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话人》 -千里万里by 简介:少年志气凌云霄,彩衣红楼望征遥。 三千世事实难料,一朝烟云惘梦桥。 辗转八方路迢迢,秦淮江岸飘蓬草。 素衣扇面映血袍,立马横刀仰天笑。 民国二十年,在这样一个世道,银元纸钞中饱了的高官显贵的私囊,流民百姓在粉饰的太平中朝夕不保。南京城郊外村庄里的小孩没了爹跑了娘,跟着以白话评书为生的师父谋出路,好不容易能吃上几口饱饭,却突遭变故,又不得不和师哥一起亡命天涯。 林占愚魏青筠,八岁年龄差,养成系年下攻顶天立地大丈夫受,这次我们不谈筹谋,只讲风月。 【注释】 南京白话是用南京话说、学、逗、唱的一种传统曲艺,流行于南京及其周围地区。与北方相声相比,南京白话艺人使用第一人称,更侧重于说引表演。 【避雷】 受属于直掰弯,前期有过妻儿,后期和攻一起养孩子,不喜勿入; 架空文,与真实历史无关; 如有任何不妥之处及引用忘记标注,欢迎各位指正~ 小众曲艺文,题材很冷,由衷感谢各位读者朋友的支持!!! 第1章 江南岸 六朝旧事随流水,江岸桃花扇底风。 山河岁暮知何处,梦里吴钩忆故城。 故事还要从南京城边上的一处小村落说起。那年秋天万恶的日本侵略者制造了奉天事变,大举进攻东北。远在南方的金陵城饱经战乱数十年,刚刚有了要和平发展的迹象,定都于此的年轻政府却偏偏宣布不予抵抗,以致数月间关外千里大好河山悉数落于敌手。 老天爷也分外不给面子似的,几年间天灾不断,不是水灾就是虫灾,华北江南都成了灾区。灾荒之下亦有苛政,老百姓们吃不上饭,负担一日比一日重,农村的变革悄然而起。 很多年后每每听人说起那几年是南京城发展的黄金年代,林占愚都对此嗤之以鼻。他对那些年头的印象除了日复一日的忍饥挨饿和身上又小又旧的粗布衣裳,就是他老家的土屋里酸苦交杂的草药味道,以至于他常常摆着手对徒弟们感叹:许是吧,我不清楚,只知道那会儿全国都闹灾荒,肯定不是小老百姓的黄金十年。 林占愚当时已经十二岁了,因为长期营养不良,身材瘦小得很,走在街上别人都以为他最多不过八九岁。 那天上午他如往常一般,拿着药罐子去村头的中药铺里给他痨病鬼一样面黄肌瘦的老爹取药,回去的路上还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口袋里攒了好几个月的零碎钱,寻思着就快进腊月了,什么时候能和老爹一块儿好好吃一顿饭。 然而老天爷并不会因为新年将至而手下留情:寒冬腊月,土路边上除了与平素一般饿死的瘦骨嶙峋的尸身,还有因为穿不起棉衣而冻死的流浪汉。 他们被人敛在一处,七七八八地横在老树下的阴沟里。粗壮的树干因为总被饥饿的人啃来啃去,现今坑洼斑驳,如地图一样。 林占愚对此已然见怪不怪,自打他记事,村里每天不饿死几个人才不正常。所幸他爹林秀才早年教书留了点儿积蓄,这才支撑了他们爷俩这些年的日子。 不过林占愚没想到的是,天有不测风云,他那缠绵病榻多年的爹愣是没撑到儿子回来,在一阵又一阵无人问津的咳嗽声中终于撒手人寰。 于是林占愚走进他家的茅草屋时看到的便是他爹余温尚存的尸体。 他一开始以为他爹只是睡着了,毕竟这人平时拖着病体,清醒的时候早已越来越少。他推了他爹几下,又喊了两声,对方却没反应,他这才陡然明白过来。 虽然他爹从几个月前就已经病得下不了床,可这事对他一个孩子来说还是太过突然。他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瞬间腿软了,愣了好长时间才嚎啕大哭,眼泪不受控制地哗哗往下淌。 药罐子被他脱了手,直直摔在地上,深褐色的汁水渗进土里,草药浓郁而酸涩的味道却弥散在了屋中。 爹!林占愚跪在地上,手脚并用地往前挪。他哭得太过撕心裂肺,再加上正是快吃饭的时候,不一会儿邻里们都被他引了过来。 哎哟。他邻居家的大娘刚跑到门口,瞅见屋里的景象,虽然早有预料,但还是心疼得要命。她走上前去,试图把林占愚拽起来:孩子,先去俺家吃点儿东西吧。 林占愚那会儿哭得都快神志不清了,哪还有心力应答大娘的话。他跪在地上哭得昏天黑地,到最后直接昏死过去。再醒来时日头已经偏西了,他躺在大娘家里的床上,一瞬间甚至有些恍惚。 他躺的里屋和外头只隔了一层破布做的门帘。林占愚迷迷糊糊的时候就听见了外头的声响,嘈杂的脚步与接连不断的倒水声让他逐渐清醒了过来。 他下了床走到外面,发觉外屋站了好些人。 他们村的村长也过来了。老人家年过半百,早年间逢着打仗受过伤,腿脚有些不利索。他拄着拐棍站在屋里的一群人中间,紧皱着眉头说:我家里虽然不宽裕,但是拿出点儿钱埋了林秀才还是不成问题的。就是他们家那小占愚年龄还小,说到这些,他忍不住沉沉叹了口气:老几位,你们说这孩子能怎么办呢? 俺家里虽说也没多少银子和存粮,但俺能养他一阵子。邻居大娘应道:林秀才早年身子好的时候教过我们家三儿认字,咱得知恩图报不是。只是,她说得很是迟疑:俺家这几口子都经常填不饱肚子呢。俺养他三天五天行,三年五年只怕 占愚?有个中年男人看见了站在里屋门口的小孩:你醒啦? 行了行了。见林占愚一直低着头,邻居大娘心里难免不好受。她把众人打发走:让孩子先在俺家住下吧,真是的,这可怜孩子。 她望着林占愚跟他爹有几分相像的轮廓与红肿的眼睛,最终只得沉沉叹了口气,强颜欢笑道:饿了吧?大娘给你热一碗粥,先暖暖肚子。 老村长说到做到,果然手脚麻利地出了钱帮小孩埋了林秀才。出丧那天云层阴沉得很,时不时有几片雪花飘来,糊在人脸上又化作雪水流下,不仔细看还以为是接连不断的眼泪。 望着众人里里外外忙活,老村长用粗粝的手搂住站在身边红着眼圈的林占愚:小孩,想你娘吗? 林占愚往他怀里靠了靠,本想摇头,奈何孩子心思简单,做不来那口是心非之事,想了半晌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老村长揉了揉他的发顶,喟然叹道:这苦命的林秀才哟。 声音没入冬日凛冽的寒风,最终不闻踪影。 这天林占愚从早到晚哭得稀里哗啦的,哭到连人走没了他都不知道。直到这时他才发现,他竟然只有一个人了。 他对父亲实在不舍,再加上恐惧与无助铺天盖地袭来,这些对他一个十二岁的小少年来说太过沉重,以至于他觉得胸中有口气上不去也下不来,闷得他两眼发黑,耳边嗡嗡作响,心口处一阵又一阵泛起撕扯般的生疼。 他用手扶着泥土地,开始朦朦胧胧地意识到他需要思考一下他接下来该怎么办。给他爹治病花光了他家里所有的积蓄,还欠了乡亲们不少钱。别的不说,他得知道自己如何才能活下去、如何才能混上一口饱饭。 占愚,听见有人喊他,林占愚赶忙回过头,只见深沉的夜色里老村长正站在不远处冲他招手:跟我回家吧,今儿晚上先住我那里。 于是林占愚就跟着老村长走了。对方回了家什么都没说,家里的几口人也只是在每每瞧见林占愚时露出些既怜悯又无奈的复杂神色,直到小半个月后年关将至的一天夜里,村里的老老少少再次相聚。 村长啊,不是俺不想养,你去俺家里看看。他们村子比较小,里面的人家多少都有些亲戚关系,好多都是没出五福的,论辈分林占愚可能还要叫这说话人一声四大娘。 她掰着细瘦黢黑的手指头数量着,话中已然带了哭腔:俺家有六张嘴要吃饭,这阵子正准备去俺二哥那边借米呢。 林老村长望着眼前面黄肌瘦的妇人,心里也为难得很。他又何尝不知道乡亲们的困境呢?他是村长,对此再清楚不过,他自己的家中也是一样的。 但凡有半点儿转圜的余地,他决不会吝于添一双筷子,可帮林占愚体面地埋了爹已经近乎花光了他们家预备过年的钱,他实在养不起这娃娃。 此时坐在角落里的林占愚忽然说话了。他虽然看起来瘦小,但好歹已有十岁出头,再加上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他早就有了明辨是非的本事,也早已有了不愿成为别人累赘的自尊。 只见他吸了吸鼻子,用尽全力把眼泪憋回去,低着头走到人前:村长爷爷,各位叔伯婶子,占愚不给你们添麻烦。你们把我送走吧,送去哪都行。我年轻,我有劲儿,能做苦工养活我自己。 说着他竟跪下了,给众人结结实实地磕了个响头:以后万一我发达了,我肯定不会忘了你们对我的好。 屋里一瞬间安静至极,昏黄的烛光里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出声,直到老村长开始嚎啕大哭。 村长不但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而且哭声还格外大。这一幕让乡亲们悉数愣在了原地,也让林占愚牢牢记了一辈子。 俗话说一文钱难倒英雄好汉,放在哪朝哪代都是一样的。一辈子顶天立地的老村长没惧过洋鬼子,没怂过地主老财,顶着洋枪火炮都能不怕死地往前冲,此时却显得分外单薄无助。 从前他都是以沉稳镇定的形象示人,用他活了半个百年的人生经验帮这扶那,拼尽全力做全村父老乡亲的主心骨。生平头一次,他是如此的脆弱、如此的无能为力。 村长爷爷。林占愚直起身子,试探地靠近了些。 多好的孩子啊。哭得差不多了,村长把林占愚从地上拽起来,拍了拍他破棉衣上的土:孩儿啊,你放心,我这辈子虽没啥大本事,但也决不能让你饿着。 林占愚懵懂地点了点头,不由得再一次泣不成声。 赶在腊八那天午后,村长带他进了城。 这是林占愚记忆里第三次离开他从小长大的村子,前两次都是林秀才的身子还能支撑着出远门的时候带他来的。他看什么都觉得新鲜,不过他不知道的是,村长之所以选在那天是因为彼时多的是出来做小买卖和置办年货的,如此更容易给他找着个出路。 城里人多,林占愚跟在村长身后往前走,死死拽着村长的衣角,一刻也不敢松开,以至于下午俩人找了个摊子吃面的时候村长短棉衣的衣摆已经皱得不像样了。 老村长跟店家要了两碗热汤面,带着林占愚找了个空位置坐下,给小孩倒了碗热水。 他刚放下茶壶,忽而听得邻桌的一个汉子说:今儿晚上夫子庙露天书场,乔老板出活,捧个场去? 去啊。其余人纷纷附和,其中一个声音格外大:我敢打赌,别看乔老板如今比不上那些剧院里的老板,但以后必是要成角儿的。 老村长微微皱眉:方才那群人提到的乔老板艺名乔笑言,是个卖艺的,这两年在南京城颇有名气。他看过几回那人的撂地买卖,只见那慈眉善目身量清瘦的中年人操着一口南京话耍宝逗乐,确实招人喜欢。 正在这时汤面上来了,望着吃得狼吞虎咽的林占愚,老村长忽而有了主意。 老者想,不知道能不能成,但总归是要试一试。 不一会儿两人就吃完了面。隆冬天短,外面已然昏黄一片,只剩了点儿夕阳的微光映着往来的人群。 村长拽住尚不知所以的林占愚,露出了他这些天的头一个笑脸:孩子,走,爷爷带你去看个有意思的。 乔老板在南京大受欢迎,夫子庙那边还没到开场的时候就已经挤满了人。林占愚个子小看不见,老村长便让他坐到自己的肩膀上:占愚,好好看着点儿。 林占愚不明白老村长的意思,但也顺从地点了点头。不一会儿一个穿着深灰色大褂的年轻人走到了露天书场中间,笑眯眯地鞠了个躬。 各位别急,学生魏青筠先来给大伙儿热个场。那人不紧不慢地说着,唰的一声开了折扇:道德三皇五帝,功名夏侯商周。五霸七雄闹春秋,顷刻兴亡过手。青石几行名姓,北邙无数荒丘。前人播种后人收,说甚龙争虎斗。 对方一开口就把林占愚的目光牢牢吸在了那里。小孩仔细望去,只见那人看起来实在年轻,大褂穿在他身上显得分外平整,整个人就像一棵雨后窜起来的竹子。他虽然也清瘦,但并非灾民们那般只剩了一把骨头,至少他在活着的基础上还能维持住尊严。 林占愚那时候年龄小啥也不懂,就是看个热闹,他发现那人虽然瞧着并不似个张扬的人,上了台却像个活宝,格外卖力气,从不顾及其他。他尚不知道什么叫身段,只觉得那个人在台上的一举一动都分外流畅好看,这自然引得台下的围观者们纷纷叫好。 还别说,乔老板这小徒弟还真不错。林占愚身边的两个人说话了。那俩人看起来像刚收摊的小贩,其中一人信誓旦旦地说:听说魏小哥是半路出家,却得了他师父的真传,看得出是下过功夫的。 下功夫有什么用?还不是个臭作艺的。另一个人对此嗤之以鼻:别看底下都给他叫好,他比咱哥俩也高贵不到哪里去。 行了,不就看个玩艺儿嘛,哪来这么多话。对方注意到了林占愚好奇的目光,觉得自己和同伴有些失言了,不免尴尬:赶紧走吧,明天还得去别处卖货呢。 道德三皇五帝,功名夏侯商周。五霸七雄闹春秋,顷刻兴亡过手。青石几行名姓,北邙无数荒丘。前人播种后人收,说甚龙争虎斗。来自明代杨慎 六朝旧事随流水,这一句是王安石大神的句子,另外三句是我编的 开新文啦!讲的是民国时期南京白话艺人的故事,希望大家多多捧场!求收藏海星评论!谢谢啦~ 另:注释如下: 作艺:旧时指艺人演出;臭作艺的:旧社会对艺人的蔑称 玩艺儿:指曲艺、杂技等等,比如相声,大鼓,魔术 第2章 冒风雪 那几个人走后,林占愚的注意力重新回到了露天书场。 他虽然有个曾考中前朝秀才的爹,然而对方病了许多年,教养他的精力实在有限,故而他识得的字其实并不算太多。方才魏青筠刚一上场时他听见了那人的名字,可他不知道是哪两个字,便理所当然地以为是青云。 青云,平步青云,青云直上,官高爵显,志向远大。林占愚想到这些,低头看了看自己往外露棉絮的破旧衣裳,忽然觉得他跟台上这位清朗而体面的人有了距离,反倒不如方才那几人所说魏小哥这一称呼来得舒坦亲近。 魏小哥的声音清澈而干净,林占愚隔得远看不真切,只能瞧见个模糊的容貌轮廓,但他偏偏就很笃定,他觉得这声音与其本人的长相气质必然极为相称。 不过虽然小孩注意不到,魏小哥却并不是个绣花枕头。一场单口下来,他的说话声一直维持在一个很平稳的高度,一字一句皆能无比清晰地送到观众耳朵里,不见半分含混与纰漏。这应当是经年累月练下来的真功夫真本事。 好!演到精彩之处,台下众人纷纷叫好。林占愚是个实打实的门外汉,不懂好在哪里,但他也分外给魏小哥捧场,坐在老村长的肩膀上无比卖力地鼓着掌。 恋耽美 -千里万里by(2) 台上的人却显得很是洒脱散淡,他笑着微微点头,作为对观众们的答谢,而后接着往下演,节奏平稳一如既往。 真规矩啊。活了半辈子的老村长也不由得感慨:占愚,你看看人家,好像每个动作都定好了一样,可是被他演出来却偏生自然得很,尺寸怎么就这么合适呢。他不住地点头:真是不错。 林占愚听不太懂,但他确实觉得好看得紧。 对方并没有演太久,后面的乔老板才是重头戏。然而他满脑子都是方才的魏小哥,竟走神了整整一个时辰,一直到散场才回过神来。 时候不早了,再加上天色不好,乌云渐渐遮住了明月,有了要下雪的迹象,故而场子散得很快。不过老村长并没有立刻带着林占愚走,他与那些来找乐子的人不同,他还有正事要做。 乔老板,林村长一手牵着林占愚,一手拿着拐棍,喊住了准备收摊的中年男人:请留步。 乔笑言回头看见了他,遂嘱咐几个徒弟忙活,自己则走上前来:老伯,这是 乔老板长了个和善的模样,再加上总眯着笑眼,有着能让人放下戒心的长相。村长没多废话,开门见山地说:这儿有个孩子,是我看着长起来的,挺机灵,手脚勤快,心性也好。他爹前阵子咽了气,家里除了他再没别人了。 说着他轻轻拍了拍林占愚的肩膀,又抬起头无比诚挚地望着乔笑言:您看您那边能不能哎,都是生计所迫,您也知道如今这世道,俺们养不起他,若不管不问,孩子只有死路一条,否则咱也不愿意过来麻烦不是? 他话没说全,在场的人都已明白了他的意思。林占愚愣住了,他仰头看看满脸堆笑的村长,又看看眯着眼似在思忖的乔老板,心情复杂得出奇。 不远处的几个徒弟也听见了他们的对话,时不时往这边瞅。乔笑言打量了林占愚好一会儿,忽而俯身盯着小孩:孩子,多大了? 十三。那会儿都是按虚岁算年龄。 十三啦?不像呢,可真够瘦小的。乔老板微微皱眉:叫什么名字?说句话我听听。 我叫林占愚,小孩有些怯生,却实在得很:我不知道说什么。 乔老板笑得开怀:跟我念首诗吧。他缓缓道: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栏杆。 这首诗林秀才曾教过他,故而林占愚很顺利地跟着乔笑言念了出来,而后便又陷入了沉默。 乔笑言点点头,示意林占愚走到自己身边:老伯,这孩子我能收。你就放心吧,他拜我为师,以后只要有我一口饭吃,肯定饿不着他。 几个年轻人已经把东西收拾好了,站在原地望着他们。老村长实在惊喜,无比感激地点头应下,又看着还有些懵的林占愚,一时间悲从中来,鼻子与眼眶俱是酸涩无比。 他蹲在林占愚身边,抱住孩子瘦小的身躯,强忍着眼泪:占愚啊,以后要听人家的话,千万别偷懒耍滑。能混出头也好,混不出来也罢,心里一根弦都得紧紧绷着。只要你平安,将来我去了九泉之下也就能跟你爹交代了。 说罢,他松开林占愚,头也不回地往来时的方向走。 此刻下起了雪,飘扬的雪花映得远去的老伯有些憔悴落寞似的。除却别离的无奈,林占愚不明白还有什么能让老村长看起来如此悲痛。他尚不知晓自己要走的是一条多么艰难的路,以为对方只是不舍,于是想跟上去,却被乔笑言拽住了。 直到这时乔老板才露出无比威严的一面,他把那几个年轻人喊过来,又板着脸低声对林占愚说:按照咱们这个行当的规矩,你若要拜我,得有引保代三师在场。可那些人不认咱这一门,我也给你找不来那些个师父,咱们一切从简,你给我磕个头,就算我徒弟了。 乔笑言的冷脸让林占愚有些不知所措,他不想不明不白地拜师,再回头时却再也寻不见老村长的身影。 有个看起来和魏小哥差不多年龄的师哥以为他不懂规矩,于是走上前按着他跪下磕头,勉强算完成了拜师大礼。 走吧。一直不作声的魏小哥说话了:天晚了,师父也累了。 林占愚跟着他们一直走到南京城近郊的住处,又抱着乔老板给他的铺盖跟着方才按着他拜师的那人走去了偏院。 那人边走边说:我也姓乔,叫乔鲤,鲤鱼的鲤,是师父的儿子。其实按咱们这行的规矩,亲父子是不能做师徒的,可谁让咱师父连个正经捧哏搭档都没有呢。嗨呀,以前倒也有过,只不过后来那人又走了,我没处可拜,也就顾不得规矩。算了,不说这个,你以后叫我师哥,或者三哥,乔哥,都行。 他打开门,帮林占愚简单打扫了一下,又把床铺好:这边又小又乱,不过今儿实在是晚了,你先住着,看看师父以后有没有旁的安排。 说罢他就走了,临了还嘱咐林占愚:师父有早起练功的规矩,可别睡过了头。你第一天来,可以宽限半个时辰,赶明儿我晚点儿来喊你。 这一夜的雪时下时停,是林占愚的不眠夜。其实小孩压根就没往床上躺,他连衣服都没脱,一直坐在角落里的凳子上,试图用他那并不丰富的人生经验判断自己此时此刻的处境。 他从小长在他们那个小村庄里,林秀才也没跟他提过,故而他对这个行当没有半分了解,如今又骤然离了旧识被安置在此处,心里实在不安。 小时候林秀才为了管教他,经常吓唬他说若是再不听说教就把他送走,送到恶人们那里让他再也回不了家,还教导他说如若旁人无缘无故给他好处,那必然是有所企图,断不能掉以轻心。林占愚坐了整整一夜,终于得出结论:村长不要他了,他被送给了恶人。 许久之后熹微晨光照进屋堂,既茫然又憋屈的小占愚做出了一个无比硬气的决定:他要跑。 天亮开了,雪也渐渐大了,林占愚愈发觉得事不宜迟。他觉得从靠近门的地方跑实在太过显眼,故而找了一堵看起来相对低矮一些的墙作为逃跑的依托,尽管那墙本身的确很高。 他虽然瘦小,无奈形势所逼,便使出九牛二虎之力从屋里搬出了极有分量的桌椅板凳,又把那些陈年的木材家具在墙根一个一个摞起来,在隆冬时节里竟也出了一头的汗。 林占愚用棉衣袖子简单擦了几下额头,小心翼翼地踩着他为自己搭好的梯子一点点爬到了高处。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上去之后他才发现自己还是有些够不到墙头。 方才他把这些家伙事儿堆在一块儿的时候压根没想过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上来容易下去难,他没了办法,索性心一横,在摇摇欲坠的小板凳上踮着脚往墙头上扒拉。 终于,他跨坐到了墙上。然而他没想到的是,这回他失算了:墙那边不是街道,也不是旁人家,依旧是他师父的屋。 不过更让他震惊的还不是这个,他一看到对面院子里的人才彻底傻了眼:那人背对着他站着,手上拿着折扇,似乎是刚练完身段,从他爬上墙头的那一刻开始嘴里念念有词。 他看不到对方的脸,不过单凭声音和身形他已经可以确定,这正是头一天晚上第一个上去热场的魏小哥。 飞雪接连落下,映得远近皆是白茫茫一片,对面院子的墙角处渐渐有了积雪。一袭大褂之下,那人看起来极为清瘦,来回走的步子却从不乏力道。 魏小哥到底是年轻,大概身子骨不错,在如此冷冽的冬风里竟也穿得无比单薄,与身着厚重破棉衣的林占愚看起来像在两个季节。 很久之后林占愚才知道,魏小哥念叨的正是《八扇屏》里江湖人的一段。然而此时凉风呼啸而过,他趴在墙头上什么都听不清,只能怔怔地望着对面的人,上不得下也不得,实在进退维谷。 这位姓魏的年轻人的确担得起被人唤一声小哥,确实招人喜欢。他双肩平整,棉布材质的大褂自上垂下,让他看起来极为爽利,从林占愚的角度还能瞧见他那一双极为简朴的黑色布鞋。 风渐渐小了,林占愚看见他在院子里来回走着,话说得不慢却一气呵成,近乎让人听不出换气的痕迹。说到兴起时他还会拿折扇有节奏地拍打手心,专注而散淡。 就这么静静地看着,林占愚忘了冷也忘了饿。小孩的心渐渐定了下来,一股安然之意从心底升起。 这孩子不懂别的,倒是惯会以貌取人,他想,大抵是自己误会了,这群人或许并不是恶人,至少这个魏小哥应该不是。这样一位如和风明月的大哥哥一定是个正人君子,他做派谦逊,行事认真刻苦,怎么可能做坏事呢? 魏哥,师父让我喊你吃饭。正当这时,昨天回来之后帮林占愚收拾屋子的乔鲤进了对面院子。魏青筠背对着他看不见,乔鲤却看得一清二楚:哎哟,这不是我爹昨天带回来的小孩吗? 他不说还不要紧,这么一嗓子出去,给林占愚结结实实吓了一跳。小孩本就心虚,再加上突然被人发现的惊恐与慌张,他一个没坐稳,竟直接滑了下去。好在孩子反应快,在摔下去的前一刻两手死死按在了水平面上。 飞雪接连不断地落下,落在墙头的瓦片上,让林占愚抓着的地方越来越滑。他有些使不上力气,又不敢挣扎,只能无比僵硬地维持着短暂而微妙的平衡。 小孩,别害怕。林占愚挂在墙上没敢往下看,不知道自己处在多高的位置,因而心里其实还好,甚至看起来比站在墙下的俩人还要淡定些,反倒是魏青筠紧张了起来。 后者在他滑下来的一瞬间就飞速跑到了墙边,本能地冲他张开胳膊:没事儿啊,师哥在呢。 这,乔鲤站在一边,慌张程度不次于魏青筠:魏哥 别愣着了,快去屋里看看有没有能垫脚的东西。魏青筠冲他喊:要是有软垫也行。 诶!他终于回过神来,撒开丫子往屋里跑。 孩子,没事儿啊。见对方走了,魏青筠赶忙接着安慰林占愚:你乔师哥帮你拿家伙去了,你再撑一会儿。 啊!本来听着魏青筠这么说,林占愚心里安稳了不少,然而雪越下越大,他一个瘦小的孩子实在没了力气,一不小心竟直接脱手摔了下去。 然而让他意外的是,他并没有跟地面来个亲密接触,因为魏青筠在下面把他接住了。 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栏杆。来自李白 另:青云是个很好很好的名字,这一章里提到的是小林子在特定情境下的想法,与这个名字本身无关~ 第3章 论名姓 虽然林占愚没多少分量,但毕竟是从高处猝不及防地落下,还是让他魏师哥措手不及了。魏青筠被他砸得摔倒在地,后背摔得生疼,不过终究还是护住了他。 乔老板在南京的名声确实不差,从他徒弟魏青筠身上便能看出来:这人平素的生活大概还算讲究,身上的便装棉布大褂虽然旧了,有的地方已经褪色,但料子实在舒服,还有淡淡的檀木清香。 这是被酸涩草药熏染多年的林占愚生平头一次闻到这样的气味。 小孩在魏青筠温暖的怀抱里只待了一瞬,落地之后顿时意识到大事不妙,立刻从魏青筠身上爬起来。 魏青筠方才把他抱得很紧,再加上前者身量清瘦,又勒又硌之下,林占愚此刻并不舒服,身上好几处都泛着疼。然而他吓坏了,顾不得自己,而是转身跪坐在魏青筠身边:你,你没事吧? 魏青筠摆摆手,让林占愚扶着他站起身。他活动了一下筋骨,确定自己没什么大碍之后对林占愚板起脸:小孩,你闲的没事儿爬墙上屋的干什么?你知道这很危险吗? 林占愚头一次跟魏青筠挨得这么近,望着魏青筠满是怒气的脸,他几乎要吓哭了。 他知道自己闯了大祸,知道说不得实话却又不知该如何辩解,于是支支吾吾的,最终也没道出个所以然。 魏青筠长了一双凤眼,眼尾微微上挑,平时看不太出来,生气时怒目圆睁,确实能让不熟识的人心里发怵。 林占愚跌坐在地,他怕极了,险些哭出声来,以至于很久之后他回忆起这个让人哭笑不得的清晨,才意识到彼时他忽略了很多事,比如魏青筠眼里实实在在的关切,还有曾经他竭力想看清楚如今却近在咫尺的面容。 魏哥!乔鲤搬着一把椅子从屋里跑了出来,瞪着一双大眼睛:这是怎么回事啊?他咋下来的? 魏青筠冷哼一声,收敛起怒意,拍了拍自己大褂上沾染的灰尘:咋下来的?掉下来的呗。 掉下来的?乔鲤把椅子放下,仰头看了看高墙,又把视线转向瘦小的林占愚,近乎目瞪口呆:这都能毫发无伤?小孩,练过吧? 掉我身上了,我给他接着呢,他能有啥事儿?我也好得很。魏青筠扒拉开乔鲤的手,冷冷地望着林占愚:说吧,你想干嘛啊? 我林占愚再也忍不住,委屈与恐惧一齐涌上心头,突然嚎啕大哭起来。这让魏青筠与乔鲤两个面面相觑:他俩从没哄过小孩,一时间难免手足无措。 我没招你没惹你,你哭什么?魏青筠拽住孩子的瘦胳膊,向乔鲤招呼:算了。估计这雪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咱们去屋里找师父说去。 林占愚被他魏师哥拽着,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一直走到前院的堂屋。 这一个大院子都是他师父的,后院是三个徒弟平素的住处和练功的地方,前院是师父的住处。 还没到地方时鸭油酥烧饼的香味就已经飘了出来,走进屋去,只见方木桌上摆着两个藤条编成的筐子,烧饼就放在筐里。那俩筐还有盖子,被斜斜地倚着筐放在了桌子上。筐中铺了一层白布,既保温又干净。筐边上摆着五碗小米粥,还有几个用白瓷碟子盛着的茶叶蛋。 林占愚的眼泪早就被风吹干了,他一闻见了烧饼的香气,顿时饿得不行。小孩吞了吞口水,被乔鲤带着去洗净了手,又在对方的示意下坐在了他身边。 除了他俩,乔老板的另外两个徒弟早已落座。魏小哥正坐在他对面,林占愚却不敢抬头看他。 小杆子,说话呀。魏青筠逗他玩:刚才不是还挺有本事么,现在怎么哑巴了? 乔鲤哭笑不得,飞速跟师父把方才的事叙述了一番。乔笑言还没表态,坐在一旁的大师哥薛贺倒先笑了:没看出来啊,这小子看着瘦削,竟然还能爬上那么高的墙。 他踩着家伙爬上去的。乔鲤解释道。 闻言,林占愚把头埋得更低了。乔笑言打量着他:占愚,你是要去哪啊? 没有,我没想去哪。经历了被魏青筠搭救,对于眼前的四个人,过了许久苦日子的孩子已然不再那么抵触,再加上被桌上的一堆吃食动摇了心志,出于生存的本能,他想留下。 于是他赶忙反驳辩解,找了个分外冠冕堂皇的理由:我就是饿了,我想找点儿吃的。外门锁了,我出不去。 林占愚此刻不但饿而且馋,望着香酥烧饼和茶叶蛋,他的口水越来越多。 恋耽美 -千里万里by(3) 自打他父亲病重,他过惯了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眼前家常的烟火香气便显得分外珍贵起来,这是能活命的粮食。 饿了怕什么呀?昨儿你乔师哥没跟你说嘛,咱得早起练功,饿不着你。乔笑言有些无奈:偏屋住着确实不够舒坦,小孩顽皮,也该有人看着。可后院有你们哥仨,暂时没空房了。你们谁想带小孩一起住啊? 跟我住吧,我那里宽敞。薛贺第一个说:我那屋比魏师弟和小乔的都大一些,再来一张小床也放得下。 乔笑言满意地点点头:占愚,等吃完饭就收拾铺盖去你大师哥房里。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林占愚非但不作声,还一个劲儿往乔鲤身上靠。 怎么了?不想去?乔鲤很是纳闷:这 不要紧,许是孩子跟我没眼缘吧。薛贺倒不觉得怎么样,他笑着问:小孩,你想跟谁住?小乔还是青筠,你挑一个。 林占愚没答话,眼睛却不住地望魏青筠身上瞟。薛贺注意到了他的神情,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指着魏小哥调侃:这娃娃还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你别被他一副好皮相骗了。你知道他是个什么人吗?他就是个活阎王。 魏青筠沉下脸:大师哥,你又胡说八道。 魏哥,他也没说错啊。好不容易逮着机会,平素没少被魏青筠祸祸的乔鲤忙不迭地加入了这场纷争:真替我未来的二嫂愁得慌。 小乔,你瞎操什么心。乔笑言一摆手:就这么定了,赶紧吃饭吧。再不动筷子粥都要凉了。 林占愚跟魏青筠亲近,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虽然大伙不知道其中的缘故,但也并不打算与这腼腆孩子为难。 对此乔笑言满意得很:刚来的孩子,能有个投缘的师哥总比没有要好。因而吃过早饭后,他嘱咐魏青筠带小孩做几身新衣裳去。 今儿我带你师兄师弟出活,你把小孩照应好了就成。他这个年龄正是长身子的时候,你让裁缝把衣裳做大一点。临走时乔笑言把他们送到门口,特意对魏青筠嘱咐:多穿件衣服,别仗着年轻就不在意。糟践了身子,等老了有你难受的时候。 诶。魏青筠应得比谁都快,然而依旧穿得单薄。 你怎么非要跟我住一起?上了街,魏青筠知道自己早晨把孩子吓着了,便竭力把声音放得和缓了许多。 瘦小的孩子还不到他肩膀,他牵着林占愚骨节分明的小手走在闹市里,当真如亲兄弟一般,尽管他们相识还不到一天。 魏青筠无奈地笑道:我屋小,咱俩得睡一张床,等过一阵你蹿了个子睡不开了,还是得去大师哥那屋。 到底为什么,其实林占愚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不过魏青筠也没指望小孩能答话,他带着林占愚穿过大街小巷,在其中路过了许多和他们一样撂地卖艺的,当然也不乏沿街乞讨的,一直到天色渐暗时才回去。 林占愚本以为魏师哥会带他去做一身和对方一样的大褂,然而他们只做了几件平素穿的短装样式棉服和单衣。吃过晚饭,林占愚跟着乔鲤去偏院里收拾了铺盖,走到后院时后者指了指左边那间房:快去找你魏师哥吧。 林占愚转头望去,透过纸糊的窗户,他朦朦胧胧地瞧见了屋里温软暖黄的烛光。 乔鲤打了个呵欠:也不知道魏哥哪来这么好的精神头。外面冷,你快进去吧,我也得回去睡觉了。 说罢乔鲤就走了。林占愚独自在院子里站了好一会儿,直到另外两间屋都熄了灯,他才磨磨蹭蹭地走上台阶。 魏青筠并没有锁门,看得出是在等他。那人坐在桌前的凳子上翻书,简朴的烛台正摆在桌子上。 林占愚四下看了一圈,终于明白为什么魏师哥的衣服上有香味:这人的床尾处放了个小檀木箱子,看来是放衣服的。其实林占愚并不认识那些木料,但他记得清晨的怀抱。 他收整好铺盖后又站了一会儿,终于鼓起勇气与对方打了个招呼:你在看书。 魏青筠点点头,并没有抬头看他。 魏师哥,林占愚走近了一些,望着昏黄烛影里的人,鬼使神差的,他脱口而出一般问道:你叫魏青云? 魏师哥嗯了一声,抬头对上他的视线,故意逗他:咋了?觉得我名字不好听? 没有,特好听。只是,小孩垂下眼帘:我叫林占愚。从前我爹告诉我,他给我取这名字,取的是占得人间一味愚。他说难得糊涂才是乐事。可你却有个平步青云的名字。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几句话说出口,忽然平添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好似无来由的委屈,于是声音便也渐渐小了:想来必得精明得很,才能有那扶摇直上的运势,与我 他没说完,却不想再继续说下去。其实他想说,你这样的人,与我岂不是注定要殊途的么? 魏青筠哑然失笑,发觉实在是自己疏忽,竟没瞧出这孩子九曲十八弯的心肠:不过一个长辈们给的名号,却能说出这些个讲究。 大抵少年时的孩子都是如此,魏青筠这般想着,终是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放下书,耐心地解释道:不是那个青云。我名里的青筠是青竹的意思。敢不洁清冰雪,自托青筠。然而说完他自己都笑了,喃喃地说:可我辜负了他们的期望,我差得远呢。 青竹,洁清冰雪,林占愚把这几个字默读了几遍,忽地想起从前林秀才教他四书五经时念过的话。 那人教他说,君子周而不比,君子喻于义,君子坦荡荡,君子怀德,文质彬彬。他想,倘若这世上若真有君子,想必应当是魏青筠的模样吧。 见他不说话,魏师哥以为他不知道自己的名姓是哪几个字,于是拿起毛笔蘸了蘸墨水,又从桌子上的杂物堆里抽出一张粗糙泛黄的宣纸,提笔在上面工工整整地写下青筠二字,而后把墨迹未干的纸递给林占愚:你看,就是这个。 林占愚接过宣纸,仔细叠好收到口袋里,轻轻点了点头。他问:这是你爹娘给你取的吗? 是啊。魏青筠望着他。 他们去哪了?在你家里吗?小孩接着问。 魏青筠愣了一瞬,他不想让林占愚看出端倪,只得苦笑道:他们都死了。如今师父就是我爹,这里是我唯一的家。 啊?林占愚没想到他师哥跟他一样没爹没娘。见他惊讶,魏青筠从桌下拿了一个凳子出来,示意他坐到自己身边,又伸手揽住小孩瘦削的肩:以后这儿也是你的家。 这里是我的家,小孩低着头默默在心底告诉自己。 然而林占愚不知道的是,他其实无需重复魏青筠的话。因为在未来的日子中,就在无数未经觉察的光阴里,因着眼前人所做所言,因着日复一日的热粥热饭、一茶一饮,他在不知不觉间便真正把自己看作了这里的一份子,把师父师哥们都看作了自个儿的亲人。 占得人间一味愚,来自苏轼。敢不洁清冰雪,自托青筠。来自侯方域。 君子周而不比,君子喻于义,君子坦荡荡,君子怀德,文质彬彬。都来自《论语》 第4章 立规矩 几天过后林占愚才知道为什么魏青筠不给他做大褂:他作为刚来没多久的学徒,擦桌子搬椅子的杂活都归他做,这是规矩。至于出去卖艺,他还远没那个道行。 在陪着小孩上了几次街之后,乔鲤把平素原本几人轮流做的采买任务一股脑儿丢给了林占愚,本以为能乐得清闲,然而却事与愿违。 他的闲暇悉数被薛贺看在眼里,在他得了空的时候,对方往往会不声不响地出现在他身后,拿出大师哥的做派拽着他去练功出活。 小孩同样忙碌得很。对林占愚而言,上午去师父那里取了钱币出去买菜买饭是他一天中最要紧的事。 出了门,眼前便是窄小狭长的巷子。与城里的公馆府邸、车水马龙相较,城郊的街巷看起来与体面二字堪称毫无瓜葛。 只是林占愚那时年龄小又什么都没见过,便觉得这路可真长,走了好久也走不到尽头,房子可真高大,能把他的视线挡得严严实实的,只余下往前、再往前的小道。 数九寒天的腊月里,南京城的天总是阴沉着,时不时有雪花飘扬着落下,落在小孩精短的头发上。 林占愚刚来时头发许久没剪,半长不短的,乔笑言觉得不利索,就让魏青筠带他去对面剃头匠那里整治,这才合了师父他老人家的心意。 于是在这不大不小的院子里,魏师哥成了唯一一个闲人。 那天黄昏饭后林占愚打扫完了后院,扛着扫帚走到前院时正瞧见魏青筠的背影。 师哥!他喊了一声:你干嘛呢? 刚送大师哥和小乔出门。魏青筠理了理袖子:今儿个晚场还是他俩跟师父。 江南一带的冬天湿冷得很,人身处其中,总觉得哪一处都是湿的,浑身不对劲。魏青筠拍了拍薄棉衣的褶皱,叹道:今儿没出太阳,连身上的棉花都不干燥。 不是一直这样么?林占愚从前都没在意过这些,听对方这么一说,他活动了一下胳膊,顿时觉得贴身的里衣也又湿又凉。 魏青筠却笑了:我不是在南京城长大的。我小时候在北边,到了冬天那里不但冷还干燥,寒风一吹,能把人的手吹得裂口子,严重的得到夏天才好。 别说北方了,林占愚长这么大,连他们的小村子都没怎么出过。他本想再问几句,却看见魏青筠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条用白纸包起来的烟。 魏师哥把烟含在嘴里,用火柴点上,眯起眼向外望着。烟草的气味很快就传到了林占愚鼻子里,他觉得有些呛,不受控制地咳嗽了两声。 见状,魏青筠本想转身回屋,却被林占愚喊住了。 默然片刻之后,小孩好奇地问:怎么大师哥他们这般想去?他们天天去,不累么? 他走近几步,拽住魏青筠刚刚整理平整的袖子:我瞧你每每回来,喉咙都要冒烟了似的。 闻言,魏青筠轻轻摇了摇头:他和我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的?林占愚不能明白,在他看来,他几个师哥的处境好像没有任何不一样的地方。 他在攒老婆本呢。魏青筠笑了:我可比不了。 他咋娶不到老婆?小孩不解:这里吃得好、住得好,他攒钱做什么? 魏师哥又吸了一口烟,想了一会儿才说:听说你爹是前朝的秀才,想来他该是教过你念书的。 林占愚嗯了一声,静静地等着魏青筠往下说。 那你知道什么是下九流吗?此时天色彻底暗了下来,明月藏在乌云之后,魏青筠把手里的烟掐灭,院子里再无半点儿光亮。 小孩靠在他身边:我知道,戏子、脚夫、媒婆,都是下九流。说罢,林占愚试探地问:咱们也是吧?咱们是不是戏子? 说玩艺儿的还不如戏子呢。魏青筠牵着小孩往后院屋里走:当初要不是吃不上饭了,没人愿意做这份买卖,师父也一样。 虽然说着这样的话,但他的语气却轻快得像调侃,甚至带了几分笑意,仿佛从没把这些事放在心上:作艺的,没人愿意嫁呀。 屋里其实比外面冷,虽说墙能挡风,但在这天色阴沉的日子里,墙也挡住了为数不多的阳光与温暖,以至于屋檐下湿冷更甚。 魏青筠把灯点上,烛火有些不稳,明灭的光亮映着他的脸,模糊了他的棱角,这便让他看起来比白天温和了不少。 所以你怎么不去攒老婆本呢?林占愚坐在他对面,颇有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你都二十一了,我爹说男子二十而冠,就能娶妻。 且不说我才刚出师半年,如今赚的钱都得孝敬师傅,自个儿攒不住。三年学徒,两年效力,这是规矩。魏青筠笑了,重新把烟点上:更何况我若想娶媳妇,也得有人嫁我不是? 林占愚默默记下,心道:这也是规矩,那也是规矩。 听魏青筠说了一通林占愚才知道,原来薛贺看上的是城里戏班子的小花旦,人家嫌他一没地位二没钱,放出话来让薛贺半年内拿着银元去娶她,否则就去给公馆里的少爷做小。 林占愚听完竟叹了口气,难得地显出了几分少年老成的气质:我七八岁的时候我娘就跑了,当时她也是这么说我爹的。 哦?魏青筠示意他往下说。 我娘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我爹钱没几个病却不少,就是个书呆子,百无一用是书生。林占愚耸了耸肩:她当时想把我带走,但是我爹不愿意。她没拗过我爹,就自己走了。 你再没见着她?魏青筠问。 林占愚摇了摇头:我连她在哪都不知道。 魏青筠盯着眼前瘦小却平静无比的孩子,心里的怜悯添了好几分。他想安慰对方几句:别怕,她肯定还活着,说不定她就在南京城里。 我不怕。俩人围着桌子坐,桌上的蜡烛不止让屋里亮堂,还驱赶走了几分湿冷。 小孩虽算不上没脸没皮没心没肺,却也不是个愿意过于跟自己较劲的性子。他娘已远走多年,如今对他而言这事早已成了过去,近在眼前的是那些规矩。后者让他困惑,也让他觉得麻烦。 师哥,咱们咋这么多规矩?林占愚撅起嘴:古人都说呢,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魏青筠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一时不知如何应答。他想了一会儿,一根烟燃到底烫到了手才想起来扔。 他站起身,甩了甩袖子,苦笑了一下:占愚,你刚才说今朝有酒今朝醉,说着是好听,可咱能吗? 怎么不能?林占愚被魏青筠突如其来的沉默弄得有些惶恐,他低着头反问,声音却没什么底气。 烛火终于平稳了下来,二人的影子被映在了对面的墙上。一人站一人坐,轮廓悉数被光勾勒得清晰无比。影子漆黑,墙面昏黄。 今儿个要是喝得大醉酩酊,明日睡到日上三竿,贯口也不背,太平歌词也不练,还怎么上台?怎么出活?魏青筠笑了,他走到林占愚身边,好像跟这孩子的头发过不去一般,总喜欢用手揉。 这人头发软,哪怕并不算长,摸起来也是毛绒绒的。他接着说:小孩,咱还得赚钱养活自个儿呢,任性不了。 见魏青筠依旧和善,林占愚松了口气,赶忙应下:知道了。 还有小半个月就是除夕,乔笑言和他三个大徒弟出活的次数越来越多。几个人忙不过来,林占愚便也没了看家的清闲,只得跟着他们一起往外跑。 乔老板这天说的是一出《解学士》,讲的是明朝大学士解缙。林占愚站在乔笑言身后不远处,按照后者的意思,这既是让他打下手,也是教他本事,让他瞧一瞧日后该怎么做。 恋耽美 -千里万里by(4) 乔笑言能在南京城打开名声并非毫无道理:林占愚也是后来才之后,原来北方的玩艺儿到南京来因着方言的缘故压根行不通,以至于许多包袱都使不出来,而乔老板用南京话说单口,这便让南京的小老百姓们也有了这一份乐子可供享受。 他们出活的时候穿的大褂皆是崭新平整,穿旧了的都留作平素过日子的衣裳。此时乔老板穿得好看,说话也神采奕奕:老两口好不容易老来得子,结果您猜怎么着,这孩子虽说机灵,与那二五郎当一点儿不沾边儿吧,却是个哑巴。 林占愚看得入神,就连魏青筠早已站在他身后他都不知道,对方忽而开口说话时还吓了他一跳。 小杆子,挺不错的啊。同样穿着崭新大褂的魏青筠倒背着手,见林占愚回过头来,便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低声打趣道:诶,你喜欢干这个行当吗? 这一下把林占愚问懵了,他不知道怎么才算喜欢,想了一会儿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魏青筠觉得有意思,他一挑眉,接着问:为啥? 我以前在家的时候穿破布吃粗粮,来了这儿能穿棉布吃白面。林占愚的回答格外诚恳,他指着给他们钱币的人们:你看,他们都被师父逗笑了,心甘情愿地往外掏袁大头呢。 魏青筠佯装讶异:你还知道袁大头? 以前在村长那里见过。林占愚说。 还可以嘛。魏青筠逗他:那你知道师父说的是什么吗? 这个小孩是真不知道,于是他立刻摇头否定,还分外诚恳地仰头望着魏青筠,以期对方能教他一二。 这叫《八大棍儿》,单口的好东西都在这里。魏青筠笑道:《解学士》正是其中之一。 注: 小杆子,南京话,小男孩的意思;二五郎当,南京话,形容人傻; 巷子,南京城的部分街道,也是文化的载体,类似于北京的胡同,有俗话北京胡同,南京巷子; 袁大头,民国时期袁世凯像系列硬币的口语俗称; 八大棍儿,亦称八大段儿、八大坠、八大贵、八大柜等,相声行业术语。传统八大棍儿主要指八部长篇单口相声,包括《君臣斗》、《马寿出世》、《宋金刚押宝》、《解学士》等,现为长篇单口相声的统称(来自百度百科)。 另: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这属于以前的旧价值观,卑微作者觉得比较符合旧社会,所以拿来放在文里了,并不是卑微作者本人的观点,现在都主张双方共建和谐家庭; 大嫂也并非嫌贫爱富之人,具体原因后文会讲。 第5章 护周全 北平天津那边会这个的老板不少,但若是论起用南京话出活,咱师父独一份。见小孩听得仔细,魏青筠说得也起劲儿:这些年他在南京城是最火的,虽说他只有自己一张嘴,却把好多说评话的都比了下去。 俗话说乐极生悲,放谁身上都不例外。魏青筠正洋洋得意,几个汉子忽而穿过人群走到乔笑言面前。 魏师哥顿时深觉大事不妙,赶忙揽住林占愚的肩,站在原地静静地观察那几人的神色。 乔老板这里真是生意兴旺,不是我们能比的。见乔笑言不再说话,其中一人走上前,佯装问候:一上午赚了不少吧? 哪里。乔笑言认得这些人,整个南京城都认得他们:这几位向来以评话为生,前两个月攀附上了权贵老爷,可谓风光一时。 乔老板不想得罪人,只得摆出一副为难的模样哭穷:这年头钱不好赚呐。 您少说这话,咱这行不好混,谁不知道啊。为首的汉子冷哼一声:大伙儿都说呢,仰望寿臣与连安,苦于撂地受饥寒。哥儿几个三百六十五天风雨无阻地出来,不过能挣个温饱钱。乔老板你呢?自己吃饱了不说,还能把徒弟们捧出来跟咱抢饭碗。真是有能耐。 周遭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看热闹看得正来劲,大都没有要走的意思,还在一旁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林占愚没见过这阵势,害怕地躲在了魏青筠身后。魏师哥拍了拍他的肩以作宽慰,却在另一边攥紧了拳头。 太抬举我啦。瞧着对方人多势众,乔笑言心知他们能来闹事,决不是因着一天半天的积怨,自己少不敌多,便赶紧赔笑脸:咱这样,在下这就把徒弟们叫回来,您看怎么样? 你装什么好人?都快到晌午了,你们早就赚了个盆满钵满。另一个汉子走上前用力推了乔笑言一把,把对方推得险些摔倒在地。 他目光凶狠,恨不得要把乔笑言剥皮抽筋一般:这样吧,你把你们这个月撂地画锅和在茶棚里挣来的都交给我们,让咱过个好年,我就不再追究。怎么样? 做梦!魏青筠忽地走上前朝那人脸上啐了一口: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 那汉子没想到会冲出来个愣头青,还真被唬了一下。待看清来人后他伸手擦了擦脸,冷笑道:哟,原来是魏小哥。 魏青筠那会儿二十出头的年龄,正是这辈子脾气最冲体力最好的时候,哪里受得了这个气。乔笑言明显是想息事宁人,可他坚决不干。 于是他挡在乔老板和林占愚身前,面无表情地说:是我,怎么了?想欺负我师父和师兄弟,先过我这关。说罢,他转头低声对林占愚说:小孩,跑。 青筠!乔笑言拿出了长辈的做派:别胡闹。 我知道你们为什么敢这么猖狂,不过是狗仗人势罢了。讨了达官贵人的欢心就来仗势欺人,可真有能耐。魏青筠不怯他们:当我不知道吗?今日若是把钱给了你们,往后我们再没安生日子可过。 他挣开乔笑言试图把他往后拽的手:来啊,我不怕。 魏师哥并非全然意气用事,他跟在乔老板身边已有数年,清楚自家师父的脾气。他知道若是对方决意想拦他,断不会是此刻这般不温不火的反应,师父对自己此番做派虽不能说十足十赞同,但若他执意如此,对方也不会死死挡着。 如此,年轻气盛的人明白此路非绝路,便愈发凌厉起来。 然而林占愚却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他来了这些天,从没想过看似温和的魏师哥竟会有这样的时候。 他站在离魏青筠极近的地方,对方身上的大褂如在飞雪中抱住他那日一般依然有檀木的香气,平淡温厚,沁人心脾。 魏青筠不是个善茬。林占愚终于认清了这个事实。 我还真小看了魏小哥的本事。先前为首的汉子对魏青筠这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很是不满。他走上前,恶狠狠地推了一把魏青筠的肩膀:能耐啊。 眼见就要打起来,周遭看热闹的人们终于意识到大事不妙。怕事的都忙不迭地走了,乐于管闲事的便往前两步想要拉架。 魏青筠回身把林占愚远远推开,后者直接摔在了人群里。 望着混乱不堪的场面,小孩愣住了。不过好在这孩子还没被吓傻,牢牢记着他师哥方才对他嘱咐的话。 林占愚没再犹豫,瞬间起了身,连衣服上沾染的灰尘也没来得及拍掉,撒开丫子就往外跑。 当然不是自己逃命,他要去找在老街那头撂地出活的乔鲤和薛贺。 他迈着大步,跑得飞快,从小到大从没这般卖力过。北风在耳边呼啸着,他穿过街巷里熙熙攘攘的人群,掠过此起彼伏的叫卖声,跑得不要命了似的。 他不住地淌着眼泪,泪水又被风吹干,只在他稚嫩的脸上留下了并不明显的泪痕。他顾不上害怕,更顾不上累,然而跑到了地方他才发现,自己的双手竟然正在不自觉地发抖。 一路上林占愚确实提着一颗心。不到一个月前他失去了唯一的亲人,这里是他的新家,他决不想再让师父和魏师哥出事。 他无视掉周围人们的疑惑与不满,用尽全力扒拉开那些比他高比他壮的男男女女挤到最前面。因为跑得太快太猛,凉风不断灌进嘴里,此刻他只觉得鼻腔与喉咙都泛着辛辣的疼。 可他一时管不了这些。他气喘吁吁地冲上前紧紧抱住乔鲤,在对方惊异的目光下只重复着说出了四个字:打起来了。 再回到城郊的院落里时日头已经偏西。在乔鲤和薛贺赶到之前,魏青筠一直把乔笑言护在身后,故而他伤得最重。不过好在没伤着筋骨,都是些破皮出血的小伤口。 后来乔笑言好一通赔礼道歉,到底还是拿出了些许银钱才让对方满意。 对这种人就是不能由着他们。乔鲤在给魏青筠处理伤口,后者吃了亏却还一直嘴硬:今天他们敢要咱们一个月赚来的钱,若是不给点儿教训,明天就敢把咱这间房子要走,师兄弟们都得喝西北风去。嘶,小乔你手怎么这么重,轻点儿啊。 不过魏青筠之所以这么说并非全然因着气恼:他怕乔笑言责罚他,故而只能以此般出气似的言谈当作狡辩。 他们摆明了就是来砸场子的。见乔老板不说话,魏青筠接着说:决不能就这么忍下。是不是啊,师父? 好了。你啊,真是个莽撞人。乔老板叹了口气。 自己的徒弟自己最了解,他知道魏青筠的意思,但还是免不了唠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这个年龄不知道轻重,我不跟你计较。今天出了气也就罢了,往后不许再犯。 乔笑言已过不惑之年,俗言称人活七十古来稀,按他自己的话说,他已经活了大半辈子。他如同有许多张面具,出活的时候满脸堆笑,与旁人打交道圆滑又知分寸,唯独回了这间小院才像露出了最本真的面目,疲倦而无奈:你好好养伤,外面的瓜葛我来解决。 依着师父的意思,魏青筠上完药就早早去歇下了。林占愚陪着乔笑言收拾东西,直到深夜才回屋。 被窝里凉,哪怕被子确实厚实,在这年节将至的冬日里依然冰得像铁疙瘩。若只是凉也就罢了,江南烟雨迷蒙的天气使然,棉被难免湿重。 林占愚哆嗦着钻进去,连身上的棉衣都舍不得脱,并非是他要和衣而睡,而是得先依靠棉袄把躺的地方捂热乎。 魏青筠睡在小孩身边,月光照进屋,把那人的面貌照得格外清楚。 在冬天穿得毕竟比其余时候厚一些,魏青筠伤着的地方其实不多,但是脸上还是留下了几分细碎的伤口。先前乔鲤给他清理过又上了药,药粉遮盖住创面,此时看起来倒也不算狰狞。 林占愚侧身望着他,怕惊扰到他休息,大气都不敢出。 魏青筠累极了,难得这么早歇下,从前有时林占愚已经睡了一觉他却还在挑灯夜读,清晨孩子睡醒之前他就出去练功了。这还是小孩头一回瞧见魏师哥睡着了的模样。 月光描画着魏青筠的眉眼与骨肉:他梳着最简单的青年头,额头露在外面,与眉目相映,一派清爽干净。 不知怎的,林占愚望向眼前人,总会想起白天在街头对方梗着脖子死不认输的模样,想起这人的笃定与决绝,而那与此刻安静睡着的魏师哥可谓判若两人。 魏青筠并不是膀大腰圆的彪形大汉,相反的,他看起来很是清瘦,平素藏在一身大褂里,就算穿了薄棉衣也显不出多少分量。然而林占愚却因着他生出了几分安心。 小孩刚来这里时一颗心一直悬在半空,曾经魏青筠在墙下接住他的时候落下了一半,今天又落下了另一半。 这天林占愚一直在跑前跑后地忙,没顾得上喝水,以至于此时他的喉咙痒得很。他不小心咳嗽了两声,让原本就睡得不踏实的魏青筠忽而醒了过来。 魏师哥翻了个身,睁眼瞧见身边的林占愚,他忽而笑了,话音里还带着几分朦胧的睡意:小孩,你今天没事吧? 林占愚摇了摇头:我没事,就是看你的时候觉得胆战心惊。 闻言,魏青筠笑得愈发开怀:我不要紧。他们都是色厉内荏的家伙,只有挑事儿的胆量,不敢跟我动真格的。 说罢,他又补充道:师父知道他们的德行,否则早就拦着我了。 林占愚眼眶酸、鼻子酸,心里更酸。他想,活着咋这么难呢? 人家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早年间自己的秀才爹倒是读书人,却因着老实巴交,四处奔忙教书才能勉强糊口度日;如今的乔老板算是顶有才的人精了,为了赚些填饱肚子的银两,他要做下九流遭人白眼,左右逢源还不够,必得能屈能伸才可挣到辛苦钱。 小孩再也忍不住,他抹了一把眼泪,哽咽道:师哥,咱们跑吧。 注释如下: 仰望寿臣与连安,苦于撂地受饥寒。 形容的是当年艺人生活的艰难,其中寿臣指张寿臣,连安指常连安,都是非常出名的演员。 撂地,是当时艺人的一种演出方法,指在空地上直接演出。 第6章 学本事 跑?魏青筠以为自己听错了:你咋想跑呢?跑哪儿去啊? 这里不给人活路。林占愚抽搭着说:咱去个能平安体面过活的地方。 魏青筠这才明白过来,他来了精神,笑得却无可奈何:小孩,你信师哥不? 我信。林占愚虽然不明白魏师哥为什么这样问,但如今在他心里魏青筠是世上最为可靠之人,于是他在第一时间点了点头:我肯定信你。 你既然信,那师哥不妨与你说说。魏青筠望着他:在如今这世道,咱们身为小老百姓,就算跑到天涯海角,境况都是一样的。战乱、匪患、灾荒,兵连祸结,到哪里都不会少。 还没等林占愚作何反应,他魏师哥便在冬日深沉的夜色里重重叹了口气:没人谋生容易,像你我好歹还有师父的荫庇,比咱们境况差的大有人在。他们连饭都吃不饱,病了没钱去医馆,许多人病死了连出殡的体面都没有,更有甚者赶上兵乱,不明不白就没了性命。当初我从北方一路南下,看多了这样的事情。 小孩赶忙表示赞同:对此他深有体会,在他数年往返的取药路上,无人理会的尸身、尚有一口气的骷髅似的行尸走肉、疯子一样歇斯底里的乞丐,他什么都见过。而他自己,营养不良的瘦弱少年,也是其中的一员。 小孩提着或许压根就不对症的便宜草药步履匆匆,这是他们唯一能负担得起的治病法子,于饥荒年间穿行在炼狱一般的人间。周遭的饿鬼冤魂悉数瞪大了双目,即便咽了气也不肯阖上眼。 你以前也是这样吗?林占愚问。 魏青筠矢口否认:不是,我有另外的仇人。 什么仇人?小孩很是好奇。 日本人。魏青筠的神色忽地变得严肃:我爹娘都是被日本人杀死的。 林占愚一愕:他在家时曾听老村长提起过日本人近些时日在东北烧杀抢掠的暴虐行径,彼时村长面容凝重,直说村里人心惶惶,指不定什么时候南京城也要打仗,偶尔胆子大了义愤填膺一番,一边骂鬼子一边骂南京政府的不抵抗。 师哥是哪里人?小孩问。 老家在济南。魏青筠似是在回想,他那一双眸子如同盛着月光一般清朗。 恋耽美 -千里万里by(5) 林占愚望着他,觉得他眼里亮闪闪的,分不清是月色还是其他。后来林占愚才明白,那应当是魏师哥不愿让他看到的眼泪。 民国十七年,那会儿你还小,大抵不记得。当时日本人派兵进驻济南,杀了许多军民百姓,也杀了许多外交官。魏青筠重新平躺着:我爹和他的同僚们跟着他们的上司蔡先生去找日本人交涉,结果一行人都被杀了。我听别人讲,日本人挖了蔡先生的眼睛、鼻子、耳朵和舌头,真是丧尽天良 他的声音越来越抖,直到再也说不下去。他抬手捂着眼眸,遮住了上半张脸,不再作声。 林占愚从没想过这些,一时尽是震惊与心痛。他本想安抚魏师哥几句,思忖了许久却仍不知该如何开口。 两人各怀心事,都睡得不好。林占愚不知道魏师哥是几时睡着的,至于他自己,他觉得好像刚打了个小盹儿,院子里的鸡便开始叫唤,而后魏青筠就起身穿衣裳了。 接下来的几天他们没再出活,乔笑言跑前跑后劳碌许久,凭着舌灿莲花的本事终究平息了一切流言蜚语,等日子重新平静下来便已到了除夕。 这是林占愚在乔笑言这里过的头一个新年,也是他生平头一次没有他爹陪着过年。若说他不想念林秀才,那必然是无稽之谈。因着思念与感伤,吃年夜饭的时候他一言不发,熬夜守岁之时他也只是搬着凳子自己坐在一角。 诶,小孩。林占愚正昏昏欲睡,忽地发觉面前有个影子挡住了烛光,他抬头揉了揉眼睛,发觉正是魏青筠。对方扯住他的衣袖,想把他拽起来:走吧,跟我出去放鞭炮。 不去。林占愚挣开魏师哥的手,把棉衣裹得更紧了些,喃喃地说:我困了。 师哥,你何苦为难他?小孩子觉多,也是常事。乔鲤放下筷子擦了擦嘴,走到门口笑着大喊:快过来!我和你去。 这就来!魏青筠赶忙应下,再回头望一眼靠在墙角的瘦小孩子,心里忽而有些放不下。 他觉得自己能明白林占愚此刻的所思所想,但又不好在小孩面前直接提林秀才这件伤心事,纠结了半晌,只得把自己穿在外头的棉衣脱下来扔到对方身上。 小杆子,好好睡吧,别着凉了。这是出门前魏师哥给他留的最后一句话。 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响起,似是要彻底赶尽前一年的晦气,以求得第二年的安泰与康健。 新年对林占愚而言并无太大不同,若说有什么可以被称作新的地方,那大概是他起得更早了,歇下的时候更晚了。 这倒不是因为师父师哥们对他不好,相反的,每每瞧见林占愚打哈欠,乔笑言都会指着魏青筠恨铁不成钢地说:你看看你,好的不教,净教他该睡的时候不睡。小孩正是长个子的时候,耽误了可如何是好? 不过于魏青筠而言,乔老板这话并非全然是误解,毕竟林占愚每日挤出来的工夫几乎都花在了魏师哥身上。 魏青筠练贯口,他扶着扫帚站在旁边听,魏青筠习身段,他拎着抹布坐地上看,边看边想,啥时候我也能会这么多本事呀? 小孩并没有等太久,春暖花开的日子里,乔笑言终于发话要带他入门了。 孩子,你过来。那天中午吃完饭,乔笑言喊住了林占愚:听我教你《报菜名》和《洋药方》。 我不。让乔老板没想到的是,小孩居然不愿意。只见小大人一样的林占愚摇了摇头,竟理直气壮地提起了要求:我要学《八扇屏》。 嘿,你这小娃娃,长本事啦?乔师父哭笑不得,他拍了一下林占愚的脑门:你知道《八扇屏》是啥么你就要学? 林占愚摇了摇头。他只知道里面的一句话,还是魏青筠告诉他的。 曾经在一个天朗气清的午后,魏师哥闲坐在院子里的墙根边上晒太阳,望着他当初从上面掉下来的那堵墙跟他说:我正念到我左肩头有朱砂痣呢,就瞧见了你。 见他如此,乔老板笑了:听师父的,让你学啥你就好生学啥。 不久后的一天上午,刚出活回来的魏青筠被乔笑言叫了去。他站在师父边上,与对方一同望着不远处正在认真背贯口的小少年。 如今入春了,小孩脱了棉衣,更显得他瘦瘦小小的,连身上新做的大褂都撑不起来。他的声音还带着几分未脱的稚气,却干净清脆,掷地有声。 这孩子快十四了吧?乔笑言忽而开口问。 是。魏青筠点点头:再过两个月就满十四。 你觉得如何?乔笑言转向自家二徒弟:你把他领走,让他以后给你量活怎么样? 当然很好,多谢师父。魏青筠笑了:占愚和我不一样,他那是老天爷赏饭吃。瞧他说话就知道,一字一句字正腔圆,不含糊不打哏。他嗓子也清亮,日后若是出柳活,必能要得叫好。 说罢,他回忆道:您还记不记得我刚来的时候?我当时连段绕口令都背不利索,在您面前紧张得一句囫囵话都说不出来,满嘴北方口音,南京话也听不懂多少,在这样的地方这样的行当原本是不好混的。难为您老人家不嫌。 我嫌你做什么?乔老板也笑了起来,伸手比划着:你那会儿饿得面黄肌瘦,整个人风尘仆仆的,做一副学生打扮,身上的衣裳却破了好几处。我要再嫌你,那还是人么? 您说的是。魏青筠笑着应下:那年我还是个十七八岁的学生,一路往南跑,生怕被日本人逮住,不敢走大道,只能走小路,结果在徐州碰上了土匪,把我身上的盘缠和值钱的东西搜刮一空。您在路边捡着我的时候,我都好几天没正儿八经吃过东西了。 说着他冲乔笑言鞠了个躬:您救了我的命,还给了我吃饭的本事。您于我有大恩。 客气了。乔笑言摆了摆手:你我师徒,不必说这个。 不过勤于练习的小少年不知道的是,他其实是个运气极好的人。彼时在夫子庙露天书场的雪夜里,乔笑言之所以如此干脆利索地答应收他为徒,不全是因为觉得他是吃这碗饭的料,还有魏青筠的缘故在。 乔老板一直想给自己的爱徒魏小哥寻个量活的,可他们这一行实在辛苦,若是稍有不慎得罪了人,还免不了有性命之忧。但凡有旁的营生能吃上一口饭的,没人愿意来干这个。如今有个林占愚愿意跟着他们,于乔笑言和魏青筠而言都是极好的事。 我去忙些别的,你替我看着他。乔笑言说。 好嘞。听了一会儿,魏青筠冲林小杆子喊道:小孩!气口错啦! 小孩听见后赶忙着意调整。魏师哥却还不满意,觉得他的零碎身段太多,于是快步走过去,手把手地教他。 站稳了,别晃,动作要在腰上面。魏青筠按着他的肩膀,在他身上比划:干脆一点,别软绵绵的。 练了几天后,林占愚除了疲累便再没旁的感受。这天晚上他带着一身倦意回了屋,见魏青筠依然在看书,他便坐在了这人身边。 林占愚年纪轻脑子好用,长篇大论的贯口背过倒是不成问题,可他发现背书与表演是全然不同的两码事。说玩艺儿不是念经,记住词句只是第一步,如何把想说的东西活灵活现地递到旁人耳朵里才是他们该琢磨的。 说白了,他们早也练晚也练,磨的正是那一股松弛自如的劲头。有了这样的劲头,出活时观众们看得舒服,自然愿意叫好。 尤其是与天津北平一带的艺人们相较,乔笑言说单口,在演这方面分外重视,这便要求林占愚要下更多的工夫琢磨神情意态。 他越琢磨,对魏青筠的钦佩便越发浓厚。 咋啦?魏青筠把书放下,笑眯眯地望着他,幸灾乐祸似的:累了吧? 林占愚点点头,拽住魏青筠的衣摆,撒娇一般:师哥,你教教我。 教你当然没问题。魏青筠问:想听什么? 教我气口,教我现挂,教我如何像你一样,站在那里不论做啥人家都愿意看、愿意从腰包里把钱掏出来。林占愚很是苦恼:我什么都学不明白,若是让我现在出活,必然和背书没什么两样。 有些东西虽然也能搜到,但是为了省些麻烦,俺来稍微解释一下吧。 贯口指的是有节奏的语言表演,气口指的是说贯口的时候呼吸的节奏,现挂指的是即兴发挥,量活的指的是捧哏演员,柳活指的是说学逗唱里面的唱。 乔老板这个人和他的绝大部分经历是架空的,但他的表演风格可以参照南京白话的创始人之一钱天笑先生。 第7章 思故园 你人不大,口气倒不小。魏青筠伸手在他脑门上弹了一下:谁许你现在出活了?想得美。 林占愚捂着额头,冲他哼了一声:你不教我,反倒笑话我。 贪多嚼不烂。你啊,耐住性子跟师父一点一点学、一句话一句话地打磨就好。魏青筠笑了,从桌上凌乱的纸堆里随意抽出了几张:不过有些法子我还是可以与你说说的。 林占愚接过泛黄的宣纸,只见那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字。 他很是惊愕:从前他以为这些不过是再普通不过的废纸,是魏师哥闲来无事写写画画留下的东西,没成想这里面却大有门道。 魏青筠给小孩的是自己关于单口《君臣斗》的记录。这份笔记可以说是过于全面了,上面不仅有所有该说的词,连语气神态和相应的动作身段都被魏青筠十分仔细地标注了出来。 小孩看得目瞪口呆:师哥,这些东西你都一点儿不差地记在心里么? 对。魏青筠望着他:虽说我小时候爱听这个,可我从前毕竟是个在中学里按部就班读书的腼腆学生,半路出家基本功不扎实,不这样容易露怯。 林占愚记得魏青筠对他说过,自己出师的时间不长,算起来他入行也不过三四年光景。 小孩回忆了一下魏青筠出活时众人纷纷叫好的模样与当初在露天书场时老村长的感叹,这才知道原来这人连语气词、连什么时候该哭该笑都是预备好的,半分不敢松懈。 我这法子其实不好,太过刻板,都是没办法的事情,但是带你入门足够了。魏青筠自嘲地笑了,从林占愚手里把那几张纸拿了回来:日后你若能摸索出更好的路,把这些弃了就是。 小孩不知该说什么,好在下一刻魏青筠便岔开了话:对了,过阵子我跟你小乔师哥要去一趟天津。 去天津干嘛?小孩对上他的视线。 师父让我们去的,固步自封要不得。魏青筠笑道:虽说人家不认咱,可咱几个隔三差五还是得去一回,看看他们是怎么做的。 接下来的几天里,魏青筠晚上再没了看书和陪小孩聊天的悠闲:他得跟乔鲤一同商量一路上的行程与吃穿用度,还得忙碌着打包行李。 一忙数日过去,直到成行的前一天晚上,乔鲤和薛贺去茶棚出活不在家里吃,乔笑言对着一桌子饭菜颇为疑惑地问小孩:你魏师哥呢? 林占愚想了好久:我好像下午在后院看到他来着。 快去把他叫来。乔笑言冲小孩摆了一下手:等会儿饭菜就凉了。 林占愚应声跑到后院,却发觉魏青筠正背对着他坐在墙头上。 此时夕阳西下,灿烂的霞光给那人的半边身子镶上了一层暖色的边。林占愚抬头看他,只见他的袖子挽到了胳膊肘,露出结实有力的小臂,稍显褪色的大褂下摆垂了下来,随着微风轻轻摇荡着。 他整个人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活像一尊雕塑。 小孩本想喊一句师哥,刚欲开口,忽而听得魏青筠高声唱曲,声音混在仲春的晚风里,如泣如诉。 他不知道魏青筠唱的是哪一段,最终只听清了两句,一句是每年间花开儿的心不开,另一句是愿老娘福寿康宁,永和谐无灾。 你师哥嗓子好,云遮月,挂味儿。不知何时乔笑言站在了林占愚身后,乔老板眯起眼,望着魏青筠的背影,伸手拍了拍小孩的肩膀:又是一年春天,他想家啦。 林占愚这才发现,魏青筠面朝的方向正是北方。 他与你说过吧?他老家在济南。乔笑言问。 小孩点点头:他还说过他爹娘都是被日本人杀的。 乔笑言嗯了一声:他刚逃到南京的时候狼狈得很,险些丢了性命。 林占愚靠在师父身边,静静地听着。 人说半大小子吃死老子,的确不是空穴来风。小半年来小孩的饭量与日俱增,乔家饭桌上摆的吃食与以往相较多了足足一倍,小孩每每吃完却仍觉得意犹未尽,天天跟在乔笑言身后喊饿。 与之相称的是这孩子不住往上窜的个子。林占愚从前久经摔打,如今堪称给点儿阳光就灿烂。不过几个月的工夫,乔笑言便明显地觉察到孩子长高了,以往搂他一伸手即可,可如今还要稍稍抬一下胳膊。 你大师哥说得不错,这家伙是个活阎王、亡命徒。乔老板轻声说:那会儿他爹娘都成了日本人的刀下鬼,他便也存了以命相搏的心思。一个从前连鸡都没杀过的年轻学生,自个儿拿着手枪冲到日本人的军营门口,冷不丁砰砰几声,守门的鬼子都倒在了地上,溅了他一身血。 说着乔老板无奈地干笑了两声:好在他不傻,冲动劲头过去还知道跑。后来中学的老师连夜把红着眼的小年轻送出了济南城,帮他留了一条命。我遇上他的时候他衣裳破烂,上面的血渍还能瞧见。 那他这回去天津,途径济南的时候,会去看他爹娘吗?小孩眨巴着眼睛。 