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亭侯》 第1页 [古装迷情] 《山亭侯》作者:文檀【完结】 文案 沈婉出身乡野,十二国时期烽火狼烟,群雄并起,小门小户的沈家,还是不免被卷入了这场纷争。 她坚韧如寒冬修竹,任风雪摧折不改其风骨,为寻找父兄辗转各处,抵达魏国,初见的竟是锦衣华袍的山亭侯——牧衡。 那是病态三分,也难掩其风华的魏国名士。 牧衡初时并不信她,后来念及她父兄勇武,带在身旁照拂一二,却不料被她紧紧记在心中。 那时的他,不喜风月之事,只觉无甚用处。 沈婉知他性情,将缭乱的心藏在深渊,从未想过明言。 直到魏国睥睨天下,王军得胜回朝,沈婉将随父兄归家。 牧衡坐在棋盘旁,再不能落下一子,初遇时的大雪,离别日的大雪,皆被他记于《春雪赋》中。 赋中最后一句,是愿做白雪臣。 世人皆知牧衡,字雪臣,唯有他知,她的小字是雪儿。 而身后帷帐微动,沈婉早在此处伫立良久。 “兴平三年十月十二,魏国初雪不见天象,亭侯红鸾星动,你我初遇之日。” “雪臣,让我留下做你的妻吧。” 棋子忽然落盘,他回首,只见她明眸深处早已翻涌成灾。 阅读指南: 1.架空魏晋南北朝,私设如山,勿考据。 2.偏剧情流,男女主双C双洁,感情线很干净,he。 3.十二国地图会在vb随剧情更新,有需要的可以去存一下。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天作之合 甜文 爽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沈婉、牧衡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红鸾星动之时,你我初遇之日。 立意:爱尔竹柏姿,为予寒不折。 第1章 初雪霁 冬夜月悬,大雪初下。 平城内凄风徐徐,仿若沿途有鬼魅经过,“呜呜”的风声里,不知是否夹杂着女郎们的哭泣,这已经不知是这座古城经历的第几次战争了。破旧的城墙还屹立着,原本该紧闭的城门却在此时大敞四开,战马扬起的雪屑呛得人喉咙腥甜。 沈婉裹紧棉衣,望着手背上的雪粉微微蹙眉。 这是三国交界之地,平城。赵国与代国常年交战,各处战火平息不到一月,难民四处逃散,百姓们饱经战火摧残,城内饿殍数不胜数,这里成了孤城。 而她,也不该在这儿。 赵国地广人稀,三人抽一兵,半年前她的父兄皆从军护国。当两国休战,将士们回乡屯田时,她却迟迟不见父兄身影。归来的士兵们有的说是死了,有的说逃了,可她都不信。 抵达边关,却在难民口中听闻了魏国将领的模样。 络腮胡,脸上有横疤,耳垂生黑痣,天下再寻不到这样特别的人,是她的阿父②无疑。 成为魏国将领,在她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 前朝还在时,天下大统,那时的沈婉还未出生,她的父兄皆是陆老将军手下将士,直到南渡之战后,大军战败,不知将军所踪,而后前朝渐渐覆灭,天下被分为十二国,他们一家成了赵国人。 这次魏国领军的主将,难民们所言,正是当年老将军的儿子,陆凉。 沈婉自幼便知,父兄虽委身在村野,多年执念一直都在陆家,她也没想过,竟有如此巧合之事。 不知父兄为何没传来消息,但她深知父兄不会弃她而去,便想自行前往魏国。 辗转许久来到此处,却从未想过,平城竟是这般模样。 城内残垣断壁,礼崩乐坏;城外横尸荒野,人饥相食。 为了活命,她褪去衣裙,粗布麻衣,面涂黑土,几乎看不出女郎模样。 不知何处传来凄惨的尖叫,身旁的难民眼冒绿光,闻声而动。沈婉绝望地阖眼,快步向远处跑去,在落雪时匆匆回眸,残雪消融在血泊之中,滚烫的气息迅速在那棵梅树下蔓延,人们奸笑和哭喊震耳欲聋,让人浑身惧颤。 看啊,寒梅雪,不在水面,竟有了倒影。 直到热气消散,沈婉越走越远,再见不到一丁点儿梅花的影子,才停下脚步。 腥甜的气息在胸膛翻涌,使得她大口地喘着气,环望四周,身旁有无数一样的人,无一例外,都生怕成了雪中寒梅。 慌乱间,沈婉的手被一老者握住,她迅速将手抽回,警惕地看着他。 谁知老者却从腰间拿出一根银簪,塞到了她手里。 “我知你是位女郎,与我早逝的孩子年纪相仿,便注意你许久。但我再走不动了,该与我儿团圆去了……” 老者的嗓音嘶哑,到后面嘴唇蠕动,再听不清一字,在沈婉眼前轰然倒下,躺在地上竭力喘气。 沈婉杏眸微缩,刚弯下腰,四面八方涌来了许多人,咧着血口,和凶兽无异。 手里的簪子刺骨的冰,在她将要被挤到边缘时,老者又艰难地看向了她。 沈婉崩溃喊叫着:“别碰他!别碰他!” 可惜毫无作用。 他们听出这是女郎的音色,各色的目光开始往她身上聚集,沈婉后退了半步,宛如静湖的眸子里,渐渐显露了破碎感。 直到那根银簪插在了凶兽脖间,凶兽瞪大了眼睛,了无生机。 寒梅在她手腕盛开,滴滴答答又落在雪上。 -- 第2页 沈婉跑了,凶兽们一拥而上,还在相食同类。 她没有想杀他,人却被推了过来。 没人再敢靠近她,尽管她努力擦拭血迹,杀过凶兽的银簪却让人望而却步。 雪,忽下忽停,沈婉哭过,脸颊睫羽上皆有了白霜。 她不是第一次见人饥相食,初时悲痛惧怕,到后来麻木绝望,只用了半月时间。难民里,倒下或生病的,都是如此。不是没想过救人,只是自身难保,稍有不慎,便再见不到父兄。手中的银簪,却将她从麻木中唤醒,一切的源头,都来自于战火。 可她从未想过杀人,一只凶兽倒下了,还有前赴后继的凶兽,又怎能制止他们的行为。 沈婉已不知如何是好,簪子被她藏在雪里,胡乱地用雪掩盖着身上的痕迹,到后来她忍不住吐了,满脑子浮现着老者与那人的脸,苦胆的味道让她几近崩溃。 未等她想明白,就听见有人叫喊着。 “前面在打仗!魏国去不成了……” 沈婉抬头,水眸颤动,望向远处。 再有几里,就到魏国境内了,赵国与代国刚刚休战,怎会又起战事?往南是国土最大,占尽中原的齐国,魏国弹丸之地,又怎敢应战? 沈婉不是寻常女郎,虽生在村野,父兄却尽力教她诗书,不但识字,也听过许多军事见闻。 赵国北有代国,东有魏国,南有齐国,西方暂且不提。平城一直都是赵、魏、齐的交界之处,敌军骚扰,叛军起义,皆在此处。但赵、魏两国,哪敢与齐国真正一战。这本不该她关心,可欲去魏国寻父,战事刚起,恐怕难以入境,况且面对虎狼之师,父兄安危让她难以放下。 难民们哀叹不断,声声怮哭震动天地。 魏国去不成,回到赵国,又该如何?没人知道,却无甚办法。总不能当战马下的冤死鬼,纷纷换了方向。 沈婉垂眸思索许久,挖出银簪,藏于腰间,穿于人群之中。 于她而言,既走到这一步,就已无路可退。 回去,别城不会收留难民,她也坚持不到家去,旁人视她父兄为逃兵,若这样回去,恐怕性命难保;往前,虽是战场,也是父兄所处之地,尚有一线生机。 雪野千里,看不出任何人烟迹象,沈婉快步走着,终于钻进了雪山,躲避着后面跟随的二人。 她是女郎的事,刚才已不慎暴露,难民换了方向,她倒松了口气,另外两人也去魏国,自然各有原因。沈婉初时并未在意,两人不像好色之徒,也不似饿了许久,暂且不会有性命之忧。但行了几里,沈婉才蓦然发觉,他们一直跟着,身体康健几乎不似难民。 这等情况下,沈婉来不及细思他们的身份,只希望不要有任何牵连。 直到上山后,听见盔甲耸动之声,士兵将三人团团围住,沈婉脑海里才浮现了两个字,“奸细”。 每当两国交战,总会有奸细化作百姓混入附近,用来探取情报。 阿父教过她,却没曾想,真碰上了。 “别动!” 寒刀架在颈间,再往前一点,就会割破她的皮肉,沈婉没动,看着那些玄色盔甲,眸中仿若有了烈火。 这是魏军,十二国中,只有魏国尚玄色。 旁边两个奸细早已吓得面无血色,语无伦次地解释自己不过是百姓,却没人应话。 沈婉被束双手,藏在腰间的银簪被搜,连日来的饥寒交迫让她筋疲力竭,不知摔了多少次,才到了魏军的营地,跪在中军帐前时,已有些恍惚。 “快点进去。”士兵将一名奸细带进帐中,哭喊声让沈婉逐渐清醒。 坐在帐中的人,不知是主将还是军师,随着帘门翻动,刚进去的人便停止了哭喊。 沈婉微愣,忘却了身上的疼痛与疲惫。 若帐中之人宁可错杀不放过,恐怕就算她是来寻父兄的,也难逃一死。 想到此处的沈婉,竟在寒夜里生了冷汗。抬眼,便看见士兵摆弄着那支带血的银簪,一位将领略微疑惑地瞧了她一眼,将此物拿进了帐中,她砰砰乱跳的心,忽地就平静了下来。 能有疑惑,还是要审的,那她便不会被杀。 约莫等了一刻钟,果然不出她所料,另外两人确是奸细,被带出营帐时,吓得肝胆惧颤,求饶的话还未说出口,只见寒光微闪,血腥气就蔓延开来。 沈婉匆匆闭眼,热血溅在身上时,还是让她回想起了在平城的那幕。 “不要!”几乎无意识地,她喊出了声,心悸的感觉让她浑身无力,好像那根簪子又回到了手中。 她没想喊,但死人是直达骨子里的恐惧,又何曾见过这般景象,人饥相食时,她始终没敢细看,现如今却在眼前,甚至感受得到血的温度。 就算帐中人不会滥杀,也是极为果决之人。 帐前将领见她大喊,陡然生疑,未等开口,众人便听见一声寒音。 “带她进来吧。” 士兵将沈婉扶起,她艰难地抬起头,进帐的霎时,看清了帐中之人。 不是她想象中杀伐果决的大将,也不像运筹帷幄的谋士,却像父兄口中的王侯子孙。 锦衣华袍,玉带缠腰,矜贵万分。倒是身子不太好,背身微咳着,让帐中众人无不担忧,直到转身,那双丹凤眼微启,是病态三分,也掩不住绝色的郎君。 -- 第3页 沈婉一怔,不知面容霜雪因暖意消散,温婉的面庞,有着几近破碎的美,就这样呈现在牧衡的眼前。 “你是女郎,又为何杀人?” 只一句话,便教她心惊不止。 第2章 初雪霁 沈婉张口无言,错愕地望向他。 “我没有。” “铮”一声响,银簪掉落至面前,血迹黏腻腻附着其上,案前人未言,又仿佛什么都问了。 沈婉似受了刺激,眸子里的静湖翻涌不断,末了,还是摇头。 牧衡稍顿,将白帕放于盘中,说道:“你在怕,怕的只是杀人,却不是此处。” “你一定杀过人,就在不久前。” 笃定的语气犹如惊雷,沈婉不敢隐瞒,对他的敏锐愈发心惊。 她跪在地上说道:“平城外,凶兽食人,这血来自凶兽,可我没想杀他,是人群将他推来的。” 牧衡没有追问凶兽为何物,却浅锁眉头。 此处往西百余里,沃野千里,孤城矗立,鸟兽尽绝,唯存难民。 面前将领询问道:“百姓躲避战事,恐受到牵连,深冬之际,夜半时分,你又何故前来?” 沈婉答道:“赵国农女,父兄从军,抗击代国,至今未归。抵达边关听闻魏国有一将领神似家父,特地来寻。家父姓沈,名忠,已年近六旬。” 话音刚落,帐中诸人皆面露惊色,唯有牧衡不为所动。 沈婉不知他是何身份,只觉城府极深,压下心思,将父兄特征,祖籍以及家中往事,一并作答。 将领神色松动,刚要转身询问,就见牧衡拿着七星珠正看着他。 “这……” 女郎眸色微闪,似在期待后面的话,牧衡却打断了他,“将军,雪停了,上山吧。” 将领稍怔,并不敢多言,连忙领命走出营帐,帐帘落下时,雪恰好停歇。刚走几步,他才发觉自己竟出了身冷汗。 寒气袭扰,牧衡又咳了几声。 余光里,女郎身着粗麻布衣,若不是那张脸被霜雪洗净,根本分辨不出男女。寒气激得她发颤,原本眸中破碎的湖面,已充满了平静。 牧衡挑眉,惊讶她的聪慧。 不过一个字,她好似笃定父兄就在此处,倒不似寻常女郎。 而魏军中,还真有这样一位将军。赵、代两国歇战时,探查情报的陆凉在祁山发现一队孤军,是赵国设的伏兵,死伤惨重,唯有一对父子还活着,陆凉盘问下,认出是阿父在前朝的旧部,而后收于魏国。 不久前,沈将军求人去了赵国,想接家中女郎送往魏国。 倒是与眼前人说的无二。 但今日极为重要,未让沈将军亲自确认前,绝不能这样放了。 牧衡抬手,仆从步到她面前拿起银簪,放于案上。 他用指尖捻了捻上面的血迹,看她眼中湖面翻涌,忽然发问。 “就算这样,也要来魏国?” 沈婉有些沉默,温婉的脸上浮现苦笑。 “不来,也难以活命。” 她跪在地上,望着簪子,歉意在心中蔓延,想到平城经历的一切,从未如此不喜过梅花。 寒梅雪,却能要人命。 牧衡脊背僵直,忽然的咳嗽让仆从慌乱不堪,直到那方帕子上落了嫣红,他才抬起头。 “你既觉得父兄就在军中,却不报上姓名,如何派人核对?”他不紧不慢地说着,仿佛从未咳过,独那凤眼下的红痕还透露着他的不适。 沈婉连忙答话:“单字婉。” 牧衡没再问下去,唤了士兵,“暂且扣着,待明日核对后再做定夺,若是,着人送往平玄安置,若不是……” 话音忽顿,他望向了她。 女郎聪慧,好似猜到他接下所言,面容闪过丝决绝,而后再没任何波动。 “若不是,处以绞刑。” 士兵将她从地上拽起,沈婉却再次跪下。 “请大人将我私押,我不能与战犯同关。” 帐中不知谁人嗤笑出声,伺候的仆从再忍不住呵斥道:“军中岂容你放肆!嫌疑未除,怎敢还提要求?” 仆从怒极,帕上的血丝让他担忧万分,恨不能马上寻医者来看,偏偏这位女郎又在此耽搁许久。 沈婉急切地道:“大人!我是女郎……” 她声音减弱,半跪在地,一侧胳膊还被士兵拉拽着,偏偏双眸生了潋滟水光,又羞又怯。 牧衡动作稍顿,在她垂头时,错开了目光,有意避开她的狼狈。 “倒是我忘了,先押进我营帐里吧。” 沈婉走出中军帐,尚不知身后士兵神色复杂,稍加思索,押送她的动作变得轻柔许些。 脚下半尺深的积雪咯吱作响,沈婉颤抖着轻叹出声,双眸中氤氲似落,随着她的吸气,却成了落入湖中的雨,荡着涟漪消散无踪。 士兵看她肩胛微动,还是忍不住道:“亭侯……大人,他是个好人,你别怕。” 沈婉刚回神,没听得太清,却还是放缓了步伐。 “嗯,你也是。你同我说话,会挨罚吧。” 她抬眸,笑得温婉,却略显凄美。 士兵怔愣在地,“你怎知?” “军营中的规定,父兄曾同我讲过。我带有嫌疑,除却审问,不该与我交谈。还是多谢你,我只是有些冷了。” -- 第4页 粗布麻衣挡不住严冬,她穿了许久,从未感到如此之冷。 大抵是将要寻到父兄了,才会变得脆弱吧。 她这样想着。 “我没事,不必再同我交谈。” 多么善解人意的话啊,却让士兵心中翻涌着冲动。 可他不能再言,危急存亡之际,哪怕有丁点儿嫌疑,都不能松懈。 士兵嘴唇嗫嚅,末了,还是忍不住发问。 “你缘何肯定我等就是好人?” “魏军,仁义之师也。” 士兵没再说话,两人默然前行。 前朝覆灭,因太后擅专,宦官干政,奸臣当道,导致了五胡乱华,各地叛军起义,迁都江南不久,便迅速灭亡。十二国中,唯有魏王是前朝宗室,君王视民为众,保留着前朝思想。余等,皆小人叛匪,前秦等地甚至以食人为乐。 只是乱世之中,唯求自保,已鲜少有人能想起弹丸之地的魏国是怎样的地方。 牧衡站在帐前,营中寂静,那些话他听得一清二楚。 仆从在旁询问:“郎主,那位士兵……” “不罚。” 他转身掀起帐帘,目光所致,便是她刚跪过的地方。 女郎宛如寒冬修竹般坚韧,路途艰难,辗转各处为寻父兄,银簪仅仅弑杀凶兽就让她怕极,但将寒刀架在她颈间的魏军,却丝毫不惧。 原来,这就是理由。 牧衡似有触动,转头望向乌云遮掩的黑夜。 兴平三年十月十二,魏国初雪又怎见天象。 沈婉行于营中,积雪上痕迹寥寥无几,周遭寂静无音,唯有卫兵站岗,远处火把与草人营造热闹。 大军似不在营中,又不闻刀剑兵戈之音,想必今夜定有要事,而她寻父兄的事要等明日才能核对,应当与此事有所关联。 直到远处火光冲天,营中变得躁动不已,传来的刀兵之声可震动天地。 探马接二连三回到营中,战报声声可闻。 “报!我军已点燃齐军后方粮草。” “报!齐军潘契已被陆将军斩于马下。” “报,齐军因大雪未有防备,我军势如破竹,陆将军携带部下犹过无人之境,已闯入齐军内防。” 捷报频频,让营中士气大振,甚至有老将含泪而跪。 沈婉在营帐前回首,中军帐前的牧衡掩面微咳,弯腰搀扶着面前老将。 离得有些远,却依旧能听到老将的喊话。 “全仗先生们救魏国于水火,天佑大魏啊……” 魏国国力甚弱,陆老将军年事已高,早已不能上马,若有强国攻之,边关难以支撑。可就在不久前,魏王七子公子期,暗中携竹林四友归魏,恰好能解燃眉之急。 天下名士,竹林四友为首。 江左温时书擅谋,辽东陆凉擅战,幽州沈意擅地理,辽东牧衡擅演天象,卜筮天下之事。 十二国王侯皆心向往之。 尽管如此,两军实力悬殊,魏军难守亦难攻,取胜唯有取巧。今夜大雪,齐军停于平山扎营,对魏军来讲却是唯一的机会。齐军营地处东南,以火攻顺风烧其粮草,后方派人袭营,主力可藏于地形复杂的平山之中,声东击西,攻其不备,方能得胜。 此计出自温时书口中,平山地形早被沈意勘测,陆凉作为大将领军。 万事俱备,唯有漫天大雪让人无计可施。雪能让齐军按兵不动,也能让魏军难以火攻。 牧衡却言,今夜亥时,必会雪停。 彼时魏军哪肯信这话,公子期力压众议,才得以按计行事。将士们还是心中愤慨,奈何牧衡身份尊贵,还是魏王亲封的山亭侯,三军敢怒不敢言,直到亥时雪停,捷报传来,众人无不信服。 但是这些,沈婉并不知晓。 她望着熊熊大火,颤声问:“魏军,一定会赢的,对吗?” 押送她的士兵也在原地伫立许久,听她问话才回过神来。 眼前女郎虽是赵国人,她若没说谎,那位沈将军就是她的阿父,正在火光处与敌军厮杀,期望魏军能赢,也是理所当然的。 士兵却不能在军情上与她搭话,刚掀起帐帘,未等二人进去,身后就传来了牧衡的声音。 “你可猜到大军不在营中?” “略猜一二。” “为何现在才惧?” 沈婉转身,寒风使她眼鼻泛红,两人遥遥相望。 “担忧父兄……” 她顿了顿,又道:“父兄曾言,仁义之师不会欺辱百姓,我在赵国时,农田常被兵马踩踏,对父兄所言,早已向往许久。” 若魏军输了,不过多久,便会被齐国吞噬殆尽。 哪怕是她也明白,齐国之势,并不是魏国能敌。 风声呼呼,雪沫阻隔了他们的视线。 她的话,不过是百姓最质朴的心愿罢了。 第3章 初雪霁 寅末卯初,天光微亮,熹微下雪屑漫天。 沿路乡野皆是断壁残垣,飞禽高升啼鸣,啄食路边血骨。这是平城以东二十里之处,已在魏国境内。 画轮四望通幰七香车上①,轻咳声声,同行不过数百魏军将士。 平山之役,魏军初捷,击敌军精锐数以千计,三军士气大振,却不见松懈,齐国势大,除却平山一万余人,后方重甲士兵,据探马言,应有三万余人。 -- 第5页 平城乃是孤城,旁边却是魏国边关重地——宛城,将士们连夜赶到,接付守城事宜。 牧衡则带三百甲士往都城平玄赶去,需将前线军情禀报魏王,以保公子期领军之权。 魏王年事已高,共有二十子嗣,今冬正是储嗣之争的关键时机。公子中,野心者不在少数,公子期原被魏王不喜,竹林四友出山后,才得让魏王青睐。 前线虽捷,但军情传于王都,恐一变再变,牧衡不得不亲自回去,以方变故。 因此,沈婉的事,也一并搁下。 七香车旁,女郎跌撞前行,早已筋疲力竭,仆从却不许她扶着车架,只恐玷污这尊贵的香车。 不知行了几里,单薄的麻衣让她愈发浑噩,渐渐连口鼻中呼出的气息,都难以形成白烟。只听一声闷哼,积雪似雾扬起,吹散在牧衡的眉眼间。 “停。” 仆从嫌弃地将她从地上拽起,笼巾早已散落在地,一袭乌发如瀑,染了半面雪。 “郎主,她摔了,让人架着吧。” 她青丝乱舞,教人看不清神色,只闻急促的气息,她好似欲言,却又发不出音来。 “将她扶上来。” 仆从有些犹豫,“可是郎主,她怎有资格……” “不必多言,不能因此耽搁。” 主仆二人没再说话,沈婉被扶了上去,香车再次前行。 帐幔阻绝了寒气,可沈婉还是冻得蜷缩成一团,青丝雪浸湿了身下。 香车摇晃,覆于牧衡膝上的黼裘②盖至女郎身上,不知名的药香,使得沈婉紧锁眉头。 她伸出手,勾了勾他华服上的纹路。 指若削葱根,可惜却生满了冻疮。 牧衡缄默片刻,从大袖中拿出青玉瓶,极小一颗药丸呈于掌心,他侧首,递于她唇边。 女郎却紧闭双唇,眸中含有戒备与疑惑。 “若你是沈忠之女,就知我不会害你。” “张嘴。” 他音色泠泠,让人不容拒绝。 下一刻,药丸便送至沈婉口中,暖意从唇齿间漾至全身。 “多谢……” 她叹出浑气,终于能发出声音,却被牧衡打断。 “撑不住,又为何不言?” 沈婉看着他华服上的金纹,淡淡道:“大人尊贵,而我是民,更有嫌疑在身,一切都是应该的。” 自前朝起,后至十二国,仅有王侯将相,士族地位崇高,而百姓流民居多,大部分皆以佃客、部曲、门生、故吏、奴婢的身份生存,说到底,还是逃不过一个“奴”字。沈家是军户,地位也极为低下,而她身份不明,嫌疑未除,与奴又有何异? 奴与民,不过一道纸约,耕种田桑,徭役赋税,皆用来奉养士族,十二国中,无一例外。连魏国也是如此,只是赋税轻些,士族不会侵占土地,战争时不得扰民耕种,地位上并无区别。 牧衡皱眉,捏着玉瓶的手指渐渐泛白。 他生于士族,竹林四年不曾下山,与民第一次这样接触,却忘了民该有怎样的地位。 哪怕今夜她埋身荒野,不过是失去了位无关紧要的赵国百姓,就算是沈忠之女,众人也只会叹她命不好。 牧衡阖目良久,语气微叹。 “若在魏国,尚能留存的不过几亩薄田,徭役赋税也会存在,就算这样,也令你向往许久?” “乱世百姓,不敢奢求,能得薄田几亩,便是幸事,不至于会挨饿。” 沈婉嘴角泛起苦笑,不知他何故这样发问。 “赵国百姓都食何物?” “麦粥③。” 车外风声急促,牧衡欲语,清冷的面容似有松动。 “大人关心民生?” 地位崇高者,已有多年未曾关心此事,才至十二国各处烽火狼烟。 牧衡没有直接答话,却又发问,“你真正向往,所为何种模样?” “不敢妄言。” “讲。” 沈婉几近沉默,在他的注视下终于开口,“天下太平,百姓不受饥寒之苦,无同类相食,有桑田可耕,除徭役之苦,君王贤明爱民,安居乐业,别无他求。” 她言,字字珠玑,士族子弟读书时无不听过,却无人想过书中为何这样说。 牧衡听完,只觉腰间六星珠颗颗发烫,他抚上去,欲从中感应指引。霎时,急咳不止,血珠顺嘴角延下。 北斗七星,主死;南斗六星,主生。自他出生,阿父便将二珠传于他,大事推算,皆在此上,唯有今日,出奇至极。 牧衡咳疾愈发严重,惊乱了仆从士兵,快马加鞭,直至夜里戌时,终于赶到魏国都城,平玄。 而沈婉却一言不发,对牧衡,越发不解。 至牧家后,牧衡前往宫中,沈婉交由仆从看管。 家中奴婢皆对她身份好奇,女郎穿着粗鄙,却异常貌美,举动皆宛若秋水平和,不似常人,又与郎主同乘香车而归,让众人心里早已惊叹不止。 仆从却不喜沈婉,牧衡两次咳血恰好她都在,让仆从心中猜测频频,愈发觉得是她惹怒了郎主,又气她身份可疑,让郎主关照至极,妒意中烧。 便留下“嫌犯”二字,关入马厩,任凭奴婢看管。 直至夜半时分,牧衡才从宫中归家,唤了沈婉前去。 “你与父兄经历,再择重要之事复述给我,若有特殊之处再好不过,明日着人快马核对。” -- 第6页 牧衡没有抬头,手中还在整理宛城来的书信,并不知沈婉现在的模样。 她被关在马厩两个时辰,奴婢们常去拿马草戏弄她,青丝变得杂乱,连眼尾都被碎石磕伤。 沈婉深知自身处境,见他繁忙,便言:“我会写字,若大人不便倾听,我可写于信中,待会教大人过目。” 牧衡手中动作微顿,道:“也好。” 仆从本想阻止,见他答应才悻然给沈婉拿去纸笔,站她身后,将信中所言一览无遗。 看到最后,仆从嘴边竟有了抹冷笑。 沈婉信中书写了家中许多旧事,牧衡一一看过,直到最后那行字,让他抬了头。 【沈婉,小字雪儿,锁骨间有两颗对称红痣,自幼时便有,家父知晓。】 入目便是她杂乱的发丝,细看下,还有几棵杂草藏在其中。 牧衡皱眉,望向了仆从。 “她关在何处?” “马厩。”仆从见他面色不虞,连忙又道:“郎主,她还未洗脱嫌疑……奴不知关在何处合适。” 牧衡凤眸微动,越发不快。 他走得急,确实没吩咐过仆从该如何处置她,却没想过苛待她。毕竟沈将军是在寻女,她所言又完全符合,只是他心中尚有疑问,疑她是敌国探查消息后安插的奸细,因此一再小心,想仔细核对。 但回程时他已心存愧疚,怎想见她这般模样。 仆从还欲解释,牧衡却抬了手。 “带她沐浴,寻家中姊妹衣裙给她,让她吃过饭食后,明日再带来寻我。” 沈婉一愣,临走时对他行了谢礼。 她走后,牧衡稍加思索,还是叫了奴婢又再行吩咐。 牧家宗族聚居,宅邸甚大,钓台曲沼,飞梁重阁,所行之处涧道盘纡,园中景色风流极致。 辽东牧氏,魏国门阀,权势之大,无士族可比。 沈婉尚不知他身世,初时只觉非富即贵,见闻宅邸模样,心中浮现四字——富贵至极。 行至浴间,水汽氤氲,只留沈婉一人在内。 而门外,仆从却与此处奴婢暗中低语。 “郎主当真不会过问?” 仆从见奴婢神情中透露些许试探,意味深长地道:“郎主日理万机,前线军情紧急,自然不会顾及嫌犯如何,你且放心玩耍,不会有事。” 奴婢轻笑,暗声打趣,“多谢兄长记挂,夜里送来玩物。” 言毕,两人笑而不语,奴婢转身进入浴间。 屋中女郎刚脱下麻衣,见她进来不禁面露惊慌,奴婢却一再逼近。 “奴婢来服侍女郎。” “不必麻烦,我自己来就好。” 奴婢却愈发不快,又向前一步,已颇为不耐烦。 “还请女郎勿要让我为难。” 沈婉还欲拒绝,抬头见奴婢紧盯自己锁骨处,心中似有了然,沐浴宽衣,再不遮掩半分。 次日辰时,竹林居中,沈婉换作女郎装扮,红色衫裙拖地,衬得她雪肤花貌,容颜迤逦。 室中却静谧异常,牧衡身着朝服查看公文,始终未曾抬头看她。 而沈婉心神复杂,自昨晚沐浴后,越发憔悴,再不发一言。 直至探马来报,才打破了两人的沉默。 “禀亭侯,温先生唤您即刻前往宁县屯军,宁县已有驻军两千,尚无大将,需有人领兵。先生所言,宁县与宛城互成掎角之势,若宛城有危,宁县可派奇兵相助,反之亦然。” 牧衡眉头微动,令道:“我已知晓,即刻前往,你速去复命。” 沈婉跪坐在角落,听两人之言,才了然牧衡身份。 魏国这般年纪封侯者,只山亭侯一人,她行至边关,常听难民谈起。 山亭侯,牧衡,字雪臣。辽东牧氏,官至侍中④、国师。擅演天象,卜筮之术已至极致。 但两人所言,却让她心中慌乱。 “还请亭侯将我带到宁县看押。” “军事为重,不便带女子前行,你尚有嫌疑,又怎能前往要地?” 牧衡见她更改称谓并不惊叹,却因她言语不快。 军事紧急,不能耽搁。 沈婉深知自己没资格请求,却还是弯腰伏地,语气已有悲泣之感。 “亭侯若真疑我,我身处之地,应当还在马厩,但亭侯所为,实在令我不解,但我实在不能独留此地。” 她没说缘由,牧衡却因她言走上前去,弯腰伸手,紧勾她下颌,女郎神情中显露痛苦。 “你最大的错,就是太过聪慧,令我不得不疑。” 沈婉蓦然抬眸,耳畔仿若惊雷乍现。 “沈忠投奔魏国不过月余,我等皆不知他琐事性情,更不知他身为武将竟饱读诗书,还教予家中女郎。你可知军中将士,识字者寥寥无几?你虽看似符合,却见识颇广,言行举止皆不似常人,却像士族才女,军情火急无法佐证,叫我怎能不疑?” “亭侯差人见过我的红痣后,也还是不信吗?” 沈婉不知如何解释,按寻常道理没人会信一位将士饱读诗书,确是她疏忽了,可她来寻父兄的事,从未骗人。 她几近崩溃,不顾体面礼教询问出口,回想起沐浴时的场景,让她只觉屈辱又痛苦至极。 奴婢不信红痣为真,一洗再洗,直到身上肌肤渗出血珠,全身满是红痕,才得以放过她。 -- 第7页 她不怪牧衡,知晓他不信自己,却更惧怕士族里的一切。士族奴婢,自觉高人一等,时常狐假虎威,在外欺辱平民以获乐趣,被辱百姓冤死者不计其数,贱籍哪里比得过民,可乱世之中,礼崩乐坏,没人可替百姓伸冤。 那些奴婢,将她视为嫌犯,留在牧家,恐怕牧衡一走,她便会被欺辱致死。若牧衡事后问起,理由随意可编。 沈婉轻叹噘泪,却不肯哭泣,伸手想拿开下颌桎梏。 牧衡手中动作一松,见她手臂红痕累累,满腹的话顿时消失无踪。 “我从未。” 门,骤地被推开,又一探马来禀报军情,寒风灌满了整个室内,吹动着她的青丝,扰乱了他们的视线。 沈婉却再不能移开目光。 她困惑、不解,再到不可置信,最后却化成最轻微的二字。 “什么?” 第4章 初雪霁 众人到达宁县屯军已有五日,却无法与宛城大军联络,宁县外五十里便是齐军大营。 敌军营地三面环山,几乎断绝了绕袭的可能,而宁县守军不过两千将士,内有百姓三千,所需辎重甚多,齐军却在城外切断一切往来,时不时还会派将士前来叫骂。 牧衡来时,宛城还未来得及交付接下来的事宜,连粮草也未能入城,皆被齐军在外阻断。 此时的宁县,几乎与孤城无疑。 而齐军对宁县虎视眈眈,试探多次,只等城内弹尽粮绝,一举攻城。 沈婉的事,因此一再耽搁,虽被带进宁县,还是未能洗脱奸细嫌疑,时下的牧衡,却无心在她身上多费心思。 城墙上,与牧衡守城的将领,正是那夜含泪而跪的老将。 “城内粮草还可坚持几日?”牧衡俯瞰城下,敌军高声叫阵,中气十足且士气高涨,显然此次齐军做足了准备。 老将偏头微叹道:“城中,尚能坚持半月。” 牧衡闻言转身,紧锁眉头。 “黄将军何故对我隐瞒?城中粮草均为宁县粮仓所屯,我军来时并未携带辎重。我虽不知具体数量,却知此乃军民共用,若我军可撑半月,百姓又该如何?” 黄复一叹再叹,纠结许久才肯告知他真相。 “城内已无粮草,唯剩几仓陈年旧麦,可做麦粥能撑三日,粮仓自昨日便不再对民开放。若旧麦食完,当杀马充饥,若马匹食尽,当食百姓……” 一席话说完,角落里的沈婉蓦地低头,紧闭双眼缓缓吸气,寒气从口鼻直至肺腑,透入四肢百骸,让她无从所适。 受到刺激的并不止沈婉一人,就连守城士兵神情也有所松动。 他们年岁不大,大多数是第一次经历战争。 牧衡手搁在腰间,遮住了微微颤动的七星珠。 “荒谬。将士从军,本就为民,若因脚下土地食民充饥,我等又有何颜面面对魏朝百姓。” “若真到弹尽粮绝之日,宛城援军还未赶到,便只能如此。”黄复顿了顿,又道:“亭侯初次领军,有所不知。齐军,豺狼也。昔日前朝南渡,各地起义,齐军屠城十余座,蚕食人肉数不胜数。若能以此坚守城池,总好过齐军冲破宁县,屠杀魏国其余百姓。我也不愿见此情景,现下却实在无法……” 城墙上没人再出声响,初时齐军叫阵无人理会,如今再听,竟有鬼魅索命之感。 牧衡感受着掌间滚烫的七星,看向了黄复。 他已年过六旬,双手布满老茧,两鬓斑白可见,这等年纪本应颐养天年,却因魏国无大将可用,还需上阵杀敌。看他望向周遭年轻的将士,继而红了双眼,牧衡的心也随即一沉。 “士兵拿与我的粮食,是栗粥①。日后,也换成麦粥吧。” 牧衡说到麦粥时,视线也落在了沈婉身上。 他第一次听见麦粥,便是从她口中,那时依稀能猜出是何物,没能磨成粉的谷物才能熬成粥。时至今日,他仍没食过,但黄复口中旧麦,显然是不得已才食之。 或许,此物要比他想象中还难以下咽。 牧衡抬眸望向天际,音冷如弦,“今日将降大雪,会连下三日,齐军为防夜袭,必会严守阵地。待到第三日丑时,趁敌军困乏,我等携全部兵马袭营,做最后一搏。若顺利,宛城援军也将那时赶到,解救我等水火之中。若不顺利,人亡城陷,我等皆以身殉国。” 他弯下腰去,不顾身份尊卑,对将士们行了拱礼。 “诸位,我自与主公出山,便誓以仁义当先,恕我不能下令烹食百姓,还请诸位再信我这一次。” “亭侯!”见他卑躬,上至黄复,下至卫兵皆伸手去扶。 宁县与宛城音讯阻隔,迟迟不到援军,众人心知肚明,恐怕宛城也自身难保,所以早就不存有期待。牧衡所言,也并不是什么谋略,是来自大魏国师的推演之术,这些他们都明白。 黄复紧握他手,嘴唇嗫嚅,良久才道:“亭侯得明主出山,如鱼得水,我等得亭侯领军,乃百姓三生之幸,又有何理由拒绝。我等家中皆有妻儿老小,哪能忍心做食民恶事!” “亭侯,我等愿与此地共存亡!” 城墙上,不闻拒绝之声,所有将士皆默认了黄复所言。 就算食人充饥,若不能挣脱危机,到最后也是一样的下场。这已是宁县,最后一线生机。 -- 第8页 城下齐军听不清他们的话,见人影攒动,便嗤笑他们做困兽之斗。 讥笑辱骂震耳欲聋,几乎与大雪同时落下。 风雪呼啸,渐渐隔绝了齐军之声,却让魏军将士惊叹不止。 “你们看,真下雪了。” 牧衡侧立望着城墙上的将士们,细雪簌簌落在他的黼裘上,直至仆从撑开油伞,被隔绝的一方天地下,只留得他声声轻咳。 黄复在旁嘱咐道:“亭侯当心咳疾,还请先去衙署歇息。” 牧衡颔首轻应,抬步往城楼下走去。 却见几位将士被换下城楼,神情中难掩激动之色,便由此停了步伐。 “将军,他们欲去何为?” “这是魏朝军规,每至绝战前,若有家属在城中,即可归家两个时辰——”黄复顿了顿,望向他道:“用作交代后事。” 牧衡沉默了须臾,叹道:“将军可否带我去看看?” “亭侯?” 黄复本欲阻拦,却见他手指渐渐紧握成拳,好似在思考重要之事。 那些话一下梗在了喉咙里。 “主公之愿,乃是民心所向。我生在士族,对这些不甚了解,还请将军谅解。” 牧衡捂帕轻咳,上面却零星落了几抹血迹。他却将帕子攥在手中,不欲让旁人发觉。 他这样说,黄复不好拒绝,便决定带他跟随一位士兵归家。 两人走至楼梯处,牧衡却不再向前。 角落里的人,需在他三丈外跟随,自来到宁县一直如此,只是现在,她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 牧衡走近,女郎抱膝低头,手指根根紧扣在衣袖上,透过苍白的肌肤,能看见手背上暴起的青筋。 还有,她在发颤。 “沈婉,抬起头来。” 她还是未动。 牧衡不知她何故如此。 他想了想,俯身扶上她的胳膊,却不料女郎似受了刺激,凄历地喊叫,“不要!” 仓皇中,她抬了头,本该温婉的脸尽现惧意,容颜憔悴至极。 牧衡心中微动,想到了那晚中军帐外,她也是如此。 沈婉闻到药香才逐渐反应过来,眼前的人,是牧衡。 他没有下令烹食百姓,只是她想起了那晚的事,所以惧怕不已,宛如梦魇缠绕在心。 “亭侯……” 女郎音色颤抖,牧衡却收回了手,“走吧,跟我去城中。” 沈婉不敢拒绝,踉跄两步跟他身后,心中还想着那日杀人时的场景。 没有人问他为何要带上沈婉,自从来到宁县,众人已经习惯这位女郎和几位卫兵跟随在后。 几人在雪中走的缓慢,而城中也并无百姓在街上,所行之处皆门窗紧闭,寂静的仿佛是座空城。 直到士兵叩响柴门,众人才停步。 “阿珠,是我回来了。” 门内猛然传来重物落地之声,接着便是女人哭泣的声音。 随着柴门半开,女人小心翼翼地探出身来,见到面前士兵,顿时泣不成声。 “你竟然家来了?”她说完这话才看到后面众人,怯生生地问:“这是?” 士兵没忍告知她真相,笑道:“亭侯关照将士,特允许我归家一叙。阿珠,还不开门?” 阿珠没见过大仗势,经过初时惶恐,小心翼翼地将众人请进家去,并不敢多言,目光则停留在士兵身上。 众人进到屋内,便听见孩童嬉闹之声由远到近。不多时,年幼的孩童就跑了出来。 他怔愣在原地,目光划过众人,最后落在士兵身上。 孩童张口欲唤士兵,却含泪忍住了,急切地望向他的阿母②。 士兵半蹲,张开手道:“是阿父回来了!你不记得阿父了吗?” 一旁的阿珠拭泪点头,得到肯定后,孩童放声大哭奔向士兵,将眼泪胡乱擦在他的甲胄上。 “阿父!阿父!”孩童不到三岁,并不能用言语表露自己的思念,一声声的“阿父”唤的人心头发颤,都别过脸去不敢再看。 牧衡紧攥六星,垂眸不语。 这是他第一次来到百姓家中。 竹木为屋,茅草为盖,无片瓦遮身③,放眼望去,清贫至极。阿珠却将陋室打理的极好,不见尘埃,唯有雪光从窗透露,御寒之物皆穿在孩童身上。 他曾见过路边白骨,以为乱世现状,不会过多去想。竹林四年也住陋室,却有至交相陪,每至寒冬,屋中总能燃起炭火,便觉得贫苦之家不过如此。 原来,一直是他没曾见过真正的清贫。况且此处尚在宁县内,边关村落更不知何种模样。 牧衡退后半步,转身却见红衣翻飞,令他想起她的心愿。 “赵国相比此处,又是何种模样?” “自是更加清苦。北方游牧而生,都城附近尚有村落,却依旧食不饱腹,茅屋遮蔽不了严寒,大多数人会死于饥荒。” 沈婉刚缓过神来,思索许久才给出答案。 但眼前人,却没想再问下去。 直到孩童破涕而笑,沈婉望着他们,不自觉地露出浅笑。 她的笑隐忍克制,却流露真心。沈婉很美,举止不俗,脊背不曾弯过分毫,宛如风止时的青竹,经冬不凋,为予寒不折。 牧衡想着,收回目光,走至她身旁停步。 “回去了。” -- 第9页 这一次,她不在三丈开外,连鼻间都充斥着他身上的药香。入目,便是他华服上的金纹。 沈婉随即一愣,后退半步。 魏军疑她身份,不肯让她近身牧衡,却没想过,他会自己走上来。 “亭侯应该疑我。”她垂眸,又往后几步。 她不知他作何这般,却怕仆从发觉,暗地里又让她吃尽苦头。 牧衡没再逼近,推门往外走去,好似不曾听到她的话。 霎时,雪粉吹散,落于沈婉的腕间。 她伫立良久,直到那抹玄色身影隐约不见,后头有人催促,才慌张跟了上去。 第5章 初雪霁 柴门外,吹得众人风雪满身,牧衡掸落衣间雪沫,只闻士兵匆忙呼喊之音。 “亭侯!可有招待不周,还请里间落座。” 他转身,伞檐下吹不散倦容。 “并无不妥之处,我想起些急事,你留在此处陪伴亲人吧。” 士兵微怔,见他玄衣消失,踌躇两步,听闻孩童哭喊,还是转身回到家中。 众人前行数十步,直至一座矮墙附近,牧衡倏地急咳,零星残血落地,醒目刺眼。 “亭侯!”黄复不知他咳疾已到这种地步,甚为后悔在雪天带他来到城中。 “我来背亭侯回去,你等速去寻医者来看。” 众人慌乱着,还未等近牧衡身,只听他道:“将军,无碍。歇一歇便好。” “等回去后,将栗米①分给城中孩童吧,哪怕每人只得一斟也好。” 黄复知他有所触动,还是劝道:“亭侯何苦,栗米军中所剩不多,亭侯咳疾严重,又怎能食麦粥不堪下咽之物。况且雪天寒凉,还是请先回衙署吧。” 牧衡缓缓摇头,扶着矮墙略走几步,始终不敢肆意呼吸,太寒冷的风让他的痛直达肺腑。 许是众人衣着华美,又有士兵跟随,引得两旁民居有了动静,百姓透过木窗悄悄探望。 直到牧衡又咳起来,风中柴门轻响,一位老者端着有缺口的水碗走来,热气消逝极快。 “这位郎君可要紧?这有碗热水,若不嫌弃,就喝了罢,也能好受些。” 牧衡转身,示意仆从接过。 当碗到他手里,银针却率先落在水中,待未变其色,仆从才道:“郎主,请用。” 牧衡双手接过,一饮而下。 “多谢老丈②。” 老者知他身份尊贵,初时并不敢靠近,见他咳嗽才出门,却没想过竟是这样进退守礼之人。 接过残碗,浑浊的眼里似有水光,“郎君可是出身名门?可是宁县守城将领?我儿年岁与你相仿,几月前参军,听说打了胜仗又到宛城去了。还望郎君定要守住此地,我怕儿想归家,却找不到回家的路啊……” 老者想念儿郎,不禁痛哭流涕,唤起百姓们思念之情,风雪中传来许多隐忍的哭声。 魏国人少地稀,与齐国交战的四万大军,几乎是魏国所有的青壮儿郎,使众人触动不已。 牧衡俯身,谦卑至极。 “还请老丈放心,我等定会竭尽全力,令郎也定能归家。” “好好好,这样就好。”老者拄杖往家走去,嘴里一直念叨着这话。 牧衡视线追随老者,最后却落在沈婉身上。 “将军,我心有愧。我等在城墙上一言就能决定百姓生死,却从未听过百姓心声。他们生活清贫,条件刻苦,要的却仅仅是家在,人在。我贵为诸侯,享食邑赋税③,却没为百姓做过分毫。今日之闻,令我羞愧悲痛。” 他在回答黄复,却始终看向风雪中的女郎,她不弯脊背,沉默地面对他,好像在此刻忘却了刚才的惶恐。 直至话音落下,女郎低眸挽发,拨弄着脸颊青丝,继而盈盈对他行了谢礼。 “亭侯……”众人惶恐,纷纷跪地,却都不知该如何开口。 身居高位者,想要百姓的命轻而易举,更遑论战争之下,被烹食的人,乃为国捐躯。但他们听得懂,牧衡所言为“民心”,自前朝起,上至王侯将相,下至黎民百姓,早就忘了这个词。如今再听人提起,竟觉恍如隔世。 “走吧。”牧衡抬步而行,伞檐下,只见白雾缭乱。 他惩罚般的肆意呼吸,感受着肺腑灼烧般的痛,想起了幼时阿父所言。 牧家这一代里,他在玄学上天赋造极,自三岁开蒙,除却读书,余下的事便只有推演之术。阿父曾言,他能辅佐仁德之君让百姓免于战火,免于困苦,使得天下太平百余年。他当以此立誓,追随此志奉献余生。 士族生活纸醉金迷,放浪形骸,他不曾参与,也不见百姓究竟如何。竹林隐居四年,路途中见识甚少,总有人将他守护,只是知晓这是大义,主公仁德,一切是他该做的。 时至今日,他才明白这些话的含义。 * 夜里子时,大雪簌簌拍打窗檐,沈婉跪坐在火炉旁,看着案前的人一遍又一遍的推演。 每行一次推演之术,牧衡的咳疾就会愈发严重,不知何时,白帕被血浸透,看不出从前半分模样。 可他却未停下,咳疾生来自带,医者寻不到病因,却知与推演脱不开干系,许是窥探天机遭到的反噬,每次都让他痛苦不堪,不得随意推演。时至今日,他已不知自身还有多少时日,生死之事不得推演,却唯独放不下心中忧虑。 -- 第10页 黄复实在不忍,出声劝道:“亭侯,已到子时,不能再算了。” 打断牧衡的不是这话,而是七星尾颤抖旋转的破军星④,霎时便见血雾尽洒书案,七星落地之声。 “亭侯!你这是怎了!”黄复不懂这些,连忙用干净帕子替他擦拭,想从外喊人进来。 牧衡却制止了他。 “黄将军,不可。大战在即,宁县乃是孤军,万不能因我病情动摇军心。” “雪停袭营,已下军令,大雪如期而至,亭侯究竟有何顾虑?我忧亭侯咳疾,请亭侯别再行推演之术。” 牧衡已不能直坐,靠在黄复肩上,拿起带血的七星珠,缓缓而道。 “北斗第七星,名为破军,代表冲锋之军,却危险极大,损兵折将,孤军深入,有接济不及之虑⑤。将军可明白我心中之忧?” 黄复为将,自知此计乃是最后一搏,众人皆是九死一生,听他这样说,却还是颤抖着手接过七星珠。 “可有几成胜算?” “唯有一成。当日丑时,破军化禄,当有援军补充接济,源源不绝,为先破后立之兆⑥。若那时援军未到,我等皆会葬身此地。我几次三番想确认主公他们是否会及时赶到,奈何天机不肯泄露……我已尽力。但魏国气数大胜,最差的结果不过是我等殉国,后方依旧能得以保全。” 宁县与外断绝音讯,若要两军同时赶到齐军营地,人为不可,唯有天意。 两人相顾无言,却别无选择。 黄复想了又想,不敢再提起军事,嘱咐道:“还请亭侯早些歇息。” 牧衡摇头,看向了火炉旁的女郎,“你来,我有事托付给你。” “亭侯?”黄复的戒备近乎与沈婉的错愕一致。 “无碍,我刚推算过,她确是沈将军之女。” 牧衡将胳膊抵在案上,执笔时手晃动的厉害,每落下一笔,便见他眉间紧锁又多一分,好似在极力隐忍痛苦。 待沈婉跪坐在他身旁,他才道:“你是女郎,又是百姓,可藏于城中。若齐军不屠城,你且将此信替我送至你父兄手中,让他们交予温时书,不必忧虑能否抵达宛城,到时必有机遇。若齐军屠城,我会派亲卫护你杀出重围——” 牧衡顿了顿,才道:“只为护你性命。” “亭侯,我不能……”沈婉的话,在看清纸上内容后,戛然而止。 他在信中斥责空谈误国,自省所作所为,谈及百姓字字泣血,“麦粥”二字格外醒目,他嘲自己无为,无用。却只求挚友,能够继承他的志向,护大魏江山,体恤百姓之苦。 沈婉抬头看他,郎君容颜绝色,是承浮光现的凌冽山中雪,却难掩病态与痛苦。 而病痛之苦,源于三件事。 一为援军,二为魏国退路,三……却是为她。 她不止一次想早些摆脱嫌犯身份,从未想过是这种方式。 当信纸交予她手上后,沈婉垂眸许久,却将信纸还给了他。 “还请亭侯亲自将信交予温先生,我突然不是很想见父兄了。” 见牧衡欲言,她却摇了摇头,“我出身卑微,命运多舛,亏得父兄守护才能活到今日。十七年来见过太多残忍之事,乱世之中,百姓痛苦不堪,甚至不如猪狗。亭侯是我唯一见过能重视民心的诸侯,大魏不可无你,天下百姓也需你。若父兄知晓我抛下亭侯苟全性命,必会痛恨终生。” “你听着,我尚不知自身能否逃过此间劫难,病榻之躯也无法承受颠沛流离。更何况贵为诸侯,大战在即,当与城池共存亡,若独自逃命,我将愧对先祖,愧对主公,更无颜苟活于世。守护此处是每一位将士的职责,我们都不可走,唯有你能。” 牧衡再一次将信纸交给她。 “你是民,无论魏赵,好好活下去,就当全了我的执念。待大战结束,主公定能分你良田,护你安稳度日。” 沈婉低头,不知何时,那张薄薄的信纸竟宛如千斤重,压得她双手颤抖不已。 他明明从未有过信任,却在紧要关头忍着病痛推算她,信中虽没讲重要之事,他却将活命的机会让给了她。 沈婉愈发沉默,很想问问他,究竟什么让他改变了对她的看法,才能行推演之术。 牧衡望她模样,倏地明了她心中所想。 “麦粥,实在难以下咽,与百姓的苦如出一辙。继而让我明白你心中向往,那是为民者,最为质朴的心愿。” 话音落下,窗倏忽被吹开,风声呼呼,仿佛回到了他们初见的夜晚。 第6章 初雪霁 子时三刻,晦明重叠于野。 沈婉站在城楼上,沾了满身风雪,狐裘下红衣振振,目光却始终望向宛城的方向。 再过不久,就是丑时了。 雪还未停,宛城也没有任何音讯,如今的宁县却是座空城。 两千守军在戌时雪急出城,冒雪藏于齐军营地附近,待丑时雪停,将会立即袭营。 城中再无守城将士,若援军不至,或大雪未停,则宁县失守。 而她也会离开此处。 那日牧衡的书信,她还是接下了。 城中百姓皆为老弱妇孺,根本无法前往宛城。能离开宁县,识得魏军将领的,便只有她。 风愈吹愈烈,睫羽上厚重的寒霜使她不得不垂眸,继而视线落在狐裘上。 -- 第11页 裘服中以狐裘最为贵重,为诸侯所服①,原本的她并无资格穿于身上,却得牧衡相赠。 身为民的她甚为惶恐,他却言:“只当是前往宛城御寒之物。” 牧衡信中所言她看得明白,已有托付后事之意,如今穿着狐裘,却让她丝毫感受不到暖意。 严寒的不仅是兴平三年的冬,还有这座城。 雪沫落狐裘,沈婉一遍遍掸下,好似这般能掸落心事,直到有人唤她,才停下动作。 “沈婉,下去吧。城南已备好马匹,会有卫兵护你。待丑时一到,即刻出城。” 沈婉倏地失语,好半晌转身,默然行礼,跟随卫兵往城楼下走去。 直至楼梯口,她顿下脚步又望向宛城的方向,却在余光中看见了那抹玄色身影。 “一路珍重。” 她本不欲再看他,宁县的一切让她不敢多想,无论魏赵,任谁也不忍看城池的沉浮。 如旧清冷的音色,却令她改了主意。 她忽地想仔细记住这位守护城池的诸侯。 牧衡步至城墙旁,寒风吹动大袖,玉冠下容颜绝色,丝毫不见松动之情。 沈婉却猜不透此时此刻的他在想些什么。 女郎一步三回头,直至看不见身影才收回视线。 上马奔向城南的那一刻,风声仓皇中,竟能听闻百姓细碎的哭声,不知是马匹颠簸,还是寒风呛人,她没由来地红了眼眶。 魏国能有牧衡这样的诸侯,确是百姓之幸,但今日的宁县,却不知福祸。 沈婉并不会骑马,全由身后卫兵控制缰绳,她很想让他慢一些,再等等。 本不该这样快就走,那日到后来,黄复却言,若宁县守军被灭,宁县危在旦夕,想突破重围难如登天,趁乱而走才有生机。 当马蹄踏出城门时,雪倏忽停了,沈婉仓皇抬头,只见远处山涧火光冲天,兵马厮杀声响彻天地。 而东南方位,黑甲重重望不到边际,只见玄色旌旗愈来愈近。 “亭侯,是援军!是援军啊!”城池上,呼声阵阵。 兴平三年十月二十二丑时,魏国大雪初霁,宁县等来援军,出其不意攻营,援军源源不断,击得齐军节节败退。齐国派来文官言和,魏齐两国交战暂告段落。 牧衡护住了宁县,而沈婉却在那时将目光聚集城楼,明眸中玄衣翻动,再容不下其他。 * 齐国撤军言和的几日里,因大军整顿,沈婉未能见到父兄,核对的回信却送到了牧衡手上。 同行而来的,还有竹林四友之首——温时书。 衙署偏堂,满室玄衣,唯有一人白袍加身,他徐徐自门外而来,清澈温润,举止风雅,眉间生有红痣。 十二国皆有所耳闻,江左温时书,松风水月②,君子风度。 众人皆以礼相迎,他却谦逊回礼,与牧衡对视时,两人却千言万语梗在喉间,不知该从何问起。 宁县危情,实在众人意料之外。齐军将主力分散,留有部分兵力猛攻宛城,每次只攻一个时辰,却次数甚多,让宛城无暇顾及其他。连日来宛城诸人夙夜忧叹,恐宁县失守。 军中将领都以为宁县会烹食百姓,等到杀出重围,往宁县赶去时,却见齐军营地火光冲天,而城池未伤丝毫,城楼上唯有锦衣华袍的山亭侯,百姓挨饿仅有三日,已出乎援军意料。 而竹林四友在消息封塞时却能心意相通,已在军中广为流传。 牧衡想了许久,问道:“宛城守军杀出重围,损兵折将可有几成?” “五成。” “定是苦战许久,鹤行又怎会在夜中派兵前来?”牧衡虽能推演结果,却看不透细节。 他不解,挚友来的实在太过及时,若换作他人统军,定不会费五成兵力杀出重围。 温时书笑的温和,“你我相交四年,唯有信任二字。我笃定你必不会烹食百姓,唯会奋力一搏,因此夙夜迎敌,倾尽所有杀出重围,特来支援。” 癸丑时,破军化禄,同时太阴化科③。 原来太阴的象征,是挚友的信任。 牧衡缄默片刻,忽而道:“鹤行总是这般会洞悉人心,看来有些事倒是我多虑了。” “所忧何事?” “那时城危,将平生所愿写于信中,托付旁人交付于你,现如今却情怯难言。” 他的视线落在那袭红衣上,女郎洗脱嫌疑,不用再跪坐于角落,似有心事萦绕,从不曾抬头。 温时书慧极,来时便见到有位女郎,顺着挚友视线望去,心中宛若红炉点雪④,霎时明了她就是沈婉。 “雪臣所愿,我猜即是我等心愿。”他顿了顿又道:“我今日前来,却有要事。如今齐国虽退,但野心不灭,重振旗鼓后,必会卷土重来。赵代两国战火频频,但代国内有政权冲突,游牧为生,若代国与齐国联手吞并,将唇亡齿寒,魏国危矣!今日接到军情,北羌与前秦开战,赵国相邻,必会自危,不敢轻举妄动,我等可趁机直取代国。因此大军整顿三日,便要北上。” 此话一出,宁县将领皆哗然。 温时书没有解释,却低语道:“雪臣,朝中传来密信,大王性命垂危,诸位公子虎视眈眈,主公需立即回到平玄,以战功获封储嗣。此诚外忧内患之时,夺取代国一事,我已有计谋得齐国相助,使得赵国不得从中作梗。现下主公身旁需人辅佐,还请速回。” -- 第12页 牧衡皱眉,只觉腰间七星珠急转。 昨日收到核对回信,他已觉不对。沈将军在宁县一役立下战功赫赫,本该回到都城封赏,却在信中恳求于他,想将沈婉托付,信中之意分明是不能回。 他没有告知沈婉此事,只因尚不明确缘由。 竟没想到,原来都城将要变天。 他言:“我可即刻回到平玄。但主公即位,朝中势力还需时日清洗,攻占代国,恐怕会遭到群臣反对,到时主公王权必受影响,鹤行可想好计策应对?” 温时书从袖中拿出锦囊,道:“皆在此中。无关政权、门阀,其中理由便可敌万千言官,况且雪臣诸侯之位乃王上亲封,震慑乱臣可皆用此道。” 只这一言,牧衡便放下心来。 昔年温时书年少,舌战江东老臣,至今让无数士子谈之叹服。 挚友信他,他亦信挚友可解魏国之危。 两人相顾许久,温时书退后三步,拱手而退,牧衡望他腰后戒尺,眸光微动。 “黄将军,传我军令,宁县余下一千将士,即刻与我前往平玄。” 直到屋中将士散尽,沈婉才看向他。 两人密谋之语她尚不知,听闻攻打代国,却隐约猜到父兄不会回来。 “不知回到平玄,我该如何安置?” 父兄为魏军时日不久,沈婉猜想应当在魏国还没有土地,何去何从,全由眼前人做主。 若他之前所言非虚,可分得几亩薄田,在魏国能有户籍,成为再普通不过的民,这已是她最大的心愿。 此刻的沈婉,却不敢确认。 他这样下令,必有朝中要事,恐怕无暇顾及她。 牧衡沉默片刻,将回信让仆从递她。 “沈将军身有战功,该由王上封赏土地,在这之前,你可愿住牧家?奴仆当以宾客之礼待你,不会再受欺辱。我家中姊妹众多,也可与你为伴。” 沈婉其实不愿。 她出身卑微,奴仆虽不会再行欺辱之事,士族生活却难以容她。但见阿父恳求之言,却让她无从拒绝。 “自是愿意。” 女郎音色听不出喜悲,但她心中所向曾明言,牧衡岂会不知她所想。 他也有忧虑。 牧家乃魏国门阀之最,旁支众多,同辈兄弟姊妹多达数十,皆聚族同居。前朝名士皆衣冠南渡,现留在江左等地,牧家是留在北方最后的名门,魏王之前为将牧家影响扩大,放纵玄学空谈,因此牧家子弟,皆放浪形骸,生活奢靡,尚名士风度,有许多子弟目中无人,自持身份尊贵。 沈婉寄居牧家,难免与这些人碰面,摩擦必不可少。他在家中地位超然,却要忙碌于朝廷,无法时刻监管这些。 将军有所托,他当以礼相待,除却这些,她不再是嫌犯,而会是魏国百姓,她不该因此受到任何委屈。 他思索许久,想到挚友戒尺,才道:“十二国中,百姓低微,寒门子弟无法入仕,唯有才女受人尊敬。你识诗书,可愿再次进学,修复朝中残破古籍,博得才女之名?魏代两国交战,需些时日,沈将军暂时难归。” “若你愿意,我可帮你。” 第7章 寒月明 魏国在公子期继位后,再不倡导空谈,门阀子弟若无才者,皆不能入朝。严法度,清佞臣,沿路再无袒露胸膛者,衰落门阀十之八九。 沈婉是政权更替下的受益者,在平玄半月,不再受到任何欺辱,士族子弟鄙夷她出身低微,却做不了任何事。她醉心于书房,夜以继日钻研晦涩难懂的书籍。而牧衡继承家业,位列四公,获封大司徒①,两人至今未能见面。 政事上,魏国在大肆收购代国战马,价钱之高让人望尘莫及,国内马匹早就饱和。拥有战马的国家唯有代国、前秦、北羌。但是前秦北羌交战,代赵两国不和,齐国与代国的战马交易只能通过魏国,因此这批战马大多转手卖于齐国,不仅带动了魏国贸易经济,还促进了魏齐两国的关系。 其余事情,沈婉作为民,连风声都不曾听闻。 倒是今日,她将入宫修书,是牧衡下令,由宦官接入宫中,择一本残破古籍,复原后才可归家。 朝中古籍多是前朝遗留,饱经战火后大多数珍贵书籍不知所踪,遗存书籍,大多数有残缺,朝廷费了诸多心血复原。有功者,无论地位男女,皆获封赏,因此沈婉的事并没有人提出异议。 更何况,牧衡已位极人臣,在朝中代温时书行中书监令,地位之高,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言,无人敢拒。 沈婉行于宫中,并不敢失仪,沿途只闻玄甲声声,想必宫中秩序森严。 直至藏书阁殿内,她才得以放松。 目光所致,书阁通顶,竹简帛书数不胜数。 她随宦官深入,到一席放满残破书籍的桌旁,才停下步伐。 宦官道:“女郎目视即可,不得用手触碰,待选定后,才能交到女郎手中。” 沈婉点头,目光被一本名为《灵语》的书籍吸引,名讳用了两种文字,小字不是汉文,用朱砂书写,群书中显得颇为奇特。 宦官见此,笑道:“此书乃鲜卑上任巫女作,直至前朝覆灭,才落于魏国。代国步六孤氏信丰巫女,认为万物有灵,巫术能与灵交谈。奴听闻,现任巫女欲求此书,奈何残本难以运送,才得以留在此处。” -- 第13页 “女郎有所不知,代国政权被拓跋氏与步六孤氏瓜分,朝中愿与步六孤氏修好。若女郎能修此书,必得王上重赏,可解我军之困。” 沈婉闻言心中多有思索。 魏军抵达边关半月,从未有过任何音讯,两国间持续贸易,不似开战,教她无法琢磨。 她不懂军事谋略,只盼魏军能胜,父兄安危可保。但宦官人微言轻,怎会知晓政事,想必这话有人授意。 沈婉垂眸,脑海浮现种种,留存的只剩牧衡一人。 “那就这本吧。”她顿了顿,忽而抬头问道:“我在此处修书,能否见到亭侯?” “亭侯忙于朝政,各处官员下值后才有闲暇,女郎若有要事,即可让奴传达。”宦官听命行事,并未多想,将书小心翼翼放于托盘上。 两人行于偏殿,沈婉三次净手,才得以翻开《灵语》。 书中所记,关乎玄学、巫术,沈婉虽有学识,却觉晦涩难懂,半日下来,费劲心力才复原部分模糊不清的文字。但到后面,明显有残缺语句,沈婉只得停笔。 已至申时,宦官道:“女郎不必着急,修书一事少则几月,多则十年都是常有的。” 偏殿内燃着熏香,女郎看着上升的烟缕,仔细琢磨着宦官的话。 她并不知修书需要耗费许久,直到翻开书籍才知晓仅凭她的学识,无外乎是将能看清的字抄写一遍,残缺不全的难以补全。宦官言此书可解魏军之危,又不似着急要此书。 寒香阵阵,沈婉思索许久才问道:“若不急,亭侯为何让我择此书?” 宦官弯腰道:“女郎聪慧。亭侯曾吩咐奴,若女郎问起,实话回答。” “此书为代国巫女传承,待贸易结束,此书便是重中之重,交予巫女后,即可与拓跋氏开战。女郎应该知晓,辽东牧家,世代尚玄学,此书已被亭侯复原。若女郎半月内实在无法复原,可参考复原本誊写。” 一席话说完,沈婉静湖般的眸子泛起波澜。 偏殿里霎时静谧,她紧盯着宦官一言不发。想到的是离开宁县那日,牧衡与她说的话。 博才女之名,受人尊敬。 若她愿意,他能相助。 宦官被盯得不自在,忙道:“女郎……奴只是奉命行事,就算誊写,王上也会重赏你。若实在不喜这般,女郎也可自行尝试。” 沈婉偏过视线,挺拔的脊背几近颤抖。 不是牧衡的错,他尽力相助,选择却在她手中。誊写她做不到,就算最后她没能复原,牧衡的复原本还是会交到巫女手中,不会影响魏国大事。 她心中酸涩,今日之前,原以为修书不会过于困难,谁知刚开始就已碰壁。她不愿受士族鄙夷,也不愿行作弊之事,无力感却让人难以忽视。 “亭侯复原,可曾翻阅书阁书籍?可与他人交流?用多少时日得以复原?” 宦官一怔,半晌才道:“巫术与推演之术有相同,也有不同。亭侯那时衣不解带,翻阅众多书籍,倒不曾与他人交流,用了十日复原。” 沈婉望向他,继续问道:“宫中除却亭侯,掌观星、推演的官员在何处?我可去得?” “太常所官员,掌天时星历。修书者,除却不得参与政事,不得行走后宫,其余官员都应相助,女郎均可去。” 宦官隐约猜到她所想,还是问道:“女郎可是要自行尝试?” 沈婉轻应,没再问话。 她比不过牧衡,却想再试试。 沈婉步入书阁,寻找了所有记载巫术的书籍,将《灵语》中晦涩难懂,同时残破不全的段落记下,打算等太常所官员明日上职,再仔细询问。 偏殿中堆满了书籍,她忘却了时辰,一头扎进书海,不闻书外任何扰乱。 殿外寒月当空,细雪堆满竹林,簌簌吹进玄衣。 牧衡自外走来,望着窗棂上的身影早已停下脚步。 “她知道了?” 宦官道:“如亭侯所言,女郎很快猜到,也不愿誊写。” “进展如何?” “十分艰难,女郎不懂玄学,术语都需寻找解释。” 牧衡闻言,沉默须臾,摩挲着手中的六星珠。 再开口时,已转身往外走去。 “你且告知她,太常所内每晚有官员在值,夜中无事,最适合探讨玄学。她若有事寻我,算不得作弊,我也是在朝官员。” 语毕,他又停下脚步,吩咐道:“衣食住行,不得苛待,她手上生有冻疮,恐会耽搁进度,明日寻医者医治。” 沈婉来到太常所,已近亥时。 当值官员为太史令,掌天文历法之责。见有人前来,十分惊愕,观她样貌不俗,又是女郎,初时还以为是宫中嫔妃。但穿戴又无品阶,观察许久才让进来。 “女郎何处来?又有何要事?” “我在宫中修书,遇到不解难题,特来请教太史。深夜叨扰,多有得罪。” 她这样说,太史令不好拒绝,冷言问:“何书?” “代国巫女所作,《灵语》。” 官员闻言,阔步向她走来,面色紧张。 《灵语》一书,太常所官员无不知晓,想了解鲜卑巫术者比比皆是,却因此书珍贵,始终难以查看。 “你不曾诓骗于我?” 沈婉未答,宦官却道:“李太史②,女郎修书乃亭侯下令,尽管放心。” -- 第14页 “我不曾涉足玄学,有许多地方翻阅书籍也难以明白,还请太史相助。” 沈婉说完,李太史缓和神色,请她对坐于案前。 两人探讨许久,不知东方既白。 沈婉将要离开太常所时,已然天亮。 “今日多谢太史,受益匪浅,使《灵语》进展有望。” “你不似寻常女郎,玄学之上,虽无基础,却能一点就通,既有机遇复原此书,便为天意。我之功劳,不足挂齿。” 李太史不似初时防备不愿,早已抚须而笑。 沈婉退至门前时,他却问:“女郎何时与亭侯相遇?” 她一怔,不解道:“十月十二。太史何故发问?” “我尚玄学,当要推演。女郎复原一事,必会成功。” “借太史吉言。” 沈婉走出太常所,拢紧衣袍,不断思索着太史令的话。 她不知两人初遇之日与修书有何关联,却知牧衡必不会因此事特地推演。却又疑惑太常所官员均能推演,为何只有牧衡会导致咳疾加重? 沈婉走走停停,至太极东殿附近,宦官忽叫她入殿。 