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郡王就藩历险记[基建]》 第1页 《疯郡王就藩历险记[基建]》作者:波板云朵糖【完结+番外】 文案: 魔星谢十七,爹不亲娘不爱,在皇宫孤苦伶仃勉强长大,长着长着,就在孤独中歪成了一颗断了袖子的歪脖树。 皇兄强行指婚,可他无心女子,长安混不下去了,只好收拾行李滚回封地黍郡。 黍郡山高水远,道阻且长,只能缓缓而行。 好在负责护卫的贺将军人美心善,虽说个性冷淡了点,对人爱答不理了点,但……值得托付信任。 车夫不够,就想办法训练车夫; 山路险峻,便想办法革新,让车马能行; 人心不合,那就想办法撮合,融合,拧成一股绳; 山匪来袭……救命,贺将军救命……5555…… 闯过千难万险,抵达一穷二白的黍郡。 没有钱,就想办法搞钱。孤千辛万苦带来的厨子全都排上了用场,粮食加工转卖,不仅换来足够一郡果腹的粮,还攒下了发家的第一笔金。 没有人,就想办法拉人。孤千难万险带来的匠人可不是吃白饭的,帐篷改进,农具革新,技术研讨,第一笔金花出去,换成更多东西和银两回来。 嗯?一路帮忙的贺将军军备不够用?拨款,拨人,工匠上!武装到牙齿为止! 毕竟——这可是皇兄指(婚)给孤的将军,义不容辞。 谢潜:贺将军,嘘——你听,这是什么声音? 贺飞云:? 谢潜:是孤的心为你而跳的声音。 谢潜:贺将军,孤认为你现在的病情,已经不适合做个将军。 贺飞云:有这么严重? 谢潜:不如转职做孤的夫君? 主题沙雕欢乐,感情线有少许酸甜和玻璃渣,事业线爽文,HE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甜文 基建 搜索关键字:主角:谢潜、贺飞云 ┃ 配角:苟愈(军师)、小桃、小袖、 ┃ 其它:近卫、厨子、木匠 一句话简介: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 立意:越是逆境越能长出强壮的秧苗,擅于发现细节,危机或许就会变成转机。 第1章 银甲美人 早起的鸟儿有虫吃,谢潜向来这么想。 天还没亮,他就穿戴一新,孤身深入军营,在军帐外头……抠蚂蚁洞。 已抠了整整一刻钟了。 想他小宁郡王这名头,便不是那么金光赫赫,可在长安城怎么也算得上家喻户晓——至少在所有歌坊乐楼尽人皆知吧。 他刚过志学之年,正是最蓬勃昌隆的年岁,虽说容貌仪表比那长安第一才俊什么的差了那么一丢丢,却也达到人见人爱、人见人奔来的及格线。兼之他有房有产业,合该天下才俊尽拜与足下才对——当然,才是次要,俊比较重要。 谢潜偏就不信了,这贺飞云能拒绝他一次,能拒绝得了十次,还拒绝的了他一辈子不成? 哼。 孤迟早解了那战袍! 唉——不过话又说回来,一身银甲的贺将军可……真好看啊。 香香,饿饿,敲碗。 谢潜两汪眼泪顺着嘴角要流下来。 若非如此,长安城中万千繁花,其中他见过的美人(特指:男)没有五百,也差不多超过一千。配与贺飞云相提并论的,满打满算,绝对不可能超过五个。 可若见过将军策马的英姿—— 那可真是世间粉黛失颜色,美人儿将军一骑绝尘,再无旁人堪与之媲美了。 谢潜回想一番,又畅想片刻,只叹如今还是看得着摸不到的空谈。再多的垂涎,只化为一肚子的郁气,再转成手里小树枝的力气,把可怜的蚂蚁洞抠得横七竖八,不成形状。 眼看天光将熹,贺将军营帐内还是静静悄悄,听不见半点动静。 这……怎么与传说中的不一样? 御书院不是说,这百胜将军兢兢业业,卯时便起来练武的吗,怎地他趴帐篷许久了,正主醒也不醒? 好歹打个呼噜,让他听听声儿也行啊? 但闯帐篷什么的,谢潜是断断不敢的。 远的不说,就说眼前这负责守门牵马的飞鹰军兵丁,光这一身腱子肉,再加上一脸的横肉,怎么看,都不是好个惹的主。 不论军帐里头的将军警惕心如何,身手又如何,恐怕谢潜有那么一点要闯进去的意思,就会立刻被这恶煞兵毫不客气地揍翻。 更何况,贺飞云出自武侯世家,既有家传武学,又是战场上真刀真枪打来的将军。 谢潜对武力值的认知清醒极了。自己那身皇家武院养出来的花拳绣腿,逃命足以,打架,不可能。 别说一对一,就是来十个他,也不够贺飞云手底下喝一壶的,何必平白找挨揍呢。 美人嘛,武力解决乃下下策,以礼相待,才是正道,他还是继续外头蹲着吧。 可蹲着……实在又百无聊赖。谢潜扔下小树枝,勇敢向恶势力提出要求:“喂,小兵,你过来!” 那恶煞兵疑惑地指指自己,意思是:叫我? 谢潜:“不然呢?除了你也没别人啊。你过来,往这儿撒泡尿,把蚂蚁洞淹了吧。” 兵:“………………”宁郡王有病,坊间传言诚不欺人。 于是,堂堂大越国唯一的皇弟,方圆十里地位最尊贵的宁郡王,与守门的小兵大眼瞪小眼,相对无言。 -- 第2页 不提防,那守了许久的帐篷门忽地从里面掀开,一个略带沙质的声音喝道:“何人喧哗?!” 谢潜是谁?谢潜可是溜奸耍滑的天才,见势不妙,呲溜一闪,泥鳅似地让出正面,成功闪避了毫不留情面的一踹。等那高大身影顺利从帐篷中迈步而出,他便立即反手一击,直接伸向那银光熠熠的甲胄。 铮! 贺飞云冷着一张脸,佩剑出锋半寸,锋利的剑刃,正晃着谢潜的双眼。 谢潜一悚,后脊梁发凉,手下意识停在距离甲胄差了几分的半空中,功亏一篑。 四目相交的刹那,贺飞云神色微微一动,下一瞬,像什么也没看到似的,无视了谢潜这个挡路的大活人,目光直接平平划了过去。 谢潜心说:呦呵,来这一招? 那恶煞兵快步过来,双手捧上缰绳。银甲将军一言不发翻身上马,骑着那匹丰神俊朗的白马,咔哒咔哒地走远了。 朝阳初展,晨曦遍洒大地,也为贺飞云的银盔白马披上了一层金黄的斗篷。英姿之余,更添几分夺目的光采。 只是,若那马蹄子荡起的灰,没有不偏不斜,全扑在谢潜一身精心搭配的行头上,那么,谢潜定会觉得,眼前的画卷更加完美。 饶是如此,他照旧看得眼睛发直,既不舍得躲,也不舍得眨眼睛。直到苦等来的美人走远了,他才顶着一头的土,“噗噗噗”地朝地上吐灰。 那牵马的小兵旁观了一早上,就算心里十分不齿谢潜的骚扰行为,可面对这细皮嫩肉、眉眼带笑的小少年,到底没忍住恻隐之心,忍不住道:“小郡王,你好歹是堂堂皇亲,何必坏事做绝呢?但凡您愿意给我们将军留一线的颜面,也不至于永安门丢那么大的人吧?” 谢潜吐完了灰,浑然没听见似的,沉醉道:“好看,好身段,好身手。刚才若不是真的要杀孤,让孤成功摸上一把,那就更妙了。诶小兵,你看看,孤的脑袋还在脖子上好好待着不?” 小兵差点被口水噎住,道:“我还以为您今天来道歉的,怎么竟然还敢来挑事儿?早知就不该放任你待这么久!这才多半日的功夫,郡王难不成鞭伤已经养好,彻底忘了疼吗?!我们贺将军不直接动手,已经是看在皇爷的面子了!” 谢潜甩袖:“嗨!你又不是贺将军,你怎么知道人家心里想什么,说不准这是怜香惜玉,疼惜孤呢。” 疼惜个屁! 昨天在永安门得多大一场闹剧,才逼迫他们将军当众动了狠手?!简直滑天下之大稽,便说毕生之耻也不为过。 也不知这长安城里,此事是否会像这谢魔星过往所有的荒唐事一样,编凑成诸多歪调曲词,再经由伶人歌姬传唱起来,为往来多少宾客佐酒助兴了! 就算他们贺将军再不介意外物,就算他们飞鹰军此一别长安,不知多久才能回来,可飞鹰军之中,谁不把谢潜当做奇耻大辱,谁不愤慨恼恨呢? 偏偏碍着此人身为郡王,又是此行需要护卫的对象,谁也奈何不了他! 小兵越想越窝火,那如画的面孔也变得碍眼起来。 然而谢潜浑然不觉,又道:“而且,本王是看在三皇兄的面子上,才亲自主动来讨饼吃的。” 小兵:“……啥?什么饼?” 谢潜:“皇兄明知道本王是断袖,还遣了这么个美人儿来,难道不是平白给本王送大馅饼吗?” 小兵:“胡扯八道!!要不是我们将军的眼睛……呸!我们将军就是瞎了一只眼,也是天下无双的大英雄,百战百胜的常胜将军!便是负伤杀敌,也必定能以一顶百……顶千的!” 谢潜深以为然,颔首道:“你说得对,贺将军威猛,若非不幸中了流箭,也不该从北地战场上退下来,孤更不可能捡这么大的便宜。孤不该只考虑自己如何吃饼,而是该考虑如何叫将军被吃的舒心。” 那小兵听前半句还算有些道理,后面却越来越不对劲,终于没忍住翻了个白眼,唾弃道:“宁郡王!您平时多荒唐无稽,想怎么臭名远扬都无所谓,贺将军要负责您就藩地一路上的安全,您难道不能忍忍这断袖的破毛病吗?” “不能。”谢潜竖起食指摇了摇,语重心长道,“再说了,面子上的敬意有什么意思,哪有心里头的爱意重要?孤才不在乎贺将军一两次的无视,孤想要他打从心底的在意,自然不能走寻常路啦。” 神经病啊!!对牛弹琴属于是! 小兵忍无可忍了,他就不该和这疯子郡王讲道理,哪里讲得通道理。贺将军英明,他怎么就一时鬼迷心窍,没完全服从军令呢! 他就该严守军令,撒盐!赶人! 小兵从怀里掏出一包灰扑扑的盐巴,满是横肉的脸倍添了凶恶成分,凶神恶煞道:“让让!” 谢潜往左边躲开两步,奇道:“你让孤到哪儿去?” 小兵毫不犹豫冲他洒了一把盐。 谢潜连蹦带躲:“嘿你这个小杂兵,怎么敢对孤无礼!孤给你一个弃暗投明的机会,免得未来你家将军变成‘我家将军’,再治你个大不敬之罪!!” 兵丁:“奉贺将军之令,宁郡王所到之处,撒盐驱赶!” 又是一把盐撒过来,谢潜那绣了金银线的靴子惨遭不幸。他只好退离了贺飞云营帐的范围,冲那兵指指戳戳了半天。 -- 第3页 可美人儿都走了,留下来和个不好看的兵蛋子吵闹也无甚意思,谢潜懒于纠缠,转身回去找人。不过他走是要走,却不能吃闷亏,吊儿郎当地退散着,又叽叽歪歪编了小曲儿道: 名声面儿落个好,哪有搂着腰身儿妙, 早起鸟儿有虫吃,早起的孤我无将吃, 可怜呐哟吼吼哟~谁管他道理不理道。 …… 他嗓子好听,唱起来婉转旖旎,水准竟不亚于思番楼最有名的唱角儿,只可惜飞鹰军里没人有这样的欣赏水平,由着他唱走出了营,也没得半点回应。 出了飞鹰军的驻扎区,谢潜一眼瞥见,自己的雕花马车边上,他指名点姓强烈要来的十八个御厨,正热火朝天开工做上了早饭。 按着他的指示,早饭并非宫里精心雕琢的盘碗点心,而是做成量大料足,大份主食为主、米粥为辅,适合长途远行兵士的大锅饭。几口大锅里,正冒出香喷喷热乎乎的烟气,再和着就地挖出土灶里的炊饼香气,勾的人腹中馋虫止不住闹腾。 谢潜远远观望一番,发现除了这两样,厨子们还无师自通拿熏肉炒豆子酱作配菜,便满意地点点头。有饭有菜,大伙吃了才有劲赶路。 等他踅摸到马车旁,轻敲几下车窗,小声道:“不好啦——走水啦——!!” 马车里先“咚”地一声,又“哎呦”、“哎呀”几声惨叫,两名有五六分相似的秀美少年,捂着脑袋一起冒头出来,一眼看到谢潜,那脸尖一些的破口骂道:“宁王爷怎就知道瞎胡闹,大清早跑哪混了一头灰回来?!” 谢潜竖起一根手指,在唇上轻贴,道:“哎呀,但凡美人儿,总要有点脾气的,更何况这举世无双的大美人呢?不碍事,小事一桩。你们醒了不?醒了快快收拾起来。” 小桃小袖一面嫌弃谢潜,一面打着哈欠跳下马车,伸胳膊抬腿疏松一番,便一人一辆,拖起满载的二轮平板车,跟随谢潜溜了个弯,浩浩荡荡回头找飞鹰军的麻烦。 -------------------- 作者有话要说: 开新文啦,暂时是每晚9点更新,周四后可能会改为中午12点更,周更五休二(不会连休哒) 下一篇预收球球来看一眼,感谢~: 《渣攻的白月光竟是我》 林新和莫菲斯是一对搭档。字面意义上,他们是机甲战士和专属机甲维修师,而私下里,他还有协助莫菲斯挡桃花的附加条款。 换成别人,任谁都不会答应这笔赔本买卖。毕竟莫菲斯实在是渣破天际,“处理后宫”既麻烦又艰巨。 可林新却单纯地认为:莫菲斯渣,和他机甲维修师有关系吗? 没有。 和莫菲斯整整一仓库的超一流机甲有关系吗? 没有。 对他一天二十四小时与机甲们形影不离有关系吗? 他以为没有的。 事实上,后续的“加班加到床上”、“扮演伴侣直到扯证”、“对付绿茶”、“宅斗替身”、“侍奉公婆”种种附加内容,早就让林新悔到肠子都青了。而且,要对付的“后宫”,人设为什么和他越来越像了啊?! 莫菲斯,十万里挑一的天之骄子。身上的闪光点如太阳一般耀眼,就算有小小的不检点,也根本不值一提。 雇个助理代为解决就是了。 可“助理”林新的脾气有点儿大啊?要不是维修机甲的技术水准一个顶十个…… 那也不代表能蹬鼻子上脸。 至少不能睡过就把他甩了,还连甩两次??? 从来是他莫菲斯甩人,上一次被甩还是在……林新他凭什么?!作为一个那方面的小菜鸟,难道不该对他感恩戴德,求他再爱一次吗?! 哼,想得美,待他细细筹谋,再灌醉林新一次…… 绝不给林新把他踹下床的机会! ……下次一定。 第2章 蠢蠢欲动 出于前一天永安门的矛盾,飞鹰军与谢潜的马车队驻扎地,是稍稍拉开了一点距离的。 两队人马泾渭分明,一边马车配铺盖卷,另一边则中规中矩安营扎帐篷。 幸亏队伍刚刚开拔,距长安不过几十里,便是稀稀落落地沿着官道停了一片,也不必太担忧安全性。 若继续向东南深入崇山峻岭,以这样的队形过夜,就无异于大声宣告“人傻速来”了。 于是,由于这段间隔,谢潜费了一点功夫,才带着小桃小袖、拉着两辆板车折返回来,而这个时候,飞鹰军竟然已经把所有的帐篷都收完了。 这一路跟随贺飞云而来的飞鹰军共二百人,全是他亲手练出来的精锐。照谢潜的观察,应该有一小队骑兵已经出发探路了,再一部分与守夜的换岗,还有两支小队正分头巡逻——包括他们车队在内,全都在巡逻范围内。 除了这些人员之外,剩下的一目了然,正聚在官道一侧的小片空地上,整整齐齐地围了一圈。 谢潜心道,莫非这才是书院老师提到的“晨练”? 他爬上板车,手搭凉棚向人群中观望,果然是“晨练”,却又超出了他的想象。 一名年轻的银甲将军,正干脆利落地打出一掌,将对面手持□□的两名高壮兵丁打翻在地。他又侧身一躲,避开了紧随而来盾兵的冲撞,手撑在盾上借力一滚,从斜上方换过身位,落点之处,正巧砸在先发而后至的持剑兵身上,也彻底化解了对方的攻击。 -- 第4页 一对多,银甲将军行云流水,将一整队组合拳打得落花流水。谢潜精神一振,一扫晨间的晦气,当场喝了声彩。 可惜没人理他。 而落花流水的飞鹰五人小队,显然并没有为一时的挫败而气馁。枪兵倒地的瞬间持剑兵紧跟上来补位,当持剑兵被打退,刚刚爬起来的盾兵毫不犹豫冲上前掩护,而等□□兵爬起来,再次与持剑兵配合,长短兵器同时攻向银甲小将,用人海车轮战与敌方周旋。 凭着这股不服输的劲头,五人小队与银甲将军你来我往,足足坚持了二十回合,全员才终于被放翻,分出胜负来。 “好!!!”谢潜终于亲眼见识到真刀实枪的对战,只觉比武场的花把势精彩不知千百倍。他不由热血澎湃,忍不住又一次大声喝彩,可惜围观的飞鹰兵们也碰巧鼓起掌来,把他一个人的声音轻轻松松盖过去了。 在场中,贺飞云伸手,将兵丁们拉起来,道:“多撑了五回合,有进步。” 兵丁们灰头土脸地上前来行礼拜谢。领队的伍长惭愧道:“没能坚持到三十个回合。” 贺飞云笑着摇摇头,道:“你们进步已经够快了,前日才调换了新的队伍,这才多久的功夫就能打二十回合,难不成一定要打败我不可?” 伍长连忙道:“不敢。” 贺飞云:“少胡扯,不敢才该挨军棍。”他回过头,又问其他人,“还有挑战的吗?继续。” 