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穴生风》 第1页 《空穴生风》作者:蜜桃牛奶冻【完结+番外】 文案 “你们认识啊?” 江修沉声应:“嗯。” 方云晚干脆地回答:“不认识。” 两个人的答案简直是南辕北辙。 江修眼中的光黯了黯,蜷起手抵在唇边低低咳嗽几声,将手臂从身边男人的手中抽出来,缓缓走到方云晚身边向他伸出手:“那就认识一下吧。” —————— 不知道这些年江修经历了什么 脸色惨淡,瘦得离谱,一副风吹就倒的样子 都病得只剩半口气了,还三番两次的舍命救他 方云晚猜不透 这个江修,跟当年分手时不顾他死活的那个,是同一个江修吗 他跑,他追。他插翅难飞 谁都是嘴硬心软口是心非的主儿 终于火候到了,差不多可以谈一谈旧情复燃破镜重圆的事儿了 等等,有个问题得确认一下 ——江修,方云晚死了的那个白月光到底跟你有没有关系? ========== 入坑提示: 1.病弱攻,前期甜虐,后期身心同虐,攻是打不死的小强,部分人设剧情为虐攻服务,不喜勿入 2.受有过白月光但现在已经无关风月了 3.前期追妻火葬场,后期有反虐,受终将追悔莫及,不喜勿入 4.谢绝只看文案就排雷,谢绝免费章节排雷 5.谢绝一切人参公鸡,欢迎正常讨论 内容标签: 虐恋情深 破镜重圆 搜索关键字:主角:方云晚;江修 ┃ 配角: ┃ 其它:破镜重圆;白月光;病弱 一句话简介:病弱攻吐血三升追回别扭受 立意:不要让谣言伤人伤己 第1章 墨菲定律 云晚,好久不见。 墨菲定律说,如果你担心某种情况发生,那么它就一定会发生。 比如,回到隅城的第三个月,方云晚果然再次遇到了江修。 十月底的隅城气温骤降,海与天连成灰蒙蒙的一片。 与泾城不同,隅城的天气一旦阴沉下来,南方发潮的冷风就拼了命往人的骨头缝里钻,任是裹上几层大衣也不顶用,叫人恨不得把自己团成一个球,塞在被暖水袋捂热的被子里,连头发丝儿都别露出来才好。 气温冷热交替总是头疼脑热的高发时节,特别是小孩子身娇肉贵,一个不小心就是容易受寒生病。 方云晚之前也没带过孩子,哪知道变天了要怎么给孩子加减衣服。冷风乍起,这才呼呼吹了两天,安安就在他手里不幸感冒了。 一开始,孩子只是恹恹地窝在沙发里咳嗽流鼻涕。方云晚又是给他灌热水,又是喂小儿感冒颗粒,折腾了一个白天也不见好转。到了晚上一看温度计,好家伙!孩子的体温猛地蹿到39度。 方云晚一刻不敢耽搁,给安安裹了两层厚衣服就抱起来往医院里跑。 大概所有的小孩子都害怕上医院。一路上乖乖缩在方云晚怀里的安安一下车,看到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就开始不安地扭动小小的身子,不良情绪慢慢累积,在看到护士手里明晃晃的针头时,终于决堤崩溃。 小家伙「哇」地一声嚎哭出来,小小短短的身子像条泥鳅,令人拿捏不住。 方云晚头疼地按着安安乱舞的四肢,无力哄着:“安安不怕啊,不疼的。” 一般来说,生物在大难临头总是有些求生本能,人类幼崽自然也不例外。 吓人的针管面前,安安爆发出来强烈求生欲。平时软乎乎的奶娃娃这时候四肢乱舞,扭得像个失控的充电玩具。方云晚哪里有带孩子打针的经验,摁住安安的手,就抱不住他的身子,顾此失彼,焦头烂额。 人仰马翻之际,方云晚眼尾余光隐约瞥见一个人从输液室外走了进来,紧接着便听见一个强忍着笑意的温和声音响起:“先生平时不常带孩子吧?” 方云晚抽空抬头,顺着声音看见一个穿着米色长款风衣的男人站在自己身边。他看上去大约三十岁左右,脸庞白净好看,戴着一副金丝框眼镜,将一双微微上扬的狭长桃花眼堪堪遮住,显出温文儒雅的气质。他显然是被方云晚的狼狈惹得微微发笑,但笑容里并没有恶意。 怀里的安安依然扯着嗓子嚎啕大哭,方云晚丧气地点头:“是。” 戴眼镜的男人又是一笑,蹲下身子来,视线与安安平齐,歪着头笑着看安安。 小家伙被这个陌生的漂亮叔叔吸引,凄厉的哭声顿了两秒,边抽抽搭搭地吸着鼻子,边学着他的样子,歪着头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盯着他看。 嗯,这个漂亮叔叔没穿白大褂,看起来不像是个坏人…… “小朋友,你叫什么呀?” 安安警惕地扭头看着护士手里的针头,整个人依然浑身紧绷,瑟缩着闪躲着,却时刻记得爸爸说过不回答别人的问题是不礼貌的,忍着害怕小声回答:“我叫安安。” “安安啊,听起来就是个很聪明的小朋友呢。聪明的安安帮叔叔一个忙好不好?” 在小家伙的注视下,他掏出手机,几下点开一张图举到安安眼前。 别说安安,方云晚都忍不住好奇心,往他手机屏幕上瞟了一眼。 那是一张画着各种小动物的图,五颜六色的,就是小孩子喜欢花花绿绿的风格。 -- 第2页 “有一只小猫咪躲起来了,安安帮叔叔找一找好不好?”他声音温醇,这句话里求助的语气也无比真诚,仿佛面前并不是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子。 他耐心地指着图上的一只狗,引导着:“安安,这是叔叔的小猫咪吗?” 安安摇头,细声细气:“不是,这是小狗狗。” 男人的声音似乎有种奇异的安抚能力,安安被他带领着,认真看起他手机屏幕上的图片,短短小小的食指一只一只指着小动物辨认过去。 等在一边的护士趁着小家伙的注意力被引开,终于能把针又快又准地扎进小家伙屁股上,缓缓将药剂推进去。 “小马,小乌龟,小熊猫……” 输液室里静悄悄的,只有安安奶声奶气地念着小动物名称的声音。 不料,小家伙眼力惊人,针剂推到一半,他的手指已经找到了图片上的一只通体漆黑的小猫咪身上,兴奋地抬头:“我帮你找到小猫咪了,叔叔。” 这就找到了? 方云晚和男人一起愣住。 而安安了却一桩心事,便想起助人为乐前迫在眉睫的危险,马上就想扭头去看护士手里的针管。 眼看着安安的注意力马上要彻底从图片上转移走了,方云晚觉得自己的头已经提前变成两个大了,输液室门口突然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不是这只,你再找找,叔叔走丢的猫是绿色的。” 声音的主人大概也在生病,短短的一句话里透出些气力不济的暗哑,话音刚落便听见他压抑地闷声咳嗽了几声。 可是,怎么会有绿色的猫?大家的注意力被门口的声音一齐吸引过去。 只见一个清瘦的男人倚着门框站着,他本来就瘦,穿着一身黑色的衣裳,更显得单薄伶仃。他的皮肤极白,脸色更显出一种病态的苍白色,一双眼睛却极黑,像是冰天雪地里孤零零地立着两根乌木,冷寂,萧索。 只一句话的功夫,大伙儿还盯着门口的黑衣男人发愣,护士已经迅速推完了药剂,拔出针管。 “诶,家长,帮忙按一下棉签。按两分钟啊,不出血了再松开。”护士替安安按了会棉签,也不见方云晚来接手,忍不住提醒道。 “哦,好的,谢谢您。”方云晚连忙将目光从门口那个黑衣男人身上收回来,接替护士按住棉签。 而安安却因为门口那个黑衣叔叔的话而低落起来。 不是这只黑猫啊! 刚刚因为帮了漂亮叔叔的忙而雀跃的心情被压了下去,安安的小脸上显露出一点沮丧来。 蹲在安安面前的戴眼镜男人轻轻掐了掐安安粉嫩嫩的脸颊,笑道:“那个叔叔跟你开玩笑的,走丢的猫咪就是黑色的,安安很棒,谢谢安安帮我们找到了小猫咪。而且,针已经打完了,一点都不疼,对不对?” 听到打针,安安瘪瘪嘴,下意识地要哭嚎。可是扭头看了一眼,护士姐姐已经收起针管,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打完针了,安安惊喜地连连点头:“不疼!” 男人笑笑站起身,径直走向门口那个黑衣男人,自然地把手伸进他的大衣口袋里,从里面摸出几颗糖果,重新走回安安面前:“奖励给聪明又勇敢的安安。明天打针也要这么勇敢,好不好?” 安安犹豫着不知该不该伸手,偷偷瞟了方云晚一眼。 方云晚边替他按着针眼儿,边帮他提高裤子,用眼神示意他可以拿糖果。安安抓过男人手心里的糖果,开心得眼睛都眯成弯月牙:“谢谢叔叔!” 哄完孩子打针,戴眼镜的男人轻轻松了口气,向方云晚点头示意后,起身快步走向门口,一把扶住门口那个黑衣男人,低斥道:“你在输液室等着,跟着到处乱跑什么?” “我没事。”门口的黑衣男人随口敷衍了一句,目光只定定地望向输液室里。 穿过急诊室里的嘈杂忙碌,穿过医院惨白的灯光,他的目光长驱直入地落在方云晚身上,像一团火,在他自己白得几乎透明的脸上灼灼烧着,将他一贯冷白淡漠的脸色映得熠熠生光。 那道目光太过炙热,方云晚无法回避—— 他确实,认得这个人,这个人叫做江修。 早在方云晚决定回到隅城的那天,他就在脑海里反复推演过,如果重新遇见了江修,他该怎么办?可是当这一刻真的到来,他才沮丧地发现,原来再多的排演,都不过是纸上谈兵。 临了,还是丢盔弃甲,束手无策。 仿佛有火星在灰烬里悄悄蛰伏着,趁着谁的一个不小心,便要成燎原烈火。 事隔经年,方云晚与江修之间的那场火,早被时光的浩浩长河剿灭,再盛大再耀眼的火光,都已经偃旗息鼓,连灰烬都吹散在隅城经年不变的烈烈海风中。 炙热的情感被海风和时光冷却后的重逢应该是什么模样? 方云晚不知道。 他想,也许江修也不知道。 输液室里的氛围一时有些怪异。 与江修一起来的那个戴眼镜男人挽着江修的手臂,看看他,又看看方云晚:“你们认识啊?” 江修沉声应:“嗯。” 方云晚干脆地回答:“不认识。” 两个人的答案简直是南辕北辙。 江修眼中的光黯了黯,蜷起手抵在唇边低低咳嗽几声,将手臂从身边男人的手中抽出来,缓缓走到方云晚身边向他伸出手:“那就认识一下吧。” -- 第3页 “你好,我叫江修。” 他的手和多年前一样修长好看,在医院惨白的灯光下显得皮肤犹为苍白。方云晚于是注意到,他手背上浮着刺眼的青紫。 也是,如果不是生病,谁会大半夜不睡觉跑到医院里来? 那,大半夜不睡觉陪江修来看病的那个男人,是谁? 江修的手兀自停在空中,孤零零的。 避无可避,方云晚只好寥寥草草地握了一下他的指尖。大约是怀里发烧的安安抱着太暖和,这一握差点让方云晚打个寒颤——江修的手冷得像是一点儿活气也没有。 不过,江修这个人,冷血冷心,这样的温度倒也和他相配。 看着江修气定神闲地站在一旁一幅没打算走的样子,方云晚赶紧丢掉棉签,拉起安安的裤子,用大衣把安安裹严实了,抱起安安,几乎是落荒而逃。 擦肩而过时,他听见江修低声同他说:“云晚,好久不见。” 作者有话说: 下一个脑洞预收已经开,感兴趣的宝贝儿点进作者专栏可以先预收起来了; 依旧是现代耽美病弱攻; 《病酒待秋风》 东海以东三千里,有岛名曰东门; 传说,那是妖界与人界的相交之处; 三千年前,东门岛上的结界破了个洞; 妖便从那里来到了人间,与人结下了尘缘; 杀妖无数的东门岛岛主秋时一觉醒来什么也不记得了; 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是那个苍白孱弱得如同一缕烟的男人告诉他的况天帮那么多小妖了结心愿,却不能开解自己的贪嗔痴怨; 在油尽灯枯前,他总算是等到了秋时,没白费三千年前一场豪赌; 光阴浩浩,画鬓成霜; 生死茫茫,相逢不识; 幸而不负相知 第2章 久别重逢 久别重逢,方云晚还是很喜欢这幢建筑。 颂文集团是隅城数一数二的综合性集团公司,颂文总部大厦是隅城CBD林立的高楼里最具标志性的建筑之一。高大的建筑物耸立在隅城曲折优美的海岸线上,犹如一片船帆迎风昂扬,时刻准备着启航。 当年,颂文集团邀请到WXM建筑设计事务所的华人设计师周少游进行总部大厦整体设计。 那是方云晚特别喜欢的一位设计师,可惜他为了爱人定居美国后便回归生活,许久没有新的作品面世了。 五年前,方云晚原本是有机会见到周少游的,可因为一些事,终究没能如愿。 还在念大学的时候,方云晚便常常跑到这里来,坐在颂文大厦对面的咖啡馆里,一遍一遍摹画着这幢建筑的轮廓,想象着自己亲手设计的建筑耸立于天地间的那一天。 阳光下,阴雨中,黄昏时,深夜间,他见过它所有模样。 久别重逢,方云晚还是很喜欢这幢建筑。 在方云晚所喜欢的这幢建筑的四十六层。 徐章把需要江修签字的文件摊到办公桌上:“江总,这是上周面试通过,拟发放offer的名单,需要您签批。” 江修随手翻了翻文件夹里夹着的几份简历,翻到最后的几份,只觉得简历上的名字有些眼生,随口问:“最后面的这几个人,我都面过了吗?怎么没有印象?” 十分钟后,徐章重新走进江修的办公室,汇报道:“江总,我跟人力部的同事确认,之前他们误把几份今天来面试的候选人简历夹进来了,这是调整后的材料,请你过目。” 江修点头,接过文件夹重新翻看,确认无误后,边在入职名单审批单上签字,边问:“方云晚的简历也在里面,所以他今天也会来参加面试?” 几层楼之隔,方云晚刚刚结束完第一轮面试,被安排在小会议室里,和同样已经完成面试的三位候选人一起等待面试结果。 自从多了安安这只吞金兽,生活花销与日俱增,从泾城回隅城游手好闲了几个月,方云晚的积蓄迅速告急,他不得不认认真真地把找工作的事提上日程。 原本,打死他,他也是不可能同意参加颂文集团的面试的。 可颂文集团HR打电话来的时机很凑巧,正赶在上周四他收到完安安幼儿园的收费通知单,盯着银行余额发呆的时候。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不过如此。 被划做候选者等待区的小会议室里已经坐了三个人。 方云晚刚刚坐定,右手边的那名候选者便热络地凑上来打探军情:“嘿同学,你也是刚毕业吗?面完感觉怎么样?” 刚毕业?方云晚挑眉,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规矩板正的西装。他长相一直就显小,在泾城就职的也是个气氛自由的小公司,平日里T恤牛仔怎么舒服怎么穿。 如今套上西装,看着确实是有些刚刚毕业的小年轻装大人的样子。 他含糊回答:“嗯,刚毕业几年。” 十年以内,总是还在个位数的范围内,应该不算骗人吧。 “我宁州大学的,学的广告设计。你呢?哪个学校的呀?” “隅城大学。” 方云晚扫了一眼自己简历上的学历信息,他问的又不是他从哪个学校毕业的,肄业也是正儿八经在隅城大学学习过的,应该也不算骗人吧。 “哇,隅城大学的,好厉害。”这位活泼热情的同学小声惊呼,把另外两名候选人的目光也吸引了过来。他索性也不压着了,耸肩道:“你们几个,不是隅大毕业的,就是海归,这不是摆明了我就是个凑数的炮灰嘛!” -- 第4页 方云晚笑笑,安慰他:“别这么说,既然过了简历筛选,大家就都在一个起跑线上。” “不存在的!”他小声哀嚎,指了指坐在方云晚正对面的一个穿着深蓝色西装,上衣口袋里精致地折了一块丝质方巾的男人,低声说,“喏,那位赵先生,甚至是蓝标建筑设计大奖获奖作品的参与设计师了。” 蓝标建筑设计大赛是国内最知名的建筑设计比赛,每两年举办一次。大赛会邀请国内外知名设计师,对包括建筑设计、结构设计、园林景观石设计、室内设计在内的多个奖项进行评审。值得一提的是,每届蓝标建筑设计大赛都会宣布五名「特别推荐设计师」,不少后来闻名于世的设计师便是从这个奖项开始崭露头角的。 不过,方云晚听HR说,这一回颂文集团品牌部开放的岗位,更倾向于有广告设计背景的候选人。虽然大学念的是建筑,但从挂在网上的简历来看,方云晚在泾城那几年主要从事广告设计方向的工作,工作经历与颂文集团这次需求匹配度较高,因此颂文集团向他伸出了橄榄枝。 单从专业背景来看,这位妄自菲薄的同学其实匹配度很高。 方云晚随口接了句:“听说这次他们的岗位倾向广告设计,我觉得,这跟搞建筑设计的差异还是挺大的,你的专业很对口,机会还是很大的。” 话音刚落,便见对面那位一直低着头默不作的赵先生抬头看过来,眼珠子在眼白里上下翻飞着打量了方云晚一番,淡淡开口:“这位同学可能对蓝标大奖不是非常了解,这个赛事对建筑物的评比考量因素众多,其中美学设计所占的比重也很大,我个人认为,设计的各个门类虽各有特点,却也不能说毫不相关。” 他的高傲语气令人听着不大舒服,方云晚不想多生事端,只笑着点头附和:“您说的确实也有道理。” 这位赵先生看上去也不过三十来岁,但确实算是一屋子人里年纪最大的了,又因为得过奖,大约更容易犯一些好为人师的毛病,顺着方云晚的话说下去:“走出学校后,你们就会发现,很多东西都需要在工作中重新学习,工作经验有时候比大学里学什么专业还要重要得多。你们刚刚毕业,还不懂,等工作几年就知道了。” 方云晚点头,这话确实在理,学建筑设计的自己能坐在这里参加面试,就是最好的例子。 不过鉴于这位赵先生趾高气扬的模样实在让人喜欢不起来,方云晚没打算继续搭话。 幸好这时,HR领着最后一个完成面试的候选人进来,恰好打破会议室里尴尬的静默。 听见响动,方云晚扭头看去,愣住。 被HR领着走进会议室的人与方云晚四目相对,也愣住。 “方云晚?” “孟忱?” 方云晚暗暗叹气,回到隅城,故人旧事纷至沓来,意料之中,却防不胜防。 当年,方云晚和孟忱是隅城大学建筑系成绩最优异的那一拨学生。有才华的年轻人总是自诩才高互不相让,因而在学校的那段时候,两个人暗暗较劲,关系并不算融洽,以这种方式重逢,除了客气寒暄,一时不知道聊些什么才好。 会议室里只有方云晚身边还剩了一张椅子,孟忱在方云晚身边坐下后。 方云晚另一边那个热情的同学情绪持续高涨着,拿胳膊捅了捅方云晚,问:“你们认识?这是你同学?也是隅大的?要命!我真不知道我的简历到底是怎么通过筛选的?” “是,我大学本科同班同学。不过,如果我没有记错,他本科毕业后应该顺利保送读了本校的研究生。”因为不是非常确定孟忱最后选择保研本校,还是选择出国深造,随口猜测一句后,方云晚还是转头向孟忱本人确定,“孟忱,你后来是留在隅大读研了吧?” 大概是面试太耗精力,孟忱正眼神发直地神游,骤然听到自己的名字,他怔怔抬头看着方云晚:“什么?你刚刚说什么?” “我问,你后来是留在隅大读研了吧?” 孟忱点头:“嗯,是,后来留在隅大读研了。”他看着方云晚,踟蹰犹豫片刻,迟疑地开口:“云晚,你呢?这些年在干什么?过得好不好?” “挺好的。我后来去了泾城,在一个广告公司做设计,半年前才回来。” “广告公司?”孟忱脸色微变,面色一时凝重下来,“你是蓝标建筑设计大赛最年轻的特别推荐设计师,我以为,无论如何你还是会继续在建筑设计这条路上走下去的。” 孟忱的话犹如一颗闷雷在会议室里炸开,不仅对面的赵先生抬头看过来,连坐在赵先生身边一直没说话的那位候选人也看向了方云晚。 身边那个热情的小同学率先说出了别人的心里话,他瞪大了眼睛盯着方云晚,口齿都不清楚了:“你,你也得过蓝标大奖!”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投来,方云晚只觉得如芒在背。 “没有的。”他深吸一口气,尽力维持着平静,更正道,“我没有得到这个奖,只是当时我的老师让我准备了材料参加评选审核,但最终我并没有得到这个奖。” “云晚……” 孟忱微微蹙眉,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可喊出方云晚的名字后,他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后面的话便没再说下去。 此时,会议室的门被再次推开,HR再次解救方云晚于尴尬境地。她掏出五个信封,对照着名字分别放在五位候选人的面前:“谢谢各位今天的时间,信封里是第一轮面试的结果,通过第一轮面试的话,还有一份第二轮面试的试题。” -- 第5页 “第二轮面试还有试题?” “是的,我们集团江总对这次招聘的岗位很关注,请各位根据题目提供一份设计图初稿,江总将根据各位的设计初稿,亲自从通过第一轮面试的三位候选人中选定最终人选。” 集团的江总。 谁?江修吗? 作者有话说: 再给修修一点时间,明天应该就能跟小方正面交锋了—— 第3章 入职 他们都一样,这些年都过得糟糕极了。 整整一天的经营分析会结束时,落地窗外已是夜色浓重。沿海干道顺着蜿蜒曲折的海岸线伸展,路灯串在道路上,灯火惶惶,于是夜色下静谧的海沾染上沿岸嘈杂堂皇的人间烟火气。 江修回到办公室,只来得及抿上一口温水,敲门声便响了起来。 “江总,人力部在问品牌专员最终人选,您看什么时间可以确定?”徐章推门进来。 上周人力部送来的三份设计图还在江修桌上放着,即使不看设计图的作者信息,他也能一眼从中找到方云晚的作品。光阴荏苒,五年前方云晚画的建筑图纸他认得,五年后方云晚做的广告设计图样,他依然认得。 方云晚天赋出众,他的能力毋庸置疑,江修只是还在犹豫,是留他在自己眼皮底下的品牌部做设计,还是放他去集团旗下昭阳地产做他当年心心念念的建筑设计? “江总?” 在徐章提醒下,江修回过神来,抽出三张画稿,拿笔在纸页的右下角分别做了批注后交给徐章:“嗯,我选好了。” 实话说,收到颂文集团的录用通知,在方云晚意料之中。 与江修相恋数年,他对江修的偏好烂熟于心,交出去的那副画稿几乎就是按照江修的品味量身定做的,江修会选择他,于他而言毫不意外。 令人意外的是,入职那天来报到的,除了方云晚,还有孟忱和那个热情的小同学陆晨曦。 负责办理入职手续的HR将入职需要填写的材料分别递给三个人,其中方云晚和陆晨曦的材料封面是蓝色的,而孟忱的材料封面是黄色的。 HR解释道:“刚好集团旗下昭阳地产最近也在招募建筑设计方面的人才,江总把孟忱的简历和作品推荐给昭阳地产的小宋总,后来我们也征求了孟忱的个人意愿,他将加入昭阳地产,从事建筑设计方面的工作。” “另外,”她看向方云晚,“我们也了解到云晚之前在建筑设计方面有过很不错的成绩,虽然现在是入职集团品牌部,如果工作中想要接触一些昭阳地产的建筑设计方面的工作,也是可以提出来的。” 这样周到的安排,想必是江修的意思。 所以,他究竟是要做什么?赎罪吗?把一只本可以翱翔天际的雄鹰生生折断翅膀,然后摆在舒适平坦的高台上,他觉得这只鹰就该对他感恩戴德了吗? 简直可笑! 方云晚平静地摊开眼前的材料:“谢谢,不过既然加入品牌部,我认为还是应该一切以我的本职工作为先。” 入职流程顺利完成,方云晚和陆晨曦抱着新领的办公用品坐到自己的工位上。报到的第一天不会有实质性的工作,两个人被老同事带着往各个部门串门认了个脸,楼上楼下跑了一圈便到了午饭的点。 吃过午饭,结束午休,方云晚刚刚泡了杯咖啡回来,自己的座机便响了。 不知是不是江修特意交代过,早上HR提过一嘴的那个昭阳地产的小宋总竟然亲自打了个电话过来,让方云晚去办公室找他。 昭阳地产的办公楼层在十五层到二十五层之间,方云晚初来乍到,在高层电梯与低层电梯之间艰难辗转变更,到达宋铮办公室所在楼层时,听说他已经等了将近二十分钟。 宋铮被喊一声小宋总,是为了同他的伯父、颂文集团老董事长宋启君区分开来,实际上,他的年纪比江修还要大上好几岁。不过像宋铮这样含着金汤匙长大的公子哥儿,无忧无虑,外加保养得宜,说是将近四十的年纪,看起来也不过是三十出头的模样,晏晏笑谈,风度款款。 已经等了二十分钟,宋铮看起来没有一点不耐烦,在方云晚敲门走进办公室时,他甚至客气地从沙发上站起来迎他。 “小方,喝茶可以吗?” 水壶里的水刚刚好煮开,水蒸气顶着盖子躁动不安地起落。 方云晚乖巧回答:“我都可以的。” 于是宋铮熟练的拎起水壶,洗茶烫杯,一番操作后,用木质的小镊子将一只玲珑小巧的白瓷茶杯放在方云晚面前:“昨天刚到的马头岩肉桂,尝尝看。” 方云晚不懂茶,啜了一口,硬着头皮称赞:“好香。” 宋铮边泡茶边与方云晚闲扯,随口问:“听我们新来的小孟说,小方是他的同学,也是隅大建筑系的高材生啊,怎么后来不搞建筑了,去做广告设计了?” 这里不是面试现场,宋铮也不是方云晚的直属上级,办公室茶香氤氲氛围太过家常,方云晚不自觉地收起平日里谈起这个话题是长篇大论的伪装,简短而真诚地回答:“因为一些个人的事情,不是很想继续在建筑行业发展。” 闻言,宋铮抬头看了他一眼,似乎觉察到方云晚不乐意在这个问题上继续深入下去,也通情达理地没有追问,只是叹了口气,惋惜道:“听小孟说,你是白铭最得意的学生之一,不做建筑,可惜了。” -- 第6页 “您认识白老师?” 宋铮慢悠悠地给方云晚面前的茶杯续上茶水,点头:“对,昭阳地产和白铭的建筑设计事务所一直保持着非常好的合作关系,我个人也十分欣赏白铭先生的才华。”说到这里,他又顿了顿,将公道杯放回托盘上的动作似乎也随着话题变得分外沉重:“哎,他待人很和气,办事也稳妥靠谱,谁能料到年纪轻轻竟会这样想不开,真是天妒英才啊。” 白铭既是方云晚专业课的老师,也是他社团活动的指导老师。后来人人都说方云晚是匹难遇的千里马,而方云晚自己心里清清楚楚,白铭是他的伯乐,难得的不是他,而是他遇见了白铭。 可当年方云晚离开隅城,一心要切断与这里的所有联系,其中也包括白铭。 五年后归来,方云晚只得到一纸关于白铭跳海自杀的说明文书。当年推他到追光聚焦之下的人,下落不明,生死莫测,他连凭吊追忆,都没个寄托。 端起茶杯,方云晚觉得热气蒸得自己眼睛有点发烫。他没敢多说什么,囫囵吞下茶水,将眼睛和鼻子里翻出来的酸涩压下去。 而宋铮却没打算终止这个话题,他依旧沉浸在对白铭的惋惜中:“听说他离开隅大后精神状态便不是很好,他的爱人离世后,更是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可惜这些消息,我也都是在他出事后才知道,否则,兴许能帮他一把。” 方云晚回到隅城时,白铭已经不在了,他生前创办的那个事务所也是群龙无首,作鸟兽散。方云晚匆匆忙忙地完成了善后工作,身心俱疲下只来得及跟最后的两名工作人员寥寥草草地吃了个散伙饭。 从来没有人跟他说起过这些。 原来,白铭这些年过得一点儿也不好。 跟他一样,这些年,他们都过得糟糕极了。 方云晚忍了又忍,眼眶还是微微泛红,低声道:“宋总有心了,我替老师谢谢您。” “谢什么,我到底没能帮上他。”宋铮苦笑,啜了一口茶水,“我找你来,一则是想看看白铭最得意的学生是什么样子;二则,确实也是爱才。虽然这回我没能从你们江总手里把你抢过来,但是他答应我了,只要你个人愿意,我可以邀请你参与昭阳地产新项目的设计。” “多谢宋总厚爱,只是我已经多年没做过建筑设计,恐怕要辜负您。” 方云晚拒绝得毫不犹疑,而宋铮却不以为忤,边沏茶边笑道:“没事,往后你看到感兴趣的项目,随时来找我。”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一泡茶,汤色渐渐浅了。宋铮亲自起身送方云晚到电梯口。 电梯门闭合,轿厢下行,方云晚的心跟着电梯沉沉坠了下去。 他一直避免深想,如果没有发生当年那件事,这些年的他和白铭会是什么样子? 也许,他会是蓝标建筑设计大赛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特别推荐设计师」,他会见到他崇拜多年的华人设计师周少游,幸运的话,他可以加入周少游的工作室,得到他亲自指导,从此在他所钟爱的建筑设计这条路上高歌猛进。 而白铭,也许不会有这么精彩的人生,可他,一定还活着。 他大概还是隅城大学里温文儒雅的老师,有一个温柔贤惠的妻子,有一个伶俐活泼的儿子。 当有朝一日衣锦归来,他欣慰地朝他点点头,已经是给方云晚最好的礼物。 这一切,方云晚一直告诉自己不要去想,想一轮,便要多恨江修一分,多恨江修一分,便要多嘲弄年少的自己一回。 因为与宋铮的一番闲谈,方云晚整个下午都显得心不在焉。随手翻着同事递来的介绍公司的图册,浑浑噩噩便到了下班时间。 今天没什么紧急的事情,同事们互相打了招呼便收拾东西下班了,不忘提醒方云晚和陆晨曦两个新人,趁着手上没有活,能早下班就赶紧下班。 陆晨曦翻了一下午图册,要把纸页盯出花来了,好不容易熬到下班,早已经归心似箭。可他瞟了一眼同为新人的方云晚,发现人家还低着头认认真真地盯着图册看,自己便不好意思准点下班,学着方云晚的样子,又盯着图册看了五分钟,终于发现不对劲—— 咦,方云晚怎么不翻页? 此时办公室的人都已经走光了,陆晨曦便活泼起来,蹦蹦跳跳走到方云晚身边推了他一把:“云晚哥,下班了,不走吗?” 方云晚一看时间,果然已经下班十分钟了,他关掉电脑:“走吧。” 走出办公室,方云晚一眼就看到等在电梯间守株待兔的江修。 陆晨曦没见过江修,但是看了一下午的图册,不可能对年轻英俊的集团总经理毫无印象,规规矩矩地打招呼:“江总好。” 而身边的方云晚居然像根长了眼睛的木头般,直挺挺地立着,呆呆看着江修。 陆晨曦不懂,之前分明开朗识礼,落落大方的方云晚怎么在大领导面前就成了锯了嘴的葫芦一声不吭。这怎么给领导留下好印象啊?这么想着,陆晨曦都替他着急,拿手肘捅了捅方云晚,简直恨不得替他跟江修弯腰问好。 方云晚无奈:“江总。” 这么不情不愿吗?江修挑眉,对陆晨曦道:“你先走,我找方云晚有点事。” 作者有话说: 终于见上面了—— 假期要结束了-下一更周三晚上见啦-么么么 -- 第7页 第4章 哮喘 他不需要梦想,也不需要爱。 方云晚执意要跟陆晨曦一起走,江修二话不说,抬腿跟着他们走进电梯。 正是下班高峰,来往同事众多,怀着轻松快活的心情挤进电梯里,一抬头竟然看见他们脸色阴沉的江总,一个个都恨不得电梯警报超载,好让自己可以名正言顺地退出这一趟死亡电梯。 电梯角落里,罪魁祸首方云晚先生百无聊赖地翻着手机,不知道点到了什么,手机里突然传出一阵小朋友的嬉闹声。 电梯里气压低得让人喘不过气,兀的爆发出一阵孩童的笑声,简直跟鬼片一样恐怖。 陆晨曦忍不住又拿手肘捅了捅方云晚,小声催他关掉声音:“云晚哥,一会再看。” 满满一电梯的人好不容易熬到大堂。电梯门敞开,江修率先踏出电梯,却并不急着走,站到一旁耐心地等方云晚出来。一整个电梯轿厢里的人像是刚刚刑满释放的囚犯,故作沉稳,可凌乱的步伐里还是透露出了些微迫不及待。 最后走出电梯的自然是方云晚和陆晨曦。 到了这时候,陆晨曦再傻也能看出来,江修今天就是跟方云晚卯上了。他不知道才刚刚入职一天,方云晚怎么就有这么大能耐,招惹上了江修。 可他敏锐地觉察到,江修目光凉凉地落到他身上时,仿佛在说,不是让你先走吗?怎么还不滚? 虽然方云晚人挺好的,可是正经算来,陆晨曦跟方云晚也就刚刚认识一天,关系还没好到为他不畏强权两肋插刀的地步。陆晨曦战战兢兢地看了江修一眼,拿两根手指头小心翼翼地戳了戳方云晚的肩膀,连声音都带着哆嗦:“云晚哥,那我就先走了,明天见。” 看着陆晨曦迈着小碎步快速离开,方云晚忍不住同情起他来,一个初入社会的年轻人,入职第一天就成了城门失火殃及的那条鱼,也不知道会不会给他的职业生涯留下什么阴影。 “恭喜你,成功吓跑了我的同伴。”方云晚翻了个白眼,对江修道,“现在是下班时间,我应该有权利走出这栋办公楼吧?” “当然。” 得到肯定的答复,方云晚迈开长腿往外走去。江修倒是没拦他,只不远不近地跟在他身后,一路跟到公交车站,在方云晚身边一米开外的地方站定。 上一班公交车刚刚塞满了人驶离,公交车站只剩下零落的几个人。 沿海干道沿线被猛烈的海风扫荡着,在摇摆的枯枝残影间,方云晚眼角余光看见江修,他的身子太过单薄,令方云晚生出随时可能被海风带倒的担忧。 他朝着江修走近几步,抬眼便看见他一张脸被吹得发白,没好气道:“我是来搭公交的,江总您是来这里体验生活吗?” 冷风扑面,江修偏过头咳嗽两声。大约是风力太猛,风声太响,江修的咳嗽声从风里传来显得暗哑孱弱得厉害。 冷风稍止,轻咳略顿。江修轻笑:“这么霸道,不许我搭公交车?” 方云晚翻个白眼:“别说你想搭公交车,你就是想买辆公交车,我也管不着。” 海风将江修额前的碎发吹得凌乱,他乌木般黑亮的眼睛隐在发丝之间。夜幕降下来了,路灯半明半暗间光线最是柔和,江修盯着方云晚,目光沉静缱绻,声音低缓温醇:“只要你想管,就能管得着。” 江修的声音太低,而风声太大。方云晚假装没听见,借着手机软件响起公交车进站的提示音,赶紧向前迈了一步,探头看见公交车即将滑进站台停车区,稍稍松了口气,赶紧掏出公交卡,挤进刷卡上车的队伍里。 这班公交车沿线都是写字楼,方云晚上车时,公交车上已经挤满了人。他踏在上台阶时没有站稳,前面的人退了一小步,他就被挤得一个踉跄,摇摇晃晃,险些往后摔下去,下意识地伸手胡乱去抓车上的扶手。 好险!幸亏他身手敏捷拉住了栏杆。 可在拉住栏杆的同时,方云晚觉得腰上遽然一紧,有人圈住他的腰,用肩膀抵住他的后背,将他稳稳护在怀中。 那怀抱于方云晚而言,太过熟悉。 江修温热的鼻息喷到他耳坠上,激起隐约的酥麻。低沉的声音在方云晚耳边响起:“连路都走不稳,让人怎么放心得了?” 江修怎么也挤到公交车上来了? 顿时,方云晚一个头两个大。 公交车来去匆匆从来不等人。不等人上车,也同样不等人下车。江修是这个站台上车的最后一个人,待他站稳后,车门轰然关闭,公交车慢悠悠地启动。 把人赶下车去,是不可能的了。 方云晚只好背过身子,不想理睬江修。车子走走停停,每有人下车,他就见缝插针地往车厢深处走。 方云晚没想到的是,江修这人看着没什么搭乘公共交通工具的经验,却在挤公交这件事儿上表现出了令人意想不到的天赋,他躲着他往里钻一步,江修就亦步亦趋地跟着也往里挤一步。 无论方云晚怎么努力,江修始终一步也没落下。 驶过四五站路,车上稍微空了些,终于不像插冰棍似的密密扎扎的。 方云晚面对着车窗站着,本想着眼不见为净,却从车窗上清清楚楚地看见江修瘦长的身影。他显然很少乘坐公交车,拥堵的车流裹挟着公交车走走停停。 -- 第8页 纵使拉着扶手,江修也被不断的启动与刹车带得站立不稳,十分狼狈。 方云晚本有些幸灾乐祸的意思,却不料乐极生悲。 车子突然一阵急刹,一车人都随着急刹车东倒西歪。不知是不是故意,江修猝然撞向方云晚,仿佛脱力站不住般,一手扶着他的肩膀,身子紧贴着他的后背,久久没有站起来。 温热的鼻息喷在裸露在空气中的脖颈上,方云晚忍不住打了一个激灵,曾经刻入骨髓般熟悉的气息近在咫尺。身体比心更忠于记忆,江修不过是不经意地伏在他的肩头,方云晚便像是一只被捏住了脖子上软肉的猫咪,一动不动,束手就擒。 车子刹住,司机暴躁地咒骂几句,又重新启动。 走出了好一段路,江修才扶住车上的栏杆扶手,挣扎着站直了身子。他侧头轻轻咳嗽,好一会儿才哑着嗓子道了声:“抱歉。” 方云晚没有应他,也没有看他,却在公交车停在下一个站台时当机立断下了车。 不用回头看,方云晚也知道江修跟在他身后下了公交。他快步往前走着,脚步越来越快,十来米之后,大步快走便成了逃也似的奔跑。 隅城曾经是方云晚最熟悉的城市,可他此时穿梭于人流与灯火,只觉得陌生。 这里本该是他年少轻狂的起点,却成了他避之不及的噩梦。 都是因为江修。 “云晚。” 江修在他身后紧追不舍。方云晚觉得他仿佛是一只叫做回忆的凶兽,要将他吞入腹中,拿那些早已经干枯败落的旧日美好,折磨他。 得到了,又失去,是会比从来都没有得到过还要痛苦的。 时间过去太久了,分明,他已经快要忘记自己曾经拥有过什么,分明,他已经可以平和坦然地接受自己如今的生活,他不需要梦想,也不需要爱。 可江修站在他面前,就是一次又一次地提醒着方云晚,现在的他,多么潦倒不堪。 “云晚……” 江修的声音渐渐低弱远去,方云晚赢得了喘息的机会。可一口气还没彻底松下去,他却忽然听见身后响起几声惊呼:“有人晕倒了!” 没有人告诉方云晚,究竟是谁晕倒了。 可仿佛有感应,他的心脏猛然一沉,像是一块石头沉入水底,惊慌犹如铺天盖地的水花落了他满脸满身。 方云晚终于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去。 江修与他其实只有不到十米的距离,他追了他大半条街,可最后这十米,他好像真的已经走不动了。 江修并没有晕倒,他只是狼狈不堪地摔在了地上。 方云晚看见江修跪倒在地上,一手撑着地面,一手扯着领口,胸口剧烈起伏着。似乎是看见方云晚停下了脚步,江修挣扎着想向方云晚走去,可手臂稍稍用力支起身子,来不及迈出一步,便脱力地倒伏到地上去。 江修费力喘息着,仿佛吸不进去一点氧气,胸腔像是出了故障的机器,发出可怖的嗡鸣。渐渐地,江修连挣扎的力气也没有了,侧倒在地上身子开始无意识地微微抽搐。 路人停下脚步,围在江修身边,将方云晚的视线挡住,他就只能听见路人七嘴八舌的讨论…… “这是怎么了?” “快叫救护车吧!” 似乎有好心的路人蹲在江修身边,着急地问:“是哮喘发作吗?药呢?你的药呢?” 药。江修的药。 仿佛被叫醒,方云晚快步往回走,推开围着江修的路人,跪坐在江修身边,他摸了摸他的大衣口袋,里头只有一个撕了标签的白色塑料小药瓶,并不见江修以前常用的扩张喷雾。 方云晚低咒一声,熟练精准地把手伸进他大衣内侧的暗兜,摸出一小罐喷雾。 这是他当年提的要求,江修的每件外套内侧都有这样一个带拉链的暗兜,里面放着小罐喷雾。大衣口袋、裤兜这样的地方存放的药品易于取得,也易于丢失,当年方云晚将江修放在心尖上记挂着,没有双重保险,他不能安心。 幸好,江修还在遵循着他当年的要求。 “江修,呼气。” 江修脸色发青,嘴唇泛紫,眼神微微涣散。听见方云晚的声音,他下意识地按着他的要求,深深呼出一大口气。 方云晚迅速拆开喷雾,将喷嘴放入江修嘴里:“吸气,慢慢吸气。”边说着,边随着江修吸气的节奏,将药剂喷入他口中。 最惊心动魄的时刻终于过去。吸入药剂后,江修的喘息渐渐平复,胸腔里发出来的啸鸣声平静下去。 眼见病人平安无事,热心路人渐渐散去。 方云晚半扶半抱地把江修搀到路边的花坛上坐着。一番发作后,江修浑身虚软无力,根本坐不住,方云晚稍稍松手,他便软软地要侧倒下去。 无奈之下,方云晚扶江修靠在自己身上,没好气道:“你跑什么跑?不知道自己有病啊?” 江修半阖着眼靠在方云晚肩头休息,声音还发虚,却已经有力气轻笑出声:“那你跑什么跑?不知道我有病啊?” 话刚说完,江修又是一阵轻咳,片刻后,咳意稍止,他说话的声音显得越发低弱暗哑:“云晚,说真的,别跑了,我怕我追不上你了。” 作者有话说: 有人在吗?呜呜呜,冒个泡聊聊天吧; -- 第9页 下一更周五晚上呀,不见不散;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章 白子昂 又或者我应该这么问,你究竟怕我知道什么? 以前在一起的时候,方云晚就知道江修患有哮喘,过度劳累时便容易发作。 那年,在外出差的江修为了给方云晚过生日,连着熬了两个通宵,赶最后一班回隅城的航班,终于踩着点见到了方云晚,可还来不及陪他点上蜡烛唱完生日歌,就当着他的面犯了哮喘。a; 那时的方云晚比他自己以为的还要牵挂心疼江修,帮江修拿药瓶的手抖得比江修还要厉害,还是江修扶着他的手将药剂喷入口中。 吸过药剂后,江修很快便缓了过来,可方云晚心里还是慌,蛋糕也不要了,礼物也不要了,只坐在床头将江修搂在怀里不肯松开,红着眼睛地迎来了自己的二十二岁。 而江修总是很心疼方云晚,到底是舍不得他为了自己担心流泪,那一回后,江修便认真地保重起自己的身体,有意识地避免熬夜,根据营养师的建议安排膳食,在健身教练的指导下定期适度运动。 那时的江修,虽然体质稍微弱了一点,但平日里看上去大致还是很健康。 可如今,靠着方云晚歇了半个小时了,江修站起身时依然是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方云晚一摸江修的手,只觉得冷风几乎要把他吹成一座冰雕,无奈之下,扶着他挪进路边的一家咖啡店。 刚刚用过药,方云晚什么也不敢给他点,跟服务员要了一杯温水来,举着杯子递到江修嘴边,劝道:“喝点热水,小口一点,慢慢喝。” 江修就像是任方云晚摆布的娃娃,听话凑过去,血色淡薄的唇轻轻抵住玻璃杯杯壁,浅浅地抿了一口水,便推开表示不要了。 把玻璃杯放在江修手边,方云晚皱眉:“以前,你的病好像没有这样严重。” 是啊,以前确实是没有这样严重。那时他不过稍稍咳嗽几声,方云晚便要如临大敌,让人买一筐雪梨来给他炖汤喝,而如今,他病了累了都无人管顾,自然是比不过以前的。 这样怨妇一般的自怜,江修自然说不出口,轻咳两声,只笑着回他:“嗯,年纪大了,毛病就会多起来。” 才三十出头的人,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年纪大个屁!方云晚翻个白眼本不想理睬他,可想起他刚刚哮喘发作跌坐在路边的模样,心里一软,想劝他一句注意身体,话到嘴边却被自己的手机震动打断。 这个点的咖啡厅没几个客人,玻璃墙把晚高峰的拥挤喧嚣阻挡在外,店里放着低缓的轻音乐,手机震动声显得突兀。 方云晚接通手机。那头是个清亮的女声:“您好,是白子昂的家长吗?” “我是。”方云晚心虚地看了江修一眼,背过身去,往边上走了几步,压低了声音,“陈老师,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这边有点事耽搁了。” “好的,我也就是想问问您,什么时候可以过来?班里的小伙伴们都回家了,小朋友有些情绪。” 糟糕!被江修一闹,都忘了幼儿园里还有只小崽子等着他领回家去。 方云晚看了一眼手腕上的表,都快七点了。幼儿园老师也是好脾气,早上他送安安去幼儿园时提了一句今天可能会晚点来接他,没想到老师居然一声不吭地陪着孩子等到了这个时候。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马上就过去。” 挂了电话回来,方云晚看着江修依然是一副面白唇青的模样,虽有些不放心,却不得不硬着心肠同他说:“我有点事得先走,你再缓一缓,过会儿让司机来接你回家休息,行不行?” “不行。”江修轻轻咳嗽,“我觉得很不舒服,一个人待着很危险。” “别闹,我是真有事,你不舒服赶紧回家,别跟着我瞎折腾。” “没事,跟着你,就不会不舒服了。” “你到底好了没有?” 江修气定神闲地坐在沙发里,含///着笑意看方云晚在他面前急得跳脚。一直到桌上的手机显示有来电,江修才终于决定大发慈悲不再逗他,扶着桌子站起身,边用眼神示意方云晚往外走,边接起电话:“是,金桥幼儿园,稍等,我们马上出来。” 走出几步,不见方云晚跟上来。江修扭头便见方云晚站在原地盯着他,声音里泛着冷意:“你怎么知道我要去金桥幼儿园?” 江修无奈:“我们不如路上说?不然安安该等急了。” 这个点堵车堵得厉害,方云晚去接孩子又赶时间,江修只好让徐章用打车软件就近叫一辆车过来接他们。 司机的车技很好,因为江修一上车就交代过,赶时间,尽量快,车子在拥挤的车流中曲折前进,进度喜人。但网约车每日上下乘客太多,车里的空气有些浑浊,气味也不大好闻,晚高峰又堵得厉害,车子走走停停左突右冲,乘车人总归不会太舒服。 方云晚抿紧了嘴唇,悄悄看了一眼身边的江修。他闭眼靠坐着,眉头微微拧着,车窗外流转的光影落在他轮廓深邃、英挺俊美的脸上,明暗错落间,令方云晚莫名地觉查到了一种叵测的危险。 “想问什么直接问。”江修声音暗哑低沉。 “你怎么知道安安在金桥幼儿园?” “我为什么不能知道?”江修睁开眼,乌木般漆黑的眼睛直直盯住方云晚,“又或者我应该这么问,云晚,你究竟怕我知道什么?” -- 第10页 方云晚镇定自若地将目光从江修身上移开,笔直地盯着前方:“没有,我有什么好怕的?我只是觉得我们没必要离对方的生活太近。” 尽管没有看向江修,方云晚依然能感觉到江修的目光久久地、静谧地落在自己身上。 “是吗?可是你看起来非常紧张。”江修伸手将方云晚无意识地握成拳的手托在掌心里,将他的手舒展开,轻轻捏两下,放缓声音问方云晚:“放松点,安安是白铭的儿子,对不对?” 不知在想什么,方云晚竟然没有立即将手抽///出来,只是身子顿然一僵。 江修又捏了捏方云晚的手心,安慰他:“抚养恩师的遗孤,说明你是个重情重义的人,我没有不高兴,你不要紧张。” “不许你提他!”方云晚不自觉提高了音量。 江修不以为忤,依旧是声音平和:“好,那我们今天先去接安安,其他的事,另外找个时间好好谈,行不行?” 五年前,把方云晚藏匿心底的往事公之于众、闹得满城风雨的是他,害方云晚与蓝标大奖失之交臂、从此离开自己所喜欢的事业的是他,令白铭被隅城大学除名郁郁半生的也是他。 所以,还要谈什么?还有什么可谈? 方云晚干脆利落:“我们没有什么可谈的。” “我不这么觉得。”江修摇头,“当年我们甚至没有见上一面,你就离开了隅城。关于那件事,我始终没有机会正式向你道歉。如今你能回到隅城来,说明你不再逃避,我想我们应该可以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谈谈了。” 方云晚冷笑:“我们可以谈,那白铭呢?” 这跟白铭有什么关系?江修叹气:“云晚,你讲点道理。” “你可以要我讲道理,但是白铭要去哪里讲道理?”方云晚冷冷地盯着江修。 重逢以来,江修还没有在这样近的距离里仔细看过方云晚,被五年的时光雕刻打磨过的少年,像是雏鹰忍痛磨去所有柔软,连面部的轮廓都显得冰冷刚硬。 方云晚语气冰冷,吐字缓慢:“白铭已经死了。你的道歉他听不到,你的道理他也听不到了,现在再谈这些,还有意义吗?” 大约是觉察到车子里氛围不对,司机紧赶慢赶,总算在两位乘客情绪失控前将车子稳稳停在金桥幼儿园门口,提醒两人下车。 话不投机,方云晚推门下车,连声招呼也不同江修打。 江修叹口气,认命地下车快步跟了上去。 天色已经彻底黑了,连晚托班的小朋友也已经被晚下班的爸爸妈妈接走,幼儿园里的灯关了大半,显得暗沉沉的。方云晚抬头,一整栋房子,只有二楼还有一间教室亮着灯——正是安安所在的向日葵班。 金桥幼儿园是白铭家附近的一家私立幼儿园,环境好,老师负责,唯一的缺点就是学费太贵。方云晚刚回隅城时连份正经工作都没有,靠着网上接一点设计稿,饥一顿饱一顿的,其实动过把安安转去离自己租住的房子近一些、收费也低一些的幼儿园的念头。 但是安安很喜欢这里,每天来接他,他都会兴致勃勃地指给方云晚看:爸爸带他去那家店吃过面条,爸爸给他买过那家店的蛋糕。幼儿园门口的那条路,处处是安安和白铭一起走过的痕迹。方云晚不愿意住在白铭的房子里,把安安接到自己租住的地方已经是委屈孩子了,他实在不忍心将孩子和白铭之间的最后这一点牵连也掐断掉。 教室里空荡荡的,老师坐在木地板上陪安安搭积木,看见方云晚来了,温柔地告诉安安:“安安,你看谁来啦?” 安安扭头看向门口。小家伙大概狠狠哭过一场,鼻子眼睛红成一团,此刻见接他的人来了,并不像别的小朋友欢欢喜喜地扑过去,只撅着嘴看着方云晚,大大的眼睛里明明装着委屈,却懂事地不敢大张旗哭地哭闹。 方云晚走过去抱住小家伙软软的身子:“对不起呀安安,今天叔叔有点事,来晚了,你可以原谅叔叔吗?” 安安松开手里的玩具,短短的手臂环住方云晚的脖子,闷闷地「嗯」了一声。 方云晚抱着孩子起身,向老师道谢。老师揉了揉安安的头发,怜悯地看着趴在方云晚怀里的孩子:“安安情况特殊,能照顾,我们就多照顾他一些。” 告别了老师,方云晚抱着安安下楼。江修刚刚病过一场,身上乏力得很,不敢跟在方云晚身后奔走,站在校门口依旧是守株待兔地等着。 两个人在来路上的聊天并不愉快,方云晚假装没看见江修要走,不料怀里的小家伙是个胳膊肘朝外的,趴在方云晚肩头眼尖地看见了江修,脆生生地喊道:“叔叔你看,是那天的那个糖果叔叔!” 江修好笑地看了一眼一脸崩溃的方云晚,指了指校门口停着的一辆黑色轿车:“这么晚了,你不饿孩子也该饿了,赏光一起吃点东西?” 作者有话说: 走一下情节,这一章是健健康康的修修-下一更,周日吧? 第6章 小米粥 我们坚强勇敢,但是已经都不可爱了。好可惜。 金桥幼儿园的位置在颂文大厦与方云晚租的房子之间。 在方云晚的原计划里,下班来幼儿园接上安安,两个人在幼儿园附近简单吃点东西,再搭个公交车慢悠悠地晃回去,不早不晚刚刚好。 -- 第11页 谁能料到半路杀出个江修? 以方云晚对江修的了解,吃饭这件事儿,他要么不吃,若是肯吃,是绝对不同意随便对付过去的。 果然,司机开着那么大的一辆车七拐八拐穿街走巷,最后停在一座小小的院子外。 这家店方云晚以前也是来过的。 他记得这家的老板是与江修有些渊源,江修一直对他家的粥食汤水情有独钟,有时他一忙起来,顾不上吃饭也顾不上方云晚。方云晚便到这里来要一碗粥,把热腾腾的自己和热腾腾的食物一起摆到江修面前。 跟着江修走进院子,迎出来的男人,对方云晚而言却是个生面孔。 他看着约莫有四十来岁,穿了一件灰色的对襟褂子,扣子没扣齐,里头衬了件白颜色的打底衫,裹着颗啤酒肚探头探脑若隐若现。 “江先生来了。” 江修点头,向迎出来的男人介绍:“这是云晚,早些年在隅城念书的时候也常来你家吃饭的,这几年不在隅城,都生疏了。”又转而向方云晚介绍:“这是顺平哥,是纪叔纪婶的小儿子,近几年店里都是他在打理。” 是了,这家小饭店的老板姓纪。 方云晚依然记得那两个爱笑的老人。 早年纪婶在宋家照顾宋家人生活起居,纪叔是宋家的厨师。 听说江修小时候很不好养,小猫似的一个孩子,整天上医院打针吃药,纪婶心疼极了,费了不少心思照顾年幼的江修,后来这种爱护像是成了惯性,她几乎是把江修当亲孙子似的疼。 方云晚记得有一年冬天,江修特别忙,连带着胃口也不好,只肯喝一点纪婶熬的汤粥。他每天都跑来这里取粥,有时粥还没出锅,他就跟老头老太太在院子里晒着太阳等着,顺便听些江修小时候的事情。 他也是那时才知道,原来现在冷静自持的江修,小的时候和他小的时候一样,会哭闹会撒娇,不喜欢胡萝卜不喜欢青菜,甚至看到毛茸茸的小猫小狗都会被吓得哭出来。 他不止一次地觉得可惜,他和江修相遇时,两个人都已经各自滚过泥泞的一段长路,长成了一个泥浆在身上干硬成铠甲的大人,坚强,勇敢,但是已经不可爱了。 方云晚问:“那纪叔和纪婶现在忙什么呢?” 纪顺平低声道:“老爷子两年前走了,我妈后来有些老年痴呆。不过这样也好,总比她一个人因为想我爸,整天偷偷抹眼泪要强点。” “对不起,我不知道……” 纪顺平笑笑:“没事,都是几年前的事了。” 边说着,纪顺平边把人往里面领:“今天准备了金汤海参小米粥。说带了个孩子,我多准备了个拔丝地瓜,这菜得趁热吃,一会儿你们坐定了我再去做。” 方云晚看着怀里瞪着大眼睛东张西望的安安,有些不好意思:“不用那么麻烦,他不挑食,吃什么都行。” “那怎么行?你们难得来一趟。” 说话间,一行人已经穿过天井走进一个小包间。 这包间也是以前江修带方云晚来常用的,房间不大,里头的餐桌也小,不是那种酒店里气派的大圆桌子,而是一张小方桌,璞拙笨重得像是直接从地里拔\\\\出来的。 可每一回,在这个小包间里,跟江修挤在小小的一张方桌上吃饭,方云晚都觉得心里满满的,暖暖的,像是桌上的暖和的汤汤水水直接灌到他心里,他的心就像气球一样鼓鼓涨了起来,再没有什么不满足的了。 桌子中央是一只砂锅,砂锅里是大半锅金灿灿的小米粥。围着砂锅还摆了一圈佐餐小菜,笋丝酱菜、皮蛋豆腐、煎蛋卤料之外,又炒了腐乳空心菜和蚝油菜心,一桌子菜简单,却准备得十分用心。 方云晚回过神来时,江修已经亲自动手装出了三碗粥出来,将装在卡通碗里的粥放到安安面前,不确定地问:“他能自己吃饭吗?” 方云晚点头,拿手指试了试碗里小米粥的温度,把勺子拿给安安。 小家伙显然是饿坏了,一拿到勺子,便从眼前的碗里挖了一大勺,塞进嘴里吃得津津有味。 于是江修把剩下的两只瓷碗里,装满了的那碗推到方云晚面前:“你也快吃,饿久了伤肠胃。”最后,把仅装了半碗粥的那只瓷碗挪到了自己面前,慢吞吞地拿起勺子舀了半勺粥,慢吞吞地含进嘴里。 方云晚瞟了他一眼,心想,安安都吃得比你欢。 他没说出口的话像是被听到了一般,江修缓缓咽下一勺粥,放下勺子,温声安慰方云晚:“我午饭吃得晚,还不是很饿。没什么不舒服,你别担心。” 方云晚愣了一愣,嘴硬道:“我只是觉得你吃得慢,太耽误时间。” 江修依然握着勺子慢条斯理的喝粥,咽下半勺小米粥后,才慢悠悠地说:“确实是晚了,我吃东西慢,一会儿你们吃完就先走,司机在外面等着,直接让他送你们回家。” “那你呢?” 这大约是方云晚今晚为数不多的一两句人话之一。江修显得有些高兴,连带着喝粥的速度都快了几分,像是专门为了回复方云晚的话,着急忙慌地将一勺子吞下去一般。 大约喝得太急呛了一下,江修偏过头去咳嗽几声,又拿手抵在心口捂了一会儿,才缓过气来,解释:“别管我,我让司机回来接我,或者让徐章帮我再叫个车,我就一个人,有很多办法可以回家,你带着孩子不方便,还是让司机送你们吧。” -- 第12页 其实方云晚从问出「那你呢」三个字开始就后悔了。 江修这个人给点阳光就灿烂,惯会蹬鼻子上脸,他不过顺嘴的这么一句话,天知道江修脑子里要添油加醋想成什么样子,只怕会错意觉得他心里面给他留了条缝,往后的日子又要死乞白赖地缠上来。 方云晚是真的不想跟江修再有牵扯。他只想做个没头没脑开开心心的普通人,不求富贵显达,也不想狼狈落魄,他已经打算往后的人生与安安相依为命,安安心心地把孩子拉扯大。幸运的话他会遇到个什么人,志趣相投,相伴度日,遇不到的话也没有关系。 无论如何,他都不想再成为江修砧板上的肉,任其拿捏,束手无策。 江修是一条鲸鱼,而方云晚是微不足道的小虾米。江修摆一摆尾巴激起的水流就能把方云晚卷进旋涡里,他无法对抗,只想离他远远的,不受波及。 可回到了隅城,要避开江修谈何容易? 这一餐饭终归是只有安安一个人吃得有滋有味。 他果然很喜欢后来上的拔丝地瓜,已经顾不上用勺子里,一手抓着一个方云晚过了凉水放到他碗里的地瓜,拿门牙去咬炸地瓜外裹着的脆糖衣,咔呲咔呲像只小松鼠。 方云晚两碗粥下肚,却见江修面前的那小半碗粥还没见底,他也是一副没打算正经吃饭的模样,正捏着勺子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盯着他袖口露出来的伶仃可怜的手腕,方云晚想说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说,起身叩了叩桌面:“谢谢你的晚餐,我们吃好了,先走了。” 江修轻轻「嗯」了一声,却没抬头。 一直到方云晚抱着安安走到了门口,才听见江修又低声交代了一句:“司机就在门口等着,坐车走,别折腾孩子。” 安安在方云晚怀里打了个小小的呵欠。 确实是晚了,纪家院子所在的老城区里道路狭小,不少司机都不愿意进来。这一回,方云晚终于没有拒绝江修:“好,谢谢。” 和纪顺平道过别,方云晚抱着孩子走出院子,却发现江修的那辆黑色轿车前还停了辆白色轿车,心想,纪家的生意是越来越好了,这么晚还有人特意开车来吃饭呢! 方云晚先把安安放进车里,自己随后坐进去。 关车门时,他恰好看见那辆白色轿车的车门被推开,从里头下来一个穿着米色风衣的戴眼镜男人,那人脚步有些急,跟阵风似地飘过去。 人影只一闪而过,但方云晚却认出他来了。 这个人,不就是那晚陪着江修去医院看病的人吗? 方云晚暗笑,刚刚还在担心司机先送了自己和安安,再折回来接江修,会不会让他等太久。原来江先生自有相伴左右之人,他是从旧时光里走来的故人,对如今的江修一无所知,那些可笑的担忧,不过是杞人忧天罢了。 “方先生,可以走了吗?” 方云晚将目光从车窗外收回来,随手捏了捏安安软嫩的脸蛋:“走吧,麻烦师傅了。” 往后的半个月,江修在方云晚的生活中仿佛凭空消失了。赋闲几个月的方云晚渐渐适应了朝九晚五的生活,安安连着观察了三天,确定方云晚虽然迟到但还是会来接他,没打算抛下他后,开始学会不哭不闹玩着玩具等待着方云晚。 方云晚正式参加的第一项工作是颂文集团新版企业宣传片的拍摄项目。 项目由品牌部副总经理牵头,品牌部每个人都将参与其中。方云晚和陆晨曦是新人,手上没有项目,前期的供应商对接也交给了他们。 第一轮接触的三家供应商相约分别与品牌总监进行面谈。 周五下午最后一家供应商的面谈时间本就有些长,三家供应商面谈结束后,部门内又开了个临时小会讨论面谈的初步感受。 方云晚改完陆晨曦发过来的访谈纪要,并通过邮箱群发给部门同事,结束一天的工作已经将近七点。 方云晚揉揉眼睛,打开打车软件,界面上所有车型都排着长队。他收拾了东西,冲到楼下才发现,原来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 幼儿园的陈老师已经打了两个电话了。 入职颂文集团后,自己总是来不及接安安,陈老师已经帮了很多忙,周五的晚上还拖着人家加班,方云晚觉得十分过意不去。 看着手机屏幕上前面还有五六十人的队伍,方云晚决定换个交通工具。他咬牙冒雨冲到公交车站,在公交车站又心急如焚地等了十分钟,不见自己要搭的那班车发车。 心急下,方云晚索性到路边去扫了一辆共享单车,便往雨里冲。 冬天的雨下得不大,但每一滴雨水打在身上就跟冰刀砸下来似的,钻心的冷痛。 方云晚边骑车边发抖,刚刚沿着人行道走出一小段,耳边突然响起一串急促的喇叭声,缓缓跟在他身边的车子降下车窗,露出江修眉头紧锁的脸:“你在发什么疯?马上给我上车。” 作者有话说: 年底活动太多,有点不舒服,下一更周二或者周三-熬过这两周,是不是可以安安静静等着过年了,叹气气感谢在2022-01-06 23:18:48-2022-01-09 19:29: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章 雨夜 -- 第13页 这场雨,其实已经停了好一会儿了。 江修很生气,甚至亲自冲下车,跟抓小鸡似的把方云晚从雨幕中拎到车上。 一回到车上,江修就让司机把暖气开到最足,翻了一包纸巾出来,自己抽走几张,剩下的尽数塞进方云晚手里,并不容反驳地命令他把湿透了的外套脱下来,自己动手翻出一条毯子丢给他。 雨湿透了外头,浸透到里头的一层衣服来,方云晚果然有些着凉了。 他一连打了三个喷嚏,冷着脸的江修便心软了下来,打开自己的保温杯递过去:“不嫌弃的话,喝两口热水,暖暖身子。” 话都这么说了,方云晚如果拒绝就显得不大礼貌。不过他也确实冷得厉害,哆哆嗦嗦地接过江修的保温杯抿了两口热水,才觉得浑身温热柔软起来,暖风一吹,他觉得自己像是一块被彻底解冻了的牛排。 江修接过他递回来的保温杯,问:“又是急着去金桥幼儿园?” “嗯,你方便吗?不方便的话,前面公交站把我放下来。” 江修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手表。已经快七点半了,周五的晚高峰最是吓人,一路堵到金桥幼儿园去,没有八点根本到不了。金桥幼儿园的老师摊上方云晚这样的家长也真是倒霉,单枪匹马的,连个能帮他接孩子的人都没有。 “孩子怕生吗?” 方云晚心里眼里都在计算如何最快到达金桥幼儿园,江修横里插出这个问题,他有些发懵:“什么意思?” “不怕生的话,我让家里的阿姨去接他,一会儿你直接去我家接他。” 他瞟了一眼方云晚,进一步解释:“我住的地方距离金桥幼儿园不远,那一带也不怎么堵车,打车过去十分钟以内就能到。可以的话,你打电话跟幼儿园老师说一声。” 从颂文集团堵回江修家果然已经八点半了,多亏江修提出了这个方案,才没让方云晚上陈老师的黑名单。他们到家的时候,吴阿姨已经让安安吃过了晚饭,小家伙盘腿坐在江修沙发上津津有味地看动画片。 倒是一点儿也不怕生,适应得很快。 方云晚一身湿冷,一进门就被江修推进浴室洗了个热水澡。 洗了个热腾腾的热水澡,换上江修的衣服,方云晚把自己收拾干净走出来时,吴阿姨已经回家了,餐桌上留给他和江修的饭菜,在暖黄色的灯光下冒着热气,让整间屋子看起来暖融融的;安安依旧盘腿坐在沙发上看动画片,电视里传出动画人物夸张的笑声,于是便有了家的热闹喧杂。 江修下车去捉方云晚的时候也淋了点雨,此时脱下发潮的外套,换上家居服,在外头套了一件灰色的针织外套,正斜倚在单人沙发里,扯了一条毯子盖在身上,单手撑着额角,拧着眉头闭目养神,看上去疲倦不堪。 “江修。” 江修双目紧闭,没有回应。 “江修。”方云晚走到他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江修拧着眉头咳嗽了几声,才睁开眼。 他似乎一时想不明白自己在哪里,眼前的人又是谁?眯着眼睛打量了方云晚片刻,苦笑道:“小晚,你怎么又来了。每次都这样,醒了又要我白高兴一场。” 这是以前两个人在一起时的称呼,重逢后,江修总是规规矩矩地喊他「云晚」,从来不曾唐突半分。 江修分明是半睡半醒之间,将眼前的方云晚当做了一场梦。 方云晚心里一酸,深深吸了口气,又拍了拍他的肩膀:“江修,醒醒。” 这回江修才彻底清醒过来,看了方云晚一眼,撑着坐直了身子,拿了茶几上的马克杯递给方云晚:“把姜汤喝了,别着凉了。” “你喝了没?你刚刚下车也淋了点雨的。” 江修眼神闪烁,含糊道:“喝了。” 方云晚挑眉,边喝着自己手里的姜汤,边慢悠悠地晃去厨房,果然在灶台上找到另一杯姜汤。 江修这个人挑食得厉害,生姜和红糖都是他的雷区,没人盯着,肯乖乖喝姜汤才有鬼呢! 他一手端着一杯姜汤折返回来,向江修抬抬下巴,示意他端走自己的那杯姜汤。 江修假装看不见,死活不肯伸手。方云晚只好放下自己的杯子,腾出手来去捉他的手想强迫他接过杯子。可一摸到江修的手,他就觉得不对,江修的指尖冰凉,手心里却是异乎寻常的滚烫,被他捞在手里,软绵绵的没有力气。 方云晚皱眉:“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江修摇头:“没事,有点发烧,睡一觉就好。”说着,他有气无力地推了一把方云晚递到他眼前来的姜汤,有些可怜兮兮地说:“看在我这么惨的份上,就别逼我喝姜汤。” 世上有几个能看见江修这个模样? 方云晚哭笑不得,给他换了杯温水来灌进去。 喝了点热水大约舒服了些,江修向方云晚道谢后,撑着沙发扶手站起身,倦倦地交代:“孩子吃过饭了,你也去吃点东西吧。碗筷放着不用收,明天阿姨会来收拾。我有点累,进去躺会儿,你晚点要走,直接把门带上就好。” “你吃点东西再睡。”方云晚不放心地一路跟着他进房间。 江修连外套也没脱就钻进被子里,含糊道:“你先吃,我晚点睡醒再吃。” 方云晚还要再劝,却见江修已经合眼睡去。 -- 第14页 他的床单是深灰色的,一张素白的脸浮在一团灰暗里,更显得白得骇人,连嘴唇都是不见几分血色。他睡着的时候嘴唇紧抿着,眉头也纠结地拧着,仿佛睡梦中也一刻不能放松。 方云晚叹口气,替江修把被子拉好。 睡觉也不能好好睡,心里装着那么多事,怪不得瘦成这个样子。 客厅里,安安被动画片逗得咯咯咯直笑,方云晚被江修勾出来的那一点惆怅终于在安安的笑声里消散些许。他走过去把电视的声音调小,然后叮嘱安安,叔叔在里面睡觉,他不许再笑得那么大声了。 桌上那些颜色鲜亮的饭菜好像是专门为安安和自己准备的,方云晚吃了饭,把碗筷搬到厨房洗碗池的时候,发现灶上还架着一口砂锅,里面是浅浅小半锅桂圆红枣小米粥。 粥还没凉透,应该是今晚新熬的,藏在厨房没端出去,显然不是给客人准备的。 方云晚重新加热了小米粥,装了小半碗,端进江修房间里。江修忙起工作来不分日夜,三餐不继,早早就折腾坏了肠胃,早年方云晚就见识过他犯胃病,如今自然是不敢放任他不吃晚饭。 他把碗放在床头,旋开卧室里的台灯,推推江修:“江修,醒醒。” 江修呼吸有些沉,他眉尖蹙了蹙,黑长的睫毛一阵乱颤,仿佛薄薄的一层眼皮重逾千斤,好不容易才能睁开眼来。初初醒来,他眼睛湿漉漉的,目光迷离地转了转,才看向方云晚,哑着嗓子问:“几点了?” “九点多了。你好些没?”方云晚伸手去摸江修的额头,只觉得温度不降反升,不由得有些担心,“你这样不行。家里有退烧药没有?喝点粥,把药吃了。” 江修陷在被褥里,看上去只有薄薄的一层,单薄得令人心疼。他烧得没力气,说话声音也是少气无力的:“不喝粥,胸口闷,想吐,喝不下。”说着,他费力喘息几下,手半蜷成拳,烦躁地叩了叩胸口。 方云晚眼疾手快地捉住他的手,轻斥道:“病成这样了还要揍自己?狠不狠心啊!” 说着,利落地在江修身后垫高了软枕,扶他半坐起来,替他抚了抚胸口顺气。 他们许久没有这样的身体接触,此前方云晚只觉得江修肉眼可见的瘦,此时摸到他胸口的一排嶙峋瘦骨,只觉得稍稍用力就能将他折断似的,一颗心也随着揪痛起来。 他舀了小半勺小米粥,喂到江修嘴边,劝道:“就喝两口,胃里垫点东西好吃药,不然晚上胃疼起来,有你好受的。” 江修抿了粥食,慢慢咽下去,心里却记挂着另一件事:“雨停了吗?你晚上什么时候走?要走就早点走,太晚不安全。” 以前没发现,现在方云晚才开始觉得江修也太能操心了,他一个年轻力壮的成年男人,行走在文明富强的新中国街头,能有什么不安全的?倒是江修自己,病得七荤八素,连口粥都要咽不下去,才更让人放心不下。 “雨没停呢。再过会,等雨小点我打车走,你别操心了。” 方云晚喂江修喝了粥,又在江修的指示下从药箱里翻了退烧药来喂他吃下去,在衣柜里翻了一条毛巾出来垫在他后背上用来吸汗,将灯光调暗,推门出去。 电视上还在唱着《喜羊羊与灰太狼》,安安已经裹着躺在在沙发上缩成一团睡着了。方云晚关掉电视,走到客厅的落地窗去,外面是湿漉漉的夜色,路灯、树叶都在铺天盖地的湿气里显出烟水缭绕的温柔。 刚刚他骗了江修。 这场雨,其实已经停了好一会儿了。 作者有话说: 谁又能想到,这种齁死人的甜虐会是我写出来的? 这个文以后稳定二、四、六晚上更,周日看情况更新,好不好—— 第8章 清晨 这应该是个很好的清晨,可惜,都被他搞砸了。 江修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自己被一个软乎乎的小娃娃一脚踹醒。 他一睁眼就看见有个被白白胖胖的小团子反客为主、四仰八叉地躺在自己床上。 大约是屋子里空调开得太暖,而江修体温一贯低凉,小家伙踢开身上的小毯子滚啊滚,就贴到了江修身上,像只树袋熊,紧紧抱着他的手臂,口水湿哒哒地滴到他的袖子上,小短腿以一种奇怪的角度横在江修腰上。 哪里来的孩子? 江修脑子里空白了几秒钟,终于从小家伙还没完全长开的眉眼里看出几分白铭的模样,继而想起,这个小东西是昨天被自己做主带回来的安安。 可是他怎么在这里?他在这里,方云晚又在哪里? 江修试着从安安的怀里抽出自己的手臂,小家伙睡得正香,被江修扰了清梦,小嘴一瘪,睁开眼看见身边躺着一个陌生大人,也不管究竟是谁鸠占鹊巢,「哇」地一声嚎哭起来。 真是贼喊捉贼。 江修血压偏低,早上起床容易头晕,被小东西这么一吵,只觉得心跳如捣,紧接着耳边嗡鸣眼前发黑,难受得连拍一拍孩子哄一哄的力气都没有。 正不知所措,卧室们被轻轻推开,方云晚快步走进来,头疼道:“你别管,接着睡你的。”说着把安安连人带毯子裹着抱起来,又风风火火地走出去,出门还记得腾出手来掩上卧室的房门。 不知道方云晚是怎么哄孩子的,但是隔着门,能听见安安只闹了一小会儿,便渐渐消停下去了。 -- 第15页 江修不由得想,世上的事真是令人捉摸不透。 虽然没比方云晚大几岁,可从遇见方云晚起,江修就把他当做个天真活泼的孩子。谁曾想有朝一日,他带起孩子来竟这般卓有成效,接过孩子不到五分钟,一切风浪便已经平息。 此时,四处是一片安静祥和。 江修看了一眼床头的钟,八点过五分。 他知道窗外是热闹的清晨,有阳光顺着卧室里厚重窗帘的缝隙偷偷滑进来,他能隐约听见小区里的行人热络地打招呼的声音和小区外的道路上汽车开过的声响,太过遥远,混成一幅颇具艺术感的抽象画。 天亮了,一切都该苏醒了。 可卧室外太过安静,仿佛还是沉睡的深夜。安安的一声啼哭仿佛把暗夜刺破一个窟窿,而方云晚急急忙忙地封上一块补丁,好似不舍得天亮。 为什么不舍得天亮呢? 大概因为天亮了,一切就都该苏醒了。 江修从床边摸了一块糖含着,披上外套,推门出去。 与他之前度过的每个周末不同,这是个热气腾腾的早晨。餐桌上有冒着热气的米粥,包子,煎蛋,牛奶……香气争先恐后的扑过来,江修觉得自己嘴里含着的那块柠檬糖一点儿滋味也没有。 可当他走近细看,舒展的眉头又皱了起来。 每一样食物都只准备了一份。 方云晚在厨房里洗锅,不知是更怕惊动安安,还是更怕惊动江修,他蹑手蹑脚的模样看起来比小偷还要谨慎。 怕突然开口吓到他,江修折回餐厅,轻轻咳嗽两声,踩出一点脚步声重新走近厨房。 果然水池前的方云晚已经停下手里的动作,转过身来。江修于是顺理成章地问他:“桌上的早餐只有一份,你是吃过了,还是没打算一起吃?” “你昨晚没吃什么东西,是给你准备的,我这就带安安回去了,免得他醒了又要闹,打扰你休息。” 江修扫了一眼厨房,有刚刚启过炉灶的烟火气,但此时已经被收拾得干净整齐。 以前江修哪里会让方云晚进厨房,一个不会也不肯学,另一个不期待也不舍得。有一回方云晚要参加一个比赛,宿舍里不方便,就住到江修家准备图纸。正赶上江修出差,他怕方云晚在家里活活把自己饿死,特意专门找了个阿姨,一日三顿地上门照顾他的饮食。 谁能料到,沧海桑田,时过境迁,方云晚竟能独自将炉灶打理得井井有条? 江修从碗柜里拿了两只碗和两双筷子:“这么多东西我也吃不完,一起吃点,让安安再睡会儿,别折腾孩子了。” 餐厅里明明有两个人,可这一顿丰盛的早餐吃得无比缄默,只有餐具相碰的脆响,清凌凌,冷冰冰。 方云晚撕着手里的包子吃,他吃得很急,恨不得两口就把一个大肉包吞下去,腮帮子塞得圆鼓鼓的。江修捏着勺子小口小口地抿着小米粥,饶有趣味地看着方云晚把自己当个口袋似的塞食物,动手给他的杯子里添满牛奶。 两个包子下肚,方云晚灌下最后半杯牛奶,在他兴冲冲地打算告别之际,江修放下手里的勺子,先开了口:“吃饱了?那我们谈谈?” 方云晚早就料到江修会这样说,对于江修要提起的那件事,时隔多年,他心里依然抵触着,想也不想便直截了当地回绝:“我们没什么好谈的。” “云晚,五年了。”江修轻轻叹气,“你逃了五年,我也内疚了五年,好不容易重新遇到你,你至少给我个辩白的机会。” 方云晚抬起头来,直视江修:“你内疚又如何?不内疚又如何?事情已经是现在这个样子,而本来我们所有人都不该是这样子的,你,我,白铭,甚至是安安,我们本来都不该是现在这个样子的。” “对不起。” 他和江修啊,曾经彻夜相拥有说不完的话,到如今,一句道歉都说得这样干巴巴的没有意思。方云晚无意识地握着空玻璃杯,那小小的透明的圆柱体仿佛支撑着他所有力气,他看着江修,可目光又轻飘飘的,仿佛落不到江修身上。 “江修,已经太迟了。” “他们把我的画稿撕成碎片的时候,你在哪里?他们把我的电话我的住址曝光在校园论坛里时,你在哪里?他们把我从宿舍赶出来,把我的衣服被褥从窗户丢出去的时候,你又在哪里?”方云晚转动着眼珠子,努力要把眼眶里的湿气眨光,可说起这些事,满心的委屈重重叠叠翻卷上来,令他一时连话都说不下去。 江修抽了纸巾放到方云晚手里,踟蹰道:“我那时并不知道这些,我那时在飞往美国的航班上,等我办完事回国,就已经联系不上你了。” “是啊,你多无辜,你只是在网上发几张照片而已,你哪里知道会掀起什么风浪?” 方云晚残忍地盯着江修,看着他的脸色一寸一寸惨白下去,他觉得自己犹如嗜血的刽子手,要将自己当年的痛苦仔仔细细告诉江修,让他也感同身受一回:“你知道吗?出事的时候,我第一反应就是去找你。我不相信你那张帖子会是你发布的,一直到我在你家里看到了我和白铭的那些照片,我才知道,你从来就没有相信过我。” 江修脸色发白:“云晚,不是这样的。我不是……” “一开始,我特别特别恨你。你怎么能这么对我呢?在我觉得我马上拥有了全世界的时候,是你亲手把我推下了下来。”方云晚打断江修的狡辩,自顾自地说下去,“后来,我渐渐想通了,你我本来就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招惹不该招惹的人,我活该是要遭报应的。我回到隅城真的不是来找你的,我真的不是故意要重新遇见你的。” -- 第16页 仿佛知道方云晚要说些什么,江修身子猛然前倾,伸出手去握住方云晚的手:“好了,不要说了。” 慌乱中,细长的玻璃杯被撞到,骨碌碌从餐桌上滚下去,干净利落,粉身碎骨。 器皿破碎的脆响中,夹杂着孩子被惊醒的哭闹声。 江修觉得阳光笼罩下的房间忽然成了一盏走马灯,光影在他眼前不受控制的旋转着,眼前是一片参差斑驳的光,他眯着眼睛费力去看,也分辨不清近在咫尺的方云晚,耳边孩子的啼哭犹如一蓬细针,从耳朵里扎进去,却顺着全身的血管游走。 他握紧方云晚的手,低喝:“不要再说了。” “为什么不说?不是你说要谈一谈的吗?” 江修觉得胸腔里的心脏仿佛被拴上的千斤巨石,每一下跳动都沉重吃力。他难受得说不出话来,耳边分明是嘈杂嗡鸣的,可方云晚的声音却莫名清晰,他清清楚楚地听见方云晚的语气近乎哀求:“我只想要带着安安平平静静地过完后半生,而你并不在我后半生的计划里。所以,江修,求求你,放过我吧。” 方云晚对他说,求求你,放过我吧! 可江修分明记得,他的云晚从前不是这样的。 他的云晚像世间最漂亮的小孔雀一样骄傲自负,他承诺过会保护他的小孔雀,他想要他的小孔雀是山巅不染纤尘的皑皑白雪,想要他的小孔雀是云端自由来去的皎皎明月。可究竟是谁,拉着他的小孔雀跌下山巅云端,令他这样痛苦而卑微? 有人起身离座,有人掩门离去。 于是,光影暗了,喧嚣停了,满室的静谧昏黑中,江修终于想起来了,亲手拔掉小孔雀绚烂翎羽的人,就是江修自己。 云晚…… 江修挣扎想去把方云晚追回来,可是他像是被禁锢在椅子上,全身提不起一点力气,熟悉的窒息感笼罩过来,他缓缓倒伏在桌上,像一条涸泽的鱼,痉挛般地颤抖着。 恍惚间,他看见桌上还有小半碗冷却了的小米粥,和一碟煎鸡蛋。 本来,这应该是个很好的清晨。 可惜,都被他搞砸了。 作者有话说: 发现,我不会吵架了! 我现在真的只会写甜甜的小日常! 我是不是要谈恋爱了?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章 糖果叔叔 每次见到糖果叔叔,我你都很难过。 那一次的不欢而散犹如豌豆公主床上的那颗豌豆,隐隐约约硌在那里,令人怎么也不舒坦。 可日子也并不是过不下去。 在两轮意向供应商面谈后,颂文集团形象宣传片的项目正式启动。应邀投标的供应商准备投标材料的日子里,方云晚终于稍稍清闲了一些,甚至一周里的大部分时间能踩着点赶到幼儿园接安安。 如方云晚所希望的那样,日子过得规律而平静。 安安喜欢他煮的面条,大多时候,他们到家后会简单地吃一碗汤面,汤是周末提前做好,冻在冰箱里的,加热化开,就鲜美无比。 这是方云晚在泾城时学会的。那年从隅城逃到了泾城,换了电话卡,一开始他连父母都不想联系,租了房子后,身上只有几百块钱。其实方云晚从小就没吃过什么苦,离家上大学前父母宠着,离家乡上大学后江修护着,是被骄纵惯了的。 在泾城吃了不到半个月的泡面,方云晚果然败下阵来。可他那时还不大会做饭,忙着加班赚钱也没多少时间研究吃喝,后来就学会了挑不加班的傍晚去菜市场找些折价的猪骨鸡架,炖煮出高汤后冻起来,下班后回来变着花样煮面条、煮米粉吃,勉勉强强也养活了自己大半年。 那时,他是用尽了力气才能生活,所以很偶尔才会想到江修。 后来看电影看电视遇到那些为了爱人要死要活的情节,方云晚就会想,大约自己是真的不够爱江修。 否则在经历过那样的背叛与抛弃后,为什么还可以像一粒黄豆一样顽强地发芽长大呢? 若说与江修分开,给方云晚留下什么后遗症,那大约便是不能一个人安静呆着。 以前,方云晚可以把自己关在画室里,一声不吭地画一整天的图。可是后来就不行了,太过安静,心就会自说自话地想起一些事情,有时是江修,有时是白铭,有时就是隅城大学那些普普通通、清净光明的日子。 一直到现在,方云晚还保持着这个习惯,家里没有外人时,总开着电视机,播着八点档狗血电视剧也好,播着无趣的新闻节目也好,总归是要弄出些动静,才不至于脑子和耳朵一起空空荡荡的,演绎出太多缠绵悱恻。 今天安安看完动画片,没人转到别的频道去,电视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播报起了隅城新闻,里头正说到隅城龙头颂文集团,画面上赫然有江修的身影。 于是方云晚不小心盯着电视里的江修发起呆来。 “叔叔,叔叔。”安安在地上玩玩具,喊了方云晚两声,见方云晚不理他,手脚并用爬上沙发,伸手扒住方云晚的脸迫使他看向自己。 方云晚回过神来,把小家伙抱进怀里:“怎么了?” “叔叔,给你吃糖。” 怕安安长蛀牙,方云晚一向严格监控他吃糖,特别晚上时间,别说糖果,连带甜味的牛奶都尽量不给他喝。小家伙能从哪来生出糖果给他? -- 第17页 他好奇地看向安安的手心,那白白胖胖的小手里果真躺着一颗糖。 方云晚认得那颗糖,那是之前安安生病,江修和他的朋友哄安安打针后,奖励给他的糖果。小家伙平时被限制吃糖,得到了那一小把糖,比什么都宝贝,五六颗糖果隔了一个月竟然还在。 方云晚忍不住反思自己,是不是对孩子太严格了? 安安郑重地把糖果塞到方云晚手里,圆溜溜的大眼睛盯着方云晚,小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轻轻说:“吃了糖,就不难过了。叔叔,勇敢一点。” “嗯?”方云晚有些摸不着头脑,“安安为什么觉得叔叔在难过?” 安安从方云晚怀里扑腾着探出脑袋,扭头看了一眼电视机。刚刚的那则新闻播报完毕,画面上已经不见了江修,安安像是轻轻松了口气,一屁股稳稳坐回方云晚大腿上,小声说:“每次见到糖果叔叔,我觉得你都很难过。” 当初白铭出事,方云晚本来打算把安安接到泾城,但安安幼儿园的老师说,安安是个十分敏感的孩子,建议让他在熟悉的环境中先适应新的监护人,而尽量避免让他同时适应新的环境和新的监护人。 方云晚也是因此才会到了隅城。 现在看来,方云晚不得不佩服幼儿园老师的观察与判断,安安果然对于人的喜怒哀乐十分敏锐,面对江修时,自己用张牙舞爪的排斥和漫不经心的漠然极力掩饰的感伤,在这么小的孩子眼中竟然无处遁形。 他笑着拆开安安塞进他手里的那颗糖,含进嘴里,继而纠正他:“那是江叔叔。” 安安心不在焉并不理他,只眼睛闪闪的,期待地问:“甜不甜?” “甜。” 方云晚笑着回答,却没有告诉安安,好多好多年前,好像也有人说过一句很相似的话,也递给他一块的糖,那块糖比他的这块还要甜。 他们都说,吃了糖,就不难过了。 可事实上并不是每一种难过都有药可解。 在断断续续的忙碌中,日子一天天过去。 清闲了小半个月,方云晚遇上了陆晨曦哀求江湖救急。那是昭阳地产两天后活动现场要用的一组海报,非得今晚赶出来交付印刷。时间紧任务急,昭阳地产自己的设计团队人手不足,颂文集团品牌总监抽调了陆晨曦去支援。可陆晨曦调了几稿设计图,感觉都不大对,只能死皮赖脸地拉住收拾了东西准备走的方云晚。 看着陆晨曦哭丧着脸、急得几乎要把头发抓光的可怜模样,方云晚决定从自己宝贵的时间里拨出十来分钟施以援手。 可就是因为这短短的十来分钟,安安不见了! 方云晚赶到金桥幼儿园时,二楼向日葵班已经关灯锁门,空无一人。 火急火燎地给陈老师打电话,陈老师告诉方云晚,安安被人接走了,接他的人就是上回下雨天来接走安安的那个阿姨。 因为上回方云晚打电话交代过,她以为阿姨是家里的亲戚朋友,也便没有阻止阿姨接走孩子。 “出了什么事吗?”隔着电话,陈老师的声音更显得温柔,“抱歉,换了个人来接安安,我确实应该先跟您电话确认一下的。但是今天下午班里另一个老师生病了,是我疏忽了。真的非常抱歉。” 其实在焦头烂额之际,陈老师已经帮了方云晚很多忙。他打这个电话本就不是来兴师问罪的,既然知道孩子是被江修派人来接走的,方云晚也没有多说什么,反而安慰了心怀愧疚的陈老师几句。 挂了电话后,方云晚立即从公司通讯录里翻出江修的电话,正打算一个电话轰过去,自己的手机屏幕却先闪起江修的号码。 “云晚,是我。”江修的声音低沉平稳,介绍完自己,却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好一会儿,才压制下咳嗽,勉强继续说下去,“你现在在哪里?” “金桥幼儿园门口。”方云晚语气不大好,开口便是讨伐,“安安呢?我允许你带安安回家了吗?你凭什么带安安走?” “抱歉,我确实应该跟你说一声的,但是今天有点忙,我没顾上。云晚,我们暂时不要说这个。”江修等了方云晚几秒,才接着说下去,“我现在正在往家里赶,你也马上出发来嘉和府。” “怎么了?” “你冷静一下,听我说,安安不见了。” “什么叫,安安不见了?”方云晚有些发懵。 “阿姨刚刚来电话,安安趁着她在厨房做饭跑出门,现在暂时还没有找到。” 方云晚恨不得让司机把汽车当做飞机开,他横冲直撞地赶到嘉和府时,在小区门口碰上江修和一脸懊悔的吴阿姨。 吴阿姨说,那次接过安安后,江修让她傍晚没事就去金桥幼儿园看一看。 如果向日葵班的灯亮得太晚,她就会去看一眼是不是剩下的孩子又是安安,如果是,他跟方云晚说衣裳,她就把孩子先接回家吃点东西。 今天她把孩子接回来安置在客厅里,切了苹果,开了电视,就去厨房做饭,也不过是十来分钟的功夫,再出来看,孩子就不见了踪影。 昼短夜长的季节,此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安安一个三四岁的孩子能去哪里?在黑茫茫的暮色中他又会怎么样?怕不怕?冷不冷?会不会遇到坏人? 想到那么多关于失踪儿童的报道,方云晚觉得自己快要发疯,不顾吴阿姨在一旁絮絮叨叨,便往保安室旁的江修走去。 -- 第18页 嘉和府只有一出入口,江修反复与保安确认不会有小朋友独自走出小区,确认安安应该还在小区里,终于稍稍松了口气,掩住唇靠在墙边咳嗽了一阵,才回过身来。 他转过身看见急得脸色发白的方云晚,先是道歉:“抱歉,我让阿姨接走安安应该先跟你说一声的,后来突然有点事,没来得及告诉你。”说完,又接着安慰一句:“不过,别担心,安安应该还在小区里,我们再仔细找找。” 方云晚一颗心七上八下,看见江修依旧是一幅波澜不惊的模样,甚至还风轻云淡地劝他「别担心」,只觉得气不打一处来,一把扯住江修的衣领:“怎么可能不担心?他才四岁!” 面对方云晚熊熊怒火的,依旧是江修经年不变的沉静:“现在不是兴师问罪的时候,当务之急是找到孩子。” 一旁的物业工作人员也跟着劝了几句。 方云晚终于放下拳头,松开江修的衣领,往他胸口推搡一把:“如果安安有什么事,我不会放过你。”说罢,便跟着保安快步走进小区寻找安安。 他一心扑在孩子身上,离开得匆忙,自然看不见江修被他用力推开后,按着心口摇摇欲坠险些一头栽倒下去。 吴阿姨眼疾手快地搀住了江修,本想扶他去保安室里缓一缓。江修却摆摆手,推开吴阿姨,却抚着胸口猝然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直得弯下腰去。他摸索着从口袋里摸出药片含了一片,靠着墙略站了几分钟,低声道:“我们分开找,天黑了,得快点找到孩子。” 作者有话说: 修修也是好心干了坏事,你们别怪他T0T;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章 醉 现在已经要疼死了。 嘉和府是隅城有名的高档小区,楼间距很宽,楼与楼之间被各种各样的花木景观填满,几栋高楼像是陡然插进树林里似的,仿佛花园才是小区的主体。 园林景观虽美,可要在这样草木参差、错落掩映的花园里找一个出走的小朋友,却分外让人一个头两个大。 最终,躲在树林里的安安是被一只和主人出来散步的小狗找到的。 方云晚和江修赶到物业中心的时候,只见安安被包了两条毯子放在暖风机前。家里暖和,吴阿姨一到家就把安安的外套脱了,他自己溜出来的时候就只穿了两件透风的毛衣,早被冻得瑟瑟发抖,此时乖乖吹着暖风不敢轻举妄动,看到方云晚来了,可怜兮兮地喊:“叔叔,我在这里。” 方云晚又急又气,上前便是疾声厉色地质问:“为什么乱跑?” 夜黑风高的,孩子本就受了惊吓,方云晚非但没有安慰他,反而一来就跟他生气,安安鼻子皱了皱,忍了又忍,眼泪终于大颗大颗地滚出来。 他哭得委屈极了,可方云晚信奉孩子不能惯着,双手抱胸站在一边冷眼看着,耐心等他哭累了自己停下来。 这边江修跟物业工作人员道了谢,回过神来,看看安安哭得脸都憋红了,忍不住拍拍方云晚,劝他:“找回来了就好,别凶孩子。” 方云晚瞟了他一眼,冷笑:“你倒是唱起白脸,也不知道他本来好好待在幼儿园里,是为什么会走丢。” 冲着江修开火后,方云晚对着安安的气消了大半,觉得身边抽抽搭搭的小家伙看起来顺眼了不少,他弯下腰摸了摸安安的手,觉得孩子在暖风机前吹了一会儿暖风,这会已经缓过来了,脱下外套给他多裹了一层,伸手抱起他:“别哭了,回家!” 走出物业中心,夜风扑面,寒意沁骨。 江修看了眼方云晚,他把外套脱下来裹在安安身上,自己只穿了一件透风的羊毛衫,这一路冷风吹回去,怕是要感冒。江修看了一眼手表,向方云晚提议:“先去我家,让阿姨给你们弄点热的东西,吃完再走。” “不用了,谢谢。”方云晚并不领情,毫不犹豫地冷声拒绝,大步向小区门口的方向迈去。 江修追了几步上去,他这几天有点咳嗽,胸口憋闷得厉害,短短几步路,走得急了便有些发喘。将方云晚拦住,他缓了一缓,才有力气开口说话:“时间不早了,就算你不饿,孩子也该饿了。” 方云晚停下脚步:“原来你也知道时间不早了。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不是你偷偷摸摸把孩子接到你家里,安安现在应该早就吃过晚饭在看动画片了?”方云晚盯着江修,问他:“你觉得你是在帮我吗?帮我照顾安安?帮我分担琐事?我是不是很不知好歹,竟然没有对你感恩戴德。” “没有,我只是,觉得每天都被留到最后的孩子,很可怜。” 他知道的,每天都被留到最后的孩子,很可怜。因为他就曾经是每天最后被接走的那个孩子。他知道家人太过忙碌,他们不是故意那么晚才来接他。 可是这并不妨碍同伴陆陆续续被家人接走后,他日复一日地面对空荡荡的教室,感觉到仿佛被全世界抛弃般的沮丧。 他没带过孩子,甚至没有好好做过一个任性的孩子。 他以为让安安不要留到最后,成为那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孩子,是为了他好。但事实上却好像不是这样的,安安哭得很委屈,方云晚看上去也很生气。 方云晚用衣服盖住安安的耳朵,压低声音:“是很可怜。可江先生可能是忘了,他究竟是为什么会这么可怜。” -- 第19页 为什么呢?他本来应该在亲生父母身边,可是他的家因为一场谣言,在他刚刚出生,便风雨飘摇。 话题被引到这里来,江修觉得这场对话无法进行下去了。 他沉默了片刻,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时间,有些无奈:“阿姨已经提前回去准备晚饭,你们现在上楼估计正好开饭。” 路灯微微,他能清楚看到方云晚抱着安安,像是抱着机关枪的战士似的大义凛然。 江修又是觉得好笑,又是感到心酸,轻轻叹了口气,苦笑道:“放心,我晚上有个应酬,现在就要出发,不会打扰你们的。你别为了跟我赌气,委屈了孩子。” 江修给方云晚扣下「委屈孩子」的帽子后,没再多说,当即转身离开。 言尽于此,选择权在方云晚手里。 到达江修家时,提前回来的吴阿姨已经在厨房忙碌了,方云晚和安安没等多长时间,饭菜色香味俱全地摆了满满一桌,安安的盘子里甚至有一只用米饭和海苔捏的熊猫。 折腾到了太晚,安安虽然没说,但确实是饿得厉害了。吴阿姨做的饭菜比方云晚可口许多,安安坐在餐桌前大口大口吃饭,两个腮帮子塞得鼓鼓的。 方云晚看着一桌子菜,突然生出一种对孩子的歉疚来。 原来孩子是可以被这样养着的,有汤有菜,有鱼有肉,甚至偶尔还有些逗他开心的小玩意儿。安安一直很听话,好像害怕方云晚不要他似的,都是方云晚给什么,他便要什么,从不多添麻烦。 方云晚摸摸安安的头发,起身往厨房走去。 江修不喜欢家里有外人,之前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家里也请过钟点工,都是白天来,几乎与江修碰不上。上回他来江修家,吴阿姨做完饭后便自行离去,可今天不知为什么,安安都吃上饭了,吴阿姨还在厨房里忙碌。 眼看着都快九点了,方云晚叩了叩厨房的门,问吴阿姨:“江修不在,您不急着走的话,一块儿吃点?” 灶上有一个紫砂壶,咕嘟咕嘟炖煮着汤水,细细的壶嘴冒出的白雾温暖而柔软,空气中却弥漫着苦涩气味。 “不了不了,这锅醒酒汤煮完,我就要回家了。” “醒酒汤?” 吴阿姨把火调小些,细小的火苗舔舐着锅底,吴阿姨边揭开盖子看,边解释:“刚刚小徐跟我说,江先生喝了酒,让我备着。” 对于这个信息,方云晚也不知道该回应些什么,只能干巴巴地「哦」了一声,显得毫无兴趣。 吴阿姨探头看了一眼外面的安安,问:“饭菜还合孩子的口味吗?真的是不好意思,接孩子回来却没照顾好他,让他受了惊又吹了风,要是我孙子,肯定是不会好好吃饭,得闹上一阵子。方先生家的孩子真乖。” “他很喜欢您做的饭菜,谢谢。”既然话题到了这里,方云晚顺着说下去,“我正好想问问,您有没有什么相熟的阿姨下午五六点有时间的,可以帮忙接孩子放学,再给他做点吃的就行。” “我孙子跟着我的时候,差不多就是安安这么大,我其实特别喜欢安安这孩子。”吴阿姨有些不好意思,“今晚的事确实是我大意了,如果方先生不介意,我可以帮忙接安安,给他做个晚饭。” 虽然发生了今晚的意外,但方云晚觉得安安对吴阿姨并不排斥。他们已经跟吴阿姨见了两次面了,陈老师也认识她,如果是吴阿姨照顾安安,兴许大家都能很快适应。 唯一的问题,便是时间问题。 “会跟你来江修这里的时间冲突吗?” 吴阿姨掐着手指算了算:“我同江先生商量商量,可以把时间稍微调整一下。” “好的。” 吴阿姨跟方云晚道了声谢,又揭开锅盖看了一眼。 她没说,但方云晚从她反复翻看的动作里觉察出一点心急的情绪。也是,眼看着都九点了,要不是安安闹这一出,她现在应该已经在家里了。 “这汤要煮多长时间?我来看着火,您先回家吧。” “这是一个老中医给江先生特意开的方子,说是醒酒汤,也跟中药差不多,三碗水得熬到一碗才行,江先生喝了酒后,总是吃什么都难受得厉害,我一般都熬成半碗,让他能少受点罪。” 紫砂壶里都是些藤藤蔓蔓枝枝丫丫的药材,方云晚一眼瞟过去,紫砂壶里已经不见水光。他没有熬过中药,只记得吴阿姨一直在厨房忙碌着,这壶醒酒汤已经熬煮了一段时间了,想来等安安吃完饭,应该恰恰熬好。 一直到吴阿姨离开里半个小时后,安安酒足饭饱缠着方云晚要回家,方云晚拎起紫砂壶只觉得依然沉甸甸的,揭开壶盖拿勺子一捞,才发现里头竟然还有大半壶的水,眼看着一时半会儿还熬不成一碗浓缩的药汁。 安安跟进厨房里,扯着方云晚的裤腿,心急催促:“叔叔,我们快回家吧。再不走糖果,哦,是江叔叔,我们再不走江叔叔就要回来了。” 方云晚失笑,这个孩子跟自己没有丁点血缘,却似乎和自己心意相通。他如今见了江修犹如老鼠见了猫,避之唯恐不及,没想到安安也想躲着江修。 他蹲下身子,问安安:“安安为什么不想见到江叔叔?” “因为你每次见到他都会难过。可是我已经没有糖果可以拿来哄你了。” 听着孩子奶声奶气地话,方云晚心里软得一塌糊涂,把安安小小软软的身子搂进怀里。才这么点大的孩子,怎么就能有那么重的心思呢? -- 第20页 “所以,你今天偷偷跑出去,也是为了不见到江叔叔?”方云晚本想着回家再跟安安好好谈一谈这件事情有多危险,但话题既然已经进行到了这里,他就势问了下去。 安安点点头,咬着嘴唇看方云晚:“对不起。我知道错了,以后不会再乱跑了。” “叔叔知道安安也是不想让叔叔难过,对不对?不过——”方云晚揉揉孩子的头发,蹲在身子来,盯着他的眼睛,面容严肃下来,“以后不可以再这样乱跑了,如果叔叔找不到安安,会更难过,会一直一直都非常难过的,知道吗?” 安安细声细气地应了声「知道了」,就抱着方云晚的大腿不肯松手。 现在也就是刚刚九点半的时间,按方云晚的经验,江修既然是去应酬,便没有这个点就到家的道理,他大胆估算,自己至少还有一个小时可以用来熬煮醒酒汤,并且带着安安逃离现场。 这样想着,他松了口气,揉了揉安安的头发,安慰小家伙:“我刚刚答应了阿姨要帮她把这锅汤煮好再走,答应别人的事,是不是要努力做到?等汤煮好了我们就走,好吗?” 小家伙闷闷不乐地点点头,抱着方云晚的大腿跟着他在厨房里守着。 紫砂壶又咕嘟嘟地煮里不到半个小时,终于收了汤汁,勉勉强强缩成满满一碗的分量。方云晚盛出满满一碗醒酒汤,放到餐桌上,给等得敢怒不敢言的安安裹上大衣,打算离开。 推开门,正面撞见徐章扶着江修走出电梯间。 江修脸上苍白得不见一点血色,衬得一双眼睛黑得吓人。他微微佝偻着身子,看上去是站都站不稳的模样,身边的徐章扶着他的手臂,承受着他身上大半的重量。 在方云晚怔忪之间,人已经走到他面前。 其实徐章是知道方云晚的,五年前他还不是江修的秘书,在颂文集团总经理办公室就职,经常被叫到江修身边帮忙。他虽没有时时跟着江修,却偶尔替江修的私事跑过几次腿,其中十之八九都是因为方云晚。 但这毕竟是老板的私事,方云晚当年和老板分手闹得不愉快的事,他多少有些耳闻。这次方云晚加入颂文,他早就识趣儿的假装不认识,本以为这两人都是聪明通透的人,早就断了个干净井水不犯河水,没想到就这样深夜却在老板家门口遇上了老板的旧情人。 坚持着走到家门口后,江修几乎站不住,身子晃了晃,便往一侧倾倒下去。他虽然瘦,但毕竟高,徐章手里还提着东西,他身子一倒,徐章便难以扶住他,忙喊:“方先生,帮个忙……” 话音没落,方云晚已经将软倒下去的江修稳稳接住,半扶半抱地将他往屋里待,扶他在沙发上坐好。 江修身上的酒气浓重。 方云晚知道,江修的酒量一向是不错的,只是他哮喘的毛病时好时坏,又因为早年饮食不规律落了胃病,若非必要,很少喝酒。其实以他如今的地位,别说能劝他喝酒的人不多了,便是要喝,也应当是来回一两轮,点到即止,哪有这样一身酒气的道理。 江修拧紧了眉头仰靠在沙发上,一手横在胃上,一言不发。纵使他沉默得像一尊雕像,方云晚也能看得出来,这人现在难受得厉害。 “怎么喝这么多?”方云晚也皱起眉。 徐章将江修的电脑包在沙发上放好:“去酒店的路上,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江总急着赶回来一趟,再去就迟到了,他一进去就自己先罚了几杯,又敬了一轮给酒桌上的人挨个赔不是。他自己开了这个口子,对方自然趁着机会敬他,又不让我们替他挡,一个晚上净喝酒了,都没吃什么东西。” 方云晚狠狠剜了江修一眼,没好气道:“过一会疼死活该。” 话音刚落,手腕却被一只冰凉的手轻轻扣住,方云晚低头正看见江修抬眼看着自己。 他没醉,但喝了酒眼睛里都是潋滟水汽,这样一双眼睛盯着方云晚看,令方云晚的心又生出恻隐来。 “不用过一会儿。” “什么?” 江修的手掌用力往腹部按了按,脸色又白了几分:“现在已经要疼死了。” 作者有话说: 本周第一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这么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章 留宿 这意思是,今晚他不走了? 会当着徐章的面说出这样带着一点撒娇意味的话,想来也是借着酒劲儿。这话刚说完,江修只觉得胃里抽了抽,难受得他后背上蹿出一层冷汗,人却彻底清醒过来。 徐章是个有眼力的,把人交到方云晚手里便赶紧告辞。 于是,偌大的客厅里又只剩下江修、方云晚,带着个小朋友大眼瞪小眼。 静默相对了片刻,方云晚想起桌上那碗把他牵绊至今的醒酒汤,赶紧去把餐厅里还滚烫的醒酒汤端到客厅来,摆在江修面前:“阿姨熬了醒酒汤,你趁热喝了早点休息,” 江修垂着头,闷闷地应了一声:“嗯。” “安安明天还得上幼儿园,我们先走了。” “我送送你们。”江修撑着沙发扶手站起身,喉咙里又滚出一阵压制不住的咳意。 “省省吧,你……”说话间,方云晚已经拉着安安走到了玄关,听见江修的动静,下意识地转头回话,可扭头看见江修,后面的话却没说下去。 -- 第21页 只见江修脸色煞白地跟在他身后剧烈咳嗽,直咳得弯下腰去。他身子站立不稳地晃了晃,向靠墙的一侧倒下去,像是被狂风扫过的一条枯枝,狠狠砸在墙面上,发出「砰」的一声声响。而后,那条瘦得稍稍用力便会被掐断似的的身影倚在墙上,缓缓滑了下去。 “江修!” 方云晚松开安安,快步折返回江修身边,蹲下去,扶住他的肩膀,反复喊了几声。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方云晚觉得江修无知无觉地倒在那里的每一秒,都像是一个世纪那么长。几声呼喊都没有得到回应,他急得打算要掏出手机打120时,江修终于缓过来,薄薄的眼皮颤了颤,黑长的睫毛间终于露出一线细碎的光。 “醒了?” 江修幅度极小地点了点头。 “感冒了?你不舒服还瞎折腾什么!” 江修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只能朝着方云晚挽了挽惨白的唇。 “能动吗?地上凉,扶你去沙发上。” 江修喉咙里溢出一声轻弱无力的,撑着地面借力想要站起来,可一使劲儿不知又牵动了哪里,眉头微拧,连呼吸都凝滞沉重起来。方云晚看不下去,搭住他的一只手臂,自己干脆伸手环住他的腰,把人半抱半扶地托起来。 其实,江修的个子比方云晚还要高一点,但他如今瘦了太多,方云晚一路把人扶到沙发上竟没觉得吃力。 把江修放到沙发上,方云晚往他身上盖了条毯子,忙去看茶几上的醒酒汤,指望着一碗汤灌进去能让他好受些。偏偏那碗汤刚刚出锅不久,此时还滚烫着,方云晚只好去另外取了个小碗来,装了半碗,拿勺子上上下下搅动着吹凉。 另一头,江修蜷在沙发上,呼吸愈发急促起来,一向血色淡薄的唇都渐渐浮起青紫色,他费力地伸手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白色小药瓶。因为脱力,他的指止不住地轻轻颤抖,一时竟怎么拧不开瓶盖。 大约意识迷蒙,江修不记得屋子里还有方云晚可以求助,尝试了几轮,都没拧开药瓶,他便有些泄气,生出些破罐子破摔的气性,索性将手指一松,小药瓶骨碌碌滚到地上去。继而,江修闷闷连续咳嗽了一阵,身子软软地向后仰倒下去,仰靠在沙发上,粗粗浅浅呼吸着,单薄的胸口紊乱不定地起伏,像是一条搁浅的鱼,听天由命地等死。 一直到药瓶落地,才惊动了捧着醒酒汤吹气的方云晚。他抬头看过去,江修脸上泛着浅浅的一层绀紫,眼睛里的光都有些涣散了,迟滞地盯着前方,不知在想些什么。 方云晚捡起地上的药瓶,药瓶上没有标签,不知道用量。他凑近江修,急着摇了摇他的肩膀,把药瓶举到他眼前:“吃几颗?” 江修的目光缓缓聚在方云晚脸上,骤然亮了。他费力地动了动嘴唇,却没发出声音。 照着他的口型,方云晚猜测:“两颗?” 江修缓缓眨了下眼睛,方云晚立即倒出两颗药片,送进他嘴里:“需要喝水吗?” 江修摇摇头,似乎累极了,眼皮沉沉坠下来,不知是要睡去,还是昏厥过去。 “江修!”方云晚拍拍他的脸颊,江修眉头蹙了蹙,艰难地支起眼皮,不解地看着方云晚。方云晚握着他的手,捏着手上的虎口穴,严肃道:“先别睡,现在觉得怎么样?” 江修嘴唇动了动,声音低得听不分明。方云晚附身,把耳朵凑到他嘴边,才听见他几乎是用气音在说:“小晚,好累啊……” “我知道我知道。”方云晚抽了一张纸巾,把江修额头上一层一层冷汗擦去,觉得他手心冷得跟刚刚在冰水里泡过似的,顺手扯了沙发上的一条毯子把他裹住。 裹毯子时,江修突然翻过身子来,一把将方云晚抱住,头抵在方云晚肩头,哽咽道:“对不起,不生我气了,行不行?” 连方云晚也没有见过这样脆弱卑微的江修,在他怀里愣了愣,最终却还是硬着心肠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扶着他喂了两口温水,顾左右而言他:“你刚刚吃的是什么药?还能不能喝醒酒汤?不行的话,给你泡点蜂蜜水好不好?” 纵使没有喝醉,可喝了酒的江修与平日里已经很不相同。 平日里的江修目光冷凝锐利,跟把指哪儿打哪儿的冰刀子似的,可此时的江修,眼睛里盛满了冰刀子融化的春水。 目光如水,缓缓流到茶几上盛着醒酒汤的两只碗,像九曲溪流,绕着两只碗迂回蜿蜒地纠缠了好一会儿。 “这醒酒汤是你熬的。” 这不是个问句,而是斩钉截铁的陈述。 这是怎么看出来的?方云晚没承认也没否认,只是盯着江修看。 江修笑笑,探身向前端起已经晾凉的那碗醒酒汤:“你亲手熬的,不能喝也会喝掉的。” 要不是为了熬这碗破东西,他至于大晚上又不尴不尬地困在这里,还被徐章撞了个正着吗?方云晚本想怼江修一句什么,可是看见他正乖乖地喝着醒酒汤,决定还是先不要气他了。 但方云晚没料到的是,不需要他气,江修安安静静地喝那碗醒酒汤,就喝得挺艰难。 方云晚看着他皱着眉头,先抵着碗沿抿了一口,在嘴里含了好一会儿,才见他喉头动了动,将那口汤缓缓咽了下去,眉头拧得更紧了。停了几秒,他才又接着抿了一口,在嘴里含的时间更长,吞咽的动作也更为缓慢了。 -- 第22页 照着江修这个喝法,一碗醒酒汤喝完,天都要亮了!方云晚腹诽着,一个不小心竟然不耐烦地「啧」出了声。 声响刚落,便见江修看了他一眼,而后一仰头把剩下的小半碗醒酒汤一口气灌了进去,一张白晃晃的脸浮着强撑起来的笑,轻笑道:“你熬的没阿姨熬的苦,好入口许多。” 说着,又伸手想去拿桌上那碗,刚刚把碗端在手里,脸色一变,只能放下碗站起身:“抱歉,我去下洗手间……”话没说完,已经掩着唇,摇摇晃晃地往洗手间走去。 方云晚叹口气,这么多年,爱逞强的毛病真是一点儿也没改。看江修现在的样子,只怕只能勉强喝进有限的几口水,其他东西一概吞不进去,怪不得吴阿姨要把醒酒汤熬成浓浓的半碗,确实是能让他少受点罪。 于是,方云晚拿勺子把剩下的醒酒汤舀了几勺到空碗里,只有碗底浅浅的一层,想着一会他能喝一点便算一点吧。 “叔叔,我们什么时候回家?”一直被晾在一边的安安蹭过来,小心翼翼地问。 方云晚被江修吓得失了魂,安安软软的身子贴过来,才想起屋子里还有个人,他摸摸安安柔软的头发:“困了吗?” 话音刚落,安安就配合地打了个呵欠。一番折腾,已经十点多了,小朋友睡得早,以前这个时候,安安早就洗完澡躺在被窝里,甚至方云晚已经给他讲完睡前故事了。 “安安,叔叔跟你商量个事情。”方云晚把孩子抱到沙发上,小声说,“江叔叔生病了不舒服,之前你生病了,叔叔都会陪在你身边照顾你,那现在我们能不能留下来,也照顾一下江叔叔?” 一边是每次都会同叔叔不欢而散的江叔叔,一边是爸爸说要助人为乐。在对江修的抵触和善良的天性之间,安安摇摆了片刻,还是善良占了上风。 “那一会你自己先去睡觉,今天不能给你讲睡前故事了,明天补给你,可以吗?” 安安掰着短短的手指比给方云晚看:“明天要讲三个才可以。” 方云晚笑着答应他,把小家伙安抚好了,才觉得江修在洗手间里已经关了有一会儿了,连忙起身去敲了敲门:“江修,还好吗?” 回应他的只有哗哗水声。 方云晚又敲了敲门:“我进来了?” 他试着压下把手,江修没有锁门,推门进去只见江修撑着额头坐在马桶上,洗手池的水龙头开着,水哗哗地流着。方云晚顺手关了水龙头,走近些一摸江修,只觉得这个人浑身都在冒冷气,连额头上都是一片湿冷。 “坚持一下,我扶你回房间。” 把江修搀回卧室,方云晚熟练地剥掉他的外衣,轻车熟路地从衣帽间里翻了一套睡衣出来,拧了条热毛巾来打算给江修擦擦身子。 突然,江修握住方云晚解着他衬衫扣子的手,沉声说:“我自己来。” 方云晚挑眉,又不是没见过,这人怎么还突然害羞了起来。 他耸肩,将热毛巾塞进江修手里:“行,我去哄安安睡觉,过会再来看你。” 哄安安睡觉?睡在哪里?这里吗? 这意思是,今晚他不走了? 江修恍然觉得像是回到了五年前,病了有人管,累了有人疼,长夜孤寂清冷,这偌大的房子里终于又有了热腾腾的人气。 方云晚愿意回来就好,哪怕是带着白铭的儿子一起,也没有关系。 作者有话说: 宝子们,这周六的更新挪到周日哈,已经计划好了周六要搞一场轰轰烈烈的大扫除,怕是没有力气爬上来码字了; 哎,做一个人类好辛苦TOT;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章 往事 最亲近的人扎刀子,才最准最狠。 陌生环境里,没有安全感的孩子很难安心入睡。 即使安安早嚷着困了,真的躺进被窝里,却还是要拉着方云晚的一角衣服翻来覆去好半天才能安心睡去。 好容易等安安睡熟了,方云晚重新热了桌上的小半碗醒酒汤,端进江修卧室。 卧室里只亮着床头的一盏台灯,半室光明半室昏昏,江修强打着精神靠在床头的软枕上,还在断断续续咳嗽,看上去像是特意在等着方云晚。他换了一身灰色的居家服,大概是趁着方云晚没注意偷偷洗了个澡,又难受得没力气吹干头发,半湿的头发凝成一缕一缕,垂下几丝来遮挡住眉眼。 与平日里杀伐果决的江总相比,被水气氤氲浸润过的江修看上去温和许多。方云晚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过这样的江修,柔软,脆弱,令人不自觉地撤下心里的防备铠甲,想凑过去抱抱他。 看着暖黄光线下眉眼柔和的江修,方云晚心想,他如果真像此时看起来一样纯良无害,他们又何至于走到这一步? 把醒酒汤递给江修,方云晚特意嘱咐了一句:“慢点喝,实在喝不下也别勉强。”等江修接过了碗,方云晚顺手捞起床边的一条毛巾,开始轻手轻脚地给他擦头发。 重逢后,两人之间多得是冷漠苛刻,或者是剑拔弩张,这样悄无声息的温情实在太过难得,以至于没有人舍得打破。 方云晚对这个卧室十分熟悉,江修的习惯经年未变,连吹风机都还是放在同一个抽屉里。他伸手摸了一把江修的头发,觉得水份已经吸得差不多了,去取了吹风机来。 -- 第23页 卧室里很快被吹风机的声音填满。 明明是嘈杂刺耳的声音,江修却觉得心被这令人生厌的声音裹挟的热风吹过,又暖又满。他手里捧着方云晚递过来的碗,小口小口抿着碗里苦涩的汤汁,竟然把方云晚盛出来的小半碗醒酒汤喝了大半,却不觉得特别严重的反胃难受。 不知不觉地,头发被吹干了,醒酒汤也喝完了。 方云晚收了吹风机,也收走江修手里的小碗,往他怀里塞了个暖呼呼的东西。 江修低头,不禁失笑,怀里那个笑脸向日葵样式的热水袋,还是方云晚当年买的,鲜艳活泼,跟他卧室灰暗冷淡格格不入的风格。就跟方云晚这个人一样,明媚鲜活地照进他的生活里,像一把剑劈开所有死气沉沉的晦暗,令他发自心底地想要好好活下去。 这已经是重逢以来第三回 看到江修生病,方云晚到底不能木人石心无动于衷,踌躇半晌,还是关心了一句:“生病了的话,就少喝点酒,有应酬,就多带几个能挡酒的人去,别自己硬扛着。” “我其实已经很久没喝酒了。” 江修偏过头去低低咳嗽两声,声音低沉缓慢:“那年你过生日,我就是因为跟你赌气喝醉了,才会在神志不清的情况下发了那些照片。” 方云晚走向房门的脚步顿住,身后,江修暗哑的声音继续低低响着。 “第二天醒来后,我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因为还在生你的气,没跟你打声招呼就登上了航班。等到我回国后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急着去找你,就已经找不到你了。” 江修当然找不到方云晚。 事实上,那时,任何人都找不到方云晚。 事情发生在方云晚二十三岁的第一天。那段时间,因为参评蓝标建筑设计大赛特别推荐设计师,需要准备许多材料,方云晚与白铭经常不分日夜地泡在一起,不觉间便冷落了江修。 说起来江修也不是那样小气的人,若是方云晚整日与别人待在一块儿也就罢了,偏偏是白铭,偏偏是方云晚初入隅城大学时,便暗自仰慕的白铭。 自打江修认识方云晚,就知道他对白铭的那点小心思,好容易等到白铭成了家,方云晚死了心,他才得以趁虚而入把方云晚据为己有。