看啥呀?尸身都找不着了。他南下的时候遇上了土匪,拼死命才护住了他那小檀木箱子。里面有他爹娘的衣物。乔笑言叹了口气:衣冠冢就在不远处,他清明之前肯定是要回来的。 说罢,乔老板微微弯下腰,似是想让林占愚听得更清楚些:孩子,你听过《文昭关》吗? 林占愚摇了摇头。乔笑言早料到如此,便深吸一口气,不紧不慢地唱道:过了一天又一天,心中好似滚油煎。腰间枉挂三尺剑,不能报却父母冤。 乔老板方才说魏青筠的有云遮月的嗓子,可他人至中年,嗓音更是醇厚,虚实相映,云之瑕不掩月之明。他一开口,尽是难言的满腹幽愤与锥心之痛。 师父?占愚?魏青筠听见了乔老板的声音,转身从墙头上跳了下来。他走上前,摆出一张笑脸:咋啦? 喊你吃饭呢,这都什么时辰了。乔笑言拽着魏青筠,没给他好脸色:快走吧。 第二天上午魏青筠和乔鲤走的时候林占愚一直把他们送到巷子口。到了地方,魏师哥停下脚步,本想抓住小孩的手,对方却猛地往回缩了一下。 恋耽美 -千里万里by(6) 魏青筠一开始还纳闷,然而只消片刻他便明白了眼前的情状。 他笑得合不拢嘴,唯恐天下不乱一般揉了揉林占愚的头发,明知故问道:小孩,今儿早晨师父把你叫到前院,是不是拿戒尺打你了? 孩子委屈地点头,把右手摊平在魏青筠眼前:只见那小手微微红肿,这便是他顶嘴的下场。 魏青筠和乔鲤对视一眼,二人一同大笑了起来。乔鲤与孩子调侃道:占愚啊,你是不是贯口没背好? 是。林占愚懊恼极了。 我跟你说,以后师父打你的时候还多着呢。魏青筠微微俯身,与小孩的视线平齐:他若要打你,你千万别躲,就伸出手让他打。你躲了他生气,坦坦荡荡的,他反倒舍不得。 对。乔鲤在一旁帮腔:你越躲,他打你越疼,知道不? 哦。林占愚小声应着。 我们走啦。魏青筠笑道:你好好听师父的话,我俩在天津待不了多久。 走出去几步,回头瞧见小孩仍在原地站着,魏师哥喊道:回去吧! 直到那俩人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林占愚才转身往回跑。只是还没跑到地方,他便听得了家里吵嚷的声音。 必然是乔笑言和薛贺,毕竟乔家平素鲜少有人来串门,除了他们屋里再没旁人。 想必那俩人都正在气头上,说话语速极快。林占愚听不太清他们在说什么,只得怯生生地进了屋,两眼偷偷观察着,最终站在了相比之下看起来更平静些的乔笑言身边。 正好,小孩回来了。见林占愚进了屋,薛贺收敛了不少:孩子,你做个见证,今儿我得跟师父理论一番。 你还有脸来跟我理论?乔笑言示意林占愚坐到他身边:占愚,一同听听,看你大师哥能说出什么花样。 我十四那年从地主家里逃出来跟了您,除去三年学徒两年效力,今儿个已经是第四年了。薛贺掰着手指头数:您一直说我吃您的住您的,让我每个月把挣来的一半都交给您。 是。乔笑言望着他。 您看看这个。薛贺把一本账本扔到桌子上:这些年大米多少钱一斤、猪肉多少钱一两,都在上面记着呢。至于您那间屋怎么算,我前两天去问了街坊。照我说,您的钱收多啦,您还欠我不少呢。 他冷哼一声:说句不中听的,您这般和那些吃人的地主有什么两样? 小子,想钱想疯了?乔笑言并没有打开那账本:我且问你,即便你手头每月只有自个儿赚的一半银钱,衣食住行又花不着,也不少了。这几年下来你又攒住了多少? 薛贺的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见状,乔笑言猛地站起身,恨不得指着他鼻子骂:我就知道你是这副德行。 我哪副德行了?薛贺不甘示弱:我不就是多逛了几趟窑子吗?先前云妹那边没个准话,我心里郁闷。人家窑姐儿却真心待我好,我给人家花点儿钱怎么了?再说了,那地方谁不去啊?师娘走了这么多年了,师父您敢说您没去过? 他指着林占愚:也就这小娃不去,等过两年您再瞧,拦都拦不住。 原来大师哥过得如此花天酒地不着调么?林占愚皱起眉,心中暗道:我若是他看上的那位小花旦,我也不嫁给他,要嫁也得先让他把钱攒好了交出来,否则以后过日子他非得把家底败坏没了不可。 胡闹!混账东西!乔笑言厉声呵斥:占愚,快去我房,把柜子上第一层抽屉里的布包拿来! 林占愚不敢耽误,赶忙依着师父的意思把东西取了过来。 乔笑言把那布包扔到桌子上:你不是爱记账吗?来对一对。你这四年给我的银钱我分文未动,全在这里。我帮你存着呢! 这实在出乎薛贺的意料。他傻了眼,片刻过后直接跪倒在乔笑言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师父,孩儿不孝啊! 乔笑言无奈,语重心长地说:孩子,现在到了用钱的时候才知道着急,早干嘛去了?他叹了口气:还差多少?要不师父先帮你垫上? 薛贺赶忙摇头,抽噎着说:不,不用师父的,我自己能挣。我,我再去求些宽限,让她再等我一阵子。 乔笑言沉默片刻,最终拂袖走了,临走前嘱咐林占愚:抽空搬你大师哥房里睡去,替我看着他,别再让他闹出什么幺蛾子。 每年间花开儿的心不开;愿老娘福寿康宁,永和谐无灾。来自京剧《四郎探母见娘》 过了一天又一天,心中好似滚油煎。腰间枉挂三尺剑,不能报却父母冤。来自京剧《鼎盛春秋文昭关》 云遮月,京剧声乐名词。这是对老生的圆润而较含蓄的嗓音的一种比喻。(来自百度百科)。 挂味儿,指曲艺演员唱腔有韵味。 另:冷知识,在民国万恶的旧社会,逛窑子竟然是合法的,相关从业者还需要办执照。。。 果然,皇权、父权、夫权、宗权,旧中国社会的四大毒瘤啊。。。 第8章 换住处 这话对在一旁看热闹的林占愚而言无异于晴天霹雳:他本以为自己是隔岸观火的过路人,没成想这便引火烧了身。 他极其不乐意,赶忙跟上去死死抱住乔笑言的胳膊:师父,魏师哥特别好,我特想跟他住,我不要搬走。 你大师哥那屋宽敞。乔笑言想挣开他,奈何林占愚抱得实在太紧,那架势几乎是要把他师父的一条胳膊卸下来。 乔老板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小林子,等过阵子你大师哥成了家,他就自个儿出去住了。你现在与他同住,等他走了那屋就是你的,也省得到时候折腾。 我不。少年格外执拗:师父,我不去。 听话。乔笑言只得板起脸来拿出长辈的威严吓唬他,语气顿时严肃了许多:你若是不去,以后就睡在天底下吧,冻死了都没人给你收尸。 林占愚终究还是妥协了:没办法,胳膊是拧不过大腿的。 但他心里还是很不舒服,他清楚得很,他不喜欢薛贺,抑或说他觉得他与薛贺压根就不是一类人。虽然说不上来因由,但他对此十分确定。 罢了罢了。他自我宽慰一般地想:师父让我帮他看着大师哥,那我便去看着。 然而想归想,气还是很气,故而在后来的大半个月里他开始明目张胆地跟乔笑言对着干。 师父让他背贯口,他私下里练得熟悉,检查的时候却故意说得稀碎;师父教他柳活,他却偏生唱得乱七八糟,听来如同荒腔野调;师父要打他,他便满院子跑,最后累得乔笑言喘不上气,他却蹦蹦跶跶站在一旁挑衅似的做鬼脸。 这样做的后果就是他挨的打分外多,乔笑言单是抽他就抽断了两根戒尺,这是从前哪个徒弟都没享受过的待遇。 每每生完了气,乔老板都会给自己点上一支烟,在缭绕的烟雾中指着在不远处罚站的小孩,近乎是咬牙切齿:气死我了。你个小没良心的,不成器的东西,以后就等着饿死吧。 清明将至,林占愚水深火热的日子终于看到了尽头:他魏师哥和小乔师哥要回来了。 师哥!那天小孩得了师父的准许,特意去巷口迎接那俩人。等了一上午终于瞧见了人影,林占愚赶忙跑过去,沐着正午的日光站在拎着大包小包的魏青筠身前。 南京城这个时节多雨水,很少能有太阳这么好的时候。魏青筠笑眯眯地望着面前的少年,忽而觉得暖意不止在身上,更在心底。 小孩刚来的时候脸色并不好看,说句面黄肌瘦也不为过,此时许是有阳光相映衬的缘故,他看起来几乎可以算是面色红润了。 他穿着棉布材质的大褂,为了方便行动,他把前摆处随意打了个结,全然不在乎看起来是利落还是邋遢。他挺直腰杆站着,整个人就像春日雨后新窜出来的小树苗,叶子亦是青嫩的新绿,入目尽是生机。 魏青筠发现小孩长高了很多,他们刚见面的时候林占愚连他的胸口都不到,如今这孩子的发顶近乎和他的下巴平齐。 他把手里的包裹塞到乔鲤怀里,伸手想把对方抱住:来,师哥试试还能不能抱得动你。 还能抱起来,意料之中。魏青筠把他放下,从乔鲤那边翻找了半天:师哥在天津给你买了个泥塑,拿回去玩吧。 我不要。林占愚本就郁闷了一个月,如今瞧见这人,心里愈发气恼。他别过脸:那是哄小娃娃的东西,我又不是小孩子。 你不是?魏青筠拍了一下他的脑门,笑着打趣:那谁是啊? 我虚岁都十四了。林占愚不服气。 行了,师哥。乔鲤笑得合不拢嘴:走吧,咱们赶紧找师父去。 好。魏青筠揉了揉小孩的头发,拽着林占愚跟在乔鲤身后往前走。 进了大门,林占愚不情不愿地被魏青筠扯到师父跟前。 看见魏小哥,乔笑言故意板起脸:青筠呐,你们回来得正好。这娃娃我是管不了了,你快把他扔出去吧。 咋了这是?看见乔老板这副模样,魏青筠心里便有了个大概,他转向身边的少年,扶住对方的肩:占愚,跟师哥说,你是不是又惹师父不高兴了? 魏师哥说的是实话,林占愚的确每天都在给乔笑言添乱,但他不想承认。 他觉得分明是自己委屈在先,他做的一切都是对师父不公平安排的抗争。 小孩想了想,趁着大伙儿没注意,他猛地挣开魏青筠的手,飞速跑了出去。 得了师父的授意,魏青筠跟在少年身后,一直追到后院。 进了屋,望着过于整洁的房间,他有些不适应:小杆子,你是突然变勤快了吗? 我一直勤快。林占愚在他面前站着,颇为不服气:你别喊我小杆子。 那我喊你啥?老杆子?魏青筠转身捏了捏他的脸,心里惆怅得很:怎么出了一趟门,个把月没见,原本乖巧可爱的小师弟就成了如今这副谁都不服的模样?以后还了得? 林占愚没搭理他的调笑,而是无比郁闷地坐在床边:师父说让我去大师哥那屋住,这两天还寻了木匠给我新做了一张床。 你早该去的。魏青筠把行李放下:那你怎么还在这里待着? 你赶我走啊?小少年开始敏锐地抠字眼:师哥,你是不是烦了我? 魏青筠无奈,走过去盯着他:你吃枪药了? 见对方不再说话,魏青筠才接着说:先前不就是这么打算的么?你忘啦? 乔笑言跟他嘱咐过,薛贺闹的那一出不要跟旁人说。故而林占愚并没有提到他大师哥的诸多不是,而是抱着魏青筠的枕头靠在墙上,委屈巴巴的:师哥,怎么连你也烦我。我就知道,我什么都做不好,大伙儿都不喜欢我。先前我看小乔师哥给大师哥量活,他会得可多了,可我连个贯口都背不利索。师父前两天一直骂我,还打我。 你这才到哪?魏青筠语重心长地劝道:我问你,《报菜名》你背了多少遍? 林占愚细想了一番:一百来遍吧。 一百来遍哪够?不背个千儿八百遍的,谁敢说自己背过?魏青筠从其中一个包袱里把泥塑掏出来,只见几个彩色的小人围坐在一张八仙桌跟前,人的动作神态栩栩如生,连衣服上的布褶子与额头上的皱纹都清晰无比,可以想象着若是做个与常人一般尺寸大小的,不仔细看大概都分辨不出真假。 少年果然被勾起了好奇,他把泥塑拿在手里仔细观瞧,甚至忘了方才的不愉快。 天津泥人张的手艺。我买都买了,你快收着吧。魏青筠笑道。 林占愚默默地收下了他师哥的好意。他很想与对方道一声谢,然而因着之前的尴尬,脸皮薄的少年张不开口。 于是小孩这回长达一个月的闹脾气终于被他魏师哥带回来的泥塑人偶化解了。 几天后林占愚搬去了薛贺的屋,他开始重新勤勤恳恳地跟着乔笑言学本事。 早晨轮到小乔去买早点,余下的几个人在桌前围坐着等。乔笑言示意林占愚坐到离自己最近的地方,语气好似在闲聊家常:青筠刚去过天津,应当知道。北平天津一带说玩艺儿的时兴唱太平歌词。 是。魏青筠点了点头。 那东西是拿北平当地的小曲儿改的,我也教你们练过一阵子。可我想着若是咱的唱也以那个为主,在南京难免水土不服。说着乔笑言捋了捋自己的山羊胡:除了海派的京戏,我这阵子还留意了一番江浙一带的淮剧、昆曲和南京城里的白局说唱,你们也多学学。 好啊。魏青筠应道:南京人看北方玩艺儿,自然是看不习惯的。不像在天津的三不管,唱北方曲儿的一大堆。 师哥,三不管是啥?林占愚好奇地问。 魏青筠笑了,用手指在桌上比划:有那么一块地方,天津县不管,日租界不管,法租界也不管,可不就成三不管了么。 少年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只听得乔笑言说:济南也是个曲艺窝子。 曲山艺海嘛,我小时候就好听这些。不过我爹娘不愿意,他们让我好生读书,我便只能寻着他们忙碌的时候偷偷跑出去,跟几个小伙伴凑了零用钱去看。 提到这些时魏青筠的笑意很淡,他眼帘低垂,从前或悲或怒的心绪都被很好地收敛了去,这便让他看起来近乎是平静而安稳的。 他们人气好,赚得多。魏青筠回忆道:我记得那会儿天津出名的艺人到济南来,去看他的人里里外外地围着。我们当时都没挤进去,只能站在远一点的高处才能瞧见。 北方地界的话听着像,差别与各类南方方言相比小了不少。薛贺听了这番话颇为感慨:日后若有机会,咱们也别只在南京城待着,多少往外走走。南京官话北方人听不懂、两广人听不懂,西边安庆徽州一带的总有人能听得惯吧。 戏子是下九流,赚的却不少。林占愚手肘撑在木桌上,用手掌托着自己的下巴,做思忖状。 海派京剧,指以上海为代表的其他各地京剧,后大都改称南派 第9章 识人心 下九流就不能赚得多啦?谁规定的?刚进屋的乔鲤把烧饼放下,笑着拍了一下林占愚的脑袋:早年间商人还是末流白衣呢,像吕不韦、沈万三,那些富商大贾不是照样腰缠万贯、富可敌国? 咱呐,也就比要饭的稍微体面一点儿。薛贺拿起一摞白瓷碗给师父和师弟们盛粥。 恋耽美 -千里万里by(7) 待手里只剩了一个碗,他用筷子敲了两下:乞丐们装疯卖傻,磕头求人可怜,咱们撂地的时候不也是卖了力气把人逗笑、把人留住,让人家多少施舍给咱们一口饭么? 是这个道理。魏青筠笑道:所以啊,咱得好生练功夫学本事。唯是当真有一技之长傍身,才能在这世道里有个出路。 即便是下九流,既能吃得饱穿得暖,总好过一命呜呼。乔笑言对薛贺的牢骚有些不满,遂四方招呼:快吃饭吧。都省省嘴皮子,出活的时候再用。 一顿饭吃完,林占愚刚想收拾桌子,乔笑言却喊住了他。 只见这人变戏法似的从袖子里掏出了一把折扇,冲着自家小徒弟用一只手迅速打开又合上:孩子,看着点儿。 林占愚目不转睛地盯着:原本硬邦邦的扇子在师父手里变得分外听话,宛如一个牵线木偶,对方让它去哪它便只能去哪,让它如何摆弄它便只能照做。不过瞬间,却有千种花样。 见林占愚看呆了,乔笑言转头对另外几个徒弟问:你们谁会? 我来。魏青筠把扇子接过去,照着耍了一番,林占愚没看出有什么不同,乔笑言却不乐意了。 学啊,要学骨,不要学皮。他从魏小哥手里拿过折扇,往这人脑袋上轻轻一敲打,这便出了门。 诶!魏青筠在后面笑呵呵地应下。 日子流水一般地往前过,祭过清明,熬过盛夏与秋老虎的酷暑,在天气刚刚变冷的时候乔老板的钱包却热了起来。 南京城有名的何善人从香港回了故乡,听说了乔笑言的名号,便下了请柬让他带着徒弟们过去出活。 何善人?这天下午难得有了空闲,师兄弟几个坐在后院聊天,听了师哥们说话,刚从屋里走出来的林占愚凑了过去:这我听说过,从前我爹跟我说的。他说何善人老家在南京,从前一直在香港经商,时常把自个儿的钱拿出来接济百姓,行事却低调,这才得了个善人的名号。 确是如此。人家的爹就是个富可敌国的大商人,几十年前江宁府何家兴盛的时候没少办粥厂救济灾民,还资助过朝廷的军饷。只可惜后来败落了。望着少年单薄的衣着,魏青筠皱起眉:小杆子,如今入了秋,一天冷起一天,你少贪凉。 他那嘴开过光似的,话音一落,后院便起了风。冷风卷起了地上的枯叶,吹得林占愚打了个寒噤。 然而小少年实在嘴硬,他眼珠一转,颇为不服气似的扭过头站在原地,并没有丝毫回去添衣服的意思。 见状,魏青筠的火气噌的一下就上来了。他十分想教训一下这个不听话的混小子,但又觉得若是为了这点儿事似乎有些小题大做。 他叹了口气,忽地明白了从前师父每每嘱咐自己多穿些衣裳的良苦用心。 听说何善人这回是要在南京长住的。何家的产业本就是他们兄弟两人合作,这几年都是他弟弟和侄子费心经营。他呀,只管颐养天年便可。薛贺说:他还真是节俭。瞧他那住处,与城里高门大院的公馆相较,都显不着呢。 人家何善人才不会计较这些。乔鲤把脚边的石子踢开:师哥,你想好明天出什么活了没有? 那边没点?薛贺问。 乔鲤摇了摇头:方才师父与我说让咱自己挑。咱俩出个对口,他和魏师哥一人一个单口。 薛贺听后若有所思。他站起身,拍掉大褂上沾染的尘土:走,去前院商量。 见那俩人走了,魏青筠转向林占愚:小杆子,明天你与我们同去,多看看,多学学。 好。林占愚应下。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就在这天后半夜,小少年忽然发起了烧。 倒也怪不得旁人,谁让他白天着了凉呢。 林占愚睡得迷糊,夜里只知道冷,便把棉被裹紧了许多,直到早晨薛贺喊他起床时他才发现自己头痛欲裂,脑袋沉得压根抬不起来,浑身就像被人打过一般泛着难捱的酸疼。 快点儿啊,磨蹭什么?薛贺一边翻出新大褂穿上一边催促:今天本就醒得晚了,小心误了时候。 林占愚觉得喉咙要干得冒烟了。他赶紧吞了几下口水以缓解疼痛,强忍着不舒服对薛贺说:师哥,我难受。 啊?转身望着林占愚通红的脸,薛贺心知不好。他走过去把手覆在林占愚的额头上,发觉烫得吓人。 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看着清瘦的小少年窝在被子里瑟瑟发抖的可怜模样,有那么一瞬间,薛贺犹豫了。 他想,我要不要先帮他找个大夫、或者把他送去医馆再出门呢? 师哥!你干嘛呢?乔鲤在外面喊他,语气焦急得很:若是不能按时赶到,小心何善人嫌咱们怠慢。 我好难受啊,大师哥。林占愚浑身发冷,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把半个身子探到床外,抬起胳膊抓住薛贺的手腕:我觉得我快要病死了。说话声几乎比蚊子的哼叫还小。 去去去。薛贺终于狠下了心,他用力推开小少年冰凉的手:你快病死了和我有什么关系?老子的事情还忙不完呢,别挡了我的财路。 他似是在骂林占愚,也像是在给自己的漠然寻个理所当然的借口。说罢,他抱怨似的嘟囔:我如今缺钱,也不见得你能帮到我什么。 林占愚脑袋晕乎乎的,被薛贺这么一掀直接摔在了地上。少年胳膊先着地,还扯下了半边被子。 他发着高烧,头痛欲裂,地面又过于冰凉,这让他宛如身处冰火两重天,整个人再也活不下去了一般难受。 我是不是真的快死了?林占愚绝望地想着,脑海里忽地浮现出了林秀才的脸。 他忆起了自家父亲的尸身直挺挺横躺在床上的模样,也念起了对方早年间眉目带笑的和蔼可亲。在他此刻模糊到近乎要断线的意识里,那人向他伸出手,笑吟吟地说:占愚,你是不是想爹了? 他的意识越来越沉,恍惚间他觉得自己好像突然变轻了。他以为他出现了幻觉,没成想当他用尽全力抬起眼皮,看到的竟是魏青筠的脸:原来是这人把他抱了起来。 占愚?你怎么在地上躺着?魏师哥赶忙把他抱到床上,待瞧清楚了他的模样,心中便有了个大概。 魏青筠叹气道:昨儿个让你多穿些,你不听,这下可好。 他给林占愚倒了杯热水,又看着少年喝下去:我屋里还有点儿治风寒的草药,你等着,我去给你熬上。 魏青筠不光给他拿来了药,还给他取来了一床厚被子。林占愚老老实实地喝了药,又喝了许多水,出了一头汗之后终于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迷糊之中林占愚听见屋里多了些脚步声。他极为用力地想睁开眼,然而沉重的眼皮却难遂他的愿。 就在这时几句说话声传来,林占愚听出来了,那是薛贺的声音。这让他陡然清醒了过来,却本能地老老实实躺在原处。 青筠,你怎么在这儿?怪不得一上午都没瞧见你。薛贺很是讶异:今儿去那边演出,这可是个赚钱出名的好机会,错过了多可惜。 我的小师弟病着呢,我走得开?顾及着林占愚还在休息,魏青筠把声音压得很低:得啦,何善人的大手笔南京城人尽皆知,这钱你们赚吧,我只求吃饭穿衣够用就行。 哎呀,你都这个年龄了,总得攒些老婆本吧?薛贺觉得这人简直是疯了:你顾着他,谁顾着你啊? 魏青筠笑了:这话说的。他望向林占愚,轻声说:等他长大了,让他顾着我。他不光得顾着我,还得给我量活托着我。我俩一块儿挣钱,谁也跑不了。 说罢,他给薛贺倒了杯水: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可人生在世总不能只为了这些东西。林小杆子着了风寒,身边连个照顾的人都没有,我要是再不管他,你让他怎么办?说句不好听的,他若是真死在这儿了,你能安心还是我能安心? 他爹死了娘跑了,村里没人愿意给他口饭吃才把他送来咱们这儿,你管他做甚?有这工夫哪赶得上在何善人面前混个脸熟?见林占愚死死闭着眼,薛贺以为他睡得昏沉,说话便极为自在,把平素藏着掖着的心思也一股脑儿说了出来: 你啊,真是个公子哥,早年间没受过穷也没吃过苦,就以为天下都是大善人。我可听说了,日本人在东北烧杀抢掠,保不齐哪天咱这儿也逃不了。到时候一命呜呼了谁还顾得了谁? 别胡说八道。我再跟你说一遍,我父亲当年是外交官,母亲是个翻译,他们对我严格得很。我可不是什么娇生惯养出来的纨绔子弟,后来突遭变故,世间疾苦人情冷暖也是体悟过几遭的。 魏青筠很是无奈:师父是怎么待你我的?你莫不是忘了?素不相识之时他都能救咱们的命,你如今待师弟这行径对得起谁?说句忘恩负义也不为过。 他有些气恼:罢。大不了往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随你吧。薛贺甩甩袖子:真是不开窍。 他们往后的对话林占愚不记得了,因为他听着听着就当真昏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日头已经偏西,他一睁眼就看到魏青筠坐在他床边上的凳子上看书。屋里没人说话,只有书页被翻过时沙沙作响。 夕阳透过窗子照进来,映得那人一侧的脸镀了金边似的。 咳咳,何善人来啦~/狗头 第10章 受教训 魏师哥?林占愚轻声喊他:你咋在这儿呢? 废话。魏青筠把视线从书本上移开,用手背试了试小孩额头的温度:你舒服些了? 林占愚点了点头,回想着先前种种,他心里很是懊恼:我是不是误了你的事? 原来你知道?瞧他不要紧了,魏青筠故意逗他:那你以后好好的,别再生病长灾,我就不跟你计较。听见了没? 望着眼前这人,林占愚很想哭,一边为着薛贺带给自己的委屈,一边又为着魏青筠给予他的关切与照顾。 他把半张脸缩进被子里,见魏青筠要走,他赶忙问:师哥,你干嘛去? 师父、小乔和大师哥去出活了,别人都不在,我去给你弄点儿吃的。魏青筠说着把袖子挽了起来。 他一直待在小孩这里,身上崭新的大褂还没来得及换下,此时被他一挽,雪白的里子翻到了外面,看起来分外齐整。 多谢了。林占愚小声说。 你说啥?小孩声音太小,魏青筠是真没听清。 我说,多谢你。林占愚清了清嗓子。 魏青筠望着他,心情复杂得很。 十几岁的清瘦少年可怜巴巴地病着,躺在床上与他答谢,他本该欣慰地应下,可他心里清楚,小孩这个谢字他受之有愧。 你若要谢,不如谢师父,他从前也是这么待我的,我只不过是依着葫芦画瓢而已。魏青筠随口糊弄了个借口,赶忙出了门。 临走前还嘱咐:被子盖严实,省得再着了凉。别在师父跟前乱说,他老人家要操劳的事已经够多了。 他给小孩熬了一大碗热粥端到屋里。见林占愚狼吞虎咽吃得正香,魏青筠便悄悄走了出去,在屋门口的台阶上坐下,给自己点上了一支烟。 秋日傍晚的台阶很凉,虽然还没到落霜的时节,但早已不复盛夏的闷热。 魏青筠望着天边的残存的霞光,深吸了一口烟又缓缓吐出,让烟雾在眼前缭绕着。 他回头望了一眼屋里的少年,那人感受到了他的目光,抬头冲他摆出了一个笑脸。 魏青筠便也冲他笑了笑,再转头时笑意却全然消退了下去。 他知道这对小孩不公平,可他却没法开口对林占愚说:你的谢意师哥不敢当,毕竟我也只是因着想把你留在我这里、让你跟着我出活才对你好而已。 林占愚如今不过十几岁,从小到大身边只有林秀才和村里的旁人,故而哪怕经受了变故、看多了生死,依旧是心地纯良至善。可魏青筠不一样。 他干这行已有数年,对三教九流的嘴脸皆是最清楚不过。曾经他也如林占愚这般渴求真挚、渴求有人待自己好,可经年下来,他早已没了当初的心绪。 说玩艺儿这个行当,若他只有一人说单口,与乔笑言一样,自然也是好的,但若能寻个合适的搭档,于他而言更好不过。 他并非圣人,深知何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好不容易有了这个小孩,他不想让这人出什么岔子。 至于今日之事,毕竟他也不是目光短浅之人,何善人那边有师父和师兄弟们,少他一个不要紧,可林占愚这边若是没有他,还不知道会怎么样。 思忖了半晌,魏青筠手里的烟燃尽了。 他叹了口气,回身看向吃得正香的林占愚,心想:大抵并不全然如此。 几分私心混杂着对师恩的感念与深埋的本心良善,一同涌现在魏青筠心头,冲刷着他的感知,让他心中粗粝的地方愈发粗粝、柔软的地方愈发柔软。 青年皱起了眉,又掏出了一支烟。 他想,若他如薛贺一般,在认识林占愚之前早已有了量活的捧哏,又或者假使他也正处在需要银钱的紧要关口,这天他还会放弃去何善人那边的机会留在家照顾小孩吗? 魏青筠不知道,他没有面临那样的境况,身在事外,他自然可以义正言辞地指责薛贺的不是,若是身为局中人,他觉得或许一切都说不好。 但他回想过往,心知从前对小孩的种种照顾并非全然因着私利,也有关怀的本能在里面,心里这才稍稍纾解了些许。 他想,生于天地间,没那圣人舍己渡人的胸怀,至少别愧对了父母师父的教诲。 此时在屋里的少年也并没有看起来那般心思简单。魏青筠不知道的是,今日之事外加将近一年的相处,在林占愚心里他早已成了个大好人。 小孩吃完了粥却不舍得躺下,而是死死盯着门外魏师哥的背影,只见秋风渐起,那人的微长的头发与随意落在地上的衣摆一齐轻轻摇晃了起来。 小少年心里萌生了一个念头,他想,我在这里除了给人添乱、惹人不高兴,我还会做什么? 思忖了一会儿,他得出结论:除此再无旁的了。 自己于他们而言无关紧要,这里的人又真的待自己好吗? 思虑至此,他觉得手掌隐隐作痛,忽地想起前阵子被乔笑言责罚留下的伤还没好利索。 这也就罢了,毕竟师父供他吃住教他本事,本就于他有恩,偶尔的体罚也在情理之中。可薛贺算什么?他凭什么如此欺负人? 在赤诚清澈的少年人眼里,能管得了却袖手旁观、自个儿不见得多有本事却偏生做了拜高踩低的恶心勾当,这便是恶人、是丧了良心的枉披人皮之人。 于是他暗暗下定了决心:我要走,我要离开不欢迎我的人和不善待我的地方。 至于师父和魏师哥的恩情么,他想,只能等日后有机会再报还了,这辈子若是还不尽,便等下辈子当牛做马来报偿。 恋耽美 -千里万里by(8) 林占愚这回是真想走,决不是随便想想。过了两天养好了风寒,他便开始盘算着如何出逃。 为了不让师父总是看着他,少年伪装得分外乖巧,师父让他做什么他决无异议。 对此乔笑言甚至很是惊喜,以为小孩经历了一场病心智成长了不少:没办法,乔鲤从小听话,乔老板没经历过跟这个年龄孩子的斗智斗勇。 在其他人那边林占愚更是百般乖顺,甚至在轮到他师哥们去采买的时候他都会主动把活抢过来。对薛贺的怨恨被他深深埋在了心底,平素缄口不提,端的是一副兄友弟恭的做派,晚上薛贺睡了觉他才偷偷起来,一点儿一点儿地收整自己的行李。 在内他打点好了一切,在外他自然更是不会放过。每每出门,不论是买东西还是跟随师父师哥们出活,他都着意留心往来的道路,若是在路上碰见面相和善的老者,他还会跑去与人打听。 半个来月下来,怎么进城、怎么去车站、怎么南下、怎么西去他都摸了个一清二楚。 中秋将至,林占愚跟着乔笑言学本事也有足足半年光景。 他打定主意要在中秋之前跑路,却没成想吃完晚饭师父突然喊住他,笑着问:占愚啊,等过了中秋,师父好好教你柳活怎么样? 我赞成。没等林占愚说什么,魏青筠却发话了:这娃娃嗓子好,穿云箭一样,出柳活必定好听。 林占愚怔怔地站在原地:小孩毕竟是小孩,望着眼前的两人,他那铁石心肠心瞬间变得温软。 见他不说话,乔笑言纳闷:怎么了?他笑道:又想偷懒啊? 林占愚赶忙摇头:我近来又有些受了风寒,嗓子不舒坦。师父,我先回屋躺着了。 说罢,他快步走出了门。 薛贺不在,房间里只有林占愚一个人。少年把他先前藏在衣橱里面的小包袱拿出来,决定一不做二不休,就是今夜。 此时并不算晚,薛贺与乔鲤还没回来,乔笑言自然没有锁门。 林占愚轻手轻脚地走过前院,想趁师父不注意偷偷溜出去,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他刚一出大门,顿时被一个人揪着领子提溜了回去。 魏青筠捂着他的嘴把他连拉带扯弄到自己房里,又把他扔到了地上,居高临下地盯着他:说吧,想去哪儿啊? 怕少年不敢坦诚,魏师哥特意补充:你放心,师父什么都不知道。 没想去哪。林占愚依然嘴硬。 是吗?魏青筠弯腰把他的小包袱扯下来打开,只见里面有一堆衣服,还有一点儿散碎的钱:那这是什么? 他早就发现小孩的不对劲了,这阵子少年在人前可谓顺从得过分,他着意观察了一番,最终得出结论:这孩子心里藏了事。 少年人鬼鬼祟祟的能有什么事呢?魏青筠觉得无非是几种可能,要么是有了心上人,要么是偷了东西,再要么就是想离家出走。 第一种显然不符合连一个姑娘都不认识的林占愚,至于第二种,他觉得林占愚既没那个贼心也没那个贼胆,这便只剩了最后一种。 林占愚,你走可以,但是我要事先告诉你,你这么一走,很有可能死在外头再也回不来。你知道人心有多坏吗?魏青筠厉声呵斥。 他说的是真话。回想数年前遇上盗匪的经历,魏师哥只觉得后怕。 他想,若是一时没看住真让这小子跑了,一个十来岁的少年在外面会遇上什么人什么事呢?愈是思忖,他愈发冷汗直冒。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在想,只要小孩能安安稳稳地留下、全须全尾地活着,哪怕以后不给他量活,他们只做一辈子的师兄弟也是极好的。 我当然知道!逃跑失败,林占愚亦是气急败坏,忍了许久,他终于重新露出了本来面目,颇为不服气地顶嘴:别人看不起我给我冷眼的时候我就知道,不用你来教训我。 你知道个屁!魏青筠气得冲着他小腿踢了一脚:你以为冲你说几句风凉话啐几口痰就是欺负你?错了!遇着真歹毒的人,人家都不拿你当人看。你吃肉的时候从没想过猪狗牛羊也是命吧?在那些丧良心的人眼里,落到他们手里的人还不如一头猪! 在这里,虽有诸多不顺心,可仗着师父的名气,你作为学徒还能吃上一顿饱饭。出去之后你要是不给人家一分钱还想跟人家白吃白住学本事,你看人家不打死你。 魏师哥长出几口气以平缓心绪:你走了之后要去干嘛?你想过没有?咱们如今是说玩艺儿的不假,可咱没偷没抢,靠自己挣一份血汗钱,这钱来得干干净净。这是个能让你如今养活自己、将来养活一家老小的生计。你还想走?真是不知好歹。 被他这么一骂,林占愚瞬间清醒了不少。少年想,师哥说得对,我若是走了,我还能做什么? 说啊,魏青筠冷哼一声:刚才不是还挺伶牙俐齿的么,现在怎么哑巴了? 林占愚面无表情地沉默了一会儿,转而从地上爬起来,老老实实地冲魏青筠作揖:师哥,我错了。 穿云箭,可形容曲艺演员嗓子高亢嘹亮,我印象里大家往往这么评论高派的老生演员。 第11章 何善人 魏青筠后来才明白,这个年龄的少年大概皮痒痒,隔三差五就该教训一番,否则总是容易忘了天高地厚。 林占愚重新开始了兢兢业业的学徒生活。少年还没到倒仓的时候,嗓子清冽好听,学起柳活来丝毫不费力气。 对此乔笑言很是满意,他授意魏青筠出活的时候多带带这孩子,于是小少年每天便跟着魏师哥辗转在南京城的大街小巷,撂地也好去茶棚也罢,他师哥总能给他寻着表现的机会,偶尔人多了还会和他说几场简单的对口。 魏师哥和乔老板的眼光很准,林占愚的确是个好苗子。 性格使然,魏青筠从前习惯了闷在中学里读书,其实不太善于言辞,故而出活之前他会花很多心思设计好一切。这个少年却不一样。 他不光柳活出挑,人也机灵,人前乖巧有礼数,格外讨看官们喜欢。 不过魏师哥不知道的是,他教给林占愚的法子他自己觉得不好,对方却一直在用。 小孩一得空便坐在桌前写东西,把所思所想都记录下来,时不时还会翻翻从前写的以作反思。时间一长,少年的桌子上也堆起了一摞纸。 林占愚从前以为灵活来自随机应变的头脑,可他后来才发现,原来所谓的松弛正是源于日复一日的紧张与规整。 大巧自然不工,但若想走到不工境界,必须要经过对大巧的拼命追逐。 魏青筠一直忙碌,直到年底才有了些许闲暇。 腊八那天他不用出活,午后出了太阳,他懒散地靠在后院的墙根,刚点上烟,忽地被人拍了一下肩膀:来人正是他的大师哥薛贺。 魏青筠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他已经很久没见过这么悠闲的薛贺了:你钱攒够了? 差不多了吧。薛贺的神情是难得的散淡:跟你说件好事。何老爷说他要见你,方才特意差人送来了请柬。 我?魏青筠一愣:何老爷指名道姓要见我? 是,就是你。薛贺把请柬扔到他怀里,恨铁不成钢地推了他一把:还等什么呀?赚得盆满钵满就在今朝。苟富贵勿相忘,等你发达了,可别忘了我们这些穷苦弟兄。 魏青筠打开一看,发觉这大概是何老爷亲手写的,最后还有清隽的何立二字作为落款,这是何老爷的大名。他脸色愈发不好看。 他混迹于这个行当的时间已经不短了,心里清楚得很,虽说乔笑言在外被人尊称一声老板,可他们做的决不是什么体面买卖。 不论说玩艺儿的还是唱曲的,如今大火了的角们看似万人追捧,可说到底也不过是老爷们眼中的玩物,再加上林占愚如今年龄还小,故而很多场合他都刻意避着,不带林占愚去,以至于南京城也只落了个不温不火的名头。 可这回他却是退无可退了:何公馆的请柬已经明明白白地送到了他面前,此番邀约他是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占愚呢?魏青筠问。 刚歇下。薛贺无奈地应道:我帮你去喊他? 不必了。魏青筠把请柬递到他面前:这玩意儿你没跟别人说吧? 没,连师父都还没来得及告诉。薛贺挠了挠头发,不知道这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要是能攀附上何老爷那种人,演几场就够吃一辈子的。你在犹豫啥? 他颇为困惑地盯着魏青筠的脸,看着这人的神情,忽地反应了过来,哭笑不得地开起了玩笑:哎哟,公子哥,你可别说你在这个时候犯了清高劲儿,想玩卖艺不卖身那一套。何老爷年过花甲,一辈子没娶妻生子,要是真看上你了那是你的福分,我们求都求不来呢。 去你的。魏青筠白了他一眼:何老爷人咋样啊? 上回一直是师父在跟他打交道,我也不太清楚。薛贺回忆道:不过他人应该不错,毕竟是何善人嘛,和那些仗势欺人的官老爷大地主肯定不一样。 行了,我走啦。魏青筠站起身,把身上的大褂拽平整:若是有人问,你就说我上街了。 好嘞。薛贺在他身后应道。 魏青筠依着方才薛贺告诉他的地址缓步往何善人的住处走去,心里不免想起了许多事。 少时有父母的庇护,他从未见识过真正的压迫与剥削,可自打二老过世,魏青筠作为一个手无寸铁的学徒,见多了人世间的苦。 他曾数次随乔笑言去资本家和地主爷家里出活,亲眼看着长工们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年纪轻轻就被生活的重担压弯了腰、逼白了头,公子哥们却在外面欺男霸女,好不快活。 彼时乔老板告诫他不要多管闲事,可尚未被风霜打磨平棱角的年轻人很难真正作壁上观。然而他做不了什么,为了活命饱饭的银钱,他只能装聋作哑。 于是每每从富贵人家的府邸走出来,他都觉得天色格外好看,身上也清爽得很,仿佛甩掉了一身的恶臭。 至于这位何善人,魏青筠不了解,不知道他是否与那些老爷们同为一丘之貉。 转眼间走到了何善人的住处,他叹了口气,摆出一副眉目带笑的模样,抬手轻轻敲了敲门。 是魏小哥吧?有个家丁出来开了门,笑意盈盈的:我们老爷在后面等你呢。 与魏青筠想象中不同,家财万贯的何老爷竟是个无比平易近人的老头子。 他惴惴不安地迈过门槛走进里院的时候只瞧见了个背影,看到一个穿着布衣袍褂头发花白的清瘦男人正在亲自煎茶。 与其说是花白,倒不如说白发里掺杂着几根青丝更确切些。这人的脊背挺得笔直,单看背影便能想到,老者必然是精神矍铄。 魏青筠正想着这位老爷真有闲情雅致,下一刻何老爷便回过头来。 他冲魏青筠笑了笑,示意他可以在院里的石凳上坐下,而后转身进了屋,片刻之后搀扶着一个更老的老头走了过来。 那人的身量看着也是清减得很,眉眼间尽是安稳与淡然。大概他腿脚不太利索,又或者身上有不痛快,虽被何老爷扶着,却也走得极慢。 魏青筠本想过去帮忙,却被那人笑着婉拒了。 何老爷笑得开怀,倒也不显老态龙钟,依稀间甚至能看出几分意气风发,说话时眉眼舒朗,神情竟像个跟心上人邀功请赏的得意少年:杨老师,这就是你上次夸奖过的小孩。先前请他师父过来竟没请动他,这回我专门给你找来了。 老爷,您太抬举我了。魏青筠赶忙起身作揖,满嘴跑火车地解释:先前在下身子不爽,这才没能过来。承蒙老爷赏识,在下不敢怠慢。 不打紧的。魏小哥,你快坐。何善人随性地摆了摆手: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夫子。 魏青筠发现何善人长了一双分外亲善的眼睛,笑起来的时候弯似月牙。这般眉眼放在他那张周正的脸上,让人看着便觉得舒心亲切。 对方话音刚落,被称作夫子那人就开口了:你是乔老板的徒弟? 诶。魏青筠赶忙应下。 夫子打量了青年几眼,转而对何善人说:我瞧着他很有你年轻时的那股子劲头。 他眯起眼回忆:你那时候就像一棵刚长出来竹子,青翠又刚劲,跟俗世里那些熙熙攘攘的名利客很不一样,他摆了摆手:跟我也不一样。 魏青筠听这人说话,觉得不太像南京本地口音,倒像是北方人。 何善人笑了,他把茶壶提溜过来,给他杨老师倒了一杯热茶。他本想给魏青筠也倒一杯,还没等他侧身,分外有眼力见儿的魏小哥就把茶壶接了过来。 何善人看出了魏青筠的局促,言谈愈发随和:孩子,你给我和我老师来一段儿吧,什么都行。 魏青筠回家的时候天色已经不早了。他婉拒了何善人想留他吃一顿饭的盛情,独自沿着来时的路走了回去。 他本以为师父和师兄弟们不是已经歇下就是去出活,却没想到有一个人正站在门前等着自己。 他低着头走路,直到近了才发觉有人。待看清楚了是谁,他顿时觉得有些头疼。 你咋在这儿?魏青筠问。 师哥,你去哪了?林占愚怕他跑了,便伸手拽着他的衣袖,死死盯着他。 上街了。魏青筠随口糊弄。 你骗人,你才没有上街。见魏青筠不与自己说实话,林占愚冲他哼了一声:我求了大师哥好久他才告诉我,他说你去何善人那里了。 魏青筠在心底把那立场不坚定的薛贺师哥骂了八百遍,面上却还是要向小孩摆出个笑脸。 他身心疲惫,只想回屋歇着,言谈间显得很是敷衍和不耐烦:是去了,怎么了?你还管我去哪?管得倒宽。 小孩没再吱声。魏青筠以为他得了回应便可作罢,刚想回屋,一回头却看见少年竟无比委屈地站在原地。 说来奇怪,他望着眼前人,忽地想起了一年前露天书场的冬夜。那时他站在不远处,看着瘦小的孩子被乔鲤按着行拜师礼。 飞雪在天地间纷纷扬扬地飘洒,似是要让人一夜白头。 就这般想着,魏青筠猛地发觉一年过去孩子着实长高了,也结实了不少,虽然如今这人在他面前可怜巴巴的模样与当初别无二致。 是我不争气。林占愚抹了一把眼泪:师哥,你没带着我去,是不是以后也不想让我给你量活了?他抱住魏青筠,哭得愈发委屈:我以后一定努力,师哥你别嫌我,求求你了。 占愚,别胡说八道。这天对魏青筠来说实在是过于紧张的一天,心情上大起大落一番,直到这时他仍觉得浑身冰凉。 他叹了口气,轻轻搂住身边的少年,俯身低声道:那种富贵人家不是什么好去处,大多是藏污纳垢的是非之地,师哥本意是想保护你的。 恋耽美 -千里万里by(9) 然而还有几句话他没说出口。他想,若是真有出名发财的机会,有师哥一份,必然少不了你的。但若还有旁的是非,师哥一人担着就够了,怎能苦了你一个孩子? 保护我?小少年瞪着一双水灵的眼睛,一霎时脑子有些懵,却本能地把魏青筠抱得更紧了。 听话,回去睡觉吧。时候不早了,明儿一早还得起来练功呢。魏青筠挣开他,拍了拍少年瘦削的肩:我得把从何善人那里赚来的钱给师父送过去。 师哥!见魏青筠想走,林占愚赶忙拽住他:你别走。 我不走怎么办?魏青筠有些哭笑不得:难不成你还要我哄着你睡觉吗?多大的人了。 我在旁人面前自然不会如此,我只对你说。林占愚小声嘟囔:师哥,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 小林子,你今年十四了吧?魏青筠盯着他:怎么像个四岁的娃娃一样,真是胡闹。 注:倒仓,指戏曲演员在青春期发育时嗓音变低或变哑;柳活,柳儿就是唱的意思,活指作品,舞台上表演学唱的方式,称为使柳儿(以上注释来自百度百科) 第12章 成婚事 我没有!林占愚不服气,声音却没底气得很:师哥,你当真不嫌我? 魏青筠无奈,只得轻声解释:真的,如今的你比刚拜师那会儿的我强多了,我稀罕你还来不及呢。 他望着眼前的少年,觉得这是个让小孩听话些的好机会:你好生跟着师父学,我决不嫌你。 好!林占愚赶忙应下,跟在魏青筠身后往里走:你放心,别的我不敢说,但我学师父肯定能学得像。我现在已经摸上了几分门道,你 他话没说完就被魏青筠关在了屋门外,对方只留给他一句不容置喙的话:滚去睡觉。 过了年,一出正月,乔家迎来了新春的第一件喜事:乔笑言大弟子薛贺的婚事终于定了下来。 婚期定在了二月二,龙抬头的好日子。 薛贺从去年腊月开始就没断了忙碌,买东西、置新房、请客人,桩桩件件他都做得极为仔细。 在大师哥忙里忙外的时候,林占愚也终于知道了他大嫂的模样。 不过对方姑娘却不认得这个少年,因为小孩当初躲在了暗处。 这事并不是林占愚刻意为之,而是无巧不成书。 腊月初十那天,乔笑言给了林占愚一些钱和写着他们几个人衣服尺寸的纸条,吩咐少年去城里扯几匹布,再带去旁边的巷子找到姓纪的老裁缝,让他按照最新的花样做几身过年的新衣裳。 少年没想到的是,当他在琳琅满目的花布堆中快挑花眼的时候,竟有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朝云,你看看你喜欢哪个?是薛贺在说话。 林占愚不想跟薛贺打照面,于是他飞速藏在了一堆布料之后。他身量清瘦,又猫着腰,身形被很好地隐匿了去。 年关将至,老板和伙计们忙得脚不沾地,压根顾不上这小子。他透过布匹之间的缝隙往外看,只见薛贺与一位身形娇小面貌清秀的姑娘走了进来。 他听魏青筠提起过几次,薛贺未过门的妻子在南京城戏里也算小有名气,从前唱花旦,这段时日转成了青衣,名为杜朝云。 他细细看去,只见那姑娘长了一张圆脸和一双细长上挑的鸣凤眼,形容举止间颇有古代仕女图中女子的风范。 俩人低声说了几句话,林占愚没听清,然而下一刻杜朝云却变了脸转身要走。 他那大师哥跟在人身后,看起来很是着急。这回少年听见了,薛贺说的是:云妹,我从前是干过一些不靠谱的事,年少糊涂嘛。我向你保证,从今后你在哪我就在哪,外面好也罢差也罢,与我都再没了关联。 林占愚很好奇,他方才本想从铺子的后门偷偷溜走,然而现在他更想多看一会儿热闹。 只见杜姑娘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指着薛贺的脑门:我也是为了你好。 自然了,我心里明白。薛贺赶忙应下:云妹,你还记不记得咱们头一次见面的时候? 说着他便笑了:那会儿我还在崔地主家做事,他家的少爷请了你们戏班子来家里搭台唱戏,我一眼就看见了你。你那时候年龄也小,演的花旦,真叫一个明媚可爱。 他偷偷牵住杜朝云的手:我没想到后来还能遇见你。云妹,我往后啊,就拴在你一个人身上了。你可别想抵赖。 那都是猴年马月的事情。杜朝云佯装嗔怪,却一直默许对方牵着自己:真是的,说这些做什么。 听来听去,林占愚觉得无趣得很。 少年多少存了些孩子气的幸灾乐祸看热闹心思,本以为这俩人会打起来或者吵一架,没成想却看见了这一对含情脉脉的鸳鸯。 最终他还是从后门走了,城里卖布的店铺多得很,他懒得凑这个热闹。但他的心情却分外明朗。 虽说少年从前跟薛贺有着种种过节,不过出于良善的本心,此刻他依旧想的是,若是今后薛师哥和杜姑娘能过得平安顺遂,自然是好事一桩。 二月二那天的大小事宜都是魏青筠和乔鲤帮着操办的。薛贺的新房离着乔家不远,师兄弟几个一上午一直在那边。 按照当地的习俗,新娘子到新房的时间不能晚于正午,故而早晨天还没亮大伙儿就一同过去忙着筹备。 清晨时分,乔笑言站在院子里,望着不远处穿着大红婚服的薛贺,怔了一会儿才说:孩子,你过来。 诶!薛贺赶忙放下手中的活,快步走了过去。 人家都说师徒如父子,依我看,确实是这个道理。乔笑言望着眼前的青年人,忽地想起了当年十几岁时落魄的少年。 他拍了拍薛贺的肩:你啊,在他们几个里面是最年长的,也是除了小乔跟我时间最久的。如今你能成个家,我身为你师父,心中甚慰。 师父,薛贺望着他:我以前不懂事,总惹您生气。我 诶,大喜的日子,别说这个。乔笑言打断了他:以后你跟杜姑娘好好的,别碰那些不该沾染的东西,把心里这股气提起来,走正道。等过个一年半载再添个娃娃,为师这颗心便能放下了。 师父跟大师哥说话呢,你凑什么热闹?林占愚正站在一旁无所事事,忽地感觉脑袋被人拍了一下,他回头一看,正是魏青筠。 他一个小少年能帮得上的极为有限,薛贺有什么事都是找魏青筠和乔鲤商量。这两日白天四处奔忙,晚上也难睡个囫囵觉,魏青筠也有了黑眼圈。 但他看起来依然是神采奕奕的,连个哈欠都没打过。 魏师哥?林占愚很惊喜,他这阵子极少能瞧见如此悠闲着跟他打趣的魏青筠:你忙完啦? 魏青筠拽着他往外走:没呢,我来抓壮丁。走,帮我和你小乔师哥搬东西去。 接来了新娘,陪着走完了一切流程,林占愚觉得累极了。 乔笑言请来了他平素关系亲近的亲朋好友来给薛贺的婚礼捧场,此时正在招呼宾客。少年走过去,跟乔老板告假:师父,我今儿晚上还要跟着魏师哥出活,想先回去歇一会儿,下午预备晚宴的时候再过来。 林占愚不知道的是,他那魏师哥这会儿也没在薛贺的新居。 为了大师哥的婚事,乔笑言怕自己忙不过来,便把这回去露天书场的机会给了魏青筠。后者看重这个,生怕砸了乔老板的牌子,自然得回去养精蓄锐一番。 于是林占愚踏进乔家后院的时候正瞧见他魏师哥的侧影。这天太阳好,整座南京城都是暖洋洋的,和煦的春风吹在少年的脸上,又吹起了青年身上深色大褂的下摆,让柔软的布料在微风中飘摇。 魏青筠的袖子被随意地挽了起来,林占愚发现这人好像不怕冷似的,除了寒冬腊月,其余时候无论时节,他的小臂总在外面露着。 然而魏师哥却不知道此刻正有个人在目不转睛地看他。好不容易忙完了一切,他累得很,只想放空自己,压根无暇顾及站在不远处的林占愚。 他靠在墙上,任凭风把他早上匆忙打理好的青年头吹得散乱。他眯着眼,嘴里含着一根草,细长而青翠的草叶垂在他的下颌处。他看起来就像快要睡着了一般。 林占愚忽而不想跟师父去准备晚上的吃食了,他只想在这里待着。 此时此地,少年仿佛对时间失去了概念。他觉得他并没有在这里站很久,应当只是过了一瞬,但奇怪的是,就在这片刻之间,他却把魏青筠看得分外清楚。 少年发现他魏师哥出活的时候身段流畅自如并非没有缘由:这人的身形其实结实有力得很,只不过因着常年身着大褂这般宽松的外衣,再加上面貌俊雅,这便让他看起来像个随和清秀的白面书生。 可林占愚知道温厚也好亲和也罢,一切都是假象。他听说过也亲眼瞧见过,论及凶狠和不要命的程度,魏青筠不次于他认识的任何人。 师哥!林占愚最终还是开口喊了一声。他走到魏青筠身边,与他并肩靠在墙边。 少年的个子长了不少,他刚来的时候看魏青筠还需要费力仰脖子,现在只轻轻抬头便可。 他比量了一下,自己的头顶大概还不太到对方的耳垂。 你咋回来了?魏青筠拿掉嘴里的草叶,懒洋洋地问。 我累了。少年说。 小孩子还知道累?魏青筠眯着眼斜觑他,抬手指了指他的房间:你歇会儿去吧,以后那屋就是你一个人的了。 林占愚想了想:我不去。 他哪儿也不想去。默然了一会儿,他凑了过去,离着魏青筠更近了些。 魏师哥的日子过得简朴单调,但这并不意味着粗糙,相反的,魏青筠是他们这几个人里最精细的。无论冬夏,他的衣服都被他叠得板板正正的收在小檀木箱子里,故而总有一抹清香沾染在上面。 此般气味林占愚再熟悉不过,从雪天里对方把他接住的那一刻起他就熟悉无比。 初春正午的阳光照得身上的棉布大褂很是温热,少年懒散地靠在魏青筠身边,觉出了久违的心安与踏实。 大师哥有了他自个儿的家。林占愚喃喃地说。 魏青筠嗯了一声,拿他取乐:怎么,你眼馋?小小孩儿的,想学人家娶媳妇么? 我才不眼馋,我觉得现在挺好的。一反常态的,对魏青筠的玩笑话,少年竟认真了起来:你与我说过的,这儿也是我的家。 对。魏青筠点点头:这里是咱的家。 这里的婚俗,比如办晚宴、接新娘子要在中午之前,都是按照南京当地的习俗写的~ 第13章 麒老牌 过完了年,办完了薛贺的婚事,乔家师徒便开始了新一年的忙碌。 少年脑筋灵活又踏实肯练,算不上死板,更没有那偷懒滑头的做派,再加上乔笑言和魏青筠的着意指点,一年多下来进步飞快。 这年初夏的时候,每每跟随魏青筠出活,待到他魏师哥说完几场单口,又与他说了几场简单规矩的对口,便到了少年自个儿发挥的时候。 先前头一回看见他笑呵呵地往那一站之时,老看官们便都大为惊奇,纷纷道:真是怪了,乔老板这小徒弟就连走路的模样都像他。 待到后来少年一开口,更是不得了。他嗓子干净清脆,无论是吴侬软语的调子还是铿锵有力的海派京剧,从他嘴里出来都分外耐听。 看官捧他,师父师哥惯着他,林占愚自己自然也乐在其中。然而这一切在盛夏的时候迎来了变数。 好像是突然发生的,又好像有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只是少年没注意,不过这都无关紧要,最终的结果便是某天清晨他像往常一般起来练功时,忽然发觉从前自己能轻而易举唱好的腔调如今却唱不上去了。 他愣了一下,猛然间意识到原来这就是别人口中的倒仓。 少年早已不是啥都不懂啥都不知道的小娃娃,他有自己的思虑,更有自己的尊严和脸皮。 从那天之后他再也没跟魏青筠出去过,对方每每站在门口叫他,他要么不说话,自己气鼓鼓地躺在床上,要么沙哑着嗓子没好气地冲他师哥喊:我不去! 魏青筠连着吃了小半个月闭门羹之后,终于忍无可忍,手上拿着不知从哪里找来的结实藤条,一脚把门踢开,从床上把这不知好赖的混小子拎起来,狠狠地抽了一顿。 然而暴力只能出气,并不能从根源上解决问题。魏青筠冷静下来,最终决定还是应当跟师父好好商量一下对策。 占愚,你过来。那天清晨,刚被魏师哥抽完的少年正无比落寞地坐在后院的墙边,忽地听见乔笑言在不远处喊他。 并非是少年不想回屋,而是他那房间已经被魏青筠锁了。 就在方才,后者一边锁门一边咬牙切齿地对他说:别让我看见你在白天靠近这间屋,否则我看见一次抽你一次。 少年抬起头,发觉乔笑言正在朝他走来。 一瞧见师父,他憋了许久的眼泪终于忍不住了,起身抱着乔老板哭了好一会儿,把对方肩头的布料都哭得湿漉漉的。 师父,待到哭够了,他红着眼睛抬起头:要是我嗓子坏了,那可怎么办啊? 不会的,你自己注意些,别累着,过去了就好了。乔笑言揉了揉他的头发。年初时小孩学着他魏师哥也梳起了侧分的青年头,稍长的头发比从前更加柔软。 乔老板很是不解,旁人都说头发越软的人脾气越好,这位倒好,犟得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他叹了口气,指了指身边的魏青筠:你看你魏师哥,他现在的嗓子不也很好么? 林占愚点头应下,却没敢当真抬头看那人。 毕竟魏师哥刚打了他,他怕对方怒气未消再给他打一顿。他知道魏青筠干得出这种事。 青筠呐,乔笑言叹了口气:这两天你带他去趟上海吧,去天蟾看看周老板。 他说的周老板是周信芳先生,那会儿火遍大江南北的麒麟童。 林占愚知道这个人,但他对此了解不多,只知道人家备受追捧,为了听一句麒老牌的唱腔,好多人特意从北方跑到上海去。那是神仙一样的人物。 行。魏青筠转身板着脸对少年说:小子,明儿一早启程,千万别睡过了。 林占愚不明白师父为什么突然让他去上海。麒老牌一票难求,为了弄到票,魏青筠费了不少周折。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当他们坐在南下的火车里,林占愚依旧是胆战心惊。 那个年代没多少铁路,飞机更不是普通人家坐得起的,城里有钱人坐汽车,小老百姓出门还是以黄包车为主。不过好在有一条京沪铁路连通上海和南京,否则他们还得在马车里颠簸许久才能到。 师哥。火车上,林占愚小心翼翼地挪到魏青筠身边,直到他能闻到对方衣服上淡淡的木香。 恋耽美 -千里万里by(10) 很长时间以来,他与这人待在一块儿的时候都是以气味判断距离,以能不能嗅到檀木的清香为辨别远近的标准。 他怕魏青筠还在生他的气,因而没话找话:那个,你饿吗? 拿着报纸坐在靠窗位置的魏青筠摇摇头,漫不经心地一摆手,连眼皮都没抬:你要是饿了,你自己去吃点东西吧。 我也不饿。见魏青筠的态度还算温和,林占愚的心放下了许多,于是他大着胆子凑得更近了:那个 你到底想说什么?魏青筠的耐心极为有限,他冷冷一眼扫过去,顿时让少年觉得汗毛倒立。林占愚的舌头打了结一样:我,没,没有。 歪打正着一般,魏青筠被他逗笑了:算啦,你好生歇着吧。等到了上海,咱们一道去见识周先生的艺术。 哦。林占愚心中仍有疑惑:师哥,师父为什么让我去看周先生呀? 魏青筠并没有给他明确的答案:去了你就知道了。 心里揣着这样一份困扰,哪怕是到了上海这般繁华的都市,林占愚也没有闲逛的心思。 魏青筠知道他是这般,故而一到地方就抓紧时间四处奔忙买票,带着少年去了天蟾舞台。 那时正是傍晚,戏院里外皆是人声鼎沸。魏青筠买到了极好的座位,他怕少年走丢了,遂嘱咐对方跟紧了他。 不过林占愚却是变本加厉,他非但跟得紧,还死死抓着魏青筠的胳膊。 等落座了少年才知道,周先生今儿晚上演的是一出《明末遗恨》。 这是周先生自己编排的戏。开戏前戏院里纷纷扰扰的,魏青筠怕他听不清,特意提高了音量:讲的是崇祯皇帝的故事。 只要不发火不发狠,魏青筠的声音其实可以称得上温润。林占愚赶忙应下:他知道崇祯帝朱由检,早年间林秀才给他讲过,这是明朝亡国的君主。 戏很快便开始了。一开始登场的是闯王李自成,看了一会儿周老板扮的崇祯帝才上来。 麒麟童先生的确有观众缘,他一亮相,还没等开口,台下便纷纷叫好。 他并非平白担了这名声,而是的确有过硬的真本事。单就这一场而论,他那唱腔与做派皆把亡国君主的绝望和无奈挥洒得淋漓尽致。 愈往后看,大明的情势愈是危急,无有军饷,无有将领,流寇蔓延,灾荒遍地。正如《金殿》一折中崇祯所叹,文官爱财,武将惜命。 一句眼看着大明江山摇欲坠,你叫孤王依靠谁愣是让林占愚心里宛如被尖刀剜过。不过少年后来回味,他觉得更凄恻的还要属《杀宫》一折。 长平公主带着哭腔念白:父皇,儿无罪! 崇祯帝却道:儿啊,你生在这亡国的皇帝家中,你就有了大大的罪过! 待到要把皇子们送走时,崇祯最后与他们嘱咐。只见周老板念道:切记,亡国了,就只能低头了! 他的语气声音痛苦无比,仿佛字字句句并非说出来的话,而是呕出来的血滴。其中神情意态让人觉得他并不是周信芳,而是即将要亡国的崇祯帝本人。 林占愚一晚上听了无数的叫好与鼓掌声,这时他再也忍不住,直接站起身来拼命地鼓掌,大声喊道:好! 晚上回到旅店住下,魏青筠跟他睡在一间屋里。 都躺到床上了,林占愚还在回想晚上看过的戏,魏青筠却忽而问:你知道师父让我带你来看周老板的用意了吗? 少年回过神来,细细咂摸着麒老牌沙哑却劲头十足的唱腔,渐渐皱起眉:师哥,周老板的嗓子是不是倒仓的时候坏掉了啊? 是。魏青筠翻身面对着他:周老板出名早,七岁登台,少年时便春风得意。只可惜后来操劳过度,嗓子就成了这副模样。他顿了顿,接着说道:你觉得他唱得好吗? 当然了。林占愚应得干脆,他甚至好奇地想,全国上下大概不会有人觉得周先生唱得不好吧。 魏青筠点到为止没再说话,少年愣了半晌,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 原来师父费心想了这样一个办法、魏师哥费力带他跑前跑后,只不过是想让他亲眼看一看,有周先生这个先例在,哪怕倒仓之后嗓子真的坏了,却也并非绝路。 语言难免苍白无力,乔笑言和魏青筠便把事实摆到他面前,以此来告诉他,不要怕,天无绝人之路,即便是一团腐朽,只要肯用心,亦能化为神奇。 月光把屋子照得明晃晃的,魏青筠能清楚地看到少年的表情。望着满目愕然的林占愚,他知道对方已经明白了。 于是魏师哥低声说:来看麒老牌是师父的意思,但《明末遗恨》这出戏是我挑的。 说到这里,他的眼神变得深邃了许多:占愚,什么最惨?亡国最惨。周老板这出戏表面上是在演古代人,实际上却是在说,他把语速放慢,每个字都说得清晰而有力:宁死不做亡国奴。 呜呜呜,为了方便各位盆友看文,注释如下: 倒仓,指戏曲演员在青春期发育时嗓音变低或变哑; 海派京剧,指以上海为代表的其他各地京剧,后大都改称南派; 天蟾逸夫舞台,是上海历时最为长久、最具规模的戏剧演出场所,前身为天蟾舞台,有远东第一大剧场之誉; 周信芳,京剧老生演员,艺名麒麟童,被戏迷们称为麒老牌,京剧麒派艺术的创始人; 京剧《明末遗恨》相关内容参考自《中国京剧戏考明末遗恨【全本】》和各音视频平台; 沪宁铁路,是中国一条从上海到南京的铁路,因为当时南京为首都,又称京沪铁路。 第14章 转回程 林占愚望着魏青筠,只见对方那双眼睛亮极了,透出来的神情坚毅无比。这让他不由得想到了关外的狼烟遍地,也想起了魏师哥的老家济南城于数年前遭遇的那场惨烈祸事。 再往前,自九十多年前起,这片土地上就没少了征战,无论哪一座城池都是伤痕累累、血泪斑驳。 于是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师哥,我记住了。就算是死,也决不能低头做亡国的奴隶。 对。魏青筠应道:这是几千年传下来的骨气。 少年这般说着,忽地想起了曾经林秀才讲给他的东西。 那人说,宋朝的时候有一位宗泽老将军,屡次抗击金兵,守住了南宋的半壁江山,最后收复河山的壮志未酬,竟郁郁而终。 那人还说,数百年前有位将军名为戚继光,直言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守着东南沿海,让倭寇闻风丧胆。 往事历历在目,麒老牌的唱腔与师哥的教诲犹在耳边。在林占愚心中,家国二字依稀有了个可辨的具象。 他们在上海待了几天就回去了:少年从小到大没离开过南京,实在想家。 回程那日魏青筠起了个大早,再加上出门在外得费神顾着身边的小师弟,他实在疲惫。坐上了火车,困意袭来,他便坐着睡着了。 林占愚早就注意到了这人的疲倦。虽然这会儿是夏天,但少年觉得或许还是应该给他师哥盖上些东西,万一着凉了呢。 他从行李里面取出一个薄毛毯:这回他们带了个正儿八经的包,而不是先前林占愚妄想出逃时准备的简陋小包袱。 少年把毯子盖到他师哥身上。两人挨得很近,林占愚又一次感受到了淡淡的檀木香气。 随着一次次跟师父和师哥们出活,林占愚在南京城的名气也渐渐打开了。许多人或许不知道他的名字,但必定知道乔老板的小徒弟、魏小哥身边的少年郎。因而每每得空去城里,与他攀谈的人便多了起来。 他曾听一个卖香料的小商贩说起过,檀木香温和,用来安神静心最好不过。 林占愚觉得那香料贩子说得很对,因为每当他挨近魏青筠,他都会觉得心里特别安定。 从前他害怕很多事、也担忧很多事,但这世间种种,慌乱也好,忧愁也罢,悉数被这人拆解了开来,而后把血淋淋的真实摆在他面前,告诉他,没什么可怕的,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恍惚之间,少年甚至分不清他的心安到底是因为檀木香,还是源于他魏师哥本人。 火车颠簸之中,魏青筠睡得很香。林占愚试着轻轻靠到他肩膀上,并没有吵醒他。 少年闭上眼,在脑海中细细描摹着魏师哥的轮廓,有雪天清晨的背影、傍晚桌前的读书人,有活宝一样的艺人,还有死不退让的青年。 思来想去,林占愚蓦地发现,在他心里,这个前两天还拿着藤条教训自己的青年人竟然跟漂亮二字挂上了钩。 先前他从未想过自己竟然会把这个词用在男人身上,他觉得这样的形容应该属于聪慧美丽的女子,比如他那唱曲唱得比大师哥好很多的大嫂,还有城中当街卖酒泼辣精明的女掌柜,抑或是巷子里手艺出众温婉娴静的豆腐西施。 总之,无论如何不该属于这个面容棱角分明、性格强硬果断的眼前人。 他这般想着,又重新坐直了身子。他转头望着魏青筠,只见那人用胳膊肘撑着脑袋,神色安静,不同于清醒时的眉头紧皱与进退有据,在嘈杂的火车车厢里宛如自成一国。 魏师哥双肩平整,露在外面的小臂看起来很有力度,林占愚知道这是多年练习身段的结果。 他难得地叹了口气,心道:待我回去,也一定要勤加练习才好。 占愚?不知过了多久,魏青筠醒时只见小少年坐在他身边发呆,一双清澈的眼睛直愣愣地看着他,把他盯得有些别扭。 他清醒了片刻,发现自己身上竟盖了一张毯子。 这是你给我盖上的?魏青筠笑着问。 刚睡醒的缘故,他的声音并不大,这于林占愚而言很是难得。 少年赶忙点了点头:我怕你着凉。 大夏天的,着哪门子凉。魏青筠嘴上这么说,却并未把毯子拿开。 他心里其实有几分欣慰,他很乐于看到从前只知道闹脾气耍性子的小师弟终于懂得了心疼别人。 就快到南京啦。魏青筠掏出怀表看了一眼时间,而后伸了个懒腰,在少年的脑袋上揉了一把,兀自感叹:出远门真是累人。 然而魏师哥不知道的是,这个从前做了无数次的动作却在今日有了不同寻常的奇特效果。 在他温热的手掌触碰到对方头发的一刹那,少年忽而觉得浑身似有电流击过,就连心跳都快了一瞬。 林占愚赶忙避开魏青筠的手,岔开话题:师哥,我饿了。 魏青筠并未多想,只是在心底感叹自家小师弟终是长大了,不再是初见之时瘦小可怜的孩子。 天色渐暗,他望着窗外的光景,低声道:等下了火车,咱们找一家铺子,去吃鸭血粉丝汤。 他们下火车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魏青筠一手拎着行李,一手抓着少年的胳膊,努力在拥挤的人群中往外走。 他们寻到了火车站边上的一家小店,一人要了一碗汤,还要了两屉小笼蒸包。 按照师父的安排,明儿一早我还要走。找了个角落坐下之后,魏青筠说:这回不是去天津,而是去大同绥远一带。 为什么?林占愚不解。 师父这种作艺方法在南京城受欢迎,天津北平一带的曲艺人却不愿承认。魏青筠拿起茶壶给少年倒了一杯茶,又把自己面前的瓷杯倒满:他想让我拿着他的亲笔信,去看看旁的地方卖艺的是如何境况,若是能跟人家学点儿东西过来,再好不过。 哦。少年点点头:那你这回要去多久? 快了一两个月。慢了的话,魏青筠眯起眼:看情况吧,年前总能回来。 此时还是夏天,魏青筠这一杆子直接指到了新年。 少年心中充斥着不知缘由的不满,不由得死死皱起了眉:他为什么要让你去? 大师哥要养家糊口,乔鲤给他量活便也抽不开身。你呢,年龄又太小,一个人出门不安全。魏青筠笑道:除了我,还能有谁? 也对。林占愚默默地想。 这个时候正是饭点儿,店铺里忙碌,他们点的吃食过了许久才上来。 林占愚低头狼吞虎咽地吃着,感受着鸭货的醇香与粉丝的筋道,心里莫名而来的落寞才稍稍得到了几分纾解。 这是少年头一次出南京,往来数日身上自然疲累,回去之后他匆忙冲了个凉,恨不得倒头就睡。 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就在这天晚上,他这辈子头一次知道什么叫春梦。 林占愚不记梦,从小就是这样,不论好梦噩梦向来是醒了就忘,这回也不例外。然而不同以往的,第二天早晨他却清晰地记着一件事:他的梦里一直萦着淡淡的檀木香,而这与他魏师哥衣服上的香气如出一辙。 他盖着薄薄的毯子,独自躺在宽敞的房间里盯着屋顶愣神,脑子里一片空白,直到乔鲤来叫他。那人在门口唤道:占愚!这都几点了!怎么还不起床! 少年赶忙把一切收拾利索,很快便出现在了小乔师哥面前。他的脑子还有些迷糊,开门之后竟脱口而出:魏师哥呢? 他已经出发了,天还没亮就走了。乔鲤有些纳闷:他没跟你说嘛?他要去北边待一阵子。 说了。林占愚这才想起来:他说过。 魏青筠离开之后,生活于林占愚而言变化并不大,他依旧是每天晨起刻苦练功,晚上学着魏师哥从前的模样写写画画,把一整天的见闻和摸索到的法子悉数记录下来。 他早也背晚也念,终于记熟了《八扇屏》里大段大段的贯口,也就在这个时候,乔笑言开始教他武戏。 用点儿力气!年轻力壮的,又不是不给你饭吃。乔笑言站在他身后,时不时往他后腰上狠狠抽一下,评价得无比中肯:你要是敢这样去出活,人家都得给你喝倒彩。 少年练得刻苦,身上经常青一块紫一块,有他自己摔的,也有乔老板给他打的抽的。他的饭量也增加了不少。 但这有了十分显著的效果:深秋的时候他头一次在人前耍棍子,虽然瞧起来仍是青涩,却规矩好看,引得众人纷纷叫好。 与之相称的是他逐渐长高的个头和愈发结实的身子骨。有一次少年站在后院,盯着自己两年前从上面掉下来的墙头,默默地想:若是如今我再掉下来一回,魏师哥还能接住我吗? 也正是在那个时候,他猛地意识到,魏青筠已经去了小半年了。 民国二十二年腊月的第一天,早晨乔笑言如以往一般一边吃早饭一边跟林占愚唠叨:你啊,年轻,就记住一句话,千万别偷懒。 他拍了拍林占愚的肩,语重心长地说:不过你要知道,卖力气和洒狗血可不一样。你仔仔细细地把该做的做到最好,这叫卖力气,若是为了要到人家的叫好故意玩技巧,弄一些不符合角色的花样,便是洒狗血了。 说着他摆了摆手:看官们不喜欢这个。 林占愚的嘴忙着吃饭,只能拼命点头以表示自己明白了也记住了。 恋耽美 -千里万里by(11) 乔笑言对此很是满意,他捋了捋自己的山羊胡,眯起眼睛说:你魏师哥前两天的来信上说,一切顺利的话他大概今天就能回来。他这回走了不少时日,你别出活了,去巷子口迎他一下。 林占愚端着碗的手一顿,忽而很是激动。