话虽这么说,这空地毕竟不是平平展展的演武场,而贺飞云刚瞎,还不能很好兼顾到与往日的视野差,总之,左脚下,一颗视觉死角的小石子,叫他身型微微一晃。吓得边上那伍长汉子赶紧过来搀扶:“将军,您今天已经打过三组了,不如先歇一会,擦擦汗——您的眼睛还好吗?” 贺飞云摆手:“不碍事。” 兵卒们面面相觑。贺将军去年差点为这眼伤丢了性命,虽说将养至今,行动、身手似乎与以往无异,可谁都怕再出什么差错,决不能让将军累着。 本着宁可错过,绝不踊跃的想法,众人静静憋了片刻,还是那伍长说道:“将军,不如……让我们小队之间互练吧。” 贺飞云点点头,并不勉强自己加入训练,退到空地边沿观战。 谢潜只觉得贺飞云每招每式利落又干脆,惊艳极了。如今他安静伫立,又有他人做参照对比,才更加意识到此人俊不仅只在颜值,更有几分也在于气质与好到惊人的身材比例。 同样都穿甲胄,贺飞云就显得格外肩宽背阔,却又不至于过分宽厚、以至于到雄壮的地步。明明厚重的盔甲,却依旧能显出收紧的腰线,而在腰甲之下,笔直的长腿,又更加凸显出了挺拔的身高。 静如青松,动如猎豹,目如鹰隼——可惜那本该完美无瑕的眼眸,如今却只余下一边。 只是,天下美人万万千,有瑕的美人才最为独一无二,才堪称之为绝品美人。 谢潜越加心驰神往。 他在御书院看过战报,演过沙盘,也在脑海中描绘过边关战况。无论多少畅想,都远不如眼前贺飞云的一番真刀实枪带来的感受真实。 相反,因为贺飞云,让他的诸多幻想,例如驰马于沙场,谈笑间挥兵布阵,慷慨赴战的战神,统统赋予了容貌。 而这有了具体长相的俊美战神,却又是现实之中、真正的不败神话,是无愧于战神称号的戍边将军。 这叫谢潜如何能不心潮澎湃? 将军唷,快到孤的碗里来! 谢潜擦擦嘴角可疑的水分,按捺下所有蠢蠢欲动。棋要一步一步走,饭要一口一口吃,再心急……他也打不过贺飞云。 趁飞鹰军下一轮演习还没开始,他赶紧向小桃使眼色。 小桃意会,当即越众而出,在空地中心对众人抱拳一礼,笑盈盈朗声说道:“诸位军爷,在下是宁郡王的书童,心中仰慕飞鹰军已久,趁此特来拜会。六年前,剽姚关之战,贺将军以五十轻骑奇袭,大破突厥近千骑兵,生擒小王子契坡科尔,斧锤勇士莽元;三年前,飞渡遮拦溪平原,贺将军又以五百轻骑,突袭屠苛王大本营,重创突厥军精锐,俘虏二千二百余人……其余诸多战役,都在书院中听先生讲述过,又不时重温。在下虽不曾亲身前往,却也算烂熟于心,诸位的神勇表现,实在令我等心向神往,动容不已。” 小桃自爆是宁郡王的随从,不过他清清秀秀,身上十足的书卷气,面对飞鹰军卒却一点也不畏惧,不卑不亢,神态自若,只是如此,已经足足地刷了不少好感度。 再有这一番陈词,句句都是夸赞贺飞云与飞鹰军,对诸多战役更是如数家珍。在场的兵卒们谁不爱听,谁听了不自豪,便是再冷淡的人,也不由露出几分笑意,对他更有好感了。 当然,小桃的可以夸赞是一方面,但另一方面,他所说的内容却没有夸大。 在大越国的边城驻军之中,有三支以勇猛而闻名的队伍,分别是:秦家的赤虎军、马家的鲲阙军、贺家的飞鹰军。 贺家的飞鹰军是三支队伍中组建年份最晚,获得的资源最少的,可近二十年的战绩辉煌无比,后起而直追,换来与前两个百年以上老牌军团并驾齐驱的资格。这份荣耀,足以令任何一名飞鹰军自傲,而贺飞云所带来的这一队精英,更是近五年来缔造荣耀的主力。 -- 第5页 贺飞云虽然不屑谢潜,但他并非兵痞起家,反而自小受到书香门第母方家族的良好教育,对读书人、学子颇有几分尊敬。面对曾在御书院就读的小桃,也多留了几分情面,他对小桃淡淡一颔首,道:“区区往事,不足挂齿。你们来此何事?” 小袖趁机过来一拱手,道:“我与兄长非常敬重飞鹰军,思及昨日旅途劳顿,特地带来刚刚做好的早饭来慰劳诸位。却没想有幸见识军爷们训练的风姿,更令我等倍加钦佩。诸位,为国为己,还请万万保重身体。清早空腹有脏腑,还请趁热用些饭食,补一补训练所耗吧。” 军卒们脸上露出微妙的神情,互相看看,再看看自家将军,谁也不先动弹。 离着小袖最近的盾兵低声道:“实不相瞒,我们带着干粮呢,一般是一边走边吃。连贺将军也从不会停下来吃饭的……” “这可不行!”一声断喝,把在场许多人吓了一跳,众人循声一看,喊话的却是谢潜。不等飞鹰军有所反应,他疾步上前,与贺飞云对峙。 谢潜道:“孤不论你带兵惯例如何,但孤绝不能允许身边任何一人不吃饭空着肚子干活!” 这谢郡王撒泼打滚的能耐,飞鹰军昨天已经深刻地见识过了,可现下此人摇身一变,义正辞严地慷慨陈词,其中的反差简直判若两人。 在场的兵卒无不震惊,当然,事实上,小桃小袖也很震惊。幸好他们在御书院混得足够久,久到表面功夫练得相当到位了,才能滴水不漏地,把内心的惊诧瞒过在场所有人。 而谢潜,摆着连自家最亲近书童都没见过的正义模样,理直气壮地继续道: 虽说摆着连最亲近的书童,都没见过的正义模样,但谢潜才不在意别人心里怎么想,重要的是打成目的。 他理直气壮地继续说了下去:“诸位,千万不要仗着年轻,就不在乎身体的消耗。有道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什么叫‘养’兵?就是让你们平时积蓄力量,在必要时用出之意。而积蓄力量,不仅在每日辛勤操练,也在于一天至少两餐的静心调养。走着吃似乎省时间,可这时间是损耗诸位健康换来的。孤希望诸位能够长久为国、为贺将军效力,却不想让你们三五年后出现各种症状。诸如可遇到过晨起快了头晕目眩,空腹操练呕吐恶心,喝凉水胃痛,吃干粮烧心,或偶尔肠胃痛到夜不能寐之症状?” 飞鹰军卒纷纷摇头否定。 谢潜立刻换上欣慰的神色,道:“那实在太好了,说明一切都还不晚。你们能为杀敌,为国君,为正义而牺牲,才能称之为死得其所,死得有意义,可若行路□□粮噎死,病弱死,岂不是白白浪费了宝贵的生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晨起这一餐,是诸位空腹了整夜之后非常重要的一餐,又是一日的开端的一餐,它会让你们拥有更健康的体魄,更抖擞的精神,请诸位切莫小看!” 谢潜的嗓音清亮,语调婉转,虽然音量不大,却很有说服力。听了这一番仿佛很有道理、又像切实为大家打算的论述,兵丁们渐渐放下最初的反感,各个若有所思。 在这个时候,贺飞云却微微皱起了眉,左眼处,深色的眼罩随之稍微移位,露出掩盖起来的狰狞疤痕。他的眼伤表面已经完全长好了,实则却没彻底痊愈,不时隐隐作痛,也让他总是处于微妙的焦躁之中。平时,这份情绪被他掩盖的很好,但谢潜一出现,总能将焦躁感催发的格外明显。 --------------------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会有一部分基建成分,其中包括人事、策划、社交(忽悠)、鸡汤、技术革新等诸多方面,主角指尖的感情会随着基建完成度增加而升高。由于谢潜(受)的性格导致不可能特别慢热,他是那种走位风骚,套路连套路的心机形,欢迎点个收藏呀。感激感激~ 另外丢一篇预收: 《病女巫今天也在狂灌回血瓶》 金敏是个“女”巫。 作为一名不折不扣的男性·人族,要么承认自己是“女巫”,要么因诅咒而死。金敏当然选择滑跪,更何况,要是退一步,把“病不死”当成不死之躯,把“病得越重魔力亲和越高”当成强大的抛瓦(power),那就是开挂的海阔天空…… 个P啊! 他还想健康的和男神谈一场甜美的爱情呢!可这副时不时濒死一下的病躯实在是不给力啊。 为了把握主权,自如控制身上的“疾病”debuff,金敏不惜一切代价。 他像只楚楚可怜的小兔子,对佣兵王罗杰特施展了【女巫的魅惑】:“亲爱的,你愿意做我的监护人,推荐我去·上·学吗?” 罗杰特是佣兵工会的无冕之王,却背负上叛国的重罪。亲兄弟对他举剑,母亲当众将他驱逐。 面对曾经的子民,面对背叛的血亲,罗杰特第二次狼狈地离开了故土。带着累累伤痕,他途径一座被瘟疫之雾笼罩的村庄。他举起神圣之剑,将悲伤、愤怒转化为无穷的战意,刺向第一个扑向他的食尸鬼。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食尸鬼没死,更没有被净化,而是当场吟唱起远古禁咒,召来永耀的圣光,净化了整片村庄。 据他所知,禁咒……至少需要巫师团的法力支撑吧? “食尸鬼”褪去瘟疫腐肉,变回苍白的少年模样,自称是个“女”巫。 -- 第6页 “女”巫像一只受惊吓的小兔子,让强大的罗杰特不战而降。 而对方眨了眨无辜的眼睛,说道:“亲爱的,你愿意做我的监护人,推荐我去·上·学吗?” 罗杰特:“……啊???” 第3章 眼馋死了 他将眼罩按回原处,顺带压下心底的烦乱,却听得后排有兵卒小声说:“……他说的仿佛有些道理,以前带我的邢大哥,就和他所说的症状很相似啊。” “……可咱们从来没听说过这样的道理?” “这郡王说得好生邪乎!” “行军打仗,哪有这码子时间,为图一口热饭丢了性命不值得吧?!” …… 众人小声议论。谢潜不聋,反而耳朵很尖,当然听得一清二楚。可他既不反驳,也不再继续劝下去了,而是转身,大步流星走回板车,将车上的釜盖用力一掀。 釜中,热雾轰然腾起,米粥的香味一股脑蔓延了出来。原本没意识的兵卒们,瞬间被香气唤醒了食欲,咕噜噜的腹鸣声此起彼伏,更是有不少人下意识吞起了口水。 粥饭的香气,远比任何游说都更加奏效,反对用餐的声音顿时少了一大半。 贺飞云见状,只得摆了摆手,容忍了谢潜这胡来似的笼络人心手段,道:“罢了。我等此去并非为征战,无需星夜驰援。宁郡王要请你们用饭,自去领了吃,两刻之后拔营出发。” 谢潜松了一口气,先盛出两碗粥,嬉皮笑脸地端过来,道:“贺将军真是通情达理,来来来,咱们吃饱了肚子,才好一起上路。” 贺飞云瞥他一眼,完全不想理睬。永安门的账还没清算,这浑人又来说什么胡话?谁,上什么路?! 但谢潜是什么人,何止不拘小节四个字能形容?贺飞云的不理不睬,完全在他意料之中。 他只当收到回复,自顾自道:“孤的贺将军打架实在太潇洒了?那些都是什么招数,能不能给孤讲讲?” 贺飞云被气得几乎笑了。 讲什么?边讲边更方便被骚扰? 他看也不看那粥,又一次视谢潜为空气,转身就走。 谢潜立即绕到前面挡住。 贺飞云再转身,又被绕回来另一面。 一来二去,两人绕了三五圈。贺飞云没把谢潜甩掉,谢潜也没能绕到贺飞云正面。不过,谢潜端着的两碗粥一滴也没洒出,绕人的姿态却随意又灵活,显然是练过的。 贺飞云奇道:“你会蹴鞠?” 谢潜眼前一亮,惊喜道:“飞云果然慧眼,莫非也会此道?” 话还没说完,一股寒意便扑面而来。 谢潜自小培养出了极佳躲避危机的意识,顿时警钟大作,不等这寒意顺着脊梁骨直窜上来,就蹬蹬蹬连退了好几步。 是杀意! 他不可置信地盯着贺飞云。 然而,事实上,贺飞云只皱着眉,冷冷嗤了一声,用佩剑的剑鞘将他虚虚一推,并没有碰到谢潜半片衣角,又趁他后退的空档,直接转身扬长而去。 “哎呀呀将军这是犯规啊!”谢潜冲着那抹远去的背影大叫,并且颇感可惜,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至于吧……不就叫了一下名字吗,干嘛那么凶。 他眼巴巴目送人走远,才舍得收回视线,对地上不幸壮烈的一碗粥叹息道:“唉,孤的将军不爱惜粮食。这要不得,未来若能改改就好了。” 叹息之后,谢潜将手里幸存的另一粥递给小袖,道:“美人不吃,孤也没食欲,你吃了吧。”说完,便空着肚子,丧丧地回马车去了。 吃罢早饭,马车队与飞鹰军开拔出发。走了不出十里地,队伍果然重蹈前一日的覆辙,变得稀稀落落起来,首尾不仅不能相顾,甚至相距足足五六里地。 这实在不能怪飞鹰军,吃过一顿热乎乎的早饭之后,兵丁们各个精神抖擞,足下生风。别说十里,哪怕一口气急行军百里,也坚决不能坏了队形。 要怪,只能怪谢潜的车队不行,而且,不是一般的不行,而是相当的不行。假若一支车队里,至少半数车夫是生手,甚至是厨子、木匠客串来的,那么,任谁也不可能让车队走得整整齐齐。 可是,堂堂一朝郡王的车队,何至于连车夫都配不齐? 这就不得不从……谢潜为何被贬说起了。 无论是贬谪、就藩、甚至于人员配给,所有的一切,根源不过两个字:抗婚。 当今天子谢鎏是谢潜的三哥,先皇驾崩后,便理所当然承担起皇弟的婚姻大事。一年之内,这位日理万机的皇帝哥哥,接连为谢潜指了三次婚。 然而谢潜这个浑人,抗了一次又一次,理由竟然用的是长安城里人尽皆知的那个:他断袖。 当然,除了这句之外,还有另外半句,被皇帝死死捂在了内庭之中:他对女的不行。 无论谢潜多理直气壮,可这样的理由对大越国君来说,却比闹出乌烟瘴气的流言更加无法容忍。区区一个什么都不会干的纨绔郡王,竟连联姻的责任都不能承担,这也太废物了,不可原谅! 头一回抗婚,天子冷笑一声,只当谢潜玩心未收,作罢了。 第二回 抗婚,天子遣来三名夫子,关门申斥了谢潜三个月,内容不外乎:皇家不养废物,身为皇族,必须配个门当户对郡王妃,再生至少一位嫡子。 -- 第7页 等到了第三回 ,谢潜在宫门前不吃不喝,跪了整整三天三夜,只求一个终身不娶。谢鎏的容忍度终于到了极限,发下圣谕,让谢潜十日内滚出长安,去他荒凉到鸟不拉屎的封地就藩、反思,除非回心转意决定娶妻了,否则三年内不得回京。 谢潜感恩戴德,转头彻夜写了份计划书递给他皇帝哥哥,内容和后悔没有半点关系,大致为: 藩地气候与长安相异,他“惧怕水土不服”,想带十八名御厨。藩地风俗与长安不同,“睡不惯西南的竹床”,要带将作监(注1)十八个学满出师的木匠学徒。 谢鎏只看了两眼,当场气得砸了一块上好的砚台,痛骂道:“混账王八蛋!” 可是,不管谢潜再离谱,再扶不起来,到底也是天子仅剩的、唯一的幼弟。先帝在世期间,九子夺嫡已经让皇家血脉伤了元气,如今谢鎏就是碍于皇家颜面,为着身后留个“仁德”称号,也不得不“满足”这看来神经病,实则并不出格的要求。只是“就藩”一事,便再无转圜余地了。 谢潜得了允诺,喜不自胜,亲自跑去御膳房和将作监挑人。而与他的欢欢喜喜相对的,内侍总管和工部主事两位大佬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甚至称得上愁云惨淡。 要培养一个听话的杂役不难,可要培养一个手艺精湛的匠人、厨子,却至少要耗费三到十年的时间。谢潜一句话,抽走近二十号人,等于把一批里最得用的人才薅走了多半,这无疑对办好差事是个大打击啊。这混账谢潜,简直拆别人的班底,让别人无差可办,何等的混账王八蛋! 彻底得罪了掌事大佬,虽不至于影响谢潜滞留长安的生活质量,但离开期限,却被压得死死的。以他的身份地位,若肯服软,或者退一步选不那么骨干的匠人折中一下,那别说多待十天八天,哪怕赖到年末、甚至过完了新年再走,也不是不能通融。如今一来,别说半天,连半个时辰都别想,收拾不完的行李统统打封条,凑不够人数自己想办法,总之,速滚。 一通折腾下来,谢潜忙忙碌碌收拾好自个儿零零碎碎的家当,总计凑出来十辆架马车,再十辆载货的木车。除了厨子和木匠货真价实之外,其他全员都是临时拼凑出来的。 