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生淮安》 第1页 《竹生淮安》作者:阿咸不甜【完结】 文案 初遇时,他是南风馆的小唱,他是不得志的亲王。他把他捡回王府,穷尽心力,终于还了他一身文人风骨。 他以为是自己救了他,却忘了竹生淮安,沃其原野。 多年后,淮安王坐在树下弈棋,落下一子后,无奈地看向对面那人:“别吃了,还下不下。” 段青竹捏着一颗葡萄正要往嘴里送,闻言跑过去,挤在他怀里,举着那颗晶莹剔透的葡萄珠乖乖往他嘴里送:“你吃。” 淮安王从善如流地吃了,转头就见他手也不擦就要拿棋子,连忙把人捞过来用帕子给他细细擦干净。 段青竹:王爷下棋很慢,真的。 沉郁靠谱攻×乖顺温润受 直男忠犬侍卫攻×张扬风流文臣受 年上,架空 一点点成长、一点点热血 但总体还是个甜文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甜文 成长 搜索关键字:主角:段青竹/十三,萧道坤/王爷 ┃ 配角:沈爻,楚钺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竹生淮安,沃其原野 立意:历经苦难,重拾赤子之心 楔子 郑家倒了。 偌大的郑府,上上下下百十来口人,杀头的杀头、流放的流放,几天的工夫就空了。只剩下还没来得及散去的血腥味,提醒着人们朝局的动荡。 有人说,是郑老爷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才遭此横祸;也有人说,郑家这是替人顶罪呢;还有的,愤愤地骂这姓郑的缺德事干多了,早晚有此报应。 没有人知道真相,不过也没有人在乎。 这里是京城,是权力的中心。政权的更迭对于这里的百姓来说,像家常便饭一般。今儿个谁倒了,明儿谁又得势了,总归是于他们的生活没有什么改变的,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话头儿就是了。念叨个把天,新鲜劲过了,也就过了。等到什么时候突然想起来,一副过来人的口气——早前那个郑家啊,没喽! 第一章 十三进了屋,掩上门,把那些调笑声和孟浪话都关在外头,颇有些好笑地摇了摇头,这才抬眼瞧了瞧歪在榻上的男人。 瘦高身材,狭细的眉眼眯在一起,显然是有些醉了。这是工部的掌固,他在别的场子上见过几次。 男人见他进来了,带着点讽刺地哼了一声,“你也忒难请。”说完努力瞪着一双鼠似的小眼睛,看他反应。 十三没理他,款款走到香案边上,一手随意拢了拢鬓边的头发。另一只去点香的手顿了顿,转过头,一双凤目瞧向男人。 “用你常用的。”男人哼哼。 于是他便挑一个点了。 烟气打着圈,缓缓地升起来,模糊了他的眉眼。南风馆的香永远是这样,甜甜腻腻的,叫人堵得慌。不过也只有这样的香够浓,能掩住那经久不散的糜烂味。 走过去,没骨头似的倚在男人身上,闲闲地斟了一杯酒凑到人家嘴边,笑着赔罪:“前面被个不懂规矩的小倌儿耽搁,让爷久等了。” 男人把这么个香香软软的小美人儿抱在怀里,舒坦了。 “昨儿个去菜市口了么?”男人偏头抿了口酒问。想了想,又生怕他不明白似的,恶劣地补上一句,“这波杀的人里头有郑礼。” 十三跟郑家小公子有往来。不是皮肉的往来,却是品茶、赠诗的往来。一个世家公子跟个小唱交心,任谁听了都是合不拢嘴、当玩笑传的。 男人自然也知道。正是因为知道,才成心逗他。眼前这个小唱待人接物永远是乖顺听话的,这搁别人身上也是平常,只是十三总会让人隐隐有种感觉,他的乖顺,总不是奴颜婢膝,而是一身傲气又懒得与人相争的妥协。 不过是个小唱!这次还偏要看他恼怒了。男人这样想。 十三缓缓把酒杯放下来,依旧倚在他怀里,轻轻垂下眼帘,不着痕迹地掩去那双凤眸里的情绪。过了几息复又睁开时,早已与平时无异。 依旧淡淡地笑着,十三道:“昨儿来了客,就没去凑那热闹。” 没看到想要的反应。 男人皱眉,手上使了些力气。 十三自然是感受到了男人的不悦,乖巧地仰起头凑到他嘴边去舔男人嘴角的酒渍。他最是知道怎么讨人欢心的。 果然,男人抛了之前的话题,带着酒气的嘴急吼吼地咬上他的唇。十三顺从地张了嘴任他闯进来,两条白玉似的胳膊缠上他的脖颈,呼吸有些乱了。 良久,男人喘着粗气放过他的唇,在他耳边吐息:“你可知道郑家为什么被灭门?” 绕不过,十三索性也就依着,仰头等着他的下文。 “郑家是淮安王的人,那淮安王动了老氏族的根基,这是那帮老东西要反咬一口呢。” 男人仗着醉酒,颇有些洋洋得意地拿官场上听来的秘辛出来显摆,打准主意要让这小唱高看他一眼。 “那淮安王这回被揪得死死的,这郑家就是不弃也得弃喽。为着这事,王府多少天了没人敢进,谁都长着眼睛不去触那位的霉头。” 声音又低下去:“你当今儿来这的那位大人物是谁呢,可不就是那位来泻火来了。” 喝了酒,男人什么都敢说。 顿了顿,像是想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突然放肆地大笑起来。 -- 第2页 “他这活阎罗也有今天哈哈哈哈……” 想是因为吃多了酒,笑着笑着,男人栽倒在十三身上,“哇”的一声吐了个昏天黑地,吐完头一歪,着了。 十三无奈地低头看了看被秽物弄脏的罗衫,也没嫌弃,打了盆水,利落地给男人擦了身子放在榻上,又给自己换了身干净衣裳,坐在榻沿上出神。 待了会儿,忽的就觉得这屋子里不知是熏香还是酒臭,实在叫人憋闷的慌,于是起身推门出去,打算喘口气。 外头老爷小倌儿们三三两两地聚着,不是放浪地说些助兴的浑话就是絮絮地念叨着被灭门的郑家。 十三心里头不痛快,懒得招待这些个人,转了个身,径自朝着南湖去了。 说是南湖,也不过就是圈在南风馆里的一池子活水,不大,却深。旁边种了些梨树,春天赏花、秋天摘梨,这么点文人雅趣却是风月场里难有的,是以池子不大,却成了南风馆的招牌。 三月中还冷,梨花也没开到全盛,研究情趣的老爷们还少往这来。 若是过一个月再来看,那一院子,当真是满园春色。 十三这个时候来这,也就是图个清静。 黄昏的阳光是金色的,纷纷扬扬地洒在南湖上,波光粼粼,怪晃人眼的。 郑礼偏喜欢这样一类的闪光。 那年他十五岁,头一次跟着郑老爷下江南,正巧赶上人家正月放烟花。赶回京城的当天天都没亮就跑过来找十三,兴冲冲的跟他说江南的烟花多么多么温婉,跟京城的气势一点也不一样。 “那不是有首词,说‘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大抵就是这个样子了。” 郑礼眼睛亮晶晶的,跟他保证,“等我攒够了钱就给你赎身,我带你去看江南的烟火!” 哪儿的烟火还不一样,十三心里想。 然而看着郑礼那双兴奋的眼睛却没说出来,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于是郑礼便高兴了,拉着他绕着南湖疯跑。到底是两个半大的孩子,疯起来不管不顾,踢碎了一路瓷瓶子,被好一顿臭骂。 坊间都说,郑家的小公子荒唐,跟个小唱互相交心。 只有十三自己知道,交心的,怕是只有郑礼一人。 他的那些脏乱的破烂账,是怎么也不敢跟那个单纯的世家公子说,平白弄脏了人家的。 在黑暗里苦苦挣扎的人,大多都是想抓住一点光的。 郑礼便是他的光。 只是这道光终究是逝去了。 十三是苦日子里过来的人,看过不知道多少生死离别,见得多了,感情便也淡了。只是听到郑礼死讯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想,那么个白纸一样的人,看着染血的铡刀,该多害怕啊。 他不舍得的,可那又能怎么办呢。来了客,他甚至连见他最后一面都办不到。 罢了,罢了! 多少年也这么挨过去了。 重重叹出一口气,仿佛是要吐出这小半辈子的愤懑。 十三在南湖边上站了半晌,觉着周身都冷了,便打算往自己屋里头走。 那个掌固,职位不大,脾气不小,等他醒了瞧不到人,定然又要闹上一场。 这么想着刚要转身,便看见楼里边出来一波人,正往南湖来。 五六个人,一人搂个小唱,却是瞧也不瞧怀里的这个,偏着头跟里边拥着的那位说话。中间那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也不说话,却能让人感觉到扑面而来的威压,想是久居上位惯了的。 十三不由得想起男人跟他说的那位“大人物”。 是也好、不是也罢,那样气势的人,终归是他一个小唱惹不起的。 眼看避不过去,十三往路旁边退了几步,弓着身子等人先过去。 先闻到一股檀香,接着视线里就出现了一双官靴,黑色的缎面绣着金线,低调里透着显赫。 那么多靴子,唯有这一双,一步一步,走的沉稳又悠然。 这黑缎金线的官靴就这么突兀地停在十三视线里。 靴子的主人没说话,就这么从脑袋顶上打量着他,仿佛在回忆什么。 十三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寻思着自己什么时候招惹了这位大人物——他不想惹上麻烦。 还没等他琢磨出个所以然来,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过来,掐着他下颚,强迫他抬起头来。 男人手劲大的出奇,再加上常年练武磨出的厚茧,掐得他生疼。只是他脸上依旧不动声色地任那位打量,懂规矩地垂着眼睛。 蓦地,男人低沉的声音传过来:“凤目丹唇,你叫十三?” 虽是问话,可那语气里没有半分询问的意思。 十三按下疑惑,乖巧开口轻轻应了。 那人便收回手去,丢下一句“这人我要了”,也不知道是吩咐谁,径自往远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青玉案·元夕 辛弃疾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第2章 十三睁眼时看见床头当帐子挂的蜀锦,怔忪了片刻。 他还真给人送到淮安王府上了。 昨儿夜里黑灯瞎火的,送来的没声张,接手的话更少,打眼略略扫了眉眼,赏了点碎银子打发了送他来的人,便把他领进去了。 -- 第3页 那来接的人身量高,在他前面走着像座山似的,靴子落地却没半点声音,着侍卫服,想必是习武之人。 两人就这么安静地一前一后往里走着。去哪、作甚,那人没说,十三也识趣儿地没问。 走了一盏茶的功夫,那人停了步子。 十三抬头一看,竟是直接到了正院里,正诧异着,便听那带路的人道:“殿下屋里缺个伺候的,吩咐你过去。你先进屋安置着,有什么不懂得就来找我问。” 出乎意料的,那人口气虽算不上温柔,但并不冷淡:“我叫楚钺。” 十三点头,那人侍卫打扮却能随意带人出入正院,在这王府里地位显然不低。介绍时却没报身份,这便是有意亲近了。 于是他便顺着那人的意,掂量着,乖顺地叫:“楚大哥。” 楚钺颔首,算是应了,道:“今儿晚上殿下在前面议事,你收拾收拾先睡吧。” 十三折腾了一天也是乏了,把楚钺送出去,回屋就倒在榻上,阖眼睡了。 他也没想到,淮安王这事竟是议了一晚上。 一睁眼,正巧看见新主子推门进来。 来不及穿戴,十三便索性光着脚下了床。 毕竟开了春儿,倒也不至于凉着。第一天当差,总不好让主子等着的。 赤着脚走到那人跟前,这情形本该是万分狼狈的,偏生那里襟随着他的动作散乱了,几步远的路,勾得人心痒痒。 到那人身边站定,弓着身子轻唤了声“殿下”。 王爷没什么表示,微微张开双臂,等着他来侍奉更衣。 这些个事十三做的多、也利落,除了蟒袍玉带,伺候着净了手,便跪到正榻下头,给人除去鞋袜。 他低着头做完事,刚想起身,就听得上头缓缓念道:“记从活处寻高着,莫泥区区死局中。” 声音太轻,像是提醒自己,又像是告诉旁边的小唱。 十三把那双金丝黑缎的官靴摆好,心里头琢磨着这话的意思。 昨天来王府的路上他就想过,这淮安王要他,多半是为着和郑礼的情分,只是有一点还没想明白。 这淮安王与当今圣上一母同胞,颇受信任。新皇登基,正是建立新政、废除旧党之际,这淮安王,便是圣上铲除老氏族的一把利刃。 坊间都传,淮安王性子阴沉,心狠手辣,像是圣上阴影里的厉鬼,因故得了个诨名,叫“活阎罗”。 活阎罗发善心来要个小唱,越想越不切实际。 也没容他再想,那位又道:“万般可能都是给活人的,你活着为自己,也为郑礼。” 又吐出一口气,低低叹道:“傻子。” 十三就那么怔愣在那。 什么活着死了!昨儿个黄昏他在南湖边上出神,莫不是让人以为他要投湖? 什么跟什么! 郑礼于他确是至交不假,但他也不是个没经历过事儿的人。 郑礼没了,他的确伤怀,但也不至于就寻死觅活了。要是这种事这样经不住,早在他爹娘死的时候就跟着去了,哪能苟活到今天。 他觉得好笑,这样荒唐的误会,那个高高在上的活阎罗竟然这样一本正经地来安慰他。 垂了眼,睫毛小小地颤着,抿了抿唇,是个要笑的样子。 他该笑的,可不知怎的,一滴晶莹的泪就滴到人家价值不菲的衣袍上了。 太久了。 太久了,没人在意,也没人能懂他究竟要什么。 便是郑礼也不懂的。 那孩子纯净的像张白纸,怎么真的明白陷在泥沼里的人会渴求什么。 十八年。 整整十八年了。 爹娘走后,他便把自己的心关进笼子里,上了枷锁。这锁不打开,便没人能奈何的了他。 如今,那人一句“傻子”,竟生生把这笼子破出一道口子来。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十三慌忙起身要退下,不想让人瞧了笑话去。 谁想还没完全起身,便被摁到一个温热的胸膛上。那人就这么揽着他,带着厚茧的手一下一下地顺着他柔软的头发,哄孩子似的。 那人什么也没说,十三的眼眶却慢慢红了。 他本是不想哭的。 可是那个怀抱那样干净,单纯的、不带一丝杂念的怀抱,让他忽地就委屈起来。 像是孩子时在外面闯了祸、挨了打,回家一头扎到阿娘怀里,听着那带着爱意的数落,眼泪不受控制地一串一串往下掉。 十三窝在人怀里,哭到外面天光都大亮了,像是要把之前硬憋回去的委屈都一股脑倒出来似的。那人也就这么揽着他,任凭眼泪把刚换好的衣袍打湿一大片,安静地等他自己慢慢平复下来。 渐渐止了哽咽,十三缓过气来,心虚地盯着人家胸口的水渍,赧然地:“殿下…” 是过意不去,也是心怀感激。 王爷没接话,像是刚刚的拥抱已经用完了毕生的温柔似的,淡淡地吩咐:“我睡到午时,若是楚钺来回话便提前叫醒我。” 言罢,没再管十三,径自歇下了。 轻声应了,十三悄声披了衣服,开门退下去。 初春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十三刚刚哭过一场,纵然顶着双兔子眼儿,心里头却是轻快了。 从前总听人说,“淮安活阎罗,人过不留活”,传闻中那人为了目的不择手段,是个阴毒狠辣的人物。 -- 第4页 现下看来,倒也不尽然。 那男人确是阴冷,但并不狰狞。尤其是刚刚强撑着疲倦安慰人的样子,倒也温和。 十三轻轻勾了下唇角,想来王府的日子,应当也不太难过。新主子不错,这是福分,他自己的活也该踏实干好。 想通了事儿,精神便放松下来,察觉到饿了。 早上事发突然,耽搁了早饭的时辰,想是不能随着别的下人一起用了。 他便往廊下走,想着找个人问问去东厨的路,兴许还能找点吃的。 刚下了台阶,就瞅见西边的花草里像是藏了人,他朝那边走了两步,忽然看见一群侍婢打扮的小丫头哗啦啦从花草从里窜出来,三分娇羞七分好奇地聚在一起,眨着眼睛打量他。 其中一个没忍住,往前蹭了几步,小小声问:“你可是昨夜殿下从,那、那里带回来的人?” 说完自己先红了脸,垂下眼去不敢看他。 十三瞧她可爱,逗她似的顺着她的话:“嗯,是那里来的。” 说完便看那一群小姑娘羞得面颊绯红,他心里头乐,也没做得太过火,“殿下心善收留我,如今在屋里头当差。” 顿了顿,甩开广袖,认认真真行了个礼,道,“我叫十三,以后还请诸位多多包涵。” 那群小姑娘看着他,眼睛都直了。 她们只听说殿下昨天从南风馆顺了个小唱回来,只当是个放浪风流的人物,今天结了伴来瞧个新鲜,谁想竟是这么位温润公子! 于是心里头都后悔起来,方才那般行径,怕是要唐突了人家。 还是之前说话的那个先反应过来,欠身还了礼,道:“我们几个胡闹惯了,方才冲撞了公子,还请公子恕罪。” 又忍不住偷偷抬眼看他,“公子可是还没用早饭?” “什么公子,我可担不起这两个字,叫我十三就好。”他道,“早饭确是没用,姑娘可知东厨怎么去?” “我叫安文。”那小丫头跟同伴们对了眼神儿,拉了个同伙似的,“这你可问对人了!东厨的点心饼子长什么样、好不好吃,我们几个比厨娘还明白,这就带你去!” 说着就带十三往外走,走了两步想起来什么,又赶紧回头。 “只一样,偷吃点心的事儿,可千万别告诉东厨管事的张嬷嬷!” 十三跟着她们一块偷偷溜进东厨,顺了几块点心,几个人猫儿似的躲到矮墙边分着吃了。 十三边吃边问:“我们这样偷吃东西,殿下不会怪罪么?” 安文她们几个跟十三一起偷过点心了,便把他划到自己这一边来,什么也不瞒着:“殿下对咱们可好了,才不管我们偷嘴。而且我们拿的也都是剩下不要了的——只是张嬷嬷忒凶,每次被发现都是要被打手心的。” 她才塞了满嘴点心,这时候又气鼓鼓的,活像个小仓鼠。 “这人,哪次挨打你不是跑的最快!还说呢!” 一帮小丫头七嘴八舌地跟她拌嘴。剩下的一帮趁没人顾着点心,迅速又给自己塞了几口,满意地眯着眼听她们吵,被人家发现偷吃之后又是一阵鸡飞狗跳。 十三无意识地扬起唇角。 郑礼也是、安文她们也是,那个冷冰冰的活阎罗身边,倒净是些活泼天真的人儿。 分完点心聊完天,十三估摸着王爷该起了,便和她们分别,自己往正院走。 正要穿过前堂议事厅,忽听得前面楚钺的声音,很冷淡地:“大人若是无事,还请回府吧。” 另一个男人笑得轻佻:“都是为殿下做事儿,也算是同僚,怎么连句话也说不得?” 楚钺正要说什么,忽然耳朵一动,警惕地转过头。 他一转身,十三便看见原先被他挡着的人。 白净面容,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着文官服,看着图样品级不算太高,此时正斜斜立着,饶有兴趣地往这边看过来。 见是十三,楚钺放松下来,招手示意他无需避开。 十三便走过去,躬身行礼,道:“楚大哥。” 楚钺应了,对那人道:“这是殿下身边的侍从,十三。大人往后若是有事,可以直接找他。” 然后转过头向着十三:“户部主事,沈爻。” 十三便乖乖行礼:“见过沈大人。” 沈爻笑呵呵地打量着他,也没接话,反而对楚钺道:“你这算是躲我?” 却仍是笑脸,没有半分怒气。 “不敢。” 楚钺说着话,余光看见个仆从打扮的人匆匆往这边来,忽地正色道,“奴才还有事,恕不奉陪。” 便朝着来人大步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赠棋士 王镃 我为诗穷子亦穷,两穷相遇说飘蓬。 记从活处寻高着,莫泥区区死局中。 第3章 十三进屋的时候,王爷已经醒了,正坐在案前看书。 十三走过去添茶,瞧见那书上“故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几个字,想来是本兵书。 若是只是兵书他倒也不感兴趣,奇的是那书页旁边空白的地方,被人密密麻麻的用行楷写满了批注。 初看只觉得那字遒劲有力,极是好看,他便没忍住多看了几句。只见那批注把书上几个字的道理扩展发散,旁征博引、鞭辟入里。 -- 第5页 他一个没读过兵书的人,只看了这几句,已觉得受益匪浅。 不知不觉的,竟看得入了迷。 一页书被他仔仔细细琢磨完,正巴巴地等着翻页,便看见那人偏头朝他看过来。 十三陡然惊醒,自知理亏,乖乖低头认错。 “奴才越矩,请殿下责罚。” 王爷道:“你识字。” 用的是陈述句。 十三道:“小时候跟爹学过,后来出了变故,就没再念了。” 王爷又道:“喜欢兵法?” 十三道:“不喜欢,只当故事看。”默了片刻,似是没想好接下来的话该不该说。 “怎么。” 他于是道:“兵书重谋,精于算计,我不喜。” 王爷颔首,没再问。 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十三以为他不会答了,忽听得案前那人轻叹了口气。 “愿你初心不改。” 这一声,说的是十三,叹的是自己。 谁都没再说话。 忽然门外有人过来,楚钺的声音。 “殿下,有消息了。” “进来。” 王爷扬声,把书放到一边,等着他回话。 “殿下,东边刚来消息,暗七、”楚钺哽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气,“暗七两天之前被抓了,今早死在刑部狱里。” 楚钺双眼赤红,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能完整的说出这句话来。 暗七是他选入王府、一手带大的。 他教他习武、教他识字,把他当作亲弟弟来疼。派暗七做细作时,他是考虑过的,但想着这孩子被他教的极好,此时正是最佳人选,便还是让他去了。想着多历练也是好的,却没想是害了他,更毁了殿下的谋划。 王爷猛地抬眼。 十三自认这么些年在南风馆里头见过形形色色的老爷们多了去了,却从没见着过这样气势的人。 身着蟒袍的亲王没有说话,整个面容隐在阴影里,一双鹰隼般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侍卫,沉沉的威压有如实质般四散开来,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这便是活阎罗。 王爷道:“人既进了刑部,为何两天才得到消息。” 他语气是平静的。只是这平静背后,隐隐含了杀机。 “是属下无能,请殿下责罚!”请罪的话楚钺近乎是低吼出来。 “你有多大能耐我清楚。”王爷一字一句道,“我要原因。” 楚钺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沙哑着道:“听这回来的人说,这两天派到刑部的人都被有意无意地支开了,直到今天早上才有人办事回来。” 王爷垂眸,修长的手紧紧攥住扶手,低沉地道:“能抓住暗七、支开眼线,还知道我这个时候没有能力出面兴师问罪。” 他抬眼,沉沉的眸子似有火烧。 “王府里混进了别人的眼线。” “查。” 等楚钺应声退下去,王爷闭了眼,迟迟没有睁开。 自打新帝登基,他就开始着手准备除去前朝的遗老。 半月之前用了些手段,终于让周阁老一派赔上了几乎一半的势力和人脉,本来形势一片大好,谁想近几日却陡然出了变故。 郑家是个开头,此后行事便开始屡屡受挫。 那帮老臣手里头有什么原先他心里有数,近几日那边却好像是突然得了什么助力似的,势力空前盛大起来。 他这几日一夜一夜地见朝臣,却也没看出异样,精神倒是先困乏了。 王爷有些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忽然想到十三还在旁边跪着,便缓缓开口吩咐:“去弹个曲子。” 话说完了,仍旧没睁眼。 十三环顾了一周,见南边几上摆着把七弦,便去取过来。 仍坐回案边,十三把琴额搁在腿上,定弦,继而轻轻阖了眼。 再睁开时,气势全变了。 骨节分明的手指在琴弦上游走,或抹打、或剔擘,恣意洒脱。 像是醉酒的狂人,放浪形骸;像是不平的侠士,愤而出剑。 是“酒狂”。 王爷陡然睁开眼,注视着那张清瘦的面容。 这便是十三。 这才是十三! 从前郑礼在时,总与他提南风馆的一个小唱,说那人“既有清风霁月之姿,亦存落拓不羁之态”。 他哂笑,想那孩子涉世未深,提点他莫被个小唱勾了魂去。 直到有一天,那孩子从南风馆回来,说他最近心里头不痛快,去找那小唱。那小唱耐着性子听了两个时辰,跟他说“人生如棋,但求无悔”。 郑礼似懂非懂,看人面露疲态也没久留,便跑来问他人生为何如棋,落子怎样无悔。 他讶然于这话的洒脱,问郑礼是何人所言。那孩子头一昂,很骄傲地: “丹唇凤眼,南风馆十三是也。” 十三这个名字,便这样记住了。 他惜才,几次派人去南风馆里探看,得到的却无外乎是个乖顺懂事的形象,一来二去地,求贤的心思也淡了。 谁想到千回百转的,竟在这时候见着了。 他明白,这是在为他纾解这口郁结之气。 他呼出一口气,心下已是恢复清明,再去看抚琴那人。 曲子要收尾了,正是“仙人吐酒”。 十三一抹一勾,琴声如涓流之水,荡开,复又散去。 -- 第6页 好一个“众人皆醉我独醒,举世皆浊我独清”。 等琴声的余韵散尽了,十三抬眼看向王爷,又还是一副乖巧的样子。 这么多年,身份低贱,他早已经学会隐去锋芒。 王爷心疼他的隐忍,有意想让那份潇洒存的久一点,于是道:“怎么是酒狂。” 十三道:“借酒消愁,形醉而意醒。我斗胆觉着殿下会喜欢。” 王爷眸子微深:“为何。” 因为他觉得王爷其人、其事,被误会得太深。偏偏那人也不争辩,径自顶着世人的误解,谋百姓之事。 只是这话说出来,不免显得过于亲密。于是他没应声,思忖片刻,不答反问道:“王爷为何针对老氏族的人?” 王爷呼吸一窒。 自先帝在位起,北方边境骚乱不断、境内国库日渐空虚。 如今新君继位,欲重整山河,第一要义便是废旧法、立新政。新政兴起,势必要削弱以周阁老为首的前朝遗老们的势力,于是老氏族便不可不除。 他便是新君用来除老氏族的刀。 这条路固然险阻,但这是他萧家的天下,这是他萧氏子孙的责任。 十三如今能问出这话,便是懂他的。 他懂他。 王爷心头温热,看向十三的眼神隐隐带了暖意。 十三见他明白了,轻轻道:“为众人抱薪者独毙溺于风雪,我不喜。” 他不喜官场尔虞我诈,但佩服在其中为国谋事之人。 …… 楚钺从正院里出来,强压着情绪召集心腹,把王爷的安排一一布置下去。这一忙便是两三个时辰,待到日头西斜了,才终于把王府里的人安排妥当。 等下属一个个领命退出去,他便闲下来。 一闲下来,悲恸便如浪般席卷了周身,压得他几乎没法喘息。他慢慢抬手捂住脸,任凭内疚将自己淹没。 怎么就能提前没把刑部的人安排好!怎么能少了一条暗线两天了才发觉!怎么能生生地看着暗七死! 怎么能! 他压抑着不让泪流出来,憋得双目赤红。这是他跟着殿下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出差错。 只这一次,便送了暗七的性命。 “吱呀”一声,有人推门进来。 应是亲信来回话。 楚钺狠狠抹了把脸打起精神,大局当前,容不得半点差池。 “怎么…” 楚钺猛地停住了。 来人却是沈爻。 沈爻还是那身大红的官服,想是没来及换,桃花眼一弯,伸手提起样东西来。 墨绿坛子,是竹叶青。 他随手拍开泥封,仰头灌了一口,也不管人家嫌不嫌弃,往楚钺怀里一塞,顺势坐到他旁边,翘着脚,很不正经的样子。 “相思楼的,尝尝?” 楚钺本不欲与官场上的人有过多来往,一帮穷酸的文人,整天的阴谋诡计,满脑子升官发财,他看不上。 只是这户部主事全然不把自己当外人,实在难缠,因故以往他都是能避则避的。 今日却不知怎么了,大抵是心里头焦躁得很,没精力与他纠缠,见酒已然打开,便也大口灌下去。 一口酒咽下去,眉头就皱起来了。 “什么玩意儿!” 他自幼练武,一帮师兄弟兴致上来了,也找些个酒来喝。习武之人多好烈酒,辛辣入喉方为快慰。 这酒却不然,入口温和,甜中带苦,寡淡得叫人心烦。 沈爻嗤笑,拿手闲闲地戳他,口中道:“不识货的莽夫。此酒养胃,余味悠长。相思楼酿得极好,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 楚钺不屑道:“娇贵之人,自是要养着的。” 说罢把酒坛扔到一边。 沈爻也不恼,见他真不再喝,便拿过坛子,薄唇轻启,有意无意地附在人家喝过的地儿,一口一口往嘴里倒。 他也不离开,也不说话,就自顾自地坐在人家旁边一口接一口地喝。 渐渐地,竹叶青特有的醇香在空气中散开,芳香中带着丝中药似的苦涩,闻久了,竟让人奇异般的平静下来。 等一坛子酒见了底儿,沈爻也醉得差不多了。 这酒入口温和,后劲却不小,所以竹叶青有种说法,叫“十杯五杯不解意,百杯已后始颠狂”。 这一坛子酒本来是给楚钺消愁来的,奈何人家嫌淡不喝。 沈爻酒量本就不大,一坛子酒下去,眼尾都熏红了。 他有些迷糊,抬眼看见身旁的楚钺,神情忽然少有的严肃。“腾”地站起来,指着他鼻子,大骂。 “谁欺负你了就欺负回去!” “在自己屋里头就是气死人家也不会巴巴赶过来求饶!” “出息!” 作者有话要说: 孙子兵法“故上兵伐谋,其次伐交” 渔父“众人皆醉我独醒,举世皆浊我独清” 怀素上人草书歌,任华 “十杯五杯不解意,百杯已后始颠狂” 第4章 十三在正屋里外进进出出,眼见院子里那株老槐树发了芽、生了叶,转眼间就茂密起来,郁郁葱葱了。 这么一晃,他来王府已是三月有余了。 淮安王府的主子阴冷,但只要有忠心又踏实肯干,倒也并不难伺候。是以王府里下人们的日子总是很惬意的。 -- 第7页 只是这惬意也只有下人们能感受到了。 自打郑家被抄以来,王府里每日来传消息的、来议事的大小官员越来越多。一群人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有的时候干脆彻夜长谈,王爷在前院议事厅中过夜已是常事。 动了郑家,便是撕破了老氏族与革新派之间维持了近半年的平衡。 如今朝堂之上凡是想做出一番功绩的已然站了队,就是原先摇摆不定的,也多是被迫靠上了某一派。 纵然外面还没有闹出什么动静,可但凡沾点边儿的人都清楚,如今这官场上已是风起云涌,山雨欲来风满楼了。 只是这紧张的气氛也仅仅存在于贵人们之间,到了下人们这儿,就是想管也没那个能耐,索性也便清闲了。 十三便是这样闲着。 这天王爷又在议事厅见人,十三摆好了点心凉茶,眼见那一个个红袍紫褂落了座,也不好在那杵着碍事,便带上门退了出来。 就看见厅旁边草丛里一堆鬼鬼祟祟的小脑袋。 他颇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嘴角却不自觉的扬起来。 三两步走过去,随手拍起来一个:“怎么又跑来了。” 那小姑娘被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捂住怀里的东西,慌忙抬头。 却不是安文是谁。 反应过来是十三,小丫头放心了,亮出怀里头藏得东西,杏眼亮晶晶的,献宝似的举到他面前:“东厨新来的冰镇葡萄,怕你没空尝,特意来这儿堵你。” 十三被七八双亮晶晶的眼睛盯着,又瞧了瞧瓷碗里还带着凉气的葡萄,心里头挣扎了一下,终于还是做了同谋。 一群人于是又蹲在矮墙边的阴凉里,就着夏日的蝉鸣分冰葡萄。 碗里还带着些碎冰碴儿,十三伸手下去捞时,便觉得那股子清凉直接从指尖传到心里头。 他凤眼眯着,往阴凉里一靠,仰起头,露出那一截藕似的脖颈,丹唇微启,一勾,紫葡萄便进了口,放嘴里头咬破,那甜丝丝的清凉就进了嗓子,快活赛神仙。 