他立刻放下碗,声音大到把乔笑言和乔鲤吓了一跳。 只见少年擦了擦嘴,说话时劲头十足:知道啦!我这就去! 第15章 待时机 因着怕挡了往来行人的路,林占愚一直在巷口的角落里一会儿蹲一会儿站,从早上等到中午。 正午时分,一直阴沉的天空终于出了太阳,他苦苦等着的人也终于出现在了他的视线里。 远远瞧见了魏青筠的身影,少年顿时不觉得累也不觉得饿了,噌的一下站起身来,顾不上腿麻,冲着那人就跑了过去,最开始的几步几乎是踉跄着。 师哥!他朝魏青筠招了招手。 对方看见了他,冲他笑得开怀。 待挨近了林占愚才发现,他师哥出去小半年,黑了,也瘦了。 许是因着北方天冷,魏青筠竟然穿上了厚重的棉衣,这还是林占愚头一次瞧见他师哥穿得如此厚实。 少年这段时日嗓子一直不好,故而身段练得分外辛苦。魏青筠打量着眼前人,发觉这小子又长高了,头顶差不多能够到自己的鼻尖。 他心里满是上次和乔鲤从天津回来的时候站在这里等他的孩子,上下打量间却注意到了一些先前从没关注过的事,譬如对方不知何时添了棱角的肩和脸颊,以及在逐渐舒展开的五官的映衬下愈发清俊的面容。 江南朦胧的薄雪和至情至性的故人化解了归客的疲惫,新年将至,巷子里愈发热闹。 一切都在告诉魏青筠,他到家了。 林占愚本想把他师哥手里的行李接过来,没成想魏青筠把所有包袱悉数用一只手提着,腾出来的手搂住少年的腰,直接面对面把人抱了起来。 被抱着的人吓了一跳,这才意识到原来他先前的疑虑俱是白费的心思。就算他现在再上一次墙头,魏青筠依旧能接着他。 小杆子,想师哥了没?魏青筠把人放下,笑眯眯地问。 想啊。林占愚本能地推开他,缓过神来才发觉因着出门不方便,魏青筠并没有把檀木小箱子带在身边,故而他那厚棉布大褂与棉衣马甲上的檀香气味淡了许多,几乎要闻不到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身的风尘仆仆,似是还有北方冬日的凉意。混着草木的清香,尘与土的气息也变得分外亲切起来。 走吧。魏青筠轻轻推了他一把,笑意愈发浓重真挚。 眼巴巴等着他的不止林占愚,乔笑言早就在家里做好了一大桌子饭菜,不但准备了凤尾虾、松鼠鱼,还特意上街买了咸水鸭和金陵丸子。 魏青筠一进院子就闻见了香味儿,他冲屋里的乔老板大喊:师父! 溏淉篜里 乔笑言笑着快步走到门口:快去把行李放下。 待两人洗净了手落了座,魏青筠环视一周,发觉乔鲤不在。他佯装不满:诶?小乔那家伙跑哪去了? 是啊。林占愚也觉得不对劲:今儿早晨我还看见他了。 他和你们大师哥出活去了,中午不回来。乔笑言一边解释一边给魏青筠夹了一块鸭肉:来,多吃点儿。 好。魏青筠笑道:师父,我在大同遇见了一位赵老板,他听说过南京城有您这么个人。我把您的亲笔信给他,跟着他和他的徒弟们在北边一直待到年跟前。 乔笑言点点头,笑得欣慰:辛苦你了。 这有什么。魏青筠摆了摆手:其实在北方,这个行当也不好混。他们走了许多地方,比咱们还辛苦。 在饭桌上,魏师哥向乔笑言简要说了说这几个月的见闻与趣事,还说:他们唱的北方曲儿我记下了一部分,都在我包里呢,吃完饭就取来给你看。 夹了几口菜,他忽而想到了另一件事:对了师父,那赵老板的徒弟里有一位姓张的小哥,对咱们南京还挺有兴趣。他说,若是将来得了空,他想来瞧瞧。 行啊。乔笑言乐了:待会儿你给他写信,就说咱们敞开大门欢迎他过来。 好嘞。魏青筠立刻应下。 进了腊月便忙碌了起来,打扫屋子、置办年货、采买东西,城中处处洋溢着过年的喜庆。 抓住人多的时机,乔笑言和徒弟们出活的次数也远远多于平时,尤其是魏青筠。他小半年没在,许多老看官都想念得很。 回来之后头一次带林占愚去茶棚,有个面貌慈祥的老人看见魏青筠,故意笑着调侃:魏小哥,你怎么瘦了这么多?莫不是你师父小气吧啦的,苛待了你么? 他便也笑着回道:哪有。这阵子忙碌辛苦,身上的分量便清减了一些。 还有人指着他身边的林占愚:这小杆子进步得快,都要赶上你啦。 少年听后,本想着谦虚一番佯装反驳一下,没想到他魏师哥竟直接搂住他的肩膀:是啊,名师出高徒嘛。 林占愚直到这会儿才意识到,原来时间才是最好的养料,也是最强势的力量。 在他刚入门的那个春天,他曾经急吼吼地去找魏青筠,恨不得让对方一夜之间把一切窍门技巧都教给他。可如今他发现,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最好的东西宛如璞玉,需要在漫长的岁月里仔细打磨,挨过晦涩、孤苦与挣扎,才能呈现出令人赞叹的光泽。 少年站在桌子后头,微微偏头望着身边的人,依着师父的教诲互相配合,彼此观察着对方的节奏。 有一次魏青筠垫话说多了,他便开玩笑似的说一句:你这啰里巴嗦的,咋不上路子呢。魏师哥转过头笑着对上他的视线,笑意中带着赞许。他猛地意识到,就在这不知不觉间,他自己已经上了路子。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往前走,生活充实而安定,但有一件事却显得不那么正常。 林占愚发现这阵子乔鲤尤其早出晚归,阖家团圆的除夕夜里这人竟然也不在家。 魏青筠也发现了。他心中实在疑惑,大年三十那天下午,他洗菜的时候特意向身边掌勺的乔笑言询问:师父,大过年的小乔却总不着家,可别是在外面惹了事。 不会的。乔笑言应道。 可是今儿上午我去大师哥那里,他却并没有出门,还说近来也没怎么看见小乔。魏青筠依旧困惑:若说那人去出活了,我不信。 不要紧。乔老板把菜盛出来,语气平稳:他是我儿子,也是我徒弟,我了解他。他不是惹是生非的人。 乔笑言都这么说了,魏青筠和林占愚对视一眼,心知不好再说什么。不过他俩的疑虑并没有持续太久,这天晚上便有了答案。 彼时年夜饭都要开始吃了,乔鲤却还没有回来。魏青筠耐不住性子:不行,师父,我怕小乔出事,我出去找找他吧。 别怕,再等一会儿。乔笑言虽也皱着眉,但神情却坚定无比:若是过会儿他还不回来,你就和占愚出去寻他看看。 他话音刚落,院子的大门突然吱呀响了一声。林占愚赶忙站起身来往外张望,看到回来的不止他乔师哥,还有几个他从未见过的汉子。 魏青筠早已跑了出去,只见乔鲤被其中一个人背在了身上,右腿打着绷带,正死死皱着眉,看起来伤得不轻。 这天下了小雪,几个人在外面待的时间大抵不短,头发与外衣上都沾了雪花。 小乔!得了乔笑言的示意,魏青筠赶忙把大门锁好,领着那些人去了后院乔鲤的房里。 林占愚跟在他们身后,只听得魏青筠无比急切地问:这是怎么回事?你们又是谁? 那几个汉子打扮得并不显眼,若是与城中的商贩百姓混在一起,没人能认出他们。 乔鲤被放在了床上,他的腿伤很是严重,虽然已经处理过了,但依旧疼得他龇牙咧嘴。 师哥。小乔轻声唤他,冲他摇了摇头。 魏青筠望着乔鲤,意念飞速流转间猛地明白了过来。他看了几眼站在屋里沉默着的人,醍醐灌顶一般,赶忙问道:路上没留下血迹吧? 其中一人答道:没。他叹了口气:今儿下午小乔同志不慎中弹了。不过你们放心,我们隐蔽及时,他的身份并没有暴露。如今做了手术,医生说只要好生养着,不会出大问题。 师父!魏青筠红了眼眶:你怎么从没有告诉过我呢? 乔笑言强忍着眼泪,什么话都没说出来。 林占愚还没听出个所以然,就被魏青筠推到了门外:你好好盯着点儿,千万别让外人进来。 少年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格外听他魏师哥的话,于是老老实实地站在门口,神情专注宛如站岗的警卫。 里面的人低声聊了大半宿,外面爆竹声声,林占愚基本上啥也没听着。但是后来在鞭炮声的间隙里,他隐约听见了一句话,是一个他陌生的声音对乔鲤说的。 那人的语气有些沉重:小乔同志,如今南京的形势不容乐观,组织上的意思是一定要隐蔽好身份,以待时机啊。 我知道了。乔鲤大概流了不少血,声音既虚弱又疲惫。 见自家儿子伤成这样,乔笑言早已无心顾及其他,一切都是魏青筠在打理。 他招呼着那些人留在乔家吃了顿饭,又趁着夜色把人送走,回来的时候天边已然泛起了微微的亮光。 魏青筠一宿没睡,又紧绷着神经,此刻好不容易放下心来,虚脱了似的。 然而当他低着头走进院子时,却发觉林占愚正站在屋门口等他。 师哥,见他回来,少年快步走上前: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魏青筠动了动嘴唇,最终还是揽住林占愚的胳膊往后院走,用一句少年无法反驳的话回绝了对方:大人的事,小孩少掺和。 注释如下: 垫话,指说正活之前的一些话; 青筠提到的赵老板和张小哥都有原型,分别是后来南派相声的代表人物张永熙先生和他的师父、相声名家赵少舫先生,三几年那会儿都在北方大同、绥远一带流浪卖艺; 小气吧啦、啰里巴嗦、上路子,都是南京方言,分别指小气、啰嗦和按规矩办事。 第16章 初相识 少年有时候是真气人,然而一旦懂事起来,察言观色之间却也是真听话。 他发觉每每提到除夕夜那桩事,魏青筠的神色就会变得比以往任何时日都严肃许多,便知道那事确实非同小可,一段时间过去也就不问了。 不过他发现,他那小乔师哥却像个没事儿人一样,依旧如以往一般,忙的时候出活,闲下来了读书听曲、招猫逗狗,除却往来行事需要拄着的拐棍,端的是一副闲逸散淡的模样。 林占愚有时出门还会远远瞧见那几个汉子,其中有人是典当行的老板,有人是中学里的教员,还有人是报社的新闻记者。 与乔鲤一样,他们若是混到人群里,压根无人能把人找出来。由此少年发现,他们的保密措施做得远比自己想象中精细。 乔笑言没有把这些事告诉薛贺。其实若不是因着刚好被魏青筠和林占愚撞见,这俩人也不会知道这个秘密。 大师哥或旁人向他问起时,乔老板俱是咬着牙说:这个小兔崽子,除夕那天想来我房里想偷钱,被我逮着教训了一顿,打断了一条腿,现在还没好呢。 每当这个时候,乔鲤就会在一旁装作羞赧:哎呀爹,你快别说了。家丑不可外扬。 他指着自己的脸:给我留些脸面吧。 唯一可以觉察到的端倪是在魏青筠这里。少年发现他两个师哥在一块儿谈天说地的时间比以往多了不少。 有一次他装作看曲谱,坐在他们身边偷听,听得魏师哥说:什么下九流上九流的。早晚有一天,人不会再被分成三六九等。 乔鲤笑着应声:对!到时候人人平等,人人都要过上好日子。 林占愚听不太明白,听到后来也懒得较真。他心里有一股笃定的力量,他偏偏就是知道,魏师哥早晚有一天一定会把这些一字不落地教给他。 这份笃定从他第一眼瞧见魏青筠的时候就再没消逝过,经年过去,不知不觉间已经成了支撑他不断向前的主心骨。 对少年来说,一天天往前过,今日与昨日、明日与今日相比并没有太大的不同。 他和魏青筠一道出活,有时候走在回家的路上,他甚至觉得时间这种东西实在太过漫长,长到让他产生了一种他会永远跟在魏师哥身边的错觉。 他自然知道青春须早为,岂能长少年,可如今他手里攥着大把的年轻时光,对此实在是难以感同身受。 然而有一件事却让他觉得有些难为情:自打他魏师哥从北方回来,这人愈发频繁地出现在他旖旎的梦境。 一想到夜里梦中混着檀木香气、质地柔软的棉布衣料,他在白天就越来越难以面对魏青筠。 不仅如此,每当魏青筠出门,他心里对这人的想念便如潮水般汹涌而来。在对方不在近前的日子里,他总觉得心里好像缺了一块儿,分外没底。 这种酸涩的滋味哪怕乔笑言在身边也无法撼动,直到他重新看到魏青筠、讨要到一个温暖的拥抱才能觉得好一些。 这两年他个子窜得飞快,虽然还是不如魏师哥高,但两人站在一起时,他已经能够很轻松的只是微微抬头便可与魏青筠视线相对。 对方也不再为了逗他时常把他抱起来,最多不过轻轻揽住他的后背。 少年郁闷地想,莫非我这是害了话本里说的相思病么?可他转念一想,人家都是小姐思郎君、公子念美人,我这算什么? 思来想去,他甚是郁闷。他不知道出路在哪里,更不知道归途在何方,只能浑浑噩噩的,过一天算一天。 但魏师哥对这一切是无知无觉的。 经年累月相处下来,他几乎把少年当成了他的亲弟弟,管教与疼爱一样不落。唯一让他偶尔感到困惑的是,这小孩与他顶嘴、给他惹是生非的次数渐渐少了,在他面前甚至可以称得上言听计从。 不过魏青筠的疑惑并没有持续很久,他理所当然地认为少年长大了,懂得了尊重、也知道了体谅旁人的难处。 事情在民国二十三年暮春的一天早晨迎来了变化。那天吃完了饭,乔笑言从口袋里掏出两张戏票:你们今儿谁有空可以去瞧瞧。昨儿个我去吴公馆出活,这是临了他们老爷给我的。 林占愚凑过去一看,发觉是兴庆戏班排的一出《虎乳飞仙传》:兴庆班在南京城算是一等一的戏班子了,这票可不好买。 是啊。魏青筠原本都走到门口了,听少年这么说,他便折了回来:怎么,你想去? 有点儿。林占愚笑了。 那正好,你俩去吧。乔鲤笑道:我得和大师哥出活。他家里刚添了个大胖小子,正是用钱的时候。 于是下午林占愚和魏青筠就理所当然地拿着票去了戏园子。 这票位置好,坐在前排正中,刚好能把戏台上的一切都看得极为清楚。 恋耽美 -千里万里by(12) 不过林占愚发现这天来的人并不多,在园子里稀稀拉拉地分散着坐。兴庆班名声响亮,他心知不该如此,遂拽住魏青筠:师哥,咋就这么点儿人? 魏青筠也觉得不解,他四下看了几眼:许是因着不是晚场,大伙儿都在忙碌吧。他嘴上虽这么说,心却悬了起来。 自打从上海回来,少年对京戏的喜爱程度可以称得上迷恋,但因着他平素忙于练功出活少有闲暇,他来戏园子的机会并不算多,与身边这位老戏迷魏青筠相比更是趋近于无。 青衣上场的时候台下纷纷叫好,少年看了一会儿,觉得这人水袖灵动唱腔嘹亮,演得实确实不错。 占愚,正在他看得入神之时,魏青筠忽地凑到他耳边:不太对劲。 少年猛地回过神来,他望着魏师哥的眼睛,心觉不解。 兴庆班能演徐月娘的只有一位老板,我见过好几回,扮相可不是这个样子。魏青筠沉声道:你看台上那人,身段水袖俱是灵巧,可我总觉得与兴庆班的老板相较,似是少了些刚劲的力道,多了些柔婉的风韵。 他皱起眉:若我没猜错,这是一出挂羊头卖狗肉的买卖。 啊?林占愚吓了一跳:他们为的什么? 我哪知道?魏青筠摇了摇头,伸手揽住林占愚的胳膊:你看台上那几个人的眼神,有些心不在焉的,不应该啊。不知道是不是我多想了,我总觉得有人在看咱们。 他想了想,下定了决心:是非之地,不宜久留。快走。 然而在他们起身的一刹那,台上的青衣忽地中断了唱腔,园子里听戏的看官们也随着他们站了起来。 原来这些人此刻出现在这里,并不是为了台上的戏。 魏青筠把少年护在身后,环视四周:你们究竟是谁? 这话应该我问你们吧?那位青衣开口,竟与她们大嫂一般是个女子,倒是不常见。 她冷哼一声,声音干练而凌厉:二位又是何方神圣?与吴公馆的老爷到底有什么干系? 姑娘说笑了,我二人平素靠着耍嘴皮子养家糊口,与吴氏那等富贵人家实在没有半分瓜葛。不过我俩的票的确是吴老爷给的,是我师父出活的时候承蒙吴老爷相赠。魏青筠站在台下,一字一句地解释:姑娘可曾听说过乔笑言老板? 你们是乔老板的徒弟?那女子很是错愕,她走近了一些,终于把人认了出来:魏小哥? 正是在下。魏青筠应道。 如若方便,还望来后台一叙。那女子的声音温和了不少,不复方才的盛气凌人,还冲对面的两个人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姑娘既有相识之意,倒不如先自报家门。魏青筠并未动身。 那女子与台上的另一人对视一眼,转而说道:我们并不是兴庆班,而是荣华班。 荣华班?魏青筠一愣:那你们今日为何要打出兴庆班的名号? 闻言,那女子的语气分外诚恳:这边不方便说话,您二位若要一探究竟,还是到后台来吧。 荣华班是刚成立没几年的小戏班子,林占愚只是偶尔听说过几次。他跟在魏青筠身边,揣着满心的疑虑,随着那姑娘进了戏园子的后台。 事情就是这样。女子在台上水袖利落嗓音干脆,为人行事也毫不拖泥带水,几句话之间就把来龙去脉解释了个清楚。 原来荣华班有个小姑娘近来刚能登台唱戏,半个月前去吴公馆演了一出《红娘》,结果人被吴老爷看上了,愣是要留下纳为妾室。 小姑娘不过十四五岁,那吴老爷却已年过花甲。女孩不干,荣华班的班主也觉得亏,大伙便想了这么个主意,提前跟兴庆班打了个招呼,想借对方的邀约把吴老爷引来扣下,逼他们换人。 小妹名为陆江,江水的江。因着生在长江边上,家里人就给取了个这样的名字。陆江叹了口气,脸上还带着没来得及卸下的妆:没成想今日却闹了乌龙,真是羞愧。 无碍。魏青筠哭笑不得:容我多嘴一句,尊班主现在哪里? 中午他就往吴公馆那边赶了。那附近有公共电话亭,我们本打算与他电话联系。等我们把人扣住,他便进吴家谈判。陆江答道。 他年龄应该也不大吧?魏青筠听完了,觉得有些匪夷所思:妹子,在下想说句实在话。依在下看来,这法子不免有些以卵击石之意。 我们也是没办法了。但凡能有一条出路,怎会如此?说到这些,陆江难免心焦:魏小哥,不瞒你说,荣华班不怕得罪人,已经做好了离开南京城的打算。 兴庆班、荣华班都是我编的,没有原型~ 第17章 渔家苦 陆姑娘,魏青筠沉默了一会儿,忽而问:为了一个小花旦,冒着得罪吴老爷的风险去救人,你真的觉得值吗? 何出此言?这话惹得陆江极为不悦:你若觉得不值,自然可以袖手旁观,何苦来挖苦我们? 有陆姑娘这一句话,在下倒是可以帮着四处问问。魏青筠忽而笑了,他冲陆江作了个揖:姑娘仗义,在下佩服。 随着他话音落下,愣在原地的不止陆江,还有站在一旁的林占愚。 少年望着魏师哥,只听得他说:在下虽没多少本事,求一求人这种事还是能做的。 魏小哥,陆江和戏班子里的旁人俱是感激不已,陆姑娘近乎要落下眼泪:多谢了。 客气。魏青筠回道。 关于为什么觉得魏青筠很可靠,林占愚以前想过很多个理由,譬如这人被大褂挡着的结实有力的身形,抑或是他每每临事时运转飞快的头脑。可少年这时才发现,原来那些都是表象。 真正让他痴迷的东西,是魏青筠的一腔热血。 对,就是痴迷。林占愚认为这个词能分外贴切地表达出他此刻对魏师哥的心绪。 想到这些,他往魏青筠身边湊近了些。 不过是芸芸众生中再平常不过的一员,却偏生让林占愚觉得踏实,因为少年知道,这个人永远不会丢下他,更不会为了一己私利丢下公道与义气。 这个会告诉林占愚宁死不做亡国奴的人,会不遗余力毫不藏私地教导小师弟的人,这个知世故而往往不愿世故的人,他从血泊里走来,背着这个世道给他的无限仇怨,大起大落历遍,却从未置身事外、从未只知自保、从未虚伪应付、从未出卖良心。 林占愚愈发坚定地想,这便是君子了。 走在城里的街上,魏青筠默然无声,脚步比平时快了许多。林占愚跟在他身边,也并未开口说话。 少年其实特别想问魏青筠一句,你为了荣华班里一个素不相识的小姑娘去求人,值吗? 更远一些,当初你为了我、为了这样一个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小师弟,放弃过一次去何老爷那边出活的时机、大老远的带我去上海看周老板,值吗? 占愚,见少年一直不说话,魏青筠以为他心里有事:在想什么? 没有。林占愚回过神来,拽住魏青筠的衣服:师哥,我想问你一件事。 问吧。魏青筠停住脚步。 方才你问陆姑娘,舍了整个戏班在南京的安稳与前程,只为搭救班子里的一个小花旦,值不值得。林占愚望着他的眼睛:如今我也想问你,不是试探,而是实在好奇。你当真觉得值得吗? 占愚,你不要这样想。你我不是看客,也永远不能做看客。魏青筠掰住少年的肩,似是有许多话要说,最终却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师哥教你一句话,你要记在心里。你不可冷漠、不可麻木不仁,不可学那画家不识渔家苦,好作寒江钓雪图。 林占愚嗯了一声:他知道他的魏师哥会这么说,如若魏青筠说不值,那便不是魏青筠了。 我得去何大善人的住处。走到一处岔路口,魏青筠停了脚步:你快回去吧。这事先别跟师父提。他若问起,你就说我买东西去了。 林占愚赶忙应下,却没有立刻动身,而是站在原地看着魏青筠往相反的方向走,看着那人步履匆匆的背影隐没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宽广而喧闹的天地间,少年觉得自己分外渺小。 他只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平头百姓,在这漂泊不定的世道里,盗匪、军阀、权贵、兵痞,随便什么人都能要了他的性命。可自打他出生,为了让他活下来,许多与他一样近乎是无能为力的人却拼尽了自个儿全部的力气。 报纸上说南京城发展形势大好、一切蒸蒸日上,却没人看得见郊外遍地的饿殍;都市里富贵人家绫罗绸缎满身,珍馐美食入肚,却忘了关外炮火下朝不保夕的流民。 林秀才拖着病体,保全了他前十数年的温饱;老村长四处奔波,为他寻了个谋生计的出路;乔老板以下九流之身挡着外面的一切纷争,给了他一个安宁的小院。 古人说,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末世如何?盛世又如何? 皇图霸业的辉煌之下,一将功成万骨枯,春闺梦里念残烛;枭雄割据的动乱背后,石壕村里夫妻别,泪比长生殿上浓。 而这一切都汇聚于今时今日。魏青筠告诉他,哪怕生如蝼蚁身若浮萍,既有一口气在,热血不可凉、本心不可昧。 少年回到乔家的时候乔老板刚出活回来,正坐在院子里的凳子上抽烟。 见他进门,对方有些讶异:占愚?这么快就结束了? 那个,出了点儿意外,有位老板在台上摔伤了。林占愚低着头扯谎:魏师哥等会儿回来,他说他要去买些东西。 乔笑言点了点头:过来。我看看你这两天练得怎么样。 林占愚走过去,唱了一段江南小调。乔老板很满意:不错,韵味还是有的。等你过了倒仓嗓子好起来,能唱得更出彩。 乔笑言难得夸他,少年高兴,眼角眉梢都带了笑意。结果下一刻师父却板起脸,抽出戒尺往他胳膊上用力打了一下:得意什么? 见少年不解,乔笑言叹了口气:我问你,你跟你师哥出活的时间也不短了,你可知道他这人最大的软肋在哪? 林占愚摇了摇头:此刻在他眼中,他师哥哪里都好,没有软肋。 是规矩。他一招一式全然按照规矩来,少了灵气。乔笑言又抽了他一下:这事他自己也知道,近些年一直在改。我与你说这个是为了告诉你,你们两个是搭档,他有的你可以没有,但他没有的你必须有。你往后的路还长着呢。 林占愚赶忙应下,老老实实地站在原地,怕又惹他师父不高兴,连表情都不敢流露。 头脑务必要清楚。乔老板吸了一口烟,默然片刻后接着说:你想把旁人逗笑,自个儿是肯定乐不起来的。唱京戏的讲究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咱们也一样。这条路不好走,人家学东西是一步一个脚印,咱得一步一个血印子,才有机会熬出头。 林占愚听他师父唠叨了半个下午,直到天光渐暗时魏青筠才进门。 为了圆去买东西的谎,从何老爷那里出来他又去了城里,此刻提着大包小包,他额头上甚至出了汗。 师哥!少年扑过去,从魏青筠手里接过提包拎到厨房,见师父没起疑心,他赶忙问:怎么样了? 一切顺利。魏青筠喝了半碗凉开水,又给自己点上一支烟:何大善人的名号不是白担的。 那就好。林占愚悬着的心终于放下。见魏青筠这般模样,他也笑得开怀,一些心思却在这个黄昏争相涌入脑海。 少年觉得困惑:师哥,你说咱们为了好好活着就已经尽了全力,那些富贵人家不缺吃穿,为啥还不能老老实实过好日子? 哦?听他这么说,魏青筠来了兴致,思忖了一会儿,轻笑着反问:那你说,幽王烽火戏诸侯,江山都不要了,只为博美人一笑;玄宗坐拥盛世天下,却偏爱一骑红尘妃子笑,又是何苦来哉? 那不一样,他们大抵是痴迷吧。林占愚一本正经地回道:就在那一个痴字,神魂都颠倒了。 别胡说八道了。魏青筠只觉得离奇,他拍了一下少年的头顶:小孩子家家,哪里知道什么是痴迷,什么是神魂颠倒? 我当然知道。林占愚立刻反驳:我看到一个人,我什么都不想了,就觉得他做的都是对的,我都得跟着随着,这便是了。 说罢,他盯着眼前人,用极小的声音说:师哥,我觉得如今我对你就是这般。 少年最后那句话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魏青筠压根没听清。不过这也无关紧要,因为魏师哥听了前面几句之后,顿时觉得有些火大。 这孩子在胡说八道什么呢?心思不用在正地方。魏青筠皱起眉,一直没说话,平日里心头最好的烟咂在嘴里都像没了滋味似的。 林占愚方才一直在观察魏青筠的脸色:他以为魏青筠必然是生气了,也早就做好了承着对方怒火的准备,可他没想到的是,魏青筠并不打算真与他发火。 只见魏青筠抬起眼帘盯着他,眼底却温和似水:林小杆子,要听话。 见林占愚怔怔地望着他,魏青筠叹了口气:我问你,师哥在你心里头是个什么人呐? 是君子。林占愚毫不犹豫地回答,终于说出了这句他藏在心里许久的话。 从他趴在墙头上看见魏青筠练贯口的那个雪天清晨开始,他便坚定不移地这样认为。 魏青筠却摇了摇头,抬手指着自己:错啦。你来看清楚,你师哥不过是个乱世里讨生计的戏子而已。 他顿了顿,补充道:下九流,卖艺的,无情无义,好比是那些太太小姐脚边的猫儿狗儿,哪来的君子? 不。魏青筠的态度并不好,林占愚知道对方说的是气话,立刻反驳:你就是君子。是坦坦荡荡、重情重义、有学识有见识的君子。 这有什么好争论的。魏青筠无奈地推了一下他的脑门:听话,快去练柳活。 少年这回明白了:他师哥是在告诫他,闲的没事的时候应当多想想赚钱填饱肚子的门路,而不是瞎琢磨,他们没有用来伤春悲秋的余力。 我先走了,回去歇一会儿,晚上还得出活。魏青筠转身出门,留了林占愚一人在屋里。斜阳光影下,他长长的影子随着他的脚步流动着。 少年站在原地,心被酸涩与苦楚填满,说不上来究竟是什么滋味。 从前他认识的魏师哥性子强势果断,遇到天大的难处也不放在心上,好像面对世间事俱能应付得如鱼得水。这是他头一次窥见了一丝对方的无奈与脆弱。 恋耽美 -千里万里by(13) 而这让他不由得想起当初林秀才刚刚过世时,老村长在他面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光景。 少年鼻子一酸,忽然发现原来不论一个人有多么傲然的君子之风,面对谋生之事,多少还是要折腰的。 不同的是,有些人的腰一旦弯下,这辈子再也挺不起胸膛,可有些人流过血与汗,却用被压弯的脊梁托起了沉甸甸的光亮。 当年的老村长是后者,如今的魏青筠亦然。 画家不识渔家苦,好作寒江钓雪图。孙承宗《渔家》 石壕村里夫妻别,泪比长生殿上多。袁枚《所见》 一骑红尘妃子笑。杜牧《过华清宫》 第18章 北平城 下午被师哥说了一通,心境大起大落一番,少年晚上一直有些落寞似的,除了出活的时候基本不说话。 魏青筠瞧出了他的反常,深夜回了后院,在即将回屋歇下的时候他把人喊住了。 面对着夜色和少年清澈的眼睛,魏青筠尽可能让自己笑起来温和:占愚,你饿吗? 他知道这人定是饿了: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晚饭却没吃几口,方才走在路上他就听到了对方肚子的咕咕叫。 然而林占愚却犟得很,少年尚未学会如何天衣无缝地隐藏自己的心绪,从前在魏青筠面前着意收敛了许久的叛逆心性在此刻悉数显露:不饿。 胡说八道。魏青筠走上前拽住他的胳膊:走,我去给你弄点吃的。 林占愚想挣开他,奈何十五六岁的少年比不过他一个二十三四岁青年的力气,挣扎无果后便直接开始耍赖。 我说了我不饿!林占愚摆出一副怒目圆睁的模样:你松开! 夜深人静,师父和小乔都歇下了。魏青筠怕吵到他们,直接捂住少年的嘴,把人拉扯到厨房,又从里面锁了门。 他无比娴熟地往锅里倒了一些水,又点上火盖上盖子,这才想起来坐在一旁凳子上的林占愚。 他转过身,轻轻挑眉:小杆子,我给你煮碗面,还卧了俩荷包蛋呢。 见这人仍是气鼓鼓的,魏青筠笑了:你气我? 我气你什么?你说得都对。林占愚不满于这人方才的蛮横,这会儿甚至不想看他。 好啦。魏青筠走上前,俯身隔着大褂轻轻拍了一下少年饿扁了的肚子:我问你,你还记得挨饿许久的滋味吗? 魏师哥这么一说,倒勾起了少年的回忆。 林占愚来到乔家已经足足两年半了,这段时日里他吃得饱穿得暖再加上动弹得多,个头窜得飞快。 他年岁渐长,慢慢懂得了收拾自个儿,如今的他已经长成了一个清俊秀气的少年郎,站在魏青筠身边仪态风度丝毫不落于下风。 若不是刻意回想,没人记得他当初又瘦又小的狼狈模样。 少年猛一抬头,正对上魏青筠的视线。只见他那魏师哥不疾不徐地说:你忘了,我可没忘。 当年南下,途经省界。那一带盗匪颇多,常常扰得民不聊生。那时的我比你现在年长不了几岁,一个人急匆匆地逃命,日也走夜也行,一个不小心就撞进了土匪窝里。 他们抢了我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把我绑了关进棚子。夜里我偷偷寻了地上锋利的瓷片把绑手的麻绳一点一点磨断,这才逃了出来。 那个小檀木箱子是我娘嫁给我爹时带来的嫁妆,也是我逃出济南城的时候带上的唯一念想。我冒着被他们发现的危险拿回了箱子,片刻不敢耽搁,赶紧往南跑。 他们倒还有点良心,谋了财,就不想着害命了,也没追我。我就这么到了南京。 说罢,魏青筠伸手揉了揉少年的头发:你知道我为啥留在这里么? 林占愚思忖片刻:是因为你遇见了师父? 说对了一半。魏青筠笑了:我当时吓坏了,只顾着跑路,好几天没正儿八经吃饭,饿得眼冒金星,直接晕倒在路边上。要不是师父肯给我口饭吃,我早就成了孤魂野鬼。 大概是因为过了许久的缘故,他说话的语气很是平淡,就像不是在说他自个儿的生死,而是在讲一出无关紧要的故事。 林占愚望着他,只见他拿了一个白瓷碗把面条都盛出来,又舀了一勺汤进去:快吃吧。 魏师哥的判断是正确的,少年方才就是嘴硬,其实早饿得前胸贴后背了。此刻哪怕是最简单的水煮面,在他看来也像人间至极的美味。 他接过碗筷,也不嫌烫,就着从窗间洒进来的月光,吃得狼吞虎咽。 魏青筠方才煮面的时候放了一小勺盐,还滴了些许香油,这让面条又香又有滋味。少年吃得飞快,不一会儿瓷碗就见了底。 魏青筠又给他盛了一碗汤:小杆子,往后你若是再遇着想不明白的事,你就想想今儿晚上的热汤面。一碗吃食可解世间饥寒,至于其他,他摆了摆手:都没什么大不了。 从那之后林占愚和魏青筠的关系又恢复了从前的亲密无间,或者说还要更进一步。 少年把他心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思虑悉数埋了起来,每日劳神费力,只为了能让自己的作艺水平多多精进。 师哥依旧是他心里的标杆,只不过他用忙碌耗尽了自己的心力,便很少再有闲暇思虑那些有的没的。 这自然是魏青筠希望看到的。生在此番世道,别地不说,单说南京一处,城里繁华热闹之所好似天堂,城郊村落却宛如修罗炼狱,许多时候人死了连个埋的都没有,没那钱也没人力。 他们身为小老百姓,最要紧的是寻个安身立命的法子来解决温饱的困顿,论及旁的,俱是无用的念想。 不过经年累月下来,有些事情还是有了变化。 初秋的时候俩人一道北上,去了趟古都北平城。少年在不知不觉间已经能让师父放心地让他替代先前受过伤的乔鲤出个长期的远门,而不是只能待在一方小院里眼巴巴地等着师哥们回来。 从南京到北平要在火车上待二十多个小时,夜深人静的时候,瞧着魏青筠睡熟了,少年忽而想起了先前去上海的那次。 彼时他也是这般望着魏师哥睡着了的模样,无数纷扰难辨的思绪好像也正是自那时而起。 又或者其实更早,在魏青筠一次次亲自教他柳活与倒口、教他把所思所想记下来以便温故而知新的时候、为了护着他和师父把闹事者挡在身前的时候,再往前些,把他从高墙瓦片上接下来的时候,林占愚就已经认准了。 他想永远跟在这个人身边。 仗着魏青筠睡着了,他能放任自己肆无忌惮地盯着看一会儿。然而最终他也只得沉沉叹一口气,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他连自己怎么想的都说不明白。 又或者,他其实可以想得更清楚些,只是他下意识地不太愿意面对。 罢了。少年拿了张毯子盖到自己身上,阖上早已倦意十足的眼皮,心想:我如今给他量活,凭着这层,无论如何也是能赖他一辈子的。 第二天上午下了火车,魏青筠带他去找了间旅店。 北平繁华,城中路上有许多叫卖的小商贩。远远瞧见一个吹糖人的摊子,魏青筠转身冲林占愚笑了:诶,小孩,你要不要那个? 林占愚皱起眉,觉得无其道理。他走上前,伸出没提行李的那只手比量了一下自己和魏青筠的身高,颇为不满:师哥,我都快赶上你高了。我不是孩子。 行。魏青筠满口应下,却扭头给他买了一个小羊形状的糖人:我记得你属羊。 少年望着对方手里的糖人,发觉被他埋在心里小半年的心思忽地汹涌而出。 他抬眼看着魏青筠,只见这人收敛起了在外人面前的一切锋芒与尖刺,在阳光底下冲他轻笑,他便觉得心里好像被什么东西重重撞了一下,于是被压制了数月的心思终于再一次重见天日。 少年不情愿地接下,嘴里嘟囔了一路:你别总拿我当小孩。 这话他说了好几年了,但在魏师哥这里,从未奏效。 于是他的不满即便到了旅店也未能消减。魏青筠本想如以往一般俩人睡一间屋,然而少年却不愿意:我不要跟你睡一起。 魏青筠一愣,感到匪夷所思:你犯的什么毛病?你腰包里有几个钱啊? 事实是林占愚穷得很,他口袋里一点儿钱都没有,但他梗着脖子,就是不愿松口。 魏青筠没办法,只得平白花了一份冤枉钱,要了两间屋。 完事儿他咬牙切齿地在少年脑门上重重敲了一下:你若还想吃什么玩什么,趁早别有这个打算,我可没钱了。 无论如何俩人终于顺利地在北平住下了。往后的两个月里,他们打着南京乔笑言的名号,几乎把天桥说玩艺儿的作艺人结识了个遍。 虽说北方的曲艺人不认乔老板那一套,但见两个年轻人分外谦逊有礼,出的活也不错,他们便也不好意思赶人走,久而久之竟默许对方与自己同行相称。 不仅如此,二人闲来无事之时还看了几场扶风社的演出。 马连良先生于一年前和麒老牌周先生在天津同台,得了个南麒北马的称号,同样是红得发紫的好角儿,演出场场爆满,座无虚席。 林占愚不止对扶风社有兴致,他常常溜进北平城里其他戏班子观摩,有一次他甚至在一场戏结束后认识了一位与他年龄相仿的少年。 那人姓张,是个工青衣的,面貌清秀有女相,扮相也分外好看,扮上之后压根看不出来是个男孩。 他俩认识纯属机缘巧合:彼时一出《龙凤呈祥》唱毕,大伙儿纷纷去捧孙尚香,让角儿再来一个,林占愚挤不进那人善人海,本想转身离去,到处看的时候却刚巧瞧见一位站在后面的小宫女。 站在他的位置,原本留意不到后面的年轻人,只是那人的扮相实在太好,再加上周身不卑不亢的气质,林占愚才多瞧了几眼。 这一看不要紧,少年忽而想起,这个人方才演得实在不错。 那人也看见了他,于是挤过层层人群下了戏台:我认得你,我在天桥看过你出活。你当时和你师哥学了好几个地方的方言。 是嘛?林占愚觉得受宠若惊,他打量着眼前的少年:请问你尊姓大名? 我姓张,老家也是江南的,在镇江一带。那少年笑得爽朗:我如今还是学个徒,没正儿八经登台唱过戏,一直在这边傍角儿。 林占愚点点头:张小哥,我觉得你以后肯定能成角儿,能成大老板。 那少年毕竟跟林占愚刚刚相识,听对方这么说,不由得满目疑惑:为什么? 你们唱戏的讲究七两念白三两唱,林占愚讲得有理有据:我听你道白,在几个宫女里面最是出挑。 哎哟,张小哥笑道:你还真懂戏。 那是。林占愚洋洋得意。 二人又闲聊了几句,张小哥问:你现在住哪啊? 林占愚把自己和魏青筠住的旅店告诉了他,后者点头应下,指着自己身上:我先走了,去把行头卸了。 倒口,仿学某些特定人物的家乡方言; 傍角儿,指旧时京剧戏班中一般演员,乐队及舞美人员与主要演员的依存关系。 这个张小哥的原型是张君秋大师~ 第19章 恨别离 北平秋意渐浓的时候,林占愚和他魏师哥踏上了回南京的路。 不过两三个月的工夫,他和那位姓张的少年便成了几乎无话不谈的朋友。在无数个两人都有闲暇的时刻,林占愚给张小哥讲南京的风土人情,作为回报,后者带着林占愚逛遍了近乎整座北京城,还教了他不少北平方言。 对此魏青筠倒是喜闻乐见:在家的绝大部分时间里,这孩子除了出活就是和他们这些人待在一起,如今好不容易遇着个年纪相仿的,想来必定相处得更自在快活一些。 出发那天早晨,张小哥特意把他们从旅店一路送到火车站。魏青筠上火车前回头冲小少年笑着喊道:快回去吧。 诶!张小哥应下,却没有立刻离开。片刻过后,他找到林占愚坐的地方,敲了敲窗子,隔着玻璃冲他摆手:记得给我写信! 好!林占愚笑着应下。 火车很快开动了,少年人清秀的影随着嘈杂的轰隆声渐渐远去。 魏青筠笑着把林占愚的肩膀掰回来:别看啦,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千里相送,终有一别。 听了这话,林占愚却有些闷闷不乐。他想:为何人世间总是充满着别离呢? 他转身在座位上坐好,静静地回忆着自打有记忆以来告别过的人:娘、林秀才、老村长,还有因为成了家搬出去住而不再日日相对的大师哥薛贺。 这些人的面貌身影有些清晰,有些已经在他的脑海中模糊不清,但一致的是,回想起与他们相处的时光,怨怼也好留恋也罢,林占愚都觉得恍如昨日。 魏青筠看他闷闷不乐,知道他是因着与友人告别心生不悦,遂宽慰道:好啦,以后又不是见不到了,来日方长嘛。 林占愚抬眼望着他,心道:的确是来日方长。 可转念一想,有再多的来日又怎样呢?他已经坐上了南下的火车,往后或者每年去几封书信,或者隔一阵子互相去对方的住处小住几天,无论如何,再不会有如这两个多月一般的生活。 梦又不成灯又烬,触目凄凉多少闷。 林占愚叹了口气,随着窗外风光景色不断掠过,心里的郁结逐渐淡了下来。 那位北平城里的少年会有自己的辉煌人生,他们在年少的时候遇见过,因着相投的志趣做了一段时间好友,与他而言已经很圆满了。 占愚,许久之后,魏青筠看了一眼怀表:你已经朝外面看了一个多小时了。都是麦田庄稼地,有什么好看的? 魏师哥的话把林占愚的思绪拉了回来。少年转头望向自家师哥,忽的有些恍惚。 他脑海里升腾起一个念头:我跟这个人也终有一天要渐行渐远吗? 算算年龄,魏青筠今年虚岁已二十有四,旁人在他这个年纪早已儿女绕膝,想来这一天并不遥远。 林占愚不由自主地想象到不久的以后,他的魏师哥会像当年的薛贺师哥一样迎娶一位情投意合的女子为妻,从乔家的院子里搬出去自立门户。 而那时魏青筠的生活将与他再无干系,他们出活的时候彼此扶持,散了场却各回各家。 他的师哥会为妻儿的生活挂心、会为子女的将来劳力,而他行至后院,却少了那一盏让他心安的读书灯。 不好看。林占愚随意应了一句,并没有多做思忖,本能地紧紧抱住了身边的魏青筠,把头靠在对方的肩上。 好了。魏青筠以为林占愚还在为与张小哥的别离而难过,于是伸手揉了揉少年的头发。 然而此时林占愚心中却别有思量。少年刚刚开始面对茫茫的人生,初尝到生别离的滋味,心中凄凄然惆怅不已。 回想着当初林秀才的逝世带给他的如剜心挖骨般的疼痛,少年骤然发现,原来至亲之人的死别难捱,生离的滋味却也好不了多少。 从今后纵是山遥水阔、天地宽广,也只得各走一边。春华秋霜、夏荷冬雪,人间美景终究只得自己赏味。就连见面开口,或许除了寒暄与正事,都不知该说些什么。 恋耽美 -千里万里by(14) 如此,除却心中自欺欺人的慰藉,于个人而言,天涯的分隔与生死的别离又有什么区别? 然而这些杂乱的心思并不是为着已经作别的朋友,而是因为眼前的温存。 林占愚此刻终于可以确定,不同于其他的师兄弟,也不同于与他志同道合的友人张小哥,魏青筠在他心里占据了一块极为特殊的位置。 他心乱如麻,辨不清所以然,有一个念想却越来越坚定:他想永远跟魏青筠过现在这样的日子,他想跟这人如血脉相连的亲人一般一辈子亲近。 这不全是因为魏师哥有多好,相反的,这人私下里其实有很多毛病。 他特别爱抽烟,每次都把林占愚呛得不行;他还很强势,远不比在外面时看起来的人模狗样,很多时候几乎称得上专横。 因为这些,林占愚偶尔还会和他闹别扭。 可是少年觉得自己并不是贪图对方的好。无论是为人还是作艺,魏青筠一直处在一个让他仰望的位置,这是他的引路人,是他的光。 他只是简单地不想失去、更不想别离,仅此而已。 林占愚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把魏师哥抱得更紧了。 魏青筠不知道少年心里的百转千回,只是以为他难过,便由他抱着,不得要领地宽慰:多结交几个年龄相仿的友人是件好事。等回了南京,你该多出去走走,别总在屋里闷着。 少年嗯了一声,心里却想:师哥,我不想出门,我的世界里有你就够了。 辗转数日,他们到了家,只见乔老板更胜以往的乐呵。 中年人站在门口与街坊四邻闲聊,林占愚从看见他到喊他一声与他问好,他的笑意就没消减过分毫。 回来啦。乔笑言接过他们手中的行李,招呼他们进屋。 乔鲤这臭小子,怎么也不来迎一迎我们?魏青筠向院子里张望:他在家吗? 不在。乔笑言带着他们往里走:跟你们说个好事,这小子的婚事定下来了。 真的?魏青筠觉得惊喜:是哪家姑娘? 老街坊家的。乔老板笑道:我看着那女娃从小长大,也算知根知底。 他把重音放在了最后四个字上,林占愚与魏师哥对视一眼,明白了师父话中所指。 魏青筠点点头:太好了。恭喜师父,恭喜师弟啊。 诶,别说这些没用的客套话。乔老板笑眯眯地望着他:青筠呐,你师弟比你还小一岁呢。什么时候你也能带一位姑娘回来? 听了这话,林占愚的脸色骤然一变。他原本正拿着白瓷杯喝茶,结果手一软,杯子便掉到了木桌上,未喝完的茶水悉数洒了出来。 怎么回事?乔笑言轻轻皱眉。 师父,对不起,我刚刚走神了。林占愚赶忙起身取了抹布把桌子擦干净。 乔笑言没管他,继续问魏青筠:有没有中意的?大方说出来就是,师父给你做个媒。 我不急。魏青筠笑了:师父,您还是先把小乔师弟的婚事操办好吧。 乔鲤的婚事定在了年前。乔笑言早早便寻好了黄道吉日,而后一天一天数着日子过。 林占愚跟小乔换了住处:乔鲤决定成婚后依然住在这里,少年的房间宽敞,最是合适。 婚期将至,魏青筠帮着一起忙,有时少年也会去打个下手。 与上次薛贺成婚时不同的是,彼时少年还没什么感触,可如今他的心思却复杂了起来。有时他甚至不想看到那些大红的婚服,觉得刺目又惊心。 乔鲤与魏青筠太过忙碌,并未注意到少年反常的忧虑。直到有一天中午,乔鲤推门进了自己的卧房准备歇息片刻,却发觉林占愚正坐在里面等他。 占愚?乔鲤很是讶异:你咋在这儿? 小乔师哥,我问你个事。少年开门见山:你都要成婚了,魏师哥也快了吧? 我没听他提起过,不过应该也过不了几年了。乔鲤坐到少年身边的凳子上,笑着调侃: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他魏青筠难道是个例外不成?给我倒杯水。 可是,林占愚把倒满了水的杯子递到他手里,轻声叹了口气:我不太想让他娶媳妇。 占愚,你咋这么不会算账呢?乔鲤闻言大笑起来,拍了一下林占愚的脑袋:你摸着良心说,薛家大嫂待你怎么样? 挺好的。林占愚细细回想:她做菜好吃。虽说不常相见,可我跟魏师哥出活的时候,她若偶尔得了闲暇,还会提前为我们准备好饭食,让我们带着出门。她唱戏还特别挂味儿,好听得很,比大师哥强多了。 这不就得了。为了逗他,乔鲤佯装不解:占愚,你得相信你魏师哥的眼光。等你他娶了媳妇,你就又添了一个好嫂子。多一个人来疼你护你,你咋还不乐意呢? 林占愚摇摇头:我有师哥疼就够了。 乔鲤笑得更欢了:你是有师哥疼,可你魏师哥咋办?谁疼他呀? 我疼他呀。林占愚接着说:我待他好,不需要嫂嫂。 乔鲤只当这是少年戏言,毕竟眼前这人如今还不到十七。 他没放在心上,接着打趣道:你现在是疼他,可你能疼他一辈子吗?等你将来长大了、娶了媳妇,你师哥早就被你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怎么不能了?林占愚不乐意了,几句话说得掷地有声:我才不娶媳妇呢,我就是要疼他一辈子。 一辈子长着呢,小孩子家家懂什么。乔鲤笑着说:好了,快去歇着吧。 梦又不成灯又烬,触目凄凉多少闷。来自欧阳修~ 第20章 再相逢 乔鲤的婚事办得很热闹。那个时候城里的进步青年们流行办西式婚礼,新娘子要穿白纱,可两边的长辈在老巷子里活了大半辈子,对新鲜事物的接受能力并不强,一致认为那玩意儿跟披麻戴孝似的,不吉利,故而还是给一对新人做了大红的传统礼服。 成婚的那天高朋满座,乔家的院子里摆了好几桌宴席,来的有乔笑言的老熟人们,还有之前乔鲤腿上中弹时把人送回来的几个汉子与他们的家人。 林占愚被师父指派去门口迎接宾客,他站在那里,原本正百无聊赖,没成想却来了个他意料之外的人。 林占愚并没有立刻把人认出来,直到魏青筠走过来招呼他才意识到,这位正是荣华班里唱青衣的陆江。 陆姑娘,魏青筠笑道:请进。 原来是她。林占愚望向来人:先前他只和陆江匆匆见过一面,彼时后者扮着浓妆,如今他不认识也是寻常。 魏青筠则不同,为了之前那件事的善后,他往荣华班跑了好几趟。 魏小哥,陆江作平常打扮,笑得真挚:上次承蒙你出手相助,一直没个登门拜谢的契机。今日借着令师弟的婚宴,我代表荣华班来谢谢你。 说罢,她把带来的礼品悉数塞到魏青筠怀里。 你太客气。魏青筠也笑了。 林占愚看见了这一切,不知为何,他顿时觉出了一些不对劲。他怔怔地站在原地,直到乔笑言来喊他。 占愚,乔老板走近了:人都来全了,你还在这儿干嘛呢? 师父,林占愚回过神来,开始扯瞎话:人太多了,我有点儿不舒服,想出去透透气。 快去吧。乔笑言还有事,没法分太多精力给他,立刻应了他的请求:注意着点儿,好好出去,好好回来。 眼见得了准许,林占愚飞速出了乔家的大门。 哟,林小哥?走在街上,香料贩子瞧见他,兴冲冲地问他:听说你们家今天办喜事。 对。林占愚强装出一副笑脸:我小乔师哥成亲。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几块喜糖递了过去。 好啊,成了亲,就有自个儿的家了。香料贩子笑着接过糖:只等着将来儿孙满堂,尽享天伦之乐喽。 林占愚停下脚步,盯了他一会儿,把对方盯得浑身起鸡皮疙瘩:怎么了? 大哥,林占愚走上前:你说为啥只能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成家呢? 不然呢?香料贩子觉得莫名其妙:林小哥,你莫不是想学那些高官显贵,娶几房姨太太吧? 没有,你别瞎说。眼见让对方误会了,林占愚赶忙辩解:我只是想不明白一些事。 你这个年龄,爱瞎琢磨,再正常不过。香料贩子笑道:小兄弟,咱给你指条明路。出了城往西走有座寺庙,你去找佛祖问问,兴许就解了心里的愁闷呢。 好。林占愚纠结了片刻,终于点头应下:大哥,谢谢你。 不过林占愚没有立刻去寺里烧香拜佛,因为魏青筠与陆姑娘那天的眉来眼去并没有让他让忧愁很久,他压根没那个时间与精力。 转过年来开春,他跟着乔笑言学艺就满三年了。 他们南京相声在当地常常被称作南京白话。三年学徒,两年效力,这意味着他即将出师,要成为像师哥们一样能独当一面的白话人。 他赚来的钱依旧要全部交给师父以作报答,但那是以他林占愚的名义,而不是像过去的三年里一般与乔笑言的收入合并在一起。 因此少年主动把自己每天早晨起床的时间提前了半个时辰。天还没亮他便起来悄么声地练身段,等师哥们起了床,他再掏出快板叮叮当当地一边敲一边背。 从这一年开始,他与他唯一的友人张小哥的书信联系也逐渐少了许多。 林占愚的眼光不错,那人后来在北平登台唱了一出《玉堂春》,一举成名。两个少年在各自的生活里奔忙,曾经的交集变得越来越远。 于是林占愚刚刚打开了一条缝的生活再次变得逼仄,魏青筠依然是他的一切,牵动着他全部的喜怒哀乐。 魏青筠醒得也早,有时候洗完脸收拾好,他会特意搬上小凳子坐在门口,迎着晨光看着他的小师弟唱快板书。 小子,你是在演,不是在背。魏师哥时常会适时提点几句:眼里要有物。现在不行,太空洞了。 林占愚不明所以的时候魏青筠还会亲自上阵给他示范:看见了没?你的动作神情都要到位,得能传达出里面的神韵与趣味来,看官们才会叫好。谁会乐意花钱听人念经啊? 哦。林占愚赶忙应下,从他师哥手里接过快板,重新开始练习。 错啦。没练多久,魏青筠再次指出对方的问题:这个地方节奏快,话说得俏皮,要用双点儿。他干脆回屋拿出了自己的快板:得这样。滴答、滴答、滴答这样。 林占愚目不转睛地看,似是要把魏青筠的一切动作细节都刻在脑海里。 少年的手指被竹板磨出了老茧,换来的是日复一日的精进与熟练。 时令变换,他们身上穿的衣服愈发单薄,等到终于可以穿单衣的时节,林占愚的快板书也终于达到了让魏师哥满意的水平。 初夏一天的清晨,少年练得口干舌燥,在后院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拿起水杯喝了一口。正当这时,魏青筠刚对着墙背完了一套贯口,转头瞧见了他,遂走过去坐到他身边。 此时太阳还没完全升起,院落里还带了些微的凉意。尽管如此,两人身上也都出了薄汗。 林占愚坐在魏师哥身边,只要他稍稍偏头,便能瞧见魏青筠随意挽起来的袖子。 林占愚实在疲倦,并没有板板正正地坐着,而是稍稍弓着背。他侧身望着魏青筠:师哥,我觉得你真厉害。 他说的是真心话,从他三年半之前头一次在雪夜的露天书场瞧见魏青筠出活开始,他就是这么想的,到今天也没变过分毫。 都是练出来的东西,熟能生巧嘛。魏青筠很谦虚:等再过些年,你准能超过我。 可我觉得这东西不光是看熟不熟练。林占愚却认真起来:有句话叫老天爷赏饭吃,由此可见,干这行是需要天分的。 闻言,魏青筠摆了摆手:哪个行当不需要天分?有自然是好,有些人往那一站就是不怯场,一番话说下来如鱼得水,可若是不勤于练习,也精进不到哪里去。另外一些人呢,纵是没有,若是勤加练功,也能从老天爷手里把饭碗抢过来。 你说得对。少年点点头。 两人闲坐了一会儿,魏青筠忽地想起了什么:对了,师哥这段时日学了些新东西,给你瞧瞧。 好啊。林占愚笑了。 魏青筠起身回屋,等他再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把胡琴。 他坐到凳子上,在腿上铺了一块方巾,又把京胡放在上面,屏息凝神开始拉弦子。 林占愚听出来了,他拉的是一曲《夜深沉》。 好!一曲终了,少年拼命给他鼓掌,双手拍得通红:师哥,你从哪里学的?我怎么不知道。 荣华班的胡琴师傅教我的。魏青筠低头笑了。 荣华班?林占愚一愕,一个阔别已久的名字重新出现在他的脑海:是陆姑娘那里? 对。魏青筠点点头。 少年脑子里嗡的一声,轰隆隆地响,旁人再说什么他都好像听不见了一样。阳光渐渐强了,温暖而和煦,林占愚却觉得浑身发冷。 半年前乔鲤婚礼上巧笑倩兮的女孩占据了少年全部的意识,他仔细回想着,猛地忆起了许多当初并没有注意到的细节。 譬如站在一旁的师父满意的笑脸,还有乔鲤与薛贺看热闹一般的起哄。 他转头望着魏青筠,只见他的魏师哥难得地露出了些许堪称不好意思的神情。他心头大震,瞬间明白了一切。 可他心里困惑。他想:人人都说成亲是好事,师哥如今也有了想娶的姑娘,我应该为他高兴才对,可是为何我心里却觉得阵阵难受? 占愚?魏青筠瞧出了他的反常,赶忙晃了晃他:你怎么了? 我没事。林占愚赶忙说:师哥,我有点难受,今天不能跟你出活了。他站起身:我去城里抓点儿药。 他自然没有去药铺,而是顺着先前香料贩子给他指的路,跑去了城外的寺庙。 门口人声鼎沸,与林占愚想象中的清修之地并不相同,反而充满了烟火气。 往来的人群中,有光鲜亮丽的少爷小姐、白发苍苍的老爷夫人,还有衣衫褴褛的小老百姓。 佛门静静地矗立在红尘里,映照着人间百态,俯瞰众生的欲望。 林占愚从口袋里掏出自己少得可怜的零用钱,仔细数了数,发觉给些香火钱还是没问题的。 他挤到人堆里,排了许久的队,终于买到了一炷香。等他把香插进大殿里佛像前的香炉之时,已经到了正午。 林占愚其实并不信佛。毕竟他生活在这样一个世道,眼睁睁地看着黄头发蓝眼睛的洋人把铁蹄踏在古老的土地上,将传统的东方文明踏了个稀碎,又在宣扬了千年仁义礼智信与三纲五常的土壤中建起高耸的教堂。 恋耽美 -千里万里by(15) 世界两端迥然不同的文化以一种暴力的形式在此交汇渗透,编织成了这个年代最无能为力的人们独特的信仰:什么都难以全然相信,却又对来路与归处分外迷茫。 他跪在软垫上,给佛像磕了几个头。殿中的佛祖神态安然,与正午照进大殿的阳光相衬,不怒而自威。 威严与慈爱共存并延续了成百上千年,让少年觉得心安。 林占愚的头磕下去的一瞬间,眼泪也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 他想:都到了这里了,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佛祖,都要坦诚才好。 注释如下: 眼中要有物:有物就是有实感,像真看到一样 双点儿:快板的节奏种类之一,适用于俏口的句式 第21章 跪佛像 这会儿是中午,善男信女们回家的回家、歇息的歇息,寺庙的前殿里只剩了少年一个人。 没人管他,也没人催他赶他走。林占愚便跪在软垫上,默默衡量着自己的心思。 都到了这样的地步,只要人不傻,大都能明白自个儿到底在想什么。 林占愚以前并非没有过那方面的考量,可每次都是在念头刚刚萌生的时候就被他掐灭了。 从前是因为他很难对自己承认他有断袖之癖龙阳之好这样见不得光的想法,他害怕师父的打骂与师哥们的白眼,于是他在心里划了一道线,只允许自己想到和魏师哥一辈子交好这一层。 而如今却是因为他不想面对绝望,更不想接受师哥不喜欢他只喜欢女人的事实。 他跪在佛像前,满心虔诚地问自己:我心里有他,是吗? 是的。他听见了自己内心的声音。 正午十二时至,寺庙的大钟被敲响。 庄严的钟声每响起一次,林占愚就觉得自己的心随之颤动一下。 他的眼泪在止不住地流,心底有个声音在反复说:是。 林占愚恨自己的迟钝与软弱,他知道如果这份心思早两年被得到承认,他大可以寻个合适的时机告诉魏青筠,就算魏师哥不答应,乃至打他骂他教训他,他都还有机会。 可如今对方要娶妻了,娶的是情意绵绵贤惠漂亮的妻子。晚了,一切都晚了。 为什么呀?少年再也顾不得其他,自顾自地嚎啕大哭起来,边哭边想:师哥,我舍不得。 我舍不得你离开啊。 我一切年少的懵懂与轻狂、纯粹与骄傲,尽数系在了你身上。 你说走就走了,娶妻生子,成家立业,把我满腔的热烈掩埋得干干净净,留下我一个行尸走肉般的躯壳,今后该如何过活? 等到终于哭够了,林占愚想起来活动一下跪得酸麻的腿,一转身却发觉有一位僧人正站在门口望着他。 那人逆光而立,身影与日光交织在一起,模糊了边界。 林占愚长出一口气以缓和心绪,而后向那僧人作了个揖,再抬头时他的眼神变得清明而坚定。 他回身望着佛像,心道:我这辈子与他没有缘分,今日在此,我想求个来世。 年轻人总是无所顾忌,为了心里的向往,舍了全部也在所不惜。 有人贪重权高位,有人守道义信仰,富者豪情可掷千金求一诺,贫者坚毅能用性命酬知己。 少年思忖了一会儿,继续默默地想:生养我的人一个已经不在人世,另一个早已不知所踪,我没什么牵挂,情愿折去阳寿,换得下辈子与他的姻缘线。 魏青筠比他年长了八岁,林占愚觉得自己不能用太多寿数去换,他还想陪那人到老。于是他在心里问:八年,够不够? 再抬头时,佛像依旧高高在上,慈祥的眉目不见任何变化。 佛祖没有给他答案,但林占愚想通了。 他重新跪下,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他想:既已有了来世,此生只要他过得顺遂,如此我便不再有任何强求。 少年再次见到魏师哥是在这一天的下午。那会儿他正在南京城里漫无目的地溜达,远远地听到有人在喊他。 他回过头去,看到焦急的魏青筠,忽然意识到自己闯了祸。 林占愚!魏师哥飞快地跑到他跟前,确认他毫发无损后,死死抓住他的手腕。 你这孩子,一天到晚都在想些什么?魏青筠寻了他一整天,忧虑与劳累在此刻悉数化成了愤怒:你想出来你就实话实说,为何要骗我们?你知不知道我们有多担心你! 担心我?林占愚一看见这人,千头万绪便好似拧成了麻花。 少年不愿服输,更不愿露怯,于是冷哼一声,头脑一热,把数年前他从薛贺那里听来的话复述了一遍:我一个死了爹跑了娘没人要的孩子,你担心我? 他话音落下,魏青筠的神情变得分外复杂,愤怒夹杂着诧异一齐涌现。这让林占愚觉出了一种遥远的亲近,而后愈发绝望。 他觉得他与这人之间分明隔了千里的城郭、万里的江河,可他偏偏贪恋这海市蜃楼一般的温暖。 少年皱起眉,难过地想:师哥,你能不能不要再牵挂我、不要再对我好了。 可他知道魏师哥不会的,这人最是仗义。当初对一个萍水相逢的陆江,魏青筠都能想尽一切办法帮衬对方,更何况他这个相识多年的小师弟。 要命的是,他倾慕对方的仁义与良善、骨气与情义。 这样的特质与此番世道格格不入,却显得熠熠生辉。 还没等他想明白所以然,脸上便浮起了一阵火辣辣的疼痛。魏青筠用了极大的力道抽了他一巴掌,脸色铁青:你这样自轻自贱给谁看? 林占愚怔住了,他望着对方,愣了一会儿之后赶忙认错:师哥,对不起。 你不必与我道歉。魏青筠转身走了,只给他留下一句话:你对不住的是你自己。 如林占愚所料,他魏师哥的确要成婚了,新娘正是荣华班的陆江。 少年一直在竭尽全力说服自己不要再想了,绝大部分时间里他也的确能做到,然而每每面对魏青筠,他还是会张皇失措。于是他只能用漠然和较劲两种极端的反应来掩盖自己的不安。 小杆子,你怎么了?魏青筠自然注意到了林占愚的反常,那天他正在前院的屋里看账本,见这人冷着脸从自己身边走过去,便漫不经心地问:师哥要成婚了,你不高兴吗? 没有啊。林占愚赶忙摆出一副笑模样:我高兴得很。师哥,我为你高兴。 真的?魏青筠觉得这话实在不可信,他从账本上移开视线,转而盯着已经与他差不多高的少年:你给我一句实话,到底为了什么? 师哥,林占愚拽住他的袖口,把声音压得极低,就像生怕惊扰了谁:你总问我高不高兴,可你呢?你是真心开怀吗? 是啊。魏青筠点点头:自然了。 好。林占愚垂下眼帘:我知道了。师哥,你一定要过得好,你们要恩爱百年。 占愚啊,魏青筠试探地低声问:你是喜欢陆江吗? 怎么可能?林占愚吓了一跳,赶忙否认:要不是因为你,我连她姓甚名谁都不知道。师哥你怎会这样想? 没有。魏青筠没想到林占愚会对这个问题有这么大反应,赶忙哄道:我不是看你不太高兴嘛 我再跟你说一遍,我没有不高兴!林占愚冷着脸打断他,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这臭小子。魏青筠追着他到门口,本想把人拽回来教训一通,却被闻声而来的乔鲤拦回了屋。 魏哥,消消气。乔鲤刚从外面回来,见少年险些又要挨打,他赶忙劝道:你也别想太多。那小子一贯就爱闹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不一定是为着你的事闹别扭,兴许是有旁的烦恼呢。 他能有什么烦恼?魏青筠气急败坏:他一天天的吃得饱睡得香,还想上天不成? 行了行了。乔鲤给他倒了杯凉开水:他年龄还小,再过两年准没这些事。 魏青筠接过瓷杯一饮而尽,水的凉意漫过他的喉咙与肺腑,把他的火气浇灭了许多。 他叹了口气:随他去吧。我又不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管不了了。 婚期被定在了秋天。与薛贺乔鲤二人的婚礼相较,这场仪式简单了许多。魏青筠和陆江都不是爱热闹的人,便一切从简安排。 林占愚并没有去魏师哥的新家,而是一大早就让乔鲤捎了话,说他染了风寒,需要静养。 另外,少年还让小乔师哥帮他带给魏青筠一个简朴的白色信封,里面装的是他给师哥的新婚贺词。 魏青筠把信封拆开,取出了一张纸,只见那上面写了一首小诗: 闻君结良缘,再拜祝三愿。 一愿琴瑟永谐,二愿清辉不减。 三愿人长久,白发同心间。 少年这些年做了不少记录,字写得越来越好看。平素魏青筠没注意,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这孩子的字清隽却不乏刚劲,锋芒隐没在了流畅的笔画里,让人看着极为舒服。 不过他并没有太多的时间思忖,因为下一刻便有人从背后喊了他一声。他回头一看,只见他的老熟人何大善人正站在不远处。 何老爷。他赶忙走过去,满脸堆笑:您来啦。 青筠呐,何老爷笑着说:喝过你的喜酒,明儿我就要走了。 您要走了?这实在出乎魏青筠的意料:这 我得先去趟威海卫,再回香港。何家产业的根基和杨老师志同道合的友人们都在那边呢。我们回南京住了这些年,已经很久了。 说着他便垂下了眼:老师这辈子总共活了八十一年,从生到死都在为家国前程劳心劳力,却一直未曾亲眼看到国泰民安。他走前嘱咐我,让我把他的骨灰带去刘公岛,将来等我百年之后要与我合葬在那里。另外还让我在香港为他立个衣冠冢,以便同袍和学生们祭拜探望。 魏青筠在何老爷的眉眼间看出了几分萧索,但他觉得这人的心思其实不止于此。然而他仔细望去,再辨不出旁的了。 毕竟他不过活了短短二十几年,何老爷的经历于他而言都是冷冰冰的文字,实在没法在只言片语间对这位老者的心思感同身受。 但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先前薛贺与他说过,这位何老爷年轻的时候曾在水师里当过差,还跟日本人打过仗。 刘公岛、香港、南京,从北到南连成一线,处处俱是这人的足迹。一代人已经老去,新的一代在硝烟中成长了起来。 魏青筠赶忙应下:晚辈若日后有机会,定当前往香港拜会。 闻君结良缘,相去日更远。 遥寄殷勤意,再拜祝三愿。 一愿琴瑟永谐,二愿清辉不减。 三愿人长久,白发再相见。 来自沈君山先生。 按说这个时候还早,这首小诗还没被沈君山先生写出来,但是我觉得用在这里比较合适,所以就改了改放在这里了,就。。。就当架空一下吧。。。 第22章 合肥县 一年半之后,魏青筠和陆江有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是个男孩。小夫妻想了许久,终于定下了孩子的大名:魏学颐。 林占愚曾问过魏青筠,学颐二字所指何意。魏青筠告诉他:与你的占愚是一样的道理。 俗话说养儿方知父母恩,林占愚此刻才明白了些许其中的意味。魏师哥说:唯愿吾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百年。想来当年你爹娘为你取名时,也是存了相同的心思。 林占愚垂下眼帘,心想:原来是这样。 当初乔鲤说的话悉数得到了应验:魏青筠的眼光值得相信,陆江是个很好的嫂子,对他很不错,一个长辈能做的她几乎都做齐全了。 从前林占愚生日的时候,魏青筠充其量给他下一碗面,倒不是敷衍,而是手艺有限,实在不会做别的。然而陆江却是个心灵手巧的。 自打成了婚,每至林占愚生辰,陆嫂子都会给小师弟做一大桌子菜。 吃人家嘴软,拿人家手短。吃了两回生日宴之后,林占愚再也没法理直气壮地跟魏青筠怄气。 有时候晚上回了屋,少年会对着泛黄的宣纸发呆。他觉得这样的生活或许没什么不好,委屈他一个,成全了魏师哥一家,若是一辈子如此,对魏青筠而言倒也算得上圆满。 只是就这般想着,他竟觉出了几分悲壮。 又一张宣纸在他手中被揉成了纸团之后,林占愚沉沉叹了口气。 他反复告诉自己:古人都说呢,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你以为事事都能遂了你的心意?求不得是再寻常不过了。 他自嘲地笑了,心道:真是痴心妄想。 林占愚心里有一股劲头,不止是魏青筠给他的,也有他自己的意气在里面。 他不服输,却又不同于几年前无理取闹一般的耍脾气,他是真的很想在这个行当有所作为,为了他自己,也为了他身边的魏青筠和苦心教导他多年的乔笑言。 逝去的光阴对他并不算严苛,反而赠给了他一份大礼。魏学颐出生到满月那阵子,少年正式过了倒仓期。 这些年他保养得当,嗓子重新变得高亢而嘹亮,出柳活的时候一张口就能赢得一片叫好。许多老看官都对乔笑言说:乔老板呐,你这些徒弟一个赛一个的厉害。 虽说这种事讲究个顺其自然,但林占愚每每瞧见那玉雪可爱的小娃,总觉得或许是这孩子给他带来了好运。 于是看在小学颐的面子上,他面对魏青筠时也不再总是故意惹对方不痛快。 年轻人脑筋灵活,学东西像模像样。林占愚量活的分寸与技巧悉数来自他这么多年从师父那里学到的基本功与他对乔笑言和乔鲤的观察,如今又添了许多自己的风格进去,这便使他与魏青筠的配合愈发默契。 因为有他在,魏师哥的表现也放松了许多,不必如早年间一般时时刻刻紧绷着脑子里的弦,曾经被乔笑言屡屡提点的没灵气问题也得到了些许的缓解。 对此,林占愚觉得心满意足。不过他不知道的是,满意的不止他一人。 乔笑言时常站在角落的不起眼处观察他的状态,看着这小子隐隐有了青出于蓝的派头,越看越觉得欣慰。 这一年,林占愚虚岁十九。 仗打得越来越激烈,南边不太平,北边也好不到哪里去。七月底北平天津相继沦陷,八月的时候上海也开始硝烟四起。 依照乔笑言从前的打算,他原本计划着让魏青筠带林占愚去一趟天津,如今看来彻底没了指望。 乔老板思忖许久,终于在秋天下定了决心。 这天他叫着魏青筠中午回乔家吃一顿饭,然而还没等他开口,魏青筠倒先问:师父,我最近听到了一些城里的风声。情势不太乐观,总统府可能打算迁走。 我知道。乔笑言神色凝重:到处都在打仗,迁走也是合情合理。 那您有什么打算吗?魏青筠问:是不是也要出去避一下? 乔笑言沉默了一会儿:咱们能有今天,全是南京的老百姓们捧出来的。不到最后一刻,我不想走。 他望着魏青筠:走了又能去哪?咱们出活用的是南京话,去别的地方不受欢迎。 恋耽美 -千里万里by(16) 好。魏青筠应道:既然您不走,那我和陆江也留在这儿。 你留不了。见林占愚进了屋,乔笑言转身对他说:占愚,过阵子跟你师哥往西去一趟。走水路吧,虽说要绕一些,但在这样的时候总归是更清净。 去那边做什么?林占愚不解:师父,到处都不太平,我想跟您待在一块儿。 魏青筠却明白了乔笑言的意思:这是师父为众人寻的后路。毕竟他们很少去南京之外的地方出活,乔老板让他俩先去探一探,若是当真有门路,大伙儿再同去也不迟。 占愚,听师父的。魏青筠说:过两天咱们就动身。 走水路去就行。乔笑言帮着他们安排:你们在那边多演几场,可以晚些再回来。 