如今再眼睁睁看着方云晚跟白铭形影不离,心里自然不痛快,为此江修与方云晚爆发了几次争吵,谁也不能说服谁,之后便陷入不痛不痒的冷战。 江修不是个脾气多好的人,可他遇上了方云晚实在没什么脾气。两人冷战一周后恰好赶上方云晚的生日,江修包了一处海滩给方云晚庆生,想着借机哄哄方云晚,给自己搭个台阶下来,顺势和好。 为了让方云晚开心,江修特意邀请了不少方云晚相熟的同学和朋友,而白铭,一方面确实是心存芥蒂。 另一方面也因为白铭毕竟是老师,担心他在场同学们玩得不自在,江修最终没有邀请他。 可方云晚恃宠而骄惯了,江修不邀请白铭,他便自己把人带过来,还因为继续跟江修赌气,整个晚上都围着白铭打转故意气他。 结果,方云晚终于玩火自\\\\焚,激怒了江修。 当天凌晨,一个名为「清江一曲」的网友在隅城大学论坛里发布了一张帖子,帖子里有几张方云晚与白铭深夜进出酒店的照片,一并贴了一个校外论坛的链接。链接是一组未完结的漫画连载,讲的大致是一名学生暗恋自己老师的故事。漫画与图片一起贴出,似乎暧昧不明地引导着吃瓜的同学们想些什么。 没花多少力气,同学们便顺着扒出那组未完结的漫画作者就是照片的主人公之一方云晚,很快又陆陆续续有同学拿漫画中的情节与白铭匹配,竟真的能一一对应上。 连漫画最后一次更新的时间,也似乎暗藏着玄机,竟是在白铭结婚的前一晚。 事情发酵了两天,在白铭的妻子挺着大肚子现身指责方云晚试图她和白铭的婚姻时,大家的情绪彻底失控。方云晚的宿舍不停收到愤怒的同学丢到门口的包裹,里头甚至有浸泡过小动物血液的人偶。方云晚的舍友不堪其扰,终于把他从宿舍里赶出来。方云晚无处可以,躲在学校附近的小旅馆里,开始接到接到义正辞严地咒骂他的电话。 一时之间,方云晚犹如过街老鼠。 方云晚反反复复翻看论坛上的第一张帖子。发帖者「清江一曲」这个ID,他再熟悉不过——那是江修的账号。 他们相识于一场颂文集团向隅城大学捐赠实验室的活动,初时以为只是一面之缘,后来江修正是以「清江一曲」的ID在论坛里频频回复方云晚的帖子,甚至想方设法找到了方云晚连载的漫画,才逐渐以朋友的身份融入方云晚的生活。 网络世界虚无缥缈,一个ID说明不了什么。 一开始方云晚也不相信江修会以这样的方式与他决裂,但从那一天起,他就联系不上江修了,他躲着人群去了一趟江修家,没见到人,只看见书桌上摊着数不清的他和白铭的照片。 漫画是江修看着他画的,照片是江修拍的,那张帖子即使不是江修亲自发的,也必然与他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果然,最亲近的人扎刀子,才扎得最准最狠。 后来,被蓝标大赛从特别推荐设计师提名中除名,从隅城大学休学,被父母赶出家门,在泾城的冬天缩在桥洞里躲避风雪…… -- 第24页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在痛苦得恨不得死去时,方云晚再也没有去找过江修。 那段日子昏天黑地,即使到了现在,方云晚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是怎么独自走出来的。 他曾经拥有最和睦温馨的家庭,他曾经是隅城大学建筑系最优秀的学生,他曾经左手理想右手爱情未来可期,而最终不过绚烂烟火的一地死灰。 他确实不知道如何面对江修,这个男人给过他最细致的呵护,他最平和的包容,也最终给了他最致命的一击。 往事重提,方云晚深深吸了口气,转过身:“我以前也觉得,你把我照顾得那么好,离开你,我一定活不下去。可是你看,我还好好活着,甚至还有余力养着安安。” “所以啊江修。”方云晚冲着江修莞尔一笑,“这个世界上真的没有哪个人离开了谁就过不下去。这么多年了,都过去了,我们都应该有新的生活。” “不,没有过去!” “已经过去了。”方云晚面容平静,“真的,我不恨你了,也不爱你了。” 江修掀开被子翻身下床,揽住方云晚的肩膀。他记忆里的方云晚是清瘦的少年模样,像一只白色的绵羊,雪白而柔软,而如今他的小羊羔已经长出了犄角,已经会用包裹在柔软温顺里的锐利把人的心戳穿一个洞来。 风从心上的洞钻过去,又冷又疼,可始作俑者依然是是温驯无辜的模样。 该拿他怎么办才好? 江修冰冷的手指拂过方云晚的脸颊,他的手指那样冷,声音却像一眼温泉,是流动的温润:“既然都过去了,就别哭。” 一直到江修用指腹替他擦拭眼泪,方云晚才意识到,不知什么时候,自己竟然哭了。 眼泪有惯性,说不上自己为什么哭,可方云晚一时止不住眼泪。他觉得丢人,又没有办法止住眼泪,只好抿禁了嘴不让哽咽声溢出来,转身想赶紧逃离江修的视线。 “云晚。” 江修不肯放他走,握住方云晚的手臂,趁着他落荒而逃重心不稳,将他拉进怀里。 刚刚沐浴过的人身上有股方云晚所熟悉的沐浴露的草木香气,他感知到有一只手箍住他的后脑,轻轻将他的头拨到一副单薄的肩膀上。他像是一艘毫无目的的船,驶进港湾,趁着夜色朦胧暧昧,四下无人,便生出停靠下来暂且沦陷的懒怠。 他曾在这里遭遇过灭顶风浪,尽管摧桅折杆的狼狈历历在目,可也许是因为对这里太过熟悉,或者是因为真的太累了,他竟然放纵了自己一小会儿。 江修搂着方云晚,拍抚着他的背,声音暗哑:“没事了,你别哭。” 听到江修温醇的声音,方云晚更觉得委屈,埋在他肩头声音发闷:“江修,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怎么可以这样对我呢?那些藏在心里深处不能启齿的悸动,那些零落成泥本不必追问的情愫,是因为信任,才愿意把这些见不得人的东西告诉他,可他却毫不怜惜地将它们赤\\\\裸地曝光于睽睽众目之下。 阳光万丈,灿烂灼然,只有方云晚自此万劫不复。 江修无言以对,只能苍白乏味地叠声道歉。后来,大约江修也自觉这道歉太过苍白无力,于是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两人不知相拥站立了多久,江修身子陡然晃了晃,方云晚觉得自己靠着的那方胸膛震了震,耳边是江修剧烈的咳喘,继而有重量骤然压到自己身上来。他急忙睁开眼,只见江修脸色和唇色一例是骇人的惨白,半阖着眼,身子向前倾下来,正倒在他身上。 “江修?” 听见方云晚的声音,像是条件反射般,江修猛然睁眼。 他眼中神采全无,黯淡得像是一棵枯朽的老树。方云晚怀疑江修根本已经失去意识,可他却还能抬起手,拍拍方云晚的后背,在剧烈的咳嗽间隙,还要出声安抚他:“没事了……不会再伤害你了……” 作者有话说: 修修和小方的故事告诉我们,适度饮酒!小酌怡情,大饮伤身还伤感情啊! 下一更周二见啦-么么么;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章 胃疼 徐章好像误会了什么? 安安睡熟了之后,方云晚对江修也便多了一点耐心。 回家时,江修一身酒气,半夜十有八九得胃疼得更厉害。心里惦记着这点事儿,方云晚在江修浅浅睡去后,自己回到客房里也睡不踏实,躺在安安身边,却忍不住竖着耳朵听隔壁江修卧室里的动静。 果然,凌晨两点多,方云晚逮到了隔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他翻身下床,直奔江修卧室,一推门就看见江修伏在床边,伸长了胳膊要去够地上的药瓶。 方云晚抢在他之前捡了药瓶起来,递出去之前多留了个心眼,看了一眼标签。 他记得以前江修还挺注意养生,不到三十岁就拿着个保温杯进进出出,为了这事,他没少笑过江修。可如今,他难受成这样,就拿一罐止痛药搪塞自己吗? 方云晚皱了皱眉头:“就靠吃这个?” “嗯。”江修气息不稳,忍过一阵绞痛,才有力气继续说下去,“少吃几片,不碍事。” 几片? 方云晚瞟了一眼药瓶上的用法用量,明晃晃地写着十二小时内不超三片。他懒得教训江修,自行倒了一片药出来,塞进江修手心里:“止痛药不能多吃,先吃一片看看效果。你等我一会,我去给你倒杯水过来。” -- 第25页 江修握着药片,疼得又是一阵轻喘,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无力地扯了扯方云晚的衣袖,迫使他停下来回头看他。 又怎么了?方云晚停下脚步扭头。 只见江修抬手指了指他踩在地上的脚。 人们常说,要看清一个人,要看他做了什么而不是说了什么。方云晚盯着自己十个圆润雪白的脚趾头,悲哀地发现,自己刚刚火急火燎地赶过来,竟连拖鞋都没顾上穿。 在这样的情形下,他好像有点明白过来,为什么自己嘴上说着不要跟江修再有瓜葛,可过了这么长时间依旧是藕断丝连,剪不断,理还乱。 见方云晚不吭声,扯住他衣袖的那只手动了动,江修哑着嗓子提醒:“拖鞋。” 这世上执着于方云晚穿没穿拖鞋的人,除了他妈妈,大概也就只有江修了。 方云晚叹口气,握住江修挂在他衣袖上摇摇欲坠的手,将那只冰冷的手塞进被子里,无奈道:“知道了,我先去穿拖鞋,再去给你倒水,你别乱动。” 照顾江修吃了药,方云晚从他被子里摸出已经冷掉的暖水袋,重新插上电加热。 止痛药起效需要时间,江修还是胃疼得厉害。大约是不想在方云晚面前表现出太剧烈的痛楚,令他担心,江修竭力抑制着自己将身子蜷缩起来的冲动,像一根木头般笔直僵硬地平躺着,可脸色却白得像敷了层粉似的,额头上浮起一层细密的汗。 那个太阳花暖水袋是很早的款式,功率低,彻底加热需要时间。 方云晚看着江修的模样,心里天人交战了好一会儿,终于把自己的手掌摩擦出热气来,探进被子里,熟练而准确地捂在江修冰冷的胃部。 隔着薄薄一层皮肉,方云晚能感受到手掌下的那处脏器冰冷而僵硬,却又不时抽搐纠结到一起。 怪不得疼成这样; 方云晚深深吸了口气,手上稍稍使力,柔缓地按摩着江修的胃部。方云晚逐渐用力试图揉开江修胃里的痉挛,他闷哼一声,身子猛然一僵,脸色又白了一层。 方云晚硬着心又加了点力气:“忍一忍,揉开就会好受些。” 江修低低「嗯」了一声,咬牙暗自忍痛。 “放松,不许憋气。” 江修轻轻呼出一口气,低声道:“跟我说说话。” 说话转移注意力确实是个好办法。可是这么多年,两个人的生活毫无交集,方云晚想不出自己能跟江修说些什么。 仿佛看透他的艰难,江修忍过一阵绞痛,弱声提醒:“说说,你这些年怎么过的。” 这些年怎么过的吗? 方云晚愣了愣,这些年,他确实过得不好。初初离开隅城时凄风苦雨几乎要活不下去,父母与他断绝了关系,刚到泾城时身上只有那学期剩下的几千块钱生活费,没有毕业证,无法应聘好工作,靠着一天打几份零工,才勉勉强强没被冻死饿死。 但是,这些能告诉江修吗? 当然不可以! 他从来不是被江修豢养的金丝雀,即使被折去了翅膀,他也能依靠自己登高远眺。而这一路翻山越岭披荆斩棘的苦难,江修不必知道,他的骄傲,也不允许江修知道。 说点什么好呢?方云晚脑子转得飞快,希望尽快将房间里这尴尬的安静应付过去。人生在世,离不开衣食住行,方云晚顺着这个思路,夸了夸江修家阿姨今晚给安安做的饭菜,特意提到阿姨还细心地捏了个熊猫饭团,特别可爱。 江修含着笑看着方云晚兴致勃勃的模样,眼里尽是细碎柔光。 “这些年我学会做饭了,觉得把食物煮熟其实也没多难。自己吃了几年都习惯了,还是你家阿姨让我意识到人和人是有区别的。”方云晚乐呵呵地嘲笑自己,“以前我还觉得安安挑食,太娇生惯养,现在看来应该是我错怪他了。” 江修轻咳着笑出声:“你都会做些什么?” “面条,各种各样的面条,鸡汤面,排骨面,酸菜肉丝面,我会好多好多种。” 听起来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菜式,可是方云晚眸光闪闪,这都能让他跟只开屏的孔雀似的骄傲显摆起来。即使经历过不好的事情,即使落魄潦倒颠沛流离过,可一不小心,他还是会露出一只孔雀应该有的骄傲来。 他的小孔雀没有被完完全全摧毁掉,还有一根翎羽,便能开出一根翎羽的绚丽精彩。 真好。 “干嘛这看着我?不信啊?”方云晚瞪住江修。 “没有。我只是没想到,你这么能干。” 捂在胃上的那只温暖的手顿了顿,江修看见方云晚收敛起笑意。方云晚的眉眼生得很好看,眼角微微上扬,在年轻的时候,沾一点阳光便是活脱脱神采飞扬的意气少年。可是此番回来,他眼里轻盈跳脱的灵气藏了起来,还是一样的眉眼,却多了内敛沉静的气韵,不笑的时候,看上去竟有些郁色。 床头柜上充着电的暖水袋「啵」的一声响,指示灯暗淡,暖水袋加热完毕。 方云晚把手从被窝里抽走,拔了插头,整理好暖水袋,塞进被窝里,贴着江修放好。 “云晚。” 方云晚挽起一点笑,像是看破红尘般的宁静平和:“没什么。我也没想到我这么能干,但事情发生的时候,除了让自己能干一点,好好活下去,我好像也做不了什么别的。” -- 第26页 “我可以帮你。”江修脱口而出,又嗫嚅着补充,“我的意思是,如果你需要的话,随时可以来找我。比如,你一个人照顾安安,会很辛苦,我可以……” “不需要。”方云晚迅速打断他,“我知道往后我可能大部分时候都没办法准时接安安放学,我已经决定找个阿姨帮忙接安安。对了,安安挺喜欢吃你家阿姨做的饭,见了几次面,也跟阿姨熟悉了。 如果方便的话,你看能不能跟阿姨协调一下她来你这里的时间,把五点半后的时间留给我?” 这并不是什么难以答应的事,但江修没有直接答应下来,而是先问:“幼儿园什么时候放学?” “五点。陈老师也负责晚托班,最晚应该能让安安留到六点。” “你现在住哪儿?” “什么?”方云晚十分警觉,“这跟我们讨论的事有关吗?” 江修忽略掉方云晚语气中的戒备:“幼儿园离我家近,其实我请阿姨每天花半个小时跑一趟把安安接到这里来就行,你下班过来跟安安一起吃过饭再回去。” “我觉得,这样不大方便吧。” “你放心,我晚上一般没那么早回来,不会打扰到你们的。” 到底是谁打扰谁?方云晚觉得啼笑皆非,这里分明是江修的家啊! 像是怕被当场拒绝,江修在方云晚静默了十几秒后,又忙着补充:“你别多想,我只是觉得你一个人养孩子不容易,这就是让阿姨多走几步路的事,你没必要再另外请阿姨。” 兴许是说得太急,江修气息有些乱,偏过头去咳了一阵子,哑着声音道:“没事,你可以再考虑一下,当然,最好跟安安商量商量。” 就没见过这样的?出钱出力,生着病,就把事情安排得妥妥当当供人坐享其成,还怕人不接受,绞尽脑汁想了一串理由来说服人,临了怕被拒绝,只态度和缓地反复哀求似的说着,再考虑考虑,再商量商量。 方云晚自己都替江修觉得委屈。 忙了大半夜,方云晚趴在江修床边迷迷糊糊睡过去,醒来时却四仰八叉地躺在江修的床上。厚重的遮光窗帘遮挡下,卧室里不分昼夜,方云晚看了眼手机,才发现已经临近中午。 今天!好像!是个工作日! 方云晚猛地从床上弹起来,冲出卧室。 事实证明,今天确实是个工作日。外面空空荡荡,江修和安安都不在,餐桌上摆了一杯牛奶和一块面包,边上有一张便利贴,内容简洁明了,主要告诉方云晚三件事:一,安安被送去幼儿园了;二,帮他请了一天假;三,早餐热一热记得吃掉。 而此时的江修已经在颂文总部大楼开了一上午的会。 年度预算会议要开整整两天,年底的次年预算影响各个子公司来年的业绩压力和可获取资源。集团旗下各子公司在会议上无不是与集团斗智斗勇,对目标讨价还价,对资源据理力争,预算数据往往要在会议上拉锯很久才能最终敲定。 作为集团主要主持工作的负责人,江修主持整场会议。 两个小时过去,所有人都有些疲惫,江修昨晚几乎一夜没睡,止痛药药效过去,胃里隐隐翻搅着,不是很疼,终究是不舒服,时间长了还是有些撑不住。 趁着一个议案告一段落,江修宣布大家休息十五分钟。他借机回办公室找了药吃,胃里不舒服,早上只勉强喝进去了半杯牛奶,防止低血糖发作,他从桌上摸了一颗糖,塞进嘴里含着。 歇了片刻,徐章借机递了文件进来给他签字。江修边旋着笔盖边问:“帮云晚请好假了吗?” “是,已经给他请了一天病假。快中午了,您看需不需要我帮方先生点个粥或者汤,直接送到您家里?” 病假?喝粥或者汤? 江修愣了一会,才明白过来,徐章亲眼目睹方云晚昨天留在他家里,好像是误会了什么。 作者有话说: 那什么……之前大家都是骂女鹅的,这次大家一拥而上骂修修,算不算是我的……进步?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章 宋铮 按辈分算,江修得宋铮一声舅舅。 对于江修而言,年终就像一场拼体力的闯关比赛。 每天被满满当当的会议和文件填充着,喘口气的间隙也没有,连周末也跟赶通告似的,满满当当地排着参加各个子公司年会的行程。 按江修主治医生的话说,每年他都在担心江修能不能全须全尾地熬过十二月,可偏偏每年江修又都很争气,咬咬牙好像也都能撑过去。 如果不在忙完预决算和年终各项事宜后结结实实地病一场的话,也算是皆大欢喜。 其实并不需要旁人提醒,江修也很不喜欢年底。 不知是他越发忙碌了起来,还是身体越发糟糕了,事务一轮又一轮地侵袭着,忘了从哪一年开始,他竟连年后安心养病的时间也不够,往往病还没好彻底,新的事务就催着赶着开始了。 江修开始觉得自己像一架摇摇晃晃快要散架的车子,被不停地往上头加东西,他不知道加到到多少重量,他会彻底走不动。 又或者他不会走不动,他会一直慢悠悠地行驶到车架子分崩离析那一天。 预算会的第一天只算是个热身,讨论的都是集团内一些争议不大的子公司和孵化期的子公司的预算数,最大的难点在于事务多而杂。不同行业有不同行业的特点,处不同发展周期的企业也各有诉求,江修的脑子在几个不同行业的公司间迅速切换着。 -- 第27页 昨天那碗醒酒汤收效甚微,江修一整天额角都在突突抽痛着。但他一贯能忍,打起精神对各家预算初稿中数据的合理性反复推敲,接连抛出的问题尖锐而具有针对性,没人能发现江总今天状态不佳。 各单位负责人被噎得说不出话来,终了只能悻悻地砍去没必要的支出,根据江修的意见不情不愿地调整目标营收和利润目标。 一天会议简直是斗智斗勇。 一边是子公司被砍了预算加了任务,总归不会开心,另一边是集团被子公司讨价还价闹得也不愉快,这种会议很难气氛融洽。 下午六点,江修言简意赅地给各子公司打了打气,终于宣布会议结束。 参会的各单位负责人陆续离场,会议室里只留下江修、宋铮两位集团领导和集团财务部负责人。江修与宋铮分管不同模块,一些涉及宋铮分管模块的待确定事项,江修还是决定趁热打铁当面跟他敲定清楚。 时间的流逝悄无声息,所有悬而未决的事项确定下来,又过了一个小时。 江修揉了揉抽痛的额角,将手边的一叠纸推给财务部负责人:“先这样定,等明天服装、酒店和房产的数也定下来,尽快整理出一版汇总数出来。” 所有事情安排妥当,江修只觉得头重脚轻,累得没力气走回办公室。他僵硬地坐着,听见会议室的门被推开又关上,才终于放松紧绷着的那根弦,放任自己挺得笔直的脊背略略松弛下来,伏在桌上阖眼小憩。 本以为会议室里已经没有别人了,可耳边突然有杯子被放到桌上的响声。江修拧着眉抬头,只见宋铮对着他笑笑,把瓷杯往他手边又推近了一些:“给你倒了热水,喝一点,解解乏。” 黄鼠狼给鸡拜年。 看着宋铮那张跟宋启君有六七分相似的脸上浮着如春风般和煦的笑意,江修脑海中立即闪出这么个句子。 宋铮是宋启君已经去世了的弟弟宋启盛留下的唯一骨肉。听说宋启盛年轻的时候爱上了一名在旅途中偶遇的女子,不顾家人反对与其私奔。 私奔后的宋启盛究竟过得好不好,没人知道了。 二十多年前,宋启君从火车站接回来的,只有对往事三缄其口的宋铮和一剖骨灰。 掐指一算,宋铮被认回宋家时,大约就是江修的母亲宋锦为了跟江之恒在一起,与父亲宋启君闹得天翻地覆的时候。好像要把从女儿身上失掉的亲情找个地方弥补回来似的,宋启君赌气不再管宋锦,认认真真将宋铮当做自己的孩子养。 上了年纪的人养孩子,总是不小心便会陷进溺爱里。 即便是当时在事业上已经小有成就的宋启君也不例外,果然便把宋铮娇惯得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宋铮毕业后直接进到颂文集团,一开始排了个闲职养着,后来江修也进到公司里,他就突然像是只斗鸡似的亢奋起来,竟也长了一点事业心出来。 江修觉得,宋铮这一点不顾大局、处处跟自己对着干的事业心,还不如没有。 不过,宋启君并不这样觉得。 他觉得宋铮如今生了想做点事的心很好。年轻人总是要不断跌倒再站起来的,宋铮比别的年轻人要幸运些,他的伯父有些家底,能给他一点不畏失败的底气。 虽然没比江修大几岁,但辈分上,宋铮占了大便宜,江修得喊他一声舅舅。 这位关怀晚辈的舅舅此时站在江修身边,把桌上的白瓷茶杯塞进江修手里,示意他喝点水。江修喉咙也确实是干得发疼,从善如流地喝了两口热水,却没主动说话,只捧着水杯盯着宋铮看。 宋铮总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明天老爷子亲自参会,你应该能轻松一点。” 提到明天的会议,江修更觉得烦躁。他放下水杯,忍不住偏过头去咳了一阵子,有些不耐:“小宋总特意留下来,就是为了提醒我这个?” “其实还有些别的。”宋铮拉开椅子,在江修身边坐下,“我记得当初你向宋总保证,三年内会实现服装板块整体盈利,时间过得好快,今年好像是第三年了,不知道今年江总是不是已经带领服装板块扭亏为盈了?” 江修心里冷笑。原来在这里等着呢。 颂文集团由宋启君创办,最早以服装生产和贸易起家,后来江修的母亲宋锦接管了服装厂,而江修的父亲江之恒眼光独到,在他的主张下,颂文集团很早就开始逐步布局酒店旅游、地产、能源等产业模块,这才有如今遍地开花的多元化集团商业版图。 近些年物价飞涨,原料、人工各项成本无一不是水涨船高,与此同时年轻消费者追求个性,选择也更加多元,服装行业越发不好做。 因而这些年,服装板块虽是集团内元老,盈利能力却远远落后于风头正盛的房产、股权投资等模块,亟需一个突破点。 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服装板块下的几个公司手里握着不少境外商标的大陆地区特许经营权,很多专门做服装的公司对一些优质商标的独家授权垂涎三尺。 三年前,不知是受谁的蛊惑,宋启君认真动过把服装板块整体出售的心思,但被江修拦了下来。 江修用来说服宋启君的理由简单但有效。 他只问宋启君,如果这些公司当真毫无价值,为什么别人愿意溢价来购买它的股权?如果别人评估后,觉得买了我们的品牌的能经营好,我们自己怎么就经营不好? -- 第28页 也是在那时,江修向宋启君主动请缨,把之前在宋铮手里半死不活的服装公司接了过来,立下三年内扭亏为盈的军令状。 这三年,他确实分出了大量精力在这些公司的管理上,引进了更高效的生产流水线,推动建立标准作业制度,花了大工夫压缩成本提高效率的同时,也积极创新,从产品本身的设计、材质、出新频率,到销售渠道的开拓、铺设等等方面,江修每一处都是亲自盯着,花费了大量心血。 同时,他把手里那几个商标的特许经营权逐一梳理了一遍,发现其中不乏近几十年来式微的国外高端品牌,这些年来竟白白束之高阁。借着这些品牌,江修要求立刻打造一套高端品牌的生产经营策略,有效弥补了之前主推的大众品牌市占率高,但毛利偏低的不足。 在大家的努力下,服装模块三年来逆转颓势,不仅整体营收增长迅速,经营质量也明显提高,虽未实现盈利,但亏损已在逐年缩小。 江修当然听得出宋铮言语中的嘲讽,他面无表情地回话:“还没到十二月,哪里能知道全年的盈亏情况?既然小宋总这么关注服装业务,等一月份全年报表出来,我让他们发你一份?” “那倒不用。”宋铮依然是笑着的,“一月份的数据,明天的会怕是用不上了。我就是提醒你,如果数据太难看,明天跟老爷子要明年的预算,可能会很难谈。毕竟你下午自己也说过,一连几年,营收的增长都赶不上支出是不行的,集团不是慈善机构,投出去的钱是要有回报的。” 会议室里不通风,待在了一整天,江修觉得气闷。 他忍着不适,边咳嗽边纠正宋铮:“不一样,下午的电商公司,收入结构,支出结构,都不合理。” 宋铮挑眉:“反正你说的都对。” 江修没开口反驳,他只觉得一阵气闷愈演愈烈,心口猛地抽痛几下,一口浊气翻上来,他忍不住掩着唇咳嗽,这一咳便停不下来了。 宋铮见状,大约是良心发现终于不再气他,摸了摸桌上的杯子,拿了起来:“你也累了一天了,没什么事就早点回去休息吧。我让徐章再加点热水给你送进来。” 江修咳得停不下来,只点了头,没办法应他。 只隔了几分钟,徐章就重新端了水进来时。他一推门,便见江修伏在桌上,手里捏着一张纸巾,抵在唇边,还在断断续续地轻咳。 “江总,喝点水压一压。”徐章把水杯推过去。 江修微微摇头,气息被带得又紊乱了起来,继而又是一串闷咳。 他手里的纸巾随着他的咳嗽轻轻颤抖,徐章这时才看见,江修手心里握着的那张纸巾上赫然有血。 那血迹随着他的咳嗽还在一点一点扩大,几乎要爬满整张纸巾,再也藏不住了。 徐章心里发寒:“江总。” 江修声音暗哑:“联系,许,许医生……” 作者有话说: 修修不会倒下的,不会! 申榜成功,接下来两周会加更-但是加更时间不确定呀,每一次更新的时候告诉你们吧—— 比如明天晚上还会有修修呀—— 第15章 预算 如今水涨起来,他们又想把桥搭起来救命了。 医生连夜赶来,听说江修有咳血的症状,坚持要他即刻入院检查。 可第二天的会议江修不能缺席,他寥寥草草擦净唇边的血迹,执意让医生配了药水,边在办公室里边输液,边整理第二天的会议材料。气得医生在办公室里直接跟江修吵了一架,配好药水挂上针,丢了一包酒精棉球,就怒气冲冲地走了。 大约晚上九点,江修忙完手上的事回过神来,才想起昨晚跟方云晚说的,请吴阿姨去接安安放学的事还没落实,忙给吴阿姨打了个电话交代了这个事。 吴阿姨有个小孙子,之前都是她带在身边养着,后来到了读书的年纪就被爸妈接走了。安安长得白净可爱,又跟当年小孙子跟在她时是差不多的年岁,吴阿姨看着本就亲切欢喜,江修没费多少口舌,她便满口答应了下来。 江修跟吴阿姨接触了快两年了,彼此都已经十分熟悉。吴阿姨为人和善,做事也可靠,尽管如此,江修还是忍不住多交代了一句:“那孩子小小年纪就没了父母,还要麻烦您多照顾一点。您的酬劳,我按双倍付给您。” “没了父母?那方先生是?” 方云晚是安安的什么人呢? 被吴阿姨的一句话问住,江修望着落地窗外的茫茫夜色,一时怔住。 现在来看,方云晚确实跟安安没什么关系,但是以后呢?是不是以后他们会有一些别的什么关系? 因为宋启君的到来,第二天的会议氛围要比第一天更严肃些。 会议依然是江修主持的。昨天刚刚无缘无故地咳了血,他的状态不大好,一段不长的开场断断续续顿了三四回,宋启君都不满地抬头看了他一眼。 今天的议程涉及酒店、房产和服装板块的预算数据敲定,其中酒店板块受疫情影响大,新的一年里以摆脱困境为主,没有设置过高的目标,集团与酒店板块负责人很快便达成了共识。 而压轴的房产与服装板块才是今天的重点。 会议进行到这里,会议室里只留下了宋启君、江修、宋铮,以及两个板块负责人和集团预决算的主要负责人。 -- 第29页 气氛一时严肃沉重起来。 宋启君先看了服装板块的预算,眉头越拧越紧。几张表格全部翻完,他「啪」的一声把纸页砸到桌上,看向江修:“服装的预算江总看过了?” “看过了。” 宋启君问:“你觉得没问题?” “支出里涨幅比较大的是宣传费用、人力成本、固定资产投入这几块。主要是今年考虑要加大自主设计支持力度,以及新材料、新模型的研发,需要加大技术性人才的引进力度,所以匡的人力成本较高。另外,我们的几个品牌连续两年市场反响良好,需求量持续增长,计划今年再各增加一条生产线。” 宋启君翻看起另一份材料,目光冷厉:“跟去年同期比,营收增长多少?毛利增长多少?我听说你们今年运气很好,趣舍品牌低价签了个代言人。 年中的时候他突然火了,拉动了一波销售,我就问你们,这样的增长具有可持续性吗?还没站稳呢,就想着大兴土木,建新的生产线,你们有没有评估过新增加的生产力会不会过剩?有没有想过其他成本更低的办法解决短时间的生产力不足问题?” 江修正想开口,忽然一阵晕眩,眼前猛然一黑,一口气堵在喉咙里,背后浮上一层冷汗,竟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其实宋启君质疑的每个点都在江修的预期之中,他早同服装板块负责人陈兴任排演过如何应对。服装板块前几年业绩不理想,负责人陈兴任没有跟总部谈条件的资本,这两年业务有了起色,他自然想着多争取些资源乘胜追击。 “宋董,从截止今年10月的业务数据看,总营收同比增长了50%,细化到各个子品牌来看,趣舍借着代言人红利,营收快速增长不错。 但您应该也关注到了,两个高端品牌的增长幅度也不逊于趣舍,并且自去年9月以来,环比均有不同程度增长。” 陈兴仁把具体的数据列举完,江修恰好缓过一阵气,抿了一口茶水,将喉咙蠢蠢欲动的咳嗽压下去,恰到好处地补充道:“而今年想要新增的两条生产线,正是计划用于这两个高端品牌。” 江修的声音低弱缓慢,其实没带什么攻击性,但在这样的会议上,以这样慢条斯理的语气同董事长讲话,多少给人一点高高在上目中无人的错觉。 与宋启君相处久的人都知道,他就是个吃软不吃硬的脾气,刚刚认真听过陈兴任的分析,眉头微微松动,此时又听见江修轻飘飘的一句话,莫名地涌起火气:“这笔预算不是不能批,但是现在大环境在收紧,这笔钱用在哪个板块能收益更多?江总,我让你主持集团工作,不是让你只顾着眼前的那一亩三分地!” 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江修苦笑,他怎么就顾着眼前的一亩三分地了?当年刚刚收购昭阳地产,让他去整合地产板块,他也硬着头皮服从调配去了。那时颂文与新收购的公司处于磨合期,新旧管理层处处针锋相对,他一个不满三十岁的年轻人,此前对地产业务一无所知,如何服众?他只能白天缠着工程部的人学,晚上关在家里研究投模,终于能跟上大家的步伐,提出自己有价值的观点。 再后来,他凭着独到的眼光拿了一批潜力巨大的优质地块,四处斡旋应酬放下贷款推进项目开工。他主导的第一个商品房项目的第一张预售证办下来时,他的心血即将开花结果时,却被宋铮截了胡—— 昭阳地产不归他管了。 那之后,售房回款,蒸蒸日上的昭阳地产成了宋铮进入颂文集团后打响的第一枪而江修调任集团,挂着集团副总经理的头衔主持工作。那时他资历尚浅,也没有领导多个业务板块的经验,仿佛在昭阳地产合并初期咬牙硬抗的历再重来了一遍,又是一轮不吃不喝不睡地熬过来。 自加入颂文以来,宋启君让他去什么岗位,他便去什么岗位。他要强惯了,咬咬牙,再硬的骨头也能啃个八九不离十,但宋启君夸宋铮的时候,却从来不会带上他。 他早就习惯了,撒种子,施肥料,除杂草的人是他,开花结果却总落在宋铮头上。 这些年来这样的事大大小小时有发生,他懒得计较,不多声张,竟然就被忘光了所作的退让,所受的委屈。 显然宋启君不记得,一直以来,时时哭惨,来集团要资源要支持的人,可不是他。 江修没想着在这个场合和宋启君起冲突,任他又骂了几句,最终只说:“那我们会后再调整一个版本,我再单独找您过一下服装板块的修改版。” 相比之下,昭阳地产的预算就过得比较温和。宋铮对于来年的形势十分乐观,认为几年前拿的地近期已经陆续完工交房,将沉淀一大笔资金,因此计划中有很大一部分资金准备用来拿地。 听过宋铮眉飞色舞的讲话,宋启君似乎也觉得不对,可是他是做服装和投资出身,没有亲自抓过房地产,一时没有头绪,示意江修提点意见。 “税负考虑进去了吗?”江修皱起眉头,却不是问宋铮,而是看向坐在陈兴任旁边的昭阳地产副总徐阳。 徐阳有些尴尬,无声地朝江修摇了摇头。 宋铮想了想,补充道:“这几个盘去年都卖得差不多了,前几年税局都没有提清算的事,预计明年应该也不会提。” 江修拿起桌上的激光笔:“江北的这个盘,东西湖的这个盘……”他一连圈出屏幕上的五六个楼盘,“我没记错的话,这几块地都是我还在昭阳的时候拿的,不管去化率怎么样,预售证肯定是满三了。 -- 第30页 如果明年税源不足,税局随时可能要求清算。而且这几块拿地早,地价很低,但销售时这几个片区的房价已经涨起来了。 因此增值率很高,一旦被税局要求进行土增清算,我预估可能会产生数亿的资金流出。” 他将激光移到现金安排的某一行里,提醒道:“虽然税局不一定今年就会要求进行土增清算,但这个可能性是存在的,而且金额不小。这里完全不体现这笔潜在支出,我觉得是有风险的。” “另外,今年下半年起房企融资政策收紧的趋势很明显,以目前的形势来看,明年的融资压力只增不减,现金流的安排我觉得还可以再保守一些。”江修拿激光笔点了几个区域,看向宋启君,“宋董,我初步看下来,这几个点可能是存在问题的。” 徐阳暗暗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和宋铮不同,江修是实打实跟大伙风里来雨里去,从招拍挂开始做过项目的,每个环节涉及到的关键点,在他心里清清楚楚。 “好的,我们再确认一下。”徐阳埋头在本子上记下被江修点名的几个项目。 “我觉得……” 宋铮想解释点什么,却被宋启君打断:“房地产的政策在收紧,昭阳前几年是吃了行业上行和早期地价低的红利,往后日子可能会艰难些。” 能挣下这么大的家业,宋启君脑子里是清楚的,可对宋铮偏袒维护惯了。相比讨论服装板块时的咄咄逼人,此时的宋启君显得和颜悦色极了。 他合上面前纸质版的材料,看看徐阳又看看江修,眉眼间苍老的沟壑都显得柔和:“房地产这块,宋铮的经验不如你们,你们还是要帮帮他。” 过河后拆了桥,如今眼看着水涨起来了,又想把桥搭起来救命。 宋家的好事有十分,宋铮一人就可以占尽八分。 江修嘲弄地勾勾嘴角:“好的。” 不出所料,敲定了大方向后,宋启君无心当场敲定修整细节,示意散会。参会人员陆续离开,只有江修跟着宋启君走进董事长办公室。 徐章担心江修身子不适,一直等在会议室外头。见人出来了,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到了董事长办公室门外,只见宋启君扭头看了江修一眼,不耐烦说:“跟过来做什么?有什么话刚刚不能说,非得偷偷摸摸的……” 后面的话被江修关上的门阻挡在办公室内,徐章听不见了。 徐章再次见到江修是半个多小时以后。 从宋启君的办公室出来,江修情绪不高,回办公室的路上一直断断续续地咳嗽。徐章印象里,江修上回发烧后,咳嗽便一直没好全,这两天预算会一忙起来,好像咳得越发厉害了。 这时已经临近下班时间,徐章上前询问:“江总接下来怎么安排?我通知司机送您回去休息吗?” 江修边掩着唇咳得止不住,边向徐章摆手,脚步一刻没停,朝着自己的办公室走去。 果然陈兴任没有离开,此刻正在江修办公室门来来回回跺着步子等着,眼见他回来了,急忙迎上去问:“小修,明年的预算,你看,我们砍掉哪些比较好?” 江修顿下脚步,朝着陈兴任笑了笑:“不用改,那两条生产线他同意了。” 不过短短一个小时不到,陈兴任不知道江修是用什么办法说服了宋启君,他算是服装厂的老人,早年宋启君亲自管服装厂的时候,他就见识过宋老板的脾气,要说服他绝非易事,也怪不得江修进出宋启君的办公室一趟,整个人像是被抽光了力气一般的苍白疲惫。 “你怎么说服他的?” 江修苍白的唇微微勾起一点笑意,却没有回答陈兴任,只拿那双乌木般漆黑的眼睛认真地盯着陈兴任,轻声道:“陈叔叔,这是妈妈当年呕心沥血要办好的厂子,拜托您了。” 作者有话说: 修修再坚持一章,下一更就能放倒他了; 但是明天要收拾收拾东西准备回家过年啦-明晚停一晚,周日晚上见呀——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6章 家 他曾经拥有过太阳,他曾经成为过月亮。 高档小区的景观是精心设计过的。嘉和府园林景观设计仿造中国古典园林,小区入口是五开间形制的大门,高大华丽,威仪显赫。穿过大门,再绕过一道汉白玉屏风,便看见细细的一条小溪,顺着溪流前行,于是步步深入古朴清雅的东方园林之中。 冬天的夜晚。温度低,冷风盛。 这样的好景致,观者寥寥。 江修在楼下的回廊里已经坐了半个多小时了,在小区里巡行的物业管家看他咳得厉害,给他倒来了第二杯热水。他只喝了两口,剩下的大半杯水被捧在手里暖着,可那小小的、单薄的纸杯哪里能抵挡得住冬天夜里的冷风。 从宋启君办公室出来后,他与陈兴任又聊了一会儿。在宋启君办公室的那半个小时里,究竟聊了什么,他没有同陈兴任提起,只是把后续的一些事情简单部署一轮。 送走陈兴任,一口气松下来,江修才发现,为了这场预算会熬了两天,此刻的自己像是生锈了的铁皮玩具,迈出的每一步都艰涩无比。 可与之前一样,通宵达旦的忙碌,依然没有换来宋启君一丝青眼。 江修自嘲笑笑,合上笔记本,没等到下班时间,就让徐章叫司机提前送他回家。 -- 第31页 临近下班,路上已经开始有些拥堵。江修一路上浑浑噩噩,恍恍惚惚地走到家门口,隔着门听见里头响着动画片的声音,才回过神来,昨天给吴阿姨打电话交代过接安安放学的事,这个点,应该是阿姨把安安接回来了。 他答应过方云晚的,他不会来打扰他和安安。 而且,江修也觉察出来,不知道为什么,安安好像变得不怎么喜欢他了,只要他在场,小家伙就跟只紧张的小刺猬似的,随时准备拿身上的刺扎一扎他。 尽管这只小刺猬还很小,背上的刺还是柔软的,毫无杀伤力。 但是这毕竟是方云晚养的小刺猬,江修终归还是得照顾他主人的情绪。 这样想着,江修准备开门的手缩了回来,转身走向电梯间,按开下行的电梯回到一楼,在小区里找了个能坐下休息的地方,把家里的所有空间都留给安安。 谁又能想到,江修会在寒冬腊月里落得个无家可归的下场? 可也许,江修一直就没有家。 准确来说应该是,江修十岁那年,宋锦死后,他就彻底没有家了。 在江修的记忆里,宋锦是个水一样的女人,温和柔顺,细致地润泽她身边的一切。替宋启君管理着大大小小十几个服装厂,宋锦必定是能干的。 但她和那些雷厉风行的女强人不大一样,她做事果决而坚韧,却从来语调轻缓语音温柔,可所有人在她开口时都会不由自主地安静下来,认真听她说话。 在工作之余,宋锦也倾注了很多心血在经营家庭上。 自江修记事起,他的父亲江之恒便经常生病。他长到七八岁的时候,江之恒大病了一场,在鬼门关外绕了一圈回来,宋锦心有余悸,要求他停止在颂文集团的一切工作。 江之恒一开始是不答应的。 那是江修第一次看见父母吵架。 平日里温婉柔顺的母亲、斯文儒雅的父亲,头一回把音量提得那么高说话,彼此执意,谁也不肯退让。江修在学校里也见过同学吵架,情绪上头,大打出手也是有的。可他觉得父亲和母亲的吵架跟他之前见过的吵架都不一样,他们情绪激动,争得面红耳赤,到了最后却各自泪流满面。 江修不知道最终他们达成了什么样的共识,但是父亲出院后确实不再到颂文集团上班,每天花大把的时间睡觉看书晒太阳,以及给阳台的植物松土浇水。 只有寒暑假整天待在家里的江修知道,母亲不在家时,父亲其实一整天都躲在书房里在他的电脑上敲敲打打,或者关在房间里打很长时间的电话。 有时,江修会正面撞见父亲在家里偷偷工作。他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要背着母亲那样操劳,屡屡追问,终于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父亲合上电脑,笑着告诉他:“颂文和我是你妈妈最看重的两样东西,我不能让她到了最后两手空空。” 那句话一直到江之恒病逝后,宋锦一心扑到颂文的各项工作中去,江修才隐约有点明白。江之恒早就知道自己药石无医,他并不是要打造出一个兴旺昌盛的颂文集团给宋锦,他只是在有限的时间里尽量把自己融入颂文集团里去,在他离开后,宋锦就能了一个支撑自己活下去的理由。 那个理由,是颂文集团,也是他。 也许会很辛苦,但宋锦终会在他不在的日子里活成她最初想要成为的样子,意气风发,指点江山,如他们年轻时所畅想的那样,计利天下,达人济众。 也许与父亲的病、母亲的忙碌有关,江修早早就学会了做一个善解人意的孩子。他忘了有多少次被遗忘在幼儿园,忘了有多少次说好要去游乐园又因为种种原因不能成行,他早已经习惯了所有的希望在成真前都可能会落空,小小年纪就学会了悲观沮丧地面对每一个花团锦簇的许诺。 可尽管如此,他还是曾经拥有过一个温暖的家,有儒雅的父亲,温柔的母亲,有一家人欢乐温馨的回忆。因为这些温馨的记忆,江修回想起自己的年少时光,还是觉得那段时光里洒满了金灿灿暖融融的阳光。 至少,比如今凄凉的伶仃一个人,要温暖些。 下午的会议上,宋启君毫不遮掩地偏袒宋铮时,江修不觉得有多难过。可此时夜色沉沉,除了潺潺流水,凄凄冷风,一片安静。他在寂静里想起宋锦与江之恒,心里才忽然生出一点委屈出来。 如果宋锦还在,毕竟她是宋启君亲生的孩子,是不是宋启君心里那杆天平的指针,会被拉回来几寸,不至于尽数压到宋铮那一头?是不是,至少看在宋锦的面子上,宋启君就会愿意好好地听一听他想说的话? 可如果宋锦还在,江之恒还在,就算宋启君还是这样针对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如果宋锦还在,如果江之恒还在,他在公司里受了委屈,回到家里喝一碗母亲冲的蛋花米酒,跟父亲倾吐几句今天的遭遇,大概也就不会觉得那么难受了。 可是,什么也没有。 宋锦不在了,江之恒也不在了,当初一起吃饭喝茶晒太阳的三个人,只把他孤零零地留下来了,在这空荡荡黑漆漆的人间吹着冷风。 手里的第二杯水也已经凉透了。 江修捏着水杯,低着头,认认真真地给回廊边的一株植物浇水。冬天里,这些植物好像连叶子也瑟缩得弱小可怜,它们不会在腊月里开花,其实即使开了花,江修也不一定会认得。 -- 第32页 鲜花,阳光,这些生动美好的事物,他并没有费多大的心思去关心。 一直以来,江修都只是间接性地,想要积极而热烈地活着。 可他也发现,他好像无法独自积极而热烈地活着。有时候,他觉得自己是一颗在宇宙里的小小星球。 如果有幸遇见了太阳,他便是清辉遍地的月亮,如果独自流浪,他便是暗沉沉的一粒尘埃。 他曾经拥有过太阳,他曾经成为过月亮。 虽然时间不长,但他也曾经拥抱过光。 “江修,你为什么待在这里?” 江修指尖捏着的纸杯空了,心里却因为这个声音突然满了。他抬头,声音从一团暖色的光里传来,那团光萦绕在一个高挑的人影上,镶了一圈毛绒绒暖洋洋的边。 他看不清他的模样。 但他知道,那是他曾经遇见过的某一颗太阳。 休了一天假回去上班,方云晚有些忙碌。有几件事有点急,他不得不留下来加了会班,把必须赶在今天完成的事结束了,才收拾东西离开公司,赶到嘉和府的时候,已经八点多了。 这么冷的天,小区花园里的人不多。 不知为什么,方云晚走进小区,一眼就看到湖边的曲折回廊里坐着个人。 那人身形清瘦颀长,入夜后,湖边布置着的景观灯零零散散地投出光亮,柔和的灯光打在他身上,方云晚从他被光线包裹着身影里觉察出几分熟悉。 走近一看,果然是江修。 “江修?”方云晚又喊了他一声。 这个人分明听见自己的声音抬头看了过来,也分明是看见了自己,却不肯跟自己说话。难不成,又在莫名其妙地生什么气吗? 方云晚又喊了他一声,向前迈了几步,终于看清黑暗里江修白晃晃的一张脸。 江修轻轻呼吸,说话的声音低弱暗哑:“怎么回来得这么晚?快上楼去吃饭。” “你呢?你为什么不上楼?” 为什么呢?几天前才说过的话,你怎么就忘了呢? 因为你和你养的小刺猬都不喜欢我呀。 原因很简单,可到了江修嘴边却是一句不轻不重的:“你先上去,我再坐会儿。” “坐这里干嘛?等着自己被冻死吗?”方云晚想伸手去拉他,“走,一起上去……” 话没说完,方云晚的手指甚至还没碰到江修的衣角,便见江修像一只惨白而单薄的风筝般轻飘飘地落下来。幸而他已经走到了江修面前,离他只有半步的距离,下意识地伸手去接,倒下来的人就恰好被他稳稳接进怀里。 “江,江修,你怎么了?” 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四下只有呼啸的寒风。 方云晚低头看落在自己怀里的人。江修脸色煞白,双目紧闭,呼吸清浅短促,已然昏厥过去。 可是,究竟怎么了?为什么江修会毫无预兆地昏厥过去? 一阵冷风从湖面上卷过来,方云晚觉得脊背上蹿起一阵冰冷的恐惧。 作者有话说: 携修修和小方提前给大家拜年啦-祝大家新年快乐,虎虎生威-祝大家新的一年追的文不坑,本本加更—— 那么,我放倒修修就要跑路喽—— 春节几天让修修休息一下吧,初二或者初三见吧——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7章 昏迷 也许他是掩耳盗铃,假扮的无坚不摧。 相比方云晚的惊慌失措,小区的物业则显得训练有素。听到这边的动静,很快有物业管家赶来询问情况,短暂的反应后,一人拿了毯子盖住江修的身体为他保温,一人打了急救电话,在电话里医生的指导下进行简单的检查和急救。 在小心翼翼地喂江修喝下小半杯葡萄糖水后,又等了几分钟,江修终于悠悠醒来,目光迷茫地在围着自己的几个人身上梭巡片刻,皱了皱眉头。方云晚会意,在江修自己挣扎着坐起来前,伸手扶了他一把。 刚刚苏醒,江修没有力气,靠在方云晚身上柔软轻飘得像一团棉絮。 “我……”江修只吐出了一个字,便又是一阵止不住的咳嗽,直咳得脸色发绀,才稍稍缓过来,接着问下去,“我怎么了?” “你刚刚晕过去了。”方云晚言简意赅。 站在一旁的物业管家补充道:“救护车一会就到,江先生还是去医院检查一下吧。” 虽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昏厥,但江修猜测,原因大致逃不出他心里猜想的那几个,那都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解决的陈年痼疾,去了医院也是白去。何况,现在送他去医院,方云晚是跟着还是不跟着?他不想令自己与他陷入这种尴尬的两难。 与其这样折腾,还不如放他回家好好睡上一觉。 这样想着,江修撑着坐直了些:“不用去医院,我睡一觉就好。” “可是……”想要出声劝说的那名物业管家只说了两个字,便被身边年纪更长些的同事拉住。年纪更长些的那名物业管家点头表示接受,询问道:“那需要我们找人送江先生上楼吗?” “不用,谢谢。”江修不假思索地拒绝,扭头向方云晚道,“扶我起来。” “走得了吗?不再歇会?”方云晚扶住江修的肩膀,只觉得他身上还是冰块一样的冰凉,于是改口,“算了,这里太冷了,你坚持一下,先上楼。” -- 第33页 江修轻轻应了一声,在方云晚的扶持下缓缓起身。他还十分虚弱,费了些许力气强撑着站起身,便没什么力气说话了,大半的体重都压到了方云晚身上,轻轻咳喘着,目光柔和地看方云晚客客气气地又向物业管家道了回谢,向自己转过头来。 “你再坚持一下。” 湖边的风很冷,但方云晚身上很暖和。当年那个骨骼细幼的少年已经长大,他的手臂越发健壮有力,环过江修清瘦的身子,稳稳将他托住。江修把头抵在方云晚肩头,仿佛能闻见许多年前,少年白色的衬衣上,被烈日炙烤过的淡淡的汗味。 那味道很淡很淡,没那么好闻,也不算难闻,但是总是会让人想象到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在阳光之下的模样。 积极,鲜活,前途无量。 在方云晚半扶半抱的支持下,江修勉力迈出了几步,走出回廊,踏上灌木丛之间的小径。可他觉得越往前走,胸口憋闷的感觉越发严重起来,像是有一团什么东西堵在心肺之间,阻碍着他的每一次呼吸。他试着轻轻咳嗽几声,情况并没有任何好转,反而激起喉咙里的瘙痒,咳嗽一时竟停不下来。 “等,等一会,就一会。”江修按着胸口咳嗽,身子剧烈晃动着从方云晚身上一点一点往下滑下去。 方云晚重新扶住他,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石凳:“要不要再坐一会?” 江修咳得说不出话,只向方云晚摆了摆手表示拒绝。咳嗽依然剧烈,江修逐渐站立不住,咳得缓缓弯下腰去。他咳得很深,每一声咳嗽声都像是从胸腔深处爆发出来的,又过了一会,他终于觉得堵在胸口的那团东西被驱散了些许,咳意也渐渐可以压制,重新站直了身子,往家的方向走去。 不料,江修挺直了脊背堪堪迈出一步,便有一股热意从胸腔里翻涌上来,喉咙里的异物感迫使他忍不住轻轻咳了几声,每一声竟都带出了一口血。 这一段路的灯光是亮白色的,白惨惨的灯光下,那一蓬蓬从江修口中呛出去的鲜红色血液分外醒目。 方云晚的声音几乎变了音调:“救护车!快叫救护车!” 其实那几口血呛出后,江修反而觉得好受了一些,他甚至可以拍拍方云晚的肩膀,云淡风轻地同他交代:“你一会去接安安,顺便跟阿姨说,说一声,这几天我,我大概是回不了家了。” 都什么时候了,接什么安安? 方云晚扶着江修在石凳上坐下,往回廊里看了一眼。之前那两名物业管家没有走远,听见方云晚的喊叫,又调头赶了过来,想来应该已经重新联系了急救中心。 “我,我这几天,咳咳,不在家,你跟安安,要是愿意,也可以住下来。这里到,到幼儿园,咳咳咳,只要十分钟,你早上,至少能,能多睡半个小时……”江修仍在絮絮叨叨地交代着,言语被零星咳嗽声截得支离破碎,他惨白的唇边溅落着殷红的血色,随着不断的轻咳,仍不断有血沫被他呛出来。 “你别操心这些了,留点力气,我们马上上医院。” “嗯。”他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脱力地靠回到方云晚身上,“一会,救护车到了,我自己去,你,你可以不用跟着。” “我跟你一起去。” “你说什么?”江修皱着眉头,似乎没有听清方云晚说了什么,顿了片刻,点头道,“没关系的,你要照顾孩子,不用跟我一起去的。” 方云晚这时候才发现,从头到尾,江修就没打算让他陪他上医院。一开始,他让他去接安安,然后他让他和安安在他生病住院期间住在他家,他所交代的每一件事,都有一个预设的前提—— 他当着方云晚的面咳出血来,方云晚是可以无动于衷地离开的。 他的死活,方云晚理应不去理睬。 以前的江修,也是这样的吗?方云晚脑子里飞快地翻出五年的记忆,走马灯一般寥寥草草闪过一遍,却发现,以前,他好像也没有见过这样的江修。 在那时的方云晚眼中,江修无所不能,一直以来,被呵护照顾的人都是方云晚自己。 可是,江修也会累,也会生病。 只是因为他从来不说,便被人忘了。但他不说的原因是什么呢?在今天之前,方云晚大概会觉得,他是高高在上的江修,所以不愿意暴露自己的一点儿脆弱。可此时此刻,方云晚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 会不会,江修不是不想说,而是不敢说? 因为害怕即使说出了自己的脆弱,也无人在意,便干脆掩耳盗铃,扮演无坚不摧。 就像现在一样,甚至于他已经帮方云晚想好了理由——年幼的安安理应得到照顾,而他作为一个可以自理的成年人无法得到照料是合情合理的。 可是,真的合理吗? 想到这里,方云晚的心被什么扎了一下,泛起细细的疼。他拉住江修的手,拿出物业人员离开前递给他的纸巾,小心翼翼地擦掉江修唇边的血迹:“阿姨可以帮我照顾安安,我会跟你一起去,即使是个陌生人,我也应该确认他安然无恙,才能放心。” “你不用勉强自己。” “不是勉强。我自己想要去。”方云晚觉靠在自己身边的江修在微微发抖,问他:“你是不是觉得冷?” 边问着,他边腾出手来摸了摸江修的额头和脸颊,果然发现他浑身都冷得吓人。方云晚用毯子把江修裹住,紧紧抱住他:“这样会好一点吗?” -- 第34页 其实寒意像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与夜晚的风毫无关系。可是江修看到了方云晚的努力,他一直希望方云晚不要有一丁点儿不好的情绪,比如害怕,比如失望。所以他决定骗他,笑着同他说:“好多了。” “别睡着,救护车就要到了。” “我知道。”江修笑着安抚他,“放松点,没事的。” 方云晚嘴硬:“不是担心你,即使是个需要被救助的陌生人,我也会这样做。” “我知道,我们云晚一直是个热心善良的人。”江修又闷咳了几声,惨白的唇再次染上血色。他浑不在意,攒了点力气,便又继续说下去,“不怕被讹上吗?” “什么?” “扶老奶奶过马路,被讹上那种。” “那你是那种老奶奶吗?” “不是。”江修轻笑,“但我是那种老爷爷。” 还能开玩笑,是好事。方云晚正想应他一句什么,便看见物业管家领着推着担架车的医务人员急急忙忙地赶来。于是他帮着医务人员迅速把江修送上担架车,边跟着往外跑,边简要地交代着今晚江修的病情,手脚利落地跟着爬上了救护车。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上救护车后不久,江修突发大咯血。 初时,他的意识还清醒,躺在担架车上大口大口往外呛着鲜血,已经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还记得拉着方云晚的手安抚地拍拍他的手背。 后来失血量太大,江修的目光渐渐迟滞迷离。 他久久盯着方云晚,失血之下清俊的面孔苍白如鬼魅,那一双眼睛便越发黑得惊人。方云晚没有说话,只悄悄回握了一下他的手,江修染血的唇似乎无声地勾了勾,接着从喉咙里滚出一声轻轻的叹息,他终于抵挡不住刻骨的倦意,陷入昏迷。 在医务人员抢救过程中,江修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方云晚按掉了两次,终于在第三次响起时替江修接通了电话,电话那头的声音在方云晚听来有些耳熟:“江修,你丫居然挂我电话?我让你别再找我,你就真的不来找我,是吧?” 等到那头的人机关枪似的说完话,方云晚终于找到机会插了句:“您好,江修他生病了。” 作者有话说: 虎年第一更,新年新气象,解锁一个新角色,猜猜给修修打电话的小可爱是呢-明天就可以见到他啦—— 第18章 许路遥 方云晚,好像是被我吓走的。 第三次见面,方云晚终于知道三番两次出现在江修身边的那个戴眼镜男人叫许路遥。 方云晚跟着救护车来到离得最近的医院,捏着江修的手机等在急救室门外。那个叫许路遥的男人平均每隔五分钟便要打一个电话来问江修的情况。方云晚不知道他从哪里来,怎么来,但是在得知江修生病入院后半个多小时,他便出现在了急救室门口。 上回是三更半夜陪着江修挂急诊输液,这一回是不到半个小时出现在医院,方云晚猜想,对他而言,江修一定是非常重要的人。 许路遥也还记得方云晚,上来便同他打了个招呼:“辛苦了,这么晚还陪着折腾一趟。当然也特别谢谢你,幸好你在场,不然他没病死也得冻死。” 许路遥生就一双桃花眼,眉眼上挑,有几分未语先笑的意思,一开口,又是声音清悦,除了诅咒江修被冻死外,措辞礼貌客气,实在是一个令人讨厌不起来的人。方云晚还来不及客套几句,急救室的门被推开,有医生走出来,许路遥也顾不上跟方云晚多说,两个人一同围了上去。 方云晚脑子还有些发懵,从小到大他连医院都没进过几次,这种急救的场面更是第一回 见,懵懵懂懂地站到医生面前,脑子像是生了锈的齿轮缓慢艰涩的转动着,医生一串话里有一半他都没能理解。 所以,江修现在的情况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而另一边的许路遥就表现得熟练很多,他不时与接诊的医生交流江修的病情,时而面色凝重,时而眉目舒展。 看样子,他不仅把医生的话听见去,似乎还听懂了,甚至还能提出自己的见解。 医生最终解答了几个许路遥关心的问题,特意对两眼失神的方云晚安慰了一句:“不用太担心,初步判断,应该是肺炎引起的肺部出血。虽然出血量大得有点异常,但止血药效果还不错,应该不用下纤维支气管镜止血,过会儿转入病房,你们就可以去看他。不过他可能没那么快醒,年轻人劳累过度,能多睡一会也是好事。” 医生离开后,一名护士递了一叠单子过来。 许路遥地接过,在护士的指点一页页翻开签字。 他,果然是江修很亲近的人,亲近到,可以自然而然地在他的就诊材料上签字。 一叠材料签完,许路遥熟练地从其中抽出几张缴费单,对方云晚道:“你在这里等着,他们推江修出来,你跟着去病房。我先去缴费,一会直接去病房跟你们汇合。” 从见面到现在,方云晚一个字没说,就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看着许路遥离开的背影,方云晚忽然觉得几天前跟江修反反复复强调,都过去了,他们应该各自开始新生活的自己,实在可笑。 他有了安安,江修也有了许路遥。 其实他们早就开始了各自崭新的生活,甚至于,江修的新生活看起来比他好得多。 -- 第35页 许路遥离开后没过多久,江修便被推了出来。 方云晚从未见过这样的江修,苍白脆弱得仿佛不堪一击。他的皮肤本就是冷白色,失血后更显惨白,如今悄无声息地躺在那里,几乎与医院苍白的被褥床罩融到一起去了。他鼻子上挂着鼻氧管,左右手都扎着针,一边输着液,一边输着血,方云晚不远不近地跟着,怕太近磕碰了他,又怕太远跟丢了他。 进入病房,护士推来几台监护仪器连到江修身上,病房里依次响起仪器有规律的声响。方云晚觉得江修的生命终于清晰可感起来,看着心电图上曲折起伏的线条,他才觉得自己的心安安稳稳地落回去了一些。 怎么一声不响地,江修就病成了这个样子。 方云晚暗自唏嘘,替江修掖了掖被角,一时也不知道自己还能为他做些什么。他依稀记得护士离开前留了一袋棉签,说可以帮江修润一润嘴唇。仿佛找到了自己存在的零星价值,方云晚忙倒了半杯温水,拿棉签沾湿了,小心翼翼擦拭着江修发白起皮的嘴唇。 他的嘴唇干得厉害,像皲裂的土地一般,在干裂起皮的缝隙间,还残存着一些发暗的血迹。那是不久前,活生生从他身体里流出来的,鲜红滚烫,灼得人眼睛发疼。 拿棉签去替江修润唇时,方云晚俯下身子靠近他,于是能听见他沉沉的呼吸声。那声音很沉很吃力,但幸好一呼一吸绵延不绝,生生不息。 居高临下地看着江修,方云晚不得不承认江修生就一副不怕糟蹋的好皮囊,纵使病中憔悴,也是令人心疼的病西施模样。 不过贴在额头上的那几缕被虚汗浸湿的头发,确实有些滑稽了。 方云晚好心地拿纸巾替他又擦了一层虚汗,抬手替他将头发理好。指尖划过他额间光洁的皮肤,那是许久不曾拥有的触感——方云晚记得很早以前江修就喜欢拧着眉头,彼时方云晚还是个不识愁滋味的少年,闲来无事就一遍遍抚着江修的额头,逼着他把皱眉头的习惯改掉。 那时候他怎么威胁江修的来着? 他说,江修,你本来就比我老好几岁,整天皱眉还会老得更快,到时候又老又丑,我可不要你。 想起这些,方云晚觉得那已经是久远得好像发生上辈子的事,他已经没有资格不要江修了。可他依然看不惯江修皱眉,依然习惯性地抬手抚过江修微蹙的眉尖,手指轻轻在他眉间打转儿,把眉间纠结隆起的那一小块肌肉抚平下去。 这时,房门被轻轻推开。 许路遥推开门的动作很轻,只在把手压下去时有轻微的声响。可方云晚在病房里对昏睡的江修动手动脚做贼心虚,一点风吹草动,都是风声鹤唳。他立即站直了身子,转过身去,故作镇定:“许先生回来了。” 许路遥点头,边解着外套边说:“别喊得那么客气,跟江修一样,叫我名字就行。”病房里暖气开得足,他随手解了外套丢在沙发上,娴熟随意得就跟回家似的。 也许,许路遥和江修是有一个家呢? 虽然方云晚去过江修嘉和府的那个家,那里也确实四处都显露着独居男性的特质。方云晚甚至偷偷观察过卫生间里的牙刷、牙杯和毛巾,都只有一份,显然,大部分时候江修是自己一个人住在那里的。 可是难道江修就只有这一个住处?他们这些有钱人,狡兔三窟,不合理吗? 方云晚猜测,也许江修的某一个窟就是跟许路遥一起筑的巢,又或者,是准备与许路遥一起住进进去的巢。 方云晚胡思乱想之际,许路遥已经走到床边,先探头看了看江修。他安安静静地躺着,被子被拉高盖到恰到好处的地方,边沿都被理得平平整整。虽然还昏睡着,但江修的状态看起来比许路遥想象的要好一点,毫无血色的唇竟然泛着水润的光泽。 夜晚的医院忙得鸡飞狗跳,没有陌生人会有空给江修整理被子,湿润嘴唇。 而病房里除了许路遥,只有方云晚。他记得上回在医院遇到,这个人还一本正经地说不认识江修呢,这才隔了多长时间,就任劳任怨把人照顾得这么好? 许路遥觉得有趣,似笑非笑地看着方云晚:“留下来一起照顾他吗?” “啊?”方云晚正盯着江修浅浅起伏的胸口发呆,许路遥这一问,他才回过神来。如今,他名义上、实质上都只是江修的下属,准确说,甚至不是他的下属,而是混在颂文集团众多员工中,江修应该不认识的一粒小虾米,在正主面前对着江修发呆,成何体统! 也不知道江修有没有跟许路遥坦白过他们的过往。 但无论如何,新欢旧爱共处一室,总归不大合适。 方云晚连忙起身,别有用意地说:“我,我先回家带孩子了。不好意思打扰你们了。”说着,跟逃走似的,飞快推门离开。 后半夜,窝在沙发上的许路遥被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惊醒。他利落起身,走到病床边,将床头的台灯拧亮,果然看见江修侧着身子,将手蜷在唇边,咳得浑身颤抖。许路遥叹口气,来不及摇起病床,只能扶着他半坐起来靠在自己肩上,一下下拍抚着他消瘦的脊背,劝他:“忍一忍,好不容易止住血,别再弄出新的出血点。” 江修借着许路遥的扶持,含了一口温水缓缓咽下。见人醒了,许路遥喂给他一片甘草,交代他:“含着,一会要睡了记得吐掉,别睡着后把自己噎死。” -- 第36页 这个人,十句话里有八句话是来诅咒他的。江修早就习惯了。 舌尖有浓重的中药味蔓延开来,他皱了皱眉头,嘴唇动了动,被许路遥眼疾手快的捂住:“含着,不许吐,不然我让程盛揍你。” 江修挑眉,舌尖已经卷起嘴里那枚讨厌的甘草片。 许路遥败下阵来,那双桃花眼瞬间垮了下来无奈道:“谁敢揍您啊。您受累别吐出来。”他抓抓睡得乱蓬蓬的头发,懊恼道:“不然,我还是打个电话让方云晚来看着你吧,我反正是治不住你。” 提到方云晚,江修才收起戏谑的表情,哑着嗓子问他:“他呢?” “谁?方云晚?你也不看看几点了,当然是回去了。” 江修忘了一眼窗外,漆黑的夜色总是相似的,他看得出外面是无边的暮色,但他不知道此时此刻是在暮色的那一个时段里。 他很讨厌这种感觉,就好像在广阔无垠的荒漠里前行,不知道距离起点有多远,也不知道距离终点有多远。 于是,也便不知道该怎么定义自己所处的位置。 而他,此时似乎想从夜色里,定位出自己在方云晚心中的位置。 江修盯着许路遥,而许路遥也正看着他。江修分明想要问点什么,可又别别扭扭地不肯直说。许路遥觉得这很有趣,但怕他憋出毛病来,最终还是大发慈悲地告诉他:“他还是挺担心你的,在病房里陪了你好一会儿才走的。” “怎么走的?” 天气这么冷,天色这么黑,江修的本意是想问方云晚是自己打车回去的,还是许路遥派人送他回去的。可是许路遥抓抓头发,神色复杂:“好像是,被我吓走的。” 作者有话说: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呀,晚上出去浪了,回来晚了,说好的更新也晚了—— 希望这会是你们大年初四早上起床的惊喜—— 解锁新人物许路遥医生,是个可爱的怼修修小能手,相信你们会喜欢他的—— 为了好好看冬奥开幕,咱们大年初四的更新会提早一点点,大家可以早点来哟 第19章 评分表 狭路相逢,果然还是跟许路遥正面遇上了。 这几天,方云晚过得有点心不在焉。他把原因归结于几天前送江修去医院,折腾到太晚,年纪大了,一天没睡好,得花一周时间才能补得回来。 送走今天来述标的供应商,方云晚边往回走,边想着,形象片招标的事暂时告一段落,今天应该能早点下班,争取自己去接安安。毕竟江修还病着,正是需要被照顾的时候,这时候他还占用他请的阿姨接送安安,怎么想心里都是过意不去。 其实江修被送进医院的当天,他折回嘉和府接安安的时候,就跟阿姨提出了这个想法。可转天阿姨打电话来说,许路遥去家里帮江修收拾衣物,特意替江修交代过,说是江修那边不用她操心,让她照顾好安安就行。 方云晚发现,什么事都以他为先,仿佛成了江修的一种习惯,即使如今身边已经有个能随意进出他家门的许路遥。 即使他自己病得七荤八素,江修还是下意识地要先确保了方云晚诸事便利。 方云晚承认,江修一直以来,对他确实是无可挑剔的好。 他有时候也想,如果没有当年那件事多好,如果他们从来没有分开过多好。 只是往事难追,这都应该是属于旧日的情感,许路遥的出现,无异于再次向他敲响了警钟——他没有理由再霸占着江修的这些优待。 回到工位,品牌部副总经理孙其立刻过来,将一个文件夹放到方云晚桌上:“云晚,这是今天各供应商述标的评分表,这两天江总休假不在公司,今天他是线上参会,你晚点联系一下徐章,看能不能把江总的评分表拿回来,尽快整理一下,预计下周三前公布中标信息。” 方云晚今天主要在场外安排各家供应商进出场,大部分时间不在会议室里,并不知道江修全程线上参会。他没有参加过评标,但是想到三天前咳血昏迷,被送进急救室的人,这样硬生生开了一个早上的会,想必不会太轻松。 江修这个人,果然还是跟以前一样。 “有什么问题吗?”孙其见方云晚没应话,多问了一句。 方云晚回过神来,取过文件夹:“没问题。我会在下周一前整理出初稿给您过目。” 孙其点头,又拍拍旁边的陆晨曦:“今年年初集团更新了整体VI体系,昭阳地产明天下午要开年会,你们有空去现场看看,VI体系的运用有没有什么不恰当的地方。晨曦,你跟昭阳地产品牌部熟,提前问问他们什么时候布场,别白跑一趟。” “好的,没问题。” 话虽如此,但问题总是不期然地就出现了。 午休后方云晚联系徐章,才得知徐章这两天压根儿不在隅城,早上的会议连线和评分表的准备,都是江修自食其力完成的。 电话那头是机场的嘈杂,方云晚和徐章将事情说到一半,大约是徐章那边要过安检,匆匆暂时切断通话。再次接到徐章的电话已经是十五分钟后了,他开门见山地告诉方云晚:“我刚刚问过江总了,说是还有两家公司的评分他还在斟酌,让你一个小时后到启明医院去找他拿评分表。” “也没有这么急,先拍照给我就可以,原件可以等你回来再……” -- 第37页 正说着,那头响起空姐要求徐章关机的温柔提醒声。 知道方云晚和江修的关系在先,前一段又目睹了方云晚大半夜出现在江修家,徐章并不觉得让方云晚直接去找江修拿材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在空姐的再三催促下,徐章无奈地同方云晚说:“你自己估计一下,如果不打算过去拿原件,记得提前跟江总说一声。我要起飞了,得关机了。” 挂了电话,方云晚心里有点纠结。 今天才周三,等徐章明天回来去帮忙拍个照,时间上其实绰绰有余。可是几分钟前徐章刚刚跟江修敲定的时间,转眼方云晚又打个电话去反悔,多少有些欲盖弥彰的意思。 不过就是去医院见他一面,拿回一张表格,倒也不是刀山火海龙潭虎穴的艰难凶险。方云晚如今的顾虑倒不再是江修会错意,蹬鼻子上脸地黏上来,再甩不掉,他想得更多的是,如何面对许路遥? 他跟江修曾有一段旧情,万一许路遥误会了什么,就更难收场了。 几年前,他就吃过这种误会的亏。 人哪能再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 可转念再想,吴阿姨照顾江修的同时还要分心帮忙带安安这件事,方云晚已经纠结了几天了,借着拿评分表去见一见江修,也是当面谈谈这个事的机会。 心里几番天人交战,最终方云晚还是决定去跟孙其请了一个小时假。他告诉孙其,徐章出差,跟江修说好了,让他自己去启明医院拿评分表,下午昭阳地产的会议恐怕无法参加。 听见启明医院时,孙其愣了愣:“江总生病了?严重到都进医院了?” 方云晚敏锐地觉察到不该在公司里讨论江修的身体状况,忙无中生有补充道:“我猜应该是做一些专项体检之类的,徐章让我去体检中心的前台拿材料。话说回来,如果真的生病了,他早上怎么还能参加线上会议?” 孙其没有深想,随口批了方云晚的假。方云晚收拾了东西离开公司,在医院门口的水果店里,按照徐章提供的地址去找江修。 在方云晚记忆中,这是江修第一次病到需要住院的地步。 虽然五年前的江修也说不上多健康,可大概是那时候他还年轻,一心扑在工作上,三不五时地发烧胃疼,感冒咳嗽,却还是能带着病便飞到各地去出差。等到出差回来,方云晚再见到江修时,他的病大都已经好了。 所以,方云晚其实很少见到生病的江修。 不过见过江修工作时不要命的样子,这几年把身体糟蹋成这个样子,也在情理之中。 方云晚叹口气,拎着果篮寻找江修的病房。那晚救护车就近把江修送到附近的医院,应该是后来江修的情况稳定些,便转到了启明医院。私人医院的服务总是要比吵吵嚷嚷的公立医院细致得多,方云晚说明来意,甚至有护士给他带路,径直领到江修病房门口。 “江先生,有您的客人到。” 未等方云晚在房门外调整呼吸,做好心理准备,热心的护士已经敲开了门。 浅蓝色的病房门被推开,病房里整面玻璃窗的光轰然涌过来。许路遥不在,病房里只有江修一个人,方云晚的角度正好能看见病床和病床上的江修。江修气色依然很糟,靠坐在床头,手背上扎着针输着液,鼻子上还悬着氧气管,而与此同时,他戴着蓝牙耳机,盯着面前的笔记本电脑,微微蹙着眉,正认真听着什么。 门被推开,江修抬头看了一眼护士和方云晚,按下手机的静音键:“云晚,坐一下,稍等我一会儿。” 方云晚没吭声,护士却显得有些着急,快步上前,严肃道:“江先生,您还有很多项指标不正常,许医生说要盯着您多卧床休息,不可以太过操劳。” “再给我十五分钟。” 护士仍然不满意:“您今天早上开了三个半小时的线上会议,下午也一直在不停地打电话,稍晚些许医生过来,我们会把您今天的工作时长告诉他的。” 许医生?是许路遥吗?原来他是一名医生,怪不得那晚与接诊的医生交流毫无障碍。 以前,敢这样威胁江修的人只有方云晚。原来现在,甚至不用许路遥亲自威胁,打着他的旗号就可以让江修俯首听命。 这大概可以叫方云晚感慨一句,后生可畏。 方云晚看见江修无奈地谈了口气,关闭麦克风的静音,对着那头的人说:“先这样,这两天把今天谈的先落实清楚。” 不知道连线各方说了什么,只见江修边听边蹙着眉头点头,这样又过了三四分钟,他终于舍得挂断电话,合上电话,缓缓地往后仰靠在软枕上,阖着眼揉了揉跳痛的额角。 护士替他把电脑移到一旁的茶几上,又检查了一遍监控仪器上的数据,才松口气。她离开病房时从方云晚身边擦过,特意小声交代:“江先生恢复得不大好,身体还是很虚弱,需要休息,你不要跟他聊太久。” 江修的病房很是宽敞明亮,如果不是床边摆放着几台仪器,不是他鼻子上挂着的氧气管太过扎眼,方云晚觉得把这里认成酒店也不过分。 路上想了一路的开场白,可站到江修病房外,方云晚却连步子都迈不开。 “站着干吗?过来坐。”江修缓过那一阵眩晕睁开眼,看见方云晚还跟木头似的杵在门口,出声招呼他。 -- 第38页 床边有一张靠背椅,方云晚走过去,将手里的果篮放在床头的柜子上,在床边规规矩矩地坐好。 江修看了一眼果篮,微微一哂:“还带了果篮。” “我也不知道买点什么好,如果你还不能吃水果的话,别人也能吃,照顾你的人一定也很辛苦。” “你。”江修笑笑,“客气了。” 太客气了,客气得好像,他们真的是毫不相熟的朋友一样。 病房里的两人各自沉默,只有监控仪器运作下干巴巴的声音。 “徐章跟我说过了。”江修闷闷咳了几声打破沉默,他侧身去拿抽屉里的评分表,递给方云晚后,靠在床头一阵轻喘,缓了片刻,才向他解释:“我早上状态不大好,有些地方没听清,后来又翻了翻他们的标书,所以给的迟了一点,辛苦你跑一趟。” “不辛苦,是我应该做的。”方云晚接过评分表,收进自己的包里,拿出探望病人必备台词,一股脑儿念出来,“你觉得好点了吗?要注意好好休息,祝你早日康复。” 他这一串话太行云流水,江修也不知道该接点什么,盯着他愣了好一会儿,才另起了个话头:“那天吓到你了?我没什么事,你不用担心。” 没事才怪!方云晚扫了一眼病床上的江修,面白唇青的模样比三天前那个兵荒马乱的夜晚没好多少,他强撑着跟人打电话谈工作时还好,此时一口气送下来,说话的声音便低哑虚弱得厉害。 方云晚毫不含糊地打消江修的一点点念想:“我没有担心。” “没事,今天早上也是打的药水让人犯困,没什么不舒服的,不用担心。” 方云晚再次强调:“我没有担心你。” 江修苍白的嘴唇勾了勾:“嗯,我知道。” 知道什么?他看上去就是一幅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方云晚瞥了江修一眼,懒得与他争论,一心想趁着许路遥不在,赶紧溜走:“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你多保重。”走出几步,又想起什么,忽然折了回来,补充道:“接安安的事,还是我自己想办法吧,你生病住院,阿姨还是应该以照顾你这边为主。” “不用,我请了护工。” 方云晚自顾自说下去:“而且我后来又仔细想想,安安在你家吃饭真的不大合适。” “你觉得哪里不合适?” “总之,接下来我会去接安安,你让吴阿姨不用再操心安安了,她一直说,你付她双倍的酬劳,不照顾安安,她拿了你的钱不办事,心里过意不去。” 江修的态度温和但强硬,果然是高高在上不容反驳的江总:“安安的事先维持现状,我现在没力气跟你争,你觉得有不妥当的,过一段我们再商量,行不行?” 话音刚落,病房门便被推开,方云晚和江修一起看去,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江修,你今天可有口福了,我妈亲自给你炖了冰糖雪梨汤。”跟着声音一同闯进来一道白色的人影,只见穿着白大褂的许路遥抱着一个保温壶笑嘻嘻地走进来。 狭路相逢,果然还是跟许路遥正面遇上了。 作者有话说: 初四快乐—— 明天还能再见——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0章 梨汤 天是以前的天,树也是以前的树,总会春暖花开。 许路遥似乎天生是个没心没肺开开心心的人,他抱着保温壶走进病房来,既不觉得方云晚和江流两个人单独待在一起有什么不妥,也不觉得方云晚和江修两个人待着,他这样闯进来有什么不妥。 反而看见方云晚一幅收拾妥当准备离开的模样后,拉着他在病房里的沙发上重新坐下,热络道:“你也跟江老板着有口福了,我妈炖的冰糖雪梨汤,这可是轻易喝不上的。” 看见方云晚满脸困惑,江修补充:“路遥的母亲是大学教授,一心扑在学术上,难得会下凡来洗手羹汤。” “还不是因为我全仗着你养活,听说你病了,老太太比她亲儿子病了还着急上火呢!”边说着,许路遥边把怀里的保温壶放到茶几上,去病房里带的小厨房里拿了三副餐具出来,先倒了满满一碗给方云晚:“还热着呢,今天天气冷,你喝点暖和暖和再走。” 许路遥太过热情,方云晚没走成,就这样被他留下来了,只能客气道了谢接过去,抿了一口梨汤称赞味道很好。 许路遥客套了几句,又忙着倒了浅浅的半碗梨汤举到江修面前,一屁股坐到病床上,笑嘻嘻地舀了半勺冰糖雪梨汤喂到江修嘴边:“江老板,张嘴。” 认识江修这么多年,许路遥平日里最喜欢的事便是逗江修,最高兴的事无非是看江修一张古井无波的脸被他气得波澜荡漾。 不料今天江修不仅没有生气,还十分配合地张嘴抿过那勺梨汤。许路遥愣愣地看着江修凑到自己面前来的脸,趁着他发呆,江修伸手去接许路遥手里的小半碗梨汤,压低了声音对他说:“有人在呢,别闹,我自己来。” 方云晚独自一个坐在沙发里,而江修与许路遥挤在一张病床上。这样的分布下,亲疏远近似乎一目了然。他大口喝下半碗梨汤,酸甜的味道压住心里翻上来的酸涩。 江修被刻意压低了的声线分外温柔缱绻,含着无限宠溺。 -- 第39页 可这样轻声细气说话的江修,曾经是方云晚所独享的。 方云晚想起以前的许多个清晨,他在江修的怀里醒来,像只小狗一样在他怀里不安分地拱来拱去。江修连眼睛都懒得睁开,伸手捞过他毛茸茸的脑袋,随便找个地方亲一口,声音便是这种低沉而温柔的声线:“别闹,再陪我睡会。” 有时候,方云晚是不听话的,依然像条虫子似的滚来滚去。江修被他闹得彻底醒过来,低头看见躺在身边白胖可爱秀色可餐的虫宝宝,顺手用被子将两人一卷,把这条可恶的虫子吃干抹净。 也有的时候,方云晚是懂事的。记得有一阵子,江修十分忙碌,每天都在书房里忙碌到深夜,难得有可以赖床的周末,他不忍心吵醒江修,乖乖搂着江修精瘦的腰身,躺在他怀里闭着眼装睡,等他自然醒来。 江修睡饱了醒过来,总是喜欢拿手指一遍遍拨过方云晚黑长浓密的睫毛。在某些人别有用心的撩拨下,装睡的人眼皮会不自觉地抖一抖,方云晚就会听见江修低低的笑声,紧接着眼皮上被他微凉的唇轻轻吻过:“睡美人,该醒了。” 而现在,那些被江修含在嗓子里细细雕琢过的温柔,已经属于许路遥了。 方云晚有些坐不住,一口吞下一块雪梨,恨不得将整碗梨汤直接倒进胃里,好快点喝完梨汤赶紧离开。 他的一颗心都扑在与梨汤作斗争中,于是自然没有发现,江修的目光长久地落在他的身上。 江修看着方云晚一勺一勺地喝着梨汤,希望从他无懈可击的冷静自持里找到一点破绽。他细细扫视过方云晚的眉梢眼角,连他手指捏勺子的动作,江修都在心里反复推敲。他期待着在方云晚的淡定里找到一点不快,顺着这一条藤蔓,他相信自己可以扯出被方云晚埋在心里那些不肯承认的、念念不忘的往日情谊。 他还是想赌一把。 他赌方云晚不过是一面暂时冰封的湖面。 暂时结冰又如何?结了冰的湖面和柔波盈盈的湖面一样会倒映出蓝天绿树,天还是以前的天,树也还是以前的树,他总有机会等到春暖花开的那一天。 江修本来虚弱无力,稍一分神,手上一滑,碗便斜斜倾倒下来,那半碗梨汤最终尽数洒到了江修身上。 “你看你看,不让人喂,果然又洒到自己身上了吧。” 许路遥念叨着,手上动作却很利落,飞快地从江修手里把碗拿走。那头方云晚听见动静抬起头,也连忙抓了桌上的纸抽走到床边,自己先抽了几张,再把纸抽递给许路遥,而他认认真真地低头帮着把被褥上的水渍吸干。 其实被褥上的水渍不多,大部分梨汤还是洒到了江修身上。 方云晚觉得,那不是自己能帮得上忙的环节。 许路遥接连抽了几张纸巾,把江修衣服上的水吸干了一些,转身去衣柜里翻了一套干净的衣服出来,往床边一放,指挥江修:“快换套干净的衣服,身上湿淋淋的,万一着凉感冒就麻烦了。”边说着,许路遥便伸手就要去解江修睡衣的扣子。 方云晚想起之前他情急下要帮江修解开扣子换衣服,被他婉拒的事,对许路遥与江修的亲密又多了一层笃定的猜测。 他将纸抽放到床边的桌子上,把脏了的纸巾团成一团丢进垃圾桶里,意味深长地看了许路遥拉着江修衣襟的修长手指,用礼貌微笑掩饰过尴尬:“那你们忙,我就先走了,谢谢你们的冰糖炖雪梨。” 怎么他跟江修,就成了你们了? 好像哪里不对,可是许路遥一时也说不上哪里不对。江修没有开口留方云晚,许路遥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讷讷开口:“不客气。” 一直到方云晚掩门离开,江修才推开许路遥,示意他出门去找人来帮忙换床被褥。 许路遥出去绕了一圈推门回来,却见江修还穿着那件湿透了的衣服,一排扣子还没解开一半。他皱着眉头走到床边,才发现江修低着头,手搭在扣子上,身子轻轻颤抖着。 “怎么了?” 许路遥放缓声音喊他,江修缓缓抬起头,脸色煞白,漆黑的眼珠子迟缓地动了动,目光却不知落到什么地方去。这时候许路遥才发现,他一直搭在扣子上的手好像并不是在解扣子,而只是紧紧揪着胸口的衣物将手握成拳抵在胸口。 许路遥尽量将声音放平缓:“哪里不舒服?心脏?” 江修深深吸了口气,微微点头。早在进门看清江修脸色后,许路遥心中便有了判断,他及时把准备好了的硝酸甘油喂给江修,让他含在舌下,边扶他平躺下来,边安抚他,“放松,没事的。” 所幸这确实不是一次很严重的发作。江修服了药,歇了一会便缓了过来。只是发病是件极为消耗体力的事情,一番折腾过后,本就大病未愈的江修更是耗光了所有力气,倦倦地半躺着,昏昏欲睡。 恰是在这个时候,江修的手机响了起来。 刚刚犯过病,手机在桌子上震动的声音刺耳吵闹,惹得江修又是一阵胸闷气短。他长长呼出一口气,难受地皱紧了眉头,挣扎着抬手要去够放在床边桌子上的手机。 许路遥一直在病房里守着江修,走过来替他拿起手机看了一眼,眉头也皱了起来。 意识混沌间,江修看见了许路遥的表情,低声问:“谁?” -- 第40页 “宋铮,接不接?” 江修轻轻「嗯」了一声,按着心口又是一阵闷咳:“扶我坐起来。”在许路遥的搀扶下,他靠着床头坐稳,半阖着眼费力地呼吸几轮,攒了一点力气,才接起那通锲而不舍的电话。 那头是宋铮的声音,带着殷殷关切:“听说你生病了?还好吗?” “你听谁说的。” 其实近年来,江修的身体状况一直不大好,但他如今支持颂文集团工作。 若是身体情况被别有用心的人拿来做文章,极有可能影响颂文的生产经营,因此他真实的身体状况只有许路遥、徐章等少数几个人知道。 这一回,消息是怎么传到宋铮耳朵里的? 宋铮笑笑:“集团品牌部陆晨曦过来了一趟,听他顺口提了一嘴。舅舅也是关心你,你这么凶做什么?” 胸口的又升起憋闷感,江修忍不住闷闷地咳嗽两声。 这动静立刻被宋铮注意到,追着说:“你这孩子,咳得这么厉害还说没事。你在哪个医院,我晚上去看你。” 江修难受得坐不住,身子一寸一寸斜斜往下滑着。他脸色泛白,额上沁满冷汗,费力喘息着,手又不自觉地扣上胸口。许路遥调高氧气浓度,扶住江修一路下滑的身子,替他举着手机,好让他能稍微省一点力气。 “小修?你在听吗?” 江修闭了闭眼,攒出一点力气,许路遥觉得他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和着鲜血被硬生生挤出来。他尽量让声音听起来显得不那样虚弱:“在,我没事,明天就回公司。” “真的吗?不多休息几天?” “只是感冒而已,没必要。” “那就好。” 宋铮听起来像是真心实意的高兴。许路遥一开始没明白过来他为什么高兴,但是听见他后面接的半句话,便有点清楚他高兴的原因了。 宋铮热情地向江修发出邀请:“那么,明天下午昭阳地产年会,你应该是可以出席的吧?已经跟宋董确认了,他明天下午会来的。” 江修此时眼前已经笼罩了一层又一层黑白交织的云雾,眼前的景象早已看不分明。他觉得浑身发冷,力气在一点点消散,却还是强撑最后的力气,咬牙回应宋铮:“可以。” “那明天见。” 江修已经没有力气说话,冲着许路遥微微摇头。许路遥会意,刚刚挂断电话,便见江修的头软软地垂下去,病房里的监控仪器开始次第响起急促的嗡鸣。他扶着江修在病床上躺好,按住病房里的呼叫铃:“1801床,准备急救,快!” 作者有话说: 这是心机修修追妻的重要一步呀,不慌,让小方急让小方吃醋—— 今天是逞强的修修,嘻嘻嘻; 明天可能是新年假期最后一次更新了,新年后应该就恢复为二、四、六+周日随即加更的的形式了哦——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1章 年会 江修一直像一只暮秋的寒蝉一样地活着。 江修清醒过来已经是深夜。许路遥坐着床边的靠背椅上一脸认真地翻看医学期刊,时不时拿笔在纸页上涂涂画画,江修的声音被闷在氧气罩里,低低弱弱地传出来:“许路遥,给我倒点水。” 醒了?还知道渴? 许路遥惊喜朝江修看了一眼,赶紧丢下手里的纸和笔,倒了一小杯温水喂给他。他意识清醒的时候总是很抗拒氧气面罩,摘下来抿了两口水,便怎么也不肯再戴上,许路遥只好给他换上吸氧的软管,边调整松紧和氧气浓度,边问他:“现在觉得怎么样?” 虽然睡了大半个晚上,江修还是觉得累,连抬起手臂的力气都没有。他蹙了蹙眉头,微微咳喘了一会:“胸闷,没力气。” “感冒拖成了肺炎,现在都是些肺炎引起的症状,等炎症消退,应该会好受一点。” 许路遥拿起挂在床尾的板夹,走到床的另一侧记录监控仪器上的数据,又掏出听诊器。他将听诊头贴在江修胸口,上下左右地挪动了好些地方,仔细听着脏器间的响动,紧锁的眉头一直没有舒展开。 “怎么了?” 许路遥没理会江修,扶着江修坐起些,将听诊头抵到他后背去,又拧着眉头听了好一会儿,才犹犹豫豫地收起听诊器:“肺部的炎症还没彻底消,但是情况在好转了。不过,我今天找主任一起看了你的CT,他也觉得普通肺炎不会造成那么大的出血量,我们担心,你的身体有其他潜在病灶,你要尽快来做一次全面检查。” “好,我有空了跟你约时间。” “我说的是尽快,不是等你有空。” “有空我就尽快安排。” 许路遥不想再跟江修玩毫无意义的文字游戏:“你知不知道,这次如果不是恰好被方云晚撞见,很可能因为突发大咯血,你现在已经不在了。” “是吗?那么,他又救了我一次。” “又?” 仿佛像月光下的大海,平静而清明,江修目光澄澈,淡然开口:“是,很久很久以前,在他自己也不知道的情况下,他就救过我一次。” “怪不得这么多年你都忘不了他。” “不是。”江修纠正道,“忘不了他,不是因为他曾经救过我,而是因为他真的是个很好的人。以后有机会,你会知道的。”江修忽然低敛了眉眼,极轻极快地苦笑了一下,轻声道:“其实也不知道,以后有没有机会。” -- 第41页 许路遥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毛病,大半夜不睡觉守在这里被喂一肚子狗粮。他又没打算跟方云晚共度余生,方云晚是不是个很好的人,跟他有什么关系?目前来看,比较令他头疼的还是眼前这个人,他想象不到,江修一副离了氧气瓶便喘不上气的模样,明天怎么能如期参加昭阳地产的年会? 给江修又喂了一点水,许路遥试着劝他:“明天下午的会,能不能不去?” “如果不去,宋铮一定会把我病得只剩一口气的消息传得到人尽皆知,到时候要应付的就不仅仅是宋铮了,单单那些一点风吹草动就坐立不安的投资人,就够我们头疼一阵子了。”江修神色倦怠,“之后,还有老爷子,我看他大概巴不得找个机会,把我手上的权力再分一些到宋铮那里去。” “他爱给谁给谁,你肩上担子轻一点也好。” 江修轻轻叹了口气,摇头:“不行,还不到时候。” “还得到什么时候?”作为医生,许路遥最看不惯不爱惜身体的人,偏偏他最好的朋友江修就是他最看不惯的那类人。他语气里带上薄怒:“非得把命搭进去才算完吗?” 江修闷咳几声,苦笑:“现在还不行,我还得再活一段,所以路遥,你得帮我。” “帮你做什么?帮你燃烧自己照亮颂文吗?”许路遥没好气地怼了一句回去,话没说完,却已经动手帮江修把被子往上扯了扯,将床稍微摇低了一些,无奈道,“赶紧睡,不然明天就算我让你去,你也不一定有力气走得出病房。” 他调暗灯光,看着微弱地灯光里,江修倦极昏昏睡去。他胸口的起伏依然是紊乱不定的,呼吸的声音听来艰涩辛苦,许路遥遇见江修的时候,他已经是这样辛苦地生活了许多年,他不知道他之前经历过什么,期待着在未来完成些什么。 他只是一直觉得,江修像一只暮秋的寒蝉一样地活着——秋风骤起,他已无力长鸣,却还要向死而生般挣扎着唱完最后一支悲歌。 第二天,在江修的反复要求下,许路遥一早为他加大了用药剂量,到了下午,他的状态看上去竟是以假乱真的好,找护士借了些化妆品来捯饬一番,除了偶有几声压抑不住的咳嗽外,居然丝毫看不出一丝病重的模样。 许路遥不放心,向医院申请了外出随行。可江修嫌他一张生面孔跟在身边太惹眼,一进颂文大厦,就把他赶到自己办公室去,压根儿没让他跟进会场半步。 按照往年的惯例,昭阳地产每年会办两次年会,第一场以联欢会形式的年会在十二月份举办,而以经营分析为主题的年度总结会议,将在三四月份年度审计完成后举办。因此,这一场年会以吃喝玩乐为主,氛围相对轻松愉快。 对于江修而言,这种形式的会议却比在会议室里正儿八经分析经营情况还要难熬。 他是颂文集团的副总经理,自然被安排在最前排最中央的主桌。那位置离舞台近,视野好,但也离舞台旁的两个大音响很近,一有歌舞节目,热闹喜庆的音乐像是夏天的暴雨般砸过来,江修心跳如捣,背上一阵一阵沁出冷汗,最里层的衣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 宋启君听见他不时掩着唇咳嗽,终于关心了一句:“生病了?” 江修抿了一口热茶,压下喉咙里蠢蠢欲动的咳意,哑着嗓子回话:“着凉了,这几天有点咳嗽。” “每年年终都辛苦,忙过这阵子,给你批几天假,好好休息一下。” “谢谢宋董。” 在公司里,江修一向以职位称呼宋启君。这回不知为什么,宋启君愣了愣,忽然笑着拍拍江修的肩膀,感叹道:“你好像很久没回家里吃饭了,都客气生分了。等昭阳年会结束,小铮也该忙得差不多了,你们找个时间一起回家热闹热闹。” “好,我听您安排。” 宋启君今天心情很好,得到江修肯定的答复,乐呵呵地点头,看了会节目,又偏过头去,跟另一侧的宋铮说起什么,叔侄两个人凑到一块儿,越发聊得起劲起来。 最后一个环节是优秀员工及优秀团队的颁奖环节。这个环节里,筹备组别出心裁地在舞台上一左一右地放置了两面红彤彤的大鼓。 在每一个奖项公布之间,用接连不断的鼓点造势,营造出热闹红火的场面。 几轮奖项颁完,江修已经被鼓声震得头昏眼花,即便是在鼓声停止的间隙,他仍觉得心脏剧烈跳动着,在胸腔里猛烈撞击,几乎要从他喉咙里生生蹿出来一般。 按照进场时跟他沟通过的流程,他将为获得优秀团队二等奖的团队颁奖,因而他现在还不能先行离开会场。可心口隐约的憋闷已经转为间断性的抽痛,他心知在锣鼓喧天的环境里,自己很可能撑不去倒在会场里,江修暗暗摸出随身带着的药盒,却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药盒竟然空了。 江修暗自叹气,抿了一口温水,试图压压制愈演愈烈的不适。 万幸,这是今天的最后一个环节。 江修强撑着上台为优秀团队颁奖,并与之合影,难受得浑浑噩噩,连自己是怎么稳稳当当地走下舞台坐回位子上,一时都不大回忆得起来。 恍惚间,他听见主持人宣布会议结束,身边的人开始窸窸窣窣地散场,他眼前一阵白一阵黑,四肢冰冷无力,身上一层一层地冒着冷汗。会场还有许多人,他知道自己如今还能在椅子上坐稳已是勉强,不敢仓促站起身来。 -- 第42页 不知过了多久,四下的人群已经散得差不多了,现场只剩下十来个清场的同事,江修依然直挺挺地坐在这里。江修知道自己应该离开会场,他试着撑住桌面想要站起来,可稍稍用力眼前的黑云便浓重几分,耳边更是一阵恼人的嗡鸣。 忽然,江修眼前桌面投下来一道阴影。 是阴魂不散的宋铮。他看着江修,担忧道:“还好吗?你看起来不大舒服,要不要帮你叫救护车?” 被救护车从大楼里接走,还不如一早就没出现在大楼里! 江修咬牙拒绝,正想强撑着站起身,只见方云晚站到他面前来,小心翼翼地提醒他:“江总,昨天述标的评分表,需要您签字的原件。” 江修只迟疑了一秒,便明白过来方云晚的意思:“在我办公室,你跟我去拿。” “好的。”方云晚点头,接着身子一晃,忽然「哎呦」的一声惨叫。江修的手便被方云晚一把拉住,待他回过神来,自己的手指已经扶在方云晚手臂上。紧接着,他听见方云晚大声说着:“谢谢江总。” 知道方云晚的用意,他沉声道:“当心些。” “不好意思,我,我好像扭伤脚了。” 听说他扭伤脚,江修下意识地着急,却见方云晚朝他眨了下眼睛,手掌微微一翻,扣住江修的手腕将他扶住,让人一时也看不出究竟是谁在搀扶谁。 江修借着方云晚的搀扶站起身:“我还欠小方一点材料,先回办公室了。” 作者有话说: 快乐的假期结束了,哭卿卿; 宝子们,下一更是周二晚上了,哭卿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2章 暗喜 好好跟他说话,不许欺负他。 颂文集团大厦像一面巨型风帆耸立在沿海干道上,大厦高层居高临下将隅城这段曲折优美的海岸线尽收眼底。江修的办公室在颂文大厦四十六层,一面落地窗面朝着大海,夜幕将落未落,外头是一片茫茫的灰黑色,远处星星点点的渔火,垂到海面的天际上初初浮现的依稀隐约几粒星辰,几乎要混到一起。 海与天连成一片,都是宽广无垠。 许路遥忍不住想,是不是因为江修整天站在这样辽阔的景致前,见多了天宽地广,深感于人如蜉蝣,微不足道,才会这样不把自己当回事。 那,有没有什么办法把江修的这面窗子给封起来? 正漫无边际地瞎想着,办公室的门被轰然推开。先是徐章走进来,紧接着是方云晚扶着路都走不稳的江修闯了进来。在他们进了办公室后,徐章训练有素地关上门,并迅速把门反锁,帮着方云晚把江修扶到沙发上。 仿佛意料之中,并不需要方云晚多说什么,许路遥立即提着桌上的医药箱到江修身边来,示意徐章去把办公桌边一个像行李箱的黑色小皮箱推过来。 在电梯里,江修的领带就已经被方云晚解下,许路遥迅速将他的衣领又扯开些。许路遥让方云晚扶住江修的头,确保气道畅通,进行了简单的检查后,心中有了大致的判断,同江修确认:“是不是喘不上气?胸口痛不痛?” 江修意识是清醒的,却已经没力气说话,只缓缓眨了两下眼睛。 “吃过药了吗?” 江修微不可查地摇了下头。 许路遥了然,从药箱里准确找到一只药瓶,先是倒了一枚药片出来。 想了想,又咬牙多倒了一片,喂进江修口中。此时徐章正好把那只黑色小皮箱推到许路遥手边,见许路遥刚刚喂江修吃药,忙将桌上的保温杯递过来:“这里有水。” “不用。”许路遥推开保温杯,打开小皮箱。 那里头竟然是一台便携式制氧机,许路遥迅速接上氧气管,打开机器,将氧气管挂到江修鼻子,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直到他胸口剧烈的起伏渐渐平缓下来,脸上隐约的一层绀紫消退下去,恢复成一片茫茫的惨白,许路遥才稍稍松口气。 徐章心有余悸:“许医生,江总这是怎么了?” 许路遥瞥了江修一眼,避重就轻:“之前感冒拖太久成了肺炎,这几天在医院也不配合治疗,还闹着要出来开会,自食恶果!” “那现在怎么办?” 许路遥一言不发地配药,小心翼翼地挽起江修的衣袖,为他进行注射,坐在沙发边观察了一会,稍微安下心。这时,他才有心思回答徐章几分钟前提的问题:“联系司机到楼下等着,得尽快送他回医院。” 江修已经缓过最难受的那阵子,示意方云晚扶自己起身,蹙着眉头安排:“徐章,你留下,有人来,帮我挡一挡,就说我有事外出。云晚,你……” 话刚出口,方云晚的手机陡然震动。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是品牌部副总经理孙其,他瞟了江修一眼,江修示意他接听。 他离江修很近,因此听筒里孙其的声音一并传到江修耳朵里。 “云晚,我们五点有个部门会议,你那边忙完了的话,就到四十楼一号会议室来吧。” “我……”方云晚有些为难。 眼看着已经临近五点了,孙其急着同方云晚确定他能不能参会,追问道:“你在还在昭阳年会现场吗?发生了什么事吗?怎么晨曦好像已经回来了?” “不在了,昭阳的年会已经结束了。” -- 第43页 “行,那你不用回办公室了,直接到会议室碰面。” “孙总。”方云晚咬咬牙,在孙其挂断电话前喊住他,想推掉这场会议。 此时,他的手腕突然被一只冰冷的手扣住,方云晚低头看去,拉住他的人是江修。江修对着他摇头,惨白的嘴唇动了动,无声地吐出两个字:“回去。” 方云晚盯着江修惨白的脸,心里的担忧犹如上涨的潮汐,一层一层卷上来,几乎要将他淹没。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江修,一个坚实可靠、无所不能的人,一夕之间虚弱得要依靠他的扶持才能坐得住,真的只是被一场感冒拖累的吗? 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心里空落落的不踏实。 听筒那头,孙其的语气已经有几分不耐:“怎么了?还有什么问题吗?” 见方云晚迟迟没有回应,江修扣在他手腕的手紧了紧,又重复一遍口型:“回去。” 方云晚深深吸了口气,安抚地拍拍江修的手背:“没问题,麻烦您让晨曦帮我拿一下笔记本,谢谢。” 挂断电话,江修也松开方云晚的手。挂在手腕的重量一消失,方云晚心里便也随之一空,竟立即开始怀念起手腕上那微凉的温度。 他赶紧瞟了一眼许路遥,希望这位是个心胸宽广的,不会因为他和江修拉拉小手,就暴跳如雷,打击报复。好在许路遥此时一颗心都放在江修身上,盯着他的脸色,数着他的心跳,看起来对于他们两人之间有来有往的无声交流毫不在意。 方云晚稍稍松口气,便听见江修接过电话响起前的话茬,说下去:“云晚,你回去工作,记住,别跟任何人提起我生病的事,孙其、陆晨曦,都别提。” “好,我先送你下去。”方云晚看了一眼许路遥和他的两个大箱子,补充道,“我的意思是,我可以帮忙提这些东西下去。” “不用,你快回去。如果孙其问你为什么回去晚了,就说我拉着你问了几句集团形象片的工作进度。”江修偏过头去咳喘了一阵,脸色又白了几分。 “可是你……” 许路遥终于看不下这两个人婆婆妈妈纠缠不清,替江修打断方云晚,有些不耐烦道:“别可是了,徐章还是个有手有脚的大活人呢!你按他说的做,别给他添乱。” 这话若是江修说的,方云晚觉得自己大致还会死缠烂打磨一磨,可这话从许路遥嘴里说出来,像是一道夏日暴雨里的惊雷骤然劈开,方云晚瞬时惊醒过来。这种犹疑不决,归根到底是种牵挂,而他对江修的牵挂,这样明目张胆的暴露出来,实在是一件危险至极的事情! 方云晚反反复复地提醒自己,他对江修的关心不过是一种惯性,像是来自多年前夏天的某阵清风里的草木清香,又或者是某个深夜滚在舌尖的一口酸甜的果酒,那都是从遥远时光的那头呼啸而来的记忆,短暂地将他拉进曾经那些或是欢欣,或是沮丧,或是忧虑的情绪里去。 那是习惯,是怀念,却不是爱。 也不可以是爱了。 方云晚脸上一闪即逝地有一线惊慌,继而没再多说什么,干净利落地告别离去。 回医院的路上,许路遥升起前后排之间的格挡,后排的乘客区域便成为一个封闭的隐秘空间。没有旁人在场,江修终于可以不必顾忌太多,彻底放松下来,不必维持任何伪装。 但这一回用药的效果出乎意料的好,江修的情况比许路遥预计的要好得多。一路上,除了不时地咳嗽,但没有再出现其他不适的症状。他裹着毯子靠在座椅里,静静地望着车窗外的车流,不知在想些什么。 以往,江修在路途中这样沉默地不知道在想什么的情况也是有的。可许路遥很快发现了这回的不同,他心惊胆战地看见,江修盯着车窗外那些与他们擦身而过的车子,盯着盯着,竟然默默地勾起了嘴角,连眼尾也有一丝笑的纹路。 这些车,很好笑? “江修。” 江修闻声转过头来,脸上的柔和笑意还来不及收起。 许路遥一副见了鬼的样子:“你在笑什么?” 他笑了?江修愣了愣,抬起的嘴角僵了僵,又缓缓放平下来,恢复成平日里平直冷峻的模样:“没什么。” “我来猜猜。”许路遥笑嘻嘻地凑过去,“我猜,是因为今天小云晚表现得很好,陛下龙心大悦。” 江修不置可否,放松地靠上真皮座椅的靠背。车子里的空间很大,他此时身心舒畅,长手长脚在车厢里舒展开来,惬意像是无形的藤蔓四处攀爬延展,连许路遥也被感染,伸了个懒腰,轻快地打了个呵欠:“喂,你就让小云晚这么误会着我们的关系?不打算跟他解释清楚吗?” “时机未到。”江修简单几个字堵回去,眼皮微抬,斜睨一眼许路遥,“你刚刚凶他做什么?” “我凶他?”许路遥的呵欠还没打完,半张着嘴愣在当场。 仔细回忆了一下自己今天跟方云晚说过的寥寥几句话,许路遥把目标锁定在了最后劝方云晚回去开会的那句话上。 那也算凶他? 他冲着江修翻了个白眼:“江老板可能是没见过我骂我的实习生。” “以后好好跟他说话,别欺负他。” 到底是谁被欺负了啊! 许路遥又生气又委屈,他究竟是造了什么孽,天天跟在江修身边,难道是为了等着有一天被狗粮撑死吗? -- 第44页 作者有话说: 会有一两章糖,然后修修又要努力工作好好被虐了-感谢在2022-02-06 20:16:00-2022-02-08 20: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3章 火锅 原来江修一手烫火锅好技术,如今尚有用武之地。 因为地理优势,吴阿姨每天都能比方云晚早到幼儿园,在向日葵班门口一露面,安安就会自觉自动地收拾好小书包,像只小鸟似的从教室里飞出来。有几回,安安甚至是班上第一个被接走的小朋友,高兴得叽叽喳喳地向方云晚炫耀了一整个晚上。 看着安安越来越开心活泼,方云晚不得不承认,也许江修是对的,每天都被留到最后没人接走的小朋友,很可怜。 尽管如此,方云晚还是觉得每天把安安寄放在江修家不合适,现在江修生病住院不合适,等江修病好后出院回家休养,就更不合适了。 既然江修那头说不通,方云晚调转方向来说服阿姨,时不时地跟她提一句,不用麻烦她去接安安了。吴阿姨不依,反复向方云晚强调,江修多付了她一倍的酬劳,她可不是光拿钱不干事的人。 这件事始终没有解决,不知不觉便这样拖拖拉拉地到了冬至。 因为过节,大家都没心思工作早早准备下班。方云晚那天下班也早,到江修家的时候还不到六点半。在玄关换鞋的时候,方云晚就觉得今天的气氛与往日有些不同,没听见电视机播放动画片的声音,只听见安安「咯咯咯」的笑声。 不看动画片也能开心成这样? 换了拖鞋往里走,方云晚习惯性地先转去客厅找安安。 今天外头风卯足了劲摧枯拉朽地刮着,窗子把北风的咆哮格挡在外面,屋子里则安静祥和得多。暖气开得很足,窗户上起了一层淡白的雾气,把屋外摇曳的寒风都氤氲得温柔。雪白的灯光倾洒在客厅里的各个角落,满室明亮澄澈。柔软的布艺沙发上,安安与许路遥盘腿坐着,许路遥用猜左右手的游戏逗得安安笑个不停。 这个游戏分明很无聊,安安却开心得像个抱着坚果的小松鼠。 真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小东西。方云晚看了一眼沙发上笑得口水都要滴下来的安安,有些恨铁不成钢。 他深吸了口气,走进客厅:“你在家啊,安安给你们添麻烦了,我来接他回家。” 其实早在方云晚走进客厅,许路遥就发现了他,只是那时跟安安玩游戏正在兴头上,他也没把方云晚当外人,就没顾得上打招呼。方云晚主动同他打过招呼,他和安安的一轮游戏恰好结束,他摸摸安安柔软的头发,示意游戏暂停,从沙发上站起身来:“不麻烦,安安很乖也很可爱。” 边说着,许路遥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方云晚。 从进门见到他起,方云晚就似乎陷入一种纠结的状态。好像给小孩一颗糖,再告诉他不许吃,这种介于主观的渴望和客观的不应该之间的尴尬,会在人心上架起摇摆不定的天平。 他看得出来,方云晚现在心里就有一杆天平,左摇右摆,游移不定。 不过,许路遥是个好人,没让方云晚纠结太久,很快就好心地把他最关心的那件事告诉他:“江修也回来了,有点累,在里面休息,一会吃晚饭你就能见到他。” 这确实是方云晚最想知道的事,可这话从许路遥口中说出来,方云晚心里警铃大作。 他点头表示知道了,笑着婉拒许路遥的晚餐邀请:“我今天下班早,带安安回家吃饭就行,不打扰你和江,江总了。” “今天过节,吴阿姨准备了火锅,还特意给安安做了五彩汤圆,你们就留下来一起吃饭吧。也算庆祝江修康复出院,给他热闹热闹。”说到食物,许路遥的眼睛闪闪发光,他话说得诚恳,伸手把方云晚摁在沙发上坐下,拍拍身边的安安:“跟你叔叔玩会,我去给你们倒点水。” 说到吃饭,方云晚才反应过来,屋子里弥漫着显而易见的牛油火锅的浓郁香气。 以前他也特别喜欢吃火锅,特别是冬天,在家里煮开随便一包什么底料,便是满屋子的麻辣鲜香。在家吃火锅是件很方便的事情,买来的各色食材冲洗切块,便是一顿大餐。他喜欢让江修把投影仪架到餐厅,边吃火锅,边看电影,最好是看喜剧,一个晚上热气腾腾吵吵闹闹,很快就会过去。 然后,他会捧着圆鼓鼓的肚子靠在江修怀里,嘟嘟囔囔地抱怨第二天又得上课。 相比之下,江修对于食物似乎没有特别明显的偏爱。 一直以来,好像他喜欢什么,江修便会跟在他身后喜欢什么。有时候方云晚甚至觉得,江修像是一张没有成像的底片,他的世界是什么样子,投映在江修眼里的世界就是什么样子。 他想起许路遥刚刚说到吃饭时亮闪闪的目光,原来许路遥也喜欢吃火锅。 怪不得今天的晚饭会准备火锅。 看来,江修当年陪他吃火锅,练就的一手烫火锅好技术,如今尚有用武之地。想到这里,方云晚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看待这样的巧合。 也不知道许路遥真的只是去倒了杯水,还是路上又拐去了哪里,总之他端着水杯回来没多久,江修也从卧室里走了出来。 隔了一段时间没见,江修的脸色终于好了一些,恢复成带着一点剔透莹润的冷白色。 -- 第45页 但裹在毛衣开衫里,整个人显得越发单薄修长,经历一场大病,果然是又清减了。大病初愈,江修看上去还是有些疲惫,慢吞吞地挪到沙发里坐下,接过许路遥从保温杯里倒的一杯水抿了两口,困顿稍稍退去,目光才愈见清明。 三个大人,一个孩子,在客厅里面面相觑,一时找不到话题。 许路遥向方云晚身边的安安招招手,把孩子叫到自己身边,给他开了电视播放动画片,紧接着,站起身对江修和方云晚说:“你们聊,我去问问什么时候能开饭。” 许路遥这个人,说话办事真是滴水不漏的周到。 比如他离开客厅前,把电视机打开,让灰太狼的惨叫充斥在屋子里,至少能把尴尬的沉默淹没过去。 江修又喝了一口温水,漫不经心地挑了个开头:“今天下班比平时早了一点?” 他的声音还有些低哑,尾音微微上扬,让这个明知故问的句子显出几分俏皮可爱来。 除了方云晚,大概没有人会用「俏皮可爱」这样的词来形容江修了,但在方云晚的认知里,以前的江修确实是很多可爱的地方—— 比如睡醒后搂着他不肯起床的江修,比如还没洗漱时头顶上翘起一撮呆毛的江修,比如吃了他做的西红柿炒鸡蛋五官皱成一团的江修…… 许许多多个与人前冷静自持的江修全然不同的江修,被他珍藏在记忆里,成了孤品。 “今天冬至,大家都走得早。” “最近忙吗?” “这两天稍微好点。”不想江修询问太多自己的信息,方云晚反客为主,“你呢?身体好些了吗?” 此时的方云晚以为自己问的是个废话,病没治好,许路遥怎么可能放江修出院回家?后来他重新走进江修的生活,见过了他拖着一身病骨逞强陈能,才会明白,很多时候江修气定神闲地站在人前,并不代表此时的他安然无恙。 江修点头:“已经好多了,明天下午应该就会回公司一趟。” “这么快回去上班吗?你今天才出院。” “嗯,年底事多。” 江修掀起眼皮看向方云晚,他的眼睛像两颗乌木磨成的珠子,在年月里被盘出厚重的包浆,又黑又亮。他的目光这样猝然扫来,方云晚与他有一瞬的短兵相接,像是被他的目光灼伤一般,方云晚觉得脸上无由地一烫,忙将自己的目光移开。 像是对方云晚的溃不成军十分满意,江修轻笑了一声:“别担心,我没事。”他看得出方云晚急着想要否认,赶在他开口前站起身,向餐厅地方向看了一眼:“好像可以吃饭了,你带安安去洗个手吧。” 这是方云晚第一回 看到江修家里这么热闹。餐桌中央是一盆热气腾腾的火锅,为了照顾不能吃辣的安安和江修,阿姨细心地准备了鸳鸯锅,一边是红彤彤的牛油辣锅,一边是清淡养生的菌汤锅。 上桌时,火锅已经煮开了,咕嘟咕嘟滚着泡,令场面更是热气腾腾。 许路遥举起装着橙汁的玻璃杯:“我们先一起祝贺江老板康复出院吧。” 方云晚隔着火锅升腾起的水汽看江修,江修苍白消瘦的面容影影绰绰像是要消散在雾气中一般。他心里一颤,觉得眼睛被雾气熏出了一点湿意,他忙举起果汁:“祝江总身体健康。” “谢谢。”江修低低回应他们,举起来手中的马克杯。 安安也学着大人们的样子,举起手里的吸管杯,与他们碰在一块儿,又「咯咯咯」地笑出了声。江修只被允许喝一点温热的杏仁露,与安安吸管杯里的牛奶颜色一样。