十三吃得惬意,逗她。 “今儿个张嬷嬷不当差?” 安文道:“怎么不当!” 然后也不往下说,眨巴着眼睛冲十三笑。 她这边卖关子,身边小姑娘可忍不住。 嘴快的抢先道:“今儿这葡萄可不是偷的!我们去的时候正赶上各院分完,剩下这点张嬷嬷自己让我们带走的!” 被抢了话,安文老大不乐意的瞪她。 那小姑娘也不怕他,得意地瞪回去,顺手又捡了颗葡萄放嘴里咬了。 十三心底下乐。 那张嬷嬷指定是知道这葡萄左右都是让他们拿了去,与其等冰化了糟蹋了东西,还不如直接给他们得了,倒是便宜了这帮小丫头。 嗯,顺便也便宜他。 于是笑得更欢。 忽的瞥见院门口来了身红袍,仔细一看,却是沈爻。 十三赶忙蹭了蹭手,起身迎过去。 “沈大人安好。殿下正在厅里和诸位大人议事,可要奴才去传话?” 沈爻道:“吏部的?” 十三道:“是,还有兵部的几位大人。” 沈爻顿时没了进去的意思,随意往墙上一歪,翻了个白眼儿:“那两帮子人见面就掐,吵得人脑袋疼。” 接着话锋陡然一转,问他:“楚钺在哪儿呢。” 十三当然知道楚钺在哪,也知道楚钺向来避着这位沈大人,所以他垂着头,很乖巧地:“楚大哥近几日忙,时常见不到,今日想来又出去办事了。” 沈爻弯着一双桃花眼,抬手勾他下颌,狎昵地把他拉近,凑到他耳边轻轻笑道。 “他在练武场,你知道的。” 静了几息,见十三也不挣,便又自己松了手,低声嗤笑:“那么个人,平常不是在殿下面前杵着就是跑练武场去,猜起来忒容易。” 又一转,“倒是你,帮着他诓我,心肠坏得很。” 说着这话,语气里也没有怪罪的意思。 这么多天,十三也清楚这位的脾气,也是知道沈爻不会因为这种事动怒才敢那样说。 现下被人识破了,便乖乖告罪。 他本就生了副好眉眼,在南风馆待久了,也知道如何利用自己的相貌。 这样的个人儿,低垂了眼,软软地开口请罪,倒别是一番风情。 沈爻本就没打算难为他,见此便也没深究,哼了一声,丢下句“改天请我喝酒赔罪”便转了身往练武场去了。 十三看着那身红袍走远了,心里默默同情了一下楚钺。 然后快乐地蹲回墙角继续抢葡萄。 “沈大人去找楚大人啦?” 安文见他过来,挪了挪给他腾了个地儿出来。 十三道:“嗯,这沈大人忒难糊弄,怪不得楚大人躲着他。” 有小姑娘道:“我倒觉得最近楚大哥好像不那么避着他了。” “就是,我前儿个路过练武场,你们猜怎么着!”安文戳了戳十三,眉飞色舞。 “沈大人给楚大人灌酒呢!楚大人也没冷脸,居然皱着眉头喝了!” 十三笑她:“你怎么成天能瞧见这种事儿,这样天天不干正事儿,仔细让嬷嬷知道。” 一提嬷嬷,安文一张小圆脸立刻耷拉下来,一群小姑娘们便轮番打趣她,又吵吵闹闹起来。 -- 第8页 小瓷碗里的冰葡萄很快就被吃了个干净,左右是闲着,一群人便倚着矮墙乘凉,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京城的八卦。 聊完了吏部侍郎聊刑部主事,从官场秘闻聊到丫鬟小妾。 就这么过了晌午,眼瞧着就要把周阁老的糟糠拉出来晒太阳了,就看见院门里闪进来了个侍卫,也不等十三通传,急匆匆进了议事厅。 十三心里一紧,怕是要出事。 厅内。 “再探。” “喏。” 那侍卫打扮的人领命出去,议事厅内便陷入了一片死寂。 方才这暗卫来报,城南五百里有异动,怀疑是燕人的探子,像是刚出城门要往北燕走。城南鱼龙混杂,竟是让他们混了出去。 若是搁平时,区区几个探子,派人追回来便是。只是如今北境连年战火,大梁大部分兵力都被调去边境。余下的,牢牢掌握在周阁老手里。 这也正是淮安王迟迟动不了老氏族的关键。 他手里没兵。 厅下,兵部侍郎率先站出来,一拱手,朗声道:“殿下,北燕的探子此时回国定是得了重要情报,若不缉拿恐愧对北境将士!臣府上有侍卫数人,若有所需听凭调遣!” “呵。”旁边吏部一文官嗤笑,“就你那些个人,也只够守个院儿。等他们抓人,怕是人早跑回北燕了。” “殿下府上亦有亲卫!” “殿下府上的亲卫从来只听命与殿下一人,岂是你能调动的。” “国之危难,殿下如何不能亲去!” 就听那文官冷哼了一声,道:“你可想过,这或是那帮老家伙设的局?” 那兵部侍郎是个急性子,被这人一句句呛下来气得不轻,眼看就要上手。听了这话生生压了怒气,喘着粗气道:“这话什么意思。” 旁边有官员反应过来,附和道:“殿下得了消息若是缉拿,必定会亲领近卫出城,那是王府无人,恐有心之徒乘虚而入。” “那便放任北燕的人回去?!” 眼见又要吵起来,有人连忙打圆场:“或可禀明陛下,由陛下出兵。” “等你折子递上去人早跑没影儿了!还抓个屁!” 那吏部的文官刚要反驳,便看见淮安王抬了抬手,瞬间噤了声,等着王爷吩咐。 只听得坐在上手那人薄唇微动,沉沉地吐出一个字:“等。” 然后便稳稳地坐在那,不再说话。 他虽没有动作,却有一种沉稳的气势,仿佛已经拿定了主意。 于是下面的官员也不再吵闹,静坐着等暗卫的消息。 议事厅内再度沉寂下来。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大门猛地被推开,楚钺和沈爻相继跨进来,脸色并不好看。 楚钺先一步抱拳,道:“殿下,已证实身份,却为北燕暗探无疑。” 满室的人心猛地一沉,齐齐转头看向淮安王。 王爷缓缓起身,低沉地,一字一句道:“点人,上甲。” 立刻有人出声阻拦:“此事蹊跷,殿下贸然前去,恐中圈套!” “是啊,请殿下三思!” 王爷吩咐完便从主座上下来,此时已然快走出屋门。听到身后朝臣的谏言,不曾转身,只淡淡偏过头。 晌午的阳光逆着他的身影照进来,只投射出一张轮廓分明的侧脸。 沉稳,果断。 就像他先前无数次在困境中做出抉择一样。 “轻外敌而斗内臣,国之祸矣。” 说罢再不迟疑,率亲卫绝尘而去。 一路疾驰,日头快落的时候,终于在城南郊外的一处客栈擒获了北燕的探子。 那探子生得一张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脸,混在人堆里险些逃了。现下被五花大绑着带到淮安王面前。 低着头,不跪,也不吭声。 楚钺走上去照着他膝弯狠狠踹了一脚,那探子便歪在地上,静了片刻,身子渐渐发起颤来,慢慢抬起头,却是一张笑脸。 那张平淡无奇的脸上因着这勾起的唇角,霎时变得狡诈起来。 这时有进客栈的亲卫匆匆跑回来。 “殿下,屋子里只搜到北燕的信物,并无情报。” …… 周阁老嫡子——礼部尚书周凡,此时正站在淮安王府外。 他身后,是京城中几乎一半的兵力。 周凡慢悠悠地从王府门前退开几步,一挑眉。 “撞开。” 第5章 带来的兵准备重木撞门,周凡抄着手,渐渐退到亲卫后面。 他在淮安王府有眼线,那活阎罗现下手头上有多少人他心里门儿清。是以他清楚,只要对方动身擒贼,王府内守卫势必空虚。 没有圣上谕旨,私自搜查王爷府邸是重罪。 前提是他还得是王爷。 等他进去搜出那份“通敌”的罪证,这么大个罪名扣在头上,宫里那位就是再想保,也难堵悠悠之口,只有忍痛断了这条臂膀。 淮安王当然会出城。 淮安王府的亲卫皆是精锐,弄个假的燕人自然瞒不过。 不巧,那却是货真价实在大梁潜伏了三年的北燕暗探。 周凡压了压下颌,渐渐露出一个得意的笑来。 他淮安王就是再精明,也万万想不到就在今年年初,他气焰嚣张地想要一举灭了老氏族一派的时候,周家早已同北燕私下里结了盟。 -- 第9页 北燕要边境的郡县,周家要活阎罗的命。 失了淮安王,那位新登基的圣上就再无力推行新政。那时候,大梁的上上下下,便都在他周氏一族的股掌之中了。 到时候北燕再想要郡县,可就看他周家的兴致了。 至于那份所谓的“通敌罪证”,淮安王府当然没有。所以他好心,特意帮着留了一份出来。 有些痕迹若是藏不干净,那便索性不藏,送给别人就是了。 现下估么着时间,淮安王已经按计划走远了。 事情十拿九稳。 周凡瞅着前面重木已经就位,心里头得意,挑着眉毛几乎要哼出小曲儿来。 上千石的木头被抬起,直冲王府的大门撞去。 “吱呀” 就在重木即将撞上的瞬间,王府的大门就这么突兀的从内而外打开了。 是个十五六岁的小丫头。 这小丫头开了门,也不往外瞧,转头又进去了。 随着她的身影往里边儿看,王府内空空荡荡的,半个侍卫也没有,安静的只能听到残阳里断断续续的蝉鸣。 周凡的笑容就这么僵在脸上。 他往王府里安插大大小小的眼线十年有余,这淮安王府内不管是主子还是下人,他自认摸得透彻。 依照他对王府里那帮狗奴才的了解,就是主子不在了,那帮不怕死的也定然会坚守不出、负隅顽抗,万万不会这么快就放弃了的。 除非——那活阎罗压根儿就没出城,这会儿在里头等着抓他的把柄呢。 思及此,周凡猛然打了个寒颤。 那人要是在府上,别说他那点“通敌罪证”“搜”不出来,光是带兵擅闯王府这一条就够他进大理寺喝上一壶。 转念一想,不对,早些时候亲信眼见那活阎罗带着人骑马出城才来回的话,怎可能有假。 周凡眉头一拧,抬手就要下令进府。忽然一个念头又窜进脑子。 晌午打王府出去的,真的是淮安王本人么?亲卫怎么回的话来着?可有说看见了领头那人的相貌? 他抬起的手复又放下,死死地盯着敞开着的府门,似是要把那道碍事的影壁盯出个窟窿来。 就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王府里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一抬眼,只见打府门内缓缓走出个人来。 来人凤目丹唇,肤若凝脂,纵然有些许清瘦,却也端的是副好相貌。着一身轻薄罗衫,走起路来虽未刻意扭,腰肢却很自然地微微摆动着,有一种浑然天成的风情。 说是世家公子,却显得过于稠丽;说是下人仆从,却没有半分奴颜。 这人出了府门,站定往外边儿瞧了瞧。 接着便像没看见围着王府的兵似的,迎着一片刀光剑影,一步步下了石阶,径自朝周凡走过来。 待他走近了,周凡便闻见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淡淡地萦绕开来,仔细辨认,竟是特供亲王的檀香。 他心下一惊,暗自估量着这人的身份。 那人缓缓走到他跟前,低垂了凤目,很乖顺地行了礼。起身后仍懂规矩的不曾抬眸,丹唇微启,轻轻道:“周大人安好。” 正是十三。 …… 一个时辰以前周凡调兵的时候,淮安王府就收到消息了。 楚钺随王爷一道出城,如今王府里只留下十余个护卫,领头的叫郑六,刚听完下面的人回报,此时正聚集了人商讨对策。 安文她们正急着,一看有了消息立马拉着十三凑过去。 只听郑六道:“王爷刚带人出城这姓周的就带兵过来,显然有所图谋,今日这王府的门,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跨进来。” 他顿了顿,环顾了一下府中仅有的十几个侍卫,朗声道:“如今王府有难,我等身为亲卫,自当竭力而战!但有一息尚存,姓周的就休想踏进王府一步!” “喏!” 众侍卫齐声应下,脸上尽是决绝之色。 安文看着一众侍卫四下散去准备刀剑,轻轻呼了一口气,似是放心下来。 郑六安排过府内布防,转身冲他们一抱拳:“还请诸位回屋暂避。” 一群小姑娘听话点头,转身往偏房去。 十三被安文拉着往屋去,面色不变,心里头却正天人交战。 他清楚得很,周凡既是这时候带兵而来,定然是知道现下王府空虚,做了万全准备。单凭这十几个人,恐怕很难守到王爷回府。 一旦周凡踏入王府,不管他打的什么算盘,革新一派定然是要损失惨重了。 可这又与他十三何干。 他不过是个小唱,小半辈子竭尽所能也不过自保而已。 倘若卷进大人物们的争权夺势中去,难保不会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就是有万全把握也不敢轻易掺和到其中,更何况眼下的情形,他对心中那个计划的把握,也不出五成。 他若不出这个头,就算淮安王败了,他也能凭着这张脸再另寻个主子;倘若出了这个头,胜了,必然会成为遗老们的眼中钉,败了,怕是尸骨都找不全。 低眉顺目,苟且偷生。 这小半辈子可不都是这么过来的。 想到这儿,十三心里讽刺地笑笑,加快几步跟上安文,眼看就要进屋了。 忽的就想起了王爷。 想起那人一连几日夜灯长明,反复改良税收制度,只为百姓安生;想起那人以一己之力为边境将士担保,只为一举收复失地;想起那人知道有人懂他的时候,赤诚而热烈的目光。 -- 第10页 那时自己热血上涌,一曲“酒狂”罢了,信誓旦旦地说,看不过“为众人抱薪者独毙溺于风雪”。 十三搭在偏房门上的手突然就卸了力气,猛地停住脚步。 旁边的安文看他停下,像是知道他马上要做什么似的,拼命拽他袖子,急急道:“你别犯傻!快进屋去!” 他轻轻拍了拍安文的手,示意她安心,而后转过身,迎着郑六的目光,一字一句道,“十三有个想法,或能把这王府守得久些。” “郑大哥信我么?” 很突兀的,他这么问了一句。 郑六盯着他看了片刻,缓缓点头,道:“殿下信,我便信。” “好。” “那便劳烦郑大哥通知王府内的人。从现在起,禁行、禁言。违此令者,按细作处置。” …… 王府门前,十三凤眸低垂,丹唇微启,轻轻道:“周大人安好。殿下出城办事未归,大人若是忙着,不如暂且回府,待殿下回来立马派人去请。” 周凡眯着眼睛,思索着他这话的真假。 他这一行明显来者不善,淮安王若是真不在府,这奴才能就这么毫无防备地说出来? 而且这小奴才从府里出来这几步路走得极稳,现下被他的亲卫持刀围着也丝毫不见慌乱,若是身后没人撑腰,小小年纪怎能有这般城府? 周凡心下顿时有些发凉,又不死心,试探道:“我在贵府门前候了这么些时候,竟是连门都不得进,这便是贵府的待客之道?” 说罢,心一横,抬脚就要往前走。 十三微微后退了几步,挡在他前面。 周凡猛地挑眉。 小奴才这般姿态莫不是心虚? 就听十三道:“不请自来,奴才怕有心之人得了把柄,日后出言中伤大人。” 他仍垂着眼,叫人看不清神色,声音却是稳的,自始至终未曾有过惧色。 周凡于是又犹豫起来,不做声了。 他不说话,十三也不吭声,乖巧的在他身前候着,不动声色地心里掐算着时间,掩在袖子里的掌心早被汗浸湿了。 两厢就这么沉默地对峙着,直到日头完全落下去。 周凡身边的侍卫刚燃上火把,就见从城南回来个周家的探子,附在他耳边急急递了个消息。 十三掩在袖子里的手猛然攥紧,这个时候送来的消息,八成是确认了王爷正从城外往回赶了。 他悄悄退到王府的石阶上。 京城一半的兵力,顶着擅闯王府的风险。 他知道,不管周凡要做什么,这都是他最后的机会了。 被逼到绝路的人,往往是会不顾一切的。 果然,周凡听完消息瞳孔猛地一缩,刹那间抬头,一双腥红的眼睛疯狂的寻找着十三。 就看见那奴才已然退回到府门前,被他带来的兵围着,清瘦而乖巧,仿佛一阵风就能把他吹倒似的。 可正是这个人,把他当傻子诓得团团转耽搁了这么久! 周凡怒极,急走几步冲到十三面前,抬手就是一个耳光,咆哮道:“滚开!” 十三乖乖挨了一巴掌,却没听话地让开,反而缓缓抬了头,凤眼头一次毫不避讳地与眼前狂怒的人对视。 丹唇轻轻勾起,渐渐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来:“黑灯瞎火的,周大人确信殿下果真不在府内?” 王爷若是在府,他便没必要这么说。 他清楚,周凡自然也明白。 所以这话目的并非在于王爷,而在于把周凡的目标从闯王府引到他自己身上。 王爷很快就回来了,他只需要再多撑这一下。 十三狐狸般挑衅地笑着,他当真极美,这样古怪精灵的笑,明艳得叫人移不开眼去。 只是只有他自己知道,身后的冷汗已然出了一层又一层了。 然而那周凡又怎能被他迷惑了去。 他被他用这么一个理由反反复复诓了近两个时辰,如今再被提起,怎能不怒火中烧,当即抽出佩剑,挥手就要砍了这令人生厌狗奴才。 寒光闪过,滚烫的鲜血喷涌而出。 第6章 周凡离得太近,根本没躲开,被滚烫的鲜血喷了一身,当即呆愣在原地。 他挥剑不过是因为被一个小奴才骗了这么久面子上过不去,再加上事情眼看办不成,心下一急,想要吓吓这狗奴才。 谁想这么个看似弱不禁风的人迎着他的剑锋竟然连躲都不躲! 他一个在旁人恭维中长大的世家公子,习武不过是抢个风头罢了,哪里真的见过血!突然被意料之外地浇了一身,他满腔的愤怒瞬间被浇灭了。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他杀人了! 当街,王府门口,杀了淮安王的贴身侍从! 他失神地往前看,只见那人仍旧稳稳地站在原地,凝脂般的脖颈被刚刚那一下喷涌而出的血液染得暗红,稠艳的脸上也被溅上了几滴血,平添一丝妖冶,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之中,竟似精怪一般。 周凡没杀过人,所以不知道其实他砍得并不深,只是脖颈上的血管压力大,划破的瞬间喷溅出来,气势骇人罢了。 他不清楚,十三却明白。 是以十三虽然疼的要命,神志却格外清醒。依旧稳稳当当地站在石阶上,脖子上的伤口捂都不捂一下。 -- 第11页 耳朵悄悄一动,听见远处传来马蹄声,知道是王爷回来了。 心里头有了底,那便不妨让这位惹事的周公子留下个把柄。 想着,十三嘴角笑容不变,一双凤眼望着周凡,蛊惑人心般轻轻道:“是奴才越矩,周大人请。” 接着稍稍偏了身子,让出条道儿来。 周凡脑子里已然是浑浑噩噩,顺着他让开的身子,终于发现前面被堵了一下午的路畅通无阻了。 于是他当即迈开步子,就要跨进去。 他带来的亲卫也才被十三震慑住了,这会终于有人反应过来,陡然间高声换他。 “公子不……” 话音未落,一支羽箭贴着他的脸,将将插在周凡跨出去的脚前。 王府前围着的兵瞬间骚乱起来。 就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最前面一个高大的人影利落地翻身下马,轻轻抱起那小奴才,沉沉的怒火铺散开来,一字一句道:“礼部尚书周凡未持圣谕私自拥兵夜闯王府。” “拿下。” 撂下这句话,再没看外边的骚乱,抱着人进了王府。 十三恍惚间看到王爷来了,瞬间松懈下来。 这一松气不要紧,脑子一下子便昏沉起来,腿上一软就要往地上栽。 然后便落入一个宽厚的怀抱。 怀抱的主人伸手替他捂住脖子上的伤口,柔声唤他:“十三,别睡,我回来了。” 十三只觉得喧嚣和刀剑都远去了,朦朦胧胧离了通明的火把,往黑暗里头去了。 奇得是,这黑暗倒令人安心。 几个时辰对着刀光剑影强自镇定,已然疲惫至极,骤然松懈下来,被熟悉的檀香味包裹着,只觉得浑身轻快。 十三一时忘了往日为求自保而装出来的温顺听话,显示出些许少年人的小脾气来。 迷迷糊糊地认出王爷的声音,挺高兴,仰着小脸小声炫耀:“我刚刚是不是超帅。” “什么?”王爷抱着他往前走没听清,这时候凑近了些,问他。 十三于是又小声哼哼着重复了一遍。 “……” 十三没得到表扬,不高兴地在他怀里蹭了蹭,哼了一声。 王爷低头瞧了瞧那人迷糊的样子,本不想跟着他胡闹,眼睛又落在那扎眼的血迹上,一时心软,无奈地应他。 “嗯,帅。” 见怀里那人还要蹭,怕他乱动伤着自己,王爷便要伸手把他摁住。奈何一手抱着他,一手帮他捂着伤口,一时竟是腾不出手来。 鬼迷了心窍一般,活阎罗淮安王,在这皎皎月华之下,趁着夜色朦胧,低了头,冰冷的唇轻轻贴上那人覆着一层薄汗和血迹的额上,停了停。 太轻了。 轻得不像一个吻。 十三却是老实了,乖乖窝在他怀里,不吭声了。 十三醒来的时候,第一眼就看见坐在自己床边正毫无良心地吃着自己那份冰葡萄的沈爻。 这人今儿没穿官服,着一身象牙白的褂子,吊儿郎当地倚在床头一幅纨绔子弟样。 打眼一瞟见着十三醒了,沈爻欢乐地冲他扬了扬手里的东西,道:“你们王府活的也忒惬意,赶明儿我丢了官,头一个来这找差事。” 十三眨了眨眼,只觉得昨儿个怕是被砍了脑子。 怎么现下这头上比脖子还疼。 定了定神,乖乖下床行礼:“沈大人安好。不知大人为何在此……” 吃我的冰葡萄?! “我在这好照顾你呀。”沈爻顿了顿,往嘴里扔了颗葡萄,一脸无辜。 “你怎么这么看着我——你这脖子还是我给包扎的呢。” 我还差点儿就信了。十三愤愤地心想。 面子上却是客客气气的:“沈大人会医术?” 沈爻道:“那是自然,你当王爷府上谁是混饭吃的。就你这伤,过个把月保管一点痕迹都看不出来。” 毕竟是小唱,总是不好一身疤出去吓人的。 十三于是又行了礼,真心诚意道:“有劳大人费心了。” 沈爻满不在乎地摆摆手,吐了核,伸手把他从地上捞起来摁到塌上坐好,替他搭了个被子角,顺势凑到跟前。 “你前儿晚上跟殿下说什么了?我刚给你包扎完就被下了死命令不准让旁人进这屋,这一整天守得我,啧啧。”他絮絮叨叨着,突然抬眸,一双桃花眼闪着精光。 “殿下怕你迷迷瞪瞪地说出什么?” “?” 十三被他突然一眼看得一怔。那天净顾着跟周大公子耍赖来着,也没顾上从他嘴里套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来。 他心里一紧,生怕自己无意之间坏了王爷的事儿,赶忙从头到尾回忆了一下。 ! 周凡倒是什么都没说,他自己可是 又抱又蹭又耍赖来着…… 十三耳朵尖噌地红了。 他在南风馆这么些年,比这大胆的事不知道做过多少回了。每每不过是清醒地做出讨巧的样子,火热的躯壳之下,冷眼旁观那些所谓的大人物们丢魂失魄。 何曾这般、这般…… 十三憋得说不出话来,偏偏那位大人半点没有放过他的意思,只好随口扯个由头硬编。 “我刚刚当街得罪了周大人,殿下向来谨慎,想是、想是……” 想是什么,编不出来了。 -- 第12页 就在他纠结的当口,屋门“吱呀”一声开了,逆着光走进个人来。 十三松了口气,暗暗感谢这位进来的仁兄,抬眼一看 ! 却不是王爷是谁。 才想着糟心事就要面对正主儿,十三这口气半上不下哽在喉头,憋得小脸通红。 旁边沈爻倒是悠闲自在得很,似笑非笑地瞧了他一眼,冲王爷拱了拱手,出去了。 屋里便只剩下十三跟王爷。 纵然心里头别扭着,但总归是风月场上摸爬滚打惯了的,如何在人前掩饰情绪早已经是种本能,刻进骨子里了。 收拾起那些不该有的心思,十三低低垂了凤目,软软地唤了声“殿下”。 那人微微颔首,算是应了,径自到他榻边坐下。 十三的床榻上曾经坐过很多人。 有才的、清高的、官爵加身的、江湖闯荡的,形形色色的人来来往往,寻个一晌贪欢。 他们自以为自己得了个玩物,逗小狗似的哄他、要他,听着他哀哀地求饶,于是得着了满足;又怎知在十三眼里,他们也不过是自己欣赏人情百态的工具罢了。 王爷却是不同的。 这份不同不在于那身蟒袍,不在于满府的精兵,只是这个人。 文人的沉稳、武将的锐利,在他身上水乳交融一般,锻造出一幅铮铮铁骨,浸着天家的君威,撑着大魏的江山。 他与皇帝不同。 皇帝活在千万人眼中,顾忌着人言可畏,当有所为而有所不为。 于是那些阴暗的“不为”,便落到了他的肩上。 没人问过他能不能受得住。 他姓萧、冠着淮安王的名,就必须受着。哪怕被压得粉身碎骨,也丝毫退缩不得。 弱冠之年,本应潇潇洒洒、风华万丈,却生生被“淮安王”三个字削去一身桀骜。剩下的森森白骨,被灌上铁浆、扣上枷锁,塑出一个令人望而生畏的活阎罗。 为这样的人出个头,想来也不是太亏。 “周凡下了大理寺,领了二十板子,罚俸三年。”王爷道,“纵然周阁老早晚能把他捞出来,这一趟大理寺也足够让他安生一阵子了。” 十三乖乖点头,无喜无悲。 周凡与他本无私怨,自己越着官衔拦了路,挨这一刀也谈不上怨恨。左右王府是守住了,旁的事他也不关心。 王爷告诉他这场戏的结局,也算不让他这一刀受得不明不白,遂也就当故事听着。 王爷看他反应淡淡的,心下欣赏,眼里浮现出些许笑意,道:“周家勾结了北燕,那日周凡过来,想必是来把通敌的罪名扣在我头上的。” 顿了一下,终于还是笑了。 “还好你拦下了。” 十三愣愣的,平生头一次被什么人的笑容晃了眼。 他当然知道,就算自己不出头,王爷也必然有破局之法,只是或许会伤些羽翼。 嗯,所以我还是有些用的。 十三想,眯了眼睛也跟着王爷笑。 他发自真心笑起来的时候凤眼弯弯的,一向乖顺的样子平添了些少年人的狡黠,像只被主人夸了的猫儿。 王爷看着他,心里温暖起来,抬手揉了揉凑到边上的脑袋。 十三便蹭着他手抬头,眼里笑意未退,软软的,怪可人疼的。 他原先的丹唇因着失血的缘故颜色淡了些,樱花似的,失了些妩媚,多了分天真。无意识地微微张着,像是等着人做些什么。 王爷看了半晌,几乎算得上是宠溺地叹了口气,把他放进薄被里安置好,从怀中取出个物件来。 是个玉佩。 上等的羊脂玉,雕的纹路走势也都是顶好的,却叫人认不出具体是个什么。十三看来看去,无端觉得那种包容的气度像无垠大地,要从小小的玉佩上延伸出去似的。 王爷把玉佩递给他。 “我……”带着些惶恐和惊讶,“殿下,这太贵重了,十三受不起。” 王爷笑了。 “并非让你拿去换钱的。” “淮安玉佩,王府的暗卫见之如见我。” “你留着以防万一。” 言罢放在十三手上,不等人说什么,推门出去了。 王爷一出门就看见楚钺在门口候着,知道是有消息了。 “回去说。” 十三平日里就住在王爷屋子里头,主榻旁边置了个小榻,方便随时伺候着。如今受了伤,王爷便让他自己住了偏房,左右离主屋两步路的距离,倒也方便。 进了主屋,掩上门,王爷道:“怎么。” 楚钺:“周凡给保出去了,今儿晌午的事” 王爷听了,意味不明地哂笑了声。 那老家伙打点人倒快,人到大理寺了也能就这么放出来。还不知道王府里有多少暗线呢。 思及此,便道:“王府里的人都弄清楚了么。” “是。”楚钺低声道,“我这几日把王府上下的人仔细查过了,除了之前已经知道的,还有两个……” 他说了两个人。 王爷听了无甚表情,目光却凌厉起来,挥挥手让楚钺退下。目光若有若无地落在窗外的老槐上,不知在想什么。 良久,轻叹一声。 “沈爻……” 第7章 沈爻从淮安王府走出去,拐了几个弯,来到一处酒楼。 -- 第13页 此处名为“相思楼”,听着根本不像个正经地方。 几十年前刚开张那会儿,牌匾抬出来,“相思楼”三个大字龙飞凤舞,一幅与隔着两条街的南风馆抢生意的样子——但人家确乎就是个酒楼。 纨绔子弟冲着“相思”两个字呼朋唤友乘兴而来,本打算饭饱思□□一下,结果一顿饭吃完了,半个姑娘也没瞅见,给气得差点冲上去砸了他家招牌。 不过也只是差点。 因为相思楼的东西做的还真挺好吃的。 因着这么个味道,相思楼的牌匾终于幸免于难,一立就是几十年。 立得久了,大家也就习惯了。后来酒楼生意越做越好,楼越建越大,牌匾却始终没有变过。“相思楼”这三个字,也便成了个乐儿存下来了。有熟客问掌柜的当初怎么不换个雅名儿。掌柜摆手,憨厚地笑笑,说这是他背井离乡的祖上唯一的心愿,改不得的。 说是思念故乡,可那三个字潦草的,连个故乡影子都沾不着。 沈爻站在酒楼门口,习惯性地打眼瞥了瞥牌匾,颇有些好笑地摇摇头,跟着引路的小二抬腿迈进门槛。 忽的觉得哪儿不对,又把脚收回来,退出去重新仔仔细细看那块匾。 落日余晖下,“相思楼”三个大字刚劲有力,既有清风霁月之姿,亦存落拓不羁之态。写的虽是相思,却并不做悲,倒是一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的少年意气。 仅仅三个字,仿佛能窥见提笔那人的张扬肆意。 那小二也是个机灵的,见他对那匾感兴趣,便道:“大人,这新换的牌匾可是比之前那块好些?” “是好些。”沈爻道,“怎么突然换了?” 那小二摸摸鼻子:“我们掌柜的嫌之前那字忒寒碜,老早就想换了,只是一直没找着满意的——大人您也知道,有文采的老爷看不上咱们这名儿,肚子里没货的人写的字儿,我们掌柜的也看不上——就一直这么耽搁着。直到前几日,您猜怎么着。” “我们掌柜的收拾老物件,竟翻出了十几年前的字。” “哦?” 沈爻也不着急,不紧不慢地跟着小二往里走,闻言一歪头,挺感兴趣地:“谁给提的字?” 那小二答:“掌柜的说是个小公子,当年跟着他爹来,一进门就嚷嚷着门口那字糟践意境,随手抓了块板子写的。我们掌柜的说自己当年不识货,觉得个娃娃能写出什么来,只是为了不拂那位老爷的面子到底还是收起来了。” 沈爻现在是真感兴趣了:“不知这是哪家的小公子?” “这我们掌柜的就不记得了。不过据说那位老爷当年还是个探花郎,大人若要寻,却也不难找。” 小二停了步子,止在离雅间几步远的地方:“几位大人已经在里头等着了,大人请。” 沈爻笑笑,赏了小二点碎银子,往前去了。 他心里还想着题字的那位小公子,寻思着回头找礼部的人打听打听。一推门,就看见里头人来的七七八八了。 为首一人正歪在胡床上高谈阔论。 “什么屁话!他淮安王敢欺上瞒下私吞银两,当我就不敢揭发么!”说着就要拍案而起。结果刚拍完案,扯着背上被板子打出来的伤,“嘶”了一声,没起来。 正是周凡。 那厢拍案而起失败,抬眼瞅见沈爻进来,抬着下巴指了指他:“你们要不信便去问他,这位现在可是活阎罗面前的红人。” 今日来的都是老氏族一派,周家暗中勾结北燕,他们并不知情。那天淮安王前脚抓了北燕暗探,后脚周凡就带兵大摇大摆地闯淮安王府,有脑子的都能看出点端倪。 周家里通外国的事儿当然不能传出去,而扳倒淮安王还要这帮人助力,是以周阁老让他来收拾自己留的烂摊子。 周凡跟沈爻向来不对付,如今丢了人、输了阵,今天晌午又被老头子一顿骂,憋了一肚子火,一见他就收不住了。 况且,沈爻要是颜面扫地,丢人的就不是他一个了。 因着他这一句话,屋里试探的、不怀好意的目光纷纷向沈爻投去,多数还没弄明白,他一个人革新派的怎么出现在这种场合了。 沈爻笑笑,满不在乎地把话推回去:“周公子抬举,我一个五品小官哪儿能知道这些。” 周凡眯着眼睛,不怀好意道:“沈大人这个五品小官可不一般,哄得我爹和淮安王一个两个的都拿他当自己人。” 这便是骂他首鼠两端、不忠不义了。 沈爻还没感慨完,便听得那厢猛地拔高声音:“不知令堂在世的时候可曾教过你礼义廉耻?” “哦,想来是没教过的——” “毕竟,娼妓就是娼妓,若是懂得廉耻,又怎能攀上当朝权贵,还有了你?” 话音落地,四下鸦雀无声。 沈爻是隆安二年的状元郎,出身寒门,从未听说他与哪位大人沾亲带故。可如今周凡这话说出来,这位状元郎的身世似乎又另有隐情。 周凡得意极了。 老头子早些年下江南的时候看上了个歌伎,弄大了肚子,给抬举进家门。正房老太太大怒,一天到晚陷害羞辱,没个好脸色看。老头子也是一时兴起的事儿,抬进家之后便也没再过问。 大户人家纳妾大多如此,本是个挺平常的事。 -- 第14页 谁也没想到,那歌伎却是个刚烈有主意的。有一天竟趁着月黑风高,挺个大肚子跑了。 一晃就是十几年,沈爻出现在周阁老视线中的时候,已经是御笔亲题的状元郎了。周阁老看中他的才干有意拉拢,便派人去查他底细。 谁想这一查竟是查出个儿子来。 没人知道那个歌伎是怎么教他的,但沈爻的能力确是有目共睹。 有这么一层被忘了十几年的亲情在,几经考验,沈爻自然成了周阁老的心腹,被派去了淮安王身边。 