林占愚不想跟魏青筠一道去,然而事已至此,他没办法,只得应下。 直到出发的那一天到了码头上林占愚才知道,他陆江嫂子又怀了孩子。 彼时陆江把他们师兄弟两个送到江边,半岁的魏学颐被魏青筠抱在怀里,林占愚走在他们两口子前面,隔着老远就跟江上的艄公打个了招呼。 师哥,我先过去了。林占愚摆出一个笑脸:行李给我。 魏青筠把东西递给他,跟陆江又说了几句话。陆嫂子想伸手把儿子抱过来,谁知这娃娃看了几眼魏青筠,竟开始嚎啕大哭。 这陆江抱着孩子,无奈地打趣:怪我,自从在荣华班做了当家的,每天早出晚归,少有闲暇陪他。你看,他都跟我不亲了。 学颐,乖啊。魏青筠轻轻拍着娃娃的脊背:好好跟你娘回去,过不了几个月我就回来了。然而魏学颐却分外不给他面子,哭得愈发厉害。 要不你把他带着吧。陆江终究是动摇了:我身子不方便,你这一去也不知几时能回来。 魏青筠伸了伸手,想从陆江怀里把满脸泪痕的小娃娃抱过来,最终还是迟疑了:如今一天冷起一天,他还太小,万一路途颠簸惹得他生了病,得不偿失啊。 嫂子,把孩子给我吧,我不嫌麻烦。林占愚原本已经上了船,看着魏青筠在码头犹豫不决的模样忽地气不打一处来,脑袋一热就回了岸上。 他知道魏青筠的担心有道理,也知道自己本不该管别人家的闲事,可鬼使神差的,看着这无比委屈的小男娃,当初在城外寺庙里跪着时的心绪忽而涌上心头。 他活了快二十年,对别离的滋味再熟悉不过。 林占愚这般想着,不顾人家两口子错愕的目光,自顾自把娃娃从陆江怀里抱过来,三步并作两步重新上了船。 他跟这孩子也算熟识,毕竟有时候魏青筠和陆江都没工夫,孩子就被送到了乔家。乔笑言整日忙碌,乔鲤有自己的小家要照管,林占愚便成了魏学颐唯一的看护。 对着这个跟魏青筠有几分相像的小娃,刚开始他还手忙脚乱的,然而时间一长娃娃对他的喜爱甚至胜过了魏青筠:毕竟他模样和善,又总是对自己笑意盈盈,在孩子看来比自家亲爹都讨喜不少。 林占愚!魏青筠站在码头喊他:你给我回来! 被喊的人冷哼一声,头一次没听魏青筠的话,而是对艄公说:别理他,开船。 见状,陆江笑得腰都直不起来,指着不远处的船对魏青筠说:你快走吧,船上一个大孩子一个小孩子,都得缠着你呢。 魏青筠重新叫了一艘船,到达他们的目的地合肥县的时候天色已经不早了。他草草吃了顿饭,依着先前的约定,去离着码头最近的一家旅店找到了林占愚。 师哥,听见敲门声,林占愚知道是魏青筠,便打开屋门:你儿子睡了。 魏青筠点点头:我不是来看他的。见林占愚愣了一下,他赶忙解释:他跟着你,我很放心。我来看看你。 啊?林占愚笑得无奈:我有什么好看的。 不让我进去?魏青筠盯着他。 请。林占愚侧过身,为他让出了空。 你儿子睡得正香呢,你若是有话要与我说,最好小点儿声。林占愚把门关上,轻手轻脚地走到魏青筠身边:怎么了? 这会儿他还不知道魏学颐晚上睡觉分外踏实,向来吵不醒,但魏青筠知道,故而言谈间的顾忌并不多。 魏师哥并没有坐到凳子上,而是直接坐到了林占愚的床边。他抬头望着对方,只见少年的面容无悲无喜,这让他难以抑制地想起曾经像一块胶布一样贴在他身上的孩子。 他极力把声音放低,问出了他藏在心里将近两年的困惑:林小杆子,师哥哪里做得不好吗? 林占愚皱起眉:你怎会这样问? 魏青筠探过身去,拽着少年的袖子把人拉了过来:你坐下。 林占愚不想跟他挨得太近,虽顺从地坐在了床边,却与他隔了两个人的距离:你有话直说就好。 真要说了,魏青筠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最终他沉沉叹了口气:占愚啊,你还记不记得你刚拜师的时候? 记得。林占愚心想:我这辈子都不会忘。 那时候你与我分外亲近。回想起当年的小孩,魏青筠笑了:当时师父让你和大师哥一个屋住,你不愿意,非要找我。 对。林占愚点点头。 那现在呢?魏青筠无比诚挚地望着他:占愚,你都多久没跟我说过心里话了。 林占愚心头一颤,避开了对方的视线:我长大了,不能再给师哥添麻烦。 生分。魏青筠垂下眼帘: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向来拿你当亲兄弟看待。他甚至特意强调一番:真的。 谁要做你兄弟。这话激得林占愚心里猛地窜起一团火,险些在魏青筠面前发作。 然而少年终究硬生生把怒意与不甘咽了下去,佯装顺从地冲他点头:我信你。 不能说,这是要带进棺材里的秘密。这是为了他好,也是为了保全我的尊严。 林占愚平复了一下心绪:师哥,你吃饭了吗? 吃过了。魏青筠盯着他,显然瞧出了他方才的反常:我不知道你究竟遇到了什么事。这会儿你不想跟我说,不要紧,我等着。 他拍了拍林占愚的肩膀:师哥永远在你身后。 说罢,他站起身,轻轻抱起在床上睡的正香的魏学颐:我先走了。 林占愚佯装疲惫,眯着眼小声说:走吧,我累了,想歇一会儿。 然而在魏青筠转身之后他却死死盯着对方的背影,直到那人真的离开了他的房间他也没缓过神来。 他们本来打算先在合肥县落脚,而后往南去,结果如今带了这么个小家伙,行动变得异常困难。 于是三个人就在合肥长住,每天俩大人带着孩子出去,轮番出单口,不出活的照看小孩,几个月过去倒也有了不错的成效。 冬天到了,战火离南京城越来越近,渐渐的空袭也接连不断。 林占愚和魏青筠放心不下,开始盘算着回程,很快便定下了日期。 然而出发的前一天清晨,林占愚还没睡醒,旅店的伙计就玩命一般砸他的房门。 林小哥!那伙计的声音极大:出事了!出大事了! 白话人卷一正文完 前三分之一结束了,我把前面的看了一遍稍微改了改,应该没啥问题了,第一卷 可放心食用~ 另,关于从南京去合肥为啥走水路,情节需要呜呜呜。。。各位别较真,看个乐呵 # 卷二南征梦 第23章 望家乡 他们原本的计划便是第二天一早就启程,故而前一天晚上林占愚歇下得很早,这会儿他也差不多该醒了。 伙计没叫几声他就迅速穿上外衣打开门:怎么了? 南京城沦陷啦!伙计和他年龄相仿,平时混得熟悉,此刻这人掰住他的肩膀用力摇晃:就在今天早晨! 啊?林占愚知道最近南京那边的情况不容乐观,这也是他们决定尽快回程的原因,可他还是愣了一下:你们怎么消息这么灵通?报上登的还是收音机里说的? 都不是。先前掌柜的派了几个人去那边送货,刚才打电话来了。幸亏他们前两天出了城,这会儿往城里的电话估计都打不通呢。 伙计满眼焦急:林小哥,你和魏小哥还带着个孩子,要不缓缓再走? 林占愚皱起眉,觉得脑袋像是要炸开一样,疼得宛如不是他自己的了。他抬起头,却发现魏青筠已经从他邻屋里走了出来。 师哥,林占愚慌了神:怎么办啊? 魏青筠的黑眼圈很重,这让他的脸色看起来极差,显然他前一天晚上睡得并不好。 他走上前,向伙计点头致意:小兄弟,多谢你们。 说罢,他望向林占愚:你带着学颐留在这里,我回去看看。若是不能好好地见到他们,我不安心。 不行,我和你一起走。林占愚立刻反驳,怕对方不同意,他补充道:你以为把我留在这里,我便安心得了吗? 魏青筠默然片刻,轻轻挣开了林占愚拽着他袖子的手:快去收拾东西吧。 林占愚方才没来得及多想,此刻重新回了屋,他心里忽然被铺天盖地而来的未知与恐惧填满。 他开始难以抑制地想,师父和师哥们要是出事了,那该如何是好? 其实方才小伙计说得并不准确,就在昨天,魏青筠像以往一样想按照出发前约定的的时间用公共电话打给荣华班的时候他们已经发现,因为战乱,南京城的一些地方已然跟外面断了联系。 这也是他们如此急着走的原因。 林占愚努力平复着心绪,用了最快的速度收整好行李。当他踏出房门的时候,魏青筠已经站在门口等他了。 他知道自己此刻的表情一定看起来快要哭了一样,他抬头看见魏青筠,觉得对方的神情也好看不到哪里去,甚至比他还要惨淡一些。 时间尚早,还不到一岁的魏学颐被他爹抱在怀里,趴在对方肩头睡得正香。 林占愚曾经不知天高地厚地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强大沉稳,可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发现,魏青筠说得对,他就是个孩子。 如今临了大事,他心里顿时溃不成军,魏师哥依旧是他唯一的主心骨。他往前走了几步:师哥,走吗? 魏青筠点点头:还是走水路吧。这个时候出来的人都往西跑,陆路不好走。 林占愚跟在他师哥身后,费了好大劲才找到一艘愿意往南京那边去的船。 上了船,他站在舱门口默默往里看,心里七上八下的,一双眼睛又酸又涩,却愣是死咬着牙不流下一滴眼泪。 魏师哥低着头坐在里面,手肘撑在膝盖上,把脸深深埋着。 这天早晨他并没有表露过任何心绪,可林占愚知道,这会儿对方的难捱与自己相比只多不少。 在不久前的少年岁月里,林占愚觉得魏师哥一向无坚不摧。这个人甚至不需要做别的,只要往那一站,便好似天然筑起了一道铜墙铁壁,把无常的纷扰悉数挡在了外面。 可如今望着坐在船舱里的人,林占愚陡然意识到,他很强大,但他也很脆弱。 这让青年人心疼得要命。 小船平稳地行驶在江面上,娃娃什么都不懂,安然地睡在魏青筠身边。林占愚默然思忖片刻,终于还是走到魏青筠身前,俯身拍了拍对方的肩。 师哥,在这样的时候,林占愚自己心里也没底得很,很难真情实感地说些宽慰的话,只能试图用陪着将不安化解些许:我跟艄公说了,让他快一些。 在魏青筠与陆江成婚之后林占愚才发现,原来他对师哥的感情远比他想象的复杂,也比他预料的深刻。 他与魏青筠之间不止有他一厢情愿的喜欢,更有许多年相处与配合下来的默契与情谊。 哪怕他不得不把自己的心意小心翼翼地藏起来,独自面对一日更比一日浓重的绝望,这份肝胆相照的义气也不会减损分毫。 占愚,魏青筠抬起头,眼眶微红:我没事,你不必担心。 对命途的未知宛如深渊,人们站在边上心怀希望地往下看,一不小心就会被吞噬进去。 林占愚尚存一丝理智,他发现魏青筠很不对劲,这人用右手死死攥着左手,却仍然掩饰不住颤抖。他觉得这个人虽然没有粉身碎骨,但近乎是支离破碎的。 曾经在林占愚眼里,魏青筠可以称得上高大而可靠。他原本就长了一副精壮结实的身子骨,再加上常常习惯性地把少年护在身后,这便让对方对他分外依赖。 可如今随着林占愚渐渐成长,少时仰望的视角荡然无存。如今二人一坐一立,林占愚低头看去,心疼的思绪变得汹涌澎湃。 这样的心情与存续许久的担忧混在一起,让他觉得分外不是滋味。 你出去吧。见他没什么事,魏青筠冲他摆了摆手:我在这儿照看学颐,你去瞧瞧外面如何了。 好。林占愚没有任何留在这里的理由,只得应下。 魏青筠所料不错,林占愚远远望着岸上匆匆而过的人们,所行方向与他们全然相反。 不过少年没有想到的是,途径一处码头时,他们竟遇上了一位熟人。 艄公行船飞快,但那人还是把他认了出来。岸上的人无比激动地冲他大喊:林小哥! 林占愚抬头一看,码头上站着的正是他们巷子里的裁缝老纪。 快停船。林占愚重新走到船舱里:师哥!你快出来! 纪叔!魏青筠等不及船停稳,三步并作两步上了岸:家里怎么样了? 魏小哥呀。老纪看见他,止不住地抹眼泪:日本鬼子真是丧尽天良的畜生,前阵子派了飞机来轰炸,居然连咱们老百姓们住的地方都不肯放过。咱的巷子没了,成了一堆废土。 那您是怎么跑出来的?我师父他们呢?魏青筠接着问。 老纪回身望了一眼身后站着的老老少少,无奈地叹气道:南京城死了不少人,我们一看形势不对,赶紧想方设法往外跑。好多人死在了出城的路上,有当兵的也有老百姓。我们一家算是运气顶好的,还有好些人被困在城里出不来了呢。至于你师父。 说到这里,他的神色愈发凝重:我走之前问过他,可他不愿离开南京。他都不走,你师兄弟们和你媳妇更是不走。 林占愚抱着熟睡的魏学颐站在一旁,听见这话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 魏小哥,你放宽心。老纪赶忙攥住魏青筠的手:空袭到咱们巷子的时候他们都在外面呢,没出啥事儿。你师父跟我说了,他准备和大伙儿一道去南京的慈幼院躲一躲。 恋耽美 -千里万里by(17) 多谢您了,纪叔。魏青筠给他鞠了个躬。 哎呀,说这个做什么?纪裁缝扶住他,又抬头望了一眼林占愚:你俩这是要去哪啊? 回去找师父他们。魏青筠应道。 这话一出,纪裁缝瞬间目瞪口呆:糊涂了吗?跑都跑不及呢,回去送死啊? 闻言,林占愚往前走了两步,竭力忍着眼泪:死在一处总比失散了好。 胡闹!纪裁缝红了眼睛:你们俩就算不顾自个儿的死活,也该想想这小娃怎么办吧。 他盯着魏青筠:魏小哥,我和乔家在一个巷子里住了这么多年,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反正在我这儿,乔老板就是我的亲兄弟。你要是真心认我这个纪叔,就听我一句劝。 叔,我认。魏青筠无比真诚地说:我认您。 现在在打仗啊,青筠,你知道啥是打仗不?提到这些,纪裁缝狠狠跺了一下脚:我以前见过,大炮轰过来的时候,人命还不如一根草。你们现在回去,相当于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要是你师弟和你儿子发生了啥意外,你是有脸见你师父还是有脸见你媳妇? 说着他老泪纵横:要是真能死在战场上,带几个鬼子一块儿下地狱,倒也不亏。可要是不明不白地丢了命,你甘心? 爹。一个年轻的姑娘走上前,递给纪裁缝一块方巾让他擦擦眼泪。 林占愚再也克制不住,眼泪哗啦啦地往下淌。这会儿他想不到太多,满脑子全是乔笑言这些年来孜孜不倦教诲他的模样。他无助地想,师父,您到底还好吗? 叔,我知道了。魏青筠哽咽着问:您方才说,我师父他们都躲到慈幼院了是吗? 对。纪裁缝抹了一把泪。 占愚,咱们先别回去了。魏青筠思忖了一会儿,艰难地说:护好孩子,咱们南下去安庆避一阵。 他们和纪裁缝不一样,那人的手艺就算走到天涯海角也有用武之地,可他俩却不行。 正如乔笑言所说,他们一贯用南京话出活,这片土地是他们活下去的根基,是他们生计的来源。 如此,就算走,他们也很难如纪裁缝那般以更为安全的川渝一带为目的地。 安庆是这哥俩如今最好的选择之一。 卑微作者尽力写了,如果有什么问题,欢迎各位指出来~~~ 第24章 跪黄金 直到去了安庆林占愚才知道,从前乔笑言的名气对他们这些徒弟们有多大的用处。 他不得不承认,毫不夸张地说,他和魏青筠并没有北平的张小哥那般出众的天赋,却也能在如此年轻的时候便可在一地立足,完全是他师父一手捧起来的。 如今到了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城市,赶在世道风雨飘摇的风口浪尖,他们连个像曾经在露天书场那般正儿八经出活的机会都没有。 没办法,他们只得日日出门撂地,以赚些果腹的散碎钱。 当初他们从南京出来的时候只带了几个月的盘缠,这会儿住不起客栈旅店,只得在郊外的村庄里找一间许久无人居住的破屋暂时落脚,一边出活一边向南来北往的行人们询问打听。 粮食的价格涨得飞快,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俩直线下降的收入。 并非是他们作艺水平不足,而是处在这样人心惶惶的时候,大伙儿一没钱财囊中羞涩,二没那逗乐的闲散心思,对于这两个刚来的外地年轻人,实在难以分出心神去关注。 他们赚来的钱只能勉强满足三个人的温饱,想找公共电话打去南京绝对是痴心妄想。不过就算有那个钱,想来也打不通电话。 毕竟就连往他们往南京寄去的书信也一直没有回音,一切俱是白费力气。 然而还没等他们打探到南京城里的情状,却发生了另一件雪上加霜的事:林占愚病了。 起初只是寻常的风寒,毕竟他一个少年人还没有像他师哥那么强大的心智,白天跟着魏青筠东奔西跑,到了晚上思虑深重,难免惊惧交加,时间一长身子不好也是意料之中。 然而林占愚没想到的是,半个多月过去了,年节将至,他却并没有半分要好起来的迹象。 他咳得越来越厉害,在反复的发烧与退烧之间,他的体力越来越差。魏青筠不允许他再出活,而是让他待在住处好生休养。 有时候林占愚一觉醒来,甚至对时间失去了概念。望着昏暗的日光,他一时间会分不清究竟是清晨还是黄昏。 所幸魏学颐比较乖巧,小娃裹着臃肿的厚棉袄,要么睡觉,要么静悄悄地抓着拨浪鼓自娱自乐,从来不吵他。 偶尔觉得好些了的时候,林占愚会坐在窗边望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他贪恋这样短暂的安宁,因为过不了多久他便又会不住地咳嗽。 屋里有两张床,林占愚睡一张,魏青筠和小孩睡一张。为了不把病传染给孩子,林占愚从他的旧衣服上面裁了一条破布下来,每次咳嗽都把脸捂住。 他绝望地躺在床上,望着日出日落,心里难以抑制地想起他早在数年前便已过世的父亲。 当年的林秀才也是这样咳得昏天黑地,他亲眼看着随着时间的推移对方越来越瘦削虚弱,可却无能为力。 每况愈下的不仅是他的身体,更是他们的生活水平。俩大人吃饭好点儿差点儿都管饱,可吃药却不能凑合,孩子吃东西更不能凑合。 自打他病了,魏青筠手里的钱一日更甚一日的紧巴。刚来的时候魏师哥还能时不时抽一支烟以排解烦闷,至于现在,林占愚回想着,已经记不起魏青筠上次抽烟是什么时候了。 这天晚上魏青筠回了住处,林占愚难得地没睡下。魏师哥很是诧异:今儿你精神头还不错嘛。 林占愚违心地点点头,其实他早就困得不行了,但他今天有重要的事想跟魏青筠商量:还行吧,中午睡得久。 魏青筠坐在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水:那就好。能看你一天天好起来,师哥心里高兴。 师哥,林占愚抿了抿嘴:我得跟你说件事。 魏青筠一挑眉,他印象里很少看到这向来性子直冲冲的小师弟如此犹豫迟疑,不由得心中疑惑:直说就好。 你以后别再给我拿药了,浪费。那些便宜药材还不知道对不对症呢,吃了也不见有什么效果。林占愚强装出一抹笑来,面不改色地扯谎:我最近感觉舒服了不少,你快把钱省省,多给学颐买些好吃的吧。 真的?望着这人满面的病容,魏青筠显然对这番说辞将信将疑:你当真好多了? 我骗你干嘛?林占愚出活的时候演得精妙,此刻面对魏师哥,他也近乎滴水不漏:我没事。 可惜的是他与魏青筠相处了六年,他的所思所想实在难以瞒过这人的眼睛。 他被魏青筠盯得没有一处觉得对劲,实在忍不住,赶忙把布条拽过来捂住嘴,又开始咳嗽。 魏青筠望着对方,心里特别不是滋味。他想:我们到底做了什么恶事,要沦落到这般田地? 他粗略地回想了一下自己的前半辈子:少年时生活安稳意气风发,突遭变故被师父收留,终于学会了本事能养活自个儿,后来又遇上了这个内敛又倔强的小师弟。 今时今日在干了这份苦差事许多年之后,他刚刚有了一个家,师弟也才长大成人,他们竟又走到了绝路。 赖以生存的土地被蹂躏,亲近之人不知所踪,行于世间二十余载,除却满面的尘埃,他一无所有,连最想保住的人们都屡屡无法护得周全。 为何会如此呢? 魏青筠一时想不明白,此刻他也很难去掂量因果。他默默垂下眼,再次抬起头时竟泪流满面。 林占愚惊呆了,这是他头一回看见魏青筠哭。 从前在他的印象中,魏青筠宛如一块结实的盾牌,人世间再凌厉的风刀霜剑都穿不透。 他没想到这个钢铁一样的男人也会哭。 占愚,魏青筠抓住他冰凉的手,竭力把声音压低:师哥对不起你,师哥没用。都怨师哥没本事,连给你的救命钱都挣不出来。 不不不。林占愚几乎是语无伦次了:没有啊,你干嘛这么说。我,我真的好多了。 魏青筠摇了摇头,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林占愚方才头摇得有些猛,实在是头痛欲裂。他觉得身上又开始冷了,心知自己可能又要发烧。 为了不让魏青筠瞧出端倪,他赶忙躺下,翻身朝着墙:师哥,我先睡一会儿。 他把棉被盖到鼻子,死咬着牙不让自己打哆嗦。然而当他闭上眼,却无法如愿以偿地入睡,因为他不止会想到方才的魏青筠,还会忆起当年在他面前痛哭流涕的老村长。 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可乱世里命如草芥人如飘絮,真金白银逼弯了多少男儿膝。 林占愚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只记得他躺下了许久魏青筠也没吹灯。第二天早晨他醒来一看,他魏师哥已经出去了,桌上有那人为他留的一碗面。 他叹了口气,赌气似的想,真不如死了算了。然而一扭头看见床上坐着的无忧无虑的小娃,再想想南京城里不知如何的师父师哥们,他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在心底骂了一声懦夫。 林占愚原本的打算是等晚上魏青筠回来,他再跟对方商量一下给他治病的事。然而天不遂人愿,这天他等到很晚也没有见到魏青筠的身影。 他红着眼睛守在烛台边上,麻木了一般,本能地不想去关注到了什么时辰。他想,要是师哥早晨还不回来,我就带着小孩出去找他,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要是魏青筠真出事了呢?一开始林占愚还不敢想,到后来直接无所顾忌。他已经被担忧和恐惧折磨到快要失去知觉,终于不再害怕思忖最坏的结果。 他看着睡得正香的魏学颐,面上平静如水:小孩,你知不知道你爹去哪了? 娃娃听不到他说的话,或许还做了个美梦,在梦里咯咯地笑了几声。 林占愚苦笑了一下:学颐,我不知道你娘是不是还活着。不过你爹要是死了,我不管能不能找着你娘,都会养着你。只要有一口气在,我豁上这条命也要把你拉扯大。等你能自食其力的那天,我就去阴曹地府找他。 他的语气稀松平常,仿佛压根没有意识到他说的话有多么瘆人。 林占愚想,从前他一直不拿性命当回事,如今才发现原来这玩意儿如此宝贵。这是一切的根基,也是最后的底线。 他能为了许多事去壮烈地死,为了不做亡国奴、为了他心心念念的魏师哥,他都心甘情愿。 可如今他发现,他也能为了一些事苟且而卑微地活着,为了希望、为了责任,也为了有朝一日能重新挺起脊梁骨。 说完了这些,他反倒轻松了。倦意瞬间袭来,林占愚决定先去打个盹,一切等天亮了再说。 然而在他马上就要睡着的时候,魏青筠回来了。 一听见门响,林占愚猛地坐了起来。结果他脑袋发晕,又本能地摔回了床上。 占愚,魏青筠快步走过去:你还没睡呢? 师哥。林占愚以为自己出现了错觉,伸手抓住魏青筠的胳膊,确认是真人之后脑海里空白了片刻,虚惊一场的欣喜与后怕交织而过,他的眼泪忽而淌了下来:你咋才回来? 这个人身上不再有他熟悉的檀木香气,而是带着江淮一带冬夜的凉意,像是风尘仆仆地走过了很远的路。 魏青筠搂住他,拍了拍他单薄的脊背,低声对他说:我去帮你找大夫了。 林占愚这才发现回来的不止魏青筠,还有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圆框眼镜的西医。 他错愕地看向他师哥,对方显然明白了他的疑惑,赶忙解释:你放心,师哥没偷没抢,就是今天运气好,多赚了一些。 第25章 倾覆巢 林占愚一怔,脑子有些懵:运气好? 对。魏青筠笑得温和:撂地出活的时候遇上了个大方的主,给了我不少钱呢。 林占愚望着他,发现他的面色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疲惫,眼里甚至还有少许红血丝。 他的大褂看起来也不似以往平整,还系错了几个扣子。 正当这个时候,那西医从箱子里拿出了一些林占愚从没见过的金属器械,用夹生的汉语说:年轻人,让我看看你怎么样了。 经过一通诊断,西医说他没什么大事,只是发烧时间太久引起了肺炎。 林占愚听不太懂,但他还是乖乖让西医给他打了一剂消炎针,又看着对方给他留下了一堆花花绿绿的药片。医生说,这叫抗生素。 送走了西医,魏青筠回到屋里坐在他的床边。 天已经快亮了,林占愚却不想睡。他面无表情地望着眼前人,许多话在心里颠来倒去,愣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魏学颐睡得不安稳,醒了几次,都被魏青筠很快地哄好了。 在窗外已经有了些微朦胧亮光的时候,林占愚终于开了口:师哥。 嗯?魏青筠把刚哄睡着的娃娃放到床上,回身望着他,低声道:怎么了? 这样的时候,能请来大夫,费了你不少心思吧。林占愚笑了,他很久没有笑得如此真挚快活,劫后余生一样的轻松。 说这个做什么?魏青筠摇摇头:你好好的,我就觉得值了。 这个值字让林占愚的心瞬间安定了下来。小屋被烛火的光影笼罩着,暖黄的光晕让魏青筠看起来很平静。 这段时间他消瘦了不少,面容的棱角愈发明显,可就在这天晚上,许是烛光模糊了视线,林占愚觉得自己好似看到了数年前南京城里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 彼时对方穿着干净规矩的大褂,身段流畅,话也说得不疾不徐。一抬手一挥袖之间,折扇被他耍出了花样。 那是连天的烽火烧到南京之前他们最后的平静时光,那是江南的人间,是他的天堂。 后来林占愚就睡着了,这是他来了安庆之后第一个真正的安稳觉。 迷迷糊糊的时候他听见魏青筠在他身边说:师哥今天不出活了,留在这儿照顾你和学颐。你好好休息吧。 林占愚依着西医走前的嘱咐认真吃药,身子渐渐好了起来,可他发现于他而言这年的冬天好像分外漫长。 每当魏学颐睡下,他站在破败的小院子里等魏青筠回来的时候,常常觉得呼啸而过的大风带来了北方的冷气。他把棉衣裹得紧实,却依然经常被冻得直打哆嗦。 他抬头望着灰蒙蒙的天,不知何处雪,却已觉此间凉。 林占愚的身体好不容易恢复了些,魏青筠不想让他再出岔子,索性勒令他过年之前都老老实实地在住处待着。 于是林占愚每天的生活除了哄孩子,便是一个人数着日子等除夕。 腊月里新年将至的一天,魏青筠回来得很早,早到反常。 林占愚正扶着魏学颐在床上蹦跶,一抬头却发现他师哥正站在门口,一点声音都没有。 夕阳的光打在这人身后,让他整个人笼罩在一层朦胧的光晕里,看起来并不是特别清晰。林占愚冲他笑了笑:师哥,你今儿回来得倒是早。 占愚,魏青筠盯着他:你快二十了吧。 恋耽美 -千里万里by(18) 是啊。林占愚耸了耸肩:等转过年去过不了多久,就是我二十岁生辰。见魏青筠许久没说话,他好奇地问:怎么了? 你说得对,我不该再把你当作孩子看待,该让你知道的我不能瞒着。魏青筠摇了摇头,从怀里掏出一份报纸,他的手有些发抖:来看看这个。 林占愚松开小孩,把报纸接了过来:看哪儿啊? 不需要等魏青筠指给他,因为下一秒他的视线就再也移不开:就在这份报纸的第一页,一篇长长的新闻稿详细描述了日本鬼子在南京的暴行。 林占愚一行行地看下来,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言语的能力,看完了成百上千字的长篇大论,他最后只对四个词有印象:收容处、慈幼院、平民、集体枪杀。 他手一软,报纸飘摇着掉到了地上。 不是的。林占愚猛地站起来,瞪着魏青筠:怎么会这样?师哥,为什么? 魏青筠说不出话,任凭林占愚把他拽得左摇右晃。 两个大人失魂落魄,什么都不懂的小娃看着新鲜想去扯他们的衣服,结果没掌握好平衡,一下子摔到了硬邦邦的地上。 孩子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哭声唤回了林占愚的神智。他赶忙把魏学颐抱起来:怎么了?摔着哪儿了? 一开口才发现,他的声音也带了哭腔。 林占愚怕吓着小孩,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然而魏青筠却歇斯底里起来。他指着魏学颐:你哭什么?你知道啥啊你就哭。 被他这么一训斥,魏学颐哭得更狠了。小娃满脸通红,上气不接下气,一个劲儿往林占愚怀里躲。 魏青筠把林占愚抱着孩子的胳膊掰开,又把魏学颐抱起来放到床上,让他看着自己。 小娃不知所措,魏青筠却越瞧心里越不是滋味。 俗话说儿子像娘,魏学颐也不例外。这娃娃的眉眼轮廓有七八成像陆江,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也不夸张。 孩子,魏青筠的眼神如一潭死水,没有半分希冀,他的声音在哆嗦:你娘没了,你知道吗? 小娃没见过这阵仗,吓得哇哇大哭。 你干什么?林占愚用力推开他,重新把惊慌失措的小孩抱起来:你心里不痛快冲我来,欺负孩子算什么本事? 这是他头一次因为旁人跟魏青筠呛声。话音落下,他也泪如雨落。 魏青筠没再说话,愣了半晌之后,直接出了门。 晚上魏学颐睡得早,哄他睡下之后,林占愚穿上外衣想出去找魏青筠,一推门却发现那人正在院子的角落里坐着。 如果是在往常,魏青筠肯定早已抽了不知多少颗烟。然而在这样拮据的时候,饭都快吃不起了,烟酒更是极大的奢侈。 师哥,渐暗的天光里,林占愚走过去坐到他身边:学颐睡了。 知道了。魏青筠沙哑着嗓子应道。 林占愚其实不想表现出悲痛与无助,在他受了魏青筠这么多恩惠之后,他盼望着自己能在对方需要的时候给予支撑。 可他一时间做不到,因为他也难受得很,只得抓着魏青筠的胳膊,难过地问:怎么办啊? 魏青筠并没有出声。许久之后,院子里漆黑一片,他终于答话:早该预料到的。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说不定他们没死。林占愚话说得分外没底气:师哥,等过阵子咱们要不要回去找找看?万一呢。 好。魏青筠点点头:你说得对,万一他们还活着呢?不是没有这个可能。默然许久,他望向林占愚:师哥与你说过,宁死也不能做亡国奴,你还记得么? 我记得。林占愚对上他的视线,突然发现这个人的眼眶通红:那会儿是在上海,看完麒老牌的《明末遗恨》,你跟我说的。 台上的崇祯皇帝说,亡国最惨。魏青筠接着说:你明白为何了吗? 林占愚狠狠地点了几下头,哽咽着嗯了一声:我明白。他回忆着崇祯帝的念白:亡了国,就只能低头了。 咱们作艺,便是要以麒老牌那样的人为标榜。魏青筠说:如今仗还在打,尚未到真正亡国灭种的地步。鼓舞士气的话,警醒人心的话,多说一句算一句。如此,也算是不愧对他们的在天之灵了。 他的话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几乎是微不可闻。 林占愚后来回想才发现,他以为是他在宽慰魏青筠,可他师哥的心里却如明镜一般;他以为师哥需要他的安慰,可对方远比他想象的坚韧。 这一年他们并没有正儿八经地过除夕。用林占愚的话说,家都没了,这年过不过的,没什么意思。 他俩原本打算等年后局势稳定些了就回南京,然而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们并没有等来暂时的安宁,而是迎来了愈发动荡的时局。 日寇在占领南京之后,开始不断向西进攻,空袭与轰炸很快就到了安庆。 省政府迁走了,能跑的老百姓们也纷纷往外跑。 咱们走吗?望着街上慌乱的人群,林占愚站在街角问魏青筠:芜湖、马鞍山、滁州都沦陷了,看这阵势,估计安庆也保不了多久。 走吧。魏青筠说:咱们北上,回合肥。 于是几个月之后,他们又沿着来时的路去了熟悉的土地。然而合肥县并没能幸免于被战火蹂躏的命运,在民国二十七年春夏之际,与安庆先后沦陷。 三人辗转多地,终于在庐江县落脚。在这里,他们碰上了一位故人。 彼时正是盛夏,小娃一岁多了,好不容易学会了走路,不愿再总被人抱在怀里。林占愚没办法,渐渐的允许他在自己的视线范围内活动。 他和魏青筠来了庐江县之后依旧靠着撂地出活为生,日子还是紧巴巴的,没有任何好起来的希望,小孩需要的钱却越来越多。 那天上午魏青筠去出活了,林占愚带着孩子想去找一家布庄做几件衣服,在街上遇到了一队走过去的兵。 这个年代遇上当兵的中国人一点儿都不稀奇,更何况是在庐江县这样难得没沦陷的地方。他原本没注意,直到队伍里有个人停了脚步错愕地望着他。 占愚?迟疑了一会儿,那个士兵摘了帽子。 你林占愚以为自己在做梦,他压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小乔师哥? 不知何处雨,已觉此间凉。宋王遇《句》 另,民国的时候安徽省的行政区划啥的,貌似跟现在还是有所差别的,嗯,我觉得我应该没弄错,如果有任何不对的地方,欢迎各位读者朋友指出来,不胜感激~ 还有,魏青筠这个钱到底是怎么来的,远不止他说的这么简单,后面会讲(然鹅是在几万字之后了。。。) 第26章 逢故旧 乔鲤一开始其实并不敢相认,他以为自己看错了。 眼前的年轻人身量高挑而清瘦,面容带着几分隐约的病色,看起来内敛又安静,眉眼中透出一种与江南烟雨如出一辙的温雅与愁苦气质。 他很难把这样的人和从前闹脾气宛如家常便饭的任性小师弟联系在一起。 林占愚又何尝不是呢。只见站在对面的乔鲤脸上身上俱是灰扑扑的,嘴边甚至冒出了浅青色的胡茬,只有五官还是从前他熟悉的模样。 他俩在原地愣愣地站着,直到队列里又出来一个人,跑回来拍了拍乔鲤的肩膀。 小乔同志,那人的语气清爽而坚定:归队了。 诶,马上。乔鲤回过神来,他赶忙走近两步:占愚,魏哥呢? 林占愚应道:他去出活了,今儿我照看学颐。 乔鲤方才的注意力全在这人身上,听他一说才发现他身边还带了个刚学会走路的孩子。 这是学颐啊,长这么大了。乔鲤很是激动,他点了点头:我先走了,回去跟组织上打个报告,中午再出来找你们。 林占愚快速报给乔鲤一个地址,望着对方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视线里。 直到魏学颐拽住他的裤脚他才意识到,方才他遇见了从南京城里跑出来的乔师哥。 既然如此,或许师父他们也还活着?林占愚越想越高兴,忽然觉得暗淡阴沉了许久的天色也有了几抹亮意。 林叔。小娃抱住他的腿,奶声奶气地唤他:叔。 林占愚把他抱起来,脸上掩饰不住喜悦:走,咱找你爹去。 他们赶到的时候魏青筠正在撂地出活,身边的人依旧稀稀拉拉,与当年在南京城压根不可同日而语。 不过小老百姓们大多心善,毕竟他的水平是实打实的,因而若是家里稍有闲钱,并不介意多给他几个。 林占愚抱着小孩站在不远处看他,直到一场说完看官们离去才走上前。 师哥,林占愚笑道:你猜我今天遇见了谁? 这我哪猜得着?魏青筠拿起毛巾擦了擦汗,十分无奈:直说吧,别卖关子了。 我碰见乔鲤了。林占愚凑近了:他们部队好像就驻扎在庐江县。 真的?魏青筠也笑了:乔鲤能从南京城跑出来,那师父和你嫂子 时间太仓促了,我没来得及问他。林占愚说得兴高采烈:但我跟他说了咱们的住处,他说中午要来找咱。 这会儿阳光渐渐强了,时间已然不早。俩人一合计,索性收拾东西往回走,草草地吃了饭,站在临时住的小院门口等着。 魏哥!占愚!正午时分,远远瞧见他们的身影,乔鲤打了个招呼,加快了脚步。 这儿!魏青筠冲他喊:小乔,你可算来了。 乔鲤一溜小跑过来,笑得分外开怀。 他跟魏青筠结结实实地抱了一下,林占愚站在旁边,突然想起他魏师哥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这么高兴过了。 占愚啥时候长这么高了。乔鲤笑着比划,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我印象里他才到我这儿。 那都是猴年马月的老黄历。魏青筠笑道:在南京的时候你天天忙碌,没管过他。他这个头早就窜起来了。 提到南京,乔鲤脸色微变。见状,魏青筠赶忙问:师父还好吗?你陆江嫂子还好吗?大师哥一家在哪儿呢? 魏哥,乔鲤抓住他胳膊:我跟你坦白说,但你可千万别伤心太过。 这话一出魏青筠就明白了,心情瞬间跌回了谷底。 他原本刚刚看到了一点儿希望,没成想现实并没有留给他丝毫余地。 魏青筠摇了摇头,对上乔鲤的视线:你说吧,我听着呢。 我当时并没有在南京城里,我出来给组织上送信了。乔鲤压低了声音:我爹、大师哥、还有嫂子他们都在慈幼院避难,我家妻儿也在。我本以为他们很安全,可谁能想到日本鬼子这么丧良心,平民百姓都不放过。 说着他有几分哽咽:我后来还去合肥县找你们来着,可旅店伙计说你们早就回南京了,给我吓了一跳,还以为你们也哎,这大半年我跟着组织东奔西跑地打仗,眼瞧着安徽的地界一处接一处沦陷,马上鬼子的大部队就本着武汉去了。 乔鲤的声音很低,林占愚须得凑近了才能听清。也正因为挨得近,他忽然发现他小乔师哥的脸不再如从前一般白净,而是多了许多细碎的坑洼。 师哥,他指了指乔鲤的脸:这是咋回事? 嗨呀,不要紧。乔鲤苦笑了一下:之前打仗的时候不小心让炮弹碎片崩脸上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林占愚的心却因此生疼了一下,魏青筠的脸色也变得很差。 乔鲤赶忙岔开话题:你们现在就靠着撂地出活讨生计吗? 魏青筠点点头:主要是还带着个孩子,抽不开身。 孩子好啊,孩子是希望,有希望就有未来。乔鲤望了一眼魏学颐,轻轻叹了口气:那你们是打算一直待在庐江县? 是啊。魏青筠与林占愚对视了一眼,解释道:在这儿好歹还能多少帮着提一提你们的士气。 是你们?乔鲤猛地想起了什么:自打前阵子来了庐江县我就一直听人说,有两个街头卖艺的可不简单,出的活里常常引经据典,不止打趣逗乐,还借古说今。 过奖了。魏青筠摆摆手:比不得你们真刀真枪地上战场。 魏哥,你这实在过谦。乔鲤招呼林占愚再凑近些:我给你们说个好去处吧。县城东边有家吴记菜馆,掌柜的吴老二是我们的朋友。你们若去他店里出活,他肯定欢迎。 行,魏青筠点头应下:下午我和占愚去看一看。 乔鲤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破本子,从上面撕下一张纸,写上了自己的名字和部队番号:去了把这个给他,就说咱们是老熟人。他警惕性可高了,不这样未必愿与你们推心置腹。 魏青筠接过纸条:小乔师弟,多谢了。 客气什么。乔鲤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见外。 林占愚在旁边听着看着,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他很多年都未曾勘破的事:原来当初那个除夕夜里,小乔师哥的伤竟是因着这样的缘故。 乔鲤又与他们说了许久,直到时间快到了才依依不舍地回去。把他送走之后,魏青筠便带着林占愚和魏学颐去了城东的酒馆。 小伙计,进了屋,魏青筠没废话,开门见山地问:你们掌柜的在哪呢? 哟,魏小哥。自打上次一病,林占愚的身体一直没能恢复到从前,魏青筠舍不得让对方劳累,遂揽下了大部分的生计压力,不过天天出活也为他带来了好处,这让他在庐江县渐渐小有名气。 伙计认得他:两位稍等,我这就给您喊去。 不一会儿一个中年男人就从后院走了出来:什么风把魏小哥吹来啦? 这家店铺的布置极为简单质朴,门店里除了柜台便只有几张木质的桌椅。这会子过了饭点儿,伙计把屋里收拾得一尘不染,看起来还算宽敞。 阳光从木窗照进刚擦过的水泥地上,显出了几分在这个世道难得的安宁与暖意。 魏青筠冲他笑着点头,而后把乔鲤留下的字条递过去:我俩跟小乔同志是故交,是他跟我们提起您的。他轻声笑道:小乔同志说您是他们的朋友,还说若是我们来您这儿出活,您肯定欢迎。 原来如此。闻言,吴掌柜也笑了:我早听说过您二位,就是缺个结识的契机,这倒好。 说着他却有些为难:现在这样的时候,我手头也不宽裕。这样吧,你俩每天晚上在我店里出活,我供给你们还有这孩子吃住,跟店里的伙计一样。白天你们还可以干原来的活,我就不另外给你们钱了。怎么样? 恋耽美 -千里万里by(19) 这话让林占愚格外惊喜,因为这意味着他们终于要结束流离颠沛的日子,不必再四处寻住处,而是有了一个固定能落脚的地方。或许可以再进一步,他们将要有一个可以称作家的安稳居所。 他和魏师哥对视一眼,发觉对方也是同样高兴。魏青筠立刻笑着应下:掌柜的,您的恩惠我们哥俩记下了。 他们就这样搬到了吴记菜馆。等到快入冬的时候,乔鲤所在的部队又一次离开了庐江县。 走之前他们哥仨在菜馆里吃了一顿,林占愚才知道他小乔师哥是要往西去。 这阵子一天比一天冷,你少出门。上次冬天林占愚病的那一场让魏青筠格外后怕,这回一入秋他便不再让林占愚到处乱跑:我今天带学颐出去做身衣裳,你好好的。 林占愚其实很想反驳,但他说不出什么。每天早晨他照镜子,就连他自己都觉得他看起来身体虚弱得很。 青年知道不能再这样下去,于是待魏青筠出门后,他走到后院,对正在劈柴的伙计说:大哥,让我干点儿活。 你还是好好养身子吧。伙计没敢把斧头给他:你要是累着了,魏小哥回来得找我算账。 我这么年轻,又不是七老八十了,总被你们照顾,不像话。若是放在从前,林占愚早就不乐意了,可如今他再也没了那样的气性:大哥,你让我多活动活动,也是对我身子好不是? 对方拗不过他,最终还是遂了他的愿,但还是放心不下。于是伙计搬了个小板凳坐在后院,盯着林占愚看。 林占愚倒是无所谓,然而看了一会儿,伙计却觉得有些无趣:诶,林小哥,你们说玩艺儿的是不是还会唱曲啊? 会唱。白局昆曲,海派京戏,都会。林占愚用力把木头劈开:想听? 你等着。伙计转去前堂,不一会儿手里拿着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老收音机走了回来。 快到时间了。他把收音机打开,开始调台:每天上午都会放一段,我也听不懂他们唱的啥,你来听听。 林占愚被他勾起了好奇,停了手中的活静静地听。老收音机滋滋啦啦响了一会儿,突然变得清晰起来,只听得一个高亢嘹亮的声音在唱: 虽然是潦倒江湖上,冷眼人还有热心肠。 老朽还有那篙和桨,岂容敌人逞疯狂。 大人你无心把敌抗,我准备一死赴汪洋。 大人你有心把敌抗,不用老朽为哪桩。 他觉得这词有些耳熟,仔细回想了一番,忽地想起去年他们还在合肥县的旅店里住着的时候,那会儿他每天都会从大堂里取几张报纸来看。 正值秋冬之际,报上登了一篇对新戏的介绍,而那出戏正是这一本《江汉渔歌》。 林占愚记得清楚,彼时报上赫然几个粗体黑色大字:保卫大武汉。 林小哥?伙计轻推了他一把,笑道:你咋还走神了? 啊?林占愚赶忙摆出一抹笑以掩饰尴尬:你不是问我会不会唱嘛。我会。 他深吸一口气,轻轻皱起眉,垂下眼帘想着方才收音机里的唱腔,近乎是原封不动地复刻了出来。 青年那一双眼睛生得细长却不显妩媚,笑起来的时候像月牙,干净而清冽。小时候不明显,如今长开了才让人看出其中的灵气。 然而大部分人平素是注意不到的,因为他在人前往往低垂着眼帘,漆黑的睫毛一挡,只剩了不知是悲是喜的神色。 伙计从前也没留意,这会儿才发现,这个清瘦年轻人平时不声不响的,一开口竟如此有力量。 林占愚嗓子从小就好,唱到高处,腔调宛如晴空里惊起的雷,让听者觉得分外过瘾。 唱完了这一段,伙计拼命给他拍手叫好:林小哥,原来你嗓子这么好,平时出活咋不见你用? 我师哥小心,生怕我累着。林占愚极轻地笑了一下:其实我有几个地方唱错了。 不要紧。伙计笑道:我听着挺好的。 林占愚摆了摆手:其实他并非是担心自己唱得不好,而是忆起了当初严厉却不乏慈爱的师父。 在几年前的光阴里,乔笑言每每听他唱曲,哪怕有一个字不对也要给他揪出来让他重新练习一番。 彼时他正值倒仓,声音时常变得很哑,远不比如今痛快。乔老板不会让他一次唱太久,为了不让他用力太过伤了嗓子,那人总爱放下手头的事,亲自看着他练习。 林占愚这般想着,发觉原来一切怅惘与思念、懊悔与迟疑,不过是应了那句当时只道是寻常而已。 可世事难料,也只有到了这样的时候他才明白,许多看似寻常的东西,其实珍贵而易碎。 林小哥,伙计唤了他一声:你咋啦? 没有,林占愚回过神,重新拿起斧头,劈柴的力道却比方才大了许多,一边干活一边说:这都是我师父教我的。你是没听过他出活,比我好了百倍不止。 伙计不解其中意,笑嘻嘻地说:你还年轻嘛。 对。林占愚奋力劈开一块木头:以后日子长着呢。 卑微作者来唠点儿闲话 还年轻嘛这句话,也经常被俺用来安慰自己。。。 俺今年二十一岁,要是能写文写到七十一岁老眼昏花光荣退休,还能写五十年,现在写不好,不要紧,不要紧。。。 第27章 明心意 魏青筠中午回去的时候林占愚正站在吴记菜馆门口等他们。他抱着魏学颐,远远地就看见了安静站着的青年。 俗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魏青筠从前没留意,如今发现确实是这样。 他自己在北方长大,又在南方过了这么多年,身上夹杂着水乡的温和与高山大川的豪迈,骨子里一直带着一股豪气与仗义的劲头。 而林占愚却不一样,这人生得一副儒雅模样,身板不算宽阔却并不乏力量,站在那里总能让人一下子想到古时广袖深衣的江南文人,淡泊宽厚,却傲骨铮铮。 当然了,这是在林占愚不任性不闹脾气的情况下。魏青筠眯起眼,心想:当年的林秀才是否也是这般呢? 师哥。见他回来,林占愚向他走了过来。 魏青筠把给小孩做的新衣服递给他,让他帮忙拿着:孩子长得太快了,我觉得他这身衣裳才没穿几天呢。 是啊。林占愚笑了,捏了捏魏学颐的鼻子:小孩,说的是你不? 娃娃没听明白他说的啥,只知道冲他咯咯笑。 三人一同进了前堂,吴掌柜刚忙完,正坐着喝茶。魏青筠向他点头示意,而后便想往后院走,却被喊住了。 青筠,吴掌柜冲他招了招手:过来,我跟你说件好事。 林占愚站在不远处,望着中年人和善的笑眼,本能地觉得不对劲。于是他也凑了上去,结果听见吴掌柜对他师哥说:你有没有再娶一个的打算啊? 闻言,林占愚瞬间出了一身冷汗。他立刻转头望向魏青筠,只见这人也愣住了。 往事猛地涌上心头,过电影一般在脑海中回放。 林占愚想起了南京城郊外的庙宇、殿里的大佛像、红得刺目的婚服,也想起了曾经巧笑倩兮的姑娘、长江边的码头上以为是暂离没成想却是永别的告辞。 可他早已不是当初手足无措的小少年。 数年前魏青筠将要成婚的时候,他连向这人表明心迹都不敢,只会自己跑去对方看不见的地方哭,还去向佛祖用此生的寿数央求来世的姻缘。 如今的他真正见识过了生老病死,安定与流离悉数走过一遭,鬼门关前转过几回,便觉得人死如灯灭,前世来生俱是虚无缥缈,只有这辈子值得挂念。 当然没有。还没等魏青筠开口,林占愚先替他否了:我侄子还小呢,师哥得照顾他,没法分心。 这话一出口,林占愚心里或主动或被动地被封存了许久的心思猛然间挣开了束缚与枷锁,冲刷着他的心智与头脑。他突然发现,原来他从没有那么无私。 当年顾念着陆江和学颐,他可以委屈自己,乃至做好了委屈一辈子的打算。可如今他怎么能再允许有一个人横插到他和魏青筠之间呢? 你师哥还没表态呢,你说了管用?吴掌柜打趣道:青筠呐,你要不要先见一面再说? 不必了,他说得对。魏青筠笑着拍了拍林占愚的肩膀。 你还这么年轻,总不可能往后一辈子不找。吴掌柜不死心,仍在试探:那好姑娘看上你了,不嫌照顾孩子麻烦 吴掌柜,谢谢您的好意。魏青筠打断他,仍然在笑:依占愚说的,等孩子大了再讲这些吧。 他都这么说了,对方只得作罢。 然而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吴掌柜以为翻篇了,可林占愚却过不去这个坎,哪怕他知道吴掌柜只是出于热心,却还是赌气,一整天都没和对方说话。 可那人说得对,魏青筠不可能一辈子不另娶。 林占愚把疑问与纠结在心里憋了足足三天,后来实在忍不住,终于在晚上出完活之后跑去了魏青筠的屋。 吴掌柜很大方,让林占愚自己睡一间小屋,又给了魏青筠和小学颐另一间大一点的屋子。 这个时节夜里已经有点儿凉了,林占愚披着外衣站在魏青筠屋门口,迟疑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敲了敲门。 师哥,是我。他说。 进来。魏青筠的声音从屋里传来。 林占愚应声进屋,只见魏青筠正半躺在床上看书,而魏学颐已经在里间的小床上睡下了。魏师哥抬头望了他一眼,主动往里挪了挪:坐吧。 他走过去坐到魏青筠身边,从这人手里把书抽出来放到一旁,轻声说:我来问你件事。 魏师哥却没让他接着说下去,而是望着他:要不你也来躺会儿? 啊?林占愚愕然。 你小时候还跟我睡过一段时间,忘啦?魏青筠笑了:不必这么小声说话。学颐那孩子睡觉好,只要睡着了,打雷都乱不醒他。 林占愚没办法,只得脱了外衣躺下。魏青筠也躺下了,翻身望着青年,颇为感慨:你好几年都没跟我睡一块儿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总觉得你好像有点避着我。 没有。林占愚强装出一抹笑意,半真半假地说:你是我最亲的人,我避你干嘛? 你想问啥事?这么着急啊,非得大半夜跑来,也不嫌冷。魏青筠把被子给他盖得严实了一些:说吧,咋了? 师哥。林占愚试探地凑近了,在夜色里望着魏青筠的脸,眼前的面容好似多年来未曾变过。 他看着眼前人,心里想的却是十三岁那年从屋顶上摔下去时接住自己的那个怀抱:虽然有点儿硌得慌,但那人把他楼得死死的双臂与大褂上淡淡的檀木香味却阴差阳错地成了他这辈子唯一的年少绮梦。 他叹了口气,喃喃地说:其实也没啥要紧的,我就是想问问你,你打算什么时候再娶一个? 就这事儿啊?魏青筠轻轻摇了摇头:你不是挺明白的吗?世道这么乱,我得先顾着你们,一时考虑不到别的。 师哥,林占愚拽住魏青筠里衣的袖子:我早就不是孩子了,不需要你再像以前那般护着。你要是想再娶一个,去就是了。学颐若是能有个娘,最好不过。 他本想伸手覆上魏青筠的腰,然而迟疑了一番,终究是没敢。 魏青筠笑了,低声道:不必,如今这般已经够了。他想了想,笑意顷刻从脸上消失了:再说你陆江嫂子走了才一年,我念着她的好,做不来那无情无义的事。 林占愚望着他,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在心底狠狠骂了自己一句。 他觉得自己真的很不定准,在对于魏青筠要不要再娶一个妻子这件事,他的态度在好与不好之间左右摇摆,几乎要把他折磨得发疯。 对于陆江,林占愚当然也不会忘恩负义,可他知道,自己不愿让魏青筠续弦并非只因为这个人。 如今他唯一能确定的事情是,他对魏师哥的心动是真的,虽然他一时还不愿说出口,但他终于能对自己坦坦荡荡。 魏青筠翻了个身:我困了,你也早点睡吧。 好。林占愚应下,却没有立刻起身,而是对着他的背影,做了一个魏青筠的嘴型。 这是他第一次直接喊他师哥的名字,他静悄悄地说:你是我的。 这句话没人听见,更没人看见,除了他自己,只有摇曳的烛光和广阔的天地作证。 他的脸陡然变得又红又烫,怕被魏青筠看出端倪,遂穿上外衣快步出了门。 这天晚上林占愚失眠了,倒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脑子里全是魏青筠。当年看似温和实则不少锋芒的青年,如今担起他和魏学颐两人大部分生计的师哥,全是他。 从前年龄小,林占愚不明白,如今他才知道,魏青筠在当初那样的时候出现在他的生命里,他躲不过去。 那会儿小孩刚没了支离破碎的家,对周遭的一切都怀着一份抵触的戒心,打开他心门的是魏青筠。 后来少年终于学会了能养活自己的手艺,数年如一日站在他身边的,也是魏青筠。 他思来想去,觉得自己的感情或许没那么纯粹,除了爱慕与渴望,还夹杂着义气与恩情。 甚至在某些时候,这些平素并不起眼的心绪会异军突起一般占领上风,让他根本辨不清楚自己在想什么。 可就在此时此刻,这于他而言却显得无关紧要,他就是喜欢魏青筠这样的人。每当他看见魏师哥,他都觉得心里分外踏实,这是师父和乔鲤都给不了的滋味。 哪怕他知道对方没有与他同样的心思,他也满不在乎。 跌跌撞撞走了这么多年,他求的也不过是一份踏实。 他想等有一天打完了仗,把洋人鬼子悉数从中国的地界上赶出去之后,他能接着和魏青筠一同说玩艺儿逗各位看官高兴。等到人群散去,他也能和这人一起回同一个家,或许还能厚着脸皮讨要一碗热汤面。 小半辈子过去,林占愚只剩了这么点儿追求。 可如今他又一次走到了岔路口。当年他无能为力后知后觉,只能选择成全,可这次他却没那么容易甘心。 林占愚又困又迷糊,却还控制不住地胡思乱想,有时甚至分不出是梦还是回忆。 也不知过了多久,后院的鸡都开始打鸣了,他却还没睡着。第二天清晨他顶着黑眼圈面无表情出现在饭桌边上,伙计们都被他吓了一跳。 第28章 梦一场 占愚,你咋回事啊?一个伙计调侃道:一晚上不见,你就成了熊猫眼了。 是不是看上了谁家的姑娘,想人家想得睡不着觉啊?另一个伙计也笑了。 才没有。林占愚心情不好,因着彼此之间的熟悉,也懒得装出一副好脸色。 那是为啥?伙计说着便转过身:你不说,我去问问魏小哥。 恋耽美 -千里万里by(20) 说曹操曹操到,魏青筠这便帮着后厨端了一锅热粥进来。他听见了方才那伙计的讲话,但只听着了后半句,于是无比茫然地问:咋啦?有什么事要问我啊? 你瞧林小哥,伙计笑道:一看就是昨儿夜里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了。 的确。魏青筠皱起眉:占愚,老实交代,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林占愚冷哼一声:你好好的,我就没有心事。 哎呦,你们听听,这小子能耐了。魏青筠觉得好笑,便对伙计们打趣:反过来还差不多吧,你别让我为你操心费力我就谢天谢地啦。 林占愚不想与他争辩,于是没再反驳。一顿饭吃完,他重新如往常一般,该干啥就干啥去了。 魏青筠以为他好得很,殊不知青年的心里却如翻江倒海一般再也平静不下来。 经过这么长时间的挣扎与思考,他终于决定了一件事:不论将来能得个什么样的结局,他一定要找个时机把他在心底藏了许多年的心思跟他师哥说出来。 日子一天天过去,林占愚发现,乔鲤推荐他们来吴掌柜这里实在是个分外明智的选择:大伙儿少有闲暇专门去听人撂地出活,可若是吃饭的空档添些乐子,绝大部分人还是喜闻乐见的。 不仅如此,因为他们仨的吃住有了保证,他和魏青筠不必再像以往一般终日劳碌。空闲时间一多,魏师哥屋里的桌子上便再一次摞起了厚厚的一沓纸:不再是如往常一般的反思与记录,而是凭着印象和老收音机里偶尔播放的小段写出的玩艺儿本子。 对于一些传统老活,魏青筠当然不可能悉数尽善尽美地找出来,但也正因如此,为了让出活的效果更为流畅逗乐,他时常需要自行发挥。 这样一来,旧活的风骨与江淮一带的地方特色被他很好地结合在了一起,反而有了极佳的效用。 林占愚除了出活与练功,还经常帮着菜馆里的伙计们做些抹桌子擦地的零碎事。每当看见魏青筠和账房先生坐在一起写写画画,林占愚就想,你如今说念着陆江嫂子的好不想续弦,那我便等着,我比你小了足足八岁,总不至于耗不过你。 然而他没等来魏青筠态度的转变,反而等来了这人找他商量新活。 占愚,跟我来。腊月的一天,吃过午饭,魏青筠招呼他:到我房里来一趟。 林占愚知道他这是又有想法了,心下奇怪:上星期的活看官们挺喜欢,他本以为魏青筠会等一阵子再琢磨新的。 师哥,进了屋,他问:你咋这么急着出新活? 我算了算日子,你小乔师哥快回来了。这活不好让他听见,怕触景伤情。魏青筠从一堆看似杂乱的宣纸里抽出了几张:你看看。 林占愚纳闷:啥活还能让他伤着情? 然而他只瞥着第一张纸的第一行字就明白了。只见那上面写着:南征梦。 我少时在济南城听过,依着记忆复原出了骨架,又加了些这边的方言。魏青筠向他解释:细节处实在想不来的就自己写了几段。 林占愚接着往下看,一上来是一首定场诗: 少年志气凌云霄,彩衣红楼望征遥。 三千世事实难料,一朝烟云惘梦桥。 辗转八方路迢迢,秦淮江岸飘蓬草。 素衣扇面映血袍,立马横刀仰天笑。 这是你自个儿写的吗?我以前没听过。他问。 魏青筠点点头:是我写的。 林占愚的视线在上面多停留了一会儿,默默地把最后一句念了好几遍。 后面便是老活的故事了:魏青筠作为逗哏,他要演一个好吃懒做却爱说大话的痴心妄想之人,与捧哏说自己参加了前朝军队打农民义军,说得天花乱坠宛如真事,顺便再讽刺几句只知邀功请赏的军官和临阵脱逃的兵痞,而林占愚作为捧哏,主要做的便是拆他的台,与他一起把看官逗乐。 林占愚看了两遍,基本掌握了细节,觉得这块活很适合魏青筠:这人身段干净利落,其中许多编造出来的战场之事定能被演得惟妙惟肖。 可他也看出了一些旁的东西,那是如今的魏青筠独属的印记。 譬如一句白骨如山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被加在了形容战场惨烈的话后头:逗哏的故意装作胆小怕事模样,述说打仗有多可怕,量活的则以这一句回他,听起来没什么特别,可林占愚知道,魏青筠是在借插科打诨的故事怀人思旧。 如山的白骨与梦里的红妆,正是如今是这人百般想念的南京城。 我觉得可以。林占愚看了两遍:今儿晚上出么?我回去背背词。 去吧。魏青筠摆了摆手:有些仓促了,不过咱俩配合的时间久,默契还是有的,练一下午应该没问题。 他想的不错,俩人整整一下午没干别的,一直在磨合这个本子,在客人们开始往菜馆里走的时候他俩也从后院来到了前堂。 冬天天短,这个时候已经有点儿暗了。吴掌柜虽然没给后院装上电灯,但毕竟还没拮据到揭不开锅的地步,为了不委屈食客们,前堂里被他安了两个电灯泡,一到晚上就明晃晃的。 自打他俩来了,吴掌柜便让伙计单独收拾出了一个地方让他们出活。 眼瞧着人渐渐多了,林占愚如往常一般走过去,把白天时被放在角落的小桌子搬出来,与魏青筠一同笑呵呵地鞠了个躬。 吴掌柜站在柜台里面,因为有灯光打在他脸上,从林占愚的视角看过去其实看不太真切,只能隐约看出他大概心情不错。 也对,毕竟他俩每晚固定在吴记菜馆出活,不但帮他们自己解决了一部分生计,也帮吴掌柜招揽了不少食客。他没有不高兴的理由。 活进行得很顺利,魏青筠手里拿着一把折扇,刀枪剑戟洋枪火炮都能用这扇子比划模仿,既轻巧灵活又不乏趣味。 他的习惯是出活前把一切细节都定好,这么多年过来,林占愚也随着他。然而青年没想到的是,最后他以为该鞠躬结束的时候,魏师哥却露出了些复杂的神色。 他们站的地方离着电灯泡有点远,魏青筠微微低头,一张脸埋在灯影里,看起来似是有些落寞。 林占愚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又不能冷场,只能顺着底往下说:哎哟,原来都是假的,都是梦啊。 是,梦而已。魏青筠抬起头,轻轻挑眉:这金戈铁马,富贵热闹,没有一样是真的。 于我自身又何尝不是呢?曾经繁华的南京、严厉又和善的师父、还有我的妻,他们难道只出现在了我的梦中吗? 如果不是,为何如今我再也寻不见他们?如果是,为何一个梦竟会让我泪流满面呢?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可怜、可叹啊。 别这样讲。林占愚脑子还没转过弯来,嘴却本能地开始反驳:再不济我还在这儿呢。我这个人、还有我对你的心,如假包换。 魏青筠显然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不由得愣了一下。趁着这个机会,林占愚赶忙拽着他鞠了个躬,而后说:各位,我师哥累了,让他下去歇会儿,我来给大伙儿露一手。唱段京戏怎么样? 好!坐着的看官纷纷捧场。 因为先前一病,林占愚的身体一直不算特别好,魏青筠护着他,向来不敢让他受累。这是他头一次在吴记菜馆的晚场使柳。 至于反响,自然是很好的。这是他的长处,从小到大就没人说过他嗓子的不是,即便在他倒仓的那段时间唱腔也从没失过韵味。 唱完了一段,魏青筠也差不多回过神来了。他不好意思地冲林占愚笑了笑,示意对方开始下一块活。 师哥,那个,瞧着魏青筠不太高兴,林占愚晚上便直接跟在他身后回了他的屋,青年在哄人这方面实在没多少经验,所作所为在对方看来实在有些没话找话的意味:你以后有没有写本书的打算?就收录你整理出来的这些东西,留给后面说南京白话的人看,省得他们以后想到哪块活了连个查的地方都没有。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魏青筠帮睡得正香的魏学颐把被子拽整齐,快步走出了里间:师哥今天状态不太好,麻烦你了。 你跟我说这个干嘛?林占愚皱起眉:我小时候啥都不懂,那会儿是你亲自教我,还带着我出活。你对我来说就是半个师父,我为你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这话让魏青筠觉得很奇怪,他发觉自家小师弟最近说话好像总有那么一点言过其实。他望向坐在床边的林占愚,只见这人也正无比真挚地望着他。 烛火映着青年炯炯有神的眼睛,让屋里的一切都显得温暖而安定。 可魏青筠知道这不过是错觉,在这风雨飘摇的世道,想要求个安稳度日,那才是最大的痴心妄想。 师哥,林占愚轻声唤他:我说的是真,我真是这么想的。 魏青筠笑了:知道了。我没事,你快回去歇着吧。 南征梦 注释: 一段相声,行话称一块活或一块活儿。一块完整的活可拆为四个结构: 垫话,瓢把儿,正活,底。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来自苏轼~ 白骨如山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来自曹雪芹~ 第29章 表心迹 经此一事,林占愚觉得凭魏青筠现在的状态,的确不可能太快续弦。 他打定主意要等,说到做到,只是他没想到,再次看见转机已经是足足一年之后的事情。 那会儿是民国二十八年冬,两岁半的魏学颐已经能满院子跑了。 又是一年除夕将至,他俩晚上出完了活,林占愚刚把桌子搬回墙角,转头便看见有个年轻俊俏的姑娘在和魏青筠搭话。 这样的场景他太熟悉了,当年在乔鲤的婚宴上便是如此。林占愚有些懵,许多乱七八糟的思绪一齐涌上心头,最终只化为了一句话: 当初我少不更事,已经错过他一次了,不能再有第二次。 他这般想着,心里坚定了不少。于是他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伸手拽住魏青筠的袖子:师哥,我有话对你说。 他冷着一张讨债一样的脸,实在是太过唐突无礼。见状,魏青筠赶忙跟那姑娘说了一声,而后把青年推去了后院。 怎么了?魏青筠以为他遇上了事。 那位姑娘是谁?林占愚不想看他,故而微微低下头,却还是忍不住递过去几分目光,只见月光之下魏青筠的神色有些许焦急,看来是真的在担心。 这让青年的心绪缓和了些许: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 今儿晚上刚认识。魏青筠不明所以地望着他:你到底想问什么? 原来如此。林占愚意识到是自己太过敏感,脸上顿时挂不住了:没事,我先走了。 回来!魏青筠怎肯轻易让他走,厉声呵斥道:你今天若是不把话说清楚,休想回去。 魏小哥,别吵啦。有个伙计听见了他们的争执,披着外衣从屋里走了出来:林小哥还年轻,就算犯了错,你也要多容忍他一点嘛。 魏青筠知道是自己吵到了人家休息,于是点了点头,拽着林占愚快步回了屋。 说吧。魏青筠把门关上,冷冷盯着他:当年我跟陆江成婚的时候,你也闹了许久的脾气,这两年才稍微好了一点,今日你又开始了。这么多年过去你应该知道,师哥就算成了婚也是你的师哥,待你的好不会有丝毫减损。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 林占愚无力地倚在冰凉的墙上,抬眼对上这人的视线。他发现他师哥的模样实在周正,一双微微上挑的凤眼就算此刻含了怒意,也让他觉得分外赏心悦目。 思虑至此,他自嘲地笑了,心道:林占愚啊林占愚,都这时候了,你怎么还有心思想这些? 说话。魏青筠愈发生气:别在这儿装聋作哑。 装聋作哑?林占愚想:你以为我不想说?我要是真说了,只怕你要气得恨不得打死我。 你走吧。见他油盐不进,魏青筠觉得分外疲累:等你什么时候想通了再来找我。 不必。林占愚拽住他的手腕:你不是想知道为什么吗?我全都告诉你。 他冷笑了几声,伸手指向对方,听见自己一字一句地说:魏青筠,你给我听好了。老子看上你了,老子早就看上你了。 这些陈年的心思在他心里埋着,如今骤然见了天日,就像尘封的老酒开了坛,气味止不住地四溢而去。 林占愚神情凄恻:在你认识陆江之前我就看上你了,我不想让你娶媳妇,我想让你跟我在一块儿。这是你逼我说的,你满意了吗? 林占愚发现在他的话出口的一瞬间,他魏师哥茫然了一瞬,似是全然没想到他会说这些。 看来师哥的确从没往那方面想过。林占愚有些落寞。 然而还没等他缓过神来,便结结实实地挨了魏青筠一巴掌。 胡闹!魏青筠显然已经气急败坏:这都是谁教你的? 没人教我。林占愚也豁出去了:我就是喜欢你,还用人教吗? 魏青筠不再说话,而是走到门口,试图借冬日的冷气让自己平静一些。不知过了多久,再转过身来时他已经看起来非常平静:咱们出去走走吧,有些事我得和你谈一谈。 闻言,青年绝望地闭上眼:好。 林占愚顺从地跟在他身后,走了不知道多久多远,魏青筠终于停了脚步。 占愚啊,即便到了这个时候,他依旧竭力让自己显得温和一些,哪怕他说出口的尽是冷冰冰的言语:你怎会有这样的心思? 林占愚依旧不想看他,但还是忍不住,偏偏被他一双眼睛吸引了去:那里面有无穷无尽的温暖与实实在在的关切,自父亲过世后,这是林占愚生命里为数不多的慰藉。 师哥,林占愚话说得极为艰难:自打我记事,这世上肯最最真心待我好的,除了爹爹便只有你和师父。我想和你做一家人,想以后加倍对你好,尽我所能地让你和学颐过上好日子。 咱们现在难道不是一家人吗?魏青筠反问。 不一样。林占愚矢口否认:我想和你最亲近,想成为你的唯一,而不是像我和北平的张小哥那样,做彼此渐行渐远的过客、十年八年才去一封书信的旧友。 他忽而笑了:其实我也知道,这都是我一厢情愿罢了。但我从没后悔认识你。 那什么龙阳之好的,我没了解过多少,只知道那是有钱人家爱玩的花样。魏青筠望着他,心里阵阵生疼:咱们小老百姓能活下来、能有口吃的、有衣裳穿就已经很不错了。你如今也渐渐大了,早晚找个姑娘家生儿育女,老了也有子孙后辈在跟前尽孝,你不想要这样的生活吗? 这近乎是苦口婆心了。林占愚没作声,他不知道该怎么说。更让他难受的是,他发现他师哥是对的,对方这些年待他的好从没变过分毫。