她身为低微,从偏门进入后,未入主殿,则在一屋中等候。 不多时,便见一人着玄色朝服,轻咳阵阵,病态憔悴,却不掩其风华。 “亭侯。”沈婉没想过会在此处见他,想到昨日宦官之言,垂眸不再言语。 踌躇片刻,却又问道:“多日不见,亭侯咳疾可有好转?” “尚有好转。我来寻你事关《灵语》,但议事在即,你且在此等待片刻。” 语毕,大殿中传来臣子们的声响,嘈杂至极,显然人数众多,多为辱骂之语。 沈婉细听,分辨出这是朝臣对代国之事的质疑,要牧衡等人给个解释,否则绝不开战。 “我为民,在此处必会听到政事,亭侯当让我先回书阁。” 牧衡与她对视,女郎有些情急,不敢再听,将视线落在手中纸张。 上面密密麻麻写着与太史令探讨的结果。 他问道:“你修此书,有何缘由?” 沈婉抬眸,想了许久道:“一为国之将需,二为父兄安危,三为自身尊严。” 牧衡望着她,忽地笑了。 “既如此。政事,为江山社稷;国家,为大魏子民,你又为何要避?” 第8章 寒月明 沈婉一怔,不知是因这话,还是他的笑,拿着纸张的手倏地无处安放。 她想了想,道:“那就祝亭侯一切顺遂。” “你心中从未没有疑惑吗?” “什么? “攻打代国。我原以为,你会厌恶魏国侵略他国,从而不选《灵语》。” 牧衡挑眉望着她,对比大殿内的嘈杂,他好像更期待沈婉的回答。 她没有隐瞒,认真回答他。 “初时是厌的。我在赵国长大,经历太多战争,百姓因此苦不堪言。可我仔细想了温先生的话,魏国处境危险,若不扩张,便会被吞并,作为魏国君臣,理应这样抉择。最重要的,还是王上登基后的改变,如今的魏国不像在乱世,民终于有了做民的权利,我很庆幸现在是魏国子民。” 沈婉珍惜地抚摸着纸张,接着道:“我不知代国百姓如何,却知王上乃仁君,亭侯重视民心,必不会让百姓受苦。” 牧衡摇头,叹道:“殿中人都不如你。” 锦囊存有理由种种,足以应对朝中大臣。但他却觉得可悲,百姓渴望被国家庇佑,臣子们却因利益止步。最为浅显的事,满朝文武竟无人想过。 直至他步入大殿,沈婉才收回视线。 大殿中讨论的国事,她不太懂。依稀能明白,攻占代国,对魏国百利无一害。而步六孤氏原本忠于前朝,直到前朝覆灭,才自立政权,但巫女无心执政,厌恶拓跋氏的凶残野心,认为拓跋单于是转世的魔君,会给代国带来不幸,所以内战频频。 常年与赵国交战的,便是拓跋氏。 魏国要做的,便是取得巫女的信任,让她认为魏国能给代国带来更好的生活,回到当初步六孤与前朝时的关系。 身为前朝宗室的公子期,从出身就事半功倍。 沈婉沉默须臾,想到宦官初时说的话。 《灵语》,能解魏军之困。 既然此书十分重要,应该早日将复原本交给巫女,她不懂为何牧衡要这样授意。 帮她的方法很多,留在宫中修任何一本书,都足以让她受人尊敬。 她颤抖叹气,看着手中纸张一遍又一遍。 视线落在“神语”段落时,她倏地怔住。 步六孤觉得万物皆有灵,以神明①为尊,在世间信奉巫女,神语是整本书中的重中之重。 此段尚有残缺,除却一些巫术,她却看见了“民心”二字。 巫女厌恶拓跋氏的凶残野心,神语却提到了民心。 沈婉抬眸,快步往门外走去。 “女郎?女郎?”宦官不知发生何事,殿中正在议事,生怕她冲撞贵人,连忙跑去阻拦。 她一把握住宦官的手腕,语气急切地道:“我们先回书阁,你且留人告知亭侯,待会去寻我。” 离开太极东殿后,沈婉再也沉不住气,一路往书阁的方位奔去。 寒风阵阵,将她绯红的衣袍吹得翻飞,沿途卫兵几欲阻拦,见到后方宦官挥手,才让她通行。 -- 第15页 步入书阁那片竹林,她才缓缓停下,肺腑间腥甜翻涌,呼出的雾气一层一层结为银霜。 宦官早就累极,问道:“女郎……究竟何故如此?” 沈婉背靠修竹,积雪簇簇落下,寒凉从脖颈直至衣内。 她却笑得开怀。 “百姓想要的,才是神想要传达的。” 没由头的话,让宦官频频摇头。 沈婉却没再解释,将雪抚落进入书阁。 “你且将亭侯的复原本拿来。” “女郎这是想要誊写?”宦官以为她放弃,错愕在原地。 沈婉摇头,道:“你且拿来,咱们一看便知。” 她坐于案前研墨执笔,宦官虽不明缘由,还是照做,拿来了复原本。 当她摊开神语那页时,果不出她所料,牧衡只将字迹不清晰之处抄写在此本上,残缺的部分,一字未动。 “这?!”宦官惊讶至极,半晌没敢再言。 沈婉提笔,将神语残缺部分补全,翻开下一页,为仙语,前言为巫术用法,却提到了土地,她毫不犹豫又写下心中所想。 宦官识字,见她所言忙道:“女郎这话是自己的?还是复原的?若有误,被巫女看出,魏国心血皆费啊!” 话音未落,沈婉却极为认真地看向了他。 “此书残缺之处,本就无字。神谈民心,仙谈土地,本就不是神灵的需求,是百姓的需求。所以此书想传达给巫女的,不过是百姓所愿。” 她顿了顿,望向外面道:“而亭侯早知,所以才费尽心机让我来复原,我为民,他为掌权者,此书残缺部分他填不得,我却能。” 宦官颤抖道:“若女郎之言,不被巫女接受,我等皆要被杀头的啊!” “你什么时候入宫的?可有家人在宫外?” “啊?”宦官害怕至极,不知她何故问起,硬着头皮道:“自幼时便入宫,我是前秦人,兄弟皆在前秦,已多年不见。” 她望着他的眼睛,沉声道:“那你必不知宫墙外是何种模样,也不知百姓饱受怎样的痛苦。各地战火缭乱,百姓居无定所,更无土地耕种。两年前,我在赵国就不曾再见任何孩童,他们从一出生,便会被家人分食果腹,甚至君主曾言,老人、妇孺不比猪狗,猪狗尚能让将士饱腹,而人肉极酸,食之让人呕吐!而你兄弟所在的前秦,自新任君主继位,以食人、杀人为乐,生辰时召集三百美姬享淫/乐之事,之后分与大臣宰杀助兴。这已是十二国百姓人尽皆知的事。” “你猜,为何巫女会厌恶拓跋氏的凶残野心?书中为何要谈民心?” 沈婉放于案上的手早已攥紧,望向《灵语》时,眼眶泛红。 “我曾亲眼见过人食人,就在不久前。代国百姓游牧为生,又常年经历内战、外战,又会比我们好到哪去呢?我在魏国虽受尽士族鄙夷,却无性命之忧,甚至以后还能分到土地,我已心满意足,更何况代国百姓。天下黎民所愿,皆有共同之处,这样并无不妥。” 宦官张口无言,指着她几欲落泪。 “女郎骗我。我幼时离家,前秦不过因天灾有饥荒,怎会如此?” “我没有。” 前秦的惨状让宦官想到家人安危,他不能接受。 失去礼仪地质问道:“若真如此,女郎为何刚刚在外还能笑得出来?为何抛下赵国同胞来魏国苟活?” 沈婉摇头,“我笑是因为此书能让代国百姓脱离苦难,神明爱戴子民,巫女仁慈,并不在意政权如何,而王上仁德,魏国境内百姓尚能安居,若巫女能知晓,必能与魏国修好。我来魏国,初时为寻父兄,后来为求自保,都可说成苟活。直到现在,我却想为百姓将此书复原,让当权者知道天下黎民的心愿。” 她一席话说得坦荡,毫不掩饰自己当初自私的想法。 宦官后退几步,瘫坐在地。 两人相顾许久,宦官才道:“若真如此,无论女郎对错,都该这样写。” 沈婉没再说话,专注地投入在《灵语》中。 她不知这世上究竟有没有神明,却知攥写此书的上任巫女让百姓当了自己的神明。 太极东殿结束议事,已到夜晚。阴云笼罩月色,唯有竹林沙沙作响。 牧衡掸去肩头雪沫,迈入书阁中。 女郎趴在书案上熟睡,许是累极,双眼下尽现乌青。冻疮药膏还未盖上,手指隐有血丝,还能看出涂抹的迹象。 他走进,见她压着复原本,顿时心中了然。 小心翼翼地将书抽出,翻看下来,发觉她已将所有残缺填满。 牧衡沉默须臾,问道:“她如何同你说的?” 宦官不知从何说起,斟酌后道:“女郎想让当权者知道天下黎民的心愿。” 他闻言,将视线落在她的字迹上。 那些话毫不过分,微乎其微,高位者从未在意,却是黎民的心愿。 牧衡想了又想,吩咐道:“她写的,着人誊写百份,明日分发给朝中官员。” 宦官连忙应下,刚出书阁,沈婉就醒了。 她抬头,见牧衡拿着复原本望来,一时窘迫。 “亭侯勿怪。我有些累,没注意就睡着了。” 见她行礼,牧衡摇头,“无碍,辛苦你,将此书一日复原。” 她的聪慧,自两人相识牧衡就知晓,却未曾想过她这般努力。 -- 第16页 “我来是想告知你,此书为你复原,将书交予巫女时,你也要同去,来应对巫女的询问。现在还有些时日,若你不愿,我可着人替你去。” 两人对坐于案前,沈婉望着他,思索良久道:“亭侯觉得谁去才好?” “自然是你。” 牧衡没有隐瞒。 着人替她,也需提前交代诸多事宜,要知道沈婉每句话出自何种目的,倘若有一句话记错,可能都会耽误大事。 但他不能逼迫她,所以来询问她的意思。 沈婉明白,却问他:“上任巫女让百姓做了自己的神明,我想问亭侯,魏国又该如何比过?我言为百姓所愿,与步六孤修好,根源却在魏国的做法。” 牧衡垂眸道:“明日起,魏国将以此改革。相比论道,更应起而行之。” 沈婉一怔,下意识地说:“会不会太过草率。” 她可以写,却没想过会很快实现,牧衡的反应实在出乎意料。 牧衡没有立即说话,与她对视良久才开口。 “你在神语中言民心,几次强调掌权者要多多倾听采纳。”他顿了顿,笑道:“我听你的,你却因民的思想不敢相信。沈婉,若这般,你想去,也去不得。” 沈婉脸颊涨红,平复良久。 “谨记亭侯教诲,我确是想去。” 牧衡没有责怪刚才的事,问:“缘何?” “我虽卑微,当奋不顾身,而殉国家之急②。为黎民心愿,甘愿亲自前往。” 沈婉有些情怯。 当他的面,说大义的话,自惭形秽。他身份贵重,能为天下做事有很多,在不久前,他还护住了一座城。而她能做的,这已经是最大的事。 她想了想,又问:“亭侯会去吗?” 牧衡摇头,“暂且未知。” “你会怕吗?宦官定和你说过,若你写得不对,要被杀头。” 沈婉喉咙一塞,想起了父兄,“怕,但那时更怕无人将民心书写。若不能与步六孤修好,恐怕父兄身为将士,危机就会多一分,我也不能安心度日,更别提身处水火之中的百姓。” 牧衡闻言笑了,“你倒是坦荡,先说私情,后说大义,都不曾隐瞒。” “没什么可隐瞒的,担忧自身父兄,人之常情。换作亭侯,不是如此吗?”她说完,却发现他没了笑意。 沈婉后悔拿他与自身比较,忙道:“亭侯恕罪,婉无心之言。” 牧衡没有怪她,却不知如何解释。 他自出生起,阿父便寄托厚望,他要为志向奉献此生,不得有私情私欲。在他这里,什么都不得凌驾于国家安危,百姓所愿之上。 在这一刻,他竟有些自疑,从不被他重视的私情,是否也极为重要? 牧衡沉思良久,问她:“大义和私情,哪个让你更想做此事?” 沈婉不明白,认为两种没有冲突,还是认真回答了他。 “没有私情,我不会答应修书;没有大义,我不敢书写。各有各的缘由,都让我难以抛下不做。” 牧衡没再说话,直至走出书阁时,他仰头观望。 寒月守得云开,却不见星象。 第9章 寒月明 十日后,代国拓跋氏治下百姓,被迫将牛羊低价卖出,金银用作繁殖战马,殊不知正中温时书计谋,破坏贸易平衡后,魏国便不再收购代国战马。 拓跋政权悔之晚矣,使得百姓们苦不堪言,民心一再降低。但低价售出的牛羊,魏国却养在了边关。 温时书取代国,需南下说服齐国,使两国暂且修好,牵制赵国。牧衡也需前往边关,与步六孤氏修好。 深冬的边境,潜伏着魏军两万,他们化作百姓屯田,军资来自于卖给齐国战马的金银,只待两边事成,即刻开战。 牧衡将携三百死士抵达代国,距离边境百里时,七香车却倏然而停。 车外也传来宦官声音,“亭侯,泽山到了。” 沈婉不知何故停车,却知泽山为牧衡封地,“泽”冲撞其余公子名讳,因此众人称呼牧衡时,多为山亭侯。 泽山是魏国境内最大封地,足有一千五百户①,自牧衡封爵,便一直由他管辖。乱世中,有战功者,在其国都能封爵,有土地者却寥寥无几,大部分空有其名,没有实权。牧衡之殊荣,令天下侯爵艳羡。 沈婉只当他封地有要事处理,低头跟在身后,并不敢多言。 众人前行不过数十步,牧衡却唤了她。 “沈婉,那日我应你改革,泽山为首,如今已有成效,今日特来验看。若你言可行,不仅巫女之事无忧,魏国也会大力推行。” 沈婉一怔,未想过他会用泽山改革。 一亭不过十里,泽山却是魏国除却平玄,人口最密集之地。 “亭侯都做了什么?” 她不知从何问起,田地间覆盖着皑皑白雪,未曾站在高位见过民情的她想了许久,视线忽明忽暗,最终落在那袭华袍上。 华袍上的金纹,为景星,状如霜月,生于晦朔,助月为明②,象征地位超然。着此服的郎君,没在都城享乐,而是为民起而行之。 沈婉垂眸,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为民者,夜以继日期盼掌权者为民生考虑,到了此刻,心中却难以言喻。那些民愿都出于她手,写前写后她都深信不疑,能为百姓带来更好的生活。 -- 第17页 现在却情怯至极。 牧衡转头,看她双手交叠,嘴角忽现笑意。 “泽山改为工匠制度,国家可雇佣工匠,但不得强行征役,此为废除徭役;土地按照人口划分,一定年限后归还国家,地主不得兼并土地,此为土地改革;募兵时,每户需留壮年男子在家中务农,保障民生经济,歇战时减免赋税。” 他说着,看她错愕,停顿了话音。 “泽山百姓,已不再受饥寒之苦,虽是冬日不能耕田农桑,没有地主的压迫后,减免了很多负担。假以时日,定能安居乐业。” 沈婉沉默不语,寒风下她眼眶微红,最终情怯一笑。 她不懂政事,无论是口中所言,还是《灵语》所写,皆为心愿,没有举措。她为面对巫女,近期读过不少书,试图讲出改革方式,可惜作为民的她,想来想去都不合心意,最终不了了之。 时至今日她都忐忑无比,谁知他却在徭役、土地、军事、经济上均付出行动。 那时她所言,“天下太平,百姓不受饥寒之苦,无同类相食,有桑田可耕,除徭役之苦,君王贤明爱民,能够安居乐业。” 如今除却天下太平,在泽山已实现其余。 沈婉收回思绪,长拜不起。 “婉替百姓,多谢亭侯。” 牧衡后退半步避开,道:“身在其位,为百姓做事理所应当,你又何必这样谢我。” 沈婉摇头,认真道:“亭侯此举为民心所愿,必会受民爱戴,我亦当如是,亭侯又为何要避?” 牧衡闻言微怔,想起在太极东殿,他好像对她说过类似的话。 见她再拜,他笑而不语。 * 七香车换作简朴的牛车,前往代国路上只闻车轮声响,北地辽阔,放眼望去,唯存荒野与明月。 前行数十里,深入代国疆土,宦官踩到脚下白骨时,再忍不住瘫软在地。 死士潜行至他身侧,见宦官张口欲喊,倏地扼住他喉咙。 沈婉见状,攥紧了衣袖,望向牧衡摇头。 “亭侯……不可。” 牧衡抬手,示意死士放开宦官。 “无碍,此处人烟稀少,拓跋氏忙于应对贸易之事,不会暴露行踪。” 宦官得以呼吸后,颤抖道:“亭侯恕罪,奴头一次见这样的景象。” 牧衡轻应,车架再次前行。 往前深入,万千白骨森森掩于雪里,车架上的贵人阖眸,宦官小心翼翼一再躲避,惧怕已至心头,却不敢再言。 沈婉侧首,叹道:“我从不知代国境内竟有如此惨状,但你也不要再怕了。” “奴……”宦官声音色哽咽,“奴也从未想过,甚至质疑过女郎话中所言。代国这般景象,女郎的《灵语》,巫女定能接受。” 沈婉长吁口气,望向远方时眸光微动。 “但愿如此。” 两人的话,尽数落于牧衡耳中,他微启凤眼,按住七星珠上颤抖的廉贞星③。 廉贞化忌时,怀才不遇,将遇挫折,使人烦闷不乐,心中难以开解④。 丙日将至,若在那时与巫女商议,定会有挫折发生。 不必推演,在他见到万千白骨,就知挫折会在《灵语》一书上。上任巫女攥写此书,那时前朝未灭,鲜卑族未分裂政权,百姓安定富足。若现任巫女真承袭爱民之心,必不会内斗频频,让白骨森森无处可归。 牧衡望向她,见她眉目间藏有期许,那些话顿在喉咙里。 直到丙日,众人才到达步六孤部族。 沈婉虽修《灵语》,因身份低微,被安排休息后,就未曾见过牧衡。 整整一日,除却宦官送来饭食,没有任何人唤她。 听宦官所言,巫女自见到牧衡,两人就一直议事到此时。 “女郎,修好一事,听闻进展顺利,想必不久咱们就能回到魏国了。” 宦官笑着,却不见女郎早已低头。 晚上戌时,准备许久的沈婉,终于被巫女传召。 在门外,她见到了牧衡。 两人相顾良久,牧衡嘱咐道:“沈婉,谨言慎行。” 她闻言,略微伤感的笑,“我记下了。” 听到宦官所言,她便猜到巫女并不像他们以为那样在意《灵语》。 有没有《灵语》,都不会影响修好之事。现在唤她,不过是顾及魏国修书的情意。“谨言慎行”代表着,民心所愿不是巫女想听的,所以进去后,不能再言这些。 牧衡缄默片刻,在她临要踏入时,忽而拉住她手腕。 “沈婉,我等你回来。” “好……”沈婉面色苍白,极力控制自己颤抖的手。 两人前后交错,沈婉也终于进入帐内。 代国游牧,营帐随时可动,巫女的营帐内却养有白狐。 白狐见到沈婉嘤嘤直叫,在她身旁嗅来嗅去。 巫女仁慈,没有让她长跪,询问几句《灵语》的事,便无下言。 沈婉一听便知,步六孤族人信奉的巫女,并没有打开书看过一眼。 她来到代国,才知沿途白骨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步六孤部族鲜有百姓,因游牧为生,拥有牛羊战马的人屈指可数,多半会被贵族吞并财产,大多数人为求生计,甘愿做奴隶,到处都有惨事发生。 倘若巫女能够翻开看一眼,或许那些人的境遇就会改变。 -- 第18页 沈婉垂眸,在无人发觉时,自嘲轻笑。 想到那时夙夜不寐的疯狂,修复《灵语》后,她浸在书阁中观阅所有巫术书籍,到头来却一句话没用上。 离开代国后,她才知晓议事结果。 巫女自知代国地广人稀,又有内战,必会被吞并,早有归附之心。答应与魏国修好,境内物资地域,任由魏国处置,却提有条件,步六孤部族依旧信奉巫女,不受魏王管束。 同日,温时书南下修好也有了眉目。 牧衡一行人,则歇于边境,待事成开战,才会回到平玄。 这已是沈婉,将自己关在院中的第三日。 她坐于檐下,观火炉沸水沙沙作响,直到梅落杯盏,清冷的梅香伴随热气直达肺腑,让她双眼紧闭。 脑海里浮现着绵延十里的白骨,几欲作呕。 身后,传来柴门轻响,宦官推门而入。 见她呆坐在外,宽慰道:“屋外严寒,女郎还请室内入座。人总会有不如意时,奴年少时,也曾精心准备过一事,却被人忽视许久。日子久了,后来想想也没什么的。” 宦官以为她失意,是因心血皆费。 沈婉却摇头道:“这些并不重要。我付出不过十日,哪里算得上心血。我只是难过,将民心所愿告知巫女,却没能实现。” “我生于卑微,经历困苦,深知百姓不易,终于有机会为百姓做事,却不了了之,还因此博得才女之名,回到平玄会被王上封赏,我实在无颜面对,心痛至极!” 话到后头,已能听出哽咽之情。 她听闻身后脚步声,忙道:“别再往前了……我现在狼狈不堪,更无颜见任何人。” 女郎挺拔的背,渐渐有瘫倒之意。 身后的声响,却没有依言停下。她匆忙回头,见到的却不是宦官。 牧衡将她扶起,望着她含泪的眸,钳制住了她的下巴,让她无可躲避。 “沈婉,看着我。” 女郎却轻叹噘泪,痛苦阖眼。 “求您,不要这样。我实在是……” “沈婉。”牧衡没有放开她,手却又用力了一分。 “你聪慧至极,一日复原《灵语》,当配才女之名。奋不顾身,而殉国家之急,当得王上封赏。而民心所愿,已传达至掌权者耳中,有人依言而行,就在你眼前,又为何不看?” “又为何要避?” “我聆听了百姓的心愿,不是吗?” 他声声落于女郎耳中,宛如惊雷乍现。 在她睁眼的霎时,他又逼近一分,药香充斥在沈婉的鼻间,将寒梅香冲淡。 “还有我,你何故至此。” 话音落下,寂静的寒夜里,沈婉眼中氤氲,在这一刻,终于轰然而落。 第10章 寒月明 “我没有避……” 沈婉低掩眉目,不知如何解释。 她不欲展露脆弱,但她的确心有逃避,却还出口成谎。 一时,她情怯难堪,不再落泪,只是不敢再看他。 牧衡松开桎梏,没动分毫。 两人离得极近,她在极力隐藏着脆弱,眉宇间惧是愧疚。 牧衡沉默须臾,将六星珠放于她的手中。 沈婉不解,只觉手中物沉重,六星在她手中急转发烫,好像在昭示什么。 “亭侯?” “沈婉。”牧衡望着她,叹道:“民心所愿,万重艰难,你又岂会不知?南斗六星主生,你阖眼感受它,它在向你传达生的迹象,你的所作所为并没有错,被天道所认可。尽管路途坎坷且遥远,但你也改变了泽山,往后还有许多机会,又何必妄自菲薄。” “慧极必伤,不要再想了。” 沈婉闻言,双手抖得厉害,嗫嚅良久,频频摇头。 “我不能……我再卑微不过,怎会感受到上天指引。” “民为国之根本,又怎会卑微。” 牧衡没给她再反驳的机会,覆盖住她的双眼,另一只手与她紧握六星珠。 “听话。” 黑暗中,沈婉惶恐至极,可当他的手愈发用力,温度从掌心直达肺腑,不曾拥有的感觉在她脑海中不断徘徊,忘却了愧疚痛苦,好像冥冥中有人在与她对话。 她仔细去想,却见到了站在城墙上的牧衡。 意识中,忽而有了他的声音。 那是他在城墙上的想法。 “独守空城并不可惧,唯叹平生所愿未能达成,我自知性命不久,若天道开恩,请让我陪伴黎民再走过这一程。” 沈婉倏地睁开眼,在他移开手掌后,不可置信地望向他。 他在那时,都不曾放弃志向,她却因《灵语》一事,暗自纠结良久,甚至一度丧失前行的勇气。 “亭侯也能感应到吗?” “我不得窥视,这是天道给你的感应。” 牧衡放开她的手,拿起已经平稳的六星珠。 “为何要这样看着我?” 沈婉不知从何说起,收回视线,对他一拜。 “亭侯良言,我谨记在心。可泽山改革,全仗亭侯,我仍对代国百姓心存愧疚,我得到了想要的,却没能帮到他们。哪怕位卑,但一生之长,我会竭力弥补。” 牧衡没有追问她的感应,见她明眸中的坚定,忽而笑了。 “我相信你。” * -- 第19页 草庐中,火炉上水壶沸腾,满室暖意却抵不过寒风进入。 这是边境外,不起眼的民居。 两日前,魏国正式与齐国修好,齐国牵制赵国,让其不敢妄动,同日魏代两国交战,大军已进代国境内百余里,沿途毫无阻拦,直奔拓跋氏部落。 此时屋中,唯牧衡、沈婉、温时书三人。 连日来的奔波,让温时书沾染疲惫,却毫不减其风华。 他看着挚友道:“我归来时,途径泽山,所见所闻皆有不同,不知雪臣何来治国良策?” 牧衡闻言,视线却落在女郎身上。 “此乃,听从民心所愿。” 温时书早有猜测,得到肯定却心中感叹。 他是吴国人,温家乃前朝门阀,祖父三朝老臣,可惜前朝南渡后,温家在江南的势力被迫分散,被新的世家瓜分瓦解,灵帝昏庸,听信小人谗言,温家一再被打击。 前朝覆灭后,吴王本是乱臣贼子,忌惮温家,趁太湖水患使得温家满门覆灭,那时的他身在云霭山,吴王为存虚名,不愿让人得知所作所为,才得以让他逃过一劫。 云霭山四年,他结识挚友们,隐居竹林,抒情山水,心中苦痛不已。 他自幼时冠才子之名,却苟活于世,有违祖父教诲,不能除奸臣、治天下,实乃羞愧。 他们四人,各有志向,却殊途同归,最终求的唯有天下太平,黎民不受苦难,方得自救,所以跟随仁君出山。 温时书想了许久,才道:“我为谋天下,奔波于战场,却没有一刻想起民愿,雪臣与女郎见解,远胜于我。” 他对两人而拜,让沈婉惶恐无措。 牧衡一再摇头,叹道:“鹤行何必自谦。不谋天下,何来太平,又何以安黎民?若魏国无你,恐怕我等早就葬于平山外,又哪来今日之势。” 挚友谋取代国,策略早写于锦囊。 齐国与吴国相邻,常年受吴国北伐困扰,温时书此次南下,提供吴王把柄,让齐王与吴国门阀里应外合,又献出吴国部分疆域图,才得以换来魏齐两国修好。 魏取代国,齐取吴国,此乃以国换国之策。 此计,受到朝中大臣质疑猜测,认为挚友公报私仇,江南富饶,而北地苦寒,魏国无利可图。 唯有他知,挚友用心良苦,为求天下徐徐图之,齐王若应修好,便已中计。 吴国国土辽阔,可政权腐败,门阀分权,赋税用来享乐,民心极低。若齐取吴国,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消耗兵力金银将不计其数,接手的吴国千疮百孔,没有十年,难以恢复。 但代国不同,百姓可恳辟荒野,又有战马资源,取代国后,赵国、北羌、前秦等地,简直唾手可得,到时齐王将悔之晚矣。 而魏国届时将不惧齐国威迫,已能与之抗衡。 “雪臣抬爱,你患有咳疾,我们三人久在战场,难以回到朝中,民生朝堂,皆需你耗费心血,倒教我等心中难安。” “无碍,咳疾近日已好许多,不必担忧我。鹤行尽管放心,后方有我辅佐王上。” 这话倒不是假的,他的咳疾与推演之术有关,平日里也会轻咳,自奔赴边关,倒是好了许多。 牧衡看着他,倏地想起一件事。 “我在边关数日,从不见沈子俊,被鹤行藏于何处?” 子俊是沈意的字。 陆凉身为主将,领军不得离开,但沈意为人肆意,喜纵情谈乐,前几日必会得闲,不见身影倒让人疑惑。 温时书笑道:“瞒不过你。子俊早入代国游走各处,暗中派人将重要地脉的图纸送至军中。” 他话音一顿,俯身道:“代国境内有多处铁矿,鲜卑人不懂开采,日后可用作军需。若无他在,旁人掘地三尺也难以寻到。” “鹤行做了万全之策。” 不需明言,牧衡已猜到,此计也出自挚友,却唯有沈意可胜任。 两人相视而笑,温时书手中杯盏早就没了余温,使得他轻叹出声。 “愿天佑大魏,草庐早日换作砖瓦,无论地位,只为御寒。” 牧衡垂眸,抚上六星珠。 百姓之家,结草、夯土、垒石为屋,好些的不过是竹木屋,唯有权贵富豪,才配以砖瓦为屋。名义上,用来区分地位,实则因百姓困苦,无力购置砖瓦。 “定能依鹤行所言。” 温时书走后,沈婉见他依旧忙于公务,便亲自斟茶研墨。 女郎安静坐于案边,拂袖斟茶,目不斜视,仿佛是个乖巧的奴婢。 闻杯盏茶香四溢,牧衡却皱了眉。 “你不必做这些,让仆从、宦官来,都可。” 沈婉一怔,垂眸道:“我感激亭侯照拂,亲自良言劝慰,可我身无所长,愿能在闲暇时,做些力所能及之事。待日后回到平玄,恐怕又难与亭侯相见。” 话音落下,见他愈发不快,沈婉忙将茶壶放下,起身后退,“还请亭侯恕罪,我这就退下。” “回来。” 牧衡拿起杯盏,仔细斟酌上面的纹路。 平声问:“你博得才女之名,却做奴仆的事,若让旁人看去,你知会怎样说吗?” 他玄衣迤地,眉眼间蕴有绝色,病态与贵气下,才显得他不易接近。 这是沈婉,第一次这样看他。 仔细去想他的话,倏地让她双颊染红,不知如何作答。 -- 第20页 才女做奴仆的事,自是名士风流,引得佳人在侧。 她虽没真正见过,却懂得这话的含义。 牧衡沉默良久,道:“我知你无此意,但也要珍惜来之不易的名号,你若愿意,我可教你推演之术。若有小事,你可代我推演。” “亭侯?”沈婉怔愣在原地,不知作何反应。 牧衡却笑。 “能感应六星,在玄学上的缘分,你已远超李太史等人,也算为我分忧。” 沈婉几近沉默。 她怕自己愚笨,根本学不会。但想到六星珠的感应,竟无法拒绝。 眼前人每一次的推演都会加重咳疾,若能替他分忧,实则为百姓积福。 大魏不可无他。 “好。” 第11章 寒月明 月余后,齐吴两国尚在交战,魏国却已攻克代国。 这是魏国自建立后,第一次对外扩张。 魏军大捷后,将昔日在代国收购的牛羊都还给了百姓,同时鼓励拓跋氏的百姓开垦荒野,朝廷拨款万两白银鼓励农桑,同时修筑运河,这一举措,将解决北境部分地区的缺水,能够结束长达数十年的游牧。 步六孤氏虽信奉巫女,百姓们却自发参与运河的修筑。 无人愿风餐露宿,巫女也默认了此事。 消息传到平玄后,牧衡略观几眼,将信纸递给了沈婉。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不必再因此自责,有变化既是好的。” 沈婉接过信纸,沉默良久,却望向了他。 “鼓励农桑,修筑运河,我虽不懂政事,近日多观书籍,也得知需耗费大量人力物力,想要实行需排除万难,地域、水源,还有人为的阻碍。这些可都出自亭侯谏言?” 沈婉心如明镜,想必那日她自怨自艾时,牧衡早就想好举措,将如何改变代国现状。 这便是民与诸侯的区别。 此言,略有些安慰的意味。 牧衡望着手下公文笑笑,“是也不是。王上虽登基不久,却已过而立,见识颇深,身为明君该做什么,自然还是懂得。运河一事,我虽谏言,终究还是王上力压众议,使得臣子们不敢再言。” 他抬头,与她对视。 “我能窥探天机,却无法掌控,这些你现在懂得。想过安慰你,可我知道你并不需要。” 女郎与旁人不同,生于卑微,却为民愿奋不顾身。 任风雪摧折不改其志,言行的安慰比不过身体力行,让她付之行动,才会安心。 他怎会不懂。 沈婉听后,不禁脸颊微热。 回到平玄后,与他学推演之术,虽时间不久,已能磕磕绊绊推演,略懂些星象知识,虽不够熟练,还算学得认真。 不得掌控天机变化,她当然知晓。 可在那一刻,却有些自惭形秽,她只知愧疚,他却想了举措,两人差别让她羞愧,以为是安慰的话语。 牧衡拂袖将公文整理,“走吧,卯时到,该进宫了。” “是。” 沈婉起身,披上狐裘,跟在他身后。 两人走到屋外,在檐下撑起一把油伞,将风雪隔绝在外。 这些日子里,他们时常同行,牧衡进朝议事,沈婉去书阁修书。 到达止车门①,宫道上霜雪覆盖,一人着黼裘,一人着狐裘,前后而行。 沿途官员与宫内宦官,皆行拱礼。待牧衡经过,众人看向沈婉的目光里,却多有打量与唾弃。 众人不知两人关系,听闻女郎被亭侯推举修书,前不久获王上封赏,现又有才女之名,早就想入非非。更别提自边关回朝,牧衡总会带她上朝下值,已对两人多有猜测。 大多者,唾骂沈婉祸水,此举会影响朝纲,并不敢言牧衡之错。 两人却并不知晓此事。 沈婉到达书阁后,静心修复古籍,闲暇时则行推演之术。 于她而言,能早日替牧衡分忧,便是为百姓分忧。这位谈民心,起而行之的诸侯,才是黎民所需。 心中推演,沈婉并不熟练,便在宣纸上绘出今日南斗星象。 见到巨门化忌②时,倏地蹙眉。 南斗二星巨门,化忌时遇小人,因口舌之灾遭到困扰。 星象本用作推演国事,也可绘为星盘对照个人推演。 但她未曾学到这里,不过略懂基础,见到此象,不知如何对应,心中一时犯了难。 沈婉抬头望向宦官,“亭侯午时可有空闲?我有些不懂的地方想要请教他。” 书阁里的宦官名为林纤,与两人早已熟稔,知晓沈婉在学推演之术。 他垂眸道:“回女郎,将才太极东殿传来消息,午时亭侯将与百官议事。” 沈婉点头,不敢随意打扰牧衡,暂且搁下心中疑问。 书阁外却传来声响,一位宦官推门而入,衣着远超林纤品级。 “女郎,奴传王上口谕,唤你到太极殿。” 沈婉一怔,忙道:“还请稍等片刻,待我端肃仪容,即刻前去。” 宦官见此,倒也不催促,退至檐下等候。 沈婉却心中惶恐,不知王上何故要见她。 那时她从边关回到平玄,朝中派遣宦官前来封赏,她地位低微,不足面见王上,突如其来的传唤,倒让她措手不及,心中猜测频频。 她望向林纤问道:“我从未面见天颜,尚不知何种缘由,恐殿前失仪,你可知风声?” -- 第21页 林纤思索片刻,回道:“女郎不必担忧,你为亭侯举荐,王上定了解你的身世为人,不会为难女郎,至于风声——” 他倏地顿下话音,好似想到了什么。 “奴在宫中,近日听闻些传言,似针对亭侯与女郎,好像臣子们对你们同行之事颇有微词,至于王上口谕,奴不敢妄言。” 沈婉听后,却若有所思。 “我知晓了,多谢。” 她走出书阁,跟随宦官往太极殿走去。 心中却想到了星象。 若林纤所言非虚,王上传唤又与此事有关,这便是口舌带来的困扰。 沈婉垂眸,见雪沫落于狐裘,继而望向太极殿的方位。 两人同行,不过是牧衡会在路上帮她巩固星象知识,除此之外,并不会多言。 能惊动王上,想必他人眼里,定不是如此。 一路上,沈婉提心吊胆,步入太极殿时,连手心都在出汗。 她依礼跪于百步之外,虽不见君王,狐裘下的身子却在发颤。 公子期继位不久,素有仁君称号,但谣言三人成虎,若引猜忌,对她与牧衡皆不利。 思来想去,始终不见殿中有任何动静,沈婉却不敢抬头看,跪于原地一动不动。 直到半个时辰后,才闻脚步声响起,余光中唯见玄色冕服,虽离她甚远,金纹夺目,根本不能直视。 “民沈婉,拜王上。”沈婉强撑着麻木的双腿,对他三拜。 刘期坐于案前,问道:“跪在此处许久,必然累极,为何不动?” 他的声线温和,几乎听不出君王的威严,沈婉却不敢妄动。 “民知礼,拜见君王,不可殿前失仪。” 闻她声线略颤,却谨小慎微,刘期摇头轻笑。 “你如此恪守礼仪,可知朝中臣子如何言你?” 沈婉闻言心惊,已能确定今日之事与林纤所言相符,揣揣答道:“民不知。” “他们言你为祸水,迷惑亭侯私权滥用,为博女郎一笑,日夜带于身侧,已不顾王法礼仪,日后必会霍乱朝廷。我已询问宦官,你们二人不仅同行宫中,你还寄住在牧家,若果真如此,你可知该当何罪?你又有何辩言?” 刘期话中不再存有温和,寒肃之气扑面而来,使得沈婉伏地而拜,冷汗直下。 殿中无音,沈婉连自己的心跳声都能听闻,踌躇片刻,想到林纤所言,又想到牧衡从未遮掩此事,才渐渐静下心来。 “回王上,民与亭侯未曾有过半分私情,三人成虎之事多有,但亭侯忠心日月可鉴,我不过一介庶民,何来本事迷惑诸侯。若真做此事,该当万死,毫无怨言,还请王上明鉴。” “你不怕死?” “不怕,从未做过,所以问心无愧。” 刘期听了便笑。 “众人不知你学习推演之术,也不知你身世,所以猜测频频。但你之身世,孤已知晓,观你在殿中半个时辰未动分毫,确是守礼之人,必不可能为臣子所言。” “但你的胆量,却在孤意料之外。抬头,再近五十步讲话。” 沈婉依言照做,殿门却轰然紧闭,外有盔甲森森而动。 她仓皇抬头,不知何故。 * 直到未时,太极东殿才结束议事。 牧衡踏出殿门见到了神情慌张的林纤,得知沈婉被传唤后,转身往主殿走去,却遭到宦官阻拦。 “王上有令,非诏不得入内,还请亭侯在此等候。” 牧衡不知沈婉为何在内,遭到阻拦后,疑惑不已。 他们四人,与王上感情非比寻常,无论何事从不私避,这是第一次,却与沈婉有关。 这般阵仗,若无隐秘之事,便是杀身之祸。 牧衡心头一沉,问:“今日女郎可见过什么人,又说过什么话?” 林纤答道:“回亭侯,女郎在午时想找您请教,奈何您在议事,便不了了之,随后即被传召。” 他想了想,将宫中的流言尽数与牧衡细说。 两人耳语,引得殿外宦官频频侧目,牧衡却愈发不快。 沈婉寻他,仅有推演之事,结合林纤所言,必是巨门化忌引起的祸端。 他回首望向太极殿。 此事与两人相关,他绝对不能现在进去。 牧衡思索片刻,看向了太极东殿刚要退下的众官。 遣人阻拦官员退路,他行至阶梯下,仰望那些出身士族的臣子。 他们不曾挨冻,不曾挨饿,在此站立片刻就哀怨连天。 他凤眼微阖,一叹再叹。 冬雪簌簌而落,模糊着众人视线,直到玄衣上的景星忽明忽暗,渐渐止住了不满的话语。 牧衡手抚七星,在殿前寒声质问百官。 “魏国境内百废待兴,应以民生发展为主。尔等身为臣子,不恪守臣训,不为民谋划,却有闲暇散播传言,问之政事,皆缄口不言。尔等之心,当被万民唾弃!又有何颜面站在此处?” 第12章 寒月明 太极殿内外戒备森严,玄甲重重,遮挡着窗棂递来的光。 沈婉跪于殿中,胆怯使她发颤,却依然恪守礼仪,脊背不曾弯曲分毫。 刘期双手交叠打量着她,观她逐渐摒弃恐惧,那双明眸变得平静,忽而笑了。 “我唤你来,只为一事。我曾见过你在《灵语》中所言,也知你行于代国,生于赵国,你可愿为我仔细讲述两国民生现状?我为君王,却难以得知黎民所需,臣子们怕我忧心,自继位以来,从不曾讲述实情,不知女郎可否为我解忧?” -- 第22页 沈婉闻言一怔,“亭侯也会瞒着王上?” “是,今日之言,女郎勿要告知他人。” 刘期止笑,望向远处,目光哀恸。 “我欲为民做事,女郎勿要隐瞒于我。” 闻君王恳求,沈婉惶恐伏地,良久难言,颤抖不止。 颤抖并不是惧,而是叹。 生逢乱世,民生多艰,昔日她之心愿,不过薄田几亩,唯求温饱。 如今面见仁君,感慨不已,不知所言。 刘期以为她惶恐,再道:“平山一役,沿途所闻,令我痛心至极,民为国之根本,怎能遭到如此轻贱。我贵为君王,当为民励精图治,九死不悔……” 沈婉轻叹出声,哽咽难忍。 “我虽生于赵国,却历经磨难,所见所闻,悲惨不足形容。可十七年来,从未听闻君王为民如此,王上仁德,必能让天下黎民逃脱此境。” “婉,必定知无不言。” 太极殿内君民相望,坐于远处的史官微怔,提笔记下两人所言。 自前朝末年,史官再不能君举必书①,君主皆为昏君,言辞皆需斟酌再三。 史官们宁为兰摧玉折,不作萧敷艾荣②的品行,已逐渐消逝。 这是第一次,史官直书其事。 * 太极东殿外,众人缄默无言,不知如何作答。 观风雪肆虐,严寒之下,又有轻微抱怨。 牧衡垂眸,掸落黼裘积雪,踏上石阶。 每行一阶,便稍作停顿,唤身侧官员称谓。 十二国中,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魏朝百官皆士族出身,终日放浪形骸,不闻政事。他们刻意避讳朝政,为的不过利益二字。兴国首要,为民生发展,泽山改革剥夺了士族侵占土地的权力,使得他们人人自危。却丝毫没曾想过,门阀拥有权力,享受风流奢靡,皆系于百姓。 直至百阶之上,牧衡寒声再问:“诸位心中,黎民之苦,难道比不得传言?” “不敢。”百官齐声,却鲜少有人敢抬头看他。 不知是否有人心有愧疚,风雪中传来阵阵叹息。 却还是有人壮胆发问。 “辽东牧家,门阀之最,玄学之最,所占土地广阔,亭侯也曾隐居竹林四年,难道真要将这些拱手让人?我等心向风流,士族中不乏才华名士,若一再改革,我等该置于何地?” “亭侯言论,实在有失偏颇,为臣为民皆效力君王国家,民苦则国盛,何必如此。” 牧衡望向此人,平声道:“尔等未曾见识民生,不知此苦非劳作之苦,我不怪罪。只问诸位,前朝覆灭,源于何罪?” 阶上不闻答复,百官相窥无言。 前朝覆灭,乃太后擅专,宦官干政,奸臣当道,这些的背后,源于门阀自身的腐朽,灵帝时期,士族甚至超越皇权。 阶上百官,都曾经历那段黑暗,门阀自立为主,狼子野心众人皆知。 牧衡垂眸,叹道:“魏国,当引以为戒,我自为表率。” “心怀高远,本无碍俗尘,不该固步自封。” 牧衡抬步往太极殿前走去,风雪汹汹,他却拂袍而跪。 他跪,百阶众官也需跪。 宦官欲扶,却被他制止。 “殿中女郎,为民,也在传言中。魏代交战前,她不顾生死,为民愿奋不顾身,如今却因此蒙受冤屈,我当为她跪,使她不受责难。” 士族与民有极大的地位差距,上到政治,下至土地,皆以士族为重。 从未有人因民而跪。 牧衡贵为诸侯,乃百官之首,这一跪,虽为沈婉安危,却等同于承认民权,打破了自前朝士族为尊的言论。 他望向宦官道:“你替我传话,就说牧家求一诏令。牧家土地,今后将由人口划分,其余土地皆归朝廷,日后划分给百姓,泽山封地也如此,我在平玄多出五亩薄田,还请王上赐予殿中女郎。” 宦官怔愣良久,颤抖道:“奴,这就去。” 牧衡所言,百官闻之宛如惊雷。 土地归为国有,直接分化了士族权力。牧家尚且如此,更遑论其他士族,百官瘫坐在地,良久不敢再言。 长阶下,有一老者拄杖前来。 老者着人为牧衡撑伞,站在他身侧道:“你要当心身子。” 牧衡闻声就知谁来,笑问:“阿父不怪我吗?从未商议,将牧家土地尽数让出。” 牧仲微叹,与他同跪。 “自将家业交你手中,便算到今日。土地本该归国,由百姓耕种,才能发展社稷。在我等手中,不过是敛财之物,将贪欲淋漓而现。” “吾儿做得很好,懂得民为贵,方能得天下安稳。” “全仗阿父教诲。”倒是牧衡忘了,他的事情怎能瞒过阿父。 急雪纷纷,牧仲慨叹万千,目光扫至他身。 “你虽为民生所需,今日一跪,心中可因女郎存有私情?” 牧衡没有作答,本有千百种话语解释,却无从开口。 没有沈婉,他不会懂得民为贵真正含义,也不会全然了解民生。 阿父曾教诲他,不得将私情与国事混为一谈,他一度恪守成规。 唯有今日,他不觉得有错。 牧衡望着太极殿,想到那日她的回答。 大义私情,各有各的缘由,都让她难以抛下不做。 -- 第23页 那时他未将私情看得太重,不懂她所言,如今心中寒月却守得云开。 “无论如何,我都不愿让她蒙受流言之苦,甘心而跪。” 牧仲一怔,问:“事关风月?” “从未,我敬她一身风骨,不想她受辱。” 见他坦荡,牧仲没有再问。 大雪渐停,太极殿解下防备,女郎踏出殿门,目光所致,皆白覆玄色。 沈婉走至牧衡身前,望他笑意,眼眶骤红,默然跪在他身后。 众人不知君民所言,皆以为她因传言受责,闻宦官之言,让她在大殿中颤抖不止。 原来有人为她而跪。 直至宦官宣读诏令,众人才陆续得以起身。 沈婉手捧良田诏书,未等张口,就听他言。 “怕吗?” “不怕。王上仁德,不曾为难我。”沈婉话音稍顿,问道:“亭侯何故为我这般……” 女郎眼中氤氲欲落,含有千言万语,牧衡却抚上六星,没有再看她。 “回吧。” 行至止车门,牧仲却倏地停步,望向女郎。 沈婉不知何故,行礼等言。 牧仲观她良久,才道:“他敬你一身风骨,不想你受辱。” 沈婉一怔,望向七香车,风中传来他轻咳声声。 她几欲哽咽,俯身而跪,叩谢他恩。 他为民谋,她心中明白,却知他贵为诸侯,其实不用跪,也有万千方法达成目的。 唯独不曾想,是此般缘由。 第13章 梅香落 咳声渐息,夹道两侧落梅如雪,凌乱叠杂,冷香阵阵。 牧仲车辇渐行渐远。 七香车上,郎君挑帐而观,女郎知礼叩谢,他颔首作为回应。 直至寒风骤起,吹梅落于腕间,使得沈婉脊背僵直。 “沈婉!” 厉声传于耳中,惊醒了她。 “在,亭侯。” “上来,同我去个地方。” 沈婉压下心中惊慌,与他同坐车辇,冷香却顺隙而入。 牧衡侧目,观她肩头微颤,气息紊乱,问道:“为何会怕寒梅?” “我知你性情沉稳,却不止一次如此。” 她闻声微怔,摇头不语。 牧衡却从袖中拿出一物,沈婉识得,那是她刺杀凶兽的银簪。 旧事倏地涌上心头,她望着银簪,竟从梅香中嗅出血气,让她几欲无法呼吸。 在她临近崩溃时,药香却冲淡血气,牧衡眉眼与她不过一寸之距。 “沈婉,回答我。” “亭侯……”沈婉话音微顿,眸中含泪,“这枚银簪,平城外老丈相送,他在我眼前倒在雪里,四周凶兽咧着血口,将他吞食。那些血,实在形似寒梅,令我胆寒。有关人命与寒梅,都会让我想起这些。” 她颤抖吸气,竭力隐下恐惧悲痛,已不能再言。 牧衡沉默须臾,女郎悲怮神伤,似能透过她双眸见到那日惨状。 他听后,却觉此话刺心。 平城地处赵国,却是三国交界,孤城一座。那日难民目的,不用直言,他也能猜到。 可那时魏国危在旦夕,无人能顾及难民去处。 牧衡视线落于帐幔外,雪覆夹道,梅落其中,如今却让人不忍观之。 “民有土地,就有陋室避寒,粮食充饥,便不会有同样的事发生。” “凡大魏国土,再不会人饥相食,寒梅雪,唯有佳景二字可解,再无影射之意,你也不必再怕。” 沈婉轻应,没将他的话听进心里,以礼回应。 “嗯。魏国君臣,皆以百姓为重,加以时日,定会如此。” 寒梅雪,仅仅三字,带给她的只有触目惊心,于她而言,并不是三言两语的劝慰就能忘却的。 牧衡望她睫羽,再道:“不是这样。” “什么?”她不解,回望他。 “今日言行,为万民谋利,不会再使百姓饥寒迫死,我知你聪慧,应当知晓。我却存有私情,敬你一身风骨,不想你受辱,还有——” 他话音稍顿,将银簪放于她掌心,“为民,本有万千方法,却不愿见你再备受煎熬。” 银簪微凉,使沈婉彻底清醒,“亭侯早知缘由?” “在宁县城楼,已略猜一二。” 牧衡垂眸,握住她发颤的手。 “闭眼。” 沈婉不知何故,脑中混沌,仓皇闭眼。 耳旁却呼来他的气息,温热绵延,使她霎时情怯。 “亭侯……是要?” “为你念清心咒,不必惊慌。” 沈婉喉中一噎,在他的声色下,慢慢平息。 待他念完,两人不再靠近,沈婉却呆坐许久。 “我再卑微不过,亭侯贵为诸侯,其实不必这般行事。” “何为修竹品性?” 突如其来的发问,令沈婉一怔,还是答道:“雨锋严冬,不可摧折。” 他又问:“如何具体?” 沈婉一时答不上来,摇头思索。 “你为具体。”牧衡说得平淡,却笑,“我等心愿,艰辛万难,你虽生于微末,却为此不断前行。每每见你,总让我念起竹林四年,见过的满山修竹。” “所以,不要再妄自菲薄。沈婉,你值得我这样做。” 话音落下,车辇帐幔微动,冷香却不再使女郎发颤。 -- 第24页 可他望来的视线,却使她心似乱絮,仿佛又现太极殿前白覆玄色。 * 行至平玄北隅,天色蒙灰,七香车停于竹屋旁。 此处人烟稀少,高峰曲折,山间似有云霭,青绿做底,白雪为盖,让人为之震撼。 沈婉驻足而观,问:“亭侯何故来此?” 她知牧衡日夜为政事奔波,不会特来观景,所以询问出口。 牧衡平声道:“来见友人,他为解我烦忧,日夜奔波。” “亭侯之忧,为民?” “是。鹤行举荐寒门入仕,子俊替我辗转各地寻来,我当要谢他。” 沈婉不懂政事,却知朝中官员皆为士族,此举定会掀起波澜。 她思索良久,又问:“与今日之事,相同目的?” 牧衡低头笑笑,手抚六星。 “分化门阀,土地仅为部分,若针对根本,需从政治下手。门阀垄断政权,使得王权受到压制,若想巩固王权,就需打击官制,寒门子弟进入朝廷,所定法令就不再会维护士族权益,士族为留存地位,便会收敛言行,就能逐渐达成目的。” “此举,需长久谋划,徐徐图之。难处就在于,寻找能为君王所用的寒门子弟。鹤行与我心意相通,解我大忧。” 他这样解释,沈婉就懂了。 门阀地位衰弱,才能为民谋求更多的利益,民也能逐渐逃离压迫,寒门子弟,本就是民,再合适不过。 言中子俊,应为辽东沈意。 几人的默契,令沈婉感慨。 “天下名士,竹林四友为首。但名士崇风流,往清谈,亭侯等人,却与我想的不同。” 牧衡一怔,笑意渐散。 “竹林四年,未必不是苦痛的。” 他没有即刻解释这话,却同她看向远处。 “你观眼前青绿,会如何?” 沈婉不解,答道:“赏佳景,心慨叹。” “辽东沈子俊,因此绘千里江山,不顾艰辛,跋山涉水。山川之美,谓之他心明月。但他从不想私藏,想让天下人,皆有闲赏之。” 沈婉眸光微动,听他言语,心有顿悟。 天下人皆有闲赏之,则需太平盛世,黎民困苦下,眼中怎能存此情此景?若心存此志,竹林四年,当真苦痛。 牧衡轻叹垂眸。 “江左温鹤行,王佐之才。不被仇恨蒙蔽,为报明主,为忧黎民,上行军中,下安朝政,皆滴水不漏。” “幽州陆之行,勇猛非常,可抵虎狼之师万千,齐国势大,他若为之效命,天下唾手可得。他却不愿让黎民陷入困境,留于魏国。” 这些都是与其他名士的不同。 沈婉明白了,却不见他再说下去。 “亭侯为何不言自身?” 牧衡闻话,沉默良久。 “我窥探天机,无言可提。” “怎会。”沈婉摇头,望向青绿上浮雪,“我觉得,那是亭侯。” “凛冽,且有浮光,落于江山之上,万物得见,皆会驻足仰望。它是浮雪,却衬出山河景,令其美憾凡尘。” “所以江山社稷,先得亭侯,才能得社稷之福。” 社稷为民生,社稷之福就是百姓之福。 牧衡稍顿,轻笑声声,抬步往屋中走去。 “多谢你的回敬,该进去了。” 沈婉怔愣在地,半晌才反应过来。 他称她为修竹,所以再闻她用浮雪比拟,就有了回敬之意。 沈婉很想叫住他,抬头却见景星忽现,话语倏地鲠在喉中。 江山浮雪,遥不可及,她何尝不是仰望的人。此言,唯有等同浮雪之人讲出,方不像恭维。 可她也是真心实意的觉得,他就是。 * 屋中茶香满溢,天色渐昏。 沈意着青绿袖衫,对两人朗笑。 “雪臣,别来无恙。” 牧衡扶袍慨叹,“劳烦子俊为此奔波良久。” 沈意指他,佯装恼怒,“你我之间,谈何劳烦。我倒是恼你同鹤行隐瞒,归来时,行至泽山,观百姓已准备开垦荒地,却不见有人看管。现举荐寒门入仕,种种举措,意欲何为?” “我倒是心有猜想,还需雪臣亲自解惑,才能放心。” “一切皆为民生。” 牧衡抬眸,将改革举措告知挚友,话到后头,他却望向身侧女郎。 “我倒要谢她,若无她在,不会醒悟甚早。” 沈意也看向沈婉。 他在宛城时,就听到她的事,那时并未放在心上,以为军中将领私事,未曾想挚友会带在身旁照拂。 沈意兴致盎然,却恪守礼仪,没有肆意打量沈婉。 思索片刻,面显忧虑。 “我在代国结识位女郎,魏代之争时,拓跋氏与步六孤氏曾有对峙,她家人皆被杀害。万般无奈下跟随我回朝,所行多有不便,如今同我不快,倒是劝也劝不得,不知如何是好。” 他对沈婉拱手,“不知能否拜托于你,替我劝慰几句,她背井离乡,实在可怜。” 沈婉惶恐,俯身回礼,“大司空不必这般,婉必会尽力而为。” 刘期继位后,四人皆位列四公。 他拜,沈婉并不敢受。 “不知大司空能否相告,女郎何故不快?” 沈意面露难色,叹道:“我言行不羁,习惯洒脱,她正值悲痛,所以惹她恼怒。” -- 第25页 他说完,牧衡却唤沈婉耳语。 “子俊为人,必不会因此郁结,你见到女郎,且问她生辰,必有所获,可解此事。” “可我并不擅推演……”沈婉脸热,情怯羞愧。 他多日来细心教导,她却愚笨,对推演之术仍是一知半解。 牧衡望向她,道:“无碍,你且问来,当做今日课业,若有疑问,即可问我。” 沈婉点头,跟随此处仆从退至内室,前行数步,便闻女郎抽泣之音,令闻者悲痛。 第14章 梅香落 沈婉站在门外踟蹰,望向身旁仆从。 “我该如何唤她?” “女郎名为殷乔,属拓跋部族。大司空曾言,她为突古斯草原明珠,父兄勇猛无比,自幼博闻强识,本该嫁给草原最好的儿郎,是这场战争毁了她的一切。” 沈婉闻言一怔,又问:“那她可会心存怨恨?” 她对代国内政不甚了解,却知这场战争在代国人看来,必是源于魏国。 仆从摇头道:“拓跋单于残暴无比,部族内人人自危,几经折磨她的家人,政权对峙时,单于突然暴怒,当夜杀害她全家……是大司空救了她。她感激大司空,明白代国迟早会被吞并,从不曾怨恨,只是无法接受,失去了所有。” 家人枉死,这是常人无法承受的痛。 沈婉沉默良久,才推门而入。 屋中女郎半伏在塌,大袖迤地,簪钗华贵,侧颜可见姿色明艳,却掩面而泣,难过非常。 殷乔不知谁来,把她当成沈意,胡乱将头上簪钗拔下。 “沈子俊,将它们拿回去吧,我后悔跟你来了。突古斯草原长眠着我的家人,拥有我所有的思念,我实在很想回去。” 她话音微顿,似用尽所有力气,泣道:“求你……” 沈婉闻她悲痛,几欲落泪,走近拿起散落金钗,替她戴上,轻抚她后背。 殷乔沉浸悲痛,直至暗香袭来,才发觉身旁人不是沈意。 她回首,眼里满是戒备。 “你是谁?” “沈婉,受大司空之托而来。” “你是他家中姊妹吗?”她听两人姓氏相同,心生误会,叹道:“他不来也罢,能帮我将这些话转达吗?我真的很想回去。” 沈婉解释的话鲠在喉间。 她观殷乔穿戴皆贵重,又非鲜卑衣着,逐渐心有猜想。 竹屋简陋,却有人替她寻来这样的行头,沈意在外人面前依旧牵挂,两人关系必不一般。 沈婉思索片刻,叹道:“他肯定舍不得你这样,所以才叫我来。” 殷乔坐于塌上,听她此言,暗自垂泪,不肯再言。 沈婉见此,倒是不再提及沈意,却提起往事。 “我是赵国人,幼时阿母就在战争中去世,我几乎记不清她模样。后来长大,父兄从军,总不见他们身影,我整日提心吊胆,却还是出了意外,为寻他们,我才来到魏国。” “与母阴阳两隔,与父兄难以相见,我心甚痛,其实好厌这乱世。” 她语气平淡,似有慨叹,却让殷乔泪落不止。 “我也好厌、好痛……”殷乔哽咽问道:“你不是他的姊妹,来到魏国可曾找到父兄?又如何生活?世道艰难,想必你也辛苦。” 提及过往,总能让人有共鸣,殷乔一叹再叹,已不见刚才戒备。 沈婉替她拭泪,“寻到,却没见到。我在魏国并不辛苦,要比在赵国好得多,这里有让我留下来的理由。” 殷乔微怔,问:“为了等候父兄?” 两人对视,却见沈婉摇头,“是也不是。人离故土,常会思乡。可我在这里遇到一人,他身份尊贵,却为万民谋利,将民心做为毕生所愿。我敬他,爱戴他,想追随他。哪怕万重艰难,九死不悔……” 沈婉垂眸道:“想必你能懂得,乱世为民,遇到这样的掌权者,乃人生幸事。” 话音落下,屋中唯存声声叹息。 她见殷乔不语,又问:“那你呢,为何在战乱时会相信大司空?救命之恩吗?” 殷乔再次拔下金钗,颤抖着抚摸纹路。 “不是,我们相识已久。代国境内危机四伏,豺狼虎豹行于荒野,他不顾危及,半月内绘出疆域图,我自幼研习地理,总以为无人可比,他着实令我敬佩。” 谈及此言,殷乔在悲叹中流露怀念。 那时沈意潜入代国,险些被发觉,装疯卖傻逃过一劫。直到两人在雪夜相遇荒山,殷乔才知晓他身份。沈意学识渊博,地理上有独特见解,让她逐渐心生攀比,这份攀比到后来却成了倾慕。 但她心高气傲,从不肯承认自己的心。 她知道他在代国所做之事,却没有告密,甚至隐隐期盼,真有人能杀了拓跋单于,让所有人逃离苦难。 直到那场战争下的对峙,一切都毁了。 但她没有怨恨步六孤部族与魏国,只是痛恨拓跋单于的残忍。 殷乔收回思绪,将金钗交给沈婉。 “这些都很贵重,替我还给他吧,我想回到草原,不想再耽搁他。” 耽搁两字略显突兀,倒是确认了沈婉猜想。 “突古斯草原如何?” 殷乔一怔,回道:“原来极美,后来遍地尸骸,荒无人烟。” “你敬佩他,何不跟在他身侧。他贵为四公,定能让草原恢复昔日景象。” -- 第26页 她欲言又止,却见金钗回到手中。 “突古斯的明珠,要亲眼看到这一切才好,当为长眠草原的万千故人。” 沈婉的一席话,让她埋首啜泣。 “他这样说过……” “大司空以为,言行不羁惹你恼怒。可你还他金钗,定是感激他。既然如此,何不相信他?” 殷乔含泪而叹,“他是万千黎民的大司空,除了草原,还有许多地方需要他,我没有理由跟随他。” “不是。”沈婉语气笃定,拉她起身往外走去。 殷乔不解,跌撞跟随。 “什么?我们去哪儿?” “去见他,将这句话讲给他听。” 殷乔情怯摇头,想挣脱桎梏,可推开门,却怔愣在地。 他就在门外,凝视着她。 “你听到了……” “别走。” 沈婉早退至旁侧,见两人欲语,跟随牧衡走出竹屋。 * 天色已黑,七香车往城中而行。 牧衡问道:“你问了生辰,所以笃定两人有情?” 沈婉摇头,淡声道:“未曾询问,心中猜想。” 她的话,令牧衡心中不解。 “你性情谨慎,不怕有误?” 沈婉裹紧狐裘,心中慨叹,“他们皆为对方所想,爱慕渗透在言行举止,难以隐藏。” 牧衡没再言语,夜中唯闻风声。 他见挚友变化,心中猜测二三,甚至思绪复杂。他识人,观之、探之,最深莫过于推演,他有心教沈婉将星象对照。却从未想过,爱慕之情难以隐藏。 牧衡垂眸,望向她。 严冬深夜,使得冻疮又痒又痛,她双手交叠,看似百般折磨。 牧衡思索良久,问道:“我曾让医者替你医治,为何不常涂,放任其痛苦?” “杂事繁多,时常忘记。” 他轻应,没再询问,嘱咐道:“日后要记得。” 沈婉点头,见他递来药膏,呆怔良久,望向他容颜。 “沈婉。” 突然的寒音,惊醒了她。 “在。” 牧衡回望,直视她的眼睛,“他们的言行举止,与旁人相比,有何不同?” 沈婉思索片刻,才道:“难以解释,却知他们互相在意,甘心自身受屈,也愿对方安好。” “那我们也曾如此,这样可算互为爱慕?” “亭侯……” 他声震颤沈婉肺腑,在她逃避时,一再靠近,两人间唯存他的药香。 沈婉情怯至极,却忆起种种。 宁县城危,他护她出城,却言“只为护她性命”;太极殿前,他在大雪下而跪,不愿她受辱。若沈意为殷乔不顾身份拜她,这便是有情,那他们又算什么? 她一时,竟无从开口。 “别避,回答我。” 沈婉垂眸良久,才道:“不算。亭侯心中,定不会有这般私情,而我,也敬爱亭侯。” 仰望浮雪的人,怎有资格同他谈及爱慕。 牧衡闻言,恢复如初,不再靠近她。 “我不欲否定你,男女爱慕的事,我并不擅长,也不喜讨论。但要劝你,不可再妄下定论。过些时日,魏赵两国将会开战,你可要随我去边关?” 听他谈及正事,沈婉将杂乱的思绪尽数收起。 “亭侯不留在朝中?” “如今朝中稳定,待安顿好寒门入仕,鹤行就会归来接替政事。王上即位不久,需要功绩,我该陪同。” 若在平常,他不会询问她。 但赵国是她故土,亲眼面对侵略,非常人能忍受之事。 沈婉沉默须臾,却答应了他。 “我跟随亭侯。” “缘何?” “魏军,仁义之师;君王,仁德爱民,对赵国百姓而言,是好事。我虽不忍面对战争,也分得清楚。还有——” 她话音稍顿,叹道:“我曾答应亭侯,学推演之术,怎能半路退却。兴许在边关,不但能为亭侯解忧,也有机会见到父兄。” “今日是我莽撞,若生有误会,倒是尴尬,还请亭侯继续教我推演。” “倒没有,你做得很好,至少劝慰了她。” 牧衡手抚六星,平声问:“星象能演成命盘,可用来推演某人,你可记得自己生辰?” 沈婉摇头,“贫苦之家,从不过生辰,阿母去世多年,父兄不曾记得我的生辰,就连日子都记不清了。” “抱歉,我无意提及你家事。” “亭侯不必道歉,我早释怀许久。” 夹道两侧寒梅渐落,暗香浮动,两人静默无言。 牧衡挑开帐幔,轻道:“甲戌年三月初六寅时,我的生辰,你可用来对照星象。” 第15章 梅香落 半月后,魏国整军十万,刘期御驾亲征,大军在平玄誓师。 随行官员,皆为魏国士族,留在朝中的,多为入仕不久的寒门子弟。 温时书官至丞相,四公之一,百官之首,代行朝中军国要务。 竹林四友皆出身士族,温家却已没落,与寒门无异,可他在魏拥有功绩,无人敢置喙。他为百官之首,上至士族,下至寒门,皆心生崇拜。朝中谈及政事,再无人闭口不言,皆针对时政,言辞犀利。 太极殿前,牧衡请诏,使得魏国门阀上交土地,百姓终于有田可耕。 -- 第27页 种种举措,让寒门在朝中的地位逐渐提升,减少了士族对王权的影响,百姓权益得到维护。 解决内忧,却仍有外患。 齐吴两国交战,齐军虽有成效,却久攻不下,渐有退缩之意。若齐军退兵,必会扰乱魏国军政,援助赵国。 刘期为此思虑过盛,头风发作,日渐严重,每每痛时,必唤牧衡相伴。 行至泽山,刘期在銮驾上高声痛喝:“齐王……不堪大用!天下雄主,竟畏畏缩缩,犹豫不决。在朝不为民谋,贪图享乐,听信谗言,本应雄视天下,却有幼鼠之胆,又怎敢如此……” 他气怒攻心,五官涨红,将竹简摔落在外,斥道:“怎敢还威胁我等,竖子何敢!雪臣……何在啊?” 銮驾外,宦官惊恐万分,在沈意的指示下,将竹简捡起,忙退至车后,不敢再看。 沈意观之,眉峰微蹙。 齐王性情犹豫,疑心深重,对能臣多不信任。但齐国地广物丰,有精兵三十余万。却每至大战,不敢派兵,平山战役,只见几万敌军。此举若用来攻打吴国,必会失利。 齐国国策,于魏国而言,好坏皆有。 虽怕齐国侵扰边关,温时书的计谋,却能最大得利,可拖垮齐吴两国军事政治。 但竹简上,齐王为阻碍魏国扩大势力,要求即刻停歇战事。否则将派兵再次攻打宁县,下令屠城。 刘期肩膀耸颤,指着竹简再斥:“欺我等势弱,竟拿百姓做质,其心当万诛啊!” 沈意沉吟片刻,道:“王上继位不过数月,魏国改革略有成效,齐王自顾不暇,怎知用民胁迫王上?竹简必出臣子之手,此人了解魏国,并善于攻心。” 齐军若将兵力北调伐魏,必遭吴国反扑,攻打宁县本就是子虚乌有。 若魏国南下堤防,才是中计。 君臣视线相对,却听刘期叹道:“此计虽不能阻碍我军,却教我心中烦忧。齐王性情,想必已在犹豫,不出月余,必会撤军,将毁我国大计,焉知不会再以民为质?” 沈意无言。 齐军残暴,无人敢笃定其行为。 “王上,大司徒来了。” 刘期听到这一声,从銮驾上强撑而起。 “雪臣!” 牧衡随驾而行,从挚友手中接过竹简。 他沉吟片刻,平声道:“王上勿虑。齐国势大,麾下将领、谋士众多,常有政事不和。如今久攻吴国不下,齐王必会质疑,若攻心之计,王上不为所动,他必不会再信。” “不瞒雪臣,孤不敢赌之……” 刘期挥停车辇,行至土坡之上。 他一面说,一面扶额,似痛苦万分,“诸位且看眼下桑田,妇孺老叟皆奋力田耕,不畏严寒辛劳,皆为暮春准备,身后再无人鞭笞,我竟能问其笑声。试问诸位,有多少年没能再见此等景象?” 周遭众人,顺他话音望去,竟见田间有百姓跪拜。 刘期不忍拿百姓做赌,百姓也爱戴这位君王。 寒风忽止,传来声声“万岁”,夹杂着臣子们的名号。 百姓呼其万岁,是对君王的最高贺词。而泽山改革,始于牧衡,沿至百官,百姓都未曾忘记。 “孤已过而立,自前朝记事,那时起,再不见此等繁荣。