安安像是找到了队友,时不时就要举起杯子跟江修碰一碰,裂开嘴笑得见牙不见眼。 方云晚无奈,这个小家伙之前还跟自己同仇敌忾躲着江修,前后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就倒戈了,一顿饭尽缠着江修陪他玩闹。 江修吃不了太多桌上东西,阿姨已经另外帮他准备了一锅莲子百合粥。他身在曹营心在汉,小口喝着他面前寡淡的粥水,却一心认认真真服务着餐桌上的其他人。 许路遥端起毛肚,打算一股脑往锅里倒,被江修拿筷子敲了一下手背。他轻呼一声,不满地瞪过去:“你打我干嘛!” “毛肚不能这么烫。”江修接过他手里的盘子放回桌上,拿漏勺给他舀了个牛肉丸到碗里,“你先吃点别的,我给你们烫。” 说着,便夹了几块毛肚装在漏勺里,浸入沸腾的锅中,拿筷子轻快的拨散,提起漏勺在空中稍作停顿后,再次浸入汤锅里,依然拿筷子轻轻拨弄几下,再提出。如此反复六七轮,毛肚粗糙的表面裹上了一层鲜亮的红油,肚片边缘微微卷起,江修举着漏勺沥干多余的汤水,几片毛肚随着江修的动作像是弹跳了几下,看着便觉得爽脆可口。 江修夹起一块毛肚。 许路遥兴高采烈地举起碗去接。 江修夹起毛肚的筷子却径直向方云晚伸过去,方云晚赶紧低头,一秒后,一块由江修亲手涮的热气腾腾的毛肚掉落到他的碗里。 而与此同时,许路遥正举着一只空碗可怜巴巴地看着江修。 社死现场,不过如此。 这尴尬一直持续到江修把剩下的那块毛肚丢到许路遥碗里,才得以消减。 许路遥刚刚咬上一口爽脆的毛肚,还没来得及赞叹江修涮肉的技术,只见江修和方云晚的手机同时震动了起来。 -- 第46页 作者有话说: 昨天我也去吃火锅啦,好好吃,好开心—— 修修小方也吃好喝好,准备干活啦—— 社畜修修即将上线 第24章 事故 山雨欲来。 江修和方云晚一个去了客厅,一个去了阳台,接了电话回来,两个人脸色都不大好。安安还没到懂得看人眼色的年纪,等方云晚回来了,吵吵嚷嚷地要吃牛肉丸,许路遥看得出方云晚有些心不在焉,忙从架在锅上的漏勺里捞了个晾得温热的丸子给孩子。 堵住了小家伙哼哼唧唧吵个不停的嘴,许路遥才问:“怎么接个电话出来,两个人的脸都黑得要下雨了” 可不就是山雨欲来吗? 方云晚看了一眼江修,十有八九,他们是因为同一件事情接到电话。 今天下午,昭阳地产位于南湖地块的一个项目施工过程中发生垮塌事故,事故发生时,断楼板、砖墙顺势逐层砸落至底楼,掩埋多名工人。他们接到电话时,事故已经造成两人死亡,另有十多人受伤送医,其中至少有三人至今生命垂危。 许路遥是医生,见惯了生死,短暂的震惊后,情绪上的起伏倒是不大,目光在江修与方云晚身上扫了一圈:“所以你们现在要去现场?” “我去现场。云晚,你接到的通知应该是现在去公司?” 与江修不同,方云晚确实没有去现场的必要,但集团没有设立专门的公关部门,危机应对的职能也由品牌部承担,出了这样的事,把握舆论风向十分重要。方云晚点头:“嗯,我们要立即开始舆情监测,并同步制定危机应对方案。” “那你跟我一起走,先送你去公司。” 江修简单交代一声,便回房间换了身衣服出来时,方云晚也已经把安安哄好。许路遥带孩子很有一套,几个小时相处下来,安安心里眼里都是他,对于方云晚什么时候离开已经毫不在意。 昭阳地产在颂文大厦十五层至二十五层办公。从江修车上钻下来时,方云晚特意抬头看了一眼,果然这十层楼里有大半的楼层灯光是亮着的,这注定会是一个不眠的夜晚。 方云晚向江修道了谢,正打算走进大楼,江修忽然摇下车窗来:“我可能没办法来接你,忙完后你自己回去休息。许路遥今晚会住在我家陪安安,你不用担心。” “那你呢?你什么时候回去?” 这个人今天才刚刚出院,晚上就顶着大风出来奔波,身体怎么能吃得消? 凛冽的风横跨过沿海干道,小刀子似的刮得人脸颊生疼。江修从车里探出头来,乌黑的头发被风扯得凌乱,刘海软软地搭在他额前,他对着方云晚勾了勾嘴角,只说:“看情况,你别等我。” 窗户升起,遮挡住车里的人。 引擎的轻响擦过耳膜,带走了车子和车上的人。 方云晚站在原地,望着车子的尾灯消失在拐弯处,心里对江修的不舍忽然铺天盖地地延伸出来。 他有些讨厌这样的自己,过了这么多年,发生了那么多事,他还是不由自主地想去依赖江修。就像记吃不记打的孩子,只要给他一点点的念想,他就忍不住要帮着说服自己,江修是个好人。 于他而言,江修是最好的人,也是最坏的人。 但好也罢,坏也罢,他们终究要奔赴各自的征程,各自的人生。 今晚如此,今后也是如此。 方云晚是比较早到达公司的。他到的时候,品牌部总经理周胜与副总经理孙其也刚刚到达,孙其让他立即登录舆情监控软件,设置了几套舆情监控方案,实时监控网络上对于此次事件的讨论情况。 事故是前刚刚发生的,今天又是冬至,隅城有冬至举家吃汤圆的习俗。大约是大家还忙着陪家人过节,隅城本地的网络新闻和一些微博号、公众号里已经出现了对事件简短的报道,网友还没有加入讨论中。 目前,这场意外已经造成了两人死亡三人重伤,随着时间推移,伤亡可能还会增加,势必会把昭阳地产推上风口浪尖。昭阳地产的品牌部主要侧重于业务营销,而发生安全事故这类负面事件若是处理不当,对颂文集团整体形象都会产生负面影响,还是需要从集团层面整体把控。 因此,所有人严阵以待,随时准备着应对任何突发状况。 半个小时后,除了两位出差的同事外,品牌部全员到齐。大家在周胜办公室里开了一个简短的会议,对今晚的工作进行了分工。孙其把所有人分成三组,第一组人负责实时监测并分析舆情,第二组人负责与昭阳地产保持联络,了解事件最新进展,第三组组人联系咨询公司,探讨事态不同发展下的应对方案。 方云晚到公司后便开始做舆情监控,会议结束后,与另一名同事坐回电脑前,一起继续舆情监控工作。 夜色渐深,所有人各司其职,有条不紊地忙碌着。负责了解救援情况的同事时不时传来一些医院的伤员抢救进展,唯一值得的庆幸的是,暂时还没有新的死亡消息传来。 大约晚上十一点,事故地点附近居民的家用监控摄像头拍摄到一段事故发生时的视频曝光后,被大规模转载,事件开始吸引网友的关注。 视频中,本该坚固的建筑在狂风中轰然坍塌,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随即飞起满屏扬尘。观看过触目惊心的现场视频,评论区的留言便越发离谱起来:有说南湖项目因为地基塌陷整体倒塌的,有说现场作业人员五十余人全部被困的,有说是工程爆破失误伤及无辜的…… -- 第47页 各种猜测层出不穷,没过多长时间,带着「南湖地块」「昭阳地产」「颂文集团」等关键词的词条相继登顶热搜榜。 检测到舆情出现波动,方云晚立刻向部门领导汇报当前舆论进展。他把打印出来的纸质报告送进部门经理办公室时,领导们正在开线上会议。 周胜示意方云晚留下来,他迅速翻了翻递进来的材料,飞快扫视过方云晚用荧光笔标注的信息,在一轮现场情况介绍的空档,插话进去:“我拿到一份舆情监控报告,目前事件已经引起关注,热度持续攀升,江总,小宋总,我们是否需要发布一个对事件进行简要通报的公告?” 原来江修也在线上。 方云晚盯着开着公放的电话,仿佛透过电话线就能见到江修。 所有人都静默了片刻,江修低哑地声音响起:“我个人觉得,适时地透露可公开信息,应该比任由网友们盲目猜测要好。咨询公司老师有什么建议?” 公关咨询顾问也在线上参会,方云晚已经通过微信将电子版的舆情监控报告发给了他们。他们思考了片刻,也认为此事既然已经发生并引起关注,相关的公告宜早不宜迟,建议先由昭阳地产发布事件的公告。 半个小时后,经过重重审批,公告定稿,昭阳地产官方账号进行了发布。公告开门见山地承认网传的作业意外确有其事,简明扼要地简述了事件当前的情况,最后向大家的关心表示感谢,并表明当前全力救治伤员,后续一定彻查事件原因的决心。 官方公告一出,此前的谣言短暂的偃旗息鼓,终于有了片刻的宁静。 这一夜,善良的隅城百姓熄灯睡觉前,在各个网络平台上发出一张张蜡烛的图片和表情,为此次意外的死者默哀,伤者祈福。 后半夜,旁观者陆陆续续进入梦乡,各个平台上关于事件新的帖子、新的评论已经越来越少。明天崭新的阳光落下来的时候,也许今天夜晚里发生过的这些事就会被人遗忘,人们会被新的事物吸引去注意力,而这个冬至夜晚里,曾为某个陌生人而迸发的愤怒与感动,会像阳光下的雪人一样,不知不觉地消融去。 可是,总有人是无法遗忘的。 流血受伤九死一生的伤者和失去家人的亲友无法遗忘,而目睹了这场血淋淋的灾难的人也无法遗忘。 方云晚在同事的电脑里看到了现场的照片和监控里拍到的视频,以及施工队对今晚事件的描述。 今夜的风真的很大,为了防止出现高空坠物伤人,项目公司要求施工队安排工人们在今晚收工前巡查并加固脚手架。 事故是一瞬间发生的,毫无预兆地,大约六楼高的地方,似乎有什么承重的东西不堪重负般,半面墙体轰然坍塌,不仅将在外墙是固定脚手架连墙件的一组人猛然往下拽去,还把几个在地面上等着工友收工一起回家的人砸倒在地。 方云晚不知道这段视频里,最终会有几个人可以活下来,当砖墙轰然倒塌时,当有人被抛在半空中时,当水泥砖石从天而降掩住地上的人时,他的心像是也被凌空甩了出去一般。 仿佛末日降临,顷刻间,屏幕里扬起浓重的尘土,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烟雾散去,屏幕里再次清晰,方云晚看见一个穿着军绿色大衣,头戴红色安全帽的大高个第一个从砖石堆里爬起来,不顾危险冲了进去。 这是个很特别的人,红色的安全帽上却用贴纸贴了一对雪白可爱的翅膀。 但他本人却与可爱毫不沾边,是个虎背熊腰的壮汉。他手脚麻利,事故发生后,一口气从土堆里刨出了两名工友来。 而被他刨出来的人,一刻也没歇,立刻转身去救助其他人。 头顶上是摇摇欲坠的断壁,不少人自己身上还带着伤渗着血,但没有人因此退却,他从砖石间,从灰土里,找到自己的同伴,为每一个人的平安而雀跃。 他们都是很好的人。 方云晚看着他们沾着血的灰扑扑的手彼此拍拍肩膀,眼睛蓦然有些发潮,无论如何,只希望他们都能平平安安地看到明天新鲜的太阳。 凌晨四点,在部门部署完第二天的工作后,大家见缝插针地准备休息。 与一些打算在公司架起午休床应付一下的同事不同,整整一个晚上没有见到安安,方云晚确实有点担心那个小东西,他打算离开公司,回江修家去看一眼。 进电梯时,他遇到了同样刚刚准备回家的徐章,得知江修刚刚从医院回到公司来。 于是,方云晚没能走成。他跟着徐章下到了一楼,却借口自己忘了带钥匙没走出电梯,搭乘电梯到四十六层楼。 深夜的大厦四十六楼比平时还要安静。 方云晚把耳朵贴在江修办公室的门上,里头也是静悄悄的,想来应该没有别人在里面。他轻轻叩了三下门,没等江修同意,便推门进去。 办公室里只开了办公桌旁的一盏落地台灯,雪白的灯光笼罩着江修,将他与满室的昏暗分割开来。他正蹙着眉头盯着电脑,苍白得毫无底色的面容随着屏幕上内容的变动而变换着色彩。 “怎么又回来了?”江修没有抬头,听见门被推开,随口说。 “是我。”方云晚走到办公桌前,轻声道。 江修抬头,愣了愣:“你怎么来了?” -- 第48页 “遇到了徐章,说你在,就上来看看你。” 走近些,方云晚闻到一股咖啡的香气,低头果然在桌上看见了一杯黢黢的黑咖啡。兵荒马乱地忙了一晚上,他都有点困了,大病初愈还横跨半个隅城四处奔波的江修脸上倦意更浓。 方云晚问:“你不回去休息吗?” 江修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了咖啡杯,像是怕他把杯子抢走似的,拿手挡了挡:“宋铮一会回来,要开个会。” 盯着江修眼下淡淡的一层阴翳,方云晚忍不住问:“你还好吗?” 作者有话说: 关于事故和事故的处理全靠瞎编,感谢 @迟一尔 帮忙指出了明显不合理的地方—— 要开启修修和小方分隔两地各自忙碌的几天了;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5章 遗憾 世上的事总是有很多是人力所不能及的。 江修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他看着方云晚,久久沉默。片刻后,他握住鼠标,将桌面上的一份员工信息登记表拉到最顶端,露出那名员工完整的照片来。 方云晚站在桌子旁,能看到江修的电脑桌面。 每一位工人进场前都会被要求拍一张工装照存档,这张照片应该就是那个时候拍摄的。照片上的人长得很壮实,穿在了一件军绿色大衣,戴了一个红色安全帽,帽子上用贴纸贴了一个雪白可爱的翅膀。 因为那对翅膀,方云晚一眼就认出了他。 他就是事故发生后,第一个爬起来不顾危险冲进去救人的人。 原来他叫张小三。 一个像山一样的壮汉,竟然叫这样的名字。 江修为什么要盯着他的登记表看这么久?方云晚心里发凉,一丝不祥像是山崩地裂前令人绝望的皲裂纹路,一点一点攀爬前行。他没敢开口,只直直盯着江修看。 “我离开医院时,送医的所有人情况都已经稳定了,除了这个人,张小三,他已经确认了死亡。” “怎么可能!”方云晚不加思索,“我看过现场视频,出事时他没受什么重伤,行动自如,还救了好几个人。” “对,我跟你一样,一开始也觉得他没事。”江修看着屏幕上张小三那张黝黑的脸上憨厚的笑容,眼前又浮现起几个小时前医院里张小三的样子。 听工友们说,张小三平时就是个热心肠的人。江修见到他的时候,他能走能动,说话嗓门还很大,一直在跑前跑后地帮忙张罗。来往的医生和护士得知他是事故现场来的,三番两次让他去检查治疗,他都一边点头应着,却一边把那些身上带着鲜血淋漓的伤口的工友往前推。 没人觉得他会出事。 可偏偏他在弯腰帮工友拿外卖的时候,脚下一软,摔了一跤,就没能再站起来。他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往外呕血,被送进急救室后没过多长时间,便因多处内脏破裂,伤重不治。 “怎么会这样。”突然之间,有一个人的生命被今晚的这场意外吞噬,方云晚不能接受也不能理解,“人都好好地到了医院了,怎么可能会救不回来呢?” 江修静静地看着他,低低开口:“有可能的。” “什么?” 江修低着头,声音也很低:“我见过一起车祸,其中一个人划伤了手臂,流了很多血,看起来很吓人,而另一个人神志清醒,看上去伤势并不严重。看起来伤势轻的那个人执意让受伤流血的那个人上了第一辆救护车,自己则等到第二辆救护车的到来。但因为在车祸中内脏破裂,在前往医院的途中,她的病情急转直下,最终甚至连被送进抢救室的机会都没有。” 江修说完,两人无言沉默了片刻,方云晚才讷讷开口:“你不要难过。” 他说,他见过一场车祸,而不是他听说过一场车祸,他能目睹一场车祸中的生与死,并如此清楚地知道其中细节,这场车祸中的死伤者一定与他关系密切。 江修摇头:“我只是在想,如果我能早点联想到这件事,要求张小三尽快接受治疗,也许他就不会死。” 方云晚不是医生,他不知道如果早一点接受治疗,张小三是不是真的有机会活下来。他当然希望张小三可以活下来,江修也一定希望张小三可以活下来,但世上的事总是有很多人力所不能及。 方云晚看着台灯下江修清瘦的身影,细长而孤单,他生出想要抱抱他的想法。心念一动,他上前轻轻抱住江修的肩膀:“这不是你的错。” 这个拥抱是怪石嶙峋的悬崖边,毫无预兆的温情。 江修僵硬的身子慢慢在方云晚的拥抱里松弛下来。 过了一会,他才低声说:“我知道。只是觉得有点遗憾。” 方云晚觉得喉咙里仿佛堵了一团棉花,想说些什么安慰江修,可自己却眼眶发烫。 仿佛逃避,他将目光转向窗外,远处的大海与地平线相接的地方泛起一层浅浅的白。漫长的暗夜要翻过去了,崭新的一轮白昼落到地球上时,又是新的一日阳光万丈。 “别想了。”方云晚把手覆到江修眼睛上:“天快亮了,你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小宋总回来了我叫你。” “他可能会给我发信息。” “好。” “手机屏锁密码,1218。” 方云晚目光微凝,12月18日,是八年前,他们相遇的日子。 -- 第49页 江修的休息时间没有太久,橘红色的太阳跃过地平线,冬日清晨的阳光荡漾在波光粼粼的海面时,他的手机震动了起来。 江修没有睡着,瞬间睁开眼睛,接过方云晚递过来的手机,接通。 确实是宋铮的电话。 宋铮已经快到公司了,他们在电话里简要交流目前事故的处理情况。江修的声音有些暗哑,方云晚去保温壶里给他倒水,转身时发现江修不知什么时候起身站到了临海的那片落地窗边。 窗外是无垠广阔的大海和生气勃勃的晨光,江修挺直了脊背站在晨光里。他穿了一件白衬衫,外面罩着一件灰色的羊毛衫,黑色西裤是恰到好处的剪裁,将他修长笔直的腿部线条勾勒分明。 但裤脚上有一圈干透了的泥,灰扑扑的,和灰扑扑的皮鞋相映成趣。 方云晚把温水递给他,他抬头看过来,眼下起了浅浅一层阴翳,可映着朝阳的眼瞳依然有熠熠光彩。他没有停止通话,接过水杯抿了一口,朝着方云晚勾了一下削薄苍白的唇。 许多时候,他们之间不需要言语上的表达,很多默契,早在多年前已经形成。 “好,我现在去会议室。” 江修挂断电话,转头看方云晚,他与他在落地窗前比肩而立,也正转头看他。 昨天,方云晚用半个夜晚在品牌部忙碌,用半个夜晚来陪他,也是一夜没睡,脸色有些晦暗。江修不知道方云晚昨夜的陪伴给自己带来了什么,其实他独自一人也是可以走过长夜,但有他在身边,好像还是有些微的不同。 可究竟是哪里不同,他也说不清楚。 就好像很久很久以前,他站在海边剥开的那颗糖,看见糖纸上蓬勃而出的那轮红日。 那是一颗很劣质的糖,那是一幅笔法稚嫩的画。 可它们却能恰到好处地安慰空乏贫瘠的他。 方云晚就是有这种本事,一直都有。 离开前,江修把方云晚带到隔壁一间上了锁的小房间。房间被改造成了简单的休息室,里头的办公桌被推到了墙角,空出来的空间架起了一张单人床,床上被褥枕头一应俱全。 江修看了一眼时间:“现在还不到七点,你可以睡一会。” 方云晚本想追问一句,那他自己呢?可话到嘴边咽了回去,这本是没有意义的问题,出了这样大的事情,各方都等着要一个答案,他哪里有时间休息。 方云晚只是颂文的一个普通员工,没道理占用江修的休息室的。他在休息室里坐了十分钟,等江修去了会议室,才从休息室溜走,回到自己的工位上趴着小睡了几个小时。 经过昨晚的部署,最慌乱的时间已经过去,大家按照计划,高效而有条理地完成手上的工作。这一天的品牌部,竟像是处在台风眼中心一般,一切平静得诡异。甚至到了下班的点,大家聚在一起碰了碰一天下来完成的工作,竟没有什么需要留在公司加班的工作。 但这一晚,方云晚在江修家磨磨蹭蹭待到了九点半,依然没见他回家。 这可能是江修通宵达旦的第二个晚上了。 次日早上,事故原因的初步排查有了结果,坍塌事故的直接原因是一面承重墙垮塌,导致整体结构失稳,但承重墙垮塌的具体原因还需进一步调查。 于是,事故发生的第三天,事故的初步调查结果,与本次事故的伤亡情况,通过昭阳地产官方账号进行发布。 意料之中,网友对于这样简略的调查结果大多表示不满意,评论区十之八九都是些指责谩骂。昭阳地产官方账号不得不暂时关闭评论区,防止过激评论进一步加剧事态。 网友的注意来得快去得也快,但当天下午,本次事故死难员工张小三的家属在网络平台发出了一段视频,指责事故发生后相关各方援救不力,导致张小三死亡。在张小三家属发布的视频中,确实可以看见张小三刚到医院时是行动自如的,却在事发几个小时后,骤然倒地,伤重不治。 在短暂的平静后,本次事故再次被推上风口浪尖。 虽然舆情爆发得稍显突然,但张小三家属的情绪方云晚是可以理解的。 毕竟在刚刚得知张小三的死讯的时候,连他都觉得难以接受。只是距离事故发生过去了两天,死伤者的家属也都已经知情并赶到医院,此前也没听说哪位家属情绪过激,怎么会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毫无预兆地劈下来一记响雷? 快速整理舆情分析材料后,方云晚立即向周胜汇报了情况。周胜联系了在医院善后的相关同事,得知在赔偿事项沟通中,工作人员与张小三家属的沟通不是非常顺畅,之后张小三的家属便拒绝在所有材料上签字,反反复复地坚持要讨个说法。 这事乍听下来,要解决,还是得想办法安抚情绪,打开心结。 可具体怎么做?要做到哪种程度?最终还是需要老板拍板。 与周胜商量个大致的思路,方云晚走出周胜办公室已经到了下班时间。应对突发舆情宜早不宜迟,方云晚马不停蹄地打电话向徐章询问江修是否有空。 电话只响了一声就被接听了。 得知方云晚来问江修有没有时间讨论张小三家属引发舆情的应对方案,徐章将声音压得很低:“他早上和小宋总一起向董事会报告事件,才折腾完,就又陪同各个监管部门的领导在南湖查看现场,刚刚才回来。” -- 第50页 “那他现在有空吗?我们现在上去?” 徐章无奈,这一个两个的,都把江修当铁打的也就罢了,怎么连方云晚也不例外?他斟酌着措辞提醒:“我知道这事着急,可是江总已经两天没睡了,刚刚才进休息室。你知道的,他才刚刚出院……” 听到这里,方云晚的心后知后觉地一揪,酸痛起来,连他都会忘了江修是个刚刚出院的病人,这样人荒马乱的时候,哪里有人会记得关照他?在办公室里不方便跟徐章多说什么,他寥寥草草挂了电话,去向周胜汇报,只说江修现在没时间,徐章让他先送一份纸质材料上去。 可他甚至连材料都没有打印,拿了一页白纸就急急忙忙上楼去。 见方云晚来了,徐章指指休息室,低声说:“门没锁,说是有急事随时进去叫他。” 方云晚会意,脚步又轻又快地走到休息室门口,手都已经扶上门把手了,却又撤了回来。 如今他和江修的关系不应该这么复杂,他们是大老板一线小职员的关系。 一般来说,正常公司的小职员是不会溜到老板的休息室里,试图偷看老板睡觉的。 这样想着,方云晚转身回来找徐章,只交代了一句:“给他点一份粥,一会醒了提醒他吃药。我们在楼下等着,他有空了,你随时喊我。” 作者有话说: 嗯怎么说呢,可能最近有一些新朋友来到这个文里,我们彼此都不是非常了解,为了避免发生一些不愉快的事情,在这里对这个文的部分设定再进行说明。 如果有误点进来的宝贝儿,发现这个文没长在你们的萌点上,也好及时止损哈—— 1本文主虐攻,依然是病弱+虐心的路线,主心脏、哮喘、胃(基本不符合医学常识的,介意误入) 目前故事进行到大约三分之一,还在甜虐铺垫期,后续误会积累到某个时点,小方开始作,在我心里才算正式开虐; 2关于追妻火葬场; 我理解的追妻火葬场就是修修当年算是做过伤害小方的事吧(这个事情后面会解释,你们先别急着骂修修),和小方重逢后,修修努力挽回小方呀; 评论区某位朋友真的是我把整不会了,我理解的「追妻火葬场」跟大众理解的,真的有那么大的偏差吗?那大众的理解是什么样子的?迷惑脸jpg; 总之如果要看没有铺垫全篇火葬场为虐而虐的朋友,真的没必要在我这里浪费时间,我还是会习惯先铺垫一下,再慢慢开虐—— 3关于甜虐; 基于今天的事情,出于强烈的求生欲,我觉得得跟喜欢甜虐的妹子提前说一下,这个文吧前期看起来好像是个甜虐。 但后期确实是冲着身心兼虐去的,我只能说结局会HE,该受惩罚的人都会受惩罚。 但是过程真的不是全程是糖,所以新来的妹子们要有个心理准备哦—— 暂时想到要说一说的基本情况就是这样啦—— 希望新来的朋友看文愉快—— 最后也想对老朋友们再说几声谢谢,在这里看到修修这个文的朋友基本上都是陪我搬过好几次家过来的,甚至很多是从阿慎开始一直陪我到现在的,谢谢你们一直包容我陪伴我,有你们真好,么么么—— 第26章 图纸 无论如何,我相信白老师。 接到徐章电话的时间比方云晚预期的要早得多,稍稍推算,便可以得知江修并没休息多长时间。 周胜让方云晚跟他一起上楼,两个人在电梯里还遇到了被江修喊上来一起讨论方案的昭阳地产副总经理徐阳。 他们到的时候江修在接电话,三个人在江修办公室门口又等了好一会儿。徐章说,市里的领导对此次事故非常重视,各方面都在施压,这两天,江修的时间有很大一部分都是用来回应各界质询的。 趁着周胜和徐阳去吸烟室抽烟提神,方云晚拉着徐章问:“小宋总呢?怎么像是所有事都冲着江修来?” 徐章有些无奈:“说是今天早上被宋董叫走了。” “叫走了?” “嗯,叫回家了。”徐章的声音又压了压,“本来今天江总和徐阳总去陪同政府机关视察,小宋总负责安抚死伤者家属,结果只能临时抽调项目公司的人去,也不知道张小三家属的不满意,会不会跟这个有关。总之,现在所有事就都压在江总身上了。” “这节骨眼上回家?” 什么时候关起门来骂人不行?眼下这么多事还没着落呢,把宋铮叫走,让江修势单力薄地来收拾这对烂摊子吗?宋启君莫不是老糊涂了! 方云晚的腹诽刚刚结束,徐章的座机就适时地响了起来,是江修结束了通话,通知他们进去。 已经下班一个多小时了,江修的办公室里灯火通明,没有一点打算停止工作的意思。他桌上堆满了材料,文件夹一本叠着一本。方云晚把自己带来的材料放到他桌上时,发现桌上的那些文件不止是与昭阳地产有关的,服装、旅游就、投资公司等等板块的业务依然在自己的轨道上有条不紊地开展着,时时刻刻都会出现着需要江修决策的事项。 这两天见多了他因为昭阳地产的事忙碌,方云晚差点都忘了,他肩上并不是只有昭阳地产,而是整个颂文集团。 翻看过方云晚整理出来的材料,江修眉头越拧越紧。 -- 第51页 那些充满恶意的评论不仅是针对昭阳地产的,也有零星的一些声音说,张小三家属是因为赔偿问题谈不拢,才会放出这段视频,意在裹挟民意逼迫昭阳地产,还有一些人对坐在医院受张小三照顾的伤员们恶语相向,说他们伤得不重却坐享其成,说他们欺负张小三是个老实人。 这些伤者从意外中侥幸逃生,掉落的砖石放过了他们,死神放过了他们,可网友们的诅咒却不肯放过他们。 那天晚上为他们祈福的人,今天却能漠然地说出,他们是最该死的人。 “宋铮走后,是谁负责跟张小三家属沟通的?现在能联系上他吗?” 江修合上文件夹推到一旁,问徐阳。他没有因为纸页上不堪的辱骂和没由来的揣测而勃然大怒,只是脸色阴沉,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能感觉到他的不悦。 他一向是这样的,最生气也不过是一言不发地冷着脸,最开心也不过是轻笑出声,他像是一口井,投掷石子进去,也是能激起涟漪,可表面上的水纹极浅极淡,而古井深处早已经暗流涌动,深藏玄机。 方云晚知道,因为他曾经便在激怒江修这件事上,狠狠吃过亏。 徐阳已经掏出手机:“是项目公司副总,我现在联系他。”边说着,他就拨通了手机,与听筒那头的人简单说明了情况,在江修的示意下打开免提。 不等那头问好,江修直截了当:“我想了解你和张小三家属沟通的过程。” “江总好,张小三的妻子也在隅城,出事后不久就赶来了,说是刚刚出事那会还接到了张小三报平安的电话,怎么可能人说没就没了呢?一直在追问张小三死亡的原因。我也担心集团有什么顾虑,不敢直接告诉她具体情况,又联系不到小宋总,耽搁了一段时间,她就怀疑觉得我们有所隐瞒。后来,张小三的妻子从工友那里得知张小三刚到医院时还跟没事人一样,因为救治不及时才会丧命,情绪立刻就出现了波动。” 电话那头的声音有些犹豫,顿了顿,还是接着说下去:“今天张小三的妻子开始拒绝沟通,我们所有的赔偿方案,她都不接受。” 江修问:“你是怎么跟她沟通的?” “我代表公司多次向她道歉之后,多次询问她有什么要求可以直接提出来,我们都能答应的。她一开始还愿意见我们,只是闭口不谈赔偿,口口声声要真相,后来就拒绝见我们了。” “什么时候开始跟她谈赔偿的?” “昨天下午开始。” 出事的第二天就跟死难者家属谈这些,江修不知道,高工作效率在应对这样的事故时是否显得太过冷漠? 江修看了两遍张小三妻子的那条微博,那之中有太多朴素而真挚的情感,他觉得他们列出的赔偿清单,毫无胜算。金钱的赔偿只能补偿一个劳动力对于一个家庭的经济价值,永远无法丈量鲜活的生命和炙热的情感。 也许,她最想要的东西已经不在,所以她什么也不想要了。如果她即将拥有的东西,是用张小三的命换来的,那么她不要这些,是不是能换回来张小三的命? 江修很清楚这种感受,曾经,他也极度抗拒去接受一笔赔偿金。 他有时候甚至觉得,拿着她至亲性命跟她谈赔偿谈要求,好像是一种打扰和亵渎。 基本了解情况后,江修更加阴沉,他压着不快,详细询问了张小三妻子目前的精神、身体状态,再三要求他们务必照顾死伤者家属的心情。挂掉电话,江修把目光转向周胜:“张小三这个事情,你们是什么意见?” “毕竟是死者家属,大众的情绪肯定有所偏向,现在还不适合发声。当前最主要的还是尽快稳定家属情绪,防止舆情进一步扩大,等过两天大众情绪降温,我们再发声表态,可能会好一些。” 江修点头,捏着钢笔低头沉默了片刻,再抬头时心中已经有了计较:“张小三的事确实是我们救援过程中的疏忽,该认错还是得认。我今天晚上走不开,你们先跑一趟,跟家属好好沟通,我一会联系宋铮,如果他去不了,徐阳,今晚你跑一趟。周胜,辛苦你一起去一趟。” 徐、周二人应承下来,便要离开江修办公室去做准备。江修开口喊住方云晚:“方云晚,我记得你是读建筑专业的,对吧?” “是。” “你留一下,我有事问你。” 徐阳与周胜走后,江修示意方云晚坐下,却先拨打起电话。联想起他刚刚对徐阳和周胜的安排,方云晚猜测他是在给宋铮打电话。 连续两个电话,响到盲音都无人接听。 江修将钢笔重重拍在桌上,深深吸了口气,换了个号码,拨打第三通电话。 这回电话倒是飞快接通了,但听筒那头隐约是个女声,显然不是宋铮。方云晚听见江修压着火气,生硬道:“宋铮是不是在老宅?让他接电话。” 那头的人不知道说了句什么,江修的怒意更甚:“让宋铮马上联系徐阳,昭阳还有许多事情需要他出面完成。你也顺便转告宋董,这次事故的善后让宋铮自己来,我不管。” 不知道电话里说了什么,江修挂断电话时,气得脸都白了,将手机丢在桌上,靠在椅子上合着眼深深吸气,胸口的起伏都显得剧烈。 方云晚很少见江修发脾气,兴许江修的脾气不算太好,但他对方云晚却一直都有好脾气。他比方云晚要大几岁,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方云晚还是稚气未脱的学生,落在江修眼里大约还是个没有轻重的孩子,有时他无理取闹地过分了,江修也不过是捏捏他的手心,轻轻低斥一声「别闹」。 -- 第52页 面对这样的江修,即使是方云晚,也陷入不知所措里。 好在江修很快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这人惯是嘴硬心软,刚刚嘴上明明说是不管了,可平复情绪后,却又立即给徐阳打了个电话,事无巨细地交代了一番,才定下心准备理睬方云晚。 方云晚困惑地看江修从桌上重重叠叠的文件里翻出一个文件袋。 他眉头微蹙,盯着方云晚看了一会,终于下了决心般,把材料递了出去:“你应该也知道,初步调查结果,事故的直接原因是承重墙坍塌,但是导致承重墙坍塌的原因还没定论。我不懂建筑设计,这是南湖项目设计相关材料的复印件,你先看看。” 方云晚接过文件袋,将里面的材料抽出来看了一眼,随即愣住。 “是,这个项目的设计图,是白铭签的字。”自递出材料起,江修的目光便没离开方云晚,飞快捕捉到他脸上的怔忡,“早上的会议上,就有人提出,当初南湖项目的设计由白铭带着一个新人设计师完成,最初就存在承重分布不合理的情况。 虽然调整后的终稿经过白铭签字确认,但他们依然认为存在因设计不合理而导致本次事故的可能。” “不可能!”方云晚下意识提高音量,“白铭不可能犯这种错误,他签字确认的图纸不可能有问题,更何况图纸也通过了各个部门的层层审批,问题不会出在图纸上。” “你不要意气用事下结论。调查还没有定论,现在还不能断定图纸一定有问题,或者一定没有问题。”江修嗓子有些发哑,抿了口水,语气也随之温润缓和,“我现在给你材料,是希望你先了解一下情况,过一段集团会成立工作小组进行调查,我可能安排你作为工作小组成员协助调查。” “为什么选我?我多年没有碰建筑设计,昭阳地产那边应该有更合适的人选。”方云晚盯着材料上白铭的名字,“就因为签字的人是白铭吗?” 他盯住江修,一字一顿:“无论如何,我相信白老师!” 作者有话说: 修修即将在周四入V啦-入V当天会一口气更10000字哇—— 你们都要来都要来哦—— 第27章 连夜雨 ◇ 屋漏偏逢连夜雨。 听着方云晚表决心,江修有点烦躁,他看了眼时间,补充道:“这个图纸还不急,你慢慢看。今天要是事情忙得差不多了,就先回去休息。”说着,便向方云晚摆摆手,示意他自行离开。 确实是没有昨天那样十万火急的事了,方云晚原本也是打算下楼对今天的工作收个尾就离开。方云晚看着江修随手取过桌上的一本文件夹摊开,低头认真批注,一点也没有打算去休息的样子。 事实上,江修确实没打算在今晚给自己预留出休息的时间,方云晚甚至没来得及开口劝他回家休息,他就被几通电话轰炸,催促着去开会。江修大病初愈,连续熬了两天,确实有些撑不住,起身时太急,他只觉得身子一轻,眼前陡然蒙起黑雾。 方云晚觉察出不对时已经晚了,他快步绕到江修身边,却没来得及扶住人,只能眼睁睁看他又跌坐回椅子里。江修脸色煞白,嘴唇上的血色也褪得彻底,顷刻间额上便出了一层冷汗。 “你哪里不舒服?” 江修呼吸沉沉,缓了一会儿才攒出点儿力气,低声道:“没事,有点低血糖。桌上有糖,帮我拿一颗。” 闻言,方云晚赶紧手忙脚乱地去翻他的办公桌。移开一摞文件,才发现办公桌的某一角完完整整地摆着一份小米粥,连外卖袋子上钉住封口的订书钉都没有拆下来。 怪不得会犯低血糖。 方云晚记得江修以前也发作过这毛病。 跟方云晚不同,江修对于食物的兴趣好像一直都不大浓厚,一日三餐里,除了早餐。 因为方云晚非得盯着他吃完才肯放他出门,可以得到保证,另外两顿饭,他一忙起来便常常能省则省。 有时一连两顿饭没吃,晚上见到方云晚的时候,江修整个人都是轻飘恍惚的。 在他当着方云晚对面发作过几回低血糖后,方云晚就在他的办公室里、车上储物柜里、大衣口袋里,时不时地塞进一些巧克力、糖果、小饼干等小零食。 知道饭点提醒江修吃饭不一定奏效,方云晚就时不时给江修发消息提醒他记得吃点零食。剥颗糖含着又不耽误事儿,江修倒也是配合。 有一回方云晚提醒江修吃零食的时候,正赶上江修在开会,手边只有一杯茶,并没有任何可以被叫做零食的食物,他竟然特意中止了会议进程,回办公室去吃了两块方云晚买的日式焦糖小圆饼。后来方云晚听徐章说,这还不是最离谱的,更离谱的是。 那回之后,颂文大厦里的每个会议室都会用透明的小碟子摆上糖果饼干这样的小零食。 这次方云晚加入颂文集团,就发现他们至今还保留着这个习惯,大大小小的会议室里都摆着装零食的小碟子,甚至有几个会议室里摆的小饼干,就是当年他给江修买的那一款。 时间走了很远,一切都变了,却又好像一切都没有改变太多。 方云晚深谙江修收东西的习惯,很轻易地翻到了他用来装糖果的小铁皮盒,从里面抓了两颗糖,撕开包装袋,喂到江修嘴里。他神色严肃地站在一边,等着江修的脸色稍稍缓和过来,才跟着松了口气。 -- 第53页 “你多久没吃东西了?” 江修阖着眼靠在椅背上,咬开嘴里的糖块,葡萄糖纯粹的甜味在口中四散炸开,将昏沉恶心的难受压了压。耳鸣与眩晕渐次散去,发麻的手指也渐渐有了力气,他已经能听清楚方云晚的话,只是胸闷气短,开口回应还是显得气虚无力:“有吃,只是不大能吃得下。” 方云晚把那份没拆封的外卖拎到江修眼前:“这叫吃了?” 江修同他商量:“刚刚没来得及,我现在还得去开个会,晚点回来吃,行不行?” “都八点多了,怎么还要开会?还是昭阳地产的事?” 江修闷闷低咳两声:“不是,是服装板块的事情,明天早上一个意大利服装品牌的负责人要来考察,如果顺利的话,我们可以拿下这个品牌的亚洲地区特许经营权,到时候,服装板块手里又会多一张牌。” “非得你去吗?” “对方这次到访的人规格不低,虽然我无法全程陪同,但至少明天早上得露个脸。” 方云晚翻了个白眼,小声吐槽:“你这个样子露面,也不怕吓跑合作者。” 办公室里太过安静,尽管方云晚的声音很小,但一字不漏地都落进江修耳朵里。他抿着唇轻笑,眉眼像是夕阳余晖下的水面,语气也像哄孩子一样温软:“就再忙一个晚上,下周我一定能陪你和安安吃晚饭。” “谁要你陪!”方云晚轻哼一声,“不管你了,我要走了。” 江修含着笑看方云晚跟只河豚似的,气鼓鼓地推门离去。 那些刻意营造出的疏离冷漠,像是彩虹糖最外面的那一层酸得人龇牙咧嘴的粉末,一不小心,那层粉末被捂化了,便会露出破绽,叫江修发现里头藏着的果味软糖与多年前一样柔软甜蜜。 嬉笑怒骂里皆是痴缠的情谊。 也许连方云晚自己都没有发现,本质上,他还是五年前的那个方云晚。 收拾了东西离开颂文大厦时,方云晚在电梯里遇到下楼取外卖的孟忱。 入职后,方云晚在集团,孟忱在昭阳地产,一个跨行做起了品牌,一个坚守初心潜心搞建筑,两个人工作中基本没什么交集。人与人的缘分有时便是会浅薄到这样的地步,同一座大楼里进出几个月,才终于遇见了这么一回。 不知道是不是与这次事故有关,孟忱看起来疲惫而憔悴,眼下挂着重重的一层黑眼圈,方云晚怀疑他站在电梯里都能睡着。但对着电梯里的镜面,方云晚沮丧地发现,自己眉眼里的倦意也没比孟忱浅淡多少。 曾经一起意气风发的少年,如今也一起褪了鲜衣怒马的颜色。 那时的方云晚,颇有些眼高于顶的骄傲。自大一起,他便稳居专业排名第一的位置,参加各种各样的比赛都能不费吹灰之力地捧回奖项来,不仅学院里老师对他青眼有加,还有一个江修,跟个哆啦A梦对他有求必应,还死心塌地。 那时,方云晚确实好像拥有了全世界。 少年得志便容易忘乎所以,那个年纪,很轻易便会做出让人讨厌的事情。 比如眼高于顶,目空一切,认为许多同学辛苦打磨的作品不值一提。 想起那个得意忘形的方云晚,现在的方云晚也心生嫌恶。 但他记得,他应该确实没有招惹过孟忱。而同时他又清楚地记得,读书的时候有那么一段时间,他们两个人面对面走过去,却连声招呼都不肯打的。 究竟是为什么呢?他不大记得了。 可时过境迁,这些也都已经不重要了。 五六年前的事,遥远得仿佛是上辈子,如今再看,学生时代的喜恶爱憎,渺小幼稚微不足道。与孟忱大大方方地相互打过招呼,方云晚随口关心:“你今晚还得加班到很晚吗?” 电梯里除了他们两,再没有旁人,说话不需要避讳什么。 “是我自己留下来的,很快会启动对事故的全面调查,在那之前我想仔细看看图纸。”孟忱稍稍犹豫,“南湖项目的主设计师是……” “是白老师。”方云晚替他开口。 当年他和白铭的婚外情谣言在隅城大学人尽皆知,他知道孟忱的顾虑。 “工程部说南湖项目组图纸一开始就有问题,认为可能是图纸修改审核中出了纰漏。但我觉得白老师应该不会出这种失误。” “我也相信白老师。”方云晚轻声补充,“我们第一次做住宅设计练习时,他说了什么,你还记得吗?” 那是个天气晴朗的初夏午后,窗外已经有零星的蝉鸣,阳光登堂入室,落在讲台半米之外。白铭那天穿了一件白色的衬衫,他习惯把衬衫的袖子挽到小臂,手腕上无遮无挡的,要做什么事都方便些。 方云晚记得白铭说,相比之下,住宅设计对设计师个人风格要求确实比较低。 但要做好也不容易,大家应该在舒适性、便利性、安全性等方面多花点心思,这可能是人家花一辈子积蓄买的房子,得好好做。 孟忱点头:“记得的,所以我相信他。我才入职几个月,能获取的信息有限,但还是想尽自己所能多看看。我知道我能做的不多,但至少在事故原因调查清楚前,能在别人胡说八道的时候,帮白老师澄清一两句。” 大约是亲身经历过有口难辩孤立无援,方云晚被孟忱愿意为白铭澄清的想法打动,脱口而出:“我这里也有一部分当初设计图纸的复制件,如果你有需要,我们可以找个时间一起看看。” -- 第54页 “图纸?”孟忱反应了几秒,随即了然,迟疑地问,“是江总给你的?” 知道当年内情的人,对于他和白铭、江修的关系总是分外敏感。方云晚不想多提,只默默点了一下头,孟忱眼睛却是一亮:“你跟江总和好了?” 方云晚静默不语,看着孟忱,目光平静。 “也许,我是说也许,你们当年有什么误会呢?”孟忱在方云晚的目光里竟感受到了几分威压,他进一步解释,“我就是觉得你们能再遇见也是缘分,那件事如果有什么误会,说开了就好了,毕竟你们当初那么相爱。” 作为当年那件事的旁观者,孟忱大概会猜测是江修误会了方云晚和白铭的关系,而与他分手。 殊不知,恨意翻腾,不能自已的人,其实是方云晚。 方云晚难道还能误会江修什么吗?那些偷拍方云晚和白铭的照片,是方云晚在江修的书房里亲眼看的。 如今连江修都亲口承认是他酒后发疯,在隅城大学的论坛里发了那张胡言乱语的帖子,还有什么需要解释说开吗? 静默中,电梯到达一楼大堂,方云晚走出电梯轿厢前,告诉孟忱:“没有误会,我跟他五年前就彻底结束了。” “也许呢!”孟忱跟方云晚走出去,追着问。 方云晚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说,指了指外卖柜的方向:“快去拿外卖吧,一会凉了。”说罢,朝着外卖柜相反的方向快步离开。 他可以不计往日怨憎,他可以把遇见江修当做寻常的重逢,但是心无芥蒂是不可能的,再续前缘更是不可能的。 早在五年前,一切就结束了,甚至他们各自有了新的开始——江修身边有了许路遥,而他也下定了决心会好好带大安安,也许这个结局并不完美,但是对于他们而言已经是一个很好的结局了。 至少,他们比白铭幸运,他们都还活着。 大约是前一天徐阳和周胜的安抚起了作用,张小三家属的账号没有再出现新的动静,但网友对此事的关注度并没有因此减退,各种猜测层出不穷。 周五上午,昭阳地产就此次事故召开了一场小型发布会。发布会上果然被问及对张小三援救不及时的问题,徐阳感谢了张小三在事故发生时对工友的无私救助,把接受治疗的机会让给了其他工友,也表达了自己的遗憾,并表示已经与张小三家属取得联系,会妥善处理张小三的赔偿事宜。 当天下午,一个医疗科普公众号发出一篇文章,猜测张小三是死于事故中撞击而引起的内脏破裂,指出很多事故中,这种内脏受损的伤者外表看起来安然无恙,往往容易大意,错过抢救时机。 顺着网友转发的链接,方云晚第一时间点开了原文阅读。 文章除了科普张小三身受重伤却还能行动自如的原因,还提到了一个类似的案例。 那是二十几年前的一场车祸。车祸发生时,车上有一对母子,儿子受了外伤血流如注,而母亲神志清醒,看上去伤势并不严重。爱子心切,母亲执意让儿子先上了第一辆救护车,可看上去安然无恙的人却在被第二辆救护车送往医院的途中伤重不治。 巧合的是,那名在车祸中丧生的母亲是颂文集团的首任总经理宋锦,而被宋锦执意先行送往医院的那个孩子如今已经长大,便是现在颂文集团的副总经理江修。 无论是初次相遇,还是再度重逢,江修都很少跟方云晚提起自己家里的事。他也是从颂文集团的一些报道里,才隐约猜到江修的父母可能在很早的时候就离开了他,他是在外公宋启君身边长大的。 但这个关于车祸的故事,其实江修是跟方云晚讲过的。 就在南湖项目出事故的那个晚上。只是那时方云晚不知道,江修自己亲历了那场车祸,还在车祸中失去了母亲。 他点开内部通讯软件里徐章的头像,从早上上班到现在,他的头像都是灰色的。大部分时候,江修在哪儿,徐章也在哪儿,那么几乎整整一天,江修都不在公司。 江修今天去了哪里?在忙什么?他看到这篇文章了吗? 看着屏幕上大段文字,方云晚想象不到江修时隔多年再看到这些再被迫想起这些,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这一天,方云晚都没有江修的一点儿消息。经历了兵荒马乱的一周,所有人都筋疲力竭,趁着今天相对平静,到了下班的点,大家都赶紧收拾了东西准备回家。尽管事情已经渐渐平息,但所有人都认命地把电脑带回家,防止再生事端。 方云晚去接安安回家,依然没能见到江修。 吴阿姨说,这一周,家里根本没有江修回来过夜的痕迹。方云晚叹口气,安慰阿姨,也安慰自己,说没事的,下周就好了。 下周,就要过元旦了,新的一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但事情一桩桩一件件,像赶集的人群似的,几乎成群结队,汹涌而来。周六一大早,方云晚被自己的手机震动声吵醒,他一周都没睡好,烦躁地要挂断电话时,看了一眼屏幕上闪出的名字,「腾」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是许久没有给主动给他打过电话的妈妈。 他揉了揉脸,把整脸迷茫睡意揉开,又惊又喜地接通电话,那头却传来一阵低低的啜泣声。方云晚心里一凉,背后蹿起一阵寒意,小心翼翼地问:“妈?” -- 第55页 确实是他妈妈沈彩萍的声音,只是声音里带着哽咽,显得沙哑。她说:“小晚,你爸爸生病了,你能不能回来一趟。” “怎么了?什么病?” “不知道,今天早上起来,突然就吐了一大口血。”回忆起早上丈夫方涛毫无预兆吐血的场景,沈彩萍心有余悸,隔着电话,又是害怕又是着急,“我也不知道他怎么了,昨天还好好的,早上醒来说恶心想吐,话都没说完,就去洗手池里吐了一池子血。” 听完沈彩萍的描述,方云晚的心急得恨不得从他身上飞出来,直接飞回家里去。他深吸一口气,故作镇定:“妈,您别急,听我说。您和爸现在在哪里?叫救护车了吗?” “叫了,我们现在在医院,你爸被送进急救室了。” “好,我买最近的一趟车票回去。有什么情况,随时联系我。” 挂断电话,方云晚打开购票软件,回家最近的一趟从隅城开往宁远的动车在大约两个半小时以后,他先订了车票,飞快洗漱换衣服,往背包里塞了两件换洗的衣服。一切收拾妥当,才想起家里还有一个无处放置的安安。 方云晚有些发愁,他这一走,肯定得在宁远待上几天,根本顾不上安安。 这时,安安已经被方云晚闹出的动静吵醒,穿着睡衣,揉着眼睛,走到客厅里来,软软地问方云晚:“叔叔,你要出门吗?” “是,叔叔得回家一趟。”方云晚边在抽屉里翻身份证,便回答他。 “这里不就是我们的家吗?”安安歪着脑袋问。 时间很紧,方云晚没有办法跟安安解释清楚他要去哪里做些什么,将身份证塞进书包后,蹲下身跟安安商量:“叔叔有很着急的事情,这个周末让吴阿姨陪你玩,好不好?” 安安这周都没怎么见到方云晚,听他这样说,第一反应便是不高兴,可抿着嘴忍了忍,还是懂事地点点头。方云晚觉得安安很可怜,此时此刻却没有力气也没有时间可怜他,赶紧打了电话联系吴阿姨。 幸好吴阿姨有空,听了方云晚的情况,让方云晚去车站的路上,把安安送到她家里去。 吴阿姨住在隅城南边的一个老旧小区。小区很大,有五六十个单元,这是早年的回迁安置社区。 如今有不少年轻人在新楼盘买了房子,这个小区如今住的大多是不愿意挪位子的老人家和一些租户。 方云晚带着安安打车进去,车子直接停到吴阿姨家楼下。他领着安安上楼,把安安交给吴阿姨,并安抚了安安的情绪,下楼时打车软件却迟迟没能叫到车。无论是出租车司机,还是网约车司机,想必都不会喜欢在小区里打转,方云晚看了一眼手表,快步朝小区门口走去。 走过两三栋楼,方云晚突然顿住脚步。 道路的右边有一套石桌石凳,而其中一张石凳上竟然坐着江修。他穿着板正的西装,此时坐在石凳上,却显得有些狼狈,一手撑着额头,微微蹙着眉头,消瘦的肩膀随着呼吸的节奏一下一下起伏着。 徐章站在他身后,拧开保温杯放到他手边,正弯着腰劝说着什么。 可江修不为所动,皱着眉摇了摇头,被手掌遮挡住的脸随之露出了几分。距离方云晚上回见到他,只隔了周五一天,可江修的脸色又糟糕了几分,从苍白里透着倦怠暗沉的灰,像今天的天气一样压抑阴沉,连嘴唇都是苍白发青,没透出一点血色。他深深吸了口气,拿过手边的保温杯抿了一口热水,拧着眉头慢慢咽下去,拿两根手指抵在太阳穴上,用力揉了揉。 方云晚赶时间,不想跟他们正面撞上,正想调头绕个路,就被徐章发现了。徐章惊喜道:“云晚,你怎么在这里?” 这一声,把阖眼养神的江修,也叫得睁眼看了过来。 距离动车发车还有一个小时,时间勉勉强强还是够打个招呼闲聊几句。方云晚硬着头皮走过去,尴尬地打招呼:“好巧。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江总今天有时间,说想来看看张小三的家属。” “张小三住在这个小区?这里离南湖挺远的。” 徐章点头,指了个方向给他看:“他老婆在小区对面那个学校门口摆摊卖烤串,在前面那栋楼租了个车库,跟女儿一起住。张小三也就休息的时候会过来。” “已经去看望过了吗?怎么样?还顺利吗?”方云晚对张小三的事感到有些唏嘘,虽然不想多聊,却还是忍不住多问了一句。 徐章摇头:“还没。我们刚到,先歇会儿再过去……” 话没说完,徐章的手机便响了起来,他掏出手机,方云晚余光瞟见屏幕上闪着宋启君的名字。江修也被电话铃惊动,看了过来,徐章把手机举给他看:“是宋董的电话。” “挂掉。” “江总。”徐章只是个秘书,江修这个要求,于他而言确实很为难。 摁着突突跳疼的太阳穴,江修朝徐章伸出另一只手,徐章赶紧把自己的手机递过去。 接通电话,怒气冲冲的宋启君说话声音很大,连站在两步之外的方云晚都能听见听筒那头的人说了什么。宋启君生气的声音传过来:“你跟江修在一起吗?让他接电话。” “我在听。” 江修的声音低沉寒凉,像是一桶冰水浇到宋启君的一团火气上。可宋启君的怒气不是点在干柴上的,是在油锅里熬着的,冷水一激,油锅便要暴怒炸开。 -- 第56页 “你肯接电话了?那篇文章是怎么回事?没有你同意,许路遥敢这么写吗?压不下来众怒,就拿自己的亲妈出来挡刀子,江修,你可真对得起你妈当时舍了自己的命不要,也要救你!” 原来那篇提到宋锦车祸的文章是出自许路遥之手,那必然是江修授意无疑。 方云晚觉得宋启君的话说得又急又响,像一颗又一颗的小炮仗炸过来,每一颗都炸在江修的死穴上。果然,他看见江修的脸比刚刚还要苍白,他将手机移开几分,按着心口压着轻轻咳嗽两声。 缓了缓,江修重新接过电话:“事故发生在宋铮分管的模块,死者家属的安抚工作本来也是宋铮负责的,你当然可以骂我利用当初的车祸来转移视听,但你是不是也应该让宋铮来好好谢谢我?” 方云晚心惊肉跳地发现,江修苍白的唇已经浮上了隐约的绀紫,他伸手扯住自己的领口,呼吸声已经越来越沉。手机那头宋启君还在暴跳如雷地嚷着什么,可江修目光已经渐渐涣散了,他咬着牙最后又说了一句:“我得替宋铮去安抚家属,现在没时间听你说这些……” 话音未落尽,江修便飞快挂断电话,手机从他手心里滑落下去,他的身子也无力地向一侧倒伏下去。幸而方云晚站得近,伸手便能将他扶住,让他仰靠在自己臂弯里,只见他口唇发紫,呼吸短急,自喉咙里发出刺耳诡异的啸鸣声。 是哮喘发作。 方云晚熟练地伸手从他口袋里掏出扩张剂,让徐章帮助扶稳他,缓缓为他喷入药剂。待江修急促的喘息渐渐平复下来,方云晚稍稍松了口气,把江修从自己的臂弯里移开,扶着他侧靠在石桌上:“我还有事,得先走了。” 江修抓着方云晚的一角衣袖,像是依依不舍的柳枝轻轻挽着他。眼看着发车时间越来越近,方云晚只能咬咬牙把他的手从自己身上扯下来,却见自己的衣角被松开的瞬间,有一颗眼泪从江修的眼角飞快的划过。 那只是一颗很小很小的眼泪。 而且徐章站在江修身后,应该只有方云晚见到了江修的那颗眼泪。 他忍不住有些心疼,把他的手轻轻放好,凑过去低声说:“我真的有事得走,等我回来了去看你。” 赶回宁远已经是下午四点多,方云晚一刻不敢耽误,出了火车站便直奔中心医院。 那时,方涛已经被转入了病房,麻醉的药效还没过,医生要求家属注意陪护。沈彩萍寸步不敢离开,挨着方涛坐着,絮絮叨叨地跟他说些家长里短的话。方云晚在楼下给沈彩萍买了碗热汤面带上去,才让她吃上今天第一口热乎的食物。 方涛和沈彩萍都是传统正派的人。五年前,先是得知儿子插足了别人的婚姻,再得知儿子喜欢上的是自己的男老师,他们一时分不清到底是哪件事对自己的冲击更大,也分不清哪件事更无法原谅。方涛脾气急,一气之下,把方云晚赶出家门,并拉黑了方云晚的电话,不与他联系,也不许沈彩萍再与他联系。 后来,方云晚不堪各种为白铭妻子抱不平的电话骚扰,换了手机号码,一家人有将近一年的时间完全失去联系。 一直到方云晚在泾城的日子稍稍安定,他才敢偷偷联系沈彩萍,逢年过节也以沈彩萍朋友的身份偷偷往家里寄东西。但方涛好面子,纵使过了气头上,早就心软了,却也不肯松口让方云晚回家来,两人的近况都靠沈彩萍在中间传递。 算起来,这是五年来方云晚第一次见到方涛。 五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他依然是个一事无成的年轻人,而父母眉眼间的皱纹已经又深重了几寸,举手投足间也越见迟缓。 来的路上沈彩萍已经在电话里跟方云晚说明了方涛的病情。年关将近,方涛的应酬多,连着喝了几天酒,引发了消化道出血。好在他的出血量不大,送医及时,如今出血已经止住了,倒是没有生命危险,只是医生要求再住院几日观察治疗。 按沈彩萍告诉他的病房号,方云晚顺利找到了方涛所在的病房。他推门进去,打了声招呼:“爸,妈,我来了。”边说着,边把快餐盒放在床边的柜子上,看着病床上的方涛,竭力维持着平常的语气:“爸,您觉得怎么样?” 方涛没有应声,将目光往相反的方向挪了挪。方云晚尴尬地立在床边,像一根立在风里的长竹竿子,该执着地立着,还是该就势躺倒,不知所措极了。 见状,沈彩萍暗暗瞪了方涛一眼,拉着方云晚在床边坐下,给他又介绍了一遍方涛的病情,末了,不忘安抚他:“医生说没什么大事,你不用太担心。都怪我,早上一下子慌了神,只晓得给你打电话,害你匆匆忙忙地跑一趟。” “妈,您怎么这么说?爸生病了,我当然是要回来的。” 这句话不知怎么就戳中了沈彩萍,她的眼眶蓦然就红了,拉着方云晚的手,抿了抿嘴唇,点着头喃喃道:“对对对,要回来的,回来就好。” 方涛还不能进食,怕他闻到食物的味道不舒服,沈彩萍跟方云晚交代了几句,就提着餐盒到病房外去吃面。 这是个双人病房,另外一张病床的病人不在。于是沈彩萍一走,病房里便只剩下方涛与方云晚父子二人。 大概是方涛年纪大了,病房里给他接了心电监护仪等监控仪器,仪器有序的滴滴声,像是一只小锤子,锲而不舍地要把久别重逢的父子间,难耐的尴尬敲碎。 -- 第57页 因为不能进食饮水,方涛的嘴唇有些干裂起皮。 上回江修肺炎住院,方云晚学到了一些照顾病人的技能,此时恰好举一反三运用起来。他看见床边的桌子上有一包棉签和半杯水,拿棉签沾了水,边俯身小心翼翼地把水涂在方涛干裂的嘴唇上,边对方涛说:“现在不能进食也不能喝水,只能这样给您润润唇,您忍一忍。” 反反复复,一直到方涛嘴唇上的死皮服帖柔软,方云晚才放下水杯和棉签。 那杯水好像不仅软化了方涛嘴唇上的死皮,也软化了方涛的心。他的目光移过来看了看方云晚,似乎心里挣扎了一会儿,才愿意开口同他说话:“今天不用上班?” 很明显,这是个没话找话的开场白,但方云晚没敢打击他爹跟他说话的积极性,忙不迭地回应:“是,今天周六,没什么特别急的事,一般也不用加班。” “你们公司那个工程事故,对你的工作有产生什么影响吗?” 影响挺大的,为了这事儿忙了一周呢! 方涛已经有好几年没跟他说过话了,却还是对方云晚现在的工作了解得清清楚楚。方云晚心中了然,却没戳破父亲悄然无声的关心,借着回答他问题的机会,把自己的近况更详细地告诉他。 父子两默契地没有提起五年前的那件事,他们聊昭阳地产的那起事故,聊隅城和宁远的天气,聊这几年的生活,和大多数多年不见的父子一般,熟悉中透着疏离,热切却克制地想要从彼此的言语里打探自己错过的光阴。 再过三天便是元旦假期,方云晚难得回来一趟,方涛又在病中。跟吴阿姨确定了她的时间和安安的适应情况后,方云晚索性向周胜请了假,打算在宁远一直待到过完元旦,再回隅城去。 虽然暂时还不能出院,但方涛的病情不算严重,一家三口间的气氛并不沉重。重新回到父母身边,方云晚觉得自己又是被关怀照顾着的孩子。 沈彩萍给方涛熬汤,总会多盛出一碗逼方云晚喝掉,方云晚已经很多年没有尝到母亲做的菜熬的汤,捧着汤碗,忍不住就滚了两颗眼泪出来。 见到儿子这幅模样,沈彩萍也红了眼眶,拍了拍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方云晚,声音哽咽:“都过去了,回来就好。” 方云晚没有再试图澄清当年的事,事情过去太久,他已经不知道从何说起,也不知道还该不该说起。他们已经不约而同地把这件事封印在了某一处坟墓里。 虽然是掩耳盗铃粉饰太平,但他确实没必要在这个时候硬要挖坟掘墓挫骨扬灰。 但岌岌可危的这层纸,还是在某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被方涛戳破了。 方涛是坐不住的性子,好不容易医生说可以带他到楼下晒晒太阳,他便迫不及待地要方云晚扶他下楼走一走。 冬天午后的太阳带着一层薄薄的暖意,在阳光里站着坐着都舒服得令人昏昏欲睡。 父子两人沉默地沿着住院部楼下的小花园走了两圈,方云晚扶着方涛在一处长椅坐下,倒了半杯保温壶里的温水给他。 四下寂静无人,连树叶都是静止不动的。 方涛忽然开口:“以后,你怎么打算?” 其实在方云晚读大学时,这样的话题在父子间探讨过不止一次。方涛和沈彩萍总体上是开明的父母,只要方云晚想去做的事是正事,他们都是支持的,还会帮他分析他的强项弱势,和他一起规划前路。 但是方云晚知道,方涛这时候抛出这个问题,并不是在问他的职业规划。 同样的,他也知道方涛期待的是什么样的答案。为人父母,到了这个年纪,最希望的不过是儿孙绕膝人丁兴旺,方云晚这样的,退而求其次,至少也是浪子回头娶妻生子。 虽然与方涛之间的风平浪静来之不易,方云晚却没打算隐瞒自己的真实想法。他斟酌着措辞:“您可能也知道,我领养了白铭的儿子。没有什么意外的话,可能也不打算结婚了,想好好把他养大。” 方涛转头看他,目光沉沉,压得方云晚喘不过气来。 过了一会儿,方涛长长叹了口气:“你还是忘不了他。” 尽管方云晚已经跟父母解释过很多次他和白铭之间的关系,那些漫画、图片、网上的传言,半真半假,连方涛和沈彩萍也时不时会被带着跑偏,对他和白铭的关系一直持着怀疑的态度。 他不得不再次解释:“我只是觉得愧疚,他会落到这样的地步,是和我有关的。” “只是愧疚的话,帮他养大孩子就足够了。为什么不打算成家?” 方涛一针见血,方云晚愣住,连能说服自己的回答都想不出来。方涛说的没有错,如果只是愧疚,为什么在泾城的那五年里,那么多向他示好的男男女女,他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只能是心里有一些什么忘不掉放不下,藕断丝连,剪不断。 方涛依然盯着方云晚看,上了年纪的人目光犀利而通透。他又叹了口气:“我这回生病,幸好有你妈在。去医院的路上,你妈在我身边喊我,不让我睡过去,我边应她,就边想到了你。想到,我跟你妈百年之后,就你一个人在这世上,病了老了身边也没个人照顾,太可怜了。” “爸。”方云晚眼睛发烫,握了握方涛皱得跟菊花似的手。 “我跟你妈是想,不管你心里还有谁,都过去了。往后你至少找个人作伴,不管男的女的,能对你好,你也乐意跟他在一处待着,就行。” -- 第58页 父母的操心总是要走在时间的前头,未雨绸缪。方云晚觉得自己过得自由自在,他们已经在担心他老无所依,他觉得方涛和沈彩萍养自己这么大,真是辛苦得过分,自己长到将近三十岁了,还要他们这样操心。 他揽住方涛的肩膀,像小时候一样,把头抵在方涛肩头,轻声道:“您放心吧,我还年轻,总是能遇到这么个人的。” 父子两人又晒了会太阳,微微起了风。方云晚怕方涛着凉,给他裹紧了大衣,赶紧把人往病房里扶。 他们进住院部大楼时,恰好是医院开放的探病时间,住院部来往的人比早上多了不少。方云晚扶着方涛小心翼翼地避让着人群,终于顺利走到病房门口。 可看见病房门口站着的人,方云晚蓦然愣住。 那人裹在一件黑色的羽绒服里,靠墙垂头站着,身边放着几盒营养品。听见脚步声,他抬头往声音来处看了一眼,发现方云晚后,立即站直了身子,对方云晚和方涛微微颔首:“云晚,我代表公司来探望叔叔。” 作者有话说: 一口气更到修修跟媳妇儿重逢; 修修坚持一下,这回小倒一下,就能把媳妇抱回家了; 迫不及待地想跟你们分享下一个脑洞; 依旧是现代耽美病弱攻; 预收已经开了,感兴趣的宝贝儿点进作者专栏可以先预收起来了; 《病酒待秋风》 东海以东三千里,有岛名曰东门; 传说,那是妖界与人界的相交之处; 三千年前,东门岛上的结界破了个洞; 妖便从那里来到了人间,与人结下了尘缘; 杀妖无数的东门岛岛主秋时一觉醒来什么也不记得了; 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是那个苍白孱弱得如同一缕烟的男人告诉他的况天帮那么多小妖了结心愿,却不能开解自己的贪嗔痴怨; 在油尽灯枯前,他总算是等到了秋时,没白费三千年前一场豪赌; 光阴浩浩,画鬓成霜; 生死茫茫,相逢不识; 幸而不负相知;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8章 骗子 ◇ 江修拖着半条命奔波而来,可是他又对江修做了什么? 双人病房里,方涛隔壁床的大爷也迎来了探望他的家属,儿女和孙辈热热闹闹地围在病床边,显得今天的病房分外拥挤嘈杂。 江修跟在方云晚和方涛身后走进病房,把带来的营养品放在床头,在靠近病床的椅子上坐下,认真地询问方涛的身体情况。得知方涛的身体并无大碍,如果不是在医院方便输液,其实已经可以出院了,江修点点头,表示如果有任何需要,可以随时联系他。 探病不宜太久,聊了一会儿,沈彩萍抱着装着炖汤的保温壶回来。 江修与沈彩萍打过照面,便打算告辞。 他起身看了一眼站在病床另一侧的方云晚,只觉得他在方涛生病的这几天里,肉眼可见的疲惫憔悴了,微微蹙了蹙眉头,转向方涛和沈彩萍,有些为难地开口:“我这趟来宁远有个会,有份紧急材料里有几个内容需要跟云晚确认一下。叔叔阿姨,实在很不好意思,我能不能占用云晚一会儿时间?” 如今方涛的情况已经稳定,甚至今天的针剂在早上已经打完,下午方涛身边其实并不需要陪护,何况还有沈彩萍在。沈彩萍都是老实人,此前还为方云晚刚刚入职不到半年,就请了那么多天假而惴惴。 如今领导找上门来要求帮忙,自然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趁着江修和方涛告别的间隙,提着方云晚的耳朵叮嘱他好好工作。 被沈彩萍推出病房,方云晚脸色渐渐沉了下来。 方涛和沈彩萍不知道他的工作内容,江修一句话便能把他们唬住。但方云晚自己清楚,他的工作与江修并无交叉。 即使是品牌部需要江修沟通确认的事,也需要由部门领导向江修汇报,不可能由他越级对接。 江修在工作上能有什么急事是非他不可的? 他与江修心知肚明,他们之间,公事寥寥,尽是些拿不上台面的私事。 好在方涛现在情况稳定,夜里不需要有人陪床。方云晚在医院守了方涛一整天,沈彩萍来了本就是要换他先回去洗澡吃饭的,索性这一点空闲时间,他便拿来看看江修究竟又要出什么花样。 宁远市中心医院的住院部是座老楼,只配了两架电梯。 这个时间段来探病的家属多,方云晚耐着性子跟江修等在电梯间里,好不容易挤进一趟电梯,一张躺着病人的推床被急急忙忙地推进来,电梯里响起了超载的警报声。方云晚和江修对视一眼,不约而同从电梯里退出来。 单单等电梯就已经过了十几分钟,方云晚终于有些不耐烦,碰了碰靠墙站着、低着头神游的江修,指了指他身后通往楼梯间的安全门:“江总的材料不是很紧急吗?我们走楼梯能快点。” 江修迟缓地抬头看他,目光有片刻的失神。似乎没有反应过来方云晚说了什么,看见方云晚推开安全门往楼梯间走去,他便连忙站直了身子,紧随其后跟上去。 暖气没能吹进楼梯间,相比暖融融的病房区,楼梯间里瞬时寒凉不少。方云晚步伐轻快,下楼梯的速度很快,江修裹紧了衣服,扶着楼梯扶手勉力一步步跟着,下到一楼,额头上已经浮起一层汗。 -- 第59页 车子一直楼下等着,方云晚冷眼看着专车司机下车来为江修打开车门,钻进副驾坐好,连回头多看江修一眼都懒得。 江修订的酒店距离医院不远,乘车不过十来分钟便能到达。 方云晚认得,这是颂文集团旗下的酒店。他们踏进酒店大堂,就有一名西装革履的酒店管理人员递上两张房卡。集团领导入住,他似乎本想亲自指引江修和方云晚上楼,但江修显然不想有人打扰,在他按开电梯后便将他打发走。 电梯里没有别人,江修把一张房卡递给方云晚。 方云晚没接,挑眉道:“不是说要处理一份紧急材料?江总这是要潜规则我?” 江修失笑:“开两个房间怎么潜规则你?” 方云晚被他噎得无言以对,只沉默地瞪着他。看着方云晚气鼓鼓的模样,江修恍惚觉得他还是五年前那个不禁捉弄的少年,心下一片柔软,把房卡塞进方云晚手里,声音低缓:“你看起来很累,去睡一觉。” 说话间,电梯已经到达楼层。江修按住开门键,示意方云晚先出电梯。方云晚却捏着房卡,按兵不动:“如果没有什么材料需要处理的话,我现在就下楼退房。我爸还在医院,我没心情跟你在这里纠缠不清。” 盯着方云晚眼下淡淡的一层黑眼圈,江修无奈:“这是离中心医院最近的五星级酒店,司机会一直在楼下等着,你休息完后,他可以马上把你送回医院。你放心,到了晚上七点如果你还没有退房,酒店前台会提供叫醒服务,不会影响你回去照顾叔叔。” “所以确实没有什么急需处理的材料,对吗?” 他的云晚比他以为的还要聪明。江修平静地看着方云晚,点头:“对。” 方云晚盯着江修,半晌没说出话来,沉默了片刻,把手里的房卡丢到江修身上,轻吼出声:“江修,你是不是有病!把我一路骗到这里来,就为了要盯着我睡一觉?” “这里离医院近,能让你多休息一会。”江修斟酌着补充道,“刚刚看叔叔的状态挺好的,许路遥有个师兄在宁远中心医院消化科,你不放心的话,等晚点他到了,我们跟他一起去医院找他师兄问问。总之,你先休息一下。” 许路遥,又是许路遥! 说不上为什么,听到这个名字后,方云晚心里的一团火腾地迅速升起。他冷笑道:“我是不是还应该感谢你?包括那次你连声招呼都不打,就让阿姨接走安安,我是不是也应该感谢你?江修,你以为你还是我的什么人?你有什么资格安排我的生活!” 一个干脆利落地向前看,已经拥有了新生活的人,凭什么对他的生活指手画脚。 盯着江修的脸寸寸苍白下去,方云晚心中翻涌着报复的快感。 江修倚靠在电梯厢内的角落里,按住电梯开门键的手有些颤抖。电梯里的光白花花地落在金属的墙壁上,一片亮堂堂的,衬得他的面孔异常雪白。 “瞒着我接走安安,趁着我爸生病把我从医院骗走,江修,你到底有没有心?” 方云晚神色平静,说出的字字句句却像是一把把小锥子,狠狠扎在江修心上,一戳就是一个鲜血淋漓的洞:“又或者,是因为你太小的时候就失去了父母,亲情淡薄,根本没怎么见过人为人父母,也根本不知道如何为人子女?” 江修订的房间在酒店顶层,这一层主要用来招待贵宾。出于保护客人隐私的考虑,没有特殊要求,甚至连服务员都避免出现在过道里。 四下无人,酒店过道铺着吸音的地毯,方云晚的话音落下后是死一般的沉寂。 方云晚知道自己的话说得重了,可说出口的话,就像是离弦而去的箭,再收不回来。他对江修一再干涉自己生活的不满还没有消气,不想道歉,也不敢再跟他闹,只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沉默半晌,江修伸出一只手扣着心口,空洞地咳嗽几声。咳嗽声稍止,被迫长时间开门的电梯发出超时警报声。江修缓缓弯腰,捡起被方云晚丢在地上的房卡,直起身子时,身子晃了晃,他堪堪扶住了墙面,才勉强站稳。 把房卡重新递给方云晚,仿佛没有听见他刚刚的话,江修依然神色平静:“你想把房退了,就退掉吧。”说罢,头也不回地走出电梯。 看着江修清瘦寂寥的背影,方云晚心里莫名的有点难受,可转念一想,许路遥马上就要来陪他了,自己在这里难受个什么劲儿? 于是,方云晚还是飞快按下关闭电梯的按键。 终于如愿以偿地摆脱江修,他的心情却并不轻松。江修走出电梯时,清瘦孤独的背影反复在他眼前闪现,他甚至清楚地记得江修踩上过道的地毯时,不知是不是脚下被绊了一下,微微踉跄,扶着墙才站稳了身子,没摔下去。 在前台排队等着退房时,方云晚接到了许路遥的电话。 他没有给过许路遥他的手机号码,但是他知道许路遥可以有很多办法取得他的联系方式。他犹豫着接通那个陌生的隅城号码,许路遥的声音像是暴雨般,乒乒乓乓地砸了过来:“云晚吗?我是许路遥,江修偷偷跑去宁远了,你现在和他在一起吗?你们现在在哪里?” 原来江修是背着许路遥,偷偷跑来宁远的。 方云晚觉得瞒着许路遥对他不公平,可是却不知道怎么跟许路遥开口,江修确实和他在一起,而且还把他从医院拐到了酒店来。 -- 第60页 在他犹豫不决的时间里,心急如焚的许路遥把他的沉默当做否认,心急火燎地说下去:“你们没在一起吗?他去医院看完你爸爸后,就自己走了吗?走了多久了?有没有说他要去哪里?” 听许路遥这样说,方云晚灵敏地觉察到,似乎并不符合常见的捉奸桥段。 他犹豫着问:“怎么了?” 许路遥斟酌了一下,老实交代:“江修前几天开始断断续续地发烧,但他工作太多没法休息,单单昨天,就在公司昏过去了两回。本来今天答应了我去医院的,结果这货趁着我去帮他拿检查报告,就偷偷从医院跑了出去,打他手机他也不接,简直是想气死我!他倒是聪明,知道我会从徐章那里打听到他的去向,刚刚还给我发了消息,让我到了宁远,先去中心医院看看你爸爸。” 许路遥似乎帮开车的人调整了导航,停了片刻,又接着跟方云晚说:“那之后我一直在尝试打他的手机,一直没人接。他把自己折腾得只剩半条命,我担心出事,就找徐章要了你的手机号来联系你。” 没人知道这是许路遥第几次诅咒江修出事,但方云晚的心随着这句话猛然一沉。 他想起刚刚江修的模样,脸色苍白如鬼魅,离开时脚步虚浮,身形不稳,明明看起来状态很糟。可他在气头上,还是硬着心肠飞快按下电梯的关门键。 自上周南湖项目出事后,江修就四处奔波,整整一周没能回家休息。他才刚刚出院,哪里禁得起这样奔波劳碌。如果江修当真只剩半条命,他用了这半条命奔波到宁远来来跟他纠缠,目的却只是想要找个地方让他好好睡一觉? 可是他又对江修做了什么?恶言相向,甚至挖出他的伤疤来嘲讽他。 作者有话说: 小方嘴太快了啊!把你男人气死了,你就高兴了吧? 下一更大概是周日晚上啦——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9章 降温 ◇ 方云晚真的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 折返回酒店顶楼,走道里空空荡荡,已经不见江修的身影。江修的手机没人接听,方云晚不知道江修的房间号,在长长的走道里像个无头苍蝇一样乱晃,把江修给的那张房卡附近的房间都敲了一遍门。 没有人回应。 或许是没有人,或许是江修并没有回房间,也或许是江修倒在房间里无人知晓。 想到这里,方云晚背后沁出一层冷汗来。他明明知道的,江修大病初愈,他明明知道的,江修过度劳累时容易诱发哮喘,他明明知道的,江修今天的脸色看起来甚至比病床上的方涛还要糟糕。 可他还是跟他生气,拿话刺他,把他一个人留在这里。 方云晚边喊着江修的名字边敲门,急得眼眶都红了。有酒店的工作人员通过监控发现了异常,终于有两名服务员过来找到方云晚,柔声问:“您好,有什么能帮助您的吗?” 方云晚眼睛里泛着泪光:“我要找江修,帮我把他房间的门打开。” 一般情况下,楼层里的服务员并不清楚每个房间里都住着什么人。 但今天酒店经理特意交代过,让她们在江修的房间里为他准备好迎宾果盘,因此方云晚前言不搭后语的话,她们竟都听明白了。 只是,客人在房间里时,她们是没有任何理由打开房门的。别说是江修了,任何一位住在顶楼的客人都是她们得罪不起的。 服务员耐心地提醒方云晚:“您可以用电话跟江先生联系一下?” “我给他打了手机,没人接。”方云晚急得睫毛上都沾了一层湿气。 “这样,我们让前台打一下江先生房里的座机,如果他在房间里,我们问问看他方不方便给您开门?” 这确实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方云晚红着眼睛盯着服务员用对讲机和前台联系,心像是被一只手紧紧攥着,紧张得要喘不过气来。 不知是酒店的隔音效果太好,还是这层楼的客房基本上都是空着的,方云晚在过道里闹了这一场,竟没有惊动任何人。 等待前台回复的时间并没有很长,但每一分每一秒对于方云晚都是煎熬。 终于,方云晚的身后传来开门的声音,接着是江修低沉的嗓音:“云晚。” 两名服务员眼见帮着方晚找到的人,在江修简单地道谢后,没敢再打扰,自行快步离开,于是过道里又只剩下江修和方云晚两个人。 几十分钟前吵嚷着要离开的人是方云晚,几十分钟后哭闹着要回来的人也是方云晚。方云晚觉得有些不好意思,顿了好一会儿,才硬着头皮转过身去。 江修已经脱掉了厚重臃肿的外套,此时只穿着一件灰色的羊毛衫,身形清瘦修长。他面上的倦意似乎更浓了,倚在门框上似笑非笑地看方云晚,揉了揉眉心,看上去像是有些无奈的模样。 “怎么还哭了?”江修伸手把方云晚拉到自己身前,冰凉的手指拨过他被泪花濡湿的睫毛,轻轻覆在他的眼睛上。 像是一眼雪山上的清泉浇下来,方云晚觉得自己眼眶里的热意,在江修的指尖下被一点点消融。方云晚猜测,江修大概刚刚洗过手,他的指尖异常冰凉,带着一点流水的干净清冽的味道。 “进来吧。” 等到手指感觉方云晚眼中的湿气散去了,江修终于想起要把方云晚让到房间里来。他松开手,食指与拇指隔着衣服箍住方云晚的手腕,将他拉进房间里。关上门后,突然一阵眩晕,眼前升腾起一片黑雾,站立不稳地晃了晃,一头栽倒下去。 -- 第61页 “江修!”方云晚手上一沉,转头只见江修双目紧闭脸色煞白,摇摇欲坠,来不及多想,向着江修的方向迈了一步,便将他稳稳接住。 江修比方云晚要高一些,方云晚撑住他堪堪要倒下的身子,江修的头恰好轻轻落在他肩头,滚烫的气息喷在方云晚的脖颈间。方云晚想起许路遥的话,忙腾出一只手来,摸了摸江修的额头,果然是触手滚烫。 他拍拍江修:“你在发烧,我送你去医院!” “不用。”江修在方云晚肩上摇头,皮肤擦过衣物的沙沙声,听起来温柔得像是在撒娇。纵使有方云晚抱扶着,高烧下虚软无力的人也无法太久地站立,稍稍一动,江修的身子便往下滑了几寸。 方云晚半扶半抱地把人拖到里间卧室。床上的被子是掀开的,想来刚刚他在外头闹出那么大的动静也没能惊动江修,是因为他一回房便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扶着江修在床上躺好,看着他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色,连发烧都没能在他脸上激起一点血色,方云晚心里隐隐闷痛,明明最疲惫最需要休息的人是他。 江修畏寒地往被子里缩了缩,熬过一阵眩晕,强打起精神睁开眼:“路遥一会就到,你去睡一会。”说到这里,似乎想起他们之前的争执,又补充了一句:“或者先回医院照顾叔叔。” 方云晚无奈:“你是背着许路遥跑出来的,根本没告诉他你在这个酒店。” 江修半阖着眼安慰方云晚:“没事,你去吧,他能找到。” 这句话太过笃定,令方云晚偷偷嫉妒起来。即使是他和江修最亲密的时候,他自问他们之间也没有过这样的笃信与默契。 遇见江修的时候,他涉世未深,大多时候都是江修哄孩子一样地宠着他纵容着他。 他不仅从来没能成为江修的依靠,甚至有时还要让江修加倍劳心劳力地照顾他。 其实曾经也有一回,江修在等着方云晚去找他。那回江修应酬到深夜,徐章要先替他送合作伙伴回下榻的酒店,再回去接他。江修那天状态不好,喝了酒后,胃疼得厉害,徐章不放心,离开前给方云晚打了电话,让他带上胃药赶去照顾江修。 方云晚不记得那天江修招待的是什么客人了,地点竟然选在了隅城一个服务内容多种多样的会所。他一个模样清秀的大学生闯进去,就像是兔子进了狼窝,还没找到江修,就被一群醉汉堵在走道里进退两难。 那时他刚刚跟江修在一起没多久,想着江修正不舒服,害怕给他添麻烦,江修打电话过来问,也没敢给他说明自己的处境。还是江修跟他通话时敏锐地觉察出不对劲,从包厢里找出来,才把那群借酒撒风的人赶走。 方云晚给江修带的药起效时令人犯困,江修又疼又累,难受得几乎坐不住,却还要强打起精神安抚他的情绪,撑到徐章办完事折返回来,才敢放任自己昏睡过去。 方云晚承认,与许路遥相比,他是应该自惭形秽。 “我过会再走。”方云晚用冷水沾湿了毛巾敷在江修头上,倒了半杯温水,扶他起来喂他喝下去,“你不愿意去医院的话,就先睡一会。我等许路遥来了再走。” 大概是烧得昏沉无力,江修没有再跟方云晚多纠结这些,合眼前只交代了一句:“你要是累了,就自己找个地方休息……”许是累极了,一句话话音没落尽,他的头就软软地偏向一侧,昏睡了过去。 等到江修睡沉了,方云晚掩上卧室的门走到外间给许路遥打电话,简单说明了江修现在的情况。许路遥早就料到江修不愿意去医院,只让方云晚先守着,时不时喂他喝点水,替他擦擦身子物理降温,等他到了,再给江修用药。 方云晚无法外出买酒精,只好在酒店点了一瓶高度数的白酒充数。撩起江修的衣袖和裤管,苍白消瘦的身体无遮无挡地显露出来,方云晚他深深吸了口,拿毛巾沾了白酒缓缓擦拭江修的四肢,希望酒精能带走些微温度。 用掉半瓶白酒,感觉江修的体温略略降了一些,方云晚才轻轻吁了口气,走出卧室去烧水。待他拎着热水壶再次走进卧室,却见江修不知什么时候在被子里蜷成了一团。 放下水壶,方云晚伸手探了探江修的额头,刚刚降了一点的温度,又升了回去。 他叹口气,兑了一杯温水,轻轻摇醒江修,扶起他,让他靠在自己肩上,慢慢喂他喝了半杯温水后,皱着眉头问:“现在觉得怎么样?” 江修睡得迷糊,往方云晚身边凑了凑,低声喃喃:“冷。” 冷?方云晚忙拉高被子裹住江修,扶他躺下后,仔仔细细地把被角掖好,回过头再看江修,竟见他裹在被子里冷得微微发抖。调高了空调的温度,又让服务员又送了一床被子来盖上去,方云晚蹲在床边问江修:“还冷吗?” 大概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意太过磨人,昏睡中的江修被生生冻醒过来,半睁着眼看了看方云晚,摇了摇头:“好多了。” 话是如此,方云晚却见他还在难以自制地发颤,连简短的一句话都说得艰难。 他知道,江修不过是习惯性地不想让他紧张、担心、害怕罢了。 方云晚把自己的手伸进被子里,找到江修的手,轻轻握住:“这样会好一点吗?” 江修颤抖的手轻轻回握住方云晚的手:“谢谢。”眼眸微抬,目光扫过方云晚温暖柔顺的眉眼,他轻叹:“你要是肯让我抱抱,就更好了。” -- 第62页 说这话,江修也只是想逗逗方云晚,没觉得他着当真会投怀送抱。却不料方云晚迟疑了片刻,竟真的脱下外套,钻进江修的被子里,伸长了手脚,把他圈在怀里。 江修不知道方云晚是怎么想的。 方云晚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 他们像是两条曾经相濡以沫的鱼,离散于江湖,好不容易相遇,紧紧相拥。方云晚抱着江修,将自己的头埋在他单薄的胸口,他在发高烧,心跳得有点快,但方云晚觉得自己的心跳更快。 好像有些什么东西压制不住,蓬勃而出,要昭告天下。 不知过了多久,一片静寂中,突然响起推门的声音。 方云晚脑子里蓦然一片空白——许路遥一个多小时前说,他已经下高速了。 这个时间好像差不多刚好到达酒店! 作者有话说: 嘻,许医生都来捉奸了,小方发现许医生和修修的真实关系还会远吗? 下一更暂定周二,最近三次元可能会有点事,到时候要是更不了,评论区告诉大家-感谢在2022-02-01 23:12:46-2022-02-04 02:34: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0章 摊牌 ◇ 因为我还爱你。 “云晚,你先出去。”江修的反应异常平静,甚至还撑着坐起身,把方云晚放在一旁的外套拿给他,示意他穿好衣服,不要着凉。 手忙脚乱地套上衣服走出卧室,方云晚脑子里还是一片空白。他确实无法解释,自己帮许路遥照顾江修,照顾着照顾着,就照顾到江修的床上去了。 他设身处地地想了想,如果是自己跟江修还在一起的时候见到这一幕,当场就要闹得鸡飞狗跳。 但此时,他安安稳稳地站在客厅里,卧室里也没有任何争吵声传出来。 许路遥没有吵没有闹。 方云晚不得不承认,宽容大度知进退的许路遥又赢了一局。 客厅里有一面巨大的落地窗,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来了,落地窗外是华灯初上的宁远市。街上车水马龙,霓虹闪烁,可窗外的热闹却映不进方云晚眼中。 等待的每一分钟都是漫长的。不知道过了多久,许路遥终于推门出来,他脸上也显露出疲态,那双烟水缭绕的桃花眼更迷离了。 他确实是该身心俱疲,为了江修,从隅城奔波到宁远,一刻不敢地耽搁地赶来酒店,见到的却是江修和旧爱相拥而眠。 方云晚试着向许路遥解释:“他高烧浑身发冷,我已经把空调调最高,也让服务员加了被子,情况一直没有好转,我才试着帮他取暖。” 这话像极了狗血电视剧里欲盖弥彰的解释,连方云晚自己都无法接受这套荒唐的说辞,可他说的偏偏就是真的。 如果隐瞒自己的问心有愧不算欺骗的话。 但与方云晚料想不同的是,许路遥并没有朝他发脾气。他只是径直走过来,态度温和地安慰方云晚:“不用太担心,是因为他这一星期都没怎么休息,太累了,身体起了应激反应才会发烧。不过现在温度有点高,他又不愿意上医院,我先给他上了一点退烧药。但是退烧药多少都会刺激肠胃,你得多看着他点。” 说着,他把手里拎着的两袋药水递给方云晚:“等现在挂的那袋药水滴完了,再给他上这袋浅黄色的,最后再上这袋。对了,尽量让他吃点东西,挂退烧药的时候会舒服一点,不过他也不一定吃得下。” 许路遥越是平静,方云晚就越是心虚。 他没有去接许路遥递过来的药水,只小心翼翼地问:“你不留下来照顾他吗?” 许路遥笑着摇头:“我还有事,不过我也住在这个酒店,就在你们楼下,有什么情况你随时来找我。”他把手里的两袋药水轻轻放在茶几上,向方云晚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房间号,轻轻打了呵欠:“我坐了半天车,真有点困了,江修就交给你了。”说罢,不顾方云晚的劝说挽留,推门离去。 许路遥的态度太过温和,却又离开得太过决绝,方云晚一时无法分辨,他究竟有没有生气?刚刚在卧室里,江修究竟有没有成功安抚他? 不知道是在等他还是在等许路遥,方云晚再次推门进卧室时,江修是醒着的。床边的落地台灯被许路遥改造成输液架,装药水的袋子里牵出来的输液管明晃晃地悬在半空中,一直延伸到江修苍白的手背上。 卧室里只亮着床头的这盏落地台灯。 江修靠坐在床头,半边身子披着光,半边身子沦陷于黑暗。高烧之下,他有些乏力,有气无力地朝着方云晚招招手,让人走近些,才问他:“许路遥走了?” “嗯。”方云晚怕江修心里惦着这件事影响休息,只含糊提过,“他就是从隅城赶过来太累了,先去休息了。我觉得他是个讲道理的人,明天我找时间好好跟他解释,他一定听进去的,你不要担心,先好好养病。” 看着方云晚急切安抚他的模样,江修勾起一点苍白而柔软的笑意。他向前探了探身子,伸出没有扎针的那只手,拉住方云晚的手,无奈道:“没事,让他去吧。倒是你,黑眼圈那么重,快去睡会儿,我不困,能自己看着针。” 依然是这样子,江修什么事都以方云晚为先,连他自己生着病,都要先操心方云晚累不累。 -- 第63页 可是,他该放在心尖上疼的人,早就不该是方云晚了。明明他身边的人已经是许路遥了,他还能以什么名义可以把他无微不至地护在手心里? 旧情人果然最好不要见面,否则,多得是剪不断理还乱的烦恼。 方云晚轻轻挣开江修,往后退了一步:“你睡吧,我等帮你拔了针再走。” “那你上来,再陪我躺一会。” 酒店配的床很宽大,江修又瘦,细细长长的一条倚在一侧,空出大半边位置。那半边床铺的被褥被卷的有些微凌乱,显然是被睡过的痕迹。 方云晚知道,在上面睡过的人,就是他自己。 温柔的夜色里,江修苍白而清俊好看的面孔仿佛暗流里潜伏的漩涡,再踏出一步,他就会被卷入洪流。 他知道自己心里一直有一条细细的小溪,溪水里的每一块石头都刻着江修的名字。数年的离散没让溪水枯竭,重逢却是蓝天白云里突如其来的一场暴雨,让它水满决堤,自此每一块石头上镌刻的名字都越加生动鲜活。 又往后退了一步,他说:“你好好休息,我在客厅里,有事叫我。” 方云晚转身想走出卧室,却到底没能走成。江修身子向前倾,伸手扣住他的手腕:“云晚,你还要逃吗?”江修的声音低弱暗哑,却像一道闪电霹过乌云沉沉的天际,惊雷炸得方云晚双耳嗡鸣。 嗡鸣之中,江修的声音依然低缓而清晰:“我的耐心有限,时间也有限,不想再等你了。你明明不能放下过去,为什么到现在还不肯承认?你以为什么事只要躲起来就能一了百了万事大吉吗?” “你在外面躲了五年,最后还不是一样重新遇到了我?”江修撑着坐直了身子,乌木般漆黑的眼睛紧紧盯着方云晚,幽幽叹了口气,“你命里该有的东西,逃是逃不掉的。” 真的逃不掉吗?还是被一座五指山困着? 方云晚没有回过头来看江修,也没有生气,平静地反驳他:“江修,你讲点道理,是我逃不掉吗?分明是你步步紧跟着。” 他顿了顿,再开口便是有理有据:“是你三番两次趁我着急接安安,介入我和安安的生活,是你软磨硬泡把安安接到你家,让我不得不天天面对你。你是集团的大领导,我只是颂文的一个小职员,如果不是你有意无意地安排,我们的工作生活怎么可能有这么多交集?” 江修脸上有轻飘飘的笑意,恰好,他也有一串事实可以排开来讲给方云晚听。 “你说得都对,这些全是我居心不良。但是我喝醉后,主动留下来照顾我的是不是你?我住院时,每天偷偷跟阿姨打听消息的是不是你?南湖地块出事那晚,趁着休息时间悄悄跑到楼上来看我的是不是你?” 江修缓了缓,偏头闷声咳嗽一阵,声音更是低如叹息:“云晚,你的心里给我留了条缝,轻轻一撬,我就能进去了,不是吗?” 那些藏在心底的疼与痛被揭开来,方云晚竟不觉得难堪,反而觉得松了一口气。 他承认,他心里属于江修的位置从来都留着。 五年前的伤害是真的,可除此之外,江修对他好也是真的。 但,那又如何?五年前他们已经伤害过一个白铭,五年后难道还要因为藕断丝连的旧情再伤害一个许路遥吗? 方云晚终于转过身,对上江修的目光,语气里带着薄薄的怒意:“无论我心里有没有一条缝,你身边都已经有了许路遥,为什么还要来招惹我?你孤家寡人过久了,非得新欢旧爱齐聚一堂鸡飞狗跳,才高兴吗?” 江修低低咳嗽:“谁说你是旧爱?” 他和许路遥之间谁是新欢谁是旧爱,又有什么关系呢?方云晚不理会江修,深深吸了口气:“元旦收假后,我会从颂文辞职,也会把安安从金桥幼儿园转走,你不要打听我的去向。” “你又要走?” 江修面色雪白,紧紧盯着方云晚。方云晚没有回避他的目光,点头。 “是因为许路遥?” “不是。” “那是因为什么?” “因为……”方云晚下意识地反驳,可是话到嘴边却犹豫起来。 因为那件自打认识了许路遥,他就明白,心里却一直不愿意承认的事—— 他心里有一堆积年的死灰,早已复燃。在今天被许路遥撞破他对江修欲说还休的暧昧情愫之前,他侥幸地以为那是尚能自欺欺人的一团哑火,没想到一不小心,便会熊熊地烧到别人眼前来。 他没想过跟江修和好,他没想过原谅江修。 他也没有办法彻彻底底地,不爱江修。 既然无法控制自己,那便索性远走高飞,断了念想才好。其实他早就该走了,只是他给自己找了很多借口再留一段。 比如江修那时候在生病,比如安安喜欢江修家阿姨做的饭菜,比如昭阳地产出事正是多事之秋…… 事到如今,到底是避无可避。 方云晚平静而坦然:“因为我还爱你。” “什么?”这是件他们心照不宣的事,江修只是没想到方云晚会这样开诚布公地说出来。他苍白的脸上闪过不可置信的怀疑,片刻后反应过来自己没有听错,追问道:“那么,你还有什么顾虑,告诉我。” 江修握着方云晚的手紧了紧,他的语气有些急切。兴许是太过紧张,又或者是充满期待的目光太过黑亮,方云晚觉得江修的面容又苍白了几分。 -- 第64页 江修眼睛里点着一株火苗,不依不饶地烧着。 那团火太盛大,也太滚烫,方云晚被灼得喉咙里干哑发涩,迟迟开不了口。 不想再看他的眼睛,方云晚背过身去。手腕却还被江修拉着,江修的手心滚烫得像是能把他化开。他有些无奈:“你自己心里没数吗?” 江修明知故问:“是因为许路遥吗?” 他边观察着方云晚的神色,边解释:“你是不是一直误会了什么?你过来,我们把所有事情都说清楚,好不好?” 方云晚只觉得这话听来可笑,江修的话跟他刚刚同许路遥解释的腔调一模一样,像极了狗血电视剧里荒诞的台词。 他甩开江修的手,苦笑着摇头:“真的,算了吧。” 所有藕断丝连,大约只是不甘心于五年前他和江修没有好好告别。 而现在,不管爱与不爱,都是时候好好说声再见了。 可方云晚依旧无法回身直视江修的眼睛,只能懦弱地背对着他,轻声道:“江修,长痛不如短痛,这次我们都狠狠心,结束得彻底一点,行不行?” 他们好像是两列飞驰的火车,都想快点逃离来处,到达目的地。可是他们背道而驰,一个面向东升的旭日,想着春暖花开万物新生,一切都能重新开始,另一个面向西沉的夕照,叹息着黄昏将至暗夜降临,一切都该彻底结束。 绵长的情义从来没有断绝,可他们各自选择了一种方式去面对。 被方云晚甩开的那只手没有再不依不饶地伸过来拉住他。 所以,江修也接受了这样的结局吧。 明明是得偿所愿,方云晚却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那只手狠狠地往下拉了一把,猛然一下沉沉地坠痛,而后是一片无边无际的失落。 他强作镇定:“那,我先出去了。” “云晚……”江修气息不稳,声音孱弱,“你出去,去叫许路遥上来……” 作者有话说: 修修的目的达到了,吃醋小方醒悟了; 工具人许医生从此可以正儿八经地当个医生了; 哦对,下一更周四见;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1章 黎明 ◇ 幸好啊,方云晚是一只很傻很傻的老鼠。 方云晚不知道江修是什么时候开始不舒服的,回过头时已见到他蜷着身子倒伏在床边,微微颤抖,背上的肩胛骨突兀地撑出来,像是一只巨大的蝴蝶停在他的身上,轻轻翕动翅膀。 人还病着,许路遥连捉奸在床这么大的事都能忍着不发作,他怎么就非得在这时候给江修找不痛快? “你哪里不舒服?”方云晚又是着急又是心疼,还有一点对自己的埋怨,边说着边急急忙忙扶住摇摇欲坠几乎要从床上一头载下去的江修,想让他靠躺回床头,能舒服点。 可江修无声地朝他摆摆手,哑声道:“让许路遥上来。” 是了,许路遥就住在楼下! 方云晚手忙脚乱地翻出手机拨打出去,接听的却是个低沉冷硬的男生,与许路遥往日清亮的声音全然不同。 他没有许路遥的手机号码,是从通话记录里翻了记录回拨过去的。 难道回拨的号码找错了? “您好,请问您……” 方云晚刚刚客气地开口,就被那头干脆利落地打断:“不买车,不买房,不买保险,再见。”紧接着,听筒里便出来「嘟嘟嘟」的盲音。 这人也太没耐心了!方云晚顾不得上生气,在通话记录里确认一眼,这确实是他今天下午接听的唯一一个来自隅城的电话。 正要再次拨通,却有一只冰冷的手攀上他的手腕,制止住他拨电话的动作。 江修依然伏在床边没有抬头:“你先回去,下楼时顺便去许路遥房间喊他一声。” 因为江修的这一抬手,方云晚才注意到他手背上扎着的针不知什么时候被他自己拔掉了,止血没做仔细,针眼还在往外冒着血珠,糊得手背上触目惊心的一小片。 方云晚握住江修的手,够到床头的棉签,想替他把渗血的针眼处理好。 此时的江修犹如一只受伤的困兽,头也不抬地推开方云晚的手,只催他:“你快点走!让许路遥上来!” “好,你别急。我先扶你躺好。” “不用。” 大概是难受的厉害,又急着赶方云晚走,江修这话说得又急又凶。方云晚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发起脾气来,被他吼得愣了一愣,只好按照他的要求转身出去找许路遥。 临转过身去,却见江修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突然揭开被子下床,踉踉跄跄地往卫生间走去。他来不及关上门,撑在洗手池上,撕心裂肺地呕吐起来。 是胃不舒服! 许路遥离开时就交代过,退烧药水会刺激肠胃,江修的胃一直脆弱娇贵得很,怪不得会难受成这样。 方云晚跟进卫生间去,盯着镜子里的江修。他的头发被冷汗濡湿,有几缕凌乱地贴在额头上,衬得一张脸越发惨白得吓人。大约没怎么吃东西,他什么也吐不出来,只低着头扶着洗手台止不住的干呕。 一波难受稍止,江修掬起一捧水漱口,这才透过镜子,看见站在他身后的方云晚。 他记得方云晚说过,即使是个需要被救助的陌生人,他也会施以援手的。而这次,他却这样漠然地站在离他一步之外。 -- 第65页 所以,刚刚说的彻底结束是真的,所以,他对方云晚而言,已经连陌生人都不如了吗? 想到这里,江修胃里猛然一抽,热意翻涌,腥气汹涌而上,一口血落在洗手盆里。 方云晚只觉得有一抹艳色在眼前一晃而过,下一秒,江修的手便遮住他的眼睛。 他想扯开江修的手,又不敢太用力挣扎怕伤到他,江修便是仗着他这一点迟疑一点心软,一手挡着他的眼睛,一手抵着他的背,把他推到房间外的走道里,砰然关上门。 “江修,你怎么样了?快开门!” 即使江修遮挡他视线的动作很快,他还是看到了那一蓬艳色一闪而过。在很早之前,江修第一次当着他的面胃疼得直不起身的时候,他就到网上查过胃病的各种前因后果,方涛这回也是因为胃出血住院的,他当然知道江修吐血意味着什么。 那得有多疼!如果无法止血,江修自己倒在房间里有多危险! 方云晚心急如焚,一边按门铃,一边拍打着门喊江修。 隔了一会,江修的声音才从门的那端,闷闷地传来:“许路遥有房卡,让他来。” 经过之前的事,方云晚知道,没有江修的同意,酒店服务员不可能给他开门。而江修担心吓到他,一心只想支开他,更是不可能主动给他开门的。 于是,唯一希望真的就在许路遥身上。 方云晚来不及等电梯,顺着楼梯下了一层楼,赶到许路遥房间门口,竟见他的房间门是开着的。他急得连敲门都顾不上,一头闯进去,只见许路遥房间的双人床上坐着一个陌生的男人。 那是个高大健硕的英俊男人,穿着睡袍,腰带松松地系着,半边衣襟垮下来,露出结实的胸膛。看见有人进门,他迅速看过来,目光锐利如鹰隼,配着毫无笑意的面容,给人一种巨大的压迫感。 这个人看上去就像一把钢刀! 跟刚刚电话里的声音一样,又冷又硬! 方云晚下意识地把刚刚拨打许路遥手机时听见的声音和他联系到一起。 “云晚,你怎么来了?是江修出什么事了吗?”与床上衣冠不整的男人不同,许路遥穿戴整齐,在沙发边捣鼓他的医药箱。看见方云晚来了,他下意识地提起刚刚整理好的医药箱。 见到许路遥,方云晚觉得剧烈跳动的心脏终于缓过来一口气一般。他急得音调不稳:“江修不舒服,好像是胃疼,难受得吐了血。他把我赶出来了,你这里是不是有他的房卡,快上去看看。” 情形似乎不在许路遥预料中,他低咒一声,埋怨地瞥了坐在床上的男人一样,摸了茶几上的房卡,提着医药箱就跟着方云晚往外走:“走,我们一起上去。” “一起?” 许路遥点头,脚下的速度不减,言简意赅地解释:“不知道江修跟你解释清楚了没有,我只是他的医生。” 解释是解释了,但是…… 方云晚不自觉地跟着许路遥往楼上赶,边纠结:“但是他好像不想见到我了,刚刚发了好大脾气赶我出来。” “他这人,你还不知道吗?死要面子活受罪,不想你看到他难受得厉害,等缓过这阵,又要追着我问你去了哪里。”两个人脚下步子迈得很快,说话间已经走到江修房间外,许路遥边掏房卡边说:“而且,一会我得下楼哄哄我家那位,江老板这里还得你多照顾点。” 不容方云晚拒绝,「滴」的一声,房门被许路遥打开。 把方云晚推出门之后,江修甚至没力气走回卧室。方云晚和许路遥进门时,只见江修侧躺在沙发上,身子微微蜷起。 听见有人走近,他挣扎着睁开眼睛看见到方云晚,眉头拧得更紧:“你怎么还跟回来了。” 许路遥在沙发前蹲下,边做简单的检查,边回江修:“他不跟着回来,你难道指望我留在这里给你看针?这回程盛可是跟我一块过来了,我干嘛放着家里的美人不陪,来给你做牛做马?” 江修想要说点什么,可许路遥检查时不知触到什么地方,疼得他闷哼一声,脸色陡然死白,额头上登时浮起一层虚汗。江修忍痛忍得气息不稳,方云晚在一旁看着,无意识地跟着握紧了手,指甲抠在自己的掌心里,掐出了一个个深深的月牙。 许路遥边检查边问:“在隅城就胃疼了?胃疼几天了?怎么不跟我说!” “忘了。时好时坏的,你来的时候都疼得不严重,就没跟你说。” 许路遥被气得说不出话,拿手背摸了摸江修的额头,冷哼一声:“我先把退烧药给你撤了,挂点养胃止血的针剂。温度虽然退了一点,但是还是在烧,先物理降温试试,不行的话,明天一早我让程盛用绑的,也会把你绑去医院的。” “还是不要麻烦程盛了。” 许路遥瞥了江修一眼,没好气道:“这可是不是你说了算,我再三天两头往你这里跑,他可能要把我软禁起来了。” 嘴上虽然不饶人,但许路遥到底是不放心,和方云晚把江修在卧室里安置好,挂上重新配好的药水后,没急着走,帮着方云晚拿酒精给江修擦拭降温,一直陪到过了十二点,江修的体温降下来,程盛打了三四个电话来催,才打着呵欠下楼去。 夜深人静,方云晚开始琢磨起许路遥房间里那个穿着睡袍的英俊男人究竟是谁? -- 第66页 一点一点回忆起他见过的许路遥跟江修相处的点滴,许路遥好像从来没有在江修面前露出那样的神色,带点埋怨,带点撒娇,像极了以前江修不让他窝在屋子里画图想带他出去玩,故意把他的绘画工具藏起来时,他瞪住江修的场景。 所以,江修与方云晚之间的关系,一直以来都是他先入为主,自己误导了自己? 即使他已经准备离开,可察觉到这件事,他还是忍不住地暗暗高兴,像是一颗黄豆在不能见光的黑暗里发出雪白的豆芽,静谧里,漆黑里,蓬勃昂扬。 江修一向睡得浅,在方云晚替他拔针时悠悠醒来,默不作声地盯着蹲在床边,窸窸窣窣地拔针贴创口贴的人看了好一会儿。他的手被展开平放在床沿,方云晚毛茸茸的脑袋蹭在床边,离他很近,在黑暗里像一只偷油吃的小老鼠。 真是一只傻老鼠,记吃不记打。 幸好他是一只很傻很傻的老鼠,不然,他就没有机会再次捉住他了。 方云晚隔着创口贴轻轻摁住江修手背上的针眼,正要松开手,却被江修的手反握住,江修的声音从他头顶传来:“能不能不走?” 作者有话说: 我来了我来了——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昨天晚上临时有应酬,到家已经快十二点了,今天让修修吐口血给大家谢罪吧—— 明天还有明天还有——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章 和好 ◇ “好,那你养我。” 漆黑温柔的夜,最适合谈起令人心生柔软的事情。长夜才刚刚过去一半,想追忆过往,或是想展望未来,好像都还有一点余地。 夜已经很深了,离开这里,确实无处可去。 方云晚这样告诉自己,无声地应允了江修的请求。其实他心里很明白,江修说的不要走,不仅仅是想要他今晚留下来,更是想要他从此往后都能留下来,留在他的身边。 可他只能借着茫茫夜色短暂地放纵,不敢再对江修轻许余生。 江修握着他的手一直没松开,他的热度没有完全退下去,还在发着低烧,掌心的温度发烫。方云晚没有挣脱开江修的手,心里暗暗想着,这样与江修相握一个晚上,江修手指和掌心的纹路是不是就会烙在他手腕上,此后,他就算去到天涯海角也是在江修指掌之间。 他说不上,是希望他与江修之间,这样的牵绊更多一些更重第一些,还是更希望,他们两个人一刀两断不复相见? 一阵窸窸窣窣翻身的动静后,方云晚觉得江修的声音离自己更近了,说话间吞吐的呼吸仿佛轻轻地落在他的头顶,是他所熟悉的声音与气息:“困了吗?” 方云晚摇头:“你继续睡,我守着。” “不困的话,就陪我说说话。”江修捏了捏他的手腕,直奔主题,“你应该在路遥房间里见到过程盛了吧。他是路遥回家路上捡到的。他是个很讲义气的人,那回好像也是为朋友出头受了伤,就倒在路遥回家的必经之路上,被仁心仁术的许医生捡回家,清创敷药不说,还好吃好喝地伺候了快半个月,等伤好透了才把人放走的。” 方云晚抬头看江修,他表面上是在讲故事,其实分明是在不露声色地自证清白。 江修继续说下去:“那之后,许路遥就被程盛缠上了,三天两头地堵他,送他东西,甚至还给他送了面锦旗到医院去。那年许路遥才几岁,刚刚读完博走出象牙塔,少不更事的,没多久就被程盛骗到手了。” “哦,听起来你好像挺不甘心的。”方云晚闷闷接了一句。 唯一的听众终于没在那儿装哑巴,肯陪着说上几句话,江修觉得很满意。他笑着看耷拉着脑袋的方云晚:“你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许路遥的母亲是大学教授?” “嗯?” “她不是我们学院的老师,但是我那时常常去蹭她的课,许路遥有时候也会去她的课堂上找个地方坐着,等着她下课一起回家。两个本来就不属于她课堂的人常常在角落里遇见,后来慢慢互相眼熟,会聊上几句,再之后就熟悉了。” 方云晚不以为然:“那么早就认识了,我以前怎么没听你说起过他?” “一开始也没有多深的交情,毕业后就没怎么联系了。”说到这里,江修顿了顿,似乎停下来认真回忆了些什么,再开口却只是寥寥草草地带过一句,“后来一次很偶然的机会,我又遇到了许路遥,才重新熟悉起来。” 他没有仔细向方云晚说明那是一次怎么样的重逢,方云晚也没问。很多凄迷惨烈的过往就这样在不经意间从两人交握的手指间流走,待回过神来追问,把事情桩桩件件重新摆到眼前时,已是重重叠叠的追悔莫及。 “哦,我知道了,你睡吧。”江修与许路遥如何相识相遇的,方云晚并不关心。等着江修讲完,他也不过是一句冷冷淡淡的了然作为回应。 而仿佛得不到想要的回应,江修今晚便不打算睡,他执意追问:“现在许路遥不是我们之间的阻碍了,那么,你还有什么顾虑?” 顾虑吗?方云晚总觉得他们之间有许多事,无法理清,无法和解,可江修这样问,他只觉得千头万绪无从说起。 “我不知道。”方云晚低下头回避江修的目光,“我看到你,就会想起以前的事,还是会不甘心,还是会埋怨你。我现在是爱你的,可日子长了,再深的爱意都会被怨气磨光。也许,是我不想我们最后撕破脸皮,一点好的东西都留不住。” -- 第67页 “不会的,我不会再让你受一点委屈。”江修侧过身来,轻轻揽住方云晚的肩膀,将他圈进自己怀里,“你要是喜欢广告设计,就在你名下成立一家设计公司,你要是还想做回建筑设计,等忙过了这段,我就带你去找周少游。你想要什么都可以,我什么都可以帮你去争取。” 那么长的一段话,方云晚的注意力却只被一个名字吸引:“周少游?” “是,就是你喜欢的那个华人设计师周少游。” 那是方云晚最喜欢的设计师,也是方云晚很大的遗憾。当年那一届蓝标设计大赛的复审评委名单中赫然有周少游的名字,可惜那时方云晚的名字已经从提名名单中被剔除,既没能让周少游知道他的名字,也无缘到现场亲眼见到周少游。 时隔多年,再次听到这个名字,方云晚只觉得恍如隔世。 “你认识他?”方云晚眼前一亮。 他兴奋之余,一个不注意,江修手臂收紧,便将人更近地拉到自己眼前。方云晚晶莹白净的面孔近在咫尺,像是一块流落在外的珍宝失而复得,江修既满心欢喜,又有不真切地惴惴。 他盯着方云晚红润的嘴唇失神。 那还是他记忆里唇红齿白的少年,粉红柔软的唇瓣如吸饱了露水的玫瑰花一样娇嫩。他曾经为他包下一座玫瑰园,可遍览群芳,没有一片花瓣比他鲜艳动人。 “你认识周少游?”方云晚又问了一遍。 江修回过神:“嗯,五年前我去找过他。他那时在美国陪宋莫庭,一开始婉拒了组委会向他发出的出任评委的邀请。你确认提名了那届蓝标大赛的特别推荐设计师后,我通过一些私人关系要到他的联系方式,去了趟美国,希望他能考虑出任复审评委,或者,我希望可以以我个人的名义邀请他和他的爱人来参加我为你办的庆功晚宴。” 五年前的蓝标大赛,是方云晚最接近梦想的一刻。像是怕刺激到方云晚,江修一直对蓝标大赛避而不谈,这是重逢以来,他第一次跟方云晚说起这些事。 方云晚压着心里翻滚的情绪,向江修确认:“五年前,你是什么时候去的美国?” 方云晚记得江修曾经说过,当年出事时,他在飞往美国的航班上,对方云晚在学校里的水深火热一无所知。 所以,那时候,江修去美国,是为了他去找周少游? 这些年来,方云晚对于江修的仇怨一时摇摇欲坠起来,即使跟他赌气冷战,还是记着他的喜好,想办法不远万里帮他实现愿望,这样的一个人,在无知无觉间,潜意识真的会推动他去做伤害他的事吗? 正如孟忱反复跟他提过的,当年的事会不会还有什么未被发现的误会? 江修并不知道方云晚心里的挣扎,只随口回答他:“陪你过完生日,第二天一早的航班。可回来后,一切都不一样了,我找不到你。” 江修没告诉方云晚,那时他因私飞了趟美国,公司里积攒的事本来就多,宋启君对他向来要求严格,回国后他白天工作,晚上就不眠不休地到处找与他失去联系的方云晚,守株待兔地守在隅城大学等了他一周,终于没撑住被送进了医院。 三天后,他自昏迷中醒来,不管不顾地赶到隅城大学去时,方云晚已经办完了退学手续,自此再无音信。 “后来周少游联系过我,虽然很遗憾你没能获得特别推荐设计师的奖项,但他说他看过你的作品,觉得你是一个很有灵气的设计师。 如果你被国内的谣言所困扰,他可以推荐你去国外的学校完成学业,毕业后可以考虑留在他的事务所工作。” 江修看着方云晚逐渐柔和下来的眉梢眼角,笑着拍抚着他的脊背:“虽然这份邀约是他五年前发出的,但没有约定期限,也没有被撤销,我想,应该还是有效的。” “我不去。” “为什么?” 江修觉得手掌之下,方云晚纤瘦的脊背在轻轻颤抖,他拧着眉头将目光重新聚到方云晚脸上,只见他如玉般晶莹雪白的面孔上,眼眶也红了,鼻子也红了,眼泪簌簌往下掉了好几轮。 不知道自己又是那句话勾起了他的伤心事,但方云晚一哭,江修便心疼,一贯如此。 他连忙撑着坐起来,身子略略前倾,却没敢抱紧他,只松松把他护在怀里,一下一下拍抚着他的脊背,温声道:“不想去就不去,别……” 话音未落,方云晚蓦然伸手抱住江修,将脸埋到江修怀里,闷声道:“我要是去了,你怎么办?你还要再等我五年吗?” 江修愣了愣,收紧环着方云晚的手臂,将他紧紧箍在自己怀里,稍稍直起身,把将原本坐在地毯上的人带到了床上。 方云晚蜷在江修怀里,像一只柔软乖巧的兔子。 守株待兔这么长时间,江修终于等来了这只兔子。 他轻轻吻着方云晚的头发,低声哄着:“你要是真想去,再等你五年也不是不行。” “你都三十几岁了,再过五年,就太老了,我就不要你了。” “那就不去了,我养着你。” 方云晚在江修怀里轻哼一声:“谁要你养!我能养活自己。” “好,那你养我。”江修把他的小白兔从怀里拉出来,心不在焉地哄着,眼睛却紧紧盯着他觊觎已久的那双鲜艳欲滴的唇,几句话间,便低头吻了上去。 -- 第68页 那依然是世界上最艳丽最娇嫩的玫瑰花瓣。 他早就知道。 作者有话说: 和好了和好了和好了!甜不甜甜不甜甜不甜,你们就说甜不甜! 不过,要居安思危啊,别忘了白铭这个炸弹还没爆呢,嘻嘻嘻; 那什么……母亲大人明天突然要来,明天恐怕是没时间码字了,下一更可能要下周二见了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3章 烟火 ◇ 烟花易逝,可幸好方云晚还是回来了。 