这人事事为他着想,护着他念着他,宛如亲生的兄长。 恋耽美 -千里万里by(21) 又或者,就算有血缘的长辈很多也做不到魏青筠这样,对他谆谆教导,替他费心筹划。 于是方才林占愚心里的坚定如今已经开始动摇。他觉得自己简直不是东西,他辜负了魏师哥的心意,辜负了对方这么多年对他的关怀与爱护。 他不知该说什么,只是摇了摇头。 魏青筠不再看他,而是抬头望着天上的朗月疏星。良久他叹了口气,低声问出一句:当年我和陆江成亲的时候,你是怎么想的? 林占愚的视线没从魏青筠的脸上离开过,直到听见这话。他低下头:陆江嫂子是个好人。 他闭了一下眼,当年那位好嫂子眉清目秀的模样便浮现在脑海:我当时就想,大抵我不是个有福气的,可我转念再一想,便知道当时的你必定穿着大红的婚服站在人堆里笑得高兴,突然觉得好像也挺圆满。 说着他忽而笑了:师哥,我骗你去药铺的那天你还记得吧?其实我当时是去城边庙里的大佛跟前许愿了。我跟佛祖说,我爹娘已逝无儿无女,已然一无所有,没什么可留恋的,只愿折去十年阳寿,换取来世与你的姻缘线。这辈子你比我大几岁,我还想陪你到老呢,只能折十年,否则的话,二十年三十年我也是肯的。 胡说八道!你怎能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他又一次把魏青筠惹生了气:你 一瞬间许多话涌上心头,魏青筠想像以往无数次一般厉声斥责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却觉得喉咙里好似塞了块棉花,闷得什么都说不出。 师哥,我对不住你。这是真心话,因为见他如此,林占愚觉得自己简直是自讨没趣。 青年羞愧难当,霎时间红了脸,心知这天晚上实在是莽撞,赶忙冲魏青筠作了个揖。 话已经尽数说出,他觉得自己已经没了任何遗憾:你放心,明儿一早我就收拾行李走人。 你想去哪?林占愚刚转过身想往回走,却被魏青筠拽住了,他错愕地回过头,只听得对方说:世道这么乱,你能去哪?快别闹了,跟我回去。 师哥林占愚不知所措地望着他。 听话。魏青筠沉下脸,拿出作为师哥的威严。 林占愚虽然回了吴记菜馆,可他的心思早已飘远了。他躺在床上,又一次难以入眠。他想,今天晚上都闹成这样了,以后他和魏青筠之间还能有转圜的余地吗? 思来想去,他索性不睡了,直接坐起来穿好了衣裳。他把柜子打开,时隔数年,又一次开始偷偷收拾行李。 林占愚很快便下定了决心:他要把在吴记菜馆这难得的安定日子留给他的师哥和侄子,或许在不久的将来魏师哥会另娶一位女子为妻,他们会过得很好。 至于他自己。想到这儿,林占愚收拾东西的手稍滞了一下:他还没想好去哪,不过总归不会留在这里。 他怕惊动后院里睡觉的其他伙计,便想绕个远路从前门走,然而当他蹑手蹑脚地走到前堂,却发觉里面坐了一个人。 魏青筠在等他。 林占愚吓了一跳。虽然此时已经到了后半夜,屋里屋外俱是漆黑一片,但他的眼睛已经适应了这种黑暗,能把远近的状况看得极为清楚。 他分明看见他魏师哥衣服穿得整整齐齐,不像是被他惊动,更像一直坐在这里,仿佛早就料到他会偷偷地离开。 而这与数年前他想从乔家逃走时的情状近乎如出一辙。 林占愚绝望地想:不愧是与我相识八年知心知意的师哥,没人比他更了解我了。 篇幅过半,小林终于表白了,卑微作者表示,俺好累。。。 第30章 东行路 魏青筠一开始其实没想到林占愚会跑。他与这人一道回来,眼瞧着对方回了屋,他是真的以为这人听进去了他的劝告。 他叹了口气,帮睡觉不老实的魏学颐把被子往上盖了盖,静静地在小床边坐了一会儿。 思虑着过去几年林占愚的种种表现,魏青筠最终还是把罪责归咎在了自个儿身上。 是我太愚钝了啊。他想。 他起身出了里间,躺到床上的时候遮住月亮的乌云刚好缓缓地移开了。 明晃晃的光亮透过半敞着的窗户洒进屋,在墙上描画着窗棂的形状,给干净简单的屋房映出了一片朦胧的意蕴。 魏青筠翻了个身,想闭上眼睡觉,没成想脑子里却满是林占愚小时候的模样,一会儿是瘦小的孩子抱着他哭,一会儿又是这人不听话大晚上的想出走。 他越想越郁闷,心道:小占愚昨儿还是个娃娃呢,啥时候长这么大了? 然而想着想着,他不但心乱如麻,还突然间有了几分慌乱:万一这孩子想不开怎么办? 他赶忙穿上衣服,走到林占愚门前,本打算敲门问一句,然而刚刚挨近便听见了几声似是搬动柜子的响动。 他把已经抬起的手放下,想着这人的前科,瞬间明白了对方在做什么。 这孩子呀。魏青筠无奈地甩了甩袖子,才知道原来这些年过去,林占愚长了个子、添了本事,可在有些时刻他的心性依旧与当初倔脾气的小少年别无二致。 然而魏青筠并不打算当真与自家小师弟计较,毕竟他在二十出头的年龄也干过跟人当街打架的莽事。 林占愚或许还留着些许少年心性,可他早已为人父,几番岁月蹉跎过去,他不再是曾经那个能揪着领子把人拎回来的年轻人。 师哥?林占愚吓出了一身冷汗,双腿却宛如被钉在原地了一般半分动弹不得:你咋在这儿? 你还好意思问我?魏青筠盯着他,一双漆黑的眼睛在夜色里分外明亮:小杆子,你想去哪啊? 林占愚许久没被这么称呼过,如今魏青筠的话一出口,就像置于角落沾染尘埃的老琴骤然被人拨动琴弦,高山流水仍是故人心上的曲调。 连绵的阴雨让江淮一带的冬天又湿又冷,此时正是后半夜,前堂的门窗被关了好几个时辰,屋里的空气已经稍显浑浊,甚至还有了几分潮气。 林占愚突然想起他师哥身为北方人,其实不太能受得了这般阴冷,故而就连睡觉的时候都习惯不把窗户全关上,以便于通风。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坐在这闷而冷的屋子里,一动不动地等了他大半宿。 我也不知道。林占愚终于不再嘴硬,老老实实地承认了自己的心思:去哪都好。 出去了,怎么过活?魏青筠拍了拍桌子:想过没有。 没。林占愚越说越心虚:我,我可以做苦力,我干什么都行。 魏青筠冷笑了一声,站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趁着对方没注意猛地把人制住。 林占愚吓了一跳,试图挣脱,却发现他师哥的力气大得吓人,远不是他如今对付得了的。 就你这小身板,还想学人家做苦力?魏青筠放开了他的胳膊:先打得过我再说吧。 林占愚有些无地自容,万幸深沉的夜色掩盖住了他的神情,否则魏青筠一定能看到这人的脸是如何在一瞬间因羞赧而变得通红。 占愚,你不该走。你是为了躲我才出去,这叫逃避。魏青筠重新坐下:人活着哪有一帆风顺的?男子汉大丈夫,遇见了事要能担得起、能顶得住、能动一动脑筋放下身段寻些迈过去的法子。只知道逃跑的,叫懦夫。 林占愚没作声,他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见状,魏青筠叹了口气:我知道你的心思早就不在这里了,强留着没用。先回去睡觉吧,等天一亮我就去找掌柜的打声招呼。我跟你一起走。 不行。林占愚以为他师哥要放弃这来之不易的生计,遂赶忙阻拦:师哥,学颐还小 想什么呢?魏青筠望着他:我告诉你,出去一趟最多半年,你老老实实的,我去哪你就跟着去哪。愿意就去,不愿意你就在吴记菜馆待着。 我愿意。林占愚思忖片刻,最终点了点头:师哥,多谢你。 他们没有一个人回屋。俩人一同在前堂眯了一会儿,第二天清晨天蒙蒙亮的时候就跟掌柜的道了别。 魏青筠把魏学颐托付给对方照顾,说了许多诸如麻烦了一类的话。 你想好去哪了没有?出了吴记菜馆,魏青筠问。 林占愚摇摇头:我不知道。 那就听我的。魏青筠说:去趟南京吧。我早就想回去了,一直少个契机。 提到那个地方,林占愚的心里颤了一下。 他其实也想去,想亲眼看看杀千刀的侵略者把那个曾经繁华漂亮的江南重镇变成了什么样,更想寻个契机在那边出活,痛骂他们以解心头之恨。 于是他说:好。 上了船,林占愚难以像往常那样紧挨着他师哥坐,就算魏青筠同意,他心里也过不去这个坎。 他坐在船舱里靠门的一角,而对方坐在斜对面。舱室不大,纵是如此他俩隔得也不算远。 在一路往东去的行途中,林占愚惊讶地发现他魏师哥变了。 从前魏青筠只会告诉他,宁死不做亡国奴、万万不可冷漠麻木,可这回坐在晃悠悠的小船上,魏师哥却说:等到了南京,瞧见日本鬼子记得躲着点儿走。那边是沦陷区,一个不小心咱就得把小命丢在那里。 林占愚一怔,但他立刻反应了过来,冲魏青筠点点头:我知道了。 魏师哥见他这般,起身走到他身边坐下,并在他准备挪远点儿之前眼疾手快地把人拽住了:我记得你小时候说,你觉得师哥是君子。 对,林占愚应道:其实现在我也这么觉得,只是 只是刚才的话让你觉得师哥跟以前不一样了。魏青筠知道他想的什么,直接替他说出口: 其实你师哥从来不是君子。我早就告诉过你,我圆滑又市侩,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小老百姓而已。这么跟你说吧,师哥现在只有两条底线,第一是绝不为日本人上台,第二是必定要护住你和学颐的平安。至于旁的,都不是什么要紧事。 林占愚这才反应过来:你方才是故意这么说的吗? 魏青筠不置可否:我说的都是实话。如今我将近而立之年,与那么多人打过交道,若是连点儿明哲保身的人情世故都不懂,断然活不到今天。 BaN 林占愚看向魏青筠,忽地想起了很多光阴里的碎片。他几乎以为他要把那些事忘了,可如今尘封的记忆悉数翻涌而出,他才意识到原来他记得这么清楚。 这样的片段实在太多,多到林占愚突然发现,原来在他与魏青筠相识的八年里,对方早已占满了他的生活,占满了他的所思所想与所有的忧虑和期望。 这会儿起风了,有零碎的雨水飘落而下,打在船舱的顶棚,融进奔流的大江。 小舟漂泊在河上,随着江水缓缓向前,时不时被寒风吹得偏离了航向,宛如无根的浮萍,又像极了天上彷徨的飞鸟。 林占愚觉得他的心绪这正如这漂泊的小船一般。他望了一眼魏青筠,忽然发现这人离他太远了,远得好似天上的星辰。 虽然一直能看到亮光,但无论怎么使劲儿,他都触碰不到。 夸父自不量力地逐日,最后渴死在了路上;蚍蜉生来渺小,却妄图撼动大树。螳臂当车之举,注定是永远不得好下场。 你以为我喜欢你,是因为我觉得你有多好吗?林占愚低下头:你误会了,从来不是这样。 他的心突然跳得很快,语速也快了一些:师哥,我想与你如夫妻一般,粗茶淡饭、白头到老地过日子。 魏青筠哭笑不得:别人家夫妻过日子的都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过,咱俩合适么?有钱人家倒是有人好这口,可你见谁当真找个男人当正房?不过是图个新鲜而已。 他想拍一拍林占愚的胳膊,伸出的手悬在半空,终于还是收了回来:幸亏你不是我亲弟弟,否则我真得狠狠打你一顿。 你打我吧。林占愚低着头说。 魏青筠盯了他半晌:我舍不得。 林占愚问:怎么就舍不得? 你这孩子,脑筋转不过来吗?魏青筠实在气不过,冲着这人的脑门轻轻拍了一巴掌:就算养条狗,养上八年也是个老伙伴,何况咱俩是活生生的人。 说着他叹了口气:占愚啊,师兄弟的情分是一辈子的。 林占愚明白了,魏青筠的确舍不得。可他想,我宁愿不要这样的情分,因为这对我来说只有折磨与痛苦。 他甚至觉得,他可能更希望魏青筠真的打他一顿,哪怕打他个半死不活,他也不愿听见让对方如方才一样告诉他,看在师父的面子与多年师兄弟交情的份上,我不跟你一般见识。 见他不再说话, 魏青筠坐回了原处:你闭上眼歇一歇吧。路远着呢,一时半会儿到不了。 第31章 骂奸贼 林占愚向后倚着,静静地闭上眼。他听见了魏青筠的脚步声,知道这人已经坐回了原来的位置。 他知道魏青筠是什么意思,这人想用一种无伤大雅的方式和稀泥,让他默认这件出格的事从没发生过,此后俩人还是像以往一样做师兄弟,兄友弟恭,阖家欢乐。 至于其他的,便再无念想。 林占愚心里难受,却不全是因为魏青筠的拒绝。 他发现如今的自己远不是他师哥的对手,那人就是个滑不留手的老油条,他一拳打出去,对方直接用棉花来接,悉数化解了力道。 可他当真能接受这样的事吗?林占愚知道,自己不能。 说出去的话宛如泼出去的水,再没了收回的余地。魏青筠可以装傻充愣,但他做不到。 他对魏青筠的心意宛如一团火,日日在他心里燃着,烧得他肝肠寸断、筋脉无存。 可他又能怎么办呢?仔细想来,他没了退路,更没有前路。他站在原地,好似站在一片茫茫的白雾中,前后进退俱是死局。 许是因为前一天晚上没休息好,林占愚闭目养神了一会儿,竟真的睡着了。 再次醒来时已经是傍晚。魏青筠轻轻晃了晃他,低声说:到了,快醒醒。 林占愚一阵恍惚,短暂的迷糊后他发现,自己身上盖着魏青筠的外衣。 因为当初去合肥县的时候他们没把小檀木箱子带着,从那之后魏青筠的衣服上再也没了林占愚熟悉的檀香,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温存。 日子过得紧巴巴的,魏学颐那小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做衣服格外费钱,他俩只能从自个儿身上省。 魏青筠穿的大褂和外衣都是他儿子出生那年做的,如今已经有几分显旧,但却干净整洁一如既往。 林占愚微微低头,还能嗅得些微的皂角清香。 下船啦。魏青筠在船舱门口招呼他。 诶。林占愚立刻起身。 他上了岸,跟在魏青筠身后往前走。先前不是在忙碌就是在胡思乱想,以至于直到这时林占愚才发现,原来他已经长得跟魏师哥差不多高了。 从前魏青筠总是惯于护着他,如今也一样。他小时候总喜欢说你别把我当小孩,现在虽然嘴上不说了,可他没有一刻不是这样想。 恋耽美 -千里万里by(22) 从林占愚的角度望去,魏青筠看起来挺拔而结实。他的脚步分外有力,脊背挺得笔直,这往往会让不熟识的人产生一种错觉,误以为这个男人没有软肋、天不怕地不怕一般。 可林占愚想到的却不是这些。他记得魏青筠所有的眼泪,哪怕极为罕见。 BaN 想起被日本兵残忍杀害的济南外交官的时候、被他的病与嫂子还有师父师哥们的死讯接连打击的时候,这人俱是泪眼婆娑。 他知道魏青筠早已习惯了一个人扛下他们三人的一切,可平素钢铁一样强硬的汉子一旦卸了盔甲柔软下来,落在林占愚眼里,竟比姑娘家梨花带雨更惹人心疼。 林占愚挺了挺身板,快走了几步,直接与魏青筠并排前行,面上泰然自若,心里却难以平静。 他默默地想,师哥,早晚有一天我会好好地护着你,再也不让你难过。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这些我都要给你挡着。 小时候他觉得师哥踏实而可靠,宛如一座山,如今他却明白了,师哥也只是肉体凡胎的寻常人而已。 普通人哪有生来就坚韧不拔的,不过是被逼到退无可退,不过是有了坚持的事与想护着的人。 虽然林占愚现在近乎处处不如魏青筠,可他依然萌生了这样的念头。 他不想让魏青筠的生活再这么辛苦下去,他想让他师哥过得舒坦。 但他还存了些许私心,他希望让对方心安的人是他自己,而不是旁的什么人。 想什么呢?魏青筠停下脚步:连句话也不说。 我在想学颐,林占愚当然不可能把所思所想和盘托出,于是抓来了他大侄子当作挡箭牌: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不必担心,那孩子从小就听话,从不闹腾。魏青筠望着他:跟你不一样。 是,你总是为我生气。林占愚笑了,抬头望着魏青筠:师哥,我以后再也不惹你了。他说得诚挚无比:我发誓。 青年目光灼灼,这话说出来不像家常闲话,反而像是情人间的海誓山盟。 魏青筠瞪了他一眼:你若真不想我发火,就别再说方才那样的话,什么发誓不发誓的。说罢,他快步向前走去。 好!我不说了。林占愚赶忙跟上,心想:以后我是要真心实意护着你的,几句不疼不痒的话算什么。 进了南京城,林占愚才知道什么叫萧索。 尚在城里的小老百姓们依旧过着各自的生计,可城中却看起来较以往沉闷了不少。四处都有日本兵在巡逻,街巷的墙上还有侵略者留下的标语。 依着记忆,林占愚和魏青筠找去了曾经他们住过的巷子。 那小巷不在城中心,而是在近郊,那片民居曾经是空袭的重灾区。 果然,去了之后林占愚发现,曾经热闹的街道已经成了一片废墟。 夕阳斜照,有冬日的寒风扫过,吹起了几层即便是连绵的落雨也没能冲净的沙尘。 走吧。林占愚本想搂一下他师哥,但是因着怕惹对方不高兴,终究是没敢,只得试探地劝道:天色渐晚,咱们得找家旅店住下。 见此情状,他并非不难过。他心如刀割,这些话是他咬着牙硬生生说出来的。 为了魏师哥,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在强颜欢笑之时还有心力宽慰别人。 走。又站了片刻,魏青筠转过身,面无表情:的确不早了。 往后的几天他俩日日在南京城里转悠,发觉好几处地方都被炸得不像样了。只有一处他们没去,那便是当初乔笑言和陆江一众避难的慈幼院。 在这件事上他俩分外有默契,谁也没提。 林占愚知道如今去了只会白白落泪,他想:等有朝一日得了胜,若我还有命在,定要过去好好祭拜,若我没活到那时候,便去泉下与你们相会。 又过了一阵子,他俩开始试着重新在南京城出活。 与以往不一样的是,从前他们一出来,老百姓们都被他们逗得捧腹,可如今瞧见他俩,以前见过的听说过的都再也笑不出来,只是静静地看着,抑或转过身去抹眼泪。 有一天下午他俩准备往回走的时候,有个年轻人忽地喊住了魏青筠。那人问:我瞧着你眼熟,你可听说过当年南京城里的荣华班? 闻言,魏青筠怔了一下。他仔细打量着对方,恍然大悟:小徐? 魏小哥!姓徐的这位年轻人大跨步走上前,死死抱住魏青筠:真没想到还能遇上你们! 这位是?林占愚好奇。 当年我年龄小,在戏班子里演过娃娃生。年轻人激动得近乎要落下泪来:林小哥,你不认得我,我却知道你。 幸会。林占愚赶忙跟他握了握手:荣华班当年的班底如今还留有几人? 提到这些,年轻人再也忍不住,眼泪如线一般往下掉:就剩了我和一个胡琴师傅。魏小哥,你应当认得,当初你还跟他老人家学过拉弦子。 是。魏青筠点头道:我记得。 这两年我们重新组了班子,偶尔演几场,果腹即可。年轻人接着说:你们这是去哪了? 合肥,安庆,辗转了好几处,如今在庐江县落脚。林占愚叹了口气:徐小哥,晚上不如一道去吃顿饭? 这顿饭仨人吃得都不痛快。完事儿之后林占愚和魏青筠跟随徐小哥去看了一眼那京胡师傅,虽说林占愚对荣华班里的印象不多,可这人他还是记得的。 数年前他笑眯眯地坐在一旁拉胡琴,头发只是花白,可如今再看,竟难寻几根青丝。 老人家送了魏青筠一把带在身边多年的琴,让他留作纪念。魏青筠原本觉得这礼物太过贵重不愿收,架不住对方一定要送,只得收下。 然而他们没想到的是,过完了除夕又过了几个月,春暖花开之际,这把弦子竟派上了用场。 林占愚的嗓子好,魏青筠最知道不过。随着这人的身子一天天好起来,魏青筠便也开始逐渐跟他出腿子活。 看官们都喜欢林占愚的唱腔,一块活说完,大伙儿往往一块儿起哄:再来一个。 每当这时魏青筠就会坐下给他拉弦,过门一响起来,林占愚是想唱也得唱,不想唱也得唱。 以致于唱完之后他总是佯装嗔怒地冲站在前面的几位看官打趣:你们跟我师哥是一伙儿的,非要把我逼上梁山。 眼看着林占愚的状态渐渐不再那么紧张较劲,魏青筠开始盘算着回程。 毕竟乔鲤和魏学颐都在那边,再加上南京是沦陷区,他们实在不好久留。 然而就在临走的前几天,他们遇上了些不愿见到的人。 彼时他俩正在出活,人群里叫好的声音却忽然停了。 林占愚与魏青筠对视一眼,也不再说话,冷着脸向外望去,只见来的果然是一队巡逻的日本兵。 跟在领头身边的是个笑得分外讨好的人,那人跟几个士兵低声嘀咕了几句,而后走到魏青筠跟前:来一段。 他指了指那些日本兵:他们想看。 林占愚瞬间明白了,这就是所谓的汉奸走狗。 魏青筠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但他的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 林占愚记得魏青筠告诉过他自己不会给日本人出活,值此千钧一发之际,青年脑海中突然蹦出来一个主意。 这是个好时机。他想。 于是林占愚凑近了,附在魏师哥耳边只说了四个字:击鼓骂曹。 魏青筠会意,立刻拿过胡琴坐下。林占愚清了清嗓子,开口便是: 昔日里韩信受胯下, 英雄落魄走天涯。 到头来登台把帅挂, 扶保汉室锦邦家。 今日里进帐把贼骂, 拼着一死染黄沙。 纵然将我的头割下, 落一个骂贼的名儿扬天涯。 本是明日里进帐把贼骂,他却特意唱为今日。周围有人听出来了,响起一阵窃窃私语声。 林占愚冷冷瞥了一眼那一队日本兵,也不知道他们听懂没有,直接鞠了个躬,冲人群摆了摆手:今儿就到此为止啦! 腿子活,相声里有学唱的作品 过门,京剧名词,相当于演唱的间奏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来自曹雪芹 本来以为今天没时间写了,但是,但是,但是,我竟然在九点之前肝完了明天ddl的东西。。。 第32章 挡枪子 那队日本兵确实没听懂,他们并非中国通,听寻常人用汉语聊天都费劲,遑论这晦涩文雅的戏词。 眼看这两个出活的人老老实实地唱了一段,此刻正准备收摊,再加上周遭人多,他们便也不好再为难,转身收队走了。 然而那个汉奸脸上却青一阵白一阵,林占愚看见他跑到领队跟前,好像嘀咕了许久,领头的日本兵还回头看了他俩几眼。 魏青筠也注意到了这些。他把胡琴收好,走到林占愚身边:事不宜迟,今天晚上就动身。 俩人走得匆忙,没买到船票,只得走旱路。顺顺当当地出了南京城,林占愚悬了许久的心终于松了些许。 咱们先往西走着,魏青筠提着大包小包的行李走在前面:等天亮了再找码头。 行,林占愚快走了几步:那个 他本想说,他们这回出来盘缠带得足,等后半夜或许可以找家旅店歇脚。然而没等他说完,周遭不远处砰的一声,猛然出现了一记枪响。 漆黑一片的夜色像被划开了一道口子,而后裂口越撕越大,无数子弹在空中飞驰,火药把寂静的夜幕变得噪乱而明亮。 魏青筠从后面搂住林占愚的肩膀,让他弯下腰:快走,去那边树丛里躲一下。 好。林占愚赶忙应下。 然而他们没想到的是,战火竟然离他们如此之近。 他俩没有任何作战的经验,自然不知道如何判断方位。在他们就快到林子的时候,一群人出现在了他们身后。 小心!林占愚回头看了一眼。 他经常见到乔鲤穿军装的样子,在南京待了几个月,日本兵也瞧见过不少。从衣着上判断,这些人是敌非友。 他生怕魏青筠出事,于是退了半步,死死护在对方后面。 还没等魏青筠反应过来,枪声又一次响了起来。这回离得他们特别近,震耳欲聋。 魏青筠被一个重重的力道推得踉跄了一步,转身却发现,他的小师弟倒在了地上。 占愚!他傻眼了,扑在林占愚身边,一抬手却发现,手上又湿又黏,竟是沾满了血。 往后的事林占愚记不清了,他那时已然昏昏沉沉,将近不省人事。 他只记得魏青筠焦急的面容,以及他自己心里并没有半分害怕的笃定。 命要紧吗?当然。 可那时候情势瞬息万变,他来不及衡量选择,只能凭着自己本心行事。 他想,师哥啊,你护了我这么多年,终于轮到我保护你一次了。 这是他最后的念想。 再次醒来的时候林占愚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他的右肩缠着绷带,这会儿麻药的劲头还没全下去,尚且觉不出多少疼。 你醒了?熟悉的声音想起,林占愚缓缓侧过脑袋,只见魏青筠正坐在他身边,看起来甚是憔悴。 师哥?林占愚愣了一下:我 这儿是战地医院。魏青筠轻声说:你受伤了,是你小乔师哥的同志们帮我把你送到了这里。不用担心,昨天大夫们连夜给你做了手术,子弹已经取出来了。 林占愚终于想起来,当时他为了护住魏青筠,扑过去替这人挡了一枪。 窗外传来几声鸟鸣,他扭头望了一眼,发觉这会儿应当是清晨。 也就是说,魏师哥大概一宿没睡。 你说你啊。魏青筠叹了口气,本想说你若老老实实站在原地,什么事都不会有,可他说不出口。 这人为什么救他,他再清楚不过。 你不用说了。林占愚知道他怎么想的:你搭救过我两回,乔家的墙头,安庆的冬夜,我都记得。我还你一次,怎么了? 他说得无比理所应当,就好像哪怕是把自己置于很可能有性命之忧的险境,他也在所不惜。 魏青筠有些不解,先前他以为林占愚对他的心意只是年轻气盛迷了头脑一时胡闹,可他没想到,这人能为了他干出这样的事。 虽然他曾经说过要把林占愚当亲兄弟看待,多年相处下来也确实如此,可他们毕竟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如今为了共同的生计在一块儿出活,将来若是有朝一日话不投机,说句不好听的,一拍两散也不是没有可能。 亲兄弟也会为了钱财权力斗得你死我活,魏青筠想,这孩子去救他的时候,为何竟能半分迟疑都没有呢? 这可是命,是无数人宁愿卑躬屈膝丧尽天良,也想保住的命啊。 什么还不还的,我当初帮你难道是图你报答吗?看着林占愚虚弱的模样,他难免心疼: 你年龄也不小了,得知道惜命。这回运气好,只是肩膀中了子弹,下回若是打在心脏上,看你怎么办。 我知道,我还不想死。我就是觉得,我更不想你死。林占愚嘟囔着说:再怎么说我也是在沦陷区骂过日本兵的人。若是真一命呜呼了,到也不亏。 别总把死挂嘴边上,多不吉利。魏青筠无奈:你饿了吧?我出去给你买些吃的。 魏师哥买回来一份清淡的热粥。他坐在床边的凳子上,用勺子一口一口地喂给病人吃。 这粥很香,林占愚吃着,忽而想起了当初在南京,有一次他感染风寒,魏青筠照顾了他一天。彼时魏师哥也给他煮了粥。 他的思绪一下子飘远了,直到魏青筠不耐烦地说:你还吃不吃了? 林占愚赶忙应道:吃。 他很早就知道自己对魏青筠的感情很复杂,有心疼,有依赖,有涕零的感激,亦有仰望与倾慕。其中单拎出一条来都能成为他想跟魏青筠一辈子在一块儿的理由,更何况这些尽数交织着,剪不断,理还乱。 但是魏青筠对他的感情却很简单。林占愚现在摸清楚了,这人对他向来表里如一,说的都是真心话。 于魏青筠而言,他很重要,是宛如亲兄弟一样的人。他们永远是彼此的依靠。 可也只能到此为止了。魏师哥的心意纯粹而深沉,能一辈子护着自己、包容自己,却唯独不会把他当做爱人看待。 哪怕林占愚很确定,如今他是除了血脉相连的魏学颐之外,于魏青筠而言最要紧的人。 咽下最后一口粥之后,他盯着对方的脸,轻声道:师哥,我想问问你,你当初为啥喜欢学颐他娘啊? 魏青筠拿着勺子的手顿了一下,他抬眼对上林占愚的视线:合着我之前跟你说了这么多,都白说了是吧? 还不让人问了?林占愚尴尬地笑了两声:算啦,我想睡一会儿,你也歇歇吧。 行。魏青筠叹了口气,把粥碗放到病床边的柜子上,起身走出病房。 恋耽美 -千里万里by(23) 他再进屋已经是三个多小时之后,那会儿林占愚刚换完药,左胳膊挡在眼前,掩住了皱起的眉与紧闭的眼。 魏青筠走上前,重新在床边的凳子上坐下。 过了一会儿,林占愚终于移开了胳膊,他疼得出了一身冷汗,脸也惨白。 见魏师哥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他知道这人心软了,于是虚虚地笑了起来,大着胆子说:我知道你不爱听,但我还是想问。 没等魏青筠回话,他接着道:我印象里陆江嫂子确实模样清秀,可也不是一眼惊艳的长相。你仔细看看我,她有我好看吗? 胡闹。魏青筠瞪了他一眼。 不过平心而论,林占愚的确生得一副好相貌。此时将近正午,阳光透过窗子洒进来,照在青年的脸上,让他因着受伤而苍白的面色红润了些许。 他那张脸周正得很,两眼细长,鼻梁高挺,骨相硬朗,轮廓分明,一双眉不粗不细,映得他既英气又秀气。江南水乡的儒雅和灵气尽显其中。 若不是因着性子内敛安静不喜与外人交际,想来应当也是备受姑娘们喜欢的。 嫂子会唱曲。林占愚眯起眼:我也会。师哥,我这嗓子不比她差吧?你要是实在喜欢听旦角儿,我也能唱,不就是练小嗓儿嘛。 说着他就要开口唱两句,还别说,他唱《四郎探母》里的铁镜公主真是有模有样。 你有完没完了?魏青筠猛地站起来。 哎,嫂子啊。林占愚本想试探他师哥,没成想说着说着,他自己倒先难过起来:我嫂子那么好的一个人,咋说没就没了呢。 他摇了摇头:罢了,我不能跟她比。她若还在,就算打死我,我也不会把我这些心思告诉你。 魏青筠被这几句话扰得心烦意乱。他在窗前站了一会儿,待心绪稍稍得了舒缓,便重新转向林占愚,居高临下地望去:师哥今天告诉你,你永远是师哥的家人。你跟学颐,于我都是一样的。 林占愚却不信,他明白得很:你现在是这么说,若是将来娶个新嫂子进门,还能这样吗?他装作可怜巴巴的样子:到时候我再问你,你是跟她亲近还是跟我亲近,你会怎么想? 林占愚发现他师哥并非毫无弱点,虽然这人已经将近而立之年,圆融而理智,可他们相识已近十载,这份情谊在魏青筠心中有着很大的分量。 一个人在乎什么,什么就会成为他的把柄与破绽。 果然,如他所料,因着他佯装的委屈,魏青筠的语气缓和了许多:将来你也会有自己的妻儿。 不会的。林占愚反驳道:绝不会有。 对了,这个文是年下。。。 第33章 思娘亲 这话一出,林占愚忽地想起了当初乔鲤成婚之前的光景。 彼时他还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少年,却偏偏敢信誓旦旦地跟对方说,我不娶妻,我要疼魏师哥一辈子。 转眼间五六年已经过去,天地已然色改,人心却没变过。 就这般想着,林占愚觉得或许守一辈子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难。 生离死别他并非没有经历,可这份心意却随着时光的变迁愈发深重。 在魏青筠看来,自家小师弟这会儿纯属闹脾气,他越说什么,对方就越要跟他唱反调。 他索性不再说话,打着让林占愚休息养伤的旗号,无论这人说什么他都不作理会,直到初夏的时候他们回程。 林小哥!青筠!刚到码头,林占愚便看见有个伙计在不远处向他们招手。 他跳下船,快走了几步:你咋来了? 你师哥呢?伙计四下张望。 这儿!魏青筠走过来,见他神情紧张,不免心下一沉:出事了? 伙计点点头:你们可能不知道,上个月庐江县挨了空袭。 什么?林占愚掰住他的肩膀:我侄子还好吗?大伙儿呢? 都好都好。伙计拍了拍他的手以示宽慰:大家跑得及时,没有伤亡。 他看向魏青筠:当时小学颐被我们掌柜的死死护在怀里,什么事都没有,就是受了些惊吓,哭了一阵。 大恩不言谢。魏青筠松了口气,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我这儿记着呢。 青筠,伙计有些迟疑:当时走得急,你屋里那些手稿我们没来得及收整,等再回去的时候,他叹了口气:吴记菜馆已经被炸成废墟了。 林占愚一愣,不由得开始心疼。那是魏青筠自打来了这边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是他两年的心血。 然而魏青筠却满不在乎:不要紧,没了可以再写,人没事就好。菜馆现在搬去了哪里? 在另一条巷子。伙计走在前面领路:我带你们过去。 新的店铺比从前小了一点。吴掌柜正抱着魏学颐站在门口,一边来回溜达,一边等他们。 爹!林叔!远远瞧见了他们,小孩很是激动。 吴掌柜怕魏学颐摔下去,赶忙把孩子放到地上,跟着一块儿往前跑。 你们可算回来了。待走近了,吴掌柜笑道:这孩子天天闹着要见他爹和他叔,我管不住他。 林占愚知道他们这次出去起因在他这里,难免愧疚:掌柜的,实在是麻烦您了。 吴掌柜摆摆手:见外。回来了就好,我先进去盯着了。走出去两步,他又转头嘱咐伙计:他俩的住处在后院,记得过去瞧几眼。 魏青筠顾及着林占愚的伤,一路上都是他提行李。这会儿林占愚两手空空,于是便俯身用没受伤的左胳膊把小孩抱了起来。 小心点儿。魏青筠皱起眉,低声道:伤筋动骨一百天,这才两个来月。 不要紧。林占愚乐呵呵的,伸手蹭了一下小孩肉乎乎的脸。 学颐,我没骗你吧?走到后院,伙计冲林占愚怀里的孩子说:我都告诉你了,你是你爹的心肝宝贝,他咋能不要你呢? 怎么回事啊?林占愚听着好奇。 这孩子年龄不大,心思却不少,总爱瞎琢磨。伙计无奈:前阵子天天缠着我问你俩是不是不要他了,这不是胡说八道嘛。 听见了没?林占愚笑了:你爹就算不要我了,也决不会舍了你。 他话音落下,魏青筠立刻瞪了他一眼:你又在胡说什么? 逗孩子玩而已,怎么还较真了?林占愚凑上前:诶,你觉得我是胡说,是不是你也不会不要我? 伙计站在一旁,笑得合不拢嘴:林小哥啊,你这个头都快比你师哥高了,怎么还像个孩子似的? 谁可不说呢。魏青筠冷哼一声。 三人进了屋,伙计解释道:这间房有里外两间,条件肯定比不上从前,可我们也没办法。您二位先将就一阵子,掌柜的说要是能找着更合适的地方,咱再搬过去。 能有个落脚的住处,我们哥俩已经很感激了。魏青筠望着伙计:劳烦替我多谢吴掌柜。 伙计帮着他俩安顿下来就走了,他还有他的事情要忙。林占愚把魏学颐放下,甩了甩有些发酸的胳膊,寻了个凳子坐下。 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小孩一下地就直接奔着魏青筠跑了过去。 爹,小学颐抱着魏青筠的腿:为什么我没有娘啊? 魏青筠刚放好行李,闻言他怔住了。 望着小孩澄澈的眼睛,他轻轻叹了口气,蹲下来与魏学颐对视,竭力把语气放轻松:谁说的?你怎能没有娘呢?没有你娘,你是哪来的? 林占愚也没想到魏学颐会这么问,他站起身,走到这爷俩身边。 可是我娘在哪呢?别人都和娘在一块儿住,为什么咱家里只有你和林叔?小学颐眨巴了几下眼,困惑而又伤感:我娘不喜欢我吗? 怎会?魏青筠抱住他:你娘特别喜欢你,她可疼你了,你的名字就是她和我一块儿取的。 魏学颐撅起嘴,犯了拧脾气,重重地跺了跺地面:我要我娘。 魏青筠先前没想过会发生这样的事,一时乱了阵脚。他把小孩搂进怀里,编瞎话哄道:学颐乖啊,你娘出远门了,这阵子回不来。有爹和林叔在呢,不怕的。 林占愚站在一旁,突然想起了十多年前南京城郊外村落里的光景。那会儿他也是个孩子,在破败的茅草屋里死死抱着女人的腿,哭着喊:娘!你别走! 那女人面黄肌瘦,亦是泪流满面。屋里还有个面有病色的男人,他垂着头坐在床边,一言不发。 你爹说得对,你娘特别疼你,我作证。林占愚也蹲下,轻轻拍着小孩的脊背,用极轻的声音说:学颐啊,你好好的。等你长大了,她就回来了。 真的吗?小孩从魏青筠怀里抬起头,眼巴巴地望着他。 林占愚嗯了一声,佯装严厉:少惹你爹发火,否则等你娘回来,他跟你娘告状。 小学颐重重地点了点头:我记住啦! 林占愚冲小孩笑着,心里却无比酸涩。待到中午把孩子哄睡着了,他跟在魏青筠身后走出房门,把对方喊住:师哥,你打算怎么办? 能怎么办?过一天算一天吧。魏青筠叹了口气,他站在阳光下,身上却尽是凉意:等学颐长大一些我再跟他说实话。 后来俩人商量了一下,为了不让众人担心,遂瞒下了林占愚曾经受伤的事,只说回来得晚是因为被战乱所困。 这事除了他俩谁都不知道,乔鲤也不例外。 秋初的时候他从外地打仗回来,一看见林占愚,他顿时又急又气,恨不得捶胸顿足,深觉不可思议:占愚,你咋又清减了?是不是魏哥不给你饭吃? 对。林占愚佯装委屈:师哥,小乔师哥都看出来了,你天天欺负我呢。你以后可得对我好点儿。 这话在旁人听来不过是玩笑,可魏青筠知道这人是故意的。 他撸起袖子,想教训这臭小子,结果对方往乔鲤身后一躲,大叫起来:救命! 魏哥,你干嘛?果然,乔鲤看不下去了:马上就吃饭了,咱都消停消停。 多年在枪林弹雨中冲锋陷阵的生活给乔鲤带来了很大的变化。当年之所以大伙儿都喊他小乔,除却姓氏的缘故,还因为他模样白净,活脱脱像个丫头,总能让人想起千年前江东的美人。 然而此时的他黝黑强健,露出的胳膊肘还能看到隐约的伤疤,全然没了曾经的样子。 占愚,你这样下去可不行。安抚住了魏青筠,乔鲤转身对林占愚说:往后只要得空,你就跟我去外面跑步。听见了没? 他身子不太好,我连体力活都不舍得让他干。魏青筠皱起眉,把林占愚拽到自己身边,瞪了乔鲤一眼:你若是惹得他生了病,我找你算账。 哎呀魏哥,他又不是小孩了。乔鲤笑道:你就放心吧。 林占愚白天要么照看孩子、要么出活,乔鲤也得在部队里训练,很难找出空闲。 于是俩人一合计,决定每天早起半个时辰,一同围着县城跑几圈,风雨无阻。 事实证明乔鲤是对的,几个月下来林占愚的身板健壮了不少。起初他连乔鲤的脚步都跟不上,后来甚至可以一边跑一边与对方谈笑风生。 为了让小孩睡得好一些,魏青筠带着魏学颐住里屋,林占愚住在外屋。 师弟起得早,魏青筠也不得闲。为了把先前毁在空袭中的手稿复原出来,他起床的时间比林占愚还早。 林占愚不知道他师哥到底是啥时候醒的,因为每天他睁眼穿衣服的时候里间都是亮的。 烛火透过门缝照进外屋,若是屏息凝神仔细听,还能听见魏青筠翻动宣纸时的沙沙作响。 这人吃一堑长一智,再也不把写完了的宣纸随意摞在桌上,而是特意跟掌柜的要了一个小箱子用于安放。为了不让魏学颐乱动,他还为那箱子配了一把锁。 日子有条不紊地过着,众人都在忙自己的生计,林占愚没再提过他对魏师哥的喜欢,魏青筠身边也没再出现别的姑娘。 俗话说二十三窜一窜,林占愚从前只当是老百姓的玩笑话,却没想到因着活动量与饭量的骤然增加,他如今年岁已过二十,竟又稍微长高了一点。 有一回他站在魏青筠身边偷偷比量了一下,发现他师哥的发顶大概能到他的额头的上端。 第34章 吐真言 因为林占愚的身子渐渐好了起来,平素得了空,便总被伙计们抓了壮丁,其中以后厨最为过分。 每当魏青筠去出活、林占愚留在菜馆照顾小孩的上午,厨子买菜回来,总会招呼他:林小哥,过来帮我把肉剁了。 不去。林占愚正在追着小学颐喂早饭,头疼得很:我还得管我侄子呢。 我替你看孩子。厨子一把抱起小孩:快去,都在砧板上。剁成碎馅子,待会儿我包饺子用。 见林占愚不情不愿地走进后厨,他还特意嘱咐:剁碎点儿啊! 就这样过了几个月,林占愚竟学会了几道江淮家常菜。 有一天中午他做给魏青筠吃,得了对方连声夸奖,他顿时美得不行,心想一定要找人嘚瑟炫耀一番。 思来想去,乔鲤是最好的人选。 于是这天晚上小乔同志按惯例来找魏青筠吃饭的时候,走到一半就被林占愚截了胡。 青年拽住乔鲤的衣袖:走,我师哥忙,咱哥俩吃饭去。 乔鲤一头雾水,等走到已经打烊的前堂才发现,角落里的小桌子上已经摆了四菜一汤。 都是我做的。林占愚指了指自己:厉害不? 乔鲤表面上点了点头,心里却想:魏哥这就快把你惯坏了。 等会儿。在乔鲤即将下筷子的时候,林占愚按住了他的手:还有一样东西没拿过来。 乔鲤心里纳闷,还以为这人把什么菜落在了后厨,然而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对方竟取来了一坛酒。 一个从小到大除了逢年过年基本上滴酒未沾的人,像个熟稔的酒鬼,笑得既心虚又快活。 小乔师哥,林占愚把酒坛子放到桌子上:来点儿? 我不要,我们组织上有纪律,待会儿吃完饭我还得回去呢。乔鲤诧异地盯着他:你要喝酒? 对。林占愚一边说一边给自己倒满了一杯:你不喝,我就只能自己喝了。 你能喝吗?乔鲤对此深感困惑,他转身往后院看了一眼:魏哥同意? 提起魏青筠,林占愚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不管他,大不了再让他打我一顿。 恋耽美 -千里万里by(24) 乔鲤被他逗笑了:好!有志气!明儿我就这么跟魏哥说,看他怎么教训你。 林占愚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他极少喝这玩意儿,辛辣与苦涩一齐掠过着他的喉咙,让他的表情变得很难看。 乔鲤哈哈大笑起来:行啦,就喝这一杯吧,别逞强。 我不。林占愚从对方怀里夺过酒坛:你给我。 这是咋了?乔鲤终于发现了,这人今天不太对:师弟,你是不是心里有事啊? 我能有什么事?林占愚矢口否认。 你要是不想跟我说,晚上回去跟魏哥说也行。乔鲤很是担忧:别糟践自己身子呐。 林占愚耸了耸肩,没再说话,而是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转眼间大半坛子酒被他喝下了肚。见他面色通红,眼神也开始迷离不清,乔鲤说什么不再让他继续喝下去。 好了,过把瘾就成。乔鲤把酒坛子放到地上:哎,魏哥要是发火了,估计我也跑不了。 小乔师哥,林占愚枕着自己的胳膊趴在桌边,喃喃唤他:你咋总说那个人? 谁?乔鲤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魏青筠。林占愚撅起嘴:你怕他? 你忘了当年他拿藤条抽你的时候啦?乔鲤揉了揉他的头发:好了伤疤忘了疼,说的就是你。 对。林占愚颇为赞同,但他还有疑惑:照你这意思,他对我不好吗? 你说这话真是丧良心了。乔鲤笑道:魏哥对你最好。 林占愚点点头:我也觉得。 酒劲儿上来,他胃里如同被搅和着一样,泛起阵阵难受。 乔鲤见他脸色不对,赶忙扶着他出去吐了一阵,这才缓和了些许。 你快回屋躺会儿吧。乔鲤轻声说:以后别这个喝法。 魏青筠为啥对我这么好?林占愚宛如没听见乔鲤的话,而是继续刚才的话题。 你从十二三岁就跟在他身边,同吃同住,一起练功出活。你的本事一半是师父教的,一半是他教的。他是个有血有肉的人,又不是块石头,为啥对你不好?乔鲤笑了:少胡思乱想。魏哥是讲义气的人,错不了。 说罢,他望了一眼似是有些迷糊的青年:你也是,有情有义的。依我看,你越来越像他了。 林占愚被乔鲤扶回屋的时候魏青筠正在写东西。听见敲门声,他以为是自家小师弟在敲,没成想一开门,面前瞬间酒气熏天。 他愣在了原地,待看清形势,顿时火冒三丈。 小乔!魏青筠皱起眉:你灌他喝酒了? 哎哟,你这可误会我了,我拦都拦不住呢。乔鲤把人放到床上:你不许冤枉好人。要不是我,他还得喝。 林占愚在床上摊着,看起来仿佛不省人事,但又好像还没到那个地步。 行啦,你照顾他吧,我得走了。乔鲤望着魏青筠:他好像有心事。这臭小子,我还没见过他喝成这样。 你快回去吧。林占愚心中所思所想乔鲤不知道,魏青筠却再清楚不过。他拍了拍乔鲤的肩膀:天色不早了。 送走了乔鲤,魏青筠回到屋里。望着躺在床上的人,他心中五味杂陈。 若说不生气,那肯定是假的,若说不心疼,那更不可信。他无奈地想,这孩子啊,到底想闹到什么时候? 他走近了些,静静看着林占愚微皱的眉眼。 师哥,这人实在醉得不轻,他迷迷糊糊地抓住了魏青筠的手:你别走。 行,我不走。魏青筠觉得好笑,自打他俩认识,向来是这人说要走他在后面拽着,如此还是破天荒头一遭。 他耐住性子坐在了床边,不料这醉酒的人竟直接扑了上来。 魏青筠整个人被酒气环绕着,他觉得自己也快要醉了。 干什么?他把林占愚推开,语气里有些克制不住的不耐烦:好好躺着。 你知道我为啥喝酒吗?林占愚靠着冰冷的墙壁,委屈地说:你知道,你就是装糊涂。 小杆子,魏青筠想确定一下他是不是还残留着几分清醒:我是谁啊? 你是我师哥。青年笑得傻呵呵的,本想再次扑过去,却被魏青筠挡了回去。 他重新躺下,有些郁闷:你是我魏师哥。 魏青筠叹了口气,自顾自地说:你说你是不是有毛病?别人都喜欢年轻漂亮的小姑娘、家财万贯的大财主,就你,逮住我这个一穷二白的半截老头子不撒手。 他指了指里屋:我孩子都能满地跑了,你图我什么呀? 师哥,你太熟悉我了,也太了解我了。林占愚醉得不轻,他那笑容看起来甚至有几分平素从未出现过的憨厚:有时候我就觉得,你只要看我一眼,就能知道我在想什么。你知道我的忧虑,明白我的苦楚。跟你待在一块儿,我话都不用多说,我自在。 作为靠说话唱曲吃饭的作艺人,魏青筠头一回知道,原来从他嘴里还能说出如此含混不清的汉字。 就算是初遇时露天书场旁边没接受过任何训练的小孩,说话也比他如今利索。 没办法,谁让他喝醉了呢。 你去找个姑娘,过个十年八年,彼此熟悉了,你一样自在。魏青筠本来不打算跟一个醉汉理论,可这人的话让他实在不悦:你连外人都不认识几个,不要这么武断。 我没有。你咋就是不信呢。林占愚捂住自己的眼睛:师哥,我心里除了你,装不下别人。 为什么?魏青筠的眼神冷了许多:我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小老百姓,我有什么好? 你好处可多了。林占愚又一次坐了起来,他拽着魏青筠,让他坐在自己身边。 咱算个账。魏青筠望着他:论年龄,我比你大了这么多,等再过几年我老了,咱俩话都说不到一块儿去。 林占愚不回话,只是静静地低着头。 论个性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小时候不听话,我打你比师父打得还狠。他摇了摇头:如今我回想从前的日子,我对你说的话绝大部分都是说教。你到底是怎么到了今天这一步? 我就喜欢你管我,怎么了?林占愚笑呵呵地说着,嘴里依旧含糊:你知道有个愿意管我、能管我的人,我心里有多踏实吗? 说罢,他凑上前去:师哥,你是不是也喜欢年轻漂亮的? 魏青筠瞪了他一眼。 我比你小了八岁,我年轻不?林占愚指了指自己:你看我长得够漂亮不?前阵子掌柜的还夸我模样俊呢。 他其实很想扑到魏青筠身上把人抱住,然而酒精作祟,他早已不剩多少力气,只能倚在墙边看着对方。 看着看着,他竟然哭了。 魏青筠,我就问你一句。他扯着嗓子:你还能找着比我对你、对你儿子更好的人吗? 他抹了一把泪:我能替九泉之下的嫂子对你们爷俩好,别人,谁能? 后来林占愚忆起这个荒唐的晚上,只能零碎地想起几个片段。纵是如此,他也觉得自己这回忒过了。 大概,这便是酒壮怂人胆。 话说民国那会儿平均寿命低,三十岁的人自称半截老头子应该也没啥问题? 第35章 转心意 待闹够了,林占愚就睡着了。其实他也没嚷嚷多久,他虽然脾气拧,但从小到大,真正如此时一般放任自己将心绪悉数表露出来的时刻,其实并不算多。 他从来都是内敛的,宛如江南的山水,清俊秀雅,平实可亲。 可他又从来不乏坚毅,但凡认准的事,常常是撞了南墙也不回头、见了棺材也不落泪、到了黄河也不死心。 昏暗的烛光里,魏青筠望着他,只见青年人面色通红,睡得正沉。 魏师哥想,其实林占愚说得对,如今若想找个比林占愚待他更好的、更真挚的,的确是难事。 至于他自己,在此将近而立之年的岁月间,他愈发圆滑通透,也越来越少表露自个儿的真心。 人心隔肚皮这句话,他十几岁的时候不懂,如今却明白得过分。 越是明白,他便越知道于他而言林占愚的可贵,以及他们这份将近十年情谊的可贵。 在这动乱的世道里,鬼子杀人如麻,显贵目无百姓,普通人朝不保夕、惶惶瑟瑟,不知道哪会儿就命丧黄泉,草草结束自己无人在意的一生。 时代的车轮滚滚碾过,他们不过是轮下的尘埃。 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至于真心与温情,还有那细水长流的日子,向来俱是奢侈。 他轻轻叹了口气,帮林占愚把被子往上盖了盖。 占愚啊,最近连着出活加上写东西复原手稿,魏青筠实在是太累了,他的嗓子有些哑,带着多年挣扎与四方辗转的疲惫,还有几分对于未来的微薄希冀,尽管后者被他藏得极好:你若能跟师哥做一辈子好弟兄,老了再结个亲家,亲上加亲,多圆满的一件事。 青年昏昏沉沉的,并未答话。暗黄的光影映着他的面容,让他看起来甚是安宁。 魏青筠又坐了一会儿才站起身。后半夜起风了,他吹了蜡烛,还帮林占愚把窗户关严实。 第二天林占愚醒来时已近中午。刚睡醒的时候他没有旁的任何感觉,只是觉得头疼。他静静地躺了一会儿,脑海中空白一片,直到魏青筠把饭给他端进来。 师哥?瞧见来人,林占愚猛地坐起身,突然想起了昨天晚上他闹的那一出。 咋了?魏青筠把饭菜放在他床头的柜子上:饿了吧? 还好。林占愚把头发悉数向后拢去:我昨天晚上喝酒了? 魏青筠嗯了一声,语气低沉:不但喝了,还醉得不轻。是你小乔师哥把你扶回来的。 那,我是不是说了啥不该说的话?林占愚越想越害怕,赶忙避开对方审视的眼神:我错了。 下不为例。魏青筠白了他一眼。 诶。林占愚赶忙应下:我记得我好像跟你说 嗯?魏青筠问:什么? 没,没。林占愚想起来了,当时他说,他喜欢让魏青筠管着他,还问对方他够不够年轻漂亮。 他瞬间红了脸,赶忙端起碗:我还是吃饭吧。 年关将至,菜馆里忙碌了起来,后厨的人手经常不够用,于是本就备受欢迎的壮丁林占愚更是没了空闲。 伙计们前前后后地穿梭着,三岁多的魏学颐在后院跑来跑去。小孩子不嫌冷,即便是寒冬腊月也不愿老实待在屋里。 林占愚怕他自己无聊,不知从哪弄来个弹弓,让魏学颐拿在手里把玩,以此自娱自乐。然而这孩子实在聪明,很快便摸索到了这玩意儿的玩法。 于是这天下午林占愚端着一盆菜从前堂途径后院往后厨走的时候,他的脑门不慎挂了彩。 哎哟!一颗石子打过来,他吓了一跳,手一软,盆子掉到了地上,叮叮当当响了一阵,青菜撒了一地。 怎么了?一个伙计听见声响从后厨跑出来,看见皱着眉的林占愚,立刻惊呼:怎么弄的啊? 转身瞧见拿着弹弓的魏学颐,他气得跺了跺脚:臭小子,是不是你? 小孩满目茫然,看着分外不知所措。他迈着小短腿,一路小跑到林占愚身边,抱住这人的腿:林叔,对不起。 林占愚试探着摸了一下自己的额头,手指上竟沾了血:啧,好险没打我眼睛上,否则我就成独眼龙了。 另一个伙计闻声赶来,瞧见林占愚一脑门的血,赶忙把人带去前堂:快过来,我给你处理。临走还不忘向方才那位伙计招呼:把菜收拾起来啊。 魏学颐玩的石子很小,都是从后院的角落里拾来的,再加上他一个孩子没多少力气,故而林占愚伤得并不重。 然而伙计实在仔细,拿纱布给他缠了一圈又一圈,完事儿还颇为得意:占愚,你就放心吧。有一回你小乔师哥负了伤,也是我给他包扎的。 行。林占愚觉得他小题大做了,但又不好驳了人家的好意:多谢你。 他觉得自己没啥大事,处理完伤口就又去后厨帮忙,直到黄昏时魏青筠出活回来,瞧见独自在后院玩耍的小孩。 你林叔呢?魏青筠如往常一般发问。 林占愚正在后厨收拾鱼,听见魏青筠来了后院,他刚想出门,却听得小孩在外头突然间嚎啕大哭起来。 他赶忙擦了擦手,又把围裙解了,边走边说:师哥,这儿呢。 见他出来,魏学颐哭得更狠了。 也正在这时,魏青筠瞧见了他脑门处那一圈白纱布,顿时明白了过来。 臭小子,你做什么孽了?魏青筠的脸色陡然间阴沉了下去,他揪住魏学颐棉衣的后领子把人提溜起来:老实交代,你林叔头上是怎么弄的? 我,我今天下午玩弹弓来着,不小心把石子弹到林叔头上了。魏学颐实在害怕,抽抽搭搭地说:爹,我错啦。 他跟我道过歉了。林占愚赶紧走过去:师哥,没事,伤得不重。 你别管,今儿我必须得好好教训他一顿。魏青筠瞪着自家儿子:小兔崽子,你还知不知道好歹?当初若是没有你林叔把你从南京带出来,你早就成孤魂野鬼了,哪来的今天?你怎能伤了你林叔? 师哥,林占愚拦住他:言重了。 重什么?我还嫌不够呢。魏青筠的语气忽而变得冰冷起来,话中透出一股不容人置喙的坚定:小子,你听好了,将来你可以不孝敬你老子,但你要是敢不好好待你林叔,我让你好看。 魏学颐这孩子从小乖巧,并非顽皮不好管教之人,魏青筠这是头一次跟他生这样大的气,也是头一次说这样重的话。 林占愚愣在了原地,一瞬间万千思绪涌过,让他顿时红了眼眶。 他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师哥,你究竟把我放在了什么位置? 可他却生生把话咽了下去。望着气得满脸通红的魏青筠,他觉得自己已经不必问了。 哇!魏学颐不知道魏青筠为什么要跟他说这些,哭得更惨了。 他哭着说:爹,我改了,我再也不这样了,你别不要我! 胡说八道。哪个不要你?林占愚哭笑不得地把小孩抱起来搂进怀里,转头无奈地对魏青筠说:你看你,净说些有的没的,把孩子都吓着了。 恋耽美 -千里万里by(25) 魏青筠走到他身边,想伸手碰一下他的脑门,又怕弄疼他,手只伸了一半便又缩了回去。 怎么样了?他问。 不要紧。林占愚摆摆手:小周给我包扎得太仔细了,看着骇人。其实没啥,就是蹭破点儿皮。 他以后要是不听话,你骂他就是,打他也行。魏青筠看了一眼躲在林占愚怀里的小孩:小孩子不知轻重,这多危险呐。 不至于,你从前打我还没打痛快么?林占愚笑道:行啦,师哥,我去帮他们干活,你快歇着吧。 你也别太累。魏青筠担忧地望着他。 诶。林占愚笑嘻嘻地应下。 魏青筠说完就回屋了。林占愚站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脸上的笑意却愈发浓重。 学颐,你说你爹是不是心软了?他帮小孩擦去脸上的泪痕,自说自话。 魏学颐当然不会回答他,这孩子还没从自家爹爹刚发了大脾气的惊吓里缓过来,仍有些抽搭。 其实我也从没奢求过他对我能有我对他那般心意,只要他能让我在他身边陪着,跟我好好过日子,我就心满意足了。林占愚捏了捏小孩的脸颊,脑门还泛着微微的酸痛,心里却美滋滋的:精诚所加,金石为开啊。 说罢,他把小孩放下:行啦,去找你爹吧,林叔干活去喽。 转过年来,庐江县变得更加不太平。 江淮一带绝大部分地方都已经成了沦陷区,这是为数不多仍在抵抗的地方。小小的县城被日寇包围着,颇有些一身孤勇入千军万马的悲壮意味。 鬼子们不肯放过这个小城,时常从敌占区派了飞机来轰炸。老百姓的日子苦不堪言,吴记菜馆也不是例外。光是上半年他们就又搬了四回家,所幸跑得及时,人都没伤着。 然而其他人就没他们这么好的运气了,有一回空袭过后,林占愚抱着装他魏师哥手稿的小箱子往新的住处去,远远地便看见了一个灰头土脸的小姑娘正嚎啕大哭。 他走上前去,缓声问:丫头,你家人呢? 小姑娘指了指眼前的废墟,哭着说:他们都埋在底下了。 林占愚觉得揪心无比,可他也帮不上太多,只得跟小姑娘说:这里不安全,叔叔带你去收容所暂时避一避吧。 第36章 躲空袭 林占愚把丫头送到安全的地方,而后才去了吴记菜馆的新店。 他赶到的时候魏青筠正抱着魏学颐在门口等他,见他急匆匆地过来,皱着眉发问:你干嘛去了?怎么这么慢? 路上遇见了个可怜孩子,林占愚对上他的视线:我总不能袖手旁观吧。 魏青筠点点头:快进来。 民国三十年春夏,这样的日子于他们而言已经成了常态。 林占愚数不清他们究竟挨了多少回轰炸,或许是七八回,或许是十几回,多得他已经懒于计数。 七月盛夏的时候,林占愚正在后厨帮忙,防空警报再次响起。 他跟伙计对视一眼,赶忙放下手中的活,用最快的速度往外跑。 他一手抱着他师哥的小箱子和京胡,另一只手把还在小院子墙边上坐着玩的孩子捞到怀中,冲出去的一瞬间,一枚炸弹落在了他身后的屋子里。 方才还很温馨的院落屋房顷刻间被炸成了废墟。泥土与尘埃四溅,让林占愚满头满脸都是灰尘。 小孩一开始还会吓得大哭,如今习惯了,安安静静让他林叔抱着,不说话也不哭闹。 林占愚顾不得旁的,赶忙跟在掌柜的和伙计们身后往防空洞跑。 他跟魏青筠已经约好了,一旦遇到空袭,就去城北的防空洞会合。 师哥!林占愚抱着孩子赶到的时候魏青筠已经在那里了,他飞快跑过去,把魏学颐塞到魏青筠怀里,拍掉自己身上的土。 魏青筠匆匆跟掌柜的打了个招呼,又回到林占愚身边:没事吧? 林占愚摇摇头:放心。 魏青筠叹了口气,拍了拍小孩的后背以作安抚。 这孩子当真是见怪不怪了,竟就这般在魏青筠怀里安然睡去。 轰炸机在外面狂轰滥炸,林占愚和魏青筠躲在角落,默默地听着、等着。 这样的光阴分外漫长,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昨天才寒暄过的街坊四邻,很可能今日就阴阳两隔;曾经富甲一方的富商大贾,临了灾祸也免不了拖家带口东奔西跑。 林占愚心里既压抑又郁闷,他转头望向魏青筠,看着这人的背影,心里的不安才得到了些微的纾解。 师哥。他凑过去,靠到对方的肩上。 怎么啦?在这样的时候,魏青筠并没有推开他,也没有与他生气。 林占愚并未作声,他知道说什么都是枉然。 魏青筠穿着单衣,平整的肩膀骨骼分明,林占愚靠在上面,觉得无比踏实。 轰炸机依然在外面盘旋,防空警报响彻全城。魏青筠叹了口气,用一只手抱着孩子,腾出来另一只手把他的小师弟轻轻搂住。 数年过去,魏师哥依然清瘦,但不同的是,比起十年前,他的身量又结实了不少。 如今的他,被岁月洗尽了青涩,透出的是一股而立之年的沉稳与成熟。 他不再是那个刚出师的年轻小哥,而是能撑起一个家的顶梁柱、是主心骨。 过了一会儿,防空洞里忽然响起了阵阵哭声。林占愚好奇地望去,竟是个中年男人。 咋啦?周围的人纷纷围上去。 我爹娘和老婆孩子都在家里呢。他抹了一把眼泪,再也顾不上旁的:前两天刚安顿好了,谁能想到今儿又来。 他这话一出,大伙儿的心情都变得很差:谁没几个死在战乱里的亲朋呢? 魏青筠和林占愚也是一样,当年热热闹闹的乔家如今只剩了他们四人,过了今天还不知道有没有明天。 林占愚坐直了身子,他很想做点他力所能及的事情。 于是他把胡琴塞到魏青筠手里,低声说:生死恨。 魏青筠会意,把已经睡熟了的孩子放到身边,接过京胡,开始拉弦。 说什么花好月圆人亦寿,山河万里几多愁。 胡儿铁骑豺狼寇,他那里饮马黄河血染流。 尝胆卧薪权忍受,从来强项不低头。 思悠悠恨悠悠,故国月明在哪一州。 这要得益于先前为了跟陆江较劲,林占愚特意练的小嗓。他的嗓音本就嘹亮,唱老生戏时调门就很高,如今唱旦角,压根不费力气,还能耍花腔。 然而这一段唱出来,腔调并非最出彩之处。让人动容的,是情。 他坐在角落,身上的大褂并不干净利索,这让他看起来有些狼狈。可他唱韩玉娘却无半分违和,甚至唱得几个人纷纷鼓掌。 防空洞里悲伤与恐惧的气氛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对侵略者的愤慨。国仇家恨之下,许多人咬牙攥拳,也有几个人默默垂泪。 不知过了多久,空袭终于结束了。防空洞里众人纷纷松了口气,享受着劫后余生那令人心醉的喜悦。 又熬过了一劫,又能多活一阵子。 林占愚回头望着他师哥的脸,从那上面,他再也找不到任何尖锐的锋芒与不服输的凌厉。 与之相反的,这个人如今处变不惊、七情不上脸。 毫不夸张地说,他觉得即便泰山崩于眼前,对方也能面不改色。 然而不寻常的,这样的特质让他更为痴迷。宛如从前一身傲骨的君子风韵被岁月酿成了醇厚的酒,香气不再张扬,却久有回甘。 林占愚越看越觉得绝望。他想,你这样好,让我如何能再喜欢别人呢? 大抵,这便是曾经沧海难为水了。 魏青筠不知道这人心里的无奈与纠结,回头招呼道:快走。 诶。林占愚赶紧跟上。 晚上重新安顿好一切,林占愚洗了澡换上干净衣服,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进了屋。 这会子条件太差,晚上能有个睡觉的地方就不错了。掌柜的让他和魏青筠住在一间,这样的安排于外人看来最合适不过,可与他而言,却是天大的折磨。 为此,他已经装了半年的若无其事。 林小杆子,过来。见他进屋,魏青筠唤他。 林占愚慢吞吞地上前走了一步,竭力想摆出一个自然的笑脸:师哥,怎么了? 他面上无悲无喜,心里却早已翻腾成一团。他觉得自己简直是疯魔了,就为了这么个既不容他远离也不许他靠近、至今连句准话都不愿给他的人,他已经搭上了十多年的光阴,若是全然照着自己的心意行事,一辈子估计也要交代出去。 朝思暮想的面容近在咫尺,林占愚心里却忽地添了几分不平之气。他想,我早已一无所有,来去无牵挂,又有什么可忌惮的? 帮我把这些整理一下。魏青筠递给他一沓纸。 林占愚默默把东西放好,回头再看,只见魏青筠依然安安静静地坐在烛影下,与往常别无二致。 弄好了。林占愚说。 行。魏青筠头也没抬。 师哥,我不能再装糊涂,我得问问你。见魏学颐睡得香甜,林占愚便坐到他魏师哥身边:如今这日子,不是一年一年的过,也不是一天一天的过,而是一秒一秒的过、一瞬一瞬的过。下一刻会发生什么,咱谁也不知道。 魏青筠放下笔,仿佛知道对方要说什么,但他没说话。 所以,你到底能不能,林占愚说得很艰难:跟我在一块儿? 占愚啊,我是你亲师哥,管你也好骂你也罢,都是天经地义的事情。魏青筠苦笑了一声:你如今还年轻,许多心思分不清辨不明也是寻常。等再过几年你想明白了就知道,许多事或许不是你想的那样。 如今咱俩一起说玩艺儿养家糊口,谈情义是师兄弟,谈利益是好搭档,自然是荣辱一体,在这风雨飘摇的世道里谁离了谁也不能独自过活。有大情分小钱财拴着,这是最牢靠安稳的关系。 若是俩人真在一块儿了,浓情蜜意自然是好,一旦一拍两散,饭碗还要不要?命还要不要?多年的情义还要不要? 魏青筠望着对方的眼睛:师哥怎能做这样的事? 胡说。林占愚忿忿不平,心道:你这张嘴最会舌灿烂花,黑的都能让你说成白的。 实在恼人。 就这般想着,他猛地抬起头,伸手制住魏青筠的胳膊让这人动弹不得,而后直接吻了上去。 魏青筠一开始没反应过来,等他回过神来时已经被林占愚拽起来推到了墙边。他的脸色陡然变得很难看,本能地想挣开对方的束缚,却发觉这对自己来说实在困难。 然而刹那间他却顾不得别的,他想不到林占愚对他的无礼,也想不到匆匆的过往与茫茫的今后,更不知道该如何应付此刻的唇齿相依。他脑海里只剩了一个念头:这孩子哪来的顽固劲头,怎么这么想不开、这么不听劝啊。 魏青筠缓了缓神,用了极大的力气终于把林占愚推了出去。 他自己也筋疲力尽了,无可奈何地靠着墙,看几眼外面漆黑一片的天色,再看几眼对面失魂落魄的人,许久之后才低声问出一句:你饿不饿?我去给你做点儿吃的吧。 师哥正耷拉着脑袋蹲在墙角的林占愚没想到他会说这个,错愕地抬头望向他:我你 我问你饿不饿?魏青筠不耐烦了:怎么还听不懂人话了呢? 不,不饿。林占愚才意识到原来自己从不是魏青筠的对手,那人风里来雨里去和三教九流打交道这么多年,有的是办法整治他。 正如当初在东去的行船上一般,对方不接招,任是谁都没办法。 林占愚想站起身,却发觉腿已经麻了,于是跌坐在地,仰头直勾勾地望着魏青筠,心说:师哥,你可真是个浑蛋。 小林其实快成功了,他师哥已经心软了。。。嗯。。。 第37章 诉衷肠 真的?魏青筠撇了撇嘴:我可是饿了,我弄点儿东西吃去。 你快回来吧。林占愚缓过神,立刻站起来。 因着担心魏青筠不让他出去,他开始编瞎话:你除了面条还会做什么?我都吃腻了。 哪怕他这会儿确实思念魏师哥给他煮的面。 他叹了口气:等着,我去炒俩菜。 魏青筠停下脚步,却并未转身:也行。 很快林占愚就把炒好的精致小菜端回了屋。他一手端了一盘,都是素菜。 幽幽的烛光下,魏青筠在写字。 尝尝。林占愚把小盘放到魏青筠跟前,把一双筷子塞到了对方手里。 不错啊。魏青筠发现自家小师弟的厨艺越来越好了,他真心地夸赞道:你再练练,后厨大哥的饭碗都要被你抢了。 只是魏青筠不知道的是,随着两盘菜的出锅,这人的心绪也缓和了不少。 那你觉得我跟我嫂子当年比起来,如何?林占愚已经做好了被他师哥骂的准备,说完这句话之后立刻躲到了远处。 果然,魏青筠的心情瞬间变得很差。 他放下筷子,瞪了林占愚一眼:她都没了多少年了?你总跟一个死人较劲,有意思吗? 我没有。陆江嫂子那么好的人,我何苦来哉?林占愚立刻否认:我较劲的人不是她,是你。 闻言,魏青筠更加郁闷:你啊。 他想,我真是拿你没办法。 师哥,别这样。林占愚试探地走近了些许:这是我辛辛苦苦做的,你再吃两口。 然而他没想到的是,不知道是不是闻见了饭菜香味的缘故,魏学颐竟然在这个时候醒了。 他从床上爬下来,慢吞吞地走到魏青筠身边。也不说话,就盯着两盘小菜看。 哟,你也饿啦?林占愚笑得开怀,他坐到魏青筠身边,把小孩抱起来放在自己腿上,拿起另一双筷子,一口一口地喂给小孩吃。 林叔的手艺好不好?他故意问。 好。小孩不知忧愁,在林占愚怀里乐呵呵的。 师哥,你看见了没?你儿子喜欢吃我做的菜。林占愚笑眯眯地说:你要是愿意,我一辈子给你们爷俩做饭,你们就有口福了。 魏青筠冷哼一声,并不打算与这个冥顽不灵的家伙多费口舌。 小家伙,你愿不愿意林叔天天给你做菜吃呀?眼瞧魏青筠不理他,林占愚转向小学颐。 愿意。魏学颐重重点了点头。 那咱爷俩就这么说定了。林占愚伸手勾住魏学颐的小拇指,故意说:不管你爹。 为什么不管我爹?小孩睁着一双大眼睛,分外迷惑。 管也行,你帮林叔劝劝他。林占愚把魏学颐塞到他师哥怀里:你爹不喜欢林叔,没有他的同意,叔没法给你做好吃的。 闹够了没有?魏青筠的脸色沉了下去:你仗着我疼你,干不出跟你撕破脸皮恩断义绝的事,就在这儿胡说八道。 恋耽美 -千里万里by(26) 他帮魏学颐擦了擦嘴,重新把小孩抱到床上:乖啊,好好睡觉。爹跟你林叔有事要商量。 到了这个地步,林占愚其实早已没了任何顾虑。 从前他还会担心魏青筠会不会因为他的死皮赖脸,以后连与他一同出活都不肯,但如今他们过的是朝夕难保的日子,连能活到什么时候都是未知,谁还有心思想那些? 眼下的一瞬,便是永远。他没有任何忌惮。 你想商量啥?等魏青筠把孩子哄睡着了,为了不吵到小孩睡觉,林占愚把声音压得很低:直说就是。 我当然要直说,还用你提醒。魏青筠斜觑着他,没成想刚一开口,林占愚与他异口同声:占愚,师哥是为了你好。 这让魏青筠很是尴尬,他清了清嗓子,同样低声道:你既然知道,为什么 师哥,林占愚并未回答他,而是反问:你对我,真就没有过那么一丝动心吗? 昏暗的光影里,他望着魏青筠的眼睛,试图从中看出些许动摇:这些年我每天都在想,我到底比陆江嫂子差在哪里?她能为你做的,我基本上都做齐全了。除此之外,我还能陪你出活,帮你赚钱,这事儿她可做不来。 他想了想,突然有些落寞:我也就是不能和你生孩子,这我真没办法。但你已经有了学颐,他这么聪明可爱,你有他一个儿子还不够? 林占愚一番话说得过于直白,魏青筠的脸青一阵白一阵,恨不得找来针线把这人的嘴缝上。 所以,林占愚笑了:师哥,我觉得你不该如此。 见魏青筠不说话,他接着说:实在不行,你可以先跟我试试。反正你现在也没有想娶的姑娘,闲着也是闲着。万一你哪天突然发现了我的好处,那岂不是正好? 他摆出一副说悄悄话的模样,佯装神秘:如果我是你,我就这么干。反正又不吃亏,何乐而不为? 滚。魏青筠忍无可忍。 师哥。晓之以理结束,林占愚开始动之以情。他凑近了,几乎是在撒娇。 你瞧瞧。他把自己的衣服解了,露出右肩中弹后留下的伤疤:你总说你心疼我,那这个你心不心疼? 废话。魏青筠甚至不想看这人一眼,但心里却在想:我当然心疼,我恨不得遭罪的人是我,你小子怎么这么傻。 我活了二十来年,如今什么也没有,除了你。林占愚整理好衣服,故作失落:一小箱子手稿,一把胡琴,一些散碎的银钱和衣物,再加上学颐,这便是咱俩全部的家当。