车夫没招够,客串车夫的标准放低到能坐车不掉下去就行,于是,便理所当然地拖了所有人的后腿。 头一天的道路几乎全走官道,快慢不至于相差太多。可便是如此,谢潜的车队还是拖拖拉拉,延误到傍晚也没能赶到驿站,最后拖累飞鹰军在野地扎营。 到了今天,看在一餐热饭的面子上,飞鹰军只好不计前嫌,分出来两支队伍,过来帮着照看车队。 兵卒们戎马多年,几乎人人会驾车,一眼就能看出来蹊跷。有人实在看不过眼,免不得上手代驾。一来二去,马车的速度是上去了,可厨子木匠们骑马功夫也稀松,只能牵马步行或者马车超载,总之,换个方式,继续拖其他人的后腿。 一个时辰的功夫,整个队伍巡查一圈,竟需跑马超过一刻钟,等巡逻兵好不容易跑完一圈回来,贺飞云终于忍无可忍了。 他叫飞鹰军原地停下整顿,又等了足足一个时辰,落在最后的一辆马车才终于姗姗来迟。 走得慢也就算了,人心散漫也就算了。更可气的是,稍早一些到达驻扎地的车队,停下来之后,连车轫(※注2)也不扎,就急不可耐地挖坑作灶,烧起午饭来。烧饭也便罢了,饭菜还飘香十里,严重扰乱了飞鹰军的军心。 贺飞云已不知叹了多少气,却对现状很是无奈。此行目的地地处西南,乃是一个名为“黍(shu四声)”的外郡,虽说陪郡王就藩不如奔赴战场,不需要彻夜疾驰,可若以现在的行进速度,走到来年开春也未必能赶到。 再走三四天,就会越过关中平原,进入险峻的山路地段。那崇山峻岭之中,不止有野兽的威胁,还大概率会遇上山匪的袭击。便是侥幸什么都没遇到,这些完全没有驾车经验的马车,恐怕也会败给崎岖料峭的山路。 而一旦遭遇危险,这些人和车马,就是砧板上的肉,只能任凭宰割了。 任务艰巨而道远,贺飞云结果圣旨时已预料到了,却没料到会面临一个他万万不愿与之打交道的谢潜。可此人是藩地之主,待到黍郡,他就会作为驻藩守将,长期驻扎下来。一政一军,无论如何避不过与之公事上的来往。 无可奈何之下,仅仅相隔了两个时辰,贺飞云便不得回过头,找被他接连拒绝两次的谢潜。 幸而谢潜也正来找他,两人在途中迎面相遇。贺飞云单刀直入道:“请宁郡王整顿车队。若无力整顿,本将军可代劳。” 他的语气非常生硬,并且相当不客气。 谢潜却不以为意,毕竟他见过太多人情冷暖,尤其是“冷”的部分,在滞留长安的十天内被锻炼得格外熟练。于是,他轻飘飘略过这点小障碍,道:“贺将军太客气啦,这点小事孤做的了,贺将军这么疼惜孤,令孤倍感欣慰呀。” 贺飞云一噎,脸色更加冷凝,道:“……你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要故意拖延行程,等待一道召回的旨意么?!” --------------------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官僚体系大致参照隋、唐。 ※注2:挡住车轮的木塞,避免马车停下时滑动。 -- 第8页 第4章 迷了心窍 谢潜“哈”了一声,适意地笑起来,道:“怎么可能,将军说笑了。孤在皇兄心中屁都算不上,还不至于做这种白日梦。” “哼。”贺飞云心说,总算有些自知之明,便道,“如此甚好,免得拖过了圣上的期限,平白混掉了脑袋。” 谢潜恍然大悟状,嬉道:“那更加不要紧了。孤从小时起,每天醒来都觉得自家脑袋快保不住了,到现在不还活的好好的吗?像孤这样的祸害,通常要遗留个百八十载的,将军不必担忧——至少在忧愁路程的方面,孤与将军立场是一样的。” 说来也怪,贺飞云明明厌烦谢潜,可当谢潜直接承认自己是“祸害”,他却并不畅快,反倒更堵得慌。不过,他本就绷着脸,便只僵着语气说:“那就请郡王立刻丢弃无用辎重,精简人员,轻装上路。” “贺将军呐——……”谢潜先叹了一声,正要诉苦,却忽地挑起来半边眉毛,仔细盯着贺飞云蹙紧的眉宇,像发现新大陆似的道,“噫——原来将军并非表现出来的那样嫌弃孤?!” 贺飞云:“郡王不要顾左右而言他!” 谢潜拿手比划:“那将军为何听过孤王自贬,眉峰比方才蹙得更紧了一点点?” 贺飞云冷嗤一声,转身要走。谢潜赶紧绕到前面挡着,话题也随之从岔路一记漂移,直接回到了正题:“实不相瞒,孤带来的都是经过精打细算,未来用得上的人才。倘若贺将军稍作调查,必定知道‘黍郡’可不是坐享其成的富裕地方。孤若一身清风过去,一无钱,二无人,何谈发展呢?还请将军助孤一臂之力,来日必定加倍奉还。”他顿了顿,退后半步,对贺飞云深深一拜。 贺飞云默然不语,也没有任何伸手搀扶谢潜的意思,只略微侧身,以示不接受。谢潜一拜结束,便十分坦然地直起身,继续说道:“至于行程方面,孤有些想法,若贺将军肯稍加援手,就能将现状有所改善。” 若换个年龄再大一些,或者更有资历的将军,听了这无厘头的要求,即便不直接拒绝,也少不得出言讥讽。一个养尊处优的纨绔郡王,生下来连长安城门都没怎么出过,又有那臭不可闻的名声在外,根本理都懒的理,更不会有人听他的任何“主意”。 瞎胡闹,瞎指挥,趁早滚蛋。 但贺飞云却不是“其他将军”。他如今还尚未及冠,虽然身负赫赫战功,却不会为资历、背景、名声而轻视他人。一来,他出自武侯世家,又自小在边塞长大,见识过无数奇装异服的能人异士;二者,他打仗擅用奇兵以少胜多,“奇兵”,就意味着布战前必须“跳出常人思维”,才能“出其而不意”,而素行不那么靠谱的人,往往在“另辟蹊径”方面有着独到的思路。 所以,听了谢潜的话,贺飞云的第一个反应是:“愿闻其详。” 于是,谢潜有那么一瞬间的惊慌——不过只有短短一瞬间,还远不至于失措的地步。只是,他事先打好的一肚子游说的腹稿,在这四个字的面前只好彻底报废。他失笑道:“既然如此,还请贺将军借一步说话。” 谢潜招来小桃,简单吩咐几句,便与贺飞云走到离开队伍几步距离的树下。谢潜就地一蹲,随手捡一块石子,在地上写画起来,道:“孤的想法不过四个字:专人专事。” 谢潜的行为,与长安城里事事讲究仪式感,时时考虑排场的作风截然相反。他画长方块以示辎重木车,又用三角表示马匹,再用点、竖来代表人员,又说道:“我全队一共三十六位人才,再有军师一位,伴读二人,再有五名车夫,共四十五人。载人的马车十,辎重板车十,马匹竭是耐力较佳,但速度不行的驽马。导致全队行进缓慢的原因不在马身上。其一,能熟练驾车的车夫人数不足,其二,马车内座位不够,不足以容下所有随行人员,不得不轮换步行。” 无论宁郡王以前如何,至少他的一番阐述简洁明了,对自家车队的认知相对明确。 ——当然,对于谢潜所说的“人才”,贺飞云不予评价,只点点头,以示知晓。 谢潜又道:“贺将军,你队伍里有二百名精英,兵种不同,可据我这半日的观察,若全速行军,恐怕速度至少要比现在快上四、五倍吧。” 贺飞云:“不止。” 谢潜:“我们倒也不用走得那么快,而且,孤在路上还有些别的打算……嗯,孤不问将军如何调整队伍,只想借十五位善驾车的兵卒,不知将军可愿借?” 这倒不难,甚至过于简单。莫说十五个,就算五十个也借得出来。 贺飞云正要欣然点头,谢潜却拿石子点点马匹,道:“贺将军不必答应得这般快,且听我把全部要求说完。” “其一,这十五人不仅要会驾车,还要战斗力比较高,最好同时会长短两种武器的用法的。孤还需要他们沿途训练车队的人员——不需学会多高深的攻击套路,只要学会保护要害,遇敌跑得够快,或者至少跑得比你们飞鹰军快就行了。” 先学跑路,跑不过敌人,至少跑得过同伴。贺飞云忍不住笑了一声。好个混账郡王,二话不说,先盘算到他的兵马头上。 他本就生的极其俊俏,这一笑,更似春华初展,甘霖乍现。 谢潜看得眼睛发直,停了好一会,有心趁机撩拨美人两句,可话到了喉咙里,兜来转去,却说成了:“你、你不要嘲笑这种训练。在长安城里,无论厨子还是匠人,终究不过是锦上添花。可若被孤带去封地,就要靠他们撑起整个地区的基础。有你和飞鹰军在就足够了,孤不需他们舍弃性命,只要这些人能活下来,就是未来不可估量的助力。” -- 第9页 不论谢潜的计划能否成功,但知人善用,是为将之基本;而对将付以信任,则是一切交往的开端。贺飞云不由稍有触动,轻轻一抱拳,终于首次给出了正面的回应,承诺道:“郡王可安心。” 谢潜:“哎呀,我们已经是拜过的关系了,将军不必拘礼。” 拜过? 什么时候的事?! 定安门飞扑到马前拦人,企图当众动手动脚,这能叫“拜过”,何至于被赏一顿马鞭? 还是说,刚才那一拜…… 贺飞云一瞬的感动彻底烟消云散,沉下脸又要走。谢潜见势不妙立刻收手,续上正事道:“孤借走你十五兵卒,却不能白要,车队这边也出十五人,和你的飞鹰军一起行动。” 贺飞云余怒未消,硬邦邦地回:“不必了。” 谢潜:“要得要得。我看你们天天冷锅冷灶,这哪是过日子的嘛。对你的兄弟好一点嘛贺将军,人是铁饭是钢,孤送你的人,可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保证做饭香香,而且不该看的不看,不该打听的绝对装聋。有了十二位厨子,至少沿途一天二餐热饭有了嘛,还不用开军饷,也不消耗你们的干粮,咱们辎重车上有足够的食材,将军何乐而不为啊!” “……”这是赶路还是野炊来的,贺飞云冷声道,“飞鹰军不畏吃苦,不必了。” “诶呀——”谢潜声音拖得长长的,语尾上挑,语重心长地道,“将军别这么快拒绝啊,孤知道你们那边有不方便告诉闲杂人等的秘密训练,那训练的时候把这些人扔去做饭就行啊,绝对不打扰进度,本王可以拍胸脯保证这一点!只求你们带他们一程,顺便基础训练也带他们一起玩玩嘛!” 原来做饭是幌子,塞到飞鹰军这边蹭马骑、蹭训练是真。 不过,谢潜一脸慈爱的笑容,仿佛不是强塞人头去精英部队,而是送自家小屁孩去隔壁人家玩。 为了显示这些人的能干程度,他又拿小石子点了点几个代表人员的小点,道:“另外的三个,虽不会做饭,可他们是将作监出来的,或擅修理、或能改造。你们飞鹰军的马具、马鞍、皮帐篷,物资车,哪里出了问题,可以直接交给他们处理。哦,其中好像还有一个会钉马掌的。总之,每个都是有用之才,贺将军就请不要嫌弃,只当后勤人员收了呗。” 贺飞云哭笑不得,但他出了等量的军卒过去驾车,自然就会空出同样数量的军马,空着也是空着,顺手帮一把,并不费事。他点点头,到底忍不住道:“你当真打算一路野炊?” 谢潜眨巴眨巴眼睛,反问:“不然呢?” 贺飞云:“沿途有驿站、驿铺,还会经过三座城池。” 谢潜拍手赞道:“太好了,那就更加不愁食材了。” 按理说,官差出门,沿途补充水草干粮足矣。驿站有备用的车马船只,更有马夫、兽医、轿夫,常见的小毛病只要到驿站大多就能解决,飞鹰军完全没必要配备累赘的后勤成员。贺飞云懒的解释,更不想再与谢潜计较细节,而且……不论宁郡王是打算养出一批饭桶,还是为了自己沿途过的舒服,总比他犯浑耍赖要强得多。 权衡利弊之下,贺飞云稍作沉吟,没有反对,只道:“可以。但我亦有条件。” 谢潜:“贺将军请讲。” 贺飞云:“其一,过来必须遵守飞鹰军军规;其二,若造成纠纷冲突,我会按规矩处置。” 谢潜:“任何纠纷冲突吗?那孤的人肯定打不过你们啊,吃了亏岂不只能往肚子里咽?” 贺飞云:“飞鹰军绝无持枪凌弱,违者军杖一百。” 谢潜点点头,道:“好。孤相信贺将军,稍后让小袖会把人送过去。时辰不早了,不如……” 他本想说,不如将军与孤一起去用午饭,不知是胃里的馋虫提前预知了他的想法,还是车队的饭香味飘了过来。总之,他才刚一开口,腹中,就回应似的响起一串响亮的声音。 第5章 美人赠物 谢潜顿时有点不好意思。 不论小时候有多习惯饿肚子,不论当众装疯卖傻也罢,但在贺飞云的面前,他到底还想保留一点皇族的体面。总之,他难得不好意思,第一个反应不是狡辩,更不是趁机揩油,而是开溜,立刻开溜。 谢潜嗖地一下站起来,转身就走。然而,他忘了自己大清早至今粒米未进,又蹲着比比划划了半天,再高估了自己的体能,总之,前脚刚抬起来,便被一阵眩晕感袭击,身体跟着一晃,差点栽倒。 慌乱之中,谢潜赶紧盲抓边上的树干,触手碰到一片冰凉的寒意,好在,下一刻,一袭温暖之意握住了他的手腕,又扶了一把肩,助他稳住了平衡。 眩晕感来的快,散的却慢,谢潜缓了一会,才稍好了点,他用另一手轻轻拭了拭额角的冷汗,舒了一口气,道:“多谢。” “你若体虚,就早回车上养着,何必到处乱跑?” 虽然语气很冷,可声音确实从超出谢潜想象的近距离传来,他抬头一看,心跳顿时错了好几拍。 好家伙,好家伙,早上没揩到的油,如今主动送上门开。 贺飞云一手托他手腕,另一手扶他手腕,这简直和那什么后的第二天也差不多。 至于“那什么”是什么,短短这一抬眼的瞬间,谢潜已经足足脑补出来一本小册子。 -- 第10页 如果肚子不咕噜噜叫唤就好了,他就是把腿打折,一辈子挨饿,也要支撑着爬起来,消受了这美人恩不可。 可……这五脏庙里咕噜噜的讨饭声不停歇,还吵得想忽略都忽略不了,谢潜暗自抹去可惜的泪(kou)水,满脑子只有“告辞”一个选择枝。 于是,他推了贺飞云一把。 贺飞云纹丝不动,反倒把他扶得更紧了些,道:“站得稳吗?” 谢潜:“……还行,多谢。”美人臂力惊人,孤好想哭。 贺飞云皱了皱眉,从腰带里摸出半块干粮,递给谢潜。 谢潜:“……”晕了还有美人赠物的福利? 虽然干粮的卖相非常不怎么样,但谢潜喜滋滋把它捧在手里,却不急着吃,只道:“贺将军人美心善,又疼惜孤王,孤蒙此恩德,愿以身相……” 贺飞云一言难尽地打断:“你既然能好好说话,就不要无事胡搅蛮缠。”他一指那干粮,催促道,“快吃,实在吃不惯,先垫一口也好。你那些厨子的早饭不是就快做好了?” 这是飞鹰军最常吃的干粮,为了便与储存,晒得非常干燥,饼上既没有芝麻,又由于常常掰碎食用,所以形状也非常不拘一格。与谢潜白生生的手心一比,灰扑扑又丑了吧唧,相当不能诱发食欲。 不过,出乎贺飞云的意料,谢潜掰下一块,毫无障碍地放进嘴里,努力咀嚼着咽下,道:“里面放了盐吧,味道还行啊。不过……”他抬头又看了一眼贺飞云,“要是能再改良改良,那就更好了。” 贺飞云不以为然,却忽然提到:“此地已不归长安管辖。” “唔。” “你想笼络人心,或想做出成就,就不必再带长安的面具装疯卖傻。” “贺将军,你……”谢潜神色一肃,深深看向贺飞云,若他手里托的不是半块干粮,而是玉板的话,那用这副表情上朝也完全没问题。 贺飞云以为他又想起什么车队的细节,道:“怎么?” “……这个距离,好适合你对孤做坏坏的事哦!” 贺飞云幡然变色,扔下谢潜急退数步,佩剑横挡在前护身,道:“谢、潜!!” 谢潜扑地笑起来,虽然依旧饥肠辘辘,精神却一下子抖擞起来,道:“嗨,贺将军何必紧张。孤随口这么一说,你也不会真的对孤怎么样。当然——要是愿意做点什么,那当然更好了——嘶——”他话说了一半,不得不停了下来,因为贺飞云已经用剑尖抵住了他的咽喉。 杀气是真的,杀意也是真的。久经沙场的将军,一旦发怒,果然不能小看。危急关头,小命要紧。 谢潜慌忙双手举过头顶,以示认输和无害,连连讨饶:“将军莫恼,是孤错了,是孤不对,孤不该见色起意,孤不该孟浪。孤以后一定克制,至少用贺将军能够接受的词……不不,不是,把这玩意儿拿开,这么锋利,多危险呐……” 贺飞云咬牙道:“士可杀之,不可辱之。我身为贺氏一族的武人,上对得起天地君父,下对得起良心。