 她身着丁香淡紫色的长裙, 点缀着洁白的花朵,一如既往地仙姿佚貌。 她与女伴说笑着,从不远处的长廊娉婷而过,好似一阵吹过湖面的风,留下圈圈涟漪。 顾寒崧有一瞬的怔愣,强行敛眸,不敢再看。 是了,她是兵部尚书的嫡长孙女,凭借这个身份,谢家必然会邀请她来,未来她或许还会成为太子妃。 他下意识地攥紧随身携带的茶叶香囊,手指轻轻地抚摸着上面淡紫色的细细密密的纹路,自嘲地笑笑。 当年还想着为了她的平安喜乐,克制住了去提亲的想法。 结果她确实是大富大贵了,可面前的龙潭虎穴却比他身边更危险。 顾寒崧杯中的香茶已冷,抿了一口后觉得无滋无味。 他起身,决定在花园四处走走,且当散心。 谢家的花园占地很大,毕竟作为最有权势的皇亲国戚,排面自然不能少了,花园内有可以泛舟的湖泊,亭台楼阁廊腰缦回,每一处的景致都充满了工匠的巧思。 他努力不去想,脑海里却总是出现一抹丁香色的倩影。 就这样走走停停,不知不觉已经走到花园深处,春日里葱郁的树木遮挡在四周,他一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抬眼看了看日头判断方向,他转身欲走,却听到高大的树篱后,传来模糊但熟悉的声音。 “阿黎,你又何苦与我为敌?这是最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我知你不喜我,便从不主动招惹你,可退一万步说,我们是利益共同体,怎能内讧反目?”余不夜声音优柔,从容不迫。 “谁允许你叫我阿黎?少来跟我套近乎!”吴黎性子活泼率直,面对这个突然出现便抢了她的一切的女人,她很难摆出好脸色,“收起你虚伪的表情,我看得就想吐!” 吴黎是真的很讨厌吴清清。 自己当了十几年的兵部尚书嫡长孙女,在即将成为太子妃的前夕美梦破碎,就好似从高空掉落,四分五裂般疼痛。 这个横空出世的女人要取代她的位置,接手她的一切,嫁给她心悦的男子。 以及吴清清总是用这种眼神看自己——混杂着容忍、耐心与怜悯,好似吴黎是个无理取闹的熊孩子,吴清清对她在自我牺牲般忍耐着,真是天下第一委屈啊! 余不夜半垂着头,轻声说道:“……我承认,我的确是个虚伪的人,可是,若你在我这个位置,便会明白,虚伪只是为了生存的保护色。” -- 第65页 “在你的位置?”吴黎嘲讽地笑了,“你的位置就是我原来的位置,怎么,要当太子妃了,特地来我面前刺激我?” 余不夜哭笑不得,第无数次解释道:“我无意太子妃之位,早前家中长辈提起时,我拒绝多次,这事儿你应该知道。” “欲拒还迎的戏码就不要说了,这只会显得你更惺惺作态。” 吴黎说完,不想再和余不夜废话,拔腿就走。 “有时候我真羡慕你,还有谢家大姑娘。”余不夜看着她的背影,微微提高音量,“至少能够大胆说出自己喜欢谁,你们的底气,是家族的名誉与权力带来的,而我就算现在‘霸占’了你的位置,其实一无所有。” 余不夜低头喃喃自语道:“或许我应该像谢家姑娘一样,拼尽全力去求一个成全,就算不能做正妃,至少也是……” “你说什么?!”吴黎听闻此言已是怒极,“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谢大姑娘心悦太子并不是新鲜事,两人青梅竹马相伴成长,若不是谢家势大,太子妃的位置根本轮不到她。 这回魏安帝赐婚,将谢家女许配给镇南王世子,吴黎开心得要命,没少在她面前冷嘲热讽,可她若是又作死做什么傻事,把太子拖下水,那吴黎可就得不偿失了。 此时,吴黎的贴身丫鬟却飞快跑来,贴在她耳旁说了什么,她闻之色变,立刻便往谢家大姑娘的院子处飞奔而去。 一直以来,她家世优越,又仗着太子喜欢,活得很是肆意张扬。 此番被人蹬鼻子上脸的欺负,那还是头一回,无论如何也忍受不了。 她气势汹汹地一脚踹开院中房门时,屋里的剧情也正处在白热化阶段。 谢大姑娘一尺白绫悬在房梁,站在凳子上垂泪,小白花似的模样我见犹怜,她苦苦哀求实则威胁:“表哥,我伴你数十年,你如何忍心看我落得这般下场?” 太子哪见过这种阵仗,一个脑袋三个大,骂也不是哄也不是,掐着鼻梁说:“姑奶奶啊,有什么话你先下来再说好吗?” “表哥对我无情,我却一片丹心,从小到大只为表哥一人,”谢大姑娘的眼泪又簌簌掉落,“我身为谢家嫡长女,也愿为侧妃,可如今……” 太子有些迟疑,他既然答应了吴黎一生一世一双人,便不会再同意纳侧妃。 然而现在情况紧急,他不想用这种话逼死表妹,就算没有男女之情,他们也一同长大。 吴黎就在这时破门而入,直呼太子的大名怒骂道:“顾宜修!你若是应了她,这辈子我们就恩断义绝!” 谢大姑娘见到来人,哭得更是汹涌:“吴姐姐,我从未觊觎过太子妃之位,甘愿成为侧妃,只为常伴表哥左右,可你为何要逼我到绝路?!” 她泪洒一地,决绝地踢翻了凳子,白绫勒住了细瘦的脖子,连声音都嘶哑不已。 “表哥,我们……来世再见……” 当然,谢大姑娘没有死成。 早在吴黎风风火火朝她院子里冲时,大家都或多或少闻到了一丝不对劲的气息,凑热闹的本性让这场闹剧多了一堆围观群众。 离得最近的是被谢大姑娘骗来威胁的太子。 他的武艺虽然不敌玄烛,在年轻一辈中还算出众,看到谢大姑娘要自绝,直接将腰间软剑掷出,划断了白绫。 一身白衣的谢大姑娘如同坠落的白蝶,跌落在地,掩面而泣时又忍不住抬头看向太子:“表哥……表哥果然还是念着我的……” 她的贴身丫鬟扶起她,主仆俩对了一个眼神,丫鬟方才的嚷嚷同样吸引了很多人来,她只不过想赌一个太子在众人目光中骑虎难下,便应了她的可能。 从头到尾也不过是做戏。 谁知太子看她的目光却冷淡不已,他握住了吴黎的手,字字珠玑般告诉谢大姑娘,同样也是告诉在场的所有人:“我顾宜修,这辈子非吴黎不娶,也绝不纳妃。” 一时间,围观众人窃窃私语,谢大姑娘怔怔看着他们十指相握的手,面色逐渐苍白。 忙于迎宾的谢家夫妇姗姗来迟,看到要自尽的女儿实在吓了一跳。 听了下人汇报,这才明白谢家丢了多大的脸。 谢夫人赶紧将女儿从地上扯起来,正想让丫鬟送回去。 而顾寒崧却在这时往前一步,俯首长长作揖,不卑不亢道:“既然谢大姑娘心有所属,顾某实非良配,还请国舅爷斟酌。” 谢家鼻子都要气歪了——太子惹不起,连这个不要脸的镇南王世子都要凑上来睬他们一脚! 原本谢家就是一万个看不上顾寒崧,还在想办法怎么退了这门婚事。 结果他倒是当着大家的面,啪啪给谢家两巴掌,说我看不上你家闺女。 他怎么敢的呀?! 围观群众倒是对这事门儿清,本来这赐婚就是有打压谢家之意,谢大姑娘之前出言不逊便罢了,这次还闹出这种事情,怕是又会惹得龙颜不悦。 那么顾寒崧急流勇退,想要撇干净关系,倒也是人之常情,没什么可指摘的。 谢家自然也明白这种情形他们不占好处。 于是国舅爷皮笑肉不笑地应了顾寒崧的请求,说此事自会与陛下商量,而后又对着来看热闹的宾客赔礼道歉,明显有了逐客之意,大家才意犹未尽地离开。 -- 第66页 顾寒崧混在陆续离开的客人们中走了,此事算是告一个段落,他却仍然高兴不起来。 他难得没有直接回府,而是独自在最热闹的商业街上兜兜转转,走在人头攒动的街道,看着熙来攘往,脑子放空,什么也不想。 经过一个面摊,他坐下来,对热情的小二说:“来一碗阳春面。” 热汤暖胃,面条劲道,顾寒崧吃得尽兴,他思虑得太多,很久没有因为简单的口腹之欲而心满意足。 可他吃着吃着,眼眶就有些热。 他何德何能呢?他何德何能。 顾寒崧放下筷子,双手捂住脸,深深吸气,又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喉结涌动。 夕阳尚未散去,霞光布满天际,映红了蜿蜒而去的河流,顾寒崧沿着风清河边,走在回府的路上,河面波光粼粼,好似一个朦胧的梦境。 夜幕逐渐攀升,顾寒崧的目光一直在水面,此刻偶然抬眸,却看见河对岸一抹丁香色的倩影。 一时间,他甚至都无法确定,那究竟是不是自己的幻想。 隔着一条风清河,她一直平行地跟他一同走着,亦步亦趋。 顿了一瞬,他们好似有着某种默契,一齐慢慢朝前走。 朝着仿佛缀着钻石的金红色晚霞走去,虽然隔着一条匆匆河流,他们之间却好似有一条透明的线牵着,绑在彼此的手腕上。 顾寒崧与余不夜只字未言,偶尔交换一个眼神。 两人就这样在静谧的夕阳里,走到了夜色四起,月光明亮。 他终于停住了步伐,如同静止一般,在遥远的地方与她对望。 余不夜亭亭玉立地站在那里,背后是万家灯火,是最灿烂的市井光华,她站在其中太过美好,反而显出一种虚无缥缈来。 她如同以往的每一次,向他福了福身,而后转身缓缓离去。 顾寒崧久久地凝望她离开的背影,指甲在掌心嵌出月牙。 第三十六章 近段日子, 顾烟杪在静元山边的住宅里,被安歌缠着侃大山,烦不胜烦。 她只是按照与安歌的约定, 隔半月便来一次, 给他当实验用的白老鼠。 安歌每次都会准备一堆阵法与符咒,神叨叨地围着她念念有词, 但显然从没有成功过。 年前安歌因为撞了脑袋忽然看到她前世的模样,让顾烟杪开始怀疑人生, 但随着他的屡战屡败,又让她开始躺平。 除了穿越这件事情没得解释,好像做个无神论者没什么不好。 但是这件事情,无疑激起了安歌的好胜心。 据他所说,他生来就是个天才, 遇到这种解决不了的难题, 只会让他越来越兴奋。 顾烟杪看着他逐渐变态的笑容, 默默叹了口气,第一次怀疑自己的决定是否正确, 毕竟安歌看起来确实不太正常的样子。 但安歌心态很好,他知道这并非一日之功, 也不强求自己。 甚至在闲暇时间, 他很喜欢让顾烟杪给他讲原世界的神奇事情。 “上次你说到飞机了, 就是那个会飞的鸡。”安歌兴致勃勃地给顾烟杪倒茶, 又抱起小狼崽寒酥逗着, 抓着它的两只大耳朵呼噜,“是怎么飞上天的?它也会轻功吗?” “飞机是用发动机的动力装置产生前进的推力或拉力, 然后固定机翼产生升力, 这才飞起来的, 军用机和民用机又有些不同。”* 顾烟杪简单讲了讲飞机的原理,还画了简易图纸给他看。 安歌听得津津有味,然后问:“那你会造飞机吗?” “不会。”顾烟杪回答地很果断,“就算在我们那个年代,会造飞机的都是精英中的精英。” 安歌有些失望,叹了口气:“好吧,我不该对你有太高要求。” 顾烟杪顿时炸毛了:“你清醒一点!我只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普通人。” “不要妄自菲薄。”安歌的面色变得严肃,他像摸寒酥的脑壳一样,伸手揉了揉顾烟杪的脑袋,“你能站在这里,就已经是奇迹,命运选中了你,你就应该相信自己是特别的。” 顾烟杪保持冷静,并没有被他的中二发言打动:“再特别,我也造不出飞机。” 安歌勉为其难地点头:“不用强调,我知道的,我能自己飞。” 顾烟杪心很累,实在不想跟他讲话了,她最后挣扎了一下:“不要忘记改进伏火矾。” 上回的事情只聊过三言两语,又忽逢战事,年后顾烟杪才有空继续与安歌细聊此事,若是能好好利用,这必然会成为改变历史的时期。 不过,安歌能够提炼黑丨火丨药,也顶多算是研究人员,但真正要投入战斗使用还得靠量产,这不是容易的事情。 不过好在他们的铁矿厂就在附近,要扩大使用也并非难事。 但所谓的“扩大使用”,也只是在原有的基础上进行加工,数量也只能尽量多屯一些,只祈求在最关键的时候祭出,打对面个措手不及,并不奢求更多。 毕竟他们现在也只是偷偷摸摸地搞点小发明,跟现代工业自然是完全没法儿比。 顾烟杪初步拟定好对策后,将此事交付给镇守在此的亲卫长,由他来与安歌对接。 “小意思。”安歌谈到擅长的领域,整个人都神采飞扬,“到时候来验收就行了,千万不要小瞧我,我可是天才,浮生记第一幅挂画可是我幼年所画。” -- 第67页 “哦。”顾烟杪面无表情,情不自禁地想打击他,“你去拿个状元我看看?” “可以啊,拿什么来换?”安歌笑意盈盈,一双美目宝光流转,“这不造个飞机给我,实在说不过去了。” 顾烟杪见这问题又绕回去了,起身一拱手:“打扰,告辞!” 她一把抢过在安歌怀中呼呼大睡的寒酥,脚底抹油溜了。 安歌在身后笑得很大声,毫无形象。 这个人实在奇特,他的脑子非常聪明,而且也知道自己有多美,却只是漫不经心地游荡世间,从未用这张脸为自己谋利。 不知为何,安歌这嚣张的性子,让顾烟杪想起了在原来的世界里认识的一个熟人,并不能算是朋友,他也是年纪轻轻,自命不凡,却确实有这般出众的智商与本领。 但也就是想想,前尘往事,她不愿再赘述。 顾烟杪回去之后,不禁开始反思。 除了知道安歌是竹语道长的关门弟子,擅长武艺、医术、化学,勉强加个绘画吧,但对他的身世,过去的事情,却一无所知。 反思归反思,顾烟杪并没有为这事儿太上心,因为她确实太忙了。 随着“浮生记要在半年内开到京城”这一事项提上日程,日子就像开了八倍速一样过。 但她一直觉得自己在做生意这方面很幸运,没有遭受过太严重的打击,大部分风险与危机都在可控范围内。 顾烟杪已经很少想到前世的事情,然而不得不说,曾经的她行走在暗处,生死都由主家掌控,却也耳濡目染地从富商处学到了许多东西。 若非如此,她根本无能力在短短几年内做到这般规模。 “郡主,有您的信。” 才回到镇南王府,便有仆下送来包裹信件,这一批都是从浮生记送来的——现在浮生记确实比驿站快得多,顾烟杪已经在思考做快递行业了。 顾烟杪翻了翻,基本都是京城的信件。 她一直与顾寒崧、余不夜以及玄烛保持着一定频率的通信。 也是凑巧,这三个人的信件竟然同一时间到了。 已过立秋,天气却仍旧闷热,丫鬟给她端来解暑的鲜果凝露。 她一口气喝了半杯,这才坐下开始拆信。 比起她写信时的龙飞凤舞不拘小节,这三位都是贵族中的讲究人,顾寒崧写信都要盖印章,余不夜喜欢自制花笺,闻着就香喷喷的。 玄烛最不可貌相,以前他写信只是白纸黑字,现在的他不一样了,竟然包揽了前两样,连信笺上的花纹样式都是他亲自书写绘画。 顾烟杪暗自咋舌,表面上冷淡至极的玄小将军,私底下竟然会画小花花! 想想还有点可爱呢。 不过她也不惊讶,玄烛毕竟是名门之子,所受的是正统贵族教育,自小接触琴棋书画,六艺也是必修课,就算其他技能没有武艺出众,也挑不出错儿。 顾寒崧亦是如此,就算是落魄了,矜贵气质却是从小耳濡目染。 顾烟杪一直自得其乐地想着,他当不成世子了,还可以上街卖艺呢。 看来看去,也就只有安歌的画风别具一格,相当非主流,不然也不能让浮生记在一片水墨婉约派之中一枝独秀出来。 但这种事情向来都是互相成就的,随着浮生记有了名气后不停开分店,安歌浮夸风的画作流传越广,现在已经逐渐成为一种新的风尚。 她胡思乱想着,拆开了余不夜的信。 虽然只是些日常,但顾烟杪依然能看出来她隐藏在字里行间的意思。 “近日秋意浓浓,我鲜少出门,只愿在院子里侍弄花草。杪儿,你知道吗?每日光是清除杂草、浇水施肥,就已经花费许多时间,好在都能完成。” ——余不夜清理了别人安插进来的钉子。 “春季时云姑娘送我秋菊的种子,我精心培养,按照花匠所说,每日两个时辰的日照,花朵长得很好,不久便能绽放,若杪儿能与我一同观赏就好了。” ——与兵部侍郎云家嫡女交好,或许有利益相关,提到顾烟杪,暗指的是顾寒崧,花开是指此事对他也有益处。 “京城的秋天已经很冷了,每到此时就会想念南川的气候。杪儿送来的棉衣我已收到,料子花式都是我喜爱的,可说是你最了解我,但你也不要在外贪玩,着凉了可不好。” ——余不夜想家了。她去京城后,余家为了避嫌基本不再提她,顾烟杪知她放心不下,一直照拂着余家。 至于棉衣,自然是有的,但余不夜指的是银子。 余家就算在南川有分量,但在遍地是官的京城就很不够看了。 余不夜去了京城后捉襟见肘,尚书府虽然没有苛待她,但她初来乍到,打点通融全要银子,她那点钱怎么够? 于是顾烟杪就很豪气地做了金主,包括这次寄去的棉衣里都塞满了银票。 这!就是一个土豪能给闺蜜的底气! 大抵琢磨明白了余不夜信中要传递的信息,顾烟杪叼着瓷杯的杯沿,静静地看着院中飘旋的落叶,陷入漫长的沉思。 余不夜既然特地提到了兵部侍郎云家的嫡女,必然有她的用意。 若没有记错,云家是铁打的太子党,那么余不夜与其交好,应是摸准了对方有个破绽,亦或者是软肋。 -- 第68页 她心里有了数,将调查云家一事提上了日程。 既做了决定,顾烟杪便继续看信。 她拿起玄烛花里胡哨的信笺,方才慎重的情绪一扫而空,情不自禁地笑了。 不过,在“喷了香水的信笺”这件事情上,顾烟杪倒是真的冤枉了他。 鉴于玄烛向来一脸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声色的性子,根本不可能主动做这种事情。 他为此还疑虑了很久,最后还是写信咨询了亲嫂子,近日才按照嫂子交代的步骤,做了这些香喷喷的花笺。 玄烛之所以忽然改了性子,主要是之前玄将军,也就是玄烛他爹,过来通知了他一声。 ——顾烟杪很大概率要成为他的未婚妻。 第三十七章 玄将军一生戎马倥偬, 既能威震三军,也能治小儿夜啼。 如此一员猛将,在收到镇南王字字啼血的密信时, 竟然也免不得感慨一回。 他思来想去, 与夫人彻夜深谈,见她回忆到伤心处垂泪不已, 摸摸她的脊背安抚道:“若是二小子不愿意,咱们再想别的法子, 左右不过一个小姑娘,难道还保不住了?” 玄夫人正做此想,夫妻俩人商量妥了,便寻了个闲时,溜达到小儿子玄烛的院子里。 玄烛正在院里练剑, 腾身斩劈时, 剑气划落周边树木新生的枝叶, 飘飘荡荡地落了下来。 他见到父母亲从门口走来,便收剑行礼。 玄将军摆摆手, 示意他无需拘谨:“有事吗?没事来陪你老爹喝两杯。” 跟在他们身后的仆下从善如流地搬来三桌席面。 玄烛早就习惯了父母亲的先斩后奏,对此并不惊讶。 他看看天色, 也差不多到了吃晚膳的时间, 便也应了。 席面儿是饕餮楼的珍品, 仆从依次将菜上好了, 从金丝烤鸭、桂花鱼、烤羊肉片, 到蜜饯樱桃、金丝酥雀,好不丰盛。 然而玄将军夫妇都有些食不知味, 心里有事儿, 连吃饭也不香。 玄烛尝了几口羊肉片, 抬眸看出了父母的欲言又止,便将筷子放在碗面儿上,正襟危坐道:“爹娘,有话直说吧,是否有棘手的任务需要我去?” “没有没有,你才回来没多久呢。”玄夫人赶紧摆手。 “那,这般郑重地找我,是有何事呢?”他更加不解了。 玄夫人斟酌片刻,首先开了口:“儿子啊,你看你年纪也不小了,之前一直在边关有战事,倒也是没办法,但现在万事平定,你是否有想法,早点成家啊?” 原来是为了这事儿。 玄烛闻言,思忖片刻,认真地说:“目前没有成婚的想法。” 他的表情非常严肃,几乎将这话题当成讨论战术一般。 玄夫人应了一声,退一步又问:“那你可有心仪的姑娘家?” 玄将军菜没吃两口,耳朵却一直捕捉着两人说话,听到他们已经说到这儿了,立马迫不及待地开口问道::“小子,你之前见镇南王家的郡主,觉得她如何呢?” 玄夫人在桌下踹他一脚,一双美目狠狠瞪他:哪有这么直接的?! 于是她转脸对儿子和善一笑,过犹不及地补充一句:“娘见你们关系挺不错,常年通信呢,也就在北地最紧张的时候断了联系。” 玄将军被夫人警告,微微有些怂,点头找补道:“对对,她还送你护心甲。” 玄烛扬眉,实在不懂父母为何突然提到顾烟杪。 但他斟酌过后,一板一眼地回答问题:“郡主聪颖机灵,品性端直。” 这话滴水不漏,也听不出他是喜不喜欢。 但一听这话,玄夫人立刻喜上眉梢,无他,做母亲的实在太了解儿子了,就玄烛这个连太子都照揍的狗脾气,能从他嘴里听到正常的表扬的话,说明已经是很满意了。 不久前,玄夫人在为大儿子玄晖挑媳妇时,也聊八卦似的曾问过玄烛的意见,毕竟她看人的视角是以长辈看小辈,问玄烛也是想从他这里,打听打听同龄人之间的看法。 然而,她失败了,因为玄烛的评价基本上都是“一般”和“还行”。 多几个字的只有一句“记不清是哪个”。 听君一席话,仿佛没有听。 任凭玄烛少年英才的美名在京城如何远扬,玄夫人都对玄烛不报任何希望了。 这种眼里没人的直男一辈子找不到媳妇儿都大有可能。 所以,能让他精准的评价一番顾烟杪的性格,已经是他离女孩儿最近的一步了。 “儿砸,或许,你对郡主,有没有一点点,倾慕呢?” 玄夫人满怀希冀地看向玄烛,这两个小孩儿也不是没有相处过,勉强能沾一点青梅竹马的关系,若是互有好感,这事儿能成的几率也比较大。 玄烛闻言,极为难得地露出了惊讶的神情,仿佛听到了什么千古奇闻:“你们竟然想和镇南王府结亲?” 知道儿子的顾虑,玄将军开口解释:“原本这种大事,应该是一家人都在的时候再说。但是你哥哥现在在边关带兵,一时之间也没办法赶回京城,我跟你娘想想,还是先与你商量为好。” 他因为常年板着脸,就算是打商量,听着也像是下命令。 玄烛瞧他一眼,依然不明所以,但配合着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或许你也曾听说,镇南王是废太子。当今这个位置,是从他手里抢过来的。” -- 第69页 谈及国事,玄将军也严肃了起来:“曾经的玄家也算是废太子系,但彼时濒临式微,无足轻重,我们家这一系更是旁支,这才在新皇的屠戮中苟活了下来,彼时我尚年幼,所以也算是与旧主一同蛰伏起来,这些年未有大事,从不联系。” “物是人非,当年的同僚,或许如今早已叛变,然而玄家能保住血脉,到我掌兵出征,与先皇与废太子曾经的庇护脱不开干系,玄家就算另寻明主,但旧人托孤一事,也是拒绝不了的。” 玄烛听到此处,警觉地问:“托孤?” 玄将军摆手,示意他把心放到肚子里:“这只是镇南王信中用词,十几年来,当今与谢家紧咬镇南王不放,他怀疑自己与长子未有几年可活,但祸不及出嫁女,能够保住郡主的或许只有我们家。” 他的语气微顿,不露痕迹地看夫人一眼,果然见到她的笑容因为提及旧事而渐渐淡了下去:“况且,我玄家本就有愧于先王妃。” “所以,爹娘想问问你对郡主是何看法,若觉得她是良人,我们也能先悄悄定个亲,不必大张旗鼓,毕竟郡主还没到年纪呢。” 玄夫人强打精神道,“若你不应,爹娘就准备认郡主做干女儿,无论如何也要保住她性命,方不负所托。” 玄烛被突如其来的旧事糊了一脸,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他恍然想起上回去南川之前父亲意味不明的话,原来长辈之间还有这层关系。 想到镇南王的坎坷半生,他难免有些唏嘘。 就算只见过镇南王寥寥数次,也能看出来他是个明治善理、勤于政事的藩王,哪怕魏安帝一毛不拔,他也将贫困的南川发展成如今繁华的模样。 只是皇家争斗从来都血流如注尸横遍野,就算镇南王在极力避免,却仍是入地无门。 当年魏安帝没有直接清除后顾之忧,难说这是有意养虎还是无意为之。 毕竟先皇走得急,当今从摄政王到篡位,位置也没有坐得很稳,否则,玄家也不会得此机会立下赫赫战功——说到底,这是新皇的一步棋罢了。 他是要告诉玄家,你的荣耀是我给的,我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能扶得起你,你便要成为我的左膀右臂,否则我亦能让玄家万劫不复。 整个大魏,怕是没有比京城更加灯火辉煌车水马龙的地方了。 可权力中心也是最动荡的地方,看似繁盛,却暗流汹涌。 他不喜欢,或者说,不习惯。 玄烛之前从未想过成亲之事,或许因为京城贵女身上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骄矜,他每次从血流成河的战场上回来,看着她们一片胭脂水粉的热闹,总觉得自己身处在另一个世界。 她们微笑着脸红着向他搭讪,谈论浪漫与哲学,他却总是答不上话。 京城里总流传着他傲气冷淡的传言,然而他从未看不起她们,只是单纯不知说什么好,便干脆不说了,反正他有自己的坚持。 保卫边疆,同样也保卫了女孩子们不知苦处的笑脸,这便很好。 但顾烟杪跟京城贵女们,好似有些不一样。 然而他没深想过这个问题。 玄烛的眼前浮现那日顾烟杪身着枫色襦裙,伸出手去接檐廊滴落的水珠的惬意模样,以及后来她头破血流却凝亮狠厉的双眼。 清甜娇柔的外表下,竟是一柄凛冽的利剑。 他沉默又沉默,然后慢慢问道:“若我答应,爹娘打算何时与镇南王府定亲?” 既然是镇南王写信与父亲商量此事,想必她也应该早就答应。 既然她都不介意了,他若是表现得迟疑,是不是太无君子风度? 玄将军与夫人对视一眼,他们没想到玄烛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已经隐隐有应下的趋势。 ——怕是仍不懂男女之事,觉得救人一命,并无大碍吧? 毕竟他都救她两次了,多一次也不多。 虽说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但这是一辈子的事儿,孩子们两情相悦才好呀。 玄将军皱着眉头斜眼看玄烛,总觉得一本正经的小儿子,脑袋上冒着腾腾的傻气。 于是他问:“小子,你知道与郡主成亲,意味着什么吗?” 玄烛看他爹,也觉得莫名其妙,反问道:“我们家还需要联姻借势吗?” 玄将军服气了:“行吧。” 小儿子说得也没错。 往好了说,玄家已经站得足够高,娶谁都一样。 往坏了说,玄家一直处在风口浪尖,再与大家族联姻,摆明了是洗干净了脖子往魏安帝刀下伸。 这位魏安帝,不见得与玄家有多深厚的感情,翻起脸来应该比当年夺权还快。 玄夫人抚掌叹道:“也罢,你可以再考虑考虑,倒不是今日就要有答复。总之镇南王尚且年轻力壮,世子也少年英才,短期内应该不会出什么事,若你同意了,待郡主及笄后,咱们就把亲事定下来。” 玄烛点点头,一如既往平静地点点头:“好。” 此时心里却在想,正好写完了回信,这次可以多准备点礼物一同寄给她。 话都说开了,玄将军也就胃口大开,多吃了几口肉。 但转念一想,还是觉得需要对儿子耳提面命几句:“小子,你要明白,镇南王与我们家渊源颇深,虽然不在明面,万一日后他们家有个好歹,我们帮扶不了,你也不要因此看轻郡主。” -- 第70页 “这倒是,南川偏僻,当今又从不给镇南王半点好处,他们能撑起一方已是不易,若是郡主真嫁来,就算嫁妆不丰,你也不能多说半个字。”玄夫人也帮腔了几句。 玄烛左右看看父母,终究还是没说出,她有钱到你们无法想象。 上回,你们出门游历,赞不绝口的浮生记就是顾烟杪的产业。 住的连锁客栈也有她的投资,买回来的新棉布料,也是南川所出。 算了,顾烟杪既然要闷声发大财,他就只能为她保密了。 第三十八章 顾烟杪可不知道玄烛为她守口如瓶, 只觉得这次玄烛送来的礼物着实好多。 竟然整整装了两大箱子。 她挑挑拣拣,拿出几块雪白的上品毛皮,无一根杂毛。 信上说是他去年在北地冬日猎得, 送给她做斗篷。 还有不少异族的饰品, 都是打了胜仗后,从北戎与边境小城处搜刮来的物品。 玄烛知道她好奇心丰盛, 对外面世界奇奇怪怪的事情期盼已久,于是不厌其烦地一一写下饰品的来历与故事, 给她瞧着也能当个消遣。 他极有耐心,做这种事情也绝不嫌麻烦,一笔一划都稳重得很。 顾烟杪大受感动,同样也看得津津有味,玄烛用词谨慎, 文笔却不失风趣, 她不禁觉得, 他在北地的经历若是写成游记,应该也很有意思。 她坐在凉亭的石凳上, 看小册子看得正起劲儿,但转念一想, 竟是没舍得一口气看完, 这作睡前读物多好啊, 每天看一章, 心满意足地入睡。 于是把小册子收起来了, 准备放在床头,说不定还能辟邪。 直到最后, 顾烟杪才拆了顾寒崧的信。 可她慢慢读下来, 唇角含着的笑容却逐渐淡了下去。 顾寒崧的来信中说了一件大事。 明年年初是魏安帝五十大寿, 又在过年期间,理所当然地要大办。 按照祖制,各地藩王皆要进京贺寿,但这么多年来,魏安帝却从来没让镇南王回过京城。 以往这般,也就罢了,可今年,魏安帝却让镇南王留在南川,召顾烟杪代父前去京城。 不过,魏安帝并未下圣旨,只是跟顾寒崧提了一下,让他去说。 顾烟杪看了信,脑子里警铃大作,一连冒了好几个危险的想法。 ——魏安帝既然没有将此事搬到明面上来,其中必有猫腻。 她思考半晌,最终还是认为,魏安帝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但他留着镇南王还有用,于是决定先扣下镇南王的两个亲子,以此进行威逼利诱。 想到这里,顾烟杪坐不住了,屁股着火一样就往主院蹿去找镇南王了。 “父王!父王!” 顾烟杪一溜小跑,微凉的秋风将她的额发与裙摆吹起,露出一张明净的脸庞。 镇南王见到她这样子就头疼地扶住额头。 到底怎么回事?早些年她还乖巧些,怎么长大了反而愈发没规矩,在王府里跟个小霸王似的,谁也管不住她。 他佯怒道:“你都快十六岁了,好好走路会不会?冒冒失失的是要上天?哪有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 顾烟杪很想说:“那还不都是父王惯出来的。” 但她现在比较惜命,实在不敢这样去摸老虎胡须。 不过,别的法子还可以用呀。 顾烟杪跑到镇南王面前,万分熟练地扑上去挽住他的胳膊,急切地说:“父王!魏安帝召我去京城,他是不是发现什么了?” 镇南王闻言微微皱眉,意识到确实不是小事,反而镇定下来。 他安安稳稳坐到椅子上,才一扬下巴道:“慢慢讲来。” 她连忙将顾寒崧的信给镇南王看过一遍,镇南王沉吟片刻,手指敲敲桌面,说道:“你且去吧,说不定是我们关心则乱。” 他解释道:“前几个月谢家之事,虽然这门亲事作罢,到底是堕了皇家面子,训狗都得一巴掌一个甜枣儿呢,魏安帝怕是想当着谢家面,给我们卖个好儿。” 镇南王所言不无道理,顾烟杪闻言也冷静不少,想了想说:“也行,看看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反正去几日就回来了。” “头一回去京城,可以多玩几天,反正万事有你哥哥呢。”镇南王拍拍她的手背,安抚道,“你这坐不住的性子得注意,虽然咱不怕事儿,但也决不能惹是生非。” “我好得很,也就在父王跟前儿这样,谁让父王最疼我呢?” 顾烟杪甜言蜜语说得顺溜极了,一句话便让镇南王眉开眼笑。 见镇南王情绪这般松快,顾烟杪心里细细琢磨着,他看上去好似真的不太担心,莫非真是自己想太多了? 正怀疑着,镇南王就起身展开纸笔,刷刷刷写了一份名单给她。 “如果真的有问题,找他们就行,都是我曾在东宫的旧部,还有你哥哥在京城这么多年里渗透的暗线,基本都是核心人员。”他吹了吹纸张上未干的墨迹,“背下来,然后把纸烧了。” 顾烟杪眼睛都瞪大了,没想到他还有这一手:“行啊父王,原来你和哥哥在朝中安插了这么多势力,深藏不露啊!” 实在想不通,都这样了,他到底是怎么造反失败的? 她接过那张纸,扫了一眼上面的名字,慢慢的心里也有了计较。 -- 第71页 原来是有些个蛀虫,早就倒戈到了太子阵营。 既然如此,这次去京城倒是有事做了。 “父王对这些人透露了多少?”顾烟杪问道。 她倒觉得镇南王的性子,未到绝路,绝不会轻易对他们交付所有信任。 果不其然,镇南王说:“讳莫如深。” “未到必要时,求人不如求己。”他叹口气,觉得儿女都是债,特别是这个猪突猛进的小女儿:“你去贺寿,带太多侍卫也不好,暗卫就多安排一些。” 顾烟杪也叹气:“知道了,我现在就向上天乞求,谢家最好趁着魏安帝寿宴时,搞点事情出来,错过这个好时机,再等下个不知道要多久。” 镇南王瞥她一眼,哼了一声:“就你聪明。” “你哥哥信上说,为了不让你去京城丢人,给你找了个教养嬷嬷,现在在何处?”镇南王将信纸叠好,还给了顾烟杪。 顾烟杪立马不干了,理直气壮地说:“什么叫不让我丢人?哥哥明明写的是宫中繁文缛节过重,怕我不适应!” “但我还没来得及见嬷嬷呢,刚看了信就过来了。”她转头喊了仆从来,让他们去将京城来的教养嬷嬷请进书房来说话。 当周嬷嬷出现在镇南王父女面前时,镇南王着实愣了一瞬。 眼睁睁看着她缓缓行礼又站直了身子,微微笑了笑:“王爷,好久不见。” 镇南王实在未曾想过,顾寒崧会找来周嬷嬷。 她曾是先皇后,也就是镇南王的生母身边伺候的丫鬟,在他年纪尚小时,照顾过他一阵子,早年间自然十分熟悉且亲近。 在魏安帝还是摄政王时,先皇后也郁郁而终,当时镇南王根基不深,唯一能做的也是保住了先皇后身边这些丫鬟嬷嬷不被陪葬,而是散到宫里各院做普通宫女了。 只是兜兜转转几十年,当年的小周姐姐也成了周嬷嬷,又重新回到了小主子身边,即将照顾他的女儿。 镇南王一时想起纷乱的旧事,难免有些感怀。 幼年在皇宫中的二三事,竟好似已经是上辈子了。 周嬷嬷眼里全是泪,重新跪下要对镇南王行大礼:“王爷救命之恩,奴将舍命相报。” 镇南王扶起她,说:“有劳周嬷嬷,当年看顾我,现在又要照顾郡主。” “是奴的福分。”周嬷嬷笑了笑,看向顾烟杪的眼神里全是慈爱,“王爷把世子教得很好,郡主长在王爷身边,自然更好。” 镇南王闻言摇摇头,难得露出很郁闷的样子:“周嬷嬷可要拘着她些,这孩子跟世子性子完全反着来,是我们太纵容她了。” 顾烟杪一听,脸都白了。 她以前看小说电视剧里,教养嬷嬷教起规矩来都很严苛很可怕呢。 这几年来,她总觉得重活一世是赚到,于是洗心革面,万事都由着性子来,想做什么都放手去做,早忘了以前的谨小慎微。 但在跟周嬷嬷相处了月余后,顾烟杪才逐渐放下心来,也尝到了甜头。 她早前因为做生意,身边十分缺人,却又对不熟悉的人不敢重用。 最早跟着她的大丫鬟水玉水兰都被抓壮丁去做大掌柜了,现在伺候她起居的丫鬟刚来不久,年纪轻轻,很多事自然没有水玉水兰办得妥帖。 但周嬷嬷来了,不仅照顾顾烟杪又仔细又精心,衣食住行皆井井有条,让顾烟杪忙于商务时,不必费心任何生活上的琐事。 而且周嬷嬷调理丫鬟的本事也是一等一得好,整个望舒院在她的整顿下,每人各司其职,也不再有躲懒儿的仆从——顾烟杪因为生意多在外奔波,自家院里难免会有疏漏。 不愧是曾经能得到皇后信任、照顾太子的奇女子! 顾烟杪已经被周嬷嬷折服,这治家的霹雳手段,她得学习几辈子才赶得上啊?于是内心已经将她封为管家中的战斗机。 只要一想到周嬷嬷来了之后有多省心,顾烟杪在学习礼仪规矩的时候就乖巧了许多,顶多累点儿,可这都不算什么大事儿。 由此一来,周嬷嬷反而觉得镇南王说辞有误。 据她这些时日观察郡主,只觉得她性子活泼烂漫,长相又伶俐讨喜,虽然活泛了些,但规矩也是不差的,比起她在京城看到的贵女,有过之而无不及。 镇南王见状,也逐渐放下了心。 有周嬷嬷帮衬,顾烟杪此去京城更能稳妥几分。 但他的心情完全不似对顾烟杪表露出来的那般轻松,不仅不轻松,反而还异常沉重。 看着面露天真纯善的小女儿,心有不忍,比起同龄人来说,她已经足够聪明谨慎,但她此时仍然不知,自己即将要面对的到底是什么。 那是一个帝国的皇帝。 思及此处,镇南王的胸腔总有一股带着烈火的冲动。 他想说:“杪儿,别去了。” 他曾多次畅想,若他再回到京城,必然是军队铁蹄压进之时。 然而现在,仍未到那个时刻。 第三十九章 这日, 镇南王处理完公务回到王府主院时,刚进门便看见院子深处有个身影在忙活。 镇南王走近一瞧,认出那个在土地里辛勤耕耘的竟是小女儿顾烟杪。 不知她又要搞什么鬼, 他喊她一声, 便瞧她转过一张脏兮兮的脸来,看着他傻笑。 -- 第72页 寒酥作为一匹白狼, 此时也在泥地里左右打着滚儿,用鼻尖锄地。 吐出舌头的快乐样子, 跟顾烟杪真是极其神似。 顾烟杪穿了非常普通的燕居服,长发也只是盘了个简单的发髻,没有戴任何首饰,素面朝天的样子却仍然带着少女的丰盈与美好,眼睛映着明亮的光。 “你在干什么呢?” 镇南王也没有生气, 更不会怒斥她不守规矩, 只单纯觉得好奇, 平日里她巴不得从早到晚都在外面跑,有时十天半个月都回不来。 可今天, 看看她旁边挖出来的土量,八成窝在府中没出去, 真是奇也怪哉。 “在种花呢!”顾烟杪笑容满面, 衬得她旁边站着的两个园丁更加愁眉苦脸。 能有什么办法?主子要自己亲自搞事, 还让他们在旁边指导但不能插手, 万一出了什么事儿, 他们怎么办呢,这能不愁吗? 镇南王亦作此想, 唔了一声问道:“术业有专攻, 你会种花吗?若是养不成, 早早让园丁做此事便好。” “不会,所以想体验一下嘛,只是将花朵种下罢了,也算留个念想。”顾烟杪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想想便道,“我那么忙,平日里还是要他们照顾着。” 镇南王听罢,觉得她大抵是一时兴起三分钟热度,那便由着她去吧,左右也不是多出格的事情,女儿开心便好。 他这般想着,甚至还多了几分闲心,背着手看她在泥土间忙忙叨叨的样子,好笑地问道:“你种的是什么花?” “是山茶。”顾烟杪头也没抬,耐心地将幼苗种进土里,语气中满是期盼,“待开花儿了,我们就会有一整片山茶花田,多好看呐。” 镇南王怔住了,久久都未曾说话。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只是举重若轻地压在心里罢了。 秋风渐起,穿过远处的树林,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顾烟杪转过头,用袖子擦擦花猫脸,然后对镇南王说:“父王,你要不要与我一同种花?” 镇南王难得地脑子有些迟钝,但他听见自己下意识应了一声好,便看见顾烟杪兴高采烈地蹦起来拉他的手,带他走进了泥地里,然后郑重地递给他一株幼苗。 幼苗的根部还带着土块,满满当当地盛了他满手。 也罢。 镇南王笑了笑,咽下忽然潮湿的情绪,开始认真地劳作起来。 他不是第一次做这事儿,却因为时间隔得太久,导致刚开始时还有些手忙脚乱,后来渐渐上手了,速度也快了不少,甚至还跟顾烟杪比赛起来。 他这般有童心,顾烟杪也不遑多让,两人斗着嘴,一直忙到了月亮高悬在夜空。 寒酥比不得他们精神亢奋,已经在土里睡了。 父女俩累得够呛,终于耐不住劳累,一屁股原地坐下,撑着手臂歇息,却在肚子发出咕咕叫声时相视一笑。 他们此时却没喊人来摆膳,都卸了力似的,干脆就地躺下,完全不顾及干不干净了,反正两个人都挺脏,谁也别笑话谁了。 秋天的夜里,温度还是有些凉,但顾烟杪懒得动,望着明晃晃的圆月发愣。 “父王。”她忽然出声,轻轻地说道,“我十一岁的生日愿望,很快就要实现了。” 镇南王知道她说的所为何事。 彼时也是秋天,她遭遇暗杀,苟活下来后,报应到了顾寒崧身上。 因为与京城联系不便,得不到哥哥的确切消息,她的心也七上八下。 所以她当时说,要将浮生记开到京城去。 当时镇南王以为她的理想不过戏言,十岁的孩子,能做成什么事情呢? 可如今五年过去,她不仅没有放弃,还真的要做成这件事情了。 立秋前后,徐掌柜便已经在她的安排下,领命去京城先一步做准备。 若是不出意外,京城的第一家浮生记分店,很快就要开张了。 “此去京城,我会很快回来。”顾烟杪的语气轻快,黑暗中她好似在笑,一如既往地自信满满,“父王莫担心我,我还要回来,看我种下的山茶花呢。” 镇南王双臂枕在脑后,心里却是百感交集,既有欣慰骄傲,也有自责怜惜。 情绪哽在喉间,半晌他也随之笑了,缓缓地说:“好啊,那父王等你回来。” - 随着进京的日子越来越接近,顾烟杪抽空去了一趟静元,告诉安歌这件事情,本意是告知他,自己最近不会再来。 谁知安歌听了后,皱皱眉说,他要跟她一同前往。 安歌甚至还起了一卦,摸着下巴思考半天,不说话。 搞得顾烟杪心都提起来了:“你别这样,本来我都觉得肯定没事儿,结果被你吓到了。” “怕什么?你贵人多着呢。”安歌漫不经心地笑着,“我们一道走,正巧我准备回一趟天圣宫呢。” 安歌这个人虽然浮夸随性了些,但做起正事儿还算靠谱。 他离开之前,将手头上研究的“伏火矾投入军用”成果都与镇守铁矿的军士细致地进行了交接,万事都处理妥帖。 能在此处掌事的必是镇南王心腹,所以他也不怕走漏消息。 而后,他就打包好自己的行李,快马到了镇南王府,等着跟顾烟杪一块儿回京城。 安歌对于镇南王府算是贵客,他来了之后,顾烟杪给他安排了一个单独的大院子。 -- 第73页 他也不是矫情的人,深山老林住得,王府也住得,对他而言没差。 只是王府的丫鬟们都隐隐兴奋了起来,头一回见着如此倾城国色,而且脾气还很好,礼貌文雅,无论谁都能和颜悦色地聊两句,却又保持着适宜的距离。 顾烟杪回王府时,就看到这奇怪的一幕。 ——安歌抱着寒酥坐在海棠树上,不知道在眺望着什么。 寒酥已经快一岁了,个头不小,安歌还是把它当小狗。 一看寒酥那生无可恋的样子,就知道是安歌强行把它给带上了树。 说到这事儿倒是奇怪,除了最初的主子阿依暮,寒酥只认顾烟杪一个主人。 但不知为何,它对安歌却没有什么敌意,若是安歌非要去撩闲,寒酥也勉强能接受。 不过说道寒酥,顾烟杪依旧心情复杂。 她只能无语望苍天,为什么她养出来的狼就狗里狗气的?完全没有阿依暮养出来的那般威武凶狠呢? 顾烟杪还记得,去年看见阿依暮带着狼群出现时风采奕奕的模样。 而她带着寒酥出现,只能充其量算是个遛狗的人。 这时,有丫鬟给安歌来送水果。 树上的他见状,低着头垂眸一笑,温声道谢,那丫鬟顿时面红耳赤,说话都结巴了。 “啧,祸水。” 顾烟杪闲庭信步地溜达过去,伸手拈了一瓣橘子丢进嘴里,抬头对安歌露出不满的眼神,“你来王府三日,已经把一半人祸祸了。” 丫鬟见到郡主赶紧低头行礼,顾烟杪挥挥手,让她退下了。 “可惜这一半人里,没有郡主呢。” 安歌根本不在意顾烟杪的不满,他从树上跳下来,笑眯眯地将折下的洁白花朵别在她鬓边,左右打量片刻后说,“这样的你可真好看。” 顾烟杪早就习惯他忽如其来的亲近,完全不为所动。 这人想一套是一套,没心没肺,是以她也练就出了一颗强心脏,平静地说正事儿:“立冬时出发可好?” “我都行,依你。”安歌对此并无意见,从容地拉开距离,与她并肩而行。 片刻,安歌有意无意地轻声道:“太子近日流连天圣宫。” 顾烟杪登时警惕起来,怀疑地看他一眼,迟疑道:“这次想交换什么?” 安歌露出夸张的表情,瞪大眼睛笑道:“不是吧?我在你心中竟是这样的人?虽然我们基本上都是生意往来,可林林总总算起来,我也帮了你不少,为何还是不信我呢?” 因为你也不曾信任我啊。 顾烟杪很想这么说,但张张嘴,还是没说出来。 她哑口无言,因为方才这话确实显得很没有良心。 安歌助她许多,但对她的怀疑与试探却从来没有少过,而且她也无法忽视自己对于危险人物的直觉性,这是一个曾经刀口舔血的人似动物一般的本能。 再者,安歌此前一直在静元的山里独居。 身处在顾家军如此严密的监视下,他竟然依旧有办法获取京城的信息。 这效率与手段,连浮生记都望尘莫及。 见顾烟杪沉默,安歌捂着心口状似伤心,只摇摇头叹息道:“在你这里卖个好儿也太难了,过于机敏,真是一点也不可爱。” 瞧她仍是不买账,安歌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好奇地问她:“你真奇怪,为何最隐秘的事情都愿意与我分享,普通情报却对我满腹狐疑?” 思及此处,仍要补一句:“太伤了人!” 他反反复复地强调,终于让顾烟杪也有些不好意思。 或许对于此事,她实在太敏感了,犹疑一瞬便也松了口:“抱歉,我并非怀疑你,你想想我的处境,这么机密的情报,我下意识便是认为,应该花代价去换。” 安歌微愣,很快收敛神色点头:“是我唐突。” 他背着手往前走了一段路,心情极好似的哼着小曲儿,半晌又笑眯眯地对顾烟杪道:“要不要跟我去一趟天圣宫玩儿?放心,我会保护好你。” 顾烟杪看他一眼,见他眉目舒展,好似已经将方才对峙的事情抛之脑后。 于是她也跟着绽放笑颜,愉悦地说:“好啊,等我忙完这几日,我们就启程。” 第四十章 顾烟杪近日忙的都是京城浮生记分店的事情。 毕竟京城的分店并不如其他分店好开, 不说遍地是官员,那也得罪不起人,所以, 就是在商业街选址也非易事。 等最先头的事情解决好了, 还得前前后后的给街坊邻居打好招呼,给这些店主客气地送孝敬或送礼——怎知背后东家是哪家贵人? 所以, 该交好的交好,该防的防, 零零总总的事情不少。 不过顾烟杪都是远程指导,她一直未作为浮生记老板露面,万事都是由徐掌柜代劳。 徐掌柜先去京城一步,打通人脉关系,这些都是他做熟了的事儿, 顾烟杪也放心, 若有别的难题, 再报给她定夺。 于是,浮生记京城总店就在一个大雪初霁的日子里开张了。 如同任何一家分店开张时的习惯, 店里各种打折送礼搞活动,还有余氏讲师一如既往的茶道小课堂也很精彩。 从掌柜到迎宾, 皆是喜气盈腮, 热热闹闹庆足了三日。 好些贵族少爷小姐听闻浮生记开张, 也都跑来看个热闹。 -- 第74页 他们消息门路都比普通人广些, 自然晓得这是火爆南方的茶楼, 更有甚者以往在别地游玩时便去过其他分店,皆是好评如潮。 大魏民风开放, 少有男女大防之说, 年轻一辈的男男女女都能相伴出游。 这一日, 几位交好的朋友相约来到浮生记,由面容姣好的迎宾娘子行礼后引了进去,带着他们来到早就定好的雅间。 张家二小姐与同伴们一路走来,好奇地四下张望欣赏。 整个茶楼都布置都十分雅致大气,木质窗户极大,冬日的阳光洒进来,令人暖洋洋的,雅间里也有燃烧的银丝炭,若是此时再喝一杯热茶,可真是舒服得很。 浮生记的二楼都是雅间,没有客人的房间都敞着门,张家二小姐好奇地探头进去瞧了瞧,每间的布置装饰竟然都是不同的主题。 有梅兰竹菊、文房四宝、琴棋书画,甚至有动物园和仙妖主题,可真是稀奇古怪。 待客人们入座后,立刻有茶娘子带着茶单来请客人过目,轻声细语地介绍着自家的招牌。 还贴心地问了各自的忌口与身体状况,针对不同的人,分别推荐了几款不错的茶,众人都对这宾至如归的服务非常满意。 待茶娘子将众人要求记下,退出雅间准备茶与茶点去后,张二才笑着说:“这里是不错,可见云姐姐所言非虚。” 云姑娘听了,得意洋洋地笑了:“上回去南川时,我就带着姐妹们去过了,她们可都说,再没有更好的了。” 旁边的少年揶揄道:“嫂子,不知道的以为浮生记是你开的呢,这般做推销。” “说的也是!不知这东家愿不愿意合作啊,银子不是问题。”云姑娘听了,明显很动心,但转头一想,又发愁了,“但东家也不像是缺银子的样子,我得想想别的路子。” “你这种对事三分钟热度的性子,别脑袋一热就真去找东家了。”男人显然对于自家妻子的秉性十分清楚,“真要合作,你也得拿出本事和诚意来。” 云姑娘很不服气:“我怎么没有本事了?” 年轻的小夫妻吵吵闹闹,但在旁人看来就是秀恩爱罢了。 张二有些羡慕地看了云姑娘一眼,又注意到旁边的少年,目光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她的好心情顿时淡了几分,只能礼貌地对他微微一笑,不动声色地视线错开,转移至窗外,出神地看着街道上经过的马车。 张二很明白云姑娘夫妻俩约她出来的目的,但她仍旧心有不甘。 她觉得自己值得更好的亲事,毕竟心悦之人也高高在上。 此时街道上传来吆喝声,张二寻声看去,正看见一挺拔男子纵马款款而过,他身着不凡,不难猜出身份非富即贵。 这正是张二芳心暗许之人。 大皇子妃。 这是她一遍又一遍幻想的位置,是他身边的位置! 她想得几近疯魔,写下的每首情诗里都有他的名字,但她却不敢说,只能在偷偷陶醉后,一把火烧了那些逾矩的纸张。 这只是她一个人的秘密,有时候,张二难过地想,远远的看着他英武的背影也好,他虽然不属于自己,也不属于任何一个女人。 然而,近日她听说,皇家有意在几家闺秀中挑选大皇子妃。 这消息,几乎压垮了她,痛苦与嫉妒在她心中翻滚,却只能强行压下去。 那些闺秀们的出身与礼仪都比她好,甚至连此时坐在她身边的云姑娘都在她之上。 张二的父亲,不过是詹士府大学士。 他是正正经经的太子系,自然不能让她进大皇子府。 心里带着浓稠的爱慕与伤感,张二遥遥地看着大皇子离开的背影,面带愁色。 片刻后,她才恍然若觉,坐在对面的少年面色难掩失望。 此时,茶娘子终于泡好了茶,躬身为张二敬上。 张二正好垂眸致谢,却在接过茶盏时,手心里却蓦然多了一卷纸张! 她忽然紧张,心脏砰砰跳。 张二抬眸看向茶娘子,女人仍是一派恭顺的模样,好似方才的事情不曾发生过。 直到回到张府,匆匆见过爹娘,张二躲进闺房,才展开那早就攥皱了的纸张。 打第一眼她就皱了皱眉,这字儿也写得太丑了吧? 就像是一个惯用右手的人,头一回用左手写字,连毛笔都握不明白,写的字七扭八歪,若是给别人看,大抵会被当成是幼童随手即丢的涂鸦。 但她仔细看了看,终是明白了这纸条背后之人意欲何为——她要用她所知道的情报,去换取一个实现梦想的可能。 张二按照纸张上的要求,在看完后,丢进了炉子里烧毁。 自己则坐在窗边,捂着疯狂心动的胸口,细细地思索起来……她自诩不是个笨的,自然明白其中深意。 能在京城开店经营,又能毫无顾忌地找到她,背后的东家怕也是上位者。 那么,究竟值不值得小小地冒个险呢? - 顾烟杪此行去京城,因是为魏安帝贺寿,自要摆郡主仪仗。 立冬一早,她便起床梳妆,头戴七翟冠,身着金绣翟纹鞠衣与金绣云霞翟纹的霞帔,明媚端庄,光彩照人。 然后,她颇为艰难地上了马车。 这规制讲究的冠服实在层层叠叠无穷无尽也,她如今简直像个包裹严谨的大粽子! -- 第75页 顾烟杪习惯了轻便衣着,闲时多穿男装在外奔波,现在实在感觉被封印了。 不过幸好,只用出发的第一日与进京时需要这番排场,浩浩荡荡的队伍前行缓慢,旅途自然漫长,若天天如此这般,顾烟杪可真是要闷死了。 马车颠簸,她躺在塌上生无可恋,心里实在痒痒,只想跳下车去骑马。 然而,冬日寒风萧瑟,周嬷嬷很怕她被吹病了耽误事儿,严令禁止她四处撒野。 并且一路上,顾烟杪还要时时处理事情,并不得闲。 马车俨然成为了移动办公室,她在无可避免的晃晃悠悠中,面色苍白地听着手下的汇报:“这里是收集出来的云清姑娘与云家的十六份资料,请郡主明察。” 她一目十行地扫完内容,沉吟片刻后,有条不紊地吩咐后续工作内容。 然后她挥了挥手,让人退下,自己坐在原处闭目养神。 说实话,顾烟杪仍有些晕车,这会儿却只能忍着,周嬷嬷在停车休整的时候,给她送了吃食来,见她没吃几口,劝也劝不动,只能叹气。 顾烟杪蜷在塌上的软被里,病恹恹地撒娇:“嬷嬷给我讲讲京城的事情吧,随便讲什么都行,皇祖母与父王的旧事也可以。” “嬷嬷没什么见识,哪儿讲得好京城之事?不过旧事倒是可以给郡主说说。”周嬷嬷嘴上说着,将被子往上掩了掩,“先皇后是个再心善不过的人了,奴是先皇后的娘家云家的家生子,先皇后出嫁后,我们一并陪嫁到了东宫。” 顾烟杪问:“可是兵部侍郎云家?” “正是。”周嬷嬷点头。 “出自云家的先皇后因摄政王郁郁而终,而后皇位换人,云家不仅并未受到牵连,还出了个兵部侍郎?”顾烟杪笑笑,“倒是有意思。” 周嬷嬷在后宫浸了半生,自然明白顾烟杪的言下之意,便解释道:“他们虽同出云家,云大人却是先皇后庶弟。” 顾烟杪恍然大悟,转而又思考起那日余不夜的来信。 看来云清主动与余不夜交好,也只是因为她这“兵部尚书嫡孙女”以及“未来太子妃”的身份,这人倒是一脉相承的墙头草,见到有权有势的便顺杆爬,倒不知原先多么奉承吴黎呢。 再加上方才看过浮生记收集来的多处资料,云家确实是实打实的太子系,连云清都嫁的是谢家,可见两家关系坚固。 说不定,日后吴尚书退位,便是云大人晋升之时。 休整过后,马车晃晃悠悠地,又开始朝前方进发,顾烟杪闭着眼假寐,心里却在思索,该如何瓦解云家与太子之间的堡垒呢? 她想得深了,眉头也皱了起来,自己却未意识到。 周嬷嬷仍坐在顾烟杪身边守着,见她这般,也不说什么,温暖的手摸了摸她的额头与脸颊,而后待她如同对婴儿幼崽一般,轻轻拍着她的脊背,唱起多年前哄废太子睡觉时的歌谣,安抚与宠爱的意味尽显。 仅仅这一个举动,顾烟杪差点都要湿了眼睛。 活了两世,她都未曾感受过母爱,父兄再亲近,终究也隔了性别。 听着周嬷嬷轻柔的缓歌,抑抑扬扬,顾烟杪竟然就这样慢慢睡了过去。 第四十一章 镇南郡主的进京大部队一路走走停停, 终于抵达了离京城最近的天南府。 而此时,顾烟杪也大抵摸清楚了,为何太子顾宜修会在此时流连天圣宫——因为无法让心爱的吴黎嫁给他做正妻, 他与魏安帝大吵一架, 被魏安帝遣至皇庙反省去了。 她听完之后,只觉得很可笑。 一国太子, 耽于情爱尚且能赞一句情深义重,然而, 心爱女子做不了正妻,只能说明他的仍然处于弱势,做不得自己的主。 客观情况既然如此,他不仅没有未雨绸缪、丰满羽翼,竟然还像个小孩儿似的到父亲面前撒泼打滚, 用自己来威胁父亲, 去满足他的愿望。 被惯坏的熊孩子, 真是令人生厌。 顾烟杪瘫在马车上,苦中作乐地想, 原作中幸好顾宜修将皇位让给了三皇子,否则真是不知道他会将这个国家祸祸成什么样, 恋爱脑还是认真谈恋爱去吧。 但这一世, 她也不会让太子有登上宝座的机会。 顾烟杪胳膊枕在脑袋后, 另一只手抬起来, 冬日冰冷的阳光从马车车窗的窗棱间照进来, 在她手心出投射出明亮的色泽,光斑微微晃动。 她随即紧紧握拳, 好似想要将光影抓在手心。 此时, 车外传来奔腾的马蹄声, 来人勒马,与顾烟杪的马车并驱而行。 她听到安歌明朗的声音:“郡主!天气晴好,前方有一片树林子,我们去打猎吧?上回我烤的兔子是不是可好吃了?你调味料应该还没吃完吧?” 顾烟杪闻言,一骨碌爬了起来,小丫鬟赶紧服侍她穿好外袍鞋子,就见她把马车门打开了,兴致勃勃地喊道:“拿我的弓箭来!” 弓箭射击是她新学会的技能,拉弓时需要足够的臂力,她练了一段时间,面对静止目标时准头尚可,但移动目标就有些够呛,更别提更高难度的骑射。 但是顾烟杪是个莽就完事儿了的人,她就爱挑战骑射。 一路上安歌只要瞧见适合她练习的地方,便会叫她来试试。 当然都是在安全范围内,四周皆有侍卫镇守,然后让郡主骑在小跑的马上,用给她特制的轻弓对野鸡野兔进行追捕。 -- 第76页 然而每次,安歌都会因为她濒临疯狂的脱靶而笑到需要扶着树干。 顾烟杪还不如寒酥猎得的小动物多——寒酥是天生的猎手,只要她一下令,便如闪电一般扑出去,一口咬住猎物的脖颈,一击毙命。 然后再叼着猎物回来,讨好地放在她脚边,左右摆摆尾巴,企图得到她的夸奖和摸摸。 今日亦是如此,在欣赏完顾烟杪骑射的英姿后,安歌双手撑着膝盖,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你这招是不是叫声东击西?对着兔子招呼却击中野鸡,野鸡都没想到你心这么黑。” 顾烟杪很不服气地瞪他一眼,最终抽出腰间精巧的匕首,朝那只还未逃远的野兔投掷出去,只听咻的一声,野兔应声倒地。 她打了个响指,寒酥颠颠儿地冲出去,把野兔叼了回来。 顾烟杪终于挽救回些许颜面,骄傲地说:“天生我材必有用!” 安歌终于笑够了,抹去眼角的泪花,悠然自得地走去捡起第一回 误打误撞射死的野鸡,又接过寒酥嘴里的野兔,准备料理好了给郡主加餐。 他从兔子身上拔丨出那支匕首,把玩掂量了片刻,细致擦干净上面的血迹后饶有兴趣地观摩起来,还给顾烟杪时,还夸了两句:“这刀不错,非常难得,寻常武将家都不一定能集齐材料,更别提锻炼得如此考究。” 顾.资本家.烟杪的耳朵一下就竖起来了,立马转头问道:“能简化吗?材料有平价替代品吗?量产投入使用的话会比现阶段铁质武器效用更高吗?” 她一股脑的问题丢过去,直接把安歌撞得深吸一口气,忍无可忍地微笑道:“郡主,我麻烦你多找一个薅羊毛的人,怎么就可着我一只羊使劲儿拔啊?老子都快秃了啊!” “哎,讲这些多伤感情,这不证明你最能干吗?能者多劳啊兄弟,本郡主现在对人才非常渴求啊。”顾烟杪急急忙忙地翻身下马,跟在安歌身后穷追不舍,“你还没回答我呢,能不能啊?别不理我嘛,聊聊而已,聊聊而已……” 好在这漫长而无趣的旅途中有安歌作陪,虽然信息无法共享,但是他的脑子确实好使,三两下便能蹦出新点子,某种程度上与顾烟杪的跳脱同频,也算是为她扫走了不少沉闷。 直到大寒当日,他们已经快到京城的郊区了。 然而此时已经夕阳西下,暖橙色的阳光遥遥地染红天边,安歌指着不远处影影绰绰的山峦,告诉顾烟杪:“这便是天圣山,此处离京城大约一日脚程。” 顾烟杪自然是闻弦音而知雅意之人。 她抬头看阴沉沉的天色,面色忧虑道:“云层厚厚,一会儿怕是要下大雪,若是去京城的路封了便不好了,且我们人多,行走也危险,在此等待天气好转吧。” 于是大队伍就此停下,在附近的客栈暂作休整。 郡主财大气粗,包下了整个客栈让众人入住。 赶路这么久,所有人都已经疲惫不堪,抓紧时间纷纷休息不提,只有一些护卫仍在外间轮班值守。 未消多时,两个侍卫模样的男子领了郡主之命,骑马离开了客栈,朝那山峦处奔去。 憋着一口气,骑马奔到半山腰,顾烟杪才扯下遮脸的面罩,大口呼吸着山间清新的空气,露出笑靥:“啊,这就是自由的味道!” 安歌也勒了马,在原地围着她转圈,笑着说:“你是多久身边未离过人?” “毕竟总有刁民想害我。”顾烟杪耸肩,摇着脑壳叹气,“这次你可得保护好我。” 他故意一负手,玩笑道:“安某必不辱使命。” 为了营造顾烟杪未曾离开过客栈的假象,她确实身边未带一人。 而且她此行不过想去天圣宫转转,见见皇庙的世面,顺便看看能不能探到太子二三事。 对于这点她还比较随性,能就能,不能就算了,毕竟还记着仍有别的任务呢,尽量避免多生事端,权当出来透口气,很快就会回去。 可天公不作美,他们在快到天圣宫时,天空确实开始飘起雪花,不一会儿便下大了。 两人只能策马狂奔,在积雪之前,终于赶到了天圣宫的大门前。 天圣宫是历经多朝的古建筑,隐在树木浓密的山间,方位坐北朝南。 他们缓步走进高耸的木质大门后,只见一座座神殿巍峨,旧日遗迹古朴,随着纷纷雪落,光阴仿佛就此凝固,一夜回到昔日繁盛之时。 顾烟杪头一回到天圣宫,便看到如此震撼的雪景,倒也觉得不负此行。 安歌熟门熟路,领着她到了偏僻安静的客房,屋里升起火后方才暖和一些。 他安抚道:“你休息片刻,我换身衣服,再带你去拜见师父。” 顾烟杪点头,这才意识到自己冻得瑟瑟发抖,于是坐在火炉旁,烤一烤通红的双手。 不过安歌并没有让她等太久,手还冷着呢,他便回来接她了。 顾烟杪跟在安歌身后,慢慢走在青石堆砌的廊道,仰头观赏屋檐精巧的花纹。 外面是呼啸萧瑟的风雪,道观内却是另一番静谧的天地,不远处传来神殿内唱经的歌声,古韵浑厚,莫名让她的心也平静下来。 她看着安歌的背影,只觉稀奇。 往日对他的印象多是随性而轻佻,而今日,他明明只是换了纯白的道袍,长发竖成道士发髻,整个人却仿佛焕然一新,眉眼齐整妥帖,很有初见时仙气飘飘的感觉了。 -- 第77页 或许也有周围庄严环境影响,他也显得优雅持重起来。 他很快便与这座古代庙宇相融。 顾烟杪原本以为,凭着竹语道长镇庙之宝的地位,必是住在庙里最好的地方。 谁知安歌竟七拐八拐,带她来到一方素净却偏远的院落。 院中仅有一棵粗壮的古树,以及一口井。 年迈的竹语道长盘腿坐在静室,手持一串枣木珠,闭目静坐。 看到他们进院子后,转而笑呵呵道:“你们来了。” 安歌许久未见师父了,便认认真真地三拜九叩。 顾烟杪则行了个晚辈礼,而后好奇地看向竹语道长。 老道长历经三皇,年事已高,长着白花花的头发与胡子,看着很慈祥的样子,确实像书画上的老神仙。 然而,竹语道长没管仍跪着的安歌,而是朝顾烟杪招招手道:“杪儿过来让我看看,真是大姑娘了……你这名字还是我取的呢。” 顾烟杪不习惯于竹语道长言语间的熟稔,迟疑一瞬,但想到他的批命算是险而又险地从魏安帝手下保了父王一命,当即便也释然了。 于是她顺从地走上前,露出一个很讨长辈喜欢的笑容。 “京城不比南川暖和,山间更是寒冷,杪儿必要保暖才好。”竹语道长笑眯眯道,“否则你父王可要担心坏了。” 顾烟杪心里的疑惑又升了起来。 她原本只是出于礼貌来打个招呼,老道长却对她这般亲近。 ——她不是原装货,这事儿连安歌都看得出来,怎么瞒得过竹语? 可竹语仍对她和蔼如斯,这又是为哪般? 坐在蒲团上的竹语道长仿佛知道她心之所想,笑容不变,目光却逐渐变得怜惜。 片刻后轻轻叹道:“来吧,孩子,与我说一说,你在异世的历练,是否辛苦?” 第四十二章 顾烟杪骤闻此言, 如遭雷击。 窗外黑云翻墨,狂风呼啸,暴雪席卷, 亦如她当下的心境, 震颤到无以复加。 安歌也惊异非常,他转头看向连呼吸都停滞住的顾烟杪, 某些疑惑终于豁然开朗——为何她能神魂相融得如此完美?因为这本就是她的原身! 早前见她有早夭之相,命中注定有劫难, 原以为是十岁那年被丫鬟推落水中,谁曾想到,真正的劫难竟是落水后魂魄异世一游? 此去凶险至极,着实算得上是九死一生的劫难,二十岁便殒命。 见顾烟杪回不过神, 竹语道长解释一句, 随即又欣慰地笑了。 他说:“顾家子弟, 身份贵重,一举一动都可能导致江山倾覆。你若归来, 便是逆转世事的眼。” 顾烟杪仓皇地眨了眨眼,仿佛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似的, 陷入久久的沉默。 她仍是一时之间难以自持……曾经信奉的一切, 竟然都是虚假。 她原以为, 这里不过书中世界, 所见也是虚构角色。 就算在其中沉浸几年, 多少也带了疏离与凉薄。 以命途多舛的孤女身份苟活了二十年,她如今有父兄疼爱, 便将其当作不可多得的福报, 尽可能地在力所能及的方面报答恩情, 时而沉浸在成就感中。 可谁知,真相竟是曾经美满的一家人,被硬生生地迫害至生离与死别? 夺回宝座,收复权柄。 ——她自以为对父兄的报恩,竟是她原本就应该做的事情。 巨大的悲怆灭顶而下,顾烟杪被冲击得惊慌失措,面无人色。 顾烟杪从未有过如此复杂而难堪的时刻。 但就算如此,她也不愿在人前失态,勉强隐忍半晌后,她终于闭了闭眼,举重若轻地舒出一口气,缓缓点头:“多谢道长指点。” 喉间竟已泛起腥甜。 顾烟杪对竹语道长郑重行礼,而后匆匆告辞。 她径自回到安歌为她安排的客房,此时炉火已灭,四壁寒冷得让她情不自禁打了个寒战。 竹语道长也不放心心绪不稳的顾烟杪,但他并不后悔,毕竟这是她必经的一遭。 所以,他只是让安歌赶紧去看看她,若是可以,务必开解一下。 安歌未曾想到会是这般情境,认识她这么久,却从未见过她方才无措的模样,自然也担心不已,于是他辞别师父后,赶紧跟上了她的脚步。 他抵达客房门口时候,顾烟杪正僵硬地站在冰冷的屋子内,垂眸伫立。 她背对着他,背影瘦削,形销骨立,周身尽是旁人勿近的气场。 安歌张张口,他向来能言善辩,此时却难得不知该说什么好。 顾烟杪听到他的脚步声停止,并未回头,只是低声问他。 “你早就知道了?” 安歌摇头:“此前,我并不知晓。” 顾烟杪又问:“那么,你来之前的一卦,算的是什么?” 安歌闻言,只是静静看着她,并不言语。 她知道得不到答案了,轻叹一口气说:“我累了,你回吧,明日一早我便会离开。” 安歌有些无奈,也自知多说无益,只能殷殷嘱咐几句:“你好好休息,炉火烧旺些,不要受凉。” 而后轻轻地为她带上门,离开了。 好好休息,自然不可能。 顾烟杪躺在被子里,睁着眼一夜未眠。 她情不自禁地去回忆原书里与这几年所经历的种种意难平——父亲多年隐忍,母亲急产而亡,哥哥所受的折辱与那一根为她而断的手指…… -- 第78页 愤怒与悲伤在她的身体里横冲直撞,心脏仿佛浸透在彻骨寒潭。 她一滴眼泪都无,却被痛苦反反复复折磨,仿佛天光再也不会破晓。 最终,她只是恨自己,为何醒悟得太晚。 大雪初霁,清晨已至。 顾烟杪无法在天圣宫继续呆下去,草草收拾了东西后,并未与竹语道长和安歌道别,趁早离开了天圣宫大门。 她骑着马,在途径崖边时,竟远远地见到了太子顾宜修。 他穿着淡黄色的长袍,坐在临崖而立的亭子里,喝着袅袅热茶,观赏着白茫茫的雪景。 多么戏剧性的一幕,顾烟杪自嘲地笑了。 在最狼狈之际,命中注定一般,遇到了无数次幻想中被她手刃的仇人。 顾烟杪勒马停步,转而死死地盯着顾宜修。 她的内心逐渐开始燃烧起复仇的火焰,大脑却在冷静地思考,该如何一击必中将其驳倒。 太子出行,必是有许多侍卫,里三层外三层地在亭子外围守着。 他所处的亭子外便是悬崖,下方是被白雪覆盖的山谷,总不会有刺客从如此刁钻的角度袭击,除非这个人已经不要命。 但此时的顾烟杪,已经不要命了。 在理智回归大脑之前,她的身体已经本能地做出选择——藏起马匹后,她飞快地绕路,手脚并用地爬到了悬崖突出石壁的背面,屏声静气地藏在阴影中。 这会儿的太子只觉得冬日静好,景色宜人。 他无比惬意地坐在亭子里,烧着银丝炭,看着天色一点点亮起来。 就在这时,亭下的巨石处忽然冒出一个黑影。 那人在太子背后鬼魅般地出现——此人遮住了大半张脸,男女莫辨,二话不说直接暴起,一把拎起太子的领子往后一扯,太子猝不及防朝悬崖倒去,伸手却抓了个空。 随即,两人一起翻滚着摔下了山崖。 侍卫哑然,只是一眨眼的时间,太子便不见了! 一切发生的速度实在太快,周围的侍卫根本不知这人到底从哪里冒出来的——悬崖下便是万丈深渊,怪石嶙峋,连站个成年男子都难,怎么会有人从这里上来?! 顾烟杪考察过地形,于是在强行拖着太子翻下去时,将他的头狠狠地磕在岩石上。 饶是太子擅武,也在瞬时陷入了半昏迷状态。 她抱着他一路滚落,毫不留情地用他做了肉垫。 所幸积雪甚厚,顾烟杪也有意多落在树上,直到他们滚到了山间一小片突出的空地时,才堪堪停了下来。 顾烟杪也不知自己哪来的力气,额头爆青筋,咬着牙将他拖进了山洞。 太子虽然身上多处损伤,却性命无忧。 他并没有昏迷太久,在迷迷糊糊清醒时,发现自己的嘴巴被人封住,头被深色的布罩着,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双手双脚也被捆绑得动弹不得。 浑身剧痛,好似从头到脚被人暴打一遍。 他呜呜叫着,企图与绑架他的人交涉——关于这一点他明白得很,至少现在自己还活着,就说明还有谈判的价值。 只可惜,太子打错了如意算盘。 顾烟杪将他绑到山洞里,并没有任何想要谈判的欲望。 她盯着面前的男人,眼神凛冽如刀,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太子的侍卫搜寻速度极快,顾烟杪必须抓紧时间。 她直接抽出随身携带的匕首,快速直接地,削掉了他的右手小拇指。 这一下,是为了哥哥。她暗道。 然后又是无名指,中指,食指,大拇指。 剧烈而狠辣的疼痛让太子撕心裂肺,他几乎将口中布条咬碎,生理眼泪泅湿了罩着脑袋的布,他浑身痉挛,大脑一片空白。 是谁?对他下此狠手?! 太子仅剩的一丝清明让他回忆起曾经剁掉镇南王世子的小指时,他隐忍到眼睛发红的模样,当时自己在笑,在哈哈大笑。 是顾寒崧么?杀千刀的卑鄙小人! 太子几欲发狂,破碎的怒音从布条中漏出来。 而这时候,顾烟杪却手起刀落,用尽了全身力气,直接将他的右手齐腕砍断,鲜血喷薄而出,泅湿了她的衣摆。 她想说什么,却发现后糟牙咬得死紧,陡然松了牙关,整个下巴都在发抖。 这就是当初暗杀自己三回的顾宜修! 今日,终于轮到她来取他性命了! “你再也做不了太子了。” 顾烟杪因怒火攻心,声音沙哑不堪,与原本的音色相差甚大,几乎如同恶魔低语,声声催人死,可她并不在乎暴露声音了。 她高高地举起匕首,想要狠狠地捅进他心窝。 却意外发现太子因剧烈疼痛,再次陷入了昏迷。 顾烟杪直接抓了一把雪泼在他脸上,企图用冰让他转醒。 ——她要他清醒而有觉知地看着自己的死亡,一如他的家族曾经对她与她的亲人所做那般。 可此时,从山洞外飞身而入一个纯白的身影。 他直接抓住了顾烟杪的手腕,强行制止了她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安歌从未见过顾烟杪如此疯狂的模样。 他方才去她的客房,不见人影,又听见外面喧闹声起,一问才知,竟是太子遇刺! 当即他便知道不好,得亏他对天圣山极为熟悉,又是难得的大雪天,终于抢在太子侍卫之前找到了顾烟杪与太子。 -- 第79页 若是再晚一点,太子估计就要命丧于此。 安歌迅速地将太子的断手插进雪地中止血。 而后将带来的斗篷整个罩住顾烟杪,将她整个扛在肩上,施展轻功带着她逃往山谷出口。 此时的天空又开始飘雪,纷纷扬扬,好似一场纯白的美妙梦境。 安歌带着顾烟杪来到安全的地方,这才将斗篷扯下来,露出她苍白的脸。 他原以为顾烟杪会挣扎,可此时的她眼里却没有任何愤怒。 她只是平静地抬头,清澈纯黑的眼睛看着安歌,好似未曾认识过他那般,一字一顿地问:“为什么要阻止我?” 顾烟杪执着地看着他,目光如井。 而后,她的语气里终于透露出深深浅浅的哀伤。 “差一点,只差一点,我就能杀了他。” 第四十三章 “再晚一点, 你就会被侍卫抓住。”安歌见她仍执迷不悟,莫名地有点生气。 他明白顾烟杪对太子的恨意,可这根本不是最佳决策, 甚至可以说是最蠢的办法! 安歌认识顾烟杪这些年, 自然知道她是个多么聪明的姑娘,年纪轻轻, 却从不做亏本的生意——这种圆滑之人,怎会选择与太子玉石俱焚?! 都说冲动是魔鬼, 今儿他可算开了眼。 只不过,安歌知道昨夜她受的打击有多大,所以见到她这般模样,半晌还是不忍心说更严厉的话。 顾烟杪此时仍有些恍惚,抬头静静地看着白雪飘落, 黑发染上一层白霜, 喃喃道:“他们一家子, 囚禁我的父亲,杀了我的母亲, 欺辱我的哥哥,多次暗杀我。” 她转头看安歌, 眼神凄迷:“事已至此, 我要杀了他, 同归于尽又如何?” 安歌看着她, 长长地叹了口气:“你自可一时冲动, 与太子同归于尽,仇是报了, 但你父兄又该如何?” 一句话, 终于让顾烟杪的理智回笼不少。 她的眼睛逐渐有了别的情绪, 不再那样死气沉沉。 可比起方才,现在的她好似更加痛不堪忍。 那双总是笑眼弯弯的杏仁眼,浮起一层又一层容易破碎的懵懂与茫然。 安歌回首看了看身后,似有若无地听见追兵的声音。 他重新拢了拢顾烟杪的斗篷,沉下心来劝她:“我先把你送出去,好吗?此地不宜久留,有什么事情,我们之后再说。” 顾烟杪心神疲惫,侧耳听见寂静的山谷里隐隐传来的人声。 她也知道,自己状态不好,不能再拖累安歌,于是只默默低头,让安歌给她罩上了斗篷的大大的帽子。 忽然,他们不远处传来一道冷肃的男声:“把她交给我。” 安歌猛然回头,寒意四起! 他已经许久未曾有这种感觉,这人离得那样近,他却一无所觉?! “你是谁?” 安歌皱眉,认为来者不善,下意识将顾烟杪挡在身后。 那人依然语气不愉,几乎是冷冷地命令道:“我说,把她交给我。” 战斗几乎要一触即发。 兀自沉寂半晌的顾烟杪恍然回神,认出了那声音,便赶紧伸手将斗篷拉下来,探出个脑袋,视线越过安歌,朝那边看去。 她轻轻喊:“玄烛。” 安歌听到这名字,这才知晓了面前这位玉面罗刹的身份。 虽然,他仍然想要拒绝,却蓦然意识到此时的险境。 他迟疑地想,顾烟杪闯下此等大祸,自然不能留在这里,让玄烛带她走,确实更好。 而对面的玄烛则是一如既往的身穿利落黑袍,面容清俊而冷漠,背负长剑。 从白骨露野的战场上走出来的将领,周身皆是肃杀之意,无形的威压让安歌少见的处于高度警觉的状态。 玄烛不再关注安歌,而是转眼看向顾烟杪,霎时间面目便柔和许多,声音也放缓了。 他低声哄道:“杪儿,到我这边来。” 顾烟杪闻言眼瞳微颤,听话地朝他走了两步。 而玄烛仿佛没有耐心再等待,径自大跨步地走上前,拉好顾烟杪的斗篷后,一把抱起她,转身便脚尖轻点枝桠,迅速离去。 安歌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消失的背影,目眦欲裂,有种难以言明的挫败感萦绕在心头。 但最终,他在追兵赶上来之前,轻盈地施展轻功,转瞬便离开了此地。 - 玄烛在山间找到了他的马,将她抱上去后,反复确认她是否有受重伤。 在得知答案后,他才放心地翻身上马。 嘶吼着的北风席卷而来,一时间天地苍茫,飞沙走石。 被积雪覆盖的雪白山路中,玄烛骑着马,双臂护着怀里被巨大斗篷裹起来的顾烟杪。 上次在雨中这般走着的时候,她虽身负重伤,仍记着玄烛洁癖,不爱与人亲近,是以尽力离得远些,不让自己衣服上的脏污沾染到他。 而这次,她却若无所觉地软软靠在他的胸膛前,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玄烛明白,她定不是故意。 顾烟杪向来一颗玲珑心,虽然性子冲动了些,但与人交往时讨巧又体贴。 今日这般狼狈,定是自顾不暇,难以想到此处也是人之常情。 再者,他似乎已经习惯了…… 从出生到现在,近他身的姑娘唯她一个,未来又是要定亲的关系,别人自然不能跟她相比。 -- 第80页 眼前的能见度逐渐降低,前路艰难,无法继续前行。 玄烛就近找到一处能够暂时藏身的山洞,带她走进去后,又反身出来清理来时的痕迹。 顾烟杪先时被仇恨冲昏了头脑,收拾顾宜修时肾上腺素疯狂燃烧,后来在玄烛的马上时又靠着他的身体,一直都没觉得如何冷。 现在独自窝在山洞里,才后知后觉温度很低,整个人冻得直哆嗦。 她将斗篷脱下,把冷冽的雪花抖落,以免打湿衣服。 没了斗篷的遮蔽,她霎时间闻到了自己身上浓重的血腥气,甚至因为从山上滚落,衣摆也已经被雪浸透,潮湿的地方显出更深的颜色。 这时玄烛从洞口走了进来,抱着一捆微湿的枯枝,费了很大劲才勉强点着,明亮的火光腾起,一下子照亮昏暗的洞穴,还有顾烟杪苍白的侧脸。 暖意逐渐散开,慢慢驱散着食人骨髓的寒冷。 两人一直没有说话,顾烟杪就蹲在火堆旁边,看着玄烛脚不沾地地忙活。 她现在脑子放空,什么都没想,视线就随着他的动作,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地动。 等到玄烛终于在顾烟杪旁边坐下来时,她也跟着偏了头,清水分明的眼睛直愣愣地看着他。 玄烛并不躲避,坦然而认真地注视她。 却莫名想到,以前母亲抱来玩儿的幼猫,也是视线紧紧跟随着动态物体,一刻不放。 顾烟杪对上玄烛平静无波的眼神,跳动的火光映照在他黑玉棋子似的眸子里,好似夜空里绚烂的烟火。 盯了玄烛半晌,她终于开口:“谢谢你,来找我。” 玄烛闻言挑起左眉,面露不解。 顾烟杪缓了一瞬,有些失落地垂下头,闷闷地说道:“我真是个灾星,每次都拖累你,这一次为了报复顾宜修,也拖累了安歌。” “这很好,说明你足够幸运,命不该绝。”玄烛难得有闲心开玩笑。 顾烟杪知道,他不过是想让她好受点,可她张张嘴,仍是觉得哑口无言。 玄烛见她失魂落魄,竟然称呼自己为灾星?这还是自信爆棚不可一世的镇南郡主吗? 虽然这么多年她确实倒霉事情不少,可哪次不是在极短时间内就恢复活力四射?好像天底下就没有能让她伤春悲秋超过一刻钟的事情。 所以,今日她这番模样,可真是不同寻常。 他不知她发生何事,便耐心地劝慰道:“你可知战场上刀剑无眼,幸运也是一种本事,能够活下来,已经是赢家。” 他向来说话沉稳,语气笃定,好似万事都在掌控之中,没有什么值得他焦虑忧愁。 这份从容总能让与他对话的人慢慢被安抚,感受到安全。 可顾烟杪却摇摇头,轻声说:“我把太子的右手斩掉了。” 玄烛闻言依然四平八稳,眉毛都没抖一下,点点头道:“他杀你一回,你也杀他一回。” 顾烟杪抬眸朝他看去,她不信玄烛想不到这意味着什么。 玄烛却又细细问她:“可有留下证据?” 于是她将今日之事原原本本说了。 就算太子昏迷没听到她说的那句话,光凭着斩手指这一带有“惩罚与复仇”意味的行为,就明摆着是顾寒崧一系要寻他麻烦,暴露得太明显了。 顾宜修与顾寒崧之间的剁手指之仇,最初顾烟杪还是从玄烛这里知晓。 所以,他很能理解她的做法,虽然确实冲动了些。 听完这事儿后,他略微思忖,缓缓说道:“你这最后与他说的一句话,倒是意味深长。” 顾烟杪疑惑:“何出此言?” “让这件事变了性质。”玄烛解释道,“你的原话是‘你再也做不了太子了’,本意是想直接杀了他,可他如今虽然只断了一只手,却着实做不了太子了。” 一般来说,在平安盛世,皇子中身有残疾者,无法登上大位。 若是顾烟杪没有暴露身份,单纯只是作为一个刺客来说,背后主家八成是要拉顾宜修下马的夺嫡对手。 要真如此,刺杀的人选可太多了,甭管是大皇子还是顾寒崧,或是魏安帝后宫那些不安分的嫔妃,个个儿都不安好心。 玄烛继续剥茧抽丝地分析:“而且,在顾宜修兄弟几人中,只有三皇子详细地知晓此事,若是能让他们兄弟反目,就再好不过。” 顾烟杪脱口而出:“怎么可能?他们可是嫡亲兄弟。” 关系深厚到甚至能交付江山。 但在玄烛的带动与启发下,她暂时撇开负面情绪,生锈的脑子开始转了起来,琢磨起这件事情的可能性。 按照人性的阴暗面,三皇子一直活在太子的阴影下,分明是嫡皇子却无法触碰宝座,难免会生异心。 况且原作中顾宜修不想做皇帝了,皇家谢家竟然能立马推了三皇子上去。 这事儿细想,难免有些蹊跷,或许这些心思复杂的人本就做的是两手准备,怕的就是太子有个万一,朝堂不稳可是大事。 三皇子或许并非对皇位毫不动心。 而且,从原作后半部分的描写看来,他很有治国才能,无疑比他的傻子长兄优秀许多,那么,他如何能甘居人下,连一争的机会都放弃呢? 原作中,顾宜修为了吴黎才将皇位让出,可若是没有让呢? -- 第81页 作为影子的三皇子,真的会安然接受做一个毫无作为的闲散王爷吗? 第四十四章 “我们还有很多机会, 不要泄气。” 玄烛伸手想要拍拍她的肩膀,却蓦然注意到她额头上浅色的疤痕,于是那只手情不自禁地转了道儿, 小心翼翼地用指腹触碰了一下那道伤疤, 轻声问道:“还疼吗?” 顾烟杪被他跳跃思维带偏,抬眸便见他满眼关切, 便摇摇头说:“早就不疼了,你给的药很有效, 再加上我平时会敷粉,不仔细看,也看不太出来了。” 她仍在思考玄烛方才的说法,或许这就是一个转机。 可思虑半晌后却依然心如乱麻。 从昨夜到现在,她接收到的信息量实在太大。 将这些分门别类地整理好, 也需要消耗巨大的精力。 玄烛见她仍六神无主的模样, 不禁心生疑惑, 顾烟杪可不是这样的人。 她是十一岁被追杀时,还能分心思考刺客能不能留活口的神奇物种, 怎么会因为难得的快意恩仇,就成了这副仓皇模样? 况且, 这事儿也不是完全无可挽回, 她的反应实在太奇怪了。 于是他开始顺藤摸瓜地倒推, 半晌笃定地说:“你此次骤然行刺, 必然事出有因, 大概率是出了一个短时间内无法释怀的问题。” 顾烟杪的眸子轻颤,坦然地承认了:“是。” 玄烛太敏锐了, 她根本瞒不了他任何, 却也没有勇气与他对视。 她被仇恨所牵起的所有力气都用在了与顾宜修的同归于尽上, 然而未遂。 火烧着枯枝,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顾烟杪悄悄偏头,看到映在墙壁上的影子,两人坐在一起,真的好似亲密无间。 她恍然想起,玄烛向来是寡言少语的冷淡性子。 今天竟是他说话最多的一日了。 顾烟杪看着影子,有些迷茫地开口问道: “玄烛,若你重伤之际昏迷不醒,梦到自己在另一个世界过了二十年,待你醒来时,你觉得自己仍是玄烛,还是另一个人?” 玄烛意外于她怎会问这种奇怪的问题,思虑片刻后,认真地回答:“为何要作此区分?分明两个人都是我,两份二十年的经历,才能造就如今的我。” 他迟疑一瞬,有些不确定地问道:“这就是你遇到的问题?” 顾烟杪静静地点头,解释道:“你可记得五年前,贴身丫鬟推我入水一事?” 玄烛说记得。 彼时正是因为顾烟杪未死,太子才断了顾寒崧一根手指。 她喃喃低语,艰难地讲述着自己的游移不定:“昏迷后,我在梦里去了另一个世界,导致梦醒时,在自我认知方面出现了偏差,以为自己霸占了女童的尸身,直到竹语道长点明,我方才意识到真相并非我所想。” 顾烟杪停顿片刻,又想起昨夜在天圣宫与竹语道长的对话。 耳畔仿佛仍在嗡嗡响着遥远的唱经歌声。 她盯着那团燃烧剧烈的火焰,眼神没有焦距。 “没有关系,我只是暂时有些不知所措,需要时间调整。”与其说是讲给他听,倒不如说是在安慰自己,“等调整好了,就能冷静下来了。” 顾烟杪微闭上眼,背靠在冰冷的石壁上,好似已经卸下千斤重担。 玄烛听完,半晌仍然沉默。 顾烟杪也没指望寥寥几句就能让他相信这离谱的话,却也无力再去争辩什么。 她只是情不自禁想倾诉罢了。 “确实,知道和接受是两码事,往好处想,你比所有人多了二十年寿命,算不算是个大好事?”玄烛摸摸下巴,并不评价她的神奇经历,只是非常严谨地开导她。 顾烟杪扯扯唇角:“要是从这个角度分析,我可太赚了。” “还有一件事情,做到就是赚到。”玄烛认真地看她,“想要顾宜修死的人不知凡几,最终阴差阳错伤到他的人,只有你而已。” 顾烟杪沉默一瞬,难以承受他的注视,便自暴自弃地别过头去,而后缓缓说道:“我确实想杀他,还是虐杀,心狠手辣,所以你可知我不是什么好人了。” 得了,早年为了抱玄烛的大腿,兢兢业业刷了几年的好感。 如今却因为顾宜修这个糟心玩意儿,让她在玄烛心中聪明贴心可爱柔弱的好印象就此毁于一旦了。 顾烟杪心里别扭得很,一边又忍不住唾弃自己突如其来的矫情。 而这时,玄烛却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方手帕,然后沾了点干净的雪水,把她的脑袋掰过来后,认认真真地抹掉她脸上溅射的血迹。 一点都不懂怜香惜玉,有些血迹已经干涸,他还用力搓了搓。 顾烟杪感觉到他指腹的温度透过湿透的手帕印在脸上。 而后他克制而温和地安抚道:“好好活着,才有大仇得报的一日。” 他垂眸,对上顾烟杪的视线,品出她眼中的犹疑与失落。 “虽然我并不希望你以仇恨为支撑度日,这会让人丧失平和的心境与对生活的热情。”玄烛垂眸专注地凝视着顾烟杪的眼睛,“北地……有许许多多这样的人,他们与北戎的血海深仇,几天几夜也说不完,可生活总要继续。” 见她仍然颓丧,他又从怀中掏出一个油纸包,拆了口子递到她面前:“吃糖。” -- 第82页 顾烟杪有些没反应过来,迟迟没有接。 玄烛却径自拈起一颗糖塞进她嘴里,而后自己也吃了一颗。 他忽然笑起来,温柔的火光在他眼里跳跃着,像是早晨雾气散去后明亮却不刺眼的朝阳。 “是你说的,吃甜的会让心情变好。” 顾烟杪也下意识地跟着笑了,看起来有些冒傻气。 她嘴里含着甜丝丝的糖,心里却酸酸的。 顾烟杪能感觉到,不善言辞的玄烛,是真的在费尽心思地安慰她。 先前的迟疑,也不过是因为他鲜少面对这种情况,难免要斟酌言辞,避免对她雪上加霜。 能做到这一步,已算肝胆相照。 “我不会再犯傻了,我发誓……” 她嘎嘣一声咬碎嘴里硬硬的糖,还想说什么,转眸却看见他手中沾了血迹的帕子。 崭新的帕子,质地柔软,显而易见是近日才开始使用。 顾烟杪本就是体贴人,虽然眉间难掩倦色,还是假装语气轻快地转移话题:“真没想到,你也会带手帕呀?” 玄烛低头看了看帕子。 这自然也是嫂子叮嘱的事项,与女孩子出去,带个手帕以防万一。 若是以前,他自然没有这个习惯。 “真的很对不起。”顾烟杪从玄烛手里拿过那方浅蓝色的帕子,有些歉疚,“已经脏了,怕是用不了了……这是别人送你的吗?” “嗯。”玄夫人觉得他嫂子的建议都很有用,所以亲自挑了帕子给他。 但这么说又有点歧义,于是他又解释了一句:“脏了就不要了,我还有很多。” 他娘给他搬来了一大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用完。 顾烟杪一言难尽地看了他一眼。 这是什么意思?炫耀很多女孩子给他送手帕? 京城贵族女孩子们都很大方热情嘛,表达心意也很坦荡。 “那这条送给我吧,总不好丢在这里。” 玄烛很爽快地答应了:“那一箱都可以送给你。” “不用了,这个真不用。”顾烟杪强颜欢笑,理解不了玄烛的脑回路,“该是我送礼的,每次都承你的情,来收拾我带来的麻烦。” “都是凑巧,按照脚程,你们昨日就该到京城了,然而天降大雪,我想着车马怕是被耽误了,干脆出城寻你,结果到了客栈处,阿堂却说你与安歌去了天圣山,连暗卫都不带,胆子也太大了吧?” 玄烛谈及此处,皱着眉头有些不悦:“早前我怎么跟你说的?你身份贵重,出门一定要多带侍卫,否则有心人想要寻你麻烦,可再容易不过。” 顾烟杪确实答应过他,自然被训得有些心虚。 可她当时确实只是想出门透透气,顶多溜达一两个时辰,怎知会有如此变故? 不过,若是真有暗卫跟着,刺杀太子一事,自然也不会发生了。 顾烟杪鹌鹑似的窝在原地听训,乖顺不已。 原以为玄烛还要说她几句,却见他几不可见地皱起了眉头:“安歌没有照顾好你。” 他的脑海中浮现安歌明丽至极的面容,以及因为穿了道袍而飘飘欲仙的气质。 竟然拐走顾烟杪由她去闯祸,这人到底安的什么心? 以后他要多注意着点此人。 顾烟杪不知道他心里对安歌的指指点点,只能无奈一笑,此事怎能怪得了安歌? 安歌充其量也就是长期合作的普通朋友罢了,没直接把她供出去而是强迫她及时止损,已经仁至义尽。 她叹口气道:“最近天圣宫该因我有麻烦。” “无妨,反正也不关他们的事,查也查不出什么,安歌也不会告发你,否则今日也不会冒着危险救你。” 玄烛好似并不担心顾烟杪会有麻烦。 他的态度实在太过镇定,几乎给顾烟杪一种“不过小事”的错觉。 “太子遇刺的案子,必是要刑部来查,但你若确定没有将过于明显的把柄落在太子身上,就算怀疑到你头上,他们也没法儿将你怎么着,毕竟真要论算有意夺嫡之人,魏安帝那几个儿子都有嫌疑。” 再次提及正事儿,他清俊的面容变得严肃,沉思片刻后又道:“所以你到京城之后,要做的便是转移魏安帝的目标,确保自身并非他此时最想除去之人,明白吗?” “你的意思是,让我在最短的时间内,把水搅浑?”顾烟杪若有所思道。 “没错,只有如此,我们才有喘息的时间,去准备……” 玄烛话未说满,垂眸若有所指地看了顾烟杪一眼。 顾烟杪与他视线相触,猛然一个激灵,悟到了他言语中未尽的意思。 然后慢慢地将他的话接了过来,轻声说道:“……准备将今天这件事情,做个了结。” 第四十五章 山洞火堆里的火苗越来越小, 时间已过去许久。 玄烛走到洞口看看天色,回头对顾烟杪说:“雪已经小了,我们还是尽快回吧。” 两人共骑一马, 好似已成寻常。 而这次, 顾烟杪却是坐在玄烛身后,额头抵在他坚实的后背上发呆。 脑门热乎乎甚至感觉到了他沉稳有力的心跳。 顾烟杪没头没脑地喊他的名字:“玄烛。” 玄烛应了一声, 顾烟杪紧紧贴在他背上的脸,都感觉到了他的胸腔震动。 -- 第83页 她其实没什么要说的, 只是突然想叫他而已。 在这个——最脆弱的时候,犯下一个仿佛无法挽救的弥天大错,还有一个人能心平气和地告诉她没事,而后披沙炼金地为她抉择出这件事情的最优解。 顾烟杪独立惯了,从未有过这样依赖他人的感觉。 像是层层叠叠的海浪, 缠绵而汹涌地从胸腔涌出, 冲至头顶, 再缓缓退下…… 这感觉并不强烈,却无穷无尽。 她向来习惯也擅长于独自处理任何麻烦, 难得有这种新奇的体验,倒也不坏。 只是会有些担忧, 自己会沉溺于这种感觉。 就像从来没吃过糖果的孩子突然尝了甜味, 那么从此以后每一个吃不到糖的日子, 都是舌尖泛苦的修行。 雪路漫漫, 马儿跑起来总还是有些颠簸。 顾烟杪坐在马背上总是摇摇晃晃的不稳当, 于是伸出双臂,虚虚地环住了玄烛的腰身。 生怕玄烛不乐意, 她真没敢用力。 结果却感觉到他扯了扯她的手臂, 示意她抱紧些, 而后加快了速度。 他们回到客栈的时候并没有引起注意。 顾烟杪此时仍穿着侍卫的衣服,又遮了脸,罩着大斗篷,轻易地藏在忙碌的人群中混了进去。 她的离开让周嬷嬷一直提心吊胆,时不时就会出门看一眼她回来没有。 看着快到午时的日头,周嬷嬷从客栈里一间房出来,正想再去瞧瞧,结果正好看到顾烟杪从转角处走来,浑身是血。 那剧烈的冲击感,让周嬷嬷差点直接昏过去。 顾烟杪赶紧上前一步,扶住两眼一黑的周嬷嬷:“嬷嬷!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我的小祖宗啊,你怎么还这么生龙活虎啊?落下病根该如何是好?”周嬷嬷急得嘴巴上火,攥着她就要回屋,“快去床上躺着,嬷嬷给你去请郎中去!” “嬷嬷放心!这并不是我的血。”顾烟杪赶紧拉着周嬷嬷解释。 周嬷嬷仍是紧张得要命,闻言便上上下下将顾烟杪检查一遍,在确定他并无严重外伤后,才勉强放下心来。 她拉着顾烟杪的手殷殷切切道:“郡主切莫再独自出门了,嬷嬷这心呐,简直快跳碎了。” 她们进了客房,周嬷嬷为了等顾烟杪回来,早在房间里生了炭火,非常暖和,然后周嬷嬷就一边伺候她换回自己的厚衣服,烤了好一会儿,才觉得冷冰冰的身体逐渐活了过来。 丫鬟端了饭食来,周嬷嬷一边布菜,让她趁热吃,暖暖身子。 回想起方才堪比心脏骤停的一瞬间,周嬷嬷忍不住又念叨她:“郡主莫要再这般吓人了,奴虽不知郡主做什么去了,但出了那么多的血,总归不是什么好事。” 顾烟杪知道周嬷嬷是真的心疼她,就算听着周嬷嬷碎碎念也觉得亲切。 所以她埋着头吃饭,也会抽空嗯嗯应下。 午后她休息片刻,却根本睡不着——闭眼就是太子挣扎的画面,简直太魂绕梦萦了,搅得她心绪起起伏伏,辗转反侧。 于是她干脆坐起身,开始处理这两日遗留的工作,一直到夜深,才吹熄烛灯。 次日天不亮,好不容易才小憩片刻的顾烟杪就被周嬷嬷强行从被窝里薅出来了。 趁着清晨大雪初霁,她穿好层层叠叠的冠服,像个木偶一般坐进了马车中,大队人马晃晃悠悠地进了京城。 按照大魏的礼节,顾烟杪在进京后的第一件事是去皇宫中请安。 她的确去了,但并未得到陛见,只因太子受伤一事过于骇人,皇宫里简直人仰马翻,谁也没空管她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郡主。 顾烟杪就穿戴着这一身沉重的行头,在偏殿里等待到宫门都要落锁。 小太监提着灯来寻她,赔着笑脸说魏安帝近日公务繁忙,实在无暇召见她。 顾烟杪对此状况心中有数,也不至于为难他。小太监接过她的打点后,笑弯了眼,而后走在前头,引着她出了宫门。 况且,经过这一日的折腾,她已经疲惫至极,完全没有脾气了。 反正这不管是否魏安帝有意磋磨,还是真的忘了她,她都必须毫无怨言。 虽然等待的过程漫长得仿佛一日三秋,且无聊得很,还得保持端庄静雅的仪态。 但她只要一想着,太子的手是自己砍下的,心里就好受许多。 京城有宵禁,夜里少有人出来走动。 马车在寂静的道路上缓缓而行,顾烟杪靠在塌上闭目养神,最终马车行驶至镇南王世子府,马夫在外恭敬道:“郡主,咱们到了。” 顾烟杪微微睁了眼,困得有些恍惚,反应了半晌才吩咐让人开了门。 丫鬟小心翼翼地扶着她的手,让她慢慢下了马车。 这一片住宅区有个雅称叫“苑林坊”,因为此处多是京城中达官贵人住的地方,都是皇子公主府以及官邸。 四周都是深灰色的高墙,沉闷而肃穆。 顾烟杪抬头,看见天空中悬挂着明亮的圆月与闪烁的星河,明日或许是个好天气。 不远处传来车马声,不知是谁晚归。 她若有所觉地遥遥而望,看见从马车下来的妇人前簇后拥。 在察觉到顾烟杪的视线后,那女子朝这边福了福身,打发了个丫鬟前来问安。 她才知道那是李相夫人。 -- 第84页 丫鬟传话道,此时天色已晚,不好寒暄,改日再与郡主聚聚。 顾烟杪闻言颔首,从善如流地朝李相夫人回礼,而后各回各家。 但在进门前,她却突然感觉到一道炽热的目光正紧紧盯着她。 ——她警觉地回首,却没有看到是谁,只大概确定了是来自李相府的方向。 这倒是稀奇……顾烟杪与李相府上下从未有过交集,不知有谁会对她产生兴趣? 顾烟杪定定看了片刻,最终仍是转身,进了世子府的门。 - 她身后那道诡异凝视的目光,来自于荣奇。 荣奇曾经的身份是詹士府主簿的嫡子,也算是个小官二代,从小到大便过着衣食不愁的快意生活。 有多快意呢? 他自幼跟着太子有样学样,好的没学,倒是把自视甚高学了个十成十。 甚至在听闻魏安帝想要将谢家最讨厌的镇南郡主赐婚于他时,在市井找了亡命徒对其行凶。 虽然没成功,但好歹也表示了自己不屑于做郡马的态度。 他父亲可是在詹士府工作,服务于未来的帝王,功劳最大莫过于从龙,未来不可限量。 同样的,他以后也是要走科举之路,若是做了郡马,没得限制了他的平步青云。 然而,荣奇对未来的一切美好幻想,都在父亲入狱候斩时全数破碎。 他与兄弟姐妹皆充为奴,如今他在李相家中苟活,吃的是冷掉的饭菜,住的是下人统一的大通铺,干得活儿是照顾主人家出行时使用的马匹。 现在他才知道,以往自己胯丨下的干净整洁的马,都是马奴无数次洗刷喂食换来的。 马粪极臭,在马棚工作没多久,他的身上就沾染上了难以遮掩的恶臭。 但是在主家出门前,他要匆匆洗澡更衣,因为在主家下马车的时候,他得匍匐在地,让主家踩着他的脊背下来。 太脏或太臭,主家都会嫌弃。 到了这个地步,荣奇已然觉得,自尊是最不需要的东西了。 他只想吃一顿热饭,睡一个好觉,这个冬日怎么这样寒冷,寒冷到他回忆起曾经的富足的日子,都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有时候冻得狠了,他甚至觉得,他根本熬不过这个寒冬。 直到,他看到了顾烟杪。 在此之前,荣奇从未见过顾烟杪,一开始自然认不出那是镇南郡主。 但李相夫人从马车上踩着他的背下来时,朝世子府的方向看了一眼,便吩咐丫鬟前去打招呼。 听到“镇南郡主”几个字时,荣奇的心都颤抖了。 他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按捺不住好奇心,抬头朝那个曾经有可能是自己妻子的女孩看去。 顾烟杪刚从皇宫回来,身穿着华丽至极的冠服。 仆从手里烛火琉璃灯光照在她翟冠与霞帔上的珠宝与金线上,闪耀着无与伦比的灼灼光辉,雍容华贵的模样,一瞬间让人迷了眼。 而后,她伸出白玉似的手,扶住丫鬟,下了马车。 此时她却没有直接进门,而是抬头看向璀璨的星空,明亮的月色落进她纯净的眸子里,染上一层温柔的银晖,让她整个人看上去如同天女下凡。 荣奇连呼吸都止住了。 他怔怔地看着与自己云泥之别的顾烟杪,整个人近乎难以自持。 她与传闻中的根本不一样。 都说镇南郡主是个不折不扣的南蛮子,她面黄肌瘦,沉默寡言,又处在贫穷之地,根本比不上京城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 当时荣奇认为自己前途光明,此等女子自然配不上自己。 更何况他也不想摊上个随时可能被灭门的岳家,不仅对自己一点帮助都没有,甚至会连累他。 可如今看到眼前举止端方、面容娇美的郡主,他又忍不住开始后悔。 若当时赐婚圣旨下来,他便能拥有如此美娇娘……当个游手好闲的郡马也没什么不好的,还有皇家养着呢。 哦不对,魏安帝不曾给过镇南王任何优待,别说优待,本该有的都没有呢。 这大概就是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吧。 然而顾烟杪非常警觉,在察觉到荣奇贪婪的视线后,几乎是立刻便转头看来。 荣奇立马低头,敛起眸中神色。 他一个小小马奴,郡主自然难以发现他。 果不其然,她找不到目标人物,最终还是转身进了世子府的大门。 荣奇也跟着李相府仆从之流,一同从小门进了李相府。 然而与顾烟杪的匆匆一面,却让他那颗几乎欲死的心又蠢蠢欲动起来。 他需要冷静下来,好好想一想,应该怎么样利用郡主,将自己从这泥潭里拉出来。 第四十六章 顾烟杪不知有这等小人在打自己主意, 除了直觉有些不对之外,看不出任何不妥。 再加上疲惫不已,便将此事暂时抛至脑后, 径自回了世子府。 顾寒崧早就得了妹妹归来的信儿, 便到前厅候着,见她面目难掩倦色, 心知此去皇宫必然不顺,遂安慰道:“若是太累, 直接回院儿休息吧,有事明日再说。” 顾烟杪想起昨日之事,哥哥已经知道了,却依然温和体贴。 这让她情何以堪呢……于是颇为心虚地瞟了他好几眼。 就好像闯祸回来怕挨罚的小朋友,心里实在有些忐忑。 -- 第85页 一看她装模作样的若无其事, 顾寒崧就知道她心里那点小九九了, 笑哼一声, 抬手戳她额头,佯装生气道:“现在知道装可怜了, 但凡早点想到,也不至于留一堆烂摊子等着收拾。” 顾烟杪端详半晌顾寒崧的反应, 大抵能猜到他已有应对之策, 当下便放心不少, 胆子也大了起来, 说要与哥哥一同用晚膳, 甚至开始自作主张地点起菜来。 他都被气笑了,这人惯会蹬鼻子上脸, 不训斥她就觉得万事大吉了。 于是赶她先去洗漱更衣, 赶紧把身上这繁杂的衣冠饰品卸下来后再来用膳。 顾烟杪觉得自己再这样过分可能要挨打, 于是赶紧见好就收,嘿嘿笑着往自己院里去了,若不是头顶太重,她怕是还能跑两步。 当然,昨日顾寒崧打探到太子遇刺一事时,心里虽有快意,但不免会思虑到底是谁家出手这般狠绝? 朝堂局势瞬息万变,面上底下都有无数根丝线牵扯,错综复杂,不管是何方势力甘做这出头鸟,都将牵一发而动全身,旁人皆会受到影响。 千算万算,顾寒崧没想到,火竟然直接烧到自己眉毛上了。 顾烟杪给他送来的加急密信的信封封面上,画了三个竖着的蛇形标志,这是浮生记往来密函各等级中最危急、最机密的符号。 他带着不祥的预感,赶紧拆开信件,迅速解开密信后,差点气急攻心掐人中。 就算他的涵养素质堪称绝佳,也深刻地觉得,封面上的“S”应该再多画几个,才不负她一往无前的勇气——顾烟杪对顾宜修的恨意,大概是千里迢迢从南川跑来京城只砍他一刀,她都相当乐意的程度。 这时候顾烟杪已经梳好头洗好脸,一身清爽之意,换好轻便的燕居服后,随性而懒散地溜达到了主院。白天坚持一天笑不露齿行不摆裙,这会儿很难不放飞自我。 见她松快自在,肆意妄为地啃鸡腿,顾寒崧便笑她:“你胆大包天也罢了,心理素质竟然也这般好,昨儿才把太子伤了,今日就敢进皇宫呆一天,寻常人哪里坐得住?” “我怎会是寻常人?”顾烟杪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前儿我夜观星象,卦出太子有血光之灾,可等来等去,不见歹人来,思来想去,最终悟了,啊,原来得我自己动手。” 顾寒崧见不得她插科打诨,将杯盏往台面上一放,摆出一副谈正事儿的语气来,居高临下地睨着她,严肃地问道:“就你这三脚猫功夫,怎么打得过太子?” 他常年在京城,自然知道太子师承镇国将军谢然,于京城贵公子中都是佼佼者。 她人胆大是一回事,但艺是真的不高,结果竟然砍了太子的手还能全身而退, 简直就是个奇迹。 顾烟杪心说,来了来了哥哥的耳提面命虽迟但到! 她赶紧正了正神色,把那日的情况详细说了:“我并未与他正面对上,昨日一早从庙里出来,是想回客栈来着,结果见到太子在悬崖边休憩,难免想起新仇旧恨,一时就有些上头……” 随着她的声音越来越小,顾寒崧的血压就越来越高,情不自禁问道:“然后呢?” “……然后就从悬崖下面爬过去了。”顾烟杪的声音亦如同蚊子哼哼。 “悬崖下面?!”顾寒崧差点给她吓死,差点就咆哮了,“你不要命了?!若是从悬崖翻下去,非死即伤!” “嗯……我确实也考虑到这点了。”顾烟杪迟疑片刻,尽量装成举重若轻的样子,“所以我翻下去的时候,抱着太子让他给我做肉垫来着,他被撞晕过去了,我才有机会……” 她眉飞色舞地用手掌比划了个一刀砍下的动作。 若是玄烛见到她这番欠揍的模样,定会觉得这才是她正常的反应,而不是如那日的惊慌失措,显然心态绝佳的顾烟杪经过这两日反复的迁思回虑,已经将情绪调整得差不多了。 然而顾寒崧不是玄烛,顾寒崧陷入了深深的沉默。 他定定地看着用气定神闲遮掩心虚不已的妹妹,好半晌才说:“我是管不到你了,打不得骂不得,还是等父王收拾你吧,你且等着脱层皮。” 顾烟杪脊背一凛,腿都要开始抖,立马开始装可怜:“哥哥,你可千万要帮我求情啊……” 她眨巴眨巴大眼睛,一瞬间杏仁眼就浸透了泪水。 “停,眼泪收一收。” 顾寒崧冷酷无情地拒绝与她有任何的视线接触,避免自己又对她心软。 顾烟杪哼哼唧唧耍赖半天,半晌又微微笑了笑。 这下已经探明了顾寒崧对此事的态度,他并非真的要责备她破坏计划,而是在担心她一不小心就送命——弑君虽是必经之路,可此时尚有无数人对皇位虎视眈眈,并不值得在这档口让她以命换命。 顾寒崧思虑半晌,转而问道:“那安歌,确实可信?” 皇室祭祀多在天圣宫,他早年间也偶然见过安歌几次,却并无深交。 后来在南川时乍然见到他,难免心生疑虑,但见顾烟杪与他常有生意往来,两人关系不错似的,这才逐渐不谈此事,只是多少还是留了个心眼。 实际上,顾烟杪对安歌的复杂情绪,不比顾寒崧少。 某种程度上来说,顾烟杪与安歌算是互助已久的熟人,但安歌却从来都喜欢虚晃一招,看似与她亲近,却时不时要让她意识到,他的能力远超她所想,政治倾向也并不稳定。 -- 第86页 “若是单论此事,安歌应该不会出卖我。”顾烟杪迟疑地说。 安歌要是有问题,当时也不会前去阻止她手刃太子,现在刑部估计也早就上门了,哪里等得到她去宫里转悠一个来回? “天圣宫如今封山了,刑部将道士与香客挨个儿盘查。”顾寒崧与她通气儿,又问道,“你可有把握没有留下过于明显的把柄?” 这用词儿,相当微妙了,竟是“把柄”而非“证据”。 “我们抵达天圣宫时天色已晚,除了竹语道长,我并未见到其他人,清晨离开庙门时也很早,道长们与香客零星有几个,但我身穿男装,面有伪装,而且是在下山途中才转而从悬崖爬回天圣宫,并非从庙里搞突袭。” 顾寒崧闻言颔首,心里也有了底,不仅感叹道:“说不定,你此举着实能够破这形势胶着的局,皇宫如今闹得人仰马翻,魏安帝此时估计都一脑门官司。” “对哦,我记得是因为太子一意孤行要娶吴家养女,就是吴黎,陛下一气之下才罚他去天圣宫闭门思过。”顾烟杪每次想起都啧啧称奇,真不愧是恋爱脑原男主啊,然后又问道,“那太子出了事儿,谢皇后岂不是要迁怒陛下?” “那是自然。”顾寒崧吃了两口菜,若有所指地点拨她,“原本定下的太子妃是尚书府嫡长孙女,怎知会出真假千金的变故?吴黎若是照旧嫁去做正妃,身份差了点。” 顾烟杪瞬间悟了:“怪道陛下之前将谢大姑娘赐婚给哥哥,谢家多有不满呢!按照太子非吴黎不娶的态度,吴黎嫁过去大抵也做不了正妃,正好能便宜了原本只对侧妃之位有意的谢家。” 这魏安帝啊,真是惯会恶心人。 赐婚一事,一面告诉谢家死了做太子妃的心,一面又用仇人来打压镇南王府。 不过,谢家因早年有从龙之功,如今一跃成为太子外家,富贵是富贵了,但明显教育子女的能力并不与地位相配,谢大姑娘用杀敌一百自损一万的法子解除婚约,着实不大体面。 “然而太子现在身有残疾,顺利登上大位估计不大可能了,但陛下此时对他有愧,自然要对他多加安抚,易储应该没那么快。” 顾烟杪刚说完,就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怎能这般大大咧咧说出那两个字呢? 顾寒崧见她慌张,温言安抚道:“不必顾忌,你也算替哥哥报仇了,我断一指,他断一掌,怎么看都是他比较亏。至于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八字还没一撇呢。” 顾烟杪只能讨好地对他笑笑,顺着方才的话题继续说道:“若是陛下要易储,最大可能的人选便是太子胞弟三皇子了,可他们兄友弟恭,要将其离间也是个大问题啊。” 顾寒崧却在听到妹妹说的话后,静静笑了笑,轻声道:“何须我们出手离间?如今太子残废,心绪怕是会受到极大影响,而此时,三皇子只要立功便可以了。” 顾烟杪几乎在瞬间便理解了他的意思。 这一句话仿佛拨开乌云遮顶,一下子便让她豁然开朗。 她会意后,立马兴致勃勃地直起身子,神秘兮兮地说:“这个简单!我夜观星象,三皇子立功的机会马上就要来了!” 第四十七章 顾寒崧见她忽然兴奋起来, 便抿了口玉盏里的清酒,接了她的话茬儿问道:“哦?你又做什么预知梦了?” 顾烟杪暗自思量,虽然现在的发展与曾经她看的原书走向相差较大, 但仍属于人祸范畴, 那么天灾应该难以通过人力变更。 她掰着手指嘀嘀咕咕地算年份,而后确定了, 大约在年后开春之时,北地会迎来一场不大不小的雪灾。 说不大, 是因为初时大家都没太注意,毕竟北地冬季漫长,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说不小,是因为春季中旬时大家才反应过来,这场雪实在持续得过于漫长了。 往年此时已经进入农忙时节了, 而今大雪却依然在下, 严重影响了春耕, 继而这一年的收成都没了着落。 有此灾情,朝廷不可能不管, 甚至派了皇子前去督查,以抚民心。 这个皇子就是三皇子了, 不仅是嫡出, 身份贵重, 而且最重要的是, 他就在户部当差。 每个皇子年岁大了, 魏安帝都会安排他们去各部历练,就比如前几年攻打北戎的战事中, 在兵部当差的大皇子便去了前线, 虽然后来被俘一事, 确实比较丢脸。 天灾之后,朝廷派兵支援是一回事,但后续工程比如减免徭役赋税、灾后重建、从别地调粮食等等事情,多与银钱米粮有关,那就是户部的本职工作了。 所以三皇子此次前去,没有被俘的风险,只要好好工作,不整别的幺蛾子,基本就能声名远扬,是个稳赚不赔的好机会。 然而同样的一件事,在不同的情况下,却有不同的解读。 若是在太子安好的情况下,三皇子前去北地主持赈灾,那也是太子一系脸面有光。 但是如今太子受了重创,储位不知还保不保得住,三皇子立此大功,难免引人深思。 顾寒崧听了顾烟杪的分析,若有所思,这事儿若是真会发生,那么他们自可坐山观虎斗,若是没有,还得再准备其他计划。 如今形势万变,更多还是需要对当下的精准判断。 兄妹俩相谈至深夜,最终因为顾烟杪不停打哈欠,困得眼皮抬不起来,顾寒崧赶紧让她回去睡觉了,毕竟明日还要进宫请安呢。 -- 第87页 夜凉如水,凌晨时下了一层薄雪,整个京城银装素裹。 天蒙蒙亮时,顾烟杪就起身洗漱装扮,听到外面儿仆从扫雪的声音,打开窗户瞧了一瞧,嘟囔一句好冷,周嬷嬷便往她手里塞了个精致的银丝手炉。 她的早膳在马车里匆匆解决,囫囵吃了些点心,一大早就赶到了皇宫里候着。 甭管魏安帝见不见她,她自己就得做得让人挑不出毛病。 结果,她又在偏殿呆了一整天,甚至还在休息的静室睡了个午觉,痛快地吃了两餐饭一顿下午茶,也没得到陛见。 不过顾烟杪也不急,就算知道有人监视,午休时也安安分分闭目养神。 实在等得无聊了,还问宫女要了几本书翻翻,书也自然是些杂论,并非那些普世意义上的圣贤书。 一直到了宫门落锁时间,小太监又客气地将她送出去。 如此,便这样过了三天。 第四天早晨,顾烟杪坐马车往宫里去的时候,心里琢磨着,魏安帝总该见她了吧。 这几天的试探实在够多了,总有宫女太监不露声色地套话,甚至还有宫女失手摔碎茶盏,看她是否会武。 并且茶水还泼在她身上,溅湿了衣服,而后在服侍她换衫时,仔细检查了她的身体。 果不其然,今日并未等太久,魏安帝就吩咐身边伺候的何公公,将顾烟杪带到御书房来。 顾烟杪进了屋,瞧见魏安帝正在垂首批阅奏章,头也没抬。 她规规矩矩地行礼后,不卑不亢地站起身,静静地观察魏安帝。 作为父王的叔叔,魏安帝的长相实在很年轻,并且脊背挺直,面露威严。 不过,顾烟杪并不想评价他什么,看了片刻后也失了兴趣,站在原地眼观鼻鼻观心。 许久,魏安帝好似口渴了,抬手拿过茶盏时,才注意到不远处一声不吭的小姑娘。 他微微一愣,想起什么似的,面露懊恼:“哎,忙忘了,你这孩子,等了这么久,怎么也不说句话?” 而后假意展颜道:“过来,走近些,让朕看看你。” 顾烟杪欣赏完这影帝级的表演,而后往前走了几步,福了福身,抬眸直视魏安帝。 魏安帝也并未斥她无礼,反而微微一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顾烟杪也笑:“臣女名叫烟杪。” “烟杪,烟杪,是个好名字。”魏安帝抚掌叹道,“这几日在京城可习惯?可有冷着?这里可不比南川暖冬。” 顾烟杪仍是笑吟吟地答话:“陛下的偏殿里非常暖和,臣女并没有冻着,还看了两本书呢,谢陛下关心。” 她眨眨眼,就算是嗔怪也透着俏皮。 见她这般作态,魏安帝倒放下心来。 镇南郡主也确实如同一般小姑娘,虽然面上不显,心里还是急躁不堪。 他心里好歹轻松些,便出言安抚道:“那就好,烟杪若是喜欢什么书,尽管同朕说,朕遣人都送到世子府上。” 顾烟杪立马从善如流地福身,喜颜悦色地说:“谢皇叔祖父恩典。” 见她这打蛇顺杆爬似的攀亲戚,魏安帝不仅未恼,反而龙心大悦,大笑不止。 他好似很满足于镇南王的子女在他面前顺服的模样,顾寒崧木头桩子一个,而这个顾烟杪,甚至还会主动亲近。 于是,魏安帝又关心了顾烟杪许多无关痛痒的问题,而后又赏了许多书画宝石。 她理所应当地收了,还问道:“皇叔祖父,偏殿那座珐琅钟表实在精巧,臣女实在太喜欢了,下回臣女还能去赏玩吗?” 见她表情殷切纯净,仿佛真的只是喜欢这钟表。 而魏安帝心思就繁杂得多,但在思虑片刻后,终于还是允了:“烟杪若是喜欢,朕便赏给你了,这是太子之前从洋商处买来的,是很有意思。” “啊,那臣女怎能夺爱?这是太子殿下给皇叔祖父的孝心。”顾烟杪摆出讶异的表情,赶紧拒绝了,颇有些紧张的模样。 然而,她不仅早就知道此事,因此是特意问魏安帝索要。 因为这珐琅钟表,太子一共买了两座,一座送了魏安帝,另一座在吴黎院儿里摆着呢。 魏安帝摆摆手,笑道:“无事,不过一座钟表,朕还能小气成这样?你且拿去玩吧。” 他要故作大方,自然要下些本钱。 顾烟杪心安理得地觉得自己简直是全了魏安帝的脸面。 闲聊片刻,魏安帝不经意地问到她来时途径何地,两人谈兴颇佳地讲了讲民俗风物后,他又问道:“进京前经过天圣山,这可是京城颇具盛名的景点,烟杪怎么没去游览一番呢?” 顾烟杪忽然听到此问,表情纠结一瞬,有些结巴地开口:“那……那当然是进京为皇叔祖父贺寿重要啊,游览之事可往后放放。” 见她心事在面上一览无余,魏安帝眉毛一扬,并不说话,只耐人寻味地看着顾烟杪。 “好吧,因为当时大雪封路,无法进京。”顾烟杪叹口气,好似选择坦白,“而且臣女当时身体不太舒服,只好在客栈耽搁了两日。” 魏安帝问道:“怎么不舒服了?可要寻太医看看?” “不必了,谢皇叔祖父。”顾烟杪摇摇头,面色一红,声如蚊呐地说,“并无大事,就是每个月的……肚子疼,疼得下不来床。” -- 第88页 魏安帝立马懂了,顿时有些无奈。 原本还以为能从天真无邪毫不设防的顾烟杪这里套出什么话,可基本上她的说辞,都与自己派去的探子所言相同,故此并无什么收获。 于是双方又拉扯了几个回合,魏安帝的兴趣终于消磨殆尽,挥挥手便放顾烟杪走了,还顺便派了太医为她看病。 “你早些回吧,无需去皇后那里请安了。”魏安帝想了想说,“皇后近日身子不舒坦,谁也不见,这几日也不必再进宫请安,待寿宴上,自然能与皇后相见,成全你对皇叔祖母的一片孝心。” 太子受伤一事实在太大,虽然没有明面上通报,但该知道的也都知道了,是以她也明白魏安帝的言下之意。 只不过,顾烟杪被孝心二字恶心坏了,表面上却不显,只恭顺地应了。 这事儿也不是没有好处,至少能少一桩棘手的事儿。 若今日她去了,指不定怎么被磋磨呢,本来谢皇后就看她不顺眼,这会儿太子受伤,谢皇后心气不顺,八成要拿她撒气。 于是顾烟杪辞别了魏安帝,心情极好地出了宫门。 她仍有其他计划。 比如刚离开皇宫不久,便遣人将那珐琅钟表送去了兵部尚书府,指名是送给尚书府嫡孙女吴清清,也就是余不夜的礼物。 按照顾烟杪的吩咐,丫鬟沉香将这礼送得那叫一个浩浩荡荡,尚书府有点脸面的女眷都出来瞧了个热闹,众人看着笑话,三三两两地窃窃私语着。 尚书府真假千金的破事儿刚沉寂下去没多久,再一次地被翻上了风口浪尖。 ——毕竟整个京城,一共就两座珐琅钟表,竟然全都进了兵部尚书府。 真是谁拿谁手烫啊。 第四十八章 果不其然, 珐琅钟表被送进尚书府的前厅时,吴黎只一瞧,鼻子就气歪了。 这珐琅钟表是太子费了些心思才购得, 如此珍贵的藏品, 一座在陛下处,是他的孝心, 一座在吴黎这里,明显就是有定情信物之意, 告知众人这就是未来的太子妃。 因为这层意思,她向来倍觉有面,客人来访都要借此显摆一回。 可如今,原本属于陛下的珐琅钟表,竟然被送给了吴清清! 别人看到会怎么想?她的面子又往哪儿搁? 院里的女眷们虽不明面儿上说什么, 但那好奇探究的眼神, 简直能把吴黎千刀万剐, 她忿然作色,眼圈儿都红了, 直接甩手回院子去了。 比起吴黎单纯地觉得没面子,兵部尚书想的就比较多了。 毕竟这座珐琅钟表, 是前脚从宫里出来, 后脚就到了他们府里。 虽然明面上是赏给镇南郡主之物, 但毕竟魏安帝不好直接赏赐余不夜, 借郡主名头也是极有可能。 若是魏安帝有意赏赐的人是余不夜, 且送的东西是这座颇具有微妙意义的珐琅钟表,可想而知是带着敲打之意。 大抵意思是他们怠慢了余不夜这个正经嫡长孙女——这个未来可能会成为太子妃的, 正经嫡长孙女。 再联想到太子早前因为非吴黎不娶, 被魏安帝送到天圣宫反省, 这个可能性愈发大了。 可是,兵部尚书早就听了一耳朵太子受伤的风言风语,这事儿可不小,据说太子的伤已经严重到事关易储,那多半就是有性命之忧了! 在这种时候,魏安帝不去忧心儿子性命,竟然还来敲打兵部尚书府,是何意? 莫非……是要他们家嫁嫡长孙女去守着个废太子?还是守活寡? 这念头就有些大逆不道了。 但凭谁都接受不了,原本正正经经的太子妃,未来的国母,地位骤然一落千丈,虽然仍有亲王妃的头衔,但亲王若短命,一个空有其名的王妃又有何用? 原本魏安帝与太子因吴黎闹翻天的事情,尚书府多少都有些乐见其成的意思。 若是吴黎能嫁入东宫,就算是侧妃也是了不得的造化。 再加上他们手头上仍有一位嫡长孙女,政治价码与利益显而易见,若与其他达官贵族做亲,岂不是双喜临门? 只不过,尚书府想想归想想,太子如今情况不明,就算他们如今不太愿意将余不夜嫁过去,也不好有大动作。 于是,尚书府暂且选择了按兵不动,珐琅钟表也被抬到了余不夜的院子。 她将钟表就放在迎客厅,今后不管谁来,都能看到这精雕细琢的金灿灿藏品。 余不夜也没有多余的情绪,依旧是温温柔柔的样子,给了沉香足足的赏钱,让她向郡主回话,礼物很喜欢,过几日有空来喝茶。 吴黎因此气急败坏,余不夜却一个眼神都没给她。 吴黎在家郁闷了两天,哭得眼睛肿成了两个泡水桃子,觉得自己是全天下第一委屈的人。 她知道太子因为自己才去天圣宫面壁思过,但她却不以为意,也存了心想要试探他一番——他若是真的爱她,非她不娶,他自然会为了她对抗父母,不会让吴清清嫁过去。 家里不会让吴清清做妾,太子自然也不会让她做妾。 可后来,她听闻太子受伤的消息,还真情实感地担心了一番,毕竟这男子关系着她日后是否能成为皇后。 于是在珐琅钟表一事之后,她按捺不住了,乘坐马车想要进东宫看看太子。 然而吴黎却被拦在了东宫门口,不让她进去。 -- 第89页 她撩开马车帘子,气急败坏地斥责门卫:“是我!你是如何敢拦我的?” 往日因为吴黎与太子关系亲密,东宫又有直接进出宫外的大门,她便经常来东宫玩耍,门卫都是熟识的,进出也都便宜。 然而现在在东宫门口守着的门卫全部换人,仔细看服饰竟是禁军! 这下子,连吴黎都惊讶了,连忙问道:“太子如今是什么情况?” “无可奉告。”禁军仍挡在门前,面目冷肃,“小姐请回,陛下有令,任何人不得进入东宫。” 吴黎意识到太子大概受伤颇重,心也沉了下去,语气便也软了不少,殷殷地央求道:“禁军大哥行行好,我是兵部尚书府的女儿,未来的太子妃,与殿下情谊深厚,不见到他,我也实在放心不下。” “恕末将难以从命。” 禁军纹丝不动,说完这句话后,再也没有开口。 此时的东宫,被禁军围得如同铁桶一般。 那日,太子遇刺后直接就被送了回来,太医们殚精竭虑地医治,可算没有性命之忧,这断手也接不上去了。 谢皇后看着身体残缺的太子,心里摧心挖肝的疼,晕过去好几回。 失血过多的太子在昏迷许久后,终于缓缓苏醒,半梦半醒间仍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意识混沌片刻,才注意到坐在床边垂泪的谢皇后。 他张张嘴,声音喑哑,只说出些只言片语。 “母后……”他恍然看向谢皇后,“儿臣好疼啊……” 谢皇后为儿复仇的心如同烈火熊熊燃烧,她握住太子的另一只手,急切地问道:“我儿,你可有看清楚刺客面容?身形如何?那人留下什么话了吗?” 太子回忆半晌,哑着声音道:“刺客是个身形瘦削矮小的男子,眼神如狼,嗓音沙哑,并不知他通什么武学,儿臣摔下山崖时就晕过去了,哪怕后来清醒,他只说了一句‘你再也做不了太子了’。” 既然说了此话,必然就与夺嫡有关。 又或者说,刺客希望他们将此事与夺嫡挂上关系。 毕竟哪有刺客傻了吧唧的要留下一句如此明显会暴露身份的话? 皇家人的特点就是多疑,仅仅一句话就要做无数的阅读理解,最终选择出几个最有可能的选项,做几手准备去应对麻烦。 这思路倒是没错,但这次却与他们所想不太一样。 顾烟杪那时已是被怒意冲昏头脑之际,抱着必死的决心准备与太子同归于尽,自然不会思虑过多。 确切来说,是想都没想就磨刀霍霍向太子了。 “然后他就对你实施了暴行?”谢皇后简直无法相信。 “他……剁下我的手指,最后才斩掉了手掌。” 太子说着说着,便再次陷入极度的痛苦,恨不得当时死了倒一了百了,若不是因为身体虚弱,他简直想就此自尽。 做一个被侮辱过的废人苟活,还不如带着尊严死了干净。 谢皇后听到此番言语,泪流满面,心如刀绞,而后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本宫必将要此人碎尸万段!” 只不过,一旁的魏安帝虽然也心疼儿子受的苦,却不免想到别处去。 他想到了当年竹语道长的预言,难道太子着实没有帝位之运? 若是当真如此,他倒要好好合计易储之事了。 “本宫认为,能做下如此龌龊事情的,必然是镇南王一家!当年你不过是要了顾寒崧一根手指,他面上乖顺,怎知心里却记恨至今!” 谢皇后知道当年的事情,但她并没有在意,不过一个失去权柄的藩王世子,有何值得被她放入眼中? 魏安帝却想的多些,他问:“你要他手指一事,还有谁知道?” 太子思忖片刻,回答道:“还有三弟与玄烛。” “这事儿被透露出去,以此嫁祸,也未必不可能。”魏安帝说,“兹事重大,涉及全是皇亲贵胄,还是需要好好调查。” 谢皇后早就因为魏安帝把太子撵去天圣宫而心存不满,她闻言立马冷言冷语地讽刺道:“怎么?这又损害你皇家的面子了?” 她还记得,之前娘家侄女不过说错了句话,就被惩罚嫁给顾寒崧。 谢家大姑娘本来还有望太子妃之位,如今连婚事都难谈。 当年魏安帝能够成功多得宝座,是谢家联合许多实权官员鼎力推动,近日魏安帝却接连打压谢家,很难不让人理解为他要过河拆桥。 魏安帝虽是太上皇私生子,当年明面上却是英国公庶子的身份。 他斗死了嫡子,自己继承了爵位,与谢家嫡女结亲,此事也是谢家上了他这条船的证明。 在他得势后,大大封赏谢家三兄妹,大哥谢园获封平国公,二姐谢氏贵为皇后,小弟谢然也是手握实权的镇国将军,同时也是太子之武学师父。 现在魏安帝坐稳了皇位,明显就对谢家有所忌惮了。 若不是谢家势大,指不定现在要树倒猢狲散。 谢皇后越想越气,对魏安帝说话的语气难免带了责备:“这可是你亲儿子!嫡长子!大魏的太子,最最金贵的人!” 魏安帝见她这态度,颇有些不悦:“正因他是朕的嫡长子,才要好好查,若有别的差池,岂不是寒了朝臣的心?大魏以后都是他的……” 他说到此处,忽然顿住。 -- 第90页 太子手废,难堪大位,就算是他有私心,朝中的折子怕是要淹没他, 这停顿的意味过于明显,谢皇后与太子都听出了其中未尽的言语。 顿时,两人的心都凉透了。 易储一事,魏安帝怕是势在必行。 第四十九章 太子本就因为遇刺一事抑郁不已。 自己受伤不过三两日, 父皇竟然已在思量换储君一事?! 早知如此,不如当日便死在刺客手中,倒不用面对如今父皇的无情。 “你且好好调理身体, 父皇并没有其他意思。” 见魏安帝这般遮遮掩掩, 谢皇后更是怒火攻心,直接开口骂道:“你心里只有储君, 并无儿子!往日你偏心大皇子便算了,连顾寒崧你也要偏心?你不为儿子出头, 自当本宫来!” 魏安帝已然三番两次地被谢皇后斥责,自是不满,怒不可遏地撂下一句“朕何曾说过要易储?简直不可理喻!”便甩袖走人了。 他自认为,自己的思量并没有错。 毕竟所处位置不同,谢皇后太子母子俩只看得到眼前的利益, 而他却要为整个皇室的面子着想。 魏安帝走出东宫后, 理智并未出笼。 谢皇后向来对大皇子与玄烛多有偏见, 此时她情绪激动,难免会做冲动的事情。 谢皇后方才提到顾寒崧被太子欺负时, 玄烛为其出过头,魏安帝虽面色不显, 心下却也一直琢磨着玄家是为何意? 是玄大将军与镇南王有旧, 还是单纯小辈之间的交往? 若是前几年, 魏安帝需要玄家平定北地, 自然会对玄烛客气些。 毕竟玄家着实争气, 父子三人皆是骁勇战将,无可比拟的战功累累, 魏安帝对玄家如今已是赏无可赏。 但这并不代表, 他要纵容玄家的任何所作所为。 只不过, 如今边疆的兵权仍在玄家长子手里,在回收权力之前,仍不可轻举妄动。 于是吩咐身边伺候的大太监何公公:“找人近日看着点皇后,让她好好照顾太子便好,不要惹乱子。” 何公公便应了,魏安帝回了御书房,仍然在思虑太子遇刺一事。 那日见了镇南郡主,她年纪不大,模样也一派天真,三言两语并无破绽,与探子所言相差无几,当时顾烟杪确实离天圣山最近,可总不能是郡主亲自行凶? 宫女试探过,顾烟杪并无武功,检查身体也没有看到常年习武的茧痕,她确实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最大的可能就是她派了杀手出去。 但比起顾烟杪,魏安帝更怀疑是常年低眉顺眼的顾寒崧。 然而直到郡主抵达京城之日,世子府愣是无人出过城,连迎接郡主的事情,都仅仅是在自家前院完成。 若真是她主使,也值当称赞一句深藏不露,先头砍人,转眼就敢来陛见。 魏安帝难以想象这一个眼神清澈的小姑娘能有如此城府。 可她讨了那珐琅钟表,转头就给了兵部尚书府的嫡长孙女,其中微妙之意拿捏得正正好好,连他都不得不说,若此事她有意而为,可真是妥妥帖帖地揣摩到帝心了。 魏安帝心思多疑,思虑深重,此时在御书房静思着,手边的茶也渐渐变凉。 他忽然有些懊恼,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培养多年的继承人就此作废,这简直是在他脸上打耳光。 算了,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他平复了心情,又低头开始看探子给他带回来的最新消息。 窗外又开始飘雪,室内的银丝炭烧得劈啪作响,魏安帝皱着眉头看着手中纸张,片刻后将其丢入火盆,火舌腾起,将纸张吃做细碎灰烬。 - 顾烟杪因给余不夜送礼一事,在京城八卦圈算是掀起一阵看热闹的风潮,所以在那日后,她老老实实地在世子府呆着,没再出去惹事了。 她确实觉得,顾寒崧每次看她的眼神里,都多了几分麻木。 不过在世子府窝着,她也没闲着,与周嬷嬷商量筹备年节送礼之事。 先王妃早逝,在南川尚有管家协助,到了京城后,这些事也要自己操持起来了。 早前顾烟杪尚担心京城走礼习惯与南川多有不同,很是认真地询问了多年在京城的周嬷嬷,又问世子府的管事拿了礼单子看往年循例。 今年她送出的礼物虽说不出彩,但一定不会出错。 况且,出彩又有什么好处呢,只会被枪打出头鸟,谨慎着点为好。 正瞧着呢,沉香拿着几封请帖从外间走来,放在顾烟杪的书桌上:“郡主,今日又有许多请帖,都要拒了吗?” “拒了吧,这几日我应是不会出门的……慢着,让我先看看。” 顾烟杪抬眸,正巧看到熟悉的信封,是余不夜送来的,估计是珐琅钟表的后续事情。 她拆了请帖,三两眼看完书信,忍不住笑了:“这吴黎,在家里可真是闹得天翻地覆,不夜姐姐头都要疼死了,估计是请我去给她撑场子呢。” 余不夜的信中写,那日吴黎在东宫大门碰壁回来后,越想越伤心,难免大哭一回。 府中大奶奶,也就是余不夜的母亲,听闻后便赶紧去她院子里瞧她,虽然吴黎不是亲生,但好歹养了十几年,早就胜似亲生。 吴黎扑在母亲怀里哭诉委屈,险些将一颗慈母心哭碎了。 -- 第91页 吴大奶奶也觉得这事儿实在够呛,吴黎的面儿可算是损了,近几日大家都拿这事儿明着暗着笑话她,东宫被禁军围着这事儿她管不着,但她能管余不夜。 于是她就带着吴黎去找余不夜,让她将珐琅钟表还给太子,理由也非常充沛且让人无法拒绝——这钟表原先是定情信物,寓意美好,若是同一家姐妹都得了,难免让人误会太子要享这齐人之福啊。 余不夜闻言也没恼,仍是那副静婉温柔的模样,双眼含笑,先是三言两语撇清自己与太子的关系:“这是镇南郡主赠予女儿的礼物,怎有还给太子一说?” “我也从来没听说过,接受了礼物还要还回去的,而且我与郡主情谊深厚,也并不想还回去,若是母亲不想我拿着,待我给郡主写封帖子,请她来府上一聚,母亲且亲自与郡主解释吧。” 吴黎直接就扯着吴大奶奶的袖子嚷道:“娘!她竟然用郡主的身份来压你!” 吴大奶奶面色很不好看,眼神沉沉。 她其实不是很喜欢余不夜的性子,看着柔软温文,实际上却是口蜜腹剑。 这不过同她商量几句,就将锅甩了个一干二净,半点不想担责。 不过一件小事罢了,竟然还要请郡主来——合着恶人坏事都是她与吴黎做,吴清清仍然就是一朵干净的白莲花。 想着想着,吴大奶奶又着实开始担心起吴黎,这孩子的性子爽朗大方又没心眼儿,不知道私底下,被欺负成什么样儿了。 余不夜见着吴黎告状,已经心如止水,只平静地说:“莫要诽谤,说话要讲证据。” 吴大奶奶见吴黎又要吵起来,赶紧摁住了她,一锤定音地发话了:“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无论如何,明日你就将这钟表搬走,哪儿来的还哪儿去,送给谁也好,丢了也罢,若是镇南郡主问起,你自己解释去。” 看着母女俩相携离去的背影,余不夜眼中的笑意也渐渐淡下来。 她面色未变,沉默片刻后吩咐丫鬟:“准备笔墨纸砚,我要写请帖。” 谁还不会告状怎么的? 周嬷嬷听顾烟杪说罢此事,都啧啧称奇:“以往听说过宠妾灭妻、庶尊嫡轻的故事,都已经很荒唐了,但好歹也是自家院儿里的事情,没想到尚书府大奶奶,竟是帮着养女打压自己亲生女儿!” “养了十几年,就算是个小动物,感情也很深了。”顾烟杪随意聊着,摸了一把脚边哈哈喘气儿的寒酥的大脑袋,它现在越来越像只狗子了。 “确实是这个理儿。”周嬷嬷点头道,“但另一边也是亲女啊,失散十几年才回来,就算没有感情,疏于弥补,却也不至于打压吧!” 因为吴黎是原女主啊,一切不合理的事情发生在她身上,就都变得合理了起来。 但顾烟杪没说出来,只是笑了笑,又拿起桌面上的其他请帖。 其中有一封请帖非常特别,一下子就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这信特别在什么地方呢? 它特别臭,就像是什么动物粪便的味道。 公侯世家交际往来的请帖信件,大多有正规的工序,也非常讲究,信封大多干净整洁,更有情调一些会绑上丝带或者干花,或者用香薰染了,或者用香水浸泡。 但这封信,工序虽然正确,却……实在太皱巴巴了,甚至还有点点脏,就好像在送来的路上历尽劫难,比如不小心掉进了泥地里,沾了不少脏印子。 周嬷嬷当即便皱了眉头,厉声问道:“怎么回事?什么脏东西都能拿到郡主面前来?” 沉香惊慌道:“奴不知,门房就将所有写了郡主名讳的请帖全都给了奴,奴并不知道这是谁的信,也不知道重不重要,便全都拿进来,请郡主定夺。” 顾烟杪摆摆手,示意周嬷嬷放松些。 她让沉香拿了手套来,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拆开了那封请帖。 里面并没有暗器,也没有什么莫名其妙的毒,只有一张普普通通的纸张。 顾烟杪见状大感失望,有些无聊地将纸张抽出来,囫囵读完后,眉头却微微皱了起来。 只见那纸张上歪歪扭扭的写着: “若想让顾寒崧脱罪夜里亥时府外槐树下见。” 第五十章 顾烟杪冷笑一声, 敢拿顾寒崧威胁她,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有事就说事,大半夜约个未及笄的姑娘在偏僻处见面, 多半不是什么正经人。 她将信纸递给沉香:“查去吧。” 沉香快乐地应了一声, 接过信纸跑了,她家姑娘可是做情报收集起家的, 耳濡目染的她也学会不少法子,这点小事儿自然不在话下。 直到晚膳后, 沉香回来告诉顾烟杪,送信的是李相府的一个马奴。 看到顾烟杪莫名其妙的眼神,沉香赶紧补充道:“奴打听到,他是举家获罪后被发配成奴的,只不过现在已经不叫原来的名字了, 李相府的下人都喊他大可。” “这样啊……” 顾烟杪拉长了声音, 若有所思地回忆起来。 这样的人, 她还真是知道一个,就是之前险些与她有婚约的荣家嫡长子。 “他若是还送信来, 都拿来给我瞧瞧。” 夜里的约,顾烟杪自然没有去, 她可忙得很, 要给寒酥减肥。 寒酥自从跟了她, 几乎都是同吃同住, 亲近的人屈指可数, 其他人光是靠近,都会凶狠地龇牙警告。 -- 第92页 凶归凶, 但寒酥的外表非常俊逸潇洒, 脑袋上立着两只毛茸茸的尖耳朵, 蓝盈盈的眼睛好似两颗纯正的蓝宝石,一身雪白鲜亮的毛色,身形矫健,实在是漂亮极了。 这会儿正是寒酥活泛的年纪,它在顾烟杪面前就是个多动症的大狗狗,沉迷于用舔她的脸表示亲近,甚至学会了摇尾巴。 不过它并不会像狗子的尾巴高高翘起,摇动也没有那么频繁,只是轻微地左右晃动,表示自己的开心。 顾烟杪一直以来都是亲自训练寒酥,企图把它培养成忠诚的大杀器。 但养着养着,随着他们的感情愈发深厚,寒酥的身材也越来越圆滚滚,逐渐有了点北极熊的感觉……她思考半天,决定再给孩子增添一倍的运动量。 次日一早,顾烟杪早早起来,丫鬟为她盛装打扮,毕竟要去兵部尚书府给余不夜撑场子,怎么能素面朝天? 沉香从院里进了屋,捏着鼻子说道:“郡主,那马奴又送信来了。” 不雅的气味非常浓郁,顾烟杪皱皱眉,她的手刚抹好香喷喷的护肤油呢,便吩咐道:“你戴手套吧,然后念给我听。” 沉香拆了信,纸张上照样只有一句简单的话:“昨夜为何不来今夜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他的脸可真大啊!”沉香叹为观止,“郡主岂是他想见就见的?” 顾烟杪挥挥手,懒洋洋道:“不必管他。” 梳妆已经接近尾声,顾烟杪站在镜子前左顾右盼,好好欣赏一番。 镜子里的少女姿容明艳,窈窕娉婷,她身穿正红洒金的缎面裙,头戴一副红宝石头面,明眸皓齿,眼波流转间煞是动人。 周嬷嬷越看越欢喜,简直觉得自家郡主是整个大魏第一美人。 她将雪白的狐裘披在顾烟杪肩上,又塞了个暖炉,千叮咛万嘱咐:“别回来太晚了,夜里风大,可别着凉了。” 顾烟杪嗯嗯点头答应着,如今出行不能骑马,只能坐车,哪里又会冷到呢? 她扶着沉香的手上了马车,又想起什么,撩开帘子对周嬷嬷说:“嬷嬷,午膳我不在家吃了,记得给寒酥喂食。” 周嬷嬷挥挥手,应道:“晓得啦,看这操心的样子哦,郡主且去吧,嬷嬷做事儿还不放心吗?都是做熟了的,哪里会饿到它?” 她笑了笑,这才将帘子放下,吩咐车夫出发。 轮子在清扫积雪后的路上行驶,会发出吱呀的声音,不过马车依旧稳当。 过了半晌,终于抵达了兵部尚书府。 余不夜早就在大门处迎接,她与顾烟杪多年未见,感情不减反增,此时终于见到,自然是开心得溢于言表,连忙握住顾烟杪的手,感叹道:“我可太想你了。” 话音未落,她突然反应过来尚有旁人,连忙行礼告罪:“见过郡主,方才臣女一时失态。” 顾烟杪立马扶住余不夜的胳膊,笑眯眯地说:“你我亲如姐妹,无需介怀。” 余不夜笑眼弯弯,柔声说:“郡主宽和,然而礼不可废。” 顾烟杪与她对视一眼,顿时明白了她的意思,于是便看她坚持行完礼,两人这才相携着,缓步进了尚书府。 此时的尚书府女眷皆出来行礼。 就算镇南郡主在宫里几位的面前再不受待见,大小仍是个皇室郡主,品级摆在这,朝臣命妇就算背地里看不上她,面上还是得客客气气地见礼。 顾烟杪深知此事,便也对长辈回了半礼,不让人诟病半分。 不过,顾烟杪并没有见到吴黎,没见到就没见到吧,她也不是很在乎。 尚书夫人并不知道余不夜邀请郡主来的前因后果,只当是小姐妹间的约会,便只留顾烟杪吃一碗茶,寒暄关怀几句,就准备让她跟余不夜回院子里玩儿去。 结果就在此时,吴黎姗姗来迟,人未至声先到,遥遥地传来一句娇声燕语:“原来前院这么热闹,怎么不叫我呀?” 顾烟杪闻声回眸而看,见到吴黎竟穿一身嫣红娉娉袅袅地走了进来。 瞧她那花团锦簇的模样,像只要出头的花孔雀一般骄傲自得。 一时间,顾烟杪只想笑,心下觉得阖府上下怕是将这孩子宠得太过,以往只觉得她娇憨可爱,现在站在对立面再看,感受确实不同。 她收敛神色,垂眸品茶,故意不与吴黎对上视线。 吴黎作为原女主,自然长得非常漂亮,身着张扬的颜色也更显明艳。 她对自己的容貌非常自信,方才听说郡主已到,穿的是正红色的衣裙,心情当下便不好了,只觉得郡主诚心与自己撞了颜色,真是晦气死了。 但转念一想,她长这么好看,怕什么呢?撞衫不可怕,谁丑谁尴尬呀! 于是吴黎就这般闪亮登场了,她非常享受在场之人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自己身上的感觉。 ——除了顾烟杪。 本来就是想要闪亮登场压顾烟杪一头,谁知对方根本看也不看她。 当然,她对顾烟杪的错误估计,没少受太子一系的影响。 作为原定的太子妃,太子对她那叫一个服服帖帖,所以对于他们打压镇南王一系的事情,也知之甚多。 耳濡目染地,吴黎自然也不大看得起这位受迫害多年的镇南郡主。 传言中她长相普通,又是个不折不扣的南蛮子——如今“南蛮子”这几个字在尚书府家是禁止言说的,原因自然是与余不夜有关。 -- 第93页 吴黎半是好奇半是示威地看向顾烟杪,扯了个半笑不笑的表情:“你就是镇南郡主?” 她心想,这人倒是比传言中的好看不少,那双眼睛确实生得美丽,却不知是不是个好相与的性子。 在吴黎心中的好相与,就是避她锋芒,万事让着她的意思。 毕竟连余不夜这种婉婉有仪的性子,在吴黎看来便是口蜜腹剑。 为此吴黎自觉在她手里吃了不少亏。 听到吴黎这种语气,便是尚书夫人都有些不悦。 小孩子心思浅,她自然明白吴黎是因为珐琅钟表的事情找茬,但身为贵女,这般咄咄逼人总归是有失风度,就算是有理也会变成无礼了。 尚书夫人连忙出来打圆场,佯嗔道:“阿黎,你父母真是将你纵得好没规矩,还不快给郡主请安行礼?” 吴黎一愣,下意识道:“我对她行礼?怎么可能?她受得起吗?” 镇南郡主不是镇南王世子的妹妹吗?她与太子三皇子在一起时,见到顾寒崧,不落井下石地欺负他就算脾气好了,还行礼?那是从未有过的事情。 哥哥都受不起她的礼,何况是妹妹? 这时候,顾烟杪自是不必出声,有沉香在一旁怒声道:“放肆!郡主堂堂皇亲,怎会受不起吴家小姐的礼?贵府就是这样教导小姐的?” 吴黎当即眉毛一竖,骂了回去:“主子说话,你插什么嘴?” 本想直接让人给沉香掌嘴,半晌还是忍住了。 余不夜实在看不下去了,委婉地提醒道:“阿黎,向郡主行礼,本是应该。” “有你什么事?”吴黎向来是对余不夜心口如一地厌恶,“你别以为拿了陛下的珐琅钟表,就是太子妃了,顾宜修喜欢的永远是我。” 余不夜立马闭嘴了,默默撇开头去。 她的教养与警惕心实在让她无法说出“谁稀罕你的顾宜修”这种话来。 尚书夫人见吴黎的言语越来越过分,立马变了脸色,斥责道:“平日里家里就是这么教你的?还不快向郡主与清清道歉?” 她率先站起身来,朝顾烟杪鞠躬:“臣妇教子无方,请郡主海涵。” 顾烟杪连忙扶住尚书夫人,心却道,如此一件小事儿,却要闹得这个地步,尚书府的后院儿可真是龙潭虎穴,随口说的一句话,怕是能解读出八百种意思来。 而且,这夫人也真是够狡猾,好一个请她海涵,本就是吴黎错在先,现在却变成她若不涵,倒像是小气了。 不就是阴阳怪气吗,谁不会呢? 顾烟杪顺势将尚书夫人扶着坐了回去,满目殷切地说道:“夫人客气了,我当是多大事呢,这位妹妹年纪尚小,不懂规矩也是人之常情,哪里又扯到家教无方呢?” 她故作欢喜地看向吴黎,眼含笑意地打量她,问道:“倒不知这位妹妹是尚书府哪一房的女儿?如此好相貌,性子又活泼,便是谁看了都要赞一声,生养出这样的姑娘,是尚书府大大的福气呀。” 第五十一章 话音刚落, 连尚书夫人的脸色都变了变。 她就不信顾烟杪不知道,吴黎根本不是尚书府的女儿! 况且吴黎与余不夜年岁相仿,都比顾烟杪年纪大, 她还一口一个妹妹, 可不就是讽刺吴黎是个巨婴。 当年真假千金一事出来时,甭管当年到底是何原因, 尚书府被人指指点点嘲笑的次数不在少数,偏偏他们辩解不得, 只能怨气肚里吞。 更何况,顾烟杪与余不夜关系那样好,现在还装作毫不知情的模样…… 尚书夫人甚至觉得,今日顾烟杪八成是特地来收拾吴黎,给余不夜出气的。 吴黎最讨厌的就是别人拿她的身份说事儿, 她娇生惯养了十几年, 享尽贵女身份带来的荣华富贵, 突然之间天地旋转,委屈谁能知? 父母亲也怕她因此萎靡不振, 待她只有比以前更好的,都是为了补偿。 可那又如何? 她的身份就是一道鸿沟, 尖锐地将她与曾经的生活割裂开来。 很多次她都在想, 若是在发现这一切之前, 余不夜就已经死了, 这该多好? 吴黎就永远是兵部尚书府的嫡长女, 名正言顺的太子妃,未来的皇后。 但如今, 世道确实不同了。 尚书夫人面不改色, 微微笑了笑, 沉稳地对顾烟杪说道:“阿黎是臣妇的养孙女,自幼娇惯过了,还请郡主担待则个。” “哦……原来如此。”顾烟杪做出恍然大悟的模样,笑笑道,“可见尚书府风水极好,真是人杰地灵呀,便是个养女,也养得这般出众。” “祖母,同她说这么多做什么?”吴黎因为方才顾烟杪故意挑刺儿的话,已经对她讨厌极了,“知道你是南蛮地来的,没见过什么好东西,头一回进宫便不知礼数地向陛下讨赏赐,可你讨什么不好?偏偏要讨太子殿下对陛下的孝敬?你若是识相,就赶紧拿走那钟表,还给陛下,免得叫人看你笑话!” 顾烟杪莫名其妙地瞟了生气的吴黎一眼,若有所思地呷了口茶。 又是这样。又是这样…… 南川来的人都有什么奇怪的眼疾吗?吴黎早前就因为受不了余不夜时而用怜悯的眼神看她,发过好几次脾气,结果这个郡主看她也像看傻子。 “那珐琅钟表是皇叔祖父赏给我玩的,我与清清姐姐私交甚好,便赠给她瞧瞧,有何不可呢?”顾烟杪慢条斯理地说,红宝石珠帘在鬓边摇晃,盈盈而动。 -- 第94页 “不过一座钟表,为何就要强迫我归还给皇叔祖父?就因为吴大奶奶说,这样会让所有人误会太子殿下要娶吴家姐妹,享齐人之福?” 此言一出,登时如同一石激起千层浪,在座之人皆面色大惊! 尚书夫人表情万分严峻,立马坚定道:“郡主慎言!一如郡主所说,这不过一座钟表,其价值也不过让人赏玩罢了,为何要说出如此污我家风之言?” “夫人果然明事理!总算有个头脑清醒的人,这才好说话呀。”顾烟杪精神一振,先夸尚书夫人一句,又道,“这可是贵府吴大奶奶亲口所说,并非出自我口——这罪名实在太重,我生怕给清清姐姐拖累了,所以看到她的请帖时,我才巴巴儿地第二日便赶来了,否则,一座摆件儿罢了,哪里有这么着急?” “这、这……”尚书夫人见她言之凿凿,看着不似撒谎,便迟疑道,“我家大儿媳怎会说出这种话?这其中是否有什么误会?” “是不是有误会,叫她出来问问不就知道了?” 吴大奶奶原本就在一旁候着,此时已经羞得满脸通红,她原先会用这理由去给余不夜施压,自然是觉得对于闺阁女子来说,这话难以启齿,必然能悄悄将此事私了。 怎知镇南郡主这个没教养的,竟会毫无顾忌地放在台面上来说! “臣妾绝无此意,郡主可真是误会了!”吴大奶奶连忙为自己撇清关系,“这钟表原先是太子殿下与阿黎的定情信物,清清却也拿了,终归是影响不好……” “定情信物又如何?可是比本郡主与清清姐姐之间的闺中情谊要贵重许多?甚至连一座摆件都容不下了!” 顾烟杪冷笑一声,字字铿锵道:“太子与吴黎,可有订婚之实?陛下的圣旨下了吗?为婚之法,必有行媒,太子大婚,媒人是哪家大人或夫人?三书六礼可过了吗?这些都没有,还将定情信物嚷嚷得全城皆知?吴小姐怕是不知道,明媒正娶的方是正妻,你们这扮家家酒似的游戏,充其量也不过是私定终身!” “你!你!你怎能这样说话!”吴黎可从来没有这般被怼过,一时都结巴了。 顾烟杪虽然炮仗似的,却字字句句都是实话,让吴黎无可辩驳——因魏安帝不满吴黎出身,他们之间的婚事仍旧没有定论,毕竟原来的婚约,是太子与尚书府嫡长孙女。 “你你你,你什么你!本郡主说的可有一点错误?”顾烟杪可不是善茬儿,这些年走南闯北,早练出一副泼辣本事,怎会让她指着鼻子骂? 于是直接就顶了回去:“没有就闭上你的嘴!” 时人多好面子,哪怕是后宅之地,复杂的利益纠葛也导致关系盘根错节。 但甭管婆媳妯娌姐妹之间多看不顺眼,表面上也要和和气气的,不到撕破脸的境地,向来不会硬碰硬,最多在往来话语里针锋相对指桑骂槐。 吴黎因自小得宠,并不喜欢这一套,向来是有什么说什么。 别人听了心里再不高兴,为了避其锋芒,最多也就讽刺几句罢了。 若是对人不对事,看热闹的众人其实心里都舒服得很,原来还有人能治住这个恶霸呀,这可真是太解气了! “行了行了,都别吵了!” 最终尚书夫人一拍桌子终止了这场闹剧,她抚着额头,沉思片刻。 如此细枝末节,竟然闹到这般地步,偏生自家还一点儿不占理,这本就是危险的信号。这镇南郡主身份并不贵重,却敢在此处如此咄咄逼人,难说不是有人为她撑腰。 早前他们便怀疑此事是陛下授意,那么顾烟杪的狐假虎威也合情合理。 只是尚书府想按兵不动,却总有猪队友坏他们好事! 这下好了,唯一的退路大概是赶紧把吴黎从中摘出来,只求太子对吴黎的痴心能够持之以恒,他们这婚事还能有一点盼头。 尚书夫人思及此处,怒其不争的眼刀便飞到吴大奶奶身上。 而后暗暗沉住气,摆了个和颜悦色的笑脸出来,打算开始和稀泥。 “既是误会,讲清楚便好了,何必如此大动干戈,免得伤了和气。”尚书夫人慈祥地想要去拉顾烟杪的手,“哪有什么定情信物?都是些坊间笑谈罢了,太子殿下与阿黎打小儿就认识,情分极深,送礼也是常有的事,可这摆件儿做的精巧,阿黎太喜欢了,性子又单纯,家里来了人总要展示一番,这不就让人误会了。” 好一番混淆是非的洗白话术! 顾烟杪叹为观止地欣赏尚书夫人的厚脸皮,见她八风不动地朝吴黎招招手:“阿黎快来,误会解释清了,以后也就好相处了,赶紧来和郡主道个歉,这事儿啊就算过去了,小孩子家哪有隔夜仇呢!” 吴黎本就因顾烟杪冷嘲热讽的话而情绪不稳,一听自家祖母直接一锤定音地将她与太子多年的情谊撇得干干净净,顿时气得浑身发抖:“祖母!我与太子情投意合多年,婚礼本是板上钉钉的事儿,怎么如今变成了坊间笑谈?” “就是因为她吗?”她一指沉默不语的余不夜,难以置信地质问尚书夫人,眼里都要涌出泪花,“她一回来,我就要给她让位?让她风风光光地去当太子妃?祖母若早有这心思,直说便是了,何必今日在众目睽睽之下折辱我?” 尚书夫人脸色也沉了下来,说话也带了命令的语气:“阿黎,你不听祖母的话了?!” -- 第95页 “听话?听什么话?给这贱人道歉?”吴黎此时被愤怒冲昏头脑,刻薄地冷笑出声,“一家子苟且偷生的阶下囚,我给她道歉?她配吗?!早就该死的人,谁给你的脸在我这里耀武扬威?上次你能捡回一条命算你幸运,但奉劝你一句,出门最好小心点,怎么知道哪天就死在……” “吴黎!”余不夜罕见地生气了,打断吴黎的话,“嘴巴放干净点。” 尚书夫人几乎是同时站了起来,疾声厉色地命令:“回你院子里去,没有我的允许,不准再出来!” 吴黎怨毒地剜了一眼余不夜,甩开丫鬟来抓她的手,正要转身走掉,胳膊却忽然被拉住。 她以为是那个不长眼的丫鬟,回头准备骂人,却迎来结结实实的一个耳光。 响亮的巴掌扇在她脸上,顿时就红肿了起来。 吴黎愣愣看着面前将手收回去的顾烟杪,一时有些无法回神。 顾烟杪早先为了气她,只是装模作样地阴阳怪气,这下倒是真动了怒,气势凌厉地警告她,语气冷肃得如同风刀霜剑:“这一巴掌是告诉你,口出恶言便要付出代价。” 听吴黎这番言论,便知道此女对于曾经谢家对镇南王府所下的杀手知之甚多,乃至于提出‘上次捡回一条命’,正是被两个强盗拐走的那次。 说不定,她也是推波助澜的始作俑者,并且引以为豪。 既然如此,顾烟杪便不打算只是气气她了。 她不再与吴黎多浪费时间,而是直接拂袖离开。 余不夜与尚书夫人对了个眼色,福身道:“祖母,我去劝劝郡主。” 尚书夫人被吴黎的骚操作给惊得脑壳疼,赶紧挥挥手让余不夜走了。 一转头便看到,吴黎简直要气疯了,若不是丫鬟拦着,她已经冲出去跟顾烟杪拼命了。 她的眼泪簌簌落下,冤天屈地地尖叫道:“她怎么敢?!爹娘都没打过我!” 尚书夫人被她喊得心烦意乱,赶紧让丫鬟把她带回院子里去。 心里也难免怨恨这个镇南郡主,真是拿着鸡毛当令箭,偏生因为吴黎被娇惯坏了,导致他们家好似没道理。 就算是实话,怎么能当着人家的面说出来呢? 这小姑娘年岁不大,气性倒是不小,直接扇了吴黎一巴掌,将尚书府闹得鸡飞狗跳,之后尚书府竟然还得费心费力去给她赔礼道歉,真是造的什么孽! 这厢尚书夫人还在考虑送些什么礼去平息顾烟杪的小性子,而甩手而去的顾烟杪根本就没有给她这个粉饰太平的机会。 要什么弯弯绕绕?她要借力打力,一击必中! 顾烟杪从兵部尚书府出门后,径自驱车来到了大理寺,直接状告兵部尚书府对皇室大不敬! ——这是大魏律法重罪其一。 侵犯皇帝尊严或人身安全的言行,立斩无赦。偷盗皇帝用品者,判处绞刑。 对帝室不敬者,依照罪行大小,判处刑罚。 轻则流放,重则绞刑。 第五十二章 大理寺卿将此事报给魏安帝时, 魏安帝久久未曾言语。 此事明面上,是小姑娘吵嘴的事情都要闹到他面前来,属实小题大做。 大理寺卿恪尽职守地去查了此案, 禀明镇南郡主所言非虚, 吴家养女确实对她以及镇南王府进行了言语侮辱,真要判, 也能坐实罪名。 但魏安帝非常明白顾烟杪背后的深意。 对于兵部尚书府打着“吴黎当太子妃、吴清清当贵妇”的算盘,他并非不知, 心下也极为不满,只是念在老尚书有从龙之功,且看重吴家的家族势力,不然早就容忍不了一个养女在东宫里跳来跳去了。 魏安帝对这种事敏感得很,他自己本就是庶子加私生子的身份, 哪个都不算光彩, 多多少少都透着名不正言不顺的意味。 所以上他位之后, 明嫡庶成了很重要的事情。 他无数次对太子说:“你要娶的是尚书府嫡女,是这个头衔, 以及她身后的家族势力。” 太子如何不能明白呢? 但是吴黎明显就不是个甘于做妾的,甚至也不会允许他有妾室。 魏安帝根本理解不了儿子的恋爱脑, 太子也执着地要让吴黎做正妻。 因为这个无法解决的矛盾, 魏安帝打不得骂不得, 只好把他赶去了天圣宫。 对于吴黎, 魏安帝满腹怨气, 他虽然觉得儿子榆木脑袋,却更讨厌这个祸国殃民的妖女。 可他却一直没有由头处置这妖女, 若是不小心做得过了, 傻儿子得找他拼命。 顾烟杪来了之后, 先是借着送钟表点了兵部尚书府,若其是个乖觉的,便该自行处理好这破事儿,按住养女,老老实实商量太子与嫡女的婚事。 然而兵部尚书府被状告对皇室大不敬一事,本身就释放出一种信息——在得知太子受伤、储位堪忧之际,他们再次选择李代桃僵,企图将吴黎许配给太子,表面上还伪装成是太子紧抓不放。 这简直就是太不把魏安帝当回事儿了。 于是顾烟杪走在风口浪尖,背了众矢之的的责任,竟然给皇帝做顺手人情,直接将这现成的由头递给魏安帝。 ——只要吴黎消失,尚书府就没有第二种选择了。 魏安帝见她这算盘打得响亮又坦诚,直截了当地向他表明,这是双赢的局面,您又何乐而不为呢? -- 第96页 别的不提,她在揣摩他“说了矫情不说又烦”的心思上面,倒是厉害得很。 若她不是镇南郡主,魏安帝都要有点喜欢这小姑娘了。 - 魏安帝在宫里思虑万千,一时半会都没有拿定注意。 大理寺卿对于此事心里门儿清,这就是皇家家事儿,他根本无权置喙,于是在他前去宫里请示陛下意见时,留了顾烟杪在大理寺继续走告状流程。 毕竟事发突然,她连诉状都是在大理寺现写的。 眯眯眼的主簿从未见过这番阵仗,捏着鼻子瞧着借了他书案的镇南郡主,正俯身洋洋洒洒写字,而后又暗戳戳地观察她身后静静站着的余不夜。 不禁心道,这吴清清也是个人才,跟着外人状告自家,可真够大义灭亲的。 余不夜只能礼貌微笑:“……” 虽然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但确实不知道怎么解释呢。 写好了诉状,顾烟杪问主簿:“何时升堂?” 主簿吹了吹诉状上未干的墨迹,耐心地与她扯皮:“郡主稍安,总得等我们调查清楚事情真相吧,到时候自会请郡主来。” 顾烟杪知道他这是要等魏安帝的态度,便也不为难人家,笑吟吟地道了谢,而后在一众看戏的眼神中,拉着余不夜离开了。 主簿笑一声,摇摇头将诉状收好了,这郡主看着年纪不大,在藩地自在惯了,来了遍地非官即贵的京城却也不改嚣张,人家骂她一句,竟是要告大不敬。 少年人啊,总是太把自己当回事,若不吃些苦头挫挫锐气,哪儿能知道世界之大呢? 顾烟杪并非不知身后人明里暗里的腹诽,却毫不担心。 于是上了马车后,决定带着余不夜去饕餮楼吃点儿好的,去去晦气。 饕餮楼的烤鸭,是玄烛推荐的菜色,外酥里嫩,香得不得了。 顾烟杪向来心大,看见脆嫩的烤鸭便将万事抛却脑后,专心致志地埋头苦吃。 结果一抬头,见余不夜兴致寥寥,好似很没胃口。 余不夜与她对上视线,绽放出温柔的笑意,打趣道:“你可真是心理素质奇佳,三斧子把外面搅和得风生水起,然后跑来这里吃得欢实。” 顾烟杪叼着肉肉沉默片刻,伸手去摸余不夜的手背:“委屈你了。” 她状告兵部尚书府,自然会牵连到余不夜,最轻也是回府遭到一顿训斥。 余不夜捏捏她的手心:“道什么歉,今日你可是来替我撑腰。” 两人向来心照不宣,顾烟杪笑着安抚道:“着实是一步险棋,但若是走好了,也能增加你在尚书府的分量,日子便能好过些。” “我都明白,就算是一个小小的内院,谁也不想被分权。”余不夜点点头道,却仍是犹疑,“只是我担心你风头太过,要遭人嫉恨,这次事情,陛下大概还是会重拿轻放。” “这倒是无所谓,我们的最终目标并非吴黎,而且陛下再轻放,也必不会让她好过的,你且等着看好戏便是。”顾烟杪随意道,“陛下这人,最擅长就是打肿脸充胖子。” 按照之前谢家女一事,便可看出来,魏安帝是个极爱面子之人。 他就算天天想着要搞死镇南王一家,但只要镇南王没有直接起义篡位,他都能装作大度地留他一命。 对于谢家与太子一直以来对镇南王府的迫害,他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然而一切前提,是这些不体面的事只能悄没生息地进行,不能搬到明面上来。 如果搬到明面,便是有损皇家颜面,他决不允许。 ——当年他未杀镇南王,也是为了自己堂堂正正地上位,否则以后史书上就算记载他千秋万代,这一抹黑历史也无法抹除。 既然要立牌坊,还立了这么多年,这时候就没有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道理。 见顾烟杪说得笃定,余不夜便顺从地笑笑,再不言语。 顾烟杪见她这般模样,实是心有不忍,如今她的神态与早年间在南川时千差万别,笑容仿似面具,话也少了,整个人仿佛浸透在浅浅的疲惫中,郁郁不已。 显而易见,余不夜在抵达京城的第一天起,就不再是能够做自己喜欢的事情的余家小姐,而是万事皆不由己的尚书府不受宠的嫡女。 她的“身价”,谁都能衡量一二。 余不夜从轻松的环境,跳到一个需要殚精竭虑才能获得别人基本尊重的地方,费尽全力才堪堪能够明哲保身,实在是太累了。 顾烟杪叹口气,都是在泥潭里挣扎的人啊。 她也不知该如何安慰,想想便道:“放心吧,我不会让你嫁给太子的。” 余不夜又笑了:“嫁不成世子,嫁给谁都一样,我虚长你几岁,却还要你为我烦心,真是让姐姐自惭形秽。” “说这话就见外了。”顾烟杪向来不拘小节,一挥手按住了余不夜的客套话,随即又打听道,“对了,我收到一封李相府发来的梅花宴请帖,听说很是热闹,你会去吗?” 而且这次梅花宴定了浮生记的茶点,当时徐掌柜来请顾烟杪拿主意时,她还挺疑惑,心里冒了两三种可能发生的危机,后来听说是李相夫人特别喜欢那款焦耳茶,才放了心。 “不出意外的话,应该会去。”余不夜介绍道,“这梅花宴也算是京中传统了,早先是昭华大长公主年轻时爱置办的宴会,也就是李相的祖母,召集京城中年轻一辈的公子小姐来热闹热闹,实际上许多人家趁着这时机相看婚事呢……所以,哪怕大长公主业已辞世,这习惯也传了下来。” -- 第97页 哦,相看婚事。 顾烟杪点点头,跟她没什么关系。 “梅花宴上也经常办些小比试,由大长公主……如今是李相夫人来出彩头,赢者得。”余不夜说道,“不过都是些简单的琴诗书画类别的东西,给宴会锦上添花罢了。” 哦,琴诗书画。 顾烟杪继续点点头,还是跟她没什么关系。 不过若是余不夜也去,她就陪着去好了,而且上次见到李相夫人,也没有好好打招呼。 这么多年来,闺蜜两人好容易才见一面,自然凑在一起细细密密地说了许多私房话。 从饕餮楼里出来时,已是华灯初上。 吴家遣人来催了许多次,让余不夜回府。 这会儿他们已经得知了顾烟杪告状的事情,但暂且只能打落牙和血吞,当着镇南郡主的面儿,实在不敢对余不夜说什么重话,只能委婉至极地三番四请。 许久,两人才依依不舍地动了身,相携着离开了饕餮楼。 饕餮楼楼上雅间的窗沿边,一位风雅公子正赏着冬夜景色,垂眸却看见一抹正红。 他凝神一看,着实不知京城有这般颜色。 顾烟杪只顾着与余不夜谈话,完全不知自己一闪而过的霞明玉映的面容被别人看在眼里,顿时惊艳不已。 那人颇具欣赏之意地看着顾烟杪与友人巧笑嫣然,上了马车后徐徐而走。 顾烟杪亲自送了余不夜回尚书府,留了一句“明后日得空便来寻你出去玩”。 意思非常明了,相信尚书府也能悟到,必然要对余不夜客气些,少整那些软禁跪祠堂抄经书之类的把戏。 她当然知道尚书府瞧不起她,但没关系,就如同今日状告一事,事儿虽小,但她名正言顺且理直气壮,为的就是膈应他们。 回世子府的路上,马车又摇摇晃晃地经过京城繁华的街道,小贩的吆喝声不绝于耳。 顾烟杪一手撑着腮帮子,另一只手百无聊赖地撩开车帘子,看着窗外灯火辉煌的车水马龙,明亮的颜色在她深色的眸子里一闪而过。 她的眼神忽然亮了亮,回头差遣沉香:“去给我买几根糖葫芦,买山楂的,糯米的,看看有其他水果的也要,多买一些。” 沉香应了一声,转身下车了。 顾烟杪圆润的指甲敲在窗沿,欣赏着这人来人往的街道。 京城的街道,也远比南川的街道荣华得多,简直如同地上天宫一般热闹。 但这花花世界下,无数权力与利益勾结,各处派系牵一发而动全身,暗流汹涌仿佛是黎明前的黑暗。 她看着喧哗的场景有些出神,心里却想到了别的二三事,依然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容颜却也成为了一道风景,又落入了别人的眼中。 仍是那位风雅公子,站在不远处,朝顾烟杪处遥遥看来。 他已经确定,这正是早些时候在饕餮楼处惊鸿一瞥的女子。 身边跟随的小厮极善于察言观色,连忙拱手问道:“公子,可要奴去查明这女子的身份?” 风雅公子轻蔑一笑,漫不经心道:“不必。” 若他要查,自然能轻易地查到。 可他却并无动作,只是赞了一句她的好颜色。 未消多时,她的丫鬟买好了糖葫芦,上了马车后,她便也放下了帘子。 马车徐徐而动,不久便消失在他的视线之中。 风雅公子瞧着马车背影,仍站在原地,负手而立。 他在京城向来便有钟爱美人的名声,身边也从不缺女人。 许多人为了讨他欢心,总会安排难得一见的美人与他相见。 但今日碰巧见了两次的这位贵女,倒不知是真有缘分,还是别有居心者为了接近他,而故意为之呢? 第五十三章 马车在宽阔的路上行了半刻中, 忽然停了下来。 顾烟杪不知发生何事,正想探个头出窗户瞧瞧,突然想到这是在京城, 硬生生给忍下来了, 同沉香说:“去看看怎么了?” 沉香应了一声,利落地去探寻一圈。 人还没回来呢, 顾烟杪就听到有人在她的马车窗户上轻巧地敲了敲,喊她名字的声音清清冷冷:“杪儿。” 顾烟杪心下立马迸出喜悦, 赶紧撩开帘子打开窗,便见到骑在黑色骏马上的玄烛。 他一身玄色锦衣,穿戴着堂堂银甲,尊贵傲然的模样如同一柄华贵的利剑,冷峭的眉眼锐利如狼, 颦蹙之间毫不掩饰自己的锋芒。 而这威风凛凛的将军此刻却垂眸看着她, 唇边是淡淡的笑意。 “玄小将军真是英姿飒爽!英武不凡!”顾烟杪笑吟吟地探出头同他说话, 随即又摇摇头道,“不对呀, 我该改口了,玄小侯爷。” 当年平定北地的功绩, 让玄烛一战封侯。 前几回相遇, 他们见得匆忙, 顾烟杪情绪又不大稳定, 完全没想起来这事儿。 此番再看他, 更是觉得玄烛意气风发,莹莹的月色在玄烛的银甲上流淌, 明亮至极。 她情不自禁地又探出一些, 小半个身子都探到外面:“好久不见, 你从哪儿来呀?” 自从那日玄烛将顾烟杪带出山里,回京城后便有紧急任务,多日不曾出现,恰逢她那时难得地吐露心扉,他有点担心顾烟杪会因此误会他。 但见她这放飞自我的模样,确实是相熟之人才能这般放肆,心下不禁也松快些许。 -- 第98页 见她险些从从马车上跌下来,玄烛赶紧伸手,稳稳地扶住她了的胳膊,才回答道:“陛下派我剿匪去了,天南府一处占地为王的山匪,我顺利完成任务,刚陛见回来。” “可真厉害!”顾烟杪非常捧场地小海豹式鼓掌,“若总要出这种危险任务,一定注意安全啊。” 近日的糟心事太多,顾烟杪忽然见到玄烛,心里的愉悦全都涌在眼里星星点点地闪烁,她又伸手摸摸银甲,疑惑地问道:“天寒地冻,你怎么穿这么少?铠甲也凉丝丝呢,你不冷吗?” “不冷。”玄烛依然言简意赅,语气平静。 他抬头看看天色好似又要下雪,忽然兴之所至,垂眸问道:“想不想骑马?” “想!”顾烟杪双眸一亮,毫不犹豫地回答,而后才后知后觉地问,“……我可以吗?” 周嬷嬷要是知道了,非是要恨铁不成钢地说她许久的。 倒不是京城不让贵女骑马,只是世人对大家闺秀总有这样那样的标准,周嬷嬷虽不认为这就是对的,但是在这种时候,越少被人抓她的把柄越好。 玄烛见她贪玩又怕被家长抓到的犹犹豫豫的模样,着实很有意思,一双大眼睛滴溜转,好像在暗中观察周围有没有人偷窥。 他自己下了马,转身瞧一眼已经探出半个身子的顾烟杪,而后轻巧地握住了她的腰,直接将她从马车窗户里抱了出来。 仅仅使了一个巧力,又动作利落地将她放在了马背上。 顾烟杪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要尖叫,赶紧捂住了嘴,却在稳稳当当坐好后,后知后觉地想,这么暧昧的事情,怎么被玄烛做得像搬个物件儿? 转头看他一脸正气凛然,没有半分的旖旎心思,让她更加肯定了,这人完全就是图方便。 也正常,早些年,顾烟杪还被他当麻袋甩呢,今日当箱子搬又能如何? 这么寻思着,顾烟杪也不纠结了。 她反而嘻嘻笑起来:“看来玄将军的钻空子大法,与我一般厉害。” “郡主谬赞。” 玄烛也与她开着玩笑,自己走上前去牵起黑马的缰绳,又对一旁满脸写着磕到了磕到了的沉香说:“把郡主斗篷拿来,夜里风大。” 沉香赶紧将顾烟杪的雪白狐裘从马车里拿了出来,披在了她背上。 顾烟杪骑着高大沉稳的黑色骏马,一身正红洒金的衣裙,光彩夺目,背上却又披着纯白的狐裘,好似肩上覆着一层柔软的雪。 此时天上飘起雪花,她抬眸看着微微泛红的夜空,伸手去接梨花花瓣似的落雪,整个人如同雪般澄澈。 玄烛静静地看着她,目光好似有些移不开。 今日他未戴兜鍪,束起的黑发也渐渐染了白,他却毫无所觉。 “京城好似常常夜里下雪。”顾烟杪感叹一番,低头看玄烛,下意识便露出一个笑容,眼里亮晶晶,“北地也是如此么?” 玄烛骤然回神,并未露出分毫异状,只牵着缰绳,慢慢往前走着,轻缓地回答她道:“北地下雪不分日夜,积雪厚时,没过半腰。” “喔,我还没见过那么大的雪呢。”顾烟杪在马上摇摇晃晃,伸手抚摸黑马黑亮的鬃毛,看得出来这匹马是玄烛心头好,打理得极好。 “以后有机会,带你去北地看看天地广阔苍茫。”玄烛难得有这般耐心说话,“比起京城的金镶玉裹,我确实更喜欢北地,生活虽然粗简些,却更自由随心。” 他顿了顿,偏头看向顾烟杪:“年后我想去一趟北地。” 上回顾烟杪想起北地的灾情,在与顾寒崧商量后,打着预知梦的由头,写信给玄烛隐晦地说了此事,毕竟玄烛常年在北地生活,对那里的感情深厚。 兄妹俩还提了不少防灾的建议,顾烟杪冥思苦想回忆起不少相关内容,将自己记得的情节都写了下来。 可毕竟过去太久,而且也不是很重要的戏份,细节早已模糊。 但是就算如此,也能挽救不少民众。 “我明白,若我提前得知南川有难,也难以放心。”顾烟杪了然于心地点头,咬着嘴唇思索还有没有遗漏的情节没有说,想想又问道:“五日后便是年了,你什么时候动身?” “大概在陛下万寿之后。”玄烛说,“近年了,又是陛下寿辰,祭天祭祖礼少不了要大办的,世子与你八成要忙得很,所以趁着还没到时间,家父家母请你们择日来府中做客。” 为了避免她误会,玄烛补充了一句:“请帖早就送至世子府了。” 自从顾烟杪到京城后,给各处走的新年礼也不少,但本人并未亲至。 这并非她自持高贵,只是不想让多疑的魏安帝误会世子府在四处拉拢人心罢了。 所以她给将军府的那份也没超出规制,只不过亲自修书一封,随礼送去,解释道初入京城不好大张旗鼓,便先不上门拜访。 谁知将军府竟直接送了请帖来,光明正大得实在让人动容。 “该是我们前去拜会的,只是最近……” 顾烟杪不免愧疚,近日她在京城简直是招摇过市臭名昭著,怎么好这个时候去接触玄家? 就算知道玄将军与镇南王有旧,也是不好给人招祸的——但是,兵部尚书府是太子系,自然是能拖下水就拖下水。 既然将军府有请,顾烟杪忙不迭应了,而后竟然难得地有点紧张起来:“你父母严厉么?” -- 第99页 她向来被镇南王斥责不着调,实在是怕玄将军夫妇觉得她轻浮莽撞。 “父亲较为严厉,母亲性子……比较随和,你日后与她相处,不必过于拘泥于繁冗礼节。”玄烛脑海里浮现他亲娘那张藏不住想要八卦的脸,实在说不出一句端庄。 毕竟将军夫人本身性子就热烈,在军营里呆久了,也染上潇洒飒爽的脾性,与京城里那些雍容的贵妇实在不大相似。 当初听说顾烟杪到了京城,没有来将军府拜访,玄夫人大失所望,但也能理解其中难处。 好奇心得不到满足,她便抓着玄烛问:“郡主长得什么模样?” 玄烛思索一阵,点点头说:“挺好看。” 将军夫人有点着急:“我是让你描述一下有多好看。” 玄烛憋了半天,难得显出一丝腼腆来,闷声说:“不就是弯眉毛,杏仁眼,樱桃嘴。” 将军夫人见他此番模样,甚至还能精准地说出形容词,实在是开了眼界! 于是她丝毫不顾儿子单薄的面子,抚掌大笑道:“原来二郎也会有害羞的一天!” 顾烟杪听他这般言辞,放下一半的心。 两人这般缓步走着,也已经到了苑林坊,四周深灰色的高墙沉默而气势非常,他们连说话的声音都轻了不少。 直到世子府大门口,先回来的沉香往手心呵了口热气,左右踱步,仍在等着顾烟杪。 而顾烟杪这会儿仍在马上,因顾及着身上华丽却繁杂的裙摆,半晌也找不到一个优雅的下马姿势,颇有些为难。 玄烛二话没说,再次直接搬箱子似的,将她从马上抱了下来。 可这次,顾烟杪有充足的心理准备,注意力便瞬时歪到别的地方去了。 她环着玄烛的脖颈,骤然近距离的接触,让她闻到了他身上混着冰雪的暗暗檀香味,以及银甲生冷的气息。 顾烟杪微微抬眸,看到的是他清冷的侧脸。 目光微微下移,是坚毅的下颌线,再往下,便是突出的喉结…… 流畅的线条没入玄色的衣领。 他的衣领上沾着片片雪花,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拍开。 可有一朵洁白的雪花实在太调皮,拍了几次也固执地不肯离开。 她便凑得近了些,鼓起腮帮子,对着雪花轻轻吹了口气。 雪花是吹掉了,顾烟杪下意识露出个笑脸,抬头便对上玄烛目光如井的深黑双眸。 她虽然已经落地,他却没有放开她,仍保持着拥她在怀的姿势,低头认真看着她精雕细琢的眉眼,距离相近得呼吸相融。 那眼神,顾烟杪熟悉那眼神——是狼盯住了猎物后,用目光紧紧衔住,不允许她有分毫想要挣扎退却的念头。 玄烛向来冷静自持,鲜少会露出这般具有攻击性与占有欲的神态。 顾烟杪被忽如其来的暧昧气氛冲击得心都颤抖了起来。 一瞬间呼吸几近停止。 也只有这时候,顾烟杪才骤然知晓武将身材的挺拔修长,气势也卓绝,平日里嚣张跋扈的郡主,此时竟然被压得有些瑟缩。 她有点慌,不久前手刃太子都没有这么紧张过。 不行啊,她怎么能这么怂?自己可是在现代世界生活过的女人,见过的帅哥不知凡几,怎能因玄烛一个诱惑的眼神便失了方寸?! “你怎么了?”顾烟杪鼓足勇气想要质问,结果一出声音却好似在撒娇,她理直气壮地仰头,准备好好占一回玄烛的便宜,“你若是……” 谁知下一瞬,他低沉的声音伴着热烈的气息,轻轻巧巧地落在她的耳畔,便引起她一阵战栗,好似后脖颈的绒毛都炸了起来。 他说:“母亲问我,郡主有多美?我自然要好好看一看,才能与她说。” 第五十四章 顾烟杪呆住了, 一时间血气上涌,皮肤从后脖颈红到了鼻尖儿。 玄烛见她这手足无措的样子,唇边勾起轻笑, 手却放开了顾烟杪, 后退一步同她拉开至安全距离。 事情发生得太快,顾烟杪看着玄烛漂亮的嘴唇, 心里竟然有点遗憾。 玄烛看她下意识砸吧砸吧嘴,更觉得有意思, 但此时却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说。 他压低声音道:“有人一路跟踪你。” 仅这一句话,顾烟杪瞬间清醒,暗自叹息自己美色当前竟疏忽至此。 她抿抿唇,面色不变,轻声问道:“从哪里开始跟踪?” 玄烛回答道:“进了苑林坊后。” 顾烟杪蓦然想起在她初至京城那一晚, 从背后凝视她的奇怪视线。 以及那两封威胁她的信。 玄烛敏锐地捕捉到了她所有所思的神色, 问道:“可是之前就有人跟踪?多久了?” 顾烟杪简单将此事说了, 但并没有确切证据能说明这两件事情是同一人做的。 这一切不过是她对于危险的直觉与猜想罢了。 但玄烛却觉得此事蹊跷,正要将事儿揽下来, 顾烟杪反而开始劝他:“没事的,我自己可以处理, 天晚了, 你先回吧。” 玄烛眉毛一挑, 顾烟杪瞧他这眼神, 便知道断不可能。 于是她退而求其次:“那你假装走远点, 你的武力值,阖大魏都是有名的, 有你在, 这人怎么可能出来?” 这倒是, 玄烛了然,便嘱咐道:“有事就喊我,放心好了,跟踪的只有一个人,必然不是要你性命。” -- 第100页 顾烟杪笑着应了,也后退一步,摆出一副送行的架势。 玄烛利落地翻身上马,一抖缰绳,健壮的黑马听令,疾疾而去。 想起方才自己的心猿意马,顾烟杪难免再赞叹一句英俊潇洒。 她随即定定心,准备解决眼前棘手之事。 思虑一瞬,她吩咐沉香仍在世子府的大门处候着,自己则慢慢走到信中约好的偏僻之处,也就是那棵大槐树下后,明显地感觉到背后对她亦步亦趋的影子。 随即她猛然回身,朗声道:“来者何人?跟了我许久,到底有何贵干?” 顾烟杪自是端起了郡主的架子,这句话问得很有气势。 只见墙角处有人瑟缩片刻,终于走出来一个粗布麻衣的男子,正是荣奇。 曾经是詹士府主簿的嫡长子,现在的李相府马厩里一个无关紧要的马奴。 荣奇乍然见着天仙儿似的镇南郡主,着实有些自惭形秽。 实在难以承认,这应经是他洗净脸后,能找出的最干净的衣服了。 但他以前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此时再落魄,依然能强撑起一个笑容,故作镇定道:“郡主殿下怕是不认得我,我为见殿下一面,可是费尽了千辛万苦。” 荣奇为了将那封信成功地送到世子府,几乎用尽了所有的银钱去打点关系。 他如今已经不能像以往那般,做个尽情挥霍的富二代,这些银钱是他在李相府勤勤恳恳工作赚来的微薄的月银。 好在李相府对奴仆都管吃管住,否则他连这点都攒不下来。 顾烟杪听他这话,很是不客气道:“本郡主岂是你想见便能见的人?” 她距离荣奇一段距离,等着他回话,谁知他竟然径直朝她走来,随着他的步步逼近,扑面而来的就是一股难以言明的恶臭。 “停!你别过来!” 一瞬间,顾烟杪几乎要窒息了。 她捂着鼻子往后退了几步,美目圆瞪,满脸皆是不可置信地质问道:“天呐,你几日没洗过澡了?这也太臭了吧!” 仅仅一句话,就撕下了荣奇花费许多时间建立起来的虚假的自信心。 他为了这会儿能偷溜出来,抓紧时间把脏活儿累活儿都干完了,能洗把脸都顶天儿了,自然是没有空闲洗澡的。 不过一个马奴,干的活儿能有多体面呢?身上自然脏污不堪,还带着难闻的体味。 或者说,他的地位还不如一匹得主人青眼的骏马。 荣奇恼羞成怒,一时却说不出驳斥的话,半晌只憋出一句讽刺:“郡主好涵养!” “拉倒吧,你跟踪我这么久,教养又好得到哪里去?”顾烟杪用袖子半掩面容,语气有些不耐烦,“有话快说,我还未吃晚膳呢。” 她语气中带着的漫不经心,更是激怒了荣奇。 他只暗自恨道,郡主如此讽刺他,不过是因为如今他身份低下罢了! 这见人下菜碟的女人,实在浅薄!若当年他成为郡马,怎么会容许这女人如此放肆地对他说话?定是要好好管教的! 荣奇怒极反笑,压抑着怒意说道:“郡主倒是一点都不害怕?我好歹是个男人,如果对郡主强来,郡主还能讨得了好?就算被人发现,郡主的名声可是要一败涂地,哪里还能嫁的出去?” 他想到方才看到顾烟杪与玄烛关系亲密,心下随之恶意四起,说道:“别看你现在勾到了玄烛,等你成为个没人要的破鞋,你以为他还会要你?男人都一个样,而我,我就算是因此死了,也要拉你下水呀。” 荣奇的语气阴邪,让人感觉仿佛那是从脚踝处蔓延上来的黏腻污水,甩也甩不掉。 若刚才顾烟杪还是心不在焉,此刻她听到那些不堪入耳的话,面色便渐渐冷了下来,神情仿若覆上冰雪。 荣奇见她神色变化,快意陡增,颇有些神经质地笑了起来:“怎么?不高兴了?你以为傍上玄烛,太子系就会放过你?上回我找的人没有杀了你,太子与吴姑娘还好生责怪我一番。” 捕捉到他话里信息,顾烟杪这时才算真正确认了,面前此人的身份与之前猜想吻合。 她将面部表情调整为微微诧异的模样,顿了一下,而后道:“竟是荣家嫡长子。” “正是本公子!” 这一句话让荣奇身心舒坦,仿佛回到了曾经当官二代的光辉岁月,人人称一句荣公子,都要给他三分面子。 他的话掷地有声,挺胸抬头,眼里都闪出光来,光明正大地逼视着顾烟杪。 顾烟杪的脸上,却出现一种难以言明的奇怪表情,好似在拼命忍住要笑出声,自顾自嘀咕道:“世间竟有如此蠢人。” “你说什么?”荣奇刚风光三秒钟,又被她讽刺一番,气急败坏地骂道,“我约你来,是要与你讲条件的!莫非你真是毫不担心顾寒崧?可真是个狼心狗肺的女人!” “好吧。”顾烟杪强行整理了表情,摆出洗耳恭听的样子,“公子请讲,愿闻其详。” 见她终于放尊重了些,荣奇清清嗓子,终于开口道:“顾寒崧在京城的境遇你应当也知晓,毕竟身份是原罪,谢家与太子想要捏死他,易如反掌,他们早就收集许多蛛丝马迹,只要顾寒崧略有动作,便要告他谋逆罪。” 顾烟杪好似起了兴趣,问道:“蛛丝马迹?那到底是确有其事,还是编造出来的子虚乌有的东西?” -- 第101页 荣奇回忆片刻,回答道:“真假掺半吧,毕竟这么多年来,顾寒崧向来克己守礼,不越雷池分毫,确实很难抓住把柄,但有些事情若是被有心人放大,也实属正常。” 他话头一转:“只要你能满足我的条件,我便告诉你,那些文件放在何处,也好让你能去偷出来,或者直接销毁。” 荣奇傲然道:“你也知道,我原是太子系的人,自然是知道不少他们的情报,我的条件便是让我恢复平民籍,能够正常生活,若你做到了,我这儿知道的消息,自然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顾烟杪闻言,骤然绽放一个微笑。 荣奇看得愣神,便又听她道:“你可知,太子最近受了重伤?生死不知?” 荣奇猛地瞪大眼,他自然不知道这件事情! “哦,你大约是不知晓的,毕竟你如今的天地也仅仅是一方马厩,也难听到外面的消息。”她很可惜似的耸耸肩,“太子要落马了,此时他的位置群狼环伺,所有人都虎视眈眈,你猜,他现如今是想保命,还是想保住位置?” “无用的情报。”顾烟杪冷言冷语,见荣奇还要开口说什么,立马抬起手做了个手势。 下一秒就不知从何处跳下两个蒙着面的黑衣人。 蒙面人自然是暗卫阿堂与方毅,他们如今一直跟着郡主,没有命令,都不会离身。 两人利索地按住荣奇,迅速地将他双臂朝背后反剪。 荣奇一惊,他学过不少拳脚功夫,正要挣扎着反抗,却被方毅直接一脚踹进膝盖窝,硬生生就这么跪下了。 “不过一介奴隶,还敢在本郡主面前如此放肆,给我掌嘴!” 顾烟杪这会儿终于能够露出本来面目,立马摩拳擦掌咬牙切齿。 这年头也是奇了怪了,作恶者竟然自己跑上门来了,这要是不把当初受的罪都连本带利讨回来,她名字倒着写! 阿堂这人本就生的人高马大,在顾烟杪面前小山一般,又因为常年习武,很有一把子力气,蒲扇似的大掌连着扇了荣奇几下,他的脸就肿成猪头了,青青紫紫一片,还吐出一颗带血的牙。 荣奇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如何的蠢事! 原以为曾经随便买通的市井混混都能绑架得逞,那必然是因为顾烟杪身边并无侍卫,怎知如今她身边会有如此高手?! 他好容易缓口气,立马求饶道:“郡主!郡主!奴是真的有事与郡主商量!奴提出的条件对君主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为什么就不能满足奴呢?!” 顾烟杪闻言眉毛一挑,冷笑一声,转脸对阿堂说:“继续抽,把他抽醒为止,你是什么东西?有资格跟我讲条件?” 第五十五章 荣奇又挨了十几巴掌, 整个人头晕目眩,怒从心头起,也不恳求了, 只大声骂道:“你这个贱女人!怎的毫无怜悯之心?看着昔日未婚夫有此下场, 你竟毫无动容?!” “话可不能这么说,难道我方才没有给过你机会?你既然要与我做交易, 不仅信息延迟,所言尽是无用, 就这样还说你知道机密内容?骗谁呢?用那点滥竽充数的功夫骗我救你于水火?本郡主看上去那么像冤大头?” 荣奇见她肯讲道理了,那便是有退步之意,曙光就在眼前! 荣奇深吸一口气,将命运都堵在了这个机会上。 因为脸都肿了,他说话还有些含糊, 但还是努力将话说清楚:“奴如今确实不知什么信息对郡主来说更有用, 郡主尽可问奴, 奴知无不言。” 顾烟杪见他终于学乖了,思虑一瞬, 问道:“九个皇子中,陛下比较中意谁?” “首当其冲自然是太子了, 毕竟是陛下的嫡长子。”荣奇答道, “其次便是三皇子, 太子胞弟, 打小儿陛下将他们二人带在身边抚养教育, 幼年时期,他俩几乎同吃住同上学出行, 后来大了, 三皇子不好再住东宫, 才分府出去住。” “照你所言,太子与三皇子必然关系极好。”顾烟杪若有所思地问道。 “自然,三皇子就像是太子的……”荣奇说道此处有些微的犹疑,但最终还是坚定地说道,“……像是太子的影子。” 仅此一句,已经足够。 顾烟杪下巴一扬,阿堂领悟,立马卸了荣奇的下巴,强行让他闭了嘴。 而后与方毅两人将他五花大绑,阿堂还捏着鼻子说了声:“真的臭死我了,我半个月不洗澡也没有这味道大啊。” 顾烟杪深以为然,她恨不得立刻回府沐浴焚香! 但想了想还是低声嘱咐道:“送去哥哥那里审问,事成之后,剁下他的命根子。” 她就这么大方地当着荣奇的面儿说了,看着他脸都憋绿了,还轻蔑地哼了一声。 这下,为了他的命根子,他也会将知道的事情抖个清清楚楚。 方毅谨慎,多问了一句:“郡主,李相那边……” “无事,不过一个马奴。”顾烟杪笑了笑,眼神却只让人觉得寒意入骨,“上回他便冲撞了郡主仪仗,这次还对我口出恶言,就算打死了,我们送李相十个更好的马奴便是。” 荣奇当下也反应过来着了道,目眦欲裂,瞪着顾烟杪恨不得生吃了她。 但他并无他法,阿堂将他捆成粽子似的动弹不得,很快就被拖进了黑暗里。 顾烟杪颇有些后怕地闻了闻自己身上有没有沾染上臭味,然后想起来玄烛还在附近,于是朝着不远处挥了挥手,示意他赶紧回去吧,不用过来了。 -- 第102页 洁癖小侯爷被臭到了就不好了。 玄烛其实在看到荣奇出面时就认出了他。 但因为答应了顾烟杪,便没有上前帮忙,只是看着事态发展。 然而,听到他说的那些不干不净的话,玄烛的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他一个大男人都觉得这种污言秽语实在残害心灵,顾烟杪怕是听着更难受,竟然还强打着精神去诈荣奇的话。 看到这一幕,熟知军中一百零八式审讯方法的玄烛,觉得顾烟杪还是性子太好了,就这样也太便宜了他。 玄烛对此竟有些后悔,对荣家的处置,实在还是太轻了! 他藏在远处的树上,遥遥地目送顾烟杪回了世子府后,自己便也准备打道回府。 悄无声息地跳下树后,他检查四周并无人注意,却在上马时,鼻尖忽然飘来一缕缥缈的淡香。 是顾烟杪留下的味道。 他情不自禁地闻闻指尖,落雪混着花香。 方才她吹开他领口的雪花,抬眸嫣然一笑。 这一笑,令他耳边一切喧嚣都霎时间远去,只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他几乎是用尽全力,才让自己看上去举重若轻、仿若平常。 男人奇妙的自尊心作祟,玄烛骑在马上,仔细回忆了一番有没有失态之处。 直到马儿不耐烦地打了个响鼻,甩甩尾巴,他才回过神,拍拍马脖子安抚一下,这才慢慢悠悠地离开了。 - 在南川时,顾烟杪每日回王府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去主院找父王,汇报今日工作。 现在到了京城,她换汤不换药,直奔世子府的主院找哥哥。 平日里她有事儿要商议的话,向来是叽叽歪歪说好一会儿,今日在见到顾寒崧后,隔了老远面目严肃地向哥哥交代荣奇的事情。 “哥哥要去查查他说的文件吗?” 顾寒崧倒是气定神闲:“按照谢家的心眼子,应该对每个威胁到储位的人都会准备详细的参本——或者说,各家都一样,你以为我就没有吗?” “哦!”顾烟杪想起来了,“之前你还拿大皇子当枪使。” 顾寒崧笑了笑道:“说什么呢?这可是正当合作,他又不是未得利益,况且大皇子与两位嫡皇子嫌隙已久,由他出面才是最妥当。” “说来倒是奇怪,谢皇后这般小心眼的性子,竟能允许庶长子长大成人。”顾烟杪想到大皇子,八卦之心熊熊燃烧。 倒也不能不怪她如此用词,毕竟为了太子,谢皇后的手都伸到天高皇帝远的南川去了,三番两次要对镇南王这尊牌坊下手,可见确实是个眼里容不得人的。 早在魏安帝还是英国公庶子时,便与侍寝的丫鬟有了庶长子。 这是他的第一个孩子,还算有些情分。 后来他明媒正娶了谢氏,谢氏又有了两个嫡子,自然要为亲儿子打算。 如今后宫里的妃嫔,基本都在常年饮避子汤。 直到太子顾宜修成年,储位稳固后,谢皇后方开恩,魏安帝才多了几个庶皇子,皆年纪尚幼,不仅威胁不到东宫,以后还得仰仗着哥哥们过活。 但大多数早年进宫的妃嫔,因为常年服用药物,都已经无法生孩子了。 所以顾烟杪也颇为惊讶,谢皇后竟然能允许大皇子平平安安地长大? 其中深意,实在令人遐想。 两人聊了几句,顾寒崧见顾烟杪仍离他远远的,很是莫名其妙。 于是朝她招招手,“你过来。” “我不过去了,反正也说完了,对了哥哥,我买了很多糖葫芦,你与他们分一分。” 顾烟杪八卦一回,已经满足,皱起眉头又想起重要的事情,于是坚定地拒绝了哥哥的邀请,随即扭头匆匆跑了。 顾寒崧瞧着奇怪,阿堂正好处理完荣奇,便让方毅守着,他前来禀报世子。 结果顾寒崧屏息听完他说话,面露些许为难,最终委婉地说:“还是要注意一下个人卫生。” 阿堂一默,心里恨了荣奇一回,连忙解释了。 顾寒崧才明白为啥妹妹如此反常,暗笑了片刻,吩咐手下务必将荣奇给洗了。 他心道,李相府的马也是奇马,马粪臭味竟然还会传染。 莫非是有谁给他特制的臭味标记? 顾烟杪回了院里后,赶紧让沉香给她备好热水泡澡。 周嬷嬷用软刷沾了香喷喷的胰子泡泡,仔仔细细地给她刷了一遍,又全身都抹了花香油膏,她看自己又白白香香的了,才放下心来。 趁着身上还有腾腾热气,她飞快地蹦上床,钻进了被窝。 寒酥则一直趴在床尾,蓝盈盈的眼睛安静地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顾寒崧见寒酥可爱的样子,从被子里伸出一只脚丫子,搓了搓寒酥毛茸茸的尾巴。 这时候周嬷嬷抱着个汤婆子进来,塞进她被窝里,嘱咐道:“郡主头发还是半干,这时候可不要睡,容易着凉,嬷嬷再给郡主擦擦吧?” 于是周嬷嬷坐在床边,腿上放了干净的软布,让顾烟杪躺在上面,而后温和细致地开始搭理她一头绸缎似的秀发。 顾烟杪倒着脑袋看周嬷嬷,与往日完全不同的视角,然后伸手摸摸她的脸:“嬷嬷待我真好,以后我给嬷嬷养老。” “郡主心善呐,这都是嬷嬷该做的本分事情。”周嬷嬷笑眯眯地说。 -- 第103页 她对待顾烟杪,向来耐心。 “嬷嬷,你在云家的时候,主家们关系都不大好么?” “那要看具体是哪一房的事儿,郡主是想问什么?” 顾烟杪心里胡思乱想,情不自禁便将问题脱口而出:“嬷嬷,云家为何不要做外戚的泼天富贵,反而要去与谢家交好,若是当年摄政王未上位,他们可吃不了兜着走。” “嬷嬷哪里懂这个。”周嬷嬷为她擦干头发,又拿了木梳仔细地梳发,“或许,先皇后无法给他们带来真正想要的东西吧,做外戚哪有从龙之功来得强?” 确实是这个理儿。 给顾烟杪将长发梳好后,周嬷嬷道时间不早了,让她好好睡觉,便为她掖好了被子,吹熄了夜烛,轻手轻脚地离开了。 然而,在床上翻来覆去的顾烟杪仍无睡意。 她烙饼似的把一床锦被抡出了各种二人转手帕的花样,仍停不下来,又迅速翻身匍匐在床上,在黑暗中与寒酥紧紧对视。 寒酥压根没搭理她的突然发疯,只静静趴在床尾。 黑暗中的狼眼仿佛一盏幽暗的灯火。 顾烟杪伸手去摸它毛茸茸的大耳朵。 相当Q弹,只要轻轻一戳,便能一嘟噜一嘟噜地颤抖。 她与寒酥四目相对,双眸明亮,而后说悄悄话似的,揪着寒酥的耳朵轻声说:“你知道吗?三皇子才是真正的储君。” 心里盘算许久,她又对着寒酥一笑:“云家未必不知。” 寒酥并不懂主人在说什么,只耐心陪伴着,轻柔地眨了眨眼睛。 第五十六章 转眼便到了梅花宴的日子。 一大早, 周嬷嬷就将顾烟杪从被窝里挖出来,开始给她精心地梳妆打扮,闺秀们百花齐放的日子, 总不能跌了面儿。 顾烟杪揣着手炉, 缩成一只鹌鹑似的,在梳妆镜前打瞌睡。 她今日梳了朝云近香髻, 别了金花簪与玉钗,身穿鹅黄色的半袖披袄, 裙子下摆宽大繁复,整个人像一株盛放的鹅黄色月季——好吧,有点儿蔫巴的月季。 周嬷嬷给她细致地画眉,抹上娇艳的口脂,又在她额间描了花钿。 转眼间, 顾烟杪整张面容便生动起来。 “郡主天生丽质, 不用上太浓烈的颜色便能很好看。”周嬷嬷满意地端详她的作品, 情不自禁地开始夸夸。 顾烟杪乖巧地笑笑,亲人都对她有迷之滤镜, 自家孩子当然是怎么看怎么好。 父王固执地觉得她是天才,哥哥自从得知她会做预知梦, 便认为她多少带点玄学大师的天分, 水玉水兰相当佩服她的商业头脑, 而周嬷嬷则坚定认为, 她是大魏第一美人。 哎, 这叫她怎么好意思呢!嘿嘿。 待用过早膳,顾寒崧给顾烟杪披上雪白的狐裘斗篷, 送她出门。 他在京城行事低调, 向来不去这种聚会。 更何况这次余不夜也收到邀请, 他就更应该避一避。 “不用送了,李相府就在对门儿,走着就能去。” “你莫要惹事就好。”顾寒崧揪着她千叮咛万嘱咐,“你才来京城几天,名声已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枪打出头鸟,知不知道?” 刚说完这话,他又自责起来,语气也软下来:“当然,有理的时候,也不能傻傻地被欺负,有什么事儿哥哥替你兜着呢,放心吧。” “知道啦,我现在已经不是原来的我了,我成熟了,稳重了,是一个崭新的我了……” “行了别说了,你赶紧走吧。”他见她念绕口令似的,赶紧打断妹妹乱七八糟的白烂话,“早去早回!莫贪玩了。” 顾烟杪跟他摆摆手,带着沉香往外走去。 没走两步,就看见正在前方等她的余不夜。 余不夜身穿黛色立领大袖披风,衣摆皆是朵朵绽放的幽兰,配上她端庄稳重的仪态,说不出的空灵优雅。 “姐姐,久等了!”顾烟杪亲密地挽着余不夜的胳膊,“今日早膳有百合糯米粥,可太好吃了,我吃了三碗!这才迟了。” “不打紧,你吃饱才是大事。” 余不夜依然笑吟吟的,目光不露痕迹地流连过世子府已然紧闭上的大门,喉间哽着淡淡的失落。 她按下心头情绪,温柔的目光转而落在顾烟杪脸上,压低声音提醒道:“上回的事儿可把吴黎气狠了,虽然家里严令禁止她再招惹你,但这几日她可没闲着,憋着坏想要整你呢。” “既有严令,应该不会闹得太过分。”顾烟杪不大当回事,“况且也不是在她自家。” 交谈片刻,两人抵达李相府大门口,已是热闹得门庭若市。 迎宾的丫鬟将她们引进园子,走过精巧的沿廊,绕过假山流水,踏过横跨水域的小桥,终于柳暗花明,抵达李相府的待客花园。 待客区在梅花林里面,场地颇大,仆从们早已摆好了黄花梨嵌大理石桌案,男女各列一道,中间搭了个木台,大抵是之后让各家才子闺秀展示才艺用的。 虽说座次随意,可终归是身份有别,谁也不敢在皇室人员或是权臣面前挣这个面子。 顾烟杪与余不夜先去与李相夫人打招呼,互相见礼后,才不动声色地打量起对方来。 李相夫人是个周身透着雍容华贵气质的贵妇人,一举一动仿佛是尺子量过的矜持不苟,看着慈和温雅,眉目却极有气势,让人一看就知道她不好糊弄。 -- 第104页 “夫人这园子着实气派,一路上我可瞧得目不转睛,这可是仿的苏氏园林?兜兜转转廊腰缦回,才发现这一处别有洞天!”顾烟杪向来是说惯场面话的,嘴又甜得很,眉开眼笑的模样很讨长辈喜欢。 李相夫人闻言还没接话儿呢,便听到不远处噗嗤一片的笑声。 几人转眸看去,竟是吴黎与她的跟班堂妹吴娅。 笑出声的是吴娅,而吴黎则是紧紧盯着顾烟杪,丝毫不遮掩眼底的怨怼。 她仍记恨着顾烟杪那一记耳光,把她的尊严踩得粉碎,以及后来的状告大理寺——吴黎虽自信大理寺不会把她怎么样,但这荒唐事儿实在让她在京城贵族圈颜面大失。 况且,她现在身后还跟着个大理寺来的尾巴。 前几日顾烟杪状告吴黎大不敬,这事儿可大可小,弹性十足,只能等陛下来做决定,但指令尚未下来,大理寺卿眼观鼻鼻观心,只能互不得罪,虽不缉拿吴黎,也派了人随行监视着她,避免逃跑。 “可说是没见识的南蛮子呢,一座花园便能让她这般夸赞。”吴娅掩唇而笑,毫不避讳地嘲笑顾烟杪的凡才浅识。 吴黎也冷哼一声道:“我要是她,根本没脸说出来。” “哎,姐姐,我们要温柔一点。”吴娅满面春风地明褒暗贬,“可别再说玻璃心的郡主了,小心她又去大理寺告你大不敬哦!” 这话讽刺意味太强,周围有人也低声哄笑了起来。 就事论事,京城权贵们听闻顾烟杪状告尚书府,第一反应是“镇南郡主是谁?”第二反应是“她是疯了还是脑子有病?”莫名其妙的,非要与太子作对? 总而言之,大多数人都不看好这位不自量力的郡主。 顾烟杪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所以对于嘲笑她狂妄自大的言论并不放在心上,甚至为了更贴近人设,颇有闲心地问吴娅:“你谁啊?上回在尚书府没见过你。” 吴娅的笑容顿时就僵住了,怎么就没见过呢?她存在感就这么低么?不过仔细想想,那日尚书府的闹剧中,她就是一围观群众,就算有心想替吴黎说情,却根本没她说话的份儿。 她顿了一顺,又开口道:“我……” 余不夜生怕她又要出言不逊,赶紧打断了话头,抢先朝李相夫人行礼赔不是:“夫人,我家姐妹前些日子自觉受了委屈,其中道理尚未想明白,今日才出言无状,扰了夫人的聚会,还请夫人宽恕,家中日后定会多多约束她们。” 闻此白莲言论,顾烟杪都要给她点赞,论如何精准戳吴黎的肺叶子,还得看余不夜。 “吴清清,该受约束的是你才对,你还记得自己姓吴吗?天天摆出一副清者自清的样子吃里扒外,显得自己独有千秋是吧?”吴黎闻言忽然笑了,美丽的脸却因过于用力而显得有些狰狞,“她顾烟杪是给了你多少好处啊,让你这么死心塌地地抹黑自家?” 余不夜皱眉还想说什么,却被顾烟杪拽住了,微微摇了摇头。 吴黎说完后,拽着吴娅径自入座了。 经过余不夜时,还撞了一下她的肩膀,回眸恶狠狠地瞪她一眼:“多管闲事!” 余不夜实在无法,叹口气后,再次转身朝李相夫人赔不是。 李相夫人早便听说过吴黎飞扬跋扈的名声,见她这般放肆,心生不喜,却也不想将此事闹大,只安抚余不夜道:“我知道你是好孩子,此事与你无关。” 又亲热地拉了顾烟杪的手,赞了好些话,借着两家相近为由头,让她有事没事就来李相府坐坐,喝杯茶聊聊天都是好的。 众人虽不知李相夫人为何会给顾烟杪做脸,但见状也不好再跟着嘲笑她了,左右也与自家无关,便顺着话头说了几句和气生财的话,瞅着时机便转开了话题。 既是无伤大雅的小小闹剧,自然也没必要上纲上线。 李相夫人见客人差不多到齐,也都互相见过礼了,便招呼着众人入座,随着她拍拍手,丫鬟们鱼贯而入,训练有素地给各位上茶与点心。 “这茶名为焦耳,是京城新开的茶馆浮生记所出,我头一回喝呀,就喜欢得不得了,这次便做主请大家都一同尝尝。”李相夫人言笑晏晏地介绍道,“当然,也只能尝尝了,听店主说,这批陈茶是他收藏多年的存货,有价无市,我出再多价钱,也只买来这么点呢。” “不过你们也要注意了,这茶与平日里的清茶有所不同,焦味儿深厚,吃不惯也是正常,若是要换别的茶,我这里也是尽有的,只管吩咐丫鬟便是。” 为了给李相夫人面子,大家就算不喜这味儿,也要浅尝后称赞一二。 “夫人真是好眼光,这茶口味焦香,确实很特别。” “浮生记呀,我也去过!其实不止好茶,糖水也是极好喝的,给你们推荐一款莲花汤圆,那汤汁儿都是熬了几个时辰的酒酿,又浓又香!” “那里的服务也不错,我上回去的时候,只有自己一个人,茶娘子问我喜不喜欢小猫咪,我说喜欢呀,她便抱了一只大胖橘来,陪我一道儿喝茶呢。” 听着他们这番夸赞,顾烟杪低头抿唇而笑。 明明方才还在用鄙夷的眼神打量她,现在又把浮生记夸上天,若是有一天他们知道了浮生记是她开的,表情一定会很精彩吧。 兀自想着,还有点小小的得意呢。 -- 第105页 众人喝茶吃着点心,李相夫人便提议道,想要大展身手的上台表演便可,挑战随意,按照旧例来便是。 总而言之,友谊第一比赛第二,大家在不失和气的前提下,去赢得李相夫人的彩头。 对于这些规则,顾烟杪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毕竟琴诗书画都跟她毫无关联……她安生当观众便好了,喝着茶儿啃着点心,还能看贵族公子小姐们的演出,看着看着,逐渐地品出了一丝年末联欢晚会的味道来。 年会,从古到今,永不过时。 顾烟杪的欣赏水平很有限,狐狸嘴里也吐不出象牙,与余不夜对于表演的讨论,大多基于最本质的夸赞。 比如“这个曲子挺好听,像那个什么高山流水,弹琴的公子手指真好看!”,“哇,小姐姐画的小狗崽,真是栩栩如生,好像啊!”,和“公子舞剑可真是落落潇洒!我回头也学学。” 此时在台上翩翩而舞的是吴黎。 她一身红裙,如同一朵艳丽的牡丹在皑皑雪景中粲然地绽放。就算是顾烟杪,也不得不说,原女主就是原女主,还是有资本在的。 “天呢,她还能在空中劈叉,好高难度啊。”顾烟杪实诚地赞叹道。 别说吴黎听得要炸,连余不夜另一边坐着的云清都受不了了。 顾烟杪跟余不夜讨论是窃窃私语,但无奈云清离得太近,想装听不见都不行。 她虽然看不上顾烟杪,但是面儿上与余不夜交好,所以一开始忍着,是为了给余不夜几分面子。 这会儿云清却实在忍不住了,转头质问她:“郡主,你在南川是从未上过学吗?王爷没有给你请西席先生,教教你琴诗书画吗?” 顾烟杪闻言咳嗽一声,摸摸鼻子,眼神微妙。 这当然有了,但那都是穿越前的事情了,虽然还有点记忆,好歹也过了几十年,谁记得这么清楚? 她本就不知怎么解释,正好此时有丫鬟前来换新一轮的茶点,就干脆不接这话茬儿了。 顾烟杪的沉默,让云清以为她是自惭形秽了。 她也不好讽刺得太多,只能轻蔑地哼了一声,转过头去。 “王爷爱重郡主,在南川时向来都是带在身边,亲自抚养教学。”谁知余不夜却替她开口了,言语中没有回怼的意思,仅仅是笑吟吟地解释,“尺有所短寸有所长,郡主的才学并非一定要体现在琴诗书画上。” 云清未想到余不夜会帮她说话,还想开口反驳时,却被旁边忽然一脸严肃的顾烟杪抢过了话头:“抱歉打断,不夜姐姐,你来看一眼。” 余不夜礼貌地对憋闷的云清点点头,转而看向顾烟杪。 待她稍稍附身做出倾听状,顾烟杪这才用确保云清听不到的音量轻声说:“新上的茶水有问题。” 第五十七章 浮生记是顾烟杪一手打出来的牌子, 甚至这焦耳茶也是她亲自摘来,层层把关。 她尝过焦耳茶的各种做法,却向来没闻到过这种味儿。 余不夜早前也是茶叶世家余家出来的闺秀, 自然对茶水冲泡了若指掌, 同时也在浮生记做过一段时间的讲学,便也早就尝过焦耳茶。 她在垂眸闻了闻顾烟杪杯中茶水后, 也皱起眉,微微摇了摇头。 “茶水里加了东西。” 顾烟杪回忆片刻方才加点心添茶的丫鬟们, 实在想不起来是谁——她们就像流水线上的服务人员,穿着一样规制的衣服,梳着相同的发髻,放在一起简直就是大型找不同游戏。 虽然不确定成分,但能确定的是, 有人要害她。 顾烟杪保持着面色如常, 假意将茶杯放在唇边轻抿一口, 立刻感受到有两道视线轻飘飘地落在她身上,一触即走, 仿佛只是她的错觉。 为了确认视线来源,她皱着眉舔舔嘴唇, 又假装喝了一大口。 再次咕咚吞了口空气以后, 对加害者的身份她也有了数, 于是将茶杯放下, 认真看表演。 片刻后, 顾烟杪借口要更衣,离开了座位。 她在经过吴黎与吴娅座位后方时, 微微停顿一瞬。 此时吴黎仍在舞台上大展身手, 作为原女主, 就没有她不拿手的才艺。 只要她上台了,必然会惊艳众人,什么甩着水袖沾墨汁儿作画,什么弹琴时从琴匣里抽出一把长剑开始舞剑,都是非常厉害的绝活儿。 但有一说一,她都这么忙了,还要分心来瞧一眼顾烟杪,这让顾烟杪实在深感荣幸。 吴娅在座位上尽职尽责地给她姐鼓掌,看到顾烟杪在身后时,还不屑地白了一眼。 然而顾烟杪并不理她的冷淡,径自走了。 吴娅看见她前往的方向是更衣室,便情不自禁露出个带有恶意的笑容来。 做戏便要做全,顾烟杪为了掩人耳目,确实去了一趟更衣室方往回走,正走在长廊上时,恰好有一位风雅公子从前方拐角漫步而出,好似是赴宴来迟。 他转首看来,正好与顾烟杪对上视线。 顾烟杪仅仅是扫他一眼,从衣饰打扮上来看便知非富即贵。 然而她此时无意与人争锋,微微一点头算作招呼,侧身便退至一边,让公子先行。 谁知那位公子忽然勾唇一笑,一副无奈的神情。 他开口说话,语气却颇为倨傲:“呵!四次三番地出现在我面前制造偶遇!行吧行吧,看在你这般耗费苦心的面子上,我允许你说出自己的名字了。” -- 第106页 顾烟杪听闻此言,愣了一瞬,满脑袋问号地抬眸看他。 见那位素未相识的公子直直盯着自己,顾烟杪百思不得其解,便开口问道:“公子何意?是不是认错人了?” “不必装了,我知道你什么意思——用这种小伎俩靠近本王的女人,实在太多了。”他换了自称,饶有兴趣地盯着顾烟杪茫然的神情,“但你长得很合本王胃口,便允许你这次的靠近。” 差一点,顾烟杪就要脱口而出那一句“你有病吧?” 可听到“本王”二字,她硬生生地忍了下来,毕竟整个京城敢这样自称的人,实在不多。 “初次见面,殿下就说我怀有目的接近,岂不是过于武断?”顾烟杪看着对方五分肖似太子的面容,心下大抵有了猜想。 他志得意满地一笑,朗声道:“看来,你不大聪明啊!本王既有定论,你就不必再强行否认了,这已经是第三回 碰面,若还是故作羞赧,反是不美。” 果然和太子是亲兄弟啊,仅仅几句话就能让她忍不住想动手。 顾烟杪并不想与三皇子纠缠,而且否认别有居心最好的办法就是无视,所以她懒得再答话,径自绕过他,往前方走去。 三皇子见美人对他故作视而不见,却毫不生气,反而心情颇好似的,长臂一伸拽住了顾烟杪的胳膊,将她往后一拉,几乎是要将她往自己怀里带。 他的力气很大,扯得顾烟杪差点儿站不稳,但本能反应就是反手一个巴掌扇过去。 却被三皇子眼疾手快截住了手腕,凝霜皓腕登时就出现了红印子。 顾烟杪险些就直接给他来个利索的过肩摔,然而她猛然想起自己在魏安帝面前还是个不会武艺的娇小姐,这会儿不好给自己打脸。 三皇子捏了捏她精巧的手腕,漫不经心说:“欲擒故纵,这招过时了。” “放开!”顾烟杪想要甩开他的手,却被拽得更紧。 两相僵持下,她被迫使了个巧劲儿,才挣开那钳子似的手,迅速地拉开了距离。 顾烟杪揉了揉手腕上一大片的红印,皮肤的疼痛让她的脑子迅速冷静下来,转而嘲讽一笑:“看来,户部还是太闲了。” 三皇子眉毛一挑:“还说不是故意接近?连本王何时得闲出来赴宴的时间都打听到了,不然,为何偏生是在略微清闲的日子遇到你几次?” 听罢此言,顾烟杪倒也不恼,继续笑了笑:“既然三殿下认为我是故意接近,那我就是故意的吧。” 三皇子见她忽然乖觉,不再抬杠,正有些满意,想要问她接近所为何事,却听顾烟杪眉眼弯弯地继续道:“我接近三殿下,不为别的,只为太子殿下。” 他未曾想过原因竟是如此,眼里透出几分惊讶来。 “太子殿下英明神武,绝世无双,这般优秀的男子,谁人堪配?就算如此,太子殿下也对吴家女情根深种,我甚为感动,曾经亦是万般祝福,可近日,兵部尚书府家却变故陡生,这般配婚姻或许即将告吹,实在太过遗憾。” 随着她的婉婉道来,三皇子脸上吊儿郎当的神色已然慢慢褪去。 “我难以见到太子殿下,但知道三殿下经常出来游玩,自然想要偶遇一番,特此来问一句,太子殿下的妃位……” “痴心妄想!”三皇子打断她的自陈,脸色一变,语气也加重道,“你是个什么东西?也配肖想太子妃位?” “有梦想谁都伟大,万一实现了呢?”顾烟杪笑意盈盈地开始耍流氓,“不然呢?给你当正妃?谁这么倒霉嫁给你?你连太子殿下的一根头发丝儿都不如,你不过是他的……” ——你不过是他的影子而已。 顾烟杪话止于此,并不说完,让三皇子自行将这句话脑补,比说清楚来得更伤人。 你只是,也只能是他的影子。 他是万人敬仰的太子,正统的储君,未来的江山之主。 而你,就算同父同母同为嫡出,同样接受最优质的教育,甚至能力手段更优于太子,那又如何?你只能是辅佐他的,一枚棋子罢了。 三皇子虽然已经极其不悦,却没有表现出来,仍是一片沉静。 他年纪虽然不大,却自小因为被教导万事以嫡兄为先,演惯了恭顺。 可这并非在宫里的父皇母后面前,仅仅是一个身份不明、有目的接近他的女子,竟然也是为了太子,这般羞辱他。 最近太子受伤,母后仿佛是失心疯一般,看谁都不顺眼,连带着他也吃挂落。 就因为没有第一时间去探病,被母后好一顿发作。 虽然,他同样担心太子,也理解母后是气急了才需要发泄口,可他又有什么错呢? 又不是他行刺的太子,难道他没有差使吗?天天这么闲? 好在父皇明理,细致劝慰过他了,他这才知道,母后为了此事,竟然连父皇的面子也不给,当着宫人面儿便大声斥责父皇,实在不可理喻。 心思百转千回,三皇子面儿上却仍然沉肃。 他正要开口反驳,这才反应过来,到现在他都不知少女身份。 思忖半晌,才有些迟疑地问道:“……不知小姐到底是哪家闺秀?” 顾烟杪不卑不亢,语气平静地说:“回三殿下,我是镇南郡主,顾烟杪。” 三皇子的心头顿时起了惊涛骇浪! -- 第107页 他一时不知是因为镇南郡主不如自己所想那般形容而震惊,还是因为没见过这般明目张胆地挑拨离间者! 说起来他们都是有血缘关系的人,顾烟杪竟然还能表现出爱慕太子的样子…… 三皇子的神色变幻未逃过顾烟杪的眼睛,她对三皇子眨眨眼,笑眯眯地说:“我可没说是替自己问的,三殿下必然知道,我与兵部尚书嫡孙女交好,自然关心好友的终身大事。” 他一言难尽地望向顾烟杪,难得真心实意地吐露心迹:“你胆子也太大了……” 魏安帝联合谢家对镇南王系的旧怨已无须赘述,时时刻刻都可能危及性命,这场漫长的斗争已经染了无数鲜血,也将持续下去,不到你死我活的地步,不可能结束。 顾烟杪并未接三皇子的话。 她微微偏头,冬日阳光透过廊檐的漏窗落下,在她明亮的瞳仁中映出一抹潋滟的光影,让脸上的三分笑意更显得瑰丽无双。 可惜了。 三皇子心想,确实是个漂亮的小美人,却是不折不扣的对头。 他的思绪还未收回,便听见顾烟杪轻声问道:“三殿下怎么不好奇?陛下为何会为太子殿下赐婚吴家嫡女?” 三皇子扬眉,笃定地说:“兵部尚书嫡孙女成为太子妃,有何不可?” “殿下想必知晓吴家旧事吧?真正的尚书府嫡孙女吴清清十六岁才回到京城,许多人都嘲笑她是南蛮子。所以作为太子妃,未来的一国之母,吴黎门第不够,吴清清素质不够,殿下能明白其中深意么?” “你到底想说什么?”三皇子微微皱眉,手指缓慢抚摸扳指光滑的表面。 顾烟杪仍然不疾不徐地问道:“陛下为三殿下赐婚了吗?” 她未等三皇子回答,又笑了起来,轻声道:“据我所知,还未赐婚。我愿与殿下打赌,陛下要么不赐婚,若是赐婚,赐给殿下的正妃,必是相府之女!” 第五十八章 此言一出, 如同给三皇子当头棒喝! 迎娶相府之女,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他的眼中难掩瞬时而起的心神激荡, 却在转念又平息下来。 顾烟杪忽然跟他说这话, 脸上明明白白写着不安好心,但她却并不收敛, 甚至开诚布公地示意,她就是来挑拨离间的。 “你想要什么?”三皇子谨慎地问。 顾烟杪发现, 他只要不摆出那副油腻的霸道总裁式话术,看上去还蛮正常。 “当然是与殿下合作了。”顾烟杪心平气和地说,“不过,殿下不必心急,若是我赌赢了, 殿下再慎重考虑吧。” 说完, 她非常敷衍地福了福身, 绕过他径自走了。 三皇子独留在原地,半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发展。 太子之位, 三皇子扪心自问从未有过觊觎——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但嫡兄一直在这位置上坐得稳稳当当,且待他向来不错, 他便也对此偃旗息鼓。 可如今, 太子受伤…… 前方好像出现了一丝希望的曙光, 那他是否要争取呢? - 顾烟杪在花园晃了一圈, 又回到了座位上。 她与余不夜不动声色地对了个眼神, 整理好裙摆坐下,状似不经意地抿了口茶。 余不夜看见她手腕处的红色印痕, 担心地问道:“你的手怎么了?” “没事, 刚才不小心碰着了, 回去抹点药就行。”顾烟杪转转手腕,还有点疼呢。 此时吴黎终于结束了她的演出,优雅地朝众人行礼道谢。 而后她在众目睽睽之下,径直走到顾烟杪面前,一眼便瞧见了她手腕处的红痕,竟然绽放一个遂心如意的笑容。 她站在台上居高临下地说:“顾烟杪,恭喜你啊,我选中的挑战者是你!” 吃瓜群众的耳朵一瞬间就竖起来了,眼神也频频往这边瞧,生怕错过一场绝佳好戏。 不少人都知道她俩之间不对付,也知道吴黎才艺双绝,特地挑了顾烟杪这个“南蛮子”做对手,自然是想要让她上台出丑。 顾烟杪显然也知道这点,不负众望地舔舔嘴唇,慢吞吞地说:“哦,那我认输,夫人的彩头是你的了——是什么来着?一颗夜明珠。” 顾商人将暴发户的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盖章落定道:“看着不错,能卖不少钱。” “你怎能不应战?”吴黎皱着眉,万分不可思议地看着顾烟杪。 按照她自己的性子,若是有人这么羞辱到头上来,就算为了争口气,也是要上台应战的,能不能赢再说,首先气势就不能输! 要不然,事后不知会被人如何戳脊梁骨呢。 顾烟杪莫名其妙地看着她:“我又不会跳舞,当然是你赢了,有什么可比性?而且你不就是想看我输?那我直接认输呗,多简单的事儿。” 吴黎被顾烟杪的坦诚噎得哑口无言,但看热闹的人显然不愿意放过她们,起哄道:“郡主,你这也太不尊重对手了吧?” “就是啊,你到底是真不会,还是不屑跟吴姑娘比啊?” 