若是真离了你,我就啥也没了。 见魏青筠的表情不再那么严肃,林占愚赶忙扑上去抱住他的胳膊:师哥,你舍得让我过得这么惨淡吗?你还是不是我亲师哥了? 林占愚不愧是说玩艺儿的,平素说学逗唱惯了,如今装模作样起来毫不费力。 当初做学徒那些年他认真刻苦,极其全面地继承了乔老板的艺术,在柳活方面已经隐隐有了要超过对方的势头,在表演这方面,虽说没有乔笑言的炉火纯青,但也不差。 随着时光的流逝,他出活时渐渐褪去了青涩。若是乔老板还活着,必然对他非常满意。 魏青筠辨不清这人有几分是演出来的,他也分不出心绪去思忖。 他本能地想把林占愚推开,手都抬起来了,终究是没舍得。 他不说话,林占愚便也陪他沉默着,直到他忽然笑了起来。 我怎么摊上你这么个不通人情的小祖宗?魏青筠苦笑着摇了摇头:这条老命早晚得折在你手里。 别呀。林占愚笑道:咱俩一起争取多活两年,长命百岁不好吗?还能多陪陪学颐。 他想了片刻:至少得活到把鬼子打跑吧。前两天我出门,还看见一群学生在街上游行,动员大伙儿抗日呢。他们还拽着我,让我再唱一段《江汉渔歌》,说要鼓舞士气。 好。魏青筠叹了口气:你能坐直了吗?我胳膊酸了。 林占愚赶忙起身,开始帮他揉手臂。 魏青筠不着痕迹地避开他:挺晚了,你早点歇着吧。我还有一点东西没写完,等忙完我也要睡了。 林占愚看着他,发觉他的神色缓和了不少,至少不再像从前那般严正果断、不留给旁人任何反驳的余地。 师哥,林占愚并没有顺着他的意思,而是接着自己方才的想法说:我以前总想着来日方长,可如今临了这样的世道,谁知道自个儿能活到几时几刻?我不去睡觉,我要看着你,多看一眼算一眼。 若是放在从前,魏青筠肯定会反驳:瞎说,明天又不是没的看。 可在此时,他说不出口。因为他知道林占愚是对的。 别说第二天了,说不准下一秒一个炮弹落下来,他俩便要带着这小孩一起从世上消失。 然而没等他说什么,防空警报又一次响了起来。 林占愚顿时来了精神,也不跟他师哥腻歪了,赶紧抱起孩子,拽着刚拿好东西的魏青筠疯了一样往外跑。 安全起见,他们住的地方离防空洞很近。躲进去的时候里面已经有不少人了,看着他们睡眼惺忪的模样,林占愚知道这些人大概已经搬来防空洞长住。 林占愚觉得这边确实是个不错的住处,但他们不能过来。防空洞里面太过潮湿,孩子受不了。 他把魏学颐搂在怀里,让小孩趴在他肩膀上继续睡。他则靠在墙边,低垂着眼帘,静静地听着里里外外的动静。 只是他不知道的是,魏青筠正站在不远处看着他。 眼前的青年人神情坚定无比。他生在摇摇欲坠的小家,长于烽火连天的乱世,多年颠沛流离下来,生死于他而言已经是司空见惯的事情。 可他从未因此变得漠然,他尚有心力,尚有热血。 这一切都像极了他魏师哥数年前的模样。 有那么一瞬间,魏青筠觉得自己心里守了多年的城门似是有了松动的迹象。 可以后呢?以后怎么办?且不说别的,等有一天魏学颐长大了问起,他们要如何交代? 然而这个念头只在魏青筠脑海中出现了刹那,因为外面的炮火声很快淹没了这人所有的理智。 人们已经被恐惧折磨到麻木,魏青筠觉得他也不例外。一开始他还会想如何能活下来,可到现在,他只觉得茫然而疲惫。 他又看了一眼林占愚,只见那人依旧站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一张脸隐在阴影里,看不出神色。 魏青筠的心突然跳得很快,心里想的却是:罢了,且随他吧。 荒唐便荒唐,这辈子这条命这家人生如蝼蚁浮萍,今儿躺下了都不知道还有没有明儿个,怎么还念起以后来了? 真是痴心妄想。 参考资料:《庐江抗日史话》 第38章 遂心愿 再次出去的时候已经是白天了。因为长时间抱着小孩,林占愚的胳膊很酸。眼瞧着魏学颐醒了,他把孩子放到地上,活动了一下筋骨。 魏青筠走上前,抬手帮他揉了揉肩膀。 师哥,林占愚叹了口气:师父当年收的徒弟不多,小乔师哥如今在前线出生入死,若是咱俩有朝一日也不明不白地没了性命,南京玩艺儿这个行当、乔笑言这块牌子,岂不是都要归于空寂么? 你想如何?魏青筠问。 出去走走。林占愚转身望着他:在我还有心力的时候,我想让更多的人听见、看见。 好。魏青筠点了点头,低声应下。 如今他对林占愚很放心,无关风月,他知道对方的确不再是个需要他事无巨细劳心劳力的孩子。 我想往东去,到南京和周遭的地方转一转。林占愚眯起眼:你带着学颐和小乔师哥留在庐江县城,怎么样? 说罢,他又补充道:孩子不能没人照顾。 魏青筠没再说话,而是牵着魏学颐转身跟在吴掌柜的众人身后往前走。 见状,林占愚也赶忙跟了上去。 直到数日后的下午他们寻到新住处,在林占愚的强烈要求之下,他终于不必与魏青筠住在一起。 简单安顿好了之后,魏青筠喊住了想进屋的小师弟。 占愚啊,过来。魏师哥面无表情地说:我跟你说件事。 这话一出,林占愚心里顿觉不妙。 他自己的心思,自己最是清楚。想去外面出活只是一方面,他跟魏青筠提出这样的要求,也有想躲着对方的念头在。 他也知道,魏青筠心里更是跟明镜似的。 只是经年过去,他不再是那个只会偷偷出走的小师弟。他有自己的考量,也有提出要求的动机。 你猜得没错,我是有想躲你的意思来着。进了屋,林占愚没废话,开门见山: 我话都说到那份上了,你却还是无动于衷。我有点儿不太想看见你,心烦意乱的,想自己清净一阵子。 话一出口,林占愚觉得自己分外悲壮。他郁闷地想:师哥啊,怕不是我上辈子欠了你的。 魏青筠皱起眉:你这自以为是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一改? 自以为是?林占愚以为魏青筠说他总是多心,遂不服气地反驳:我当年倒是心思简单,结果呢?你跟陆江嫂子都快成婚了我才知道。那叫迟钝。 他冷哼一声:我若是不机敏着点儿,一不小心你就成了别人的。如今你却反过来怪我,越说他越委屈:简直没有道理。 魏青筠又气又无奈:说你自以为是你还不承认。你看看,你现在在干什么? 小学颐以为他俩吵架了,赶忙跑上前抱住林占愚的腿:爹,林叔,别吵啦。 叔没跟你爹吵。林占愚把小孩抱起来:没事。 没等魏青筠说什么,他便抱着小孩出了门,只甩下一句:晚上回来。 林占愚的打算是第二天一早就启程。上次从南京回来的路上他提前留心过,芜湖马鞍山一带的方言与南京相差不大,他觉得先去那边出活,既能涨沦陷区军民的士气,也能完成师父当年未竟的心愿,实在是一件一举两得的事。 然而他刚收拾好东西准备睡觉,却听见有人敲他的门。 师哥?林占愚没想到魏青筠会大半夜的跑到他房间里,着实吓了一跳。 魏青筠点点头,缓步走进了屋。 林占愚的睡意顷刻间消失了大半,他赶忙把门关山,磕磕巴巴地问:你,你怎么来了? 魏青筠盯着他:我不能来么? 能,必须能。林占愚拽着魏青筠,让对方与他一同坐到床边:我还以为你因为我前阵子缠着你、如今又要走,生我气了呢。 你师哥今年三十一了,魏青筠很是无奈:对你,没那个气性。 这话一出,林占愚心里的忐忑不安顿时消减了不少。 然而他这口气还没松多久,便听得魏青筠接着说:今儿下午我让你过来,是当真有事要说与你听。被你这么一闹,倒一直没寻着跟你说的机会。 林占愚抬眼望着他:什么事啊? 魏青筠对上他的视线,沉沉叹了口气,忽地凑近了些,抬手搂住他的后脖颈,在他耳边低声问: 林小杆子,师哥要是说愿意以后一直跟你在一块儿过日子,你心里头能不能好受一些?你能不能别再总是闹脾气? 然而他话音刚落,却被林占愚猛地推开了。 年轻人心里混沌一片,惶恐与猜疑早已压过了喜悦:师哥,你怎么突然这么问?你是不是怕我死在外面,怕我往后我不想再给你量活,还是 魏青筠笑着打断了他,说着又凑近了些:怎么,说喜欢我想跟我过一辈子的是你,今儿个把我推开的也是你,你到底想怎么样? 这人一番话说得恳切又无奈,林占愚盯着他那一双眼睛,想从中瞧出些东西,却只看到了满目的真诚。 意念流转间林占愚倏而反应了过来:这是他的师哥啊,从当年头一次见面开始这人便一直护着他,多年过去一片苦心未曾减损分毫。 但凡他说出口的要求,魏青筠有真正拒绝过的时候吗?他仔细想了想,除了这事,从没有过。 望着魏青筠此时的模样,林占愚难受得紧。 自表白心迹以来他兀自委屈,弄得如同对方亏欠了他多少似的,可平心而论,魏青筠才是他的天,是为他挡了无数俗世风霜的钢盔铁甲。 当年拜师时师父忙于生计,他的本事有许多都是魏青筠手把手教给他的;南京城遭变故后也是魏青筠带着他沿着江河西去,从安庆到合肥,在风雨飘摇的世道里冲出一条安身立命的血路。 他是魏青筠养大的孩子,是师哥带大的师弟。 如今他说他喜欢魏青筠,想跟魏青筠像寻常夫妻一般过日子,那人一时接受不了,掂量了几年终究还是肯了。 如果他说他想和魏青筠只做一辈子的师兄弟,台上搭档台下谁也管不着谁呢?魏青筠定也是肯的。 那人就是如此,总是竭尽所能地给他能给的一切,就算他要星星要月亮也会为他试上一试。 林占愚这般想着,渐渐红了眼眶。他想伸手抱住魏青筠,想如年纪尚小时受了委屈那般钻到对方怀里,可如今的他不敢,只能任由眼泪珠线似的往下落。 怎么了?眼前的景象违和得很,看着夜色里这大小伙子哭得梨花带雨,魏青筠慌了阵脚:哎呀,你个小娃娃,我又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你哭什么? 师哥,林占愚抽抽搭搭地说:咱们非亲非故的,你为什么要对我这样好? 非亲非故?魏青筠哭笑不得:小白眼狼,老子带了你这么多年,就换来你一句非亲非故吗? 他用了极大的努力,终于说服了自己伸出手来拉住林占愚的手,拿出当年成亲那日对陆江说话的语气徐徐说道: 师哥也想明白了。我活了小半辈子,身边除了你和学颐一无所有。学颐是我儿子,是血亲,你是我最要紧的人,没人替得了。我这样说,你可安心? 魏青筠话音刚落就被林占愚抱住了,他听见那人在他的耳边低声道:师哥,我活到现在,再没有比这更安心的时候。 你是安心,我可要被你气死了。魏青筠推开他,翻脸比翻书还快:小兔崽子,以后别动不动就说走,听见了没?世道这么乱,你要是出了事,将来去了九泉之下我如何跟师父交代? 你刚刚不是骗我的吧?林占愚敏锐地从魏青筠的怒意里觉察出了几分如释重负。 他赶忙抓住对方的手,并无视掉这人试图不动声色离他远点儿的努力:男子汉大丈夫,说出的话掉地上都能砸个坑。你可不能反悔。 我反悔?魏青筠哭笑不得地说:我有什么可反悔的。 他怕对方不信,遂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的信誉,轻轻吻上了林占愚的唇。 林占愚彻底傻了。他愣在原地,直到魏青筠放开他,他也没反应过来。 恋耽美 -千里万里by(27) 信了不?魏青筠笑道:小杆子,别多心。 林占愚点点头,试探地重新把人抱住。他收紧了胳膊,似是想要证明这一切都是真实存在的,而不是一场虚无的梦。 魏青筠拍了拍对方的背,暖黄的烛光中,他的眼角眉梢都带着温情。 但是师哥,我还是得走。林占愚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无比诚挚地在魏青筠耳边说:这是我深思熟虑的决定,是为了师父。 走吧。魏青筠松开他,拍了一下他的胸口:别带着气性走。好好去,好好回来。时刻记着有人盼你平安呢。 诶。林占愚赶忙应下。 把这些带着。魏青筠从口袋里掏出几张被他叠得板板正正的纸:这是我整理的几个单口的活儿,你用得上。 林占愚把东西接过来,感受着宣纸略有粗糙的质感,他忽然想起当年对方把自个儿的名字写在纸上递给他的模样。 敢不洁清冰雪,自托青筠。 那张旧宣纸早已毁于南京城的战火,少年已经长成了能独当一面的青年。 城池已破,故旧无存,鲜血洗过山河,天地几轮变换。可眼前的人还在。 风华依旧,从未改变。 那个,这个文和真实的南京白话发展历程毫无关系。。。就当是架空来看吧哈哈哈 第39章 再出行 林占愚带的东西并不多,除了换洗衣物和盘缠,便只有魏青筠给他的几张纸。 他出门的时候天还没亮,魏青筠把他送到门口,低声道:挺好的。师父若是泉下有知,一定会把你当作他最得意的门生。 望着魏青筠的神情,林占愚知道他什么都明白。他知道自己让他留下,是防着万一出现意外俩人都没了性命。 小乔的处境与他俩相比,危险只多不少。这般是为了给乔老板的艺术留下后路,留下后代根苗。 师哥,我走了。林占愚眨了眨眼,似是要下极大的决心:你放心,我肯定平安回来。 魏青筠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抱住了他。 然而这温存只存续了短短一瞬,没等林占愚反应过来,他便松开了。 去吧。魏青筠笑了:早去早回。 林占愚怕自己舍不得,遂走得飞快,自始至终只回过一次头。 然而仅仅是这一次回头,他便记得深刻。 只见魏青筠笔直地站在他们的住处门口,映着熹微的晨光,好像在冲他笑。 他分明看不清对方的表情,可他就是知道。 见此情状,他心里忿忿不平起来:早知道你会在这个时候答应我,我就晚一阵子再走了。 可他转念一想,若不是自己跟魏青筠说要走,或许对方也不会这么快遂了他的愿。 罢了,不想这些。 林占愚叹了口气,向魏师哥摆了摆手,转身之后把手伸进口袋,用手指摩挲着宣纸,好似能感受到魏青筠写字时的十分用心。 他忽然觉得自己并不是一个人前行。 他身上带着已故师父的本事和心愿、带着师哥的期盼与肯定、带着前人长辈的光辉与重担,一步步地往前走。 走在荆棘遍布的路上,走向不知是光明还是黑暗的未来。 沦陷区和庐江县城的确不一样,这一点上次去南京的时候林占愚便已经见识过。 大街上不但有四处巡逻的日本兵,还有许多看着分外虚伪的口号标语。 那些标语被印在了街道周遭的墙上,印成大字,很是刺目。 后来待的时间久了林占愚才知道,沦陷区的老百姓们竟然还会被强迫学日语。 他寻了家旅店住下,等熟悉了城里的环境,便开始出活。 林占愚出的活除了当年乔笑言拿手的八大棍儿一类,还有许多魏青筠自己写的东西,其中许多都是对日本鬼子的暗讽。 他常常以南宋抗金、三国曹魏作比,话说得滴水不漏,从没让人抓住过把柄。 有时候出完了晚场的活,若是人多,他还会补上一句:各位有没有听说过南京城里的乔笑言老板? 围在周边的看官们有的点头,有的摇头。 林占愚便接着说:我就是他的徒弟。 台下有些人渐渐想起来了,恍然大悟:怪不得我看你觉得这么熟悉,原来你竟是乔老板的爱徒。 一晃几个月过去,年关将至,林占愚开始盘算回程。 这些时日他几乎每天都出活,不论白天黑夜。从小到大他从没经历过如此的劳碌,甚至只在中午有片刻闲暇能给魏青筠写信。 他不知道吴掌柜有没有再搬家,只能把信寄到乔鲤那边,再麻烦对方有空的时候转交给魏师哥。 这天中午吃完饭,他懒得上楼回房间了,直接跟伙计要了纸笔,坐在前堂就开始写。 林小哥,给家里写信呢?伙计擦完桌子,瞧见林占愚坐在一旁,热心地寒暄。 诶。整整一中午,林占愚的笑意从没消减过,此时愈发浓重。 是给媳妇和孩子写的吧?伙计接着问。 媳妇?林占愚拿笔的手顿了一下。 他觉得这个词并不适用于魏青筠,但是出于私心,他还是兴高采烈地点了点头。 更何况他也不想跟旁人解释他心里的人是个男的,平白增添烦扰。 瞧给你高兴的。伙计也笑了:像个傻小子。 我就是高兴。林占愚一边说一边写。 看他这副模样,伙计分外好奇:你媳妇肯定很漂亮吧? 当然。林占愚停下笔,回想着魏青筠的模样:丹凤眼,高个子,眉清目秀的。就是脾气不太好,不过也不要紧,我喜欢。 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在我心里,他是天底下最好看的人。 郎才女貌,羡煞旁人喽。伙计拍了拍他肩膀:有家人等你,可得平平安安的,早些回去才好。 是。林占愚点点头:年前我必然回去。 腊月初五那天,他终于到了家。 如他所料,空袭的缘故,吴掌柜又一次换了住处。魏青筠站在先前在信中与他约定好的地方等他,带他去了新居。 俗话说小别胜新婚,林占愚如今才充分明白了其中的意味。 他看见魏青筠的第一眼就恨不得扑上去把人抱住,然而顾及着青天白日的在街上,他不好造次,于是直到进了屋他才敢伸手。 师哥,一关上门,林占愚立刻凑上前,笑眯眯地问:你想我了没有? 想啊,魏青筠在他脑门上弹了一下:我天天担心你呢,生怕你在那边出什么事。 林占愚从身后抱着他,让他行动分外不便。魏青筠把人挣开,开始帮对方收拾行李。 出了这一趟门,眼前的青年人身量清减了些。魏师哥看在眼里,疼在心上,不想再与他较真,便用了既低沉又温和的语气说:坐下歇会儿吧。 他没想到的是,这话竟让林占愚浑身难受。 对林占愚和魏青筠来说,时不时吵个架拌个嘴已经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林占愚小时候不听话,被魏青筠拿着藤条抽,他学东西时练得不好,被魏师哥瞪几眼骂几句都算轻的。 至于他自己,从不是逆来顺受那块料,顶嘴更是家常便饭。 他习惯了直白的情绪表达,也熟练掌握了热战与冷战之后不动声色的和好技巧,更是将撒泼打滚应用到了极致,可他唯独不知道如何接受温存的爱意,哪怕对方是他朝夕相处了十年的师哥。 因此他不适应,他觉得魏青筠对他实在是好得过头了。 你别忙啦。林占愚按住魏青筠想帮他收拾东西的手:你这样我心慌。 魏青筠觉得匪夷所思,他偏过头,像看神经病一样打量着对方,心想:我不过是念着你辛苦想多照顾你一番,怎么还闹这出? 他推开林占愚的手,无比精准地评价道:我看你就是欠揍。 闻言,林占愚笑了,与在外面的进退有据不同,此时的他看起来憨态可掬:谁可不说呢。 魏青筠把手上的物件放下,坐到青年身边。 烛光模糊了很多,却也让有些东西变得愈发清晰。 魏青筠发现眼前的年轻人实在俊俏得过分,一双细长的眸子微微眯着,宛如月初的弦月,笑得动人心魄。 他先前从未以这样的视角看待过林占愚,这是破天荒头一遭。 也是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知道林占愚说得对:这人确实是年轻漂亮。 师哥,林占愚把头靠在他肩膀上,胳膊环住他的腰,以此跟他撒娇:你以后可别再欺负我了。 魏青筠却不承认:我疼你还来不及呢,什么时候欺负过你? 林占愚本想细说一番,但由于罪状太多,他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先说哪条。 算了。他放弃了向魏青筠兴师问罪的想法,而是抬起头,轻轻在对方唇上吻了一下。 魏青筠笑了,任由这人吻他,过了一会儿才把人推开。 说正事。他问:出去了一趟,感觉如何? 还不错,我觉得他们都挺喜欢听的。林占愚仔细回想着:许是有当年从南京城逃出来的人在,师父的名号并非无人知晓。 说着他又想起了些旁的事:对了,我前阵子听说日本鬼子轰炸了美国人的海军基地,要跟他们打海战? 魏青筠点点头,他在收音机和报纸上也听说了这些事。 这仗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啊。林占愚垂下眼帘:先前听人说,有些人为了躲避战乱,特意跑到美国去。可是你看如今,但凡天底下的地方,好像没有一处太平。 会结束的。魏青筠帮他把有些长了的额前碎发往两边拢了拢:一定会。 说罢,魏青筠起身想走,没成想林占愚却随着他站了起来,再一次从身后抱住了他。 随着时光变化的不仅仅是年轻人的心智,也有他的身子骨。当初瘦小的孩子已经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精壮结实的青年,满心尽是朝气与希冀,两肩分外有担当。 怎么了?魏青筠好脾气地问:你还不歇着? 我能和你睡一起吗?林占愚试探地问:你不愿意就算了。 魏青筠转身盯着他,没忍住笑出了声。 我陪你躺一会儿。他说。 林占愚小时候经常与这人躺在一块儿,可如今的心绪与那时相比可谓大相径庭。 他侧身盯着魏青筠的脸,心里泛着密密的甜。 早年师父总说,咱们不被人家北方说玩艺儿的承认。魏青筠已经被他盯习惯了,这会儿甚至可以做到对此视若无睹:若是有朝一日,咱的名气能大到与北方的艺人同台出活,而不是总在人家面前低人一等,那才是圆满。 对。林占愚笑了:到时候再收一群小徒弟,多好的事。 友情提示一下时间线:1941年年底 第40章 叹流年 一群?魏青筠觉得离奇:你口气倒是不小。 徒弟多了,才能有更大的名气、让更多的人知道。林占愚说得理直气壮:若是只有咱俩,就算累死也跑不了几个地方。 行。魏青筠顺着他说:到时候先让学颐那小子拜你为师。 一言为定。林占愚赶忙应下。 好了,你早点睡觉吧。眼瞧天色渐暗,魏青筠坐起身来。 见魏师哥要走,林占愚心里不舒服了:我应该跟掌柜的说,让他安排咱俩住一间屋。 魏青筠无奈地笑了:说得好像前阵子死活不跟我住一起的人不是你一样。 当时是当时,现在是现在。林占愚不服气:怎能一概而论? 魏青筠本来都站起来了,听林占愚这么说,忽然很想逗一逗对方。 于是他猛地俯身凑过去,与这人挨得极近。 林占愚吓了一跳,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的脸陡然变得通红。 魏青筠的目的达到了,遂哈哈大笑起来。 他在林占愚的头发上揉了一把,扬长而去。 已经进入腊月,到了数着日子过年的时候。 林占愚的生活和从前没什么两样,每天除了出活、照看孩子和留意鬼子的空袭,便是帮着菜馆的伙计们打下手。 他跟魏青筠白天轮流出去,几乎见不到面,到了晚上也不住在一起,于是原本打算得好好的一起生活硬生生变成了两地分居。 唯一不一样的是,清晨也好睡前也罢,他总能找到空闲偷偷跑到魏青筠身边,讨要到一个浅尝辄止的吻。 对如今的他来说,这足以开心一整天,连做梦都是美梦。 腊月二十八那天,林占愚搬到了魏青筠的屋子。但这并不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 乔鲤于大半个月前负了伤,不能再去前线。 做过手术在医院躺了一阵子,他被上级安排来吴记菜馆休养,掌柜的便让林占愚把房间让出来。 许久未见,乔鲤看起来极为憔悴。 小乔师哥,魏青筠在帮他们收拾东西,林占愚把人扶进来,很是心疼:这是怎么弄的? 没什么稀奇,再正常不过了。乔鲤挤出一抹苦笑。 小乔的东西并不多,片刻之后就收拾了出来。林占愚扶着他在床边慢慢坐下,这才注意到他还带来了一根拐杖。 魏哥,晚上咱哥仨聊一聊吧?乔鲤轻声道:我上次见你们还是好几个月之前的事。 好啊。魏青筠不想显露出悲伤,他怕对方难过,于是拽来林占愚:小杆子,到时候你下厨,做点好吃的。 到了晚上,本来林占愚想给他的两个师哥取一坛酒来,却被魏青筠拒绝了。 他都伤成这样了,你让他喝酒?魏青筠站在屋门口,按下对方的手:快放回去。 受伤了不能喝酒?林占愚不知所措。 对。魏青筠好脾气地解释:酒是活血化瘀的,你还想让他愈合吗? 原来是这样。林占愚说:那我只简单准备几个菜? 做些他爱吃的。魏青筠点点头:少放油盐。 很快菜就上来了。条件有限,他们只能吃一些家常小菜。但在此时此刻,这弥足珍贵。 你看,占愚都长大了。乔鲤说着伸手拍了拍林占愚的肩膀:当初他爬墙上屋,掉下来了你还能给他接着。如今呢?他要是再掉下来一回 他现在才懒得干那种事。魏青筠笑着打断他:一天到晚忙得很。 就是啊。乔鲤端起杯子,以水代酒跟魏青筠碰了一下:感觉还是昨天呢,结果都成了过往。 恋耽美 -千里万里by(28) 两个小瓷杯碰到一起,响声清脆。 魏哥,我觉得你这些年比当初老了不少。乔鲤打量了他一番。 废话。魏青筠笑道:长生不老的是妖精。 乔鲤点点头:也对。那会儿咱俩也就是占愚如今的岁数。 魏青筠给他夹了一筷子菜:你这腿 好不了了。乔鲤摆摆手:早年间就伤过,这回又伤了。说着他拿起被他放在一旁的木拐杖:估计我下半辈子就要靠它喽。 别这样说。林占愚望着他:或许能养好呢。 占愚啊,多谢你的好意。乔鲤知道林占愚是想宽慰他,但他自己其实并不觉得有什么:我有这条命在,还能和你们坐在一起说说话,我就知足了。 毕竟他是从战场上九死一生回来的人。林占愚这般想着,拿起茶壶帮他续了些水。 这些年我跟着连队在外头辗转了不少地方。乔鲤重新转向魏青筠:有一回我们打一个阵地,日本鬼子火力太足,守得顽固,从一开始的远攻到最后拼刺刀,我们这边死伤人员加起来超过了半数。 魏青筠点点头,并未作声。 当时我有个关系不错的小兄弟,徐州人,跟我说他爹娘都在老家种地,还问我是哪里的。我说,我在南京长大,37年那会儿就没了家。 乔鲤眯起眼回忆:后来火炮轰过来,把人炸得血肉模糊。他连个全尸都没留下。 他抓住魏青筠的胳膊:师哥,我小时候不明白,亲眼见过才知道,人命咋这么脆弱? 谁可不说呢。魏青筠苦笑了一下,说出了数年前他在江岸上听纪裁缝说过的话:有时候还不如一根草。 我们就算死了,带走几个日本鬼子,下黄泉也不觉得亏。乔鲤吸了一下鼻子:可我爹、我媳妇,还有陆江嫂子、大师哥,他们死在鬼子的屠刀下,半分还手之力也没有。 提到这些,魏青筠难免红了眼眶。 外面响起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是吴记菜馆的伙计们带着魏学颐在玩闹。 我跟你说,我十四五岁的时候可腼腆了。乔鲤虽然没喝酒,但却也如醉汉一般彻底打开了话匣子: 那会儿我爹让我跟他出柳活,我就缩在后面不出声。我当年什么都怕,怕丢人现眼,怕唱不好被我爹责罚,更怕砸了我爹的招牌和饭碗。 可这般忆旧的心绪并非不能理解,因为面前坐着的,是他在世上仅存的两个故人。 如今我到了而立之年,什么都不怕了。 还有一回我们夜里行军,要悄么声的,不能被日本鬼子发现。我牵着一匹马跟在队伍后头,连长突然说要隐蔽。 当时大伙儿都胆战心惊的,生怕马突然发疯,它一闹腾,我们全都跟着完蛋。所幸后来没出事。 终于,他重新拿起筷子开始吃菜:我现在一点儿也不怕死。我死了,还有无数人顶上。早晚有一天,我们会赢。 这些年辛苦了。魏青筠最终只说出这一句宽慰的话。 林占愚知道,这话并不只是对乔鲤一个人说的。魏青筠所指,还有许多。 乔鲤吃完饭就歇下了。林占愚把房间让给了他小乔师哥,他自己跟着魏青筠回了屋。 他们没有电灯,只能点蜡烛和煤油灯照明。 魏学颐先前疯跑了一阵,玩得累了,此时睡得正香。 魏青筠走过去看了他一眼,见他被子盖得严实,这才放心地坐到桌边的凳子上。 林占愚望着桌边的小箱子,只见里面堆了满满的手稿。 过来啊。见他愣愣地站着,魏青筠招呼道:坐下。 林占愚走过去,坐到魏师哥身边。 乔鲤说得对,十年过去,魏青筠变了很多。林占愚细细看去,发觉在烛光的映照下,这个人的眉宇间看起来似是有一种苍凉的气质。 他才刚过三十岁,与两鬓斑白的年龄离得很远,可幽暗的烛光却提前为他的发梢镀上了一层白影,让他看起来像个饱经沧桑的老者。 尽管他的模样与面貌并不苍老,甚至可以称得上风华正茂。 这样的矛盾让林占愚的心揪了起来,一阵接一阵地生疼。 占愚,魏青筠望了他一会儿,终于露出了一个勉强算得上轻松的表情:能把你带大,我便觉得这些年没有白过。 林占愚对上他的视线:你可别这么说。我怕我将来会让你失望。 怎会呢?我最了解你。魏青筠指了指装着手稿的小箱子:我这辈子能留下两件东西就够了。一个是它,另一个是你。 他伸出手,轻轻抚上林占愚的肩:你打小就聪明,是我们当中最像师父的。 见对方满目迟疑,他笑了笑:你要相信师哥的眼光。你啊,前途无量。 林占愚攥住他的手:那就借你吉言了。 魏青筠轻轻挣开他,而后一摆手,大方得很:都借给你。 这天晚上没有发生令人提心吊胆的空袭,也不必四处奔逃,好似是从战乱中偷来的片刻安宁。 师哥,你不必如此,有我在呢。林占愚看出了魏青筠心中的落寞与感伤,他凑上前,低声道:我想永远做你的靠山。 我想成为能让你依靠的人,我能感同身受你的痛苦、同仇敌忾你的憎恨,也愿尽我所能地完成你的期待。 尽管我还很年轻,要做到这些,尚有长长的路要走。 瞎说什么呢。魏青筠笑了,他摇了摇头:我要你做靠山干嘛?我要你一世平安康健,将来桃李满天下,事事顺心如意,这便足矣。 养成的快乐,皮格马利翁效应(不是) 第41章 赠扇面 我不。林占愚不乐意了:你等着,早晚有一天我能让你再也不必如此辛苦。 行。魏青筠顺着他应下,却觉得这人实在不同寻常。他想,为何这孩子会有如此心思? 活了小半辈子,林占愚是他遇上的唯一一个这么对他说的人。 少时上学读书,爹娘盼他有出息,后来拜师学艺,师父督促他勤学苦练。再后来遇上陆江,他俩打定主意要把日子过好,依旧是日日奔忙,更别说如今需要人随时陪在身边的小学颐。 三十年过去,他把刻苦上进埋进了骨血,习惯了做别人的依靠、做小家的支柱,更习惯了随时随处兢兢业业,紧绷起脑子里的弦,半分不敢松懈。 这时候林占愚却跳出来横插一杠,非得把他从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道路上拽下来,并且告诉他,自己愿意做他的后盾,让他永远心安、再无忧虑,乃至于一劳永逸、高枕无忧。 可这人是他在过往无数的岁月里带着往前趟水过河的小师弟,曾经也是依靠他的人之一。 他茫然而困惑:占愚啊,你这也不图那也不为,你到底喜欢师哥什么? 就连人之天性的父慈母爱,许多也是带着几分期许与盼望,更别说这世间千千万万为了生计搭伙过日子的夫妻。 你说想和师哥一辈子如夫妻一般,可这哪里是寻常人家夫妻相伴过日子的模样? 傻小子,你疯了吗? 林占愚不知道这人心里的百转千回,他还有自己的顾虑。 他知道仅凭自己如今的本事,大概率撑不起他们三人的生活。他想,我还是得不断精进、不断往前才好。 可再抬头时,他发觉这人竟在盯着他看。 魏青筠的眼神深邃而刻骨,仿佛要将他整个人看穿。 怎么了?林占愚吓了一跳,只得用玩笑话缓和。他学着戏文里的腔调:官人,你是不是见奴家长得好看,要图谋不轨啊? 他话音刚落,忽然被对方吻住了。 魏青筠的吻很用力,与林占愚从前蜻蜓点水一般的轻吻不同,他宛如受了委屈发泄心情一样。 林占愚觉得自己的心跳好像停了一瞬,头晕眼花的,若不是因为及时扶住了桌子,只怕是要摔倒在地。 许久之后魏青筠才放开他。待喘匀了气,林占愚不解地问:师哥,你 睡觉去吧。魏青筠笑了。 他这笑让林占愚觉得甚是久违,不同于他许久以来的沉稳成熟,而是带了几分轻松的意味。 这让林占愚想起了很多年前的年轻人,彼时他青春正好,单是静静地站着,就像一幅画。 绿草、春风,还有一个穿着棉布大褂的人。 那是正午时分骄阳似火的南京城。 林占愚抱住他,心中悸动无比,许久才松开手。 大年三十那天,林占愚去出活,中午正打算回去的时候,却发觉一众人进了对面的巷子。 他心生好奇,走上前打听:大哥,这是做什么的? 搬家。见他过来,一个汉子把箱子放到地上:我们老爷原是徽州人氏,到庐城来避一避战乱。 虽是寒冬腊月,劳碌使然,那汉子头上却也冒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林占愚点点头:瞧你辛苦的。我这边也忙完了,不如帮你们做些体力活。 哎哟,小伙子,你可真是个热心肠。那汉子笑道:待会儿得让我们老爷好生谢你一番。 其实林占愚一开始并没有图人家如何答谢,然而诸事完毕,当他看到那位老爷桌子上放的一把折扇,霎时多了些旁的心思。 他回绝了老爷想留他吃饭的美意,而是说:旁的我都不要,只想要这把扇子。 你可真有眼光,这扇子确实不错。老爷笑得慈蔼:只是世道这么乱,你不要钱不要物,怎么偏偏想要它? 我是个说玩艺儿的。林占愚解释道:这东西对我有用。 原来如此。老爷颇为大方:好,那我就把它送你了。 这天上午魏青筠也没闲着,除却照看魏学颐,他还帮伙计们做了许多杂活。 魏小哥,你来帮我们写春联吧。临近中午,伙计招呼他:自从我认识你,便看你总在写字。都说熟能生巧,想来你写得比我们都要好。 不敢当。魏青筠牵着魏学颐走上前,从伙计手里接过毛笔:写什么呀? 都行,无非是图个吉利。伙计倒是随性。 魏青筠思忖片刻,提笔写了一句备受喜爱的吉祥话: 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 他刚放下笔,就听见了林占愚在前堂与吴掌柜的寒暄对话,心知是那人回来了,于是赶忙问伙计:这样可好? 好啊。伙计十分满意。 得了肯定,魏青筠便想去前堂,然而不用他过去,林占愚已经来到了后院。 师哥。林占愚笑着走上前,跟他打招呼。 小兔崽子,怎么回来得这么晚?见他全须全尾地站在自己面前,魏青筠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去哪野了? 没有,帮人干活来着。林占愚眨了眨眼:你担心我啦? 林小哥,你这话说的可没意思。伙计把对联贴好,转身打趣:你师哥要是再不担心你,这世上还有谁能把你挂在心上? 说得是。林占愚随声应和。 吃饭了没?魏青筠问。 林占愚摇了摇头:我刚回来。 快去吃点儿东西。今儿是除夕,下午别出活了,好好歇着。才说了没两句,魏青筠又把人撵回了前堂。 因为手上有东西没送出去,林占愚一顿饭吃得飞快,掌柜的都看不下去了:慢些吃,又没人跟你抢。 林占愚只能在狼吞虎咽的间隙向对方点头示意,表明他听见了。吃完饭,他立刻溜回了屋。 师哥,林占愚推开门,笑吟吟地说:你过来,我这儿有个好东西。 瞧他神秘兮兮的,魏青筠很难不好奇。他走上前,只见对方从布袋里掏出了一把折扇。 你从哪弄来的?魏青筠很惊喜,自打当年离了南京,他和林占愚颠沛辗转,很久没见过这样的东西了。 一个徽州的乡绅来庐江县城避难,他送我的。林占愚笑了:我帮他搬东西来着。 魏青筠从对方手里把折扇接过来:不错啊。 那当然。林占愚颇为得意:他本来想赠我些旁的,可我就看上了这把折扇。 魏青筠把扇面展开,只见上面画的是一幅花鸟图。 林占愚又走近了些,用只有他俩能听见的声音说:讨你喜欢。 我也要看。魏学颐拽着魏青筠的大褂:爹,给我。 不能给你。这东西宝贝着呢,被你弄坏了怎么办?魏青筠笑了:玩你的弹弓去。 魏学颐撅起嘴,奶声奶气地哼了一声,听话地走了:我去找小乔叔叔玩。 屋里就剩了他们两个。林占愚把门关上,从身后抱住他魏师哥,轻声道:当年我第一回 见你,就看你手里拿着一把扇子。 你说那年冬天。魏青筠很快便在回忆里翻到了当时的影,他挑眉轻笑,调侃道:你送我这个,难不成是为了感念旧事吗? 自然不是。林占愚笑了:人就在眼前,我要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虚幻之事做什么?我只是想让你高兴。 魏青筠由他抱着,心里的滋味很复杂,虽说甜丝丝的不假,但又有几分不合时宜之感。 大抵是他俩的年岁差得有点多,自家小师弟还青春正盛,有愿用千金酬一笑的心性,可他的孩子都能打酱油了,一家大小的平安是他唯一的期愿。陪着对方玩这些,属实有点力不从心。 可这并不影响他对林占愚的纵容,他就是愿意把人宠着,对方高兴,他便高兴。 除夕夜,吴记菜馆不开张。伙计们能回家的已经走了,无家可归的便留在这里,与掌柜的一起吃团圆饭。 后厨伙计从上午就开始忙,做了许多色香味俱全的菜品。几个人点着蜡烛围坐在桌前,为了苦中作乐,纷纷说着吉祥话。 除了不能喝酒的乔鲤,其余人多少都喝了几口。他们不敢喝醉,生怕会突然冒出什么意外,让人措手不及。 学颐,林占愚用筷子稍微沾了一点酒:来尝尝这个。 他能受得了吗?乔鲤坐在一旁看热闹。 试一试呗。见魏学颐向他走了过来,他把筷子伸过去:张嘴。 好辣。小孩果然皱起眉。 林占愚和乔鲤对视一眼,开怀大笑。 拿着这个喝去吧。林占愚给魏学颐倒了大半杯温开水,自己先试了一下温度,然后才放心地交到小孩手上:别洒了。 你俩乐什么呢?正当这时,魏青筠过来了。 恋耽美 -千里万里by(29) 他欺负你儿子。方才的热闹乔鲤没看够,于是抢先把林占愚供了出去。 是吗?魏青筠笑得爽朗,他轻轻捏住林占愚的下巴:老实交代,你怎么欺负学颐的? 林占愚这会儿正坐着,从他的视角能把魏青筠的模样看得一清二楚。这人背对着光源,周身笼上了一层浅淡的光晕,模糊了边界,也模糊了对方的视线。 于是林占愚又一次不争气地脸红了:我,我哪有。你别听小乔师哥瞎说。 我能瞎说吗?乔鲤佯装不服,重新把小孩叫了回来:学颐,你林叔刚刚是不是欺负你了? 魏学颐左看看右看看,最终决定谁也不得罪,直接跑了。 第42章 守除夕 这孩子。乔鲤哭笑不得,故作深沉地点评:魏哥,学颐有能耐啊,才多大就会耍滑头,左右逢源的。 会不会说话了,这叫聪明、心眼子活泛。不好吗?林占愚佯装不满:是不是啊,魏师哥? 都给我闭嘴,闹得人头疼。魏青筠被他俩的一唱一和逗笑了。 正当这时,几个伙计转向他们:林小哥,这大过年的,你不去出几段活助助兴? 林占愚本想起身应下,但转头看见他魏师哥,便顿时多了些旁的心思。 我不要。林占愚故意推了一下魏青筠:师哥,你去。 魏青筠把光挡住了,出于私心,林占愚借着黑暗轻轻牵了一下对方的手。 这一触即放的温存让他觉得心里分外甜,就像顽皮的小孩趁着家里大人不注意偷吃了一块糖糕一般,是意料之外的喜悦。 林小哥,难不成你竟因为要在人前说话,害羞了?见他开始脸红,伙计打趣道:不是吧?你干这行这么多年,之前也没见你不好意思啊? 才没有,我就是想让我师哥去。林占愚笑了,宛如撒娇:我想看他。 行。魏青筠终于应下。他转头与青年对视一眼:等着,我去取个东西。 等他回来林占愚才知道,原来他去拿的正是自己白天带回来的那把折扇。 各位,献丑了。魏青筠作了个揖:我先来段贯口如何? 坐着的人纷纷为他捧场。 多年过去,魏青筠表演的风格依旧稳定扎实,从声音到身段,展现的都是多年来练就的功夫。 他站在烛影中,神情与身影看着有些模糊朦胧,话语却极为清晰地传进了所有人的耳朵,与当年在露天书场出活时别无二致。 不同的是,他的语速比从前更快。 可他的节奏却不见任何混乱,甚至在间隙还能翻出花样来。 他的身形也分外利索,他站在那里,挺拔而稳健,很明显能看出所有动作都来自上半身。 他那胳膊伸出去的时候,速度快且有力,不见半分绵软之气。动作的停顿与舒展亦是被他把握得极好,丝毫不散乱,分外有章法,让看的人深觉赏心悦目。 在这场并不收钱的演出里,他卖足了力气。 林占愚小时候看魏青筠耍扇子,只觉得好看,看不出门道,如今他也学了多年,故而能把一招一式明明白白地拆解开来。 也是直到如今他才明白,当年乔笑言所说的学皮与学骨的区别。 如果说数年前的魏青筠是对乔老板的完全模仿与复刻,如今的他则加上了许多自己的理解,在对内容的演绎方面,这人灵活了不少。 他的招式与从前相比变化不大,许多动作的尺寸却变了。 最重要的是,他看起来远比那时候松弛自在。他身上有乔笑言的影子,却又不全是师父的模样。 多年前的魏青筠作为乔老板的徒弟,可以称得上中规中矩的好,可如今的他,则已隐隐有了自成一家的派头。 手、眼、口、身,浑然一体,宛如天成。 待到他结束表演鞠躬了林占愚才缓过神来。他愣愣地望过去,却发觉魏青筠正在看着他。 那人的眼神很亮,穿过夜色、烛光与喧闹的人群,直直向他投来。 林占愚从其中看出了魏青筠对他的期待。他觉得对方好像在说:小子,你不能比我差,师哥等着你超过我的那天。 他的心跳得很快。 他知道这有心上人正站在不远处的缘故,但他也知道,这些事又不止关于风花雪月。 再来一个!有个伙计带头喊。 众人纷纷应和。林占愚便也如使坏一般,大声喊道:来柳活儿! 魏青筠无奈地笑了:承蒙各位喜欢,那我再来一段京戏《响马传》。 说着他用扇子指了一下林占愚和乔鲤:等我唱完,就轮到你们两个了。 《响马传》好啊。乔鲤笑道:秦二哥在历城县,跟你还是老乡呢。 魏青筠演了一段秦琼的戏。秦叔宝这个角色原本就占全了忠孝仁义,分外讨人喜欢,魏青筠模样周正,周身更有一身正气的韵质,格外适合。 他手里拿着扇子,用以辅助自己的身段。最潇洒的时候要数开扇与合扇,唰唰两下,一气呵成。 再加上云遮月的嗓子,让众人都止不住地给他叫好。 林占愚偏心他,觉得他是最好。 哪怕他这会儿穿的只是深灰色大褂,按他们的行话,这叫素身唱,林占愚也觉得他比许多扮上的老生耍得都漂亮、耍得到位。 继承前人却不死板,卖力气却不洒狗血,知变通却不胡来。 到你了。唱毕,魏青筠走上前,把扇子塞到林占愚手里,轻轻拍了拍他的肩,示意他过去。 他们很久没这么高兴过了,各自散去时已经很晚。林占愚比魏青筠喝得稍多了一点,虽然没醉,但身上还是沾上了酒气。 俗话说得好,酒壮怂人胆。林占愚平时是真怂,得寸进尺的事别说做了,想都不敢想。但今日高兴,再加上喝了酒,他有点儿想试试魏青筠的反应。 于是在魏青筠躺到床上之后,林占愚就开始不安分起来。 他先是脱了自己的外衣扣子,又缓缓走过去在对方的默许下把这人的里衣解开了些许。 屋里烛光摇曳着,小学颐在里屋睡得正香。 林占愚忽地轻轻笑了,他低着头轻声问:师哥,你想要我吗? 魏青筠盯了他一会儿,低声道:你来。没等林占愚回话,他接着说:其实我不是头一回和男的做这事。 林占愚被这话吓了一跳,瞬间清醒了不少。 他脑海中过电影似的回忆着,这辈子从没如此飞速地运转过大脑。可他细细想来,自他认识魏青筠,这人身边除了陆江再没有过旁人。 难道林占愚猛地反应了过来,他抓住魏青筠的手:师哥,你被人欺负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都过去了。魏青筠坐起身,轻描淡写地说。 得了这一句承认,林占愚把对方的手攥得更紧了。他这才发现原来他师哥为了他俩的生计,替他挡下的其实比他想象中多得多。 铺天盖地的心疼与懊恼袭来,他咬牙切齿地问:是不是当年那个何老爷? 不是。魏青筠赶忙否认:何老爷是个大善人,你别误会了人家。 林占愚死死抱住他,语无伦次地问:师哥,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事?你又为什么不告诉我?我真是太没用了,一直让你劳心劳力,都是我不好 他再也说不下去,因为他早已泣不成声。 行了,别哭了,多大点儿事儿啊,不至于。魏青筠抱着他,轻拍对方的后背以作宽慰。 他叹了口气,缓缓说道:民国二十七年年初那会儿咱们刚到安庆,手上没钱了,连个正儿八经的落脚地方都没有,你又生了病,你还记得吗? 嗯。林占愚抽抽搭搭地应声。 那天上午我去出活,后半夜才回来,还带回来个西医。当时我跟你说,师哥没偷没抢,就是遇上了个大方的主。魏青筠笑得无奈又悲凉: 咱本来也不是那种特出名的角儿,出了南京城没人认识咱们。不先让人家高兴了,人家凭什么给咱银钱? 林占愚也不说话,就趴在魏青筠肩膀上哭,哭够了才喃喃地说: 师哥,你待我的恩情我百死莫偿。你家小孩长大了,以后不管世道如何,我都护着你,照顾你,决不让你受半点儿委屈,再不让你为生计发愁。学颐就是我的亲儿子。你放心,只要我在一日,豁了命也得让你们安好。 魏青筠揉了揉他的头发,与他面对面,两人几乎是气息交融着:其实你不必说这些。为了你和学颐,我不要紧。 对不起。林占愚把头埋到他的颈窝里,死死搂着他,再也说不出别的话。 好啦,大过年的。魏青筠很是无奈,拍了拍他的后背以作宽慰:你今儿晚上掉的眼泪比你小时候都多。男子汉大丈夫,总不能越活越倒退吧? 全怪你。林占愚松开他,破涕为笑:谁叫你总让我牵肠挂肚。 魏青筠望着他,言谈间像是戏谑,却又夹杂了几分让人极不易觉察真情实意:小孩,你就这么喜欢我? 我喜欢。眼见好不容易逮到了表白心迹的机会,林占愚自然不肯放过: 师哥,我从小到大就喜欢过你一个人。我小时候看你如同看天神,不敢让你知道我的心思,如今体悟了你的难处,对你的心疼便刻在了我心底,一辈子抹不去。我只想待你一人好, 说着他有些不好意思,声音渐渐小了:我也希望你只待我一人好,可以添个学颐,不能再多了。 魏青筠被他逗得笑出了声:你若想哄我,大可不必。 才没有。林占愚赶忙反驳:我说的都是肺腑之言,我他说到一半就说不下去了,因为魏青筠凑了上来,轻轻吻住了他。 我说不必就是不必,真是废话连篇。魏青筠松开他,又把自己的里衣全然解开,伸手勾了一下林占愚的下巴,调侃道: 把这些油嘴滑舌的腔调收好,明天出去拜年的时候用。现在有正事要你做,你来不来? 第43章 度时光 早晨魏青筠醒得并不晚。虽说是在过年,但身处这样的世道,他脑子里的弦松不下去,自然也睡不了多昏沉。 然而他清醒之后竟发现身边空空如也,喊了两声林占愚,却也无人应答。 他穿好外衣,揉了揉太阳穴,正当这时,林占愚推门进来了,原来这人起得更早。 他手里端着一碗粥和几个刚出锅的包子,笑盈盈地说:师哥,你醒啦。 魏青筠望着他,觉得有些恍惚,心想,酒可真不是什么好东西,让人乱了心智,连是非对错都辨不清楚。 哪怕他前一天晚上只是呷了几口,这会儿出于本能,他也直接自欺欺人地把一切归咎于无辜的酒水。 可再抬起眼时他却总想起昨天夜里林占愚对他说的一句话。那人说,师哥,我喜欢你,我从小到大只喜欢过你一个。 师哥,林占愚迟疑了片刻,有些害羞地坐到他身边:那个,你不饿吗? 学颐呢?魏青筠沙哑着嗓子问。 他刚刚睡醒,两眼惺忪,声音也朦胧。 他和掌柜的一家出去拜年了。林占愚赶忙应道:你不必担心,早晨我把你为他准备的新衣裳亲手给他穿上了,既俊俏又可爱。 魏青筠点点头:有你在,我放心得很,何来担心一说? 吃过早饭,魏青筠就出了屋门。按照先前的安排,今日依然是林占愚出活,魏青筠留下照管小孩和家里的事。 哪怕是大年初一,他们该做的事也不会断。 于作艺的人而言,在这般大伙儿都有闲暇的日子里他们反而更忙,毕竟他们赚的就是闲人的钱。 青筠,你今天一早晨脸上的笑就没断过。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快来与我们说说,你遇着什么好事了?一个时辰过后,伙计终于看不下去,走上前询问。 哪里。魏青筠口是心非地糊弄:大过年的,还能哭丧个脸不成? 我不信。伙计早就看透了他的心思:我猜你是有了心上人吧?快交代,是谁家的姑娘? 闻言,魏青筠一愣。 他本以为他答应跟林占愚在一块儿是因为对小师弟的心疼与舍不得,是因为纵容。可直到这时他才发觉,原来他自个儿的心意早已不止于此,在不知不觉间便有了变化。 面对林占愚这般一腔赤诚的年轻人,就是块石头也被捂热乎了,哪个肉体凡胎的凡人能无动于衷呢? 更何况魏青筠是与他相识了整整十年的师哥。 见魏青筠不说话,伙计更是来劲:难不成被我猜中了? 好在这个时候掌柜的带着魏学颐回来了,转移了众人的注意力,也帮他解了围。 爹。小孩扑上去,伸出胳膊抱住他:过年好。 过年好啊,学颐。魏青筠从口袋里掏出早已准备好的红包:拿着吧,给你的压岁钱。 小孩乐呵呵地收下:林叔去哪了?我早晨忘了,还没给他拜年呢。 他出门了,中午才回来,不着急。魏青筠把孩子抱起来,转向吴掌柜:掌柜的,新年好。 吴掌柜点头应下。他本就生得慈眉善目,如今笑起来更显和蔼。 成器,过来。掌柜的把一个少年喊到了身边:跟你魏叔拜年了没有? 拜过了。魏青筠笑道:这孩子分外有礼貌。 吴成器今年十五,是吴掌柜的大儿子,平素在县城的中学里读书,放假的时候便来菜馆帮忙。 他喜欢这个行当,早就有拜你俩为师的意思。吴掌柜揽住少年的肩:青筠呐,今儿借着过年,我与你说了这件事。你觉得我这儿子怎么样? 哎哟,可不敢当。魏青筠吓了一跳。 他想,如今除了在吴记菜馆吃住,其余时候他俩赚到的钱也就刚够其他开销,只有极偶尔的情况能攒下一点,哪里敢收徒弟呢? 青筠,你不必客气。吴掌柜看出了他的担忧:我也只不过是想圆了我儿一个心愿。他不需要你养活,吃住依旧在我这边。 成器如今在中学待得好好的,哪里需要拜我为师?魏青筠明白了他的意思,笑道:想学什么,我自然会教。 既然担不了师父应尽的责任,又何苦平白耽搁人家孩子? 快谢谢你魏叔。见魏青筠松了口,吴掌柜很是欣喜。 您太生分。魏青筠赶忙摆手。 出了正月,乔鲤离开了吴记菜馆,重新开始东奔西走。 生活恢复了老样子,林占愚每天依旧是为了生计奔波忙碌、为了活下去而拼尽全力。 恋耽美 -千里万里by(30) 他原本以为他和魏青筠刚刚在一块儿,俩人之间就算称不上甜蜜,好歹也得如胶似漆地腻乎一阵子。可事实证明,他想得太美。 他跟魏青筠认识了太久,也朝夕相对了太久,说句老夫老妻也不为过。 尤其是对魏青筠来说,知道林占愚心里想的什么,简直是再容易不过的一件事。 很多时候都不需要张口,只要一个眼神,魏青筠连他接下来想说什么话都一清二楚。 说玩艺儿的搭档彼此配合,要的就是默契与了解。 相处的时间长了,许多人会厌倦,也有许多人会因对方太过了解自己而惶恐,但林占愚却全然没有这样的烦恼。 魏青筠越是了解他,他越是觉得踏实、觉得心安、乃至愈发离不开对方。 他追逐魏青筠的脚步与身影,向来是凭着本能。直到后来林占愚才发现,他之所以如此喜欢魏师哥,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恋旧。 随着时光的推移,人们往往越来越难以与他人付出真心,林占愚也一样。 像魏青筠这般与他相识于少时、陪伴彼此从青涩走向成熟的故交,对他来说是这世上最为珍贵的宝贝。 他从不贪恋新鲜,更不会被皮囊所困。魏师哥的确模样周正好看,也分外有本事、有见识、有胸襟,可与他而言,这些充其量能算作锦上添花。 林占愚觉得,在他心里最要紧的,从来都是这个人本身。 有时候冷静下来,抛去所有年少之时求而不得的愤恨、遗憾与绝望,林占愚发现他其实很幸运。 即便魏青筠一辈子都不答应跟他在一块儿,这人也永远是他的搭档,是会疼他、护他、教导他,与他一起赚钱、真心为他着想、为他的成就自豪、为他的事尽心尽力的亲师哥。 他和魏青筠对彼此的感情,或许并不是同一种,但从深厚程度上来说,谁也不比谁更多更少。 如果非要说说生活跟以前相比有了什么不同,那便是愈发忙碌、愈发少了空闲。 林占愚并非言而无信的小人,他的话说出口的时候向来是经了深思熟虑,如今真正执行起来,亦不见半分含糊。 他说了他想让魏青筠再也不必辛苦,他说到做到。 没有名气,他便抓住一切机会去出活、去与人攀交情;能力不足,他便尽可能早地起床练功。 为了不吵到旁人休息,他特意跑去外头练习,甚至在魏青筠指点吴成器的时候,他若能赶上,也会搬来凳子坐在一旁默默观摩。 魏青筠时常调侃他,说他怕不是想回炉重造。而他则坐在一旁,笑而不语。 有时候见他辛苦,魏青筠也会劝他,与他说如今有吴记菜馆管着吃住,不需要赚太多银钱。 林占愚对此只是一笑而过,跟魏师哥说自己也没有太过忙碌,每个月带回来的收入却越来越多。 其实林占愚没跟魏青筠说实话,想着对方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吃的苦受的累,有些话他说不出口。 有时他白天要在三个场子之间来回奔波,晚上还要回菜馆跟魏青筠出活。 在外头他什么都做,无论捧逗还是单口都不在话下,甚至旁人家的红白喜事他也可以去串个场,几乎是来者不拒。 这像极了在他身体不好的那段漫长时日里,魏青筠的模样。 不过很久之后他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生活的艰难未尝不能带来些好处。这几年是他最辛苦的几年,却也是他成名最快的几年。 从前庐江县城里的人提到他,都说他是魏青筠身边的小孩,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林占愚的名号已经成了一块响当当的招牌,拿出去一点儿都不比魏师哥差。 每当林占愚困倦到支撑不住的时候,他的脑海里总会不由自主地映出魏青筠穿着大褂笑吟吟地站在人堆里的样子。 他也是如今才意识到,正是那一身平整的衣裳粉饰了太平,把魏师哥身上担着的辛苦与难处悉数遮于人后,并在人前为那人留了份人模人样的体面。 他总在想,当年魏青筠带着一个刚断奶的娃娃和一个半大孩子,在乱世里沾染了一身的血泪与风霜,那样的时候师哥都能撑过来,如今有吴掌柜在,他不缺吃穿,又哪里有喊累的资格? 林占愚知道,魏青筠是他的天,也是他的地,当年如此,现在也是一样。 可他越来越明白他不能、更不想永远依附在师哥身上,仗着师哥的名气与本事度日。 所以被人排挤也好,遭人冷眼也罢,演出不顺也好,琐事繁杂也罢,他再也不在魏青筠面前提起自己的苦处。 年轻人心里有一股力气,这力宛如一根粗麻绳,把他拽往一个叫做顶天立地的终点。 他变得隐忍,变得不再喜怒形于色,他收敛起了所有的不安与过分的自尊,戴上了温和而又疏离的面具,并把真切而有限的温情只留给家里的两个人。 他变得越来越像魏师哥。 这一年四月,他们又一次挨了空袭。 第44章 结鸳鸯 论虚岁,魏学颐已经足足六岁了。 这么大的孩子,总待在家里终归是没什么意思。魏青筠和林占愚一直想送他去读书,后来在乔鲤的推荐下,他俩寻到了庐江县城中最受好评的一家新式学堂。 年后魏学颐就被送了去。许是前些年条件太差的缘故,这孩子的身量与同龄人相较稍显瘦小,夫子便安排他坐在最前面。 林占愚有时候把小孩送去了并不会立刻就走,而是站在门外窗边静静地看一会儿他们读书。 童声朗朗间,他总会忆起自己的父亲林秀才。 当他处在这个年岁时,他也曾短暂地进过学堂。 彼时他无忧无虑,因为他知道等下了学,爹娘会来接他,带他回家,给他做好吃的。 他这辈子就在两处有过全然的心安,一处是魏青筠,另一处便是当年南京城郊外村庄里的小屋。 林秀才在家时也常常教他读书写字,哪怕后来身子不好了,只要还能撑着说话,便总会寻了时机向自家儿子讲解说道一番。 林占愚有时会来接魏学颐下学,路上若是看见小吃摊,他还会特意停下来,给孩子买一串冰糖葫芦。 小孩牵着他的手走在路上,一蹦一跳的。 对这个年龄的孩子来说,得到满足是一件再容易不过的事,一口甜食就能高兴好久。 待到夜里,需要在灯下写写画画的就不止魏青筠一人了。 为了防止孩子们下学后过于撒欢,魏学颐的夫子会留一些功课让他们带回家做。 于是林占愚每每进屋,都能看见父子二人一人占着一块桌面,俱是拿着毛笔聚精会神地写东西。 每当这时,他都会端来一盘他刚做好的淮扬米糕,笑眯眯地说:行啦,你们都歇一会儿吧。 米糕做起来简单,只用米和糖便可。但魏学颐依旧吃得香甜。 原本林占愚想,身处如今的世道,只要孩子能平安健康地长大,便再不求其他。然而让他深感意外的是,魏学颐这小孩比他想象的要聪明许多。 他和无数孩子一样,贪吃贪玩,爱偷懒,还经常耍滑头,但他好像对算术分外有兴趣。 有时候他笨拙地拿着刚学会用的笔,对着演算纸一坐就是一下午。 不仅如此,他还特别喜欢搭积木。 他的木头块都来自伙计劈柴打柜子余下的边角料,但只要这些东西落到他手里,用不了多久,就会变成一栋歪歪扭扭的小楼。 有一回林占愚远远瞧见了,凑过去打趣道:学颐,你这是给谁搭的房子啊? 给林叔。魏学颐抬起一张白净的笑脸,笑得纯真灿烂。 他伸出肉乎乎的小手,指了指其中一个小隔间:这个屋给你。 太小了吧,小老鼠都住不进去呢。林占愚佯装苦恼:林叔怎么住? 魏学颐被他的问题难住了,思忖了一会儿才说:等我长大了,再给林叔盖大房子。 林占愚笑了,把他抱起来,伸手蹭了一下小孩的鼻子:那你可要好好长大。 魏学颐用力点头:一定!我还要等我娘回来呢。 童言无忌,这便牵扯出了大人的伤心事。 林占愚怔了一瞬,而后更加用力地抱住他:好。咱们先去吃饭。 空袭发生的时候是上午,魏学颐正在学堂待着,林占愚则陪着魏青筠在外面出活。 几个月没听见的警报响起,两人的心顿时悬了起来,发疯似的往放空洞跑。 学堂的夫子早把学生们带了过来。远远看见他俩,魏学颐跌跌撞撞地跑来扑到魏青筠身上,一边喊爹一边哭。 没事了。魏青筠抱起小孩,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待到魏学颐缓过来了,林占愚才低声说:师哥,与去年相较,这几个月的形势好像有所缓和。 咱们中国人打胜仗了。防空洞里太过嘈杂,魏青筠向他走了半步,与他挨得更近了些:前阵子我听收音机上说,长沙那边赢了。 吴记菜馆虽然换了许多地方,但老收音机一直被伙计们带在身边。 这个我也在报纸上瞧见过。林占愚点点头:死了不少人啊。 话音刚落,魏学颐却又一次哭了起来。 怎么了?魏青筠问。 我的演算本还在学堂里,我没来得及拿出来。小孩这是突然想起了他的宝贝本子:那是林叔给我买的。 不要紧,叔再给你买新的。林占愚叹了口气,轻轻揉了一下小孩的脑袋。 民国三十一年,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有人战死,有人投降,有人背信弃义,亦有人咬牙坚守、至死不渝。 过了这回空袭,一时半会儿日本鬼子倒没了旁的动作。 然而在庐江县城里,空袭宛如最后一根稻草,压在了大伙儿积蓄已久的不满情绪之上。 终于,导火索被县政府消极抗日的态度点燃,事情爆发在了暮春的一天早上: 学生们又一次出来游行了。 类似的游行示威先前并非没有过,然而只能起一阵子作用。如今大家终于忍无可忍,直接把政府里不作为的官员赶下了台。 刚满十六岁的吴成器也是游行队伍中的一员,由于口号喊得太多太响亮,他把嗓子喊哑了。 这个年龄的少年嗓子娇贵,林占愚也是从那会儿过来的,最是知道。 吴掌柜两口子心疼得要命,老板娘跑了不知道多少地方,终于买到了几个新鲜梨子,让后厨炖成汤给吴成器吃。 炖梨的滋味并不好,少年差点儿吃吐了,到后来说什么也不愿再吃。 掌柜的没办法,只得找来正在帮忙劈柴的林占愚,让他劝几句。 他从后院走到前堂,只见少年梗着脖子冷着脸,像极了数年前的自己。 林占愚笑了:成器,怎么回事啊?听说你不听话? 怎能说是我不听话?吴成器摇摇头:都是我爹。他非让我吃我不想吃的东西,实在烦人。 掌柜的也是为了你好。林占愚坐到他身边:想让你少受些罪嘛。 这些道理少年自然懂得。他迟疑了一会儿,还是把碗推远了。 你不是喜欢唱曲吗?前两天还让我教你。林占愚耐心十足:嗓子若是倒了,将来要想唱,定要付出比旁人多千百倍的刻苦。 他这般说着,忽而想到了曾经在上海听过的那出《明末遗恨》。可如今他早已不是当初的少年人。 麒老牌倒仓没倒好,嗓子哑了,后来红透半边天不假,可你知道他有多辛苦?林占愚轻声道:他那是从绝路里走出来的一条生路。可你这会儿还没到那一步,何苦不爱惜自己? 他如今练就了舌灿莲花的本领,一件事无论正着说还是反着说,总归都是他的道理。 吴成器张了张嘴,却无从反驳。 林占愚把碗拿回到少年面前:吃了吧。 少年被他说动了,最终还是捏着鼻子把炖梨咽了下去。 吴掌柜看在眼里,感激在心里。 他追着林占愚到后院:林小哥,等会儿。 咋啦?林占愚笑着转过身。 听你师哥说过,你是民国八年生人,今年也有二十三四岁了吧?吴掌柜问。 是。林占愚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我看你一直是一个人,要不让你嫂子给你介绍个姑娘?吴掌柜拍了拍他的肩:你也该成个家了。 不必。林占愚知道掌柜的是好心,这个年龄的人有些倒也爱干这保媒拉纤的活,但他还是赶忙推拒:我觉得如今这样挺好的,我还忙着呢。 说罢,他生怕吴掌柜接着找他,赶忙借故走了。 然而林占愚没想到的是,吴掌柜眼见说不动他,竟去找了魏青筠。 这天晚上吃完饭,林占愚陪着小孩回屋做功课,原本他以为魏师哥会很快跟来,没成想过了许久才看见魏青筠的影。 小孩已经睡下,魏青筠脱了外衣原本想睡下,林占愚却凑了上来。 忙了一天了,你不累么?魏青筠有些困,本想用力把林占愚推开,然而身上的疲倦让他使不上力气,于是竟有了些半推半就的效果。 林占愚望着他的眉眼,笑得像个痴人:我自然是不累的,不过要是师哥想歇着,我肯定不会难为。 臭小子。魏青筠笑了:诶,我问你个事。 什么?林占愚在他身边躺下,好奇地盯着他。 方才掌柜的还问我,你年龄也不小了,怎么到现在也没娶妻。魏青筠翻身与他面对面:我这才想起来,咱俩确实该有个交代。就算管不着旁人,学颐渐渐大了,不能再这么不明不白地含糊下去。 那你想呢?林占愚低笑着:我听你的。 魏青筠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也不知道。 你不知道该怎么跟学颐说。林占愚看出了他的心思,笑得很是坦荡:那就不说了,等想好了再议。若是还有人打趣,敷衍过去就好。你不用管我怎么想。有你在,我不委屈。 真的?魏青筠知道这话不可信,他叹了口气,掰住林占愚的肩,吻上了那人的嘴唇。 林占愚无奈地推开他:你刚刚还说你累了。 是啊,我年纪大了容易困倦,比不得你们年轻人,浑身上下使不完的劲儿。魏青筠懒洋洋地说:不打紧。我看我家小占愚不高兴了,总得给点儿补偿。诶,你干嘛? 刚刚是你说要补偿我,怎么,难道你要变卦么?林占愚一边扯他的衣服一边不怀好意地笑着:师哥,你不必劳神费力,让年轻人好好伺候你。 第二天早上魏青筠醒得很早,醒来时天才刚蒙蒙亮,他只觉得身上哪里都不舒坦。 他偏头望着身边睡得正香的林占愚,低声叹了口气,心知这人对他有怨气,否则前一天晚上也不至于如此折腾他。 可他理亏在先,却又说不出什么,只能打碎了牙悉数往肚子里咽。 正当这时,林占愚不知是做了什么梦还是迷迷糊糊中意识到魏青筠醒了,这便伸出胳膊把魏青筠圈进怀里。 魏青筠无奈,想着他平时疲累,又不想吵醒他,只得随他去。 躺了大约一炷香工夫,魏青筠觉得不太对劲,他转头盯着林占愚,果不其然,看了一会儿之后那人竟自己笑了。 恋耽美 -千里万里by(31) 臭小子,起来。魏青筠气不过,把这装睡的人从自己身上推开,刚要下床却又被对方搂住了。 一瞬间他有些心软,于是重新躺了回去。 师哥,我不愿这样。林占愚笑了,抓住魏青筠的手,伏在他平整的肩头与他调侃: 我想三媒六聘明媒正娶,就像当年你与陆江嫂子成婚时那般。让街坊邻居都知道,咱们是一家子。 胡闹,要娶也得是我娶你。魏青筠轻拍开他的手,心知这人是在借调笑之语与他说几句心里话,语气便柔缓了许多: 来世吧。若真有来世,你托生成个女娃娃,做个爹娘疼爱衣食无忧的闺秀。等你长到最漂亮的年华,我就去你父母家里,风风光光地把你迎出来。 他轻轻合上眼,笑道:你我就是一对恩爱不疑的结发鸳鸯,是要合欢百年的。 好。林占愚牵住他的手:一言为定。 # 卷三文昭关 第45章 父母冤 今儿就到此为止了。夕阳西下,林占愚深鞠了一躬:多谢各位! 再来一个!众人纷纷喊道。 不来啦。我们家小孩要下学了,我和我师哥得接他去。说罢,林占愚转头望着魏青筠:师哥,收拾好了没有? 好了。魏青筠向林占愚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赶忙把胡琴扇子都敛进怀里抱着,跟在魏青筠后面往前走。 你既有好嗓子,倒也不必为了模仿大角儿们的嗓音而一味压着。魏青筠并没有放慢脚步,他知道林占愚一直在他身后: 前两天我听收音机里放了一出《斩黄袍》,高老板的录音。那几句孤王酒醉桃花宫,韩素梅生来好貌容好听得紧。 好。林占愚很听魏师哥的话:等有空我出去寻些资料,看看能不能学一下。 说着他俩就走到了学堂,正好赶上孩子们下学。 你和嫂子都是风风火火的人,怎么到了学颐这里却如此磨叽,他性子随谁啊?人都快走没了,魏学颐却依然没出来,林占愚不禁疑惑:师哥,咱进去找找他? 再等会儿。魏青筠皱起眉:许是有事。 终于,在天色渐暗之际,小孩背着布书包,一路小跑窜了出来。 布包是林占愚和魏青筠一起给他缝的。不巧的是,他俩谁也不擅长针线活,平素补个衣裳打个补丁还勉强够用,至于给小孩做书包这样的精细活,两双粗手实在是应付不来。 后来在吴家老板娘的帮助下,几块布终于有了包的样子。 爹!林叔!魏学颐跑到这俩人身边,气喘吁吁。 怎么才出来?魏青筠板着脸:你知不知道我和你林叔很担心你? 这几年中,魏师哥在大部分时间里都称得上和善,可一旦与人冷言冷语相对,一双凤眼怒目圆睁之时,便显得分外有威严,丝毫不次于早年。 林占愚小时候不听话,甚至能和师父对着干,然而只要碰上魏青筠,他很少能有闹腾的胆量。 如今轮到小学颐,依旧不是例外。 小孩不敢说话,赶忙抓住林占愚的衣服下摆,忙不迭地往他林叔身后躲。 我问你话呢,你躲什么?懂不懂礼貌?魏青筠的脸色变得更差,他想伸手把小孩揪到前面,然而却被林占愚拦住了。 师哥,别生气。林占愚笑得无奈,他一手拎着东西,另一手扶住魏青筠的肩,轻声哄着说:若是气坏了身子,得不偿失啊。 魏青筠冷哼一声,而后挣开他:魏学颐,你给我过来。 学颐啊,你方才在学堂里做什么呢?林占愚把小孩揽住,尽力用了柔缓的声音问。 有一道题我没解出来,就想着算完了再走。终于,被魏青筠吓到的小孩敢开口说话了:没想到一抬头就这么晚了。我错了。 原来是这样。林占愚刚松了口气,结果魏学颐这小子唯恐天下不乱一般,趁林占愚不注意,跑到魏青筠面前做了个鬼脸,而后撒开丫子就往前跑。 学颐!现在多危险啊!前两天刚挨了空袭,你忘啦?林占愚觉得分外头疼,他很想收回方才对魏青筠说的话: 这个小孩继承了陆江当初在荣华班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聪明劲头与魏青筠谁也不服的强硬脾性,与自己当年的无计可施相比,可谓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师哥!等等我!他没时间闹心,只能追在这爷俩身后往前跑。 三人好不容易回了吴记菜馆,林占愚刚想坐下歇会儿,伙计们却招呼他过去。 他往那边看了一眼,只见几个人正围在老收音机前,聚精会神地听。 干啥?林占愚端着一杯温开水走上前:今儿又发生啥大事了? 他们说一个小伙计说到一半,突然卡住了。 说啥?林占愚问。 伙计实在不记得城市名字,含糊了两句,终于理清了头绪:苏联那边的仗越打越激烈。 这年头哪有个太平地方?魏青筠在不远处听见了,遂感慨道:上个月不是还说美国人在海上赢了日本鬼子一场? 是啊,那可不是普通的胜仗。伙计被他一番话勾起了回忆:我看报纸了,那个小岛离美国和日本都特别近,什么东西特别重要来着? 战略地位。魏青筠适时补充。 对,就是这个词。伙计连连点头:反正赢了,挺厉害的。 爹,美国是啥?魏学颐在旁边听得一头雾水,走过去扑到魏青筠身上问。 做你的算术题去。魏青筠懒得解释,极为敷衍地把人打发走了:大人说话,小孩别插嘴。 林占愚和魏师哥能歇息的时间极为有限。为了赶上傍晚在菜馆的出活,他俩吃晚饭的时间比寻常人都要早一些。 自从魏学颐开始进学堂,他们要接小孩下学,时间就更紧迫了。 