好像有很长时间没有这样安安稳稳地睡一觉了,方云晚在江修怀里醒来,仿佛一觉之间回到了两个人刚刚在一起的那段时光,没有众口铄金积销毁骨,没有声名狼藉一败涂地,他是那个在江修的庇护下骄傲得像孔雀的少年,前路光明而坦荡。 酒店的窗帘遮光效果很好,陷在满室的昏沉里便不知今夕何夕。 方云晚在黑暗中观察江修,这张脸纵然已经看过千百回,可换个地点换个情境,还是能让他脸红耳赤心跳加速。他忍不住愤愤地想,江修一定早就吃透了这一点。 所以才会见缝插针地在他眼前晃,锲而不舍,终于在偃旗息鼓的那团灰烬里拱出了一颗势成燎原的火星。 小心翼翼地从江修怀里挣脱出一只手,覆上江修的额头。万幸,昨晚灼人的热度已经彻底退了下去,方云晚稍稍松了口气,手掌贴着江修光洁饱满的额头,却像是被吸上去了一般,竟舍不得收回来。 方云晚偷偷瞟了仍沉沉睡着的江修一眼,将手掌往下移了移,顺便摸了摸他的脸。 这些年江修瘦了许多,虽然皮肤的触感与之前相差无几,可脸颊明显没有以前摸上去饱满了。方云晚百思不得其解,当年沦为众矢之的的人分明是他,江修一路春风得意,出任CEO登上人生巅峰,怎么倒把自己折腾成这幅模样? 总不能是他离开后,江修相思成疾,为伊消得人憔悴吧? 正漫无边际地想着,圈着方云晚的手臂忽然动了动,紧接着,江修蓦然睁开眼睛。 初初醒来的茫然淡去后,江修的眼睛像一对黑玉般润泽透亮,想起怀里躺着方云晚,目光里浮起渐渐加深的笑意。 做贼心虚,方云晚下意识地要把还帖在江修脸上的那只手收回被窝里,却不想,江修先他一步,把手覆在他的手背上,拿脸颊在他手心里蹭了蹭:“这就醒了?不多睡会?” “嗯,睡够了。” 方云晚脸上发烫,依然执着地想把自己的手缩回来。江修轻轻笑出声,握着他的手举到唇边,轻轻吻了一下,才舍得松开他:“也是,不早了。” 遮光窗帘的阻挡下,房间里光线太暗,很容易就让人忽略外头天光已经大亮。方云晚抓过床头的手机看了一眼,已经九点多了,沈彩萍和方涛还被蒙在鼓里,以为他被领导抓来通宵工作,只发了条微信让他好好工作,不用担心家里。 方云晚瞟了一眼躺在身边的江修,心想,自己和江修一丘之貉,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江修扭开床头的台灯,捏了捏方云晚的脸,轻声道:“醒了就起床吧,不早了,你得去医院看叔叔了吧?” 是该去医院了。 方涛在医院关不住,一直吵着要出院。昨天刚刚做过一轮检查,今天拿到的化验单如果情况稳定,大概今天下午或者明天一早就能办出院了。 这一套手续,确实需要方云晚去跑。只是想起江修昨晚的情形,他还是心有余悸,拧着眉头看着江修仍旧苍白的脸,有些为难:“你觉得怎么样?好像是不发烧了,胃呢?胃还疼不疼?还有哪里不舒服吗?不然,你干脆跟我一起去趟医院吧……” 话音未落,响起一阵轻缓的门铃声。 门铃声是轻缓的,但按门铃的人却显得很心急,第一波铃声未落尽,第二波铃声又追着响起,其中还夹杂着「砰砰砰」的砸门声。 这显然不会是五星级酒店服务员的服务态度。 江修耸肩:“应该是许路遥。” 方云晚横了他一眼:“他不是有你的房卡,在你这儿畅通无阻吗?怎么还要砸门?” 兴许是先入为主的原因,什么事一扯上许路遥,方云晚便极容易陷入吃醋而不自知的状态。江修被方云晚的阴阳怪气逗笑,趁机解释:“你知道的,许路遥是我的医生,我授权他紧急情况下,不必经过我的允许便可以出入我的住所、办公室等场所,其中也包含了酒店房间。” 一个人是不会无缘无故给一个医生这样的授权的。 方云晚心里一紧,追着问:“什么叫紧急情况?” 显然是没想到方云晚那样敏感细致,江修愣了几秒才说:“其实就是许路遥一直担心如果我哮喘发作且已经失去意识,他无法获得同意及时赶到我身边进行救治,所以才要我给了这样一个授权,你别多想。” 不给方云晚继续胡思乱想的机会,江修又加了一句:“你睡在我这里,许路遥直接开门闯进来不方便,昨晚你睡着后,我把门反锁了,所以他现在才像只发情的猫,在那挠门。” 方云晚「噗嗤」笑出声,动作利落地翻身起床,脱了睡袍换上衣服,把自己收拾干净了,好坦坦荡荡地把江修的猫放进屋子里来。 大约是人逢喜事,方云晚觉得这一天异常顺利。 -- 第69页 虽然他赶到中心医院的时间有点迟,却恰恰好赶上领取方涛的检查报告。方涛的主治医生看过报告后,表示方涛恢复得很不错,可以安排出院回家休养。 今天是十二月三十一日,若是赶不及今天办完出院手续,方涛可能得在医院里跨年。一家三口一合计,觉得虽然中国人没那么重视新历新年,但在医院里迎接一个新的开始终究是不吉利,打算赶在今天把出院手续办了,安安稳稳地在家里跨年。 说是一家人一块儿跨年,但方涛和沈彩萍年纪大了,睡得早,吃过晚饭坐在一块看了会儿电视,就靠在沙发里打起来盹。 方云晚推醒父母,劝他们回房间去睡。 沈彩萍本来还想强打起精神多陪儿子一会儿,方涛却说她这段每天一早就往医院跑太过辛苦,硬要她早些休息。方云晚听着这些话只觉得耳熟,昨天江修煞费苦心,也一样是想要他休息一会儿。 世上的爱有许多种模样,但落到地上,好像无非都是那么几件事。 吃饱,睡好。平安,喜乐。 方云晚帮着方涛劝沈彩萍去休息,沈彩萍一步三回头地看方云晚,念念叨叨:“儿子难得回来一趟,好不容易闲下来,你也不想着多陪陪孩子。” 方涛推着她的后背把她送进卧室,站在卧室门口对方云晚说:“零点的时候,江边有跨年烟火秀,你要是在家待着无聊,可以去看看。” “好的,您和妈妈好好休息。” 又过了几分钟,父母卧室里的灯熄了,方云晚终于轻轻松了口气。他站起身,穿上外套,拿围巾帽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 想了想,又走进房间,另外翻了一套围巾和帽子出来,带着下了楼。 小区中庭有一个巨大的「Happy Newyear」的灯牌。跳广场舞的阿姨在灯牌前踩在音乐的节拍,活力无限,旁边有推着婴儿车的年轻夫妻,有相互追逐玩闹的孩子。 他好像离开了很久,又好像只是做了一场梦,一切都没有变化,他的父母依然慈爱,他的身边还是有江修,宁远的生活也和过去一样,平静惬意。 江修站在小区门口等他,远远地朝他招手。 方云晚快步朝他走去,边将手里的围巾和帽子严严实实地给他裹上,边问:“吃饭了吗?今天还发烧吗?许路遥允许你出来的,还是你自己偷偷跑出来的?” 江修微微低下头,方便方云晚把毛线帽子戴在他头上,擦过方云晚耳边时,轻声说:“许路遥可管不了我,我只听你的。” “知道了,江老板。” 方云晚笑着弹了一下帽子顶部的毛线球,圆滚滚的毛线球在江修头上蹦跶摇晃。 那是他读初中的时候沈彩萍给他织的帽子,还带着点孩子气的可爱活泼,戴在江修头上有些怪诞好笑。 可他从前就喜欢极了像这样,把江修未来得及参与的那段人生,拿来与他分享。 蓬松的羽绒服大衣蹭过来,江修暗里握住方云晚的手:“领导,我们去哪儿?” “去江边看跨年烟火吧。”方云晚一张晶莹的脸被帽子和围巾包裹着,像是一块晶莹的玉石,冷风在他脸上吹出的红晕,便是不掩光彩的微瑕。 他把手指塞进江修的指缝中,与他十指相扣,仰头看江修:“以前在隅城跨年,我们也会去看跨年烟火的。你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 江修刚刚认识方云晚的时候,他是个被拉到捐赠仪式上充数的大一新生,一心迷恋着他的老师白铭。白铭结婚后,方云晚难过了好一阵子,是江修陪着他走出阴霾,紧接着又一路捧着宠着哄着,小心翼翼地追求他。 他们正式在一起,应该是在方云晚大二那年,是在隅城海边的跨年烟火之下,方云晚第一次主动握住江修的手,江修才第一次尝试着拥抱他,亲吻他。 后来,他们在一起时的每一次跨年,他们都会一起去看一场烟火。 他们分开的那段日子里,江修想过,是不是他当年吻方云晚的时机不对,烟花易逝,他们挑在那样的时刻确认心意,是不是就暗含了此情绚烂有余,却注定难久? 幸好,是他想多了,他的云晚兜兜转转还是回来了。 于是,江修笑着点头:“走,去看烟火。” 江边人潮拥挤,被人潮推动着,江修与方云晚顺理成章地暗暗拥抱在一起。借着人潮的掩护,方云晚被江修紧紧拥在怀里,夜空中炸开的烟火五光十色,将他白皙的脸庞映得熠熠生辉。 “江修,我们以后每一年都能一起看跨年烟火吗?” “当然。” 江修趁着火光落尽的短暂黑暗,飞快地低头啄吻过方云晚的嘴唇,在下一朵烟花绽放前,迅速撤离。方云晚轻轻抿住唇,想留住那轻快的一吻留下的温度,可夜风太盛,江修双唇的温度太低,那一点零星的暖很快被吹散在风里。 方云晚觉得有些遗憾,但江修的气息很快就重新吹落在他耳边:“等我一百岁的时候,你只有九十六岁,我要是走不动路了,你用轮椅推我来。” “好,一言为定。” 烟火落尽,江边又被黑暗笼罩,江修觉得怀里的人猛然站直了身子,紧接着,自己被风吹得发冷的唇被一双柔软而滚烫的唇贴上,暖意随着被彼此撬开的唇齿,寸寸入侵。 -- 第70页 于是,江南河畔,春风又绿。 作者有话说: 糖份余额告急,开虐倒计时; 珍惜可爱温柔贴心的小方,虽然我就觉得这次你们不会骂小方,毕竟修修看起来真的会很过分,嘻; 周四见——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4章 礼物 ◇ 如果当时有更多人对宋锦友善一些,就好了。 元旦假期很短,手拉手看过烟火,就差不多该收心回隅城工作了。 方云晚依依不舍地与父母道别,打了个车去酒店找江修。他到的时候,大家已经收拾妥当,在酒店大堂的餐吧里喝下午茶。说是喝下午茶,其实坐在那儿认真喝茶吃蛋糕的,只有许路遥。 程盛在认真地观察许路遥吃蛋糕,把他喜欢的都打包一份带走。 而江修则认真地盯着旋转门,一心一意在等方云晚。 宁远到隅城的距离不远不近,他们出发得早,时间十分充裕,程盛甚至还有闲情逸致,停在高速路口给许路遥和方云晚买了两袋草莓。 归程迢迢,一路都是草莓的香甜气味。 早上就跟吴阿姨约好了晚饭前会接走安安,方云晚和江修在吴阿姨家小区门口下车。江修示意程盛打开后备箱,从后备箱里拎了两个袋子出来后,关上后备箱,向程盛点点头,程盛才启动车子,绝尘而去。 “这是什么?”方云晚盯着江修手上的大袋子,想不明白他一身轻便去的宁远,不知从哪里变出来了这样一堆东西。 江修把其中一个大红色的袋子递给方云晚:“接安安的时候带个手。” 方云晚扯开袋子看了一眼,里头确实不是什么稀奇的礼物,都是宁远当地久负盛名的特产,并没有多珍贵,但礼轻情意重。方云晚在车上的时候还琢磨着,该怎么感谢吴阿姨好,江修就不动声色地准备好了小礼物。 和以前一样,只要江修在,许多事都会在悄无声息间被安排得妥帖。 “帮你照顾安安这事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两手空空说不过去,太贵重的东西也够不上,这些你先带着,日后再想办法谢她。”江修边说边往小区里走,手里还提着个粉色的纸袋子。 这趟从宁远回来,两个人的行李都不多,为了方便,索性留在程盛车上了,改天再去找他拿回来。因此,被江修带下车的东西,必然是今天就要用上的东西。可再细看这个袋子,粉嫩可爱,显然不像是给安安准备的。 那么,这是给谁的? “这又是什么?”方云晚跟上去,好奇地拽了一把江修手里的袋子,粉色的纸袋已经被方云晚捞到手里,他打开看了一眼,里头有个粉色的绒布礼盒,盒子里是个顶红色的阿拉蕾同款帽子,帽子两侧竖起一对白色的小翅膀。 在这个老旧小区里看见帽子叠加翅膀的造型,方云晚瞬间想起一个人。 他转头看向江修,江修便知道他已经猜到了礼物跟谁有关,点头:“张小三有个五岁的女儿,这是送给她的。” 在方云晚请假的那几天,虽然无法全身心投入工作,但空闲下来,还是会抽时间关注工作群里的动态以及网络上与昭阳地产垮塌事故相关的报道和评论。他记得,十二月最后的那几天,张小三的家属又发过一次声,那时张小三已经入土为安,家属也认可了医院出具的鉴定报告,接受了昭阳地产的赔偿方案,一切总算在旧年尘埃落定。 方云晚没想到,江修心里竟然还挂着这件事。 他把纸袋递回给江修:“走吧,我跟你一起去。” 张小三的妻子在这个小区里租了个车库。车库是无遮无挡的一个单间,她用布帘从中隔开,里头是卧室,外头是铺面。外面停着一辆改造过的三轮车,上头架着油锅、调料盘,是学校门口常见的炸串摊的模样。 今天还在元旦假期,学生们不上学,这个点不必出摊,张小三的妻子正蹲在地上教一个穿着黄色棉袄的小姑娘择豆角。 那个小姑娘看着只有四五岁大,身上的衣服有些旧,却被洗得干干净净。那不能算是个白净漂亮的姑娘,但被她的家长收拾得利落齐整,头发编了两股麻花辫,只是头绳发夹都换了暗沉沉的黑色,没一点这个年纪的孩子该有的鲜亮。 江修跟张小三的妻子打过招呼,把礼物送给小姑娘。她道了谢,立刻就把帽子戴到头上去,顶着一堆颤巍巍的翅膀蹦蹦跳跳,高兴地念叨着:“我以后就不用跟爸爸抢帽子了!” 张小三平时忙着赶工,本来就不常回来,孩子还小,张小三的妻子也不知道怎么告诉她,她的父亲以后再也不会跟她抢帽子了。 于是,瞒着拖着,能迟一日告诉她便是一日。 江修让方云晚陪着小姑娘,把张小三的妻子叫到门外去。 过了一会儿,两人一道回来,江修蹲下身子帮小姑娘理了理蹦蹦跳跳中碰歪了的帽子,问她:“这是新年礼物,你还想要什么礼物?叔叔下回给你带。” 她黑亮的眼珠子转了转,细声细气地说:“不用了,谢谢叔叔。爸爸说,天上不会掉馅饼,喜欢的东西要靠自己劳动获得。”说着,她有些纠结地摸摸头上的帽子,看样子是想要把它取下来还给江修他们。 方云晚忙把她的小手拉住:“我刚刚看见你在帮妈妈择豆角,这是送给爱劳动的好孩子的新年礼物,不是天上掉的馅饼。” -- 第71页 大概是照顾安安久了,方云晚哄孩子显得得心应手,小姑娘乖乖地缩回手,期待地看向妈妈。 一顶帽子也不是非常贵重的东西,在母亲的同意下,她最终收下了这份新年礼物,作为交换,她把自己在幼儿园折的一颗爱心送给江修。 她说,幼儿园老师说,可以把爱心送她喜欢的人,她本来留着这颗爱心要送给爸爸的,可是爸爸好久没有回家了。 听了她的话,江修原本不肯收下这份礼物。 可小姑娘指着桌上一叠彩纸告诉江修,老师还说了,世界上有很多很可爱的人。 所以大家要学会折爱心的方法,就可以折很多爱心送给很多人。她是他们班折得最好的人,她还可以折一个更大的爱心送给爸爸。 江修小心翼翼地收下那颗拿劣质彩纸折的心,后来那颗心被他仔仔细细地装进相框,端端正正地摆在办公桌上最显眼的位置。 从张小三家出来,方云晚觉得江修情绪不高,沉默得有些异常。他与他并肩走着,没话找话地聊天:“你刚刚跟张小三老婆在外面聊什么?” “我问她接下来怎么打算。她说会留在隅城,再苦再累也要把孩子养大,供孩子读书。” 故事好像很长,江修停下脚步来,方云晚也跟着停下来,认真听他说下去:“她跟张小三是同一个村子的,两家人早年因为盖房子结了怨,她跟张小三在一起,双方家人都是反对的。可两个人那时候爱得死去活来,不管不顾地私奔跑了出来。” “张小三出事后,张家人来过,帮着料理了后事,却因为她生的是个女孩,不肯认她和孩子。她这样回去,回不了娘家,也进不了婆家,村里人的唾沫星子都能把她给淹死。她说,倒不如争口气,把孩子好好的养出来。我给她留了电话,既然她要留在隅城,兴许以后有我能帮得上的地方。” 他们已经走出很远,张小三的妻女已经回到屋子里去,只能借着傍晚半明半暗的天色,隐隐约约地看见车库门口停着的那辆改装过的三轮车。 江修轻轻叹了口气:“但我觉得,她是不会来找我的。” “你好像特别关心张小三一家。” 昭阳地产的那场事故里,包括张小三,一共有三名遇难者,江修对于张小三一家的关注明显要比另外两家人多得多,连张小三的女儿想要一顶阿拉蕾的帽子都牢牢记着。 听见方云晚这样问,江修神色微微一僵,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像是终于下了决心一般,点头道:“是,他们一家让我想起一些以前的事情,我真心地希望她们在张小三走后,能好好生活。” 方云晚没有接话,让江修继续说下去。 那是江修很少向方云晚提及的往事。 方云晚一直都知道,江修的父亲江之恒和母亲宋锦是在隅城大学读书时相遇相恋的。 但之前他并不知道,从一开始,江修的外公宋启君对江修父母的恋情就是反对的。 那时颂文集团蒸蒸日上,多少人觊觎才貌双全的宋家长女宋锦,怎么能便宜了名不见经传的江之恒?偏偏,在宋启君绞尽脑汁安排隅城高官的公子与宋锦认识,好不容易搭上一条线时,宋锦拿着一纸报告告诉他,她已经怀上了江之恒的孩子。 因为这个来得正当时的孩子,宋锦如愿以偿嫁给了江之恒。 但同时,宋启君也把那段官商联姻的无疾而终归咎于宋锦肚子里这个不合时宜的孩子。大概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宋启君对江修总是少有好脸色。 日子本也是可以这样粉饰太平地过下去,但江修长到七八岁,江之恒的身体每况愈下,最终没能熬过那个冬天。江之恒尸骨未寒,宋启君便开始张罗给宋锦改嫁,将隅城丧偶、离异的官员富商罗列了一遍,逼着宋锦去见面。 宋锦一面伤心,一面强打着精神料理公司事宜,还要应付宋启君安排的那些牛鬼蛇神,勉强坚持了几个月,终于忍无可忍,毅然抛下一切,带着年幼的江修逃往一个海边的小村庄,过起不问俗事的日子。 “那后来呢?你和阿姨为什么没有一直生活在那个小村庄?” “后来,我们就被找到了,宋启君不知道哪里找的人,看上去年纪不大,说话却恶毒难听。那个村子很小,大家都认识的,闲来就爱聚到一起说人闲话,渐渐的,有些流言蜚语就控制不住了,说她是出轨生下野种,卷走情人的财产,气死了病重的丈夫,一走了之,如今夫家找上门来,情人也找上门来。那些平日里可怜我们孤儿寡母,常来帮忙的人也不上门了,还有人为了不让人说闲话,经过我们的屋子,都要绕路走。” 故事太长太重,两人站在小径上聊了一会儿,天色又黑了几分。在夜色的掩护下,方云晚伸手握住江修的手,把自己温热的掌心贴到他冰凉的掌心上去。 江修曲了曲手指,想反握住他,终了却无力地松开,只由着手掌虚弱地躺在方云晚手心里。 他声音暗哑发颤,却执意要把伤口血淋淋地给方云晚看:“再后来,我们就在进城的路上出了车祸,车子在山路上剐蹭了另一辆货车,之后直直撞上山石。交警说,现场没有刹车的痕迹,可最终也没有找到可以支持刹车系统失灵的证据。” 往事鲜血淋漓,方云晚握紧了江修的手,他能感觉到手心里的那只冰凉的手在颤抖。 -- 第72页 “其实我早就猜到了,他们是找不到证据的。”江修僵硬地勾了勾嘴唇,扯出一个极为难看的笑容来,“车祸发生前三天,我们刚刚去过4S店做过检查,刹车系统怎么会在三天内坏得那么彻底?” 方云晚只觉得脊背发凉:“你的意思是?” “也许,妈妈根本没有踩刹车呢?危险发生的瞬间,她只是在用尽力气活下来和去陪爸爸之间,选择了后者。” 江修像是有些累了,贴近些抱住方云晚,俯下身把头抵在他肩上,轻声说:“我不怨她做出的选择,我只是依然觉得很遗憾,你说,如果当时有更多人对她友善一些,她是不是就不会那样决绝地丢下我了?” 方云晚原本以为,江修生在这样的人家,纵使父母早逝,也该是众星捧月地长大的。 原来,江修的母亲是以这样决绝的方式离开他的! 方云晚一贯是不会安慰人的,他觉得喉咙里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又或者是舌头被什么东西扯住了,明明知道自己应该说点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伸出手抱住江修,一下一下安抚地轻拍着他的后背。 夜灯初上,路灯将他们两个人相拥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但,江修的脆弱却很短很短。 像是一只要横跨过大洋的鸟,累极了停在浮木上只肯稍息了片刻,江修很快重新站直了身子,行若无事:“走,我们去接安安。” 作者有话说: 小方再多抱抱修修吧,也抱不了几次了—— 这周末回趟爸妈家,周六可能更不了,咱们周日见吧——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5章 踏雪寻梅 ◇ 寒梅经雪,自有冷艳颜色与沁人冷香。 从吴阿姨家接安安出来,司机已经把车开到楼下等着了。 让安安当了几天留守儿童,方云晚自觉亏欠了孩子过意不去,把今日晚餐的决定权交到安安手中。安安像只树袋熊似的抱着方云晚的手臂想了好一会儿,讨好地眨着又大又圆的眼睛问方云晚:“叔叔,晚上可以吃麦当劳吗?” 出于健康考虑,无论是白铭,还是方云晚平时都很少让安安吃这类油炸快餐食品。 但小孩子到底是抵挡不了油炸食品的诱惑,不会放过一点儿被允许吃这类食品的机会。 这也本不是个多让人为难的要求,可方云晚觉得江修的状态不大对,不知道是从宁远回来一路奔波太过疲惫,还是刚刚回想起他父母的往事心情郁郁,接到安安后,他明显沉默得过分。从方云晚的角度看过去,江修露出的半张脸颜色雪白,手抵在腰腹之间,也不知是不是胃难受得厉害。 方云晚没有立刻答应安安,往前凑了凑,轻拍江修的肩膀:“你还好吗?” 江修回头看他,略顿了顿,摇头:“没事。” “胃不舒服吗?” 都说情绪好坏与胃病密切相关,在宁远的那几天,因为心情好,休息得也好,江修的身体状况也一直很稳定。从宁远回来,坐了这么长时间的车本就晃得人头昏眼花,又被勾起那段不愉快的往事,江修确实觉得胃里翻涌起烧心的酸胀,像是有只手不轻不重地在脏腑间翻搅的,不是无法忍受的难受,却也不能全然忽视不适感。 江修避重就轻:“可能是有点晕车。我吃什么都行,听安安的。” 盯着江修的脸色,方云晚不以为然,默默坐回去,掏出手机调出地图,挑了家老城区附近的麦当劳,又重新往前排凑了凑,交代司机先绕路去一趟纪家饭点,再去老城区附近的那家麦当劳,并跟江修要纪顺平的电话。 江修没有多问,直接把纪顺平的联系方式发给他,优哉游哉地闭眼靠在座椅上。 听着方云晚在后排张罗着让纪顺平熬一锅小米粥,备几样小菜打包好,等着他们一会去取,江修悄无声息地勾出一抹笑意,可渐渐地,笑意里竟泛出一点苦涩的意味来。 以前的方云晚哪里是这种能不慌不忙地把事情做得滴水不漏的人?哪一回江修胃口不好,不是徐章背着江修偷偷联系纪家煮好了粥,再安排司机去隅城大学接上心急如焚的方云晚,取粥,送粥,才能一气呵成。 一碗粥,真的只是很小很小的一件事。 江修也并不是希望方云晚当真永远是象牙塔里懵懂天真的少年,只是想到,雏鹰从高台上跌落,被迫展翅成长时,他不在他的身旁,总会心疼和后怕。 在方云晚的妥善安排下,这一顿晚饭无论是安安还是江修都心满意足。吃过晚饭,江修让司机直接把车子开去方云晚租住的小区。 车子稳稳停在小区门外,方云晚一手提着行李,一手牵着安安下车,还没站稳就看见等在小区门口的徐章。徐章推着一个黑色的小行李箱,手里还抱着几个文件袋向他们走过来。 徐章这幅打扮,难道不应该在机场候机室?为什么会在他家门口? 方云晚满脸狐疑地看着徐章走到他面前,可徐章的目光却越过他的肩膀,向站在他身后的人说:“江总,这几份文件是急着明天要签出来的,您明天上午有会,下午有接待,我担心您明天的时间安排不开,晚上有空的话,您看是不是先审批一下?” “好,辛苦了,让司机送你回去。”江修的声音从方云晚的身后传出来。 -- 第73页 紧接着,方云晚还看见从自己身后伸出一只手,接过徐章手里的文件夹,又伸出一只手,接过徐章另一只手里的行李箱。 一直到车门「砰」地一声被关上,发动机声远去,方云晚瞟见脚边的那只黑色行李箱仍一动不动地杵在那儿,终于忍不住扭头问江修:“什么意思?” “今晚要收拾完你和安安的东西搬去我那里,时间可能不大来得及。” 方云晚头顶冒出三个巨大的问号,他什么时候答应过江修要和安安一起搬到他家去的?他怎么不知道? 江修用拿着文件夹的那只手从身后环住方云晚的腰,凑到他耳边,避开安安的视线,飞快地在他耳坠上偷亲一口,满意地看着娇艳的粉色从方云晚雪白的耳坠蔓延开,一路势如破竹地烧到白皙的脸颊上,比晚霞还要艳丽。 耳坠上的酥\\麻仿佛蔓延到舌头上,方云晚话都说不利索:“那,那又如何?” 江修环在方云晚腰上的手臂紧了紧:“那么,山不来就我,只好我来就山。” 相比江修的房子,方云晚租住的地方狭小而简陋。江修把行李箱拎进方云晚的卧室,走出房间,只见安安趴在地上推着他的玩具车玩得正开心,方云晚则在安安房间里给他换一套干净的被褥床罩。 江修走进安安房间,手里恰好被塞进一角套好被单被子,方云晚命令:“捏好。” 于是江修乖乖地一手捏着一角被子,与方云晚面对面站着,抬起手臂抖落几回,将被褥和被单抖得平整,方云晚才满意地示意他松手,弯腰拉上开口处的拉链,将拉链头仔细藏进开口一处的夹缝里,防止金属划伤安安。 “考虑一下,和安安一起搬去我那里住。” 方云晚犹豫:“我们才刚刚在一起,这合适吗?” “那房子五年前你就住过,有什么不合适的?” 江修继续动之以理:“我一个人住,你却要花钱在外面另外租房子,怎么想都是浪费,何况我家离安安的幼儿园和颂文大厦近,上学上班都方便。再说了——”他顿了顿,似笑非笑地看着方云晚,“你不去我那里住,只好我过来。可是你这里地方小,隔音也不好,安安就住在隔壁,做什么都不方便,对吧?” 方云晚仔细地收拾着安安的床,把干净柔软的被子铺好,正要把安安睡觉时必须抱在手里的一只毛绒兔子玩偶端端正正地摆好,听到江修的话,手一抖,那只可怜的兔子头朝下的载下来掉在床\\上。 “出去!在安安房间里胡说八道什么!”方云晚低着头,可江修能清楚地看见,粉嫩的颜色已经从脸颊蔓延到了他的耳根。 “我是实话实话。” 方云晚脸上红晕更甚,低声说:“我需要跟安安商量。” “好的,我明天就收拾一个玩具房出来,相信明天放学安安就会乐不思蜀。” “哪有你这样作弊的!”方云晚嘟囔一句,从衣柜里翻出安安的睡衣和浴巾,把江修赶出安安的卧室,“你去忙你的,我先给安安洗澡。” 如方云晚所说,江修今晚确实有点忙。 十二月底,江修因为昭阳地产的事忙得焦头烂额,不自觉地便搁置了其他业务板块的一些并不紧急的事项。在江修原本的计划里,元旦假期跑到宁远见方云晚一面,确定他和他的家人一切都好,他便能回隅城安心处理这些事项。 可计划总是没能赶上变化。 在江修计划之外的,并不是在宁远的那场突发急病,而是汹汹而来的病势之下,竟逼得方云晚彻底打开心扉,承认没能斩断的情愫。失而复得的爱人近在咫尺,江修全然没了工作的兴致,便是每天有大把的时间也都是在令人愉悦的等待中度过。 于是,有些事,就积攒到了今晚。 这里不比江修家里,方云晚怕江修耽搁得太晚,夜深露重,受了寒气,给安安洗完了澡,就催着江修先去洗澡。等到他给安安讲完睡前故事哄睡后,江修恰好洗漱完,正好能轮到方云晚洗澡。 收拾妥当后,方云晚穿着睡衣慢吞吞地去沙发里找江修。客厅里只有一条双人沙发,他在江修身边坐下,边擦着头发上的水珠,边压低声音问江修:“还没忙完啊。” 江修合起架在腿上的笔记本,摘下眼镜放到茶几上,揉了几下眉心,向方云晚看去。 大概是因为江修的病才好,怕冻着他,方云晚把家里的暖空调开得很高。 可方云晚洗了个热水澡出来,嫌热,随手解了睡衣领口处的那颗扣子,还把袖子高高挽起来,露出两条雪白纤长的手臂。 他们离得很近,刚刚洗过澡的方云晚热腾腾香喷喷的,热气像是从敞开的衣领里冒出来,他胸口一小片雪白的皮肤被热水烫出浅浅的一层粉红色,看上去分外诱人。 江修把笔记本电脑放到一旁,伸手卷过方云晚的腰,把人拉进怀里,把方云晚的衣领又往下扯了扯,露出他半边雪白的肩膀。江修的手指修长笔直,指节分明如被精心雕刻过的工艺品,几根好看的手指恶作剧一般的轻轻揉捻着方云晚的皮肤,在一片晶莹剔透的雪白里,留下踏雪寻梅的意趣。 “那些事不急,还有别的事更紧急。” 雪地里的梅花都热烈成那样了,方云晚当然知道江修说的更紧急的事是什么。他挣扎着想从江修的魔爪里逃出来,可竟然不争气地生不出一点力气,身子暖烘烘软\\绵绵地靠在江修怀里,像是一团被太阳炙烤得恰到好处的烂泥。 -- 第74页 那团烂泥在江修怀里颤抖:“不行!会吵到安安!” 江修低咒一声,一手托住方云晚的腰,一手绕过他的膝盖,将人打横抱起来,快步走入卧室,将方云晚放在床\\上。方云晚目光迷\\离,眼神里几乎能滴出水来,这时候还记得一脚把江修踢下床:“把门关上!” 这回,江修连咒骂的力气都不愿意浪费,迅速关上门,折身回来将方云晚的扣子解开,继续踏雪寻梅。 方云晚搂着江修的脖子,还在操心:“反锁了吗?” “嗯。” “没把安安吵醒吧?” “你专心一点!” 方云晚一个「哦」字还没说出口,便被一个吻将声音封印于唇齿之间。 这本是一个寒冷的冬夜,但寒梅经雪,自有冷艳颜色与沁人冷香。 作者有话说: 下一更差不多就是时候搞事情了; 不出意外的话,周二见;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6章 生日 ◇ 白铭的电脑里为什么会有江修的视频? 元旦收假回来后的第二天,颂文集团针对昭阳地产南湖事故的调查小组正式成立。正如江修之前与方云晚沟通过的,调查期间,方云晚被暂时从品牌部调入调查小组,驻点昭阳地产,全程参与调查。 自从进入事故调查小组,方云晚每天早出晚归,看上去简直要比掌管着偌大一个颂文集团的江修还要忙碌。 因为太过忙碌,搬家的事暂时被搁置了下来,但方云晚留了几套衬衫在江修家里,有时下班晚了,安安都被江修哄睡了,他便也不再折腾,半推半就地在江修家里住下。 看得出来方云晚在调查南湖事故的工作中干得十分卖力,江修几乎天天都能看见方云晚在家里抱着他当初给他的那叠图纸和一些近来新取得的资料,趴在台灯下勾勾画画。有几回,甚至他一觉醒来,书桌前的台灯还亮着。 也不知道是不是心里暗示,不过一周的时间,江修觉得方云晚的脸都尖削了,脸色也暗沉下去,眼下更是因为接连熬夜,而浮起一层阴翳。 终于有一天,江修忍无可忍,在安安睡熟后,关掉台灯,一把抱起方云晚丢进卧室里去。安安已经睡着了,方云晚怕吵醒他,束手束脚地不敢反抗,像一条被拿捏住七寸的蛇,江修对付他几乎是手到擒来。 卧室里灯光昏暗暧昧,江修抱胸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方云晚:“你为了白铭不吃不喝不睡,你觉得你男人要怎么想?” 方云晚耸耸肩:“某些人小肚鸡肠,整天疑神疑鬼,我可没办法。” 他仰头瞪住江修,一张白皙剔透都脸像一块被精心雕琢的美玉,光影之下分外动人。 江修哪里听不出方云晚的含沙射影?盯着盘腿坐在自己床上的方云晚,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踢掉拖鞋,爬上床在方云晚身边坐下,笑道:“你点的火,可不能没办法!我来帮你一起想想办法。” 夜深人静,两个人坐在床上想办法,自然想着想着便要动起手来。 两人缠斗得难解难分,方云晚被江修压制得动弹不得,气恼极了,一口咬住江修的肩膀。他舍不得下大力气,牙齿摩擦着江修的皮肤。 反倒激起一阵难耐的酥麻,惹得这场由江修主导的激战又延时了好一会儿。 鸣金收兵后,方云晚一身是汗,软绵绵地靠在江修怀里。 怕他着凉,江修调高了空调温度,拿被子将他裹住,抽了张纸巾替他擦拭:“小家伙,这是惩罚你又一心扑在白铭身上,你认不认罚?” 原本方云晚安之若素,闭着眼享受着江修细致入微的照顾。听到江修这话,他不满地瘪瘪嘴:“不认!我拿到的材料是江总亲自给的,我去调查组是江总签的人员调动函,我努力给江总工作,资本家还不乐意了?” 江修低头亲了亲方云晚叭叭说个不停的嘴:“不乐意,资本家恨死白铭了,恨不得把白铭的名字从你脑子里删掉。” “你就是刀子嘴豆腐心。”方云晚搂住江修的脖子,白皙的脸颊上泛着绯红,“这两天在昭阳地产,我有机会翻看到南湖项目以外的项目材料。我发现,五年前白铭离开隅大,加入建筑设计事务所。那不是个很知名的事务所,而昭阳地产每个项目都会邀请他们参加投标。 虽然他们并不是每个项目都能中标,但看起来,他们拿到的项目价格都不低,昭阳地产对设计师的干涉也很少,算是非常优质的项目了。” “而且你还救过他。”仿佛拨开草丛在里面翻出一颗宝石来一般欣喜,方云晚兴冲冲地把宝石捧给江修看,“因为一笔工程款支付不及时,一年前一个在建项目上发生过一起冲突,白铭在冲突中被打破了头,听说是你亲自飙车送他去的医院。” 借着调查南湖项目的机会,方云晚像是一条被丢进河湖里的鱼,在成堆的资料里畅游起来。借着这些资料,白铭离开隅城大学后的生活,竟被方云晚还原出了六七分。 江修咬牙切齿:“让你去调查事故,不是让你去调查白铭,假公济私的小家伙。” “我知道这些事都是你授意的。”方云晚将额头抵在江修额头上,盯着他近在咫尺的漆黑的眼睛,“江修,你一直在帮白铭。” -- 第75页 江修沉默了片刻,轻轻松开方云晚,神色一时有些凝重:“五年前的那件事,无论我是有意还是无心,对你和白铭的伤害已成既定事实。我无法回到过去让事情不发生,但我至少可以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做点什么。” “所以你一直在帮他,甚至在他发生意外后,照顾了安安一段时间。” “也不能算是我照顾安安。”江修纠正,“白铭在福利院长大,没有父母,而安安的妈妈是独女,家里关系近的只剩了一个表哥,人家也有自己的家庭,终究是不方便把安安接过去照顾。在你回来之前,我也不过是请了阿姨帮白铭的同事帮忙接送和照看。” 脑子里有什么信息一闪而过,方云晚如醍醐灌顶:“所以,你知道安安在金桥幼儿园,并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之前就是你的人一直在照顾他。” 江修不置可否地笑笑,仿佛这是一件不值得深究的事情。可方云晚分明记得,刚刚重逢时,他因为江修不动声色地掌握了安安的行踪,还跟他生过气。 在江修这里,方云晚一向骄纵惯了,主动道歉的次数屈指可数,何况那是很久之前的一件小事,似乎并不值得被单独拎出来道歉一句。他纠结了一会儿,别别扭扭地弹了弹江修的手腕:“下周三安安生日,到时候一起来给他过生日。” 周三转眼便到了。 在给三四岁小男孩送生日礼物这件事上,江修显然没什么经验。为了不出错,他几乎把这个年纪的孩子会喜欢的东西都送了一份,大大小小的礼品盒堆满了方云晚半个逼仄狭小的客厅。 看着客厅里用礼物堆成的小山,方云晚没好气:“不是要我搬去你那里吗?这么多东西,我看着都累,还是不搬了。” 那怎么行! 江修一把拎起在礼物堆里转悠、不知道该先拆哪个盒子的安安,把他塞进餐桌前的幼儿座里,临时变卦:“安安从里面挑一样,其他的我让徐章明天就退回去。” 听了这话,安安瞪大了眼睛,看看方云晚,又看看江修,嘴边的鸭子飞了,他眼眶一红,一副难过得要哭出来的模样。 “江叔叔开玩笑呢,都是你的。”方云晚捏了捏安安肉嘟嘟的脸颊,横了江修一眼:“得了,让徐章明天去退货,还不如让徐章明天找人来直接把这堆东西拖到你家。” 明天吗?简直是天上掉了馅饼下来。 江修面露喜色:“好,那你收拾一下,明天让徐章把你和安安的行李一起搬走。常用的先带,不常用的以后再慢慢回来拿。” 这时候,方云晚才反应过来是自己给自己挖了这么一个坑。 他要同江修争辩,可江修已经摆出了「我不听我不听」的姿态,仔仔细细地帮安安在生日蛋糕上插上四根蜡烛,点好了蜡烛,关上餐厅的灯。 生日蜡烛很细,再磨蹭下去,火光都亮不到一首生日歌唱完。 无奈之下,方云晚只好暂时停下纠缠,跟江修和安安一起拍手唱生日歌。 一曲唱罢,吹灭蜡烛,重新开灯。江修把塑料刀塞进安安手里,握着他的手正要切蛋糕,却见安安用力摇头,大声说:“还不能切蛋糕,妈妈还没有祝安安生日快乐呢。” 安安的,妈妈? 方云晚看了江修一眼,两人俱是茫然。 因为当年的那场声势浩大的流言蜚语,安安的母亲身怀六甲四处奔走,也没能阻止事态恶化。听说,白铭被隅城大学开除后,她终日郁郁,身体状况与精神状况都十分糟糕。 在这样的情形下,安安还未足月便被生了出来,而安安的母亲没能顺利被送出手术室,在加护病房里辗转挣扎了几天,最终还是因为大出血而离开人世。 那么,安安的妈妈怎么祝安安生日快乐? 方云晚轻声问安安:“以前妈妈是怎么祝安安生日快乐的?” “在爸爸的电脑里。”边说着,安安小小短短的手指指向沙发上的电脑包。 那里头装的是白铭的笔记本电脑。 白铭的笔记本电脑里存放了他的一些工作底稿,之前有他事务所的同事来拷走里面的材料。图纸文件很大,白铭的同事分了好几次来拷取,材料拷完后,这台电脑便暂时被留在了方云晚家。 电脑没人使用,日复一日放着,早就耗光了电源。 想来,安安的母亲不知出于什么考虑,给安安录好了祝福视频,而白铭在世时,每年都会给安安播放母亲的视频,让他不至于忘记自己的母亲。 方云晚把电脑搬到安安面前,手脚利落地给电脑插上电源,打开电脑。 可安安太小,说不清文件的存放路径。 这是白铭去世后,安安过的第一个生日,爸爸已经不在身边了,方云晚不希望他连妈妈的祝福也没听到。于是,他下载了搜索工具,将白铭电脑里的视频全部都拎了出来,一一打开查看过去。 走马观花地看过去,却在翻到一个暗沉沉的视频文件,方云晚停了下来。 视频在一个光线昏暗的地方拍摄,一点开视频,电脑屏幕上就投出江修英挺的脸。 白铭的电脑里为什么会有江修的视频? 方云晚还没想明白,正想转头问江修,却见镜头突然剧烈晃动起来。一向镇定自持的江修不知受到了什么刺激,额角暴起青筋,怒不可遏,陡然挥拳向另一个人打去。 -- 第76页 “爸爸!”安安盯着屏幕,脆生生地喊道。 被江修的拳头击中的人,方云晚也认识,正是白铭! 作者有话说: 差不多了,事情要往修修不希望的方向发生下去了—— 周四见了,周四修修和小方是时候吵一架了——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7章 录像(修) ◇ 究竟是什么事,连方云晚都不能知道? 当着安安的面,方云晚没有多说什么,迅速点下暂停键。他神色如常,往后又翻了几个文件,终于找到了安安母亲录制的祝福视频。 视频里,安安的母亲挺着大肚子靠在床头,脸色苍白憔悴,不长的一段话说得艰难断续。 看起来,她也许早就知道自己可能无法顺利生产,在怀孕期间,就开始为安安录制视频,希望一旦发生意外,自己也不会完全缺席安安的成长。 安安反反复复看了两遍视频,吃了一块生日蛋糕,便坐不住了,从餐椅上蹦下来去客厅拆礼物。 餐桌上只剩下江修和方云晚两个人。方云晚看了江修一眼,重新打开打开白铭的电脑,找到那段江修与白铭起争执的视频。这一回没有安安在场,他完完整整地看完了视频,原来江修挥出那一拳后,白铭毫不迟疑地进行了反击,两个人扭打着移到了镜头之外,屏幕上只留下不远处的一座通体装饰着银白色灯带的建筑。 视频虽然没有录下声音,但画面里江修和白铭的面孔都十分清楚,方云晚反复仔细看了几遍视频,甚至看清楚了视频的录制时间。 去年的3月11日。 从白铭的同事和安安的幼儿园老师口中,方云晚不止一次听到过这个日期——去年3月11日正是白铭与所有人失联的日子,那天下午他结束了一场与昭阳地产并不愉快的沟通会议后,让与他同去的同事先行离开,而后便再也没有人见过他。 两天后,警方在隅城翡翠湾的礁石上发现了白铭摆放得端端正正的公文包。 几天后,白铭的皮鞋和破碎的衣物被海浪卷到海滩上,自此,虽然一直没能打捞到他的遗体,但几乎可以断定白铭已经长眠于海底。 之前,所有人都以为白铭会跳海自杀,是因为抑郁症复发,而那天与昭阳地产的那场不愉快的会议便是导火索。那天与白铭一起参会的同事一度十分愧疚,认为如果当时他们之中有人陪一陪白铭,兴许就不会发生这样的悲剧。 但是并没有人知道,在那场会议结束之后,白铭还与江修见过面。白铭和江修究竟是因为什么大打出手?这一场争执到底是不是压垮白铭的最后一根稻草? 白铭已经不在了,那天后来究竟又发生了什么,只有江修知道。 视频又播放了一遍,自动停止后,电脑屏幕定格在最开始的一帧画面。近处是高低错落的树林灌木,不远处的建筑上装饰着的银色灯带的亮光落到这一带,在漆黑里洒了一捧亮光,画面里人影清晰可见。 屏幕静止了好一会儿,电脑终于自动黑屏。 自始至终屋子里只有安安在客厅拆礼物窸窸窣窣的声音,方云晚在等着江修说点什么,可江修一直什么也没有说。 “去年3月11日,那天晚上你和白铭打了一架。”方云晚脑子里有许多问号,但不是该如何开口,只好尽量平静地描述了一遍视频的内容。 江修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又沉默了片刻,才避重就轻地回答:“是,我那天确实约了白铭见面,也确实与他发生了一点争执。” “你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吗?” 江修自然知道:“那天之后所有人都联系不上白铭,几天后,白铭被怀疑跳海自杀。” 方云晚对白铭的感情十分复杂,一开始是一种近乎于狂热的崇拜,后来是一种知己难觅的惺惺相惜,再后来,白铭好像成为了他离梦想最近的那段时光的象征,高高挂在天上,曾经差点拥有的东西,是他此生都无法再触碰的一颗星辰。 尽管已经接受了,但再次听见白铭自杀的消息,方云晚的心里还是沉沉往下坠了坠。 方云晚合上电脑,抬眼看江修:“我想知道,他自杀,跟你们那天见面有没有关系?” 这话仿佛戳中了江修,江修眉头微不可查的蹙了蹙,如水面般平静的神色里裂出些微的一线波动。尽管轻微,可这些变化都已落入方云晚眼中,他补充问道:“你因为什么事情约他见面?” “因为一些私事。” “那你们又是因为什么起的争执?” 江修眉头微蹙,迟疑了一下,硬着头皮答道:“也是因为一些私事。” 方云晚拧紧了眉头看着江修,他这两句回答,简略得仿佛应付。跟这人说话怎么比跟安安说话还要累?方云晚的耐心被消磨得所剩无几,语气冷了下来:“究竟是什么不能明说的私事?江修,你在怕我知道什么?” 又急又利的话,像一支明晃晃的箭,把温柔的夜戳开一个洞。 客厅里堆满了包装精美的礼物,今天本是个和乐融融的日子,甚至在不久之前,方云晚刚刚默许了江修明天派人来帮他搬家的要求。 正如两个人在宁远一起看过的那场烟火,所有绚烂光明只在一瞬,之后又是广阔无垠的漫漫暗夜。 -- 第77页 江修久久没有说话,在沉默中,方云晚心里的猜测像是决堤的洪水张牙舞爪地袭涌而来。江修与白铭之间除了一个方云晚,还能有什么私事?如果那果真是一件与他有关的事,那么他自己在白铭自杀这件事上,又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越是如此,方云晚就越是无法淡然处之。 如果这件与他相关的事,就是压垮白铭的最后一根稻草,那他是不是应该知道? 方云晚深吸一口气,稍稍平复情绪,向江修解释:“我不是有意要打探你的隐私,只是你说的这件私事与我有关,我是不是也应该知道,我在白铭的悲剧里究竟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我要怎么对安安,安安以后又应该怎么看我?” “你和安安就这样,很好。”江修这回回应得很快,听了方云晚的话后,他迅速打消他的顾虑,“我说的那件私事跟你没有关系,你不要有负担。” 江修似乎在回想那日的细节,顿了顿,又继续说下去:“那只是我跟白铭之间的事情。事实上,我也无法确定这件事会不会与他自杀相关,我那时,并不知道他有严重的抑郁症,也不知道那天下午的会议上他的设计方案被全盘推翻。如果我早知道这些,我一定不会跟他起争执,或者,我一定不会留他自己一个人待在那里。” 方云晚声音有些发飘:“你们见面的地点是?” “翡翠湾的希尔顿酒店。” 视频背景里那座通体装饰着银白色灯带的建筑,便是翡翠湾的希尔顿酒店。方云晚记得的,那是坐落于翡翠湾的度假酒店,他还在读书的时候,江修带他去过好几趟。 江修说最喜欢看他画日出。他们便每天都起个大早去沙滩上等着日出,等天边泛起暖洋洋的橘黄色,方云晚就靠在江修怀里一笔一笔在画纸上勾画一轮红日给他看。 那时,他画的每一幅日出图都被江修仔细收藏,只是时隔多年,那些画已经不知所踪,也许上面的粉彩已经掉落褪色,早就黯淡无光。 能一直保持火红鲜亮的,只有记忆里的那轮红日。 江修知道方云晚的意思,同一个时间,同一个地点,显然不是个简单的巧合,那天晚上他对白铭说的话,对白铭做的事,也许就是把他推入滚滚浪潮的手。 可是他该如何告诉方云晚,那天晚上他与白铭争执的原因? 那又是另一个不可思议的巧合。 “小晚。”江修握住方云晚的手,“这件事有些复杂。” “我可以听你慢慢说。”方云晚步步紧逼。 江修叹了口气:“我得想想怎么跟你说这件事。你再给我一点时间。” 只是复述一段往事,并不是解一道艰涩的数学题,为什么还需要时间?是意图拖延,还是打算构思出无懈可击的谎言? 对于江修的这个要求,方云晚只觉得啼笑皆非:“你需要准备多久?” “最多一周。” “除此之外,关于白铭,你还有什么需要告诉我的吗?”方云晚盯着江修的眼睛,神情严肃。 江修眉头微蹙,迟疑着回答他:“没有了。” 客厅里的电子钟响起柔和的音乐,晚上九点半了,是安安睡觉的时间点了。 方云晚站起身,声音平稳:“好的,没事的话,你先回去吧,我该哄安安睡觉了。” 这是他们从宁远回来后,方云晚第一次认真向江修下逐客令。 之前江修把方云晚和安安送回来,赖在沙发上不肯走,他也曾半开玩笑地赶过人,可每一回都是江修搂住他不肯撒手,赶着赶着,就把人赶到卧室里去了。 而今天,方云晚甚至已经起身走到客厅,打开门,牵着安安站在门口,对安安说:“跟江叔叔说再见。” 真是言必行,行必果。 安安怀里抱着挚爱的玩具汽车,乖乖地朝江修挥手:“江叔叔再见。” 江修苦笑着揉揉安安的头发,只能叮嘱他们早点休息,便推门离去。 在同一个公司里,本就是抬头不见低头见,何况如今方云晚在事故调查组,而这个小组直接由江修负责,三天两头便要同江修汇报调查进度。 方云晚与江修不欢而散的次日,便是调查组两周一次的整体汇报会。 经过调查组将近一个月起早贪黑的调查,事故的成因已经有了初步结论。大家早就知道南湖项目事故的直接原因是承重墙垮塌,导致整体结构失稳。 但在调查组的深入调查后发现,承重墙垮塌的原因很可能是因为施工中没有按照设计要求使用建筑材料,采用了强度较低的材料,导致承重墙无法完成重力设计中的承重。 而这个结论之所以还无法确定,是因为事故现场已经被清理完毕,调查组收集的到证据有限,暂时没有直接支撑这项结论的证据出现。 按说,这样严重的事故,彻底调查清楚之前,不应当对事故现场进行这样彻底的清理。况且自事故发生后,南湖项目停工彻查,也没有赶着清理事故现场的必要,这场不合时宜的清理确实有些怪异。 这些情况调查组已经私下跟江修汇报过,江修的意思是,汇报会把昭阳地产。 特别是南湖项目的涉事人员都叫上,事故的初步结论先按下不提,这次主要说一说调查中遇到的困难,特别是事故现场被破这样的事情,很值得让宋董了解一下情况。 -- 第78页 果然宋启君得知事故现场被破坏导致事故调查工作受阻,气得当场破口大骂。 列席会议的昭阳地产涉事人员噤若寒蝉,只有项目公司的副总经理和工程部经理悄悄对视了一眼。 江修早就在等着这一眼,会议结束后,他单独留下这两个人。可两个人软硬不吃,在江修办公室里喝了半个下午的茶,只把锅推给项目上收购边角料的人,说他们不清楚情况,以为坍塌后断裂的钢筋便没有用了,找了朋友,连夜把废钢给收走了。 前脚刚刚把人送走,后脚宋铮便找了过来。 他既不打听调查情况,也不为破坏事故现场造争辩,只优哉游哉地跟江修喝茶聊天,说这回事故善后辛苦江修费心云云,竟是些不痛不痒的废话。 宋铮这人向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江修心里跟明镜似的,把玩着手上的青瓷茶杯,瞟了宋铮一眼,冷淡道:“南湖项目公司层面肯定有猫腻,这次事故重大,我是一定要彻查清楚的。你如果要偏袒什么人,就不用开这个口了,免得我回绝你还驳了你的面子。” “小修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咱们颂文的家业这么大,要守得住最要紧的就是要照章办事。你只管查,昭阳这边有不配合你工作的,随时跟舅舅说!” 江修几口喝下手里那杯茶,放下茶杯,笑着说:“有劳小宋总。” 因为要随时向江修汇报,除了前往现场外,调查组在颂文大厦四十六层的一个会议室里工作。江修和方云晚和好后,每日两个人都是一起下班,要么是方云晚故意磨磨蹭蹭拖到调查组的人走光,溜到江修办公室里找他,要么就是江修先乘电梯到地下室,让司机把车开到电梯口等他。 半个小时前,方云晚发消息说,他今晚要带着安安同安安的表舅吃饭,不跟他一起下班了。 白铭出事后,与安安血缘亲近的只有这个表舅。只是安安的表舅常年在外奔波,不好把安安带在身边,纠结权衡了几番才同意把安安暂时留在隅城,让方云晚代为照顾。 如今过了小半年,表舅来看看安安,也是情理之中。 只是这条消息像是一阵风,那些被刻意尘封的不好的记忆,因为这一阵轻飘飘的风,被吹开了封尘,记忆深处追悔莫及的过往争先恐后地钻了出来。 江修心里有些不安,又有些不甘。 他刚刚和方云晚重新走到一起,他还没同他解释清楚白铭电脑里的那段视频,他们之间的关系像是冬天第一场雪落下后结的一块薄冰,晶莹美丽,却还不够牢固。 都说情比金坚,可扪心自问,江修对如今的他与方云晚,没有信心。 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可以阻止方云晚和安安的家人见面呢? 作者有话说: 没打架,也不能算吵架,但是该虐还是得虐—— 无奖竞猜,修修为什么不希望小方去见安安的舅舅呢? 3月12日修改:只有安安的舅舅来了——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8章 居心(修) ◇ 江修,这一切谣言的起点,不正是你自己吗? 因为今天要带安安去跟他的家人见面,方云晚特意请了半个小时假,好避开下班高峰。早上的汇报会开完后,大伙今天手上紧急的事务不多,距离下班还有一个小时,方云晚在微信上和安安的表舅再次确定了今晚的晚餐。 徐章急急忙忙走进来时,方云晚手机界面上,「晚上见」的消息发送成功。 满屋子的人抬头看向徐章,徐章愣了愣,这才觉得自己冒失了。他沿着会议桌扫了一眼,目光落在方云晚身上:“云晚,出来一下,市场部有人找你。” 方云晚本来就是从市场部借调到调查组里来的,市场部因为一些工作上的事情需要找他,也在情理之中。听见徐章这样说,大家不疑有他,低下头继续自己手上的工作。 可是方云晚却不像他们淡定,他站起身,连充着电的手机也没顾上拔,就跟在徐章身后走出会议室。 徐章跟着江修这么些年,什么场面没见过?市场部的人找他,何至于这样匆忙?市场部的人要找他,又为什么要通过徐章?只消多想一步,方云晚便能猜到,找他的并不是市场部的人,而是江修。 果然,会议室的门刚刚关上,徐章便压低声音:“江总突然晕倒了,你快去看看。” “无缘无故的,怎么会晕倒?”方云晚脸色一白,边快步着朝江修的办公室赶去,边问徐章,“什么时候的事?现在怎么样了?联系许医生了吗?” “不知道,我进去找他签字的时候发现他倒在地上。许医生那边,哦,我就立刻来找你了,没顾得上联系许医生。” 方云晚强自镇定:“我进去看看,你帮忙联系许医生,请他马上过来。” 交代完徐章,方云晚推门走进江修办公室。江修悄无声息地平躺在办公桌旁的地毯上,细长薄削的一条人影,看上去脆弱得令人心惊。 “江修?”方云晚在他身边跪坐下来,小心翼翼地探了探他的鼻息和心跳。 幸好,虽然不知道江修因为什么昏厥,但呼吸悠长,心跳有力,比他在门外脑补出来的那些危急场景看上去要好一些。 方云晚摸了摸江修的手,果然触手冰凉。 -- 第79页 江修的体温一贯低凉,这样躺在地上非得着凉不可。可不清楚状况,方云晚不敢随意移动江修,只能先从柜子里找了毯子来给他盖上,而后打电话询问许路遥是否可以把江修扶到沙发上去。 可他一摸口袋,发现刚刚来的匆忙,自己的手机还放在会议室里充着电。 江修还躺在地上昏迷不醒,方云晚担心情况陡然生变,不敢离开办公室。他四下望了望,取过办公桌上江修的手机,输入上回江修告诉他的密码,顺利解锁手机,找到许路遥的手机号码拨出去。 铺着地毯的办公室里安静异常,等待电话接通的嘟嘟声都显得刺耳。 方云晚握着手机,眼睛依然一瞬不瞬地盯着平躺在地上的江修。此时,江修却突然皱了皱眉头,闷咳一声,缓缓睁开了眼,看向方云晚,弱声喊他的名字:“小晚。” “你醒啦!”方云晚用空着的那只手握住江修的手,“觉得怎么样?哪里不舒服?” 江修还来不及回答,方云晚打给许路遥的电话被接通。 许路遥的声音通过听筒清晰地传出来:“你怎么又打过来了?我清楚我的剧本,你只管好好晕着就行,编故事的事儿我在行,保证让江老板今晚抱得云晚归,放心吧!” 什么意思?什么剧本,什么编故事? 方云晚举着听筒愣了一会儿,低头看了看江修,只觉得江修正神色复杂地看着他。他迟疑着跟许路遥打招呼:“许路遥,我是方云晚。” 仿佛许路遥连呼吸声都隐匿了去,电话那头一片死寂。 忽然一只手冰冷的手覆在方云晚握着手机的那只手背上,他定睛看过来,只见刚刚孱弱倒地的江修已经撑着坐起来,从他手中取过手机。 江修对电话那头说:“许路遥,我是江修。我这边没事了,你忙吧。” 挂断电话,方云晚觉得办公室里比刚才还要安静,沉闷得像夏天暴雨前的午后。 “许路遥刚刚说的话是什么意思?”这个问题方云晚自己心里其实已经有了答案,但还是不死心地想跟江修再确认一次。 江修也清楚方云晚并非是真的不明白许路遥的话是什么意思。他直接把方云晚更想知道的事告诉他:“我不希望你去见安安的家人。” “所以就打算跟许路遥串通起来装病,让我去不成?”方云晚怒极反笑:“那你又是为什么不希望我去见安安的家人?” 为什么?真实的原因是埋在阴暗里见不得光的虫蚁,江修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懦弱。 他回避着方云晚的目光,挑了个无关紧要的理由:“我担心,他因为五年前的那件事,对你……” 方云晚面无表情地打断江修:“你多虑了,我也是受害者,他不会对我怎么样。” 最终方云晚还是提前下班去幼儿园,接上安安与安安的表舅共进晚餐。 那一顿晚餐有孩子,自然不会进行到很晚,方云晚和安安回家时,也不过是九点多。方云晚牵着安安走到楼下,鬼使神差地抬头,看见自家客厅的灯果然亮着,而江修就站在窗台边无声地看着他。 两人四目相对,方云晚的脸色比下午得知江修装病骗人时还要阴沉,看到江修时目光越见冰冷。他低头回避江修的目光,牵着安安的手快步走进楼梯间里。 因为昨天那半屋子生日礼物,安安跟江修的关系突飞猛进。推门进来,看见江修,安安脆生生地喊:“江叔叔!”边喊着边踢掉鞋子,腾腾腾跑过去一头扑进江修怀里。 大概是安安最近又长大了些,快步朝着江修扑过去冲击力不小,又或者是江修一颗心都落在方云晚身上,一时没有防备,被安安一扑,他竟没能站稳,往后退了一步,摇晃间堪堪扶住窗台,后背抵在墙上,才没有跌倒在地。 这是干吗?下午装病不成,晚上打算故技重施探探他的底线? 方云晚淡淡地抬眼看去,只觉得好笑。他没有同江修打招呼,换了拖鞋便直接进屋去给安安准备洗漱用品。几分钟后准备就绪,方云晚从卫生间里出来,把站在江修面前手舞足蹈讲得正在兴头上的安安捉住,扭送进浴室洗澡。 不知怎么的,安安今晚有些兴奋,缠着江修不肯松手。无奈之下,江修只好跟着走进浴室里,方云晚边给安安洗澡,他就站在边上跟安安讲话。 但方云晚的浴室空间狭小,热气氤氲,又挤着三个人,实在让人透不过气来。 纵使安安百般纠缠,江修也只在浴室里站了一会儿,便捏一只洗手台上会发声的小鸭子递给安安:“让小鸭子陪你聊一会,叔叔去外面等你。” 可今天回来得晚,洗完澡出来已经到了安安应该睡觉的时间。纵使牵挂着客厅里的那堆未拆封的礼物,安安也没能在客厅蹦跶多久,很快就被方云晚带回房间里。 大概今晚安安太过兴奋不肯入睡,过了好一会儿,才看见方云晚轻手轻脚地从安安房间里溜出来。他掩上门,一眼便看见仍在沙发里赖着不走的江修。 这两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从发现江修与白铭争执的录像,到下午江修装病阻止他去见安安的家人,再到今天晚上从安安的家人口中得知五年前江修对白铭一家几乎赶尽杀绝的做法,方云晚发现,他对江修的不满像是个雪球,仅仅两天,已经滚得有点大。 -- 第80页 方云晚走到江修身边时,说话的语气不算太好:“你是不是想问我什么?” 原本江修倚靠在沙发里,见方云晚来了,撑起身子坐直些:“今晚还顺利吗?” 仿佛早料到他有此一问,方云晚脸上浮起讥讽的笑意。 什么叫顺利,什么又叫不顺利?如果安安的表舅没有告诉他江修当年对安安的母亲做的那些事,对江修而言才应该叫顺利。可是这些事不被提及,或者被江修严严实实地封锁,就真的不存在吗? 方云晚紧紧盯着江修,“你是不是以为安安还不记事,白铭不在了,你当年做的那些事,就不会有人知道了?” 当年的事,方云晚果然都知道了。 听过方云晚的话,江修脸色瞬时惨白下去。他缓缓抬起头,看向方云晚。兴许是情绪不稳,他的呼吸显得有些艰涩,发白的嘴角颤了颤,沉声道:“对于她的过世,我确实很抱歉。” “江修,为什么你又在说抱歉?”方云晚失神地望着他,“重新遇到你之后,你说过太多抱歉了,可是又有什么用呢?白铭会活过来吗?安安的妈妈会活过来吗?” 江修扶着沙发扶手缓缓站起身:“那时她为了把白铭从那件事里面摘干净,四处散播谣言,说你多次勾引白铭,试图插足她和白铭的婚姻,而白铭坚决不从。她说,是你恼羞成怒才会自爆那张帖子,要拼个鱼死网破。” 江修看着方云晚,目光凝重:“可我知道不是这样的,她说的都是假话。” “所以你报了警,让警察把她扣押在审讯室里。你知不知道,从警察局被接回家不久,她就出现了胎盘早剥的症状,差一点,连安安都活不下来!” 客厅里满满当当堆叠满了东西,可在沉默里,这里仿佛荒原一样空荡寂寥。 气氛沉闷得令人喘不过气,江修偏过头去轻轻咳嗽了两声。他的声音很低,说给方云晚听,更像是说给他自己听:“我也不知道会这样,我只是想让她停止造谣,我不是有意要伤害她,伤害安安。” 听过江修的话,方云晚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他看着江修,笑得眼里都泛起了泪花:“想让她停止造谣?江修,你有什么资格让她停止造谣,这一切谣言的起点,不正是你自己吗?” 江修愣愣地看着方云晚,脑子里迟钝地将方云晚的话又默念了一遍。 方云晚说得很对,他确实没有资格指责谁。 大概是安安今晚本来就没睡熟,也可能是方云晚情绪激动处声量不免抬高,把房间里的安安吵醒了。安安抱着一只毛绒兔子揉着眼睛推门出来,委委屈屈地喊:“叔叔,你为什么生气?” 方云晚忙扯了沙发上的一条毯子把安安裹起来,抱回房间里,往暖呼呼的被窝里一塞,轻声道:“没有生气,叔叔跟江叔叔闹着玩的。乖,闭上眼睛,接着睡吧。” “嗯,别生气了。”安安嘟囔着,把粉嘟嘟的脸埋到毛绒兔子的肚皮上。 好在安安是个好哄的孩子,被吵醒了也不哭不闹的,又能乖乖睡过去。方云晚松口气,再次推门出来,江修在安安房门外靠墙站着,轻声问他:“睡着了吗?” 方云晚点点头,示意江修到客厅说话。 被安安打断了一下,他的情绪平复了不少,这一回,他控制住自己的声音:“抱歉,我刚刚情绪过激了。但我确实不能接受,你会去为难一个孕妇,是因为她是白铭的妻子,所以你对她毫无宽容吗?” “不是的。她不仅是个孕妇,还是个造谣伤害你的人。” 方云晚冷笑:“我是应该感动,还是应该害怕?她因为你所谓的伤害我,被你送进警察局;我因为激怒你,而落得身败名裂。江修,是不是招惹你的人,都一定会被你赶尽杀绝?那白铭呢?” 江修脸色煞白,衬得眼睛黑亮异常,他震惊地看向方云晚:“什么意思?” 方云晚语气平静:“白铭也激怒过你,白铭也死了,留下了一段你无法解释的录像。” “我需要时间。” “一周吗?”方云晚轻笑,“好,我再等你一周。”边说着,方云晚打开门:“不早了,回去休息吧,明天还要上班呢。” 冷风从门外灌进来,扑了满身。旧式小区的楼梯过道,很多灯坏了也没有人修,明灭之间,昏暗莫辨。江修扶着门框,面孔隐匿在昏暗的灯光里,脸色难以分辨,他的声音有些低:“小晚,我今晚可不可以不走?” 方云晚疑惑地看向他,仿佛在问为什么。 江修迟疑了几分钟,说下去:“我不大舒服。” 再次听到这样的理由,方云晚忍不住发笑。他掏出手机,问江修:“那我帮你给许路遥打电话,让他派救护车过来接你?” 江修没有应声,方云晚的电话也没有拨出去,他轻轻推了江修一把:“得了,快回去吧。别仗着我还喜欢你,就在这里装可怜博同情,久病床头无孝子,懂不懂?下次别再使苦肉计了。” 方云晚关门后,江修觉得楼道里的风更冷了。寒意是从骨头里渗出来的,在血液里凝成了细小的冰针一般,随着血液流向四肢百骸,浑身都穿刺着冷痛。 江修记得在宁远时,方云晚也曾经这样被自己关在酒店房间门口。 风水轮流转,没想到这么快就轮到了他自己。 -- 第81页 他扶着墙缓缓走下楼去,走出小区门口,忽然觉得鼻尖有温热粘稠的液体滑落,他抬手抹了一把,借着绚烂街灯,看见自己手背上是一抹凄厉的血色。 他握着一角衣袖捂住鼻子,可鼻血却汩汩往外冒着,怎么也止不住。 而随着血液的流失,江修觉得周身的寒意更甚,僵冷麻痹的感觉从指尖一点一点蔓延开来,眼前的黑雾时而聚集时而消散,但渐渐的,聚集的时间越来越长,他渐渐难以看清眼前的景象。 江修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情况可能比他想象的还要糟糕得多。 他挣扎着翻出手机,拨通许路遥的电话,告诉他自己所在地点后,找了一处路边的花坛坐下。 夜已经深了,北风吹落半树枯叶。树叶落到地上被风卷起,成群结队地向前奔去,这场景竟有些热闹。 深夜的街道上形单影只的,好像只有江修一个人。 他的半截衣袖已经被血色浸透,鼻血终于稍稍止歇。在持续失血下,江修已是眼前一片昏昏,几乎看不清楚景致,可他还是没忍住抬头望方云晚的窗口看了一眼。 窗口是暗的,方云晚应该已经熄灯睡了。 真好,愿他长夜安宁,酣然无梦。 作者有话说: 放倒一个修修,可以炸出人来冒泡吗? 不是非常确定明天会不会有啊,可以来看看,但我不能保证就是……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9章 急救(修) ◇ 这一回江修差一点点就不在了。 电话里,江修只是轻描淡写地跟许路遥说,他在方云晚这里,司机已经下班了,希望他能过来接他回家。那时许路遥刚刚下了晚班坐上程盛的车,没有多想,跟江修确认了地址,便让程盛直接往方云晚所住的小区去。 许路遥工作的启明医院距离方云晚的小区有一段距离,所幸夜深了,高架桥上畅通无阻,车子行驶得倒也快。 车子开出二十多分钟后,许路遥手机震了一下,打开发现江修共享了自己的实时位置。他扭头问了程盛还剩多久的车程,把预计到达时间发给江修,可左等右等,迟迟没有等到江修的回复。 江修和方云晚在一起,春宵良夜,顾不得回复消息也是有的。 许路遥不疑有他,将手机抛在一旁,笑着同程盛抱怨了江修几句,将车上的音乐声音调大,惬意地在副驾驶上伸了个懒腰。 车子平稳是驶下高架,等红绿灯的间隙,程盛伸手在许路遥的腰上轻轻捏了一把。许路遥「啧」了一声,拍开程盛动机不纯的那只手,责备道:“干嘛呢!好好开车!” 等待红灯的时间还长,程盛被许路遥拍开的手不仅没有收回去,反而变本加厉地伸过来,拉着许路遥的手递到唇边,低头在他手背上亲了一口:“要不是你要求绕路去接江修,我们现在已经到家了,春宵一刻值千金,你说,你要怎么补偿我?” “你接的又不是我!让江老板补偿你。” 见多了程盛死缠烂打的无赖模样,许路遥总是会想起当年在路边捡到程盛时的情形,那时可没想到他会是这个样子的。 程盛长得精壮高大,当初带着一身刀伤,浑身是血地倒在许路遥家楼下时,又凶残又冷漠,许路遥一眼就能认定他是个不好惹的人。 可那时刚刚毕业的许路遥初生牛犊不怕虎,坚持着救死扶伤的信仰,把这个看上去就不好惹的家伙拖回了家里,悉心治疗。 程盛说不去医院,许路遥就在家里给他缝合伤口,程盛说不许报警,许路遥就乖乖地把手机交到他手里,程盛的所有要求,许路遥都会尽力满足,而他只要求程盛乖乖待在这里把伤养好。 后来程盛追求许路遥时,屡屡问他,为什么初初见面便会那样牵挂他的伤情。 许路遥总是胡乱找了个理由搪塞过去,一直死鸭子嘴硬的不肯承认,有些喜欢,就是会在第一次四目相对时,毫无理由地滋生。 走神间,红灯已经换做绿灯。 程盛松开许路遥,便松开刹车,由着车子悠悠滑行。他瞟了一眼车上的导航,提醒许路遥:“再过两个路口右转就到了,打个电话给江修,让他下楼。” 取过手机,许路遥一连给江修打了三个电话,都没人接听。 在许路遥几乎要原地爆炸时,程盛提醒他:“你不是说江修共享了实时定位给你?也许他现在不方便接电话,别急,我们先跟着定位过去看看。” 程盛嘴上安抚着许路遥说别急,其实在许路遥打开定位时,他已经暗暗用力踩了油门。因为许路遥的关系,程盛与江修也认识了好几年,甚至由江修搭线,他的酒吧跟颂文旗下的一些公司有过合作。 在他的印象里,江修一向手机不离身,若手边无事,电话响三声内必定会接听。 如今夜已经深了,按说不该有公事纷扰,而许路遥发一条消息过了半天没人回,一连打了三个电话也没人接,江修那里十有八九出了什么事。 程盛没敢把自己的猜想告诉许路遥,只暗暗加快了速度,几分钟后便到达了江修定位的地点。 这里不是市中心灯红酒绿的繁华街区,此时路边的商店已经关门,街道上空无一人。 许路遥又心急火燎地给江修打了个电话,依然是无人接听。程盛将车停稳,边解开安全带,边对许路遥说:“走,下去看看。” -- 第82页 路灯昏昏,冷风阵阵,枯叶一层一层飘落,是冬日里穷途末路的枯枝潸然泪下。 许路遥掏出手机,实时位置共享的地图上,江修所在的位置纹丝不动,他依照指引,一步步朝着江修的方向走去。 两个定位点几乎重合,许路遥抬起头,依然没有看见江修的身影。 程盛皱眉:“你在这附近再找找,我沿着这条街看一遍。”说罢,只转身走了两三步,却听见身后许路遥声音凄厉:“江修!” 程盛回过头,朝着许路遥的方向小跑了几步过去,便看见路边花坛旁无声无息地侧卧着一条人影。许路遥已经在江修身边蹲下,他真的以为他们只是来接江修回家的,什么器材和药物都没有带,只能借着昏暗的路灯,寥寥草草地为江修进行检查与急救。 许路遥跪坐在地上,让江修平躺,伏在他胸口听了听他胸腔里的声音。片刻后,许路遥僵硬地顿住,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双目紧闭的人,又低头确认了一回。 这个街区的路灯太过昏暗,许路遥看不清江修的脸色。 恰在此时,仿佛与许路遥有心电感应一般,程盛打开手机的手电筒,一线雪白的灯光倾泻下来落在江修脸上。 这时许路遥才看清江修的模样,他的脸色惨白里透着死气沉沉的灰败,口鼻处沾染着大量血液,将他雪白的脸染得脏污不堪。 许路遥迅速清理了江修口鼻处残留的淤血,抬高他的下巴,使他的头部处于后仰的状态,保持呼吸道通畅。随后,他低头去听江修的呼吸声,可他几乎将耳朵抵到了江修口鼻处,依然没听见些微动静。 江修的心跳与呼吸都停止了! 确认了这些信息,许路遥只恍惚了几秒钟,他深吸一口气迫使自己冷静下来,边解开江修的上衣,边简短地交代程盛:“先打急救电话,然后把车里的AED拿过来。”说话间,他已经双手交握抵在江修胸口,开始为江修进行心肺复苏。 程盛很快从车上取来自动除颤器。 这台自动除颤器,是许路遥有一回在急诊值班接诊了一位心源性猝死的病人后,要求程盛买的。程盛平日里以车代步,几乎是他人在哪里,车便在哪里,于是这台除颤器平时就在程盛车子的后备箱里放着。 许路遥培训过程盛很多次如何使用这些急救设备。取来自动除颤器后,程盛熟练地撕开电极片上的保护膜,将两片电极片贴在江修胸口,示意许路遥松开江修,而后插上电源,等待除颤器分析心率。 片刻后,仪器提示可以进行电击,程盛果断按下电击键。 电流瞬间通过电极片,江修单薄的身子猛然一颤,微微弹起,又无力地落下。 许路遥稍稍缓了口气,在电击结束后,又接续按压江修的胸口,继续进行胸外按压。程盛拿着手机在一旁计时,在恰当的时间,提示许路遥停止胸外按压,再次使用除颤器为江修分析心率,并在仪器的提示下,电击除颤。 如此反复几轮,江修终于恢复了微弱的心跳与呼吸。 可江修一直没能苏醒过来,许路遥的一颗心悬在半空中迟迟没能落下去。这样忐忑不安地,许路遥与程盛终于等来了救护车。 许路遥跟着江修上了救护车。因为许路遥的急救及时而有效,江修的情况暂时比较稳定,医务人员在救护车上给江修打入强心针,并使用专业的设备进行后续急救后,他在前往医院的途中短暂地苏醒了一次。 看着江修微微睁开眼,许路遥才稍稍松了口气,只觉得浑身的力气瞬时被抽光了。 江修的眼珠子吃力地转了转,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自己在什么地方。他脸上的血迹已经被擦拭干净,此时脸色与唇色一例是惨白的。 “我,怎么了?”江修的声音被仪器的运作声音压着,低弱得几乎听不见。 许路遥凑到他身边,避重就轻地安慰他:“你刚刚晕倒了,现在没事了。” “我就是觉得累,怎么还,叫救护车……” 江修的呼吸依然不稳,断断续续的一句话没说完,已经喘得厉害。他的呼吸依然不稳,断断续续的一句话没说完,已经喘得厉害。车上的医务人员看提醒许路遥:“病人有急性呼吸衰竭的症状,不要取下氧气面罩。” 许路遥点头,简要地把江修的情况告诉他:“你现在的情况还很不稳定,一会儿到医院,可能需要进一步急救。”许路遥斟酌着措辞:“我不知道该不该问,但是你在方云晚家门口病得这么厉害,一定与他有关。” 提起方云晚,果然江修的脸色起了波澜。他急着要为方云晚说话,可气力不济,只说了几个字:“不怪他……”便是一阵急咳,直咳得惨白的脸上浮起诡异的粉红色。 “你别急。”许路遥安抚他,“等你好一点再告诉我今天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你病得这么厉害,我得告诉方云晚。” 江修没力气把胸腔里的憋闷咳尽,便气喘得厉害。他拉住许路遥的一角衣袖,费力地喘息着,艰难地挤出两个字「不要」,像是把所有力气都用尽了,连许路遥的那一角衣袖也再握不住,手软软垂在床沿。 这种时候,江修想要做什么便由着他做什么。 许路遥顺着他的意思:“不要就不要,等你好一点,再让他来看你。” 想起被方云晚推出门前,方云晚说的,少在他面前装可怜,施苦肉计,江修心头滚过苦涩,他依旧摇头:“也不用。” -- 第83页 许路遥忍不住问:“你和方云晚又怎么了?” 他和方云晚怎么了?好不容易重新走到了一起,又怎么了? 江修定定地看着许路遥,半晌,悠悠叹了口气:“是我自作自受……”话音为落,他眉头微微一拧,脸上浮过一层灰白,许路遥还来不及问一句「怎么了」,便见江修身子猛然一颤,毫无预兆地喷出一大口血。 作者有话说: 那个……小许捡到修修了,没事了没事了;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0章 脱险 ◇ 这是他的灯塔,是他的起点,也是他的归处。 冗长的漆黑甬道尽头有一束雪白的亮光。江修像是溺水的人用尽力气想要浮上水面,远处的那束光明,是他用尽力气要去争取的浮木。 终于穿过漆黑甬道,眼前豁然开朗,是一间宽敞明亮的屋子。屋子里的门窗墙壁,一桌一椅,都是江修所熟悉的——这里是他的家。 窗外分明是沉沉暗夜,可屋子里的一切笼罩在柔光里,如梦似幻。 怔忪间,江修看见大门被推开,一群人簇拥着一个清瘦高挑的人走进屋里来,他们把他扶进卧室里,利落地帮他去了鞋袜,让他在床上躺好,而后有陆续离开。人群散去,江修才看清楚躺在床上的人,那副面孔他也是熟悉至极——那人正是江修自己。 床上的人是江修,那他又是谁? 江修愣愣地看着床上的自己。看上去,床上的那个自己喝了很多酒,冷白的皮肤上浮起薄薄的一层红晕,已经醉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了,低声嚷着要喝水。 家里还有人,那人穿着宝蓝色的毛衣和牛仔裤,听见声音,倒了温水急急忙忙地干进屋里来,径直穿过站在门边的江修的身体。 江修这时才发现,自己像一只幽灵般悬浮在半空中,没有人可以看到他触碰到他。 那个穿着宝蓝色毛衣的人扶起江修喂他喝了半杯水,将水杯放在床边的矮几上,起身告辞:“您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这个宝蓝色毛衣身形与方云晚有些相似,清醒的江修可以确定他不是方云晚,可喝醉了的江修却分辨不出来。听说他要走,江修一把握住他的手,不满道:“不许走!小晚,我都搭好台阶了,你就不能顺势下来吗?非要带白铭来气我。” 宝蓝色毛衣果然不是方云晚,江修握住他时,他整个人猛然僵住,片刻后,开始试图将自己的手从江修手里抽出来。 他越是挣扎,醉得神志不清的江修就越是不肯放手,他微微眯起眼睛,不满的情绪更甚:“你别忘了,白铭已经结婚,你拿你跟他的那些往事来跟我赌气又有什么用?难道你会去插足他的婚姻当第三者吗?” “什么?方云晚和白铭有什么往事?” 对方云晚和白铭的往事一无所知,这个宝蓝色毛衣确实不是方云晚! 可他究竟是谁? 江修看着床上的自己半阖着眼,喃喃道:“你现在才想起要跟白铭撇清楚关系吗?已经迟了,你为白铭画的漫画,你与白铭出入酒店的照片,都是你居心不良的证据。”他握紧了方云晚的手,恶狠狠地威胁他:“你要是再气我,我就把这些都发给你的白老师,让他知道你究竟有多不怀好意!” 这时宝蓝色毛衣不再挣扎着要挣脱江修的手,他安静地在床边的地毯上坐下,握着江修的手,低声与他说些什么。 他们说话的声音太低了,声音像是化在水里,一圈一圈的涟漪相互交叠,融成一片,后来的话,江修就再听不清了。 江修猜测自己大概是在做梦,否则难以解释为什么自己会亲眼看见一个喝醉了的自己跟一个陌生人絮絮叨叨地不知在聊些什么。 可好像又不是梦,他对这些情景有莫名的熟悉感。 他不经意地转头,发现床头的投影时钟开着,灯光在墙上投出今天的日期。 7月10日,是方云晚的生日。 怪不得他会对这些场景感到熟悉!这些场景就是他切切实实亲身经历过的——这是五年前方云晚生日那天! 正是在这一天,他的账号在隅城大学的论坛里发布了那张从此改变了方云晚和白铭命运的帖子! 意识到这一点,江修急忙去找自己的电脑。 他清楚记得,从喝醉了的江修进屋到现在,一直待在卧室,他完全没有机会触碰电脑。因此,只要江修赶在他气急败坏地找到电脑前,破坏电脑,就能阻止帖子被发布出去。 这样想着,江修快步走向书房,推门进去,可书房里已经是一片狼藉。 红木书桌上凌乱地摊开一桌子的照片,都是他最近让人拍回来的白铭的照片。自蓝标大赛报名以来,方云晚和白铭经常一起讨论参赛事宜,里面不可避免地夹杂着许多他们两人的照片。 静悄悄的书房里,突然凭空响起敲打键盘的声音。 江修的目光落在书桌一角的电脑上,电脑前空无一人,可键盘上的按键却自动起落舞得飞快。他快步走过去,想拔掉键盘与电脑相连的USB接口连接器,手却从连接器上穿过去。 ——他能看到这一切,可他无法触碰这一切。 江修想尽了办法想让键盘与鼠标停止工作,但终究无济于事,最终他只能站在电脑屏幕前,眼睁睁地看着那张帖子被编辑完毕,键盘上的回车键被用力按了下去—— -- 第84页 原来,再来一次,他依旧救不了方云晚,他依旧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小孔雀被生生拔光漂亮的翎羽,跌落尘土间。 浓重的无力感席卷全身。 陷入沮丧里,蓦然有一股力量把江修往书房外吸,他朝着吸力相反的方向看,看见了来时那条冗长的漆黑甬道。 他不知道甬道的那一头是什么地方。 可是耳边有个声音在提醒他:你得回去,你还有事没做完。 他被那个声音说服了,用尽了力气朝漆黑的甬道走去,来自书房外的吸力消失时,他仿佛从高处跌落,身体骤然沉重起来,黑暗从四面八方涌来,将他重重环绕…… 在签过几张病危通知书后,许路遥对于急救室门的开合已经反应迟钝。一直到这一回,医生亲自从急救室里走出来,他才起身快步迎上去。 医生的眉头依然拧着:“病人真的没有血液方面的疾病吗?” 这是今晚,医生第二次问起这个问题。尽管江修每隔三个月就会被抓去医院例行检查。 但今晚这个问题被问太多次了,连许路遥都有些怀疑自己的判断。 他把江修的电子病例和一个半月前的检验报告打开给医生看:“在他最近的血液检验报告中,除了贫血较为严重,其他指标大多在正常范围内,这几个不合格指标,偏差情况也还好,并且,看起来也并不会诱发他今晚无法抑制的内出血。” “是,我们也紧急采血送检。刚刚到医院时,血小板低得惊人,可是半个小时前送检的样本显示,血小板已经恢复到了正常水平。我们担心,如果情况的好转是因为输血造成的,而潜在病灶没有被发现,无疑是给病人留下了一个定时炸弹。” 许路遥点头:“我明白,他之前一直在启明医院治疗,那里有他所有的就诊记录,等情况稍微稳定,我们会把他转回启明。” 一旁的护士递上来一个板夹,上面详细记录了急救过程,需要许路遥签字确认。 在他翻看板夹上的纸页时,医生说明了一下江修的情况:“病人的出血量很大,奇怪的是,除了胃部有活动性溃疡出血外,找不到他脏器渗血和血小板骤降的原因。急救过程中病人的一度心脏停跳,血压消失,但现在已经抢救过来了。我们建议再观察一段,等生命体征稳定后,再转院治疗。” “明白,谢谢。” 许路遥签完字将板夹递回给护士,脚下一软,差点摔下去。幸而程盛一直陪在他身边,眼疾手快地把他捞在怀里,拍抚他的脊背安慰道:“好了好了,医生都说没事了。” 一口气长长舒下去,许路遥这时候才把脸埋在程盛肩上流眼泪。 江修还在深度昏迷中,他住在ICU里,外人无法进去探望,可许路遥放不下心不肯走。程盛无奈,去车上拿了一件干净的外套和毯子,让许路遥把沾满了江修血迹的衣服换下来收好,拿毯子把他裹着,紧紧搂在。 许路遥这个人看似没心没肺,其实比谁都要重感情。他跟江修是从学生时代就建立的友谊,工作多年,越是见多了口是心非虚以委蛇,对这样的情谊就越是珍视。 程盛看着怀里的人湿漉漉的睫毛,心疼极了,却无能为力,最后只能拿手挡住许路遥的眼睛,边用掌心的热气烘干他睫毛上的水汽,边轻声哄着:“乖,睡一觉,醒过来就没事了。” 许路遥缩在程盛怀里抽着鼻子,闷声道:“我害怕。” “江修就算舍得丢下我们,也不会舍得丢下方云晚的,放心吧。”程盛像母亲哄睡孩童一般,隔着毯子轻轻拍着许路遥的背。 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困倦就会一点一点侵袭而上。 在程盛坚实的怀抱里,许路遥渐渐昏昏欲睡,他轻轻打个呵欠:“程盛,江修醒了你要喊我……” “嗯。” 许路遥的眼皮彻底耷下来,攥着程盛的衣角,喃喃道:“你要记得,你之前答应我的要遵守公序良俗,做个好人,你要健健康康平平安安,不许学江修,吓唬人……” 程盛把毯子往上拉了拉,耐心地回应他:“对,答应过你了。” 得了这一句回应,许路遥才能彻底安心睡去一般。程盛觉得怀里一沉,许路遥的头垂落在他胸口,柔软微温的气息悠长地喷到自己的脖颈间,他搂紧了许路遥。 这是带他走出黑暗的人。 这是他的灯塔,他的方向,是他的起点,也是他的归处。 作者有话说: 医生和小许的对话都是瞎编的,千万千万别较真—— 这章应该还是有点信息量的? 虽然修修虐,但是小许跟程盛应该还是挺甜的? 另外,前面的部分会修改一个小小的地方,安安没有外婆了,本来安安的外婆是后面一个情节的工具人,现在不需要这个情节了,就让她不存在吧,不然小方确实不大方便领养安安——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1章 分手(修) ◇ 如果那么辛苦,我们没有必要这样耗着。 不清楚江修和方云晚之间发生了什么,许路遥只能按照江修昏迷前的要求,即使整夜坐立难安,也没向方云晚吐露一星半点江修的情况。 本以为最凶险的时候已经过去,谁料天亮后,江修的病情又出现反复。隔着重症监护室的玻璃,许路遥和程盛眼睁睁看着江修再次开始呕血,血雾喷溅在氧气面罩上,触目惊心。 -- 第85页 护士拉起帘子,将许路遥与程盛的视线遮挡住。 许路遥自己就是医生,自然清楚几个小时之内两度心跳骤停的凶险。他透过过帘子的缝隙,看见好友苍白单薄的身子几番被电击板吸起,又无力地坠落回去,心中凄惶,脚下一软,摔进程盛怀里。 这个时候只有程盛还是冷静的。 他一把搂住许路遥,把人往靠墙的一排塑料椅上带,扶着他坐下,蹲在他面前,严肃道:“昨天是事发紧急,但是现在这个情况,我们得联系江修的家人,否则一旦发生什么意外,我们无法负起责任。” “联系他的家人?”许路遥嘴角浮起冷笑,“联系谁呢?宋启君吗?还是宋铮?” 问句一出,程盛也愣住。几年前,江修生命垂危被送到医院时,他正在诊室外等着许路遥下班,于是见过一回所谓江修家属对江修的态度。 那回好像是商务应酬中过度饮酒而突发心脏疾病,人被送来时意识还是清醒的。 因为剧烈的疼痛,几番昏厥过去,又清醒过来。尽管脸上罩着氧气面罩,但程盛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江修,这么多年,他在电视上报刊上暗暗旁观他的生活,从来没有想过,他会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他的面前。 更让程盛没有想到的是,江修过得似乎并不算好。 送医急救那天,陪他来的只有那个叫徐章的助理,跑上跑下的交钱拿药,间或会接到一两通电话,大概是询问江修的情况的,他忙乱中抽空回应着。 江修被推出急救室送往病房的途中,那个徐章往外拨了通电话,小心翼翼地问:“江总情况暂时稳定下来了,但是需要住院观察治疗,现在要送往病房,宋董,您那边结束后,要来医院一趟吗?” 程盛不知道宋启君在电话里是怎么回应徐章的。 但病情最为危重的这一天一夜里,为江修忙碌的,一直只有那个徐章,宋启君连电话都没有再打过。 后来许路遥成为江修的主治医生,这样的事他们俩看得便更多了,程盛知道,说起江修的家人,许路遥心里有气。 可他还是取过许路遥的手机,解开屏锁:“别赌气,江修不仅是你的朋友,他是宋启君的外孙,是颂文的总经理,于公于私,你都得告诉宋启君。如果,我是说如果,江修出了什么事,颂文也需要有应对措施。” 他把手机递出去:“这个电话,你打,还是我打?” 最初的一阵情绪过去,许路遥恢复了冷静。他知道程盛讲的是对的,可私心里总替江修抱着一丝侥幸,只要他不把消息传出去,江修醒来时发现守在床头的只有他和程盛,心里的落寞是不是会少一点? 许路遥接过程盛手里的手机,迟疑着拨出去。宋启君尚未接通,这头程盛的手机响了起来,程盛看了一眼号码,拍拍许路遥的肩膀,向他示意自己要去外面接听电话。 前脚程盛刚走,这边医生便推门出来。 许路遥如蒙大赦,迅速挂掉电话,迎上前去。依然是昨夜接诊的那位医生,他也陪着熬了一夜,他疲惫地摘下口罩:“暂时救回来了,但是以我们目前的设施依然暂时无法明确他屡次呕血的原因。再观察一段时间,如果情况稳定,我建议尽快转院进一步检查和治疗。” 这个建议与许路遥的想法不谋而合,相比这家昨天晚上急病乱投医就近找的区属医院,启明医院软硬件的条件都更好,那里的医生对江修的身体状况也更加熟悉,尽快转院确实更有助于进一步治疗。 但江修不稳定的身体状况,却是一颗时时都可能被引爆的炸弹。 许路遥点头表示赞同:“是,我已经把病例和急救记录传回,启明那边也做好了接诊准备。我们观察一下,再推进下一步。” 忙碌一整夜,医生也是满脸疲惫,他合上板夹,离开时提醒了一句:“我昨晚通宵看了你调来的病例,病人早年错过先天性心脏病最佳治疗时期后,就一直采用保守治疗。以最近这两年的情况来看,他的心脏显然已经无法良好负荷身体运转。这次突发疾病虽然初步看来与心脏方面的病灶无关。 但势必加速病人心脏病恶化,我个人认为,后续保守治疗可能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你们需要尽快重新确定治疗方案。” 这段话里的信息很多,有些是许路遥早就知道的事,有些是许路遥最担心的事,可都不是什么好事情,被这样挑明了说开来,不免令人心情沉重。他忍不住眼眶发热,飞快低下头去抹了把眼角,默默地点了点头。 一鼓作气,再而衰。许路遥给宋启君打电话的力气在被打断后便消失殆尽了,他退而求其次,把江修病重入院的消息告诉了徐章。 徐章在电话里沉默了片刻,冷静道:“公司这边我先给江总走休假流程,真实情况我会告诉宋董,今天晚点,我过去一趟看看情况。” 许路遥交代了一句,让他来之前先跟他确认一下江修是否已经转院启明。徐章应了好,却迟迟没有挂断电话。许路遥只好又问:“怎么了?还有什么事吗?” 徐章犹豫了片刻:“那个,这事云晚知道了吗?” “还不知道。”许路遥也不知道他们俩的事徐章了解到什么程度,只简单叙述,“我接到江修后,他清醒了一段时间,这是他要求的。怎么了?” -- 第86页 徐章回答:“没事。我们晚点见面说。” 当天傍晚,许路遥联系启明医院派来救护车,将江修转入启明医院接受治疗。 这其实是个冒险的决定,导致江修出血的病灶没有查明,半个多小时的车程中,江修随时可能再次突发呕血。但当前的医院技术与设备有限,无法进一步检查与治疗,与其留在这里耗时间,还不如赌一把,把人送回启明。 但许路遥的赌运好像一直不算太好。 一半车程时,江修再次呛咳出大量血沫,血压迅速将至临界值。许路遥红着眼眶,强作镇定,准备急救,却被陪在一旁的程盛拉住。 程盛往他手里塞了一支针剂。 许路遥看了眼手心里装着金色液体的安瓿瓶,困惑地看向程盛。 程盛解释:“这是宋莫庭的实验室研发的一款止血救急的药剂,早上江修病情反复后,让人去取了一支给我,想着也许能用上。” 能从境外涉黑势力头目宋莫庭手里购买药剂的会是什么人?许路遥不用细想便有了答案,他此时根本没有精力追究程盛为什么又跟那些人混到了一起,只深深看了程盛一眼,一言不发地接过那只安瓿瓶。 他知道,宋莫庭的研发团队不会整太多虚头巴脑的东西,这药纵使不能治病,但十有八九是可以救命的。情况危急,他只能选择相信程盛,拿针管迅速吸了半管药剂,打入江修体内。 也说不上究竟是不是程盛的那支药水起了作用,江修最终安然转入启明医院。到达时,不仅不再呕血,连其他的指标都有有所回升,仿佛那不是一剂止血的针剂,而是一剂活死人肉白骨的救命仙药。 顺利转入启明医院后,江修立即被安排了各项检查。许路遥是启明医院的医生,可以陪同进行各项检查和治疗,终于不必等在门口束手无措,开始忙得像个陀螺。 程盛心疼归心疼,可这事到底关系江修的性命,纵使许路遥不眠不休地忙碌,他也只能一声不吭地陪着,见缝插针地喂他吃点东西,把他搂在怀里哄着小睡一会儿。 第二天中午,江修新的血液检查报告出来,其中一项异常指标引起了许路遥的注意。他顾不上跟程盛细说,只简短地留了一句:“我可能找到江修这次怪病的原因了。”便拿着检查报告去找主任。 当天下午,医院又给江修抽了一次血液样本,同时为他做了一次血液透析。 这之后,江修的情况才算真正稳定了下来。 虽然这一场急病产生的一些器质性损害不可逆转,但毕竟还年轻,在许路遥找到病因对症治疗后,江修的各项身体机能开始缓慢的恢复。 转入启明医院的第五天,江修短暂地清醒了一会儿。 他花了好一会儿才弄清楚自己身处什么地方,拧着眉头问许路遥:“我怎么了?” 许路遥安抚他:“醒过来就没事了。你再养养力气,等你再好点儿,我慢慢跟你说。” 江修力气不济,来不及追问,就又昏昏睡去。 待江修的情况更稳定些,许路遥试着跟他谈起方云晚。 他看得出江修想着方云晚,不止一次看着江修盯着手机屏幕发呆,屏幕上都是他发出去的大段大段的消息,而方云晚的回复寥寥数语冷冷淡淡。 他跟江修提过几次,如今情况稳定,是不是该让方云晚知道他的情况,让方云晚来陪陪他? 可江修依然拒绝。 他没告诉许路遥,他的脑子里一直不断回放着上次告别时方云晚对他的忠告,方云晚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别仗着他还喜欢他,就为所欲为。 这句话勾起了他很遥远的一些记忆。 方云晚说得很对,谁会喜欢一个需要时时关照,风吹了怕破了,太阳晒了怕化了的人呢?再强烈的情感,也许终会被无休无止的担忧、妥协、烦琐消耗光。 他不希望他和方云晚最终落得这样。 江修被转入普通病房已经是十天之后。他的情况虽然在好转,但缓慢得令许路遥十分灰心。近来江修的身体状况逐年恶化,这一场病伤伐太重,能恢复到什么程度,对许路遥都是个未知数。 他一直知道,江修遗传了江之恒的毛病,出生不久就查出了先天性心脏病。如果在孩童时期进行治疗,部分先心病预后良好,江修当年查出来的先心病,最佳治疗时期便是在八九岁的年纪。 可不知道因为什么缘故,江修生在宋家那样的人家,明明早早查出了先心病,却错过了最佳治疗时期,留下了这样大的隐患。 几年前在急救室重新遇到江修,许路遥就成了江修的主治医生。他也拿着自己的疑惑问过江修,江修却对这段过往三缄其口,问多了,只用一句「都是命」便将话题终止。 同一座城市里,方云晚却只知道,上次不欢而散分别后,江修凭空消失了。 方云晚打他的电话没人接,发他的消息没人回,徐章也是三天两头的不见人影,好不容易遇见了,问起江修也是含含糊糊,要么说是出差要么说是请假。若不是吴阿姨还在尽职尽责地接安安放学,给安安做饭,方云晚甚至以为江修打算就此退出他的生活。 上次分别时,他跟江修说,不要再使苦肉计,所以现在他就玩起了欲擒故纵吗? 过了大半周,方云晚悲哀地发现,江修的欲擒故纵十分成功,他越发魂不守舍,甚至把常年静音的手机调回响铃模式,寸步不离身地带着手机。 -- 第87页 坐立不安地等到了第十天,方云晚才终于等到来江修的消息。 尽管那只是轻飘飘的一条道歉微信,说他最近太忙,没有顾得上联系他,却也足以让方云晚从早上雀跃到了中午。方云晚见识过江修的忙碌,不敢在工作时间打扰他,特意挑了午休时间把电话拨过去,只响了一声便被挂断,随后便收到江修的信息,说是不方便接听电话。 初时,方云晚只觉得心疼,大中午吃饭休息的时间还在忙碌,铁打的身体也受不了。一般电话被挂断后,他没有再打扰江修,只在回复里提醒他要记得吃饭休息。 可渐渐的,方云晚开始觉察出不对来。 一连三天,他打过去的每一通电话都被江修飞快挂断,整整七十二个小时,他没有等到江修的一通回拨。而他一天早晨在茶水间里,从同事的交谈中得知江修最近不在公司并非出差,而是休了年假。 既然是休假,怎么可能因为忙碌而无法与他通话呢?方云晚当即拨通江修的手机号码,与之前一样,手机响了几声就被挂断,方云晚立刻又拨了一个过去,江修再次挂断,如此反复,直至方云晚以江修今天不接电话,他就不停地气势拨打了第五个电话,才终于听见江修的声音。 不知是什么缘故,江修的声音很低很轻,方云晚将听筒紧紧贴着耳朵才能听清。 方云晚开门见山:“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抱歉,有点忙。” “说谎!”方云晚不留情面地戳破他,“休假的人再忙也不至于三天没空听一通电话,你不要再骗我了,我想听你说实话。” “真的,我这边有点事,我给你发消息。” “不行。给你打电话你不接,你休假去哪里去做什么,我统统不知道。江修,你觉得我们是什么关系?你发现了对不对?你喜欢只是五年前优秀自信的方云晚,而不是现在固执敏感的方云晚,那我们没有必要这样耗着,我们……” “小晚。”方云晚的话被江修打断,听筒里江修的声音轻飘断续,方云晚把手机移下来看了一眼信号强度,又重新将听筒贴紧耳朵。江修的声音继续传来:“我这边真的有点事,我晚点打给你。” 话音刚落,手机屏幕一亮,江修那头已经挂断了电话。 方云晚盯着手机沉默了片刻,调出与江修的聊天界面,把刚刚被打断的话补充完整发送出去——“如果那么辛苦,我们没有必要这样耗着,分手吧。” 作者有话说: 可能明天还会有……吧感谢在2022-03-17 21:44:37-2022-03-18 22:23: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2章 半山别墅(修) ◇ 这座房子越来越像冰冷的牢笼。 半山别墅是隅城近郊的一处楼盘,建在临海的一处半山腰上,风景优美,远离喧嚣。不过这里距离市中心距离太远,考虑到每日往返不便,大多数在这里购房的人,都只是把这套房子当做休闲度假的去处,并不经常居住。 江修的房子在别墅区视野最好的地方之一,虽然不常住人,但依然被打理得干净整洁,连院子里的花木也是精神的,枝叶被收拾得异常齐整。这栋房子在整个小区的地势较高处,白日坐在院子里就能看见碧海蓝天,一望无垠,便是入夜后,也能有点点渔火,灿若繁星,确实是个度假休闲的好所在。 方云晚已经在这里住了一周了。 一周前,在他跟江修提了分手的第三天,在他以为江修已经默认了他们分手这件事时,安安被从幼儿园直接接到了这里。而那天下班后,他一无所知地走出颂文集团大厦,徐章已经把车停在路边等着要把他送到一个小时车程之外的半山别墅。 从颂文大厦到半山别墅区,一个多小时的车程,江修甚至没有安排司机,而是让徐章亲自开车送方云晚。 之后,方云晚就再也没能离开这栋别墅区里视野最好房子。 这简直是绑架! 方云晚还记得刚刚到这里的那一天。 别墅里外各站了四个身着黑色西装的高大男人。徐章把车停在铁门外,摇下车窗同门边黑衣人低声说了句话。黑衣人探头朝后座看了一眼,冰冷的目光像是一台毫无感情的机器寸寸扫描过方云晚,片刻后,电动铁门缓缓打开,车子才得以驶入庭院中。 停车,熄火,一气呵成,徐章却没急着打开车锁。 他没有资格进入别墅,只好将方云晚关在车里,又叮嘱了一遍:“江总最近,最近一直在忙,也很辛苦。你有什么话好好跟他说,别气他。” 徐章本来就是江修的人,这种话说多了,他的中立立场很轻易地就被方云晚打上了问号。那天方云晚对他自然没有好脸色,眼皮一抬,冷笑道:“你这话说得真有趣,绑匪说自己绑架人很辛苦的,法律要不要制裁他?” 看着徐章被噎得无言以对的模样,方云晚一路郁卒的心情稍稍松快了几分。 他牵挂着安安,快步走进屋子。江修和吴阿姨都不在,竟然是程盛在陪安安。 程盛哪有什么带孩子的经验和耐心,此时他正抱胸站在餐桌前盯着安安吃饭。他长得人高马大,又是狠戾的面相,安安之前还没见过程盛,估计是被吓坏了,正抽抽搭搭地抱着一只小熊图案的塑料碗,在程盛的恐吓下塞了一嘴食物,迟迟咽不下去。 -- 第88页 看见方云晚,安安心的瞬间放了下来,堆在嘴里的食物「哇」地全吐了出来。 餐桌上顿时一片狼藉,程盛忍不住微微皱起眉头,他不说不笑的时候本来就是一副凶相,皱起眉头来看起来更是凶煞。安安偷偷瞟了程盛一眼,鼻子一皱,终于嚎啕大哭起来。 方云晚忙快步走过去,把安安从儿童餐椅上抱下来,抽了几张纸巾,把他被汤粥脏污了的衣襟擦拭干净,抱在怀里哄:“不哭不哭,别怕。” 安安在方云晚怀里哭得小脸通红,边拿眼睛偷瞄程盛边哭喊着要回家。 “好,我们这就回家。” 方云晚边说着边把孩子抱起来,可还没走出餐厅,就被程盛拦了下来。程盛是江修的朋友,跟徐章一样,被划入跟江修一个鼻子出气的那波人里。 对他,方云晚自然没什么耐心:“程先生这是什么意思?” “可能是徐章刚刚没跟你说清楚,路太远,来回不便,你们在这里住一段吧。” “我们有自己的住处,不烦程先生费心安排。” 方云晚抱紧安安,绕开程盛的手臂,径直向大门走去。他推开厚重的木门,门外守着四个黑衣人,齐齐伸手将方云晚拦住。 “程先生这是什么意思!”方云晚愤然转身,高声质问程盛。 程盛迈着长腿悠悠然从餐厅走到客厅中央,薄薄的眼皮往上掀了掀,抬眼漠然看着方云晚:“我以为我刚刚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这栋房子的主人邀请你们在这里住一段,看看海度度假。” “不需要。” “对了,我找来照顾你们的阿姨明天才会到,今晚喝点粥对付一下。粥是江修给你们点的,不好喝找他,别找我。”程盛仿佛没听见方云晚的话,自顾自地说着,“别想着逃跑,这栋房子四周都是我的人,他们刀枪里待惯了,打起人来手里也没个轻重,伤了你或者孩子,我没法交代。也别想报警,你可以看看你的手机现在还有没有信号,如果有事,你可以告诉明天来的阿姨或者门外的人,他们会把你的话带给我的。” 方云晚之前听江修和许路遥跟他聊起一点程盛的故事,程盛早年在道上混得风生水起,遇到了许路遥后才金盆洗手,现在开了两个小酒吧和一家保镖公司,想来门口的黑衣人都是他程盛自己公司的人。 方云晚自问,他与程盛没有旧情也没有新恨,程盛自然不会平白无故地把他关在这里,既然徐章牵扯其中,此事一定是与江修有关的。 刚刚向江修提了分手,就被带到这么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关起来,方云晚觉得江修的想法不言自喻。可他不能理解,江修晾了他半个月是什么意思?而现在,如果说江修是不希望他离开而将他困在这里,又为什么不露面? 江修到底想要做什么?又到底想要他做什么? 如程盛所言,第二天便有阿姨上门,照顾他和安安的饮食起居。 那是个沉默寡言的阿姨,一天下来同他们说话不超过十句。 方云晚向阿姨提出要见江修,阿姨的脸像是老井般没有波澜,只平静地回答他:“知道了,我会告诉江先生的,他觉得能见你了,自然会来见你。” 那好像是阿姨同他说过最长的一句话。 阿姨走路轻飘,悄无声息,可能随时出现在方云晚身旁。 方云晚觉得,她就是江修和程盛安在这栋别墅里的一双眼睛。 方云晚以为他很快就能见到江修,无论往后还要不要继续在一起,有些话是得当面说,而不是凭借一条轻飘飘的微信消息作为告别。 可没想到他在这栋别墅里一等又是一周。 他每天向阿姨,或者是门外的黑衣人提一次要见江修的要求,他们也每天礼貌地告诉他,会转告给江修。 可明日复明日,江修迟迟没有出现。 他和安安每天除了吃饭睡觉,无所事事,娱乐消遣只有书房里的书籍和影音室里的碟片,所有的网络信号都被屏蔽,方云晚过得不知今夕何夕。 天气好时,他们被允许到院子里晒上一两个小时的太阳。 在院子里的时候,方云晚偶尔能看见豪车从外面的驶过,透过半敞的车窗,能看见车子里的人。这个小区里常见的组合,驾驶座上是一个大腹便便的老板,而副驾上坐着的一般是个年轻漂亮的女孩,或者斯文白净的男孩。 多见了几次,方云晚忍不住重新开始审视自己与江修的关系。他自以为跟江修是破镜重圆旧情复燃,可他们之间间隔着空白的五年,怎么就不是他横插一脚鸠占鹊巢? 想到这一层,似乎近来江修种种奇怪的举动也都有了解释。比如,为什么江修连休假都没有告诉他?为什么江修明明在休假却不肯接听他的电话?还比如,对于分手这件事,江修既没有接受,也没有拒绝,却将他关了起来。 关在这样一个每栋房子里都住着一只金丝雀的地方。 一周后,方云晚开始拒绝吃饭,阿姨来劝,他只说,要见江修,或者离开这里。 可魔高一丈,方云晚的绝食进行到第三天便进行不下去了。他饿得眼前发黑,没等到江修却等来了安安。那天中午,安安小脸发白,扑在方云晚腿上可怜兮兮地说:“叔叔,安安饿了。” 他这时才知道,因为他拒绝吃饭,江修直接让阿姨不开伙,连安安也没有东西吃。 -- 第89页 孩子哪里耐得住饿?方云晚在别墅里翻寻不到食物,只好牵着安安的手去找阿姨,这一轮,不战而败。 之后他也尝试过爬窗翻墙,也尝试过朝外面的路上扔纸条,用尽了他所能想到的办法逃脱,或是向外界求救,无一例外都被拦截下来。 真正让方云晚再次见到江修的,是安安的一场意外。 那是个阴沉沉的下午,安安自己在客厅里疯玩,不知怎么的一头撞上大理石料理台的尖角,额头被戳出一个窟窿,汩汩往外冒血。 那时恰好方云晚去二楼书房找书,下楼时看见安安捂着头坐在地上。不知道他伤了多长时间,地上已经聚集了一小滩血。 方云晚把手里的书一抛,快步走过去,喊了他一声,安安才捂着脑袋扭头看他,哭声细弱地喊了声:“叔叔……”就摇摇晃晃地扑倒在他怀里。 “安安,不怕啊,我们这就上医院。”方云晚一把捞起安安,抽了一叠纸巾捂着他额角的血窟窿,神色慌张地往楼下冲。 尽管情形危急,但守门的黑衣人依然冷冰冰地将他拦住:“方先生,您不能出去。” 安安一向胆小又怕疼,可不知是出血太多,还是撞伤了脑子,今天格外安静,软软地窝在方云晚怀里,一声不吭。方云晚满手是血,手掌下覆盖的伤口还在往外冒着滚烫的血液,他心里又急又疼,几乎要发疯:“让开,我得带孩子去医院!” “方先生,您冷静一点,最近的医院离这里有半个多小时,现在还在下雨,步行是无法到达的。”黑衣人依然挡在门前寸步不让,“您把孩子交给我,我们送孩子过去清创包扎。” “不行,我要一起去!” “方先生,您不要为难我们。” 说话间,已经有人启动了车子开到门外,却迟迟没有解锁开门。 很明显,他们不打算让方云晚踏出这栋别墅半步。安安头上的伤口很大很深,血流汩汩一点也没有止歇的趋势,安安往方云晚怀里钻了钻,喃喃地说:“叔叔,好冷。”边说着,小小的身子轻轻发颤。 “安安。”方云晚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皱了皱小小的眉,目光发直地看了方云晚一眼,没有应声。 不知道安安伤了多长时间,流了多长时间的血,但看上去他的反应越发迟钝,状态已经很不对。方云晚不敢再耽搁,小心翼翼地把安安交到守门的黑衣人手里:“好,我不去,你们快送他去医院,快点!” 目送着载着安安的车子消失在雨幕里,方云晚回过头,只见阿姨神色平静,正提着拖把尽心尽力地擦拭着地上的血迹。 这座房子越来越像冰冷的牢笼,每个人各司其职,却绝无多余的情感。 安安被带去的时间很长,方云晚坐立不安地等到晚上,才终于看大有一道车灯照进院子里。他起身快步走到门边,只见轿车稳稳停在门外,黑衣人举了一把黑色的伞快步上前,后排车门打开,江修抱着安安从里面走了出来。 作者有话说: 我预感到接下来你们差不多要开始骂小方了,要提前为小方说一句,仔细想一下修修真的也是有错的,也不能怪小方生气啊—— 你们不能太过溺爱修修了——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3章 巧克力蛋糕(修) ◇ 也难为方云晚这样挖空心思地刁难他了。 安安在江修怀里睡着,雨天阴冷,江修把自己的毛呢大衣脱了下来,将安安重重包裹住,自己只穿了一件羊毛衫。天气实在是太冷了,以至于屋子里的灯光打在他脸上,方云晚觉得他被冻得脸色都是一片霜白。 他朝方云晚点头示意,轻声说:“我先把安安送回房间。” 安安还穿着下午那件衣服,衣襟上是斑斑血迹。江修把他放到床上后,方云晚找了套睡衣过来。江修没有带孩子的经验,帮不上忙,只能站在旁边看着方云晚轻手轻脚地给安安换上睡衣,又拿温水给他擦了擦脸,才调暗了卧室里的灯光,示意江修出去。 方云晚和江修重新坐到客厅里。 江修把一叠病例递给方云晚:“安安的伤口有点深,缝了几针。头部CT也查了,没什么大碍,都是皮外伤,不要太担心。” 窗外是淅淅沥沥的雨声,屋子里是方云晚翻动纸页的声音。他其实并不知道病历上的大部分描述意味着什么。 但是看着报告里诊断结论上的一个个「未发现异常」的签字,才觉得心安。 对白铭一家,他和江修应该是有愧的。安安是白铭留在世上的骨肉,安安若有什么闪失,他们万死难辞。 “注意保持伤口的干燥清洁,每天要换一次药,为了防止感染,需要打一段时间的消炎药。明天开始,每天早上保镖会送安安去一趟医院换药和打针,这些他们都会安排好的,你放心。”江修说着,又递出一张纸给方云晚,“这是饮食上的禁忌,我也会拿给阿姨一份。” “安安怕打针,也怕疼,我要陪他一起去。” 江修沉默了片刻,调整了安排:“今天太晚了,明天我让许路遥找个护士过来,负责安安每天的换药和打针。这样也不用折腾安安每天跑一趟医院。” “江修,你能不能告诉我,把我关在这里究竟是什么意思?” -- 第90页 “我最近有一些事要处理,顾及不到你。最近事情多,外面不安生,你和安安先在这里住一段,这里都是程盛的人,可以信得过。等事情一结束我就送你们回去。”江修顿了顿,有些艰难地说下去,“你那条消息我收到了,我这段时间是真的有事,并没有刻意回避你,等过了这段时间,我们再好好谈谈。” 等,又是等。 方云晚觉得近来他浪费了太多时间在等江修。 他似笑非笑地盯着江修:“最早你说,给你一周的时间,你会告诉你和白铭那场争执的真相,我一直等到了现在。后来我和安安被带到这里,程盛说让我等等,你会来见我,我也一直等到了现在。今天你说,再等一段时间会放我和安安回去,要跟我好好谈谈,这一回我又要等多久?” 江修自知,方云晚的控诉并非毫无道理。他上回病重后一直没缓过来,近来事情太多,他精力不济,用粗暴的手段把方云晚和安安护在这里,却来不及给他一句交代,怪不得方云晚会生气。 江修抬手看了一眼时间,揉揉眉心,往沙发上靠了靠:“你想问些什么?” 有太多事情,江修欠他一个答案。方云晚先挑了自己最想不通的事:“你休了半个月年假,去做什么了?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江修沉默了片刻,最终选择对一些事轻描淡写:“我那时有点感冒,请了年假休息。只是很轻微的感冒,我就没有告诉你。” 听到这样的回答,方云晚是灰心的。他五年前就见过江修高烧到三十九度还强撑着工作的样子,怎么可能因为一点轻微的感冒就请年假休息呢?他知道江修说的不是真话,可是他心灰意冷已经不想去戳破他的谎言。 人的心冷下去,对事物的求知就不再热忱。 方云晚把玩着手里的纸页,问得有些漫不经心:“那现在呢?又是因为什么事,必须把我和安安关在这里?” “这件事等尘埃落定,再告诉你。” 方云晚冷笑:“这么神秘?是这件事跟我有关,还是防着我呢?” 江修知道方云晚有气,只能尽力解释:“都不是。事情有点复杂,我不希望你担心。” “是啊,你休假去哪儿,我不必知道,你在做些什么,我不必担心。”方云晚笑着轻轻抚掌,反问他,“名义上我们谈着恋爱,实际上我还不如你的秘书了解你。江修,你觉得我们这样有意思吗?” “小晚……”江修刚刚开口,便被楼上的哭声打断。方云晚在江修身上的耐心已经被消磨得所剩无几,听见安安的哭声,立即起身,快步朝安安的房间走去。 伤口在额角,一般是不打麻药的。十有八九安安是下午缝针时哭累了睡过去,现在醒过来,感觉到伤口的疼痛,自然又要哭闹一场。 江修走进安安房间里时,方云晚已经把安安抱在怀里哄着。安安的两只手不安分地乱动,想要去碰额头上的伤口,被方云晚死死按住。孩子像一条被仍上岸的鱼,在方云晚怀里徒劳的扑腾着,哭闹着:“不要叔叔,叔叔坏,我要兔兔。” 江修看了房间一圈,问方云晚:“兔兔是什么?” 方云晚对江修本来就有一肚子火,安安又是在他关押他们的房子里受的伤,此时火气更胜,对江修没什么好语气:“他的一只毛绒兔子,从小带在身边的。” “毛绒兔子?” “对,他每天晚上必须抱着才能睡着的毛绒兔子。