我实在不愿让百姓再受苦难……” 话音落下,他望向牧衡,君臣相视,不必再言,牧衡已明白他心中所想。 刘期要的不是政治上的博弈,而是万无一失的谋略来保万民不受侵扰。 牧衡明了,也甘而往之。 “臣,定当为民,尽心竭力。” * 大军行至西境,距离赵国五十里处整顿。 中军帐内,陶炉尚有余温,却无人有心品茗,皆垂看地脉图纸,观其神情,深思中略有忧虑。 赵国势弱,不需精兵强将攻打,却在地域上胜代国十倍不止。 如今代国归魏,赵魏两国之间,唯存鲜卑山脉。 大鲜卑山分为南北两段,北段绵延千余里,崇山峻岭,飞禽走兽,人难渡之,天堑牢不可破,全然不能行军。南段地势稍缓,却依旧山势险峻,唯有几处平原山谷可行军,若敌军设伏,也难以通过。 沈意虽常年涉足山水,却不能独行大鲜卑山,此地实在险要,不能绘制图纸,几乎断绝了潜山行军的可能。 赵国都城处草原腹地,两国交战,生死皆在大鲜卑山,若能通过,西北沃野唾手可得。 魏军,急需万全之策。 众人或忧、或叹、或商议对策,唯一人在帐外观望星象。 “王上。” 寒音扼制帐中嘈杂,众人皆投以视线。 郎君面容绝色,却在进帐后愈发惨白,手抚七星的霎时,急咳声声,血珠浸湿白帕,蜿蜒流于地上。 “雪臣!”刘期大惊,忘却头痛,连忙走去搀扶。 牧衡抬眸,病中笑颜,让人更不忍心观之。 “无碍……不必为我担忧。”他话音稍顿,颤道:“我有一计,能解我军之困,保万千黎民安危,可不受齐国之制。” 刘期担忧万分,未等张口,便被他打断。 “请先听臣言。” “山脉险阻,我等需兵分两路自山谷行军,前锋甲胄,后军铁骑,急行百里,丢弃军资粮草,方能突破天堑。唯有一点,我军前锋,必会伤亡惨重,后军将会踏尸而行,就算仅有伤员,后军也不得救援,当彻夜行军。” -- 第28页 一席话说完,中军帐里,将领谋臣皆道“不可”,更有老将,呼声震顶。 攻打赵国,若丢弃军资行军,将无后援输运,天堑虽可突,但大军怎能无粮?又言踏尸前行,更让为将者闻之震怒。 黄复拱手叹道:“我知亭侯大才,曾拯救宁县水火,可为将者,怎能忍心踩踏将士尸首,还望王上三思,恕吾等不能从命!” 牧衡闻言,解释道:“我观天象,唯有壬日,方得胜机。当日武曲化忌,必有刀剑相争,金属所伤,军资受毁之兆;但又有天梁化禄,终能逢凶化吉①,按天意行事,我军必能得胜,可解王上心中忧虑。能过天堑,赵国唾手可得,军资粮草,皆可仿照汉时霍将②,从敌营取之。此计,不出半月,必能取赵国疆土,让齐军无力侵扰。” “此计,必能保万千黎民不受胁迫。” 帐中议事,从平玄起,至今无解,没人能想出万全之策。 他的视线落于众人面上,将领神情松动,刘期为难神伤,众人皆纠结苦痛,已不能言出其他对策。 偌大的中军帐,唯存叹息。 牧衡思索片刻,俯身而拜。 “臣,愿率士兵,作为前锋,为大魏开疆拓土,略尽绵薄之力。” “雪臣何故于此!” 刘期不欲他拜,却见牧衡抚上六星,抬手尽是血污。 “臣病榻之躯,命不将久,十八年来,却尽受王恩,享千金食禄,为国为民,功绩却寥寥无几。此行,甘愿赴死,为报君恩。” 刘期摇头,忙擦他手上血污。 “雪臣一人,可抵我大魏半壁江山,又何来此言?赵魏之争,容孤三思……容孤三思!” 话至后头,君王却失去威仪,颤抖难言,拂袖将血迹擦尽,仿佛这样就能不见臣子苦痛。 牧衡反握其手,君臣相望,却见他微展笑意,想要安慰刘期。 众人早已瞥开视线,不敢再看。 却闻轻咳声声,君王痛呼。 回首望去,见牧衡手中六星急转,口中念有咒词,嘴角血珠滴滴可见,落于君臣掌中。 牧衡轻叹,神情似显死志,“王上知遇之恩,臣无以为报,还请再信我一次。臣愿以性命起誓……” “雪臣!不可再言!”刘期忙打断他,频频摇头,将他手中六星夺下。 “若你敢死谏,这天下,孤不要也罢。” 众臣闻言忙跪,惶恐劝慰。 牧衡却笑:“臣为朝菌,王为大椿③,朝生暮死怎比千秋万代,王上勿要因我踟蹰。此战,唯有此计。” 刘期不应,转身行至案前,不再看他。 “来人,送亭侯回帐,让医者医治,着那女郎看管,不可再让他行推演之术。” 左右闻言进帐,见牧衡如此,小心万分想要搀扶,他却仍不为所动。 “王上……”左右不知如何,颤抖发问。 “绑他回去!” 刘期听众人惊呼,手中六星攥紧又松,反复如此,闻帘门之声传来,才敢回头。 目光所致,血路蜿蜒,触目惊心。 * 沈婉随大军同行,闲暇时,时常会在牧衡营帐温习星象,直至夜中才会回去。 两人营帐,不过数步之遥。 她坐于案前,久不见他归,心中猜测频频,却不敢肆意打扰。 军政之事,她不能妄言,不得参与,能留在军中,已是君王开恩。 沈婉提笔叹息,看着纸上推演的星象陷入深思。 直到帘门掀起,浓厚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沈婉脊背僵直。 抬眸见到眼前景象,女郎手中毛笔,骤然而落。 第16章 梅香落 牧衡凤眼微启,混沌间唯见红色,他一时分不清到底是她的衣袖,还是咳出的血雾。肺中刺痛让他力竭难言,只觉喉咙间翻涌着铁锈的气味。 可他还记得,她怕血,怕到会发颤。 他用仅存的力气予她一笑,颤道:“我无意吓你……沈婉,你走吧。” 宦官忙道:“亭侯勿要再虑他人!王上有令,要她留下的啊!” 众人欲将抬他上塌,却见他惨白修长的手紧扣住宦官。 “让她走……王上,不会怪罪我这个将死之人。” “亭侯,何苦啊……”宦官不知如何是好,张口欲劝,可见他宛如残烛,摇摇欲坠,那些话一下鲠在喉中,继而侧首望向女郎。 女郎浑身震颤,不可置信地摇头,在众人的注视下朝他走去,欲替他擦拭颌边血迹,却在伸手的霎时,被血雾染尽柔荑。 “亭侯!” 沈婉悲鸣出声,却见他艰难抬手,覆盖住她掌中血污。 “抱歉……我不想,我知你怕。” 她频频摇头,张口难言,唯有瞳孔发颤。 不,不是的。 她从来怕的不是血,不是寒梅,而是在她眼前消逝的那些性命。 这已不是他们第一次紧握双手,可唯独这次,她能清晰的感觉到他渐渐发寒的体温,还有眼前已经快要消逝的笑意。 “走啊……” 沈婉怎肯在这时离开。 “不要再言了!我不会走的。” 话音落下,她不知哪来的力气,扶着他一侧胳膊,同士兵将他放于塌上。 医者见此,连忙跪于旁侧,为他诊脉。 -- 第29页 牧衡没再挣扎,却始终望着她,视线里,或有责怪、或有遗憾、或有万千之言,皆被她看在眼里。 她站在医者身后,哽咽难忍。 观他腰间六星珠不见踪影,又落得这般模样,笃定他行了推演之术,却不知为何如此严重。 沈婉不敢再和他搭话,转身询问宦官。 “究竟发生何事?亭侯怎会如此?” 宦官踟蹰片刻,想到王上嘱咐,便将在中军帐里发生的事无巨细讲给沈婉。 末了,听他叹道:“古往今来,文死谏,武死战,哪能全占?亭侯这般,是要王上的心啊!” 他说完,又觉不妥,俯身道:“奴多言了,可亭侯实在令人心痛。” 沈婉听后一言不发。 再观牧衡眼中情绪,她好像倏地明白了什么。 壬干,除却武曲化忌、天梁化禄,还有紫微化权,左辅化科①。 紫微星为帝星,需有良臣辅佐,左辅星再合适不过。每至紫微化权时,帝王总会独断专行,从而做出错误的判断,可左辅化科,总能在关键时机劝诫帝王,使得帝王不会选错道路。 除非孤君,不得良臣辅佐,才会一错再错。但刘期明显不是,他被众多良臣辅佐,天道怎会忍心见他犯错。 这些时日的温习,她能解释星象的变化,却无法提前对应事件。 她不敢妄言国政,生怕犯错。 可听宦官讲述后,她却能对应了。 所有的一切,都是他在为魏赵之争做准备。 帐中逐渐静谧,唯有医者忙碌,待针灸过后,才起身望向众人。 “亭侯,暂无性命之忧,却万不能再行推演之术,不可损神劳心。否则,恐怕我等无力回天。” 帐中众人闻言,皆连声应下,却不敢观他病榻之躯。 唯一人跪于旁侧,替他拭净血污,认真记下医者嘱咐。 “亭侯咳疾,可否根治?何种方法能缓解?” “无法根治,针灸药物稍能缓解,终是治标不治本。” 医者说到此处,稍作踟蹰,“虽不知缘由,亭侯咳疾早前已逐渐好转,许是今日太过损神,引起反噬。” 沈婉闻言一怔,问:“自何时好转?” “未攻代国前,泽山改革后。” 沈婉略有所思,却猜不透其中关键。 塌中人凤眼微阖,逐渐竭力,不知是否睡了,帐中众人早已陆续退下。 她安静凝望着他,见他指尖微颤,抱膝自问:“你在用天命,赌王上会采纳你的计策是吗?” “曾听你言,国之大事,非一日星象可定。武曲化忌,当有前人用性命铺路,所以你以死志规劝君王,唯求保万千黎民安稳。可你这样,要的又何止是王上的心……大魏子民,皆会体会剜心之痛。” 沈婉颤抖轻叹,手抚下颌,竟不知何时泪如雨下。 “你……学得很好,都记得……记得我说的话。” 沈婉一怔,观他病态,问道:“亭侯为何这般执拗?就算唯有此计,可你为谋臣,何苦请封前锋?” “军机不得耽搁,我不欲王上为难……将军们……” 话至此处,牧衡急喘,难以再言,唯存嘴角淡笑,凄美令人心颤。 他眸中似有千言万语,沈婉沉默良久,问:“过了壬日,魏军可还有胜算?” 牧衡摇头。 “若王上采纳他人谏言,此战又会如何?” 牧衡还是摇头,他将手移至七星珠上,欲再感应,沈婉在慌乱间将七星夺走。 “亭侯不可!”话音未落,她却怔愣在地。 手中七星急转发烫,她记得,这是天道欲给人指引,沈婉却从中感应不到任何。 直至两人对视,她倏地记起,那时她能感应六星,是有他在侧。正值未攻代国前,泽山改革后,却不见咳疾侵扰他身。 沈婉想不通其中关窍,欲再感应,却频频失利,反复如此,在寒夜中竟生出一身冷汗。 “沈婉……不要白费力气,你可知天妒一词?” 天妒者,皆会英年早逝,沈婉怎能不明白他的话。 可她不肯承认,紧握七星与他相视,“婉,不知。” “世人皆知,辽东牧衡擅演天象,卜筮天下之事,十二国内,无人能在玄学上与你平分秋色。这样的亭侯,我能理解的,是你被天道所选择,怎是天妒英才?亭侯,你在骗我。” 牧衡还欲再言,沈婉却打断了他。 “黎民感激你、爱戴你,若知你用性命换其无忧,必不会受。” “我甘愿赴死……” “亭侯!”沈婉摇头,不欲他再言,含泪而拜,“婉,也是民。是你在太极殿前守护的民啊!我活十七载,颠沛流离,苦痛不已,自遇到亭侯后,方知民该有什么样的生活,这一切都是亭侯谋来的。” “我,不敢受、不想受、不欲受你用性命换来的安稳。想必黎民,也是如此。” 牧衡将手伸出塌,欲碰她,却在力竭后垂下。 沈婉见此,忙握他手,却小心翼翼,虔诚至极地放回原处。 长拜三叩,叹道:“您为民谋,婉牢记在心,愿您与大魏,与万千黎民能同见太平盛世。” 她说完,起身往帐外走去,将牧衡托付给宦官,直奔中军帐。 寒夜深冬,马蹄盔甲使雪沫扬起。女郎却跪在中军帐前,任风雪摧折不为动。 -- 第30页 谋臣良将见之,诧异不止,待到刘期传唤,她已霜雪满头,浑身发颤。 “女郎意欲何为?” 沈婉垂眸,长拜不起。 “亭侯为万民无忧,甘心赴死,我今跪此,为劝王上察纳雅言。婉深受亭侯照拂,为不负亭侯恩德,愿替他再三进言。” 她知他心意,为王上,为黎民谋万全之策,如今病榻深忧,依旧放心不下。 他曾在太极殿前为她而跪,如今她在中军帐前,也要为他再试一次。 第17章 梅香落 “荒谬!”刘期头痛欲裂,提声道:“孤知你性情,必定担忧万分,不怪你妄谈军政大事,却要说你无知!” “亭侯之策,你可知要殒多少人命才得以实施?你可知稍有不慎,将至魏国万劫不复境地?你又可知,孤怎舍得失去亭侯,能眼睁睁的看他赴死?孤不能!” 刘期说完,落下细不可闻的叹声。 他观女郎垂首不语,渐有悔意,“孤,无意呵斥你。” 沈婉没动,将袖中七星双手而呈,其上血迹鲜明,武曲星展露的霎时,便发出浓厚的血气。 七星不过一尺之距,却仿佛重有千斤,使她浑身震颤。 “民,见识浅薄,不知军政,却知亭侯之心。我曾有缘感受六星,亭侯在宁县深陷囹圄,却求天道开恩,伴黎民再走一程。如今我军陷入困境,亭侯之心却从未变过,他自始至终,求的唯有黎民安危,就连回帐后,还惦念着我会怕他满身血污。” 说到此处,沈婉已有哽咽,望着刘期颤道:“亭侯心中,存有万民,我亦知王上仁德,曾为民夙夜忧叹,头风屡屡发作,民能得如此君臣庇佑,三生有幸。亭侯,不愿王上陷入两难境地,才会以死明志。若得两全法,亭侯怎会诛王上的心啊……” 刘期抚额慨叹,闻之几欲落泪。 “你言,孤岂会不知,却怎能舍得见他赴死。” 沈婉长拜而道:“壬日星象,亭侯不敢言全,民深受他恩德,时至今日再无所惧。若王上不能察纳雅言,将会错失良机,使我军陷入危机。七星上武曲急转,昭示着当有前人以血路铺之!” “王上不肯他赴死,民亦不能再受此恩。但亭侯所愿不能弃,万民危机需紧顾。” 说到此处,她再拜君王,“婉为民,不过鸿毛之身,为报他恩,愿为马下血泥,万死不悔。” “万死不悔”本意沉重,女郎却落声极轻,再观她抬首,满面泪水,可明眸中唯存坚定。 刘期霍然而立,指她颤道:“尔女郎之躯,又何来此言?置三军将士为何地?” “亭侯为民起而行之,民当要报恩,想必大魏百姓皆如此,仅为彼此。除此之外,别无他意。” 一席话说完,帐中传来声声叹息。 “容孤再思……”刘期无奈跌坐案前。 君王因其言感慨,却还是难以立下决断。 此事众臣商讨许久,诚如牧衡所言,除此之外,再无它计可施。但他是君王,勤政爱民为本职,可三军将士也是人命,以人命堆砌以获成功,让他难以下令。 黄复作为老将,虽质疑牧衡计谋,也逐渐明了,此为绝策,率先扶袍而跪。 “臣闻此言,羞愧万分。若以民铺就血路,我等将士,又有何颜面存于世上!臣愿领兵作为前锋。” 帐中,渐有附和之言。 “王上,大司空回来了。” 刘期尚在沉吟,便见宦官禀报。 大军扎营后,沈意便带军勘测地形,并不知发生何事。 观众臣神情各异,女郎挺拔身影,沈意脚步微顿,却寻不到挚友身影。 沈意踟蹰片刻,先行禀告地情,“王上,大鲜卑山臣曾涉足,现下正值寒冬,更难潜山通过。唯能从平原、山谷等地行军,平原需攻打赵国重要城池,此举甚艰;山谷虽可急行,敌军却颇易埋伏。若从平原行军,少则几月,多则一年,都难以攻下赵国,山谷行军,也会使我军伤亡惨重。” 帐中不闻回应,沈意未再敢言,低头却见带血七星。 倏地惊道:“发生何事?” 刘期见他惊慌,忽地问道:“若依子俊所见,该从何处行军?” 沈意闻言,却难以抉择。 “臣,并不擅长军政。鹤行不在此地,若问雪臣,必有所获,但他身子不好,臣不知能否推演。” 竹林四友,各有所长,温时书多用计谋取敌,牧衡擅推演对策,沈意多为辅佐,绘制疆域图纸,陆凉为大将,可演阵。 他言,无意间承认了牧衡计策的重要,帐中众臣皆怔愣,而后纷纷下跪。 沈意不解,望向身侧女郎,心中有万般疑惑。 女郎抱七星于怀中,却对他俯身而拜。 “多谢大司空之言。” 未等他追问,刘期终于下了决心,高声道:“帐中将领,皆受亭侯恩惠,如今谁愿替他作为前锋?” 上至黄复,下至小将,皆主动请缨。 众将不愿再退缩,中军帐里争论不。 刘期稍作踟蹰,却见陆凉身着银甲,佩剑而入,在满帐玄色下极为显眼。 他带领属下探查军机,归来时闻帐中之事,即刻前来。 陆凉单跪在地,抬首道:“王上困惑我已听闻,臣举荐一位将军可为前锋。此人勇猛无比,熟悉伏兵之计,能减少我军伤亡,不必用血路堆砌,也能行军。” -- 第31页 刘期大喜,头风霎有好转。 “何在?” 陆凉却沉思须臾,目光略有纠结,望向身侧女郎。 “王上勿急,臣有些话想问她。” 沈婉不知何故,垂首而拜:“大司马请言。” 这是陆凉第一次见她,却回敬她礼,才问:“帐中之事,我闻宦官复述,如今却想问你,若不为报恩,可还会忧虑国事?” 沈婉紧握七星,抚着武曲纹路。 “民深受亭侯恩惠,尚明白百姓皆被国庇佑,若无魏国,无王上仁德,也难有今日安稳。婉,当忧国事。” “那你言之赴死,不怕吗?” “若国有危,婉不愿苟活。” 陆凉闻话,沉默良久,方道:“果真要你赴死,可有遗憾?” 沈婉思索片刻,唯有轻叹,“《灵语》一事,博得才女之名,愧对代国百姓,所为遗憾。生逢乱世,不能陪伴家人,无缘再见,所为遗憾。” “但……”沈婉稍顿,含泪而笑,“亭侯若在,必能帮我了却遗憾。至于父兄,知我为国捐躯,虽悲伤,却会以我为傲。” “若前锋将领,举你父兄,女郎又该如何?” 陆凉言毕,拱手长叹,竟不敢再看她。 山谷行军,九死一生,将领若熟稔伏兵之计,前锋将士方能得生机。这是减少伤亡,最后一计。除却沈家父子,无人能胜任。 沈婉一怔,张口欲语,泪却先流。 “那就全我沈家家风,生于微末,志却不屈。我知父兄为人,以将气铸骨,必不会遇危退却。婉,亦以他们为傲。” 陆凉卸下佩剑,对她三拜。 “我敬女郎,远胜于我。” 中军帐里,寂静无言,众人皆长拜不起。 * 沈婉回到营帐,已至寅时。 她掀起帷帐,发觉牧衡已褪去华袍,身着白衫,憔悴安静,唯有容颜华美。 沈婉轻缓跪坐旁侧,细观他模样。 原来他的华袍下是这样消瘦。 高山浮雪,足以让世人仰望,偏要亲自为人间降下甘露,落得这般模样。 沈婉敬他,亦爱戴他,却在此刻有了些许遗憾。 她将七星归还,知他熟睡,悄悄趴于塌旁,颤抖抚上他手。 触及到他温暖的手掌,沈婉倏地一笑,似有珍惜、似慨叹、似留念。末了,却化为不舍在明眸里徘徊。 深夜寂寥,她呆坐许久,那些难以言喻,最终都吞入喉中。 她想了又想,将松开手,却被他倏地拽住。 “亭侯?”沈婉僵直脊背,不知他何时醒来。 牧衡额上细汗密渗,将苦痛忍下,手指愈发用力。 “你,为何不快……” 沈婉一怔,仓皇收起情绪,道:“亭侯何来此言?忘记和你说,我就快见到父兄,其实很开怀。” “你在瞒我。” “我没有……” 未等她再掩饰,他忽地吐出一句话。 “在哪里见?” 沈婉心神惧颤,张口无言,她缓缓垂眸,将情绪隐藏在烛火照射不到的阴影里。 牧衡等不到答复,强撑起身,霎时衣襟染血,观自身狼狈,他鼻间发出苦笑。 “沈婉,别再避我。” 闻血气翻涌,沈婉强忍住冲动,挣脱他的桎梏。 “我去唤宦官来替亭侯更衣。” “沈婉……” 牧衡再次拉住她,他嫌弃地擦净颌下血迹,似极为痛恨病榻之身,拦腰将她拉于眼前。 “我位至四公,中军帐里的一切,皆不会对我隐瞒,你的事,我怎会不知。” 沈婉一窒,垂眸望他眉眼,哽咽笑笑:“我来,是想与亭侯道别。我为女郎,壬日尚不知能否随军,但父兄为将,倘若有难,我绝不会独活。” “我感激亭侯照拂,今日言行,发于内心,绝不后悔。亭侯又何苦这样?” 牧衡闻言,颈间青筋陡地暴起,方觉肺腑刺痛。 他苦笑不止,叹道:“民护我,才是本末倒置,魏赵之争,终是我欠你。可你之言,让我尝尽剜心剔骨之痛。” “不是。”沈婉打断他,提声道:“亭侯为民尽心竭力,婉本微末却深受照拂,今还亭侯恩德,当为知恩图报。若换成魏国百姓,也会如此。” “亭侯爱民,百姓亦爱亭侯啊……” 话音落下,牧衡抚胸急喘,欲言不能,苦痛万分。 塌边七星却在此刻急转,他欲感应,沈婉却更快些紧握。 “亭侯,不可。” 沈婉还欲再劝,当两人同握时,熟悉地感觉倏地涌上灵台。 她感应到了。 那是泽山百姓,他们耕种桑田,感激爱戴着牧衡,还有她跪在中军帐里的声泪俱下。后来唯见牧衡,观他病榻深忧,身后先有她的身影,而后围绕越来越多的百姓,再不见他病态模样。 沈婉倏地睁眼,颤抖不已。 原来,咳疾好转的关键,是民心……得万民拥护,方能使他再不受苦痛。 第18章 梅香落 他素衣血染,惨然一笑。 “看到些什么?” 沈婉摇头,不知从何说起。 明明,魏国百姓皆爱戴他,可他还是落得这般境地。 她竟在此刻,有些怨怼天道。 认可他,却让他备受折磨,再去得天下民心。 -- 第32页 世间万难,莫过于此啊…… 沈婉很想做些什么,最后却落为叹息,为他擦净手上血痕。 她尚不知前路如何,或许不能再伴随他侧,还能再做什么? 沈婉垂眸,观他掌心纹路甚久,直至他开口唤她,才收起思绪。 “沈婉。” “在。” 牧衡轻叹,问她:“今为壬辰年,将壬干星象对照我生辰,你可会觉得我有难?” 她闻言一怔,回道:“我还不擅命盘推演。” “无碍,先回答我。” 沈婉望着牧衡,才恍然发觉,他们相识是在辛卯年。 跟他相处时,很少会觉得身处士族,不奢靡,不享乐。他仿佛时刻自苦,终日为政事为百姓奔波,就连岁除①悄然已过,她都不知。 待过立春②,方为下一年,这位尽心竭力的诸侯,不过才十九,尚未及冠。 她思索片刻,给出回答。 “亭侯之命,富贵至极,福寿绵延,不该遭受劫难。咳疾之患,在命运外,婉尚不知影响亭侯多久。却笃定,壬干星象,不足使您深陷囹圄。” 牧衡翻过她手,道:“你言,皆习自我口,就这样信我?倘若真能福寿绵延,我又何必言之赴死?” 他言,令沈婉不知如何反驳。 对视良久后,她才道:“我信亭侯。光壬日星象,怎能令我军受困,若年运月运也如此,才会面临这样的抉择。但亭侯有此命运,难道从没有与天道对抗吗?” 牧衡一怔,随后轻笑声声。 是啊,壬干星象,不足以使他陨落,唯有咳疾不在推演之内,使他不知性命几何。 紫微星为刘期,当有天府星与天相星左右辅佐,代表着他与温时书。 他在中军帐外观望良久,不见天府星暗淡,才想以己命换取魏军生机。 那一刻,他生了与天道对抗,不愿再被宿命摆布的心。 “你……实在学得好。” 牧衡吐出这句话后,再难言半句,掩面轻咳数声,却肆意地吸着寒凉之气。 痛感强烈,灼烧肺腑,但他情愿如此。 与天道对抗,结局明晰,莹烛之火怎比皓月之辉,竟让民要为他赴死,令他尝尽剜心剔骨的痛。 “亭侯何苦这般……” 沈婉不忍见他自伤,轻捂他口,想扼制其行为。 “我在中军帐时,从未想过这些,一切皆发自吾心。若天道该这般,无论是我,亦或父兄,三军将士,这都是我们该有的命运。亭侯总不能对照所有人去推演,但你不令王上为难,不让万民受制,还欲救前锋将士。这些,你都曾做过,不是吗?” 她缓缓跪于牧衡面前,轻道:“求您,爱惜自己,不要让我再留有遗憾……” 话音渐息,沈婉伏地而拜,牧衡却将她拽起,苦痛下用力,令他汗浸衣衫。 “不要再同我道别,先听我把话说完。”他缓了口气,接着道:“你为女郎,必不能随前锋行军,何来赴死一说?” “但父兄……” “沈婉。”未等她说完,牧衡便打断了她,“魏赵之争,我其实从未想过他人领军。若我欠你人情,该用天梁化禄③解释,但它亦能逢凶化吉,若你信我……我可发誓,你父兄必不会有难。” 沈婉闻之怔愣,连指尖都在发颤,难以置信地摇头。 良久后,她哽咽含泪。 “亭侯……莫要再哄骗我……我其实没那样怕死,只是此生从未在家人面前尽孝,有很多遗憾罢了。” 牧衡认真凝望她,道:“我窥见武曲化忌会带来的劫难,才想以己命换他人安危。知你去了中军帐,方知天梁化禄,是拯救一切的关键。我承你恩情,使魏军得逢凶化吉之兆。” “沈婉,相信我。不要再同我道别,不要太早伤怀,观你这般,实在令我苦痛,恨身躯病痛,嘲自己无用。但我亦感激你恩情,绝不会诓骗于你。” “令王上不再为难,万民不受制,使将士们尚得生机的人,是你,沈婉。” 言语震彻肺腑,使沈婉后退数步,颤道:“怎会是我……” 她不知该怎样面对,怕这是假话,同时又心生庆幸。 无人能眼见父兄赴死无动于衷,但在危难前,这些痛苦只能尽数吞下。 牧衡走上前,堵住她逃避的退路,逼视她的眼睛。 “沈婉,别再避我了……我身无长处,唯有这些,绝无欺骗。” 沈婉哽咽难忍,阖眼叹道:“我不能。” “怕再多看你一眼,就怯了啊……” 甘愿赴死,需要莫大的勇气,一席话听完,令她心有万千动摇。 观她挣扎苦痛,牧衡良久难言。 乱世残忍,磨炼着每一个人。 眼前女郎,为寻父兄几经辗转,历经磨难,曾因寒梅雪惧怕至极。修复《灵语》时,也坦然说过私情。失败后,曾崩溃无助,将那些罪名归于自身。 这些,都是真实的她,坚韧如寒冬修竹,感情真挚毫不掩饰。 唯有此刻,他见到了她的挣扎。 万千黎民,三军将士,王上郁结,还有他。 这些都凌驾在小家之上,使女郎不敢有丝毫退却与懦弱。 牧衡忍下那些肮脏血沫,口齿间吐出模糊不清的一句。 “抱歉……是我不该。” -- 第33页 “什么?” 沈婉没能听清,更不懂他为何道歉。 牧衡没有解释,看着她无助自怜,几欲崩溃,却抱住了她。 那个怀抱带有药香血气,却是温暖的。 “沈婉,在我这里,你可以怯。” 沈婉错愕难言,良久才问:“为何?” 怀中的她,消瘦颤抖,脊背渐有瘫倒之意,那些挣扎显而易见在破裂。 “不要再问……不要让我亏欠你太多……” 亏欠她恩情,敬重她风骨,所以不敢看她挣扎。 他满心的歉意,却觉得言语苍白,最后化为这样的拥抱。 * 壬日寅时,雪减夜消,苍山连绵,将旗振振。 沈婉站在七香车旁,目光所至,皆为“沈”字。 沈家在赵国时,是毫不起眼的军户,父兄却秉承将气,乱世中虽求安稳,从不弃其志。她自幼丧母,身为女郎,本该上顺君,下顺父,及笄后从夫,可父兄却不准她这样。告诫她自强,不准退却,不畏磋磨,教她熟读诗书,种种良多,才有了今日的她。 她知父兄志向,能为前锋,必为自荐。 可这将旗,却是她第一次见。 它灼烈翻动,旗下玄甲重重,残月黎明前,不减士气分毫。 马蹄声声,人影攒动间,她才寻到父兄身影。 他们坐于战马上,将气威严扑面而来。 只是许久未见,她的阿父,霜雪染发,比离家时更显苍老。兄长新添伤痕,清晰可见,却仍不失坚毅。 她遥遥而望,一拜再拜。 敲响铜钲④,前锋将士踏出军营,扬起风雪漫天。玄白间,沈忠才瞥见那抹红衣。 那是他牵挂的女儿。 竭力致身的将军,竟有一瞬触动软肋,直到那华服诸侯对他而拜,才在仓皇间收起思绪。 风雪渐息,女郎却久不能起身。 营中众人,无人出言催促,连銮驾上的君王也一叹再叹。 “沈婉。” 寒音入耳,女郎方抬首,明眸望向远处,早已蕴满氤氲。 “寒梅雪,好像再不足惧了。” 牧衡没有即刻唤她起身,而是与她同望。 “缘何?” “我惧怕它,皆因战争残酷,将人变为凶兽,会有无数性命消逝。可此战若顺利,平城再不会是孤城,百姓得王上,得亭侯,再难有人饥相食,假以时日,必会安居乐业。” “我生于赵国,深知百姓不易,其实曾盼过这样的一天。” 话至此处,她起身掸落雪沫,继而望向牧衡,含泪而笑。 “更何况父兄将士们以血肉之躯开拓,鲜卑山谷将经历的一切,当以敬重。” 两人相视许久,牧衡却俯身长拜。 兴平三年十月十二,魏国初雪,她也曾期盼魏军获胜。 那时她担忧父兄,言语里向往魏国,也惧怕魏军失利。 而今赴险将领为她父兄,她将私情搁置,不见女郎该有的脆弱,却忧虑万千黎民,敬重三军将士。 “沈婉,我等该敬的是你。” 沈婉摇头,语气略有慨叹,“是我信亭侯,才会这样想。” 若无他,她并不会有勇气面对这些。 寒风四起,后军帅旗矗立,众人也将奔赴山谷。 在牧衡踏上七香车的霎时,沈婉却拽住了他的大袖。 她很想问问,那日他究竟为何心生歉意,可在他转头的瞬间,却松了手。 牧衡回望她模样,顿下动作。 “沈婉,我在那时,曾一度责怪自己。我能救万民,可你近在我身侧,却让你为我赴险,使你在苦海中挣扎。我心有愧,无言面对你的敬重。” “我为亭侯,心甘情愿……” “沈婉。” 牧衡打断了她,抚着六星的手愈发用力,指尖几近泛白。 末了,风中传来他逐渐放缓的音色。 “是我不欲见你痛苦,无关其他。” 第19章 春信至 壬日巳时,魏军前锋终于冲破天堑,山谷尸首遍地,早分不清玄盔银甲,唯存血骸。 血迹鲜艳譬如残梅,征鸿过境,余留声声哀啼。 后军赶到时,竟不敢踏马前进一步。 血腥弥漫天际,令人频频作呕,残肉为浆糊,稍踏一步,连马儿都会惊慌。 火海炼狱,不过如此。 军中将士,无一敢言,皆被眼前景象所惊。 陆凉作为三军主帅先行下马,细观眼前尸首时,握剑的手青筋凸起,良久难言。 他竟在此刻,难以下令行军。无关魏赵,尸海遍野,实在惨不忍睹。没有人生来无心,皆为血肉之躯,就算齐国虎狼之师,尚存人性下,也难以无动于衷。 “之行?何不前进啊?”刘期下辇而行,不知大军为何止步。 可他未能得到回答,传来的是将士们沉重的叹息声。 刘期穿过层层甲卫,满心的疑问在到达山谷口后,尽数吞下。 微动脚下,皆为血泥,就连君王都在颤抖。 刘期想了又想,掩面叹道:“遣人将他们掩埋吧。” “王上……”陆凉为主帅,触动之下,还是劝道:“万千尸海,掩埋非一日之功,恐会耽误战机,还请王上三思。” 刘期摇头,缓缓蹲下,替眼前士兵阖上双眼。 -- 第34页 “孤之本意,复我大魏,扬祖上余威,使得天下太平,百姓不受饥寒之苦。可若如此……何时年月能平定天下?不知要丧多少同胞性命。” “孤,于心何忍啊!” “王上!可前锋五千将士,尚不知多少闯过天堑,若我等延误战机,岂不是令此地英魂白白丧命?” 陆凉十指紧握,转头望向尸海。 入目,皆为熟悉的面庞,他们在不久前还在军营里谈笑,如今紧握环刀长眠此处,世上再无他们音容。 他为主帅,日夜与他们朝夕相处,焉能不心痛?但为将者,皆出生入死,护过城、杀过敌,身后守护着万千百姓,早不知退却为何物,更不敢忘却将士们的心愿。 “臣知晓王上仁德之心,若王上因此悲痛,还请牢记他们的功绩,将封赏赐予下达至家人,方不负这些性命!” 刘期不懂,叹道:“孤不明,对他们不管不顾,岂不是有违人道?” 陆凉欲解释,远处却传来零星马蹄声。 众人皆以防备姿态,待见到“沈”字将旗后,却纷纷停下了动作。 远处沈忠手持将旗,满身血污使众人难以看清面容,唯剩一身将气不辍。 而后陆续有了互相搀扶的将士,他们步履蹒跚,却面带坚毅,唯有踩到尸首时,才会轻微有所触动。 沈忠勒马而停,恍惚良久,高声颤道:“禀大司马,前锋五千将士,战死四千七百人,剩余三百人。末将沈忠,听从传令……” “沈将军!”三军将士齐声唤之。 陆凉观之惨状,心头大震,他举起手中令旗,张口欲语,却被人截停。 沈忠不解,问:“大司马何以踟蹰?” 言毕,他在模糊间搜寻到了刘期的身影。 君王向前一步,却不敢踩踏尸身,叹道:“将军辛苦……吾等,难以下足,实在心痛万分。” “臣,拜王上。”沈忠没有下马,将旗骤地插入赵军尸身,拱手慨叹。 “请王上下令行军。” “将军!”刘期阻止不及,眼见血花四溢,悲道:“容孤使人将此地英魂安葬,以全其爱国之心。” 沈忠却摇头阻止,目露悲怜。 “王上,请听我谏言。” “臣,曾为赵军,而后投奔赵国。鲜卑山一役,前是旧部故人,后为仁义之师,他们都识臣颜,臣亦熟悉他们,皆为勇武男儿!此处遍地英魂,无一人退缩,无一人言惧,他们不失军魂,不失兵德。哪怕马踏血泥,王上也该过!方不负他们性命啊!” 话音落下,三军将士纷纷而跪,似在恳求刘期下令,似在祭奠此处英魂。 末了,却化为声声叹息,响彻山间。 刘期尚在犹豫,便闻身后牧衡之声。 “将士们一心向前,恐会延误战机,王上深知,又何以坚持?” 牧衡恂恂而问,目视远方,不动风姿分毫。 刘期微叹,遂道:“此谷狭小蔓延百里,赵军难以即刻埋于伏兵,不愿踏尸行军为不忍,但此地英魂葬身荒野,无土掩埋会被鸟兽尽食,忠义之士,怎能落得如此下场,孤才想为之一搏。” “若因此遭到伏击,王上可悔?” “孤,不悔。将士们出生入死,为国为民不退却半步,孤又怎能怯怕?” 刘期说完,颤抖万分,不敢再看。 牧衡没有问下去,回望君王模样,岂会不明他心中所想。 仁君者,爱民如子,视众臣为手足。何况眼前此景,无人不为之触动,使君王生有恻隐之心。 正如他在宁县城楼时,愿做殊死一搏,也不忍烹食百姓。 他欲抚六星,为其推演,却遭到一双素手阻碍。 牧衡侧目,女郎摇头低眸。 “亭侯……其实不必推演。” “雪臣不可!勿要因孤再损神劳身。”刘期连忙阻拦,闻她言,遂问:“女郎何出此言?” 沈婉艰难地将视线从父兄身上移开,浓厚的血气愈演愈烈,使悲痛蔓延至全身。 她几乎不敢再看足下。 “王上威而有恩,勇而有义,才会踌躇不前。但上至亭侯,下至将士,皆为此役付出良多,才能换来战机,王上该珍而惜之。民出身军户,自幼受父兄熏陶,深知将士们所愿。虽为英魂而悲,却敬其勇武,更不愿辜负其志。” “民为女郎,本不该言军政,但还请王上,再三询问将士们的心愿。” 这些话,君王文臣听来似有触动,却不解疑惑。 寒风阵阵,吹动着女郎狐裘上的绒毛。 在她起身后,渐有大雪簌簌而落,欲将万千英魂掩埋,以白雪为盖,以寒冰冻骨,似要将他们的功绩永远冰封大鲜卑山。 而牧衡却望她良久。 女郎不再惧怕这些,她为尸海哀恸,为父兄境况担忧,却生生忍下这些情绪,为将士心愿进言。 能令她如此,将士心愿必远胜君王仁德之心。 刘期思索良久,高声询问三军。 “将士们,心愿究竟为何?” 黄复率先说道:“丈夫生世,当带三尺之剑,以升天子之阶。马革裹尸不足惧,独怕不留清名于世。” 陆凉附道:“无关魏赵,吾皆敬佩,若我有朝一日,也能换来史书一笔,当死而无憾!” 沈忠却握旗大笑,“诚如吾女所言,若今日我葬身此地,只为全我沈家家风,她亦以我为傲!此处将士家人,皆会如此!” -- 第35页 末了,又听陆凉再劝:“臣感激王上,可吾等,皆不愿错失良机。” 山谷中渐有附和之声,将士们纷纷劝慰刘期下令。 他们为此情此景触动,感激君王仁德,却更不愿辜负前锋军以死换来的战机。 直至牧衡抬步踏上尸骸,声浪才息。 “王上,是臣错了。宁县殊死一搏,别无他法,将士们皆愿誓死追随。若今日延误战机,才是得不偿失,辜负英魂所愿。” “臣,怕要辜负圣恩,先行一步。” 落雪压肩,他身后便是沈婉。 女郎在踏上尸骸的霎时就颤抖不止,牧衡步伐稍顿,紧握她手,两人前后而行。 臣民同心的一幕,摧毁了君王的执拗,刘期良久难言,只见令旗挥然向前,山谷响彻行军之声。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①……” 不知谁起徒歌②,引得三军将士跟随和之,凛然悲壮,震动山中。 沈婉没能想起出于何处。 牧衡仿佛窥探她所想,“此为《国殇》。” 她脚步微顿,有些恍惚。 《国殇》为屈原追悼阵亡士卒所作,歌中所言,却与此景无异。 刀剑交错下,将士们皆捐躯荒野,魂魄却为英雄。 直至踏过万千尸首,众人早已泪流不止。 “亭侯,是我见过唯一会认错的诸侯。” 寒风急雪,将她的声音削弱,牧衡却还是听清了。 他笑道:“你也是我见过,最特别的女郎。” 敢在中军帐里言赴死,能在君王面前再三进言。 还令诸侯认错,这世上恐怕再无这样的人了。 沈婉闻言一怔,思到种种,难免有些情怯。 她想了许久,忽道:“有亭侯在,才能有人理解我,方显特别。” 牧衡脚步微顿,回望她问:“你之功劳,为何会这样想?” 沈婉不知怎样回答他,继而视线落在两人紧握的手上。 若无他,亦没有现在的她。 听从民愿,教她推演,敬她风骨,诸此种种……再无他人能看到她的不同。 沈婉心中,却因这份不同,有了贪念。 风雪潇潇,使牧衡轻咳不止,他没再追问,也没能猜到她心中所想。 沈婉远观山上,顿觉自己卑劣,怎能窥视高山浮雪。 两人紧握的手,被她逐渐松开,生怕他一回首,发现这些心事。 那些难以言喻,最终化为轻叹,落在他踩过的痕迹上。 风声渐息将士歌喉,她却浑不觉狐裘已落满霜雪。 第20章 春信至 壬辰立春之初,岁寒松凋,草木蔓发,春山可望。 齐吴两国地理偏南,已是露湿青皋,麦陇朝雊①的景象。齐国久攻不下,只得边关几座城池,而吴国将要发展民生,春耕时机已到,两国渐有休战之意。 据探马所言,齐国已有兵马暗自北上,想要干预魏取赵国。 温时书得知,却向齐王举荐了一个人,张启。 张启生于江左士族,曾官拜执金吾②,却因吴王昏庸,屡次无故被贬。但此人审时度势,经达权变,门阀中威望极高,早对吴王心生不满,若齐王能与他同谋,取吴国指日可待也。 齐王虽有疑虑,与张启相识后,却被其智谋折服,两国休战一事再不提及。齐国整军三十万,挥师南下。 北地却落露为霜,黄沙漫天,毫不见春的迹象。 魏国攻进赵国平原后,分兵两路攻取腹地。 刘期带兵六万,直取赵国都城上京。而牧衡则前往室韦地③关隘,此地为大鲜卑山与平原的过渡地,若能突破,呼伦城④将岌岌可危。 赵国多游牧,这两座城池却极为重要,室韦地关隘首当其冲,为重中之重。 子夜寂静,中军帐里余留微弱火光,唯一人坐于案前,细观疆域图。 沈婉挑帘而入,观其劳苦,劝慰道:“亭侯咳疾尚需忧虑,还请注重身子。攻克关隘非一日之功,亭侯何必自苦。” 两人曾在宁县守护城池,牧衡那时便夙夜忧叹,劳心至极。但宁县却不能与室韦地并论,两地相差甚远,攻守交换,策略定然有变。 沈婉思索着,将牛肉放置案上,跪于旁侧。 三军丢弃辎重,日夜行军,赵国诸多部族不堪一击,大军粮草多来自于赵国,后方军资还需些时日送到。 赵国多喜牛羊肉,大军在此地,皆随其风俗。 牧衡侧首望向女郎,见她担忧,将图纸搁置,同她解释。 “室韦地要比上京城更为重要。你虽生于赵国,却是汉人,我不瞒你,也不必顾及。赵国部族,多为东胡、鲜卑人,他们不在乎土地,不讲归乡,若不能尽快制敌,呼伦城将领会北逃至塞外,卧薪尝胆再待时机,届时我军必不可能追击,却会埋于隐患。” “前朝五胡乱华,就有此因,魏国不能再重蹈覆辙。” 话音落下,帐中烛火将熄,沈婉连忙起身拨弄灯芯。 末了,却若有所思。 “烛火难以长明,赵国也如此。东胡人虽身形高大,勇猛无比,早在赵代冲突时,赵军就常有败仗。我尚且认为,魏军远胜赵军,攻克关隘非难事。” “但我军摒弃辎重,所需皆取自赵国,粮草在后,容易被敌军阻断。我深知赵国境况,不需半月,大军消耗便为百姓之粮。赵国早已千疮百孔,不能再伤及民生,所以魏军不能拖延……” -- 第36页 “是。” 言毕,他却有了笑意。 “将门无犬女,你随军而行,渐有沈将军风姿。” 沈婉闻言,方觉羞愧。 “胡乱而言,多仗亭侯抬爱。” 牧衡摇头,遂问:“沈婉,若你为主将,该用何计攻打关隘?” “婉见识浅薄,心中并无计谋。” 此事令他思虑良久,黄复等人尚不得良策,沈婉更难以作答。 牧衡没有追问,下意识去抚六星,手却顿在腰间。 那日山谷行军,风雪令他咳疾反复,为阻他推演,七星与六星皆被刘期收走,已有多日。 沈婉在旁看得真切,嘱咐道:“还请亭侯勿忘医嘱。” 帐外风声阵阵,不知何事惊起将士高呼。 沈婉忙起身,转身欲离。 “深夜寒凉,请亭侯在此等候,容我去问发生何事。” 女郎焦急往外走去,牧衡却开口唤停她。 “不必。北地初春,日夜起沙尘,将士们未曾经历,难免惊慌。” 言毕,牧衡再次拿起疆域图,嘴角悉数苦笑,皆被遮掩。 苦寒之地,平原千里,不能推演,几乎断绝所有计策,唯能正面交战。 此役,甚为艰难。 听他之言,沈婉不由耳红,良久才平复心绪转身。 她为赵人,早已习惯沙尘,却没能在此刻想起,顿觉羞愧。 案前人却并不在意这些。 “你先回吧。” 丑时已近,牧衡面显疲惫,轻咳数声,继而沉浸在政事中。 沈婉踟蹰片刻,走近替他添盏。 待清茶入盏,水声渐息,帐中变得静谧,唯存纸张翻动之音。 她没有再扰他,却也没走。 * 直至辛日,魏赵两军已数次交战,魏军常有捷报,室韦地为呼伦城最后一道关口,攻伐数日,终破此地。 为不延误战机,黄复带领大军,急行北上。 牧衡带病,尚不能骑马,待到后方粮草到达,才同剩余将士往呼伦城的方向行军。 经过战乱的室韦地,不负当初模样,关隘遍布疮痍,放眼望去,地上插满了将旗。 这些,皆为埋葬尸首之处。 关隘相比山谷有所不同,尸首必要挖坑深埋,否则将会酿成时疫。 牧衡见此,下令停军,将士们皆跪地而拜,无论魏赵,以敬英魂。 三拜过后,众人才继续向前,却见探马急忙来报。 “禀亭侯,前方不足十里,发现部族踪迹,除却百姓外,还有赵军身影。” “多少人?” 探马一怔,遂道:“赵军不过百余人。” 牧衡闻言,垂眸思索。 关隘被破,除却俘虏,不该再有遗留残兵。能在部族发觉,着盔甲军衣,也不似逃兵。唯一种可能,此为伏兵,本应阻击黄复等人,却延误战机。 “既如此,除却押运军资者,余等随我先行此处,防患未然。” 两军交战,需十分谨慎,恐对方藏有奇兵,牧衡并不敢差遣少数士兵前去。 将上七香车时,身后女郎却没有跟随。 牧衡察觉,顿下脚步,回头道:“怎不跟上?” “婉为女郎,诸多不便,交战在即,恐会耽误亭侯。” 魏赵交战,她皆在营中,已熟悉这样的安排,所以并不敢任意跟随。 牧衡一怔,继而无奈而笑。 不知何时,他已习惯她的跟随。 “无碍,跟上来吧。赵军强弩之末,你不会误事。” 沈婉闻言,见将士们皆等候,也不再推脱。 行至附近荒野,风中却传来声声怮哭,牧衡摆手,示意众人停下。 “何来哭声?” 探马再三观望,回禀他:“未能看得真切,却见有人穿白衣……啊!那是丧服!” “丧服。”牧衡眉峰紧锁,口中斟酌这二字。 未等他再问,对方却发觉了他们。 “是魏军!魏军来了!” 荒野上零星几人,渐有聚集之势,牧衡见此,只得下令逼近。 沈婉紧张万分,不断抹着手中细汗,第一次随军而战,心中担忧万分。 待车辇停下,女郎却倏地顿了动作。 眼前穿丧服者,并不是赵国百姓,却是受了伤的赵军。 那人刚过而立,身穿甲胄,外罩丧服,手中拿着铁铲,脚旁是未能入殓的尸首,有老者、有妇女,皆被野兽撕坏身躯,躺在地上皆无生机,但细观,襁褓中的孩童却还活着。 他颤抖拿着铁铲,不知是该先杀敌,还是先埋尸,或是抱抱正在啼哭的小儿。 踌躇片刻,仰天大喊,再垂头双眼泛红,拿起铁铲以作防御姿态。 他身后皆为赵军,那一声又召来了土坡后些许人。 可见数千铁骑逼近,皆怔愣在原地。 “亭侯……”将士们没动,在等待牧衡下令。 若他一声下去,百余赵军皆会葬身于此。 牧衡走向前去,高声询问:“室韦地已破,汝等降否?” 赵军闻言,面面相窥,已能看出悲壮,谁都知道,这一仗必败,可身为士卒,哪有轻易言降的道理。 末了,齐声喊道:“不降!” 牧衡在背后的手,却微握成拳。 此情此景,实在人间悲极,他本不欲赶尽杀绝。 -- 第37页 可赵军不降,他就不能动恻隐之心。 许是知道他要下令,身着孝服的士兵跌撞后退数步,将孩童单手抱在怀中,含泪细吻,又重新拿起铁铲御敌。 许多人都不忍再观,纷纷偏头。 在牧衡开口的霎时,女郎却倏地跪于他身侧。 “亭侯且慢……” 众人闻声,皆投以视线,却见沈婉早已红了眼眶。 “他们会死,对吗?” 尽管她猜得到结局,还是没忍住再次询问。 牧衡轻叹而道:“是。但沈婉,你不该在三军阵前如此。若有话,留在以后再言吧。” “不是。”沈婉频频摇头,颤道:“民知自己犯禁。却恳求亭侯,让他将家人下葬,将孩童安置,再言军令。” “沈婉……你可知军前最忌感情?汝今日言行,该杖三十军棍啊!” 他不欲再言,可三军阵前,不比私下,她若犯禁,亦不能徇私枉法。 沈婉摇头轻叹,她确是忘了此规。可在她跪下的一瞬,就难以挽回了。 “吾之言行,覆水难收……还请亭侯全他心愿。三军曾在山谷歌《国殇》,又在万人坑前三拜,让他埋葬家人,安置儿郎,不过微末之事,还望亭侯三思。” 牧衡闻言,神色尚有纠结,侧首见她双眼含泪望向那孩童,口中数言,如鲠在喉。 她曾为宁县孩童而笑,如今却为赵国孩童落泪。倏忽让他记起,她曾说过,赵国已有两年不见孩童。 他想了又想,阖眸道:“埋吧。” 闻女郎起身之音,仿佛预料到她会做些什么,拉住她的手腕,轻声嘱咐她。 “沈婉,不要逞强过去,你已经做了该做的。” 这句话,使女郎脚步微顿,待到阵前,便不再前行。 沈婉望着那位士兵道:“我在幼时也曾遇到过野狼,父兄为护我安危皆受伤。你与亲人都在守护他,别让守护他的人暴尸荒野……” 那些尸首上的伤口,她一眼就认出是群狼撕咬的伤痕。赵国孩童,除却战争饥荒,多半会被野兽叼食,这也是游牧的弊端。 但眼前小儿却是幸运的,被人守护着,未曾遭遇不测。 士兵闻言,嘴间嗫嚅良久,却没能吐出一句话。 他观望四周,不见魏军上前,将小儿放于地上,拼命地掘土。 周遭赵军见此,也纷纷帮忙。 待到土坟矗立,那士兵却轰然而跪,对着沈婉长拜不起。 “女郎之恩,无以为报。原谅我将死之身,只得来世再报女郎恩德!” 他说完,将小儿抱起,望着沈婉欲语,却迟迟不能开口。 沈婉怎会不明,他已至末路,想将孩童托付给自己。 她却摇头,对他道:“为了孩子,活下去。没有人能代替阿父。” 士兵心头大震,良久难言。 “活下去吧……魏军,仁义之师,君王诸侯皆为民愿,才会听我之言,令你能埋葬家人。” 沈婉之言,使百余赵军皆触动。 直到孩童再起啼哭,打破了他们最后的坚持。 “吾等,愿降……” 赵军纷纷而跪。 北地寒风四起,刮得人面颊生疼,宛如刀割,而沈婉,却欣然一笑。 牧衡看得真切,忽而得到了那日她不知的答案。 她能用民心得到将士们的归降,那她以后,也能用此得到一座城,一个国。 尽管,她本意出于善心,却令他心生敬佩。 还有满满的愧疚。 “沈婉。” “嗯?” “该杖三十军棍的是我,不是你。” 第21章 春信至 “亭侯……其实不必为我开脱。” 女郎音色平稳,轻缓呵了口气,思索良久道:“我做了不会令自身痛悔的事,甘愿受罚。” “我不会罚你。” 牧衡将手负在身后,平静地望向女郎。 她尚不知三十军棍,足以要她半条命,军规虽森严,他却没有理由罚她。 “沈婉,这世道虽乱,却还是有人逆流而上。他们身有万千慈悲心,怜悯世人,想要解救众生。而你,是唯一能感同身受世间疾苦,付诸行动,将慈悲稳稳落下的人。我不能罚你,身在仁义之师,该敬你。” “怎会……”沈婉继道:“亭侯也曾一人护一城百姓,让魏国百姓远离压迫,所做功绩远胜于我。” 牧衡却摇头,“我为诸侯,无论我心如何,这些为我职责。但你本该受到庇佑,却成苦海中渡难的人。” “沈婉,你很好。” 女郎鬓边碎发被风吹拂,还欲再言,却见他笑,继而转身离去,将她那些话都堵在喉中。 辛干太阳化权①,言行举止,易受人敬畏支持,从而建立名声,假以时日,必会因此闻名遐迩。 他虽不能推演,这些却早都牢记在心。 逐渐对她的命盘,也有了些猜测。 * 时值壬辰雨水,魏赵两军,已在呼伦城对峙数日。 三军闯过关隘,沿途收复部族,许多部族首领皆受编,被刘期赐予官职。赵国地广人稀,为改善游牧劣势,温时书举策修筑城池,战俘与赵国百姓皆参与其中,此举不但极大体现战俘的作用,还削弱了呼伦城的警惕,使得攻城战,逐渐有了眉目。 -- 第38页 魏国军营,就驻扎在新城往北十里处。 北可袭呼伦城,南能督促新城进度。 军政一体的策略,使牧衡更为忙碌。 中军帐里,再无清冷景象,常有文臣武将出入。 北地的雨水节气,不见春雨嘉谷,唯有东风春雪。 卯时雪如尘,帐外寒风萧萧,已有人来议事。 沈婉不便打扰,将炉上砂壶拿起,欲去续水,却在门外,遭到他人阻拦。 此人名为纥骨乾,在北地小有声望,现拜越骑将军,常出入中军帐。 沈婉认得他,虽不知何故,仍不失礼数,俯身而拜。 纥骨乾叉腰驻足,对她道:“女郎与亭侯,何种关系也?又出身何处?” 沈婉闻言一怔,回道:“婉出身卑微,父兄将我托付给亭侯,深受他恩,再无其他。” “原是这般。” 纥骨乾本还有顾虑,以为她是魏国贵女。听见此言,连日的不满顿显无疑。 “女郎为人,我曾有所耳闻,今不欲辱你。军政繁忙之际,你不该再出入中军帐。自古以来,军政要事,并无女郎涉足,你之行为,已让诸多将士不满,还请慎重。” 一席话说完,他挑帘进入帐中,没有等她回答,仿佛这并不重要。 天际昏黑,雪屑漫天,风中忽有女郎轻咳之音。 医者恰好来此,劝道:“女郎别往心里去,将军为鲜卑人,难免有偏见,亭侯不会怪您的。” 沈婉却摇头,平声道:“无碍。我在里面也难以帮忙,就不添乱了。” 她不显情绪,医者不好再劝,拱手一拜,方进帐为牧衡看诊。 沈婉默然片刻,观雪落纷纷,朝着营帐俯身,良久才起。 部族并入大军,显露许多弊端,笼络人心就要耗费许多心思。无论是纥骨乾,或是他人,皆想在新政下立下首功,封官进爵,才会有中军帐盛况。 她却不欲牧衡为难,连日的劳累让他损神良多,不能再因小事起纷争,这世道对女郎的容许极低,能有今日模样,就已承蒙他厚恩。 沈婉想了又想,提着砂壶的手摩挲着其上纹路,最后却看向新城方位。 呼伦城与上京城,截然不同,此地多数部族从不闻外政,更不知他国现状。魏赵之争,百姓能看得到的,是侵略,是国之将破,他们不知魏国百姓处境,更不会心向往之。如今不少部族归并,但魏军的民心却极低,新城常有百姓唾骂军士,难以管束。 若任此发展下去,必会爆发民怨。 压在牧衡肩上的事诸多,她承蒙厚恩,不愿见他再这样辛苦,也不愿赵国百姓错待魏军。 千疮百孔的赵国,若得魏国国策,又何至如此。 沈婉掸落腕间雪沫,抬步往新城走去。 黄复本欲议事,遥遥见她背影,心中顿有疑惑,但听见帐中传唤,只得将念头暂且搁下。 帐中炭火旺盛,牧衡坐于主案,两旁坐满文臣武将。 众人面露沉思,显然在谈论要事。 “亭侯。” “黄将军请入座。” 牧衡稍顿,将白帕放于一旁,平声道:“今唤诸位来,为商讨攻城事宜。我军需早日攻克呼伦城,以涨士气,南下援助上京大军,若一再耽搁,恐生变故,还请诸位将军制定总攻计策。” 他说到此处,又抬眸望向那些部族首领。眉目间情绪稀薄,却不失威仪。 “再者,诸位将军归魏,各有缘由抱负,在赵国皆有地位名气,治下百姓却仍对我军颇有微词,闲暇之余,还需多加劝诫才是,方不负王上圣恩。” 他日夜忙于军政,民心之事,需在攻克城池后,才有余力身体力行。现如今,只能督促这些将领,以免再生祸端。 众人闻言忙应下,帐中渐起商讨之声。 牧衡浑觉声音暗哑,欲拿杯盏,触及却寒冷不见水。 他习惯性地道:“沈婉,斟水。将沈意前几日遣人送来的图纸给黄复。” 话音落下,却久不见回应。 牧衡方觉不对,顿下动作,观望四周却无她身影。 这一幕,却被众人看在眼里。 纥骨乾眉头紧皱,遂道:“此事亭侯可吩咐宦官。军中议事,那女郎不便久留吧?” 闻他言,帐中渐有附和之声:“还请亭侯尊重我等,我们身为赵人,投奔赵国虽各有所志,尚觉王上为明主,却也因此背负骂名。若亭侯不重军中政律威严,我等颜面,皆受辱啊!” 牧衡听后,沉默良久,问道:“汝等因何觉得受辱?男女之别?亦或地位差距?” 纥骨乾回道:“皆有。我等出生入死多年,才换得今日地位,能与亭侯坐于中军帐议事。但那女郎,生于卑微,常有妇人之仁,与诸位同堂而坐,岂不是藐视礼法?” “她从未在帐中言语,何来妇人之仁?” “战俘一事,我略有耳闻,虽为我赵国同胞,那时若稍有不慎,她被钳制,岂不是留给敌人胁迫机会?” 牧衡凤眼微挑,攥着杯盏的手愈发用力,骨节咯吱作响,面上却仍不见喜悲之情。 他没有立即辩解,帐中将领,多半皆为归降者,观之言行,皆对她不满。此时若辩解,将会让她成为众矢之的。 黄复早对沈婉熟悉,虽觉众人所言有失偏颇,但牧衡不言,他也不能向着女郎说话。 -- 第39页 踌躇片刻,他折中说道:“我来时,曾见过女郎。” “她往何处去?” “新城方位。” 牧衡闻言,手却松了力,缓道:“将军们所言,我不认同,也不为她辩解。还请诸位,随我同去新城。” 他起身,众人也需起身。 纥骨乾不解,问:“亭侯欲去何为?可是为那女郎?” “是,也不是。但吾言,即为军令,将军需听之。” 只一言,便堵住众口,但此言,也令帐中气势陡然剑拔弩张,连黄复都走至牧衡身旁,手压刀锋,屏气凝神。 牧衡眉间蕴有几不可见的厌烦,往外走时,他却松了手,杯盏落地之声惊得众人一震。 良久,那些将领才回神,面面相窥后,还是忍气跟随在后。 他们不欲针对沈婉,只觉地位不对等,方觉受辱,不明牧衡为何要如此行事。 黄复快步跟他身侧,压声问:“亭侯何苦?用人之时,不该伤他们的心。女郎聪慧,若因此不来,定不想亭侯为难。” 牧衡脚步一顿,哂笑道:“那是因为,他们都不如她。” “女郎以德服人,怎会是妇人之仁。更何况,战俘将领,本为同根生,中军帐里竟为虚名地位,将战俘称为敌人。谁是他们敌人?是魏军,是我们。” 诚如沈婉所言,山谷歌《国殇》,万人坑前三拜,令士兵埋葬家人的,是魏军。 细想这些,讽刺又可悲。 黄复听后,沉默无言。 风雪汹汹,牧衡伫立遥望而问:“你可知她为何要去新城?” “属下不知。” “她在为民愿、为民心,起而行之,在做那些将领本该做的事。” 新城修筑,耗时费力,战俘百姓常有怨言,赵人游牧为生,难以接受聚集而居。 她去,无论做什么,都很艰难。无权无势的人,唯有那双长满冻疮的手。 牧衡垂眸,心中泛起自责。 她跟在身侧许久,冻疮从未消过,却频频受苦。 旧时他在竹林,也曾遇漫天春雪,隐居山水,观雪似落花,为人间雅事。 如今,他却想求雪停,不愿让那女郎再受冻。 第22章 春信至 “女郎!” 新城内,皆为战俘百姓,衣着与汉人不同。春雪下,女郎着狐裘的身影,便显得格外醒目。 那日埋葬家人的士兵,一眼就认出了她,观她在夹道处良久,忍不住过去询问。 “女郎怎会来此?可是亭侯有要事传令?” 沈婉颔首道:“并不是,我想来看看新城,继而相助。” 士兵闻言一怔,续道:“北地春日寒凉,今正值大雪,女郎还应多注意身子。修筑新城,本应赵人分内之事,女郎不必忧心。” 沈婉摇头,问道:“你忙于工事,将儿郎交谁看管?若放心的话,我可帮你。” 说到此处,见士兵踟蹰,她缓缓而叹。 “赵人喜游牧,厌恶聚集而居,你因何觉得是分内之事?” “家人皆因游牧丧命,悲痛难言,方觉该有城池、房屋庇佑吾儿。我感激魏国良策,所以甘愿修筑新城。” “但他们,不是。” 女郎说完,目视远处。 大雪漫天,有些阻碍视线,却依稀能闻辱骂之声。 赵人多抱怨,不觉得城池重要,不顾魏军催促,常起纷争。 她在此处,已驻足良久,少见有人心甘情愿。 士兵沉默须臾,才道:“我等皆不知魏国如何,作为士兵被俘,实在耻辱,难在百姓面前抬头,诸此种种,让我们羞愧。识得亭侯女郎仁心的,也仅有我们百余人,女郎能否给我讲述魏国模样?” “我同你一样,是赵人。曾听闻魏军乃仁义之师,所以心向往之,后来入魏,才发觉所言非虚,君臣一心,皆为民愿而行,乱世实在难得。” 沈婉话音稍顿,又为他讲述泽山改革。 末了,叹道:“亭侯曾自废族中土地,为民跪,以民贵,我敬他如高山浮雪,更想让世人皆观之。” “女郎所言非虚?” “必不诓骗于你。” 士兵俯身而拜,“若真如此,乱世中百姓能得亭侯,人生幸事。赵人该谢他,不该怨他、厌他。” “多谢你的话。” 闻他人认可牧衡,使沈婉面露慨叹,渐有笑意。 青绿浮雪,为世人降下甘露,化为社稷之福,应得到此言。 笑意散后,她却远观而叹。 即便如此,想得到所有赵人的认可,所需时日甚久。她所能做的不过微末之事,前路多艰,望不到尽头。 士兵仿佛猜她的忧虑,指道:“女郎穿过夹道,东行百步,有一座营帐,儿郎就在那处,还有些年纪尚小的士兵,你若去,提我名即可,他们不会为难你。” “我名博丹,再谢女郎那日恩德。” 沈婉颔首,记下他名,往营帐处走去。 赵人营帐多设城西,城东处便只有这一座。 她从风雪中走来,举止不俗,令帐外士兵微怔,随即上前道:“女郎何处而来?此处不进闲人。” 他神情戒备,细观沈婉,发现她是汉人,难免有些排斥。 沈婉早知赵人如此,他的反应在意料之中,报上博丹名讳后,挑帘而入。 -- 第40页 帐中仅一炉薄碳,春雪之下,还是难以御寒。放眼望去,身穿甲胄的士兵,皆不过十二三岁,原来赵国不见踪影的孩童,竟都从了军。他们手忙脚乱地安抚塌上小儿,甚至有些还受了伤,或躺或坐,口中略有□□。 众人见沈婉来,错愕后缄默无言,仿佛不见她这个人。 沈婉却不顾其行,走上前去,将儿郎抱起,细心地安抚着。 旁边人本欲阻止,可当她制止小儿啼哭,呼之欲出的话,又都咽了下去。 “可有栗粥?这样小的孩童,啼哭无非肚饿犯困,抱他也只能止息片刻。” 身侧人一怔,遂道:“有的,我这就去拿。” 她点头,哄着怀中小儿喝粥,待他熟睡后,又替伤者包扎换药,这些言行使她备受冷眼排斥,却依旧不为所动。 众人原不知她意欲何为,见她如此,皆心生愧疚,态度稍有缓和。 听人问道:“女郎与博丹相识?” “是,关隘附近荒野相识,工事劳苦,我惦念小儿,特来照顾。” 帐中人闻言,想到博丹家人之事,心中顿时了然她是谁。 战俘无论年纪,皆辛苦非常,闲暇时常聊家事,博丹遭遇,众人有所耳闻。 但他们尚小,常听年长士兵言魏军侵略,赵国将破,因此心生恨意。观沈婉言行,又心生疑惑,纠结万分。 “那你为何要照顾伤者?承敌人之恩,我们不会感激你,多此一举。” 沈婉闻言,缓声道:“你们不仅是士兵,更是孩童,应该受到庇佑,我不能看你们受苦。” 她曾摸过父兄环刀,非女郎能拿起,更遑论这些十二三岁的儿郎。 甲胄穿在身上空荡,力不能拿环刀杀敌,却要被迫从军,远离家乡,不见父母。 这些,都是乱世中的残忍。 她言“孩童”,使帐中静谧,细闻下,竟有抽噎声,不知哪位儿郎思家,埋头痛哭起来。 也有人脸薄,想到军规,怒道:“胡说!我不需要你的怜悯。如果不是你们魏军,也不会到这样的地步。” “没有怜悯,敬你们,才会这样做。如果不是魏军,也会另有他人,但只有魏军能让他活命。” 沈婉说完,目视着塌上熟睡小儿,最终化为一抹轻叹。 “那为什么,一定要打仗呢?我不懂……” 孩童带有哽咽的问话,使她沉默良久。 战争的原因,有太多。 当权者的野心,文臣武将的抱负,自前朝就有的恩怨,文化灾祸的治理…… 可这些,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的。 沈婉想了很久,却问:“如果不打仗,你在赵国,会好过吗?” 那孩童思索片刻,答道:“我不知道。无衣御寒,无饭添肚,不能玩乐,是不好过的。却总比打仗好,我不想死。” 孩童的话,总是最为质朴的。 “打仗,就是为了能有一个人,让你们吃饱穿暖,不再身披甲胄,也能安稳度日,享受玩乐的。这个人,他会仁德爱民,为此鞠躬尽瘁,绝不会让孩童从军,会庇佑万千黎民。” “真有这样的人?” 沈婉点头,缓声道:“魏国君臣,皆如此。” “我不信,你当然为魏国说话。” “怎会。”沈婉笑笑,遂道:“你们可曾见魏军中有孩童?修筑新城,劳累至极,赵人常辱骂魏军,可见有人鞭打他们?这些日子,又可曾挨饿?你们能在营帐歇息,有没有想过缘由?” 孩童闻言,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对。 成为战俘,远比他们之前好过许多。 沈婉没再说下去,接受这些,需要时日。 帐中静谧,众人各怀心思,却不再对她冷眼相待。 帘门倏地掀起,归来的孩童扶了扶兜鍪①,笑道:“外头雪停了,快来看看。” 此言,激起孩童们的心思,奈何帐中多一人,使他们羞于回应。 沈婉怎会不明,低头道:“把甲胄褪去吧,归魏后,不会再让你们参战,也不必拘束。” 众人尚在踟蹰,她又道:“若我言不实,会有人罚我,不罚你们,所以不必害怕。” 话音落下,逐渐传来解甲之声,帘门频频掀起,传来孩童嬉笑。 沈婉观小儿熟睡,也往外走去。 天光熹微,春雪骤停,余留满地银白。 雪粉被孩童们扬起落下,沈婉站在帐外观望。 不知何处传来雪球,落在狐裘上,吓得孩童们顿了动作,她却弯下腰,不顾手上冻疮刺痛,还击回去,化解着他们恐惧。 东风阵阵,不掺杂质的笑,使得附近人们皆驻足抬首。 赵国境内,已有两年,没再闻这样的笑。 十二三岁的他们,不再是孩童,男儿要参军护国,女郎要嫁人生子。生下的孩童,又难以活命,往复循环,时至今日,才有所改变。 牧衡携众人站在高处,观他们嬉笑打闹,视线却落在女郎身上。 温婉沉静的人,原来也有这样一面。 她笑得开怀,洒脱随性,那些孩童不怕她,喜爱她,都围着她。 青丝渐渐散落,她蹲下拾起木簪,抬头的霎时便观浮雪上伫立一人,袍间景星翻飞,病态掩不住容颜绝色。 “亭侯。” 牧衡身后,却围绕着众多文臣武将。 -- 第41页 纥骨乾虽心有触动,还是说道:“亭侯唤我们来此,究竟意欲何为?” 牧衡抬首,不欲他再言。 孩童们也发现了众人,初时皆怕被罚,久不见牧衡下令,还是有人壮胆出声。 “她说,我们解甲,不会被罚。” 牧衡将手负在身后,平声道:“不罚。” “为何?