施压的话左右四起,顾烟杪有些进退两难,她看一眼主人家李相夫人,仍稳坐在位,平和镇定地朝这个方向看来,拿不准是什么态度。 顾烟杪难却如此盛情,只好站起身道:“那本郡主恭敬不如从命了!” -- 第108页 吴黎见她终于松口,心里也放松不少,轻蔑一笑后,转身回了座位。 吴娅在旁边笑得花枝乱颤,俯在她耳边轻声说:“姐姐,我看到她手都红了,那郎中说的果然没错,药效真的特别快,我们且看她一会儿如何出丑吧!” 吴黎也胜券在握地笑了笑。 这场比试,吴黎知道自己并无对手,点了顾烟杪上台,目的自然不是让她认输,哪有这么简单呢? 她方才在台上都看到了,顾烟杪一共喝了三口那被下了药的茶水——自然不是什么致命的毒,但必然能让她众人面前丢丑,也足够让她终生铭记了。 吴黎在位置上坐得端庄,但在台上忙活这么一遭,确实也有些口渴,便随意端起桌上茶杯喝了一大口,而后难以置信地皱了眉头。 真难喝啊! 李相夫人说这是什么茶来着?好像是叫焦耳茶。 没听说过的名字,也不知道是哪个犄角旮旯地方采出来的廉价茶叶,明明只有焦味儿,并无茶香,喝完后嘴里还留着辛辣的余味。 浮生记怎会将这种东西卖火?大家莫非都舌头坏了? 也不知这么涩的茶水怎么能入口,幸好她从来没有去过这种莫名其妙火起来的茶坊,鬼知道里面卖的东西有没有问题! 吴黎心里吐槽,将茶杯重新放回桌面,又尝了些点心,一边抬眸看着那边顾烟杪上台后走到台中央位置,朝主家与大伙儿行了个礼。 顾烟杪腹中空空,却不怯场,笑眼弯弯地朗声道:“各位好,我是镇南郡主,此番是吴家娘子展示才艺后邀我应战,然而她的才貌双全,众人有目共睹——方才我的认输,大家同样有目共睹,不过为了尊重对手,我还是决定献丑一番。” “不同于各位公子小姐养尊处优,我幼年在南川时,向来喜欢行走在大街小巷,街头有许多手艺人耍把戏,我每次看到便恋恋不忘,回去研究研究后,倒颇有些心得——夫人,请问此处可有空口袋?小些的便可。” 李相夫人见她毫不顾忌地说出自己与京城贵族之间的区别,倒也觉得她坦荡大方,而且确实好奇她要变的戏法,便让人取了一只空口袋来。 那口袋是牛皮所制,柔软但有韧性,质量上佳。 “大家看看,这口袋是空的。” 顾烟杪拿到口袋后,将袋子底部翻出示以众人,而后在台上行走一圈,确保所有人都见到了,这才重新回到方才的位置,装腔作势道,“一会儿呢,这个口袋里,将会出现神仙赐予我的宝贝!” 她将袋子使劲搓揉了片刻,然后又重新抖开,探头朝里面看去,故弄玄虚地说:“哎,让我瞧瞧,里面会出现什么呢?” “呀,竟是这个!”她惊喜地笑了,手探进去,好似抓住了什么。 众人见她这般,也稍稍昂起了脖子。 明明觉得她不可能从一个空袋子里拿出东西来,心思却仍是被吊了起来。 屏息静气的时刻。 而这时,坐在下方的吴黎,有些坐立不安地摸了摸脖子,不知为何总觉得很痒,忍不住地挠了挠。 可越是挠,脖子就越痒,就好像是皮肤底下有密密麻麻的小虫爬过似的,吴黎难受不已,拽了吴娅的袖子说:“你看看我衣领里是不是进了虫子?” 吴娅一转头,看见吴黎的脖子给她自己挠得通红,甚至有两道血印子,吓得惊呼一声。 这一声音量可不小,四周的几个人自然也听见了,下意识地回头看向她。 吴娅也来不及解释什么,探过身子便去瞧吴黎的脖颈处,但她却什么也没找到,吴黎却着急地让她仔细看看,那些小虫速度极快,好似马上就要爬上她的脸。 “这么冷的天儿,哪来的虫子,早就冻死了。” 有人咕哝了一句,说得挺有道理。 于是大家便转回目光,重新把注意力放回了台上的顾烟杪身上。 只见顾烟杪神秘地眨眨眼,慢慢地将空口袋里的物品拖了出来——竟然是一枚浅青色的玉盏,釉质细腻如瓷,看着便是绝品佳货。 一些看得入神的观众们很给面子地喊出来:“哇!真的有东西啊!” 顾烟杪将玉盏随手放在一边,高深莫测地对欢呼的观众们摇摇食指。 待他们收声后,她又继续伸手在牛皮袋子里开始掏东西。 大家目不转睛地盯着,随着她轻柔缓慢的动作,又拽出了一支细颈酒瓶! 那酒瓶与方才的玉盏是同色同质,看上去是配套的物件儿。 顾烟杪又将酒瓶放在玉盏边,继续从袋子里掏东西。 竟然还有?! 此时大家都起了兴趣,比起思考“空口袋里怎么能掏出东西呢?”他们更想知道“郡主下一个掏出来的是什么宝贝?” 注意力就这样成功被带偏了。 最终,在众人期盼的眼神中,她从牛皮口袋中,拿出了一枚夜明珠! “啊?这夜明珠?不是方才李相夫人展示的彩头吗?” “对啊,一直放在李相夫人那里呢,怎么会在她的口袋里?” “这可真是神奇了!” 李相夫人也满目惊奇,她打开自己手边的宝盒一看,那夜明珠竟然不翼而飞! 顾烟杪眉目舒展地哈哈大笑,负手朝四周鞠躬:“给诸位道个歉,或许神仙更爱我的戏法,同大家开个玩笑罢了。” -- 第109页 而后她将方才的酒瓶拿起,举止优雅从容地往玉盏里倒酒。 酒液醇香,勾起众人的馋虫,她却将玉盏献给李相夫人,讨巧地敬了杯酒,真诚道歉,顺带将那夜明珠还了回去。 待顾烟杪表演完,台下有人也反应过来了,开始分析戏法,找到破绽。 “她那袖子里指不定藏了多少东西。” “对啊,用手掩着袋子口,怎能看清楚她是从哪里掏出来的?” “现在若是搜她的身,指不定能搜出一整套的酒具。” 顾烟杪也不反驳,仍是笑眯眯的模样,变魔术嘛,本来就是假的,被大家看穿也没什么丢人,只要表演时制造出的效果足够好,那便成功了。 说起来,在身上藏东西的技巧,她还是跟玄烛学的呢。 他就是有本事在身上所有能放东西的地方里塞满可以顺手使用的武器——十一岁时就见识过玄烛百宝袋的顾烟杪如是说。 不过,顾烟杪没想到的是,台下人也不知是意犹未尽还是有意刁难,非说方才吴黎表演了好几场,她也应该多来几个戏法。 这倒是不难,一些小小魔术罢了,也非常简单。 前世互联网上随便一搜索,就能有许多详尽的教程,标题上都写着“有手就会”。 于是她稍加思索一番,答应了。 但刚才众人被忽悠过一次了,自然不能让顾烟杪再故技重施,便提出要她脱下最外面的大外套,她也痛快地脱了。 她甚至说:“还有什么要求一并说了吧,我袖子也能卷起来,最好再来个见证者,近距离观察我,以免我舞弊。” 这主意倒是不错,刚才她站在台上,众人都在台下,看走眼了也是因为距离远。 见大家都同意,并且跃跃欲试,顾烟杪摸着下巴挑了一圈,最终朝吴黎的方向一指,说道:“那就吴家娘子来吧!既然大家都知道你我有旧怨,那你应该是最不可能包庇我的人了,请上台来,监督我变完这个戏法!” 顾烟杪说的不错,就这两人已经撕破脸的程度来看,吴黎怕是能眼珠子都探到她皮肉里头去,也要揪出她的小失误来。 声音未落,所有人期盼的目光,都落在了吴黎的身上。 不看不知道,一看她,众人皆大惊失色! 只见吴黎的脸上、脖颈间都起了大大小小的风团,又红又肿,但她却不自知似的,仍在不停抓挠着脖子,剌出一道道红印。 而吴娅在旁边拼命拽着她的手,着急道:“姐!别抓了,越抓越痒啊!” 吴黎见所有人都朝她看来,神色各异,只能忍着巨大的痛苦,强颜欢笑道:“也不知道怎么了,脖子忽然就特别痒,可能给虫爬了。” 旁边有个贵女见状有些不忍,同她说道:“你这可不只是脖子被爬了吧……” “脸也确实有些痒。”吴黎艰难地忍耐着抓挠的冲动,又伸手摸了摸脸,却摸到个大疙瘩,她的手吓得一抖,低头时又看到已经蔓延到手背上的大风团,立马尖叫了一声。 正好那贵女递了面随身携带的小镜子给她,好心好意地说:“你看看吧。” 吴黎的心头忽然横过不祥的预感。 她颤抖着手接过镜子,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差点要昏过去。 巨大的冲击下,她不可置信地失声尖叫,而后用力将镜子摔了出去。 镜片被摔砸在地上,碎裂成花。 而每一片碎镜里,都倒映出一个整张脸红肿斑斓至看不出原貌的吴黎。 第五十九章 吴黎痛苦地用手遮住脸, 眼泪涌出如河流奔腾。 可是咸涩的泪水流过脸上的疙瘩风团时,徒增热辣的痛意。 在大家的窃窃私语中,她已经根本没有抬头的勇气, 美貌于她而言至为重要, 可今日却在观者如云的情况下,整张脸红肿得像个猪头。 更别提刚才她还跳了如此惊才绝艳的舞蹈, 然而别人只会记得她这张丑态毕露的脸。 “她跳起舞来可真是婀娜妩媚,可惜是个丑八怪。” 有些心善的人不忍再看, 别过头去时,还想着让李相夫人赶紧去请大夫来。 但坐在她身边的人好似怕这风团会传染,赶紧跳起来拉开距离。 远处的观众嘀咕着,也不敢再动桌上的茶点,谁知道有没有问题? 而此时, 吴黎就是再迟钝, 这会儿也反应过来了, 她是喝了茶后,身上才开始发痒。 ——她给顾烟杪的药茶, 被掉包了! 思及此处,吴黎猛然站起来, 不可置信地盯着顾烟杪, 通红的双目衬着满脸疙瘩风团的样子, 着实惨不忍睹。 她连声音都好似是从喉咙间挤出来, 咬牙切齿地问:“是你, 对不对?” 而此时站在台上的顾烟杪满脸莫名其妙地说:“什么是我?” 她知晓吴黎的言下之意,却仍然觉得荒谬无稽。 分明是吴黎想要对她下黑手, 自讨苦吃后却仍能理直气壮地倒打一耙——若喝下药茶的是顾烟杪, 吴黎必是要将她堵在台上好一通嘲讽, 让所有人都来看看她丢人挣扎的模样。 吴黎愤怒得浑身发抖,很想痛骂面前满脸虚伪的顾烟杪,但气急攻心时话都说不清楚,便直接捂脸哭了起来。 吴娅作为吴黎的贴心小帮手,也意识到了问题所在,立刻拍案而起,指着顾烟杪骂道:“好啊!你是不是给姐姐下药了?” -- 第110页 顾烟杪平静地反问:“自己丢人了,就要把我拖下水?” 吴娅想起来了:“就是你!刚才姐姐在台上时,你从我身后经过,一定是那时候下的药。” “证据呢?你看见了我往她杯子里下药了?是药水还是药粉?还是膏体?药是什么颜色?剂量有多少?我用什么装的药?是盒子还是油纸包?旁边都是人,怎么就你看见了?别人都没看见?” 顾烟杪半点没在怕,抱着胳膊嗤笑着,雅痞得很,就差嘴里叼根草了。 “宴会上人来人往,你身后经过那么多人,有去更衣的贵女,传信儿的小厮,以及上菜上茶的丫鬟,粗略数数便有百十个人,你怎就将这罪名扣我头上?” “你一手戏法玩得出神入化,我怎知你何时换了茶?”吴娅方才才欣赏过顾烟杪的隔空取物,准备一口咬死,谅她也解释不清! 顾烟杪却立马抓住她言语漏洞:“换茶?你方才说的分明是下药,这时怎又变成了换茶?莫非……是你们想害别人,却不知何时药茶被换了回来?吴黎才误喝了?” “你!你这是信口雌黄!”吴娅被她戳中心事,显然有些慌张,“没有证据,少乱说话!” 顾烟杪笑呵呵道:“礼尚往来罢了。” 一番口舌之争,谁也没占得好处,作为东家的李相夫人此时必要出来主持,她在看见吴黎的窘迫时,便遣了丫鬟去请李相府的大夫,此时已经到了。 然而吴黎却一直在失声痛哭,她实在有苦说不出。 这药是她从外面郎中处买来的,人家铁板钉钉地保证了,药效极快,还查不出来,怎么诊断都是普通的瘾疹风团,燥热之气袭肌肤而发,一般来说,只要好好用上几日内外服的药,就会好了。 但若是能好,她至于哭那么惨吗? 这可不是普通的药,正常情况下风团和疙瘩确实能治愈,可是用药导致的情况,就算治好了也会留下丑陋的疤痕啊! 原本的计划该有多好……这药效如此强劲,她仅仅喝了一口就成了这幅模样,若是喝了三口的顾烟杪,这会儿怕是已经皮肤溃烂,沦为京城笑柄了吧。 李相夫人为给大家求个安心,让大夫直接在此处给吴黎诊看,毕竟众客所用茶点皆是相同,片刻后大夫的诊断也不出所料,只说她可能是触碰了起风团的物品,例如花粉。 大家吃的都一样,就她起了风团,那么就不太可能是食物的质量问题了。 既然如此,这一场闹剧也即将谢幕,众人都有些意犹未尽与幸灾乐祸。 方才几人吵架的信息量颇大,若顾烟杪所说为真,那么吴黎在表演完后非要顾烟杪上台,这行为就很可疑了。 结果却自食苦果,颜面尽失,也算是罪有应得。 吴黎已经在梅花宴待不下去了,吴娅问李相夫人借了幕篱,给她戴上,而后在众人的指指点点中,准备扶着她离开这个地方。 就在此时,花园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声。 一个小厮跑来向李相夫人汇报,在得到首肯后,一队官兵从外处涌进来,为首之人正是大理寺卿。 在见到大理寺卿那张刚正无私的脸后,顾烟杪眉毛一扬,唇角微微勾起。 看来,吴黎今日是走不了了。 毕竟是梅花宴,大理寺卿也不好直接硬来。 礼貌地同大家互相见礼后,他才说明此次来意——镇南郡主状告吴家养女一案的审理迫在眉睫,请顾烟杪与吴黎移步大理寺公堂。 顾烟杪行得正坐得直,闻言便从人群中坦然走出来,同李相夫人行礼告罪,今日迫不得已要早退了,下回得闲再来给夫人变戏法玩儿。 李相夫人自然不会阻止,却仍是招呼她过去,将那夜明珠送给她了。 顾烟杪笑得那叫一个见牙不见眼,甜言蜜语不要钱似的,把李相夫人哄得心花怒放。 不知为何,李相夫人总给她一种熟悉的亲切感。 ……总不可能是夜明珠加持的吧? 顾烟杪眉开眼笑,吴黎却情不自禁地惊慌失措。 大理寺卿带着官兵来,本就代表着某种态度——陛下的旨意已经下来了,他们怕嫌犯跑了,所以有官兵才好抓人。 顾烟杪是告状的人,抓的肯定不是她,那必然就是吴黎了。 吴黎此时终于意识到情况不对,整个人如遭雷击,陛下竟然不打算轻饶她?! 她的猜想立马得到了证实。 随着大理寺卿的一声令下,他身后的官兵便冲上前去,打算迅速押制住她。 吴黎潸然泪下,愤然推开官兵:“不要碰我!” “太子知道此事吗?”吴黎尖叫道,“我问你们,太子知道此事吗?!” 官兵们无视她的控诉,迅速将她的双臂反剪到身后,她刚戴好的幕篱在碰撞中掉落在地,昔日的美人再一次地露出了破损而狰狞的面容。 吴黎仍在歇斯底里地挣扎着:“放开我!不要碰我!太子不会放过你们的!” 她的余光忽然看到了人群中看戏的三皇子,立马朝他喊道:“三殿下!三殿下!救救我!那日是顾烟杪打了我,却恶人先告状,我不能认罪!救救我啊!” 三皇子远远瞧着她,面露犹豫。 魏安帝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他又不是太子,为何要为了她去反抗父皇? -- 第111页 虽然三皇子与其他人一样,对于魏安帝这般态度都很意外,顾烟杪可是镇南王之女,进京后一直肆意张狂地在触怒魏安帝的红线上反复横跳,却每次都能安然无恙。 可真是奇也怪哉。 “这都能行?吴黎可是太子未婚妻啊,竟然踢到铁板,而且三皇子竟然也不帮她。” “就是,这女的可太邪门儿了,倒打一耙却能成功,真是人不可貌相……” “但你不可否认,人家就是皇室出身啊?告吴黎大不敬也没错。” 在众人的议论纷纷中,吴黎眼睁睁地看着迟疑的三皇子缓缓偏过了头。 她的眼神慢慢变得绝望,而后被官兵们从后方用布条封了嘴。 很快,大理寺卿带着他的属下们,以及顾烟杪与吴黎,还有作为证人被传唤的余不夜,一同离开了梅花宴这片丰盛的瓜田。 - 大理寺公堂。 原告被告都已在列,该传唤的证人都也到齐。 吴家人见了吴黎这副模样,先是好一通的哭天抢地。 吴大奶奶都快厥过去了,她宝贝女儿出门还是个娇艳美人儿,怎么现在变成了个大猪头。 大理寺卿一拍惊堂木,响亮的声音将所有人的声音都敲平了。 一时间,公堂内落针可闻。 他将顾烟杪的诉状拿出,朗声念了一遍,而后问吴黎:“你可认罪?” 吴黎跪在地上,越听越委屈,还带着万分的不服气,大声说:“臣女不认!” 大理寺卿见状似是早有预料,于是不疾不徐地传了吴家证人来——所幸那日吴黎是在大庭广众下撒泼,那么多双眼睛瞧着,也不怕她死鸭子嘴硬。 偏生那日围观的女眷们,多多少少都曾在吴黎手里吃过亏,此时哪有不落井下石的? 她们不仅绘声绘色地将那日吴黎的暴言复述一遍,还有意无意地将平日里她刁难别人的事情一嘴带过,至于有没有添油加醋,那便是见仁见智了。 吴黎跪在地上,越听脸色越差,连风团都要挤作一团。 而顾烟杪则在旁边津津有味地看戏,时而感叹道,吴黎这到底的罪过多少人,才能落得这般下场,但凡她平日与人为善些,也不至于在最艰难的时候,被自家人打落水狗似的攻击。 多行不义必自毙啊。 大理寺卿认真走完了证人们自陈的流程。 当然,行这一步,只是方便于之后判罪的合理,真正有决定权的,唯魏安帝一人。 罪证确凿后,他又朗声道:“罪犯吴黎,身为平民庶人,生养在尚书府,不念亲恩,品性骄傲自满,对吴家嫡女失礼在先,继而冲撞镇南郡主,无视礼法,诽谤皇室,治大不敬罪。然,念在吴尚书功勋卓绝,惠及子孙,遂吴黎免于斩首,叛流放北地!” 大理寺卿转头,眉目铮然地问吴黎:“你可认罪?!” 按照大魏刑罚,流放已经是大不敬罪中最轻的惩罚,毕竟镇南郡主也没那么尊贵。 不过吴黎从小到大娇生惯养,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流放也就跟死刑没区别了。 魏安帝自然有无与伦比的私心,见不得个庶民坐上太子妃宝座。 便由此借着顾烟杪的名头处置了吴黎,盼着她死了最好,省得太子总跟个跟屁虫一样去讨个民女欢心,真真儿是跌份跌到家。 吴黎并没有看大理寺卿,也没有看身后直接昏过去的吴大奶奶,而是直直地跪在原地,转头死死盯着顾烟杪。 那双高高肿起的眼睛,仿佛恨得要滴出血来。 顾烟杪平静地听候大理寺卿的宣判,而后她察觉到吴黎怨毒的眼神,便转眸看向她,心如止水地与她对视。 吴黎见她仍是那副神清骨秀的模样,真是恨得牙痒痒。 吴黎被两个官兵押解着带下去,经过顾烟杪的身边时,她停住脚步,压低声音说:“你以为你赢了么?” 顾烟杪平静地垂眸道:“上回你未能杀我,这便是回礼。” 吴黎咬紧了牙根,一字一句地对顾烟杪说:“总有一日,我要你要跪下来求我。” 顾烟杪闻言弯起唇角,嫣然含笑的眸子里却尽是冬日料峭的寒风。 她冷声道:“拭目以待。” 第六十章 今日吴黎被治罪, 对于尚书府来说,无疑是件大事。 陛下顺水推舟的处罚,态度已经非常明显。 但大理寺判罪后, 吴家仍然大乱起来, 就算有尚书与尚书夫人强压着,也挡不住吴大爷大奶奶呼天号地, 马不停蹄地为了他们心尖儿上的孩子四处奔走求情。 虽然难以让陛下收回成命,但他们用尽人脉去通融上下, 至少能让吴黎的处境好些,比如能够吃饱穿暖、不受任何皮肉之苦等等。 待陛下消了气,再将她运作回京城便是。 纵是在吴家过了许久不被偏疼的日子,见他们如此焦急,余不夜仍然觉得心冷。 连厨子都要带两个去, 倒不知吴黎这是去北地流放, 还是度假呢。 而这一厢的顾烟杪, 却凭借此事,一跃成为京城红人。 她就像一枚以卵成功击石的钢铁鸡蛋, 让众人对她有了一个基础印象,一出手就收拾了太子未婚妻的不受宠郡主。 顾烟杪的所作所为过于惊世骇俗, 让人无法理解她所图为何——毕竟明眼人皆知魏安帝厌弃顾寒崧, 却在此事上不分亲疏地站在她一方, 甚至在案子结束后, 赐下许多赏赐到世子府, 以示抚慰。 -- 第112页 热腾腾的舆论大抵朝着两极分化而去,一部分人认为她“终归是皇族, 是陛下的血亲”, 另一部分人认为“狂妄自大终会自取其祸”。 还有一些人, 保持着观棋不语的优秀品质,继续静默窥察。 而话题中心人物顾烟杪则毫不在意任何评价,她从大理寺出来后做的第一件事,是买了一根冰糖葫芦。 然后溜溜达达地回到世子府,直接去了顾寒崧院儿里找他。 顾寒崧身穿纯白的燕居服,正在书房里看公文,旁边的银丝炭烧得正旺,橘红色的一小片火光,泼在他疏朗的眉目上,添了几分明亮的烟火气。 顾烟杪熟门熟路地扒拉过椅子坐在顾寒崧的书案边,咬了一口手上的糖葫芦,然后想起什么似的,诚心实意地将剩下的半串儿递到他唇边,真挚地问道:“吃吗?可甜了。” 顾寒崧微微偏过头,躲过妹妹的糖葫芦攻击,无奈道:“我不要。” 他瞧她立马毫不留情地把糖葫芦收回去,迅速被她无人能敌的幼稚劲儿传染,伸手抢回来啃了一口,然后忍不住皱眉说:“零嘴儿吃这么多,一会儿晚膳时又不好好吃饭。” 顾烟杪选择性失聪,假装听不见这一句话,直截了当地转移话题:“吴黎被判流放,吴家不仅不退反进,还要两边得罪。” 随着这案子的尘埃落定,未消多时,吴家四处求人的消息也传来了。 与他们家关系好的,尚能赞一句吴家有情有义,而死对头可就只剩嗤之以鼻了。 比如顾烟杪,晃悠着糖葫芦的签儿挥斥方遒,毫不遮掩对其的鄙夷:“他们竟然能顶着魏安帝的压力做到如此地步,老尚书与夫人都不管管吗?” 顾寒崧睨她一眼,没搭话,将书案上的清茶给她倒了一盏,心平气和道:“事已至此便足够,后续你也不必瞎掺和了,那冰糖葫芦甜得很,喝些茶解腻。” 看到茶水,顾烟杪就想到自食苦果吴黎,光是忆起那可怖的风团是用来对付她的,心有余悸的恶寒便爬满全身:“吴黎小小年纪,心思却阴毒得很,竟然想出这种法子整我,就算她被流放了,之后也得多注意着点,指不定何时便会反咬我一口。” 此时顾寒崧才听她详细说了前因后果,他仔细瞧瞧妹妹光洁的脸蛋,颇有些劫后余生的庆幸,深以为然道:“确实,吴黎获罪,皆因你起。” 她凭一己之力,拉满了所有的仇恨值,头铁得像是脑壳里只有铁。 “行了,这回魏安帝借我名义处置了吴黎……”顾烟杪长叹一口气,用糖葫芦的签儿插起苹果块儿往嘴里送,“下一个倒霉的就是我了。” 毕竟太子受伤一事,瞒不住太久。 魏安帝当初就怀疑这兄妹俩不对劲,只是因为没有关键性证据,无法直接将顾烟杪捉拿归案罢了。 吴黎一案也算是顾烟杪对魏安帝的试探,如今木已成舟,她也能确定,魏安帝利用完了她,必会再寻个由头,故技重施地拿她开刀。 这件事情就像脖子上长时间悬挂着的虎头铡,顾烟杪知道它迟早要劈斩下来,却不知它何时、会以什么角度落下。 她只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去做一些防御部署。 “你倒不必为此伤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顾寒崧仍是四平八稳的样子,好似并不为此感到焦虑。 顾烟杪见他态度颇有异处,狐疑地盯他许久,笃定地说:“哥哥,你有事儿瞒我。” “瞒你如何,不瞒你又如何?”顾寒崧避而不答,劝道,“你且安生歇歇吧,最近折腾得都瘦了,晚膳时多吃点,不然回头父王见了又要骂我。” 见哥哥竟然打太极,顾烟杪不干了:“我都十六了,怎么有大事儿还不告诉我?说好了咱家万事都要三人一同商量,凭什么就避着我啊?!” 顾寒崧回忆片刻,想起曾经确实答应过她,瞬间底气也短了半截儿,心里埋怨父王竟然当甩手掌柜,他拍板做的决定,结果让自己来承受小霸王的怒火。 顾烟杪蚱蜢似的在顾寒崧面前蹦来跳去,他还是不看她。 “你与父王怎么总是这样?就是不把我当家人呗?事关我的安危,却不告诉我,天底下哪有这种道理!”顾寒崧拒不配合的模样可把她气坏了,站在椅子上插着腰大声喊,“王府的用度大头可都是我赚来的!我为王府出过力,我为王府流过血,你们凭什么瞒我!” 顾寒崧长叹一口气,有些头疼地说:“胡言乱语,若不把你当家人,还能由着你肆无忌惮活了这么多年?我们家虽然过得艰难,但你放眼瞧瞧,哪家贵女能有你这般自由?” “那还不是因为我能赚钱!”顾烟杪着急了,说话也口不择言起来。 顾寒崧闻言气结,在胡搅蛮缠方面,他向来抵不过妹妹的万分之一。 但他同样也不敢违背父王意愿,提前告诉她那项秘密计划,父王的原话是:“最好是先斩后奏,不给她反悔的余地。” 否则,按照她的臭脾气,得知后必是要窜天猴一样,发射到月亮上去的。 见他不再多言,用沉默来对抗,顾烟杪就算后悔方才说的气话实在伤人,也不想道歉了。 她气呼呼地一撂木签儿,径自跑了。 顾寒崧见她怒气冲冲的背影,知道她必是很委屈,喊了一声:“记得明日早起,我们要一同去将军府拜访!” -- 第113页 但她跑得飞快,压根没搭理他。 他有些无可奈何,这计划是父亲深思熟虑后定下的,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在此事未定前不要透露任何一个字,怎知她如此敏锐,三言两语便听出蹊跷? 生气归生气,吵架归吵架,但饭还是得好好吃。 妹妹正是长身体的阶段,万万不能轻视。 顾寒崧吩咐仆从,今晚的晚膳多做些郡主喜欢的食物与点心,再去找些市面上新出的话本,一同送到她院儿里去。 他思考半晌顾烟杪还喜欢什么,想着想着,眼前又浮现出她方才生气得怒目圆睁活蹦乱跳的样子,情不自禁地笑出了声。 那是他离开家乡后就丧失了的权力。 这样很好,就算压力颇大,她却仍能保持着鲜活的生命力。 像一团旺盛的火焰,明亮又耀眼。 或许很久以后,她真正成长到喜怒不形于色的地步,也会怀念曾经的自己吧。 - 顾烟杪憋着一肚子气,找寒酥发泄去了。 她带着寒酥在空旷的院子里不停地奔跑与训练,反复地教它一击必杀的招式,只要听见命令,便会毫不犹豫地扑上去。 寒酥作为有捕猎天性的动物,好似天生就知晓——头颅、喉管与心脏,这是一般生物最脆弱的地方,只要咬住了不撒嘴,就能拖到猎物咽气。 训练结束后,顾烟杪陪它玩儿了一会儿飞盘。 她将飞盘扔出去,然后与寒酥一起狂奔,看谁先捡到飞盘,虽然这个游戏她从来没有赢过,但寒酥在捡到之后,会乖乖地将飞盘交回到她手里。 顾烟杪跑得太急,来不及刹车,与叼着飞盘迅速返回的寒酥撞个满怀,她抱着寒酥滚在草地上,大汗淋漓后终于畅快地哈哈大笑,使劲搓着狼耳朵快乐一把。 寒酥的尾巴摇得像螺旋桨,感觉马上要起飞了。 它兴奋不已,大脑袋挤在顾烟杪脖颈间,舔了舔她的脸。 “呜呜呜寒酥,还是你对我最好。”顾烟杪搂着寒酥,把脸埋在它厚实柔软的毛里蹭蹭,“我单方面宣布,我要开始跟哥哥冷战了!” 因为这豪情壮志的宣战,次日一早,顾烟杪都坚决不肯跟顾寒崧坐同一辆马车去将军府。 顾寒崧毫无办法。 他们之间关系向来融洽,顾烟杪对他很是包容,倒像是姐姐,所以兄妹俩很少会有闹别扭的时候。 马车晃晃悠悠地前行,终于在将军府门前停下。 顾烟杪刚下马车,便看到站在门口的玄烛,大抵是在此处等着迎接他们。 玄烛仍穿着一袭黑色的劲装疾服,罩着一件鹤纹大氅,墨色长发束在脑后,别着玉簪,配上他清俊面容与挺拔如竹的身姿,整个人好似一幅华贵清雅的水墨画。 他淡然的目光掠过顾烟杪时,正好与她注视他的视线对上。 顾烟杪立马绽开一个璀璨的笑容,惹得玄烛也不自觉地勾了勾唇角。 双方行礼后,玄烛做出请进的手势,引着他们进了大门。 此时料峭的寒风一吹,刚离开温暖马车的顾烟杪情不自禁打了个哆嗦。 走在前方的顾寒崧回头瞧她,有些不悦地问沉香:“郡主的斗篷呢?今日降温容易着凉,怎么不给她披上?” 她的斗篷落在马车上了,沉香反身回去找了出来,顾寒崧接过后,用斗篷裹住了妹妹瘦削的肩膀。 但顾烟杪仍不领情,鼻子哼哼一声,扬着下巴背着手走了。 瞧瞧这翻脸无情的速度,明明方才还对玄烛笑得灿烂。 顾寒崧心里酸得跟泡坏了的酒似的,哀怨又愤懑地盯着顾烟杪斗志昂扬的背影。 玄烛见他俩千载难逢地气场不和,太奇怪了,难道发生了什么大事儿? 于是玄烛面露疑惑地问顾寒崧:“这是怎么了?” 顾寒崧无奈叹口气,悻悻道:“惹小祖宗生气了。” 玄烛更诧异了:“她还会生气呢?” 多新鲜呐。 顾寒崧生无可恋地闭了嘴,再说下去他要罪加一等了。 还是麻利儿地把小霸王哄好吧,否则这日子真是没法儿过了。 第六十一章 玄烛领着两位客人进了将军府的前厅, 玄将军夫妻俩已经在此等候。 一见他们进了屋子,玄夫人立马站起身,喜上眉梢地迎了几步。 虽然顾烟杪面对顾寒崧时像个气包子, 但在外人面前, 却不会失了礼数。 兄妹俩止步,很是规矩地行了晚辈礼, 又将带来的年礼送上。 玄夫人上前扶住顾烟杪的胳膊,满脸皆是欢喜的笑意, 可她笑着笑着,眼里竟含了泪,情不自禁地叹道:“你与先王妃长得真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 先王妃指的自然是顾烟杪的母妃。 听说玄夫人与先王妃曾是关系深厚的闺中密友,今见其女, 仿若再见仙去的旧友重生, 怎能不感怀万分呢。 未等顾烟杪劝慰, 玄夫人自己先说:“怪我,怎好提这事?平白让你们伤感了, 快来坐下吧,咱们好好说说话。” 见玄夫人如此亲切, 顾烟杪亦是笑意盈盈, 轻轻捏了捏她握着自己的手心, 安慰道:“母妃九泉之下见夫人与我一见如故, 肯定会高兴的。” 直到与长辈寒暄完, 顾烟杪坐在椅子上,这才大大方方地打量玄将军夫妇。 -- 第114页 玄将军一如传闻, 长相颇为冷峻硬朗, 刀削斧刻般的面容沉静如冰, 从战场中走出来的人,总是带着异常摄人的杀伐气势。 面对客人,他言语甚少,提到他时只微微一点头,大多数时候只是静静听着。 看着玄将军如此模样,顾烟杪暗暗笑了,她总算明白玄烛为什么从小就端严着脸,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了。 父亲作为他一生的偶像模范,他就算还未学到精髓,也得照猫画虎学个仪态。 这么一想,她看向玄烛的眼神,未免带了几分揶揄。 当年他小小年纪就要装得安稳持重,其实本质上还是个爱吃糖又体贴的小少年。 玄烛被她看得莫名其妙,还以为自己脸上有什么脏东西。 于是悄没生息地借着茶匙的反光他粗略看看自己,嗯,还是一如既往地俊朗,可见不是容颜衣冠的问题。 玄夫人则是明艳夺目的长相,长眉凤目,英姿飒爽。 听闻她也是带着红缨枪上过无数次战场的英雄,偏生性子开朗得很,比起玄将军这个闷葫芦,她自然更受欢迎,收获不少男女芳心。 顾烟杪想起父王曾说过母妃也是个活泼少女,难怪能与将军夫人脾性相投。 玄夫人十分健谈,又与顾烟杪一见如故,拉着她天南地北地聊天。 毕竟这段时间她只能成日在府里面对丈夫小儿子的闷葫芦二人组,几棍子下去都打不出个屁来,实在快要烦透了,好不容易有人来与她说说话,高兴还来不及,立马就将那父子俩当做陪衬了。 顾烟杪又是个商人,这些年在人群中摸爬滚打,见识不少,又惯于推杯换盏,所以不管玄夫人问及何处,她都能挑着有意思的事儿,说得妙趣横生,将玄夫人逗得哈哈大笑,直夸她可以去茶楼说书。 “那哪儿成啊,夫人貌美心善,我太喜欢夫人了,才这般逗趣呢。”顾烟杪笑眯眯地佯嗔道,“我只愿意哄夫人笑,旁人可没有这般好的待遇。” “这小嘴抹了蜜糖似的,你若是个郎君,京城里的女孩儿们哪里还嫁得出去?全都得拜倒在你的花言巧语之下。”玄夫人开怀不已。 顾烟杪不仅能与玄夫人谈笑风生,甚至还深谙端水大师的节奏,时不时还要同玄将军说几句,甚至在提到去年宴平的战事时,很是恳切地讨教了几个问题。 玄将军见小辈好学,小姑娘家竟然对兵法感兴趣呢,这就很了不得,于是他自然也不藏私,将其中利害与她细细说了。 过后意犹未尽地喝茶解渴,这才后知后觉自己进了这孩子社交的套儿。 他倒不生气,甚至觉得顾烟杪有些小聪明。 毕竟他是个自持身份的长辈,家中又无女儿,他确实不知该如何与年轻女孩亲近,她能够这样请教,就是把梯子铺好了让他顺顺当当走下来。 总而言之,顾烟杪初次来到将军府,便旗开得胜地讨得了玄将军夫妇的青眼。 将军府准备的午膳是北地风味,让顾烟杪这个南川人大开眼界,光是吃烤肉都要吃撑了,而后玄夫人安排她在客院补了个温暖的午觉。 向来认床的顾烟杪,竟然能睡得香甜又安稳。 午后的阳光透过漏窗落进来,照在顾烟杪的眼皮上。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意识朦胧地凝视着空气中惊起的浮屑。 沉香见她醒了,便上前来,一边服侍她换上玄夫人送来的胡服,一边对她说道:“郡主,玄夫人让你赶紧去演武场呢。” 顾烟杪迷茫地抬起头,啧啧称奇:“什么家庭啊,府中竟然有演武场,这练兵多方便。” 沉香瞧她一眼,估计她还糊涂着呢,便又故意夸张地说道:“听说世子与玄公子在演武场打起来了。” 顾烟杪秒醒。 愣了一瞬后才瞪大了眼睛拔高了声调:“什么?!他俩咋打起来了?!” 她用最快的速度换好了衣服,而后跟随将军府的仆从,着急忙慌地去了演武场。 远远地就能看到场内围了一大圈人,时不时就有热烈的叫好与鼓掌。 圈中央有兵器厮杀声传来,带起围观群众一阵又一阵欢呼的热潮。 这……好像跟自己想的不太一样? 顾烟杪有些迟疑,扫视一圈后,在人堆里找到了玄将军夫妇。 玄将军夫妇站在高处的演舞台,两人抱着手臂看着圈内的打斗,时不时交流一两句。 一片喧闹声中,两人都听到谁匆匆赶来的脚步声,回头一看是顾烟杪,玄夫人立马招呼她过来。 顾烟杪快步上前,定睛往下一瞧,确认了场内比武的两人确实是顾寒崧与玄烛。 “他们俩怎么回事?怎么一言不合就打起来了呢?” 玄夫人理所当然地说道:“多年没见寒崧,不知他武艺有没有进步,所以让二小子与他比试比试,看看怎么样。” 她瞧着顾烟杪因为焦急而睁圆了的眼睛,整个人像只肃然危坐的小狐狸,顿时玩心大起,伸手捏了捏她脑袋顶的发髻揪揪,过足了瘾,这才漫不经心地安抚道:“没事的,军营里向来如此,每日都会有几十场实战训练,这样提高得最快。” 哦,原来是作业抽查,不是打架斗殴恶性丨事件。 顾烟杪这才放下心来,开始观战。 看着看着,她也起了兴趣,毕竟以前可没有这么近距离观赏古武的机会啊。 -- 第115页 顾烟杪知道顾寒崧会武,幼时是镇南王亲自教学,去年也上过战场,亲领军队也平安地回来了,所以功夫肯定不会太差。 但比起玄烛,却是不知两人相差几何。 她看得兴致勃勃,跟着大伙儿一块为两人喝彩,倒是谁也不偏颇。 但是看着看着,她就入迷得忘记出声了,只目不转睛地看着场中的刀光剑影,紧紧跟随着他们翩飞的身影。 玄烛以剑术闻名,顾寒崧则惯用长丨枪。 但演武场场地宽阔,且军营里多是用刀枪弓丨弩,玄烛便也随手挑了一把长丨枪迎战,寒风过时,红缨猎猎。 按照顾烟杪对两人性格的了解,顾寒崧向来是稳如老狗哦不稳如磐石,玄烛则是喜欢出其不意地剑走偏锋。 可她看了片刻,竟然是哥哥在频频进攻,玄烛多是用枪身拦挡,主防守。 他们出招的速度极快,抡起长丨枪时霍霍生风,顾烟杪几乎只能看到枪身的残影,头一回眼见为实地体验到了何谓枪若游龙。 阳光在枪尖反射出的光泽带有明亮的冷意。 她想细看,却也只有惊鸿一瞥的瞬间。 顾寒崧一改平日温文稳健的作风,攻击时气势狠厉非常,快捷迅猛地密集强攻,不放过任何一个能够一招制敌的机会,所谓天下武功唯快不破,越快越能逼迫对手露出破绽。 而玄烛虽然在防守,却并不慌张,从容地见招拆招,捍御得密不透风。 他凝眸捕捉顾寒崧的每个动作,即下判断,立刻使出抵挡的招式,仿若心能忘手,手忘长丨枪。 他也在等,等顾寒崧快到极致,便会出错。 两人武功皆不俗,不消多时便过百招。 众人鲜少能有眼福看到这般青年高手对战,直呼过瘾,视线都不舍得挪开半步,生怕若是落下一刹那,比试便结束了。 顾烟杪屏住呼吸看着他们缠斗,偶有施展轻功飞身而起时,她还会惊呼,甚至下意识握紧拳头——果然不管回来这个世界多久了,看到魔法还是很激动人心啊! 顾寒崧见玄烛且战且退,难免一鼓作气。 就在两杆长丨枪打斗地最难舍难分之际,他忽见玄烛在最平常的拦枪后顿了一瞬! 他立觉不对,正要后撤,却见玄烛骤然跃起,在空中朝他背心刺去。 顾寒崧立马提气侧跳,偏头而过,堪堪避开玄烛精准强势的一击! 锋利的枪尖却猝尔回转,从他耳侧擦过,削下一缕长发,飘散而落。 观众席中众人瞠目结舌地寂静了一刹那,而后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喝彩! 就此,胜负即分。 第六十二章 此次精妙卓绝的战斗结束, 连向来不苟言笑的玄将军都忍不住赞叹一句:“都不错!未来可期啊!” 玄烛收了枪,又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冷峻,方才那一瞬间的狠绝仿佛只是幻影。 他对顾寒崧拱手行礼:“承让。” 顾寒崧也打得很畅快。 他掣肘已久, 难得能够这般与人放肆, 丝毫没有输了的不愉,也微微笑着拱手:“承蒙指点。” 两人随意聊着方才战斗的二三细节, 一同朝高处的演舞台走去,也就是玄将军夫妇与顾烟杪所在的方向。 顾烟杪扒在栏杆上, 大幅度地挥舞手臂,喜笑盈腮地喊道:“你们好棒,这一场比试可太精彩啦!” 夸完才想起来,她还在跟哥哥冷战呢,心里顿时懊悔不已。 怎么就没把持住呢?这也太丢人了。 于是她赶紧四处张望看看风景, 企图假装无事发生。 玄烛此时已经走到了栏杆边, 单手一撑, 干净利落地越过护栏。 顾烟杪离他极近,下意识地屏住呼吸, 凝视着他黑玉似的眼眸中倒映出无端慌乱的自己,混着寒意的檀香味儿不知何时潮水似的漫了上来, 霎时间便铺天盖地。 他高马尾的末梢在空中凝滞住零点一秒。 而后又随着他的动作跳跃起来, 拨弄琴弦似的扫在她的心上。 不过瞬息, 他便轻巧落在顾烟杪眼前, 旋转垂下的衣摆仿佛收拢的黑色花瓣。 玄烛见她瞧着他却说不出话的样子, 眉毛一扬,修长的五指在她眼前晃了晃, 好笑地问道:“怎么傻乎乎的?” 顾烟杪抬眸期盼地看他, 却笑着摇了摇头, 背在身后的手不安分地搅着。 总不好直接说,刚才她见他炫目失神,差点就一时冲动抱上去了吧…… 玄烛狐疑地看她满脸皆是故作坦然的端庄,眼笑眉舒,冬日冰凉的阳光落在她的瞳孔里,折射出陆离斑驳的色彩。 顾烟杪假假地清清嗓子,强行转移话题:“想不到你用长丨枪也这般潇洒自如,让我好生羡慕啊!” 玄烛在自家府里,也不那么拘谨了,他背靠在栏杆上,胳膊肘也松松地撑着,微微偏头欣赏她的一本正经,而后轻笑道:“怎么,想学?” “啊?可以吗?”顾烟杪眼睛一亮,虽然更想学飞飞,但是长丨枪也很厉害啊! 旁边的玄夫人正在同顾寒崧聊天,甚至还比划了几下,演示方才他落败的那一招该如何破,见他顿悟,便满意道:“孺子可教。” 她正好听见这边玄烛与顾烟杪的对话,转头打趣道:“我演示的你能懂吗?” 顾烟杪诚实地说:“只有眼睛懂了。” -- 第116页 玄夫人大笑,摸摸她的脑壳,安抚道:“无事,术业有专攻,你认真说书便很好。” 哎,这怎么好意思? 顾烟杪面露羞赧,然而顾寒崧与玄烛都非常明白她露出这种表情背后的含义。 毕竟此人向来大道直行,主动出手全靠热血上头,根本不在乎自己与对方水平差距,咔咔就是干,就算这么莽,也撞狗屎运一样差点把太子杀了呢。 玄烛被顾烟杪缠着要上一对一大师教学班,便带她去了演武场,让她先热热身。 她舒展着身体溜达半圈,甚至还自来熟地跑马去了,骑的是上回雪夜时打过交道的那匹黑马,玄烛说黑马的名字叫乌啼。 乌啼熟悉她的味道,快乐地打了个响鼻。 让玄夫人出乎意料的是,顾烟杪骑马竟然还算可以,至少不似她看上去的那般娇气纤瘦。 早年因为晕马车,又要四处做生意,顾烟杪硬生生把骑马这项技术活儿练好了,为此大腿内侧皮不知磨破多少次,如今可算是见到了显著的成效。 她虽身形看着细俏,力气却挺足,在演武场纵马狂奔时颇为意气风发。 寒风吹乱了她的发髻,玄烛远远看着她闪闪发光的眼睛,还有笔挺秀气的鼻尖上沁出的汗珠,放肆的大笑声,有点傻气有点漂亮。 顾烟杪忽而转过脸来,清澈的目光正正好好撞进他的眼里。 玄烛呼吸稍窒,视线无法遏制地紧紧跟随着她的身影,宽阔的视野中却好似只剩这一抹燃烧的赤色。 顾寒崧遥望着妹妹恣肆无忌的模样,心里稍有熨帖。 但很久之后,他仍然轻叹一口气。 方才比武而升腾起的一身热意也随着冬日低温慢慢凝固。 他颔首而立,思绪翻飞,一时便想得有些远了。 其实顾烟杪昨日的担心一点儿也没错。 太子一事,重拿轻放,仍无结果。 魏安帝未必没有查出来这是顾烟杪干的好事,但这笔账必然要记在镇南王头上。 事态越平静,暗地的波澜就越诡谲,如同暴风雨前暗流汹涌的压抑氛围。 “世子。”玄将军微微提高了声音,这才将顾寒崧的注意力扯回,“老夫有一杆上好银枪,唯有世子风姿堪配,请问世子可有兴趣前来一观?” 这便是要与他谈正事了。 顾寒崧拱手行礼后,跟随玄将军夫妇朝书房走去。 他落后他们半个身距,神态已经恢复自然。 - 广阔的演武场上。 玄烛笔直地站在顾烟杪面前,神态认真地说:“来,若是竹棍打到我,这一把便算你赢。” 军营里的战用大枪于顾烟杪而言太长也太沉重,所以作为新手的她此时只拿了一根轻便的竹棍儿充作长丨枪。 顾烟杪闻言,非常不满地啧了一声:“太瞧不起人了!” 她素来直情径行,话音未落,脚已经动了,迅速地朝前三步而走,大开大合地挽了个背枪花,挥舞着霍霍生风的竹棍便欺身而上,紧接着便是疾风暴雨般的游扎突刺。 虽然顾烟杪没练过长丨枪,而且难以学精,但这类武器很好上手,就算是最基础的招式杀伤力也很强,再加上些她本身时灵时不灵的格斗底子,直接动手也能赌个对面猝不及防。 而且她最大的优点就是自信,就算不知其详,照样气势爆棚,完全不带虚的。 顾烟杪作为攻击者,势如破竹,劈头盖脸地向双手背在身后的玄烛进击。 玄烛却回回都能从容不迫地翩然避开,仿佛他的身体可以本能地预判顾烟杪的每一个动作,完全无需思考,偶然一个脚步游移的转身,甚至都带着落落优雅。 顾烟杪一番操作猛如虎,结果竹棍儿连玄烛的衣角都没碰到。 但她并没有气馁,而是短暂停滞片刻,似乎在思索。 未消多时,她切换了作战风格,重新开始对他发起进攻。 而这一次,玄烛立马意识到了,顾烟杪在模仿方才他与顾寒崧的战斗招式! 照猫画虎的招式虽然只发挥出了四五成的威力,但她能通过记忆与思考做到这一步,就已经是万里挑一,再加上她灵敏的反应能力与一往无前的派头,看上去倒有几分游刃恢恢的意思。 见她有此慧根,玄烛便也有心教她。 “脚步慢了,出枪也慢了,再来。” “枪尖不要抖,直送直出命中率才最高,再来。” “左右晃动的幅度不能太大,容易暴露自己,再来。” “先拨开再前刺,速度要快,再来。” “脚步要活,对面绕你时也要稳住重心,再来。” “拦晚了,腹部有空隙,再来。” “再来。” 玄老师标准苛刻,说话间也不免带了些军营里教学时的严厉,这是无法改掉的习惯,将士们的每一次刻苦挥枪,在残酷的战场上就有可能救他们一命。 顾烟杪的精神高度集中,却频频失手,自然憋了一股不服输的劲儿,瞅准空当将重心压低,用竹棍划出一个凌厉的扫堂。 见玄烛往后跳开,她并没有立刻后撤,而是趁热打铁地前突,从低处朝高处闪击。 玄烛未曾想过她会如此出其不意,但也只是些微讶异,侧身用膝盖朝刺来的竹棍向上一顶,立马又将她的棍尖抬到正常高度。 -- 第117页 然后他终于出手,速度极快地顺着竹棍儿逼近顾烟杪,三两下便要将她缴械。 顾烟杪这才着急了,后撤时夺棍未果,又被玄烛游蛇似的掌风缠上。 这人真是,逗她玩儿呢?! 两相拉扯较劲正在兴味正浓之际,竹棍却受不住力,竟然拦腰而断! 竹棍一分为二,两人皆被冲击得倒退两步,下一秒却本能地做出剑术的防御姿势,默契地开始地绕圆周旋,神情如出一辙的警惕。 最终仍是顾烟杪先出手,风驰电挚地劈面而去,玄烛应声而上,将短棍化为软剑,行云流水般格挡攻击。 有了武器的玄烛直接化被动为主动,眼明手捷地开始向顾烟杪劈砍施压,企图激发她最大的潜能。 两棍打得难舍难分,再一次相绞时,他顺势一挑,结果她手中短棍却直接飞了出去。 顾烟杪丢了棍子,却压根儿没看,径自直拳击出。 一击不成,又立马回收,护住下颌与太阳穴,敏锐地捕捉玄烛的破绽。 竟是又转成了近身格斗。 她出拳速度急如风火,玄烛依然沉稳应对,边打边退,一时距离拉远了半寸,顾烟杪立马一个洒落的回旋踢,下一瞬却被玄烛稳稳抓握住了右脚脚腕子。 玄烛接腿后本能地后撤,顾烟杪却没有给他这个机会,直接用右脚发力,腾空而起,一个绚丽的翻转后,左脚霎时间已经要踹到他的头部! 他已经准备好直挡她的反击,怎知顾烟杪却忽然猛虎扑食一样,转而结结实实地把他的头抱住了! 突然窒息的玄烛:??? 你这又是什么路数?怎么总是不按套路出牌?! 巨大的震撼中,玄烛的手不自觉地松了劲儿。 顾烟杪趁虚而入,像个树袋熊似的趴在了他身上,他怕她摔下去,又赶紧单手托住她。 她此时已经气喘吁吁,却面色红润,垂眸瞧着玄烛惊骇又慌张的神情实在太有意思,顿时心潮涌动,情不自禁地在他左脸脸颊上吧唧亲了一口! 咔嗒一声,玄烛手里的短棍掉在了地上。 他错愕地看向偷香成功的顾烟杪,内心却已惊魂失魄,完全无法正常思考了。 顾烟杪仍不尽兴似的,伸手捏了捏他通红的耳垂。 玄烛瞳孔轻颤,心跳如擂鼓,艰难地开口抗议:“你……你这是耍赖。” 她嘿嘿笑着从他身上滑落,却仍抱着他劲瘦的腰腹。 “对呀,我在耍赖。” 顾烟杪踮起脚凑近他的唇,却迟迟不吻他,吊得他一颗心震颤着高高悬起,飞入云端。 独属于她的淡香铺天盖地地将他包裹其中,抽离他的仅存的理智。 玄烛慌乱地将视线移开,不敢再看她灼灼双目。 她的声音亦是清甜,如同夏日加了冰块的柠檬糖水,清清凌凌,丝线一般缠绕在他的心脏上,锲而不舍地追问:“那你喜欢吗?喜欢吗?” 犹豫半晌,他的双臂却不由自主地将她拥入了怀中。 就此,胜负即分。 第六十三章 顾烟杪侧脸贴在玄烛坚实的胸膛, 听到他稍急的心跳声。 仰头抬眸,便是他红得滴血的软软耳垂。 她又起了坏心思,伸手想要捏, 玄烛立马察觉到她的意图, 赶紧偏头避开,低声道:“别闹。” “我怎么了嘛。” 顾烟杪嫣然含笑, 执意地伸手抚向他的脸庞。 玄烛骤然转头,却见她从他耳后拿出一朵海棠花, 娇艳花瓣上深深浅浅的红色衬得她手背的皮肤白皙如凝脂。 “从哪儿来的?”他讶然。 “从天上来,美人自要配娇花。”顾烟杪故作高深地扬扬下巴,伸直手臂企图将海棠别上他的发髻,“我变戏法可厉害了,昨儿在梅花宴上可是大出风头呢。” 玄烛一个战术后仰, 灵活地躲开她的魔爪。 听她提起此事, 他不知想到什么, 语气有些闷闷道:“你为何要去梅花宴?” “当然是给吴黎一个对我下手的机会。”顾烟杪理所当然地说,“逼她一把好过千年防贼。” 玄烛转眸, 有些危险地眯起眼:“这就是你以身试险的理由?” “当然不是,真正的理由是陪余不夜社交。”顾烟杪见状不妙, 立即换了个态度, 笑盈盈地去牵他的手, 将海棠递给他, “你帮我别在发髻上吧。” 玄烛拿她没办法, 轻叹口气,小心翼翼地将绽放的明艳花朵嵌进她盘起的墨色青丝中。方才的打斗让她的头发有些散乱, 细软的额发在鬓边纠缠, 平添了几分生动。 他仍有些怏怏不乐似的, 伸手将她被风吹乱的额发撩至耳后,憋了很久才轻声问:“你去梅花宴,为何不同我说?” “啊?我以为你不喜欢参加宴会呢,就没喊你。”顾烟杪纳罕地说,“下次一定叫你。” 玄烛见她无法理解自己的意思,自暴自弃地闭嘴了。 见到他这副别扭的样子,顾烟杪自觉不对,高深莫测地观察片刻,玄而又玄地悟了:“你以为我去相亲啊?” 玄烛不说话,神色幽幽地瞧她一眼。 “哎呀,我真是为了陪余不夜去的,相什么亲啊?我在京城臭名昭著的,哪家还能看上我了?可不得护着自家宝贝儿子,免得被我祸祸了。” 顾烟杪心情大好,又开始逗他,双手合十地向天空许愿:“各路神仙呐,赶紧赐一位大美人给我祸祸吧!我的要求不高,除了长得好看,还得个儿高,腰细腿长,文能做香喷喷的花纹信笺,武能一战封侯,最好还姓玄……” -- 第118页 玄烛听不下去了,捂着耳朵作势要走,想了想还是转头说她:“谁许愿条件这么多?你当点菜呢?神仙听了都生气。” 顾烟杪不以为意地摆摆手:“怎会?神仙多善良呀,不会怪罪我的。” “你道德绑架。” 玄烛往旁边走了两步,正巧踩在方才掉落在地的半截儿竹棍上,脚尖将其轻巧一挑,竹棍在空中划了个大大的圆弧,转眼又回到了他的手上。 他顺势朝前方划劈了两下,想起方才顾烟杪的表现,赞道:“你在武学上很有天赋,但是身体素质还是较差,不过这需要长时间的训练,并非一日之功。” “对了,你后来用的那几招剑式,从哪里学的?”玄烛问道。 顾烟杪对他向来坦诚,毫不犹豫道:“进京路上安歌教我的,赶路很无聊,就跟他学学射箭与剑术。” 一听到这个名字,玄烛脑海里便出现安歌那张仙气出尘的脸。 他难以自持地沉下脸来,对自己的异状毫无所觉,郁郁片刻后坚定地蹦出几个字来:“以后我教你。” 顾烟杪猛然转眸看他,表情诧异得程度几乎等同于寒酥张嘴说话了。 她思忖一瞬,随即兴高采烈地蹦了起来,凑到他面前神采飞扬地说道:“你是在吃醋吗?” “我没有。”玄烛几乎是立刻否认,故作镇定地拨开她意气高昂的脑壳,径自朝前走着,目不斜视,“他没有我教得好。” “你就是醋了!你见不得我跟他关系好。” 顾烟杪迅速跟上他的脚步,一会儿从他左手边冒个头,笑眯眯地说:“玄小侯爷怎么脸皮这么薄呢?才说一句,脸就红成这样了?你可真好看呀,生气好看,害羞也好看。” 一会儿又从右手边截到他前面,倒着步子走,还要调戏他:“你为什么不敢看我?我不好看吗?你看看我嘛……” 玄烛活二十年听得轻佻言语都没有这一个时辰多,他只觉得整个人都在发烧,被她逼迫得都要恼羞成怒了,一双含着星辰的眸子瞪着她,面红耳赤地警告道:“顾烟杪!” “好嘛好嘛,我错了。” 然而,顾烟杪的道歉完全不值钱。 她向来勇于认错,但坚决不改,看玄烛脸色好了点,立马打蛇顺杆爬,凑上前去继续言笑晏晏地耍流氓:“你还醋吗?要不我再亲一下你右脸?多亲几口也行,你总得告诉我,怎么才能把你哄好呀?” 玄烛终于忍无可忍地停住了脚步,转头定定地看向顾烟杪,微微皱起的眉头与逐渐深沉的眼神都释放着危险的讯号。 方才还叽叽喳喳的小霸王敏锐地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出于本能的危机意识,立马闭嘴了。 然而玄烛并没有打算放过她,他唇角小幅度地勾起,慢慢地朝顾烟杪迈进一步,两步,三步。 顾烟杪抬眸瞧着他,屏住呼吸后退一步,两步,三步。 “你确定,你真的要听?” 他的声音低沉,诉说着让人无法拒绝的诱惑。 借着身高差的优势,玄烛周身四起的的压迫感让顾烟杪当即决定落荒而逃,却被他眼疾手快地揽住腰,一把拖到了眼前。 看着骤然在眼前放大的俊俏面孔,顾烟杪被冲击得双眼大睁,方才的嚣张气焰逐渐偃旗息鼓。 她不死心地挣扎一下,玲珑腰身却被箍得更紧。 顾烟杪的顾盼间透着紧张与惊慌,语气也很是心虚,轻声服软道:“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玄烛冷哼一声,丝毫没有看出她有反省的意思。 甚至觉得此番情景正合她意。 因为她的手一点儿也不老实,将他垂在肩膀与胸膛上的马尾发梢缠上手指,青丝衬着柔荑,缠缠绵绵地绕着。 这个顾烟杪,满脑子都是歪心思。 他正想好好教育一下她,却被一旁怯生生的声音打断。 是玄将军的亲兵,也不知道在旁边纠结了多久才鼓起勇气跑来打断。 这可怜的孩子捂着眼睛,结结巴巴道:“将军让你们去书房……我什么都没有看到,也什么都没有听到……我什么都不知道……” - 将军府的书房内。 玄将军正在用柔布擦拭一杆亮银色的长丨枪,他说请顾寒崧前来观赏,所言非虚。 细致地打磨后,他将银枪抛给顾寒崧,朗声道:“试试!” 顾寒崧上手一掂量,便知这是难得的上品兵器! 精钢淬银,枪锋锐利,身首交接处刻有狼首,银面獠牙,威风凛凛。 玄将军见他面露欣赏之意,便大手一挥道:“这狼牙枪便赠给世子了。” 看来,他确实对顾寒崧的武艺赞赏非常。 顾寒崧立马要还,谦虚道:“晚辈怎好夺爱。” 玄将军又推回给他:“世子若推拒,此枪无人可配!” 玄夫人在旁边翻白眼:“虚伪的男人们。” 三推三拒是时下潮流,两个人顺利地走完流程后,顾寒崧心满意足地收下礼物,还不忘将玄将军恭维一番。 然而双方皆知,今日玄将军单将顾寒崧请来,赠枪不过借口。 假模假样地过完场,自然要谈正事。 于是玄将军在确认了书房周围四下无人后,便开口问道:“老夫见世子方才出神,可是在为郡主神伤?” -- 第119页 未等他回答,玄将军又说:“三皇子妃未必是云家女。” 顾寒崧立刻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 看来魏安帝与谢家的关系早就不若从前稳固,各家的小心思小动作多不胜数,这正是魏安帝将心腹革新换代的关键时刻。 玄将军所言,竟是与早前顾烟杪的推测不谋而合。 只不过顾烟杪的猜想更加大胆,直接提出三皇子妃必是相府之女。 她因肯定魏安帝必将三皇子推上储位,又不想谢家插手太多,三皇子妃这位置必定需要一名老功臣家的女儿才镇得住。 顾寒崧仍在沉思,此时却又听玄将军沉声问道:“世子打算何时行事?” 顾寒崧一怔,似是未想到玄将军竟会如此单刀直入问如此秘事。 并且瞧着他无比笃定的语气,顾寒崧自是明白,此时若是否认,只会错失拉拢玄将军的大好机会。 于是他随即缓过神来,摇摇头说:“当下并非最好时机,将军有何指教?” 玄将军苦笑一声:“世子以为,我与夫人缘何会回到京城?” 顾寒崧闻言沉默一瞬,这是他早就想过的问题。 玄将军一家在北地立下赫赫战功,带领黑铁骑将北戎打得片甲不留。 若玄将军一直镇守边疆,有这个响亮的名号在,北戎几十年内必不会再犯边,也能换得片刻安宁。 然而,魏安帝却直接将玄将军夫妇与玄烛召回,勒令他们将虎符上交。 虽然仍留长子玄晖在边关,魏安帝派去替换的官员人手,却早已抵达了北地。 表面上,受万千百姓拥戴、奉若战神的玄将军实属载誉而归,风光无限。 而实质上却如履薄冰。 他们流血守护这个国家,主君却将其视为工具罢了。 不管是将工具捧上天或者坠入地,这都是做主人的权力。 但工具若是因此不满,便是不识好歹了。 其实从魏安帝待镇南王如何,足以推断出来他对于这类事情的态度。 他冷血无情,却不想担此恶名,所以非要立一个牌坊,以显示自己仁德无限。 他将自己看得太高,又将别人看得太低。 既然话已说开,双方相谈时便不再遮遮掩掩。 因着镇南王与玄将军的交情,玄家算半个自己人,哪怕此时他们仅仅是承诺愿意保护顾烟杪,顾寒崧也认为仁至义尽。 他们家既然要走上这条不归路,那么,能活一个便是一个。 哪怕妹妹现在怨他隐瞒,他却也并不后悔。 于是,刚走至书房门边,想要敲门的顾烟杪与玄烛,便隐隐约约听见了顾寒崧的声音。 他一改往日的温和,语气冷肃而沉重地说道:“祸不及出嫁女,在起义前,最好能让杪儿与玄烛完婚。” 第六十四章 顾烟杪闻言, 瞳孔地震。 敲门的手就顿在了原处,骨头都冻住了。 顾烟杪:?????? 不是,他说的什么啊?每个字儿都认识, 可连在一起怎么就听不懂了? 这也太突然了吧! 她在外面疯玩了一下午, 他就在屋里准备要起义了?! 还有什么跟玄烛完婚?她怎么都不知道自己跟玄烛订婚了啊?! 他俩这才暧昧多久?美人都还没踏实撩到手呢,怎么剧情就直接快进到结婚了啊! 她是又穿越了吗?! 顾烟杪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 内心疯狂咆哮。 一时完全不知如何消化。 “外面是谁?!”玄将军察觉到门外的顾烟杪倒抽几次冷气的呼吸声,三两步走过来, 哐当一声打开大门。 然后屋内的三个人就看着僵在原地的顾烟杪。 想要敲门的手,微微颤抖。 顾烟杪震颤的目光,越过玄将军的肩膀,直接看向了罪魁祸首顾寒崧。 她瞪着他,千言万语想要诉诸于口, 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憋了半天, 目眦欲裂, 整个人都很用力。 顾寒崧也没想到这茬儿,跟顾烟杪大眼瞪小眼片刻, 隐隐感到一丝不妙。 本来就因为隐瞒而惹到她了,这下可好, 直接被她听去了。 他的脑子在瞬间千回百转, 已经想了一百个安抚妹妹的方法, 结果还没开口, 却见顾烟杪身后的玄烛神色也逐渐变得晦暗不明。 玄烛微微皱着眉头, 疑惑地问道:“莫非……郡主尚不知情?” 顾烟杪缓和片刻,板滞的思维逐渐恢复正常。 她已然意识到, 父王哥哥瞒着她的事情, 大抵就是与玄家结亲了。 不过听玄烛语气, 好似根本不知她被瞒在鼓中。 好家伙,连玄烛都知道,就她两眼一抹黑?!这臭小子别是因为这门亲事,最近才对她百依百从的吧?顾烟杪思及此处,只想抱头揪头发。 她还以为他是真的开窍了呢!现在却感觉吃了个大哑巴亏。 可话说回来,若是平时,至亲做出这般不顾及她感受的事情,她必然要一跳三尺高讨个说法。 然而如今这所谓“亲事”,根本与儿女私情半点儿关系都没有! ——谋反逆臣若是治罪,祸不及出嫁女。 镇南王府企图让玄家念及旧情,最大程度地保住她的命。 可玄家为何会答应呢? 退一万步说,玄家又有何辜? -- 第120页 若是起义失败,他们为何要接受她这个罪臣之女?这与拖累又有何异? 并非顾烟杪没有基本常识——未到千钧一发之时,想要那些位高权重的官员表现出明确的政治立场,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如此,想要靠一个女儿联姻去改变亲家的忠诚与否,也是难上加难。 但由种种事迹可看出,魏安帝是个心胸狭窄之人。 顾烟杪认为,他未必会有这种基本常识。 玄烛见她表情变幻莫测,却一直保持沉默,心也一点点沉了下来。 看来,顾烟杪对此事确实毫不知情。 并且不太情愿。 玄烛敏锐地察觉到了她对此事未曾明说的抵触。 她不愿意嫁给他吗? 还是说,她宁愿与父兄一同赴死,也不愿意苟活? ——视死如归还是忍辱偷生?顾烟杪必会选择自由! 其中微妙的情绪与抉择,玄烛细想片刻,也能理解,并且尊重。 人皆有尊严,何况是守护一方土地的王族,南川是顾烟杪与父兄一同建设起来的地方,自然想要与之共存亡。 若是父兄因谋逆而死,她失去一切,却只保留一条戴罪的小命,痛苦地煎熬在这世间,眼见仇人飞黄腾达,想必也不是她所愿。 此事如果成真,她就不是原来那个一团火似的,走到哪里都明亮生辉的顾烟杪了。 换位思考,玄烛作为一名将士,在极端的选择下,也甘愿战死沙场,而非苟活于世。 道理都懂,可现在他仍旧有些熬心。 难以名状的失落在他身体里横冲直撞。 玄将军见三个孩子之间暗流汹涌的情绪,自然也猜到了几分,于是他清清嗓子,对顾烟杪解释道:“杪儿,在此之前,我们并不知晓你被瞒着,所以……” 顾烟杪摇摇头:“我明白父兄与玄家的好意。” 玄夫人走上前来,伸手摸摸她的脸,温柔地问道:“杪儿必然是觉得会拖累我们,对吗?可这本就是玄家欠你父王母妃的,让你嫁来,只是万不得已的妥协,是这种情况下的最优解。” “当然,这一切都由你自己选择,就算你不愿意嫁入我玄家,玄家也必然会尽力保全你。”玄夫人说得诚恳。 顾烟杪想不通的点就在此处,她不解地看向玄夫人:“夫人,玄家到底欠了父王母妃怎样的人情,能够让你们这般舍身?” 玄夫人将她的额发挽到耳后,沉默许久,才缓缓为她解答:“当年你们母妃逝世,我有脱不开的责任……因为那封信,是我寄出的。” 短时间内再次听到如此惊爆的消息,顾烟杪的心再次颤抖了。 她几乎都有些站不住。 “我算是好心办坏事吧,当年玄家仍在京城,有消息传来说,陛下与皇后有意让镇南王世子进京为质。”玄夫人谈起从前,语气颇有些伤感,“我当时太着急了,又是风风火火的性子,立马写信去南川,想让他们有所准备。” 她当然是为了闺蜜好,也不缺谨慎,收信人写的是镇南王。 可彼时镇南王外出去了,被王妃看到了来自闺蜜的书信,心下好奇不已,便直接拆开看了。 然而王妃根本不知,这封信,便是与爱人好友生死相隔的催命符。 从看信,情绪剧烈起伏,到急产,几乎未有一刻钟。 用最后的力气将顾烟杪生下后,她便撒手人寰。 这段旧事,连顾寒崧都是第一回 知晓,镇南王从未与他说过如此细节,以免在年龄尚幼的儿女心中埋下仇恨的种子。 可顾寒崧幼年期间与母妃感情颇深,几乎是每日都黏着她。 失去母妃的那一年,他才只有六岁。 他年纪太小了,什么忙都帮不上,只能乖巧地坐在产房外面煎熬地等待,可他不仅没有等来母妃的拥抱,甚至连她的最后一面都没有看到,最后一句话都没有说。 那是他最爱的娘亲啊。 顾寒崧思及幼时这段痛苦至极的经历,一时有些难忍。 哪怕成长至这般年岁,在娘亲离去的年月里,他没有一日不思念她。 顾寒崧撇开脸去,按下心里的情绪翻涌,而顾烟杪却在此时莫名地冷静了下来。 “不对,这件事情有问题。” 顾烟杪回忆起很久之前,她刚穿越回来时得知的情报,以及后来通过浮生记渠道收集的碎片信息,足以得出结论:“这是嫁祸,玄家怕是被算计了,着了谢家的道儿。” 此言一出,连玄将军都脸色大变,问道:“杪儿何出此言?” “当年太子害我未成,父王顺藤摸瓜揪出老管家那个叛徒,他在死前说,母妃是被人害死的,可父王还被蒙在鼓里——父王既然知晓这封信是玄家寄来,那么老管家所提及的真正凶手,必然不是指玄家。” 顾烟杪思考此事已经许久,这会儿剥茧抽丝,倒也能侃侃而谈:“再者,母妃急产一事太过巧合,简直是掐着点儿似的,刚看完信,人就不行了。” “但是,按照你们对母妃的了解,她是那种脆弱到因为一封信而心态不稳的人吗?她年少时,为了嫁给父王甚至敢与家里断了关系,而后成为最受人诟病的南川王妃——这般有魄力的人,难道从未想过,魏安帝不会待见她的子嗣吗?在早就知道这一切的情况下,她未曾筹谋过任何,然后仅仅因为一封提醒她的信,就焦虑得引发急产了?” -- 第121页 “当年老管家死后,父王为了斩草除根,王府被清理掉的仆从近乎半数,就算谢家的探子绝无可能有这么多,但有那位权力过大的老管家做保护伞,他们能成功地暗算母妃,何足为奇?” “还有一事,将军夫人必然不知,我早年间被谢家下了一种叫做乌头散的毒,长达一年之久,彼时若非遇到安歌提醒,又误食了属性相克的茶叶,我根本就不知道自己中毒已深。若是他们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给我下毒,那么之前给母妃下毒,再卡着点儿让她猝死,又有何难呢?” 她将桩桩件件的事情调理分明地摆出,让闻者不禁大惊失色。 尤其是玄将军夫妇。 他们无以自容的一点是,顾烟杪所说的推理并不高深,可他们却在这么多年里,无数次思及此处后悔至极,却从未考虑过这个方向。 顾烟杪闻言惨然一笑,还能因为什么? 因为镇南王一家是不折不扣的炮灰,炮灰的死亡不需要引人深思,他们只配被一笔带过,毕竟剧情只为原主角服务。 所以,平心而论,玄夫人寄出的信充其量只能算是个导火索,根本原因仍在帝后与谢家身上。他们大概认为,已经达到了离间玄家与镇南王的目的。 但意想不到的是,镇南王并没有因此对玄将军夫妇有任何的怪罪,只是淡了联系,玄夫人也因此极为受伤,愧疚不已。 时隔多年,当镇南王向玄家提出保护幺女的请求时,他们二话不说就应了。 如此,顾烟杪的疑惑终于解开,同时也斩钉截铁地做了决定。 “这事儿怪不得将军与夫人,你们不必再因此愧疚自责,甚至付出巨大代价,只为袒护于我。” 顾烟杪并不后悔将这些话坦白。 虽然她非常明白,这是一个唾手可得的利用玄家的契机。 但顾烟杪一生行得正坐得端——挟恩图报,强行碰瓷儿,不是她会做的事。 话音未落,她轻轻转眸,对上玄烛沉默的视线,羽扇似的睫毛轻颤一瞬。 顾烟杪的唇角弯弯,看上去确实笑容满面。 可这么多年,玄烛却从未见过她这样虚假的微笑,就好像她只是在强行地牵起脸上的肌肉罢了。 那双熟悉的杏仁眼仍然波光潋滟,却不再有任何笑意,漠然不动的神情刺痛了玄烛的心。 她淡淡地说:“既然如此,玄烛也不必因为家庭压力,来娶我了。” 虽然早有预料,玄烛骤然闻她此言,依然如同当头棒喝。 他怔怔地看着偏过头去不再看他的顾烟杪,一颗心忐忑不定地沉入海底。 完了。他心想,顾烟杪真的生气了。 第六十五章 回世子府的路上, 顾烟杪整个人异常的沉默。 顾寒崧想要送她回院里,她也拒绝了,说不必麻烦。 面上是显而易见的生疏与客套。 萧瑟的寒风在兄妹之间翩跹而过, 顾寒崧有些无奈地揉揉鼻梁骨, 叹气道:“你还在生气。” 顾烟杪的脚步顿住,站定后转身看他, 平静地问道:“我不该生气吗?” “你与余不夜基本没有交集,唯一一次见面也是那次谢家宴会迫不得已, 你远离她,自然是为了保护她。”顾烟杪说,“我既提到她,你是否能够将心比心?” “杪儿,这不一样, 你是唯一有可能活下来的人。” “为什么要瞒着我?我到底算不算自家人?自以为是地把我摘出来, 你们觉得特伟大是不是?”顾烟杪对此仍旧耿耿于怀, “若早就告诉我此事,便能早就解释清楚这个乌龙——除了让我嫁过去, 难道就想不出其他的解决方案?” “就算真的发生了最糟糕的情况……如果在我嫁入玄家、一切尘埃落定之后,才解开这个误会, 他们将怎么看我?你又让我如何自处?” 顾寒崧身边伺候的小厮瑞吉小跑而来。 他本要禀事, 却见这两人要吵起来似的, 当即不敢说话了, 默默在旁边欲言又止。 顾寒崧不想与她争执, 勉强定定神,转眸问道:“什么事?” 瑞吉作揖道:“世子, 郡主, 今儿有一位安小姐前来求见郡主, 此时在前厅候着呢。” “安小姐?安家是哪家?”顾烟杪莫名其妙,“工部侍郎家?他家有女儿吗?我认识吗?” 瑞吉双手奉上一个木盒:“安小姐说,郡主见了木盒便知道她是谁。” 顾烟杪半信半疑地打开一瞧,里面是一套作为生辰礼的新式软甲。 她顿时了悟,赶紧吩咐道:“快请安小姐进来,这可是贵客,贵客!” 转头看见顾寒崧依然疑惑的神情,顾烟杪凑上去压低声音解释道:“是安歌!上回是他将我在天圣山里救出来的,然后玄烛再把我送回来。” “这我知道。”顾寒崧凝重地点头,然后问,“但外面求见的是安小姐,能确定她与安歌是同一个人吗……” 很快,顾寒崧的疑问便有了答案。 跟随仆从来到中堂的人,无论姿容皆是美貌无双,雪白的披风将高挑的身材裹住,头上戴着剔透的玉钗与琳琅坠,随着她曼妙的步伐,在鬓边摇曳生辉。 整个人端的是缥缈出尘,仿若霜雪之神款款走来。 兄妹俩许久没被这般美颜暴击,直接看呆了。 见他们一时愣神,霜雪之神颇有些无奈,而后微微抬手示意,顾寒崧立马领会,挥手遣退了周遭仆从。 -- 第122页 霜雪之神确定周围无人了,立马眉毛一竖,开口便道:“你们俩怎么回事?傻了不成?” 那是一把顾烟杪无比熟悉的男声。 一如既往地不客气,是安歌本人没错了。 顾烟杪瞬间回过神来,饶有兴趣地围着他左转右转,眼神放光似的:“牛啊,女装大佬,你这也太美了,我确实看傻了,还以为神仙降临了。” “一般一般啦。”安歌向来对自己的容貌颇为自信,满脸都写着骄傲与臭屁,“我走在街上都戴着幕篱呢,否则男人们都会看我看到撞树。” 只有顾寒崧一脸一言难尽,但也不得不赞叹:“第一眼着实认不出是安兄。” “没办法,之前刑部与禁军在天圣宫仿佛驻扎了一样,查又查不出个所以然,但毕竟日日打照面,抬头不见低头见,都认识我这张无懈可击的脸了。” 他自来熟地找椅子坐下,呷了一口热茶,舒坦不少,才继续说:“我扮作女子,换了衣服上了妆,装成普通香客,才混出来呢。” 安歌说着说着,发现兄妹二人都沉默地盯着他不做声了。 顾烟杪更是满目不可言传地凑近了看他的脸。 他莫名其妙,想起不久之前,树林爆炸后在宅子里,他也是这么盯着顾烟杪。 彼时她被盯得发毛时说的那句话,他此时借来顺口耍贫嘴,便脱口而出道:“怎么了?被我的美貌迷住了吗?哎,只是我还没有到说亲的年纪啊。” 顾烟杪压根儿就没搭理他,而是转头问顾寒崧:“是很像,对吧?” 顾寒崧迟疑一瞬,还是诚实地点点头:“确实很像,原来男装时一直不觉得,这一换女装,感觉就有七八分相似了。” 安歌更加疑惑:“像谁?京城里还有比我更美的小娘子?” “你清醒一点!” 顾烟杪简直想晃他肩膀,再次仔细端详片刻后,神色认真地问道:“安歌,你之前跟我说,你的祖籍是静元,这事儿你没骗我吧?” 安歌闻言很是不满:“头回见面就说了,安某从不说假话!”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师父是在静元捡到的我,我确实是静元人士,但并不一定是在静元出生,然而再早以前的事情,我都记不大清楚了,那时候我太小了,只记得辗转多地,坎坷得很。” 顾烟杪闻言,转眸与顾寒崧对视一眼。 安歌受不了他们兄妹俩的默契,直言道:“你们有话能不能好好说?打什么眉眼官司,生怕我看懂是不是?” “你原本的名字就叫安歌吗?” 顾烟杪跟安歌斗嘴是斗惯了的,向来不在乎他的抗议,自顾自地问了下一个问题。 她想到最初与安歌相识时,是在第一家浮生记的门口,顾烟杪挂了一幅安歌幼时的画,色彩浓烈缤纷,上面有安歌的签名。 可那副画,是从镇南王的库房拿出来的。 当时顾烟杪因为急于赚钱,日子忙碌,又得知了他是静元人士——本就在镇南王的封地内,于是根本未曾细想,他到底是个什么身份?幼时所做的画,竟然会在藩王库房? 后来意识到安歌身世成谜,正是怀疑之际,镇南王却告诉她,安歌是竹语道长的关门弟子。有这一层关系在,大多数人便不会继续往下深挖了。 提及此事,安歌也并不拖沓,坦率地说道:“并非本名,其实安歌是我幼时给自己起得笔名,因为读了《九歌.东皇太一》,其中有一句‘扬枹兮拊鼓,疏缓节兮安歌’,我很喜欢,写作绘画时便用了‘安歌’为名。” 他顿了顿,又说:“后来颠沛流离,为求安稳,干脆就将此名作为本名了。” 随着他的讲述,顾烟杪越来越觉得情况与他们所想靠近了。 “你们说,我与谁长得相似?”安歌仍忍不住好奇,问道。 “阿依暮,现任西凉王。” 顾烟杪并不隐瞒,她对阿依暮印象极深,仿若大漠中顽强生长的荆棘玫瑰,红裙飘飘,卷发飞扬,骑着高大健壮的头狼百步穿杨,眉间的金色印记熠熠生辉。 在阿依暮还是嫡公主时,有个被偷走却再未找回的亲弟弟,因此引发了西凉的夺嫡之乱。 安歌自嘲一笑:“果然如此。” 顾寒崧见他并不惊讶,便问道:“你早知此事?” 安歌答道:“若有所觉,不敢深想。” 顾烟杪倒接受得坦然,她觉得按照安歌的本事与人脉渠道,若要仔细查自己的身世,其实非常简单,所以这会儿瞒他毫无意义,徒增怀疑。 再加上从镇南王库房里出来的画,解释也不难。 南川与西凉早年间战事不断,有输有赢,西凉输了自然要赔钱赔物,拿了王子的画来充数也不是不可能。 安歌幼时被拐走,辗转到了贫瘠之地静元府,想要在此等穷乡僻壤找一个小小的西凉王子,犹如海底捞针。 怪道他从不提幼年经历,有此遭遇,谁会愿意常挂嘴边呢? 安歌思虑片刻,好似陷入在曾经颠沛的回忆中。 他摸摸自己的脸,万分难得地露出些许怅惘的神色:“我……和她真的很像吗?” “很像,我现在看你,就仿佛是看着阿依暮穿着大魏的服饰。”顾烟杪很是诗情画意了一回,“你若是皑皑白雪,她便是雪中罂粟。” -- 第123页 安歌笑了笑,神色随即恢复了原本的清明:“我或许是曾经的西凉王子,但以前的事情已经忘得差不多,成长也是在大魏,师父对我恩重如山,我自不会回去见她。” 这话是一句对镇南王世子的保证。 毕竟他的身份特殊,且幸好如今南川与西凉是和平合作的关系,并无战乱再生。 再者,阿依暮费尽千辛万苦、力排众议,才以公主的身份成为西凉王。她这弟弟一露面,怕是又有内乱产生,阿依暮或许根本不会让他活着。 顾寒崧与顾烟杪自然也明白这一层。 仔细想想,又觉得何其讽刺,他们俩方才才因为类似的事情快要吵架,这厢安歌的境遇却是完全相反,他漂泊多年无家可归,兄弟姊妹无法相认,只因相认或许会反目成仇…… 但此事说开,兄妹俩在潜意识里对安歌的警戒与关注度又提高了一个等级。 若他真是外邦王子,那么他实在是知道太多大魏皇家的私密事情。 要是换成别个心思又聪明绝顶之人,想要利用这些信息,联合起来打大魏个猝不及防,那也正常。 安歌心思向来敏锐,自然知晓其中深意。 然而他排除万难来到世子府,当然是有别的事情要相告,被道破身份实属意外。 可真是不凑巧,原本他还想将这事儿卖个好价钱,谁知顾烟杪如此直截了当地抓他一个把柄,堵得他实是不好狮子大开口了。 于是他思忖片刻,转而与他们提起更重要的话题。 第六十六章 大魏皇宫的御书房内。 魏安帝不久前又被谢皇后发作一通, 正心烦意乱着,于是打算临摹大师墨宝,企图让自己恢复心平静气。 此时探子来报, 今日镇南王世子与郡主前去玄将军府拜访, 下晌时世子与玄烛比武,玄烛胜。 或许因此, 玄将军赠世子狼牙枪作为面上补偿。 魏安帝冷哼一声,道:“这个玄烛, 向来不给皇家任何面子。” 连太子面都不给,怎么可能会给区区镇南王世子放水,白赔了他老爹一杆银枪。 思及太子,魏安帝难免又回想起方才与谢皇后的争执,一时分神, 墨汁顺着笔尖滴落, 泅湿宣纸, 毁了他的作品。 近日这位名不见经传的镇南郡主来到京城,颇为气势汹汹, 短短数日内便名声大噪。 太子遇袭一事,虽然并无切实证据, 却与她有脱不开的关系, 此事暂且悬而未决, 她又将吴黎状告大理寺, 将太子未来岳家打个没脸。 谢皇后咬牙切齿, 想直接把顾烟杪皮扒了。 但魏安帝明显与谢皇后不是完全的一条心,两人因此事吵翻了天。 太子受伤, 他虽然十分恼恨, 下定决心不会放过顾烟杪, 且等她再蹦跶两日。 但更多的时间,他还是在思虑易储一事, 早年间竹语道长说太子并无此等贵命,他将信将疑,也未曾与人提及此事。 借着同为嫡子的由头,他将三皇子抱来与太子一同教导,毕竟有年龄差摆在这里,大家只当是魏安帝疼宠幼儿罢了。 往后的时光,虽然他尽心将太子培养成才,但心里始终恒更着一根刺。 如今太子残疾,应了当年的预言,倒让他悬了十几年的心放下了。 只不过……该如何完美地解决这件事情呢? - 这日,安歌在世子府待了许久。 三人密谈到到夕阳西下,将将入夜之时,他才匆匆从世子府出来,要赶紧赶回天圣宫。 兄妹俩送客至大门,两人遥遥地的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面色也逐渐从朋友间相处的任达不拘,变成了略带防备的探究思索。 顾烟杪抱着胳膊,右手摸着下巴,慢条斯理道:“若他不能为我所用……” 顾寒崧双手背在身后,不紧不慢地接上:“……那便留不得了。” 安歌此人,实在太危险了。 “他若是大魏子民该多好。”顾烟杪可惜地叹气,“多好的羊,我还想多薅些毛呢。” 顾寒崧睨她一眼,不以为意道:“你倒是胆子大,他如此神机妙算,怎会让你得了便宜?” “双赢也是赢,我与安歌一直都是友好合作的关系,某种意义上来说算是朋友,只是互相都不大信任,隐患太大了。”顾烟杪耸耸肩,回忆道,“也不知是否幼年经历影响,他好似完全不相信全然交付的情谊,你看他没有朋友,没有爱人,只信自己。” “是的,他更相信钱货两讫的‘交易’,明码标价会让他更有安全感。”顾寒崧赞同地点头,“否则今日他哪会那么快松口,肯定要狠敲咱们一笔的。” 为了让顾寒崧与顾烟杪对于他外族身份守口如瓶,安歌贡献了他原本要用来置换别的好处的消息。毕竟此事若是暴露,魏安帝怕是要第一个追杀他。 他回不得西凉,大魏王土也无处藏身,更何况,他不想连累竹语道长与天圣宫。 顾烟杪与安歌相识五六年,这还是他头一回在两相交锋时处于弱势。今日他透露秘事时也乖觉得很,仿佛是诚心实意地与他们商量对策,离投诚只有一步之遥。 而这一步,他却永远不会跨出去。 顾烟杪想都不用想都知道,表面上说着漂亮话的安歌,脑袋里已经准备好了一百种方法回击——亦或是增加筹码。 -- 第124页 毕竟那是安歌,绝无可能被人拿捏,哪怕对方是与他熟识已久的顾烟杪。 跟他相处真的好累。顾烟杪筋疲力尽地想,浑身上下都是心眼子,看似亲近平和,却套着一层又一层的厚壳,这辈子怕是不可能有人让他卸下心防坦诚以待了。 这么一个矛盾精彩的人物,原作里为何从未提及? 顾烟杪陷入沉思,绞尽脑汁地回忆原作中可能出现的蛛丝马迹,半晌仍是一无所获。 她整理零碎的信息——原作确实提及了西凉最终为女王执政,也有只言片语讲到天圣宫竹语道长,但他的徒弟们却是一个都没有出现过。 行吧,比炮灰镇南王府还不得原作者青眼。 “今夜派人回南川查查,他所言是否属实。”顾寒崧已经在根据安歌的消息部署后续,“若他所说为真,那边再准备下一步,看看如何能将图纸拿到手。” 他向来沉稳,计划亦是循序渐进。 “不必探查,容易打草惊蛇。”顾烟杪冷静地反驳,“早前玄烛接了秘密任务,潜入南川调查却无果,所查的大抵就是安歌说的事情了,那时候余家老爷子怕是已经察觉,直接就搬出余家,住到山里去了,我们如今也实在不好逼他,万一他一时想不开,得不偿失。” 也就是那时,玄烛在执行任务的途中偶然遇到顾烟杪被拐,若非如此,她是否有命活到今日都难说。 顾寒崧闻言一叹,深以为然,随即说道:“也好,我们如今在风口浪尖处,若是让魏安帝的人先一步查到,余老爷子怕是难以独活。此事暂且放一放,待商量好了对策,且时机成熟时,再徐徐图之。” 时至今日,顾烟杪才恍然明白,为何当初她用郡主身份递帖子,都见不到余老爷子——他根本就不会与任何皇室人员有任何沾染。 毕竟谁能想到,盘踞在南川多年的世家贵族余家,竟然与前朝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能够在曾经改朝换代的战乱中苟活下来,又转而发展商业,成功地割开自家与朝堂的牵连,这样的世家,实力本就不可小觑。 那么,要获得余家,或者说仅仅是余老爷子的信任,需要用什么来交换呢? - 而另一边的安歌,此时已经距离世子府很远了。 安歌为了不引人注目,并未骑马坐车,而是潜藏进夜色,轻功而行。 一如顾烟杪了解他一样,他也非常了解顾烟杪。 当他们两人处在不平等的状态中,弱势方的第一想法就是杀了对方。 正如顾烟杪的预测,此时的他心中已经有了无数让兄妹俩闭嘴的想法。 包括但不限于借刀杀人,亲自杀人,或者趁其不备抓住他们的某个软肋以此威胁,贡献更多消息或者技能增加自己的可信度与价值——不行,这条绝对不行,大爷的,真是被她奴役惯了,他怎能有这种想法? 安歌头一回因为自己的身世而烦躁。 他不明白为何命运如此弄人,成长在大魏皇庙的道士,竟然是西凉王子。他真的对王位一点兴趣都没有,但所有对王位有意的人都将恶意倾注在他身上。 这么多年,他接到过无数西凉大臣的示好,许诺继位后他将得到一切,美化至高无上的权力,他通通都没有理会,甚至躲到静元的山里搞研究去了,可他们还是不放过他。 阿依暮也给他写过信,让他滚得越远越好,否则姐弟俩见面之际就是他的死期。 亲族都如此,他怎敢奢求肝胆相照的朋友。 他根本不敢相信任何人。 不过,烦躁归烦躁,安歌自信能独自处理好这些身外之事,毕竟他自诩百年一遇的天才! 于是天才安歌一时兴起,在经过春苔街的时候,决定绕到某个烧饼铺子去,给师父带几个他最喜欢的香喷喷的芝麻烧饼。 但他不知道的是,就在此时,加班加到浑身酸痛的美人爱好者三皇子殿下,正准备去春苔街喝花酒。 三皇子在马车里轻轻撩起帘子的那一刹那,见到了他终生不忘的美丽女子——霜雪之神。 只见霜雪之神利落地从袖口掏出一张写着“来三个烧饼”的字条递给老板,倾国倾城的容颜在烧饼摊蒸腾起的氤氲热气中忽隐忽现,仿若伸手就会消失。 那画面太美好,浪漫得好似一场绝美的梦境。 仅仅一瞬间,三皇子完完全全地理解了太子对吴黎不可捉摸的一往情深。 他怔怔地捂住胸口…… 啊,这,这就是传说中的,情不知所起吗? 安歌将铜板交给老板,转身便隐入了纷纷扰扰的人群中。 三皇子立马遣侍卫跟上,可霜雪女神仿佛就是特地下凡来买烧饼的神明一般,就此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三皇子见状,并没有怪罪武力值差安歌一大截的侍卫,只是颇有些怅然若失。 此番神迹,不知何年何月才会再见。 但是,今夜他能遇见她,便是命中注定! 因为这一个小小插曲,三皇子连夜里喝花酒都没心思,见谁都忍不住要比较。 可无论是谁,都比不上那惊鸿一瞥的惊艳,搞得他兴致缺缺,早早回府了。 回府后,酒至微醺的他并没有歇息,而是到了书房,展开一幅空白画卷,构思许久,打算将这完美的一瞬间,细致地画下来。 -- 第125页 这是他自认风雅的习惯,只要见到他钟爱的美人,必会用画笔描摹,留作纪念。 别人的书房或许都挂的是山水画,只有三皇子的书房,挂着的全是美人图。 曾经甚至兴起过一阵小小的美人图热潮,贵女们以自己的画像能被挂在三皇子书房为殊荣,只不过这种比法还是太过主观,裁判只有三皇子一人,所以仍是没掀起太大风浪。 三房子伏案废寝忘食地画着,待最后一笔完成后,他满意的眼神流连在画中人上,先是幕篱后若隐若现的迷离桃花眼,而后是纤薄高挑的身材,再是给铜板时优柔的手指。 ——只不过,将烧饼铺隐去了。 仙女怎么会吃烧饼,不可能的,仙女只喝仙露。 如果安歌看到这幅画像,他一定会陷入沉思,这画跟自己有半个铜板的关系? 他会称之为“基于现实的半幻想作品”。 而顾烟杪与他不一样,她若是看了,只会直接说:“诶?这不是阿依暮吗?” 第六十七章 顾家兄妹俩讨论一番安歌的事儿, 并肩溜达回了方才待客的前厅。 大眼瞪小眼片刻后,两人同时想起来刚刚好像还吵架呢,被安歌一搅和, 都有些气不起来了。 顾烟杪难得会对亲人有情绪, 但想想这事儿已经被她搅黄了,自觉不好再矫情, 于是偷偷瞄哥哥一眼,勉勉强强地说:“算了, 不吵了,我原谅你了!” 顾寒崧没忍住,偏头笑了:“我是不是还得谢谢你?” “那也成啊。”她有些混不吝地往空中抛一颗桂花糖,又用嘴接住,嘎嘣咬碎, 有些口齿不清地说, “主要玄家得谢谢我, 免于接手我这个拖累。” 就是心里不怎么舒服。 毕竟她之前觉得,玄烛是因为对她有好感, 才接近她。 这下才知道,人家是因为父命难违, 以为成亲一事儿板上钉钉, 虽然不至于到“施舍”这个地步, 可按照玄烛这种颇有些英雄情结的人, 自然而然地会将她划拉成了“自己人”, 甭管有没有萌发爱情的小苗苗,今后也会尽力罩着她。 但顾烟杪不行, 她既不想拖累玄家, 也不想让玄烛收她做小弟——这婚成的有什么意思?跟睡上下铺的兄弟有什么不同? 那些画小花花还喷香水的信笺、比起以往来层出不穷的礼物, 雪夜无声的亲近,以及昨日他对她僭越的容忍与纵容……当时觉得猝不及防,如今想来却都有迹可循。 原来全是早有预谋。 她还未将心口莫名的憋屈感理顺,或许是因为大喜大悲导致的情绪起伏太大。 顾烟杪非常明白自己见到玄烛便会绽放笑容背后的含义。 从十一岁开始,玄烛便将她从深渊救出过许多次——各种意义上的深渊。 她不想同他只当朋友。 胡思乱想中,她还忆起了别的事情。 原作中,玄烛虽然是吴黎的白月光,两人却一直没什么交集。 直到北地灾情愈发严重,玄烛被魏安帝派去支援,吴黎则是因为无法忍受家中多了一个吴清清,闹过后便直接离家出走,趁着纷乱,混进了玄烛北上的军队。 吴黎与玄烛此后的种种剧情,便是缘起北地。 一个女扮男装的娇小姐,在一帮糙汉子中尤为格格不入,很快便被认了出来。 玄烛因为见过吴黎,知其身份,便也没有为难她,想着寻几个兵士送她回京城便是,谁知她死活不肯走,只说这难以前行的大雪天,上路便会要了她的命。 玄烛无法,便暂时将她留在军营。 既然被认出来了,吴黎便恢复了女儿身,娇娇俏俏地在军营里做些杂活儿,天天跟在玄烛后面看他工作。 就算玄烛冷漠至极,毫不怜香惜玉,吴黎气过几回后也无可奈何。 毕竟想要在这里呆着,还得看玄烛脸色,没必要跟他起龃龉。 更何况,这可是玄烛啊,她的白月光。 特别是他们之间隔了一个身份尊贵的太子,她知道自己将作他人妇,更显得这份珍稀的少女心思酸涩又深刻。 如此,经过吴黎“处处帮忙”的救灾行动后,玄烛对她倒也另眼相待,虽然不至于太子那般情根深种,也能当成聊天谈笑的朋友相处。 顾烟杪撑着腮帮子想到这些剧情,顿时心乱如麻,吃糖的胃口都没了。 怎么回事啊? 大魏边疆如此广阔,魏安帝为何就把吴黎流放到北地? 她勤勤恳恳刷了这么多年的好感度,难道明年年初他一见吴黎就清零了啊。 见顾烟杪仍是闷闷不乐,顾寒崧抱着胳膊问她原因,听了她一通乱七八糟的描述后,好气又好笑道:“不嫁的也是你,吃醋的也是你,真是有毛病。” 她被骂得无言以对,颇有些恼羞成怒,凶巴巴道:“我只是不想碰瓷儿,又没说不喜欢他!等我们大获成功后,我亲自去玄家求娶!……不是,把他追到手!我要他亲口承认喜欢我,而不是被按头结亲!” “行了行了,别醋了。”顾寒崧伸手摸摸她的脑瓜,安抚道,“押送犯人的自有手下,玄烛应该见不到她才是……诶?” 他好似抓住细微的线索,转念一想:“对啊,吴家必会求到玄烛头上。” 顾寒崧脑子很快,立马通晓了其中关窍:“这未尝不是一个牵制吴家的办法。” -- 第126页 虽然,一个吴黎,分量应该不够,不过至少有了一点眉目。 就知道哥哥会这么说,真是一字不差。 顾寒崧真是完全的政治脑子,体会不了她纠结的少女心。 于是顾烟杪无语地叹口气,无可奈何地顺着他的话题继续问道:“那也是玄家牵制吴家,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顾寒崧瞧着她,高深莫测地笑了笑,端正的脸上万分难得地露出一丝奸诈:“你又如何能确定,撇开结亲一事不谈,玄家就真的与我们做不成同路人?” 顾烟杪足足愣了三秒钟。 然后张牙舞爪地冲上去掐住他的脖子,恶声恶气地说:“顾寒崧我警告你!!!你再有事情瞒着我!!!我现在就弄死你丫的!!!” 顾寒崧眼疾手快按住暴走的妹妹,赶紧解释道:“根本没来得及说好吧!谁知道你在书房外偷听,只听最后一句话啊?前面说了那么多,你是一个字都没听见?” 顾烟杪拍桌怒道:“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他整理好被小霸王弄乱的衣领,这才不紧不慢地敛了开玩笑的神色,轻声说道:“原本确实没有这个计划……可今日听玄将军所言,魏安帝怕是对玄家忌惮已久,有心徐徐除之。” 仅这一句话,顾烟杪就悟了。 早在南川的时候,镇南王就此事与她讨论过。 她也认为玄家功高盖主,必会引起魏安帝的不满。 但就算再不满,也不至于玄家前脚刚打完胜仗,后脚就把全家顺杆全撸下来吧?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呐。 结果在听了顾寒崧大体说了玄家的近况后,她难免有兔死狐悲的嗟叹。 镇南王的身份是原罪便也罢了,玄家竟是因为立下汗马功劳? 何其讽刺。 不过,顾烟杪真诚地感慨,魏安帝才是纯正的头铁莽汉啊,这番操作一般人做不来,按照他糖豆那么大的心眼子,应该忍玄家很久了。 毕竟他的儿子们都不太争气,撑不起这么重的责任,若是哪天他没了,江山倾覆也只在一时,他必须要屠尽所有对皇位有野心与实力的人,为太子铺路。 “或许早在大皇子被俘,玄烛却一战封侯时,魏安帝就心怀芥蒂了。” 顾寒崧平静地摇摇头道:“不止,若按照你今日所说,他们给玄家下套借刀杀人,那么对玄家的不满,只会更早。” “那缘何还要让玄家戍边?甚至到如今,已经赏无可赏。” “或许是捧杀?” 两人一时讨论不出个所以然,这件事情只能暂且压后。 目前更棘手的事情是魏安帝即将对顾烟杪的处罚——原以为无论如何玄家都能将她保住,现在只能另谋出路。 她并没有疑惑多久,因为很快,魏安帝就给出了足够的明示。 彼时,日子已经不知不觉到了除夕,顾烟杪的生辰与先王妃的祭日。 这一天,从皇室到民间,皆是繁忙,家家户户忙着除尘、清洗与洒扫,又贴年画与窗花,大街小巷无不热闹。 皇宫内也是众人忙碌得后脚跟打后脑勺。 这天皇帝要宴请皇室亲戚、重臣与其家属,臣子自然穿戴好朝服,早早地就来向帝后请安。 自太子受伤后,谢皇后这是首次出现在众人面前。 虽然她盛装出席,但大家都能看出,谢皇后面容都憔悴许多,瘦了一圈不说,脸颊都微微凹陷,整个人显得有些阴鸷。 这段时间谢皇后经历的是摧心肝的痛,每每看到太子齐腕而断的手,她就心痛欲死,恨不得将那凶手抽筋拔骨。 然而今日,太子并未出席。 甚至连太子的座位都没有摆,帝后下首的位置,属于他们另一个嫡子——三皇子。 他穿了皇子的青衣冕服,龙盘于肩,不同于平日里常服流连大街小巷的模样,此时的他颇为器宇轩昂。 魏安帝虽说是宣皇室众人来觐见,但他得位不正,杀戮太多,如今剩下的正经亲戚也没几人。除了已经成年的大皇子与三皇子,大多是仍处于幼年的皇子公主,论身份再往后就是镇南王世子与郡主了。 顾寒崧与顾烟杪今日衣冠与礼仪一丝不苟,存在感低到透明,只希望帝后念着今日繁忙,不要找他们麻烦便好。 他们在殿前行完大礼后,魏安帝估摸着也想着赶紧结束这流程,按规矩给了赏赐,寒暄几句,甚至还道:“朕听闻今日是郡主生辰,赏赐加倍。” 魏安帝记得她的生辰,这让顾烟杪脊背发凉。 但顾烟杪仍然不动声色,跪下磕头谢过赏赐后,便要与顾寒崧一道退至旁边落座。 结果一直沉默不语的谢皇后却忽然出声:“镇南郡主,原来今日是你的生辰啊,这么好的日子,本宫也有赏赐给你。” 顾烟杪预感不妙,只好找个托词:“烟杪已得陛下厚赏,怎敢多拿?” “陛下是陛下的,本宫是本宫的,给你就拿着。”谢皇后笑得狡谲,优雅地一挥手,便有宫女双手捧着颇为贵重的玉器锦缎与琳琅首饰上前,候在顾烟杪身旁,等她领赏。 谢皇后皮笑肉不笑地说:“说起来,你也能称呼本宫一声皇叔祖母,长辈给你赏赐,还不赶紧跪下谢恩?” 按照祖制与礼仪规矩,这倒没有任何问题。 哪怕顾烟杪此时心里已经悬起千万分的警惕,犹豫一瞬后,却只能按照接魏安帝赏赐那般,跪下谢恩。 -- 第127页 她一板正经地行礼,嘴上道谢,还没站起来呢,结果又听见谢皇后道:“本宫这儿别的不多,就是金玉珍宝最多,今日本宫见你欢喜,这些全都赏给你,给你一件,你就磕足三个响头,可好?” 谢皇后指了指宫女捧着的那些珍奇,语气愉悦:“就方才这些,你还欠着本宫几十个呢,赶紧开始吧,耽误大家的时间可不好。” 闻言,顾烟杪也端不住假笑了,这么折辱人,谢皇后可真不怕折寿啊? 她面色微沉,抬眸直视着谢皇后。 谢皇后见她这不服气的样子就高兴,正要继续催促,却见顾烟杪不仅没有俯身,而是直接站起来了,拍了拍膝盖不存在的尘土。 顾烟杪这般逾矩,谢皇后也没有立即生气,唇边的笑意甚至更深了。 她不慌不忙地问道:“怎么?镇南郡主不给本宫这个面子?” 未等顾烟杪回答,谢皇后又提高声音呵道:“镇南郡主可知,长者赐不可辞,还不快快跪下磕头?本宫不叫你起来,就给本宫跪个天荒地老!” 第六十八章 顾烟杪观察魏安帝神色, 并没有要阻止的模样,甚至还有看热闹的嫌疑。 他自然要等到满意了,才会开口圆场。 明白了魏安帝的打算后, 顾烟杪心中只余冷笑。 她定定地抬眸, 不卑不亢道:“回皇后娘娘,按制来说, 您给烟杪的赏赐,也不能越过陛下啊, 这些宝贝实在太贵重,恕烟杪实在不敢收。” 顾烟杪向来就是个暴脾气,此番能够忍气吞声到如此程度,已是不易。 谢皇后原想着,顾烟杪这么会滋生事端, 必然是个一点就炸的激进派, 此番若是能刺得她御前失礼是最好, 看她给自己磕头也不亏,只是万万没想到, 顾烟杪竟会用这种理由来堵人。 “放肆!”谢皇后只当她在找借口,“长辈之事, 哪有你置喙的余地!” 但顾烟杪所言确实挑不出毛病, 堂而皇之地扯了魏安帝的大旗做挡箭牌。 磕头可以啊, 只要魏安帝继续提高赏赐上限不就行了吗, 但事情过后弹劾的折子必是能把光明殿淹没, 也不知这夫妻俩受不受得住。 ——想看戏?没门儿!挨骂就要一起挨。 魏安帝心里骂娘,但面上仍要笑呵呵, 他见近日暴躁无边的谢皇后果然又动了气, 生怕这邪火又烧到自己身上, 不得不赶紧打圆场道:“好了好了,大好的日子,吵什么呢?莫要伤了和气。” 他摆摆手,让宫女端着宝贝下去,又道:“烟杪不收便不收吧,多大点事儿。” 谢皇后还想说什么,却见魏安帝意有所指地看了她一眼。 帝后二人隐晦而迅速地对了个眼神,谢皇后便立即压制住了脾气,竟然真的不再追究顾烟杪了,只偏头哼了句晦气。 见这两人的反应,顾烟杪却忽然警醒一般,直觉不好。 近日听闻帝后关系闹得很僵,频频争执,谢皇后多次在宫人大臣面前下魏安帝的面子,今日却这般和谐,只能说,他们有共同要对付的人,并且已经有了详细的计划。 那个被针对的倒霉蛋显而易见就是她啊! 还未等她想明白,大殿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声音大到连谢皇后都微微皱眉。 她放下手中的茶盏,朗声问宫人:“外头发生何事?” 宫人还未来得及出去打探,却见从殿外闯进来一名男子,他只穿着薄薄中衣,披头散发,整个人狰狞不已。 众人定睛一看,竟是一直在东宫养病的太子顾宜修! 见太子竟然这般仪容不整,魏安帝直接沉下脸来。 谢皇后见了他,倒是惊呼一声,直接离开宝座疾步上前,愤怒地连连责问宫人:“还不快拿厚衣裳来!这些个没用的东西,竟让太子穿得这般单薄就跑出来?太子若是病了,你们担当得起吗?!” 骂完后,谢皇后一转头就换了脸色,满目和蔼地伸手想要去拉太子,却被太子用力地推开。 他气得双目通红,好似要发疯,兴师问罪一般质问魏安帝:“父皇,为何要判阿黎去流放?您不知那是儿臣最最心爱的女子吗?北地那种地方,哪是她能去的?您这是要她的命!” 说到最后几个字,太子几乎是咬牙切齿了。 一屋子人精,全都明白过来了——不知是谁卡着太子养病时最痛苦的关头,告诉了他吴黎要流放的事儿! 原本魏安帝勒令大家都瞒着,等处理完了再通知他,便也没有退路。 太子因近日遭遇,原本就伤心欲绝,再逢吴黎流放的打击,一时上头,直接跑来殿前撒气了。 下首的三皇子看着嫡兄这般形容,虽有些于心不忍,却还是觉得太子实在气昏了头。 他怎么会选择这种时间场合来为吴黎出头?生怕父皇面子上好看似的,简直是跌份儿跌倒北地去了。 ——说起来,太子同母后一般,在遇刺之后,性子完全变了,暴烈凶狠得只要一有不顺心,就是大声叫骂,四处摔东西。 原本他就算欺负人时性子暴戾些,也不至于这般脑子不清醒。 ……这两个人,如今凶横得都有些古怪了,实在太不正常。 然而,他心里虽这么想,却不敢为太子求情,这只会触父皇霉头罢了。 于是他悄无声息地站在原地,眼观鼻鼻观心。 -- 第128页 魏安帝的脾气果然被太子一句话点爆,他怒极反笑道:“太子病中闯光明殿,竟是为了一个戴罪庶人?” 太子铿锵有力道:“阿黎并非戴罪庶人,她是儿臣未来的妻子,大魏未来的皇后!” 此话一出,光明殿内再一次陷入极度的安静。 无人敢说话,偌大殿内,落针可闻。 大皇子惬意地看着笑话,心里暗暗道,顾宜修这个天真的,竟然还以为自己的龙椅保得住?现在该知道的都知道了,他已经没有了右手,是个残疾,父皇怎么可能让他继续做太子呢? 魏安帝脸都气黑了,还不忘煽风点火转移仇恨:“吴黎确实戴罪之身,她无礼冲撞镇南郡主,也是镇南郡主将她状告大理寺,朕不过是按照大魏律令将她惩处。” “父皇只需要撤回成命便可!阿黎根本无罪,流放会让她死的!”太子躬身请求魏安帝,而后又狠狠睨了顾烟杪一眼,“至于这贱人,孤自不会放过她!” 他的一字一句,是从牙齿间隙里挤出来似的:“孤要她,生、不、如、死!” 顾烟杪原本见他们吵起来了,简直大快人心,不枉她费尽心思才给东宫递进去消息,于是她正想要挪到旁边装吃瓜隐形人,却直接被这父子俩点了大名。 她倒也不吃惊,毕竟告状一事儿确实是她干的,早就预料到拱火的后果。 是以她听到太子怒目切齿的诅咒时,只是下意识地转眸看他。 两人意外地对视一眼,太子忽然就愣住了。 他脑子里茫然地闪过不久之前在山洞里被虐待的记忆。 当时他在漆黑的头套里,什么也看不见。 可他记得那种感觉。 顾烟杪才与谢皇后争执不久,自然无心掩饰对这一家人的厌恶,同太子对视一刹后,她只是静静地敛下眼睫,没有多说一句话。 然而这双眼睛,平白无故地让太子想起那日差点送命的险境。 太子危机感顿生,直接朝顾烟杪走了几步。 他的个头原本就比她高上许多,连俯视都带着压迫感。 顾烟杪为了维持不会武的娇弱人设,下意识地惊慌失措往后退,太子却骤然伸出左手,用力掐住了她的脖颈,拎小鸡似的往上一提。 习武之人,通常左右手都会勤练,所以太子就算只剩一只左手,手劲力气也不容小觑。 顾烟杪顿时就要窒息了,她的双手扒拉在他的手上,却柔柔弱弱地仿佛连他一根手指头都扳不动,那张清甜的面容有些扭曲,几乎都要翻白眼儿了。 此事发生不过瞬息,顾寒崧几乎在下一秒就扑了上来,一掌敲在太子的手腕内侧后,顺势掰开他的大拇指向后一折,差点给他拧断。 太子猝不及防,惊叫一声后手里松了劲儿,迅速将又痛又麻的手撤回。 顾烟杪的呼吸道这才猛然进气儿,跌坐到地上,剧烈地咳嗽起来。 “太子,你怎敢御前动私刑?”顾寒崧拼命克制打爆太子脑壳的冲动,额头上青筋暴跳。 “滚开!”太子一脚要踹顾寒崧,却被后者轻松地躲了开去。 太子并没有管顾寒崧,只狐疑地看着跪坐在地上大喘气的顾烟杪。 难道不是她? 太子有些犹疑,这少女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那个刺客却是能一刀砍下他的手。 也是,身为郡主,应该有能力买个死士刺客。 可不会武功又如何?就是这个歹毒女人,害得吴黎被判流放!该死!该死! 原本魏安帝就对太子很是不满,但顾及着殿内有这么多人,还得给他几分面子。 可见到他竟然御前这般放肆,简直不把他这个父皇放在眼里,魏安帝终于生气了,将玉盏用力往地上一摔:“闹够了没有?!” 这一声怒喝,终于将这出荒唐闹剧暂停。 顾寒崧并不多言,只蹲下身照顾着顾烟杪,随时警惕着太子再对她发难。 太子莫名其妙发疯,这殿内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魏安帝就算有八百张嘴,也难以为他辩解洗白。 太子见魏安帝发怒,自身气焰也小了不少,不满地嘟囔:“儿臣只是想看看她会不会武。” “有你这样看的吗?你都快把她掐死了!”魏安帝在气头上,也有些口不择言起来,“你看看你的样子,衣冠不整,在御前随心所欲,跋扈骄横!可堪配太子之位?!” 这话一出,在场许多人的心都狠颤一下。 尤其是三皇子这类最近有些旁的心思的皇子,若太子被废,他最有希望入驻东宫。 但此时他就算心脏跳得扑腾扑腾,也不能说话,干脆垂下眼眸,遮掩住心中野望,继续做个安静的旁观者。 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是谢皇后。 多年夫妻,她立马明白了魏安帝是什么意思——早前的争吵也只限于他们夫妻间,私下说说便也罢了,只要不公开,一切便仍有回转余地,可魏安帝若是在如此大庭广众之下透露两三分,易储一事立马迫在眉睫! 谢皇后转头尖锐地质问道:“陛下什么意思?除了我儿,谁堪配太子位?!” 太子听到此话,初时是震惊,而后便是不可置信,最后转为深刻受伤。 他踉跄两步,眼含泪意道:“父皇,儿臣是为奸人所害,先痛失一手,后得知心爱女子即将赴死,而今再闻您要易储……您这是要逼死儿臣呐!” -- 第129页 说罢,直接往大殿上粗圆的柱子上狠狠撞去! 结果额头还没触及圆柱呢,就被谢皇后一把抱住了,涕泗横流地哭喊道:“我儿!我苦命的儿!母后绝不会让你失了这太子之位的!你可是母后的命根子,万不可这般寻短见啊!” 魏安帝被这母子俩的一唱一和烦得不行,迫不得已又摔了一只玉盏:“朕何时说过易储?!作为太子,皇子之首,未来的君王,也要在其位谋其政!享受了福利,必然要负起相应的责任,可你今日所为,有半分太子之样?简直目无法度!” 太子立马垂泪磕头:“儿臣知错了,父皇勿要因儿臣的错误而气坏身子。” 魏安帝头痛:“你退下吧,好生养病,闭门思过。” 给太子禁足是当务之急。 太子见父皇松了口,大喜过望,继续匍匐在地哐哐磕头,不忘此行目的:“父皇记得撤回成命,阿黎无罪,她真的禁不住流放啊!” 魏安帝怒火冲天地直接掀了桌案:“滚!!!” 第六十九章 魏安帝只觉得喉间腥甜, 只要再听太子说一个字,那口血就要喷出来了! 太子见父皇竟然气得冲冠眦裂,木质茶案哐当倒地, 瓷器餐具接连碎裂的巨大声响令人心悸, 他从未发过这么大的火气。 虽然心有不解,太子还是被吓得连滚带爬地走了。 侍从们当然不会让他在外面等候的官员们面前过于丢脸, 早早就拿来的衣服斗篷都赶紧给他穿上,让他体体面面地离开光明殿。 但他穿着中衣便闯进光明殿已经是有目共睹, 此时穿也白穿。 虽然官员们看见了也当没见到,只是在心里疯狂皱眉,这太子真是太不像话了。 方才殿内喧哗过大,也不知闹了什么事儿,大人们纷纷眼神交流, 却不敢出声讨论。 魏安帝气得要死, 颇有些迁怒谢皇后, 演演演,演个锤子, 她就会当着所有人的面儿把他放在火架上烤,哪有一点为他考虑过?!好像太子只是她一个人的儿子一样! 谢皇后见他竟然斥责太子, 更是脸都气歪了。 敢给皇帝甩脸子的她是第一人, 直接就拂袖而去了, 雄赳赳气昂昂地回了她的凤宁宫。 三皇子看到自家父皇母后嫡兄这般闹一场, 心里多少有些失落。 然而他回过神来, 见到魏安帝要被谢皇后气得吐血,又赶紧给他斟茶喝下, 拍拍他后背顺顺气。 总而言之, 光明殿历经此劫, 好一番收拾整理过后,魏安帝才勉强摆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继续召见有幸赴宴的臣子及其家属们。 众臣子在外面等待许久,才有內侍出来请他们入殿。 进入大殿后,却见只有魏安帝一人独坐上位,谢皇后并未去而复返。 然而他们不大敢问,只规矩地行大礼,而后魏安帝按照礼节纷纷赏赐,再赐座。 玄家落座后,发现他们正好坐在顾寒崧兄妹对面。 玄烛仪表堂堂地端坐在茶案后方,却不动声色地看向垂眸静坐的顾烟杪,只觉得她整个人都有些奇怪的虚弱。 顾寒崧明显是在照顾她,嘘寒问暖后倒了一杯温茶递到她手边。 而顾烟杪偏头仰起脖子饮茶润喉的时候,玄烛才看见她脖子上狠厉的掌印。 玄夫人亦是眼尖得很,注意到此处后伸手拍拍儿子手背,让他莫要悬心,而后遣了贴身服侍的大丫鬟去问情况。 丫鬟领命,悄无声息地去了。 半晌后丫鬟回来,面色不大好,低声与玄夫人耳语片刻。 玄夫人登时忿火中烧地握紧了拳头,而玄烛仍是面无表情的模样,目光却逐渐阴沉。 玄将军深思熟虑后才开口提醒道:“稍安勿躁,今夜对他们的针对,怕不会就此善了。” 玄烛低声应了,而后抬眸看向此时陛见的兵部尚书府。 吴尚书带着家小向魏安帝行大礼,这会儿吴黎已经在狱中,并未前来。 吴清清,虽然玄烛更愿意叫她余不夜,身着紫色的缎面裙,整个人的气质温柔雅静。她好似在尚书府适应得还不错。 但为了走到这一步,一定付出了不少。 余不夜入座后,同样遥遥往顾烟杪处望去,想必她也察觉到不对,却因为在宫内并无内应而暂时无法通晓消息。 