既是干这个行当,靠嘴皮子吃饭,自然怨不得辛苦。为了避免俩人同时口干舌燥,他俩往往先轮着出几个单口,而后再出对口的活。 最后的返场也是俩人分别来,今天正轮到林占愚。 大伙儿鼓掌过后,他笑吟吟地去给魏青筠拿了个凳子:您几位还想听什么? 林小哥,只要你开嗓,唱什么都好。有个中年男子说。 闻言,林占愚笑了:心领啦,真是抬举我啊。他转向魏青筠:师哥,你想呢? 魏青筠刚把胡琴拿出来。哪怕条件有限,他也尽可能地讲究,在腿上垫了一块方巾之后才把琴放上去:你这不是明知故问么?下午我与你说过,想让你学高老板。 他的戏我只听过《鼎盛春秋》。林占愚犯了难:你想听哪一折的唱段?《战樊城》?《鱼肠剑》?还是《文昭关》? 这就别问我啦,你自己想吧。魏青筠笑道。 《文昭关》。人群里有人喊。 好。林占愚笑着应下,而后开口:伍员在头上换儒巾。 一段唱完,客人们却还不愿离去。他们的饭菜已经吃得差不多了,却依然愿意留在这里,给这一对师兄弟捧个场。 那我再来一段。林占愚想着想着,笑意渐渐隐去。他忆起了那年暮春的南京。 师哥,不必拉弦了,我清唱几句。他转头说。 魏青筠点头应下。 林占愚缓了缓心绪才开口: 过了一天又一天,心中好似滚油煎。 腰间枉挂三尺剑,不能报却父母冤。 随着对方开始唱,魏青筠站起来,转身把胡琴收好。 岂止是父母的冤仇不得报呢?他们流离至今,能保全自己的性命,已经是一件分外不容易的事。 他们一直在后方做宣传,不是身在前线的兵,数年前在南京城的郊外林占愚为他挡下子弹的时候,是空袭之外他们离真实的战火最近的一次。 林占愚负伤后近乎人事不省了,什么都不知道,可魏青筠记得清楚。 那并非他第一次感受枪在耳边响起的滋味。曾经在济南城里日本人的军营门口,少年亲自开过枪。 那也并非他第一次见血,同样是在老家,侵略者的血曾溅了他一身。 可他还是因此害怕了。 因为他不知道这人伤得如何,满脑子不由不自地想: 占愚这一倒下,会不会再也醒不过来? 战争让他过分熟悉生死别离的滋味,从早年的父母长辈到后来的妻子、师父和师兄弟们,他与这些人好似只有浅浅几年的缘分。 故人的音容笑貌好似秋凉时分庭院中的老树。秋风拂过,落叶满衣,参天的树木却日渐稀疏。 曾经鲜活的生命一个接一个地毁在炮火中,想来后人回想之际,也只知道他们是那数以百万千万计的人之一。 电光火石间,他来不及多迟疑。 抬头观察了几秒,他忽然发现另一群人军装与乔鲤平素所穿一模一样。 于是绝境之中倏而有了希望。 师哥,你在做什么呢?林占愚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回忆:你都在这儿站好久了。 没有。魏青筠赶忙挤出一抹笑意。 对此回答,林占愚显然是不信的。 前堂里的人已经走没了,他走上前,攥住了魏青筠的手。 反常的是,这人的手上附了一层薄薄的汗,冷得吓人。 怎么回事?林占愚顿时紧张起来,赶忙用手背试了试魏青筠额头的温度:你哪里不舒服? 魏青筠极轻地摇了一下头:多虑了。 好在,这人命大,阎王爷一时半会儿不愿收。 林占愚本以为日本鬼子在太平洋吃了美国人的败仗元气大伤,他们的日子能稍微好过一点。没成想就在几天后,空袭再次降临庐江县城。 对于防空洞,他们早已轻车熟路。魏学颐靠在林占愚身上,无比郁闷地问:什么时候才能不打仗啊? 等把日本鬼子赶出去,就不打了。林占愚搂住小孩,低头说。 魏学颐撅起嘴:叔,我娘到底在哪?为什么一定要等到我长大了才回来?她一个人要是遇到空袭了,会不会害怕?她也要躲在又黑又冷的防空洞里面吗? 林占愚说不出话,只能把孩子搂得更紧一些。 后来他们才知道,这是日本人最后一次对县城实施轰炸。 苏联那边激战一场又一场,从夏天打到冬天。 又一次穿起棉衣之时,伙计抱着老收音机,无比激动地对林占愚说:林小哥,你听见了没有?苏联赢啦。 注释: 时间线: 美日中途岛战役,1942年6月4日至1942年6月7日 苏德斯大林格勒战役,1942年7月17日至1943年2月2日 另:故人的音容笑貌那一句,来自杨绛先生:故人笑比中庭树,一日秋风一日疏。但是因为感觉直接放在里面有点违和,就改了改,在此标注一下~ 第46章 贺新年 听见了。可这哪里算得上新鲜事?我记得几个月前报纸上就说过,这个战役是什么转折点。林占愚陪后厨的伙计们出门置办年货,这会儿刚刚回来。 他努力回忆着报纸上的内容,因为时间隔得确实不算短,他甚至皱起了眉:那上面还说,嗯,鬼子们的政治生命是建立在进攻之上的,进攻停止了,生命也就结束了。大概是这个意思。 不一样。当时仗还在打,但是就在昨天,德国鬼子的将军投降了。小伙计一边说一边把他往火炉边上推:你看你身上全是雪,快去烤一烤火。 好。林占愚笑着应下,把穿在外面的棉衣脱了下来。 我的老天爷,死了好几百万人呐。伙计重新坐下接着听,不知不觉间眉头紧皱:人命还不如蚂蚁的命。 是啊,也不知道我小乔师哥怎么样了。林占愚叹了口气:能活着看到战争结束那天,得是多不容易的一件事。 谁可不说呢。伙计不忍再听下去,遂把收音机关掉:你还记不记得之前空袭的时候? 我当然记得。林占愚低下头。 伙计很是后怕:得亏跑得快。两年前跟咱们做过一段时间街坊的冯大娘,有一回就是因为没跑及时,硬生生被埋在了废墟底下,一命呜呼。 让林占愚印象深刻的不止这件事。当初轰炸机在县城上方轰鸣,防空洞是最后一块安全的阵地,小老百姓们压根不敢踏出一步。 一幕幕触目惊心的景象、一次次令人胆寒的袭击,他都不会忘。 这天庐江县城下了小雪,天阴得厉害。 北风宛如锋利的刀子,似是要把人们的棉衣割成碎片。冷气让所有人无处遁逃。 所幸还有吴记菜馆的一方小屋隔断了风雪,为他们短暂地提供了一处安全的避身之地。 你在忙什么呢?魏青筠出活回来推门进屋,抖落外衣上的残雪,只见林占愚背对着他坐在凳子上,面前正摆了满满一桌写满了字的旧宣纸。 吴掌柜先前跟林占愚提过,说现今乔鲤不在菜馆住了,后院的屋子充足得很,他可以自己住一间。然而为着私心,他还是一直跟魏青筠住在一起。 帮你收拾东西。林占愚头也没抬,更没回身:这些手稿太乱了,一点儿次序都没有。 整齐了又有什么用?魏青筠坐到他身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我写这些是为咱俩出活寻个方便,你还真指望以后能有旁人看? 当然啦。林占愚冲他笑了一下,转而重新低下头,又一次开始聚精会神地整理排序:这是你多年的心血所成,必然是要留下来的。否则倘若当真后继有人,你又让他们去哪里寻呢? 魏青筠端着茶杯,里面的茶水虽简陋,味道也不见得有多好,但好在是一杯热水,在这大雪杂乱纷飞的日子里亦显得分外珍贵。 小杆子,你费了这么多力气,魏青筠眯起眼盯着他:却全是为了我。 这有什么?林占愚笑了,视线终于肯从那堆手稿中移开一会儿,说得理所当然:不为你,我还能为谁? 他把收拾好了的放到箱子底,垫了一张白纸以作区分,而后将未收整的堆在上面。 我这辈子最崇拜的身边之人,一个是师父,另一个便是你。林占愚把箱子锁好放回角落,转身对他魏师哥说。 魏青筠坐在离对方不远的地方,从他的角度看去,只见眼前的年轻人面容清俊,笑得满目诚意。 多年过去,这个人早已不是当初瘦小的孩子,也不复曾经的狭隘与冲动。他平和而包容,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也愿意拼尽一切去守护自己的心之所向。 魏青筠无比欣慰地觉得,他终于长大了。 恋耽美 -千里万里by(32) 在时光与战乱里摸爬滚打十数年之后,青涩的少年变成了坚毅的青年。 可欣喜之余,魏青筠的心里却泛起了幽微难言的心疼。 他想,我宁肯他从未经历过这些,一生任性骄纵。 我甘愿护他一辈子。 佩服我做什么?魏青筠笑道:我只不过是乱世里一介没多少钱财的小老百姓,哪里值得你敬佩? 林占愚摇了摇头,他走上前,坐到魏师哥对面:没有你,便没有我的今日。 想着远在千万里之外那场战役的胜利,他便抓住魏青筠的手,真诚地问:师哥,等有一天若是不打仗了,你想去哪? 魏青筠一挑眉:日本鬼子还没被打跑呢,你倒是心急。 想一想而已,你竟较上真了不成?林占愚佯装不满。 行,不当真。魏青筠发现他很吃年轻人撒娇使性这一套,这让他觉得眼前的青年分外可爱。 于是他笑了,好脾气地哄道:你呢?你有什么打算? 没有。林占愚望着他:你和学颐去哪,我便去哪。 就这点儿出息。魏青筠揉了一下他的头发:县城里来了个小戏班子,我回来之前特意去打听过了,他们有人会几出高老板的戏。不如等年后你去学一学? 好啊。林占愚笑了:你与我同去? 魏青筠立刻拒绝:胡闹。俩人都不出活,如何赚钱?如何养家糊口? 林占愚早知道魏青筠大抵不会答应得那么干脆利落,于是用上了激将法。 他笑得贱兮兮的:师哥真是放心我,就不怕我在那边认识几个小戏子,做些对不起你的事么? 你不敢。激将法对魏青筠压根不起作用:我了解你。 未必吧。凡事都有万一。林占愚凑过去,故意笑着逗他:倘若我真做了,你会如何? 望着他狡黠却真挚的眼睛,魏青筠突然明白,小子只是看起来在嬉闹,其实是在向他讨要几分微不足道的在乎。 林占愚想让他为自己吃醋,仅此而已。 对他而言,看穿年轻人这点小心思实在太容易了。于是魏青筠决心将计就计。 他冷哼一声,起身从抽屉里拿出一把带鞘的短刀,转回来拍到桌面上:你可以试试。若是真找了别人,老子亲自阉了你。 哎哟,那我的确不敢了。说来奇怪,此时的林占愚小有了名气,早已能独当一面,可他却只想在魏青筠这里撒娇。 他走上前环抱住魏青筠的腰,低声笑道:师哥,我得赖着你,跑不掉的。 他俩正说着,魏学颐忽然进了屋。 林占愚立刻把人松开,清了清嗓子以掩尴尬:小孩,你不是在和吴家的兄弟一起做功课么? 我做完了。魏学颐得意洋洋地说:林叔,我想出去打雪仗。 跟你爹汇报。林占愚望了一眼魏青筠,眼里含笑:跟我说干嘛?我说了又不算。是不是啊,师哥? 魏青筠白了他一眼,并未言语。 我想让你陪我去院子里玩嘛。魏学颐走上前,拽住林占愚的衣袖左右摇晃:我爹这个老古董,实在是无趣得很,跟他说了也是白说。 怎么说话呢?魏青筠瞪着他:小兔崽子,上了一年学堂,就学会了这个?等年后开学了,我得去问问你们夫子。 魏学颐把好汉不吃眼前亏的原则贯彻到底,冲他爹做了个鬼脸,转而溜之大吉。跑之前他还不忘喊一句:林叔!快点儿!我去外面等你! 林占愚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那架势简直是要把幸灾乐祸四个大字写在脸上:真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师哥啊,你也有搞不定的人啦。 胡说八道。魏青筠顺手摸起柜子上的鸡毛掸子,狠狠抽了林占愚一下:你们就合起伙来气我吧。 不敢不敢。林占愚决定不替魏学颐那臭小子受过,赶忙穿上外衣溜了。 过完年,依着魏青筠的安排,林占愚带了些礼品去到新来的小戏班子,凭着他多年来练就的圆滑与亲和,成功无比顺利地与那些人打成一片。 他自然知道魏青筠说得对,为生计虑,这人不可能时时刻刻陪着他待在人家那里,每天出活之前能来转一圈已经是能做到的极限了。 故而林占愚分外珍惜魏青筠过来的短短一会儿,若不是顾及尚在外面,他恨不得跟人贴在一块儿。 林小哥,这是谁啊?魏青筠第一次去的时候,戏班子里的演员难免好奇地问。 我师哥。林占愚笑得开怀,他揽住魏青筠的肩:前两天你们总夸我,他可比我厉害多了。 别听他胡说。魏青筠无奈:论起柳活儿,他在我们几个师兄弟里当属第一。 林小哥确实有好嗓子,挂味儿。听了这话,刚上好妆的老生转头道:你们还有其他师兄弟?也在庐江县城么? 这个老生的年龄并不大,性子倒是随和。他脸上涂了油彩看不出来,但听声音,魏青筠觉得他应该比林占愚年长不了几岁。 都不在。当年南京沦陷的时候,大师哥和我师父一块儿在城里没了。林占愚叹了口气:我还有一个师哥如今在前线。 老生听后语气沉重了许多:实不相瞒,我老家在扬州,当初家中也有两个兄长出去从军,死在了上海。 那会儿实在惨烈。魏青筠垂下眼。 现在不同了。老生望着他:已经渐渐有了要好起来的样子。 孙老板!有个人掀起后台的门帘,高声提醒道:下一折该你上场。 魏青筠重新摆出一张笑脸,努力无视掉林占愚的不舍:您先忙,我不再打搅。 您也快去出活吧。老生笑道:不耽误您的财路了。 第47章 坦诚言 林占愚把魏青筠一直送到门口,等他再回去时,一出戏已经唱过了一半。 他重新回到后台,静静等着那个老生。 台上的老生正是他要找寻的人:这人早年间曾跟高老板学过一小段时间,虽不如出名的角儿们,但也不错,唱念做打哪方面都算得上一流。 又到了他的唱段。林占愚坐在后台听,只觉得他的唱腔宛如山间汩汩清泉,涓涓而流时无比沁人心脾,令人闻之心旷神怡、乐而忘忧。 林占愚觉得,自己作为一个以说玩艺儿而并非唱戏为主业的,唱成如今这样或许已算不错,但与对方相比,实在是相形见绌。 那人颇受欢迎,唱完之后为了迎合观众们的热情,还加了一段小返场。 真是厉害。待到老生回了后台,林占愚赶忙走上前,哪怕并不是头一次听,他也乐意多说几句赞扬的话:我都听着了,您唱得真好。 老生笑着摆手,先把略有些沉重的盔头摘了下来:客气。 不必总是谦虚。林占愚凑过去:若是不好,我也不至于来找您教我不是? 你来找我学,是你自己的主意?老生开始卸妆。 不是,是我师哥让我来的。林占愚应道。 他真识货。老生笑了,又一次夸奖:先前听你唱曲,你的确有一把好嗓子,适合这个。 林占愚摇了摇头:与你们还是没法比。 那当然。若是能比,你一个说玩艺儿的,岂不是要抢我们的饭碗?老生先与他调侃了几句,而后又正经了起来:学是一方面,勤学苦练又是一方面。 这你放心。林占愚望着他:你只管教,练习是我自个儿的事。 放心得很。老生笑道:你的唱功与前阵子刚来的时候相比,已经有进步啦。 他跟着戏班子学了半年。这期间让他受益最多的并非是戏本身,而是他们保养嗓子的方法。 嗓子是这些人的吃饭家伙,自然要分外珍重。他们唱戏并非用蛮力,而是用了巧劲。 林占愚一边着意观察,一边想方设法将其化为己用。 几个月下来,他的唱腔变得愈发响亮。 这年夏秋之交,回来了一个让他们意想不到的人。 当时魏学颐刚下学回来。林占愚领着人进屋,坐下喝了一口茶,转身轻拍了一下孩子的后背:快去做功课吧。 林占愚与魏青筠在很多地方都极为相似,譬如贯口的尺寸、身段的力道、还有内敛的个性与大部分时间里看似和善的待人之道。 可他们不同的地方也很多。其中最显著的一点是,如今的林占愚比当初处在他此时年龄的魏青筠更会隐藏锋芒。 他在人前愈发油滑,越来越少地直抒看法、显露心绪。 而小孩看不出这么多,这些表象落在他眼里悉数汇聚为一句话:林叔是个好脾气的人,至少比他爹容易欺负。 故而相比于他亲爹,他甚至更愿意跟林占愚亲近,因为这人好说话,在无关原则的问题上更能依着他,不和他计较。 我想再休息一会儿嘛。眼瞧着魏青筠直接回了后院,魏学颐抓紧一切时间跟林占愚撒娇。 行吧。林占愚无奈,却也提了条件警告道:只有一会儿,等你爹回来你就赶紧走。他想了想,补充说:省得他见你无所事事的,心烦意乱。 他分明是欺负人。提到他爹,魏学颐不服气了:林叔,你评评理。为什么他出一天活,回来就能歇一会儿,我在学堂念了一整天书,好不容易下学了,却要被立刻赶去做功课? 他心中不平,于是皱起眉,哼了一声,大义凛然地表达不满:我抗议。 抗议无效。林占愚笑得前仰后合:这话千万别让你爹听见,否则他得跟你生气。 我不怕他。魏学颐瞪着眼。 可是林叔害怕呀。林占愚故意逗他,佯装软弱:他打我怎么办? 怕什么?我保护你。魏学颐挺胸抬头,端的是一副小男子汉模样。 哟,谁这么大口气?他俩正说着,一个无比熟悉的声音却忽然由远及近。 说话声不高不低,拿腔作调似的,藏了一股利刃般的阴森冷气。身为作艺人,魏青筠对这些最是拿手。 魏学颐顿时汗毛倒立起来,立刻忘记了方才亲口所说的豪言壮语,赶忙躲到林占愚身后。 林占愚早知如此,故意装作疑惑,把小孩从自己身后提溜出来:刚才是谁说不怕来着?魏学颐,是你吗? 小伙子,你想保护谁呀?魏青筠穿着齐整的大褂,袖子挽到胳膊肘。他笑眯眯地坐到林占愚对面,给自己倒了一杯粗茶,伸手指了指林占愚:他用你保护?有我就够啦。 魏学颐到底是做了背后嚼舌根的事,一句话都不敢多说。 魏青筠话音刚落,敲门声却不间断地响了起来。 这会儿还没到吃饭的时间,林占愚进屋之后就顺手把门关上了。他本以为是食客,刚想去开门,却听得外头的人喊:师哥!占愚!吴掌柜! 是乔叔!魏学颐听见这喊声,仿佛寻到了救星,飞速跑过去把门打开。 学颐,是你啊。乔鲤揉了揉小孩的脑袋。 小乔师哥?林占愚也很惊喜,他站起身: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临时调动,没来得及跟你们说。乔鲤的腿恢复得不错,虽然不能走得太快,但好歹是能不倚靠拐杖了,这也让他得以重新回到部队。虽不能冲锋陷阵,但别的工作还需要他。 快坐。魏青筠走上前招呼他,顺手在魏学颐脑门上敲了一下。 小孩心有不服但却没办法,眼瞧这仨人其乐融融,顿觉没了自己的立身之处,便无比识时务地回了后院的里屋。 从前的乔鲤说是个白面秀书生一点都不夸张。这么多年过去,枪林弹雨洗去了他身上温和的一面,而让他骨子里的狠劲儿愈发显露于外。 这使他变得与魏青筠和林占愚都不太一样。此时他背对着阳光坐在前堂,身影宽厚而结实。 林占愚望着对方,一时竟分不清夕阳的光晕与这人周身的气质哪个更耀眼一些。 他思忖片刻,觉得还是后者。 我一回来就告了假,找你们来了。乔鲤笑道:大半年没见,学颐长高了。 废话,小孩子不长高才坏事。魏青筠嘴不饶人,面上却一直带笑:累了吧? 还行。乔鲤一摆手:打了好些胜仗,我高兴,不觉得累。 小乔同志?吴掌柜掀开门帘,从后院转出来:你回来啦? 是。乔鲤笑着打趣:吓你们一跳吧? 这是哪里话?吴掌柜把后厨的伙计招呼来:做些好吃的,好生犒劳乔小弟一番。 因为晚上还要出活,这顿饭他们吃得匆忙。直到林占愚和魏青筠送走了所有看官,他们才得以重新聚一聚。 林占愚取来了酒,但乔鲤依然不喝。他只能给自己和魏青筠满上,再帮乔鲤倒一杯水。 你辛苦了。在前堂并不明亮的烛光里,魏青筠眯起眼:家里若是有个在前线的,一家人的心都跟着揪成一团,我们也不例外。 有你们在,我乔鲤就尚有家在,往前冲的时候后面有了羁绊,便有了活着回来的动力。乔鲤对上他的目光:于此,我庆幸得很。 学颐如今入了学堂,这孩子聪明,学东西快。魏青筠知道他更愿听些家常闲话,故而开始与他谈论魏学颐:我想着让他以后拜林小杆子为师,你看如何? 你怎样想都是你的事,孩子自己也得愿意才行。乔鲤微微皱眉:说不定他以后想干别的营生,到时候你哭都没处去。 魏青筠冷哼一声:咱们等着瞧。若是真被你说中了,我就去扯烂你的乌鸦嘴。 乔鲤被他逗笑了:师哥啊,老话说得好,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做马牛。 林占愚在旁边听着,也忍不住笑出了声。 他发现这么多年过去,他魏师哥的专横未曾改变分毫。当年对他如此,这会儿对魏学颐也是如此。 你怎么也在笑?魏青筠不解,拍了一下林占愚的胳膊。 不笑了。林占愚立刻收起笑意,装得比谁都严肃,这副夸张逗趣的模样却让乔鲤笑得愈发开怀。 还有一件事要跟你们讲。待到笑够了,乔鲤望着他俩,难得的,他看起来很温柔:那个,年初的时候我认识了一位战地记者。女同志模样秀气,还是位女中豪杰,随军出生入死的,一点儿不比我们少。 恋耽美 -千里万里by(33) 林占愚和魏青筠对视一眼,立刻明白了乔鲤的意思。 看来我要有新嫂子了。林占愚眼珠一转。 乔鲤没说话,却一直嘿嘿地笑,其中意味不言自喻。 魏青筠拿起酒杯,跟他面前的杯子碰了一下:恭喜。 乔鲤愉快地接受了祝福,将杯中的酒水一饮而尽。 对了,魏哥,他放下杯,转而问道:人都说女大十八变,占愚小子虽是男娃,如今跟小时候相较差别也挺大的,越长越出挑了。就没个看中他的姑娘家么? 他这纯属于哪壶不开提哪壶,魏青筠顿时被呛了一下,咳嗽不止。 没有。林占愚低着头回答:小乔师哥,我如今过得很好,不必娶妻。 魏哥,你呢?乔鲤没多想,只以为的确没有合适的女孩,便继续问道:嫂子走了这么多年,学颐也一天大起一天,你就没有另娶的打算? 他这话把魏青筠问得无言以对,也在上次吴掌柜的问询之后,又一次把魏青筠拉向了抉择的十字路口。 若说有,便是自己给自己挖坑;若说没有,魏青筠张不开这个嘴。 其实他大可以拿已逝的陆江做挡箭牌,从此安然地躲于其后,挡去一切质问的声音,为他自己寻个清净。 可若是如此,他对不起陆江、对不起林占愚,也对不起他自己的良心。 他魏青筠干不出这样的事,先前的迟疑已经让他觉得分外于心有愧了。 反倒是林占愚先替他说了:他没有。 这人还编起了瞎话,说得跟真的一样:小乔师哥,你就别瞎操心啦。我还劝过他呢,可他愣是不听,油盐不进呐。 胡说八道。魏青筠攥着酒杯的手忽然因为太过用力而青筋暴露,他抬起头,目光极深地望了林占愚一眼,又转头看向乔鲤:乔啊,你别惊讶,我跟占愚在一块儿了。 这个教林占愚的老生,没有原型 第48章 寸山河 魏青筠这话一出,最先吃惊的并非乔鲤,而是林占愚。 他惊诧地扭头望向魏青筠,只见这人神色淡然,与平常无异,几乎看不出任何波澜。 林占愚张了张嘴,但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早已想好了如何帮魏师哥打圆场、如何不露声色,如何自如应付旁人好奇之下步步紧逼的问询。好的坏的俱是念了一遭,却从没想过会是这样的结果。 他以为魏青筠对他是多年师兄弟情义之下的妥协,他向来不敢奢求魏师哥当真能与他有几分情爱。 可直到如今他才发现,他太低估了魏青筠对他的情义,也太低估了魏青筠这个人。 你说什么?乔鲤难以置信,他拍了拍自己的耳朵:我没听错吧? 没听错,我再跟你重申一遍。魏青筠清了清嗓子,伸手指了一下林占愚,字正腔圆地说: 我跟他在一块儿了,不用再找媳妇。 他的语气平平无奇,仿佛只是在说午饭吃了什么,但语调依旧被他拿捏得极为精准。 魏青筠把重音放在了他字上,是为了告诉对方,自己看中的人究竟是谁。 乔鲤缓缓偏头,望了一眼仍然目瞪口呆的林占愚,满面茫然。 林占愚好不容易缓过神来,刚想开口解释,却看见乔鲤猛地站起身,隔着桌子拽起了魏青筠的领子。 许多盘子碗筷被挤掉到地上,噼里啪啦响作一团。 除了他们,其余人都已经在后院歇下。这会儿四处静寂,瓷碗碎掉的声音便显得尤其刺耳。 乔鲤用了极大的力气,再加上发力突然,远在魏青筠意料之外,导致后者直接被他扯着站了起来。 你这个畜生!乔鲤破口大骂:怎能干出如此伤风败俗、有悖人伦的事来? 他们仨围坐在一张小方桌旁,乔鲤和魏青筠坐对面,林占愚坐在这俩人中间。见状,林占愚赶忙起身,试图让他小乔师哥先把手撒开:师哥,有什么话咱们坐下好好说。 滚开!乔鲤瞪了他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小兔崽子,待会儿我再找你算账。 让林占愚意外的是,魏青筠并没有挣开的意思。这人任凭乔鲤拉扯他,一言不发。 小乔师哥,你误会了。林占愚试图安抚住乔鲤的情绪:那个,我 你什么?乔鲤狠狠瞪了他一眼,意念流转间却想起了很多。 少不更事时轻易许下一辈子的豪言壮语,魏青筠与陆江成婚时少年的反常,往事一齐涌现在脑海,让乔鲤瞬间如醍醐灌顶。 于是他的手也失了力道,这让魏青筠一个没反应过来,摔在了地上。 师哥!林占愚赶忙走上前,本想帮魏青筠整理一下衣领,对方却摇了摇头,轻轻推开了他。 乔鲤亦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地。屋里又恢复了平静,烛火在桌上摇曳,映着三人不明的神色。 都是我不好。终于,林占愚先开口了,他对乔鲤说: 我喜欢魏师哥很多年了,十几岁的时候就喜欢他。我也知道这件事有多出格,所以直到前些年才敢跟他说。他当时不同意,也打我来着,又骂了我很久,可我执拗,只知道 你给我闭嘴!乔鲤站起身,重重吼了他一句,转而面向魏青筠:魏哥,他不懂事也就算了,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你觉得我还能怎么想?魏青筠竟然笑了,只是他倚在墙边,笑得极为无奈:世道如此,我只想让他平安、让他顺心高兴,如此而已。 乔鲤不再说话。默然了一会儿,他竟走到魏青筠身边,与这人肩并着肩一同坐。 魏哥,对不起,我全明白了。冲动劲头下去,他面露愧色:是我鲁莽,对你无礼了。 这话从何说起啊?魏青筠摆了摆手:若我是你,只怕要比你方才反应还要激烈。 师哥。林占愚皱起眉,低头打量着对方。 他这才发现原来先前的一切都是他想得太好了,这种事哪能这么容易被旁人所接受呢? 即便与他们亲近如乔鲤,一时间也难免气急败坏,若是大张旗鼓地往外说了,外头人心如刀,只怕是要活活剐了他俩。 届时且不说他们,魏学颐又该如何抬头做人? 可即便如此,魏青筠依旧跟乔鲤开了这个口。 为了他,魏师哥真是豁出去了。 但看魏青筠的神情,林占愚发现,这人并没有丝毫的不情愿,仿佛这一切都是他应该做的。 林占愚心头猛然震了一下,他想抱住魏青筠,只是顾及乔鲤还在场,掂量片刻终归未曾动作。 你们打算以后怎么办?乔鲤问:若我没猜错,除了你二人,我应该是第一个知道这事的人吧? 对。魏青筠点头应下。 就这么藏着掖着?乔鲤的神情看起来复杂得很,有几分为难,也有几分心疼:一辈子如此么? 你以为一辈子能有多长?魏青筠哂笑了一下:今日躺下,明日能不能醒来都是未知。殊不知为人莫作千年计,三十河东四十西。 我都没说这丧气话,你又是何苦?乔鲤捶了一下地面,无奈极了:不过倒也有理。我小时候跟我爹吃大地主的气,如今又被日本鬼子逼到这般田地。真不知道以后这两个字会落在何处。 小乔,你好好的。魏青筠望着他:跟人家姑娘成了亲,命就不光是自个儿的了,还有人家的一半呢。 你们也不跟学颐交代一句么?乔鲤心中仍有不平之意:他若是问起,该当如何? 等他问了再说。魏青筠摆摆手。 你呢?乔鲤抬眼望向林占愚,语气忽而变得严厉无比:不知天高地厚的混小子,一味追求人家的时候,可曾给你自己和你的心上人想过退路? 林占愚被他说得抬不起头来:乔鲤说得对,当年愣头愣脑的青年人行事只凭一腔热情,哪里思忖过若是后退该当如何? 师哥,我对不住你,我错了。迟疑片刻,林占愚直接跪在了魏青筠面前。 干嘛呀这是?魏青筠吓了一跳,赶紧把人扶起来,又拽着乔鲤站起身。 胡闹。魏青筠伸手弹了一下他的脑门:我既答应与你在一块儿过日子,便是前前后后俱有思量,还需你操心? 林占愚鼻子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可他到底不是曾经的孩子了,他要脸,也要强,不到万不得已是不肯在人前哭的,宁可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魏青筠把怒气方息的乔鲤送到门口,再折回来时发现,青年依然怔怔地站在原地,宛如一根直挺挺的木头。 走吧,不早了,回去好生歇着。魏青筠抬起胳膊揽住他的肩,试图想把他带去后院。 没成想林占愚忽地死死抱住了他。 魏青筠轻轻拍着他的后背,静默无言。 从这之后,林占愚消沉了几天,继而疯了一样,更胜以往的勤快。 他回来得晚,早晨起得却比谁都早。出活、学东西、带魏学颐和吴成器两个孩子,他在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里日日忙碌,几乎从不给自己任何休憩的机会。 于是除了平素花在魏学颐身上的钱,他们竟还能存下些许。这是自打南京沦陷他俩一路往西跑之后的头一遭。 他向来是个耿直的人,不知道该如何回报魏师哥这份心意,只能用这样的方式让对方尽可能轻松一些、安心一些。 哪怕只有区区一点的效用,他也觉得值了。 魏青筠时常劝林占愚不必如此劳累,可这人从来没听过。 有一次冬日里天刚蒙蒙亮,魏青筠迷迷糊糊间发觉自己身边这人像是要起来,便也睁开了眼,终于无比含蓄地劝了一句:占愚啊,天还早呢,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不必。见他醒了,林占愚凑过去吻了他一下,又穿上一件粗布褂子,一边打水洗脸一边说: 昨儿个太忙了,忘了跟你说,今儿中午城郊有个乡绅办宴席,让我过去热热场。我晚上再回来。 其实你可以不用这么累。魏青筠心疼地望着正在洗脸的林占愚的背影:细数下来,除了咱俩平常的活,你还另接了不少。难为你了。 不难为。林占愚清醒了不少,他坐回到床边,笑眯眯地盯着魏青筠:前几年你不也是这样吗?我想历练自个儿,现在年轻,正是学本事的好时候。 魏青筠叹了口气:他何尝不知道林占愚的意思呢?可他没办法。 他了解这人,知道自己越是对他说不要紧,他便愈发为了数年前的任性自责,倒不如随他去,还能让他得个心里的痛快。 平素林占愚和魏青筠精打细算地过着自家的小日子,出活时他俩也是最为默契的搭档。 林占愚从小嗓子干净柳活好,再加上这些年一有空就跑去戏班子观摩学习,在唱这方面精进尤甚。 他和魏青筠的腿子活,总能要到热烈的叫好声。 他唱老生戏,无论是嗓子还是身上都能跟专业唱京剧的角儿们比一比,每每开口满堂喝彩,甚至返场的时候看官们总是单单让他唱几段《文昭关》。 又是一年过去,前线的形势越来越有希望。 这年九月,政府的军事委员会为了动员知识青年参军,提出了一个无比响亮的口号: 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兵。 尚在中学的吴成器原本也想报名参加青年军,怎奈他年龄不够,被刷了下来,回家之后不高兴了许久。 林叔,我也要去打仗,去打日本鬼子。刚下学的魏学颐疯跑回屋,擦掉脸上的汗,兴致勃勃地对林占愚说。 算算年龄,魏学颐已是个七八岁的孩子,他早已不再需要被人抱在怀里,甚至在上学与下学的路上也不再欢迎大人的接送,更愿意与同龄的学生结伴而行。 你年龄太小了,成器都去不成,你瞎凑什么热闹?林占愚哭笑不得。 好吧。他说的都是事实,魏学颐也只得妥协。 于是小孩把书包往桌子上一扔,拿起木头枪与同学们玩耍去了。 早点回来。林占愚在他身后喊道。 为人莫作千年计,三十河东四十西。《增广贤文》 第49章 踏春归 晚上吃饭的时候见吴成器闷闷不乐,伙计还提起了这事:对了,林小哥,你今年也就二十五六岁吧?符合人家的要求呀。你咋不去? 我倒是想去呢,人家也得要我才行啊。林占愚夹了一筷子菜:我拢共没上过几天学堂,连学颐都不如,算哪门子知识青年?倒不如留在这里,还能写写新活骂小鬼子,做点实事。 林叔,你怎会不如我?魏学颐不解:我瞧着你这么厉害,都快能出口成章了。 你才知道几个成语,就在这儿乱用一气。魏青筠冷笑一声:好好吃饭。 不过林占愚倒没瞎说,在很多方面,他的确比不上如今只有七八岁的魏学颐,譬如算术。 小孩分外聪慧,只是他对文章辞藻从不感兴趣,偏偏喜欢四处找了稀奇古怪的题目算着解闷。 有一回他实在算不出了,把书本拿去问林占愚,后者自然对此一窍不通,从此再也不想看小孩的功课,悉数推给魏青筠。 林小哥说的是。自打你俩过来,好几年了,庐江县城里的人哪有不认得你们的?伙计笑道:近两年还有外面的人特意赶过来,就为听你俩拐弯抹角地骂呢。菜馆的生意都好了不少。 这都不是什么特别要紧的事。魏青筠摆摆手:他们听的人解气,我们身为说的人,又何尝不是?只求多少能激励些人心,帮一帮小乔他们,便足够了。 你倒是坦荡。伙计说。 不敢当。魏青筠应道。 不论如何,能有人乐意听,总归是好的。林占愚的话似是对满桌的人说的,眼睛却一直望向他魏师哥:等什么时候咱们也能像那些出名的角儿们一般,录了音让人在收音机里放,那才更好。 有口饭吃就不错了。魏青筠的眼里满是无可奈何:竟得寸进尺起来。 哪有?我都想好了,日后多收徒弟、多出书籍,还要找人帮忙录下来。林占愚嘴上在反驳,语气倒丝毫不见强硬,好似亲人间细声细语地商量事情,说些体己话。 说来奇怪,林占愚发觉自己竟很喜欢魏青筠时不时对他发个小脾气。思来想去他才明白,这正是因为他更愿意见到对方对他不设防的模样。 譬如此时此刻,揭去了人前温和体面的外表,魏师哥变成了一个措辞尖酸的话痨。 多大的人了,还说这样的话。事情难道是你想做就能做到的?真不像样。有这胡思乱想的工夫,不如琢磨新活去。魏青筠吃饱喝足放下筷子,起身捏了一下林占愚的后脖颈,随后扬长而去,只留下一句: 恋耽美 -千里万里by(34) 倘若是才尽了,这里留着你没用,就跟你小乔师哥上前线吧。 林小哥啊,你师哥这是跟你不见外,刀子嘴豆腐心呢,你不必放在心上。掌柜的以为林占愚必会被这话打击到,遂赶忙宽慰:等哪会儿太平了,你若是想做什么,我能帮的一定不会吝啬。 多谢吴掌柜的好意。林占愚心里虽无半分怨气,反而还甜丝丝的,但面上总得装出一副正经样子来。 他赶忙点头:我实在是不敢当的。说着他也放下了碗筷:我去后院瞧瞧他。 我也去。魏学颐跟上他的脚步:林叔,就连你也被我爹骂得这么惨。 什么叫就连我?林占愚不解。 小孩摇头不说话,进了后院才道:我觉得你比我会哄他开心。 何以见得?林占愚心里咯噔一下,依旧不动声色地探听着小孩的意思。 魏学颐却不知对方心里的诸多百转千回,掰着手指头数起来:他又不对别人发火,平素嫌弃人,除了我便是你。可两天前那次,他才开口说几句你就笑着给他赔不是,他竟然和你一起笑了,没再说下去。还有半个月前 行了。林占愚的心终于放松下来,他发现自己实在是过于敏感了,高估了这孩子:你要相信林叔,这回也能把你爹哄好。 可是你为啥总哄着他呢?魏学颐不解。 我乐意。林占愚笑了。 那你快去吧。魏学颐也笑嘻嘻的,一个劲儿把林占愚往前推:待会儿我再进屋做功课。 好小子,在这儿等着我呢。林占愚回身弯腰,拍了一下孩子的肩:好好等着。 转过年去到了春日,战争在全世界的胜利都已经遥遥在望,只是时间问题。不仅是在中国,在欧洲、太平洋那些地方亦是如此。 吴记菜馆像是已经度过了最艰难的日子,能买到的食材越来越丰富,生意也相应的一天好过一天。吴掌柜两口子每日笑逐颜开,时常亲自站在门口招揽客人。 魏青筠也终于显得轻松了不少,这并非指现世的生活,而是心境。 占愚,今天咱俩别去出活了吧。春日的一天清晨,魏青筠起得很早。他站在窗边,笑着望向窗外正在洗脸的林占愚。 为何?林占愚已经习惯了日日奔波劳碌的生活,乍一听见这句于他而言实在反常的话,难免疑惑。 今年春色好,咱们去县城外面走一走,郊外的好风景才多。魏青筠解释道:这些年忙着活命,又分秒必争地讨生计,竟少有时间与你仔细聊一聊。 林占愚抬头看了他一眼,拿过毛巾擦了把脸:行,我跟你出去。 魏青筠说得没错,这一年的春天确实好看。 这日天气晴好,微风习习,吹在人脸上宛如薄绸缎拂过,柔软又温凉,甚至会让林占愚想起许多年前在南京城里身为学徒的日子。 又或许,江淮一带的春日年年俱有这样的好日子,只是曾经被轰炸机的尖锐轰鸣遮盖了去,不得见而已。 两人往外走了很久,一直走到郊外一处人迹罕至的小溪流边。 清澈的溪水绵延向前,难得的,未见雨水,太阳光正盛。 日光洒在溪流上,映得水光灿灿,微波粼粼。 魏青筠走到溪边蹲下,伸手覆在溪水之上,感受着一去不回头的潺潺水流。 见他这般,林占愚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故而并未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 你还记不记得当年咱们住在师父家里的时候?不知过了多久,魏青筠忽然回过头来,阳光照得他有点睁不开眼:我记得有一年我和乔鲤出门,也是在这个时节回来。当时远远的就瞧见你站在巷子口等我们。 他站起身,在胸口比划:也就这么高。远没有如今壮实。 林占愚自然记得,彼时他还是个过于青涩的小少年,比这会儿的小孩魏学颐强不了多少。 先前你跟小乔说,你十几岁的时候就喜欢我。魏青筠望着他,神情温和:到底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一点都不曾知晓? 别说你了,我也不知道。林占愚故作委屈:我若是能说清楚就好了,得省下多少烦恼。 魏青筠看了他一会儿,忽地走上前去,伸手轻轻抱了他一下:是我不好。 林占愚摇了摇头:于我,你是最好的人。说着他便笑道:提那些恼人的往事的做什么? 怎么就恼人了?那时是多好的情状。魏青筠也笑了,只是这笑里多了几分苦意:当年没能一齐留张相片,真是遗憾。 说到这些,林占愚的笑意渐渐隐去。迟疑了一会儿,他说:往后我想回南京住着。他抿了抿嘴:我想师父了。 魏师哥盯了他一会儿,拍了拍他的胳膊,示意他随自己一同再往前走。 我又何尝不想他?魏青筠低声说:他老人家劳苦了大半辈子,说学逗唱一身本事,惹得看官们前仰后合哈哈大笑,可他自己呢?可曾有过一天全然眉头展开顺心如意的舒坦日子? 林占愚被他说得愈发难受。当初他年龄尚小,只知道师父严厉,如今回头看去,才发觉给自己遮风避雨的竟是个如此辛劳的中年人。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顶着个底层下九流的卑贱身份,那人在无人照拂、全凭自己摸索的情况下,是如何探出了这样一条谋生的道路、又给了他们这些徒弟活下去的饭碗? 林占愚不知道,他只觉得自家师父实在是个奇人,也是个善人、好人。 见魏青筠面色凝重,他隐隐看出了对方的心事。迟疑片刻,他终究是问出了口:师哥,你想嫂子吗? 魏青筠被他问得一愣。林占愚分明看见了这人眼底转瞬即逝的不知所措。 俩人沿着溪水缓步往前走。魏青筠穿着款式最简单的旧深色大褂,脊背挺得笔直,微微垂眸,映着不远处的青草与山峦。 这让他看起来文秀却不文弱。他向来不乏力量,只不过比起冲锋陷阵的长矛,他更像一块盾牌,坚固牢靠,永不可摧毁。 别人怀宝剑,我有笔如刀。多年过去,依旧是好风景。 我想。魏青筠不想骗他,最终还是说了实话:可斯人已逝,想又何益? 我也想她。嫂子讲义气,为人忠厚,是个极好的人。林占愚故意逗趣,冲他撇了一下嘴:比你好多了。 魏青筠被他逗得轻轻笑了一下,即便这笑只存留了一瞬:小杆子,你说你喜欢我,可我得实话告诉你,陆江是我发妻,是学颐的亲娘,纵使她没了,我这辈子也决不可能忘了她。 我既知你,可你竟不知我。你当我是那般忘恩负义无情无心的混账么?眼瞧四下无人,林占愚凑上前,偷偷抓住对方的手。 他没再说旁的,一切意味魏青筠却全然都体悟了。 魏师哥想了一会儿,许下了自己向来朝不保夕的前半生中为数不多的关于未来的诺: 等太平了,我一定同你回南京。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来自《葬花吟》 第50章 得胜利 既然有了这样的想法,两人上午回了吴记菜馆,便开始商量着如何行动。 你们要走?听他俩坐在前堂你一句我一句说得起劲,一个正在扫地的伙计停下动作好奇地问。 是有打算。林占愚笑道:前些日子听说苏联的军队反攻,一直打到了柏林,说不定今年就能打完仗呢。 这倒是。伙计也笑了,接着开始忙碌:回去好啊。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罢。 还不急。魏青筠言语间也添了几分轻快:听说柏林还没彻底打下来,还不知道小鬼子几时能投降。 早晚的事。伙计说:咱这儿跟南京隔得不远,日后若有闲暇,记得常回来看看。旁人不说,成器那孩子肯定想念你们。 自然了。魏青筠应道。 不到一个月之后,欧洲战场传来了捷报:柏林被苏联红军攻克。 5月8日,德国投降。 第二天早晨吃过饭,整个菜馆的人都守在收音机旁,听着里面播报的新闻,俱是难掩喜悦。 太好了!吴成器原本正坐在凳子上,听到后来按捺不住心里的激动,直接跳了起来。 可不是嘛。打了这么多年仗,如今可算看到一点安生的希望。提起这些,精壮结实的厨子大哥竟也开始抹泪。 德国鬼子都投了降,还怕他小日本不成?吴掌柜拍手称快:即便再有攻势,也不过是强弩之末的挣扎而已。 从十几年前的东北到今日的全国,这么久过去,终于要太平了。林占愚望向魏青筠,眼中含笑:师哥,等回了南京,咱们三个人好好过日子。 他这话倒提醒了魏青筠。后者四处看了一圈,终于逮住了坐在账房先生的座位上鼓捣小木块的魏学颐。 你干嘛呢?怎么还不出门?魏青筠走上前,揪着小孩的领子把人提溜了出来。 我走,这就走。魏学颐表面应下,手上却一直在收拾木头。 去学堂带这些做什么?魏青筠皱起眉。 不做什么。小孩冲他做了个鬼脸,手上的速度愈发快了起来。 魏青筠无奈,只是他今天早晨心情好,便不打算与对方计较,于是随手从孩子的书包里拿出了一本书,翻看了几页。 不看不要紧,一看却发现了端倪:魏学颐同学用了半个学期的课本一尘不染,干净程度堪比刚发下来的新书。 魏青筠顿时忘了方才的喜悦,立刻火冒三丈。 他重重地把书本摔到小孩面前的桌子上,冷冷地说:老实交代,这是怎么回事? 魏学颐吓了一跳,好在他已经习惯了自家爹爹的怒火,倒是没被吓傻,飞快思忖着对策。 那个,这是掌柜的家吴成仁的书,我帮他拿一会儿而已。魏学颐越说越心虚。 吴成仁是吴掌柜的二儿子,跟魏学颐同年出生,又在同一个学堂读书。相比之下,那孩子听话得很,早早就出了门。 还学会扯谎了?本事不小啊。魏青筠撸起袖子,把书翻到扉页,指着上面歪歪扭扭的魏学颐三个大字:这是成仁小子的名字?你当我是瞎子还是当我不识字? 他说越说生气:小心我剥了你的皮! 师哥,消消气。眼见魏学颐又要挨打,林占愚赶紧过来,拦在这爷俩之间:小孩子贪玩,再正常不过了。 什么国文书法的,最是无聊,我才不愿意学呢,哼。见林占愚把魏青筠拦住了,魏学颐愈发肆无忌惮。 他一边把木头和书本都胡乱塞进书包,一边直接从桌子上翻过去,忙不迭地往外跑:林叔,我走啦! 滚开!魏青筠推开林占愚,指着这人怒道:你就纵着他吧。早晚把他惯得一无是处,有你后悔的时候。 怎会?学颐这孩子是我从小看起来的,我知道他。人各有志,术业有专攻嘛,他又不是不学无术,只是有所偏好罢了。将来他寻个自己爱做的营生,能养家糊口不就很好?你何必苛责呢? 林占愚赶忙帮魏青筠把刚刚被挽起的袖子拽下来:师哥,最近下了几场雨,晨起尚凉,多少还是该注意一些的。 魏青筠懒得理他,直接一甩胳膊,自己把被林占愚扯得乱七八糟的衣袖理整齐,头也不回地往后院走去。 林小哥啊,你师哥是身强体健的大男人,又不是七老八十的老人家,更不是古时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娇小姐,不至于吧?见林占愚对魏青筠关怀备至的模样,菜馆的老板娘忍俊不禁。 自然了,我只是想讨好他而已。林占愚笑着应道:我去跟他准备出活,中午回来。 快去吧。老板娘摆了摆手。 五月中旬,乔鲤回来了一趟。 他到吴记菜馆时正是午后。在前堂跟吴掌柜夫妻寒暄了两句,而后便转去后院。 小乔?魏青筠正帮着伙计劈柴,见乔鲤回来,他放下斧头站起身:前两天收到你的信,说要回来,没成想竟然这么快。 几个月没见了,我想你们,自是归心似箭。乔鲤笑道:占愚和学颐呢? 都在屋里。学颐午睡了,占愚在收拾东西。魏青筠指了指他们的房间:走,咱俩一起过去。 看是谁来了。一推开门,魏青筠笑着对坐在桌边看书的青年说。 林占愚抬头,极为惊喜:小乔师哥?他给乔鲤拿了把椅子:快坐。 听说你在收拾东西?乔鲤的视线被堆在桌上的杂物牢牢吸引了去,难免不解:要做什么用? 我跟占愚计划等打完了仗,就带学颐回南京。魏青筠笑了:一百多年了,打皇帝,打洋鬼子,内战外战还没消停过,如今可算看着了点儿希望。 提起南京,林占愚突然想起,他已经很久没看到小乔师哥穿大褂的模样。 乔鲤却没有露出如魏青筠一般快活的笑容,反而越发眉头紧锁。 怎么了?林占愚停下手中的活,不解地问。 听我一句劝,先别轻举妄动。乔鲤望向魏青筠:国内的形势还不一定怎么样呢。 啊?听了这话,林占愚很是讶异:难道还要打仗不成? 乔鲤不置可否,思忖了一会儿才说:魏哥,占愚,你们若是信我,就先带着学颐留在吴掌柜身边,别急着动身。 你说这话就见外了,我们自然最信你。魏青筠低声道:只是我记得之前新年的时候,那些人还在广播里说 难得的,没等他说完,乔鲤就打断了他:未必可信,我们都心知肚明的。 不要紧,你说你要我们如何,我们都听。魏青筠望着他。 嗨呀,当务之急还是让日本鬼子尽快投降。见林占愚和魏青筠的表情变得很凝重,乔鲤想让氛围轻松一点,便说:打了这么久,牺牲了这么多人,可算要得胜了。 是呢。魏青筠随着他微笑了起来。 熬过了春夏,秋日的一天傍晚,林占愚和魏青筠正准备如往常一般出活,后者一首定场诗刚说到一半,伙计突然大喊起来。 青筠!林小哥!先别说话啦!说着他把手中老收音机的音量调到最大。 此话一出,众人都明白了他的意思。静默的不止魏青筠和林占愚,就连满堂喧闹的食客们也安静了下来。 恋耽美 -千里万里by(35) 霎时间不算大的前堂中只有收音机里传出来的播报员声音,至于其余人,几乎是连大气都不敢出,生怕错过了什么。 就在刚才,日本天皇宣布接受促其无条件投降的波茨坦宣言。 字正腔圆的话语传出,伴随着时不时的兹拉声,向来冷静温和的播报人此时也抑制不住自己话语里的激动。 这一瞬间,屋里安静得很。可下一秒,大家一齐连连高声喊叫。 振奋的不止他们,耳目所及的范围内,左邻右舍,前后街坊,再没了淡然自若的人。 鬼子投降啦?正在后院做功课的几个孩子听到声音,赶忙跑到了前堂。 不用旁人回答,瞧见如此情状,便全然明白了。 日本人的败局在很早以前已经注定,可当这一刻真正来临,大伙还是兴奋不已。 林占愚也不例外,他站在原地,失去了知觉一般,直到魏青筠死死抱住他,他才找回了些微的意识。 魏青筠用了极大的力气,把他抱得很紧。林占愚不知该说什么,索性不再说话,同样用力地回抱住对方。 往事在眼前一帧一帧地掠过,师父、师哥和嫂子侄子们的音容笑貌、在南京城出活时和善可亲的看官们,城郊外村庄里质朴善良的乡里乡亲,无一不让林占愚记挂在心。 他们之中有人已经在连天的战火中命赴黄泉,有人与他们相隔天涯,即便活着也可能一辈子再难相见。 林占愚闭上眼,忽地忆起了曾经魏青筠对他提起的一件事。 在很多年之前,对方身为外交官的父亲和身为翻译的母亲正是命丧日本人的枪下。 腰间枉挂三尺剑,不能够报却父母冤。 自今日起,父母亲人血脉同胞枉死之仇,家破人亡颠沛流离四方之苦,亡国灭种山河飘零沦陷之危,尽数得了报偿。 这天晚上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此喜讯太过激动人心,收音机里播了不止一遍,而是循环播送。 很快,县城里的百姓们自发组成了游行庆祝的队伍。 在街上一圈一圈走的大多是体力好的青年人,譬如吴成器。林占愚和魏青筠也带着魏学颐随他们出去走了几圈,直到小孩疲倦到再也支撑不住才回去。 年迈体衰的老人们走不动,但也都在路边旁观。林占愚曾多次看到饱经沧桑的老者,他们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站在那里,都在止不住老泪纵横。 第51章 知真相 县城中的庆祝活动持续了很多天,在那些日子里,大家比过年还高兴。 林占愚和魏青筠去出活,也分外受欢迎。每每回去的时候,走在城中的路上,林占愚望着火红的晚霞,心里都是从未有过的轻松。 仗打完了。这几个字光是想一想,就觉得无比美好。 从今往后,觉能睡得安稳,饭能吃得香甜,再不必惧怕半夜被防空警报惊醒、稍有不慎便会和至亲之人阴阳两隔。 一想到这些,他难免本能地偏过头去,望几眼走在身边的魏青筠的面容。只见对方与他一样,眼角眉梢都带着平和的笑意。 从那之中,林占愚仿佛能看见未来几十年的安稳光阴。 而这一切的开始与归处,都是魏青筠。 林占愚并非贪得无厌之人,身为小老百姓,于自己而言,他毕生所求不过好好活着一件事。 至于其他,不论是赚钱过日子还是把师父的艺术发扬光大,于他而言,尽力即可。 从前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待到一太平世道,和魏青筠一起出活、回家。此刻他想,或许盼望了小半辈子的生活已然触手可及了。 巨大喜悦冲昏了他的头脑,让他忘了乔鲤先前忧心忡忡的模样,满心所想俱是幸存至今之后,未来可能的好日子。 可魏青筠没忘。这人依旧每天听收音机买报纸,密切关注着各方的动静。 但这些他从没主动跟林占愚提起过,每天都是自己安静地看报,只有林占愚过问时才会提一嘴。 他觉察到了林占愚的轻松,他不想打破这份难得的快乐,宁愿自己和乔鲤是多虑了。 两个多月之后的一天,秋日里林占愚只顾着嘱咐魏学颐多穿点儿,自己添衣服却不及时,这便冻得得了风寒。 魏青筠勒令他在家待着,自己去外面出活。 这么多年过来,对林占愚来说早起已然成了习惯,要想多睡也是不能够。上午百无聊赖之时,他只得跑去后院,像在过去的很多年里那般,帮着伙计们干活。 算了吧,你一个病号,我怎敢劳烦你?正在劈柴的伙计冲他调侃:等你师哥回来,再以为我欺负你,我可得不偿失了。 风寒而已,哪有你说得那么严重。林占愚笑了,从伙计手里拿过小斧子:你去歇一会儿吧。 诶,成。伙计拿起汗巾擦了擦手,另搬了个凳子坐到林占愚身边,闲聊起来:林小哥,我多嘴几句。我看你待你侄子是真好,亲生的也不过如此。 应该的。林占愚笑道:当年我师哥和我嫂子待我也很好,咱得知恩图报不是?更何况我一直看着这孩子长大,人非草木,哪能没感情呢? 他想了想,开始故弄玄虚:你说巧不巧,年少的时候我嗓子倒仓好几年,结果就在这孩子出生那阵子好了。我觉得许是我跟学颐有缘分,他一来就带了好运气给我。后来他一天天长大,跟我也格外亲近。 学颐机灵,也讨人喜欢。只是,伙计叹了口气:可惜你嫂子走得太早,若是能活到今天,看见小孩生得这样好,定是分外欣慰的。 别说这个了。林占愚难免伤怀:陆江嫂子为人厚道,待周遭的人都极为真诚。若是真有来世,想来定能投胎去个好人家,免得像此生一般,早早的便备受贫穷困顿之苦。 他俩说话时背对着前堂。林占愚话音刚落,忽然听见身后响起东西掉落的声音。 他赶忙转过身去,只见魏学颐怔怔地站在后院与前堂连通的门口。方才掉下去的正是小孩的书包。 你咋回来了?见状,林占愚当即意识到刚刚自己说的话都被孩子听到了。 他立刻站起身,一手还拿着小斧子,另一只手局促得都不知该放在哪里。 我忘了带国文功课,夫子罚我回家取。魏学颐一步步走近:林叔,你刚才说啥呢?什么嫂子、来世、投胎的?我没听明白。 我说的是我另一位嫂子。林占愚的手心出了一层冷汗:当年我师父收了好几位徒弟,除了你爹和你乔叔,我还有一位师哥,叫薛贺。不信的话,等你爹回来你问问他。 你别骗我,我都听见了,你们说的就是陆江,是我娘。魏学颐抬眼看向他,眼眶红红的,满眼尽是委屈与惊诧:林叔,你怎么能对我说假话呢? 我没有。林占愚赶忙否认:我怎会骗你呢?学颐,你听林叔跟你仔细说。 魏学颐却没给他解释的机会,转身就往前堂跑。 林占愚想追过去,还没等他踏进前堂,就听见了小孩的嚎啕大哭。几声爹夹杂在哭声中,不甚清楚。 他转身跟伙计对视一眼,心知是魏师哥回来了,转而把斧头塞回伙计手里:我去看看。 魏青筠站在大门边,抱着手臂冷冷盯着魏学颐:小子,怎么跑得如此着急?又犯什么事了不成? 不用你管!魏学颐无比狼狈地坐在地上,满脸尽是泪珠。他顾不上擦,而是哭几声瞪几眼魏青筠:你们都是大骗子!我以后再也不相信你们啦! 闹什么?真没规矩。魏青筠不明所以,眼见又要发火,林占愚跑来拦住了他。 师哥,我对不住你。林占愚看了一眼魏学颐,又转向魏师哥,无比坦诚地实话实说:刚才我在后头和徐小哥聊家常,没成想这小子突然回来取东西。我俩正说呢,陆江嫂子她 林占愚面露难色,实在说不下去了,魏青筠却尽数明白了过来。 后者的脸色陡然变得极差,他用力抓住林占愚的小臂,有那么一瞬间,他是茫然无措的。 可这只持续了一刹那。魏青筠用了极短的时间找回神智,先是轻抱了一下林占愚作为宽慰,以此告诉他不要紧,而后拽着对方的胳膊,缓步走到魏学颐跟前。 孩子坐在地上,哭得昏天黑地。魏青筠静静地看着这张跟陆江有六七分相像的小脸,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发现自己竟也泪流满面。 学颐啊,魏青筠松开林占愚,向自家儿子张开了怀抱:给爹抱一抱,好不好呀? 我不要!魏学颐喊道:你们两个都是大骗子! 他这一嗓子把掌柜的和其余伙计们都招来了。见此情形,方才与林占愚闲聊的伙计赶忙把人都拽走:不要紧,我跟你们解释。 于是前堂只剩了他们仨。林占愚轻声道:学颐,地上凉,你若是受了风寒就没法去学堂了。你昨儿不是还说,过阵子夫子要带你们趁着秋风去放风筝吗? 小孩不理他,只一味地哭。 林占愚原本还想再说些什么,然而魏青筠却不让他继续说下去。 他明白魏师哥的意思,这种时候就算再怎么舌灿莲花,事实如此,俱是无用之举。 他俩默不作声地站在一边,等小孩终于哭闹够了,魏青筠才把他抱起来。 魏学颐趴在桌子边上,看几眼魏青筠,又看几眼他林叔,委屈巴巴地问:爹,叔,我娘当真是没了? 是。魏青筠坐在他身边,望向他的眼睛无比诚挚:民国二十六年,南京城沦陷的时候,她和许多人一起死在城里了。 那咱们三个是怎么跑出来的?魏学颐带着哭腔,分外不解。 没跑。日本鬼子打进来之前我和你林叔去合肥县出活,你吵着要跟来。你当时太小了,原本我还在犹豫,是你林叔把你带来的。说着魏青筠偏头望了一眼林占愚:若没有你林叔,你活不到今日。 师哥。林占愚皱起眉,不想让他这么说。 可魏学颐却明白了他爹的意思,他伸手擦了一把脸上的泪珠:爹,怪不得你之前说林叔是我的救命恩人。 你爹说得太过夸张。林占愚在小孩另一侧坐下,把孩子搂进怀里:那时谁能想到后来的事? 魏学颐沉默了一会儿,又开始淌眼泪。 我还没见过我娘呢。他抓住林占愚的手,实在难过:我连她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你去照镜子看看你自个儿,就八九不离十了。魏青筠轻声道:你的眉眼最是像她。 对。林占愚赶忙表示认同,补充道:你的鼻子和嘴像师哥,其余都像嫂子。 见魏学颐渐渐止住了哭泣,林占愚才问:师哥,你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魏青筠这才想起来自己回家的用意。他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掏出一小盒药:我看城里新开了家西药铺子,他们都说这玩意儿治风寒好得快,我就给你买了一点。 哎呀,小毛病而已,你也太小题大做了。林占愚无奈地笑了一下:再说以往都是吃草药治风寒的,也不见得效果差到哪里去。 我买都买了,你快收着。魏青筠把药盒子往林占愚面前推了些许:你陪着他吧,我去学堂给他告一天假。 待魏青筠重新出了门,小孩垂着眼帘,抽噎着小声对林占愚说:林叔,我以前一直在想,以后我一定要盖一栋大房子,等我娘回来让她和咱们一起住。 你娘在天上看着你,护佑你呢。林占愚揉了揉小孩的头发。 他知道自己和魏青筠的谎言瞒得了一时、瞒不过一世,可这天发生的事实在太过突然,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世事向来无常,大到家国大业,小到百姓们过日子,又有哪个不是如此? 第52章 搬新居 魏学颐表面上看起来是被安抚住了,但林占愚知道其实远远没有。小孩只是学会了如何把心思稍稍往心里藏一点。 从那天开始,一向睡觉极沉的孩子总是在夜里惊醒、有一次晚上,林占愚和魏青筠都忙完回去了,小孩竟还没睡着。 学颐?林占愚进屋早,瞧见正坐在里屋桌前写字的孩子,他吓了一跳:你咋还没歇下?不困吗?明儿还得早起呢。 小孩摇了摇头,轻轻放下笔,把宣纸仔细叠好递到林占愚手里:叔,这是我写给我娘亲的信。等你们哪天给她上坟,能不能帮我烧给她? 没问题。林占愚把纸放进自己的口袋。 他很是心疼,故而拿了凳子坐到小孩身边,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快去睡觉吧。若是你爹收拾好东西回来见你还坐在这里,只怕又要跟你生气。 好。魏学颐眨了眨眼睛,显得比先前乖顺了不少。 等魏青筠拿着胡琴折扇回屋的时候小孩已经睡下了。他本也想歇着,林占愚却把方才的一叠纸拿了出来:师哥,学颐刚才给了我这个,说是他写给嫂子的。 魏青筠一愣,原想从林占愚手里把东西接过来,没成想自己的手竟一直在哆嗦。 他沉沉叹了口气,在床边坐下,不过一会儿,林占愚发觉这人的眼眶红了,其中有眼泪打转。 若是没有这场战争祸事,该是多好? 林占愚不由得想。 罢了。魏青筠最终没让泪水流下来:咱也只能尽力做些自个儿能做的。 是这个理。林占愚宽慰道。 侵略者投了降,林占愚一度真的以为他们终于能过上安生日子,然而腊月里乔鲤回来了一趟,满面严肃地告诉他们:形势紧张,最好抓紧时间离开庐江县。 吴记菜馆在这边待的时间太久了,大家知根知底,也都知道我和其余几个俱是这里的常客。若是有朝一日当真有了不测,只怕不好瞒着。乔鲤低声解释着其中缘由:我实在担心。若是暴露了身份,必是凶多吉少。 这会子确实不好有定论。我看报纸上说,东北那边具体要如何处理至今未有定夺。魏青筠表示赞同:指不定什么时候又要开打。 师哥说得是。乔鲤对上他的视线。 事不宜迟,我们这就着手往外跑。吴掌柜点点头:小乔同志,依你之见,我们去哪里更好些? 乔鲤拿出一张地图,将其展开平铺在桌子上。这时正是上午,还不到饭点儿,菜馆的大门锁得严实,不会有任何外人进来。 他指向合肥县:你们若是方便,不如去这里。 说罢,他无比真诚地望向吴掌柜:吴大哥,您也知道,前阵子他们刚把县城定为省会。有可能的话,我们想把菜馆变成一个长期联络点。 好。吴掌柜干脆利落地应下:我这就带着一家老小和全部家当往合肥县城去。青筠呐,你们也一道吧。 说走就走。他们很快便联系好了搬家的车。 不过为了掩人耳目,吴掌柜对外谎称他们要去往南边的安庆。 恋耽美 -千里万里by(36) 爹,我以后就要去别处读书了吗?搬走的那天,魏学颐跟在魏青筠身后,望着来来往往的人群,难免心生别离愁绪:我舍不得夫子和同学们。 又不是再也见不着了,多通信就是。魏青筠把箱子放下,转而向小孩露出了一抹笑:爹要干活,你站在旁边碍手碍脚的,不如去找你林叔。 好呀。魏学颐欣然应下:他在哪呢? 出门往东走,巷子口就是。魏青筠擦了一把汗:今儿早晨他说过不走远。 小孩赶过去时林占愚正在说单口。人群里三层外三层,几乎要把小巷堵住。 林叔!魏学颐好不容易挤进去,看林占愚说完了一出活才开口。 你怎么来了?林占愚很是惊喜,转头一指身后的凳子:快去那坐着吧。 魏学颐冲他歪头一笑,乖乖跑了过去。 这位小哥是谁呀?生得可真俊。有个与他们熟悉的看官笑着问。 是我师哥的儿子。林占愚也笑了。 原来如此。看官点头应下:这爷俩的眉眼瞧着倒不太像。 他像我嫂子更多。林占愚笑着望向小孩:尤其这一双眼睛,跟我嫂子简直一模一样。 说罢,他又补充:他下半张脸跟我师哥很像。 确实。看官接着逗趣:小孩,你爹和你叔都这么厉害,你会什么呀? 我什么都不会。小学颐撅起嘴。 不可能。看官故意佯装不信:还能没点儿家传的本事? 我才不喜欢学那些。魏学颐年龄小,心眼实诚,旁人几句话就让他把真心的言语和盘托出。他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骄傲,言之凿凿:我以后要去搭桥修路建房子。 不错,真有志气。听他这么说,众人一齐笑了起来,那看官调侃道:老朽等着,将来有朝一日定要走在你建的大桥上横渡长江。 好啊。魏学颐得意地抬头,声音清澈:一言为定。 承蒙各位喜欢,我替侄儿多谢各位。林占愚笑眯眯地向人群鞠了个躬:明天我们就要搬走了,我再最后说几段,不收钱。 好!他话音一落,众人为他捧场的叫好声立刻响起,足见他这些年积累下了多好的人缘。 从南边绕路搬家再加上收整安定,待菜馆重新正常开张,已经将近腊月。 林占愚虽未能全然明白乔鲤的用意,但多少也看出了一些,他知道对方的意思是不想让他们在合肥县声张。 于是一到合肥县,给魏学颐寻到了合适的学堂,他便和魏青筠把小孩托付给吴掌柜照顾,俩人一道去了其他地方出活,直到临近过年才回去。 除夕那天晚上魏学颐精神头十足,魏青筠喊了他好几遍让他去睡觉,他愣是没听见。 他既然乐意守岁,那便随他去好了。在魏青筠又一次想唠叨之际,林占愚适时出言,低声劝阻:你现在就算把他绑回屋,他心思在外面,也没办法。 你倒是心宽。魏青筠嘴上不留情面,行动却出卖了他的心思。只见他坐回林占愚身边,整个人靠在椅背上,看起来并没有再想插手的意思。 师哥。见旁人都在看外头放鞭炮的,没人瞧他们,林占愚便凑近了些许,目不转睛地盯着魏青筠的脸。 嗯?魏青筠垂眸望他:怎么了? 没事,我就是想看你。林占愚笑道。 我有什么好看的?魏青筠瞥了他一眼,故意拿捏出一副刻薄的腔调:真是闲的没事做了。 今儿是过年,当然清闲。平时哪有这样舒心的时候?林占愚笑得愈发开怀,他转头扫视了一圈,确定没人注意他们,这才敢轻轻牵住魏青筠的手:要不然大伙都喜欢过年呢。有个正当由头喜庆一番,谁不乐意?谁不欢喜? 辞旧迎新,最高兴的当属孩子们。魏青筠伸手指了一下门外:至于你我,过一年添一岁,一载老过一载,大多是马齿徒增,实在不值得庆幸。 你这话说得没道理。怎么,难道平平常常的人竟不配活着了?林占愚又贴近了一些,故意与他狡辩:古往今来,天纵英才的总共才几个?屈指可数而已。 魏青筠却懒得与他争:去,给我倒杯茶来。 林占愚乐呵呵地端来了茶杯:这茶水是温Hela热的,冬天喝了暖身子。 魏青筠接过瓷杯抱在手里,感受着手心的温度,眯起眼望向外面点炮仗的大人孩子。嘈杂声接连不断地传来,把他的心填得满满的。 当年也是除夕,小乔师哥被一群人带回来,腿受了伤。过了一会儿,林占愚重新凑回他身边说:我记得从那之后,你们俩就总是凑在一起说什么人人平等、有朝一日戏子也不再是下九流这样的话。 你记性咋这么好?魏青筠微微侧过身,挡住了些许烛光。 关于你的事,我都记得清楚。林占愚一转眼珠,开始耍甜言蜜语:只怕等到老糊涂了也不会忘。 所以呢?魏青筠懒得跟他废话。 林占愚摇了摇头,没再多说,而是又一次牵起了魏青筠的手。 别闹了,人都在外面。魏青筠微微皱起眉。 无碍。谁会注意咱俩?林占愚笑眯眯地盯着他。 魏青筠觉得有道理,于是由他牵着自己。 爆竹声一阵接一阵地响起,几乎从不间断。林占愚贴在他耳朵边上,言语间有克制不住的笑意:我真庆幸。 为何?魏青筠问。 若是听了你的,咱俩各自成家去,哪来如今这般浓情蜜意的日子?林占愚盯着他,眼睛亮闪闪的:师哥,我与你说实话,如今若是让我去死,有你在,我便舍不得。除非有比你更要紧的事,譬如公理、公道、信仰、家国一类。至于其他的,我都不放在眼里了。 胡说八道。魏青筠不愿意了:大过年的,乱讲什么生死,多不吉利。 好,我不说了。林占愚赶忙改口:魏先生,我祝你新年大吉,万事如意。 第53章 苦经营 就属你最能说会道。魏青筠轻轻捏了一下他的脸,调侃说:亏得你没孩子,要是随了你这张嘴,还不知道要如何恼人才是。 外面爆竹声阵阵,屋里灯影昏黄。这给了林占愚一种错觉,让他觉得自己宛如身处盛世年间,无饥寒交迫,亦无烽火征战。 可他知道这都是假的。粉饰出的太平外面包裹了糖衣,就像甜味的鸩酒,让人迷惘,又让人不得不提起一百分清醒才能好好活下去。 你还记得早年间师父教过咱们的昆曲《牡丹亭》吗?魏青筠忽然问。 林占愚飘出去不知多远的神智被他一句话拽了回来:记得。 魏青筠站起身,把扇子执在手里:今日心情好,陪我来一段吧。 没等林占愚反应过来,便看见对方流利地展开扇面,开口即是: 转过这芍药栏前 紧靠着湖山石边 和你把领扣松衣带宽 袖梢儿揾着牙儿沾也 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 听他唱至此,林占愚清了清嗓子,用小嗓扮杜丽娘与他同唱。 是哪处曾相见 相看俨然 早难道好处相逢无一言 曲调结束的时候,两人视线相对。 纵使很多年过去,林占愚的心依然跳得很快。他的脸倏而红了,心里想的却是十数年前的冬日清晨,他趴在墙头上看到的青年。 他不知道魏青筠是怎么想的,他只知道于他自己而言,此生的儿女情长、风花雪月与柴米油盐只落在了此一人身上。 尽了情,也圆了梦。 二位真有雅致。吴掌柜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门边,他拍了拍手,笑着走进屋:很好听嘛。 林占愚一愣,赶忙收回有些出格的视线。 您怎么不与他们一同放炮仗去?魏青筠笑着问。 都是小孩子的玩意儿,我这把年纪,早就不稀罕。吴掌柜给自己倒了一杯清酒,这酒已经有些冷了,可他却不嫌。 一杯酒下肚,他抬头盯着略显不知所措的二人:坐下呀,跟我还客气什么? 林占愚心下一惊,他望着吴掌柜的脸,想从其中看出对方的意图,可惜这人惯于跟三教九流打交道,早已成了个城府颇深的老油条,断然不会让一个年轻人瞧出心思。 魏青筠也觉得吴掌柜大抵已然看出了他俩的关系,心中暗暗骂了自己一顿,觉得今日实在是不小心,当真以为没人在意。 你们啊,总是跟我客气生疏,心里话都不愿意与我说。吴掌柜拍了拍魏青筠的肩:什么时候的事? 您指的什么?魏青筠仍然试图装糊涂。 行啦。你俩谁也不娶妻,天天待在一块儿腻歪,真当我钻到钱眼儿里一门心思做生意,啥都看不见吗?吴掌柜笑了:实不相瞒,我其实早就想问问你们。 林占愚觉得尴尬,他不知道吴掌柜为何专门挑这个时候跟他俩挑明。然而不需要他多想,对方下一刻就点明了意图:青筠,林小哥,咱们一起住了这些年,多少能算彼此半个家人了吧? 自然。魏青筠赶忙应道。 我想拜托你俩一件事。吴掌柜的眼神忽然变得无比诚挚。 但说无妨。魏青筠对上他的视线。 你们也看见了,店铺的名字已经改了,诚信菜馆。吴掌柜垂下眼帘:过完年你们就走吧,走得越远越好,把学颐也带走。若是方便,还请把成仁小子也带上。倘若我遭遇不测,他还得指望你们照顾呢。 掌柜的,您何出此言?林占愚吓了一跳。 如今的形势已然不容乐观,我也只能做到这儿了。吴掌柜叹了口气。 我跟占愚不如留在合肥这边。