兔子在家里,你直接把人从幼儿园绑走了,不在这里。” 江修隐约记得是有这么一只兔子,他之前跟方云晚一起给安安装被套时见过。他没带过孩子,也不记得自己三四岁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尽管已经把能想到的,方云晚和安安能用得上的东西都准备了一份,却还是有所纰漏。 江修从玩具柜里找了只玩具熊,试图塞进安安手里。安安从方云晚怀里探出头看了一眼,气呼呼地哼了一声,嚷嚷着「不要」,便把那只玩具熊甩到地上去。 “好好好,我们现在就去找兔兔。” 方云晚边哄着,边拿起安安的外套要给他披上,手腕却被江修拉住。 江修拧着眉头问他:“你不能出去,因为……” “刚刚让你说,你不说,这时候,我没心思听你的因为所以。”安安在方云晚怀里哭得厉害,他不想去听江修的理由,直截了当地打断他,“江修,你现在放我走,以后我们遇见了还能像普通朋友聊聊天喝喝茶,否则以后连朋友也不用做了。” 江修依然不肯退步,只是给方云晚找了个不能出门的理由,和事情的解决办法:“太晚了,又下着雨,别让安安在路上着凉了。我现在去你家取那只兔子,回来最快也是两个小时后了,你先继续哄哄孩子试试。” 往返一趟,再次回到半山别墅已经将近凌晨一点。程盛手下的人飙起车来肆无忌惮,因为江修一再催促,两个半小时的车程缩短到了不满两个小时。 一路颠簸,江修推开车门,便扶着院子里的树接连呕了几口酸水。 扶着树干缓了几分钟,他深深吸了口气,拎起安安的那只兔子走进屋里。 二楼的灯熄了一半,只留下走道里的两盏灯,方云晚和安安的房门都紧闭着。江修一眼看见方云晚门上贴了张纸,走近些,发现那是第二天早餐的菜单。 -- 第91页 方云晚说,江修才走不久,安安就哭累了睡过去,睡前说明天早上想吃巧克力蛋糕。 江修撕下门上的那张纸,盯着方云晚的笔迹忍不住轻笑。 巧克力蛋糕吗?这么巧。 以前方云晚喜欢甜食,犹为偏爱巧克力。有一年生日,方云晚突发奇想,非逼着江修亲手给他做生日蛋糕。江修投其所好,果断选择了巧克力口味,后来那个蛋糕模样虽然丑,但味道还是得到了方云晚的认可。 仔细想想,不难发现安安想吃巧克力蛋糕的这个要求,实在巧妙得很。 三更半夜,荒郊野岭的,江修去哪里给他找巧克力蛋糕?可别墅的厨房里装备齐全,材料充足,而江修唯一会做的甜品,偏偏就是巧克力蛋糕。 也难为方云晚这样挖空心思地刁难他了。 江修无奈地轻笑,将方云晚的纸折起来放进口袋里,拎起毛绒兔子,小心翼翼地推开安安房门,把兔子放在他床边。 走出房间后,他身形不稳地踉跄了一下,扶住墙壁才没一头栽倒下去。 清瘦的脊背抵在墙上,江修胸口剧烈起伏,喉咙里翻上来的咳意,被他用力压下去。稍息了片刻,他掩住唇,低低闷声咳嗽着径直向一楼厨房走去。 由于生物钟的缘故,尽管无法出门上班,方云晚还是在早上八点前醒来。在这么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他没有赖床的习惯,清醒后立刻起床洗漱,而后到对面去看了安安。 安安昨天闹得太狠,依然敞着肚皮依然呼呼大睡,右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抓住躺在他旁边的毛绒兔子的一只耳朵。 昨晚江修还是把兔子带过来了。 从这里到市区,往返少说也要两个小时。昨晚方云晚去找江修的时候已经过了十点半了,这样算下来,江修从失去回来,恐怕已经是凌晨一点。 可说到底,还不是他自作自受吗? 方云晚把兔子塞进安安的被子里。反正哪儿也去不了,方云晚没打算叫醒安安,给他掖了掖被角,便起身走出房间。 下楼时,一楼已经被巧克力蛋糕的香气占领。方云晚顺着香气走近些,便看见了餐厅旁的开放式西式厨房的那个身影。 跟他和安安这种行动受限的人不同,江修今天显然是要出门,是一身西裤衬衫的商务打扮。而此时,这位成功商务人士,挽着浅蓝色衬衫袖子,在厨房里有些手忙脚乱。 江修太过专注于他的巧克力蛋糕,一直到戴着隔热手套把蛋糕从烤箱里取出来,转身拿放在大理石料理台上准备装蛋糕的瓷盘时,才看见一直站在餐厅里的方云晚。 他有些意外:“怎么不多睡会?” 方云晚面无表情:“被软禁起来还能睡得好的话,我的心未免也太大了些。” 好在江修对方云晚的这些阴阳怪气早有心理准备,并不去跟他计较,把手里的蛋糕脱模装进瓷盘,边摘下隔热手套,边说:“你来得正好,蛋糕刚刚出炉,牛奶在冰箱里,你自己热一热。我今天早上有个会,不能陪你吃早餐了。” 方云晚端起放着蛋糕的瓷盘,举在手里细细端详。 这只巧克力蛋糕可比当年他过生日的时候,江修做的那只要好看多了,也不知道江修这些年究竟都给哪些人烤过蛋糕,竟然练就了这样一副好手艺。 江修已经整理好衬衫的袖子,取过搭在椅背上的西装外套:“我先走了。” 却不料,方云晚突然将手里的蛋糕倒进料理台旁的垃圾桶里。 他将空盘子放回料理台上,对江修说:“突然又不想吃蛋糕了,想吃番茄鸡蛋面,是你给我们做,还是放我们出去吃?” 作者有话说: 我知道你们今天会更生小方的气,我没有办法了; 小方你自求多福吧; 啊对了,下一更要周二了-接下来恢复原来的更新频率啦-么么;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4章 调查 ◇ 我只是希望您知道,昭阳地产里的毒瘤不拔不行。 江修销假回来的第一场会议,就是南湖项目调查结论的汇报会议。 这次事故归根到底就是施工过程中偷工减料,导致承重墙强度不够,最终坍塌。而深究下去,这些不合规的材料供应商和操作施工方究竟是谁引入的?质量报告究竟是谁糊弄过去的?其中存在什么样的利益输送?这种利益输送究竟是在单个项目存在,还是整个昭阳地产都已泛滥? 每一件事情都值得追查下去。 事实上,在江修的授意下,调查组也确实这样查下去了。 检查组的事故调查报告已经出来了一周多了,江修还在医院的时候就仔细看过。报告里面已经列明了最终锁定的几名重要责任人名单,其中有的存在利益输送的嫌疑,有的存在渎职现象。 而这些责任人里,职级最高的,牵扯昭阳地产集团总部的管理者。 不知江修出于什么样的考虑,这次汇报会的参会范围不大,除了调查组主要负责人,就只有江修和宋启君两个人,甚至连宋铮都暂时没有被叫过来。 因为方云晚的那碗番茄鸡蛋面,这场重要的会议,江修迟到了半个多小时。 颂文的人大多知道,宋启君生平最恨人迟到,有时候,约的人迟到一分钟,他便拂袖离去,一刻也不愿意等了。 -- 第92页 可今天他却对江修难得地有几分耐心,江修到的时候,一屋子的人都在等着他一个,只是宋启君黑着张脸,会议室里的气压低得令人喘不过气来。 江修自知理亏,坐定后没多解释什么,只转头示意调查组负责人开始汇报。 不知道是不是是念在江修前一段病重,宋启君虽然因为他浪费了大家半个小时时间,心里有火,却压着脾气没有发作。调查组负责人拉出事故主要责任人名单时,宋启君的脸色陡然阴沉下来。 名单上赫然有几个名字,是宋启君无比熟悉的。 那都是早年跟他一起打江山的老人,后来颂文的生意越做越大,这些跟宋启君一起同舟共济过的人深得他的信任,便被分派到不同板块去,开疆拓土,随着各个板块发展壮大,他们日渐成为各个板块的中流砥柱,独当一方。 宋启君死死盯着那几个被怀疑存在利益输送的人名,他怎么也想不到,当年踏踏实实的人,怎么会动起这样的心思? 这些颂文集团的元老们,不仅宋启君认得,江修和调查组的同事也认得。其实这次会议,除了向宋启君汇报调查结果外,更要紧的,是向他探探口风,下一阶段,该如何推进下去。 汇报完毕,调查组负责人朝江修看了一眼。 江修会意,抿了口水,清咳一声,向宋启君说:“本次涉事的人员不只有施工方的人,也有我们颂文自己的员工,有一部分人职级还不低,下一步的计划,我觉得还是得向您请示一下。” “你们下一步什么计划?” 江修示意调查组相关负责人先离开会议室,取过激光笔,将PPT翻到有涉事人员名单的那一页:“目前的证据已经相对充分,我们打算把这部分材料整理后移交公安机关立案,由公安机关介入下一步调查。” “他们可能面临什么?” “更专业的意见,可能还得请律师来判断。但是我们之前跟法务部的同事探讨过,这份名单里的绝大多数人,有可能被刑拘。” 宋启君久久盯着投影仪投出来的那几个名字,重重叹了口气:“只能这样吗?” 宋启君中年丧妻,晚年丧女,又跟他这个外孙相看两相厌,这些年他孤家寡人一个,除了宋铮,常走动的就是这些当年一起做事业的这些老朋友。 他和这些人的感情,江修不能体会,却可以理解。 会议室里只剩宋启君和江修两个人,宋启君没什么要掖着藏着的,叹气声越发多了起来。他曲着手指叩了叩桌面,对江修说:“你接手颂文的第二年,就大刀阔斧地搞制度革新,砍去了一波老人,你记不记得那时外头怎么说我们的?说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说我宋启君见利忘义过河拆桥。” 这事江修当然记得,那时他年轻气盛,自以为照章办事,支付了足够的辞退赔偿金,合该理直气壮。可大多像当年的颂文那样作风老派的公司,偏要谈法不外乎人情。 尽管他辞退的都是些仗着资历倚老卖老的闲人,也支付了优渥的赔偿金,可在别人看来,还是颂文不近人情,驱逐老功臣。 因为这事,江修跟宋启君本来就不甚融洽的关系雪上加霜。两人白天在公司的会议室里吵,晚上回家在餐桌上吵,后来江修索性搬出宋家老宅,住到外面去。 隅城的圈子就那么大,那几年关于颂文的闲话多了去了。 江修对那些议论充耳不闻,在他雷厉风行的风格影响下,颂文集团一改内部人浮于事的作风。而与此同时,江修几番三顾茅庐,从各处挖来不少优秀人才,逐步推倒内部按资排辈的风气,不少重要岗位上都是能者居之。 后来,集团的管理体系进一步完善,运营效率持续提高,加之江之恒当年目光独具,提前布局的各个板块遍地开花,颂文集团大放异彩,那些议论声渐渐便成了夸奖江修青年才俊的奉承。 成王败寇,自古如是。 宋启君的话还没有说话,江修抿着嘴等他继续说下去。宋启君拧紧了眉头,脸上的皱纹像是更深更长了,他指给江修看:“这些留下的老家伙,都是能做事的人,可是,可是怎么这么糊涂啊!你看,这几个人,再过几年就能退休了,为什么要趟这趟浑水啊!”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身处一个行业里,有时确实很难独善其身。”江修在昭阳地产待过,对业主方与施工队之间的猫腻,他多少也了解一下,“只是这次牵扯到了人命,我觉得终归要给死难者一个交代,希望您能理解。” 宋启君又是一声长叹:“他们也是没想到会带来这样的后果。” “兴许是,但毕竟已经无法挽回。”江修与宋启君之间亲情冷淡,习惯了这样公事公办的语气沟通。 即使他要说的事与他自己密切相关,“还有一件事,我不确定是否与此事有关,但我希望您同步知悉。” 大多数时候,宋启君的优柔并不会在江修面前显露,难得的一回剖白心境,就这样飞快地被江修冷静疏离地打断。 早年,宋启君因为江之恒的关系,连带着也不喜欢江修,对这个孩子向来冷淡。 如今年纪大了,羡慕起儿孙绕膝的好处来,而这个孩子好像已经不再接纳他了。 俗话说得对,真的是种什么因,得什么果。 宋启君暗自苦笑,收敛起感伤情绪,看向江修。 -- 第93页 江修说下去:“我半个月前急病入院,那时徐章应该有跟您汇报过。” “是,我知道这件事。” 尽管知道,却从头到尾没有去探过一次病。看起来,他们之间似乎当真是疏离的同事关系,而毫无血缘羁绊。 但江修却不在意这些,他继续说:“许路遥怀疑,我那时并非生病,而是中毒。” “中毒?” “对,并且用药剂量不小,是冲着要我的命去的。” 江修依旧冷静异常,仿佛他口中那个险些被毒死的人并不是他自己。 习惯了忽视江修的宋启君这时才再次想起,笔直端正坐在他面前的人,半个月前刚刚在鬼门关外绕了一圈回来。他把目光从屏幕上的名单,转移到江修身上。 从宋锦怀上江修开始,在宋启君眼里,江修就是个小拖油瓶。他不喜欢江之恒,连带着也不喜欢这个姓江的小东西,后来宋锦和他一起出车祸,宋锦死了,他却活了下来,宋启君没缘故地把失去宋锦的账记到他头上,对他更是没有好脸色。 江修长大后很像宋锦,不仅长得神似,性格也像,聪明而果决,除了那颗遗传自江之恒的脆弱心脏。宋启君不是没想过给江修治病,可宋锦死后,江修不知去向,他找到江修把他接回身边时,他已经十几岁了。医生说,早过了最佳治疗时期,做手术风险太高,建议先保守治疗。 这一治便就是好多年。 这些年里,宋启君最不想见到的便是江修生病。不是因为心疼,而是因为他生病的时候,像极了江之恒。宋启君很容易就会想起很多往事,关于江之恒的,关于宋锦的,还有关于那个因为江之恒而走失的孩子的。 那个孩子如果还在,也比江修大不了几岁。 “宋董?”被宋启君的目光盯得不自在,江修忍不住喊他。 宋启君回过神:“你最近得罪了什么人?或者,你还能想到谁可能给你下毒吗?” “没有。”江修有些迟疑,“但我最近做的最遭人恨的事,应该就是要求调查组将廉洁调查扩展至昭阳地产全盘,也许动了什么人的蛋糕。” “那也不至于对你下杀手!”宋启君愤然拍案。 相比之下,江修显得异常平静:“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自古都是这个道理。若是这件事当真与彻查昭阳地产有关,我只是希望您知道,昭阳地产里的毒瘤不拔不行。” 几句话间,宋启君像是又苍老了些,他疲惫地揉揉额角:“嗯,这件事就按你的想法处理吧,尽快查清楚事故背后的利益关系和害你的人,当然,一切都要在确保你自己安全的前提下。” 交代完,宋启君站起身,缓缓朝会议室外走出,走到门边时,终于把缠在喉咙里的那句话说了出来:“我知道因为你父母的关系,你比谁都希望颂文蒸蒸日上。但是出了这样的事,哪是休养半个月就足够的?自己身体也不是多好,还是要多注意保养。” 他们之间很少有这样殷殷关切的温情时刻,宋启君这话说得别扭,江修也是愣了一愣,才干巴巴地回应了两个字:“好的。” 宋启君走后,江修让徐章把调查组的人喊回会议室来,并安排徐章去简餐店买了咖啡和三明治,让大家边吃东西边开会。 而江修自己不舒服,没什么胃口,只握着一杯牛奶时不时抿一口了事。 这场会议又进行了将近两个小时,一直到下午上班了才结束。江修回来的第一天上午,便被工作挤得满满当当,连喝口水的时间都没有。 江修结束会议回到办公室,徐章把分门别类的文件送进办公室里,提醒他:“许医生说您下午需要输液,我已经把下午所有需要会面的非紧急日程都推掉了,你是在这里输液,还是去休息室?” “就在这里吧,我边批点文件。”江修边说着,边旋开笔,摊开一本文件夹。 “好的。许医生应该一会就……” 徐章话未说完,却见江修的笔从他修长的手指间滑落下去,砸在桌上发出一声闷响,继而江修身子软软向前软倒下去,骤然无声无息地倒伏在办公桌上。 作者有话说: 今天是事业修; 感情修太伤了,得让他缓缓; 下一更周四,恐怕你们又得生气,哎哎哎;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5章 羽毛(修) ◇ 在方云晚心里,江修究竟还有多少分量? 这几天程盛觉得有点郁闷。他好像彻彻底底成了许路遥的司机——那种送到目的地后,乘客下车即走的司机。 今天又是这样! 下午,程盛从启明接许路遥来给江修输液。车子刚刚滑入颂文大厦地下车库,许路遥接到了徐章的电话。大约是江修有什么突发情况,只见许路遥脸色一变,等不及陪程盛停车,要程盛先把他放在电梯口,连句交代也来不及留,像只兔子似的拎着医药箱蹿了出去。 江修既是许路遥的朋友,又是许路遥的病人。 要不是一开始许路遥就跟大大方方地跟他解释过他和江修的相识的过程,要不是早就习惯了许路遥一心扑在病人身上的工作态度,程盛可能早就因为江修占用了许路遥过多的注意力,而气得揍江修好几轮了。 这样说起来,跟许路遥在一块儿后,他的戾气好像真的减轻了不少。 -- 第94页 程盛笑着转动方向盘,在电梯间旁找了个停车位等许路遥。车子刚刚熄火,便有一个电话恰好打进来,程盛看了一眼手机屏幕上的人名,不禁微微拧起眉头。 这通电话的通话时间不算长,但程盛的脸色越来越阴沉,挂断电话时,几乎是黑云压城的风雨欲来。 他打开通讯录,翻到一个电话拨了出去。 电话响了两声很快被接通,程盛压抑着怒气:“你是不是又背着我去找阿吕了?” 手机听筒那头的声音有些失真:“你说过的,你金盆洗手后,再有人欺负我,我可以直接去找吕哥。” “我是说你可以去找阿吕,但我没说让你去找阿吕帮着你害人!”程盛眉头越拧越紧,“半个多月前,你动了手脚,害江修差点没命,还不满意?”手机那头的人长久地沉默着。 程盛继续说:“上回江修情况危急,我来不及多问。最近阿吕才跟我说,你去年年底就跟他要过一回T9511,半个月又一口气跟他要了三支,今天又想跟他再拿三支药,你是真没想让江修活!” 电话那头的人软软地喊:“阿盛哥哥,我,我也是一时着急,为了自保……” “他现在几乎只剩半条命了,还能妨碍到你什么?”程盛气极反笑,“是因为自保给他下毒?还是因为个人恩怨,要赶尽杀绝?你自己心里清楚。” “阿盛哥哥,原来你是这么想我的。” 程盛疲惫地捏了捏眉心,多少年了,每次不愿意满足他的要求,他就用这种可怜无辜地语气来哀求自己,大多时候,他也真的都会心软。 可这回不同,那是许路遥最好的朋友的性命。 程盛不想同电话那头的人多话,只说:“你记住了,别再打阿吕手上那些药的主意,如果往后江修出了什么意外,我第一个向公安局举报你。好了,没事就挂了,你好好工作安生过日子,不要再搞这些旁门左道的东西,听到没有。” 挂断电话后,程盛无奈地仰靠在皮座椅里,长长叹了口气。 他想起将近三十年前,破旧老街里那个孩子。那个有一双琉璃一样的眼睛,又明亮又清澈的孩子,那么小的孩子,天天被喝醉酒的父亲追着打,又柔软又可怜。 程盛小时候武侠小说看魔怔了,以锄强扶弱作为己任。 在他饿了两天头昏眼花时,邻居家这个被酒鬼父亲追着打的漂亮小弟弟偷偷递给他半罐牛奶,自此,他就成了他决心要保护的第一个人。 护着护着,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个可怜兮兮的孩子早已经脱胎换骨。 甚至于,他已经长出了自己的利爪与毒牙,不再是当年那个在父亲的拳头追过来时,躲在程盛身后喊哥哥的柔弱小孩了。 程盛发现,他是护着他长大成人了,但他好像没能护住他那双琉璃一样清澈的眼睛。 好可惜。 江修从昏沉中苏醒过来,发现自己被从办公室移到了隔壁的休息是里。大概是为了不影响他睡觉,休息室里拉着厚厚的遮光窗帘,灯一盏没开,昏昏暗暗的一片,只有不远处的沙发上有一簇亮光,勾勒出靠在沙发上玩手机的人的俊脸。 江修轻轻咳嗽几声,许路遥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了过来。 他没开灯,丢下手机走到江修身边,问他:“觉得怎么样?” “还好,就是觉得浑身都没力气,喘不上气。”江修心口发沉,简短的半句话便觉得气息不顺,费力地深吸了几口气。 许路遥拿了一罐便捷式氧气瓶给他扣上:“很不巧,你这里的制氧机坏掉了,我的药箱里只剩这一罐氧气瓶。下午的药已经打完了,你既然醒了,就收拾一下,程盛在楼下等着呢,你回去再接着睡。” “好,送我去半山吧,顺便让你给安安换药打针。”江修缓缓撑坐起来,“徐章呢?我让他整理几份文件带回去看。” “别想。”许路遥干脆利落地拒绝,“你回去就给我好好睡觉。” 说话间,许路遥摁开房间里的灯。雪白的灯光洒下来,江修眼下薄薄的一层阴翳在他苍白的脸上分外显眼。 许路遥把手机调成自拍模式,当作镜子举在江修眼前给他自己看:“喏,自己看看你的黑眼圈。听说你昨天半夜十一点还跑回市区一趟,然后又跑回半山别墅了,我不理解,你这是在干嘛?兜风?” “我去给安安抓兔子。” “什么?” 眼看着许路遥要发火,江修故意偷换概念转移开他的注意力:“安安的玩具兔子落在家里了,昨晚伤口疼闹着不肯睡,我回来给他取。” 他说得轻松,许路遥却笑不出来:“一只兔子而已,至于让你这种只剩半条命的人连夜跑一趟吗?” “那能怎么办?总不能让小晚带着孩子跑一趟。” “怎么不能?他身强体壮的,总比你跑一趟要强。” 江修苦笑道:“你以为他出来了,还肯乖乖跟我回去吗?” “不回去更好,没人折腾你,你还能多活两年。” 江修蜷起手抵在唇边低低咳嗽,唇色惨淡得几乎是青白色:“把那些人送进警察局前,他还是在我眼皮子底下,我才能安生。” 江修下午就被许路遥送回别墅,在房间里戴着鼻氧管断断续续地睡了几个小时,才终于恢复了一点精力。醒来时已经是饭点,他觉得身上的倦怠无力感褪了一点,强打着精神披上外套下楼。 -- 第95页 因为伤口的关系,午后安安有点低烧,许路遥给他挂了药水,留了一点退烧药给方云晚以防不时之需。江修下楼时,许路遥已经离开,安安已经挂完今天的药水,没精打采地坐在餐桌前,由方云晚一勺一勺地喂饭。 考虑到安安的情况,阿姨今晚煮了个香菇鸡茸粥,可方云晚喂安安喝完粥,自己却一口不碰,瞟了餐桌另一端的江修一眼,故意嫌清汤寡水的没味道,嚷嚷着要吃火锅。 江修暗暗发笑,跟今天早晨一模一样的招数,这个人啊,连使坏故意折腾人都想不出什么过分的事。 吃火锅倒不是什么难事,江修早料到方云晚总有一天会馋火锅,一直让阿姨备着几款火锅底料,冷冻室里也藏着不少火锅丸和肥牛卷,烧一锅水,切几样蔬菜,一顿火锅就能热热闹闹的吃起来。 准备火锅这事,说难不难,只是稍嫌繁琐。 土豆、藕片、豆腐、肉片等等配菜,每一样都需要清洗切片。 江修在电磁炉上煮火锅底料时被裹着火辣油烟的热气呛了一下,咳得心口抽痛眼前发黑,回到厨房里,拿起菜刀手都是发抖的。他每一刀都落得很慢,那一刀刀片下的,仿佛不是土豆片,而是从他身上生生剜下血肉来。 几样蔬菜清洗切片完毕,江修一下午攒出来的力气也差不多消耗光了,眼前黑雾重重,耳边也接连不断的嗡鸣着。 不知是不是刚刚被油烟扑了一下的缘故,他此时觉得自己的喉咙里热辣辣地疼,一股恶心从胃里翻上来,他不敢乱动,只扶着灶台僵硬地站着。 方云晚拉开厨房的推拉门时,看到的便是江修扶着灶台站立的背影。 从背影看,江修最近确实又瘦了不少,围裙的绑带清晰地勒出他腰部的线条。方云晚看着他急剧消瘦的背影,脑子里蓦然冒出一个词来——弱不胜衣。 盯着江修的背影,方云晚心里后知后觉地抽了一下。 昨晚江修连夜去给安安取毛绒兔子,紧接着就起了大早给他们烤蛋糕,算下来他昨晚几乎一夜没睡。这地方离市区又远,他上下班的通勤时间拉长到两个多小时,来回长途奔波,可不就憔悴了吗? 可又能怪得了谁呢?还不是他江老板自己把人囚禁了这个荒山野岭的地方? 想到这里,方云晚潜意识里的那一点心疼都被自己硬生生压了下去,只对着厨房里那抹清瘦的声音催促道:“怎么还没好?” 江修像是垂着头在走神,听见方云晚的催促,连忙抬头应了声:“快好了。” 他没有回头看方云晚,方云晚也没打算跟他打个照面,催了一句便关门离开。 一直到听见方云晚关上厨房的推拉门,江修才轻轻松了口气,身子向前倾了倾,一声闷哼,只见水池里落下了一小片殷红。 那口不知淤堵在什么地方的血被呕出后,江修反倒觉得精神都舒爽了不少。他将切好的蔬菜肉品端到餐厅,从砂锅里舀了半碗粥,陪方云晚坐着,看他吃火锅。 那一顿饭两人相顾无言,无聊而尴尬。 晚饭后,江修简单洗漱,打开电脑倚靠在床头工作。他近来身体状况不好,精力不济,有时会不小心睡过去,可又幸好他胸闷气促,睡得不沉,大多时候不到一个小时便会自行醒来。 可今天不知道是不是与方云晚在同一个屋檐下的缘故,这一觉竟睡得出奇的好。江修被一阵突如其来的砸门声惊醒时,腿上架着笔记本电脑,已经迷迷糊糊睡了将近三个小时。 沉睡中骤然醒来,江修只觉心跳如捣,额头很快浮起一层虚汗。 方云晚在门口喊江修的名字,可他身上没有力气,竟一时起不了身,平躺在床上歇了一会儿,才挣扎着翻身下床,去给方云晚开门:“怎么了?” “安安烧得厉害,喂了退烧药也不管用,刚刚已经开始抽搐了。” 方云晚神色惊慌,江修也随着他着急起来,跟在他身后快步朝二楼安安的房间赶去。 这栋房子统共与三层,方云晚和安安的卧室在二楼,而江修独自住在三楼。他追着方云晚走出几步便觉得心跳如捣,眼前翻起一团黑雾。 毫无预兆地,在还剩三四级台阶时,江修突然一脚踏空。 幸而那时方云晚已经下到二楼,正要回头看江修跟来了没有,谁料一回头便见江修的身子猝然像一片羽毛轻飘飘地落了下来。 方云晚下意识地伸手接住他。 一直到把人接进怀里,方云晚才发现,江修真的跟一片羽毛似的,轻飘得没有重量。 作者有话说: 一方面最近有点卡,一方面最近小方被骂得有点惨,周六停一天,修修文-顺利的话,周日更新,不顺利的话,周二见—— 修的部分会增加一些小方的视角,增加一些过度,应该对主线情节不会有很大的调整,可以来重新看一下,也可以等更新直接往下看——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6章 自伤 ◇ 即使我有什么事,你也不许伤害自己。 事情发生得突然,方云晚接住江修,往后退了两步,抱着江修一起摔到地上,发出「砰」的一声响动。 江修安静地倒在方云晚怀里,悄无声息。方云晚脑子里一片空白,在自己家里怎么会摔下来呢?幸而才三四级台阶,应该不会有什么大碍,可那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了,江修还倒伏在自己身上,一动不动? -- 第96页 “江修?”方云晚小心翼翼地翻过伏在自己怀里的江修,只见他双眼紧闭,呼吸沉重艰涩,不知摔到了什么地方,看上去像是已经失去了意识。 “江修?”方云晚边喊着,边轻轻拍了拍江修的脸颊。 他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只见江修的头软软地垂向一侧。 不知道摔到了哪里,刚刚能说话能走路的人瞬间人事不省! 方云晚看着怀里悄无声息的江修,只觉得脊背发凉。压抑着心慌,他又喊了江修几声,试着掐人中捏虎口,怎么也没法把人叫醒,他的情绪终于像决堤的洪水再也阻挡不住。 他不敢搬动江修,只缓缓将他从自己怀里挪到地上。 “你坚持一下,我去喊人。” 方云晚来到一楼,拉开沉重的木门。 凌晨四五点是他们换班的时间,此时门只站着两个个一身黑衣的高大男人,他们齐齐伸手拦住方云晚,为首的那个男人冷漠刻板地说:“方先生,您不能出门,请回吧。” “我不出去,你们进来,江修从楼梯上摔下来,昏过去了。快备车,送他去医院。” 门口的男人不为所动,漠然道:“抱歉,换班时间,人手不够,我们不能离开这里。” “是你们江先生自己摔得昏迷不醒了,你们也不管他?” “是,他特意交代过,即使是他本人出了意外,也不许我们擅离职守。”黑衣人看着方云晚脸上的焦急神色不像是装的,想是江修在里面真的出了什么意外,向方云晚建议,“这样吧,我马上打电话联系程哥和许哥,他们很快会到,您先回去休息。” 许路遥确实可以帮助他,可是他们此时远在几十公里以外,便是接到电话后即刻出发,到这里也是一个小时之后了。那么长的时间,难保江修的情况不会进一步恶化。 方云晚道:“来不及等他们了,直接打电话叫救护车!” “除非您自身出现疾病或者受伤,否则,我们是不会联系外人来到这里,请见谅。” 方云晚又急又气,江修几乎是算无遗策,要将他困在这里切断与外界的联系。 可他在交代这些事情时,有没有想过,到头来这些条条框框害的是他自己? “只要我受伤就可以叫救护车了是吧?” 方云晚的目光飞过扫过屋子里的陈设,毫不犹豫地将玄关处的一只青瓷瓶摔碎,从地上捡了一块碎瓷片,冷静而决绝地盯着拦住他的黑衣那人:“我马上就会割腕,你可以叫救护车了。” “方先生,您冷静一点。” 方云晚将瓷片锋利的边沿抵在手腕上:“叫救护车……” 话音未落,忽然有股力道从方云晚身后袭来,身后的人用手臂固定住方云晚的身子,从他身后探出手来,一手准确地扣住他的手腕,另一手包住他捏着的那块碎瓷片,锋利的瓷片扎进那人的手掌,血色自指缝间迸出。 “江先生。”黑衣人对指掌间的血色视若无睹,神色如常地颔首向来人打招呼。 江修点头:“你们做得很好,辛苦了。”边说着,边松开方云晚,淡定地取出手掌里那块沾血的瓷片,随手放在玄关处的大理石置物台上,扯了几张抽纸握在手里止血,反手关上大门。 一转身,江修就看见方云晚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也不知是气的,还是急的,眼眶和鼻尖微微泛着红。江修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揽住方云晚的肩膀,推着人往屋里走:“别担心,我没事的。即使我有什么事,你也不许伤害自己,听到没有!” 方云晚往后退了一步,上下打量了江修一番,除了脸色有些许苍白憔悴,想是睡梦中被叫醒的缘故,他能走能动,看起来确实没有不妥。方云晚心有余悸:“真的没事?刚刚你晕过去了,是不是摔到头了?头晕不晕?” “真的没事,刚刚是吓唬你的。” 闻言,方云晚眉头一拧:“你故意的?” 脚下踩空从楼梯上跌落是故意的!坠地后受伤昏迷是假装的!方云晚脸色沉了下来,他因为安安高烧不退,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而江修竟然在这时候跟他开起这种玩笑! 方云晚面色不豫,冷声道:“你放心,以后你就算是在我面前断了气,我也不会眨一下眼睛。” 难得的好气氛又被自己弄得更糟,江修有些无奈。 但他没忘记安安,交代方云晚:“你给安安穿好衣服,带下来,我让他们安排车,我送安安去医院。” “我要陪着安安。” 江修仿佛累极了不想跟方云晚纠缠,声音冷硬:“要么你陪着安安待在这里,让他继续烧下去,要么我带着安安去医院,你在这里等着。你自己选。” 这话一说完,江修便知道方云晚的选择。气归气,可他永远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果然方云晚在江修面前站着瞪了他半分钟,最终败下阵来,扭头上楼去了。听见二楼先后响起开关门的声音,确定方云晚已经到安安的房间里去,江修才长长舒了一口气,踉踉跄跄地退了几步,跌坐进沙发里。 方云晚手机信号被程盛屏蔽了,可江修的手机在这里依然可以使用,他艰难地掏出自己的手机,先拨了一个电话给门口的保镖,交代他们备车,又拨了一个电话给许路遥。 凌晨四点多,这个时间给许路遥打电话,恐怕会被程盛骂死。 -- 第97页 可程盛不会真的骂死他,这一身病却是真的会要了他的命。 与方云晚以为的不同,江修并不是故意踩空从楼梯上摔下去才假装受伤昏迷,而是他追着方云晚要去安安的房间途中体力难支骤然昏厥,才会从楼梯上摔下去。 可一个安安已经够让方云晚操心的了,这些误解没必要这时候跟他说清,徒增烦忧。 他昨晚只睡了几个小时,今天又忙了大半个白天,撑到这个时候早就是强弩之末。 那时江修倒是想在地上多躺一会,可偏偏方云晚被守门人逼得没有办法,竟想出了那么个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数。 从短暂的昏厥中苏醒时,江修恰好便听见楼下摔瓷瓶的响动。他挣扎着翻身坐起,便跌跌撞撞地往楼下赶,幸而来得及拦住方云晚伤害自己。 “江修?”许路遥在电话里喊了好几声,眼见语气越来越急,“江修,说话!” 拖着这幅身子奔走,江修的力气更是被透支得厉害,方云晚一走,他连说话力气都要没有了。江修低弱地咳了几声,胸口翻涌着丝丝腥气,他忍着胸口的闷痛回应许路遥:“我觉得,觉得不大好……” “你哪里不舒服?” 可这时楼梯上已经响起方云晚下楼的脚步声,江修强撑着坐直,简短地同他说:“安安高烧,我和他一起去附近医院,但我可能是撑不到医院了,你能不能来一趟?” “好。你自己先吃点药。” 江修简短应了一声,挂断了电话,还来不及把手机塞回口袋里,方云晚已经抱着裹成一颗球的安安来到江修面前,他小心翼翼地把孩子交给江修。江修起身接过安安,却没留意放在腿上的手机随着他起身的动作滑下去,滚到沙发下面去。 方云晚一路送到门外去,忧心忡忡地看着江修怀里烧得满脸通红的安安,再三叮嘱:“小心他的伤口,有什么情况随时跟我说。” 相比之下,江修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含含糊糊地应了一两声,便急匆匆地坐进车里。 方云晚一颗心都扑在安安身上,自然没有注意到江修的不妥。 车子驶出别墅区不久,江修的状况便急转直下,仿佛冰雪寸寸封冻他的躯体,他觉得从指尖泛起的寒意渐盛,几乎已经没有力气抬起手。 他半睁着眼睛,看见前路有个急转弯,下意识地要抬手将安安护在怀里。可他抱着安安的那只手已经没力气拉住他,惯性使得安安的头磕上车门,额头上的雪白的纱布无声地漫开一片血色。 江修没有回来,安安也没有回来,阿姨沉默寡言,方云晚觉得整栋房子里只有他自己一个活物。 刚刚吃过早饭,凌晨送安安去医院的人便回来了。车上不见安安与江修,只有同去的黑衣男人请方云晚整理几套安安换洗的衣服,说是要送到医院去。 方云晚眉头紧皱:“要衣服做什么?需要住院治疗?” 黑衣人犹豫了片刻,还是如实回答:“去医院的路上磕碰伤口,又导致了出血,医生让拿套衣服给孩子换上。至于是否需要住院治疗,我回来的时候还不能确定。” “怎么会磕碰了伤口导致出血?江修是怎么照顾孩子的?”方云晚又气又急,“我收拾一点东西,跟你一起去!” 最终方云晚自然是没能如愿离开半山别墅区到医院去陪安安。他心里牵挂着安安,每隔一两个小时,就催着阿姨联系江修询问安安的情况。可一整个早上,阿姨打给江修电话都无人接听。 方云晚心急如焚,却无可奈何,看着客厅里安安的玩具,越加坐立不安。 江修给安安准备了一整个房间的玩具,小孩子没心没肺的,安安没受伤前,在这里有得吃有得睡还有得玩,俨然有乐不思蜀的趋势。安安最喜欢的就是江修给他买的那些玩具汽车。他玩得开心,折腾的确实方云晚。每天,方云晚都要不停地给安安取出开到各种家具下面去的玩具车。 他盘腿坐在地毯上,把安安的玩具汽车一字排开,发现少了一辆。 于是他趴在沙发边,伸长了手往里掏。很快,方云晚摸到了一个光滑硬物,虽然摸着不像是玩具车,可他还是把那东西取了出来。 那果然不是玩具车,是江修的私人手机! 自从住进这个屋子,不知道江修用了什么法子,方云晚手机的信号就消失了,此时他打开江修的手机,竟发现他的信号满格! 方云晚捏着手机,飞快塞进口袋里,故作镇定地走回房间。 作者有话说: 从37章开始有一些修改,主要是增加了小方视角的一些内容,在进入半山别墅后的一些情节也有调整-其中38、41、42、43、45章节的变动会大一点,如果往后看下去发现衔接不上,可以返回来看下这几章——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7章 报警 ◇ 江总,我是隅城公安局的李立离。 “方先生,我能进来吗?”一阵敲门声后,门外响起阿姨的询问。 此时,距离方云晚回房间,只过了不到十分钟。 显而易见,江修请来的这位阿姨,名义上是照顾他和安安的饮食起居,实际上就是江修外出时,安在这里的一双眼睛。 方云晚将手机挪远一些,冲着门口高声道:“等一等,我穿个衣服。”这头嘴上应付着,暗里将手机挪回来,压低了声音对电话那头的人说:“我得挂电话了,刚刚说的事就拜托你了。” -- 第98页 说罢,他深深吸了口气,把手机收回口袋里,起身去开门。 阿姨在外面几乎是贴着门站,门被猛然拉开,她受惊地往后撤了一步。方云晚神色冷淡:“什么事?” “没什么,就是问问您,中午想吃点什么?” 早饭才刚刚吃过,就来问中午想吃些什么?这借口找得真不算高明。 方云晚看破却不去拆穿,想了一会儿,大大方方地点餐:“我昨天看见厨房里有一个电烤盘,中午吃烤肉吧,多准备一点辣椒面,我口味重。” 大概没想到方云晚当真顺着她的话,认认真真地点起菜来。阿姨愣了愣,急忙点头:“我让他们现在就去买菜。方先生要是没什么事,下楼坐会吧,整天闷在房间里对身体不大好。” 方云晚的目光扫过,像是一阵春天的冷风,寒凉,但不刺骨。他眉毛一挑,嘴角勾着一抹冷笑:“闷在房间里,和闷在这栋房子里,有区别吗?” 被怼了一句,阿姨没敢吭声接话。好在方云晚并没有刻意为难她,这样说了一话后,便顺着她的意思下楼在客厅里坐着发呆,之后的一整个上午,他再没从阿姨的视线里消失超过五分钟。 整整一天,江修没有出现。一直到晚上八点多,守在门口的黑衣人把阿姨叫过去耳语了一番后,阿姨才回来传话给方云晚,说是安安被要求住院观察,而江修在市区有应酬,结束的时间晚,今天就不回半山这边来了。 那时方云晚盘腿坐在地毯上玩安安的玩具汽车,跟安安一样,他也常常把汽车开进沙发下面去。于是,方云晚跪坐在地毯上,俯下身子去取玩具汽车,手探入沙发底时特意往早上他把手机放回去的地方摸了摸。 果然,不知什么时候,那只被江修遗忘的手机已经不见了。 因为心里有事,这一晚,方云晚辗转反侧直到凌晨才迷糊睡去。第二天,方云晚睡到将近十点,才磨磨蹭蹭的起床。 自从住进这座别墅,每天的生活千篇一律,方云晚甚至对起床失去了兴趣,恨不得蒙上头什么也不管再睡一觉。 可他心知,今天即将有重要的事情发生,他不能睡那么长时间。 果然,中午十一点多,刚刚吃过午饭,守在门外的黑人突然推门进来,客气而强硬地要求方云晚坐上停在门口的黑色轿车暂时离开别墅。 方云晚走出门,看见院子里停着的两黑色轿车,不禁挑眉。 黑衣人边往前指引,边解释:“方先生,您这边请。您放心,我们最多只离开一个多小时,很快您就能回来休息。” 方云晚不置可否,根据指引上了后面那辆车,有三个人一前一后上了前面那辆车。 很快,两辆车出了小区大门便一南一北分道扬镳。 方云晚所在的这辆车上有两个人,除了司机外,还有另一名黑衣人,端端正正地坐在他旁边。 车子驶出二十分钟,路过一片茂密的灌木丛。虽然现在还是冬季,但隅城地处南方,草木四季皆绿,这一片灌木丛看上去还是郁郁葱葱。 方云晚忽然出声:“停车!我想上厕所。” “忍一忍,再过十五分钟就有一个小商场,有洗手间。” 方云晚皱着眉,咬牙摇头:“不行,我忍不住了。”他想了想,为了消除他们的顾虑,补充道:“你们要是不放心,可以派一个人跟我一起去。” 司机放缓了车速,却还是没有完全停住。 方云晚声音发颤:“快停车!真的忍不住了!” 通过内置后视镜,司机与坐在后座的那名黑衣人对视一眼,踩下刹车,将车缓缓停稳。坐在方云晚身边的黑衣人提醒他:“我陪你一起去,你不要动什么心思,安安还在医院,我相信你不是不负责任丢下他的人。” “别废话,我只是想要上个厕所。”方云晚急得声音都变调,“快开门!” 在方云晚被塞上车暂时送离别墅的同时,有两辆车正从隅城市区往半山别墅区赶,其中有一辆是警车。 而江修,就坐在那辆警车上。 江修是在参加了颂文集团的董事会后,走出会议室时见到警察的。 他昨天凌晨因为身体不适,被许路遥紧急接入医院治疗。虽然他的情况一直不算显著好转,但今天的这场会议十分重要,颂文集团的主要投资人都会参加,他不能轻易缺席,只能要求许路遥加大用药剂量,稳定住病情,先开会再说。 按说,会议一结束,江修应该立即回医院的。可何曾想,等在会议室外面的人,除了许路遥,还有三位警察! 他们向江修出示了警官证,简单介绍了情况:“江总好,我是隅城公安局的李立离。我们今天早晨接到电话报警,说你在半山别墅区的别墅里非法拘禁了一名男性和一名孩子,想跟你了解一下情况。” 恰好,许路遥也抱胸站在会议室外等着。大厦高层人流稀少,异常安静,这一段话就完完整整地被许路遥听了去。 江修也看到了许路遥,特意走过去用力拍了拍许路遥的肩膀:“许医生,麻烦您到休息室稍等片刻,我跟这几位警官有些事要聊。” 许路遥明白江修的意思,大度地点点头,目送他们走进江修的办公室后,立刻掏出手机联系程盛。 没有跟进办公室,因而许路遥并不知道他们在江修办公室里聊了什么,他只记得没多长时间,徐章就接到了一个内线电话,江修交代他安排一下,他要带着警察去半山别墅区。 -- 第99页 闻言,许路遥轻轻松了一口气,心里却不禁有些得意,跟江修认识久了,果然这种帮江老板善后的事便熟能生巧起来。 一个多小时后,两辆车同时到达江修那栋位于市郊半山别墅区的房子外。 本来就在病中,路程太远,又全程坐在警车上无法放松,江修下车时眼前发黑。 身子晃了晃,扶着车门站了一会儿才缓过来。许路遥从跟在后面的轿车里下来,急忙赶过来观察江修的情况,只觉得他的脸色白得厉害,难受得灰白的唇都在微微发抖。 这人安安生生地医院躺着还嫌休养不够,本来连早上那场会议都不该参加,哪里受得了舟车劳顿,这样颠簸一个小时? 许路遥有些担心,握了握他的手,只觉得触手尽是冰块般的寒凉。他低声江修:“怎么样?还撑得住吗?” “嗯。”江修没力气多说,只简短回应了一声,缓缓走到铁门外按下门铃。 一阵悦耳的和弦后,有个女声从喇叭里传来:“江先生回来了,稍等,我马上给您开门。” 说罢,只听得「滴」的一声,铁门从两侧缓缓推开。 江修将李警官一行人让进去,不远处,阿姨已经推开木门。进屋后,李警官和他的同事上上下下仔细走了一遍,最终回到客厅里来。 江修实在没有力气了,趁着他们巡视的时间,留在客厅稍微休息了片刻,终于在他们检查结束后,起身迎了上去。 “屋子收拾得很干净,不过这里离市区挺远,江总还经常过来住?”整座屋子确实没有旁人,但李警官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其中一些不合理之处。 幸而这个问题本来也在江修的预料内,他镇定地点头:“这里风景好,很适合度假休养,休了很长时间的假,就来这里住了一段。刚刚销假回公司没几天,阿姨还没收拾完,所以这里看起像是有人久住。至于我的休假记录,李警官不放心的话,可以去公司OA系统里调阅。” 江修是颂文集团的总经理,是隅城有头有脸的人物,愿意和和气气地配合调查一通没头没脑的报警电话,已经仁至义尽。 李警官与同伴对视一眼,互换了个眼色。李警官说:“江总言重了,我们也就是接到报警例行了解情况,抱歉打扰您了。” 江修面上波澜不惊:“我理解有一些生意上的伙伴想给我使绊子,但是用这种方式确实太不光明,而且也占用了很大的社会资源,实在不好。我相信,你们也会追查这个报假警的人,给予相应的惩戒。” “您说的是。”李警官的笑容有些僵硬:“我们回去会调查的。” “好的,那我希望等你们调查完可以给我一个结论。”江修保持着礼貌的笑意,亲自将李警官送出门。 站在铁门旁看着警车驶远,江修和许路遥正要松一口气,许路遥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他接听电话后,脸色忽然一变,盯着江修,把手机听筒里听见的话重复了一遍:“云晚,逃走了。” 作者有话说: 应该是有人猜到了小方要逃跑了; 小方逃跑了,然后呢? 下一更周四见——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8章 坠海 ◇ 山路的另一侧是陡坡,坡底就是海。 方云晚夺车逃走的地方是距离半山别墅区十几公里外的一处树林附近。得到消息后,江修原本打算亲自去现场看看的。 可是从颂文大厦奔波到这里,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已经几乎榨干了他所有力气,他头重脚轻地迈出一步,身子一晃便栽倒下去。 负责护送方云晚的两个人被叫回来后,就被径直带上三楼去见江修。 江修心肺功能衰退得厉害,已经许久无法平躺,此时身后垫了几块枕头,勉强靠坐在床头阖着眼休息。许路遥未雨绸缪地在他房间里放置的那些仪器和药物,此时派上了用场,各种仪器的线条错综复杂地缠绕在江修身上,安静的房间里只有各种设备运行的声响。 听见动静,江修睁开眼睛,目光倦然扫过站在床位的两个人,眉头轻蹙。 这两个人看上去实在是狼狈极了,西装外套尽是褶皱,其中一个人,里头的衬衫甚至被扯掉了一颗扣子。他们的脸都是红肿的,特别是眼睛,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一直到此时,他们眨眼的动作依然很奇怪,眼睛里不断地流出眼泪来。 “说说当时的情况。”江修身体不适,情绪不佳,语气也不算太好。 “方先生急着要上厕所,那条路没什么人,又都是树林。于是我们就把车停在路边,一个人在车上等着,另一个人陪他去林子里方便。” 江修的目光在两人脸上梭巡,问先开口的人:“是你陪他去的?” “不,是阿超。” 那个叫阿超的眼睛红肿得更厉害,右眼甚至一直睁不开,只能半眯着。 他告诉江修:“那地方广,我也担心方先生有心逃走,特意离他很近。他本来确实是说要去方便的,可是到了地方,他突然从口袋里抓出了一把辣椒粉,直接往我眼睛上摁,我和他离得太近,一时没能躲开,辣劲儿一上来,马上就睁不开眼睛了。” 江修转向另一个人:“你这时候下车去找他们了?” 他点头:“我听见阿超的叫喊声,便觉得不妙,赶紧下车去找他们。可是我走进树林后,忽然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回过头来,眼睛上也被糊了辣椒粉。接着就有人来抢我的车钥匙,我看不清人,但猜测那大概是方先生,没敢跟他动手,很快他就找到了车钥匙,没过多久,就听见汽车发动的声音。” -- 第100页 “哪里来的辣椒粉?”江修脸色铁青,闷咳了一阵,低声道,“让阿姨也上来一趟。” 没过多久,江修找来照顾方云晚和安安的那个阿姨也被喊到江修的房间里来。刚刚站定,江修便开门见山:“云晚哪里来的辣椒粉?” “辣椒粉?”阿姨顿了顿,回过神来,“昨天方先生说中午想吃烤肉,还特意交代了要多准备点辣椒粉,说他口味重。我后来看,他也确实吃了很多辣椒——” 说到这里,阿姨后知后觉地开始觉得不对,抬手掩住因吃惊而长大的嘴。 昨天中午方云晚跟她要了不下五回辣椒粉。应方云晚要求,她交代守门人去买辣椒的时候只管挑最辣的买,这样的辣度下,方云晚吃光了整整五小碗辣椒粉。 细想之下,似乎不大合理。 但那个当下,阿姨也只当方云晚吃得尽兴,没有过多在意。 江修长长呼出一口气,脸上倦色更浓,又问她:“我遗落在这里的那把手机,你是什么时候找到的?确定云晚没有发现?” “那天早上打扫卫生的时候就发现了,那早上方先生一直在问安安的情况,我找到手机时也才不过十点多,我觉得方先生应该没发现。” 要判断方云晚究竟有没有使用过那把手机,自然不能只听阿姨一面之词。江修还想说什么,可到底体力难支,又轻轻闷咳了几声,头沉沉地往下垂了垂。 许路遥一直守在床边,见状忙俯身下去问他:“怎么了?难受得厉害?” 江修无声地摇头。他还病着,强撑了这么长时间,他已经虚弱得快要说不出话来,只勉强用气音,在许路遥耳边低低地说话:“让徐章去调通话记录,我怀疑,云晚跟别人联系过,约好里应外合。” “好,我通知他马上去查。”许路遥拧紧了眉头,眼看不过又多了一会儿工夫,江修的脸色又白得发青,忍不住劝他,“情况了解得差不多了,我让他们走,你好好睡一觉,行不行?” “云晚呢?派人去,去找了吗?” 许路遥点头:“去找了,程盛也在赶过来的路上了。” 江修点点头,倦得眼睛里的光都已经开始涣散了,却仍强打着精神不肯阖上眼。许路遥朝床尾站着的那排人使了个眼色,大伙会意,次第离开江修的房间。 一时之间,扰扰人群散去,房间里又只剩下冷冰冰的仪器嗡鸣声。 许路遥瞟了一眼仪器上的指标,眉头越皱越紧:“你需要休息。什么也别想,先睡一觉,否则等不到方云晚被没找回来,你自己就先垮了。” “等程盛去现场看过来,我才能放得下心。” “睡吧,兴许你一觉醒来,他们就把方云晚给你带回来了。” 江修的眼珠子迟滞地动了动,声音低不可闻:“你们一定要,保证他和安安的安全。” “知道,程盛亲自去办,你还不放心?睡吧” 许路遥声音低缓,像是一首轻缓优美的摇篮曲,江修被他哄得昏昏欲睡。他被许路遥说的美好画面所吸引,终于放任自己滑入漆黑的梦乡。 许路遥说得对,也许一觉醒来,程盛就把云晚带回来了呢? 心里藏着事,江修睡得不沉,一觉醒来不过下午三四点的光景。 如他所期待的,程盛带着人顺着方云晚驱车离开的方向一路找了几个小时,确实给他带回来了方云晚的消息。 毫无缘故的,房间里的气氛沉闷得令人不安,江修抬眼看站在床边的许路遥和程盛。他不明白,找不到就找不到,不过就是云晚又从他身边跑掉了一回,这事之前又不是没有发生过,至于脸色凝重成这幅模样吗? 江修问:“人没找到?” 许路遥与程盛对视了一眼,许路遥抢着回答:“对,还没找到。” “那知道他往哪个方向去了?”江修皱眉,“他是开车走的,沿路那么多摄像头,总是能找到一点线索。” 纵使是在病中,江修依然思路流畅,逻辑清晰,不是许路遥三言两语可以搪塞过去的。许路遥心里藏不住事,本来就有些做贼心虚的心态,被江修这样一问,心里的惊惶不安尽数浮在脸上。 江修不动声色地盯着他看了半晌,冷静开口:“你实话说,云晚怎么了?受伤了吗?” “不是,你别胡思乱想……” “你别说话。”许路遥刚刚开了口,便被江修冷声打断,他转而直直盯着程盛,“许路遥你别在这里和稀泥,我要听程盛说。” 程盛的目光总是像一块老冰块一般凉,只有在落在许路遥身上时会顷刻间化作一滩水。 此时那块老冰块也正沉默地盯着江修。 两人一言不发地对视了片刻,程盛终于开口:“我确实发现了一些线索,但也确实还没有找到方云晚的人,这就是目前的情况。” “什么线索?” 许路遥担心程盛性子直,有些话硬生生地说出来,怕是江修一时接受不了,在他开口前,扯了扯他的衣袖,朝他使了个眼色。 程盛会意,暗里握了握他的手,让他安心。他点开手机里的地图,边指给江修看,边对他说:“我们从阿超他们被方云晚抢走车钥匙的地方开始追踪,也让人调了沿途的监控来看。但是你看这里,这条路崎岖难行,又不是什么必经之路,车流一向不多,所以这一段路上的监控坏了一盏,也没人去修。” -- 第101页 程盛伸出两根修长的手指,放大那段山路:“这一段路是山路,没有分叉,总长大约有三公里。这个摄像头拍下了方云晚的车开上了这条路,但另一头,却没有拍到方云晚从这条山路上驶出去。” 听到这些描述,江修觉得自己的心跳陡然停了半拍,而后沉沉坠了下去:“什么意思?是说云晚把车停在了这里?” “没有,他没有在这段山路上。” 江修急得撑着坐直了身子。他清瘦至极,挺直了身子坐起,更单薄得像一块薄薄的板子,他追着程盛问:“那他人呢?” 程盛冷静寒凉的目光对上江修灼灼如火的目光,寒冰被炙烤得融化出一汪恻隐。 他吸了口气,继续说下去:“我们没有看到方云晚和那辆轿车,但是我们在一处下坡的弯道发现轮胎轨迹,而那处弯道一侧的树木被重物压折了一片,山坡上的部分树枝上挂着汽车零配件或者车身黑色的漆。” 一番话说完,房间里是死一般的沉寂。 “你的意思是,车在过弯道时,冲下了山崖?”沉默了片刻,江修脸色煞白地问,“那你们找到那辆车了吗?云晚怎么样?受伤了吗?” 程盛说:“准确说,不是冲下山崖。” 江修的身子难以自抑在微微颤抖,他费力地抬头看着程盛,依然坚持要从他口中得知方云晚的全部信息。 程盛将心一横,咬牙道:“那一侧是陡坡,坡底就是海,看起来,方云晚开的那辆车是直接滚到海里去了。” “你说什么?”仿佛听不懂程盛的话,江修脸色惨白地盯着他。 话音未落尽,江修按着心口轻轻闷咳了两声,身子猛地一抽,「哇」地喷出一大口血。 作者有话说: 让我们祝福修修……感谢在2022-03-29 20:26:24-2022-03-31 20:12: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9章 重演 ◇ 所以,方云晚究竟是有多恨他。 事发后,江修和程盛分头联系了专业搜救队在汽车坠海地点进行打捞搜救。 搜救队几轮下海进行搜救,却迟迟没有发现方云晚的踪影。而因为方云晚坠海的地方坡度陡峭,大型设备迟迟无法驶近海岸,车辆打捞的工作进展缓慢,暂时无法从车辆本身挖掘出任何蛛丝马迹。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海洋广阔无垠,方云晚渺无音信。 搜救工作开始的第二天,方云晚的父母方涛和沈彩萍被江修派人接到了现场。两个多月前,一家人好不容易消除嫌隙,眼看着春节临近了,还来不及安安生生吃一顿团圆饭,便出了这样的事,沈彩萍流干了眼泪,已经没有表情。 江修不知如何向方涛和沈彩萍解释这场意外,只归咎于山路蜿蜒难行导致的车祸。 早在上回江修追着方云晚追到宁远去,方涛便猜出了两个人的关系。他望着茫茫大海,眼睛通红,声音沉痛地质问江修:“你在哪里?他出事的时候你又在哪里?” 这话无疑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江修心上,江修脸色瞬时惨白如死。 那时他不仅不在方云晚身边,甚至于方云晚会出事,都是因为他偏执地将他困在半山,他急于奔逃,慌不择路,才会不小心连车带人坠入海里。 江修无言以对,沉默良久,也只能说一句:“对不起,我没有照顾好他。” 方云晚生死未卜,方涛与沈彩萍坐立难安。江修已经包下来最近的一家民宿作为搜救人员的落脚点。天色黑了,站在岸边也是看不清援救工作,江修好说歹说,才把方涛和沈彩萍劝去稍作休息。 安顿完方涛和沈彩萍,江修正打算返回搜救现场,医院那边来电话说,安安闹得厉害,不肯吃饭也不肯睡觉,哭着要找方云晚。 好似有感应一般,安安已经在医院待了好几天,从来没有这样闹过,如今方云晚出事了,他也毫无有缘故地焦躁不安哭闹起来。 因为方云晚向来珍视安安,江修还是打起精神去了一趟启明医院。 江修到的时候,安安抱着他的毛绒兔子,坐病床上,缩成小小一团,哭得小脸通红,上气不接下气。护士想去把他抱起来哄,可他像一只受伤的小兽,守着方寸之间的一块领域,任谁也不让接近。 “安安,为什么不吃饭?”江修走过去在病床边坐下。 几天前安安高烧被送往医院的途中,因为急转弯的惯性,撞上车门,额角未愈合的伤口正撞到到车门上的扶手处,缝合的伤口一时炸裂开,又是血流如注。 那时江修和他一起坐在车后座,江修自顾不暇,上车不久就脱力昏厥过去。安安孤零零地倒在后座,伤口汩汩冒血,送到医院时,他脸上已经褪尽了血色,因为失血过多,陷入浅层昏迷。 大量失血,又兼高烧惊厥,这么小的孩子哪里吃得消?医院要求安安留下来观察治疗。那时江修也被送入急诊,醒来时许路遥刚刚赶到,他索性让许路遥把他和安安一起转到启明医院,无论是治疗还是安保都能安心些。 雪白的病房对于安安而言无疑是可怕的,时不时会冒出拿着针管的医生和护士。他高烧退下后精神好了不少,于是恐惧无措就再也压制不住,情绪彻底崩溃。 -- 第102页 此时,如果说这个房间还有什么是安安相对熟悉的,恐怕就是江修了。 果然,听见江修的声音,抱着膝盖流眼泪的安安倏地抬起头来,朝他看了一眼,立刻便手脚并用地爬到他身边来,软软地喊了一声:“云晚叔叔呢?他为什么没有来?他是不是不要安安了?” 江修本来就不能算是个会哄孩子的人,何况安安的问题,他实在无法回答。 他笨拙地摸了摸安安的头,压着嗓子里的哽咽,尽量平静:“没有,他也很想念你。只是他有点事,听说你见不到他很难过,就让我先回来跟你说一声,只要你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他忙完就会很快来见你的。” “真的吗?”安安吸了吸鼻子。 “嗯,真的。你记不记得,之前因为云晚叔叔太忙了,就让吴阿姨先把你从幼儿园接到我家,等他忙完了再来接你。”江修说着说着,眼眶有些发热,他忙将脸转开,深吸了一口气,才继续说下去,“这次也是一样的,只是云晚叔叔得忙得更久一点。” 安安水汪汪的大眼睛盯着江修,认真发问:“那他还要多久才能回来?” 方云晚还要多久才能回来? 江修也想知道,究竟还要多久,方云晚才可以回来? 完完整整,平平安安地回来。 安安今天问的许多问题,江修都没有答案,他只好把自己美好的希望告诉安安:“你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也许明天早上一觉醒来,他就回来了。” 因为极度敏感,方云晚不在时,江修就成了安安安全感的来源。他坚持要坐在江修身边吃饭,右手握着勺子,左手还要紧紧地握着江修的一片衣角,像是怕一松手,他就会跑了似的。 江修陪安安吃完饭,坐在安安的病床边想事情,由着安安在他身边玩玩具。 在搜救工作进行的同时,关于报警人的追查也在同步进行——如果不是有人报警,方云晚就不需要被转移,自然也不会有转移途中的这些意外。 根据昨天警察的说法,他们接到报警电话是在昨天早晨,而他遗落在别墅的手机,早在前天上午就被阿姨发现了,因而昨天早晨报警的人不可能是方云晚本人。 那么,究竟是谁报的警?报警这件事,是不是方云晚授意的? 一串问题在江修脑海里来来回回转着,惹得他额角一阵阵跳痛。 徐章恰在这个时候打电话进来,江修用一手的食指与拇指按着跳痛不已的额角,另一手划开手机接通电话。 昨天交代徐章去查的通话信息已经有了结果,即使手机上的通话记录仔细被删除过,但运营商那边调出来的通话信息依然是无法篡改的。 如江修所料,方云晚果然使用过这部手机—— 徐章导出的通话清单上,清清楚楚地列示着,前天早晨九点多,方云晚用江修的私人手机号向外拨打过一个电话。 而江修因为前一天晚上身体不适紧急入院,折腾了大半宿,那时还在昏睡中,并未发现自己有一部手机遗落在半山,来不及通知阿姨在屋子里寻找手机并加强对方云晚的观察。 显而易见,那通电话是方云晚向外拨出求救的。 江修揉摁着额角:“能查得到他拨的这个号码是谁吗?” “我查过了,这个号码主人叫孟忱,他是昭阳地产新入职的设计师。” 孟忱? 这个名字江修不可谓不熟悉。孟忱是方云晚大学同班同学,江修记得方云晚还在上学的时候,这个名字就常常和他的名字一起出现,两个人你追我赶,成绩遥遥领先,甩开第三名一大截。 去年颂文社招时,孟忱和方云晚是同一批进入公司的。只是孟忱的学习经历与工作经历都偏向于建筑设计,更贴合地产公司需求,他便在征求孟忱的同意后,把他的简历推给了宋铮。 这样的时刻,方云晚会想起打电话向孟忱求救,看来,他们两个人的联系颇为紧密。 江修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已经过了九点半了,半山又离市中心太远,今晚是见不到孟忱了,但他立即交代徐章:“我要见他一面,你安排一下,注意别惊动别人。” 挂断电话,江修才意识到已经快要十点了。 他记得以前方云晚都是大概在晚上九点半,就要开始哄安安睡觉了。 江修把围着安安打转的几辆玩具汽车摁住,一一翻过来关掉底部的电源开关,对安安说:“该睡觉了。” 安安仰着头肉嘟嘟粉嫩嫩的脸蛋,细声细气地问:“江叔叔今晚能留下来跟安安一起睡吗?” 江修不知道安安为什么想要跟他睡,可看着他小小短短的身子不安地扭动着。江修想着安安情绪不稳定,是该多照顾他的情绪,于是点了点头:“你先躺好。” 安安乖乖躺好,自觉地拉起被子盖住自己,看上去是柔软而脆弱的一小团。 “江叔叔,讲故事。”安安小心翼翼地扯了扯江修的衣角。 “我不会讲故事。” 安安大大的眼睛转了转,梭巡了病房一圈,指了指不远处的桌子给江修看:“那是护士姐姐的故事书,你可以看看。” 江修只好走过去,只见桌上有一本配图版的《小王子》。 他拿起书,开始给安安讲睡前故事。 小朋友懵懂无知,听得云里雾里,可念到离开了小王子的玫瑰花枯萎的地方时,江修自己沉默了好一会儿。 -- 第103页 一个故事听完,安安还没有睡着,他在黑暗中睁着大大的眼睛,小心翼翼地问:“云晚叔叔还不回来,是不是像小王子一样到别的星球去了?是不是像小王子不要玫瑰花一样,不要安安了?” 夜色沉沉,被童话和孩童熏陶,江修的心变得柔软。 他轻轻捏了捏安安的脸蛋:“没有,云晚叔叔没有不要安安,他只是太忙了。” “可是他再不回来,安安会像玫瑰花一样枯萎掉的。” 江修难得勾起一点无奈的笑,安慰他,也像是在安慰自己:“不会的。他一定会回来的。” 话虽如此,可江修却在想,也许他才是那朵傲慢虚荣的玫瑰花,他以为自己能把方云晚困在自己的星球上,其实禁锢却让他们渐行渐远。 包括方云晚在内的所有人都以为他有尖锐的刺可以保护自己,可事实上,方云晚不在的日子里,最先枯萎的不会是安安,而是江修自己。 搜救进行到第四天,几支搜救队的队长暗里找到江修,不同的话语表达的都是同一个意思,天寒地冻的天气,坠海的存活率本来就低。 何况黄金七十二小时已经过去,方云晚生还的机会已经十分渺茫。 江修遥遥看了一眼站在海边的方涛和沈彩萍,不知该如何向他们开口。 这天下午,打捞设备终于可以近海,顺利将沉入海中的汽车捞出来。 汽车身上缠着海草,湿漉漉地停在江修眼前。因为在山坡上翻转与在海水中浸泡,车子里外一片狼藉。从水里打捞上来时,车门敞开着,车厢里所有移动的东西已经被水冲走了。 车厢里空荡荡,没有方云晚。 没有希望,也没有绝望。 纵然之前已经知道,车上没有方云晚,但亲眼目睹车子的惨烈模样,江修眼前还是陡然一黑,脚下一软险些栽倒下去。 现场专家当即对车辆进行检查,向江修汇报初步检查的情况:“结合之前路面的轮胎擦地痕迹看,车子坠海前没有急速刹车的痕迹,但是我们初步检查,车子刹车系统没有问题。” 相似的话,江修在八岁那年就听到过。 当年宋锦也是这样把他抛下的。 所以,方云晚是要用一模一样的方式,把他孤零零地留在这个世界上吗? 他究竟,是有多恨他。 作者有话说: 来晚了来晚了—— 今天是平平淡淡的小虐,下一更预计是周一感谢在2022-03-31 20:12:05-2022-04-02 23:15: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0章 休克 ◇ 我想先见个人。 搜救进行到这个时候,江修觉得自己已经麻木,每天站在海风里,静静地目送搜救船出发,又怀着矛盾忐忑的心情等他们归来。 如果有人可以把他的心剖出来看,一定也跟他被海风吹得皲裂的唇一样,千沟万壑,鲜血淋漓。 几天里,沈彩萍的情绪已经几次崩溃,终于在亲眼看见海水里的汽车被打捞出来后,伤心过度,哀恸惊厥,被紧急送入医院。 方涛分身乏术,左右为难。江修答应他,自己会在现场守着,有任何消息会立刻通知他,他才心事重重地跟上了救护车。 但事实上,江修自己也没能再强撑多久。 大概是海风吹得多了,他经常无由地觉得冷。寒气像是一哄而散的小虫子从骨头缝里钻出来,向四肢百骸攀爬过去。 从海边去启明医院的途中,司机一再把车里的温度调高也无济于事,昏昏沉沉中,江修想起,泡在海水里是不是也是这么冷? 即使这么冷,也还是要义无反顾地离开他吗? 只是脑子里稍稍滚过这样的念头,江修便觉得心口翻起一阵剧烈疼痛。疼痛从胸口猛地蹿上来,一股腥甜被带着涌上来,江修抽了纸巾掩在唇上轻轻一咳,纸巾里果然溅落了一抹血色。 他平静地折起纸巾收进收口袋里。 其实自那天方云晚失踪起,他便开始断断续续地咳血。这事他连许路遥都瞒着,他不想被关进医院里,他得在这里等方云晚回来,无论是生是死。 和之前一样,江修到达安安的病房时,夜幕已经落下来了。安安等了江修半天,听见开门声便兴冲冲地跑过来。 他还像是个花骨朵一般没有长大,小小的一团,勉勉强强长过了江修的膝盖,冲过来抱着江修的腿仰头看他,粉白的小脸,圆溜溜的大眼睛,咯咯咯笑得无忧无虑。 江修蹲下身想抱他,可身子晃了晃,扶住墙壁才能站稳。于是他放弃抱起安安的想法,只牵住他软绵绵暖呼呼的小手:“走,该吃饭了。” 晚饭很丰盛,有肉有菜,有鱼有虾。 安安是个不挑食的好孩子,捧着他的小熊塑料碗,食物把腮帮子撑得鼓鼓的,吃得像只小仓鼠一样欢快。他刚刚咽下可乐鸡翅,碗里已经被夹进了一坨青菜和一坨挑了刺的鱼肉。 几天的相处下来,江修对待安安已经从笨拙仓促,蜕变得游刃有余。他拿纸巾擦掉安安脸上蹭上的可乐鸡翅的酱汁:“慢慢吃。” 安安确实吃得不快,但他发现江叔叔吃得比他更慢。江叔叔那么高的一个大人,竟然用一只和他的小熊碗一样大的碗吃饭。而且,他都已经吃掉了自己碗里的米饭,露出碗底的小熊图案了,江叔叔碗里还剩着半碗米饭呢。 -- 第104页 难道是因为江叔叔的碗没有小熊碗可爱,他才不肯好好吃饭的吗? 安安指着江修碗里的米饭,一脸严肃:“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谁能想到,堂堂颂文集团总经理竟然被一个三四岁的孩子教训。 江修哭笑不得,又无法反驳义正辞严的安安,最终只能强忍着胃里的不适,在安安的注视下,慢慢把那半碗米饭吃下去。 这些日子,江修几乎吃不下东西,每天输入大量营养液撑着,骤然吃下小半碗米饭,胃里的不适感很快便强烈起来。晚饭后不久,他就将吃下去的东西吐了个干净。 纵使如此,胃里依然一阵急一阵缓地隐隐作痛,身上也一阵一阵地发冷。 身上的不适感没有减缓的趋势,江修觉得自己好像在发烧了,浑身都要被融化了一般,提不起一点力气,难受得几乎坐不住。 可徐章已经打了好几回电话过来催促。江修一向把公事与私事分得清楚,但方云晚出事后,他是实在没有心思处理公务,公司积攒了好几份要紧的文件需要他审阅签批。 他知道自己肩上的担子,他不可能因为方云晚一个人,置颂文于不顾江修按着心口缓过一口气,从药箱里摸了止痛药和退烧药出来服下,强打着精神打开电脑。 处理完几份紧急的文件,江修抬起手腕看了眼时间,已经到了安安该睡觉的时候。 江修合上电脑,摘下框架眼镜,把电脑放到桌子上,把刷完牙的安安抱到床上。 这本是个很轻巧的动作,可稍稍一使力,江修便觉得心口一阵绞痛,眼前一黑,险些栽倒下去。江修按着心口伏在床沿缓了好一会儿,眼前的黑雾才渐进散去,可他脸上已经褪尽了最后一点血色,连唇色都是青白色的。 江修觉得心脏发沉,气息不畅,连说话都有些费力。他从口袋里翻了药片含住,靠在床头半躺着,声音低弱地同安安商量:“今天不讲睡前故事,行不行?” 小孩子自以为藏得很好的渴望总是能被成年人一眼看破。 安安乖乖平躺在江修身边,两只小爪子抓着被子的边沿,眼珠子转了转,明明心里是想听故事的,却还是懂事地点头:“好。” 这个孩子来到世上不过三四年,便几次与身边最亲近的人生离死别。大概也是因为这样,他极度缺乏安全感,所以总是表现得格外听话乖巧。 江修隐约从他身上看到自己年幼时的影子,有些物伤其类的感慨。 他给安安掖了掖被角:“下回有时间,多给你读一个故事。” “要拉钩。”安安从被子里伸出短短的小手指,喃喃自语,“你们大人最会骗人了。” 究竟是谁骗过这个记仇的小家伙,让他怀恨在心?江修没有多问,只勾住安安又软又暖的手指:“好了,睡觉。” 江修觉得今天异常疲惫,但他如今活着,又有哪一天是轻松的?哄睡了安安后,江修到安安病房外间的小客厅里又工作了片刻,终于抵不过困扰,蜷在沙发上沉沉睡去。 深夜,来查房的护士推开安安病房的门,忍不住惊呼一声。 病房外间的沙发上侧卧着一个人,他穿着一件米白色的羊毛衫,身形颀长而消瘦。而此时,羊毛衫的衣领处浸满了艳色的血。他的意识尚且清明,听见动静,费力地掀起眼皮看了一眼门口的人,惨白的唇动了动,又接连又呛出了几口殷红的血。 “江先生!” 护士快步上前,抬高江修的头部,防止他被口中的血水呛住而窒息,而后快步走出去喊人。 再次回到江修身边时,江修的情况看上去更糟了一些,他的胸口剧烈而紊乱地起伏着,消瘦的肩膀不时抽搐般地颤抖,每一下颤抖便带出一股血色从他口中呛咳出来。 江修皱了皱眉头,声音艰涩:“别吓着安安呢。” “好的,安安睡着,您别担心。” 江修轻轻阖了下眼,表示知道了,又闷咳几声,呛出零星血沫,额头渗出一层冷汗,灰白的唇动了动,已经说不出话来。 很快,值班的护士和医生推着担架车过来,把江修移到担架车上,往急救室送。 许路遥也接到了通知赶来,推着担架车一路喊着江修的名字,江修的意识已经不大清晰,眼球迟滞地转了转,神色淡漠地看了许路遥一眼,仿佛并不认得眼前的人。 江修立刻被送至急救室,在身上迅速连上各种检测线,监控仪器此起彼伏地嗡鸣。 “许医生,病人收缩压降到60mmHg……” “病人心率132……” “出现低血氧症……” 在一片混乱中,许路遥深吸了口气检查了江修的瞳孔,将手抵在他颈动脉上,只觉得他的脉搏细速无力,几乎快要消失。他解开江修的衣服,将听诊器抵在他的胸口,仔细听他的心音,脸色越发凝重。 前后不过几分钟,江修已经彻底陷入昏迷。许路遥正要开口让护士调配针剂,却见江修无意识地抽搐了一下,头软软的倒向一侧,几秒后,有暗红的血色从他紧咬的牙关中汩汩涌出。 江修的脸色迅速灰败下去,仪器上的检测数据进一步往下掉。 “病人心源性休克,怀疑出现弥散性血管内凝血。”许路遥竭力保持冷静,“先给我一支去甲肾上腺素。去请主任过来。” -- 第105页 天快要亮的时候,江修被送进ICU。许路遥今天在急诊值夜班,到了交班的时候,他交接了其他病人的档案,没急着回去休息,又回到ICU里守着江修。 江修昏迷了两天,醒来时一眼看见守在病床边蓬头垢面的许路遥,皱眉道:“你怎么成了这幅样子?” 见人醒了过来,许路遥松了一口气,嬉皮笑脸起来:“您睡着觉呢,还有人给您擦脸梳头刮胡子,我可没这待遇,可不就变成这样子了吗?” 江修不应声,只静静看着他。 以前他贫嘴,江修也有懒得理他不应声的时候,可即使不说话,他也总是会朝他递过来一个无奈的眼神,从来不像今天这样,目光平静温和得不寻常。 许路遥心里发慌:“怎么了?” 江修惨白的唇挽起一个小小的弧度:“许路遥,谢谢你。” 他们两个人相识多年,男人之间的友谊,很少这样肉麻兮兮地拿出来言明。许路遥有些不自在地抓抓头发:“谢什么谢,你好好养病,乖乖听医嘱就行。” “给我办出院。”江修的声音低弱但坚决,“我还没有找到云晚。” “江修你不要命了吗?”许路遥不自觉提高了音量,看见江修抬手扣上心口,呼吸又急促了几分,无奈地把声音放缓下来,“我不是吓唬你。你上次中毒引发了多处器官急性功能衰退,休息了不到半个月就又开始奔波,以目前的情况来看,已经出现严重的心力衰竭。” 江修问他:“我会死吗?” 许路遥愣了愣:“好好调养身体,尽快把心脏的手术做了,能减缓病情恶化。” “可我现在没有时间。” “再拖下去,你连上手术台的机会也没有。” “我真的能活着下手术台吗?”江修语气平静,仿佛讨论的不是自己的生死。 他的声音轻如羽毛,落在许路遥心上却是一座大山。没有人比许路遥更清楚江修的情况,虽然保守治疗已经没有必要,手术干预迫在眉睫,可在江修的这个年纪做这个手术。 无论是过程中的风险还是预后情况,都难以估量,何况江修这些年身体虚耗过甚,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上手术台,更是充满变数。 在许路遥的沉默中,江修继续说下去:“所以在我上手术台前,能不能让我把我想做的事情都做完?” 许路遥半天吐不出一个字,过了好一会儿,才垂头丧气地问:“那你想做什么?” “很多事。”江修与许路遥聊得太久,已经有些累了,声音也渐渐低下去,轻声道,“现在,我想先见个人。” 作者有话说: 无奖竞猜修修要见谁呢? 明天是周二诶,应该还是会有的-明天见——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1章 凶手 ◇ 方云晚因我的偏执而死,我必定也是活不长了。 三天后,江修被转入普通病房。不过在普通病房里待了一天,他便命令徐章帮他偷偷溜出医院,回了一趟颂文,让徐章去把孟忱找了过来。 这本是一周多前就该安排的会面,但因为江修身体的原因,一直拖到了现在,海边的搜救工作都已经接近尾声。 走进江修的办公室时,孟忱显得有些紧张。江修对于他这样的表现毫不觉得意外。 他对孟忱的印象并不是起源于他与方云晚不相上下的优异成绩,也不是来源于他那一幅幅板正工整的设计作品,而是有一回他作为方云晚的男朋友邀请他的同学吃饭。 那一顿饭的主角是方云晚和他的同学们,江修安安分分地扮演着服务者的角色,默不作声地为大家倒饮料、布菜,手上闲下来,便捧着热茶侧头看方云晚神采奕奕地高谈阔论的模样。 少年意气,指点江山,最是令人心生向往。 可中间出了个小插曲,轻松活跃的气氛被打断了片刻。孟忱端着一杯茶水,起身走到江修身边,恭敬地说:“江总,我是云晚的同学,我叫孟忱,能认识您我觉得十分荣幸,以后还请您多多指教。我以茶代酒敬您一杯。” 酒桌上比这漂亮的场面话,江修听得耳朵都要长出茧来了。他听得出这个叫孟忱的,说话的声音语调都生涩稚嫩得很,甚至因为紧张,孟忱端着茶杯的手还有些发抖。 可江修实在很不喜欢这样。 他喜欢和少年待在一起,喜欢他们身上干净自在的气质,喜欢他们未经雕琢不被拘束的肆意,餐桌上的学生才刚刚大一,还不必伪装成大人的模样,逢场作戏,虚与委蛇。 但这是方云晚的同学,尽管不耐,江修并未表现出来,甚至端起茶杯站起身,客客气气地与孟忱碰了杯喝了茶。 因为这件事,他倒是真记住了孟忱这个人,多年之后的今天,他依然记得他端着茶杯,小心翼翼地来以茶代酒敬他的模样。 待孟忱坐定,江修直接问他:“你最近一次接到云晚电话是什么时候?” 孟忱猛地抬头,对江修的目光,又将头低了下去,回避着他犀利的目光:“最近一次,大约是一周多之前了吧。” 江修瞟了一眼桌上的台历,方云晚坠海发生在十天前,与孟忱的时间大致能对上。 “他跟你说了什么?” 问这个问题时,江修声音低沉,无形中给人一种压迫感。孟忱本就紧张得不行,如今被压迫感压得更是喘不过气来。他飞快瞟了一眼江修的脸色,斟酌着措辞:“他说他被您关在半山别墅区,但他有点事得出来一趟,让我帮他。” -- 第106页 “让你怎么帮他?” 孟忱的声音越来越低:“他让我第二天一早帮他报警。” 江修眉头拧了拧,坐直了些,身子略微前倾,同孟忱确认:“他为什么不自己报警?而且为什么是第二天一早?” “那时我在小宋总办公室里,恰好就被小宋总听到了这事。”孟忱小声说,“是小宋总提议的,他说您第二天一早有个很重要的会议,一定不会在云晚身边。” “宋铮知道?”江修眉头更紧,“他只提议了时间?还做了别的什么吗?” 江修脱口而出,看着孟忱一脸茫然,才想起,即便宋铮想要做点什么别的,也是万万不会开诚布公地告诉孟忱的。他是急病乱投医,才会对着孟忱问出了这么个不可能得到答案的问题。 “那,云晚那天还说了什么吗?”江修换个孟忱可能知道答案的问题。 “他还问我,距离半山别墅区最近的医院是不是疏山医院。” 疏山医院?江修愣住。 那确实是距离半山最近的一家医院,当初安安发高烧,就近送去的也是这所医院。方云晚这样问,是不是意味着方云晚离开时的目的地是医院,他那时并没有想要逃走,只是打算去医院看望安安。 “后来呢?他还有联系过你吗?” 孟忱摇头:“我也不知道他成功出来没有,他想做的事做完了没有。” “江总——” 不知道为什么孟忱突然勇敢了起来,他一改初初走进办公室时怯懦畏缩的模样,挺直了脊背直视江修:“无论您出于什么目的,出于什么考虑,限制云晚的人身自由都是不对的。他是个有独立意志的成年人,您不能这么对他!这样只会加剧您和他之间的隔阂。” 江修手滑了一下,手里的钢笔砰然落在桌面上。 他抬头看了孟忱一眼,将目光转向落地窗去。落地窗外是一望无际的大海,江修的眼中映着一片蔚蓝,正是一片无边无际无处纾解的郁色。 “我知道。”江修看着那片海,轻声道,“可我没有机会再来一次了。” 刚刚送走孟忱,江修就接到许路遥的电话。许路遥在听筒那头火冒三丈,又急又气,像是只被火烧了尾巴的猫,恨不得飞到颂文大厦来把江修绑走。 回医院后,江修安分守己地安生了两天,让吃药就吃药,让打针就打针,简直是楼层里最听话的病人。到了第三天,眼看着许路遥的火气消了,才提出想见程盛的要求来。 与许路遥猜测的不同,江修要见程盛并不是心心念念地牵挂打捞救援的情况。 当着许路遥的面,他只简单问了程盛现场的情况。 得知搜救的范围一再扩大,依然没有人发现方云晚的踪迹后,江修平静地说:“麻烦他们再找找,至少帮我把他的尸体找回来,不然我死后,怎么跟他葬在一起?” “呸呸呸,胡说八道什么呢!” 许路遥作势要去扇他的嘴,江修抿了抿颜色惨淡的唇,竟挽起一抹笑意。大约是病中孱弱,近来江修身上的凌厉减弱了许多,许路遥甚至觉得他比以前爱笑了,尽管他的笑总是令人看着心里难过得厉害。 “路遥,水壶空了,可以帮忙我装一壶水吗?谢谢。” 看着许路遥提着保温壶走出门去,程盛转回身来看着病床上的江修。他第一次见到江修就是在许路遥的急诊室里,一直都知道他素来体弱,却没想到他飞快地病到了这样的光景。 眼前的江修苍白孱弱,想起此前光鲜的颂文总经理,程盛只觉唏嘘。 “你故意支开小遥,是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两个人都是有颗七窍玲珑心的主儿,程盛开门见山地问,江修也便干脆爽快地答:“许路遥说过,我上次中毒险些没命,多亏你给了他一支速效止血针剂,才救了我一命。” 程盛知道江修的话还没完,并不急着插话,只默然听着。 果然,江修继续讲下去:“程盛,我知道你也是个不喜欢绕弯子的人。我就直接把话挑明了说,我猜你给许路遥的并不是简单的止血剂,而是能对症缓解我身上毒素的药物。既然你有解毒的药,你是不是也知道我究竟中了什么毒的?甚至知道我是怎么中毒的?” 程盛的态度一如既往冷硬得像是一块雪地里的铁:“我当你是朋友,所以想办法救你。但我们有我们的规矩,有些事我不能透露。” 江修说话的声音断续低弱:“我不是要找你朋友的麻烦,我只是怀疑一些事想跟你确认,如果我猜对了,我希望你不要骗我。” 程盛不置可否,江修直接直接发问:“给我下毒的人是不是宋铮?” 问出这句话时,江修眼睛里的光一改近来羸弱涣散的模样,目光黑亮,紧紧盯着程盛,像一只蓄势待发的猎狗观察着猎物。 可程盛并不是他的猎物,程盛是带他出门的猎人。这只猎狗随时准备着等他一声令下,就飞扑过去,狠狠咬破敌人的喉咙。 程盛没有回答他,只面无表情地盯着江修看。 江修还在病中,大抵是耗了太多力气,边等着程盛的答案,边轻轻咳嗽。他抽了张纸巾掩在唇边,断断续续地咳出几口血,将纸巾一揉丢进纸篓后,仰靠在软枕上粗粗浅浅地喘着气。 看着江修丢进纸篓里的那几页纸巾,程盛也觉得心里难受。许路遥跟他提过几回江修的病情,每一回说到后面都是红了眼睛,他原本只当许路遥是关心则乱,没想到江修的身体状况当真已经差到这样的地步。 -- 第107页 程盛没有正面回答,只反问:“为什么会觉得是他?” “果然是他吗?”江修目光中有刹那难以置信的失落悲伤,他抬眼看向程盛。 他不记得同程盛和许路遥提起过宋铮,可刚刚程盛听见宋铮的名字时,却好像十分熟悉。 他们应该本来就相交匪浅。 稍稍平复了心里的波澜,江修继续说,“这两天我把最近的事串起来想了想,我觉得我应该不止中过一次毒,不知道许路遥有没有跟你提过,年前我也曾经因为大量咳血而被送医急救。当时诊断结果是肺炎引起的肺部出血,许路遥那时候也觉得出血量大得过分,只是因为止血过程没有什么异常,后来也没有人深究。” “我猜测,我两次异常的内出血原因都是一样的,只是第一次下毒的剂量小一点,第二次下毒的剂量更大些。”江修气力不济,有些发喘,说了一长串的话,脸上显出疲态来,不得不扣着心口靠在软枕上歇了一会。 程盛没有应声,却暗自心惊,江修的推断与自己从阿吕那里得知的并无二致。 静默了片刻,江修又咳出了一口堵在胸口的淤血,继续说下去:“我之前一直以为,给我下毒的人,与彻查昭阳地产这事有关。最近我让徐章去调了录像来看,原来两次毒发的当天,我都见过同一个人,就是宋铮。我之前一直想不通,即使云晚迫切地想离开我,他怎么能放得下安安和他的父母?可是前后联系起来,我忽然在想,云晚坠海和我中毒这两件事,会不会有什么关联?” “有什么联系?” 江修的目光冷下来,程盛竟从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翩翩贵公子身上,觉察出一点不逊于自己的杀气来。 “兴许宋铮清楚,云晚就是我的软肋。既然他下毒毒不死我,还不如制造一场意外,让云晚因为我的偏执而——”说到这里,江修长久地停顿了一下,深深吸了口气才继续说下去,“让方云晚因为我的偏执而死,那我,必定也是活不长了。” “我不懂,他为什么执意要你的命。” 江修苦笑:“事实上,我也不懂。分明颂文什么都是他的,老爷子是把宋铮当继承人看的,压根儿没打算把股权转给我。我也不知道,我活着妨碍了他什么。” 作者有话说: 曾几何时,好像有人说,宋铮看起来没有那么坏…… 其实他就真的是那么坏! 依旧是没有小方的一天,下一更应该是周四见;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2章 斩草 ◇ 不是你的,强求不来的。 安安被允许出院的时间比江修要早,江修把吴阿姨又请了回来,让安安住到嘉和府的房子里。 以江修如今的身体状况,日日往返于半山别墅和颂文集团,简直是痴人说梦,而有方云晚的前车之鉴,让安安一个人住在半山别墅,他也实在不放心。 所幸种种迹象表明,他们需要当心的人是宋铮,至少没了伤人的暗箭。 稍微得空,江修就会去看望沈彩萍。 事情已经过去一周多,无论是江修,还是方云晚的父母都不肯放弃寻找。 但他们也渐渐接受,寻找方云晚是一项漫长而浩大的工作,绝非一夕之功。大海一望无际,他们甚至也做好了再也找不到方云晚的准备。 由于沈彩萍在隅城触景生情,过度悲伤,方涛最终决定先带沈彩萍回宁远,将这里的事拜托给了江修。 海上搜索没有进展,江修将搜索的重心放到海岸沿线的居民区。 他见过打捞上来的汽车那空荡荡的车厢和敞开的车门,既然方云晚可能不是存心求死。 既然人不在车里,那是不是存在一种可能,在汽车滚落山坡时,方云晚已经从车里逃出来了,或者在车子坠海的瞬间,他就被冲出车厢,随波逐流。 那么,也许海岸沿线会有人见过他。 可是,和当年白铭自杀时一样,没有人再见到过方云晚,只是渐渐有一些衣物被卷到岸边,经过那天见过方云晚的人的辨认,从颜色到质地,都与方云晚那日的衣着十分相似。 与此同时,江修一边与许久不见的私人侦探曾顷取得联系,雇他着手调查自己当初中毒的事以及方云晚的这起意外,希望能找到宋铮意图谋害自己和方云晚的证据,一边要求颂文内部调查组加紧对昭阳地产的调查,早日清理掉昭阳地产和蛀虫。 他自知这身体千疮百孔已经走至末路,只希望能在自己死前,能做完自己想做的事,于是不眠不休,像是要熬干心血般地工作。 他想做的事太多,但他清楚,他的时间可能已经不多了。 不知不觉间,方云晚已经失踪了快一个月。 同意撤走海边的搜救队那天,江修破天荒地让徐章退掉自己第二天的日程。 第二天凌晨,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天还没亮,就叫了辆车出门去。 许路遥花了整整一个白天,才在海边找到江修。 找到江修的时候,已经是夕阳西下时分,冬天的落日并不夺目,橙黄色的余晖没精打采地耷在海面上,被猎猎海风吹得破碎。许路遥看见沙滩上立着一张椅子,椅子上坐着个裹着厚重羽绒服的人,他面前架着一张画架,脚边堆着几管颜料。 -- 第108页 很可能他已经在这里坐了一天,可画布上只简单画了一轮红日。 于绘画一事上,江修实在没有什么天分,一幅海上日出,线条走得歪斜曲折,连调出来的颜色都是暗的,一点看不出朝阳的蓬勃。 许路遥正想喊他,却见江修手里的颜料盘在他不自知时倾斜了,红色颜料缓慢流淌出来,一滴一滴滚过他的羽绒服外套,落到金色的沙滩上。接着,江修手里的画笔猝然落地,他的身子晃了晃,缓缓侧倒下去。 “江修!” 许路遥快步上前,在江修倒地前堪堪接住他。 在这里吹了一天的海风,江修浑身都是冰凉的,皱着眉头沉沉地喘了几口气,睁开眼睛看见许路遥,脑子还有些发懵:“你怎么来了?” 许路遥没有同他解释太多,只试着扶他坐起来,问他:“能走得动吗?我的车开不进海滩上来,我扶你过去。” 江修却只关心:“我的画。” “我先扶你去车上,再回来收拾这些。” 边说着,许路遥边把江修扶起来。而江修在起身后,示意许路遥把他扶回画架旁。 这时许路遥才注意到,画板右上角的大夹子将一张糖纸牢牢夹在画板上。 那是一张已经泛黄的糖纸,款式十分古早,糖纸上也是一幅海上日出的图案。与江修的画不同,那张糖纸方寸之间的那幅图笔触虽显稚嫩,色彩却比江修的画要浓烈鲜艳得多。 江修将那张糖纸取下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金属名片夹,将那张糖纸小心翼翼地收进去,才对许路遥低声说:“走吧。” 许路遥隐约猜到那张糖纸与方云晚关系匪浅,可江修没说,他也没敢问,把江修是送回车上后,立即折身返回沙滩上收拾了折叠椅与画架,马不停蹄地把江修送回家去。 之后,江修就将更多的精力投注到工作上。 他每天给自己安排了大量会议,通过大大小小的会议,对颂文集团各个模块的当前业务情况进行了完整全面的了解,再分头找相关负责人沟通管理思路。多项审议中的制度文件,也被江修加急推进,有时一天之内,集团会由上而下地发布三四项管理制度。 颂文的员工敏锐地觉察到山雨欲来的气氛。 而比员工敏锐的,还有投资者。 上市板块的股价最先出现波动,而后各个板块的投资者接连都要求高管对于集团内频繁的制度调整做出解释。 于是,江修的日程里又多了许多项待办事项,他那少得可怜的休息时间,又被拿出来应付这些精明得脑袋都要发出光来的人。 他本就是个大病未愈的病人,哪里承受得住这样高强度的工作。终于有一回线上直播的投资者问答会,会前一个小时,江修突发心脏病后,毫无预兆地大量咳血。 那是一场面向公众投资者的直播,颂文集团总经理将会出席的消息早已经放出去,无故缺席,又不知会翻搅出什么谣言来。因而,江修只同意暂时在会议室旁的小房间吸氧输液,无论如何也不肯上医院。 这样的情况,许路遥自然被叫来急救,给江修打了强效药物后,他放心不下,留在现场待命。因而,他有机会近距离地目睹江修勉力支撑着用一个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把问题打回去。 许路遥听不懂那么多发展战略,管理思路,但他觉得江修的回答都不过是借口。 真相,只不过是江修急于完善颂文的管理制度,令它不再依靠管理者的个人能力,而是进入根据制度自我管理的良性循环。 这本是江修接手颂文以来一直在逐步平稳推进的,可为什么突然这么急迫激进呢? 其中原因,许路遥恐怕比江修自己还要清楚。 街上挂起了红灯笼,大街小巷开始弥漫开年节的气氛时,昭阳地产的官方公众号公布了南湖项目事故的调查结果,调查组同步向执法机关提交了近几个月来取得的项目公司若干人员与施工方相互勾结、以次充好的证据,相关涉事人员当即被带走调查。 这是一派平和和欢腾里,激起涟漪的一颗石子。 年节将至,无心工作的人对此事展开了热烈讨论,颂文内部更是众说纷纭。 因为江修近来大动作频繁,提了不少年轻有为的中层干部上来,而涉事人员中又不乏在颂文多年的老人,有人说江修多年前便大刀阔斧地搞革新,此番就是借题发挥,对宋启君留下的老人赶尽杀绝,也有人说江修咬着昭阳地产不放。 不过是担心颂文集团日后落入宋铮手中,找着机会打压宋铮的气焰…… 流传开的都是那些不着边际的捕风捉影,拿证据讲道理的,却没人关心。 而舆论的当事人江修,在昭阳地产的那则调查结果公布后,便再没有出现过。颂文内外关于江修的传闻层出不穷,可独独没有人猜到,江修自那天后就病了。 江修因为反复发烧被许路遥勒令入院观察,入院当晚,便因高烧导致心脏负荷过大,心脏病骤然发作,被送进了急救室。因为此前中毒的影响,江修的各项身体机能都衰竭得厉害,这一场病像是往摇摇欲坠的房屋上压了一场大雪,几乎将他压垮。 保守的治疗对江修已经几乎不起作用,但更为激进的治疗方法,又是他现在的身体状况无法承受的。许路遥陷在进退两难之中,艰难地斟酌着平衡点,为挽救江修绞尽脑汁。 -- 第109页 日子还是一天天地过,转眼便到了除夕。 生意人讲究,觉得开年就在医院度过,怕是一整年都要沾染了病气,病情稍微有点起色,江修就执意要出院回家。许路遥想拦,最终也没有使劲儿去拦,好像他心里也认同了这种忌讳一般。 除夕那天,许久没有下雪的隅城下了一场雪。积雪在地上薄薄地覆盖了一层,有的地方厚些,是一块无瑕的白色,有的地方薄,还能隐约看见灰扑扑的地面,整个隅城看上去斑驳得像是一幅被摔碎了一地的拼图。 按照惯例,除夕那天江修是要回老宅跟宋启君吃饭的。 江修回到宋家老宅时,宋铮已经到了,正陪宋启君在厅堂里喝茶,不知聊了什么,两个人笑得热闹。 江修走进厅堂,像是一捧雪劈头盖脸砸下来,热闹的气氛冷凝了几分。 他不得不承认,为人处世上面这件事,宋铮要比他有手段得多,好像什么人都能被他哄得服服帖帖。 相比之下,江修的能力匮乏得可怜,一个方云晚就令他焦头烂额。 晚上的那顿团圆饭也是不冷不热的。江修回老宅时一惯话少,如今病得厉害,更没有心力去与宋启君、宋铮应和周旋,索性不说话。一顿饭下来,餐桌上的氛围,克制,礼貌,而疏离。 宋启君年纪大了,比年轻时更想看见一家人其乐融融和睦融洽的场景,难得的对江修分外慈爱,没话找话:“小修最近又瘦了?是不是年底太辛苦了?” 这样的问话在江修与宋启君打交道的数十年里出现的频率并不高,以至于他愣了一会儿才「嗯」了一声作为回应。 想了想,又接着说下去:“之前看中了个机灵的新人,想提上来做秘书。可这个人后来不见了。” 江修是在回答宋启君的话,可眼睛却一直紧紧盯着宋铮:“说起来,这个人小舅舅应该也认识,叫方云晚,听说他入职第一天,小舅舅就请他去你办公室喝茶。” “是啊,是个在建筑设计方面很有想法的年轻人,还是隅城大学建筑系的高材生,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大学毕业后,并没有从事建筑设计方面的工作。”宋铮笑容无害,一副诚心诚意提问的模样,“小修,你面试他的时候有问过原因吗?” “没有。”江修神色冷淡,“这个人最近不见了,你又这么欣赏他,我都怀疑你是不是使了手段,把人从我这里给挖走了。” 宋铮笑笑,意有所指:“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强求不来的。” 作者有话说: 周六应该就能有点小方的消息了,周六见啦-感谢在2022-04-05 20:22:27-2022-04-07 22:05: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3章 线索 ◇ 宋铮,你到底把方云晚怎么了? 年夜饭的气氛不佳,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一顿饭下来,桌上的山海珍馐都剩了大半,真真是应了年年有余的吉利话。 形式上陪着宋启君吃了团圆饭,江修身心俱疲。他也没打算在老宅多留,在客厅喝了半杯温水,礼节性地坐了一刻钟,便提出要回去休息。 宋启君心里有些不快,宋铮适时地出来从中调停:一边安抚老爷子,替江修解释说,江修自小身体就弱,年底又忙,不知道他熬了多长时机没睡,眼看着累得眼睛都睁不开了,还赶来陪他吃团圆饭,请宋启君别折腾江修,让他早些回去休息的好;另一边又替宋启君开脱,说他一年到头来难得盼到一次一家人团聚,也请江修体谅体谅他。 一番话双方的面子都顾及了,宋启君的脸色登时舒缓下来,点头道:“是我欠考虑了,小修快回去。” 江修从衣架上取下外套穿好,正要向宋启君与宋铮告辞,却见宋铮也跟在他身后取了外套下来,扭头朝宋启君道:“叔父,我去送送小修,一会回来陪您看晚会。” 宋家老宅坐落在隅城老城区,是一座三进的中式院落。近些年来,江修和宋铮替宋启君承担了颂文集团内一半以上的事务,他的日子清闲下来,基本上都住在老宅,过着养花逗鸟的闲适生活。 还没入春,天气还是冷,满院的花木被宋启君根据习性不同分门别类地处理后放置好,该送暖房的送暖房里,该保温的用干草层层保护着根茎,往日郁郁葱葱的院子显得冷寂萧索。 前院的一棵病梅去年枯死了,因为那是宋锦小时候最喜欢的,宋启君没舍得砍掉重新栽种。 倒是特意让人挂了几串小灯笼,在冬夜里反而成了院子里最生意盎然的景致。 一路无话,江修和宋铮走到那棵梅树下时,宋铮才开口:“我知道你生我的气,觉得我早知道了方云晚要逃,却没提醒你。可是小修,你跟方云晚纠缠了这么多年,该放手就放手吧。” 好话又尽数被宋铮说了去。 江修气得想笑:“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你能不能别装了?” 院子里静悄悄的,连月光与星光都是暗的。大多温软善意都在明媚处,而恶意走投无路,一不小心就会在暗处显形。 宋铮仍然在笑,笑意越发放肆:“小修,你怎么能这么跟舅舅说话呢?” “宋铮,你到底把方云晚怎么了?” “你不是让人在海湾翻山倒海地找了一个月了吗?难道没有答案?”宋铮低头拨弄着自己修长的手指,梅枝上的红灯笼溢出来红色的光,滴在他白皙的手背上,像是一捧刺眼的血色。 -- 第110页 他盯着江修的眼睛,残忍地告诉他:“我怎么能让你那么轻易地找他呢?车子被推进海里的时候,方云晚已经不在车里了。海岸边水太浅,渔民也太多,太容易获救了。 所以我特意把他从车里捉出来,在他脚上绑了一大块石头,用船往外海开了半个小时,才把他推进海里。” 原来方云晚坠海跟汽车坠海根本不在同一个地方,怪不得那么长时间的搜寻,他们一无所获。 过了这么长时间,江修心里其实已经接受方云晚不在了的事实,可宋铮这样仔仔细细地讲一回他害死方云晚的细节,江修只觉得仿佛一颗炮弹在心口炸开,浑身都是血肉模糊的疼痛,耳边滚过一阵一阵的嗡鸣,如同坠入噩梦般不真切。 江修死死盯着宋铮,情绪激荡之下,的胸口剧烈起伏着,身子晃了晃,退了一步,堪堪扶住身边的那颗枯死的梅树。 他气息不稳,喘着气问宋铮:“在什么地方?” “不用去了,你找不到他的。”宋铮轻轻叹气,好心地掏出纸巾递给江修,“而且方云晚临死前也说了,他不想见到你。出于尊重死者,我不会告诉你的。” 江修锐利的目光一时像是沁了一层雾气般,迷蒙恍惚:“为什么,不想见到我?” “你真的想听吗?”宋铮眉头微蹙,兴奋中透着一丝虚伪的悲悯。 江修倚着梅树站稳:“我不想听,难道你就不会说吗?” 宋铮笑笑:“他说,五年前,他什么都有,因为你,他沦落成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五年后,他终于可以坦然面对过去了,也是因为你,这次他连命都没有了。” 说到这里,宋铮顿了顿,特意转头看了江修一眼。 宋铮清楚江修出生便带了心脏病,身体本来就比常人要弱些,多年来为颂文鞠躬尽瘁,简直是煎熬着性命去工作,而最近又在短时间内两次中毒,这么多事重重相叠,几乎已经摧毁了他身体的根基,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刺激? 尽管夜色昏昏,但借着院子里的零星灯光,他依然可以隐约看见江修的脸色。果然,江修一贯苍白的脸色隐隐浮上了一层灰败的颜色。宋铮看着江修虚弱得几乎站不住的模样,心想,方云晚出事后,江修大约真是活不长了吧。 江修眼神有些涣散,咬牙问:“云晚,还说了什么吗?” 这人,简直是自找罪受。宋铮挑眉,把刚刚没说完的话继续说下去:“还有一句,方云晚说,他这辈子的不幸都是从遇见了你开始的。” 闻言,江修猝然僵住,怔怔地看着宋铮。 “他是,后悔遇见我了吗?” 江修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可院子里太安静,那么低那么弱的声音还是落进了宋铮耳中。 宋铮耸了耸肩:“我不知道,但也许是这个意思吧。” “我知道了。没别的事的话,我先走了。” 江修的反应比宋铮以为的要平静,他不再理睬宋铮,背过身去,缓缓朝大门走去。 宋铮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见他走一段,就得停下来缓一会。他时不时掩着唇闷声咳嗽,肩膀也随着轻轻颤抖,清瘦单薄的身影在夜色里显得伶仃可怜。 一直到江修彻底走出大门,宋铮快步跟过去,从里面擦上门栓后往回走,才发现刚刚江修一路走过的地方,零零星星地滴落了一地血色。 除夕夜的晚上,街上空荡荡的,家家户户灯火通明。 江修身体不适,没敢开车,慢慢往外走着,打算打车回家。他沿街走过,不时听见窗户里飘出来的欢笑声,那些窗户像是这座城市的眼睛,在这个合家团聚的日子里,每一双眼睛都是明亮而欢愉的。 这样的日子,连打车都打不到。而徐章、许路遥、程盛、吴阿姨,此时都联系不上。 徐章自然是正常放假,正常回家过年,没人有义务在大年三十的晚上安置无家可归的上司。而许路遥根本就不在隅城,他难得休了长假,拖家带口回老家过年去了。大过年的,吴阿姨也回家去了,江修自己哪里照顾得好安安,于是把安安也托付给许路遥带回老家去。 可江修没地方去,也不不想离开隅城,方云晚在这里呢,他得留下来陪他。 至少,他们在同一个城市里。 很快,江修有些走不动了,脚步越来越慢越来越沉,他抬头看着万家灯火,想起自己家的窗户。家里冷冷清清地没有人,窗子自然是黑漆漆的一片,像是一双死气沉沉的眼,注视着遍地的欢腾与圆满,既羡慕,又嫉妒。 和他一样。 午后已经停了的雪,又细细地飘了下来,不多时地上已经积起了薄薄的一层白雪。 不知不觉间,江修踩着薄雪,走到纪家小院外。 纪顺平今天的生意不错,院子外停满了车,大门上左右各挂着一个大灯笼,跟他的生意一样红火。江修在门外站了一会儿,看着里面的人有条不紊地忙碌着。 年节时候,有人忙着团圆,有人忙着挣钱,所有人都有奔头,真好。 天气太冷,江修觉得血液都被凝冻住了一般,血管里像是有细小的冰渣子在流动,四肢百骸没有一处是不疼的。他觉得累极了,找了转角处的一块青石板上坐下,将手肘抵在膝盖上撑着昏昏沉沉的头。 以往他在宋启君那里吃过饭,也会这样沿着老城走一走。他六七岁前的时光是属于这里的,那时宋锦和江之恒总是很忙,常常晚上回家时江修都已经被纪婶哄睡了。宋锦和江之恒是何时何地都能把生活过得有滋有味的人。 -- 第111页 纵使陪着江修的时间不算多,可在江修记忆里,和父母在一起的那段日子依然是他三十多年来最温暖美好的时光。 直到后来遇见方云晚,他以为自己有能力让他一世无虞,恣意自在,永远不必屈膝低头,永远骄傲如孔雀。 可最终害他身败名裂的是自己,害他无处葬身的也是自己。 想到这里,江修心口滚过一阵寒痛,抬手掩住唇轻咳一声,手心又被喷溅上滚烫黏腻的液体。 失血之下,江修觉得越加无力而昏沉,在他几乎要昏睡过去时,忽然有人从纪家院子里走出来。那人穿着一身黑色夹克,手里提着外卖盒,朝不远处的一辆面包车走去,看样子,应该是来店里打包食物的。 江修眯着眼睛看着那个人发呆。 忽然有一道光从脑中霹过,江修腾地站起身来,快步朝那辆面包车奔去。可江修站都站不稳,踉踉跄跄地追到停车位,面包车已经开出了好长一段路。 刚刚上车的那个人…… 江修站在停车位上看着面包车远去的方向,呼吸急促,心跳如捣,眼前蓦然一黑,倒了下去。 作者有话说: 小方虽然没有出现,但是小方出现对话里啦; 我觉得会有人能猜到那个开面包车的人是谁的,但是反正猜到了我也不会告诉你猜对了—— 明天不一定能见,如果明天晚上十点还没有更,就别等了,周二见——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4章 新年好 ◇ 年夜饭,他点了个金汤海参小米粥和拔丝地瓜。 江修是在纪家醒来的。 大年三十的饭店分外忙碌,纪顺平在自家餐馆像个陀螺般团团转,好不容易把菜都分头端上桌了,正要喘口气,有一桌刚刚出门的客人折返回来说,门外的雪地上躺着个人。这种日子,多半是在附近吃饭,喝多了出门溜达散散酒气,一个不小心就醉倒在地上了。这附近只有纪家一家餐馆,天寒地冻的,这样躺久了怕是要出人命。 所以他们折返回来,让纪顺平走出去瞧瞧,看能不能提醒提醒还在餐馆里吃饭的客人。 谁知,这事与餐馆里吃饭的人毫不相干,纪顺平一眼就认出了江修。他赶紧把人扶回家里,暖风吹着,热水袋捂着,好一会儿才让江修身上化出一点暖意来。 纪婶还没睡,拄着拐杖四处溜达,撞见了江修被扶进后院,便守在门口张望着。 宋锦和江之恒都有事业上的野心,江修小的时候,他们两个人意气风发,时常忙得几天见不着人影,那时照顾江修的人便是纪婶。 可以说,江修是纪婶一手拉扯大的。 纪婶站在门口看纪顺平笨手笨脚地给江修的额头上敷帕子,便觉得生气。又站了一会儿,纪婶终于看不下去,拿拐杖想把纪顺平赶走,想自己亲自上手,嘟囔着:“小修身子弱,一点病都马虎不得,等你磨磨蹭蹭的,把病拖重了怎么办?” 时光变换,春秋几轮流逝,纪婶忘记了很多人很多事,却在见到江修时还会因为惯性,像多年前呵护一个柔软无助的婴孩一样,仔细地关心爱护。 而这样的爱护,对于江修而言,已是经年不见。 江修醒来时,温度还没有退下去。昏沉间,他想起在雪地里看见的那个人影,只觉脊背上的寒意更甚,他挣扎着坐起身,忍着额角一抽一抽的跳痛,拉着纪顺平问:“顺平哥,今晚是不是有人来取过餐?” 大年三十这天外送的餐食比平日里还要多。纵使如今年轻人图方便,不喜欢自己做年夜饭,可有些作风老派的人家,还是不兴到饭店里吃团圆饭的。 因而除夕这天有很多是提前订了餐品,自己上门来提的,从下午开始就陆陆续续地有客人上门来提货。 纪婶和纪伯离开宋家,开了这家饭店以来,江修虽然想方设法地照顾生意,却从来没有过问经营上面的事。纪顺平不知道江修为何突然关心起今天的生意来,只回答他:“有的,今天过年,定了餐,自己上门自提人很多。” “是不是有到了晚上点还来的。” 问到了这么具体的地方,纪顺平立刻反应过来:“是有一单,拖到了今天下午六七点才下的单,说做好了就来提。大年三十忙得很,我本来也不愿意接这种临时单的,但是对方开的价格确实很高,菜也是客人常点的,没有多费事,我就接单了。” “我给你张图,你看看今晚来取餐的是不是这个人。” 江修在雪地里躺了不知道多久,外套浸了一层冰雪,被纪顺平捡回家后,外套已经脱了下来,放到暖风机上烘着。见他要找手机,纪顺平忙把已经从外套里掏出来放到一旁的手机取过来给,还提醒了一句:“好像还有几条未读的消息。” 逢年过节,总是会收到些拜年讯息。 江修接过手机,没急着去打开那些消息,而是打开了一个加密的网盘,从一个文件夹里挑出一张图片放大,指着上门的人给纪顺平看:“你看看,是不是这个人?” 手机屏幕上的照片里有两个人,其中一个人纪顺平认得,是上回江修带来的那个姓方的男孩子,只是照片像是几年前拍的,照片上的方云晚还是个神采飞扬的少年,坐在阳光里,头发上有一层绒绒的光,笑容张扬明媚,与上回跟江修一块来时略有些阴沉的模样大不相同。 -- 第112页 而在方云晚身边的人并不是江修,是一个穿着白衬衫的年轻人,看上去比江修略大几岁,戴着一副金丝眼镜,显得成熟稳重又温文尔雅。他与方云晚并肩坐在花园里的长椅上,两人靠得很近,几乎是肩膀抵着肩膀,他的目光落在方云晚身上,而方云晚的目光落在自己手里的一页纸上,似乎正在念着纸上的文字。 江修要纪顺平认的,就是照片里那个看着方云晚的人。 纪顺平盯着照片里的人看了好一会儿,有些不确定:“那个人把自己挡得严严实实的,我也说不准。不过来取餐的那个人脾气很差,可照片里这个人看起来很文气,像是个读书人,你是不是认错了?” “你再仔细想想。”江修拉着纪顺平的一角衣袖,像是个溺水的人紧紧抓住一块浮木。 他脸色煞白,一双眼睛黑亮得像是把所有的力气都装在了里面:“或者,你调监控出来看看。” 纪顺平点头答应,去取了笔记本电脑来,调出监控器录下来的视频。可不知道是巧合,还是刻意,在那个来取餐的人进出纪家院子的四五分钟里,竟然没有一个监控器拍到了他的正脸,除了他走路的姿态让江修觉得熟悉,没有其他直接的证据表明他的身份。 “他订餐时有没有说他叫什么?” 纪顺平调出订餐系统,订餐记录里,纸张订单的订餐人名字叫做狸猫。 纪顺平无奈:“现在的订单经常是这样,除了熟客,基本没有人会用真名订餐。江先生,你要找的这个人究竟是谁?” “他叫白铭,是我一个,一个很久没联系的朋友。”江修囫囵解释,问纪顺平,“我想把这几段录像拷走,方便吗?” “没问题,给我个邮箱地址,我现在就下载下来,发到你的邮箱里。” 纪顺平边说着,就边接过电脑坐到一旁开始处理录像。江修等在一旁无所事事,点开手机通讯软件上的新消息提示,果然是一串毫无新意的新年祝福,他兴趣缺缺的一条一条点过去,点到不知道第几条时,突然愣住,蓦地坐直了身子。 手机屏幕上,方云晚的头像旁边浮着一个提示有未读消息的红点。 江修会及时清理未读消息,从来没有把这些提示攒在一起视而不见的习惯。因此,微信上这一波未读消息,都是他昏睡的这段时间里接收的—— 也就是说,在他昏睡的这大约两个多小时的时间里,方云晚给他发了消息! 江修觉得自己的心跳陡然变快,呼吸也急促起来。 今晚宋铮罕见不遮不掩地拿话激他,一开始他也是关心则乱,把宋铮的话当真了。可吹着冷风走到纪家时,江修已经冷静下来,他心中已经有七八成的把握猜到方云晚大约还活着。 这个猜测在见到那个疑似白铭的人时,更笃定了几分。 一直到现在,他竟然收到了方云晚的消息! 江修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得厉害,小心翼翼地在手机屏幕上滑动,在点开信息的瞬间,他几乎屏住了呼吸。 他和方云晚的聊天背景被方云晚设置成他们两个人的合照,在方云晚出事后,江修甚至不敢点进聊天界面里来。 显示信息接收时间的小方格浮在聊天界面的下方,在他和方云晚相握的指掌之间。 接收信息的时间,确是今天晚上! 白色对话框里的话简短,信息量却极大—— “我是方云晚,我没事,你别担心。除夕夜大约9点,纪家饭店门口隅A66X21的面包车,报警追踪这辆车。另外,小心宋铮和白铭,你自己要注意安全。” 江修反反复复读了几遍,觉得像做梦一般不真实。 方云晚在信息里说的那辆车,就是那个疑似白铭的人驾驶的那辆车! 白铭还活着,方云晚也还活着! 情绪激荡下,江修胸口距离起伏,心脏在失去规律的缩放间又浮起熟悉的绞痛,手掌抵在狂跳不止的心口,问纪顺平:“那个人,点了什么菜?” “谁?”纪顺平复制录像太过认真,不假思索地问。 江修的手掌紧紧扣在心口,疼得闷哼一声,勉力回答:“那个,晚上,来取餐的人。” 听见江修孱弱得几乎只剩气声的声音,纪顺平才觉得不对,抬头看去,只见江修脸色惨白中浮着一抹诡异的青紫,费力地喘息着,像是呼吸不到空气般,呼吸声又轻又急。纪顺平赶紧放下电脑,扶住江修摇摇欲坠的身子,在他身后垫上软枕,扶他仰靠在上面,着急地问:“你的药呢?” 江修单薄的胸口不规律地抽搐着,他疼得额头上一层一层浮起冷汗,已经说不出话来,只朝暖风机上烘着的衣服看了一眼。纪顺平会意,从里面翻出有药瓶,根据上面的用量倒了药片出来,喂给江修。 服过药,江修的情况渐渐好转,但一番发作几乎将他没剩多少的体力耗得精光,他像是一条被抽走了棉絮的娃娃,虚弱无力地倒在软枕上,连呼吸间胸口的起伏都微弱得几乎要看不见。 纪顺平不放心:“要不要叫救护车?或者你再缓缓,我送你去医院。” 江修摇头,执着地问他:“那个人,点了什么菜?” “好像点了不多,我看看。”纪顺平拗不过他,只能再次打开订餐系统。 “点了个金汤海参小米粥和拔丝地瓜,还有糖醋鱼和烤鸡。” -- 第113页 这是极为寻常的菜色,可听到打头的两个菜名,江修忽然笑了。 方云晚还活着!甚至可能他就在江修几个小时前看到那辆面包车上,从阴阳相隔,到擦肩而过,虽然还没能相聚,但只要方云晚还活着,就还有希望。 恰在此时,春节联欢晚会集体倒计时的声音不知从谁家电视机里传出来。 5——4——3——2——1—— 新年好! 远处的有烟花爆竹的声音遥遥传来,江修忽然在这一刻感受到了热闹红火的暖意,像是封冻住他的冰雪在此时被火光,被声响,震出细密裂纹,坚冰破碎后,便可能是草长莺飞的春。 他抬头看着站在床边一脸忧虑的纪顺平,笑着对他说:“顺平哥,新年好。” 作者有话说: 下一更是周二了,下一更小方是真的会出现了;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5章 藏匿 ◇ 叫做依赖的藤缠上叫做崇拜的树,被误以为就是喜欢。 因为存在火灾隐患,近些年,市里对市区人口房屋密集处燃放烟花爆竹管控得很严。但人们常说没了炮竹声的新年过得没滋没味。 于是每逢新年,隅城郊区便会划出一片空地,专门供市民们燃放各式各样的鞭炮烟花。 在这块烟花爆竹燃放点附近有一片厂房,与厂房隔着一条马路相望,是七八栋低矮的宿舍楼。几年前实体经济还景气的时候,工业园里的工人多,这几栋宿舍供不应求。如今隅城的工业企业搬的搬,散的散,这处原本热闹的宿舍区也人员凋零了起来,此时又逢新年,不少在工业园打工的人都回老家过年了,宿舍楼亮灯的门户更是稀疏。 宿舍区最里面那栋楼的顶层,便有一扇窗户是亮着灯的。 严格来说,那并不是一扇窗户。房间里真正的窗子被堵上了,只留了一个半米见方的通风口,不远处的鞭炮声深深浅浅地传来,在天空中炸开的焰火会把五颜六色的光透过小小的通风口,投到房间里来,终于给空荡贫瘠的房间增添一点节日的氛围。 方云晚在这个灰扑扑的房间里已经待了将近一个月了。 大约一个月前,安安高烧被送进医院,之后除了托别墅里的阿姨寥寥草草地传来一句孩子没事了,便再没有任何音信,连江修都没再出现过。他像是被遗忘的金丝雀一般困在别墅里,一边牵挂着安安的病情,一边生江修的气。 恰好这时,他捡到了江修的手机,偷偷向外求助报警,借着江修不得不把他从半山别墅转移到别处去时,夺车逃走。 方云晚原本也没想着逃多远,他不过是想去医院看看安安。 可谁能料到途中生变,方云晚夺车后心神不宁,车子在山路拐弯处,与一辆老乡运蔬菜的电动三轮车发生磕碰。事故并不严重,但老乡看起来很生气,将三轮车横在路上,不许方云晚前进。 方云晚急着赶路,想尽快解决事故。他熄了火,拉起手刹,没拔车钥匙便推门下车,刚刚走到三轮车旁查看情况,便见那老乡冲上来,弯把钻进驾驶室了,拔出车钥匙,「砰」地将他的车门锁上。 接着,从山坡上飞快冲下来两个人,一前一后将方云晚堵在山路上。那两人身手敏捷,方云晚哪里是他们的对手,在他们手上挣扎几轮便被他们按倒在地。 之后,又发生了些什么,方云晚便记不大清了。他再次有意识时,已经在这座封闭的小房间里了。 刚刚开始那几天,方云晚还会问给他送饭的人,他们是谁?这里是哪里?为什么要关他? 可问出去的话,犹如泥牛入海,悄无声息,毫无回应。渐渐的,他也不再问了,只每天拿一粒米粒沾在房间角落的地上记录时间。 不管是谁把他绑到这里来,那个人似乎并不打算伤害他,每天好吃好喝地供着,甚至他嚷嚷着无聊,第二天便有人给他送了一摞书来打发时间。一定程度上,这里的日子,与之前被江修困在半山别墅的日子无甚区别,可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尽管不曾缺衣少食,方云晚心里却越来越煎熬—— 已经过了快要半个月了,江修发现他丢了,只怕急得要发疯。 终于,在方云晚攒了十五粒米粒的时候,他见到了白铭…… 窗外的炮竹声密集起来,隐约有人们互道新年好的声音传来,这片热闹沸腾打断方云晚的回想。 已经过了十二点了,这是崭新的一年了。 听着窗外的欢腾,方云晚觉得有些郁闷。 今天是除夕,宋铮安排的那些帮白铭看管他的人,也纷纷告假回家过节,下午开始,屋外只留了一个看守,而屋子里只有白铭和他两个人。 入夜后,他好不容易说动白铭从纪家饭馆点了几样菜,又好不容易说动白铭支走门外的看守,带他一起去纪家饭馆取餐。虽然白铭十分警觉,方云晚没能找到机会逃走,却在白铭下车取餐时,在车上用之前被白铭带自己租住的房子取东西时偷偷带走的备用手机连上WIFI,给江修发了条消息。 遗憾的是,白铭做事谨慎,一直到开进市区,才把蒙着他眼睛的黑布取下来,因而给江修发消息时,他无法告诉江修自己被关押的位置。 倘若这波热闹的爆竹声来得再早一些,兴许他可以框定出自己的大致方位,方便江修直接报警。可他转念又想,这样也好,帮白铭看管自己的那几个人一看便不是善茬。 -- 第114页 万一江修得知了自己被关押的位置,单枪匹马地杀过来,与他们狭路相逢,反而受了伤,就得不偿失了。 这样翻来覆去地想着,方云晚在隆隆炮声中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大抵是入睡前心里念着江修,这一晚,方云晚睡梦里便梦到了江修。 那是他们初初相遇的时候。那年江修代表颂文集团向隅城大学捐赠了一间实验室。隅城大学举办重要仪式的小操场上,受赠仪式刚刚结束,江修正在台上与学校领导合影,夏末的阳光穿过小操场旁枝繁叶茂的梧桐树,斑斑驳驳地落在江修身上。 后来方云晚偶尔会想,江修大是那年夏天送给他的礼物,像一束光,不期然地照进他往后的人生里。 黑甜的梦很长很长,和江修相遇后的很多事,像是过电影一般在方云晚的梦中重演一遍。 梦里,那场受赠仪式后的晚宴,方云晚还是被叫去现场帮忙了。他倒好红酒,端着醒酒壶走进餐厅,怕打扰到餐厅里的校领导和江修,小心翼翼地将动静压到最低,恨不得自己是个隐形人。 没想到他隐身得太过成功,要把醒酒壶放到江修手边时,江修恰好站起身,同他撞了正着,一壶红酒尽数泼到方云晚身上。 方云晚的脑子一时嗡嗡作响,觉得这情节简直跟「霸道总裁爱上我」无法辩驳的雷同。 好在,江修很和善地同他道歉,徐章适时地过来把他领出去,帮着收拾了一身狼狈后,递给他自己的名片,说是红酒渍很难清理,洗衣服的费用江修会承担,如果衣服洗不干净,应该如何赔偿,也可以直接联系他。 方云晚回宿舍后,试着洗了一遍自己那件淘宝上用35块钱买的白衬衣。 徐章没有骗他,红酒渍果然洗不干净,浅浅的一层粉色隐隐约约地浮在衬衣,像一幅泼墨山水画般深深浅浅别有意趣。把方云晚捧着衣服欣赏了一会儿,拿塑料袋装好放进楼下的旧衣回收箱。 横竖只是35块钱的损失,他自然没有找徐章要赔偿。 所以,方云晚拥有徐章的名片后,第一次联系徐章已经是那年的初冬了。 方云晚所在的社团每年会举办一次联合隅城几个高校的建筑设计比赛方。 初入社团时,方云晚就因为长得好,被分到了外联组,可大半个学期下来,他们一笔赞助费也没拉到,眼看着比赛举办在即,他们却连印宣传海报的启动资金都没有。 徐章是方云晚上大学后认识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大企业管理人员,他急病乱投医,硬着头皮给徐章发邮件。没想到徐章当天下午就回复了他,约他有空的时间去公司详谈,更让方云晚没想到的是,他赶到颂文集团大厦时,接待他的人,是江修。 后来的事水到渠成,方云晚糊里糊涂地拉来了昭阳地产作为那一届大赛的冠名赞助商,甚至决赛时,江修还作为颁奖嘉宾亲临现场。 那时方云晚才上大一,凭着给这场比赛拉赞助一战成名,被传得神乎其神。 之后江修和方云晚一直保持邮件联系。江修的父母也是隅城大学的学生,在隅城大学相遇相爱,他得空时常常会到隅城大学走走看看,偶尔时间凑巧,就会喊上方云晚一块儿在学校外的小店吃东西。 两个人越发熟悉了。江修比方云晚年长,经历的风雨波澜也多,方云晚遇见拿不准的事总会来问问江修的看法,渐渐,所有心事都合盘交托了出去,包括对白铭无法言说的情愫,包括为白铭画的那些画,这些统统只有江修知道。 再后来,白铭结婚了。 再再后来,江修问他,不然我们试试。 再再再后来,分离,又重逢。 梦里最终的画面定格在一片蔚蓝的海边,江修独自一人站在海边,方云晚想去抱住他,却挪不动脚步,想要喊他,却发不出声音。一直到江修的身子向前倾倒下去,决绝地跳入滚滚浪涛之中,方云晚才真切地觉得一颗心空了,绝望如江修脚下的浪涛将他吞没…… “江修!”方云晚从梦中惊醒,猛然坐起。 他看了一眼墙上的钟,才发现他其实只睡了不到两个小时,甚至房间一角的书桌还亮着灯,白铭还醒着。 听见方云晚这里的动静,白铭合上书,起身朝他走来。 白铭有自己的房间,但方云晚是他报复江修最重要的工具,他说,他必须一刻也不能松懈地盯着他。 因此,他尽量减少睡眠的时间,实在困得不行得睡觉了,他便将睡袋拖过来,躺在方云晚的床边眯一小会儿。 “怎么,做噩梦了?”白铭在床沿坐下,看着方云晚,目光温和。 多年前,方云晚曾经被这样温和的目光吸引。白铭是第一次当班主任,细致耐心地照顾着这群半大的孩子。 而那也是方云晚第一次离家,他第一次离开父母,白铭对他们的照顾,在方云晚心里埋下了一颗依赖的种子。 后来这颗种子长出了一条藤,跟一棵叫做崇拜的树纠缠在了一起。 那时方云晚还年轻,以为这样的树,这样的藤,就叫做喜欢。 “没事。” 白铭却没打算放过他,含着笑看了他一会儿,循循善诱:“梦见江修了?梦见他什么了?” 方云晚只顿了三秒,面色平静地回答:“是,梦见了五年前因为他,我被蓝标大赛除名,被学校逼着办理退学的事情。我梦见,我跟他狠狠打了一架。” -- 第115页 “那你打赢了吗?”白铭笑容温和,说话的声音也是一贯的慢条斯理。 但方云晚还没回答,白铭就自顾自地说下去:“没事的,老师会帮你赢的。” 作者有话说: 白铭活着,小方活着,修修也会活着的—— 下一更周四见——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6章 报复 ◇ 我们当初受过的罪,我要他连本带利还回来! 凌晨三四点,最热闹的时段已经过去,即使临近着烟火燃放区,此时也清静了下来。 万籁俱寂中,从白铭阴鸷可怖的笑容里,方云晚清晰地感知到,白铭对江修的恨意如翻滚的浪潮,惊涛拍岸,隆隆作响。 这一段时间相处下来,方云晚早觉察到,如今的白铭与之前不一样了,他变得敏感而易怒,特别是听人说起江修时,脾气极容易变得异常暴躁。 年前电视里本地新闻插播了一则关于颂文集团喜迎新春的新闻,江修提着红灯笼和颂文集团其他高管一起向隅城人民拜年。白铭看着电视屏幕上衣着光鲜的江修,差点拎起凳子把电视机给砸了。 一定程度,方云晚是可以理解白铭的。 同样是泼脏水,朝一张白纸上泼脏水,纵使令人惋惜,但白纸上毕竟未着丹青,毁了也便毁了。 不过是从一张无意义的白纸变作一张废纸罢了。可脏水泼到一幅精心创作多年、几乎要收笔定稿的画作上,就不同了,一幅价值连城的画作被毁于一旦,那是在差一步便要飞升登天时,被推入泥淖。 如果五年前的方云晚是一张白纸,那么白铭无疑已经是一幅初露锋芒的画作。 白铭从来没有向身边的人隐瞒过自己的身世,不仅是与他私交颇深的方云晚,班里的很多同学都知道,白铭是在一所福利院长大的,以优异的成绩考入隅城大学,拿着助学金和奖学金一路读研读博,最终回到隅城大学任教。在此期间,他认识了他的妻子,组建了自己的家庭。 从小被父母呵护,未经风雨的方云晚想象不到,白铭是如何只身一人成长成材。可他遇见白铭的时候,白铭已经是一个优秀体面的大学老师,温文从容,没人能看出他曾经踽踽独行,曾经经历孤独无助。 那时的白铭,可谓家庭事业双丰收,却在一夕之间,他用尽了力气才所拥有的一切付之一炬。 无怪乎,他对江修的怨恨要比方云晚深重得多。 事实上,方云晚在这个小房间里第一次见到白铭时,白铭就毫不避讳地告诉他,他恨江修,是他请宋铮帮忙带走方云晚,并制造他坠海身亡假象的。他直言不讳,他的目的很简单,就是想要江修也尝一尝挚爱与自己阴阳相隔的滋味。 在白铭情绪稳定时,方云晚试过帮江修解释,可白铭从来不肯讲道理。 方云晚终于体会到自己拒绝与江修沟通时,江修的无力感。 诚然,在他与江修相互独立各自为政时,他把自己的不幸都记在了江修的头上。可站在白铭面前时,他忽然意识到他已经重新和江修在一起,他们是相互依存的一个整体。 于是,他把那个对江修心怀怨怼的自己抽离出来,以另一种角度来看待五年前的那场风暴。 一直到这个时候,方云晚才渐渐意识到那不是江修一个人的错。 如果不是他任性妄为故意缠着白铭,跟江修赌气,一整晚不搭理他,他又怎么会喝那么多酒,在无意识之间做出那样的事情? 他自己,既是受害者,其实也是始作俑者。 归根到底,那件事他和江修谁都不能免责。 这样的想法越发笃定,方云晚便越发想见到江修。关于五年前的事,江修已经不止一次向他道歉,他一直以受害者自居,凭借着江修的愧疚与偏爱为所欲为,可他从来没有就五年前持宠而骄的自己,向江修道过歉。 但如今的方云晚不仅无法见到江修,甚至向他发送一点讯息都是奢望。 他忍不住暗自比较,同样是被限制了行动,被宋铮和白铭困在这个破败小房间的日子与被江修养在半山别墅简直是天壤之别。 那时江修明明跟他说过的,外面不安生,不让他和安安在外面乱跑是为了保护他们。 可他那时只顾着不满于江修故技重施带走安安来逼他就范,愤愤于江修三番两次地推脱,不肯就白铭失踪前那一晚的争执给个说法,恼怒于江修那段日子的冷落与隐瞒。情绪上头,那几日他与江修在同一屋檐下朝夕相处的时光,被他闹得鸡飞蛋打,到此时他才觉得懊恼。 大年初一那天,方云晚和白铭百无聊赖地坐在房间里看电视。这个房间里没有电脑没有网络,唯一东西消遣便是一台电视机,春节期间反反复复地播放着春节联欢晚会。 每年的春节联欢晚会都逃不开煽情环节,多得是团圆美满的故事。 方云晚借着电视节目里阖家团圆的氛围,试探着问白铭:“白老师,您想去看看安安吗?” 将近半个月的时间,方云晚和白铭朝夕相处,白铭却没有主动向他问起过安安。与之前一样,方云晚提起安安时,白铭的反应十分冷淡:“不见。” 为了让白铭和宋铮放松警惕,伺机逃跑或者与外界联系,见到白铭后,方云晚便装出与白铭同一阵营、恨极了江修的模样。 -- 第116页 说不清究竟是方云晚演得太好,还是他与江修这么多年的分分合合给他捏造的情绪创造了完美的背景,白铭很快被方云晚说服,甚至没几天就开始说服宋铮,让他陪同方云晚回方云晚租住的房子里去取东西。 也是因此,方云晚才有机会从出租屋里拿到自己的备用手机,在除夕晚上向江修传递消息。 相比宋铮,方云晚觉得,白铭对自己的警惕性明显要低一些,但也因此,人手充足时,宋铮甚至要求避免白铭单独与方云晚见面。 借着过年时宋铮留在这里监视他们的人手少,方云晚才有机会单独和白铭待在一处聊天,明目张胆地怂恿白铭:“为什么呢?你应该快有一年没见到安安了吧,他长大了不少,常常跟我念叨你带他去过哪个饭店哪个游乐园,他非常想你,真的不去看看他吗?” 白铭依然不为所动,冷笑道:“他现在不是跟江修住在一起吗?认贼作父的小畜生,都被宋家人认回去当小少爷了,我还看他做什么?” 被宋家人,认回去? 方云晚困惑地重复着白铭的话。 白铭瞟了他一眼,点头:“是,江修一定没敢告诉你,我原本的名字。” “什么意思?” 白铭没答话,静默着起身,却自己随身带的包里,拿出自己的平板电脑过来,点开一份一直存在他的平板电脑里的扫描文件给方云晚看。 那是一份盖了章的报告书,方云晚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这份鉴定报告书上写了些什么。他瞪大了眼睛,惊诧地看着白铭:“你是宋启君的……” “对,我是宋启君的亲生儿子。”白铭平静地补充,替方云晚把自己和宋家人的关系捋清楚了告诉他,“宋锦是我的亲姐姐,宋启君老来得子才有了我,如果宋锦和江之恒早点结婚,可能江修会比我还大几岁。” 突如其来的信息像是一颗炸弹在方云晚耳边轰然爆炸,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摸出一点头绪来,问白铭:“可我记得你以前说过,你是在福利院长大的。” “是啊,我刚刚知道这件事时,我也跟你一样困惑,我分明是宋启君的儿子,为什么会在福利院长大呢?”白铭幽幽开口,情绪却压抑不住地升腾起来,他陡然提高了音量,“我出生在颂文集团蒸蒸日上的年代,我本来应该和江修一样在宋家安安稳稳地长大,可以安安心心地读书,不用为了买一套习题册,啃半个月的馒头,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看得出白铭情绪难以平静,方云晚不知道他究竟要说些什么,没敢刺激他,只一声不吭地由着他继续说下去。 “是宋锦。那时我还很小,跟着宋锦去了宁远,她却忙着和江之恒约会,把我单独留在酒店里。我半夜醒来过,跑出去想找他们,出去后,便再没能找到回去的路。” 白铭笑着问方云晚:“你说我该不该恨宋锦,该不该恨江之恒?没想到的是,他们的儿子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在我十来岁的时候,宋启君找到了宁远市福利院,他来找的人原本应该是我!可最终却是江修顶替了我的名额,被宋启君接回了宋家。后来我认命了,可好笑的是,我好不容易凭着自己的努力闯出一片天地,我终于有了自己的家,偏偏又是江修阴魂不散,害得我家破人亡!” 白铭脸上的笑容疯狂而诡异:“你知道吗?我是故意的,我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报复江修!去年我故意当着他的面骂宋锦,刺激他跟我动手,之后故意假装跳海自杀。听说后来知道我在跟他起争执的当晚跳海自杀,江修内疚得大病了一场。” 方云晚心里一抽,他不知道,他确实不知道。他不仅不知道江修因为白铭的失踪而难过内疚得生病,他甚至还觉得江修对白铭的死表现得冷血无情,更因此暗暗生他的气。 那时江修也不知道白铭还活着,自己反反复复地追究这段往事,横加指责他不肯把血淋淋地伤口重新撕开来给他看时,江修该有多难过? 而这件事在白铭眼中似乎只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他眼中的光越发盛大,脸上浮起一种近似于癫狂的兴奋:“我这样与他相交不深的人死了,江修尚且如此,现在江修以为你也死了,你说,他会怎么样?难怪宋铮说,江修最近病得厉害,过年前,在公司都昏厥过去好几回了。看样子他也是知道自己活不了太久了,才拼着最后的力气要把颂文的事情安排妥当。” 方云晚早就猜到,自己一连半个多月音信全无,江修不会好过,可听见这样详细的描述,心里像是被一群蚂蚁啃噬着,密密麻麻满是酸酸痒痒的心疼。 他险些压不住关切,要向白铭追问江修的情况。 可话到嘴边,又被他生生咽了下去。方云晚意识到,他花了半个月的时间终于取得白铭的信任,不能功亏一篑。 花了几秒钟稍稍平复心情,方云晚面色冷淡地问白铭:“那江修现在怎么样了?就这么让他死了,也太便宜他了吧?” 显然白铭对于方云晚这样的反应十分满意。 方云晚看见他的脸上浮现出当年在隅城大学批改自己的作业时,才会露出的那种认同欣赏的神色:“当然,你放心,痛失挚爱只是第一步。我让宋铮把你带到这里来,就是想要跟你一起看着江修是如何一步步身败名裂,受人唾弃的。我们当初受过的罪,我要他连本带利还回来!” -- 第117页 作者有话说: 非常明显,没有修修的时候,来的人少得可怜,叹气气—— 今天还是没有修修的一天,周六可以见到他的,他好好的活着,别担心——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7章 下落 ◇ 程盛和宋铮究竟是什么关系? 今年春节,隅城烟花燃放点附近的孩子们很高兴。从大年初四开始,每天晚上都会有个很高很瘦的叔叔买很多烟花,请他们替他把他带来的烟花放完。 有时他们的爸爸妈妈搓麻将手气不好,回来得早,不到十点就来喊他们回家。要回家时,还有好多烟花没有放完,那个买烟花来的叔叔就只好自己擦着火柴去点火。他们喜欢热闹喜欢烟花,总是依依不舍地回头看,就会看见那个叔叔的身影细细长长的一条,伶仃细弱,仿佛一不小心烟花爆竹的响动就会将他震碎了似的。 大年初二就被江修叫出来加班的私家侦探曾顷已经习惯了入夜后到这里来找江修。 曾顷无亲无故,过年也是自己一个人待着,找人这种事本就紧急,江修给的钱又十分到位,他没什么不能答应的。可春节期间,他的那些人脉休假的休假外出的外出。 纵使江修给的线索精准明确,他也还是花了二天时间,才追踪到白铭那辆面包车的行车轨迹,将白铭的目的地圈定在隅城烟花燃放点附近。 这一带地处隅城辖区内三个县区的交界,算是个三不管地带。早些年隅城发展工业,这块地方平整空旷,三个区县竞相圈地办厂,工业园办得如火如荼,道路房子修了不少。可近年来实体经济不景气,地价又长得快,工业园里的厂子关了大半,税费收不上来,却白白占了大片的土地。于是,各个区县打起了这大片地块的主意,想着法子要收回地块,重新卖地出去。 既然动了拆除园区的心思,这一带的许多基础设施旧了坏了就不急着找人修缮了。 因而曾顷的追踪到了这个地方便遇到了瓶颈,圈定了大致范围后,迟迟无法推动更进一步的定位。 江修不敢毫无准备的仓促报警,又急于知晓对于那辆面包车的下落,曾顷每天都会来找江修一趟,当面向他汇报自己这一天的进展。 为了不打草惊蛇,曾顷不敢拿着方云晚和白铭的照片逢人便去打听,从初二到初五,他找人的进展约等于零。但另一边,他放在一旁盯着宋铮的鱼饵竟然动了。 初五晚上,曾顷照例在烟花燃放区找到了江修,把一叠材料交给江修。 那天江修有些发烧,头疼得几乎要炸开。幸好那天附近的村子有年节的活动,大人没空约束孩子,孩子们便有机会在他这里多玩一会儿,他把钱付给附近的摊贩,孩子们便自发地去取烟花来放,一点儿也不用他操心。 曾顷来的时候,江修正坐在车里,趴在方向盘上盯着漫天的焰火发呆。 接过曾顷递过来的材料,他旋开车里的灯,拧着眉头翻了几页,眉头越发紧了。 片刻后,江修揉了揉疼得越发厉害的额角,苦笑:“你还真的是常常能给我带来惊喜。” 曾顷当然知道江修指的惊喜是什么。 五年前,江修请他帮忙调查白铭的身世。那时恰逢方云晚申请蓝标大赛奖项,为了准备资料与白铭天天泡在一起。方云晚怕江修多想,只告诉江修自己忙着准备参赛资料,却没告诉江修他是和白铭单独待在一块儿准备材料。因而,江修看到曾顷偷拍白铭的照片中,十张有六七张里都有方云晚的影子,当即火冒三丈,跟方云晚大吵了一架。 之后,就是冷战,赌气。 最后发展到江修酒后造谣,甚至用了几张曾顷偷拍的照片作为证据。 这一回也是,江修让曾顷调查宋铮给自己下毒和绑走方云晚的事。 没想到这件事还没着落呢,曾顷先发现了宋铮疑似利用昭阳地产的项目公司帮人洗钱的证据。 曾顷说:“无论是下毒还是绑架,宋铮都不可能凭着一己之力完成,他背后一定有些见不得光的人在帮他。我本来也是碰运气,想着万一他再有动作,便能顺藤摸瓜找到点证据,没想到顺腾摸到的是另一个瓜。不过要做实宋铮洗钱,你还是得尽快把这几家项目公司的资金账目拿出来看看,关注他最近的动向,在他做这笔交易时人赃并获。” 江修有些犹豫:“可是云晚还在他手上。” “后天就上班了,我这边很多事情的推进会变得容易一些。” 江修打开手机上的日历:“你可能不知道,去年底昭阳下面的一个项目出了重大事故,借着这个机会我要求对昭阳地产上下进行了清查。你说的那几家项目公司的异常情况,我其实已经有了整理好的材料,只是当时没有完备的证据链条,没敢打草惊蛇。” 他的手指在屏幕上的几个日期间轻扣着,盯着日期沉思了片刻:“曾顷,再给你两天行不行?” 曾顷偏过头去看江修,车子里的灯是暖黄色的,投在江修苍白得毫无底色的脸上,也映照出柔和的暖意。江修眼底的倦色仿佛顷刻间被席卷一空,目光扫过来,蕴含着暗涌的波涛,蓬勃汹涌。 “我的朋友今天已经回到隅城,明天他会开始在附近观察部署。大年初八,我打算报警,我希望到时候你可以锁定云晚所在地点,我的朋友会和警察同时营救,以确保云晚安全。”江修继续说下去。 -- 第118页 大年初七上班,大年初八行动,资本家给的时间吝啬得可怜。 曾顷试图跟江修讨价还价:“按这样的安排,满打满算,开工后我只有一天的时间。初一到现在你都等得,就不能再多缓几天?” “不能。” 江修轻声说着,将手机放回手机架上,顺手抽了张纸巾掩住唇,轻轻咳嗽几声,将纸巾一握,随手丢进车载垃圾篓里。曾顷多年养成的习惯,不自觉地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目光随着他的手往下看,只见他打开的垃圾篓里有大半都是一团一团的纸巾,雪白的纸巾上尽是斑驳的血色。 “你……” 曾顷猛然抬头看向江修,只见他苍白的唇上还有零星的一点血迹没有擦干净。他确实觉察到了相比五年前的江修,五年后的江修要消瘦苍白得多。 但他们这一行一向没有过问雇主隐私的习惯,纵使江修与他见面时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哑,只要江修还付得起钱,他也不会多问什么。 可亲眼看见他车上的那一堆沾血的纸巾,曾顷的心不由得跟着一抽。 江修觉察到曾顷的异常,不动声色地将废纸篓合上,平静道:“抱歉,我可能确实没有更多的时间可以给你。我还是希望,能尽快见云晚一面,拜托你了。” 曾顷心情有些沉重:“好,就两天,我一定帮你找到。” “谢谢。”江修点头,“那你早点回去休息吧。” “你还不走?”曾顷终于忍不住好奇心,问出这几天来的疑惑,“你为什么天天来这里放烟火?难道你的烟火里有什么跟方云晚约定好了的密码?” 江修不禁被他的猜想逗笑:“没有,就是云晚一直很喜欢看烟火表演,我想着,如果他真的被关在这附近,每天晚上都能看到烟火的话,大概能高兴点。”边说着,他边推开车门,风猛然灌进来,江修禁不住冷风,一手扶着车门按着心口低低咳嗽,一手探回车里摸索着抽了几张纸巾去抵在唇边。 根本不用特意去看,曾顷也知道江修十有八九又咳血了。他皱着眉头问江修:“这么大的风,你下车去干吗?” 一句话的功夫,江修已经擦净了唇边的血迹,扶着车门站直了身子。 他的声音从风里飘回来:“我明天不来了,去那排小商店续点钱,接下来几天只能靠这群孩子帮忙多放一点烟火了。” 曾顷通过车窗看江修的背影,旷野里的风将他外套的衣角吹得扬起,漫天烟火明灭的色彩投到他身上,他的脊背挺得笔直。 可他单薄的身影立在冬夜的猛烈寒风里,像是时时都可能被吹折般岌岌可危。 江修孤独而执着地向前走着,穿过和睦的一家三口,穿过兴奋的孩童。 这世界的欢腾好像与他无关,他有他的坚持,他的快乐,他的希望,而这些都是不必与旁人诉说的。 天幕上依旧是连续不断的烟火,砰然升空,绽开五光十色火树银花,在最高最亮处停留片刻,便燃成灰烬,散落风中。 这天,江修没在烟火燃放点停留太长时间。因为今天见过曾顷后,江修便回家了。 许路遥和程盛是大年初四一大早接到江修的电话的。 江修不想打扰他们过年,忍到了大年初四才告诉他们可能有方云晚下落的事,并提出在接下来的营救中,希望程盛可以暗中帮忙,以确保方云晚的安全。许路遥和程盛带着家人在千里之外过年,得知此事后,买了第二天下午的机票就赶回了隅城,连家都没回,直接拎着行李到江修家里来。 这趟回来,许路遥和程盛两人间的氛围有些古怪。平日里,这两个人恨不得拿胶水把自己黏在对方身上,可这次回来,许路遥连走路都绕着程盛走。 程盛看着许路遥的模样,只能无奈地摸摸鼻子,先收敛心神同江修了解方云晚如今的情况。 三个人凑在一起,拿着曾顷目前收集到的信息研究了一番,凭着早年的经验和对宋铮的了解,程盛心中已经对方云晚目前的情况有了大致的猜测,与江修约定明天另找个时间,与曾顷见一面。 考虑到许路遥和程盛两个人风尘仆仆,江修没留他们太晚,把情况聊了个大概,便赶他们去休息。 程盛拎起行李要走,许路遥却稳稳当当地坐在沙发上不挪位置:“你自己回去吧,我今天就留在这里了。” “小遥,别闹。”程盛好脾气地哄他,“江修也要休息的。” “我是医生,我还能影响到他休息?”许路遥冷哼一声,抱胸看着程盛,“来的路上我就跟你说好了,你一天不把方云晚全须全尾地带回来,就一天别碰我!” 程盛对许路遥倒是没脾气,可江修在场,低声下气地哄人到底有点尴尬。江修识趣儿地躲回房里,在听见大门开关的声音后回到客厅里,却见许路遥自己盘腿坐在沙发上玩手机。 显然,最终程盛是自己离开的。 “你跟程盛闹什么别扭?”江修在许路遥身边坐下。 许路遥把手机一丢,横了江修一眼:“你也离我远点!江修,你到底是谁的朋友啊?宋铮找程盛的手下拿药来给你下毒,这种事你也帮他瞒着我?” “原来是为了这件事。”江修笑笑,“我这不是没事吗。他也不是故意的,你别跟他闹。” 许路遥轻哼一声:“我也不是单单因为这件事生气。我一直就觉得宋铮不是好人,后来遇到你,知道宋铮跟你外公一块儿欺负你,我就更讨厌他了!程盛早就答应我,不会再跟宋铮纠缠不清。谁知道他阴奉阳违,自己是跟宋铮没什么来往了,以前手底下的那些人竟然给宋铮送毒药。” -- 第119页 许路遥越想越气,眼眶都红了:“你说,没有他默许,阿吕敢这么干吗!” 江修笑着安抚许路遥:“别气了,他不是都跟你坦白了,坦白从宽。” “得了,你以为他怎么会这么老实。”江修觉得许路遥气得几乎要从沙发上蹦起来,“他那是被逼无奈。他自己说了,他现在不告诉我,宋铮也会想办法告诉我,还不如早点跟我坦白。” 江修试着转移话题:“我其实一直很好奇,程盛和宋铮究竟是什么关系?” 作者有话说: 今天来的是修修,是不是围观的人会多一点点呢? 明天应该还能有-感谢在2022-04-14 20:50:16-2022-04-16 20:26: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8章 旧时相识 ◇ 很早很早以前,程盛和宋铮就相识了。 很早很早以前,程盛和宋铮就相识了。 那时,程盛还不认识许路遥,宋铮也还不认识江修。 他们在邻市的棚户区卢家巷长大,住在同一栋楼里。 从记事起,程盛就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只知道他的养父是个五十多岁的酒鬼,说是程盛出生不过两三天就被丢在路边,被他捡回家里来。程盛的养父觉得当年把程盛捡回家,没让程盛冻死饿死便是恩德,每回喝醉了回来便对他动则打骂。 程盛长到该上学的年纪,社区里来人要求他送程盛去上学。 但程盛去上学便没人给他捡瓶子换酒喝了,他表面上把程盛送到学校去,可每天还是要求程盛给他找酒来。 程盛翻遍了上学途中的每一个垃圾桶,甚至在学校里捡同学喝剩的饮料瓶和牛奶瓶,几毛钱几毛钱地给养父凑酒钱,以为这样便可以逃脱毒打。但他没想到的事,他换不来酒,会招来养父的打骂,换来了酒,养父喝醉了,依旧打骂他。 终于,程盛发现自己像是陷在一个昏天黑地的漩涡里,无论怎么做,都逃脱不了被打骂的厄运,无可奈何下,开始试着反抗。 刚开始,他不过是只长到大人腰间的瘦弱孩子,自然不是养父的对手,被打得比以前还要惨。 可他一天天长大,养父却一天天衰老,终于有一天他成功夺下养父手中抽打他的皮带,手脚利落地把养父的手背到身后去,用皮带捆起来,将他丢到墙角,往他脸上泼了一盆冷水,让他自己冷静冷静。 因为常年吃不饱饭,那时候的程盛长得很瘦小,可他的脾气却不小,读到四年级的时候果然招惹了学校里高年级的人,不断受到欺负排挤,甚至还有人在放学路上堵他,不让他回家。 程盛原本成绩不错,也没想在学校里多生事端,可耐不住事情自己找上门来。 他是在与养父的厮打中长大的,那些被父母捧在手心里的孩子哪里是他的对手? 可那群小屁孩敢做不敢当,被打得屁滚尿流后,哭着回家找家长,五六个人的家长乌泱泱地挤在教导主任办公室,要求学校严肃处理。 程盛就吃亏在他没有家长,他们一屋子的大人就会欺负他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孩子。 他收拾书包被赶出学校的时候,班里正在发上周期中考的卷子。 最近养父病了,没力气跟他闹,他难得能安安静静的复习。所以这回期中考他考得还不错,语文97分,数学99分,本来可以在墙上的光荣榜盖两面小红旗的。 可是他看见趴在墙上盖小红旗的班长不仅没有给他盖小红旗,还拿了修正液,把写着他名字的那个格子涂成了白色。 他不读书后无所事事,年纪太小,出去打工也没人敢要,渐渐与一些社会上的小青年混到了一起。 他开始跟着他们去学校附近拦着学生要钱,有时候会遇到他的同学,他总是会偷偷躲到转角去,不敢让他们看见自己。 童年的程盛见过了世界太多恶意,一直到他遇见楼上那个长得白净漂亮的小弟弟。 程盛自己也记不清宋铮是在他几岁的时候搬到他家楼上的,他只记得那时候他的养父已经病得只剩一口气在挨日子,别说打他,要不是他养着,都不知道还能再见几天的太阳。 可却在这时,楼上传来打骂声和哭喊声。 这样的动静程盛太过熟悉,可他懒得去管,当年他也是靠着自己挣脱出困境的。 但第二天,楼上新邻居主动来敲他家的门。 门外是个粉雕玉琢般剔透漂亮的小孩,美中不足的是,他那白玉般的脸上浮着一块可怖的青紫。 小孩一手拎着一筐鸡蛋,一手握着一罐牛奶,笑容干净得像早晨的阳光:“哥哥好,我叫宋铮,昨天刚刚搬来的,就住在你家楼上。这是妈妈让我带给你和你的爸爸妈妈的小礼物。” 程盛从来没见过一个被打成这样的孩子,可以长着这样一双清澈干净的眼睛。他忍不住摸了摸宋铮脸上的青紫,问他:“疼吗?” 软乎乎的小孩在他手里瑟缩了一下,摇头:“不,不疼。” 那时程盛正在看武侠小说,满腔侠义热血。他看着面前的孩子,仿佛看到了几年前的自己,忍不住对他说:“以后你爸爸再打你,就躲到我家里来,我保护你。” …… 这段与宋铮相识的故事,是程盛告诉许路遥的。许路遥把这段往事告诉江修后,无奈地耸耸肩:“所以啊,程盛跟宋铮那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难怪到现在,还是对人家言听计从予取予求。你说你们宋家是怎么回事,竟然还有流落民间的太子爷!” -- 第120页 江修靠在沙发上昏昏欲睡,修正道:“是他们宋家。” 宋铮被宋启君领回宋家前的故事,江修也只是零零散散听了个大概。 说是宋启君的弟弟宋启盛不顾家人反对与一名旅途中偶遇的女子相约私奔,后来便与家人失去了的联系,宋启君从火车站接回来的,只有宋铮和宋启盛的一剖骨灰。 江修隐约听说过宋启盛在宋铮出生后没几年就意外过世,宋铮随着母亲改嫁,继父嗜赌成性,得知宋铮是宋家的人,用宋铮跟宋启君换了一大笔钱。 宋铮从来不愿多谈被带回宋家前的那段日子,没人知道漂泊在外的那几年,宋铮过得好不好,一直到此时,从许路遥的描述里,江修才隐约可以料想他那些年的生活。 “是是是,他们宋家!”许路遥依旧愤愤难平,“一看就不是好东西,公事上跟你抢颂文,私事上跟我抢程盛。” “那你还和程盛赌气不跟他回家?也不怕他一气之下,不要你了。” 许路遥瞪大了眼睛:“他敢!看我不打断他的狗腿!” 江修忍不住笑出声,放眼整个隅城,敢口出狂言要打断程盛狗腿的,恐怕不会超过五个人,而敢当着程盛的面喊话的,恐怕真的只有霸占着他家沙发的这位。 闹过了脾气,许路遥危襟正坐严肃起来。他伸手摸了摸江修的额头,皱眉道:“你知不知道你在发烧?” 江修若有所思:“好像是。” 满腔火气刚刚偃旗息鼓的许路遥腾地又生出一肚子火来:“什么叫好像是?烧了多长时间了?你不难受吗?” “没事,明天早上就会退下去的。” 江修越是风轻云淡,许路遥便越是生气。他跟程盛年前要离开时,千叮咛万嘱咐,恨不得录段录音在江修家里反复播放,提醒他注意身体,不要讳疾忌医,这人倒好,没人盯着,反反复复发烧也不上医院,竟自己在家琢磨出规律来。 许路遥气得想笑,站起身来,扯了扯江修的衣服:“走,上医院去。” “不去了,睡一觉就好,明早还有事呢。” “明早让程盛跟他谈,能有你什么事?”许路遥没好气道。 江修依然赖在沙发上不肯起来:“那后天还有事,我还得整理材料,大后天还得去报警。” “病到你这个程度的病人,警察会来医院找你取证的,你放心吧。” “打草惊蛇,宋铮发现了怎么办?” 许路遥松开江修的衣角,抱胸看着他,语气不善:“江修你到底想干嘛?” “我想跟程盛一起去接云晚。进了医院,你不会放我出来的。” 江修烧得灰白的嘴唇干裂起皮,声音暗哑,听得许路遥眉头越皱越紧:“你这幅模样,还想跟去现场?到时候大伙还怎么去救方云晚?掉过头来抢救你都够呛!” “可是我太久没见到他了。”江修困得眼神迟滞,“万一他又要跑,这回我是真的没时间等着他回头了。” 说着,他支起身子,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指了指客房的方向给许路遥:“别折腾了,你也累了,我也累了,各自去休息吧。” 话是这样说,可卧室里睡着个发烧的心脏病人,许路遥哪里能睡得着? 配了退烧药,许路遥狠狠心把江修摇醒给他推了一针,给他额头上贴上退烧贴后,便从客房抱了毯子过来,窝在江修房间里的沙发上守着他。 即使打了针,低烧还是缠绵了一整晚,一直到天蒙蒙亮的时候,温度才彻底掉下去。 根据前一天约好的行程,在江修的牵头下,曾顷与程盛互通有无,面对面地交换了彼此掌握的信息。 大家交谈间,手机的信息推送忽然接连响了起来。 许路遥无法加入他们的话题,本就时不时的神游,这时恰好找到了事情做,飞快点开手机屏幕上推送的信息。 只见手机屏幕弹出一段视频。 视频里先是一片漆黑,片刻后,有一处装饰着银色灯带的建筑出现在画面里,在灯带的映照下,画面里光线充足起来,很快可以清晰地看见草地上站着两个人,其中一个人猛然挥出一拳,往另一个人脸上砸去,将那人打倒在地后,视频夏然而止。 视频画面很清晰,所有人都可以清清楚楚地认出来,视频里挥动拳头打人的那个人,就是江修。 作者有话说: 程盛和宋铮以前也是两个小可怜啊,哎哎哎; 修修又有新麻烦了,得被这个麻烦纠缠一阵子,才能脱身去找小方了; 下一更周二见啦;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9章 以牙还牙 ◇ 明天就能见到云晚了,我高兴。 江修打人的视频在多个app发布,关于这件事的相关词条稳居各类平台的热度榜榜首。春节假期还没结束,颂文集团品牌部做出反应需要时间。 但发现异常舆情,品牌部总经理周胜通过徐章试图联系江修,希望了解整件事情的背景信息。 徐章的电话打进来的时候,江修已经打开网上流传的视频完整看过一遍了。这个视频他很熟悉,安安生日那天晚上,方云晚已经拉着他了反反复复地看了好几遍。 唯一不同的是,这段视频只截取完整视频中的一个江修挥拳的小片段,看上去就是江修单方面打人,根本没有后面他和白铭两个人扭打在一起的画面。 -- 第121页 这个视频保存在白铭的电脑里,白铭的电脑在方云晚住的房子里,而这段视频以及这段视频存放的地方,只有他和方云晚知道。 所以江修猜测这段视频十有八九是方云晚放出来,或者是方云晚授意放出来的。 可是方云晚又为什么要对外发出这个可能让江修成为众矢之的的视频?他发信息提醒在前,公开发布江修打人视频在后,是出于什么目的? 相较之下,对于现在的江修而言,千头万绪中,如何向大众解释自己打人反而是最无关紧要的一件事。 看着手机屏幕上闪着徐章的名字,江修便知道这通电话要谈的事情。徐章执着不已,手机响到自动断线,他又接续着播了进来。 江修败下阵来,有些不耐地按下接听键:“热评上的那件事,我打的那个人叫白铭,他跟昭阳地产有过合作,品牌部如果需要,可以找昭阳地产要他的资料。” “好的。”徐章尽职尽责地记录,并替周胜追问,“针对这件事,品牌部周胜周总已经有了应对方案,想要现在约您的时间过一下方案以便下一步的推进实施,您现在有时间吗?” 他哪里会有时间?刚刚曾顷和程盛一起走了,打算去关押方云晚的那片区域实地踩踩点,江修也想跟着去的,可是他身上的任务也不轻。 关于曾顷无意中挖掘到的线索,他只剩不到两天的时间整理材料。 而除此之外,把宋铮送进警察局无异于在颂文集团内投掷一颗炸弹,明天向警方提交证据后,颂文集团内外的震荡必定不小,他在事情影响扩大前就必须做好应对的准备。 而这一切,对外透露一点点风声都可能逼得宋铮不惜鱼死网破,伤害方云晚。 因此所有的工作,都需要江修自己亲自完成。 一头是方云晚的安危,一头是整个颂文集团的安定,江修实在没有时间没有精力去跟进这一条关于他个人名誉的小视频。 他疲倦地揉揉眉心,将手机开成免提,放在桌面上,边说话边翻着手里的材料:“我没有时间,让周胜保持关注,不急着下场,先去查查这条视频是怎么流传出来,看看发出视频的人究竟想做什么。” “可是……” “你回隅城了吗?”江修的心思压根儿不在那段视频上,自然地打断徐章的话,“回隅城的话,下午能不能来公司加个班?” 顶头上司发话,徐章哪里敢推脱,不到两点就走进江修办公室。说是来加班,其实江修分配给徐章的工作并不复杂,只是很费体力,徐章上上下下好几趟,帮忙去档案室里调了几份材料给江修,又进进出出帮江修把需要的材料复印出来。 这些工作虽然不费脑子,但徐章依然忙得不可开交,口袋里的手机不时因为新闻弹窗而震动,他根本无暇顾及。 在复印材料的间隙,徐章终于有空掏出口袋里蹦跶得欢快的手机,看了眼新闻。 网友搜寻咨询的力量十分强大,不过几个小时的时间,白铭的身份被扒得清清楚楚,从他在福利院长大,发奋图强考上大学最终留校任教,到五年前他因为和学生存在不正当关系的传言被学校开除,再到大约一年前他疑似因为抑郁症跳海自杀。 甚至有自称是白铭生前同事的人提供了报警时的受理文书,上面清清楚楚的写明了白铭失踪的日期。 3月11日。 细心的网友发现,这与早上曝光的那段江修打人的视频右上角的时间一致。 这是个巧合吗? 很快有人站出来告诉大家,这不是巧合。 这个人自称是白铭的学生,站出来为白铭抱不平,说当年自己与那段桃色传闻的双方都了解过,被传与白铭存在不正当关系的那位同学那时在参加一个比赛,白铭是他的指导老师,因此才会常常单独相处。 他肯定地表示,当年导致白铭被开除的传言本是子虚乌有的事,并声称,那时他们班的同学在学校论坛里声援白铭,可因为一些不知名的原因,帖子发一张被删一张,真相根本无法被人看到。 事情已经过去很久,没有人能找出当年在学校论坛里被强行删帖的证据。 但这人发出了当年含沙射影说白铭与方云晚存在不正当关系的那张帖子。网友按图索骥地找过去,发现发布这张帖子的账号正属于上午那段打人视频的主角——江修。 原本,江修丝毫没有关注这些消息,是许路遥打了两个电话来轰炸,他才不得不打开手机,看了一眼上面的消息。 手机那头,许路遥暴跳如雷:“妈的,别让我找到买通平台发这些通稿的人,五年前的事了,他们知道个屁!” 江修顾不得薄怒的许路遥,挂了电话,盯着屏幕上的那张多年未被提及的帖子发呆。 原来这就是早上那个视频被翻出来的目的吗?把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过来,然后翻出陈年旧事,把过往受的委屈桩桩件件数给众人听。 那个自称是白铭学生的人,对当年的事描述得详细而生动。江修不禁觉得,是不是时间过去太久,他的记忆出现了偏差,有些事,网络上言之凿凿图文并茂,可他并不记得他曾经那样做过。 比如明里暗里指责江修要求论坛管理员删除为白铭辩白的帖子,比如他为方云晚一掷千金为隅城大学捐赠实验室,比如他连续三天亲自去隅城大学要求学校开除白铭…… -- 第122页 这是在报复他吗? 当年他往方云晚和白铭身上泼的脏水,空口白牙污蔑他们私通款曲,令他们受千夫所指,现在不知道是白铭还是方云晚,又或者是白铭和方云晚,要用同样的方式来报复他了吗? 这些年来,在对待方云晚这件事,江修问心无愧,唯独五年前的这件事,他对方云晚始终是有亏欠的。 那是方云晚最好的年华,他用多少时间去宠溺纵容都无法弥补。 今天他遇见的这些,本也是五年前的方云晚经历过的,他是改体会一回当年二十多岁的方云晚经历过的无助与凄惶。 只是细想之下,这波来势汹汹的舆论,和方云晚发布出那个打人视频十分相似。 江修觉得其中还是有些他觉得不对的地方。如果方云晚与白铭一拍即合,打算合作报复他,除夕那天晚上,方云晚又为什么会发消息提醒他小心白铭? 他决定再等一等,静观其变。 这事发酵了一天,江修方面迟迟没有回应。 其实颂文集团品牌部已经做好了全套方案,可一开始江修选择了暂时放弃回应,舆论场上失了先机便失了主动权,后续一般除了低头认错,抢回零星的一点态度诚恳的加分,很难再有别的操作了。 开工那天一大早,江修把周胜喊上办公室来交代了一番,要求品牌部仔细监控舆情,当前的谩骂都是冲着他个人的,便不必理会,注意引导舆论,同时做好应急预案,一旦舆情有波及颂文的趋势,立刻启动应急预案。 那天下午,江修走得很早,他跟徐章告别时,手里拿着一个厚重的文件夹,徐章以为他要外出开会,还问他要不要替他联系司机。 可江修没有让徐章安排司机。曾顷的车已经在楼下等着送他去隅城市公安局。 江修不仅是实名举报,而且是亲临现场去举报的。 这个量级的企业家亲自递送材料报案,公安局哪里有松懈的道理,把人留下来做了笔录的同时,安排了另一组人根据曾顷提供的线索对车牌号为隅A66X21那辆面包车进行追踪,不多时便锁定了方云晚可能被关押的地点。 那是在隅城近郊工业园区的一处宿舍楼。 为了防止打草惊蛇,警方决定明天一早先派出了几名便衣,假扮做要租房的务工人员,潜入那栋宿舍里一探虚实,再确定营救方案。 江修表示会全力配合警方的营救工作,只提出了一条要求,行动时,他要跟着去。他不要求跟进现场添乱,他只希望能在离得尽可能近的地方,好能早一点见到方云晚。 原本,所有人都以为这一夜会是暴风雨前的平静。 可江修要经历的暴风雨似乎比大家以为的还要早一点,走出公安局时,江修接到了宋启君的电话。老爷子怒气冲冲气势汹汹:“你马上给我回老宅来。” 这又是怎么了? 江修有些摸不着头脑,身旁的曾顷把手机上弹出的最新消息举给他看,只见社交平台的营销号纷纷在转载一份亲子鉴定书的扫描件。 那份亲子鉴定书的签收人一栏明明白白有江修的签字。 当年因为施工方拖欠工程款,有个项目上起了冲突,白铭热心劝架,脑袋上却被砸了个窟窿。江修把白铭送到医院去后,顺手让医生留存了一份白铭的血液样本,与宋启君的基因样本进行对照,最终确定白铭正是当年被宋锦带去宁远市走丢了的宋铭。 有了前几天的铺垫,大众对江修的印象已经从一个沉默果决的优秀青年企业家,转变为一个孤僻自私的富二代,他气急败坏下做出什么事情,大家都不会意外。 有人开始梳理起宋家庞大家业的权属,发现江修进入颂文多年虽然一直没有持股,但宋启君就宋锦一个女儿,宋锦就他一个儿子,原先宋启君百年之后,颂文自然是他的。可偏偏此时杀出了个流落民间的太子爷,局势便不明朗起来了。 紧接着,有人脑洞大开,推测江修对白铭大打出手,便是为了争夺家产一事。胆子更大些的,直接推断,江修就是为了独占宋家家产,为了确保自己能在颂文独掌大权,故意刺激罹患重度抑郁症的白铭,最终导致了白铭跳海自杀,甚至认为,白铭究竟真的是自杀,还是有人需要他自杀,都是有待商榷的事情,江修的手机震了震,是徐章给他发的消息。徐章告诉他,品牌部通过分析,确定这两天的几波舆论都是营销号结合水军带起来的风波,品牌部已经留存了证据,问他是否报警? 江修在公安局门外,往外面看去,天色已经黑了,路灯还来不及亮起,目之所及是一片暗沉沉的颜色。 原来,方云晚是这样想他的吗? 又或者,即使这些谣言与方云晚无关,三人成虎众口铄金,他又会怎么看他呢? 作者有话说: 白铭跟人家起争执,修修送白铭去医院的事情有人记得吗?当初,小方在昭阳地产调查的时候发现过呢,修修做好事不留名呢-感谢在2022-04-17 21:14:27-2022-04-19 21:36: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0章 宋铭 ◇ 那是宋锦的弟弟,他的小舅舅,叫做宋铭。 事情牵扯到宋家牵扯到颂文集团,江修同意让集团品牌部插手处理。 -- 第123页 虽然失了先机,但事情的每一步进展都在品牌部的密切关注下。在江修的授意下,那份声明文件写得真诚恳切又不卑不亢。 即使不能阻拦住纷飞的谣言,至少把颂文集团稍稍推出了这场风波。 可即使发出了声明,关于江修的谣言依然漫天乱飞。 有自称是颂文集团前员工的人,把江修描述成一个喜怒无常不近人情的人。也有一些自称跟江修有过合作的人现身说法,在他们口中,江修是个傲慢无礼的富二代。 在这些没有具体事例支撑的描述里,有一条发言被顶上了首页。这条图文并茂的发言中,详细地说明了年前昭阳地产的那轮管理层大换血。 博主称自己的父亲是昭阳地产的老员工,一直兢兢业业尽职尽责,可年前被要求「自动辞职」,没有拿到一分钱的辞退补偿,追问下去,HR只说是颂文集团要求统一这样办理。 在雇佣关系中处于弱势地位的人总归是占了大多数,这件事无疑触动了大众脆弱敏感的神经。群情激奋下,甚至有些人替博主的父亲拨打隅城人社局热线举报昭阳地产违反劳动法。 可这条消息在首页只风风火火地挂了两个小时不到,博主便自信删除了微博,并发布一条新的消息,表示自己的父亲确实是自愿离职,其中有误会,现在已经解释清楚了。 当事人消了气,可众人却不依。有人上纲上线指责博主的父亲不应该放弃维护自身合法权利。而更多的人则对这条微博的删除动机保持怀疑,认为有人参与其中,导致博主不堪压力,放弃维权。 而那语焉不详的「有人」指向性也十分明确,不是颂文集团出手,便是江修本人。 尽管第二天博主发觉删除博文引发的争议更大,主动澄清此事与江修和颂文没有关系,可网友听不进去劝,依然我行我素以谩骂江修为乐。 而此时,江修并无暇顾及这些谩骂。 白铭与宋启君的亲子鉴定报告被曝光的当晚,江修在公安局门口迅速处理完手上的事,不得不依据宋启君的要求,回一趟老宅。 到达老宅时,宋启君坐在客厅里的红木沙发里等着,江修进屋时,宋启君没有多说什么,起身朝阁楼走去,示意江修跟上。 阁楼里摆着宋锦的遗像。 宋启君这一房人丁单薄,膝下只有宋锦和下落不明的宋铭两个孩子。虽然宋锦因为江之恒,多次忤逆父亲的意思,可宋锦早已经不在了,父女之间哪有什么深远的仇怨,如今宋启君想起这个女儿更多的还是遗憾与惋惜。 宋家作风老派,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宋锦按例是不能入祠堂的。宋启君想要有个地方凭吊早逝的女儿,便在老宅阁楼里专门留了个房间,供着宋锦的遗像,该祭拜的年节一回也没落过。 带着江修走上阁楼,宋启君抽了三支香,用手笼着,在案上的蜡烛里点燃了递给江修:“跪下,给你妈上香。” 别人家孩子做了错事,多是跪祠堂向列祖列宗谢罪的。可江修毕竟姓江不姓宋,要他去宋家祠堂跪着,多少是有些名不正言不顺,宋启君索性把人带到了这里。 江修规规矩矩地给宋锦上了香,没有宋启君发话,便安安分分地跪着没起身。 宋启君自己也点了香,祭拜后,在香炉上插好香,才转过身来对江修说道:“当着你妈的面,好好想想你错在哪了?想清楚了再下来找我。” 说罢转身离去,只在小阁楼里留下江修一个人。 老宅里的暖气是前两年宋启君搬回来住的时候,重新安装的。老房子要改装线路不容易,阁楼这个区域常年没人居住,新装暖气时便没有被纳入考虑。 于是暖融融的一栋房子,到了顶层的小阁楼这里,温度骤降,只是借着外间升上来暖风,浸润一星半点热气,才不至于冻得像院子里一般刺骨。 正月里的天气还是冷得厉害,常人尚且难捱,何况沉疴在身的江修。 只在阁楼里待了一会儿,江修觉得身上一阵冷一阵热。 他猜测自己大概又发烧了。这几日他似乎常常发烧,温度一声不响地升上去,又毫无预兆地降下来。 但好在大多时候他只是觉得发冷与无力,并不觉得别处有多难受。 这样的状况,要是放在以前,许路遥早就该发现,并把他扭送到医院去了。 可最近因为要讨论解救方云晚的部署,程盛和曾顷常来与他碰面,而许路遥还在跟程盛赌气,一心躲着他,连带着盯着江修的时间也少了,于是竟然被江修蒙骗了过去。 在江修的糊弄下,许路遥一心以为江修得知方云晚安然无恙地活着,心情舒爽,连带着身体状况也稳定了下来。 江修手术确实不能再拖,无论是否能顺利救出方云晚,此事尘埃落定后,许路遥预期江修无论是主动还是被动,都得入院治疗,尽快接受手术。于是他近来把更多的精力用在与他的老师联络,为江修制定后续手术方案的事上。 也亏得许路遥跟程盛闹别扭,否则江修煎熬心血,日渐憔悴枯槁,又哪里能逃得过许路遥的眼睛? 在小阁楼里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江修觉得自己的温度大约又高了一些,额头突突跳痛着,神志昏沉了起来。他有些跪不住,身子晃了晃,索性在蒲团上坐下来。 -- 第124页 桌案上,照片里的宋锦明眸皓齿,唇边带着笑,眼里的笑意却夹杂着些许忧愁。那就是江修记忆里宋锦的模样。 宋锦在外是一副女强人的样子,可在家里却是个好妻子、好母亲。江修知道,他累得跪不住,坐下来稍稍缓一口气,宋锦是不会怪他的。 他觉得身子沉甸甸地,拿手支在地上面前撑住身子,迷迷糊糊地想起一些小时候的事…… 江修从小便懂事得令人心疼,因为遗传了江之恒的病,小时候的江修便常常出入医院打针吃药。小孩子哪里有不怕打针的,可江修长到五六岁的时候便不怕了。 那时江之恒身体已经很差,三天两头地被送进医院去,宋锦一面为颂文尽心尽力,一面照顾江之恒,分身乏术,只能将小江修拜托给纪婶。 平时还好,可赶上江修生病,宋锦不希望江之恒担心总想瞒住他,只能三头跑,陪在江修身边的时间少得可怜,看着病床上的小江修,又心疼又愧疚,总是红着眼眶。 明明生病的孩子最有理由哭闹,可那时候的江修便很懂得安慰人,看见红着眼睛的宋锦,总是会凑过去撒娇让宋锦抱抱他,软软地窝在宋锦怀里奶声奶气地安慰:“妈妈,我不难受了,真的。” 也许是因为父亲多病,母亲忙碌,江修比同龄的孩子要成熟懂事得多。 江之恒去世前,拉着江修的手,交代他要照顾好妈妈。于是,江修便在一夜间长大了,七八岁的孩子一心想着要为母亲分忧解难。 不久后,小江修终于知道了母亲心里最牵挂的人,除了父亲之外,还有一个。 那是妈妈的弟弟,他的小舅舅,叫做宋铭。 当年,宋锦为了逃避宋启君逼迫她改嫁,带着江修从隅城逃到了宁远时,江修问过她,为什么他们要去宁远市,而不去爸爸的家乡?宋锦告诉他,他有个小舅舅叫小铭,好多年前在宁远市走失了,她带他定居到宁远去,是希望借着这个机会在宁远市多走动,如果能发现他小舅舅的下落就好了。 那时江修才知道完整的关于小舅舅宋铭的故事。 许多许多年前,三四岁的宋铭跟着宋锦和江之恒来到宁远市。一天夜里,江之恒突发急病,宋锦将睡梦中的宋铭单独留在酒店,陪江之恒去了医院。 谁料第二天他们回到酒店时,宋铭已经不见踪迹。 多年来,宋锦与江之恒因为此事愧疚不已,四处打听宋铭的下落。可一直到他们二人先后离世,宋铭依旧杳无音信。 年幼的江修帮不上忙,却将这件事暗暗记在心里。长大后,他接过父母的棒子,继续寻找宋铭,希望能弥补父母的遗憾…… 照片上的宋锦笑意温温,仿佛正温柔地看着他。 阁楼里的温度不高,江修浑身发冷,他猜想一定是自己病得头脑发昏,与照片里的宋锦对视了半晌,竟然觉得满心委屈。 他鼻子蓦然一酸,眼眶便热了,抿了抿发白的嘴唇,江修带着鼻音对宋锦说:“我不是故意的,一开始我也不知道他真的就是小舅舅,后来好不容易确认了,他又对我说了好多您和爸爸的坏话,我没忍住,就跟他动了手。” 江修和白铭只动过一次手,就是如今录像被发布出来、人尽皆知的那一次。 那时距离江修把亲子鉴定的结果告诉白铭大约有一个月。 宋启君年事已高,经不起大喜大悲,江修先告知白铭鉴定结果,本意是想跟白铭先通个气儿,再找个合适的机会,告诉宋启君这件事。 可白铭得知此事后,联系起隐约的记忆,回想起当年被宋锦独自留在酒店,半夜自一片漆黑中惊醒,求告无门的无助绝望,将满腹怨愤都怪到宋锦和江之恒身上去。 江修试着替宋锦和江之恒解释,不料适得其反。白铭对他的恨意丝毫不亚于对宋锦和江之恒的恨意,最终只得出一个「上梁不正下梁歪」的结论。 因为父母的关系,白铭在外漂泊多年,又因为自己的关系,白铭被隅城大学辞退,江修自知他们一家对白铭有愧,耐着性子劝他,而白铭对江修一直避而不见。 可翡翠湾希尔顿酒店的那次见面,是白铭向江修发出的邀约。 江修原本以为是白铭想通了,不料一见面,白铭便开始辱骂宋锦与江之恒。各种污言秽语不堪入耳,江修忍无可忍,才会对白铭大打出手。 江修望着案上的香炉,香炉上插着六柱香,六点橘黄色的火光浮在空中。 听说香火是沟通两个世界的纽带,江修不禁想,大约烟火缭绕中,自己说的话,宋锦当真都能听到。 他撑着地面支起身子,重新跪好,隔着浮在空中的那星点火光,望着照片里宋锦含笑的眼睛,仿佛宋锦正站在他面前一般。 在江修当学生的大部分时间里,宋锦都是不在他身边的,他没有因为在学校里生事,而被老师找宋锦告状的机会。 可此时,已经长大成人,独当一面多年的他,跪在宋锦遗像前,像是一个在外面和同学打架的孩子,在母亲面前态度诚恳地认错:“妈妈,我知道错了,无论如何,我不该跟小舅舅动手。” 透过袅袅烟火,他仿佛看见宋锦微微蹙着秀眉责备地看着他。 他不知道宋锦是不是也听到了这两天网络上那些虚虚实实的谣言,不知道宋锦是不是也跟那些人一样以为是他逼死了白铭。他明明是想为宋锦分忧的,他明明是不希望宋锦死后还有遗憾的,难道到头来,还惹得宋锦九泉下不得安宁吗? -- 第125页 想到这里,江修心口一抽,连呼吸都带起胸腔里一阵密密麻麻的刺痛,他脑子里闪过宋锦眉头紧紧拧起的模样,顾不得胸口翻腾的腥气,急着解释:“他没事,他还活着!您,您放心吧。” 宋锦的眉头似乎微微松动,却还是没有彻底舒展开来。 江修低着头轻轻咳嗽,不小心呛出了一小口血,零星血色溅落在他跪着的蒲团上。心口刺痛转为无休无止的闷痛,江修沉默了片刻,终于攒出了一点力气。他放弃坚持般,颓然叹了口气:“我不会追究他带走云晚的事,您放心吧。” 宋锦看着他的眼神依旧忧心忡忡,江修想不通,他都已经承诺不追究白铭了,为什么宋锦还是不得展颜? 究竟还有什么事,是她放心不下的呢? 江修正想开口问她,口袋里的手机猛然震动起来。 一片死寂里的这一阵响动,让江修恍然清醒,眼前哪里有宋锦,阁楼里依旧是一只香炉,几柱清香,和一幅宋锦的照片。 他甩了甩头,试图令自己清醒,迅速接通电话,只听见电话那头曾顷说:“宋铮有异动,要提前行动,你在哪里?程盛派人去接你。” 江修一边告诉曾顷自己所在的地点,一边缓缓站起身,径直走下楼去。 一楼的厅堂里,宋启君端坐在红木沙发上。看见江修下来了,他将手中的茶杯放下,悠悠然抬头看他一眼,道:“想通了?说说,你错在哪里?” 江修没认错,只平静道:“我有急事,今天得先走。” 被江修风轻云淡地回应激怒,宋启君将手里的茶杯用力砸到桌面上,高声道:“江修,你别太过分!今天不说清楚宋铭的事,宋家的事和颂文的事,以后你都别想插手!” 作者有话说: 下一更周六见,下一章修修应该就可以踏上去解救小方的旅途了——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1章 转移 ◇ 无论您信不信,我从来都没想过得到颂文。 听了宋启君的话,江修只觉得好笑。 想来是听说了流言蜚语,宋启君对他图谋宋家家产一事深信不疑,竟觉得不许他插手颂文集团事务是种威胁。 江修在宋启君面前站定,依旧是语气平静:“我姓江,宋家的家事本来就与我无关。至于颂文,我本来也是不持股的,纯粹是公司经营者,您是董事长,自然有权任免集团总经理。” “你是在威胁我?你是觉得颂文离开了你,就转不动了吗?” 宋启君气急之下,提高了音量。江修在阁楼里冻了好一会儿,又因为揣测着宋锦是否会因为白铭的事责备他,情绪激荡,心口已经有些发闷,在宋启君的高声斥责中,脸色一径惨淡下去。 可在宋启君面前,江修一贯是不肯服软的,暗暗咬牙挺直了脊背,微微笑着回话:“怎么会?宋董记不记得年前,颂文集团及主要业务板块都由上而下地颁布了不少规章制度?这些制度虽然赶在同一个时间段发布,看上仓促了些。 但每一项都是我与相关负责人讨论商议多时的,您放心,颂文无论有没有我,都能顺畅平稳地运行下去。” 宋启君是记得,年前颂文集团一连串的规章制度发布和人事任命,引发外界诸多讨论,那时候颂文集团还召开了多场投资者问答会,其中有几场还是江修亲自参加会议,解答投资者的疑问。 那些制度他看过,事无巨细地涵盖了财务制度、人事任免、业务流程等等方面,从事前审批,到执行反馈,乃至事后检查要求都罗列得清清楚楚。 他深知这绝非一夕之功,也知道制度的推行是企业做大后规范化管理的必经之路。 纵使江修的做法显得有些激进,但出于对江修行事风格的了解与对他能力的信任,他并未过多置喙。 原来江修早就做好了准备,随时可能要离开颂文吗? 江修按着心口轻轻咳嗽,消瘦的脊背有片刻地弯折。 但江修的脆弱展现在宋启君面前只有一瞬,咳声稍止,他又立即将脊背挺得笔直:“颂文是由您创办的,之后我爸妈参与管理,颂文发展到今天主要是依靠领导者的个人能力,但过于仰仗个人本就是极为不稳定的事。我爸妈在颂文付出了太多心血,无论您未来把它交到谁的手里,我都希望它能长长久久的经营下去,而这需要颂文自己有良好的自我管理机制。” 一口气说了一大段话,江修不得不停下来缓口气。重新开口,江修的声音暗哑异常:“无论您信不信,我当年向您争取进入颂文,从来都不是为了得到颂文。” 本来宋启君也没往争权夺利的方向上揣测江修,可是过年这段日子,都是宋铮在老宅陪他。 宋铮时不时会跟他回忆起往年那些颂文老员工来拜年的热闹场景,两人稍稍盘算,发现那些老伙计们今年竟有一半都不来了。 究其原因,便是有一些人被江修开除,还有一些人被江修送进了公安局。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年还没过完,又曝出宋铭的事情。 若是没有近两天被曝光的那些骇人听闻的事,宋启君当然愿意相信江修是为了守住父母打拼下来的事业,呕心沥血,殚精竭虑。 可是这两天图文并茂曝光出的那些事,桩桩件件都是把白铭往死路上逼。 -- 第126页 宋启君将这两事结合起来看是,赫然发现,经过江修的几轮革新,自己的心腹竟然被江修清除了大半。 如今是颂文集团已经没有剩多少当初跟他一起白手起家的老伙计如今退的退,走的走,还在岗位上的已经寥寥无几,更多的是,江修从各处挖来的职业经理人。 宋铮之前的煽风点火已经在宋启君心里撬开了一条缝。 如今宋启君也开始觉得,这俨然是一幅江修要将自己架空的局势。 但这都是另一回事了,当前宋启君关心的只有那个被江修逼得走投无路的小儿子。他没顺着江修把话题往颂文上面引,调转方向回去,接着追问江修:“我只想知道,宋铭的事,你怎么解释?” 要解释什么? 解释二十多年前,宋启君去福利院明明是冲着白铭去的,为什么最后带回宋家的却是江修?还是解释五年前,江修究竟因为什么事情,要害得白铭被人责骂,最终被隅城大学开除?又或者要解释一年前,江修为什么会跟白铭大打出手,导致罹患抑郁症的白铭跳海自杀?还是说,要解释明明应该已经跳海自杀的白铭,现在还活着? 关于白铭的事吗,宋启君的疑问重重叠叠,绝不是一时半刻可以解释的,而江修的手机已经震动了起来。 他瞟了一眼手机。 屏幕上虽然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在拨打他的电话,可曾顷已经跟他打过招呼,十有八九这是程盛安排来接他的人。 他急着离开,不想同宋启君多说,只冷淡地回应:“白铭还活着,我如今跟您说再多,您也不会相信。倒不如到时候,您听他自己说。” 江修说罢,不再理会宋启君,朝外走去。 宋启君被气得说不出话来,随手从茶桌上抓了只茶壶朝江修砸了过去。 老人家准头不够,茶壶没有砸中江修,砸到了一旁的墙上,瓷片迸裂弹开,在江修额角划破一道口子,血色溢出来,衬着他雪白的面孔显得触目惊心。 眼看江修受伤见了血,宋启君不禁有些担心,立即站起身想上前去看看情况。 他往前追了几步,却见江修的脚步只略顿了顿,抬手拂过额角,低头看了一眼指尖上的血迹,连头也没回,加快了脚步离开。 宋启君有些懊恼,明明之前想过与这个孩子好好相处的,怎么倒剑拔弩张得更厉害了,如今这模样,倒还不如之前不冷不热的。 宋启君叹口气,折身往回走,低头看见厅堂中央,之前江修站着的那块白色地毯上沾了两滴血。 明明都快走出厅堂了才受得伤,怎么血迹还溅到这里来了?刚刚江修走得太快,宋启君其实没看得太清楚,他暗自心惊,难道那道伤口其实划得很深,出了很多血吗? —— 隅城近郊的宿舍楼顶层。 方云晚与白铭已经相安无事地相处了大半个月了,在他帮着剪辑出那段江修殴打白铭的视频之后,宋铮似乎也认可了方云晚与他们同属于一个阵营。 因为方云晚与江修关系最为密切,最清楚江修的软肋,渐渐地,宋铮与白铭商量一些事时,甚至不避讳着方云晚,还希望他能提出一些改良建议。 只是,他们依然不许方云晚与外界接触。 从宋铮与白铭的行事推想下去,方云晚知道江修的处境一定很艰难。 但却无能为力,只能装模作样地与宋铮、白铭周旋,迟迟没能找到脱身的机会。 情况在大年初八这天夜里陡然生变。 白铭接了一个宋铮的电话,只当着方云晚的面听了一句,神色便有了变动,紧接着,他避开方云晚,到外间去接听。 方云晚盘腿坐在沙发上假装看书,心里已经犯起了嘀咕。 近来,他逐步取得了白铭和宋铮的信任,他们有许多事已经不避着他了,这回究竟是什么事,竟让白铭和宋铮又防备起他来? 不多时,白铭挂断电话回到屋里来。他的神色明显有些焦急,却强压着情绪故作镇静:“云晚,这间房子的房东要求我们今晚得搬走,说他明天一早要回来住。过一会儿会有阿姨来打扫卫生,你收拾一下,我们这就走,好给阿姨腾地方。” 白铭这个借口编得不甚高明。哪有这么大半夜赶人的房东? 方云晚一听猜到这不过是托词,这种临时转移的戏码他也很是熟悉,只不过当初江修的人要比白铭诚实得多。 既然宋铮和白铭急着要带他离开,说明这个地方已经暴露! 兴许已经有人要找到他们了! 方云晚寄希望于发现他们藏身之处的人能在他们离开前赶到,他知道自己必须想尽办法拖延时间。 所有的信息在脑子里汇聚推演都在片刻间完成,方云晚没质疑白铭,只把书一放,不满地埋怨:“这房东怎么回事,大半夜的赶人走。白老师,那我们今晚要住在哪里?” “先去收东西,宋铮会安排的。”白铭催促着方云晚。 方云晚不情不愿地站起身,慢吞吞地挪着步子往里间走,路过桌子时,被地上的电脑充电线绊了一下,白铭放在桌上的笔记本电脑险些被扯到地上来。方云晚眼疾手快,抱住电脑,跟电脑一块儿摔到地上去。 电脑虽然被方云晚抱在怀里没事,可电源线横扫过去,桌上的锅碗瓢盆和纸币一齐被扫落,地上顿时一片狼藉。 -- 第127页 白铭低呼一声,忙去将方云晚扶起来,拍了拍他身上的灰,依旧催促:“小心点。快去收东西。” 方云晚「哦」了一声,把电脑交给白铭,乖乖到里间去收拾东西。 他是两手空空被绑到这里来的,除了宋铮和白铭给他添置的衣服和书,他最需要带走的,是那把上回借着带白铭回自己租住的房子取电脑,顺手捞过来的备用手机。 那是一把有些年头的机子了,那时候手机机身小,存储空间也不大,一般都会在里面加装了一张存储卡。 方云晚借口上洗手间,把手机里的东西备份一份到存储卡里,拔出存储卡,塞进纸抽里藏好,接着想办法把手机固定在大腿内侧,特意多穿了一层秋裤,并穿了一件长款厚羽绒外套。 从洗手间出来后,方云晚又走回里间检查了一遍,将一个银色的U盘丢进床底后,把收拾好的行李拎了出来,问白铭:“白老师,我收拾好了,要出发了吗?” 相比方云晚的淡定从容,此刻的白铭显得焦头烂额,他将所有的灯都打开,蹲在地上仔细翻寻着什么,甚至顾不上回应方云晚。 “白老师,怎么了?” 白铭抬起头,眉头紧皱:“我的U盘不见了。” “什么U盘?” “一个银色的U盘。” 作者有话说: 这是为了让小方和修修早日见面而安排的加更; 我也好着急其实,我保证,以后不再写绑架啊离家出走啊躲起来啊这种情节了!急死我了! 下一更真的是周六了; 修修已经出发去救小方了,如果周六修修和小方见不上面,周日一定可以见上!!一定!!感谢在2022-04-21 20:24:16-2022-04-21 23:11: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2章 逃命 ◇ 不知道许路遥还愿不愿意再把他捡回家一次。 方云晚并不知道白铭的那个U盘究竟装着什么,只从白铭平日里对U盘的珍视程度看,猜测如果那个U盘丢失,白铭一定不会放任不管。于是他放手一搏,在起身去收拾东西时,假装被电线绊倒,拔下插在电脑上的U盘。 没有人料到那个U盘对白铭而言那样重要。 明明宋铮与他约定的是五分钟后出发,三十分钟后在隅城东高速入口碰头后,一同撤离。可因为寻找U盘,白铭一再推迟出发时间,最终是宋铮安排守在门口的人忍无可忍,将白铭反剪着双手,带下楼,推上车。 因为对方云晚放松了警惕,宋铮只在这里留了四个人,此时需要撤离,两个人留下来断后,另外两个人负责护送白铭和方云晚离开。 此时白铭情绪极度不稳定,挣扎着不肯离开,他们既不敢让白铭坐在副驾驶座,也不敢让方云晚和白铭同时坐在后排,只好两个人陪白铭坐在后排,一左一右夹住他,反而让看起来更听话的方云晚坐到副驾驶座。 拖延了太长时间,司机心急焦急异常,给足了油门,车子猛然冲了出去。 没想到还没行使出宿舍区,就被小区出口处的车子挡住了去路。 看起来是小区出口处闸门处发生了一起追尾事故,一辆本田轿车追尾了一辆越野车,双方车主都已经下车,站在闸门便指手画脚地理论起来。小区车辆出口处的路被站占了大半。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司机急躁地按了几回喇叭,也不见堵在门口的两辆车有松动的迹象。 后排一左一右摁着白铭的人互相对视一眼,坐在右侧的那个人会意,示意司机解锁,推门下车去询问情况。 沟通似乎并不顺畅,下车询问的人竟与两名车主起来冲突,三个人突然推搡在一起。 眼看着自己的兄弟受了欺负,后排看着白铭的另一个人也坐不住了,向司机示意自己也要下车。 司机看了一眼时间,提醒道:“我觉得这伙人堵在这里有些蹊跷,我们跟宋哥碰头的时间快到了。你把人喊回来,我把油门踩到最大,我们闯过去。” 可人一旦血气上涌,理智便会全失。 他们这种人最受不得气,像是秋天的干草堆,一点火星便能点起来。 刚刚跟司机谈得好好的人,下车过去与人理论了几句,只见吉普车上又下来了几个人。很快,第二个下车的人也加入了推搡的队伍里,将司机刚刚提醒的话抛到九霄云外。 眼看着时间又浪费了两分钟,司机忍不住鸣喇叭提醒。 可那波人正打地起劲,根本无人理睬司机。 司机低咒一声,决定放弃那两个不争气的家伙,放下手刹,再次催动油门猛冲出去,将闸门横杆撞得弹开,将堵在门口的两辆车撞开,硬生生闯了出去。 车子顺利开上马路后,司机突然接到宋铮的电话。宋铮告诉他,计划有变,让他们直接上高速。 眼看着车子越开越远。一旦车子上了高速离开隅城,就像一尾鱼钻出渔网溜回大海里,江修他们要再次锁定他们的位置,就要重新开始了。 此时车子里只剩司机和情绪不稳定的白铭,方云晚攥紧了安全带,决定冒险一搏。 “白老师!”方云晚突然出声,他回头认真地看着白铭,“我想起来了,我把你的U盘捡起来了,它应该还在我们住的那个房子里,我们现在回去取吧!” -- 第128页 —— 距离隅城东高速入口还有大约十公里。 深夜公路上车辆本来就不多,此时这段路上竟然只有两辆车。 无一例外,他们将车速拉到了极致,在深夜的马路上疯狂飙车。开在前头的那辆黑色越野车开得又稳又快,后面的那辆黑色轿车穷追不舍,两辆车像是草原上的羚羊与猎豹,用尽了力气奔跑,之间的距离时而缩短,时而拉长,一直处于一种微妙的平衡。 程盛第五次拨打了宋铮的电话。 他不知道宋铮是从什么地方发现了蛛丝马迹,他派去监视宋铮的人来汇报宋铮有逃跑的迹象时,他正在给许路遥做宵夜。许路遥不冷不热地跟他闹了几天,看在他这两天尽心尽力地帮着找人的份上,才有点好脸色,给程盛一个给他做宵夜的机会。 因为走得急,他给许路遥煎的鸡蛋可能没有熟透。 许路遥不喜欢溏心蛋,每次都要帮他蛋黄煮透,不然就得帮他把半生不熟的鸡蛋吃掉。 不过还好,许路遥应该还没来得及到家,就会被叫回医院去为今晚的营救进行医疗方面的准备。等明天他们两回去,他搁在餐桌上的那碗鸡蛋面早就坨成一团不能吃了。 那明天再给他重新做一碗好了。 也可能,他明天就不想吃鸡蛋面了。 「明天」这个词,好像是程盛遇见许路遥之后才学会的。他是个不学无术的社会青年,在遇到许路遥前,也没想过安安分分过日子,赚一天的钱过一天,从没计划过以后。 他稀里糊涂地过,直到那回重伤被许路遥捡了回去,才知道原来日子有另一种过法。 他喜欢许路遥家每天早晨从窗口落进来的晨光,喜欢阳台上许路遥干净整洁的白衬衫,他喜欢许路遥书房里纸页与油墨的味道,然后,他喜欢上了干净、优秀而自信的许路遥。 他开始规划生活,他花了两三年的时间跟过去的人和事断了个干净,把那些兄弟都交给阿吕,自己开始学着做生意。许路遥家世好长得好学问好,程盛的所有努力也不过是让自己有机会从阴影里走到阳光下,他自知终此一生,他也没有与他并肩而立的资本。 他永远是配不上许路遥的。 在程盛眼里,许路遥是不染纤尘的美玉,是晶莹无暇的水晶,值得世上一切赞美。他知道,许路遥一直不喜欢宋铮,他也知道,宋铮近些年来有些变本加厉了,但他一直没有彻底断了跟宋铮的联系。 一方面,自己从小护到大的小弟弟,哪里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 另一方面,程盛承认,他还挺喜欢许路遥吃醋胡闹的模样的。 打给宋铮的电话响到盲音依然没人接听,程盛再次拨打。 大概是无奈于程盛的执着,这一回,宋铮终于接通了电话。 “停车,跟我去自首。”程盛言简意赅。 “我不要!我费了多大力气才把宋启君哄得离不开我!你不是说,长大了就不会再挨饿挨打,就能过上好日子了吗?我现在好不容易过上了好日子,你却要把我推回泥潭里去吗?”宋铮音量猛然拔高,“你不可以这样对我!” “宋铮,做错了事就该承受惩罚,去自首,争取宽大处理。” “你说得冠冕堂皇,那你自己呢?”宋铮一边同程盛说话,车子的速度不减反增,“阿盛哥哥,你想一想,如果你还是以前的你,许路遥还会跟你在一起吗?” 程盛的手一抖,方向盘滑了滑,车子随之有些飘。他深吸了口气,平静下来,重新扶稳方向盘:“我对路遥毫无隐瞒。” “你有没有想过,可能有些事,连你自己也不知道你在其中起了什么作用。” “什么意思?” 宋铮笑了笑:“你记不记得我十二岁生日那天,你偷偷开车带我去宁远市玩的事?出发前你说觉得车子有些异常,先载着我去了趟修车厂,换了个新的刹车片。我那时就蹲在修车师傅旁边看着,还跟他要走了那个坏掉的刹车片。” “我记得,原本那个修车师傅说这些废旧零件要回收,特别是刹车片这种东西,万一流到外面去,被人以次充好拿去用,那是关乎性命的事情。”说到这里,程盛的声音沉重起来,“我那时对他说,你一个小孩儿,也就是好奇罢了,你想要就给你吧。” “是啊。”宋铮声音清亮,透着一丝兴奋,“非常凑巧的是,我们回隅城后几天,宋锦就出了车祸。阿盛哥哥,你猜猜,是为什么?” 程盛的车依然紧紧追在宋铮之后,他听得懂宋铮的言外之意,却还是不敢相信地多问了一句:“是你动的手脚?” 宋铮没有回答,回应程盛的只有一阵得意的笑声。 “为什么?你那时已经被宋启君接回宋家,宋启君待你那么好,你为什么还要害宋锦?” “为什么?”宋铮冷笑,“因为宋锦是宋启君的亲生女儿,江修是宋启君的亲外孙,假如有一天他们回来了,宋启君还会要我吗?不会的,就跟我妈和那个男人有孩子后一样,直接把我卖给了别人!” 眼看宋铮丝毫没有悔意,程盛心里已经放弃了劝他。他低头看了一眼车上的屏幕,道路上有两个光点朝他们快速移动,距离他只有不到三公里了。那是警方共享给他的定位,至少有两辆警车赶来支援他。 如今,他只要再拖宋铮几分钟,到时候三辆车同时包围,宋铮插翅也难逃。 -- 第129页 果然,不多时,程盛从后视镜看见了疾驰而来的两辆警车。程盛将油门踩到底,在引擎的隆隆声中,车子猛然提速,从侧面靠近宋铮的车子,将他往路边推挤,迫使他的车速降下来。 程盛借机超车过去,将车子横在七八米之外,挡住宋铮的去路。 宋铮的车被迫慢慢停下来。 眼见着宋铮的车子被逼停,后面的警车也已经追上来了,程盛松了口气。防止宋铮弃车逃走,程盛松开安全带,随时准备下车追捕他。 将车停下后,宋铮本想调头逆行,却见后视镜里有两辆警车并配行驶,距离他只有几十米了。 前进后退皆是无路可走。 程盛竟然报了警,说好了会一直保护他的人竟然倒戈相向,织了天罗地网来捉他! 宋铮目光中闪过一线狠戾,挂起倒车挡,迅速向后倒退。 程盛从后视镜里看见宋铮在倒车,愣了两秒,反应过来他要做什么时已经来不及了。只听见巨大的引擎声像是惊雷滚滚,宋铮将油门踩到底,车身厚重的吉普车猛然窜出,向一块被喷射出的巨石,朝横在他前行方向的程盛撞来。 “砰!” 已经松开安全带的程盛不受束缚,在巨大的冲击力之下,撞破了挡风玻璃,整个人从车内被抛了出去,滚落到十几米外的地上。 程盛的头上伤痕累累,饱满的头骨像是碎了一块,诡异地凹了进去,汩汩地往外冒着血。程盛眼前尽是迷蒙血色,通过血色,他看见宋铮的车撞开自己的车后,歪歪扭扭地继续往前开去。 他挣扎着想起身去追,可他用尽了力气,却只将自己的身子支起来几厘米,便脱力摔了回去。 他觉得浑身像是碎了一般,开始抽搐着,大口大口往外呕着血。 真疼啊。 可是宋铮,好像逃走了。 这样的话,不知道许路遥还愿不愿意再把他捡回家一次…… 作者有话说: 许医生和程盛啊,哎…… 今天没有修修,让修修歇一歇,明天就要跟小方见面了,他有点紧张,得准备一下; 明天见啦;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3章 莫及 ◇ 我大概没有多少时间能陪着你了。 按照原计划,明天才开始行动。 许路遥跟程盛冷战了几天,觉得没意思透了。担心自己跟程盛闹别扭,影响他明天发挥,许路遥今天特意跟同事调了班,打算回家给他鼓鼓劲儿。 没想到,下班时远程遥控程盛给他做的鸡蛋面还没吃上,就被通知行动提前。 急救中心派了救护车待命。 许路遥不是急救中心的医生,并不在救护车上等候。他来到这里纯粹出于个人原因,此时正坐在江修旁边观察他。 不知发生了什么,许路遥的心忽然毫无缘故地一沉。 这时有人敲了敲车窗,许路遥摇下车窗,窗外的新鲜空气涌进来,他却觉得喘不上气。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心里慌得厉害,盯着窗外的人,嘴唇有些发抖:“怎,怎么了?” “一组发回消息,方云晚在环城大道三公里处跳车自救,已经被我们的人接到了,现在要派一台救护车去接人,家属要不要一起跟去?” 许路遥的心定了定,看向江修。 “他受伤了吗?”江修听说方云晚跳车,脸色已经刷地白了一层,又听见需要派救护车去接人,下意识地觉得方云晚一定伤得不轻,紧张得呼吸的节奏都乱了。 “江先生请放心,主要是跳车后落地的一些擦伤,没有大碍。” 江修略略松了口气,吩咐司机:“我们跟着救护车走。” 来传递消息的人点头表示知晓,转身将江修他们打算同去的消息告诉同事。可要出发去接方云晚的队伍还没有启动,刚刚来传递消息的人又折返回来。 这回他的神色比刚刚要沉重许多,江修与许路遥见了,心中俱是一紧。 “刚刚二组发回消息,程先生在协助追捕宋铮时与宋铮的车子发生严重碰撞,我们计划安排这台救护车先去抢救程先生。” 一番话听完,许路遥七上八下的心沉沉地落了下去。 他浑身都在发抖,脸色比江修还要惨白。 江修扶住摇摇欲坠的许路遥,替他追问:“程盛伤势如何?” “很严重,现场没有人敢移动他。” 江修觉得身边的许路遥抖得更厉害了,整个人像是瞬时被抽调了魂魄般,连眼神都是呆滞的。他不放心让这样的许路遥单独去事故现场接程盛,附身推开车门,把许路遥推下去,自己也跟着下了车。 许路遥脆弱得像个找不到路的孩子,连站都站不稳。江修自己也在病中,独自行走都嫌吃力,难以支撑住许路遥的重量,两人下车时踉跄一下,险些一同跌倒在地。 江修在旁人的帮助下,扶着许路遥往救护车的方向走,边走,边交代:“我陪许路遥跟着救护车去接程盛,让我的司机开车去接云晚,直接送去医院,我们在医院汇合。” 在江修的认知里,程盛与宋铮本是故交,宋铮也不是什么穷凶极恶之徒,这场追捕最终的结果无外乎捉拿了宋铮,或者让宋铮逃脱,并不会发生其他意外。 可现场的惨烈远远超出了江修的想象。 -- 第130页 程盛的车被撞得面目全非,车身深深凹陷进去,车子被撞得卡在路边防护栏上,驾驶室里的安全气囊全部弹出,车窗上的玻璃尽数碎裂,玻璃碎片溅落到很远的地方,可以想见车子被撞击时,产生了巨大的冲击力。 距离车子十几米的地方,平躺着一个人。 急救人员抬着担架车迅速赶到伤员身边。许路遥在江修的搀扶下走下车,透过人群的间隙,他能看见一地淋漓的鲜血,想到那好像是程盛的血,他脚下便是一软。 许路遥依然在发抖,可执意推开江修的搀扶,慢慢朝人群中央走去。 有目睹事故现场的警官正在向上级汇报事故发生时的场景:“宋铮本来已经停车了,后来故意倒车加速,直接撞向程盛的车子的……” 许路遥觉得自己像是走在云里,每一步都轻飘飘的不真切。 程盛,你不是很厉害吗?不就是抓个宋铮吗?怎么还能伤成这样呢? 那个宋铮,不是跟你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吗?他不是无辜可怜得像小绵羊吗?怎么会故意撞你的车子呢? 许路遥拨开一层一层人群,终于站到离程盛最近的地方去。 程盛的身体以一种奇异的角度倒在地上,冲击力将他挤出驾驶室后,他先被抛到空中,而后才掉落到地上,身上许多骨头都摔碎了,四肢扭曲而凌乱地摆在那儿,像是被人拆开后又用皮肉潦草连接上去一般。 他流了很多血,身上,地上,目之所及尽是血色。 倒在地上的人连头骨都摔碎了,脑袋上凹进去了一块,汩汩往外冒着血。许路遥在他身边蹲下,拿袖子小心翼翼地擦了擦他脸上的血迹。 如果不是他们告诉他,他才不会承认,这张沾满血污的扭曲的脸,属于他的程盛。 程盛已经说不出话来,目光也涣散了,一直在往外大口大口地呕血。 许路遥蹲在他身边妨碍不到急救的地方喊他,他不知道程盛还能不能听见他的声音,但他蹲在他身边一遍遍地告诉他,他很爱他。 他想起,前两天他还跟程盛闹别扭。 他害怕,假如最坏的情况发生,他来不及让程盛知道,他究竟有多爱他。 行动由于宋铮准备逃跑而仓促提前,准备不足,最终的成果也不能尽如人意。这次行动,宋铮和几名牵涉其中的手下被捉拿,而白铭侥幸逃脱,成漏网之鱼。 当天晚上,所有的伤员都被送到最近的医院。程盛伤势严重,抢救一直持续到第二天早晨,仍未脱离危险。相比之下,从急速行驶的车上冒险跳车自救的方云晚则幸运得多,除了左脚扭伤、多处擦伤和轻微脑震荡,并没有危及性命。 江修寸步不离地陪着许路遥,只在方云晚从急救室里被送出来时,远远地看了一眼。 许路遥自己就是医生,他那晚在现场看见程盛,便大致猜到程盛这回凶多吉少。大抵是因为已经早早做好了最坏打算,后来医生告诉许路遥,程盛全身多处骨折伤势严重。 但最棘手的还是脑部的损伤,他很可能再也不会醒过来时,许路遥并不觉得这算是个坏消息。 至少,程盛还活着。 三天后,许路遥和江修联系了启明医院,要将程盛和方云晚都转到启明医院去。 经过三天的调整,许路遥的情绪已经稳定了不少,转院那天,他把要跟着自己上救护车的江修推下去:“我没事,你去看一看方云晚。” 江修有些近乡情怯般的迟疑,可理智告诉他,无论如何这段感情该断该留,都是时候有个说法了。 于是,方云晚获救三天后,才终于见到了江修。 江修犹豫着上方云晚所在的那台救护车上时,方云晚头上缠着绷带,脚上也缠着绷带,被固定在担架车上,看起来可怜极了。久别重逢,江修觉得自己是不是应该上前抱一抱方云晚,可眼前的人浑身缠着绷带,他一时也不知从哪里下手,只能扶着车厢,缓缓在一侧的长条椅子上坐下。 方云晚可怜兮兮地看着江修,咬了咬嘴唇,轻声说:“你终于来看我了。” 救护车还有其他人,江修没同方云晚说太多,只给他掖了掖被角,低声道:“嗯,安心睡吧,我陪你转院去启明。” 方云晚软绵绵地「嗯」了一声,从被子里伸出手来,悄悄握住江修的手。 很长时间没有和江修拉过手了,方云晚觉得,江修的手比以前还要凉,方云晚缩在被子里暖和久了,被他冻得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不知是江修发现冻着了方云晚,还是纯粹不想跟他有肢体接触,方云晚握着他,他顿了顿,不自在地想要把手抽出来。方云晚却不肯,伸长了手指头往江修指缝里钻,与他紧紧相扣后,把他冰凉的手拖进被子里暖着。 两人十指相扣,却一路无话,抵达启明医院时已经是下午四五点。 方云晚被送进病房里,江修坐在沙发上看着医生护士围着他忙碌了好一会儿,鱼贯而出,才松了口气,撑着沙发站起来,走到床边对他说:“你觉得怎么样?伤口还疼吗?还有哪里不舒服?” 前一段见不到江修的时候,方云晚攒了千言万语要同他说,可现在江修站到眼前了,他支支吾吾半天,只红着眼眶看着江修,反反复复地说着:“对不起。” 这句对不起里有太多层意思——对不起,不该不相信他;对不起,不该和他吵架闹脾气;对不起,不该一意孤行从别墅逃走…… -- 第131页 以前江修最见不得方云晚哭,可这回他竟一点不为所动,连向方云晚迈近一步的动作都没有,依旧笔直地站在床边:“没关系。你好好休息,我去看看程盛那边的情况。” “那你一会儿还过来吗?” “不来了,我就不打扰你休息了。” 江修低着头,额前的头发挡住他的眉眼,方云晚无法看清楚他的神情,但不知是不是错觉,方云晚觉得江修的身子隐约晃了一下。 方云晚锲而不舍:“那你什么时候还来看我?明天早上吗?” 江修没有直接回答他,但话里的每个字都藏着他的回应:“给你请的护工今晚就会到,你有什么需要可以直接告诉他。前几天太忙,我来不及告诉叔叔阿姨你没事的消息,我一会给他们打电话,他们应该很快能赶来照顾你。对了,还有安安,安安现在跟许路遥的妈妈在一起,程盛现在这样,我也不好跟许路遥提接安安回来的事,你可能还得再等一等……” “江修!” 听着江修事无巨细地交代着,仿佛今天走出这个门便要与他老死不相往来,方云晚忍不住打断他,红着眼睛问他:“你是真的不要我了吗?” 没有人说话,病房里是长久的静默。 这仿佛是江修对方云晚提出问题的默认。 方云晚神色焦急了起来,他拖着伤腿从床头手脚并用地爬到床尾,伸手拉住江修的衣角:“我错了,江修,你别不要我,行不行?” 江修的目光有些暗淡有些迟滞,缓缓落到方云晚身上。 一连三天,江修几乎是不眠不休地陪着许路遥,当着许路遥的面,他神经紧绷不敢松懈,一直强撑至见到方云晚,才敢稍稍懈怠,任由自己眼中显露出倦怠。 看着方云晚通红的眼睛,江修自己的眼眶也不知不觉地红了,摸了摸方云晚的脸颊,轻轻叹了口气。 “不行吗?”方云晚怔怔抬头,“可是,为什么不行呢?” 江修偏过头去轻轻咳嗽几声,扶着病床缓缓坐到床沿。他微微弯下身子,消瘦的脊背对着方云晚,一对蝴蝶骨清晰可见,他将手抵在唇边断断续续地轻声咳嗽,不一会儿,从胸腔里呛出来的血,淅淅沥沥沾了满手。 “江修!”方云晚心里发寒,声音颤抖。 江修不是没想着瞒方云晚,可事到如今什么也瞒不住他了。 江修苦笑:“因为,我大概没有多少时间能陪着你了。” 作者有话说: 时隔一个月,修修和小方终于见面了! 你们难道不考虑冒个泡鼓励一下我吗? 下一更周二见——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4章 浪费 ◇ 荒漠里快要枯死的树,还有没有机会看到春天? 看着江修手心里溅落的血迹,方云晚像是堕入冰窖里。凉意从脊背上一层一层钻出来,他说不出话来,只静静地看着江修,不知道该做些什么,能做些什么。 江修看了一眼被吓成一尊雕像的方云晚,淡定地抽了几张纸巾将唇边的血迹擦净,去洗手间洗手洗脸,重新站到方云晚面前时,方云晚从最初的震惊里缓过来,只觉得心像被人用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快要喘不过气来。 他太长时间没有见到江修了,盯着江修苍白消瘦的脸,一时想不起来上回见到江修的时候,他是不是也是这样憔悴倦怠? 他记得上一回和江修见面还是在半山别墅,那时他连着几天跟江修生气,让江修深夜奔波两个小时去给安安取兔子玩偶,折腾江修一大早给他烤巧克力蛋糕煮番茄鸡蛋面,江修难受得站不稳从楼梯上摔下来,他却当他故意假装摔倒…… 方云晚有些记不清了,那时江修的脸色是不是也是这差? 病房里暖气开得很足,可方云晚只穿了一件病号服,刚刚从床头手脚并用地爬到床尾,整个人都露在被褥外面。寒意从心里冒出来,方云晚在微微发抖,江修以为他冷,皱着眉头把他赶进被子里,把被子拉高到他胸口,将他裹起来。 “江修。”借着江修替他拉被子,方云晚拉住江修的手,目光紧紧盯着他,话堵在喉咙里,像是一团火烧得方云晚疼得眼泪几乎要涌出眼眶。 江修体虚体弱,刚刚才咳过血,更禁不住久站,顺势在床边坐下。 在江修的原计划里,方云晚被救出后,他会来同他告别,他会果决地告诉方云晚,他不要他了,等他伤好了,便离开隅城不要再出现在他面前。 可眼前方云晚委屈得像只被欺负的小兽,眼巴巴地问江修,是不是真的不要他了。 江修就不知道怎么办了。 这些年,他见过很多事,几千万的流水线,几亿的重组并购方案,他都能镇定处理。即便是资金压力大到马上就会影响到生产经营,资金部来问他怎么办时,他也是能说出个一二,把事情部署得周全。 可此时此刻,他是真的不知道该拿方云晚怎么办。 方云晚就像是能劈裂冷硬山石的利斧,顷刻之间,江修所有的坚持溃不成军,他心软了,他犹豫了,他迟疑了,他迟迟不肯来见方云晚,就是为了让告别的时间再晚一点,现在终于见到了方云晚,要同他告别死生不复相见的心又更加不够坚决。 江修想,这怪不得他啊。 -- 第132页 他本来就是个病入膏肓的病人,用尽了力气站到方云晚面前来,现在再没有力气走离他的身旁了。 江修久久没有说话,方云晚觉得攥住自己心脏的那只手更紧了些,他疼得连呼吸都要忘了,声音抖得厉害:“你刚刚说,你没有多少时间了,是什么意思?” 方云晚没有在江修的病床边守着过,他不知道,在许路遥眼里,宋启君也好,宋铮也罢,没有一个算得上是江修的亲人,没有一个人有资格替江修决定生死。 因此,江修的病情,他从来都是开诚布公地告诉江修本人。 因此,江修一直都清楚自己的病情在持续恶化。 在方云晚恨他怨他想逃离他时,江修可以十分坦然地面对自己沉疴难愈这件事。他与这个世界的连接一直就少得可怜,只剩下颂文和方云晚了。他本来计划周全,颂文已经走上正轨,方云晚也会与他渐行渐远。 正如他一直觉得的那样,这个世界上有他和没有他,并不会有什么不同。 虽然是会有点不甘心,但这是他所能想到的,最体面的离开方式。 可是现在,方云晚在流眼泪。 在为他流眼泪! 像是春雨浇灌过被冰雪覆盖过的土地,柔软而温润的水一点一点浸透进来,土层里被封印住的种子,又蠢蠢欲动了起来。 鲜花,绿草。阳光,雨露。 这些他之前并没有花费太多心思去关心的美好事物突然生动了起来。 他想从荒芜里奋力伸出一只手来,去碰一碰娇嫩的花瓣,去碰一碰明媚的阳光,去碰一碰风,去碰一碰雨,去碰一碰这个鲜活的世界。 只是他不知道,他有没有那么幸运。 荒漠里快要枯死的树,还有没有机会看到春天? 方云晚的眼泪滚到江修手上,还是温热的。 他的血液循环越来越弱,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指尖尽是无可救药的寒凉,可方云晚的那滴泪在他手背上滚过去,像是一粒小火球滚了过去,是活生生的疼与热。 江修腾出手来抽了张纸巾递给方云晚。陪了许路遥两夜,他累得连抬手都觉得勉强,只能把纸巾递给方云晚,安抚他:“别哭。” 实在是太累了。 纸巾堪堪擦过方云晚的脸颊,便被江修无力跌落下去的手带着翩然飘落下去。随即,江修的身子向前倾倒下去,像一只苍白蝴蝶般轻飘。 方云晚急忙伸出手去。 苍白的蝴蝶顺势栖息在他肩头,轻轻颤抖着。 “江修?” 方云晚小心翼翼地喊他,却久久没有得到江修的回应。被他接入怀中的那具单薄的身体颤抖着,像一片扑簌簌落下的雪花般脆弱。 “江修,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话音刚落,方云晚只觉得自己的手被一只冰凉的手覆盖住。 江修靠在他肩头,声音弱得只剩气声。他口中像是含着什么东西,不长的一句话,说得吃力而含糊:“我没什么大事,你让他们别惊动许路遥……” 话音未落,江修开始抽搐地往外呕血。他距离方云晚太近,零星血沫喷溅在方云晚还有些发白的脸颊上,新鲜而滚烫。 方云晚慌乱地按下呼叫铃,抱紧了江修,流着眼泪不停喊他的名字。 眼前不时卷起黑雾,耳边的嗡鸣声也是时轻时重,江修觉得自己的意识像是被丢进海里,在水平面上浮浮沉沉。恍惚之间,他听见方云晚声音哽咽,不停地喊他,他挣扎着探出水面,艰难地维持着些微意识清明。 “小晚……” 方云晚终于又听见江修这样喊他,他凑近些,回应他:“我在。” “我不该今天来看你的……” “是啊。”方云晚吸吸鼻子,将江修稳稳扶在怀里,“以后,我们天天都要在一起。江修,如果时间真的不多,那我就一天二十四小时都陪着你,一分一秒都不能浪费。” 江修醒来已经是深夜,睁开眼睛看见的第一个人是许路遥。 在程盛病房外不吃不喝地守了几天,许路遥眼下的阴翳浓重,脸色没比江修好多少。 看见江修醒了,许路遥眉头轻蹙,整理了一番他身上缠着的各种电线,在板夹上记了几个检测仪器上的数据,附身问了江修几个问题,将他感受在板夹上记录清楚,安抚他:“没事了,就是之前宋铮那兔崽子给你下的毒伤了肺,咳嗽得厉害了,就容易震破肺部毛细血管,血止住了就没事了。现在方云晚完璧归赵,你能安心养一养了。” 顺着许路遥的目光,江修看见坐在轮椅上守在他病床旁的方云晚。尽管许路遥描述他的病情时风轻云淡,但江修还是觉得疲惫乏力得厉害,胸口沉甸甸的,仿佛压着一块重石,心脏的每一次跳动都异常吃力。 明明说了,不要惊动许路遥的,怎么还让许路遥亲自守在他病房里? 许路遥知道江修想说什么,边给他调输液的速度,边说:“程盛主要伤在脑子,重症病房里有专门的医生守着他,我也帮不上忙,离开一会来看看你,问题不大。” “他怎么样了?”江修声音暗哑。 许路遥给江修理了理被子,冲他轻轻笑了笑:“他会没事的,我还没吃上他给我做的鸡蛋面呢。等到时候,你们都出院了,我让他做一锅面,分你一碗。” -- 第133页 “好。” 许路遥笑得很认真,大概是因为太过认真,他的笑看起来沉重极了。 江修知道,只要许路遥一不小心,上扬的嘴角就会被沉甸甸的心拉下来。 他不敢长久地直视许路遥的笑。还没转入启明医院时,江修背着许路遥去找过医生了解程盛的情况。他一再表示,要不惜任何代价救治程盛,可主治医师只是摇头,说程盛伤得实在太重,反复让他们做好心理准备。 隔行如隔山,江修听不懂医生说的那一串专业术语,也看不懂一张张X光片。可许路遥自己就是医生,程盛究竟能不能熬过去?究竟还能撑多久?他比谁都要清楚。 这种时候的清醒,仿佛是眼睁睁地看着刀子一片片剜下自己的血肉。 千刀万剐,不过如此。 每天探视的时间,许路遥掐着点ICU里陪着程盛,尽管程盛一直出于昏迷中,可许路遥坐在他的床边,念念叨叨说个不停,一分钟时间也没有浪费。 江修忽然发现,许路遥和方云晚在这样的时刻竟然达成了一种奇异的默契。 正如他昏迷前,方云晚说的,如果时间真的不多,那就一分一秒都不要浪费。 “我没事了,你去陪程盛吧。”江修不舍得多占用许路遥一分一秒,提高了音量催他,“万一程盛醒了,总该让他第一眼见到的是你。” 明明是在说一件两个人都知道不会发生的事,可江修铺开的这一层虚幻的薄纱,许路遥到底没舍得戳破,红着眼睛点头:“你说得对,他那么傻,万一第一眼看到谁,就把谁当自个儿对象,那我怎么办?我得去盯着。” “对啊,到时候你哭都来不及。”江修推了许路遥一把,“快去。” 许路遥是江修的主治医师,也是江修的朋友,江修发病时,于公于私,他都义不容辞。如今江修的情况稳定了,许路遥全部的牵挂都连在生死莫测的程盛身上,将板夹在江修病床尾挂好,便快步离开。 门被掩上,许路遥离开后,病房里只剩方云晚陪着江修。 江修看了一眼方云晚身下的轮椅,眉头紧了紧。方云晚如今惯会察言观色,急忙解释:“我的医生说了,我恢复得很好,只是脚扭伤了,还不方便下地走路,所以才坐轮椅的,你别担心。” 江修点头,缓缓地向他探出手去:“我没力气起来,你能过来吗?” “能!” 面对江修发出的召唤,方云晚连轮椅也顾不得,踮着脚往前轻轻跳了几步,握住江修的手,坐到江修病床上。 江修反握住方云晚的手,稍稍使了点劲儿,顺势想将他拉近些。 其实江修在病中没什么力气,可他觉得,这回将方云晚拽进自己怀里确实没花费多少力气,似乎只是抬抬手指头,方云晚就跟自己滚到他怀里来一般。 江修轻轻抵着方云晚的额头:“是你自己说的,以后天天都要在一起,可不许再跑了。” 作者有话说: 下一更就能让小方知道当初修修差点死在他家门口了! 虽然是小小反虐,可小方哭了,心疼的不还是修修吗? 下一更周四见——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5章 陪伴 ◇ 我不想你以后有遗憾,所以我不会再有隐瞒。 方云晚果然没有再跑,甚至死缠烂打地要在江修病房里住下来,赶都赶不走。 颂文集团持有启明医院的股权,宋启君年纪大了,江修近些年又是痼疾缠身,启明医院住院部一直为颂文集团高层预留着一间高级病房,以防不时之需。 这间为颂文高层留出来的病房在启明医院住院部顶层,视野极好,摇高床头,靠在病床上就能看见远山近树,视野开阔,无遮无挡,令人心境也舒朗开阔起来。 虽然江修近年来身体状况不佳,时常出入医院,可入住这个病房的次数屈指可数,大多是像这次一样,突然发病,许路遥又抽不出时间协调床位,他才会到这里将就几晚。 他与宋启君之间,似乎比所有人预想的,还要生疏,像是刻意地要一直清清楚楚,不拖不欠。 虽然这个病床很宽敞,可病床毕竟只有一张,江修身上接了太多电线管道,方云晚自然不方便跟他挤到一张床上去。家属陪护间里倒是有另一张床铺,可方云晚刚刚亲眼看见江修病发呕血。 即使许路遥再三强调江修已经不会有生命危险,方云晚还是不肯让江修离开自己的视线片刻,好说歹说也不肯去另外的房间里。 于是,他一米八的个子只能裹个毯子委委屈屈地缩在江修病床边的沙发上。 可是方云晚自己身上也还带着伤,这样将就了一晚,休息不好,第二天眼下阴翳浓重,看上去憔悴可怜得很。 反倒是江修,经过一夜休整,咳血彻底止住了,精神也好了不少,攒了一点力气,便开始赶方云晚回他自己的病房去。方云晚哪里肯回去,于是,两个人小别重逢后的第二天便开始闹别扭。 说是两个人在闹别扭,更多其实是江修一个人在生气。 要说赖在江修病房里不肯走这事,也不能全怪方云晚不听话不懂事。从宋铮和白铭手里逃脱后第三天,才终于见到江修,方云晚吃不准,自己这回走出这个病房,下次再得江老板召见会是什么时候。 -- 第134页 为了防止江修更加生气,方云晚只能毫无原则地满足他一切要求,只除了把自己赶离他的身边。 此情此景似曾相识,方云晚又想起江修把自己和安安困在半山别墅的那段日子。想来自己此时的心境与那时的江修大约别无二致。 因为有一件事绝不肯满足对方的要求,只好在其他的事上有求必应。 江修这一回的发病算不得十分严重,二十四小时后便被撤掉了身上的监控设备,原本安安分分守在病房里的方云晚没了限制,越加放肆起来,没人的时候,恨不得时时窝在江修床上,跟他贴在一起。 重逢以来,两人心存嫌隙的时间多,亲密无间的时间少。 一开始,江修对于方云晚异常主动的投怀送抱颇为不适应,由着他爬到床上贴着自己躺着,并不去理睬。可越是没人理,方云晚便越是不安分,变本加厉地滚进江修被子里拱来拱去。 江修到底不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被方云晚闹得心神不宁,伸手把人从被子里拎出来。 “怎么了?”方云晚只探出来个脑袋看他,一双眼睛圆溜溜的眼睛盯着江修,看上去既单纯又无辜。 江修横了他一眼:“你说怎么了?” 方云晚眼波横流跃跃欲试,仿佛在说,江老板快来翻我的牌子! 江修眼皮一抬便知道他在动什么心思,瞟了一眼方云晚脑袋上还没取下的固定器:“别闹,在医院呢!”边说着,边查看了一番他的脑袋,拧着眉头问:“这么折腾头不晕吗?” 仿佛被江修这句话提醒了,方云晚愣了愣,老老实实地回答:“有点晕。” “只是有点晕吗?还有哪里不舒服?想不想吐?”江修把方云晚按在床上,让他平躺好,“我马上叫医生来。” 边说着,江修便要去按床头的呼叫铃。可手刚刚松开方云晚,便又被他翻身过来缠住。 江修无奈:“乖,躺好。” 方云晚拉着江修的手,像一条没有骨头的蛇一样,软绵绵地缠上来,伸手搂住江修的腰,仰着头看他,声音也是软软的:“江修,别生气了,你亲我一下,亲我一下就不难受了。” 江修刚刚触到呼叫铃的手顿了下来,回头看了看,环在自己身上的那双手坚实有力,方云晚仰起的脸虽然略有疲态,却面色红润健康。 真是关心则乱! 江修问:“你刚刚是骗我的?” 方云晚委屈巴巴地瞪他:“你都不理我。” “这种事也能骗人!”江修脸色阴沉。 “你不是也骗过我吗?哼,总是这样,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方云晚轻哼一声,声音绵软可爱,不像生气,倒像是撒娇。 于江修而言,这样的方云晚已经多年未见,他都差点忘了方云晚撒娇的模样。 以前的方云晚可不是近来的这幅冷硬模样,柔软可爱得像一只刚刚出生的小猫咪,稍有不合他心意的,便躲到一边去不和江修亲近。 当时江修少年得志,身居颂文集团高位,他的身边多得是阿谀奉承之人,却只有一个方云晚恃宠而骄,高兴了便笑,生气了便闹,把他井井有条的生活折腾得尽是鸡飞狗跳的烟火气。 那些在他面前小心翼翼的人,是对他别有所求,而自己无法等量给予的;那些他不得不曲意逢迎的人,是他对人家别有所求的,而所予甚微的。 唯有方云晚,与他们不同。 方云晚一个穷学生,能给江修的唯有一腔赤诚爱意,而他想要的回馈,也仅仅是江修的情有独钟。 在爱情里,他们完全平等。 五年的时光,方云晚独自漂流,和所有走进社会摔打的年轻人一样,磨平了棱角,裹上了外壳,像小动物一般将柔软的肚皮藏起来,拱起坚硬的脊背抵抗风雨。 他们曾经试着重新相拥,可隔着彼此被人情冷暖淬炼出的重重外壳,拥抱的温度无法直达心底,终究还是两手空空。 而此时此刻,方云晚重新对着他敞露出小动物柔软的肚皮。 也许,这才是他们真正重新开始的起点。 江修伸手托住方云晚的背,是紧致温热的触感,真实而鲜活。 方云晚背过身去,装作一副气鼓鼓的模样。江修轻轻叹了口气,却不像以往一般急着哄他,只悄无声息地在一旁坐了片刻,果然便见方云晚自己又悻悻转过身来。 “你都不哄哄我?”方云晚从被子里露出半张脸来。 江修说:“你也骗了我,我们扯平了。” “那可没扯平。”方云晚嘟囔着,“我只骗了你这一回,你除了骗我,还瞒了我好多事情!” 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 方云晚挣扎着摇摇晃晃地坐起来要去抱江修,头重脚轻地往前一扑,倒被江修稳稳接进怀里抱住。 “嗯?”江修顺水推舟将方云晚抱住不肯松手,将头抵到他肩上去。 方云晚这几天待在医院里,身上也沾染了消毒水的味道,江修不大喜欢这种气味,心里暗暗盘算着一会就让人去买一款气味浓烈的沐浴露来,非把他洗得香喷喷的。 “昨天许路遥说,宋铮给你下过毒?”方云晚时而情绪上头,嘴比脑子快,但他到底不是傻子,所有事情前后串起来,不难猜出当初江修把他和安安关在半山别墅的动机,“是什么时候的事?你那时把我和安安关在半山别墅,是不是就是因为担心宋铮伤害我们?” -- 第135页 “准确来说,不是担心宋铮伤害你们。其实那时我并不能确定究竟是谁给我下得毒,以及我究竟是不是真的中毒了,我不能把尚未有定论的事告诉你,让你白白跟着担惊受怕。” “你是怎么发现自己中毒的?” 方云晚抬眼看江修,浓密的睫毛扑闪扑闪的,江修忍不住轻轻啄了一下他的眼睛,才继续说下去:“你记不记得你带安安去见安安表舅那天?那天晚上我从你家离开后,便毫无预兆地大量内出血,医生也无法查明出血的原因……” “那天晚上?”方云晚握紧了江修的手,眼眶瞬时红了,“是,是在我家楼下吗?” 江修没有回答,只沉默了片刻,只顾左右而言他:“都过去了,没事了。” “有事!”方云晚抿了抿嘴唇,身子不受控制地发起抖来,“第二天我听见低楼层的几户人家在聊天,说前一晚好像有个酒鬼醉倒在路边,被朋友找到时呼吸心跳都没了,他朋友跪在路边边哭边给他做心肺复苏,最后被救护车接走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活下来。” “他们说的那个倒在路边的「酒鬼」,就是你,对不对?”方云晚眼泪掉得更凶,“其实那天晚上我听见救护车的声音了!那天跟你吵架后,我在床上躺了一夜根本睡不着。 我那时在想,如果白铭夫妇的死都跟你有关,我们该怎么办?半夜里听见救护车来了,我根本没心思去管别人的事,没想到竟然不是别人!那时距离你离开我家,已经过好久,你就这样在楼下待了那么长时间!” “没待那么长,我让许路遥来接我了,他和程盛陪着我。” “江修,我是不是差一点就见不到你了?” 这两天方云晚流了太多眼泪,江修的心再硬也要化了,心疼抹去方云晚的眼泪,将他的头按在自己胸口:“不会的,不是说好,等我一百岁的时候,你要用轮椅推我去看烟花吗?” 枕着江修时轻时重的心跳声,方云晚追着问:“你说你没有多少时间能陪我,就是因为那次中毒吗?你还很年轻,既然知道病因,总是能治的,许路遥不行,我们再去找别的医生,总是会有办法……” “不是。”江修打断方云晚,“我一直没告诉你,我的父亲死于心脏病,我一出生就遗传了他的病。随着年龄的增长,病情本就一直在加重。中毒后,我做过几次血透,如今体内的毒素已经排清。 但是许路遥说,毒素对心肺的损害不可逆转,我要活下去,必须进行手术,而以我目前的情况,手术成功率不到五成。” 方云晚脸色惨白,静静看着江修,两行眼泪簌簌滚落。 “我不想我们留有遗憾,所以我不想对你有所隐瞒。” 江修看着方云晚,他流了太多眼泪,江修已经没力气替他一一擦干了。江修忽然想到,往后自己不在的日子,方云晚的眼泪,也只能由他自己咬牙擦干,想到这里,江修的眼眶也不由得有些烫。 他叹口气:“你要有心理准备,医生说,很可能到时候我连手术台也下不了。” 作者有话说: 话说啊,修修其实也没有怪过小方,小方失踪后他就一直陷在失去小方的悲痛里啊,所以本来就没有原谅一说啊。