汝即便是血统再高贵的皇族,我也断不甘心雌居之下!汝再三相迫,贺某既不能全身而退,便一刀杀了汝,再自杀以证清白!!” 显然,贺飞云怒到了极致,睚眦欲裂,双眉更如剑锋斜飞入鬓,凛冽的杀气,可堪三尺之寒,宝剑的锋芒微闪,只微微一动,就已经将细嫩的皮肉划出一条血痕。 一点刺眼的血色,顺着剑尖滚下咽喉,染红了宁郡王洁白的领口。 谢潜被这番威风所摄,屏息了好半晌,等回过神来,浑身的血液像骏马翻滚奔腾了起来。这是非常奇妙的感受,他本该害怕,恐惧,甚至于慌张,可在这些情绪之余,又隐隐掩不住深层扶起来的雀跃与激荡。不自觉地,他呼吸有些急促,以至于不得不强行按下许多不好公之于众的念想。 他不退反进,表现出比贺飞云更加无畏和凛然的气度,道:“贺将军说的极是!谢潜自认忠于大越国,断不能做残害忠良的奸佞!受辱什么的,雌伏什么的,由孤一力承担。贺将军负责勇猛的部分即可!” 贺飞云:“………………啊??” 错愕之下,抵在咽喉的剑锋似乎有些放松。 谢潜趁机举起两根手指,夹住那薄薄的尖锐,小心翼翼地挪开半寸,温言劝慰道:“所以,将军不必大动肝火嘛。争上位什么的,孤真的一点兴趣也没有……” “……”宁郡王既疯又癫,长安坊间传闻,诚不欺人。 贺飞云的脸色,一时间黑如锅底,却又找不到合适的理由生气。毕竟,谢潜再疯癫,却像他说的那样,并没有仗势欺人。在这番剖白之后,谢潜的所有行为,与边关那些异族女子的示爱本质上并无区别(※注)。两厢对比,区区蹲守房门、偷摸甲胄这两样,比行为奔放、恨不得直接投怀送抱的女子们都温婉无害得多。 贺飞云纠结一阵,进退两难,又哭笑不得,既不胜其扰,却没有太好的解决方法。最后,只好丢下一句“以后不得靠近我十步之内”,转身走开罢了。 又是一日清晨,天还没亮,谢潜又跑到贺飞云的帐外长吁短叹。 他叹着叹着,语调一扬,哼起了小调:“孤知飞云愁为何,不若开轩解语之,衣带渐缓鬓交斜,飞挟红绡赴太霞。” 贺飞云睡得深,隐隐约约塞了满耳朵浪言浪语,有生以来从没生过的起床气,竟被激得发作起来。他拍帘而出,道:“何人喧哗?!” -- 第11页 其实根本不用问。除了不怕死的安郡王谢潜之外,方圆百里之内,不可能有第二个人。 谢潜像前一天一样敏捷地闪身躲开,向贺飞云抛了个媚眼,道:“贺将军今日好早啊,比昨天早起了一刻钟呢!” 说实话,谢潜的媚眼不难看。毕竟他还介于少年之上,青年未满的年岁,并且肤色白嫩,骨相圆润,属于没什么棱角的长相。这样的样貌,便是撒泼买丑,或者忸怩作态,也不会令人生出太多狎昵感,反倒有几分俏皮可爱。 贺飞云自然领会不到媚眼中的风情,况且他正在气头上,顿时更加盛怒,一言不发,抄剑就砍。 谢潜上蹿下跳,连滚带爬,把守门的满脸横肉小兵当成挡剑盾牌,边躲还边要大喊大叫:“冤枉啊,杀人啦,百胜将军一大早要杀孤祭天啦!!等一下!孤有免死金牌!”他跑得飞快,一点也没有扰人清梦的觉悟。 听到“免死金牌”,贺飞云的手稍稍一顿,可等他看清楚了之后,更如火上浇油,哪里有什么免死金牌,分明是昨天那剩下的半块干粮! 两人一个追一个逃,绕营帐加小兵足足三五圈。说来也怪,谢潜的身手稀松,倒是相当敏捷,每每快被剑砍中的时候,总能出乎意料地“恰巧”躲开。这时,白马神俊咔哒咔哒地踱步过来,正逢谢潜冲到面前。神骏马随主人,贺飞云不喜欢的,它也一样不喜欢。于是,迎面冲着谢潜就是几声响鼻喷了过来。 谢潜毫无提防,又怕被那马口水喷在脸上,一个急转闪避,不仅错失了逃跑的良机,还失去平衡,“哎呦”一下子翻倒在地。而贺飞云及时从后面杀到,与白马两面夹击,总算把人堵住了。 谢潜躲无可躲,灰头土脸地支起来,忽地一梗脖子,高叫道:“来啊,快用你的大宝剑刺进来啊!” 贺飞云当然不可能真的杀了谢潜,却也对这一番胡说八道无可奈何。他寒着一张脸收了剑,冲守门的小兵斥道:“说过多少次,闲杂人等一律不得近统帅军帐!若再有疏忽,以军规论处!” 说完,他便也不看谢潜,上马走了。 谢潜松了一口气,慢吞吞从地上爬起来,再一边目送贺飞云的俊美背影远去,一边慢吞吞地拍打身上的灰。等人走得看不到了,他才冲那凶恶的小兵挤眉弄眼,道:“啧啧,你们将军最近火气有点儿大呀?他找孤泻火,反倒骂你们这些无辜小卒干什么啊?真是好不讲道理。你说是不是?” 小兵蔑了他一眼,敢怒不敢言。 谢潜自以为获得鼓励,道:“不然以后你为孤效力吧,孤给你开双倍饷银如何?不需要特地做什么,只需要你把飞云的……” 那小兵哼了一声,语气到语调都与贺飞云如出一辙:“将军有令,不许你靠近帐篷。”他横过长刀,拿刀背抵着谢潜,一直推出营帐的范围。 谢潜策反无果,气得跳脚:“喂,你怎么不知好歹!!给孤等着,你迟早会后悔的!” -------------------- 作者有话要说: ※注:此处仅为贺飞云本人想法,与谢潜与作者并无关系。 直男·贺飞云:不然呢? 谢潜:这个时候已经开始把孤当女人看了呀,啧啧,是个好发展,说明未来总会把孤当情人看。 贺飞云:…… 第6章 半幅红痕 一天的时光一晃而过,经过简单整合的队伍初见进展。 虽然交换了十五个人,可车队一方赶车师傅数量充足了,无法承载的多余人数在飞鹰军之中蹭到了乘具。 于是,虽然晨起比预定晚了半个时辰出发,中途还停下来开火做饭、吃饭一个时辰,可到傍晚一算,行进距离竟然比前两天加起来还多了十里地,足以称之为巨大的进步了。 不过,好处也不单只有这一项,同样是因为交换了成员,双方在前进时就不再像以前那么泾渭分明,报信轻骑把车队也纳入了巡逻范围,同时,飞鹰军也分拨了两对兵卒,始终在车队的首尾护持。显然,比起路程上的进步,整个队伍的安全性提升的幅度更显著。 在天色将黑之前,当驿站出现在众人视野之中,每个人脸上都漾起了明显的喜色。 这才叫正经赶路!前两天也太不像话了!——这是所有人共同的想法。 驿站的条件再粗糙,也比荒郊野岭好得多。两边队伍收收整整,飞鹰军之中,除了贺飞云(※注)占了一间房之外,其他包括副将在内,照旧驿站外扎营,把所有有房顶的铺位全部让给了谢潜的车队。 车队这边投桃报李,借下驿站现成的厨房,端出一盆盆、一锅锅热腾腾口味浓厚、量大份足的饭菜作为回礼。双方和乐融融地互相帮助,相处甚欢。哪怕最开始对“厨子”的存在大有意见的兵丁,如今吃着烫舌头的水煮肉片、甜到心坎里的拔丝地瓜,也都笑得见牙不见眼了。 一番忙碌之后,车队配齐了补给,飞鹰军的马匹也都清理得油光水滑。兵士们与匠人、厨子们搭肩搂背地洗漱、吹牛,也有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打马、颠钱的,热闹一直持续到月上中天才渐渐散去。 谢潜荣幸地住进二楼的上房,开窗看了许久,才心满意足熄灯休息。虽然谢潜睡得晚,但不妨碍他起得早,转天大清早天麻麻亮,他就又、又、又一次蹲守在了贺飞云的房门外头。 -- 第12页 这次他占据地利的便宜,毕竟驿站的上房总共才三间,他第一个选,非常不讲武德地抢了中间的。这就导致了贺飞云无论怎么选,都只能在他隔壁。 另一个则是,守门的凶悍小兵不在,此时不作妖更待何时?谢潜十分无耻地将窗纸穿个了个洞,有心想偷偷瞅一眼里头的情形,可惜走廊亮堂屋里黑,什么也看不到,只得作罢。既然看不得,他只好退而求其次,冲着小洞哼了整整三首小煌曲——然而无果,之后,便不做不休,放声叫道:“贺将军~~~火烧屁股啦~~~快点起床来~~~!!!” 话音未落,远处的房门彭地一声大开,苟愈骂骂咧咧道:“啷个不睡觉的混账王八蛋大清早的乱叫?!” 谢潜回头正要还嘴,不提防贺飞云也拍门而出。 砰!! “哎呦!!” 一场惨剧,就这样不幸发生了。离门最近的谢潜躲无可躲,被门正中脸面,拍得他眼冒金星,捂着脸半天也起不来。 谢潜:“哎呦疼死孤了——嘶——” 贺飞云的确抱持教训谢潜的想法,却没想谢潜会真的中招,看着那一张脸上被砸出来大面积的红印,不知道为何,他一点也没觉得解气,反而更窝火了。思来想去,那该出鞘的剑被他捏的咯咯作响,又站了好一会,到底一字没说,冷着脸转身走了。 谢潜一半是真疼,哭了一会疼感缓和下来,便开始假哭哭啼啼装可怜。哪知道装了半天,贺飞云完全不买账,等人一走远,他便立即若无其事站起身来,晃晃荡荡杀向隔了一间房的尽头处。 推开门,小桃小袖从楼下端了饭菜上来,瞥见谢潜进屋,立刻招呼他吃早饭,谢潜恹恹地落座,两人才终于看清他脸上的光荣战果,齐齐愣住了。 小桃挤眉:“……”郡王今天怎么如此惨? 小袖弄眼:“……”是装没看见好,还是礼貌询问一下好? 谢潜:“你们礼貌吗?” 小桃:“……”郡王真心话恐怕只有首尾两个字吧。 小袖:“……”看来是的。 于是,两人同时表现出恰到好处的震惊,一个惊呼道:“郡王这是怎么啦?”另一个惊叫道:“天呐,是谁竟敢欺负我们郡王?!” 谢潜:“你吗。甭装了,太假。” 小桃立刻收了表情,淡定道:“所以到底是怎么回事?” 方才趁乱逃下楼洗漱回来的苟愈慢吞吞踱进门,道:“守人家门口挨砸了呗,还用问?刚才那么大的响动你俩没听到吗?” 小袖:“没有呀,我们刚从厨下过来。” 谢潜丧气地趴在桌边:“唉……” 小桃小袖互相对视一眼,小桃慈爱地摸摸谢潜脑门,道:“疼不疼,一会给你敷点药?” 谢潜:“罢了,留着吧。趁印子没消,多在美人眼前晃几圈好了。” 小袖闻言,忍不住一啐:“你就不能有点骨气?他凶你也凶回去啊?” 谢潜顿时坐直了,抄起筷子敲桌抗议:“那不行!孤怎么能凶美人儿呢?啊?孤什么时候凶过美人儿?孤连凶你们都舍不得,更何况飞云这样倾国倾城之貌的绝品大美人!!” 苟愈当场破功,噗嗤笑出声来。小桃小袖一个撇嘴,一个白眼。介于出门在外一切从简,又兼之谢潜对心腹向来不摆架子,三人也不纠结座次问题,挨着他依次坐下。 谢潜又道:“莫说飞云拍了孤的脸,就是拍孤的屁股孤也心甘情愿!孤就喜欢叫他欺负,怎样?嗯?怎样啊?你们想要这待遇还没有呢!” 三人抄起筷子,一边“嗯嗯嗯”,“是是是”,“郡王说得对”应付着,一边化身干饭人,风卷残云卷向菜碟。 作为车队里地位最高的几个人,桌上的款式并不比匠人们丰富,只多了一盘单独拌的新鲜蔬菜而已,而三个人抢夺的对象,自然正是这唯一能换换口味的菜碟。 谢潜食不知味地啃几口夹着肉干的馒头,抄起那盘菜哗啦啦扒走一半,三人敢怒不敢言,默默埋头苦吃,迅速解决完早餐。谢潜抬头看看天色,叹了一声,道:“这天儿不好啊,会不会下雨啊?” 苟愈:“郡王还有闲心管天好不好,不如先治治脸吧?” “有道理!”谢潜深以为然,火燎屁股似的跳起来,“孤这就找债主治伤去!” 一串风风火火的脚步声,奔下楼梯,向远处而去。 小桃咋舌:“越发疯得厉害了。” 小袖摇头:“以前也没有不疯癫的时候?” 苟愈笑着摇摇头,叹道:“郡王这是在打肿脸充胖子啊,依我看,不出一个月,郡王要是还不肯放弃,迟早被贺飞云——”他比了个抹脖子的姿势,“嗯——!” 小桃:“那也未必。你看那醉华楼的诺儿,还不是天天冷着脸对郡王爱理不睬,可等郡王移情别恋之后,他反倒伤心过度,歇了足足十天呢。听说是夜夜哭肿了眼,见不得人。” 小袖:“是伤心少了个送钱的冤大头吧。” 小桃:“也说不准,或许贡钱之外也有那么一点点真心呢?好歹郡王天天都去看他,虽说只看看,只听个曲儿吧……” 苟愈不屑一嗤:“戏子无情,逢场作戏罢了,更何况是郡王这种坚决不下嘴咬钩的傻子?人家忙着招呼愿意过夜的肥羊都来不及。” -- 第13页 小桃:“苟军师,但凡你说话不那么下流——” 小袖:“也不至于单身苟到这个岁数。” 苟愈:“难道谢潜他做的事很上流吗?我这个狗头军师不下流一点,怎么配当他的狗腿子?” 小桃小袖同时喷笑,三人笑了一阵,小桃忽地一叹,道:“希望郡王这次能长进点儿,好歹贺将军堂堂正正的,那些勾栏的歌伶舞伶可不配与他相提并论。” 小袖:“是比之前眼光好些,可有什么用呢。人家不仅不睬郡王,还动不动要杀要砍的,希望郡王早点死心,总比闹出人命强。真是不知死活,不长心眼。” 水开了,苟愈倒出一杯慢慢吹气,道:“可他若不是这个样子,你们两个怎么愿意留在他身边多年?何必口是心非。” 小桃讽刺道:“倒好像只有你不情不愿才留下当狗头军师了。” 苟愈:“在下似乎从未掩饰这一点?毕竟谢潜没什么钱。” 两人同时冷哼,小袖对两人的暗流汹涌恍若不闻,捧着下巴道:“定安门闹那一场,实在是出乎了意料。要不是跟着谢十七总有层出不穷的乐子看,我早跳槽了。” 小桃:“只谢十七不摆臭架子这一样,难道还不够栓着你了?在哪儿都不过一天三餐,清闲顺心的差事有何不好,吃着碗里的骂厨子,这事儿我可干不出来!” 他愤然抄起碗筷甩门而去,留下苟愈与小袖面面相觑。 好半晌,苟愈失笑:“这么说来,长安魔王谢十七,似乎确是最好的就职之处啊——……” -------------------- 作者有话要说: ※注:关于贺飞云不住帐篷而住房间,有三个原因:一来,他是飞鹰军这一方的最高统帅,于情于理都应该住在驿站里;二来整个队伍之中,他的地位只比谢潜低,如果坚持不住上房,谢潜车队里的军师、书童都难以安排;第三,虽然贺飞云眼伤已经痊愈了,但是飞鹰军还是把他当病号看待,为了让绝大多数人放心,他住房间是必要、并且最简单的解决方法。 第7章 偷摸一下 正在三位随从闹出小小不愉快的同时,“长安魔王谢十七”,正在名为“神骏”,而本身长得也很神骏的白马面前,踯躅地踱步。 这匹马儿通体雪白,双目清澈分明,项长如凤,鬃细如绵,骨细筋粗、膝高蹄圆,一把长尾似流星散而不乱,便是完全不懂相马的人,也能感受到它的不凡。 谢潜会蹴鞠,自然也很喜欢马,便也不嫌马厩味道大,绕着外围走了好几圈。久到神骏忘记了他的存在,再次开始啃草料为止。但这才刚刚完成第一步,接下来,他要一点点拉近距离,好近距离围观漂亮白马。然而,事情并不总如人所愿,他才走到距离神骏三步的范畴,白马就开始跺蹄子,焦躁不安起来。 谢潜只好摸出怀里的生苹果来,冲着神骏晃了晃,温柔地道:“看看这是什么?” 白马闻到了苹果的清香,果然安静下来,鼻孔不住翕动,眼巴巴地盯紧了谢潜拿苹果的手不放。 谢潜见状,心里暗乐,把苹果移开了些,试着与马商量:“让孤摸两下行不行,摸了就给你,乖一点,把头低下来。” 神骏听了话音,偏着头瞅瞅谢潜,又看看谢潜手里的苹果,懊恼地打了个响鼻,把脑袋又埋进食槽里头了。 谢潜心道,不是,怎么还带听懂人话的?这也太通人性了吧?无奈,他只好讨价还价道:“那……只摸一下,一下就好?” 神骏甩了一下尾巴,根本不理睬他。 谢潜:“……”什么马啊,一下也不给摸,怎么跟贺飞云一个调调。孤还就不信了。“好马儿,这可是孤特地为你要来的苹果,特别甜,特别新鲜,就碰一下也不行……嗯?” 高举着的苹果被人从背后轻而易举地拿走了。谢潜连忙回头,便被银甲反射而来的光线晃到了眼睛。他不得不眯着眼,看来人越过他,走进马厩,把那颗苹果亲手喂给了主动凑近的神骏嘴里。 白马咔滋咔滋地大声嚼着苹果,用大头挨挨蹭蹭,以示对一夜不见的主人的亲昵与依赖。 于是,眼巴巴的一方换成了谢潜。虽然他不得不承认,美人配骏马着实养眼,可眼瞅着苹果都要吃光了,他去美人没够着,白马也没摸到,心里的不甘和委屈,不住地往上翻腾小浪花,连带被门拍过的脸似乎都开始隐隐作痛了。 