为了避嫌,周家没认沈爻,在外人看来沈爻只是个阁老有意拉拢的后辈。周凡却知道,老头子对这个私生子极为看重,自己若不是从正房肚子里出来的,这爵位将来还指不定落到谁头上呢。 周凡很看不上沈爻。 沈爻现在的身家地位,除了个状元,剩下哪个不是老头子给的,他一幅自鸣得意的样儿给谁看? 至于状元郎,京城里见的多了,也不是个稀罕事。 这么多年,沈爻仗着老头子宠爱不把他放在眼里,早把他气得不行。而今得着机会,羞辱起来毫不手软。 如今世道,娼妓之子最是为人不齿,往后明里暗里少不了被人戳着脊梁骨骂。 他笃定沈爻不敢忤逆老头子把身世抖露出来,也绝不会当众不认亲娘——只能乖乖受着这口气。 沈爻不动声色地呼了口气,打量着屋里头的人,把那些嘲弄的、不屑的目光一一回敬过去,才收了他一贯那副吊儿郎当的纨绔样,不紧不慢地开口。 “下官见过的歌伎万万没有周公子多,他们懂什么,我也不大清楚。” 他动了动唇,勾出一个讽刺的笑:“不过王府近日新来了个小唱,听说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顶住了半个城的兵,不知道周公子见过没有。” “混账!放你娘的屁!” 周凡登时炸了。 他那挨了板子的屁股还火烧火燎地疼着,一听有人提那个狗奴才,浑身上下的血“刷”地涌上脑子。 当下什么仪态风度也不顾了,桌上抄起东西就叮了咣啷地往沈爻身上招呼。 旁的人看见他动了手,赶忙七手八脚地过去劝架。说是劝架,话却是怎么火上浇油怎么来,一幅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 娼妓之子,与之共事便是下了面子,更何况沈爻还处处压他们一头。 他们忌惮沈爻,不好真怎么样。这边有个上赶着动手的,没有拍手称快已经是多年修炼出来的好教养了,还有谁能拦着呢。 这厢周凡把桌上顺手的都砸完了,一抬头看见沈爻闪避得甚是从容,心火更旺。余光瞥见桌上还剩个物件,想也没想照着他面门狠狠扔过去。 一把银刀。 切桌上那盘炙子烤肉的,不大,利得很。 沈爻那双最是风流的桃花眼骤然圆睁,霎时间竟显出凌厉之势。 没人看清他动作,只见眼前人身形一晃,那银刀一转,已然带着比去时更强劲的力量破空而来。 “铮” 银刀贴着周凡的侧脸没入他身后的木墙,劲风激得发丝飞扬。 众人再看时,那三寸长的刀几乎插进去一半,刀尾犹在震颤。 雅间里瞬间安静下来,只有那刀犹自嗡鸣。 沈爻面无表情地瞧着被吓傻了的周凡,眼中凌厉未收。 半晌,敷衍地拱了拱手,语气平平:“原来周公子请在下是来听故事的,眼下故事听完了,告辞。” 说罢转身出去,再不看这些人一眼。 出了雅间,收敛了那股戾气,看上去又是那个风流浪荡的沈公子。要出相思楼的时候迎面碰上店小二,还笑眯眯地要了二两酒回去。 他神色如常地往回走,一路溜达到自己府门口。 就看见楚钺杵在那,神色阴沉,活像个门神。 沈爻冲他挑眉,晃了晃手里的酒坛子,抬脚进府。 “进来蹭酒喝。” 第8章 很意外的,沈爻屋里头没那么多花哨,书倒是很多,乱七八糟地堆在架子上,经常翻动的样子。 就见他随地一坐,拍开酒封仰脖灌了一口,歪头示意楚钺坐下。 竹叶青特有的芳香弥散开来。 楚钺没动,心情有点复杂。 查出沈爻与周氏有瓜葛之后,他一直提着一颗心。此番沈爻赴宴,鬼使神差地就跟了过来,一路上一边暗骂自己小人行径,一边暗暗担忧着。 莫名的,他觉得沈公子不是个不忠不义之人。 然后就听到周凡明里暗里地讽刺他娘,骂他是娼妓之子。老氏族的人衣冠楚楚地堆了满屋子,没一个人开口为他说句公道话。 那人一身牙白色的袍子,孑然而立,一个人受着各种不怀好意的眼神。 他在暗处看着,突然就很心疼。 这份心疼在看到他身手的时候,便转为了惊愕,再加上那人屋里头简洁明了的布置,便彻彻底底茫然了。 他竟是从不曾了解这个人的。 上一次喝竹叶青的时候,暗七殉职,他把自己关在屋里,困兽一般钻牛角尖。是沈爻带着一坛子淡酒敲开了他的门,劈头盖脸把他骂醒的。 而今,自己却不知道站在什么立场上帮他。 见他久久没有动作,沈爻屈着一条腿,把胳膊支在上面,撑着脸,诚恳地问:“这位好汉,你知道自己现在看起来像什么?” -- 第15页 “?” 沈爻又灌了一口,沉痛地下结论:“像个怨妇。” “……” 这人怎么混账成这样! 楚钺脑门上的青筋跳得欢快,什么惆怅的心思也没了。抢过墨绿的酒坛子一口气喝了一半,边喝边骂那股子中药味儿。 却到底也没有撒开手去。 沈爻撑着个脸,笑眯眯地由着他喝,也不说话。 那厢喝完了,抹了把嘴,沉默了片刻,盯着沈爻的眼睛道:“你让我怎么信你?” 沈爻有些惊讶,挑着眉毛瞅他,缓缓放下胳膊直了身子:“我以为你会问周老头子派我去王府做什么。” “有区别么。” 当然有区别。沈爻心里想。 自打看见楚钺站在门口开始,这一路他心里头对这人来的目的已经猜的七七八八。想来是查到他的身份,听了他和老氏族的人碰面。 楚钺必然是已经报给王爷了,但是被骗得心有不甘,才急急地来找他对峙。 他没想到这人开口第一句话竟是,怎么信他。 ——其实也不是第一句。那不识货的玩意儿第一句在骂他的宝贝竹叶青。 话说回来,楚钺还是愿意信他的。 这个认知让他愉快地弯起了嘴角。 那厢楚钺强压着情绪等着他的答案,敷衍也罢应付也好,都做足了准备。 谁想就见歪在地上那人一勾唇,竟是越笑越高兴。 ? 谁能告诉他这是什么展开。 美人计么? 呸。沈爻算哪门子美人。 楚钺正在这胡思乱想,便听那边吊儿郎当地道:“其实也没什么,不过是让我到处煽风点火罢了。老头子的暗线另有他人,他到底是防着我的。” 闻言楚钺低头,迎上他的目光,坦坦荡荡的。 沉默了大约一炷香的功夫,楚钺才渐渐松懈下来,又喝了口酒,把酒坛子递还给他,在他身边默默坐下了。 沈爻便没个正形地靠过去,揶揄道:“这就信了?我还准备了别的说辞呢你要不要听?” 楚钺瞥了他一眼,没动地儿:“王爷不信,我自然也不会信你。” 嘴上说着不信,那意思却是信了。 沈爻也不说破,只是一个劲儿在那笑。 笑过了,闭着眼睛养神,晕晕乎乎的样子像是要睡了。 过了片刻,楚钺见他还没动弹,便打算起身出去。 就听那人闭着眼睛,漫不经心道:“你当你家那位聪明绝顶的活阎罗当真不知道我什么身份?” 楚钺蹙眉:“你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殿下用人不疑,那是因为他用人之前已经把那人查的底朝天了。” 见楚钺没反应,又无所谓地补了一句:“你若不信,大可以回去亲自问问。” “殿下若是一开始就清楚,为何瞒着不让我知道?” “我拦着他来着。” “殿下能听你的?” “反正无伤大雅。” “为何瞒我?” 沈爻不说话了,一双桃花眼弯得像狐狸。 为了看看你有多在乎我。沈爻无聊地想。 楚钺被他连蒙带骗地哄走。 沈爻晚上赴的那宴没吃着饭不说,还被一通讽刺。楚钺本意是带他出去吃个饭,顺便让他发泄发泄。谁被指着鼻子骂自己娘能真没气儿呢。 不过是不发作罢了。 只是沈爻明显是不想再提此事,他便也不好再多话。 其实沈爻确实是有气的,是以从相思楼拎了坛竹叶青回来。 他倒从不以他娘为耻。那样一个聪明又有远见的女子,他感激还来不及。只是那些人骂得太难听,脏了他娘的名字。 他心里恶狠狠地给那帮人记上一笔,但一壶酒的功夫,足够平静下来了。 谁想见了楚钺。纵然一坛子酒被喝了大半,还附赠一箩筐□□,心里的烦躁却不知不觉就散了。 还有个巴巴的过来抢他酒喝的人呢。 推走楚钺的时候,他心里早就不知道怎么美了。 后来楚钺得了空跟王爷提了这事,王爷跟他说“周阁老自以为瞒得滴水不漏,沈大人想看看淮安王府的手段。”楚钺心里一块大石头便落了地。 王爷心里有数便是了。 虽然心有疑惑,但他很快便没时间跟沈爻走那些弯弯绕绕了。 秋狝要到了。 …… 魏国的秋狝是个大事。 上至皇帝,下至百姓,无一不是要开个场面庆祝一下的。场子大小不同、形式各异,但无外乎是喜气洋洋地求个好收成。 皇家的秋狝打立秋就要开始准备,礼部的大小官员一个人当三个人使,忙的恨不得长出三头六臂。就这样,才在立秋之前将将把一切准备停当。 淮安王当然是不用插手这些的,只是秋狝是群臣下了朝堂后,为数不多要齐聚一堂的场合,人多眼杂,各方面的人脉往来不得不提前打点清楚。 尤其是如今两派水火不容的局面下,明枪暗箭不得不防。 “今年秋狝,你也去。” 王爷把十三叫来,很平淡地吩咐道。 王府里名医良药地养了两个月,十三脖子上的伤早就好得差不多了,除了细看还有淡淡的红痕之外,基本瞧不出来。 沈大人看起来不着调,医术还是说得过去的。 -- 第16页 再加上十三温和乖巧,王府上下从主子到嬷嬷,没一个不当宝贝宠着的。 本就是正在长身子的年纪,先前在南风馆谨慎小心的有上顿没下顿,才看着瘦弱得可怜。如今鸡鸭鱼肉的供应着,就算十三不是个贪吃的性子,食量也大了不少。 何况他还跟安文她们“偷”点心。 是以养伤这些时日,十三像抽条的竹子似的,潇潇而立了。 安文她们开玩笑,打趣他“十三要是让京城的小姐们见着,为了嫁给他非得要挣个头破血流不可。” 十三只是笑。 他打小就知道自己长得好看,也知道怎么用这幅皮相哄得恩客舒爽。容貌只是他求生的工具而已,并不以之为傲。 如今既认了主子,这容貌自然便交到了王爷手里。 京城官宦多以豢养小倌儿的美貌为荣。若是王爷愿意,十三也不介意自己被拿出来显摆。 只是前月他刚刚把周家公子得罪狠了,现下带他去秋狝,怕是要招惹事端。 他自知逾矩,话在嘴里滚了半天,却终究还是怕自己惹出麻烦,隐晦道:“殿下,二虎相争,对方张牙舞爪,退一步便无性命之忧,为何不暂避锋芒?” 王爷闻言放下手里的折子,抬头看他,想了想,反问道:“二虎为何而争?” 十三道:“走兽之争,多为生存。” 王爷道:“可我却不是走兽。” “我所求的,也不仅仅是活下来。趋利避害不错,可总有退无可退的时候。与其被动闪避,不如在形势尚可掌控的时候,接下这一击。” 顿了顿,见十三脸色渐渐有了与年龄不相符的凝重,心里轻叹。 自己还是太心急了,怕有朝一日护不住他,总是想着再多教他些东西。 罢了,不急于这一时。 招了招手,示意十三在边上坐下:“如今我与周家,还远不到你死我活的地步。皇家秋狝,众目睽睽,周阁老左不过甩几句狠话罢了——我在,他不敢伤你。只是大约要连累你受些气。” 十三很自然地依在他怀里,放了心。 “那就好。我一个小唱,也谈不上气不气的。”他在人怀里扬头,很乖地笑,“殿下不必挂心。” 他自轻的笑看得王爷气闷,抬手拍他前额。很轻的,带着点无奈。 “去挑身衣服,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了。” 十三应声。 王爷又道:“别让楚钺给你挑,他不行。” “……” 第9章 “这件水白的好看!神仙似的。” “你可收了吧!十三又不是去奔丧。” “这件靛蓝的呢?” “这还行,试试试试。” “鹅绒黄?不行这件也太可爱了哈哈哈。” 不知道打哪儿得来的消息,安文她们几个一大早就聚在十三屋子里头,叽叽喳喳地给他挑衣服,嫁姑娘似的兴奋。 屋子里头一次来了这么多人,吵吵闹闹的。十三一时恍惚,像是回到从前爹娘还在的时候。 他小时候轻狂,仗着自己脑子好、多看两本书,到处惹是生非。给他爹气急了,堂堂探花郎,最是体面的儒雅文人,拿个笤帚满院子追着他打。 他娘心疼儿子,可惜三寸金莲,追也追不上,只得一刻不停地扯着嗓子劝。 他原是从不让人省心的。 “诶?” 安文眼睛一亮,拖长了声音把十三从回忆里拽出来。 衣服堆里扒拉出件枣红色的圆领袍衫,抖开了,“这件好看!十三快去试试试试!” 被她一双跃跃欲试的眼神盯着,十三无奈地笑,伸手接过袍衫,转身绕到屏风后头。 边换衣服,边听外头安文说话,很得意的:“我挑的这个绝对适合十三!你们瞧着吧。” “十三温温润润的,枣红怎么行!” “红的最衬脸,十三那样白,一准儿衬的玉雕的似的。” “便是如此,也配不上十三的性子。” “什么歪理,不信你等十三出来自己——唔!” 像是被衣服砸中了。 “呜呜呜十三你快出来我要被欺负死拉!十三十三十……” 这厢正夸张地求救,就看打屏风后边缓缓走出一袭红衣来。立马噤了声。 枣红色的袍子上勾了银丝,自下而上蜿蜒繁复,禁不住让人猜想这衣服的主人是何等的张扬放肆。 抱着这样的心思往上看,却意外的见着一张温柔安静的脸。凤眼微垂,掩去眼底的情绪,温和而驯顺。 极度的热烈与沉静同时聚集于眼前这一个人身上,无端带了几分神秘,让人一时捉摸不透。 欲拒还迎,欲说还休。 下凡的神仙大抵就是这么个样儿了。 一群小姑娘看呆了,过了足足一盏茶的功夫,安文一拍大腿“就这身了!” 话刚说完,就听门外有声响,转头一看,楚钺正靠门站着,不知看了多久了。 “楚大哥。”十三邀他进来,“今儿怎么得空?” 楚钺递给他卷竹简,道“这是官员名单,你有空就看一眼,心里有个数。” 十三接过来,乖乖应了。 楚钺便也不多留,给了东西便走。 “明儿就是正日子了,早点休息。” …… -- 第17页 鲜衣怒马,风华正茂。 这是十三对秋狝的第一印象。 彼时王爷正在大帐里同众位大臣闲谈,他在王爷下手立着,无甚可做,一抬头就瞧见帐子外边一水儿的官宦子弟打马而过。 □□烈马,掌中长弓,劲风吹起衣摆,猎猎作响。 那是站在大魏顶端的青年才俊。 恣意、坦荡、一往无前。 十三静静地看着,眼底渐渐漫上难以言说的情绪。跑马带起的疾风略过他的发丝,扬起,复又落下。 十三最终还是闭了眼,嘴角轻轻勾起一个自嘲的弧度。 初秋的风已然带了凉意,他紧了紧身上的披风,笑意才开始真切起来。 这披风还是安文那个小丫头在临行时硬塞给他的。 彼时他都踏出王府大门了,小丫头急急忙忙打门里跨出来。 先打眼瞧了一圈,没瞅见王爷,安文明显松了一口气,赶忙抖开手里的牙白斗篷,一边给他披上一边絮絮地说,入秋天儿凉,一件衫子不顶风;又说这个色儿配他身上那套千挑万选挑出来的枣红色衫子绝妙。 末了,替他整了整斗篷,绷着小脸跟他说绝对不能脱下来,裹得严严实实才好,外边好冷呢。 十三看着小丫头忙来忙去的脑袋顶,觉得她简直比自己还紧张,便逗她:“都裹严实了就看不见里边儿的衫子了,挑了那么半天呢。” 安文一顿,继而放弃地嘟囔:“看不见就算了,那是他们没那个福分。” 十三简直无奈,揉了揉小丫头的发顶,到底还是披上了。 十三这厢想着事儿,门口一暗,打帐子外边又进来一行人。 为首的老者着一品官袍,华发满头,不开口便带了三分笑,好似莲花宝座上的观世音菩萨。可若细看,这笑意却又未达眼底。 被这样一副面容注视久了,便仿佛被鹰隼盯上的猎物,无端冒出一丝阴冷。 十三凭着头天晚上记过的竹简,大略认得这便是老氏族一派的人了。 忽的一人抬眼,与十三撞了个正着,那人眯着眼,目光狠厉像是要把他生吞活剥了似的。 正是周凡。 那老者有所察觉,顺着周凡的目光看过来,只稍稍一瞥十三。顿了顿,微微颔首,却是与王爷打了招呼。 老者拱了拱手,笑呵呵道:“老夫来得不巧,扰了诸位兴致了。” 众位大臣起身回礼,其中一人道:“阁老这是怎么说。我等正在同淮安王谈论天下名士,阁老饱读诗书又德高望重,还望不惜指点一二。” 周阁老道:“老头子不过活得久些罢了,哪儿谈得上指点。”话是这么说,人却是到里头落了座。 如今朝廷上分为两派,已然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但秋狝人多口杂,也不好闹得太难看。是以无论是革新派还是老氏族,出来和稀泥的还是多数。 有人道:“阁老,学生以为,名士乃国之栋梁。周尚书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可当名士。” 周尚书,便是这位阁老已故的长子了。 又有人道:“弘农杨氏十五子、河东柳氏三子,皆为品德高尚之人,亦可当名士。” 先前说话那人便趁机道:“阁老以为这几人如何?” 周阁老半眯着眼睛,不疾不徐道:“此三子才华固然出众,却当不起名士二字。” 他垂眸,撇了撇盏里的茶叶,似笑非笑道:“淮安王麾下能人辈出,可有人选?” 他表面上客气,实则却是把矛盾全都推到了王爷身上。 周尚书的才能有目共睹,弘农杨氏、河东柳氏亦都是儒门大家,比此三子更加出色的人选,不能说没有,但也极难服众。 王爷道:“我常年在外带兵,识得的不过是些行武之人,谈何名士。”沉吟片刻,倒仿佛真的只是在各抒己见、畅所欲言似的。 半晌,又道:“经年所见,与名士还略有牵连的,仅有一人罢了。” “少时随父皇巡行江南,路遇一书生,自言是元和年间的探花郎,不愿入仕,安居一隅做了私塾先生。 “这先生有一子。其子惊才艳艳,与众多言官雄辩而未落下风;而后得知是京官来访,亦可不卑不亢、侃侃而谈。 “只是彼时此子尚幼,自不可当得起名士的。” 下面有人听到王爷这么高的评价,不禁动了结交的心思,问道:“不知这位小公子姓甚名谁,现居何处?” 王爷道:“匆匆一面,未通姓名,亦不曾再见。” 那人于是失望地叹了口气。 周阁老道:“王爷所言之人确是伶俐,只是年少轻狂了些。前辈们的主张毕竟都是多少岁月磨练出来的,绝非孩童之言所能撼动。” 周阁老深深看了王爷一眼,眯起的眼睛精光闪过,只一瞬,便又恢复成了慈眉善目的样子:“倘若此子的性子能多加磨炼,假以时日倒是能成大器。” 王爷笑笑,全然像是没听出他的话外之音,不再接话。 其余人忙着打圆场,一边讲王爷慧眼,一边说阁老妙评。 恰好此时下面的乐班一曲结束,歌姬上来问还弹些什么。众人便忙把话引到曲子上去,一时竟也谈得热火朝天。 忽然斜插进来一个拔高的声音:“听闻王爷收了个小唱,有名的紧,不知可否下去助个兴?” -- 第18页 十三骤然被点到,听出是周凡的声音,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 王爷若只是把他买回来当个玩意儿,那下去弹一曲也就弹了,贵人们之间讨要个小唱助兴也是常事。 可他前些日子刚当着全城人的面把周凡打王府轰出去,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王爷待他不一般,几乎是半个客卿的待遇了。 他若是顶着王府客卿的身份下去助兴,那丢的可就是王爷的颜面了。 没待别人开口,周阁老笑呵呵地道:“是了。久闻王爷品味脱俗,不知可否有幸一见?” 这是打定主意要下王爷的面子了。 满场静默中,王爷轻轻一笑,浑不在意似的,转头道:“乐班今日带来的琵琶相传是苏袛婆用过的,想试试么?” 竟是在问十三。 十三便乖巧地点头,接了琵琶,一步步走到帐子中间去。 他心下早已打定主意,只当自己是被王爷买回去逗乐子的。今儿个无论周氏怎么做派,顶天儿了就是作践个小唱,这么着也扯不到王爷身上去。 论起曲意逢迎,十三驾轻就熟。 南风馆的那些年,足够削去他的一身傲骨,换上一副娇媚乖顺的皮囊。 第10章 当间儿摆好了凳子,十三过去,向着诸位达官显贵福了福身子,抱着琵琶坐下。 四方的凳子,他只坐了个边儿,是以腰背笔挺着。 秋风打外边儿吹进来,扬了红衫,乱了墨发。 十三随手拨了两个音,偏着头,巴掌大的小脸儿掩在琵琶后边,懵懂而稠丽,叫人气血上涌。他却不自知似的,兀自紧了紧弦。 弹挑樜分,双抹扫轮。 低垂凤目,轻启丹唇。 唱的是“蜀锦地衣丝步障。屈曲回廊,静夜闲寻访。” 情郎夜半相会,这厢却是掩了面、怕了羞。偏偏凤目含情,又忍不住怯怯地张望。 “旋暖熏炉温斗帐。玉树琼枝,迤逦相偎傍。” 终是被人拥住,依在人怀里,心下喜欢的不知怎么好了,红着脸,却是未饮先醉了。 十三嗓子软,咿咿呀呀地,像个小勾子,一点一点,挠得人心痒痒。 他手白,又清瘦,轮指的时候像是白莲初绽。枣红的缎子随着他的动作滑落下来,露出一截嫩藕似的胳臂,无端显出一种青涩的情来。 在座的人听他的曲子,看他的人,心道南风馆出来的,果真勾人的紧。 十三也看他们。 那一双双眼睛里透露的神情他再熟悉不过了。 垂涎的、不屑的。 看个雀儿似的。 十三轻哂,人果然会被惯坏的。 从前在南风馆,日日夜夜对着那些个猴急的寻欢客,心里头清醒的很,并不见得有多难受。 而今在王府待久了,上到王爷下到嬷嬷,无一不敬着宠着。陡然再见到这些个逗雀儿似的神情,心里头竟是不舒服起来。 他心里头想着这么些个事,面上却一点儿也没带出来。 挑眉、勾眼、丹唇微启。 每个动作都是南风馆里头教出来的,娇到了骨子里。 曲终收拨,再没人把他当什么王府客卿。 十三敛去身上最后那点不甚分明的傲气,眼角眉梢,处处流露出独属于小唱的风情。在座的权贵官宦,哪怕是再不耐烦听曲儿的,也对他兴不起厌恶之意。 谁会跟个漂亮的小玩意儿过不去呢。 于是便再没人自贬身价地来找他的麻烦。 十三心里头明知道目的达到了,却还是忍不住觉得堵得慌。 他一边哂自己得寸进尺,一边客气地还了琵琶,一转头,却不见了主位上的王爷,单留下楚钺在原地候着。 十三低眉顺眼地走过去:“楚大人安好,殿下是忙事儿去了?” 楚 钺听他做小唱的样子,乖顺地改称楚大人,心里头不痛快。但他本不是个多话的人,却也没说什么,只道:“殿下吩咐你去后边,应是有事要交代。” 十三一惊,道了谢,转身急匆匆掀了帐子出去,心里头千回百转地把秋狝上的人过了一边。 王爷特意叫了人出去,怕是要出大事。 绕过大帐,视野陡然开阔。 茫茫牧场百十里,旌旗飘飘,马鸣阵阵。 陡然马蹄声近,十三回头,只见一人策马而来。 来人身着靛青戎服,头戴玄冠,脚踩鹿皮战靴。虽未上甲,常年在战场上的腥风血雨中淬炼出的煞气,已然隐隐蔓延开来。□□战马,乌黑油亮,矫健挺拔。 王爷策马上前,道:“上来。” 继而在十三惊诧的目光中,长臂一揽,把他抱到身前坐好。轻夹马腹,低喝: “驾” 十三还未来及反应,就被檀香味包裹住了。 王爷虚搂着他,再喝一声,那马儿便冲着天地相接的地方绝尘而去。 劲风凛冽,一下子吹掉十三发间的花钿,墨发在风中飞扬,再无束缚。 十三靠在王爷温热的怀里,怔然瞧着自己被吹乱的发。 他原以为自己这辈子再也不能驰骋于旷野之上了。 …… 十三在江南长大。 水乡温婉,养出来的人,大多性子也软,水似的。 偏偏他不一样。 西湖朦胧,戏言咿呀,在他看来是要玩物丧志的。 -- 第19页 他爱极了乌衣巷北边的一处荒地。 那片地本是原金陵太守开出来修演武场的,谁成想修了一半,便被京城的世家参了一道又一道折子,说金陵招兵买马,意图谋反,判了革职抄家。 场子就这么荒废下来。 他最爱在那儿跑马。 天高地阔、无拘无束。约上好友二三,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何等快哉。 那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 “马背上出神,当心跌下去。”王爷半搂着他,淡淡道。 十三回过神,发现自己正窝在人怀里。 像什么样子。他想。 奈何身后那人的怀抱太让人安心了,十三眼一闭,心一横,埋在人怀里,心满意足地闻到檀香的味道。 甚至还往里钻了钻。 王爷任由怀里的人猫儿似的拱来拱去,稍稍收紧了手臂,无奈地轻笑出声。 十三听见笑声,耳尖蹭地红了。 王爷自是看到了,稍一拉缰,让马慢下来。 想了想,帮他转移话题:“它叫玄影,我第一次上战场就是它陪的我,如今要有二十余年了。” 十三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眨眨眼,稀罕地伸手去摸玄影的鬃毛,道:“发玄如墨,飞驰若影。它配得起这两个字。” 王爷瞧着他,抬手把缰绳递过去。 十三一愣。 王爷道:“你领着吧,它喜欢你。” 十三坐直身子,接过来,迟疑道:“我来?” 王爷道:“你来。” 十三便放下心来,摸了摸马背,小声给了个哨。 玄影听懂了,慢慢加了速度。 王爷打身后瞧他,见他虽然小心翼翼,但御马姿态娴熟。于是放下心来,不再用臂圈着他。 秋风凛冽,十三枣红色的衣袍在身后猎猎作响。 南风馆、周氏,乖顺、卑贱,渐渐地都被抛在身后。 眼中唯余铁骑飞驰、大地苍茫。 十三躬身低伏在马背上,人马合而为一,像离弦之箭,略过无垠大地。 王爷在十三身上时常发现自相矛盾的东西。 初从郑礼口中听闻十三这个人时,只觉他透着道家的洒脱;之后再看,却再没了那份灵气。 郑家被抄后,他因着与郑礼的情分领了人回来;谁想他一曲酒狂,竟是共情了自己胸中深掩在权谋算计之下少年义气。 他少时也曾张扬肆意。但新政推行、北燕压境,沉甸甸地担子落在他身上,让他不得不收起七情六欲,做大魏最锋利的剑。 生为萧氏子孙,他无怨。 他只是存了私心,不想让十三再走自己走过的路。 这条路多苦多难,他心里头比谁都清楚。 王爷看着十三策马奔驰,他想这才是他本来的样子,明艳张扬,落拓不羁。 十三跑到日头已经西斜了,才让玄影慢下来。 王爷见他两鬓微潮,怕他着了凉,便又把人圈回怀里。 十三刚痛痛快快地纵马跑了一场,胸腔还在砰砰震动着。他靠在王爷怀里微微喘息,仿佛重新活过来似的兴奋着。 缓了会儿,抬头冲王爷笑得天真烂漫。 他道:“谢谢。” 王爷笑笑,眼中带着丝不易察觉的宠溺,却并不答话,只接过缰绳,让玄影闲闲地溜达着。 十三仰头看他,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稍稍挺身,凑上去,闭了眼,碰上那人的薄唇。 王爷并不看他,道:“我所图并非于此。” 十三道:“讨好旁人的把戏,十三不会用在殿下身上。” 王爷又道:“跟了我,你会死无全尸。” 十三低低地笑了,凤眼闪着狡黠,道:“那我便攒钱买个碑,谁捡着点就给我埋到下头去。” 王爷便不再说话了。 良久,忽然低下头去,狠狠地吻住十三。 十三感受着那人爱怜地描绘着他的唇,便乖巧地张嘴,任由那人进来攻城掠地。 唇舌交缠,来不及吞下的津液划过下颌,留下一道淫靡的痕迹。 十三轻轻地喘息着,因着缺氧,凤眼蒙上了层氤氲的薄雾,水汽渐渐在眼角汇集,将泣未泣,像是被欺负狠了似的,却仍巴巴地凑上去,缠着人家的舌头不放。 身上也闲不住,拼命往人怀里拱,只拱得自己浑身没了力气,才稍稍老实了点。 待到唇舌分离,还要拿鼻尖蹭人家,依依不舍的。 这是撒娇呢。 王爷哑然失笑,又吻了吻他发顶,伸手把人搂紧。 如此这般亲了一会,十三靠在王爷温热的胸膛上,缓了缓,这才想起正事来,道:“殿下此番唤我出来,所为何事?” 其实他心里头隐约抱了期待,希望王爷是怕他早些时候在帐子里被人当了出来买的小倌,心中烦闷,特意带他出来跑马的。 可又不敢肯定,只怕是自己一厢情愿。 王爷道:“亲你。” 十三一哽。 再一抬头,明明白白地看见王爷眼底促狭的笑意。 于是便不干了,在王爷怀里扑腾着耍小性子。 说来也奇怪,他在南风馆那么些年,血里泪里磨出来的听话顺从,在王爷面前竟不知什么时候都不见了。 明明这个人的身份都足够让他以前那些个恩客俯首躬身了。 -- 第20页 王爷怕他瞎折腾摔下去,一边护着他一边哄。 好一会儿,终于把人亲乖了。 十三窝在他怀里,只露出一双凤眼,亮晶晶的。 他唤他:“殿下。” 王爷于是低下身子亲了亲他额头,轻声纠正道:“萧道坤。” 十三仰头,迷迷糊糊地发出一个疑惑的鼻音。 王爷抬手把他被风吹乱的发丝拢到耳后,道:“我的名字。” 亲王名讳,就这么告诉他了。 十三愣了愣,鼻子一酸,眼眶立刻就红了。 他喃喃道:“殿下……” “是道坤。”王爷道,继而把十三往怀里搂了搂,给他说故事。 “我与当今圣上一母同胞,元和六年,先皇赐名苍旻、坤道。 “苍旻者,自强不息,是为天也;坤道者,厚德载物,是为地也。 “元和年间,魏国处境艰难。外有北燕虎视眈眈,内有氏族争权夺利。大魏急需聚民心、杀权宦。 “为此,先皇立陛下为君,悲悯苍生;立我为王,肃清朝野。 “母后听到这名字的时候,谕旨已经传到司礼监了。她心疼我,不甘心让我终身为刃,私自跑到司礼监,硬是改坤道为道坤。” 王爷顿了顿,面色柔和:“我母后被先皇专宠了一辈子,单纯得不谙世事。 “事关国运,又岂是换个顺序就能逆天改命的。” 说话间,玄影已然绕着围场兜了一圈。大帐隐隐在前方显现出来。 秋风凛冽,大魏军旗在夕阳下猎猎作响。 十三不答话,良久,慢慢伸手,覆在王爷手上。 握紧了,再不曾松开。 作者有话要说: 蝶恋花·凤栖梧 柳永 蜀锦地衣丝步障。屈曲回廊,静夜闲寻访。玉砌雕阑新月上。朱扉半掩人相望。 旋暖熏炉温斗帐。玉树琼枝,迤逦相偎傍。酒力渐浓春思荡。鸳鸯绣被翻红浪。 第11章 回城,同诸位大臣分别之后,天已然微微擦黑了。 王爷弃了马,带着两三个护卫,牵着十三,沿小道慢悠悠地往王府走。 小巷子没什么灯,黑黢黢的,倒衬得天上的月亮愈发明亮。 十三就着两人交握着的手,轻轻屈指,去挠人家手心。 王爷翻掌,抓紧那只作乱的小手,噙着笑看他:“做什么?” 十三示意他抬头。 皓月当空,星河灿烂。 百万年前的光辉倾倒下来,给京城铺上一层朦胧的薄纱。 十三今儿个跑了好几圈马,还兴奋着。安文早上给披的牙白斗篷早不知道扔去了哪儿,现下只着 一件单衣,竟也不觉得冷。 王爷低头看他时,便见着这么副样子。 月华如水,他一袭红衣,仰着张稠丽的小脸,冲着王爷弯眼睛。 像只刚化形的精怪。 王爷眼中情绪翻涌,喉结微动,长臂一展,把十三揽到怀里,继而低头,含住他的唇。 十三眨眨眼,丹唇轻启,红艳艳舌尖探进人家嘴里,去勾他的舌。 王爷一怔,继而缠上去,瞬间占了主导,在那张小嘴里攻城掠地,直亲的十三眼角都因为缺氧而微微潮湿了,才将将放过他。 十三小嘴被吮得通红,湿漉漉的,凌乱地喘着气儿。 王爷便笑了,复又在他唇角落下一吻。 顿了顿,把他揽紧,小声道:“别怕。” 十三:? 话音刚落,耳边骤然风起,王爷护着他略一侧身,十三只在余光里瞥见银光一闪,继而听得“叮”一声脆响。 暗箭! 一击未中,黑夜中倏然闪出两道黑影,一左一右直冲王爷而来。 王爷长剑出鞘,手腕一抖,绞上其中一人的匕首,一收一送,震得那人站立不稳倒退两步。 另一匕首至,剑到,金石相撞,隐隐有火星迸出。王爷微微眯眼,手腕骤然发力。 “铮” 那人只觉手腕发麻,匕首“当啷”一声掉落在地。 眨眼间,又有三四个刺客打阴影里闪出,转瞬间便侵至眼前。 他们快,王府的暗卫更快。数十名暗卫骤然出击,局势瞬间逆转。 王爷把十三护在怀里,略微后撤。 十三被王爷这么搂着,刀光剑影里,倒也不觉得害怕。他定神儿瞧着刺客的招式,许久,不太确定的喃喃道:“中原人习武不走这个路子,他们是……北燕来的?” 王爷淡淡“嗯”了一声。 十三诧异地望向他:“竟是能混进城这么多人!” 王爷勾了勾唇,露出一个讽刺的弧度。 十三这才惊觉自己口无遮拦,方才那话竟是带着质疑王爷京城布防之意,急急解释:“殿下,我并非……” “嗯。”王爷却是知他所想,吻了吻他发顶,示意他安心,“不妨。” 十三刚要说什么,余光看见远处火把渐近,想是御林军到了,遂低头不做声了。 是夜,王府。 “殿下,活捉的刺客被御林军接管了,据交手的人推测,那些人应是北燕派来的死士。” 