我们也是士兵。” “你们是民,是孩童,该受到我们庇佑,不该为士兵,不需上阵杀敌。” 他耐心解释,没有丝毫不快,却令这些孩童心有触动。 “她说……会有人庇佑万千黎民,不使我们挨饿受冻,会是你吗?” 牧衡闻言,沉默良久,遂道:“除我之外,还会有许多人。” 孩童们不再深想,得他言后,皆卸下防备,言行不再拘束。 他却又问:“就这样信我?” 话音落下,孩童动作微顿,却提及女郎。 “信她,才会信你。” 牧衡没再询问,而是转身望向众人。 “她德行兼备,方使孩童深信不疑,从不是尔等口中的妇人之仁。诸位以勇武、地位、军功坐于中军帐里,她以品性、风骨、民心伴我身侧,从不逊色我等。汝等,不该不敬她。” “还望诸位珍重今日景象,赵国孩童本该如此,莫要让他们重蹈覆辙。” 这其实,并不是多大的事。但上至他,下至周遭众人,无人会在此刻想起孩童们的境遇,唯有她会。民为国之根本,孩童却是这一切的希望,若没有孩童,国将灭,人将亡。更何谈天下,何谈庇佑黎民。 见众人面有愧疚,牧衡欲离此地,脚步刚抬,却提声道:“沈婉,跟我回去吧。” 第23章 春信至 沈婉动作稍顿,转身望向孩童们。 “小儿易惊醒,你们要留意他的哭声,待明日我还会来的。” 见孩童们点头,她往高处走去,却在半坡上回首,温笑道:“魏国百姓,如今皆能饱腹避寒,孩童们也不必躲藏,能在田野间嬉戏打闹,有至亲守护,假以时日,赵国也会的。” 女郎说完,才行至牧衡身侧。 纥骨乾等人却还是面露不忿,纷纷偏头,鼻间发出冷哼。 沈婉思索片刻,说道:“诸位文能在中军帐出谋划策,武能提刀在战场上厮杀,我知自身位卑,没有丰功伟绩可比拟,但吾心吾愿,不仅为孩童,更为百姓该有的一切,尽绵薄之力。还望诸位海涵,我的存在,无意贬低任何人。” 话音落下,女郎躬身行礼,没有遗落任何一人。 黄复等魏臣,早对她敬佩有加,见此连忙回礼。唯有赵人似吞下怨气般,不理也不言。 牧衡瞥过众人,哂笑道:“诸位还有何不满?” 纥骨乾心一横,提声回道:“正如女郎所言,吾之功绩,曾拿血肉换来,女郎功绩,不过三言两语哄骗孩童,亭侯难道没有偏袒之心?” “哄骗孩童?” 牧衡在口齿间斟酌这几个字,鼻间发出冷笑,继而望向赵人。 他们以功名利禄为尊,从不看人间疾苦,所以言女郎哄骗。 心狭隘者自狭隘,怀大义者自无愧,这就是众人与沈婉的不同。 牧衡垂首,拉起了她的手。 第一次见到这双手,指若削葱根,却生满冻疮。 如今再看,不仅冻疮未愈,皲裂处还在渗血,细碎的口子数也数不清。 他触碰血迹的霎时,沈婉便因吃痛下意识地收手,牧衡却没松开她。 良久,只余下一抹轻叹。 “她跟我身侧数月,若我偏袒她,这双手不该这般模样,更不会为化解孩童恐惧布满伤血,诸位身居高位,掌中又是何种模样?可和百姓相同?魏国国策,从始至终都为民愿,方求天下太平,她之言行,皆为此愿,又何错之有?” “女郎卑微,却奋不顾身,而殉国家之急,曾为黎民心愿,甘愿赴死。非林中隐士徒有清谈,非汝等只谈他日功勋,前路多艰,却不能阻她,女郎风骨、功绩,远胜我等!” 他恂恂而言,使众人皆观自掌,却都匿藏身后,沉默无言。 牧衡松手浅笑,平望众人。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①。还望诸位,不忘自勉自省,不要再为难这样的她。” 寒风将雪沫尽数吹起,牧衡却迎风向前走去,他身后数步之遥,就是女郎挺拔的身影。 她在众人前得到称赞,却无任何喜色,目光依旧坚定。 待雪浪渐息,牧衡顿下脚步,侧首问道:“被他人误解,可曾令你有过动摇?” 他知女郎从未动摇,想问她可曾感到委屈,末了却化为这样的话,方觉合适。 沈婉抬眸,望他良久,才道:“那日亭侯曾言,无论汝心如何,民愿为职责,其实我想了很久,自修复《灵语》,这些何尝不是我的职责。我不会退却,更不会动摇。” 这样的回答,却在他意料之外。 牧衡又问:“始于心愿,后为慈悲,因愧疚化为职责?” “是,也不是。”沈婉低头,却没有再言。 代国的事,时至今日她都记在心中,因此愧疚满满。缘由良多,却还有些话在心口难开。 前路艰难,她不忍见他自苦,继而想伴在他身侧,哪怕仅是仰慕,也会觉得安心。 -- 第42页 这些话,却在她望向远处后,化成了微叹。 * 壬辰二月初九,魏军总攻呼伦城。 数万将士前赴后继,攻打将近五日,城虽未破,却两败俱伤。 攻城之事,除非兵力差距悬殊,否则攻城方难以短时取胜,但城中赵军,也十分艰难。赵国北地人烟稀少,城中士兵百姓仅几千人,本应有城外部族给予军资,奈何呼伦城已为孤城,再有三日,城池必破。 久攻城池不下,部族首领又急于邀功,攻城将领轮番而上,今日正是纥骨乾。 魏军在城外列阵,将要发起下轮攻城,观士兵推动云梯,连马儿都躁动不已。 可城墙上却不见赵军身影,纥骨乾恐中计,下令让前军停下动作,细观良久,未窥出端倪。 于是高声喊道:“汝等若不愿战,即可开城投降,亭侯必不为难!” 将军声威,震彻天地,回应他的却是孩童们的悲泣,还有声声催促。 “站到前面去!” “阿母!阿母啊!” 城墙上,陆续有了孩童们的脸庞,年纪皆不过十三,或抽噎、或坚毅、或恐惧。众生之相,在此时淋漓尽致。 魏军皆抬首而观,良久再难向前一步。 纥骨乾欲下令,闻孩童啼哭,却倏地想到那日春雪后,孩童嬉戏的场景。 他嗫嚅良久,拿着长刀的手愈发颤抖,逐渐忆起牧衡的话。 赵国孩童,不能再重蹈覆辙。 “他奶奶的!”纥骨乾喘着粗气,喊道:“契于,你该万诛啊!若你城中再无将士,你即可开城投降,若不降,也该自戕与城同亡,绝不应让小儿站在城墙御敌!” 契于为呼伦城主将,闻言嗤笑道:“纥骨乾,你降于魏人,有何颜面说此言?吾闻魏军为仁义之师,不知是否为真?还是会将孩童头颅带回去领功?” 纥骨乾目眦尽裂,怒道:“魏军,绝不屑此般行事。” “传我军令,全军进攻,不许伤孩童一下。今日,吾必取契于首级!” 杀伐震天,契于之言,使魏军震怒至极,云梯上源源不绝,火烧石砸,皆不能阻碍他们。 呼伦城守军所剩无几,难以抵抗这等攻势,孩童们分得清孰好孰坏,并未伤害魏军,眼神里皆有期盼。 春雪渐起,原应三日攻破的城池,被极怒下的魏军破了,孩童们纷纷解刀,找寻阿母。 纥骨乾一夫当关,冲在最前,直奔契于而去。 沿路守军拦截,他身负数刀,血染甲胄,仍挥刀将契于头颅砍下。 他恍惚良久,才笑道:“吾曾狭隘唯求军功,今却要替万民除你,方能算作人啊……” 此战,使魏军伤亡大半,本为下策,却无人怨怼纥骨乾。 直至中军帐里,他仍拿着那颗头颅,使众人皆惊。 但前线军情,早已传回,纥骨乾想跪牧衡,却因伤难跪,身侧士兵欲搀扶,却被他制止。 他提起头颅,望向沈婉颤道:“女郎,我勇否?” 观他步伐难稳,血面带笑,沈婉早触动不已,连忙起身长拜。 “将军勇冠三军,使婉敬佩不已。” “是我该敬你……若无女郎,就无我今日之勇。” 纥骨乾说完,身姿摇摇欲坠,显然竭力,士兵与医者忙围到他身侧。 女郎却接过头颅,恐惧使她心肺发颤,依旧为他求功。 “亭侯,将军威猛,此役虽魏军伤亡惨重,他却破城救民,又取敌将首级,功大于过,该进封官职,不负他勇武。” 沈婉明白,这位将军曾将功名看得极重,如今为孩童们弃置这些,已然违背多年来的心愿,该有人替他求得功劳,方能不负他今日言行,不使他寒心。 “当是该赏,待与南下大军汇合,即为他请功。” 听话音落下,躺在血泊里的纥骨乾忽而叹道:“女郎心胸,远胜于我……” * 时至深夜,中军帐里唯剩两人。 牧衡坐于案前,轻咳数声,翻动着南下大军传来的战报。 对坐之人,正是黄复,他轻道:“亭侯还请宽心,南下之征,还算顺利。待我军与王上汇合,上京城破,指日可待。” 牧衡却摇头,将竹简推至他面前,续道:“收复赵国不足为忧,北羌前秦战事已熄,我军需尽快西行直取,继而发展民生、农业、冶铁,休养生息以待日后可与齐国抗衡。” “万事皆需忧虑,我等不能松懈。” 黄复皱眉,叹道:“话虽如此,但亭侯身子不比他人,医者曾言不得损神劳心,依属下愚见,待将赵国收复,亭侯应回平玄修养一段时日,让丞相来替您。” “不急,北羌前秦收复后,再回平玄尚可。鹤行在朝中为巩固君权,稳定后将会领军,他也有他的事。” 黄复点头,斟酌片刻,又望向他。 “亭侯将近弱冠,也该娶妻成家,将血脉延续。若无人选,其实女郎品性尚可,与您极为合适。” 牧衡闻得这一句,执笔的手忽怔,继而恂恂淡笑。 “为延续血脉娶妻,实在不可取,我不喜风月之事,也不欲娶妻生子,更没这样的心思。成家当有人夫之责,我生来背负牧家家训,吾心必不会在小家上,也不愿误人一生。” 他明白黄复话中深意,感激为自身着想大事。 -- 第43页 可他病榻之身,不知性命几何,此生不能负家训,不能负天下黎民,更不想——负这样的她。 听他这样说,黄复不好再劝,转而谈到军政上。 殊不知,帐外女郎却顿下良久,手中砂壶早无热气。 “怎会误人呢……”她在风中轻喃,想了许久,最后化为释然的笑。 爱慕一个人,要敬他的一切。 青绿浮雪为世人降甘露,她更愿世人都能敬爱他。 寒风徐徐,她挑帘而入,似往常般将砂壶搁在炉上,仿佛不曾听闻这些话。 唯有砂壶里簌簌而落的冰碴,将她缭乱的心事暴露无遗。在牧衡望来的霎时,沈婉手忙脚乱地打翻杯盏,极力忍下寒凉,收拾着一片狼藉。 心中却期盼着火炉上的水,能够尽快温热。 不想让他察觉,也不欲令他为难。 月盈则亏,水满则溢,现在的一切,于她而言,就刚刚好。 第24章 春信至 数日后,魏国大军在上京城附近汇合。 北方攻破呼伦城,使得三军士气大振,沿途又收复诸多部落,魏军人数多达十五万。 待上京城破后,将兵分两路,直取北羌。 届时,战线将拉至数千里,各地民生又需逐步恢复,魏国为保证国策实施,地方官员多沿用寒门子弟,门阀权力又被进一步削弱。 刘期册立长子为储嗣,将朝中事务托付给长子,由诸多老臣辅佐,温时书需赶赴军中参战。 是夜,魏军营中灯火不熄,来往诸多臣子将士,均往中军帐走去,将要商讨攻占上京城事宜。 牧衡行于薄雪上,袍间景星交叠,与穹宇银河相映成辉,金纹忽明忽暗,使他驻足而望。 他仰头良久,眉峰却愈发紧皱。 观星与推演虽有相似,却不能一概而论。 沈婉窥探不到端倪,浅声问道:“亭侯因何担忧?” 牧衡凝神片刻,方答:“癸月贪狼化忌,今遇羊陀夹忌①,恐有受制之事发生。” 北斗第一星贪狼,与破军七杀相会,星象有异时,受制之事会与军政相关。 沈婉回忆起他曾教习的话,却难以将这些串联。 “亭侯可知晓会发生何事?” “暂且不能,窥探天机,需有七星珠在手。” 说着他低头微露笑意,“恐怕圣上难以给我机会推演。” 沈婉颔首收回视线,两人前后而行。 “如今上京城将破,齐吴两国交战,想必难在军政上受制,亭侯还请再三宽心,勿要凭添忧虑。” 星象变换虽能窥探,有时却并不是大事。 牧衡面色不改,轻掸肩上的雪沫。 “但愿如此。” 话音刚落,袍间景星忽地被骤风掀起,马蹄阵阵传来,使得两人皆回首望去。 温时书扶袍下马,见到牧衡时,面露疲笑,却没有进帐的意思。 挚友对视片刻,牧衡便有所猜测。 温时书性温谦卑,无论何事,皆在心中早有谋划,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如今身后唯有亲卫,马儿力竭瘫倒,平玄至上京,本该数日的路程,他却来得甚早,显然快马加鞭,藏有要事。 “鹤行这般匆忙,究竟发生何事?” “瞒不过雪臣,还要进帐细言,方能出策。” 两人并肩进账,温时书见到刘期后俯身而拜,气乱不稳。 “臣自平玄来,有要事奏。代归魏后,军政民生皆沿用魏习,修筑运河鼓励农桑,今有极大改观,步六孤氏虽归巫女管束,原也参与其中。最近却发生要事,使得步六孤氏敌对魏民,常与拓跋氏起冲突。” 刘期坐于首位,闻此言深忧,“何事?” 鲜卑氏不同汉人,步六孤氏唯信巫女,若敌视魏民,极容易划地自立。三军皆在前线,对后方鞭长莫及,更何况修好不过数月,倘若巫女对魏国偏见甚大,恐怕难以再次收复。 温时书顿了顿,起身叹道:“巫女得仙语指引,言再服从魏国,会使鲜卑巫术没落,步六孤氏信奉巫术百年,为防患未然,已有自立苗头。” 听他说完,中军帐里沉默良久。 行军打仗,最忌内乱,将延误战机,不能再向前进军。严重时,内乱会取代原本政权。 “诸位爱卿,有何良策?” 刘期面露难色,扶额皱眉,头疾发作,使他痛苦不已。 众人出言商讨,大多主战,分拨兵力镇压以除后患。 牧衡却前行一步,平声道:“臣觉得,不能战。步六孤氏将巫术凌驾于任何事务上,若因此遭到镇压定会奋力抵抗,如今大魏虽兵力甚多,打压部族不足为虑,此举却会使他们再往北逃,将魏国视作死敌,永不能修好。” “一次两次尚不足惧,若交恶后,步六孤常年骚扰边关,定成大患,还望王上三思。” 温时书闻言,遂道:“雪臣所言极是。臣有一计,可解此祸,所以日夜赶往营中,以求王上定夺。” “何计?” 听到刘期询问,他却望向牧衡。 “依雪臣所见,仙语可信否?” 牧衡沉吟须臾,道:“巫女理解,有失偏颇。” “缘何笃定?” “鲜卑巫术为传承,没落定出自内因。” 说到此处,牧衡却望向身后女郎。 -- 第44页 “沈婉曾修复《灵语》,乃上任巫女得到的传承,全书尽言民生,王上仁德,魏国国策皆向民生,不论巫术是否超脱,书中所言与指引都不该自相矛盾。” 温时书闻言颔首,叹道:“吾计,则为雪臣。与巫女交涉,非常人能领命,需在玄学上能与之抗衡,方能驳倒指引。” 他说完,拜于挚友,“但此计,必不利雪臣咳疾,也尚有险情。来往奔波劳苦,还需行推演之术,若实在不能,便只得出兵镇压。” 牧衡扶他起身,平声道:“鹤行之计,我已作猜想,愿去交涉。” 刘期闻两人话语,并无应允之意,声中蕴有君王威仪。 “换作平时,孤绝不犹豫。步六孤既心有自立,必难以交涉,雪臣此去危机万重,若再行推演加重咳疾,更为艰难。孤不能让他以身犯险,换作他人吧。” 牧衡垂目须臾,缓道:“臣夜观星象,此月贪狼化忌,逢羊陀夹忌,军政必会受制。若臣不去,后方将危。王上不必为我忧虑,少主执政不久,难以应付此事,臣愿亲去。” “若孤不应,雪臣可会死谏?” “怎会。”牧衡叹笑道:“为君民解忧尔。” 君王怕他以性命相博,他亦不愿君王忧心,两人言行互为试探,却难有下句。 刘期想了又想,忽问:“鹤行明知如此,为何从不忧雪臣,还要举荐于他?” 帐中二人对视良久,温时书才道:“竹林四年,使我们心意相通,志向同归,危机之前,皆不足惧。” 他非圣人,隐居竹林时,曾因家人死讯痛苦难捱,虽在心中坚守正道,不欲被仇恨蒙蔽,这条道路却是艰难的。十二国才子之首,忽地跌落,为存性命不曾下山一步,风度自持皆自观,逐渐也会迷失自我,幸而遇到三人,能懂他所言所想。 乱世忧虑黎民,必有前人以血路筑铺,方得安稳。他们自出山那日,就立誓将生死置之度外,面对如此危机,自是不足惧。不是牧衡,他们也会有人以身试险。 牧衡闻言却笑,轻咳数声后,再次俯身而拜。 “臣愿往。” 这一次,君王没再拒绝,回应他的是声声轻叹,还有归还的七星与六星。 牧衡拿起,对挚友道:“愿我归来时,鹤行已突破上京,可取北羌城池。” “借雪臣吉言。” 牧衡后退数步,行至帐外。 子夜寒凉,他却在风中驻足,转身望向女郎。 “我原以为,你会出言阻止。” 女郎回望他容颜,思索许久才道:“政权交涉,是没有烽火的战争,无山谷行军危险,却也困难重重。但我信《灵语》才是给巫女真正的传承,也信亭侯,能用推演对抗巫术。” “还有……此行能胜,步六孤的百姓,皆会受到魏国庇护,再无饥寒之苦,我对他们有愧,更想尽绵薄之力。” 她说着,低眸时却有细不可见的慨叹。 原因诸多,她却始终记得,眼前的诸侯,需得天下民心方能使咳疾痊愈。她曾想过阻止,可在听到那句“永不能修好”时,打消了念头。前路多艰,她虽怕牧衡遇险,却坚信天道选择了他,必会佑他。唯怕民心不能收复,使他一生被咳疾困扰,影响寿命。 可这些话却不能坦然相告,怕他得知原委,以后会赴更大的险,为报民心治愈咳疾之恩。 牧衡不知她所想,闻言却笑,“沈婉,但愿我不会让你失望。” 未等她回答,他就缓步往前走去,寒风将他的叹息隐去,唯存那袭玄色背影。 他心有三愿,一愿军政不再受制,二愿解君民忧虑,三……却愿她不再因《灵语》愧疚。 第25章 晓山雷 过后的几日,春寒料峭。 上京城距离步六孤部族千余里,沿路多山脉积雪,北地的风总是凛冽而伤人,使得牧衡咳疾常有反复,路程也放缓了许多。 他身子不适,跟随的众人更不敢怠慢,沈婉总会守在身侧悉心照料。七日的路程,至今已过,好在百里后,即可到达。 沈婉扫除地上枯叶,架起泥炉为他煎药,望着地上未曾消融的雪,眉目间尚有慨叹。 医者见此,劝慰道:“北地总要冷些,待到绿满群山,亭侯咳疾就能有所好转。” “亭侯咳疾,也与时节有关?” “当然,推演为内因,外因也诸多,时节寒冷、损神劳心、过于悲痛等,都会令咳疾加重。但外因尚能用药医治,女郎将亭侯照料的极好,要比往年好上许多,不必太担心。” 沈婉颔首,面上却不减忧虑。 “亭侯今日虽不曾咳血,却觉胸闷,可有方法缓解?” 医者缓道:“针灸即可,待药煎好,我与女郎同去。” 他这样说,沈婉稍有放心,煎好药后,便往营帐中走去。 帐中烛火微晃,唯一人坐于案前执笔书写,手旁就是发颤的六星,还有方带血的白帕。 听闻帘门掀动,牧衡动作一顿,未等将白帕收起,女郎就已走至身侧,随之就是浓厚的药味。 她落下轻叹,将白帕拿过,道:“路途遥远,使亭侯劳累频犯咳疾,见到巫女再行推演也不迟。” 说到此处,她话音稍顿,轻叹下有几不可见的落寞。 “亭侯教我习星象推演至今,从不让我替你,却要这样自苦……” -- 第45页 见他病榻深忧,行推演之术,在他人看来,无异于自缚牢笼。沈婉虽知他心,却更怨自己学艺不精,无法为他分忧。 “我没有不信你,你一直学得很好,只是这次不能。” 牧衡知她心意,却没有解释的意思。 沉吟良久后,将汤药一饮而下。 此番交涉,欲解军政之制,有诸多理由可与巫女抗衡,并不在他的忧虑中。 忧虑之事,唯有部族中的百姓。 让步六孤完全接受魏国制度,却是难上加难,对抗的不仅是巫女,还有步六孤氏多年的信仰。 非沈婉能推演周全,能与巫女对峙。 心有三愿,必要为此付出万千,这些却不能告知于她。 沈婉没有再问,将药碗收走,后退数步,等医者前来针灸。 他言相信,她就不再暗自纠结,因为牧衡从未骗过她。 心中却有一瞬,还是略有自责。 “沈婉。” 在她后退时,牧衡却唤了她。 “我受咳疾困扰多年,每至寒凉时,总会反复。有你在后,其实已好转很多,你又何必自责。是我深受你恩惠,你亦为我解忧。” 牧衡说完,垂眸将自嘲尽数隐下。 他曾痛恨病榻之身,如今也未曾改变。 女郎还未张口,医者已至他身侧,将要褪衣时,他却止了医者动作。 “沈婉,不用再担忧我,启程时再来即可。” “是。”沈婉颔首,起身往外走去。 待帘门落下,医者却道:“亭侯对她,远比他人。” 牧衡闻言一怔,遂道:“是,我敬她。” 医者叹笑,点穴行针后,替他新添炭火,使得帐中暖意甚浓。 “非也,女郎品性,三军中无不敬重。我只是叹,亭侯身负重任,顽疾缠身,心神惧疲下,却还能惦念她为女郎。” 行军途中,常在牧衡身侧的,就是医者和沈婉。 锦衣华袍的诸侯,不曾携带奴仆,身侧唯有一女郎,私事常亲为,两人自始至终都恪守礼仪。 沈婉不像奴仆,所做之事,牧衡皆让众人知晓,使她受到敬重,也常不离他身,许多事牧衡都只交给她。 医者其实不太懂,他们究竟是何种关系。 牧衡没有应声。 帐外风骤,杂影甚多,他的眼中,唯有那抹熟悉的身影。 过了许久,他才平声道:“我曾也有疏忽,不愿她再受辱。” 诸多杂影,逐渐化成初见时的场景,仿佛那双明眸又在望他。 医者还欲再问,牧衡却已猜到他所想。 “她身有修竹骨,使我敬重万分,是我在俗尘中的知己。” 竹林四年,得挚友陪伴、遇明主出山,温时书等人,都可称作知己。 唯有她,是在俗尘中无人可替的不同。 * 一日后,众人才到部族境内。 初来时的森森白骨,已寻不到踪迹,深入后的景象,让众人驻足而观。 朝廷拨款修筑的运河未完工,农田开垦一半,再不见翻动痕迹。 百姓们见到魏国车辇,皆面露抵触,唯有路过农田时,才会尚觉可惜。 沈婉站在高处,风中传来奴隶被鞭挞的痛呼,使她侧首望去。 奴隶受鞭因穿汉人衣袍,却无论如何都不肯脱下。 “奴不脱!脱了会冻死,你们根本不曾管我们的死活,奴信奉巫女,却不能没有衣袍御寒!” 他声嘶力竭,伏于地上,双手交叉紧紧攥着两侧衣袖。 话音落下,鞭子落得更狠,待众人走进后,才稍作停顿。 “为何他不能穿汉人衣袍?” 打人者闻言嗤笑道:“仙语神圣,言你们魏人不可信,衣袍当然不能穿,他不脱,便是不敬,该打!管你们何事!” 见鞭子又要落下,奴隶早就闭上双眼,痛苦却迟迟未曾落下。 抬眼,却见有两人钳制住了持鞭的手。 沈婉望向牧衡道:“亭侯当心身子。” “无碍。” 牧衡夺下那根鞭子后,两人才同时松开手。 见有人阻拦,部族内的贵族纷纷来前,但牧衡所带甲士多达百人,无人敢轻举妄动。 牧衡没有干涉部族政权的想法,见他们心生不满,遂道:“他没有不敬,不该打。” “魏人,懂什么。”不知谁鼻间传来声冷哼,吓得地上奴隶连颤几下。 “此衣,为修筑运河时,朝中所发,仅用作百姓御寒,他之所求,也仅此而已,并非支持魏人,何必要打他。” “诡辩而已。” 牧衡闻言,没有立即反驳,而是弯腰想将奴隶扶起。 奴隶却不领情,而是赶快爬走,背靠枯树慢慢起身,眼中带有戒备。 牧衡哂然一笑,说道:“他若支持魏人,如今受我解救,该感恩戴德,并非戒备躲藏。” 还是有人毫不在意地道:“他是奴隶,又懂什么。谁扶他都会怕,他怕的只是再被打。” “那他又何必倔强不肯脱衣,甘愿被打?” 他这样问,使得贵族们一时无法反驳,面面相窥后,还是要将奴隶拽走鞭打。 未等牧衡再次开口,衣袖处就被扯动,侧首顺着女郎的视线,却窥探了些许秘密。 并非奴隶一人着汉人衣袍,许些贵族外衫下,皆能看见熟悉的衣料。 -- 第46页 北地苦寒,步六孤部族少牛羊,大多数人没有足够的衣袍御寒。因此,修筑运河时,朝中才会发放衣物,体恤他们劳苦严寒,无论贵族百姓亦或奴隶,皆有衣可穿。 见此,他没有再次阻拦,而是往巫女营帐方位走去。 与众人擦肩时,才顿下脚步,“信仰的前提,是要好好活着,他没错,你们也没错。” 贵族闻言皆怔愣,当鞭子回到手中时,却没有再次落下。 * 两人走远后,沈婉还是忍不住问道:“亭侯会怎样与巫女交涉?” 牧衡沉吟良久,才问:“在你看来,魏国会使此地百姓如何?” 沈婉不假思索地道:“能让他们有衣御寒,有田可耕,再无衣食忧虑。” 他垂眸叹道:“所以仙语所言非虚。” 仙语曾指引巫女,服从魏国,会使鲜卑巫术没落。 初时沈婉没有深想这段话,听他此言,方有顿悟。 “信仰百年的巫术,没有使他们温饱,魏国却轻而易举做到了。长久以来,信仰巫术的人将会变少,所以这并不是错的。” 她话音稍顿,却望向了他。 “仙语的指引,巫女理解却有偏颇,追求百姓对巫术永恒的信仰,忘却了巫术传达的本意,对吗?” 牧衡点头,平声道:“步六孤信仰的巫术没有错,自上任巫女,就谈有民心与土地,他们不该过这样的日子。” “错的,只是巫女。” 一席话说完,气氛倏地沉默。 牧衡要驳倒的,从来不是巫术,而是巫女。 当一个人生来位高权重,受万人敬仰,就难以会承认自身的错。 她想了又想,才问:“亭侯有何计策?” “没有计策,上听天命,下看黎民。” 他停下步伐,回望她容颜。 赌巫术会再次指引巫女相信魏国,赌黎民珍惜魏国这段时日做过的事,无论哪个,都能让巫女甘心认错。 沈婉与他对视良久,俯身而拜。 “亭侯所想,定能一切顺遂。” “缘何这样信我?” 她转身望向人群,看到奴隶不再被打,贵族们皆沉默无言,和他们有着感同身受。 “若我是他们,便会在今日谢您。” 牧衡手中六星微颤,却没有感应的意思,而是问她:“为何?” “谢您唤醒了他们。” 无论是谁,都该有衣可穿,拥有该有的权力。 这一切,都是她遇到这位诸侯后,才逐渐认识到的。 第26章 晓山雷 寒风朔吹,枯木作响,牧衡与沈婉相对而立。 女郎温婉浅笑,缓缓俯身而拜。 牧衡转身,将踏入营帐,在四周苦寒的景象里,鼻间竟嗅到一抹春意。 良久,他才消失在她的视线中。 与巫女交涉,牧衡只能携护卫进去,沈婉本来要做的,就是耐心等他出来。 但现在,她却望向了医者。 “不知您可有空?我想请您替一人医治。” 医者点头,仿佛已经知道那是谁。 “女郎仁心,吾当应。” 沈婉穿过人群,走到奴隶身侧。 他衣袍上渗血,连露出的手腕都有鞭痕,显然伤得不轻,见到沈婉的霎时,还是充满戒备与抗拒。 “你别怕、别躲我,你的伤不治会很痛,可能还会发烧,足以要了你的命。” 奴隶气若游丝,还是出言拒绝,“不用你管……你是魏人。” 沈婉摇头,耐心地劝慰他。 “我生于赵国,并不是魏人,接受我的帮助,不会违背巫女的话。你护住这身衣袍,它的存在,只是为了温暖你,不能让它失去你。” 她的声音温婉至极,少有人能排斥这样的温柔。 奴隶逐渐明白她话中所言,唇齿间嗫嚅良久,没能再次拒绝。 沈婉见此,倒也不再询问,而是让医者直接为他医治。 上药时,奴隶痛苦地哀嚎着,吸引了周围人的视线。 贵族面露鄙夷,从未有人在意过奴隶的死活,纷纷痛斥女郎所为。 沈婉不为所动,视线落在许多阴暗处,有许多这样的奴隶,还有百姓。尽管他们心有惧怕,她还是能发现,那些目光里藏有对生的渴望。 她垂头思索片刻,遂问:“修筑运河时,会受到这样的鞭打吗?” 奴隶疼得神智不清,忘却防备,回道:“不会……那时监工的是魏人,除却言语催促,从不拿鞭。” “累吗?” “累……但是魏人说,修好就能调水,还能分田耕地,我们都愿意。” 沈婉又问:“为何愿意?身为奴隶,也要替他人耕田。” “嘶!”药洒落伤口,使他痛呼出声,还是颤道:“不是的,魏人的土地,不归旁人,我们都能分到,这样就能吃饱饭,所以愿意……” 沈婉沉吟后道:“魏国原本的土地,其实也归门阀士族,后来有人为民求来土地,才会在你们这里延续。” 奴隶侧首望向她,“刚才那个人?” “是,你怎么知道?” “他满身贵气……却为奴拦了鞭子,他和那些人不一样。” 沈婉闻言沉默许久。 浮雪化为的甘露,降在每个人的身上,就算奴隶不想接受他的好意,也会猜到他的所作所为。 -- 第47页 这样可算收复民心? 她并不清楚,慨叹道:“他贵为诸侯,却一直为民愿前行,我们都敬爱他。” “他就像魏人的神明?和我们的巫女一样?” “不是。” 医者已为他包扎好,沈婉认真地望向他,道:“你可知《灵语》一书?” 奴隶不识字,不曾读书,作为步六孤部族,却都知晓此书。 “当然,和这有什么关系?” “在书中,上任巫女让百姓当了自己的神明。” “此书传承巫女,你又何曾知晓内容?” 寒音骤地闯入他们的对话。 沈婉起身,才发现那些贵族都围了过来。 奴隶下意识地胆寒相逃,却被层层围堵。 女郎未惧,俯身道:“我无意冒犯,但《灵语》曾有损坏,魏国与巫女修好时,曾交给巫女此书,正由我复原。” 贵族中,有人识得她面孔,遂道:“确实是她,曾被巫女传唤。” “那为何巫女从不说过?” 沈婉闻言,眼底划过几不可见的失落,继而望向营帐方位。 巫女不曾说过,就证明《灵语》从未得到该有的重视,宛如那时一样。 眼前众人,无论身份,皆陆续走来。 她思索许久,忽地明白了《灵语》为何不受巫女重视。 “其中所言,唯有民才懂,或许步六孤部族的人,都该亲自知道书中所言。” * 营帐中,却不闻话语,唯一人独立。 牧衡身旁有许多白狐,或撒娇、或轻叫,皆对他亲密非常。 巫女来时,见到此景,脚步一怔。 “都过来。” 没有白狐挪动,仿佛不曾听见她言。 牧衡俯身对她行礼,白狐们却哀怮不止,不欲他拜。 巫女见白狐如此,便知是异象,满腹拒绝交涉的话,顿时忍了下去。 她思索良久,才道:“若你来,必知我会遵循仙语的指引,为何还要谈?” 牧衡答道:“来劝巫女聆听百姓真正的心声,重新审视仙语所言。” 巫女因异象尚在疑惑,听他这样说,旋即喝道:“放肆!你虽为魏国诸侯,在我部族内,不过外人尔!有何胆量这般与我说话!” 话音落下,四周涌出许多部族士兵,待巫女令下,就会将牧衡捉拿。 白狐们却躁动不安,直奔这些士兵叫去,仿佛他们才是敌人。 步六孤氏,认为万物有灵,将白狐视作万灵之首,等同于巫女的存在。 士兵们见到此景,皆不敢再前进一步,纷纷望向巫女。 “你必知此为异象,万灵有话传达,却不敢在我面前感应,对吗?” 巫女尚在沉吟,被他一道寒音戳穿心思。 牧衡往前一步,又道:“我没有不敬你,只是在来时曾推演多次,卦象皆显示你不愿与魏国交涉,对仙语所言深信不疑,更不敢剖视自己。” 他不露情绪,这句话却直戳人肺腑。 巫女浑身颤抖,指他怒急。 “妄言!” “我若妄言,万灵何必维护于我。” 牧衡俯身伸手,白狐们皆围来,亲昵地蹭着他。 巫女后退半步,气血翻涌,开口再唤白狐,却还是不得回应,让她站立难稳。 “为何……不听我话?” 牧衡闻言,起身遂道:“步六孤巫女传承,非子女沿袭,而由万灵选择,我虽身为外族,曾也听闻,万灵选择,必为良善有大谋之人。它们今日忤逆你,定有缘由。” 巫女不语,沉默许久。 他却又道:“明月在前,使后人蒙尘不敢比拟,方成异象。” 魏国与巫女能在数月前修好,足以证明此任巫女必有谋略,曾为族人着想。 唯有一点,是他敢赌的缘由。 推演巫术皆有相同之处,感应一句话后,会再三感应直至指引没有偏差。 巫女因指引,忽略《灵语》所言,使其自相矛盾。 仅一种可能,此任巫女虽被选定,却不擅感应,自幼身居高位,难懂得《灵语》传承。 巫女被言心事,方显颓然。 白狐们仿佛能感受到她的情绪,离开牧衡,围绕在她身旁。 帐外窸窸窣窣传来声响,打破了这份沉默。 “吾等敬爱的神明,请您下达指引,让我们聆听《灵语》所言。” 巫女闻言怔住,随即抬头,帐中还是这些人,族人的身影却折射在营帐上。 他们高呼着这句话,令她浑身震颤,不得不向前走去。 牧衡见此,侧立让路,平声道:“还请您聆听百姓的心声,再次感应指引,使得魏与氏族,能再次修好。” 巫女喉中一鲠,在帐外见到了信奉她的子民,他们无论地位,皆在跪她。 她的视线,却落在女郎身上。 女郎一袭玄衣,遥遥望她,目光平静坚定,脊背不曾弯曲分毫,她身后的诸侯,却朝女郎走去。 诸侯与民,相视而笑,并肩而立,这是在部族中,从未有过的景象。 巫女思索良久,制止众人的高呼,问道:“我记得你,他们来此,可因你之言?” 沈婉不敢瞒她,应道:“是。我告知他们,在书中,百姓当了自己的神明,他们该知道书中所言。” -- 第48页 “你怎会懂圣书传承?” 巫女不明,她曾翻阅过《灵语》,却在其中无所获,沈婉是外族人,让她一时难以相信。 “神谈民心,仙谈土地,本就不是神灵的需求,是百姓的需求。” 女郎视线落在众人身上,叹道:“他们皆为百姓,书中之言,都是他们的心愿。” 她说着,望向远处未曾修筑好的运河,巫女也随即望去。 《灵语》所言,被沈婉一字不落地讲给众人。 观他们从不可置信,再到感叹渴望,使巫女良久无言。 她走至两人面前,遂道:“仙语所言非虚,再服从魏国,巫术将会没落。可我不愿子民们受苦,更不愿他们只能跪地渴望。步六孤氏,再不会与魏国为敌,今日多谢你们。” 巫女临走,却问牧衡:“你贵为诸侯,为何不在意身份尊卑?” 牧衡垂眸,余光中,是女郎被寒风吹起的衣袖。 “民惟邦本,本固君宁①。若谈尊卑,以民为贵。” “亭侯见解,令我敬佩。” 巫女俯身,行汉礼敬二人。 “步六孤氏,愿与魏国同行国策。” 寒风大作,卷起雪沫枯叶,他们亦回礼。 七香车上,铃响阵阵,牧衡上车后,望向身侧女郎。 两人视线交叠,似有千言万语。 “我曾心有三愿,最后一愿,为你自圆。” 他说这话时,似有遗憾,似有慨叹。最后却觉得,这才是最好的。 沈婉笑笑,望他眉眼,仿佛窥探了他的心思。 “我言即为劝慰,真正令他们触动的,是魏国所做的一切,那些都源于亭侯,我们皆在你的庇佑之下。” 女郎垂头而叹,堵在心间长久的愧疚,随着这声轻叹落下。 她能自圆心愿的根本,一直是他啊。 第27章 ??晓山雷 时值清明, 春雨似雾。 魏军已攻破北羌边疆,东风细雨过青山, 皆为春光。 几经战火的北羌,春景下却满目疮痍。 断壁残垣葬白骨,白骨血肉筑春花,前行百余里,皆不见人烟踪迹。 沈婉每落下一步,便攥紧油伞一分,虽被碧草覆盖,她却真切地感受到,脚下有骨节断裂,仿若枉死之人的哭喊。 “停。” 前方令下, 三军肃然而立。 “传王上军令, 三拜,敬此地孤魂。” 玄甲耸动,众人接连而拜。 女郎将油伞收起,与身侧诸侯同拜无数孤魂。 “起。” 行军令下, 女郎春衫下的肩,却还在颤抖。 牧衡递上一方白帕,平声道:“春日寒凉, 勿要染风寒, 将雨水擦净, 上车吧。” 沈婉接过白帕, 擦净脸后, 与他同坐七香车。 她心中深知, 被雨打湿的眼眶, 还含着泪。 那不是怯、不是惧, 而是悲。 “北羌,远比我知道的更荒凉。” 牧衡闻言,沉默良久。 “北羌人,性暴喜虐,与前秦一样,常食人为乐。此处遗骸,非全因战火,多数死于君主权贵之手。北羌前秦的战事,也因食人而起。” 沈婉一怔,错愕地望向他,问:“为何?” “食人者,喜幼儿肉质鲜嫩,女人肉质细腻,两国君主,又好淫/乐,常召集数百美姬入宫,与众臣分食,尚能存活的,便生育孩童,供君王诸侯食生肉。长久以来,人口骤减,百姓皆成君王附属。开战前,北羌有女人生七胎,传言食之其肉,可保长生,因此引起两国争端。” 话音渐落,车辇外黑云压顶,狂风四起,闷雷划破天际,惊颤人心。 “好荒唐……地狱苦海,皆不能比。” 沈婉频频摇头,难以再言。 帐幔被风卷起,雨幕下,远处山脉腥红似染血,正是北羌都城,许金城。 牧衡垂眸,哂道:“乱世民,不如畜。” 这是前秦君王辱骂百姓所言,由他讲来,却深有讽刺之意。 “王上仁德,曾不愿用战争平天下,恐杀害同胞,心中生愧。这句话,使他登王位,想救这天下苍生。” 沈婉闻言,似有慨叹道:“君王征天下,皆求万代功名,寿与天齐。王上,却不同。” 她将帐幔系好,望向前侧銮驾,落下轻叹。 那日太极殿内,君王曾言,为民九死不悔,后来闻她谈民生,竟潸然泪下。 君王刘期,唯求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竹林四友为臣,皆为此愿前行。 魏国有这样的君臣,乃百姓之幸。 眼前的北羌,却是一片荒芜,山脉染血,藏着数不清的罪孽。 西北春雨,寒气入骨,使得不少文臣生疾难行,军中渐起抱怨之音。 沈婉听着,问他:“他们不愿攻打北羌,是吗?” “是。”牧衡话音稍顿,遂道:“北羌为蛮夷之地,若取天下,本不需西行,南下取前秦楚国,即可将齐国围困,天下唾手可得。但攻破许金城,北羌就不会再孤魂遍地了。” 他没再说下去,沈婉却能明白。 十二国中,北羌、西凉、乌孙、前凉、蜀国,皆不算战略要地,如今的魏国,想要攻打这些国家,皆不费力。若取天下,当取神州腹地,方不延误战机,不给他国喘息机会。 南下,不会额外耗费军资人力,但魏攻北羌,却为解救百姓于水火之中。 -- 第49页 沈婉想着,轻叹道:“仁义之师,天必佑之。” 牧衡没有应声,而是望向远处山脉。 西北春迟,降水极少,为干旱苦寒之地。 今有清明雨水,晓山惊雷,血染群山,乃为异象。 腰间七星急转发颤,使他伸手而抚。 感应的霎时,血涌齿间,急咳不止,七星充斥着悲凉与愤怒。 “亭侯!何故如此……” 沈婉一惊,忙替他擦拭血迹,欲唤医者,却被他制止。 带血的手拉过她的手腕,牧衡竭力咽下血沫,“此乃民悲、魂怨、天怒,为七星大忌。” 沈婉闻言,与他同抚七星,感受到这些情绪时,情难自控,忙抽回素手,错愕地望向他。 “所见所言,为大忌?” 隆隆雷声四起荒野,牧衡拭去血迹,未等开口,军情便响彻三军。 “报!许金城知我军攻来,并无守城之意,北羌王以数万百姓要挟我军退兵,若敢攻城,他们便会率先屠城,让我军得一座空城。” “荒唐至极!竖子……何敢用百姓做质!” 銮驾上,君王霍然而立,不顾头疾发作,直奔探马走去。 “使臣何在?” 两国兵力差距悬殊,北羌没有应战能力,刘期早派有使臣劝降。 他心中急切,欲唤使臣问个究竟。 探马却翻身下马,跪道:“使臣……已被射杀。” 众人闻言大惊,君王垂首,两手颤抖,竟张口无言。 自古以来,两国交战,不斩来使。若使臣被杀,此战绝无回旋余地,探马所言,即为真。 大雨下,数把油伞涌至刘期身侧,他环顾四周,皆心腹众臣。 北羌数千余里,唯剩城中还有百姓,魏军本意,为解救万民,又怎会想到,北羌王竟会用百姓做质。 人群中,不知谁传来叹息,“若北羌此举为真,我军执意攻城,将留下万世骂名,陷入不义之地,使无数百姓丧命,届时收复北羌,又有何用?” 刘期闻言,望向远处而道:“孤不欲如此啊……” 温时书皱眉,询问探马:“许金城,如今何种模样?” “城墙无守军,每至夜晚,城中灯火通明,能闻歌舞享乐之声,百姓只进不出,因此难与内探汇合。但北羌,确无应战之意。” 不应战,就当真要用百姓胁迫魏军。 众臣面面相窥,斥北羌权贵无人道,恨北羌君王凶残。武将主战,文臣主退,双方各执一词,争执不下。 刘期望向身侧,问:“鹤行有何见解?孤其实,不愿退。竖子今日敢用百姓做质,焉知他日不会杀百姓取乐?虽不忍百姓枉死,更不愿百姓被此人磋磨啊!” 温时书颔首道:“王上圣明。北羌无守城之意,城门难以抵挡我军攻势,屠城少则五日,多则十日,我军发起总攻,必轻而易举破城,可解救黎民于水火。但北羌王贪图享乐,屠城则国破,他怎会甘心,我军需防有诈。” 刘期微叹,未等再言,又闻军报。 “报!许金城已派守军,城墙上绑有人质,北羌王放言,魏军在境内几日,他就会杀几位百姓,还说……” “还说什么?”刘期目眦尽裂,扶额大呵,头疾痛苦,却抑不住怒火。 探马踟蹰片刻,方道:“说这一切,都是魏军逼的,百姓乃为国捐躯……城上百姓深信不疑,还辱骂王上。” “卑鄙!” 听到此言,众人方顿悟。 屠城为虚,用百姓性命将魏军陷入不义为真。 刘期额上青筋暴起,视线中却出现了双骨节分明的手,那人染血持伞,徐徐向他走来。 “雪臣……” “王上,臣来迟了。” 刘期见他模样,便知曾行推演,叹道:“雪臣何不爱惜自己。” 君臣相顾良久,最后紧握其手。 “臣知王上心意,亦知王上忧虑。但魏军,不能退。” “缘何?” 牧衡望向远处山脉,遂道:“此番异象,乃七星大忌,血染百里之兆。就算我等撤军,城中百姓也是九死一生。” “大司徒此话何意?”众臣闻言皆惊,又问:“他果真屠城?” 牧衡没有立即作答,转而询问探马。 “城墙上的百姓,有何特征?” “回大司徒,被绑的是个女人,她身后,还有许多被围困的百姓,皆为女人孩童,无老弱病残。” 牧衡望向许金城方位,轻道:“北羌王喜食人,女人孩童皆养在王宫为畜,多年不曾出现城中。若以百姓要挟我军,不会这样行事。城墙上能有他们,想必城中老弱也性命难保。” 话音落下,天雷直劈远处山脉,惊得众人发颤。 此言,远比屠城更为可怕,屠城时,百姓们尚能躲藏,若魏军攻城及时,还能救下许多。北羌王倘若不顾这些,召集百姓逐一杀害,城破时,也会是一座空城。 “北羌王,欲玉石俱焚?” 众人想不到北羌王这样做的缘由,皆觉得荒唐至极。 牧衡摇头,唯有叹息。 “玉石俱焚,怎会天降异象,使民悲、魂怨、天怒。” “那他究竟意欲何为?” 回答他们的,却是沈婉。 “当一位君王,以食民为乐,用百姓做质,他的所作所为,就不会为国为民,理由只会是自身。” -- 第50页 她说完,俯身行礼道:“百姓被庸主蒙蔽,不知面临生死,还望诸位,不要弃他们……” 女郎音色极缓,可在她低眸的霎时,流露出的悲凉直戳人心。 魏军,已是城中万民,最后生的希冀。 哪怕他们生还的可能极小,总好过一城葬于一人之手。 风雨将女郎衣袖吹起,传来阵阵声响。 刘期观之,稍正衣冠,与她同拜众臣。 “还请诸位爱卿,献上良策,无论何计,孤必从之。” 君民同拜,使众人皆惊,纷纷去扶刘期,唯有竹林四友以礼相回。 “臣等,必为王上解忧,护城中万民。” 大魏四公,皆跪地长拜,他们前为君王威仪,面朝雨水白骨,这一跪,使他们背负万民性命。 无人退却,无人生怨,无人犹豫。 哪怕许金城中无魏民,此役对魏国毫无利益,他们也甘愿往之。 荒野雨幕下,玄衣玄甲,皆与他们同跪。 唯有沈婉屈膝时,被刘期拽起。 他脸颊被雨水打湿,却毫不在意,对她认真言道:“你莫跪。孤自继位,就立誓救这天下苍生,为民所做,却寥寥无几。今却求你见证,孤必救这城中万民,斩北羌王于剑下,祭这遍地孤魂!” 君王言语间透有寒肃之气,望向许金城时,额上青筋凸起,目光坚定,不见平日和善,龙怒威仪,震慑四方。 “民,深信王上所言。” 沈婉后退半步,再拜时双手颤抖不已。 许是苍天不忍让遍地白骨无土可覆,在她俯身后,雷雨皆歇,唯剩春色。 * 次日,三军大营驻扎在许金城二十里外。 两军交战,本该相隔远些,以防敌军袭营毫无准备,面对北羌,却无可惧。 中军帐内,还是有将领担忧。 “王上,北羌兵力虽不堪一击,却该谨慎其用阴毒招数,大营驻扎此处,尚存危机啊。” 温时书闻言,拱手道:“将军,此为吾计。” 观众人皆疑惑,他解释道:“欲救万民,需先使其不受蒙蔽。北羌王想使我军陷入不义境地,所以将杀百姓,他每要杀一人,攻城时,前军则后退一里,以表我军仁心,不曾逼迫百姓赴死。城墙上,无论人质将士,皆为民。食人为乐仅为君臣诸侯,此举若能唤醒他们,营中后军即可进军攻破城池。” “将士深知不是魏军对手,百姓又备受折磨,唤醒他们并非难事。北羌王用民挟制我等,据内探所言,为满足私欲尔。此仇,该由民亲自奉还于他。” 昨日雨歇后,军中终见到城中飞来的信鸽,内探将情报皆写于其上,还未曾给众人看过。 牧衡眉峰微蹙,问:“何种私欲?” 推演使他心有猜测,却不能妄下定论。 温时书沉默良久,才缓声道:“城中有一术士,言用千人心可制长生丹,使北羌王有不死之身。城墙上的百姓,是最后的百余人,被杀挟制我军前,皆要被剖心。” 此等缘由,牧衡曾想过,但抚在六星上的手,依旧顿住。 “剩下百余女人和孩童?” “是,城中百姓,仅剩老弱病残,将士们皆为壮年男子,北羌王不喜,更不愿服用其心。” 牧衡没再说话,帐中气氛陡然沉静下来。 坐于首位的刘期想了很久,才问:“扎营后,可有将士去看过?那些百姓,还好吗?” 温时书回道:“北羌王,有一石二鸟之心,不愿让此事被将士所知,暂未杀害百姓,在等我军攻城。但城后山脉水源,与护城河相连,河中尸首堆积,血染群山。” “他如何相瞒?” “北羌王言,死去百姓皆生时疫,不得安葬城中。” 一席话,让众人皆想起牧衡昨日对异象的断语。 七星大忌,血染百里之兆。 那时听闻,虽让人心头发颤,可没人想到,竟已应验。 天色阴沉,帐中燃有烛火,使牧衡华袍上的景星忽明忽暗。 他沉吟须臾,望向挚友。 “攻城后撤,为攻心。鹤行的万全之策,都有哪些?” “万全之策,攻心为上,我欲求女郎相助。”温时书话音稍顿,望向沈婉续道:“女郎为民,在军中深受三军敬爱,若劝慰城上百姓,将会事半功倍,不知女郎可愿?” 沈婉闻言,点头道:“婉,愿往。” 温时书颔首,转而望向诸位将军。 “城南前攻心,城西当有奇军攻城,以身躯筑梯,不计损耗,需在半个时辰内登上城楼,可有将军愿带军前去?” 陆凉率先拱手道:“城中守军稀薄,吾愿前往一试。” 他为三军主帅,本不该为前锋将领,但在今日,却无人阻拦。 血肉筑阶梯,短时登城楼,主将需智勇双全,能破层层守军,此为万难,非常人能胜任。 温时书轻应,再次开口:“攻心之重,为河中尸首,他们皆为将士百姓同胞,何人愿冒死将尸首埋葬?” 北羌王言他们死于时疫,所以抛尸荒野,用来隐瞒城中上下。 魏军若能将尸首安葬,此言将不攻自破,更能触动人心。 这般举措,也危机重重。 护城河就在城楼下方,要防守军以羽箭射杀。 -- 第51页 刘期闻言却道:“孤本欲去,但此役,当亲斩北羌王,孤随之行前往城西攻城。此事,还要拜托诸位爱卿了。” 无论城西或安葬尸首,皆为冒死之举,众人欲劝,却被他抬手制止。 沈意叹了一声,遂道:“臣通地理,可带人自山中搜寻尸首。” 见帐中无异议,牧衡手抚六星,感应后才道:“今日未时,丁干天机化科①,计策谋略,皆易实现,我等皆可同往。” 他言,可定众人军心。 君王哂然一笑,良久慨叹道:“大魏,好久没打过这样的仗了,但能救万民,使我甘愿往之啊……” 帐中议事渐散,众人走出营帐后,牧衡忽地顿下脚步,转身望向女郎。 “会怕吗?真正与北羌对峙的人,是你。” 沈婉抬首,双眸中蕴有万千坚定。 “殉国家之急,为黎民生死,不怕。” 她身后,将有万千将士同对峙,身前还有人冒死埋葬尸首,众人皆为此战奋不顾身,她亦无所惧。 更何况,城南领军之人,还是他。 牧衡垂眸,将六星递予她。 “拿着它。” “亭侯?” 沈婉不解,面露疑惑。 牧衡没有解释,前行半步,勾住她腰间系带,将六星稳稳戴于其上。 “沈婉,戴好它,不要再问。” 南斗六星,主生。他知她心意,心甘情愿想解救万民,但城南危急要远比旁处,三军皆不能动刀剑,唯有女郎与其对峙,稍有不慎,就会深陷囹圄。 他曾想在城下替她对峙,她还如往常一样在他身后。 可观她风骨,眸中坚定,他想了许久,将那些忧虑尽数吞下,让六星护她此行。 “沈婉,我信你能唤醒他们。” 第28章 ??晓山雷 丁日未时, 大军各司其职,列阵于城下。 西北的春日, 烈风阵阵,卷起的沙尘里,夹杂着令人作呕的腐烂味。 “尔等自称仁义之师,竟还来攻城,真是笑煞我也,魏王假仁假义,尔等皆是伪君子!” 城上将领语气鄙夷,放声肆笑,丝毫未将数万大军放在眼里。 三军闻言,躁动难安, 黄复斥道:“竖子何敢!用百姓做质, 不敢应战,有何颜面说此言!” 将领并不知内情,怒道:“放屁,魏国二十万大军, 西行千里为取许金,不敢与齐国交战,欺我北羌弱小。王上听闻仁义之师, 才想用百姓胁迫尔等退兵, 保北羌安稳, 怎知尔等丝毫不顾!” 黄复还欲再言, 却被牧衡制止。 “黄将军, 勿要和他纠缠。北羌尚愚民之术, 寻常言语难以让他们醒悟。” 牧衡掀起帐幔, 嘱咐道:“他们会挟制百姓, 三军切记不可前进一步。” 黄复拱手道:“属下明白。” 城上将领不知两人耳语,见车辇华贵,猜测其人位高权重。 思索片刻后,偏头询问身旁弓兵:“能否射杀?” “还差些距离,不能射杀。” 得到答复,将领收起应战心思,摆手喊道:“来人,将百姓带上来,魏军前进一步,就杀一人。” 话音落下,城墙上渐有百姓扭动身影,皆被草绳捆绑。 百姓见到眼前此景,或埋怨、或辱骂,深觉自身境遇乃魏军所致。 三军闻声声斥责,无人挪动半步,待风中传来怮哭,才使人触动不已。 数把寒刀架在百姓脖颈上,他们皆在等魏军攻来,连守城将领也存死志。 沈婉见此,落下轻叹,徐徐走出。 大袖玄衣被风吹起,墨发间明眸玉貌,在三军中极为显眼。 “魏军,从未逼迫百姓赴死,今日也不会向前一步。” 女郎音色柔和,却能穿透城墙,连尚在哭泣的百姓都望向了她。 “哪来的女人?” 将领尚在迟疑,女郎已走至三军阵前,仰望众人。 “我为赵人,今却劝诸位放下刀剑,不要再自相残杀,百姓无辜,不该为质。尔等言魏军欺软怕硬,殊不知西行来此,魏军损失惨重,毫无利益可言,只为救尔于水火中!” “荒唐!”将领怒斥道:“女人懂什么,哪有敌军救人之理!你说你为赵人,谁会信?究竟打不打?别是怕损了假仁义,不敢前行!” “好,你不信可以。”沈婉却道:“无论我生于何处,都不能否认我为女人。敢问将军,城中女人,这些年来待遇怎样?可有地位在三军阵前讲一句话?” “她们不过是奴,生来为奴!你们魏人待女人如何,与我们何干?能证明什么?” 沈婉哂然一笑,道:“你说她们是奴,可曾服侍过你们一日?城墙上的孩童,他们的阿父,都是谁?” 话音落下,风中却久不闻答复。 将领攥紧手中剑柄,回首望向那些哭泣的女人,才恍然反应过来,北羌的女人,自及笄后就会入宫,无论何处,难见妙龄女子。 她们是奴,服侍的又是谁? 他竟一时无法作答,不敢深想。 沈婉见此,往前数步,遂道:“赵国与北羌相邻,在我幼时,都不曾听闻此言。她们曾是尔等家人,是女儿、妻子,她们怎会是奴啊!从不是!将军不知,我替您来答,那些孩童的阿父,是北羌的君臣诸侯!没有一个是你们!” -- 第52页 “尔等忠于的,不过是满身私欲的废物!庸主!令天下人嗤笑的暴君!将你们剥削压迫,吸血抽髓,尔等却不知!” “够了!”将领怒急,大呵她。 那些话宛若昨日惊雷,在众人心中不断徘徊,使得城上不少将士面露迟疑,连百姓都止息哭泣。 “汝辱骂吾王,该万诛!王上从不曾压迫我等,待战火平息,那些女人皆会回到家中。” 话至最后,他声渐息,也有些迟疑,不知战火何时平息,不知君王答应他们的话,能否应验。 沈婉平视前方,指向河中尸首,再言时,音色已有颤抖。 “她们该如何归家?就连死去,都不得安葬,连魂魄都回不去。敢问将军,许金城里,还有多少女人孩童?” 城上众人闻言,皆垂头望去。 河中漂浮的尸首,都是女人孩童,血染百里,腐臭冲天。 将领皱眉,遂道:“总归不会只剩下这些。” 沈婉仰头道:“将军不知,城墙上的她们,应该知道宫中还剩多少人吧。” “与你何干。” 将领不欲再被她言语左右,侧首刚想下令,话却鲠在喉中。 女人们望着沈婉泪流不止,眸中透露着渴望,而她们颈间的环刀却已不见,士兵们皆生恻隐之心,不敢与他对视。 他虽气急,还是拽来身旁女人问道:“你说,还剩多少人!尔等因三言两语动摇军心,当真可恨!” 士兵们头低如鹌鹑,女人更是浑身抖索。 “说啊!不说将你丢下去!” 听他威胁,女人忙道:“只剩我们了……” “什么?”将领怒目圆瞪,难以置信地问:“人都哪儿去了?” “好多都死了……剩下的在城下。” 听她说完,将领倏地松了手,再往城下望去,却止不住地想呕。 “将军何不守护城上百姓,而要守护杀害她们的人?” 沈婉的话,直戳将领的心。 他大喊数声,夺下士兵手中羽箭,拉弓斥道:“哪轮得到汝来教训我,她们被杀,王上自有道理,焉知不是犯了宫禁。汝扰乱军心,今必射杀汝!” 羽箭破空,沈婉未等反应,就被一人拽于旁侧,转身的霎时,腰间六星便被射至泥土之中。 “女郎!” “亭侯!” 此时五感六觉皆敏锐,沈婉听着自己心跳声声,只觉手脚冰寒,血液凝固。 熟悉的药香萦绕鼻间,抬首就是他的下颌。 “沈婉,别怕。” 轻柔的一句话,却唤回了她的神智。 “亭侯可还好?我不知那人会忽然射来……” “无碍,我们都没事。” 牧衡拉她的手,走至车辇旁,将她桎梏在一方角落,眼眸震颤下,是难以克制的担忧与愤怒。 许久,他才艰难地道:“是我疏忽,让你靠得太近,不要再去了,就在这里等我。” 他话中歉意,使沈婉频频摇头,抬首颤道:“怎会,明明是亭侯在护我。” 春风怒起,寒凉让她全身震颤,显然心有余悸,与他对视时,却莫名的想落泪。 这一路都太过坎坷,她不能怯懦,不能退,面对的唯有生死,已然忘了自己是女郎。 心中的脆弱,面临着崩塌。 在落下第一滴泪时,沈婉慌忙去擦,抚到的是他温热的指尖。 目光所致,皆是他不能克制的情绪。 沈婉一怔,忙道:“亭侯,不要担忧我……丞相计策,不会断在我这里。” 女郎从他臂下钻出,奔至阵前拾起六星,再次面对城墙上的将领。 可这次,牧衡却将她护在身后。 “沈婉,别再向前。” “亭侯……” 牧衡俯身叹息,轻道:“此为军令。沈婉,你做得很好,从未影响大局,可我为诸侯,要让我护你。” 他不能再分心担忧她,也不愿她再陷入险情。 抬首仰视城墙上的人,忽道:“汝拿百姓做质,怎不动手?” 将领闻言哂笑道:“因为尔等为求虚名,竟不敢向前一步!” 牧衡闻言,毫不犹豫地抬手,身后甲胄之声震颤,魏军皆前行数步,直至他将手放下,才停止行军。 抬手,是他要逼迫将领,让计策得以继续实施。 放手,是他身为诸侯要顾全大局,才能解救城中百姓。 但他也清晰的明白,有那么一瞬,想替她将那一箭如数奉还。 “竖子何敢!”将领似被激怒,拉过身侧女子欲斩,却被人慌忙拦下。 “将军……王上有令,先剖心,再杀。” 将领侧首,不知何处来的文臣拽着自己衣袖,神情焦急万分。 他眉头紧皱,遂道:“先杀再剖。” 刀还未等落下,又被拽住,文臣忙喊道:“不行!王上要活着剖来的心!” 众人闻言皆错愕,纷纷投以视线,文臣才恍然发觉自己说错了话。 他欲逃,却被将领拽起。 “你刚才说什么?王上要来何用?” “没……没有。” “没有?”将领显然不信,掐着他的脖子,续道:“那你去把她杀了。” 文臣挣扎良久,被他放开后,急咳数声,却不敢提刀杀人。 “将军莫要再问啊!听令行事即可。” -- 第53页 “放屁!你不讲清楚,我就先杀你!” 将领心中生疑,皆因沈婉在阵前说过的话。 没有人会无缘无故要活着剖来的心,他在此时,不得不疑君王用意。 未等文臣回话,便有人喊道:“将军,城下有魏人!” “魏军怎敢偷袭,速速射杀!” “不是!将军……他们好像在收尸。” “收尸?那些人皆生时疫而亡,魏军怕是活腻了。” 将领往城下望去,却见魏军在河中打捞,板车上已有数不清的尸首。 他本欲下令射杀,当看清尸首时,却怔愣在地。 城下尸首,皆被剖心。 “还望将军手下留情,我军不欲攻城,收尸仅为安葬。” 牧衡的话,触动着城上守军,刀弓落地,有人叹息不止。 将领拽起文臣,遂问:“王上干的?” “是……”文臣见此,也不敢隐瞒,忙道:“王上要用千人心炼丹,这些百姓被杀前,皆要被剖心才行。” 将领忍下怒火,又问:“那也不过千人,为何她们说宫中无女人孩童?” “之前死的……早被王上杀而分食。” 随着话音,晓山惊雷忽落,震得人肺腑生疼。 北羌将士,知道君王食人,最初食些罪人战俘,听闻女人被食后,大多数人还被君王言语哄骗,觉得不过如此。 从不曾想,会有今日。 原来北羌早已千疮百孔,女郎辱骂之言,竟为真。 城上将士难以置信,身后却传来探报。 “禀将军,魏军从城西杀入,王上不敢抵抗,奔走而逃,用城中老弱性命胁迫魏军,最后却被生擒……” 将领后退数步,瘫倒在地。 魏军声东击西,他却无心再护这座城。 口中念叨的,唯有二字。 “庸主……庸主……” 第29章 ??晓山雷 天生异象, 晓山惊雷。 一切在尸首安葬后,皆入春土中。 三军将士同望数十里坟茔, 默然三拜。 城南门侧,百姓们见此落泪叹息,面朝魏军而跪。 他们曾被蒙蔽,身处炼狱不自知,甚至辱骂过魏军,如今却长跪不起。 魏军真的救了他们,还替北羌将这些枉死之人安葬。 劫后余生的怕,愧疚感激的心,都无法用言语去表达。 沈婉侧首,挽了挽耳旁碎发, 看着他们良久, 转而走去。 “莫要再跪了。” 百姓们却无人起身。 他们能明白,今日得救,皆仗女郎敢站在三军阵前。 沈婉俯身,想扶起眼前女人, 女人将头伏得更低了。 女人惶恐说道:“女郎是奴的救命恩人,奴不能起。” 沈婉蹙眉,遂问:“你为什么要自称奴?你在进宫前, 就是奴籍吗?” 女人一怔, 摇头道:“不是的……可奴不能起, 奴身无长物, 无法感激您。” “你不要再称自己为奴, 也不用感激我。” 沈婉将她扶起, 缓声道:“你们生而为民, 就算是真正的奴籍, 也是民。民为国之根本,若不触犯王法,皆有权活着,不受剥削压迫,不被摧残虐待,才是你们本该拥有的。” “天下万民,本为一家,我在三军阵前,何尝不是在自救。生而乱世民,先要自尊自爱,后自强自奋,再去追随仁君,方不会深陷囹圄。” 女人不太明白,问:“女郎不怕吗?奴……我也想过反抗,又敌不过那些人,久而久之就认命了。” 沈婉认真地回道:“虽千万人,吾往矣①。畏强权胁迫,也会死,当要再去一搏。” 女人垂眸思索良久,再抬首时,眸中蕴有微光。 “那更要感激女郎,在我们自强自奋前,使我们脱离困境。” 她说到此处,哽咽难耐,再次跪地而拜。 “女郎仁善,魏军仁义,魏王仁德,才会救北羌百姓于水火,这是我能明白的,还望女郎不要拒我等谢意。” 话音落下,百姓们接连再拜。 女郎还欲劝慰,牧衡却走至身侧。 “沈婉,勿动勿言,坦然受之。” “亭侯?” 牧衡轻叹道:“这些对他们而言,还需很久才能了悟。若你不受礼,恐怕他们一生难安。” 他说着,抬头望向山顶,云霞漫天,余晖将伏,西北的春日,不再沙尘四起,无刀剑兵戈之音,天地间唯存温柔。 “民悲、魂怨、天怒,最后在百姓口中化为仁善、仁义、仁德。仅凭你在三仁中,也该受敬。” 沈婉听他的话,坦然受百姓之礼,又回以三拜。 * 壬辰年三月十五,北羌王被斩于刘期刀下,诸侯重臣,皆在城外坟茔前自戕谢罪。 西北的许金城,成了魏国的国土,百姓皆愿归属。 待到深夜,大营中灯火不熄,还有将领谋臣来往中军帐。 刘期头疾难忍,医者针灸后,便已去歇息。 此时坐于首位的,正是温时书。 “今唤诸位来,为商议后续事宜。” 他望着手中图纸,沉吟片刻后,道:“北羌前秦内政有所相同,我军今取北羌,当即刻进军前秦。十二国中,初时魏国国土,不过辽东之地,这半年来疆土扩大十倍不止,兵力已能与齐国抗衡。可惜战火下,民生凋零,百废待兴,取前秦后,当屯田养兵,让百姓得以喘息,不知诸位如何看待?” -- 第54页 陆凉为主帅,对军事在心中早有谋略。 斟酌后,方道:“我认同鹤行之言,得屯田养兵。西南蛮夷等国尚不足惧,若想与齐国对战,需先等其取吴国,我军再取楚国,可将其围困。但无论齐楚,需国盛兵强,方可攻之。” 齐国强盛,雄霸中原,与吴国交战虽耗费兵力钱财无数,却已夺取十余座城池。楚国地处两湘,自古以来便是兵家必争之地,江陵城又固若金汤,难以攻克。 而魏国夺取的诸国,皆困苦之地,无论发展农业、冶铁,亦或练兵,都需时日才能与两国抗衡。 温时书点头,遂道:“我初时设想,也正如此。齐取吴,少说还需半年,又要恢复民生,我军可趁此休养生息。” 帐中武将谋臣闻言,轻语商讨,无人反对。 但南下取前秦,远比北羌难上许多。 前秦君王更无人道,除食人外,尚强兵政策,法度严苛。前秦壮年男子皆从军,赋税用来养兵享乐,不供养任何诸侯,国之上下,皆服从他一人。百姓除农耕外,还需炼铁铸刀,家中不可私藏武器,必须听从君令,否则夷灭三族。 常年政策下,将士勇猛异常,百姓不敢不从,前秦虽国弱兵少,还是令周遭各国闻之胆寒。 众人想到这些,便有人询问道:“不知丞相可有计策对付前秦?” “令我忧虑的,也正是此计。”温时书落下轻叹,皱眉道:“欲取前秦,非一日之功。前秦君王性烈,不会坐以待毙,我军攻占边关城池,此人必会派兵收复,不计伤亡损失。我军需兵分两路,攻守兼备,徐徐图之。但此计,不知会耗费多久,恐与修养民生相违背。” 多年来,前秦记载战事数十起,皆是如此。 前秦能不顾一切,魏国却必须减少军中伤亡,才能在后续有足够的兵力与齐国抗衡。 听他说完这一番话,帐中陡然寂静,众人陷入沉思。 牧衡垂眸,将六星放于案上。 “此事,用推演之术,能解鹤行忧虑。” “雪臣不可,当忧咳疾。” 温时书不欲他推演,昨日见他血染衣襟,早就担忧不已。 “攻守分兵,我军从未实施,无论武将文臣,均各有所长,若能让诸位各司其职,断不会耽搁太久,还是容我再思吧……” 众人闻言,纷纷劝阻牧衡。 牧衡抬首,望向挚友。 “不必顾及我,军机也不能耽搁。鹤行谋略出众,若非难事,从不忧虑。前秦百姓,方为重中之重。” 旁人不会多做深想,他却深知挚友心思。 前秦将士,早被君王“驯化”,百姓处于苦海中难以逃脱。长期交战,除延误魏军外,前秦将士伤亡后,必会有百姓替补。不能短时攻占,到最后百姓将会所剩无几,才会违背魏军真正的意愿。 两人对视片刻,明了对方所想,温时书俯身而拜。 