可要爆发,偏偏又不敢,他虚虚地道:“孤的苹果……你、你怎么好意思连孤的苹果也要抢呢,孤、孤王……从没抢过你的食物呀,那半块饼,可是你自愿给的……” 哎,美人不讲道理,还能怎么办呢。只好忍着吧。谢潜虽然有点委屈,可他从来都很习惯受委屈,小小辩解几声,并不抱什么希望地准备退散。 还没等他转身,便听得贺飞云轻轻叹了一息,当着他的面,拽那马衔扣,把神骏的大头拉下来,道:“摸吧。” 谢潜:“……?” 贺飞云:“你不是想摸神骏?” 谢潜:“!!!” 贺飞云:“不要就算了。” “不不不,不,孤要摸!!”谢潜大喜,迫不及待飞扑而上,一把抱住那马头,从鬃毛撸到耳朵,又从耳朵摸到额头,他高兴起来,眼神亮得好似启明星,又因笑容弯出来一对月牙,“它好生俊俏,定是一匹绝佳的好马!孤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神骏的骏马!” -- 第14页 贺飞云自从收服了神骏,听人夸坐骑的话听到耳朵长茧,可谢潜的夸赞既不华丽,也没什么新奇,偏偏字字句句都十分顺耳,若一定要找个理由,恐怕只有表现足够真实这唯一一处优点。 但贺家的家教是谦逊的,是不能太过喜形于色的,于是,贺飞云淡淡应了一声,却默许谢潜多撸了好半天的白马,才道:“可还有事?” 谢潜偷偷瞄了他一眼,低下头,过一会,又偷偷瞄他一眼,支支吾吾道:“没、没什么事。” 贺飞云:“嗯。” 谢潜:“你你你……你是不是,还在生气?是孤的不好,孤不应当一大早去扰你清梦,下次……” “罢了。”贺飞云取下架子上晾晒的马鞍,给神骏套上,动作一气呵成,神骏也非常配合。他又紧了紧护腕,道,“你面颊上同时有压伤和擦伤,军中的金疮药药性重,你先不要乱用,以免落下瘢痕。先回去,用水洗干净,再观察半日,待中午时来找我。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交代完,他上马而去。 谢潜第一次听贺飞云说了这么多话,愣了好半天,先抬手摸自己额头,又狠狠掐了一下大腿。疼得他龇牙咧嘴,竟然不是在做梦。 可若不是做梦,谢潜反倒更茫然无措了。 “……怎么回事,贺将军今天忽然不凶了,若不是做梦,莫非是孤得了病,或者有祸事临头了?!”他幡然变色,一跺脚“不行,孤得去找军师给占一卦!” 这怪不得谢潜紧张过度,毕竟,定安门闹剧至今,满打满算也才过了几天,他的印象依旧停留在深入又刻骨的——那顿马鞭上。一旦勾起相关的记忆,饶是自忖脸皮厚的安郡王,也免不了后怕加背痛腿痛,连带脸皮隐隐作痛。 几天前,定安门前: 文武官来的不多,三品以上大员到了十来位,五品以上的京官六七十人。不论质量如何,好歹浩浩荡荡站了两排,在城门前给足了皇家出行的颜面。 领头是侍礼官陈粒铎,正二品,管着迎来送往的所有差事,一套程序走下来,走不走心另说,至少轻车熟路行云流水。 若要说这场送行有什么美中不足的地方,那么,大概是被送的正主儿之一,也就是堂堂宁郡王睡过了时辰,至今还没出现,只有个军师出来撑场面这一点。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问题,毕竟谢潜只要不做大死,这辈子都是皇帝他弟,摆谱也好,耍赖抗议也罢,终归今天之后要滚出长安,恐怕这辈子都回不来了。 陈粒铎秉持着死者为大的念头,全程没有表示出任何不悦。当然,这和被推出来撑场面的军师大约也有些关系,毕竟苟愈是长安赫赫有名的名人——指的是褒义上的有名:“长安第一才子”,哪怕是二品大员,也愿意与之结交。 两人客套甚欢,而另一位主角,护送郡王就藩的赴任武将——贺飞云,又是一位知进退、文武双全的将领,因此,整个仪式没有任何疏漏便完成了。 苟愈双手接过路引等一应手续,冲贺飞云深深一礼,道:“从今之后,就请贺将军多多关照了。” 贺飞云颔首示意,两人分别上车上马,两支队伍浩浩荡荡开拔,便要从定安门出长安,正式启程了。 正在这时,贺飞云座下的马匹刚刚抬起前蹄,斜刺里,猝然扑出了个人来。同行的苟愈离着最近,只一眼,便哀叹着捂住了眼睛,不忍再看。 还能是谁呢,除了谢潜,还有哪个不长眼的,有不受任何攻击和阻拦,穿过重重哨位,跑来这领头人的正中央? 之间他不偏不斜,一条直线直扑贺飞云,拦在了白马正前方。 贺飞云虽然是见过大场面的将军,可临行被人闯阵还是头一遭遇见,幸亏他反应足够快,及时勒马,避免了尚未出行先见血的灾祸。 但……他万万没想到,眼前的灾祸还远远没完。 却见这一身华服,看似温婉的小公子,眼睛却闪着饿狼见到肥羊的目光,一把死死抓住辔头,用眼神紧紧咬住贺飞云不放,僵持了几息,叫道: “将军甚美,孤欲聘之!” 贺飞云:“……” 苟愈已经缩进了车里,彻底“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的装死架势。 临行开拔,还没出定安门,没人敢开口说话。而这“小公子”嗓子十分清亮,一句话传出了很远,别说随行成员,连远在高台上的官员都听的一清二楚。 顿时,场面一片死一样的寂静。 而不等所有人回过神,谢潜又生怕有人没听见似的,又重复了第二遍,第三遍。偌大定安门洞下,“欲聘之”三个字久久回荡不散。不等他再说第四次,便迎来了一顿劈头盖脸的马鞭。 陈粒铎汗如雨下,慌慌张张跑过来想打圆场。然而他一介文官,又离得那么远,不等他跑下台子,贺飞云已经教训完了人,率领飞鹰军打马出了定安门,甩下谢潜和谢潜的车队,径直上官道走远了。 装死的苟愈闪电似的冲下马车,闪电似的率领两个书童,把灰头土脸的谢潜连拉带拽塞进马车,于是,车队也如老牛拉破车的速度,稀稀拉拉,慢慢吞吞地陆续出定安门而去了。 把满头大汗的二品大员陈粒铎、还有其他所有围观了一场热闹的官员们渐渐抛在了身后。 ※ -- 第15页 整整一个上午过去,谢潜坐立不安,在马车里嫌闷,出来骑马嫌有风,下来走路嫌累——当然被小桃小袖劝住了,最后实在没有办法,苟愈摔了小凳子,指他骂道:“捆了你,拖在马后头走最舒坦!” 谢潜:“那我能选贺将军的马吗?” 众人无话可说,还是小桃反应最快,道:“郡王爷,你到底是怎么了,又是占卦,占完又嫌不准,又闹来闹去这么久,难道是撞上什么不好的东西了吗?” 谢潜大怒,道:“胡扯八道,贺将军哪里不好,贺将军怎么能算东西呢?!……嗯?不对,贺将军怎么不能算东西呢!!” 小桃喷笑:“嗨,原是遇上了贺将军。那是好事啊,和占卦结果也符合。” 谢潜:“可不对劲啊。” 小袖:“怎地不对劲?” 谢潜:“他要我中午再去找他。” 小桃小袖瞠目结舌,苟愈更是惊的扇子直接掉了下去,指着谢潜半天说不出话,终于愤怒不已地一拍车窗,骂道:“谢郡王,让你、还敢说本公子的卦不准,分明就是红鸾星动,紫门眷顾的桃花卦!!快将我的三十两银子交出来!!!” -------------------- 作者有话要说: 谢潜:贺将军啊,孤给你生几个小飞云玩,好不好? 贺飞云(怀疑的目光):你……是男扮女装? 谢潜:哈哈哈怎么可能呢,本王如假包换的男子啊。 贺飞云:那…… 谢潜:你没听过那个词吗,叫“孤雌生殖”,孤都说了,愿意为你当那个雌的…… 贺飞云:郡王的药,不能停。 第8章 心好累 晌午,趁厨子们埋锅做饭的功夫,谢潜兴冲冲冲去飞鹰军的驻扎地,片刻后,顶着一脸金创药膏垂头丧气地回来。 不必问,问就是一个字,累。再问就是两个字,心累。 别说见贺飞云,连贺飞云的白马都没见着,营门口守着个满脸横肉,拎着医药箱的兵丁,一件他来,二话不说把人摁倒,哗啦啦清理一番伤口,再哗啦啦摸上半脸的药,就把谢潜打发回来了。 谢潜心里不忿,于是,转天清早,又跑到贺飞云的营帐外头报道。 这次的扎营地蚂蚁洞格外多,谢潜抠了三四个,有些方兴未艾,可碍于凶神恶煞的兵卒不停对他横眉冷目,他只好放弃靠近帐子,只抠脚下这一小片的。 又过一日,谢潜似乎有所长进,不抠蚂蚁洞了,扎营的地方挨着一条河,他捡了石子,冲河水打水漂玩。可惜他技巧虽然还行,臂力却比较一般,一块石头片跳上十来次已是极限。 再一日,谢潜不知道从哪里摘来一丛浆果,也不吃,钓吃果子的小虫子玩。 …… 于是日复一日,谢潜天天来报道,比飞鹰军的晨练还要准时。 等到第七天,小兵叹为观止,忍不住问谢潜:“蚂蚁洞那么好玩?你爹娘没教过你抠蚂蚁洞尿床的吗?” 谢潜:“父皇没教过。” 小兵顿时一头冷汗,妄议皇族,这是掉脑袋的大罪过啊!可见天早起看这人抠蚂蚁洞,谁想得起来他正统皇亲的身份啊!! 谢潜站起来,拿带泥的手拍拍小兵的肩,一脸不怀好意,就差直接在脸上写“你惨了终于上钩了吧”几个字了。 他笑眯眯道:“哎呀,别这么紧张嘛,现在你说了什么,只有天知地知,你我两个知道。不如孤再多告诉你一点吧,孤的阿娘,在孤记事前就没了。父皇呢,一年到头最多见一回,最后一面是在入陵前的头三天。至于太监公公们啦、奶娘啦、宫女们啦,确实都没教过。” “……”小兵战战兢兢,定在原地好似石雕,一动也不敢动。 谢潜又走近一步,故作担忧道:“所以……真的会尿床吗?” 小兵汗流浃背,悔得肠子都青了。他怎么那么蠢呐,他为什么要说这样的傻话呀。可他对皇族不敬已经成了事实,如今,哪怕谢潜把贺飞云的帐篷掀了,他也不敢阻止啊。 相隔多日,谢潜总算扫除了障碍,成功摸到了贺飞云……的帐篷门。 谢潜叹息道:“唉,这皮料真厚实,是什么皮子?还没有毛。” 小兵:“禀告郡王,这不是皮,是涂了桐油,又缝了夹层的布。” 谢潜:“哦了。还知道对孤用敬称,有进步。” 小兵忍气吞声,小心翼翼劝道:“那个,将军有令,任何人不能……” 谢潜立刻大声打断,嗟叹道:“可怜呐,孤的母亲!!在孤不到一岁就与孤永别,时至今日!孤还能想起她那模糊的影子——!!” 他每说一个字,小兵就缩得小一点,等他叹完了气,那凶神恶煞的飞鹰兵,已经弱小、无助、又可怜地在帐篷角缩成了一团,抖抖索索道:“宁郡王饶命,小的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谢潜:“可……孤还没开始说父皇呢?” “小郡王爷,就不要再欺负我的兵了吧。” 一抹沉沉的声音从谢潜的身后响起,谢潜一个激灵循声望去,帐篷门不知何时已卷起来了,门前站着正是他蹲守的贺飞云。 贺飞云身量高,比帐篷门足足高出多半个头。谢潜眯着眼看他一会,叹道:“贺将军早不出来,玩不出来,偏等孤被欺负完了,终于有反击之力的时候出来拉偏架,真是……” -- 第16页 贺飞云弯了一下嘴角,道:“郡王虽然不算故意使绊,可我的飞鹰军却没什么缘分见识长安的世面,便当做让他开开眼界吧,你认为如何?” 他微微垂眼,显得有一点低眉顺目的意思,看得谢潜呼吸一窒,忍不得扶额推开半步,道:“是今天的晨光太过耀眼么,孤怎么有些头晕目眩。” 贺飞云不解。 谢潜:“不,定是贺将军英姿神武,让孤不由为止倾倒!” 贺飞云:“……” 谢潜又放下手,迟疑道:“等等,贺将军,孤先确认一下啊,若把‘倾倒’换成‘倾心’,你会生气吗?” 这时,一头通体雪白的骏马从斜刺中跑来,穿到两人之间停下,将谢潜与贺飞云分作两边。神骏打了一个响鼻,亲亲热热地用大头蹭它的主人,顺道把试图解释“倾倒”与“倾心”区别的谢潜挤开。 贺飞云拍拍马头,柔软的目光落在神骏背上,道声:“先行一步。”马儿仰脖轻声嘶鸣,前蹄欢快地踩踏地面,一人一马便迎着朝阳而去。 谢潜喊:“喂,你还没回复到底是生气还是不生气啊——!!”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渐行渐远的马蹄声。 第八天,谢潜按时按点来蹲守。守卫小兵已经完全不能构成他的威胁了。可惜,令谢潜感到丧气的是,第八天、第九天,甚至于第十天,他也没能与贺飞云说上更多的话,更没能揩到什么油水。 随着与长安的距离增加,宽阔平展的官道变得越来越窄,有时,若不是岔路口有专供差役辨别路线的标示,乍看之下,已经与其他各条小路没什么区别了。 倒是树木越来越高,人迹越发罕至,虽然大越已经太平多年,谢潜却在这荒山野岭之间,感受到了城春草木深的意味。 一行人走到了傥骆谷口驿站,虽说此时距离天黑还有差不多一个时辰,贺飞云却下令飞安营扎寨,并拍了传讯兵来知会谢潜。 时至今日,关于行程方面,双方达成了一定程度的默许,除了最开始关于“野地炊事”的讨论之外,每天几时开拔,几时歇脚,几时扎营,都由贺飞云一人决定,谢潜从不插手,这次也不例外。 经过这段时日的风吹日晒,前御厨们白嫩水滑的脸上纷纷有了一些日晒的痕迹。可奇怪的是,明明每天都要辛苦赶路、辛苦做近二十人的饭食,可各个反倒比闷在御膳房时更精神了些。 飞鹰军的军卒年龄都在二十上下,御厨们跨度要稍微大一些,却也都是年龄相仿的青年人。一方慷慨地提供了热饭热茶,另一方接受了善意,自然也要用善意来回应。自家厨子和兵丁们搭肩搂背,或者结伴闲聊的情景,谢潜已经见过不知多少次了。想来双方已经不像初时那般剑拔弩张,而是逐渐建立起了初步的友好关系。 这让谢潜深感欣慰。 不过,既然歇脚的时间早了一些,谢潜便打算趁着开火做饭之前的空闲时间,进行他计划中的下一步: 召开例会。 他先把所有的御厨召集过来——包括交换到飞鹰军的和留在车队的,一共十八人。不计较场地与形式,寻个空旷些的地方,所有人围出一个圈,或坐或站都不强求。谢潜也找了块石头坐下,吩咐小桃小袖给没人发些果脯,并不摆什么官腔,笑嘻嘻地对众人道: “诸位一路跋涉至此,辛苦了,眼看咱们就要进山了,恐怕会比以往都要更辛苦一些。是孤的任性,将你们从御膳房带出来,诸位若有什么怨言,尽管在此说出来,能解决的,尽力解决,不能解决的,好歹诸位心里可以畅快一些。” “孤如今势单力薄,没有太多能够承诺待遇,但唯有一点能够保证,便是:此地,此时,各位无论说了任何言论,都不计较错处,若说的有理有据,还有赏。” 他本就生的温润没有棱角,笑起来倍加平易近人。 可谢潜的话,厨子们却不敢立刻相信,听完之后,面面相觑,每个人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疑惑与不解。他们的手艺,在长安城中出类拔萃,是同行里人人艳羡的金字塔顶,并且,各个身负独当一面的顶尖技能。然而,无论再怎么拔尖,进了御膳房之后,却不一定各个得宠,更不一定能一展长才。毕竟,御膳房里,除了技艺的高低之外,还要排资历辈分、论背景人际、更要能揣度主子们的心思才行。 被分来的这些人里,技术必然是过硬的。可如今,无论在御膳房经营得好与不好,一觉醒来,主子换了,干活的地方也换了,不论以前受宠还是不受宠,后半生都和眼前这位被排挤出长安的、皇帝唯一的亲弟弟拴在一起。 并非所有人都甘心认命,但也不是所有人都心怀抵触。至少在拥有生杀大权的谢潜面前,不会有人傻到直接表现出来。不知是谢潜的表现太无害、太没有攻击力了,总之,结果并没有让他失望,很快,一个微胖的圆脸厨子,站起来第一个开了口。 他道:“郡王在上,小的姓张,贱名二狗。有些话,小的已经在心里憋了一路了,请郡王先饶了小的不敬之罪,否则小的什么也不敢说。” 