灯火昏黄中,王爷在堂前长身而立,垂眸静静听着楚钺回话。 王爷淡淡道:“还是王府里的那个传出去的消息?” -- 第21页 “是。”楚钺道,“但此番殿下提前截下消息做了准备,那边怕是得察觉到这条线出问题了。” 王爷道:“不碍事,北燕的刺客交到御林军手里,怎么都要彻查的。阁老怕是没时间再搞这些迂回曲折的算计了。” 顿了顿,又道:“这段时间多派几个人给十三。那边这次逼急了,保不齐要乱咬。” 楚钺拱手称是。 王爷颔首,转进去进了内屋。 两三盏烛台点着,火光摇曳,并不很亮,朦朦胧胧的。 榻上歪着个人儿,听到脚步声,偏头过来,露出一张顶漂亮的小脸儿。 十三见了王爷,垂了眼轻轻地笑,赤着脚走下来,小跑几步,迎过去,很自然地替王爷除衣。 王爷顺着他的力展臂,瞧他上上下下一通忙活,唇边不知不觉就染了三分笑意。也不着急,等他替自己收拾完了,长臂一收,便把人揽进怀里。 十三抬头瞧他,笑意未消,抬手从剑眉一寸一寸抚到薄唇,简直无一处不喜欢。 “啊!” 他正暗戳戳地想亲上去,还没来及行动,猛然觉得身子一轻,不禁低呼一声,却是王爷将他抱起来了。 王爷抱着他回榻上躺好,没起身,就着覆在他身上的姿势压下来,一口轻轻咬在他下颌上。 不痛,还有点酥酥麻麻的痒。 十三却不干,哼哼着表示不满,拱来拱去的,非要亲上才罢休。 便听王爷在上边隐忍又无奈地叹了口气,顺着他的意,低头吻上那丹唇。 十三得着便不放了,小舌灵活地探进去,缠着人家闹。边亲着,身子却也不老实地可劲儿往人怀里钻。 王爷搂着他,呼吸声渐渐粗重起来,待他再胡乱蹭时,忽的略略抬身,将两人分开。 来不及咽下去的唾液挂在十三唇边,在空中划出一道淫靡的痕迹。他被亲得有些懵,浸了水汽的凤眼稍稍睁开许,委屈地瞧王爷。 王爷便又搂着他,揉了揉他一头墨发,笑得无奈,对他道:“你知不知道,我现在想做什么。” 十三眨眨眼,撑起身子,跟人靠的近了,温润的吐息落在王爷耳畔。 “知道的。”他道。 “殿下,我愿意的。” 第12章 自十三与王爷心意相通,两人言语动作间难免不经意的便带了几分亲昵。旁人倒不一定能觉出什么,但显然没能瞒过沈爻这个万花丛中过的祸害。 是以前天十三刚出门就被沈爻拦住,软硬兼施死缠烂打逼得十三应了请客吃酒。又以反正是王爷出钱为由,敲定了京城顶有名的酒楼。 …… 十三站在相思楼门口,仰头看着新换的牌匾上龙飞凤舞的三个大字,心情有点复杂。 那时他爹新中了探花郎,又托人将在江南老家的妻儿接至京城,正是读书人最意气风发的时候。 大人尚且知道收敛,他那是却只八九岁,正是不知谦逊为何物的年纪。仗着自己聪明,老爹又是新晋探花,颇有些轻狂。 他记得那日他爹刚带着他拜谒了什么人回来,路上一打眼儿就看见了个酒楼,牌匾上相思楼三个字柔柔弱弱,不伦不类的。 他当下玩儿心四起,撺掇着老爹进去,随手抓了块破木板,大笔一挥,“相思楼”三个字带着少年人的义气张扬就这么留下来。 还非逼着人收下,不收就不走。 …… 十年后,十三再站在相思楼前边儿,瞧着自己当年熊的天王老子都拦不住的杰作。 ……恨不得扒拉出个地缝钻进去。 “哟,十三公子来得早。” 不用回头,能把声招呼打得千回百转的只有沈爻。 十三勉强把自己的意识从地缝里拉出来,面上收拾的风轻云淡,微微躬了身行礼:“沈大人安好。” 沈爻笑眯眯地走近了,跟十三并排站在牌匾底下:“叫沈大人显得多生分——不如叫声爻哥哥来听听?” “……” 十三偏头看他,只觉得沈大人今日风流倜傥玉树临风,桃花眼一弯显得格外…… 混账。 十三淡淡道:“大人说笑了。” 沈爻好似专程来添堵的,抬头瞅了瞅那糟心的牌匾:“这字不错吧?” “……” “挺好的。”十三眨眼,揣着明白装糊涂,“沈大人给题的?” “那倒不是,不过我倒挺想见见写字的人——唔,估计也快了。” “?” 也快了? 什么也快了? 那厢沈爻吊足了人家胃口,半点自觉没有,跨步进了相思楼,还不忘挥手招呼十三:“杵那儿干什么呢。” 十三稍稍回神儿,忙紧走几步跟上沈爻。 这时早有小二前来招呼,十三一时不便多问,闭了嘴乖乖跟在沈爻后边。 那小二认识沈爻,熟练道:“沈爷,还去您常来的那间?” “嗯,菜也照原样来。”沈爻道,“再多来几样甜的,今儿有客。” “得嘞,您请好儿。” 等落了座、上完菜,十三才又有机会捡起被无良的沈大少爷忘在脑袋后面的话题。 “沈大人方才的意思,为这酒楼题字的人找着了?” “嗯,快了。那小子的爹当年是探花郎,算算年份,如今也在朝中有些地位了。”沈爻顺手给他夹了筷子桂花糯米藕,“尝尝,听殿下说你喜欢。” -- 第22页 又道:“我前些日子托了吏部几个朋友帮忙,想来不会难找。” 十三心说那不能。 当年他爹出事之后,他被卖到南风馆。后来辗转几次去查当年的案子,发现有人在他的身份上做了手脚,人人都当段广陵的独子出事后没过多久便死了。 十三松了口气,谁知道沈爻查到了哪位倒了八辈子血霉的公子头上,反正查不着他就成。 他现在这么个身份,当真是不想再被人认出来。 从这种意义上来说,那位在他身世上做手脚的仁兄很是体贴。 沈爻见他半天不说话,问道:“你也对这人感兴趣?” “……” 这倒没必要。 沈爻道:“你害的哪门子羞,我找到人之后拉着你一起去就是了。”顿了顿,凑近了些,混账道,“天天的跟殿下卿卿我我倒没见你含蓄过。” 他这话题转的猝不及防,十三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好,是以条件反射地答道:“沈大人这话儿说的,小唱在□□里头再含蓄,岂不是失了本分、惹人笑话。” 沈爻愣了一下,似是没想到他会说这话,顿了顿:“聘礼都下了,你这话让殿下听见了,免不了要给他添堵。” 十三刚才那话根本没过脑子,发觉不妥正要解释一二,忽然听见聘礼二字,一时忘了要说什么,问:“什么聘礼?” 这会轮到沈爻诧异了:“你不知道?”他抬抬下巴,“殿下是不是给过你一块玉佩?” 十三眨眼。 “当年圣上与殿下出生之时,先皇赐了一人一块羊脂玉佩,圣上的那块刻着苍渂,殿下这块刻着坤道,寓意将皇天后土交予二人。 “圣上那块倒没什么,就是个摆设。殿下的这块后来被当成淮安王的信物,见之如见人,被大家私底下传是当聘礼等夫人呢。” “这事殿下知道?” “知道吧,王府里有什么事能瞒过他。”沈爻吊儿郎当道,“我们还都以为你也知道呢。” 他当然不知道! 淮安玉佩是那会他拦着不让周凡入王府、脖子被划了一道之后王爷给的,说是可召集暗卫、以防万一。他当时还在明哲保身中挣扎,要知道这还暗含着定情的意思,肯定是万万不敢收的。 所以王爷…… 沈爻就看对面的人不知道自己想了什么,半晌,抿着嘴儿不说话,一双凤眼里笑意满得要溢出来。 沈爻默默翻了个白眼,心里盘算着自己这算是立了一功,回去得找王爷说道说道。 心里这么想着,没眼再看十三。 沈爻给自己斟了杯酒,没骨头似的往椅子上一靠,有一搭没一搭地小口呡着,百无聊赖地顺着窗户往外瞧。 正是午饭时候,朱雀街上热闹得很。 呼朋唤友的,走街串巷的,借酒消愁的,花钱买笑的…… 一城盛世京都景,半分繁华朱雀街。 沈爻晃了晃杯里的酒,正要偏头跟十三说多往外瞧瞧,别净在那傻笑。 目光刚要离开窗外,忽然一顿。 十三自是感觉到了,愣了一下,顺着他的目光往窗户外头看:“沈大人?” 熙熙攘攘的朱雀街人来人往,众多陌生面孔中竟有一个是十三认识的。 “那是……周大人?” 沈爻皱眉:“这小子今儿个不去礼部跑这儿做什么。” 十三听了这话,莫名的有些紧张,再去看周凡。 奇怪的很,周凡这样娇生惯养的小少爷,这次竟不乘轿,不带侍婢。只跟了三四个护卫。 若是细看,那三四个护卫手均按在刀把上,竟是个准备攻击的姿势。 十三觉得那些护卫用刀的姿势有些怪,又盯着瞧了片刻,猛然抬头: “是燕人。” 沈爻一愣。 十三道:“周凡这样的身份按理说不该跟燕人直接接触,这太冒险。阁老这次只怕是被逼急了要有所动作。不知道殿下能不能得着消息……”他略一停顿,接着迅速道,“劳烦沈大人盯紧这边,我现在去找殿下。” 说罢,也不等沈爻应声,行了礼,疾步去了。 沈爻看着他出去,按他的话往楼下看了片刻,忽地回神儿,心里头有些微妙。 这位王府里的小唱向来是温和谦卑的,唯一一次强硬,听说是上次周凡硬闯王府的时候。 那时他没在场,还好奇了好些日子这么个乖顺的人儿强硬起来是何姿态。 今次确是见着了。 沈爻一边注意着楼下的动静,一边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子,若隐若无的勾了勾唇角。 …… 十三匆匆赶到王府的时候,王爷正在前厅议事。 “……王爷放他们入城?!奶奶的北燕这帮贼崽子疯了!真是谁都敢咬!” “还审出什么了?” “禀殿下,刺客一口咬定早已与王府联络,当日刺杀实际是在与王府交换情报。” “拙劣之至!” “殿下手握大权,何苦与北燕同流合污!” “呵,勾结北燕也得有目的啊!目的呢?” “据刺客口供,旨在,刺杀周凡。” “杀周凡?!” “明眼人都知道殿下与阁老不对付,这,这空口白牙,未免太过荒谬。” “对啊!这太荒谬了!” -- 第23页 “并非空口白牙。”十三等不及通报,一把推开门,“周凡在朱雀街被燕人找着了,沈大人正在盯着。” 厅内一时静默。 片刻,主位上王爷沉声道:“来人。 “朱雀街寻周凡,若是燕人有动手的迹象,务必保证周尚书安全。” “喏!” 暗卫领命出去。 又过了几息,一人道:“周凡想必不会出事。现下可以肯定周阁老与北燕人勾结,此事必出自阁老之手,如此一来,阁老应当不会把嫡子作为必死的棋子。” “可若是周凡不死,单凭北燕刺客的一己之词恐难以威胁到殿下地位。再联系到老氏族与殿下向来不和,刺客如此肯定的攀咬殿下,任谁都会疑心老氏族与北燕有关,对于老氏族一派可谓百害而无一利。” 有人喃喃道:“周阁老是要做什么呢……” …… 朱雀街,暗巷。 周凡一身云锦红袍,腰佩翠绿岫岩玉佩。 这是他闲来无事、约狐朋狗友喝酒吃肉的寻常打扮。 那一身云锦是皇帝亲赐周家的,做工绣样皆是上乘,赏赐送到周府的当日,周阁老就直接给了他。从此这身衣服就成了周二公子吹嘘的底气。 那岫岩玉佩是周凡二十岁行冠礼时,阁老亲手给他系上的,寓意辟邪去灾、长命百岁。按理说这玉佩并非周凡得着品相最上乘的,可他却常随身带着,旁人都说这周二公子鼠目寸光、半点儿不识货。 这两样东西周凡平日里宝贝得紧,半点灰尘沾不得。 如今却是滚了泥,溅了血,污得不能看了。 那血从他胸口的血洞中喷溅而出,有几滴溅在那张成日里嚣张跋扈的脸上。 认识周二公子的人都知道,这位是个张口闭口杀人,实际上怕血怕的要命的主儿。 可自己的血溅在脸上,周凡却没来得及害怕。 他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副表情,是呆愣的。 他怎么也想不通,他的父亲,他如此信任的父亲,为什么要了他的命。 第13章 “周凡死了。”沈爻大步迈进王府议事厅,抄过不知道是谁的茶杯一口闷了,随意抹把嘴,喘了口气,“燕人动的手,暗处还有阁老的死士,救不成。” 室内一时静得可怕。 周凡一死,王爷通敌嫌疑陡然加大。就算现在还没有确凿的证据,但人心所向,此后王爷再说话办事威信必然大降。 有人激动道:“殿下领城防之职,就算真要杀周凡,有的是人手,何必大费周折把北燕人放入城中!” “不。”沈爻道,“这便是阁老为殿下挑选的‘原因’——殿下手中无兵。 “殿下原是北境守边将领,近些年虽回到京城,兵力却几乎全部留在北境。而京城的兵力早已牢牢掌控在老氏族手中,殿下也因此吃过亏。这便是殿下‘串通’北燕的理由。 “而殿下常年在边境与燕军交手,更有机会接触燕人。” 吏部掌故铁青着脸道:“且此时有能力勾结北燕的人只有殿下和周阁老。虎毒不食子,周凡死在这个时候,刚好给周阁老洗清了嫌疑。” 沈爻道:“无论如何,也只是嫌疑。没有证据,一切就还有挽回的余地。” 众人一时无话,齐齐看向主位上的王爷。 王爷道:“未曾料到阁老能下手杀周凡,这是我的失误。为今之计,楚钺,领人搜查刺杀周凡的刺客去向;卢卿,关注周凡案的动向;其余人暗自搜查老氏族通敌罪证。诸位切记,不到万不得已切勿被发觉。” “喏。” 王爷安排完已是黄昏,夕阳的最后几缕光斜斜地从窗子透进来,光亮却不足以照满整间屋子,昏昏沉沉的。 王爷的身影没在光线照不到的黑暗中,沉默地看着众人领命鱼贯而出。 沈爻走在最后面,即将迈出门槛的时候,忽然听到王爷低低的声音:“沈卿,你留下。” …… 天昏暗的紧,等十三在东厨同安文她们几个用了晚膳出来,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 一个小姑娘抬头看看天:“今儿个晚上怕是要下雨了。” “是啊,又该冷了。” “再冷些,我新买的夹袄就可以穿了!” “什么时候买的!” “在哪儿!” 十三安静地听她们天花乱坠地说布庄,叽叽喳喳的,快乐不知忧愁的样子。 忽的觉得少了谁,回头一瞧,安文落在后头,一反常态,竟是也安安静静地。 这小丫头近来总是这样,时不时就呆呆的发愣。 十三有意慢了几步落在后面,轻轻拍了拍她,道:“阿文近来没休息好么?” 安文吓了一跳,猛地打了个激灵,回过神来。见是十三,缓缓摇了摇头:“没事。” 过了会,又勉强笑了笑:“怕是这几天着凉了,有些乏。” 十三道:“嗯,近日天越发冷了。你可备了汤药?我那还有些,等下给你送过去?” 安文忙道:“有的。” 两人便没了话说。 一路安静地走到正院门口,要分别时,安文突然叫他:“十三。” 十三回头看她。 安文站在台阶底下,背着院里的光,看不太清神色。 半晌,听得安文轻轻道:“晚安。” -- 第24页 十三垂眸,温温柔柔地冲她笑:“晚安,阿文。” 十三看着安文跟大家一起回屋了,转身回了主屋,掩上门,轻轻叹口气。 但愿只是自己多心。 王爷还没回来。十三点了灯,把火盆烧旺,免得王爷寒夜归来屋里还冷冰冰的。又铺了床,换了衣裳,这才坐在桌案前,翻看这几日递到王爷手里的消息。 这些东西有的是大臣交上来的政见,有的是暗卫呈上的密报。平日里王爷虽然并不介意他看,但十三仍是守着规矩不曾碰过。 只是如今形式紧张,十三自诩有些能耐,这些年却是小唱做惯了,对朝廷里的变动知之甚少。现下这些个事情多知道些,或许多少能帮上王爷一点。 十三把折子一张张看过去,在脑子里一点点勾勒如今的局势,无意识地挺直了腰背,是个极端正的文人坐法。 ——这是少时被父亲戒尺打出来的规矩。弃了十几年,而今却不知不觉捡回来了。 十三越看越暗自心惊,他自是知道如今形式紧张,却不想已经危急到如此地步。周阁老那人心狠手辣,今日早些时候在相思楼上看见的周凡,现下八成是死了。 如此一来,王爷便陷入被动的困境。 他接着往后看下去,琢磨着为王爷脱困的法子。 这一看,便是一个时辰。 王爷推门进来的时候,便看见他这端端正正坐在桌前沉思的模样。 不知何时,那个从南风馆里买回来的小唱,竟是蜕了媚艳的皮,露出一把温润如玉的君子骨来。 王爷愿意看他现下这般模样,却又不想他为朝堂上的明枪暗箭烦心。 一时间欣喜与心疼混杂,滋味难名。 王爷在门口站了些时候,过去把他手边的冷茶弃了,又换了热的递给他,瞧着这不顾冷热的人喝完,这才把人圈起来,替他揉眼角的穴位。 “殿下养着我,供吃供穿,如今还这般伺候着,世间哪有这样的道理?”十三弯了弯凤眼,却也并不挣开,只舒服地窝在人怀里,颇有些恃宠而骄的意思。 王爷便笑着亲他:“十三如此为本王操劳,本王总不好什么也不做的。” 按了一会,十三道:“好了。”便要起来,还没动作又被王爷摁回去,十三无奈道,“本来也没看多一会,并不多累。殿下先把衣服换了可好?” 王爷这才勉强放过他。 十三伺候王爷换过衣服,又做了壶水,两人靠在软榻上静静等着水开。 外面果然下了雨,这样冷的天气,雨也应当是冰凉的。打在石阶上,“哒哒”地响。 屋里却是点了灯,烧了炉子,暖黄的光里升上几缕氤氲的水雾,很是熨帖。 王爷搂了他,抱在怀里掂量,觉得人是长了些软肉,心下十分满意。想起件事情,问他:“玉佩一直带着?” 十三知道他指的什么,乖乖把系在里衣上的淮安玉佩拿出来给他看。 “乖。”王爷亲了亲他,道,“持之可号令王府暗卫,还记得?” 十三点头。 王爷接着道:“日后便一直带着……就算我不在了,玉佩在手,暗卫亦可护你性命无忧。” “殿下。”十三急道,“眼下老氏族手里并没有确切证据,殿下依旧有一搏之力。我今日看了折子,卢尚书……” “无妨。”王爷却并未让他说完,揉了揉眼前的脑袋,“无需为我担心。” 想了想,又问:“午间去相思楼,沈爻跟你说些什么?” “?” 十三的脑子还停留在“这事怎么解决王爷到底有没有办法会不会有危险”上,一时没明白王爷要问什么。懵着发出一个黏糊糊的鼻音。 王爷揽了一缕青丝缠在手上,声音带着笑意提醒他:“关于玉佩的。” 十三于是悟了。 磨磨唧唧道:“沈大人说淮安玉佩是……定情信物。” 说完气恼地红了耳尖。 他同他说正事,这人脑子里却想的什么乱七八糟的。 王爷继续乱七八糟:“定情信物啊……十三信么?” “殿下!” 王爷便笑起来,一下一下的亲他,仿佛亲不够似的。 终于亲得差不多了,王爷在他耳廓又落了个吻,低低道:“沈爻不会骗你。” 十三一愣,直觉王爷这话另有深意。 他在人怀里偏过头去,静静地看着那人。 王爷却没再说什么,目光若有若无地看向窗子。半晌,修长的手指伸出来,沾着桌上未凉的茶水写了几个字。 隔墙有耳。 热水总是消散得很快。 十三垂着眼,看着桌上的字迹一点点模糊、消失,很久没有说话。 他猜到了是谁。 原本已经见遍了这世间的诡谋算计,再狠毒的诡计也激不起他心底哪怕一丝波澜。 只是这人…… 七情六欲那样鲜明,本该是被人捧在手心里护着的。 却硬是被安上了这样的身份。 怜悯么?可惜么?怨恨么? 却都不是。 只是堵在心口,进不去,出不来。 王爷安静地搂着他,陪他一起沉默着。 又过了一炷香的功夫,见他神情渐渐缓和,王爷便很温和地笑:“十三还未听过我弹曲子罢。” -- 第25页 说罢,也不等十□□应,径自起身,去取了七弦。 把琴还是当年太后送给他的生辰礼,自她去后,他便再不曾碰过。这把琴摆在那,一放就是十六年。 直到后来十三来了,这琴才又响了起来。 王爷把琴在膝头放好,抬眼温柔地看十三,笑了笑。 那双因为常年持剑而布满茧的、骨节分明的手,隔着十六年的光阴,重新勾起琴弦。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 铮铮的琴音和着屋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倒真像是置身于大荒。 凤鸟遨游于天地间,闻雷鸣、见电闪,越飞洪、跨火海,独自撑过了千百年的光阴。 忽而一天飞掠过山崖,怪石嶙峋间见一凰鸟。 那凰鸟不知从何处而来,凰羽焦黑、血肉寸断。只有那滚了泥的颈项深处,依稀能见着原本的神羽,于黑暗之中熠熠生辉。 凤鸟那颗寂静了千百年的心重新跳动起来。 它把那只滚落泥淖的小凰鸟捡回去,好吃好喝的养着,盼着它重生神羽,叱咤九霄。可又不忍它受浴火而生、重塑血肉之苦。 矛盾又纠缠。 室内暖黄的光映在王爷脸上,把那一贯凌厉的神情捂暖了,显现出些许柔和来。 他弹:何时见许兮,为我彷徨。 何时才能答应我,让我不再如此辗转难眠? 婉转惆怅的调子,王爷却勾起唇角,冲十三淡淡地笑。 他知道,他早就应了。 十三靠在软榻上,听王爷给他弹“凤求凰”,心里软成一片。 还有什么比两情相悦更让人欣喜的呢。 可他却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王爷今晚太爱笑了。 琴声挣然,不曾停歇。划过浓黑的夜色,划破冬日的风雨,并不为谁停留。 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 是夜。 天上的乌云一层压一层,快压在屋檐上的时候,终于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来。入冬以来,冰冷的雨点落下来,已然刺骨。 下了雨,乌云仍是未散,黑漆漆的雨雾里,街上仅剩的两三盏灯笼的烛光也渐渐弱下去,朦朦胧胧的。忽的一闪,灭了。 于是彻底黑下来。 过了几息,□□暗里传来悉悉索索的脚步声。 这人走走停停,绕了城西大半圈,终于停在周府前,五长一短,叩了叩门。 一盏茶的功夫,里面响起脚步声,“吱呀”把门开了道缝。 开门的人提了灯笼,微弱的光照在来人身上。只见这人做书生打扮,带着箬笠,看不清脸。 这人进了门,却并不往里走,只站在游廊上,从怀里掏出张纸递过去。 开门人接了,展开一看,只见纸上几行字遒劲有力,是淮安王的字迹: “……本月廿三,南城门既序其人…… ……汝自南门入城,欲为其事…… ……因为我杀周凡。” 开门人大喜,连连点头:“好,好啊!这下白纸黑字,他淮安王是插翅也难逃。” 他看来人身上还滴着水,赶忙殷勤地上前帮人除了箬笠:“你这回可立了大功,快进来暖暖身子。一会儿阁老醒了想来要见你。” 箬笠除下,露出一双似笑非笑的桃花眼,来人道:“那就有劳通报了。” 正是沈爻。 作者有话要说: 琴曲是司马相如的凤求凰 第14章 自周凡死后,阁老借机屡屡造势,明里暗里给王爷泼脏水。 王爷这么些年,行事虽是狠辣,但才能和忠心却是有目共睹的,舆论无凭无据的,倒也不能影响什么。王爷也像是没当回事似的,随手处置了几个挑头儿的人也就罢了。 只是十三能感觉到,阁老在等。 三人成虎,阁老在等一个能动摇淮安王根基、一举拔除的机会。 十三想,自己想到的,王爷也定能想到。但却一直没有动作。 王爷也在等。 但如今王爷失了优势,最好的结果不过是牵制住阁老而已,又能等什么呢? 十三隐隐有些不安。 他只求自己能多给王爷摸索条路出来,于是近些日子更加着手各方消息。王爷也没拦着,反而宠着他似的,教他一点点认自己的人脉。 秋雨下过,一天比一天冷起来。 十三早些年在南风馆讨日子,昼夜颠倒,身子亏空的厉害,这些日子虽是被王府从上到下的惯着养着,半点委屈没受着,可到底是陈年旧疾,一时半会难调理好,身子骨总比旁人弱些。 王爷知道十三畏寒,早早命人准备了狐裘大氅。只是十三嫌大氅拖拖拉拉的不利索,不肯穿。 直到这几日整日整日伏案,坐得寒气从骨头缝里钻出来似的。他冷得厉害了,才终于乖乖把大氅披上。 十三裹着厚厚狐狸毛,笑着自嘲,这身子现下可比京城的小姐们都娇贵。 …… 他在案前坐了一上午,快到晌午的时候,王爷打外边儿进来,见着案上摊满的信纸,就知道这人又是在这一坐就是半天儿。 心里的酸涩像是要溢出来,王爷闭了闭眼,良久,无声地叹了口气。 走到十三身旁的时候,早已神色如常。不由分说把他拉起来,替他揉僵硬的肩颈,逗他:“十三先生日日操劳,皇上都要自愧弗如了。” -- 第26页 十三勾唇,弯着一双凤眼瞪他:“殿下说的什么昏话。” 王爷便笑,轻轻亲他发顶。“往后不敢了,十三先生可饶了我罢。”又道,“事情办完了?” 十三垂眸,轻轻摇头:“能办的都办了,旁的,一时也想不出了。” “那正好,换身衣服,陪我出去走走。” 十三闻言回头,这才发现王爷换了身天青的褂子,浑身的气势收起来,倒像个书香世家的公子。 他一怔:“殿下要去哪儿?” 王爷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他又在想朝堂局势的弯弯绕绕,无奈地揉揉眼前的墨发,道:“茶肆酒馆,竹林商道,哪儿去不得?” 十三被王爷赶着,匆匆忙忙套了件袍子。出了门,也不乘轿,就这么慢慢悠悠地在街上走。 他在苏州长大,一来京城就被送进南风馆,自是没机会出门,后来又进了淮安王府,出去不是乘轿就是赶着办事,匆匆忙忙的,也没闲心多看两眼。 算起来,真正能边走边看看这街长什么样子的,这是第一次。 王爷拉着十三沿着朱雀大街走,一路上瞧见那些摆摊的、卖艺的、对诗的、品酒的,就跟他闲聊。 说朱雀大街上的摊子,何人来摆、所售何物、何时开张等等,这都是有讲儿的。若是再往西走,那几条茶马道却是没有这些个规矩,便是另一个景儿了。 说你看那些个品酒对诗的,这也有讲儿。见的多了,只要一看那诗、那酒、那地界儿,这吟诗之人的身份背景都能一眼看出来。 说每逢初冬,朱雀大街上还能看到好些个西域来的胡商。西北的冬天极冷,吃的也少,他们要赶在大雪还没封路前把冬天的粮食都换回去。 正说着,忽听见前面隐隐传来一阵清脆的“叮叮当当”声。 王爷停了话头,静下来辨认那声音。 十三不解地看他,正待出声询问,却见那人一勾唇,眼里闪着亮光,也不说话,拉着他就急急往那声音的源头赶。 十三被那笑里的少年气晃了晃,纵是万般思虑、千般筹谋压在心底,也不由得被这样的笑感染,顺着手上的力道往前跑去。 跑着跑着,忽觉得脸上一凉。 他一愣,伸出空出来的手在空中接了接,便听得王爷的声音从身旁传来,带着笑意,低声道:“下雪了。” 不过是转几个街角的功夫,雪却迅速下得大了起来。 跑的时候倒也不觉得怎样,两人脚步慢下来之后,却陡然觉得冷了起来。 铺天盖地的雪花中,十三悄悄地打了个寒噤。 下一秒,王爷敞开大氅,把十三整个裹进自己怀里。 于是十三整个人被王爷的体温围住,闻着那人身上特有的檀香味,耳尖有点发烫。 小小声道:“殿下……” 糯糯的。 王爷压低了嗓子笑,亲了亲他发顶,示意他往前看。 几个大胡子的商人站在那,窄袖长靴,正操着浓重的口音用官话吆喝着。旁边摆满了兽皮、肉干之类的物件儿。 旁边是些土黄色的动物。 脑袋像猴子,眼睛像蛇,却长了张兔似的嘴,全身盖上厚厚的长毛,背上背了两个鼓包,货物就搭在这两个鼓包中间。 这些动物五个栓成一串,打头的脖子上挂了个铃儿,随着它的动作,那铃儿“叮叮当当”地响。 十三眨了眨眼。 他应是在书上读到过,却没见过真的。是以有些迟疑地,偏着头问王爷:“这是……骆驼?” “嗯。”王爷带着笑,怂恿他,“凑近些看看?” 十三瞧着王爷,弯了弯凤眼。 然后扭头,兔子似的窜出去。 王爷愣了一下。 然后无奈地笑笑,看着那人小孩子似的小跑着凑到驼队跟前,挑了一峰顺眼的,蹲下身,去摸人家背上的长毛。 白藕似的小手,张开了,一把摁在毛里,整个手掌就陷进去了。 被里面温暖得很满足,小孩儿眯了眯眼,转过头冲他招招手。 让他过去呢。 王爷便走过去,重新用大氅把人裹起来,看怀里的小孩儿从大氅里抽出一只手,反复向他展示把手整个埋进骆驼毛里的奇迹。 王爷眼看着他伸手、缩手、再伸手、再缩手。 一忍再忍,实在没忍住,把脸埋在他颈边低低地笑出声,像是要说什么。 终于还是忍住了,只是唤他:“十三啊……” 十三被近在耳边的气息烫得缩了缩,突然一顿,猛然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蠢事。想出言解释,又实在觉得自己干的事实在没处解释。 于是僵在原地不动了,自暴自弃地任凭绯色从脖颈蔓延到耳尖。 王爷笑得更大声了。 在十三就要恼羞成怒之前,旁边的胡商注意到他俩,很热情的走过来,用夹杂着方言的大魏官话问要不要看看他家的毛皮。 十三于是得救。虽然他还是对活着的毛茸茸的东西更感兴趣,但毅然跟着胡商去看毛料了。 商人热络地介绍自家的毛料,十三一边听着,一边很新奇地四下瞧。 忽然闻见一阵一阵烤焦的香味儿。 十三馋了,问那胡商,这是在做什么。 那胡商是个很实诚的汉子,闻言不好意思地捋了捋毡帽,说那是自家婆娘在给他们做饭。 -- 第27页 又道:“公子若是想尝尝,我这就带您过去。” 十三很高兴地点头,拉上王爷,跟着那汉子往驼队里头去了。 走进了,先是闻见焦香味儿浓郁起来,接着就看见一口大铁锅,里面烤着土豆红薯一类的东西。一个西北女人,背靠着自家的骆驼,支了把破破烂烂的大伞,正在铁锅前翻炒。 雪下的太大,那伞遮不住,便有零零散散的雪花飘到炙热的铁锅里,“刺啦”一声,成为一股氤氲的白气。 那汉子用家乡话朝女人说了几句,女人点点头,又从货袋里掏出几个土豆放在锅里,把那些好了的,撒上大把大把的孜然和辣椒面,用油纸一包,压实了,笑着递给十三。 十三接过来,满满一大包,香喷喷的,还烫手。 忙垫着袖子,全当个手炉使。 想了想,觉得不能平白占人家便宜。扭头跟王爷商量了一下,把一路上买的糕点跟他们分了分。 别了那商人,十三迫不及待地打开油纸包,拿了一个最焦最脆的,先送到王爷嘴里。 邀功似的,急急忙忙地问:“好吃不!” 王爷便也挑了一个,送到他嘴里。 十三一咬,又脆又暖和,辣椒面沾了一嘴。 第15章 雪越下越大,纷纷扬扬的,半天的功夫,已是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 十三跟着王爷一路边走边逛,穿过朱雀大街,往东边一转,竟是一片梅林。 初雪沉甸甸地压在红梅枝头,一片白茫茫之中,更显出这一点红的明艳。 十三笑吟吟念道:“梅花得意占群芳,雪后追寻笑我忙。” 王爷揽着他,眸子里映着眼前人的笑影,也扬起一个淡淡的笑:“折取一技悬竹杖,归来随路有清香。” 十三拉着王爷往林子里去,边笑:“折便罢啦!离了枝,失了魂,梅便不是梅啦。” 他这样笑着闹了会,跑累了,安静下来,乖乖让王爷抱着,不再出声。 雪下过,天地间便静谧了。 十三靠在王爷胸膛上,静静地听着那人“咚咚”的心跳声,眼里的笑意渐渐淡了下来。 他裹在王爷温热的体温里出神,王爷也由着他,把人裹紧了,陪他一起立在雪中。 雪依旧在下着,周围很安静,仿佛天地之间唯有彼此而已。 十三想了很久。 久得雪落了两人满头,久得像是天荒地老。 十三合上眼,轻轻道:“道坤。” 太轻了,轻得像叹息。 王爷一怔。 这是十三第一次唤他的名字。 自从那次秋狝时自己把名字告诉他,不管用什么办法、是哄是骗,哪怕是把人弄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十三都不曾唤过他名字。 无端的,王爷心下一沉。 却不敢带到脸上,只还是欢欢喜喜地亲了亲怀里的小人儿,应了一声。 “我爹是元和年间的探花郎。”十三缓缓开口。 这是他心底最隐秘的地方,是被他上了锁、落了灰,十几年不敢碰的地方。 只要假装自己不记得这些过往,他就依旧是南风馆最有风情的小唱。 开了头,后头的话就顺畅很多了。 “我爹刚中探花的时候,年纪很轻,是京城里口口相传的神童。 “天纵奇才,胸中自有鸿鹄之志。 “只是年纪太轻,空有抱负理想,不懂得人情世故。我爹有文采,脑子快,与人意见相左时总能引经据典地把对方驳得下不来台。少年成名,本就树大招风,我爹又是这样的作风…… “终于有一次,我爹触怒了当朝权贵,被随意安了个莫须有的罪名贬到广陵。 “当时的广陵很富庶,百姓生活也都很平安。我爹想在江南实现他那套大刀阔斧的改革太难了。 “几十年的挣扎未见成效,后来我爹年纪也大了,慢慢的就不再致力于政治。讨了个温婉的江南女子,做了个教书先生。 “就这样又过了十几年。