而小方这边,他经历这么多,应该有他自己的成长,他必须要自发地对修修好才可以!! 另外,再说一句话吧,虽然我是反虐无能选手,但是这还是一只能说能动身心健康活蹦乱跳的修修,你们怎么会觉得反虐就结束了? 不过,一直到最后最后才会有ICU修,而我也确实不能保证ICU修能符合所有人的预期,我真的很担心你们看到最后,发现不是你们想象的样子,又会忧伤; 哎,我也不知如何是好……我是真的很头秃啊啊啊;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6章 驱逐 ◇ 对宋家,对颂文,我问心无愧。 为了将宋铮背后的洗钱团伙一网打尽,警方与江修商议后,决定暂时封锁宋铮被捕的消息。徐章按照江修的吩咐,用江修的账号给宋铮批了长假,对外只宣称宋铮休了年假,在境外度假。 可这样的安排瞒得过普通员工,却瞒不过公司高层。 虽说宋铮平日里办事不靠谱,可身为颂文集团高层,没道理一声招呼不打就休了长假,并且从秘书到下属没有一个人可以联系得上他,而关于宋铮唯一的消息,竟然来自于江修的秘书徐章。 所有人都觉得哪里不大对,但又说不清哪里不对。 这些日子,宋铮住在宋家老宅,晨昏定省成了习惯。开工后,他虽然住回了自己在公司附近购置的大平层,可一连几天无处可觅,最先坐不住的,便是宋启君。 宋铮毕竟是个成年人,一开始宋启君并未将联系不上他的事放在心上。一直到有昭阳地产高管越过徐章和江修,联系上了在家静养的宋启君,宋铮毫无预兆地音讯全无的事,才瞒不下去。 宋启君在隅城扎根多年,手头上人脉多,不到两天的功夫便打听到,江修报的警,把宋铮送进了警察局,可再深究原因,对方便不肯多说了,只是案情还在调查中,无可奉告。 宋启君一个电话打给江修,劈头盖脸便问:“你把宋铮送进警察局了?” 江修胃口不好,不愿意吃东西,电话打进来的时候,方云晚刚刚削了个苹果,切成小块装在碗里,拿签子扎了一个要喂到江修嘴边。宋启君声音大语气差,坐在江修身边的方云晚都能听得一清二楚,无怪乎江修被他吵得脸色陡然一白。 -- 第136页 江修边抬手挡开方云晚已经递到嘴边的苹果,示意他自己吃,边简短回应:“是。” “他犯了什么事?”宋启君压着怒火,继续追问。 江修朝方云晚点头时目光分明是温和的,可对着手机,开口语气却冷若冰霜:“我找到了一些证据,宋铮存在经济犯罪嫌疑。” “什么证据?” “证据我已经提交给了警方,等到可以公开的时候,您应该可以申请查阅。” 大抵是江修表现得像是一块刀枪不入的钢板,进一步激怒了宋启君。 电话里,宋启君的音调又拔高了一层:“颂文集团是我宋启君一手创办的,我愿意在我百年之后把这份产业传给宋铮,他拿出一点钱先用,我都没追究,哪里有你说话的份?” 江修被宋启君骤然提高的音量吵闹得脸色白了几份,纵使心跳如捣,额头沁出了一层冷汗,他的语气依然平静如常:“颂文集团发展过程中两次引入战投,您已经不是唯一股东,何况集团旗下还有上市板块,我身为经营管理层,要对所有投资者负责。” 讲到这里,江修顿了顿,眉头微蹙,面色掠过一层哀色,语气也沉了下去:“除此之外,宋铮还涉嫌肇事逃逸。几天前,隅城东高速路口外几公里处,发生一起严重交通事故,宋铮故意冲撞一辆轿车,导致司机重伤。” 听到这样的消息,宋启君熊熊怒火消退几分,语气稍稍平和:“那个受伤的司机,现在情况怎么样?” “至今昏迷,性命垂危。” 程盛的情况大家都心知肚明,但从来没有人把话说得这样直接,连江修自己说起这几个字时,心脏都猛然一抽,疼得他暗暗将手扣在心口。 得知这样的情况,宋启君也沉默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理清了思路,还在试图为宋铮开脱:“你们怎么就知道他是故意的?不小心撞了人,谁都会害怕,他可能就是太害怕了,也没想着逃逸。” 宋启君急着追问江修:“伤者在哪个医院?只要伤者家属同意和解,宋铮就还有机会。他们要多少补偿?他们还有什么要求?只要他们开口,我都能满足他们……” “那是一条人命!”江修打断宋启君,气急之下,他按着心口轻轻咳嗽一阵,声音暗哑,“你以为你有钱,就真的无所不能了吗?” 宋启君被江修问得愣了一愣。 江修已经有些坐不住,往后倒下,仰靠在病床上,低声道:“就这样吧。宋铮的事情总会查清楚的,是非黑白不在你我,一切自有法律论断。” “江修。” 江修已经打算挂断手机,却被宋启君喊住。宋启君长长叹了口气,颇有些语重心长的意思:“江修,我宋家待你们姓江的不薄,你就非要断绝我宋家血脉?算我求你,能不能放过宋铮?颂文能有今天,确实有你父母的心血,颂文的股权你想要几成,只要你开口,我都给你。” 江修愣住。 为争财产,谋害亲朋。原来在宋启君眼中,自己如此不堪。 是因为他曾经做过什么令宋启君误会的事情吗?还是只是因为,他不姓宋? 是啊,他们都姓宋,而他和江之恒却姓江。 宋启君从来没有把江之恒看做自家人,自然也不会把江之恒的儿子看做自家人。当年父亲拖着一身支离病骨,故夙兴夜寐不辞辛苦,协助母亲打拼下颂文集团的商业版图,到头来不过是为他宋家做了嫁衣,自己落不得一句好话。 江修气得嘴唇发颤,苍白的唇角染上一抹绀紫色,心口泛起熟悉的刺痛。江修咬牙道:“颂文的股权,我不会要,也不想要。对宋家,对颂文,我问心无愧。” 说罢,江修迅速划过挂断键,手指一松,手机从手中滑落,骨碌碌滚到地上。他抬手扣住心口,苍白的指尖也浮起诡异的绀紫,单薄的身子向一侧倾倒下去,江修疼得忍不住蜷起身子,出声。 “江修!” 这是方云晚头一回亲眼看见江修心脏病发作,他不敢触碰他,按下呼叫铃后,手忙脚乱地在床头翻寻药物,才发现自己对江修的病情一无所知,连急救时要喂他服用什么药片都不清楚。 最终方云晚只能跪在床边,伏在江修身边喊他,眼睁睁地看着江修疼得说不出话来。 幸而是在医院,医生来得很快,迅速把应急的药片喂进江修口中,配了药物为江修进行注射。片刻后,江修缓过来,脸上与指尖因缺氧而浮现的绀紫色退散后,恢复成几乎与病房的墙融为一体的雪白。 因为程盛的情况依然很糟,许路遥无法分心照顾他的病人,向医院请了长假陪在程盛身边,他的病人分散到同科室的几名医生手中。 江修病情严重,便直接安排由未来准备为他进行手术的刘主任作为他的主治医生。 发作过后,江修觉得自己浑身软成了一滩水,半倚在床头,连抬一抬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为了防止万一,刘主任示意助手将之前撤下的监护仪又给江修接上,病房里再次响起单调的滴滴作响的声音。 刘主任看了眼摔在地上的手机,好像明白了什么,劝江修道:“你现在最忌情绪起伏过大,尽量减少与外界的接触,保持心情平静愉悦。” “我知道。”江修半阖着眼,声音孱弱,“可有时身不由己。” -- 第137页 “我明白,但我还是得劝你一句,你的这个手术,越往后拖,成功率越低。”刘主任取过护士手里的板夹,看了一眼上面的数据,叹口气,“从目前检查的数据来看,你的身体还没有恢复到可以上手术台的水平,务必要好好休养,少操心,少动气。” 道理都懂,可人活在这个事情,纷扰嘈杂实在太多了。 待到医护人员离去,江修疲倦地揉了揉眉心,看见方云晚一双眼睛红得像兔子,心口不禁又是一抽,手掌下意识地贴紧了心口。 方云晚刚刚见他发作过,对于这样的动作心有余悸,瞬时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目光炯炯地盯着他,像是盯着猎物的鹰隼。 “过来。”江修朝方云晚招招手,待他走近些,将手指贴到他的眼睛上。 江修的手指冰冷,方云晚蓄着泪水的眼滚烫,被他的手指抚过,方云晚觉得自己像在沸水上起伏不定的心也终于能冷却平静下来。 江修让方云晚坐到床上来,顺势把人捞进怀里,沉声问:“吓到你了?” 方云晚点头:“有一点。” 他将手轻轻贴在江修的心口,感受着薄薄一层皮肤下,江修那颗脆弱的心脏的跳动节奏,轻声问:“你是不是总是很疼?我以前不知道,以为你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一生顺遂,总是跟你吵跟你闹,是不是总是让你很难过?” “嗯。”江修轻轻捏了捏方云晚的手背,“现在都好了。” 方云晚小心翼翼地搂住江修清瘦的腰身:“是,现在都好了,以后也会更好的。” 会越来越好的。 无论这条路还有多长,两人相伴还能再走多久,他都会陪在江修身边。 四季更迭,循环往复。他们相伴左右,能看一季花开,便赚到一季花开。 午后的阳光温暖耀眼,透过病床里宽敞的玻璃窗落进来,晒的人昏昏欲睡。方云晚把胳膊搭在江修腰上,抱着他靠在床头的软枕上,轻轻打了个呵欠。 “困了?”江修垂眼看方云晚。 他病着的这几日,方云晚忙进忙出,事关江修,便决计不肯假他人之手,洗漱饮食,都由他亲手照料,连江修劝都没有用。方云晚自己身上本来也带着伤,操持忙碌下,确实也容易困倦。 明明是困了,可方云晚却挣扎着不肯睡,伸着脖子将耳朵抵在江修胸口。 他不是医生,听不出心脏病人病变的脏器运作中发出的异于常人的声响,他只是心有余悸,想确认江修的心脏还在规律地跳动着。 江修知道方云晚的心思,把他的脑袋扶回枕头上:“困了就睡一觉。” 方云晚眼皮打架得几乎睁不开眼,含含糊糊地问:“你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这人分明已经困得意识模糊,心心念念的却还是他的身体状况。江修心里暖意融融,低头在方云晚温软的嘴唇上轻啄一口:“我没事,你安心睡觉。” 说着,拉高了被子,将两个人一同裹进被子里,他抱着方云晚一起合上眼睛,睡意昏沉间,搂在方云晚腰上的手不忘轻轻拍抚着方云晚的身子,一下一下,像他记忆中,宋锦哄他睡觉时一样温柔。 在两人相拥而眠时,没有人预料到一场风暴正在缓慢形成。 与江修通过电话后,宋启君回到颂文集团,紧急连线颂文集团董事会成员,召开了一次线上临时会议。颂文集团是由宋启君一手创立,他在董事会中有绝对的话语权,这场会议上他说的话虽然耸人听闻,但最终他的提案还是得到了通过。 第二天早晨,方云晚照例去附近的粥铺给江修买早餐。 在等待老板给他打包时,不知谁手里的收音机播放着隅城早间新闻。 一般情况下,这种城市本地新闻多是些婆媳不和、夫妻矛盾这样家长里短的事,何曾想,方云晚竟在今天的新闻里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名字——「颂文集团」。 收音机里的女播音员语调平缓声音清亮,口齿清晰地播报着这一天的隅城要闻:“今日凌晨,隅城龙头企业颂文集团发布一则公告,公告称集团将进行重要人员调整,免除江修颂文集团总经理职务,暂由颂文集团董事长兼任集团总经理。据悉,颂文集团在此前已经……” 方云晚来不及听完报道,丢下钱,拎起刚刚打包完的小米粥就往医院赶。 他和江修在医院朝夕相伴了三四天,直如过起了与世隔绝的桃源生活,连徐章给江修打电话的次数都比以往要少得多。他原本还因为这样的清静,不至打扰江修养病而开心,谁曾想,竟埋了一颗雷在这里。 “江修!” 方云晚回来得急,尽管已经在电梯间缓了一会儿,推开病房门时,依然有些气喘。 病房里,江修已经撤下了接在身上的电线,换下来病号服,穿上自己的衣裳,连大衣都裹好了。 听见动静,低头坐在床边翻看手机的江修看了方云晚一眼,苍白如纸的脸上挤出一点笑意:“刚刚刘主任说,调理身体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建议我回家休养。” “你少唬我!昨天刘主任还说你的手术不能再拖,要你尽快把身体调养好。而且你昨天才发作过,现在都还没完整度过二十四小时观察期。他要是真同意你今天出院,就是草菅人命!” 正说着,刘主任提着一袋药品走进来。 -- 第138页 病房门没关,方云晚的声音传出去,刘主任尽数听了去,面上的神色有些尴尬。 江修示意方云晚噤声,缓缓站起身,接过刘主任手中的袋子:“他不知内情,这些话您不必放在心上。我知道,您有您的难处。” 作者有话说: 假期快乐!明天继续见呀!感谢在2022-04-28 21:05:52-2022-04-30 20:53: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7章 火锅底料 ◇ 江先生恃强凌弱打压人是上瘾了吗? 在离开启明医院前,江修和方云晚一同去看望了程盛。 程盛依然住在ICU病房里,身上插满各种管子勉强维持着生命机能。自那日意外发生后,他一直没有醒来,几天时间里,一个身高将近一米九的精壮男人瘦得只剩病床上细细一道残影。 许路遥换上白大褂,借着身份之便,日夜守在程盛身边。 他亲自帮程盛擦拭身子。即使来时满身血污,即使已经躺了这么几日,程盛依然干净清爽。 若不是层层叠叠束缚着他的绷带和过分苍白的皮肤,他看上去就像是睡着了。 期间,许路遥回过一趟他和程盛的家,给程盛拿剃须刀。 出事前,他正因为程盛与宋铮纠缠不清的今时与往日,同他闹别扭,已经有几天跟人调了班,待在医院值班,没有回家。如他预料的一样,程盛自己一个人,总是容易把日子过得乱七八糟。 屋子里还四处留着程盛独自生活过的真切痕迹。 程盛不拘小节惯了,即使许路遥说过许多次,一些生活里的细节他依然会不小心忽略。 比如桌上那碗鸡蛋面,许路遥教过他要用餐桌罩罩上的,否则这样光溜溜的摆在那里,不遮不挡的,有虫子爬进去都没人知道。 但这回,许路遥宽宏大量没有跟他计较。 忘了就忘了吧,下次提醒他注意。难道还真能因为这样的小事,就不吃他做的面吗? 可那碗面已经馊了,面条干硬,味道发酸,那枚没有熟透的煎鸡蛋的边沿长出绒绒的霉菌。 空荡荡的房间里,许路遥抱着那碗馊掉的鸡蛋面,终于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场。 他以后再也不想吃鸡蛋面了。 不,不对。 只要程盛能醒过来,他可以一辈子都只吃程盛给他做的鸡蛋面。 江修与方云晚没能进到ICU病房里去,只隔着玻璃窗看了一眼程盛。江修握着方云晚的手,方云晚站在ICU病房外远远地看见程盛陷在病床上,几乎不见呼吸起伏的身影时,江修觉察到自己掌中的那只手抖了抖。 他在害怕啊。 江修不禁杞人忧天地开始心疼。 终有一日,他和方云晚也会隔着这道玻璃窗相见,他抱不到方云晚,亲不到方云晚,也安慰不到方云晚,那时的方云晚,该怎么办? 但此时此刻,他和方云晚劫后相逢,并没有患得患失的资格。 护士发现了他们,提醒坐在程盛病床边发呆的许路遥。许路遥怔怔回过头来,失神地盯着江修和方云晚看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扭头附在程盛耳边说了什么,并在他手背上轻轻一吻,才慢吞吞地起身朝外走来。 走出病房,许路遥摘下口罩。 几天里不眠不休,也几乎吃不下东西,他瘦得快要脱了形,本来异常清秀的一张脸,瘦得只剩巴掌大小,一双眼睛镶嵌在上面,大而无神,像是两个黑漆漆的深洞。 “你们怎么来了?”许路遥开口,声音疲惫暗哑。 “我和云晚都没事了,刘主任已经允许我们出院,走之前,来看看你们。”江修顶着一张苍白至极的脸睁着眼睛说瞎话,所幸许路遥身心俱疲,并没有精力发现破绽。 江修略微犹豫,还是开口问:“程盛怎么样?” 许路遥深洞般空荡无神的眼动了动,摇头:“很不好。情况没有任何好转,我们都在等奇迹。” “谁可以救他?我想办法去请。” 许路遥依然摇头:“他以前的那些兄弟也问了同样问题,说只要我报个名字,他们绑也把人给我绑过来。可是我一点办法也没有,我白白读了这么多年书,认识这么多人,可是我救不了他!” 情绪激动处,许路遥的眼眶渐渐红了。 可这些天里,眼泪已经流光了,许路遥没有再流出眼泪来,他的目光渐渐冰冷锐利,咬牙问江修:“宋铮被判刑了吗?” “还没。”江修眉头微蹙,“你放心,他做了那么多坏事,没有人能救他。” 自从程盛受伤,许路遥便无心管顾这些事,只在出事那天,被警方叫去强打着精神做了笔录时,知道宋铮已经落网,而之后这几天,对宋铮的调查进行到了什么程度,许路遥一无所知。 目前案件调查还在保密中,江修所知也有限,只言简意赅地把自己了解到的情况转告给方云晚,临走时拍拍他的肩膀承诺道:“安心陪程盛,宋铮的事我会处理好。” 告别许路遥后,江修和方云晚的心情都分外沉重,一路无话,乘电梯到达住院部一楼大厅后,方云晚才想起用江修的手机叫车。 此时江修已经不是颂文集团总经理了,自然没有司机来接他。可打开叫车软件,方云晚悲哀地发现医院附近也没有可以提供服务的专车。 -- 第139页 医院里人来人往,大厅里嘈杂喧嚣,本该卧床静养的人很快便有些站不住。眼看着江修难受得脸色隐隐泛着青白色,方云晚咬咬牙,潦草地拦了了一辆路边的出租车,把人扶了上去。 用作运营的车子不知道每天上上下下多少人,司机师傅对车子的爱护也有限,尽管车厢内看着整洁,气味终归不会太好。 车上本就憋闷,司机师傅赶时间,在隅城早高峰的高架桥上把车子开得飞起。 不多时,江修额头上已经渗出了一层冷汗。 方云晚一再提醒师傅慢点开,可飙车似乎已经成了司机师傅的习惯,一个不小心,又争强好胜地与试图变道的车子追赶起来。 江修阖眼靠在方云晚肩头,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由着方云晚不时擦去他额头上沁出来的冷汗。 车子停在嘉和府小区门口时,江修等不及车子停稳,便推门下车,快步走向垃圾桶处,扶着墙剧烈呕吐起来。 他昨天午后发病,之后便没什么胃口,昨晚只喝了点纪顺平送来的鸽子汤,今天早晨更是连方云晚给他买的小米粥还没来得及喝,胃里空空荡荡,呕出来的尽是酸水。 胸口堵着的那口浊气吐净了,江修才往后退开几步,试图远离小区门口的垃圾桶。他本就病重,又在路上一番奔波折腾,所有力气都被消耗光了,松开支撑往后退了一小步,脚下一软,便往地上委顿下去。 然而,江修预期中摔倒在地的疼痛并未袭来,自他身后蓦然伸出一只手撑住他的脊背,逆着下坠的重力,稳稳将他托起。 方云晚一手环着江修的腰,一手搀着他的手臂:“靠在我身上歇会,有力气了再上楼,不着急,我们不赶时间。” 此言不虚,江修和方云晚,一个被免职,一个被辞退,两个无业游民确实不赶时间。 但室外到底风大寒凉,方云晚也没敢由着江修站在小区门口吹冷风,见他脸色稍稍缓过来了,便扶着他缓缓往小区里走。 过年期间吴阿姨回了老家,江修家里很长时间不开伙了,冰箱里除了几袋冷冻水饺和过期酸奶,空空如也。 方云晚把江修送进卧室里,帮他换上家居服,细心地在床头叠了一层被褥,才扶他靠上去。 一直到这回亲眼看见江修发病入院,方云晚才知道,在第二次中毒后,江修就出现了严重的心力衰竭症状,已经很长时间无法平躺休息。 他回忆起江修第二次中毒后的那段日子,那时他和安安被江修关在半山别墅里,他心盲眼瞎,看不见江修日渐苍白憔悴,只一个劲地将自己的不满发泄到他身上去。 如今想来,又是懊悔,又是心疼,还有经久不散的后怕。 方云晚翻箱倒柜找了一罐蜂蜜出来,泡了一杯温的蜂蜜水端进房间里,扶着江修喂了半杯:“好点没?刘主任怎么回事,你分明难受成这样,他是哪个眼睛觉得你可以出院了的?” 江修推开方云晚又打算递过来的杯子,微微摇头,他胃里还翻腾得厉害,小半杯蜂蜜水便罢,再多又要翻江倒海地呕出来了。 他无力轻笑,道:“不怪刘主任,是医院管理层的要求。你应该也已经知道了,颂文集团发了个公告,免除我的职务。我最近住的那个病房是颂文高层专用病房,颂文的公告发出后,院方就向刘主任施压,要求我今天一早必须搬离那个病房。” 明明是在说一件令人愤愤的事,江修却不以为意,看见方云晚铁青着一张脸,未被善待的人反而揉了揉他的脸颊逗他:“别生气,刘主任一时安排不出单人病房,担心如今多事之秋,住进多人病房反而更影响我静养,才会同意我暂时回家休养的。在家休养期间,刘主任会安排他的学生上门来为我进行基础检查,也会安排护士过来为我输液,所有的治疗都不会受影响,你可以安心了。” 话既然已经提到了江修被颂文集团免职的事,方云晚一早堵在心里的话便可以适时地问出来了:“宋启君是什么意思?难道就是因为你举报了宋铮?” “嗯,也许吧,也可能就是纯粹讨厌我。”江修顺手揉了揉方云晚纠结在一起的眉心,“乖,别丧着张脸,这也不能算尽是坏事,我难得当个清净闲人,也挺好。” 方云晚闷声问:“你是当真觉得好吗?” “有什么不好?”江修轻轻打个呵欠,靠上床头的软枕,“家里应该没有什么食物,午饭你将就着吃点,我睡一觉攒点力气,下午一起去趟超市,好不好?” 江修这一觉一直睡到了下午四点。方云晚用家里的大米熬了点米汤,盯着江修喝了半碗,才答应跟他一块去逛超市。 江修气虚体弱在外面待不了太长时间,同时,方云晚又担心路途颠簸下江修又不舒服。 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开车去数公里外的大型商超,只肯同江修去小区门外的小型超市。 好在超市虽小,五脏俱全,果蔬肉蛋,牛奶零食,一应俱全。 方云晚口味偏重,最爱火锅,可挑选商品时,却顾着江修的口味,净往口味清淡而富有营养的食材前钻。而江修因为身体缘故吃不得辣,却偏偏记挂着方云晚的喜好,往购物车里丢了一堆麻辣鲜香的食品。 逛了一圈,清点购物车里的货品时,赫然发现虽然两人一样东西也没顾得上为自己挑,可自己喜欢的食品已经尽收网中。 -- 第140页 盘点一番后,计划要采购的东西已经基本获得。两人推车购物车准备去收银台排队,路过调味品货架时,江修转头示意方云晚等一等,自己转身走入两架货架之间的过道。 还缺什么吗? 方云晚边等江修,边翻看购物车里的商品,百无聊赖地猜测江修还要拿些什么。 忽然,货架间的过道里爆发出一阵刺耳的喊叫声。有个孩子大喊着:“那是我的!那是我的!” 不知是谁家的熊孩子,吵吵嚷嚷的,安安就从来不会这样。 方云晚笑着摇摇头,忽然脸色一沉—— 江修刚刚去的方向正是吵闹声来源处,江修还病着呢,也不知道熊孩子会不会冲撞到江修! 想到这里,方云晚将购物车一推,快步顺着江修前往的方向走去,希望尽快找到江修。却不料他不过往前绕过一处货架,便远远地看见了江修。 正如方云晚所料,江修与那个吵嚷的孩子狭路相逢。 江修站在那个吵闹不休的孩子面前,脸色微微泛白,手里拎着一袋火锅底料,看上去竟有些无措。 孩子身后站着匆匆赶来的一位女士,看样子应该是他的母亲,有家长撑腰,那孩子闹得越发厉害,指着江修手里的火锅底料,大声道:“我先看到的,是我的!” 江修手里的火锅底料是货架上最后一包火锅底料。 即使那是方云晚喜欢的牌子,江修也不会故意跟一个小孩子抢火锅底料,只是那孩子长得矮小,够不到货架上的东西,他想着方云晚还在等着,心里着急,没注意到有个垫着脚伸长了脖子的孩子,随手拿了最后一包火锅底料便要走。 江修微微弯腰,把手里的火锅底料递出去:“好吧,是你先来的,这个是你的。” 得偿所愿,孩子噘着嘴犹豫着想伸手去接,可那孩子的母亲却挥手把江修手里的火锅底料扫开,不悦道:“江先生恃强凌弱打压人是上瘾了吗?非要来跟一个五岁的孩子抢一包火锅底料。” 火锅底料「啪」的一声砸在地上,孩子被母亲突然起来的怒气吓得哇地哭了出来。 作者有话说: 哎我又双叒头疼了,明天不一定能有; 如果明天不能见的话,我们就周二见;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8章 流言 ◇ 这些人啊,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心里比什么都脏。 江修住的小区是隅城数一数二的高档小区,里面的住户大多非富即贵。隅城的圈子就这么大,一点风声顷刻间便能传遍四处。 与宋铮见人三分笑的好手段不同,江修不是滴水不漏的性子,这些年在颂文集团内外也得罪了不少人。虎落平阳,那些往日甚至入不得江修眼里的人。 如今不约而同地出动来,借着这段时间虚虚实实的传言,对江修被免职一事添油加醋地胡说。 颂文集团凌晨发的公告,经过一天的发酵,这个小区里的人至少有五六成已经听过三种版本以上颂文集团夺权风波的演绎。 金字塔尖尖上这拨人大多彼此相识,之间的关系更是错综复杂。 精明的人深谙世事浮沉胜负难定,此时最好不过作壁上观免惹是非。而那些往日在江修手里吃过亏,脑子又不大灵光的,便觉得风水轮流,正是时候到江修面前来踩上一脚。 比如眼前这位把江修递过去的火锅底料扫到地上的女士。 虽然已经是孩子的母亲,可她看上去依然年轻漂亮,身形纤细窈窕,便是生气时杏目圆瞪的模样也是娇憨可爱。 江修认得这对个漂亮的女人,她的丈夫是昭阳地产的供应商,年前整顿昭阳地产时,调查组发现他与施工队存在不正常利益输送,对于非关键的部分材料暗中以次充好。虽然没有造成重大事故,但颂文集团层面态度强硬,将集团内所有与该供应商有关系的项目,全部裁撤更换。 那时,这个女人和她的丈夫就仗着住在一个小区,近水楼台,上门来找过江修。 江修早料到会有人因此纠缠,那段时间闭门谢客,自然这对硬着头皮上门的夫妇也碰了一鼻子灰。 谁会料到,逛趟超市便就遇上了这对母子,这大概就是冤家路窄。 江修不想与人多生龃龉,挑了另一个牌子的火锅底料,便想离开。 可那孩子的母亲并不罢休,抱住嚎啕大哭的孩子,低声嚷嚷:“连个孩子想要的东西都要抢,没有父母教养的人果然不可理喻。”说着,她低下头去换了一副面孔,温柔擦去孩子的脸上的眼泪:“宝宝不哭啊,都怪那个坏叔叔。” 这边的争执已经吸引来不少人围观,她的声音不大,但所有人都能听清。 宋锦和江之恒早逝的事并不是个秘密,她这话精准而有力地刺中江修的软肋。 江修的脚步顿下来,眯起眼,回头看她:“你再说一遍。” “自己敢做倒不敢让人说了?”女人声音尖利,“听说你的两个舅舅先后下落不明。空穴不来风,你要是清清白白,没害过人,颂文集团为什么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免你的职?你以为大伙儿都是傻子,你们都斗到明面上来了,我们还能看不懂不成?” 江修目光沉沉:“听谁说的?” 女人笑出声:“网络上图文并茂的,这究竟是谣言还是真相,大伙儿心里跟明镜似的都清楚。你没动过手脚,那可更是奇怪了,难不成是你命太硬,克死父母还不算,连带着两个舅舅都被你克死了?” -- 第141页 “俗话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大家私下都说,你的父母当年是担心小宋铭长大跟他们争家产,才故意把三四岁的小宋铭弄丢的。你们这些有钱人啊,就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心里比什么都脏。” 从他与白铭的新仇旧恨四处传播开起,关于他与宋家人之间利益纠葛的揣测便层出不穷,这几日宋铮下落不明的消息隐隐从颂文内部传出来,对于江修居心不良的猜测再次暗暗流传开来。 原本,江修对这些暂时的谣言并不在意。 宋铮的案子目前还在秘密调查中,一旦案情清晰,公布调查结果,孰是孰非一目了然。而白铭作为宋铮的帮凶,警方也在紧锣密鼓地搜寻他的下落,一旦白铭被捕,那些关于他害死白铭的传言,也便不攻自破。 只是江修没想到,以讹传讹,脏水已经迅速泼到了宋锦和江之恒身上。 “你胡说!”江修脸色煞白,怒气涌上来,不由得提高了音量,“我父母在世时,一直没有放弃过寻找宋铭。” “那找到了吗?以宋家的财力,找了这么多年,怎么可能连个影子也没找到?可见并不是真心要找。” 争执越发激烈,四周围上来的人越发多了起来。 人群包围下,江修开始觉得透不过气来,呼吸越发沉重起来。 他扶着货架站站稳,依旧将脊背挺得笔直,冷声道:“含血喷人,向我的父母道歉。” “道哪门子歉!我说的是实话。”女人杏目一瞪,便是无辜模样。 “哪句是实话?” 女人这话说得没凭没据,江修还未开口反驳,却有一个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方云晚在几排货架之外便听见了那女人大放厥词,别说江修了,他都被气得捏起了拳头。好不容易拨开人群赶到江修身边,方云晚看见江修休息了几个小时好不容易养回来的脸色又一径惨白下去,更是生气。 方云晚瞪了面前张牙舞爪的女人一眼:“你说的哪句是实话?当年宋铮走丢时,江修甚至还没出生,当年的事你是亲眼看见了,还是亲身经历了?” 女人不服气:“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听人说的。” 方云晚冷笑:“又是谁告诉你的,值得你这样深信不疑?你口口声声说宋铭被江修所害,既然当年亲历这件事的三个人都不在了,你所谓的实话又从哪里来?莫不是他们托梦告诉了你的实情?” 围观者不过是凑热闹的心态,原本也没有喜恶偏向。那女人能在表面上占据上风,不过是因为江修懒得同她理论,方云晚几句话便堵得她哑口无言。 在江修的记忆中,方云晚还是多年前的一只柔软娇气的小奶猫,偶尔也发脾气,偶尔也挠人,但多是窝里横罢了,何曾这样对着外人咄咄逼人? 待眼前的一阵黑雾散去,江修抬起头。 他看见方云晚站在他身前,将他护在身后,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 以前,方云晚是象牙塔里懵懂无知的单纯学生,他是在社会上摸爬滚打的狡诈商人,方云晚遇事常常惊慌失措六神无主,他为他拨开阴雨挡去风雨做他最坚实的后盾。他已经习惯了对方云晚有求必应,习惯了将方云晚护得滴水不漏。 而今天,好像是第一回 ,他连保护自己的力气也没有,全心信赖仰仗方云晚。 他的小奶猫,他的小孔雀,他的小刺猬,好像真的长大了。 方云晚不依不饶地又同女人理论了几句,女人理亏词穷,渐渐败下阵来,嚣张的气焰不再,拉着孩子便想走。 “等等。”方云晚伸手挡住他们的路,提醒她,“道歉。” 看热闹的人渐渐散了,女人的观众已经寥寥无几。 尽管如此,大庭广众之下人来人往,她刚刚有多威风,如今便有多狼狈。她跺了跺脚,想含糊过去:“多大点事儿,至于这么较真?” “当然至于。”方云晚掏出手机,“而且不止于此。” 手机屏幕上,录音软件开着,上面是起伏波折的线条。 方云晚解释:“刚刚你说的话,我已经全程录音。我不介意拿着这段录音去报个警,我相信江先生也不会介意。” 提到江修,方云晚特意回头看了他一眼。 江修了然,默契地适时接上话:“当然,我现在是无业游民,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两害相权取其轻。女人因为上回散步时偶遇江修受了气,今天本就是借题发挥。 如今自知理亏,最终不情不愿地朝着江修说了「对不起」,拉过孩子快步离开。 方云晚弯腰把地上的火锅底料捡起来,走到江修身边,挽住他的手臂,将他扶住。江修偏过头看他,苍白的唇勉强向上扯了扯,低声道:“走吧,该回家了。” 因为这一段不愉快的插曲,两人逛超市的兴致也没有了。 那一场争执虽然并不算激烈,但小超市场地不大,闹出来的这点动静无处藏匿,人尽皆知,无论是江修还是方云晚,都想着快些离开,免得人指指点点。 方云晚明显能感觉到江修的情绪不好,从收银结算到漫步回家,他几乎没再同方云晚说过话,只在进屋后,低低说句,累了,要先回房间休息。 方云晚知道他心情不好,没敢打扰他,把采购回来的食物收进冰箱里,在网上找起了菜谱,准备给江修做晚饭。 -- 第142页 他买了小米和南瓜,要给江修做他午睡醒后点的金汤小米粥。 被江修困在半山别墅的时候,方云晚没有手机,被白铭和宋铮关着的时候,他也没有手机,时间长了竟摆脱了电子设备的绑架,对手机的依赖大大降低,以至于今天一早跟着江修回家,才想起跟他拿一把他的备用手机先用着。 方云晚还来不及去办新的手机卡,只能把手机连上wifi当做小型平板电脑使用。他连上wifi搜索菜谱时,新闻app的提示消息跳个不停,将近些日子的要闻一股脑儿地推送上来。 其中,不乏与江修有关的消息。 方云晚打开几个常用的软件,在里面输入江修的名字,整整一个版面都是近来江修的。江修和白铭的图文被频繁发出的时间已经过去几日,有些营销号冷饭热炒,把宋锦和江之恒的往事也拉出来添油加醋地编故事,今天超市里遇见的那个女人,十有八九便是受这些言论的蛊惑。 方云晚没有见过宋锦和江之恒,看着这些言论,虽然不快,情绪上却也不至于失控。但他知道,他看到那些不明真相的人谩骂江修时,有多生气,江修看到那帮乌合之众折辱宋锦与江之恒,就有多生气。 被白铭和宋铮关在那栋宿舍楼里时,他们商量事情偶尔也不避着方云晚,因而方云晚大致是知道他们做了什么的。但方云晚没料到,他们点了一粒火星,而后舆论如山火,不受控制地蔓延开去,如今会烧成这个样子。 可是,事情究竟是怎么发展到这一步的? 方云晚耐着性子寻找历史信息,终于翻到一篇梳理这次事件发酵经过的文章,发现这场风波的起点,正是他带白铭回到自己租住的房子里,从笔记本电脑上拷取的那段江修殴打白铭的视频。 后来,白铭和宋铮手里对江修不利的东西一点点往外抛,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江修的名声被毁得彻底。 方云晚脑子里忽然嗡地一声,手脚不受控制地发起抖来。 江修一直都知道,那个视频是由他保存着的。 那么,对于这场明显有组织有计划的网络暴力,江修怎么看?他会不会以为,这是自己和白铭联手合作,要把五年前经历过的苦楚,让他完完整整地经历一遍? 所以才在几天前自己重获自由时,迟迟不肯相见?所以刚刚回来的这一路,江修才一言不发? 可是,分明不是这样的! 他分明没有一星半点报复江修的意思! 方云晚猛然站起身,急急忙忙地便想冲进卧室去找江修解释清楚。 却在这时,门铃声响了起来,牵绊住方云晚奔向江修的脚步。 作者有话说: 小方醒悟的一章; 他已经是一个可以在修修被欺负的时候保护修修的成熟小方了; 接下来就要换修修开始作了; 下一更修修应该要喷小方一脸血了,明天晚上见吧-感谢在2022-05-01 20:43:47-2022-05-02 22:12: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9章 自以为是 ◇ 血色溅落方云晚脸颊,像火焰灼烧一般的疼。 门外的人几个小时前才在超市里同方云晚和江修起过争执。 她不是一个人来的,与她同来的,还有上回带着她登门到访的男人。男人手里提了个礼盒,陪着笑脸:“江先生在家吗?我们来给江先生赔礼。” 方云晚只把门开了一道缝,抱着胸,隔着门缝斜眼看他:“他没空。” “是我们仓促上门,冒昧了。”男人依旧和和气气,“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能不能麻烦这位先生帮忙转交给江先生?” “不能。”方云晚压下接过男人手里的那个礼盒,再砸到他身边那个皮笑肉不笑的女人脸上的冲动,干净利落地拒绝。 门外那男人的神色倏尔严肃起来,微微躬下身子:“江先生好,打扰您……” “知道打扰他,还不快走?”男人的话还没说完,便被方云晚平板冷漠的声音打断。他扶着门把手,最后面无表情地看了眼门外的人,「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反锁上门,方云晚转过身,果然看见江修笔直地站在他身后。 看上去,江修的情绪依然不好,一张脸白得像纸,细看之下,方云晚觉得江修胸口的起伏清浅而快速,显得呼吸异常短急。 这里是江修的家,按门铃的人自然是冲着他来的。最近发生在他身上的负面消息太多,他原本担心方云晚遇上什么来找茬的人,要受欺负,急着从卧室里赶出来,却看见方云晚对着门外那对男女甩脸色的全过程,于是放下心来,又转过身,又往卧室走去。 “江修,等等。”方云晚喊住他,快步绕到他面前去,“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气?” 江修不置可否,沉默了片刻,只说:“我想自己待一会。” “对不起,我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一开始我并不知道白铭和宋铮打算胡编乱造出这些事,我也不知道,明明都是假的,为什么会有人相信,还拿叔叔阿姨出来编排故事。”方云晚怕江修不肯听他说话,又要躲回卧室去,语速飞快,有些语无伦次。 他急着解释,口不择言提起宋锦与江之恒,反倒往江修心上又戳了一刀。 -- 第143页 只见江修脸色更阴沉几分,拧着眉头盯着方云晚片刻,沉声道:“我是对不起你,你要报复我,要我身败名裂一无所有,我绝无怨言,但你为什么要把我的父母也卷进来?” “没有!”方云晚急着为自己申辩,“我从来没有要报复你。” 江修眉头紧皱,疲惫道:“我也希望你没有,可是保存着我和白铭在翡翠湾那段视频的电脑是存放在你家里的,我无法说服自己,这事与你毫无关系。” 与方云晚猜测的一样,问题果然在绕不过去的那段视频上,他诚恳解释:“实话说,那段视频确实与我有关,我也知道白铭和宋铮想利用这段视频对你不利,可是那时,我没有别的办法,可以有联系上你的机会。” “什么意思?” 趁着江修迷惑不解,态度软化,方云晚挽住他的手臂,扶着他坐到沙发上去。 刚刚江修从卧室里出来得急,只穿了一层棉质家居服,纵使屋子里开了暖气,方云晚还是怕是他着凉,把人拉到沙发上,便立即动手拆开沙发上的毯子,披到江修身上,还往他身后塞了个抱枕,让他能坐得舒服些。 “先给我一点时间,让我把话说完。”方云晚将自己那时从半山别墅外夺车而逃,想去医院看望受伤的安安,却在山路上与假扮做送货者的人发生碰撞,他下车交涉时被埋伏在附近的人用药迷晕带走的事,详详细细同江修说了一遍。 这些过程与江修之前的猜测相差无几,他没有打断方云晚,由着他继续说下。 “我醒来后,便在一间密闭的屋子里,一开始压根儿没人理我,后来先是白铭现身了,然后宋铮来了。”回忆起那段日子,方云晚眉头也紧了起来,“宋铮一来就告诉我,别想逃,也别指望着你来救我,说他把那辆车推进海里,你以为我随着车子坠海,正在海里捞我。” 确实,事情刚刚发生时,所有人都以为方云晚随着那辆车子坠入海中,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搜救上。兴许也是因为这样,宋铮的人趁乱把方云晚带走才会分外顺利。 “后来有一天,我听见宋铮和白铭聊起,说你以为我被你逼得葬身大海,也不想活了,日日呕血,病得下不了床。”说到这里,方云晚忽然握住江修的手,盯着他,“宋铮是骗我的对不对?是我关心则乱,中了他的圈套,你那时,没有日日呕血,没有生病,你那时好好的,对不对?” 事到如今,关于自己的身体状况,江修觉得已经没有粉饰太平的必要。他越是给方云晚营造出一个自己安然无恙的假象,有朝一日,噩耗降临,方云晚便越无法接受。 与其如此,倒不如早些掐灭掉他的希望。 基于这样的想法,江修稍稍迟疑,开口道:“宋铮没有骗你。我那时在安安病房外突发性心源性休克,恰好被夜里查房的护士发现,不然,你们就没必要费尽心机地报复一个死人了。” 尽管江修的描述轻描淡写,但方云晚知道当时决计不是这样的风轻云淡。 江修没有细说,但他可以想象到江修的艰难。那时,自己下落不明生死未卜,江修一面要联系救援队搜救,一面要安抚自己的父母,同时还要抽时间去安抚受伤的安安,又是奔波疲惫,又是哀恸焦急,他拖着本就病重的身体,哪里承受得住? 他不知道江修一个人撑了多久,才倒在某个孤独漫长的夜里。 他不知道如果那天查房的护士再迟一会儿,如今他还能不能抱到身边的这个人。 他错过的太多,而能做的太少,到了如今,也只能伸出手去,抱住江修,将头埋在他怀里,用力呼吸他身上还带着点消毒水气味的气息,悄悄把眼泪蹭在他的衣襟上。 “我那时害怕你因为我死了,真的也不想活了,一心只想着得快点让你知道,我还活着。你与白铭争执的那段视频,是白铭当年故意拍摄留证的,他通过手机同时备份到电脑里,手机却损坏了。所以我向白铭提出,可以带他去我家从电脑里拷出那段视频,借着这个机会,回到家里偷偷拿到了我的备用手机。” 一直听到这里,江修才恍惚回过神来:“你是用那段视频为饵,引诱白铭?” “对。”方云晚点头,“我拿到了手机,但并没有电话卡,只能连接无线网络登录通讯软件给你发消息。原本应该在家里就给你发消息的,可是时间不够,我没有成功。我记得顺平哥饭店的wifi密码,到了除夕,终于说动白铭带我去一趟。我想着,只有白铭跟我两个人,我能逃出去最好,如果逃不出来,至少能给你传个消息。” 所以除夕夜,方云晚的消息从天而降,但江修试图回拨他的电话,依然无法接通。 一番话说完,方云晚像是等待宣判的犯人,安静了下来。 江修默不作声地看着垂着头坐在自己身边的方云晚。 方云晚白皙秀气的脸上,眼眶和鼻头都是红的,看上去可怜得很。 但江修知道,尽管方云晚趴在他怀里时,看上去依旧柔弱可欺,可实质上,他已经不是以前那个需要他事事为他料理妥当的、不沾人间烟火气的方云晚了,相反的,如今方云晚笨拙地想要为他撑出一片天。 听说了这些细节,江修觉得有些释然,也有些欣慰。 他抬手揉了揉方云晚的头发:“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 第144页 “那可不可以不生我的气了?” 江修点头:“嗯,没有生气。” 方云晚得寸进尺:“那既然没生气,就先吃点东西,再回房休息,好不好?我第一次熬小米粥,你真的不想尝尝吗?” 两人劫后重逢,方云晚像是突然之间回到了几年前,惯会撒娇讨好。 就比如现在,他带着一点哭过的鼻腔和一圈发红的眼眶,搂着江修的腰,软绵绵地哄江修吃饭,江修即使毫无胃口,也还是不得不卖给他这个面子。 可方云晚并不知道,哄着江修喝下的那碗小米粥,会让江修受那么大的罪。 江修情绪不佳,胃口不好,但看在方云晚难得给他熬一回粥的份上,喝了整整一碗粥。可后半夜时,方云晚伸手一摸,发现自己身边的位置竟然空了,他惊出一身冷汗,猛然起身,走出卧室去找江修。 夜里,江修胃里翻腾得厉害,晚饭时喝下去的那碗小米粥像是一块石头压在他心口,堵得心脏发沉,难受得厉害。 怕打扰方云晚睡觉,他没有用主卧里的洗手间,特意走到卧室之外。 可一番翻江倒海地呕吐后,江修有些脱力,直起身时,眼前一黑,堪堪扶住门框,才没一头栽倒下去。 他略缓了缓,坚持漱了口洗了脸,摇摇晃晃地从洗手间里走出来,便看见方云晚神色焦急地赶来。 没想到,还是惊动了他。 江修心里暗暗叹气,一口气松下去,身上的力气便瞬间被抽走一般,身子一软,倒了下去。坠势太急,方云晚没能把江修扶稳,被他带着跪坐到地上去,只来得及将他护在怀里。 深夜里,地上寒凉。 方云晚试图扶起江修:“我先扶你起来。” 江修却抿紧了嘴摇头。 “地上太凉。” 江修依旧摇头,声音孱弱得只剩气声:“你先回去睡,我再歇会。” “你这个样子,我怎么可能睡得着?”方云晚依旧试图把江修扶起来,可不知江修哪里难受,稍稍将他扶起些,他的眉头便会紧上几分,看上去难受得厉害。 方云晚不敢轻举妄动,却想着至少去把沙发上的毯子扯过来给江修垫到地上去,防止他受凉:“我去给你拿个毯子,马上回来。” 不知是不是江修难受得厉害,神志有些昏沉,竟拉着方云晚的手不肯让他走,低声喃喃:“小晚,谢谢你还愿意回来。你为什么还愿意回来呢?明明我这个人,一无是处,还自以为是,觉得能保护身边的人,其实每个人都在因为我受苦。” “没有,你一直把我保护得很好。就是你把我保护得太好了,我之前才会不识好歹。” 江修摇头,目光痴钝:“也许下午那个人说的是对的,对我好的人都没有好下场。我父母早逝,你因为我才毁了大好前程,程盛也是因为我的事生死一线,许路遥也因此坐卧难安。小晚,我也不想信这些怪力乱神,可有时候,又实在是不得不信。” 有些事江修之前不敢去深想,旁枝末节处起了头,顺藤摸瓜走下去,便是绝路。 提起程盛,江修眼中猝然闪过一抹痛色。 方云晚觉得怀里的人身子骤然抽搐了一下。 他低头去看,只见江修喉头微动,一口血毫无预兆地喷了出来。血色溅落在方云晚的衣襟上,零星几点沾到他脸颊上,是火焰灼烧一般的滚烫的疼痛。 作者有话说: 终于实现了修修倒在小方面前的一幕,不值得你们冒个泡鼓励我吗? 让小方多着急几天,让修修在小方怀里多躺几天; 五一假期的加更结束了,下一更周四见了;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0章 灰心 ◇ 你还有大段美好人生,不用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江修蜷在沙发上,不知哪里不舒服,难以自抑地微微颤抖,脸色与唇色一例惨白。 看着江修这幅模样,方云晚脊背发寒。他扶着江修在沙发上半躺着靠着,自己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赶回房里,取了大衣和江修的手机出来。 可方云晚拨通急救电话,刚刚开口,江修便猛然支起身子,把手机夺了过去,干脆利落地挂断。 江修羸弱不堪,骤然积蓄的力气顷刻间耗尽,单薄的身子落回沙发上,震荡之间反而牵动病势,他闷咳几声,胸口震了震,又呛出几口血来。 “你干什么?”方云晚跪坐在沙发旁,急得脸色煞白,“把手机给我,我们叫救护车上医院,没事的。” 江修脸上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声音孱弱:“我不去医院。” “不去医院怎么行?”方云晚抽了纸巾把江修唇边的血迹擦去。血色退去,他的唇苍白得发灰,看得令人心惊胆寒,江修病重之下神志昏昏,像个闹脾气的孩子,方云晚耐着性子哄他:“听话,我们就去听听医生怎么说,你没事了就回来。” “不去。” “不看医生病怎么会好?”方云晚犹豫了几秒,放手一搏,拿话激他,红着眼睛问,“江修,你说过会好好配合治疗,会争取跟我一起变成老头的,你要言而无信吗?” 江修大概是真的病糊涂了,被方云晚这样逼迫,抬眼看向方云晚时,竟有几分委屈的意思。 -- 第145页 他眉头微蹙,眼睛里盈盈漫上水光,轻声道:“不去,医院里都是人,我不想见到那么多人。小晚,不要逼我,行不行?” 看着江修的模样,方云晚呆愣住,久久说不出话来。 江修为什么不想见到那么多人?答案不言而喻。 方云晚没想到,超市里遇见那个胡说八道的女人,竟然会对江修造成这样大的影响。 明明白铭和宋铮接连的谣言轰炸是几天前就开始了的,这些日子里,面对外面的流言蜚语,江修都能坦然处之,不仅能调用多方人脉营救方云晚,还能将颂文内外事务准备得面面俱到,却在今天被一个无理取闹的女人戳穿了他的铠甲。 江修从毯子里伸出一只手,牵住方云晚的衣角,喃喃道:“不去医院,行不行?” 剖掉所有社会身份,他如今是个沉疴难愈的病人,离开方云晚的扶持,此刻连站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他像是急着躲回壳子里的寄居蟹,害怕极了方云晚残忍地将他柔软的身体从壳子里扯出来,任由这世上的烈日与风沙将他凌迟。 这是方云晚从未见过的江修。 脆弱,无助,与平日里果决坚定的江修,相去甚远。 方云晚突然发现,江修在成为杀伐决断的颂文集团总经理之前,成为他的守护者之前,先是一个普普通通、活生生的人,他会生病,会难过,会恐惧,会想要逃避。 只是江修从来不说自己的苦与痛,他们就渐渐忘了,最开始的时候,江修和他们每一个人都是一样的,心是软的,血是热的,眼泪是咸的。 可是,方云晚不喜欢见到这样的江修。 即使他知道,江修愿意把他的脆弱毫无遮挡地铺到自己眼前来,是因为对自己信任与依赖,是自己莫大的荣幸。可他还是想要看见江修意气风华的模样,想要看他气定神闲指点江山,想要听人赞他风华正茂年轻有为。 他的江修本是隅城里人人称道的青年才俊,都是因为他,才会深陷泥淖,遍身污泥。 想着第二天一早便会有刘主任派上门的医生为江修进行例行检查与治疗,方云晚没舍得逼迫江修,只小心翼翼地环住江修的身子,吻过他微微濡湿的眼睫,叹了口气,无奈道:“不想去就不去吧,沙发上不舒服,我扶你回房间去。” 卧室里的光线昏暗,江修靠在床头,半睁着眼睛,看方云晚蹲在床边,对着刘主任给的清单,从一抽屉药瓶里挑出适用的药物。 他的头发在灯光下披了一层绒绒的光,看上去柔软而温暖,江修抬手轻轻搭上去。 方云晚的动作顿了顿,抬头冲着江修笑笑,从最后一只药瓶里倒出两颗药片,伸手握住江修伶仃可怜的手腕,起身坐到床边,抬起他的手背轻轻一吻。 “天还没亮,把药吃了,再睡一觉。”方云晚把药片塞进江修手里,端着杯温水在旁边等着。 江修的情绪比刚刚要稳定些,眉头也不皱一下,将手里的那把药片,分次咽下。 方云晚调整了一下江修身后的软枕,拉高了被子,将灯光又调暗了一些:“睡吧,我就在这里陪你。” 江修拍了拍床的另一侧:“你也来睡。” 其实方云晚哪里敢睡,江修刚刚吐过血,情绪也不稳定,病得奄奄一息,却不肯上医院,他非得握着他的手,一瞬不瞬地盯着他胸口的起伏,才能稍稍松口气。 可江修这样说,方云晚不敢违逆他的意思,踢掉拖鞋,翻身上床,找了个能令江修舒服的姿势,将他抱进怀里,用被子严严实实地裹住他温度低凉的身子:“好,一起睡。” 话是这样说,可两人都久久没能安然睡去。 方云晚是因为一心牵挂着江修不敢睡,而江修虽然紧紧闭着眼,可时轻时重的呼吸依然暴露了他没能睡去的事实。 “江修?”方云晚轻轻喊他,“睡不着吗?” 装睡被戳穿,江修无奈之下睁开眼,入目便是方云晚凑到自己眼前的近在咫尺的一张大脸。他抬手揉了揉方云晚眉间折起的纹路:“眉头这么紧,会老得快的。” “老就老,刚好能跟你一样老。” 嘴上说着玩笑话,可方云晚心里却七上八下。他摸了摸江修的额头,忧心忡忡地问:“怎么不睡?哪里不舒服吗?” 哪里都不舒服。 江修话到嘴边,想起方云晚一向坦荡的眉间皱起的沟壑,便将这些话又咽了下去,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我想我爸妈了。” 关于江修的父母,方云晚从新闻报道里听说过,从学校的杰出校友简介里接触过,也从江修偶尔不经意的言语里了解过。 那都是冷冰冰的文字和过往,而此刻,夜深人静时,江修的一句思念,才让方云晚感觉到这其中真切的千丝万缕牵连。 方云晚猜想,江修一定常常思念他的父母,在他生病时,在他觉得委屈时。 他原本以为江修是宋锦留在世上的唯一血肉,虽然身体病弱,却像粒不服输的种子一般,努力长成了一棵挺拔的树,宋启君待江修,应该是怎么呵护宠爱都不为过的。 可偏偏,他不止一次地见过宋启君朝江修发脾气,不分场合,不分情况,即使江修病重难支,也难逃宋启君的指责。 有时,方云晚也拿自己的家人与江修的家人对比。他们虽然不是大富大贵之家,但他自小家庭和睦,长辈对自己爱护有加,这恐怕是江修堂皇灿烂的人生中难得一见的脉脉温情。 -- 第146页 说起来,究竟谁更幸运,谁更不幸? “等你好一点,我陪你去看看叔叔阿姨。”方云晚心疼地擦去江修额头上不知为何又浮起的一层虚汗,“也让叔叔阿姨放心吧,以后我都会陪着你,会好好照顾你,不会再让你自己一个人了。” 方云晚凑过去轻轻啄了啄江修惨白冰凉的唇。 可江修的唇太冷,即使方云晚柔软温暖的唇瓣几番辗转,都无法将温度留在他冰凉灰败的唇上。 方云晚有些心灰,却不料江修薄唇轻启,说出的话更让他丧气:“小晚,其实你和我不一样,你还有你的家人,还有安安,还有大段美好人生,你不用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什么意思?”方云晚脊背生凉。 江修冰凉的手轻轻摩挲着方云晚眉间皱起的纹路:“超市里那个人说的其实没有错,我已经连累了许路遥和程盛,我不想再拖累你。你去三亚接安安,然后和安安一起回宁远好好生活,好不好?” “你的父母还在宁远等你。”江修轻轻挽起嘴唇,目光悠长,“而我的父母也在等我,你放心,无论我做错过什么事情,他们总会原谅我的。这世上,也只有他们会无条件包容我。” 江修的语气像是一潭死水,死寂而冷然,方云晚心中寒意顿生,他伸手抱住江修,反复强调:“没有,你很好,错的是我。你别听人胡说,更别这样想。” 方云晚紧紧抱住江修,可江修浑身僵硬得像是一块木头,没有给与他任何回应。他的眼泪蹭在他深蓝色的家居服上,衣襟上晕开大片大片的深色水迹。 卧室里充斥着方云晚低低的呜咽声。 许久,江修终于抬手擦了擦方云晚眼角的眼泪,平静道:“好了,只是一个提议,你要是不愿意,就算了。别哭,睡吧。” 闹了这么一场,江修的力气好像是真的耗尽了,头软软地垂下去,斜抵在方云晚肩头,呼吸渐渐悠长,终于沉沉睡去。 可江修睡前的一番话太过骇人,方云晚不敢睡,整夜把江修抱在怀里,时不时便要低头去听一听他胸口心脏跳动的声音,或伸手去探一探他的鼻息。 这样心惊肉跳地守了江修一夜,天快要亮的时候,方云晚才搂着江修半梦半醒地眯了一小会儿。方云晚不知道自己睡了多长时间,从梦中惊醒时,第一反应便是去看江修的情况。 江修依然悄无声息地睡着,只是睡了一夜,脸色也不见好转,卧室里暗沉沉的光线,给他本就苍白至极的脸色染上了一抹暗淡的灰。 好在按照之前的约定,医生会在大约早上九点半上门。 床头的闹钟闪了闪,已经快要九点了。 方云晚担忧地看了江修片刻,还是不舍得叫醒江修,只小心地动了动保持了一晚有些发麻的手臂,把江修的身子移到软枕上。 江修睡得浅,尽管方云晚的动作很轻,还是惊动了江修,江修微微睁了睁眼无声地看着方云晚。 “你再睡会,我去给你做早餐。”方云晚附身在江修额头上吻了吻,满意地看着他重新合上眼睡过去。 客厅里已经落了半室阳光,方云晚简单洗漱后,走进厨房,抓了一块面包塞进嘴里,便算是喂饱了自己,而后淘米烧火,开始给江修熬米汤。 他还记得昨晚江修勉强喝了碗小米粥,难受得半夜起床呕吐的事,心里琢磨着,大概以江修如今的身体状况,喝粥还有些勉强,特别是大早上的,先喂他喝点清淡的米汤,也许能好受点。 方云晚厨艺有限,手忙脚乱地折腾了半天,才终于大功告成。他盛出米汤,在桌上晾着,觉得时间差不多了,洗净了手,打算去卧室里叫江修起床。 从窗明几净的客厅,到暗沉沉的卧室,方云晚眯着眼睛适应了好一会儿。 江修依然保持着他离开时的姿势,仰靠在床头的软枕上,脑袋软软地垂向一侧。 这么长时间都保持着一个姿势,脖子不酸不疼吗? 方云晚暗暗叹气,小心走近他,旋亮床头的台灯。借着灯光看清床上的人时,方云晚背后霎时冒出一层冷汗,急声喊他:“江修!” 江修悄无声息地仰卧在床头,脸色煞白,唇边却染着一抹血红。 方云晚伸手轻拍江修的肩膀,继续轻声喊他。 而江修并没有给他回应,身子却顺着他的力气软软侧倒下去,无意识地轻咳两声,断断续续地大口大口呛出血沫。 作者有话说: 心灰意冷修虽迟但到; 超市里的那场争执,终于是压垮修修的最后一根稻草,修修连小方都想赶走了,那就是放弃自救了; 下一更周六见—— 不出意外,修修五月份应该可以就完结,还囤着的姐妹们可以开始看了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1章 不甘心 ◇ 你没有不甘心了,那我的不甘心怎么办? 卧室里所有的灯都被打开,方云晚终于看清江修一直枕着的那方软枕上不知何时也沾染上了斑驳血色。他手脚发软,颤抖着去试探江修的鼻息。 幸而,气息虽弱,但到底没有断绝。 方云晚懊悔不已,昨晚江修说不去医院时,他就不该纵着他的性子,绑着也该把人绑到医院去。他深吸口气镇定下来,果断地拨打急救电话,根据电话里的指导,清理了江修口中的血水,扶正他的身子,防止断断续续涌出的血水呛住气管导致窒息。 -- 第147页 所有能做的事,已经做了,余下的时间便只有等待。 方云晚打开窗户,阳光汹涌地闯进来,落了满室,一派生机盎然明媚温暖,却没能照亮床榻上陷入昏迷的人。他居高临下地望着纵横交错的马路,汽车在高架上像堆叠在一起的火柴盒,车流凝滞不前。 这是早高峰的隅城。 他回到床边握住江修冰凉的手,看了一眼时间,满心绝望荒芜。 等待十几分钟了,这样的时间在高峰的隅城不算长,可江修的呼吸声已经越发短急,灰白的唇上染了一层浅浅的绀色。方云晚觉得自己握着的那只手在自己手心里蜷缩了一下,低头看去,只见江修半睁着眼,黑长的睫毛间漏出一线痴钝眸光。 “江修?”方云晚扑过去,在他耳边轻轻唤着,“江修?能听见我说话吗?” 依旧无人回应他。可满室死寂里,江修忽然闷闷低哼一声,浓密的眼睫闪了一下。 眉头蹙了蹙,他将自己的手从方云晚手心里挣脱出来,紧紧扣在心口,出声。 恰在此时,门铃终于响起。 方云晚犹如溺水的人恍然看见一棵浮木,忙松开江修去开门。 今天是江修被迫出院的第一天,刘主任亲自带着他的学生上门为江修看诊,方云晚打开门时,嘴唇抖得话都说不完整,只拉着刘主任反反复复道:“快看看江修,快点!” 时值上班高峰,交通不便,救护车到的时候已经是将近半个小时后。 幸而刘主任来得及时,医药箱里也备了急救的药物,他迅速为江修注射应急药物后,果断和助理为江修开通两条静脉通路,为后续的急救提前做了充分准备。 可即使如此,江修的情况依旧凶险异常。他被送到最近的医院,直接送进了抢救室。 与许路遥不同,方云晚没有获得过江修的正式授权,没有资格作为江修的家属签署抢救中递出来的各种单据。 方云晚没敢联系许路遥,硬着头皮给宋启君打电话,可一连打了三个电话都无人接听。 于是,他试着打给徐章,询问他是否能联系上宋启君,徐章此时已经升了集团副总经理,暂时代理诸多事宜,近来颂文集团内忧外患,他更是忙得脚不沾地,此时在外地出差,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无奈之下,院方走了特殊申请,取得院领导批准,按照抢救生命垂危的患者时,无法取得患者或近亲属意见的情形进行处理。 以前,方云晚也知道江修生病住过院,但他没有这样近距离地见过江修生病。他总以为,以江修的身份地位,权力财势,他生病了,必然是要大张旗鼓兴师动众,哪曾想,许路遥不在,江修便是孤家寡人无从依靠。 方云晚僵直地坐在抢救室门口,连哭的力气都没有。 他猜到江修受了很多苦,可只有当他亲眼看见江修的病痛苦楚,只有当他亲身经历江修命悬一线,他才深刻地知道心疼与害怕。 人生太短,难得糊涂。 他什么也不想再去追问了,只想跟江修快乐自在,没头没脑地度过后半生。 他不知道,他的这个愿望还有没有机会实现? 不知过了多久,抢救结束,消化道的出血点与肺部的出血点终于明确并及时进行了止血,生命体征平稳后,江修被送入普通病房。 趁着江修还在昏睡,方云晚交代护士帮忙看护,急急忙忙赶回家一趟,收拾了一些住院所需的用品带来。 说是收拾,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江修昨天一早才从启明医院出院回家,换洗的衣物,吃饭用的饭盒碗筷,大包小包的东西方云晚还没来得及拆出来放好,又统统拎到他如今待着的这间病房里来。 幸而江修的情况到底是稳定了下来。 可在方云晚意料之外的是,江修醒来后,常常说一些奇怪的话。 江修不止一次地试图赶方云晚回去。 方云晚自然不肯依,他便又同方云晚提起那晚昏迷前说过的事,让方云晚去海南接安安,和安安回宁远城去陪在父母身边。 说得多了,方云晚心里也有气。 可偏偏江修此时是个摸不得碰不得的病人,他连一句重话也不敢同他说,只能耐着性子听着。江修赶他走,他便收拾了东西去病房外等着,等到江修睡着了,再偷偷摸摸走进病房里来,默不作声地守在病床边看着他沉睡中颜色惨淡的面容。 好不容易那天阳光明媚,江修的心情也不错,许久不愿意见人,难得松口同意到楼下的花园里晒晒太阳。方云晚用厚外套把江修包裹得严严实实,用轮椅推着他在花园里慢慢走着,看到一丛冒了绿芽的灌木,生机勃勃的样子可爱异常,问他:“到那里坐坐好不好?” 江修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近来江修总是不爱同他说话,像是期待着冷脸相对,便能将方云晚气走似的。 可方云晚经历了那么多事,终于是改了冲动莽撞的毛病。 他想着半年多以前,他和江修重逢时,自己也是这样冷冰冰地对待江修的。 幸好后来啊,北风吹冷的心,终究是会被锲而不舍的春水软化的。 方云晚替江修拢了拢衣服,把手伸进毯子里摸了摸他的手,还是觉得有些凉,便将轮椅挪了个位置,两个人一同被罩到太阳正盛的地方去。 -- 第148页 太阳明晃晃地落在江修脸上,他的脸色一片雪白。 休养了三日有余,大罐大罐的药水打进他的身体里,除了不再咳血,并没有多大起色。江修依旧时常心悸胸闷,极度容易疲惫,变得异常嗜睡,却又睡不踏实,常常被噩梦压得喘不过气来。 因为这回出血涉及消化道,禁食了一段时间后,伤了胃口,江修便不大愿意吃东西。方云晚变着花样给他熬粥炖汤,连纪顺平都惊动了,一顿饭准备了四五个花样过来,江修最终吃进去的,也不过是小半碗。便是这样,时而心情不佳,胃口不好,饭后撑不过一个小时,便又会被他尽数吐个干净。 方云晚每天都要去找一趟江修的主治医生。 与之前启明医院刘主任的结论一致,这边的主治医生也认为,如今的保守治疗对江修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建议尽快安排手术。 可问题在于,江修此时身体太弱,又吃不下东西,整天靠营养液吊着哪里是个办法?再这样拖下去,别说把身体恢复到能接受手术的状态了,只怕还没上手术台,他便将自己耗死了。 方云晚隐约觉得江修心里有事,可每次想同他好好谈谈,江修不是说累了,便是说饿了,对于关键部分避而不谈。 他绕在江修身边像只围着鸡蛋打转的苍蝇,迟迟没找到一条缝叮进去。 仗着今天江修心情好,方云晚大着胆子试探:“江修,等你身体好一点,我们一起去接安安。反正最近把他接回来,我也没心思管他。你说好不好?” 江修偏头看方云晚,拍了拍他的手背,平静道:“别等我,你自己去。” “那等你身体再好点,我再去。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我怎么能放心。”方云晚从身后环住江修的肩膀,挤过去蹭了蹭他的脸颊,“你要是想安安的话,就得好好配合治疗,乖乖吃饭,快点好起来。” 虽然病得厉害,但江修耳聪目明,哪里听不出方云晚的言外之意,他低头看着自己细长的手指,在阳光下苍白得恍若透明,轻轻叹了口气:“小晚,别再自欺欺人,我可能撑不了多久,你要为自己早做打算。” 病到了这步田地,有些事江修自己已经没有了避讳。 可方云晚不肯接受,握着江修的手摇头:“我打算什么?我没什么好打算的。我往后就只想跟你好好过日子,你想住在隅城,想住在宁远都行,反正我就跟你在一块儿。” 闻言,江修沉下脸来:“你如果真想让我安心,就别说这些。” “那你要我怎么办?”方云晚忍了又忍,眼泪还是簌簌落了下来,“我回隅城来,是你先来招惹我的,是你说要重新开始的,是你逼我承认我还爱你的!好不容易,我放过自己了,你明明也答应过我要好好治病的,可突然又出尔反尔,说你要放弃,那你要我怎么办?” 江修晦暗的目光缓缓在方云晚的身上流过,静谧如一条冰天雪地里平坦宽阔的河流。他沉默了片刻,冰凉的手指抹了抹方云晚的眼泪,低声道:“抱歉。” “谁要听抱歉!”方云晚握住抚在自己脸上的那手,眼中水光闪闪,“你能不能为我再坚持一下?以前都是你费尽心思地对我好,可是我还没有好好爱过你。江修,你还没过上好日子呢,怎么能甘心?” 被方云晚孩子气的话逗笑了,江修靠在椅背上,胸口轻轻起伏着,冰雪般苍白剔透的容颜浮起一层极轻极薄的笑意。 江修三十多年的人生,贫瘠得像是一块沙化了的土地,种不出树,更开不出花。 大约就是因此,他对爱与美好的想象力也匮乏得可怜,方云晚只是口头上说了一句「以后要好好爱他」,便能让他满意地笑出来。 “没有不甘心。”江修微微摇头,“这些日子,已经够了。” 方云晚看看他,眼睛湿漉漉的:“你没有不甘心了,那我的不甘心怎么办?我还有好多事要跟你一起做。我想带你回宁远,前几天我跟我爸妈说清楚我们的关系了,他们说宁远的空气比隅城好,等你身体状况稳定了,让我带你回去住一段,好好养养身子。还有,我看到你放在客厅里的那幅画了,画的海上日出,难看极了,等你好了,我们一起去海边,我手把手教你……” 方云晚拉着江修的手,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事,有些事是他们早就约定要去做的事,有些事是他们五年前未来得及完成的遗憾。他在江修耳边把大大小小的事说了一遍,也帮江修完整地追忆了一轮他们相遇相知相爱的经过。 只是那些美好温暖的瞬间被无限放大了,那些破碎不堪的纷扰被悄然隐藏。 方云晚期期艾艾地看着江修:“江修,你不能这么自私,你不能置我的遗憾于不顾。” 在方云晚絮絮叨叨的回忆里,这些日子以来,江修如枯井般死寂的眼睛里似乎重新冒出一汪清泉,他眸光中隐约有水光潋滟。 可方云晚定睛再看时,那水光一闪即逝,只见江修微蹙着眉头合上眼,低声道:“我有点累了,我们回去吧。” 方云晚有些沮丧,面上却不动声色,理了理江修身上裹着的毯子,便缓缓地推着他往回走。 一路无话,走近病房时,他们看见病房外笔直地站着两个人。 这两个人于他们而言并不陌生,是当初负责宋铮与白铭一案的警察。 -- 第149页 作者有话说: 急了急了,小方他急了; 只有一个休息日,得缓一缓,明天不一定会有; 如果明天没等到我,就是下周二见了;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2章 解结 ◇ “你放心吧。我想通了。” 守株待兔蹲点几日,与宋铮勾结的涉黑势力位于隅城的触角尽数落网,宋铮的案子终于可以向大众公开部分案情,而后将按照规定进入公诉阶段。宋铮所涉经济犯罪金额巨大,又有故意伤人的犯罪事实,数罪并罚,刑罚想必不会太轻。 这回警察来找江修和方云晚一方面是告知他们宋铮一案当前进展。 另一方面是方云晚前一段报警的网络造谣诽谤江修的案件,已经受理立案,他们来给方云晚送相关材料。 打击网络暴力是他们这两年工作的重点和难点。但网络舆情涉及面甚广,那些吃人血馒头的公众号、营销号分散各地。 无论是取证调查,还是后续追责处罚,都是牵涉众多,只怕还需要一些时间才能厘清其中牵连。 江修这段时间都在生病,报警的事,是方云晚气不过,背着他干的。因为对于这一切一无所知,以至于警察与方云晚的谈话到了后半段,江修有些发蒙,插不上话,只一声不吭地在旁边听着。 正事谈完,其中一名警察掏出一枚银色U盘与一枚手机存储卡交给方云晚:“这是我们根据您的指引,在宋铮和白铭关押您的屋子里找到的,里面的材料我们已经备份出来作为证据,这两样东西物归原主。” U盘是白铭的,里面存了什么东西,方云晚不清楚,但那张手机存储卡却是方云晚亲手藏进出租屋洗手间的纸抽夹层里的,里面存了些什么东西,他一清二楚。 发现方云晚盯着那张存储卡欲言又止,警察会意:“我们知道江先生现在的处境,这里面的东西是否公开,由你们自己决定。” 方云晚眼前一亮,道谢后,将小小的存储卡小心收起来。 “还有一件事,我们觉得江先生有权知情。”他们对视一眼,略略点头达成一致,由年长些的那名警察继续说下去,“据我们了解,当年宋锦女士是因为车祸意外过世的。而宋铮招供,二十多年前,他曾经远赴宁远市,故意破坏宋锦女士汽车上的刹车系统。” 话没有说透,可江修是何等机敏的人,闻言霍然抬起头,目光锐利如箭。 他替警察说出结论:“我母亲的死,与宋铮有关。” “我们去宁远市调阅了卷宗,也了解了情况。当时现场没有刹车痕迹,也没有找到刹车系统失灵的证据,经办这场车祸的交警回忆,当时不少人认为,宋锦女士的丈夫病逝不久,她很可能是存心自杀。”警察顿了顿,“但就目前了解到的情况看,也许事实并非如此。不过事情已经过了太长时间,而且当时宋铮还是未成年人,已经无法追责,希望您能理解。” 江修脑中一片空白,身子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原来,母亲不是故意不踩刹车的! 原来,生死一瞬,她并不是心存死志抛下他,而是拼尽力气把生的机会留给了他! 江修想起多年前宁远市里那个微雨霏霏的早晨里被自己淡忘的一些细节。 那天倒春寒,湿冷得厉害,他被宋锦裹了两层外套才塞进车里。 这样的天气谁都不愿意出门,可是那天是他每月定期检查的日子。 上个月去医院时,医生说,他的状态很不错,如果这个月各项指标依然维持在较好的水平,就可以安排手术了。他们鼓励他,说手术成功后,他就可以像其他孩子一样自由自在地奔跑跳跃。 江修记得,因为自己的身体调养得不错,那天出门的时候,宋锦的心情很好。 他们是带着斜风细雨都压不倒的蓬勃希望出门的。 车子撞上山石时,宋锦脸色煞白地看着江修磕破的额头上渗出来的血,急得捧着他的脑袋反复查看,喃喃念着:“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受伤流血了怎么办,会不会影响你的手术?怎么办啊!” 他被送上救护车时,宋锦还能走能动,扶在担架床边跟到救护车旁,心心念念的也还是他的病,反复提醒医务人员,这个孩子有心脏病,马上要做手术了,劳烦他们一定要多关注他的状态。 宋锦同江修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在他被推上救护车前,她握着他的手,声音温柔却镇定:“小修别怕,你先去医院,妈妈一会就去找你。” 从小宋锦和江之恒就教他言必行,行必果,可那回宋锦却骗了他。 他没有在医院等到宋锦,再次见到宋锦,已经是太平间里冷冰冰的一具尸体。 当年的结论确实有疑点的,宋锦分明比任何人都期待那场手术,比任何人都希望他可以康复,怎么可能弃他不顾? 只是那时他年纪小,大人们的话严重影响了他自己的判断。 后来长大了,却已经来不及了,江修的积极与乐观已经被封印在那年初春的寒雨中。 江修的手指不自知地颤了颤,指背顶到一处温暖柔软的地方,他才发现方云晚的手覆到他的手背上,安抚地轻轻摸索着他冰冷的手背。 不知什么时候,两位警察已经离开,病房里只剩下方云晚和江修。 -- 第150页 江修转头看方云晚,眨了下眼睛,觉得有东西从眼睛里滚出来,脸颊上有些发痒有些发烫。他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在神志清醒时流过眼泪了,那颗眼泪像是引子,更多的泪水接连不断地从他眼眶里涌出来,无法抑制。 方云晚没有说话,只默默陪着,轻轻拍抚着他因为情绪激动而起伏不定的胸口,不时捏着衣袖擦去他的眼泪。 大抵是在病中,所有的力气都用来抵抗病痛,便不剩几分力气可以抵挡悲伤。 江修用了很长时间才使情绪平复下来,接过方云晚手里的纸巾,擦了把脸,声音暗哑:“抱歉,我失态了。” 方云晚摇头,伸手抱住江修的肩膀,把下巴抵在他肩上轻轻蹭了蹭:“这里没有别人,也没有摄像头,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江修咬牙:“我想杀了宋铮。” “我知道。我理解。”方云晚拍抚着江修的后背,“他会受到惩罚的。” 江修想不通:“为什么呢?她分明是个很好的人,是个优秀的女企业家,是个很好的妻子,也是个很好的母亲。” “我知道,阿姨一定是个很好的人,所以你才会这么好。” “那宋铮为什么要这么做?”江修抬眼看着方云晚,眼中一片痛色。 方云晚心疼地抱紧了江修:“我不知道,兴许就是你们一家人都太好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因为情绪起伏过大,江修的心脏病还是发作了。幸而方云晚早有准备,迅速喂他服下药物,请医生来进行急救。发病后,江修乏力得睁不开眼睛,握着方云晚的手,昏昏沉沉地睡到了傍晚。 难得的是,江修醒来后主动同方云晚说饿了。方云晚给他倒了小半碗用鸡汤熬的薄米粥,他没有讨价还价,由着方云晚一勺一勺喂着,全部喝了下去。 刚刚吃过饭,方云晚正收拾着餐具,忽然有人敲响了江修的病房门。 他们都没有料到,来探病的竟然是许路遥。时隔几天再次见面,许路遥又消瘦了几分,头发长得耷拉到了额头上,唇边一圈暗色胡茬,看上去异常憔悴。 方云晚转身去迎他:“许路遥,你怎么来了?” 许路遥看了一眼半躺在床上的江修:“我再不来,你男人就要把自己作死了。” 身心俱疲下,许路遥好像连路都走不稳当,缓缓来到江修病床边,拧着眉头附身看了看监控仪器上的数据,面上掠过不悦:“我今天下午刚刚知道你又住进医院里,去找了刘主任,才知道你不配合治疗,各项指标掉得很快,再这样下去,也不用等做手术了,你直接能把自己耗死。我本来以为,刘主任是没见过你之前折腾出的那些惊心动魄的事,大惊小怪,看了一眼你的指标,我也觉得得来问问你,江修,你他妈是真的不想活了吗?” 他的声音忍不住提高,连在江修身上的心电监控仪上面,起伏的线条有些微的凌乱。 许路遥顾不上这些,红着眼睛问江修:“程盛出事,那是宋铮混蛋,我和程盛都不会怪到你头上。可是你知不知道程盛出事那天,我是因为什么没来得及回家见他一面?” 病房里一片死寂,只有仪器运作的声音,单调而冰冷。 “那天我加班和老师讨论你的手术方案,让程盛先回家给我做碗面。程盛说,给我多加个鸡蛋补补脑子,早些想出治好你的方案。”许路遥胸口的起伏慢慢平静下来,别开脸去不看江修,声音哽咽,“别的事无所谓,可你不能白费程盛给我煎的那个鸡蛋!” 许路遥一进门就像门连环炮一般一通乱炸。在许路遥密集的炮火攻击下,江修无力招架,只脸色煞白地看着他,半晌说不出话来。 一通脾气发完,许路遥抱胸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看了江修一会儿,才慢腾腾地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手肘撑在床沿上,拿手掌揉了揉脸,长长呼出一口气。 “许路遥。”江修轻声说,“我欠你和程盛一句对不起。” “你和方云晚好好的,就不算对不起我们。”许路遥揉了揉眼睛,“你想想,你要是真的死了,还不是便宜了宋铮吗?这种亲者痛仇者快的生意,江老板你也是老奸商了,不会算不明白的。” “是。”江修低敛着眉眼,神色沉重,声音很低,“可是如果不是我请程盛帮忙,他本不会出事,你们是被我连累的。我害了那么多人,万死莫辞,怎么还能好好活着?” “谁说的?你害了谁了?网上那些乌七八糟的话,我也看到了。”许路遥抬头看他,“那些人没见过你,也没跟你相处过,有什么资格品头论足?我认识你这么多年,你是什么样的人,我才最有发言权。江修,别管他们,你要记着,我们都是好人,我们都该好好活着。连程盛知错能改,都能被警察当做见义勇为好公民,你还能犯什么顶了天的大错?” 没白费许路遥说了这么多,江修枯死的眼睛终于渐渐有了光。 静默了片刻,他朝着许路遥缓缓点头:“你放心吧。我想通了。” “嗯,你好好的。”许路遥扶着床沿站起身,拍拍站在一旁的方云晚,低声道,“我其实特别羡慕你们,真的,你们好好珍惜。我得先走了,我怕一不小心,就错过他的最后一面。” 方云晚心惊肉跳地看着许路遥冲进病房里来骂了江修一顿,又迅速离去。 -- 第151页 许是宋锦的死因真相大白打开了江修多年的心结,又也许是许路遥的一剂猛药骂醒了江修,很快,江修的精神状态便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 心里的结打开了,整个人看着也敞亮了不少,江修开始积极配合治疗。 打入体内的药物,时而有不良反应,江修也一声不吭地忍着,头疼头晕得厉害了,也不过让方云晚给他读点书分散注意力,再没擅自拔过针头。 他开始主动要求进食。一开始脾胃太弱,吃进去的东西,还是比吐出来的要少。 可他咬着牙一点一点慢慢咽下去,渐渐地也能吃下小半碗煮得软烂的鸡汤面。 方云晚每天都会带江修出去晒晒太阳。他们看着花园里的树冒出的嫩芽越长越密,一切都在悄悄变好,不约而同地对即将到来的春天充满期待。 可通往阳春三月的路并非总是一帆风顺,春寒料峭时,一点儿不比隆冬好受。 宋启君便顺藤摸瓜找过来那天,正是个阴天,湿冷透骨。 方云晚这时才想起,他们一直忽略了一件事,许路遥是从别处得知了江修住院,才去追问刘主任的,可程盛出事后,江修一直要求不许拿自己的身体状况去给许路遥添堵。 那么,许路遥又是怎么知道江修病重入院的? 作者有话说: 能治修修的,还得是小许啊; 好冷清,我就知道甜了你们就不爱看; 还剩最后一把刀了,捅完就完结!感谢在2022-05-07 21:05:14-2022-05-10 21:20: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3章 清白 ◇ 也许,宋启君与江修,从始至终都只是老板与员工的关系 解答江修和方云晚的困惑的,是亲自上门探病的宋启君。 两名警察来找过江修和方云晚的次日,隅城警方确认许久未公开露面的颂文集团副总经理宋铮涉嫌洗钱罪、故意伤害罪等多项罪名被刑拘,同时通报日前隅城检察院经依法审查,对犯罪嫌疑人宋铮批准逮捕,并发布了在逃嫌疑人白铭的照片信息。 一石激起千层浪。 这条消息迅速抢占财经板块新闻头条后,网上又流出一段宋铮与白铭商议利用影像资料污蔑江修,引导舆论讨伐江修的音频。方云晚以江修助手的身份,实名贴出警方对于谣言诽谤江修一案的受理立案材料,直言会追责到底。 自此,此前对宋铮年后未露过面的原因的各种恶意猜测被击破,因网络水军引导而被踩成为争家产不折手段的恶人江修,彻底成为最无辜的受害者。 从财经版到社会版,对宋铮、白铭、江修、颂文集团的讨论此起彼伏。 这些,是方云晚与江修知道的。 而他们不知道的是,事情澄清后,便有些江修的拥趸为他抱不平,话里话外暗指颂文集团轻信谣言,处事轻率,未经查验,就免了江修的职,嘲笑颂文集团此时骑虎难下。 这样的声音持续了好几天,也不见消停。待到为江修不平的情绪累积到一定程度时,那些虎视眈眈想趁着颂文集团人心浮动之际趁虚而入分一杯羹的人,发出了手中握着的两段视频。 视频分为两段,第一段是江修被免除职位当天,江修在方云晚的搀扶下脚步虚浮地离开启明医院,第二段则是出院的隔天,江修又就被救护车紧急送入另一家医院。 这两段视频分开来看,不过是透露了江修因病出入医院这样一件事,可合在一起便值得大做文章。有心人指出,江修之前入住的是启明医院的高级病房。 尽管病情尚未稳定,却还是被要求在被免职当天必须离开启明医院,因此才会发生出院不到一日,便又被救护车紧急送入医院的事。 江修在位几年间,为颂文集团鞠躬尽瘁,是大家有目共睹的。 而如今,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一夕之间,启明医院成为草菅人命的代名词,而颂文集团被看做是最缺德最势利的公司。 之前舆论一边倒,宋启君一意孤行撤换了集团总经理,而如今宋铮被证实入狱,白铭也成了在逃嫌疑人,关于江修的谣言不攻自破。 江修在位的几年间,是颂文集团高速发展的几年,他的能力与手段令人信服。 因此在他摘除了那些莫须有的罪名后,开始有股东频繁联系宋启君,旁敲侧击地询问江修什么时候可以恢复职务回来上班。 诚如外界嘲笑的,宋启君此时确实是骑虎难下。 当初赌气免了江修的职务,他暂时兼任集团总经理。可早年他领导颂文集团时,颂文还是个以服装制造为主业的公司,没有如此多样化的业务形态,也没有这么多业务板块的利益需要协调权衡。 何况他退居二线多年,这些日常经营上的事情他已经许久不去问过了。 宋启君不知道江修是如何应对每日里繁杂的事务的,不到一周的时间,他已经觉得焦头烂额。 一边是繁重的工作,一边是小股东施加的压力,宋启君无奈之下,只能硬着头皮来请江修回去。 宋启君原本的想法很是简单,宋铮与白铭如果被捕,他身后的小辈便当真只剩江修一人了,这回只要江修回来,偌大的颂文集团,连个跟他争一争的人都没有。 -- 第152页 这样巨大的利益面前,江修没有理由拒绝。 可一直到宋启君一路问到江修病房,推门进去时,才发现有些事并非尽在他的掌控之中。 那天倒春寒,温度骤然降低,江修受寒发了烧。他的心脏机能本就十分脆弱,高烧之下心脏负荷过重,引发了急性心力衰竭。宋启君走进病房时,江修出现严重的呼吸困难症状,呼吸频率加快,脸上浮起了一层缺氧的绀紫色。 病房里所有人都围在江修病床边忙碌着,可即便如此,也没能减缓江修的病势。 片刻后,江修开始频繁咳嗽,随着低弱的咳嗽声,他口中喷涌出大量粉红色血沫。 病房里的监控仪器接连报警嗡鸣,有更多的医护人员涌进病房里来,守在江修病床边心急如焚的方云晚和站在门边不知所措的宋启君一同被请到病房外等候。 纵使出了病房,方云晚的心依然牵挂在病房里的江修身上。 他趴在房门的那方玻璃窗上,忧心忡忡地朝房里张望。 其实什么也看不到,江修被严严实实地遮挡住了,他能看见的只有围在江修身旁来往忙碌的人。可即便如此,方云晚也尝试着从他们脸上的神情,努力猜测江修此时此刻的状况。 “你就是方云晚?” 一直到宋启君喊他,方云晚才发现自己身后还站了个人。他和宋启君没有见过面,但他在公司内网看过宋启君的照片,一眼便认了出来:“宋董,您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小修。”宋启君学着方云晚的样子,凑到那一方小窗上往里张望。 病房里对江修的急救还没有结束,他甚至看见医生启动了除颤器,江修单薄的身子被电击板吸起,又虚软无力地跌落回去,一只消瘦青白的手从床沿跌落下去,毫无生气地悬空垂着。 明明江修常常生病,明明他早就知道这个孩子随时可能离开,可亲眼看见江修命悬一线,宋启君心里还是难受得厉害。 毕竟是从十几岁起就养在自己身边的孩子,再不喜欢,也总归是有些感情的。 何况,这个孩子除了不姓宋,也实在是没什么可以挑剔的。 “小修情况怎么样?”宋启君皱起眉头,“为什么不把他转进启明?他之前一直在启明治疗,医生对他的情况也更了解,应该会……” “宋董。”方云晚回过头来看他,那表情就仿佛他在讲一个笑话,打断了宋启君的侃侃而谈后,他劫过话茬说下去,“为什么不去启明治疗,您是真的不清楚吗?他是怎么从启明医院被赶出来的,您当真一点都不知道?” 多年来,宋启君在高处待惯了,便不再记得低微处的疾苦。 经过方云晚的提醒,他才隐约记起启明医院的那个为颂文集团高层预留着的病房,也才想起江修是被免职后,带着病,生生从那个病房里被赶出来的。 江修的病情恶化到如此地步,究其原因,宋启君知道自己难辞其咎。 他没有回答方云晚的问题,只同他说:“我这趟来也是为了跟小修商量恢复他职位的事。启明的医生更熟悉小修的身体情况,我觉得,你们还是考虑尽快转回去那边治疗,更方便一些。” “恢复职位?”方云晚疑惑地看着宋启君,“如您所见,他如今的身体状况很不好,实话说,我不希望他再承担那样高强度的工作。” “这也是小修的意思吗?” 方云晚愣了愣,他知道颂文集团对于江修的意义,他是可以死缠烂打,要求江修不许回去工作,江修多半也是会依他。 可是他还是觉得这件事应该由江修自己不受他人影响地作出决定。 因为这么一点不确定,宋启君在两天后又来了一趟。 江修因为两天前的一场发作元气大伤,戴着鼻氧管靠在床头,强打着精神同宋启君说话。宋启君开门见山地将颂文集图当前的困境告诉江修,自以为善解人意道:“你还病着,即使恢复了职位,也不必急着回去工作,只是我们得先给小股东一个确切的说法,你准备什么时候回公司?” 江修的胸口轻轻起伏,他的胸口还插着一根引流管,不时从他的肺部吸出淡粉色的血水。 他用眼睛的余光瞟了一眼自己胸口的那节引流管,他如今的模样,看起来,像是适合讨论什么时候回公司上班的样子吗? 想来,宋启君与他,从始至终,都只是老板与员工的关系。 江修对宋启君笑笑,低声道:“我不打算回颂文,麻烦宋董代为转告大家。” “不打算回颂文?为什么?”宋启君惊诧,“你这时候回去,我百年之后,这一切就都是你的!而且你不是说这是你爸妈的心血,你不会弃之不管?” 江修皱了下眉头,引流管深深扎在肺里,他连呼吸都觉得疼痛难忍,说话更像是刀割针扎一般。他暗暗咬牙,缓缓说道:“之前跟您说过,颂文已经有完善的制度,有我没我,都一样。” “可是,你从启明出院的隔天便被救护车送进另一家医院,这事被有心人利用,用来抹黑颂文,说颂文苛待你。这两天这事传得沸沸扬扬,对颂文的企业形象影响很大,一些业务的开展也因为受到客户抵制而不得不停滞。”宋启君看着病床上苍白虚弱的人,咬牙硬着心肠,“我知道你最近身体不好,可如今也只有你回来与颂文和解,才能平息这场舆论。” -- 第153页 原来是因为被骂了,才着急了。 来找他回去,也不是觉得亏欠愧疚,而是需要他去补回颂文的形象。 江修想起宋铮被捕的新闻公之于世前,自己承担骂名时,宋启君甚至没想过多听他解释几句,一言不合就免了他的职。 那时网上关于他的谣言本就漫天乱飞,宋启君那样做时,又有没有想过江修本人的形象会受到什么样的影响? 那时,宋启君怎么不急?宋启君怎么不管他的死活? 纵使江修对宋启君一直没抱着什么期待,但想到这里,心里还是有几分薄怒,只冷淡地回应他:“我与颂文不过是寻常雇佣关系,没有什么恩怨。我只是因为身体不好,才离开回颂文。” 这话已经将宋启君此番前来提出的请求拒绝得彻彻底底。 江修看着宋启君苍老的脸,终究还是于心不忍,补了一句:“但是,如果颂文需要,我可以接受一次媒体的采访,时间、地点和形式都由您来决定。” 说完这一段,江修已经有些坐不住,身子往下滑了滑,觉得呼吸越发不畅。 他深吸了口气,疼得身子猛然一颤,咬牙向宋启君下了逐客令:“没别的事,我想休息了。您出去时,麻烦帮我喊云晚进来,谢谢。” 这话说完,江修便阖上眼不再看宋启君。 宋启君终于发现了江修的脸色比一开始时白了一层,额头上尽是重重叠叠的冷汗,后知后觉地觉得江修大概是不舒服到了极点,忙站起身,问他:“不舒服吗?喊小方进来就行,还是帮你喊医生来?” 江修掀开眼皮勉强看了宋启君一眼,声音弱得几乎听不清:“让云晚来。” 病房门被推开,宋启君离去,而后很快又有人走了进来。 江修阖着眼睛都能听出那是方云晚的脚步声。 果然不多时,便有人小心翼翼地将他扶到怀里。江修心肺功能衰退得厉害,无法平躺,但半躺着的姿势不够平稳,一不小心就会牵动扎进肺里的那根导管,疼得死去活来。因而这两日,江修几乎只有被方云晚抱在怀里时才能小睡片刻。 这疼痛连医生都无能为力,偏偏方云晚是他唯一的那味药。 江修体质差,恢复得缓慢,身体各项指标达标,被允许短暂外出已经是将近半个月后的事了。 根据集团品牌部的安排,宋启君与江修一同参加了一档隅城电视台的访谈类节目,打破了两人不合的传言。 江修在节目中表示,他近两年身体状况不佳,离开颂文是他个人决定,此前宣布的免职,实质上是宋启君不肯放他走,两人各退一步想出的过渡方案。 这说法其实也算不得完美,但江修已经无心也无力为宋启君找补了。 节目是在颂文集团会客厅直播的。直播结束已经是下班时间,徐章、各行业板块的老总和一些平日里与江修相熟的同事都守在会客厅外等着见江修。 折腾了一个下午,江修已经十分疲惫,可架不住大家热情,强打着精神同他们又聊了一会,待人群散去,他已经累得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交谈结束后,徐章没跟着人群一块离开,留到了最后。 他一毕业就来了颂文,调到集团后就一直跟着江修。于他而言,江修既是领导,也是老师,更是伯乐,他今日能爬到颂文集团副总经理的位子上,与江修多年来的栽培提携不无关系。 江修不在颂文这段时间,颂文内忧外患,徐章肩上的担子不算轻。披星戴月东奔西走下,江修病了这么长时间,他竟没能去探望一回,就连今天,也是他得知江修要来,将今晚的航班改签到了明天早上五点,才终于能和江修见上一面。 跟在江修身边多年,徐章看多了江修的病痛。他虽然知道江修的情况不会太好,却没料到不过隔了半个多月,他的身体状况竟差到了这幅光景。 人群散去后,会客室里只剩江修、方云晚和徐章。 方云晚示意徐章关上大门,快步从幕布后推出一只黑色的箱子来。徐章认得那只箱子,那其实是一台便捷制氧机。 江修有些脱力,身子晃了晃险些从椅子上栽倒下去,方云晚推着制氧机到他身边,恰好眼疾手快地将他扶住。 “我来吧。”徐章关了门回来,熟练翻出氧气管给江修戴上,打开制氧机。 江修被方云晚扶在怀里阖眼休息了十几分钟,才终于缓过来,睁开眼看见徐章还在,眉头微蹙:“不是说你明天一大早约了光华银行行长在泾城谈融资,怎么还在这里?” “我改了明天早上五点的机票,来得及。”徐章将氧气管缠好,倒了杯温水递过去。 方云晚给江修喂水的间隙,徐章将自己明日的行程向江修汇报了一遍。 江修喝了半杯水,嗓子里的干燥疼痛压下去了,才笑道:“你跟我说这些干嘛?现在你才是颂文主事的人。” 在工作场合,徐章见多了江修严肃的模样。今日他对着徐章开玩笑,令他不习惯极了,垂手站着,一时不知回应什么。 江修轻咳一声,拍拍徐章的手臂,叹道:“你这个人啊,谨慎有余,决断不足。现在推你到这个位子上,一开始是会有些难受,不过事情见多了,就不慌了,好好干,过了一段就能好点。” “好的,您放心吧。”徐章想了想,又诚恳地补了一句,“谢谢江总。” -- 第154页 江修也不知道徐章谢他什么,分明他什么好处也没有为他争取过,能有今天,全靠他自己聪明能干,又肯吃苦。 其实颂文上下有很多徐章这样的人,年轻,有激情,肯吃苦,他们有不错的学历背景和工作能力,也对颂文有强烈的归属感,江修希望这些人能在颂文实现自己的理想,也希望在他们实现理想的同时能推着颂文冲上另一处高峰。 江修彻底缓过来已经将近八点,徐章一路把江修和方云晚送到车库,还有些依依不舍。 赶走徐章,方云晚边启动汽车,边对江修说:“你先睡,到了我喊你。” “不急着回医院,我不困。”黑暗中,江修眸光闪闪,显得精神不错,“还没出正月,也还算过年,我们去放烟花吧。” 今年元宵节,隅城在沿海干道上办了一场盛大的烟火晚会。 江修原来的办公室本来具有最佳观赏视角,可那时他病得厉害,连病床都下不了,更别提在风口浪尖上回颂文大厦去了。 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却也算是一桩遗憾。 江修一直挂在心里念念不忘的事,方云晚不会不知道,可隅城的烟花爆竹燃放点设在近郊,路途遥远,江修已经折腾了一个下午,方云晚担心他的身体支撑不住,迟迟没有启动车子。 自然,江修眼光一扫便看透了方云晚的犹豫,拍了拍他的手背,平静道:“走吧,我有事要跟你说。” 作者有话说: 最后一把刀预备好了; 尽管如此,下一章还是会很甜; 哦对,外公的反虐得到ICU修了,现在还是不知悔改的样子>< 周六见啦——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4章 生机 ◇ 是你自己说的,你一百岁的时候,还要一起去看烟花。 对于江修而言,近郊的那片烟花爆竹燃放点十分熟悉。 今年过年期间,他有许多个夜晚都是在那里度过的。 如今年已经过完,上学的上学,上班的上班,这里早就不复过年期间的热闹,场地上黑漆漆的一片,只有三四个住在附近的孩子在玩摔炮。 因为人流少了大半,生意冷清。不到九点,周围那些过年期间开至深夜的小卖部只剩稀稀拉拉的几盏灯,顽固地坚持着。 方云晚停了车,却并未解锁车门。他看了一眼放倒了副驾驶座,半躺在座椅上闭目养神的江修,又远远看了眼零零星星的小卖部,劝道:“我们没有烟花,这里的店也都关了,回去吧,下回再来。” 江修蜷着手抵在唇边轻轻咳了几声,撑着身子缓缓坐起:“开门,你跟我来。” 沿街的那家小卖部位置好,纵使烟花爆竹燃放点门可罗雀,依然有来往的行人买些饮料零食,因而还敞开着店门,没打算停止今天的营业。 小卖部里的电视机播着最近的热门剧集,老板娘拆了包瓜子边嗑边刷剧。江修熟门熟路地找上门时,电视剧里演到男主角身受重伤性命垂危,老板娘入戏太深,剩下的半包瓜子也忘了嗑,手里捧着一捧瓜子,红着眼眶盯着电视机。 “老板娘,还有烟花吗?” 江修轻轻叩了叩玻璃柜台,几乎要为电视剧里的男主角痛哭流涕的老板娘回过神来,掀起眼皮往声音来处瞟一眼。眼尾余光扫到江修后,她的目光立即从电视机上转移开,腾得站起身来:“哎呀!小江来了?好久不见了。” 是好久了。 江修上一回来她店里买烟花,还是大年初四。 那时候他刚刚得知方云晚还活着,下了决心便是拼尽最后一点力气也要把方云晚救出来,那时候方云晚还在白铭手里,关押在这附近的不知哪一栋房子里头,那时候白铭还没逃跑,宋铮还没打算拼个鱼死网破,那时候许路遥还赌气不跟程盛回家,非要住在江修嘉和府那套房子的客房里。 不到一个月的时间,竟已经是物是人非。 江修深深吸了口气,忍不住又咳了几声,哑着嗓子重复了一遍:“还有烟花吗?” “你来得正巧,剩最后二十多件了。我还想着马上就出正月了,应该也不会有人来买了,过两天打算退回厂子去。” 他们跟着老板娘去库房清点了一下,一共还剩了二十二件; 二十二件烟火不算少,江修眼也不眨地就付了钱,替老板娘清了库存。老板娘找了个运货的小推车,让江修和方云晚把二十二件烟火推到空地上。 卸完货,刚刚还在空地上玩摔炮的几个孩子都已经不见了踪影。老板娘四下看了看,热心地问江修:“小孩都开学了,这个时间没几个在外面疯玩的,这么多想烟火你打算自己点?” 江修点头:“嗯,我和我朋友一起。” “那你知道怎么点不?” 老板娘也不过是随口一问,哪知江修当真愣住了,低头看了地上那二十多个方方正正的箱子好一会儿,才无奈地摇了摇头。 站在他身边的方云晚看着他难得老老实实摇头认输的模样,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从老板娘手中接过打火机,笑道:“谢谢您,不指望他,我来点。” 老板娘扶着自己的小推车笑:“行行行,那你们玩得开心点,我先走了。” 老板娘走后,方云晚让江修在旁边的石阶上找个地方坐着休息,自己搬了两箱烟火走到七八米之外,拆开包装,从里面翻出引线来,往外扯了扯。 -- 第155页 江修在他身后远远地喊:“注意安全。” 方云晚边应他,边从口袋里摸出打火机,正想点燃引线,忽然想起江修心脏不好,又把打火机收起来,抱着那两箱烟火往前走了好远,一直到接近场地的另一侧边缘,才放置好,重新牵出引线,小心翼翼地点燃。 他特意将引线牵得很长,火星跳跃的时候,便开始调头往回跑。 江修坐在石阶上,眯着眼睛看方云晚迅速向自己奔来,心里又是欢喜,又是沮丧。 一直以来都是他在追赶着方云晚的步伐,他向着方云晚迈出了九十九步,方云晚看上去连最后那一步都迈得心不甘情不愿。 终于有这一天,他待在原地,看着方云晚朝他飞奔而来,他想要迎出一步去与他相拥,可他已经连迈出这一步的力气都要没有了。 他们两个人仿佛一直在玩无聊的追逐游戏,注定无法相向而行,紧紧相拥。 路程不算远,但方云晚跑得太用力,不禁有些微气喘,站在江修面前时,胸口的起伏略有些剧烈。 他像是想跟江修说些什么,可缓了半口气,还来不及开口,便听见身后「砰」的一声,眼前江修苍白的脸映上五颜六色的光。 烟花接连升空,沉寂已久的夜空再次染上缤纷色彩。 方云晚在江修身边坐下,轻轻靠在他肩头,望着漫天火树银花,忽然想起过年那几天自己被囿于一室之内,透过小小的通风窗,看见的那几朵烟火。 附近的小卖部也就这么几家,过年时,孩子放的烟火大概也有不少是跟这家店买的,烟火的形状与颜色,与今日燃放的这种,十分相似。 他支起脑袋,拿下巴抵在江修肩上,同他说:“江修,那时白铭关我的房子就在这附近,我晚上也常常能从窗户看到烟花。” “嗯。”江修不冷不热地应了一声。 接连升空的烟花将夜色照亮,江修侧头看了一眼方云晚。 方云晚的脑袋毛茸茸地蹭在他耳边,离他极近,黑亮的眼眸里映着五彩火光,熠熠生辉,从绒绒的睫毛里透出挡不住的光彩来。 江修忍不住抬手揉了揉方云晚茸茸的头发,问了一句:“那你开心吗?” “什么?” “我说,被关在那个房子里的时候,能看到烟花,你会不会开心一点?” 方云晚点点头,把脑袋埋在江修肩窝里,声音发闷:“我那时既想你,又担心你。被关在那里,我能做的事十分有限,除了偷偷用手机录下宋铮和白铭密谋害你的证据,我只能把每天晚上的烟花当做流星,对着它们许愿。” “许了什么愿?实现了吗?” “实现了。”方云晚紧了紧环在江修腰间的手臂,“那时,我希望我们还能再见面,希望你能原谅我。” 江修声音低沉温柔:“我没有真的怪过你。” 方云晚郁闷:“我知道。所以才越发显得我小气、狭隘。” 江修揉着方云晚的头发,轻笑道:“知错就改,还是个好孩子。” 几句话间,两箱烟花已经燃尽,夜空又恢复了平静。方云晚从江修怀里挣出来,准备再抱上两箱烟花去远处点燃。 刚刚站起身,便见小卖部的老板娘急匆匆地朝他们走来,方云晚于是停下手里的动作。 老板娘手里拿了几张纸币,朝方云晚点头算是打招呼,径直走到江修身边:“小江啊,我家那口子回来,我才知道,过年那会儿你留下来买烟花的钱还有剩。孩子们都上学了,我店里也没有货了,这些余下的钱退还给你。” 江修撑着地面缓缓站起身,却没打算是伸手去接:“留着吧,你们帮了我很大的忙,这也是我一点心意。” “我们也就是卖东西,哪里帮忙了?” 江修的目光越过老板娘的肩头,与站在她身后的方云晚遥遥对视,笑意温温:“烟花是为了让一个不能出门的朋友能开心一点而放的。他告诉我,他看见烟花的时候,是开心的。所以要谢谢你,也要谢谢帮忙放烟花的孩子们。” 江修执意不肯要老板娘退回来的钱,方云晚也帮着江修劝老板娘收回去。 最终老板娘同意暂时收下这笔钱,明年过年时,依然让附近的孩子免费来取烟花燃放,价款还是从这笔钱里扣除,一直到扣光为止。 这样的解决方式也算是皆大欢喜,老板娘给两人留下两罐热奶茶,告别两人,折身回去关店。 四下无人,烟花的绚烂也暂时也偃旗息鼓,初春的冷风里只有江修和方云晚粗粗浅浅的呼吸声。 “过年时的那些烟花,是你放的?” 外人走远了,江修不必勉强自己挺直了脊背站着,又走回石阶前缓缓坐下:“不是我,是我请这附近的孩子帮忙放的。那时候曾顷只能追查到你被带到了这附近,但具体在哪栋楼哪个房间暂时无法锁定,我也就是碰碰运气,想着也许你能看见。” “我运气好,真的看见了,没白费你的好意。”方云晚心里一片柔软,舍不得离开江修身边半步,连抱着烟花走到场地的那一头去放,都觉得相思难忍。 江修看了一眼蹭到自己身边的人,笑着把他卷进怀里亲了亲:“我运气也不错,心想事成。” “江修,你究竟还有多少事情没有告诉我?” 这话说完,方云晚恍然想起离开颂文大厦江修哄他来放烟花时,说过有事要同他说,眼看着烟花都点了两箱了,这人却没有一点说正事的意思。 -- 第156页 这样想着,方云晚从江修怀里坐起,追着问:“你不是说,有事要跟我说吗?” 确实是有事。 说起来也算得上是件大事。 江修看着方云晚,想了想,直接了当地同他说:“昨天的检查报告刘主任已经收到了,主要指标都已经达标了,他说最快两周后可以安排手术,建议我们这两天就转入启明医院,配合他进行术前准备。” 江修的那场手术—— 那场他们都在期待,也都在害怕的手术。 方云晚在难以自制地发抖,江修把他按进怀里紧紧搂住,拍抚着他的脊背安慰他:“小晚,坚强点。许路遥现在分身乏术,我只能依靠你了,可以吗?” 方云晚深深吸了口气,平复了自己复杂的心情。重新坐起时,他已经挺直了脊背:“你放心,我可以。” “好,你去车上拿后排座椅上的那个文件袋过来。” 很快,方云晚拿来了江修说的那个牛皮纸袋,坐在江修身边,看他苍白瘦长的手指翻飞着,拆开绕在纸袋上的线,打开文件袋,从里面取出几份文件。 江修先将一份稍厚些的文件递给方云晚。 借着微弱的星光,方云晚看见封面上两个灼人的字——「遗嘱」。 像是被烫到一般,方云晚将那份文件丢回江修手上,嘴唇抖得语音不稳:“你是要去治病,你马上就要康复了,写这个做什么!” 这个时候,确实没必要逼他看这个。这份遗嘱,江修的律师手上还有一份,等真到了派上用场那一天,自然有人联系方云晚。 于是江修把那份遗嘱收回文件袋里,边把另一份稍薄些的文件递出去:“刚刚那份你不想看就算了,但是这一份,我希望你能仔细考虑。” 那是一份已经经过公正的授权书。江修和方云晚没有法律意义上的婚姻关系,即使关系再亲密,也不是法律意义上的亲属,江修性命垂危失去意识时,方云晚甚至不能在他的手术同意书上签字。 如今,江修要单方面地把婚姻关系中,一方伴侣对另一方所享有的权利授予方云晚。 只要方云晚在上面签字,这份授权即刻生效。 自此,江修生死一线时,方云晚可以决定他生,也可以决定他死。 这是莫大的信任,也是莫大的责任。 在经历过那么多事后,江修还是给予了他无条件信任。 方云晚眼睛发烫,他抬起头,与江修殷殷期望的目光对视了片刻,接过江修手中的笔,慎而又慎地在指定位置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江修满意地收回文件,边将文件收回文件袋里,边说:“好了,去点烟花吧,还有二十件呢,得通通点掉。” 夜色已经深了,夜风寒,方云晚担心江修着凉:“太晚了,再点两件,其他的改天再来?” “刘主任让我们这两天就转院准备手术,手术前,他不会让我离开医院的。” 方云晚把江修大衣的拉链拉到最高:“那我把这些烟花拉回家里囤起来,等你做完手术康复了,庆祝你凯旋过来,刚刚好。” 他自说自话,可江修却没有接过他的话茬。 旷野里的风一时都静止了,四下是令人绝望的死寂。 “如果,我回不来了呢?”与方云晚阳光普照的乐观不同,江修是个悲观惯了的人,不希望方云晚从云里雾里跌回现实,总是适时地泼他满头满脸的冷水。 “你得回来!是你自己说的,到你一百岁的时候,还要一起去看烟花的。” 明明是句玩笑话,方云晚倒是记得清楚。 江修无奈笑笑,推了方云晚一把:“知道了,去点烟花吧。” 二十件烟花一件一件地点也不知要放多久,方云晚心里着急,索性把二十件一块儿搬到远处去,第一轮点了十件,跑回来窝在江修怀里,看着烟花在天上一朵接着一朵炸开,应接不暇,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 江修笑他毫无审美,将夜空炸成一锅粥。 方云晚却我行我素,待第一轮烟花燃尽,又打算如法炮制一遍。 一口气点燃十件烟花需要时间。在等待方云晚回来的间隙,江修觉得倦意卷上来,眼前的景致都模糊摇晃了起来。 星月的光辉下,枯树的影子在地上浅浅的一层,风一吹便张牙舞爪。江修觉得自己困出了幻觉,那些影子像是活过来一般,朝着江修所在的地方步步逼近。 也许方云晚是对的,太晚了,是该回去休息了。 江修轻轻阖眼眼神,片刻后,便听见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的传来。 怎么这一回回来得这么快?也没听见烟花炸开的声响,这人不会是心急之下敷衍他,连火星都没点上,就跑回来了吧? 江修无奈地轻笑着,缓缓睁开眼。 眼前的人却不是方云晚,他的笑容顿时僵住:“怎么是你?” 来人并没有回应他,混沌迷蒙中,江修只觉得眼前有一道泠泠冷光闪过。 作者有话说: 最后一把刀了; 修修完结在即,需要点时间捋一捋,看看有没有漏掉什么,下一更要周二见了感谢在2022-05-12 22:22:40-2022-05-14 21:28: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 第157页 第75章 刺刀 ◇ 烟花落尽,十里飞灰。 “江修,好久不见,你还记得我吗?” 江修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 这张脸极度消瘦憔悴,颧骨高耸突起,使面部神态带上几分苦相,他的眼珠子像是蒙了一层灰,暗淡无光,发灰的眼珠子转过来看向江修,带着一股浓烈的杀气。 此时站在江修面前的白铭,与他记忆中斯文清俊的青年大相径庭。 “不记得我了?还是不屑跟我说话?” 白铭的脸几乎贴在江修眼前,面上尽是病态的疯狂。 他的话音刚落,抵在江修腹部的手猛然向前深深挺进了几分,继而骤然往后一拔,冰冷的刀刃带出血液与碎肉,溅落一地。 江修闷哼一声,身子缓缓侧倒下去。 一直到此时,江修才觉得腹部的凉意被疼痛一寸一寸侵占,顷刻间额头便浮起一层冷汗。 他暗暗将手摸进口袋里,按下手机的紧急求救按键,拨通报警电话的同时,也将自己的定位发了出去。 信息不知是否已经发出。 发出去的信息不知何时会被接收。 接收信息后,不知警察赶到这里需要多长时间。 而白铭提着沾血的短刀,是近在眉眼之间的危险。 “你冷静一点。”江修捂住腹部汩汩出血的伤口,勉力支撑,试着稳住白铭的情绪,“我知道,这些年你吃了很多苦,也受了很多委屈,但是你是个好人,你不该拿着一把刀来解决问题。” 白铭手里的刀滴着血,他死死瞪着江修,冷笑:“不用了,我已经一无所有了。我什么问题也不想解决,我只是想拖着你陪我下地狱。我这一辈子都被你们一家人毁了,都被你们毁了!” 虽然天色暗,什么也看不清,但江修敏锐地觉察到白铭情绪的异常。 他不敢刺激他,却也不敢顺着他的话进一步强化他的认知,小心翼翼地试着提醒他:“不会的,你还不到四十岁,你的人生还很长。你跟宋铮不一样,你没有害过人,以后你还是可以做建筑设计,或者其他你想做的事情。” “不可能了。所有人都觉得我和宋铮是混蛋,是我们在害你,所有人都在同情你,宋锦对我做过什么,你又对我做过什么,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白铭越说越气,挥刀又想向江修刺来。 他的情绪似乎陷入一个无法挣脱的怪圈,极难安抚,却极易被点爆。 江修眯着眼睛越过白铭肩头看向他身后空无一人的茫茫夜色。 点燃十件烟花的时间不会太短,方云晚没那么快回来。江修不禁有些庆幸方云晚此时不在,他不必在铺天盖地的剧痛中,分神担忧方云晚的安危。 随着血液的流失,江修觉得浑身越发无力而僵冷,他清楚自己决计无法承受白铭再一次的伤害。 电光火石之间,江修不知哪里生出的力气,伸手握住反握住刀刃,用尽全力朝白铭踢了一脚。 在石阶上,白铭站立不稳,从石阶摔了下去,失去重心时,他的手松了松,刀竟被江修夺了过去。 四下是宽阔的平地,江修自知没有力气将刀丢到远处,又担心方云晚回来时正面撞上拿着刀白铭,咬牙站起身,握着刀朝与方云晚相反的方向跑去。 石阶不高,白铭摔下去后迷糊了一会儿就清醒过来。 空地上无遮无挡,他一眼便能看见不远处踉踉跄跄向前跑的江修。 江修本就病重,此时还带了伤,速度并不快。白铭起身追赶,很快便赶上了,他飞起一脚踢在江修膝弯处。江修脚下一软,猛然向前扑倒在地,牵扯腹部伤口,他疼得眼前一黑,「哇」地呕出一口血来。 “原来你也知道自己做了亏心事,也知道要逃跑啊。”白铭蹲下身来,麻木地看着江修。 江修感觉腹部的伤口骤然再次撕裂,剧痛下温热的血液从手指间淅淅沥沥地落下。他伏在地上,冷汗如雨,接连又呕出几口血水。 白铭漠然道:“现在知道害怕了?把我带去宁远丢掉的时候,怎么不知道害怕?在福利院顶替我回到宋家的时候,怎么不知道害怕?造谣我和学生有不正当关系的时候,怎么不知道害怕?给我的设计方案鸡蛋里挑骨头的时候,怎么不知道害怕?” “没有。”江修眼前的黑雾聚了散,散了又聚,目光已经有些涣散,“没有人把你带去宁远丢掉。