挂心之际,她偶然间与顾寒崧对上视线,却见他微微摇头。 她便神色不动地收回目光,低头品了口茶。 既是年宴,排场热闹盛大更胜以往,金碧辉煌的宫殿内济济一堂。 魏安帝漫长的接见赏赐环节终于快要结束,排在最后的则是他国的使者,皆是前来上贡且庆贺魏安帝寿辰的。 使者们献上厚礼,很是吹嘘了一番魏安帝的英明伟岸。 魏安帝被拍了这么久的马屁,被皇后太子扰乱的心情也好上不少,虽然已经没什么耐心,但还是恩准他们将浮夸的唱词都说完了。 在众人有口难言的煎熬中,繁杂的礼仪流程终于快要走完。 就在此时,北戎使者忽然走上前,再次对魏安帝行大礼,朗声提出了一个请求: “我国将为陛下献上公主,同祈请陛下赐一位公主于我王,共同建立和睦友好的关系,两国边境,便可保十几年的平安顺遂!” 只有顾烟杪,在听见北戎使者说出这话时,猛然抬头看向魏安帝。 -- 第130页 ——悬在她脖颈处的虎头铡,终于就此斩落,但此时,她根本没有表态的资格。 有耳朵的都听得出来,这是请求和亲的意思。 其他使者纷纷暗骂北戎奸猾,都被打得爹妈不认了,还有脸说这些?魏安帝必不会允此条件! 但出乎意料的是,魏安帝并没有立刻回绝北戎的提议。 一时间,在场众人皆神情微妙,暗暗朝玄家这边瞄了几眼。 无他,把北戎打得落花流水的将军们,都出自玄家。 敢当着玄家的面儿提这个条件,北戎使者也是颇有胆识。 大家认为魏安帝会拒绝的另一个原因,是大魏如今没有正值婚龄的公主。 众所周知,谢皇后性格霸道,为了嫡子稳固的太子之位,最近几年才停了妃嫔们的避子汤,所以公主们年纪都还小呢,议亲实在太早了些。 不过,在场官员也不是傻子,稍微一想就明白了。 没有适龄公主并无大碍,关系再往外一层,便只有镇南郡主了。如果魏安帝准允和亲,这位郡主被选上的几率最大——毕竟又不受宠,还正好是婚龄。 魏安帝沉吟片刻,转而开始问大家:“众爱卿意下如何?不过随意聊聊,此时并非上朝,爱卿们无需过于拘谨。” 什么随意聊聊?听听也就罢了。 一般皇帝说这话,意思就是“请大家说点朕爱听的,逆耳的话就不要讲了,讲了我就骂你”。 可和亲却是国之大事,在座的都是国之重臣,哪里敢随意置喙?而一般用来抛砖引玉的小官们都不在,他们还没有资格参加皇家宴席。 于是大家谨记慎言,纷纷沉默不语。 一时之间,殿内鸦雀无声。 见大家都不说话,魏安帝就开始点名了,问问这个问问那个。 但能坐在这里的都是话术高手,纷纷表示出了无可无不可的态度,反正又不是嫁他们家的女儿。 说来说去,也就是浅显地分析利弊,总不可能当着北戎使者的面儿说得那般深入。 魏安帝慎重其事地听着,听了这个的建议点点头,听了那个的意见又摸摸胡须,并没有表现出明确的倾向。 半晌才转头问:“玄将军意下如何?” 玄将军的不满早就写在整张脸上,武将向来直来直往,并不屑那些态度暧昧的虚与委蛇。 于是他站起身,朝魏安帝拱手行礼后,字字铿锵道:“若开此先河,之后必将屡次让我朝公主受此屈辱,将士们镇守边疆意义何在?不就是为了保护家国百姓!公主在我朝,才能显出地位超然,独去他国委曲求全的公主,也只是无依无靠的孤女罢了!” 他自尸山血海的战场而来,向来便带着腥风血雨的气势。 如今在一片祥和虚伪的殿内忽然做出干脆利落的选择,实在格格不入。 但这确实是悍勇武将才能做出来的事情。 有玄将军这般态度坚决地反对,主战派也有了主心骨,纷纷附和道:“是这个理!我堂堂大魏王朝,怎可将安危系于一个女子身上。” 又不是打不赢! 而且这与招安也是两码事,北戎只说了是与大魏互相送公主,并没有表示会成为大魏的附属国,既然如此,大魏为何要把人揍了之后还送钱送人?悭吝如斯的魏安帝何时变得这么大方了? 虽然历史上也有不少打赢了之后和亲的例子,但怎么说呢,这事儿完全属于“可以,但没必要”的范畴,分明是弊大于利的境况,也不知为何要作此抉择。 魏安帝了悟地点点头,似乎觉得玄将军说得不错,然后又转头问三皇子:“你怎么看?” 三皇子就算不喜欢顾烟杪,但更厌恶屡次犯边、屠杀边民的北戎。 他见好端端的新年宴会这般沉重,父皇定然心生不喜,便半开玩笑道: “朝堂上大臣们经验丰富,定是比儿臣更明白的,儿臣别的不懂,但一直在户部当差,多少也学了些皮毛。”他说到此处,轻蔑地瞥了北戎使者一眼,“若是公主和亲,户部可拿不出多少银子作嫁妆啊,毕竟需要用银子的大事颇多,近日提上议程的夏凉宫修缮费用还需要不少呢,工部又催得紧,哪里匀得出来给公主!” 玩笑话的言下之意也非常清楚。 公主和亲的嫁妆,就是再丰厚,到了北戎地盘儿上,哪里还做得了主?这简直就是打完他还给他送钱呢,赔本买卖户部向来不做。 三皇子就是在敲打北戎使者,就算和亲,也要不到多少银子,榷场更是想都别想,你们少把自己当回事儿,修个宫殿都比与你们和亲重要。 魏安帝听完,再次颔首道:“所言有理。” 帝王的态度看似亲和,赞这个说得好,那个有道理,但自始至终也没表现出他是什么意思,反而摆摆手道:“算了,此事暂且不议,时辰已经晚了,莫要误了夜里守岁。” 然后大手一挥:“开宴!” 第七十章 虽然和亲一事悬而未定, 但有此插曲,众人也就多了些心思。 魏安帝并不表态,就说明对于此事还在考虑中, 那么镇南郡主确实该为自己担心了。 更有甚者, 已经开始怀疑,玄家已经失了圣心。 若非如此, 为何玄家辛辛苦苦先把人家打跑,魏安帝紧接着就送个公主安抚?简直就是在往玄家脸上抽巴掌。 -- 第131页 一代战神, 功高盖主,也不过如此下场! 众人心下腹诽着,面儿上仍要继续维持着宫宴热闹的气氛。 宫内的年夜饭大多用得早,再怎么样,都要放人家回府阖家团圆、一同守岁才是。 而且大锅饭着实不大好吃, 皆是油腻的大鱼大肉, 也只有魏安帝与皇子们用了御膳房出品菜色, 其余众人草草吃了几口,只盼着回府加餐。 待这场鸿门宴终于散场, 顾寒崧兄妹俩从宫中缓步走出,朝等候已久的自家马车走去。 纷纷拥拥之中, 有位不起眼儿的小丫鬟不小心撞到了顾烟杪, 惊慌失措地连声道歉后迅速地退开, 很快便消失于人流。 冥冥中意识到什么, 顾寒崧的目光流连在谈笑熙攘的众多闺秀间, 最终一眼锁在了不远处的余不夜身上。 她遥遥对他优雅地点头,好似只是礼貌地打个招呼。 而后余不夜披上了丫鬟递来的斗篷, 转身款款地走入夜色, 一如她来时那般从容自若。 两人的视线交汇一触即分, 并无人注意到。 顾寒崧亦是神色不惊的模样,同顾烟杪前后上了马车,尚未坐稳,便撩开了车窗帘子,正巧看到吴家的马车离去的背影。 他的目光难得透出深深浅浅的眷恋之意,却倏然而逝。 帘子落下时,他已然恢复一如既往的平静安稳。 坐在旁边的顾烟杪正在将丫鬟趁乱塞给她的字条缓缓展平。 简单一个“云”字,却蕴含着巨大的信息量。 她给顾寒崧看过后,两人互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兄妹俩皆未出声,顾烟杪将纸张揉成一团,丢进了脚边燃烧的炭盆中,小小的火星沾染上纸团后,飞快地将它吞噬殆尽。 在回世子府的路途中,顾烟杪有些神情恹恹,时不时咳嗽两声。 其实在宴会时,她的身体就不大舒服,而且心里被魏安帝的无耻而气得热烈燃烧的情绪,好似烧干了她的身体。 可惜在她落座后,魏安帝一个眼神都没有给她。 顾寒崧伸手摸摸她的额头,有些担忧:“受凉了么?有些发热。” “回去喝些热汤便是,没大碍。”顾烟杪用马车上常备的小毯子裹紧自己,“早睡早起,明日还有一场硬仗。” 然而她想要早点休息的愿望却没有实现。 因为在他们回到世子府时,迎来了三位不速之客。 前厅内忽然出现的玄家人,为了不引起怀疑与关注,根本就没走正门。 反正也不知他们是怎么进来的,但顾寒崧一见,便知道他们有要事相商,立马遣退周身仆从,直接请了三位进了书房,亲自斟茶相敬。 此时没了外人,顾烟杪也松快不少,窝在椅子上小口小口喝着热茶。 但她面色怏怏,整个人都有点打不起精神。 玄夫人心疼地伸手摸了摸顾烟杪脖子上的勒痕,依然气得咬牙切齿:“杀千刀的,明日还要要去天圣宫祭天呢,这不明摆着要让杪儿吃苦头。” 她见顾烟杪捧着茶杯有些懵的神色,一摸她有些泛红的脸:“怎么还发热了?” 可能是有点小感冒。 顾烟杪握住玄夫人的手摇摇头,安抚地笑笑,更让玄夫人母爱泛滥——她俩儿子都是丢军营里糙着养大的,头一回有如此奇妙的感觉——于是抱着顾烟杪开始花样百出却一个脏字不带地责备太子一家。 连顾烟杪这等巧舌如簧的人,都惊叹于其丰富多彩的词汇量。 前辈珠玉在前,看来她要学的还很多。 玄烛直溜溜地站在旁边,看着他亲娘对顾烟杪关怀备至地摸摸额头牵牵小手,最后竟然还抱怀里了。 故此,他瞧着她关切的眼神中,不经意地掺杂了一丝……羡慕。 顾烟杪察觉到他的目光,抬眸神态淡然的与他对视,而后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 只一瞬,玄烛心里的失落感又雾气似的弥漫上来。 但他面上必然不会显露,只能抿抿唇,敛了眸子当作未见。 毕竟此时仍有正事儿要谈。 玄夫人一番花样输出后,仍有些意犹未尽。 但她没有忘记此行目的,只好叹口气,拉着顾烟杪的手,语气温柔地问她:“杪儿,上回我们因为骤然听闻旧事,过于惊讶,来不及问你一些细节,今天过来是特地想确认一下,你那日说,谢家之前给你下了一味叫做乌头散的毒,是吗?” 顾烟杪点头,声音有些沙哑道:“两位医者诊断出来的,应当错不了。” 玄夫人与玄将军对视一眼。他们对这名字并不陌生,甚至非常熟悉——乌头散是从北戎地区传来的一种珍贵的毒丨药,无色无味,只有长期服用才会导致内脏衰竭。 在他们手中销毁的乌头散,不知凡几。 玄烛当年征战北戎时,也从王室人员手中缴获不少,亦是直接就地烧毁了。 “当初谢家藏在王府的探子放在膳食里给我用了。” 顾烟杪谈起旧事,并不避讳。 反倒是玄家人的面色有些凝重,谢家是从何处得来乌头散的呢? 听玄夫人将此事细说后,顾烟杪也明白事情的重要性了:“你们是怀疑黑铁骑里有谢皇后的探子?还是说……” 还是说,谢家与北戎王室有牵扯? 顾寒崧在一旁听着,想起方才的纸条道:“余不夜方才递消息来说,北戎使者忽提和亲一事,是云家所为。” -- 第132页 而云家,是谢家的附庸。 这么想来,谢家才是幕后主使的可能性更大了一些。 “说起来,在我得知自己中慢性毒后,便开始怀疑,当年母妃大抵也是长期服用乌头散,才会在临产期受刺激急产。”顾烟杪轻声说,“据父王哥哥以及玄夫人所言,母妃生性活泼,身体康健,甚至擅于骑射,可怀孕之时,总不好日日剧烈运动,在此时给她用乌头散,便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摧毁她。” 若是如此,谢家与北戎的牵连,甚至能追述到十六年前,顾烟杪还未出生的时候。 更加阴谋论一点,这牵连或许还要更早——早到镇南王还是太子,魏安帝企图夺权之时。 他若想要顺利亲政,除了朝堂内大臣的支持,还需要军权,甚至外邦的支持。 魏安帝当初有殿阁大学士徐湾等文臣与镇国将军谢然等武将,若是还有北戎的参与,那么他能畅行无碍地坐上皇位,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不过,他显然不是个有信用的帝王,刚合作完,他就派玄将军给人打回去了。 ——可,若他原本的用意,是让玄将军去战场送死呢? 哪知道玄将军如此能干,不仅战场上从无败绩,还教出两个军事天才一般的儿子。 思维发散起来,根本控制不住,然而背后真相只会比他们的猜想更加黑暗。 顾烟杪长叹一声:“天不佑大魏啊。” 若是连皇后兼外戚联手通敌卖国,这仗可就不好打了。 玄烛亦是一整日都未露出过好脸色,冷声道:“他们以为权力是什么?不懂权力者,方会在如此细枝末节滥用。” 此话逾矩,他也照样敢说,左右魏安帝的所作所为也实在令人心寒。 大事已然,万般不利。 但是玄家要就此转变风向,站在镇南王这一边,几乎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不过深仇大恨的回击不在一时,饭仍要一口一口吃,事情仍要一步一步做,总得将谢家的狐狸尾巴炸出来,他们才好借此发难。 五人秉烛夜谈至半夜三更。 玄烛从书房内出来时,看见院内又落了潇潇白雪。 跟在他身后的顾烟杪也恰好看向天空,而后注意到玄烛正专注地垂眸看着她。 他沉吟半晌,想说什么,却一直都没有开口。 上回在将军府解开乌龙不久,玄烛以为顾烟杪生气不已,他们之间的缘分或许就此断了,可兜兜转转,现在的他们又能再次并肩而行。 然而他们之间却不再像之前那样亲密。 玄烛觉得顾烟杪对他有误会,可他不知如何才能解释清楚——他确实因为父母提出的婚约而顺水推舟与她拉近距离。 但那些亲近与好感,却不是无的放矢的风流。 从小到大,他性子一直都内敛自持,要顺利表达情感几乎是天方夜谭,所幸有那婚约作为说服自己的理由,否则他根本无颜面对自己难以自持的冲动。 他对顾烟杪的唐突与冒犯实在于礼不合,却一次又一次地想要更进一步。 而且,玄烛不愿意承认的是,在无边无际的失落中,又掺杂着点难以名状的委屈。 若要历数招惹的次数,顾烟杪可比他嚣张得多! 那日才亲了他,却完全不打算负责任,直接将他们的婚约打成乌龙,拍拍屁股走了! 怎会有这种人啊! 玄烛心里打翻了五味瓶似的,内疚与冤枉翻江倒海地搅来搅去,最终只化为了一种纯粹的想法——真是从来没有这么讨厌过自己的嘴笨。 他不知道该从何处开始剖白心迹。 而此时的书房里,顾寒崧与玄将军夫妇在方法上达成一致,结束谈话,陆续走了出来,三人正好将玄烛与顾烟杪近乎并肩的站位错开了。 顾烟杪慢条斯理地等了半天,也未等到他开口说话。 她心里叹气,便也顺势别开了视线。 玄夫人瞧着顾烟杪的脸仍是红彤彤的,便伸手给她紧了紧毛绒围脖,怜爱道:“别送我们了,赶紧回屋歇着吧,喝些姜汤暖暖身子,明日还要早起,莫要生病了。” 顾烟杪乖乖应了,朝他们挥挥手,算作告别。 玄烛依然欲言又止,往日夜狼一般冷峻的年轻将军,这会儿看上去像只可怜的小狼狗。 但当着众人面儿,他实在不好意思袒露真言,最终也只憋出了一句“保重身体”。 而后他与父母一同,迅速地隐入了无边的雪色。 第七十一章 顾烟杪在京城度过的第一个除夕夜, 便不甚太平。 回到院里后,周嬷嬷怕她发烧,给她喝了发汗的姜汤, 催她赶紧睡了。 身体发热让顾烟杪的神志也不大清明, 睡睡醒醒之间,她梦见一个女子, 身着碧绿长裙,坐在床边, 伸出微凉的手,温柔地抚摸着她汗津津的额头。 那触感细腻又清凉,让她舒服许多,于是睁眼迷瞪瞪地看着那女子。 女子的眉目含笑,一双与她相似的杏眼弯成月牙儿, 看着她的眼神亲切无比。 可顾烟杪瞧着瞧着, 却莫名鼻酸, 痛彻心扉地落下泪来。 女子纤长的手指为她拭去泪滴,仍然笑意明媚:“杪儿莫哭, 娘亲疼你。” 娘亲,娘亲…… 情绪翻涌之下, 顾烟杪骤然醒过来, 床边却空无一人, 不过是梦。 -- 第133页 她摸摸干涸的双眼与脸颊, 梦中连眼泪都如此真实。 窗外仍处在四更天的夜色中, 顾烟杪却再也睡不着,浑身酸软, 脖子脸上仍是微烫。 回想起昨日之事, 心里仍恨得不行。 这时, 沉香小心翼翼地推开门,轻手轻脚进来,想要叫顾烟杪起床。 却见她已经睁眼,便上前探了探额头:“郡主醒了?好在退热了。” “郡主感觉如何?还难受么?奴服侍您起来吧,今日要去天圣宫。”沉香也很为难,亦是对自家主子心痛极了,可能有什么办法呢。 顾烟杪又倦又乏,懒声应了,随便沉香摆弄。 沉香等其他丫鬟一齐将顾烟杪收拾利索了,又穿上规制繁重的冠服,今日是大年初一,皇室成员与朝臣皆要前往皇庙祭祀,祈求新一年大魏的风调雨顺、丰衣足食。 往年顾烟杪不在京城倒也罢了,今年既来了,必是要去的。 仆从抬了软轿出门,又换了马车。 顾烟杪刚上去,顾寒崧便遣人拿了一床小被子来,盖在她的膝盖上。 她想起凌晨的梦,简略说了,顾寒崧听了沉默许久,面有惆怅,好半晌才与她道:“母妃去世那日便是穿着碧绿长裙,那是她最爱的颜色。” 一番话,说得顾烟杪也沉默了。 她从未见过母妃,自然也没有顾寒崧与母妃相处过几年的情分,可若是说她一丝一毫都不在意,那也不可能。 虽然做过二十来年的孤儿,可顾烟杪回来后,与父兄相处相处甚好,于是也同样坚信着,若是母妃仍活着,必然会给她如梦中那般温柔似水的疼爱。 祭典盛大,前往天圣宫祭祀的大队伍,也早早摆好仪仗。 先是帝后皇子公主,再是宗室,再是文武百官。 浩浩荡荡的各家马车从苑林坊出发,在宫门口集合,而后沿着官路走出城门,经过郊区,再顺着天圣山的山路蜿蜒而上,最终抵达了皇庙天圣宫。 再次看见巍峨宏伟的天圣宫庙门,顾烟杪难免回忆起了上回的惊心动魄,却在看见竹语道长老神仙似的和蔼面容时,慢慢平静了下来。 竹语道长率领着众道人,在天圣宫巍峨的大门处迎接,而后与帝后互相见礼。 魏安帝望着发须雪白却依然精神矍铄的老道长,赞叹道:“朕都老了,道长仍神采飞扬。” “哪里,陛下正值壮年,怎能叹老。”竹语道长笑眯眯地自谦,而后请众人进入天圣宫。 安歌作为竹语道长的关门弟子,自然站在师父身后。 他穿着道袍时不苟言笑,风雅出尘,不动声色地瞟了一眼顾烟杪精神不济的样子,微微皱眉,却也没说话,只作不认识。 三皇子自然也看到了安歌,但丝毫也没认出来,面前这位鹤骨松姿的道士,跟那一夜惊鸿一瞥的烧饼仙女,是同一个人。 幸好他没认出来,否则不得失望得厥过去。 祭典还未开始时,谢皇后就十分看不惯顾烟杪扶着丫鬟“故作娇弱”的模样,于是她揣着金丝手炉,居高临下地冷嘲热讽一句:“真是金贵,不过早起一回,竟是站都站不直了。” 顾烟杪特烦堂堂一国皇后见天儿寻她晦气找她吵架——虽然她知晓事出有因——可仍是按捺不住昨日的火气,一听这话就顶了回去:“不比娘娘皮糙肉厚。” 魏安帝一眼瞪过来,警告这两位女眷不要御前失仪,祭奠大礼前不容有误。 顾烟杪立马垂下头去谁也不看,而谢皇后则是忍了又忍才咽下这口气,想着以前派去的杀手全都是一帮饭桶,小小一个丫头片子,竟让她死里逃生数次! 新年的祭祀仪式十分复杂。 祭天地、祭神明、祭祖宗,时间非常漫长。 通常全套流程做下来,几乎要整整一日光景。但主要忙活的还是皇帝,其他人倒没什么大安排,只是得跟着站一天,别的不说,十分考验体力。 众人大多有些受不住这高强度的考验,更别提本就有些发烧的顾烟杪,她脑子昏昏沉沉,在山间一吹冷风,又发起热来,几乎难以走路,刚到天圣宫时,她靠沉香扶着才堪堪站稳。 待祭礼时沉香退下后,煎熬才刚刚开始。 仪式过半时,已是正午时分。 大年初一的天气晴好,气温不低,阳光普照,是难得的冬日暖阳,也没有刮骨寒风,可就算如此,顾烟杪站在原地,也是冷汗涔涔。 可就在这时,魏安帝注意到,竹语道长抬首看着蓝天,久久地沉默不语。 众人顺着道长的目光看向天边,却赫然发现,白色长虹穿日而过! “长虹贯日。”竹语道长眉头紧锁,“人间将有灾祸。” 魏安帝对于竹语道长还是十分信服的,连忙问道:“请道长教朕。” 竹语道长闭目,沉吟片刻后,字字珠玉般缓慢地道出真机:“天灾人祸,皆出北方。” 此话一出,包括魏安帝在内,大家伙儿想到的第一个人,便是镇守北境多年的玄将军。 ——玄将军战功彪炳,国之忠臣,难道因为如今被这般打压,就此揭竿而起? 可仔细想想,将军府就算被夺权,却也少不了荣华富贵,实在不至于。 玄将军被大家伙儿心照不宣的眼神看得脸色发黑。 真个儿荒唐!他要真想举兵南下,之前为何要上交兵权? -- 第134页 其他人倒无妨,连魏安帝都下意识往他这个方向瞟了一眼。 玄将军心下又寒了三分。 但玄将军夫妻俩倒是想起顾烟杪之前说北方将有寒灾一事,她说是梦到的,当时他们半信半疑,现在竹语道长也说灾祸是在北方,倒也对应上了。 不知到底是真是假。 竹语道长见魏安帝不专心,便温声提醒道:“陛下莫想岔了,既有天灾,也有人祸,陛下此时应当筹集米粮银钱、人力医者准备赈灾,至于人祸,品行不端者自会露出马脚,介时陛下再定夺也不迟,从无千年防贼的道理。” 竹语道长言尽于此,退至一边,再不会多透露多一字。 魏安帝确实想要多问些具体信息,然而见老头儿揣着手进袖口,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便知从他这儿是得不到更多了。 此番预言,文武百官都眼看着的,虽然也有许多人不大信,认为是无稽之谈。 可天灾却是大事,曾几何时,甭管是地动洪灾,还是旱灾蝗灾,必是要死一大片人的,也需要漫长的时间去休养生息。 所以,此时防患于未然也好。 这件大事,轮不到顾烟杪参与讨论,她只是站在一旁,艰难地忍受着寒风的侵蚀。 祭典堪堪结束时,她实在撑不住了,一时没站稳,差点一头栽倒在地上,所幸顾寒崧眼疾手快地抱住她,却见她已经昏了过去——真是挑了个非常好的时机,不会被魏安帝追责。 因为身份问题,顾烟杪站在靠前排的位置,距离竹语道长非常近。 老头儿听见身后动静,转头便见她昏迷,赶紧上前查看,在迅速地掐过几处穴位后,她虽未醒,紧皱的眉头却因此舒展开来。 想当年,安歌观察顾烟杪片刻就诊出她被下了乌头散,写的药方也对症,他这手出神入化的医术就是竹语道长所教。 而且,老头儿并非寻常医者,一般也只是定期在天圣宫义诊。 管你富贵滔天还是贫穷得馒头也买不起,只要有缘排上号,就能得竹语道长医治,排不上号的,倾家荡产也无法。 此时竹语道长一摸她的额头,已经烧得滚烫。 沉香带着个身强力壮的婆子来,按照道长的吩咐,将她抱去庙中客房平躺。 “病成这样,怎么还强撑着?”竹语道长向来慈和,见到此番情景很是不忍。 谢皇后冷眼瞧着顾烟杪被抱走,难免腹诽她娇气得要死,这晕倒怕也是装的呢,祭礼前不还有的是力气顶撞她吗? 听到竹语道长这话,她亦是不高兴,新仇旧恨涌上心头,开口道:“祭典如此大事,她身为皇家女,必要前来以显诚心的。” 竹语道长看她一眼,缓缓道:“往年未曾见郡主,大魏照样天平地安,这是陛下、臣子与万民的功劳,跟她一个小娘子来不来祭典有何关系?” 一番话让谢皇后的脸上更不好看。 但在众臣面前,必不能失了面子,谢皇后只能强迫自己笑道:“是这个理,但祭典盛大,难得能祈求天地福泽,她能来,也是她的福气。” 竹语道长见谢皇后仍嘴硬,也不想跟她说话了,她却来劲似的,又刺一句:“倒不知道长与镇南郡主有何渊源?不过普通的发热罢了,就得道长这般重视?” 太子之前可是在天圣宫遇刺。 顾烟杪作为重大嫌疑人,若是在天圣宫有竹语道长这个级别的内应,想要刺杀太子,简直易如反掌。 谢皇后这话问的直白,竹语道长表情未变,皱纹都没动一道,转头便对她说:“娘娘太小瞧老夫了。” 言下之意是,若是我出手,你儿子根本没命回去。 谢皇后当即气个倒仰:“大胆狂言!竟敢如此妄议皇室!” 大魏王朝皇土之上,怕是只有竹语道长有底气说这话——他一生驻守皇庙,信众无数,受过他指点恩惠的受困者无数,且已历经三皇,皇后太子,他也见得多了。 魏安帝在一旁,想劝都开不了口。 他压根拦不住一个痛心的母亲。 谢皇后被这般当众嘲讽,涵养再好也有些恼羞成怒,她质问道:“竹语,若你与镇南郡主并无瓜葛,上回我儿遇刺,你未曾出手相救,今日她不过身体微恙,就要亲自看诊,还为她说话,这不是有猫腻是什么?” 魏安帝怒喝一声:“皇后,休得无礼!” 谢皇后如梦方醒般,大悟道:“原来陛下也是知情者?他们合起伙儿来谋害太子,陛下为何要为他们瞒天过海?” 竹语道长冷哼一声,不愿与蠢人多言,于是朝魏安帝行礼后,径自走了。 而这时,魏安帝的面色阴沉如水地看向谢皇后。 他着实动了怒,一字一句道:“皇后出言不逊,禁足凤宁宫。” 此话一出,满堂皆惊! 陛下这是……对太子与谢家不满了么? 魏安帝并不解释,直接甩袖而去。 众臣见陛下未曾对此事表态,那他们也不好再说,纷纷登上车架,跟在皇帝仪仗后,按官阶顺序,缓缓下山回程去了。 第七十二章 百官回城内后, 就开始琢磨北方能有啥天灾。 至于人祸,他们就算有想法也不敢提。 人多想事儿就效率高,他们纷纷呈上自己的猜测与提案, 折子也写得条理分明, 大过年的完全不让魏安帝放假休息。 -- 第135页 有这事儿悬在心口,他自然年也没过好。 折子所言各异——沙尘、风雪、地动, 字字重如山,魏安帝看得头大如斗, 连着几夜都没睡好,做梦都是內侍尖叫着“陛下!不好了!”冲进来。 原本他自认为绝佳的心理素质,都被折磨得消减不少。 混在这些折子里的,还有几封在提和亲一事。 有按捺不住的北戎使者,再次提出求娶公主, 还有朝中数个主和派官员, 上表请封镇南郡主为和亲公主, 以结两国之好。 他们的理由也有道理,早前连年战乱, 财政与粮食需要的花费实在是一笔巨额,如今战胜, 说不定隔几年北戎又会卷土重来, 若是送个公主去却能达成边境平和十几年的效果, 何乐而不为呢? 魏安帝沉思许久, 仍是有些犹豫。 但将顾烟杪送去北戎已是木已成舟, 他想要试探的,仍然是玄家的态度罢了。 “天灾人祸, 皆出北方。” 这所谓人祸, 几乎就是在点玄将军的大名了, 魏安帝无法不在意。 最终,他依旧将此搁置。 - 顾烟杪醒来时,盯着并不熟悉的天花板看了许久,脑子很慢很慢地转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自己并不在世子府。 她动了动身子,出了虚汗有些不舒服。 头还是晕,但比起白日祭典时,已经好多了。 为了不打扰她休息,客房里并没有留人。 顾烟杪难得清静独处,缓了许久才坐起来,给自己披上了软和的衣服。 天圣宫的客房是依照整个庙宇的风格所建,古朴简洁却不简陋。 茶案临近窗户,窗外月色溶溶,竟然下起纷纷扬扬的小雪。 屋内的炭火烧得劈啪作响,静谧而温暖的氛围让顾烟杪心安。 这月亮雪实在难得,一般来说雪天云厚,都看不见月亮,今夜在山里却有此奇景。 她起身走了两步,披着斗篷斜斜地靠在窗边赏月,忽然看见窗外不远处站着一个黑影。 定睛一看,竟是玄烛。 不知他在此处站了多久,斗篷与发髻上都沾了簌簌白雪,寒风翩跹而逝,抚过他孤拔的身形与猎猎而动的衣摆,以及他手里捧着一束玉兰。 洁白的花朵映着月色与雪色,散发着幽幽的香气。 顾烟杪没有出声,只是这样静静地看着他。 玄烛回望着,然后不慌不忙地走上前来。 他仍是满脸冷淡的模样,一本正经地将那束玉兰花递给她,低声道:“送给你。” 顾烟杪没有接,抬眸看他,眼里带着疑惑。 玄烛又补了一句:“北边儿不比南川暖和,冬季开的花着实不多,我若看见好看的,再给你采来。” 距离近了,顾烟杪才看清他的模样。 那双漆黑的眼眸仍是含星似的明亮,纤长的睫毛上却沾着细碎的冻霜,挺直的鼻梁骨下是有些泛红的鼻尖,嘴唇紧紧抿着,喉结有些不安地涌动。 他的神情平静认真,带着三两分难以察觉的忐忑。 沉默片刻,顾烟杪伸手接过玉兰。 她的手不小心碰到他的手指,冰冰凉凉,或许是因为在雪地里站得太久了。 顾烟杪终于松了口,轻声道:“别在外面傻站着了,到时候也生病了怎么办?快进屋暖和暖和。” 玄烛闻言,终于露出了一抹赧然的笑容,但很快就被他强行压了下去。 他在进屋后,并没有马上靠近顾烟杪。 因为他的身上仍带着室外凛冽的寒气,于是赶紧将沾着雪粒子的黑绒斗篷脱掉后抖了抖,片刻后确定了自己浑身都暖和过来,这才坐到了顾烟杪的对面。 “茶都冷了。”他一摸桌案上冰冷的茶壶,“我去给你续上热水。” “晚些再说。”顾烟杪喊住他,“先坐下陪我说说话吧。” 玄烛应了,又坐了回去,看她脸色仍有些苍白,想起竹语道长说她因以前的慢性毒,到底伤了底子,现如今虽好了许多,可还是比不了健康常人。 再加上近日有些受寒,又受了惊吓,这才会发热。 顾烟杪一手撑着腮帮子,定定地看着正襟危坐的玄烛。 想要开门见山地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 现在他们的关系,总觉得有些微妙的尴尬。 不管是对人还是对己,顾烟杪一向坦诚,也并不掩饰对玄烛的心动,可真要让他迫于压力与自己谈婚论嫁,她又觉得自己像是在强抢民男。 不至于,不至于,强扭的瓜不甜。 “你不必刻意与我亲近。”顾烟杪还是说出口了,“抱歉,就算上回的乌龙已经解开,如今兜兜转转竟然还是要你与我定亲,不过上回是真,这回却是假,只是做个样子给魏安帝看罢了,他必会插手阻止。” 顾烟杪神闲气静地安抚他:“等这事儿了了以后,咱俩照样井水不犯河水,你是自由的。” 玄烛闻言,神色更冷淡了,他皱皱眉说:“我没有。” 顿了一瞬后又道:“并非因为家族压力,也没有刻意亲近。” 玄烛暗自练习措辞,企图解释得更清楚一些,他不喜欢误会。 但顾烟杪却已经听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 顾烟杪笑了,却没看他,只是低头瞧着那束绽放的新鲜玉兰,她伸手拨弄着,圆润的指尖也沾满了淡雅的花香。 -- 第136页 她漫不经心地说:“难道你真的心悦于我?” 玄烛闻言,一时瞳孔都颤了颤,嘴唇抿了又抿,耳尖也有些红了。 与顾烟杪在一起的每一刻,都大概率会承受如此直球暴击。 他好像是一条被绑在架子上翻面儿烤的鱼,又热又煎熬。 玄烛确实想直接点头,可是对感情一事迟钝如斯的他,此时也从她漠然的反问句中领悟到了——她不信,点头没用。 她不信他。 “你嘴上说着并非刻意亲近,可你确实是从长辈们定下亲事后,才对我改变了态度,对吗?”顾烟杪问道。 玄烛看她一眼,诚实道:“嗯。” 顾烟杪又问:“从那以后,你对我所有的纵容与主动,都是基于我们的婚约,对吗?” 玄烛迟疑一瞬:“……嗯。” “这还不叫刻意亲近?”顾烟杪清幽地叹口气,故作哀怨道,“我原以为与你情投意合,现在方知晓是我一厢情愿。” 她捧起玉兰,轻轻嗅闻暗香,而后过犹不及地暗示道:“都说女孩子要矜持些,然而仔细回忆,我对你的情绪几乎写了满脸,但你却从未对我坦诚以待……换做是你,你还能这般举重若轻吗?” 一番话说得玄烛无言以对。 她一个字都没说错,他意识到自己确实——非常糟糕。 玄烛默默记下她的话,心里已经在慎重地反省。 但仍是有些难以言明的窘迫,寡言如他,若要骤然改变成她这般大胆放肆的表达模式,他可能会选择直接从天圣山上跳下去。 可是顾烟杪在生气。 不……她如今心平气和地同他说这些话,说明已经不生气了。 桌对面的女孩儿,满目的浑不在意。 她曾经麻雀儿一样叽叽喳喳地围着他转,满眼都是他,见他就笑吟吟,可现在她在谈及他们之间的事情时,却如此心不在焉,甚至连视线都懒得停留在他身上。 显然已经对他失望,而后无所容心了。 玄烛心道不好,战况升级。 前一个问题他都尚未想出解决方案,事态却变得越来越恶劣了。 此刻的玄烛虽然不动声色,但内心的焦虑程度已经直线上升,整个人调整到了一级备战状态,警惕得像是一匹暗夜中蓄势待发的狼。 他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这种时候应该说什么,才能及时止损? 紧张的天人交战后,玄烛决定选择一种最稳妥的方式:先道歉,再认错,而后接受顾烟杪的惩罚,最后坚定地表达此类错误绝不再犯的决心与对未来的展望。 ——军营挨批都是这个流程,广泛应用,效果极佳。 于是玄烛沉吟半晌,整理好说辞,肃穆地开口道:“非常抱歉,你一直都对我很好……” 结果顾烟杪闻言,直接震惊地眉毛一竖,眼睛也睁大了。 怎么回事啊?! 等他郑重其事地准备了这么久,一开口就是要给她发好人卡?! 她面无表情地直接抬手打断了他的话:“道歉倒不必,拒绝的话也不要再说,麻烦照顾一下我可怜的自尊心。” 玄烛:? 顾烟杪顿了一瞬,而后无奈地自嘲一笑:“都说了此事结束后便桥归桥路归路,你不必摆出满脸为难的样子,好像是我在逼迫你喜欢我一样,真是罪大恶极。” 与此同时,敲门声响了。 打碎了屋里若有似无的暧昧与难堪的气氛。 玄烛意识到自己必然又说错了话,但此时不补救,或许误会就会像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大。 于是他骤然站起身,双手撑在桌沿上,上半身微微逼视顾烟杪,皱眉凝眸表情严肃,简明扼要地将他的中心思想表达清楚:“以前都是我的错,你怎样惩罚我都可以,我会改正,以后也会对你好。” 时间紧迫之下,他竟然再次语速极快地自我澄清道:“没有拒绝你,我不会拒绝你,你总要听我说完啊,我为难的,只是不知该如何让你消气。” 然后声音低了下去:“好了,我说完了。” 说罢,他松了一口气,有些庆幸又有些失落。 未等顾烟杪回应,他转身去开门。 ……便错过了她饶有兴趣地打量他的眼神。 来者是顾寒崧。 见到玄烛竟然在这里,他眉毛一扬,有些意外。 “你脸怎么红成这样?”顾寒崧皱眉问道,“你也生病了?被她传染了?” 玄烛摇摇头表示否认,却也没解释。 他怎能说,这单纯就是一个不善言辞的人冲动地表达自我后,后知后觉升腾起的难为情。 顾寒崧转头,却见妹妹面色沉静地坐在桌边,目光悠远地看着窗外的雪,手里揉搓着玉兰绽放的花瓣,似乎在思忖着什么千秋大业。 他左看看又看看,怎么看都像是他俩没谈妥,互相都有些别扭的样子。 顾寒崧正想问,但又回忆起上次顾烟杪吃飞醋的有毛病行为,现在又摆出这幅“没有什么世俗的欲望我明天就出家”的样子,明显又藏了一肚子鬼点子。 于是他理智地决定对他们的事情不予置评,以免帮了倒忙,小霸王找他拼命。 顾寒崧遂摆出刚正不阿的表情,公事公办地拿出一封密函放在桌上,扬扬下巴让她打开:“上面是近日已经上书,或者即将上书推动和亲的官员名单,你先看看,我们再谈。” -- 第137页 第七十三章 正事儿来了, 顾烟杪也不强装风雅了,她接过名单,垂眸看着, 一页一页翻过去。 用指尖戳了戳几个名字, 她对顾寒崧说道:“我早在注意这几个人了,之前父王给我的名单上有他们, 如此看来,他们大概率是被策反了。” 她忍不住嘲讽道:“还好意思递密折, 企图两面讨好的都是在想屁吃。” “暂时勿要打草惊蛇。”顾寒崧没有应和妹妹的吐槽,他的神情颇有些凝重,声音也放低了,“这次计划,定要一击必中, 否则, 我们将面临重大损失。” 顾烟杪不抱怨了, 做出洗耳恭听的模样。 顾寒崧虽然守正持重到有些谨慎过度,但在大事上, 向来都是他来拿主意。 随着年纪渐长,性子更为稳重, 他才是这个家里的掌舵手。 或许不熟悉他的人, 都觉得顾寒崧软弱沉默到没什么存在感, 可仔细一想, 凭他的身份, 能在京城平安活到这个年纪,已经很不简单。 大年初一的月亮雪, 飘飘扬扬一整夜。 直到次日天边露出浅浅鱼肚白, 客房的烛火仍未熄灭。 顾寒崧打开门走出来, 寒风一吹便清醒了,他指着山崖处盛放的梅花道:“只是一夜,花朵全都开了。” 天色慢慢亮了,落雪也渐渐停了,月亮隐进了太阳的光辉中。 顾烟杪又没骨头似的靠在窗边,眉目懒散地瞧着顾寒崧与玄烛离去的背影,垂眸喝一口热茶,蒸腾而起的雾气氤氲了她的眼。 玄烛忽然停了脚步,若有所觉地回眸,正好与她对上视线。 不知是否因为这并非巧合的默契取悦了他,他站在原地,忽而粲然一笑。 向来清冷的人竟然绽放出如此不谙世事的笑容,带着些未曾泯灭的少年意气,倒让人有别样的心动,他逆着灿烂的晨光,高高的马尾与肩上都染上一层明亮的金色。 就算是战功赫赫的小将军,得了隐秘的小小甜头,仍会喜不自胜。 顾烟杪见状,终于绷不住似的低头闷笑,再抬眸时,朝他挥了挥手,算作告别。 两人终于离开后,顾烟杪又补了一觉,再醒来时精神好了不少,感觉身子也不那么虚弱了。沉香守在旁边做针线,看她醒了,上前服侍她穿衣。 但沉香明显有八卦要说,满脸兴致勃勃又欲言又止的模样,顾烟杪看得特别好笑。 她故意没问,看了看窗外天色说:“这是什么时辰了?” 沉香高兴地说:“已经辰时末啦!” 顾烟杪转脸看她,完全不知道辰时末有什么可高兴的。 然而沉香一旦开口,就很难停下来,絮絮叨叨开始说:“世子差人来说,若郡主醒了,吃点东西垫垫肚子,便一齐去找竹语道长辞别。” 沉香服侍着她洗漱好,扶着她下床坐至桌旁,殷切地摆上了素粥和包子小菜。 顾烟杪没什么胃口,但还是喝了一点粥暖暖肚子。 甫一抬眸,就看到沉香撑着腮帮子坐在对面星星眼看着她,她瞬间被逗笑了:“好了,有什么事儿,你说吧。” 沉香如蒙大赦,立马把昨日顾烟杪昏倒过后错过的热闹重新演绎了一遍。 顾烟杪一边啃包子,听得频频咋舌。 帝后的矛盾竟然已经到当着大家面儿吵架的程度了吗? 特别是经过沉香这么接地气的表演,她脑补的剧情都像是曾经看的八点档狗血剧,浮夸又劲爆……主要这事儿确实诡异得有些幽默。 看来大皇子给谢皇后与太子下的药,效果颇佳。 顾烟杪不知这药叫什么名儿,可据得到的消息来看,这药能让人极其容易情绪暴躁,倒不是说平白无故飞来横火,而是能让三分怒气迅速扩张到八分,时间长了,药量用多了,对大脑的损伤不可逆。 她想了想,最近谢皇后确实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虽然这并非她本愿,可众人皆将她所作所为看在眼里,简直不像一个正常人,遑论是一国皇后?大街上叫骂的泼妇都比她明理三分。 但大家都认为这是她无法忍受太子受伤而性情大变,千回万转也只能叹一句慈母心,好似只要有这一条理由,就能掩盖她任何不是。 这事儿顾烟杪也不知如何评说,大皇子见太子受伤有隙可乘,卡在这关头上下药,也都无可厚非。 只不过,此事他做得太过畅通无阻,细究原因,只能说谢皇后早年间作孽太多。 毕竟下药这种阴损的事儿,实在是她的拿手好戏——甭管是神不知鬼不觉害人的乌头散,还是之前给后宫嫔妃们喂的避子汤,死的死,伤的伤,甭说身体恢复艰难,精神上的伤害也难再修复。 所以能让她尝尝苦果,大多数知情者都持支持态度。 那些被谢皇后欺负过的妃嫔们不说费心费力帮忙,却也能保证视而不见。 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也算一种反噬吧。 “哇,郡主你是没看到,皇后娘娘这个脸啊,气得都成猪肝色了!就是那个成语,面如土色!”沉香仍在激动万分地描绘谢皇后的惨状。 无论如何,只要谢皇后不高兴,顾烟杪就高兴了。 她不再多想,认真喝粥,包子都多吃了两个。 然后她收拾好东西,去找竹语道长辞行。 他依然在他偏远的小院子里,坐在古树下看书,顾寒崧也在这里,正与安歌对弈。 -- 第138页 见到顾烟杪来了,竹语道长好似心情不错,他放下书本,关心了几句她身体如何,又嘱咐他们勿要思虑太重,吃好睡好才是正道,仿佛一个普通的慈祥老人。 顾烟杪见到竹语道长,很是有些不好意思。 上回她没打招呼就跑了,实在不太礼貌,这次便行了个大礼,作为道歉。 待她在竹语道长身边安生坐下,安歌便朝她龇牙咧嘴地吐槽:“早知你们要在天圣宫呆这么久,我还费那劲下山做什么?” 顾烟杪笑道:“证明你的易容技术确实不错?” 安歌想了想又说:“算了,这会儿虽然能说些话,风险却比较大,谢皇后怀疑师父有意包庇你们,派了许多人将天圣宫围了个水泄不通。” “还有几个直接混庙里来了,看样子是不抓到把柄不罢休。”安歌摇摇头道,“说起来,上次我离开世子府,绕到市场买了点吃的,走的时候发现有几个人在后面追踪我,不知是不是谢家人,大晚上的看不大清,他们轻功也很一般呐,我三两下就甩掉他们了。” “既然他们盯得严实,你近日也莫要下山了。”竹语道长笑眯眯地插话道,“一年到头也不回来几次,还不抓紧时间陪陪师父?” 安歌嬉皮笑脸:“那是自然,陪伴师父是第一要务。” 心下却纳罕,师父从未拘束过他任何,怎么会在这种时候将他锁在身边? 只有顾烟杪,隐隐约约感觉出来,竹语道长是看在母妃的面子上,时不时帮她一把。 说道母妃,顾烟杪近日从长辈们遥远的回忆中,零零碎碎地拼凑出一个从未见过却十分亲密的人,逐渐化为一个穿着碧绿长裙的女子,那些只言片语是她曾经鲜活存在过的证明。 这种感觉很奇妙。 她们明明是骨血至亲,却未见一面便生死两隔。 母妃明明去世已久,却仍有福泽,在漫长而艰难的日子里,继续供养着她。 兄妹俩回了世子府后,才知魏安帝又有药材赐下,是给顾烟杪治风寒的。 顾寒崧早就习惯在京城做戏做全套,细致跟何公公寒暄了,给了厚厚的赏钱。 顾烟杪则是面无表情在一边坐着,时不时便要冷哼一声以表不满。魏安帝可真是一如既往地热爱做面子,都要把她送去和亲了,还在意这般细枝末节。 何公公人老成精,没说一句废话。 回宫后也只是如实陈述,同样也没说他们半点不是。 然而近日的世子府比往常热闹多了。 何公公才走不久,又迎来另一位重要的客人,李相夫人。 李相府虽然就在对门儿,但李相夫人这次上门做客可摆足了排场,生怕街坊邻居不知道似的,短短一条街的路程,她坐轿子去的,还带了不少年礼。 顾寒崧与顾烟杪自然在大门处相迎,双方寒暄一阵,李相夫人道:“我既是受托而来,早该上门拜访,可惜年前两家事情太多,这一拖,竟然拖到大年初二了,只当是顺道拜年了,世子郡主勿怪呀!” 顾烟杪也笑得甜美:“夫人哪里的话,年前梅花宴我因故早退,已是失礼,该上门赔礼道歉的,怎好让夫人赔不是?” 她殷切地握住李相夫人的手,热情道:“外头多冷,快进屋暖和暖和。” 李相夫人携着顾烟杪朝世子府里走,一边还关心地问道:“郡主身子可好些了?昨日在山上瞧你竟晕了过去,我这心里可一直挂念着呢。” “劳烦夫人担心了,不过普通的风寒,早就好得七七八八了,要说竹语道长的医术啊,那是最高明不过的了,陛下方才也赐了药材,总归是委屈不到我的……” 随着世子府大门渐渐合上,两位女子的声音也逐渐听不清了。 门外竖起的那些耳朵抖了抖,开始从客套话中拣出言下之意,京城即是如此了,一言半字也能搅起血雨腥风。 ——很快,他们都知道了,这一次,李相夫人这般结驷连骑地上世子府做客,是作为玄家请的媒人,替玄家二公子向镇南郡主提亲。 第七十四章 玄家这向来低调的人家, 这番提亲,却是办得浩浩荡荡,路人皆知。 不难看出, 他们是为了对抗魏安帝对于和亲一事的默许。 众人虽然能够理解, 可依然觉得玄家自视甚高,胆子颇大。毕竟伴君如伴虎, 他们家简直是骑在老虎背上揪老虎胡子。 一百种抗议的方法中,他们竟然选择了最激进的一种——倒像是坐实了竹语道长预言中的“北方人祸”一说。 一般这种人家, 都活不了太久。 然而,玄家若是真遭陛下的雷霆之怒,他们又难免兔死狐悲,别的不说,玄家的军功可是实打实的, 要是陛下对玄家分毫不念旧情, 落得个不得好死的下场, 遑论无功的其他人呢? 真让人寒心了,以后谁还敢建功立业呢? 世子府内, 顾寒崧与玄家正谈着顾烟杪的婚事,李相夫人作陪。 李相夫人依然身穿雍容华贵的衣着, 端雅静坐着也仪态万方, 她品了一口珍爱的焦耳茶, 缓缓问道:“宫里那位倒是沉得住气, 咱们这都热闹了大半月了, 怎么还没动静?” 玄将军保持着不怒自威的气势,面不改色道:“怕是要等到万寿之后。” “他不动, 我们也只能再等等了, 耐心些才好。”玄夫人看得很开, 甚至忍不住发笑,早前镇南王府与玄家要认真结亲时,商量得那叫一个偷偷摸摸,连顾烟杪都瞒着,现在开始作假了,倒闹了个满城风雨。 -- 第139页 他们的“婚事”,顾烟杪并没有参与讨论,她在自己院里给三皇子写洋洋洒洒的求救信呢。 表面上希望三皇子能转圜她去和亲的境况,其实是在增加合作的筹码——她透露给三皇子知,不久之后的天灾,魏安帝会送他去主持赈灾,若是能在此事上获得青眼,日后晋升的机会就越大。 光明正大的挑拨离间,她早就做熟了。 甭管他信不信了,有一点希望都要争取。 ——极限挑战发烧友顾烟杪如是说。 这时候,沉香敲了敲她书房的门,说是有玄家的仆从送来一大车的东西。 她心生好奇,但仍是将手头上墨迹未干的信纸晾了晾,齐整地装进信封封口后,才溜达出去瞧瞧。 那玄家仆从见了顾烟杪,先是行了大礼,而后说道:“这是二公子送给郡主的生辰礼物,他说上回郡主前去府上拜访时,走得匆匆,忘记带走了。” 竟是玄烛送的生辰礼,一整车!可真是大手笔啊。 顾烟杪好奇地拆开车上的箱子,里面全是玄烛四处收集来的稀奇古怪的物品。 什么琉璃西洋琴,仙马的牙齿,嫦娥奔月路线图猜测版,玉兔捣药药单,朱雀鸟喙做成的哨子,独角大鲲的螺旋长角,有六个暗扣的和田玉扳指,珍贵却残破的古籍,妆花了却依然艳丽的活动木偶…… 她想起来了,早年间自己在给玄烛送礼物的时候,总是想到什么就送什么,玄烛非常明白她这好奇心旺盛的特点,也养成了收藏一堆奇奇怪怪的东西给她玩的习惯。 里头还有好些游记与杂记。 玄烛自从得知她睡前喜欢看他写的游记后,考虑到自己写不出那么多,便淘了几本前朝大家的孤本,与他写的抛砖引玉的杂论放在一起,给她看着解闷儿。 能够收集到这么多奇珍异宝,可不是短时间内能做到的事情,必然是要花费许多的人力物力,甚至不少的银钱才能达到这么高的收集率。 还有一封来自玄烛的信,薄薄的信纸沾染着淡雅的熏香,以及两朵矜持的小花花,看得顾烟杪忍俊不禁。 他的字迹一如既往的端正严谨,举重若轻地写道:“祝生辰喜乐,平安顺遂。” 面对他这笨拙的示好,顾烟杪心里熨帖,差一点儿就绷不住,想要冲去将军府给他个大大的拥抱了——作为订婚的主角,他暂时不能来世子府。 不行,得忍住,决不能功亏一篑。 “回你们二公子,礼物我很喜欢。”顾烟杪笑着给了仆从赏钱。 仆从见她这般大方,笑得见牙不见眼,立马躬身行礼,讨巧地笑道:“二公子说了,若是郡主说喜欢,他那儿还有两车呢,晚点都拉来,够郡主玩儿好一阵子了。” “还有两车?他这是收集了多久?”听了这话,连顾烟杪都忍不住惊讶了。 “奴也不知,大约也有几年了。”仆从回忆片刻,解释道,“二公子早就有令,若是有奇珍异宝上交给他,都能得赏,只禀明宝物的消息也可,他会亲自去瞧。” 顾烟杪问:“若我今日说不喜欢,你怎么答?” 仆从挠挠头,有点腼腆地说:“二公子说,若是郡主不喜欢,他就……他就再想想办法。” 可以。顾烟杪服气了,这回答很玄烛。 此时顾寒崧的事情也处理完了,散步到顾烟杪院里,准备找她一同用晚膳。 见到玄烛送的生辰礼,他叹为观止地参观一番,而后困惑地问妹妹:“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啊?你多大了,还喜欢玩这些?” 顾烟杪此时仍沉浸在收礼的快乐中,闻言便对哥哥指指点点:“你这个人真的很功利,为什么送礼物一定要有用才行?千金难买我开心!” 京城交际圈也就那么些人,到了这个地步,贵重与否已经不是最高优先级,多是为了不出错儿,所以来来往往的走礼都没什么新意,同样一个古董摆件儿,今年在你家院里,明年就在他家仓库了。 而玄烛在这方面很是一根筋,送礼不走寻常路,将投其所好发挥到极致。 她喜欢花花,他就摘花花给她,她喜欢看游记,他就慢慢写给她看,她喜欢这些小玩意儿,他就闷头儿找一堆来。 顾寒崧听妹妹这么说,也深以为然。 不过他确实很功利,精打细算绝不做赔本儿的投资,说得好听点叫运筹帷幄。 作为一个吃妹妹软饭的人,他给她的生辰礼,是攒了很久的私房钱,专门找了珠宝店打了一套重金镶宝石的头面,甚是华丽贵重,金光闪闪得让人眼花缭乱。 顾烟杪照样欢天喜地地收下了,虽然平日里根本戴不上——她早年间四处乱跑毕竟都习惯穿男装,单纯因为比较方便。 但这可是金子啊!保值硬通货,收藏就完事了。 彼时她还瞟了顾寒崧几眼,心道真是看不出啊,哥哥看起来这么一个清淡雅致的翩翩公子,审美这么实在,其实下回可以直接送金条,她一点儿也不介意。 顾烟杪摸摸下巴,已经思考出变现对策:“非要问我有什么用的话,可以回头在星云古玩街那边放出消息,多收集一些这些新鲜有趣的小玩意儿,组织出面可比他个人收集效率高多了,等数量和质量都上来了之后,咱们可以开奇物展览,全国巡回,找几个说书的小子在浮生记讲故事做宣传,门票钱都能赚不少。” -- 第140页 “再寻几个与名人有关的东西做噱头,比如昭华大长公主与当年红极一时状元郎的定情信物,别人都以为是簪子,香囊,红豆之类的东西,结果一揭秘,发现是个罗盘,这时候就能讲一讲当年公主落难失踪的故事,所有人都觉得她已经没命了,只有状元郎不信,借助此神奇罗盘,费尽千辛万苦找到了她。” 她一摊手掌:“这不就升华了么?这不就有收藏价值了么?这不就能在拍卖会上卖好价钱了么?——当然,这罗盘本身也不是凡品,听说是早年间天圣宫哪位祖师爷的作品,宝物有了故事,便是锦上添花。” 顾寒崧再一次震惊于妹妹异于常人的赚钱脑子,毕恭毕敬地喊了一声“财神爷”,今后的软饭还得多多仰仗您了。 既然谈到浮生记,顾寒崧难免想起他们之前的计划,便顺口问一句:“浮生记将东西送到目的地了吗?” “一批跟我北上,另一批由徐掌柜亲自带队西行,这会儿已经在路上了,待一切布置妥当,我再给你准信儿,到时候只等你一声号令!咱们必然动若风发!”顾烟杪应了一句,志得意满地一挑眉,“我办事,你还不放心?” 顾寒崧看她一眼,满脸都是欲言又止,半晌他忍着笑意问道:“你要听实话吗?” 顾烟杪也同样轻描淡写:“如果你敢说的话。” 顾寒崧:“……” 好汉不吃眼前亏,他当机立断地转移话题:“北上路途你务必要小心,此行必是千难万险,再不可像之前一样单独行动,明白吗?一刻也不能离开暗卫的视线,等到了北地后,你就跟着玄烛,不要分开。” “帝后要送我和亲,怎会让我死在途中?这便与他们的初衷相悖了。”顾烟杪耸耸肩,不大在意,“而且,三皇子应该会与我同行,若我有危险,怎么也得拖着他偿命。” 顾寒崧对她的暴言实在没办法,提醒她道:“正是因为有三皇子同行,你才更要谨小慎微,他毕竟是谢家系,就算有异心,与谢家的利益却是不可分割。” “唔,三皇子的情况确实比较特殊……等我想想。” 顾烟杪摸着下巴陷入沉思,未消多时便计上心头,而后右拳砸进左手心,斩钉截铁地说道:“半个月!给我半个月,看我不把他给忽悠瘸!” 第七十五章 与李相夫人所言不差分毫, 在皇宫中的魏安帝得知镇南王与玄家联姻一事后,气得把桌案都掀了,简直坐卧不宁, 茶饭不思。 何公公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 弓着背垂着手,屏息静气一句话不说。 “他们怎么敢?!怎么敢!!!” 魏安帝脸上的肌肉都在抽搐, 玄家到底是真蠢还是太肆无忌惮,难道他对他们的警告还不够多?这种锋芒所向之时, 不急流勇退,竟然还强行掺和进来?! 真以为自己是大魏战神了?! 若不是他给玄家的权力与机会,他们仍是落魄到烂泥扶不上墙的家族罢了,都不一定活着,哪里有如今的荣耀与资本! 玄家非但不感恩戴德, 竟然还这般明目张胆地同他唱反调! 他的腮帮子咬得嘎吱嘎吱响, 右手拳头紧握, 青筋暴跳。 何公公未曾想魏安帝怎会发这么大火,赶紧劝道:“陛下莫要为此等事情发怒, 没得伤了身子。” 何公公眼疾手快地倒了一盏清茶,想让魏安帝下下火, 魏安帝却气得一把拂过, 茶杯就这么水平飞出去, 撞在柱子上, 摔落在地碎成花。 何公公不敢说话了。 而魏安帝却不知想起什么, 从胸腔里发出一声闷哼,脸上扭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 未过几日, 便是魏安帝的五十大寿。 宫中被装饰得富丽堂皇, 歌舞升平连庆三日, 这回被禁足好些日子的谢皇后也在,却没怎么说话,连见到顾寒崧与顾烟杪也难得地没为难。 兄妹俩照样是行礼送寿礼后,便乖顺地落座,开始隐形大法。 终于,在贺寿庆典快要结束时,北戎使者再一次提出和亲请求。 典礼上假模假样的热闹气氛,瞬间下降至冰点。 众人大气不敢出,纷纷垂着头,拿出事不关己的态度来。 经过了这些日子的深思熟虑与火气上头,魏安帝细细理了新仇旧恨与联姻这件事情未来的益处,他已经做了决定,郑重地说道:“朕,答应与北戎的和亲,为结两国之好,封镇南郡主为安平公主,嫁于北戎王为妻。” 魏安帝美其名曰皇家恩典,让顾烟杪能够成为两国和平邦交的使者。 再者,他还有个绝佳的理由——即为了不知何时到来的北边儿天灾冲冲喜,老天要是看安平公主如此诚心,和亲北戎,指不定一高兴,灾就不来了呢。 镇南郡主,这个自从抵达京城便走在风口浪尖处的少女,终于惹火烧上了身。 顾烟杪冷眼瞧着至尊位上眉飞色舞的两人。 她不知道老天高不高兴,她看帝后两个老东西是挺高兴的。 虽然早就知道会是如此发展,当见到魏安帝真正说出这句话时,顾烟杪还是得强忍着从心底涌起的磅礴杀意。 反对的声音自然很多,甚至都轮不到顾烟杪自己出马。 毕竟这对大魏来说,着实是一件得不偿失的事情,首当其冲反对的便是顾寒崧与玄家。 顾寒崧在庆典上据理力争。 -- 第141页 他在京城苟活这么多年,从未有过如此强硬的时刻,只因为不愿妹妹受此折辱:“请陛下三思!臣竟是从未听闻过如此荒唐事!玄将军在边关浴血奋战,战胜后大魏却要送和亲公主过去?人必先自辱,而后人辱之!” 魏安帝断呵道:“你好大的胆子敢侮辱朕!北戎使者说得清楚,他们也将公主嫁来,这是两国和平邦交,怎能算是战胜国送公主过去自辱?你妹妹就算贵为皇家郡主,那也是大魏的子民,若有此天灾,她能为国祈福冲喜,是她的荣幸,合该感恩戴德,怎知你们兄妹俩,却这般自私成性!” 玄将军早前便将其中利弊都与魏安帝说得明白,他却一意孤行。 玄将军实在无法,便直接拱手道:“镇南郡主是我玄家未过门的儿媳妇,六礼已行至请期,由竹语道长选定吉日,此时让郡主去和亲,实是万分的不妥!” 魏安帝嗤笑道:“家事重要,还是国事重要?玄卿,你为国征战大半辈子,怎能不知其中道理?六礼仍未行完,那镇南郡主便是未婚,既然是未婚,又如何不能和亲?” 这一日的魏安帝,以一己之力舌战群雄,战斗力无比强悍,让众人皆哑口无言。 皇帝耍流氓,你能奈他何? 虽然圣旨真的要下来,还得经过内阁层层审批,但魏安帝这话都当着别国使者的面儿放出去了,内阁还能打他的脸吗? 顾烟杪没有做决定的权力,甚至没有反对的权力。 她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皇位上的两个人,像看着两个故作姿态的小丑。 由此,冷静下来后的顾烟杪更加肯定,魏安帝与北戎,多半有些不可告人的关系。 此事被魏安帝强硬地敲定,他满目都散发着得偿所愿的光芒。 连谢皇后都露出了久违的笑脸,可见他们对顾烟杪是有多么恨之入骨。 不过,魏安帝向来是喜欢立牌坊粉饰太平的人,既然是说要冲喜,他在宣布完答应和亲后,又继续点了两门亲事。 一个是大皇子与张家女的赐婚,还有一个是三皇子与李相孙女的赐婚。 魏安帝几乎是接连暴雷,这两门赐婚都十分耐人寻味,让在座的众人一下子就咂摸出一丝不一样的味道。 京城即将风云变幻。 不过数日,在顾烟杪的安排下,流言就以极快的速度侵蚀了大街小巷。 只要上街走走,就能听到这样一则消息:魏安帝把玄将军未过门的儿媳妇嫁给了北戎。 ——于是,所有人都知晓了,这件事情真正的攻击对象,其实是玄将军。 民间百姓不知朝堂上的暗涌诡谲,他们只明白,陛下在打压玄将军。 玄将军与儿子们的战功,基本上是靠将北戎打得落花流水而立,功劳大到北地人民将玄将军视作战神,民间各地都传唱着他英勇盖世的歌谣。 而魏安帝却将玄将军未过门的儿媳妇送给敌人,就是在否认玄将军的一世勋章,无视玄家父子的赫赫战功,把他们的脸皮撕下来踩,倾情演绎过河拆桥卸磨杀驴这些成语的含义。 一时之间,大魏皇室在民间的信誉度,好似低至烂泥。 随着魏安帝大寿过了后,新年假期也接近了尾声,假期结束,官员们又恢复了每日上朝。 但玄将军却称病不去,魏安帝冷笑不已,而后大方地允了。 这件事情又让流言多了一份可信度。 和亲的圣旨也下得很快,那日是何公公亲自来宣,从宫中一路敲锣打鼓到世子府。 顾烟杪垂眸静静接了圣旨,什么都没说。 看热闹的人皆说,一到京城就活跃不已的镇南郡主,到处拉仇恨,如今终于遭了报应,终于蔫儿了,再也不敢到处蹦跶。 而顾寒崧看在眼里,痛彻心扉,就此病倒。 颇有些虚情假意的人来劝他说,何必要如此上火,有个在北戎做王妃的妹妹,与外相通时,万事都便宜,这是别人想都不敢想的福气! 一向温文尔雅的顾寒崧将那些人骂得狗血淋头:这福气给你你要不要? 然后他还打算上折子,请求魏安帝让这些人的女儿孙女给公主做陪嫁,一同冲喜,说不定老天爷一看诚心的人挺多,这灾就不来了呢。 眼见着火烧到自己头上了,这些人才知道着急了,终于闭了嘴。 不过他们也借此发现,往日沉默寡言的顾寒崧,在涉及到妹妹和亲一事,就像是吃了炮仗的大白鹅,逮谁咬谁,谁提跟谁急,很有些六亲不认的架势。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你若是劝着些你那嚣张跋扈的妹妹,怎会有如此下场? 与此同时,玄烛也已经启程前往北地。 老爹玄将军翘班了,他还是有差使的,年前便定下的北上行程,万事俱备也难更改了。 更何况,他依然很挂心北地即将到来的雪灾。 而吴黎确实是他的队伍所押送的流放犯人之一。 早前吴家确实求上门来,想让玄烛对吴黎网开一面,毕竟是个黄花大闺女,最好还是跟其他不知底细的流放犯分隔开来,一路上照顾着些,可千万别冷着饿着,他家姑娘从没吃过苦,娇气得紧。 那日待客的是玄夫人,她爽利地收下了吴家送来的年礼古董花瓶,假装未见到花瓶里满满当当的银子,然而她压根儿没同玄烛说这事儿。 -- 第142页 后来吴家大奶奶知道玄家与镇南王府定亲一事,又急得险些昏了过去,生怕上回银子给少了,玄烛仍要磋磨吴黎。 出发未久的一日,玄烛手下的小兵找上来,说吴姑娘病了,想让队伍停停再走。 看管流放犯人的自然都是些小兵小卒,他们虽然觉得这要求实在太离谱,但知道吴黎后台硬得很,不敢得罪,实在拿不定注意,便跑来见玄烛。 然而玄烛听了之后,莫名其妙地问:“哪个吴姑娘?” 小兵满心苦涩,万般暗示:“吴黎,兵部尚书府,的那个,养女。” “哦。”玄烛想起来了,随即他面色一沉,皱起眉头正颜厉色道,“这种事儿你都要上报?还要我教你如何处理?规矩学到狗肚子里了?!” 小兵见他面上不喜,艰难地将吴黎传来的话说完:“她说……若是侯爷能网开一面,吴家与太子殿下必会记着侯爷的好儿,她也会倾力回报侯爷的。” 玄烛冷笑一声:“回报?她想如何回报我?跟我拜把子啊?” 第七十六章 小兵哑口无言, 而后沉痛地走了。 他就知道,吴黎得罪了镇南郡主,哦不对, 现在该称呼她为安平公主, 玄小侯爷怎么可能会给她好果子吃啊? 玄小侯爷不久前才痛失未过门的妻子,心里估计伤心得很, 这会儿没有特别下令折磨死吴黎,就已经是仁慈心肠秉公办事了。 玄烛此时确实心情不佳, 整个人处在阴怒的情绪中。 往日再不济,他跑跑马看看遥远的天空与辽阔的土地,便会平静些许。 可今日他坐在乌啼的背上,看着北地的方向,呼啸而过的寒冷北风带着喧嚣的声音远去, 他却仍然意乱如麻。 自从听闻顾烟杪接了和亲圣旨, 他的心就高高悬起, 怎么也落不下来。 他无数次地深呼吸,在血流成河的战场上都能保持绝对冷静的将士, 绝对不能在这时失了分寸。 哪怕知道这只是计划的一环,可只要一想到魏安帝将顾烟杪嫁去与玄家有死仇的北戎, 他的心底就腾起一股陌生的杀意。 或者说, 他其实仍然不大理解, 玄家在北地多年征战, 将北戎打得丢盔弃甲, 夺回失地,斩杀俘虏王室直系几十人, 保护了边疆民众与土地, 维护了大魏王朝的尊严。 可为何还会沦落得像个笑话? - 而顾烟杪此时正在世子府, 足不出户地备嫁。 每天就是吃饭睡觉骂人,当然这是做给帝后看的,每当宫里来了人,她就寒着脸冷嘲热讽,身体力行地表示对和亲的抗议。 是真的不骂不行,一如之前三皇子所说,大魏并不会给和亲公主准备多少嫁妆,因为他们不想给北戎任何的补贴——结果连嫁衣都穿的是均码成衣?! 宫里来信儿说是和亲时间紧迫,赶不及做。 顾烟杪白眼翻上了天,真想指着魏安帝的鼻子说,你特大爷的做个人吧!厚颜无耻! 谢皇后估计也是喝多了药,按捺不住要作妖的心,宣顾烟杪进宫学礼仪。 那个来宣旨的宫里嬷嬷也相当趾高气昂,一脸屈尊降贵的样子,顾烟杪见不得个狗腿子也要在她面前蹬鼻子上脸,直接把嬷嬷赶出了世子府。 而后她敞敞亮亮地放话道,自己还想四肢健全地出嫁,不想跟太子似的只剩一只手了,出门都要被人耻笑。 不过,她越是骂得难听,越是显得无能狂怒。 再生气又有什么用,太子依然是大魏最尊贵的太子,而她却要嫁去蛮夷之地,做北戎王第三十二位妃子。 虽然谢皇后真的很想给她砍成三十二段,但一想到她未来的悲惨生活,这才歇了继续折磨她的心思。 经过这乱七八糟的一番闹腾,顾烟杪的周围终于安静了。 她抓紧时间,继续按部就班地工作,毕竟马上就要离开一段时间——顾董事长现在分身乏术,基本上只做战略性决策,徐掌柜如今已经可以称呼为徐总裁了,掌管的是财务与人力,从商之后如鱼得水的水兰则是负责销售部分。 浮生记茶单又要推出新品,清甜茶粥系列,主打的是美容养颜与强身健体功效。 自从顾烟杪曾经因为生嚼过焦耳茶的叶子,误打误撞地逼出身体余毒后,她研究了一些茶叶药性的皮毛,觉得这玩意儿可真是深不可测,当即开始组织茶娘子们分批进行简单的医学培训进修,以免身体有恙的客人吃茶出问题来。 所以仅仅是新品的研制,浮生记也是慎之又慎。 他们咨询过许多医者,确保了其中用料普通人皆宜,还要保证适口性,层层工序都极为严谨。 毕竟,好名声都是从最基础的地方一点点积累起来的。 这天顾烟杪伏在桌案前,正在给庞掌柜写信。 一开始的字迹还勉强算端正,随着信越写越长,她的字迹便越龙飞凤舞:“义拍活动务必迅速进行,银子都将用于北地赈灾,不必在意他人所言,到底是不是用以揽财的噱头,到时候便能见真章!” 而后她揉着手腕子,双目无神地想念着现代的手机电话。 ……安歌能不能再努力一把啊啊啊。 此时书房门被轻轻敲响,沉香小秘书探了个头,而后又带了一叠信件与公文走进来。 顾董简直想沧桑点烟。 -- 第143页 她沉默片刻后,指挥沉香道:“你过来,坐下,我说,你来写。” 沉香像个小学生一样听话地端正坐好,举着毛笔捻捻墨水,准备听候顾烟杪的吩咐。 顾烟杪半靠半坐在书案边,伸手翻了翻那一大叠信件,最面上那封来自三皇子,信中语气仍是霸道总裁式的狂妄自大。 她大致扫了一眼,确定了其中并没有什么重要信息,立马丢进了旁边的火盆里。 “郡主,真的不用回吗?”沉香用笔杆子末端戳着圆嘟嘟的脸,“这已经是他的第三封信了。” 顾烟杪头也没抬:“不用,晾着他。” 沉香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 下一封是镇南王的信。 他的措辞一如既往地语句简洁,语气严厉,大意是指责一顿顾烟杪的胡作非为,再叮嘱她一千一万遍要注意安全,最后又补了一句不要委屈自己,有什么不对劲,择机跑就是了。 顾烟杪满目都是父王周正肃整的字迹,丝毫没有被骂的自觉,看得眉欢眼笑。 她笑完又叹口气,心里竟然泛起淡淡的乡愁。不知从何时开始,柔情似水的南川已经成为了她梦中的港湾。 唉,还说来京城玩儿几天就回南川呢,这都出来多久了。 父王的信毕竟要亲自回,顾烟杪将其放在旁边,又在剩下的文件堆里翻找片刻,好似没有找到想要的信件,杏眼里透出两三分失望。 她又很快地收拾好心情,开始与沉香一道处理剩下的工作。 就这样度过案牍劳形的一段日子,距离北上和亲的日期越来越近。 顾烟杪虽然不满于帝后的抠门儿,却不是个会因此委屈自己的人,朝廷不给她准备嫁妆,她便自己准备,林林总总装了几十辆车,几乎将所有能带的东西都带上了。 毕竟这可是一次跨国大搬家。 许多人都听说,随着安平公主收拾好此行的行囊,镇南王世子才出来看一眼,就又不行了,那叫一个切肤之痛啊,兄妹俩抱头痛哭一阵,世子旧病复发,再次病倒了。 虽然并不知道世子有什么旧病,他向来清净低调,大家对他的事情都不甚清楚。 别问,问就是气急攻心。 就这样,直到惊蛰的时候,安平公主终于要出发了。 而北地雪灾的消息,也终于传到了京城。 魏安十八年二月初。 北地已经连绵不绝地下了一个月的大雪。 江河冰合,草原覆雪,树木鸟兽冻死的比比皆是,民众亦冻毙百人,一时间生灵涂炭,春耕自然也无法按部就班地进行。 当地官员已经开放了所有粮仓,玄烛的哥哥玄晖所带领的黑铁骑也早就开始救灾。 因为顾烟杪的提醒与竹语道长的预言,他们甭管信不信,都早有准备,所以事到如今,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 再者,天灾一事,总有先例。 魏安帝也不是没经历过灾情的皇帝,按照旧例安排事项总不会错。 先是集结北地周边的驻军,成立救灾军队,命令他们即刻前往北地,带去准备好的用于赈灾的粮食与衣物。 当然,在北地镇守的黑铁骑才是救灾的先批队伍,早就冲在最前头。 而后是免了北地两年赋税,再是让户部拨银子赈灾。 鉴于三皇子在户部当差,魏安帝直接让他前去主持赈灾事项,最近皇家名声不太好,他正好去受灾地刷刷民众好感度,以示君恩。 三皇子浩浩荡荡的赈灾队伍,就与安平公主的和亲队伍,一并朝北地出发了。 与众人所预想的场景不大一样,三皇子与安平公主之间并没有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 更准确的说,他们之间,仅仅是安平公主单方面对三皇子横眉冷对,基本上没说两句话,她就不给好脸了。 但大家也都能理解,谁被人家爹坑了还能给好脸色呢? 不过三皇子仍然不计前嫌地频频同她搭话。 主要是因为,他觉得顾烟杪并不像之前他所以为的那么笨。 不仅不笨,她在揣摩他的野心方面,天赋异禀得就像给猫顺毛的梳子,随便来一下,他就通体舒泰,直接躺下打滚。 而且,顾烟杪之前的预测都非常准确。 头回两人见面时,顾烟杪说魏安帝若是给他赐婚,必是相府之女。这个说对了。 后来大年初一的祭典过后,她又给他写信,说若是真有灾情,必是会让他去主持,这个也说对了。 由此,三皇子觉得顾烟杪有点意思啊! 于是便回了信给她,允许她的奉承,并且若是她表现好的话,额外恩准她献策,并且理所当然地忽视了信上的求救信息。 结果这信儿寄出去之后,就石沉大海了似的,再无音讯了。 这会儿两支队伍一同出行,三皇子终于有机会再见顾烟杪,怒气冲冲地去质问她:“你为什么不回本王的信?” 顾烟杪瞧着他冷哼道:“现在想合作?早干什么去了?晚了!” 聪明人有些脾气,都会让人忍不住纵容些。 三皇子自觉不跟她一般见识,骑着马到别处溜达一圈,想着都这么久了,顾烟杪该消气了吧?然后又跑去顾烟杪的马车处,找她说话。 但顾烟杪真挺烦他的,毫不客气地从马车窗户朝他扔东西,尽职尽责地演绎崩溃的和亲公主,横眉竖目道:“我都要嫁去北戎了,还合作个屁!” -- 第144页 三皇子在马车外被她砸得上蹿下跳东躲西藏,这才想起来,顾烟杪之前写信给他,是因为不愿和亲,想求他从中转圜来着。 然而他此时实在受不得这委屈,中气十足地骂回去:“你有病!又不是本王让你和亲,本王投的反对票!” 顾烟杪直接关门送客,怒道:“你投反对票有个屁用!没点实权,投啥都没用!” 这句话简直是精准切中三皇子忐忑的心。 他明白顾烟杪到底在说什么——他并非没有实权,他只是没有撼动最终决定的权力。 也就是……太子的位置。 但他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嘟囔道:“就算有实权,也不一定能改变结果啊!” 啪! 这是瓷器在马车木门上碎裂的响亮声音。 三皇子心有余悸地看着眼前的木门。 所幸他根本就没进去,不然自己这张帅气的脸可就毁了。 然后他听到顾烟杪字字铿锵的反驳:“不能改变结果的实权,那就不算实权!滚!” 第七十七章 北上的途中, 他们的大队伍遇到了许多往南逃灾的难民。 难民们说起这次寒灾皆是涕泪横流,待吃饱穿暖后,才断断续续地开始讲述北地令人恐惧的惨状。 存粮在寒冷的冬季就已经吃得差不多, 有些贫苦人家实在没办法, 会出去挖树根和草皮充饥,可随着积雪越来越厚, 树根也成了奢望。 就算是家底殷实些的人家,养了牲畜却也没有粮食喂了, 饿死冻死的也不计其数。 许多房屋都被暴雪摧毁,无家可归的人只能去军营与救灾基地碰碰运气,可灾民太多,基地人满为患,军营也全腾了出来也装不下, 不少人这才冒着风险往南走, 只要别死在路上, 便多一分活下去的希望。 然而这一路上,仍是饿殍遍野, 三皇子与顾烟杪的队伍都帮着收殓了不少尸体。 虽然黑铁骑早就效率极高地开始救援,可天灾难测, 以无情磅礴之势碾压而过, 士兵们毕竟是□□凡胎, 最先批救灾的军队已经牺牲了不少人, 但依然要顶在最前线, 就算所作所为都似杯水车薪,也要按部就班地执行命令。 此时的北地, 已是人心惶惶。 见得多了, 就算是打小儿养尊处优, 不知柴米油盐贵的三皇子也忍不住动容,时时将队伍停下施米施粥,收容灾民。 不过他所代表的是皇家与朝廷的赈灾,此番作为也实属应当。 天灾若是朝廷不管,这么多税银都白交了吗? 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大魏其他地区的许多平民听了这些催人泪下的事儿,实在受不了自身无能为力的处境,便由一些民间组织起头儿,自发地准备赈灾。 比如,以浮生记为首的一众全国连锁的商铺便开始迅速地运作起来,由北向南地运送大批赈灾物资,着重为粮食、棉衣被褥和基础的生活用品。 因为是全国连锁,都有自家的驿站快马,站点之间的送货早已熟门熟路,这走货的流程,可比临时起意再组织队伍要快得多了。 被装得满满当当的大袋物资由快马运送去灾区,袋面上绣着的“浮生记”三个响当当的大字,一下子就在民间火了一把。 浮生记不仅自费赈灾,还呼吁许多老百姓们力所能及地帮帮忙,若是想捐献些微薄心意,比如一两件厚衣服或者零零碎碎的干粮,哪怕是小小孩童攒的银果子利是钱,浮生记都可代为运至灾区。 大家也不必怕他们贪了这些物资去,哪怕一毫一厘,都有专人记录在册,流通去向,用在何处,都写得明明白白,若有人质疑,自可查去,浮生记身正不怕影子斜,脚正不怕鞋子歪。 因了高效率的运送方式,浮生记这个名字几乎就与民间赈灾绑在了一起。 三皇子听闻此事,大感意外,顿时忘了不久前才与顾烟杪吵过一架,又跑来敲她窗户:“喂,顾烟杪,你认识浮生记的老板吗?听说是南川发家的茶馆,本王确实去过两回,茶还不错。” 顾烟杪难得没骂他,甚至很配合地打开窗户,瞧着他骑着马走在她所乘坐的马车旁边,面上是真的想要跟她聊天的表情。 她眉毛一扬道:“不认识,南川可大得很,我哪儿能都认识?不过确实听说,浮生记的老板颇具美名。” “既然如此,也挺可惜啊,浮生记老板既然能有此善心,应该是个好人。”三皇子看着飘飘而落的雪花,感慨道,“救灾军队再迅速强悍,也总有顾及不到的地方,浮生记等等这几家全国连锁的组织,一下子就弥补了短板,也是大功一件。” “那必须是大功一件!”顾烟杪颇有些沾沾自喜,“不过,我们南川人向来心系大魏,一方有灾八方支援,皆是理所应当。” 她话音未落,又想到什么似的,眼神明显地暗了下去。 经过几日相处,三皇子已经熟知她的撒泼路数,赶紧主动补救道:“行行行,好好好,本王知道你要说什么,嫁去北戎之后你也管不到大魏了。” 这小子,还学会抢答了! 顾烟杪瞪他一眼,三皇子脑袋都大了:“姑奶奶啊,你一天到晚怎么这么能生气?你是气包子做的么?变脸变得也太快了吧?” “我是你爸,千变万化。”顾烟杪不想搭理他了,伸手就要关窗。 -- 第145页 三皇子好容易等她露一回面,立马拦住了,好声好气地问道:“你之前两回预测的那么准,能不能同本王说说,这雪灾何时才能过去?” 顾烟杪很是一言难尽地看了三皇子一眼。 实在难以想象原作里描写他当皇帝的样子,说他是千古难遇的明君,性格平稳宽和,就算被兄长甩烂摊子也照单全收,依然同顾宜修兄友弟恭,勤勤恳恳。 别的没看出来,就觉得挺憨的,他的优秀,大概全靠顾宜修衬托。 一瞬间,顾烟杪觉得自己悟到了什么…… 谢皇后那个破脾气,也只有魏安帝忍得了,吴黎那个作天作地的性格,太子把她当个活宝贝,自己原先对三皇子客客气气,很是入不得他的眼,被他指着鼻子骂。 现在为了经营她的暴躁人设,每日对他飞扬跋扈,他反而天天来找她聊天了?! 这父子三人……是不是有什么一脉相承的那什么倾向? 顾烟杪意味不明的眼神流连过他的脸,然后浑不在意地说:“什么预测,我那是精准推测,靠逻辑思维的,懂吗?” 然后她叹口气,怒其不争地说:“雪灾之时,这不正是你立功的时候吗?” 三皇子闻言,立马正色道:“立功有多种方式,靠灾情立功是下下策,说实话本王宁愿不立功,都不想有这天灾。” “哟,想不到你还挺替百姓着想啊。” 顾烟杪都懒得对他这番道貌岸然的样子开嘲讽。 感情这三皇子,公事私事分得清楚明白,国家大事上绝不马虎,但是曾经欺负顾寒崧的事情,他一点儿也没觉得不对。 甚至他们之间的第一次见面,他也用极大的恶意去揣测她,可一涉及到此次寒灾,他的脑子就立马清醒了,不念旧恶地跑来问她讨主意,端是一派正人君子的模样。 顾烟杪按下心中不满,耐着性子继续说:“那你说说,到了北地之后,打算怎么做?” 三皇子倒没藏私,毕竟救灾的大计划都是公开透明的,对于章程他很清楚,于是滔滔不绝地将其大致给顾烟杪讲了一遍。 顾烟杪听得认真,半晌点点头道:“倒是没什么纰漏,按计划做便是了,不过到了北地之后,你还得注意着些当地最新的排水系统如何运作,不然待天热了,融雪又很容易发展成水灾。” 三皇子都慎重其事地记下了。 得到她的肯定后,他也放了心,说道:“认真做这些事,倒也不难,就是累些罢了。” 顾烟杪感叹于魏安帝一家难得出个脑子稍微正常些的人,但她仍是高深莫测地摇摇头,长叹一口气道:“就算做到这些,仍是不够。” “不够?”三皇子一愣,反问道,“什么不够?” “功劳。”顾烟杪转眸,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她纯黑的眼眸古井无波,看他仿佛就是在看一块平平无奇的猪肉,但说出来的话却是如同平地一声雷:“你要立功,立大功!大到皇帝必须把这太子之位给你,明白吗?” 啊! 三皇子怔怔地捂住心口。 他肖想已久的太子之位!为什么她总能如此直接地说出他最隐秘的希望! 这分明是不应该觊觎的妄念,却被她一次又一次用坦然的语气给合理化后,让他觉得这已经是自己唾手可得的东西! 又是这,该死的,怦然心动的感觉! 这一路上,在三皇子磨了顾烟杪这么多天之后,她此时才终于有松口的迹象。 三皇子深深吸气,想要把握住机会,又得努力让自己看上去威仪仍在——他深知顾烟杪不可能平白无故帮他,稳稳开口道:“告诉本王,你有什么诉求?” “你能不能不要这么自我?我的诉求已经提出过无数次了。”顾烟杪也深深吸气,跟这种人说话就是要每秒钟原谅他八百次,“我不要和亲!我要回家!” “这……这怎么能做到?能不能换一个?”三皇子第一回 认真考虑她的请求,却仍是觉得自己无法完成,迟疑地说道,“这是父皇亲口下旨,实在难以更改。” “那是你应该考虑的事情,跟我没关系。”顾烟杪冷冷看着他,依然是那副看猪肉的神情,“你看着办吧,记着,能让玄家在下马前帮你一把的人,只有我了!玄家再不济,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明白吗?” 她眉毛一竖,威胁道:“如果你想找别家也完全可以,我是跟玄家订过亲的人,玄家可是北戎王的死敌啊!我嫁过去,他们指不定怎么折磨我呢,反正我这一生也没什么指望了,出了大魏我就自杀!” 话音未落,顾烟杪就关窗送客了,非常冷漠无情。 但这份冷漠无情,让三皇子实在欲罢不能,毕竟她提出的条件非常诱人。 他并非不明白,其实弱势一方本是顾烟杪与玄家,毕竟他们一个要和亲,一个被陛下厌弃,怎么想都应该是他们求着他合作才对。 然而他观察了许久顾烟杪这理直气壮的样子,最终得出结论是——这个鬼精鬼精的人,肯定还有后招! 她怎么可能自杀?她就算自杀,八成要拖着他一起死,才不算亏啊。 于是他谨慎地思考着其中的可能性,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第七十八章 这两支一同北上的队伍在抵达某处客栈后, 暂停前进,暂做中途休憩。 -- 第146页 顾烟杪包下了客栈的三楼,带着她的仆从住了进去。跟随和亲队伍的官员和北戎使者她是向来不管的, 平日里她都让他们滚得越远越好, 她宁愿见三皇子都不见他们。 一路奔波,好容易有个温暖的歇脚处, 顾烟杪大字型瘫在床上不想动,但未曾歇息片刻, 出去跑腿的沉香变回来了,在门口探头探脑地往里瞧。 她环视一圈,确认了屋外并没有闲杂人等,这才进屋。 沉香蹭到顾烟杪身边,兴致勃勃地从衣兜里掏出好几封信给她, 一封封介绍道:“这是世子的信, 这是王爷的, 这是水玉水兰姐姐的,这是徐大掌柜的, 这是胖总管的。” 顾烟杪兴致缺缺地接过信,下意识地翻了翻, 思忖片刻后抬眸问沉香:“玄烛为何不给我回信了?” 难道因为她一改原来写信的飘逸风格, 将字句写得简洁明了, 这番欲擒故纵的小把戏将他逼退了? 沉香认真想了想, 回答道:“小侯爷此时估计已经在北地救灾了, 压根儿没空吧。” 顾烟杪豁然大悟道:“你说得对,是我小心眼儿了, 此时他必是分身乏术。” 沉香见她这样倒是挺高兴, 至少像个普通的怀春少女, 会有些酸酸涩涩的小心思,比如因为心上人不回信而情绪恹恹。 毕竟她之前就是个面不改色的工作狂,以堆积工作为耻,有公函信件都是即来即看,哪会露出意兴索然的神态。 然而此番沉香却是想岔了,只见顾烟杪了悟后麻利儿地起身开始拆信,一目十行地开始查看手下人实施计划后呈上的报告信。 改是不可能改的,工作狂才是顾烟杪的本体。 因为早就开始准备救灾的各种事项,囤积的物资也早就预备好,现如今只要不掉链子地认真执行运送与救济,应该不会有别的意外发生。 顾烟杪看完信件后陷入沉思,沉香在一旁研墨,让她即刻便可开始书写回信。 也可能是她说沉香写。 她已经体会到拥有一个写字很快的秘书的快乐了。 这时候,周嬷嬷也回来了。 她搬了一大盆儿的肉块,一边进屋,一边嘴里念念叨叨:“这些人也真是的,吃得多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 那肉块皆是寒酥的口粮。 他们对外的口径,便是安平公主养了一只可爱的小狗儿,如珠似宝地照顾着,每顿都要准备最好的大肉块,而后再让小厨房剔成精肉,再烹饪好了喂小狗。 别人没少说安平公主奢侈成性,喂只狗都这么浪费。 其实那整盆的肉真的一点儿都没有浪费,寒酥都能吃得干干净净。 毕竟是成年狼了,吃得也越来越多。 顾烟杪见周嬷嬷来了,便起身打开卧室门,将角落处大铁笼里的寒酥放出来,大快朵颐地吃肉。 现在情况所限,寒酥只能委屈被关在铁笼子里,不能自由行动。 她蹲在寒酥旁边,抚摸着它雪白的软毛,心里很是复杂。 哪只小狗能有你这么能吃啊? 也不知道被发现了的话,能不能伪装一下萨摩耶。 周嬷嬷也蹲了下来,一边给寒酥添了两块肉,一边又压低声音对顾烟杪说:“宫里那边有消息了,太子去了三皇子府,步履匆匆的模样,说是拿了一卷画出来。” 不得不说,周嬷嬷作为在宫里呆了大半辈子的人,仍有眼线与交心人留在皇宫,时不时便能给出一些关键却细节的讯息。 “三皇子都不在京城,太子去三皇子府做什么?” 周嬷嬷解释道:“两位皇子关系亲近,太子堂而皇之地进入三皇子府,这并不是什么稀罕事儿,只是他这次很快就出来了,表情不大对,这才来报一声呢。” “只拿了一卷画?”顾烟杪有些不明白其中含义,“这画有何特殊?知道是什么内容吗?” “不知。”周嬷嬷摇头道,“线人说,瞧那画轴,就是富贵人家里用的普通画轴,兴许是三皇子自己画的作品呢。” 三皇子喜爱书画,众人皆知,毕竟他之前走的可是纨绔路线,得闲便流连销金窝,喝喝花酒听听小曲儿,见到喜欢的美人,还特地请到府上给美人画像。 所以他的书房里几乎都是美人图,上门拜访的也见怪不怪了。 既然是一件普通正常的事情,太子怎会面色不愉? 甚至还直接将卷轴拿走了? 顾烟杪若有所思道:“莫非带了僭越之意……若是如此,太子不高兴也是正常。” 不过,这只是她信口的猜测。 虽然觉得蹊跷,一时也想不出其他缘由,便吩咐道:“继续跟进吧,若有不对再来报。” “他们若是关系亲近,三皇子还会来找郡主吗?” 沉香回想起之前看到三皇子离开时若有所思的样子。 毕竟顾烟杪这么光明正大地挑拨离间,怪莽撞的,她担心也是正常。 不过,顾烟杪也是看准了,这皇家的一家四口,人心却并不齐整。 而且微妙的是,魏安帝既然能答应和亲,从这件事中便足矣窥见其中隐秘的事项——他到底是对北戎太有信心,还是对镇南王太有信心呢? 顾烟杪的手慢慢地搓着寒酥竖起来的大耳朵,平静地笑了笑,语气也有些漫不经心:“放心吧,三皇子……他一定会来。” -- 第147页 她们才说一回三皇子,外间便有仆从敲门说,三皇子这会儿在楼梯口,说要见顾烟杪。 三人对视一眼,完全不用顾烟杪开口,沉香便伶俐地将顾烟杪的公文都收好了,周嬷嬷把寒酥带回了铁笼子,而后抢在三皇子来之前把装肉肉的大铁盆带走了。 所以三皇子进屋时,看见的就是顾烟杪歪在书案前,嚼着零嘴儿看话本呢。 他瞥一眼话本的封面几个大字——《风流公主俏书生》,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三皇子满脸都是一言难尽:“你平日喜欢看这个?” 顾烟杪眼皮子都没抬:“是当年昭华大长公主的故事,怎么,你不满意?” 昭华大长公主就是最早在李相府办梅花宴的那位,显而易见这个俏书生大概姓李,亦是当年名震一时的状元郎。 三皇子很识时务地决定转移话题,左顾右盼道:“听说你养了一只小狗,带过来让本王瞧瞧啊,本王也很喜欢小动物。” “小狗睡了,你说话小声点,不要吵醒我的小宝贝。” 顾烟杪下巴一扬,漫不经心地指了指里屋,铁笼子只露出了冰山一角,以及一撮儿雪白的狗尾巴毛。 虽然看不清狗狗的体型,但能听到细碎的呼噜声。 尽管顾烟杪住的是客栈里的豪华客房,空间颇大,但姑娘屋里的卧房,三皇子也实在不好进,于是他便打消了念头,拖了木椅子来,坐在顾烟杪对面,自顾自地斟了半杯茶。 顾烟杪抽空看他一眼,冷漠无情地说:“三两银子。” 三皇子一口茶差点喷出来,骂道:“你抢钱呐?!什么破茶敢卖三两银子?!” “你该庆幸,幸好只倒了半杯。”顾烟杪高深莫测地将书本合上,“一满杯是六两银子。” “你若是做生意,定是最黑心的商人。” 三皇子知道她是故意,但仍是免不了跟她斗嘴。 顾烟杪摇摇头,沉稳道:“我这叫劫富济贫。” 三皇子轻轻叹口气,他觉得与顾烟杪和解遥遥无期,但他可以跟自己的听力和解——偶尔假装一下暂时性失聪,能够极大减少与她的矛盾的产生。 否则他迟早给顾烟杪气出病来。 于是他终于说明了此番来意:“直接让父皇收回和亲成命太难,但本王目前能够做到的是,让你暂时停留北地,不再继续北上。” 顾烟杪与他对视,一时沉吟未决。 虽然她本来就没有打算真的去北戎……但自己七找八找理由赖着不走,和有三皇子作保肯定不同,后者就像是有官方盖章,能够让她光明正大地停驻北地。 这主意倒不坏,虽然还未让顾烟杪真正满意。 三皇子怕顾烟杪觉得他是信口就来,直接铺了纸张,开始写即将呈给魏安帝的文书,文绉绉地编了一堆正当的理由,从客观与主观几个角度分析,最终结论是安平公主的和亲进程不得不暂时推迟。 最后他还从怀里掏出了自己的印章,哐哐哐地在签名处按了几个,然后递给顾烟杪看:“等到了北地,本王就将这文书传回去。” 顾烟杪拿着这份文书细细看了,称赞道:“字写得不错。” 三皇子天天挨骂,今日能从顾烟杪这里听到一句好话,都已经是千载难逢,立马开始臭屁起来,心满意得地说:“那是自然,本王字写得好,画儿也画得好。” 顾烟杪想起方才周嬷嬷的消息,于是打算试探一下三皇子,遂点点头道:“听说了,三殿下尤爱画美人图,在这方面可是一绝。” 三皇子得意洋洋道:“没错!本王的梦想就是,画遍天下美人儿!本王记别的东西不行,但只有令本王印象深刻的美人儿,只消一眼,便能在画中复刻!” 说到这事儿,他颇为遗憾地看顾烟杪一眼:“可惜了,要不是你在京城位置尴尬,本王的美人图鉴里应该有你一副肖像画的。” 顾烟杪好奇地咦了一声,然后问道:“怎么,有血缘关系的就不画么?你会画姑姑姨母姐妹们么?又或者是嫂嫂弟媳,比如吴黎,你画过么?” 三皇子闻言莫名其妙看向她,不假思索地说道:“本王画吴黎做什么?吃饱了没事儿干么?太子要是看到了,会打死我的。” 顾烟杪眨眨眼睛没说话。 既然如此,画中人必不是吴黎了。 那么还有谁,仅仅只是画像,便能够惹得太子不高兴呢? 第七十九章 大部队艰难地北上, 越靠近灾区,风雪便越来越大,可真是路途颇艰。 他们在难民潮中逆流而上, 举步难行。 就算加快了脚程, 比预计时间还要晚了十日左右才到达北地。 顾烟杪对北地的第一印象便是广袤而苍凉,举目之处皆是遥望无际的雪原与暗色的山川, 茫茫云海在天边翻滚汹涌,寒风嘶吼, 枯枝连横,远处隐约显露出深色屋脊的轮廓。 与南川的细腻温柔截然不同,也不似京城的热闹繁华。 或许是经历了连年的战争,又恰逢天灾,北地整座城都透着难以名状的疲惫与悲怆, 所见之人满目皆是苦意, 可尽管如此, 顾烟杪却仍能感受到它充满沉默的力量。 当地朝廷与军队的救灾措施基本都还比较及时,情况虽然已经初步稳定, 但大雪不停,后续问题只会越来越多, 大家都焦头烂额, 不少身强力壮的民众也自发参与到救援行动中来。 -- 第148页 在接到顾烟杪等人抵达北地的消息后, 玄烛领着两个亲卫前来迎接。 玄烛依然一身利落的玄色, 裹在厚实的黑绒斗篷里, 肩上发髻皆是覆雪,眉眼亦是一如既往的冷漠, 仿若北地不眠不休的风雪。 他勒马后, 翻身落地, 向三皇子负手行礼。 三皇子见了玄烛,本来还想端着身份摆摆架子,还没开口呢,就见他立马转身,行至顾烟杪的马车旁,轻轻敲了敲车门。 清清冷冷的声音好似冰块落玉盘:“杪儿,是我。” 三皇子吃个哑巴亏,还没来得及生气,就幸灾乐祸地想,呵呵,怎么敢这样敲门,顾烟杪这狗东西不骂你才怪。 他这一路上压根就不敢靠近她的马车门。 结果顾烟杪猛地打开了车门,满脸惊喜道:“玄烛!” 下一秒她就呜咽着扑进他怀里,嘤嘤嘤地开始撒娇:“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在京城时,他们都不允许我出世子府。” 一瞬间,三皇子从头皮麻到了脚后跟,浑身都是鸡皮疙瘩。 这是成日大爷似的对他颐气指使的顾烟杪?那个热衷于骂人的安平公主哪儿去了?怎么嗓音都能变啊?女人的变脸都这么迷幻吗?好吓人啊! 别说三皇子,就算是向来镇定稳重的玄烛,也差点没接住顾烟杪这浮夸不已的演技,直接被震得脊背汗毛一竖,一颗心脏直接悬到了嗓子眼儿。 但他的身体倒是很诚实,熟门熟路地接住了她。 温香软玉拥入怀,顺手一摸她袖子,就知道她今日穿得厚实与否。 “倒是穿得不少啊,手怎么这么凉?”他按捺住胸膛里燃烧的火焰,举重若轻地将顾烟杪的双手捂在手心,而后转头使唤沉香道,“将郡主的手炉拿来。” 沉香在旁边捂嘴偷笑呢,闻言笑吟吟地哎了一声,转头便爬上马车。 顾烟杪心里也乐开了花儿,这拥抱与撒娇三分做戏七分真心,这么久不见,她终于再次闻到他身上带着冷意的檀香味儿,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对他朦胧的想念。 她顺势握紧了他的手,却发现全都是冻疮。 顾烟杪略有惊讶,捧他的手仔细一瞧,还有不少伤口呢,十根修长的手指简直伤痕累累。 于是她轻轻摸了一下冻住的结痂,抬头看他专注的眸子:“痛吗?有没有抹药?” “不痛,小伤罢了,不必担心。”他回握住她的手,出言安抚道,“救灾的体力活儿比较多,多个人多分力气。” 甭管是从崩塌的屋子下救出伤者或者处理尸体,还是处理物资,全都是力气活儿。 三皇子在旁边相当不满,因为他的一双眼睛简直要瞎了。 他现在只觉得北戎王的头顶颜色亮丽。 但他不敢说,因为眼前这门男才女貌的亲事,是他亲爹一手破坏掉的,如果这时候他不知死地非要提,那么原本顾烟杪对他的单方面打击,可能会发展成为男女混合双打。 三皇子悲伤地想,漫长的历史长河中,有比他还悲催的皇子吗? “玄小侯爷。”三皇子清清嗓子,面目严肃地说道,“请你将这边的情况同本王说一说。” 玄烛现在对皇家人实在难有好脸色,听见三皇子的话也懒得搭理,只对亲兵使了个眼神,那亲兵就非常上道地上前,开始规规矩矩地汇报起灾情了。 三皇子有些气急败坏,却无法发作。 心里倒在想,之前顾烟杪说能让玄家帮忙的人只有她了,如今见他俩就算亲事告吹,感情也这么好,大抵也不是信口开河在忽悠他。 于是三皇子斜了那厢卿卿我我腻腻歪歪的小情侣几眼,然后认真听报告去了。 顾烟杪瞧着三皇子终于走开了,她便缓缓地松开了玄烛,似乎是不好意思再继续揩油,轻轻巧巧地对他笑道:“抱歉,方才唐突了,没吓着你吧?” 玄烛手心一空,瞬时间调整好微愣的表情,语气沉稳道:“无事,走吧,我带你去客栈,听闻你们快到了,这两日才勉强腾出来能住宿的地方,倒是委屈你了。” “不委屈。”顾烟杪摇摇头,“别人能住得,我便能住得,左右也是睡几晚罢了。” 玄烛转眸她一眼,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他向来比不上她口齿伶俐,感观也迟钝些,此时见她不若之前那般冷淡疏远,好似是正常相处的模样,可他却仍感觉到莫名的客气礼貌。 真是奇也怪哉,以前总无奈于她的肆行无忌,她守规矩了反而觉得不对劲。 玄烛心里方才被她的亲近而抚平的焦灼感,再次雾气似的弥漫上来了,甚至比以往更加汹涌热烈,绵绵不休地在胸腔处潮起潮落。 然而如今并不是深想这些琐碎事情的时候。 救灾任务繁重,他在带顾烟杪到了客栈后,便又匆匆离开,投入新一轮的忙碌中去了。 - 从抵达北地的这一日起,顾烟杪的和亲队伍,便不再挪窝了。 而且她的理由非常充分。 她看不得雪灾中,北地可怜的民众如此艰难地求生,所以要留下来帮忙。 再加上有三皇子一力担保,奉命送她去北戎的小官们也不好再说什么,这是皇家父子俩的事儿,跟他们没什么大关系。 不过就在那日顾烟杪入住客栈不久,她跟当地人打听了北地灾情具体情况后,便直接将自己的嫁妆箱子拆了,把里面携带的衣物、被褥与银钱,全部都分给了灾民。 -- 第149页 而那些米粮,她没有直接分发,而是去问浮生记借了大锅灶具,拖到了临时安置难民的基地里,将米粥煮好了后,才分给灾民们。 这件壮举,让顾烟杪在北地直接就出名了。 当然,不仅仅是难民才能获得帮助。 黑铁骑等镇守边疆抢险救灾的士兵们,也忙得晕头转向,他们经常顾不得自己吃饭。 于是顾烟杪组织了好些自发救灾的难民小队伍,时不时就会包着馒头与热粥给黑铁骑送去,好保证最强劳动力的营养摄入。 北地作为边境小城,民风非常朴实,顾烟杪这番善举眼见为实,他们都觉得安平公主是个顶顶好的大善人,而后从京城人那儿听闻,她竟然是玄烛的未婚妻,大家都非常惊喜,两人再是般配不过。 还没高兴半日,他们又得知,安平公主这次来北地,竟然是因为被皇帝嫁去了北戎和亲! 他们顿时有些傻眼,然后开始义愤填膺地开始为公主叫屈了。 真正与北戎交战相处最多的人,自然是北地人。 他们对曾经总是来烧杀抢掠的北戎骨子里的痛恨,难以用言语表述。 这是好几代人的血淋淋的记忆,痛心刻骨,几乎每一家都能说上一两个生离死别的旧事,多少人在死于保卫故土,连魂归故土都是难上加难。 哪怕幸运留下一条命,缺胳膊少腿的也大有人在,至此一辈子都活在战争的阴影中。 提到北戎,再平和善良的北地人,笑容也会消失,眼里也会流露陌生而冰冷的恨意。 这是一辈子都无法和解与抚平的伤痛。 魏安帝此举着实激起了北地人民的民愤。 在安置难民的基地里,大家相围着聊天时,难免会提起这事儿说一两句。 然后从南川发家的浮生记的小子们,一听便拍着大腿感叹。 那扼腕叹息的模样,实在让人好奇得紧,于是他们便打开了话匣子,开始滔滔不绝地夸安平公主的风光事迹。 “安平公主就是我们南川的镇南郡主呀,是要和亲,陛下才给她公主的封号!我们郡主,打小儿就善良得很呐,南川能发展到现在的模样,镇南王与郡主都是妥妥儿的头功,怎知……” “原来我们南川人大多都是种田的,每个人都守着自家的一亩三分地,穷乡僻壤的地方,谁愿意来呀?现在可不一样了,南川到处都铺了新的路面,农桑、医药、百工,都兴起了,中心处便是商业街,过年的时候,实在是热闹得很呀,还会放烟花哩!” “对,南川的内河也通了船,我们想去哪里都很方便,大家都能吃饱穿暖,还能赚点小钱!我们都很喜欢郡主,可惜……可惜……” “谁说不是呢,这回商家们联合起来赈灾,就是我们郡主牵的头!好多物资都是郡主自己花银子买下来的,然后再托我们这些商家一同送过来,要不然,哪儿有这么快呀!” 众人听得一愣一愣的。 毕竟北地的人们经历战争已久,这片土地千疮百孔,早已忘了和平的模样,听到他们口中描述的南川平淡幸福的小日子,情不自禁地开始渴望期盼,若是自己也能过这样的生活该多好。 他们心道,原来竟有这样好的郡主啊! 这些抑扬顿挫说得精彩纷呈的小子们,好几个都是浮生记里说书的,那演讲时的感染力可不是普通人能比。 一时间,大家很难不被镇南郡主的魅力所折服。 他们内心逐渐地对郡主崇敬起来,结果小子们在意气风发后,又开始叹气:“唉!对我们南川和北地,甚至整个大魏都做了如此大贡献的郡主,就要被送去和亲了!” 小子几乎要痛哭失声:“北戎那些个杀人如麻的恶人!得了郡主,指不定怎么折磨呢!我们郡主一生为善,这么好的一个人,怎么就命这么苦啊!” “是啊!这事儿你说说,郡主又做错了什么呢?” 听众的同情心开始泛滥,交头接耳地开始议论这事儿。 “可不嘛,你年纪不大,很多事不知道。”又有另外的人开始科普旧事,“先皇指定的太子,是镇南王呢,当今是先皇庶弟,从摄政王才到这个位置的。” “哦!难怪会让镇南王去南川那个穷地方!”大家一阵唏嘘,片刻后又想起镇南王对南川的建设,“现在南川倒是富裕起来了,可郡主却……镇南王该有多伤心啊!” 大家真情实感地说一番皇家八卦。 以往倒没觉得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可安平公主,不,他们如今更愿意叫她镇南郡主,此时就在北地辛勤救灾。 十六岁的花季少女,金枝玉叶的郡主身份,此时却跟救灾的军人们一道干活儿,怎么看都怎么替她委屈。 还有玄家,一生戎马倥偬,却被自己所侍的皇帝这般辜负。 可真是闻者伤心,听者落泪啊! 第八十章 北地黑铁骑营地, 玄烛的军帐内。 听完近卫汇报完近日众人忿忿不平的原因,玄烛沉默一瞬,将他挥退。 而后他回头看了一眼正在捧着粥喝得起劲的顾烟杪, 莫名有些忍俊不禁。 事儿, 确实是这个事儿,顾烟杪确实一生为善, 为南川的经济发展做出很大的贡献,浮生记的小子们一个字没说岔。 但是情绪被渲染得慷慨激昂后, 就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 第150页 或许是面前这个大胃王丝毫没有“处于悲惨命运”的自觉,勤勤恳恳干完活儿之后吃嘛嘛香,也没有使用阶级特权,吃的都是难民基地里每日都会做大锅饭,厨子还是她遣去的。 此时她就着咸菜唏哩呼噜地喝粥, 放下碗时嘴角还沾了米粒。 她倒是随遇而安, 富贵享得, 清贫也受得。 “大冷天儿的热粥下肚可真舒服。”顾烟杪吃饱了,心满意足地抹抹嘴, 又垂眸摸摸肚子,眼神开始不自觉地涣散, 停顿片刻后非常真诚地说, “完了, 我开始饭后困了。” “你可以先回去休息, 这边有我们呢。” 玄烛坐在她对面, 看她满目餍足的模样,像一只称心如意的小狐狸。 “不了, 一会儿我再去基地看看, 上午见到个孕妇, 看着快生了,我让她收拾收拾,接到我那里去住,条件好些,基地人来人往的,不太方便。” 她窝在椅子里,打了个小小的呵欠,眼角都沁出晶莹。 “好,若是有需要,尽管找我帮忙。” 玄烛虽然这么说,但心里也知道,救灾本是他的义务,真正帮忙的是她才对,若没有她,此次救灾定然没有这般顺利。 “没事,我人手足够。”顾烟杪豪爽地摆摆手,她现在理直气壮差遣魏安帝安排随行的小官员可太爽了,到了灾区要是还不帮忙,回头就让三皇子参他一本。 顾烟杪的目光又落在玄烛的满是伤口的手指上,她犹豫一瞬,又开口道:“我还是给你的手指上药吧,这伤口吧,一时半会儿倒不觉着有什么大碍,日后才有的苦头吃。” 玄烛低声应了,将军帐里常备的药箱搬了出来,两人翻翻找找,拿出了外用的软膏药。 她左手轻柔地捧着玄烛的手指,右手小心翼翼地给他伤口上药。 软膏药冰冰凉凉,一点点地被抹在右手的伤口上,那火辣辣的疼痛感便消减许多。 顾烟杪垂眸认真做事的模样,真是漂亮极了。 玄烛离她很近,几乎能看清她脖颈处细致的皮肤,再往上是精巧的下巴,以及花瓣似的嘴唇,翘翘的鼻尖,和一双顾盼生辉的杏仁眼。 而她却蓦然抬眼,清澈坦然的视线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撞进他眼里。 呼吸相缠间,他们几乎要额头相抵。 玄烛受了蛊惑似的,情不自禁地抬起左手,有些粗粝的拇指摩挲在她下巴细腻的皮肤上,而后是柔软的嘴唇…… 顾烟杪骤然绽放一个笑容,抓过他不听话的爪子:“这只手还没上药呢。” 而后她垂头,继续心平静气地给他上药。 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玄烛有些气闷,但感知到了她的拒绝之意,心底又不禁有些羞赧。 或许是被她影响多了,不知不觉间,他也会这般难以自已地表达心意……虽然,真的需要很大勇气啊。 而三皇子正好这时候来找玄烛。 在军账外,他拍了拍门,没见到人来给他开,随即喊得整个营地都听得见。 把本就有些不高兴的玄烛给烦得啊,简直想一脚把他踹回京城,这不是他的午休时间吗?! 最后还是顾烟杪去开的门,她一边走着,情不自禁地又打了个哈欠,方才给玄烛上药的温柔小意全都不见了。 打开门后神色恹恹地说道:“叫叫叫,叫什么叫?现在是午休时间,大家都在休息啊,少把你娇生惯养那套带到军营里来!” 一句话快让三皇子憋屈死了,面对这个跟他年纪相仿的小辈,却总被训得跟孙子似的。 “本王来找玄烛,又不是找你!”三皇子跟顾烟杪吵惯了,大声反驳道,“本王怎么知道小侯爷在午休,又没有人阻止本王,也没有人提醒本王!” “除了我谁敢说你啊?你老子是皇帝!”顾烟杪看他跟看傻子似的,无语道,“你平日里就是这样狗仗人势地欺负别人的吗?” 三皇子简直火冒三丈,连自称都忘了:“我没有!谁是狗?你闭嘴行不行啊!” 要不是顾烟杪这会儿能帮他,他真的想一刀给她咔嚓了。 顾烟杪就喜欢看他气得跳脚的样子,嬉皮笑脸道:“哎,谁应了谁就是呗!来叫两声我听听?” 把向来保持着文雅公子形象的三皇子给气的不轻,挥舞着公文对她喊道:“顾烟杪!你别逼我打你!” 让你知道老爹是皇帝的真正威力! 玄烛听到他俩越吵越上头,于是终于肯屈尊降贵地出了军帐,正好见到三皇子脑袋顶都要冒烟,连手里攥着的公文都皱巴巴了。 结果三皇子一见周身带着低气压的玄烛,嚣张的气焰立马短了半截儿。 玄烛赏了三皇子一记凌厉的眼刀,而后皱着眉问:“找我何事?” 面无表情的玄烛让三皇子因吵架而发热的脑袋骤然冷静了不少,他深吸一口气,将那口气被强行按压下去,而后递上手中的公文。 玄烛接过后,展开扫了一眼,问道:“这是户部拨的救灾银子?” “是的。”三皇子转头先跟玄烛商量道:“这事儿有些棘手,我们进去说。” 玄烛欠身,让三皇子进了屋,而后顾烟杪也跟进来了。 于是三皇子又警告似的瞪她一眼,看她竟然理直气壮地瞪回来了。 三皇子:“……” -- 第151页 他大爷的,真的是毫无威严。 算了,算了,不要跟她一般见识。 三皇子心下安慰自己,反正玄烛知道了,她迟早也会知道,不如这时候一块儿说了,倒还省心。 因为这事儿并不小,并且根本瞒不住在北地坐镇的玄家。 简单来说就是,这户部拨来的救灾银子,被层层剥削到北地,已经不剩多少了。 三皇子作为这几年都在户部当差的皇子,自然是知道其中猫腻。 就他而言,孝敬也拿过不少,只不过不同的是,能到他手里的银钱,基本都是首批,下面人怎么分,他向来是不大管的。 若不是此次雪灾他下基层,也根本不知道,最终灾区拿到手的竟然只有这么点儿。 顾烟杪听了这事儿,眼前一亮,顿时开始兴奋起来。 玄烛抱着手臂与她对视一眼,当即便明白了她的成算——大年初一祭典当夜,顾寒崧拿来的官员名单里的几枚钉子,顾烟杪怕是要借三皇子的手直接拔除。 三皇子没有注意到她摩拳擦掌的变化,而是颇有些苦恼地说:“本王自是明白,救灾必是需要争分夺秒,花销用度的地方同样也多了去了,然而,户部剩下的银子,只有这么多,本王算来算去,就算我一文不要,也实在是捉襟见肘。” 顾烟杪见他根本没有开窍,激动又怒其不争地重重拍到他肩膀上:“这机会不就来了吗!你还在犹豫什么?” 三皇子愣了一下,都没在意挨了打,重复道:“什么机会?” 顾烟杪见他那茫然的样子,终于忍无可忍地一巴掌糊他脑门:“立功啊!蠢货!” 三皇子并非想不到这一层,只是他最初得知此事时,一门心思只想将救灾银子拿回来。 至于户部那些截流贪污的官员,自有魏安帝会收拾……吧。 毕竟他就在户部当差,若是动作稍大些,会牵连到许多高官要员,甚至三皇子自己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然而顾烟杪却觉得,想要拿回截流银子,风险实在太大了。 那些老油条们,吃下去的银子怎会轻易吐出来? 估计到时候,对三皇子也是面儿上答应得好好的,转头就开始磨洋工,时间只会越拖越长,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赈灾各项落不到实处,错过了最好时机,担责的可是三皇子。 