在我十岁左右吧,京城局势再次动荡,我爹沉寂多年,终于还是想实现一生执着的抱负。遂辞别了我娘,带着我重返京城。 “我那时年纪更小,也不曾在意我爹做了什么。只仗着自己有几分小聪明,整日吟诗跑马,好不快活。 “就这样过了四五年。 “不知从何时开始,我爹忽然忙了起来,经常连着几夜不回家。 “那次,我爹整整两月没回来。找了相熟的人问起,也总是言语含糊,不得其意。后来总算有个知道内情的,只说是我爹在朝堂上出言不逊,触怒了皇帝,有很多人都在活动关系。让我别急,回家等消息。 “我在家等了三日,等来了我爹人头落地,等来了府门破开,全家充奴。 “从此世间便少了个段青竹,多了个南风馆里的十三。 “道坤,我原本,是叫段青竹的。” 十三没有什么语气地讲着,神色始终淡淡的,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故事讲完了,顿了顿,抿着唇,下定了决心似的,抬头看向王爷。 他心中是有愧的。 他爹究竟为什么触怒皇帝、如何就定了个以下犯上的罪名,至今仍是众说纷纭。他原打算把事情查清楚,沉冤昭雪,脱了这罪臣之子的身份,再坦坦荡荡的告诉王爷,我就是当年名响京城的段青竹。 -- 第28页 只是现下来不及了。 这几日朝中的风声一日紧似一日,种种证据都对王爷不利,他用了各种手段都难以拿出万全之策。 王爷在外人面前确是做出一副谨慎筹谋的姿态,可只有十三知道,王爷手中早就没有筹码了。 况且,王爷这几日太爱笑了。 十三总觉得,王爷那笑意深处,隐隐的藏着几分决绝。 十三怕了。 怕王爷孤注一掷,怕王爷鱼死网破。 所以他厚着脸皮,在这个时候别有用意地把自己残破不堪的过去翻出来,摊在王爷面前,以最卑微的姿态求他: 求求你,别再让我一个人面对破开的府门。 求求你,别再让我看到至亲的鲜血。 …… 可他不仅仅是南风馆的十三。 到底,他还是从书香世家走出来的段青竹。 就算他情感上发了疯般乞求王爷不要走上不归路,他心底也明白,王爷自打担负起淮安王这个封号开始,就再也没了退路。 为了大魏的未来,向死而生。 这是王爷的责任,也是王爷的意愿。 他不能做一个一味撒娇卖乖只求王爷爱自己一人的小唱。 他是淮安王的爱人。 是尊重他一切决定,作为他坚实后盾的爱人。 所以哪怕他再着急,也依旧给彼此留出了余地。 ——若是王爷的计划必须施行,他只需装作没听出来十三话里藏着的意思便罢了。 十三抬头,等着王爷的回答。 王爷很温柔的看着他。 十三一下子就看进王爷的眼里。 他看到王爷眼中隐忍的爱意,看到王爷幸遇知己的释然。 看到王爷不动声色的坚守。 十三于是闭了眼。 破碎的泪从通红的眼尾淌下,他听到自己沙哑的声音说道:“我知道了。” 王爷手臂的力道慢慢收紧,像是要把怀里的人揉进血肉里。他低下头,轻轻吻上他眼角的泪水,喉结滚动了几回,终是道:“青竹。” “对不起。” 王爷还跟他说了很多。 比如段广陵再入京城时,早已懂得隐藏锋芒,虽然在实现他真正政治理想的路上遇到了很大的阻碍,但至少仕途平稳,前途似锦。 比如段广陵曾经与淮安王志同道合,是忘年之交。 比如段广陵是为力保革新、从根本上触动了老氏族一派的利益,在多方势力的角逐中落败而死。 比如当年段广陵死后,革新派受重创,还是少年的淮安王只来得及把好友稚子的卷宗稍加修改,使其在老氏族眼里已经追随段广陵而死。再想帮其他的家人时,却发现自己的权利已经被架空了。 比如这些年王爷一直在找他。只是那次革新失败,王爷的关系网断得几乎是一干二净,线索少得可怜。直到那天在南风馆见着他,才终于确定这个人还活着。 比如…… 十三一直安静地听着,等他说完了,倾身狠狠地吻上他的唇。 凶狠得甚至不能称之为一个吻。 十三再没了往日的乖巧,像个发了疯的小兽,失了分寸地咬着那人的薄唇。 直到唇舌间化开了浓郁的铁锈味,直到因为缺氧眼前止不住的发黑。 十三不得已,额头抵着王爷,急急地吸了口气。 空气太冷了,里面还混杂了梅花的暗香和王爷身上熟悉的檀香味,乱七八糟的,刺激人的鼻腔。 这一口气吸进去,鼻子立马就酸了,眼泪不受控制地从凤目里涌出,流不尽一样。 十三不想让王爷看到,于是低着头,变本加厉地发着狠,咬着他的唇。 王爷紧紧搂着他,极力压抑着心里酸涩而汹涌的情绪,纵容着怀里的人在他唇上施为。直到那人的手开始顺着领子往下,急切地扯着。 王爷轻轻把手盖在他胡乱扯着的手上,一遍又一遍地吻他,深深地吸了口气,让自己的语气勉强维持着平稳:“天太冷,我们回去,好不好?” 十三不看他,攥着他衣襟的手使着劲,要挣开。 王爷怕伤着他,也不敢太使劲。可是平时乖乖巧巧个小人儿,发起狠来,不用劲竟是拦不住。 半晌,王爷叹了声:“青竹。” 这名字像是有魔力似的,怀里的人听了,登时就卸了力。 只是还不肯抬头,埋在王爷怀里,声音闷闷的:“都说‘梅花香自苦寒来’,我想留个好念想。” 王爷听他说这话,心里好像被人拧着那样疼。 他这一辈子,从定了这个名号起,做的每一件事、杀的每一个人都是为了大魏。 他早就脱离了人的身份,成了大魏最利的刀。 不能有弱点。 不能有羁绊。 不能有感情。 扪心自问,他对得起这世间的所有人。 却独独有愧于眼前之人。 做出那个决定之后,他总是会想十三。 他想,这回是他理亏。十三要打要骂他都老实受着,就算,就算十三为此离了他,他也认了。 可他知道十三不会的。 这个人外表柔柔弱弱的,仿佛一阵风就能把他吹倒,内里却韧得很。天大的事也会被他掰开了揉碎了,混着血肉咽进肚子里,外表还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浑身上下挑不出一丝不得体的地方。 -- 第29页 被逼急了,也只是委婉着,要一场混着希望的梦。 王爷眼眶通红,再克制不住,凶狠地吻上那片丹唇。 …… 十三迷迷糊糊的,仿佛听到王爷在唤他。 他抿了抿唇,攥紧王爷的手,低声道:“道坤。” 最后一滴泪从凤眼滑落,被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拢在掌心。 作者有话要说: 画梅 陈道复 梅花得意占群芳,雪后追寻笑我忙。 折取一技悬竹杖,归来随路有清香。 第16章 王爷和十三回府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雪下了大半天,在天擦黑的时候才将将停了,厚厚的雪层铺了一地。 王爷把十三从马车上抱下来,舍不得让人下地,就这么抱着他,踩着雪往正院里头走。 十三这时候乖顺得很,倚在王爷怀里,仰着脑袋瞧他。 下午在梅林里头哭了一场,凤眼周围还泛着红。这会儿正一眨不眨地看人,被吹过来的冷风一刺激,没多一会就蒙上了一层薄雾,氤氲着,像是江南新下的春雨。 天很晴,月亮很圆一个挂在深蓝的夜里,把温柔的光洒在雪地上。 十三就着月光,静静地瞧着男人。 王爷其实生了副顶好的皮相,三庭五眼长得标准;皮肤本是白净的,只是在边关吹了几年风沙,刮成了健康的小麦色,显得更加沉稳。是个能让无数少女魂牵梦萦的长相。 只是平日里威压太重,一双眼睛睁开便带着不怒自威的气势。旁的人被他看上一眼就已经心里发怵,哪有闲心去打量这位活阎罗的长相。 也只有面对十三的时候,王爷的眉眼才是柔和的。 十三盯着王爷瞧了一路,看不够似的。 王爷感觉到了,没说什么,任由他看。快进院儿了终于没忍住,把大氅往他脸上裹了裹:“累了便闭上眼睡,瞪这么大作甚。” 十三安静地笑笑,趁他手还没放下,低头亲了亲那人微凉的手指。 王爷叹了口气,伸手揉了揉他发顶。刚想说什么,神色陡然一凛。 十三感觉到他的紧绷,垂着眉眼,不动声色地往院里看。 院子里很安静,只有东边的那颗老槐树屹立着。风穿过枝头的霜雪,发出些细微的声响。 槐树底下有张石几,上面总摆着棋盘和花茶。现下石几上没东西,想来是因着下雪,安文她们把东西收回屋里去了。 西边是个凉亭。建在阴面,太阳照不到,夏天热了坐一坐,过堂风一吹,凉快得很。冬天确是极冷,没什么人去,府里的下人扫雪的时候也不会去管那里。是以凉亭周围的雪还铺的很平整,没有人踩上去留下的脚印。 凉亭里光线不好,漆黑一片,隐隐约约的,像是有个人立在那里。 十三抿了抿唇,肌肉在大氅下收紧,随时准备从王爷臂弯里下来,防止那人突然发难,王爷抱着他不好动作。 王爷没放他下来,却也不再往前走。绷紧肌肉,戒备得站在院门口,等凉亭里那人动作。 那人似是察觉到院里进了人,在黑暗里转过身。顿了顿,脚下发力,从凉亭里一跃而起,轻飘飘 地落在入主屋的必经之路上。 他带起的劲风把地上的雪刮起薄薄的一层,飘了飘,又落回原地,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是个高手。 十三看着那人被屋门口灯笼的火光投射下来的颀长身影,这么想着。 他想着这人怕是不好对付,手在王爷手臂上暗暗使力,暗示王爷先把他放下来。 却感觉到王爷在看清了对方的身手之后,把浑身的敌意收了起来,安抚地拍了拍他,抬脚朝那人走去。 十三有些惊讶,再看过去,就见那人已经转过身来。就着灯光,十三终于看清那人的脸。 一张与王爷八分相似的脸。 王爷没放下他,只对那人轻轻点了下头:“陛下。” 十三于是什么都清楚了。 皇帝从始至终支持的都是以淮安王为首的革新派。或者换一种说法,皇帝要掌权、变法,所以有了以淮安王为首的革新派。 如今老氏族的人步步紧逼,皇帝再没有退路,于是和王爷商议出一条计策,要破釜沉舟,置之死地而后生。 这条路险而又险,故而只有极少数参与到其中的人知晓。 这些天皇帝一直在等,等一个老氏族觉得万无一失、要一举咬死王爷,而王爷还有能力留有后手的时机。 眼下皇帝在夜里秘密造访王府,只能说明一件事情。 时机到了。 皇帝看着王爷怀里抱着的十三,没说什么,眉目间似有情绪涌动,最后化成一声无奈的叹息。 他早听说萧道坤从南风馆里接回来了个美人儿,从前只道他是找了个遮人耳目的小玩意儿。今日见了,才发现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两人都动了真心。 生在帝王家,感情从来都是无法奢求的东西。他自己也冲动过,凭着少年的一腔热血以为自己和爱人能成为特例,只是终究,没有谁能逃过家族利益、权利争斗。 两情相悦,也终抵不过氏族纠葛。 皇帝看着王爷和十三,牵扯出自己藏在心底的痛。 又是一对爱人要在权利的牢笼下生离死别。 -- 第30页 轻轻叹了口气,皇帝道:“寡人在屋里等你。” 说罢便要往屋里去。 还没等他转身,王爷便出声道:“陛下。” 说着,王爷把十三放下,伸手拢了拢他身上披着的大氅,直到带着他体温的软毛把十三的小脸裹得只露出一半才放手。 皇帝被他叫住,便没往前走,站在原地等他。看他把怀里的小人儿宝贝似的裹得密不透风,牵着人往自己这儿来。 皇帝从没见过自己这个弟弟紧张一个人紧张成这个样子,他没动,站在原地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萧道坤放在心尖上的人。 王爷带着十三在他面前站定,给他介绍:“段青竹。” 这便是要把人托付给他照顾的意思了。 皇帝心底一叹,萧道坤这是真把人放在心上了。 就见那小人儿从王爷身后走几步出来,懂规矩地垂着凤眼,站定,行了个文人礼,道:“段氏青竹,见过陛下。” 声音无喜无悲。 皇帝心里略微有些惊讶。 他想着,南风馆的人,就算被萧道坤看上了,也不过是比旁人乖一点,懂点事。顶天儿了,读过几天书,沾染了些许书卷气罢了。 现下看却不尽然。 眼前这人行动谈吐间的气度是刻在骨子里的,没有从小的熏陶渐染,一般人很难装得出来这样宠辱不惊的态度。 若说他身上有哪里像小唱,也就只有那张令人惊艳的小脸了 皇帝看着他的眉眼,猛然想起了什么。 他记得十年前他和萧道坤第一次革新,有个侍郎站出来同老氏族据理力争。后来革新失败,那侍郎被当作出头鸟,满门抄斩。 那个侍郎就姓段,从前在广陵做官,人称段广陵。 那人的眉眼似乎与眼前的小孩很像,只是没这样精致,要显得更豪爽一些。 他依稀记得那人是有个儿子,聪明绝顶,还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傲气。 当年萧道坤私下里跟段广陵走得近,段广陵死后,萧道坤还去查看过卷宗。 原来竟是他。 皇帝思绪很快,表面上不过是几息的功夫。 他看了看萧道坤,道:“知道了。” 便先进屋去了。 王爷得了承诺,没急着进去,转身又给十三掖了掖衣服,轻声道:“先回去睡吧,记得叫人把炉子烧上,不用等我。” 顿了顿,像是又要嘱咐什么,最后只是道:“往后也要好好睡觉,注意身体。” 十三应了一声,垂着头看不清神色,没动。 王爷让他抬头,拿指腹蹭了蹭他小脸儿,声音里带了些不易察觉的不舍,看着他的眼睛,哄他:“乖,去睡觉。” 十三别过头不让他看,死死闭着眼,没说话。 王爷要做的事,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分风险。 所以他不敢问王爷究竟要做什么。 只是他心里头清楚,今天回去了,就不知何时能再见到王爷了。 他不怕时间长,再久他都可以等。 他只怕今天这一回去,就成了死别。 月华如水,映着离别人。 半晌。 十三慢慢地仰头,等到王爷终于能看清他的时候,所有刻骨的哀伤都被藏起来,一张小脸上已然带了笑。 丹唇微微翘起,扬起一个张扬的弧度,凤眼弯弯的,眼里揉了皎洁的月光,映着王爷的影子。 十三鼻子酸得近乎于疼了,却还是逼着自己笑。 他不能让王爷有后顾之忧。 他仰头看着王爷,嘴角还勾着弧度,目光一寸一寸描绘王爷脸上的每一个细节。 他要记一辈子的。 心脏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攥住了,疼得他近乎喘不过气来。 他也不敢喘气,任何一丝动静都足够让他失去理智,在眼前的人面前哭得歇斯底里。 不可以。 他告诉自己。 十三着看王爷,张了张嘴,几次,才终于发出声音。 他轻声道:“晚安,萧道坤。” 眼里的情绪就要控制不住了。 十三闭上眼,用尽全力维持着唇角的弧度,踮起脚,最后亲了亲王爷的唇。 然后等不及人反应,转身便往屋里走。 月光温柔地洒在雪地上,映出一双凤眼里细碎的泪光。 初雪这天,十三独自一人,把自己裹在他和王爷的被窝里,无声地流着泪,哭得撕心裂肺。 第17章 这一夜十三睡得断断续续。梦里恍惚有人来过,站在床旁边,很悲伤地看着他。 他想抬手,把那人蹙紧的眉头抚平,说不要担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放心去做你想做的吧。 可他实在是太累了,还没动作,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次日醒的时候,天已然大亮。 昨儿个夜里又下了场雪,四下里静悄悄的。床脚的炉子安静地燃了一夜,只剩下最后一块炭还在烧着。 十三抱着被子翻了个身,下意识地伸手去找旁边的人。 只摸到一席冰凉的被褥。 他呼吸一窒,倏然睁开眼,听着自己的心咚咚作响。 十三就这样定定得盯着房上的木梁看。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闭了闭酸涩的眼睛,等着心跳慢慢变缓,起身下床。 王爷常年在边关,不习惯下人伺候起床。所以平日里,下人们早上是不会进卧房的。 -- 第31页 十三一个人洗漱、净脸,把东西都归置好。又从柜子里拿出件天青的袍子穿了,披上大氅,推门出去。 院子里很安静,还没人来过,雪干净地铺了厚厚一层。 十三踩着雪,慢慢往外走。 出了主院,声音便多起来。 像任何一个普通的早上一样,东厨的炊烟早早地升起来,大家得了空便过去吃饭;扫地的拿了个竹编的大笤帚,“唰唰”地扫雪清路;打水的一手拎一个桶,急匆匆地往水缸那走;爱美的小丫头三两成群,坐在廊下互相编头发、涂胭脂…… 他们见着十三,同往常一样停了脚步行个常礼,叫他“十三公子”。十三也会停下来,认认真真地还礼。 十三安静地沿着扫出来的路往外走。快走到议事厅了,碰见两个小姑娘蹲在路边堆雪人,想了想,还是过去打了个招呼,问道:“殿下几时离得府?” “殿下天没亮就出去啦!”俩小姑娘拍拍手上的雪,站起来,很兴奋地,“十三!昨儿个夜里下了好大的雪!堆雪人不!” 十三温柔地笑笑:“不了,你们玩,我自己走走。” 俩小丫“哦”了一声,继续蹲下堆自己的雪团子。 十三在原地看了一会,往前没走几步,就见郑六从前头匆匆跑过来。 这郑六原是楚钺手下的护卫,上次周凡带着人上王府闹事的时候,郑六的忠心被赏识,升了官,现下是王府的护卫头领。 十三猜到他是来找自己的,便停了脚步等他。 郑六跑过来,匆忙行了个礼:“十三公子,刑部带兵往王府来了,打头的是文渊阁大学士张瑞。” 还真是迫不及待。 十三心里头冷笑,淡淡道:“楚大人回来了么?” 郑六道:“大人刚从宫里赶回来,这会正带着兄弟们守在府门。” 十三颔首,示意郑六跟上,抬脚往大门走。 府门紧闭着,郑六吩咐人给他开门。 十三跨了门槛出去,就见楚钺带着十几个护卫,身披战甲手执银枪,肃杀地守在门口。 十三走过去:“楚大哥。” 楚钺应了一声,转过头,眼里是难掩的疲惫,声音沙哑道:“今日早朝上,张瑞拿出一封殿下和忽尔汗的书信,上面是殿下与北燕刺客密谋杀害周凡的安排。皇帝命人查验了,是王爷的字迹。又命刑部拿出当时刺客的口供,细节都对得上。兵部又翻出殿下在北境的战报,用屡战屡胜、无一败绩来攻讦殿下早与北燕串通。张瑞说,淮安王早就要篡权夺位,可惜手中兵力大都留在北境,京城人手不够,于是与忽尔汗一拍即合,借燕人之手,党同伐异。等到朝廷成了淮安王一言堂的时候,就是他取皇帝而代之的时候。然后周阁老带头,恳请皇帝以谋逆、谋反定罪。” 楚钺深吸一口气:“皇帝准了。” 十三道:“殿下如何?” 楚钺道:“皇帝念及殿下十年如一日戍守边疆的苦劳;回京后着手扩充国库的功劳;又牵挂手足情分。最终免了死罪,判脊杖四十,流放岭南,终生无召不得入朝——张瑞这趟是来奉旨查抄王府的。” 楚钺眼眶通红,咬牙道:“这帮王八蛋!二十脊杖就能要了人命,这四十杖下来,再往岭南那么潮湿的地方一扔,这是要殿下死啊!” 十三听完,把唇抿得死紧,没吭声。 半盏茶的功夫,十三深吸一口气,恢复了声线,看着远处隐隐冒出的官兵轮廓,道:“郑六。” “在!” “回去告诉所有府里的人把衣服穿暖和了。召集所有护卫,批上甲,把府里的人都聚在屋外头,守着点,一会别让进来的兵趁乱把咱们的人伤着。” “喏。” 十三看着郑六领命去了,转身对楚钺道:“楚大哥,咱们也进去吧。” 楚钺目眦欲裂,低吼道:“我楚钺没本事,殿下被这么不明不白地冤枉我拿不出半点办法,但我楚钺发誓过要效忠殿下。如今殿下不在了,阁老的狗要想进王府,除非踩过我的尸体!” 十三的语气没什么起伏:“张瑞手里拿着圣旨。楚大哥不让进,便是抗旨。殿下不能再被添上一道罪名了。” 楚钺咬牙,深吸了一口气,沉着脸吐出来,长揖一礼:“是我莽撞。” 说罢转身,大步进府去侍卫所帮忙。 十三拱手回礼。 等楚钺走远了,十三直起身,回身看了看逐渐逼近的官兵,转身进府,随手把府门掩上,吩咐门口的侍卫一会不要逞能,见着圣旨就把门开开。 一切吩咐妥当了,十三缓缓走回去,进了议事厅,坐在主位下手的第一把椅子上,随手给自己沏了壶茶,静静等着。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府门那边传来叫喊声。楚钺和郑六先后进了议事厅,一左一右立在十三身后。 壶里泡的茶时候差不多了,十三垂着眼,慢悠悠地给自己倒了杯茶,轻轻吹了吹,抿了一口。 待要再喝时,张瑞便带人闯进议事厅。 黑压压的官兵转瞬把议事厅围起来。 张瑞揣着圣旨,扫视了一圈,跟没看见十三似的,道:“叫你们管事的出来接旨。” 郑六看不过眼,要说话,被楚钺暗中按住了。 十三自顾自地又抿了口茶,把茶盏放在桌上,施施然起身,往前走了两步,离张瑞不远不近地站定,行了个文人礼,淡淡道:“张大人可以宣旨了。” -- 第32页 张瑞笑了:“小宝贝儿,圣旨理应要由家主来接。你们家主子现在正在宫里扒光了挨打呢,抽不出空来,你得去叫你们府里管事的来。” 十三看了他一眼,不咸不淡地道:“我就是。” 张瑞上下打量他,作势拱了拱手,笑道:“是张某有眼无珠了,没看出来淮安王府如今是个小唱在当家。” 郑六听这话都快气疯了,要不是楚钺死死地拦着,他能现在冲过去把姓张的揍得三天下不来床。 再看十三,还是那副淡淡的样子,唇角还噙着一丝笑意,也不说话,一副看笑话的样子等着张瑞宣旨。 十三心里明白得很,皇帝护着王爷没定死罪,老氏族的这帮人眼下都盼着王府再出点什么事,好让王爷一举死在京城,省的夜长梦多。 张瑞见十三不上当,也不着急,继续道:“堂堂王府让个小唱当家,虽说是有辱斯文,但到底也是淮安王殿下的私事,本不该我什么事。只是——” 他一幅为难的样子:“阁下无品无级,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回头陛下问我将旨意传给谁,这可叫我如何回话?” 十三眼里闪过一丝嘲讽的笑意,正要说话,就听得门口又传来一阵脚步声。 来人是位老者,着石青色蟒袍,戴红帽,挂玉珰,面白无须,不矜不伐。 张瑞回头看见来人,拱手道:“王公公怎的来了?” 来人回礼,道:“张大人,皇上想到如今淮安王府留的人皆无品级,怕大人难做,因而让老奴来跑一趟。” 张瑞挑眉,不知道这老头要弄什么幺蛾子:“王公公请。” 王公公冲他施了一礼,转而到十三面前,打量眼前的人,见他兵临城下还能不骄不恼,心下不禁赞赏。 却没表现出来,只道:“段青竹接旨。” 十三跪下接旨,长揖及地。 只听王公公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段氏青竹,才华横溢,博古通今,德才兼备,学富才高。特封从七品承议郎。钦此。” 等十三把圣旨接过去,王公公退至一旁,客气道:“张大人请。” 张瑞咬牙,万没想到皇帝如此护短,淮安王都倒了还往他府里封人。眼看着圣旨都接了,他也不能在这驳回皇帝。 只好咽下这口气,草草宣了旨,带人满府抄查去了。 等他出了议事厅,王公公朝十三行了个礼,道:“段大人,老奴这便告辞了。” 十三向老人拱手,认真道:“青竹谢过王公公了。” 王公公呵呵笑,摆摆手:“老奴当不起这声谢,段大人若是得了空,不妨亲自去宫里谢陛下吧。” 十三道:“青竹记下了。” 送走了王公公,十三没再进屋,让郑六帮他把椅子搬到廊下,往那儿一坐,瞧着满院子乱窜的官兵,手指无意识的在扶手上敲着,目光虚落在远处,不知道在想什么。 里院传来一阵叮了咣啷的声音,十三侧首听了听,对郑六道:“让弟兄们看紧点,别把咱们人伤着。” 郑六应了一声。 十三看着他过去,不一会目光又落在虚空里。 正出神,旁边过来个人,弯着腰,把茶盏双手递给他。 十三抬头去看,是楚钺。 十三对着楚钺看了会,目光垂下来,落在他递过来的茶盏上。 热气从没盖紧的缝隙里飘上来,蒸腾出一股氤氲的白雾。 楚钺给他把冷茶换了。 十三清楚,王爷生死难料,楚钺想给王爷报仇。可楚钺也知道自己走不通官场上的弯弯绕绕,要想成大事,需得跟对了主子。 喝了这盏茶,他十三就是楚钺的主子。 十三看着这盏茶,没动。 楚钺也不收手,就这么双手捧着茶,弯腰站着。 良久,等到茶盏上边儿那层氤氲的白雾都要散了,十三终于伸手接过来,揭开杯盖,抿了一口已经半温不热的茶水。 两人谁也没再说话。 十三在廊下坐了小半天,把一壶茶喝了个精光,看着官兵一趟趟进出,把昨夜下的雪踩得泥泞不堪,连墙角都甩上了泥点子。 等他们砸的砸、搬的搬,把王府差不多快清空了的时候,郑六终于走回来,说张瑞准备走了。 十三把茶壶递给楚钺,起身,淡然地朝走过来的张瑞施了个文人礼,然后就那么不急不燥地站在那儿。 张瑞勉强笑着还礼,心知这回没让王府闹出事来,回去少不了被阁老问责。 也不知道淮安王怎么就从南风馆里带回来这么个难对付的小玩意儿。 这哪儿是个小唱。 这分明是个深藏不露的政客。 十三走进内院的时候,王府的下人们凑在一起,被侍卫护得严严实实。 十三安排得周密,没让他们冻着、吓着、伤着,自己值钱的东西都随身藏着,也没丢。 总之是没受着半点委屈。 见十三过来了,都叽叽喳喳地围过去,先是左看看、右看看,没发现他伤到哪儿,一群人松了口气,这才问王府这是出什么事了。 十三把王爷的事简略的说了,又道:“如今殿下被流放,淮安王府定然是不能留人了,这些日子我攒了些银子,诸位便当别礼拿着吧。” 满院子的丫头、婆子、小厮都赶着摆手,说他们手头多少都有些碎银子,如今殿下落难,他们还想着凑点钱帮衬些,怎么还能反过来要十三公子的银子呢。 -- 第33页 十三让楚钺去拿过银子,浅笑着,一个一个亲手放进他们手里。摸摸这个、抱抱那个。挨个嘱咐他们,到了新地方,手里头勤快些,别让主事儿的揪着错处;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大冬天的多穿几件衣裳,别生病…… 有的小姑娘被十三塞了银子,受不了,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哭着说舍不得十三,让她跟着好不好。 十三很温柔地抱抱她,软声哄,说自己眼下护不了他们,等来日有能力了,一定一个一个把他们都接回来。 等发完了银子,十三又忙着帮他们找王府里还有什么能用的、能带走的东西,帮他们把包裹都装上,挨个把人送出王府。 都忙活完了,十三掩上府门,转身回到院子里。 郑六已经把王府护卫整好队,三四十号人安静地站在院子里等他。 十三把每个人的神情都看了一遍,开口道:“十三进府时日不长,但也深知诸位皆是精贯白日之人,只是如今殿下流放、王府衰落,诸位发誓效忠之人已去。十三才疏学浅,难担大任,不敢令诸位效忠。十三已为诸位略备些薄银,还望诸位收下。十三与诸位就此别过,各奔前程;山高路远,有缘再会。” 言罢,十三向众护卫施了长揖。 他有多大能耐自己清楚,自是不像他说的那样才疏学浅,担不起统领这三四十个护卫的责任。只是如今王府里不知道被多少双眼睛盯着,一味贪图人手,反而会让人钻了空子。 他把话说得漂亮,老氏族的眼线不会再留下跟他这么个无名小卒耗时耗力;没能耐、没魄力的人也不会放着更好的路不走反而留下来跟着他。 这样下来,最后留下的人,都必定是他现在紧缺的可用之才。 十三这样想着,便见众侍卫抱拳还礼,排队拿了银子另谋出路去。 只留下四五个人,指天发誓,王爷既去,他们便唯十三马首是瞻。 十三又朝他们行了一礼。 礼罢,指派郑六为头领。着两人即刻出发一路向南,暗中护王爷周全;两人探访暗桩,核实王爷旧部;另着一人时刻掌握京城动态。 众人抱拳领命,各自散去。 第18章 日薄西山。 昏黄的光把淮安王府笼罩起来,摔碎的罐子、散落的书信、泥泞的雪地,一切一切都被镀上古铜色。像是陈旧的书页,正在被岁月缓缓侵蚀。 吵闹一天的淮安王府终于寂静下来。 十 三在院子里慢步走着,找到一处相对还能落脚的石台。 楚钺跟在他身后,见他要坐,扶了一把,道:“我去找把椅子。” 十三止住他,不以为意地摆摆手,裹了大氅,就这么坐下了。 楚钺站在他身后,看着这个一年前被他亲自接到王府的人。 这人身形消瘦,独自坐在满地狼藉之中,却丝毫不见凄凉狼狈之感。 他身上有一种独特的气质。比文人多些圆滑,比政客多些赤诚,比贫民多些清高,比权贵多些和善。 他的身世和经历赋予他这种矛盾的气质。只要他想,他可以在任何处境下保持头脑清醒,端出一副淡然的姿态。 十三自个儿安静地坐了会,忽然出声道:“既是没走,又何必躲躲藏藏。” 他这话落下不久,不远传来些窸窸窣窣的响动,不一会,打墙角走出个人来。 十三没转头,阖上眼,轻声叹口气:“安文。” 楚钺暗自心惊,方才他察觉到暗处有人,借着与十三说话的功夫给他使了个眼色。这才一会的功夫,这人竟然已经判断出来者身份,而且看他的样子,似是连来者的目的都一清二楚。 安文红着眼眶走到十三跟前,使劲抿着唇,还未开口,先跪在十三面前,朝他磕了三个头。 她磕得很用力,额角碰破了,血迹粘在石板上。 十三看着地上斑斑点点的血迹,没动。 等安文磕完,十三开口,语气无甚起伏:“这三个头是你欠殿下的,我替他受了。” 然后有些费力地把自己撑起来,蹲在安文前面扶她起来,给她擦擦那张哭花了的小脸。 十三垂了眼睛,让人看不出情绪,低声道:“你不欠我什么。” 安文一下子便受不住了。 她死死地攥着十三的袖口,泣不成声:“十三,十三,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是我害你,是我害了殿下……” 十三抬眼,漆黑的眸子凝视着她。 “那日周凡想闯王府,你拦着不让我出头。因为你知道他手里拿着陷害王爷通敌的伪证,一旦我没拦住那半城的官兵,你们的计划成功,王爷将被扣上通敌谋反的罪名。这么大一顶帽子,不是我一个小唱能担待得起的。 “秋狝那日,周阁老安排了燕人在回府途中刺杀王爷。然而那帮燕人不认识王爷,为了明确目标以免打草惊蛇,周阁老让你想办法给我穿红,到时候一袭红衣旁边的那个人便是目标。 但是你心软了。临出门,匆忙给我披了件牙白的斗篷,反复嘱咐我要裹严实。你想这样既能向阁老那边交差,又能保全我的性命。” 十三道:“你不曾害过我,道歉的对象不该是我。” 该受你道歉的人,现下已经被你主子毫无底线的构陷害得名声扫地、生死未卜,听不到你说话了。十三刻薄地想。 -- 第34页 他忍住了,没说出来。 安文愣住,喃喃道:“你都知道。” 十三静静地看她。 他最早开始怀疑安文,是有一次他在议事厅伺候完茶点出来,经过门口的灌木丛,发现鬼鬼祟祟躲在里面安文。他把人叫住,当时安文给他捧出了一大串冰镇葡萄,说是专程给他送来的。但他记得清楚,那日东厨不该安文当值,她又如何知道王府新进了冰镇葡萄? 十三从那时起开始留意,继而发现安文每次给他送吃的,都能凑巧赶上王爷在议事。 次数一多,巧合便不只是巧合了。 至于王爷,只会比他发现地更早。 安文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惨淡的笑来:“十三不问我,为什么要这样忘恩负义么?” 十三没说话,于是她自己回答自己: “我其实叫周雯。” “我娘年轻的时候,在周府做侍女。有天周阁老兴致好,遛园子的时候瞧上了我娘,随口吩咐下去,夜里我娘就被送到他卧房里。 “只那一次,很不幸地有了我。 “我娘没舍得喝滑胎药,就这么拖着,直到肚子一天比一天大,瞒不住。被周阁老知道了,给抬了个侍妾的位份。 “周阁老的妾室多得数不清,光是有名有姓的就有十二三个,像我娘这样的就更多了。是以我娘的日子并没有因为我的降生变得稍微好过一点。 “直到有一天,周阁老瞧我机灵,说是个好苗子,准我去学堂旁听,还给我娘房里送来很多好东西。 “当时我和我娘都觉得终于苦尽甘来了。 “我在学堂旁听了一年,有一天下了学,被人叫到周阁老房里。 “我跪在地上,听到那个可以轻易决定我生死的人说,要我去人市把自己想办法卖进王府,后头的事自有人安排。若是我不听话,我娘的尸体随时可能出现在乱葬岗。 “后来我真的被买进王府,管事嬷嬷要给我取个新名字,问我想叫什么。 “我说我要叫安文,取安安稳稳的意思。” 安文垂下眼睛,嘲弄道:“我这一辈子,又何时安稳过。” 十三瞧着眼前的人。 一年前十三刚刚见到她的时候,小姑娘眼里闪着星星,拉着他去东厨偷点心吃。扯着他的袖子朝他眨眼睛,说偷点心的时候千万要小心张嬷嬷,被她发现是要打手板的;让王爷知道反而是没事的,王爷从不管他们这些。 才轮回了一个春夏秋冬,曾经古灵精怪的小丫头就被无穷无尽的算计消磨地干干净净。 她是个可怜人,命运被当做一枚不起眼的棋子,最美好的年纪被困在别人的阴谋之中。 但是,身世悲惨从来不是为虎作伥的理由。 她在王府曾经有无数次机会向王爷求助,但是都因为懦弱和犹豫错过了。 倘若她当年看清王爷的为人后,能看清是非黑白,果断地斩断同周阁老牵连,借用王爷的力量把阿娘从周府秘密送出来。她本应该有一个不一样的人生。 人生的路上总是布满磨难。但是有的人选择臣服于苦难;有的人却选择直面苦难,在绝望之中坚守本心,争出一线希望。 十三不想对别人的事过多评判,他摆摆手,示意楚钺送客。 安文默默地跟在楚钺身旁,往外走了两步,忽然转过头看十三,乞求道:“以后若是再见,可不可以还唤我安文?” 十三沉默着,没有回应。 安文等了一会儿,不见动静。 她于是明白了,勉强笑了笑,感激十三还给她留了最后的体面,又庄重地行了礼,转身随楚钺出去了。 直到两人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口,十三才垂了眼,低声道:“好。” 楚钺碰见了沈爻。 王府走的走散的散,没理由再关门,就那么大张着。 他把安文送出府,一转身,就看见大红的官袍正拎了坛子酒往府里头迈,全然不把自己当外人。 楚钺紧走几步,上前拦住他:“还请沈大人止步。” 沈爻闻言转过头。 他还是老样子,一双桃花眼带着三分笑意,仿佛世间便没什么事值得他上心似的:“阿钺,你什么时候改叫我沈大人了?这样生分,叫我好不伤心。” 楚钺没接话,站着不动:“十三在里面,你去,他会见到你。” 沈爻眨眼:“所以?” “够了。你自己心里清楚,不要去招惹他。” “招惹他?”沈爻挑眉,“我倒是没发现,你什么时候开始这样护他?” “他是我主子。” “我是你爱人。”沈爻笑笑,绕过他往里走,“现在你爱人要去看看你主子。” “不再是了。”楚钺低声道。 “嗯?”他声音太小,沈爻没听清。 楚钺转过身,看着他眼睛。 那双桃花眼笑意盈盈,总像是带着缱绻的情绪,让人忍不住陷进去。 楚钺看着他,一字一顿道:“从你伪造殿下和忽尔汗密谋的书信起,我们的关系就结束了。” “或许应该更早,从周阁老让你认祖归宗,利用你接近王爷的时候。” “殿下曾经信任你。” 楚钺一生忠厚,说不出尖酸刻薄的话,哪怕那些话刺在心里已经把他扎得生疼了。 他终究只是垂了眸,声音飘散在雪地里: -- 第35页 “可是殿下走了。” 沈爻愣了愣。 他想解释什么,动了动嘴,发现能说出来的都被楚钺说了,楚钺没说的还不能说出来。 混在官场久了,人人都戴着一副面具。每天见无数人说无数话,回来挑挑拣拣,发现带着真心的那点儿少得可怜。 楚钺跟他们不一样,他忠诚、坦率、直爽,沈爻很喜欢。 沈爻第一次觉得这个男人的忠诚很麻烦。 还有点委屈。 隆安皇帝钦点的状元郎傻站在那儿,打记事起第一次被堵得说不出话来。 半晌,沈爻退了一步,自暴自弃地在地上随便找个干净地一坐,开始耍无赖:“成吧。我不进去。你跟十三说我给他带了坛子竹叶青,他要喝就出来找我拿。” 一炷香的功夫,十三打主院里走出来。 沈爻弯了弯桃花眼,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把酒坛子一递。 十三接过来,先拍泥封:“王爷通敌的书信是你拿给周阁老的。” 他用的陈述句。 沈爻也没遮掩,大大方方认了:“是我。” 十三把泥封拍掉了,蹭干净坛口,抬眼看他。 竹叶青特有的香气从坛子里飘出来。 半晌,十三垂下眼,抬手灌了一口。 醇香味在唇齿之间弥漫开来,他勾了勾唇:“多谢。” 沈爻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 他不想给自己找不痛快,便没去看楚钺,冲十三一拱手:“走了。” 十三颔首回礼,目送他出去。 楚钺在十三身后沉默地站着,等到沈爻的身影终于消失在视线里,忽然开口道:“主子信他。” “不用称主子,叫名字就好。” 十三灌口酒,抬手往胸口摸了摸。 王爷给他的玉佩戴在那儿。 淮安玉佩,可号令王府暗卫,被当做淮安王的定情信物。 当初沈爻拿这玉佩打趣他,被王爷知道了,笑了半天,别有深意地说,沈爻不会骗他。 十三垂眸,隔着衣料感受到玉佩的存在。 “我信殿下。” 第19章 魏隆安四年冬,淮安王萧道坤勾结北燕可汗,以谋逆罪下狱。帝念及手足情分,免其死罪。肖爵,流放岭南,无诏不得入京。革新一派自此衰微。 次年二月,萧道坤于流放途中病逝,享年二十六岁。 同年四月,周氏长女宜嫔升妃位。五月,周阁老举荐次子沈爻入内阁。 至此,朝廷成为以周、张、谢、苏四家为首老氏族的一言堂,再无人敢提改革二字。老氏族势力空前强盛。 隆安六年秋,皇后诞下嫡长子,取名萧贤。 次年元月,隆安帝立萧贤为太子,入住东宫。 隆安九年,段青竹出任太子太傅,重提革新。革新派迅速壮大,聚集先淮安王旧部的同时,将不少寒门的有志之士收于麾下。仅一年,隐隐与老氏族呈分庭抗礼之势。 隆安十一年秋。 段府。 接近正午,日头快要升到脑袋顶上了。却因着昨夜里下过雨,倒也并不觉得很热。在廊下背阴儿处站久了,反而能觉察出一丝凉意。 抄手游廊里没什么人。只有个小丫头,端着个盛茶水点心的托盘,匆匆忙忙往议事厅走。 她上个月才被段府的管事从人市买进来,在院子里头做些个粗使活计。昨儿个被管事瞧见,觉得她机灵懂事,便叫她去主子身边儿伺候。 这位段太傅,她原先是听说过的。 据说这人出身先淮安王府,先淮安王倒台后被安了个承议郎的身份。 从七品的小官,没人闲的没事想着难为他。 谁知就这么放着没管,没两年,正是老氏族如日中天的时候,他竟不知不觉踩着别人的脑袋爬上正四品的位置。 内阁的人开始坐不住了,一边后悔当初没有斩草除根,一边急着安排人手要顶替掉他。 谁知不动手不知道,一动手,竟是发现这人不知何时铺开了自己的关系网,朝堂上支持他的声音竟不在少数。 不过好在,老氏族那时已然把朝堂握在手里。从前是没注意到这么个人,这会留了心,倒也不至于让他一个四品少詹事翻了天去。 这事便耽搁下来。直到太子到了择师的年纪,任命太傅的诏书下来,内阁便是再想动他也动不成了。 有传闻说,他是皇帝看上的人,为了两人能日日相见,皇帝硬是把他一升再升。还未而立,已经占上正一品的位置。 也有传闻说,他师承齐鲁大儒,后又四处求学,集儒、法、道三家之学于一身。如此人才,自当得以重用。 还有传闻说,他其实什么也不是,只不过是个善于钻营的投机小人罢了。 小丫头胡乱想着,匆匆穿过抄手游廊,到了议事厅,跟门口的侍者打个招呼,轻手轻脚地进去换茶水。 一屋子的红袍紫褂按亲属远近落座,上首正中坐着个红袍文人。 小丫头先去给主位换茶,余光偷偷去瞧她主子。 丹唇凤目,稠艳得让人心惊。神色却是淡然而沉静的,因而多了些书卷气,不显得轻浮。 下过早朝,他身上大红一品仙鹤朝服未换,朝冠已然除了,换了牛角簪子绾发。整个人都气质便在威严中带了些温润。 -- 第36页 小丫头看得红了脸,没觉出大人们忽然安静。 户部尚书起身,冲段青竹拱手,道:“如此,下官这便回去拟折子,明日早朝当面交与陛下。” 段青竹端起茶盏,抿了抿,垂了眸子,没说话。 田亩制的改革早在七年前王爷便开始着手。段青竹掌权之后,先后查阅了典籍和王爷规划的进程,又结合这七年的土地变动作了更正和改善,理论层面已然准备充足。 然而现在内阁把持在老氏族手中,朝廷形式对革新并不理想。此时上奏,即便皇帝有心推动改革,在内阁的阻碍之下怕是也难以落实。 只是自王爷倒台以来,革新派被打压,老氏族势力空前强盛。虽说他近两年得以重新提出革新主张,革新派的势力也已然大不如前。 更让人担心的是,段青竹能感觉到,随着老氏族在朝堂上只手遮天,人们对于革新的信心正在逐渐削弱。如今革新派迫切的需要一个能让大众认识到改革的需求、增加改革勇气的时机。 半晌,段青竹放下茶盏。 “好。”他又对另一人道,“福堂,你同博礼一起,务必保证文章能够切中肯綮、鼓舞人心。” 两人拱手应了,与众人一同告辞离开。 人都出去了,偌大的议事厅便显得冷清起来。 段青竹想起方才那个来添茶的小丫头,战战兢兢又带着点好奇的样子像极了当年的自己。 那时他从南风馆出来不久,浑身上下被□□出来的乖顺还没完全抹去,对身边的一切小心谨慎的过了头。 是王爷撬开了他的壳。于是他才看清楚,原来在那个麻木顺从的壳子里,还保留了一份年少的赤子之心。 段青竹轻轻闭上眼。 又想到王爷了。 七年。 这七年里,每当他闲下来就会一遍一遍的回想关于王爷病逝的消息,他调用人手秘密探查,试图去找一个王爷还活着的可能。 可一直到今天,回来的消息却都与朝廷丧报相同,无一例外。 时间、地点、证据样样对的上,找不出丝毫漏洞。 他那段时间疯了一样,只固执地不信,总觉得王爷定然还活着。所以在建府邸的时候,选了淮安王府旧址。 他把写着“淮安王府”的那块牌匾摘了,仔细擦了擦,翻过背面磨平,自己写了“段府”两个字。 开府那天,段青竹把原来那块牌匾翻了个面儿,又给亲手挂上去。 除此之外,府里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他都没动。 那段时候,他每天下朝回府,总恍惚觉得一切都没发生,转个弯进院儿,王爷就做在那颗老槐树下喝茶,看见他过来,笑着展臂要把他揽进怀里。 后来过了好些日子,他才慢慢从这种浑浑噩噩的状态中出来。 找人脉,拉关系,收集情报。 这七年里,他一步一步往高处爬。终于在朝堂上站稳了,立马开始重提革新的主张。 这曾经是王爷终其一生想要实现的心愿。 现在,也成为他的心愿。 段青竹坐了会,觉得时候差不多了,便起身出了议事厅,往内院去。 楚钺在院子里等他,见着他便迎上来。 段青竹往主屋走,脚步没停:“来了?” “已经在里头了。”楚钺顿了顿,“这次来的急,不过一路倒也没被人看见。” 段青竹颔首,紧走两步,推门,留楚钺在外面守着,独自进去。 窗子都关着,屋里有些暗,只有一些光束从窗棂投进来,映在靠窗的地板上,影影绰绰的。 来人背光站着,听到开门的动静转过来,一双桃花眼微弯。 沈爻道:“段大人。” “叫名字。”段青竹走到圆凳上坐了,抬眼看他,“有急事?” “急事。”沈爻也找个凳子坐下,正色道,“北燕的人混进京城了。” 段青竹皱眉:“有多少?” 沈爻道:“具体不知道,张瑞见人的时候我刚好在隔壁,听得不清楚,不过听他的意思应该是不少。” 段青竹喃喃道:“老氏族要这么多燕人做什么?” 沈爻撇撇嘴:“我打听不出来,这几年给你递消息,周阁老已经开始防着我了。” 段青竹瞥他:“若是你当年没给周府递那封信,便没这么多事。” “……”沈爻噎住,委屈道,“我也是身不由己。” 想了想,又凑近道:“你在埋怨我。这很好。好久没见着你有这么生动的表情了。” 段青竹被他瞧得心烦,挥挥手送客。 沈爻“啧”了声,转身走了两步,就听身后那人嘱咐:“你最近小心点,别一个人出去,能不往我这来就别来了。” 沈爻勾了勾唇,推门出去:“喏。” 申时。 皇宫。 段府的轿子停在武安门,王公公在那儿等。 段青竹下轿,同他问了礼,往宫里头走。 王公公落后他半步领路,暗自瞧身边的人。 着正一品太傅大红仙鹤官袍,戴白玉琉璃大帽,腰配玉带,足登皂靴,端得是一派重臣之威、文人风骨。 王公公还记得当年在淮安王府第一次见着他的时候。 聪明,谨慎,隐忍,不卑不亢。 王公公当时就料定,此人将来定会有一番建树。 -- 第37页 这么多年过去,宦海沉浮没能抹去他的才华,反而是大浪淘沙,逐渐显示出蒙尘明珠的真容来。 段青竹往东宫去,脚步没停,偏了偏头,问道:“太子殿下怎的这时候唤我?” “今日早朝后,陛下召太子殿下问过功课。”王公公垂眸笑笑,“想是殿下有不解之处要请教太傅吧。” 段青竹道:“殿下答上来多少?” 王公公答:“十之五六。” 两人站在东宫门前,一时沉默。 半晌,十三低低笑出来,推开宫门,侧身同王公公低声道:“那定是被陛下训了,正委屈呢。” 说罢,没叫下人通传,径自进去。 王公公眯着一双眼,乐呵呵地跟着往里走。 他算是看着这一大一小成长起来。 段青竹在人前早就练就了镇定从容的姿态,只在私下里同小太子呆在一处时,会时不时不经意间露出一丝狡黠。 小太子有样学样。人前聪明乖巧,听话得不得了,一旦他先生来了就本相毕露,打滚撒娇无所不用其极。 王公公笑着摇头,这小太子,皇帝的严肃沉稳半点没学着,倒是被他先生宠得好不娇气。 只是课业倒也从没落下过便是了。 绕过琉璃影壁,顺着雕花游廊走就进了正殿。 段青竹迈步进去,溜达了一圈。 案几上放着两摞纸,一摞崭新的没动,另一摞抄了密密麻麻的字。上头摊着本《孟子》,打开了。旁边搁着根毛笔,沾了墨,也不放在笔架上,就随意扔在一边,险险没脏了纸。 段青竹凑过去看了看,抄的“鱼我所欲也”。 是昨儿个上的课。 想来是没记住,今早被皇帝罚抄了。 段青竹凤眼弯了弯。 瞧着这案上的一片狼藉,小家伙这是委屈坏了。 他示意王公公在这等,自己出了正殿,顺着游廊又往里去。 没走多远,就瞧见旁边蹲了个粉雕玉琢的小人儿。 小人儿蹲在路旁边扣手指,身边也没个人,委委屈屈的,像个被抛弃的小可怜儿。 段青竹走到他身边站定,放轻了语气:“殿下怎的到这来了?” 萧贤吓了一跳,抬头看见来人,抬起两只肉乎乎的小手,规规矩矩地给他行礼:“见过先生。” “嗯。”段青竹叹了口气,蹲下身,冲他张开双臂。 小家伙警惕地瞧瞧周围。 然后“嗷”的一声扑到他怀里。 段青竹把小太子揽在怀里,伸手摸了摸他毛茸茸的发顶,给他拍拍后背顺气儿。 等了会儿,觉得差不多了,把人从怀里捞出来,取了帕子,低头轻轻地给他擦眼泪。 萧贤一开始还别扭地往他怀里钻,被他摁住把眼泪擦干以后反而破罐破摔,睁着一双红红的杏眼看他。 段青竹心里软了软,柔声问他:“殿下这是怎么了?” 然后就眼瞧着那双杏眼又迅速蒙上一层薄雾,氤氲着,渐渐凝聚。 小家伙抿了抿嘴,金豆子“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段青竹无奈,又把人搂在怀里哄了半天,终于弄清楚来龙去脉。 昨儿个下了课,萧贤瞧见几个小宫女在编竹篮,突发奇想想给父皇亲手做个礼物。 他管内务府要了竹条,拉着别人学了半天,终于在天快亮的时候编好了一条小龙。 他高兴坏了,乐得抱着小龙在床上打滚,觉得父皇肯定喜欢极了。 于是功课被理所应当地扔在脑后。 谁知道今天早上皇帝突然叫他过去查功课,他一宿没睡,又没好好温习,答的乱七八糟,被罚了抄书。 高高兴兴给父皇做了礼物,夸还没收着,倒是先被骂了一通。 他领了罚回来,越写越委屈,也不敢跟旁人说,想先生想得不行。 干脆笔一扔,书也不抄了,叫人去请先生,自己躲到墙根底下抹眼泪。 段青竹听他带着哭腔断断续续地说完,握住他的小手,在他掌心里蹭了蹭。 果然,白白嫩嫩的皮肤上横七竖八的几个血道子,已经不流血了,凝成几条血痂,凹凸不平的。 小太子长大了,要面子,磕磕碰碰不好意思再撒娇了。 他不提,段青竹也不说破,捏捏他的小胖手:“小龙呢?让先生看看么?” 萧贤瘪瘪嘴,从怀里掏出个竹编的小玩意儿来。 段青竹接过来瞧了瞧,头是头尾是尾,很像那么回事,一看就是用了心的。 他笑着还了,夸人:“编的真好,殿下好厉害。” 小太子脸红了,抿了抿嘴,露出两个小梨涡。 他把小龙接过来放怀里揣好,抬头,水汪汪的杏眼盛着纯真的笑意:“先生喜欢的话,我也给先生做!” 段青竹笑笑:“那臣便先谢过殿下了。” 又把他放在地上站好,起身理了理衣袖,拉着小太子的手往正殿里走。 边走边吟道:“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 他不说了,等着小太子。 “二者不可得兼……”萧贤瘪嘴,小脸儿垮了,小声嘀咕,“先生,我知错了。” 段青竹道:“殿下年纪小,多花些功夫在喜欢的事上也没什么。” “只是殿下要记住,天下百姓把最好的衣食住行都给了殿下,是因为他们相信殿下能让他们过上好日子。 -- 第38页 “这责任现在在陛下身上,终有一日陛下会把它交给您。” 段青竹拉着萧贤回到正殿案前。 萧贤把小短胳膊支在案上,托着腮,似懂非懂的跟着先生的话点头。 段青竹第一次给小太子讲关于百姓、关于责任的事。他不怕小家伙一时理解不了,他只想让他在成长的过程中,一点一点认识到自己要负担些什么。 直到能放心将整个大魏交到他手上。 段青竹摸摸小家伙软乎乎的发顶:“臣再给殿下讲讲这篇吧,殿下边听边抄。” 萧贤乖乖点头,勾着他的手指轻轻摇了摇:“等我抄完了,先生陪我去见父皇好不好?” 被小太子圆溜溜的杏眼期待的看着,段青竹一时心软,应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小太子功课出自孟子,鱼我所欲也 第20章 楚钺把沈爻送回府,转头便要走。 沈爻伸手扯他:“七年了,还生我气?” “没有。”楚钺不敢下狠劲儿挣开,怕伤着他,只能转过身,“我只是不敢再信你。” “小青竹都信我。”沈爻不服,开始胡搅蛮缠,“就算不信,总不能连话也不同我说。” 楚钺沉眼看他,没说话。 “怎么?”沈爻盯回去,大有不说话就不让人走的气势。 “同你开口了,便不可能只有一两句。”半晌,楚钺沉声道,“说多了,我便控制不住自己不去信你。” 沈爻愣住。 抿了抿唇,桃花眼红了。 这人总是这样,说话从来没有弯弯绕绕,直率得让人招架不住。 沈爻上前两步,把双臂搭在人宽厚的肩上,垫脚轻轻吻上去。 “那我什么都不说,就亲亲你。” “阿钺,我好想你。” 街角无人注意的地方,玄衣的高大男人身体僵了一下,顿了顿,抬手把人搂进怀里。 沈爻眯眯笑,得寸进尺地伸舌,湿湿软软的在楚钺唇上舔舐,趁人一个不留神探进去,缠住不放了。 楚钺对他根本没办法,只能揽着他,任由怀里的人动作。 直到胯间被某个东西顶住。 楚钺简直无奈,拍拍他后背:“好了,别让人家看见了,快回去罢。” “这次放了你,下次你又不理我了。”沈爻耍赖,死死贴在他身上,“不成,我不走。” 楚钺叹了口气,妥协地放缓声音:“我答应你,下次定然好好同你讲话。快回去罢。” 沈爻哼哼唧唧,又在他下颌亲了亲。 楚钺使了些力,正要把他推开,忽然感觉身后有人过来。 他立刻变推为拉,把人严严实实护在怀里,连片袍角都没露出来。全身紧绷,偏头警惕着来人。 那人跑得急,极力压抑了还是发出一两声沉重的喘息,到他们身旁一步的距离停下,压低声音道:“楚大人。” 他看见楚钺怀里像是有人,没继续往下说。 楚钺认出来人,松了劲儿,把沈爻放开,示意不用避讳。 郑六不再犹豫,急急道:“大人走后,宫里来人请了段大人去,说是太子召见。” “方才送段大人去宫里的马车夫赶回来,浑身是血,被捅了一刀。他说段大人进宫不久,突然杀出来几队蒙面人要闯进宫。武安门外一队守卫,半数都是他们的人,同蒙面人联手杀了另一半守卫。车夫被捅了一刀,那帮人没细看,以为他死了。等那帮人走远他才赶紧赶回府报信。” 楚钺道:“人怎么样?” 郑六道:“失血过多昏过去了,已经被府里的大夫接手。” 楚钺点头,道:“此事蹊跷。你回府守着,我去西大营一趟。” 又冲沈爻道:“快回去,收到我消息之前别出来。” “不行。”沈爻道。 一个时辰之前他才把燕人进京的消息透露给段青竹,还没来及让楚钺知道。 这节骨眼上,那些蒙面人定然是燕人无疑。 只是今日子时才刚把燕人放进城,这么仓促行动,着实不像是周阁老的作风。沈爻想不通,是什么让内阁急急忙忙加快了行动。 甚至没给他们应对的时间。 沈爻把想法给楚钺和郑六说了,急急道:“既然那车夫说武安门的守卫都有他们的人,那西大营定然不会干干净净等着我们去搬救兵。楚钺这一趟去西大营,极有可能不但没有叫到人,反而被叛军拖住。” 楚钺隐隐猜到他的打算,不赞同地问:“你想如何?” 沈爻果断道:“我去西大营报信。楚钺即刻进宫与段大人汇合,郑六在段府聚集府兵等我,若是我三炷香过了还没到,郑六就带着府兵进宫找楚钺。” “不行。”楚钺毫不犹豫,“你武功远不如我,西大营的情况若当真如你所说,那你去便是送死。” “我好歹是周阁老的儿子。” “这话你自己都不信。” 楚钺沉沉地看他,眼里酝酿着怒火,“老东西既然能杀周凡,杀你只会更利落。” 沈爻笑了。 “你还爱我。”他肯定道,“等事情过去了,我要是还活着……” 他凑到楚钺耳边,冲他耳朵里呵气:“我便把身子给你。” 说完,不等楚钺反应过来,头也不回地闪身走了。 -- 第39页 沈爻赶到西大营的时候,已是申正。 大门紧闭,他远远看了眼,没过去。绕到东边的小门侧身进去。 里面静得出奇,听不见半点声响。 沈爻压着步子,小心绕着可能有人的地方往主帐的方向走。 奇得是,他几乎饶了大半个西大营,竟是没看见一个人。 到主帐门口,沈爻倾耳听了听,一咬牙,把帘子掀了个缝,迅速闪身进去。 没人。 准确的说,是没有活人。 帐子里横七竖八,血流成河,躺着密密麻麻的尸体。有的血液尚未凝固,沈爻摸了摸,还是温热的,显然这些人刚死不久。 他仔细去瞧每一个人,在靠里一些的地方发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西大营主帅,王从嗣。 他有一个不好的猜想,迅速退出去,到附近的帐子里挨个查看。 每个帐子都倒着近乎一半的兵士的尸体,无一例外。 沈爻抿紧唇。 来晚一步。 萧贤花了一个时辰把“鱼我所欲也”抄了十遍,段青竹就陪他讲了一个时辰的课。 小太子如释重负地伸个懒腰,把笔放好,讨好地给段青竹倒杯茶,恭恭敬敬地递给他,认真道:“先生喝茶。” 段青竹接过来,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都会了?” 小太子撇撇嘴:“会了的,先生。” 段青竹看小孩儿的样子,凤眼溢满了笑意。 他抿了口茶,把茶杯撂了,站起身,抚平衣褶:“那便走吧,太晚了陛下该忙了。” “好哦。” 小太子磨磨蹭蹭起身,把抄好的文章给书童拿了,带上王公公和两三个随从,跟着出去。 段青竹自己倒是没带人。主要是他这趟出来的匆忙,楚钺送沈爻回府去了,郑六在府里忙着练新来的府兵。旁的人带来也只是端茶送水,他向来嫌麻烦,便只自己出来。 他带着萧贤往清安殿走。 萧贤在他旁边老老实实地往前走,就是一双眼睛老往他广袖下细长的手上瞟,想拉,又鼓鼓小脸忍住了。 小太子私下里跟他软软糯糯的撒娇卖乖,出了门倒是懂规矩的很。 段青竹看在眼里,心下软成一片。 自打萧贤记事起,皇帝便有意让他多与小太子接触。萧贤三岁的时候,更是把他提上太子太傅的位置。 他可以说是一点一点看着那个小不点长成现在的样子。萧贤的学识、礼仪、行事,一点一滴都带着他段青竹的影子。如果说他一半的真心给了王爷,那这另一半,便是全部投注在小太子身上。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他真的把萧贤当成自己的孩子在养。 段青竹想着小家伙,眼里带了几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他心里想着事,警觉性便低了许多。直到过了玉华殿,才隐隐觉出些不对劲来。 从东宫到皇帝日常处理公务的清安殿,这一路上要依次经过玉华殿、广安宫、清安殿三大殿。无论是侍卫营巡行还是内务府洒扫,这条连接三大殿的路都是必经之处,来往通行的人不可谓不多。 如今他们都已然过了玉华殿,却并不曾在路上见到一个人。 这并不寻常。 段青竹偏头,低声问王公公:“今日宫中可是有什么事?” 王公公常年在皇帝身边此后,察言观色的功力自是一等一的,此刻也意识到不对,压低声音回道:“老奴去武安门等大人之前还并未曾听说过。” 段青竹突然想到进宫前沈爻暗访段府,同他说的燕人进京一事,心下陡然一紧。 他本想着周阁老那个走一步算十步的性子,花这么大手笔,定然不会如此心急,是以进宫并不曾带人。 可现下的情形却让他不得不多想。 他心念一转,面上不动声色,却在宽袍大袖下暗暗抓住萧贤的手,加快了步子。 现下他们处在两宫中间,退回东宫和赶到清安殿的路程几乎差不多。但清安殿毕竟是皇帝的住处,守卫自是比东宫森严,安全度显然要更高些。 段青竹当机立断,一边暗自戒备一边迅速往清安殿赶去。 萧贤虽然年纪小,但被他手把手带着教了这么久,脑子也快得很。几乎在段青竹拉住他的瞬间就从先生的力道中察觉到出了事,连忙加快步子,乖乖跟紧先生。 又穿过一道门,段青竹正要往前走,忽然看见前面岔路口隐约有几个人。 他当即刹住步子,拉着萧贤疾步退回到垂花门后,示意身后跟的人隐蔽噤声。 那些个随从也不傻,这么一路谨慎疾行,早明白过来皇宫出事了。 主子没发话,却又不敢擅自开口问,只得心惊胆战地绷紧精神。 其中有一个人走得快些,在段青竹示意退回门后之前瞥了前面一眼。 隐约瞧见几个侍卫打扮的人正要从岔路口拐过来,挂着刀,像是在巡视。 这人不会武,年纪又小,心里害怕的时候本能地想靠近皇宫的侍卫寻求庇护。 却不敢忤逆太子太傅,没敢擅自上前,只悄悄从门后探出点儿头想看一眼。 他看见那些人身着大内侍卫服,腰佩长刀,正往这边来。列队整齐,训练有素。 只是这队伍有些奇怪。 他在宫中待了两年,见过的巡行侍卫也不在少数,他们列队巡行的时候往往是一队五人、两队并行。 -- 第40页 这队伍却并非如此。 他们其中一人居中,其余人两面散开。像是个进攻的姿态。 这随从本想看一眼就回来,可这情景又让他心生疑窦,于是探出头又看了一眼。 这一眼,却吓得他差点尖叫出来。 这队人走进了,他看得清楚,那刀并非配在他们腰间,而是被他们拿在手中的。 殷红的鲜血一路顺着刀尖滴滴答答地往下,滴在石板上。 再仔细一看那些人的五官。 额骨隆起,眉骨下陷;高鼻梁,厚嘴唇。 ——这哪是皇宫侍卫,这分明是北燕死士! 他只觉得头皮一麻,浑身发冷,正要不受控制地张口尖叫时,一只细长的手从斜里伸出来,死死把他捂住。 可是已经晚了。 领头那人已经有所察觉,偏头看过来。 段青竹捂着那随从把人拉到身后,一转头,对上一双鹰隼似的眼睛。 那人锐利的目光扫过他身上的大红仙鹤官袍,落在那张稠丽的脸上,眯了眯眼。 然后嘴角缓缓勾起,把长刀上的血往护腕上一摸,大步朝他走来。 北燕的死士跟在他身后,狼眼里闪着嗜血的光,举起长刀,眨眼间就距他们不过数步。 段青竹当机立断,低呵道:“散开跑,去清安殿。” 他原本是要让萧贤和自己分开,两人逃掉的几率能大一点。 结果一回头,身后四个宫人吓傻两个,剩下两个一个是满头华发的王公公,一个刚被他扯回来。 没人能护住小太子。 段青竹一咬牙,自己拉上萧贤,朝之前看好的方向跑。 他一边看路,一边偏头往身后瞥。 那北燕首领拎着柄长刀,极速向他们追来。 段青竹眼瞧着距离被一点点拉近,鼻尖已经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若是单论速度,他定然不敌,何况还拉这个四五岁的小太子。 因而他尽沿皇宫岔道走,试图在弯弯绕绕里把北燕人甩掉。 只是终究是天家之地,就算他已然官拜太子太傅,到底还是外臣,对宫内小道的熟悉比起北燕人多不了太多。 他急促地喘息着,喉咙里已然泛起铁锈味。 余光瞥见左手边一个岔道,段青竹扯了把小太子,一个急转跑进去,一口气连着转了三四个弯。 他听着身后的脚步声渐弱,心中略松,呼了口气,又挑了条岔路拐进去。 顺着惯性跑了两步,段青竹心脏“咯噔”一声,猛地停住脚步。 是死路。 身后传来甲胄碰撞的轻微声响。 他猝然转身,正对上北燕首领鹰隼似的眼睛。 那人习惯性地把刀刃在护腕上磨了磨,朝他们走来。 段青竹一手拉着萧贤一步一步往后退,一手攥紧路上捡的一片尖锐的瓦片,余光瞥向四周,疯狂思考对策。 手腕传来轻轻的颤动。 小太子怕极了,他能感受到。 握着的小手冷汗直冒,冰冷滑腻,险些要握不住。 这一路跑过来即使是他也累得喘息,更别提一个四五岁的孩子。 可萧贤愣是一声没吭,乖乖跟着跑,没拖一点后腿。 懂事得让人心疼。 段青竹紧了紧握着小太子的那只手,死死抿唇。 他定要让他活着出去。 一时间极静,能听到心脏“砰砰”的跳动声。 那首领猛然举刀,朝他劈来。 段青竹把小太子护在身后,紧紧盯着刀刃闪过的寒光,手腕一抖,露出瓦片尖锐的一端,孤注一掷地朝那人脖颈处刺去。 电光石火间,一人自高墙一跃而下,“当啷”一声,接住北燕长刀。 第21章 “哈丹□□。”楚钺冷声道,猛然发力,两柄利刃被冠以强大的内力,铮铮作响,继而互相弹开。 段青竹被他护在身后,心下巨震。 北燕首领,哈达□□。 他在大魏还有另一个名字。 忽尔汗。 忽尔汗后退几步,止住身后要围过来相助的死士,一双凌厉的鹰眼盯着楚钺,舔了舔嘴唇。 “楚钺。”他缓缓勾起一个残忍的笑,“好久不见。” 楚钺不答,提刀上前,劈向他脖颈。 忽尔汗抬刀相抗,楚钺在空中拧身,长刀调向,以一个刁钻的角度刺向他左膝关节。 忽尔汗撤刀,砍向楚钺后颈。楚钺刀尖点地,接力腾空而起,腰部发力避过刀刃,借势回身,狠踢忽尔汗下颌。 忽尔汗受了一击,后退两步。楚钺不等他反应,欺身上前,举刀欲砍,忽尔汗抬刀,楚钺却身形一变,朝旁边的死士袭去。 那死士视线受阻,来不及反应,直觉脖颈一凉,血液喷涌而出,直直向下栽去。 楚钺刀不停,手起刀落,眨眼功夫已取两人性命,把燕人的包围圈破出一道口子。 第三人倒下的瞬间,忽尔汗刀至,楚钺回身迎战,同时对段青竹低吼:“走!” 段青竹没用他多说,拉着萧贤迅速跑过去,趁楚钺拖住燕人的功夫从他身后通过燕人围圈,朝清安殿跑去。 楚钺虚晃一刀,欲抽身跟上。 他想走,却已然走不掉了。 忽尔汗忽然停了动作,曲两指放入口中,发出一声尖锐的哨音。 -- 第41页 瞬间,四面八方有细碎脚步声传来,数十个北燕死士把他团团围住。 楚钺心中一沉,猛地向其中一人攻去,想要撕破包围。 但是人太多了。 他长刀未至那人身前,已然有数道寒光向他袭来。 楚钺忙抽刀回身,双手一抵。只听“铛”的一声,五六把利刃砍在他的长刀上,一股强大的力量沿刀柄传来,楚钺只觉得虎口发麻,前胸一痛,“哇”地喷出一口鲜血来。 