那天是因为我父亲夜里突发急病,被送进了医院,他们不是故意留你一个人在酒店里的。大家一直都在找你,可是后来我的父亲病逝,母亲也意外身亡,线索断了,所以许多年后我才找到你。” “是吗?”白铭从江修手中缓缓抽出那把短刀,在指间翻飞玩转了片刻,将刀刃轻轻抵在江修的胸口,笑容诡异,“你说得好认真,我都差点信了。” 江修垂眼看着抵在胸口的那道锐利的光,神志已经有些昏沉。 他已经不想同白铭再多说什么了,事实上,他也已经快要没有力气再同白铭多说些什么了。 可白铭不肯罢休,高声喝道:“说话!” 与白铭的声音同步传来的,是胸口骤然炸开的冷痛,抵在江修胸口的刀刃再度染上血色。 此刻的白铭就是一个嗜血的刽子手,捏着那柄短刀,用刀刃一点一点割开江修胸口苍白的皮肤,满意地看着艳丽的血液在他单薄的胸膛肆意横流。 -- 第158页 江修看着那柄短刀的刀刃映着白铭的脸,他就像是一只要把自己开膛破腹的厉鬼。 只要再用些力气,白铭手里的刀就会穿过他的胸膛,如果他扎得再准一点,兴许刀锋会直接划破他的心脏。 那么,他就不会死在冰冷的手术台上,他会死在初春时节料峭的风里。 江修其实不知道哪一种会更好一些,只是他实在是太疼了,如果总归是要死的,不如可怜可怜他,让他少受点折磨。 心里才生出一丝要放弃的念头,火星还未燎原,他的耳边突然响起烟花升空爆裂的巨响。 霎时漫天是五颜六色的光,将囚禁着江修的这方寸炼狱照亮,又是昭昭人间。 最后的那十件烟花已经点好了。 方云晚,就快要回来了。 江修咳出一口血,眼角沁出一颗眼泪,与唇边的血珠一同滚落。 明明几分钟前,他们还在讨论两周后的那场手术,他们还在做着他能康复他们能白头的好梦,只隔了几分钟,他的小晚回来时,看到的却是他的尸体,该有多难过。 不然,他还是再试一试吧,再努力一把,争取活下去。 江修颤抖的手握住缓缓推进的刀刃,问白铭:“你想要我说什么?” “你装什么好人?你明明曾经跟我待在同一家福利院里,当年宋启君听说那家福利院里有个孩子与他DNA相近,特意找过来,他要找的本来是我,可你却顶替了我,跟着宋启君回了宋家!” 江修眉头微拧,迟钝地反应了一会儿,才辩解:“这是个误会,你,你听我说。” 可白铭依旧无法冷静下来,他高高扬起短刀:“我不要听你狡辩。” 空中接连炸开绚烂的烟花,五彩缤纷的火光,映在白铭手中的短刀上,绚烂而残酷。 白铭手腕一转,将刀尖对准江修心脏的位置:“你早就该死!” 刀刃猛然扎下来,却在半空中偏转了方向。 有人快步走来,顾不得刀刃寒光闪闪,用手肘狠狠击向白铭的胸口。 顷刻间,白铭整个人弹出一米开外,刺向江修的那一刀,也落了空。 迫在眉睫的危机暂时解除,方云晚连滚带爬地赶到江修身边:“江修!你怎么了!” 江修深色的羽绒服上濡湿一片,他的脸色惨白得毫无底色,夜空中炸开的火光在他面孔上投下缤纷的颜色,却照不亮他眼眸里逐渐暗淡的光彩。 方云晚跪坐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扶在浑身血污的江修,急得眼睛发红:“你受伤了?伤在哪里……” “小晚,当心!” 江修的提醒还是晚了,方云晚正要转过头去,只觉得后颈上闷痛,眼前一片昏黑…… 方云晚醒来不过是几分钟之后,他们依然在烟花爆竹燃放点,只是白铭趁着他短暂昏迷的时间,拿绳子将他捆住。 他被绑缚住手脚,放倒在地上,正面对着江修和白铭。 江修被扶起,虚弱不堪地斜靠着一方花坛,坐在地上。 而白铭握着刀,居高临下地看着江修,像是操纵着蝼蚁性命的巨人。 “如果没有你,当年宋启君不会放弃对福利院这条线索的追踪,只要再等半个月,他只要再等我半个月,我就可以跟着他回家了。”白铭捏紧了拳头,死死盯着江修,“都是你!你那时候不是个哑巴吗?怎么偏偏见到宋启君的时候,就能说话能喊人了?骗子,你从小就是个骗子!” “我那时并不知道,他是得知那个福利院有与他相近的DNA样本,特意去找你的。我更不知道,福利院的医生弄混了血液样本,找不到那份与宋启君基因相近的血液样本和报告。”江修气虚无力,说话的声音轻飘而缓慢,“在我的母亲意外离世后,我已经有很久没有见过我的亲人了,我那时以为,他是来接我的。我以为,我就要回家了。” “我后来才知道,宋启君接走我之后,还是不放心,要求福利院的医生再给院里的孩子采一次血。可那时你去参加学校的夏令营了,不在院里,所以那次样本的采集漏了你。也因此,宋启君不得不相信,那个生活在福利院里疑似与他有血缘关系的人,其实就是我的。” 白铭眼睛通红:“从此,你我的人生便有了云泥之别。” 江修虚弱得坐不住,身子往下滑了滑。他撑住地面支起身子,微微摇头:“被接回宋家,日子也未必好过。宋启君想找的人是你,却接回来一个自小不受他待见的我,你说,气不气人?” “他待我不薄,吃穿用度从来不见短少,可更多的,也没有了。”江修低低咳嗽,“我一开始是期待祖孙和乐的,可后来,渐渐也就不想了。” 说到这里,江修仿佛想起年幼时初初回到宋家的那些不愉快的过往,心绪起伏下,胸口腥气翻腾,脊背一挺,歇依着花坛,接连呕了两大口血。 方云晚被绑缚在地上,眼睁睁看着江修呕血,连抱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都做不到,急得瞠目欲裂,哭着祈求白铭:“白铭,白老师,松开我,求求你,救救他。” 沉浸在江修讲述的往事中的白铭被方云晚绝望中凄厉的叫喊声惊动,他转头困惑不解地看着方云晚:“方云晚你疯了?是他害我们身败名裂一无所有,你居然要救他?” 夜色茫茫,方云晚努力瞪大了眼睛看去。 -- 第159页 借着烟花忽明忽暗的光亮,他看见江修的脸色惨白得吓人,唇边沾染的血色在火光的映照下分外刺眼。 江修将头抵在花坛边沿,胸口的起伏微弱得几乎看不见,他虚弱得像是一道要消散的影子,却在灰飞烟灭前执拗地睁着眼,恋恋不舍地望着方云晚。 看着江修不舍而无奈的眼神,方云晚绝望得几乎要发疯。 他两眼通红地盯着白铭:“你才疯了!你以为你的那个事务所为什么可以频繁接到昭阳的投标邀请?为什么能接到那么多高利润的项目?他知道错了,他也一直在想办法补偿,无论如何,他罪不至死,你这又是在做什么?我求你,救救他。” 白铭眼中腾起怒火,翻转手中的短刀:“方云晚,你竟然能说出他罪不至死这种话!我珍惜你的灵气,爱惜你的才华,投了多少心血在你身上,你还在读本科,就送你参加比赛,给你报名蓝标的推荐设计师,你本该拥有的掌声与赞美都被他毁掉了!你本来应该是国内顶尖的建筑设计师,可是你现在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公司职员,方云晚,你就没有一点不甘心吗?” 在烟火爆炸的间隙,短暂的静默中,方云晚收回一直流连在江修身上的担忧的目光。 他的声音平静:“我当然不甘心,可是他并不是唯一的恶人。其实我一直想跟你说,当年的事不能只怪江修,我也是有错的。如果我能成熟一点,跟他心平气和地好好谈一谈,而不是冷战赌气,也许事情不会到那个地步。” “所以——” 方云晚抬头看向白铭,目光诚恳:“白老师,我也该跟你说一声对不起。” “我也欠你一句道歉。”江修的声音已经低不可闻,几乎要散在夜风之中,“白铭,你举的几条罪状,我都不会承认,唯独五年前的这件事,是我有错,对不起。” 白铭依旧在笑,笑容依旧诡异可怖:“既然你们都对不起我,那就都跟我一起去死吧。你们商量一下,谁先上路呢?” 又有一朵烟花炸裂在空中,五光十色中,白铭提着刀缓缓向方云晚走去。 方云晚的手脚被绑缚着,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白铭步步逼近。 “云晚,别怪老师要先送你走。谁让你是江修心尖上的肉呢,我还等欣赏他亲眼看见挚爱死在眼前的悲痛欲绝呢。” 站在方云晚面前,白铭缓缓抬手扬起短刀,那柄刀沾了太多江修的血,刀刃上的光已经泛着隐隐血色。 最后一朵烟花已经炸开,火花绚烂如漫天星辰,将这一块荒芜的空地映得异常明亮。 烟花落尽,十里飞灰。 最后的绚丽落幕,四下是死一般的沉寂。 只听得一声利刃扎入血肉的闷响,方云晚唇边一热,是滚烫浓稠的腥气。 所有的声音与色彩都褪去,他脑中霎时一片空白。 而如死的寂静中突然传来焦急而凌乱的脚步声,那脚步声越来越近,有个声音自茫茫夜色中传来:“住手,他们没有对不起你。” 作者有话说: 最后一把刀了,然后就是ICU修、进一步的追悔莫及方、迷途知返宋然后抢救一下修修,就可以准备完结了; 那什么……HE还是要有的; 这次是我不对,现代文不该下这么重的手的,希望你们原谅我T^T; 周四见周四见,溜了溜了;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6章 真相 ◇ 从始至终,江修都是无辜的。 “他们没有对不起你。”那个声音又重复了一遍刚刚的话,来人是刚刚奔跑而来,声音里还带着剧烈运动后的微喘,“对不起你们的人,是我。” 纵使带着不稳的气喘,方云晚还是隐约猜出了声音的主人。 他透过眼前的一层凄迷血色,寻声看去,果然看见背光处走出了个他十分熟悉的身影。 方云晚念出自己心里猜出的那个名字:“孟忱?” “是,是我。”孟忱平静地应着,走近些,站在白铭看到见的地方,问他,“白老师,您还记得我吗?” 此时孟忱的喘息稍止,声音恢复成平常的样子。 江修意识昏沉间,孟忱的声音朦朦胧胧的传来,他蓦然想起五年前方云晚二十三岁生日那一晚,那个把自己扶回房间的,身穿宝蓝色毛衣的男孩。 江修的手指无意识地蜷了蜷,沾满血色的唇动了动,吐出两个字:“是他。” 方云晚与白铭不明所以,可孟忱却听懂了江修的话:“江总,您终于认出我了。” 许多年前,孟忱做错过一件事,虽然逃过了责罚,但他心中一直不安。 他长长舒了口气,许多年来压在心里的那块石头终于被一时的冲动移开,他借着这股劲儿说下去:“没错,是我。当年云晚生日宴会上,您喝多了,是我送您回房休息的。您醉后,把我当做云晚,说了很多白老师和云晚之间的事,我那时不信,您便给我看白老师和云晚进出酒店的照片,给我看您和云晚的聊天记录。” 那时江修借酒浇愁醉得不省人事,这些事只有隐隐约约的印象,细节处毫无记忆。而方云晚和白铭在那场生日聚会结束时便一同离去,更是不知后来江修酩酊大醉,被孟忱送回房间的事情,此时更是愕然。 -- 第160页 “当然这些您可能都没有印象了。后来您睡熟了,我便用了您的电脑,在学校论坛里发了一张帖子。就是,就是后来引发轩然大波的那张帖子。”孟忱低头,“对不起,所有事情的开始,其实都源自于我妒火中烧,一时冲动。” 方云晚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好一会儿没回过神来。 原来,张帖子并不是江修发的? 如此一来,许多方云晚一直想不通的事便有了答案。 从开始到现在,江修都把他放在手心里疼,纵使当年他因为蓝标大赛而与白铭走得很近,江修一边与他冷战怄气,一边还不忘暗暗帮他联络远在海外的周少游。 这样爱他的江修。 这样冷静清醒的江修。 怎么会被一时的愤怒冲昏头脑,把他推上众人唾弃辱骂之地,不留任何退路? 所以,这么多年,他确实一直恨错了人! 从始至终,江修都是无辜的。 而更可笑的是,连江修都觉得他自己有罪,费尽心力地想要补偿他和白铭。 “为什么?”方云晚难以理解地看着孟忱,“我记得,我们没有结过什么仇。” “可能是自卑,也可能是嫉妒。”孟忱开诚布公地剖白,“能上隅城大学的人,哪个不是先前在自己学校里拔尖儿的学生。我也一样。我以前成绩很好,上了大学后却常常被你压了一头,心里总是有些不服气。偏偏那时候,你还有些恃才傲物目中无人,喜欢对别人的作品指指点点,有时候提到我的作业,我就心里就更不舒服。” “对不起,我那时确实很不成熟。” 学生时代的方云晚确实如此,他从小就是别人家的孩子,一路顺风顺水,生活上没吃过苦,学习上更没让人操过心。进了隅城大学建筑系后,又因为天赋过人,几次得了老师的青眼,自恃才高,一点不懂得谦虚。 孟忱并不是来找方云晚要一声道歉的。 他摇摇头继续说下去:“那个学期我的绩点分明比你高,白老师推荐学生参评蓝标大赛时,却从来没考虑过我。一开始我也想不通原因,一直到那晚,江总醉后说了那些事,我脑子一热,便觉得。 你能得到提名,不过是仗着和白老师有那些不清不楚的关系。一气之下,我就发了那张帖子。” 杀人诛心! 他发布那张胡说八道的帖子便罢,偏偏还用了江修的账号。 方云晚看着浑身浴血、奄奄一息的江修,悔痛之下,心口撕裂般的剧痛。 他们浪费了五年的时光,分隔两地,相思想念,却被无法释怀的仇怨牵绊着,迟迟不得相亲。而真相大白的这一刻,江修倒在他眼前,几乎断绝生息,他却甚至无法将他抱在怀中。 “为什么?”方云晚咬牙,眼睛血红,“你为什么要用江修的账号发那些东西!” 如果那不是江修的账号,他不会在赶到江修家后,只看了一眼书桌上那叠他和白铭的照片就退缩,他会缠着徐章帮他联系江修,等着江修回来安抚他所有的悲伤、惊惧与委屈。 年少的方云晚心中,江修高高在上,无所不能的。 爱他宠他时,无所不能。 恨他毁他时,也无所不能。 “抱歉,可我不是故意要用江总的账号。”孟忱解释,“我那时明明注册了一个新账号的。可我太紧张了,登录论坛时大概是误选了浏览器自动保存的账号密码,或者是哪一步出了错,总之到了第二天,我才发现,那个账号不对。” “太迟了,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方云晚痛极,绝望低吼,“就算你五年前不说,我们在颂文集团相遇时,你为什么不说?我恨了他五年,躲了他五年,你知不知道,他没有几个五年能等我!” 方云晚哭喊惊动了神志昏沉的江修,他挣扎握住方云晚的手:“没事的,别哭……” 话未说完,江修剧烈呛咳起来,血沫从他口中汩汩涌出,他的惨白的脸色迅速灰败下去,握着方云晚的那只手脱力地滑下去,在两人手指即将分离时,被方云晚接住,继而紧紧握住。 方云晚握紧了江修的手,眼睛被他胸口那把明晃晃的短刀刺痛。 闪着冷光的刀刃已经有一半没入江修的胸口,而刀柄还在白铭手中握着。 在他挥到刺向方云晚时,看上去已经没有力气站起身的江修猝然跌跌撞撞地冲了过来。 可他确实已经没有力气了,无法推开挥舞着利刃的白铭,也无法拉走被绑缚住手脚的方云晚,只来得及倒在方云晚身前,仍由白铭手中的那道冷光没入胸口。 幸而,在白铭气急败坏地要将刀刃继续推入时,孟忱来了。 那把刀,到底没有刺穿江修的胸膛。 “白铭!白铭!你听见了没有,不是他,当初造谣的人不是江修!”方云晚心急地大声提醒白铭,“你快点松开我,江修是无辜的,我得救他。” “不是江修害我的?”白铭看了看江修,又看了看方云晚,喃喃自语。 “对,不是江修,他是好人。他受伤了,我得送他去医院,你松开我。” 白铭的眼珠子痴钝地动了动,便看见气息微弱的江修,顺从地点点头:“是,他受伤了,流了好多血。他怎么会流这么多血呢?” 他缓缓低头,望见自己沾血的双手,又看见了自己的手握着插入江修胸口的刀,惊叫一声:“是我,我杀了江修!怎么办,我杀人了!” -- 第161页 白铭的精神状态明显不对。 方云晚与站在白铭身后的孟忱对视一眼,他压着满心焦虑,耐着性子放缓声音安抚白铭:“没有,他只是受了点伤,他没有死。你不要急,我送他去医院。” “不行,你不能送他去医院!”白铭神色骤然严肃,“警察会来抓我。” 方云晚暗中握着的那只手越来越冷,他的心中越发焦急不安。 可此时白铭还握着那把柄扎在江修胸口的刀,他不敢刺激他,只能继续安抚着:“不会,你把手从刀上慢慢松开,不会有人知道那把刀是你的。” “真的?”白铭将信将疑。 “真的,我保证。” 在方云晚肯定的语气中,白铭缓缓松开握着刀柄的手。当他彻底松开那柄刀,站在一旁的孟忱趁他不备,猛然将他扑倒在地,把他的双手反剪在身后,将人死死压在地上。 一切发生得极快,可孟忱一口气还没有松下去,便听见方云晚凄厉的喊声。 他眯着眼睛看过去,只见江修脱离白铭的桎梏后,无力地侧倒在地上,已经无法回应方云晚。 孟忱看了一眼还在试图挣脱开的白铭,心一横,咬牙道:“白老师,对不起。”一记手刀劈在白铭后颈,将人放倒在地后,迅速去解开捆着方云晚手脚的绳子。 方云晚手脚并用爬到江修身边时,江修已经虚弱得说不出话来,眼睛里的光微微涣散,勉强聚到一起,盯着方云晚看过几秒,目光又渐渐暗淡,如此反复,恋恋难舍。 “你会没事的,我们马上就去医院。” 方云晚打横抱起江修,小心翼翼地将他送上车的副驾驶座,自己迅速钻进驾驶座,启动车子,又快又稳地朝医院驶去。 夜色深了,道路畅通无阻,两侧的路灯飞速后退,连成一线。 方云晚边开车边拨通刘主任和许路遥的手机,告诉他们江修的伤势,让他们提前做好一切急救准备。 江修一直靠在副驾驶座里,目光温和而留恋地看着方云晚。 等到他挂掉电话,把手机放回车上的手机支架上,江修才低声说:“以后,开车,少打电话,不安全。” “好。”方云晚声音哽咽,“都听你的。你别睡。” “嗯。”江修喉咙里滚出来的声音轻得仿佛叹息,“过完年,你是不是,二十九了?” “二十九怎么了?你自己说过,我九十六岁的时候,你还会跟我在一起的!” 随口一句哄人的话,怎么就被他记在心上,三不五时地就拿出来吓唬人呢?江修灰白的唇向上扯了扯:“你,还记不记得,我们,我们今天点了多少件烟花?” 深夜的马路上空空荡荡,方云晚将油门踩到底,车子速度飞快,却依然行驶得极稳。 他害怕极了江修撑不到医院,分出心思同他说话:“二十多吧,我记不大清了。” “是二十二件……” “怎么了?” 新鲜的血液从江修口中呛出,他眼里的光散了些,声音又低弱了几分:“我们今天,点了二十二件烟花,就算我陪你,把,把你五十一岁前的烟花都看过了。如果我没撑过去,欠你的四十五年,就,就别跟我追究了,行不行?” 方云晚眼角余光瞥见一抹艳色,心知是江修伤重难支,倚在座位上又开始断断续续地呕血。 他满心惊痛,却不敢丝毫分神懈怠,依旧将车开得又稳又快,明明江修就在他身边受尽折磨,他却无能为力,连一个拥抱都不能给予。 方云晚强压着心里的慌乱与心疼,开口尽是鼻音:“你想得美,我是个特别小心眼的人,不会跟你算了的。” “那你,那你下辈子来找我,我还给你。”江修的声音越发断续而低弱,“要是你下辈子,还,还愿意遇见我的话。” “不要!你别想!这辈子的事,你休想拖到下辈子去!”方云晚急得声音里带上了哭腔,“江修,我们就快到了!你别睡!” 江修的眼皮越来越沉,眼前的光一点点被压下来的眼皮盖下去。 高级轿车的隔音效果极好,车子引擎声被尽数隔绝在外。 于是安静的车厢中,江修越来越微弱的呼吸声,便令人越加心惊。 “江修,求你不要丢下我!” 方云晚望着笔直的前路,明明是平坦的大道,可在他心中却是山穷水尽的荒芜。 一只冰凉透骨的手轻轻搭在他的手腕上,江修轻轻地说:“小晚,以后,要好好的。” 作者有话说: 我记得之前是有人猜对过宝蓝毛衣的,确实是孟同学; 而其实导火线也并非什么深仇大恨,只不过是平日里点滴积累的怨气与嫉妒…… 哎,所以做人真难啊; 那什么……假如有想看BE盆友就当做这是结局好了,看HE的我们继续往下! (不要纠结修修怎么还能救回来,我错了我错了,以后再写现代文我一定注意,这次就别跟我追究了,行不行) 周六见!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7章 绝境 ◇ 我是他的爱人。 接到方云晚的电话后,启明医院立即派出一辆救护车,按照与方云晚沟通过的路线与他相向而行。 他们在途中相遇时,江修已经陷入昏迷,他被迅速转移进救护车,开通多条静脉通路输血和补液的同时,救护车上的医务人员立即实施紧急措施,勉强稳定住他微弱的生命体征。 -- 第162页 方云晚把汽车停在路边,寸步不离地跟着江修上了救护车。 他盯着江修头顶随着车子轻轻摇晃的血袋。 血浆如涓涓溪河流入江修体内,可他流了太多血,零星的几袋血浆无法令他惨白的脸色有些微变化。方云晚把江修冰冷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眼泪无声漫出,把江修指尖的血色冲淡了些许,露出大量失血后苍白如死的皮肤。 任凭方云晚时时呼喊,这一路,江修再也没有醒过。 启明医院里,所有人都做好了准备。医务人员马不停蹄直接把江修送入ICU病房进行急救,方云晚推着担架车一路握着江修的手跟到门外,低头在江修冰冷灰白的唇上轻轻一吻:“江修,我爱你。” 他的声音很轻,但他离江修很近,几乎是附在他的耳边说的爱他,字字清晰。 被从担架车边拉开时,方云晚好像看见江修黑长的睫毛轻轻颤了颤。 门轰然关闭,而后便是漫长地等待。 夜色浓稠冗长,江修的手机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方云晚握在手里,忽然毫无预兆地震动起来。方云晚木然低头看一眼屏幕上闪烁的名字。 是宋启君。 他对宋启君实在没有什么好印象,甚至将江修此番遇袭迁怒到他的身上——如果没有今天下午的那场访谈,江修此时应该待在他的病房里,同他讨论过转院的事情后,已经安安稳稳地睡着了。 可终究,他才是砸血缘上与江修最亲近的人,江修如今的情况,他理当知晓。 方云晚微微皱眉,最终还是接听起了那通电话。 他尚未开口,那头的宋启君便心急火燎地问:“小修吗?听说你下午结束后没有回医院,在外面跟小铭起了争执,小铭伤了你,你怎么样了?伤在哪里了?” 伤在哪里呢? 这该怎么回答他呢? 一刀扎在腹部,一刀正中胸口,怎么听都是令人心惊胆寒的伤。 夜已经很深了,宋启君又是个独居的老人。方云晚思忖再三,没有直接同他说这些细节,只声音暗哑地回应他:“我是方云晚。江修现在启明医院,您能过来一趟吗?” “他伤在什么地方了?”宋启君追问了一句,却没等方云晚回答,便自顾自地说下,“我听说他报警把小铭送进公安局了。大家都是一家人,不要让外人看了笑话。小方啊,等小修处理完伤口,你帮我劝他去公安局接受调解,把小铭带回来,我在家里等你们。” 方云晚不知道宋启君是从哪里打听到白铭被警察带走的消息,那个传递消息给他的人,又是如何描述江修伤势的。 可无论如何,宋启君都已经亲眼见过江修毫无意识地在病床上被抢救了。 一个病重如斯的人,拖着病体为了他奔波半日,又遇袭受伤,会是什么情形? 而这些,宋启君好像都不关心。 他打电话来询问江修伤情,竟然只是担心外人笑话,只是为了要他去接白铭回家? 原来,这些年,江修就是生活在这样的一个「家」里的? 方云晚深深吸了口气,忍住再度漫上眼眶的水汽,声音平静冷硬:“江修去不了公安局了,他在ICU病房里,如果他能活下来,您再亲口问问他,接不接受调解吧。” 挂掉电话后,宋启君又打了几个电话过来,被方云晚一一按掉了。 他已经告诉过宋启君他们在什么地方,如果宋启君有心,就会赶过来,如果没有心,那他自己陪着江修就够了。 深夜的医院并不平静,但ICU病房外一如既往的死寂。方云晚坐在病房门口的长椅上,疲惫地靠在墙上,看着空荡荡的走廊。 他的鼻腔里充斥着一种怪异的,消毒水和血腥味混杂在一起的味道。 他与江修好像只隔着一扇门,便其实隔了千万重的山水。 方云晚默不作声地盯着病房门看了一会,忽然脸色一白,跌跌撞撞冲进厕所里,「哇」地吐出一口酸水。 此时此刻,他知道自己需要冷静,于是他想掬起一捧水洗把脸。 可将手伸到水龙头下,清水哗哗流出,冲刷着他手上干涸的血迹。已经干涸的血迹被流水融化开,被冲进洗手池了,池子里积了浅浅一洼粉色的水。 那是江修的血。 方云晚想不通,江修那样消瘦那样单薄,怎么还能流出那样多的血? 他更不敢深想,江修已经那样消瘦那样单薄,流了这么多血,会怎么样? 他漠然地流水中揉搓着手掌里黏腻的血迹,看着池子里积水的粉色加深,又变淡,最后深深吸了口气,掬起一捧清水,洗了把脸。他的眼睛酸楚刺痛,眼泪混在水珠里,一颗一颗顺着脸颊滚到下颌,颗颗坠落。 “江修的家属在吗?” 外头传来护士的喊声,方云晚顾不得抹去满头满脸的水迹与眼泪,快步走了出去:“在,我是江修的家属。” “您是他的——”护士举着一张单子正要递出去,迟疑了一下,“弟弟?” 方云晚摇头,朝她伸出手:“给我吧,我是他的爱人。” 他其实,从来没有这样坦然地承认过他和江修的关系。 五年前没有,五年后重逢时也没有。 没有一本证书或者一份文件确认过他们的关系,无法用妻子或者丈夫这样的词语来形容对方之于自己的意义,所以方云晚用了一个温柔深情的词语; -- 第163页 爱人。 是他爱的人,也是爱他的人。 闻言,小护士愣了一下,抬头看了方云晚一眼。 可生死之前,这些都是小事。 她没有追问这些隐私,把手里的单子递给方云晚,面色凝重:“江先生伤势很重,而且病人有基础疾病,情况很不乐观,要做好心理准备。这是病危通知书,家属签一下,我一会再过来拿。” 轻飘飘的一张纸重逾千斤,方云晚的肩膀不堪重负般地颤了颤。 那个小护手手上还有别的事忙,并没等方云晚反应,便快步朝走廊另一头跑去。 约莫过了十分钟,她抱着两袋血浆赶回来时,正撞见病房的门打开,一名医生快步走出来,远远地便朝她喊:“快一点。” 听见喊声,小护士加快了脚步,待到走近了,医生看见她手中的血袋,脸色一沉:“怎么只拿回来了这么多,这怎么够?” 小护士无可奈何:“之前那起车祸的重伤员也是AB型血,抢救的时候输了很多血,血库现在能调给我们的AB型血非常有限。” 医生眉头紧锁:“你先送进去,我去跟他们再沟通。” 小护士应了一声,绕过医生快步朝病房走去,根本顾不上早早站起身,此时已经走到她身边的方云晚。反倒是医生抬腿要走时,发现了捏着病危通知书,失魂落魄地守在病房外的方云晚,迟疑地问:“是江修的家属?” “是,我是。”方云晚担心阻碍抢救,原本不敢打扰医生,听见医生喊他,才赶紧迎过去。 他身上的衣服沾着血迹,虽然没有受伤,可脸色煞白一双眼睛犹为漆黑,却暗沉沉的不露一点光亮。他紧紧盯着医生,期待着什么,又害怕着什么,发白的嘴唇颤了颤,心里最想问的那句话,还是没敢问出口。 “我们会尽力的。”医生说,“但是现在有个情况,江先生受了两处刀伤,失血过多,现在急需输血。可是血库里AB型血库存不足,如果你能找到几个献血者,会对抢救有很大的帮助。” 到了真的需要他为江修做点什么时,方云晚发现,他其实什么也做不了。 他是宁远人,这些年在泾城工作生活,多年前逃离隅城,大学里的老师同学早就断了联系,此时能联系上的人寥寥无几,连之前常常为做救命稻草出现的许路遥,此时也已经在病房里全力以赴挽救江修的生命。 最终帮上忙的是徐章。 或者,准确说,是颂文。 方云晚联系上徐章后,第二天一早要赶航班的人推着行李箱到医院陪他守了一夜。 这一夜里,昭阳地产的徐阳、鞋服板块陈兴任等方云晚熟悉或者不熟悉的颂文集团高层独自前来,或带着血型与江修相同的家人朋友前来。 在所有人的努力下,终于解了抢救江修的燃眉之急。 宋启君来的时候,病房里递出来第三张病危通知书。许路遥亲自递出来给方云晚,并告知他目前抢救的情况,以及他们的下一步计划。 他看着方云晚和徐章,面色凝重:“万幸那两刀都没有伤在要害,但他原本已经出现心力衰竭的症状,这次心肌严重缺血,导致他的心功能完全衰竭。我们准备上ECMO,但是就目前的情况来看,他心功能恢复的可能性,很低。” “什么意思?” 这话不是方云晚问的。声音自方云晚身后传来,苍老低沉。 许路遥寻声看去,只见宋启君孤零零地站在长长的走廊中央,灰白的胡子颤了颤,又问了一遍:“许医生,您刚刚的话是什么意思?” 许路遥瞥了宋启君一眼,并没有回答他。 方云晚甚至没有回头,他一瞬不瞬地盯着许路遥,眼泪大颗大颗地滚下来:“刘主任说他过两周就可以做手术了。做了那场手术,他的病不就好了吗?那,那别等两周后了,你们现在就给他做手术,行不行?” 许路遥眼眶泛红,哑声道:“没有意义了,连那场手术都没有意义了。” “怎么会呢?”方云晚目光发直,脸色与唇色都是苍白一片,喃喃自语,“怎么会呢?他刚刚才告诉我,刘主任说最新的体检报告显示他所有指标都达标,他明明已经好起来了……” 医院走廊的灯光一片明晃晃的白。 方云晚耳边隆隆作响,那声音像他和江修重逢那天沿海干道上鼓起的风,像他和江修在夜空下看过的一场又一场绚烂的烟火,像他在江修胸口听见的沉沉心跳声…… 可顷刻间,一切都静止了。 没有风,没有烟火,没有心跳声。 也没有,江修。 方云晚求生一般想去拉住许路遥一角衣角的那只手,轻轻垂下去,身子跟他的眼泪一起,直直往地上坠去…… 作者有话说: 医生的话都是我瞎说的,毫无根据的,大家不要较真哈—— 小方就是太着急了小晕一下,放心,不会虐小方身的,但是还得让小方和老宋继续心痛一段时间; 下一更周二见-感谢在2022-05-19 22:11:28-2022-05-21 21:27: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8章 日出 ◇ 原来,很早以前,他们就已经认识过了啊。 方云晚因为过分哀恸而昏厥过去,不到两个小时便在观察室里清醒过来。他跌跌撞撞地赶到ICU病房时,正赶上刘主任从病房里走出来。 -- 第164页 初春的凌晨四五点钟,星月退隐,旭日未升,正是一日里最昏黑的时刻。 徐章已经带着行李离开,他要赶今天最早的航班去泾城。 他肩上是从江修那里接过来的担子,纵使再担心江修,也还是要全副武装地奔赴下一段征程。 病房外只有宋启君孤零零地守着。 他一夜未眠,脸上的纹路像是一夜间深了几寸,令他看上去越加苍老。纵使他手中握着颂文,纵使身家过亿,可他终究还是个孤零零的老人。 刘主任请方云晚和宋启君一同到他办公室去详谈江修的情况。 跟刘主任一同介绍江修病情的不是许路遥,而是前一天晚上提醒方云晚找人来献血的那名医生。这名医生对江修的了解程度有限,因而主要只是协助进行做记录,以及递送一些报告材料。 刘主任的结论与昨天许路遥的说法基本一致,他对于江修的心肺恢复自主功能也持悲观态度。 但最终选择以这种方式维持江修的生命,是因为他在为江修的手术做准备的过程中,遇见过一名与江修配型度很高的器官捐献者。 那名器官捐献者因为车祸脑部损伤严重,陷入深度昏迷,一直没有脱离生命危险。 但以江修当时的情况,心脏移植并非唯一选择。刘主任综合考虑了各方面情况,与有关专家多番探讨,也征求过江修本人的意愿,最终还是决定采用最早的治疗方案。 但现在情况不同了。 极度缺血下,心肌受到的损害已经不可逆转,江修恢复心功能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因此刘主任打算再试着走一走心脏移植这条路。 已经不会有更坏的情况了。 要么,刘主任为江修找到合适的心脏,顺利完成心脏移植手术,要么,江修死于ECMO术后感染或者其他并发症。 方云晚把没听懂的地方同刘主任又确认了一番后,冷静地提笔在手术方案的知情书上签字确认,请求刘主任尽快联系那名捐献者。 而这些信息,对于宋启君来说,突然,陌生,而又残忍。 他听着方云晚与医生有来有往地交流着江修的病情,蓦然发现江修虽然在自己身边长大,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已经对他一无所知—— 他是什么时候发现白铭就是宋铭的? 他是什么时候想好要离开颂文的? 他又是什么时候病得这么重的? 从刘主任办公室出来,宋启君跟在方云晚身后去了趟ICU病房。他们不能进入病房探视,只能贴在病房外的玻璃窗上远远地看一眼。 他看见江修半躺在病床上。 江修身上沾血的衣物已经被尽数脱去,露出他上身精瘦的肌肉和惨白的皮肤。没有人给他重新穿上衣物,因为他身上接了太多管子,根本无法整整齐齐地套一件衣服上去,只能给他虚虚地盖一层被子,维持体温。 病房里堆满了各式各样的仪器,显得异常拥挤。 而江修在沉重的设备仪器间,看上去更显得单薄而脆弱。 和当年从宁远市儿童福利院找到他时一样,单薄而脆弱。 可是他从来不哭也不闹,病得最厉害的时候,也不过是默默咬着一角被褥,悄无声息地陷入昏迷。 从小到大,好像都是如此。 宋启君把苍老的脸抵在玻璃窗上,窗上晕出两道水迹。 这个孩子遗传了他父亲的心脏病,从小身子就很弱。宋启君其实是知道的,孩子是在他跟前长到了8岁,才跟他的母亲一起去宁远的,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呢?可他究竟在跟谁赌气,又在为了什么赌气?而又凭什么,要让这个孩子承受他的这些愤愤难平而带来的冷漠与忽视? 为什么呢?凭什么呢? 他分明,是个很好很好的孩子。 宋启君想起昨天打给江修,被方云晚接通的那个电话,心情竟然有些庆幸。 幸好那个电话不是江修接的,这样,他应该就不会知道在他生死一线时,他的外公却想着请求他放过那个伤害他的凶手! “小方,谢谢你一直陪着他。”宋启君想起与他并肩站在玻璃窗前的方云晚。 方云晚本想反唇相讥,他有什么资格感谢呢?他不过是仗着血缘上的牵连罢了,他对江修哪曾有过一丝温情? 可他自问,他又有什么资格讥讽宋启君呢?凭着他对江修不冷不热的时间比宋启君短一些,还是凭着他的醒悟比宋启君早一些? 某种意义上,他也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所以方云晚没有多说什么,摇了摇头:“没有,其实我也让他孤单了很长时间,但是以后不会了。只要他能好起来,以后一定不会了。” “昨天晚上的那个电话……”宋启君不知该如何开口,吞吐犹豫后,只干净利落地说了声,“对不起。” “您对不起的不是我。”方云晚看着病床上苍白如死的人,轻轻说下去,“可是他永远也不会知道那通电话里,您说了什么。我会告诉他,您很担心他,连夜赶到医院来,在病房外守了整整一夜。” 宋启君看着异常镇定冷静的方云晚,低声说:“谢谢。” 无法进入病房里探视,方云晚和宋启君只能守在病房外。好在江修的情况暂时稳定,一整个早上过去,都没有发生突发情况。 -- 第165页 因为江修的伤明显是人力所为,在江修情况稳定后,方云晚被带去公安局录口供。 前一晚,孟忱在颂文大厦附近发现鬼祟尾随江修与方云晚的白铭,特意一路跟着白铭到达焰火燃放点,这才救了江修和方云晚。警察到达时,方云晚已经带着江修紧急赶往医院,现场只剩孟忱看守着用绳子捆绑住的白铭。 因而,孟忱和白铭一起被带到了公安局。 鉴于方云晚的口供与孟忱基本一致,与现场痕迹和现场发现的凶器也吻合,警方基本锁定白铭就是江修意外受伤一案的犯罪嫌疑人。 白铭精神状态不佳,在公安局里待了将近一天一夜,始终对警察的询问置之不理。 可在见到方云晚时,白铭突然眉头一拧,严肃道:“方云晚,你怎么又迟到?别仗着你得过一点小奖就骄傲自满,觉得自己顶了不起。好好学,好好练,给我长点脸!” 他衣衫破烂,头发凌乱,分明一身狼狈,却在审讯室里坐得笔直,皱眉训斥方云晚时,还隐约可见当年隅城大学建筑系最年轻教授的意气飞扬模样。 方云晚忽然意识到,白铭的灵魂,可能是掉在五年前风华正茂的时光了。 看着白铭的模样,他心里有些难受,顺着白铭的话回应他:“知道了,下节课我回准时到的。” “我最近没空管你,你自己自觉点。”白铭依旧板着脸,语气却和缓下来,眼镜片后面的眼睛透出如水的眸光,“你师母怀孕了,她喜欢男孩,我喜欢女孩,你说要是能生个龙凤胎多好。不过也不行,你师母身体不大好,怀双胞胎太辛苦……” 白铭絮絮叨叨地讲着,话题都关于五年前,他最是顺遂如意的那段时光。 方云晚不禁想起白铭视若珍宝的那枚U盘。 前一阵子,警察去医院找江修说明宋铮案件的进展时,把出租屋里找到的那枚白铭的银色U盘交给方云晚。 当初为了寻找那枚银色U盘,白铭几乎不管逃跑的时间。方云晚可以顺利脱身,也是得益于他喊出「U盘还在出租屋里」后,白铭想要司机调转方向回去取U盘,他才在争执中趁乱打开车门,跳车逃走。 U盘里究竟有什么,值得白铭心心念念地放不下? 趁着江修入睡,方云晚曾经独自打开过那个U盘。 U盘里除了白铭准备好的那些用来造谣江修的资料,还有许多图片,有的是白铭学生时代受到表彰的图片,有的是白铭的设计作品获奖的奖状奖杯照片,有的是白铭与妻子温馨平淡的日常,有的是白铭进入隅城任教后得到的各项教学科研奖项…… 零零总总,堆砌出白铭前半生的花团锦簇。 那是一个人像无依无靠的小草一样,咬牙长成一棵秀于林木的高树的全程,而他繁花似锦的前程却在五年前蓝标大赛举办在即时,戛然而止。 方云晚看着白铭,明明是他把锋利的刀刃推进江修的胸口,可他被困在讯问椅上,狼狈憔悴如斯,目光呆滞地怀念着长安得意的从前,方云晚忽然不知道,该怎么恨他。 从审讯室出来,方云晚遇见了孟忱。 经过昨天晚上的剖白,两人碰面不无尴尬。孟忱看了眼方云晚身上狼狈的模样,便猜测他是直接从医院赶来的,上前正要打招呼,却见方云晚面无表情地从他身边走过,连目光都没在他身上多停留一秒。 离开公安局后,方云晚回了一趟嘉和府。 刘主任说至少要等到四十八小时后才可以进到江修病房里探视。可他身上又是泥又是血的,脏污一片,怎么见江修?还是得趁着现在见不到摸不着,把自己收拾干净,做好准备。 这里是江修的家,四处都是江修的气息。 方云晚的行李其实已经搬到这里来了,可他还是去衣柜里翻出一套江修的家居服。 他用江修的沐浴液,江修的洗发露,江修的刮胡刀,江修的须后水,恨不得用江修使用过的一切,把自己腌制起来,让他的气息浸透自己身体的每一寸。 洗漱过后,方云穿着江修的家居服在屋子里四处游荡。他不学无术,整套房子里最少去的地方便是书房,可江修好一贯勤奋,每天总有大段的时间把自己关在书房里。 方云晚像是循着花香找路的蜜蜂或是蝴蝶,悄悄走进书房里。 书房里收拾得十分整齐,书本分门别类地在整面墙的落地书架上安置好,桌上的文件也被整理得整整齐齐插进竖放的文件架上。 文件架上,有一张纸页大概是之前江修抽取其他文件时太急,被带了出来,比别的材料生生多出半截脑袋探在外面。 江修爱整洁,如果他在,肯定会把文件架整理妥当的。 这样想着,方云晚伸手捏住那页探头的纸,打算把它推回架子里。 可纸页太软,轻轻弹了一下,于是方云晚看见了纸页上的内容。 他猝然呆住,顿了几秒钟,把文件夹里单独散放的纸页都抽了出来,一页页翻看过去。 那是一张张寻常的A4纸,可每张纸上的内容他都很熟悉。 当年他在泾城,遇到过一个优质客户,也姓方。 方先生的项目都是很优质的项目,价格略高于同期同类的其他项目,设计需求频繁而稳定,对产品要求明确而具体,不提过多不合理的要求,所有的修改意见都清楚明晰,其中不少还令方云晚深受启发,在后来的工作中活学活用。 -- 第166页 其实那时方云晚刚刚接触广告设计不久,作品也不算成熟,但这位素未谋面的方先生说跟方云晚很投缘,也很欣赏方云晚的设计风格,几乎每个单子都点名要方云晚主设。在方云晚离开那家设计公司后,这位方先生还与方云晚保持着联系,时不时会给他一点报酬很不错的私活。 方云晚在泾城的生活,是在遇见那位方先生后,才慢慢好起来的。 而江修书房里的这些A4纸上的图样,都是当年方云晚提供给那个方先生的设计稿。 所以,当年那个对他颇为关照的客户方先生,是江修! 其实江修很早就找到他了,只是一直没有打扰他,安静无声地看着他守着他,等着他回过头来。 可现在他回头了,江修却快要没有力气等下去了。 想到这里,像是有块巨石砸下来,方云晚心里又沉甸甸地透不过气。他眨去眼中的水汽,将那叠A4纸塞回文件架里,抬头时,在泪眼婆娑中看见一幅靠在书架上的画。 那是一幅海上日出。 这幅画出自江修之手,但江修于绘画一事上确实没什么天分,线条走得曲折,构图也没什么巧思,色彩更是东一块西一块的无法调和。 方云晚可以大言不惭地说,江修画画的水平,跟他幼儿园时期相差无几。 不知道为什么,江修好像一直很喜欢海上日出这样的画作,多年前他们在一起时,他得空便会带他去海边度假,早早地将他拖到海边看日出。 那时方云晚总因为起床气而显得不情不愿,其实他没告诉江修,他也很喜欢看日出。 他记得他上小学的时候参加过一个宁远市的绘画比赛,画的也是一幅海上日出。在他那时的绘画老师指导下,他的那幅画可比江修这幅要精彩多了,最后还得了儿童组的第一名。 那场比赛的赞助方是一家食品厂,从儿童组获奖的作品中选了三幅,印到他们那年新出的一款棒棒糖的包装纸上,其中就有方云晚的那副海上日出。以至于方云晚那几年口袋里一直塞着一把棒棒糖,好随时拿出来告诉别人,糖纸上印的图画是他画的。 那张糖纸长什么样来着? 方云晚边想着,目光继续四下乱扫,忽然发现江修的那副海上日出旁有一个巴掌大小的玻璃相框,相框里镶着一张小小的银色糖纸,糖纸正中央就是一幅海上日出。 那正是方云晚小时候画的那幅海上日出! 江修为什么会把它小心细致的装在一副相框里? 方云晚心脏猛地一跳,伸手把相框捧到眼前,果然在糖纸的右下角,看到隐约的黑色痕迹。 那是孩童稚嫩的字迹,端端正正地写着三个字——「方云晚」。 原来,是他啊。 方云晚轻轻将相框抵在心口。 原来,很早以前,他们就已经认识过了啊。 作者有话说: 有人记得之前修修跟许路遥说,小方又救了他一回吗? 所以,第一回 ,其实发生在很早很早之前啦;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9章 海湾 ◇ 几十年前,有的故事已经在海边埋下了种子。 许多许多年以前。 宁远市的海边。 方云晚缠了方涛和沈彩萍很长时间了,他们才有空带他到这片沙滩来赶海。 他们住得远,为了能赶上一早的潮汐,一家三口提前一天住到海滩附近的民宿里。方涛早早把方云晚从被窝里拎出来,蹲在沙滩上等着看日出。 天色已经亮了,但太阳还没探头,天幕是一片垂下来与海相接的灰白的。 小孩子缺觉,方云晚裹着毯子里昏昏欲睡,方涛就在旁边用尽方法想哄着儿子打起精神来。 在一回抬头观察天色时,他突然发现远处有一个清瘦颀长的身影向大海走去。 从背影看,那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孩子,他没有回头没有迟疑,一步步走得坚决而稳当,很快已经到达海水齐腰的地方。 方涛让方云晚在原地等他,不许乱跑,自己起身快步朝那个孩子走去。 他是大人,腿长步子也大,很快便赶上了那个走向深海的孩子。 那个孩子长得很高,看上去却极其瘦弱,站在海水里浪花一涌便摇摇晃晃地站立不稳,方涛容不得他反抗,一把揽住孩子的腰,将人从海里扛回了岸上。 方云晚眼睁睁看着方涛从海里捡了个比自己高出一个头还多的少年回来,又是吃惊又是欢喜,扑过去抱着方涛,兴奋地问:“爸爸,你从海里给我找了个哥哥吗?” 边说着,方云晚从方涛身边离开,友好地同方涛身边浑身湿漉漉的少年握手。 方涛担心那个孩子情绪不稳定,本来不想让方云晚缠着他打扰他的。 可是那个孩子好像并不排斥方云晚,由着他拉着他的手,竟没有挣脱开。 而自从方涛把那个孩子带回来,方云晚也不困了,目光追着那个孩子跑。 见方涛没有阻止他跟那个陌生的哥哥玩耍,方云晚热情地掀开自己裹着的小毯子邀请那个孩子躲进去一起等日出时。那个孩子看着自己湿哒哒的衣服,正犹豫着,就被方云晚一把拉到毯子里面去了。 方涛头疼地看着那条毯子洇开水迹,却没有阻止他们。 -- 第167页 不多时,天边浮出艳色霞光,云朵被染得绚烂,灰白的天幕渐渐澄澈,被过滤成一片澄明的蔚蓝。 “哥哥,太阳出来了!” 方云晚脆生生地喊叫时,那天的第一缕阳光恰好从云层中破开,落到地球上。 少年苍白的面孔映着旭日的暖橙色,被救后一直平板麻木的眉眼在方云晚活泼的欢呼声中有了一丝波澜。他如乌木般漆黑的眼瞳映着朝阳,终于有了一点这个年纪应该有的蓬勃光彩。 方涛拍拍少年的肩膀,轻声说:“你还小,日子还很长,太阳总是会出来的。” 少年不说他的名字,不说他的来历,也不许方涛报警。 他在方家人落脚的那家民宿住了下来,依旧孤独而沉默。 方涛和沈彩萍都是热心人,没有置他于不顾,赶海时喊上了他一起,拿着捡到的海货到民宿的厨房里加工后,也喊上他一起吃饭。 他们在那里待了一个周末,少年也在那里待了一个周末。 那少年看着不爱说话不爱笑不合群,其实好相处得很,像是用一块薄冰勉勉强强把自己封冻着,其实只要给他一点温暖,他便会自己打破薄冰,奔赴而来。 这个周末最高兴的便是方云晚,哥哥长哥哥短地跟在少年身后。 少年比他大几岁,又异常懂事,除了要去海边一类危险的地方,方涛和沈彩萍十分放心地把方云晚交到他的手里,两个孩子便在小渔村里自由自在地疯玩了两天。 相聚时有多开心,告别时便有多难过。 周末结束时,少年说他来自隅城,已经买好了回程的车票。 方涛热心,顺路送他去火车站。 去火车站的路上,方云晚终于想起他的棒棒糖,从兜里掏出两支棒棒糖给少年,拆了其中的一支塞进少年嘴里,展开糖纸给他。 他眼睛亮晶晶的,像是海上点点渔火:“哥哥,你在隅城要是想看日出,找不到海,你就看看我画的日出。” 那时方云晚还很小,他不知道,隅城也是临海的。 少年住的地方,比他住的地方,距离大海还要近。 少年有点舍不得孩子眼睛里的光,问他:“你叫什么?” 方云晚跟坐在前面的沈彩萍要了一支笔,把糖纸平平整整地摊开在少年手心里,一笔一划地写上去—— 方。云。晚。 …… 方云晚躺在江修的卧室里,裹着他的被子,枕着他的枕头,想着许多许多年前与他初初相遇,心里更是针扎一样的疼。 那时的江修,应该已经被宋启君带回隅城生活,可他们相遇时,他苍白消瘦而孤独倔强。失去父母独自漂泊在这个世上的少年,究竟经历了什么,甚至想过长眠于深海? 方云晚不知道,他也不会拿着这段往事去追问江修,硬要把他结了痂的伤疤裸地撕开来看。 他只是希望,那时两人在海边相依着看日出的明亮与温暖,曾经照亮过江修踽踽独行的路。 当年分开时,方云晚被江修问去了名字,可江修却一直没有透露自己的信息。想来,他们在隅城大学相逢时,江修大概早就认出他了。 所以才会不遗余力的帮他,让他成了隅城大学社团外联的一段传说。 原来有些故事,几十年前,已经在海边埋下了种子。 那一晚方云晚睡得清浅而断续,翻来覆去地做着与江修有关的梦,有些是美梦,有些是噩梦。 天刚蒙蒙亮时,他已经翻身起床,赶在隅城早高峰前,到达启明医院。 昨天刘主任答应过他,如果今天江修的状态稳定,也许可以安排他换上衣服,进到病房里探视。他不知道江修的状态能不能稳定,不知道江修的状态什么时候能稳定,世界上人力难及的事太多,他能争取的只是随时做好准备。 在病房外等到午后,刘主任才终于松了口,方云晚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地进到病房里,走到江修身边去。 江修的身边到处都是仪器,方云晚觉得自己像是穿越火线的战士。 但事实上,江修更像是勇往直前的战士,他儿时成长在温暖润泽的地方,在还没修炼出钢筋铁骨时,就被孤零零地丢进风霜刀剑里,披荆斩棘地长大。 宋铮也经历过无助,白铭也经历过孤苦。 他们都曾经常从贫瘠的尘埃里汲取养分,他们都曾经长成过一棵受人仰望的大树,他们也都曾经面对谣言诽谤面对人情冷暖。 但是只有江修长成了这个模样。 坚强,柔韧,而善良。 所以,他多么珍贵,多么值得被捧在手心里爱护着。 昨天晚上,方云晚仔细想过进到病房里来要做些什么,他想抱一抱江修,想亲一亲江修,想让江修感受到他一直陪在他的身边。 可是真的站在江修病床边,方云晚发现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江修身上缠绕着各种各样的管道线条,各种液体在管道中无声流动着,它们支撑起了江修的全部生息,方云晚连再走近些,都害怕妨碍它们。 江修沉沉睡着,胸口和腰腹间的绷带上有隐约的血迹洇出,那是他身上唯一的色彩。氧气罩几乎把他的脸都覆盖了过去,方云晚只能看见他漆黑的眉毛和浓密的眼睫,即使病重昏睡,也是惊心动魄的好看。 方云晚在江修病床边蹲下,小心翼翼避开管道电线,握住江修的一根手指。 -- 第168页 就像许多年前在宁远市的海边那样。 那时方云晚还没长开,个头比江修小得多,手掌也是小小的。而江修已经长得很高,腿也生得修长。方云晚追着江修的脚步跑得吃力,担心被丢下,他伸长了胳膊,却只够紧紧握着江修的手指。 时隔多年,他已经长成了和江修一般手长脚长的大人了,可他还是害怕极了被丢下。 方云晚紧紧握着江修冰凉的手指,声音哽在喉咙里微微发颤:“别丢下我。” 没有人回应方云晚。 只有病房里仪器运转的声音,在向他证明,江修还在,他没有丢下他。 江修的情况没有恶化下去,也没有好转。 他不曾醒来,所有与心肺有关的生命活动全仰仗着病床边的那台将他的血液吸出后再次注入的机器。 每天早上,方云晚都有两个小时的时间,可以进病房里陪江修。 这个时长,有时会因为宋启君的加入而被腰斩为一个小时。 等在病房外,透过玻璃窗看着宋启君坐在江修病床边时,方云晚总是在想,他会给江修读诗或者念新闻,会告诉他今天又有哪些人在问候他,会附在江修耳边说没脸没皮地情话,相比宋启君干巴巴地坐在病房里,江修一定更喜欢自己陪在他身边。 可是多些人进去看看他,也许是好的。 他想要江修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许许多多人关心他在乎他。 无论他还会不会回到这个世界好好生活下去,他都应该知道这些。 而这些关心江修的人里,陪在江修身边最久的许路遥却没有再出现过。 方云晚在江修病房外待得越久,就越能理解许路遥的心情。他频繁地想起元旦放假那几天,他们四个人在宁远市的情景。 当时只道是寻常。 江修昏迷一周后,大家都担心的并发症还是出现了。 那天早晨,方云晚握着江修的手坐在床边给他读书时,他的口鼻处突然毫无预兆地开始出血。 与平日发病时的咳血或者呕血不同,此时的江修没有意识也没有力气,血液从他的鼻腔和口中无声溢出,沾满了氧气面罩,触目惊心。 幸而医生和护士及时赶来进行止血处理,并将他鼻腔与口腔中的残血清理干净,避免窒息。他们来不及把方云晚赶出病房,方云晚便站在病床边,眼睁睁地看着江修像是一个没有生命的娃娃,在医务人员的手中被翻来覆去地处理着。 病房是雪白的,江修的脸是雪白的,衬得那一蓬血色太过艳丽,以至于方云晚走出病房时腿还是软的,在病房外的长椅上坐下后,蜷起身子还是止不住的发抖。 许路遥就是这个时候来的。 他隔着窗子看了江修一眼,并没走进病房,折身坐到方云晚身边:“因为治疗期间需要使用肝素抗凝治疗,是容易导致出血,以后肝素用量减少,就没事了。” 方云晚久久没有说话,沉默了好一会儿,问许路遥:“他现在疼吗?” “可能会有一点,但是他现在深度昏迷,应该感觉不到。” “那等他醒来,是不是就会很疼了?那怎么办?” 等他醒来…… 他什么时候会醒来?或者说,他在什么情况下才会醒来? 许路遥看着方云晚认真的模样,沉默了很久,眼尾莫名泛红。他轻轻告诉方云晚:“没事的,我们会给他上镇痛泵,不会让他太疼。” 方云晚点点头,忽然听见走廊那一头有匆忙的脚步声传来。 “许医生!快来一趟!” 方云晚抬头看去,只见一名护士站在走廊里朝许路遥招手。 而他身边的许路遥在看见那名护士后,脸色惨白,猝然站起身来,朝走廊另一头跑去…… 当天下午,刘主任联系了方云晚和宋启君,将两人请到他办公室里,把一系列接受心脏移植的材料交给他们确认,请他们确认无误后签字。 万幸,之前刘主任发现的那位与江修配型高度吻合的捐献者还活着,而在此期间,也没有其他配型成功适合移植的病人出现。 宋启君追着刘主任问:“什么时候可以安排手术?” 心脏移植与其他器官移植不同,人只有一颗心脏,一个人因为接受心脏移植手术而获得新生,因为有另一人离开了这个世界。 刘主任面色凝重:“这不是我们可以决定的,我们只能与供体的主治医生随时保持联系,做好随时进行手术的准备。” 方云晚点点头,看了一眼坐在刘主任身边的那名医生—— 这一回,许路遥依然没有来。 作者有话说: 相信我要干什么事,你们已经都猜到了; 等完结了,好好写一个他们的番外吧哎哎哎; 完结倒计时,下一更周六——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0章 移植 ◇ 谢谢你留下来。 刘主任通知的手术时间比所有人预期的都要早一些。 在签字确认的第二天凌晨,披着外套守在ICU病房外的方云晚被手机的震动惊醒,刘主任告诉他,要立即开始准备为江修实施移植心脏手术。 这句话意味着,那名提供心脏的捐献者已经确认了死亡。 方云晚觉得自己的心脏被一只手轻轻攥了一下,没有很疼,但是又闷又沉难受得厉害。 -- 第169页 依据相关国定,器官移植中捐献者和受捐献者必须遵守「双盲原则」,双方不得得到对方的任何消息。可自刘主任描述过的那名捐献者的情形,太过熟悉,自刘主任提出移植方案以来,方云晚心里就一直有个令他不安的猜测。 他用力深呼吸几轮,说话时声音微微发颤,试探着发问。“许路遥医生会参加这场手术吗?” 多年来,许路遥一直是江修的主治医生,也是最护着江修的那个朋友。即使刘主任或者其他专家在心脏移植手术上的技术比他高超,但许路遥一定是最了解江修身体状况和心理状况的人。 如果没有特殊情况,江修被推进手术室时,他应该会在场。 但是,刘主任在电话那头沉默了。 他好像知道些什么,也好像知道方云晚知道了什么,但是因为规定,他们没有人把心里猜到的事开诚布公地说出来。 片刻的静默后,刘主任低声说:“许医生有一些私事要处理,无法参加这场手术。” 方云晚看着病房上的那面玻璃窗,睫毛被温热的液体稍稍浸润了。 “我知道了。”他轻声说道,“请您替我,跟捐献者家属,好好地说声谢谢。” 心脏在体外存活时间很短,但那颗与江修配型成功的心脏就在隅城市区,从捐献者身上摘除后立即被送往启明医院的手术室,不会经历新闻报道里那样惊心动魄的争分夺秒。 在手术开始前,宋启君亲自赶去隅城最灵验的寺庙里点了三支一人多高的香,在神相前虔诚跪拜,祈求手术顺利。 原本徐章这天是不在隅城的,得知了消息赶了最早的一班航班回来,一下飞机就直奔医院,见到方云晚和宋启君却什么也没说,安安静静坐在一样陪着。 和方云晚预料的一样,许路遥一直没有出现。 但是,许路遥那个会在江修生病时给他熬汤的妈妈替他在手术室外等着江修。 她已经带着安安从三亚回来了好一段时间,但无论是江修和方云晚,还是程盛和许路遥,都困在生死别离之间,没人有心力照顾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 于是,她就一直把安安当做自己的亲孙子一般带在身边。 方云晚没有见过她,但她大概听说过方云晚。她悄悄地在方云晚面前蹲下身,温声安慰他:“抱歉,路遥那边,走不开,我替他来看看江修。” 方云晚怔怔看着她,苍白的嘴唇动了动,轻声对她说:“谢谢。” 她,抬手温柔地摸了摸方云晚的头,轻声道:“你放心,路遥说,那颗心脏十分健康,江修会没事的。” 方云晚点点头,依旧低声喃喃道谢。 而后,等在手术室外的人便很少交谈。他们或是僵直地坐着,或是起身来回踱着步子,目光总是装死不经意地扫过手术室外「手术中」的灯牌。 人真是矛盾极了的动物。 比如此时此刻,他们每一个人,既希望灯牌熄灭,又害怕灯牌熄灭。 整场手术进行了四个多小时,但方云晚看不见江修的时间还要更长些。 在团队摘取供体心脏时,江修就已经被提前送入手术室。 得知团队顺利摘取心脏后,刘主任掐着时间划开江修的胸腔。顺利取下江修因心肌大面积坏死而多处呈现灰白的脏器时,等待移植的心脏恰好送达,刘主任小心翼翼地将转移箱内鲜活温热,似乎还在微微跳动的健康心脏放进江修胸口。 半个小时后,移植的心脏在江修的胸腔中恢复跳动。 手术十分顺利,团队此前预料到各种术中危急情况都没有发生。刘主任疲惫地往后退开几步,由助手迅速接手为江修缝合伤口后,将江修再度转入ICU病房监护。 尽管手术很成功,但江修的身体太过虚弱,他一直沉沉睡着没有醒来。 术后第四天,刘主任再三确认移植的心脏已经开始在江修体内平稳运行,综合评估江修的心肺功能后,撤下了ECMO。 当初上仪器时,江修性命垂危,深度昏迷,各种管线穿进他的身体里,他无知无觉。如今从他体内抽出管道,他已经隐约有恢复意识的趋势。 虽然还未完全清醒过来,但已经会因为疼痛和不适,频频皱起眉头来。 方云晚隔着探视窗看着,虽然心疼,却也明白这未必是件坏事。 撤外辅助仪器后的第三天中午,江修短暂地醒来了几分钟。 恰好那是手术后方云晚唯一没有守在江修病房外的时刻。 那日中午,方云晚把自己的一身狼狈稍作收拾,换上一身庄重的黑西服,离开启明医院前往殡仪馆参加程盛的葬礼。 其实此前方云晚与程盛并不熟悉,只听说与江修被隅城政商界奉为座上宾不同,程盛在认识许路遥前是隅城一霸,在道上混得风生水起。 因为心狠手辣,又讲规矩重义气,他的名声早已经传了出去,在很多地方都能行得通。 方云晚原本不知道,所谓风生水起是个什么样子。 一直到看见来送程盛的人黑压压地挤满灵堂,灵堂外的空地上也三三两两聚满了人,他才隐约能想象程盛在隅城,乃至更广大的区域中的影响力。 满座尽是真心诚意为程盛垂泪为他哀歌的精壮大汉。 他们中有许多人已经占了自己的山头,有的已经浪子回头在其他领域干出了成绩,也有些没能飞黄腾达,离开程盛后仍在做些偷鸡摸狗的小事。 -- 第170页 这一刻,他们不分黑白是非,不分贫贱尊卑,因为同一个人汇聚在此处。 方云晚只见过程盛寥寥几面。此时,穿梭在人群中,听着那些与程盛出生入死过的人口中的故事,程盛在他脑子里的模样才更生动具体几分。 程盛没有亲人,他的丧事由许路遥和他生前最倚重的兄弟阿吕操办。 人前的许路遥像是一只脸色苍白的机器人,游走于他认识的、不认识的人之间,平板麻木地回应着那些劝他节哀的人。 怎么节哀? 他的哀恸是东流的水,是北上的风,是古道的芳草,是漫山的杜鹃,怎么斩断?用什么斩断?又如何斩断? 更何况,事实上,许路遥不舍得节哀。 其实许路遥都是知道的,知道程盛从小被养父打骂,知道程盛只是因为宋铮的一罐牛奶就涌泉相报,知道程盛一直羡慕他能在富足安稳的环境长大,能长成善良单纯的模样,也知道程盛一直用冷硬漠然掩饰他的自卑与渴望。 程盛曾经说过,徐路遥就像是一盏美好的水晶灯,他希望护着他永远剔透无瑕。 而程盛没告诉他的是,程盛自己是从沼泽里挣扎而出的,满身污泥的人。他有时候甚至会觉得,他不配拥有一盏,像许路遥一样的,晶莹剔透的水晶灯。 可其实,这些许路遥都知道啊。 所以他不舍得节制自己的哀伤,程盛在世上活一遭,总该有人愿意和他并肩站在干净温暖的太阳光下,该有人轰轰烈烈地爱他一场。 得有人这样爱着他,至少得有一个吧。 方云晚远远看着许路遥,生出一种情怯。 他犹豫了很久,才鼓起勇气走到许路遥面前,可看着许路遥苍白的脸和红肿的眼睛,他喉咙里像堵了块棉花,什么也说不出来。 “你来了啊。”许路遥仿佛早就料到了方云晚会来,他的目光木然扫过方云晚,“心意到便是了,回去守着江修吧。” 方云晚鼻子里泛着酸气,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跟着别人说了声:“节哀。” 许路遥转头看实木桌子上架着的程盛的照片,看了好一会儿,才回过来同方云晚说:“你怎么也跟他们一样,说这种屁用没有的废话。不过幸好,我们之中,还有你和江修会是幸福的。” 方云晚看着许路遥哀恸极致,已经迟钝麻木的脸,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回去吧。”许路遥的声音在风里宛如叹息,“别让江修醒来找不到你。” “谢谢……”在许路遥转身离开前,方云晚对他说。 没有人会在葬礼人向人道谢,这一声谢谢,是方云晚与许路遥之间一些心照不宣的默契。 “你都知道了?” 方云晚点头。 这其实很容易便能猜到。 许路遥转头望向灵堂上程盛的照片,平静道:“你看今天来送他这些人,都是他早年道上的朋友居多。其实他前半生不能算是个好人,烧杀抢掠,我也不知道他究竟犯了几样,究竟哪天警察会找上门来。你知道吗,他昏迷了快一个月,走之前竟然醒了一会,他问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的器官是不是能救好几条人命,是不是就能算是个好人了?” 方云晚说不出话来,只用力点了点头。 “你也觉得他算是个好人了?”许路遥歪着头,冲着方云晚笑了笑,“那就好,之前我还担心,他死后得下地狱,我们死了之后会遇不到。” 他像是松了口气,拍拍方云晚的肩膀,提醒他:“器官捐献双方不能互相打听,这是规定。快把你猜到的事都忘了,更别告诉江修,活着的人,要好好活下去。” 方云晚点头,再次重复:“谢谢。” 许路遥缓缓摇了下头:“他捐献出了心脏、肝脏、部分骨髓和一双眼角膜。其实他没有离开,他还跟我感受着同一个世界。这也是我们的运气。” 在程盛入土为安之后两天,江修又醒来了一次,恰好赶在探视时间,方云晚坐在床边,拿了一块棉纱沾了温水给他擦脸。 之前的治疗打了太多抗凝的药物,如今虽然仪器撤了针剂停了,但江修体内的药物浓度还未降下来,仍然时不时会有些轻微的出血。 今天早晨方云晚换上衣服进来病房时,江修的鼻血刚刚止住,脸颊上沾了一片血污。医务人员事务繁多,方云晚主动请缨为江修擦净脸上的污渍,一点点地将那行刺眼的血色抹去,露出他如玉般的面孔来。 一场大病,江修比之前还要消瘦。 可他骨相生得优越,病到这步田地,还是英挺好看。 方云晚把他脸上的血迹擦去,俯身亲吻他时,江修恰好睁开眼睛。 初初醒来,江修漆黑的眼眸里还带着惺忪迷离。他显然没有想过,自己睁眼时便会对上方云晚近在咫尺的眉眼,而自己冰冷麻木的唇上还轻轻贴着另一对柔软温热的唇。 与此同时,方云晚心念一动,隐约感觉到那双冰凉的唇的主人在轻轻回应他。他迅速睁眼,与江修的目光相对后愣了片刻,霍然站直了身子,往后退了一步。 很快,江修的目光由迷茫转为清明。 看着偷亲病人被现场捕获的方云晚站在床边尴尬地摸摸鼻子模样,江修被方云晚的温度暖化过的唇向上勾了勾。 方云晚也对着江修笑,笑得眼睛里隐隐泛出泪光:“江修,谢谢你留下来。” -- 第171页 作者有话说: 还是说一下程盛吧; 程盛的结局其实是最早确定下来的,只是原来的版本是他早年做的那些坏事东窗事发,被捕入狱死在牢里; 程盛确实是没有对不起过修修,但是在遇到许路遥之前,程盛本身来说并不是一个好人,正文里可能是写得不够明显。 但是还是有一些地方暗戳戳提了的,比如来参加他葬礼的这些人看着就是些道上大哥。 比如那个能轻松帮宋铮搞到毒药的阿吕,比如他当初被许路遥捡到就是仇家寻仇,比如他曾经跟境外hei社会联络紧密等等等…… 虽然说他跟许路遥在一起已经金盆洗手了,但是早年他确实还是做了一些坏事的,他跟许路遥其实一直是两个世界的人,救江修的这个事情,虽然挺惨烈挺残忍的,但其实未必不是程盛对自己的救赎; 然后有妹子说的惩罚的问题,只能说,宋启君的惩罚当然不在这里啦,当然后面也不会花很长的篇幅去写他有多惨,但是会交代一下他的以后,反正能看到他自作自受就是了; 最后说下番外; 番外应该会有个程许的番外,可能会把程盛和许路遥的事情写得更完整一点,特别是程盛遇到许路遥之前的事情! 修修和小方的番外的话,有什么想看的梗可以跟我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1章 苏醒 ◇ 没发烧啊,为什么会说胡话呢? 随着身体的逐步恢复,江修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也渐渐有力气同方云晚说上几句话。尽管隔着数条管道与电线,他们无法相拥,但他们竭尽所能小心翼翼地牵手与亲吻,每日里花费大量的时间,默默凝望彼此。 劫后余生,每一秒都弥足珍贵。 一开始,江修还没有力气说话,只静静地看着守在床边的方云晚。 那时他还十分虚弱,保持半个小时的清醒都十分艰难。可只要醒来时赶上方云晚进到病房里来探视。 即使倦极,江修也要强打精神半睁着眼听方云晚絮絮叨叨地说话,迟迟不肯阖眼休息。 可江修的身体到底亏空太多,没什么力气能让他这样强撑着消耗。 那天江修醒来后,方云晚像往常一样在床头絮絮叨叨地给他讲些病房外的事情。他笑着告诉江修,天气暖和起来了,楼下的迎春花开了,告诉他从启明医院顶层预留病房的窗户看出去的那座小山坡,已经披了一层绒绒的新绿。 江修也与往常一样,含着笑意望着方云晚,眼睛里有细碎的微光。 方云晚避开输液管握住江修的手:“春天到了,快点好起来,我们去踏青。” 江修的手指在方云晚手心里微微蜷缩了一下,算是对他的回应。方云晚对着江修笑笑,正想再说点什么,却见江修眼里细碎的光猝然暗了下去,呼吸急促起来,苍白的唇又泛起许久不见的青紫色。 仪器的嗡鸣声中,医生与护士快速赶来。 为了不妨碍医务人员对江修进行诊断治疗,方云晚松开江修的手,退开几步。 在他的手将要完全松开时,江修的手指在他指背上勾了一下,可因为病重无力,他终究没能将方云晚的手拉住。江修呼吸短急,难受得浑身僵硬紧绷,却用尽了力气将脸侧向方云晚站着的那一侧,从人群缝隙间深深望了方云晚一眼,因为缺氧而浮起绀紫的唇动了动。 江修实在没有多少力气,发出的声音也极低,几乎被满屋子的仪器嗡鸣和医务人员的交流声完全压过去。 可是方云晚听到了。 “小晚,别走……” 江修的声音孱弱得只剩细细的一丝,但方云晚还是听到了。他隔着人群回应江修:“我在我在,我不走,我陪着你呢,别怕。” 像是得了这一句保证,江修的心情彻底松弛下去一般,他不再与如海浪般层层席卷上来的倦意抗衡,眼皮轻轻落下。在护士把输氧软管换成氧气罩后,他的呼吸渐渐平稳悠长,沉沉昏睡了过去。 江修的情况很快稳定下来,医生在板夹上记录情况后,方云晚亦步亦趋地一路跟到医生办公室里。 移植手术之后,江修的心脏应该是完全健康的,无论是昏迷中还是清醒时,方云晚已经许久没有在他脸上看到刚刚的那种绀紫。他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害怕得指尖都是凉的,无法抑制的微微发抖。 方云晚急得眼眶都红了:“这是怎么了?是不是移植的心脏……” 他说不下去了,声音发着颤,紧张兮兮地盯着医生看。 相比方云晚的紧张,医生自然要淡定许多:“别担心,移植心脏的适应性良好,一周后评估一下他的情况,顺利的话,应该可以转入普通病房。但是他今天的情况,不是因为器质性病变导致的,看起来,好像是太过劳累呼吸困难,导致缺氧。可能是探病太过频繁,影响了病人休息,建议家属减少探病频率,缩短探病时间。” 可他们很快发现,这种方法是行不通的。 接下来的几天,方云晚每隔一天,进病房里陪了江修短短五分钟。其余时间都在病房外守着,只在江修昏睡时,站在玻璃窗户边久久地注视他沉睡的模样,不敢过多打扰。 可到了第二天下午,监护江修的护士满头大汗地从病房里冲出来找方云晚,急得脸都白了:“方先生,请您立刻换上探视服跟我进来。” -- 第172页 看着护士的样子,方云晚不敢多问,手脚利落地换好衣服,走进病房室,才见两名护士守在江修病床边。 他们一人一边,其中一个人轻按住江修右侧手臂,另一人附身边耐心说着什么,边小心翼翼在江修左边手臂上处理留置针。 可病床上的江修脸色阴沉,目光冷硬执拗,像是一直被束缚的野兽,阴郁而愤怒。 领着方云晚进病房的护士低声解释:“方先生,请您劝劝江先生,他闹着要出院,刚刚留置针头都滚针了,他还不让我们靠近处理,这样真的很危险。” “出院?”方云晚拧起眉头。 以江修目前的状况,甚至还不能被转进普通病房,竟然想着出院? 这是在胡闹什么? 护士固定好江修手臂上的留置针,重新为他输上药液,轻声安抚他:“江先生,已经处理好了,不过您要当心一些,不能再滚针,否则就需要重新埋留置针了。” 她的声音温柔甜美,可江修脸上密布的阴云并未因此有丝毫的消散。 他觉得按在右手臂上的力道稍稍放松了些,又想抬起右手去扯连到自己左手手臂上的输液管。可是刚刚折腾一番已经耗费了不少力气,他此时抬起右手沉重得犹如要抬起一块巨石,动作艰难迟缓。 很难,但还是要争取。 他不想被方云晚丢在这里,弃之如履。 但江修的右手刚刚抬起,就被一只温暖的手握住。 他眯起眼睛顺着自己的右手看去,自己苍白的手背上覆着一只白皙的手,目光顺藤摸瓜地往上再追,他便看到了微微拧着眉头瞪着他的方云晚。 方云晚握住江修不安分的手:“他们说你闹着要出院。” “嗯。”江修冷着脸将自己的手从方云晚手里抽走,回应态度十分冷淡。 方云晚绕到床的另一侧,附身去看了一眼江修手臂上的留置针。因为江修刚刚挣扎着试图拔掉针头,发生滚针,原来扎留置针的地方鼓了一个硬硬的小包。 他轻轻摸了摸江修手臂上的小包,小声问:“疼不疼?” 江修不理他,他喃喃自语:“都肿了一个包,肯定特别疼。都遭了这么多罪了,怎么自己还对自己下狠手呢!” 盯着江修清瘦的手臂的那处鼓起的小包,方云晚心疼坏了。 想了想,他低头朝江修的手臂上轻轻吹了吹气,学着小时候磕了碰了,沈彩萍哄他的语气哄江修:“没事啊,呼呼就不疼了。” 方云晚低着头吹气,一开始还是暖暖的气息落在江修的手臂上。 慢慢的,有温热的液体落下来,顺着江修的手臂滑下去,晕在白色的床单上。 江修面上的那层冰终于消融了些许,声音依旧孱弱,语气却冷硬:“别哭了,不疼。” “你不疼我疼!”方云晚抬起头,眼眶通红,“你知道那天送你来医院的时候我多害怕吗?你好不容易恢复一点力气,就只想着折腾自己?” 江修偏过头看他,目光平静如水:“你疼吗?你在乎吗?你不是又要走了吗?” “我为什么要走?我要去哪里?” “我不知道你想去哪里,也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走。”江修平静得令人心慌,“也许是怨我恨我,也许是累了厌倦了,谁知道呢?你之前离开也都是没有通知过我的。” 五年前,方云晚离开时,他只是飞了一趟寻常的国际航班。 几个月前,方云晚离开时,他只是和平时一样参加一场会议。 每一回都是猝不及防,就从他身边消失得彻彻底底。 他记得方云晚送他来医院途中,听见方云晚说,他是个小心眼的人,他不会跟他算了的。但他那时候太疼太冷太累,意识昏沉,此时已经有些记不清楚,方云晚是为了什么事情耿耿于怀,不肯与他和解。 方云晚不来看他的这几日,那晚烟火之下的情景在他的脑海中越发清晰。 他不知道之前每天都在他床头啰啰嗦嗦地念叨花开了树绿了的人为什么突然不来了。他开始觉得心慌,会不会即使得知了当年的真相,方云晚仍然不愿意重新接纳他? 他确实知道,他的方云晚,是一只骄傲而记仇的小孔雀啊。 尽管他还是很喜欢那只小孔雀,可是他不知道,他还有没有必要去找回那只小孔雀。 这几天里,他一直反复纠结挣扎。 有时冲动占据上风,他想要不计一切代价要把方云晚留在自己身边,有时理性觉醒过来,他又觉得留不住的人,本就无需挽留。 江修脸色雪白,好像整个人都被冰雪封冻住般冰冷安静。 他无声地看着方云晚,病房里诡异地静默着,仪器工作的声音显得特别吵闹。 “你走吧。”江修低声说,“我们彻底两不相欠了。” 话音刚落,江修觉得有一只温热的手贴上自己的额头。方云晚的眉头拧成一团,手心手背都试了一遍江修额头的温度,还是不放心,探身过去,把自己的额头抵在江修额头上。 “没发烧啊。”方云晚歪着头看江修,眉头紧锁,自言自语道,“那为什么会说胡话呢?” 作者有话说: 这是倒数第二章 正文! 周四晚上就能完结啦! 目前计划的番外是程许会有一个番外,修修小方会有一个五年前的番外和一个从此过上幸福生活的番外(也就是这么个计划,到时候写几个算几个 >- -- 第173页 <)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2章 终章 ◇ 他好像,是真再次拥有了一个热热闹闹的家。 方云晚坐在床边,抱住江修没有打针输液的那只手臂,仰着头的模样有点可怜,他问:“怎么了?为什么要赶我走?为什么又不要我了?” “是你先不要我的。” 这分明像是一句控诉的话,可上位者习惯于隐藏内心,江修把这句话语气平直地说出来,竟没有一点装可怜博同情的味道,只是无悲无喜地陈述一件事实。 相比之下,方云晚喜形于色,沉不住气。 方云晚腾地坐直起来辩白:“我哪里不要你了?我哪里敢不要你?我哪里舍得不要你?出事后,我天天守在这里,你怎么能空口白牙污蔑人!” “你每天都在?”江修霍然抬头。 方云晚佯装生气,叉腰瞪眼,等到江修看过来,又忍不住得意地挑了挑眉。 “一直在门外?为什么不进来?” 江修微微拧起眉头打量方云晚,大约是因为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守在病房外,又挂心着病房里的人,方云晚肉眼可见的瘦了一圈,下巴都尖了。因为睡不好吃不好,整日担惊受怕,与往日比实在是憔悴了不少。 江修心里一跳,盯着方云晚的脸,关心则乱,追问道:“你怎么了?太累了吗?还是生病了?去看医生了没有?” 看着江修着急担心的模样,方云晚心里暖融融一片,暗自欢喜。 但终究,他不敢让江修太过担心,也舍不得让江修担心,江修追问一句,方云晚便自己竹筒倒豆子,把这几日没有来看他的前因后果完完整整地解释给他听。 故事不是很长。冷漠疏离的假象之下,藏着的是用心良苦。 “江修。”方云晚把江修依旧冰凉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侧过脸去在他手背上吻了一口,“以前,我做错了很多事情,让你难过了很多次。我保证以后不会了,你相信我好不好?我真的不会走了。” “其实你要走,也是可以。” 这一句不是赌气,不是驱离,江修只是认真地在告诉方云晚存在这样一种可能。 但方云晚毫不犹豫地摇头:“不走,你赶我我也不走。” 这话说得十分孩子气,江修苍白的脸上浮出一点笑意,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醒过来后折腾了太长时间,江修有些精神不济,微微半阖着眼,目光却还是紧紧锁在方云晚身上。 “累了吗?”方云晚捧着他的手贴在自己心口,密切关注着他,见他脸上露出倦色,忙劝他,“累了就睡一觉,别硬撑。” “你会一直在吗?” “嗯,我一直都在。”方云晚看着江修挣扎不肯睡去,握紧他的手,耐心安抚着他,“睡吧,我保证你醒来就会看到我。” “真的?” “真的,不骗你,睡吧。” 江修在方云晚半骗半哄下渐渐安心睡去。方云晚其实不敢保证医生会允许他留在病房里,一直到江修睡熟了,他才蹑手蹑脚地去找值班的医生护士商量。 幸而江修身份特殊,住的又是单人病房,并不会因为方云晚的进入而影响其他人。医生破例让方云晚留在病房里安抚江修的情绪。 这一觉,江修睡足了七个小时,醒来时已是深夜。 病房里亮着一盏暖黄色的小夜灯。 方云晚坐在小夜灯下,披了一身温暖的黄色灯光,执着地握着江修的手,静静守在床边望着江修。 江修从暗夜里找到了方云晚眸光闪闪的眼,心下安然。 他对着方云晚笑了笑。 方云晚也对着他笑了笑:“这次我没有骗你吧。” 那天之后,方云晚便在江修的病房里驻扎了下来,除了梳洗饮食,再没离开江修身边一步。江修醒着的时候,他陪他聊天解闷,江修昏昏欲睡,他便握住他的手,静静守在一旁等着他醒来。 在鬼门关外走了一遭,江修苏醒过来已经将近半个月。 期间许路遥来看过他一回。ICU病房里要求严格消毒,许路遥将自己重重包裹住,只留下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程盛新丧,许路遥的悲伤无从藏匿,不想在江修面前失态,令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的人担心,确认了江修的情况确实在好转,略聊了几句便匆匆离去。 江修身体虚弱,脑子却并不糊涂。许路遥走后,他没问许路遥为什么现在才来,而是直接了当地问方云晚:“程盛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其实程盛早已经入土为安,可江修的状况还不够稳定,方云晚不敢直说,却又知道瞒得了一时,瞒不过一世,只能含糊地掩饰着:“听说情况是不大好,所以许路遥抽不开身来看你。” “医生怎么说?” 方云晚暗暗咬牙,犹豫道:“医生说,恐怕撑不过去。” 闻言,江修脸色一白,愣了愣,语气沉重:“怎么会这样?那许路遥还好吗?你替我多去陪陪他。” 其实不用江修说,方云晚已经主动去看过许路遥几趟。 程盛车祸后便伤得极重,吊着一口气拖了大半个月已是不易,许路遥其实早就对于他的离开做好了心理准备。 近来许路遥的情绪渐渐稳定,方云晚才知道,程盛不仅救了江修,还救了一名刚刚考上大学的学生,和一位女儿正在读高二的单亲妈妈,除此之外,他的眼角膜还使两名失明的儿童重见光明。 -- 第174页 许路遥作为捐献者的家属,能了解到的受捐者信息十分有限。 但得知这些信息,他的脸上尽是释然与欣慰。 许路遥告诉方云晚,程盛说过,他小时候成绩很不错,他一直有个遗憾。 如果他不是一个伶仃无依的孩子,如果他的老师能顶住压力把他留下来。 如果他和其他孩子一样有无条件支持他的父母,是不是他可以跟许路遥在另一个地方相遇? 比如,大学里灯火通明的图书馆里。 比如,校门口斜铺着夕阳的草地上。 冥冥中仿佛有天意,程盛的遗憾,好像可以在这些人身上得到补偿。 但这些事,方云晚是不能同江修说的。 他握住江修的手,同他说起别的事情:“宋铮落网后带出来一串人,听说为全国范围内的好几起恶件提供了线索。程盛的牺牲很大,但获益的不仅仅是我们,他的病房里甚至挂着一面警察送去的见义勇为的锦旗。” 听到锦旗,江修顿了顿,轻轻叹了口气:“以前许路遥也收到过好几面锦旗,程盛可以把他的这面拿回家里,跟许路遥的锦旗肩并肩摆着。这样,他就不必再觉得许路遥高不可攀了。” 方云晚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从前总是想象不到许路遥和程盛在一起是怎么相处的。一个是仁心仁术、受人尊敬的医生,一个是不学无术、烧杀抢掠的道上大哥,怎么想都不搭。 原来,不止他这样觉得,程盛自己也这样觉得啊。 但此后,他应该可以与他爱的人并肩而立了。 与刘主任预估的情况相同,一周后,江修情况稳定,离开ICU,被转入住院部顶层那间预留病房。 江修身上缠绕着的线被拆除了大半,方云晚终于敢伸手抱他。一直到将头抵在江修单薄的胸口,贴着他温热的皮肤,听见他胸腔里传出规律而有力的心跳声,方云晚的心才真切地落了下去。 江修住进普通病房的那一晚,是方云晚一个多月来睡得最踏实的一晚。 入睡前,江修将身子往一侧挪了挪,空出半张床来。方云晚心领神会,手脚并用地爬上去,小心地避开江修身上仅剩的几条连在监护器上的线,抱住江修消瘦的腰,脸贴在他的手臂上,沉沉睡去。 那一晚,鼻间尽是淡淡的消毒水味。 于是方云晚梦见了他和江修在隅城重逢的那天。 与那天他漠然装作与江修不相识不同,梦里的方云晚紧紧握住江修伸过来的那只手,拉着江修往外跑去。 他们穿过医院灯光冰冷的长长过道,一头闯进浓稠的夜色里。在夜色里横冲直撞,不知道走了多久,方云晚把江修带到了海边。 一轮红日一点一点从海平面跳出来。 方云晚握着江修的手,像小时候一样,兴奋地告诉他:“哥哥,太阳出来了!” …… 一夜好梦,方云晚醒来时,睁眼便看见江修苍白而清俊的脸,愣了好一会儿,伸手摸了摸江修的脸,凭着真实的触感,才确定自己没有在做梦。 江修捉住方云晚覆在自己脸颊上的手,在他手背上吻了吻:“谢谢你,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你更辛苦。”方云晚轻声说,“谢谢你,那么辛苦还是坚持下来,没有放弃。” 江修将方云晚拉近些,伸手箍住他的后脑,将人推到自己眼前,飞快在他唇上啄吻一下,沉声道:“小晚,我们可以继续在一起,我真的很高兴。不管能有几年时间,我都觉得很知足。” “我也是。” 江修的气息一步步贴近过来,方云晚眼角上扬,是飞扬欢欣的笑意。 一双唇苍白晦暗,一双唇红润柔软,唇齿相依间,不分彼此。 江修出院那天,宋铮的判决书下来了。他因故意伤害致人死亡,协助性质组织洗钱等罪名遭到公诉,数罪并罚,判处有期徒刑十五年。 这事是宋启君来接江修出院时,在电梯里接到律师的电话,顺口告诉江修的。 方云晚原本觉得十五年的刑期未免太短,可想到那日去送程盛的那些精壮的花臂大汉,又觉得,兴许十五年后,对于宋铮的惩罚才算正式开始。 电梯门打开时,江修对宋启君说:“有朋友来接我们,您不必一直陪着我,现在赶去见宋铮一面,也许来得及。” 排队等着上电梯的人不少,宋启君边帮江修挡着人流,防止有人不小心磕碰到他,边说:“不去,去见他做什么?我是特意来接你回老宅,你小时候住的房间已经让人收拾好了,到家就能休息。” “我回自己家。”江修回答果断。 宋启君脸色僵了僵,还是耐心地劝他:“你身子还弱,老宅有人能照顾你。” 大病初愈,江修走得不快,方云晚挽着他的手臂慢慢跟着。听到宋启君这话,江修转头与方云晚对视了一眼,依然拒绝:“不必了,家里云晚都安排好了。” 江修像是一块油盐不进的钢板,宋启君终于意识到自己之前的忽视,不是此时三言两语可以挽回的。 他放下身段,坦诚地面对问题:“小修,之前是我不对,我确实是个不负责任的长辈。现在我身边只有你一个孩子了,我百年之后,颂文也无人可以托付。你能不能不要生外公的气了?” 三个人已经走到住院部外,江修看见不远处停着一辆眼熟的车。 -- 第175页 车子的后排车窗开着,被固定在儿童座椅上的安安探出来个小小的脑袋,挥着短短的小胳膊朝着江修和方云晚招手。 他并不是生宋启君的气,他只是觉得跟宋启君纠结这些事没有任何意义。 在年少父母双亡无处依靠时,在他辗转病榻生死一线间,他也曾奢望过来自宋启君的温暖。 但那些都已经是曾经。 如今,宋启君于他,是荒漠里的半碗水,是雪地上的一根火柴,是暗室中的一豆烛火。 但他已经找到郁郁绿洲,熊熊篝火,灼灼烈日。 江修没有跟宋启君继续纠结往事该不该被原谅的话题。 但看到安安时,他想起有些事确实是需要跟宋启君说清楚:“白铭已经被移送精神病院,您是知道的。安安之前一直跟在云晚身边,我们暂时会继续抚养他,您也可以随时来家里看他。等他适应一段,再让他自己选择,是留在我和云晚身边,还是跟在您身边。” 安安太过兴奋,驾驶座上的许路遥也发现了朝自己走来的江修和方云晚。他看了一眼方云晚手里大包小包的东西,又看了一眼亦步亦趋跟着他们的宋启君,下车打开后备箱,没上前打扰他们,只站在车屁股附近等着。 江修朝许路遥颔首示意,走向他之前,转头深深看了宋启君一眼:“其实您应该去看看宋铮,是您把他纵得无法无天,现在却不管不问,管杀不管埋,也是一种不负责任。” “我当初也没想到会……” “这只是我个人的建议。”并不想听他长篇大论地为自己开脱,江修微笑着打断他,“如果您觉得实在没有必要,就当我没有说过。” 说罢,他和方云晚朝许路遥径直走去,再没回头。 程盛伤重不治的事,方云晚在江修转入普通病房不久,便挑了个时机告诉了江修。 但如之前跟许路遥商量过的,略去了程盛是一名器官捐献志愿者的细节。 许路遥把江修接回嘉和府的这一路,方云晚忍不住想起当初他们四个人从宁远市开车回隅城,一路欢歌笑语,只觉恍如隔世。 下车前,江修终于问许路遥:“你之后怎么打算?” 许路遥异常平静:“我已经从启明医院辞职了,报名了一个支教项目。以前程盛半开玩笑地说过,说羡慕我可以读书考大学。我有时会想,如果他小的时候能遇到一个更好的老师,他的人生会什么样子?” 他看着车内后视镜里自己的眼睛,很轻微地笑了一下:“也许会更好,也许并不会。谁知道呢?但我想去试试,也许我会是一个好老师。” 告别潜心钻研多年的专业,不可谓不可惜。 但江修并没有劝他,只是问:“打算什么时候出发?” “后天就走。说好了,你别来送我。肉麻!” 江修低低「嗯」了一声,又问:“那什么时候回来?” 许路遥看着后视镜上挂着一个平安符。他是坚定的无神论者,这个平安符还是之前程盛求来的,软磨硬泡非让他挂在车上不许取下来。 他忘了,程盛车上是不是也有这样一个平安符呢? 可能没有吧。 不然怎么会发生那么严重的车祸。 程盛永远只会记得把最好的东西给他,自己总是什么也没留下。 走神了几秒,许路遥回过神来,老老实实地回答江修的问题:“也许半年,也许再也不回来了,我不知道。” “无论你去什么地方,有什么需要,都随时联系我。”江修从后排伸手搭在许路遥肩上,不轻不重地拍两下,“还有,想回来就回来,我去接你。” “好啊。” 许路遥下车帮江修和方云晚把后备箱里的东西取出来,站在车子旁边,看着江修和方云晚牵着安安往小区门口走去。 “江修!” 在他们即将走进小区门时,许路遥忽然出声叫住他。 “怎么了?” 江修回头,只见许路遥快步跑来,顷刻间已经站到他面前。 许路遥盯着江修:“你,你能抱抱我吗?” “刚刚还不让我去机场送你,还说肉麻的。”看着许路遥的模样,江修只当是许路遥想到几天后的分离,心里不舍,半开玩笑地说道,希望能驱散些许离愁别绪。 边说着,江修边伸手搭上许路遥的肩膀,瘦长的手指稍稍绷紧,将他推进自己怀中,手掌大力地在许路遥后背拍了两下。 这个拥抱,一点都不温柔,一点柔情蜜意的意思也没有。 但许路遥借机把耳朵抵在江修胸口,还是清晰地听见了从他胸腔传出的沉稳有力的心跳声。 可以了,足够了。 那个拥抱十分短暂,许路遥只在江修怀里停顿了十几秒,便挣脱出来:“好好保重,每天都要开开心心的,替这颗心脏的主人好好生活,我走了。” 说罢转过身去,在车上朝江修和方云晚挥挥手,启动车子离开。 江修站在原地,看着许路遥的车消失在道路尽头的拐角处。 这些年,最孤独最绝望的时候,都是许路遥陪在他的身边,而在许路遥最孤独最绝望的此时,他却无法为他做点什么,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只身一人远走他乡。 悄悄地,江修垂在身侧的手被一只温热的手握住。 -- 第176页 方云晚轻声说:“即使以后许路遥不回隅城,我们也可以去找他。” 江修知道方云晚是不希望他陷在与好友分离的惆怅里,但他心里涌起的悲伤不仅仅是因为好友的告别,还带了一点因自己的无能为力而引起自责与愧疚。 方云晚继续说下:“隅城有太多程盛的痕迹,许路遥暂时离开也许不是坏事。等你的身体再好一点,我们一起带安安去看望许路遥的父母,在他离开的时间里,替他陪陪他的家人。” 听到这里,江修心头一颤。 原来方云晚是懂他的,他能看穿表层的离愁,能感知他的心结所在,然后,竭尽所能地,替他想办法,替他分担。 他的方云晚不再是那个遇事只会躲避逃离的少年,他在不知不觉中已经长成可以与他比肩而立的树。 江修侧头,只见方云晚眸光闪闪。 时隔经年,发生了那么多事,但方云晚目光清澈,眼中光彩熠熠,与多年前他们在隅城大学相遇时的惊鸿一暼相比,不遑多让。 方云晚用手指轻轻摩挲着江修的手背:“走吧,我们回家吧。” 江修依旧苍白的脸上浮起一抹笑意,像是旭日初升,阴云退散,轻缓温柔地洒下来一片光,寸寸照亮灰蓝色的海面,一切都清澈明净起来。 他反握住方云晚的手:“好,回家。” 江修和方云晚在隅城又住了大约半年。 这半年里,孟忱因为在白铭袭击江修时见义勇为制服了白铭,不仅受到了隅城警方的表扬,在整个颂文集团内更是被视作恩人。 可他自己知道,那些赞美与感谢,每一句都是他受不起的。 他本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不久后,他递交了辞呈。 离开隅城前,他约江修与方云晚在江修家附近的一间咖啡厅见面,想要再次郑重向他们道歉。 他在咖啡厅里坐了整整一天,江修和方云晚都没有出现。 于是他知道,做过的错事,错了,就是错了。 而宋启君曾经试着将精神病医院里的白铭接回过宋家老宅。白铭早就不认得宋启君了,对于猝然出现的陌生人,敌意更甚,他情绪激动时将宋启君推到在地,将老人一段脆弱的骨骼摔出了裂痕。 在几番鸡飞狗跳后,宋启君住进启明医院住院部顶层的那个预留病房。 同时,不得不又将白铭送回精神病医院。 宋启君住院期间,江修和方云晚礼节性地去看望过一回,只留下了一份探病红包作为慰问,并未多做停留。 一直到此时,宋启君才知道,究竟什么东西才最为珍贵。 可惜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他从未播种,此时面对一室荒芜,也无处抱怨。 半年后,江修和方云晚认真规划起一同迁往宁远市生活。那是方云晚的家乡,是宋锦喜欢的地方,也是江修和方云晚相遇的城市,与它相关的记忆,比隅城要温馨美好得许多。 临走时,江修约宋启君在茶楼里见了一面。 不是为了告别,而是为了信守承诺。 当初他康复出院时答应过宋启君,安安究竟要跟谁在一起生活,全由安安自己决定。 这半年来,他和方云晚从未限制宋启君看望安安,甚至在节假日里,让安安到宋家老宅住上几天,也是有的。他们从不溺爱安安,而宋启君对安安几乎是有求必应。 可即使如此,从茶楼走出来时,安安还是紧紧抱着方云晚的大腿不肯松手。 答案昭然若揭。 两天后,方云晚开车,载着江修和安安回到宁远市。 中午出发,傍晚到达。 到达时,灯华初上,沿街的楼房里透出暖黄色的灯光,每一盏灯,都仿佛在等待着一个归人。 这一回,确实是有人在等着他们归来。 江修牵着安安跟在方云晚身后,看着他熟练地按响门铃。方涛拉开门的瞬间,屋子里的光倾泻而出,饭菜的香味扑面而来,还夹着方涛和沈彩萍关切地询问他们路上情况的声音。 方云晚回过头,声音轻快:“到家啦!” 背光中,他的面孔看不分明,但江修觉得自己永远忘不了这一天。 他好像,是真再次拥有了一个热热闹闹的家。 作者有话说: 完结了完结了,从此修修和小方和安安一家三口过上了幸福生活! 这个文是我完结的第一个长一丢丢的耽美文,也是第一个完完整整在晋江更的文,中间确实有一些不尽如人意的地方,总之,要感谢大家的包容和支持—— 明天晚上会先上一个程许的番外,然后再慢慢来放修修的番外; 新文的预收已经开了,改名为《蚌病成珠》,依然是现代BL【划重点,现代!】,依然是病弱攻! 贴上文案来-有感兴趣的姐妹们可以预收啦,不感兴趣的姐妹们,只能以后有缘再见啦-么么爱你们; 【蚌病成珠】 芳华路168号是一座灰扑扑的三层小楼。 楼前的小院子有一面墙爬满了绿藤,藤条一路盘到二楼主卧的窗台上,在窗台上的竹篮里结了一只周正匀称的玉色小香瓜。 桓沉拖着半条命等它长大,等了一千年。 也不知道在他油尽灯枯,身死魂消前,能不能见它瓜熟蒂落。 天有不测风云。 -- 第177页 谁能料到,二十一世纪,现代化都市市中心的三层小楼能溜进来一只猹,一口咬断了连着小香瓜的藤条! 那可是他养了一千年的媳妇! 桓沉不要命地耗损修为催熟小香瓜,终于在他一口血喷出来时,瓜皮上裂开一条细细的纹路。 一只雪白的小手扒开瓜皮,从里头探出来一个拳头大小的脑袋; 这眼睛,这鼻子,果然跟千年前的那个人一模一样。 桓沉松了口气,终于放心地昏死过去。 —— 东海以东三千里,有岛名曰东门; 有传说,许多许多年前,妖王便是被斩杀与东门岛上; 也有传说,妖王修为无边,并没有死,偷梁换柱逃走了; 没人知道传说是真是假; 但东门岛上有一处无人能破的结界却是真的; 那些不思向善的妖族,便会被囚禁于此; 千年来,没有一只作恶的妖,能从桓沉手底下逃脱; 秋时从漫长的混沌中醒来,脑袋空空,什么也不记得; 他从一个小娃娃长成一个能与桓沉比肩而立的青年,只花了七天; 七天后,桓沉懒洋洋地靠在躺椅里对他说:秋秋长大了,该担起养家的重担了; 秋时:?? —— 入坑提示: 1病弱攻,部分情节为虐攻服务,不喜勿入; 2虐攻身虐攻心,前期偏向甜虐,后期可能有虐心,虐心总体不算多(注意!!是不多,不是没有!) 3.1v1 正文HE 不排除有BE番外的可能(不看番外,不影响正文食用),介意慎入;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3章 程许番外·风雨归路 ◇ 程盛永远忘不了那年的那个雨夜。 那天他碰巧落单,被十几个人堵在小巷子里。双拳难敌四手,何况他们有备而来还带了家伙,雨势又大,雨幕里的人影欺身靠近,程盛才能勉强看清,很快身上就被戳了几个窟窿。 好在,他从小被打出了经验,知道怎么避开要害,否则就不会有后来遇到许路遥的事了。 堵他的那些人,有几个他看着眼熟,是隅城最大夜总会的老板刘哥的人。程盛跟刘哥原本无冤无仇,近来恰好就有了交集。大约是半个月前,阿吕喜欢上了刘哥会所里的一个姑娘,他陪着阿吕去要人,刘哥却不肯卖他这个面子。 程盛是极好面子的人。 隅城最大的夜总会,一晚上进进出出多少人。 刘哥在那么多人面前驳了他的面子,程盛哪里肯依? 当晚,程盛就带着阿吕在会所外守着刘哥,把人扣住,第二天晚上算着时间,趁着会所最热闹的时候,把的刘哥绑缚住手脚,丢到会所大堂里去。 如此,梁子便算是结下了。 怪不得找了这么多人在这里堵程盛。 干他们这一行,能躲能逃是活命的关键。程盛拼着最后一点力气在包围圈里破出一个缺口冲出去。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远,更不知道自己跑到了哪里,借着夜色与雨水,掩饰掉自己身上鲜血淋漓的伤,跟在人群里混进一个看上很不错的封闭式小区。 小区里,每一栋楼的每一层都装了监控,程盛知道,自己像只落汤鸡一样地游荡在楼层里,势必引起监控室里保安的关注。因而他没有走进楼栋,而是小区花园里找了棵树,在树底下盘腿坐着,仔细思考怎么阿吕他们来这里接他。 他暂时没有想到什么的好的办法。 手机在刚刚的打斗中被砸得粉碎,他一身狼狈,又是雨水又是血水的,也根本没有办法向路人借用通讯工具给阿吕他们打电话。 雨滴又大又密,打得他脑子里一团浆糊,昏昏欲睡。 在陷入昏迷前,程盛似乎看到有个人打着伞蹲在自己面前,拿手机的手电筒照着自己,仔细看了看。 他听见那个人清亮的声音里是外强中干的强自镇定:“喂,你怎么伤成这样啊!坚持一下,我送你去医院。” “没事,小伤,不用去医院。”程盛迷迷糊糊地抬手扯了一下那个不甚清晰的人影,“帮我给阿吕打电话,让他们来接我。” “阿吕是谁?你的朋友?他的电话号码是多少?” “135——”程盛只说了三个数字就顿住了,拧着眉头想了一会儿,摇摇头,“我不记得了,那就算了吧……”话音刚落,他拉着人家一角衣袖的手松松垂下去,彻底昏了过去。 再次醒来,程盛睡在一张干燥温暖的大床上。他的衣物被尽数除去,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已经被妥善包扎,他掀开被子看了一眼缠在胸口的绷带,发现绷带上的蝴蝶结比公司里负责给大家治疗轻伤的兄弟,打得要好看得多。 “醒了?” 大概是因为伤后虚弱,敏锐度低得过分,一直到有人出声,程盛才发现屋子里还有另一个人,瞬间惊出了一身冷汗,下意识地便翻身坐起。 当他忍着伤处剧痛,翻身下床,看见的是一张白皙清秀的脸。 那张脸的主人正用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不满地瞪着他,瞪了好一会儿,才指着绷带上洇出的血色,没好气地说:“我家的绷带已经被你用光了,你自己出去买一些回来,我重新给你包扎。” 以前,程盛的防备心很重,很难接受陌生人的好意。可是跟许路遥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就听话地打着伞出门去找药店买绷带,出去买绷带就算了,他竟然没有一走了之,而是乖乖地又走回了许路遥家,乖乖由着他重新包扎自己身上两处挣裂的伤口。 -- 第178页 这究竟是为什么? 程盛自己也说不清,只绞尽脑汁地想了个理由,大概是因为那天出去买绷带拿的是许路遥的伞,披的是许路遥的外套,他得东西送还给人家。 可这个想法,他也只在心里想想,没跟别人说。 事实上,跟人说了也不会有人信—— 圈子里有谁不知道呢?程盛拿走的东西,哪里有让他送回去的道理! 程盛的伤每天都要换药,得知许路遥是个医生后,他就死皮赖脸地在许路遥家里住下了。 一开始,只是因为伤口疼得厉害,程盛懒得腾挪地方。 后来,他渐渐发现,这里比他住的地方要好。 其实他早就搬离了小时候住的那个棚户区,在市中心最好的地段拥有一套近三百平的大平层。每天都有阳光从客厅里那个巨大的落地窗照进来,半个客厅都是温暖明亮的阳光。 他小时候梦想的房子里得要一个大大的书房,和一个大大的厨房。 如今他拥有了一套大房子,却忘了给书房留个空间,只记得留出了个暗室,放了一屋子的刀具。厨房倒是很大,可他的冰箱里除了啤酒,什么食材也没有添置过。 说不上为什么,程盛总是觉得,他的生活并没有比当年要好。 他想要厨房有了,高级厨具有了,大冰箱有了,可是依然是冷锅冷燥,毫无温度。 其实连阿吕都不知道,程盛会做饭,甚至厨艺还不错。而住进许路遥家后,程盛的这项技能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伤口慢慢愈合,许路遥允许程盛下床小心地活动后,他便承包了许路遥的晚餐和宵夜。 许路遥不值班的时候,他做好三菜一汤,坐在沙发里等着给他开门。 许路遥值班的时候,他提前完成切配工作,在许路遥洗完澡后给他端上一碗热汤面。 程盛原本也是一个人住的,可是住进许路遥的房子后,他有些不愿意一个人住了。他心里有个声音越来越清晰,他想要跟许路遥住在一起,想要给他做饭,想要陪他吃宵夜,在餐坐上听他眉眼弯弯地说着今天的趣事。 程盛的伤渐渐好起来,他对这个世界的感知恢复了之前的敏锐后,意识到的第一件事就是,他可能是喜欢上许路遥了。 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程盛身上最深的刀口也长全了,可许路遥没有提让他搬走,他也就继续死乞白赖地待在许路遥家里。 只是伤好彻底了之后,程盛出门办了件事。 他在河边找到钓鱼的刘哥,干脆利落地把人一脚踹进河里,抱胸冷眼看了一会儿刘哥在河里打着漂儿挣扎求救,转身正准备走。 大概是刘哥命不该绝,在他开始往下沉的时候,程盛收到许路遥的消息,说晚上想吃糖醋鱼。 恰好程盛脚边是刘哥的鱼篓,里头有一条肥美的胖头鲤鱼。 程盛只想了一秒,就拎起鱼竿伸出去,让河水中挣扎的人拉住,把他拖到岸边。他低头看惊魂未定摊在岸上的刘哥,拿手指勾起脚边的鱼篓,朝他晃晃:“用你一条命,换你的一条鱼。以后管好你的人。” 拎着鱼篓,程盛的脚步都轻快了起来。 程盛本是个挺没心没肺的人,喜欢上许路遥后,他觉得自己的心肝脾肺肾都全乎了。 日子没名没分地过着,程盛和许路遥朝夕相处,默契地没有戳破最后的一层窗户纸。 程盛头一回强烈地感受到他和许路遥身处于两个不同的世界,是有一回,他们为了抢一批走私的货物,在码头跟人起了冲突。 双方都有人受伤,两拨人冷着脸分头去了医院,却在同一间医院狭路相逢。对方伤得最重的一个人是被阿吕一刀戳进心窝,性命垂危,许路遥的老师作为心脏内科的专家连夜赶来支援,许路遥也跟着一块儿来了。 程盛身上满是污泥与血迹,他在医院走廊里与身穿白大褂的许路遥沉默地对望了一眼。 瞬间,他脑子里闪过一个挺有文化的词—— 自惭形秽。 那个人最终被救回来了,许路遥在ICU病房里守了他三天,才拖着一身疲惫回家。 到家时,程盛和往常一样给他做了碗热汤面,面条地下卧了一颗全熟的荷包蛋。 与以往不同的是,客厅里放了一只巨大的黑色行李箱,程盛住的那个房间被收拾得干净整齐,跟酒店刚刚收拾过的客房似的。 一开始,程盛还说些场面话,什么住了这么长时间多有打扰,什么感谢许路遥这段时间的照顾云云,都是些避重就轻的废话。 许路遥翻了个白眼,直接挑明:“这么长时间,你真的只把我这里当做酒店吗?我觉得不是。你不要说这些表面上的漂亮话,你究竟是怎么想的?我想听实话。” 投桃报李,因为许路遥的坦诚,程盛也开诚布公:“我是喜欢你,但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你有大好的前程,我不想拖累你。” 许路遥抿着嘴偷笑,低头捧着碗吸溜起面条,还满足地咬了一口荷包蛋,撑得腮帮子鼓鼓的,抽空提问:“我其实一直没问你,当初遇到你的时候,你的伤是怎么回事?” “简单来说,就是仇家寻仇。” “那这次呢?” “去码头抢货,跟人起了冲突。” 许路遥沉默了片刻,郑重地问程盛:“还有什么事,你觉得应该提前告诉我的吗?” -- 第179页 这一回,轮到程盛长久的沉默。过了好一会儿,程盛才鼓起勇气,将自己的全部经历向许路遥和盘托出。 他告诉许路遥,自己在棚户区,在养父的拳脚中长大。 他告诉许路遥,因为不想邻居叔叔去打扰已经过上幸福生活的邻居小弟弟,他趁着邻居叔叔喝醉,把他从阳台上推了下去。 他告诉许路遥,他进过少管所,在里面认识了一群狐朋狗友,他们拿刀捅过人,他们剁过人的手指头,明知是错,还是麻木不仁知错不改地活着。 程盛已经三十多岁,他的故事有很长。 有些往事他甚至没有告诉过阿吕他们,但此时此刻,他事无巨细地都告诉了许路遥。 他觉得许路遥应该知道全部,然后做出一个选择。 许路遥没有打断他,盯着他的眼睛仔仔细细地听他全部讲完,诚恳道:“我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但是如果你愿意,你要不要试着来我的世界看一看?” 程盛眼中有光彩流动,他的声音发颤:“可以吗?” “当然。”许路遥对着他笑了笑,像一朵栀子花般洁白无瑕。 他终于找到机会握住程盛的手,向他发出邀请:“留下来,不要回到你原来的地方去,好不好?” 当然好。 如果可以触碰到阳光,谁又想要常年幽居于阴暗黑冷的地底呢? 很快所有人都知道许路遥有个朋友。那个朋友帅气而冷峻,几乎每天都会来医院找他,或是送点零食点心,或是接他下班。 那年情人节,许路遥收了一束花。 在大家八卦的目光中,他坦坦荡荡地告诉大家,送花的人大家都认识,就是那个每天往科室里给大伙儿投喂小零食的高个儿帅哥。 跟野蛮生长的程盛不同,许路遥是个从小背着五讲四美长大的新时代好青年,他们的生活磕磕绊绊地磨合了很长时间,藕断丝连地闹过好几回分手,才终于进入一个平稳的状态。 在这期间,许路遥的事业顺风顺水,程盛也当真在逐步远离原来的世界。 他把原先的那家皮包公司交给阿吕,带着他最后干了几票,就正式收手。 他在与医院隔了两条街的地方开了家酒吧。 要不是选址的时候,许路遥提醒他,病人和病人的家属是不会去蹦迪的!他差点要把酒吧近水楼台地开在许路遥所在的那家医院的马路对面。 有一天,许路遥下班后没让程盛去接他,自己来到酒吧,坐在吧台一个人喝酒。 在家里给他做宵夜的程盛接到电话赶去酒吧接人,许路遥喝得脸颊绯红。 但眼神清明,分明没醉,却像是一条没骨头的蛇搂着程盛的不肯松开。 满场都是客人,程盛二话不说,把人打横抱起,带回楼上自己的休息室。 把许路遥平放在床上,程盛才发现这人把脸埋在自己怀里,其实是无声哭了一路。灯光下,许路遥一张白皙的脸染尽红晕,也不知是喝酒喝的,还是哭的。 “怎么了?谁欺负你了?”程盛抽纸巾边给许路遥擦眼泪边问。 许路遥吸了吸鼻子,不吭声地摇头。 那时程盛没有深想,只当是许路遥工作压力太大,没多说什么,在他身边躺下将他搂在怀里,拍着他的背耐心地哄着。 几个月后,程盛在许路遥的桌上看到了他签过字的器官捐献自愿书。 程盛之前混在一块的那波人,没几个人好人,坏事做多了,反倒很迷信,心里忌惮着因果报应,很忌讳谈生死的。许路遥还不到三十岁,就安排起了身后事,还要把自己的心肝脾肺都捐出去,程盛怎么想都觉得心里堵得厉害,当天就跟许路遥大吵了一架。 等着他发完火,许路遥问他:“你还记得几个月前,我去酒吧的事吗?” 程盛冷着脸:“这两件事有关联吗?” “有。”许路遥说,“那天下午,梦梦走了。” 程盛愣住,他记得梦梦,去找许路遥的时候也见过她几回。是个很乐观外向的小姑娘,她告诉他,她喜欢粉色连衣裙,因为学校舞蹈队领舞的那个女孩子,演出服就是粉色的。 但是,因为身体的原因,她即使穿上了粉色连衣裙,也无法翩翩起舞。 那大概是许路遥最上心的病人之一了,小女孩子还不到十岁,因为心脏先天严重畸形,从小进出了不知多少回医院。 随着年龄的增长,畸形的心脏无法负荷身体机能,梦梦这一回被送进医院时,病情很不乐观。 她的父母在医生的建议下考虑了器官移植,但小女孩血型特殊,能用的心脏实在太少,她最终没能等到穿上粉色连衣裙站上舞台的那一天。 “半个月前,我们医院抢救了一个意外受伤紧急送医的伤者,伤势太重没抢救过来。”许路遥告诉程盛,“他是个器官捐献自愿者,他的家属也很开明,同意在他身故后,摘取健康捐献给需要的人。后来,他的眼角膜和肾脏,分别移植到了三个人身上。” 程盛脸上掠过一丝动容,可事情发生在自己身边的,他还是不认同:“你还这么年轻,不要想这些事。” “我说的那个捐献者也很年轻,意外总是在毫无防备的时候发生的。”许路遥笑笑,“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我们足够幸运的话,我的眼睛,我的心脏,我的肺,会继续和你一起存活于世间,这样不好吗?” -- 第180页 “不好。”程盛的怒气已经偃旗息鼓,许路遥是个医生,他能理解许路遥仁心仁爱,但他没有许路遥那么伟大。他把许路遥紧紧抱进怀里,抵在他肩头,闷声说:“我会把你保护得很好,你不会不在的。” 真正让程盛接受这件事,是在大约半年后。 那天许路遥去酒吧玩,恰好遇见一个醉汉闹事。程盛一心护着他,没留神,被那个醉汉用一只砸碎的啤酒瓶扎进腹部。 锋利的玻璃划破了一条血管,程盛大量出血,尽管送医及时,手术后还是在ICU病房里待了好几天。 ICU病房里几乎每天都有人离开,在医生护士的叹息声中,他好像越来越能理解许路遥。 以前,他也不是没进过医院,没见过生死。只是他赤条条一个,无牵无挂,总觉得自己死了,烧成一抔灰土,埋在地里也好,洒进海里也好,反正终是无人在意。 可是如今,他身边多了个许路遥。 他以前做过很多坏事,也得罪过很多人,此生兴许不能善终,留下许路遥孤零零的一个,他不放心,也不忍心。 他躺在病床上,半年前发现许路遥签下器官捐献自愿书时说过的话在他耳边反反复复地响起。他甚至没能耐着性子等到出院,转进普通病房的第二天就向医生提出了想成为器官捐献志愿者的想法。 当他在自愿书上签字时,工作人员带着诚挚的笑容感谢他。 他发现,他从没见过这样的笑容,温暖,明亮,包裹着一层和许路遥相似的,水晶般剔透无瑕的光。 也许,他触碰到了许路遥那个世界的一个角。 程盛本是个一无所有的人,再没有什么可以失去。许路遥却不同,他的来处是书香门第,他的前路未来可期。 但执意将两个人彻底捆绑在一起的人,却是许路遥。 他们在一起的第四年,程盛生日那天,许路遥捧着对戒,逼着程盛答应他永不分离。 很久很久以前,被养父打得胸骨骨裂的时候,疼得咬破了嘴唇,他没有哭过。 养父死后,流落街头,饿得在市场里偷包子,被满街追着打的时候,他没有哭过。 再后来,对手的钢刀擦着他的心脏穿透胸口,几乎要了他半条命的时候,他也没有哭过。 可在许路遥把那枚简单的戒指塞进程盛手里,要他给自己戴上时,程盛的眼眶悄悄红了。 他知道他不配,但所幸许路遥没有嫌弃,他流离半生,从此终于有了归处。 作者有话说: 程盛和许路遥的故事。 遇见许路遥,也许是程盛自我救赎的开始。 无论怎么大家怎么看待程盛的结局,程许的故事就到这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