况且三皇子曾经也不算干干净净,若是此事败露,魏安帝秋后算账,户部那些人八成会推到他头上——他们可不会因为他是皇子而犹豫手软——就是因为三皇子此次在基层,他们才敢在这一次灾情中变本加厉地截流。 到时候,三皇子才算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所以顾烟杪一口咬定,这就是三皇子立功的最佳机会。 先下手为强,将朝廷蛀虫一把抓起,免得以后他们反咬一口。 三皇子这人虽然坏毛病一大堆,但他最大的优点就是,只要他认同一个人的聪明与才华,他就非常能听得进劝说。 他觉得顾烟杪说的挺有道理,于是又虚心求问:“可我现在对户部倒打一耙,岂不是会大大地失人心?” 说完这话,他还小心翼翼地看了玄烛一眼。 鉴于他皇帝老爹干的事儿,问这话简直就是在摸老虎屁股。 “麻烦你眼光放长远一点啊,殿下。” 顾烟杪有些无奈地喊他的尊称,苦口婆心地说:“你若是当了太子,未来登上皇位,朝廷众臣都是你的属臣,为你也为大魏干活儿的,蛀虫自然是早清理早干净啊,现在正好借着你老爹的势力清理清理,若是不管,等你真的继位了,他们也养得势大遮天,你到时候想要连根拔除才是真的艰难,何必给自己找麻烦?” 这话很是,句句都在为他着想。 三皇子思考半天,算是被说服了,转而与他们商量起具体如何操作的细节来。 既然咬牙决定了六亲不认,三皇子便谁也不偏颇。 所幸他本就是出身户部,其中邪道他算是门儿清,于是他先是认认真真将本次贪污赈灾银子的事情写得清楚明白,某某职位的某某,以某种方式贪污洗钱多少银两,证据是什么,拟成明折一份,密折一份,全都送往了魏安帝的御书房。 连玄烛都难得地发表意见,说见他在做这件事情上很有魄力,所以勉为其难地答应利用玄家的人脉,助他一臂之力。 这般天时地利人和,三皇子顺水推舟地朝京城投下了这枚炸丨弹。 于是,此次三皇子治理户部贪污救灾银子一案,轰动了整个大魏朝廷。 第八十一章 三皇子这事儿做的, 可谓是惊心憷目啊。 朝廷众臣都震惊于他竟然是真敢从户部顶头往下顺杆撸啊! 户部大大小小的官员,甭管有几分牵扯,全都一览了然。其速度之快, 力度之重, 让那些犯事儿官员猝不及防。 他们惊愕不已,随即恼羞成怒。 你三皇子这会儿装什么高风亮节, 以前你孝敬拿的少了? 然而在顾烟杪的指导下,三皇子早就写好了一封诚挚的悔过书, 洋洋洒洒,男默女泪。 他忏悔自己曾经年少无知,不知基层苦,也不理解截流到底意味着什么,于是随大流地收了银子, 如今见了灾区人民生存艰难, 不禁悔恨交加, 涕泗横流,老老实实地交代了以前到底从谁手里收了多少银子, 并且表示以后他要用自己的私房补上。 -- 第152页 当时写到这里,三皇子还颇有些犹豫, 因为这可是一笔不菲的收入。 顾烟杪让他安心好了, 这都是些场面话, 魏安帝怎会让他真的补贴? 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没有谁比魏安帝更明白了, 若真的要追究, 手里最不干净的就是魏安帝本人了。 若有人还要拿这事儿做文章,三皇子只能含泪说一句:“对不起!我爹是皇帝”了。 果不其然, 魏安帝在看了三皇子心虔志诚的悔过书后, 确实大为感动, 安抚他道:“你能有此感悟与反省,又立下如此大的功劳,足以将功抵过,其余的,便罢了吧。” 陛下都这么说了,其余的臣子又能怎么样? 况且,三皇子这做的是实实在在的好事,贪污这种事情,怎么都洗不白,更何况还贪的是救灾的银子。 明面儿上,众官员都大力支持三皇子,但暗地里还是难免嚼些舌头。 大家都说,三皇子这翻脸无情的速度,真是跟魏安帝一脉相承的快啊。 但人家就是投胎投的好,人家老爹是皇帝,就是能有翻脸的底气。 贪污救灾银子一事儿,确实让魏安帝气得脑仁儿疼。 当家方知柴米贵,一个国家要正常运转,哪里都需要用大笔的银子,好不容易挤出一些用来赈灾,结果光是户部就截了快一半,再往下分一分,能落到实处的实在不值一提。 此事的曝光,让皇家本就扫地的信誉,更加雪上加霜。 于是魏安帝重罚了那些官员,砍头抄家流放一套流程走得顺利,然后再把他们的家财,投入到救灾款项中,以弥补百姓的冤屈。 以及挽救一下皇家在民众中的岌岌可危的声誉。 不幸中的万幸是,怒而上谏的人是三皇子,勉强挽回了一点皇家的面子。 魏安帝对他大加赞许,可真不愧是他亲儿子啊,有着非同一般的毅力与勇气,身在户部举报户部,这事儿可不是谁都能干呐。 看着皇帝老爹的表扬信,三皇子高兴得走路都有些打飘儿。 倒也不怪他这般,以往万事都有太子在前头挡着,不论是荣誉还是挂落,都轮不到他。 导致这一次,他竟然有一种终于能挺起胸膛做人的错觉。 就好像,他终于不再是太子的影子,而是成长为一个独立的人了。以往只能作为附属出现的“太子胞弟”,终于成为了堂堂正正的“三殿下”。 这几乎是破茧成蝶一般的蜕变。 总而言之,三皇子人在北地,却在京城出了一把飓风级别的大风头。 而他能够有此成就,顾烟杪可以说是头功。 若不是她强硬地推着他往前走,他或许根本就不会迈出这艰难的一步。 虽然三皇子非常不喜欢顾寒崧,但心里不得不承认,顾烟杪确实是个不错的人。 只不过,她不愿去和亲的诉求,对于他来说,依然很困难,他的手中仍然没有足够的筹码去撼动魏安帝的决定。 这时候他的心里难免会有些许怨怼。 毕竟从小都以嫡兄为先,不管是父系还是母系的人脉资源,也必然是先朝太子倾斜,他只能是在后面捡漏的小工具人。 而且最令人无奈的是,所有人都认为,这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好似他天生就比顾宜修低一等,万事都要给他让路。 ——当然,其他世家公子跟三皇子是没得比,可惜顾宜修的太子光芒过盛,让他几乎看不见别人了。 也就只有顾烟杪,肆意妄为地给他当头一棒:“想要的东西,就去争啊!” 她是正确的。 他现在确实靠努力争取到了尊严与肯定,哪怕只有一点点。 但是,在魏安帝写给三皇子洋洋洒洒的表扬信中,提了另一个任务,就是催促安平公主赶紧出发去北戎和亲。 总是用灾情作为借口,赖在北地不走,这算什么事儿? 以为他不知道她和玄烛成天卿卿我我吗?到时候他该怎么跟北戎交代啊? 三皇子很为难,仍然不知道该如何解决这个棘手的难题。 他陷入漫长的思索,食指在书案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发出沉闷的声音。 此时有小厮敲门来报,说玄晖将军求见。 三皇子闻言,暂时放下这摊子事儿,宣玄晖进了军帐。 玄晖是玄将军的大儿子,玄烛的亲哥哥。 在玄将军靖平边关北戎军后,魏安帝将他与夫人小儿子都回了京城,交出了兵权,只让玄晖留在北地。 魏安帝派出接手军务的官员早就抵达了北地,只是战后琐事颇多,交接起来也繁杂,后来又逢天灾,实在缺人手,玄晖便迟迟没有来得及与家人一齐急流勇退。 而且还有个不能明说的问题,成为了军务交接的最大难点——黑铁骑只认玄家人,除却玄家,城内无人能号令黑铁骑。 倒不是说玄家人就拥兵自重了,只是这些边军都是大老粗,大多都只服军功,从朝廷来的官员一无根基二无功劳,很难能让他们恭恭敬敬地听话。 所以玄晖此时根本就离不开,他既要继续指挥,还得给新来的官员做面子。 说实话,若是不提及政治立场,三皇子对玄家非常敬佩。特别是他亲自来到北地,亲眼见到边疆人民的生活后,心情便更加复杂难言。 -- 第153页 不是谁都能够在苦寒如斯的地方,毫无怨言地镇守十几年。 当然,随着这些年来,玄家从无败仗,赢回失地,北地人民的日子好过不少,只可惜这个小城尚未走上正轨,雪灾又毫不留情地造访此地。 平日里,大部分的黑铁骑都镇守在关口,领头者便是玄晖。 此次雪灾之前,他秘密下令半数黑铁骑回到北地城内,搭建了许多空木屋,暂做日后安置灾民的棚子,这也是基地的前身。 后来随着灾情愈发严重,城内守军赈灾人手紧缺,也是留在城内的黑铁骑自发地扛起大任,直到玄烛的队伍抵达北地,与他们汇合后,指挥权才交到了玄烛手中。 三皇子莅临北地,玄晖理应立马来拜访,可救灾事急,杂事太多,忙得他分身乏术。 直到今日,他才策马从边关回到城内。 不过三皇子这时已经宽容懂事许多,不再是京城那个眼高于顶的纨绔少爷。 于是他并没有苛责于玄晖,甚至还和颜悦色地关心安慰了他一番。 玄晖见他这样,心里倒是琢磨开,这皇家父子俩是打算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早前到北地交接军务的官员横竖看不惯他,见天儿地给他使绊子挑刺儿,他惯于直来直往,面对这些子小人心思,烦都要烦死了,还得给他们兜底儿。 但三皇子好似与那些官员并不相同。 他仔细问了边关的赈灾情况,三言两语玄晖便知道他不是在敷衍任务,因为银钱米粮等物资的走向他都清楚,遣去支援的士兵也都心里有数,两人效率颇高,很快便找出问题而且还商讨了解决方案。 好奇怪啊。玄晖疑惑地想,这三皇子不是个纨绔吗?怎么看上去这么正常的? 如今的三皇子,就像是被顾烟杪拯救回来的问题少年,好好上进一番都会被人怀疑掉了包,不过玄晖也乐得看错人,能有个负责任且做实事的上峰,他做事也便宜。 所以他虽然心有疑惑,面上却不改色,礼貌而谨慎地汇报完工作,又再三保证结束此事后便会将军务交接完全,绝不多贪一分一毫。 这话说得三皇子有点尴尬,但只能对玄晖露出鼓励的笑容。 玄晖负手行礼,而后就离开了。 他准备去找玄烛问问,近日到底是怎么回事。 玄晖骑着马,熟门熟路地走进黑铁骑的营地,摆摆手挥退了前来行礼的军士们,下马后径自走进了玄烛的军帐。 他习惯性地敲了两下门,却并没有等里面人应声,便直接走了进去。 结果映入他眼帘的,是一位眉目清澈的妙龄少女。 她正在低声嘱咐丫鬟道:“东南这条线先不走了,以免打草惊蛇,最主要的是从南绕西至北这条线,是绝对的重中之重,物资必须装足,叮嘱他们务必要……谁?!” 少女很是警觉,意识到有生人时,袖中已准备好随身的墨色匕首。 但她这点小伎俩,对于玄晖来说自然不够看。 他眉毛一扬,以为自己走错地方了。 可他退后几步一看,确实是他弟弟的军帐啊,这少女又是怎么回事? 想起她方才嘱咐丫鬟的话,声音确实不大,可他的耳力太好,难免听了去。 玄晖思忖一瞬,试探性地问道:“镇南郡主?” 顾烟杪此时也意识到了,面前这位与玄烛有七八分相像的男人应当是玄晖。 他与玄烛一般高,神态潇洒,很有些桀骜不羁的感觉,额头上横着一道狰狞的刀疤,贯穿右眉,给他整个人添了几分肃杀与森冷。 玄晖随意问道:“我弟弟呢?” 顾烟杪微微笑道:“方才有一批物资清单需要他去核对,应该马上就回来了。” 玄晖若有所思的视线落在她明净的脸上,却见她神情不卑不亢,镇定地直视回望,他半晌漫不经心地一笑,说道:“郡主自便,我在外面等他便是。” 话音未落,门外却传来一阵骚乱声,吸引了两个人的注意。 是玄晖的亲卫,一路疾驰而来,速度太急,差点没勒住马,撞到一同进大门的玄烛。 亲卫不小心被马甩了下去,在沙地上打了几个滚,却根本没顾得上喊疼,直接连滚带爬地往玄晖这处赶,急如星火地大喊:“将军!将军!关口敌袭!北戎来袭!” 他的声音都嘶哑了,怒目圆睁道:“出关外巡视的小队全军覆没!北戎军队大抵有三万人以上,企图强硬破关!驻在关口的黑铁骑已在全数御敌!” 第八十二章 亲卫的话, 让在场所有人都瞬间变了脸色。 他们不约而同地开始思考此次北戎突袭的原因——或许因为雪灾的侵袭不分国度,与北地接壤的北戎自然也逃不过天灾的命运。 此时正是他们被大魏打败后休生养息的时节,又经此一灾, 损失实在惨重。 族人与牛羊成批成批地死亡, 到处都是冻死的尸体。 北戎所面临的情况比大魏还要严峻许多,剩下的部落自然聚集起来, 准备合力来北地强抢一波,毕竟听闻北地的灾民都被朝廷妥善安置, 吃穿不愁,还能按人头领银钱物资。 玄晖听罢,并未慌张,只是微微皱眉,依然有条不紊地下达军令。 他准备带着北地城内的黑铁骑一道回边关支援, 若是北戎存着死志来袭, 情况便会棘手很多。 -- 第154页 玄家兄弟俩之间的默契已深, 玄晖不过一个眼神,玄烛便已了悟。 边关被袭, 玄烛自然也要随兄出征——这么多年来,在家国危难之际, 玄家向来在冲锋陷阵最前列。身先士卒, 才能更好地鼓舞士气。 顾烟杪却在此时断然提议道:“玄将军, 把三皇子带去, 玄烛留下。” 顿了一刻, 她补充道:“有皇室在,或许可以振奋军心, 虽然边关有玄将军应战, 我们再放心不过, 可北地城内也同样需要玄家人镇守。” 她的提议实在太过突然且刻意,就好像是不忍心玄烛受伤,忽然而起的妇人之仁。 玄晖一时不解其意,皱眉深深看她,虽然这俩孩子之前有过婚约,可玄家从没有懦弱之辈,绝不可能因此徇私。 旁边的玄烛却瞬时间明白顾烟杪的言下之意,转而向玄晖道:“哥,事急从权,待事毕后,我自会同你详细解释。” 看来,此事仍有其他隐情,只是现在时间紧迫,难以言明。 玄晖今日与顾烟杪头一回见面,没说上两句话便出此意外,所以对她自然谈不上有几分信任,但他却没道理不信自家弟弟。 左右不过一个皇子,他尚能护得住,于是只随意地一点头,算是答应了。 三皇子初闻此事,一颗心脏都要跳得吐出来了,难免有些胆怯之意。 毕竟他又没上过战场,怕死是人之常情啊! 甚至他还想起了多年前的旧事,大皇子当年因为冒进贪功,被北戎抓去做了俘虏,后来还是玄烛带兵把他救回来了……三皇子真的好怕自己拖后腿的水平卓绝千古,万一有个不测,如大皇子般丢脸也算了,丢命的话可就大大的划不来了。 但同样的,他也非常心动,因为这是立功的大好时机! 军功与其他功劳都相差甚大,这可不是说立就能立的,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更何况是出动玄晖这员大将的大战。 基本上,跟在他后面捡人头,都能在履历上添下流光溢彩的一笔。 顾烟杪就看不得他这磨磨唧唧的样儿,于是压低声音提醒道:“这可是我好不容易给你争取来的机会,想想我之前同你说过什么?” 那必然是令他心动一百万次的,太子之位! 三皇子的心神都为之一振,立马神色昂扬地问道:“玄将军,我们何时出发?” 玄晖不知他们悄悄说了什么,却见三皇子的态度立马积极得很。 他心下怀疑之际,却也简洁明了地回答:“即刻出发!” 黑铁骑的大部队跟随玄晖与三皇子迅速离开了,玄烛遥遥看着他们消失的背影,表情难得有些凝重。 此次战事,虽然突兀,却也不是毫无缘由。 可总是让人觉得,这次袭击巧合得有些诡异了——在这个……玄家逐渐失去对北地的掌控之时,玄晖还在今日恰好离开了边关。 北地官员换血虽不顺利,但也有成效。 毕竟在北地的玄家人只剩玄晖,虽有余威,却难成虎。 而顾烟杪等人早前认为魏安帝或谢家与北戎有勾结,这是一个糟糕的信号。 故而,顾烟杪在情急之下推三皇子出征,除了让他立军功以外,同样也是要试探,此次是否能能炸出他们隐藏的马脚。 可顾烟杪总觉得自己好似有什么事情忘记了。 是什么呢? 边关忽逢苦战,北地城内人们也惶悚不安,毕竟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一时间整个北地都陷入低气压的状态,前头因为众志成城救灾而高昂起来的情绪也被打得蔫头巴脑。 但所有人只能等待着,沉默无声地按部就班。 直到入夜时,顾烟杪与玄烛接到了新的战报——北戎军队竟然已经破关! 北戎军强硬地闯入后,便是一轮残忍至极的烧杀抢掠。 能抢走的粮食衣物钱财全抢走了,这便罢了,可他们所见之人,不论军民,尽数屠杀! 一时间,北地关口变成了人间炼狱。 到处都是血海尸山的惨状,滚烫浓烈的鲜血浸透了厚厚的积雪层。 就算是向来稳重的玄烛,在听闻战报后,惊痛得仿佛连心脏都停滞片刻。 可他立马就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反复强调道:“不可能!破关怎会如此之快?!” 玄烛在边关多年,对北戎的战力与强征方式颇有心得,他对他的老对手知根知底,坚决认定,北戎绝无可能在如此短时间内攻破北地关口。 顾烟杪本有些疑惑,在听了他解释后,也反应过来此事有多不合理。 “若你所言是真,那便只剩下一种可能。”顾烟杪迟疑半晌,语气沉重道,“关口有人给北戎军队放行。” “他图什么?”玄烛因为隐忍极致愤怒,眼神已然狠烈如刀,“他是皇帝,北地人都是他的子民,他若要玄家下台直说便是,何必葬送平民性命?!” 顾烟杪从未见过玄烛如此怆痛难当的模样,但将心比心,她亦能感同身受,便安抚性地握住了他的手,温言软语地分析道:“不一定是魏安帝。” 她思索后提出最有可能的人选:“是太子,他利用的大抵是谢皇后那条线,若按照原计划,此时我已经嫁入北戎,生死不知,他们再放北戎军进城,抢劫一波救灾物资,至于杀人……或许是北戎军的自发行为。” -- 第155页 玄烛回眸看她,难以置信道:“竹语道长所说的人祸……竟然应在此处。” 两人蓦然对视一眼,从对方的眼眸中看到了相似的震怒。 顾烟杪又想起什么似的眸子骤然瞪大,有些着急地问道:“吴黎还在不在流放犯人的关押处?” 北地的流放犯人全都统一关押,白日里让他们帮忙干活救灾,夜里一同吃大锅饭。 然而,他们还是迟了一步。 吴黎不见了。 关押处的其他流放犯说,吴黎是看守人员直接带走的,而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这里的看守人员并非黑铁骑的士兵,而是直属于被魏安帝换过的官员。 吴黎被救走,基本上能确定,这番安排出自太子之手。 毕竟魏安帝厌恶吴黎,绝不可能让她再回去祸祸他儿子。 既然已经确认了这是一个圈套,那么玄晖此次前往边关,怕是凶多吉少。 “你要去边关支援吗?”顾烟杪看向眸子泛着寒意的玄烛,凭着他的性子,怕是不会眼见着兄长跳进奸人坑里,单刀赴死。 虽然这并不是最佳选择,但若他执意要去,她也不会拦。 大不了,她来做他的后盾。 玄烛在北地肆虐的疾风中沉默,细细密密的雪花旋绕着他,平白给他添了一层寒凉冷意。可他静静伫立的身姿依然挺拔料峭,并未因为接连的打击而露出分毫的颓败。 那双漆黑的星眸遥望着关口的方向,瞳孔中潮汐涌动,最终归为凝绝一片的沉寂。 他很快做出了选择,斩钉截铁道:“不必,北戎是自断后路的困兽,掀不起太大风浪,我们既然能猜出有细作,我哥在前线,必然更早知晓。” “我要留在北地找出更多线索,才能让他后顾无忧。” 玄烛对玄晖无条件的信任,让顾烟杪都为之讶然,但此番举动却也证明,他依然是他,无论发生何事,都透着笃定与从容。 他们顺着吴黎失踪的线开始追查,带走吴黎的看守人员名为于英,是最早一批抵达北地换血的官员,早前并不显眼,武举算是改变人生的唯一转折。 或许此次他被点了为太子系做事,便以为飞黄腾达升迁路就在眼前。 黑铁骑得玄烛之令,全城搜查于英,不过短短几个时辰,便在近郊的小山山底处发现了一条甬道,隐蔽的洞口被大雪覆盖,难以发现。 可洞口四周却有凌乱的脚印,黑铁骑一鼓作气破开洞口,却在甬道内发现了于英尚未完全冷硬的尸体。 “为何要杀了他?”顾烟杪有些疑惑,“是为了灭口?” 玄烛蹲下查看于英暴露在外的几道伤口,肯定地说道:“是北戎军的弯刀所伤,怕是早就埋伏在此地。” 前方探查的黑铁骑回来禀报道:“甬道通往城外,可出口处已经被积雪与巨石完全封死,要出去也行,就是比较费劲。” 顾烟杪皱着眉沉思一瞬道:“看来于英并非因为这通道而死。” “通道小事,不值一提。”玄烛分析情况,“于英只是太子系的边缘人物,八成不知他们与北戎的勾当,所以他的任务大抵将吴黎从大牢带出,本意是想从甬道离开北地,却发现这里埋伏着北戎军。” “按照脚印的数量来看,埋伏的人并不多。” 可人数越少,便如大海捞金一般更加难找,纵然是黑铁骑这般效率极高的军队,也仍然一无所获——纷纷扬扬的大雪仍未停歇,一切脚步与痕迹未消多时便消失不见。 吴黎仍不知在何处。 夜晚的时间过得很快,凌晨时分的天空却仍然阴沉,灰暗中透着蒙蒙的赤色,就像是斑斓的血迹,深深浅浅,逼仄压抑。 温度好似又下降了许多,顾烟杪出来时未带手炉,此时冻得手脚冰凉。 玄烛摸摸她仿若寒玉的手背,温言劝道:“你先回去睡会儿吧,这里有我。” 顾烟杪眉头一皱,正要拒绝,可玄烛仿佛知道她要说什么似的,竟然抢话道:“待你休息好了,才能帮上我。” 他都这么说了,她也不好再勉强。 只不过,顾烟杪回到住处时,刚推开门便看见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吴黎正坐在她的桌案前,对着铜镜细致地描眉。 阴沉沉的环境里,她只点着一盏幽暗的烛灯,烛芯儿在微风中飘飘渺渺的晃动,单薄的火光照在吴黎娇艳的面容上明明灭灭,更衬得她鬼魅似的阴森。 随着木门打开,吴黎转眸瞧见站在门口的顾烟杪,嫣然一笑:“你终于回来了。” 顾烟杪没有出声,只警惕地看着她。 吴黎见状,笑得更加灿烂了:“怎么样?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啊,没有人会知道,我竟然一直藏在你这里呢。” 第八十三章 吴黎已经很久没有这般隆重地梳妆打扮了。 她望向镜子里的自己, 上回因药起的风团已经消肿,却留下了无数丑陋的疤痕。她此番用了许多白色的妆粉,才将疤痕都盖上。 粉扑得太多, 她整张脸惨白不已, 连顾盼一瞬,都僵硬得像是个假人。 吴黎左看右看着顾影自怜, 而后用指腹沾了殷红的口脂,抹在了柔软的唇瓣上。 抿了抿唇, 瑰异的色彩像一抹艳丽的血迹。 会令人联想到鲜血,大抵是因为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儿。 -- 第156页 顾烟杪蓦然反应过来,微微皱眉。 然而她下一瞬便看到了吴黎脚边已经不省人事的沉香。 屋内光线暗沉,吴黎坐着的桌椅挡住了沉香大半部分的身体,顾烟杪才没有在进门的第一眼注意到。 她呼吸一窒, 再也顾不上搭理吴黎, 匆匆上前查看沉香的状况。 此时的沉香好似睡着了, 面色却已然发青……她的胸口处插着一把匕首。 从伤口处涌出的鲜血在深色的地板上绽放一片又一片的血花,颜色浓烈得发黑, 腥甜的气味一阵又一阵地刺激着顾烟杪颤抖的神经。 顾烟杪摸不到她的脉搏。 她紧紧地握着她僵硬冰冷的手,一瞬间心如刀绞。 沉香啊, 她的沉香。不过几个时辰前她还言笑晏晏, 此时却成为了一具凄寒的尸体。 “放心吧, 这贱丫鬟走得很安详, 一刀毙命, 也是便宜了她,之前还在我府上叫嚣骂人, 如今死了也吃不着苦头了。”吴黎仍坐在原处, 撑着腮帮子肆意欣赏着顾烟杪的痛苦, 烛火在她的后方摇晃,让顾烟杪看不清她的神情。 吴黎娇声笑了:“但你,应该就没这么好运气了啊,顾烟杪。” 顾烟杪依然守着沉香,没有抬头,余光却注意到了周围屏风后朦朦胧胧的暗影。 屋里仍有别人,人数并不少,大抵是那些杀害于英的北戎军。 吴黎知晓顾烟杪怕是已经查出不少信息,便也不做伪装,一手撑着下巴,喜笑盈腮地对她说:“不用害怕哦,他们只是听说你要嫁去北戎了,来替北戎王迎接他的新娘。” 顾烟杪闻言,缓缓地抬眸,与吴黎视线相触。 平心而论,吴黎曾经确实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可她如今的笑容,却刻薄无情得令人遍体生寒,她轻柔而缓慢地说道:“可是抵达北戎之前,你怕是要受些折磨了……” 吴黎轻轻地俯下身子,拉近了与顾烟杪之间的距离。 她想伸手将顾烟杪的下巴掰过来,却被顾烟杪面无表情地挥手拍开:“别碰我,我嫌脏。” 吴黎微愣,转而笑逐颜开:“没关系,等一会儿你就不会嫌我脏了,因为你不配……顾烟杪,我早就说过,迟早有一天,你要跪下来求我。” “通敌叛国的人,怎么有脸说我?” “说这么严重做什么?只是合作罢了。”吴黎又坐了回去,满不在乎地说。 合作?她竟然说,这只是合作? 顾烟杪仿佛听到谬悠之说,难以置信地质问道:“你知道如今边关平民因为你们的‘合作’,遭受了什么样的痛苦吗?你知道引发战争会死多少人吗?” 吴黎垂眸,有些不满意地看看自己的指甲,方才被顾烟杪嫌弃,她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儿。 流放的这些日子,她的纤纤玉手都生了冻疮,实在太难看了。 若不是顾烟杪,她根本不必吃这些苦,这会儿估计还在京城的兵部尚书府宽敞的院儿内等着人伺候呢,太子殿下自然也会将她供着,不让她受任何委屈。 听到顾烟杪的质问,吴黎有些不耐烦地撇撇嘴,漫不经心地说道:“反正打仗是玄将军他们的事儿,与我有什么关系呢?他们之前不是从无败仗吗?既然如此,怕什么,打回去不就是了。” 顾烟杪都给她气笑了:“玄家正经打仗是从无败绩,怎么知道背后给自己人捅一刀?你们知道无耻两个字怎么写吗?” “又不是我将北戎军放进来的!”吴黎只觉得顾烟杪对她的指责实在是莫名其妙,她挺直了脊背,振振有词道,“北戎就算进来了,黑铁骑打不赢,就说明他们不行啊!边关平民如今水深火热,他们才是要负第一责任的人!没有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 顾烟杪深吸一口气,紧紧闭上了嘴。 她深刻地觉得,跟吴黎说这些话着实是浪费时间。 谁知吴黎好似得理不饶人似的,喋喋不休道:“以往黑铁骑被吹嘘得那样厉害,如今一试便知,呵呵,根本就是外强中干!关口破了而已,这都打不回去的话,就别再这丢人现眼!殿下若是早知道他们是这样一群饭桶,也能早早准备替补。” 果真是太子。 这个杀千刀的顾宜修!!! 顾烟杪猜得准确,胸腔里却痛彻心扉,后牙槽咬得发酸。早知如此,当初在天圣宫时,不管安歌怎么阻止,就算拼上她这条小命,也不该让太子活着回去! 边关将士与平民的性命,他死千次!万次!都不够还! 吴黎还想说什么,顾烟杪却不想再听她发表任何令人上头的言论。 于是她直接站起来,迅速地伸手掐住了吴黎的两颊——吴黎只觉得顾烟杪的手铁钳似的卡住了她的脸。 还没反应过来,吴黎便听见两声拳击的砰砰之声。 震痛过后,她惊讶地发现,自己的下颚被顾烟杪卸下了! “顾烟杪!” 吴黎怒极尖叫,拉扯到了腮帮子的痛处,虽不剧烈却实在难受,连吐字都不清晰。 她再次伸手,想去掐顾烟杪的脖子,反而被顾烟杪顺势抓住手腕反剪到背后,咔咔两下肩膀也被卸了。 虽然顾烟杪比不上玄烛等武学高手,让一个娇小姐短暂地丧失行动能力还是绰绰有余。 吴黎吃痛但还是喊出声:“一帮蠢货,还愣着干什么?快来救我!” -- 第157页 然而顾烟杪却没有给他们这个机会,因为她直接将吴黎扯到身前当做人质,用随身匕首的刀刃抵在了吴黎细瘦的脖颈间。 因为她利落的动作而剧烈跃动的灯火,在漆黑的匕首上映出明亮的光影。 那些暗处的影子终于动了,几个彪形大汉从屏风后现出了身形,虎视眈眈地围住了顾烟杪,企图找准时机将吴黎解救出来。 顾烟杪微微眯起眼睛,高度警觉地盯着北戎军的动作。 双方屏息敛气地紧紧僵持着,气氛好似凝固,空气寂静,她只听得到此起彼伏的呼吸声。 北戎军们方才没有出来,只因为顾烟杪的速度实在太快,而且他们得到的消息是,此人并不会武,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罢了。 而且隔着家具看她们的动作,好似也没什么要紧,怎么看都像是两个小姑娘在毫无意义地厮闹,不会有实际的伤亡。 ——反正她已经是穷途末路。 顾烟杪挟持着吴黎,抬眸迅速环视一圈,十二个人。 虽然他们都穿着大魏的服饰,但明显是北戎人的长相与身材。 “顾、顾烟杪……”被禁锢住的吴黎终于有了惊慌之意,因为那锋利的匕首已经划破了她的脖子细嫩的皮肤,“你何必要这样……你打不过他们的。” 她忍着腮帮子的疼痛,含含糊糊地与顾烟杪耳语:“玄家兄弟怕是已经去了边关应战,北地城只有三皇子……都是我的人……你还想反抗什么……不会有人帮你……” 果不其然,一旦北地发生战争,所有人都会认为,玄家兄弟必会义不容辞地冲在第一线。 顾烟杪闻言冷笑,贴近吴黎的耳边,轻声对她说:“你放心,就算我要死,也一定会拉你陪葬。” 而后,她吹起一声嘹亮的口哨,似乎是在传讯! 不过瞬间,玄烛与顾烟杪的暗卫渐次涌入这小小房间。 北戎军惊讶非常,似乎根本未曾察觉到屋外竟会藏着这么多人,一时间两队人马就激烈地厮打在了一起。 那脆弱的烛火跳跃的幅度越来越大,却奇迹般地没有熄灭,而是将这一屋子的刀光剑影全都倒映在了干净的墙面上,好似一出热闹的皮影戏。 方才玄烛送顾烟杪回来时,她远远地看见屋内灯亮着,却不见沉香在外等她。 这是沉香的习惯,一直以来,只要她夜晚未归,沉香必然会在门口守着。 顾烟杪顿时心生警惕,与玄烛商量后,以哨声为信,她独自前来探查。 所以才有了眼前的这一幕。 而此时连吴黎也惊讶道:“玄烛……竟然没有去前线?” 顾烟杪恶狠狠地回答:“对啊,吴姑娘不知道吗?玄烛倾心于我,万分不放心我,放着边关不管,偏要亲自守着我的安危啊!” 恶心人,谁不会啊? 吴黎果然表情变得一言难尽,她心中完美的白月光就此染上一层阴霾——曾经她对此无所谓,只因玄烛就算不待见她,却也不待见别人,没有人能成为他心中特别的某某。 她便觉得,玄烛就该孤独终老,才能保持这无暇的造像。 后来,吴黎是在流放途中才听说了玄烛与顾烟杪的婚约被拆散,当时她只觉得魏安帝做的决定实在大快人心,那个贱人怎堪配玄烛? 可玄烛现在就在这里,飞起的剑刃划出银月的弧度,杀死了一个正要偷袭阿堂的北戎军。 他没有去前线,为了顾烟杪。 凭什么! 凭什么顾烟杪就能获得他的偏爱? 吴黎恨得咬牙切齿,心中的不甘泉水似的涌出,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你、也、配?” 顾烟杪都懒得瞧吴黎这副嘴脸。 她自私成性,总觉得自己理所当然该获得所有人的情有独钟。 这是病,得治。 任凭那厢打得火热,吴黎在旁边裂眦嚼齿,顾烟杪却头也没抬,手脚麻利地用绳子将吴黎的手脚绑起来。 顾烟杪蹲在地上,专心致志地捆吴黎,偶尔瞟一眼那边的打架进度。 于是她一时未注意到背后幽然浮现的模糊阴影。 下一瞬,她的脖颈被一只粗壮的大手掐住后直直往后拖, 那只手掐得太死,顾烟杪连闷哼声都发不出,脸立刻涨成了红色。 她的手抓住卧室的木质门框,指甲都要抠进木头缝,死死地扒拉了几下,却还是被迫松开,挣扎着被拖行。 而后,那人将顾烟杪迅速地拖进了卧室门内,静悄悄地将木门掩上,正好遮住了外间吴黎坐在原地笑得猖狂的模样。 他大爷的。顾烟杪面目狰狞地想。 原来不是十二人,而是十三人! 第八十四章 这暗处的第九个人身形非常高大, 从背后掐着顾烟杪的脖子举起来,仿佛拎着一只小鸡仔,而后颇具欣赏之意地看她在空中无助地扑腾, 似乎在观赏她濒临死亡的美。 顾烟杪几近窒息, 却还在本能地挣扎。 她再次抽出匕首往他手背狠狠一划,企图用疼痛刺激他放手——霎时间他的手背鲜血如注, 顺着她的脖子肩膀淌了下来,血腥的味道让她胃部泛起恶心。 男人被顾烟杪的反抗激怒, 恶狠狠地咕哝着她听不懂的话语,而后掐住她脖子的手指进一步收紧,几乎让她眼前都泛起白光。 -- 第158页 可是顾烟杪不会放弃,她再一次用尽全力,将匕首扎进男人的手臂, 却因为角度不对力气不够, 仅仅只是划出一道深深的伤口。 男人暴怒之下, 一把夺过她手中的匕首,而后用力将她一把按在了墙上。 额头处剧烈的撞击让顾烟杪瞬间眼冒金星, 昏头昏脑之际,男人举起她的匕首, 用力地从背后捅向她心脏的位置—— 尖锐的痛感传来, 匕首刺破了衣服, 却没有碰到她的肌肤。 是安歌所制作的刀枪不入的软甲救她一命。 顾烟杪的脸仍紧紧抵在冰冷的墙壁上, 双手却趁机往后一扒, 强行地撕开男人手臂上蜿蜒的伤口。 她不管不顾的样子已经染上凶戾的疯狂,用尽一切力气去反抗! 男人见匕首都戳不穿她的软甲, 正觉得惊奇, 不信邪似的, 又使劲儿朝顾烟杪扎了几次,哪怕她都痛得颤抖了,仍然破不开那怪异的软甲。 而在外间的玄烛已经注意到了顾烟杪的骤然消失,他脚尖一点冲上前来,却发现卧室门从里面锁上了,只轻轻一推,便能听见粗壮的锁链碰撞之声。 他后退几步,用尽全力飞身一踹,木门闷闷地晃动两下,纹丝不动。 吴黎在一旁张狂地娇笑,无厘头的嫉妒令她心理失衡,竟挤出两三分媚眼如丝的模样:“玄烛,她活不成的,北戎人最擅长虐杀,指不定你进去一看,顾烟杪只剩了个破碎的人皮,怕是捡都捡不起来,哈哈哈!” 玄烛对她的挑唆熟视无睹,她却不满意似的,开始絮叨着吸引他的注意力。 “我真是不明白,她到底有什么好?都要做北戎王妃了,你还愿意救她?”吴黎很是不解地问,片刻后又想明白了似的,释然道,“也对,你是大将军,心怀天下,里面就算是只猪是条狗是只烂在鞋底的泥巴,你也会努力将她救出来。” 吴黎的话音未落,玄烛的剑尖却已经划破了她的脖颈,她惊恐地往后退,只感受到温热的鲜血缓缓流下。 只差零点几毫米,她就没命了。 她猛然抬头,却瞧见玄烛充满凶戾的脸色。 玄烛从未有过如此恐怖的神情,压抑而冰冷地对她一字一句地说:“你再敢发出一点声音,我保证只带着你的人皮去见顾宜修。” 吴黎不敢说话了,她害怕得拼命摇头,眼泪汹涌地从眼眶流出,冲开了脸上白色的妆粉,再次露出了那一道道丑陋的疤痕,整个人狰狞得惨不忍睹。 玄烛不再管她,周身带着阴沉的气焰,继续想办法破门锁。 可他身后却猛然杀来三个北戎军,他们手执锋锐的弯刀,呼喊着朝他欺身而上,弯刀在空中划出银弧,铺天盖地地劈斩下来。 玄烛眼疾手快地将长剑在身前一抵,弯刀与长剑的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尖锐声响,而他也因为一时不敌,整个人被撞到了坚硬的木门上。 剧烈的撞击声让卧室门内欺压顾烟杪的北戎军心悸一瞬。 他已经没有耐心了——直接将她割喉吧,喉咙总没有被软甲所覆。 其实顾烟杪已经快没有力气了,她紧紧咬着嘴唇让自己保持清醒,满是鲜血的双手却仍然顽固地扒着他手臂上的伤口。 而男人收回了将她按在墙上的动作,手指却仍紧紧箍住她的脖颈,另一只手握着匕首,快速地将刀刃抵在了她脆弱的喉间。 就是现在。 顾烟杪趁着他意图行凶时短暂停滞的瞬间,反手将藏在袖中的辣椒面全部拍进了他手臂上豁开的伤口中,顺势一抹! 这是之前玄烛旁观完她审问荣奇后教她的审讯招式,他觉得对付这种恶人不能心善,只能用这种又狠又辣还方便携带收藏的道具。 当时真是未曾想过,竟然在会这种危机的时刻派上了用场。 “啊!啊啊!” 辣椒面和着方才被顾烟杪扒得流个不停的鲜血,在北戎军的手臂上肆意的灼烧,他痛苦至极,大喊着松开了顾烟杪的脖子,于是她趁机在地上扑滚,闪身到墙角屏风后。 此时,顾烟杪听到了墙角传来细碎的动静。 是被她藏起来的寒酥。 它知道她有危险,想要护主,却破不开坚硬的铁笼子,急得呜呜直叫。 而顾烟杪现在却顾不得它,方才她被北戎军掐得狠了,一呼吸到新鲜空气,就开始不可抑制地咳嗽,连肺部都要吐出来了似的,甚至开始剧烈地干呕,浑身颤抖仿若痉挛。 但她仍然警惕地盯着逐渐发狂的北戎军,紧张地周旋之时,暗自在手上套好尖头指虎。 被辣椒折磨的北戎军简直快要失心疯,他怒不可遏地朝她扑来,高大雄厚的身体像只凶猛的巨熊。 他手里仍攥着那支匕首,狠狠劈砸下来时,顾烟杪灵活地矮身钻开,锋利的匕首带着雷霆万钧的气势,直接砍断了她身后的屏风。 迅速退至北戎军身后的刹那,顾烟杪径直出拳,尖头指虎迅速地扎进了他后腰的腰眼穴。 拔丨出时鲜血骤然喷薄,她的眼睛却眨都没眨。 北戎军痛呼一声,并不知道为何一个小□□位便能让他双腿一软! 他堪堪稳住身形后,立马转身,挥舞着匕首,再次砍向顾烟杪。 而顾烟杪则因身高劣势,竟是直接选择风险极大的舍身踢。 她当机立断地牺牲了站立状态,骤然腾空而起,在空中转起一个利落的旋花—— -- 第159页 恰逢其时,随着一声木门爆破的巨响,玄烛从外间破门而入,浑身是血,眼里却带着从未见过的暴戾与凶残,他像一匹恶狼般暴起,根本顾不得“剑至死不能离手”之训,急遽地将手中长剑投掷出去—— 与此同时,被关在卧室暗间的寒酥,终于艰难地咬破了铁笼的锁,带着满嘴的血,朝着伤害主人的凶手一个起跳高高扑跃—— 对于这位北戎军来说,或许这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可这一瞬间被拉得很长很长。 他在转头的刹那,直接被顾烟杪的后脚跟势如破竹的猛烈踢击抽得头眩目昏。 那力道极重,重得如同她炽盛的求生欲。 他耳朵嗡鸣不已,口吐出两颗带血的牙齿,还未反应过来,玄烛的长剑却赫然穿过他的心脏,直直将他钉在了背后的墙面上,剑柄颤动,发出阵阵铮然嗡鸣。 视线迷离之际,寒酥也陡然杀出,跃起后狠狠地咬住了他的脖颈! 一击必中! 顷刻之间,他连一声都未吭,便就此断气。 倒不知是否应了吴黎那乌鸦嘴,小小房内确实发生了惨烈的“虐杀”,可承受者确是原本准备施虐的一方。 顾烟杪在舍身踢后重重倒地,她本能地滚翻蹲起,却因为方才消耗了巨大的精力,整个人有些颤颤巍巍,若不是眼疾手快地扶着桌子腿,险些要站不稳再次摔倒。 她整张脸苍白不已,撑着膝盖剧烈地喘气颤抖,发髻凌乱,脸上身上皆是溅射的脏污血迹,可那双眼睛却凝亮而狠厉,让人毫不怀疑,若是敌人再次准备攻击,她也一定能与之战斗到底! 不过,所幸之事是,敌人已经死了。 顾烟杪松了口气,太阳穴却仍突突地跳着,蓦然一转眸,便看见同样浑身浴血的玄烛。 相视顷刻,两人都未曾收敛眼中翻滚的暴烈情绪。 可顿了一瞬,他试探性地微微张开了双臂,她便不顾一切地用力抱了上去。 玄烛紧紧地抱住她,仿佛抱着一件失而复得的宝贝。他一手护着她后脑勺,一手轻柔地安抚着她仍然颤抖的脊背。 她将脸深深地埋在他怀里,汲取着他温热的体温,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 就这样过了好一会儿,骨血里沸腾的杀意才缓缓地归于沉寂。 玄烛又何尝不是如此,他的下颌抵在她的脑袋上,感受到她仍完整安好,那万箭攒心的悔意方能褪去片刻。 “抱歉。”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我不会再离开你半步。” 良久,用过军医开的药后,顾烟杪躺在玄烛屋内柔软的床上昏昏欲睡,寒酥也被包扎得妥妥帖帖,踏踏实实地蜷缩在她的脚边。 玄烛小心翼翼地给她盖好被子,让她赶紧休息。 而他却扎根了似的坐在床边,握着她的左手,静静地看着她不安的睡颜。 顾烟杪被骤然偷袭,神经有些紧张过度,倦怠至极却没有直接陷入睡眠。 她感觉到他在细致而温柔地摩挲着她左手手指的每一个骨节,细腻如玉的皮肤,圆润的指甲盖,以及温暖的手心。 他的安抚终于让她逐渐放松下来,深远的疲惫浸透了她的身体与灵魂。 顾烟杪梦见了一个冬日寂静的午后。 她撑着腮帮子,看着坐在对面书案前看书的玄烛。 阳光穿过雕花漏窗,斜斜地照射进来,在他的侧脸上落下明亮的光斑,熏香的袅袅青烟氤氲着他端凝的眉眼。 美得像是一幅画。 而后画面又骤然卷入旋涡。 是夜里他破门而入的一瞬间,她的视线里只剩他一双狠厉到发红的眼眸。 无端被他暴戾的样子吓到,顾烟杪在梦醒时分恍然睁眼,微微偏头看去,玄烛靠在她的床边假寐,面容沉静而安稳,却仍牵着她的左手。 她就这样静默长久地凝视他,半晌才缓慢地舒了一口气。 此时,血夜终于成为了过去,天空已经彻底亮了。 第八十五章 顾烟杪的手指微微一动, 玄烛立时便清醒过来。 他下意识地抓紧了她的手,却在意识到她会痛时又赶紧松开。 “抱歉。”玄烛轻柔地揉着她的手,因为常年习武而生的茧摩擦着她的指腹。 顾烟杪没有说话, 只反握住了他的手, 捏了捏他的掌心。 她望向他的眼神一如既往的清澈,不紧不慢地浇熄了他心中反反复复的自我折磨。 玄烛起身为她倒了杯热水, 转眸时她已经慢慢地坐起了身。 他知道她向来煞费苦心,于是挑拣了重要的事情同她说:“新的战报尚未传来, 吴黎已经被送去审讯,十三个北戎军,死了十个,留了三个为首的审讯,寒酥的嘴也还行, 只是门牙崩了一颗, 不过不影响吃肉。” 她垂眸轻抿一口热水, 静静听完后只问了一句话:“吴黎无用之后,我可否亲手杀她?” 玄烛知道因为沉香一事, 顾烟杪心里必然哀戚,他轻叹口气, 伸手将她腮边落下的额发挽至耳后, 低声劝道:“何必需要你动手, 律法中通敌叛国罪可比你下手严酷得多。” 顿了一瞬, 他又补充道:“但是战乱中, 她若是乱跑挨了刀,也是没办法的事。” 顾烟杪知道他想让她心情好些, 可半天只扯出一个苦笑。 她深吸一口气, 不断告诫自己此时关键, 务必要养精蓄锐,接下来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 第160页 顾烟杪亲手收殓了沉香。 沉香仍是那张圆乎乎的包子脸,却不再会在门口探头探脑地往里瞧,与她对上视线后,随即绽放一个傻乎乎的笑。 就算沉香的身份只是个丫鬟,两人这般朝夕相处形影不离,早已情同姐妹。 北地凛冽的寒风如刀割,一道一道地在顾烟杪的脸上划过,她寂默地站在飘扬的风雪中,分明一滴眼泪都无,却仍是觉得眼眶火辣辣得疼。 这个冬天,实在太冷了,冷得像是春暖花开永远遥遥无期。 未过几日,关口的捷报终于传来。 玄晖果然没有辜负玄烛对他绝对的信任与期望,彼时他率领北地城内的黑铁骑奔驰回援边关,哪怕黑铁骑大多是速度较快的骑兵,可他们在积雪颇深的受灾地中艰难驰骋,仍是拖延了不少时间。 好在抵达边关后,短短三日,便将闯入关中的北戎军杀个片甲不留,剩下的残兵也直接赶出了关外。 大战告捷后,玄晖并不恋战,亦不追穷寇,即刻转攻为防,开始关门打狗揪细作。 他因此事事震怒非常,早些日子他不知为了这些京城来的官员妥协多少,结果其中细作却在他一离开关口时,为了背刺他而通敌叛国。 重新掌控住黑铁骑的玄晖毫不留情,一番霹雳手段下去,给北戎通风报信大开关门快乐指路的,立马就被抓了个七七八八,这事儿本来要上报朝廷,可被他强硬地压住,直接在关口大牢里进行了极为狠辣的审讯。 三皇子一直随战玄晖,充分发挥了皇室吉祥物的特征,激励士兵们勇敢上前,危机之时,他自己都砍死好几个北戎军。 虽然当时吓得不行,但事后反应过来又觉得自己超厉害,至少跨出了这最艰难的第一步。 可后来,三皇子得知此次北戎突袭是圈套后,也义愤填膺地帮了不少忙,甚至玄晖强留细作审讯,他不仅没阻止,也没打算回京城过河拆桥地告黑状。 然而随着细作吐出来越多的线索,他的脸色就越来越难堪。 一条条线,全都指向谢皇后与太子。 时间也安排得井井有条,他们的如意算盘打得响亮极了。 先是送顾烟杪抵达北戎,再在边关开口子,让北戎军入北地大肆抢劫一波,玄家兄弟一定会上前线,但局势颓败,他们也难打胜仗,谢家便可借此将之前就岌岌可危难保官帽的玄家一举打落——陛下忌惮玄家,必然会顺水推舟。 若不是之前他临时保了一回顾烟杪停留北地,他们的计谋或许已经成功。 始作俑者极大概率就是他的母后与嫡兄,然而这件事情他并不知情。 但他解释不清了,毕竟他与母后嫡兄是一条利益线上的人,所以在他面对玄晖冷厉轻蔑的眼神时,他说不清心里是羞愧还是失落,只能暗叹一句果然如此。 面儿上他仍然一声不吭,因为此时任何的辩解都是强词夺理。 而且,三皇子拿不准魏安帝对此事的态度。 思来想去,他还是决定写一封密折告诉父皇,随着详细的战报,一同送去了京城。 魏安帝在看了战报与密折后,先是将这场战役的首功,封给了三皇子。 而后将巨大的黑锅甩在了玄晖身上,先安了个治下不严的失察渎职之罪,又责怪他未将所谓的奸细报至京城,擅用私刑屈打成招,导致此案信息不明,扑朔迷离,具体真相仍要刑部追察。 直接就把玄晖停职查办了。 如此这般,魏安帝想要处置玄家的态度已经摆在了明面儿上。 一时间,拥有赫赫之功的玄家骤然体验了一把门庭冷落车马稀的滋味。 玄将军并非贪图权势之人,顺势递了折子,准备解甲归田告老还乡,眼不见为净。 按照大魏的面上情惯例,本来这种事儿,皇帝也要做足姿态挽留一番,可魏安帝硬是直接允了,可见对玄家已经十分厌弃。 魏安帝如此决绝的做派,实在令臣子透骨酸心。 然而民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且不说曾经玄将军如何,仅仅是此次寒灾,黑铁骑的含辛茹苦,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并且在北戎破关一战中,也是玄晖将军领兵将其击退。 如今玄家落得如此下场,顿时激起了强烈的民愤。 朴实忠厚的北地的民众开始自发地为玄家游行宣告,集结众人,向魏安帝与官府请愿放过玄家。如此,足以看出民心所向,他们虽然不懂朝堂翻卷风云,但知道待民如子的好官,至少该得一个善终。 然而此事却让魏安帝再次愤怒得都快喘不上气了。 玄家这还不算拥兵自重倚势挟权?!北地哪里还是魏安帝的北地,是他玄家的北地! 所幸他毫不留情地削弱玄家,否则他们早就成为了盘踞北方的土皇帝。 于是在这个敏感时期,种种舆论如同火烧不尽的野草,疯狂而迅速地在大街小巷肆意生长起来,但魏安帝的手段同样强硬,铜心铁胆地将其压制了下去。 因为此时,还有另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易储。 三皇子在得知魏安帝的处置后有些惶恐,毕竟他未曾想过父皇将会把事儿做这么绝。 但他如今境遇与萧然落索的玄家相比仿佛一个天一个地,因为这段时间立下的无法忽视的功劳,他直接被捧上了云端,名声可谓是赫赫扬扬,任谁见了他都是尽己所能地奉承。 -- 第161页 不过他仍然心有惴惴,因为顾烟杪不再愿意见他。 他知道现在自己获得的一切与顾烟杪都脱不开关系,不论立场如何,她真的帮了他很多,若不是她坚定地将他往前推,今日的他或许仍是曾经那个平平无奇的纨绔皇子。 不仅是顾烟杪不再搭理他,现在玄晖玄烛也对他避而不见,三皇子只觉得尴尬异常,却也拉不下脸来解释什么。 毕竟这事儿确实跟他没关系! 但说出来也没有人信。 他后来才听说,自己去边关的那段日子,北地城内的吴黎与细作差点杀了顾烟杪,最喜爱的贴身丫鬟也死了,他到底造了什么孽,摊上这种哥哥与他的蠢货意中人。 可就算知道亲人对顾烟杪与玄家伤害颇深,他也无法放弃已然唾手可得的梦想,去选择站在她这一方。 没有人会这样做的,毕竟人都是自私的,要将自己放在首位,更何况,比起其他人微不足道的伤痛,他的光明大道显然更为重要啊,那可是全天下最至高无上的宝座,没有什么能与之相比。 于是三皇子成功地开解了自己。 再等等吧,等他到了手握大权的那一天,一定会为他们平反。 可是,在三皇子从北地出发回京时,沿街竟然都跪满了北地平民。 在平民拙朴的世界观中,愿意下基层到灾区做实事的三皇子,一定是个顶顶好的贵人,心慈面善,仁民爱物,必然见不得玄家受陛下如此磋磨。 所以,他们希望三皇子回京后,能为玄家求求情。 他们诚恳的匍匐在地,大喊着三皇子的尊号,真挚而朴实地表达感谢,祝福他大富大贵健康平安,又有人着急地大喊玄将军冤枉,只求陛下网开一面。 两种截然不同的声音如冰似火地交织在三皇子心头。 他一方面沉浸于百姓对自己的爱戴,一方面又万分地难以理解——玄家到底是你们什么人啊?至于让你们如此抛弃自我? 三皇子头一回有这般五味杂陈的情绪。 他皱着眉头看着马车的窗外,凝视许久,最终仍是觉得实在无法承受他们充满希冀的眼神,再次匆匆地扫过一眼后,他放下了车帘。 思忖片刻,他心情更压抑了似的,提高声音命令车夫:“速速赶路!本王不想再看到这样荒谬绝伦的场面!” 第八十六章 无论如何, 三皇子的北地之行,算是收获颇丰,荣归京城。 三皇子在回到京城的时候, 受到了非常热烈的欢迎, 热烈到贵为嫡皇子的他都受宠若惊。 他未来的老丈人李相奉帝命前去城门迎接他,而后魏安帝为他接风洗尘, 谢皇后也笑逐颜开,父母将他捧作掌上明珠似的, 夸得天上有地下无。 三皇子几近飘然欲仙,这是他曾经都不敢想的场面。 父母的宠爱,永远都只给嫡兄顾宜修一人,而他算什么呢?只是顾宜修的小尾巴罢了。 而他现在,凭借着自己立下的汗马功劳, 终于赢得了父母的重视。 说到顾宜修, 魏安帝对于太子在北地遇袭一案中的阴私手段并非置之不理, 只不过他不想将其放在明面上任人置喙,平白损毁了皇家的面子。 可他给顾宜修的惩罚, 竟是将他换下了储位。 明面上他只说,因为顾宜修残废后, 一直身体不大好, 久病不愈, 脾性也暴躁许多, 难担太子之位, 剥去了他这尊贵的头衔。 而后,在朝堂上大肆赞扬了三皇子顾宜泽的功勋, 当机立断地将他立为大魏皇太子。 皇家玉碟上将他的姓名写得清楚明白——顾、宜、泽。 顾宜泽轻轻松了口气, 仿佛终于能够挺起胸膛做人, 他不再是哥哥的影子,而是堂堂正正的皇太子,优于哥哥百倍千倍的人。 魏安帝也心情大好,择吉带着顾宜泽在皇庙天圣宫祭天地祖宗,而后又回到光明殿,为他举行册封大典,帝后二人将金质册宝赐予新太子。 顾宜泽深深俯下身去,向父皇母后行大礼。 然而这一日顾宜泽的册封典礼,废太子顾宜修甚至称病,没有出席。 帝后皆在上首端坐,魏安帝面带喜悦,谢皇后也盈盈笑着,可怎么看怎么僵硬。 毕竟她之前关于易储一事的关注点全在于“如何保住顾宜修的太子位?”,结果劈头盖脸砸过来的问题竟然是“如果抢过太子位的是亲生的小儿子该如何是好?” 若是说,魏安帝为了打压谢家,抬举了大皇子或是其他年纪小的庶子,谢皇后必是要闹个天翻地覆,也要让他尝尝恩将仇报的滋味儿。 可如今上位的是她的小儿子,手心手背都是肉,她都不知道该摆什么表情好。 在登上太子宝座后,顾宜泽终于展现出了他优秀的政治素养与品性。 他性格温良,擅于倾听,肯于纳谏,但也不失自己的思考与决断,比起性子骄横还成天恋爱脑到乐不思蜀的二皇子顾宜修来,他的能力实在不俗,仿佛一直蒙尘的宝珠忽然露出了他本来耀眼的光泽。 魏安帝也对顾宜泽非常满意,这才是一个真正合格的储君。 于是魏安帝对他事必躬亲地细细教导,朝臣们每日都能看到父慈子孝的场景。 逐渐地,众人亦开始觉得,易储不失为一件好事。 毕竟比起理顺皇家那摊子破事儿,还不如祈祷大魏的未来有一位明君呢,反正不管谁坐在那个位置,一个有脑子的帝王,总比一个骄纵任性的帝王要好。 -- 第162页 东宫的詹士府官员们并没有换血太多,甚至三师三少都是原班人马配置,毕竟在此之前,顾宜泽作为顾宜修的嫡亲弟弟,他们利益向来一致。 所以最终,也就只有顾宜修的几个心腹跟着他离开了。 顾宜泽知道,嫡兄必会因此对他产生嫌隙,可从小到大的情分也不是作假,他们一直关系深厚,所以他想着,若是得闲,他必要找顾宜修好好地喝酒谈心,就像从前一样。 若是能开导他,倒也不负此行。 顾宜泽有这个体恤嫡兄的心,却一直都没有找到合适的时间去找他。 因为做太子实在太忙了!还未上手时,就忙得他整个人乱七八糟! 他以前可从未想过,太子竟然要将三省六部的事情理得清清楚楚,科举农商亦要精通,除此之外,派系之间的利益分配与均势制衡也要了然于心。 甚至是他以前最瞧不上的联姻——他原来总认为魏安帝惯会乱点鸳鸯谱,如今才知里面的门道儿实在太多。 曾经他不过是在户部当差,还有空当一当纨绔小王爷。 现在是完全没有闲心去喝花酒了,至于美人,那更是要往后排了。 在帝皇、太子、东宫、朝廷,甚至整个京城,都处在一种蒸蒸日上的氛围时,鲜少人能注意到门前路绝人稀的人,哪怕他们曾经是京城最炙手可热的人物。 比如玄家,又比如,二皇子顾宜修。 从去年年末至今将近半年,是顾宜修的人生中最为灰暗的时节。 一切的一切,都是从年前他与父皇的吵架开始,因为吴黎的身世问题,魏安帝不再允许吴黎成为他的正妃。 而后他因为对父皇顶撞,被送去了天圣宫自省。 在天圣宫,他失去了右手。 那人留下一句“你再也做不了太子了”,就此消失,哪怕是刑部也找不出丝毫踪迹。 这句话令他无数个夜晚辗转反侧,反反复复地思考,到底是谁在觊觎他的位置。 直到他在北地的计谋功亏一篑,吴黎也因此渺无音讯,而顾宜泽却载誉而归时,他被迫让出了太子宝座,情绪也走到了疯狂的边缘。 他知道父皇已经厌弃了他。 他知道如今的自己已经是个废人。 他知道所有的一切都要让给他的弟弟了。 可以,顾宜修强迫自己接受这残忍的一切,可他觉得,已经失去这么多了,能不能不要再让他失去吴黎? 他真的很想她,同母后合谋在北地做出如此阴损的事情,也是想将她救回来。 顾宜修找过太子弟弟几次,毕竟那时候顾宜泽在北地当差,应该知道吴黎的下落。 可顾宜泽在忙碌之中抽空见他,却只听到他一次又一次地提及那个他已经很厌恶的女人。但他已经不忍心打击嫡兄,为难半晌,只能说自己也不知她的去向。 而且,从他去北地到回来,就一直没见到过吴黎,遑论知道她去哪儿了呢? 但兄弟俩都不蠢,吴黎一直都无消息,那八成是落在了对头手上,不是玄家就是镇南王一系,生死未知,或许正受着非人的折磨。 顾宜修见弟弟根本就不在乎此事,只觉得他在敷衍自己,难免有些暴躁,声音也带了怒意:“你我曾经多次寻顾寒崧麻烦,顾烟杪是他亲妹妹,护得跟心肝子似的,阿黎落在他们手上,怎么会有好果子吃?” 顾宜泽见他竟然因为此女对自己这般气急败坏,顿时也没了好性子,只偏头抿了口茶润润嗓子,淡淡道:“那二哥想要拿多少诚意,去交换吴黎呢?” 顾宜修闻言,竟然愣住了。 见他这般明显的表情,了解他至深的顾宜泽都被气笑了:“二哥莫不是在打孤的主意?你想让孤舍弃什么,去替你交换一个流放犯人?” 顾宜泽的意思已经非常明显。 他并非在为了顾烟杪得罪顾宜修,而是觉得吴黎实在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只会拖后腿的人,并不值得他去花大代价交换回来。 况且,顾烟杪向来精明得很,半杯茶都要他三两银子,他此前还未曾完成她的心愿,此时若是同她接洽,定会漫天要价。 但在顾宜修眼中,这已经不是吴黎的事情,而是他这个好弟弟,在接手了他的一切后,居高临下地开始嘲讽打压他。 甚至连他最后的希望吴黎,都要剥夺。 胸腔的怒意升腾而起时,顾宜修眼中的温度却在一点点降下去,最终他寒声道:“弟弟,你莫不是太天真了?以为坐在太子之位上,便能对我赶尽杀绝?” “赶尽杀绝?”顾宜泽闻言只觉得可笑,“不过因为一个女子,你竟会这般想我?我们到底是不是嫡亲兄弟?为何好言好语你从来不听?” 顾宜修冷笑道:“是是是,太子殿下还能记得我们是嫡亲兄弟,我可真是受宠若惊!你可记得,你是踩着我,才能爬到现在这个位置,怎么有脸回头同我说这种话?” “踩着你?孤的种种功绩,皆是实打实做出来的,与你何干!”顾宜泽也动了怒,站起身道,“你如今所处的位置,我呆了十七年!十七年!做你的下属,做你的拥护,做你的影子!而你如今才呆了几日,便受不了了?” 顾宜修定定看着顾宜泽,半晌忽然露出一个狰狞的狠笑。 他颤抖着左手拳头,眼睛微眯,咬牙切齿地说:“原、来、是、你。” -- 第163页 顾宜修终于崩溃了似的,猖狂跋扈地大笑起来,连眼里都沁出了泪水,他朝顾宜泽怒吼道嗓音嘶哑:“原来是你!原来是你!!!可怎会是你……怎会是你啊!!!” 顾宜泽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突然发疯,目眦欲裂,却完全摸不着头脑,根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他正想问一句,却看到顾宜修直接掉头,朝殿外狂奔而去。 “什么毛病?” 顾宜泽看着他离开的背影,也没有追上去询问。 此时他正是心生怨怼的时候,同时也很忙碌,见他一如既往地肆意妄为,便歇了这个闲心去管这次兄弟间常有的吵嘴。 反正等顾宜修气消了,他们最终还是会和好。 毕竟从小到大,顾宜修永远对他宠爱非常,这一点绝不会变。 然而,仅仅是短暂的三日后。 皇宫中恍然响起浑浑沉沉的丧钟,朝堂中的众人皆大惊失色。 传讯的內侍着急忙慌地赶来,在殿内跪下大声哭喊道:“太子薨!” 所有人都诧异得目瞪口呆,面面相觑。 ——登位不及两月的三皇子顾宜泽,竟然就这样不可思议地薨逝了?! 而杀他的人,正是他爱戴的嫡兄,二皇子顾宜修。 第八十七章 谢皇后得知此事后, 直接就昏迷了,而后一病不起。 她的大儿子,亲手杀了小儿子。 如此摧心折肝的事情, 简直就是在将她一刀刀凌迟, 却连恨意都生不出来。 顾宜修自陈杀弟的理由是,太子私藏西凉王的画像, 上面还附有情诗,很是爱而不得。于是他怀疑太子通敌卖国, 这才前去提醒。 太子却因此急躁万分,两人产生口角,竟然打起架来。 兄弟间动手比试也是常事,顾宜修对于弟弟武功如何心里有数,更何况他还是左手使剑, 杀伤力定不若曾经。 可谁知这一剑, 太子就是没有躲过去呢? 这话顾宜修说得冠冕堂皇, 但怎么可能骗得过魏安帝与谢皇后? 通敌叛国? 顾宜修自己玩儿剩下的,转头却扣在弟弟头上。 在一家三口私底下的交谈中, 顾宜修终于承认,当初砍下他右手的人, 大概率是顾宜泽派去的, 只因顾宜泽常年居于其下, 心生嫉妒, 才想要将他拉下储位。 谢皇后哭得快厥过去了, 她死命晃着顾宜修的衣领,劈头盖脸地用手掌打他:“那是你弟弟啊!你亲弟弟啊!你怎么下得了手啊?!” 魏安帝在一旁静静地枯坐着, 经此一事, 他连头发都白了许多。 他思考许久, 自己到底是造了什么孽,才修来这等逆子。 他甚至想到了许久以前,竹语道长说,若要保住江山皇位,首当其冲就是要杀二皇子。 可是他如今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他怎么忍心再杀另一个? 在满朝哗然中,顾宜修被关进了宗人府。 这与坐监狱也没有太大区别了,不过条件好些,不必挨饿受冻。而且整个宗人府的仆从,只需要盯着他一人。 没有任何亲朋好友敢来看他,也没有仆从敢与他搭话。 在日复一日夜复一夜的独处中,顾宜修不断地回忆起那一天,他杀了自己最喜爱的幼弟。 他在痛苦至极中,又不断地告诫自己。 那是顾宜泽自作自受,自作自受! 是顾宜泽先觊觎他的位置,先对他行刺,让他残疾,他不过是报复回去罢了。 他的所作所为,理所当然,正当合理。 顾宜修必须反反复复地这样想,否则,他根本无法睡一个好觉。 只要他闭上眼,他就能看到幼年的三弟哭啼啼的模样。 以及他将长剑捅进三弟心口时,三弟难以置信的受伤眼神。 以及那滴欲落未落的泪水。 “华哥儿……华哥儿!” 顾宜修惊醒时,喊得是顾宜泽的乳名,想要伸手触碰他,却一手抓空。 顾宜修从残梦中缓了过来,而后慢慢地从床上坐起,沉默而无声地看向窗外,那一轮明亮的月。 他浑身都是冷汗,竟是又梦魇了。 然而,这梦魇必会在他今后的人生中,反反复复,无穷尽也…… - 仍留在北地的顾烟杪得知此事时,面上没什么表情。 此事的发生,本就源自于她的一手推动,兄弟反目正在她的意料之中。 只不过,她意外于顾宜修动手会如此干脆。不过仔细想想,也有几分理所当然的意思,毕竟魏安帝一家都是一脉相承的自私,哪怕是嫡亲的兄弟又如何? 原作中顾宜修能将江山相让,那是他身心健全,爱人在怀,无心皇位的时候,像扔烫手山芋一般把这沉重的责任丢给弟弟——那是他不想要的东西。 而如今,是弟弟在他最痛苦的时,将他仅剩的最宝贵的太子位抢走。 骤然间失去一切,其中滋味,自然不同。 顾烟杪倚靠在窗边,咬了一颗桂花糖在嘴里,静静地看着窗外厚厚的积雪。 对于顾宜泽,她的情绪有些复杂,可最终仍是摆正了心态。 只不过顾宜修说顾宜泽私藏西凉王画像一事,顾烟杪仍旧心存怀疑。 原来那副画像,竟是顾宜泽画的阿依暮? 可他何时见过阿依暮? -- 第164页 莫非是那时他偶遇了女装的安歌,却没有认出其身份? ……虽然听着荒唐,但未必没有这种可能。 然而又是谁指点顾宜修去三皇子府找出了这幅画,进而去调查画中女子的身份?结果找到了与女装安歌眉目相似的阿依暮。 这就像是谁未下完的一盘棋,还没有进展到真正精彩的时候,顾宜修就按捺不住,毫无耐心地用这破借口杀了弟弟。 看来,京城里仍有其他人想要把水搅浑。 在临近五月的时候,缠绵不尽的大雪终于停歇,北地终于隐隐有了开春的意思。 她有些怀念远在南川的父王,算算时间,南川怕是早就过了春暖花开的时节,已经提前步入了炎热的夏季。 镇南王给顾烟杪写信的频率明显升高,显然他也想念久不归家的女儿了。 而且早些时候,他还会在信中批评一下小霸王,但后来知道她受的委屈后,语气明显就软了下来,恨不得亲自飞过来砍了欺负他女儿的王八蛋。 镇南王最近给她的信中言辞,如同任何一位爱女心切的老父亲,叨叨碎碎地写道:“北地天寒地冻,又有雪灾,你一定要保护好身体,父王只期望你能平安健康,莫要给自己太大压力,万事仍有父王哥哥挡在前方。” 但提及他自己的近况,却只有一句简单的“南川一切都好,勿念。” 不过随信附赠的小礼物,是一朵淡黄色山茶花,顾烟杪看着就忍不住想笑,其中安慰她的意思太过隐晦。 山茶耐寒,花期长,只要熬过冰雪消融,就是春和景明。 而且,这是母妃最爱的花朵呀。她重新耕耘好的小花园,应该已经发芽开花了。 自从北戎破关的战役胜利后,就无人再在顾烟杪面前提起和亲一事——北戎军屠杀北地平民令人发指,都这样了若还要巴巴儿地送个公主过去,纯属有病。 此事悬而未决,魏安帝却因为亲儿子闹出来的事儿而焦头烂额,一直都没来得及管她,顾烟杪也乐得如此,苟在北地养身体,同时也在慢慢给自己的计划进行倒计时。 魏安帝后知后觉地想起还有个和亲公主滞留,是因为他遣去代替玄晖原职的武将,每次在北上的路途中就会被杀,已经死了三个。 三位的死因各有不同,一个用餐时被毒死,一个夜里睡觉就再没醒,最后一个是被人远远地一箭射中,直接一命呜呼,顺着箭轨找回去时,早就没有人了。 魏安帝认为这必然出自玄家之手。 他对玄家已经忍无可忍了,虽然玄将军已经卸职,玄晖停职,玄烛也没有任何差使,但玄家兄弟此时还在北地,他们的影响力与掌控力就不会被消除。 某种意义上,北地早就是玄家的地盘。 魏安帝非常厌恶他的东西被人占为己有的感觉。 不管是镇南王,还是谢家,亦或是玄家,他拒绝与任何人分享权力。 曾经的他因为不够强大,需要他们的帮助,可暂时的屈服却养大了他们的胃口,变得如此肆无忌惮。 属于他的权柄,必然要收回到他的手中! 任何人都无法抢走! 魏安帝一时不知拿顾烟杪怎么办好,不免有些怨谢皇后与顾宜修,与北戎通气儿这么大的事儿也瞒着他,若是他们行事的时间再晚些,顾烟杪早就到了北戎,都不知能不能活到婚礼第二日,怎会有现在的难题。 他想了半刻,叹口气将此事先按下不表,还有其他事儿要忙呢。 这种时候,他就特别想念已经死去的顾宜泽。 当一个从小到大都普通平凡,却在死前绽放出无与伦比光彩的人,总会显得特别让人痛惜,魏安帝心里闷闷地想,若是早早地将他立为太子,或许这一切悲痛的事情都不会发生吧。 而现在储位空悬,魏安帝的脑袋里闪过去一张又一张其他庶子的脸,要么一看就不是个聪明的,要么年纪太小了还看不出好赖,一时之间竟然没有任何继承人的人选。 但他的妃嫔与儿子们,却知道飞黄腾达的机会就在眼前。 所以这段时间,魏安帝总是见到他们在眼前晃来晃去,争着抢着似的表现自己。 在这种挑花了眼的时候,魏安帝竟然诡异地想到了顾寒崧。 他当然不是要考虑顾寒崧继位,只是忽然反应过来,好像许久没听到他的消息了。 于是魏安帝遣了心腹內侍何公公去瞧瞧,近日镇南王世子有何动向? 何公公去而复返,向他回禀道:“自从安平公主北上和亲去后,镇南王世子便一病不起,精神不济,吃药也不大管用,大夫看了后说是心病,实在难以治愈,只能慢慢调养着,以免伤了根本。” 魏安帝心中对顾寒崧很是不屑,此人未免过于妇人之仁! 早前就觉得他懦弱不堪,唯一一次显得有血性些,便是太子行凶时护了妹妹一次。 况且,他妹妹不过送去和亲罢了,而且现在也没怎么样,四肢健全地呆在北地,可他竟然会病到如此地步,不知道的还以为要去和亲的是他呢。 他正想发表几句评价,此时又有其他內侍来禀,说是护送北上武将的官兵们再次返回了京城,因为那第四名前去赴任的武将,又死在了途中。 这一次武将的死因,是忽然生了桃花癣,直接猝死了。 -- 第165页 魏安帝听得脑门上青筋暴跳,这回同武将一同北上的官兵足有五千人,竟然还是被玄家得手,真是一帮饭桶! 不过他暂时没有即刻派第五个冤大头去,而是自己思索了几日。 越是琢磨,就越觉得不对。 最终魏安帝又找来心腹內侍何公公,让他去镇南王世子府瞧瞧顾寒崧。 结果,何公公回来后,直接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冷汗涔涔地告罪道:“奴实是被蒙骗了呀!那世子府里的主子竟然只是个替身,真正的世子,已经不见了!” 魏安帝根本来不及怪罪何公公。 他心头大震,怒目切齿,继而玄而又玄地悟到了某种极其危险的可能性。 ——在京质子不知所踪所代表的意思,已经昭然若揭! 第八十八章 时间倒回月前。 魏安帝允了玄将军辞官的折子后将军府就开始收拾行礼细软, 准备浩浩荡荡地告老还乡。 如今的玄家原是大家族的旁支,本家没落了才起的势,祖籍在京城隔壁的天南府, 虽然很久都没有回去了, 但找个偏僻地儿安安分分地养老,倒是不难。 然而将军府体量过大, 上上下下仆从也不少,搬家便是个了不得的大活儿, 忙忙叨叨了大半个月才勉强收拾完,终于择了个吉日,离开了京城。 而顾寒崧,则在改头换面后,混在了玄将军的搬家队伍中一同出了城。 只不过在此之前, 顾寒崧久违地见了余不夜一面。 当然, 按照这两人的谨慎与妥帖程度, 自不可能在万般紧张的时刻冒如此风险,毕竟他们俩又不是热爱搞事的顾烟杪。 余不夜到京城几年来, 与顾寒崧就完全没有说过话,而且鲜少有谁会将这两人联想起来——虽然都知道她与顾烟杪交好, 那毕竟是在南川的事儿。 而顾寒崧年幼时就来了京城, 怕是对京城的熟悉度比南川要高多了。 他们的偶遇充满了猝不及防, 又卡在这种微妙的关头, 不禁多了三两分宿命的味道。 彼时余不夜正在逛一家饰品店, 她背对着大门,坐在柜台前挑挑拣拣。 丫鬟顺着她的意, 拿起一串紫藤花的簪子, 轻巧地插进她梳好的发髻上, 而后余不夜举起铜镜,想要瞧瞧自己的模样。 于是在镜面的晃动中,余不夜看到了站在店外凝视着她背影的顾寒崧。 是她熟悉的,忧伤而眷恋的眼神。 失手跌落的铜镜面上裂开一道狰狞的伤痕,余不夜惊觉自己的骤然失态,可仍是片刻不耽误,迅速转过身后,望向顾寒崧的眼睛。 顾寒崧未曾想会被她逮个正着,见她骤然回眸,他的神态却已经收敛成为克制守礼。 他朝她轻轻地一点头,正要装作并不熟识,准备抬腿离开。 余不夜却追了出来,对着他的背影道:“世子留步。” 顾寒崧的脚步蓦然停驻,隐忍片刻后转过身来,表情亦是一如既往的温和,他平静地解释道:“非常抱歉,方才确实冒犯姑娘了,我只是路过此地,偶然看到余姑娘……” 仅仅一个余光掠过,便将她的背影认出。 既然遇到了,她也背对着自己,顾寒崧便想着,只多看一眼便好。 如此隐秘的愿望一瞬即逝,抬眸便与她对上视线。 余不夜见他仍愿意搭话,也定了定慌张的心神,毕竟她从未做过这般冲动的事情。 她仍带着惯有的优雅仪态,慢慢走至他跟前,福了福身,温柔地笑道:“我请世子去浮生记喝茶,世子可愿赏脸?” 余不夜微微垂眸,乍然看见顾寒崧的腰间竟然还别着她送的茶叶香囊。 香囊已经很旧,当年包在其中的茶香早已消失殆尽,可他仍然随身携带,思虑事情时,会下意识地一遍遍抚摸着香囊上淡紫色的纹路针脚。 不知为何,余不夜忽然有些鼻酸。 这一场盛大的暗恋,终究不是她一个人的独角戏。 顾烟杪此人虽然性子跳脱,但自从在那个雪夜撞见顾寒崧拒绝余不夜后,便从未在余不夜面前主动提过顾寒崧,就算有时候难以避免,顾烟杪也会面容严肃地对她道:“不必因他耽误自己。” 是以余不夜一直认为,顾寒崧大抵只是对她有点好感,更多的只是她的单相思罢了。 顾寒崧顺着她的目光,知道她定是什么都明白了,此时遮掩的言语只显苍白。 他沉默一瞬也自觉难以拒绝,于是干脆也难得冲动一回,轻轻笑着说:“是我的荣幸。” 浮生记的雅间内,香炉里腾起淡雅的袅袅青烟。 余不夜遣走服务的茶侍,从容地为顾寒崧泡上一壶茶。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放松而投入地泡过茶,在尚书府的每一日,暗潮汹涌的勾心斗角已经让她疲惫不堪。 顾寒崧坐在她对面,静静地看着她融雪煎茶,时不时两人有个眼神对视,他都会对她安抚地笑笑。 他们之间,如此静谧而温情的时光,实在太过奢侈。 顾寒崧甚至都舍不得眨眼,生怕错过她任何细微的表情,情不自禁地希望这一刻能无限拉长。 俗气的想法,却丝丝缕缕都是真心。 余不夜轻柔地将白瓷茶盏放在顾寒崧面前,问道:“世子记得这味茶吗?” “记得,这茶名为‘知乐’。”顾寒崧温声道,“初次见面时,你便是用知乐来招待我们。” -- 第166页 他能记得,余不夜并不惊讶。 她端起茶盏,垂眸抿了一口知乐,平静地说道:“初次相遇时饮知乐,怎知再饮知乐,已是告别。” 顾寒崧陷入沉默。 凭借余不夜的聪慧,自然能猜到,多年未通过消息的他们,能够得此一见意味着什么。 今日一别,或许不久后便是生死两隔,再无相见之时。 “这些年,多谢你,辛苦你。”顾寒崧艰难地说,“抱歉,我什么都没帮上你。” 他分明不是想要说这些,可又必须要说。 “我知道的,没关系。”余不夜飞快地眨了眨眼,抑制住眼眶里的热意,“世子刻意不关注我,是为了保护我。” 余不夜使劲抿着嘴唇,压制着胸腔里源源不断涌出的委屈之意。 可垂眸的瞬间,泪水还是砸进了茶盏,融进了知乐茶。 从小所有长辈都夸她乖巧懂事,就算身世变迁,她亦是规规矩矩,从不怨天尤人,知足而安分守己过着自己的日子。 但其实,她很难过,却无人可说。 余不夜无声地低头流泪,顾寒崧迟疑后仍是伸出手,拇指抚摸上她的脸,缓缓地拭去沉重的眼泪。 他哽了许久,说出来的话仍有些颤抖:“我不敢让你等我,你明白的。” 他不敢给她任何承诺,甚至不敢给一个眼神,只怕将她往灾祸的更深处拖。 “我明白,我明白的。” 余不夜的泪好似断线的珍珠,她抚住顾寒崧的手背,半张脸埋在他的手心里,滚烫的泪水润湿了他的掌纹。 顾寒崧见她伤情,仿佛连呼吸都扯得心脏疼痛,最终他探过身子,将她拥入怀中。 他的下巴抵在她的额角,浅淡的香气缠绕着眼泪的苦涩,这个仿若融入骨血的拥抱太紧,几乎要将她的五脏六腑都碾碎。 而后他捧起她的脸,很轻很轻地地,吻了吻她的唇瓣。 - 窗外的晚霞张扬而灿烂,明亮得仿佛是一场艳丽的金红色火海。 顾寒崧走出浮生记的时候,怔怔地望着天边,那是他如今都难以触及的瑰丽。 余不夜则在浮生记留得久一些,她自斟自酌地将那壶知乐饮尽。 缓过神来后,窗外的霞光已经散尽,遥远的夜空月明星稀。 未消多时,她便恢复了惯常的端庄典雅。 除了微红的眼睛,几乎看不出她有任何异样。 可余不夜仍是有些恍惚。 她离开浮生记时,未曾注意到隔壁雅间内,谁注视她的背影时,意味深长的眼神。 余不夜回到尚书府后,又做回她深居简出的吴家大小姐。 因为吴黎的失踪,导致吴家再次受到极大的打击,作为始作俑者顾烟杪的闺蜜,她自然不会出去讨这个嫌,现在父母见她都不会给好脸色。 不过,吴家的事情对于京城即将掀起的波浪来说,实在不值一提。 虽然早有预感,但真正听到大街小巷传来的消息时,余不夜仍然提心吊胆了一回。 如今人人都在讨论,镇南王终于走上了起义篡位的道路! 他原是太子,手里也有先皇让他继位的遗诏,此时在南川拥兵自重,准备进军京城。 魏安帝得位不正,是该归还皇位的时候了。 这件事情发展到此处,仍是皇家内部的争斗。 但平民百姓却惊讶地得知,玄家开诚布公地表示,玄家连带着黑铁骑,皆投于镇南王麾下。此时玄将军夫妇已然护送顾寒崧至南川,玄家兄弟与顾烟杪仍镇守在北地。 随着北地也成为了反叛地,一时之间,京城或成南北夹击之势。 魏安帝骤然面对此不利局面,第一反应是故技重施,想要联系北戎军进行合作,企图用他们牵制住北地的黑铁骑,他便能集中兵力攻破南川来的顾家军。 可西凉却在此时宣布中立,但会为镇南王提供一定程度上的便利。 这番话的意思是,西凉作为同样与北戎接壤的小国,若是北戎再次发兵袭击北地,老巢很可能就会被西凉偷了。 所以北戎此时最聪明的做法,就是同样保持中立。 魏安帝气涌如山,简直想吐血,只觉得曾经对他们所有的慈悲宽容全都喂了狗。 镇南王一家都是刻薄寡恩的小人,面儿上唯唯诺诺,留他们一家性命至今,非但不感恩还敢有如此狼子野心,玄家就是喂不熟的白眼狼,叛主叛得利索得很,这两家如今狼狈为奸,竟还想回头咬他一口。 北戎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该要他们做点事时屁用没有,早知便该让玄家给他们整灭族算了。 骂过一回,魏安帝却也能稳住心神。 他调兵遣将,派出了镇国将军谢然与云家小将云风,领军三十万,准备正面迎战! 由此,这场酝酿了多年的夺位之战,终于拉开了序幕。 第八十九章 战争开始之前, 最先闻风而动的,其实是各地的百姓。 长久以来,虽然大魏与别国接壤的边境常年动荡, 腹地的百姓生活却是平和自在, 富庶穷困皆有,但无论如何, 都没有战争的威胁与困扰。 在听说大魏即将硝烟四起时,许多百姓就连夜收拾包袱跑了, 能跑多远跑多远,甭管是投奔亲戚还是归隐山林,都要尽量远离战区。 -- 第167页 毕竟两军交战殃及池鱼,想要保住一条命是一方面,还有一个原因, 是他们害怕“兵痞子”打劫财产, 强抢民女, 更有曾经经历过战乱的老人说,有些将领为了震慑敌军, 在占领重要城池后会下令屠城。 老人并未说错。从古至今,此等先例数不胜数, 为了发泄士兵们的积攒已久的怒气与怨气, 赢家将领对于自家军队报复式的烧杀抢掠行为会稍有放纵, 生灵涂炭也不过如此。 但最可怜依然是手无寸铁的平民, 他们并不参与战斗, 却两边都得罪不起。 在南川以外的平民当中,大多数人并不认识镇南王, 也不认识他麾下的顾家军, 自然不了解其战斗路数, 个个儿避之不及。 结果他们蓦然发现,带领着顾家军的将领,竟然是大名鼎鼎的玄将军。 啊,玄将军,这位他们认识,被皇帝厌弃的战神。 想到早前遍布大街小巷的流言,他们非常理解他投奔镇南王这个选择,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那么作为玄将军的伯乐镇南王,应该也不是什么坏人吧? 有玄将军的好名声作保,平民们对顾家军多少都宽容了一两分,但仍旧怀着警惕之心,各地的驻军也都不敢有任何松懈。 然而顾家军却用雷厉风行的实际行动展现了他们的作战方式。 镇南王仍然坐镇南川,除了威名赫赫的玄将军,代替他出征的将领还有他的儿子顾寒崧,以及心腹大将张裕与其子张烨然。 每抵达一座城池时,顾家军并不急于攻打,而是先劝降,此举能够最大程度地避免伤亡。 若是在规定时间内驻军拒绝投降,迫不得已变成两军交战的局面,顾家军亦是尽己所能地不伤及民众,甚至在有条件的情况下,还会组织民众迅速撤离战区。 至于那些个趁火打劫的恶行,他们更是一桩一件都未曾做过,有些人还会主动给他们塞银子,想要花钱消灾,却被他们义正言辞地推回去了。 顾家军的想法很简单,皆是长久以来在南川半农半军生活的耳濡目染——脱下甲胄,他们亦是平民一员,照样得勤于农耕,努力生活,皆知平民生存不易万分辛苦,哪里好意思拿他们的钱财? 保家卫国是荣誉,铠装皆是勋章,怎会是作奸犯科的挡箭牌? 若真有些个贪心之辈,民众皆可举报,等候他的便是严苛的军法处置。 由此,次数多了,平民们好似也都放下心来,偷偷摸摸交谈时也说玄将军这是投了明主,他们从未见过如此态度温和严明的军队。 这些皆是普通城池的处理方法。 除此之外,还有个别的特殊情况,比如在南川附近比较大的府城,随着近年南川的富庶与发展,没少死皮赖脸地蹭过来受恩泽与实惠,于是在镇南王起义后,他们迫于吃人嘴短的压力,假模假样地打了一下,就迅速投降了。 还有些个地方较小的贫困地区,处于三不管地带,他们的献降亦是理所当然,只要看看双方的兵力差距,有脑子的都会选择在这时保存根本没有多少的实力。 这部分地区都属于炮灰墙头草,谁赢了听谁的。 如今的顾家军,早就不是数年前的惨样儿。 当年的他们,军队人数少得可怜,勉强能够守住南川的边境,只不过武器得不到换新,战甲亦是改进艰难,战役过后都要回收破烂似的把坏掉的武器捡回来,战甲也从死人身上扒,这般缝缝补补又三年,还能继续用。 直到顾烟杪开始赚钱,又挖了铁矿,还得了安歌的武器图,比照着设计了更轻便的武器,以及照着软甲的形制改良了战甲,慢慢地,顾家军的境况才得到大大的改善。 之前与西凉的那一战就是最好的证明,主动出击如同飓风横扫。 半农半军至少能保障粮仓充足,新兵蛋子们都有热饭吃,新锐的铁制武器与防御力更胜以往的战甲能保证他们能更好地在战场上存活,家乡近年的富足繁华也足以支撑他们出军的自信。 ——这么一想,安歌真是个漂亮大绵羊啊,能让顾烟杪可劲儿地薅羊毛,各种角度全方位地薅,源源不断,生生不息,简直就是改善大魏军用医用的科技大能,没有他做不到,只有他想不到。 嗯,艺术方面先按下不表。 若是安歌能心态正常地正常交友,顾烟杪怎会舍得杀他?那必然是要成为磨拳霍霍的万恶资本家,拿着小皮鞭,把他关在小黑屋里,逼迫他研究如何制作手机和飞机这两个至关重用的鸡。 当然这些不过笑谈,顾烟杪明白科技的发展需要循序渐进,从来没有一蹴而就的好事,她只是单纯表达一下自己纯粹的爱才之心。 真的,她可以用寒酥崩掉的那颗牙起誓。 - 起义之战开始后,镇南王的三员大将兵分三路,从南川挥师北上,以令人目不暇接的雷霆之势,很快便占领了大魏南方将近一半的土地。 与此同时,玄晖与玄烛两兄弟,重新掌握了北地的最高控制权。 北地的平民早已民怨沸腾,对于玄家的反叛乐见其成。 毕竟他们早已心寒如斯——北地的军队与人民,并不在帝国的统治者与他的下一任继承人眼中,他们为了得到利益,这片土地上的一切都可以随时放弃。 于是玄家兄弟在安顿好北地平民后,率领着身经百战令人闻风丧胆的黑铁骑,从北地冲坚毁锐地南下,迅速打通了大魏的西北一带。 -- 第168页 在短短的三个月内,魏安帝骤失的土地过多,却也不慌不忙。 他派出的镇国将军谢然带领着钺甲营的大部队,作为主力军,正面迎击自南向北而来的顾家军,目标是击退叛军,以及剿灭叛军首领镇南王。 而云家小将云风则领兵快马前往西部地区,任务是守住余桑府,坚决阻断一南一北顾家军与黑铁骑的汇合。 魏安帝想得非常明白,北地经过惨烈的天灾,又与北戎有过交战,自然元气大伤,若黑铁骑没有南川物资的及时补给,他们根本就打不了持久战。 只要耗得够久,己方就能多一分获胜的机会。 不过,最出乎魏安帝意料的事情,是二皇子顾宜修偷偷地从宗人府逃了。 仆从发现他不见了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他能顺利逃走,自然是有人接洽,经过一夜的奔袭,他赶上了云风的军队,与他们一同前往了西部地区,准备与云风一道参战。 得知此事的谢皇后简直要疯了,她顾不得自己正软禁在凤仪宫,拖着病体强行地突破了宫人的防线——那可是余威仍在的皇后娘娘,陛下的发妻,虽然这会儿被软禁,可真要伤了她,指不定自己得陪葬。 于是谢皇后跌跌撞撞地强闯了光明殿,她红着眼睛勒令魏安帝立马将顾宜修找回来,而后重新册封他为太子。 “阿修真的已经很可怜了,他为了太子之位,被迫杀了华哥儿,现在又为了太子之位,被迫去攒军功——就因为当初华哥儿有军功,而他没有,才丢了太子的位置。” 谢皇后忍无可忍,眼泪又流了下来,痛哭道:“可太子之位本来就是他的啊!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这天下,哪有太子出去攒军功的道理啊?” 魏安帝理解她的伤心哭诉,也不忍苛责,耐心听完后,平静地说道:“可他如今已经不是太子了,甚至,他亲手杀了太子。” “我知道,我都知道啊。” 谢皇后不需要魏安帝冰冷而残忍地再提起一次这令她痛彻心扉的往事,她一改曾经的嚣张跋扈,第一回 向魏安帝跪了下来,虔诚地匍匐在地,眼泪打湿了面前的柔软地毯。 “阿修做了二十年的太子,陛下一朝让他下台,他如何能坦然接受?直到如今,他从宗人府逃出去,亦是在拼命寻求陛下的认同,陛下,陛下,你怎么忍心啊,他也是我们的儿子啊……” 魏安帝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地上卑微祈求的谢皇后,她洁白的额头上已经出现红印。 此时他只觉得她极其陌生,与记忆中那个娇蛮任性的夫人相距甚远了。 谢皇后的所言让他有恻隐之心,可他仍在犹豫。不过不得不承认的是,顾宜修此举虽然莽撞,却着实有足够的魄力。 重大的挫折能让一个幼稚的男孩成长为一个稳重的男人。 其实魏安帝也很想知道,这个仍在寻求他认同的嫡子,究竟会在这次避无可避的战争中成长到什么地步,值不值得他再一次地将江山交付给他。 第九十章 这段时间, 顾烟杪便随着黑铁骑一路南下,随着他们愈发接近西部地区,征伐的速度也随之慢了下来, 终于在抵达余桑府边境时原地驻扎, 停止进攻。 云风所带领的军队便镇守在余桑府,只守不攻, 形成了难以攻破的铜墙铁壁。 在这个阶段,整个战局处于某种诡异而微妙的平衡中。 顾烟杪并不会插手玄家兄弟战事指挥, 这是她再自信都不能犯的错误。 术业有专攻,毕竟打仗是她不熟悉的领域,贸然指手画脚的话,遭人厌恨事儿小,耽误军情才是大事, 更何况, 权力集中时军队才能有更强的执行力。 不过, 这一点儿也不耽误她在军中勤勤恳恳地旁听学习,天呐, 玄家兄弟的大师实战课,错过一次懊悔三年, 这么大的便宜她顾烟杪怎么可能放着不占? 当然她是交了学费的, 为黑铁骑做了许多力所能及的事情。 与魏安帝所想不同的是, 黑铁骑根本就没有缺乏物资的隐患, 因为他们有未雨绸缪的顾烟杪, 年前与玄家商议计划时,就提出了这一问题。 早前借着救灾的名头, 顾烟杪便借着浮生记的供应链输送了一大部分的军备与物资到北地, 军备就地掩藏, 物资则是对半分,一半救灾,一半储存。 两者都是重中之重的事情,必然要齐头并进。 为此她不惜掏空了近年所积攒与流动的将近八成的资金。 有舍才有得,顾烟杪早前决断得当,现在正好解决了黑铁骑的燃眉之急。 不过顾烟杪没有想到的是,北地人民因为她奋不顾身的救灾义举,以及悲惨身世与遭遇,已经把她当成了黑铁骑的吉祥物,有事没事就会来找这位平易近人的郡主。 热心的民众们总能在五大三粗的男人中间找到顾烟杪,就算她亦是一身戎装,自觉英姿飒爽威风凛凛,但他们远远朝她的方向一指:“那个最白的最瘦的最矮的,一定是郡主没错了!” 然后就一拥而上,把满脸莫名其妙的郡主围起来,七嘴八舌地慰问她。 顾烟杪听到最后一个形容词非常不满,她都已经很努力地长高了,个头儿已经超过一米七,这个身材在女孩子里已经足够高挑。 但是在黑铁骑的威猛大汉中间,她娇小可爱得像是混在狼狗群里的布偶猫。 -- 第169页 多么惹人怜爱。 这些人找她,也没太重要的事情,就是动不动给她送吃的。 广大平民表达喜爱的方式是多么朴实无华啊,爱她,就把食物炫她嘴里。 一路南下的途中,顾烟杪经常能收到果蔬大礼包,礼轻情意重嘛。 大多数送礼的都是曾经受过镇南郡主恩惠的难民,如今灾情缓解,万事平息,他们就会拾掇拾掇自家种的果蔬以及养的鸡鸭,送个几大包给郡主。 顾烟杪很有吉祥物的自觉,不大贵重的礼物都会照单全收,有时候出门溜达一趟,就能抱一大篮子的土鸡蛋回来,背上还背着一筐水嫩嫩的大萝卜,身后还牵着两只活鸡。 倒不是她贪财好利,只是她拒绝收礼的话,热情的乡亲们必然自责送少了,会迅速地再回家凑两篮子鸡蛋给她,顺带装一袋刚蒸好的大白面馒头。 玄烛每次见她被食物堆淹没的模样就觉得好笑,他甚至诡异地想起来,曾经的顾烟杪也极度热衷于投喂他,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她表达喜欢的一种方式吧。 但周嬷嬷见着这番景象,整张脸都写着骄傲,就说了她家郡主不管哪方面都是最好的! 面对大家沉重却浑朴的爱,顾烟杪欣慰不已,但她向来不会少自己吃的,于是将收来的营养土特产都加在了黑铁骑伤员的病号餐里。 这是能给他们微不足道的弥补之一。 黑铁骑们心怀感激,但他们并不大会说漂亮话,翻来覆去也只有一句笨拙的谢谢。 与黑铁骑的军士们相处了也有快大半年,顾烟杪大抵已经习惯了北地汉子的不善言辞,但看他们的眼睛,便能看到那颗赤诚的心。 很偶尔,他们会在夜幕降临的时候,围着篝火唱歌吃肉喝酒,有时候是为了庆功,有时候是为了御寒。 这一夜,在余桑府不远处驻扎下来的营地中,他们又围坐在一块儿。 哔啵作响的篝火晃晃跳跃着,温暖火光照亮他们粗犷的面庞,也不知是谁起了开头的调儿,大家慢慢和上拍子,一同用北地方言唱着不知名的歌儿,悠悠扬扬。 这大气磅礴的歌曲如同北地这个边境之城一般沉稳而辽阔,混着辛辣豪放的烧酒味儿,荡气回肠地飘至天空之境,明澈浑厚,却又带着如影随形的悲怆苍凉。 玄晖竟然和着歌曲用力地敲起军鼓来,顾烟杪倒不知这位气质桀骜不驯的刀疤脸竟然有这种才艺,可她仅仅听了片刻,便又陷入了他们的震撼非常的合唱歌声中。 渐渐而入的滚滚鼓声带着说不出的韵味,让人仿若看见天苍苍野茫茫,将士们骑着马日复一日地奔驰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与大漠中,大声呼喊着,而后默默遥望着天的尽头。 黑铁骑个个儿骁勇善战,轻巧敏捷的身形下是沉重的过往,离别的痛苦几乎伴随着每一个人,早晨还勾肩搭背的兄弟,或许夜里就天人两隔。 他们不知道自己还能记多久,只能横刀立马,在不朽的巨石上刻下同伴的名字,让万年留存的石头铭记这份沉默的孤勇。 这些看似冷漠豪放的将士们,身体里却流着最重情的血液,若不重情,怎能在有如此经历后,仍然坚忍不拔地镇守在边关,与无尽的暴风雪与沉默漫长的冬日孤烟作伴? 顾烟杪听不懂他们的语言,却被这壮观的一幕震住,久久无言。 她抱着一壶温酒,坐在风中久久地看着他们歌唱,而后遥遥地看向天边细碎的星辰,忽然有点想念沉香。 沉香会变成星星吧。 顾烟杪的酒量并不好,之前喝酒也都是浅尝辄止,可今日却不知不觉地喝了许多,甜辣的烧酒顺着喉咙坠下,通体舒泰。 一时之间反应过来,竟是有些醉了。 玄烛不知何时已经走来,坐在她旁边,见她有些茫然的样子,好笑道:“你怎么了?” 顾烟杪摇摇头,呆呆地看着远处的篝火,浅浅地笑了:“他们唱歌好震撼,北地人骨子里都很潇洒,南川人好似心思会更细腻一些,这就是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吗?不过,心应该是一样的。” “或许吧,每次我去南川,也都觉得很新鲜,竟然有如此温柔仙境。”玄烛拿过顾烟杪手中的温酒,仰头往嘴里倒去,溅出来的三两滴不听话地流淌至下巴后滴落,快速地划过他修长的颈部,落进衣领口。 喝急了。玄烛微微皱眉,毫不在意地用袖口将脖颈处的液体擦掉。 他蓦然转眸,顾烟杪果然撑着腮帮子上上下下地打量他,弯弯的眼尾带着酒后桃红色的微醺之意。 顾烟杪真诚地夸他:“玄烛,你真好看。” 她忽然就理解了玄家怎会养出他这样的男子来,与京城贵胄们格格不入。 他属于辽阔天地,不能在小小京城画地为牢。 玄烛不知顾烟杪在想什么,但他见她面色如同桃花盛开般潋滟模样,便顺便掂了掂手中酒壶,所剩不多,之前太忙没空管她,没想到她就抱着酒壶喝了个饱。 “怎么样,好喝吗?”玄烛也没怪她,甚至伸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子。 顾烟杪垂着眸子没接话,痛快饮酒的后劲儿上来,让她连额头都白里透着红,眼神也有些懵,玄烛觉得她难得迷糊的样子怪可爱的,便静静低头观察她。 结果她晕乎乎的,坐在原地晃晃悠悠片刻,直接就往前一栽! -- 第170页 玄烛眼疾手快地拉住了她,掰过来一瞧,她直直地瞧着他,好像还在责怪他阻止了自己与草地的亲密接触,真不知这人喝醉了是什么毛病,没见过这么别致的发酒疯路子。 不远处的许愿见到了,赶紧倒了一碗解酒茶来,小心翼翼地喂顾烟杪喝下。 许愿是玄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追到手的妻子,也就是玄烛的嫂嫂,之前他就是写信给许愿问了许多讨女孩儿欢心的法子,虽然对顾烟杪好像都没太大用处。 但是顾烟杪在见过许愿后就非常喜欢她,许愿的眼睛好似永远含笑,整个人温柔又和气,不过与余不夜的柔情似水不大一样,她有一众让人感到安宁平和的气质,就好似晒着冬日的阳光,让人暖和又懒洋洋。 最重要的是,许愿真的很会烹饪,顾烟杪吃她做的菜,米饭都能多吃两碗,若是一同生活久了,她一定会变胖。 许愿见顾烟杪不大清醒的样子,便主动说:“我扶她去帐篷里吧。” 玄烛摆手道:“无事,我送她回去就行。” 他背对着顾烟杪蹲下来,晕头晕脑的她就很上道地爬上了他宽阔的脊背,把许愿看得抿唇直乐,与不远处的周嬷嬷相视一笑。 于是许愿朝两人挥挥手,让他们赶紧走吧。 顾烟杪其实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但意识还算清醒,只不过她哪会拒绝让玄烛背她呢,紧紧搂住他的脖颈时,她还暗自感叹,玄烛现在真的长大了。 初见时,他还是个小小少年,当时她扭了脚,他也是这般背她走路,她趴在他背上,瞧着他下颌线条已经褪去了青涩,逐渐趋于成熟利落。 个子也长高了,身材也变好了,想到这里,顾烟杪顺便捏了一下他肩膀结实的肌肉。 玄烛骤然停住了脚步,开始怀疑顾烟杪是不是在装醉。 揩油这种事情,她是惯犯,每次都是迅速摸一把后,用最纯真无邪的眼神看他,用实力演绎什么叫过犹不及。 他斜眼看向趴在肩头与自己茫然对视的顾烟杪,睁着一双朦胧的杏仁眼,还很是疑惑地眨了眨。 玄烛:“……” 算了,装的就装的吧,他还能怎么样呢? 于是他错开目光朝前看,径自地朝顾烟杪的帐篷处走去。 顾烟杪自以为顺利地蒙混过关,嘻嘻一笑,不安分的手指又绕着玄烛高马尾的发丝儿,牵了几根挠他脖颈的痒痒肉。 玄烛甩了甩长辫子,嗔怪地瞧她一眼,脚步却没停。 “玄烛玄烛。” 她朝他脖子吹气,酒味儿混着香气围着玄烛一圈一圈地绕。 “嗯?” “你的耳朵怎么红了?” “……” 玄烛实在说不出话,顾烟杪看他吃瘪的模样实在心花怒放,哈哈大笑起来,半晌体内的酒精借着情绪挥发出来,她抱紧玄烛的脖子,吧唧一声亲了一口他的右脸。 “补齐啦!”上回在将军府她亲了他的左脸。 路旁的汉子们看到这一幕,善意地哄笑起来。 玄烛的步子走得更快了,他颇有些羞赧,低声说:“你收敛一点,还没到帐篷呢。” “到了帐篷我就可以为所欲为了,是吗?” 顾烟杪只觉得好笑,玄烛背着她速度快得简直就差飞起来了。 “当然不是。”玄烛义正言辞道,“送你回去我就走了。” 顾烟杪看着他红红的耳尖与耳垂,下意识应了一句好。 心里却是在想,他的耳朵看上去好软,真想啃一口。 于是她就凑上前去,含住了他的耳垂。 这一刻在玄烛的脑子里,几乎是如天降神雷一般,把他轰然炸得人事不知。敏感到极致的地方忽然被这般戏弄,他整个人只觉得天旋地转。 但是,仅剩的意识让他提心吊胆后缓缓松了口气。 ——幸好,已经是在帐篷门口了。 第九十一章 顾烟杪不知自己到底做了多么天怒人怨的事情, 导致玄烛背她进了帐篷后,就直接把她丢在了柔软的毯子里,然后对她怒目而视! 若不是他整张脸红得快要爆炸了, 她几乎都要相信他的怒气值已经快要到达顶点。 “你瞪我干什么?”顾烟杪理直气壮地说, “你在生我的气吗?” 玄烛捂着耳朵,震惊之下简直难以开口说一句完整的话, 结果顾烟杪这个罪魁祸首竟然如此振振有词,面色严肃地紧紧盯着他, 盯得他都有些心虚地移开目光。 ……不对啊,怎么好像是他做错了事儿一样? 顾烟杪若有所思地瞧他半晌,终于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 她轻佻的眼神上下扫过玄烛高挑的身材,接上话道,“没想到玄小侯爷是保守的类型呢!” 她玩儿够了似的, 终于摆出一副乖巧的姿态, 慢慢在毯子上坐正了, 柔情似水地笑出八颗牙来:“那我以后收敛些,不戏弄你了。” 按照玄烛对顾烟杪的了解, 她必然是在信口胡说,此人在这方面的信用度基本为负数, 简而言之就是根本不能相信。 而且今日她还喝醉了, 按照逻辑推断, 厚脸皮的程度只会变本加厉。 玄烛叹了口气, 同她面对面地正襟危坐, 痛定思痛地认为,都是酒精的错。 从今日起, 必然要没收一切她能接触到的酒壶, 决不允许任何人未经许可给她饮酒, 违者军法处置! -- 第171页 顾烟杪仍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眼神中毫不避讳对他的情谊。 暧昧的气氛蒸腾在这小小的帐篷里,玄烛被她瞧着又有些紧张,而后便见她动了,双手往身前一撑,朝他爬了几步,两人之间的距离陡然拉近。 顾烟杪又稍稍往前凑了凑,仿佛要仔细地看他长成什么模样,她叹道玄烛的眸子真是仿若墨玉,就算总是显着冷意,却依然清透。 烛火在映在其中,闪烁着动人的光芒。 她甚至在他眼中看到了自己的模样,小小一个,笑眼弯弯,眼眸凝亮。 “玄烛,你的眼睛真漂亮。”顾烟杪喃喃,情不自禁伸手抚上他的脸庞。 她明显感觉到他僵硬一瞬,但依然没有躲开。 他将手心轻轻地覆在她的手背上,心道果然如此,但他实在拿这只言而无信的坏狐狸没办法,只能有些无奈地说:“你想想自己刚刚说了什么?” 她嫣然一笑道:“我醉了,我说什么了?我什么都没有说。” 此时玄烛已经无暇分心去思考了,因为顾烟杪离他实在太近,他们呼吸相闻,空气中全是酒气与桃花醉人的气息。 她的鼻尖几乎要碰到他的鼻尖,彼此眼瞳中的对方已经放大到了极致的地步。 可顾烟杪胆子实在太大了,她又摸索着往前进了一步。 玄烛知她醉酒,不好趁人之危,见她逼近于是想退。 可他的背后就已经是门口,已经退无可退。 顾烟杪见他踟蹰,很是洋洋自得地笑起来,而后得寸进尺得多伸出双手环住他的脖颈,手脚并用似的往他身上爬,最后跨坐在了他的腿上。 她微微垂眸,俯视着端详静默不语的玄烛。 他已经不再挣扎,破罐子破摔似的放松身心,抬眸与她对视,准备坦然迎接她的入侵。 她将猎物堵在狭小的空间内,终于得逞一般,慢慢伸手抚摸上了玄烛的眼眸,他没有躲,只是眨了眨眼,温柔地注视着她的靠近。 顾烟杪专注地看他,而后闭眼轻轻吻在了他的眼睫上。 好似翩翩蝴蝶落在花瓣。 而后,她纤长的手指缓慢地划过他挺直的鼻梁骨,点在了薄唇。 她的指腹温柔地摩挲着他柔软的唇瓣,呼吸相缠,眼里尽是醉酒后的缱绻与迷离。 可这个吻却迟迟没有落下来,时间仿佛无限拉长,长得玄烛都失了耐心,想要主动吻上去,去加深此时难得的深情。 许久,她却失了神似的,喃喃问道:“玄烛,你真的心悦于我吗?” 玄烛不知她为何会有此问,若他对她无意,此时怎会纵容她到如此地步?而且他相信凭借她的聪慧,怎会看不出他心之所向? 但她好似真的很在乎这个问题,之前在天圣山时,她也问过一次。 “罢了,我算是理解玄夫人了,真真儿是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顾烟杪未等到他利落的回答,霎时便泄了气,整个人往下一滑,趴在他胸口,抱住他劲瘦的腰腹,不想动了。 玄烛的手缓缓地放在了她的背上,哄她似的轻轻拍着。 她枕着他温暖的胸膛,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与绵长的呼吸声,这对她来说就像是强力安眠药,酒劲儿与疲倦顷刻间袭来,顿时就犯了困。 玄烛见她前一秒还在他衣领上用手指胡乱画着什么,下一秒那柔弱无骨的手就脱力似的落了下去,仔细一瞧,她竟是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他一时失笑,伸手摸了摸她柔软的长发。 玄烛有些眷恋地将温香软玉抱满怀,亲昵地用下巴蹭了蹭她的头顶,而后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印上一吻,最终还是将她打横抱起,轻手轻脚地放在床上。 而后他吹熄烛灯,静静地离开了她的帐篷。 这一夜,顾烟杪因为摄入了酒精,睡得很熟,甚至梦到了镇南王府粗壮的梨花树。 梨花花瓣纷纷扬扬地飘落,洁白柔软仿似雪花,落在她的鬓边与肩膀。 醒来时她难以自持地想家了,真是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想当年她被父王禁足在王府里养病,见天儿就是躺在院里晒太阳,清闲得令此时的她好生羡慕。 顾烟杪举起镇南王送来的那朵山茶花,左看右看,轻轻叹口气,又放回了原处。 蜷缩在床尾的寒酥也醒了,站起身撑起前爪爪伸了个懒腰,白绒绒的毛从耳朵尖抖到尾巴尖儿,它舒服了,蓝盈盈的眼睛望向顾烟杪,神色真诚得仿佛下一秒它就要开口说话:“给我肉肉吃吧!” 顾烟杪领着寒酥去找许愿开小灶,早膳是炸糖糕、鸡蛋灌饼和大烧麦,配着香喷喷的小米粥,寒酥的主食一如既往的是肉肉,但许愿都给它煮熟了,拌了蔬菜和鱼肉,越来越像是在吃狗粮。 待她吃饱了,便瞧着不远处忙于公事的玄烛,亲兵一路走一路同他汇报,再然后便见他神色严肃地进了军帐,他在军中习惯早起,到了这会儿,估计都做了许多事了。 在短暂二十年的异世之旅中,顾烟杪虽然生活飘零,所处却是和平年代,只能通过书籍影片了解战争的残酷与可怖。 在她看过的短剧中,有一句令她印象深刻的话,但直到此时,她才感同身受。 ——“大多数人认为战争是由拼搏组成的。其实不是,是等。等待下一次进攻,等待下一顿饭,等待下一个明天。” -- 第172页 昨日的小小插曲不过是调剂,军营里长时间的生活,仍是在枯燥的操练与对敌军的戒备中度过的,随时可能爆发的战事,是所有人脑子里那一根绷紧的弦。 顾烟杪溜达到玄烛的军帐门前,伸手撩开帘子,与正巧抬眸的玄烛对了个眼神,规规矩矩地拖过小马扎坐在一边旁听。 玄烛下巴一扬,那亲兵便会了意,负手行礼后退了出去。 “怎么不说了?”顾烟杪纳罕道,“我还想着听听课呢。” “就是汇报了他们最新探查到的余桑府的防御措施——余桑腹地坎坷,我们早前便模拟了他们的防兵部署,此次不过派了斥候去探探虚实。”玄烛并不隐瞒任何,又将桌上几份公文递给她,“世子的信。” 顾烟杪接了后细细查看,皱着眉扫完,她虽有些皮毛的战斗经验,但遇此大战,仍是不敢随意置喙,迟疑片刻后仍是问道:“这是否太过冒险?” “自然冒险,可风险往往伴随着高收益。”玄烛轻描淡写地说道,甚至还有闲心打趣,“你顾烟杪竟然也会有不敢冒险的一日?” “哎,这哪儿能一样?”顾烟杪摆摆手谦虚道,“我冒险都是赌我自己,你不一样啊,你背后可是有千军万马,事关那么多人命,可不敢有太大差池。” “所言有理。”玄烛方才不过闲聊,这会儿思及正事也沉默一瞬,眼神也逐渐凝重起来,深思熟虑片刻后,缓缓下了定论,“此次战役事关重要,或许,成败就在此一举了。” - 余桑府内,云风所率领的军队横亘在北方黑铁骑与南方顾家军中间,让两边通信都很难,而余桑府看似有被夹击的风险。 但根据具体的战地地形来说,余桑府多树林,地势也比较坎坷,在双方通信不便的情况下,要实行夹击过于理想化,真要实操的话,挺难实现。 不仅如此,黑铁骑怕是物资告急难以打消耗战,而顾家军一方则有谢然大军牵制,只要实行拖字诀,也够他们喝一壶。 云风的想法非常正确,于是他稳扎稳打地在余桑府建立防御圈,南北两边试探性的小打小闹全然不放在眼里。 毕竟想要攻破余桑府,并非易事。 余桑府占地面积非常大,围边的城墙也很是坚固,城内粮草亦是充足,云风站在城墙上朝远方望去,陷入沉思。 他精细地计算着,初步认为己方稳稳撑个两三个月绝无问题。 再者,云风听闻谢然那边正与顾寒崧打得难舍难分,必然不会分出重兵来这边攻城,更容易率先进攻的军队,大概率会是物资耗尽的黑铁骑一方。 于是再加了一层城墙北边儿的防御。 总而言之,云风对于守城很有信心。 现在他要做的,便是安静等待谢然的信号,而后再做下一步安排。 云风自认为已经深思熟虑,结果却在一个普通的夜里,他都已经睡下,却被值夜的亲兵冲进来大声喊醒。 他骤然醒来,皱眉问道:“何事大惊小怪?” 亲兵着急忙慌地说,斥候探得消息归来,黑铁骑与顾家军正准备对余桑府进行强攻。 云风都怀疑自己听错了,反问道:“哪边?黑铁骑还是顾家军?” 亲兵心急火燎地大声重复道:“南北两边!黑铁骑和顾家军!同时!同时!将军,我们被夹击了!” 第九十二章 云风头一个冒出的想法是, 真见鬼了! 他们两边到底是如何联系上的?明明飞鸽都打下来好多只,却并无捕获任何有效信息。 总不可能是靠心有灵犀吧! 云风被自己荒谬的想法惊到,却也不好再拖拉, 赶紧起身, 速速前往城墙处。 虽然黑铁骑与顾家军就像约好了一样,在这个夜里打算攻云风一个猝不及防, 他们确实做到了,然而云风的军队也是训练有素的队伍, 加之日夜防备,就算一开始有些微的骚乱,但还是井然有序地拉开了防线。 云风匆匆登上北面儿的城墙,他此时仍然坚信黑铁骑比他要着急得多,同样也更易击溃。 他曾经亦是研究过玄将军的兵法路数, 当年的几场漂亮战役亦是如数家珍, 所以他也非常清楚, 常年驻守在北地关口的黑铁骑大多是骑兵,以往也多是以突袭的闪电战为主, 毕竟兵贵神速,即使一次重创不成, 迅速撤退, 损失也会大大减少。 