段青竹倏然回头。 忽尔汗的哨声又起,七八个北燕死士得令,掉头朝他们追来。 眼瞧着距离越来越近,段青竹一咬牙,拉着萧贤继续往前跑。 才跑几步,前面人影一闪,又来一队人。 段青竹只觉血液上涌,直冲得耳膜涓涓作响。 他还未来及把小太子推出去,打头的几人抽刀已至。 他把萧贤死死护在身后,手中攥紧尖石,不动声色地抬眼看向领头那人。 那人却并未动手。 先是拱手向小太子行了个礼,而后绕到他们身后,率兵一字排开,摆好阵势,挡在北燕人前面。 段青竹心生疑窦,未曾放松警惕,朝这队兵士来处看去。 只见十三四个人,列队规整,铠甲统一,看装束却并非宫中侍卫。 走到他近前,这队兵士向两旁散开,露出中间簇拥着的华服女子来。 这人不过二三十岁,身着交领大袖摇翟锦袍,头戴缕金云月冠。仪态端庄,眉目如画。 她一个女子,站在众多披坚执锐的兵士中间却并不显得娇弱,反而在温和的外表下,隐隐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威仪。 段青竹去后宫的次数极少,无从知晓她的身份。是以迟疑着,一时摸不透她的目的。 然后就看见小太子小团子似的从他身后出来,规规矩矩地给那女子施了个礼,道:“宜妃娘娘安好。” 他抬起的小手白白嫩嫩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段青竹知道,他很害怕。 但即便如此,他还是从先生身后走出来,一语道破来人身份。 因为他不能让一路护着他的先生对上旁人时毫无准备。 段青竹心中一疼,上前一步,重新把小太子护住,广袖轻扬,冲来人见礼:“外臣段青竹,见过宜妃娘娘。” 这宜妃,便是周阁老嫡长女,周瑛。 宜妃缓缓走到两人身前,垂眸瞧了瞧两人相互掩映的衣袍,看不清神色。 她把小太子的动作看在眼里。 她清楚,一个四五岁的小孩子,在这种境地还能保持冷静甚至挺身而出,需要多么大的勇气。 这样小的年纪便有如此胆识,将来若能继位,定然会是一代明君。 偏偏,他是被段青竹养大的。 她看得出来,这两人的感情极深,想让太子倒戈对付段青竹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她看向萧贤,对上一双纯净的眸子。 干干净净的,还未曾沾染上诡计阴谋,带着点若有若无的水光,乖巧地同她对视。 小太子知道自己生得好看,也善于运用这种好看。 但这种小心思却并不让人厌烦。 因为他的小心思,从来都不会用在伤害旁人上。 宜妃收回目光,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审视,又落在面前这个支持革新的年轻太傅身上。 她虽居深宫之中,却也听过他的魄力和手腕,也无数次假设过,倘若他不陷于党派之争,又能做出怎样一番事业。 他把太子教得极好。 她心里千回百转想了很多,其实不过只是一眨眼的功夫。 再抬眸时,已然做出决定。 她轻轻颔首:“太子殿下、段太傅。” 而后便不再多话,径直越过二人,不躲不闪迎上忽尔汗的目光,稍稍偏头,冲身后做了个手势。 在她身后,周家的护卫得令,长刀出鞘,齐齐向前跨出一步。 忽尔汗动作一顿,抬手止住身后的北燕死士。 他盯着宜妃的脸,像草原上的雄鹰盯着兔子那样。 忽而笑了,弯刀一甩,冲宜妃抬了抬下巴:“周大小姐,这是何意?” “守我大魏河山。”宜妃缓缓道,“护我大魏太子。” 忽尔汗眼中玩味更甚。 “我们事先有约。你父亲要太子贤的命,你却又来护太子贤。”忽尔汗戏谑道,“周大小姐,你让我很难办。” 毫无征兆地,老氏族与北燕的密谋瞬间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宜妃面上却仍是淡淡。 她一点红妆站于刀光剑影中,丝毫不退,一字一顿: “那便来战。” 蘅芜宫。 段青竹随宜妃入殿,悄悄伸手拍拍萧贤的小脑袋,示意他安心,而后转向楚钺,轻声问道:“身上的伤可要紧?” 楚钺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方才宜妃带兵来得及时,忽尔汗带在身边的人又不算多,若要动手胜负难料,忽尔汗遂果断下令放人。 是以楚钺虽是受创,倒也不曾伤及根本。 段青竹稍稍松了口气。眼下宜妃虽然动机不明,但好歹还有游说的余地,总好过被十几个北燕死士追着满皇城跑。 进了殿,宜妃吩咐人守住宫门,而后便不再管,径自靠在软榻上,端起碗茶水吹了吹,让段青竹座。 -- 第42页 段青竹落了座,便有侍女来上茶和点心。 他道声有劳,下意识地抬头。 却是安文。 段青竹一愣,这么些年他都不曾再见过安文,原以为她早把她娘从周府接出来,二人过安生日子去了。 谁想竟是被送进宫了。 一时无话。 安文抿了抿唇,眼中似有千言,却终是敛下眸,福了福身子,退下去。 段青竹心中微动,此时此地却也不好说什么。 他收敛心神,冲宜妃行了个文人礼:“方才多谢宜妃娘娘。” 宜妃道:“我救的是大魏的太子,与太傅无关,当不起这礼。” 段青竹不曾起身:“娘娘胸怀天下,理应受微臣一拜。” 宜妃便不再管他,端着茶碗,有一口没一口地抿。 良久,她叹了口气,不再掩饰的眉眼间满是疲倦:“坐罢。” 她神色复杂地看向段青竹,呢喃道:“你若是我,又当如何选呢?” 段青竹没说话。 宜妃却也不需要他回答,缓缓道:“十年前,我选了周氏。动用一切我能动用的力量打压革新。因此与皇帝恩断义绝,朝堂上也是一片腥风血雨。 “此后周氏逐渐壮大,可我、兄弟姐妹、大魏百姓,我们的日子却并不曾因此好过半分。 “我这十年来常常想,我当初……可是选对了?” “我今天看,贤儿被你教得极好……我在他身上看到大魏的希望。”宜妃顿了顿,自嘲般轻笑,“所以我又选了你。” “朝三暮四,摇摆不定……我这一辈子啊……”宜妃嘴角勾起,露出个苦涩的笑来。 她不曾再说下去,径自倚在软榻上阖眼。 段青竹瞧着她,心下唏嘘。 近几年宜妃深居简出,他虽未曾听闻,但从她在剑影刀光中分毫不乱的姿态中,依稀可窥见年少时聪慧明艳的影子。 这样的女子,终究也被无休无止的算计虚耗成了如此模样。 不过,宜妃言语中倒是并无恶意,他们暂时在蘅芜宫中还算安全。 只是段青竹总觉得,忽尔汗放弃得过于轻易了。以他对忽尔汗的了解,此人凶悍勇猛,目的性极强。他下定决心要做的事情,若非有绝对的利益,很难让他改变目的。 虽然以区区十几人对上周氏护卫胜算不大,但段青竹总觉得,忽尔汗定不会因为这个原因撤退。 一定有什么别的原因他不曾考虑。 他正想着,忽然鼻子一痒,觉得蘅芜宫的熏香味道太浓了。 只是在别人宫里,总不好意见太多的。 段青竹喝了口茶,清清嗓子,努力忽视空气中的熏香味。 龙涎香在金兽香炉中缭袅,飘出来些许,细小的轻烟在微光中安静地飞舞。 他不动声色地盯着那炉子,心道还是府里的檀香好,旁的地儿,哪怕尊贵如蘅芜宫,熏的香也是这么呛人,烟气缭绕的…… 这厢正出神,便听得软榻上的宜妃开口道:“拿掉两支香吧,今儿味重了。” 便有侍女应声去灭香。 段青竹默默松了口气。 这一口气没松到底,却又有些纳罕。 他闻不惯这味儿便罢了,宜妃在这蘅芜宫住了这么些年,怎的也突然觉得香气重? 段青竹警惕起来,仔细去闻,似乎又不止是燃香的气味,只是被浓郁的龙延香遮掩了,一时不好察觉。 就好像是炉子里取暖木炭的味道,只一丝,并不很明显。 木炭! 段青竹倏然起身,迎上宜妃惊讶的目光,话在嘴边顿了顿,委婉道:“烟味有些重了,娘娘可要派人四处看看?” 宜妃有些诧异,随即感觉到这位年轻太傅似乎话里有话。 略一思索,吩咐手下人出去探查,又转头客气道:“太傅可是有话说?” 段青竹道:“不太确定,等娘娘的人回来吧。” 宜妃颔首,不再多说。 过了大约半盏茶的功夫,厅外声音略有些杂乱,随即方才出去的侍女推门进来回禀:“娘娘,小厨房方才走水,现下已着人去处理了。” 宜妃问道:“火势如何?” 侍女道:“奴婢到的时候已然扑灭了,据当值的宫人说火势不大。” 宜妃于是颔首,淡淡道:“太傅果然机警过人。我宫里管理不利,让太傅受惊了。” “娘娘折煞臣了。”段青竹略略低头施礼,心道自己这是草木皆兵了。 可总觉得蹊跷,沉吟片刻,道:“久闻宫中华贵精致,今日才算是托福得见。光是制作吃食,除了御膳房外,各宫竟是也配有小厨房。” “太傅见笑。宫中吃食一律由御膳房供应,本是禁止各宫私用厨房的。”宜妃疲倦地笑笑,“只是当年皇上宠我,特许给我个小厨房……也并不华贵,不过是有个换口味的地儿罢了。” 宜妃神色黯然,想来是与皇帝决裂之前的事了。 段青竹不便接话,心念电转。 并不繁复的小厨房,堆积的炭火。每日虽不多,但若是日积月累倒也不是个小数目。 又是后增建的,想来也不会把重点放在预防走水上。 蘅芜宫的宫人们自是清楚小厨房隐患的,所以会时时警惕,一有迹象便会及时扑灭,是以这么些年从未惹出祸端。 -- 第43页 可若是有人蓄意…… 段青竹猛然回神,也来不及回宜妃,急急对楚钺道:“快去小厨房找火源,一定不止一处!” 后妃宫里,他一个外臣这这么做便有些冒犯了。 倒是宜妃也觉得另有隐情,便没有就此发作,只是问道:“太傅这是何意?” “娘娘宫里负责小厨房的宫人对走水必定十分警觉,若说什么时候会有所松懈,那便是扑灭火源之后。若是有人在此时暗中纵火,一时间怕是难以发现。 “况且方才这火来的太巧了。晚膳已过,此时并不是用火的时候,为何偏偏在娘娘带太子与臣来的时候走水? “方才臣一直在想,忽尔汗并不是个轻言放弃的性格,此次果断撤退,怕是留有后手,想来……” 段青竹话音未落,殿外喧嚣声逐渐大起来,一个周府侍卫匆忙跑进来,单膝跪地:“娘娘,小厨房整个烧着了。” 第22章 此时殿外已然浓烟滚滚,隐隐透出火光。 宜妃脸色微沉。 此时距离方才宫人回禀火势已灭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如此短的时间内能烧成这种情形,可见火势之大。 她看向段青竹,道:“此事是我考虑不周。忽尔汗行事如此肆无忌惮,想来与我父亲的盟约也不过是他入侵中原的拉拢手段,我父亲……是被他当成刀子使了。” 忽然殿门开了条缝,楚钺闪身进来。 一股浓烟随之涌入,被楚钺眼疾手快关在外面。 “小厨房后头的仓库被人淋了油,一路烧到前殿了。”楚钺给宜妃行过礼,不待起身,对段青竹急道,“火势控制不住,得出去。” 宜妃道:“忽尔汗此次意在清安殿。皇帝那边倒是有亲军侍卫,一时半会出不了事。忽尔汗想必也清楚皇帝不是能轻易动的,多半会挟持太子相逼。” 她看向段青竹:“蘅芜宫起火,忽尔汗必定带人守在门口确保万无一失。我宫里现下有三十个周府侍卫、六个影卫,太傅,这些人都随你调配。一会儿我会吩咐宫人弃宫逃离,你带贤儿混在他们中走。” 言罢,把腰间佩戴的信物扯下来交给段青竹。 前殿内虽是还不曾有明火,殿门却根本挡不住浓烟,丝丝缕缕烟尘从缝隙中渗入,空气里已然明显感到灼热。 段青竹平静地迎上她的视线。 他们都知道,忽尔汗根本不在意取宜妃的性命,她此时把手中所有侍卫都交到段青竹手里,就是用自己的命为太子的生加筹码。 宜妃脸上的急切是真实的。 段青竹终于打消了最后一丝怀疑。 或者说他仍不敢对宜妃交与全然的信任,但再没有别的方法了。 他把信物交还给宜妃,又牵着萧贤的手交到宜妃手里。 段青竹道:“还请娘娘护太子平安。” 宜妃道:“太傅应当知道,你于大魏,远比我重要。” 段青竹道:“想来忽尔汗也会做如此想。” 所以让他和萧贤分两路跑,忽尔汗会在两路之间摇摆,太子生还的几率会大些。 眼见烟雾越来越浓,宜妃不再多话,点了头,迅速去安排人手。 宜妃神色复杂地看向段青竹,道:“西边有个小洞,我一会带贤儿从那走。你……” 段青竹点点头,示意知道了。 他蹲下身,瞧着眼泪汪汪又不敢开口捣乱的小太子,笑了。 “殿下不怕。”他温柔地替小太子抹去掉下来的金豆子,起身道,“去吧。” 段青竹余光看到楚钺来扶他,便轻轻按上他的手,道:“你也去。” 楚钺低声道:“主子!” “楚钺,你不是我段青竹的臣。你是大魏的臣。”段青竹在浓烟中看着萧贤和宜妃动身,身影逐渐模糊,轻声道,“去。” 楚钺一咬牙,转身追太子而去。 宜妃走之前下了令,不一会的功夫宫人就从四面八方撤了个干净。 蘅芜宫各个宫门大开,有刀剑碰撞声和宫人的嘶喊声传来。 忽尔汗果然派人等在外面。 说是分头行动,其实不过是以命换命。 用宫人的命、用段青竹的命,堆在燕人面前,换一时混淆。 段青竹算着太子离开的时间,用茶水泼湿了帕子捂住口鼻,随手捡了把匕首攥在掌心,动身往外走去。 他得和太子同时出去。 前殿到宫门的距离并不算远,只是大火一起,木制建筑不经烧,一些被烧断的木梁零零散散倒在地上,再加上浓烟漫天,一路走地颇为艰难。 烟尘越来越浓,周围温度也越来越高。段青竹摸索着往前走,只觉得眼前的空气都仿佛被烧得扭曲。 忽的,只听身后隐约“窸窸窣窣”的响了一声。 这响动在一路噼噼啪啪的木梁断裂声中并不明显,但段青竹现下精神紧绷,是以有所察觉。 他猛地回头。 身后跟着他的人来不及藏好,被抓了个正着。 安文被他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下意识脱口:“十……段大人……” 她似是有话要说,却是嗫嚅着不开口。 段青竹看到是她,怔了一下。 第一个念头是,她怎么没跟上宜妃,这情况她一个小姑娘怎么逃出去。 紧接着,心里咯噔一下。 -- 第44页 安文曾经是周阁老的细作,这几年不知为何又把她安排给宜妃周氏,她如今前来,怕不是宜妃的意思。 段青竹这一路走得比算计的慢了些,心下有些急,可太子被他交到宜妃手里,容不得半点差池。 他打断道:“宜妃有事找我?” “不不。”安文慌忙摆手,走近几步,反应过来段青竹在急什么,忙道,“娘娘既是答应大人,便会尽全力保护小殿下。” “是我……”她又踌躇起来,“我……” 她犹豫的这空当儿,外面的刀剑声停了一瞬,有人喊了句什么,紧接着一阵脚步声,听着是往西边去了。 段青竹心里一紧,太子他们出去了! 他赶忙往外看,浓烟滚滚的,看不太清。 他没空再听安文说话,回身就要往出赶,急忙之中道:“我现下有事,你……” 话没说完,突然感觉一股力量猛地推在后背上,瞬间把他推出几步远,紧接着只觉身后一股热浪,伴随着“砰”的一下重物坠地声,黑烟四起,滚烫的火星飞溅到发丝上。 段青竹踉跄几步站稳,猛地回头,只见他身后几乎是紧贴着后背的地方,一根浴火的横木掉下来,正砸在安文脊骨上。 显然,他转身之时,这根木梁恰好被烧断,从上面掉落下来。他一时不察,若是待在方才的位置,眼下被砸中的就是他。 安文被击的眼前一黑,猛地呕出一口血。 段青竹愣住,随后猛地反应过来,冲上前就要把她拖出来。 那根横木太沉、安文伤的太重了。 他死命把安文往外拽,突然被横木狠狠砸中手腕,手麻木着没抓稳,踉跄了一下。 火灼烧着安文的衣裙,他们周围是不断掉下的、燃烧的木梁。 压住安文的是承重梁,它断裂后,整个建筑在大火之中开始崩塌。 安文不再试图说什么——或者说她已经说不出什么了。 他们都知道,段青竹没时间、也没能力救她。 段青竹没时间耽误了,他最后看了一眼燃烧中的蘅芜宫,目光在安文身上顿了顿,张口说了什么,而后一狠心,朝门外跑去。 安文被砸的太狠,耳旁全是嗡鸣,听不到他的话。 但是在眼前全黑下来之前,依稀能凭借口型分辨出那两个字: “谢谢。” 蘅芜宫冲天的火光忽明忽暗地照在安文脸上,显现出那个少女在生命的最后露出的、安静的笑。 段青竹闷头往出跑,眼角被烟熏得通红,像是下一刻就会落下泪来。 湿帕子早不知道落在哪了,只得憋着一口气强撑。 到了蘅芜宫门口,那口气早已经憋到极限,他不得不伏低身子猛喘了几口,而后放轻脚步,压抑着呼吸往外看。 宫门开着,人早散个干净,徒留青砖上伏着几具宫人染着血迹的尸体。 远处似乎有喊杀声,朦朦胧胧的听不清楚。四下里却是静极了,只能听到身后蘅芜宫燃烧和木料断裂的声音。 段青竹想了想,隐在宽大官袍下的手中握紧匕首,出蘅芜宫向东走去。 他想忽尔汗既然已经和老氏族撕破脸,就不会再给蘅芜宫的人留活路,纵然大部分死侍都调去围剿太子,必定也会在蘅芜宫周围留有人手以防有漏网之鱼。 一旦他出现在北燕人面前,以忽尔汗的性子定然会怀疑东西两方必定有一方是混淆视听。为防错判,便会分出一部分人手转而来对付他。 跟在忽尔汗身边先混入宫俘虏太子的必然是北燕精锐,数目不会太多。太子那里还有楚钺和宜妃手中的周氏护卫,但愿……足够支持到支援。 段青竹一路沿着蘅芜宫的外墙向东走,路过一个小门洞。 小门洞掩在花坛后头的土堆里,只有不到半人高。 旁边洒了些血迹,倒着一具尸体。北燕人已经离开了。 段青竹这一路不知道经过了多少个这样的场景,他急着吸引北燕人,没功夫感怀,只匆匆从旁边走过。 经过门洞的一刹那,他突然觉得哪里有些违和。 还未曾来及细想,只听身后破风声起,大脑反应前身体便已经动作,他一矮身,眼前雪亮的弯刀闪过,砍在对面的砖墙上,发出刺耳的响声。 他这一刀虽是避过,却也十分勉强。猛地用力一过,重心不稳摔在地上。 那死士一击未中,并不托大,高声喊了一句北燕话,提刀又冲他而来。 他本就不是习武之人,又全身紧绷了许久,方才电光火石之间动作已是极限,猛地摔倒之后再想爬起,却是觉得全身的肌肉都在痉挛,用不上力。 眼看弯刀直逼面门,段青竹避无可避,合上双目。 那人见他一副心灰意冷的等死样,心下一喜。 首领下令,取魏太傅性命者,封左贤王、赏骏马百匹、牛羊无数。 魏太傅长什么样儿他不知道,但是这身衣服他看不走眼,此人必为魏太傅。 他心念电转,杀心肆起。 转眼间,刀风已至。 段青竹猛地睁眼,用尽全力向前一扑,藏在袍袖之下的匕首扬起,狠狠扎在那人□□。 那人没料到他还有力气反抗,一时不防,鲜血涌出,顿时疼得大叫。 段青竹一击得手,匕首都来不及拔,迅速往旁边一滚。却仍是快不过弯刀。 -- 第45页 他只觉后心一凉,接着就有液体顺后脊往下流。 他余光见着七八个燕人往这里赶,来不及查看伤势,趁眼前的这人因着疼痛动作停滞的瞬间,顺势一滚,双腿双臂一齐发力,钻进小门洞里。 他倒在青石砖上,也顾不得烟尘,急促地喘了几下,终于缓过口气,看着身侧的墙洞苦笑。 可算是给引过来了。 这墙洞不大,仅容一人通过。燕人若是都想进来,好歹能耽误片刻,给他争取躲避的时间。 他现在倒是不担心他们不进来。 依着方才那人的行为来看,北燕对他的项上人头想来是有悬赏的,他若是就这么不明不白的烧死在火里,面目全非的,反而没人能领赏。 左右他一个文臣,身上还带着伤,杀了他再出火场也不费时间。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只要一个人进来,追过来的燕人必然都想分一杯羹。 他想了许多,实际上也不过眨眼的功夫,顺着墙洞看出去,燕人已经到近前了。 段青竹咬牙撑起身子,挑了条火势还小的小道跑去。 巷子不长,穿过去就是一排连房。火还没有烧到这里,但烟尘已然飘过来,笼罩了整条巷子,视野不到五步。 浓烟呛得他嗓子发痒,剧烈地咳了两声,猛地呕出一口血来。 他眼前阵阵发黑,知道自己这么跑下去,等北燕人都进来,被追上不过片刻的事。 于是经过一个偏屋的时候,他掩住身上的血迹,闪身钻进去。 这似乎是个废弃不用的仓库,屋里几乎没什么能供遮挡的东西,只有几个瓦罐零散的摆在角落里。 段青竹脚步一顿,刚想出去再找间屋子,就听甬道尽头传来一阵脚步声。 他连忙回身掩门、插上门闩,背靠着门缓缓坐下,放轻呼吸。 北燕人来了。 段青竹听到他们在巷子口追丢了血迹,用北燕话交流了几句,然后脚步逐渐分散。 紧接着,就听见“砰砰”几声从巷口传来。 是屋门被撞开又在墙壁上反弹发出的响动。 还好,距离他躲的这间屋子还有一段距离。 段青竹听见外头撞门、搜查、几句北燕话、又撞下一扇门、搜查、又是几句北燕话、再撞下一扇门…… 随着时间的推移,离得越来越近。 段青竹仰头靠坐在门边,合上眼。 方才连滚带跑不觉着,这会儿一静下来,只觉得后背一抽一抽的疼。那一整片的官袍已然被血浸透了,贴在皮肉上,又被灼热的空气迅速蒸干,粘连在伤口上,一动就扯着皮肉。 手腕也疼得厉害,方才在殿里拖安文的时候被木梁灼烧的那处破溃了,露出里面的嫩肉和脓水,火烧火燎地疼。 旁边那间屋子的门被撞开了。 段青竹只觉得自己周身热的厉害,可身体里边却是冷的。 各处的伤口又开始作怪,疼得他头晕脑胀、精神恍惚。 昏沉之间仿佛又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王府门口,王爷几步冲到他面前,一手把他搂进怀里,一手替他捂住脖子上被周凡划开的伤口,用了十二分温柔哄他说,“十三,别睡,我回来了。” 他想,萧道坤回来了。 他可算是回来了。 可他不是死了么? 他迷迷糊糊地给自己补全逻辑,哦,看来我也死了。 挺好的。 我想他了。 没欢喜一会儿又真心实意地苦恼起来,他想,我这个样子,到了阎王殿,萧道坤一准儿又得骂我。 都怪北燕那帮孙子! “砰” 身后的门板猛地发出响声。 门板很薄,震动毫不费力地被传到段青竹后身,让他狠狠咳出一口血,猛然从不着边际的胡思乱想中惊醒。 北燕人来了。 一门之隔,那个北燕死士一下没撞开,愣了片刻,反应过来,用北燕话喊了一句。 大概是“他在这”的意思吧。段青竹平静地想。 紧接着一阵脚步声,北燕人都聚集过来。 隔着薄薄的一层门板,他们的呼吸近在咫尺,段青竹甚至能在呛鼻的烟尘中闻到弯刀上鲜血的腥味。 “砰” 门板又被狠狠撞了一下。 “砰” “砰” 裂纹由上至下,将门闩从中间扭曲成一个脆弱的弧形,马上就要断裂。 只要再撞一下。 “砰” 第23章 预想之中的撞击并没有到来,取而代之的,是一声重物落地的闷响。 撞门的那个燕人,脚还抬在半空中,却再也不能有下一步动作。 一支羽箭埋入他的后脑,在眉心正中映出一点铁器的亮光。 门外瞬间骚乱起来。 段青竹一愣。他失血过多,脑子都有点转不过来。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只听得门外有兵刃相接的声音,似乎是援军来了。 他当即想起身出去,告诉领头的人如今皇宫内的情况,可惜坐得太久,没能起来,踉跄了一下。 就这一下的停顿,段青竹迅速冷静下来。 如今能带兵出现在这里的人,对皇宫情况的了解不一定比他少。况且他身上带伤,外头刀剑无眼,现在出去反而是给人家添麻烦。 于是他复又坐好,用没伤着的那只手反复揉按充血的下肢,等着外头结束。 -- 第46页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外头声音渐小,最后安静下来。 段青竹想着时候差不多了,便想起身出去,还没等他动作,本就摇摇欲坠的门便被人从外头打开了。 段青竹下意识地挺直腰背,撑着地自己站起来。 他脚步虚浮,刚起身便是一晃。正要撑住门框时,外头那人眼疾手快地伸手扶了他一把。 他刚要开口道谢,就见那人克制地,小心避开他身上的所有伤口,将他紧紧揽入怀中。 段青竹被熟悉的檀香味包裹住的时候,愣了一下,不可思议地抬起头—— 断壁残垣,冲天火光。 滚滚浓烟之中,他看见一张自己日思夜想的面容。 段青竹被北境军一路护送,去往清安殿。 北境军都是一帮习武的大老爷们儿,长年守在边关,没怎么接触过文官。 印象里那都是一群只会纸上谈兵、遇事就跑、跑还跑不快的拖油瓶。 却只见他们刚救下的这位大魏的太傅,带着一身的伤,撑起一把风骨,临危不乱、条理清晰,冷静地把前因后果一一同他们主帅分析。 众人肃然起敬,对文官的印象不由得大为改观。 于是一齐忽略了这位令他们肃然起敬的太傅 ——坐在他们主帅的坐骑上。 此人被他们主帅密不透风地护在怀里,不但没有半点别扭,反而下意识地窝到一个自己熟悉的位置。 由此可以看出,段青竹整个人还是懵的。 萧道坤把他抱在怀里,认真听他说话。 萧道坤原本一半心思在警戒周围,一半心思在琢磨当前形势。 听着听着,不自觉地又硬挤出一点心思,落在怀里的人身上。 他瘦了。他想。 在王府里头好不容易给养出来的一点软肉,七年之后竟是全不知哪儿去了。 他叫他好好睡觉注意身体,这小人儿竟是全然不听。 不乖。 萧道坤心里头一会儿生气一会儿心疼,也真难为他百忙之中还能顺着段青竹的思路听明白。 这厢段青竹该交代的正事交代完了,不再多话,半垂了眼,又陷入沉思。 萧道坤心里门儿清,这小人儿现在看着一脸高深莫测,其实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瞧着那张被烟尘和血迹蹭花了的小脸,心里渐渐软下去。 他用身子挡着后头自己北境军亲兵的视线,把晕乎的小人儿往怀里揣了揣,替他摁着后背不断流血的伤口,一遍一遍亲吻着他的发顶。 他小声哄他:“小十三,再坚持一会儿,我回来了。” 段青竹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的清安殿,怎么回禀的皇帝,又是怎么被皇帝摁到清安殿里头找太医给他处理伤口。 送他来的人把他交到皇帝身边就走了。 前厅在调兵,皇帝有条不紊地安排人手平乱。 段青竹坐在后间,任由太医帮他清创缝合。他意识昏沉,听着前边进进出出,不断有人领命离开,又不断有人回来复命。 等到天擦黑了,终于安静下来。 有人来回禀,周阁老携家眷出逃,于北城外五十里被擒,周氏一族下狱;北燕首领忽尔汗,于乱军之中被北境主帅,原淮安王萧道坤斩于马下。 段青竹听到某个名字的时候,一个激灵,终于回过神来。 他心跳得厉害,匆匆止住太医,披了官袍就往外跑。 绕过屏风,就见朝臣在前厅分立左右,或震惊或感叹地低声议论着。 中间一人逆光而立,身披战甲,浑身浴血。 这人注意到他来了,隔着一班文臣武将准确地对上他的目光,露出一个安抚的笑。 时隔七年,段青竹感觉自己的心终于又回到胸腔里。 至此,隆安十一年轰动一时的周氏谋反案尘埃落定。 七天后。 段青竹后来才知道,对这场宫变,皇帝和萧道坤早有准备。 彼时他躺在自己府上养伤,矜持地等着萧道坤回来吃晚饭。 萧道坤自宫变之后就一直待在宫里,忙着交接、复职。北境军是边防守军,不能在京城久驻,要遣人带兵回北境;京城布防这些年握在老氏族手里藏污纳垢,编制和人员都要重新整顿;西大营主帅王从嗣殉职,须得重新推选个人出来;周阁老府中被查出私养大量府兵,须得重新打散编排…… 一件事接一件事,直到今日,萧道坤才终于能回来喘口气。 原先的淮安王府被段青竹占了,原本皇帝的意思是再给萧道坤建个府邸,被他以“京城百废待兴,不宜劳民伤财”为理由拒绝了。 于是卧薪尝胆了七年的活阎罗淮安王,在多日不眠不休地处理完公务后,连个住处都没有,只好委屈地暂且借住在段府。 出了宫门,委屈的淮安王策马扬鞭,肃穆的宫道硬是被他跑出意气风发的效果,熟门熟路地到段府,下马、解鞍一气呵成,直奔主屋而去。 段府当值的门房是在隆安六年来的,并不曾见过淮安王,见个陌生男子抬脚便往府里闯,连忙上前要拦。谁想伸出手只来及触到一片衣角,再看时那人已然绕过影壁走没影儿了。 门房愣了愣,只觉得这人对这府里头比他都熟悉。 几息之后猛然反应过来,一边大叫着“来人啊有人擅闯段府”一边连滚带爬地跑进去报信。 -- 第47页 半炷香后。 萧道坤站在主屋门口,身后乌泱泱跟着段府一众护卫小厮,隔着一桌子菜冲段青竹挑眉。 段青竹哑然。随即哭笑不得地挥挥手:“无碍,这位是淮安王。” 众人大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晌,终于有有眼色的人看出来了,一个扯着一个窸窸窣窣退下去,还体贴地把门掩好。 段青竹作势要起身,他怕扯着伤口,动作不敢太快,结果起到一半就被人搂住。萧道坤避开他背上和手上的伤,把人往怀里揣了揣,拍拍:“不要乱动,好好养伤。” 段青竹贴在他心口,听到那人胸腔里有力的跳动声,手指无意识地蹭了蹭,喃喃道:“你回来了。” “嗯,回来了。”萧道坤亲了亲他发顶,“这回不走了。” 段青竹便从他怀里抬起头来,凤眼弯起来,口中却道:“哄孩子话。” 然而心里很受用,圆润的指尖沿着那人突出的喉结向上,停留在颊边。 他闭上眼,轻轻吻上那片日思夜想的薄唇。 萧道坤一开始还克制着,惦记着他身上还有伤,顺着他的力道温柔地回应。 慢慢的,就觉得怀里的人越亲越起劲儿,缠着他的唇舌不放,像是要把自己揉进去似的。 萧道坤被他亲得邪火乱窜,眼看自己下面就要抬头,大感不妙。 他艰难地把小人儿往外推了推,在那张红艳的小嘴上落了个克制的吻,哑声道:“别闹。” 段青竹眨眨眼,应道:“好,那先吃饭。” 他若无其事地先在桌旁坐了,假装不记得宽袍大袖的遮掩下,自己的手还牵着别人不放。 萧道坤无奈,顺着坐下,看着他露出来的那只手上缠满的草药敷料,好笑地问他:“段大人想怎么吃饭?” 段青竹正色道:“段大人有伤在身,不方便动作,劳烦了。” 萧道坤对他的记忆还停留在七年前。那时候他刚从南风馆出来,整个人谨小慎微,只有在最不经意之时才显露出些许少年意气;后来两人心意相通,没过多久便出了周阁老这事儿,把他精力全扯到里头去,再没了插科打诨的心思。 所以萧道坤对他这副“恃宠而骄”的样子十分稀奇。 他忍着笑,夹了块桂花莲藕送到人嘴里,故作委屈道:“段大人用了饭,可要为我做主。” “?” 段青竹疑惑地看向他。 萧道坤演得上瘾,句句泣血、情真意切:“我前些年离家外出,如今终是长途跋涉赶回来,可未曾想几年过去,我家竟是已然被恶霸占了去。” 他看着段青竹,眼里带笑:“这恶霸十分可恶,不但占人府邸、拒不归还,还硬是要我服侍用饭。” 段青竹朝他示意松鼠桂鱼,随口回道:“你不伺候便是。” “那可不行。”萧道坤把鱼去了刺放进他嘴里,“大人有所不知,我若是甩手要走,这恶霸便是要哭要闹,连桌子都要掀了去的。” 段青竹佯装恼怒去瞪他,半路自己却忍不住笑出来。 他抽出手,终于肯好好吃饭。没吃两口,又悄悄凑过去,凤眼亮晶晶的:“府邸还是你的,原来那个牌匾我都没摘,翻个面还是淮安王府。” 第24章 次日,两人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五更左右的时候醒过一次,黏黏糊糊地亲了一会儿,仗着迫在眉睫的事儿都处理完了,心里松懈下来,不知不觉就睡到巳时。 眼见日头高悬,再躺下去委实不像样,两人这才起床。 段青竹穿个单衣,习以为常地先下地取了萧道坤的外袍,要抖开伺候他穿上。 才转过身,还未来得及动作,手腕先被人握住,外袍便这么被接过去。 段青竹:“?” 他从前日日如此,只不过那时他还是个南风馆送到王府的小唱,再受宠也不好失了本分。但如今他已然官拜太傅,再去做这种伺候人的事,无异于是自贬身价。 段青竹压根没往这上想,他只是想着昨日饭间萧道坤总是不折痕迹地活动腰背。