谢潜:“孤可以发誓,无论你现在说什么,孤都赦你无罪——除非你要说的是我皇兄的坏话,那孤可不敢赦啊。” 有人忍不住笑出了声,谢潜也跟着笑了。可张二狗的紧张却没有因此缓解,他吞了吞口水,仗着胆子道:“郡王,你应当知道,御膳房对端出去的菜品,其火候、配菜、搭配、摆盘、乃至安全性,都有非常严格的要求对吧?” -- 第17页 谢潜点头:“略知一二。” 张二狗:“那郡王知道白案和红案的区别吗?” 谢潜:“白案、红案?这孤倒是头一回听说。” 张二狗:“这么说吧,小的是在御膳房做的乃是白案之中的小案,专门为贵人们准备零嘴、糕菓、各种冷热拼点心的。” “嗯。” 张二狗:“可郡王您呢,一句话说得容易,结果这一路上,小的我天天不是大锅乱炖,就是大锅煎炒,要不就是炖大锅饭,您让一个冷拼厨子,跨行干活,您老这不胡闹呢吗?!” -------------------- 作者有话要说: 贺飞云:就知道胡闹! 谢潜(笑眯眯):那孤来闹你? 贺飞云:…… 第9章 保护孤 张二狗:“您让一个冷拼厨子,跨行干活,您老这不胡闹呢吗?!” 谢潜一愣,赶紧站起来。他本意是向大家赔罪,没想到,才稍微一有动作,就把张二狗吓得接连倒退了好几步,还差点被石头绊住摔倒了。谢潜只好又坐了回去,温言劝道:“张师傅,你别紧张。此事确实是孤料想不周全,事先没好好考察,是孤的不对。多谢你的畅所欲言,让孤认识到自己的错误。” 张二狗赶紧摆手,道:“啊这……不是,郡王,咱不是说好了,不计较错处吗?郡王您别这么说,小的自小学厨,如今已是第十五年了,虽说专精小案,可其他各类也不至于不会做。虽是跨行,却绝不至于干不来!” “……”谢潜眨了眨眼,疑惑道,“那张师傅的意思是……” “小的只想问一句,郡王,哪怕让小的荒废了专精的小案,也要转做为军卒服务的野地炊事吗?!” 谢潜:“绝无此意。既然咱们有缘一起赶路,孤想着,若能让友军吃饱喝足,护卫咱们的安全岂不更加尽心尽力。但孤希望诸位不要放下以前擅长的技术,只将炊事当做权宜之计,可好?” 张二狗一抱拳,笑得眯起了眼睛:“多谢郡王!那再好不过!咱们做白案的,自知拼不过红案那几位师傅,虽说飞鹰军的兄弟们不嫌弃,都吃得盆干碗净,可小的心里憋得慌啊!说出来,又得了郡王如此承诺,小的就安心了!” 他说得直白,做法鲁莽,拼着挨一顿训斥,也要出一口郁气。 谢潜托腮思考了一小会,道:“你的意见很好。孤从前以为御厨每个人都一样,却头一次意识到其中的分支。多谢你的分享。不过,张师傅,孤再多问一句,你既然会做冷盘点心,那会不会做饼?” 张二狗:“哪种饼?老面还是发面的?” 谢潜:“唔……但凡点心之中,与饼形状、口感差不多,都算。” 张二狗:“那咋能不会?啥都能做,手到擒来。” 谢潜:“这样啊。那你能不能盘算一下,做一些咸口、方便携带,又能为飞鹰军们补充营养的饼?” 张二狗眼睛一亮,完全不用经过思考,回答道:“那可多着了,云腿馅饼、咸酥饼、芝麻盐饼、酱菜酥馍馍,梅干菜切糕……哎呀,数下来二三十种总能有的,只是,没有模子,手打肯定没有用花模做的好看啊。” 谢潜大袖一挥,道:“这有什么关系,好吃足以。你既然能做这么多种类,何必必须和红案师傅们做一样的,尽可把擅长之物加进每日二餐之中。还是说……现有的炊具做不了?” 张二狗:“那咋能行?!有啥炊具用啥呗,只要天亮前把面活好醒上,哪怕白天一直赶路,也绝没有赶不上吃这一说!” “好。”谢潜道,“那就做起来。若缺少什么工具,可以下次开会说出来讨论。” 张二狗得了意见,美得不行,也顾不上看旁人的脸色和反应,抄起一根小树枝,埋头在地上划拉起菜谱来。 有了一个好开头,谢潜事先安排的“托儿”也用不上了,而第二个人也很快站了出来。此人是一位红案师傅,苦于一路只能烹炒,做些快手菜,没有足够的时间炖煮。更何况烹炒不比御膳房中的精铁小锅,土灶的大锅,用小炒勺实在太憋屈了,上面的菜还没翻面,下面的已经熟过了头。 这倒好解决,谢潜命小桃记录下来,待会将作监的匠人们开会时讨论。路上现打一批大号炒勺肯定不现实,可要找个与炒勺形状类似的工具,那这些匠人肯定是最清楚的。 之后,厨子们一个接一个打开了话匣子。不少人提到了野炊的难处,都被一一记录了下来。临近末尾,却有一位师傅,分享了如何快速煮熟饭,又不糊锅的小妙招。 谢潜大喜,吩咐打赏,小桃便拿出事先准备好的银豆子,赏给了这位师傅。 这些厨子见到谢潜不仅耐心听取意见,还会赏赐有功之人,对于众人的难题,甚至愿意帮忙出出主意。虽说他的主意不是厨艺方面的,只是将事情掰开揉碎,整理出来,再从其他的角度提出解决思路。有些意见确实天方夜谭,可也有一些能够操作的——譬如让张二狗以馅饼做主食,这对所有的白案师傅来说,无异于打开了新思路。 当初在御膳房不成问题的,譬如新鲜食材、储藏方式,如今都变成了问题点,而在御膳房许多要紧的问题,比如嫔妃的口味,菜品与位阶的分配,食物的安全性,勾心斗角的人际关系,到了这里,反倒退居二线,变成无足轻重的小事。 -- 第18页 与此同时,飞鹰军虽然人数众多,可口味却比皇宫中的贵人们统一得多:肉,饭,最好再有点酒。完全不存在菜甜了一些,淡了一些,或者卖相差些,就会被处分降等。加之在座的每一个厨师,每天要负责近二十人的饮食,如此艰巨的工作量之下,解决难题,或者提高效率,自然就会成为最要紧的事。 于是,那些一开始心怀不满的人,也□□货十足的讨论内容所吸引,不得不渐渐参与其中了。 谢潜看看时辰,便摆摆手,让众人停下讨论,说道:“诸位,孤不通厨道,能提出的建议有限。有些师傅提出的,是个人性质的问题,那么,孤相信,作为术业有专攻的诸位同行,必然能想出比孤更恰当的方法。而另外一些共同的、诸位无法解决的问题,便趁在这驿站停留,各种工具较为齐全的时候,由孤出面,去请将作监的师傅们帮忙想想方法吧。” 众人恍然大悟,不由拍手称是。 谢潜又道:“那么,今天的会议暂时到这吧。来不及说的,不必气馁,以后这样的会议,没过七天召开一次,要形成惯例。诸位回去都好好琢磨琢磨,无论是解决问题、还是提出问题,咱们都下次再开。好了,在散会之前,孤再多问一句闲话:这几天,大家在飞鹰军那里可学到了什么吗?” 众人虽然意犹未尽,不过既然几天之后还会再讨论,那也不至于非要不给面子地继续说下去。 于是,一个瘦瘦高高的厨子站起来,回答道:“咱们忙着做饭,实在也没太多空闲学什么防身技术。不过,带我骑马的军爷教了小的,拿铁锅当盾牌头盔,见事不好,拎锅的技术可以用来挡两下保命。” “噗。”旁边奋笔疾书的小桃没忍住笑出了声,被谢潜瞪了一眼。可惜他实在没什么威慑力,小桃不仅没停下来,反而笑得更夸张了。 谢潜无奈,只得转回头鼓励瘦厨子:“能挡两下已经很了不得了。还有吗?” 厨子面面相觑,都不说话了。 谢潜心里已经有了眉目,便点点头,不再追问下去。问出这个问题,他当然是故意的,而且是故意说给某个人听。早在例会开到一半,他就已经发现,距离空地不远的一棵树后,静静立着一个身影。对方不动,不现身,谢潜也不拆穿,只等散会后,厨子们纷纷去张罗晚饭了,才装作散步,施施然踱到那棵树旁,道:“哎呀,忘了一件大事。” 小桃:“什么大事?” 谢潜:“忘了让厨子们给贺将军开小灶了!” 小桃一嗤:“你自个儿都不开小灶,怎么倒有闲暇给别人开?就算要开,你知道他什么口味吗?” 谢潜:“孤当然不知道,但孤可以现问啊……你说是不是呀,贺将军。”他笑嘻嘻地转到树荫之下,果然对上了熟悉的目光。 贺飞云:“并无特殊,不必了。” 小桃知趣得很,根本不需要谢潜打招呼,立刻转身就走,溜得比兔子还快。坚决不在两人之间戳着,当那什么发光发热的物体。 谢潜沉浸在“贺将军主动来访”的愉悦心情之中,飘飘然道:“贺将军怎么总将‘不’字放在句子前面?以你我的关系,将军何必事事推辞呢,坦然接受孤的体贴不好吗?” 贺飞云:“……我与郡王,并无关系。” 谢潜叉腰,理直气壮道:“你要护卫孤的安全,保护孤,这可是再密切不过的关系,怎会并无关系?!” 贺飞云:“那就更不应当破例,至于比郡王吃的更好,贺某绝不敢当。” “嗐!”谢潜回过身,“这不重要……” 贺飞云微微皱了皱眉,忍不住道:“你……郡王,御下之道,在于利宽而名宽,礼严而义严(※注),你一味宽仁,连书童都对你毫无敬畏之意,今后当如何令行禁止?” 谢潜先叹了一声,道:“多谢贺将军的警告。只是,孤既没有钱,也没有权,除了发动每个人的积极主动性、以及画画饼之外,能许给别人的东西,实在不多呀。”他苦笑起来,不以此为愧、遮遮掩掩,反而十分坦率地摊牌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注:利宽而名宽,礼严而义严,并非原句,是从曾国藩的《挺经》截取的,写的是驾驭下属的方式方法,具体在正文里会融汇说明。 第10章 藏娇? “嗐!”谢潜猛然转回身,忧虑之色一扫而空,唤回那副没心没肺的笑脸,道,“不提这些丧气事,毕竟如今的状况已然好太多了。至少,贺将军不像当初那么见孤就打了,不是吗?咱们正是强强搭配,干活不累,未来可期呀!” 对于谢潜堪比野草般的恢复力,贺飞云略感棘手。毕竟……他才刚刚进入状态,需要安慰苦主却已经自动满血复活,其变化之快,根本望尘莫及,赶也赶不上。一时间,他竟不知道是该该继续搜肠刮肚,说几个干巴巴的安慰之词,还是干脆随谢潜一样,一笑置之。 思来想去,或许眼前这傻中带点俏皮,俏皮又带点憨憨气质的笑容太有感染力,无意识之中,贺飞云也不由放松了神情,半放弃似的说道:“罢了,你想清楚利弊就好。” 谢潜:“贺将军不必担忧,孤从来就没什么底牌,当然也就无所谓得失啦。当初在御书院,孤两袖清风,还不是成功把长安第一才子捞到手了吗?下次有机会带过来给你溜一圈……哦不对,贺将军应该在定安门见过他了。虽然这人姓氏苟,人也很狗,但才学模……咳,才学素养都是一流的,将军若未来用得着他,尽管向孤借人。” -- 第19页 才学素养? 贺飞云忍不住瞥了一眼谢潜,心道,他想说的是才学样貌吧? 再联系那两个俊俏到不可思议的书童,谢潜的选人标准简直一目了然。顿时,他刚刚放晴的脸色又沉了下来。 说来也有些怪异,他明明非常讨厌谢潜持续不懈的骚扰,同时,又很清楚谢潜类似的行为在长安只多不少。可理智上清楚,和当面听谢潜炫耀以前的“风流轶事”,竟是截然不同的感受。更何况,有纠葛的人竟然还在随行车队之中。这让贺飞云莫名生出一股厌恶,对谢潜的恼恨更是压也压不住地往上腾。 哪知,谢潜却浑然不觉,还洋洋自得地继续炫耀:“苟愈最擅长把握局势,正是由他,孤才能以最小的丢人换来最多的利益。当然……如果他不那么狗,回回都抢走孤的风头就更好了……” “最小的丢人,换来最多的利益?”贺飞云冷淡地道,“那你如今得到‘利益’了吗?” 谢潜一愣,呆若木鸡地望向贺飞云,笑容与肩膀渐渐垮了下来,下撇的嘴角仿佛噙着万分委屈,好一会才道:“……若事事计较得失,那人活着也太没意思。贺将军,你可以厌恶孤,可以向其他人一样不喜欢孤。可孤对将军,从来真心实意,定安门拦马,是孤情难自禁……” 气氛一下子冷了下来,连温度似乎也下降了几度。谢潜一旦沉默下来,周围就变得出人意料的安静。 面对这样的安郡王,贺飞云竟难得束手无策,不知该怎么收场。明明跳过去说正事即可,偏偏他怎会说出那样的话…… 谢潜长长叹了一声,勉强勾起嘴角,指了指自己的脸,道:“将军,你说句公道话,孤与苟愈到底谁更英俊,经过这段时日的相处,难道你不觉得孤十分风流倜傥吗?” 他笑得生硬,话题找得也并不高明,却叫心头沉甸甸的贺飞云如释重负。贺飞云努力回想了一下定安门有过一面之缘的“苟愈”军师,到底做不出夸奖谢潜的违心事,只好委婉道:“大越朝以德、才、姿、仪、为美,不知郡王符合哪一项?” 谢潜:“以贺将军的眼光,孤不符合哪一项?” 德行、气质、仪表、才华。旁的不说,只最后一样,就足够把谢潜彻底排除在外了。 贺飞云已经无话可说,只好强行转移话题,道:“大越国的任何一支戍边军队,均以‘跑步’作为一切训练的基础。并非我不愿训练你那些交换过来的御厨、匠人,而是他们实在离标准较远,不得不从最基础开始。” 谢潜似笑非笑,道:“贺将军不必说得这般隐晦。孤对这些厨子还是有点眉目的,他们天天埋在御膳房里,四体不勤,何止是离标准太远,明明连普通人都不如。这是孤的不对,让贺将军为难了,还盼贺将军勉强教一教,让他们勉强达到普通人的水平。” “正是为此而来。”说着,贺飞云从腰带中那一张折成细条的纸张,在谢潜面前慢慢展开,道,“训练需因材施教,这是经过几日观察之后,我所安排的训练概要。待明日进山之后,便会以此为准,实施正式的训练。” 纸张很薄,展开之后,上面写满了工工整整的小楷。谢潜眼睛一亮,就着贺飞云的手大致看了一番,眉开眼笑地道:“贺将军的字,骨相清正,颇有韵味,这横是横,竖也十分竖,孤看着好生欢喜。” 贺飞云的手顿了一下,道:“……郡王,找不到词的时候,可以不必勉强夸。” 谢潜连忙补救:“不勉强,一点也不勉强。如果将军多给孤一些时间,孤——……” “谢郡王!” “好的,孤知道了,孤住口,孤不再提就是了!” 贺飞云平息了一下心情,指着纸上的条目道:“如我刚才所说,跑步,是所有基础中的基础。负重跑,则是‘擅长逃命’最相关的训练。我会依据每个人的体重、体能情况,安排其背负的重量,再逐渐增量,直至达到我飞鹰军日常训练的重量为止。” 贺飞云的手指修长而秀丽,漂亮得不像是持剑的手。谢潜的眼神随着指尖发飘,让人怀疑他是不是根本没听进多少说明。 等贺飞云说得告一段落,他便顺着那手一路沿着看上去,直到注视对方的眼睛,晕乎乎地一笑,道,“贺将军不用费心解释,就算不给孤看概要,孤也相信,无论训练什么内容,无论训练还是不训练,贺将军都自有一番道理。孤已经全权交给了贺将军,就会信任到底,不会听取任何人的抱怨。” 嘴上说不在意,怎么还等他全说完了才表态?!贺飞云颇为怀疑,可看谢潜的神色,又不想追问下去,毕竟,谢潜极大的概率会回答—— “贺将军声音太好听了,贺将军的手也很好看,贺将军若愿意,大可将所有琐碎都与孤王念叨一番。孤王随时都很愿意倾听的。下次将军可以找个夜深人静的时候,私下单独来找孤,孤保证提供耳朵,热茶,或者酒也有。” 好的吧。不追问,谢潜也会说,该来的到底躲不过。 贺飞云只好僵着脸,以不变应万变,只当没看见谢潜抛过来的媚眼,也听不懂话里话外的挑逗,只道:“该报之事,不能不报。郡王既已知晓,末将告辞。” “诶,等一下嘛。来都来了,不如将军再解释解释,这障碍跑、攀爬跑又都是什么意思?” -- 第20页 贺飞云抛下一句:“待你那匠人过了负重跑测试再议!”转身就走。 谢潜捏着纸张爱不释手,看了又看,贺飞云的字,虽有几分颜体的风味,可取之处确实不多。他摸摸下巴,道:“勉强算得中上,可若美人写得是这样一笔字,不仅不丢人,反倒更添可爱之处啊。这第一封送给孤的手迹,可得好好收藏起来才行。”他将纸张仔细叠好,小心地揣在怀里。 又开过一个匠人们的会议,已过了晚饭时间。谢潜匆匆吃过一菜一粥的简单晚饭,才想到贺飞云提到明天就要进山了,便打算趁着驿站的便利,赶紧烧水沐浴一番。 