然而此次夜间突袭, 黑铁骑并没有按照往常的行军习惯, 由将领率领骑兵团疾驰而来。云风观察片刻, 发现他们在相隔余桑府城墙一段距离的地方便停止前行。 而后开始捣鼓一些奇奇怪怪的设备。 云风的亲兵跟着他一同出来,在他旁边眯眼细瞧, 漆黑的夜里, 人的视线多少都会受到阻碍。他问道:“将军, 那是什么?” “投石机。”云风拿着千里望,观察半天对面摆出来的复古装备,着实感觉到了一丝诡异的不对劲。 “奇也怪哉,投石机的射程怕是没有那么广吧?”云风怪异地问道,“莫非黑铁骑最近有新战术啊?” 亲兵忧心忡忡地接话道:“有也不会跟咱们说吧。” 对于云风的疑问,黑铁骑很快就给了他一个强有力的答案。 黑铁骑先是迅速地将伏火矾装入投石机里,而后将引线点燃,最后靠着经久不衰的杠杆原理,火丨药团飞了出去,在空中划过一个完美的抛物线。 -- 第173页 快要坠落时,伏火矾引线燃尽,剧烈的爆炸骤然亮起灿若白日的火光,一颗又一颗的小太阳在空中燃烧着撞进了城墙内,霎时间烧成了一片炽热的火海。 炸裂的巨响仿若惊雷滚滚,天罚似的震撼了整个余桑府。 守城士兵被这阵仗惊得有些不知所措,忙不迭找掩体躲起来,却仍会被滚烫的巨浪掀翻,一时间,就算是身经百战的将领们,都难以自持地惶恐不安起来,遑论在最前方做人肉炮灰的小兵们,此时已在四处逃窜。 云风就算作为一员大将,却也从未见过如此撼天震地的跨世代场面,思绪竟然飘到其他地方去——大魏有此秘密武器,推平周围小国又有何难?甚至统一中夏都指日可待! 他整个人惊呆须臾后,骤然回了神,又开始咬牙切齿地咒骂道:“该死的玄家!他们有如此巨大杀伤性的武器,竟然闭藏不发!” 云风暂时收敛了他的统一梦,紧锁眉头看着霎时间成为人间炼狱的城墙,正在拼命思考应该如何应对,毕竟现在是自己处在秘密武器对面,而他毫无胜算。 原来这就是镇南王敢一举篡位的底气啊! 他还未想出个章程来,便又听见有小兵来报——南边城墙处,是张烨然领着顾家军突袭,他们正在如法炮制地将火球投掷到墙内。 此时,余桑府南边的城墙也已经呈倾颓之势。 云风一听,更是气煞,眉头一竖勒令道:“全体听令!顾全自身便是最好的回击,我倒不信了,他们若要攻城,竟会不近前?只要他们敢进来,就让他们没命再出去!” 他要保全守城的兵力,就不能被这故弄玄虚的阵仗给吓到。 城墙边的守军得令,便开始躲藏起来,云风仍然站在城墙上观望,只要城墙不倒,他们便依然能够支撑,攻击不够强悍,守城却完全可行。 北边的黑铁骑感觉到了城墙内的变化,便也停了手。 方才他们不过天女散花般地往墙内投掷,说白了就是试探试探,吓他们一吓,接下来这才是重头戏呢。 随着玄晖的一道令下,掌管投石机的黑铁骑们便开始集中火力,朝着一段已经炸开裂了的城墙上进行集火猛攻。 那恐怖至极的隆隆爆炸声仿佛永不休止,让墙内的士兵们脑子嗡嗡地开始耳鸣,随着一下又一下的爆破声,硝烟四起,砖石乱飞,他们抹了把眼,定睛一看,城墙已经缺了个大口子。 城墙轰然倒塌的时候,就算是云风,脑子也是蒙的。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此时不过破晓时分,从战斗开始到现在仅仅几个时辰,怎么城就破了呢?不是说好了能撑两三个月的吗?! 若是按照原本他的想法,黑铁骑们骑着马儿来,又要过壕沟,又要破城门,守军只要站在城墙上阻挠,总能想方设法地拖延。 可谁能想到,黑铁骑破城,根本就没挨到过城墙啊! 虽然思绪发昏,但战争仍在继续。 既然城墙有一段这么大的坡口,守城军们便开始着重地对此处严防死守。 然而黑铁骑此时也并未直接闯入,而是派出了远程弓箭手,将伏火矾绑在箭簇上,一连串地发射出去,一波又一波地清理守军。 与此同时,投石机依然在勤勤恳恳地工作着,其他的城墙在开裂后,也陆续不断地纷然倒塌,守军们顾此失彼,忙乱得有些找不着北。 终于,待时机差不多时,黑铁骑的重铁骑兵队便由玄烛带领,整装压入。 他们一路高喊着“投降不杀”,强行地破开了已经崩毁的城门,震耳欲聋的马蹄声如同强烈的地动,惊天动地地传出去很远。 余桑府的守军终于不敌,兵败如山倒,北方防线全线崩溃。 云风气怒得焦头烂额,此时新的军报恰逢而至,称南门已被攻破,顾家军的铁蹄呼啸而至,未消多时,整个余桑便乱作一团,刀剑齐飞。 云风此时已经穿上了重甲,他虽然还年轻,却明白作为一个将军,宁愿战死沙场,也决不能投降。 他拿过武器,准备加入守军一同作战。 云风方下城楼,便瞧见前方一匹黑色骏马昂首嘶鸣,马背上是一名玄甲小将,手执长丨枪。两人一个对视后,那小将便当机立断地纵马朝他袭来。 他的目光锐利如鹰,身姿却敏捷如狼,不过转瞬之间,那一杆锐利的长丨枪竟然已经刺至眼前! 云风迅速提刀便挡,不过区区几招,他便认出面前这人是玄烛,本着英雄惜英雄的心情,他痛呼道:“玄小侯爷何至于此!年少英才,怎会做贼?” 玄烛对云风的攻势激烈而密集,并不给予任何喘息的机会。 反观他自己,却表现得游刃有余,甚至还有闲心回答云风的问话:“我玄家两代为将,镇守边疆,未有败绩,陛下待我如何?若云兄你今日战败而归,陛下将待你如何?” “我云家,我云家……” 云风闻言有一瞬的迟疑,他明白玄烛这是在提醒他何谓鸟尽弓藏,可忠告亦是点到即止,玄烛的长丨枪便看准机会,抓住破绽便长驱直入,百招内便将云风的性命收割。 云风死时仍大睁着眼,心有不甘的模样,好似根本无法接受自己的失败。 玄烛收了枪,虽然面色不改,心内却叹息。 而后他收敛神色,果断地举起手,做出了继续进攻的手势。 -- 第174页 作为主将的云风一死,守军立刻没了主心骨,一时间鱼溃鸟散,片甲不回。 必败的局势已定,残兵已经毫无战意,未拖延很久便都投降了,至少这样还能保住一条性命。 余桑府破,黑铁骑与顾家军终于两军汇合接洽成功,开始了漫长的清扫战场事项。 这场战役中,玄晖坐镇后方,指挥黑铁骑用投石机与弓箭进行远程攻击,而玄烛则作为前锋压进攻城,兄弟俩配合得十分默契。 玄晖头一回使用伏火矾,就算此时战争已经结束,他仍然在感叹伏火矾的威力。 他想多了解些,便主动找顾烟杪询问。 她只说这不过是顾家军的智囊团做出的试验品,毕竟之前都是偷偷摸摸,就算是努力攒了几年的份额,这数量顶天儿也用不了几回,若是用大作坊批量生产,还能改进成更具杀伤力的武器。 话是这么说了,但顾烟杪却在开战后,再没了笑脸。 她远远地看着炮火纷飞的战场,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不仅仅是担心玄烛的安危,她还在思索一个问题,这地狱一般的景象源自于她,她是否罪不可赦? 可思索许久,顾烟杪仍是坚定地认为,长剑可以不轻易沾血,御敌时却必须要亮剑示人,这便是展示实力,威慑敌人。 ——战争的意义,永远只有一个,那就是不再有战争。 玄晖见顾烟杪面色沉沉,大抵觉得少女曾经想得太简单,如今亲历惨烈战争才心有余悸,总要给时间让她想明白。 他正要离开让她静一静,却见玄烛骑着乌啼面色匆匆地回到营地,见到玄晖便朗声道:“余桑人数不对!怕是有诈。” 玄晖疑惑道:“莫非临阵脱逃?” 玄烛摇头:“不,大约少了万余人,极大可能是秘密行动,降兵都不知道他们去向。” “万余人如何神不知鬼不觉突破防线溜走?” 玄晖的神色也凝重起来,他们回到军帐内,在书案上铺开余桑府的地图,在地形复杂处拟画出可能的路线:“只可能是早就隐藏在西边密林,这边交战着,他们便跋山涉水离开了,贴着大魏与西凉的边沿过去,要冒极大风险,他们图什么?” “图——南川腹地。”玄烛眉头紧锁,修长的手指在地图上重重一点,“顾家军主力基本都在中部战区,边境的防线必然薄弱,确实是个可趁之机。” 玄晖面色一变,赶紧喊来亲兵下达命令:“快快通知张小将军!务必回防!” 正如玄家两兄弟所料,早在开战前,便有两万精锐骑兵隐蔽在密林深处静观其变,趁着战时的混乱,风驰电挚地贴着大魏边线,直冲南川。 这支队伍如同一支离弦的箭,锋利无双。 为了追求极速与隐秘,他们所到之处皆无活物,统统绞杀! 就这样一路刀山血海地前行,他们的队伍在极短的几日内,便到达了南川与西凉接壤的宴平府关口。 而带领这支精兵的首领,正是从宗人府逃脱后,与云风一同来到战场前线的二皇子,顾宜修。 第九十三章 顾宜修此时尚不知云风已败, 他同云风之前想的一样,守城至少能守两三个月,他带兵往返南川一个来回完全绰绰有余。 这本就是赌徒行为, 他只想赌一个偷袭刺杀成功的可能性, 能打就打,打不了就算了。 在顾宜修的概念里南川府一直是一个极不靠谱的穷地方。 偏僻, 贫穷,未开化, 愚昧无知。 普通民众吃饭都成问题,大字不识一个,遑论是发展经济军事或科技,简直是异想天开,若非如此, 魏安帝怎会把镇南王丢到那里去?他父皇又不是什么大方的人。 也就那浮生记不知走了什么狗屎运, 竟然成了全国连锁, 此次寒灾他们也出力颇大。 然而顾宜修查过了,浮生记的东家也曾是京城人士, 游历至南川时喜欢此地水土,才凭着兴趣开了第一家茶馆。 若是京城人, 顾宜修也就不惊讶了, 这不大材小用吗?成功是必然的。 极个别的人发大财都具有偶然性, 不能一概而论, 浮生记也不过是给南川民众多提供了些个就业岗位罢了, 茶馆的小二厨子,这不是有手都能做的事儿? 想到这里顾宜修眼神暗了暗, 奶奶个腿儿的, 就他没有右手。 不过在此之前, 因为他要上战场,云风便找来了匠人,给他的断手特制了武器,是一柄雪亮锋利的大刀,刀柄像个套子似的捆在他的断腕上,就好像长了个手刀。 所以他不再用长剑了,改用双刀,左右手各持一柄,就算像切菜一样直接朝前挥砍,杀伤力也很强。 话说回来,顾宜修又摆正了心态,罢了,反正魏安帝这么多年来一个铜子儿都没有给过镇南王,顾家军的刀枪剑戟更是从未更新换代过。 此时顾家军的主力军都在与谢然云风焦灼地交战中,宴平府的驻军应该也不剩几个了,他们要破关易如反掌。 守军们纵使能支撑,怕也是撑不了多久。 顾宜修想起之前看过的南川与西凉的战报,对于顾寒崧的战胜非常不屑。 他理所当然地认为,若是自己坐镇南川,又有丰富的物资与崭新的军备,早就把西凉小国打灭了,怎么还跟他们来来回回地拉扯这么多年? -- 第175页 如此磨磨蹭蹭,可不就是因为实力薄弱? 竟然让边陲小国蹬鼻子上脸地欺负,可真是丢人现眼。 这逻辑倒是没错,然而他未曾想过若是没有物资军备的加成,是否仍有雄厚的实力去面对凶悍的敌人。 然而顾宜修的这份优越感,却在听斥候探完回来报告时,被彻底击碎。 ——他怎么也没想到,南川与西凉东拽西扯的原因,竟是在边境成立了大型榷场! 这两个有穷又破的地方有什么好交易的?破豆子换青草?! 藩王私设榷场,按制是要杀头的! 若是京城早就察觉此事,必然早就大军压境将他们收拾个片甲不留,而且按照镇南王这僭越的程度,细查必然能再揪出许多可打压的错处。 然而镇南王已经反了,现在这些细枝末节就显得不那么重要,细究也实在太迟了。 真是让他们白捡了个大便宜! 顾宜修悔得肠子都青了,他想起曾经因为玄烛搅局,谢家在南川的暗桩全被连根拔起,似乎是从那时候开始,镇南王府连带着南川府都在逐渐逃离他们的控制。 看来玄家早就便与镇南王府搅在一起,现如今还装什么蒙冤的忠贞臣子? 而且还有那个该死的顾烟杪,在京城时言之凿凿地背大魏律法,这才让吴黎难逃流放,如今生死不知。 服了,她哪来的脸啊?怕是大魏律法里的事儿她都干了个遍吧? 自从被送进天圣宫反思,到今天他也未在见过吴黎一面。 “那榷场所处的位置非常好,约莫处在西凉与宴平折中的位置,占地面积颇大,也有人值守,我偷偷溜进去看了,里面的设施项目都是齐全的,连引路牌都做得端正,根据里面物品的使用痕迹,可以看出来经营已久,且热闹非凡,不过或许是因为最近战事频繁,榷场已经暂停经营了。” 斥候说着他的见闻,见顾宜修的面色愈来愈阴沉,他迟疑地问道:“殿下,我们要去把榷场砸了吗?把值守的人也杀了?” 顾宜修忍了又忍,怒从心头起,直接一挥右手臂,大刀刀刃将旁边的木桌子劈开了。 “不必了,我们稍作休整,继续前进。”顾宜修心烦意乱地说道,“争取快些抵达关口,天黑之后开始攻城。” 他抖了抖刀刃上的木屑,冷冷道:“榷场……真是好大的胆子,本王要让他们知道不听话的代价。” 正如之前玄家兄弟所言与顾宜修的预判,顾家军的主力军大多都在中部战场,再加上南川府与西凉暂时的和平交易,此时的南川府反而是兵力最为薄弱的地方。 毕竟谁也没有想到,顾宜修竟然会突发奇想地绕过战场来偷屁丨股,确实对此毫无准备。 再者,顾宜修的速度也足够快,且杀人够狠,一路上遇到的南川与西凉巡逻边境的小股兵力,全部斩杀,一个活口不留,根本无法往回传信,就算之后有人发现尸体再寻找杀人者的踪迹,也需要费好一番功夫。 这一支队伍带着仿若要跑死千里马的劲头一路疾驰,终于在入夜时分抵达了宴平府的关口,然而他们并没有停歇,而是随着顾宜修的一声令下,径直强行攻城! 顾宜修能如此自信,还有一个原因。 南川府不管如今是谁的地盘,但之前总归是大魏朝廷统一管辖,宴平府的关口规制,与其他边境的关口相同,而且因为地处穷乡僻壤,甚至还更简略些。 所以就算宴平关口已经被改装得更加坚固,可防御建筑的基座与机械体却仍是沿用旧制。 既然如此,顾宜修对此早就做了功课,实在熟悉得很,立时便号令全体攻击其中弱点。 宴平府的守军们在察觉敌袭时便集合准备反攻,然而面对早有预谋的朝廷精锐骑兵,他们拼死相抵,却仍是毫无悬念地失败了。 不过他们的坚守却尽可能地拖延了时间,让顾宜修的队伍损失了四分之一的兵力。 顾宜修赢得胜利,却仍是咬牙切齿。 经过此次破关之战,他已经发现顾家军的战甲武器皆是新制,根本就不是曾经那般落魄! 他们哪儿来的铁?哪儿来的更新技术?人均文盲的地方怎会有如此人才? 宴平关口破后,精锐骑兵冲进城内,强壮战马坚硬的铁蹄踏平了宴平这个小小地方。 苟活的士兵们与平民百姓别无他法,只能惊慌失措地四下逃窜,能躲的地方全都已经塞满了人,可仍然逃不过入侵者的利刃。 纵马狂奔的路上,骑兵们遇见的不管是士兵亦或是平民,不管是老人妇女亦或是小孩,见人就杀,一刀毙命! 短短的几个时辰内,宴平府已是生灵涂炭,到处皆是血海尸山的景象,满目疮痍。 他们几近屠城,可顾宜修生怕还留了活口似的,下令放火烧街,非是要整个宴平府都葬送在他手上。 在顾宜修张狂的大笑中,熊熊的火焰燃烧起来,照亮了漆黑的夜空。 迅速蔓延的火舌迅速地吞噬着房屋,凶猛如斯,更让人觉得这便是人间炼狱的景象。 或许是连老天都觉得此情此景过于惨烈,未消多时,天空竟然开始乌云翻滚,气压也逐渐降低,随着从远到近的剧烈滚雷声,磅礴的大雨在骤然间倾盆而下。 宴平府的火并没有烧很久,很快便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浇熄。 -- 第176页 被火焰侵蚀过的建筑都呈现出丑陋的焦黑色,一条条街道上已经没有任何人声,清冷孤寂得仿佛一座已死之城。 顾宜修啧了一声,仰起脖子看这场大雨,有些无聊地撇撇唇角。 他原本还以为可以快乐地行使一次惩罚的权力,结果被这场忽如其来的大雨扫了兴。 没事,不过一场雨罢了,又不是再不会停了。 就算不停,他也还有许许多多惩罚的法子,能好好让道貌岸然的镇南王一家子尝尝什么叫做错了事就得站着挨打。 他们越在意什么,他就要去摧毁什么,这就是最好的惩罚! 顾宜修不再理会已经被糟蹋完了的宴平,这不过是个下马威罢了。 他带领着队伍继续朝南川府前进,在考虑路线时,竟然又绕了弯——避免碰上从南川府支援宴平的顾家军。 而且他们在经过其他城池时候,仅仅只是杀了反抗的守军,却没有再继续屠城。 这太费时间了,玩过一次便罢了。 顾宜修转而开始绑架平民,同样不管男女老少,都用绳子锁链捆起来,像是运送囚犯一般,绑在奔驰的马匹身后,就这样一路拖到了南川府门前。 瞧见他们远远而来时,大门处的哨兵便拉响了警报,便有军队已经整装待发,无数的弓箭手在高处待命,只需要一声令下,尖锐的箭矢便会如雨落下! 哨兵见这支队伍后面拖着一大堆平民,在距离大门不远处停了下来。 哨兵见状不妙,怎会完全没收到别地的信号?可如今他来不及细想,只大声问道:“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只见那骑在马上的为首之人,哈哈大笑后怒声说道:“叫镇南王滚出来见本王!” “看见这些平民了吗?都是镇南王封地的平民啊,若你不出来给本王磕几个响头,本王现在就将这些人杀给你看!” 他举起左手比了个手势,属下们便利索地将平民押上,一排排地跪在了大门处。 “本王数三个数,若你不出来,第一排的人可就没命了!”顾宜修瞧着城墙处,歪嘴笑了笑后便开始倒数。 “三!” “二!” “镇南王,你是不是不信本王会杀人?” 他见镇南王仍旧没有出现,冷冷一笑,当即断喝道:“杀!” 精锐骑兵们听令,当即手起刀落,不过眨眼间,一串人头便咕噜噜落地。 一时间,南川府门口血流成河。 此时,却见城墙处忽然出现一个匆匆而至的身影,紧接着便是他气沉丹田的怒斥声。 “竖子尔敢!” 第九十四章 镇南王的怒意仿佛气吞山河, 声音传出去很远。 不久前,他接到张烨然的军报,字迹凌乱, 不难看出是情急之下所写, 军报提醒他有一支队伍预备从宴平府一带偷袭。 中部战场的大军会派队伍回防南川,可速度怕是来不及, 轻骑援军不眠不休地前进,怕是也要三两日。 镇南王根本未来得及部署防线, 宴平府遇袭的战报就已经传来,他当即下令驻守南川的两万五千名顾家军全速赶往宴平支援,自己只留了五千亲卫。 可未消多时,就得到了关口已破的消息。 或许前往宴平支援的顾家军根本没有遇上顾宜修一队,后者狡猾地绕路, 再杀人封口, 一路畅通无阻地直接冲到了南川府大门。 并且用封地平民的性命来强迫镇南王出面。 镇南王得知此事时, 登时气血上涌! 无论他此次起义成败与否,这片土地上的普通平民皆是大魏的子民, 而二皇子顾宜修作为皇室宗子,竟然如此滥杀无辜!且不说他曾经还当了二十年的太子! 顾宜修这般气焰嚣张地威胁镇南王, 亲卫们都不赞成他此时亲自出征, 可顾宜修的军队面对城墙上的弓箭手却毫不畏惧, 大刺刺地将平民挡在前方做肉盾。 一时间, 弓箭手们也投鼠忌器, 不敢轻举妄动了。 也因为他们用平民做挡箭牌,南川府里就算是有伏火矾库存, 也不敢轻易使用, 爆炸范围太广, 哪怕投一个代价也实在太大。 镇南王不可能对平民弃之不顾,同时他也并不畏惧与顾宜修正面对上,是以就算知晓来者不善,或许有个大坑在前方,他也义无反顾地登上了城墙。 此时他真正看到了南川府外血流成渠的惨烈场面,心痛至极,当即怒气填胸地呵斥道:“顾安竟教出你这么个草菅人命的畜生!就凭你,怎堪太子之位?” 天色阴沉,乌云滚滚,凌晨的那场雨好似尚未落完,此时雷声滚滚,暴雨又在蠢蠢欲动。 闻此言,骑着高头大马位居首列的二皇子颇有趣味儿似的仰头大笑,他左手执刀,刀尖遥遥地指着镇南王冷笑道:“是!你堪配,你我都是废太子,谁也别说谁,可当初还不是叫本王的父皇得了大位?!” “父皇饶你不死,已是不可多得的大大恩德,你这区区藩王,竟生了反意,真是痴心妄想!一家子不知好歹的贱人,今儿本王便杀了你,明儿再杀了你儿子,后天将你女儿送给北戎做军丨妓!——哦,本王倒忘了,她本就是和亲女,又有何差别!哈哈哈!” 越听他嘲讽,镇南王的面容便愈发阴鸷。 他不再浪费时间听这故意激怒自己的挑衅言语,径自打起前进手势:“攻!” -- 第177页 随着又一声剧烈的滚雷,南川府门大开,镇南王身穿玄甲,领着人数不多的顾家军亲卫纵马而出,气势汹汹! 斗争一触即发,旌旗猎猎,战鼓雷鸣,两军陷入激烈的厮杀。 镇南王一方的守城军大多支援宴平去了,此时迎战的亲卫人数只有五千,远远低于顾宜修军队的人数,他们却仍是奋不顾身地举起刀枪向前冲锋,甚至还要腾出心思来掩护那些手无寸铁的平民们毫无章法的抱头逃窜。 而一马当先的镇南王亦是勇猛果敢。 他就算只是个藩王,也是身经百战的藩王,在沙场上披荆斩棘的次数实在太多,此番于他而言不过小场面罢了。 早年间南川贫瘠,西凉也蠢蠢欲动,他从京城带来的人手并不多,于是只能亲自披甲上阵,一直等到张裕等心腹将军被他一手提拔起来,能够为他分担,他才逐渐退居后方,专心理政。 而今他已不再年轻,却仍然功夫在身。 他大喝一声,如同锐箭般突破重围,纵马疾驰只朝二皇子而去,冲云破雾的精铁长丨枪顺势一卷,便与二皇子的左手大刀牵丝扳藤地纠缠起来。 二皇子连忙抬起左手提刀抵挡,兵器相撞发出尖锐的声响,在整个战场中却显得如此微不足道。他的反应迅速而敏捷,哪怕只有单手持刀,也可看出武功底子极为扎实。 眨眼间,两人便是百招已过,互相拉扯进退,武力值竟然难分伯仲! 镇南王暗自心惊,未曾想过二皇子的武功造诣竟有如此之高?根本不似传闻中的二流水平。于是他有心试探,出招频频,速度也渐渐提了上来。 面对镇南王气势卓绝的威逼招式,此时二皇子接招已经有些吃力,无可奈何地节节败退,不禁萌生些许退意,瑟缩地往后撤去。 而镇南王却仍然稳扎稳打地且战且进,虽然他知道对面的露怯大概率是诱敌之术,此时也确实在敌潮中陷得有些深,但他身旁仍有亲卫相护,阵队严谨,默契非常,因此也并不惧怕,只悬起心来,打算随机应变。 一片混战间,镇南王忽然眼尖地注意到了二皇子的右手,竟然深深地藏在袖中。 此番场景他不知为何心生怪异,却无暇深想——他自是知道,顾烟杪将顾宜修的右手斩落了,可失去右手的人会是像眼前的二皇子这样吗? 镇南王的麾下有许多残疾的老兵,他们皆是为家国抛头颅洒热血的战士,却因战场上受了重伤,勉强捡回一条命来,残缺地活着。 然而总是有些小官惯会欺软怕硬,贪墨贪到残疾老兵的赡养金上去,以及阵亡战士的抚恤金,从中抽了不知多少中饱私囊。 镇南王决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所以经常抽空下基层检查,每年也会亲去慰问。 这是他的兵,是为了江山安定才变成这番模样,他作为一地藩王,妥善地赡养他们义不容辞。 可他见过那么多缺胳膊少腿的老兵,却从未见过二皇子这种胳膊尚在,却一动不动的人——刻意得有些过头了。 醍醐灌顶不过一瞬间。 镇南王阴沉着脸冷哼一声,倒江翻海似的抡起长丨枪,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朝二皇子的右肩胛骨突刺而去。 二皇子躲闪不及,本能地将右臂抬起抵挡,镇南王的枪刃却又骤然扫回,撕拉一声便划破了他的右手臂袖口——虽然只有短短一截儿,却足以露出他的右手手背。 正如他所想,此人并非顾宜修! 这人见伪装已然败露,干脆换了惯用的右手拿刀,出招立刻得心应手起来,方才的迟疑褪去,他攻击得肆意,堪堪能与镇南王打个平手。 镇南王早已察觉情况不对,慢慢地想要后退,可面前此人却如同紧紧缠绕他的毒蛇,如影随形,死死咬着不松,让镇南王无暇他顾,完全不能有任何的分神与后撤之意。 时间倏然而过,两人之间又是百招过去,打得难分难舍。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镇南王终于等到了那人的破绽,身体已经本能地奋力一击! 此时的一念之差,或许就是生死之差! 长丨枪的尖端捅进那人的胸膛,鲜血喷溅而出,洒落一地。 而那人却退也不退,只定定地看着镇南王,脸上露出一个诡谲的微笑。 镇南王见他笑容实在怪异,正要抽枪而走,却听到身后的亲卫大喊一声“王爷当心!” 从尸体上抽枪之力所需不小,他听到呼喊声,却一时未来得及避过身去,便见那亲卫直接舍身扑了上来,替镇南王挡了背后从天而降的一刀。 那一刀极为狠厉,让亲卫当场毙命! 可刺杀者却完全没有撤退之意,他施展轻功,轻点一脚踢开了亲卫的尸体,在电光火石间,另一柄大刀的利刃却带着比方才更加暴厉的力道,重重地劈斩下来! ——驾轻就熟得仿若那刀便是他的右手。 亲卫的护驾给镇南王有了瞬息的反应时间,他在微秒之间错开身子,避开了要害部位。 可那刀实在太快,刀刃离开时,他的脊背已经豁开了一道狰狞的伤口。 那一瞬间,镇南王感觉到的并不是疼,而是冷。 仿佛冰雪未消的年末初春,他的热血向外汩汩而流,而寒意却肆意妄为地涌入他的身体,如同藤蔓一般发疯攀爬。 -- 第178页 他下意识地回头,看到刺杀者挑起个张狂的笑容,对他道:“兵不厌诈,堂兄。” 镇南王有种被戏耍的震怒,一时又觉得荒唐。 他着实中计了,这是一个精心布好的局,演的是请君入瓮的戏码。 他并非没有识破陷阱,可他的所作所为是错的吗?又错在了何处?是不该亲征,还是不该上前绞杀方才狂言的“二皇子?” 而且脊背上的不过小伤,镇南王早年征占,挂彩的次数多了去了,不过一道深些的刀口,又怎么能阻止他继续征伐的脚步? 镇南王眼神微眯,举枪便要回击。 可这时,他的手臂却忽而麻痹,连一丝力气都使不出来。未消多时,双手便颤抖得好似连武器都握不住了,他愈发觉得头脑发昏,摇摇晃晃间,整个人险些一头栽下马背。 他看见顾宜修灿烂的笑容,对他做口型道:“你输了。” 竟是有毒。 顾宜修的刀刃……竟是有毒…… 耳边的喧嚣声忽远忽近,剧烈的疼痛感后知后觉地袭来。 镇南王眼睁睁地看着顾宜修被掩护至很远的地方,却再也无力追击。 而他身边焦急不已的亲卫们则用身体保护着他,拼死将他从战场运回了南川府内,城墙处一直有军医候着,见状赶紧上前为他医治。 “这毒,是见血封喉。”军医神色凝重,“从树林中采摘叶子,其汁水抹在刀刃上,从伤口进入人体……无药可医。” 镇南王剧烈地喘息,而后转头开始呕吐,整个人痉挛不已。 众人揪心之际,此时他们却听见了不远处的隆隆马蹄声,斥候欣喜若狂地回来报道,是支援宴平的军队回来了,南川府战况的颓势一下便被逆转! 这算是唯一的好消息,可镇南王的情况却愈来愈差。 回援的军队中,有小将急匆匆地要来禀事,见镇南王好似难以为继,话到嘴边有些迟疑。而镇南王却仍是用尽全力地下命令道:“汇报!” 小将神色一凛,行了个军礼,而后面露悲怆地说道:“他们将宴平屠城了,但所幸时间紧迫,宴平仍有不少幸存者。” 短短的一句话却如有千斤重量,砸得镇南王眼前发黑,他强忍着痛楚与眩晕,半晌仍旧无言,最终只余长长的叹息。 他体力不支,不顾伤口地翻身躺在地上,凝望着乌云密布的天空。 暴雨终于瓢泼而下。 震耳欲聋的雨声模糊了战斗的刀枪嘶鸣,仿佛要奋力冲洗干净这个尸横遍野的人间。 第九十五章 这场守城之战, 终于以顾家军的胜利作为结尾。 自从前往宴平的人马及时回援,或许是因为目睹屠城的刺激太大,他们爆发了空前的战斗力, 将顾宜修所带领的军队打得丢盔弃甲, 直往北方逃去。 顾宜修与谢然派出寻他的军队汇合时,他的队伍被打得抱头鼠窜, 只剩不到三百人。 但他丝毫未有任何的愧疚之情,贱命一条的人, 死了就死了,只要自己活下来就足够了。 而且,两万条贱命换一个镇南王,难道不值吗? 顾宜修仍然兴奋至极,笑得癫狂, 摩拳擦掌地期待着魏安帝将会给他怎样的嘉奖——他可是一举杀死了反叛者头目, 虽然使了阴招, 结果却很美好。 这么大的军功,魏安帝难道不应该将太子之位重新还给他? 但令他意想不到的事情是, 此时在京城的朝堂上,弹劾谢家与云家的折子却多得如同雪花一般在御前飞舞。 随着顾宜修从宗人府出逃至前线, 便有人顺藤摸瓜地去查北地受灾时, 北戎军队入侵一案, 主将玄晖向来大公无私, 此番举动实在异常, 整件事情都透着蹊跷。 这细细一查,云家曾经做的小动作便陆续浮出了水面。 而云家向来对谢家惟命是从, 若说谢家对此没有授意, 谁也不信。 御史们将这事儿告到了魏安帝面前去, 凿凿证据写得清楚明白,他想装瞎子都装不成。 可他又不是傻子,御史再厉害,还能有通天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收集到如此完整的信息?分明是早早便准备好了公文,只等着在这时候将谢家云家一网打尽。 那详细的证据链,刑部看了都叹为观止,完备得足以让魏安帝点个头就能直接治罪了。 说实话,魏安帝确实看谢家不顺眼很久了。 作为权倾一时的外戚,他们的手实在伸得太长,并且认为自家推了魏安帝上皇位,就拥有对一切事物置喙的权力。 不仅如此,通敌卖国这罪名实在太大了,造成的后果也十分惨烈——北地关口被破,北戎军队烧杀抢掠,雪灾中幸存的百姓死于此次战争。 若非玄晖将军回援及时,并且迅速地抓出细作拷问,或许还会有更可怕的事情发生。 若是顾宜泽还活着,他的功勋还能蒙蔽众人一时。 可他同样被顾宜修杀了,连胞弟都不放过,这足以说明二皇子品性恶劣,必须治罪。 顾宜修从宗人府逃走后,魏安帝确实有心要放他一马,只祈求他能稳稳立功。 立功确实是立功了,但魏安帝着实是未想到他竟然葬送了两万士兵的性命,甚至在南川屠城,用百姓性命对镇南王予以威胁,仿佛以此为乐。 北戎入侵时见人便杀,总有人会叹一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 第179页 可你堂堂二皇子,竟然对自己人下手? 如此草菅人命,该当何罪? 谢皇后直接就在凤仪宫上吊了。 这简直就是她谢家人手必备的传统艺能,有事没事就要演一次。 她当然没死成,被忠心的宫女救了下来,她哭天抢地地感叹谢家怎会如此命苦,一帮贱人非要打压她娘家,还要她仅剩的唯一的儿子的命! 若是谢皇后安安生生在凤仪宫软禁尚好,这一闹,大家就都想起来了她也姓谢,谢家不仁,顾宜修不义,她夹在其中又怎会是个好东西? 于是,弹劾的折子自然也少不了谢皇后。 事已至此,处置谢家云家,似乎已经是板上钉钉。 然而要在这时候将谢家连根拔起,魏安帝同样不允许。 魏安帝慎之又慎地权衡该如何处理这次案件,此时摆在他面前也是同样一个请君入瓮的大坑——无路可退,只能闭着眼往里跳。 然而他却还在思考,怎样才能最大程度地保住这两家曾经的盟友。 最终,魏安帝顶着满朝的压力,拟写了圣旨,将所有在朝中的谢家人与云家人革了官职,叛流放罪,百年内子弟皆不得科举入仕。 而谢皇后与顾宜修因为是皇室,处罚便轻得多。 谢皇后被废皇后之位,入住冷宫。 二皇子顾宜修被削了亲王爵,承郡王爵,其子不可承袭爵位。 - 这信儿传到顾烟杪这里,她看得咬牙切齿地冷笑。 魏安帝这个虚伪得令人恶心的东西,他儿子的命是命,平民百姓的命就是浮萍草芥是吗? 早前他一手抬举顾宜泽的时候,可没见对顾宜修这般父子情深啊?这会儿顾宜泽死了,他又在这暗自神伤什么?难道顾宜泽的太子之位不是他钦定的吗? 顾烟杪正在马车上看公文,根本看不下去,看两行就想骂魏安帝几句。 但正事儿实在重要,她叹口气,又低头开始翻阅信件。 自从战争打响,她的浮生记便被顾家军征用,用来运输粮草,浮生记的运输速度与军队合作算是强强结合,所以现在她算是半个粮草官。 没看多久,马车却慢慢停了下来。 玄烛骑着马过来,轻轻敲了敲马车窗户,待顾烟杪撩开帘子,他问道:“前面便是天南府了,是直接赶路,还是先休息会儿?” 见她神色恹恹,玄烛以为她身体不适:“是不是坐车又难受了?” 他不知从哪儿拿来一篮橘子,从马车窗户递了进去,而伸手接过篮子的是最近替了沉香活儿的丫鬟白果。 白果早前也是一直伺候在顾烟杪身边的,不过因为年纪较小,不比沉香做的事情多,也不若沉香嘴皮子伶俐,要她说两句话,常常是还没开口就先红了脸,然后结结巴巴地道歉。 不过白果的性子比较文静,而且擅长察言观色,体贴得很,手脚麻利能干,是万事都做在前头的类型,再加上之前就耳濡目染学了不少秘书活儿,上手倒也没出过什么错儿。 顾烟杪对她的贴心非常满意。 白果利索地给顾烟杪剥了个橘子吃,酸酸甜甜的果肉好歹让她心情好些了,趴在窗户上对玄烛伸开双臂:“我不要坐车了,我要骑马!” 玄烛见她如此,微微笑着,将她抱至乌啼背上,锁在自己怀里。 乌啼摇头晃脑着打了个响鼻,也算是对顾烟杪打了招呼。 顾烟杪伸手摸摸它顺滑的鬃毛,又捏了捏它厚厚的耳朵。 与顾烟杪同在马车里的寒酥此时也四肢并用地扒拉在了窗户上,见主人竟然宠幸别的小朋友,缺牙巴寒酥着急地呜呜直叫,门牙都漏风了。 “过来!”顾烟杪笑眼弯弯地一声令下,寒酥便兴奋地从窗口一跃而下。 玄烛此时也一抖马缰,直接纵马奔腾了起来,寒酥跟在他们身边狂奔着,雪白的毛在风中倒伏,微微眯起的蓝盈盈的眼睛像是一盏幽然的烛火。 跑了许久,玄烛才放慢速度,让乌啼在小树林里慢慢散步。 顾烟杪运动后出了点汗,心情也没那么郁闷了,开始东张西望地赏景。 触目之处,皆是金黄色的秋天,顾烟杪出神地看着周边颜色明丽的植物,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句:“王府的海棠树该开花了。” “还有我与父王种下的山茶,应该也长得很好吧,离家太久,还从未看过呢。”顾烟杪瞧着远处整齐飞过的大雁,声音又逐渐低落,“也不知父王怎么样了。” 所幸镇南王是个王爷,实在收藏了不少好东西,近几年乖女儿又很会赚钱,也淘来不少宝贝药材,哪怕中了剧毒,军医将那些乱七八糟的珍品灌下去,好悬吊住了最后一口气。 可是情况仍不容乐观,军医通知他们要随时做好最坏的准备。 因为镇南王自那日昏迷后,就再也没有醒来过,他的呼吸也非常微弱,那剧毒已经从伤口蔓延至全身,无情地侵蚀着他的内脏。 玄烛并不是个会安慰人的,也生怕自己轻飘飘的三言两语给她希望后,绝望的结果会给她带来变本加厉的打击。 于是他只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 寒酥似乎也意识到了顾烟杪低迷的情绪,可它不知该如何做,只能跑进了树林子里,片刻后叼着一只野兔回来,小心翼翼地放在她的面前,用鼻子往前拱了拱,示意她收下这礼物。 -- 第180页 若是不够,它还可以再去猎几只回来,不要野兔,还可以逮山鸡与田鼠。 顾烟杪见状失笑,下马搂着寒酥夸奖:“做得很棒,谢谢你。” 她揉了揉寒酥的大脑袋,嬉笑着躲开它热情的舔舔,抬眸时却看见不远处骑着高头大马而来的男子。 顾烟杪站起身,高高地举着胳膊挥舞道:“哥哥!我在这里!” 京城一别,已有大半年未见。 顾寒崧听闻她要来,便早早骑马出来接,此时终于找到了她,行至跟前后利落地下了马。 见她精神状态仍算不错,他悬着的心也稍稍放下不少。 他垂眸同她对视,见她明眸善睐的模样,以及发髻上别着的那朵淡黄色的山茶花,刚想开口说什么,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沉吟半晌,只伸手摸了摸她脖子上浅淡的印记,轻声问:“还疼吗?” “早就不疼了,不用担心我。” 顾烟杪摇摇头,对欲言又止的哥哥笑了笑。 顾寒崧身上有什么变了,她说不清,只是敏锐地感觉到了。 曾经的顾寒崧君子端方,就算被欺压许久,性子里仍带着温厚恭良。 可现在连他的眼神都不一样了,变得冷厉威严,就好似一柄尘封已久的宝剑终于出鞘,剑锋寒气逼人,剑身明亮如镜。 有什么会让一个人在短期内有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呢? 是亲历战争,还是…… 还是…… 顾烟杪眼瞳猛然一颤,如有所悟般抬头看向他。 两人静静地对视着,互相都没有说话,可仅仅是他的一个眼神,她就懂了。 她如遭雷击,眼前骤然涌起一片漆黑的眩晕,短暂的失聪后,只觉痛彻心扉到难以自持。 恍惚间,她毫无意识地捂着胸口倒退两步,若不是被身后的玄烛眼疾手快地扶住,她几乎要跌坐在地。 金色的树叶哗啦啦地响起,而顾寒崧的叹息,被吹散在带着寒意的秋风中。 第九十六章 镇南王薨逝的消息并没有对外公布, 好在之前军医确确实实地给他续了几日的性命,倒不如就先这么瞒过去。 可也不知到底能瞒多久,毕竟见血封喉的毒性, 懂些黄岐之术的都明白。 而且镇南王作为起义的领头人, 战死沙场的消息传出去,不知会引起多大程度的恐慌, 又不知会有多少已经投降的州府会倒戈至京城一方。 顾烟杪明白群龙无首极其容易导致兵败,在原书中, 顾家军就是因为镇南王的意外死亡而被迫中断了战事。 然而与原书不同的是,现在顾寒崧仍然活着,她也活着。 前来报丧的人是镇南王的亲卫木鱼,他是被镇南王一手提拔起来的战争孤儿。 在镇南王的临终时刻,回光返照似的缓缓睁眼, 而后下达了他此生最后一道命令:“传信给寒崧与杪儿, 此战不胜, 就不要回来见本王了!” 木鱼哭得话都说不清,只能拼命点头。 而后他却见镇南王长长、长长地松了口气, 仿佛卸下了千斤的重担,因为中毒而有些发黑的唇角似乎还有淡淡的笑意。 见他再次气若游丝, 木鱼痛哭流涕地紧握着镇南王的手, 拼命祈求他不要睡。 镇南王转头温和而悲悯地看着这个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孩子, 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背。 他仍睁着眼, 却逐渐没有了焦距。 镇南王自觉死的不是时候, 只能命令他们继续前进,而非在此时回头处理他的葬礼, 否则将会错失已占得的先机。 在大魏, 生与死皆是一等一的大事, 他能做出此等妥协,足以看出他的苦心孤诣。 既然如此,顾寒崧等人也继续按照原计划,从战场、朝堂与民心方面兼程并进,稳定而紧追不舍地蚕食着魏安帝的地盘。 玄烛与顾烟杪此行抵达天南府,是带领部分黑铁骑前来支援顾寒崧,而玄晖则留在余桑府等候战报,玄将军则在东部战场,双方都准备在必要时刻与顾家军一同对京城形成夹击,防止魏安帝逃跑。 而顾寒崧在天南府已经驻扎了两月有余,与镇国将军谢然大大小小的仗都打了不少,输赢皆有,但总得来说,双方都仍处于试探阶段。 他在等。 魏安帝惩处谢家的圣旨终于颁布,但是谢然此时在外征战,免过一劫。 毕竟剿灭叛军是为国之大战,他实力超群,堪当此任,而且都已经打那么久了,忽然换将来重新适应磨合,形势必将会有大大不利。 然而若是让谢然照旧任镇国将军的话,朝臣们又第一个不服气,谢家通敌叛国,上梁不正下梁歪,怎知这位谢将军品性如何? 再说了,谢然全家都被流放了,他这一仗就算战胜,回京城也没好果子吃,哪里还有心思与顾寒崧继续纠缠?真不会一时想不开,拉着守军一同陪葬吗? 谢然在接到圣旨以后,确实非常绝望,哀痛欲绝。 整个谢家遭此巨变,他也苟活不了多长时间,留在此处也不过是具行尸走肉罢了。 但是谢然并没有即刻放弃战场,甚至在顾寒崧集结所有兵力朝着他所在的水龙府进攻时,他亲身上阵,一马当先地带领军队上阵厮杀。 顾寒崧在远远的军帐中,面无表情地吩咐开火。 与谢然的最后一战,他终于祭出伏火矾这必杀武器,瞬时间便将战场燃烧成一片火海。 -- 第181页 武将,皆有最基本的血性。 谢然自知无颜再回京城,便存了同归于尽的心思,杀得红了眼,可人力又怎能与伏火矾相抗衡?他最终消失在火光中时,仍是远远地朝顾寒崧所在地看了一眼。 可是顾寒崧仍是眉头紧锁地盯着战场动向,侧脸冷硬至极,眸子里一丝情绪起伏都无。 在攻下水龙府之后的这天夜里,顾寒崧与几位副将在军帐里商议讨论之后的事情。 顾烟杪抵达的时候并没有出声惊扰,只悄悄地先在侧边旁听片刻。 身经百战的宿将们各司其职地汇报与提出建议,而顾寒崧永远是话最少的人,他善于倾听,而后一针见血地指出其中问题,在大家讨论出解决方案后,他分析利弊后做总结与最终决定。 顾烟杪静静地观察着表情莫测的顾寒崧,觉得他愈发像一位真正的君王。 愈发地……像他们的父王。 在没有人看见的角落里,顾烟杪偏头沉默,眼中转瞬即逝一抹波光流转的泪意。 直到顾寒崧等人的讨论结束后,他才转头看向妹妹,眼神亦是一如既往的温和。 他问道:“是有重要的事情吗?” 此时的顾烟杪已经恢复平静,拿出一封密信来递给他:“南川余家的信。” “余家?”顾寒崧颇有些疑惑地反问,他与余家可从未有过政治军事上的瓜葛。 顾烟杪晌午时接到这封信,也挺奇怪,与余家的商业往来最早确实是她去谈下来的,但是后来随着浮生记产业的扩大,她早就完全放手交给徐掌柜了。 对于此事,镇南王与顾寒崧也只是关心几句,从未插手过他们的走动。 跑腿送信来的是木鱼,他说早前便有个老头儿总在王府门前跪着,说自己是余家人,要见镇南王,可镇南王彼时忙于应付顾宜修,分身乏术,后来又中毒身亡,至死都未见这老头儿。 直到木鱼再次往返王府,余老头儿便在门外给他拦住了,托他务必将此信带给世子或者郡主。 顾烟杪大抵猜到了那余老头儿应该是余不夜那位臭脾气发作起来无人能撼动的祖父。 当年她为了以最快的速度将浮生记推出去,好几次想要与他商谈合作,却没有一次得见,甚至因为后来玄烛暗探余家一事,直接搬到深山里去了。 他此举也算是归隐田园,打理花草种种菜,连自家的子孙都不一定见得到他。 而且连余不夜捎回去的信,他也一封都没有回,也不知是刻意避嫌,还是当真不认这个孙女了。 然而这位看似无情的余老爷子,给顾烟杪的信上只有简简单单的一句话:祈求留得不夜性命。 随在信中的仍有一包文件,被密封得严丝缝合,顾烟杪小心翼翼地拆了,发现里面是一沓老旧的纸张,她随意翻了几页,表情未变,眼神却认真起来。 最终她将纸张收了起来,直接到了顾寒崧的军帐内。 此时这份保存许久的图纸正在将军们手中传阅,每个人都在细细研究。 玄烛看了看,颇有些惊讶:“这是前朝的京城沟渠图。” 他顿了顿,朝顾烟杪瞧了一眼:“当年我就是为了调查此事,才去了一趟南川,就是在畜棚里救你那次,当时我一无所获,以为这图纸必是跟着余不夜去了京城,这才空手而归……没想到啊,这老头儿竟然藏这么深。” 京城沟渠图,也就是京城的下水道图纸。 图纸的纸张已经老旧,因为年代久远,然而图纸上的字迹图画却完整清晰,可见这份图纸被保护收藏得非常好。 图纸上所绘制的是前朝排水系统,虽然南北贯通,且围绕城池形成一个大圈,却是封闭循环,所以本朝开国后就已经废弃。 本朝初始便启用了新建的下水道系统,与河流相通。时间久了,原先的废弃系统便也无人问津,现在的京城人士,压根儿不知道地底下还有这样一条下水道。 不过,这沟渠虽然已经废弃,却也不能小瞧,因为它不仅仅是一条普通的下水道。 从古至今,沟渠便是战事中极其重要的防御系统,城与沟互为一体,没有沟的城是不完备的,多少护城河的前身皆是沟渠,而且从沟渠里挖出来的土,还能进一步抬高聚居地呢。 所以如今以水体为主的军事防御工程数不胜数,一举两得,让天然水资源成为了利国利民的武器。 随着京城地盘的扩大,这环形沟渠便是隐藏在城内最完整也最大的密道。 顾烟杪冷笑道:“怪道当年这般费劲都要把余不夜找回去呢,这图纸于吴家而言,怕是比她重要多了,但吴家并没有在余不夜身上找到图纸,以为她藏起来了,魏安帝也因此怀疑或厌弃了他们,搅黄了太子的婚事。” “没错,这份图纸,才是余不夜在京城立足的关键。”玄烛点头道,“余老头儿愿意此时将图纸拿出来,也是认为吴家保不住她,便在世子一方孤注一掷了。” 原书中并没有详细描写余不夜与吴黎为何会抱错,因此顾烟杪也不知这件密事。 但若是有这份图纸的缘故,怕是有心人为之。 当初安歌特地下天圣山来世子府递的消息,亦是同这图纸相关,但他当时说得隐晦,只说将会对他们的大业锦上添花,务必务必务必要将图纸搞到手。 -- 第182页 顾烟杪当时顾及着余老头儿的怪脾气,只让人盯着余家动静,不要逼得太急了,后来因为忙碌得分身乏术,便一时未关照此事,谁知这会儿得来全不费工夫。 不论如何,既然这份图纸辗转到了他们手上,不加以利用简直对不起余老头对孙女的一片苦心。 “玄烛,近日战事初歇,我带领大部队做对京城正面攻打的准备,大军驻扎总能予以震慑。”顾寒崧思忖片刻,面容整肃地开始安排具体事项,“沟渠一事,便由你暂领,比照过图纸后带一对人马寻找其具体方位。” 玄烛负手,表示得令。 顾寒崧轻叹一口气,语气也软了下来,接下来的话也不知是命令还是请求:“务必,要掩人耳目,绝对不能让京城的任何人知道这份图纸在我们手里,绝对不能……” 第九十七章 水龙府惨烈战败、镇国将军谢然战死沙场的军报传回京城后, 魏安帝再次气得掀了书案。 胸腔中的恨意钩子似的扎在他心上,他恨谢然一点脑子都没有,根本不懂他的苦心——谢然若是能得胜归来, 为谢家开脱罪名便容易许多。 若非要等谢然的捷报, 谢家直接全家候斩便是,他还为何顶着巨大的压力叛流放?! 可谢然竟然不惜身死都要让顾寒崧的大军离京城更进一步, 这是谢然的报复! 然而经历过此场战役的幸存者,却无人认为谢然能胜。哪怕是谢然将军, 也不过是肉丨体凡胎,怎能同伏火矾相抗争呢……他们描述着火光冲天的震撼景象,眼里尽是对敌方降维打击的恐惧。 可魏安帝根本就不信,他认为他们贪生怕死。 对面镇南王都死了,群龙无首, 剩下两个黄毛小子能搞出什么名堂来?对玄家有忌惮他还能理解, 怕顾寒崧是做什么? 朝堂上众位臣子皆在, 而殿内却鸦雀无声。魏安帝的怒火在蔓延,却无人愿意承接。 而那位魏安帝所看不起的镇南王世子顾寒崧, 如今却是赫赫威名——他用时半年,便从南川打到了京城门口。 如今的京城被禁军围得固若金汤, 大街小巷的热闹再也不复往昔, 商铺都鲜少开门, 路上全是巡逻的军队, 各家各户一片人心惶惶, 风声鹤唳,都不敢轻易出门。 魏安帝在朝堂上无能狂怒, 可没人理他, 他气归气, 又想再点兵点将补上领兵的空缺。 可他沉思片刻才忽然发觉到,曾经他能够肆意指责差遣的武将们,全都不在了。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玄将军,玄晖,玄烛,谢然,云风……早就走的走,死的死,他们手底下得用的兵也都跟着他们去了,此时的魏安帝,竟然真的两手空空。 他的猜忌与妄为,确实都留给了最亲近的亲人与臣子。 魏安帝的手下并不是没有其他武将,只是一将功成万骨枯,能优秀到这个级别的已是万里挑一,不仅优秀还得有丰富作战经验的更是寥寥无几。 这么短的时间内,要他到哪里再找出如此出类拔萃的将才?! 他终于想到了几个废物儿子。 二皇子顾宜修倒是想去,可他现在处于众矢之的的位置,那么多双眼睛都盯着他呢,生怕他再干出什么恶劣的事情来。 而大皇子闻风直接就装病了,他贪凉着风,浑身发热,此时虚弱得根本起不了床。 魏安帝对他的奸猾真是切齿痛心,大皇子躲在被窝里冷笑,父皇拿他做顾宜修的磨刀石时,可是压根儿没考虑过他境况,现在还好意思让他上前线送死? 魏安帝成年的儿子只有这两位了,剩下的几个全都不到十岁,最小的那个还抱在怀里吃奶呢。 谢皇后当年种下的因,他如今终于收获了果。 而且在这无限焦灼的境地中,魏安帝终于悟到了一个他当大位二十年才明白的道理。 ——表面上,他认为权力握在自己手中,而实际上权力却来自臣民,若他们不愿服从,金字塔尖的他便什么也不是。 然而事到如今,魏安帝也无法,咬着牙点了一堆小兵小将顶上空缺。 有些是曾经跟着云风谢然打过的小虾米,有些是为了刷资历而安排进去的二世祖,有些是两眼一抹黑完全不知该从何下手的文官。 能怎么办?现在还不是死马当活马医。 他表面上已经心平气和,如同以往般恩威并施地将这些事情处理好,便下了朝。 但是此时,他心里已经在认真思索,从哪个方向逃跑是最佳路线。 - 短短半个月后,令人闻风丧胆的顾家军终于兵临城下。 顾寒崧坐镇中央南门,他手下的几位将军分别围堵住京城的东门南门以及附近的几个偏门,远远望去便是黑压压一片,人头攒动,战马嘶鸣。 他手下的每个士兵,都是从战场中厮杀出来的精锐,整装待发,气势汹汹,带着顾家军与黑铁骑的骄傲与尊严。 攻城之战已经开始!战马铁蹄疾驰之时,响声如雷,地动山摇。 此时的魏安帝自知无力回天,情绪已经处于在极度焦虑后的异常平静。他坐在光明殿的宝座上,面无表情地思虑着他的逃跑计划。 对,只有他自己一个人,什么妻子儿子,他都不要了,只要他还活着,妻子儿子总能再有,怕什么呢。 有个內侍急急忙忙地跑来,大声喊着:“陛下!陛下!不好了!” -- 第183页 魏安帝身边的何公公仍旧守在一旁,见到內侍这般急急匆匆,便竖起眉头斥责道:“好好走路好好说话不会?着急忙慌的,成何体统!” 內侍连连告罪,而后跪下哐哐磕头:“陛下!二殿下又跑出宗人府了!” 魏安帝一听,满目惊厥,好似差点吓得晕过去,那內侍又道:“听人说,二殿下跑去了城墙上,说是要与叛军进行交涉。” 这消息比方才的失踪更加重磅,何公公连忙搀着好似要昏倒的魏安帝,苦口婆心地劝道:“陛下可别急啊,二殿下向来就是个有注意的,上回突袭偷袭,取了镇南王性命呢,这一回,指不定殿下又有什么法子解开眼前困局呢。” 魏安帝擦擦前额的汗滴,叹息道:“唉,比起解开困局,朕更希望他能好好活着啊!” 何公公陪他一起叹气,顺着他的话点头道:“可说呢,儿女都是债,可怜天下父母心呐!” “何公公呐,在这宫里,朕最是信你不过了。”魏安帝站起身,焦急不已地握着何公公的手,“你快去城墙处,将二皇子劝回来吧!” 此时的魏安帝正在费心费力地遣散身边侍从。 毕竟连自家老二都是他放出去拉仇恨的,只有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名声臭如过街老鼠的顾宜修身上,他才能找准机会从这个缝隙中偷偷溜走。 “啊呀呀,陛下可是折煞老奴了!”何公公哪里担得起如此重名,立马就抖抖衣袍跪下磕头,“街上禁军已成气势,必是能保护好二殿下,老奴怎好去前线?没得给二皇子殿下拖后腿啊?” “他莽莽撞撞,还得有个稳重的在旁边劝着为好,你跟着朕这么多年,朕将你的功劳苦劳皆看在眼里,朕觉得你就很好,禁军可拦不住他做傻事,身边哪能不留人?”魏安帝心急如焚,又转头问那內侍,“二皇子可是独自去的城墙?” “不、不是。”內侍诚惶诚恐地摇摇头,“他拖着一名女子,名字好像是叫……吴清清。” 吴清清,就是……余不夜。 在顾烟杪的印象中,或者说,在大部分见过余不夜的人心里,她似乎永远是一副端庄得体的模样。 一双眼桃花眼碧波粼粼,缓缓行走时步步生莲,一颦一簇都带着水乡女儿特有的柔情。 不管是谁想嘲笑她南蛮子,在见过其礼仪风度后,也是万般张不开这个口的。 然而此时被顾宜修强行拖上城墙的余不夜,只能用狼狈至极来形容。 她的双手被束缚在了身后,嘴上也封了布条,虽然她的不情愿显而易见,拼命挣扎却也脱不开顾宜修的铁钳。 他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她跟不上他的步伐,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一时没站稳便摔倒了。 被拖了后腿,顾宜修仿佛生气了,半蹲着伸手抓住了她盘起的发髻,强迫她抬起头来:“就凭你也敢违抗本王?!” 余不夜虽然说不了话,可她眼中愤恨的冷意刺痛了顾宜修的眼睛。 他气急败坏地给了她一巴掌,然后又抓住她的头发,哐哐哐地按着她的头撞在了城墙的砖石上,一下又一下,直到她白皙的额头都渗出了鲜血方停手。 可不能死了,若是死了,他怎么能拿她去交换条件呢? 余不夜的斗篷已经不知去向,秀发也被扯得散乱,浅紫色的裙子满是脏污。除了额头处的伤口,她的唇角也有血迹星星点点地落下,不知是方才被打的,还是为了忍耐不得已自己咬破的。 然而她因为连续的撞击而天旋地转,头晕不已,哪怕顾宜修一直催促着,她却更迈不动步子了,连站起身都困难。 顾宜修嫌她走路费劲,直接便拖着她的衣领走到城墙的最中央,费力一提,将她抵在垛口上,再次强迫她抬起头来,露出了那张带着淋漓伤口却不掩娇美动人的脸。 城墙下方的众位兵士们面面相觑,他们根本不认识余不夜。 但他们隐隐的意识到了什么,在这种决定生死的重大战场上,弱势一方竟抓来了一个手无寸铁的弱质女子,分明就是用以威胁敌方的人质。 那么……她是……镇南王世子的什么人? 因为这一小小插曲,攻城短暂地停止了片刻。 兵士们纷纷回头看向顾寒崧,拿不准他是什么主意。 顾宜修生怕他们看不清楚似的,又将余不夜往城墙外推了推,这会儿她的半个身子已经悬空在城墙外,摇摇欲坠。 只要顾宜修一放手,她的结局唯有一死。 城墙不远处,顾烟杪这次也上了前线,她一身利落的戎装,身穿轻甲,头戴兜鍪,骑在高头大马上,腰间配长刀,背上还背着弓箭。 此时她也注意到前方的动静,定睛一看,认出了城墙上的女子是余不夜。 她当即便血气上涌,喉间都泛起腥气,久违的杀戮欲在血液中蠢蠢欲动,只想把顾宜修大卸八块。 顾烟杪忍不了了,直接将锋利的羽箭搭上长弓。 ——她微微眯起眼,瞄准顾宜修那个丧心病狂的臭傻逼,而后缓缓蓄力,松弦! 金色的羽箭破空而出,在空气中划过一道炫目的弧线。 顾宜修一惊,正想蹲下躲开,却没来得及,那羽箭带着巨大的力道穿过了顾宜修的头冠,顿时他便披头散发了。 他登时气不打一处来!之前他在光明殿上试探顾烟杪是否会武,彼时她虚弱得都要窒息了也不还手。 -- 第184页 可方才那一箭的准头与力道,哪是个娇小姐能轻易做到的? 真他娘的会装样子啊! 顾烟杪倒也还有三分清明,只做威慑。若是真的打中了顾宜修,余不夜怕是直接就要掉下来。 “顾宜修,别缩头缩尾的!滚出来说话!”顾烟杪朝着城墙上厉声喊道,“否则下一箭就取你首级!” “哈哈哈,你可真是傻,本王若是死了,这个女人也活不成!” 顾宜修此时像个疯子一般哈哈大笑,他从城墙处探了个头出来,用内力扩张的声音像涟漪一样传开,“顾寒崧!想必你已经认出她是谁了吧?你要想救她,现在就退兵!退兵!” 第九十八章 自从余不夜到京城的这么多年来, 顾寒崧从未与她有过任何联系,便是不愿她因他而陷入囹圄,可千防万防的事情仍是发生了, 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呢? 是那日偶遇后, 在浮生记的匆匆一聚。 他们在浮生记的雅间仓皇道别,前后不过几个瞬间, 他便迅速离开了。 可这一切,落入了坐在隔壁雅间云清的眼中, 她一向热爱浮生记的好茶,早前游历南川时便赞不绝口,自从京城也开了浮生记,得闲便要来这儿坐坐。 云清作为兵部侍郎家的嫡女,奉家族之命与余不夜交好, 她们之间关系很不错, 宴会时也常常作伴闲聊, 勉强成为半个闺中密友。 可一旦涉及到了家族的政治倾向,事情便不好收场了。 她毫不犹豫地将这致命消息上报给家族, 家族再告知谢家与顾宜修,他们的第一反应, 自然是将余不夜扣下。不过彼时他们为了不打草惊蛇, 并没有将她直接扣押, 而是软禁在了尚书府。 吴家对此也并无异议, 他们可是铁打的太子党, 谢家若是倒了,他们就算不被清算, 也是被打压削职的命, 一个没有感情的女儿又算得了什么。 他们只盼着顾寒崧与余不夜情深义重, 如此,她才能成为一个重要的筹码。 就像现在,余不夜半挂在城墙上,成为威胁顾寒崧的人质。 她如同一朵在倾盆暴雨中堪堪欲折的鸢尾,秋风翩然而过时,吹起她黑色的长发,遮住了那双半敛着的桃花眼。 他们看不清她的脸,不知她现在是何种表情。 但仔细观察便能发现,她连动弹一下都不曾,莫非是因为伤到了头,已经陷入半昏迷? “你怎会觉得,我会因为一个女子而改变主意,由此功亏一篑,多年的心血就此错付?”顾寒崧面不改色地同顾宜修对峙。 他的声音沉稳无波,似乎真的对顾宜修的所作所为难以理解。 “你不必说这般道貌岸然的话,顾寒崧。”顾宜修听罢笑道,“其实方才也不过笑谈,本王从未指望过你会退兵,你对本王积怨已久,怎么可能会就此放过本王?” 他往前探了探身子,大声说:“本王只是让你知晓,本王能杀了你老子,自然能再杀了你女人!你赢了又如何?还不是会被钉在耻辱柱上?” 看到顾寒崧闻言陷入沉默,顾宜修非常满意,他好似上了头,又笑了起来,看了美丽脆弱的余不夜一眼:“她很美,真是完美的面容与玉体,本王真想现在扒了她的衣服,让所有人都能一睹为快——最好就在这里,让她成为本王的女人,顾寒崧,你意下如何呀?” 顾烟杪气急攻心,转眼间第二支箭已经搭上了长弓,却被顾寒崧伸手阻止。 顾寒崧微微笑了笑,好似颇有闲情逸致似的,对顾宜修做出了个请的手势:“殿下请便,既然众人都在这里看着,那殿下必然不会介意,再多一个观众吧?” 他言语未落,朝后打了个手势,便有亲卫拖了一个脑袋被黑布套着的人上来。 此时顾烟杪眼尖的发现,顾寒崧的手在滴血——他竟然因为握拳过紧,指甲生生将掌心嵌出血来。 可他表面上,仍然表现得风轻云淡,举重若轻地抬眸看向城墙上已无声息的花朵。 亲卫将那人头上的黑布解开,顾烟杪看到一张熟悉的脸,是吴黎。 她的嘴巴仍被封住,只有一双大眼睛,往外汩汩的流淌着眼泪。 显然吴黎也听见了顾宜修方才所言。 吴黎现在说不出话,只能直直地望着顾宜修的方向。 经过长时间被审讯用刑的委屈与绝望,再加上新的打击,吴黎早已不复以往的娇俏动人。 顾宜修遥遥看来,先是一愣,觉得此女确实有些眼熟。 但仔细端详了半晌,皱着眉头莫名其妙地问:“这是谁啊?你莫要找些乱七八糟的人来威胁本王,本王哪有这么好骗?” 这话实在过于伤人,吴黎的眼泪流的更汹涌了,瞪着顾宜修,整个人挣扎起来,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可是她的手脚皆被死死绑住,动弹不得。 见到她这般情绪激动,顾宜修眼神也更添了疑惑。 可他不管怎么看,也认不出这个满脸风团伤疤的丑八怪是谁啊?想他作为一国太子,身边美女如云,都为吴黎守身如玉,怎么也不可能惹这种风流债。 顾宜修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吴黎了,脑海中对于她的印象仍处于在早前她明媚张扬意气风发的时候,活泼姣美,才艺双绝,一曲歌舞名动京城,美艳无双,阖该被所有人崇拜追捧,包括他——大魏的太子殿下,都要将所有的宝物双手奉至她的面前,任她挑选。 -- 第185页 但是眼前这个身穿麻布看不出模样的灰扑扑的丑女人,真的跟吴黎有半分关系吗? 顾寒崧见到他们荒唐无比的相认场面,嗤笑道:“此人是谁,你自己问问不就知道了?” 他一扬下巴,亲卫便刺啦一声,撕开了用于给吴黎封嘴的布条。 果不其然,一得到自由的吴黎,立马响亮地开嗓,喊出了她的绝世名言:“顾宜修!!!你这个混蛋!!!我们这辈子恩断义绝!恩断义绝!!!” 这熟悉的声音,这熟悉的骄纵感,这熟悉的恩断义绝。 顾宜修惊得腿一软,差点松手让余不夜掉下去,在场所有人瞧着余不夜忽然一震的衣裙,高悬着的心也跟着猛然一抖。 顾宜修终于认出了阔别已久的心上人,却仍是无法接受似的,喃喃道:“阿黎……” 他心急如焚,却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与吴黎遥遥相望:“你怎么变成这样了……他们怎么把你折磨成这样了……” 吴黎在北地失踪以后,顾宜修派了许多人去寻找吴黎,却一无所获。最终他打听到吴黎害得顾烟杪险些送命,他便认为是玄烛将她扣下,却不知玄烛早就将她送到了顾寒崧处。 而顾寒崧又怎会笑脸对吴黎?不将她磨成粉给顾宜修送去都算还有点用处。 顾宜修痛苦至极,发出困兽般的怒吼,那磕是他心尖上的女孩,如珠似宝地捧在手心,为了她,他可以一辈子不收任何姬妾,甚至放弃更多。 那是他命中注定的爱人,要明媒正娶的太子妃,大魏未来的皇后! 而如今的吴黎已经伤痕累累,他忽然不敢去想她到底遭受过怎样的痛苦……他承受不起。 顾寒崧看戏似的望向顾宜修的方向,摇摇头点评道:“殿下果然如传闻所言,对吴姑娘情深似海啊,真令人感动。” “只可惜——”他顿了顿,充满遗憾地说,“最深刻的爱情,永远都是悲剧结尾。” 下一瞬,顾寒崧锋利的狼牙枪尖便已经挥至吴黎的脖颈处。 他挑衅似的看向顾宜修,而后手微微一动,轻易地在她的脖颈上划出一道血痕。 “慢着!”涉及吴黎,顾宜修果然有些慌了阵脚,他喊道,“阿黎什么也没做,你为何要如此对她?她不过是个可怜女孩罢了!” 顾寒崧眼神森冷,语气漠然:“从她勾结外敌开始,就不再有任何赦免权。” “勾结外敌的不是她!那是本王安排的!” “那天夜里,带着北戎军闯入我妹妹闺房里守株待兔的,难道不是她?”顾寒崧依然沉稳,唇角勾起一个嘲讽的弧度,“唯一的贡献,大抵是对情报知无不言了,感谢殿下,不管做什么决定都不避着她,我们随便问问,她就抖了个干干净净。” 顾寒崧又将狼牙枪往前送了一寸,漫不经心道:“不然殿下以为,谢家与云家缘何能够倒台得那么快?吴姑娘可是立了汗马功劳啊。” “住口!”顾宜修狰狞地怒吼,深吸一口气后又软了语气,连自称都忘了换,“我们交换吧,吴清清给你,你把阿黎还给我。” 顾寒崧冷冷地看着他:“你觉得,我们之间还存在着交易的可能?” 顾宜修在慌极恨极的间隙,短暂地恢复了一丝神志。 他终于意识到不对劲,在受到威胁时,顾寒崧为何没有立即发动进攻?竟然还在跟他有来有回的聊天?显而易见他是在拖延时间。 顾寒崧在等什么?他是真的想要救吴清清,还是有别的计划? 顾宜修立即警惕起来,当即便想要撤退,可还是晚了,背后呼啸而至城楼的顾家军打断了他所有逃跑的念头。 ——玄烛的□□已经刺向顾宜修的左肩,顾宜修却本能地躲开了,他猛地朝后一倒,衣服还是被枪尖划破了一层。 然而,他为了保命,直接放开了余不夜的衣领。 玄烛见状一惊,立马飞身而去要拉住她,瞬息之间却仍是只抓住了她的衣袖,薄薄的布料承不住下坠的人体,撕裂一角后,再次断开了连接。 他立马轻功而起,想要再次去救她。 可顾宜修却反应过来自己着了道儿,迅速冲过来开始不顾一切地对玄烛缠打。 旁边的顾家军们虽然出手狠厉,却得令要此人留活口,便企图将他制服,不敢伤及他重要部位。 顾宜修双拳难敌十八手,干脆往前一扑抱住玄烛的大腿,不管身上挨了多少踹,受了多少伤,却死也不撒手,无论如何都不让玄烛去救她! 玄烛就这样失去了救援的最佳时机,眼睁睁地看着她消失。 与此同时,下方的顾烟杪拉弓连射三箭,金色的羽箭再次破空,铮然地将余不夜的衣袖裙摆钉在了墙体上,然而墙体太坚硬,根本吃不住箭,她毫无意外地再次坠落。 那朵在暴雨中久久支撑着独自绽放的鸢尾花,此刻终于凋零。 或许是错觉,远处的顾烟杪好似看见了她的眼泪。 随着她极速的下坠,晶莹剔透的泪水如同断裂的珍珠项链,四散在萧瑟的秋风中。 第九十九章 顾寒崧目眦欲裂, 在意识反应过来以前,他早已纵马而上,直冲城墙而去! 那一瞬间, 顾寒崧的耳旁一切喧嚣都远去了, 极静的一瞬间,他的脑海中再次浮现那日在浮生记时候, 她难以自制落泪的模样。 -- 第186页 他从未见过如此沉重的眼泪,砸得他心都碎了。 当时她一改往日的知书达理, 像个牙牙学语的小孩儿,磕磕绊绊地不知所言:“我会很懂事的……家里人总夸我最懂事了……我绝对不会拖你后腿的……” 词不达意的表达,顾寒崧以为自己听懂了。 此时此刻他终于明白,彼时终于得知他心意的她,到底存了怎样的死志。 可下一瞬, 一直紧闭的城门轰然大开! 巨大的吊桥伴随着强烈的噪音落下, 顾家军们奋不顾身地冲了出来, 他们浑身浴血,他们头破血流, 他们横眉竖立,却仍然挥舞着顾字旗, 撕心裂肺地大吼着:“兄弟们!!!门开了!!!冲啊!!!” 顾寒崧的听力潮水般地回来了, 唤回了他的一丝神志的清明。 他仍然痛不欲生, 他手里还有这么多奋战着的士兵, 为了他一齐战斗到这一刻,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决不能在此功亏一篑。 顾寒崧勒马定神, 而后举起泛着冷光的狼牙枪, 振臂高呼道:“杀!!!” 等待多时的顾家军与黑铁骑得令, 立时纵马朝前奔袭,喊杀声与马蹄声震耳欲聋,土地都震荡了起来,大军朝京城无情地压进,与城内禁军厮杀起来。 顾寒崧回头,正好与纵马朝护城河去的顾烟杪对了个眼神。 什么都不必说,只消一眼,她便明白他的意思。 顾寒崧身着银甲离去,顾烟杪则带着亲卫开始找人,护城河水深,余不夜已经昏迷,若是再晚,就更难以救活了。 她走之前多留了个心眼儿,安排了几个亲卫对吴黎严加看管。 为了防止这狡猾的女人逃跑,顾烟杪毫不留情地用匕首在她身上捅了数刀,刀刀避开要害,再用二锅头给伤口消毒,缠上绷带止血——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她这受的也是轻伤。 让她痛得半死不活,却失去行动能力。 顾烟杪在护城河边绕了七八圈,都没有看到余不夜的身影。 此时游泳沉下去找人的亲卫从河里探出头来换气,顾烟杪连忙催马上前,着急得问:“怎么样?找到了吗?” 亲卫摇摇头,深吸一口气,又沉了下去。 顾烟杪蹲在岸边,有些心焦。 原本的计划是此时趁乱将余不夜接出来,却未想到她早就暴露了。 这个乱并非指城门破——若是城门破了再去找她,很有可能保不住她的命。 在之前的战区中,比如余桑与天南,城墙距离居民聚集区很远,有大片空地,他们用伏火矾也能在控制范围内,可京城人多地少,城墙不远处就是人口密集区,若是用伏火矾一炮轰门,很可能会伤及一大片无辜。 所以他们拿到余老头送上的前朝废弃沟渠图,算是如虎添翼。 他们按照地图上的标注在城外搜寻,摸到了沟渠的大概位置后,算着距离挖土开口,挖通好长一条甬道后,终于破开了那废弃的沟渠。 沟渠里面封闭已久,气味实在难闻,便又晾了不少日子,直到里面可以通人为止。 那沟渠的建制非常宽阔,顾烟杪这身高走进去是绰绰有余,双臂也可平展,只不过顾寒崧与玄烛这种个头高些的,还是得低着头,谨防撞脑袋。 最终他们敲定了计划,由玄烛带着敢死队,神不知鬼不觉地从沟渠中进入京城内,趁着攻城之乱,尽量以偷袭的方式在城门附近进行突围,目标只有一个,即是打开城门,让在外等候的顾家军们顺利攻入。 若是计划顺利,他们其中便有三人的特殊任务是潜入尚书府将余不夜带出来——那时正好是全民慌乱的伊始,大家还匆匆忙忙,都还来不及做出什么反应——然而是最掩人耳目的安全时刻。 结果他们确实完成了大计划。 余不夜却失踪了,或许是死了。 在谋朝篡位这种涉及万千人性命的国之大事中,余不夜的死实在无足轻重,就像匆匆旅人不会在乎一朵被风吹落的花朵。 - 另一厢的魏安帝早就换好了內侍的衣服,想趁着整个皇宫的混乱之际,偷偷摸摸地跟着內侍宫人一同逃出宫去。 离开之前,他最后看了一眼依然金碧辉煌的光明殿。 白玉地板流淌着温润的光泽,紫柱金粱极尽奢华,金龙玉凤盘柱而上,以往此处人才济济,仆从满满。 他自以为坐稳了的皇位,这就要拱手让人,这要他怎么心甘情愿? 魏安帝又想起很久之前竹语道长的预言。 当初仍怀有侥幸,虽然封了二皇子为太子,实际上却更属意三皇子,照实说,三皇子各方面品性都优于兄长,若他能安稳继承皇位,一定会成为一代明君。 已经晚了,竹语道长所有的预言全部实现时,他才开始后悔。 怎么就到这种地步了呢…… 可如今保命才是上上策,感叹一番,魏安帝仍是恋恋不舍地转头走了。 在某个偏僻的小宫殿里躲藏之际,他听了一耳朵殿外过路的內侍正在讨论的军报。 据说二皇子被生擒,顾家军与黑铁骑攻入京城后,指挥使们便按照早前的安排分散,以最快的速度控制住了各大官署与要道,训练有素的军队效率极高。 自从谢家倒台后,新上任的禁军统领是个没上过战场的二世祖,往日在京城少爷圈里比划比划倒也可以,然而此时面对久经沙场的老兵们,几乎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 第187页 二世祖投降投得非常快,他并没有什么坚守的觉悟。 毕竟不管谁坐皇位,终归轮不到他,所以又有什么关系呢?既然不是他的皇城,那还不如赶紧抱大腿啊! 他跪得很端正,但顾寒崧经过他时,直接一枪捅穿了他的胸腔。 此时的魏安帝已经在这里躲了很久,算着时间差不多了,甚至听见了宫人的尖叫声,他终于确认了顾家军的战马已经踏入皇宫。 宫门大开的时候,便是內侍宫人们四散逃跑的时候了。 他正背着包袱,准备鬼鬼祟祟地逃出小宫殿混入人流时,却听见宫殿后方传来一声沉稳的喊声:“陛下。” 魏安帝蓦然回头,看见了站在阴影处的何公公。 他如同以往一般恭敬地垂着手,仿佛一切都还未发生。 “陛下,奴来给您报信。”何公公不紧不慢地说,“青龙门、白虎门和朱雀门,都破了。” 魏安帝闻言,有一瞬的恍惚。 原来他潜意识里铜墙铁壁的皇宫,竟这般不堪一击。 “他们全都逃了。”魏安帝望向何公公,依稀记得他也年纪不轻了,“你也赶紧走吧。” 何公公问:“陛下也要逃吗?” 魏安帝长叹一声:“非朕所愿,天意弄人啊!” “何公公,你也快逃吧,主仆一场,朕也不愿看到你死无葬身之地。” 他想着说完就赶紧走了,却见何公公两手垂在腿前,仍是恭敬的姿势,听了魏安帝的吩咐,却没有立即去执行。 魏安帝心生疑惑,问道:“怎么了?你不想逃?” 何公公却心平气和地回答他:“并非奴不想逃,而是陛下不能逃。” 紧接着,他好似在慢慢回忆往事一般说道:“陛下二十多年前,夺权成为摄政王,紧接着登上大位,将镇南王遣送边疆,多年来不闻不问,任凭谢皇后多次对镇南王一家下毒手,镇南王妃死于慢性毒后的急产,镇南王死在二殿下的刀下,吴姑娘死于坠楼,郡主虽未死,却也多次命悬一线。” “嗯,说起来,这郡主倒真是命大。”魏安帝闻言,颇有些感慨与遗憾道,“早知便不该留镇南王的性命,只不过当年朕夺位不正,需要个牌坊来堵住悠悠众口罢了,如今看来,恶名又如何?江山才是自己的啊。” 他感叹完,又疑惑地问道:“为何忽然提到这些旧事?” 何公公满是皱纹的脸上忽然泛起一丝极浅的微笑,他缓缓地说:“奴的意思是,如此桩桩件件的旧事,在镇南王世子的心上,犹如刀刻,所以他必然不会轻易地放过陛下。” 好似怕魏安帝听不明白,何公公继续耐心地解释道:“所以奴不会让陛下逃走,同样也不能让陛下轻易地死了。” 魏安帝愣了足足十秒,总算听懂了何公公说的话。 他怒极反笑,指着鼻子破口大骂道:“好啊你!朕还没死呢!你就开始考虑如何讨好新主子了?你一大把年纪了怎么如此天真?伺候朕这么多年,顾寒崧根本就不会留你这条狗命!” 何公公闻言并没有生气,他依然古井无波,轻叹一声后,充满怜悯地对魏安帝说:“就算奴是狗,也只认一个主,奴的主子,永远都是先太子。” 他口中的先太子,并非魏安帝所出的三皇子顾宜泽,而是已逝的镇南王。 魏安帝闻言悚然一惊! 他到此时才明白,自己根本败得不冤——若是连亲近至此的心腹內侍都是镇南王的人,可想而知朝堂上已经被他渗透成什么样儿了! 镇南王一脉重新回到京城掌权,本就是大势所趋。 此时只听吱呀一声,宫殿的大门被推开。 明亮的光影中有人信步走了进来,他的身姿挺拔,眼神狠厉如狼,身着血迹斑斑的银甲,手握着的狼牙枪仍滴着鲜血。 顾寒崧一步一步地朝魏安帝走来,稳稳的脚步声仿若催命符。 魏安帝少见地紧张起来,眼睛细细地眯起,好似要将顾寒崧的模样看个仔细。 终于,顾寒崧走至魏安帝面前,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面前的年轻人实在煞气过重,仅仅是对视便显出不怒自威的气势,让魏安帝十分不适,他印象中的镇南王世子,永远不敢抬头看他的眼睛。 或许是因为,眼中能暴露的恨意,实在过于明显。 何公公朝顾寒崧恭肃地行礼,顾寒崧漫不经心地点头。 而后他用力地将狼牙枪往地面一磕,浑厚如钟的撞击声响彻整个宫殿。 顾寒崧目光沉沉地看着魏安帝,在这余音绕梁中字字铿锵地说道:“别来无恙啊,叔祖父。” 第一百章 魏安帝眼见着顾寒崧一步步朝自己走来, 那如出一辙的面容神态与举止神态,让他恍惚间以为是年轻的镇南王前来征讨失去的一切。 不过瞬间,他忽而明白了当年竹语道长预言的言下之意。 “杀太子, 保镇南王。” ——镇南王当年竟然真的是想守着南川这一方土地, 安生做个藩王,与妻子相守一生, 看儿女渐渐长大。 这怎么可能?他怎么甘心?魏安帝从镇南王手中夺过权柄时,便时时刻刻都在防备他的反击, 可这人竟然真的愿意偏安一隅过平静安稳的日子? 那可是千万人头破血流想要争抢的皇位啊! -- 第188页 魏安帝不理解镇南王为何将至亲看得比皇位还重。 于他而言,得皇位后,攀权富贵者皆为至亲,皇家父子之间怎有亲情?只有君臣。 然而他此时也无暇深想,顾寒崧周身所带的压迫感实在太强, 让他情不自禁地往后倒退了两步。 魏安帝一时之间无法接受常年受轻视的顾寒崧大权在握的模样, 登时有些虚张声势地戟指怒目:“你在朕面前嚣张个什么?谋逆者人人得而诛之!若不是有玄家, 你怎么可能会赢?” “叔祖父这话说得,实在有些偏激了。”顾寒崧保持着不怒自威的气势, 淡淡道,“玄家难道不是您亲自治罪吗?谢家与云家的流放圣旨难道不是您亲自拟写吗?谢皇后被软禁, 难道不是您亲自下的口谕吗?” 他又往前走了一步:“您亲自砍去所有臂膀, 又怎能怪得到我头上来呢?” “哼!若朕知道玄家与你们早就勾结一处, 哪里还等得到他嚣张到今年才治罪?”魏安帝被戳到痛处, 开口便骂道, “个个儿皆是逆臣,表面上服服帖帖, 实际上都在觊觎朕的位置!” “非也。”顾寒崧摇摇头道, “我们与玄家的合作, 大抵就是叔祖父给玄家治罪之时才开始,若是您稍微慢那么一步——所有的结局都会不同,今日被打得丢盔弃甲的,必然就是我了。” 魏安帝闻言一愣,有些将信将疑地回忆着始末。 顾寒崧又道:“不得不说,玄家三员猛将着实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为我打下大半江山,而云风谢然皆战死沙场。这么优秀的臣子,您竟然说不要就不要了,那我就正好捡个漏儿。” “闭嘴!”魏安帝大吼了一声,打断了顾寒崧的讽刺,也强行止住了一些不切实际的想法……他原本可以赢得这场战争,他本可以。 魏安帝发了狠似的忽然发力弹射而起,猛然朝前方冲去——他的袖中有一柄淬毒的匕首,作为未来逃跑生活的防身利器,此时他只要效仿顾宜修,将顾寒崧的皮肤划出一道小小的口子,此人便会直接暴毙! 然而他才刚跑两步,后颈部却忽然被谁重力击打了一下。 万分的猝不及防之中,他的身形一下就软了一半,大睁着眼睛不可置信地回头。 偷袭成功的何公公顺势朝他的膝盖腘窝处大力踢去。 魏安帝顿时重心不稳,朝前栽倒。 他的双膝重重地磕在了地板上,双手下意识地往前一撑,整个人匍匐在地,被动地给巍然而立的顾寒崧行了个大礼。 匕首咣当掉落在殿内地板,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刚想挣扎,仍疼痛不已的后脖颈却又被何公公狠狠踩住,往下一踩。 ——魏安帝的额头咣当一声砸在地板,被迫地给顾寒崧磕了个头。 何公公竟然是如此深藏不露的高手,这老人在他身边跟了二十年,他对此一无所知。 魏安帝就这样被压制住,脸都涨红了也仍是动弹不得,连头都抬不起来。 他自知此劫难逃,死马当活马医似的开始跟顾寒崧谈条件,那双带着贪婪与渴求的眼睛已然有些发红:“留朕一条命,你会有好处的!朕将皇位禅让给你,朕什么明线暗线都告诉你,想要什么全拿去,皇后妃子皇子公主你想杀便杀了,只要留朕一命!” 顾寒崧面无表情地俯视他,不置一词。 这个对他高高在上二十年的男人,如今像一条丧家之犬一般跪在他的面前,祈求他能从指缝中漏出一点好处,留一线生机。 这就是作为私生子与庶子的魏安帝,从被人轻贱的泥潭里挣扎着爬起,只要危及自身利益时能屈能伸,只要能一息尚存,他什么都可以抛弃。 亲人?他没有亲人,全都是他的棋子与筹码罢了。 “你也配?”顾寒崧冷哼道,“顾安,若你堂堂正正地死守京城,我倒还敬你是一国之君,做不到天子守国门便罢了,连君王死社稷也不懂?” “就算不是出生在天家,你也生长在钟鼎世家,为何只学会了放纵一己私欲?你且放眼看看,法度纪纲补苴罅漏了么?贪渎无道的滥官污吏治罪了么?百姓良民都能满足温饱么?” “若非你们将朕逼到如此地步,怎知朕不能开创太平盛世?!朕疲于应付你们这些狼心狗肺的小人,否则必是一代明君!” 魏安帝喘息片刻,说话的间隙忽然伸手去够那柄匕首,打算再次偷袭。 然而魏安帝的手才刚伸出去,就被顾寒崧的银枪末端眼疾手快地砸在了原地。 随着他骤然的痛苦嚎叫,那只手的指骨尽碎。 “一代明君?”顾寒崧又将银枪往下压了一寸,疼痛的重量让魏安帝汗流浃背,“你当真不知自己将大魏祸害成什么模样了?且不说你□□渎职,光是善有善终恶有恶报这最基本的原则都做不到,你凭何自比明君?” 魏安帝的脸已经涨成了猪肝色,却仍要艰难地吐字道:“朕……不过是被尔等小人蒙蔽……否则……否则……” 事到如今,他仍旧做着自己的梦。 顾寒崧不再出声,只同何公公使了个眼色。 何公公闻弦音而知雅意,当即一个手刀劈了下去,魏安帝在剧痛中眼前一黑,陷入了昏迷。 - 另一厢的顾烟杪一直在寻找余不夜,并无任何踪迹。 -- 第189页 她好像坠落后就原地消失了。 顾烟杪别无他法,只能不断下令扩大搜索范围,怎么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呢,大庭广众之下总不能不翼而飞了?还是说有人趁乱偷偷地将受伤的她带走了? 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来报信的亲卫都是满脸怅然,顾烟杪的心也慢慢地沉了下去。 此时惦记顾烟杪身体的白果跑来送些吃食,她正好歇口气,从马背上下来,找了个僻静地儿开始啃大肉饼,又灌了一口壶里的骨汤。 热水热食下肚后,她暴躁的情绪总算被安抚了些许。 她问白果:“关着的那俩人还老实吗?” 说的是顾宜修与吴黎这一对苦命鸳鸯。 “不……不太老实。”白果认真地看着顾烟杪吃饼,说话也不紧不慢,“他们一直在骂人。” 顾烟杪疑惑道:“骂人就把嘴堵上嘛,惯的他们。” 白果犹豫了一下又说:“不是,他们在互相对骂。” 这倒是新鲜,他们方才不还一副伉俪情深的样子吗,将他们关个几小时就装不下去了? 白果继续说道:“吴黎怪顾宜修没有救她,顾宜修怪她不体谅自己的痛苦。” 哦,原来是两个自私鬼的互啄。 只能叹一句贫贱夫妻百事哀,两位曾经是众星捧月的太子与尚书府千金,万事都有他人伺候操心,可以沉浸式纵享甜蜜恋爱。 如今从高处跌落,万般矛盾就此显现,可不得互相埋怨么。 顾烟杪吃饱喝足,决定去营地里给他们再添点堵。吴黎怎么还有力气吵架呢,看来她那几刀还捅得不够狠。 她回到重兵看守的临时牢房,还没靠近呢,便听见里面传来吴黎尖利的骂声:“我就从未见过你这般唯利是图的人,口口声声说最爱我,竟然放任我流放又坐监这么久,自己倒是在京城吃香的喝辣的!” “信口胡言!你根本不知道我为了救你,付出了多少代价!” “什么代价?杀了三殿下?那是你认为他觊觎你的位置而下得狠手,跟我有什么关系?你自己做了这档子残忍的事情,竟然要将脏水泼到我头上来?” “难道与你无关吗?若非我百般请求他去救你,我与华哥儿的关系能到水火不容的地步?还不都是为了你!你这女人能不能有点良心?” 顾烟杪听了会儿,啧啧摇头,走进去的时候生怕他们没注意到她,步子都放重了些许,还拍了拍手,轻快道:“打断一下你们交流感情。” 牢笼里抓着铁杆子将头探出去吵架的两人顿时闭了嘴,万分默契地将矛头一致对外,狠狠瞪着顾烟杪,眼神怨毒不已。 他们对顾烟杪的恨意绝不掺假,曾几何时他们尚能居高临下地俯视她,此时却只能弯腰跪在半人高的笼子里,像一只被囚禁的动物一样仰视她。 顾烟杪隔着一段距离停了脚步,接触到他们的视线后,只微微笑了笑。 “二位经过一番激烈的狗咬狗,咬得开心吗?”顾烟杪眼角弯弯,唇角也弯弯,“谁赢了?谁输了?我将会给赢家特别优待哦。” “贱人,有话直说,少兜兜转转地打馊主意!”顾宜修朝她吼道。 而吴黎却忽然问:“什么优待?” 面对顾宜修惊愕的眼神,吴黎眼神坚定而执着地问顾烟杪:“赢家有什么优待?” “你看看,这就是被监狱生活调理过的人,知道什么是审视适度。”顾烟杪对顾宜修说,她仍然笑着,但带着三两分残忍的意味,“阶下囚,自然能做到这种地步,饿了三四天,为了一口吃的就能放弃尊严,虐待三四天,为了片刻喘息就能放弃自己的人性。” “你现在还觉得她是曾经的她么?”顾烟杪说,“若是将你们关在同一个笼子里,能够活下来的人八成是吴黎,她现在徒手将活兔子拆骨分肉的技术可是无人能及。” 顾宜修不难听出顾烟杪是在告诉他吴黎受的苦。 他光是想一想就难以忍受,难以自抑地浑身颤抖起来。 他的眼里几乎含泪了,哽咽道:“你们怎么能这样对她……她该多痛苦啊……顾烟杪,本王真想挖开你的心看一看,到底是什么颜色!” “不用挖,我可以直接告诉你,是黑色的,24K纯黑无杂质。” 顾烟杪见他如此痛苦,几乎要笑出声来,她指着旁边的铁笼说道:“你的吴黎没有死,她就在这里,我把她还给你了,你不必露出死了妻子一般的表情……你只要睁开眼转过头,就能看到她啦,这不是你原来的梦想吗?” 她轻柔的声音似乎带着蛊惑,顾宜修下意识地照做,却在看到吴黎如今模样的时候,忍无可忍地别过了头。 他的吴黎娇俏动人,是大魏第一美人,怎么可能会变成满脸疙瘩皮肤灰黄的丑八怪! “原来你还不愿意认她……”顾烟杪转头对吴黎说,“看到了吗,他嫌你丑。你要是之前没有打我的主意,他这时候至少还会正眼看你。” 吴黎颇有些恼羞成怒,气急败坏道:“呸!顾宜修,我就知道你只是看上我的皮囊,还口口声声说永远爱我,全是放屁!行,咱们也摊开说了吧,当初若非你能让我当上太子妃与皇后,我永远都不可能看上你!垃圾!” “你!你!你才是垃圾!你这个淫丨荡的女人!”顾宜修也忍不住了,“当初那封情书你根本就不是给本王写的吧?” -- 第190页 就算能为曾经的白月光吴黎而流泪,现在骂丑八怪却毫无负担。 本质上,他爱的不过是“深情”的自己罢了。 顾烟杪再一次打断他们的争吵:“顾宜修。” 她走到顾宜修的铁笼前,缓缓半蹲下去,直视着他的眼睛:“若我给你一次机会,能够让你活下去,你相信吗?” 顾宜修立马否认道:“绝对不信!少忽悠本王!” “很好,我也不信,按照咱们俩的仇怨来看,你必死无疑。”顾烟杪粲然一笑,轻声道,“但我真的可以给你一次机会做选择,谢皇后和吴黎,只能活一个……你会选择救谁?” 第一百零一章 自从那日被何公公打昏了过去后, 魏安帝就被关进了天牢。 他已经不能被称呼为帝了,此时的他不过是个名叫顾安的阶下囚。 看守的人给顾安的饭食中好似含有软筋散一类的药物,他每日迷迷糊糊, 总也睡不醒。反正也无人同他说话, 所以每日的大部分时间他都陷在昏睡中。 京城的秋夜,温度已经很低了。 这一夜, 顾安被一桶冰水泼到头上,硬生生被冻醒了, 他哆嗦着睁眼,发现自己并不在天牢里,好像是皇宫内的某个宫殿里。 他的手脚被捆绑得死死的,身边是同样被束缚着的他的皇后谢氏,以及嫡子顾宜修。 两人同样被冰水泼醒, 若非嘴巴被封住, 他们估计要尖叫起来。 母子二人对上视线, 皆是敢怒不敢言。 顾安看了他们一眼,漠然地将视线转开。 事到如今, 局势全无翻转的可能,这对母子与他而言已经完全没有用处了, 多看他们一眼, 心里只会泛起厌恶。 若不是他们, 他怎会沦落到如今的地步? 他们三人的面前是供台与香炉, 摆着两个木质牌位, 上面写着镇南王与镇南王妃的名讳。 显而易见是顾寒崧为了方便祭拜父母,才将牌位随身携带。 八名威武雄壮的士兵镇守在一旁, 面目颇为凶神恶煞。 顾安悄悄回头看去, 见到宫殿大门处伫立着顾寒崧深色的剪影, 他似乎在低头与人说着话,看那身形,应该是同样一身戎装的顾烟杪。 他真的是被这对兄妹俩骗得惨烈! 表面上一个赛一个的纯真无邪,结果一个比一个心狠恶毒。 宫殿大门离得太远,顾安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只见到顾烟杪面目失望地摇摇头,而顾寒崧并未说话,只是叹口气,将目光望向远处。 寒风阵阵,吹起他们的衣摆,无端地显出一丝萧瑟来。 顾安还想再看,却被士兵一脚狠狠揣在了背上,呵斥道:“老实点!少东张西望!” 他吃痛,怒从心起,却在对上士兵熊一样伟岸的身形与眼神后,情不自禁地瑟缩一下,默默转回视线,不吱声了。 顾寒崧这才注意到他们这边的动静,与顾烟杪一道朝殿内走来。 他的神情非常淡漠,负手而立,好似不再有什么能够入他的眼了,他朝亲卫点点头,吩咐道:“让他们给父王母妃磕头,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下,一下都不能少。” 顾安一家三口仿佛听到天下最滑稽的事情。 让他们给镇南王夫妻俩磕头?还不如直接一刀杀了他们来得痛快! 这比让他们直接暴毙还要折辱他们。 仿佛是知道他们必然心不甘情不愿,亲卫们走上前去,非常麻利地拎起他们三人摆好位置,而后直接挥刀朝他们膝盖腘窝处一划拉! ——鲜血乍迸,三人跪得整齐划一。 前几日,被软禁已久的谢氏得知皇宫已破的时候,竟然神经质地大笑起来。 她谢家倒台,儿子一个死了一个活不成,自己也行尸走肉般……既然如此,京城就活该被破,她不好,这天下谁人都别好过! 甚至都到这时候了,她还想起年前自己还在强迫顾烟杪给她磕头,却被她找理由糊弄了过去,早知如此,当时无论如何都该让她吃点苦头。 不过,她很快就没有力气去想东想西了。 亲卫蒲扇似的大手抓着她的发髻,一下又一下地强迫她在牌位面前磕响头,循序渐进的咚咚声让她脑瓜子嗡嗡的,头晕脑胀,破皮的额头流下粘稠的血液,糊住了她的双眼。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已经完全没有时间观念了,顾寒崧喊停的时候,三人一个头八个大,耳朵已经耳鸣到几乎听不见声音了。 只见顾寒崧挥了挥手,几位太医信步而来,开始给他们医治额头上磕头磕出来的损伤,熟练地上药后,仔仔细细包扎好。 顾安拿不准顾寒崧什么意思,心里仍有忐忑。 却见一旁翘着二郎腿喝茶吃点心的顾烟杪贴心地给他解释道:“让你们磕死了多晦气啊,离够数还远着呢!先止止血,歇会儿,等下继续磕。” 顾宜修的额头已经磕烂了,痛不欲生,就算嘴被捂着也盖不住他的呜呜叫声。 他恶狠狠地瞪着她,似乎有千言万语要骂她的话都要从眼里溢出来。 顾烟杪被他看得心里邪火冒,直接一巴掌抽了上去:“再看给你眼睛挖出来!” 顾宜修被她扇得头猛然往旁边一偏,封口的布团竟然飞落在地。 他一抬头,又正好看到镇南王夫妻静静伫立的木质牌位,牌位前点了三根香,袅袅白烟绵绵而绕。 -- 第191页 他顿时血气上涌,用力朝牌位呸了一口。 见顾宜修如此暴行,顾烟杪只听到到脑子里轰的一声。 她猛然将手中茶盏抡圆了砸向顾宜修,滚烫的茶水泼在他脸上,他闷闷地嚎叫一声,下一秒却被顾烟杪一脚踹上了他的胸膛。 顾宜修方才才包扎好脑袋,又被她用力得踹了个仰倒,后脑勺又磕在地板上了。 谢氏能千忍万忍,就是忍不了自己儿子被欺负,想要扑上去扶起他,却因为双手被反剪在身后而动弹不得,只能愤怒地呜呜叫着。 顾烟杪往前一脚踩上顾宜修脸上被烫伤的地方,狠狠碾压。 她的话语几乎是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挤了出来:“顾宜修,我早就发誓,你将会带着于父王千倍万倍的痛苦死去,这点无可改变,但今日我决定让你做个明白鬼。” “准备一桶冰块来!”顾烟杪吩咐亲卫道。 顾宜修不知道她要如何,莫名地感到心慌起来,却见顾烟杪对他露出一个狰狞的微笑:“你好似忘记了我是谁,没关系,我这就让你好好回想一下。” 她是谁?她不是顾烟杪吗?难道她还有其他的他见过却不知道的身份? 顾宜修还未想明白,却见顾烟杪抓起了他的左手,压在了方才她坐着的木椅子的边缘。 然后,她从腰间抽出了一把眼熟的黑色匕首。 不过瞬间,顾宜修醍醐灌顶。 他的心脏剧烈地跳动,满眼惊恐地奋力挣扎起来,却被亲卫按得动弹不得。 “不——不!不要!!!!!” 如同上次一样。 疼痛是从左手小拇指开始的。 谢氏也意识到了即将发生的惨剧,直接一头朝顾烟杪撞去,却直接被亲卫拉住了胳膊,死死地控制在了原地。 她的泪水源源不断地涌出,眼角通红如同火炼。 挣扎之间,谢氏封口的布也掉落,整个宫殿都是她惨烈的尖叫声。 顾烟杪却仿若无觉,虔诚而利落地用削铁如泥的锋利刀刃继续她的大业。 而后是无名指,中指,食指,最后是大拇指。 谢氏声嘶力竭地哭喊道:“顾烟杪!顾烟杪!你给我去死!去死啊!欺人太甚!举头三尺有神明,你不怕报应吗!你不怕吗!” “你们都不怕,我怕什么?”顾烟杪掷地有声地回敬,恶狠狠却字字铿锵,“战争哪有不死人?大位更替哪有不流血?我为父母报仇天经地义!就算神明质问,我亦有理!” 最终,在谢氏前言不搭后语的咒骂声中,顾宜修的左手手腕被齐腕斩下! 顾烟杪将他的手腕插丨进了亲卫准备好的冰桶中。 浓烈而腥臭的血液令人作呕。 顾宜修的大脑因为剧痛而短暂地陷入空白,而此时顾烟杪充满恶意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与那时在山洞里的恶魔低语逐渐重合: “我早就说过,你做不成太子了。” “是你……竟然是你……” 顾宜修原本都要疼晕过去了,却因为冰块的刺激而重新清醒过来。 他听到顾烟杪的声音,眼前骤然出现了顾宜泽被他杀死时,那不可置信的失望眼神。 原来真的不是顾宜泽,而顾宜泽却因此而死了。 痛心断肠之际,顾宜修猛烈地咳出一口鲜血,染湿了胸前的衣襟。 “啊啊啊!”顾宜修疯狂得眼睛通红,他被亲卫按着,像一条濒死却仍在奋力扑腾的鱼,歇斯底里地喊道,“华哥儿!你赔我华哥儿!!!” 相比于顾宜修的崩溃,顾烟杪这个行凶人此时却冷静了不少。 她用亲卫递上的温水洗干净手上与匕首上的血渍,又用帕子细细擦干,看戏似的看向顾宜修:“可华哥儿不是你亲手杀的吗?连吴黎都是你亲手杀的啊!你忘了吗?那天吴黎跪着哭着求你,你割喉的时候眼睛都没眨一下。” “顾宜修,你为了自己的那点私欲杀了弟弟与爱人,所以心狠的到底是谁?难道是我吗?”顾烟杪说,“我早就说过,只是给你一个机会,真正的选择都是你自己做的,怪得了谁呢?” “若不是你,若不是你……” 顾烟杪不想再听,转而看向不停垂泪的谢氏,难以理解地说:“老天爷啊,原来你们也会因为至亲的死而痛苦?我可真是开了眼了!” “拜你们所赐,我们一家,早就明白这是一种怎样的感受。只不过是让你们品尝一下曾经伤害我们的滋味,怎么就变得这般疯癫了?任性,就要付出代价,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们都不明白吗?” 顾烟杪面无表情地对着谢氏说:“别哭了,你可千万要撑着点,身体才是本钱……否则,之后顾宜修被处以极刑时,你该没力气崩溃了。” 顾烟杪在说完这些话后,厌恶地扫过他们一眼,径自地朝殿外走去。 她向来不是良善之人,做不出以德报怨之事。 甚至是让这些仇人轻松上黄泉路都坚决不允许,在这个弱肉强食的阶层,心狠手辣从来都不是贬义词。 更何况,顾寒崧即将登上大位,处理有血缘关系的前任皇帝一家这种事情,他的身份终归是有些不便,那么就让她来。 与母子俩不同的是,顾安在包扎好脑袋后,便不发一言地在旁边瞧着,那痛哭流涕的两人仿佛不是他的妻子与儿子,而是两个陌生人。 -- 第192页 这种人天生冷心冷肠,对付他,不需要刺激,只需要毁灭。 顾寒崧仍然平静地站在原地,冷冷地看完了这出闹剧后,语气毫无起伏地说:“医治好了的话,就继续磕头吧。” 宫殿内,咚咚咚的声音又此起彼伏的响了起来。 他们刚包扎好的额头又沁出血珠。 顾宜修因为身体精神上的巨大打击而昏了过去,又被太医一针扎醒了,亲卫压着他继续磕头。 “好生伺候着,别让他们死了。”顾寒崧吩咐道,“磕完头后关入天牢,严加看守,择日行刑。若是他们自尽了,看管者全部重罚。” 他说完,毫不留情地转过身,一步步走向殿外妹妹孤身而立的背影。 深秋夜色融融,月光明亮。 顾烟杪沉默无言地看着天际悬着的圆月。 顾寒崧走上前去,紧紧地握住了她颤抖的手。 第一百零二章 “辛苦你了。”顾寒崧轻声道, “哥哥知道你的不易,回去休息吧。” 顾烟杪转头看向他。 她已经很久未曾这样认真地端详过他,这个世间留存的, 唯一与她血脉相连的人。 顾寒崧仍如同以往俊逸无双, 棱角分明的侧脸沉稳而隐忍,眼中却不再有任何能够让人轻易堪破的脆弱。 他实际上扛起的责任, 远超她所想。 “要休息的是你,我再去南边城门看看。”顾烟杪捏捏他的手心。 知道他肯定挂心余不夜的行踪, 顾烟杪这些日子几乎在南边城门住下来了,奇也怪哉,他们轮班不间断地搜查,却仍是没有任何线索。 顾烟杪甚至都出动了寒酥灵敏的鼻子,让它闻了闻余不夜的衣物, 可寒酥寻着味儿往南跑了一阵后, 又失去了方向。 由此, 基本可以断定她是被人带走了。 “我去就行了,你这几日忙于搜救, 肯定很累,早些回去休息吧。” 顾寒崧翻身上马, 准备出宫, 一转头看到顾烟杪有些戚戚的眼神, 只探过身子, 温和地拍拍妹妹的头。 而后不等她坚持, 一抖马缰,很快离开了。 京城告破, 大局已定。 但仍有不同组织的小股势力在蠢蠢欲动, 各处都暗流汹涌, 想要肃清也需要时间精力。 万事需主君定夺,顾寒崧殚精竭虑地处理公务军务,这几日忙碌得难以抽身,日夜轮转,几乎没有合过眼,只在撑不住时浅眠一刻钟,再睁眼时重新投入繁忙中。 甚至今日之事,都是顾寒崧勉强在歇息时间得空见了她,给她在报私仇时坐镇撑腰。 顾烟杪看着哥哥离去的背影,许久都没有再挪一步。 或许顾寒崧作为主君忙碌如斯,并且也派了足够的人手去寻余不夜,但始终要作为他自己前去看一眼,才能……好像也说不上是放心,毕竟她仍无踪迹,可他必然是要亲自查找她失踪的线索。 白果见顾烟杪站在风中一动不动,等了好半晌,才小心翼翼地上前去喊她:“郡主,夜里风大,仔细着凉,咱们要不要回府?” 顾烟杪这才回神儿。 她一时陷入思虑,发呆到忘记时间。 白果将准备的薄披风给她披上,主仆两人一道上了马,在亲卫的护送下回了原先的世子府。 京城如今人人自危,街上除了巡逻的顾家军与黑铁骑,不见什么人乱逛,更别说原本就肃杀森严的苑林坊。 顾烟杪骑马走在空落落的街道上,四周皆是寂静无声。 等到了世子府门口,顾烟杪下马准备进门时,却见对面的李相大门打开,李相夫人走出来,双方行礼后,这才寒暄了几句。 这几年,顾寒崧搅乱朝堂也算手段了得,李相在其中也付出颇多,夙兴夜寐。 但不得不说,追至源头还是因为先皇留下的政治余荫厚重,顾寒崧也争气,人尽其才,未将其挥霍殆尽。 顾烟杪连轴转也疲惫不已,此时却仍要打起精神开始社交,笑意盈盈地道谢:“这段时间多亏了李相与夫人的倾力相助,我们作为晚辈,阖该重重拜谢的,但近日实在忙得抽不开身,待万事平定,必要上门拜访。” 她说到此处,想起种种前情,叹道:“哎,是我不好,怎么总要夫人等我。” 李相夫人眉目温雅地看着她,上前拉过她的手,笑笑说道:“勿要自责了,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杪儿以后倒也不必对我这般生疏。” 顾烟杪闻言并不明白,疑惑地抬眸看去。 李相夫人轻声地为她解惑:“若要细究,你的母妃,是我最小的妹妹。” 顾烟杪愣住,完全没有想过事情竟会从此处展开。 李相心有大道,重臣为国为民乃是本分,不屑于结党营私,但他能看出谁能堪真龙之任。 再者,有李相夫人这层血缘关系维系,之前她多次暗中帮助他们的行为也更说得通了。 李相夫人感叹一声,又说道:“我与她年岁相差过大,性子又全然不同,当年她与家里断绝关系,与镇南王奔赴南川,我也劝过,当然半点法子都没有,家里只能当没有了这个女儿,嘴上是这么说,可心里都是惦记的。” “早在她年幼时候,我就已经成家生子,多年来怕魏安帝猜忌,拖累夫家,也未与她有过任何通讯,最终得知她去了,也只敢在家里抹抹眼泪,心里始终怀着愧疚,现在能帮上你们一点,也算是补偿了。” -- 第193页 李相夫人好似是憋了许多年才找到一个人可以说这事儿,讲着讲着眼泪就淋漓不绝了,真正悲痛脆弱的人好似是她。 而顾烟杪则是一直握着她的手,沉默地支撑着她给与力量与安抚。 直到两人道别,顾烟杪拖着麻木的身体回到世子府,整个人都没缓过来似的。 周嬷嬷领着寒酥来接她,寒酥这会儿跟只狗子似的,朝着她摇着尾巴咧嘴嘿嘿傻笑。 顾烟杪扒开寒酥的嘴,伸手去摸它的牙。之前为了救她,寒酥硬生生咬开了锁链,崩掉了一颗牙,为此她非常愧疚,一直在研究给他做个假牙。 但过了这么久,假牙没做好,她莫名其妙养成了扒狼嘴看的习惯。 看着看着,顾烟杪又开始发呆,直到被白果喊了几声,她才放开被强迫得口水流一地的寒酥,白果赶紧上前给她擦手,念叨一句:“郡主怎么魂不守舍的?” 顾烟杪没动,坐在地上抱着膝盖,下巴搁在胳膊肘上。 周嬷嬷抱着大盆肉肉过来,喊了寒酥去干饭,往院儿里看了一眼,又转头对她说道:“郡主,玄小侯爷来了,在外头等你呢,你要去看看吗?” 她终于有了反应,偏头道:“让他进来吧。” 玄烛得了信儿后只走到了门口,他似乎也是刚刚忙完,连铠甲也没有脱,面色尽是疲惫。 他与顾烟杪隔着一段距离,将银枪杵在地上,随意地笑了笑:“身上脏,就不过去了,只是不放心你,所以来看看,要是没什么事儿我就回去了。” “我有事儿。”顾烟杪坐在地上看他,直白坦然地请求道,“你别走嘛。” 玄烛闻言便迈步靠近她,单膝跪地在她身边蹲下,顾烟杪便顺势抱住了他的腰腹,闷闷地将额头抵在他冷硬的铠甲上。 他放下银枪,伸手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发。 深秋的夜里凉意似水,玄烛怕顾烟杪着凉,将她打横抱起放在铺着柔软垫子的木椅上,而后仍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温暖的手心覆盖在她放在膝盖上的冰凉的双手上。 他抬眸看向她,沉默而耐心地陪伴着。 玄烛知晓她这段时间都憋着一股郁气,如今万事渐平,她的情绪总要有个发泄口。 事情必然同战争的最终胜利有关,但她不能同顾寒崧说。 复盘顾寒崧的夺位之战,无人不叹一句径情直遂。 他一路走来如有神助,以极少的损失获得了胜利的果实,好似他重归大位是一件非常轻易的事情。 可无人看到他们付出的代价。 因为战争并非是今年才开始的,而是从镇南王被赶下太子位时开始的。漫长的二十多年如履薄冰,终于在这个寒冷的秋夜画上了句点。 “一切都结束了。” 顾烟杪轻声说,垂着头陷入沉默。旁边的桌上玉色长颈瓶内插着那朵不败的山茶,绽放着向死而生的美丽。 她只是觉得有些疲倦,转移注意力般拿过桌上早就泡好的茶水。 茶水仍温热,散发着淡雅的茶香。 顾烟杪却在闻到这味茶的瞬间,浑身僵硬仿若冻住。 茶叶是浮生,镇南王独爱的小众茶叶。 顾烟杪还记得父王目光温和地说:“之前你还小,不喜喝浮生也是正常,这浮生香凛持久,却是先苦后甜,回甘醇厚。” 先苦后甜,这是在最煎熬时,父女俩对自家未来生活的期盼。 于是,如今开遍大魏的浮生记茶馆,便叫了这名字。 情绪仿若坠入旋涡,顾烟杪一时间连呼吸都困难。她死死抓着杯盏,用力到指关节都泛白,牙齿紧紧咬着下唇,沁出了血珠都仿若未觉。 哪怕到了今日,她仍然无法接受镇南王已经去世。 没有亲眼见到就完全没有实感,仿佛只要她回到南川,咋咋呼呼地冲进镇南王府,一路高喊着“父王父王”,就能得到一个熟悉的温暖怀抱。 今日强行让顾宜修他们磕头,她也强行让自己面对了一回现实。 从她回到大魏,从未与父王经历如此漫长的分别。 可怎么就,不能再见面了呢? “斯人已逝,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将顾宜修碎尸万段。”顾烟杪摇摇头,似乎是在否认忽如其来的悲痛,半晌撑起一个漂亮的笑容,“笑到最后的才是赢家,是我们赢了,这就是天下第一大喜事!” “往好处想,父王与母妃终于团聚了。”顾烟杪百无聊赖地喝了口茶,“也值了,他可打了大半辈子光棍儿呢!这会儿他们重逢,一看发妻仍是如年轻时期那般青春靓丽,结果他成了个糟老头子,站旁边都要自惭形秽。” 似乎被自己的想象逗笑,手中的茶盏都颤抖着晃了一下,茶水险些泼出来。 顾烟杪仍是笑眼弯弯的模样,眸中涟漪灿如碎星。 可是,一滴眼泪就这样直直坠落,砸进了浮生茶里,霎时间不知所踪。 第一百零三章 顾烟杪回到大魏近七年, 濒死数次,伤心至极也曾有过,却从未掉过一滴眼泪。 可子欲养而亲不待, 是家人之间永恒的悲伤命题。 就算只有短短七年的相处, 眷恋却已刻在骨血,深刻到她无论何时回头, 都心生悔意。 顾烟杪的哭泣没有声音,只有恻抑的哽咽。 她的茶盏坠落在地, 而后伸手捂住脸,泪水从指缝中渗出。 -- 第194页 玄烛轻轻抱着她,沉默地抚摸着她躬起的脊背,不厌其烦地等待着她将情绪宣泄完毕。 他总能沉稳而平和地接住她的情绪,将她心中的缺口补好, 将尖锐磨平。 或许因为他生活在一个幸福完满的家庭, 却自幼接触战争, 见惯生死,哀而不伤, 所以他看似冷漠,却在用他的方式, 去清醒而温柔地保护着他所爱的一切。 这是天赋。 顾烟杪的哭泣持续时间非常短暂, 未消多时便用手背抹一把眼泪, 看着玄烛衣襟前泅湿一片的痕迹, 不禁破涕为笑:“委屈你了洁癖小侯爷, 下回赔你十八件新衣服。” 玄烛低头看一眼,无可奈何地说:“上回你也这么保证。” 顾烟杪笑中带着泪, 却还是一本正经地反驳:“资本家都是这样的, 最在行的并非赚钱, 而是画大饼。” 玄烛见她缓和不少,心里也松了口气,结果顾烟杪却来劲了似的缠着他说:“这样多好,我永远欠你东西,你就有理由随时来找我了。” 他一言难尽地看她一眼,平静地问:“哪里学来的说辞?” “话……话本……”顾烟杪挠挠头,哼哼唧唧地蹭在他怀里撒娇,毛茸茸的头发蹭得他脖颈处细细痒痒,“快让我充充电,你就是我的大充电宝。” “充电是什么意思?”玄烛的右手下意识地捏了捏她的后脖颈。 “就是补充能量,充电宝就是能让别人重拾信心面对生活的大宝贝。”顾烟杪抬眼,信心满满地说,“跟你在一起,我就一点儿也不丧气了。” 