魏青筠想了一会儿,跟林占愚对视一眼:今后我俩照常出活,就当是在明处,跟您彼此有个照应。万一当真有了危险,也好提前给您报个信。 为免吴掌柜反驳,他又补充道:您看我们像是贪生怕死的人么? 也好。掂量片刻,吴掌柜笑了:过完年你们就搬出去吧。 这个年过得并不十分惬意。从大年初二开始魏青筠就一直在外面找寻新住处,既不能离菜馆太远以致无法及时联系,又不能离得太近,这费了他许多心思,直到十几天后才定下来。 正月十五那天他们收拾好了行李,本想着这天就走,然而赶上佳节,任是谁都于心不舍,于是他俩决定在菜馆多留一天。 青筠呐,见魏青筠坐在后院的屋檐下,吴掌柜搬了个凳子坐在他身边:千万别喊我吴掌柜啦。从今往后我们一家改姓李,你们的吴老东家早已迁去南边了。 好嘞。魏青筠点点头。 你可能不知道,我跟小乔兄弟认识了很多年,在南京的时候我就经常和他见面。吴掌柜压低了声音:其实吴也不是我家本姓,我原姓易。 魏青筠一愣:这的确是他意料之外的事。 当初我和我媳妇在南京以做小买卖为掩护,没成想被叛徒出卖。为了帮我们赶紧出城,乔兄弟腿上还中了一枪。好在跑得快,再加上乔老板人脉广四处打点,这才没暴露。吴掌柜叹了口气才接着说:都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当时正是除夕。后来他之所以到这边来,也是因为我给他去了信。 魏青筠忆起了很久之前的那个晚上:这我记得。 这些年做生意赚的钱除却日常开支,我都给了乔兄弟他们。吴掌柜眯起眼:也算尽些绵薄之力吧。 他俩正说着,淅淅沥沥的小雨从阴霾了许久的天空中降落下来,顺着屋檐流淌到院子的泥土地里。 掌柜的,成器可有日子没回来了。听着伙计们往来忙活的声音,魏青筠忽然想起:他在外面做什么呢? 乔兄弟给我的信中让我转告你们,说他要回南京去,重操旧业。吴掌柜笑了:至于成器,他马上要从中学毕业,我让他跟小乔去南京读书了。 原来是这样。魏青筠点头应道。 冬雨让江淮一带的冬日愈发湿冷。雨越下越大,水珠落在地上又溅起,打湿了二人的衣脚。 掌柜的,刚出锅的汤圆。正当这时,林占愚出现在了他们身后。 诶。吴掌柜笑着接过碗:辛苦你了。 客气。林占愚把另一小碗汤圆放到魏青筠手里:师哥,尝尝这个,黑芝麻馅儿的。 魏青筠用汤匙舀了一个:好吃。 那就好。林占愚笑得心满意足:这是我头一次跟人家学着做。往后元宵节我还做给你吃。 见状,吴掌柜识趣地站起身:你们师兄弟慢慢说话,我去前面看看。 您慢走。魏青筠笑道。 后院只剩了他俩人,林占愚却没再说什么。他坐在了吴掌柜方才坐的凳子上,冲魏师哥摆出了一个笑脸。 你是不是有心事?朝夕相处了这么多年,魏青筠一眼就看出了对方笑容里藏着的局促。 嗯。林占愚点了点头,见附近没人注意他,才悄声说:师哥啊,其实我早就想问你。你说日本人都赶跑了,为何还是不得安稳?怎么就不能好好谈一谈,平安度日呢? 道路不同,利害相背,如何能谈?魏青筠叹气道:别看如今表面上还没大规模动真刀真枪,都是早晚的事。从去年这时候开始,暗潮涌动之间便已隐隐有了苗头。 林占愚沉默了。许久之后,他抬眼望向巷子里无忧无虑的孩童们。 小孩心思简单不知忧愁,只要吃饱穿暖便再无事挂在心上。 林占愚曾经很向往这样的日子,他做梦都想着待到有一天赶走了日本人,他便和魏青筠一起回到他们曾经相遇相识、又一起生活过的地方,日日只为柴米油盐费心,偶尔操劳一下魏学颐的人生大事,平安喜乐、无波无澜地过活。 可如今他发现,时代仍旧波涛汹涌,现在还远远不是安稳的时候。 他偏过头去,望着魏青筠的侧影:那我们能做点什么吗? 魏青筠思忖片刻,转身面向他,与他挨得极近:你说你记得先前我与小乔说过的话,那我问你,我俩聊起过的生活,你想要么? 当然。林占愚说:我早就看不惯那些仗着权势欺压咱们的有钱人,他们哪里就高人一等了?凭什么压榨百姓的血汗、扭头又骑到百姓头上来? 恋耽美 -千里万里by(37) 那就与我一起,听你小乔师哥的意思行动。魏青筠拍了拍他的手,再次压低了声音:先前他对我说,让咱们一时不要参与太多,以免惹人疑心。你我都是作艺的,这个身份是个极佳的掩护,或许日后能帮上他们的忙。 行。林占愚推了一下他的手,言语间恢复了正常的音量:快把汤圆吃完吧,一会儿该凉了。 林叔!魏学颐满头大汗地跑来,他拽住林占愚的衣袖:我想要南巷刘哑巴卖的小点心,做得可精致了。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吃食,五颜六色的。 要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有什么用?魏青筠听了立刻皱起眉:小子,你可知赚钱有多不容易?一天到晚就知道糟蹋。 我又没让你给我买。魏学颐朝他做了个鬼脸,转而向林占愚撒娇:叔,我真的很想要嘛。 师哥,大过年的,孩子嘴馋也是正常,花不了几个钱。林占愚被小孩闹得没办法,只得应声起身,试探地问:我陪他去买一点吧? 魏青筠冷哼一声,不置可否。 见他如此,林占愚知道他是同意了,于是笑呵呵地牵起小孩的手:走喽。 等会儿。魏青筠怕他俩出去乱说,便把方才吴掌柜的话跟林占愚复述了一遍。 小孩听不太懂,只记住了两件事:以后成仁小子改姓李了,还有,他得装着与这家人不熟才行。 快些回来,别在外头待到太晚。魏青筠站在后面,在他们即将出门时嘱咐。 知道了。林占愚回身冲他摆了摆手。 第54章 再战火 叔,我记得以前你和我爹说过,等打完了仗,咱们一家就搬去南京住。魏学颐走在林占愚身边,望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好奇地问:怎么现在却来了这里? 还不是时候。林占愚微微俯身:乖,那是咱家,早晚咱们会回去的。 魏学颐却对这人的语气很不满。他撅起嘴,装出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别拿这副哄小孩的语调敷衍我。 林占愚哭笑不得地打量了他一番:小伙子,等你长到我这么高,再说这话也不迟。 小林老板?待买了糕点,林占愚拽着小孩的胳膊想往回走时,忽地被一人叫住了。 他转过头,却记不起在哪里曾经见过此人。 你也来合肥了?那人见林占愚满目狐疑,赶忙自报家门:从前我在芜湖讨生计,听过你出活。 原来如此。林占愚笑了,面不改色地扯谎:我刚到。 先前听说你们在庐江县的一处酒家落脚。那人问:都一起过来了吧? 没有。林占愚摆摆手:只有我和我师哥来了。我俩先跟掌柜的他们去了南边,这两天才来。 是这样。那人作了个揖:您慢走。 林叔,你和我爹的名气已经这么大了?待对方走远了,魏学颐迫不及待地问。 哪有,机缘巧合而已。林占愚拽着小孩:咱们快回去吧,再晚你爹就该担心了。 三人搬走时很顺利:魏青筠早早看好了住处,他们的东西又不多,一趟就全然解决了。 说起来这还是头一回只有他们仨一起住,生活有了很大的不同。 譬如吃饭,从前整个菜馆的伙计在一个桌子上吃,菜的分量自然大,花样也多;如今小家里只有两个大人一个孩子,林占愚做菜时就得缩减分量,以防吃不了剩下。 今天下午有好多中学生上街游行了。春日的一天,魏学颐一进家门就分外激动地喊:我们也想去来着,只可惜班上的夫子是个老顽固,死活不让我们出门。 怎么说话呢?林占愚忍无可忍地敲打他:没学过什么叫尊师重道么? 魏学颐理亏,只能作罢。然而消停了只一瞬,他便接着说:叔,是不是又要打仗了? 林占愚正在擦桌子的手一滞:你听谁说的? 我同学都这么说。魏学颐回道:我们去问夫子,他却闭口不谈。 好好念你的书,别整天想这些没用的。魏青筠端着两盘家常菜走了过来:就算是要打仗,你小孩子家,是能扛枪还是能救人? 魏学颐不服气地嘁了一声:爹,你小瞧我。 快吃饭。魏青筠已经懒得瞪他了:学会了本事才能去做事。 叔,你怎么忍得了他?小孩没办法,只得重新转向林占愚:我真羡慕你。等你哪天娶个婶子另成了家,你就不和他一起住了,可我还要过许多年被他挤兑的日子。 说着他竟开始顾影自怜:我真惨呐。 林占愚刚喝了一口水,结果被小孩一番话呛得猛烈咳嗽起来。 你咋啦?魏学颐吓了一跳。 没事。好不容易缓过来,林占愚赶忙对小孩摆了摆手:学颐,我跟你讲,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啊?人无完人,谁都有不好的地方,没有例外的。 你怎么知道他以后一定会娶媳妇?魏青筠却被逗笑了,饶有趣味地望着小孩。 夫子有一回课上说闲话,讲什么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魏学颐一本正经地说。 有道理。魏青筠装模作样地点头:那他要是不想婚娶呢? 啊?这个问题对小孩来说属实超纲了:这 行啦。你们爷俩净知道拿我开刷。林占愚无奈地笑了:快吃饭吧。 如今不必再出晚场的活,他俩傍晚回了家便可以歇着。而这更惹得魏学颐不满。 为什么要做功课。小孩一边嘟囔,一边从书包里掏出了皱巴巴的算数本:上了一天学,我疲倦得很,结果回家还要学习。下学了不就该休息吗?否则为什么不接着在学校待着呢? 别强词夺理,小孩子精力充沛得很,哪里知道什么叫累?林占愚觉得不可思议,他回忆了一下自己处在相似年岁的时候。 当时他还没拜师学艺,一个人在家照顾重病在床的父亲,每天睡得比狗晚起得比鸡早,压根没有旁的念想。 你知道我跟你爹从前做学徒的时候,练功有多辛苦吗?林占愚问。 小孩摇了摇头,满目茫然。 我们也是从早练到晚,几乎没有自个儿的时间。柳活、贯口、身段都要练习,稍有懈怠就会被师父责骂,蹲监狱似的。林占愚回忆着当初的日子:当然了,我的境况更惨淡一点。不光师父嫌,就连你爹也打我。 小孩瞪大了眼:他从那时候开始就欺负你? 可不是嘛。林占愚煞有介事地说:他还总拿藤条抽我,可疼了。 胡说。我总共才抽了你几回?哪来的总是?魏青筠给小孩拿了一个刚洗好的苹果,反驳道:抽你也是因为你不听话。好端端的谁乐意跟你生气? 爹,原来你现在脾气好多了。小孩思忖片刻,得出了这样的结论。说完,他又疑惑起来:既然如此,我娘当初是怎么看上你的? 这你就不知道了。他在你娘面前温柔得很,连说话都不会太大声。林占愚接着解释:你娘聪明,有本事降伏他,我却没有。 结果他话音刚落,后脑勺就被魏青筠打了一下。 哎哟。林占愚捂住脑袋,笑着调侃:师哥,你轻一点。要是把我打傻了,有你后悔的时候。 赶紧做功课。与小孩说了一句后,魏青筠就拽着林占愚的胳膊往外走。 林占愚敏锐地觉察出了魏青筠的不对劲,而他也知道其中的原因。 师哥啊,出了屋门,他反拽住魏青筠的手,与对方一同走到自己的卧房:是我不好,不该拿嫂子调侃。 魏青筠关了门,倚墙站着。 屋里并未点灯,暮色昏黄,林占愚看不清他的神色,只听见他开门见山地说:你知道的,若是你嫂子还在,我断然不会答应你,可斯人已逝,你在我这里是唯一的人,唯一的念想。 我不过是玩笑罢了。林占愚赶紧解释:你肯这样对我说,我心满意足。 魏青筠望着他,眼神极为复杂。林占愚却不想管这么多,因为他在对方的眼里看到了绵绵密密的心疼,以及被藏得极好的希冀。 多年下来,林占愚比任何人都要了解他魏师哥。同样的,魏青筠也是最能理解他的人。 他想,相知相惜,或许莫过于此。 在这一瞬间,林占愚可以肯定,这个人心里念的,一定是与自己白头到老。 往事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林占愚默默回味着:他曾经在时过境迁时才后知后觉,也曾经逼着自己断了此生的念头,可谁能想到世事竟如此无常? 如今想来,他多么盼望战争从未发生,手无寸铁的百姓没有受到任何伤害。在这些事情面前,他几乎猝不及防地失去了一切。与之相较,他对魏青筠的感情压根不算什么。 可事情还是发生了。风浪裹挟着他,残酷无情地把他卷入了洪流。等再度站稳脚跟,举目四望之时,好在这个人仍在他身边。 像以往的许多年里一样。 好了,你快去看看学颐的功课吧。林占愚笑着推了一把魏师哥:他待会儿得叫你。 魏青筠收回眼神,迟疑了片刻,最终走了出去。 晚上不出活了这件事,极大地改善了林占愚的睡眠。以往的日子里他需要在很晚的时候依旧保持活跃的精神,所以等到真正该睡觉的时候他的头脑往往平静不下来,真正睡熟了没多久就又该起床,以至于他时常顶着黑眼圈去出活。 如今他倒乐得自在,一个人半躺着看看闲书打发时间,有时候等不到魏青筠陪小孩做完功课他就困得不行,自己睡得香甜,连魏青筠什么时候回来都不知道。 然而这天小孩的功课做完得很早,魏师哥进屋时林占愚还未有困意。 你咋这么早就回来了?林占愚起身披上外衣:学颐呢? 睡了。他年龄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觉多。魏青筠走到近前,拍了一下这人的肩膀。 林占愚会意,往里挪了挪,给魏师哥腾出空来。 魏青筠坐到他身边。夜色静谧,微茫的月光让本就阴冷的初春夜晚显得遍布寒意。 林占愚望着魏青筠的侧脸,猛然发觉,这已经是他们相识的第十五个年头。 也罢,毕竟就连师哥的小孩魏学颐也快十岁了。 魏青筠的相貌变化不大,周身的气质却有了翻天覆地的改变。这会儿他静静地坐在床边,眼帘微垂,不再有当初青涩的意气,取而代之的却是沉稳的气韵。 至于自己。林占愚觉得他与当年那个啥都不懂的孩子大抵早已判若两人。 你有事要说?见对方久久没吭声,林占愚忍不住问。 早晨掌柜的找我来着。魏青筠攥住他的手:其实也没说很多,就是他们如今在巷子口摆了小吃摊子,以后若是有事,可以去摊位那边寻人。 好。林占愚点头应下。 他的手被魏青筠抓着,掌心尽是对方手掌的温度。在卸下了终日的疲倦与白天的伪装之后,林占愚忽然觉得心里无比安定。 这样的感觉并非今日才有,早在不知多久以前,魏青筠就是他的心安之处。 这个人甚至什么都不需要说,只是静静地待在一旁,就能让林占愚感受到家的滋味。 原来家这个字,是如此的美好。 师哥,林占愚笑了,凑得近了些:你的话说完了? 嗯。魏青筠对上他的视线。 林占愚与他挨得极近,几乎是要呼吸交缠着:我怎么觉得咱俩这样特别像偷情呢? 魏青筠一挑眉:是吗? 当然。林占愚佯装委屈:我跟你好了这么多年,到头来却落了个见不得光的身份。 他的难过是装的,可落在魏师哥眼里,却极为惹人心疼。 魏青筠吻了他一下:对不起。 林占愚轻轻抱住对方,在他耳边道:这就见外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其实,魏青筠低低笑了一声:说出来你大概不信。我心里有你,真的。 林占愚一愣,抱着他的力道不由得加重了许多:谁说我不信了?我都知道。 春去夏至,时局越来越紧张,人们对于眼前虚假的和平似乎都已心知肚明。直到六月份,最后一层窗户纸终于被挑破。 第55章 苦生计 林占愚记得那是盛夏的一天,彼时他带着刚吃完早饭的小孩去学堂,刚出巷子就听见卖报小哥的吆喝。 最近外面太乱,学生罢课、工人罢工接连不断,兵痞仗势欺人鱼肉百姓,大伙当然不会甘愿委屈吃气,纷纷上街游行,誓要讨个说法。 魏青筠和林占愚放心不下小孩,于是决定上学与下学的路上都由他们陪同接送。 号外!号外! 那人的喊声太大,把街上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去。听清内容之后,林占愚不免倒吸一口凉气。 战争?小孩瞪着一双茫然的眼:真开打了? 白纸黑字写着呢。林占愚挤进人群买了一份报,指着上面的字对小孩说:是真的。 让林占愚没想到的是,魏学颐竟然哎了一声。 伤感什么?林占愚望着他:这不是先前早有预料的事情吗? 我知道,但是,小孩眉头微皱:这一打仗,不知道要几年才能消停。 不要紧。林占愚低声宽慰道:学颐,咱们赶上这样的时代,便要做该做的事情。谁也不愿意打仗,可当战争成了唯一的出路,倘若不走,还能如何? 你说得对。魏学颐点了点头:叔,我想好了。等我长大之后,要是仗还在打,我就找我小乔叔叔去。 你不想盖房子修大桥了?林占愚问。 我还没说完呢。魏学颐接着讲:要是不打仗了,我再去建房子。 林占愚一怔,心里五味交杂,有对时局的担忧,也有对小孩的心疼。 快走吧。他把思绪悉数埋到心底:你要迟到啦。 然而林占愚没想到的是,小孩刚进学堂,他本想直接去找魏青筠,转身却看见一个男人和卖报的小哥好似起了冲突一般。 恋耽美 -千里万里by(38) 小哥在全城转悠,这会儿刚巧到了学堂这边。 林占愚好奇地走近几步,听了一会儿才知道,原来并非是小哥惹着了人家。 只见那汉子分外悲愤,几乎是痛苦嚎啕:怎么又打仗了啊!我家已经死了十三口人了! 周遭围了一群人,他们在窃窃私语。 有人的脸上写满了惆怅,而有人与此刻崩溃的男人一样满心尽是愤恨。 卖报小哥日日走街串巷,倒是见惯了这般场面,已然见怪不怪:您拿了报纸还没给钱呢。诶! 汉子手舞足蹈间一胳膊甩过来,小哥躲闪不及,抱在怀里的报纸竟全让他掀了出去。 霎时间厚厚一摞报纸高飞到天上,又扑簌簌地落下。天色阴暗,报纸也是灰色的,天地间纷乱阴郁,正如这时人们的心情。 你干嘛呀?小哥还是被惹毛了,委屈巴巴地说:你赔我报纸! 好了。有人开始拉架,也有人如林占愚一般好心地帮他把报纸收整起来。 离开的时候,双方的矛盾尚未完全平息,可林占愚不得不走了。他的魏师哥还在等他,他们也有要讨的生计。 喧闹声离他越来越远,林占愚眼前却一直是方才报纸被甩上天又落下的景象。可他没有任何办法。 不止是他,任是谁,此刻都没有主意。 他们只能往前走。 有些人是为了信仰,有些人是为了自家的活路,还有一些是为了与自己一般吃苦受穷百姓们日后的生计。这些林林总总的心思归结起来,在这样的时候,又好像其实是同一件事。 他们要一路向前,决不可后退一步。 乔鲤先前曾拜托过他们借出活的时机探听合肥城里的言论,这原不是什么难事,然而随着时局愈发动荡,林占愚发现,需要他给乔鲤汇报的东西实在是数不胜数。 然而没等他和魏青筠去仔细打探旁人的想法,自己这边却遭了困境:打仗对钱财的消耗是巨大的,算来算去,这个负担最终还是落在了平民百姓的头上,与往年相比,他们这一年要交的税款数额大大增加。 又是交的哪门子税啊?拿着自家最新的税单,林占愚看着就头疼。 这天轮到魏青筠去接孩子,他刚带着魏学颐踏进家门,便看到满面愁容的林占愚。 怎么了?魏青筠问。 林占愚把税单塞到他手里:师哥,你看看吧。 一目十行地看下来,魏青筠也难免忧虑:要交这么多? 林占愚点点头:好在先前在赚得不算少,多少存下了一些家底。否则交了这税,明天能不能揭开锅还是问题。 魏青筠叹了口气,却听见小孩惊恐地问:叔,咱们家要吃不起饭了吗? 没有的事。林占愚揽住魏学颐的肩膀,推着他进了屋:好好做功课,这不是该你关心的。 他们这样胡闹,就不怕老百姓们心生不满吗?安顿好了小孩,林占愚重新回到小院里,只见魏青筠已经坐在了石凳上。 富商大贾、高官显贵向来串通一气,哪个愿意管咱们的死活?待他走近了魏青筠才说:莫要声张,看见的听见的悉数给你小乔师哥寄过去便是。 这样紧张的日子他们过了半年多,前线的仗在打,这边作为后方也不得安宁。积压的情绪需要有个出口,好巧不巧的是,在提高税收与暴力执法这般激起民愤的举措之后,竟有大商人开始从合肥城往外运米了。 在这样的世道,哪里都缺粮。有些商人却黑了心,把城中的米面运出去高价卖,只顾自己数钱快活,丝毫不顾城中百姓的生死。 咱们家里还有多少米?一天接了魏学颐下学,魏青筠问。 不算多,但还能撑一阵子,半个月没问题。林占愚思忖道:要不咱去吴掌柜那边看一眼?兴许能借几斗来。 他们开饭馆的。比咱们更缺。魏青筠摇了摇头:方才回来的时候我特意去瞧过了,那边也困难的很,早就停业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林占愚皱起眉。 听人说是有外地商人买了米往外头运,本地的米价自然猛涨。魏青筠解释道。 这也太过分了。林占愚觉得不可思议:他们怎能把破坏老百姓的生计作为赚钱的门道?实在是丧了良心。 谁可不说呢,粮食是生计之本。这些人只想着如何自己升官发财,却把百姓置于水深火热之地,有他们倒霉的时候。魏青筠冷哼一声。 对了,还有这个。林占愚忽地想起自己还有东西没交给他:小乔师哥的信。 魏青筠看完之后,脸上的阴郁终于消减了些许:走,写几出新活,把那些专门投机的奸商都写进去。 那敢情好。林占愚笑了:若要讽刺他们,可有的说呢,全是现成的。 活写出来之后效果很好。他们辗转与各个场子之间,每每含沙射影地出言讥讽,总有许多饱受欺压的看官为他们鼓掌叫好。 林占愚知道,他们这么做很容易招致祸患,他和魏师哥也做好了被人找上门的准备。然而他后来才发现,他骂的那些人此刻并没有心思管他们: 交易未成,一批批地往外运米还来不及。贪财心切,自然顾不了大局。 在城里粮食越来越难买,眼瞧家里的存粮一天比一天少,林占愚很难不心急。 要不我去外面看看?估摸着用不了几天家中盛米的小桶就要见底,林占愚实在是没了法子:你带着学颐在合肥静观其变,我多带些钱去上海那边。 也好。魏青筠应道:吴掌柜那里已经歇业了。这会儿也想不到别的好法子。 于是俩人简单收拾了行李,选了个风和日丽的上午,魏青筠送小孩去学堂后,准备把林占愚送去火车站。 然而不寻常的,他们出门之后发现,街上行人们步履匆匆,都在往同一个方向赶路。 魏青筠四下张望了一圈,赶忙拽住一个看起来面相和善的中年人问:大哥,你们这是去哪? 码头。那人伸手一指:上海的米商要往外运粮了,快去抢吧,去晚了就没了。 抢米?魏青筠一愣。 是啊。说罢,那人挣开魏青筠的手,继续不要命了似的向前跑。 原来是这样。魏青筠很清楚,大家终于是被逼到退无可退。 在如今的情势下,如此至少能保住合肥城的粮食不被运往外地。林占愚望着他:走,咱也去看一眼吧? 成。魏青筠拽住林占愚的小臂:反正家里缺粮,若是能把粮食从这些黑心商人手里抢下来,倒也省得你奔波劳碌。 经此一闹,码头上的粮食一点儿也没被运出去。林占愚和魏青筠挤在人群里,等再出来的时候,虽然大褂被挤得又脏又破,但好歹抢到了口粮。 大家尝到了甜头,奸商想把米往外运便愈发困难。这样的行动不仅护住了老百姓的粮仓,还格外出气,大快人心。 然而对方也长了心眼,每每出货必有当兵的护送。虽然这边人多势众,但肉体凡胎到底是拼不过钢铁的枪支子弹。 暮春之时,出了大事。一伙人想如以往一样把黑心贩子拦住,然而冲突太过激烈,竟有个年轻人中了弹,被打死了。 什么?听刚回来的魏青筠说起这件事,正在炒菜的林占愚皱起了眉:现在情势如何了? 闹着呢。魏青筠放下报纸:想来若是不给出个交代,定然是过不去的。 这阵子米价波动得厉害,趁着便宜的时候我买了不少。可是就算是成色普通的大米,竟也要十万法币。林占愚摇摇头,把菜盛了出来:本就怨声载道了,再加上这一出,如此也是意料之中。 不光是这事。魏青筠压低了声音:工人学生们游行集会的也不少。物价太高,薪资却太低,日子过不下去了。 林占愚叹了口气:小乔师哥那边怎么说? 魏青筠摆了个添柴点火的动作,又指了指自己的嘴。 我明白了。林占愚点头应道。 终于,在所有人的齐心努力下,民国三十八年暮春,他们等来了期盼已久的消息。 第56章 终华年 早在年初的时候合肥已经和平解放,而这回则是关于南京的。 那天下午,魏学颐下学之后几乎是疯跑着回到家:爹!林叔!咱们是不是能回去了? 先前魏青筠和林占愚一直商量着要回南京,听得时间长了,这便也成了小学颐的心事。 是啊。林占愚心里高兴,于是放下报纸,直接把少年抱了起来。 被林占愚放下之后,小孩跑到魏青筠跟前:爹!太好啦! 后者正在桌前写字,见他过来便放下笔,笑眯眯地问:你还不到一岁就离了那里,往后再没回去过,高兴什么? 小孩被他问住了,怔了片刻才说:爹和林叔高兴,肯定是好事。那我就高兴。 魏青筠再也克制不住笑意,揉了揉小孩的脑袋:咋这么会说场面话?在咱家里不搞这些虚头巴脑的。 我这是真心话。见魏青筠质疑他,魏学颐急了:爹,你不能这样说我。 好啦,傻小子,你爹逗你玩呢。林占愚也笑了。 两个月后,他们三人正式踏上了回南京的路。 掌柜的,我们走了。车站边上,伴随着人来人往的嘈杂声,魏青筠一手提着行李,另一手握住了吴掌柜的手。 好。经年过去,前来送行的吴掌柜鬓边添了白发,眼角也添了纹路:成器前两天来信说,他跟小乔兄弟北上了。 是个好孩子。魏青筠感叹道:您大可以放心。 我没什么不放心的。吴掌柜笑得淡然而满足。 师哥!林占愚走上前,向吴掌柜点头示意:咱们走吧,火车就快开了。 以后常联系。吴掌柜笑着拍了拍林占愚的胳膊。 走。魏青筠喊了一声正在跟吴成仁道别的魏学颐,又从林占愚手里拿了几个包过来。 火车开动的轰鸣声响起,林占愚坐在靠窗的位置望着送行的人群,忽地想起了很多年前的光景。 那时他还是个尚未入世心思敏感的少年人,被别离的愁苦与凄惶滋味折磨得满心酸楚。如可今望着身边的人,林占愚觉得安定无比。 学颐,你可知道这世上最珍贵的东西是什么?他忽而开口问。 坐在对面的小孩想了一会儿:金银财宝。我之前听别人说钱最要紧。 胡说八道。魏青筠在他脑门上拍了一下:谁教你的? 林占愚也否认道:再想。 魏学颐使出了吃奶的劲头,搜肠刮肚之后,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了一个四字成语:名垂青史。 林占愚摇了摇头,决心不再难为孩子:叔告诉你,是真心二字。 真心?魏学颐睁大了眼睛。 见小孩不解,魏青筠笑道:以后你就明白啦。金山银山也好,滔天权势也罢,都抵不过一个肯用十分真心待你、用十分真诚做事的人呀。 可是之前我见有好多人就是为了他们自己魏学颐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林占愚打断了。 这人自然知道小孩的困惑,故而轻声说道:于私,种善因才能得善果。于公,私者一时,公者千古。 回到南京之后,林占愚和魏青筠依着记忆找到了当年乔家所在的巷子。那里早已被火炮毁灭了,两人带着小孩在那里站了许久。 师哥,咱们去城外的墓地给师父和嫂子他们立个碑吧。回去的路上,林占愚提议。 好。魏青筠的眼眶红了。 这年秋天,魏学颐读了中学,林占愚依旧每天骑着自行车来回接送他。小少年还没到蹿个子的年龄,站在林占愚身边连他肩膀都不到,恍惚间几声脆生生的道别便会让被唤作林叔这人产生些许幻念。 世事一场大梦,如同过去数十年的战乱从未有过似的。 然而林占愚知道,少年清瘦的背影带走的却是实实在在的光阴,是他们流离颠沛四方辗转的十数年。 胡儿铁骑豺狼冦,从来强项不低头。那也是小老百姓们以血肉之躯浮萍之身担起家国大义的十数年。 林叔!从学校里出来,远远瞧见林占愚,少年飞奔过去。 上来。林占愚指了指自己身后的座位。 魏学颐跳了上去,望着远处的工地:他们在干嘛呀? 在造房子呢。林占愚骑上车子,笑着说道:太平安稳了,多好。 叔,你可别忘了,以后我也要造房子。十二三岁的小少年忽而严肃了起来,他一本正经地对林占愚说:我要造大房子,让你和我爸都住进去。 行。林占愚被他逗笑了:我一直等着呢。 叔你是不是不信?魏学颐不愿意了,两手一同抓住了林占愚的外衣:林叔,你信我,我肯定能做到。 这个小大人一样的少年说得志得意满: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我从书上看来的。 我相信你。林占愚骑着自行车转了个弯,长腿一撑,稳稳停在了一家铺子门口:小伙子,去买五个烧饼来。 好嘞。少年从林占愚手里接过零钱,蹦蹦跶跶地跑了过去。 学校与他们的新住处挨得并不远,买好了吃食,又骑了大约十分钟便到家了。 爹!我回来啦!没等林占愚停稳,魏学颐就冲了出去。他跑上看起来很旧的单元楼,把烧饼放到厨房,扔下书包后窜得无影无踪。 别忘了回来吃饭!林占愚停好自行车走上去,视线随着少年的身影而动,无奈地嘱咐。 这孩子的模样和他父亲生得相像,宽肩窄腰,一身几乎谈不上款式的灰色棉布衣衫遮住了清瘦的身量,是怎么吃都吃不胖的体质。 每每瞧见在外头疯跑的魏学颐,林占愚都会下意识地想,师哥少时必然也是这般无忧无虑的少年郎吧? 然而等再看见魏师哥时他便知道,意气风发也好沉稳内敛也罢,乃至以后白发苍苍步履蹒跚了也不会变:这人台上是十年如一日站在他身边的魏师哥,台下是他向来放在心尖尖上的魏青筠。 这孩子,怎么就不能老老实实在家里待一会儿?站在家门口的魏青筠皱起眉。 他年龄还小,爱玩爱闹再寻常不过。林占愚把魏青筠推进屋,回身关上门:我去做饭。 然而与以往不同的是,魏青筠却跟着他进了厨房。 地方太小了,你快出去吧。林占愚撸起袖子扎好围裙:你在这里,我怎么干活? 恋耽美 -千里万里by(39) 魏青筠手里拿着先前林占愚送他的折扇,并没有应他的话,而是打量了他一番,最终慨叹:自打认识你,我一颗心悬了许久,如今可算能放下了。 为何?林占愚笑问:我有什么能让你放心不下的? 魏青筠望着神采奕奕的青年人,脑海中想的却全然是当年犟脾气的小少年。 他笑着眯起眼:你从小就总说要走。早年间我担心你一个年龄这么小的孩子,出去了会不会被人欺负,要靠什么过活。后来世道太乱,我心里就更怕了,怕你出危险,怕你一走再也回不来。 你的确能放心了。林占愚抿嘴一笑。他凑近了些:往后你和学颐好好的,我也好好的。 魏青筠盯着他,最终笑出了声:怎么突然这么懂事了?我还不适应呢。 突然?林占愚佯装不满失落:我哪里是现在才这般的?你是记性差,还是压根就不在意我? 魏青筠对他咬文嚼字的行为表示不认同:我在意得很。 是吗?我可不信。林占愚把洗好的青菜放到菜板上,一边切一边说:我连咱们刚认识那会儿的事情都记得,可我觉得你却忘了。 开玩笑,我如何能记不得?魏青筠笑着揉了揉林占愚的发顶:那会儿是冬天,我正在背贯口呢,《八扇屏》江湖人,刚背到我左肩头有颗朱砂痣,就听得一阵噼里啪啦响。我一抬头 他忽然不说了,惹得林占愚一颗心悬在嗓子眼儿,上不去又下不来,赶忙抓住他的袖子问:一抬头如何了? 只见魏青筠慢条斯理地说:我一抬头,只见呐,天上掉下个林妹妹。 林占愚脸红了:你那时想姑娘想疯了吧?哪来的林妹妹? 魏青筠伸过手去,用折扇挑了一下林占愚的下巴:如此姿色,想来就算与那世外仙姝相比,也落不了下乘。 林占愚舌头打了结,半天才憋出一句:不愧是说玩艺儿的,真是嘴不饶人。他把切好的菜放到盘子里,伸手在魏青筠后腰上轻轻拧了一把:收敛着点儿,学颐还在那边站着呢。 魏青筠瞥了一眼楼下:他和他同学玩得正欢,哪里顾得上咱们? 说罢,他凑近了些,缓缓贴上了林占愚的嘴唇。 林占愚推开他,目光在他的眉眼间停留许久,鬼使神差的脱口而出:对不起。 这是他在心底憋了很多年的话,他知道自己欠魏青筠一个道歉,为的是过往四下飘零的年月里自己少时的任性与妄为,可一直没寻着合适的契机。 说罢,林占愚不好意思地笑了:师哥,我 你对不起什么?魏青筠上下打量着他,故意往后退了半步,调侃道:莫不是外头有人了? 你何苦拿这个打趣我?林占愚往魏青筠的方向凑了过去,低声道:你说过的,我若敢找别人,你必亲手阉了我。我不敢忘。 哦?魏青筠一挑眉,接着得寸进尺:那倘若我有了别人呢? 林占愚被他逗笑了,佯装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随你找,我不拦着。只是你休想把学颐带走,狐狸精教不好孩子。 魏青筠笑得爽朗:说不过你。 他穿着灰布大褂,倚门站在一旁,直到林占愚炒完菜才说:你还记得吧?前阵子我寄信去香港,想联系何老爷,问问他老人家如今是否康健。 记得,如何了?后者把菜盛到盘子里。 那边的人给我的回信今儿下午到的,说他在去年就已经去世。落款人何洇,自称是何四爷的长子、何老爷的侄子,也是何家产业如今的一把手。魏青筠低声道。 这样啊。林占愚解了围裙:他老人家也是高寿了,善始善终。 魏青筠没说话,而是端着盘子走了出去。 林占愚打开窗,冲楼底下喊了一句:魏学颐!吃饭! 暖融融的阳光照进屋,拂在人身上,暖意无穷。 白话人正文完 这个文是架空的,与真实历史无关,关于南京白话的发展经历,其创始人钱天笑先生1937年之前的经历被我放在了乔老板身上,之后的经历被我放在了魏青筠和林占愚身上,在此说明一下 由衷感谢喜欢这篇文的读者朋友,你们的喜欢是我最大的动力,比心心~ 注: 公者千古,私者一时。来自《峿台铭》 第57章 番外1955 占愚!魏青筠招手喊道。 火车站人很多,可魏青筠还是一眼就看到了刚下车的林占愚。 师哥!我在这儿!林占愚笑呵呵地向他跑了过去。 望着身边这人,魏青筠时常会疑惑:他当真已有三十多岁了么?为何总还像个孩子。 出差一趟好累啊。若不是提着行李,林占愚恨不得立刻把人抱住:师哥,你快对我笑一下。一见你笑,我就不累了。 滚。魏青筠白了他一眼,却不由分说地从他手里夺过了行李包。 林占愚早已习惯了他这副刀子嘴豆腐心的做派,于是接着问:你给我准备吃的了没有? 当然。魏青筠望着他,对自己并不精湛的厨艺毫不避讳:我给你煮了面。 林占愚笑出了声,说得真诚无比:有面吃也不错。 这是他们回南京的第六年。此时正是七月盛夏,俩人都没穿大褂,只穿了款式极为简单质朴的短袖和长裤。 如今他们俩人带着魏学颐住在同一间房子里,如过往的无数岁月一样,每天的琐碎也显得温馨无比。 自从大前年南京曲艺工作团撤销,咱都归了上海那边。魏青筠问:这回过去感觉怎么样啊? 挺好的。我作为咱们南京白话艺术的代表,能和那些南派曲艺界出名的演员们坐一块儿交流,我觉得很不错。林占愚笑道:原该你去。两个月前你那些手稿刚出版成书,他们还有人问我关于你的事来着。 问什么了?魏青筠一挑眉。 多了去。林占愚仔细回忆:比如你是怎么收集到那么多活儿的,还有你自己的创作灵感来源于哪里。 魏青筠笑了,接着问:那你怎么说的? 这还用问?我当然是把你大夸特夸。林占愚笑得颇为顽皮:我说,魏先生向来聪敏勤奋,这可是他十多年搜集思考所成。 魏青筠无奈地摇了摇头:原本我也不想劳烦你跑这一趟,只是学颐说他这几天要考试,非要我留在家里陪他。 你是他爹,这么重要的时候,合该陪着他。林占愚说:这是关系到他一辈子的大事。 我管他什么一辈子两辈子的,他最好别有什么旁的念想,顺利毕业就行。提到这事,魏青筠的专横劲头又一次显露无疑:考试什么的我拗不过他,他既然乐意去,那便让他试试,但只能到此为止。 林占愚却显得有些心虚,赶忙岔开话题:对了师哥,上海当地的代表与我聊得投缘,还说往后要给我寄信。咱们现在的地址是江苏省南京市了。 是啊。也是在大前年,苏南苏北行政区合并成了江苏省。江宁,苏州,江苏。我还有点儿不习惯呢。魏青筠的注意力成功被引开:你小乔师哥现在在天津,先前我给他写信,就差点把寄信地址写错了。 随着魏学颐年岁渐长,越来越不服管教,林占愚已经被这爷俩历练成了和稀泥大师。本着能拖一秒算一秒的原则,他小心翼翼地两方周旋,维护着这份来之不易的平静。 然而事与愿违的是,这份平和只维持了短短一个月。 纸里终究包不住火。八月份的一天上午,魏学颐在跟他林叔商量之后,最终决定跟他爹坦白一切。 南京工学院?魏青筠以为自己看错了,又贴近了仔细看了一遍,确认无误。 爹,我要去学土木工程。魏学颐生怕他爹一激动把录取通知书撕了,赶紧从魏青筠手里把那张可怜的纸抢了回来:我要去造桥修路建房子,要造出大桥铁路大工程。 你瞒着我偷偷报了南京工学院?魏青筠的声音忽而提高了不少:我怎么跟你说的?你的路我已经给你规划好了,你想读书可以,但是高中毕业就回来跟你林叔学南京白话。你把我的话都当了耳旁风? 我早就想跟您说了,白话是您的事业,不是我的。魏学颐理直气壮地反驳:反正我就是要去南京工学院。我小时候跟我叔说好了,以后要造大房子给他住,给千千万万的人住。做人不能言而无信。 什么时候的事?你这小兔崽子,真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魏青筠立刻站起身,从墙根抄起扫帚就要往魏学颐身上打,却被闻声而来的林占愚拦住了。 师哥,师哥你干嘛?林占愚还扎着围裙,原本正在厨房里给这爷俩做饭,没想到眨眼的工夫这便鸡犬不宁起来。 于林占愚而言,两边他都心疼。没办法,他只能先赶紧从魏青筠手里把扫帚夺了过来:学颐考上南京工学院了,这是好事。你怎么还气成这样?不应该呀。 叔,你快劝劝我爹。见林占愚给他帮腔,魏学颐立刻开始添油加醋地诉苦:刚才他差点儿打死我。 自作主张的小兔崽子,翅膀硬了是吧?老子就是要打死你。魏青筠的火更大了,甚至开始放狠话:林占愚,你别拦着我。今天不把他腿打断我就不姓魏。 林占愚立刻解了围裙,伸手抱住魏青筠的腰,转头给魏学颐使了个眼色。小伙子立刻明白了他叔的意思,飞快穿上外套蹿出了门。 正在这时,魏青筠终于挣开了林占愚环抱着他的胳膊,气呼呼地坐回了椅子。 师哥,儿孙自有儿孙福,别把自己气坏了。林占愚搬了把椅子过来坐到魏青筠身边,心疼地望着他:学颐是个好孩子,是咱们看着长大的,不会做出格的事,更不会让九泉之下的嫂子失望。你得对他放心才行。 魏青筠掏出一根烟点上,冷静了一会儿才说:我知道,可是 他叹了口气,抬手抚着林占愚的眉眼,低声道:我本来打算让他拜你为师来着。 他这话中掺杂着遗憾与委屈,落在林占愚耳朵里让他不由得心尖一颤。 林占愚低低地笑了起来:师哥,你放心,我这辈子待学颐永远如亲生子一般,拜不拜师都一样。 不一样。魏青筠摇摇头:除了想让他传承咱俩师父的艺术,我还有一份私心在。师父师父,终归是带了个父字。我得让他知道,于他而言你我并无分别。他往后如何孝敬我,也要如何孝敬你才是。 林占愚望着他,突然觉得鼻子有点酸,心想:古人说人心易变,今日才发现原来并不全然如是,至少这么多年过去,眼前人护着自己向着自己的心意从没变过。 魏学颐已经出了门,他再无需顾忌,于是他解了围裙,起身跨坐到魏青筠腿上,轻轻落下一吻。 起来。魏青筠笑着推开他,佯装不满:好啊,直到今天我才看清你。原来你和那臭小子是一伙的,净知道瞒我气我。 没有,我哪里舍得惹你生气,都是没办法的事情。林占愚俯身凑到他耳边,低声道:我心疼你还来不及呢。 他话音刚落,忽而响起了阵阵敲门声。林占愚不情不愿地起身开门,却发现站在门口的正是刚刚才被他赶出去的魏学颐。 叔,我爹不生气了吧?魏学颐可怜巴巴地站在门口:我饿了,我还没吃饭呢。 林占愚转头看了一眼显然怒气未消的魏青筠,赶紧把魏学颐往外推:听话,去食堂吃。 我才不想去食堂。魏学颐小声反驳:食堂最近换了个厨师,做的菜油水大放盐多,口味太重了,实在是齁得慌。还是你炒的好吃。我在外头都闻见老豆腐的香味儿了。 林占愚强忍着笑意,转身把魏学颐拦在身后,冲着那位懒得正眼瞧他俩的人说:诶,问你呢,你还生气吗? 魏青筠冷哼一声,起身进了里屋,把门摔得震天响,用实际行动回答了他的问题。 林占愚笑得开怀,见魏学颐还在犹豫,他伸手把对方拽进来,嘱咐道:饭菜都在锅里,想吃什么自己盛。我去看看你爹。 让林占愚没想到的是,魏青筠坐在书桌前,竟然已经取出了几张信纸:小乔这个乌鸦嘴,我得让他来南京一趟,好生骂他一顿。 乔鲤收到信没多久就过来了,充当了好几天靶子。小半个月过去,这场斗争以魏学颐的胜利而告终。 少年从小没离开过自家父亲和林叔,原本想读了大学也在回家住,然而秉持着眼不见为净的原则,魏青筠说什么也不愿意。 这位老父亲想到自己过去十多年的苦口婆心悉数付诸东流,气得好几天没搭理他俩,但还是在大半夜偷偷跑去魏学颐的小房间,往少年的行李里面塞了几张钞票。 开学前几天,得了魏青筠的默许,晚饭后林占愚对魏学颐说:咱俩出去走走。 啊?魏学颐吓了一跳。 没别的事,就是想着你快开学了,往后不能天天看到你,挺舍不得。林占愚笑了:怎么,不想去? 没有没有。魏学颐赶忙连声否认,他迅速收拾起碗筷:我刷完碗就去。 林叔,您有什么话就直说吧。在昏黄的路灯下围着小广场溜达了好几圈,魏学颐实在按捺不住好奇:是不是我爹有事让你告诉我啊? 闻言,林占愚停下脚步。夏末秋初的时节,站在江南温和舒适的晚风里,他用了几秒钟工夫默默回想了一遍自己过往的小半辈子。 晚风吹得他稍长的头发轻轻飘荡,他的面容看起来沉静而从容。 学颐,没有旁的事,只是林叔想跟你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他终于开口: 我认识你爹比你娘认识他还早,我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虽是个作艺的,当年在旧社会的时候是下九流,可他从不贪财也从不攀附权贵,向来被人尊为儒伶,是个有风度有文化的人,是个良善诚实的好人。他前半辈子过得不容易,也到了该享福的时候。你如今不是小孩子了,往后有什么事得多和他商量,多听听他的想法,少给他添堵。总归他是全心全意为你的。 林叔,这些我都明白,您放心就是。只是,让林占愚没想到的是,魏学颐竟抬眼望着他:你不想跟我说些别的吗? 恋耽美 -千里万里by(40) 林占愚一怔,仿佛意识到了什么,赶忙低下头:只要你们爷俩平安顺遂,旁的都不要紧。又何苦费那口舌工夫? 好吧。少年望着林占愚的模样,生平头一次知道什么叫心事。他真诚无比地说:林叔,我记住了。 这个文讲的是小众地方曲艺从业人员在民国那个年代的一些经历,当然了,都是我结合一些能搜到的资料杜撰出来的。因为背景的特殊性,战火纷飞内忧外患,主角的日子过得肯定不会太轻松。再加上我个人身上还残存着一些青春期的时候遗留下来的玻璃心,所以很多时候写的东西可能看起来就有一种无病呻吟式的矫情。希望以后写文可以有所提升吧。 比起无比拉胯的数据,我更焦虑的是,我是不是真的无法写出优秀的网络小说。有时候真的想仰头问苍天,为什么给我关上门的同时连窗都不给我留下。我活到现在,从没找到过一件我擅长的事情。但是后来我也想明白了,世界之大,东西南北都是方向,总想往上追求,未免太狭隘太局限了。 感谢!鞠躬! 第58章 番外1992 林占愚觉得这年的冬天好像格外寒冷。 以往他穿一件棉衣,外面套个薄外套就能出门,清晨来回转一圈,跟晨练和遛狗的老伙计们打个招呼,手里拎着大包小包的吃食回家,额头上甚至会微微沁出汗珠。可近来他穿了一层又一层,恨不得把攒下的厚衣服全罩在身上,却觉得冷气无孔不入似的,让他整个人哆哆嗦嗦,浑身没力气。 在又一次因为提不动东西而被迫在楼梯间驻足休息之后,他望着外面清澈的天空,心想:我果然是老了。 他生于1919年,至今已在世间走过七十三载光阴。 林叔!他正在发愣,突然被人喊了一声。他本能地应了一句,重新提起刚买来的一大袋苹果往上走。 说了多少遍了,您以后需要什么东西跟我说,我给您带来。魏学颐赶紧从林占愚手里接过袋子,无奈地皱起了眉,调侃道:我又不收您的钱,您这是何苦呢? 谁说我老了?林占愚虽然在心里已然服老,可他偏生嘴硬,非要跟魏学颐吵两句,仿佛这样就能让屋子显得不那么空荡一般:我健壮得很,再活二十年不是问题。 是。魏学颐对此习以为常,轻车熟路地应下。他从袋子里掏出一个苹果,清洗过后开始削皮。 魏教授的头发已经花白,他戴着细框眼镜,即便不是工作日也习惯于穿得整整齐齐。 很多人说,他的气质不像个经常跑工地的土木工程师,反而像个古代的文人。就连他的妻子在三十年前相亲的时候第一次见到他,听说他在学校里教书,上来便是一句:魏老师,您教的是文学还是历史? 学颐啊,你怎么没去上班?林占愚望着他的背影,轻声问。 您糊涂啦?今儿是周末,我休息。魏学颐笑道:再说了,该放手时且放手,我总得多给年轻人机会。 哦,对,你礼拜天不用去学校。林占愚尴尬地扯了扯衣领,走回了客厅。 魏学颐把削好的苹果递到林占愚手里,笑眯眯地问:林叔,这都快小年了,咱爷俩去新街口置办些年货吧?那边越来越热闹了。 不去。林占愚一摆手。 那我带您去长江大桥转一圈?魏学颐锲而不舍。 他这么说着,林占愚忽然想起当初大桥刚通车的时候。 那是许久之前的事情了,作为参与修建的工程师之一,年轻的魏学颐格外骄傲,当天特意请了魏青筠和林占愚去看剪彩仪式。 我哪也不去。林占愚急了:你这孩子,总是这么犟。 您这儿不去,那也不去,可您总该去看两眼您的重孙子吧?魏学颐格外有耐心:魏华的预产期就在这几天,我就快当姥爷了。 林占愚拿着苹果的手微微一顿,他喉咙微动,似是想说些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出口。 为了让屋子里更好地通风,魏学颐打开了窗户。 冬日上午清冽的冷气混合着热闹的人声透过纱窗,一丝不落地落入了林占愚的心里。 他终于妥协了,抬眼望着魏学颐:华儿的孩子取好名字了没有? 没呢,让他们小两口自己商量去,我不操心。魏学颐转身望着他:儿孙自有儿孙福,我只管把我手头上的工作做好,不管闲事。 林占愚点点头,却再也没了胃口,于是把吃了一半的苹果放到了茶几上。 腊月二十四凌晨,魏华的儿子呱呱坠地。林占愚早晨得了信,特意穿上自己三十多年前做的一身中山装,把白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才跟魏学颐去了医院。 平素虽然湿冷,可这天上午的太阳格外好。站在医院门口,林占愚却觉得阳光太过刺目,不由得伸出手来轻轻挡在眼前。 魏学颐去找地方停车了,他站在一旁等着对方。眼前人来人往,林占愚忽然想起,他上次来这里还是半年前的事。 而在过去的五年中,他是这家医院的常客。 1987年春。 拍片子?林占愚不解地问医生,因为紧张,甚至有些口不择言:他不就是着了风寒嘛,是不是有点儿小题大做了? 老同志,我们是专业人士,您得相信我们才行。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忙碌得很,但还是耐心地解答着林占愚的问题:让魏老同志拍个胸片看看,咱们才能放心。 行,多谢了。林占愚最终不情愿地应下。 他小时候没上过几年学,识文断字勉强能懂,但对这些高科技的东西一窍不通。正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坐在一旁的魏青筠对他说:占愚啊,你给学颐打个电话,把他叫来。 诶。虽然不明缘故,但他本能地对魏青筠言听计从。 魏学颐赶来时满眼焦急:林叔,我爹怎么样了? 医生让他拍片子做检查,结果还没出来呢。林占愚皱起眉:学颐,你学的知识多,你给林叔讲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魏学颐犯了难为:术业有专攻,我不是学医的,对这方面也不太懂。 很快,结果出来了。医生拿着报告单冲他们问道:谁是魏青筠的家属? 我。魏学颐立刻走上前:我是他儿子。 林占愚站在走廊里远远地看着他们,对坐在一旁的魏青筠说:师哥,你别担心,肯定没事的。 行啦,我看你现在比我还担心。魏青筠无奈地笑着:生死有命。 呸!林占愚不乐意了:净说这些不吉利的。 然而不一会儿魏学颐满脸凝重地回来了:林叔,你先坐下。 林占愚虽不明所以,但还是坐到了魏青筠身边。只见魏学颐的眼眶红了,他紧紧攥住魏青筠的手,泣不成声:爹,医生说您得了肺癌。 林叔?魏学颐的声音在身边响起,把林占愚从回忆中拽了出来。 咱们走吧。魏教授笑道。 好。林占愚觉得有些恍惚。 医院里的光景和过去的几年相比没有什么显著的变化,依旧是人群来来往往、行色匆匆。林占愚跟着魏学颐上了楼梯,走到住院部。 魏华住的妇产科病房和先前魏青筠住的肿瘤科病房并不在一层楼,而且隔得很远。但不知怎的,林占愚总会想起当初魏青筠住院时的日子。 彼时绝大部分时间都是他在陪床,有时候魏学颐下班了过来照看一会儿,他就回家去打扫一下卫生,给魏青筠做一点简单的吃食。 有一次魏学颐留在这里吃午饭,他们三人交谈甚欢,魏学颐说起了自己读大学时的往事:爹,林叔,你们还记不记得当时来我们学校的那个苏联专家? 我怎么不记得?你说人家可厉害了。魏青筠笑得开怀:后来周末你回了家,吵着要去苏联留学,还跑去外国语学院蹭课学俄语。结果几年过去,也没见你学出什么道理。 那天的魏学颐活像个青春正好的大学生,一双眼睛亮闪闪的,宛如一眼就能望到今后锦绣一般的大好前程。 华儿,魏学颐敲了敲门:是我。 来了!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从屋里响起。开门的是魏学颐的女婿。 爸,林爷爷。他分外有礼貌地问好。 魏华的脸色还很虚弱,但满是藏不住的喜悦。她低声说:孩子还睡着呢。 是吗?林占愚压低了声音,把他给魏华带的东西放到床头柜上,缓缓俯身望着熟睡中的婴儿。 孩子生得白净,穿的衣服有些大,盖住了他的手。他的脸肉乎乎的,神色安宁,一看就是睡得香甜。 小孩的脖子上挂着一个长命锁。林占愚认得,这是当年魏华出生的时候他和魏青筠送的。 就要过年了。林占愚想:家里有了添丁这样的大喜事,这个年务必要好好过才行。 1992年夏天。 林占愚已经数不清自己到底有多久没有回过家了。他仿佛失去了时间的概念,有时觉得时钟的滴答声实在漫长,每一声都像针一样扎在人的心上,有时又觉得岁月匆匆,转眼而逝。 魏青筠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在化疗放疗的加持下撑了五年之后,最近还是显出了油尽灯枯的意味。 其实林占愚对此早有心理准备,可他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心情。在无数个难以入眠的夜晚,他偷偷跑去走廊里掩面抽泣,等到清晨再洗一把脸,装作若无其事地去帮魏青筠买早饭。 不过早餐买了也是白买,因为魏青筠已经开始吃不进去东西了。 眼瞧着魏青筠的身体每况愈下,林占愚束手无策。他很想把这人留住,可对方的生命却宛如流沙,他抓来抓去,最终什么都没有剩下。 魏青筠直到最后一刻都死死抓着林占愚的手,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林小杆子,南京城好像下雪了。 魏学颐一听见这话就哭了。他这些年在医院和学校之间两头跑,从没在魏青筠和林占愚面前显露过崩溃,可此时他却全然忍不住。 年过半百的魏教授在病床前直挺挺地跪下,哭得像个孩子。 他说爸,七月天呢,哪来的雪啊? 可林占愚知道这人的意思,他俩头一次见面那天南京城里就飘着细细的飞雪。 彼时十二三岁的林占愚穿着破旧的棉衣,趴在墙头一眼就看到了隔壁院子里身着大褂的那个清瘦人影。 那恍如昨日,却已是六十一年前的光景。 他缓缓探身过去,凑到魏青筠耳边,低声道:师哥,你去了那边先别过奈何桥,等我几年。当初的承诺可别忘了,来世我要投胎成个女娃娃,你得娶我过门的。 讣告:1992年7月19日十二点三十八分,曲艺表演艺术家魏青筠先生因肺癌医治无效逝于江苏省南京市,享年八十一岁。魏先生一生致力于相声艺术的发展与传承,与其搭档林占愚先生默契合作,是坚定不移的爱国艺术家、人民艺术创作者。一路走好! 没有原型,都是我编的~ 第59章 番外2008 夏日的南京热得像个火炉,阳光炙烤着大地,让人难得安生。林老爷子躺在铺了凉席的床上睡午觉,午后两点多醒来的时候依旧热出了汗。 并非是他那侄子魏学颐对他不上心。魏教授曾经苦口婆心地劝他允许自己掏腰包给他装个空调,他却说什么都不准,后来又说让他搬出这个小楼,去大房子里与自己一家人同住,他还是死活不愿。 没办法,魏学颐寻思着反正自个儿退休了,空闲时间一大把,索性每天都给他买西瓜吃。 林占愚老爷子刚用凉水洗了把脸,还没来得及擦干净,就听见门铃响了起来。 来了!他放下毛巾,中气十足地喊道。 林老爷子一开门,就看到魏学颐在并不宽敞的走廊里站着,手里拎着个袋子,袋里装了半个西瓜。 林叔,今儿可真热。魏学颐进了屋,顺手抓过一块毛巾来擦了擦汗。 可不嘛。林老爷子走向挂在墙上的温度计:三十五度呢。 擦完了汗,洗净了手,魏学颐就把西瓜拿到了厨房。他轻车熟路地从柜子里拿出一个搪瓷的洗菜盆,接了小半盆凉水,又把西瓜放了进去。 叔,您这液化气还够用吧?他四处打量了一下。 够。老爷子打开客厅的小风扇:别忙啦,来坐会儿吧。 日子流水一样过去,此时魏青筠辞世已逾七年,正值1999年盛夏,新千年近在眼前。 其实林占愚从没指望过自己能活到多大的岁数。他少时身子不好,对他而言能平安长大就已是天大的福分,没成想一不留神,年龄相当的故人纷纷过世,他自己却要活着迈入二十一世纪。 学颐啊,你过来,我有正事跟你说。见魏学颐还在厨房忙里忙外,林占愚接着喊道。 来喽。魏学颐擦干净手,走过去坐到了沙发上。 过两天就是你爹的忌日了。林占愚垂着眼帘:依着往年的惯例,咱们一道去看看他。 当然了。提到自家父亲,魏学颐的表情顿时变得严肃起来:叔,您放心,给我爹和我娘的祭扫那是每年都少不了的。 林占愚抬起眼望着眼前人,只见早已退休的魏老教授头上已经看不见几根黑发。 他叹了口气,轻轻一摆手:到时候你来接我。 诶。魏学颐重重地点了点头。 依照魏青筠的遗嘱,这人的身后事办得十分简单。魏学颐把他安葬在了公墓的一个角落,让他的骨灰与陆江的遗物埋在一起。 其实魏青筠在过世之前的几个月曾跟林占愚提过这件事。彼时春光正好,他难能坐起身子来看看病房楼下新开的花。那花是粉红色的,一簇一簇地开着,开满了一树。 占愚,我想跟你商量一下,有些事咱避不过去。他回头望向端着一杯温开水朝他走来的林占愚:等哪天我要是没了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林占愚把水杯递给他:你得跟陆江嫂子葬在一块儿,她是学颐的亲娘。 可是 师哥,你不用管我。林占愚笑得温厚:等你到了九泉之下,倘若能见着陆江嫂子,记得在她面前多说几句我的好话。 他把病房的窗户打开,习习的微风吹了进来。他低声缓缓道:让她来世另觅佳偶,把你让给我。 林老爷子晚年的生活其实非常热闹,除了总往他家里跑的魏学颐,还有很多他和魏青筠从前收的徒弟也会过来。 那些徒弟大多是仁义之人,尤其是他的开山大弟子秦钰。见他膝下无子女,秦钰待他宛如对待亲生的父亲。 时间一长,林占愚也把秦钰当作亲生儿子看待。他家的钥匙总共三把,除了自己留着用的一把,余下的分别给了魏学颐和秦钰。 恋耽美 -千里万里by(41) 师父,醒醒。春去秋来,又是一个午后,这回林老爷子睡得昏沉,是秦钰把他叫醒的。 林占愚一睁眼就看到了满脸堆笑的秦钰,他听见对方说:师父,咱昨天说好了,今儿我来给您剃头,您还记得吧? 哦,对。林老爷子无奈地笑了:我年纪大了,记性不好,辛苦你了。 秦钰笑道:您跟我说这个干嘛?多见外。他晃了晃自己手中的推子:您快来,看看我的手艺见长了没有。 秦钰手巧,平素不上班的时候就喜欢研究一些手工活。自从他学会了剪头发,林占愚已经很多年没去过理发店了。 昨儿听学颐说,你前两天又收了个徒弟?忙完之后,林老爷子坐在沙发上望着正在弯腰扫地的秦钰。 是。秦钰应道:那孩子刚从曲艺学校毕业,聪明又上进,是个好学生。 行,挺好。林占愚心满意足地往后靠去,倚在柔软的靠枕上,心想:我和师哥这也算桃李满天下了。 他这般想着,突然忆起了当年魏青筠让他收魏学颐做徒弟时的模样,一时间诸多滋味涌上心头。 师哥啊。 林老爷子从自家茶几的抽屉里取出一张泛黄的老照片,那是魏学颐去南京工学院读书之前他们仨人特意去照相馆拍的合影。彼时的魏青筠处在四十出头的年岁,正当盛年,风华正茂,而魏学颐还是个稚气未脱的毛头小子,远没有后来的沉稳。 于他而言,魏青筠到底算什么呢? 林占愚想,自己这一辈子,终究是与师哥互相成就的,谁少了谁都不成。 他用手轻轻抚过照片上的人像,心道: 我想你了。 日复一日的平静与安宁之中,一晃来到了2008年。 魏学颐接到自家女儿魏华电话的时候正在录像。时值南京长江大桥建成通车四十周年纪念,他作为当年参与设计建造的老工程师之一,被邀请去了电视台做访谈节目。 早晨出门前他嘱咐过魏华,若不是与林叔相关的事,尽量不要给他打电话。故而在看到来电显示的那一刻,魏学颐的心忽地沉了下去。 彼时正是休息的时候,魏老爷子找了个人少的地方坐下,颤巍巍地按下了老年机的接通键。 爸,魏华焦急的声音从电话那头响起:林爷爷的情况不太好,医生说可能快不行了。您什么时候能过来? 魏学颐拿着老年机的手哆嗦得更厉害了,他说:华啊,我马上过去,那边的事你都准备妥当了没有? 您放心。魏华应该回了病房外,周遭多了些嘈杂的说话声。她补充道:今天来了好多爷爷和林爷爷的徒弟徒孙。 好在需要魏学颐出镜的部分已经录制完毕。他跟节目组说了一声,直说自家老人在医院快不行了,编导立刻表示理解,还问他需不需要帮忙找车送他去医院。 魏学颐本想拒绝,但是看了一眼自己连老年机都快拿不稳的手,无奈地表示:麻烦您了。 如魏华所说,病房外围了许多人。秦钰低垂着头坐在不远处的角落里,看不清神情。 当初魏青筠辞世的时候也来了不少徒弟,十余年过去,徒弟又收了徒弟,因而显得人更多了一些。 见他来了,大伙儿给他让开了路。魏华红着眼睛走到他跟前说:爸,林爷爷一直说要见你。 他走进去,见林占愚身上插满了管子,显然已经到了弥留之际。 林叔,魏学颐跪到病床边,强忍着哭腔:您要是能听到我说话,就动一动手指告诉我一声。 林老爷子的右手食指有节奏地敲了几下病床,极轻极轻。 魏学颐点点头,用了半分钟组织语言:林叔,您从前总说我小时候家里条件不好亏待了我。可我一直觉得,当初咱们一家三口相依为命的那些年里,我过得特别踏实。您和我爹真心待我好,我全都知道。 他压低了声音:您二位瞒了我一辈子,可我得跟您说句真话。您二位的关系我其实早就知道,我十五六岁的时候就看出来了。林叔,只要您不嫌弃,我就是您的亲儿子。人家都是父母双亲二老在上,我这辈子格外幸运,我有三个人惦念呢。 闻言,林占愚嘴唇微动。魏学颐知道他是想说话,于是赶忙起身把耳朵贴过去,然而什么也没听到。 魏学颐遗憾地摇了摇头,接着说:有件事您不知道,我爹不让我告诉您,可事到如今,我觉得还是得跟您说一声。 他紧握住林占愚的手:当初我爹偷偷跟我说,让我把他的骨灰分成两份,一份与我娘合葬,另一份,他凑近了,一字一句地说:和您葬在一起。 林老爷子的手抽动了一下,魏学颐知道,他听见了。 我爹还说了,让我务必照顾好您,这话他悄悄跟我说了很多遍。叔,这些年您总说我辛苦,但您不知道,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机器尖锐的鸣叫声响起,眼泪模糊了魏学颐的双眼。 讣告:著名曲艺表演艺术家林占愚先生于2008年3月31日上午十点四十三分因器官衰竭逝于江苏省人民医院,享年八十九岁。林先生与其搭档魏青筠先生一生致力于地方曲艺事业的发展和传承,是当之无愧的人民艺术家。老人家一路走好! 魏青筠先生之子、著名道路桥梁专家魏学颐先生表示,遵照林先生遗愿,他会将林先生葬于南京市鲤鱼山公墓。 第60章 番外1955(2) 林占愚从没想到原来习惯这件事竟然能有如此大的魔力:自从魏学颐开学离了家,他就觉得自个儿的生活宛如空了一块。没有那个臭小子整天惹得魏青筠不痛快,家里似乎过于安静了。 即便他们住的地方并不大,他也时常觉得空。为了缓解这种心绪,他甚至用他做的拿手好菜跟剧团里爱养花的老人换了几盆海棠花回来养。 诶!你干嘛呢?这天中午,刚从外面下班回来的魏青筠眼疾手快,赶忙按住林占愚的手:这苹果一看就是没洗过的,你这么吃下去也不怕坏肚子。 林占愚回过神来,难为情地笑了笑:是我太粗心了,连苹果洗没洗都不记得。 你哪里是不记得?魏青筠把藏蓝色的外套脱下来扔到沙发扶手上,无奈地摇头道:分明是魂不守舍。 是。林占愚老实地承认:学颐这才刚走没几天,我难免担心。他在学校万一吃不好睡不好,消瘦了可怎么办? 他这么大的人了,还能连自己都不会照顾?魏青筠觉得他这样的担忧简直无其道理:我这个亲爹还没怎么着呢,倒是你这个当叔叔的,比我还上心。 再怎么说他也是我看着从小长大的孩子,他出去读书了,我心里空落落的,格外不是滋味。林占愚叹了口气:算了,我去炒两个菜。 他总要长大的,以后工作了离咱更远,你还想护他一辈子不成?魏青筠看着他走进厨房:时间就是这么快,我印象里你还是个娃娃,结果转眼都是奔四的人了。 林占愚把芹菜放到搪瓷盆子里,拧开水龙头,一边洗菜一边说:师哥,我在你面前永远是后辈、是孩子,跑不了的。 别吵我。吃完了饭,魏青筠进屋前对他嘱咐道:我稍微睡一会儿,下午还得去教学训练部讲课呢。 林占愚没作声,听着魏青筠关了门,他思忖半晌,从自己房间里抱了一个枕头出来,进了魏青筠的屋。 此时已经入秋了,然而南京作为四大火炉之一,正午时分依然让人热得难受。魏青筠却不喜欢铺凉席,非说硌得慌,好在他已经睡着了,倒也没出汗。 屋子的窗户开了一条缝,有微风吹进来,洒在林占愚胳膊和脸的皮肤上,甚至让他觉得有了一丝清凉之意。 林占愚脚上穿的是老北京布鞋,乔鲤每年都会从天津给他寄来几双。他悄无声息地走了过去,轻轻躺在了魏青筠身边。 毕竟只是中午打个盹儿,这人睡得并不熟,稍有响动就能惊醒,此刻也不例外。魏青筠睁开眼,迷糊中看到身边躺了个人,结结实实被吓了一跳。 你怎么跟猫似的,走路没声呢?他立刻坐了起来,无奈地揉着眼睛,由于起得太快,太阳穴开始生疼。 我就是想陪你躺一会儿。林占愚解释说。 魏青筠偏头看了一眼,只见原本正当壮年的男人宛如孩子一般委屈地望着自己,就像做了什么天大的错事,他突然觉得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人拨弄了一下,颤抖不止。 于是他笑了,重新躺了回去。 我下午两点之前必须出门。魏青筠看了一眼手表:现在是一点二十,咱俩躺二十分钟吧,一点四十起床。 行。林占愚翻了个身,侧卧着面向他的脸。 好了,别看了。魏青筠轻推了他一把:你师哥又不是年轻小伙子,有什么好看的? 的确,算算年龄,这会儿魏青筠虚岁已有四十五,早过了不惑之年,脸上也有了纹路。他身量清瘦,笑起来的时候眼角的皱纹格外明显。 就算是不年轻了,也好看。林占愚笑道:我小时候经常这么看你。 是么?魏青筠很惊奇:我怎么不知道? 当然了,我当年可是天天和你睡一起。林占愚说得理所应当。 魏青筠被他这话噎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说:早知道你会有这样的心思,当初我 然而话说到一半,他却再也无法说下去。 又能怎么样呢?还能不管他了?魏青筠觉得自己做不到:二十多年前那个男孩又瘦又小,整个人怯生生的,动不动就闹脾气,还天天惦记着要跑,任是谁也不能无动于衷。 他正思忖着,身上传来的温度把他拉回了现实:林占愚凑过来抱住了他。 闪开。魏青筠没好气地说:大热天的,你不嫌热我还嫌热呢。 让我抱一会儿嘛,我又不干别的。林占愚靠在他平整的肩膀上撒娇:就十分钟。 好吧。魏青筠虽然语气仍是冷冰冰的,可面容上却尽是掩饰不住的笑意。他伸手轻轻揉了一把林占愚的头发,感受着从窗户吹进来的微风,恍惚间竟产生了一种时间就要停在这一刻的错觉。 他前半辈子经历了太多,军阀与洋人的铁蹄轮番践踏,地主和资本家们肆意盘剥,土匪与山贼搅得民不聊生,亡国灭种之危与性命之忧宛如时刻悬在头上的两把利刃,任何一把都能不费吹灰之力地让他和他的家人万劫不复。 万幸的是,纵是身如飘絮浮萍,他最终带着两个孩子撑到了打完仗、打胜仗的这一天。 在这样平静的时刻,魏青筠感觉自己好像又要睡着了。 你下午的课要讲到几点?林占愚轻声问。 四点多吧。魏青筠的嗓音里带了倦意:毕竟不是我一个人讲,得给别人留一个小时。 我能去听吗?林占愚放开了他,撑起胳膊趴在他身边,满目亮闪闪地问。 我讲的东西你都会,你听什么?魏青筠瞥了他一眼:你下午不是在团里还有单口的演出吗?来得及? 我的活三点多就结束了。林占愚说:你不知道,上午排练的时候他们还提起你了,说想下午一起去听听,就是不知道能不能赶得上。 我是带学生,你们凑什么热闹。魏青筠看了一眼摆在桌子上的小闹钟,冲他一摆手:得起床啦。 一晃多年过去,魏青筠也收了徒弟,手眼身法这些东西当年乔笑言怎么说给他的,他就怎么说给那些年轻人。 二十多年过去,人间早已改换了模样,可有些东西不会变。 在自然的鬼斧神工面前,人力还是显得太有限了。人是时间的囚徒,生老病死,无一不苦,却无一可挣脱;悲欢离合,亦皆为时间的馈赠。 所幸人世间尚有传承与相爱这两条路可稍稍与之抗衡。 中秋节的时候魏学颐回来了。年轻人提着一袋用纸包着的大白皮月饼,还没进屋就先大喊:爹!林叔! 听见了!魏青筠站在门口:快来!你林叔给你炖了汤! 魏学颐之前用学校的公共电话告诉过他们自己要回来的事,因而家里提前几天就开始准备中秋晚上的这顿饭。 家常小菜,算不得丰盛,却是林占愚回忆了许久才定下的菜谱:他几乎要搜肠刮肚了,只为把魏学颐从小最爱吃的几样菜在这天摆上餐桌。 爹,林叔,我跟你们说,我运气可太好了。饭桌上,年轻人高兴得手舞足蹈:有个苏联专家来我们学校做讲座,他说我们可以去苏联留学,两个国家的政策都支持。 听你这口气,难不成你也想去?林占愚笑眯眯地给他盛了一碗汤。 魏学颐重重地点了点头:我当然想。我想去莫斯科,想把他们最先进的建造技术学回来。 你在南京工学院读了还不到一个月,就开始想好几年以后的事情?魏青筠觉得他实在是异想天开:我可听人家说了,苏联那边冷得很,冬天最冷的时候有零下好几十度,滴水成冰。你从小到大连正儿八经的北方都没去过,能受得了那天气么? 天虽然冷,可是我的心是火热的。魏学颐撇了撇嘴。 就算你受得了,他们的话你又会说几句?你能跟人家苏联人谈笑风生吗?魏青筠给他夹了一块肉:小子,爹不是拦着你,更不是不放心你,只是想跟你说,凡事都得脚踏实地。就算是盖房子,不也得先打地基嘛。 我知道。魏学颐不满地嘟囔:我有俄语基础,而且最近经常去外国语学院蹭课,就是想听听他们的专业俄语是怎么讲的。 行。魏青筠笑了:快吃饭吧,再不吃就凉了。 魏学颐低头扒了几口饭,猛地想起了什么,一抬眼正对上林占愚温和的视线。 他咽下嘴里的饭,思忖片刻后对魏青筠说:爹,我想下学期跟我们老师去一趟哈尔滨,您看这事怎么样? 他这乖巧而谦逊的态度让魏青筠受宠若惊,后者故意调侃道:你这是跟我商量呢? 嗯。魏学颐点了点头。 去呗,年轻人就该多见世面。魏青筠的心情好了不少,他起身去厨房拿了一瓶酒:占愚,咱哥俩今天喝一个。 好嘞。林占愚笑得开怀:不醉不罢休啊。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