可等他叫来驿站的驿承询问,驿承却答:“郡王爷,咱们驿站并没有配备木盆等物。因为只需走上片刻,就有一处天然的温泉池子。咱们前些年申请到了一笔拨款,专门隔出来几间温泉池。郡王爷若想沐浴,不如顺便去泡一泡那温泉?” 还有这样的好事? 谢潜大喜。在外行路,最难以适应的一点,便是不能像在宫里那样天天沐浴。没想到,这小小不起眼的驿站竟有天然温泉? 他立刻去寻了苟愈小桃小袖,揣上两壶酒、几样零嘴,又带上澡豆换洗衣服,一行人按着差役的指点,沿着山林间的一条小路南下而行。 走了没多大功夫,山路一转,柳暗花明,如水的月色之下,一溜平排小木屋映入几人眼帘。小木屋背靠山崖,稀疏的篱笆在外围了一圈,入口搭起简易凉棚,有个穿驿站服饰的差役在棚下守门。 谢潜高高兴兴道:“喂,小吏,快快带孤去温泉池泡泡。” 那小吏不如驿承有见识,只隐约知道这位是个官,便躬身一礼,实话实说道:“这位长官,咱们驿站拢共修了四座池子,一池是独立的女汤,两池容纳十数人的大浴池,再有一间供长官盥洗的小池。” “那甚好。立刻带孤去小池。” 小吏道:“可是长官,实在不凑巧,就在片刻之前,小池子刚进去一位长官。若您不太介意的话,大池子里也才进去三五位——……” “大胆!”小桃横眉竖目,“你知道站在你面前的是什么人吗?皇家血脉岂能随意暴露在外人目下——” “欸欸欸,别急啊。”谢潜连忙去堵小桃的嘴,回过头,和颜悦色地对那小吏道,“别紧张,你说有人抢先占了小浴池,可否方便告知,进去的是什么人吗?” 小官吏苦着一张脸,叹气道:“长官大人明鉴,咱们这活也不好干。小池拢共建了一座,哪个长官都想去泡泡。可咱们这不来人则已,一来总归成堆地来。为了免于纠缠,一般来说,应该按着官阶,由大到小轮着来的。刚才进去的是一位骑马将军,我看那马是最好的西域马,便琢磨□□成是最大的官爷了。却不知,您——”他冲谢潜拜了一拜,“与那位将军孰大孰小?” -------------------- 作者有话要说: 所以小浴池里是谁呢? 第11章 断袖分桃 孰大孰……小? 小桃:“……” 小袖:“……” 苟愈:“噗嗤。” 谢潜脸一红,对三人指指点点地斥道:“想什么呢?!一个个的!都给孤正经点!”接着再回过身,对那小吏道,“不必把他们的话放在心上,虽说孤……咳咳,本官大一点,不过本官很讲道理,将军既然先来,那就没有不许沐浴的道理,再或者,本官再退让几步,共浴也不是不行……” 何止不行,简直求之不得好吗?!小桃小袖苟愈三双谴责的目光齐刷刷投了过来,然而,谢潜那眉眼的喜色根本掩不住地直往外飞,仿佛生怕别人发现不了似的。他转回头,赶苍蝇似的对三人摆摆手,道:“你们去大池子洗吧,孤去小浴池了。”说完径自如穿花蝴蝶一般飞走。 愣怔的小吏猛然回神,叫道:“长官大人——跑错啦——在另一边——!” 谢潜飞了几步一个猛拐外,滑向另一边:“下次早说啊!!!” 这哪儿拉的回来。小桃小袖齐声叹气,饶是见过大世面的苟愈,也不由咋舌,问两人:“后悔不?” 小桃:“后悔什么?” 苟愈:“小桃小袖,这样的名字,难道还不够两位后悔的吗?” 小桃撇嘴:“那也不用等到现在了,郡王起名的时候已悔得肠子都青了。” 小袖白眼:“断袖、分桃,这混账脑子里向来只装这些。如今有了贺将军,恐怕连这些也装不得了。” 小桃:“谢天谢地,幸亏不是现在起名。我可不想叫什么飞飞、云云。” 小袖:“……你说得对。” 苟愈摇摇扇子,神秘莫测地微笑不语。可惜他卖的关子小桃小袖并不能理解,一味捧着猪苓皂角向大浴池走,没出几步,小袖忽地一顿,道:“哎呀。” 小桃:“又怎么了?” 小袖:“郡王好像……空着手去了。” 小桃:“……就不能借将军的用吗?” 苟愈笑容更深了,意味深长道:“两个人怎可能正经沐浴,放心吧。比起担忧郡王,我更好奇你们俩既然不喜欢被改的名,为何不干脆换回原先的?” 小桃“哼”了一声:“再不怎么样,也是郡王所赐。” 还是小袖比较实在:“再烂,也比狗娃、狗秧好听。” -- 第21页 苟愈:“……确实。” 苟愈:“等一下,先别进,我总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劲……” 小桃小袖嘻嘻哈哈,笑骂着“哪有什么不对劲”,小桃一把推开门,捂在木屋里的水汽轰然扑腾出来。待白雾稍稍散开,两人才终于看清了里面的情形。 几个满身伤疤、五官凶悍的兵丁,或坐或站,各个用似乎带着腾腾杀气的目光,死死盯着两个意外来客。 壁角远远地挂着两盏气死风灯,透过浓厚的水雾,闪着虚弱而凌乱的光辉——正像小桃小袖此时的心境一模一样。 笑容僵在了脸上,两人像被钉在了门口,谁也不敢动。 慢了几步的苟愈终于琢磨明白了,恍然大怒,道:“你们刚才是不是在编排老子?!”他从后面赏给小桃小袖一人一个爆栗,大骂,“好大的狗胆——……呃……” 后知后觉地,苟愈看清楚了大浴池里的状况,再大的嗓门顿时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鸡,好一会,才小心翼翼地举起手来,“额,那个,几位大哥……洗着呐……?” …… 且不说大浴池里三随从如何与飞鹰军对峙,转回头,谢潜蝶儿似的翩然舞向小池子的木屋门外,一边哼着那“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的曲儿,一边翘着兰花指,捏住那雕了狗尾巴草花纹的门把手轻轻一拉。 门,岿然不动。 谢潜再用力一拉。 门,还是岿然不动。 谢潜:“大美人儿久等啦本王来陪你沐——浴——辽——。” 屋里有人道:“谁?” 混着水汽,声音显得朦胧而失真,谢潜品咂一番,略感有些异样,但贺美人儿出水芙蓉之姿,像一块香喷喷的点心,勾得他无暇细想,便如打了鸡血似的对紧紧闭着的门推拉合抽,直到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哐哐声响。 门里惊讶道:“谁在晃门??” 谢潜激动道:“是孤。” “谁???” 谢潜:“孤啊!是孤!” “这时怎会有鸡?哪儿来的野鸡??!!!” 谢潜大怒:“什么鸡?你才是鸡!是孤!快开门!!” “不是鸡那你咕咕咕咕个啥??!” 木屋的门“哐当”一声从里面向外打开,一个黑脸壮汉捂着关键部位跳了出来,扫帚似地眉毛倒竖:“到底哪个不长眼的混账王八,敢打搅老子洗澡?!” 听见门响下意识迅速闪到一旁的谢潜:“……” 你才是哪个没长眼的混账王八,把孤的美人儿还来啊!! 两人大眼瞪小眼,各自茫然。好一会,谢潜才缓过神来,轻咳一声,道:“是孤,怎样?” 壮汉:“呃……不怎样。” 谢潜:“陈校尉啊,没有杀戮就没有伤害,像野鸡之类的小动物都是很善良可爱的,你为何要与它们过不去呢?” 壮汉恍恍惚惚点头回应:“是……是,郡王说得是……”话说了一半,他猛然醒悟,悚然抬起双手捂住胸口,又意识到不对,赶紧捂回原地,捂来捂去捂不严实,只好惶然失措“砰”地一声把门关上,道:“郡王饶命!!!!!郡王是末将错了——末将蒲柳之姿,不配郡王的青眼——” “???”谢潜一愣,随即回过神来,像被烫着似地跳脚骂道,“啊——呸——!!!!你你……什么乱七八糟的啊??孤又不是饥不择食的色轻狂,啊呸呸呸呸!孤要沐浴,你洗完了就赶紧穿好衣服滚出来,把浴池腾出来啊混账!!!!” 浴池的门第三次“砰”地一下子打开,黑脸壮汉风风火火卷出门来,特地绕开谢潜一大圈,边退边支吾道:“郡郡郡郡王爷,池、池子给您空出来了,那……那个,没什么事末将先、先告退——” 壮汉越紧张,行为越古怪。谢潜看得不由直皱眉,而当他目光落到了壮汉手里捧着的小木盆——里面放着的沐浴用具时,终于忍不住说道:“等一下……” “啊——!!!!呀呀呀呀呀呀!!!我什么都没听见,我什么都不知道!!!”那姓“陈”的校尉化作一团黑色的旋风,像离弦之箭一般一溜烟跑得不留痕迹,只留下一串丧心病狂的惊恐尖叫,“我、我真的不喜——欢——男——人——啊啊啊啊啊啊——!!” “……” 谢潜很无奈,强悍的心脏遭受到了一波小小的打击。他叹了一口气,只得放弃借沐浴品的心思,自我安慰地想,好歹温泉还是能泡的。推开终于空出来的木屋房门,谢潜向屋子里迈进半步。 接着,他立刻退了出来。闭了闭眼睛,鼓起勇气,再次进去,面对面目全非的小浴池,谢潜遭受到了第二轮的震撼。 实在是……太乱了,仿佛台风过境,又像兽群突袭。谢潜有心转身回去,可一来,泡个温泉解乏的诱惑实在是很大,二来,大话已经放出去了,无论是去大浴池,还是空着手回去,未免都太没面子。 思来想去,谢潜只好一咬牙,掏出干净手帕对折蒙住大半张脸,又用衣带扎住袖口,取过屋外放置的抹布、鬃毛刷、小木桶,冲进了满是泡沫、污水和头发的浴池。 先放掉小池子里的积水,再用木桶接了温泉活水冲洗,刷子刷三遍,再冲三遍,最后把地板、置物架、墙壁也统统冲刷干净。 小木屋面积不大,本就被热汽熏得水雾霭霭,温度又比外面高,谢潜忙得满头大汗,满脑子只剩下泡澡这唯一的念想来支撑。 -- 第22页 冲刷完最后一处角落,谢潜拉下堵着入水口的门塞,微微浑浊的温泉水咕噜噜涌了进来,在清洁一新的小浴池中逐渐蓄积。 谢潜满怀期待地一叹,距离泡澡的舒畅只差最后一步了。他刚要摘下覆面的手帕,背后陡然冒出一个声音道:“清扫完了?那你可以出去了。” 心无旁骛,专心注水的谢潜吓得一个激灵,差点原地滑倒。等他直愣愣地转回身来,看到了一幕有生以来,从未见过,从未肖想过,更是绝不敢想的情景。 那是一副远超过任何绘画的精壮身躯,肩宽腰窄,腿直且长,完全没有半分赘肉,肌肉纹理更是清楚分明,几处浅浅的刀疤剑痕,在披散的乌发下若隐若现。 谢潜张目结舌,却被覆面的布料完全遮蔽住了。更何况,来的人,根本没有将注意力放在他身上,而是将身上一件件衣物剥下,再顺手放在被谢潜洗刷干净的置物架上。 我要昏倒了。谢潜心道。但不能昏,我还没看够,晕一秒就少一眼,少一眼,至少值百两金。 这可是贺飞云!!贺将军!!贺美人!! 临死前看个够本,那死在贺将军的剑下也值了。 他一味愣神,贺飞云却不明所以,等了又等,不见这“清扫小吏”出去,便越过这木雕泥塑的人形木桩,抬脚跨进浴池,舒畅地长长叹了一口气。 他的叹气明明很轻,又混在潺潺的流水声之中,却清晰无比地传进了谢潜的耳朵里,就像小奶猫软乎乎的爪子,冲着心头最柔软的地方,轻轻地一挠。 谢潜一个激灵醒了过来,接连吞咽下过于泛滥的口水,顺带滋润了燥热冒火的喉咙。他强压着心中的激荡,道:“将、将军,可需要搓背?” -------------------- 作者有话要说: 谢潜:吃亏就是占便宜,跟我念,吃亏就是占便宜,吃亏能占大便宜。 大便宜·贺飞云:礼貌吗你? 第12章 湿身啦 说实话,谢潜的声音,由于实在难以压抑激动,导致尖细了一些,再隔了一层面罩和蒙蒙的水汽,听来与平时相差甚远。 这便导致了泡在温泉之中,警惕性大大降低的贺飞云,没能在第一时间认出来,听了谢潜的建议,十分愉快地道:“也好。盆中有丝络,你拿来用。” 谢潜连忙答应,一边死死盯着那勾着他魂的背影,一边伸出手盲找,东摸西摸,没摸到贺飞云所说的丝络,反倒一不小心,将另一面做冲水之用的小木盆打翻了。 小木盆一路哐哐当当滚到墙角,谢潜还在盲人摸象似的到处乱找。 贺飞云回头一看,这“小吏”衣衫已经半湿,透出半截象牙色的手臂,明明刚才还乖巧利索,转眼就冒起傻气来,忍不住噗地笑了一下,展开手臂,将远处的丝络拿起递给他,道:“笨手笨脚,搓完拿了赏钱就快走吧。” 虽是训斥,语气里却却没几分生气的意思,反倒十分包容。尽管只是一点点的善意,却叫谢潜备受冲击——这也实在不能怪谢潜,毕竟他满打满算也才刚过能被赐婚的年纪,又鲜少被人温柔相待。于是,这微末而不可及的温存,生生扩大了不知多少倍,荣升到了宠溺的程度,一片酥酥麻麻的新奇感受,刹那间从心尖迅速蔓延,连五脏六腑都被酥得一起发颤。叫他又怔愣了好一会,才抖抖索索去接那丝络。 这好糟糕啊。谢潜暗道不妙,赶紧咬紧嘴唇,低下头不敢再看,小声道了谢,规规矩矩真的为贺飞云搓起背来。 只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无论谢潜那一刹的悸动有多强烈,也不论由此引发了日后多少改变。即便他的动机只是单纯想要回报贺飞云,可在如此近距离,又这么直观地欣赏着那片坚实的背脊,作为各项功能正常的正常人,谢潜就是有那份把持的心,却远没有炼到那份定力。更何况,他还要亲手——当然,隔着一层丝络——触碰到那份带着暖意的触感,其冲击力之大,无异于平静的水面掷下一颗惊雷。 丝络顺着紧实的肩头刷过,掌下,是被边关的风霜磨砺出来的肌理。烛火之下,绝伦的色泽,再被温泉水的浸润,更添了几分模糊而暧昧的光晕,叫人止不住臆想翩跹,更无法抵挡直接触碰的诱惑——…… “你在干什么?!” 一声呵斥,将全情沉浸的谢潜从恍惚中叫醒。他才惊觉,自己的手早就离开了安全区域(丝络),食指尖更是已经按上了贺飞云的肩胛,甚至还用力,试图压出些许痕迹来。 “……” 谢潜缓缓抬起头,对上了一双带着审视与警惕的目光,满脑子的旖旎彻底被吓没了,唯一的念头只有: 还来得及逃命吗? 显然来不及了。 不用等他再有任何动作,他的手已经被捏住了,速度快到他完全没看清贺飞云如何出的手。 “你是谁,什么来头?!” 刺骨的杀气,穿过蒙蒙的水雾,像利剑一般刺了过来。 谢潜一个激灵,连忙扔了手里的东西,把另一只自由的手高举过顶,道:“别别别,贺将军住手,自己人!自己人啊!!不要杀生,动不动冒杀气不是好习惯!!!!” 然而,示弱不仅没能降低边城守将的警惕心,贺飞云双眉斜飞,将谢潜抓得更紧了几分,道:“竟还知道我的名讳?看来确是冲着本将而来。是,还是契坡阿史那,还是屠梵王的人?!” -- 第23页 想起几年来的仇敌,贺飞云怒意翻涌,握住谢潜手腕的力气越大,以至于将腕骨捏出细微的咯吱声来。 谢潜哪里吃过这样的亏,疼得脸色发白,顾不上隐藏什么身份,连声哀叫:“疼疼疼疼疼疼住手啊!!啥兔啥蛇啊孤根本听也没听过,是孤!!是谢潜谢在渊!!!!贺将军快放开!!!” 贺飞云一怔,下意识松开手,随即又一把捏住——当然,这次的力气要小得多,只是将人擒住以免逃脱罢了,他道:“谢潜?你怎会在此?!” “……”谢潜冤死了,他明明一直在,贺飞云这个后来的,凭什么被质问的是他啊?!他慢吞吞摘下蒙脸的布巾,露出一张无辜的面孔,摊手道:“孤一开始就在。” 闷在布巾下的脸,说实话,和平时相比,不甚好看。毕竟谢潜经历过一番洒扫之后,片刻没歇,就被贺飞云吓唬了一通,任谁都不可能脸色如常。可偏偏脸色虽苍白,鬓边双颊却飞着被捂出来的红晕,再加上那双蒙着一层水汽、倍添湿润的眼睛,以及略显急促的喘息,无论怎么看,都莫名带上了几分异样的意味。 贺飞云内心很是遭受了一番冲击,不太自然地把谢潜推远了一点,才能挪开目光不去看他,却也因为这股诡异的感觉,更添了几分怒意,说道:“郡王若找不出像样的理由,即便我不想多计较,也不得不认为,你是故意、在此、伏击我。或者,你已经想好再挨一次打了?” 