唔,是个好词儿。 玄烛心里思索着,但他一直认为,永远活力四射的顾烟杪才是能给他,以及很多人带去能量的大宝贝。 他正想着,又听顾烟杪问道:“我找余不夜的任务仍旧进程缓慢,你那边呢?” 玄烛言简意赅地说:“我这边也几近停滞。” 本次攻破京城的战役中,在重兵环绕中,仍然失踪了不少人。 第一个是余不夜,大魏新帝的心上人。 第二是是大皇子,魏安帝唯一在逃的成年儿子。 第三个是安歌,竹语道长关门弟子兼西凉王弟。 这几个人,不管是单拎一个出来亦或是合并同类项,都太过招摇,但凡有人挟持他们加以利用,都可以造成难以估量的后果。 安歌的失踪是竹语道长写信告知,只因去岁顾宜修在天圣宫遇刺,魏安帝与谢家便安排了人渗入天圣宫,此次安歌一离开,那十几个人竟然也就此失踪。 他们或许难以对大位更换一事造成影响,可追击一个安歌却是绰绰有余。 顾寒崧对他们的追查仍在暗中进行,无法大张旗鼓,毕竟此时最紧迫的事情必然是他手握兵权地登上大位,迟则生变。 于是,在暗流涌动中,顾寒崧终于择吉举行了登基大典。 典礼流程繁琐复杂,不过有何公公在旁提醒,他倒也能从容应对。 顾寒崧清早起身,穿戴好衮冕礼服,颇为器宇轩昂。他先是带领朝臣前去天圣宫祭拜天地与宗祠,由竹语道长为他主持,漫长而庄严地宣告新皇的即位,帝号魏明。 而后则是回到皇宫的光明殿,接手玉玺与虎符,接受文武百官的跪拜,他也在此宣告,追封镇南王、王妃为魏仁帝、贞靖皇后。 最后按照旧制将此事昭告天下,同时也制定了减免赋税的新政策,以及豪爽地大赏天下大赦天下——除了该死的谢家与云家。 登基大典结束后,顾寒崧又马不停蹄地封胞妹顾烟杪为南安大长公主,提拔封赏了在起义战役中的立功武将,以及之前留在朝中推波助澜的亲信,如此种种不提。 其中玄将军封为平国公,世袭三代,长子封世子,次子恢复侯爵位,食邑实封。 ——之前魏安帝给封的侯爵,只是个虚名儿。 在寒冷的深冬来临之前,魏明帝与南安大长公主兄妹俩回了一趟南川,披麻戴孝地将镇南王夫妇尸骨接出,以最快的速度长途跋涉后,终于将两位以帝后葬礼的规制安眠于京城的皇陵。 因新帝守孝,在他即位后一直没有大办宴会,并且在国丧期间,一切娱乐活动都禁止。 待位置坐稳了后,顾寒崧终于腾出手来,准备先收拾已经在天牢中关了许久的魏安帝一家子,他们这段时间每日的任务便是磕头祈福,额头上已经没有一块好皮了。 首先是魏安帝顾安,他在位二十年,功过皆有之,具体难以评说,朝臣在堂上就量刑一事扯皮许久,双方据理力争到脸红脖子粗,也难以有个定论。 毕竟要摆在公众眼前,顾寒崧只能尽力公正些,沉吟片刻定了车裂之刑。 而顾宜修的罪状则更不用说,厚厚一沓令人侧目,光是挑出通敌叛国与屠城来就只怕判得太轻,最终顾寒崧给他定了凌迟之刑。 谢皇后则被罚去寺院,今后只能青灯古佛相伴,为国祈福。 这一项处罚看似毫无作用,然而有心人一细想,都能觉出些不一样的味道。 在顾寒崧敲定量刑以后,仍有些刺头不满于他的决定,其中甚至不乏镇南王一系的臣子。 说到底,他们承蒙的是镇南王甚至是先帝的恩惠,就算顾寒崧是他们的直系血脉,却还是年纪轻轻,根基不稳,难以服众,便生了企图拿捏他的心。 -- 第195页 也因为曾经的世子长期的形象便是沉默优柔,很容易就让人忘记,他是亲自领兵破城的皇帝。 于是一个御史率直陈言顾寒崧对顾安三人被判处极刑实在太过,直斥他冷酷狭隘,公报私仇,无容人之量。 数人听后深以为然,纷纷支持,请求新帝善待太上皇。 顾寒崧闻言眼皮一抬,心平气和地问道:“你们对朕还有什么意见与建议,此番通通说了吧。” 有一位小御史鼓足勇气向前一步道:“大魏史上从未有过身体残缺的帝王!陛下您缺失一根手指,于大魏形象而言实在有碍瞻观,恳请陛下做一枚假指,以后接见他国使臣时,莫要让人看了笑话!” “朕倒不知,堂堂大魏的形象,竟然要系与朕的小小断指上,你倒是过分抬举了这断指。” 顾寒崧一字一句道:“朕以为,国之形象可体现在大魏的渊源历史中,在大魏整体的军事与政治实力上,以及在君臣‘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自省中,或者在百姓和乐融融的市井生活中,难道如此的方方面面你们都已经做到了极致的克己奉公,才有闲心来挑剔朕微不足道的一根断指?” 那御史哑口无言,负手半晌也说不出话:“臣……臣……” “而魏安帝与其子顾宜修曾经十恶不赦的所作所为,才是真正把大魏形象踩在脚底,你们却要为他们求情?要求朕善待他们?若朕当真如此,更是对不起在他们手下枉死的士兵百姓!枉为一国君主!” 他话音一转,疑惑而震怒道:“莫非……你们皆是顾安余党,企图步他后尘,害国害民?!” 这一句话说的就太严重了,方才反对他的众臣意识到不对,皆惊道:“不!微臣不敢!” 而后纷纷匍匐在地,七嘴八舌地请求宽恕。 可顾寒崧只扫了他们一眼,举起手来打了个手势,一众待时而动的禁军迅速涌入,直接将方才叫嚣得最欢畅的那名御史当堂斩首! 那些附和之人想要逃,却也都难逃一死,一时间血染朝堂,顾寒崧却平静至极。 片刻后,他露出和善的微笑,缓缓道:“爱卿们,对于太上皇的处置,你们还有任何意见么?” 捡回一条命的众人亲眼见到了年轻的魏明帝说一不二的铁腕,纷纷禁了声。 没办法,现在军权仍在他手上,谁有军权谁就是话事主。 不日,顾安与顾宜修被重兵押往刑场,围观民众异常之多。 他们人人都携带了许多臭鸡蛋和烂菜叶,随时准备群起而攻之——魏安帝在位时,皇家声誉与在下水道没有区别。 刑场宽阔,四周皆立了巨大的墨色石碑,上面刻着三个令人发省的字:“后悔迟!” 然而对于这对穷凶极恶的父子而言,他们绝对不会为做过的恶事而感到后悔与愧疚,只会遗憾当初没有斩尽杀绝而导致了如今的失败。 同样是极刑,顾安的车裂之刑结束得比较快,被五马分尸后他彻底消亡,拖在马身后的头颅早就紧闭了双眼,显而易见他在经历一系列震怒、逃避与焦虑后,死亡前最后的情绪定格在了绝望。 而顾宜修则死得比较坎坷,毕竟凌迟之刑是一门技术活儿,刽子手得让他在喘着气儿的情况下被千刀万剐,他昏昏醒醒,身体与灵魂分分合合,想要呼喊却毫无力气,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成为一幅挂着的骨架。 所以他三日后最终断气的时刻,双眼仍怒目圆睁,似乎仍在不屈地抗争着。 刑场的不远处,停着一辆灰扑扑的马车,非常不起眼。 而马车里,则端坐着曾经的皇后谢氏。她的手脚皆断,再也无法动弹,被人固定好一个姿势望向窗外,正正好地望向刑场上被刮成碎片的,她的儿子。 谢氏恨不得代儿子受这非人的罪。 她的眼泪汩汩而流,嘴里的软布却让她无法出声,整个人只能在恸哭中死去活来。 崩溃到精神恍惚之时,谢氏终于后知后觉地想到顾烟杪的话……原来亲眼看着至亲惨死竟是这种感觉,她明白了,她真的明白了。 可明白了又如何呢?没有人会原谅她曾作过的恶,不会再有任何重来的机会。 终究是应了那句,后悔迟! 第一百零四章 不知为何, 这个冬天格外寒冷。 风清河边的树木皆起了雾凇,树梢仿若绽放层层银花,唯美浪漫得好似画卷。 在将顾安父子判处极刑后, 顾寒崧又毫不手软地将其余党抄家赐死, 无一幸免,仅仅只剩大皇子的踪迹仍在追查中。 而此之后, 顾寒崧不再凌厉杀伐,处事也逐渐低调起来。 他将军队打散重编, 令玄晖领黑铁骑回北地,张家父子领顾家军回了南川,继续戍边,而玄烛则留在京城统领禁军。 毕竟大魏刚经历过天灾与战乱,百废待兴需要一定时间的休养生息。 近几月颁布的国令, 大多是利国利民的建设有关, 特别是受尽煎熬的北地与宴平, 新皇特批了许多惠民政策做重建,让这两座被血泪浸泡已久的边境小城重获生机。 不论如何, 国家正在慢慢走上正轨。 唯一值得一提的大事,就是南安大长公主的册封礼。 魏明帝生怕天下人不知道他最宝贝的就是这个亲妹妹, 册封礼举办得非常隆重。 -- 第196页 说实话他很愧疚, 顾烟杪已经十七岁了, 却因为之前的复杂局势, 仍未举行及笄礼。于是顾寒崧大手一挥, 干脆就在册封礼上一并办了及笄礼,请了姨母李相夫人做仪式正宾。 那日的顾烟杪头戴凤冠, 身穿刺绣翟衣, 华贵琳琅仿若天女下凡。她一改往日活泼, 端庄风雅地一步步朝顾寒崧走去。 行拜礼时,顾寒崧罕见地湿了眼眸。 他相依为命的妹妹,已经长大了,长成了如此秀外慧中的模样。 不得不说,镇南王一脉能够重掌朝堂,顾烟杪功不可没。 镇南王本就是运筹帷幄的明君,对南川治理有方,再加上颇有先见之明且执行力满分的顾烟杪,实为锦上添花,父女俩带领着南川臣民赚得盆满钵满,为谋朝篡位打下了非常坚实的基础。 顾烟杪的公主府已经在建,是由原来的亲王府做改建,九五开间。 毕竟如今唯一能让无情铁面的魏明帝展颜之人就是顾烟杪了,委屈谁也委屈不到她。 公主府的装修在规制内尽可能地富丽堂皇,简直是敲锣打鼓地宣告着南安公主独一无二的尊贵地位。 随着顾烟杪身价的水涨船高,她自然成为了京城贵女们新一轮的追捧对象。 没有人不羡慕她——上头没有长辈压制,亲哥是实权皇帝,却对她宠爱有加,日后就算嫁了人,公婆也是要看她脸色做事的,简直是人生赢家,没有比这更爽的事情了! 一时之间,所有公子小姐们好似都与她交好,赞美与吹嘘的话让她听得耳朵起茧,仿佛早前嘲笑她南蛮子,想要看她笑话,以及后来得知她要和亲后还踩一脚的人跟他们半点关系也没有。 不过,顾烟杪对此并不排斥,甚至非常乐意,她非常喜欢参加热闹腾腾的聚会,不管自愿与否,他们都会将她围在中间,稳坐着赚取所有人目光。 她等的就是这种时候,然后开始自然而然地推销名下店铺的奢侈品来。 今日顾烟杪所穿的是她自己改良的新式衣裙,深蓝色的缎面好似浩瀚夜空,而裙摆上的碎钻仿若群星闪烁,随着她的走动,便翻涌起令人目眩神迷的星空波浪。 衣物向来以清雅为主的贵女们纷纷意动,这看了怎能不眼红?谁不想将夜空镶嵌在自己的裙摆上? “你们问裙子?本宫这件裙子缎面是云靛缎,外面这层星空羽纱,这缎子是贡缎,外面铺子是没有的,但星空羽纱是从锦绣阁购得,听说他们店里也不剩几匹纱了,你们若想要,可以遣人去问问。” “这蓝宝石头面是拿了原料去碎玉轩打磨而来的,还真别说,碎玉轩的匠人设计得雅致大方,手艺亦是巧夺天工,深得本宫之心。” 顾烟杪言笑晏晏地回答道,成功带了一波锦绣阁和碎玉轩的销量。 能大笔地挣他们的钱,以前的事情当然可以不计前嫌啦,毕竟她骨子里流的是商人的血。 随着公主府修缮的逐渐完善,有御史弹劾起了南安公主在京城带起了奢侈之风,公主府竟然比肩亲王府规制,用料奢靡至极,大魏正在艰难之时,公主理应勤俭节约。 顾烟杪听闻后,倒也没有恼恨,而是亲去了早朝为自己辩驳:“本宫装修自己的公主府,皆在规制内,而且用的皆是自己的银子,你管得着吗?” 众人闻言皆惊! 南安公主竟然自掏腰包建公主府?!这也太给朝廷省钱了吧!户部沾沾自喜地把顾烟杪当亲人,甚至希望以后的亲王公主都能向这位前辈学习学习。 不过,他们同样疑惑,南安公主哪来的银子啊? 魏明帝刚打完仗,自己都缓不过来呢,百废待兴,各地需要用钱的地方多了去了,他天天就在跟户部互相争执,总希望从抠抠搜搜的对方手里多扒拉点银子出来。 谁知南安公主爽朗一笑,轻描淡写地说道:“浮生记是本宫的产业。” 如此重磅的消息比方才那句更让那位御史感到震惊,不仅仅是被公主丰厚的私产晃瞎了眼,而是因为浮生记如今已经一跃成为国民度最高的慈善品牌。 去年年初时浮生记积极的救灾行为,给北地灾民解了燃眉之急。 彼时南安公主正被魏安帝遣去和亲呢,自己都深陷水火之中,结果在经过受灾地时,当机立断连嫁妆都当街拆了,赠给灾民以作补贴,这在北地已经传为一段佳话。 而浮生记竟是南安公主的产业,那么他们会有此奋不顾身的义举,也就说得通了。 相比之下,南安公主在做了如此多善事后,只是想要好好装修一下新宅子,就显得一点也不过分了啊。 御史感动得眼泪花花,郑重地同南安公主道歉了,并且掏银子去浮生记买了新品茶包,不仅支持了公主越做越大的慈善产业,回府后还能用茶包讨媳妇欢心。 顾烟杪得知此事后啼笑皆非。 其实她手里最赚钱的产业早就不是浮生记了,这是她用来刷声望的工具,以及做情报传送的部门。 不过这却是她感情最深的品牌,毕竟这是由她亲手经营起来的连锁店。 而顾烟杪借着这一次的机会终于向大众公布这隐藏已久的消息,自然有她的用意。 随着顾寒崧登得大位,顾烟杪也成为了京城新贵,身边闲杂人等太多,真正想要联系到她的人可能止步基层。 -- 第197页 但大众若是得知浮生记在她名下,便有了一点盼头,不管是有才之士毛遂自荐,还是……某些不方便透露姓名的人想给公主递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消息。 此时,顾烟杪在浮生记的雅间看公文与报告。 一直以来,顾烟杪在和平地区投资的商铺房产大部分都在盈利,而处在之前的战乱地区的商铺房产却在持续亏损。 不过她那时候心也不慌,反而还随着民众的避战迁徙而继续不停地低价购入。 现在战争平息,她就可以重新将这些商铺房产翻新做商区民宅区了,若是顺利,收入不菲的星云古玩街估摸着也能发展成为连锁店。 反正后期随着经济发展,亏损的钱无论如何也会回本。 她能够如此有底气地做这件事情,那必然是因为手上捏着南川盐铁茶马的命脉。 商人统治市场,政客统治国家,顾烟杪抬高垄断门槛需要顾寒崧的暴力机构建立话语权,顾寒崧又需要顾烟杪的产业垄断来支撑他建立秩序,缺一不可。 夺位初期,权力必须要高度集中在自己手中,若是有靠谱的合作伙伴,尚且可以分一杯羹,但仍要堤防着暗中的觊觎者,一经发现,立刻绞杀。 虽然这些最终都会收归国有,但是作为帝王胞妹,她半点不担心自己吃亏。 这江山,是她家的江山,惠民利众皆是本分。 顾烟杪正在沉思之际,徐掌柜敲了门进来汇报事情:“公主,这是上回做大规模客户调查的报告。” 浮生记的东家是南安公主的消息传出去后,大魏民间又掀起了一阵儿喝茶的热潮。 毕竟这可是唯一一家寻常人都可以去的皇家产业! 顾烟杪吩咐徐掌柜好生约束底下人,决不能因此而怠慢客人。 徐掌柜忙不迭应了,比以往更亲民不提,冬春时节在浮生记门前设的施粥与热茶的棚子,比照救灾时的旧例,又多加了些许五谷杂粮。 这些粥茶自然不能与茶馆内的卖品相比,可总有饥寒交迫的人,能够在最困窘之时能喝上一碗热粥热茶暖暖肚子,也是好的。 顾烟杪顺便借此风潮做了个客户调查,细致问了客户们的满意度与需求,大部分客户都认认真真回答了。 最让人意外的大概是收获了小朋友们的声音,他们希望浮生记多售卖一些像之前的水果茶一样甜甜的又不至于查醉的饮品,能让孩子们也能多尝尝鲜儿。 两人就此事商谈片刻后,徐掌柜又问道:“不知公主曾经合作的那位画师,身体恢复得如何了?” 徐掌柜说的是安歌。 浮生记的宣传图一直都是安歌所画,后来分店多了,他便只需要每个季度画一幅,再找人仿画出数幅。 但是现在安歌下落不明,新宣传图的事情就一直耽搁了。 见顾烟杪沉默不语地揉揉眉心,徐掌柜心下明了,善解人意地说道:“若是画师身体仍抱恙,还需好好修养,那么我再挑挑其他画师的作品,届时给公主过目。” “干脆办个比赛吧。”顾烟杪突发奇想,撑着腮帮子说道,“定好主题,比赛周期两个月,优选者有丰厚奖励,宣传图在各分店挂一季度,一季一换,画师也能涨涨名气,互利共赢。” 徐掌柜对顾烟杪的奇思妙想已经见怪不怪,闻言便仔细记下了,又问道:“参赛人员可有限制?” “画得好看就行,不准抄袭不准冒名,别的一概无限制。”顾烟杪爽快地说,“知道你忙,吩咐下去拟好章程给本宫看看。” 这就是当老板的快乐。 徐掌柜应了,闲话片刻就告辞,开门之时,正好看见白果在外间准备敲门。 见门已经打开,白果同徐掌柜点头做招呼,而后行色匆匆地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封信件。 她躬身与顾烟杪耳语几句:“这是西凉的来信,走的浮生记路子。” 顾烟杪笑意微敛,心脏忽然剧烈跳动起来,这才公布消息多久,果然就有人找上门来了。 她的视线在信封上所停之处,有金红色交织的璀璨印记。 她曾在阿依暮的眉间见过这个图案。 第一百零五章 顾烟杪将阿依暮的信件放在桌上, 请其他几位轮流传阅。 桌旁坐着的都是她的自己人,顾寒崧,玄烛与平国公夫妇。顾寒崧才刚拿起信, 顾烟杪就又开始发第二轮——竟然是五根糖葫芦。 不管世道如何变迁, 冰糖葫芦永远酸酸甜甜,让人心情变好。 她从宫外来, 每次都要带点吃的。 虽然嘴巴上说是心疼哥哥初初当政,朝廷不稳, 公务颇多,见他每日忙碌到衣不解带,整个人都瘦了,还不得多吃点补补身体。 结果更多时候,她就是买了零食到宫里吃给顾寒崧看。 玄烛被顾烟杪投喂已经成了习惯, 非常自然地接过了糖葫芦, 平静地开始埋头啃。玄夫人性子咋咋呼呼, 接过糖葫芦的时候非常高兴,甚至还跟顾烟杪聊了两句哪条街道的哪个糖葫芦老头卖的最好吃。 只有平国公自持身份, 怎么能够吃这种“小姑娘家家”的东西,冷肃威严地拒绝了。 结果顾烟杪拍着大腿强力推荐, 硬是把糖葫芦往他手里一塞, 热情地推销道:“您尝尝看呐!真的宇宙超绝无敌螺旋爆炸好吃!” -- 第198页 平国公听了这个形容词感到不明觉厉, 再加上夫人在一旁热切而鼓励地注视着他, 他犹犹豫豫地咬了一口, 咀嚼片刻后面无表情地说:“还行。” “耶!”顾烟杪与玄夫人互相击掌,能从一个口嫌体正直的人口中听到正面评价就是成功! 五人当中, 只有顾寒崧在认真地看信。 可以从信件上的措辞看出, 阿依暮并不想打草惊蛇, 她并非在用西凉王的身份与大魏交涉,否则此时这封信件应该躺在顾寒崧的书案上。 她走的是顾烟杪的路子,但在不确定信件能否确保送至顾烟杪手中时,她并没有将情况说得太详细。 其中提到余不夜与安歌的名字,也用的是代称,通篇看下来像是一首诗。 “伤痕累累的夜莺衔着琉璃灯向西方飞去,孩子们追着夜莺,用石头子儿砸破了琉璃灯。琉璃灯的灯芯儿黯淡了,点不亮曾经的光华,夜莺想将琉璃灯修好,可不敢再回头,寻找灯芯所需的珍宝。” 顾烟杪初看时觉得竟有几分曾经读过的的西方童话的味道,也不知是阿依暮写的还是安歌写的,可真有意思。 这封信也很好理解,大概意思就是,安歌当初救下掉落城墙的余不夜后,把她带走了,却被人一路追杀,辗转逃到了西凉,此时两人暂时安全。 但余不夜受了重伤,,又经过长时间的昏迷,大抵是伤到了头部。 在这段时间安歌的精心调养下,她已经恢复了许多,只不过西凉药品不全,安歌还是希望她回到大魏养身体。 之前未曾联系,是因为谨慎,追杀他们的人仍盯着,所以不敢轻举妄动,连这封信送到浮生记的路途都相当曲折。 顾烟杪并不全然相信,毕竟这只是他们的一面之词,具体如何,还是得亲去看看情况。 安歌向来如此,就算表面上一直与顾烟杪交好,却仍旧保持着独有的神秘感。 当日他们未曾想过顾宜修会将余不夜抓上城墙威胁,而安歌却仿佛一直在等这一刻,赌一个微乎其微的可能性。 此时排在最后的玄烛也看完了信,他将信纸轻轻放在桌上,说道:“安歌所求大抵是与西凉以国相交。” 平国公嗤之以鼻:“弹丸之地。” 顾烟杪看他一眼,没敢说话,原作里黑铁骑确实踏平了西凉之地,这事儿玄家确实做得到。只不过,如今的西凉也今非昔比,之前南川与西凉的边境大型榷场已经发展得非常成熟,双方互利共赢,各取所需。 而且大魏才经历战乱不久,正是休养之时,若是骤然出兵,对自身损耗过大。 再者,顾寒崧执政未久,应勤于吏治,此时边境并无危机,扩张国土还不到时候。 不过,平国公虽然这么说,也并非意图出征,他只是不满于安歌的威胁,冷哼道:“若是西凉以藩属国名义归顺,尚且考虑。” 玄烛却有些不解:“听闻安歌在大魏成长至今,对西凉并无感情,缘何会费这么大劲为西凉谋求如此利益?” “他怕是与阿依暮也有交易,为了让她放心自己没有篡夺王位之心,免于被阿依暮追杀,同时也给我们送个大人情,减轻我们对他的怀疑。”顾烟杪笑了一声,摇摇头道,“他还真是一如既往地不肯吃亏。” 玄烛闻言眼皮子跳跳,觉得此事不简单。 毕竟以他对顾烟杪的了解,她也绝非吃亏的性格,莫名其妙被安歌这么趁火打劫地摆一道,虽然不至于断交,但她肯定会从他身上狠狠地搜刮利息。 果不其然,就见顾烟杪右拳锤进左手心:“本宫馋西凉的矿产很久了……如果他们不肯同本宫交易,只能请平国公猛虎出山了,嘿嘿!” 平国公闻言抚掌大笑:“杪儿知我!” 而顾寒崧却始终沉默不语,神情颇有些复杂。 但顾烟杪观察片刻,发现他并不像举棋不定的模样——自从镇南王去世后,他优柔寡断的缺点就彻底被治好了,在运筹帷幄之中调兵遣将,性子也随之变得杀伐果断。 顾烟杪没打扰他的沉思,自己掰着指头算了算日子。 忽而想起年初时,兄妹俩去天圣宫祭祀,与竹语道长见了一面。 天下动荡之际,顾安与谢氏埋藏在天圣宫的棋子倾巢而出。 不过这点变幻对于这座千年古庙来说并不值得一提,竹语更是闭门不出,任外界风雨飘摇,我自巍然不动,一直等到万事平定,要主持顾寒崧的登基大典时,他才又出了山。 顾家兄妹此行给竹语道长带了许多礼物,跟过年走亲戚似的,一窝蜂堆在了他小小的院子里古树下。 竹语看了笑眯眯的摇头:“药材与布料倒还好,财宝给我也是蒙尘。” “您留着赏人吧,亦或是想要办什么传道会,总得有花用的地方。”顾烟杪大方得很,竹语道长帮了她那么多,回报也是应尽的义务。 竹语道长一想,确实是这个理,便也收下了。 后来,竹语道长与顾寒崧在屋内单独坐了片刻,聊了半盏茶的功夫。 顾烟杪在院子里等着,心里却是好奇得很。 听说历代帝皇都会在竹语这里卜一卦,毕竟这机会实在过于难得,大多数问的都是皇位相关的问题。 待两人出来后,一无所知的顾烟杪仔细观察了一下他们的面部表情,如同往常一样凛然正气,根本看不出任何倾向。 -- 第199页 她疑惑地想,这说明了什么?哥哥的皇位这是稳了吗? 直到上了回宫的马车,顾烟杪才抓心挠肝地问顾寒崧:“竹语道长跟你说啥了?” 顾寒崧瞧她一眼,因为好奇而把眼睛瞪得滋溜圆,故意逗她,含糊其辞地说道:“没说什么啊。” 顾烟杪好气啊,烦得推他一把:“嗨呀,你这人,怎么这样!讲不讲啊?” 顾烟杪倒不担心顾寒崧会瞒着她。 毕竟两人相依为命已久,早就习惯了互相坦诚,无话不谈。 新帝忙碌如斯,却依然每日要同妹妹一起用晚膳。顾寒崧并不避讳与妹妹谈政事,顾烟杪也会将外部的情报及时报给他,浮生记的情报工作可都做熟了。 顾烟杪思忖片刻,想到什么,警惕地凑上前去问:“你问竹语道长什么了?” 顾寒崧见她果然如以往那般敏锐,只淡然一笑:“我什么也没问。” “我就知道!”顾烟杪往后一瘫,惋惜的同时又觉得理所当然,这确实是顾寒崧做得出来的事情,不过她半晌还是不死心道,“你连余不夜在哪里都没问啊?” “没有。”顾寒崧摇头,见她失望的表情,又补了一句,“应该说,是还没来得及,道长好似知道我要问什么,直接就提醒了我一句,他说,九尽桃花开,惊蛰的时候,便是春回大地之时。” 当时的两人皆不知此言有何玄机与深意,直到此时,顾烟杪又看了一眼阿依暮的信,末尾落款写的时间正是惊蛰当日,万物复苏春雷乍动之时。 虽然他们收到这封信时,已过立夏。这么想来,这封信的流转确实很坎坷。 由此,顾烟杪便琢磨着这事儿大抵已经定下了。 顾寒崧果然便开了口:“此次由你前去西凉交涉,出发之前将交易事项定下来,具体章程你都熟了,朕再差遣官员陪同。” “哥哥你这么办事儿不行。”顾烟杪大皱眉头,意味深长地说,“你得给我点甜头啊,不然谁给你办事儿啊?” 顾寒崧陷入沉思,片刻后试探性地说:“给你报销公主府装修费用?” “就这么说定了。”顾烟杪斩钉截铁,把最后一颗山楂吃进嘴里,神情坚毅地咬得嘎嘣嘎嘣,“一个铜板都不许少。” 顾寒崧狐疑地看着她,感觉自己进套了。 她在朝堂前信誓旦旦地放话说装修用的自己银子,结果这银子是从他私库里掏啊? “你为什么吃了两根冰糖葫芦?”顾寒崧立马又发现了不对劲,“不是一人一根的吗?朕的呢?你都给吃了?” 顾烟杪茫然无措地抬头,过犹不及地装傻:“啊?皇帝也要吃冰糖葫芦的吗?” 顾寒崧深吸一口气。 不能揍,亲妹妹,亲的,亲的…… 第一百零六章 在顾寒崧当上皇帝后, 顾烟杪时常会对他表示深深的同情。 不说别的,每日四更天起床上早朝,这就不是一般人能坚持下来的事情。 顾烟杪沉痛过, 反思过, 但不得不承认,就算她是个不折不扣的工作狂, 也做不到这么早起床。 不可能,这辈子都不可能。 她很久以前还琢磨过, 如果父兄真的在战争中不幸罹难了,自己要不要振臂一挥当个女帝,但现在想想真的不行,早起晚睡累死累活,呕心沥血后还要受一堆人的鸟气, 说不定哪天就暴毙于心肌梗塞。 特别是随着天气渐渐热起来, 顾烟杪愈发懒洋洋起来, 有些怠惰。 这会儿,顾烟杪瘫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书案上面摆着无数公文,等着她作批示。 白果小心翼翼地递了一银叉的桃子肉到她嘴边, 她理所当然地张开嘴接了, 咕叽咕叽地咀嚼, 眼睛依然没睁开。 白果候了半晌, 轻声问道:“公主, 您在想什么呢?” “在想怎么剥削西凉。”顾烟杪双手交叉在肚子上交握,眉目安详, “本宫思考许久, 觉得平国公所言极是, 不能养虎为患。” 白果闻言,又喂她一口,有些为难地说:“可公主之前不是说,如今不宜举兵征伐么?” “举兵实乃下下策,剥削之道却有千万条。”顾烟杪笑了,“除了武力威慑,还有文化入侵,经济入侵,科技入侵,咱们大魏地大物博,不急于一时,徐徐图之方为正道,总要让他们心甘情愿吧。” 白果听得似懂非懂,哦了一声,认认真真地继续给顾烟杪喂桃子。 此时有茶娘子在外间敲门,细声细语道:“公主,您要的冰糖绿豆已经装好了,还是放在此处吗?” 顾烟杪闻言精神一振,也不困乏了,从椅子上跳起来,三两步蹦到门口,唰一下打开门,接过木质食盒,朝身后的白果交代道:“我出去一趟,你将这些公文带回公主府,待我回去了再看!” 白果还没来得及应下,门口的公主殿下已经消失了。 顾烟杪今日穿了艾青色的男装圆领长袍,长发束成发髻,别了跟白玉簪,眉目清朗,眼角带笑,整个人便如冰糖绿豆一般清爽宜人。 她出了浮生记,利落潇洒地跨上骏马,一路疾驰至禁军营地,额间都沁出细汗。 每次去见玄烛的路上,顾烟杪都能感受到胸腔内雀跃的情绪,明亮而充实。 她远远地瞧见放班而出的玄烛,立刻一抖缰绳上前去,下马后献宝似的将食盒捧出来:“当当!忙了一天,是不是很热很渴啊?” -- 第200页 身旁有同僚投来羡慕的眼神,谁不想在结束一天辛苦的时候有美娇娘送来甜甜糖水啊?但他们被玄烛看一眼,给公主行了礼后就赶紧跑了,跑着跑着就绕路去了浮生记。 大热天的,谁也不能拒绝大汗淋漓的时候喝一碗糖水。 玄烛才刚伸手牵过顾烟杪的马绳儿,另一只手就被她灵活的手指迅速缠上。他一转眸,就看她抬脸嘻嘻一笑,眼里溢出彩虹似的欢欣雀跃。 他们走到风清河边的六角亭里,安逸地坐在亭中石凳上。 傍晚凉爽的小风儿吹过,卷起顾烟杪鬓边细软的发丝,她大大咧咧地将头发挽到耳朵后面,然后把食盒放在桌面上,掀开了盖子。 木质食盒里分了里外两层,外层放了冰块,里面是瓷碗,里外层的中间隔着一层薄木,就算冰块融化了也不会泅湿中间的碗。 顾烟杪端出了两碗凉津津的冰糖绿豆,附赠一枚圆圆的小勺子,勺柄末端有一对胖乎乎的尖耳朵,不知道是狐狸还是狼啊狗啊。 “这个勺子我很喜欢哦。”她得意地炫耀,“特制的,今日特批给你用。” “那就谢公主殿下恩典了。”玄烛很给面子地顺着她的话说道,舀了一勺糖水入口,冰凉甜爽,瞬间就将闷热的躁意散去不少。 他听见顾烟杪吃得唏哩呼噜的声音,转眸瞧她道:“凉的,你喝慢点。” 顾烟杪假装没听见,捧着碗大快朵颐,又听见玄烛问:“定了启程的日子吗?” “芒种前后吧,左右不过那两三日。”顾烟杪放了碗,抹干净嘴后说道,“夏天赶路真是累人,但是为了余不夜,这点苦还是得吃。” 他们所说是上回阿依暮来信的事情。 顾寒崧已经正式给她派了活儿——遣南安大长公主担任正使出使西凉,续南川榷场之约。 当然,公主出面只是挂个皇家的名头,她底下的两个副使皆是实权官员,真正去同西凉谈判国事的自然是他们。 但曾经的榷场之约毕竟是由顾烟杪谈下,由她盯着,名头好看,也不至于被底下人糊弄。 公主仪仗出使,自然要有禁军随行。 但此时京城离不得玄烛,他无法随驾。 玄烛向来明理,对此并无置喙,但顾烟杪仍然感觉到了他的低气压,自从在北地那次遭遇突袭,他们几乎没有再分开过。 所以离开前的这段日子里,她只能变着花样儿逗他开心。 “哎,我这一去,怕是要很久才回来,这么多人拖拖拉拉地往西凉走,得大半个月吧,在那边谈谈公事玩儿个几日,又是大半个月吧,再回一趟南川,又是大半个月吧……”顾烟杪掰手指头数着,一个又一个的“大半个月”把玄烛砸得头昏脑涨。 她撑着腮帮子瞧他:“零零总总一算,估计得小半年才回来呢,你可不要太想我了。” 玄烛垂着眸子沉默地喝糖水,也不看她。 半晌他低低地“嗯”了一声。 “你说嗯?你怎么能说嗯?!”顾烟杪夸张地叫起来,将整张脸都凑到了玄烛面前,义愤填膺地指责他,“你不能说嗯,你应该说:‘不可能,我会每天都很想你。’” “你必须想我,你要每月每天每时每刻地想我!你要每天给我写三封信,早晨一封告诉我你吃了什么点心,午时一封告诉我京城天气如何,风是什么颜色,夜里一封告诉我乌啼有没有追到它的心上马。” 玄烛被她嚣张跋扈的要求镇住了。 “当然你也可以要求我从异域带礼物给你,比如漂亮的衣裳,比如珍珠和钻石,再比如,碰到我帽子的第一根树枝。”顾烟杪一本正经地说,“或者我们实际一点,西凉的特产就很不错。”* 顾烟杪见他仍是不做声,秀气的眉头佯怒般皱了起来,抱着他的胳膊死缠烂打:“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 玄烛终于绷不住勾起唇角,夕阳在他墨色的瞳仁里影影绰绰,荡漾开涟漪似的生动笑意。 他说:“好。” 她越是这般骄矜任性地提出请求,便越能抚平他心中不被需要的失落感。 见玄小侯爷终于肯赏个笑脸,顾烟杪也美滋滋地畅想起来:“若是能与阿依暮谈成合作,浮生记也能开到西凉去,我馋他们的乳茶好久了,引进大魏后估计又能赚好大一笔。或者能淘到什么有意思的小玩意儿,扩充我的奇物库,到时候再从星云古玩街放出去。” “难得去西凉,不知能不能好好玩儿几天。”顾烟杪絮絮叨叨地讲话,“余不夜和安歌在那里应该都呆了许久了,给我当个向导应该没问题吧。” 玄烛听到这话,笑不出来了。 顾烟杪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异常,反思片刻,惊讶道:“你该不会还在吃安歌的醋?” 玄烛立马否认:“胡扯。” 她对此实在百思不得其解:“我对他的态度应该很明显吧?就是薅羊毛啊!” 玄烛不予置评,不讲话了。 顾烟杪继续煽风点火:“莫非是因为他长得好看?实话实说,有一说一,凭良心讲,他是真的很好看呐!你不觉得他长得像神仙座下的童子吗?” 玄烛冷哼一声:“信口开河!” “长得漂亮确实惹人惦记,但他脑子太好使了,我总怕斗不过他,你是不知道哦,我跟他待在一块儿,两个人合起来有八千个心眼子。”顾烟杪啧啧两声,“这次给他抓回来关小黑屋,让他认认真真搞研究,别想着再给我搞诈骗了。” -- 第201页 玄烛实在受不了了,咬牙切齿道:“顾、烟、杪!” 顾烟杪毫不畏惧地迎难而上:“你看你看,还说不是吃醋,你都听不得我提他!” 此时顾烟杪离他极近,杏仁眼儿睁得圆溜溜,瞳仁里倒映着他气急败坏的模样。他几乎都快不认识自己了,稳重如斯的他怎会露出这般失态的表情? 玄烛忍无可忍,凑上前去咬住了她的嘴唇。 如同野兽捕猎一般叼着她的唇瓣,惩罚似的轻咬一口,而后立马撤回,他眯着眼警告地看着傻愣住的她,低声说:“下不为例。” 顾烟杪呆了片刻,山呼海啸般地跳了起来:“你敢咬我?!” 她立马抱着他的脖子就啃了回去,气势汹汹地撕咬起他的嘴唇来。好家伙,还以为玄小侯爷是保守派呢,这次竟然是他主动进攻! 两人较劲似的,毫无章法地半亲半咬起来,他紧扣着她的腰,将她拉进怀里,她顺势将双臂环绕着他的脖颈,彼此离得愈来愈近。 野蛮又亲密,骄恣却缠绵。 半晌分开,气都有些喘不匀。 玄烛的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彼此长久地互相凝视着。 他低声地笑:“真是一点亏也吃不得。” “彼此彼此。”顾烟杪眉眼弯弯,眼里亮晶晶的,嘴上仍然不饶人,“小侯爷什么时候再吃醋一次?这惩罚不错呀,以后都一笔一笔记下来,集中作此处理。” 玄烛伸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尖:“美得你。” 顾烟杪并不气馁,八爪鱼似的抱住他,脸埋在他脖颈处蹭蹭,闻到熟悉的清冷檀香味,整个儿心神都安稳了,她嘟囔道:“那当然了,我整日想得都是你这位大美人儿,当然想得美了。” 玄烛满脑子都是“我孰与西凉安歌美?”但他不能说,只能当听不见她措辞中的歧义,轻声道:“在西凉别太贪玩了,早些回来。”* 这回她不再闹腾了,乖乖地嗯了一声。 玄烛垂眸见怀中的她慵懒餍足得像只吃饱后晒太阳的猫儿,乖巧得紧。 他情不自禁闷笑一声,偏头在她额头印上一吻。 第一百零七章 芒种当日, 顾烟杪终于摆起了公主仪仗,带着大部队浩浩荡荡地朝西凉进发。 只过了一日,她就受不了了, 决定要自己骑马, 累了再回马车里瘫着。 不过半途中也有好事,许久不见的水玉水兰正巧在附近办事, 于是过来见顾烟杪一面。 她们早就脱了奴籍,却仍在顾烟杪手下做事, 而且因为实在太能干,两人早已能独当一面,几乎成为了顾烟杪的左膀右臂。 能走到今天这一步,是她们从前为奴为婢时想都不敢想的未来。 见到顾烟杪后,两人皆激动得落了泪, 特别是水玉, 她曾经长时间照顾顾烟杪的衣食住行, 知道她身子弱,后来听说她遭受迫害九死一生, 连沉香都没了,很是为她提心吊胆了一段时间。 现在瞧见顾烟杪仍然活蹦乱跳, 水玉这颗心也就慢慢放了下来。 两人都已是二十岁的年纪, 水玉已与暗卫阿堂定亲, 都是镇南王府知根知底的人。 顾烟杪听说后很高兴, 给了水玉很丰厚的礼物, 说是给她的添妆,好歹是从她身边出去的好姑娘。 而水兰目前并无成家之意, 近日听闻边境榷场要重开, 她正好要去西凉看一批新货。 于是顾烟杪欣然地邀她同行, 可把水玉羡慕的,直说不成亲了,也想要一直陪在公主身边。 有性子活泼爽利的水兰相伴左右,漫长的旅途也有意思起来。 水兰同顾烟杪细细说她这几年的见闻,她口齿伶俐,异常生动地娓娓道来,白果也在旁边听着,偶尔入迷了还会提问,满目都是向往。 顾烟杪也不禁感叹,长相明艳又锻炼出雷霆手段的水兰,终将成长为一代佳人。 然而水兰倒是很喜欢逗白果,她问道:“你讲话怎么这么慢啊?公主火一样的性子,没被你给急死啊?” 白果被她说得脸红了,憋了老半天后慢腾腾地说道:“那奴以后尽量讲快一点。” 水兰仍然不放过她,好奇地问道:“你会念绕口令吗?来跟我讲,红鲤鱼与绿鲤鱼与驴,老农恼怒闹老龙,牛郎恋刘娘,刘娘念牛郎。” 白果不想跟她说话了,气鼓鼓地别过头去,留水兰哈哈大笑。 她俩闹着玩儿时,顾烟杪在旁边翻玄烛寄来的信。 他倒没有真的一日三封信,但频率是比以前高了许多,信纸上仍旧是那一手端正的楷书: “杪儿:展信佳。 今日早晨我吃的是银耳粥与煎包,母亲说这包子煎得正好,你肯定喜欢。 自你启程后不久,京城就下了一场大雨,淋淋漓漓,直到今日才停。 可谓是,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若你问我今日的风是什么颜色,我觉得大抵是绿色的吧,层层叠叠浓烈的绿色,金色的光芒落在上面,有清新的香味。 乌啼仍未追到马卡笼,马卡笼甚至不愿同它一起吃粮,为它感到难过。 祝安。想你。玄烛。” 顾烟杪看信看得笑个不停,似乎都脑补出玄烛写信时的整肃的模样了,他真的在一丝不苟地回答她当时信口胡说的问题。 真好呀,她的所有小事他都放在心上。 -- 第202页 路途久长,也有终点。 夏至之日,在东风摇曳中,顾烟杪终于抵达了西凉境内。 西凉国使相迎,以最高礼节迎接来自大魏的贵客。 在进入西凉国都云镜城后,西凉王阿依暮亲自相迎。 时隔三年,顾烟杪再一次见到了那一株绝美的罂粟花,她的眉间仍有金色的印记,长长的卷发缀满琳琅,红裙在风中飘曳。 阿依暮仍骑着身形巨大的头狼,她翻身下来,摇曳生姿地走上前,到顾烟杪的马车前,伸手将她扶下来后,将双手交叉胸前,照旧行西凉半礼。 而后她对着顾烟杪微微一笑,凌厉的双眸难得地透出几分温和:“别来无恙?公主殿下。” 寒酥跟在顾烟杪身后,从马车上一跃跳下,一见到对面的狼群,便龇牙咧嘴地挡在了顾烟杪的前方,低吼着警告着勿要靠近它的主人。 而狼群也瞬间进入备战状态,此起彼伏的嘶吼声响起,十几双狼眼紧紧盯着寒酥。 但随着阿依暮一声令下,狼群们又逐渐偃旗息鼓了。 寒酥已经离开狼群太久,他们不认它了。 但顾烟杪相当感动,寒酥竟然能为了她独自面对十几头狼!她立马伸手摸了摸寒酥的脑袋以示奖励,结果寒酥立马摇着尾巴坐正了,舔了舔她的手,甚至还想翻肚皮求摸摸。 顾烟杪:“……” 她看着阿依暮身后依然刚健威严的狼群,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是不是她的教育方针出了什么问题,怎么同一窝的狼崽,差别能这么大? 相比之下,寒酥跟大狗子有什么区别?! 阿依暮都快笑出声了,感叹一句:“公主养育小朋友真是天赋异禀。” “哪里哪里。”顾烟杪一把把已经往下流的寒酥拎起来让它站好,“这回本宫必要向你讨教讨教经验的。” 两人寒暄片刻,阿依暮请顾烟杪一同上了西凉的轻便小马车。 马车没有门,只有薄薄的纱帘,行驶起来通风又透气,车内除了座位,还有一张小桌案,上面备好了冰镇酸梅汤与水果。 随着小马车开始前行,凉爽的风迎面而来,阿依暮给顾烟杪介绍着沿街的景色与店铺。 “拜公主所赐,我们西凉最大的商区终于建成了,就在前方,你看到那白色的圆顶了吗?是商区最中心的建筑。北面集市售卖的是西凉本地的生活所需品,南面集市是从大魏进口的茶丝盐等商品。” 顾烟杪看着西凉现在的发展,已经深深感受到了她作为西凉王的强势与精明能干。 可以说南川榷场改变了西凉的命运。 他们不必再因为冬天食不果腹而出兵抢劫邻国,用鲜血的代价换回一点点食物。 而阿依暮也将西凉治理得很好,充分地说明了就算是女子又如何,她能做得比任何人都好。 顾烟杪瞧着不远处那人头攒动的集市,心里立刻就琢磨开了,随口聊天儿似的提议道:“阿依暮,若本宫想在此集市开一家浮生记的分店,需要交换什么条件?” 阿依暮仍旧是美艳至极的模样,闻言眼眸一动,转头看向顾烟杪:“公主现在就开始谈事务了吗?” “问问罢了。”她露出亲和的笑容,“浮生记是本宫的私产,所以这项事务并不会通过副使。” “但浮生记的传讯网过于强大,本王不得不防。”阿依暮也笑了,不紧不慢地说,“除非西凉的浮生记,用的是西凉的人。” “异想天开。阿依暮,你可以安插人进来,但不能完全替换。”顾烟杪说,“别的不谈,你可知本宫一年进行员工培训的费用要花多少?精挑细选,就是为了不砸浮生记的招牌。” 阿依暮并不退步半分:“说实话,西凉人早年间连饭都可能吃不上,并无喝茶的风雅习惯,就算是家财万贯的公主,将茶馆开在西凉也是暴殄天物,很可能连成本都收不回。” “眼界放宽,阿依暮。” 顾烟杪的目光又转而投向马车外一闪而过的街景,路边上的行人正在忙于手头上的活计,偶尔会对这边露出好奇的神色来。 “榷场的甜头你们已经尝到了,西凉发展得比本宫想象的还要快。”顾烟杪轻柔而缓慢地说,“难道你不想要更多吗?农耕,百工,丝织,医药,甚至学堂……大魏泱泱大国,扶持西凉易如反掌。” “诚然,如你所说,在西凉开设茶馆是大题小做,浮生记分店众多,也不差这一个,西凉于大魏而言亦如是。”顾烟杪矜持地看她一眼,语气都带着循循善诱的蛊惑,“可若你将此事做成了,于西凉而言,功在千秋万代啊。” 阿依暮终于沉默了,这对她而言诱惑实在太大。 但是她依然保持着警惕,毕竟不是头一回同顾烟杪做生意,以这人不肯吃亏的性格来看,要大魏扶持西凉的代价必然很大,所以她绝无可能在此时一口应承。 “不必当下答复本宫,你可以好好想想,在本宫走之前告知即可。”顾烟杪善解人意地笑了笑,丢了颗葡萄进嘴里,“真甜呐,也就西凉的葡萄糖分能这么高。” 闲谈片刻,小马车终于抵达了西凉王宫。 这是一座用白色石头建立的大宫殿,精美而大气,殿堂内非常凉爽,也不知是不是这石头的功劳,顾烟杪一路上见到不少民宅也是用这种石头所建。 -- 第203页 阿依暮给顾烟杪安排好了住处,是一处装饰得非常华美的偏殿,地方宽敞,院内种满了各种美丽娇艳的植物。听说是前任西凉王最宠爱的妃子所住,所用的家具用品无一不是最好,连杯盏都是金制。 顾烟杪伸手一摸,哦,原来是镀金。 要是百姓们饭都吃不起了,王室还在用金子制品装琼浆玉液,那西凉挨大魏的打也是活该。 阿依暮将她送到地方,便让她先休息,准备先行离开。 她正要走,却又突然往顾烟杪面前凑近,好似说悄悄话一般轻声说:“我知道你为谁而来……去找她吧,侍女会带你到她的房间,晚上会举行接风宴,我在宴会上等你。” 顾烟杪:“……” 这熟悉的美颜暴击,早怎么没看出来她跟安歌必然是一个娘胎出来的! 她们离得很近,阿依暮比顾烟杪高了半个头,柔软的卷发垂落在顾烟杪的脸上,些微的痒意让她有些不自在,甚至有点想打喷嚏。 “你还是如以前那样可爱,我若是有你这样的妹妹就好了,可惜,父王母后只有我一个孩子。”阿依暮的表情很是惋惜,炽热的目光上下打量着顾烟杪。 而后她拉开了距离,随意挥了挥手后直接走了,留下若有所思的顾烟杪,以及她身后满脸写着震撼老娘一整年的水兰。 水兰瞳孔地震:“就差那么一点,她就要亲到公主了!” 顾.阅读理解十级.烟杪摸着下巴思忖道:“她在告诉我,安歌并没有留在西凉的打算,所以他并没有明确的政治倾向,由她说出口,确实比安歌本人更有信服力,但也不排除是姐弟俩合伙来坑我们……” 水兰:“……” 她开始对自己进行灵魂反思三连问:怎、怎么就听出来这些了呢?这言下之意有这么明显吗?真的是她的格局太小了吗? 第一百零八章 顾烟杪琢磨片刻, 又将思绪放下。 当务之急是去看看余不夜,至于其他的事情,一时半刻里也得不到什么结果。 阿依暮留下的侍女领先半个身位为顾烟杪引路前行, 温言细语地向她介绍余不夜近日的状况:“余姑娘头部伤得太重, 有些事情记不清楚了,我们并不确定她是否还能认出公主。” 顾烟杪闻言有些惊讶, 但转念一想也能理解。 大脑这么个复杂的器官,连最轻微的脑震荡都可能会导致记忆障碍, 何况是严重的颅脑外伤呢?后遗症出现短暂失忆,也都属于正常情况。 只不过,她确实从未想过,余不夜若是忘记了她,要怎么办呢? 顾烟杪同侍女的交谈间, 已经抵达了余不夜的房门口。 侍女轻轻敲门, 扬声道:“余姑娘, 南安公主来看你了。” “门没关,你们进来吧。” 听到那温柔的声音, 顾烟杪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不知为何,担心了大半年, 此时竟出现类似于近乡情怯的愁绪。 随着侍女将门缓缓打开, 她一眼便看见了熟悉的身形。 余不夜坐在窗边煮茶, 在袅袅热气中, 她逆着光转过脸来, 未言先笑。 仅仅是这婉顺温静的一笑,桃花眼碧波潋滟, 顾烟杪立时便确认了面前的女子还是她认识的落落优雅的余不夜。 顾烟杪的眼眶有些发酸, 余不夜笑着朝她招手:“公主, 我的腿有伤,行动还不太自如,请恕我无法行礼迎接。” 失而复得的喜悦驱使着顾烟杪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余不夜跟前,难以自控地紧紧抱住她,哽咽地说:“跟我还客气什么。” 余不夜柔弱无骨的手缓慢地抚摸着顾烟杪的脊背,安抚道:“我好好儿的呢,你可千万别哭啊。” 她还是如此,分明是自己受了伤,还要安慰别人。 “我才没哭。”顾烟杪自诩心志坚强如钢铁,绝不轻易落泪,遂自然而然地嘴硬道,“沙子里进眼睛了。” 在旁边守着没出声的水兰:“……” 公主,你要不要听听看自己到底在说什么。 顾烟杪蓦然想起方才侍女的话,猛然抬头面露伤感地看向余不夜:“你是不是忘记我了?” 余不夜沉默一瞬,又笑起来,伸手摸了摸顾烟杪的脸,慢慢地回忆道:“原来是记不得了,但现在已经想起来了许多片段,我记得,我们在南川认识,对吧?你开了一家茶铺,每个月我都会去几回,讲讲浅显易懂的茶经知识……” 此时桌上的热水烧开了,咕噜咕噜冒着泡泡,打断了余不夜的讲述,她招呼着顾烟杪与水兰一道坐下:“来尝尝我泡的乳茶,特别香甜,大魏少有这一口。” 顾烟杪坐在她旁边的位置,有些担心地问道:“你贸然强行回忆,头是不是会很疼啊?” 泡茶仿佛已经是余不夜的被动技能,就算身体受创严重,她泡茶时有条不紊的动作也仍旧熟稔优雅。 同时她还能笑着回答道:“放心好了,若是头疼,我就不想了,这段时间安歌和阿依暮都对我很好,再忙也会来嘘寒问暖,我也有好好吃药治疗,所以比起一开始的情况,现在已经好多了。” 顾烟杪听到安歌的名字,哼了一声:“他当然要对你好,你可不知道这个混蛋拿你威胁我换了多大的好处,若我知道他怠慢了你,看我不扒了他的皮!” 余不夜有些吃惊:“很、很贵重吗?” -- 第204页 “不是钱的事儿,如果只是钱倒好解决了。”顾烟杪摆摆手示意她莫要在意,而后捧着西凉特色的超大茶碗,喝了一口热腾腾的乳茶,醇厚的奶香里有清甜的茶香,味道好极了,“这个方子不知道能不能买来。” 水兰也喜欢这乳茶的口味,但还抽空安慰了一下余不夜:“余姑娘放心吧,我们公主哪里是这么好占便宜的?她绝对会连本带利讨回来。” 余不夜踟蹰片刻:“只是觉得麻烦公主,我哪里值得……” “你值得!你一千一万个值得,勿要妄自菲薄!”顾烟杪握住余不夜的手,目光非常坚定,“他们肯提条件已经是最好的情况,我都已经决定,如果他们不肯交出你,就……” 水兰赶紧往她嘴里塞了一口红豆凉糕:“公主!这事儿可不兴说啊!” “干什么!”顾烟杪不满地咀嚼着,“我是那种打打杀杀的人吗?我要对他们进行经济制裁,停止大魏与西凉的所有商贸活动,看他们还敢威胁我?” “哪儿有这么容易?现在南川多少人是靠着进出口商品过日子呢。”水兰看她这副模样,情不自禁地就笑了,顺口说道,“包括我,这次我来西凉,是想批发优质的天山雪莲,做茶水喝也不错的。” “这确实是好东西,但忌口喝法要同医者问清楚。”一讲到浮生记的事,顾烟杪的思维就顺利被带跑了。 话题一开了头,就很难停下来,执手相看泪眼的相认环节变成了快乐茶话会,三个女子喝着乳茶吃着点心,两位有着丰富经商经验的商人开始聊些天南地北的奇闻异事,水兰还不忘把白果喊来听故事。 她俩早年间走南闯北,三教九流的人都打过交道,见过的奇葩人士不知凡几,真要说起来三天三夜都不得停歇,顾烟杪便借此穿插着提及一些旧事,看看余不夜记不记得。 “那处闹鬼的庄子确实离谱,庄子里的仆从说,每到夜里便会响起诡异的歌声,还有不少人看到一个穿着白色中衣,披着长发的女子飘来飘去,庄子上下人心惶惶,连主人都害怕得想要将庄子卖掉,然而附近的人们对这事儿都略有耳闻,没有人愿意买闹鬼的凶宅。” 余不夜被顾烟杪的故事吸引,情不自禁地问道:“然后呢?” 顾烟杪笑了笑,志得意满地说道:“然后我把凶宅买下来了!” “啊?”余不夜捂住嘴惊讶道,“可这凶宅不是闹鬼吗?你一点儿也不怕吗?” “其实那‘女鬼’正是庄子里的女主人,她有夜游症,还爱唱歌,但唱得很不咋地,平日里不敢在人前唱,夜游时情不自禁地开口了,所以颇像鬼哭狼嚎……根本不是闹鬼。”顾烟杪面露狡猾,“低价购得庄子,非常满意。” 听到此处,余不夜终于松一口气,释然笑了:“白担心一场。” “你记得那庄子么?在平利府,曾经我们去过的,你说那里风景极好,还在院子里种了茶花树。”顾烟杪鼓励地看向余不夜,“种的茶花品种是一捻红。茶花惧风喜阳,喜欢温暖湿润疏松肥沃的土质……这都是你教我的。” 余不夜歪着脑袋想了片刻,点点头道:“有点印象。” 顾烟杪发现,早年的记忆余不夜倒是清楚,然而越是离受伤时间越近的事情,越是想不起来,而且有些记忆障碍,想起的事情没有顺序,颠三倒四。 不过这情况已经比顾烟杪预想的要好得多。 在初步了解了余不夜的病情后,顾烟杪仍旧有些心里打鼓,所以从始至终也没敢提顾寒崧的名字,生怕一下子给她的刺激太大。 早前她身体康健时便也罢了,如今她受了这么大的罪,或许根本不愿意再想起这个只会连累她的男人。 当然,若是余不夜一直想不起他,或者想起来了也不愿相认,顾烟杪也是一百万个支持。 余不夜能活下来,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她只想受尽苦楚的余不夜未来能够做一个自由自在的人,不再受家庭与感情的束缚。 三人聊得久了,余不夜也有些累了,苍白的面色带着疲惫,顾烟杪顾及她仍是病人,便叮嘱她好好休息,同水兰一道离开了。 马上就要到接风宴的时间了,顾烟杪也得回去准备准备。 这回的接风宴,阿依暮准备得非常隆重,白石王宫内云蒸霞蔚,歌舞升平。 顾烟杪身着正式场合才穿的衮衣绣裳,雅正地端坐在桌案后,对侍女奉上的每盘精美菜肴都浅尝辄止。毕竟是代表大魏出使,自然礼无不达。 直到宴会中旬时,阿依暮贴心地问道:“公主,今日菜色可还合口?” “都可。”顾烟杪笑道,“本宫没有忌口,又少吃西凉菜色,尝什么都新鲜。” 阿依暮又道:“若有喜欢的菜色,尽管吩咐他们再送来。” 顾烟杪点头应允:“自然不会同你客气。” “这话说起来,本王倒是认同,毕竟公主是当真不同我客气。”阿依暮意味深长地看顾烟杪一眼,“没想到啊没想到,公主竟然盯上了西凉的矿产。” 顾烟杪并不惊讶,气定神闲地说:“本宫向来雁过拔毛,贵国也不是第一回 同本宫做生意了,怎好此时说这些?南川从未少给过西凉盐丝吧?” “公主所言极是,只要是朝着互利共赢的方向,一切都有的谈。”阿依暮纤长的手半撑着下颌,朝着顾烟杪粲然一笑,魅惑横生,美艳霸道得让她喘不过气来。 -- 第205页 “西凉王怎可恃美行凶?”顾烟杪眯了眯眼,恶魔舔獠牙似的咧嘴,“莫非是想要对本宫行使美人计,迷得本宫头昏脑涨时讨点好处?” 阿依暮闻言对顾烟杪眨了眨左眼:“那么公主意下如何?” 顾烟杪并非听不出阿依暮的言下之意,但想从她这里走人情并不简单,于是她状似沉思后长叹一声,遗憾道:“本宫倒是很喜欢西凉王的样貌,若非形势不允许,必要将西凉王带回公主府锁在后院,天天看着也赏心悦目。” 她的意思是,你西凉眼高手低地想要邦交国之名,可实力却只是藩属国之位,就算是想走她这条路,也难以走通。 阿依暮自然也听得懂顾烟杪的拒绝,然而她微微偏头,看似同顾烟杪的关系极为亲近,吐气如兰地嗔怪道:“怎么?凭借本王美貌,不配驸马之位?只能锁在后院,那岂不是只能做个妾室?” “本宫的未来驸马是玄将军之子,玄烛,少年将军,碧血丹心。玄家征战多年,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可不仅仅空有美貌,本宫待他如珠如玉,爱不释手。” 顾烟杪坦然地看向阿依暮美丽至极的脸,缓缓地露出一个志骄气盈的邪气笑容。 ——你清醒一点,我可是军权在手,跟你们谈合作已经是赏脸了,否则惹怒了大魏,踏平你们西凉,根本不在话下。 第一百零九章 两位君主你来我往地打机锋, 旁边的众臣哪敢出声,屏息静气眼观鼻鼻观心。 甚至听到顾烟杪明目张胆地用武力威胁,西凉官员们都有些惊慌地看向阿依暮, 生怕她真的口不择言, 搅黄了同大魏的合作,或者遭来生灵涂炭的报复。 阿依暮却面色不改, 闻言思索片刻,只耸了耸肩, 自若道:“那确实可惜了。” 顾烟杪仍旧保持着得体的微笑,朝阿依暮举起银质酒杯,而后将杯中酒液一饮而尽。 在此之后,顾烟杪与阿依暮之间又恢复了之前的亲和关系,接风宴的后半段再也没有呈口舌之快, 也算是主宾尽欢地结束了宴会。 其实西凉准备的美酒佳肴着实不错, 顾烟杪不禁多尝了些, 状态已至微醺,脸颊有些泛红, 脑子却清明,仅仅是因为长久呆在室内而感到有些气闷。 宴会散场后, 她走在偏殿的大院子里散步, 呼吸着新鲜空气, 心里仍想着事儿。 从她抵达西凉到现在, 都没有见过安歌。 顾烟杪问过阿依暮安歌在何处, 阿依暮当时也忙得没空管,只遣了心腹侍从去找, 却带来他身体抱恙, 暂时不见人的消息。 不见她?他还有脸不见她? 顾烟杪摩拳擦掌, 借着残存的酒劲儿恶向胆边生,立时借了一匹马来,跨上马背就开始四处找人。 最终,她在王宫不远处一座山坡顶上见到了安歌。 他躺在夏季茂盛的绿色草地上,叼着一片叶子,百无聊赖地看着漫天星空。 安歌身高腿长,穿着西凉的黑金相间的服饰,胸前领子微微敞开,在草坪上目标实在过于醒目,顾烟杪很难看不见这样一位明晃晃的异域美人。 他并没有将长发束起,而是按照西凉的衣着风俗,将长发向后梳,用流线型的金饰固定住,额饰与金耳坠中间也镶嵌有色泽明亮的黑曜石。 配上他那张倾国倾城的脸,顾烟杪虽然明白词不达意,却还是满脑子都写着“风华绝代”四个字。 时隔一年,顾烟杪再次感叹一回安歌的美貌,心满意足地下了马,将马缰拴在了树干上。 凭安歌的耳力,顾烟杪骑马靠近的声音他听得一清二楚,却没有挪窝,也没有出声招呼她,仍是遥遥地看着辽阔的夜空。 她徐徐踱步近前,见安歌没什么反应,便心安理得地坐在了他的身边。 “你就这么不想见我?” 听到顾烟杪理直气壮的提问,安歌终于有了点动静,漆黑的瞳仁往顾烟杪方向转动,片刻后闷声闷气地说:“你必然不愿见我。”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少自作主张地定义我。”顾烟杪伸手拽掉他嘴里的树叶,随手丢在了潇潇夜风中。 安歌没有说话,依然沉默地看着璀璨星河。 顾烟杪蓦然想起多年前与安歌在静元山中偶遇的场景,他赤足披发,在瀑布水潭边打坐,美其名曰在吸收天地灵气,而后又闲庭信步地在林中穿梭,摘一朵微微绽放的桃花,别在她的发髻上。 那时候的他灵动得如同山间精灵。 初遇的记忆太过特别,深深印在顾烟杪的脑海里,让她一直认为,安歌就应该过着这般自在随心的生活,贴近自然或者融入自然,再搞搞发明创造,满足自己的奇思妙想。 也不知如何就走到了如今的地步。 山坡上的温度要比王宫低不少,此时有风吹过,撩起顾烟杪的头发与裙摆,竟然让她打了个喷嚏,她揉揉鼻子嘟囔道:“怎么西凉昼夜温差这么大?” 安歌瞥她一眼,问道:“没人同你说,夜里要准备披风吗?” 顾烟杪无辜地看他:“说了,但是宴席散场时好热,我又只顾着找你,就忘了带。” “冻死你算了。”安歌翻了个白眼,想了想又将自己的披风脱了下来,团吧团吧砸在了顾烟杪的头上。 顾烟杪一把扯下带着温暖体温的披风,怒骂道:“你搞乱了我的发型!” -- 第206页 安歌根本懒得看她闹腾,固执地撇过头去。 顾烟杪也不知道他生的哪门子气,伸脚过去踹他:“你为什么不理我?喂!本公主屈尊降贵跑来西凉找你,你怎么能臭脸迎人?再这样我要揍你了!” “你来西凉找我?”安歌闲闲散散地反驳,而后一把抓住她乱蹬的脚腕丢回去,“你是来找余不夜,顺带来找我算账的吧?” “知道就好,你莫名其妙坑了我们一把,把余不夜绑架了,我怎么可能放过你。”顾烟杪盘腿坐着,义正言辞地对他指指点点,“你这人小心思贼多,一天天地就知道防备我。” “顾寒崧做皇帝了,那必然和以前不一样了。立场不同,看问题的角度自然也不同,他很难不忌惮我的身份……况且你不也瞒我许多吗?京城破城那日我见到了,你一箭能射穿顾宜修的头冠。” 他摊摊手:“我不信你们,你们也不信我,还不如撕破这层纸直接谈利益相关,如此一来,皆大欢喜。” “你欢喜吗?可我觉得你并不高兴啊。” 顾烟杪用披风把自己裹起来,也躺在草地上,同他肩并肩,看着夜幕中闪烁的星群,“就算你高兴好了,那么,等我把余不夜带走之后,你想做什么?浪迹天涯,做个游侠?” “是啊。”安歌懒洋洋地将双臂枕在脑后,“与你们这些王公贵族恩债相抵,撇清关系后,不管是大魏,还是西凉,我自然能够自由地行走在天地间,悠然自得,逍遥自在。” 听了这话,轮到顾烟杪不说话了。 沉默的时间格外漫长,漫长得让安歌都开始反思他是否言辞过激,又或者是顾烟杪已经睡着了……他忐忑一瞬,又听见她轻轻的声音:“这就是为何我一直都与你做不成朋友。” “认识合作那么多年了,多少能算个熟人,却还是得互相防备,你累不累啊?”顾烟杪无可奈何地说,“忽然来这一出,逼迫我和哥哥只能依照政治身份作取舍,于你而言又有什么好处呢?” “我以前是真的想跟你做朋友来着。”她紧了紧身上的披风,眼神真诚,言辞恳切,“毕竟你可是第一个知道我秘密的人。” 安歌没好气道:“那是我自己看出来的好吧?” “那怎么了?我可什么都跟你说了呢,还给你画了飞机模型。”顾烟杪紧追不舍地给自己加码,“我讲了那么多异世奇闻,多有意思啊!这些能给你的发明带来多少灵感啊!” “那怎么了?我还给你做软甲和伏火矾了呢,只听你说几个故事,可真是亏了。”安歌模仿着她的语气,仍旧是浑不在意的模样。 听到这话顾烟杪可不乐意了,质问道:“我少给你银子了?” 这倒是,顾烟杪对他向来很大方,银子只有多给没有少过。 安歌眼神躲闪,没敢接话。 半晌,他想起什么,又叹了口气。 “你不明白的,我只能靠自己,走错一步就是死。”安歌转脸,避开她热切的眼神,寒凉的微风吹起他额前零落的碎发,“我幼年颠沛流离,被师父所救,他老人家如今年迈,我更不能拖累他。” “你凭什么觉得我不明白?”顾烟杪依依不饶地说,“安歌,我的异世之旅,第一个告诉的就是你,二十年孤身一人的痛苦难道比你现在少吗?我最伤心的并非你不告而别,而是我们从未沟通过,你就认为我无法理解你。” 安歌闻言微愣,一时失语,半晌自嘲笑道:“我们也算相遇于微时。” 他转过脸来,正好看见她用披风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脸来,鼓着蜜桃儿似的腮帮子,瞪着圆圆的杏仁眼。 安歌的面色倏然严肃起来,左右端详顾烟杪的脸片刻,说道:“你是不是胖了?” 顾烟杪未曾想过他一刀捅人心窝子,瞳孔剧烈震动,大声否认道:“没有!怎么可能!我身材好着呢!” 安歌见她这般,终于眉开眼笑,语气也轻松不少:“逗你呢,看你身体比以前好了许多。” 顾烟杪狐疑地看着他,见这人从里到外都透露着真心实意,这才勉强放过他,又开始口头贿赂:“不管怎样,你坑了我,我就不会放过你,所以你愿意跟我回大魏吗?给你实验室造飞机啊!你可是四百年难遇的天才!” 安歌太了解她了,心想果不其然,她刚才的真情实意全是为了抓壮丁而做的铺垫。 于是他翻了个大白眼:“公主殿下我麻烦你多找只别的羊薅毛行不行?我真的快秃了,你就是只不折不扣的吸血鬼。” “嗯,是啊!”顾烟杪爽快地承认,然后满目感动地对他说,“有你是我的福气。” “有你我是真的服气。”安歌被这货不要脸的程度气笑,摆手一推,“滚滚滚!给老子滚!” “哎呀,这位少侠,不要这么快拒绝我,万事好商量啊!”顾烟杪得寸进尺地抓住他的衣袖,“实验室可以设在天圣宫嘛,竹语道长他老人家年纪大了,总是需要关门弟子照看一二,你怎么忍心把他丢下啊?” 安歌眼神微动,转瞬又继续骂她:“你少用师父来威胁我!” “哪有!过年时我还给老爷子送去一堆礼物,他二话不说都收下了。”顾烟杪振振有词,丝毫没有被劝退,“老爷子还想办传道会呢,天圣宫之前炸出这么些个探子,也不知道他现在手边有没有用的趁手的弟子。” -- 第207页 “你敢说你没有在天圣宫安排探子?”安歌质问道。 “服侍老爷子的人,怎么能叫探子?我在替你尽孝好吧?”顾烟杪怒目圆瞪,嚷嚷道,“只要你回去,我立马把人全都撤了,不撤是小狗!” 好好的一件事儿,两人莫名其妙就吵了起来,吵着吵着,彼此憋着气互瞪,安歌又不知被戳到哪根神经,哈哈大笑了起来:“怎会有你这种人?请求说的像是威胁。” “本来就是威胁,谁求你了?自作多情。”顾烟杪被他笑得莫名其妙,也不想同他废话了,偃旗息鼓地重新躺好。 她看着星空,方才大口饮下的酒精缓缓上头,让她整个人逐渐安静下来。 昏头昏脑的时候,连眨眼的频率都会放慢。 安歌双臂枕在脑后,微微偏头看着顾烟杪秀致的侧脸。 初见时仍是个小丫头片子,现在已经长成了十七岁的窈窕淑女,明眸皓齿,顾盼生辉。 他静静盯着她卷翘的睫毛,花瓣似的嘴唇,还有精巧的下颌骨,漫不经心地想,待她月余后守孝结束,大抵……大抵就要准备嫁人了。 第一百一十章 安歌不知心里什么滋味, 总之不算是高兴。 大抵是因为曾经面对玄烛时气氛总是不够放松与融洽。 没办法,他本能地就对玄烛有警惕与敌意。 安歌仍耿耿于怀,那次顾烟杪在天圣宫闯祸后, 他刚把她捞出来, 下一瞬玄烛就跟个鬼魅似的出现在他们身后,他竟然完全没有察觉到玄烛的靠近。 不仅如此, 玄烛竟然理直气壮地把顾烟杪带走了。 好吧,当时的情况顾烟杪确实跟着他离开会比较好, 但是一点也不影响安歌讨厌他。 只不过,就算看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安歌也必须承认,玄烛是个能力超群且非常靠谱的男人。 早年他在天圣宫时,就听说了玄烛“京城贵女白月光”的名号, 顾烟杪的眼光向来挑剔, 无论什么, 她都要最好的那一个。 反正她如今也有底气光明正大同他在一起了。 因酒精而思维有些迟钝的顾烟杪终于注意到了安歌在看着自己,于是偏头茫然地问道:“你看我做什么?” 安歌从善如流地将视线收回, 自然而然地转移话题。 他指着天边的某一颗闪亮的星星问道:“知道那是什么星吗?” 顾烟杪顺着他的手指遥遥看去,面露困惑:“不知道, 它们长得不都一样吗?你说的是哪一颗?” “最亮的那颗, 北辰星, 也叫紫微星。” “听说过, 但不认识。” “今夜你就认识了。” 于是接下来的时间, 两人并肩地在柔软的草地上躺着闲聊,安歌指着星星教顾烟杪认三垣四象二十八宿。 然而事不尽人意, 顾烟杪认着认着, 眼睛就花成蚊香圈了。 她强撑着沉重的眼皮, 颓然道:“就这样吧,从入门到放弃只需要一刻钟,我这辈子是无法成为星象学家的。” 安歌嘲讽道:“这些都是基本常识,公主殿下。” “我是个没有常识的公主,行了吗?”顾烟杪根本无所谓他的讽刺,懒懒散散地爬起身,打了个哈欠,“很晚了,咱们回去吧,我今儿马不停蹄赶路到西凉,真的很累。” 安歌也起了身,点头答应了,两人一同牵着马下山,慢慢散着步回到了西凉王宫。 安歌将顾烟杪送到了她住的偏殿门口,她脱下披风递还给他,挥了挥手,在看到安歌点点头后,独自朝殿内走去。 安歌随意地将披风搭在臂弯,却站在原处没有离开。 他的视线跟随着顾烟杪孑孓而行的背影移动,直到看不见她为止。 披风仍带着她身上独有的幽幽香气与浅浅温度,安歌看着离开的少女,表情是难得一见的缱绻与温柔,又仿佛有些空寥的寂寞。 明明是与她重逢,心里却泛起离别的隐痛,清淡得仿若水墨画,却弥漫不散。 他想起今晚璀璨的星空。 也只有在月亮消失的时候,星星才会这样明亮。 闪烁的星空倒映在她明亮的瞳仁里,好似一捧鎏金的湖泊。 看得久了,仿佛会失足坠落。 然而就算如此……星星终究还是输给了月亮。 - 顾烟杪回到偏殿,确实疲惫不堪,白果服侍她洗漱沐浴后,她终于如愿以偿地倒在了柔软的大床上,夜晚微凉的风从窗口吹来,撩起细腻的白纱。 她睡前又开始胡思乱想。 今夜同安歌的谈话半真心半玩笑,若他真能回大魏搞科研,冰释前嫌仿佛也不是难事。 在临出发前,顾烟杪因为玄烛吃飞醋一事儿跟他解释过为何会对安歌另眼相待,除了他确实能力不凡以外,仍有另一层浅薄的原因。 很早以前,她就觉得安歌像一个在异世流浪时认识的熟人,也是少年天才,自命不凡,只不过英年早逝。天才的陨落让她一度觉得非常可惜,此时见到同样年纪轻轻醉心科研,却被外物所扰的安歌,只想着能帮则帮。 当然,顾烟杪只是善良,并非圣母,一切的帮忙都需要他的回报。 至少别见天儿地就想坑她吧。 想着想着,她迷迷糊糊地就睡着了,直到半夜时,被一阵挠门声惊醒。 跟她睡在同一间屋子里的白果也醒了,起身点了油灯去看,发现竟然是寒酥在挠门,它哼哼唧唧地叫,似乎是着急想出去,或者是门外有人想要进来。 -- 第208页 顾烟杪有些好奇,摸着随身携带的匕首,又听了片刻外面的动静,也是相同的挠门声。 难道是什么小动物?她打开了门,看到了一匹健壮的夜月狼,雪白的皮毛在夜色中闪闪发亮,蓝盈盈的眸子幽幽地看着她。 跟寒酥长得一模一样。 门外的夜月狼嘴里叼着一大块带血的鲜肉,它警惕地看一眼顾烟杪,呜呜地警告着,而后将鲜肉放在了寒酥面前……于是寒酥毫不客气地吃了起来。 夜月狼凑近,舔了舔寒酥脑门上的毛后,便迅速地离开了,一如来时那般悄然无声。 顾烟杪一言难尽地看着自家哼哧哼哧吃肉的寒酥,心情复杂。 “那是你亲妈?兰纳?你跟它说我什么坏话了,搞得它以为你吃不饱饭,半夜来给你送夜宵?”她揪起寒酥的耳朵,“还是说你妈觉得你太蠢了,看着就不像能捕猎的样子,关爱关爱智障儿子?” 寒酥傻乎乎地抬头看着她嘿嘿哈气,露出缺了一颗的牙齿。 顾烟杪被寒酥的样子逗笑,又拍拍它的脑袋:“吃吧,我要先睡觉了。” 毕竟她来西凉,看似是度假,实际上每日也并不得闲。 除了日常同副使一起参与同西凉商定合作的大会,要把握谈判的节奏与进度,还有一堆财务报表等着她看,以及厚厚一沓求见的请柬。 随着夏日渐深,战后与灾后重建的项目逐渐变得炙手可热。 去年战时,顾烟杪就低价购入了一大批街道与商铺,此时顾寒崧便有心在这些地方大兴商区,打造成为繁华的南北交通枢纽。 招商的消息传开后,众人这才反应过来兄妹俩实在奸猾,竟然在那么早就开始做准备了,就是为了此时大肆捞钱! 顾烟杪才不在意那些酸言酸语,这就是风向掌握在自己手中的底气。 既然是要重点发展,各地的富庶商家自然也想来分一杯羹,各种礼物不要钱似的往她手里送——此时能送到她手里的,自然也非等闲小商户,一般商贾想巴结也巴结不上。 毕竟曾经的他们哪里知道,一介不受宠至要被送去和亲的郡主,会一跃成为如此贵人。 而且有些商业世家着急上火地想要走门路,却殷勤错了地方。 他们得知南安公主年纪不过十七,不大看得起她的能力,认为她不过是挂名的罢了,借公主之名也体面些,于是他们求人求到徐掌柜庞掌柜处去了。 当然也有些聪明的商贾。 早年间,南安公主行事非常低调,也只有南川府的一些消息灵通的商贾猜到其中二三事,逢年过节便会往镇南王府送孝敬,刷刷好感。 如今公主公开招商,很大程度上会在这些知根知底的旧人中挑选些稳妥且信用上佳的。 不管如何,这些商家为了拿到名额,个个儿都如同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最终都费力将自己的诚意递到了公主的书案前。 南安公主此时正在余不夜的屋内。 安歌正在给余不夜治疗,她便陪在一旁,翻看着几位大掌柜送来的招商方案和推荐书,手边是一杯香甜的乳茶。 顾烟杪快乐地吨吨吨喝完,豪爽地吩咐白果:“再来一杯!” 安歌从屏风后头出来拿东西,正好见到她这惬意的模样,立马笑了:“还在喝奶的商业帝国主人。” 水兰闻言,忍不住捂着嘴嘿嘿笑。 顾总裁不满地瞪她一眼,活像个催作业的班主任:“快写!就你的没交了!” 笑声戛然而止,水兰继续埋头苦写,时不时皱眉咬住笔杆子陷入沉思,头都要秃了。 自从结束了在西凉的任务,她每天雷打不动地来余不夜屋里等着茶话会,怎么知道会直接被老板按头写报告! 时隔多年,她终于又体会到当年顾烟杪在王府养伤不得出门,事事差遣她的日子。 跑腿倒没什么,痛苦的是每日开会时,她听着顾烟杪的演讲就时常陷入自我怀疑:我不是个郡主贴身丫鬟吗,为什么要牢记“三个计划五个纲领”,带领南川人民勤劳致富…… 事到如今,她的任务已经变成带领大魏人民勤劳致富了,高帽子戴得稳稳的,可喜可贺。 半晌,余不夜终于上完药,整理好便从屏风后走出来,顺手一摸顾烟杪的杯子,嗔怪道:“都凉了,让人来添热水,我给你重新泡茶。” “有劳了,让白果来就行。”顾烟杪头也没抬,用笔在纸上的几个名字上画了圈。 余不夜站在她身后,难免看到了被醒目标出的文字,不禁眉毛一扬。 “这三家也好意思求到你面前?”余不夜伸出纤长的食指,在纸上点了点,“早前也是在谢家云家跟前的商贾,战时供应与运送粮草也是他们几家出了大力,如今谢家云家树倒猢狲散,他们倒是‘不计前嫌’地来抱大腿了。” 顾烟杪听她提到“战时”二字,呼吸都减轻了,生怕余不夜会一个不小心犯头痛病。 本着说多错多的原则,她最终只含混不清地应了句:“唔,商贾本色罢了。” 余不夜见她偷偷瞄过来的眼神,疑惑地问道:“怎么?有什么不能提的事儿吗?” 第一百一十一章 安歌此时也走了出来, 坐在了顾烟杪的书案对面。 听到她们的谈话,那点想要使坏的小心思立马写了满脸,正要开口说话, 却被顾烟杪在桌子底下一脚踹到了小腿。 -- 第209页 顾烟杪知道他必然不干好事儿, 瞪他瞪得眼睛滋溜圆,而后毫不顾忌他忍痛的龇牙咧嘴, 换上一张笑脸,安抚地摸摸余不夜的手:“没事, 只是忽然想到这里也有余家的自荐。” 余不夜了悟,将顾烟杪乱丢在桌上的几份公文收拾整齐,轻声叹道:“公主不必为了我特意照拂余家,往日我时常帮扶,是为了弥补养育之恩, 说起来, 他们早已不认我了, 祖父也从不回信。” 听她语气颇有些伤感,顾烟杪这才想起, 余不夜压根儿不知道余家老头儿献上前朝沟渠图的图纸,只求留她一条小命。 “才不是, 你生在余家, 长在余家, 他们怎会不认你?只是为了不给你找惹麻烦罢了。”顾烟杪将此事说与她听, “等我们回大魏后, 先去一趟南川,接上祖父一同去京城吧。” 余不夜心酸难忍, 又不想在此时伤感落泪, 勉强露出一个笑脸道:“那老头儿才不会来呢, 他一心想着种在山里的菜,之前我遣人给他送信送孝敬,他还发脾气了。” “你亲自去,怎会一样?”顾烟杪劝她,“余家待你,视如亲女,当初就算你带着危险至极的图纸,也收留了你呀,老头儿也没用这图纸谋私利,只是想保你罢了。” 这话倒是,余不夜想了半天,这才真心笑了:“你说的对,是我着相了。” 顾烟杪好容易才把这危险的话题岔开,转眼又看到安歌正在她书案对面翻新送来的公文。 说是公文也不尽然,那是之前吩咐徐掌柜举办的“浮生记宣传画大赛”,从数千名参赛选手里杀出重围的十幅画被送到了她这里,选出最终得胜者。 “你这人怎么随便动人东西?”顾烟杪很不满意地说。 “你就这么摆桌面上,有眼睛的都能看到,怎么能说我乱动?”安歌漫不经心地一张张欣赏过去,轻描淡写地下定论,“都没我画得好。” “呵,脸皮真厚。”顾烟杪接过画轴,她都还没来得及看。 “好几个都在模仿我的画风,没意思。”安歌没兴趣了,瘫在了椅子上。 顾烟杪没搭理他,同余不夜与水兰白果凑在一起,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 “这一幅的鲜花画得很生动啊,看民众投票率也挺高,排第二呢。” “可主题是茶,不是花啊,我觉得这一幅的茶田景色宜人,但并不抢眼。” “宣传图的侧重点还是在于吸睛,这幅金灿灿的就很不错,竟然能想到用金箔画杯中茶碎。” 四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终于她们做好了最重要的选择。 顾烟杪收起卷轴,一抬眸便看见安歌试探的眼神。 他诚恳地搓搓手心,摆出一个和蔼可亲的笑容:“那个,你看我可……” “晚了,免谈。”顾烟杪冷酷无情地抬手打断他的话,“从你失踪那一刻起,宣传画的钱就注定再也进不了你的口袋。” 安歌哑然,撇撇嘴道:“好吧。” “但你若还想赚我的钱,仍然有很多办法。”顾烟杪无孔不入地继续利诱,“你懂的,想好了直接来找我——在我离开西凉之前。” 否则,一如她与顾寒崧曾经的想法,如此聪明之人,若不能为她所用,必要除之后快。 她不愿意这种事情发生。 安歌知其深意,却迟迟没有给顾烟杪一个明确的答复。 他只是每日兢兢业业地来给余不夜治伤,然后绕在顾烟杪身边找事情同她斗嘴吵架。 顾烟杪并不介怀,自巍然不动,耐心地等待着他们的答案。 她深信这西凉王姐弟俩都抵不过她许诺的巨大诱惑,毕竟打蛇就要打七寸,在经过无数坎坷压迫后,最想要的东西摆在面前,常人都难以拒绝。 只是顾烟杪猛然间发现,不知从何时起,她竟然也这般纯熟地利用人心施展套路。曾几何时被父王斥责只会“猪突猛进”的镇南郡主,也会有如此变化。 快要离开西凉的时候,顾烟杪去云镜城的中心集市扫荡了一遍,财大气粗地买了两大车西凉特产,准备带回京城送礼做人情。 种种具有异域风格的礼物之中,玉石与地毯最为特别。 一如安歌所言,顾烟杪向来眼光是最好的,她能看上西凉的矿产,自然是因为这地方的矿山品种多,数量也多,但西凉人烟稀少,劳动力严重不足,采矿的技术也不成熟,基本上只能望着宝山兴叹。 顾烟杪此时当笑面虎来做生意,也不过权宜之计,总不可能眼见着西凉做大做强,或者被别的国家侵略占有,都入口了的烧鸭决不能飞了。 这样一座宝地,就算一时不是大魏的,将来也一定是大魏的。 在西凉众多石矿金属矿金矿中,玉石矿产尤为稀少宝贵,从这里采出来的玉石,色泽纯净温润,细腻如脂。顾烟杪搞了不少原石,准备回去给玄烛和顾寒崧做些配饰。 她又挑了一些质地细密做工精良的厚绒地毯给玄夫人等女眷,这地毯颜色鲜亮,不管是铺在地上还是挂在墙上,都是非常别致的装饰,单薄一些的,还能裹在身上御寒。 与此同时,大魏与西凉商谈交易的环节也已经进行到了尾声。 一如顾烟杪所想,西凉根本无从拒绝巨大的利益,两年前他们还在因为濒临灭国而惶惶不安,现如今竟然可以靠出口贸易躺着收钱了,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啊。 -- 第210页 诚然,他们需要将得利大头贡献给大魏,因此仍有臣子心有不甘。但他们在理性思考后,也因为承担不了与大魏反目的后果,最终顺从妥协。 顾烟杪想要在云镜城开第一家浮生记的事情,阿依暮最终也松了口,然而条条框框的限制仍少不了。 但第一步已经跨过去了,剩下都不需要顾烟杪再操心。 她干脆将水兰留在了西凉跟进具体事项,自己准备拍拍屁丨股走人了。 毕竟最重要的任务已经完成,顾烟杪等人便准备启程前往南川,榷场贸易的后续事务仍然是由做熟了的南川府来接洽。 离开西凉的清晨,顾烟杪在马车边见到了已经穿好了大魏服饰的安歌。 他仍如同以往那般,长袍束冠,仪表堂堂,手里执着一把玉骨折扇,缓缓扇着风,慵懒至极地打了个哈欠:“这么早起床,困死我了,什么时候出发啊?” 阿依暮扶着身着冠服盛装打扮的顾烟杪上车,风情万种地朝她抛了个飞吻:“等公主来信,还有不夜,得闲常来西凉做客。” 安歌朝阿依暮粲然一笑:“我也会给你写信。” “你不用。”阿依暮无情摇头,阳光照耀在她眉间的印记上,金光闪闪,“你给本王有多远滚多远,最好不要再回来了。” 安歌无奈一笑,摇摇头后转身跨上了骏马。 寒酥是最后跳上马车的,噔噔一声,吨位厚重,顾烟杪都怕它给马车压垮了——这段时间,兰纳每天夜里都会来投喂寒酥,硬生生给它喂胖一圈,现在这货就像是白毛版本的蕉太狼。 方才寒酥在与兰纳道别。 兰纳似乎知道自己又要失去许久不见的胖儿子,不停地给寒酥舔毛,把寒酥的脑袋顶舔出来一个乱七八糟的莫西干造型。 终于,大队人马缓缓开拔,颇有气势的公主仪仗朝南川的方向前行。 夕阳西下的时候,他们进了宴平府的关口。 一路上虽然有禁军与顾家军在维持纪律,仍有不少平民百姓围在外圈凑热闹,使劲儿抻着脖子想要一睹公主芳容。 毕竟南安公主可是从南川出去的镇南郡主,曾经跟随陛下来宴平府打过仗呢!后来在起义战争中也一直在前线,谁家女眷会如她一般,常年往来出生入死的地方呢? 真真是不可多得的奇女子也! 顾烟杪在马车内听到不远处的喧闹声,便让白果打开了马车的窗户。 她也想看一看如今的宴平是什么模样了。 当年的境遇让宴平仿若人间炼狱,顾家军在尸山血海中救出了不少幸存者,顾寒崧给宴平的抚恤也极为丰厚,同时也大力招揽人才入驻,企图重新让这座小城的人气旺起来。 毕竟宴平作为与西凉相邻,也离榷场最近的地方,未来的飞速发展已经是板上钉钉。 她打开窗户后,端庄地坐在窗边。 而后矜持稳重地朝着街边热热闹闹的百姓们挥了挥手,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 宴平的民众们见状一愣,赶紧呼啦啦地跪了一地,他们没见过这种阵仗啊,该干什么呢? 于是有些人喊一句“殿下好!”有些又喊“见过公主!”还有些不知该喊什么,也不想随大流,干脆大力鼓起掌来,眼神亮晶晶的,待公主被吸引得看来,又害羞地朝公主挥手,笑得露出一口大白牙。 反正大家都莫名其妙又稀稀拉拉,倒显得他们朴实可爱起来。 顾烟杪失笑,对他们喊道:“快起来吧。” 待公主的仪仗过去了之后,一个胖乎乎的面馆掌柜才老泪纵横地抱住老妻,大哭道:“呜呜哇哇当年来我们店里吃面的原来是陛下和公主殿下!根本不是什么军爷啊!我们的小店竟然有幸招待过如此贵客啊!” 第一百一十二章 面馆掌柜旁边的众人听了他这话, 都很感兴趣地打听道:“怎么回事啊?” 掌柜就细细说来: “之前同西凉打仗的时候,我记得是除夕,有二位军爷来吃面, 那时候正好有筹集完的粮食衣物要送去军营, 可胡老二战死沙场,我不知找谁, 便涎着脸问二位军爷,能不能行个方便……” 旁人连忙问:“然后呢?” “军爷很热心地帮忙了, 还夸我家面条做得好好吃,甚至给了我家两个孩子银果子做压岁钱呢!”面馆掌柜有些羞赧地捂住脸,与有荣焉道,“今日一见公主殿下,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正是那时吃面的军爷!” 大家都很羡慕, 七嘴八舌地夸他好运气, 这可是陛下与公主莅临过的面馆啊!有这噱头在,不知以后生意能有多红火, 能赚多少钱呐! 面馆掌柜也觉得自己时来运转,之前因为走亲戚躲过宴平屠城一劫, 如今又双喜临门, 当即便热情大方地朝众人招呼道:“今日小店请客, 一人一碗阳春面, 陛下与南安公主同款套餐哦!” 然而这些事情, 顾烟杪并不知晓,她的队伍忙着赶路, 一刻未停地离开了宴平。 在月明星稀的时刻, 终于抵达了南川府的镇南王府门前。 镇南王府仍旧是那个镇南王府, 森严巍赫的深色大门,布置风雅大气的院子,还有茂盛的树木花草,她静静地在其中走着,看着这个她出生成长的地方。 ——哪怕中途迷失异世,兜兜转转仍然回来的地方。 顾烟杪仍选择住在望舒院内,因为她的到来,仆从们早就将其收拾干净,堂前仍摆着那尊大红酸枝将军虎木雕,怒目圆睁地瞧着来者。 -- 第211页 她同木雕大眼瞪小眼,倏然想起旧事,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尖。 “让人把这木雕好生包起来。”她转头吩咐白果,“带回公主府,我要摆门口辟邪。” 当年顾烟杪离开镇南王府时未带多少行礼,毕竟京城皆万物齐备,要采买都便宜,如今皇宫与公主府里的物品只会有更好的,所以望舒院里的东西一直都没怎么动过,依然是原来的样子。 顾烟杪换下沉重的行头,一身爽利地开始在屋内翻箱倒柜,翻出一堆准备带走的物什。 比如曾经与玄烛通的信,以及他寄来的礼物。 细想近段时间玄烛对她态度的转变还是很大的,最初那几年他寄来的每封信就没超过十个字……言简意赅如同军令,半棍子打不出个屁来,但其实心里对她惦记得很,实在傲娇又臭屁。 当时顾烟杪为了能从他嘴里撬多几句话来,只能在信中不停地问问题,然后他会凭着心情,谨慎地对她天马行空的想法进行严肃的回复。 花了这么长时间终于把他给感化了,她多不容易啊! 顾烟杪还在柜子里找出了镇南王当初送她的那柄宝石匕首。 这匕首必然要用作珍藏,如同那朵山茶花一般,给她留个念想。 顾烟杪将匕首拿在手里灵活地转了一圈,出鞘后的刀刃闪烁着雪亮的光芒。 相比与玄烛送的那把锋利得削铁如泥的墨色匕首,这把宝石匕首的观赏性比实用性要强一些,除非她想用宝石闪瞎敌人的双眼…… 嗯,也不是不行,但怎么感觉这招更像炫富呢? 思及此处,顾烟杪就有些感慨。 做生意这些年,好似赚来的银子大抵都用来继续钱滚钱了,她并没有什么烧钱的爱好,也鲜少给自己置办多少压箱底的金银财宝,手头上最值钱的就是房本。 再加上近期她要守孝,便不再穿戴颜色鲜艳的衣装,整个人与早年间颜色明丽的模样略有差别,从内而外都透着简洁素净。 有钱人的生活,可能真的就是如此朴实无华。 在望舒院熟悉的拔步床上,顾烟杪这一觉睡得非常踏实,一夜无梦,或许在潜意识中,这是她认为最安全的地方。 凌晨时分,她蓦然转醒,赖床半晌竟然早早起了床。 夏季的清晨,气温并不高,翩然而过的风也凉爽,顾烟杪贪凉,只穿了淡黄色的轻薄长纱裙,披着长发,未施粉黛,巡视地盘一般,独自在王府溜溜达达地散步。 她很久都没有如此松快的感觉,好似压力都被隔绝在这世外桃源之外了。 做粗活儿的仆从们都要早起,但他们忙碌皆有特定的小道儿往来,就算避无可避地在大道上行走,只要远远瞧见主子,便也会主动避开,面也不露。 所以顾烟杪此番漫步,堪称畅通无阻。 半晌,她不知不觉走到了主院的门口,这是镇南王的住处。 这扇门已经许久没有打开过。 她的手缓慢地抚摸着大门粗糙的纹路。 就算是之前同顾寒崧一齐回到镇南王府收殓父王遗骨,与母妃一道葬回京城,停灵的地方也是在前堂。 彼时京城空虚不可耽搁太久,兄妹俩的时间过于匆忙,再加上收拾遗物自有贴身仆从,顾烟杪都未曾抽空来一趟主院。 曾几何时,在她还是个没长个儿的小豆丁时,每日从外头回来,都要先跑到主院来找镇南王,汇报这一天的重要事情。 镇南王会拥抱她,让她寻到一丝颠沛流离结束的慰藉。 吱呀一声,顾烟杪轻轻推开了主院的门,目之所及的景色让她有片刻的愣神。 映入眼帘的是一大片淡黄色的山茶花,明媚灿烂地绽放着。 顾烟杪记得很清楚,这是她同镇南王一齐播种的花田,那朵不败的山茶,正出于其中。 住在主院里的人已经不在了,可这娇嫩而易碎的山茶花,却跨越了寒冬,享受了春日,直到今日仍繁茂如斯。 然而除了山茶,周围竟然还种满了各色的花朵。 玫瑰丛内浓郁的颜色仿佛能滴落,茉莉花的清香悠然而来,缓慢地将顾烟杪包裹其中,紫藤爬架上的藤蔓被整理过,底下腾出了一小片空间。 小小空间内,上有遮阳的紫藤,下有乘凉的藤椅,椅子上还放着谁用过未收的蒲扇。 正在此时,清晨的阳光纷沓而至,静谧无声地点亮了六月雪洁白的花瓣和金丝桃绽开的蕊芯,微风徐徐,不远处沉默的池水水面也波光粼粼起来,荷叶颤颤巍巍地将微微绽放的荷花托起。 主院里竟然会有如此绚烂的花园,实在太不可思议了。 顾烟杪蓦然想起,许久之前徐掌柜同她说,他原先是王府主院的园丁,只因先王妃过世后,镇南王不愿睹物思人,将她最爱的花园都拆了。 可镇南王如今却又将她的花园重新打理起来了。 站在一片茂盛芬芳的花朵中间,顾烟杪已经泪流满面。 她并不觉得难过,仅仅是在宣泄胸腔内满溢的情绪,然而却吓坏了前来干活儿的园丁。 园丁急急忙忙地赶来,跪在顾烟杪面前告罪,他根本不知公主会突然来视察这片花田,甚至还大哭了起来。 “殿下,殿下,老奴是奉先王之命,留在王府主院打理花田,您有什么吩咐,老奴这就去做……”园丁也年迈了,头顶花白,大抵也是在王府做活多年的老人了。 -- 第212页 顾烟杪抹干了眼泪,摆摆手让惶恐的园丁起身,赏了双倍的工钱:“做得很好,务必要将花园打理好,若人手不够,便多找些园丁来侍弄花草也行,总而言之决不能荒废,以后本宫有时间便会回来看看。” 园丁听了她的话,发现并没有任何责怪他的意思。 他想,公主哭泣大抵是思念双亲吧,毕竟镇南王去世之前,也经常会长久地在花园里静坐,不知是在思考,亦或是在思念。 园丁顿时有些怜悯起公主来,于是谢了赏后便离开了,让公主在花园里自己待会儿。 顾烟杪坐在紫藤花架下的藤椅,撑着腮帮子看着花园发呆。 安歌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她身边,从园子里采了几朵花,而后十指翻飞地编起了花环。 这人向来神出鬼没,顾烟杪对于他的到来也并不惊讶,甚至连脑袋都没有抬。 “花园这么漂亮,也不知道镇南王府以后会不会成为远近闻名的旅游景点。”顾烟杪的脑瓜子里又冒出些莫名其妙的想法,“我要不要提前先写好父王母后的爱情故事作为噱头,省得以后那帮人看些野史就乱写。” 安歌好半天才消化她话中含义,颇有些哭笑不得,揶揄道:“你竟然舍得自家王府做旅游景点?” “有什么办法?铁打的建筑,流水的王朝。”顾烟杪看得很开,淡然说,“一朝身死事事休,以后的事情哪里管得了。” “你可是活了两辈子的人,竟然还是这种想法?” “活两辈子又如何?短短几十年,活着的时候尽人事才最重要。” “我倒羡慕你,很想去看看你所说的异世,若我真能去,不知能否在异世遇到你。” 顾烟杪闻言一愣,抬眸看向安歌,他明亮的眼中透出少见的认真。 “或许你从异世回来,是为了拯救即将倾颓的大魏,而我则是想要逃离这个日渐繁盛的世界,这里并无我的容身之处。”他的语气平静,似乎是在讲述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事情,“撇去这一身的枷锁与原罪,或许我才能真正地为自己而活。” 话音未落,安歌正好编好了那串花环,骨节分明的食指细致地抚摸过细腻的花瓣,而后将花环戴在了顾烟杪的头上,郑重其事仿若为她加冕。 此时的她长发披散,眉眼素净,身穿长裙,头戴鲜艳的花环,眸若点漆。 就这样站在彩蝶翩飞的花丛中,着实有几分花仙子的意思。 然而安歌向来正经不过一分钟,对她左看右看,眼里皆是促狭:“也不知道异世的你有没有钱,够不够格与我合作?要知道,我可是四百年难得一遇的天才,听你曾经所言,也是主家的打工仔,好似也怪穷的,我还是再考虑考虑吧……” 顾烟杪恼羞成怒,抬脚踹他:“滚滚滚!” 安歌嬉皮笑脸地迅速跳开,大笑的声音传出去很远。 第一百一十三章 在南川歇停的两个月, 顾烟杪与负责宴平榷场的数位朝廷官员以及在顾家军任职的监司三方合作,一同精挑细选,筛选出一批在南川活跃的商贾世家。 早年间顾烟杪开设的榷场为了掩人耳目, 交易物品全在镇南王一系的严密把控中。 然而随着如今榷场规模进一步扩大, 不属于官府互市范围内的商品也被允许进行私人交易,市场里的商品种类会越来越多。 但为了避免初始阶段就陷入混乱, 顾烟杪提议干脆找这些信誉上佳的商贾来试水。 被选中的商贾们皆是大喜,这几年送孝敬没白送呐! 虽然公主的这番决定, 让他们大概率会失去中部地区商区的竞标资格,但往西凉发展外贸,于他们而言也是绝佳的扩张机会,看来鱼与熊掌确实不可兼得。 如今南川府也归了朝廷,宴平榷场已经不是顾烟杪的一言堂。 这样也有好处, 繁琐事情都不必她再管, 朝廷官员对此事的安排早有章程, 集思广益后正规的管理制度也能给以后的对外贸易打个样儿。 比如官府将严格地控制榷场商品的物价,军事物品严禁出境, 商贾们交易需要纳税和交牙钱,买卖皆需领凭证。以及官府会限制商贾们茶米丝盐的私易, 甚至会奖励捕私, 若是抓到奸细, 将直接处以重刑。 如此种种细则, 都算在巨量的准备工作中, 提前定好规则,之后才能顺利执行。 而且如此恩威并施才能让这些商贾明白, 虽然顾烟杪提拔了他们, 可若是真的起歪心思犯事儿了, 神仙也救他们不得。 顾烟杪被工作量压得抬不起头,就算大部分的决定权都放出去了,她只需要看最终报告敲定大事,可每日忙完公务都已经是月明星稀。 她回王府时,在马车上沉思许久。 完全不理解以往镇南王是如何将南川这烂摊子收拾起来的,仅仅榷场这一件事,她就觉得焦头烂额。 走在王府的大道上,顾烟杪仍在反思,结果忽然意识到什么,又退后两步,抬头看着海棠树上的安歌。 他又躺在树杈上,双臂枕在脑后,看着深邃而遥远的夜空,深沉地假装星象学家,不知在想什么。 她走近海棠树,一把抱住了粗壮的树干,仰脸沉默地看着无所事事的安歌,眼里的羡慕嫉妒恨写得分明。 安歌瞟她一眼,瞬间读懂了她的幽怨,先发制人地说道:“我说你这个操心命,这种事情还日日亲自盯着,提拔已是恩典,那些官员又能干,没一个光吃饭不干活儿,你找个心腹去跟进不就完了。” -- 第213页 顾烟杪身心俱疲,面无表情:“你说的对。” 安歌闲得慌,从树杈上坐起身来,开始对她指指点点:“曾经花了这么大力气才将权柄握在手里,以后的时间就要学习如何放权了。” 顾烟杪点头表示同意:“本宫看你不错,要不要做本宫的超级秘书,价钱好说。” “吸血鬼你抓壮丁怎么这么顺手?”安歌愤怒了,树叶都震落几片,“你当初怎么说的?让我回大魏做科研的,怎么现在让我给你干这个?” 顾烟杪面不改色地掏掏耳朵:“哎,算了,不来就不来,脾气好差,真是不好压榨。” 她转身就走,不顾安歌在树上抓了几朵花往她背上丢。 冷酷无情的顾烟杪回了望舒院,闷头睡了一夜。 次日早晨起来,白果将她的早膳摆在了院子里,她吹着小风儿开始反省,觉得昨夜安歌说的不错,都到这个位置了,事必躬亲可能会活活累死。 她叼着绵软的豆沙包陷入长久的沉思,而后听到望舒院的大门被敲响。 随着那扇门被推开,一身玄色劲装背负长剑的男子逆着明亮的晨光跨过门栏,施施然地出现在顾烟杪的视线中。 她愣了一瞬,整个人炸了起来。 豆沙包不小心掉在了地上,咕噜噜地滚了好远,被趴在她脚边乘凉的寒酥捡了个漏,偷偷摸摸一口吞了——平日里顾烟杪不让它吃甜食。 但今日顾烟杪根本顾不上这些,她欢欣鼓舞地以百米冲刺的速度朝门口冲去,情不自禁地蹦起来扑向玄烛。 一时之间,规矩礼仪统统抛之脑后,她快乐得只会傻笑了。 玄烛稳稳当当地将她抱个满怀,也忍不住笑起来。 他低声在她耳边说话,像羽毛轻轻挠过耳孔:“我很想你。” “我也想你,我很想你。”顾烟杪像八爪鱼一样抱住他,惊喜得有些语无伦次,“我是不是在做梦呀?你是真的玄烛吗?” 玄烛闻言忍俊不禁,轻轻吻了一下她的额头,问她:“你觉得是假的吗?” 然后又吻了一下她的鼻尖,问她:“这个呢,也是假的吗?” 最后蜻蜓点水般吻她的嘴唇,问她:“是在做梦吗?” “再亲一下,再亲一下。”顾烟杪伸出食指点着自己的嘴唇,满目期待地瞧着他,却见他故意避过,她只能佯装恼怒地威胁道,“你再不亲,我就对你不客气啦!” 玄烛亮如墨玉般的眼瞳里满是细碎的笑意,轻柔的声音模糊在风中:“是吗?那我倒要看看你有多不客气……” 距离芒种那日她离开京城,已有小半年了。 如今南川都入秋了,再过几日就是白露。 许久未见,哪怕时常通信,顾烟杪也想他得紧,哼哼唧唧地缠着玄烛撒娇,树袋熊似的挂在他身上:“幸好你来了,可多人欺负我年纪小,我又得端公主的架子,遇事儿都只能自己拿主意。” 玄烛自然也看过她递交给顾寒崧的述职报告,累,着实是累着了,但她学习吸收的能力极快,像个渴水的海绵,再加上更胜以往的手段与风华,以及多年培养出来的唬人气势,别人要欺负她,还真的挺难。 但他也只是抱着她,静静地听着她的小小抱怨。 顾烟杪乱七八糟说了一堆,心情莫名其妙地愉悦起来。 她吧唧亲了玄烛一口,大力夸奖道:“你好神奇啊,我每次跟你呆一会儿,就一点也不焦虑了。” 玄烛并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有这样的超能力。 或许只是因为他的情绪向来从容稳定,就算不善言辞,也有让人平静安定的能力。 于是过了半晌,恢复正常的顾烟杪才猛然想起问正事儿:“诶?你怎么突然来南川了?” “陛下谴我领两万禁军随南安公主仪驾巡视。”玄烛见她后知后觉的迷茫样子,觉得可爱,忍不住伸手捏捏她的脸,“陛下看了公主的述职报告,说这段时间,公主做得很好。” “巡视?什么巡视?”顾烟杪警惕地皱眉,隐隐感到了一阵工作的压力。 玄烛此次是带着魏明帝的圣旨来的,令南安大长公主在归京路途上,代天巡视疆土。 顾寒崧给她的信里就写了:“不用着急回来,哥哥给你放个长假,各处玩一玩,不过要记得办好战地重建招商的项目,每到一个地方巡视,记得写述职报告,还有……” 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将任务列了一二三四五。 顾烟杪一刻钟前才想要咸鱼的心,被碾得粉碎,她颤抖着下巴,哆哆嗦嗦地往玄烛怀里倒:“我不行了,快给我做人工呼吸……” 玄烛亲她一口:“我陪着你呢。” “我到底是他亲妹妹,还是老黄牛?”顾烟杪朝天发出不甘的质问。 玄烛沉吟片刻后,客观地说:“陛下在京城,也是日理万机,勤政廉政。” 顾烟杪很不服气,但又不得不服气。 因为她这方面确实比不过顾寒崧,郁闷半晌只好勉为其难地说:“那行吧,这毕竟是我顾家的江山,本宫的名字必将被历史铭记。” 顾寒崧这糖衣炮弹可裹得真好,还放长假呢,巡视疆土哪能有四处享乐的心? 既然她是代表皇室出巡,到了各州府,必是监察为首,其次就是要接见官员与其女眷,社交才是重头戏。 -- 第214页 顾烟杪知道,顾寒崧这是在将她往政治圈里推,说得好听点,是权力共享。 太难得了,顾寒崧作为帝王,竟然真的认为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但她对此实在抓耳挠腮——以往在南川作威作福,那还不是因为有镇南王这个爹! 现在却让她去与各地官员官太太虚与委蛇推杯换盏?不得不说,她还真的嫩了些,这任务实在超纲了。 思考半天,顾烟杪忽然兴奋起来,她有余不夜啊! 南川余家是底蕴深厚的清贵世家,而原来的兵部尚书府吴家就算偏心眼到后脑勺,好歹也是个京城勋贵,明晃晃的太子系重臣。 这两家教出来的女儿,辅助她应付些贵妇官太太,应该不会太跌份儿吧? 哦,他们还有一位四百年一遇的天才,竹语道长的关门弟子。 实在搞不定的时候,顾烟杪就关门放安歌,让他去给官太太们算命或者看病去,反正他长得好看,忽悠人又是一把好手,对付这种小场面不是信手拈来? 顾烟杪正想着,便听见望舒院门外有人说话的声音。 她探了个头出去,正好看见余不夜笑眼弯弯地问安歌:“这么巧,你也在这儿呀?我来找杪儿,你也是吗?” 安歌也笑道:“正是。” 余不夜疑惑地问:“那你怎么不进去?” “我也刚到,正要敲门呢。”他说得坦荡,听着不似作假,但余不夜方才见他好似在门口墙边静静站了许久。 而顾烟杪此时毕竟有事所求,见到两人顿时眼前一亮,三步并作两步地蹦了上去。 “回来了?”顾烟杪笑眯眯地迎上去,挽住余不夜的胳膊,“怎么样?老爷子愿意跟我们一起走吗?” 自从到了南川,余不夜便一直都在余家,去见余老爷子。 如此感情深厚的祖孙,分明都为了对方着想,却被迫断了联系,怎么不叫人叹息? 见她这般问,余不夜只摇摇头笑道:“老爷子惦记菜呢,怎么也不肯来。” 顾烟杪也不强求,老爷子隐世已久,确实没道理为了余不夜要尽孝就出山。 只不过,她不确定余不夜是否会因为余老爷子而选择留在南川,于是她小心翼翼地问:“那你还同我们一道去京城吗?” 余不夜绽放笑容,明媚得灿如云锦。 她好似不理解顾烟杪为何会问出这个问题一般,非常爽快地说:“去啊!为什么不去呢?安歌说我要治好病,就得去京城,我也不想拖着个羸弱的身子,还要老爷子担心我呢!” 第一百一十四章 顾烟杪闻言, 隐晦地看了旁边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安歌一眼。 别以为她不明白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只不过,她确实有些为难,特别是在凝视余不夜的笑脸时, 心里更加踟蹰起来。 往日的余不夜虽然也常常微笑, 可那仅仅是礼仪罢了。 她的年纪虽然不大,可身上却总透着沉沉暮气, 一颦一簇都是深刻的疲惫。 或许是因为复杂的身世,亲生家庭的忽视与欺凌, 又或许是因为互相倾慕却看不到未来的执着爱恋…… 当她敛起笑容,平静地遥望着炽烈的夕阳时,总有种遗世独立的感觉,单薄细瘦的身形显出某种破碎的美感。 可如今,余不夜的一部分记忆随着重伤一同卸去, 她却整个人都轻盈起来。 她发自内心的笑容多了, 很偶尔的时候, 竟然还会不顾形象地哈哈大笑,那双温柔似水的桃花眼里, 映出一抹明亮的光泽,鲜活而生动。 那是曾经的余不夜完全没有的状态。 余不夜并不理解顾烟杪忽如其来的怅惘, 但仍会主动地握住顾烟杪的手, 轻言细语地安慰道:“你是不是在担心我?可这是我自己的人生, 有些事情总是要面对啊。” 是这个理, 但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将要面对的是什么。 只要一想到她现在比以前松快许多, 顾烟杪就不忍心让她再重新陷入痛苦中。 安歌倒在此时抓住了重点,扬眉问道:“你要回京城了?” 顾烟杪点点头, 将圣旨的内容简单说给他们听。 安歌笑得见牙不见眼:“哈哈, 真是一脉相承的吸血鬼, 连亲妹妹都不放过!” 顾烟杪也笑,摇头晃脑地说:“你别得意太早,本宫特征你随驾左右,陪伴本宫巡视社交,不得违抗。” 安歌顿时笑不出来了,半死不活的眼神里透出一股“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的悲怆感。 再加上玄烛听到外面的动静后也从院里出来了,相看两厌的两人一对上视线,同时都带着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情绪转过头去。 余不夜一颗七窍玲珑心,顿时明白了三两分,团扇遮了唇盈盈而笑。 她打趣地看向毫无所觉的顾烟杪,后者却牵着她的手,边往外走边唠叨着:“走走走,带你去买漂亮衣服和首饰,回京城的路上可不能让那些贵妇看扁了。” 玄烛与安歌自然抬步跟在两位姑娘的后方,看似并肩而行,两人之间却仿佛隔着刀山火海,若是稍微一碰,大抵就会呲出火花来。 顾烟杪与余不夜在琳琅街新开的首饰店里挑选着时兴的的款式。 她们脑袋凑在一起,叽叽咕咕地在柜台前挑挑拣拣。 店铺掌柜虽然不知他们身份,但商人皆有一双火眼金睛,见他们的穿着便知非富即贵,当即亲自来陪客伺候。 -- 第215页 毕竟是女孩儿喜欢的东西,玄烛与安歌不大插得上话,只能作陪。 掌柜便遣人搬了椅子来,又泡了上好的凤凰单枞,让两位爷好生歇歇,莫要着急。 女孩儿们讨论得火热,这边的气氛却冷得像冰,还有种迷之尴尬,却又无法打破。 安歌垂眸抿了一口茶水,又将杯盏置于桌上。 他撑着腮帮子,挑眉看了一眼玄烛。 玄烛冷冷地抱臂坐在座位,目光一错不错地看向顾烟杪的背影,将安歌视为空气。 “此次陛下让侯爷随驾,是为了引虎出山?”安歌想到什么,试探性地开了口。 玄烛意外地看他一眼,本不打算回答,但转念一想,此番回京必要一路同行,该知道的也瞒不住,于是谨慎地斟酌片刻后说:“不足为患。” 他有此态度,安歌也不惊讶,轻声道:“侯爷勿要掉以轻心,我当时带着余不夜逃命,途中追杀者尤有千数。” 玄烛同安歌相视一眼,蓦然就明白了安歌的意思。 当初顾寒崧破京城的时候,大皇子人间蒸发似的失踪,徒留大皇子妃张氏被扣押。 张氏因此哭得死去活来,她当年是同浮生记做了交易才得来的王妃之位,在亲王府徒有王妃之名,被架空得万事不知。 当初她为了改善处境,有心想要得到大皇子的信任,自然有什么都告诉他。 张氏与云家何等亲密的关系,打听到余不夜与顾寒崧一事并非难事,于是她转头就汇报给大皇子了。 但大皇子根本不在乎她,白嫖了如此机密后,逃走一事却是半点风声都没漏给张氏知,甚至还拿她做了逃窜时的诱饵。 用完就丢,如此渣男,怎能让她不伤心? 玄烛微微沉吟,食指下意识敲了敲木质桌面,思忖片刻,半是自问,半是感叹:“他跑不远。” 安歌仍然漫不经心地笑:“也不必跑远,如今应是在路上守株待兔呢。” 两人难得观点一致,微妙的气氛稍有缓解,顾烟杪却在这时回头喊他们:“你们在说什么?过来帮我挑一下,这三个款式哪个好看?” 三枚发簪,分别是蝴蝶、枫叶与云朵样式。 安歌凑上去端详片刻,取了枫叶的,说:“这个颜色很衬你肤色。” 玄烛点点头:“确实,不过蝴蝶簪子可配你上回穿的妃色纱裙,云朵簪子可配月白色长衫,都很好看,不如都买了吧。” 安歌瞳孔地震:“这竟然不是选择题?” 玄烛冷冷淡淡地笑了,深藏功与名:“自然不是。” 顾烟杪那是选择恐惧症吗?那是分明都想要,又怕浪费银子,他只需要推她一把——这是最简单的能用银子买来的快乐,何乐而不为呢? 果然,在听了玄烛的分析后,顾烟杪深以为然,开开心心地付账去了。 在首饰店买了好几套头面,他们又去了成衣铺。 若按照她们的家世习惯,都是府中养了裁缝专门制衣,每个季度各式衣裙都有预额,偶尔在外头见到好料子,也会请那家的裁缝织娘来家里为贵女量身后定制。 不过他们已经决定要离开南川,也等不及现做了。 况且偶尔逛逛成衣铺也有别样的乐趣。 顾烟杪与余不夜对于不同颜色不同款式不同用料的衣物各有见解,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爬罗剔抉,嘴巴就没停过。 她们不仅给自己买了许多,魔爪还伸向了两位陪同的男士。 没有办法,这两位身高腿长,模样周正,气质卓绝,一位冷清俊美,另一位仙气飘飘,往那儿一站就是男模衣架,套个麻袋都好看。 顾烟杪想到以前答应玄烛赔给他十八套衣服,这机会不就来了吗! 她认识玄烛这么多年,就没在他身上看到过黑白灰以外的颜色,于是在店里兜兜转转,专门挑了一件鲜亮的鹅黄色圆领袍,月白色的滚边银丝暗纹皆是手工刺绣,精致缭乱。 