想来是七年前那顿脊杖落下的病根,再加上这几日彻夜伏案,腰背疼得厉害了,不想让他再受半点儿累。 萧道坤把他摁回床上,团在被褥里塞好,边穿衣服边道:“正一品大员重伤未愈伺候我更衣,萧某何德何能。” 瞧见段青竹要掀被子,忙回身压住他,凶道:“还嫌自己伤口不够疼是不是?好好歇着。” 段青竹不服:“我都躺了七日了,伤长好了。” 又道:“我这么些日子没上朝,不知多少事都耽搁着,明日上朝之前总要先过一遍的。” “段大人这伤好的速度,怕不是太医院连夜去求了菩萨。”萧道坤不听他瞎扯,“再说三省六部都干什么吃的,什么事还都得麻烦你这个太傅过手。” 段青竹心平气和地给他讲道理,只不过此时人被裹在被子里,实在拿不出什么威严:“往日里自是有人管事,只是周氏余党遍布三省六部,现下周阁老下狱,其余党一并被诛,三省六部里头能干实事的就剩不了几个了。” “如今外有北燕使者等在京城,他们首领死在我大魏,总是要讨个说法;内有老氏族一脉伤筋动骨,朝堂几乎空了一半,得尽快找到适合的人填补空缺。这桩桩件件,哪儿还容得了我躺上个一年半载?” -- 第48页 “再说,”他眼巴巴地看萧道坤,“人都到我府门口了,总不好让他们直接回去。” 萧道坤其实比谁都明白,只是看他这样殚精竭虑,心里头舍不得。 最终还是放了手,老大一个活阎罗坐在床头赌气。 段青竹瞧着好笑,掀开被子坐起来,凑过去亲他:“殿下可是越活越年轻,再过个几年,怕是就要同那些少年一道仗剑游侠去了。” 他把萧道坤的手放在自己掌心,握住,抬头对上他不满的目光,笑道:“从前这天下,是陛下同你担着。如今又多了个我。未来,会有更多的人同我们一道,让大魏百姓富足、海晏河清。” 段青竹最终以三个亲吻和一个拥抱成功获得下床议事的机会。 这一议就是一天,等他完事出议事厅往回走的时候,已然是繁星满天了。远远地瞧见卧房里有烛光,他笑了笑,推门进去,就见萧道坤已然从宫里回来,换过衣服,正坐在案几旁给他捣草药敷料。 瞧见他进门,萧道坤放下手里的东西,招招手示意他过来。 段青竹在一片暖黄的光里走过去,鼻尖里萦绕着熟悉的檀香气息,一时间有些晃神。 片刻之后,他只批一件里衣,乖乖在案几旁坐好等着上药。 萧道坤先取了干净帕子把原来的草药抹掉,又沾了温水把伤口周围擦干净,这才坐下来,把捣好的草药给他敷上。 段青竹望着跳动的烛火出神,暗自消化着“我有个家了”的喜悦。 换完药,萧道坤帮他把衣服穿完,顺势把人搂在怀里,亲了亲他发顶,低声道:“抱歉,这些年情非得已,不得不瞒你。” 段青竹一愣,随即回过神来,摇头:“那时候风声紧,一有不慎满盘皆输。少一个人知道就少一份风险,我明白的。” 萧道坤稍稍垂眸,瞧着那人的发旋儿,克制不住地揉了揉:“你好乖。” 段青竹便笑,仰起小脸,凤目弯着。待了几息的功夫,成功讨到一个吻。 他今儿个白天紧赶慢赶,把这些天积攒的事情都处理的差不多了,眼下时间富裕。遂也不急,拉着萧道坤坐到榻上去,惦记着他腰上的旧疾,又在他腰背后头垫了几个药枕。 待两个人都窝在枕头堆里了,他才问道:“所以沈爻是怎么回事?” 虽是个问题,却也不见他话里头有多少疑惑。这么多年,他多少有自己的猜测。 萧道坤避着他身上刚上过药的地方把人抱在怀里,道:“早年前沈爻来投我之时我便找人查过,他少时因为当时老氏族倡导的租庸调制过得衣不果腹,一度靠着街头乞讨为生,对旧法可谓是恨之入骨。这样一个人,即使我不在京城,也势必不会转身投入周阁老麾下。” “所以隆安四年周阁老手里那份你与忽尔汗的书信,是你亲手写好交到沈爻手里,让他送给周府的。” “是。”萧道坤把下巴枕在他肩窝上,“我那时候没料到周阁老能舍弃周凡,周凡的死让我处在一个绝对劣势。那时我虽尚能斡旋,却也只不过是拖延时间,眼看着老氏族一步步做大罢了。要想翻盘,唯有……” “……置之死地而后生。”段青竹窝在他怀里,和着他的声音低声道,“由此你就能顺理成章地从老氏族视线中消失,拿到北境兵力。京城这边没了你的压制,老氏族原先藏着的人脉都会尽数显露出来,只等你率军归来,一网打尽。” “嗯。”萧道坤心疼地把怀里的人又紧了紧,“这些年杳无音信,留你一个人在京城受苦了。” 段青竹没说话。 他心里头清楚得很,他这些年受的累比之萧道坤,简直是九牛一毛。这人当初挨了实打实的四十脊杖,紧接着第二天就被押送上路,根本就没时间给他好好疗伤,这才留下了病根儿。这些年又要练兵又要时时关注朝局,其中艰辛可想而知。 可萧道坤不说,摆明了是不想惹他伤感。两人好不容易重逢,他也不想只对着过去种种痛哭流涕。 便装作不知,丹唇勾出个笑来:“不曾受多少苦。殿下走之前曾把我托给皇帝照顾,这些年陛下把我照顾得很好。” “不知道殿下有没有留意京中传闻” 他笑得促狭,故意道,“大家都传,我是陛下的情人儿呢。” 萧道坤无言,明知道是他胡说的,心里头仍是忍不住些许吃味,愁绪顿时被他给冲得一干二净。 他转身把段青竹困在枕头堆里,倾身狠狠吻上那丹唇。 他再不克制,带着这么些年的思念和心疼,动作却没有半点怜惜,只把人亲得泪眼涟涟,气都喘不匀,只能小声哼哼着。 终于分开的时候,段青竹小嘴都被他亲肿了,委委屈屈地在他身下吸鼻子。 萧道坤的心瞬间就软了,虚罩在他身上,抱着人又亲又哄。 怀里的小人儿在他衣襟上蹭蹭,声音闷闷地控诉:“你好凶。” “嗯。我的错。”萧道坤以为他哭了,连忙起身想给他擦眼泪。手忙脚乱地捧起那张小脸儿,却对上一双笑弯了的凤眼。 萧道坤叹了口气,彻底拿他没了办法。 段青竹笑着又碰了碰他嘴唇,也躺不老实,在他怀里拱来拱去,最后找了个舒服的地儿窝着,想了想,抬眼问他:“怎么这个时候回来?” -- 第49页 萧道坤知道他问的是宫变那日,于是道:“宫变前的那天,你是不是在在周府与几位大人商议革新变法一事?” 段青竹神色微变:“是。我当日让卢大人拟道改革田亩制的折子,预备第二天在朝会上拿出来。你怎么……” “你们这边革新商量的如火如荼,皇兄能不知道?” 萧道坤笑道,“他这些年一心扑在改革变法上,谁道好不容易出了个志同道合的太傅,都给人提拔成这样了还不让他入伙。你聪明一世,怎么在这上面犯糊涂?” “什么入伙不入伙,这是什么话。”段青竹理亏,声音越说越小,“我,那时候老氏族的守旧势力如日中升,我以为皇帝不好明目张胆支持革新的。” 萧道坤轻轻拍了他额头一下:“那至少也要探探皇兄的态度,不时汇报一些。”他正色道:“就你这样暗中聚集群臣搞这么大动作,要不是皇兄清楚你没有异心,你长几个脑得都不够砍的。” 段青竹小声道:“我知错了。明儿个就去宫里告罪。” “恃宠而骄。”萧道坤捏捏他的小脸儿,评价道。 段青竹这辈子就没这么不靠谱过,一时理亏错过反驳的时机,只好道:“你还没告诉我怎么这会儿回来。” “不急。”萧道坤拍拍他,“这几年以你为首的革新派逐渐做大,老氏族的人刚开始没觉得你们能成气候,直到隆安五年冬天,他们察觉事态失控对你下手,失败了。” 段青竹道:“我记的。那天上朝之前,天还没亮,卢尚书突然暗中造访说今日早朝会有人弹劾我三大罪状……后来因为应对的及时,没闹出多大事来。” 萧道坤道:“是了。自那次以后,老氏族便视你为眼中钉,不尽早拔除寝食难安。所以周阁老暗中联系北燕的人脉,同忽尔汗达成合作。他要借燕人之手一举除掉你和太子。如此一来,不但革新派再难成气候,太子的位置也让了出来;与此同时,他们还可以自导自演一出勤王救驾的戏码,把朝廷的话语权牢牢攥在手里。 “我得到消息的时候,一部分燕人已经潜入京城外的镇子,几天之后探子回报,忽尔汗竟然亲自赶到大魏境内了。皇兄怕生出变数,令我秘密率兵返京,距京五十里处驻扎,伺机行动。 “宫变之前,皇兄收到你要在第二□□会上提出田亩新法的消息,心知此一上奏不论结果如何都会引发改革风潮。若是被周阁老知道,尽管他们还没做好十足准备,但也足够做出提前行动的决定。于是皇兄派人把消息透露给周府,并令我暗中带兵入京,一网打尽。” 段青竹道:“但是你们没料到,忽尔汗的野心并不止于周氏许给他的那点好处,他表面上与周氏合作,实际上打的是挟持太子逼皇帝交出边境十国的算盘。” “是,我疏忽了。”萧道坤道,揉揉他脑袋,把被子铺开示意他躺进去,“快睡吧,明日早朝还得费神。” 段青竹便褪了罩衣,乖乖钻被窝里,只不闭眼,凤目盛着细碎的光,带着笑意瞧他。 萧道坤无奈,凑过去在他嘴角上亲了亲,见那人心满意足地阖上眼,几息的功夫就睡着了。 萧道坤下床吹熄烛火,把两人的外袍搭好,这才回到床上躺下,伸手把暖呼呼的小人儿往怀里揣了揣。段青竹迷迷糊糊地感受到他的味道,熟门熟路地蹭蹭,找个舒服的地窝着不动了。 萧道坤看着怀中人熟睡的面庞,眼中是旁人从未见过的温柔。这七年他日思夜想,终于能重新把人拥入怀中。 第25章 隆安十一年,季秋。 卯时。 天光刚擦亮,日头还没出来,整个魏宫笼罩在清晨的朦胧中,像一头磨尖了牙的猛兽蹲踞着,因着看不清深浅,更让人心生畏惧。 禁军十六卫于空旷的宫道肃穆而立,玄衣玄甲,与魏宫融为一体。 鼓声响过三遍,一行北燕人在内侍的引导下由玄武门而来。 北燕朝内忽尔汗与二皇子毕力格争权已久,此次忽尔汗死在魏国,二皇子借机上位,头一件功绩便是想趁魏国刚经历宫变,以忽尔汗之死大做文章,从中谋取北境十城的控制权。是以得到消息后二皇子立刻派遣使团来魏。 北燕使者入殿时,大魏朝臣已然文武分列于殿内。领头的使者在内侍后头垂首而行,从门口走到御前的一路,余光暗中打量着魏国的朝臣。 他见周阁老果然不在朝堂上,心中暗喜。心道魏国这么多年一向由周阁老把持着,一朝失了主心骨,他这趟就极有可能从魏国这儿讨到好处。 行至御前,见魏国皇帝近处为首站了两人。 一人甲胄傍身、凶悍阴沉,一人清冷纤细、风流蕴藉。 使者心头一跳,却来不及细想,跪倒在地拜见魏国皇帝。他一边口中说些歌功颂德的场面话,一边脑子转的飞快。 身披甲胄的他认得,是当年令北燕边境闻之胆战的活阎罗,前些年听说死在外头了,不知怎么又好好站在这儿。 一身文气的想来是魏国的太子太傅,听说就是他带着魏国太子从忽尔汗手下逃出生天。只是传闻他受了一身伤,是个命不久矣的样子。不想眼下见着虽是面色苍白了些,竟是腰背笔直、毫无疲态。 再一回想,自他从玄武门入了魏宫,所见禁卫刀锋戟利,朝臣冷静沉稳,竟是不像刚经历过宫变的样子。 -- 第50页 倒像是,倒像是布好天罗地网,只待他入瓮了。 这使者猛然惊醒,盯着额前的一小片地面,冷汗直下。 他来的仓促,本以为魏国元气大伤,并未做好完全准备,若是…… 待皇帝让他起身,再开口时,他面上不敢显露,心里已然大乱,再不敢投机取巧,字字斟酌道:“吾王听闻先王忽尔汗死于魏国宫廷,心中悲痛,还请魏帝给个说法。” 皇帝颔首,淡声道:“忽尔汗犯我国都,意外身死,寡人深感遗憾,却也无可奈何。”不待使者开口,又道,“此事由太傅经手,一干事仪,还请太傅详述。” 段青竹应声出列,略一施礼,抬眸,凤眼清澈。 那使者只觉得这一眼便被对方看透了自己的全部筹码。 萧道坤立于段青竹身旁,看着自己心尖上的人于朝堂之上言辞清晰、掷地有声,只觉得心中骄傲又恍然。原来他不在身边的这七年,当初谨慎小心的小十三,已然成长为能为大魏独当一面的太子太傅。 午时。 红日当空,其道大光。 钟响三声,余韵缭绕整个宫城。 北燕的使者铩羽而归,一路沉默地走过宫道,一炷香之前,他刚刚代表北燕同魏国签订了三十年的条约,那条条款款,或许会影响两国十年甚至百年的前行道路。 出了朱雀门,他忍不住回首,最后看向这座巍峨的宫城。 魏国的皇城历经二百年风雨,屹立不倒,于正午的日光之下熠熠生辉。 隆安十一年,魏国与北燕签订条约,史称隆安协议。 自此,三十年两国边境太平,开通了一条横贯南北的通商之路,造福沿途十万百姓。 朝堂。 燕人走了,众臣的面色却不曾轻松多少。 外患处理完,眼看着就要处置老氏族了。如今主谋周氏已然下狱、府邸查封、宜妃被囚禁宫中,老氏族彻底失事。反观革新派,段青竹对北燕使者铿锵有力的言辞还在众人耳中回响,端的是风头正盛,若是段青竹愿意,顺势彻底拉下老氏族一派其他家族的人…… 一时间没有参与通敌的老氏族,人人自危。 这帮人里有个纨绔,官做到了工部掌固的位置。这人无半身能耐,平素却是仗着家室胡作非为。 自方才段青竹开口起,他便是面色惨白,冷汗便止不住地流。当年段青竹还在南风馆的时候,他去点过几次,后来不知段青竹使了什么手段上了朝堂,他一向对此嗤之以鼻,自持着身份,不时给对方使些绊子。 如今段青竹却得了势,第一个想整治的怕不就是自己! 他躲在人群之中,越想越怕,神经质地拿袖口擦拭脑门上的汗。强忍着等了片刻,朝堂上却一片沉默,不见有人开口。 这掌固心里的那根弦“啪”地一下崩了。 他连滚带爬地出列,跪倒在御前,涕泗横流,口中大喊:“陛下!陛下!不要听信妖人之言,杀害忠良啊陛下!” 他“砰砰砰”叩了三个响头,猛地起身指向段青竹,发狠道:“此人本是南风馆的小唱,是个狐媚惑主的东西!万万不能听信此人之言啊陛下!” 他又磕几个响头,绞尽脑汁把能想到的脏水都往段青竹身上泼了个遍,而后便长跪不起,只等朝野哗然、陛下震怒。 出乎意料的,等了很久,只等来满堂寂静。 工部掌固浑身的血瞬间就凉了。 其实这么些年,关于段青竹的出身,在场众人但凡消息灵通一点的,或真或假的多少都听过一些。但是出身的真假难辨,段青竹的手腕和魄力都是在场的人可都是有目共睹过的。一些人尊重他,有的话就当耳旁风;一些人畏惧他,听到了也只敢压在心里。 这工部掌固平日里就是个靠家族庇荫的草包,如今指定是吓傻了口不择言,才在这个时候把话捅出来。 有人沉默着看笑话,有人气愤却无从辩解。 朝堂一片沉默。 在这死寂一般的沉默里,龙座上的人终于大发慈悲地开了口,却是看都没看跪在地上的掌固,只是淡声吩咐淮安王: “让人进来吧。” 萧道坤应声出去,几息的功夫便返回来,身后跟着一个面色温和善良的年轻人。 众人觉得这年轻人面善,均是一愣,而后便忍不住小声议论起来。 忽然有人道:“你们说,这像不像郑……” “……可郑家不是满门抄斩?” 一片切切察察的声中,萧道坤领着人走到御前,拱手道:“启禀陛下,郑家遗孤郑礼带到。” 群臣哗然。 萧道坤说完便归列,在转身的刹那,冲段青竹安抚地笑了一下。 段青竹同他对上视线,只觉得心口像是有蜜糖化开,垂了眸子,不露痕迹地弯了弯眼睛,心里挺高兴。 他稍微一想便知道一定是萧道坤救了郑礼。 就如同萧道坤当初保下自己的性命一样。 方才,他其实听那掌固说他做过小唱的时候心里并没有什么波动,他早就接受自己曾经有过的这个身份。那些年南风馆的日子磨平了他的傲气,给他无论置身何地都能冷静思考的勇气。况且,以他现在的身份,区区一个语焉不详的指控也奈何不了他。 萧道坤还要安慰他。 -- 第51页 这么点小事儿,那儿就至于了。 他想。垂下的眸子里全是笑意。 他这厢想着,那厢郑礼已然叩拜过皇帝。 皇帝道:“寡人这些年派人查访多年前的案子,发现周氏联合张氏、谢氏、苏氏处置了很多朝廷的肱股之臣,罪名大都语焉不详。” 皇帝走下御阶,亲手扶起郑礼,缓声道:“卿可愿以郑氏遗孤的身份代表那些死去的忠臣,为他们见证沉冤得雪?” 郑礼抬起头,抿紧嘴唇忍了又忍,终是留下两行清泪,再次伏跪在地,颤声道:“是。” 皇帝便颔首,拍拍他的肩膀。 而后转了方向,几步行至段青竹身前,缓缓道:“卿,可愿以段氏遗孤的身份,为含冤而死的忠臣,做个见证?” 段青竹一愣。 而后在满朝文武或恍然或震惊的目光中,俯身下拜,行稽首大礼,口中称是。 再抬首,眼中潋滟,已然泪流满面。 伴着郑礼清朗的陈述,认证物证依次面圣。 正午的日光下,郑氏和段氏的遗孤代表逝去的忠魂见证着,一切以权力和贪婪为目的做下的罪恶无所遁形。 沉冤终得昭雪。 九泉之下的英魂,得以瞑目。 隆安十一年。 隆安帝撤内阁。周阁老、张瑞等人以谋逆、残害忠良之罪抄家处斩,周氏长女宜妃赐死。沈爻虽参与谋反,但念其召回兵力及时,戴罪立功,遂处其官降一职、罚俸三年。 至此,把持大魏近百年的周、张、谢、苏四家为首的老氏族走向没落,以淮安王、太傅为首的革新派正式走上历史舞台。年轻的隆安帝开始了他大刀阔斧的政治改革,史称隆安之治。 历经二百年的大魏王朝从此焕发新的生机,走向又一个辉煌。 散了朝,郑礼随人流走出大殿,抬眼瞧了瞧偌大的魏宫,只觉恍然如梦。 当年郑氏抄家灭族的时候,他不过半大个孩子。前脚还在巷子里听人说书,后脚就瞧见一队官兵气势汹汹地破了他家府门,有家丁上前阻拦,瞬间就见了血。于是女眷尖声的哭叫隔着一整个巷子都听得见。他吓傻了,手脚冰凉地在原地不知所措。 郑府堆满了官兵,他不敢回去,只能惊惶地出了茶馆,跑到阴暗的窄巷里蜷缩着,听着巷子那头传出半点声响就能吓得手脚痉挛。渴了就就着路边的积水喝几口,饿了就到馆子旁边扒拉些剩饭,把一身锦服滚得泥和着土看不出原样。 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过了几天,有一日,街里街外忽然都一股脑地往菜市口涌去。他被夹在人流里,零星听到几个字眼,什么“处斩”、什么“郑家满门”。 他脑子“嗡”的一声,忽然就不管不顾了,大叫起来:“怎么就是满门了?!唔唔……”我呢?!还有我没被抓去呢!一定还有很多活着的人的! 他话没说完,猛地被人群中伸出的一只手捂住嘴,连拖带拽地把他弄到马车里。 他也没了反抗的力气,上了马车就蹲在角落里不吭声。过了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淌下泪来,一抽一抽地呜咽,鼻涕眼泪糊了一脸。 郑礼终于缓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在秘密去往北境的路上了。 灭族的伤痛被塞外的风沙掩埋,他在北境的冻土上见识了战场的残酷。 他在刀戟的碰撞声中、在一次次害怕得手抖地缝合伤口的鲜血中,长大了。 他猜到是淮安王用手段救了他,于是怀着感激,等到能为王爷出力、为家族伸冤的那一天。 这一天终于是到了。 郑礼想着事,下台阶的时候一没留心就踩了个空,手忙脚乱地要稳住身子时,一双手臂伸过来托了他一下。 郑礼松了一口气,欲要道谢,转头就对上一双熟悉的凤目。 段青竹看着他,一时间感慨万千,却斟酌着不知怎么说出口,于是只温柔地冲他笑笑。 郑礼见了他,很有些孩子气的高兴。张口要叫,却又怕他有顾及,两个字在舌尖滚了半天没出声。 段青竹便笑,拍拍他手背:“小公子叫我什么都好。” 郑礼便垂了眸子,小小声喊他:“十三……” 段青竹应了声,他便复又高兴起来,亲亲热热地拉着人往出走:“我就知道你是很厉害的人!我在北境的时候听他们说到太傅,我就猜到是你,果然没错!” 段青竹凤眸含着笑,问他:“小公子在北境过得可好?” “是好的。”郑礼答,“军营里的人都待我很好。我还学了医术,现在是很好的大夫。” 他看段青竹惊讶地看过来,忽然又想起什么,拉着手凑近了些,悄悄道:“王爷和我说你们在一起啦,是真的不。” 段青竹好几年没有过这种跳跃式的对话,怔了一下,慢了半拍才答:“是。” 郑礼便做一副老成的样子点点头,也拍了拍他手背:“很好的。我祝你们百年好合、白首成约!” 段青竹笑着谢过他,又邀他回府去,大家聚在一起吃个团圆饭。 郑礼在北境还有事做,只留了一晚便需回去。 段青竹头天晚上给他备好了马和护卫,又在萧道坤无奈的目光中收拾了一袋子衣食细软,都给他带上。 次日清晨,段青竹把人送到西城门外,看着郑礼红着眼睛上了马,心里头放不下,拉着手千叮咛万嘱咐,生怕郑礼路上吃了亏、受了寒。依依不舍的样子给萧道坤看得陈醋翻了好几坛。 -- 第52页 郑礼心里也舍不得,段青竹说什么都乖乖点头,等到他把该说的都说尽了,吸了吸鼻子,眼泪汪汪地同他们道别。 段青竹便松了手,仍是拍拍他:“要好好的,注意身体。” 郑礼抹了把眼泪,点头:“我会的,你们也要好好的。” 萧道坤受不了他们俩的黏糊劲儿,把段青竹搂到怀里,对郑礼道“好了,快去吧。颜墨安还在等你。” 郑礼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去了老远还要回头用力挥手,喊道:“明年我们一起回来看你们!” 段青竹大声应他,应完了反应过来,扭头看萧道坤,皱眉道:“什么颜墨安?” 萧道坤揉了揉他发顶:“颜家的小子,功夫不差,思维也活络,挺不错的。” “唔。”段青竹含糊不清地应,目送郑礼离开,眼看那身影已然成为一个小点消失不见,这才回过头来狐疑地看萧道坤,“颜家二公子,我听说过,不是个好相与的……郑礼怎么跟他混到一起去了?” 想了想,又道:“你说郑礼会不会吃亏?” 萧道坤颇为无奈把人裹在袍子带上马车回府,口中敷衍:“他吃哪门子亏,颜墨安哪能让他吃了亏去。” “可是……” “没有可是。”萧道坤狠狠揉了一把他的细腰,惹得怀里的人一声低吟,“我忧国忧民的段大人,你有操心他的功夫不如操心操心我,嗯?” 第26章 那日宫变之后,皇帝下旨暂且将宜妃软禁宫中。 蘅芜宫被忽尔汗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当时宫中众人各有各的忙活,也来不及给她一个罪妇收拾出个新殿去。宫正司琢磨着周氏这回多半是彻底失势,在哪儿待着不是软禁,干脆大手一挥,把宜妃安置在了冷宫。 宜妃也没什么表示,平静地住进去。只是在宫人重新合拢冷宫的大门时回头,顺着门缝往外瞧了一眼。 这大概是她这辈子最后一次看见这困了她一生的宫道了。 就这么无波无澜地住了几日。这日宜妃正坐在院子里看云,余光瞟见冷宫的大门再一次被打开。几个内侍向她走过来,为首一人手里端了个托盘,上头似是放了些东西。 不过是一杯毒酒、一尺白绫。宜妃想。 她表情平平,没什么意外。 内侍来到她面前站定,宣过旨,她便随手去拿那杯毒酒。 手尚未碰到杯身,她打眼扫过托盘里的东西,顿了顿。 托盘里有三样东西:毒酒、白绫,和一把匕首。 匕首刀刃锋利、做工精致,却不似寻常匕首那般大,女子握上刚好。刀把上还刻了个小字,王字旁一个英。 是她的小字。 她愣住了。 这是十年前被她送给皇帝的、她贴身匕首。 她与皇帝自小相识,感情深厚,算作青梅竹马。十年前皇帝尚未登基,一腔热血地同淮安王高调革新。他们想要推行的政策触碰了老氏族的利益,父亲知道后,便游说她作为皇帝的枕边人给家族传递消息。百般权衡之下,她还是选择了自己的家族。出于愧疚,或是怕皇帝真出事,她把自己十几年未曾离身的匕首送给他。 这年,皇帝的势力被尽数打压,支持革新的朝臣死了一波又一波,菜市口血流成河。皇帝与她,恩断义绝。 纤纤玉手转了个方向,弃了酒杯,反手握住刀柄。 宜妃在掌中摩挲着刀柄上的小字,闭上眼,缓缓笑了。 只是来不及再看他一眼了。 我的爱人,愿你一生平安顺遂,愿你为之献出全部身心的大魏,昌盛繁荣。 她再没有迟疑,抬手一刀狠狠扎入自己脖颈血管。 来宣旨的内侍被她挥刀的动作吓了一跳,踉跄往后退了两步,震惊地看着这个深宫妇人。 宜妃没有拔刀,血就不曾喷涌出来,只是有一少部分顺着脖颈流进深色的里衣。她表面上看上去仍旧是干干净净的。 夕阳的金光洒在她身上,左右两难、苦苦挣扎了二十年的女子此刻是带着笑意的。她脖子上,精巧的匕首上有个“瑛”字在阳光下闪烁。 从此以后,她再不是家族的傀儡、大魏的贵妃。 她只是周瑛。 距冷宫几步远的地方,有个小楼。 小楼比冷宫略高出些许,建造时本是做哨岗,监视冷宫的废妃行动所用。后来因为皇帝觉得消耗人力,而关进冷宫的人又非疯即痴、没必要特意盯梢,便下令废弃了。 这座废弃的小楼,今日迎来了几年中唯一一个访客。 皇帝站在栏旁,安静地看着冷宫里,他的爱人握住那把被他摔过、砸过,又爱惜地日日贴身保存过的匕首,狠狠扎进自己的脖颈。 他站在那里,看她的尸体被宫人抬走,看冷宫又恢复往日的寂静。他久久地站着,直到天完全黑下来。 皇帝缓缓松开紧握的双手,把被自己发狠时刺破的掌心掩在宽大的皇袍中,缓步走下小楼。 身后的内侍战战兢兢地跟上他,看着他的脸色,试探着问:“依陛下看,周氏……以贵妃礼葬么?” 皇帝猛地顿住脚步,吓得说话的内侍立刻跪倒在地。 半晌,皇帝像是才回过神,低声道:“不了。阿瑛不喜被拘着,这次便由她吧。” 段府。 段青竹才用过饭,门房便来传说沈大人请见。 -- 第53页 现下沈爻被调任到新地方,诸事不上手,再加上他是周阁老私生子的身份,一时间掣肘颇多,忙的脚底打转,段青竹自打宫变那日便再没见着他。 如今人来了,想来是安顿得差不多了,自然是要快快请进。 门房下去通传,不到半盏茶的功夫沈爻就进来了,八面玲珑个人,如今进了段府连句场面话也没有,大爷似的往那一站,嫌弃道:“两位起得可真够晚的。” 这件事萧道坤理亏,遂没接话。他不动声色地把段青竹往怀里揣了揣,那意思有话快说我们这还忙着。 段青竹给他倒了杯茶,往前推了推,煞有其事道:“沈大人见笑,是我们手头事办完,懒惰了。我听闻川蜀那边因着赋税改动不少细则都要重改,不知沈大人的文书都批完没有?” 沈爻现在在户部人微言轻,消息不如段青竹灵通。他来之前刚把手头的文书批完,这下又听说来了新的,顿时眼前一黑。 再抬头,瞧见两个人腻腻歪歪的样子就心烦,遂转身抬脚就往出走。 段青竹乐不可支,倒在萧道坤怀里,瞧沈爻往练武场的方向去,喊道:“走反啦!楚钺在东屋!” 沈爻到的时候,楚钺正坐在东屋里看书。 人刚进院楚钺就感觉到了,抬眼看见是他,赶忙放了书迎上来:“忙完了?” 沈爻苦着张脸往他怀里倒:“本是完了的,结果见了小青竹又被安排满了。我就不该见他。” “过了这阵子,你稍微做出点成绩陛下就有由头提你上去,那些人自然不敢再为难你。”楚钺隔着衣物摸了摸怀里的人,觉得是累瘦了些,暗自心疼却不轻易显露,只道,“如今段大人身为太傅,你也莫要总直呼其名,他不在意,总有听进心里的人,到时候再参你一个作风轻浮的罪名,这当口儿上有你受的。” 沈爻委屈得瘪嘴,半真半假地吸鼻子:“你也说我不好。我这些天……我这些天就是过街老鼠,人喊人打不算,分给我处理的文书能堆成山,哪儿是一两天能做完的!” 他本是故意装出一副可怜样儿,结果说着说着,竟是真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一双桃花眼里染了水光,潋滟地去瞪楚钺:“这七年,你也没有给过我一次好脸色看!我在周阁老身边忍辱负重、步步维艰,本就够艰难的了,感情还这般坎坷。好不容易喜欢个人还对我弃如敝履!我这些天这么累,你也不去找我。我旁边的令史,他娘子一日里两次去送水送饭!我,我还被罚了俸禄,我也没钱。我……” 他颠三倒四地,说得楚钺心软成一片,尤其是听他说“好不容易喜欢个人”的时候,简直觉得就算是让自己把心剖出来拱手奉上他也愿意。 楚钺怜惜地亲他,笨嘴拙舌的,来回来去也只会说些“是我的错”、“我不好”之类的话。半天也哄不好,楚钺一着急,干脆把人打横抱起来回屋放在自己榻上。 “?” 沈爻哽咽得有点缺氧,脑子发懵,漫无边际地想怎么这就上床了?这么着急的么? 他一边疑惑着,一边很诚实地去解自己衣带。 然后就看见楚钺从床底下拎了两坛子竹叶青上来。 “……” 饶是沈爻也不觉有些尴尬,盯着两坛子酒没话找话说:“你拿酒做什么?”说完之后又回过神,“不对,你不是不爱喝竹叶青么?怎么床底下还藏着?” 楚钺没立刻答话,解了泥封递给他一坛,自己拿了另一坛,灌了几大口,挨着他坐到塌上,缓缓开口:“原来不爱喝是嫌它太淡,没滋味。” “现在呢?”沈爻就着他的手也喝了一口,凑到他脖颈边上,嗅他身上淡淡的男性的味道,问。 楚钺转头看着他眼睛,同他脸贴着脸,呼吸交缠在一起,低声道:“现在喝了七年,习惯了,觉得也还好。” 沈爻咂摸了一下这句话的意思,顿时大为感动。当下把酒坛子一扔,揽着脖子把人拖上榻。 轻纱摇曳,抵死缠绵。 一周后。 堂堂淮安王没个自己的府邸成日住在当朝太傅府中,终究还是不像样子。 于是萧道坤在各种催促的声音中,终于在段府隔壁买了处宅子。风风光光叫人把新买的宅子上下打理一遍后,便把崭新的王府扔在一边,依旧每日心安理得地往段府跑。 这几日,他和段青竹商量着,把原来王府的人一个个都接了回来。这些人当初都是被段青竹迫于形势塞了银子送走的,心里本就一直惦念着他,一说能回来了,立刻一个叫着一个赶回来。 一大帮人又团团圆圆地聚在府里,热热闹闹地过起日子。 段青竹昨儿个夜里被萧道坤折腾得狠了,睡下的时候都已经三更天。这日便趁着沐休躲了懒,一觉醒来已然巳时。 他翻了个身,瞧着萧道坤半梦半醒的脸,亲亲他:“起床了。” 萧道坤把胳膊腿都搭到他身上,下巴颏蹭他毛茸茸的发顶:“不起,还早呢。” “已经不早了。”段青竹费力地从他怀里爬出来,跪在榻上推他,“巳时三刻了,快起。” 萧道坤被他推得仰面倒在床上,摊了一会儿,忽然起身,护着他脑袋把他按在被褥里,睁开眼笑着亲他,那眸子里哪还有半分睡意。 “还早得很。”他睁着眼说瞎话,修长的手抚摸着段青竹□□的肌肤。 -- 第54页 段青竹被他四处点火,已然动情,虽是仍旧在推他,气势却弱了几分:“不行,昨夜……太多了。” 萧道坤本就箭在弦上,现下被他这样子勾得受不了,急的要命,嘴里却哄骗他:“我轻轻地,不耽搁多久的。” 说完,见段青竹仍旧皱着眉看他,便伏在他颈窝摇摇蹭蹭,低声耍赖:“我的小十三,行行好,让我一次吧。” “十三”这个名字本是段青竹在南风馆的时候自己敷衍着瞎起的,如今他看得开,并不介意那时候相熟的人这样喊他。这倒没什么。可说来也奇怪,萧道坤每每在床上这样唤他时他却受不住,只一声就能软了身子,骨头都酥了。 更别说还被这人别有用心地这样压低了嗓子唤。 最后还是做了。 等两人梳洗穿戴好,早过了午时。这个时辰指定没人准备早膳,段青竹也不愿专程麻烦旁人,想了想,拉上萧道坤熟门熟路地摸到东厨。 推了门进去,台子上果然有点心稀粥,两人挑着喜欢的拿了,欢欢喜喜地出门,迎面撞上张嬷嬷。 这些年都没见过面,段青竹对张嬷嬷的记忆还停留在七年前。一时心虚不已,下意识地把点心往身后藏。 张嬷嬷板着张脸打量他,瞧见他身上还没收拾干净的点心渣子,“噗嗤”一下乐了。 她推门进去给两人拿了食盒,把吃的一一装好递过去,给段青竹拍了拍衫子上的渣儿,无奈道:“这么些年,公子还是老样子。” 段青竹反应过来,也觉得颇为好笑:“从前还要偷偷摸摸地,如今连王爷都被我拐来了。” 萧道坤颇有些无奈地敲敲他额头,同张嬷嬷打过招呼,伸手接过食盒,陪他慢慢往回走。 两人就这样不紧不慢地并肩而行,走过叶落满庭的院子。 余生很长,他们还有很多的路要走。 ...... 后记 隆安二十三年,帝崩。 同年,十七岁的太子贤继位,改年号为顺德。 顺德元年,立淮安王萧道坤为镇国将军,段青竹为宰相。 顺德帝礼贤下士、年轻有为,又有一文一武两大能臣辅佐。是以他在位期间,大魏百姓富足安康,边境无人敢犯。 全文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