牧衡欲抚七星,大袖却被身侧女郎拽住。 他侧首,嘱咐道:“不必担忧我,夜深寒凉,你先回去吧。” 沈婉不想走,也并不想阻碍他推演。 她常在牧衡身侧,知他咳疾从步六孤氏归顺朝廷后,就大有改善。 离开的千里路途,不再使他缠绵病榻,少闻咳声,唯有昨日感应,使他再犯。 七星曾予她感应,知他咳疾好转的关键,是民心。 如今拯救万民于水火,或许咳疾又有所好转。 但她不敢赌,想了许久才道:“我想与亭侯共同感应,为解丞相之忧。” 牧衡一怔,遂想起她为何这样说。 有他在侧,沈婉可感应六星,亦能使他不犯咳疾。 他想着,忽地笑了,握她手放于六星珠上。 “可有星耀回应?” 沈婉阖眼,感应着六星颤动,回道:“天府、天梁,天机②三星,皆有回应。” “那它们所代表何人?该守该攻?” “我不知……应该为守。” 沈婉极力控制着自己,平复心境感应多次,连掌心都生有细汗。 中军帐里,众人投以视线,她却频频失败,不能将星耀对应其人。 心中的挫败,在此时是明晰的。 牧衡没有继续为难她,将六星收起,温笑道:“无碍,已经够了。” 沈婉垂眸摩擦双手,情怯羞愧。 “抱歉,我原以为,这样会使亭侯好些……” “不必道歉,其实六星的感应,仅此而已,你没有错。” 他没有再和她解释,而是望向众人,恂恂而言。 “攻城,以猛将为主,可势如破竹;有君王随军,可振三军士气。守城,以文臣为主,可谨慎对应;将领年长,可按经验用兵。” 诸如刘期、陆凉、温时书等人,适合攻城。他与黄复、沈意,适合守城。 沈婉没错,只是尚不熟稔,忘却将星象特征与每人对应。 * 帐中议事散后,牧衡却唤了沈婉,两人同入营帐。 沈婉不解,问道:“已近子时,亭侯心中还有忧虑?” “不曾。”牧衡闻言叹笑,差人将饭食呈上。 案上摆一碗鱼羹,一碟羊肉,还有几个馒头。不繁杂,却贵重。 乱世行军,食羊肉为荤,食栗粥饱腹,馒头却极为稀少。 -- 第55页 “三春之初,阴阳交至,于时宴享,则馒头宜设③。行军劳苦,你频立功勋,身为女郎不能以军功相授,用它先补偿你,待战事暂歇,我再为你求功。” 女郎轻挽墨发,听他言语,旋即低头而笑,眼眶却已泛红。 “怎能算作功勋,我所做之事,再微末不过。” 牧衡沉吟片刻,方问:“你救城中万民,多次为民而行,今又为我解忧,何必妄自菲薄?” 沈婉不知该如何作答,想了许久,轻道:“我之言行,皆仗亭侯在,方能去做。亭侯恩德,婉偿还不清,所以心生愧疚。” “不是……”牧衡放在案上的手微握成拳。 “我知你习推演,皆为报我恩德。可以后你要记着,推演本为趋吉避凶,终有一日我会离你身侧,若在那时,你还能用星象护自身无忧,才是不负我。” “但现在,你也不要愧疚自责,在我眼里,你做得很好,万民也感激你。” 观烛火微动,他再次叹道:“沈婉,莫要再深想,饭食要凉了。” 沈婉颔首,端起鱼羹微抿,着馒头相配。 从喉至胃皆温热,满是许久未尝的烟火。 她垂眸落泪,未等擦拭,不知何时他已在身侧,又替她拭去今日的第二滴泪。 “亭侯……” “别哭,我在设宴犒劳功臣,你这样会让我慌乱,恐招待不周。” 他说完,哂笑道:“好像是寒碜些,待回平玄,再补给你其他。” 沈婉闻言抬眸,观他真做愧疚之态,不禁温笑出声。 “军中食此,已是厚待。婉,感激非常。” 她将鱼羹放下,想了许久道:“亭侯的话,我会牢记于心。” 牧衡望她,没有再言。 女郎一身修竹骨,不惧寒风摧折,愿为民奋不顾身。 诸此种种,敬她深重,为她一人设宴。 但他其实,已为她设有心宴。 不愿见她愧疚自责,不愿再使她遭遇胁迫,不愿……她再落泪。 心宴有三,皆是私情,使他无法言明,最后化为笑意隐下。 第30章 ??晓山雷 南下千余里, 春光渐浓。 行至上郡,黄土青绿, 云兴霞蔚,朗日碧波。 生逢乱世,窥得如此盛景,极易沉醉其中。 然而魏军无暇赏景,遥望城池后,皆面露惧色。 自前朝起,上郡就是边关重郡,战火频频,几经成为匈奴人的都城。 直至前秦君主占领此地,才多年不曾易主。 上郡城池, 高三丈六尺, 为十二国城池之最,连地处中原的齐国都城都不能与其比肩。 于魏军而言,称作天堑尚不为过。 沈婉蹙眉而问:“此城,需多少时日可破?” “魏军二十万, 血战也需七日,才可破城而入。但城内错综复杂,上郡甚大, 前秦士兵必不会降, 后有援军赶来, 需半月方能使上郡陷落。” 牧衡手握七星, 面上少见蕴有忧色。 魏军不能绕行, 只有上郡陷落, 才能扼住整个前秦的命脉。 攻占后, 又需耗费数万兵力把守, 万难之仗,不过如此。 两人相视皆缄默,唯存女郎叹息声。 三军绵延数十里,忽闻军报自前方传来,信旗大幅摇动。 “前秦军队攻来,骑兵速速列阵!列阵!” 玄甲铁骑宛如游龙而出,观阵旗摆动,列阵东南侧;弓兵随后,以盾牌做掩,皆单膝跪地拉弓;步兵紧随,听命于中军将领黄复,将刘期等人层层围住。 未等沈婉反应,刀剑厮杀声,便响彻天地。 自她随军,从不曾历经正面迎敌。魏军所过,势如破竹,她常在营中等候,唯有鲜卑山,让她见过战后模样。 她咬紧牙关,迫使自身冷静,吐出口气后,方觉鬓边生有细汗。 牧衡抬手,掀起帐幔离开车辇。沈婉不知发生何事,还是跟他身后而行。 他沉吟片刻,嘱咐道:“若军中生变故,要护好自己。” 沈婉一怔,遂道:“怎会……二十万大军,就算虎狼之师,也难以攻进中军。” 她虽不懂军政,也知魏军非前秦正面可敌。 牧衡皱眉,转而问道:“黄将军可知敌军人数?” 前秦强军,将士皆勇猛,今敢阻军二十万,胆量魄力均超他国,使他忧虑甚重。 黄复观信旗摆动,回道:“不过千余人。” “千余人……” 此举,无异于螳臂当车,前军十万本该即刻毙敌,远处刀剑兵戈之音却不绝。 牧衡尽力平复着语调,抚上七星后,倏地往旁侧车辇走去。 “王上!” 刘期扶额下辇,遂问:“发生何事?雪臣何故焦急?” “今为壬日,武曲化忌。鲜卑山一役,前人以血路筑铺,使后军得以渡过天堑。今千余将士,怎能阻敌前军十万?恐前秦声东击西之策。” 刘期闻言,眉心一跳。 未等派人探查,便见数位大将策马奔来。 “前军被阻,后方辎重被袭,中军南侧又见奇兵,这群人的目的在中军,快护王上!” 寒音划破中军沉寂,使得将士们紧握刀柄,气氛陡然紧张万分。 “弃辇!弃辇!前军来不及回旋迎敌,奇兵数万,快撤啊!” -- 第56页 一席话落下,刘期忙被众人扶上马背,由黄复带人护送,直奔西侧上沙河。 文臣们皆上马紧随,由中军将士断后。 “女郎!上马啊!” 军中传来呼声,沈婉回望却寻不到牧衡身影,中军已乱,只得竭力往士兵身侧跑去。 “杀啊!” 前秦铁骑袭来,震彻荒野。 沈婉还未将手递出,马儿就被惊得奔走,士兵欲回调缰绳,却被羽箭射于马下。 “不要!” 她双眸震颤,在乱军中跌撞前行,不知该往何处逃去,眼睁睁地看着玄甲轰然倒地。 再往前时,她已浑身震颤,筋疲力竭,却被一把拉上马背,熟悉的药香霎时充斥身侧。 沈婉错愕抬首,观他容颜,哽咽难忍。 “亭侯……” “别怕,别回头。” 风沙黄土骤然袭来,两人穿梭乱军之中,身后虽有魏军阻敌,可前秦铁骑依旧穷追不舍。 沈婉不敢再回头,怕给他添乱,前行数里后,才觉颈间尽湿。 两人同骑过于危险,使她只能攥紧马鞍,不得抬手抚摸,遂问:“亭侯可有受伤?” 牧衡能感受到她的颤抖,不欲她担忧,艰难地回道:“没有,要渡河了……抓紧马鞍。” 马匹奔至桥上,耳畔呼呼风声,下方就是湍急的上沙河。 身侧将士皆面色沉重,让沈婉不敢分心。 待两人渡河后,中军将士皆围堵在岸,桥来不及斩断,只能再次迎敌,期盼前军能够尽快赶来支援。 沈婉却不知,他握着缰绳的手已不再用力,直至背后甚重,她才倏地反应过来。 他好像真的伤了。 情急下,她学着他人勒马而停,大呼道:“来人!快来人接应亭侯。” 见有人听到,她不敢再动,轻唤他名字。 “亭侯……牧雪臣,你还好吗?回我一句好不好……” 话音落下,却不见回应,唯有他力竭后垂在她肩的下颌。 她后扶他腰身,不敢再动分毫,侧目望去,皆为血迹。 将士们奔来,忙将两人扶下。 沈婉也终于看清他模样,唇齿间嗫嚅良久,却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伤他的并非羽箭环刀,而是咳疾。 马匹颠簸,黄土阵阵,皆不是他所能承受。 她颈间浸湿处,都是他流的血。 牧衡被安置在树旁,无人能替他医治。医者随后军而行,还在上沙河的对岸。 沈婉俯身跪地,替他擦净血迹后,在他袖间翻找。 见到青玉瓶时,她一怔,忽觉心肺顿疼。 这药,他曾亲手给她喂下。 那时她还未洗脱奸细嫌疑,险些死在去年冬日,他却不顾身份救了自己,才有后来的一切。 想着,她颤抖将药丸倒出,掰开他唇齿喂下。 慧极的人,仅有恐惧私情会使其慌乱,在旁事上,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心中深知。 但现在的沈婉,其实已不知怎样才好。 她缓缓握住他手,和他同抚六星,去感应天府星。 这是她第一次这样,在他尚未清醒的情况,欲求天道指引。 她在心中数次感应,最后化为声声悲鸣,祈求天道开恩。 “求您,佑他能好起来。天下黎民需要他,大魏不能没有他,我也不能无他……” 话音渐落,她一再俯身,紧握其手不敢松开,想替他留存仅有的温热。 “我那时寻不到你,你是不是已经走了,为何还要回来寻我……” 沈婉说着,只觉五感敏锐,痛楚从肺腑散至四肢百骸,让她尽尝剜心剥骨的苦。 人在极情下,连泪都难落,唯剩哽咽。 “我宁愿你当时弃我而去,你这样护我,我怕是一生都还不完这份恩情了……” 牧衡在混沌间能感受到,他艰难地睁眼,回握着她双手。 女郎浑身震颤,抬眸望他,眼眶里的泪几欲而下。 “亭侯……” 他颤声唤她,“沈婉,别哭……不要你还我。” 心宴有三,今日毁二,他不能再见她哭。 沈婉拼命摇头,说道:“我愿还,只要亭侯能好起来,怎样还都愿意……” “不是……”牧衡出了口浑气,轻道:“我来前秦,欲救一国百姓,但我不能……不能连你都护不住。” “千万别哭好不好?” 沈婉不懂他为何执着,还是将泪水忍下。 牧衡没再说话,肺间密集的痛,引咳欲出。 苦痛使他颈间青筋暴起,却始终不肯咳出一声。 * 当夜,魏军在上沙河对岸扎营。 前秦奇袭,派有三万余人,皆被阻隔在桥上,两军血战厮杀数个时辰。 魏军全歼敌军,也伤亡近两万人。虽不伤根本,但士气大挫,将士闻前秦名号,皆生怯意。 以多敌少,险些被攻中军,被毁辎重甚多。 一路而来的功绩,被前秦狠狠踩于马下。 诸此种种,让中军帐陷入前所未有的缄默。 君王发髻散乱,扶额深思。 “三万人,能将我等打得仓皇而逃,上郡该何取?” 陆凉闻言,扶袍而跪,心中愧疚不已。 “臣有罪,未能及时发觉有诈,使三军陷入危急,还请王上责罚。” -- 第57页 他跪,武将文臣也跪,自觉都有过错。 诸如沈意,明知行军处为矮坡下盆地,四处夹道甚多,极易有伏兵,为省行军时日,选了此地。 温时书为取上郡,将主力皆放在前军中,好能更快布阵,不延误战机。 刘期摆手,叹道:“非此过错啊,是我等轻敌……才会酿成今日之患。若不是雪臣唤我,恐怕也不得逃脱。” “先提振士气,上郡还要攻,只是要改策略。但在此之前,还是暂缓几日,令雪臣好些罢。” 经此一役,魏军再急,也知攻打上郡需从长计议。 无人出言反对,唯闻帐中叹息。 * 营帐中,医者替牧衡针灸后,眉头紧锁。 “亭侯日后,不可再自忍,否则将毁肺腑经络,无逆转可能,切记深记。” 牧衡怅笑道:“不会了,只是今日不想咳。” “亭侯何必自苦?” 牧衡阖目,心中想着一个人。 “没有自苦,有比这更要的事,使我不能咳。” 医者不懂,试问道:“为救女郎?亭侯就算咳,又会怎样呢?” “会自毁吾心,就当是我的执念吧……” 这话他落得很轻,医者不能明了。 未等他问,帘门就被掀起,女郎目露担忧,塌上人却回予一笑。 医者喉咙一鲠,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良久,落下一句模糊的话。 “乱世中,心为黎民,就不能再顾自身私情。亭侯自苦,她也自苦。” 第31章 ??苦海水 一句话, 直戳两人的心。 戳在沈婉心口的,是把快刀, 能使人七情六欲毕现。 哪怕是她,也觉酸涩无比,竭力敛着话中的情绪。 “亭侯咳疾如何?” 医者收起毫针,抬眸瞥她时,衣袖却被人拽住。 他回首,是牧衡略有疲惫的笑。 “唉……”医者提起药箱,对她俯身道:“不伤及根本,仍需细心照料,还请女郎多加费心。” 沈婉颔首,待医者走出, 才缓步到塌旁。 “亭侯, 先喝药吧。” 说这话时,沈婉并不敢与他对视,生怕那把刀被倏地拔出,令无数情绪涌出, 让两人都不自在。 于是她摆弄着药碗,细心地吹散热气,才喂到他嘴边。 牧衡没有说什么, 苦药入喉, 灼烧肺腑, 良久吐出一股酸热的气。 戳在他心口的, 是把钝刀, 不锋利不致命。 只是每当看见她时, 不必丢盔卸甲, 人就已经从内里被蚕食。 他喉咙生疼, 望她良久,却不能言。 两人长久沉默着,直至他轻咳出声,沈婉下意识地抬头看他。 对视的霎时,她嗫嚅良久,终道:“上郡其实很美,倘若不会遭受战火就好了。” 突如其来的话,使牧衡一怔,放在身侧的手都在发颤。 他懂这话的意思。 半晌,方道:“是啊,很美。” 短短四个字,落下后再无他言。 两人皆不敢对望,生怕在对方眼中看出什么。 沈婉欲走时,牧衡却紧紧拽住她的手。 “亭侯……夜深了,我想回去了。” 牧衡轻“嗯”了声,胸口沉浮着苦楚,最后松手落下一句话。 “沈婉,等到你生辰那日,倘若我们还在军中,再设宴给你,不会那样寒酸了。” “好。” 沈婉触碰右掌余温,忽地很想问他一些话。 “亭侯……” 到后来,却没再说下去。 牧衡知她想问什么,却无法回答她。 无论是她,还是自己的命盘,他都不敢细观。 以至于某些缘分在他心里,还是一处不着点墨的留白。 沈婉后退半步,行礼转身走出营帐。 她抬首,遥遥望星河。 南斗六星,春日的北方,几乎不得见。 可今日的天府星,仿佛能知会她的心意,柔和闪烁,一眼就能望见。 她垂首,缓步往远处走去。 漫天星河,压不住心中苦海翻涌。 * 翌日寅时,中军帐内就已议事。 魏军攻打上郡,为解救前秦一国百姓,如今却深受阻碍。 北羌与前秦战事刚歇不久,取北羌时,千里之地唯剩一城,不需耗损太多兵力,攻心为上,就轻易得取。这也给魏军带来错觉,三军皆认为前秦将士虽勇猛,但兵力必然所剩无几,因此一路而来,并未多加防范, 昨日被袭,众人方知前秦兵力要比设想的多,只是从未有扩张疆土之意,北羌千里才没有落于其手。三军苦于无内应,难以得知具体人数,不敢即刻总攻,使得谋臣们多个计策被驳回。 温时书沉吟片刻,才道:“臣有一计,能探其虚实。” “前秦军性烈,敢阻二十万大军,必会再来,使我等难以接近上郡。我军可派五万大军,佯攻上郡城池;着三万余人在夹道阻敌,切不可深阻,将敌军前锋击败,即可做逃兵之状,再埋伏万余将士拖延其速度。敌军人少,必会转而阻击攻城将士,敌军人多,定有援军支援,会不顾一切追赶我军。” 他说到此处,拱手道:“此计,相信各位将军,定能看出前秦虚实,届时再制定总攻,必然事半功倍。” -- 第58页 听他言语,将士们无人反对,皆觉此计可行。 刘期深思良久,皱眉道:“但前秦将士非鼠辈,恐怕夹道将士也要伤亡惨重,如今士气萎靡,恐会动摇军心。” “王上所言,在我忧虑中。”温时书缓声道:“在行此计前,前秦还会再来袭营,我军需多加防范,打赢一仗,必能稳定军心。” “日夜堤防,并未易事啊……” 不知谁出言叹息,使帐中再次陷入沉默。 上沙河一役,以多敌少伤亡两万,让三军都恐前秦再次袭来。若日夜堤防,再抵抗不及,怕是士气更要大挫。 温时书深知众人所思。 “以我愚见,前秦今晚就会攻来。用兵者,喜乘胜追击,不会给敌人喘息机会,我等多加防范,在营外早设伏兵,此仗必胜。” 将士们尚有异议。 “丞相此言,仅为推测。探马夜观上郡,皆不见任何风吹草动。我军虽有伤亡,却奸敌三万余人,上郡城将士再多,也不能算乘胜追击,前秦怎敢?” “非也。前秦这三万人,本意就为赴死。若只为阻敌,见中军过桥就已大胜,必不会再追。” 温时书说完,还有人再次反驳。 牧衡尚不能来议事,案前却有女郎替他记中军事宜。 观温时书同他人争辩,沈婉思索良久,还是开了口。 “婉有言想说,打扰各位片刻。我深受亭侯教诲,知星象变化,明日癸干,破军化禄①,乃先破后立之兆。宁县守城时,就用此星象摆脱困境,今前秦袭营,也是同样。我军在上沙河受挫,遇破军化禄时,必能一雪前耻,先破后立。” 她知战机紧迫,前秦百姓备受折磨,所以不顾身份出言,但中军却无人出言斥责。 女郎本位卑,但她言行品性,许金城三军前对峙,功劳都在众人心中。 黄复随即点头道:“正如女郎所言,宁县脱困,亭侯那时也用此星象。丞相计谋,恐怕耽搁不得,还望诸位三思。” 听两人这样说,刘期叹道:“那就依鹤行所言,派将士在营外先设伏兵。” 待议事散后,沈婉刚走出营帐,就被人叫住。 温时书俯身行礼道:“多谢女郎之言,方不延误战机。” 沈婉回礼,平声道:“丞相不必谢我,就算我不言,恐怕丞相也能说服他们。” 魏军计策,皆出自温时书之谋,中军议事常有争辩,却无人能与他比拟。 温时书笑笑,遂问:“女郎不怕有人会反驳吗?” “初时也犹豫过,但我信他,亦信你们若同在,必会心意相通。” 沈婉挽了挽耳边碎发,低头微露笑意。 “真正与雪臣心意相通的,非我,而是女郎。” 温时书说完,颔首缓步离去,余留沈婉一人,在原地伫立良久。 直至微风拂面,沈婉才回过神来。 记载中军议事的那张纸,并不是沈婉亲自交给牧衡的,而是托医者带来的。 当牧衡看到那句“破军化禄”时,沉默了很久,最后却化为一笑。 笑里,有苦涩有欣慰。 她将星象变化学得很好,若今日他在中军,也会这样说。 沈婉了解他、信任他,所以敢在中军畅言,可她这样做后,却不来见他。 “将它烧了吧。” 医者接过纸张,并未多想,毕竟这是中军机密,看过即焚。 随着纸张化为灰烬,牧衡阖眼轻叹。 辗转心口的话,早在昨日尽数吞回,但扪心自问,他并不能十分坦荡地面对沈婉。 或许见到她时,还会觉得酸楚,两人会长久的沉默。 与此同时,心里又清楚地明白,他很想见她。 沈婉立在帐外已有半个时辰,鼻间微烫的气息不断呼出。 见到医者出来后,她才仓皇立到一侧。 “亭侯可有好转?” 医者脚步一顿,望她道:“女郎何不进去呢?” 她不知该如何作答。 思索良久,才道:“待会儿就进去,只是忽然想问问。” 医者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叹道:“自苦使心病难医,非我可医啊……” 他说完,默然地离开,沈婉沉默后,却挑帘而入。 进去的霎时,她就觉得鼻子发酸,还是极力忍下这股情绪。 “亭侯可好些?” 话音落下,却无人回应她。她走近,才发觉他已经睡着了。 沈婉跪坐在塌旁,替他轻掖被角,忆起的却是昨日的天府星。 天府星代表他,能在春日北地看得真切,足以证明咳疾已在好转,让她深忧得以放下。 但医者所言,同时又戳着她心。 她想了许久,自语道:“亭侯将我生辰推算出来,怎不告诉我呢。” “是我忘了。”牧衡睁眼,缓声道:“冬月初六,寅时。” 沈婉一怔,不知他是醒着的。 “还真是冬月的,只是父兄记不清具体日子,等打胜前秦,他们得空了,我再和他们说。” 牧衡起身,垂眸望着她。 “缘何这样信我?” 这句话,沈婉一时分辨不清,他问的到底是生辰,还是中军之言。 她斟酌片刻,却道:“我是民,亭侯为我推算生辰,为补偿宴席;中军言,曾出自亭侯口中,那时你为救一城百姓,也曾求过黄将军信任。这些婉皆看在眼里,所以深信不疑。” -- 第59页 牧衡闻言,笑道:“你在中军之言,也为万民。” “是。” “既然如此,又何必躲着我。” 心事被一语道破,让沈婉不知如何应对。 牧衡没有继续逼问,望她良久,忽道:“沈婉,不要避我。” 同样的话,他曾说过多次,唯有这次,是不能言明的缘由。 在她进来前,牧衡在心间想了千百次该如何面对,直到看到她的霎时,一切都不再重要。 他只是,想见到她。 第32章 ??苦海水 当夜戌亥之交, 营外几十里高坡,埋伏着数万士兵。 玄甲黄土, 在这片月光下,竟折射出几分诡异的红来。 将士们无人敢动,皆在等前秦攻来。 此仗若胜,不仅士气大振,也足以打消前秦袭营的念头,能按温时书计策再探虚实,因此伏兵不敢松懈。 营中将士则故意装作散漫之态,仿佛骄兵得胜后的无畏。 倘若前秦真有将魏军阻隔在上郡外的心,探马见到此景,今夜必攻。 万事俱备下, 仍有人忧虑深重。 帐中两人对坐, 棋盘上白子已近收官,执棋的人却无再落的心思。 温时书将棋子放回,端起杯盏,尽数饮下。 “雪臣棋艺, 要比在竹林时进步甚多。” 牧衡怎会不明他所想,缓声道:“是鹤行无心与人对弈,心中还有忧虑?” “是。” 温时书将杯盏搁下, 抬首看他。 “今日得胜, 可再探其虚实。敌军人少, 攻取上郡也需半月;人多, 担忧的不再是时日, 而是我军……会败否?二十万魏军, 自从平玄誓师, 扩充甚多, 大多士兵都不曾经过严苛的练兵。能一路得胜,计谋、民心、人数皆有缘由,面对前秦强军政策下,恐怕不能敌也。昨日中军被袭后,我曾问过之行,前军将士只顾列阵,回旋杀敌毫无英勇可言,慌乱不堪,才会导致伤亡惨重。” 牧衡替他斟水,遂道:“所以鹤行白日在中军,不敢提及此事,怕动摇军心?” 温时书点头,“正是,王上头疾愈发严重,不敢让他担忧。军心自昨日就已涣散,只敢用计,先行稳固军心,至于攻取上郡,胜机待看。” 他不必再言,牧衡已明白其忧。 攻城并非易事,何况上郡城池乃十二国之最,将士多勇猛无比,就算前秦将士人少,半月攻下已是最好的情况。但现在细想,恐怕余下这十几万大军,在上郡都要再折损几万。 上郡,不过是前秦最重要的边关重城,南下还有众多城池,以及守卫森严的都城。 想短时彻底摧毁前秦政权,恐怕难如登天。 夺取的代、赵、北羌,皆有战马,代国境内又有铁矿可采。若强兵,魏军必定所向披靡,可惜战事紧凑,还来不及发展这些。 以魏军目前的实力,唯有人数优势,另外尚比前秦多谋臣。 牧衡沉吟须臾,方道:“来前我曾特意推演过,夏至到,与前秦一战,必有转机。但鹤行此言,与卦象违背,是否还有计策未言,尚在犹豫?” “有。”温时书话音稍顿,望他道:“让北地境内皆发展冶铁,我等不计代价,迅攻上郡,分兵十万,再攻周边众城,而后不得进军一步。待后方甲胄、战马、粮草等补给,能拥有十万铁骑,便可一招制敌,直奔前秦都城。” “但此计,不仅劳民伤财,恐怕前秦君王会做困兽之斗,让百姓皆从军。” 话音落下,帐中两人相视无言。 起战事,都会劳民伤财,实属无奈之举。但前秦百姓再受摧残,才是本末倒置,丧失魏国初心。 牧衡沉思良久,摇头道:“虽必胜,所需时日却甚久。我军现有五万铁骑,都是长久积攒而来,再求同等补给,还要训练士兵,没有半年怎能攻下?” “我也正因此虑,才来寻雪臣对弈,想略解心中烦忧……” 温时书说完,无奈笑笑,望向棋盘上的残局。 今日得胜,能稳定军心,若还想再振士气,也有诸多办法,唯有强军政策下的两军差距,非短时能够攻克。 “再给我些时日想想吧……” 温时书缓缓呼出一口气,拾起棋子与自己对弈着。 牧衡没有再言,而是拿过白子,静默地陪他。 沈婉挑帘而入,见到帐中气氛沉寂,她将砂壶放于火炉上,跪坐在一旁替两人添水,并未多问。 待棋盘胜负渐分,营外也传来了厮杀声。 牧衡开口劝慰道:“鹤行勿要深忧,无论如何,今夜必能全胜。” “雪臣倒是信我。” 温时书收起棋子,轻叹一笑,起身往帐外走去。 魏军除中军外,还分别在四角扎营,互成掎角之势,敌军一时难以直接面对中军。 营中火光通明,将士们早已列阵而出,前秦虽勇,在伏兵与营中将士的前后夹击下,还是被杀得丢盔卸甲。 见到此等战况,使三军士气大振,又恢复了往昔英勇。 牧衡静观良久,缓道:“信鹤行计策,亦信星象不会负我们心意相通。” 一句话,令身侧女郎怔在原地。 他却没有解释话中的两人是谁。 “还请鹤行再入帐中,攻取前秦的事,能为你解惑。” 温时书转身,问:“雪臣欲行推演?若是这般,我恐怕不能受。” -- 第60页 “不是我,是沈婉。” 牧衡话音顿下,再开口时,已望向她。 “她能替代我,且不逊色于我。” “亭侯……” 沈婉一怔,有些没能反应过来。 自她习星象推演,少能替牧衡解忧,多数情况下,仍是他自行推演。在她看来是自苦,也时常怨自身学艺不精,不能帮他。 因此也不明他为何忽然这样说。 牧衡望她眉眼,猜到她心中所想。 他没有多加解释,而是走到她身侧,轻道:“沈婉,是我信你。” 牧衡往帐中走去,心中早已生有贪念。 这份贪念,是他从未有过,也不敢有的。 咳疾使他不知性命几何,曾也不惧生死,如今却想与天道抗衡。 * 三人步至帐中对坐后,牧衡拿出七星珠放于案上。 “我曾得到一卦,卦指夏至,会有转机。那时未来得及细观,不明其中会遇到何事,今听鹤行忧虑,当要再次推演。” 沈婉点头,稍加平复心神后,与他同抚七星。 两人双手交叠,熟悉的感觉霎时充斥在沈婉的心间。 她睁眼,吐出一口气道:“是廉贞化忌。” 七星得到的感应不会太过详细,还需再结合星象推演。 沈婉沉思良久,却略显犹豫。 “丙干廉贞化忌,正是当月星象,但廉贞为囚星①,解释众多,我一时不知怎样判断。” 牧衡颔首,遂道:“是,但夏至时,才五月初三。攻取前秦怎会在短短几日有转机,结合四月,可有相似星象能影响?” 他心中已然有猜测,还是耐心地引导她去思考。 沈婉蹙眉道:“太阴化忌②,两星化忌时,会有相同之处……” “太阴之灾,易为水祸;廉贞之灾,易有血光。若有人逢此灾祸,太阴大多数为自戕,而廉贞则是意外之祸③。” 她说到此处,忽道:“前秦可有发生水患过?” 温时书闻言回道:“前秦境内,北有上沙河,汇入黄河;南有汉水,汇入长江,皆有过水患记载,影响的大多仅为农田,城中尚能保住。” “按照今年星象来看,也不足以有水患淹城,应该也不是这样……” 沈婉陷入深思,心中却有了个念头,随即望向牧衡。 “亭侯……可会是人为?” 牧衡点头,没有否认她的话。 “前秦会自掘河堤淹城。” 魏攻取上郡,相当于扼住前秦命脉,斡旋些时日,正如温时书计策,十万铁骑必能攻得整个前秦。 前秦又与周边各国交恶,君王喜食人,□□下除百姓苦痛外,还时常以特殊原因攻打周边各国,诸如当初与北羌开战,因此难有别国会出兵相助。 魏国怕前秦让百姓皆从军,前秦亦怕魏国会孤注一掷。 夏至前雨水增多,前秦诸多城池依水而建,前秦做困兽之斗,想最快阻碍魏军的进攻,便要掘堤淹城,弃周边众城。 上沙河甚广,魏军想防患未然,简直难如登天,有人想掘堤,却极为容易。 此卦,唯有这样才解释得通。 他没有多做解释,两人却都能明白。 沈婉心中大骸,指尖发颤,叹道:“前秦若淹城,伤亡何止魏军,城中百姓该如何?我原以为,前秦顶多会让老弱妇孺充军,没想过会弃之不顾,要百姓与魏军同葬。” 温时书闻言,更添忧虑。 “若真如此,魏需不及伤亡在夏至前攻取前秦,就算真有百姓充军,也要打。不然,就只能放弃了。” 牧衡低头想了许久,忽问沈婉。 “若你是城中百姓,可会弃城而逃?” “不会,我为前秦百姓,不会信君王,更不会信魏军所言。” “若你为魏军,夏至前,能否离开城池?” 沈婉迟疑稍许,抬头与他对视。 “会……大军不再守城,再攻前秦,或许也能有胜机。若执意守城,与前秦对赌,只有伤亡,没有胜机。仁义之师,本就为救万民,怎能将百姓危急至于不顾?” 牧衡又问:“前秦强军下,非我军能比,恐怕攻下上郡以及周遭众城后,三军人数会削减一半,届时全军弃城总攻,再无任何优势可言,兴许会大败,你也愿意?” “婉不知他人如何,但我会……” 牧衡颔首,转而看向挚友。 “鹤行,无论届时如何,这就是我们给你的答案。前秦淹城,我们就弃城。进军,能为解救万民做最后一搏;后撤,可保留实力,来年再攻。” 于魏军而言,后撤是最好的选择,但弃城进军,才是不忘本心。 温时书没有立即答话,两人所言,还要在中军商议后,临近夏至前,让刘期决定。 他却俯身一拜,早已认同他们的话。 “女郎之言,吾信亦会是魏军抉择。” 若来年再攻,齐国必会阻止;前秦为再防魏军,百姓恐怕也会备受折磨;魏军自身也付出良多,无论如何,都不能退。 弃城一搏,虽万艰,却是上策。 第33章 ??苦海水 半月后, 魏军不计代价,伤亡三万余人, 才攻得上郡。 留在上郡守城五万人,其中有君王以及谋臣,还有主帅陆凉,同扼制前秦命脉。 -- 第61页 余下将士再攻周遭各城,作为外防阻碍前秦军的收复,使三军能在夏至前得以喘息,为终战提前准备。 牧衡则请命带兵三万,直取上郡境内安宁县。 此县在前朝时人口众多,经历前秦君王常年的摧残后,再无原来繁华模样, 虽为军事重县, 仍残破如孤城。 守城将士无往昔勇猛,败如鸟兽散,不过半日就弃城而逃。 魏军进城后,入目断壁残垣, 尸首遍地,城中似遭遇过掠夺,门扉窗棂皆损坏。 百姓在县令的带领下, 跪地迎魏军。 他们无一人敢抬头, 甚至都在发颤, 县令身侧, 是被绑着的几个中年男子。 牧衡自车辇而下, 见此说道:“不必跪我, 他们是何身份, 为何这般行事?” 县令一怔, 俯身拱手道:“还请大人勿要下令屠城,我与他们都是安宁县的官员,若大人不嫌,可食我们几人,城中老弱不能再食……也无任何珠宝银两,大人可搜城,我等绝不反抗,万万不要再杀他们了……” 牧衡眉头紧皱,遂问:“你缘何觉得我会食人?” “大人可是嫌弃我们?” 县令年近半百,两鬓染雪,见牧衡迟迟未动,以为他不喜食男子,眼中顿含泪水,转头望向后侧。 见他转头,有几位老人顿时哭泣起来,接连跪拜牧衡,似想恳求什么。 县令不忍观之,良久才下了决心,颤道:“城……城中还有两位孩童,我知藏不住他们,还望大人不要再嫌,能放过一城百姓。” “你去……将孩子带上来吧。” 他说完,推了推身侧人。 那人还未动弹,老人们皆伏地泣道:“县令不可啊!安宁县已经无人可食,放过孩子吧,我们早就不想活了,何必护我们……” 声声怮哭,在牧衡往前一步后,戛然而止。 他们生怕牧衡下令,伏地颤抖,却无人想去带两个孩子过来。 “我不食人,回答我的话。” 县令抬头,不信又不敢不回。 “早在大人攻来前,将军就说魏军会屠城,所以昨日城中就被搜刮干净。但城中已没有什么可屠,唯剩人肉可食,这才想以吾命换百姓之命……” 屠城,并非只为杀害一城的人,将士们会掠夺财宝,奸/□□人,杀百姓取乐,据记载中的屠城事迹,屠一城少则五日,多则十日①。若听闻敌军要屠城,对百姓而言,无异于在等死。 牧衡喉中一鲠,半晌方道:“魏军从无屠城之意,我也不是前秦君王,不会食人。你是个好官,起来吧,莫要让你守护的百姓再跪着。” 乱世下的前秦,百姓不知外界何种模样,以为他国与前秦相同,掌权者会不顾百姓生死,以食人为乐。所以见到魏军攻来,就认为他必会食人,县令才会如此行事。 话音落下,县令踟蹰良久,俯身再拜,身侧官员皆从之。 虽未言,好像还在祈求牧衡能接受他的提议。 “无论是你们,还是孩子,魏军都不会食,也从未想伤害百姓。” 女郎从军中走出,与牧衡亲自将县令扶起。 望他两鬓斑白,让她一时有些情难自控。 “我的阿父与你年龄相仿,没有战事的话,他不用上战场,你也不用跪在这里。但无论如何,魏军乃仁义之师,为伐无道之主②才来到前秦,怎会要百姓的命呢……” 县令本想再跪,可见她与牧衡同扶,嗫嚅许久不知所言。 她言“无道之主”四字,使县令心中大骸,后来又觉实在痛快。 前秦君王残暴至极,他从很久前,就这样觉得,奈何位卑无力反抗,久而久之竟也习以为常。 更令他触动的,是扶在他肘下的两只手。 他虽不知两人身份,可沈婉这般年纪的女郎,在前秦已甚久难见,无论身份如何,都是供给君王诸侯的“饭食”。 魏军却不同于前秦,皆对沈婉尊敬非常。 县令想了想,问道:“女郎为何种身份?” “魏民而已。” “怎会……百姓怎能在军前畅言?”县令难以相信,又恐冒犯,忙行礼道:“无意贬损女郎,只是太过独特。” 沈婉望他说道:“魏之国策,以民为本。” 这样的话,前秦百姓闻之震颤,宛若天言,一时不知该不该信魏军不会屠城。 军前两人没有再言,同俯身拜百姓。 百姓们讶异难言,不知以何礼相回,只得频频磕头。 “不要再磕了,都起来,家去吧……” 县令双眼通红,催促着百姓起身,见魏军毫无阻挡之意,竟潸然泪下。 他转身,对牧衡长拜不起,“吾不知大人地位,必定位高权重,能在百姓面前低头,一定心有万民。吾替城中百姓,谢您大义。” 牧衡摇头,轻道:“你也为万民俯身求我,前秦百姓,更该谢你。” 他说完,转身往衙署走去,又吩咐将士们各司其职护好城池。 沈婉将要跟他离去,县令却叫住了她。 “女郎……大人究竟身居何职?今能保全城中万民,使我感激不已,日后得唤大人尊称。” “牧衡,字雪臣。官拜大司徒,获封山亭侯。” 短短数语,让县令怔在原地。 一国诸侯,位至公卿,不顾身份,以礼待敌国百姓,乱世中难能可贵。 -- 第62页 若魏国上下皆如此,女郎刚才所言,定为真。 他早已弃置爱国之心,惟愿守护一方百姓。 她的那句“仁义之师伐无道之主”,宛如惊雷震彻肺腑。 前秦百姓,或许真的有救了。 “那女郎呢?” “我为民,随军尚有缘由,因女子身份,让县令难以相信。但是位卑之人,也能为殉国家之急,甘愿身赴。” 她见牧衡停步等候,不再解释其中缘由,忙俯身拜别县令,跟随前行。 这句话,却使县令羞愧万分。 他身为一县之主,多年来为苟求,献上不知多少人的性命,才留下一城的老弱病残,时至今日才有身赴意愿。 女郎毫无地位,却远胜他心。 沈婉跟上牧衡后,叹道:“我从未想过,会有将士在迎敌前亲自搜刮百姓,怎会无他意。到夏至,我军弃城袭敌,定会有前秦将士再占此城,到时百姓又该如何……” 魏军在夏至前弃城,为保全百姓性命,可安宁县的遭遇,却让人不得不疑。 “前秦将士勇猛,敢阻军二十万,又怎会弃城而逃。恐怕是想屠城,再嫁祸给魏国,让前秦其余百姓对魏军恨之入骨,后续能有更多兵力阻击。但魏军来的太快,前秦计谋没能得逞,百姓也被蒙在鼓里。” 说到此处,沈婉在袖中紧攥的手,早已指节泛白。 她一时,难以想到该如何破局。 众人前行时,皆能看到百姓们的惶恐,虽然没有屠城,但他们仍然惧怕魏军。 见此情形,她心中深知。 倘若前秦果真屠城,必能轻易嫁祸给魏军。 牧衡没有否认她言,顿下脚步,将颗颗发颤的六星放于她手中。 “沈婉,正如你言。天时不祐无道之主,地利不济乱亡之国③,这是天道认可的指引。我尚不知怎样解局,却始终相信,保全万民性命,这不会错。” 前秦欲杀一城百姓,以再获民心对抗魏国,毫无人性,使天道不容,才会让六星如此震颤。 随着话音渐落,六星的指引愈演愈烈。 牧衡再次轻道:“夏至前,必要弃城,若前秦真要屠城,我军当奋不顾身,再次回旋杀敌,不顾前线战机,决不能让其杀害数万百姓。不忘黎民,才是魏国谋天下的本义。” 来到安宁县前,无人能料会遇到此事。 夏至时节,对于此地的魏军,忽然就成了一个迈不过的死局。 魏军占领边关诸城,本已挟制前秦,但前秦将士绕城毁堤,却难以防备。 弃城与大军汇合袭敌,虽不延误战机,这一城的百姓必会被回来的前秦军所杀。不弃守城,河岸有人掘堤,也会使这一城百姓丧命。 魏军想要两者兼顾,就必要弃城,再回旋杀敌。 此举,不仅要再攻安宁县,甚至可能会被前秦军队包夹。 两人沉默片刻,安宁县里,却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沈婉垂眸说道:“弃城后,此地将危机重重,亭侯应当先走,与大军汇合。” “我走,则军心溃矣,吾为诸侯,当与将士共存亡。” 他将六星收回,平声道:“但你是魏民,我不能因护前秦百姓,不顾你的性命,到时会有将士护你出城。” 话音落下,两人相视良久,沈婉却淡然一笑。 “我想在亭侯身侧。” 她不想走,也不欲走。 “沈婉……” “我信亭侯定能救万民。”她说到此处,话中已近哽咽,“救万民,亦是自救。能攻下前秦,天下太平指日可待。有些心愿,也会更近些,所以想留下亲自守护。” 沈婉仰头,将泪忍下,笑道:“雨大了,先去衙署吧。” 雨幕下,牧衡握着六星的手微抖,克制着自身情绪,往衙署走去。 衙署距离此处还剩数丈,没多远的路,他却觉得艰难万分。 每行一步,心口那把钝刀都要深入一分。 身后人默然地跟着,终在檐下无人处牵住他的手。 “亭侯……” 留在安宁县救万民,她不悔。但心中某些情绪,也是明晰的。 她曾无数次期盼,卦象之言是假的,可雨声渐大,摧毁着她的心。 浮雪会化为甘露庇护每个人,她不能在落下福泽前,妄想独占。 最后,似认命般松了手。 “沈婉。” “嗯?” 牧衡转身望她,拿出白帕替她擦拭雨水。 抚上脸颊的那刻,他的手都在发颤,却迟迟难以移开。 沈婉垂眸,不敢让他触碰,怕心生贪念,可握他手腕的霎时,就忍不住眷恋着这份温暖。 “亭侯……” 她眼眶泛红,却不敢抬头望他,生怕泪落。 牧衡轻抚她脸庞,轻道:“别哭……无论是民,还是你,我都会竭力守护。” 第34章 ??苦海水 壬辰年芒种刚过, 安宁县终于雨歇。 前秦军队曾派兵攻来几次,城中虽能坚守, 但城外田地总被战马踩踏,连月来雨水骤多,使得小麦几乎颗粒无收。 魏军还有后方供给,暂不用担忧粮草多寡,百姓们却苦不堪言,城中已无余粮,只得不顾泥泞,想从毁坏的田地间,再寻些能食的麦子。 衙署里,牧衡坐于案前, 看着手中军报, 眉头深锁。 -- 第63页 县令本想寻求魏军援助,见他模样,继而无措不敢言。 军情紧急,恐前秦掘堤, 牧衡不得不让将士日夜防范,百姓又惧怕魏军,诸多缘由下, 魏军就没有过多干涉县中事宜。因此与县令也极少交谈, 两人皆不熟稔对方性情。 牧衡久不闻其语, 抬头将手中军报放下, 对堂中人道:“可是县中发生要事?” 县令踟蹰片刻道:“是。” “即为要事, 为何不言?” “吾实在惶恐……不知能不能言。”县令说到此处, 忙扶袍而跪, “事关民生, 但前秦未灭,城中皆不是魏民,吾不敢妄求,犹豫万分……” 牧衡听到“民生”二字,便打断了他的话。 “事关民生,百无禁忌,即刻畅言。” 县令一怔,抬首见牧衡望来,忙正色道:“小麦无收,城中无余粮,百姓遭受饥荒之苦,所以想来恳求亭侯,能否援助百姓一二?” 他说完,俯身磕头,叹息不止。 两国交战,安宁县虽被魏军攻下,但城中百姓危急,魏军不一定会助。他心中深知,田间小麦无收,错不在魏军,而是前秦军队几番踩踏幼苗,还有连绵不断的雨水,终酿成此祸。 本不能奢求魏军援助,如今城中无粮,实在别无他法。 他看着地上纹路,也怕牧衡会拒,但为万民,甘愿一再跪拜。 “你先起来。”牧衡抬手,唤军中将领来前,问道:“军中粮草,还能供几日?” 将领见县令在此,有些犹豫难言。 前秦还未攻下,军政要事需多加堤防当地官员,以防有不臣之心,做内应告知前秦要事。 牧衡知他忧虑,平声道:“无碍,不用避。” 将领回道:“只能再供半月,近日前秦军队频繁出没,后方难以再次供给。” 半月的粮草,恰好能撑到夏至,于魏军而言足够,却无余粮援助百姓。 牧衡沉默须臾,垂眸吩咐道:“即日起缩减军中用度,派人分拨一半粮食给城中百姓,剩下的再另想他法。” “亭侯!这……” 将领欲劝,被牧衡出言打断。 “不必多言,听令行事即可。” 一席话说完,将领拱手叹息,只得转身离去。 县令闻言怔愣,良久才反应过来,再次跪地长拜。 “我替百姓,谢亭侯大恩。” 牧衡之言,与他设想全然不同。 多年来,前秦历经多次战火,从未有人重视过民生,安宁县内,也不是头次饥荒。他本想一试,却不料牧衡毫无私心,不掩军政,为民分拨重要粮草。 牧衡整理好案上军报,起身走到他面前。 “不必言谢,若无此战,百姓也不会遭受如此苦难。魏军,亦有责任。” “怎会……魏军从未残害百姓啊。”县令唇齿嗫嚅,颤道:“真正使百姓置于苦难的,是前秦。” 他说出藏在心间多年的话,瞬间吐出一口浑气,抬首又望身着华服的诸侯。 “亭侯身侧女郎曾言,魏之国策,以民为本。那时我闻,以为妄言,今日却受大魏恩德……” 县令说到此处,却难以再言。 生为前秦百姓,遭受磨难诸多,在□□下苦苦苟活。虽为民,在君王眼中却不如猪狗,早已忘却真正的活着是何种模样。 直到这位大魏的诸侯进城,才逐渐让他清醒,百姓不该如此…… 牧衡见他模样,没有继续深言,抬步往外走去。 * 城外田间,百姓皆在收割小麦。 尽管小麦多数腐坏,或被踩踏,或生有病害,哪怕其上只有几粒能食,对他们而言,也是最后的粮食。 沈婉站在高处而望,想了许久,将大袖系好,往田间走去。 身旁卫兵一惊,忙道:“女郎不可,城中百姓对魏军心有芥蒂,行于人群中,易有危急。” 沈婉知他良言,仍前行田野。 “此地百姓,均为年长者,在此劳累甚久,应当无余力再做什么,你跟着我就好。” 她走近一老者身侧,见他扶腰喘息不止,遂道:“老丈辛苦,能否让我替您收割?“ 老者闻女郎音色,大惊后退,面露戒备,根本无心听她言。 “你别怕,我无他意,只是想帮你。” 沈婉说着,摊开手掌,示意自己手无寸铁,并无恐吓之意。 老者正欲拒绝,观她身后卫兵怒目圆瞪,吓得赶紧丢下麦钐①,后行数步。 沈婉见老者走远,无奈叹息,捡起麦钐弯腰收割。 卫兵见此,劝道:“女郎何必自苦,这与你无关……” “你应该能知道,他们没吃的,才会割这样的小麦回去。”沈婉没停手下动作,续道:“我原在赵国,战火下庄稼难以收成,也曾割过这样的小麦。不能磨,只能囫囵做成麦粥饱腹。” 她说到此处,忆起往昔,只觉鼻间酸涩,“麦粥实在难以下咽,我那时最厌不过,好在后来成为魏民,再没那样困苦过。” 卫兵曾也事农桑,懂她所言,遂道:“但这片麦田割回去,也不够城中百姓所食。女郎怎会不明,这就是无用功……” “不是。”沈婉起身,转头轻道:“夏至前要弃城,就算我军回旋杀敌,焉知前秦军队,不会用百姓挟制我军?此事,在北羌有过,使我心有余悸。与民同劳同苦,最易获其信任,哪怕能说三言两语,也能使他们戒备北羌。” -- 第64页 “万一他们还是不信呢?” 沈婉垂眸,俯身继续收割,“可我能做的,仅此而已。” 她这话,让卫兵哑口无言。 是啊,眼前女郎不能再做什么了。她不是亭侯,三言两语就能决断军政;也不是将士,可提刀杀敌。割这片小麦,是她唯一能做的。 卫兵想了许久,抽出腰间环刀,不为杀敌,而是同她俯身割麦。 两人举动,在田间极为显眼,早引起百姓驻足观望。 良久后,老者见她并无恶意,终于忍不住跟在她身后收麦。 “多谢女郎,多谢女郎……” 割这些麦子,对于年过六旬的老人而言,实在艰难万分。连沈婉劳作久了,也觉腰间酸痛无比。 她扶腰起身,遂道:“无碍,天还是阴的,恐怕晚间会有雨,我尽量再多割些。” 老者点头,感激难言,一再俯身。 两人举动皆落众人眼中,女郎衣着不似常人,那日进城言自身为民,其实无人相信。 如今见她干活利落,不辞辛苦,便知她所言非虚。 但她是魏民,却要帮城中老者收割。 一时,让前秦百姓心中五味陈杂。 远处的土坡上,牧衡带人刚至,将领没曾想沈婉会带着卫兵在。 他欲言,却被牧衡制止。 “不必唤她。” 观她一次次弯腰,一次次拭汗,牧衡负在身后的手早已紧握,直至看到老者的笑后,他的手倏地松开。 “吩咐三千将士,替田间百姓收割。就说,魏军分出一半粮食给他们,不用再食这些小麦。” 分粮的事,是刚就定下的,将领不解为何还要让将士收割这些不能食的小麦。 “亭侯何必浪费人力?” “怎会,军中粮草不多,这些亦能充作军用。” 牧衡说这话时,视线始终落在沈婉身上。 他明白了她这样做的目的,想用自己的付出换取前秦民心。 虽然微不足道,他亦珍惜她意,愿与她同得民心,所以下令让将士替百姓劳作。 第一次知道麦粥,是从她口中。第一次食麦粥,是在宁县。 宁县与安宁县,不过一字之差,但魏军与百姓的处境,要比那时更艰难。 时至今日,没有任何计策,可在今日,他却倏地明了,该如何破局。 他想着,忽地听到县令的喊声。 “停下!停下!亭侯下令,分粮食给你们,这些麦子不必再割,交给魏军就好,我们饿不死了……” 百姓闻言怔愣在地,半晌才看到土坡上的人。 县令恐他们不信,遂指向城内,道:“待会挨家挨户分栗米,魏军真分粮了!” 呼声落下,似激起千层浪,百姓们纷纷放下麦钐,往城中奔去。 在城门处,就能见到推着木牛②的士兵,其上载着满满当当的粮食。 百姓没有立即进城,而是浑身发颤望向县令,有人张口,却难以吐出一句完整的话。 县令怎会不知他们所想,遂道:“魏之国策,以民为本,并非虚言啊……” 他说完,朝着远处高坡伏地跪谢,身后百姓见此也纷纷跪下,宛如魏军入城那日。 只是今日,使他们发颤的不再是恐惧,而是感激谢意。 牧衡颔首回应,转身与将士们走向田间。 女郎不知发生何事,闻县令之言,心中略有猜测。 见他走来,问道:“亭侯将粮食分给百姓了?” “是。” 牧衡垂眸,将她手中麦钐拿下,仔细翻看她掌心。 冬日已过,她的手不再生有冻疮,皲裂的伤口早就好了,却因割麦磨损泛红,颤抖难握。 沈婉欲收回手,却被他拽得更紧。 “亭侯……” “疼吗?” 他刻意压平声音,望她道:“沈婉,不要再割了,这片麦子,会有人替你割。” “不疼……” 沈婉下意识地否认,转头才发觉将士们都在割麦。 她想了想,还是道:“可我想做的事,还没做完。” 牧衡松开她,低头紧握麦钐。 “嗯,所以有人会替你。” 他说完走向旁侧,笨拙地学着将士们的动作,收割眼前的麦田。 “亭侯不可!”沈婉与将士们皆惊,欲阻他继续。 将领忙道:“亭侯身份尊贵,怎能做这些,交给我们即可。” 牧衡顿下动作,遂道:“不必阻我。不与民同劳,怎知其苦。” 说到最后,他的语气里似有自嘲。 当他俯身时,不知多少阻碍的话落入耳中。 世人敬他身份尊贵,无人念百姓之苦。不是世人的错,而是世道的错。 乱世中,百姓唯求有田可耕,有粮可食。 麦粥难食,使他毕生难忘,如同百姓的苦一般。 那时明白此事,是因为沈婉,而她也是民。 而今割麦尝苦,为她,也为万民。 华袍上景星翻飞,与麦田格格不入,使得城外众人驻足同望。 他们能明白,魏军分粮后定然不够军需,否则也不会割这一片几乎不能食的小麦。 魏军没有屠城,没有迫害百姓,饥荒时将粮食分予他们,甚至诸侯不顾身份,会亲自割麦。 不知谁先泣哭,唤“亭侯”二字,北羌百姓触动不已,在此刻早将自身比作魏民,高呼他封号。 -- 第65页 万民谢与敬意,震彻天地。 沈婉深吸了口气,将情绪尽数隐下,跟在他身后将小麦系成一堆。 那片麦田,在两人的配合下,逐渐收好。 阴沉多日的天,终在日落前,透过层层云雾透露些许余晖。 沈婉走近,托起他双手,一眼就让她声有哽咽。 磨出的血泡甚多,早已不像是他的手。 “亭侯这样自苦……” “沈婉,我甘之如饴。” 牧衡回握她,掌中刺痛使他皱眉闷哼。 后来,他笑笑松了手,望向城外一直未走的百姓。 “那时你用民心得到将士的归降,而今又得一座城。再开口,就能救万民于水火。” 沈婉频频摇头,颤道:“怎会是我……是亭侯下令分粮,亲自割麦,才能得一座城的民心。” 牧衡垂眸缓声道:“没有你在,我不会与民同劳,更不会知百姓之苦。” 话音渐落,两人下意识地对视,眸中皆有对方身影。 沈婉想了许久才道:“是我们一起得的民心。” 牧衡闻言一怔,只觉这话下藏有千言万语,映在她明眸里余晖似灼灼烈火。 “是我们。” 第35章 ??苦海水 临近夏至, 魏军发觉数拨人马绕过城池,直奔上游方位, 将领曾派人阻击,大雨滂沱,高坡绵延数十里,最终前秦军匿藏在荒野无处可寻。 诸城守将,皆派兵马守护堤坝,河水仍有上涨之意。 安宁县月余的安宁,终被打破。 魏军在城门前整军列阵,再过一会儿,就要弃城南下。 城中百姓见魏军欲走,虽不知发生何事, 诸侯割麦尝苦, 分粮之举,皆让其心生爱戴,都期盼着魏军能留下。 他们在大军两侧跪拜,说着恳求的话, 令闻者动容。 乱世民,不如畜。 许些年来,把他们当民看待的, 唯有魏军。 县令穿过人群, 直奔车辇而跪。 “亭侯何故如此?吾虽不通军事, 也知安宁县极为重要, 魏军走了, 岂不是又要落入前秦手里?” 牧衡掀起帐幔, 平望他道:“县令身为前秦人, 难道不想让城池被收复?” 那日过后, 他没有急着将掘堤的事告知县令。县中百姓受压迫数十年之久,城中女人孩童被食,余下的都是老人,但前秦军中,还有不少他们的儿郎。此等境遇下,百姓虽感激魏军援助,却难以完全相信,前秦军会屠自己的城。 临走时言,才足以让民信任,魏军无占城之意,愿救其水火之中。 县令沉吟片刻,指向百姓们道:“亭侯还请聆听民心,吾等皆不愿大军走啊。一城老弱,尝尽万苦,实在不能再经战火,亭侯应当明白,前秦在,战火不断。欲护一城百姓,宁愿魏军永在……” 他说完,望着牧衡眼含泪水,不敢将心中话言出。 乱世前秦人,此生都不曾想过,能受到敬重与援助。 他虽位卑,不过是地方县令,却深觉魏国能得天下民心,乱世有救。 但百姓不一定会懂,有些话只能尽数吞下。 牧衡垂目,续道:“但魏军今日,必走。” 县令不知何事,闻言焦急不已,又不敢深问,只得转而望向沈婉。 沈婉见他眼中泪水,怎会不懂。 原来的赵国,比起前秦好不到哪儿去。 她下辇将县令扶起,认真地道:“我知你深意,魏军弃城,却为保全万民性命。” 县令不明就里,遂问:“女郎何出此言?” 沈婉摇头,只是嘱咐道:“还望县令切记,前秦军来,暂且不要开城门,门开则人亡。” 县令大惊,欲详问缘由。 沈婉却道:“魏军不曾杀害百姓,不曾使百姓陷入困境。县令需想,我军来前,前秦将士言行,便是我军难言之隐。” 无论掘堤屠城,皆不能在百姓面前直言,否则将引起恐慌,难以守护其性命。 毕竟此事,若换她经历,也难以相信会有将士要屠己国的城,甚至掘堤不顾数城百姓。 女郎说完上辇,随着令旗挥下,玄甲重重奔出城中,直往前秦都城方位而去,余留一城百姓,安宁县仿佛又回到了原来的模样。 大军渐远,沈婉探首往城池处望去,而后却落下声声轻叹。 “我们何时回去……” “每行一里,就会留下探马,直至探查到前秦军的迹象就会回去。” “嗯……” 直到看不见城池,沈婉才回身直坐,心中却仍想着那一城的百姓。 牧衡明白她所想,将六星平放她手中。 “沈婉,我们同得民心,定然会护他们无忧。那日割麦后,我曾试图感应过六星,魏军言行皆被天道认可。天道不忍再看百姓枉死,安宁县能守住,想必县令已经明了你的话。” 沈婉握住六星,颗颗都在她手中发颤,似在回应他言。 她颔首深思,又望他轻道:“若真如此,不忍看百姓枉死的,非天道,而是亭侯。” 早在多日前,城中魏军就难与旁处大军联络,连援军都难求,又因无粮,将士们多食麦粥果腹。这般境遇下,再回旋杀敌,恐怕这三万人,唯有死战。 “你也不忍,所以始终不肯离去。” 牧衡说到此处,将六星再次系在她腰间,遂道:“但我不能再纵容你,待会儿停军,会有人护你继续南下与大军汇合,你不能再回去了。” -- 第66页 “亭侯!”沈婉一急,忙按住他手道:“我不能走……也不欲走” 回去必然危急重重,她明白牧衡定会随军。但她,不想在此时离开。 “这三万将士,九死一生,我尚不知能活几成,不能再有余力护你。可你是民,本该由我庇护,不能再以身涉险。” 观她摇头欲语,牧衡故作淡然地收回视线,只是被她按住的手还在发颤。 “城中万民我要护,但在这之前,要先护你。此为军令,不可不从。” 他说这话时的语气,要比往日的情绪都稀薄,仿佛没有回旋的余地。 沈婉喉咙一鲠,明知不能违背,还是开了口。 “我为女郎,不能提刀杀敌,甚至连马都不会骑,肯定会拖累魏军,这我明白。但护我,或许要数位士兵陪同,他们若回去杀敌,哪怕一人只能杀一敌,也能为百姓换来多一分的生机,何必为我这样做……” “沈婉……” “我知这是死路,亭侯与魏军将身赴死为换民无忧,焉知民不愿与你同赴?” 沈婉说到此处,紧握他手,颤道:“亭侯不必护我,婉宁愿与你同去。” “不要拒我……” “好……” 牧衡阖目,艰难地吐出这个字,与她十指紧扣,再无一言。 魏军前行十里后,探马就层层传递来了军报。 将领忙行至车辇处道:“亭侯,该下令回去了,前秦军要比设想中多,原以为那几股不过数千人,据探马刚言,恐怕有万余人正逼近安宁县。不过在我军弃城后,河水就不再漫堤,想必旁处的魏军,应该也南下了。” 牧衡点头,吩咐道:“即刻回旋杀敌,护城中百姓。再派探马追赶旁处魏军,若能寻来援军最好;寻不来,就算用命换,也要阻敌在城外。魏国不能被前秦嫁祸,百姓也不能因此枉死。” “是。” 待回调后,牧衡却叹出一口气,阖眼靠在车辇上。 南下已有半日,虽行军缓慢,也有十里。尚不知能否将前秦军阻在城外,若六星的指引无错,县令应当会将沈婉的话听进,不会轻易打开城门。 但他心中深知,这是在赌民心能否取得百姓的信任。就算县令明白,旁人见到前秦军队,并不一定会坚守。 此行,万重艰难,正如沈婉所言,将身赴死。 他不悔不惧,唯想护她护民。 * 在魏军走后,县令在城门前苦思良久,才明了沈婉话中深意,忙下令紧闭城门。 “快关城门,没有吾令,无论见到何人都不能开。” 县中其他官员却不解,遂问:“县令可是要防魏军回来?虽不知他们何故离开,但魏军不会杀害百姓,此举恐将其激怒啊。” “非也,要防的不是魏军,而是王军。” “这?”众人闻言皆惊,就连百姓都停下了家去的步伐。 “县令可是要叛国!军中还有吾儿,你怎能不让他进!可是魏军许你功名,连脸都不要了!” 一老妇走出,忙用拐杖戳他,只觉县令受了魏军恩惠,意在叛国。 听她此言,无数百姓深以为然,皆要奔向城门处,嘴里纷纷辱骂着他。 “够了!”县令怒呵,走在最前,拦住了面前的老人们。 “汝等说军中有儿郎,儿郎可曾护过你们一日?城中女人孩童,皆被他们带去供君王享乐,魏军来前,他们还亲自搜刮城中,甚至这座城他们没有护一下就落荒而逃。这样的人,就是你们的儿郎?我实言,君王昏庸不如畜,王军皆走狗,他们不配称为人!” “你……你怎敢!” 老妇闻之变色,浑身震颤指着他,“你为前秦人,怎能这样说,王军明明说魏军会屠城,才搜刮城池的……” “魏军,屠了吗?” 县令吐出这句话后,嘴角却现有自嘲。 “尔等年老,被这些畜生常年压迫,不明事理我不怪罪。但要记得,没有魏军,尔等早就饿死在家中,无人能替尔收尸。今日这城门,绝不为王军开!” 他说完,抽出腰间佩剑,一人立于城门下。 百姓观之,不敢向前一步,也有些人,将他的话听了进去。 县令心中其实已有猜测,那时他为保全万民,没细想前秦军的作为,直到今日他才反应过来。 恐怕前秦是要屠这一城百姓,才会如此行事。而魏军占领城池,本无理由弃城,应当是受到胁迫,不得不走。 他虽不知缘由,可身为县令,定要护百姓无忧,哪怕他们没能清醒,他也绝不后退。 没过多久,城外就传来了兵马的声音,县令让官员们守在城门处,自己独登城楼。 往下望去,皆为前秦军,他们奔波良久,言行急躁万分,恨不能马上入城。 “尔速速开城迎接我等!否则重罪处置!” 县令没动,反问道:“将军想入城,先答我个问题,那日为何要弃百姓而逃,不与城池共存亡?” “大胆!汝算什么东西,竟敢质问王军!” “身为将士,难道不该护城中万民?难道不该与城共存?” 将领闻言,将手中长戟指向他,嗤笑道:“城中老弱,焉能算作百姓?这破城又有什么好守的?吾不欲同你废话,快开城门!” 县令提声再问:“城中也有尔等父母,怎不算作百姓?” -- 第67页 将领极其不耐烦,呵道:“再不开门,待会将你们尽数砍头!吾只忠君,尔等年老无用,莫要太看得起自己!” 县令没有再言,而是转身往城中方向走去。 那些话使尽数落入百姓耳中,许多人捂脸痛哭,浑身震颤。 其实有些事,他们心里明白,只是王军从未言,君王没有杀他们,就还存有一丝期望。 直到今日,摧毁了他们数十年来筑成的心墙。 县令沉默片刻,举剑喊道:“我的儿郎也从军,今日尚不知在哪儿,我这辈子最悔的事,就是不敢反抗庸主,让儿郎也成了畜生。畜生不护民,不护城,反倒是魏军护了我们,真是可笑至极!吾今日不管你们如何,绝不会让他们入城!” 他说完这话,毅然回到城楼上,面对千军万马。 不知百姓中谁先起身,又有无数人跟随在后,皆步至城楼上。 城外将领见此开口辱骂,下令攻城。 “就凭汝等还想拦吾,速速进城将他们都杀了!” 随着声音落下,铁骑欲冲城门,但远处玄甲奔来,吓得他们急忙回调缰绳。 弃城而去的魏军,操戈披甲,杀声震天,欲救一城百姓。 而魏军后侧,又是前秦的援军,尽管被包夹,他们仍奋力杀敌,随着令旗排兵布阵,毫不慌乱。 天忽降大雨,县令站在城楼上,目光所致皆是一个个倒下的士兵。 他仰天怮哭,只觉可悲。 要杀他们的是王军,要护他们的却是敌军。 “前秦,亡矣!亡矣!” 过了片刻,四方传来马蹄震动,无数魏军前来援助,将前秦将士皆斩刀下。 乱军中,辇中早已无人,诸侯华袍不知染上何人鲜血,他一手执剑,一手紧握女郎。 士族子弟,皆会习剑,但牧衡并不擅此道,这是他生平第一次执剑杀敌。 但他未怯亦未退,为护身侧的她,也为护城中万民。 直至见到刘期,他才弃剑跪地。 “臣,有负重望,未能及时南下,耽误军机,还请王上治罪。” 刘期频频摇头,将他扶起道:“雪臣救万民于危难,何错之有……” 安宁县死局,时至今日大军才知,见到探马禀报连忙赶来,但城门未开,却不在设想中,百姓没有理由不迎前秦将士。 唯有一种可能,那就是牧衡得民心拥护,从而护住了这座城,也救了万民。 第36章 ??苦海水 雨如烟波, 风摧夏景,城外残花披血, 遍地英魂与畜。 经此一役,前秦军已无力再北上阻敌,阴差阳错下,使魏军能暂缓一口气。 城外军民同收尸骸,未曾言语,皆意在复原城池往昔安宁。 诸侯衣袍尽湿,仍不乱其风华,他侧首望向女郎,观她墨发尽散,他将剑收起, 弯腰替她拾起木簪。 那枝簪用桃木刻成, 朴素无纹,无装饰之用,仅为挽发,看起来有些年头, 可惜乱战使其断裂,已无法再用。 他垂眸看了许久,才搁置她手中。 “雨大了, 先回衙署吧。” 沈婉接过木簪时, 染血的手还在发颤, 她想了想, 又将腰间六星还予他。 “今日庇佑我与万民的, 还是亭侯, 并非天道。婉心中, 感激非常。” “非我一人之功, 还有许些人。” 于一位女郎而言,亲眼目睹无数条性命在眼前消逝,还有寒刀冷剑下滴落的鲜血,是难以隐藏恐惧的。 牧衡看得出,也知战时她有过慌乱。 但两军鏖战数小时,她却从未退怯,不惊叫不离他。发简断裂的木簪,是为了躲敌,而他也记得,她还有一根弑杀过凶兽的银簪,在今日曾染过血。 她虽生于军户,父兄从未教过她武,能在极情下无伤,甚至还刺伤敌军,到现在未崩溃,已远超许多人。 牧衡想着,悄然握住她手道:“沈婉,你为救万民,知死仍赴死,一身风骨不辍。百姓该谢的,也应有你,所以不必感激我。” “没有添乱,已是万幸,怎敢谈谢。若没有亭侯和将士相护,恐怕我已成刀下鬼。” 沈婉说着,与他同往城中走去,心中那些恐惧,被他掌心的温度尽数驱散。 牧衡垂眸,手却愈发紧握,“怎会,在我心中,你勇冠三军。” 不是任何人都能再回来,她虽位卑为女郎,仍愿将身赴死护万民,虽无勇将之身,却有勇将之志,不输此战任何一人。 两人并肩的身影,使众人皆投来视线,他们却视若无睹,缓慢行于城中。 抬首烟雨锁满城,低眸落花逐水流,在这之前,根本无暇欣赏,生死与共后,却成了来之不易的安宁。 直至衙署,牧衡忽如其来的咳声,才打破了两人默契下的沉默。 “亭侯……” 沈婉忙搀扶他,袖中断裂的木簪却再次掉在地上,她看了一眼,又匆匆回首照拂他。 “无碍,不要太担忧我,待会儿让医者来诊治即可,咳疾相较之前,已好许多。” 他这话并不是安慰,雨中激战,对咳疾而言为大忌,仅轻微咳嗽,甚至连血都不曾见,已是多年来头一次。 牧衡不知缘由,只道:“许是天道开恩,能让我多活几年。” 沈婉一怔,轻道:“或许是亭侯救了万民,应得这样的果。” -- 第68页 她心中是明白的,咳疾好转只在民心。割麦尝苦、分粮之举、回旋护城,皆为因,才使安宁县万民爱戴他,得到了善果。 但她不敢明言,知道在他心里,为民而行是责,因此让咳疾好转,只会让他心生愧疚。 模糊地说了这句,就再无他言。 牧衡轻应一声,却想着她刚才的举动。 “去拾那根簪子吧,它好像对你意义非常。” 两人立于檐下,沈婉闻言下意识回首而望。 想了想,她遂去捡起,走至他身侧道:“簪子是阿父刻给我的,他说桃木簪寓意为平安,我就一直戴到了现在。说重要倒也不算,待见到阿父,再让他刻一个就好。” 沈婉将木簪再次放起,不像言语中那样毫不在意,但也不再提及。 她与父兄同在军中,其实甚少相见,断裂的木簪不知何时阿父能再刻给她,却不算什么执念,不过挽发,随意折枝即可。 两人没有再言,脱屐进室,余留一地雨中残景。 待雨停夜深,魏军再次歇于安宁县。 衙署院堂,室内炉中香线刚尽,沈意便推门而入。 “雪臣,你寻我来,要桃木作甚?你也和那些方士一样,要以此为剑,斩邪除恶?” 牧衡放下手中军报,望向眼前的人。 “木剑难救这天下黎民,我并无此意。” 他轻咳数声,伸手接过那节桃木,将它暂放案上。 “中军可定何时南下?前秦兵败,士气大挫,我军虽伤亡甚多,要比之前设想好上许多,当一鼓作气,直攻都城。只可惜,被我耽搁了。” 沈意闻言摇头,遂道:“安宁县死局能破,护万民性命,雪臣大功,不能再谈此言。况且此役,意外让我军知其虚实。除上郡那时难攻,恐怕前秦都城兵力并不充足,若不然今日城外,被斩的该是我军啊。” “我来前,王上刚与众臣商议,待后方粮草供上,即刻挥军南下,速破敌城。” 攻取上郡,守各处城池,让二十万魏军锐减许些,弃城南下实属无奈,胜算仅为六成。但安宁县一役,却意外成了转机,不但知晓敌军虚实,破敌精锐三万人,还使得三军士气大振,民心得归。攻占前秦疆土,伐无道之主,指日可待。 魏军也不必再分攻守,三军仅需破敌。 沈意说到此处,握盏笑道:“雪臣可记得你那一卦?如今想来,字字皆为天意啊。” 那时温时书与众谋臣苦于破敌,直至卦象言夏至人祸导致水患,才促使魏军弃城,而牧衡回旋救万民,又引敌军不顾代价包夹,诸此种种,环环相扣,才有了魏军如今胜机。 牧衡垂眸,心中却想着一人。 “与鹤行言弃城的,非我,而是沈婉。” “女郎之见,远胜我等。”沈意说着,才想起桃木的事,遂问:“你要这个,究竟何用?” 未等牧衡作答,门扉就再次被推开。 沈婉端着药碗缓步走来,袖间还带有夜间冷风。 在她抬眸前,牧衡就已将桃木放于案下,沈意张口欲问,见到沈婉用花枝挽发,倏地想到些什么,将话咽了下去。 “亭侯要当心咳疾,今日大雨,夜间寒凉,要多注重身子,该早些歇息。” 沈婉将药搁下,看两人正在议事,略嘱咐了几句,便起身要退下。 牧衡颔首,在她临走前道:“你也早些歇息,不必惦念我。” “好。” 门扉轻合,烛火下,又剩二人促膝。 沈意斟酌片刻,试问:“你要为她刻簪?是何种心意?” 牧衡手中动作一顿,拿起药碗后,轻道:“她为护民,将身赴死,身为女郎不能有功名,我还未想好,能替她怎样求功,又欠她宴席,今使她发间木簪断,还她一个罢了。” “为求心安?” “是。” 沈意沉吟良久,望他认真问道:“仅此而已?没有私情?” 牧衡没有作答,药入喉中,苦涩直至心间,使他有话难言。 他急咳数声,想了想,反问他:“攻取代国时,曾见子俊带回一女郎,她留在平玄了?” “没有。” 沈意一怔,不见平日洒脱,偏头望向窗棂。 “我要随军,不能长伴她。好在突古斯草原不会再遭战火,她回去了。或许等我军攻取前秦,班师回朝后,她会来贺我。或许……也不会来。” 他刻意压平声中情绪,但牧衡仍能明白,那句“不会来”,实属剜心。 “她定会贺你。”牧衡笑笑,接着道:“没有安慰你,你为她恢复了草原往昔景象,做了她最需要的事。” 沈意双手发颤,极力隐下情绪,说道:“有时我会羡慕你,至少你们能日夜得见。” 牧衡将桃木拿在手中,轻道:“我何尝不慕你,我能做的,仅此而已。” 他说完,嘴角的笑中,有自嘲、自叹,最后化为期许。 一根木簪,分量不重,甚至她并不会在意。可他深知,欲为她做事,或许要用这一生。 沈婉初时想见的,不过是父兄;而后为民愿起而行之,为此付出诸多,几经生死走到今日。他们虽同心同行,这条路却万重艰难,不知何时才是尽头。 所以这根木簪,还有亏欠她的宴席,都是在这之下,他唯一能做的。 -- 第69页 他会记着她每一份功绩,也愿护她前行,更愿她能平安。 牧衡想着,提笔在纸上绘出木簪样式。 修竹坚韧,其上落有浮雪,风骨傲然。 沈意垂头看了许久,忽而问道:“雪臣爱慕她什么?我原以为,你此生都不会被私情所困。” “我敬她一身风骨,位卑不忘忧国①。我见世人千相,唯有她不同。” 这句话,并不能算作回答。 牧衡将六星放于案上,遂道:“我没有被私情所困,前路多艰,容不得日夜想这些,只为求心安,做些微不足道的事。” 沈意叹了口气,望着窗外,想他心中的人。 “雪臣要比我坦荡,我甚至都不敢提及她。但我有些话,也愿有一天能与她说。” 牧衡没有再言,而是顺着他的话,剖开自己的心。 良久,他望着纸上修竹,心中唯剩一句不能言明,想对眼前修竹说的话。 爱尔竹柏姿,为予寒不折②。 第37章 ??风雨晦 牧衡跨进偏室时, 已有人在等候议事。 室内难得闻见茶香,谋臣促膝对坐, 案前杯盏中浮绿,一人一茗,倒让人生了些许错觉,仿佛回到平玄宫中。 “诸公好雅兴。” 众人闻声回望,见他来,皆拱手行礼。 沈意笑道:“倒不是我等雅兴,在中军时,不过一杯白水足矣。王上听医者言,咳疾需静心养性,但如今大战在即, 雪臣也不得歇, 就寻来些茶,以养身心,我等皆是沾光。” 牧衡颔首,步至主位道:“王上念我, 荣幸至极。中军处,已商议好总攻事宜?” 他没有抬手品茗,来时便念着战事。咳疾在身, 刘期不欲他行至中军议事, 便差人每日来议, 大多时, 来一人足以。今日却有谋臣及数位将领, 心中便生猜想, 恐怕总攻要分兵渐攻, 拨乱前秦都城附近援军。 沈意点头, 将图纸递给他,正色道:“是。虽知前秦兵力虚实,我军吸取上郡教训,不敢轻敌。大军需分兵阻挡各地援军,主力十万直取都城,鹤行领军一万从西断援,雪臣与我再领军一万自东断援。但东有两处要隘,我等还需谨慎再三。” “潼关和华山郡。”牧衡接过,未等细看,就已道出需攻之地。 自前朝起,潼关就是兵家必争之地,华山郡更有三秦要道,八省通衢之称。无论哪处,都是重中之重,皆要在攻都城前占领,才不会给前秦任何反扑机会。 此般境遇下,想必前秦早有防备,待魏军南下,两地兵马定会赶来,非短时能攻。 他沉思片刻后,方问:“一万兵力,不能再增?” 沈意道:“是王上的意思。” 前秦君王贵族皆为羯族人,前朝实力鼎盛时,羯族人在境内仅从事农耕,并无权涉政,直至后期,前秦君王才自立,占领三秦之地。但羯族贵族性暴无道,想要彻底摧毁其政权,需一鼓作气,及时斩杀不留余地,各地士族才不会再生二心。 所以三军主力,要用兵力压制其不能反抗。 一句话,牧衡就能明白了。 观图纸上标注,却让他眉头深锁,良久才叹出口气。 “好。” 万余将士攻取关隘重城,并非易事,直至日偏西,众人还未商议出对策。 议事散后,唯剩沈意还未走。 案前人想了许久,欲去中军寻温时书,未等起身,急咳就使他颈间青筋暴起。 “雪臣!”沈意忙抚他背,劝道:“雪臣何苦……距总攻还有数日,不能再损神劳心,使咳疾加深啊。” “无碍……” 牧衡手握成拳,极力忍下咳意,用指腹随意抹去血迹。 “欲得关隘,需鹤行带兵先攻,分散周边驻军,我等再攻其不备,方能得胜。” “是……却不急于一时,雪臣怎能自苦?” 沈意皱眉,想将图纸夺过,不愿他再操劳。 牧衡按住图纸,平声道:“没有自苦,有些事必要去中军。” “雪臣怎能这样去寻?” 沈意拽着他胳膊,将案上杯盏拿至面前,遂道:“你知王上念你,就莫要负了王上心意。” “子俊何必。”牧衡将杯盏接过,轻道:“咳疾之扰,我早习惯,不必这样忧我。” 他知挚友心意,将清茶饮下,笑中渐有安慰之意。 “军机与百姓耽误不得,子俊勿要再阻我。” 沈意转身甩袖,叹息不止,望向他案上发簪。 “唉……我知劝不了你,但雪臣从未想过女郎吗?为国为民而忧,从不顾私情?尔病榻之身,日后该如何呢?” 一连三问,字字戳心。 牧衡阖目轻咽,不敢细想他言,将破碎的情绪尽数收起,妄图再自筑心墙。 沈意却步步紧逼,再道:“你我推心置腹多年,我不信你未想过。” 话音落下,唯闻杯盏碎裂之声。 他无法在挚友面前隐下曾经的贪念,甚至连手中杯盏都不敢松开。仍由伤口疼痛,掩盖心中之苦。 “牧雪臣,你疯了!” 沈意忙去掰开他手,将残渣尽数挑出。 “你究竟为何执拗啊……” 牧衡睁眼,将手抽回放在腿上。 “我曾教她推演,而今已能替我,没有子俊言中那样执拗,甚至咳疾也有好转,虽然尚不知缘由,总归是好事。” -- 第70页 “既如此,为何自虐?” 沈意不解,想问个究竟。 他没有回答,而是问道:“子俊认为,我性命几何?” 沈意一怔,忙道:“怎这样问?” 牧衡摇头,望向门外诸景,又问了句他从不敢想的话。 “子俊认为,王上头疾,可能好转?” 沈意答不上来,也不敢答。 牧衡咳疾自幼就有,医者寻不到病因,难以根治。而刘期头疾,早在还是魏国公子时,就寻各处神医诊治,至今无药可医,甚至连缓解都艰难。 时至今日,牧衡咳疾仍反复,频频咳血,而刘期头疾因日夜烦忧,已十分严重。 良久,才听他道:“非我自虐,是魏国不能再等,也不能犯错。王上从不离军政,又要领军十万攻前秦都城,我怎能先避?” 牧衡苦笑望手中伤口,遂问:“中军之策,出自谁?鹤行今日,可去议事?” 沈意深吸了口气,颤道:“是王上……鹤行没来。” “有鹤行在,无万全策,不会先划分三军。唯有一种可能,此计本就出自鹤行口中,他现在已南下西攻。而我刚说的对策,恐怕早是他言,王上不曾告知我等。” 他说到此处,已能确认心中所想。 “子俊,你现在,可知这茶为何意?” 沈意闻之,跪地颤抖,良久难言。 不用牧衡解释,他已能明白。 君臣二人皆生疾,都不能操劳过极,无药可医。刘期这杯茶让牧衡养身,就意味着,君王欲弃自身,为保全臣子。 “他瞒了我们所有人,可我怎能受。” 牧衡起身往门外走去,下阶时却难免踉跄。 他曾有过贪念,让沈婉代行推演,感应双珠,欲与天道对抗,使咳疾不再复发,切实地惜过这条命。 在想通刘期所为后,这条命就微不足道了,恨不能九死换君王万年无忧。 沈意跟在他身后,眼中泪水几欲落下。 “雪臣……演过王上的命吗?” “推演难断天命之人,若我能知王上性命,今日就不会去中军。” 他说完,快步往外走去,压着心里翻涌的情绪。 而这一切,在他见到中军帐前跪着的女郎时,被尽数摧毁。 “你为何跪在此处?” 沈婉望向他时,已有哽咽。 “我煎药时,听到些话,就知你会来,所以先来求王上见我。” 牧衡负在身后的手猛地一握,喉咙里生疼。 “他如何了?” 沈婉不敢答,帐前众人皆静默。 牧衡不断深吸着气,在咳出血沫后,拉起她就往帐内闯去。 “亭侯?” 沈婉慌乱无措,想拦又不敢拦,只得跌撞跟他前行。 君王又似铁了心,在两人步至帘门的霎时,将士们就已拔刀。 “亭侯,王上有令,无诏不得进。” 牧衡没动分毫,遂问:“死令?” 将士们闻言手中动作一顿,面面相窥后,没能给出答复。 闻讯赶来的谋臣们不知何故,见牧衡硬闯,吓得连忙劝阻。 “不是死令,莫要再拦,再拦即为诛杀我。” 一句话,止息众人言语。 牧衡挑帘前,转身对她道:“沈婉,今日要劳你同我进帐,我不能受王上这样的恩。” 沈婉喉中一哽,颔首难言。 她明白,百姓是刘期继位后的执念,所以想在他来前,以民的身份劝慰。 可听他这样的话,心中酸涩无比,倏地想到了鲜卑山一役。那时牧衡为报君恩死谏,而今君王为护他命,弃自身而不顾。 两人未等进帐,宦官便不紧不慢地走出,有些惊讶帐前景象。 “王上小歇刚醒,何故如此喧哗?” 他见到牧衡,忙俯身行礼:“亭侯来的凑巧,王上刚言,要让奴去寻你,丞相今早就已南下,可解亭侯东攻困境。不过女郎等候多时,恐怕要先宣其觐见。” 宦官话落,侍奉的奴仆鱼贯而入,一切照旧如常,没有任何不妥。 连沈意都有些迟疑,步至挚友身侧,轻道:“雪臣稍安勿躁,或许是咱们想错了。” 牧衡没有应话,望着身侧女郎,良久才道:“去吧。” 沈婉随着宦官入帐,帘门落下的霎时,她就已然明了,听到的话语不能吐露,帐中君王,不欲告知他人分毫。 君民相望,寂静无言,宛如回到太极殿初见,只是沈婉的颤,不再是惧,而是悲。 刘期扶额叹息,强忍疼痛。 “恶疾的事,不能言,否则军心溃矣……雪臣那边,孤大意了,你也需瞒,孤时日无多,不能再看他有事……” “怎会……”沈婉伏地哽咽,“王上万寿千秋,头疾定有良医能治,不必担忧亭侯,他之咳疾,已有好转。” “沈婉,孤非庸主,知道凡人总有生老病死,头疾化为恶疾,孤早有准备。只恨自身命短,不知能否看到天下太平……只是你要谨记,无论百姓还是大魏,可以无我,但不能没有这些良臣。” “婉不明,乱世仁君难得,谋臣良将诸国众多,我虽爱戴亭侯,也深知大魏不能无您。” 刘期摆手,叹道:“非也,以民为本的国,君位仁心者可坐,刘家子孙定不负孤的教诲。奸佞小人只会使国家步前朝后尘,大魏百姓能无忧,全仗良臣辅佐啊……无论是谁,都是魏国子民,孤都应护,病情切记不可外传,否则大魏乱矣。” -- 第71页 他没有再言,而是嘱咐道:“去见他吧,孤暂且无事,不要再面露忧虑。” 沈婉张口欲语,最后却唯留三拜。 若咳疾无因,是泄漏天机的反噬,刘期的头疾却是实病,如今变为恶疾,不知何时突发,到时将会无力回天。 此等境况下,好像所有的话,都略显无力。 牧衡再入帐后,刘期没有再瞒其军政,连推演也强忍未阻。 日落西山后,他才从中走出。 众臣不知原委,也未闻那些话,见事态平息不敢细究。 沈意想问,可牧衡面无情绪,使他下意识的就认为,或许真的猜错了。 一场将要被戳破的谎言,就这样被潦草隐下。 * 直至夜静深幽,衙署偏室里的人影,才在烛火下,有了轻微碎裂。 牧衡斟酒入盏,面前饭食却纹丝未动,拂袖落盏时,仍有诸侯之威,绝色风华,看不出任何宣泄情绪的迹象。 唯有一点,使他不露其意,也见其情。 沈婉推门的霎时就知道,刘期没能瞒住他。 从未饮酒的人独酌,何尝不是种自苦,身患咳疾的人不顾医嘱,也是自虐。 她想着,走至他身侧跪坐,按住了他的手。 “亭侯,不能再饮了,勿要再辜负王上心意。” 牧衡指尖一僵,笑中蕴有苦意。 “好,我不饮。” 沈婉不知怎样劝慰,只敢悄然紧握他手掌。 牧衡笑笑,感受着她手中的温度,只觉刚入喉的烈酒,使他四肢百骸都在发烫。 “王上的意思我明白,大魏上下,无论臣子百姓,都不能接受君王患有恶疾的事,否则非但国内动荡,恐怕他国也会趁机攻打。但我……” 沈婉怕他怪自身咳疾,忙道:“亭侯勿要再思……在王上言中,良臣百姓都要护,非你一人承恩,王上他……” “我知道……我只恨自己,不能替他。” 牧衡说到此处,好像真的醉了,不断地咳嗽下,才极力藏好呼之欲出的情绪。 他拿起案前发簪,递给了沈婉。 “我还有些军报未看,你要不要留下来?” 沈婉一怔,忽而有些错觉,他的语气中好像蕴有恳求,这根发簪成了情怯下的礼。 偏偏又觉奇怪,其实他什么都不说,她也会陪着他。 直到她看见发簪样式,倏地鼻子一酸。 浮雪本落江山,在发簪上,却落于修竹。 无论什么样的情,都使他不能言,甚至还苦着他心。 末了,她强忍哽咽道:“嗯,我陪亭侯。” 牧衡轻应了声,半醉半醒间,其实根本看不清军报上的字迹,心里也不知在想什么,唯能感受到的,仅有手掌间不断的暖意。 沈婉没有再言,就这样安静地陪他。 直到晚风将夏花吹进偏室,牧衡手中的军报陡然而落,他靠在墙上,阖眼似眠。 沈婉并没走,而是缓缓依偎他肩,闻着他身上的药香入睡。 第38章 ??风雨晦 夏日清晨, 总是寒凉的。 沈婉被阵柔风吹醒,忙起身关窗, 为他寻袍衫盖上,又细心地将昨日杯盏残羹收拾好。 做完这些后,她回望了一眼,才走出偏室。 来时悄然,走时也悄然。 步至檐下时,她才恍然发觉,身上都是他的药香味,缱绻绵长,久不消散,宛如想伴他的心一样。 可沈婉并不能顺从心意再留。 再过会儿, 中军就要来人议事, 大魏的山亭侯,肩上负着许多重担,无论何种情意,都不能形于色言于表, 使他面对私情不能再坦然。 沈婉懂他,亦不能让他为难。万事不可尽人意,短暂的相伴, 就足以慰藉两人的心。 她一面想, 一面回到后院梳洗煎药。 医者见到她时, 忙问:“亭侯昨日如何?” 沈婉回道:“要比往常复病好许多, 进帐后推演了南下的事, 听宦官言, 应是咳出些血丝, 但回到偏室后, 就好许多了。” 她将砂锅放在炉上,又道:“但他饮酒了,用药可需变化?” 医者闻言,摇头叹道:“暂且不用,女郎费心了,亭侯身子要比王上好许多,虽不知其缘由,总归是好事。但……女郎还要时常开解他,知他苦的人太少,不要让他郁结,再生有心病。” “王上的病,真的没办法吗?” 她这样问,医者却没直接答,而是道:“若为命数,大魏不能再失去一位诸侯,女郎应承圣意,先忧亭侯。” 沈婉一怔,点头“嗯”了声,不自觉地摸向发簪,想起他时,心里酸涩的难受。 太懂一个人,就会明白发生这些事后,话语并不足开解,可她又不愿让他自苦,试图去寻个方法。 “先生是从什么时候给亭侯诊治咳疾的?” “自亭侯幼时。” “那有很多年了。”沈婉煎着药,观炉下火光微动,抱膝问道:“亭侯幼时,是何种模样呢?我曾问过他竹林四年,但那些话,与我想的很不一样,他甚至都不肯言自身。” 医者闻言,扶袍与她同坐,神情中略有慨叹。 “亭侯幼时就与旁人不同,一直以来都在自苦啊。牧家崇尚玄学,讲究缘分天赋,他生来就不同,自幼被家主带在身侧,不能同兄弟游玩,我能知道的就这些了。按理说啊,孩童哪有不爱玩的,可亭侯从未闹过,我那时给他诊治,就见他乖乖地坐在案旁,连一眼都不肯往外瞧。” -- 第72页 沈婉听到这话,只觉喉中如火烧。 “女郎心疼了?”医者笑笑,续道:“我原以为啊,天命之人与常人不同,真是来救百姓的,七情六欲总会少些。自女郎在亭侯身侧,我才明白,他哪里是不想,分明是不能。怕多看一眼,就毁了自心啊……” 他说完,想到她刚才所言,又道:“他不言自身,何尝不是一种自苦……” 沈婉双手发颤,再闻身上药香,眼泪几欲落下。 那时她以为,自己把他比作江山上浮雪,牧衡会认为是种恭维。 时至今日,她才明白,这对他而言,太过沉重。 一个自幼慧极,身负重任,时刻克己的人,拥有私情即是错。然而为人,怎会没有情,所以多年来无论何种情感,他都压抑在心,会不断审视自己,以至于他对自己的评断,是无言可提。 她将发间簪子拔下,再观其样式,终于明了其中含义。 他想而愿的,是做落在修竹上的雪。 一个从不露情的人,在试图剖开自己的心给她。 沈婉恍惚起身,踉跄地想往偏室走去,但走了几步,就闻前方传来众多臣子们的声音。她倏地就不肯再往前一步,转身拿起蒲扇继续煎药,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唯有那双眼眸,似有静湖不断翻涌,宛如心中苦楚。 * 议事散后,沈婉才端药往偏室走去。 她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将药搁在案上,像往日般嘱咐他。 “亭侯,先喝药吧。” “好。” 牧衡能听出她声中的颤抖,观她墨发间竹簪,压下心中翻涌,将药尽数喝下。 他有很多话想跟她说,也想夸赞她的容颜。再寻常不过的发髻,插上竹簪便不同俗尘,玄衣本就端庄,在她身上总能显得温婉至极,时至今日,他都还记得初见时的她,霜雪消融下,那几近破碎的美。 但最后,好像又觉得不妥,唯剩一抹淡笑。 “我有些事想做,但你会担忧,所以先言。” 沈婉一怔,不断思索这话的意思,直至他拿出七星后,她恍然明了。 他想从七星感应刘期的性命,甚至是天道的指引,妄图改变这一切。 若是往日,她定会忧他咳疾,但这次却没有劝他。 “亭侯……让我同你一起,不为咳疾,是我也想向天道,为王上求来生机。” 沈婉喉咙生疼,脑海中全是初见刘期时的场景。 君王那时见她,不为任何,仅为了解民生,甚至不顾身份,向她恳求。无论是她,亦或大魏与百姓,皆在刘期仁政的庇护下。 她不知这样是否会徒劳,却宁愿一搏。 “沈婉,我知你意,可你是民,是王上始终如一的执念,承蒙他恩,是他所愿。但于我而言,君恩难报,这次不能与你一起了……” 他说完,将手抚在七星上,可天道好像不想他如愿,念有刘期生辰的霎时,七星珠崩散满地,颗颗滚下桌案,反噬使他倏地咳出血来。 “亭侯!” 沈婉惊地忙去扶他,一时脑海空白,不敢想天道的意思。 牧衡好似早有预料,轻推她手,将七星一颗一颗捡起,再次扣到机关上。 “亭侯……不要再捡了。” 沈婉已经猜到他接下来要做什么,忙去按住七星。 “我替你好不好?” 牧衡抬头看她,没有出言拒绝,只是眸中流露的情绪,沈婉竟不敢看一眼。 当两人同抚时,七星再次崩落,反噬的却还是他。 “怎会……” 她的话没能说完,牧衡又俯身去拾七星,不知是血导致的,还是天意,这次连扣都扣不上了。 牧衡颤抖着抬手,望七星良久,最后阖目仰头,手落珠散。 门外却倏地传来声响。 “亭侯,王上有令,传您去中军帐,有要事交代。” “好……” 牧衡拭去唇边血迹,绕过散落一地的七星,径直往外走去。 七星如此,就算他不言,沈婉也能明白,这是没有转机的事…… 她想跟着他,待到中军帐前,却被人拦下。帘门落下时,不知谁的叹息声,竟让她几欲落泪。 牧衡入帐,没有和往常一样坐在偏案旁,而是跪在君王面前,一言不发。 刘期能闻见那股血味,没敢去想他做了什么,也知根本没瞒住他。 良久他才道:“今唤你来,有军政要事交代。待攻下前秦后,诸公中,我只能带你回平玄,鹤行等人就地屯田养兵,而今吴国已被齐国吞噬大半,我军需尽快修生养息,待明年一举攻下齐楚两国,天下才能尽快收复,百姓方不会再遭苦难。” 牧衡怎会不懂他话中深意。 刘期的病,无药可医,天道不肯指引生机,更不知何时会发病,所以君王意在隐瞒,不欲再让他人知晓。 譬如温时书,智多近妖的人,不用见刘期,只需回到中军,不出半日必能知道内情。 所以与君王同回平玄的人,仅能是他。 刘期看他不言,说完起身略走了几步。 “但是雪臣勿要再忧,我这条命,还不知老天何时收。孤好着呢,总不是病入膏肓,连马都上不去。待明日,还要南下攻城,孤能做的事甚多!” 闻君王话中安慰,牧衡袖下的手紧握成拳,强压心中情绪,始终不敢抬头看他。 -- 第73页 “好……我伴王上。” 刘期忍着头晕坐回塌上,不欲在他面前显露不适。 他想了想,又道:“孤知雪臣,自幼时就肩负家训,要为天下黎民前行,随孤出山后,咳疾总是反复。孤其实……心中有愧。” “王上何愧之有,臣身在其位,当要忧国忧民。” 牧衡深吸了口气,刻意压平着声音。 刘期叹息不止,最后望他笑道:“孤的愧太多……你们四人,各有各的苦,孤曾想过,待天下太平,所有人的苦都能解,唯有你……我知道,你的苦不仅在抱负上。但庆幸的是,能在这之前,有人懂你伴你,也算了我桩憾事。” “大魏能有今日,孤信定能得这天下。但雪臣还需照料好自身,病榻之躯的人,到最后非但解不了此苦,只会凭添烦忧。孤不想再因此生愧,雪臣能否明白我意?” 他已不知性命几何,心中却念着许多事。 攻取天下,对大魏而言,已不再是难事,就算齐国再难攻,举国之力皆能灭。届时百姓也不会再受压迫,民生皆能恢复,虽不知何时实现,但他心中仍有期望。朝中政事不用深忧,储嗣性温,虽无大才,但定能听良臣之策。自前朝留给众臣的家仇国恨,亦或是抱负,都将在一统后得以实现。 唯有牧衡,他深知国安民泰虽为心之所向,但牧衡幼时经历,他历历在目,怎会不明其苦。然而牧衡又因此呕心沥血,曾几欲死谏,咳疾频频复发。 他怎能不愧……又怎能不忧。 肺腑之言,字字剜心。 牧衡喉咙一哽,只觉肺腑间滚热,吞下的血使他浑身发颤,四肢百骸都疼痛无比。 然而刘期并不给他拒绝的机会。 “无论如何,都不能再不惜你这条命!此乃君令,不可违。若违,视为弑君!” “臣……定不违。” 这话落下,牧衡似用尽了毕生的力,俯身长叩下,血满衣襟。 第39章 ??风雨晦 壬辰六月入伏后, 三军终于回到平玄。 朝廷为鼓励农桑,又颁发数条法令, 将士族特权逐一剥夺,提升了农民地位,举贤任能上,多选取寒门子弟为官。士族最多的平玄,在牧衡的带领下,再不尚奢侈靡乐之风,若无实干、无才学、徒有虚名者,朝中考核时,无论何人举荐,皆不能升品阶。诸多举措, 不但能巩固君权, 还保障了百姓的权益。 将士们大多分拨边防屯田养兵,有事农桑者,有炼铁锻器者,皆在为对抗齐国做准备。许多地方官员闻牧衡在前秦割麦尝苦, 也自发与民同劳。百姓们明白这不是真正的太平,但他们却不再有怨。 魏国,已不见士族剥削压迫, 不少门庭没落, 崇尚空谈者, 再无权涉政, 难以造成更大影响, 真正做到了万民的心之所向。 百姓不受饥寒之苦, 无同类相食, 有桑田可耕, 除徭役之苦,君王贤明爱民,安居乐业。 * 季夏傍晚,云卷层叠下,泽山村落里,百姓们自田间除草归来。 说笑间见闻一批将士,得知自平玄来,并没有自家儿郎,也就纷纷散去。 这些时日,各处几乎都有将士开垦荒野,许多军队中,甚至还有文臣随行,百姓经过初时讶异,后来便习以为常。魏国境内,无论军屯民屯,总不会亏待百姓,更无人欺压,军民关系一直颇为融洽。 余晖残晕映在玄甲上,女郎一身玄衣,挑开帐幔自车辇走下,随即转身等候着牧衡。 两人没有过多言语,望着前方君王与数位卫兵步入民居,他们才往旁侧小院走去。 君王诸侯皆褪去华服,衣衫朴素,和寻常文臣无不同,没有仆从宦官,唯有医者与女郎显眼些。 里长见此撂下锄头,行礼道:“大人自平玄来,想必官职不小,屯田劳苦,怎亲自前来?” 牧衡脚步一顿,拱手回礼道:“大魏军民皆需粮,无论官职,当身体力行,尽绵薄之力。” “吾惶恐,大人高见,远胜我。” 里长没想过他会回礼,又俯身遥遥一拜,见他带有女郎,又开口嘱咐。 “泽山是亭侯封地,我等早受庇护,此处安逸良久,无任何恶事发生,仅是耕田人手不够,无论大人或是女郎,皆不用太忧安危,治下老幼和善,也懂礼知礼。若大人有需,即可唤我。” “多谢,将士来此,仅为屯田劳作,不必太顾及我等身份。” 牧衡颔首,说完径直往院中走去。 他之言行让人难以瞧出身居高位,唯有那身气质不俗。 里长虽在心中猜测频频,见他不言自身官职,也不敢追问,只得以礼相送。 大魏的君王与诸侯,本不用特意来此屯田。 回到平玄,刘期在数位医者的诊治下,使病情有所缓和。颁发各项政令后,恐推行地方时,官员欺上瞒下,诏令朝中文臣下达地方监察。但他心念百姓,欲体察民生,与民同苦,几番想亲自去地方。 朝中诸位大臣苦劝多日无果,还使其病情有所复发,牧衡便谏言与他同来泽山。 地方官员并不知这些,百姓只当寻常屯田,村落里没多久就恢复了往日宁静。 乱世中,各处总有闲屋,将士屯田时,会特地修缮,大多会居住在此处,实在无处可住,才会扎营。 两人步入的小院,以竹为屋,以茅草为盖,宛如那时在宁县他们同去的士兵家中。只是尚未洒扫,树荫下杂草簇簇,好在晚风将燥热驱散,尚能在外久留。 -- 第74页 沈婉轻阖柴门,对他道:“亭侯先寻个净处歇息,屋中闲置良久,浮尘不利咳疾,待我洒扫后再进。” 牧衡低眸手掌微推,同她将门闩插好。 “不必忧我,与民同苦当不拘小节。但田间劳作,要比琐事难得多,或许我该从此学起,有需我做的,你即可言,不必让我闲着。” 沈婉一怔,仿佛又见那时他割麦尝苦,劝阻的话顿时卡在喉中。 良久,她才拿出袖中白帕,递在他手中。 “院中今日来不及收拾,先要洒扫屋内。但长久无人,必定浮尘极多,亭侯也不能不顾自己,先以此掩口鼻,和我进去吧。” “好。” 牧衡接过那方白帕,与她同往竹屋走去。 屋中仅有坐卧用的床,还有一案,不会太过费力,仅需擦拭。 十二国中,无论高低贵贱,大多情况仅有女子才做洒扫之事,牧衡其实并不用先进来,但他仍俯身拭去浮尘。 直至天色渐昏,案上烛台燃起,两人才得空歇下。 烛火晃动下,沈婉欲往外走去。 “亭侯先歇吧,我去问下军中行囊可整理好,再去寻些饭食来。” 牧衡走近,轻道:“等下,先闭上眼。” 沈婉不知何故,依言阖目,周遭充斥着他身上的气息。 他抬手替她将鼻梁上的尘土拭去后,这才开口道:“天色已晚,你初来不认路,不要逞强,有卫兵会送来。” “亭侯……” “嗯。” 沈婉抬头望他,良久才道:“医者曾和我说过你幼时的事。” 牧衡脊背一僵,没有出声。 她仿佛早猜到他会这样,自顾自地道:“是我先问的,我试图寻个方法,不想让你再自苦,但那时并没有寻到。” “自苦……” 牧衡笑了一声,负在身后的手,指节早已发白。 自他听见君王言愧,无论怎样去做,都难以填满心中沟壑,自苦已成习惯,甚至会认为自身有罪。 “沈婉,不用为我想着这些……” 沈婉握住他手,“不是……你听我说,我已经知道怎样做了。欲解苦,先解执念。” 她将腰间七星递给他,遂道:“王上有令,不让你再为他行推演,窥天机。自那以后,你连七星都不戴在身上了,回到平玄你除却政事,很少再同人说话,我还以为,你是真听了王上的话。直到今日,才发觉你定想为他求取生机,不戴七星,只是你怕自己会违令,就如同你幼时并不敢看兄弟玩乐一样。” 这一番话,犹如一把快刀,直戳牧衡身心,让他拿着七星的手不断发颤。 “沈婉……” 沈婉却没有停下话音,续道:“体察民生是王上的执念,我从很久前就知道,但你肯定懂他,所以才力排众议陪他同行。你在试图用此慰藉他心,不想让他头疾复发,对吗?” “是。” 牧衡已不想再去反驳,压下苦楚后,又觉得荒谬。他明白,暂时的慰藉改变不了任何,但他仍这样去做,细想下,难免会认为自身卑劣。 窥探天机失败,用民生去全刘期的执念,妄图使其性命延长,虚无缥缈的心愿下,究竟有没有全自身执念的想法,牧衡此刻竟不敢自问。 “你不坦然。” 沈婉突如其来的话,击碎了他的心防。 “是,我不坦然。” “我不是在指责你。”沈婉看着他发颤的手,轻道:“无论什么样的情,你都难言,王上的病你还要瞒着所有人,所以你会自苦。但是所有的情中,唯有此事不能耽搁,以至于成了执念……” “但是牧雪臣,你应了王上的令,可我没应,我愿替你去感应,天道总会有给指引的那天。我不想再看你自苦,甚至是认为自身有罪。” 沈婉说完,抚上他手中七星,又问:“或许七星会反噬你,要我停下吗?” 她能为他做的事不多,甚至连安慰的话都难言,唯有此事,是她能做并且能解他执念的。 牧衡没有拒绝,两人同抚七星,这次却没有反噬他,但天道仍没给任何指引,七星散落满地后,沈婉又一颗颗拾起扣好。 “今日没有……那就明日再试,好在它不会反噬你了。” “沈婉……” 牧衡的话还未说完,外边就传来了叩门的声响。 “女郎,行囊送来了,还有些饭食,开下门。” 沈婉闻声,忙走出将柴门打开,让卫兵将行囊放进屋内,同搬来的,还有书案和塌,一下子显得竹屋拥挤了许多。 直至门闩再次合上,她才得空再去问他。 “亭侯刚刚想说什么?” “没……先收拾行囊吧,夜深了。” 待到子时,竹屋中灯火才熄,沈婉在一片漆黑里寻着塌,地方狭小不熟悉,难免磕碰了几下,她忍下闷哼,有些后悔未将灯盏放在塌边。 直至她摸到一层软绵的被褥,才发觉自己好像寻错了。 矮床上的被褥,是牧衡所盖,他身患咳疾,夜晚不能着凉,夏夜里也会盖得厚些。而她的塌上,仅随意铺了层,并没有太过在意这些。 沈婉不知他是否睡着,刚想往旁处走去,手腕就倏地被拽住。 “亭侯?” “上来。” 沈婉一愣,不等反应,就被他拉到矮床上。 -- 第75页 “傍晚时云层堆积,今夜会有大雨,夜晚寒凉,不必睡在塌上。” 随着他话音渐落,雷雨便倾然而下,在竹屋里听得真切。 沈婉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牧衡知她情怯,松手平躺进里侧。 “塌上过夜,定会难受,难以事农桑,明日我再寻人给你另找住处。” 矮床甚大,两人各自躺好后,不大幅动作,其实与平时没什么不同。 沈婉听着他的话,也逐渐平静下来。 “亭侯费心……我其实怎样都行。” “在此处,唤我名字即可,以免被百姓们知晓。” “嗯……雪臣。” 她温婉的话音与嘈杂的雨重合在一起,莫名地使牧衡心中一颤。 直至许久后,沈婉半梦半醒间,才听他说了一句话。 “沈婉,多谢你。” 第40章 ??风雨晦 晨间炊烟刚起, 草间朝露沾衣。 沈婉在檐下扫收着细碎的叶,将大雨后的狼藉掩在土里, 做完这些才往外走去。 小院附近的民居,如今皆是将士居住,略走两步,就有人前来询问。 “女郎起得甚早,可是亭侯有吩咐?” 沈婉摇头道:“并未,只是我与亭侯来此,还不知开垦何处田地,待会亭侯得空,定会询问,军中可定下此事?” 卫兵闻言忙道:“军中屯田晚些, 只能种植菽①, 开垦西侧荒田,这两日得先翻土。亭侯若要监察,可趁早间傍晚不晒时前去,伏天太过炎热, 易中暍②,将士们在午间也会歇息。” 沈婉颔首道:“好,我知晓了。我与亭侯的农具何时发放, 若都在忙碌, 我去拿也可。” “这……”卫兵迟疑片刻问:“亭侯要亲事农桑?田间劳苦, 恐怕不妥啊。” “无碍, 这是早就定下的。王上与亭侯来此, 意在与民同劳同苦, 并非监察将士们屯田, 想必将军也知, 应当未曾吩咐你们。” “是,女郎还请稍等片刻,我这就去寻。” 待卫兵走远,炊夫来送饭食,沈婉转身恰好看见医者。 她俯身行了一礼,“先生安好,王上病情如何?” 医者回礼道:“许是乡野寂静,无琐事让人烦忧,王上昨日甚为开怀,头痛时,喝下药就能缓解许多,劳请告知亭侯不必忧心。不过,连日奔波王上还是累极,面色尚有些差,以免亭侯多心,缓两日让他们得见好些。” “亭侯如今身子可事农桑,但不能太过劳累,女郎可适当让他做些,亦能纾解心愁,这也是种诊治。” 沈婉大抵能理解这种诊治的法子。 她原为赵人时,安稳些的日子里,不用为了活命东奔西走,就要常事农桑。每至农忙,傍晚归家都会累得瘫倒在塌,没有余力去想任何事。 对牧衡而言,有事可做,尚能麻痹自心。 “我记下了。” 医者凝着沈婉,踟蹰道:“女郎啊……亭侯生于士族,自幼心苦,在他身上爱恨苦痛皆为错,所以总是少了些人间气,这也是王上最放不下的事。但君臣间,有些话到口齿间,再不负初遇时能畅言。丞相他们不能再知情,他身侧仅有你了……多让他切身体会这炊烟下的挚情挚感,或许有些情能让他不再遮掩的流露,也是好的。” 他说完,转身望向远处炊烟,轻道:“女郎聪慧,想必明白这些。但我曾见过你们自苦,怕你还如往常一样啊……” 沈婉闻言,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炊烟落树影,形成水墨色,阡陌处已有村夫扛着锄头欲去田间,他们谈笑怡然,目露期盼。 再寻常不过的场景,竟让她鼻子一酸。 牧衡曾问她百姓心之所向,如今皆是眼前景。 乱世下的安宁,可贵至极,促使此愿成真的人,却还在自苦。 沈婉垂眸,对医者又行一礼。 “多谢先生指教。” 她回到院中,将农具归整到墙根处,净手后才提着饭食走入屋内。 屋中纤尘不染,显然被人收拾过,而那人正坐在案旁,望着案上的七星,面上瞧不出喜悲。 沈婉没有开口劝他,而是跪坐在旁,将七星收起,摆上饭食。 “将士们在西侧开垦荒田,亭侯想去的话,吃过饭食应能赶上农忙,趁着日头不大,能帮着翻些田地。” 牧衡沉默须臾,才缓过神来。 “好,一会就去。” 话音落下,两人没再言语,静默地吃完饭食后,沈婉从行囊中拿出套旧衣递给了他。 “亭侯穿旧衣去田间好些。” “好。” 他的答复依旧简短,沈婉稍怔了下后,笑中略有些无奈,坐在案旁拿出七星,尝试着自己一次又一次地去感应。 可惜天道真正认可的人,好像只有牧衡,没他在时,七星不会给她任何反应。 “不必这样,我无碍。” 他的声音落在沈婉的头顶,仿佛淬过雪般清冷。 但她仍听得出,这是克制后的音色。 “没有,我应过你要感应的,直到天道给我们指引的那天。” “沈婉……” 牧衡脊背一僵,望她眉眼中的真诚,竭力敛着情绪。 “让你忧心了。” 他其实不欲透露任何,但沈婉总能极快地感应到,使他所有的情都无处可藏。 -- 第76页 沈婉摇头笑笑,拉起他手,同抚七星前,踮脚欲替他理好衣领。 他们曾同床而眠,甚至历经生死,这种细心亲昵的琐事却极少做。 牧衡在她靠近后,视线忙落于别处,怕看她一眼,筑起的心防就会被温柔击碎。 沈婉仿佛不知他的躲避,接着与他同抚七星,可惜天道仍不给指引。 两人默然往屋外走去,在离开院子前,她忽问:“那样会让你不自在吗?” 牧衡步伐稍顿,半晌才道:“不会。” “那就好。” 沈婉垂眸,没有看他,“我其实,很久前就想这样做了。” 她说完,拿起耒耜③往外走去。 医者所言,既是让他露情,才不会自苦。沈婉明白,也深知有些事实在无可奈何,并非鲁莽露情能解,她想了许久,这样的话,是她在斟酌分寸后,唯一能痛快道出的。 微风将她墨发吹起,沈婉很想看他是何种反应,可她却没敢回头,只是摸了摸发间簪子。 * 待到夜里,村落重归寂静后,沈婉将洗好的衣衫挂上,坐在檐下任由晚风将头发吹干。 牧衡自后走来,身上还带有沐浴后的水汽。 “在想些什么?” 沈婉一怔,柔声道:“时节稍晚了些,田间只能种菽,若是春日,还能种些稻米栗米,有些可惜了,但好在军民共屯田,不出意外,今年的粮食定够军需。不过院中倒是可以种些晚菘③,今日实在有些累,只能在这看着。” 牧衡听着,在她身侧坐下,望着院中荒废长满杂草处。 “明日我同你一起。” 沈婉将胳膊放在膝上,枕着听他言。 “亭侯不累吗?明日还得去田间,与今日没有不同。” 牧衡平声道:“无碍。累的何止是我,百姓将士都要比我劳苦。” “亭侯今日做的,要比我初次事农桑时好得多。我那时仅除草,不到一刻钟就累得直不起腰了,后来习惯了才好。” “我是男子,当要比你好些。你为民,初次下田应是幼时,怎能相比。” 沈婉一怔,有些失笑,心中却倏地酸涩。 曾不知麦粥为何物的诸侯,而今也亲事农桑,与民同劳同苦,将民生之事记在心中。 “不必担忧我,这些事我还是能做的。” “嗯……” 沈婉知他心,不再言此事,顺着他的视线望向星河。 “亭侯在观星?我都有些记不得星耀方位了。” 观星沈婉学得不精,牧衡讲得也少,因此她能立即寻到的星耀就有几颗。 “但是紫微帝星,仍明亮呀……” 一句话就道破了他心。 牧衡阖目,“为何要这样言?观星之意,你应记着……” “是,我还记着。观星能见其状态,仅为近时,所以亭侯在安慰自身。” 她的话,牧衡扪心自问,并不敢听。 良久他才叹道:“抱歉,是我不坦荡。” 沈婉并没有顺着这话再问,而是提起了旁事。 “今日你事农桑,都见到些什么?” “田间之乐,百姓安宁,我等心愿在魏国皆已实现。” “亭侯原来都看在眼里。”沈婉话音稍顿,又问:“那亭侯此时此刻,还有何心愿?” 牧衡没有出声,隔壁的院子里却传来医者与刘期的交谈声。 “唉……孤明日要去田间,你莫要再拦我!” “王上想去便去,多走动些也是好的,只是记着喝药,勿要再忧。” “孤其实没什么事好忧。平玄有儿与大臣监国,边关有鹤行把守,齐吴两国交战不断,于大魏而言,许些年来,没有比这更好的局面。” “那王上到底为何而忧?” 夏夜里虫鸣声声,不闻刘期答复,似掩着所有人的心事。 隔壁门扉轻合,沈婉才又唤了他。 “雪臣……不要再这样了。你可以在我面前露情,去坦然地担忧他,才能更好的面对他。你自苦,王上也会自苦,在得到指引前,已不能再留遗憾,私情无错你也无错……你在宁县,能一人面对千军万马,在安宁县,能为拯救万民执剑杀敌,为何不能直视自己的心?” 沈婉凝视着他,竭力隐着话中颤意。 “牧雪臣,私情不应掣肘你,而是你在自缚。” 她言宛如冰刺,一寸一寸深入他心,击打着本就不稳的心防。 牧衡欲语,张口却倏地咳出血雾。 “沈婉……不要再言……” 沈婉摇头,跪坐在他身侧,颤抖地替他拭去那些血迹,而后轻抚他脸。 “所有的事都能有解,唯有此事不能,所以你才会苦痛万分……可是雪臣,大魏今日景象,几乎一半都出自你功,你已经为他的执念而行……天下万民的安稳,就是王上想要的。” “所以他无忧,忧的只有你……” “沈婉……” 牧衡忍下血沫,未等再言,却被她倏地抱住。 “雪臣,在我这里,你可以露情。” 牧衡一怔,才恍惚地发觉,他说过类似的话,连怀抱都是熟悉的,仍有药香血气。 沈婉轻抱他身,颤道:“还记得鲜卑山吗?无数缘由凌驾在小家之上,使我不能退怯懦弱,你曾这样让我怯过,而今你也可以露情。” -- 第77页 王上病情,大魏安危,诸多缘由压在他心上,使他自苦自罪,甚至要比她那时更为苦痛。 沈婉念着那个怀抱的温暖,如今也将温暖还给了他。 第41章 ??风雨晦 次日清晨, 田间众人农忙。 刘期手持耒耜俯身,学旁人动作, 顺着垄沟翻动泥土,可惜头疾使他无力,又是头次事农桑,坚持片刻后,就弯腰难起了。 医者忙撂下农具搀扶他,劝道:“王上歇会吧,不能太过劳累,使头疾严重。” “我知道……”刘期艰难地起身,大喘着气道:“可是我心里难受,孤以前是父王子嗣里最不受宠的, 曾以为幼时受尽欺辱, 母丧弟亡,手足相残,就已体会疾苦。直到后来参战继位,看过天下黎民的苦, 方知那些根本不能相比。” “乱世百姓,想活着都成了奢望,如此劳苦的农桑, 却成了他们夜以继日期盼的事……孤手中的耒耜, 拿起容易, 放下难啊……” 医者喉中一哽, 想劝慰他, 却落下阵阵轻叹。 “耒耜下为民生, 固然重要, 但王上还要守护江山无忧, 怎能不注重身子?” 刘期摇头,撑腰望向远处,使自身能得空歇息。 “亭侯身侧女郎,孤曾唤她到太极殿问话。那时孤初登王位,战事仅经宛城,民生与百姓所愿皆不知。她言却字字血泪,让人闻之落泪。孤知你好意,也没人比你更知孤身子,多活几日少活几日,有何差别?” 医者不敢深言,只是道:“兴许日后能好些呢,王上勿要这样说……” “无论怎样,大魏总是有良臣在乎民生的,就算没有我在,他们也能做得很好。” 刘期笑笑,一番话说得透彻,仿佛身患恶疾的人并不是自身。 他俯身欲再事农桑,可握着耒耜的那只手,却被倏地按住,转头就见牧衡一身布衣。 刘期一怔,问:“雪臣何时来的?” 医者生怕那些话落入牧衡耳中,忙走至女郎旁,神情紧张万分。 沈婉却予之一笑,缓声道:“先生不要担忧。” “这……” 牧衡俯身道:“刚来不久。西侧有片土地已开垦好,王上去监察吧,耒耜由我接下,勿忧这里。” “雪臣……” 仅一句话,让刘期感慨万千,瞥开泛红的眼道:“好,耒耜由你接下,孤必不忧。” 君臣交接耒耜,牧衡俯身翻土,再未发一言。 可刘期已不敢看他,转身略走了几步,将发颤的手负在身后。 大魏众多良臣猛将,各有所长,能使他少忧国事。但耒耜下的民生,他从始至终,都只想交给心存万民的牧衡。 他有时会因此而忧,更多则是担忧牧衡会自苦,久而久之,就不愿提及。 那番话,牧衡必听见了,才会这样回答。 刘期很想问问,究竟什么让牧衡不再自苦,能这样坦然面对,但话至嘴边,又怕这一切都是多想。 直至瞥见沈婉行礼,他脚步一顿,心中霎时红炉点雪,哪还有不明的。 “女郎啊……” “在,王上。” 刘期待她走近,诚恳地道:“你解我心中之忧,孤要谢你。” 沈婉俯身长拜,“民诚惶诚恐,王上勿要言谢,我之言行,皆为小事,解开心结不再自苦,这要靠亭侯自己。” “非也……”刘期抚她起身,口中叹着:“亭侯性情孤深知,无你在,没有如今的大魏。是你塑造了他的血肉,孤要替天下黎民谢你。” 他说完,低头欲拜,惊得沈婉忙跪在地。 “王上!婉没有亭侯,亦没有今日。更何况如今的大魏,是王上带领数万将士,诸多良臣猛将用心血换来的。婉……何谈功劳,王上谢我,让我不敢受之。” 刘期长叹一声:“孤所言,皆发自肺腑……许是期限将近,人易感叹。罢了罢了,你起身吧,勿要让百姓瞧见。” 这话说得沈婉鼻子微酸,她踉跄起身,欲言又止。 忽而却闻远处传来嘈杂声,几位将士围聚一齐,还有些许百姓慌乱无措。 刘期皱眉,唤来附近士兵询问:“发生何事?” 士兵忙拱手道:“王上不必担忧,有几位百姓许是中暍了,突然瘫倒在地,已有人抬他们归家。” 伏天农忙,极易中暍,本没什么好奇怪的。 可听他话落,几人却同时抬头望向天际。 沈婉问道:“先生,辰时刚过,日头不晒,也会中暍吗?” 医者摇头解释,“怎会。中暍皆在热晒下,或是长时劳作,或是身处夏日不透风处,更难有几人同时中暍。” 说到此处,医者心中隐隐有些猜测,却不敢妄言。 “王上,还请暂时下令,不要再让其他将士接触那些百姓,另外抬人的士兵,回来后也不必再事农桑,先同住一屋,不要见任何人。” 医者转头又对士兵吩咐道:“你也不要靠近,站在前面喊他们,就问那些百姓是何种症状。” 众人不知何故,仍照他的话去做。 末了,刘期才问:“究竟为何这般行事?” “臣不敢妄言……待问过症状,还需诊脉后,才敢确认。” 士兵站在田垄间,大声叫停了抬人的将士,按照医者的话询问。 “停下!几位老丈有何症状?” -- 第78页 将士们回道:“壮热烦躁,头痛如劈①,除此之外,无旁事。” 话音落下,医者后退数步,望向刘期道:“请王上下令,让村落百姓将士即刻归家,不能再事农桑,此事需暂缓。” 刘期不解,欲问其故,身后却倏地传来牧衡话音。 “可为疠疾②?” 医者回身说道:“仅为猜测,能使多人中招的病症,必不会是中暍,且这般症状,非饮食有误导致。疠疾非同小可,实在不敢大意。但亭侯怎会如此猜测?” 牧衡面色凝重,走近抬手,呈于众人面前的七星颗颗急转。 “非大事,七星不会如此,天道指引也为疠疾。还请王上即刻下令,此事耽搁不得。” 刘期闻言唤来将领,将事宜尽数吩咐。 原本平静的村落,瞬间变得杂乱,百姓不知发生何事,虽有怨言,也只得听令行事。 村落中没有其他会医的人,事发突然来不及告知旁处官员,医者只得掩住口鼻出门为百姓诊脉,余留三人回院中等候。 询问里长后,才得知几人并非外来,长久住在村中,无外传疾病可能。 没过一会儿,村落中又有多人出现相同症状,甚至还有衄血、神志皆乱③者。 百姓得知惊恐万分,不敢再出门半步。 院中三人愈发沉默,君王负手行走,额间青筋微跳,难掩焦急。 自古以来,若疠疾流行,便会死伤无数,甚至会使当地百姓覆灭,其传染之快,非人为能防。 爆发疠疾后,无论人畜,皆关在疫所,或直接封锁一处,以免大规模传染,使国蒙难。 待至傍晚,终于传来消息。 来汇报的将领不敢入院,在外忙道:“还请王上尽快回归平玄,此地已不能久留。” 刘期扶额而问:“医者呢?把话说清楚。” “确为疠疾……他暂且不能再面见王上。” 这话一出,刘期倏地瘫倒在地,惊得众人连忙搀扶。 “王上!” 他额间青筋急跳,头疾下痛苦万分,任凭众人呼唤也难以回应。 牧衡将刘期背至屋中塌上,替他寻到药丸吞服。 未等他言,百姓们的哭喊声就透进屋来,还有将士们的呼喝,望向门外,村中早已混乱不堪。 将领不曾主事,只得派兵镇压,但患有疠疾的人众多,连士兵都踌躇不前。甚至有人放言,该先离开此处,将村落封锁,再陆续派人来诊治。 百姓们年岁稍长,不少人曾历经过疠疾,难以隐瞒,这话落在他们耳中,皆以为朝廷要弃此处百姓,纷纷欲往城外跑去。 可将士中,真有人这样想,不敢多加阻拦,将领又自乱无措。 牧衡霍然起身,站在门扉处对将领道:“立刻封锁,无论将士百姓,皆不能走。” 沈婉忙接手搀扶君王,对他道:“村中无人主事,亭侯若担忧,可去吩咐将领,我来照看王上。” “好。但要记着,王上醒来即刻唤人将他送回平玄,不能耽搁,疠疾非同小可,晚一步都会出差池。” 待牧衡走出,刘期才缓过神来。 “雪臣……” “王上,亭侯还在外,可有事要吩咐?” 沈婉见他醒来,遂道:“我去唤人来,先将王上送回平玄。” 刘期摆手道:“不能回……” “王上?”沈婉脚步一顿,劝道:“王上不可,疠疾能要人命,王上圣体,不能不忧。” “沈婉,你听孤言……泽山虽为亭侯封地,若我等走了,此处地偏,距离城池甚远,地方官员不会尽心诊治,只会将此地百姓关押,任由其自生自灭……” “怎会……” 刘期深吸了口气,才逐渐能忍头痛。 “孤年少曾经历过,疠疾难治……在村中最快的法子为活埋,缓些便是自生自灭,你和亭侯年岁小些,恐怕不知……但沈婉,百姓绝不能弃……” 沈婉闻言手中动作骤停,继而明了他的意思。 魏国如今地方官员,虽多为寒门子弟,可太守县令下,还有诸多官员,易自成体系。政事她虽不懂,但身为民却深有体会,欺上瞒下之事,让百姓痛不欲生。所以朝中颁发法令时,仍派有官员下至地方,才得以实施。 她想了想,轻道:“尽管如此,王上也不能亲留……” 刘期叹了口气道:“女郎焉知我等没染上疠疾?若走,恐怕要给旁处百姓带来苦难啊……就算我为君王,也不能为求苟活,让万民身处险境。” “万千黎民的安宁,皆是我等用血肉护来的,不能弃泽山百姓,更不能使平玄百姓受难。” 第42章 ??风雨晦 待到戌时, 村中经过恐慌,终于归于平静。 牧衡扶袍踏阶, 见到屋中烛火明亮并无讶异,刘期不走的事,已有人禀告给他。 脱屐入内后,便见沈婉跪坐在塌旁,替刘期正掖被角。 “沈婉。” “亭侯回来了,村中百姓如何?” 沈婉起身,走至案旁替他斟水,“王上一直深忧此事,戌时才得以睡着。” 牧衡轻应了声,接过杯盏, 坐在她身侧时, 视线一直落在刘期身上。 “还好。王上不肯走,是为了百姓?” “是。”沈婉顿下话音,斟酌后道:“怕有人欺上瞒下,给旁处百姓带来苦难, 所以王上不欲走。我能理解他,我也这样想,但医者不在身侧, 又发生这样的事, 头疾使王上很难熬。” -- 第79页 无论何处百姓, 盛世于否, 欺上瞒下的事还是常见, 沈婉能感同身受, 所以听完刘期的话, 没有任何反驳。 可乱世战争下, 地方政策的弊端,其实就显得微不足道了,她在这之前,未曾深想过。有人提及后,她感叹君王的明晰与仁德,同时也不愿君王亲身涉险。 “其实王上不必亲留,只需再派官员监察,百姓仍会感激君王仁政,甚至会无比爱戴他……我曾想劝慰王上,可是……抱歉,我没能让他回到平玄。” 刘期说完,她曾尝试过劝慰,但他无意多言,忧虑使其头疾再犯,呕吐不止,沈婉就不敢再劝,只得顺着他意留下。 牧衡闻言,并没有责怪于她。 “王上留下,你是何种心境?” 沈婉一怔,道:“生于乱世,有良田耕种,得仁君庇护,已感激非常。疠疾难医,王上为民而留,一时让我难言……但我不愿他留下。” “为何不愿?” “身为民,能得恩惠庇护,其实不会奢求太多,有君王一句不弃,我就知道他们肯定会活下来,仁君难得,王上之心,百姓定会明白。苦难下见情,此事换谁来做,百姓都会感激,更何况是王上亲为,知其险,仍赴其险,如此仁君,若我为此处百姓,必愿他万岁身健,怎会让他留下同苦。” 沈婉的一席话,使牧衡沉默良久。 他来前,曾想过以此劝慰,或是直接令人护君王回到平玄,他替其留下,在此刻却有了犹豫。 若刘期实在不愿,定会使其头疾加重,君王为民执拗,他想了诸多缘由,最后唯剩在田间听见的话。 多活少活,于刘期而言并无差别。 君王以临死之心面对,所以能弃自身而不顾,为民而留。 “你敬爱王上吗?” 沈婉点头,“为民者都会敬爱他,所以不愿他同苦。” 牧衡缓缓吐出口气,低眸道:“得民此心,在王上眼中,才堪配仁君二字。” 突如其来的话,使沈婉脊背一僵,浑身颤栗。 君王因仁政得到仁君之称,或许乱世使众人都忘了,这本是君王职责。 那到底何为仁? 《孟子》中曾言:君子以仁存心,以礼存心。仁者爱人,有礼者敬人。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①。 所以刘期爱民如子,要与民共患难。 这样的他,才能诠释“仁君”二字。 牧衡走至塌侧,观其容颜憔悴,阖目良久后,伏地三叩。 他接下的耒耜何止为民生,更是君王对百姓难以放下的情。 时至今日,他仍想为刘期求来生机,愿他无恙,可在这之前,他更应全其情。 “臣,明白了。” 窗外忽降大雨,烛火被风熄,可在雷光微闪后,沈婉却见到了君臣相握的手。 * 自那晚后,两人不再坚持让刘期离开,派人通报了近处官员,不再隐瞒众人身份,城中迅速分拨粮草,甚至朝中众臣闻讯,也连夜赶来。 疠疾控制及时,村中仅有数十人发病,皆居家不出,着数位名医轮番诊治,让其家人照顾。期间将士们恢复了农耕,只是时隔多日,患病者因年长体弱,多数已极为严重,医者等人还尚未寻到对症药方。 刘期头疾复发,时常卧病在塌,偶尔好些,关心的也为百姓状况。来此的臣子们,终忍不住来寻,甚至还递信给平玄储嗣,拿着回信欲同劝刘期。然而行至院中,见到的却是沈婉。 “吾等欲见王上,还请女郎速速通报。” 沈婉行礼道:“王上刚吃药入眠,不好即刻叫醒他,大人们还需等候片刻。” “既如此,就请女郎先替王上收拾行囊吧。” 沈婉蹙眉而问:“何故如此?” “吾等将带王上归朝。” 沈婉俯身轻道:“我知大人们担忧,但王上亦有坚持的道理,此事不如问过亭侯,再做决断。” 众官中,有一老臣负手走出。 “停留此处甚久,于王上安危不利,疠疾非我等能医,长留此处,有何益?女郎听令行事即可。” 沈婉站在门前,抬头道:“恐怕王上不会应,疠疾发病未过七日,我等皆在村中,不知是否带病,若将病带回平玄,将使万民陷入险境。” 老臣鼻间发出冷哼,“女郎难道视王上安危不顾?还不按令行事?你为亭侯的人,我等不欲为难你。” “王上不顾苦痛留下,朝中拨款拨粮,派有良医,已是仁至义尽,患病百姓皆年长体弱,医者又无力回天,再等数日仍是这般,你懂些什么。” 在场官员,皆附和此言。 刘期下令而留,他们不好说些什么,只能尽力对待百姓。可乱世大疫每年都有,前秦等地未灭时,几乎战后都会生疫,因此丧命者,上至王孙贵族,下至百姓奴隶,不计其数。 泽山村落,不过数十人,实在不能相比,封村寻医即可,能不能治好,这也要看天意。毕竟疠疾原因众多,若无记载的状况,常拖延甚久才有法医治。 沈婉闻言沉默良久,“诸位大人来此,仅为劝慰王上归朝吗?” “当然,王上安危当为首重。” “此地百姓该如何?我等回朝,若带病又该如何?” 老臣嗤之以鼻,“你为女郎,见识浅薄,不懂君王之重,朝政民生,皆要以王上为主。我等回朝不出即可,若果真带病,再着人尽心诊治,无论如何,不能任由王上在此。” -- 第80页 他言,未曾提及患病百姓,沈婉已能明白其意。 “可魏之国策,以民为重……王上留此的缘由,难道诸位大人不知吗?还是诸位明白,仍想弃百姓?” 众人面色微变,纷纷望向门前女郎。 他们并非不知,反而深知刘期仁政,以民为重,才会亲来此处,带有良医为民诊治。 身患疠疾的百姓,在他们看来远没有君王安危重要,自前朝起,处理疠疾的方法,基于政策人道下,百姓病入膏肓,实在无法可医,便只能弃。 众人生于士族,虽经历层层改革,百姓于他们而言,实在微不足道。相较下,更想以此得到刘期重用。 沈婉的话,仿佛戳破了他们的心。 老臣怒斥道:“你有何资格质问我等,你为民,受到君王百般庇护,如今却不忧王上安危,其心可诛!” 沈婉跪地摇头,想起君王曾言,无论如何不能弃民,再观众臣百态,感慨万千。 “非也……无论是我,还是百姓,都愿王上能早日归朝,不愿他以身涉险。但王上绝不会弃民,还望诸位大人三思。” 刘期头疾情况,心中之情,她难以如实相告,只得一再劝慰。 然而众臣却没放在眼里,欲让卫兵将沈婉拖走,皆出言责怪。 “女郎无知,不懂感念王上恩德,该被百姓唾弃!” “尔此言,可是在说你自己?” 众臣闻言唾骂不止,转头的霎时却惊得纷纷跪地。 牧衡一身布衣与将士同归,他将耒耜丢在老臣面前,其上泥土崩了众臣一脸,却无人敢怒。 老臣惶恐许久,忍不住道:“亭侯究竟何意!女郎其心,难道不够险恶吗?王上安危难道不重要?” 牧衡将沈婉扶起,寒声道:“尔,有何颜面说此言?王上爱民如子,施以仁政,想与民同苦,着布衣事农桑,在百姓危急时不弃。尔等着华衣美服来此,今日大放厥词,不认同王上所愿,背弃国策而不顾,更无仁心爱民。为在王上面前以表忠心,用职权掩盖狼心狗肺,尔等假仁假义为己私欲,我今立斩都不为过!” 话音落下,惊得众臣磕头大喊:“臣等,绝无此意啊!” 老臣浑身震颤,起身怒道:“亭侯是否存有私心,为替女郎开罪,这般折辱我等!” 牧衡指向门外逐渐聚集的百姓。 “尔,敢在百姓面前立誓,你来此绝无私欲?你之言行,可敢在百姓面前再次复述?询问他们如何看待你,又如何看待王上?” 老臣喉中一鲠,面红耳赤地指向牧衡,将储嗣回信拿出。 “亭侯当真要让公子夜以继日担忧王上?” 牧衡腰间七星急转不止,未等他言,就见士兵忙从外来。 “禀亭侯!泽山至平玄沿路,多地有人患有疠疾。” 众人面色惊变,再看老臣手中回信,惶恐无措,跪地发颤。 疠疾源头就在村中,能染多地,缘由只能是那封信。 恰在此时,医者掩面奔来,大喊道:“亭侯!亭侯!百姓有救了,吾等研出一方,患病者喝下已有好转,让王上勿再忧心啊!” 牧衡转而望向众臣,遂道:“尔等酿下大祸,若弃百姓,必无此方,魏国危矣!我先不予追究,待王上醒来定罪。但要谨记,欲弃百姓,百姓也将弃汝。” 他说完,忙往外走去,沈婉也紧随其后。 直至周遭无人,他才问:“若我来迟,你该如何应对?” “王上仁君,当之无愧,其情百姓皆知……我何尝不敬爱,更何况我深知,若王上回去,亭侯定会替他留,我又有何所惧,当以身阻拦,以命一搏。” 沈婉说着笑了笑,“好在百姓能救,王上情意没被辜负,亭侯也不再自苦。” 牧衡垂眸轻道:“沈婉,我能直面王上怀临死之心,却仍想替他讨来生机,待疠疾处理好,还需你帮我不违他令。” 沈婉一怔,知他在言感应七星,可这话听来,却是在露情。 曾经不敢有私情的人,剖开自心给过她,而今又近乎直白地露情。 让她一时哽咽,不知所言。 良久,她才握住了他手,轻轻应了声“好”。 第43章 ??山陵崩 魏国疠疾医治及时, 并未造成太多影响。 夏秋过后,屯田使粮食增多百万斛, 陆凉等将领在上沙河训练水军十万,以备来年攻打齐国时渡江,魏军扩至二十五万,粮草大多已先南下,待刘期誓师后,大军将直取楚国,夹包整个齐国。 而齐国在十月初,才得以攻下整个吴国,伤亡不计其数,境内百废待兴, 收复的士族奢侈享乐, 百姓苦不堪言。曾被温时书举荐的张启,帮齐王夺得吴国,本应封爵拜相,却在最后一役时北上, 投靠魏国。 此人经达权变,认为齐王昏庸无道,士族不堪大用, 天下迟早归魏。 张启弃全家北上, 使江左张家被夷三族, 刘期不认其忠心, 因此并未重用。朝中生于士族的官员, 仍觉得张启举措能助魏国, 储嗣性温, 不曾历经磨难, 重臣长久在外领兵,无人加以教导,被臣子们煽动后,对此深信不疑。 大战在即,刘期欲领军出征,想起储嗣难免忧心。 这日下值后,牧衡随令步至太极西殿。 宦官见他行礼道:“王上小憩刚醒,亭侯可先入内等候。” -- 第81页 “嗯。” 牧衡踏上石阶,回望天光,吩咐道:“今夜必降大雪,着人告知女郎一声,不需在止车门等候,早些归家即可。” “是,奴记下,这就去。” 