看着玄烛额头上青筋暴跳却有苦说不出的样子,安歌在旁边笑得快厥过去了。 反正安歌是一点都不怕,他对任何事物的接受度都非常高,毕竟女装都穿过,没有什么能难倒他,不管两位姑娘给他挑了什么衣服,他都能穿出独属于自己的风格来。 玄烛看着袍子,本来想拒绝,但是对上顾烟杪期待的眼神,他实在说不出口。 于是他沉默许久后勉强答应试一试。 待他从试衣房推开门走出来时,众人下意识地回首看他,竟然不约而同地有短暂的失语,整间屋子仿佛因为他的出现而亮堂了起来。 往日严肃沉默的武将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位年轻俊逸的翩翩公子,明媚鲜亮的鹅黄自带朝气蓬勃的少年气,无形之中冲淡了他萦绕周身的清冷,整个人挺拔昭昭,好似金秋时节灿烂的银杏树。 玄烛似乎不习惯在这种场合成为万众瞩目的存在,他有一瞬的困扰,而后眸光微动,墨玉似的眼瞳转向顾烟杪,带着隐隐的期盼。 他只想要知晓她的态度。 顾烟杪被惊艳过后,抬眸对他粲然一笑,当即就拍板做了决定:“东家,这件我要了,一会儿将衣服包好,都送到隔壁街浮生记。” 玄烛心下稍安,正准备要回试衣房里换回原来的衣服,结果余光却瞥见顾烟杪的爪子伸向了那边淡粉色的男士对襟窄袖水纹衫…… -- 第216页 下一瞬,他就冲过去按住了她蠢蠢欲动的手:“这个不行。” 顾烟杪很意外:“为什么?多好看呐。” 玄烛闭了闭眼:“这个真不行。” 顾烟杪纳罕:“我觉得可以。” 玄烛坚持:“我觉得真不行。” 对峙半分钟,顾烟杪败下阵来,很是遗憾地说:“好吧……” 她瞧一眼玄烛隐忍的样子,想了想还是将那句“来日方长,循序渐进”给咽了回去。 旁边的余不夜也加入了安歌的嘲笑队伍,一边笑还一边挑了件暮云素面鹤氅道:“我看这件大氅的颜色和料子都挺配那圆领袍,杪儿你看呢?” “好看!姐姐眼光真好,玄烛你快来试试!” 顾烟杪兴致勃勃拿了大氅,转头就给面无表情的玄烛披上了。 然后绕着他端详一圈,左拳锤进右掌心,非常浮夸地吹捧道:“天呐,我们玄烛真是穿什么都好看!” 她见玄烛有些拉不下脸来,便主动地凑到他面前去,调皮地躲进他的鹤氅里,轻轻巧巧搂住他的腰,而后在他怀里抬头,笑着眨了眨眼:“给你买新衣服呢,能不能高兴一点呀?” 玄烛被她这么柔情蜜意地一哄,方才难堪的心情顿时就不翼而飞,心想一件衣服罢了这么点儿小事儿何必呢? 于是脑子一热就点了头:“买吧,我都行,只要你高兴就好。” “好的!”顾烟杪立马眼前一亮,转头就对掌柜说,“那件粉色的也给我包起来!” 再次冷静下来的玄烛:“……” 有没有一种可能,他真的不是这个意思。 ……算了,这是最简单的能用银子买来的快乐,何乐而不为呢? 第一百一十五章 也不知是不是玄烛的到来, 让顾烟杪整个人活泛了起来。 除了镇南王祭日时她难免伤感,其他的时候大都兴致高昂,也不做工作狂魔了, 而是天天带着其他三人在南川游山玩水。 美其名曰微服私访, 看看南川这些年的巨大变化。 这样也好,至少她手底下的人都能松口气, 之前跟着老板早出晚归勤勤恳恳,总算是盼来了几日的假期, 他们万分感谢未来的驸马。 希望驸马天天都在,借此扰乱一下君心,强烈抵制老板带头的加班文化。 待一切事毕,南安大长公主一行人终于在秋分时节启程,两万五千名禁军随驾, 从南川府出发, 一路北行, 沿途巡视各州府。 顾烟杪正襟危坐的拿着小本本记录,随时准备写表扬信或者告状信给顾寒崧。 新皇登基不久的皇室视察, 各州府其实也无需做过多的准备。 毕竟之前都是战区,战后建设又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 若是手头紧跟皇家哭哭穷, 说不定还能捞点好处。 但也不能完全什么也不做, 至少将最基础的街道清扫干净吧, 再保证沿途百姓衣着干净严整就行, 至于街道上地农户商铺,该干嘛就干嘛, 按照平日里的规矩来便是。 能做到这些, 就已是无功无过, 顾烟杪能给他们打个及格分。 然而总有些人却是连作业都不会抄,过犹不及地找了一堆平民穿着新衣服在街道两旁对公主热烈欢迎,表面功夫做得热闹哄哄,但仔细一查,贪墨克扣,倒卖公田,阿党营私,种种罪名简直各有千秋。 甚至还有些演戏演到公主仪仗前面的人——虽然离马车仍有很远,但因为那人带着一众家小横在马路中间,哭着倒地不起,整个队伍都被迫停了下来。 顾烟杪不知前方为何喧闹,遣了白果前去询问,那家人说是有错假冤案。 平民都求上门了,顾烟杪自然不会不管,结果手下人没询问几句,他们便说漏了马脚。 大抵都是党派之争地二三事,这家人收了银子去抹黑当地的某某官,想借公主之手拉他下马。 这一路上,顾烟杪的所见所闻若汇成一句话,那便是“好官大多相似,污吏却各有各的花招”——真正德才兼备的官员,从来都只用实打实的政绩说话,是否有勤政廉政,虽然做不到一目了然,却十分经得起推敲,身正不怕影子斜。 况且,除了浮生记,顾烟杪还有另外一个别致的收集信息的方法。 她喜欢换上布衣行走在大街小巷,这是她多年行商做惯了的事情,压马路才能体验人间烟火气,所以每次觉得这地方的官员不大对劲时,她就驾轻就熟地深入了田埂边、菜市场、小饭馆、街边小摊…… 顾烟杪长相清甜,颇有亲和力,又能说会道,跟谁都能聊几句,那些姐姐大妈们都很是愿意同她推心置腹,聊着天儿就能问出不少信息。 比如夏秋双季收成如何?近期米粮多少钱一斤?税银负担得起么?街道治安怎么样?看病贵吗?当地有几间书院?家中男子更愿意读书还是务农从商?家中女眷抛头露面出来做活儿的多吗? 听着都是些家长里短,但多问些人,州府的很多情况就能从中挑拣出来了。 她也能以此推断官员是否有所隐瞒,毕竟一个人在短时间能将数据糊弄过去,平民的生活问题却是实打实存在,骗不了人。 除了在大街小巷游荡观察,各州府的官僚聚会顾烟杪也并不缺席。 但是她这时候就端起了公主的架子,笑吟吟地同各位好生打过招呼,待人接物礼貌亲切,别的就一概不谈了,只顾埋头吃饭,推杯换盏的事情自有余不夜操持。 -- 第217页 余不夜在京城待了那么久,惯会说场面话的,温温柔柔地同官太太们舌灿莲花地扯皮,翻来倒去也就是些车轱辘话。 但要是有谁为了保住官职或是眼红招商名额而求到她头上来,她也只有一句“抱歉,这事儿还是得公主做主”。 于是,贿赂还得送到顾烟杪头上来,但是装傻充愣的顾烟杪却不会给他们任何的保证。 她将金银财宝当礼物照单全收,该做的事情一样不做。 既然如此,怎么能算受贿呢? 众人根本拿不准南安公主到底是真傻还是假痴,毕竟她确实只有十七岁,偏偏又大权在握,还是招商一事的主理人,谁也得罪不起,就像是个耍着屠龙刀的乳娃娃。 乳娃娃顾烟杪不动声色地写完行贿官员名帖,用浮生记的快马将密折送去了京城,等着之后顾寒崧一道发落。 能这般熟练的行贿,大多都不是头一回,一查一个准。 就这般各处耽搁,顾烟杪的队伍慢腾腾地朝北移动。 等到了天南府的时候,初雪都已经下过了,北风吹雁,天地间都透着苍茫萧瑟的意味。 天气已经渐渐冷了起来,凉风阵阵,清晨与夜间都会弥漫起大雾,道路上的能见度并不高,他们前行的速度又被拖慢不少。 进城后,顾烟杪怀里揣着个银丝手炉,伸手撩开马车窗帘往外张望,莫名地感觉随驾的禁军好似围绕着她的马车组成了更严密的阵型。 是要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吗? 她对即将到来的危险若有所觉,情不自禁望向不远处玄烛骑马所在的方向。 他一身黑衣黑甲,头戴兜鍪,肩吞臂鞲一丝不苟,面容整肃,狼一般凌厉而警觉的目光扫视着四周。 一片早就枯黄的叶子,随着微风缓缓而落,模糊了季节的更替。 当夜,在天南府李巡抚组织的接风宴上,顾烟杪矜持端庄地坐在首位。 左手边是盛装的余不夜,右手边是身穿道袍的安歌,玄烛领着禁军在外待命。 各位官员命妇皆入席而坐,但有一处靠近顾烟杪的空桌始终无人,在熙熙攘攘的厅堂中,显得格外扎眼。 “这是谁的座次?”顾烟杪有些疑惑,转头问李巡抚。 李巡抚闻言不仅有些汗颜,迟疑一瞬,起身行礼后恭敬答道:“回殿下,是晋宁郡主与郡马的座次。” 原来是晋宁郡主。 顾烟杪了然地点点头。 其实她也是在入天南府之前才听说了这位郡主的名号,毕竟血缘关系实在太远了,还要追溯到皇祖父的某位庶公主之女。 听闻晋宁郡主年纪已至中年,跟随郡马定居天南府,这么多年跟隐形人似的。 满堂寂静中,顾烟杪的声音显得尤为清亮:“她为什么不来?” 李巡抚欲言又止,满脸写着难言之隐,半晌才踟蹰道:“这……臣不知当不当说。” “不想说就别说了,离了她还不吃饭了吗?”顾烟杪表情并未改变,却莫名让人感觉她要因此而发作李巡抚,平静的话语下暗流汹涌。 她朗声宣布:“开宴!” 既然主座发话,自是无人不应。宴席就此开始,上菜的仆从们流水一般动起来,将准备好的热菜分布到各位贵人的桌案上。 然而,见到李巡抚如此做派,席间有一位少年猛地站起来,大喊的声音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既然巡抚懦弱,那就由我来说!” “南安公主!”少年并不用敬称,气势汹汹地逼视着顾烟杪,“我父母之所以不来,只因耻于与贱人同席用膳!” 仅仅一句话,就让原本再次热闹起来的厅堂再次静了下来,落针可闻。 众人颇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那位勇敢的少年,竟然敢当面呛声如今大魏最尊贵的公主?他们幸灾乐祸地偷偷笑起来,但很快就不露声色地将看好戏的神情掩饰了下去。 但显然,这位少年十分享受万众瞩目的感觉。 他得意洋洋地继续说道:“士农工商四个阶层,自古便有贵农贱商之说,皇室更是在士族之上!南安公主,你贵为皇室却自降身份从事商业?不仅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竟然在此时公然招商?如此下贱!” “大胆!”白果断然怒喝道,却被顾烟杪伸手拦下。 她倒要看看这个不知柴米油盐贵的少年到底要说什么,就冲他被人当枪使了还这么沾沾自喜的劲儿,已经不是普通级别的大傻蛋了。 倒是不知……他背后的人是谁呢? 那少年毫无顾忌,仍在滔滔不绝地说着: “要我说,大魏就该效仿前朝,明文规定五品以上不得入市,免得损朝廷颜面,商人与其子女也不允许当官,没得脏污了清流之地!官员尚是如此,就更别说千万人之上的皇室了。” “南安公主,你这种自甘贱业的人是怎么敢自称皇室?可真丢陛下的脸,陛下就该夺去你的公主头衔,让你流落市井,子女皆不得翻身,你才能明白自己到底犯了什么大错!” 顾烟杪蓦然抬眼,看向少年,波澜不惊地问道:“你是晋宁郡主之子?” 少年非常骄傲地挺起胸膛:“正是!” 顾烟杪露出一个亲切的微笑:“本宫当是哪位英雄豪杰在此处叫嚣?一家子领朝廷俸禄的圈养猪,竟然还有脸骂本宫这个赚钱补贴家用的?可真是个大笑话!” -- 第218页 “你骂谁是圈养猪?”少年顿时急了,“我可不同你一般,贱人从贱业!” “骂你是猪确实辱猪了,毕竟你连猪都不如,猪肉还能吃呢,而你只是个会说何不食肉糜的蠢货,怎么敢跟本宫比?谁给你的自信?” 顾烟杪向来不愿与蠢货沟通,更没有教化他们的义务。 于是她直接偏头对从官下令道:“从今日起,停了晋宁郡主家的俸禄,并且按照记录,把先前的俸禄与奖赏全部收归朝廷,若是有遗失、破损或变卖,可用他们府中的金银财宝抵债。” “若是全副身家都抵押了,却依然还不上缺数,那就白纸黑字地写欠条,你们家世世代代也不用干别的事儿了,就给本宫还钱!” 第一百一十六章 还钱!还钱!还钱! 这两个振聋发聩的字犹如魔音穿耳, 少年当场震惊不已,傻在原地,好半晌才深吸一口气, 却屏住呼吸忘记吐出来。 毕竟他实在是气得脑瓜子嗡嗡的, 从来没听说过还要还俸禄的?! 少年恼羞成怒地朝顾烟杪喊道:“你怎能如此独断专行?敢从贱业还不敢让人说了?我们不同意你,你就要逼迫我们同流合污?” “得了吧你, 就你那脑子还经商?不给人骗得裤衩子都没了算你运气好,况且你家欠这么多钱, 哪来的本金做生意啊?你以为生意这么好做呢?” 顾烟杪笑着嘲讽,“而且,谁说要让你经商了?你不是说贵农贱商吗,赶紧种田去啊!稻黍稷麦菽,五谷你分得清吗?马牛羊, 鸡犬豕, 六畜有你会养的吗?” 少年自然不会, 他连韭菜和蒜苗都分不清,遑论别的呢? 他本想数落顾烟杪, 却因此丢了个大脸,不禁气急败坏到满脸通红:“我可是郡主之子, 堂堂皇亲, 怎么能种田?而且我根本不需要会这些!” “真是个废物。”顾烟杪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眼神冰冷, “本宫管你怎么挣钱?本宫只是要求你在不违法乱纪的前提下还钱, 明白了吗?” 少年的拳头紧紧握起:“你无权剥夺我娘的郡主头衔,也无权停发我家的俸禄!” 顾烟杪仿佛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 啼笑皆非道:“你仗着母亲爵位狗仗人势就可以, 本宫仗着皇兄之名狐假虎威就不行?” 她不想再谈, 只微微抬手,便上来了两位全副武装的禁军,作势要将少年押解出去。 少年此时才面露慌张,下意识地往某个方向望去。 这隐晦的一眼,被顾烟杪敏锐地捕捉到了。 但禁军的动作很快,并没有让他再有任何多余的动作,直接将他捂嘴拖了下去。 顾烟杪端坐在主座上,眸色沉沉,厉声道:“还有谁不满于本宫招商?” 这一通发作,让底下的官员女眷们有些不安地互相对视,而后不约而同地眼观鼻鼻观心,并不想参与这场幼稚的纷争。 然而,顾烟杪却再次厉声发问:“还有谁,不满于本宫?!” 话音未落,窗外响起一声惊天暴雷! 剧烈的声响震得众人胆战心惊地面面相觑,他们看向窗外,漆黑的夜色中竟然下起瑟瑟冷雨,霎时间让整个厅堂都寒意四起,温度骤降。 公主此问与前一句并不相同,言下之意令人遐想。 众人心里纷纷开始猜测。 有些胆子大的,悄悄抬头看一眼,见南安公主气焰腾腾,眼神却看向了于总督的方向。 于总督被公主如此炽热的眼神盯着,面色不显,手心却有些出汗。 他不禁开始怀疑,自己到底是何时露馅了? 顾烟杪其实心里明白得很,许多人高官厚爵自诩勋贵,看不起她做生意的行为许久了,硬气些的直说道不同不相为谋,也有些只是做做表面功夫不撕破脸,她都能理解。 但她并不愿意忍受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的人。 想赚她的钱,背地里还要骂她从贱业,真是一地相通的贪财软骨头。 之前的战争中,天南府确实是损失惨重的战地,离京城又很近,所以战后建设项目里天南府会是第一批试点的州府。 当巨大的利益摆在眼前,甭管看不看得起从商的公主,多少官员和商贾等着跟在公主后面吃肉喝汤呢——谁会嫌钱多呢? 此时面对顾烟杪的怒火,没有人搭腔,个个儿都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她静待片刻,终于收回眼神,微微笑道:“既然没有,那便算了,本宫也累了,宴会就散了吧,大家都回去休息。” 官员们见公主要走,这才着急了起来,赶紧七嘴八舌地连连奉承起来。 “公主,勿要因为小人言语而坏了享乐的心情,多不值当啊!” “就是啊,咱们为公主准备了歌舞表演,公主可要看看?” “若是不想看表演,还有戏班子在候着呢,游戏也可,就看公主喜欢什么了!” 为了哄公主高兴起来,他们使出了百般解数,左一言右一语地开解她,生怕公主因为那少年的冲撞连累了他们赚钱的机会。 毕竟从开宴到现在,公主还一句明示都未给呢。 顾烟杪并不理会他们忽如其来的殷勤。 她终于站起身,高高在上地扫视厅堂一圈,冷哼一声,直接拂袖而去。 在座的官员女眷们有些焦躁不安,却也没胆子上前去拦仍在气头上的公主,眼睁睁地看着她带着亲友与随从走至厅堂大门前。 -- 第219页 仆从已然恭敬地将大门打开,而顾烟杪蓦然停驻在原地,抬头看着外面密集的雨帘。 而后她忽然回头,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于总督。 这一眼带着若有所指的味道,让于总督的心猛然一跳,再凝神望去时,顾烟杪却已经离开了,背影瘦削而坚韧。 未消多时,暴雨呼啸而至,阴云沉沉,整个天南府都笼罩在寒冷而压抑的氛围中。 在众人的窃窃私语与指指点点中,于总督并未出声,他望着漆黑混沌的夜色,总有种奇怪而不祥的预感。 “可不要失败了……”他暗暗地想,不露痕迹地同紧皱着眉头的李巡抚对视一眼。 他们都在对方的眼神中看到了隐隐的担忧。 既然接风宴的主角已经走了,剩下的人也没有留下来寒暄的必要,李巡抚与于总督也随大流起身告辞,众人陆续离开了厅堂。 - 从宴会厅到南安公主下榻的香来大客栈距离不远,但其中有一条大路原先因战事报废,如今虽然仍在修葺,行车行人都可以,只是路径窄些罢了。 只是公主仪仗队形太冗杂,通过这条路时有些勉强,前行速度被硬生生拖慢了许多。 再加上狂风骤雨,大队人马在抵达此路时,还停下商量片刻如何顺利通行。 最后他们决定百人禁军分别护在公主的马车前后,以保证马车安稳的情况下通行,慢些就慢些了,安全第一。 雨声错错落落,砸在马车的车顶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再加上车轮压过破路的吱呀声,以及马蹄哒哒声与禁军的脚步声,混杂交织在一处,乱七八糟实在扰人视听。 路面浸着一层没过脚踝的积水,马车行走不畅,嘎嘎吱吱地艰难蹚过泥泞路段。 白果半开了马车的小窗,探出半张脸来,扬声问道:“禁军大哥,劳驾问问,还有多久才到呀?” 前方探路的禁军遥遥地回头喊话:“才过一半呢,劳烦殿下再忍忍吧!” “哎,晓得了,谢谢啦!” 马车的窗户又关上了,车内的油灯摇摇晃晃,在窗户上映出一个模模糊糊的秀丽剪影。 就在此时,无数埋伏在黑暗中的黑衣刺客从道路两旁的冲了出来! 马车周围的禁军们避之不及,匆忙之间就与刺客交战起来,有些禁军猝不及防被攻击,未挡两下,便后退着倒在了混着血水的泥地中。 刺客们并不恋战,他们的目标非常明确,但有空隙便直直冲向马车! “保护公主——” 不知谁怒吼了一声,让刺客首领心神一震,他飞速跳上马车,一刀杀了车夫,用刀尖挑起布帘,而后一脚踹开了马车的木门,想要伸手去抓手无寸铁的南安公主。 然而南安公主却身形敏捷地倏然往后一撤,让他一手抓了个空! 他定睛一瞧,哪有什么南安公主?马车内确实坐着一名眉目凛冽的仙子佳人,却身穿着洁白无瑕的道袍,仙风道骨,一顾倾城。 刺客首领惊艳不已,一时愣住,下一瞬便人头落地。 安歌利落地收剑,一脚将尸体踹了出去。 他厌恶至极地捂住了鼻子,血腥味儿浓厚得令人作呕,几乎能让他晕过去。 旁边的白果战战兢兢地递给他一块马车里常备的帕子,他伸手接过,道了声谢。 安歌原本想要直接擦干净剑上的污渍,可转念一想,说不定一会儿还要见血呢,便先将帕子收了起来。 马车外的战斗已经趋于白热化,短兵相接的声音不绝于耳,狂风暴雨侵蚀这这段残破的旧路,仿佛要将血水泥污全部冲刷干净。 而另一边,同样坐上了马车离开宴会厅的于总督,也在行驶过一段路后被迫停了下来。 马车外喧闹不已,好似传来谁的惨叫。 于总督并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内心惴惴着问了几句,却无人答应。 他终于感到不妥,从里面打开车门,甫一探头,便被一杆长丨枪枪尖抵住了咽喉。 于总督霎时间冷汗涔涔,他抬头一看,只见暴雨如注中,用枪尖指向他的是一名骑在马上的玄甲小将。 雷声滚滚,夜空中一道雪亮的闪电劈过,刹那间照亮了小将年轻冷厉的面容。 他的脸上仍有溅射的血珠,顺着大雨缓缓滴落,让他整个人好似玉面罗刹。 玄烛。 于总督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毕竟去年才与他一同作战。 而现在他们站在了对立面,玄烛的身后,是无数严阵以待的禁军。 于总督自知难逃一死,颤颤巍巍地下了马车后,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声泪俱下:“小侯爷,我别无他法,别无他法啊!我的家小皆被软禁,如果不从,后果不堪设想……若是侯爷此战大胜,可否饶小儿一命……” 玄烛的声音没有温度,只是平静地告知:“反叛者诛全族。” 于总督的心霎时间凉了下去。 在他逐渐绝望之际,却又听到玄烛又淡淡地说道:“若是你能够将功抵罪,本侯倒可为你求情。” “我说!我都说!我可以将功抵罪!”玄烛的这句话仿若天籁,让于总督再次看到了活下去的希望,他从未如此迫切地希望能够得到玄烛的信任。 而此时,低低的窃笑声从不远处传来。 于总督诧异地偏头看去,却见玄烛身后半个马位的位置,一名身披黑色斗篷的骑兵微微抬头,露出了面容秀致的半张脸。 -- 第220页 ——正是今夜愤怒离席的南安公主。 第一百一十七章 “于总督, 你的胆子真的很大。”顾烟杪嗤笑一声,望着他的目光冰冷至极,“想将锅甩在晋宁郡主身上?调军令给她了?” 于总督迟疑一瞬:“家小被软禁之时, 调军令一同被……” “让你说句实话可真难, 也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顾烟杪有些不耐烦,抢白道, “天南府驻军五万,大皇子……应该叫他顾言, 顾言的流寇散兵再多也不可能超过驻军人数,统共不到十万的兵马,也就只能欺负只有两万禁军随驾的本宫了。” “今夜只是刺杀本宫,下一回便是两军交战。”顾烟杪痛心疾首地指责道,“家小被软禁, 你便要整个天南府都陷入战火之中?你可真是百姓的好官啊!若早与本宫通气, 何至于此?” 于总督见她该知道的都已经知道了, 再也说不出打马虎眼的话,一时羞愧难当, 只能深深地拜下去,浑浊的眼泪滴落在这片他守护多年的土地里。 玄烛也不想同他再废话, 只问道:“顾言兵力几何?” 于总督抹泪答道:“驻军与散兵, 一共八万有余, 藏于南安府外一处密林中, 原本的计划是今夜绑架公主, 与陛下谈判,若是绑架不成功, 便就地绞杀, 吴清清也作此处理。” “他……他还说, 若是能够绑架软禁公主,玄小侯爷也必将投靠于他,念在当初侯爷救他于北戎军之手,他可以既往不咎,只要侯爷能好好为他效力。” 玄烛冷笑一声:“他倒真是看得起我。” 于总督讪讪地赔笑着,也不知说什么,若非家小困于敌手且生死未卜,他也不至于把宝压在顾言一方。 顾烟杪又问:“此次行动,李巡抚是否也知情?” “是的,李巡抚的夫人多年无子,外室给他生了个儿子,被顾言抓去了。” 真是一笔烂账,顾言也算是抓得一手这些官员的软肋。 玄烛又问了些顾言的具体情况,于总督细细回答之后,便被禁军带了下去。 暴雨仿佛不知疲倦地倾盆而下,能见度越来越低,连说话声都破碎不堪。 此时有军中斥候前来禀告:“禀侯爷,已将李巡抚扣押,安歌道长处的刺客也已经清理干净,共俘虏二十八人,就地绞杀七十二人。” 顾烟杪闻言都震惊了:“百人刺客团?!就这还暗杀?一个山头都藏不下这么多人吧?” 不得不说,这是她回到大魏以来,遇刺的最高待遇。 看来顾言在知晓曾经谢家刺杀顾烟杪的二三事后,已经将她列为“最难刺杀列表”的第一名,不以人数取胜的话,真的很难偷袭成功。 玄烛也有些无言以对,摇摇头道:“雨实在太大了,我们还是先回去吧,禁军主力皆在客栈待命,你离开得越久,陷入危险的可能性就会大一分。” 顾烟杪也正做此想,应允道:“好。” 两人正说着,另一个斥候却急急纵马而来,还未来得及下马,便开始大声禀告。 与方才那位不同,他的声音焦急,几乎要吼出来:“公主!侯爷!天南府东门外有兵马集结,正要攻城!” - 天南府的占地范围并不大,地理位置却非常好。 东南西北四个大门,常年大开供人马流通的只有西门与南门,西北方向是水龙府,当年顾寒崧与谢然的最后一站便是在此地。 东北方向是连绵的群山,东方是森森密林,形成了巨大的天然屏障。 而此时,顾言麾下的八万军士,就在天南府的东门外肃穆而立。 此时黑云压境,暴雨倾盆,云雾缭绕,远远看去,军队好似从东门外一直蔓延到了远处的密林之中。 顾言此时正在密林深处的军帐中,焦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派出预备生擒南安公主的刺客久久没有归来,怕是凶多吉少。 他的大军已经等候在东门外,原计划是万事俱备时放出信号,于总督与李巡抚等人便会在城内遣人替他打开城门。 可信号已经放出许久,他甚至担心是因为暴雨太大,于总督他们看不清信号,所以还下令多放了几次,却一直都没有等到城门大开的时刻。 莫非,于总督和李巡抚叛变了? 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指不定今夜顾烟杪在接风宴上许诺了他们什么了不得的利益,竟然让他们甘愿放弃家小?放弃唯一的儿子? 顾言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天南府的官员们向来是软耳朵! 听闻当初顾寒崧带兵攻打天南府时,他们这群墙头草也是投降投得非常快,并不顾及百姓死活,就像是这次投靠他,而后又迅速反水一样。 既然如此,便已经陷入最糟糕的境地了。 他抬眸看着阴沉的天幕,今夜的暴雨给了他非常有利的条件,若是雨停,情况只会更加有损无益,他不能再等了。 顾言沉吟片刻,举手下指令,全力攻城! 与此同时,玄烛等人正飞马回到已被禁军征用的香来大客栈。 暴雨早就将他浑身淋得湿透,冰冷的兜鍪铠甲下是浸透雨水的沉重衣袍,在初冬的气温里更显艰涩。 可他却仿若未觉,快步走进客栈大堂后,对副手徐茂说:“地图。” 话音未落,徐茂已经将天南府的地图在木桌上展开。 -- 第221页 玄烛略略看了几眼,便迅速地做出决定:“我领青龙、白虎营五千铁骑从北门绕后,徐茂领剩下兵士死守东门,若有奸细企图开城门,杀无赦!” “侯爷!”徐茂略有迟疑,“我们仅有两万五千人马,若是全力守城,对上八万敌军仍可一战,可侯爷要是选择绕后突袭,恐怕……” 恐怕会全军覆没。 玄烛思忖一瞬,问道:“那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徐茂毫不犹豫道:“死守天南,传信水龙府驻军支援我等。” 顾烟杪清亮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打断了他们的谈话:“不行!若是水龙府驻军业已叛国,对天南府形成夹击局面,我们又该当如何?难道还得向南方传信请求支援?根本来不及!” 玄烛亦是赞同:“我们只有两万余人,待援军赶到,估计只能收尸了。” 军情自然要传递,可他们也不能坐地等待支援,兵行险招才是玄烛与顾烟杪一贯以来的风格。 见他们两人此意已决,徐茂也不好再劝,只能负手领命。 情况紧急,玄烛仍然有条不紊地安排好守城备战的万事后,便准备带着铁骑启程北上。 他正准备离开时,便看到不远处的身穿黑色斗篷的顾烟杪站在风雨中,似乎是一直在等他。 玄烛的视线一触及顾烟杪,满腔的冷意便化为绕指柔,连漠然的眼神都软了三分。 顾烟杪往他的方向走了几步,寒风将她的兜帽往后吹落,露出了一张被雨水淋糊了妆容的花猫脸,可那一双杏眼却仍然清澈又明亮。 玄烛失笑,却没有功夫再拖延,他大步走上前,在她面前短暂停留,拇指轻柔地抚摸过她的嘴唇,在上面印上重重一吻。 他低声说:“等我回来。” 顾烟杪勉强绽放一个安抚的笑容,她伸手捏了捏他的掌心:“平安回来。” 玄烛终于侧身放手,疾步而行,利落地跨上乌啼的马背,抖动缰绳后乌啼转身便跑了起来,一人一马很快便消失在了顾烟杪的视线中。 狂风暴雨像是巨大的猛兽,咆哮声震耳欲聋。 而顾烟杪此时才感受到心底难以言明的恋恋不舍,她能理智而冷静地分析当下的情况,知道玄烛领兵突袭才是最高效率的对策,也能果断地做出决定。 可是她的心仍是为他高高悬起——战场上刀剑无眼,一个失手,他便可能再也无法归家。 余不夜听到动静,从客栈楼梯拾级而下,轻柔地呼唤她:“杪儿快来,这天儿实在太冷了,我给你煮了些姜汤,你喝了暖暖身子。” 顾烟杪在她的声音中才恍然回神。 她使劲儿地揉了揉眼睛,深呼吸时初冬雨夜的寒冷空气争先恐后地钻入身体,她惊觉自己的身体竟然在微微颤抖,手脚也冰凉得快要没有知觉。 顾烟杪回了客栈的房间,屋里早便点上了银丝炭,烧得暖和极了。 白果服侍着她换上干爽素净的衣服,又拿出大氅给她披上,还给她塞上了手炉,然后轻柔地用软布给她擦着湿发。 余不夜盛好满满一碗姜汤端来,附赠一小碟甜丝丝的蜜饯。 “这才初冬就包裹得这么严实,再冷些可怎么过?”顾烟杪喝一口姜汤,热腾腾的汤水下肚,她满足地喟叹一声,这才觉得整个人活了过来。 “公主可别感染风寒了,暖和总比冷着好。”白果严整肃穆的神情把顾烟杪镇住了,“外面打仗呢,天南府可还指望着公主,公主千万不能倒下。” “是的,我不能倒下。”顾烟杪捧着热气腾腾的汤碗,有些出神地望着窗外的沉沉夜色,“不知这场雨何时能停。” 余不夜知道她必然担心玄烛,于是坐在她的身边陪伴着。 或许雨夜总是会让人怅惘一些,余不夜被紧张无望的气氛感染,皱着眉头幽然地叹了口气:“唉,这才多久,竟是又打仗了,我这心里总是不安……只能祈求老天垂怜,毕竟玄烛想要以少胜多,必然要更难一些。” “他会回来的。”顾烟杪仍然瞧着窗外的雨,语气却非常笃定,不知是在安慰余不夜,还是在提醒自己,“玄烛一定不会失败,他绝对能凯旋而归。” 第一百一十八章 这个夜晚, 注定无人入眠。 顾烟杪坐镇在香来大客栈,余不夜与安歌相陪两侧。 徐茂领着剩下的两万兵马堵在东门,时不时便会有军报传来客栈告知顾烟杪最新情况。 安歌半死不活地瘫在窗边的贵妃榻上, 看上去已经毫无战斗的能力。 顾烟杪对此茫然又惊奇, 因为忽然发现他好像有点晕血!今夜他杀了不少刺客,那条破路上血流成河, 他回来换了干衣服后,就再也不肯起来了。 一个看似完美的人露出的小小弱点, 让他整个人都更生动了。 安歌双目无神地看向窗外。 不是很想回忆今夜的恐怖画面,那血腥味儿实在太冲脑袋了。 原本他还在思索要不要去帮忙守城,毕竟那些顶在前线冲锋陷阵的士兵几乎是在用□□抵挡敌人的入侵,实在令人敬佩。 但就凭自己晕血这个毛病,抵达战场的时候可能就能直接昏迷了, 想想还是算了。 顾烟杪仍在不停地收着守城的军报, 同时也在等待李巡抚与于总督的审讯结果。 天南府的东门, 城墙上的弓箭手往外密集进攻,却仍有叛军不停前进, 踩着同伴的尸体往前冲锋。死了一批又一批的叛军后,他们终于搭上了云梯, 前仆后继地登城墙, 与城墙上的禁军决一死战。 -- 第222页 在狂风暴雨之中, 禁军根本烧不掉叛军搭起的云梯, 只得从城墙往下不要命地撒油后再点火。 一时之间, 城墙外的护城河也烧成了一片火海。 烧成焦灰的人形仰面倒下,翻滚后却无人再将他扶起。 城墙上的弓箭手也死了不知几何, 云梯上的叛军甚至还没爬上去, 就将长丨枪直直捅穿禁军的胸膛, 血液四溅之时,他们便能再往上爬一段距离。 火光照亮了这个漆黑的雨夜。 所有人的面容都模糊,只有汹涌的暴力情绪随着血腥不断蒸腾,可他们仍然战斗着,胳膊断了用脚踹,倒地了还能用牙齿撕咬。 人间炼狱也不过如此。 凌晨时分,暴雨初霁,喧哗声渐渐减弱,叛军也略有了退兵之意。 如火如荼的战场上短暂地停歇片刻,时光仿佛冷却后又凝固。 天色仍然暗沉,乌云铺天盖地,城墙上的禁军疲惫地瘫坐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眼睛仍紧紧地盯着垛口,警惕着随时可能出现的敌人。 叛军们撤回离城墙一段距离的据点,亦是在精神紧绷的临界点。 他们忽然有一丝不知今夕何夕的惘然感,晦暗的天还会亮起来吗?太阳还会出来吗? 城墙的后方忽然传来一阵隐隐的喧闹。 禁军们朝后看去,却见一名妙龄少女气势汹汹地登上了城墙,旁边是徐茂与白果,苦口婆心地拉她的袖子:“公主,公主,您走慢点,前线太危险了,您不能去……” 公主?竟是大魏最尊贵的南安大长公主,她怎会到这里来? 顾烟杪一把拂开阻拦她的那只手,站在初冬凌晨冷冽的寒风中。 她举起了一只不知作何用处的圆筒物件儿,对着护城河对岸大声喊道:“叛军!投降不杀!” 她的声音被扩大了几倍,远远地扩散了出去,散落在了马疲人倦的战场上。 城墙下尸体成堆,乌鸦嘶鸣,护城河的河面上还漂浮着未尽的油光与火焰,短短几字的音节在卷尾的风中仍显得格外单薄,给本就惨烈的场景又多添了几分寥落之意。 “李巡抚和于总督已经被本宫抓住审讯完了,本宫现在来问问你们——你们可有苦衷?!” 顾烟杪站在城墙的高处,深红色的披风猎猎而动,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她心有不甘似的,怒声质问道:“你们可是天南府的驻军啊,怎么却在攻打自己的家园?竟然没有人觉得离谱吗?!” “这是你们出生成长的土地,有你们的家人与童年,而你们竟然在破城?你们如何能忍心将它变成一片火海?” “驻军是守护州府而存在的军队,可你们却想要家乡变得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双亲儿女纷纷死去?这就是你们想要看到的未来吗?” “不想?那你们现在在做什么?你们守卫的到底是什么?是亲人和家园,还是你们背后那个躲着不敢出来,却让你们纷纷前来送死的鼠辈?!” 她因为嘶吼,声音已经带了喑哑,却仍旧用尽所有力气,希望声音传播得更远:“不管是谁,你们且去问问顾家军和黑铁骑,曾经的哪一场战役,陛下与玄家将士没有一马当先、身先士卒?” “顾言,你又为何不能以身作则,领兵亲征?” “好歹你也是出身兵部,却连领兵亲征的胆子都没有吗?真是贼人胆虚,你若真的觉得陛下与本宫得位不正,那便出来一战!” 攻城战已经耗费了数个时辰,叛军显而易见地没有成功。 双方的士兵都已经感觉到了深深的疲惫,厌战的情绪四处蔓延,特别是在听到顾烟杪的喊话后,难免对顾言心生怨怼。 是啊,他对陛下与公主有不满,同他们这些普通士兵有何关系呢? 趁着这个机会,顾烟杪当机立断地做出承诺:“此时归降的叛军,本宫一概不追究责任!但希望你们日后能做一名堂堂正正的军人,刀枪决不能向着家乡与百姓!” 她见到众人的迟疑,知道这么说有戏,便继续推波助澜道:“本宫知道,叛军内有许多无家可归的流民,本宫保证,若是现在归降,你们人人都可获得差使,不必再过流离失所的生活,至少能吃饱饭、有衣穿!” 顾烟杪在上城楼前也并未打过腹稿,只是在看过审讯记录后气得想抽李巡抚于总督,他们的原计划竟然是同顾言里应外合,反正是自家人进自家门。 所以无论最终是什么结果,矛盾都流转在皇家人之间,他们都能摘得干干净净。 若非顾烟杪在第一时间便识破诡计将这两人抓住,此时天南府早就破了——虽然现在也好不到哪儿去,驻军攻打自家城门,未免也太荒唐可笑。 至于叛军里的流民,还不是因为走投无路,才出此下策投奔顾言,若是能选,谁会愿意做朝不保夕的炮灰,而不是好好过日子呢? “殿下!”有叛军实在按捺不住心动,问出了大家的心声,“您说的人人有差使,莫非是让我等签了卖身契,去做苦工?” 顾烟杪闻言一愣,若有所思片刻,竟然转头问徐茂:“开荒种地算是苦工吗?” 徐茂理所当然地回答:“那哪儿能啊?多少人抢着做呢,工钱低廉些也无妨,除非你一口粮食净水都不给他们。” 顾烟杪这才放了心,也学着徐茂的语气,大声对叛军说:“那哪儿能啊!也没有这么剥削人的啊,按劳分配才是正道,只要你好好劳动,不违法乱纪,衣食住行都不用再操心,战争结束后,也无需天天担心自己没命了。” -- 第223页 这也就是平日里开会开得多,她脑子又比较活跃,不过片刻功夫都说来劲了,干脆掰着手指算道: “开荒种地、水利路桥、各州府驻军……全都是缺人的地方啊!你们都是男子,只要有一把子力气便能让自己吃饱穿暖,到哪去才有这么好的事情啊?顾言能给你吗?不能吧,他只会让你去送死。” 还不忘踩一脚对家。 “如果你这些也做不了,还有很多别的事情可以试试嘛,人生重在尝试,不多学点东西怎么知道自己最适合什么?本宫原来的贴身丫鬟都能当大掌柜,她也不是一出生就能力超群啊,都是慢慢学习练习,再加上本宫的慧眼识珠,才能有此成就!” “只要肯踏踏实实地干活儿,做个面馆的跑腿小二也比在这里送死强吧?辛苦是辛苦些,但是能养活自己,还能攒点小钱,没事儿喝喝小酒听听小曲儿,别提多美了——你们可别觉得本宫是瞎编的,这可都是摘自我们浮生记侍者的工作日报。” 顾烟杪这张忽悠人的嘴,比说书小子们也弱不到哪里去,她并不夸夸其谈,反而十分接地气,三言两语勾勒出来的小小平民踏实充盈的好日子,让过够了流浪生活的流民们很是向往。 双方交战的中场休息时间,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变成了顾烟杪的招聘大会。 叛军都挺心动,顾言毕竟手头上资源不多,在他那里也讨不着什么好,饥一顿饱一顿皆是正常,还要为他卖血卖肉地打仗,一同入伍的战友们都死得不剩几个了。 如今公主亲口保证,不仅既往不咎,还能让他们都有养活自己的活计,这简直做梦都不敢想。 有些胆子大的叛军已经丢了武器,跑到护城河边抬头细问公主具体事宜,顾烟杪也并不自持身份,能回答的都回答了,不大懂的也有徐茂在旁边帮衬,对公主的说辞进行查漏补缺。 一时之间,东门城墙就因此而热闹了起来。 气氛融洽和谐了不少,要不是因为条件不允许,顾烟杪就差直接给他们发人手一份的入职申请表了。 不远处的安歌难以置信地对着余不夜吐槽:“真的这样就行了吗?她到底是施了什么法术,让这些人都心甘情愿地被薅羊毛啊?” 余不夜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这问题你不是最清楚了吗?” 安歌:“……” 他怎么如此后知后觉,最蔫儿坏的可能是余不夜啊。 就在这时,叛军的后方,也就是密林深处的方向,传来了一阵隆隆的马蹄声,其声响之剧烈,颇有地动山摇的气势。 所有人都略带震惊地往后一看,难以自持地有些胆寒,来者莫非是顾言的援军? 毕竟在出征前,顾言就立下了“叛逃者死”的规矩……他们可能根本走不出这个战场。 第一百一十九章 半夜时分, 玄烛率领着五千铁骑,从天南府北门而出,以最快的速度绕进盘旋的山路。 风雨摇曳中能见度极低, 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他们只能看着地图,然后凭借着最基础的方向感判断要往何处去。 直到凌晨之时, 风驰电掣的战马仍然不停不歇,带领铁骑们直冲入顾言所在的密林。 顾言的军队在密林深处埋伏了不少日子, 今夜如有天助,狂风暴雨是攻城的最好时机,他们几乎倾巢而出,密林里并没有多少人。 雷声滚滚与暴雨阵阵确实掩盖了顾言的万人大军靠近天南府东门的脚步声。 但同时也让他们不曾注意到螳螂捕蝉时,在后方蓄谋的黄雀。 此时连绵不绝的雨帘已经渐渐变小, 但天色仍旧昏暗阴沉。 坐镇在后方军帐中的顾言已经有些焦躁, 经过一整夜的攻城, 却没有任何的好消息传来,他不禁有些气急败坏。 明明早前黑铁骑与顾家军攻打余桑府时, 破城的时间也只用了一夜,怎么轮到他就不行了?事到如今, 他仍旧意识不到当初那场战役是典型的非对称战争, 伏火矾对于仍用冷兵器的对手的打击是毁灭性的。 李巡抚等人未曾遵守约定给他开门, 他也并没有顾烟杪的秘密武器, 所以这场攻城战役必然会被顾烟杪一方从闪电战拉成持久战。 “攻城并非易事, 主君耐心些吧。”顾言的副将劝慰道,“天南府的禁军只有两万余人, 经此一役, 必是折损颇多, 若是此战不敌,不妨试试切断南方路径。” 顾言听闻此言,连忙问道:“细细讲来?” “末将建议,遣三万兵士前去切断南方路径,在此之后,天南府便没有粮食兵器的供给渠道了,如此一来,就算是玄烛,也是个笼中困兽罢了!” 顾言思虑片刻,迟疑道:“然而水龙府只答应我们不出兵支援玄烛,可从未说过他们不出粮食兵器。” 副将又道:“主君若能从东、南两路同时攻城,将天南府一举拿下,何愁水龙府慢慢腾腾运送过去的粮食?只怕还没到,天南府已是我们的囊中之物!” 听完副将的这番话,顾言好歹心里舒服了些。 他考虑了副将的新计划后,觉得这番建言非常有道理,便下令让前方攻城的军队暂缓攻势,先好好休息片刻,进食补充体力。 毕竟也打了这么久,铁打的战士也会疲惫。 而后顾言召集了手下几位得用的将士一齐到主军帐开会商讨,当他说了副将的新想法后,有人赞同,有人反对,认为将主力军队分散两支,只会削减己方的攻击力。 -- 第224页 再说了,八万人攻东门都没打下来,凭什么分一半去打南门就能打下来?闹呢? 但切断南通之路也未尝不是个办法,两边人各执己见,吵得脸红脖子粗。 顾言听得脑袋都大了,正想发作,此时却有斥候来禀报。 斥候见到顾言,颇有些支支吾吾。 顾言见他这赖赖唧唧的模样实在动了火,怒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见他真的生气了,斥候这才硬着头皮汇报道:“南安公主出现在了城墙上,正在对士兵们喊话。” “南安公主竟然上了城墙?”顾言顿时大喜过望,击掌叹道,“天助我也,天助我也啊!快,命令弓箭手立马将她射下来,死了赏金千两,活着就赏金万两!孤非要将她活捉了不可!” 说到最后几个字,顾言都在咬牙切齿。 顾寒崧顾烟杪这兄妹俩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以前装得恭顺而懦弱,怎知一朝翻脸,竟然饿虎扑食似的直接霸占了大位? 所幸他趁乱逃了出来,若是同父皇与顾宜修一道儿留在了皇宫,岂不是也要被处以极刑?顾寒崧向来是个记仇的贱骨头,曾经顾宜修对他的欺负全都记在心里,硬生生让他们遭了个不得好死的下场。 虽然从小到大,顾言都觉得顾宜修讨厌得很,他恨不得杀了他取而代之。 可相比起关系更远、心思更深沉的顾寒崧,顾宜修在他心里都显得可爱不少。 此时,斥候负手又道:“主君,南安公主喊话的对象是我方士兵,并非禁军。” “我方士兵?”顾言的眼中流露出半分疑虑,片刻后又猖狂地哈哈大笑道,“怎么?她害怕城破身死,正在喊话求饶?你且去告诉她,若是她主动投靠孤,做个俘虏,孤必然不会杀她!” 斥候抬头看了顾言一眼。 顾言敏感地在其中感受到了一丝隐晦的怜悯。 “公主喊话道,若是投降,便饶他不死。”斥候平静地告知真相,“主君,此次我前来禀告,也是我还了主君一口饭之恩,结束了流浪生活,但也就到此为止了。” 斥候说完,正想要跑,顾言被背叛后却怒极反笑,反手抓起一把长丨枪投掷而去,将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钉死在了地上。 鲜血顿时喷溅一地。 他犹不解气,一脚踹翻身前的桌案,裂眦嚼齿道:“南安公主,她怎么敢?!不过区区一个小女子,即使是在城墙上喊着投降不杀,也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怎么可能有人理她?!” 他的话音未落,却听到不远处传来沉闷的隆隆雷声,甚至连泥土地面也随之隐隐震动起来。 莫非是暴雨又要来临?连带着整座山峦都地动山摇。 顾言并未在乎这声响,琢磨半晌,朗声吩咐道:“传孤军令!投降者就地绞杀,叛逃者死!射杀南安公主者,赏千金万金,孤决不食言!” 军令既然已下达,便有将士领命而去。 然而他才刚掀开主军帐的帘子,探出身去,便发出了一声惨叫,而后直直地倒在了地上。 军帐外仍漆黑一片,帐里人只看到了一闪而过的寒光。 一时之间,慌张的气氛弥漫开来,那将士死得诡异又突然,让人在短时间内根本反应不过来,下意识地面面相觑。 顾言受不了他们人心惶惶的窝囊模样,取过手边的大刀,直接冲出了军帐。 “什么牛鬼蛇神?滚出来让你爷爷看看!”顾言一声怒吼,昂首挺胸地站了出去,四下查看。 甫一抬眼,便看到了前方骑着纯黑战马疾驰而来的玄甲小将。 玄烛俯身纵马疾冲,一手在胸前紧握缰绳,一手在后执着银枪,皱眉凝眸,眼神狠辣如同恶狼骤然暴起时。 顾言避之不及,一时愣在了原地。 玄烛丝毫没有减速地向他奔驰! 随着一声激越的嘶鸣,乌啼高高跃起,竟然直接从头顶越过了傻站着的顾言。 顾言一惊,又深感被侮辱,气急败坏地喊道:“玄烛!你这个……” 玄烛在空中与顾言擦肩而过的时候,偏头将银枪狠厉一挥,锋锐的枪尖划向了顾言脆弱的咽喉! 顾言只来得及看到玄烛兜鍪上的红缨在风中张扬地舞动,以及他冷漠而凶戾的眼神。 下一瞬,顾言的脖颈破开巨大的口子,鲜血劲烈地喷涌而出,滚烫而浓烈。 他的话都还未说完,连眼睛都还愣愣地睁着,似乎并不明白眼前的形势——他的计划都已经成型,方才局面尚一片大好,怎么颓败就在顷刻间? 顾言直直地仰面轰然倒地,可玄烛已经毫不留情地纵马离开。 在经过铁骑们迅疾而杀伐的清理后,此时的密林已经是群龙无首的空巢,剩下的虾兵蟹将三两只也不足为惧。 玄烛森冷的视线扫过这一片狼藉,下令全队立即回援天南府东门。 其实他之前听到了——斥候说,顾烟杪登上了城墙,而顾言下了军令,射杀南安公主之人赏金千两万两。 就算顾言不下这个军令,难道就没有人主动攻击公主吗? 必然会有,那可是大魏最尊贵的南安公主,顾言不折不扣的死对头,无人不知她的价值,那么为了立大功,自然会有舍命不舍财之人前赴后继。 玄烛的心仿若沉入冬日寒潭,冷冬的狂风暴雨未曾让他有任何的退缩,可就是因为这一条关于她的消息,让他的焦虑瞬间无以自容。 -- 第225页 越是离天南府东门越近,玄烛不祥的预感就愈发强烈。 他远远地看见东门下方围着泱泱人群,而城墙上有一抹深红在灰色的背景中尤为突兀。 就这一眼,他就差点窒息,当初余不夜从他眼前掉下城墙的景象又浮现在眼前。 终于,在天光乍破之际,玄烛骑着高头战马从刀山火海里疾驰而出! 天亮了,太阳出现了,明亮的光线落在他兜鍪上飞舞的红缨,以及他身后列队整齐的铁骑军队,烟尘滚滚中,他们踏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 玄烛一只手高高举起顾言仍旧瞠目结舌的人头,厉声喊道:“叛贼已清!归降者不杀!拒不投降者就地诛杀!” 他的声音用了内力,稳稳地传了出去,比顾烟杪的圆纸筒好用太多。 城墙上守城已久的禁军见到是玄烛时便已经激动不已,亲耳听到此话,皆用力地欢呼起来,顿时士气大增。 叛军们灰溜溜地相顾失色,主君都死了,到这份上也没什么好负隅顽抗了,况且公主方才才答应了给他们提供吃饱穿暖的差使,怎么想都不亏啊,于是大部分叛军也都丢下了武器投降了。 众人欢呼的欢呼,交谈的交谈,场景一片和谐。 城门却在此时訇然而开,顾烟杪提着裙摆奔跑而来,她身穿着深红色的披风,像一团燃烧的火焰,直直地奔向玄烛的方向。 而玄烛亦是当即翻身下马,急急地前行几步,便稳稳当当地接住了她。 他们紧紧地拥抱,并不理会周围各色的眼神。 玄烛重新将她禁锢在怀里,闻到她身上清淡的香气,感受到她的体温与气息,那一颗心才缓缓地活过来。 他轻柔地开口,声音缱绻到连自己都不敢相信:“我回来了。” 顾烟杪亦是殷殷地等待已久,正要开口时却忽觉哽咽,连眼底也潮湿了些许,半晌只能闷闷地“嗯”了一声。 虽然他们分别仅仅几个时辰,却极有可能分神一刹便是死别。 玄烛忽然情之所至,垂眸珍而重之地捧起顾烟杪的脸,墨玉似的眸子里透着复杂的情绪,举重若轻地落在她的眼瞳里。 仍带着血迹的拇指抚摸过她娇嫩的嘴唇,有种粗粝的痛感,却印上了一抹沉色。 他低声说:“我不想再和你分开了。” 顿了一瞬,他又再次开口,“我是说,嫁给我,好不好?” 第一百二十章 玄烛此战剑走偏锋, 仅仅领兵五千清缴敌军老巢。 虽然平安回来了,铁骑却也折损过半,但至少这场以少胜多的战役仍是赢了, 否则留给顾烟杪的会是更加焦灼艰难的局面。 这是他无与伦比的优秀战绩, 但大家显然都对另一件事更加津津乐道。 ——有“京城少女白月光”美名的玄小侯爷,竟然在战场凯旋时万目睽睽之下向南安大长公主求婚了! 彼时的顾烟杪猝不及防, 震惊得连睫毛都在颤抖。 毕竟她埋怨玄烛的不解风情已久,怎会想到他会闷声干大事, 火海尸山里定终身?风水轮流转,她遭到他的直球袭击,一颗心快要跳出喉咙眼儿。 这种万众瞩目的重要时刻,玄烛忽然想到了很久以前导致她嘴瓢的话本,便玩笑似的问道:“《狐王的报恩》你看完了么?将军答应公主的求婚了吗?” “哼, 才没有, 将军后悔得要命, 追妻火葬场。” 知道他故意逗自己,顾烟杪还想端端架子, 抬眸一瞬却对上他诚挚而克制的眼神。 他伸手,轻柔地将她鬓边散乱的碎发挽至耳后, 温和地问道:“那你曾说的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 还作数么?” “你怎么威胁我?”顾烟杪忍不住弯了眼眸, 没想到他竟会这般幼稚。 “嗯。”正人君子如玄烛坦然地点头, 同她亲昵地鼻尖蹭鼻尖, “若是可以,我就挟恩图报一次, 只求公主能回头看看我, 好吗?” 这显然不是顾烟杪梦想中的求婚场景——暴雨初霁, 战争方歇,天光乍泄,他的身上脏乱不堪,甚至带着浓重的血腥气,那双眼眸却干净明亮,一错不错地凝视着她。 一切都与预想千差万别,但一切都那么恰如其分。 她并未反应过来,嘴巴已经比脑子先做了决定:“……好。” 玄烛顿时绽放一个笑容,欢欣之意明显得简直让他像个孩子了。 他用力地在她唇上亲了一口,当时在场之人的欢呼声如同浪潮,连没脸没皮惯了的她都被起哄到有些赧然,干脆埋头在他怀里做耳聋鸵鸟。 玄烛见她竟然难得的腼腆,不禁失笑,伸手将顾烟杪抱至乌啼的马背上,而后自己也翻身上去,领着铁骑军队浩浩荡荡地入了天南府的东门。 短暂的浪漫让人心生遐想,但严峻的现实让人无暇谈情说爱。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在玄烛的安排下,禁军一直在逐步地清缴顾言剩下的小股势力。 但终究顾言已死,他们大势已去,再翻不起什么水花来。 这件事终于告一个段落。 处理后续问题时,玄烛提溜了四个人交给顾烟杪处置。 是晋宁郡主夫妇与大儿子,再加上被禁军扣押的小儿子,一家人齐齐整整。 顾烟杪根本不想见到这一家忘恩负义的小人,哪怕他们此时低声下气地在外间磕头,希望南安公主能留他们一命。 -- 第226页 但是顾烟杪多善良一人呐,当然不会公报私仇地要他们性命。 她思考半天,把他们丢到了归降的叛军队伍里,全家一起去开荒农田——这不就是少年所说的贵农吗?让他们一起吃大锅饭,睡大通铺,勤勤恳恳地学习农业知识,再体会一下农民伯伯的含辛茹苦。 她当然安排了禁军紧盯着他们。这家人心思太多,脑子又不好使,非常容易被人利用。 不过她倒不担心他们去骗别人,毕竟顾寒崧已经将郡主爵位收回,他们以前又很是游手好闲,现在根本没有什么本钱与名头去骗人。 安歌听闻此事后,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嗑着瓜子连连赞叹道:“我可算发现了,从顾宜泽到这一家子,你在教育人方面实在太有针对性了,考不考虑开个学堂?专门将问题少年掰回正道。” “不了,不了。”顾烟杪满脸郁猝,连连摆手道,“再遇到这种傻子我真的会折寿。” 余不夜见她一副要死要活的样子,实在忍俊不禁,但还是替她圆场道:“不论如何,开学堂都是好事,若真有此意,你挂个名头便罢了,哪儿能真让公主殿下去亲理庶务呢?” “是这个理儿,提到开学堂,还是余家最有经验呐,现在余老爷子也算是桃李满天下!”顾烟杪驾轻就熟的地拍了一记马屁,而后她好似想到什么,喃喃自语地陷入沉思,“这确实是个好主意……朝堂也需要一批忠君新血液了。” “顾寒崧,哦不,抱歉,是陛下新登基不久,大赦四方等政令也刷了不少声望了,如今寒门弟子都翘首以盼呢,今年事多便也罢了,明年是该开恩科。” 安歌也不嗑瓜子儿了,他拍拍手抖掉碎屑,下意识地搓搓手心,颇为意动地说,“要不,我也去考个状元试试?” “你就想着真考上了然后说,陛下,其实我也就随便考考,不是很想做官来着,然后仰天大笑出门去是吧?”顾烟杪翻他白眼,揭短道,“你压根就不是当官的料,也不爱钻营,非要去下我哥面子做什么?” “哎呀,别这么说嘛,搞得我很忘恩负义似的。”安歌耸耸肩,眼珠一转又道,“要不把我弄去工部军器局研究武器也行呐,指不定我就能搞出劳什子会飞的鸡来了。” 一直在奋笔疾书写述职报告的玄烛,此时终于抬头,揉着手腕问了一句:“什么会飞的鸡?” “她没跟你说过吗?”安歌顿时来劲了,扯过一张白纸,大笔一挥画了一只张开翅膀的大公鸡,然后用笔杆子在上面指指点点,“在这里安装一个动力源,让鸡飞起来,然后噗噗噗下伏火矾做的蛋。” 玄烛听得认真,觉得有趣,而且感觉确实挺厉害的。 但是这鸡飞蛋打的描述,怎么都让人觉得非常乡土化,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寒酥冲进了鸡窝。 他好奇地看向顾烟杪:“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顾烟杪皱着眉头陷入了沉思,她很想反驳安歌,但是又觉得这逻辑好似没问题,战斗机确实是这么投弹,然而总觉得有点不对。 “拾仙人牙慧罢了,都是班门弄斧的玩意儿,以后再说吧。” 她琢磨着偏了偏头,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半晌未做声的余不夜,结果却见她有些愣神地坐在椅子上,面色苍白。 “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顾烟杪有些担心地摸了摸她放在桌面的手,指尖冰冰凉凉。 余不夜受惊一般骤然回神,下意识地紧紧抓住顾烟杪的手。 她勉强定定神后,牵扯起一个笑容:“无事,只是……忽然有些头疼。” 顾烟杪稍微回忆一瞬,便知道哪里出了问题。 她回头瞪一眼嬉皮笑脸的安歌,却见他很神秘地朝自己眨了眨眼。 这货故意在余不夜面前提了一次顾寒崧的名字! 毕竟在顾寒崧继位之后,大家提及他时的称呼都是“陛下”。 余不夜对皇位上坐的是谁并没有非常明确的概念,所以一直都未曾想起顾寒崧的名字,今日也算是被安歌强行撞破。 “头疼就先别想了,不必勉强自己。”顾烟杪见她痛苦,赶紧安慰道,“现在你的身体最重要,切勿被记忆影响恢复健康……” 看到余不夜头痛至极的模样,她气得踹了安歌一脚,这个惹事精,要搞事为何不提前说一声?搞得她一点准备都没有! 安歌一脸无辜地瞪她:“干什么?我又不是故意的,他俩是一辈子不再相见了吗?” 余不夜手肘撑在桌面上,双手抵在额前,无意识地重复着:“一辈子……不再相见……” 她忽然抬眸,看向顾烟杪的眼神里都是迷蒙的困顿,而后又轻声道:“顾寒崧是谁?是谁?是皇帝陛下?还是你哥哥?” 听着余不夜轻飘飘的几个字,顾烟杪整颗心脏又悬浮到了空中。 她深吸一口气,谨慎得生怕说错了一个字:“陛下就是我哥哥。” “我认识他吗?”余不夜的纤纤玉指再次抵在冷汗涔涔的额间,这番痛苦的模样把顾烟杪心疼坏了。可她又帮不上忙,气急之下又想去揍罪魁祸首安歌。 安歌却闪躲得非常迅速,还不忘回头骂她:“你这人,怎么老想着打我?暴力狂!” 玄烛作为在座中最沉稳的一位,实在看不下去他们俩幼儿园级别的决斗,只能出声安排道:“杪儿,你带余不夜回房间休息吧。” -- 第227页 顾烟杪龇牙咧嘴地朝安歌挥挥拳头,然后扶着憔悴的余不夜回房间去了。 看着她俩的背影,安歌不服气地嚷道:“你们可别忘了,我才是医者啊!” 玄烛瞥他一眼,冷静地说:“你可闭嘴吧,提醒了杪儿这件事,她只会打你打得更狠。” 安歌想起旧事来,眼神涣散一瞬,委屈巴巴地不说话了。 其实玄烛和顾烟杪心里都明白,如果真的有大事,安歌早就扑上去拯救病人了。 所以余不夜这个状态仍在可控范围内,甚至作为医者的安歌觉得这种程度的刺激,对她来说影响并不大。 在房间里,顾烟杪斟了半杯热水,照顾着余不夜慢慢喝了。 她坐在床边,给余不夜紧了紧被褥,而后用柔软的帕子为她擦去鬓边沁出的细汗,半晌轻声问道:“还很疼吗?” 余不夜微闭着眼睛,好似在昏昏欲睡中艰难地理解她的话语,半晌才轻轻地点点头。 顾烟杪沉吟片刻,小心翼翼地试探道:“那你想起什么了吗?” 而这一次,余不夜不再回答,也没有任何反应,好似在疼痛之中陷入了浅浅的睡眠。 于是顾烟杪摸了摸她的额头,确认了并没有发热后,便轻手轻脚地离开了。 余不夜茫然地眨眨眼,并不确定眼前的景色到底是虚幻的梦境,亦或是她的回忆。 她仿佛忽然站在了南川的街道上,四周嘈嘈杂杂,却很有生活气息。 街道的两旁皆是各种小摊贩,她左看看右瞧瞧,没有目的在其中漫步而行,心里却对这条路很熟悉——只要走到道路尽头再右拐,便可以看到碧波凌凌的青木河。 青木河边站着一位温文尔雅的年轻公子,身穿着一袭月白长袍,手中执一白扇。 此时有谁轻快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年轻公子蓦然回眸,转过身来。 余不夜怔怔地凝视他的侧影,仿若有些痴了。 她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他恍然一笑,胜似清风明月。 青木河边的景色渐渐远去,起雾似的模糊不清起来。 余不夜无端地有些伤感,却又不知缘由为何,她想要朝年轻公子靠近,脚底却如同生了根似的无法动弹。 恍惚间,她甚至觉得自己不过是河岸边的一棵无名柳树,默然无声地看着年轻公子在她身边停留片刻,而后离去。 而她能做的,仅仅是沉静地凝视他眼里一闪而过的,她的柳树倒影。 在头部剧烈的疼痛中,余不夜攥着被角的纤纤玉手力度紧了又松。 反复几次后,她终于脱离梦境,有气无力地昏昏睡去。 第一百二十一章 顾烟杪一行人在天南府大抵呆了三月有余, 只因战后需要收尾的杂事实在众多。 玄烛作为禁军首领,重要事项事必躬亲,但他向来有经验, 再繁琐的事情也能办理得井井有条。 此后根据叛军的供词, 玄烛与顾烟杪将水龙府的奸细一网打尽,又是大功一件。 经此一事, 天南府与水龙府的官员算是大换血,顾寒崧点了不少文官武将前来补缺, 待万事终于处理得差不离,已经接近年关了。 而他们也终于开始准备启程回京。 腊月时节,天南府天寒地冻,白果收拾出顾烟杪的厚衣服,将她结结实实地裹成了一只大粽子。 “我怎么感觉这衣服有点紧绷绷?”顾烟杪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面容万分严峻, 颇为不可置信地质问道, “我连战时都能吃胖?” 白果默了一瞬,推心置腹地说:“战时您越焦虑越想吃东西, 嘴巴就没停过,记得吗?” “我不记得。”顾烟杪果断地否认, 大手一挥, “没有这回事!” 她又凑到镜子前面, 仔仔细细地端详自己娇美的面容, 又左右转了一圈, 而后喜气洋洋地说:“本宫依然很好看,身材也一级棒, 天呐, 玄烛上哪儿找我这么美丽动人的公主殿下啊!他可真是好福气!” 白果见她这般高兴, 也抿嘴笑了,眼睛弯成月牙儿。 相比于嘴巴没停过的顾烟杪,余不夜的身形好似消减了些,顾烟杪天天就叨叨着让她多吃,每餐都监督她多吃半碗米饭。 余不夜无奈地笑,却万事都依着她。 顾烟杪托着腮帮子,狐疑地观察着垂眸默默喝鸡汤的余不夜。 也不知为何,自从那天她睡完一觉后,头虽然不疼了,但什么没想起来。 顾烟杪知道急不得,也没有任何想要逼迫她的意思。 她只是担忧于这件事情像个不定时炸丨弹,不知道哪天就爆了,因此整个人都有些神经兮兮的警惕。 不仅如此,她还非常护犊子地去警告安歌与玄烛,绝对不能再突如其来地提到顾寒崧的名字,余不夜脆弱的神经经不起这飞来横刀。 玄烛自然应允了,虽然他并不觉得余不夜是个脆弱的人。 在他心里,余不夜与顾烟杪是完全不同的性格,共同点却是坚强如斯。 顾烟杪是越战越勇的类型,被打倒了一百次,还会站起来第一百零一次。而余不夜则是比蒲苇还坚韧,根本不易折断。 然而坚强并不是她被伤害的理由。 余不夜激起了顾烟杪浩浩荡荡的保护欲,她在回京之前,洋洋洒洒地给顾寒崧写了一封长信,如实写了关于余不夜的病情。 -- 第228页 然后殷殷切切地嘱咐他,不要来接,没事也不要来公主府。 手心手背都是肉,她虽然很心疼哥哥,但是没办法,谁让他理亏? 写完她心里又很纠结,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否正确。 回京的大部队在大雪天里前进艰难,顾烟杪终于在小年那日抵达了京城。 马车慢行中,她撩起车帘看窗外的鹅毛大雪,不禁感慨道,当初一走,倒未想过会离开这么长的时间。 公主府已经修缮完毕,大门威严庭院精巧,从雕梁画栋到飞檐绣角皆是雅致绝伦,府内已是仆从齐备,顾寒崧派了宫内老人徐公公来做总管,同周嬷嬷一同掌管公主府的内外庶务。 曾经的兵部尚书府吴家早已不在,余不夜无处可去,便跟着顾烟杪住进了公主府。 顾寒崧还特地谴了何公公来说一句,让他们不着急陛见,可先回府做休整。 玄烛参观一回气派的公主府,便也准备回了。 他还顺便带走了安歌,决不允许此人留在公主府,只让安歌定期来给余不夜医治。 安歌并无异议,但还是忍不住挤兑玄烛,企图惹他生气:“我对平国公夫妇的崇敬之意犹如滔滔江水,所以能不能问他们要签名?” 玄烛琢磨着这个新鲜的词汇,直接瞧了一眼无言望天的顾烟杪,问道:“签名是什么?又是你教他的?” “签名就是墨宝。”安歌非常肯定地解释,两手一摊,“她跟我说,名人签名能卖不少钱。” “你问武将要墨宝?”玄烛额前青筋都在跳,“拿去卖钱?” 顾烟杪立马跟安歌划清界限,摆着手过犹不及地否认道:“我可没教过他这个!你揍他就可以了,跟我没关系!” 安歌啧了一声,很是不满顾烟杪的不够义气:“还没打过呢,怎么知道谁揍谁?” 他想了想,又笑着补了一句:“不给墨宝也行,我照着平国公的样子画下来,当护身符卖,应该很受人欢迎。” 这确实是以前顾烟杪跟安歌瞎叨叨的时候出的馊主意,但她的本意是想效仿现代造星工厂的营销策略做新兴画手的包装宣传,根本没想到安歌会打主意到平国公身上去啊! 现在火烧眉毛了,她当机立断卷铺盖跑了:“我什么都不知道,再见各位!” 总之,在各种鸡飞狗跳中,一行人终于各自回府安定下来。 次日,顾烟杪与玄烛皆要陛见,一大早就得上早朝。 因为她此次离京实在做了太多事情,所以光是述职就花了很长的时间。 而后魏明帝进行封赏惩罚等等。 玄烛此番很是提拔了禁军里的几位小将,他向来不会吝啬为手下人美言。魏明帝也是武将起家,对此战功自然也大方地奖赏,这都是将士抛头颅洒热血赢得的胜利。 如此,待到真正结束公务,都已经耗费了整整一日的时间。 顾寒崧留了两人在宫中用膳,直到没有外人时,顾烟杪才一改端庄模样,垮着脸瘫在了殿内的软塌上:“累死我了,为什么非得一天整完?” “今日事今日毕,近年了,你以为就你等着述职?那都是看在朕的面子上让你插队了。” 玄烛伸手摸摸她的额头:“早些结束,你便可以好好歇几日了。” “噢,那还行。”顾烟杪听着又高兴起来,还有闲心安慰顾寒崧,“没事,你也就忙这几日了,过年便可以松快松快。” “唔,除夕早晨要去祭祀,午后的宫宴你也还是要进宫。”顾寒崧问她道,“待宫宴结束后才是家宴,对了,你生辰想怎么过?在宫里吃饺子,还是在公主府?” “自己家人简单吃个饭就行了,除夕毕竟是阖家团圆的日子,大办多惹人嫌?” 顾寒崧睨她一眼:“可以放在年后办,还惹人嫌呢,现在想要巴结你的人可不知凡几。” “不必了。”顾烟杪很有自知之明,“没有人愿意在放假的时候工作,就算是调休也不行。” 既然她坚持,顾寒崧便也不强求。 而且顾烟杪也不乐意在冷冷清清的皇宫里过年,很没意思,她想去热闹的平国公府玩儿,平国公夫妇与安歌都在,玄烛自然也会陪她。 但是这样就势必不能同哥哥一道守岁,因为余不夜肯定也会跟她一道儿去国公府。 见端水大师陷入为难,顾寒崧对此非常理解:“无事,你们玩去吧,除夕一整日都要忙碌,待你们出宫了,朕也可以早些歇息,唉,这段时间每日早起晚睡,精神早就乏了。” 顾烟杪那小眼神儿上上下下地打量他,着实不大相信他的定力。 毕竟从破城那日至今,他还未曾亲眼见过余不夜,现在竟然提都不提? 但他面不改色地抿一口茶水,眼眸中未露一丝情绪,好像那时恨得握拳落血的人并不是他,整个人沉稳平和得仿佛根本不在乎此事。 直到除夕之前,顾寒崧的表现都非常庄重稳定,连顾烟杪都看不出他有任何不对。 结果宫宴结束之后,他私底下拦住了顾烟杪,不让她走。 他仍穿着宫宴所需的衮衣绣裳,华贵雍容,但因为方才喝了不少酒,清俊的面上有些微泛红,嵌着一双凝着月色的哀伤眼眸。 顾寒崧像个任性的小朋友,拽着顾烟杪的袖子,连自称都换了:“杪儿,你带我去见见她……我保证绝对不出现,只在门后,悄悄看她一眼。” -- 第229页 他的指关节都翻了白,似乎十分用力,顾烟杪赶紧捧起他的手查看,生怕他一个不清醒又将自己伤了。 顾寒崧的手仍残缺半指,掌心的伤痕仍有余印。 顾烟杪看他这委屈的样子,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口气。 她就知道会是这样,他们一家四口,从为情奔赴南川甘愿与家中断绝关系的母妃,到多年不另娶、顾念旧情到重新打理花园的父王,再到面前这个言而无信的耍赖帝王。 ……甚至包括她自己,大概从基因里就奠定了痴情种的基础。 面对这样的亲哥,顾烟杪能拒绝吗?她不能,也不忍心。 但她总不能让这醉鬼出现在平国公府,于是让他喝了醒酒汤,又去洗漱换衣,捯饬利索了才带坐上回公主府的马车。 顾烟杪拉着他千叮咛万嘱咐道:“咱们折腾了这么久,余不夜这会儿估计已经在平国公府了,你先等我回公主府换件轻便的衣服,然后去平国公府,我把她喊出来,让你偷偷看一眼。” 顾寒崧看着她点点头:“嗯。” “只能看一眼啊,看完就走绝不纠缠。”顾烟杪荒唐地觉得喝完酒的顾寒崧乖巧得像她弟弟,于是忍不住严肃地警告他,“以后你不能再喝酒了,影响智商。” 顾寒崧沉默片刻:“……你比我好得到哪去?” 被揭短的顾烟杪冷酷无情地说:“你再乱讲话就下车。” 顾寒崧闭嘴了。 兄妹俩抵达公主府后,顾烟杪便赶紧回屋换衣服了。 顾寒崧闲来无事,便在书房里等她,在书架旁逡巡后伫立,挑挑拣拣地抽出一本封面花里胡哨的话本,在手里随意翻看着。 向来不看闲书的皇帝陛下被跌宕起伏的狗血故事吸引了注意力。 他缓缓皱起了眉头,并不理解,但大受震撼。 然而,同顾烟杪所想不同,此时的余不夜并没有去平国公府。 她想等顾烟杪宫宴结束后一起去。 在等待顾烟杪归来的时间里,余不夜亲自去厨下做了饺子与汤圆。 余不夜的院子靠近公主府大门,先前隐隐听见了车马声,便以为顾烟杪回来了。 她用食篮装了一碗刚出锅的饺子,往主院走去。 主院她已是熟门熟路,但一路上并未见到随身服侍的白果等人,她正要回身去问门房,却忽然听到书房有响动。 “杪儿,你在里面吗?”余不夜轻轻敲门,却发现门只是虚掩,于是下意识地往里一推,往里看去,“我想着平国公他们常年在北地,怕是没尝过南川的饺子与汤圆,便都煮了一锅,你来尝尝看……” 书房内的人并非顾烟杪,而是一位身长玉立的翩翩公子。 他穿着玉白的长衫,束起的发髻上别着一根玉簪,肩上覆着浅色的披风。 听到开门声后,他蓦然回眸,转过身来。 余不夜霎时心头震颤至极,眼前的男子与梦中年轻公子的形象竟然逐渐重叠起来。 她几乎忘了呼吸,手中的篮子骤然落地,却也无暇顾及。 男子衣着虽然简洁,却通身矜贵,可腰间坠着一包已经很旧的香囊,淡紫色的纹路熟悉入骨。 怅惘的情绪如同海啸一般将余不夜裹挟。 她头痛欲裂,胸腔里却涌现一种悲恸而破碎的柔情,好似无数个日夜前,她从城楼坠落,在无边无际的漫漫长夜里自由落体。 直到这一瞬间,才终于落地。 第一百二十二章 顾寒崧在余不夜失踪后的无数个傍晚, 独自看着天边烂漫的夕阳,思考若是与余不夜重逢,他将用何种姿态面对她呢? 作为帝王的隐忍克制会不会让她误会?若是情绪外放又好似有些讨嫌。 设想来, 设想去, 都不甚满意。 可事到如今,待余不夜真的如同天降似的出现, 他猝不及防地面临曾经千思万想的一幕,最真实的反应竟是动也不敢动。 他凝固着身躯, 只敢在不逾矩的前提下凝眸细看,半晌才觉得眼睛有些酸胀。 纵然内心百感交集,他却生怕将心事泄露半分。 毕竟,毕竟,顾烟杪曾说, 余不夜已经不记得他了。 余不夜问, 顾寒崧是谁?——这怎能不叫人摧心肝? 那日他们在浮生记相对而坐, 他后悔于未曾好好与她道别。这短短一生,他失去的太多, 几乎以为城墙一面即是与她的永别。 或许她的坠楼,已经是上天给她安排好的革旧图新的道路。 从此以后她不再记得他, 也是好事。 顾寒崧宽慰着自己, 也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心理准备, 只要远远地看着她便足矣。 可面前的余不夜此时却体力不支似的伸手扶住门框, 勉强稳住身形。 而她再次抬眸时, 一双桃花眼里隐隐带着笑意。 下一瞬,却怆然泪下。 她哽咽道:“世子……好久不见。” 顾寒崧在听到那句哀恸婉转的“世子”时, 所有的心理建设瞬间坍塌成齑粉。 他见到余不夜倚靠着门框软软滑下, 身体比脑子先做出了反应, 直接疾步上前,拥住了瞬间脱力的她。 陌生而熟悉的暗香萦绕而上,藤蔓一样缠住了他。 顾寒崧的脑子一片空白,他将她紧紧抱在怀里,恍惚间感受到她的额头抵在了他的颈肩,冷玉似的双手慢慢地环住了他的腰,索取着他的温度。 -- 第230页 可她在颤抖。 他骤然回过神来,垂眸看向面色苍白的余不夜,她紧咬着嘴唇隐忍着头部刮骨似的疼痛,额间沁出细汗,却硬是一声不吭。 “是不是很疼?”顾寒崧蓦然松了这个拥抱,根本不敢用力碰她,他摸摸她的脸,有些着急地说,“你等一下,我去叫公主府的大夫来。” 他一转头,就看到身后呆若木鸡的顾烟杪与白果。 方才顾烟杪听到动静,心道不好,提起裙摆冲刺到书房,却正巧看见两人相认的一幕,她见已经来不及阻止,一颗心也悬在了嗓子眼儿。 而白果则是好不容易跟上公主矫健的步伐,结果一看到也立马捂住了嘴,与顾烟杪震惊对视。 顾烟杪见余不夜面色惨白,冷汗如雨,也顾不得问了,正准备上前扶她,却见顾寒崧直接将她打横抱了起来,顾烟杪便赶紧引着他入了主院偏房,照顾她躺着去。 “遣人去把安歌找来。”顾烟杪见她痛苦至极,心下不忍,把领命而去的白果抓了回来,“再用我的帖子去请竹语道长。” 余不夜听见她们说话声,强撑着一笑:“倒是连累你们,不必管我,同上次一样,睡一觉就好了,快去平国公府吧,他们怕是要等急了。” 她的手与顾烟杪的手相握:“杪儿今日好漂亮,生辰喜乐。” 顾烟杪都服了,万般无奈地说:“你可别说话了,休息会儿吧,等安歌与竹语道长来了后,看看怎么给你治疗头疾,甭管能不能治愈,至少能减缓疼痛。” 她想起在异世时的见闻,脑外伤时只要影响与记忆有关的脑结构,便会产生记忆障碍,听安歌所言,当初他救起余不夜后,她昏迷了很长时间,醒来后几乎什么也不记得。 直到现在,一年多过去了,余不夜在慢慢恢复,却还是对记忆很混乱,时间顺序常常错乱,有时想得深了,还会导致一系列生理反应,比如焦躁易怒,头部伤口渗血,头疼呕吐,甚至会晕倒。 如今误打误撞见到顾寒崧,人倒是能认出来了,但八成也记不大清旧事。 这些都无妨,顾烟杪只怕会影响她身体恢复罢了。 白果领着公主府里一直帮余不夜换药的女医官来看过后,带着医童煎药去了。 而顾烟杪一直陪在余不夜床边。 看着她因疼痛而紧皱的眉头,也心揪得很。 未消多时,医童端来刚煮好的汤药,才走进来,汤药便被顾寒崧接了过去。 他非常自然地挤开了床边的妹妹,打算亲自给余不夜喂药。 顾烟杪怕碰洒了那碗汤药,无语地挪开一个位置,故意损他:“就你会献殷勤。” 顾寒崧眉毛都没动一根,这点打击对一个帝王来说实在不痛不痒。 他小心翼翼地吹凉瓷勺子里的汤药,轻柔给她喂了后,这才瞥妹妹一眼:“之前要不是有特殊原因,哪里轮得到你。” “你这说的是人话吗?!怎么还演上白月光替身梗了呢?”顾烟杪气急,身子一歪扑到在余不夜被子上,呜呜哇哇地控诉,“姐姐啊,姐姐啊,你看他,这才第一日就将我这般欺负,以后我这日子该怎么过呀……” “你起开,不要打扰我喂药。” 顾寒崧揪她后脖颈的领子拎开,后知后觉地发觉自己听懂了“白月光替身梗”这个新名词……全靠刚才他在她书房里随手翻看的话本子,据说是如今京城女眷间最流行的新潮梗。 他假模假样地咳嗽一声,又开始一板一眼地将瓷勺子递到余不夜唇边。 而余不夜此时却不再开口说话,只默默地垂眸喝着药,不回应也不抬头,病态的面容为她添了几分楚楚可怜。 骤然相逢,顾寒崧也不知该说什么,所幸有顾烟杪插科打诨。 喂完药,他将空碗递给医童拿走,又对顾烟杪说:“平国公府他们还在等你吧?你且去同他们过节吧,这里有我,不必担心。” “哪儿能知道你在这儿,却不来请安。”顾烟杪靠在床头,伸手掖了掖余不夜的被子,“算算时间,安歌这会儿估计要到了,竹语道长也在路上,干脆叫玄烛他们都来公主府过年算了。” “都行。”顾寒崧无可无不可地点头,然后下了逐客令,“你去安排吧。” “你这人,心眼子就小米粒这么大!” 顾烟杪气急败坏地对着哥哥指指点点,瞧着他那理直气壮的样子,忽然想到他今夜喝酒了,又反思了一下自己喝多了以后,那行为举止更像个窜天猴。 她顿时就原谅了他。 况且顾烟杪在西凉刚与余不夜重逢时,也是恨不得十二时辰都守在她身边,人之常情。 她前脚刚要走,顾寒崧又叫住她:“不夜做了南川的饺子,给我端一碗来,汤圆也要。” “知道了!”顾烟杪头也没回,举起手摆了摆,往屋外走去。 顾烟杪走在院子里,摸摸有些饿的肚子,也开始怀念起南川的吃食来。以前每日吃着不觉得如何,真正离开了南川后,才想着家乡的好来。 但是很快她就想不起来了。 因为平国公府的人浩浩荡荡地进了公主府,扛着一头羊。 玄夫人爽快地说:“见杪儿紧急喊了安歌过来,我们怕有什么事儿,便都赶来了。” 她拍了拍顾烟杪的肩膀:“幸好说的早,不然羊都下锅了。” -- 第231页 顾烟杪震惊得有些结巴了:“你们北地,羊都是一整只这么吃的吗?” “当然了!今日过年呢。”玄夫人理所当然地说道。 她甚至把自家厨子都带来了,此时正在认真地听着玄夫人的交代,其神情之严肃,不难看出这对于他而言是一件多么隆重的事情。 “羊蝎子炖了,腿子做羊肉串,肋排也能烤,其余的肉还能烧锅子。” 竹语道长就是在这时候抵达的公主府,他听见这话,严肃地嘱咐顾烟杪:“大过年的,请务必给老道留一碗羊蝎子。” 而后才去的余不夜屋里看诊。 安歌早就到了,正在床边给余不夜把脉,见竹语道长来了,便主动地让出了位置。 余不夜的情况比较复杂,竹语道长先是详细问了她受伤时与恢复期的情况,再为她把脉做身体检查,首肯了安歌先前的治疗方案后,才准备祭出他的拿手针灸。 顾寒崧在一旁静待诊断结果,只听竹语道长叹道:“这情况,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是呢,她福大命大,运气都在后头呢。”安歌搭腔,熟练地将竹语道长的医药箱打开,摆上师父马上要用的器具。 师徒俩将她的情况细细讲了,总而言之恢复得尚好,顾寒崧这才勉强松了口气。 而后他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偏房,将空间留给了竹语道长为她治疗。 一个多时辰后,竹语道长终于结束了施针,此时的余不夜已经陷入了沉睡。 安歌细致地收针,肚子饿得咕咕叫,他不禁嘟囔道:“大年三十儿竟然也要干活儿,也不知他们有没有给咱们留几块好肉。” 竹语道长接过盒子,规规整整地放回了医药箱,听安歌的抱怨声后笑骂道:“瞧你说的,公主何时亏待过你。” 他又转过身去,最后检查一遍余不夜的身体情况。 确定她的状态已经趋于平稳后,竹语道长才直起身子,锤了锤自己的老腰。 安歌赶紧上前扶住老爷子,一如既往嬉皮笑脸地卖乖:“我哪儿是为自己担心呐,谁不知道师父最爱的就是炖羊蝎子呢?” 竹语道长又哼一声,没有答话,师徒俩轻手轻脚地走出房间,掩上了门。 夜空澄净,无边无际的天幕中,悬挂着一弯月亮。 安歌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忽然喃喃:“师父,真的会有杪儿说的那种情况发生吗?” 他转头凑到竹语道长旁边,用几乎耳语的声音轻轻说道,“镇南郡主投湖身亡,世子被折辱而死,镇南王起义战败,玄家式微,顾宜修无心皇位,禅让给嫡弟。” 竹语道长仍旧老神在在的模样,肚子却发出有些不雅的声音,他却根本不在意,紧赶慢赶地往羊肉飘香的地方走。 安歌不满地将声音拉长:“师父,为什么不理我?” “想这么多做什么。”竹语道长扬起手往他头上敲了一记,“你只需要记住,最终登上大位的是当今,辅佐他的是公主,玄家立最大战功,这就够了!” “知道了知道了。”安歌得不到答案,又恢复成平日里懒散的模样,他抢过师父手里沉重的医药箱子,自顾自地走在前方带路。 竹语道长落后他两步,眼神复杂地看着爱徒利落挺拔的背影。 他最终还是摇摇头,长长叹了口气。 这是无法开口回答的问题,阖该让它烂在历史的尘埃中。 若说顾烟杪是游历异世后归来的大魏公主,安歌才是真正的异世子。 然而,他同样是西凉王子,只不过初生的婴儿早将前尘往事忘得一干二净。 顾烟杪曾经对安歌的身世百思不得其解——他分明时刻关注着两国的皇室,亦有搅动世间风云的能力,可在原作中却从未见过这一角色。 因为安歌,同样是她回来颠覆原世界线的进程中,不可或缺的一环。 第一百二十三章 公主府宽敞的前院里, 一圈人围坐着,磨刀霍霍向肥羊。 炖锅内的羊肉香飘十里,顾烟杪肚子里的馋虫被勾得要死要活, 她盯着咕噜噜冒泡的肉汤, 不争气地咽了咽口水。 但作为主人,招待好客人同样是她的责任。 随着她拍拍手, 侍女们从容而来,动作麻利地将端着小菜与饮品送至各位的桌案上。 不过玄夫人看不上顾烟杪的甜酒, 她带了烧刀子来。 烧刀子是烈酒,玄夫人酒量好,自是不怕醉,平国公与她小酌几杯,气氛一派祥和。 顾烟杪瞧着他们畅快饮酒的模样心动得很, 拿了小小玉盏来讨了一杯, 结果才兴致勃勃尝第一口, 就差点给辣呛着。 见她眼泪都出来了,惹得席间众人皆笑。 玄夫人解释道:“北地寒冷, 常要喝酒暖胃,你怕是喝不惯。” 坐在旁边的玄烛轻轻给她拍拍背, 而后将她手中杯盏换成了甜甜的果汁。 年节气氛好, 在座的都是熟人, 互相谈笑着, 只有平国公正襟危坐, 并不参与任何话题,自斟自酌也很有滋味。 他就算只穿着常服, 也带着威严棱棱的气势, 以及能治小儿夜啼的凛然。 其实他已经许久未上战场了, 毕竟已经有两个儿子统领军务,他便在京城歇歇,若以后如他这等大将再出山,必是大战。 但一时半会儿,他也改不掉旧日习惯,照样成天板着个脸。 -- 第232页 不过好在大家基本都习惯了他这幅样子,对他熟视无睹,只有上菜的侍女有些战战兢兢。 “大过年的,不要这么严肃嘛!”玄夫人凑到平国公面前,伸出两根食指,强行地将他的唇角提了起来,“笑一笑十年少,你懂不懂啊?” 顾烟杪在旁边皱着脸看着痛苦的玄将军,他这笑得跟宫殿大门口的石狮子似的,实在令人于心不忍,便劝道:“没事,不想笑就别笑了。” ……她已经开始思考上回安歌提议的卖平国公画像,好像真的能辟邪。 玄烛见她与有苦焉的表情实在忍俊不禁,便跟她提及幼时趣事:“有一阵子我与哥哥去了爹在北地的军营,被他训诫得压根儿都不会笑了,我们若做错事,他便毫不留情地用军棍抽我们。” 顾烟杪想象了一下军棍打在身上的感觉,打了个激灵,又忍不住问道:“然后呢?” 玄烛笑了笑,有些无奈地说道:“然后,娘也来北地了,见我们严肃过头,很是不喜,于是又抽了我们一顿。” 顾烟杪听了,终于弯眼笑了。 四周明亮的灯火映在她瞳仁里,如同夜空里的群星。 玄烛凝神看着她,眼神也逐渐温柔。 坐在对面的顾寒崧也朝她看来,他们之间隔着热气腾腾的锅子,在氤氲的雾气中,顾烟杪笑颜如花的模样仿若有些不真实起来。 大概因为他今日的心情实在跌宕起伏,直到此刻才归于平静。 他心里熨帖又寥落,半晌才感叹,除夕着实是团圆的日子,连寒酥都心满意足地趴在旁边吃肉肉。 唯一的遗憾,大概是父王母妃未见到这一幕罢了。 夜色渐深,新的一年就要到来。 顾烟杪听到远处喧闹的声音,便站起身,遥遥地看向远方的天空。 灿烂的烟火冲天直上,在漆黑的夜空绽放,尽态极妍。 她痴痴看着天幕里绚丽的色彩,就算是寒风阵阵,冻得她手指冰凉,也满心欢喜。 半晌,肩上忽然被谁披上了一件斗篷。 顾烟杪回眸而看,是玄烛,还神秘兮兮地往她手里塞了什么东西,她低头一看,油纸包里裹着几颗圆滚滚的桂花糖。 这是他们无需言明的默契,见她瞬间明了后,他浅笑盈盈地说:“生辰喜乐。” 顾烟杪拈起一颗桂花糖塞进嘴里,又给玄烛喂了一颗。 她想起来到大魏的第一个生辰,已经是七年前了,在镇南王府的夜色中,他们两人坐在冰冷的大石头上,沉默无言地看了一场烟火。 所幸有他陪伴,让原本从不在乎生辰的她,将今日定为自己的生辰。 顾烟杪将桂花糖给众人分了,又将那油纸包三两下叠成小狼的模样,眯着眼睛跟寒酥对比了一下,有些不满地说:“寒酥为什么越来越胖?明明每天吃的都一样。” 玄烛未应声,只静静垂眸看着她的眉眼,灵动一如七年前的夜晚。 就算夜空中烟花的流光溢彩已然寂灭,她的眼瞳却仍然闪着明亮的光芒。 她察觉到他的视线,仰起头同他对视,下意识地绽放笑容,而后讲出了同当年一样的说辞:“谢谢你的陪伴,也祝你新年吉祥,万事胜意。” 谢谢你七年来的陪伴,不管是平淡如水的日常生活中,还是每个崩溃至极的瞬间。 - 自打除夕过后,朝廷便放了年假。 顾寒崧基本就扎根在公主府了,没有急事绝不离开余不夜,谁也赶不走他,十二个时辰随时待命似的对她嘘寒问暖,连公务都放在与她一墙之隔的书房里看。 余不夜躺在床上掐人中,仿佛看到了自己未来被弹劾祸国妖妃的场景。 顾烟杪笑得腮帮子疼,但半晌仍是劝道:“什么祸国妖妃,那都是男人没用,才让女人出来顶锅,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盛世需要美人点缀,乱世需要美人顶罪。” 她剥了个橘子,撇下一瓣来往余不夜嘴里塞,“你要相信我哥,他现在……嗯……也不至于那么没用。” 怎么听也不像好话,也就是亲妹妹才敢这么说皇帝了。 余不夜其实想不大起来曾经与顾寒崧的二三事,但每回见他,满腔的情意却汹涌不绝,这是很奇怪的体验,就好像爱上一个陌生人,以为的初见却是久别重逢。 对此顾烟杪很满意:“记不起来挺好的,记起来了你估计就不想搭理他了。” 她可是亲眼在七年前元宵节的雪落时,见到顾寒崧拒绝余不夜的场景,但她不能说,说了顾寒崧可能要亲自揍她。 余不夜笑意盈盈,心里明白顾烟杪是为了逗她开心。 她自是承情,而后又关切地问道:“你今日忙完了?我现在成天躺着,才是真正的闲人。” 顾烟杪摇摇头,随意地说道:“浮生记宣传画大赛又要开幕了,我今日上午都在店里盯着呢。去年初办,大家都在观望,后来看到获奖者收益颇丰,今年各方都开始蠢蠢欲动了。” 她啧一声,嫌弃地说:“很多画师背后都是官宦商贾,猫腻不少,都瞄着我手里战后重建商区的名额呢。” 余不夜闻言明了,她也深谙其中的小勾当:“听说第一届夺魁者是个颇有才华却家境落魄的公子?那些个牛鬼蛇神估计是见这般人都能得利,将浮生记当成冤大头了。” -- 第233页 “谁说不是呢?鸟大了什么林子都有。”顾烟杪嗤之以鼻,“我不过是想贫寒子弟有个出头法子罢了,但最重要的还是得有真正的实力与价值,否则我就算将路给他铺好,他也走不动。” 余不夜深以为然,点头道:“是这个理。” 顾烟杪又掰着指头算:“浮生记一直与余家合作推广茶文化,竹语道长创办道学讲堂,普及道学与医学,上回咱们说的办学堂,也该借着今年的恩科提上日程了,还是你的法子好。” “陛下是否会疑我为余家做说客?”余不夜有些忧虑地问。 她毕竟是从余家出来的人,而余家的茶道学堂因为浮生记正炙手可热。 “哪儿能啊,你的一片丹心日月可鉴啊,而且余家若真是个懂分寸的,这个关口自然会低调些,别上赶着给你添乱。” 顾烟杪将最后一口橘子啃完,拍拍手上的碎屑,整个人显而易见地高兴起来:“时间不早了,我同玄烛约好要去饕餮居用晚膳。” “你们倒是感情好。”余不夜微微坐起身,将软枕垫在腰后,垂眸的间隙有柔软的青丝滑落,她若有所思道,“你们的婚事也该提上日程了吧。” 顾烟杪笑笑:“应该是比你们俩早些。” 余不夜想不到她这般滑舌,忍不住嗔她一眼:“又拿我寻开心。” 顾烟杪也不逗她了,挥挥手便离开。 玄烛已经牵着乌啼在公主府的门前等她,见她溜溜达达地走出来,便自然而然地伸出手来,准备抱她上马。 “今天你坐前面。”顾烟杪笑眯眯地指挥道,“我要坐你后面。” 玄烛不知她又有什么新花样儿,但仍是顺着她的意,利落地翻身上了马,再拉她一把,让她稳稳当当地坐在了身后。 顾烟杪从背后抱住了他劲瘦的腰,然后坏心眼儿地仰头朝着他的脖颈处轻轻吹了口气。 “别闹。”玄烛拍了拍腰间那不老实的爪子,他今日仍束着高马尾,修长的脖颈处只有些许碎发,被顾烟杪这么一撩拨,连带着耳根都烫了起来。 “我才没闹。”顾烟杪调皮地抓了一把他肚子,在被他逮到之前迅速地缩回了手,又去摸他的马尾发尖儿,绕在手指上一圈一圈,“发质真好,平时怎么保养的呀?” 玄烛管不住熊孩子,无意间垂眸一瞧,这才发现腰间多了一块玉佩。 方才她竟是声东击西,变戏法似的将玉佩绑在他腰带上了。 他掂量片刻,这玉佩全无杂质,色泽纯净温润,触摸时只觉得细腻如脂。 这籽料,就算在西凉玉石矿中也是品质极好。 最有意思的是,顾烟杪竟然让匠人将玉石雕刻成了一只歪头嬉笑小狐狸的模样。 第一百二十四章 正文完结 在饕餮居等待上菜的时候, 玄烛又将那玉佩拿出来端详。 越看越觉得这小狐狸确实很像顾烟杪。 然后他抬眸,看到桌案对面的狐狸公主正在往空中抛花生豆然后用嘴接住。 玄烛:“……” 她好像就从来没有过无聊的时候,不管何时何地都能给自己找乐子。 此时侍者敲了敲雅间的门, 将他们点的热菜送了上来——秘制焖鸭、清蒸石斑鱼、虾仁豆腐羹、咸香口水鸡, 以及热腾腾的三鲜汤。 玄烛熟练地将肉菜往她面前一推,然后非常自然地拿起筷子给鱼挑刺儿。 侍者万分惶恐:“侯爷, 这种小事儿吩咐我们做就可以了。” 玄烛想想,深以为然, 于是放了筷子说:“鱼刺儿挑了,汤里的香菜和姜末也捞干净。” 都是顾烟杪不吃的,之前他们在北地一路南下,在军营里条件并不是很好,这些碎活儿沉香和白果会做。 但凡她俩不在, 就轮到玄烛上手了。 他自己吃苦倒不觉得有什么, 从小呆惯了的地儿, 可他就是看不得顾烟杪难受,反正这些琐碎的愿望满足起来也不麻烦, 做就做了,给她惯出一堆娇气的小毛病来也无伤大雅。 然后一不小心就习惯了。 顾烟杪笑眼弯弯地撑着腮帮子瞧他, 摇头晃脑道:“真好, 我的未婚夫真体贴啊。” 这亲昵的称呼让玄烛很受用, 但表面上还要装出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 掩盖住眸中不经意间透出的小小自得。 “真不敢相信, 我就要嫁人了……”她望向窗外一瞬即逝的飞鸟,喟叹一声, 旋即又开心起来, “虽然仍在孝期, 但哥哥早就吩咐礼部给我准备嫁衣了,好期待试新衣服啊!” 大魏民间的许多女子都会选择自己缝制嫁衣,能挑喜欢的样式与材料,但顾烟杪就完全不行,她对女红一窍不通,就算不是公主,她也会选择用银子找织娘做:“幸好我不用亲自做嫁衣,否则我这辈子都成不了亲。” 顾烟杪一直保持着对美丽嫁衣的满心期盼,直到真正将它穿在身上。 然后就止步于此。 不过那已经是夏天的事情了。 在新年假期过后,春日降临之时,皇家与平国公府才开始正式议亲。 虽然这是早就定好的事情,可当年因为魏安帝的阻挠,后来又发生战乱,顾寒崧兄妹俩守孝,便一直拖到了现在,零零总总算来,大抵快要三年。 寻常百姓家若是婚事拖这么久早就退婚了,可若是发生在玄小侯爷与南安公主之间,无人不叹一句好事多磨,情比金坚。 -- 第234页 按照顾烟杪如今的身份,顾寒崧在走六礼的程式上更为尽心。 赐婚圣旨下了后,宗人府与礼部便开始筹备,六礼的媒人他都点的是九卿官吏,满朝上下都能真切地感受到魏明帝对这桩婚事的高度重视。 在采纳的当日,玄烛前往皇宫参拜。 而后再是走问名与纳吉的流程,走完了,也就是正式地订婚了。 接下来便是纳征,平国公府将聘礼送出时,着实让不少人开了眼界。 玄家打了一辈子胜仗,别的没有,战利品特别多,以及魏安帝与魏明帝大方的赏赐,除了黄金宝石就是锦缎玉璧,一车一车地往公主府运去。 没有人知道许久之前,平国公夫妇在得知自己小儿媳的大概身家后有多震惊。 玄夫人龇牙咧嘴地摇晃着常年面无表情的丈夫:“把咱儿子卖了吧!咱家搬空了能和她嫁妆持平吗?” 平国公安抚道:“你还是庆幸吧,二小子是尚公主,咱们按旧例出聘礼,少些也不会太丢人,毕竟再比也比不过皇家,若她是一般百姓,咱家才真是要搬空。” 玄夫人继续晃他:“我以前怎么说得出口让二小子不要因为嫁妆少而看轻杪儿这种话?这孩子蔫儿坏,当时也不给我通个气儿!” 平国公继续安抚:“当时情况不同,杪儿在南川一直行事低调……” 低调的顾烟杪现在就站在公主府大门口快乐收钱,听着侍者大声地唱礼单。 饶是见多识广的她,见到如此壮观的聘礼也啧啧称奇,偷偷摸摸跟余不夜嚼耳朵道:“想不到玄烛竟然这么多宝贝,我的银子大多都放在外头利滚利了,说不定以后过日子还得用他的银子来花销。” 余不夜啼笑皆非,揶揄道:“你还说呢,最大的爱好就是投资赚钱,可别到时候他这点也剩不下来。” “啊这。”顾烟杪反思片刻,认真地说道,“我尽量管住我这手。” 六礼进行到这一步,已经过了盛夏,将将入秋的时节。 双方寻了竹语道长请期后占定的迎亲吉日,竟然是秋分当日。 “挺好的,天气也凉快了,若是夏天成婚才熬人呢。”顾烟杪对这个日子非常满意。 此时她终于试穿上了心心念念的翟衣,但心情却已经变得异常沉重,因为足足六位手脚麻利的侍女轮番上阵,花了很长时间,才堪堪帮她把嫁衣穿好,里里外外都打理得服帖。 而后才是重中之重,那顶精美卓绝的凤冠。 顾烟杪都快站不稳了,她哀叹道:“这么重的行头,竟然要戴一天?!真是要本宫的命!” 余不夜在旁边给她挑首饰,笑着说:“到时候腹部无需勒得太紧,早晨要多吃些,才有力气坚持一整日呢,只不过那日我不在你身边,记得让周嬷嬷给你多准备些面食,管饱。” 迎亲那日,顾烟杪会在皇宫出嫁,花轿再抬到公主府去。 所以余不夜会在公主府等着吃喜酒。 余不夜见她应允,便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后来的后来,在她自己出嫁的那一日,顾烟杪在她面前摆上了五个大包子和两碗米粥,让余不夜陷入迷惑的沉默。 顾烟杪催促道:“吃啊,我成婚那日就吃了这么多,够吗?不够我再给你拿。” 余不夜:“……” 倒也没想到会这么多。 秋分当日凌晨,天仍黑蒙蒙的,宫殿内的仆从们已经开始忙碌起来。 周嬷嬷将顾烟杪从温暖的被窝里像挖土豆一样挖了出来,开始细致地梳洗,顾烟杪半晌都没反应过来自己要做什么,困顿地望着镜子里双眼迷茫的自己。 直到吃完了那一顿极其丰盛的早膳,她才勉强开始恢复活力。 周嬷嬷看着她不住地笑:“公主真是心大得很,到底知不知晓今日是多重要的日子?若咱们不多看着她点,怕是能睡到太阳西晒。” 顾烟杪站在原地,再次由着侍女们帮她穿好那件红底黑边缀满金丝刺绣的翟衣,很是不以为然地说:“我这叫平常心,多好的心理素质啊!再重要的日子,一紧张可不就容易出错么?” 白果也捂着嘴笑道:“那昨夜辗转反侧兴奋得睡不着找我谈人生理想的人是谁呀?” 顾烟杪理直气壮地大手一挥:“我不是,我没有,不认识。” 侍女为她盘好复杂的发髻,又细致地描眉点朱唇,不禁嘴甜地赞了一句:“公主生得真好,不施粉黛也足够光彩溢目了,妆粉都是锦上添花。” 周嬷嬷在旁边与有荣焉地点头,非常满意地说:“那是自然,我们公主是大魏第一美人。” 十八岁的顾烟杪正是如花似玉堪堪长开的年纪,精细养出的细嫩皮肤吹弹可破,柳叶眉下一双顾盼生辉的杏仁眼,眼尾飞扬,看谁都带三分笑, 然而,当她戴上沉重的九翬四凤冠之后,属实是笑不出来了。 美丽需要付出代价,不仅如此,顾烟杪还十分担心自己会否被这玩意儿压矮两公分。 吉时将近,众人毕恭毕敬地簇拥着顾烟杪先去了作为家庙的承华殿,在牌位前恭敬地烧香磕头,辞别祖先与父母,而后再去光明殿拜别皇帝哥哥。 顾寒崧不忍心让她多折腾,流程过了便亲送了她的轿辇至宫门外。 玄烛在宫门外等候,远远地看见气派的轿辇施施而来,他情不自禁地弯起唇角。 -- 第235页 随着轿辇缓缓地在玄烛面前停下,顾寒崧走上前去,牵着顾烟杪的手,小心翼翼地扶她下来。 顾寒崧送他唯一的至亲出嫁,心里高兴,又难免有些伤感,情绪堵在胸口,迟疑着想要说些嘱咐的话,半晌却不知从何说起。 此时一阵调皮的小风吹过,掀起了红盖头的一角。 猝不及防间,面对面而站的顾烟杪与玄烛竟然有了一个仓皇的对视。 玄烛一大早便骑着骏马前来迎亲,同样穿了黑底红边滚金丝镂空花纹的喜服。 他常年衣着都是乌漆墨黑,难得一次穿红,竟衬得他姿容潇洒昳丽,英英玉立。 婚礼前,他们两人已有一段时间未曾见面。 不见面尚好,一见面才发现想得慌。 只此一瞬,顾烟杪万分难得被他惊艳,竟然有些看呆了。 顾寒崧将一切看在眼里,显得他这口悬在胸口的愁绪不上不下,只能自顾自地深呼吸调节半晌,却依然想揍她……算了算了,毕竟是大喜的日子,下回再找她算账。 他不动声色地瞧了玄烛一眼,心道,终于有了软饭硬吃第二人,吾辈不孤! 在哥哥又爱又恨的眼神中,顾烟杪挥别了皇宫,上了花轿马车。 等她坐在马车里的软垫上,才觉出疲惫来,但今日离结束还很远。她不禁哀叹一声,不论从古至今,成婚真是体力活儿啊。 京城的街道两旁,一路上欢庆声不断,平民百姓们知道这是玄侯爷与南安公主的婚礼,都很是热情地出来呐喊送礼,着实让顾烟杪受宠若惊,但此时却不能像之前一样同他们打招呼。 不过她有白果,带着侍女们跟在马车后面,边走边将篮子里的糖果洒给路边凑热闹的人们,其中还掺着不少银果子。 这也算是意外之喜了,毕竟公主向来大方。 直到两人结束了祠堂磕头拜位,马车才终于抵达了公主府。 这一天折腾下来,顾烟杪头昏脑涨,只记得顶着千斤巨石到处磕头了。 玄烛知道她必是累极了,扶她下了马车后,牵着她到了主院。 顾烟杪视线受阻,只能被那只手引着向前走,也不知为何,明明已经牵过无数次了,此时却仍然觉得温暖而心动。 公主府阖府上下皆是喜气洋洋,亲朋好友簇拥着观礼,看他们拜过天地后入了正房。 床上洒着红枣花生桂圆瓜子,顾烟杪坐在边沿,玄烛按规矩用秤挑开红盖头,那双转盼流光的眼眸终于能正正当当地凝视他。 合卺礼结束之后,顾烟杪才算是能歇下来,而玄烛则是要去外间招待宾客。 不过他也没忘记饿着肚皮的顾烟杪,遣了白果给她送了餐食,以及一壶她馋了很久的桃花酿。 难得解馋,顾烟杪就着小菜干了大半壶酒,脸上飞起红晕。 此时余不夜悄悄摸了进来,红着脸给她塞了本画册,还小声解释道:“本不该我给你的,但你娘家无女眷,其他人身份又不够……” 顾烟杪没看就知道是什么,接过来随意翻了翻,很是不在意地又还给了余不夜:“这有什么,我还看过更劲爆的。” 余不夜:“……???”没想到你竟然是这样的公主。 她疑惑地看向顾烟杪,视线又转移到桌上的酒瓶……好的,明白了,这兄妹俩一个德行,喝酒上头后就开始放飞自我。 果不其然,已然面色绯红的顾烟杪神秘兮兮地凑近余不夜,叽叽咕咕地跟她说悄悄话:“就是酱酱酿酿,和酿酿酱酱的那种,你知道吧?” 余不夜闻言瞳孔地震,有些脸红地捂住嘴:“……” 我不知道,但这确实很劲爆。 两人开始悄咪咪地讨论些有的没的,着实是一个敢讲一个敢听。 而且讲的那个异常豪迈,仿佛经验十足得心应手,听得那个反而胆战心惊,心说还能这样啊?又忍不住地想继续听下去。 就在这时,外间传来了声响。 是酒宴散场了,玄烛终于回来了。 他酒量尚好,这种程度也只是微醺,面色泛红,带着些微酒气,眼神却十分清明。 “你们在聊什么呢?”他状似随意地问道。 余不夜立马站了起来,假笑着告辞了,只留下劲爆话题戛然而止的顾烟杪坐在床边,独自面对这尴尬的场面。 顾烟杪一瞬间酒醒了一半。 玄烛扯松了领口,坐到她身边来,醉玉颓山般靠在她肩上,带着酒气的热量瞬时将她包裹,陌生而滚烫。 他自然而然地抓过她的纤纤玉手与之十指紧扣,又俯身至她耳边,用只有她听得到的声音,轻声问道:“真的那么劲爆吗?你想试试吗?” 顾烟杪下意识竟瑟缩了一下,哈哈笑一声:“也、也没有……” 说完之后她愣住了,这剧情不对啊,平时喝酒之后都是她调戏他的份儿,怎么今天一开始就被反调戏了?她不能输。 于是顾烟杪皱起眉头,严肃地看向玄烛:“但是如果你想要,我也没问题。” 见她这肃然的小模样儿,玄烛情不自禁闷笑出声。 添了酒气的他也比平日放松些许,少了些冷冰冰的气质。 他捏捏她的脸:“先换衣沐浴吧。” 顾烟杪回过了神,强装镇定地嗯了一声,唤了侍女来拆这一头的珠翠。 -- 第236页 趁着这个档口,玄烛便先去洗漱了。 木澡盆里热气蒸腾,顾烟杪泡了半晌,才算是彻底清醒了过来。 她回想起方才的大言不惭,莫名觉得脸上有些臊得慌,但随即又嘿嘿嘿笑出声来,往下一滑,泼了自己满脸的花瓣水。 待她浑身香喷喷地从浴室出来,玄烛早就斜靠在床头歇息,静谧而安逸的氛围中,他垂眸随意地翻着一本书卷,旁边点着一豆烛火,燃烧着的火焰在他墨玉瞳仁中跳跃着。 以往的玄烛为了行军打斗便宜,向来只穿黑色劲装,一头黑色长发也是梳成利落的高马尾,有时也束成简练的发髻,英气十足,俊逸潇洒。 但此时,他只穿了雪白的中衣,墨色青丝披散在肩背,带着微微的湿意,仿佛一把柔顺的海草。 散落长发的玄烛气质并不如平日冷傲,反而柔和得似水朦胧,修长的脖颈下,是略微袒露着的胸膛。 他转眸看向她时,左眉微微一挑,唇角也勾起:“怎么傻站着?过来。” 顾烟杪闻言乖乖从床尾爬上去,伸手就往他的书卷上摸。 她柔软的指尖仿佛带着缠绵之意,细腻而温暖的掌心触及到了他骨节分明的手,小小一块的皮肤被带起一阵战栗……而后是线条优美的手臂,若即若离的引诱顺流而上,最终被他一把捉住。 玄烛一顿,将书本放下,审视着眼前面露无辜之色的新娘。 她俏皮地眨眨眼,长翘的睫毛上沾着露水似的,轻轻落了下来,点缀在红唇上。 他将那纤纤玉手送至颊边,偏头印上一吻,顾烟杪却作势要抚摸他的脸,结果那不安分的指尖却恶作剧似的划过他的耳垂,留下一串带电的火花。 她凑上前去,伏在他胸膛上,有一下没一下地亲他的唇瓣,见他并不阻止,又毫无章法地亲他的下巴与脖颈,最后咬在了喉结处。 玄烛今夜却不似曾经被她逗趣时那般窘迫,而是直接揽住了她的腰。 两人颠倒换了个位置,他撑着枕头垂眸瞧着她,撩起一缕她的暗色发丝,带着淡淡的幽香,他把玩着,细细研磨,就像她曾经对他那样。 半晌,视线方游移至她熠熠生辉的眸子里,这才俯身深深地吻了下去。 跳跃的烛火将他们的剪影映在墙上,晃晃悠悠地投出斑斓的重影,他们的长发不分彼此地绾结缠绕,或许结发为夫妻便是如此,心心念念着一寸同心缕,盼的皆是百年长命花。* 很久以前顾烟杪便觉得玄烛身上有狼一般凌厉孤傲的气质,事到如今,他几乎将她吻碎在怀中,脖颈处被轻咬得留下齿痕时,她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半夜三更,顾烟杪有些口渴,她坐起身,给自己披上一件单薄的绸衣,越过玄烛的身体,伸手去够桌案上的茶盏。 “要喝水么?我给你拿。” 玄烛长臂一伸,将茶盏拿了过来,另一只手仍半抱着她。 窗外的月色落在他清俊的侧脸,眉目间是难得的慵懒闲适,注意力却全然放在她每一个动作上,他的手指下意识地勾着她的发梢,有一下没一下地绕着。 顾烟杪喜欢极了他千载难逢的散漫模样,像猫尾巴一样控制不住地勾人,于是她喝完水后,又乐此不疲地对他亲亲脸摸摸手,并不深刻,只是本能地表达亲昵。 玄烛由着她闹,而后干脆坐起身,从背后抱住了她,下巴搁在她肩膀上。 “秋天夜里凉,温度也降下来了,你冷不冷?” 他的呼吸就在耳畔,把顾烟杪的耳朵弄得痒痒的,她微微偏开头,嬉笑道:“不冷。” 她这年纪,眉眼仍留着少女的青涩,举手投足又有几分惑人的韵致,一颦一簇都是不自知的目挑心招。 玄烛扯一把她的绸衣,露出圆润的肩头。 他惩罚似的咬一口:“再回答一次,冷不冷?” “冷,但你抱着我就不冷了。” 顾烟杪顺着他幼稚的问题回答,蓦然转头看他,却见到他澄净的眸子里映出窗外明亮的圆月,情不自禁弯了唇角。 “你笑什么?”玄烛将她的衣领理好,又扯了被子来盖住她的腿。 她伸手抚摸上他的脸,轻声说:“我在看月亮。” 玄烛的眼睫低垂,蹭着她细腻的手心,低声问:“杪儿,你知道我名字的含义吗?” “知道呀,玄烛的意思是月亮。”顾烟杪抬头,看着温柔而璀璨的月亮,“月光遍地,天上的月亮却只有一个,那是全人类浪漫的信仰,谁也够不着。” 她在清冷安静的溶溶月色下与他拥抱,吻他已然湿润的眼睛。 “但你是我的玄烛呀,永远是我一个人的月亮,能有你相伴,此生足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