声止风起,渐有刺骨之意,来往宫奴皆发颤,远处青绿山脉覆有雪盖。 牧衡静观片刻,扶袍入殿, 殿中炉火旺盛,寂静万分,唯有数位宦官拨香添盏,不见任何奢靡之景,主案上除却一方玉印贵重,余下皆十分寻常。 牧衡跪坐于偏案,透过屏风帐幔,隐约得见君王身影。 刘期一身素袍,发髻微乱,从中走来。 “雪臣久候,孤唤你来,想必你已有所猜测。张启入朝,使众臣躁动不已,此人生于士族,害其全家被灭,来到平玄不知愧疚,四处宣扬家世,心狠手辣不能重用,众臣明知,仍这般行事,意复士族官员地位。可惜吾儿愚蠢,不明事理。” 牧衡抬眸道:“有王上在,张启等人难以成事。太子尚年少,待日后多加教导,必不会如此。” “孤其实,并未将张启放在心上,不忠不义之人,杀了又何妨。只是慨叹,天下未平,战火频起,众臣不以国事为重,反倒行狭隘之事,使孤痛恨万分。太子不能留在平玄,需随军而行,否则百姓将会受苦啊。” 刘期说着,坐于案旁,“还忆竹林,孤曾拜鹤行为师,才有今日见识,待攻下齐国太子继位后,还需他来教。随军的事,还得雪臣费心。” 平玄数月来,刘期病情未能好转,却不再着急医治。在朝中频频调动官职,拟招下令诸多,皆为储嗣继位铺路。 此言在牧衡听来,竟有托付之意。 半晌,他才呼出一口气,“臣领旨。” 刘期笑笑,再言时,避开了他的视线。 “誓师后,孤想再看看前锋将士,与鹤行他们一别数月,竟有经年之感。孤明白,两湘之地易守难攻,定要分拨进攻,但孤还是想先汇合三军。” 牧衡袖下的手倏地一僵,沉默良久。 然而刘期好似并不在意他的回答,又说了许多军政要事。 待到门外宦官进来添茶,一声“雪下大了”,才止住他话音。 刘期微叹,拿起玉印递至牧衡手中。 “女郎在魏,功劳万千,朝中不能以军功厚禄相授,曾见你在太极殿前为女郎而跪,敬她一身风骨,不想她受辱,想必雪臣敬爱其人,早想替她邀功,可惜孤病榻之身,估计耽搁了此事。但大魏不能亏待有功之人,孤也想全你心意,替她收下吧。” “孤已下令,魏国境内,见此印者,如见诸侯。” 那枚玉印,其上清晰地刻着“修竹之姿,誉流邦国”八字,字骨瘦劲风流,牧衡一眼就看出,是刘期亲刻。 牧衡接过玉印,叩谢时只觉肺腑钝痛,仿佛每一划都刻落在心。 君王不顾头疾烦忧,为女郎亲刻,仅为全他心意。 “臣……谢王上。” 刘期能听出他话中颤意,转身步至帐幔后。 “回吧,雪大了。” 门外雪屑纷落,牧衡在殿中跪了良久,才收敛神思往外走去。 在他下阶前,宦官忙叫住他道:“亭侯,女郎得知你在此,暂留书阁中继续修书,是奴着人寻她,还是您亲去?” 牧衡往下走去,“我亲去就好。” 待他离去,宦官回到殿中叹道:“王上何苦如此,这让亭侯与您的心,该往何处放啊……恐怕女郎收了,要比不收都难。” 刘期独坐在塌,望向阶上玄衣道:“可孤的身子撑不久了,待到天下太平时,该如何贺他们二人,全他们的情?唯有这样,才不会生憾……” * 王宫甚大,唯有太极殿至书阁的路,其实并不长,许是风雪汹汹,牧衡这段路走了许久才到。 书阁中女郎身着狐裘,手中正摆弄木签,提笔在其上书写,直至门扉被推开,忽入的寒风使她指尖一缩,不由得抚上复发的冻疮。 “亭侯。” “嗯。” 她撂下笔,将木签装进竹筒里,起身拿着,牧衡看得真切,她垂下的那只手还蹭在狐裘上,欲解痛痒难耐。 两人并肩离开书阁,行至官道上,雪落满衣襟。 牧衡将她手中竹筒拿过,不欲她再因冻疮痛苦。 “此物,何用?” 沈婉斟酌良久,才道:“亭侯议政时,我曾去太常所请教太史令,他告知我,除却星象命盘,还可用签文解惑。七星迟迟不给指引,王上又要御驾亲征,但求上签安心。” “若求得下签该如何?” 沈婉一怔,不知怎样作答。 她想安的,是他的心,所以迟迟不敢书写下签。 早前在泽山时,她还能坦然对待刘期的病情,直至回到平玄,君王所作所为,好像都在交代身后事,连她也不能剖心面对。 牧衡没有深问,而是开口唤了她,“沈婉。” 沈婉闻他语调与平日不同,有些后悔将签文的事告知他。 “抱歉……签文的事或许不妥,我再想想吧。” “没有。”牧衡掸落签文上积雪,“我知你心,没有怪你的意思,只是王上今日唤我,意在三军汇合,想再见鹤行他们一面” 他立在宫墙下,遥望太极殿,口中不断呼出寒气。 -- 第82页 “王上还为你刻有一印,让我转交。他言,见此印者,如见诸侯,以后你在魏国,不会再受辱了。” 那枚玉印搁置沈婉手中时,她只觉喉咙生疼。 女子在世,能以才女之名,家人功劳受得敬重,却不能以军功厚禄赏之。君王此举为全谁的意,她怎会不明。 牧衡却道:“无论如何,你配得此赞誉,不要妄自菲薄。” 闻他言安慰,沈婉肩头发颤,捧着玉印摇头不止。 “我……我不能……这世道不堪,何止我会受辱,但身为魏民,得仁君庇护,已经是我乱世为人最大的底气……” 沈婉心脉崩乱,喘息下只觉浑身骤痛,玉印本不重,却压得她跪于雪沫上。 这世上,再没什么比君王情可贵,偏偏这份情,能戳得人溃不成军。 而她身后的牧衡,无异于受尽酷刑,不伤其肉身,唯灼其心魂。 沈婉已难言半句,拿起他腰间七星,与他几番同抚,任由风雪吹拂在冻疮上。 直至七星崩落的霎时,她再忍不住落泪,一次次弯腰拾起七星。 “我没能学好这些,七星才不肯给指引,是我不好……我们再试试……” 牧衡沉默良久,在寂静的宫道间,吐出了匿藏许久的情。 “沈婉,不要再试了,玉印虽伤我,但你要收好。无论最后王上如何,天道能否给他生机,你的功劳,始终都要求的。但我更愿赐你赞誉,全我心意的人是王上,并非他人。” 他嘴角的笑,竟有丝自解的意味。 “此情此意,我无法承受,但……恕我说一句大逆不道的话,王上见众臣为不留遗憾,我何尝不是一样。” 说完,他将七星扣好,替沈婉将玉印佩在腰间。 沈婉曾千百次愿他不自苦,然而直到感同身受后,才知其煎熬痛苦。 “不会的……亭侯不要这样说……” “沈婉,不要哭了。天道指引我会等,并没有放弃,你也不要自责。” 当她落泪,牧衡曾设有的心宴尽数崩坏。 然而这次的牧衡,却没再执着,任由肺腑间那股酸涩的气伴随风雪呼出。 沈婉胡乱地抹去泪水,指尖却抚上七星,欲再次感应。 牧衡按住她手,“沈婉,今日不必再感应,雪下大了,和我归家吧。” “亭侯……” “沈婉,我想在你面前,能坦然地露情,所以不要再这样,让我更难承受。” 沈婉动作一顿,愧疚使她忙放下手。 “是我慌乱……抱歉……” 牧衡摇头笑道:“不必愧疚,若无你,我不会直面此事,或许以后会生憾……” 话音落下,风雪汹汹,卷起万千雪沫,阻隔了两人未能再言的话。 第44章 ??山陵崩 壬辰年冬月初, 三军会师,乱世诸国, 魏楚齐三国鼎盛。 楚国得知后,本应与齐国修好,两国共御外敌。但两湘之地固若金汤,历经常年外敌征战,皆毫发无损,楚王因此不屑一顾,认为魏国疆土多处苦寒,胡人众多,必然难以教化,实力难比楚国, 仅派兵在边防阻敌, 未有合盟之意。 齐国占据中原江南,战后虽百废待兴,仍认为国力雄厚,齐王不听良臣劝阻, 募兵众多,三十万大军分拨,北攻魏国, 西攻楚国, 野心之大, 天下皆知。 这样的局面, 间接给魏国造成了压力, 刘期只得下令, 让数位大将领兵阻敌齐国, 主力攻打楚国。 长此以往, 楚国定会覆灭,加速齐国衰退,但魏国包夹齐国的计策也将受到阻碍,诸多缘由下,使魏军谋臣将领,夙夜忧叹。 这日夜雪铺地,中军帐里仍灯火通明。 刘期头疾难忍,温时书代行其令,余下谋臣将领皆坐其位静听。 “我军粮草兵力充足,但两湘之地易守难攻,常年战火无人能攻下,以时拖延必不可。恰好齐楚两国交战,敌军难以两处防守,我之计策,分兵攻南阳郡各县,分散楚国重兵,再徐徐图之。” 温时书说到此处,拿起一宗书卷,递给宦官传给众人。 “三军将士,来自各地,习俗不同。早在数月前,已更改军令,治军以明,以信为本,如今颇有成效,将士训之以军法,不会有人阴奉阳违,或难以服从,而且诸位将军皆有亲信,分攻必不会内乱。必攻要地,险要山脉皆在其上,诸位将军攻之,必事半功倍。” 众人见之,聚集传阅。 储嗣问道:“博望坡乃襄汉隘道,若我军分兵,敌军必从此处增援,丞相为何只派兵五千?” 温时书解释道:“此处极为重要,伏兵阻敌,也难以抵抗重兵。我军分兵前,这五千士兵就应先行,待到分兵时声势浩大,敌军必会先防主力,再传信增援,届时这些将士已能埋伏山间。南阳难有大雪,楚军不擅雪战,而我军生于北地,待到敌军增援赶来,以雪攻之,羽箭射杀,便能阻敌多时。杀其前锋后,这些将士皆要后撤,等到我军援兵到来,再战能攻其不备。” “此举甚危,派精兵强将,也需后撤,旁处援兵不一定能及时赶到。” 将士们闻言,皆陷深思。 大雪能阻敌援军,亦能使魏军难以攻城,好在双方兵力悬殊,硬攻尚可,增援博望坡,却并非易事。 “丞相此计甚妙,博望坡定能阻敌。”储嗣赞叹后,又问:“但援兵……稍有不慎,这五千将士皆会丧命啊。可有别计?” -- 第83页 温时书摇头,“唯有此计,能速破两湘重地,不会延误战机。” 话音落下,帐中叹息不断,渐有杂乱商议之声。 有谋臣领会其意,因此忿忿不平。 “齐国卑鄙自大,竟也想攻取楚国,我军必要在前攻下,才能使包夹计策得以实施。” 温时书闻言苦笑,隐下眸中情绪,只是略瞥了旁侧一眼。 要比齐国先攻楚国,这倒没错,但他想速破两湘,缘由不止如此。 三军会师后,见到储嗣随军,君王难以主事,他就已能察觉,恐怕朝中有事隐瞒。 曾回平玄的挚友定会知晓,温时书为顾全大局,不欲去问,也不能戳破。 以至于见到牧衡沉默无言时,总会心头一跳,不敢深思。 温时书压下思绪,问:“诸位将军,博望坡可有人敢去?” 牧衡察觉到挚友的目光,手中动作微顿,沉默须臾,否了将领们的请命。 他将六星放于案上,平声道:“后日大雪,即可攻取南阳郡,楚国却非蛮夷之地,谋臣良将众多。我军各处也需谨慎分配,此事七星可给指引,能使诸位将军无败。” 将领们相视一笑,高呼道:“如此甚好,亭侯只需让我们有仗可打,如何分配,都听你的。” 牧衡并未亲自感应,而是唤了身侧女郎。 “沈婉,像我平日教你一样即可,七星有反应时,将其特征与诸将对应即可。” 女郎功劳甚多,刘期又赐有玉印,见此并无人质疑,帐中逐渐寂静,唯有储嗣好奇不已。 沈婉颔首,与他同抚七星。 她言及将领谋臣,皆十分对应星耀特征,得到了温时书的认同。 说到博望坡时,武曲星急转发颤,旁边却多出一颗辅星。 沈婉一怔,半晌没有再言。 储嗣坐于首位,看得真切,见此问道:“为何多出一星?女郎怎不言语?” 沈婉将七星按住,眼眶有些泛红,想了想还是开口给他解释。 “武曲有辅星,名为左辅星①,观星感应时不常用到,这是我第一次见它。代表着……此役需双将同往博望坡,其人必经过武曲化忌战役,才得以胜任。” 原本有些嘈杂的帐中,随着她话音落下,骤然变得寂静无比。 牧衡观之,在她想仔细感应时,回握她抚上七星的手。 “沈婉,不要再感应了。” 沈婉指尖微颤,轻道了声“好”。 储嗣不明就里,随着众人视线,才寻到坐于远处的两位将领。 “诸位为何不言?可是这两位将军有伤在身?” 被提及的沈忠父子,忙跪于帐中。 沈忠抬头拱手道:“非也,臣与儿郎无伤病,皆能阻敌。” “哦?”储嗣惊讶无比,“将军容貌甚为,将气使人胆寒,必为良将,可有胆量去往博望坡?” 沈忠闻言,飞快地看了眼沈婉,遂道:“臣愿往。” “将军与儿郎叫什么?吾要许你们军功厚禄。” 一席话说完,众人终忍不住劝阻。 “殿下!沈将军并非生于士族,家中人口稀少,暂且无后啊……大鲜卑山一役,他们已为国赴险,而今我军兵力强盛,再寻他人也可!更何况……” 未等此人说完,沈忠忙道:“臣沈忠,儿郎沈拓,皆愿往博望坡,解王上太子烦忧。” 大鲜卑山一役,储嗣曾有所耳闻,望向众臣道:“既如此,爱卿们可有人选?还有刚才那话,怎不讲完?” “这……”众人面面相窥,几乎大将早被安排他处,博望坡是沈婉最后说的,能选的将领少之又少,一时难以抉择。 闻储嗣之言,温时书抬眸道:“殿下,女郎乃沈将军爱女,他们父女三人皆为大魏立下功劳,诸位不愿看将军父子再以身赴险,所以才会出言劝阻。” 博望坡阻敌,远比鲜卑山更险,援军只会迟不会早,五千将士后撤时,若敌军深追,不需太久皆会覆灭。身为将士,无论何战都不应惧、不能退,唯有沈家父子,让众臣忍不住开口。 储嗣一怔,斟酌良久望向了牧衡。 这些事他未能深入了解,提及沈家功劳,只得点头。但随军以来,除却温时书教习他,也时常与牧衡接触,以至于他认为沈婉定是牧衡的人。 他思索片刻,遂问:“不知亭侯作何看法?” 牧衡微抬凤眼,望向储嗣,开口时情绪稀薄。 “殿下不必问我,可问沈将军三人,要尊其意愿才好。” 他说完后,将急转的七星放回腰间,不欲她再抚。 储嗣性温,常犹豫不决,听闻众臣劝阻,沈家无后,心渐有动摇。 “诸位爱卿究竟还有何人选?” 沈忠再道:“殿下不必顾及我等,为将者出生入死,本就是该做的,况且雪战伏击,乃我们父子擅长之事。” “这……”储嗣闻话,望向女郎,“鲜卑山一役,吾闻你也在军中,可会担忧父兄安危?那时你作何感想?” 众臣记得那一幕,忙开口唤道:“殿下啊!” 沈婉抬头,看见父兄忽觉自己少了些勇气。 许是历经太过的生离死别,与父兄同在魏军许久,从未尽孝,让她此时心中难舍。 后来她沉思良久,垂头笑笑,给出了相同的答复。 -- 第84页 “婉,以他们为傲,如今亦是。” * 中军议事散后,牧衡让沈婉先行回去,唤停了挚友。 “鹤行,我有事寻你。” 温时书顿下步伐,遂道:“大雪未停,雪臣当心咳疾,有何事想说?” 牧衡手抚七星的霎时,武曲星就急转不止。 他动作一顿,道:“博望城本由子俊带兵,我寻你来,想与他替换。” “雪臣想亲援博望坡?”温时书指向七星,迟疑道:“你与子俊无论是谁,我都能应,但七星指引并非如此,雪臣改变主意,可为女郎?” 牧衡没有否认,“七星如此,博望坡将士九死一生,难以阻敌,若换旁人领军,三军将会大败,我不能阻止,却需去增援。” 博望坡将士覆灭,会对魏军影响极大,温时书虽早有准备,计策中仍需阻敌许久,才能使旁处将士攻得城池。速破两湘,除却解齐军之困,也为刘期早日得见天下太平,若魏军会败,得不偿失。 沈意相比牧衡,少了许多领兵经验,两者相比,更换后才能多一分胜机。 “她不知?” “不知。” 牧衡吐出这话后,轻咳数声,嘱咐道:“王上本该与我同行,但鹤行暂且不要让他跟随旁人,仅有你能。” 此言,无异于认证了温时书心中猜想,他静默地望着挚友,直至眉间红痣上的霜雪消融,才开了口。 “好,我应了。” 第45章 ??山陵崩 夜雪过后, 天尚阴沉。 营中将士整顿行囊,待到巳时就要南下准备攻城事宜。 沈婉刚从医者处归来, 捧有几剂治咳疾的药,正往帐中走去。 周遭常有将士策马而过,马蹄扬起的雪粉呛得她喉间一凉,她抬臂欲用大袖遮挡,身后却传来呼声。 “小妹!”沈拓勒马而停,手抚刀柄,笑道:“小妹,我来看你了。” 沈婉错愕回头,马背上的人,一身玄甲气质斐然, 对她朗笑着。 他们一家同在魏军, 却从未这样见过,父子俩多数时在练兵整军,极难相见。 沈婉的视线落在他耳旁疤痕上,良久才走上前去。 “阿兄怎会有空来此?” “丞相说, 就近的士兵都能归家一聚,小妹就在营中,我当然要来。” 沈拓翻身下马, 伸手揉了揉沈婉的头顶。 “在军中待得可习惯?” “阿兄……” 人对亲情的渴望, 总是埋藏在心, 压抑久了, 突如其来的举动, 极易使人露情。 沈婉压着微乱的发, 抬头看他, 话中有些哽咽。 “魏军对我敬重, 我在这里很好,也能时常听见你们的消息。阿兄呢?过得好不好?” 沈拓被她这样看着,忙别过眼去,“当然,魏军从不苛待士兵,我与阿父又得重用,要比在赵国时好得多。” 说完这话,他深吸了口气回望,见沈婉眼眶泛红,转身唤来位士兵。 “你把她手里的药给放回去。” “阿兄?再过一个时辰就要走了,不如去帐中吧,阿父怎没来?” 沈拓将那些药丢给旁侧士兵,随后上马将她一把捞起。 “阿父待会儿才来,阿兄教你去骑马,你不是幼时就想学?我记得你听我说骑马多好玩,但是骑不到,还和我生好大的气。” 沈婉脸颊微红,捶了他臂膀下,“阿兄……我那时才十岁,不懂事。不知乱世民难有马,现在早不会同你生气了。” 沈拓看她脸红,放声一笑,“也是,小妹长大知晓羞耻,甚至都有了心上人,不会和阿兄撒娇置气了。” “阿兄在说什么……” “没啊!” 沈拓笑着,带她到另一处,选了匹温顺的马教她。 远处营帐旁,沈忠伫立观望,闻兄妹俩说笑声传来,抚须时感慨万千。 “沈将军。” 沈忠回身,拱手笑道:“亭侯来了。” “将军不必多礼。” 牧衡扶起他手臂,两人同立,望向兄妹两人。 “将军埋伏博望坡时,切记不要贪战,阻敌前锋三波即可,而后尽快撤军。我攻下博望城后,会速援你们。“ 沈忠闻言皱眉,许久才问:“亭侯可直言,博望坡五千将士,会败否?” 身侧人按上七星,“战未始,怎能言败。” “莫要瞒老夫啊……”沈忠笑笑,微叹道:“早在丞相下令让将士们归家一聚,我就有所猜测,能在此处的士兵,哪来得及回去,成全的不过是我们一家。更何况,亭侯攻取博望城的事,我已知晓。” 沈忠说着,收回视线,“我有件事想拜托亭侯。” “将军请说。” “若我等陷入险境,请亭侯先顾全大局,以魏军得胜为主。最好……不要带雪儿去援助博望坡,让她留在城中就好。” 牧衡动作一顿,按在七星的手,指尖泛白。 “阻敌三波后撤,将士们必能逃脱,我会尽快来援,将军还请放心。” 沈忠抬眸望向他,“亭侯可违了王上的令?” 他自前朝从军,历经数十场战役,对此次胜负早有预感,博望坡将士能阻敌,却难以后撤。闻牧衡笃定语气,就知行了推演之术。 “按丞相计策行事,必能损其精锐数千,然而大军七拨分攻,楚国强盛,怎会容易啊……援军拖得越久,魏国胜算越大,亭侯心里明白,也算过,可觉得我会退?” -- 第85页 牧衡阖目,负手而立。 “王上令,不敢违。我没有不惜这条命,只想为将士们求得生机。我明白将军不会退,可我也会带着她。” 沈忠深吸着寒气,才极力克制住发颤的手。 “我沈忠,生平从未求过人,仅有此事,亭侯不可。为将者,本不该被私情束缚,许些年来,我与犬子立誓效忠沙场,离开家的日子里,无人能庇护她,替她遮挡风雪,甚至当初在边关杀敌时,我都不敢想她是死是活。我为人臣,上不愧天子,下不愧百姓,唯有为人父,愧对我的雪儿。” “但求亭侯,勿要带她前去,有些场面我不想她看见。” 大鲜卑山在赵国境内,那次战役他有把握一试,毕竟身为赵人多次边关激战,再险要的山也不足惧,那时并未有过多的情绪。然而楚国的博望坡,并不在地势如何,是五千将士不能退,就算按照温时书计策行事,也要阻敌甚久,撤军谈何容易。 他早做好身死准备,心中万忧之人,仅有沈婉,怎能让她亲眼得见。 话音落下,牧衡才睁眼,只觉得面前的沈忠仿佛一下子苍老好些。 “将军从未愧对她,沈婉慧极,和寻常女子不同,胆识风骨,皆让我敬重,无将军教诲,亦无今日的她。转攻博望城的事,我还未让她知晓,却瞒不了多久。” “我明白……还请亭侯体谅吾心,实在不能啊。” 朔风吹拂着华袍,景象忽明忽暗,牧衡再次望向远处女郎。 “沈小将军教她骑马,是我授意,时间仓促,或许她根本学不会。可我懂她,了解博望坡军情后,无论如何她都会去,大义私情缘由皆有,会使她甘愿身赴。若为魏国胜算,我或许不必与沈意换城,将军必会阻敌到最后一刻,大魏定能得胜。可她,是我这样做的其中一个缘由,我想救那五千将士,也想她在危机时,能从心救父兄。” 沈忠一怔,只觉喉中滚烫,欲语难言。 牧衡却行礼道:“大义上,为魏国胜局,将士性命;私情里,为救将军性命,更为她无悔。” “还请将军原谅。” 他说完,俯身长拜。 一席毫不掩饰情感的话,听得威震四方的将军红了眼眶,直至诸侯对他行有大礼,沈忠的手再忍不住一阵一阵地发抖。 博望坡将士要阻敌,援军也需赶到,领军攻打博望城的人,可以不是沈意,换任何一个有大战经验的将军都行,只需多加嘱咐,何尝不是一样。 然而此刻他能明白,牧衡懂沈婉,无论结果,会带她亲赴。 这个礼,全的是诸侯为她的心。 * 壬辰年冬月初五,武曲化忌。 国事在牧衡口中,非一日星象能定,壬辰年壬子月壬子日,叠加武曲三忌。 将有血光之灾,万人丧命,也是魏楚两国开战之日。 大雪弥漫,阻碍探马情报,加之楚国轻敌,不曾严加防守,派有精兵,南阳郡各城被打得措手不及。魏军势如破竹,攻城本难,在极端的情况下,依靠温时书数个计谋,竟能攻进城池。 博望坡为援军必经要隘,可惜附近的城池本为缓军屯兵作用,并未多加修缮,不算做完善的城池。 城中守军三万余人,本应为援军能尽快赶往各处,却被魏军同等兵马阻截,两军交战荒野厮杀。 不远处,有前朝筑修的观战台,牧衡带有卫兵立于其上,旁侧就是身着狐裘的女郎。 沈婉呼出口气,拢了拢衣襟。 “亭侯与大司空换城而攻,缘由为何?可是为了支援博望坡?” “是。” 牧衡没有否认,“子俊精通地理,领军上稍逊色些,阻敌博望坡,支援五千将士,这些关乎着魏军胜败,我不能不换。” “是什么让亭侯违背天意?” 七星选择攻打博望城的人,是沈意并非牧衡,沈婉深知。 能让其违背天意,想必缘由非常,她心中其实有了猜测,只是在他未言前,并不敢去想。 沈婉竭力地控制着情绪,“亭侯不要瞒我。” “我不会再瞒你。” 牧衡说完,将七星放于她手中,武曲星急转的霎时,沈婉就感应到了指引。 脑海中一片红海,遍地尸首皆着玄甲,博望坡的将士会败。 未等她开口,探马就从远处赶来。 “亭侯!此处尚在激战,我军占优,杀敌五千,伤亡不重。但博望坡有了动静,恐怕等将此处敌军歼灭,也来不及支援了!” 沈婉一怔,大口喘着气,忙撇过头看向远处山脉。 探马续道:“还请亭侯速速决断,是分兵支援,还是暂且不动?” 此处魏军不动,博望坡将士几乎难有生机。分兵支援,仍有利有弊,利为魏军擅雪战,尚能以多敌少,可援助博望坡;弊则为,分兵不会是主力,无论城外山间,两地皆会陷入死战。 沈婉能明白,魏军要做的抉择,必须顾全大局,博望坡将士需阻敌,援军就算迟去,他们也不能提前撤军,皆是九死一生。 她浑身震颤,欲跪地恳求牧衡,让自己能前往博望坡,哪怕只她一人,也心甘情愿。 牧衡却扶了她,吩咐道:“传我军令,分兵一万,同我即刻前往博望坡支援。” 探马忙应下,前去传令。 -- 第86页 沈婉一怔,在此刻仍担忧着他,“博望坡支援极为凶险,大雪如此,亭侯咳疾定会复发,不能亲去……” “沈婉,学会骑马了吗?” “会一些……” “嗯,但今日雪屑漫天,阻人视线,此处距离博望坡还远,到达之前,你与我同骑。” 牧衡拉着她手往台下走去,接过卫兵递来的剑置于腰间,翻身上马,将她一把拉入怀中。 临行前,风雪汹汹,他的话却清晰地落在沈婉耳中。 “沈婉,我违背天意,但求无悔。” 第46章 ??山陵崩 博望坡山腰处, 无数藏有石块的雪球尽数滚下,砸得底下楚军无处可躲, 又因大雪阻碍视线,无法立即找出伏兵位置反攻,使得楚军前锋伤亡惨重,千人难以再战。 破空之声响于山间,伏兵又以羽箭射杀楚军,使其阵型散乱,不少士兵慌忙躲避。 但支援各城,走博望坡为最快路线,楚军不能退,大将立即下令让部分士兵上山杀敌。 埋伏的魏军看出其意图, 忙有士兵禀报。 “将军, 有敌军杀上来了。” 沈忠深锁眉头,起身往后走去,吩咐道:“着一千将士,随我阻其上山, 余下将士再按计策行事,待到阻敌三波后,即刻下山对敌, 坚决不能让楚军过博望坡, 一根头发丝都不能给我放走。” “沈拓!给我务必守好了, 但凡有差池, 老子不认你这个儿!” 据探马言, 从博望坡支援的楚军, 足有五万人, 精兵主力皆在后方, 刚死于夹道处的是楚军前锋,不过千余将士。在博望坡的魏军,至少要阻敌两个时辰,才不会使旁处攻城的魏军陷入两难。 沈拓连忙应下,“都听明白了?不能后退半步,给我全力杀敌!” “是!” “拉弓!拉弓!给我射他们那个白盔的大将!” 山腰处杀声不断,沈忠提剑直奔楚军,两军交战,不知多少士兵尸首接连滚落。 楚军损兵千人后,欲强冲过博望坡,沈忠反应迅速,忙再下令。 “前处山口的,即刻阻敌。你们下山!都给老子下山!一个人都不能放过去!” “将军不可啊!敌军势大,我军伤亡亦惨重,再不撤,恐怕将会全军覆灭!” “屁!”沈忠怒目圆瞪,发髻散乱,“咱们才阻敌多久?要放他们过去,旁处魏军皆败!快,下山!” 两军交战,刀剑兵戈之音不绝,沈忠夺过一马,拿起□□深入敌军阵营。 沈拓见此,策马赶到他身侧相护。 挑开数位敌军后,他忙道:“阿父!援军再不来,咱们恐怕撑不住多久了。” “我知道。”沈忠一枪捅到楚军心窝上,“可咱们不能退!不能啊!” 敌方援军,远比温时书当初设想的多,博望坡的魏军,几乎难以抗衡。 沈忠心里明白,为顾大局,他们不能后撤等待援军,否则将会给楚军可乘之机。 话音落下,父子俩并肩杀敌,然而楚军将领早已注意两人。 将领在远处吩咐道:“不计代价,让士兵们围杀那络腮胡的大将,此人有万夫之勇,他死魏军必乱,将会不堪一击。” 楚军听令,数千将士直奔沈忠而去,层层围剿下,沈家父子数次杀出,身后魏军虽被鼓舞士气,可双方兵力差距悬殊,陷入苦战后,魏军愈发劣势。 * 博望城前,魏军分兵支援的意图,被楚军阻拦,后军只得拼力杀敌,才得以拼出重围。 后方满地银白上,落了不知多少枝寒梅,直到那些寒梅聚集在一起,形成以血肉筑成的梅海,支援的魏军才奔远。 领军之人未着甲胄,凌冽的霜寒使他肺腑刺痛,血沫溢出,仍不能阻他去往往林间山道。 临近博望坡,杀声震天,大雪弥漫,覆于地上,满地尸首分不清玄甲银盔。 沈婉看着眼前景象,不断深吸着气,颈间浸湿处,早被冻成霜冰。她知那是什么,可就算停下也不敢抚上去。 “亭侯……” 牧衡拭去嘴角血迹,下马道:“沈婉,我可能无暇顾及你,但你要护好自己。” 他说完后,深深凝望了她一眼,翻身骑上另一匹马。 牧衡生来就被天道选择,背负着牧家重任,欲救这天下万民,一路走来,他受益于天道指引,却有三次想违背天意。 第一次在大鲜卑山,欲亲往未果;第二次为君王性命,至今无所获;第三次便在今日,不顾天道指引与沈意更换,欲将败局扭转,营救博望坡魏军。 此处五千将士领命阻敌,就算来不及后撤,仍能为魏军大局做出贡献,不负使命,所以就算援军迟到、不到,其实也无人会怪罪牧衡。 无论沈家父子,还是这些士兵,他们对大魏的功绩,可以用军功许诺,甚至战死沙场,都会心甘情愿。 唯有沈婉,曾经只为寻找父兄的她,同随魏军拯救过万民,那颗心经过千锤百炼,使她风骨卓然,能坦然地说出七星指引为谁,没有阻拦父兄,是她为全沈家家风。 哪怕没人能援博望坡,她也会孤身前去。大魏能许诺她什么?是嘲笑其不自量力,还是会念她巾帼不让须眉? 牧衡想着,拔剑挥下,策马往前方赶去,身后无数玄甲随行。 而夹道处苦苦支撑的沈忠,浑身染血,连霜雪落于其身,也会迅速融化,他持枪拉拽缰绳,四处皆为敌军,沈拓早被逼远,原本与他同战的魏军,已不剩多少。 -- 第87页 然而博望坡阻敌,才不过一个时辰,难以给旁处攻城的魏军带来优势。 沈忠视线被血污阻碍,仍在片刻间分析出局势,他们还不能撤,也无法退。 他吐出一团寒气,挑眉提枪,怒喝杀向敌军。 声震人胆,楚军被吓得不禁后退,楚将气极,立即抬刀对战。 “杀,给我杀了他!” “杀啊!” 无数楚军再次涌向沈忠,远处的沈拓恰好瞧见这一幕,含泪大喊“阿父”,偏偏又来不及奔去相护。 楚将虽不敌沈忠,奈何手下士兵众多,杀得魏军节节败退,大将置于险境中。 持旗的魏军被斩,将旗要落下的霎时,沈忠寡不敌众,力竭落马,却有人一把拽起将旗,一剑刺在楚军喉上,救下了沈忠。 “魏军援军来了!快护将军后撤!” 楚军后退时,士兵立即将沈忠拉起,眼见着有血从腿上渗出,他疼得浑身发抖,却未曾喊叫一声,仍不改面色紧握□□。 直至看见牧衡身后的将旗,忽而笑了。 “谢……谢亭侯救命之恩。”他说着,欲强撑起身,“但魏军……还不能撤。” “沈将军!” 众人忙劝阻他,牧衡却开了口。 “将军安心,魏军不会撤,更不会负你勇武。” 话音落下,他剑指楚军,再次与身后将士迎敌。 沈忠被士兵背到旁侧山林间,见到的却是泪流满面的沈婉,跪地唤他“阿父”。 他忽觉心中一痛,抬手欲替她拭泪,可在碰到她脸前,他却怔愣了许久。 “我手脏……就不碰雪儿了。” 沈婉频频摇头,连忙与士兵帮他包扎伤口。 “怎会……阿父勇武至极,给魏军带来胜机,这样的手,怎会脏呢……” 勇冠三军的将军,就算在危机时,仍不愿让她沾染血污,让她只觉心如刀割。 而远处,忽传来楚军呼喊。 “将军!前方发现博望城的将士往这赶来,还有魏军奋力截杀,此处援军是分兵,他们首尾难顾!” 随着话落,原本慌乱撤退的楚军,倏地止住步伐,再次迎上魏军攻势。 魏军听闻消息,不少将士皆乱,若分兵使得博望城守军赶来,两地魏军皆会陷入险境。 沈婉一怔,替阿父包扎好后,抬眼望向了华袍诸侯。 风雪甚大,落于天地间,景星纹路不再明显,被血污覆盖着,在一片杀伐中,她能清晰地分辨出他的咳声。 沈忠靠在树下,颤道:“雪儿……你怕否?” “不怕。” “你过来。” 沈婉收敛神思,再次跪在他身侧,张口欲问他情况,却被他的动作打断。 沈忠抬手抚上她脸,将腰间佩剑卸下,交予她手上。 “雪儿不要再哭……你听着,要是魏军能胜,你就将亭侯带回中军,若败……你就拿着这把剑,全我沈家家风,不可退怯半步……你聪慧至极,能明白父兄为何不退,他为何来此吗?” “我明白……” 沈婉拭去泪水,竭力忍下情绪,将佩剑紧握手中。 “就算我是女郎,博望坡只剩我一人,我也会承父志,绝不后退。” “好……这才是我沈家女!” 漫天风雪下,女郎颤抖提剑,一步步往山下走去,并不敢回头看。 战场上瞬息万变,楚军再次优势时,温时书听探马言此处战况,攻下城池后,快马加鞭赶来。 博望城楚军皆被斩杀,夹道处楚军听闻,只得仓皇撤军。 魏军伤亡极为惨重,却拦下五万援军,为旁处攻城军队得来胜机,南阳郡已成魏国囊中之物。 大雪仍未停歇,牧衡下马后,凌冽的寒气却使他咳出数道鲜血。 周遭还有些许楚军未来得及后撤,魏军仍在收拾残局,不远处的沈婉抬眼就是他满襟鲜血的模样。 她焦急无措,面前却有敌军未死,欲挡她路,在牧衡佩剑落地的霎时,女郎再不顾恐惧,将剑挥砍在敌军身上,血污涌出,楚军轰然倒地,女郎浑身震颤,几乎不能直立。 杀人的恐惧,能从心底滋生至全身,可她只给了自己片刻慌神的功夫。 牧衡抬眼时,就看到有人丢下染血的剑,身着狐裘从远处跑来。 寒风吹动着她内里的玄衣,将她一袭墨发吹散,她在风雪间穿过万军。 “牧雪臣!” 女郎声嘶的叫喊,传遍了整个夹道。 牧衡滴落在衣襟的血,仿佛每一滴都能穿透她。 在此刻她宁愿来到这里的,从始至终只有她一人。 她想救父,父想阻敌,唯有他的“但求无悔”,沈婉不信其中无她。 铺天盖地的悲伤与愧疚淹没着她,而远处的牧衡仿佛猜透了她心,在倒地前,颤抖予她一笑。 沈婉一下子就流下眼泪,发疯似地跑向他,在雪幕尸海中接住他身。 第47章 ??山陵崩 云霞残雪间, 北风如刀割,女郎用她柔弱的身, 颤抖背起大魏的诸侯,步步踏入梅海中。 整个夹道,都曾是她惧怕的寒梅雪,然而背上的人,千百次给予她面对的勇气,在乱世中成全着她,赞她风骨如修竹,剖开自心对她露情,每一件事,一寸又一寸生根在她心。 直至根透心穿, 沈婉发觉自己根本就承受不起, 宁愿他从未成全过。在漫天风雪下,她惟愿去做的,就是带他回去。 -- 第88页 “雪臣……再坚持一下……” 牧衡颤抖着身,北方吹拂在夹道, 使他无力抬眼,喉中欲语,溢出的仅有血沫。 沈婉能感受到, 那些血顺着衣襟划进她心口处, 温热的触感使她不禁脚步踉跄。 她撇过头, 明明霜雪挂他眉眼, 他的唇角却依旧笑着, 让她只觉四肢百骸都在刺痛。 沈婉抬眼却见乱尸中, 有她掉落的修竹簪, 层层浮雪落于其上。 发簪的情, 牧衡从未明言,她却深知。 曾在许多夜里,沈婉会握它入眠,慰藉她心中难以言喻的爱,可现在的她,却宁愿浮雪从未落于修竹上,它就应该在江山之巅,不受任何侵扰,而她只应仰望着。 悲伤悔恨蔓延至她全身,往后的每一步都无比艰难,直至有魏军接过牧衡后,沈婉再坚持不住跪倒在地。 她从雪中拿起发簪,落泪时哑然无声,见着众人抬起牧衡,她欲起身跟随,身旁却有仓皇逃窜的楚军,见她是位女郎,面露凶狠奔来,想用她做质。 而沈婉似癫狂般,拿起散落在地的剑,用尽全身的力,发狠挥砍过去。 一刀接下,震得楚军虎口发麻,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女郎。 沈婉不断挥剑,发丝被断,仍不能阻她,本就受伤的楚军终于坚持不住,被她一剑戳穿咽喉。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无人爱护百姓,要让这天下大乱,还誓死守护着疮痍满布的山河!究竟为什么啊!你们难道看不到百姓的苦?” 倒在地上的楚军,喉间不断涌出鲜血,浑身抽搐,已不能回答她的话。 沈婉持剑喊叫,崩溃不能自己。 “为什么……反倒让心有万民的人,受这么多的苦……” 她说完,浑身颤抖,视线却落在远处牧衡身上。 “缘由里……也有我一个……” 女郎悲切泣声,穿透在整个夹道。漫天风雪下,牧衡仍在混沌间,辨别出她音色。 可惜现在的他,难以做出回应,只得在心海里不断重复着一句话。 “沈婉……违背天意后,魏军大胜,天下有救,我们没有输。哪怕诸多缘由里有你,可你为民,这不能责怪你,那是我心甘情愿加注的,所以你不要自责,我从未后悔过。” * 十日后,魏军吞并了整个南阳郡,扼制住楚国命脉,魏楚两国相争,魏国大胜,加以时日,必能攻下整个楚国。 野心甚大的齐国,因分攻两国,外忧内患,民生受挫,反倒毫无所获。魏军派去阻拦齐军的士兵,竟一举拿下齐国境内数个城池,处在冀州的齐国都城,失去数道外防,一度岌岌可危。 齐国朝中不少臣子有南迁都城意愿,消息传来后,魏军士气大胜,已决定再次分兵,攻打齐国都城。 宛城官府中,医者收起毫针,看着床上仍未转醒的人叹了口气,拿起药箱正欲走,身后忽而传来他咳声。 医者习惯性地转头,却见牧衡艰难睁眼。 他错愕后,忙俯身再次为其诊脉,“亭侯!我就说你该今日醒,还忧得丞相他们整日寝食难安。” 牧衡听着这话,好半晌才能开口,“博望坡……过去多久了……” “已有十日,亭侯下次切记不可再这样弃自身不顾。” “十日……” 牧衡在唇齿间念着时日,续问:“战局又如何?” 医者收回手,替他将袖子放下,“亭侯还请放心,博望坡一役,使魏军大获全胜,南阳郡已得,连冀州都传来捷报,天佑大魏,亭侯也该歇歇了。” “亭侯没醒的这段时日,王上头疾倒是有好转,不会时常疼痛,但他们都念着你,知道亭侯醒了,悬着的心都能放下了……” 这些话,医者本以为他听闻,定对心境有所改善,不会再加以深忧,然而抬眼见到的,仍是他不带任何情绪的面庞。 过了许久后,才听他又开口。 “沈婉呢?” 医者手中动作一顿,没敢立即答话。 牧衡再次问道:“她在何处?” “女郎,唉……”医者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斟酌片刻道:“女郎辰时会去城中帮扶百姓,午时归来照顾父兄,晚间会来这里整夜守着亭侯。” “女郎在千军万马前,孤身接下亭侯,又杀敌数人,质问之言响彻天地,她勇冠三军,令我等皆敬佩。但她……曾在门外跪了一夜。” 医者明白这些牧衡迟早会知,没有隐瞒尽数说出。 牧衡阖目,吐出口浊气,“无人劝她?” “劝了,那时王上头疾严重,太子在后军未到,女郎佩有玉印,无人敢强行拉拽她。” 牧衡咽下满心刺痛,遂道:“还劳先生替我去寻她来。” “好。” “在她到前,还请先生着人抬来案宴席,我错过了一人的生辰。” 医者一怔,离开时脚下踉跄,险些栽在地上,恰好刘期带人前来,有宦官抚其手臂,他才勉强站稳身子。 “王上……” 刘期皱眉忙问:“可是雪臣出了事?” 医者摇头,“非也,亭侯刚醒,还请王上放心,已无碍。” “好事。”刘期大喜,又问:“那何故慌张?” 医者微叹,低眸道:“臣……只是觉得,要是天下能尽快太平就好了。” -- 第89页 话说到这儿,刘期怎会不明白,将手负在身后片刻,才推门而入。 “雪臣,孤来看你,可觉好些?” 牧衡闻声,收敛神思强撑起身,“臣已无碍,王上勿要挂念。” 刘期坐于塌边,君臣相望良久,他却感慨一笑。 “孤还记着在竹林时,孤与鹤行相识后,去你们的院子,你见到我惊讶不已,不好直接泄露天机,只得当做不识。孤那时又常年受手足压迫,第一晚在竹林不好意思和他们同塌,就赖着你。谁知你一整晚没敢睡,光听我鼾声如雷,第二日讨论天下局势,我眼见着你坐着睡着了,鹤行他们还以为你在打坐。” 说到此处,刘期笑得开怀。 “那时你才多大,整日还得忍让我,如今许些年过去,孤还真有些怀念。冀州的事你还不知,孤有意直取齐国都城,逼其南下迁都,孤想着让你同去,指不定能在那齐宫里再同塌而眠,不知雪臣意下如何?” 牧衡听到最后,隐下眸中情绪,应下他言。 “好,臣伴王上。” 身为君王,刻意提及旧事,大多数为得臣子忠心,而他知道,刘期绝非这般君王。提起竹林旧事,句句皆因两人情意,人在何时会多愁善感,牧衡并不敢深想。 末了,他只得问道:“王上头疾如何?” 刘期指节一僵,面上不显情绪,“已有好转,雪臣不必担忧,南阳郡几日前收尾,还是孤亲自带兵去的。” “说到这个,孤还要谢女郎。魏军忙于征战,难以顾及百姓,此处百姓常年受到楚王压迫,对我等甚怕。女郎后来帮扶百姓,与鹤行将魏之国策落实。孤听闻,地方官员本跋扈,她见其欺上瞒下,持剑拿玉印相逼,使其不敢争辩,民才会不怨不愤。她若为男子,孤真得封她为诸侯……北上冀州,雪臣也要带着她。” “女郎对魏,对百姓功绩,孤还要赏。” 这十日里,沈婉从未歇下,刘期曾劝阻过,后来才发觉,女郎这样拼命为民,是将牧衡那份心愿,也尽数带给了百姓。 牧衡应下,脑海中浮现着的,是她一袭玄衣,穿过万军接他时的场景。 沈婉不知他回应,所以心有愧疚,会在门外下跪;而她也懂他,才会持剑相逼佞臣,在他昏睡的时日里,仍不忘百姓之苦。 * 沈婉见到他时,他已不再躺在塌上,如往常坐于案旁,其上饭食丰盛。 然而他开口后,沈婉鼻子就猛地一酸。 “沈婉,我曾应过你,生辰时要设宴款待,没曾想会错过,今想特地补偿。” “亭侯……不必为我如此。” 沈婉操劳甚久,嗓音沙哑,不欲他听出,只得慌忙闭口。 但她心中仍有许多话想说,还有愧疚与歉意。 末了,她走至屋中,俯身一跪。 “博望坡……是我抱歉。” 牧衡走近将她拉起,“沈婉,不要道歉,天意可以违抗,而我也心甘情愿。你为百姓所做之事,我皆听闻,若那日不去,亦无百姓今日,你没错,你做得很好。” 或许不去违抗天意,博望坡将士也能阻敌数波,可无论如何,支援博望坡,从未有错。 沈婉摇头,不知如何诉说。 “亭侯恩德,我一生难还……” “不要你还。” 牧衡抬手,触碰着她泛红的眼尾。 “支援博望坡,是我此生最不悔的决定。” 第48章 ??山陵崩 冬月末, 魏军再次分兵北上,温时书带兵留守南阳郡, 楚军已无力夺回城池,两国虽未言和,却已歇战。 魏国十五万大军聚集在西关①附近,西关素有“天下九塞,太行八陉”之称,是攻取齐王都最重要的关隘,西关一破,王都将不堪一击,齐国北地将会尽收囊中,魏军欲得齐国, 必攻此地。 齐国得知其意图, 调兵十万守城,本为天堑的西关,更加牢不可破,魏军多日叫城, 齐军皆闭门不出,攻城之事,甚久无进展。 连日多次损兵攻城, 使得中军帐里气氛异常沉闷。 刘期坐于首位, 频频抚额叹息, 余下谋臣皆无破敌计策。 帐中沉默许久, 终有人忍不住开口劝阻。 “王上, 臣以为可弃西关, 绕行南下攻齐王都。这样长久以往僵持, 损兵耗粮于民生不利, 万一齐楚两国修好,攻我国要地,短时虽能阻挡,长久恐怕难以两头堤防啊。” 刘期摆手,无奈道:“不妥,绕行西关无异于自求死路,前朝五胡乱华,何人绕行西关,下场如何,想必爱卿们定有所闻。” 西关为中原要隘,五胡乱华时,前朝君王南下迁都避祸,独守在西关的将士,硬是将绕行的叛军全歼,正因那次战役,齐王才能再攻守军薄弱的西关,得到中原腹地。 但眼下的魏军,想要短时攻克西关,简直就是痴人说梦,分兵北上前,温时书三夜未睡,仍未想到破敌之策,更遑论余下谋臣。 魏军能做的,仅有硬打,让身处楚国腹地的温时书再三坚持。 帐中再一次陷入寂静,刘期呼出口气,阖眼冥思。 “孤明白,或许放弃先攻齐王都的事,按照原策攻下楚国包夹,更利魏军大局,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啊……倘若我们退,西关齐军,定会北上。辛苦诸位爱卿,再想想法子。” -- 第90页 “臣等不敢,为君分忧乃本职。” 刘期的话,并不为过。 齐军虎狼之师,中温时书计谋,攻下吴国后元气大伤,本应休养生息,却几次三番北上,已超魏军意料。 想夺取天下,结束乱世现状,魏军不能退,这些仗都得接下。 待议事散后,刘期独留储嗣还有亲信在帐。 “太子啊……你生在魏国,不见他国百姓之苦,而今随孤奔走各处,有何感想?” 储嗣拱手道:“儿不曾见北羌等地,不知天下最苦为何种模样。但齐楚两国,各处神州腹地,不该如此……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②。让人观之心痛非常。” 刘期点头问:“孤问你,若你领军,前攻能得胜,但敌军以民要挟,你是该攻该退啊?” “这……”储嗣迟疑片刻,答道:“儿会顾及百姓性命,暂退。” “非也。” 刘期摇头笑笑,指向旁侧,“雪臣,你答。” 牧衡颔首,遂道:“殿下念及百姓,有仁君之姿,却该攻,不可退一步。” “为何?”储嗣不解,想要解惑,“前攻会置百姓于险境,这与国策不符……百姓定然会记恨魏军,还会中敌军计谋。” 刘期抚额轻应,“沈婉,你为民,可认同太子所言?” 沈婉一怔,望向父子两人,见刘期眸光微动,心领神会跪地直言。 “乱世为民,会无比感激仁德之举,可当将士用民做质,他们就不会在意百姓生死,哪怕太子领军攻城,百姓仅有一分生机,您也该为其一搏,否则那些百姓的下场,也是灭亡。” 一席话说完,刘期再次望向储嗣时,不复平日温和,周身散发着寒肃。 “孤征战多地,与雪臣他们受到掣肘甚多,太子你要谨记……战争会使万人丧命,本不应是仁君之举,想将仁义二字落在整个天下,百姓不再蒙受苦难,有些仗就是非打不可!狼心狗肺的人,会因你拿百姓做质,他日也会为满足私欲再次残害百姓!” “孤的身子大不如前,头疾时好时坏,这几年没有亲自教导你,我后悔不已啊!倘若孤有朝一日不在了,这天下,你务必给孤打下来,让百姓能有好日子过!” “王上!” “父王!” 刘期的话,惊得众人忙跪于地上。 自古以来,君王就是万寿无疆的象征,当君王自言大限时,哪怕他们早有准备,仍颤抖不已。 “王上万岁……怎能先言这些?” 不知谁脱口而问,未等刘期回答,探马忽然掀帘而入。 “王上,加急军报。连日各地大雪,西关后方运粮好似出了问题,正集附近百姓欲烹食。” “荒唐!” 刘期霍然而立,怒将面前竹简摔下,“他西关守将疯了!附近百姓能有多少人,给十万大军打牙祭都不够!齐国势大,就是后道粮食尽毁,再等个四五天,也能运过来,我军过不去西关,连阻都阻不了!能做出这事,恐怕城内百姓也凶多吉少!” 众人相窥,面上皆露惊恐。 齐王年事已高,越发昏庸无道,北上攻魏不利,据奸细所言,使其怒火滔天,杀了不少良臣大将。粮草运送不利,天灾导致,朝中再送即可,西关竟想烹食百姓充饥,恐怕这些人根本不敢告知齐王。 刘期气急,拂袖来回走动。 “传我军令,速攻西关,不可停下,决不能让其有空屠城。” 黄复等人反应迅速,忙道:“王上,齐军能集附近百姓,恐怕地方官员早成一体,欺上瞒下,十万大军所需粮草甚多,屠尽西关一城百姓,也难撑几日,需注意后方昌平县的动静。” 刘期闻言,额间青筋乱跳。 “两城百姓……西关守军牲畜不如!” 话音落下,次案旁的牧衡,忽而呕出一口血,惊得众人慌乱不已。 “亭侯!” “雪臣?你可行了推演之术?” 刘期错愕望去,却见牧衡含血摇头。 “臣不敢违令……” 沈婉忙替他擦拭,将他腰间急转的七星拿下,“并非亭侯感应,是七星反噬……七星不会无故如此……” 牧衡紧握其手,与她同抚七星,“沈婉……可还记得七星大忌?” “记得,民悲、魂怨、天怒,血染百里之兆。” 在场众人,除却储嗣,皆历经过那次七星大忌,闻言皆怔愣在地。若有此兆,两城百姓难以活命。 刘期阖目微叹,“传令下去,让之行领兵十万,速攻西关,日夜不休。孤亲自带五万铁骑,上山绕过西关,截救后方还在路上的百姓。” 就在他话落的霎时,未等臣子们应下,七星却崩落在地。 牧衡只觉肺腑间如针扎刺痛,张口欲语,仅有血沫溢出。 沈婉能明白他意,想要劝阻君王不能亲征。 然而刘期负手在背后,已看出其意,凝望着两人。 “雪臣,你能明白,孤曾交给你的耒耜为何意吧?齐国百姓虽不是孤的子民,但他们本无错,孤想救他们,才来到西关,他们也因为孤,提早遭遇杀身之祸。孤得言传身教,太子才能懂我心中那份情。” 听他说完,沈婉俯下的身子一僵,那些话瞬间鲠在喉中,想到那个雨夜里,君王不顾疠疾,为百姓而留,诠释着“仁君”二字。 -- 第91页 君王好似下定了决心,在众人欲劝前,已下令不许任何人再言,持剑往外走去。 * 绕行西关,截救百姓,对于魏军而言,为万难之策。 西关城前的将士们,需奋力攻城,使城中守军无暇顾及后方,才不能阻分兵路线。 两旁山脉皆地形险要,将士们需要在茫茫雪山上开路,就算救下百姓,也需带他们往北行,送至魏国境内,否则还是会遭齐军杀害。 山中士兵,跌落雪洞者甚多,魏军却未曾有过停歇,直至看见道路上的齐军,有人拿着烹熟的孩童手臂撕咬,激起魏军埋在心中多年的恨,随着刘期令下,皆持刀杀下。 前朝时五胡乱华,齐军多为胡人,曾称汉人为两脚羊,经常杀而食之。后来齐王为发展国力,取整个天下,食人之事才逐渐减少,而魏王不但是前朝宗室,魏军大多也为汉人,见同胞如昔日般被残害,无人能再容忍,皆奋力杀敌。 百姓们慌乱不堪,有些人想趁机逃窜,却被齐军立斩,头颅滚地,尖叫起伏不断。 刘期见之怒喝:“住手!尔杀的可是你齐国子民啊!” 齐军有人回道:“屁,老子都要饿死了,两脚羊算什么东西,要不是将军下令,拿来给我果腹我都嫌。” 此话落下,齐军轰然大笑,有人甚至直接扯过百姓,生生撕咬其肉。 天地间,盘桓着百姓哀嚎与齐军讥笑,声震于野,龙怒滔天。 刘期持剑大喊,眼眶骤红,带兵冲向敌军。 “全军听令,杀!给孤杀了这群畜生!” 层层玄甲自山而下,截杀此处齐军,牧衡在后列阵,着士兵护百姓往北逃离,然而他的视线,却从未离开刘期。 “王上!该后撤了!百姓们已经北上,让将士们相护即可,不可恋战!以防旁处齐军增援!” 牧衡明白君王之心,可他为臣,仍要及时劝阻。 刘期听闻,见百姓们果真已往山上奔去,忙与众将往回退。 “听令!速速护百姓后撤!” 魏军后撤时,皆在百姓身后,或在两旁相护,齐军在后穷追不舍,两军在山林中又厮杀甚久。 但行于山野绝非易事,不少老弱不断跌倒,魏军只能一面杀敌,一面手扶百姓,不少人因此丧命。 刘期在众人围护下后撤,直至见到孩童倒地啼哭,他心骤紧,忙快步奔去,欲护孩童。 大将们焦急不已,忙跟他身后,不知何处传来破空之音,待到众人发现为时已晚,那根暗箭直入刘期腰后。 “王上!” 众人声嘶目瞪,狂奔而去。 刘期颤抖往下看去,用剑支撑自身,见到孩童无伤后,强忍疼痛一笑。 “孩子……别哭……我带你去寻阿母……” 孩童年幼,并不懂这些,听闻“阿母”二字,紧紧抓着他衣袖不肯松手。 “阿翁③……” 孩童怯生生叫了他一声,令后头赶来的众人浑身颤粟,再看他腰间深入的羽箭,皆红了眼眶。 仁君用身护民,孩童无知将他当做阿翁,这何尝不是种信任,风雨飘摇的乱世中,他的仁爱皆为黎民,黎民亦能感受到。 黄复忙将他背起,然而君王却还记挂着孩童。 “黄复……孩子……” 刘期颤抖回头,视线中景星纷飞,曾经接下耒耜的诸侯,再次接下了孩童。 扬起的雪沫使牧衡急喘不止,口中不断溢出鲜血,仍然一手怀抱孩童,一手执剑杀敌。 君臣在乱军中相望,刘期唇齿张合,最后欣然一笑。 北风扰乱其音,牧衡却看懂了。 “由你接下,孤必不忧……” 那是刘期交给他耒耜时曾说过的话。 直至魏军护送百姓成功北上,走到大营时,牧衡终撑不住跪地,不断咽着血沫,遥遥望着君王入帐的身影,又看了眼怀中的孩童,才在恍惚间倒下。 * 魏军接走一城百姓之举,使平昌县成为空城,最终还是没能瞒过齐王。 齐王大怒,将西关守将与一众官员替换,再次运送了粮草,西关城中百姓暂无性命之忧。 魏军却损耗极多,攻城伤亡万余人,刘期受伤的事也传入了齐王耳中,几次派人送丧衣进营。 两军在西关僵持不下,魏军因君王受伤军心受挫,又因齐王之举,不少武将气极,使得营中上下气氛紧张万分。 刘期伤势严重,头疾再犯,常有高热症状,一日之中难醒几回。储嗣衣不解带照顾,医者用尽办法,牧衡不断感应双珠,仍无法使其好转。 牧衡接连几次严寒中咳血,身子大不如前,处理完军政要务,在沈婉的搀扶下,才往君王营帐走去。 刚掀开帘门,就听见储嗣喜声。 “父王!你醒了!” 两人未等反应,刘期就开了口。 “太子……差人去唤营中谋臣武将即刻前来。” 储嗣一怔,没能明白其意,“父王……太多人来,不利你身子恢复。” 这话其他人听闻,皆神色一僵,医者忙俯身诊脉,手抚上的霎时,便颤抖望向牧衡。 牧衡脚步踉跄,心脉崩张,红着眼欲抚七星,然而不等他触碰,七星已崩落在地。 “臣……来了。” 沈婉不敢再看,也不敢再想,忙转身去门外交代宦官。 -- 第92页 “你速去唤营中臣子来,要快……无论有什么事都要搁下,必须马上面见王上。” 她说这话时,浑身震颤,极力忍着情绪,王令层层传递下去,营中众人狂奔而来,陆凉等人面色涨红,欲泪不敢。 待到帐中跪满臣子,刘期才开了口。 “传孤旨意……封丞相为山阳君,辅太子掌国,太子无论如何,皆不可为难于他;待到天下一统,将王都迁到建业……江南怡人,能利大司徒咳疾,他一生为国为民,届时该让国护他;大司空志在山水,天下太平时,太子不可拘束其在朝中……大司马一身将气,立下战功无数,心为大魏疆土,太子切记不可夺其兵权,此人必不会反。余下良臣大将,皆为大魏鞠躬尽瘁,太子应按功行赏,不可厚此薄彼……不能信奸佞小人……” 刘期转头望向储嗣,再言时,话至最后一句,似从心脉出崩出。 “这天下,孤没能打下来,不能见百姓安居乐业,但你不能放弃,不能给大魏丢脸……可听懂了?” 储嗣周身血液急凝,颤抖抚上他手,“儿听懂了……” “孤大限已至……齐王闻讯,必会让西关将士出城杀来,尔等不要急着将我送回平玄……先以战局为重,要先打西关,再取齐王都,才能让我魂归故里。” 话音落下,帐中众人皆露悲色。 “王上万岁,请勿要再说这样的话……” “不要……不要为孤悲伤,孤一生为民,没死在恶疾下,最后死在为民的路上,孤……死而无憾……” 刘期艰难抬眸望向牧衡,视线最后却落在了沈婉身上。 “民贵君轻,这四字,吾儿要谨记……” 言毕,他喉中发出轰隆声,却难以再言,转而望向帐顶,仿佛再见魏国百姓安居乐业模样,最终含泪阖眼。 壬辰年冬月底,魏王驾崩,史书中记载其一生为民,将仁政施于天下百姓,昌平城万民为其怮哭,魏国举国上下皆为其戴孝。 乱世仁君,万世流芳。 第49章 ??竹柏姿 刘期入棺的当日, 魏军并未发丧,仅有重臣大将披麻戴孝。 齐王早就虎视眈眈, 增兵西关,只等刘期一死,即刻反攻。诸多缘由下,众人只得忍下苦痛,先行处理军政要务以及后续攻城事宜。 储嗣尚在棺前守孝,中军主事者为牧衡。 诸侯身着麻衣坐于案旁,观众臣抽泣,脸上仍然情绪稀薄。 他抬眸望着主位,才恍惚觉得自己的心空了一块,无数穿堂寒风经过那处裂纹, 最后化为沙沙声, 仿佛有一瞬间,回到了竹林那四年。 牧衡没有因此悲伤,只是感受到了漫无边际的虚无。 “当下要务,本该以先王丧礼为重, 七星指引却与遗诏相符。我等先派人送信至南阳郡,让鹤行派兵东攻齐国,阻其北上援军, 断齐王难逃后路, 再假做扶棺回朝, 引西关将士出城, 反攻必能立取关隘, 届时齐王都将不堪一击。” 话音落下, 帐中一片沉寂, 良久过后, 黄复才开了口。 “亭侯之言,是取齐王都的上策。但扶棺一事,还得为真……我等实在不忍拿先王圣体作假,这实在……” 话到最后,黄复实在难以再言,别过头强忍泪水。 “不可。” 众人闻言一窒,有人霍然而立,再忍不住指向牧衡。 “亭侯不悲不泣,殿下不问,我等也无话好说。可秘不发丧,拿圣体作假,我等非狼心狗肺之徒,绝做不来此事!自古以来,能这样做的臣子,亭侯应该明白,都是何种人也!难道将王上送回平玄,这仗就打不了了?” “秘不发丧,以圣体蛊惑敌人,乃奸臣所为。” 牧衡垂眸,替他将那句话说完,惊得众人惊呼不已。 “我等……并无此意,亭侯应该明白。” “是,我明白。”牧衡看向众人,能理解其反应,“先王为民战死沙场,功劳千秋万代,我等该全其礼,敬其仁爱。我比诸位早与他相识,相伴十余年,又何尝不想……” 牧衡说到此处,忽觉裂纹处流淌着名唤苦楚的河,他脊背僵直,仍克制着语调。 “但诸位要明白,扶棺回朝,我等身为大魏重臣,怎能不同行?难道有人真愿隔着千里,望月祭拜先王,而非送他最后一程?留守西关的人,怎样一人领军,面对千军万马?” 他喉咙一哽,遂道:“先王崩前,嘱咐我等要先取西关,还望诸位不要违令,使先王难安。” 帐中众臣,皆无言叹息。 他们明白该听牧衡之令,可对君王的情,又让其犹豫不决。 “还请亭侯……再给我等一日想想,这些事暂且缓下。” 帘门外,沈婉一袭麻衣,拭去眼角泪水,将缭乱的发丝挽到耳后。 她含笑将砂壶递给宦官,“你待会儿进去添水吧,若亭侯后头问起我,你就跟他说,西关之事不要延误,丞相那头必能阻敌。” “女郎!”宦官一惊,忙道:“女郎可是要南下递信?可中军尚未商议好,您这样做……恐怕有违军令。” 沈婉摇头,“诸位大人,皆有才干,怎会不懂谋取西关有利魏国,可他们悲伤不止,忧思过重,定然难以做出决断。先王担忧此事,在临终前加以嘱咐,亭侯懂他,以情以理在说服众人。” -- 第93页 “可南下递信绝不能耽搁,不出几日,齐军定会发现端倪,届时我军八百里加急,丞相都来不及东攻阻敌。就算违令,待魏军大胜后,我甘愿受罚。” 宦官再劝,“奴不懂军政,但说句实话,亭侯话音不似焦急悲伤,说不定早就胸有成竹,女郎何必如此……” “他若不悲不急,南下递信会早做安排,怎会在中军帐受到众臣围困……总要有人帮他,不是吗?” 沈婉说完,吐出口酸热的气,手持玉印往前走去。 在泽山的雨夜里,君臣间的情意,她看得真切,哪怕千万人疑牧衡的情,她也不会。 为不负遗诏,为报王恩浩荡,亦为牧衡,她甘愿前去。 沈婉没有军权,不能令士兵递信,只得孤身策马冲出大营。 好在西关环山,不仅魏军难攻,齐军也难过,从这到南阳郡的路上,不会遇到敌军,原本的前秦等地,早成了魏地,驿站连绵不断,使她能仗玉印之势,先王之威前去送信。 南下的路,风雪肆意,不知多少次吹红了她的眼眶,沈婉始终不曾退怯,正如牧衡那时支援博望坡,心里念着的仅是但求无悔。 沈婉孤身南下的事,不出一刻,就有人汇报给中军。 众臣错愕不已,恼怒、震惊、质疑者良多,黄复、陆凉等人本想劝阻,奈何抵不过文官快嘴,那些话语似潮海袭来,直刺在一人身上。 牧衡轻咳数声,抬眸望着众人百相,将血帕放于案上。 “诸位为先王感伤,难以做出决断,我尚能理解,但你们不该去辱骂质疑她。” “女郎不等军令,离营南下,可曾将王法放在眼里?让我等陷入被动,届时丞相东攻,咱们就必须立刻发丧!去做狼心狗肺之事!那咱们在中军商议,究竟有何意义?” “亭侯不要太过偏袒!还是女郎南下,为亭侯授意?” 牧衡微抬凤眼,起身问道:“我偏袒她?你们知不知道西关到南阳郡千余里,她学会骑马尚不足一月,就是有再多的驿站,她为传军报能歇几时?这段路足以要她的命。我若偏袒她,岂会让她孤身赴险?” 咳疾使其不断急喘,直至有人再次反驳时,牧衡再忍不住拔出佩剑,剑锋指向那人颈间。 “尔等不遵从先王之令,在中军拖延甚久,还要质疑她为国之心……沈婉若有事,鹤行不能及时阻敌,我按先王遗诏,诛灭尔等三族都不为过!” 被剑指着的官员,浑身颤抖不已,再难发出一言,帐中谋臣良将皆跪地劝阻。 唯有陆凉能去拉扯他,“雪臣不可……派士兵追赶女郎,应能赶上。” 牧衡屏息阖目,将剑移开。 “听我军令,派士兵再送军报,若能追上她,劝她返回西关,若追不上,尔等应为刚才说的话忏悔。” “攻取西关后,齐王必会南逃,江左一地定有将士增援,期间传递军情也需五六日,届时沈婉必到南阳郡。我军仅需拖延两日,再发丧引西关将士出城,能一举破敌。齐王气运好些,或许能成功南渡;气运不好,我等可为先王报一箭之仇。” 他说完,缓步往帐外走去,风雪弥漫,灌不满他心中裂纹。 不知何时蔓延开来的痛,使他双手震颤,最后无力靠着营帐喘息,在漫天银白下,仿佛回到了泽山雨夜。 君王还在他眼前,女郎就在他身后,狭小的竹屋里,仅有他们三人。 臣子们走出中军,风雪中忽而传来一句话。 “最敬重的人死了,最爱的人只身赴险,他怎能不痛……西关要了他半条命啊。” 话落风止,牧衡抬手拭血,只觉眼角微湿,可惜满掌血污,就连他自己也分不太清,那到底是什么。 * 壬辰年腊月初五,齐王中计,西关陷落,血染百里,尸首无数,齐军将士皆阵亡。 魏军不曾停留,整军南下直奔都城,齐国北方士族,皆慌乱南逃,攻进王宫时,齐王早不见踪影。 牧衡带兵杀入殿中,在榻间拾起了传国玉玺。 望着“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字,心中想着的,仅有刘期。 他强压下这股情绪,抬眸时才发现,储嗣长得何其像刘期年少时,就连性情也如出一辙。 满心苦楚将他瞬间淹没,世间万幸又残忍的事,莫过于能在他人身上,见到已逝之人的身影。 “殿下。” 见他手持玉玺,众人一怔,不敢猜测其意,忙俯身跪地。 储嗣年幼性温,许多事都不通,但他能敏锐地感应到,诸侯看他的眼神,仿佛在看父王。 “亭侯……” 牧衡笑了笑,跪地将玉玺奉上,“愿殿下,不负先王遗愿,早日得取天下,施以仁政,使百姓再不受饥寒之苦,我等愿誓死效忠,助您继承大统。” 储嗣伸手接过,红着眼眶将他扶起,不少老臣看见这一幕,皆潸然泪下。 殿外风雪汹汹,牧衡缓步走出,接到探马来报。 “禀亭侯,丞相东攻,将齐国援军拦下,可惜未曾瞧见齐王身影,应当已经南渡。” “嗯。” 牧衡望向西南角的殿宇,忽问:“沈婉,她还好吗?” 探马俯身轻道:“丞相接到的军报,就是出自女郎口中。属下来前,未能见到她,但她给亭侯带了封信。” -- 第94页 牧衡接过,认出这封信是温时书代笔,原本想写此信的人,恐怕一路颠沛流离,早已无力提笔。 信不长,仅有一句话。 “雪臣,南下递信,是我此生最不悔的决定。” 他看完,沉默良久,将信纸紧攥在手。 沉浮在胸口的情,顺着那道裂纹蜿蜒而上,风雪压肩,压不住心中苦楚。 而身后,就是跨门而出的储嗣,高声呼唤着他。 牧衡阖目,霎时泪染衣襟。 第50章 ??竹柏姿 都城陷落时, 齐王已携士族南渡,长江天堑难破, 魏军在此役伤亡极多,并没有派兵追赶,陆凉等将领在数日内攻下冀州,使整个北境与中原都成了魏地。 魏国从最初的弹丸之地,到如今的雄视天下,不过两年而已。 与此同时,刘期驾崩传遍整个魏国境内,储嗣携文臣扶棺归朝,沿途百姓皆披麻戴孝,为仁君怮哭不止。 回到平玄后, 朝中众臣皆愿储嗣早日继承大统, 上书劝他称帝,满朝文武,唯有牧衡一言不发,称帝的事也因此搁置。 储嗣虽无此意, 众臣仍几次三番上书,直至温时书的《劝诫书》送至朝中,才止息了众臣举动。 一书万情, 自刘期竹林初遇四友提起, 继位之难, 为民功绩皆写于其中, 劝诫储嗣不忘先主之志, 天下未定, 百姓尚苦, 如今局势不容松懈, 愿其继王位承父志,自省自勉,待到天下安定时,再登帝位。 既夕奠①当日,储嗣将传国玉玺随葬,在刘期棺前立誓,定让天下百姓不再受饥寒之苦。 魏齐交战暂歇,边境以防守为主,陆凉带兵五万回到南阳郡,准备一举歼灭楚国,再取魏国。 战败数次的楚国,在大军压境后,派来使臣求和,荆州八郡魏国夺南阳,愿再割两郡献上,甚至还带来楚国公主姬素,试图和亲。 中军帐内,温时书坐于首位,旁侧就是一身玄衣的沈婉。 女郎的那双手,至今仍有数不清的伤痕,皆是为大魏为万民留下的功绩。尽管牧衡未到,她坐在那处,三军从无人置喙,一身风骨不辍,仿佛能透过她,见到大魏的山亭侯。 “诸位,楚国割地求和,甚至试图和亲,其诚意天下人共睹,大魏虽不能应,仍要全其礼。” 众将闻言,皆拱手道:“属下明白。” “让他们进来吧。” 温时书话落,帘门挑开就见使臣一脸谄笑,极近卑微的俯身行礼,而他身后的绝色佳人,金钗步摇下欲泪难言,尽管楚国战败,她仍不失公主之仪,见楚国人皆跪,她的身躯却不曾弯下分毫。 帐中数人,她一眼就望向了沈婉,眸中逐渐充满错愕,然而不等细想,使臣的鞭子已落在她身。 “跪下!” 姬素不肯跪,侧头呵道:“何时轮得到你来打我!尔等一身烂骨烂肉,才会求和!我绝不跪!” 使臣嗤笑数声,连落几鞭,打得姬素浑身震颤,身后奴仆忙压她身。 “公主可要明白,你不跪,你那卑贱的生母会是何种下场!来到大营前,王上是否教过你,要谨言慎行?公主可别忘了。” “我阿母她不卑贱……” 姬素挣扎许久,终在听到使臣胁迫后,渐有瘫倒之意。 臣子能鞭打公主,证明楚国早就礼崩乐坏,和北羌等地并无差别,乱世中的女子,哪怕生于王室,也难以自掌命运。 然而帐中魏人,已许久未见此等荒唐之事,使臣再抬眼时,才发觉众人怒目圆瞪,甚至有将领手抚刀柄。 他大惊,忙道:“诸位将军息怒,公主不通国事,但楚国求和之意,绝无欺骗。” 使臣痛恨姬素误事,欲扬鞭再打,未等其抬手,女郎寒音就震彻中军。 “该跪的不是她,尔不要在此放肆!” 楚人闻言皆怔愣,连摇摇欲坠的姬素,也僵直了脊背。 使臣不知她身份,但乱世女子,本就地位低下,楚国虽无食人恶癖,无论君王臣子,皆不会将女子放在眼中,多年来已成习惯。 闻她此言,只觉魏国意在羞辱。 “丞相!我等素闻魏军仁义之师,先主仁爱,才想斗胆来求和,你着女郎呵我,可是有心羞辱?” 温时书示意宦官将姬素扶起,这才道:“从未。先王赐她玉印,魏国境内,见玉印者如见诸侯,她今日就算呵斥三军,我等也绝不会反驳,尔既来求和,就该听从其言。” 使臣一窒,并不信这话,还是忍气收回了鞭子,露出笑意。 “诚如丞相所见,公主容姿绝世,愿修两国之好,楚国愿再献两郡,楚军将永不北上,愿为大魏抵抗西南蛮夷,只求丞相能退兵。” 温时书摇头,“魏军南下再攻,能得荆州八郡包夹齐国,南方蛮夷更不足惧,远超楚王给予。我今招待尔等,仅为全礼,并无退兵之意,还望悉知。” 使臣跪地再言:“吾素问魏军仁义,我等愿降求和,尔再赶尽杀绝,难道不是失了仁义?” 温时书平声道:“攻其国爱其民,攻之可也②。并不失仁义。” “楚民本安居乐业,皆爱戴王上,两国交战才使荆州八郡混乱……丞相这话,实在有失偏颇!还请三思。” 使臣话音落下,楚人一再伏地,唯有姬素冷哼出声。 他转头欲骂,沈婉却开口阻断。 -- 第95页 “敢问大人,百姓因何爱戴君王?” “百姓爱戴君王,因其贤明。”使臣颇为不耐,“我等来此为求言和,皆等丞相回答,还请女郎少言为好。” 沈婉哂然一笑,“丞相已言,并无退兵之意。敢问大人,若楚王果真贤明,会让你肆意鞭打一国公主吗?荆州八郡能有今日,大人难道不知为何吗?” “大魏为全礼仪,才使你进中军畅言,而你却不顾礼仪,不顾尊卑。公主尚且如此,更何况魏国百姓?丞相之言,并无任何不妥。” 一句话,戳穿了楚国遮羞的布,令使臣怒急。 “乱世女,不如一斗米!她身为公主,国之危难时,要她的命也是应该的!” 沈婉胸口起伏,颤道:“一国之主,用女子换安稳也就罢了,你竟还嫌她不如一斗米,当真可笑至极!身为公主,为国身赴这没错,但如果她用尊严,甚至是命换来的是你这种人的安稳,那就大错特错了!尔,根本就不配!” 姬素听完这话,只觉浑身颤粟,她双拳紧握,含泪望着为她说话的女郎。 “你说的没错,他不配……楚王宫里的人都不配!我宁愿自刎在宫中,也不愿来和亲……” 温时书抬手道:“正如她们所言,尔请回吧,魏军不会退兵。” 使臣闻言,额头微跳,盯着众人看了半晌,转身时,倏地用鞭子勒住了姬素脖子。 “你个贱人!你知不知道不能议和,不止你那卑贱的生母会死,我们都会!反正怎样都是死,我今在魏营先杀了你,让世人觉得魏军假仁假义,正和王上心意,说不定我就能逃了……” 帐中众人皆惊,只见华服下的身躯不断挣扎,不少将士已拔出刀剑。 使臣的手愈发用力,惊呼声响彻中军,陆凉一剑下去,其双手皆断,瞬间惨叫不止。 姬素瘫倒在地,大口地喘着气,沈婉连忙将她扶起,派宦官前去唤来医者。 中军帐里,早乱作一团,随行的楚人伏地磕头,生怕被杀,地上扭曲嘶吼的使臣逐渐没了力气,见到陆凉俯身,竟一下厥过去了,连脉搏也变得微弱。 唯有姬素,紧握沈婉手腕,颤道:“谢你……为我而言。” 沈婉喉中一哽,没由来的生出股怒意,不甘这世道如此。 旁侧的陆凉查看使臣后,跪地拱手道:“鹤行,是我鲁莽,恐怕这人活不成了。” 两国交战,虽不斩来使,但魏国并无退兵意愿,不需谈任何利益,斩杀此人其实不算大错。然而刚才使臣之言,恐怕彻底交恶后,楚王必将此事告知百姓。两国差距悬殊,魏国雄视天下,不会因此受制,会动摇的仅有民心。 温时书摇头,遂道:“无碍,杀人安人,杀之可也③。若不取楚国,百姓只会更苦,先不用忧民心如何,时日长久,百姓自有定论。” * 夜里子时,楚人皆被安顿在营中,两国虽不能议和,但使臣尚未咽气,姬素又受惊严重,难以即刻归楚。 中军帐里灯火未熄,温时书仍在处理军务,面前却跪有两人。 “之行非有勇无谋者,我以为仅会将其拉开,今日为何动怒?” 陆凉知道瞒不过他,将所见所闻说出。 “我在边关接应使臣时,曾见过公主生母相送,两人分别不久后,探马就言,其母被楚军斩杀。楚国境内,百姓苦痛不已,楚人实在卑鄙……在中军见使臣言行,实在无法忍耐。” “可曾后悔?” “不悔,只恨当时仍有所顾及,未能杀他。” 温时书转而望向女郎,“那你呢?” 沈婉一怔,回道:“不悔,总该有人为她而言,她虽不是百姓,却无过错。” “女郎仁德,今日之威,如见雪臣。西关一役,也全仗你们心意相通,他不在,军中仍有半个亭侯。” 沈婉闻言,只觉鼻子微酸,“婉不敢居功。” “再过不久,雪臣也要到南阳郡了,储嗣尚幼,不懂帝王之术,难以在众臣间周旋,我等皆离平玄,愿能早日攻取天下,不负先王遗愿。” “夜深了,都回吧。” 沈婉俯身一拜,未等走出营帐,温时书又开了口。 “雪臣随军,不能快行,探马回信时,他曾带了话。” “是什么?” “南阳郡多修竹,今年大雪,他回来想遥你同观。” 沈婉怔在原地良久,双手交叠时,颤抖不已。 “好,我等他回来。” 第51章 ??竹柏姿 使臣咽气后, 未像魏军设想中的那样,楚国会拿此事作祟, 在姬素离开王宫的几日里,楚王被幼子所杀,宫中混乱不堪,朝野动荡,根本无暇再管使臣的事。 新任楚王与姬素一母同胞,两人虽生于王室,因生母出身低微,常受冷眼虐待,亲眼目睹生母被杀,妹妹被迫和亲后, 发动宫变。一夜之间, 楚王宫掌权者就换了人。 姬素得知消息后,整日以泪洗面,朝楚国方向长跪不起。 无人问她跪父跪母,身旁奴仆几番劝慰无果, 好在其兄仍念着她,继位后欲将其接回,楚臣已在路上。 魏军也要对楚国发起总攻, 中军将士日夜整顿行囊, 商议军政, 只待牧衡携援军到达, 即刻挥师南下。 靠近大营末的帐外, 魏军守卫重重, 华服公主憔悴至极, 仍跪于地上。 -- 第96页 而不远处, 却是极为热闹的景象,两副画面在同一片天地下割裂着。 附近城中百姓得知魏军要走,纷纷前来送行,哪怕大营森严,守卫甚多,他们仍在营外俯身叩头,将家中的吃食衣物送来,求着魏军能收下。 尽管魏军有人为此触动,也不敢不顾军规随意接取。 直到沈婉经过时,传来了百姓们铺天盖地的喊声。 “女郎!女郎请留步,还请收下这些!” 沈婉脚步一顿,俯身拱手道:“还请诸位回吧,心意我们知晓,但军有军规,不能接受这些。更何况交战在即,战局瞬息万变,诸位在这易有性命之忧。” “女郎不必再忧我等……城中百姓能活着,全仗魏军仁义,女郎之威!我等身为楚民的日子里,没有畜值钱,无人忧民生死,日夜劳苦收成抵不过赋税,还要献上家中妻女供奸臣享乐。若不是魏军来此,女郎逼迫奸臣,帮扶百姓,我等不知还能在这地狱苦海中苟活多久……” 不知何人说出这句话,让百姓闻之,声泪俱下。 “还请女郎收下我等心意,城中百姓皆愿魏军得胜,诛杀楚王!” 百姓们不知楚王已死,长年累月的怨恨,皆在此刻迸出。 无数辱骂楚王昏庸、奸臣当道、王室不堪的话,直刺在姬素的心。 旁侧奴仆生于宫中,不知百姓疾苦,只恨百姓不忠不爱其国。 “这太过分了……殿下勿要往心里去,待回到王宫,公子……啊不,王上定能再夺回南阳郡,惩治这些人!” 姬素缓出一口气,遥望楚王宫的方位。 “你认为,我们为何能活?阿兄为何还能遣人来接应?魏军为何不弑杀我?” 奴仆一鲠,“当然是魏军要顾全体面,全他们的假仁假义……” “你说这话时,会质疑自己吗?”姬素低眸笑笑,“那位女郎与我素不相识,在中军那些男人面前,仍为我说话。要杀我的人是楚臣,要救我的人是魏将,这已经是奇耻大辱了,我为楚国公主这个身份,感到羞耻。” “公主勿要这样言……” “我常在宫中,并不知百姓模样,但见过魏军言行,楚国的卑劣后,并不觉得百姓不忠不义,他们只是想活命,而父王与那些臣子,连我与阿母都能杀,更何况他们,这些话都是真的……” 奴仆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劝道:“可殿下始终都是公主……怎能认同他们的话。” 话落,她又觉得这样说不好,忙闭嘴不肯再言。 姬素没有回她,也没有怪罪,只是抬头看向了身着狐裘的女郎。 她心里明白,楚军不敌魏军,此战必败。身为一国公主,该做的是与国同疆,就算回到王宫,亡国的那日,她也该自刎在殿前。 可听见百姓的话后,她却忽然觉得,为这样的国而亡,是万世的耻辱。偏偏现在坐于王位的人,是她同胞的兄长,留给两人的路,仅此而已。 南阳风雪汹涌而至,魏军久劝无果后,怕惊动楚军来袭,已有驱赶之意。 百姓们仍不愿离去,吵嚷间,只见女郎面朝百姓而跪,惊得众人忙劝,连百姓都止了声音。 “风雪扰人,还请诸位请回。无论成败,只要南阳郡还是魏地的一日,上至君王诸侯,下至臣子士兵,皆会善待百姓。我为女子,并无任何实权,此言我却敢在此立誓,绝无虚假。魏之国策,以民为本,曾是先王毕生所愿,让亭侯起而行之的事,魏国上下,皆甘愿为此身赴。” 沈婉望向众人,平声道:“我也为民,明白不受饥寒之苦的日子难得,时至今日仍感激着魏国的一切。但将士们相比诸位的感激,更想拼死守候的百姓能够延续这份安宁。大营凶险,不知何时会突起战火,还请诸位回吧。” 话音落下,女郎俯身长叩,百姓们亦连忙回礼。 大雪簌落间,百姓们面面相窥,见女郎仍跪地不起,逐渐起身留下带来的物件往后走去。 直至银白下不见民,唯有那袭玄衣,还有无数玄甲后,沈婉才起身离去。 经过姬素营帐前,两人遥望对视,沈婉走近将她扶起。 “南阳阴冷,连逢大雪,这样下去你的身子就毁了。” “毁不毁其实已经不重要……” 姬素跪得太久,全身都没了知觉,突然被抚起身,差点一个踉跄栽倒在地,好在沈婉眼疾手快,又拉了她一把。 可这话落在众人耳中,让人不知不觉间就生出悲怜。 沈婉不欲去打碎她身为公主最后的尊严,只是紧握其手,无声的安慰着。 姬素感受着血液流动在腿间的麻痛,忽而在风中叫了她,“沈婉,我想问你一件事。” “你问。” “如果你是我,会怎样做?” 沈婉一怔,抬头再看时,姬素忍声落泪,眸中似有万语千言,却无从开口,最后问出这样模糊的话。 “那你跪的是什么?” 姬素摇头,“我不知,我恨那些人杀害我生母,还要胁迫于我,又耻辱着公主的身份。更不知兄长弑父夺位,究竟是对是错,也不知我们最终会如何……我只是觉得,我有罪。” “有罪”二字,奴仆们听的一头雾水,忙劝慰着她。 唯有沈婉懂了这话,她沉默片刻,凝向姬素。 -- 第97页 “如果我是你,无论国破与否,我会去弥补心中所憾,但求无悔。” 沈婉话音稍顿,接着道:“你身不由己,楚国如此并不是你的错,身居高位,有良知有骨气的人,必会因百姓生愧。那你更不该为这样的国而死,可能已无力去更改一切,但只要去做想做的,哪怕孤身前行,也不会有罪。” 姬素哑然,忽然明白了为何眼前女郎能得到百姓敬爱,将士敬重。 “多谢你……我在中军见到你的第一眼,就觉得能坐在那个位置的女郎必不同。而事实与我想的一样,你很好……远超很多人,我也很敬你。” 沈婉笑笑,“不要谢我,我能坐在那里,全仗一个人,没有他,亦没有今日的我。” 姬素没有深问,而是道:“我不知他是谁,如果他曾给你勇气,让你成为万民敬仰的人,那你现在也将这份勇气给了我。” 沈婉望着漫天大雪,忽觉鼻子一酸。 两人没有再言,静默地并肩而立。 旁侧的仆从们并不懂,为何魏楚敌对,她们一个是魏军敬重的女郎,一个是国之将败的公主,能这样心平气和的宛如知己般畅言。 然而对她们而言,是否敌对早不重要,重要的仅有在乱世的那颗心,无关国家身份。 不远处,恰好楚臣刚至,遥望两人,为首的人低声询问。 “那人是谁?我记得魏军纪律森严,将士不可携带女眷,无军妓在营,怎会有女郎在?” 他身侧楚臣,正是曾经附近的县令,施政不仁被撤职后,怀恨在心再入楚地为官。 见到沈婉喜形于色,忙道:“回侍中,这位女郎名唤沈婉,曾被魏国先主赐有玉印,位同诸侯,曾还持剑指过卑职,三军颇为敬重她。据臣听闻,魏国的山亭侯常与她同行,恐怕两人关系并不简单。我知侍中您是太子的人,气王上弑父得位不正,还有奸臣拥护,若将此人抓走胁迫魏国,必能使其暂且退兵,可凭此事让太子在国中立威,届时王上不退位,众臣也会将他杀之,拥立太子继位!” “这要比直接用公主胁迫王上更好……能一举两得。” 楚国臣子皆知牧衡名号,博望坡一役至今让楚军闻风丧胆,侍中闻言深信不疑,只觉能用沈婉挟制住牧衡,必能使其畏手畏脚。况且能得魏主赐印,三军敬重的女郎必然非同一般,楚国强弩之末,无旁计可施,使魏国退兵一事,已在心中打起算盘。 “哦?竟有此事。”楚国侍中抚须再道:“话虽如此,想带她出去难如登天啊……” 楚臣低声道:“侍中,咱们今日就要接应公主回国,这位女郎必定不舍,可邀她相送。” 风雪甚大,附近的魏军难闻其言,见两人迟迟不肯前行,高声催促道:“还接不接人了?” 两人见此,相视后忙闭口不言,抬步往姬素营帐处走去。 姬素不知朝中臣子暗中归附于谁,见到侍中并未深疑。 “劳烦侍中远道而来。” 侍中装作伤怀,遂道:“公主在此受苦,待臣向魏国丞相告知后,就带您回去见王上。王上为您的事,夙夜忧叹,伤怀不已,还好您没事!” 姬素强撑一笑,“无碍,魏军不曾为难我,你快去吧。” “好,臣这就去。”侍中刚走两步,停下又道:“臣带来的这些人可帮公主收拾行囊,不知您身侧女郎为谁,两国交战时,仍有人能伴你,王上见之肯定感激非常,待会儿可从陪嫁中挑选些珠宝当做谢礼,给这位女郎。” 沈婉闻言摇头,欲告别姬素离开此地。 侍中忙阻,“还请女郎留步,我等实在感激……魏军仁义,不伤公主分毫,还能在开战前令我等来此接应,还请入帐稍作等候,再送公主一程吧。” 说完,他俯身跪地,就连姬素也触动非常。 沈婉不好再拒,只得应下,与姬素暂且入帐等候。 侍中往中军帐走去时,低声吩咐道:“我观魏军风雪天仍行色匆匆,恐怕有意南下压境,忙乱时难有人立即顾及她,你询问一下公主身侧仆从,女郎没有亲卫,即可在魏军查验完行囊后,引公主先出帐,着人将其打晕,再装到陪嫁箱子里。若其有亲卫,太过冒险,不可行事。” 楚臣点头,“卑职明白,还请侍中放心。” * 当日戌时末,天色已黑,风雪未歇,牧衡终于携援军赶到,雪沫呛喉,他下马后倏地吐出一口血。 赶来接应的众人,见之惊呼不已。 “亭侯何必如此……楚国强弩之末,不必这样急。” 牧衡掏出急转的七星,抬头问道:“近日营中可有事发生?” 将领一怔,回道:“并无,楚国使臣死了,但楚国宫变后,楚王并未在意此事,今日刚派人将楚国公主接走。” “走了多久?带走的行囊可查验过?” “巳时离开的大营,行囊查验过三次,并无任何不妥。” 牧衡皱眉,急喘不止,欲抚七星的霎时,守卫忙从后方奔来。 “禀诸位将军,外头又来了楚国使臣,说……说要接公主归朝,但他们并没有文书在身。” 众人神色惊变,将领忙道:“先把人带过来。” 牧衡指节僵直,心头忽紧,转身望向来人。 声称自己是使臣的几人,大多狼狈不堪,身有伤痕,一看就经过打斗。 -- 第98页 “公主何在?我们来前,可还有楚臣来此?” 将领一怔,遂道:“楚国侍中,携丞相文书前来接应公主。” 使臣闻言面抖如筛。 “完了……还是晚了一步……侍中是太子的人,卑鄙小人,竟在半路截杀我等,夺取文书接走公主……” 魏军众人虽惊讶楚国内斗,但此事与魏国并无关系,能在开战前将其公主归还,已经仁至义尽。 就在此时,营中忽然躁动不安,黄复遥遥望见牧衡后,再忍不住大喊。 “亭侯!女郎不见了!中军议事时,丞相不见她着人去寻,仅在公主待过的营帐里,寻到……寻到您送的发簪。” 话音落下,军中倏地静谧,皆望向身着黼裘的诸侯。 营中灯火熠熠,映着漫天银白,牧衡立在原地,手还僵在那处,仍未抚上七星,甚至连下颌的血迹都未拭去。 他不言,将士们更不敢言,玄甲跪了一地。 牧衡直望着黄复递来的发簪,唯有眼眸震颤,再无其余动作。 而眼中的泪与怒,在此刻摧毁了他将近二十年来的自持。 第52章 ??竹柏姿 黄复颤抖着, 将发簪抬起些,竟在此时不敢再看他。 “亭侯……我等有罪……” 牧衡僵硬地移开目光, 强压下肺腑间翻涌的腥甜,张口时却哑然无声,不断有血从他口中溢出。 “亭侯!” “派兵一万……即刻与我前去拦截楚国公主。” 牧衡说完,拿起那根发簪,握在手中时浑身震颤,随后小心翼翼地放入怀中。 万军往南奔行时,穿过的夹道间,无数修竹在雪中傲然而立,仿佛在不断提醒着牧衡,他曾带话给过她, 他们要去同观南阳郡的修竹浮雪, 可如今修竹在前,浮雪无论怎样追赶,也落不到她身。 直到兵至江陵城附近,仍不见楚国离开的使臣, 他勒马而停,站在高处遥遥望着城池上的火光。 黄复开口劝道:“亭侯,不能再追了, 这已经是楚国都城, 非我等能进, 况且一万兵马来此, 必会使楚军躁动, 虽然他们不敢开城迎敌, 还要忧女郎安危。” 牧衡闻言收回视线, 欲转身上马, 刚走两步就忽觉心口刺痛,在众人面前轰然倒地。 “亭侯!” 那片天地下,目光所致皆为落雪,牧衡躺在地上,嘴角不断有血花筑成寒梅,恍惚间他已听不清旁人所言。 他伸出手抚上胸口处的发簪,陷入了无边的茫然,望着漫天大雪,突然念起了她的小字。 “雪儿……” 这一声落得极轻,却将他的神智拉回。 在黄复扶起他的那刻,牧衡又开了口。 “将军,回中军……商议攻城事宜。” “可是亭侯,楚国定想用女郎挟制我军才会这般行事,若攻城,女郎安危又该如何?” 牧衡张口,沉默许久后才出声。 “我们不攻,楚国能抓她,也不会放了她,怎能让三军皆因她受到挟制。我总要带她去看南阳郡的雪,回到平玄去祭拜先王,还要带她归家见父兄……更不能,让她孤身一人在城里。” 一席话,意在攻城,不欲魏军受到胁迫,却句句不想她死。 黄复听得喉咙生疼,只得仓皇背起他。 “好……这就回中军,兴许丞相能有办法,亭侯不要深忧,女郎定不会有事。” 牧衡想应,可惜疼痛使他难以在颠簸时开口。 末了,化为一笑,仿佛在附和黄复的话,唯有那双凤眼里仍含着泪。 * 江陵城内,侍中府里。 两人听闻城外忽有大批魏军,又慌乱撤军后,皆抚掌大笑。 “尔之妙计,果然使魏军束手束脚!恐怕宫里小儿,还在惊魏军夜袭,吓得半死。” 侍中说完,斟酒望向远处被绑着的两人,感叹频频。 “如今我等有公主挟制王上,还有女郎挟制魏军,真乃天助啊!待会儿太子来了,定然大悦!” 献策捉走沈婉的楚臣闻言谄笑,“还有件好事,侍中听了定然高兴。” 侍中微抿酒杯,挑眉道:“哦?速速说来。” 楚臣俯身,“我等素知魏国亭侯,官至四公,执掌军权,频立战功。此人窥探天机甚久,帮魏国得到多地,地位了得,今日在城外的魏军,就有他。而且据探马言,魏军走后,在雪中发现些许血迹,此人身患咳疾,想必受到打击后,身子定会有损!只要咱们不放她,不但魏国会撤兵,说不定牧衡也会死。” “看样子,两人关系果真不一般啊……” 侍中说着,再看沈婉,果真见她面色惊变,虽竭力不想被发现,那些情绪却怎样都隐藏不住。 “让她说话。” 奴仆将她口中破布拿出,干涸的喉使她不断咳嗽出声。 而旁侧的姬素,早已气极落泪,目带憎恶地望向侍中,喉中不断发出呜咽声,听闻沈婉咳声,却低头愧疚不已。 侍中见两人痛苦,笑着问:“牧衡要是因你而死,你说……魏国会不会因此内乱?” “卑鄙!” 沈婉浑身颤抖,从喉中迸出话来,“尔等小人,定会被天诛地灭,挫骨扬灰!我大魏,不会退兵半步,亭侯也不会有事,天道永远不可能助尔等鼠辈!” “呵!你怎知不会,你口中的山亭侯,可是追击甚久,在城外吐血倒地,焉知他不会冲冠一怒为红颜?反正魏国也是假仁义,要将一国赶尽杀绝,不肯言和的人,定将私情看得甚重吧?” -- 第99页 沈婉胸膛不断起伏,忽有腥甜涌出,见侍中走来,一口污血喷在他身。 她抬眸,含泪恨道:“大魏为全礼,才接待你们的使臣,甚至还在临战前放你们回来,而你们这些小人,竟绑我回来,用女人胁迫敌军,脸都给你祖宗丢尽了!” “然而大魏也绝不会因我撤军,不会让万千黎民落在尔等手里!私情,再微不足道……你要是不将我杀了,你站在江陵城上的那日,就会被万箭戳心而死!城破时,三族皆会因你而夷!” 侍中闻言怒急,一个巴掌扇了上去。 “狂妄至极!” 沈婉被打得头震脸麻,她含血再道:“就是狂妄!乱世有你这种肮脏鼠辈,才会使百姓陷入苦难,我恨不能生啖你肉,更何况魏军,定会射杀你,你之奸计,别想得逞分毫。” “亭侯若真如你言,他今日怎会走!我是爱慕他,但是他走了……我宁愿跳城而亡,也不愿再看他一眼!” 沈婉说这话时声泪俱下,宛如彻骨之痛,伏地大声怮哭,好像真怨牧衡弃她而去。 侍中闻其言行,竟有了片刻迟疑。 然而门外却传来了掌声,身着华袍的楚国太子笑着望向众人。 “侍中勿要被她蛊惑,此人在逼迫你杀她。” 他说着,俯身钳制住了沈婉下巴。 “你很有骨气,连我听了都以为牧衡要弃你,魏国真会让你舍生取义。但是你的容貌虽美,却不至于为绝色佳人,究竟什么能让魏国亭侯倾心于你?魏军对你敬重有加?连百姓也爱戴你?” 太子挑眉,望她道:“我猜,就是这一身风骨。一个女郎能得到这些,你不比竹林四友差,大魏必不会弃你。” 沈婉没有应话,仍泪流不止地看向别处。 破碎的美感,勾起了太子凌虐的兴致,“收收你的骨气吧,你在敌营,要学会取悦我等。要不然,就算不死,也要被打得皮开肉绽。” 沈婉抬眼,双眸中的寒意使其不禁松开了手。 “取悦你?你再敢碰我,我也要咬得你皮开肉绽,你要是想松开我,杀不了你,我会撞柱而死。别做梦了,你的父王被杀,你不敢直接去宫中诛杀楚王,用我们女人挟制,你看看自己配吗?” 太子一怔,拂袖恼怒道:“贱人!把她的嘴给我堵上!” 直到深夜时,两人被绑在一处,口中的破布才被拿下。 趁奴仆外出提水,姬素开口道:“抱歉……我不知他们会将你藏在箱子里,是我害了你。” 沈婉摇头,“无碍,这不怪你。” “我实在有愧……并不想如此,我恨他们,也恨楚国如此。阿兄继位,我想了许久,没有人想当亡国之君,他只是想为我和阿母报仇,所以他会来救我,到时我不走了,你和他逃吧。你的话我想过,我原想为民做事,但现在我更想以死谢罪,楚国王室,总要有人还有良心。” 姬素说到此处,靠近她低声道:“他们说的亭侯,一定会来救你的,对吗?所以阿兄来救我时,我会想尽办法和你替换,只要阿兄能带你出去,魏国一定能接你出城。” 沈婉还是摇头,转而望向她时,含泪而笑。 “没你想的那样容易,如果你能活,不要顾我,头也不回的走就好。” “为何……魏国的人,都很敬爱你,一定会救你。我猜大魏的亭侯,就是给予你勇气的人,他怎会真弃你而去。” 沈婉闻言,鼻子猛地一酸,泪止不住地流。 其实她在被抓时,就已经做好身死的准备,不愿魏军因她后退半步,不愿百姓再受苦难,更不愿他受到小人挟制。 她想了许久,才道:“我宁愿……从未有过勇气,不曾坐在中军,百姓更不知我。” 最好,从未有过发簪的情。 “你怕魏军退兵?” “担忧过……可魏军不会。哪怕军中有人犹豫,当我站在城墙上时,我也会一跃而下,或者让玄箭射杀我,皆心甘情愿。” 姬素不知怎样才好,沉默了许久。 “你不怕死,可你还是很难过,你有舍不得的人。” 沈婉没有否认,悲笑着,“可我仍有庆幸……” 话到这里,她却怎样都说不下去了。 她此生不负苍生,不负自己,就算身死,父兄也会以她为傲。 庆幸的是…… 那份情从未言明,所以不会负他。 * 牧衡回到中军后,众人早已得知消息,皆在帐中等候。 温时书负手回身,见到挚友满襟血污,震颤着抚上他手。 “雪臣,我有罪……没能在你回来前,替你护好她。” 牧衡摇头,艰难地开口,“不怪你,但我有一事相求。” “你说。” 他将六星拿起,颤道:“她暂无性命之忧……可魏军不能退,城也要攻。但是鹤行……大魏能有今日,唯一弥补不了的人,仅有她。我懂沈婉,她会为黎民甘愿赴死,这样的一个人,大魏绝不能负她,我也不能……” 温时书明白其意,“雪臣放心,我必想万全之策。” 待他说完,牧衡压下紊乱的心脉,走至案旁。 而案上摆放的,皆是他不在的时日里,沈婉替他记下的中军事宜。 牧衡逐字逐句地看着,方问:“中军议事时,她常在吗?” -- 第100页 黄复答道:“是,亭侯不在时,她就是您。” 话音落下,帐中众人怔愣在地,皆不敢再看他。 牧衡仰头,呼出口酸热的气。 “将军,请再言一遍。” 黄复一时摸不清他心,只得重复道:“亭侯不在时,她就是您。” “嗯,她就是我。” 第53章 ??浮山雪 尽管沈婉两人被抓, 江陵城仍在楚王的掌控下,而城外就是压境的魏军。 侍中等人为让计策得以实施, 将两人藏于秘洞,与楚王数次谈判,逼其退位,要求楚王解甲自刎,以死谢罪,才肯放姬素一条生路。 令众人没想到的是,楚王竟然应了,不过自刎的地,选在了江陵城的城楼上。 消息传到中军,臣子们瞠目结舌, 良久才有人出声。 “楚国已至此, 其王竟如此行事,当真亡国之君啊……” “非也,我原以为楚王弑父继位,当为豺狼虎豹之心, 若仅为其妹诛杀昏君,倒也不能言其错。” 帐中渐起议论,更多的则为感叹。 温时书听着, 坐于案旁思索。 “将那日来到军中的楚国使臣带来, 说我有一计能救楚王, 让其回城阐明。” 众臣不明其意, 遂问:“丞相为何要救楚王?” “楚王不去城楼的一日, 江陵城就仍被掌控, 证明城中臣子大多不在意其弑父夺位。但楚国势弱, 内忧有掣肘, 外患不可敌。我军可与楚王商议,送数位魏军进城,待到城楼对峙时,跟随楚王上城楼,我军趁机攻城,小人无法两头顾及,会将公主与女郎都带出挟制。我军仅需万箭射杀,届时小人必乱,魏军拼死护女郎即可。至于楚王,不见其妹不会自刎,定会携人登楼,乱箭齐发时,会有人相护,攻城时不伤他性命就算不失诚信。” “此计,意为楚王,实为女郎。” 黄复拍股大赞,“好!丞相此计甚妙,他们在城上对峙,来不及守城,我军定能即刻破城。但属下还有异议,怎能让楚王信我等?” 温时书抬眸,平声道:“江陵城迟早会破,此计意图也实在明显,楚王要想护妹,堪比万难,无人知他死后,公主会不会被奸人所杀,唯有魏军协助,才能给他们一条生路。” “城要攻,人要救,楚王见我等压境不攻,恐怕早已明白。城楼本该是小人挟制我军的地点,楚王选在此处,是在给我军机会。” 黄复点头,“属下去择几人随使臣进城。” 他转身脚步刚抬,帘门就被掀起,而帐外,牧衡早等候良久。 温时书眉头一跳,未等开口,诸侯已解下黼裘,卸下束冠。 “让我去。” 中军众人皆怔,黄复忙阻拦,“亭侯万万不可,魏军进城,变数太大,稍有不慎将会万劫不复,怎能让你身陷囹圄,我知您担忧女郎……若亭侯不放心将士们,属下愿往!” 他一跪,将士们也跪,纷纷开口劝阻牧衡。 “此去城中,九死一生,万箭下守护女郎,要用的可是血肉之躯,亭侯若去……若去……” 黄复说到此处,已不能成声,跪在牧衡身前,摇头凝望。 “我明白。” 牧衡将黼裘递给宦官,望向众人道:“她在军中是第二年了,曾为大魏立下赫赫战功,得赵国将士归降,得安定县民心,救过不知多少百姓。可她,始终仅为民,位卑不忘忧国,竭尽所能为民愿而行,我为大魏诸侯,曾也护过万民,怎能在危急时不护她?” 中军还有人欲劝,“女郎风骨,三军皆敬,才能时至今日不肯攻城……可亭侯,不一定要亲去不可啊!” 牧衡低眸,颔首绕过黄复,将束冠放于主位案上。 温时书好似明白他要说什么,手颤抖着移开,起身离去。 众人不明其意,只见牧衡扶袍跪地,而温时书早已背身不敢再看。 “万千黎民下,我有过私情,曾为先王窥探天机,然而在西关,我没能护住他,成我一生所憾。所以今日我解衣卸冠,不做诸侯,仅为牧雪臣,去救一个想救的人,愿以我血肉,全我最后一抹私情。” 牧衡说完,对主位三叩。 “望先王勿怪,王上虽年幼,朝中良臣皆可辅佐,大魏如日中天,臣已推演过,加以时日天下必得,国运昌盛绵延,还请允我卑微之愿。” 帐中众人闻话,皆潸然泪下,无人再言,无人能责怪此愿。 小人欲用女郎挟制三军,可他身居高位,不曾指挥魏军后退半步,不愿黎民再受苦难,惟愿身赴火海,去救所爱。 温时书负在身后的手,止不住地发抖。 “雪臣,你可以去……但你要和她活着回来。” 从“敬她风骨,不想她受辱”,再到如今的“愿以我血肉,全我最后一抹私情”,曾没有私情的人,为私情解衣卸冠,在众人皆为此悲泣时,他却露出释然一笑。 “好,我们活着回来。” * 魏军攻城这日,大雪簌簌而落。 楚国太子与麾下众臣欲等楚王自刎,不曾想魏军攻城,只得将两人仓皇带来。 侍中忙道:“太子,王上刚从宫中出来,恐怕到这里还有一会儿,咱们可先用此女要挟魏军退兵,以免王上来了,咱们不能两头兼顾出了差池。” 太子点头,望向城下魏军,高声喊道:“尔等听好了,胆敢向前半步,吾就割下她一只耳,向前一步,就割她一双耳!吾劝你们速速退兵,离开南阳郡!否则此女,迟早要被扒皮抽骨,挂于城墙之上,让百姓看看,仁义之师竟能弃万民敬仰的女郎不顾,是何等卑劣,假仁假义!” -- 第101页 黄复在城下怒呵:“无耻之徒!用女子做质,竟大言不惭说他人卑劣,你该让世人唾弃!” 太子闻言大笑,四处观望后,遂道:“我记得你们魏国亭侯,曾追击至城外,怎不见其身影?是怕了?还是已经病入膏肓无药可医?” “尔休要狂吠,待我进城,要割下你舌喂狗而食!” “进城?”太子惊呼出声,将刀又往里了一分,“那你进啊!” 黄复握着缰绳的手微顿,大呵道:“小人!速速移开你手!” 太子见此,以为魏军不敢向前,自己拿捏住其命脉,更加狂妄地拿开沈婉口中破布。 “你不是很有骨气?怎么要哭了?是不是很怕,怕就求他们退兵!” 城墙上,女郎被太子钳制着,她一身玄衣被吹得振飞,风雪间愈发看不清她眉眼,然而她开口时,却用着几乎决然的语调,喊得人肺腑阵痛。 “黄将军,放箭射杀我!江陵城破,楚国万民有救,婉为此九死不悔!” 黄复明知魏军在等,谁都不会在此刻放箭,听见她言还是触动不已。 “女郎啊……我怎能……” 沈婉见其犹豫,咽下满口寒气,在魏军中搜寻着牧衡的身影,末了阖目而笑。 她深知咳疾不会要他命,也庆幸着他不在。 “阿父,雪儿不孝,不能在你身旁尽孝,可你要以我为傲。” 沈婉说完,身子倏地向前倾去,欲用那把刀割喉。 魏军见此皆惊,吼声震天,连楚国太子也吓得不轻,忙将刀丢下。 “贱人!怎能如此,险些毁我大计!” 太子气急败坏地抬手要打,可见她在风雪中摇摇欲坠,颈间留下抹血痕,竟不敢落下手掌,生怕真将她打坏了。 “世上怎有你这种求死之人!” 刀剑未伤沈婉根本,但颈间的疼痛仍让她浑身颤粟,听见这话后,她微扯着嘴角,侧望楚国太子。 “因为我问心无愧……” 于她而言,魏军不退,为黎民而死,不让他受制,就已全了她所愿。 无愧这乱世,无愧世间任何一人,也无愧他恩德。 沈婉想着,回头望向城下魏军,却看见了不远处闻讯赶来的百姓。 附近百姓得知沈婉被挟制,不顾两军交战,皆来为她求情,虽身被士兵阻拦,口中仍念着她。 万民请愿留其命,三军悲哭不敢观。 沈婉静默地望着,却再一次毅然求死,然而在开口前,她心中却想着一个人,恳求天道能将此功记于他身,使他咳疾在天下太平后能够好转。 “黄将军,我有一愿恳求你。” 黄复一怔,忙道:“女郎请言。” 沈婉含泪而笑,声落在江陵城下的每一处。 “我曾敬亭侯如江山浮雪,他会庇护着每个人,而我今日,也想成为浮雪,替亭侯降下福泽,庇护着天下黎民。所以请将军全我心愿,让我以血肉,换黎民来日安康。” 黄复闻言怮哭不止,虽不会如她愿,仍跪地叩她。 “女郎风骨,我等自愧不如……” 然而就在她说这话时,阶梯处的楚王已携人登上城楼,他身后之人脚步一顿,忽觉心口顿疼,在漫天风雪下,抬眸望向玄衣女郎。 太子见此,不好再以沈婉威胁魏军,将她踉跄拉回,推到内侧着他人看管,让手下又将姬素送来。 他从另一处阶梯拉过姬素,拿过刀笑道:“尔来,怎不解甲?” 楚王见到其妹后,将手中佩剑丢下,解下甲胄,径直地往前走去。 “既让我自刎,还借兄长宝刀一用,不要再这样抵着咱们的小妹了。” 姬素频频摇头,就连太子持刀的手都僵了片刻。 三人身为手足却自相残杀,莫过于一种悲哀。 直至楚王走近,被人拦下后,太子才将那把刀递出。 寒刀易手的霎时,黄复在城下忽然下令,万箭齐发,犹如黑云压城。 太子等人没来得及反应,城楼上已乱做一团,无数羽箭穿其身心。 沈婉在仓皇间被人带至柱后躲避,耳旁就是破空之声,面前的人肩中一箭,仍紧抱着她。 她埋在其怀,闻见熟悉的药香,倏地泪落无声,不可置信地抬首。 牧衡颤抖一笑,伸手抚她发丝,“沈婉……别哭……” “怎会……怎会是……” 沈婉望他肩伤,还有大雪纷飞间不断而落的羽箭,竟难以完整说出一句话。 她不知牧衡怎会在此处,抬手欲触碰其伤,最后停下动作,捧着他脸痛哭不止。 “你不该来,若你有事,我该如何……” 牧衡紧握其手,将她再次拥入怀中。 “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弃你……甘愿来救你。” 沈婉再不能克制情绪,“牧雪臣,我能死……可你不能,天下黎民不能没有你……” “沈婉,当你站在城楼上,要换黎民安康时,你就已经是我了……” 拥有修竹骨的她,面对着敌人钳制,能从容不迫言之赴死,江山浮雪就已是她。 正如黄复所言,沈婉就是他。 第54章 ??浮山雪 风雪肆虐下, 魏军的箭终于停歇,城楼上渐有玄甲登顶, 见到两人在乱箭中相拥,皆红了眼眶。 黄复斟酌良久,才跪于后侧,“亭侯……我等来迟,您与女郎可还好?” -- 第102页 “无碍。” 牧衡缓缓将手放开,低眸看向怀中的人,“江陵城已破,三军没有因你受制,万民皆在你庇护下。沈婉……不要哭了。” 沈婉抚着他胸口,见他衣襟处的血迹, 方觉心中刺痛万分, 那根箭好像也狠狠刺入了她身。 “我以为,站在城楼上赴死时,不会愧对任何一个人,可是雪臣……你来相救, 让我此生难还……” 她说这话时,竭力忍着情绪,才不至于让语调发颤, 然而眼泪却止不住地流。 沈婉根本不敢细想, 倘若这些箭真伤及他心肺该如何, 她踉跄起身, 与黄复将他扶起。 牧衡笑着, “沈婉……你曾数次在危难时, 不肯离我半步, 我又怎会弃你。可能你已经忘了, 在安宁县时,我曾应过你,无论是民还是你,我都会竭力守护。” “所以我跟随楚王登上城楼的那一刻,从未悔过,甚至心甘情愿……” 沈婉听着这些,仿佛又回到了博望坡,一字一句皆穿她心。 牧衡在此刻,好像懂她在想什么,忽道:“当你站在江陵城上,说要化为浮雪时,我怎能承受得起。” 待到魏军收拾残局,牧衡被带走医治时,沈婉终于忍不住发问。 “将军,亭侯是怎样让你们应允的,城上远比支援博望坡危急的多。他是大魏的诸侯,怎能孤身赴险?” 黄复扼腕微叹,想了许久还是没有瞒她。 “亭侯在中军解衣卸冠,愿以血肉,全最后一抹私情。” 沈婉想过千百种缘由,当她听到这话时,倏地停在了原地,遥遥望着被众人簇拥,越走越远的身影。 残雪玄箭中,女郎稍正衣襟,将碎发挽在耳后,跪地对他一拜。 “牧雪臣,我想化为浮雪,也从未悔过,甚至心甘情愿……” * 魏楚两国交战,最后以魏军登上城楼,楚王弃刀投降而告终。 温时书信守承诺,未动姬素兄妹分毫,奈何亡国之主的身份,使两人不能再待在江陵,在魏军转移阵地时,由陆凉押送两人北上,直到平玄来人接应,才会放了他们。 三军分兵占守要隘,战线逐渐围困齐国,等待中军制定计策后,将挥师南下,成先王遗愿。 牧衡的伤势,其实从未让沈婉看过,一直都由医者换药。 两人像往常般相处,他肩伤不便,沈婉就常去中军帐,替他书写着军政要务。 直至三军将要压境,即将行路数百里前的雪夜里,沈婉才在帐外接过医者手中的疮药。 牧衡不知她来,解衣早在案旁等候,手中仍翻看着齐国疆域图。 沈婉没有出声,将带过来的东西放在一旁,新添了些炭火,才净手拿着疮药向他走去。 跪坐在他身侧的霎时,牧衡就知是她,下意识地想披衣,却被她微凉的手阻挡。 “沈婉……” 沈婉摇头,搓了搓自己的手,“不要紧。我们虽互为敬重,但你的伤为我而留,我为你换药,这没什么不妥。” 牧衡的伤口已在愈合,早没有初时那般血肉模糊,让人不忍观之。但褪去所有衣袍后,望着玉身落瑕,沈婉忽觉鼻子一酸。 良久她才打开疮药,散在伤处。 “可能有点疼,要忍一下。” 牧衡点头,望向放在塌上的衣物,开口问她。 “狐裘下的是什么?” 沈婉手中动作一顿,低眸道:“是黼裘和束冠,今晚我想留下,明日好能在官宦服侍你前,为你披衣束冠。” 牧衡明白这话的意思,在她为自己穿上里衣后,倏地握住了她手腕。 “他们都和你说了。” “嗯,黄将军没有瞒我。” 沈婉抬眸看向他,“我知道……你从未让我看过你的伤,是怕我难受,但是现在我看过了,所以不要避我。你为我解衣卸冠,仅为牧雪臣,但明日请让我为你披衣束冠,将大魏的诸侯归还。” “不要避我”这四个字,牧衡曾对她言过多次,这是第一次听她说出,却让他觉得远超肩伤之痛。 “好……” 沈婉忍泪笑了笑,靠向他问道:“在天亮前,你可以还是牧雪臣吗?” 她说这话时,其实并不敢再看他,将视线仓皇落在旁处。 牧衡指节一僵,松开她手腕,就在沈婉以为他会拒绝时,那只手却抚上了她颈后。 这几近卑微的请求,戳得牧衡五脏六腑都疼。 “你这样言,让我如何是好……” 未等沈婉开口,牧衡不断发抖的手倏地用力,阖目吻上了她。 突如其来的药香充斥在她口齿间,沈婉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 直到最后,牧衡抚着她脸,轻声唤她“雪儿”时,沈婉再忍不住泪落。 “还差一些……就差一些,天下黎民就不会再受苦难……” 牧衡怎会不懂,强忍满心苦楚,将她抱在怀中。 “嗯,很快,你曾说过的民愿,就会落在天下的每一处。” “你都记得?” “记得,没有你,或许我不会在此处,百姓也不会有今日。” 牧衡眼眶泛红,重复她当时的话,“天下太平,百姓不受饥寒之苦,无同类相食,有桑田可耕,除徭役之苦,君王贤明爱民,安居乐业,别无他求。” 他笑了笑,低头眷恋这份温暖。 -- 第103页 “沈婉,我们就要做到了。” “嗯……是我们。” 沈婉说着,闻他身上的药香,逐渐泣不成声。 伏在他身泣哭,于她而言,是种失礼,然而牧衡却放纵着她。 直到她哭累了,他才开口,“沈婉,夜深了,我们歇息吧。” “好……” 两人同躺塌上,牧衡仍将她搂在怀中,这是沈婉自幼以来,感觉到最踏实的一晚。 待到夜深人静,牧衡起身披衣,手持七星,一遍又一遍推演着自身性命,口中不断溢出血沫,然而天道却不肯给他答案。 他静坐良久,才踏出帐外,望着漫天大雪,叹出口酸热的气。 上天给了他病榻之躯,又让沈婉出现,他多期盼这时无雪,企图夜观天象,找到与她相守一生的方法。 牧衡想着,回帐在纸上绘出两人命盘,推算他们相遇的日子,直到看见夫妻宫落下的那颗红鸾星时,他双手震颤,再不能落笔。 他在恍惚间,笑望她睡颜,然而在下一刻,却不能自控地落泪。 夜雪无声,帐中仅有炭火作响,牧衡整晚坐于案旁,待到晨光熹微,他眸中渐暗,再不敢去看塌上的人。 沈婉起身后,细心地替他束冠,直至他披上黼裘,她的手微顿,半晌都难以开口。 牧衡没有动,低眸静默地看着她,然而在她抬首时,他却仓皇地移开了视线。 她温柔地笑了下,竭力用平和的语调道:“大魏的诸侯,我归还了。” 牧衡喉中一哽,不断吞咽着酸楚,负在身后的手早已紧握成拳。 许是耽搁得久些,黄复挑帘道:“亭侯,时候不早了,前军已经要出发……” 黄复不知沈婉在,见两人举止亲密,却神情露悲,口中的话忙咽回肚里,匆匆撂下帘门。 沈婉瞥开眼,收敛神思,轻道:“亭侯先去吧,我和宦官将帐中物件收拾下,马上就过去。” “好。” 牧衡抬步往外走去,江陵城的冬,他不是头次感受,唯有此刻觉得刺骨。 黄复跟在他后,斟酌道:“亭侯时至今日,也不想娶妻吗?您与女郎几经生死,属下以为,她在亭侯心中,已不能被取代。” 牧衡脚步一顿,阖目叹出口气,给出与那时截然不同的回应。 “我承认将军之言……若有那日,是我之幸。” 可他仍不知,自己病榻之躯能活几时,他不想负她。 还在帐中的沈婉,并不知两人之言,与宦官收拾杂物时,不经意间发现了他绘有命盘的纸。 她拿起,仔细端详着上面的内容,见到红鸾星的霎时,沈婉心脉崩张,再无法克制情绪。 归还给大魏的诸侯,曾在案前绘着他们的命盘,用天机证明他们的缘分,或许在昨晚,他想过做很久的牧雪臣。 沈婉不敢再想,怕在天下未定前,生出太多旁的心思。 她将那张纸折好,小心翼翼地放在胸口,压住心中翻涌。 * 东行压境的路上,魏军才接到内探传来的密报。 齐国丢失冀州后,实力大减,齐王为强军加重赋税,百姓们苦不堪言,多地出现人饥相食,甚至数次起义被镇压。 在此等情况下,江东六郡依旧尚存兵力,王侯士族皆能享乐,面对魏军压境,没有丝毫惧怕,仍要对敌。 于魏国而言,齐国必败,两军在实力上存有差距,无非时日长短。 唯有齐国百姓,常年受到战火迫害,再拖延下去,定会遭受灭顶之灾。 温时书看着密报久不能言,未等他思索破局之法,探马却又来报。 “禀丞相……齐国境内发生疠疾,多地沦陷,百姓死伤惨重,连边城齐军也有染疫者,每日城外都会焚尸。我军人数众多,不能再往前行,以免疠疾在军中染开。” 第55章 ??浮山雪 癸己年正月, 疠疾流行齐国,多地门阀权贵因此灭族, 江东六郡,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①。 魏军分路两波,陆凉带兵二十万自冀州南下,温时书带兵十万自江陵城东攻。东攻军渡江后,被迫在豫章郡边境驻扎,攻城事宜暂且搁置。 中军帐里,主战者认为速攻齐国得利,主退者认为疠疾会使三军陷入困境,众臣各执一词, 已争执许久。 黄复拱手道:“丞相, 齐国染疠疾,必定兵力削减甚多,都城建业内,士族众多, 定会内乱,齐王昏庸无道,更难顾及军中病情。我军一鼓作气, 必能短时攻破, 早日得天下太平。” 旁侧文臣摇头否道:“将军这话有失偏颇, 我军易攻, 疠疾难防, 届时军中染病又该如何?我军人数众多, 若染病要比齐军流行更快, 病亡者更多。” “尔言我明白, 若不趁疠疾攻取,要等到何时?三军已渡江压境,疠疾非短时能治好,不攻只能撤军,三十万大军数月的辎重,尔知道要多少?” 黄复叹息不止,“实在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啊……” 温时书颔首,平声道:“诸位之言,皆有道理。” “我等接到军报时,之行已携军南下,恐怕这时将要渡江,虽时疫在前,此等境况下,三军无法再退。但是主战,一举攻下江东六郡,恐怕也非易事。疠疾能流行,去年齐吴两国交战,使将士百姓死伤众多,未等喘息再战,恐怕生病死亡者,未能妥善处理。我等攻取前秦时,连逢大雨,那时江东等地水患严重,天灾人祸下,促使了这次疠疾。我军攻齐,疠疾定会染于军中,届时伤亡将会甚多。” -- 第104页 温时书话音稍顿,低眸道:“我军陷入两难,百姓备受折磨,我有责任。当初齐吴两国交战,由我计策导致,才有今日时疫。” 黄复一惊,忙劝:“丞相勿要这样说,若无丞相计策,恐怕我等难破那时死局,大魏怎能扩充疆土,魏民怎有今日……” 众人闻言附和,“战争下会有万般无奈,大魏仁义之师,所取之地,百姓安居乐业,丞相所为,才是救了这天下。” 温时书笑着摇头,“我非自缚之人,诸位不用相劝。江东六郡要取,百姓要护,魏军不能退,也不能因此伤亡大半,一时难有破局计策,还请诸位再给我些时日。” 一席话说完,帐中争执渐停,众臣皆陷入深思。 温时书撂下手中军报,望向旁侧时,温润的眉眼间,竟流露出一丝迷惘。 可惜本该坐于次位的牧衡,连日行军使其肩伤咳疾复发,并不能来中军议事。 他转瞬即逝的情绪,在与女郎对视后,化为柔和的笑。 沈婉一怔,轻声问:“丞相是江左人氏?” “是,怎突然这样问。” “丞相在竹林时,曾教导过先王,想必大魏以战止战,应该也出自丞相之口,所以闻丞相言愧,有些不解。” 沈婉想了想,望他道:“是丞相不忍见江左百姓受疠疾折磨……” 天下得仁君,得仁义之师,方享太平,温时书怎会不懂。所以当他言愧时,沈婉就颇为不解,直到慧极之人的迷惘,才让她理解。 名冠天下的才子,曾是江左士族,因变故难回故乡,许些年来,怎会不思。而今疠疾摧残百姓,毁其故里,必伤其心。 倘若坐在此位的人是牧衡,挚友之间,早会懂他,那份迷惘或许不必隐藏。 “你这样玲珑的心,雪臣如何能在你面前私藏?”温时书被看破心思,倒也不恼,“但我心里,并无两全法,魏军或攻或退,都不能阻止疠疾,最好的计策是速攻齐国,再医治时疫。” 沈婉闻言脸颊微热,顺着他的话,却想到了刘期。 “那时在泽山屯田,恰逢疠疾,还染于多地,先王也曾忧过百姓……” “若先王还在……”说到此处,沈婉僵了半晌,忽地俯身拱手,“丞相,婉有计策能两全。” 中军静谧,两人的话大多臣子都能听见,闻她献策,众人皆附耳倾听,也有人欲阻,怕其不懂军政,耽误战机。 未等旁人出声,温时书已猜出她言,将发颤的手移开,“不必犹豫,畅言即可,若有不妥之处,中军再议。” “泽山疠疾时,我曾见过百姓模样,只要染疫,无论病重,皆不能再事农桑。齐国虽有兵能敌我军,但疠疾之下,恐怕城池难守,我军尚且康健,能轻易取敌。不过就算如此,攻取整个齐国再医治百姓,恐怕届时百姓病亡已数不胜数,魏军也难逃。我之计策,先分兵攻边陲城池,即刻着人医治百姓,城中能控疠疾流行后,再攻旁处城池即可。” “此计,不弃百姓,能制疠疾,可得齐国,就是要比速攻多些时日。” 沈婉说完后,俯身再拜,“婉以为……若先王还在,必会先顾百姓,与其同苦。” 话音刚落,就有人否。 “女郎实在不懂军政,攻下城池,肯定会有医者医治,也会留下部分守军,何必延误三军?” 沈婉摇头,“齐国百姓为何起义?疠疾流行后,齐王如何应对?” 那人一怔,遂道:“齐王昏庸无道,使得百姓反抗,如此昏君必不会管百姓兴亡,这与女郎之言何干?” “还请稍安勿躁,所以齐王面对魏军压境,他也不会顾及将士生死,只会下令抗敌。”沈婉望向众将领问道:“敢问诸位将军,汝等之主,若为齐王该如何?” 众将面面相窥,心中都有答复,却无人敢言。 沈婉低头,再开口时语气哽咽:“先王仁德,所经之处百姓从无怨言,尔等也从未不忠,因为他爱民如子,不顾危机数次与民同苦。可惜先王已崩,我军即忘以民为本,既然要护百姓,魏军要做的,从不是速攻,而是以民为先。” “尽管疠疾难医,我等应承先王遗愿,与民同苦。” “可如此行事,魏军染疫者,也会众多,实在得不偿失……” 沈婉张口欲语,帘门却被掀开,众人回望,只见一人手持六星徐徐走来。 他掸去肩头雪沫,轻咳数声后,才开了口。 “诸位担忧疠疾使三军陷入困境,但在西关时,先王就以民为先,救下一城百姓,也因此才能得取冀州。而今我军怎能不顾江左六郡百姓,愿诸位不忘先王遗愿,牢记魏之国策,就算万难,先王曾以身护民,我等又怎能退却。” 牧衡负手,咽下那股酸热的气,“诸位不要忘了,我们为何夺这天下……” 众人闻言一怔,不知谁思念先王泣哭,皆伏地不起。 “臣等……愿以女郎计策行事,不负先王遗愿。” 中军议事散后,已至夜里,将士们皆在准备攻城事宜,吵嚷间,唯一人立于帐外,夜观星象。 沈婉走至旁侧,轻问:“亭侯在看些什么?可是担忧疠疾在军中流行?” 牧衡收敛神思,低头道:“并未担忧。今日你之计策,六星曾给我指引。” “是什么?”沈婉望着漫天星河,忽问:“紫微星……还代表先王吗?” -- 第105页 “从未变过,先王崩后,紫微星暗淡无光许久,时至今日才重新得见。” 牧衡说到此处,将六星放在她手中,“因为有人要先救江左六郡的百姓,延续了他的仁德。” 两人紧握六星的霎时,生机的指引让沈婉浑身震颤。 那是江左六郡的民心。 * 魏军攻取齐国时,因疠疾在齐国扩散极快,守军几乎无力抵抗,轻而易举取得数个边关重城。 未等齐王殊死一搏,魏军就暂歇了战事,派名医诊治百姓,将士协助,此次疠疾用药,能沿用泽山药方,不过数日就让染病百姓病情好转,使得疠疾得控。 魏军每得一城,治一城百姓,离开豫章郡后,令三军没能想到的是,后方齐军将领,竟皆开城投降。 江左的齐军,大多都为汉人,甚至有些曾是前朝将士,齐吴君主昏庸无道,连年战乱,天灾不断,使将士百姓苦不堪言,得知魏军医治疠疾,治下百姓安居乐业,再无人愿忠于齐王。 曾以为最难攻下的齐国,却用了民心收复。 在收复蛮夷国家时,魏国势如破竹,自兴平三年十月十二,至第四年二月,魏国终得天下,结束了乱世纷争。 同年,魏王称帝,追尊刘期为武皇帝,庙号□□。 刘期虽早逝,其仁德却能延续,魏国君臣皆谨记在心。 竹林四友出山志向,皆得以实现。 辽东牧衡,不负家训,不负黎民,辅佐仁君得天下。 江左温时书,报明主知遇之恩,上安朝政,下安百姓。 辽东沈意,绘千里江山,可让天下人皆有闲赏之。 幽州陆行,携仁义之师退虎狼之师,将旗布满天下。 沈婉曾言的民心所愿,落在了天下的每一处。 魏军得胜回朝,获封帝王赏赐后,终能解甲归田,那场春雪下,沈婉也将要归家。  ?? 第56章 尾声:春雪赋 魏元年三月, 文帝论功行赏,沈忠获封车骑将军, 长子沈拓获封镇东将军,赏千金赐良田,小女沈婉虽难封官爵,文帝仍允许她出入宫门,进书阁修书,魏国上下皆要尊崇先王之令,以诸侯之礼相待。 竹林四友位至四公,无官职可升,沈意封岁亭侯,陆行封昌平侯, 温时书被先帝封为山阳君, 牧衡已为山亭侯,文帝欲封两人为异姓王,却被两人婉拒。 封赏的这日,平玄下了场春雪, 宫道间被银白覆盖,沈婉掸去雪沫,正撑伞往外走去。 不远处林纤一路小跑, 忙拦住了她。 “女郎, 今日不必再等亭侯, 两位将军让奴传话, 他们在止车门等你一同归家。” 沈婉抬头, 握着伞柄的手一怔。 这句话, 曾几何时是她在梦里都会期盼的, 天下太平后, 能同父兄归家,不再因战争分离。 然而此刻她却红了眼睛。 “陛下赏了亭侯什么?” 林纤俯身回道:“陛下欲封亭侯为王,但亭侯以功绩不足婉拒,据说亭侯没要任何封赏,只求了一道没有宣读的圣旨,无人知晓其旨。” 没有宣读的圣旨,那就不成诏令。 沈婉想着,抬步往阶下踏去,忽问:“那他在何处?” 林纤抬眼忙瞥了她一眼,斟酌道:“女郎是想问亭侯会不会相送?” “嗯。” “陛下留他在太极殿,恐怕一时半会儿出不来。” 林纤说完,刚想开口劝慰,她却已经走远,风雪中只留下一句话。 “好,我知道了。” 书阁至太极殿的路,沈婉不知经过多少回,唯有这次让她觉得万般艰难。 她站在百阶之下,静望恢宏的宫殿,深吸了口寒气,抬步往太极殿前走去,每行一阶,就有官员对她行礼。 沈婉头次来到这里,还是因刘期传唤,那时朝中百官皆言她祸水,无人敬她。唯有一人敬她风骨,不想她受辱,拂袍跪于殿前,才换来今日百官尊敬。 急雪纷纷下,沈婉收起油伞,在同样的地方俯身而跪。 “婉,叩谢亭侯之恩。” 长阶下,牧仲再次拄杖前来,望着她身影叹了口气。 他亲为沈婉撑伞,轻道:“雪大,你也要当心身子。不必等他,我已同你父兄说好,你今日先和我归家收拾行囊。” 沈婉闻声,忙起身接过油伞搀扶他,“明公①怎来了?” 牧仲笑而不语,拍了拍她手,两人并肩下阶,往止车门方向前行。 “有时我会觉得,你与吾儿甚像。” 沈婉一时没能明白其意,“婉不敢与亭侯相比。” “吾儿曾用修竹赞你风骨,但你在江陵城前,已为浮雪,你们怎能不像。” 牧仲说到此处,问她:“你猜那道圣旨,他所求何事?” 沈婉闻言,攥着伞柄的手逐渐泛白。 牧仲忽顿脚步,“是不知,不敢想?还是爱不能言?” 一席话,落入沈婉耳中,震得她肺腑生疼。 “好孩子,等他回来去见他。有时你也不能太像他,否则这平玄风雪,会伤你们两人的心。” 牧仲没再逼问,拄杖俯身道:“雪臣如此有我之责,但他……不能无你。” 沈婉忙回礼,哽咽道:“明公勿要这样言……我从未,从未想过离开他。” * 牧衡从宫中出来时,夹道两侧落梅叠乱,七香车旁再不见熟悉身影,唯有奴仆等候。 -- 第106页 他静默地站了许久,风雪袭乱人心弦,牧衡阖目感受着春寒,最后寥寥一笑,才拿着圣旨往前走去。 温时书见此,开口唤他:“雪臣……这道旨意,是全你们私情,还是用来慰藉你心?” 牧衡低眸停步,直至雪满黼裘,才道:“我曾在江陵,全过那抹私情,时至今日,已不敢妄求……” 他想过与她相守,用此生的功绩求了道不会宣读的圣旨,其上旨意仅为娶她。 但他咳疾未愈,天道不肯告知性命几何,不能为这份私情误她一生。 所以在挚友问他时,能坦然的承认。 “我此生不负天下,不负黎民,又怎能负她。所以圣旨不会宣读,如你所言慰藉自身。” “那你不会生悔?” 牧衡阖目良久,负在身后的手不断发颤。末了,在风雪中落下一滴泪。 “可我仍有庆幸……” 庆幸着,求有这道圣旨后,哪怕不能与她相守,也能独守自身自心,此生永不会负她。 时值亥时,牧家各处灯火渐息,唯有一室明亮。 牧衡坐在棋盘旁,望着窗外大雪,再不能落下一子。 他转身,持灯走至案旁,铺开宣纸提笔写下两人之事,起名为《春雪赋》。 初遇时的大雪,离别日的大雪,皆被他记于《春雪赋》中。 赋中最后一句,是愿做白雪臣。 世人皆知牧衡,字雪臣,唯有他知,她的小字是雪儿。 待到笔搁灯暗,他身后帷帐微动,沈婉早在此处伫立良久。 她缓步走近,望着尾句,霎时泪落不止,拿出绘有两人命盘的纸,悄然跪坐他身后。 “兴平三年十月十二,魏国初雪不见天象,亭侯红鸾星动,你我初遇之日。” “雪臣,让我留下做你的妻吧。” 未等牧衡开口,她再道:“我知你在顾忌什么,丞相着人告知过我……咳疾的事,天道曾在很久前,就给过我指引。得天下民心会使你咳疾痊愈,在得江左六郡的民心后,你就很少会咳血了,现在天下刚定不久,我总想着,等天下百姓皆如泽山百姓时,你的咳疾自然会不药而愈。我怕你会因此愧疚,从不敢言,谁知你却……” 说到此处,沈婉早已泣不成声。 “你曾数次救我危难间,无论咳疾能不能医,我都不会弃你……我知道你不愿负我,可我怎能离开你……” “你要应我,那道圣旨要宣读,让它成为我们永不能分离的诏令。” 沈婉说完,倏地抚上他脸,逼视着他眼睛。 “牧雪臣……你听懂了没……” 牧衡颤抖着替她拭泪,将她拥入怀中。 “是我之幸……” * 四月春夏之交,将要迁都江左前,文帝携百官至泰山封禅,为昭告上天刘期明君功绩,为祭平定乱世的英魂,为安抚曾备受折磨的百姓魂魄。 能登祭台之人,唯有文帝与竹林四友,还有沈婉。 而这日,也是牧衡与沈婉的大婚之日,不同《礼记》中的三书六礼,不拘玄学上的喜忌,只因这份情滋生于乱世,没有要祭的这些人,亦不会有他们今日之幸。 不用宣读圣旨,在他们登上祭台时,这份情已然昭告天下。 两人皆着玄色华服,不曾沿用十二国时崇尚的白服②,那是对天地的敬畏之心。 黄昏下,云蒸霞蔚,待封禅大典结束后,两人才接过宦官递来的香,缓步携手步至香炉前。 他们相视而笑,同拜天地,还有乱世消散的一切。 泰山封禅,颂辞刻下的是刘期功德,还有从臣女郎之功绩。 黄昏之礼,诠释了两人感念之心,成全着他们的私情。 而回首望去,就是他们为此尽心竭力,黎民所愿的山河。 * 封禅结束后,文帝与臣子们都留在了行宫内,唯有两人需连夜赶回平玄牧家,毕竟这样的成婚之礼,自古以来就从未有过。 礼官犹豫很久,告诫两人务必回到家中才算礼成,好在平玄并不算远,将近寅时也就赶到了。 沈婉早在他怀中熟睡,待车辇停下,牧衡将她缓步抱进室中,没唤任何仆从服侍。 他坐于矮床边,替沈婉脱履褪去罗袜,微凉的触感使床上的人倏地转醒。 两人对视时,沈婉不禁脸颊微热,忙起身将脚蜷缩衣下。 “丞相将我名刻在颂石上,还真是吓了我一跳……要是让旁人知道,恐怕要拿《礼记》砸我。” 牧衡看她窘迫,笑着转头,“无碍,泰山封禅,并不是谁都能登祭台的,他们不会知道。” “可是史官会记下……” “那就由后人评说。”牧衡话音稍顿,再道:“沈婉,我曾千百次觉得这世道会亏欠你,可当陛下说要封禅时,我就觉得颂石上,该有你的功绩,所以我替你求来,平定这乱世,黎民能安定,你功不可没。就算千年后,有人看到史官记载,颂石的刻印没有被磨灭,我想也不会有人去质疑你,那是你该得的。” 沈婉喉咙一哽,轻声道:“其实我从未在乎过这些,没有你在,不会有我的今日,也没有黎民的今日。” 牧衡侧首望她眉眼,“你于我而言,也是如此。” 他生来是为民而存在的,所以尽管咳疾加身,幼年苦痛也从未有过怨言,背负着使命一路前行。但他不得不承认,在遇到沈婉前,他根本不懂使命的意义,不懂黎民之苦,更不懂自己的心。是沈婉的出现,让他懂得了民为重真正的含义,才促使了所有的一切。 -- 第107页 倘若他是天道不忍百姓受苦留有的浮雪,那么沈婉就是让浮雪化为甘露庇护天下的人,是天道对乱世的善,更是对他的怜悯。 《春雪赋》中的愿做白雪臣,可以表明他们任何一人的心。 因为从始至终,他们的存在,就是互相成全的。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