谢潜:“……”人家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可他这只却是冤死的,毕竟他在贺飞云这里前科累累,连辩白都没什么余地。 无可奈何,谢潜只好哀叹一声,愁眉苦脸地闭上了眼睛,道:“非礼勿视的道理孤还是懂得。既然将军已经认定孤是故意的,那就这样吧,反正……反正从结果上来说,孤已经看过了,就算挨将军一顿马鞭,也不算委屈。” 他双眼紧闭,一副任打任骂的模样,却并不知晓,在他的睫毛上,聚起几点由水汽凝成的小珠,随着眼皮的微颤,小水珠也随着星星点点地闪动。远比他任何一次装可怜、装乖巧的效果都好太多了。 谢潜等了好一会,没等到揍,被捉紧的手腕却被松开了。又停了小片刻,在一声不太明显的叹息,又几声水波翻腾声之后,他听见贺飞云道:“一人一边,你若越界,我绝不姑息。” ………………啊??? 谢潜眯着眼,小心悄咪咪睁开了一点缝。 狭窄的视野里,贺飞云正背着他,挪到了小浴池的一侧。 啊? 就这? 就这??? 不追究,也不打,还……还能共浴? 他是不是在做梦啊? 谢潜简直不可置信,甚至怀疑自己幻听了。又是一阵水波翻腾,他下意识又瞥向那一边。 贺飞云却像背后长了眼睛,斥道:“不许偷窥,要洗就快点,不洗出去。” !!! “洗!!洗洗洗!!”谢潜用有生以来最快的速度扒下衣服,草草堆放一团,噗通跳下了池子,又瞬间跳出了池子。 “嘶——……!!!怎么这么烫!!” 他在池子边连连跳脚,贺飞云被响动吸引,忍不住看了几眼,不由被逗得莞尔。按照常理,能用以沐浴的温泉水大多只比体温高一些,可便是如此,也不能莽莽撞撞直接跳池子。应该先用小木盆、沾湿的布巾往身上泼水,直到适应了温度再下池。 笨手笨脚。比搓个背还要笨手笨脚。贺飞云默默给谢潜又打了个负分,正要提示泼水的小木桶,正是被谢潜碰到角落的那个之时,谢潜却在浴池旁侧坐了下来,有一搭没一搭地往身上撩水。 贺飞云走了一会神,直到谢潜扣扣索索又一次试着踏进浴池里,他才倏然回神,收回了视线。并不宽敞的小木屋里,除了潺潺的流水声之外,安静极了。虽然只是多了一个人,贺飞云却总也静不下心来,好容易稍稍清净了一小会,不远处,又传来一声惬意至极的长长叹息。 真没办法。他心里暗暗一叹,却没察觉,失望的情绪远没有那么强烈。 热水放松又解乏,谢潜将身体完全舒展,小池子并不太宽,伸直腿,就几乎能够到另一面,不过他是很容易知足的类型,能有这样的空间,又侥幸与喜欢的人一起沐浴,已颇觉人生足矣,惬意非常。他将手臂也没入水中,沿着木头休憩的池壁舒展,然而才抻了一半,又想起贺飞云要求的楚河汉界,可再收,又晚了一步,触到了一个结实、弹性,又温热的手臂。 谢潜一个激灵,偷眼去睨,再次被逮了个正着。 贺飞云目光里带着戏谑,人却已经贴在角落,本就不大的浴池,被摊平的谢潜占了三分之二, 只留了很小的一片空间给他。 谢潜像触电似的缩了回去,远远蜷成一团,心虚地赔笑道:“没留神……对不住对不住,孤这就……” 贺飞云:“人不大,不仅闹腾,还占地方,小鸽子似的。” 谢潜:“……谁、谁是鸽子啊!”长得不如贺飞云又不是他的错……更何况他在长安城里绝不算矮,勉强也可称一句玉树临风,和矮子沾不上边,至于体积问题,那更更更加不能退让。 他酸不拉叽哼了一声,退回属于自己的半边,道:“不就是高了点吗,高和大又没有必然联系……好吧,就算贺将军是——可孤也不比将军矮多少啊!” -- 第24页 在贺飞云似笑非笑的目光下,谢潜的辩解声渐渐低了下去,他又嗫嚅了一会,找了个较为安全的角度讨论,“贺将军怎会生得如此高大?孤治学时也见过不少将军,并不一定都很伟岸啊?” -------------------- 作者有话要说: 塞不进正文了,放这里做个小番外吧: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闲聊,气氛逐渐变得轻松起来。谢潜的眼神不住向贺飞云脸上飘,飘得次数多了,贺飞云忍不住道:“一张皮相罢了,有什么好看?” 谢潜摇头晃脑,陶醉道:“好看啊,好看到一日不见、思之如狂的程度。况且贺将军妙在美而不自知。不过,将军既然不悦,孤尽量少看几回吧。” 贺飞云不语。 谢潜停了一小会又道:“不过,孤刚才看将军,除了喜欢看之外,也好奇将军为何沐浴不摘眼罩。” 贺飞云微一挑眉,道:“我是破相之人,不可朝见天子。你倒好,不仅要看,还要看摘取眼罩的样子?” 谢潜双眼炯炯,一脸期待。 贺飞云无奈,道:“你不要后悔。” 他摘下眼罩,露出左眼狰狞的痕迹,伤疤从眼眶碎碎蔓延至发际,又因水雾而显得越发鲜明。 谢潜一眨不眨地看着那伤处,看了半晌,圆圆的眼睛一扑闪,竟落下一点晶莹,掉入水面,悄然消弭。 贺飞云看得分明,却又不可置信,忍不住问:“好好的你哭什么?” 谢潜抹了一把泛红的眼睛,垂目道:“孤为何没能在受伤前认识你。” 贺飞云不由嗤笑了一声。果然,见了这样的伤,后悔了吧。 谢潜啜泣了一下,又道:“若那时认得你,你伤时孤便能安慰你,照顾你,就算帮不上什么忙,至少孤可以陪你解闷聊天,有人转移注意力,伤就不会那么疼了。” 贺飞云久久无法回应,也根本无法形容是何等心情,待好容易平复了一些,他哑然失笑,道:“以郡王的话量来说,我相信,定会被郡王吵得无心养病。” “……”谢潜语塞,却又辩解道,“孤可不是对谁都话痨的!你怎么就不能领领情呢!” 贺飞云笑道:“可以。贺某多谢郡王。” 虽然很不好意思说,但是,明天休更。周一见哈。爱每一位看到这里的小天使(求求留点评论吧,真的好冷哦)TAT 第13章 惨惨 “看与谁比。”贺飞云顿了一下,没有追究谢潜越界和打搅他沐浴,也没在细究那截住的话题到底什么意思,只道,“我贺家历来没有矮小之人,母族又有塞上异族的血统。兄弟之中,便是小时不如,成年后也大多高于寻常。兼之我自小常饮牛乳、羊乳,每顿皆以荤食为主,自然就会变得高壮。” 谢潜:“……牛乳?羊乳?好喝吗?以后若有机会,孤也想尝一尝。” 没喝过?怎么可能? 贺飞云莫名其妙看他一眼,道:“听闻宫苑养着不少牛羊鹿,难道不取乳汁饮用吗?” “孤不知……或许有吧。只是没有孤的份罢了。”谢潜并不想继续讨论下去,轻咳一声,道,“贺将军,你澡豆可有多余?能否匀给孤一些?” 没有谢潜的份?贺飞云更加莫名其妙了,堂堂一国郡王,怎会连自家宫苑里的牛乳、羊乳也喝不到,便忍不住反问:“你来沐浴,怎么空着手来?还敢狡辩不是来偷窥?” 谢潜无可奈何,只好说了实话:“贺将军来时的路上,可遇到了陈校尉?怎地不问一句,校尉沐浴后为何不收拾?” “……” 不用再多做解释,贺飞云便意识到,错怪了。 陈莽这校尉,乃是他手下的一员猛将,杀敌冲锋勇猛无匹,可若在平时,其他诸多方面,实在有些一言难尽。譬如说,不知进退啦,爱抢攻啦,邋遢极不讲究什么的。 倘若陈莽最先来此沐浴,那小池子间中,必然不可能整洁,甚至于,脏污到叫谢潜看不下去,落不下脚,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可是……堂堂郡王,天子唯一的皇弟,没尝过牛乳也就罢了,会做洒扫之事,还在片刻之内,将狼藉清理到干净利索,这难道不足以令人震惊吗? 贺飞云倍感震惊,怔了好一阵,直到谢潜有些笨拙地洗头发,才终于看不下去了,把人按在池边,舀起温水,一瓢瓢将头发冲洗濡湿。 他道:“洒扫庭除那么熟练,反倒不会洗头?真不知该夸你兴趣迥异,还是嫌你笨拙。” 谢潜慌忙抬起手捂住脸,道:“将军何出此言?洒扫又不是多难的事情,再笨的人天天做,也会变得熟练。可洗头却不是孤独立能及的了。若不是必须见人的时候,公公们是不会舍得给孤烧热水的。” 他说得十分坦然,好似陈述的是理应当的事情,并没有任何稀奇。而他微微畏惧,像是怕被呛、被泼水的模样,也分毫不差地落进了贺飞云的眼里。 寥寥数语,再加上这最真实而本能的反应,贺飞云怎么可能想不通其中曲折。 是了。谢潜确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天子唯一的幼弟。 可他与皇帝谢鎏既非一母同胞,生母的位分也不高。抛下身份,他也不是个刚过志学之年的少年。说句大不敬的话,自从那位连姓名也没能留下的生母过世之后,他实质上与孤儿几乎没什么区别。 -- 第25页 再往前数几年,先帝还在位之时,没人把个刚会走的、几乎毫无背景的小皇子当回事。当今天子与兄弟们夺嫡,宫闱内外一片混乱,不杀谢潜,已经是哥哥们对待他最大的仁慈,更不可能在意他过得好与不好。 便是明知谢潜过得不好,那又如何? 直到大局平定,谢鎏顺利登基,像幡然悔悟一般,从某天起,忽然顾念起了这唯一幸存的弟弟,其真心又能有几分?恐怕远不及为身后名声真诚。 贺飞云一言不发,默默捻着澡豆打出泡泡,再用手指一点点搓揉谢潜披散的乌发。谢潜的头发很柔软,与他没什么棱角的相貌十分相衬。不论幼年经历过什么,谢潜依旧有着极具皇族特征的皙白皮肤,可与他高大、能文善武的皇兄不同,无论骨相还是骨架,都纤秀了不少。 即便贺府未经多少训练的小厮,也绝不可能洗个头便大意到迷了眼睛,宫苑内那些精于侍奉的太监们,怎么可能粗心大意到让主子呛水?!除非故意而为之外,不可能有其他解释,可……这么柔软的触感,到底多么很毒的心肠,才忍心粗糙对待? 贺飞云心中五味翻腾,这种感觉让他非常地不舒服,却更无法像以往那样,将怒火冲向谢潜。他强压下心绪,直到将每一缕发丝冲洗干净。 ——“宫苑里养了不少牛羊鹿,难道不取乳汁饮用吗?” ——“……或许有吧。没有孤的份罢了。” 贺飞云终于完全明白了。 长安再繁华,却没有一寸属于谢潜的位置。 冲干净泡沫,贺飞云退回另一边。谢潜缓缓睁开眼睛,对安安稳稳洗完头这件事似乎十分意外,有些惶恐地连声道谢。 贺飞云默默将装着澡豆等沐浴用具的小木桶推过去,道:“郡王再有需要,自行取用,不必再问。” 谢潜眉开眼笑,抹一把脸上的水花,喜滋滋道:“多谢贺将军,贺将军怎么什么都会,而且什么都很擅长?” 他并不指望获得回应,哼起欢快的小调,欢欢喜喜洗刷起了自己。 谢潜专心沐浴,不再来骚扰,本该是件好事,他不来纠缠,贺飞云却没能从沉重的心绪中走出来。 片刻之间,贺飞云已不知偷瞄了谢潜多少次。身量有些单薄,皮肤也没多少血色,苍白得似乎能透出骨色,怎么看,都才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青葱少年。 半晌,他才收回了视线。 罢了,不论谢潜之前历经了多少辛苦,到底已远离长安,或许在封地,能过得舒心一点,再养得胖一点吧。 月升月落,露点叶梢,一夜之间,林间不知飘散了多少片叶,却又有更多新植顶开泥土而新生。 合而为一的人马,终于迎着朝阳踏入了山林,路况急转直下,变得险峻了不少。坡道和过于狭窄的山道,都大大阻碍了马匹与车驾的速度,好不容易加快了的进度,只一个上午就被彻底打回了原形。 当然,山路难行并不只是唯一的原因。 还有一个原因是,谢潜队伍中的厨子和匠人们,开始了正式的体能训练——严格按照贺飞云写出的计划书进行。 对于将作监的匠人们来说,虽然辛苦,但还不至于接受不了。毕竟哪怕做小件,也少不得锤锤打打,若要做大件家具、用具,不可能不耗费体力。连日来的赶路虽是辛苦,强度却远不如将作监中的活计。 可厨子们的状况就……虽不至于全军覆没,却也相当惨不忍睹了。 要知道,长安城的繁华绝非一蹴而就,其中,手艺高超的厨子们占了相当的功劳。而御膳房,则是最为顶尖的厨子才有资格进入的地方。精益求精的手艺,便造成了御膳房里格外精细的分工,单只做茶点心的师傅,就至少有十位之多。 这么细致的分工,可御膳房服务的对象却远没有那么多,数来数去,不过是:皇帝谢鎏、皇后、一妃一嫔,一位大公主,两名小皇子,另加上谢潜,七位。平均到每名厨子身上,一人一天,至多做一道菜的量,就已经大大超过主子们的食量了。 正是因为清闲,御膳房的勾心斗角才越演越烈,而斗争越激烈,厨子们才越发懒散,更加无心干活。 总之,闲差养庸懒、肥差养贪恶(※注),前者指的正是御膳房。 出了长安之后,无论被迫还是自愿,跟着谢潜的十八名御厨万万没想到,赶路已够遭罪了,赶着路,还要给二十来号大胃口做饭,还不算完,还有更遭大罪的军训! 半天下来,不管胖的瘦的,腿长的腿短的,好容易熬到指定地点,各个脸色灰败,呼哧带喘,累得连一根手指也抬不起来。 训练累到这个地步,午餐的水准自然大打折扣。 飞鹰军们已经享受了十几天的好汤好饭,一下子回到原点。本该香甜可口的炖肉大餐,变成一锅糊糊,主食更是前一天没吃完的剩馍馍,这谁受得了?顿时闹将起来,几个刺头撺掇着大伙去找厨子们抗议。然而,过去瞧一眼,厨子们各个面如死灰,饭原封不动根本没人去碰,都横七竖八地躺着,远远看去,横尸一片,还找什么茬啊,算了吧。 人都快累死了,还能给口热乎的,已经够给面子了。 于是,当晚,无论厨子还是飞鹰军,没人不打从心底埋怨。但贺将军绝不是好拿捏的谢潜,其威严谁也不敢侵犯,总之,敢怒而不敢言,敢怒还得照做。训练,在所有人备受折磨的情况下坚持不懈地进行了下去。 -- 第26页 深入秦岭,越过骊山,进入南象夹道,相邻驿站之间,距离越发遥远。有时队伍在山林间行走两三天,也见不到半点人烟。可与稀少的人迹相对,草木却越发茂密了。道路最狭窄处,需要有人持镰刀开路,才能勉强通行马车。在这样的路况之下,讨论行路的效率,似乎越来越没有意义了。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历经了几十天的折磨,厨子们逐渐适应了高强度的负重训练,厨艺水准重新支棱了起来。每日二餐不仅恢复了最初的水平,面食类隐隐更进一步了,更劲道了。究其原因,或许与诸位御厨的体能变强有些微的关系。 作为陪练的飞鹰军卒,旁观着厨子、匠人们在辛苦训练之余,还要为大伙儿服务,不少人自觉自愿趁空前来帮忙。再后来,经过王校尉的牵头,兵卒们自发排出了帮厨日程表,帮厨一事彻底形成了惯例。 直到这时,历经了磕磕绊绊,车队与飞鹰军终于得以互相融合,成为了一个整体。距离长安开拔,也已走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 第14章 惊喜不? 这天难得沿途稍稍平缓,午间休憩时分,谢潜便召来十八名将作监的匠人们,开例会。类似的例会已经开了好几次,除了头一回是同一天召开,之后每隔七天,先开厨子们的,再过一天开匠人们的。有了以往的经验,匠人们分别找地方坐下,也不再像开始那么惶恐了,由技术最精湛的秦师傅最先开始发言。 秦师傅道:“启禀谢郡王,此次例会,要说的事项共三件。其一,车马轮轴改进,其二,野外炊具改进,其三,帐篷改进。” “我们甲组负责的车马轮轴改进方案,如今已试制成了两版。一种是用弧形弓体抵消冲击力,减少颠簸的同时使之更适应山路;另一种则是借用了鲁氏六代大师的法子,以弯曲的细铁线做成机簧,在两个轮轴处各自安装,从而达到同样的效果。” 秦师傅拿出两种结构完全不同的机关,在说明的同时展示给谢潜观看。 谢潜点点头,道:“既已经试制成功,事不宜迟,便立即将孤的车驾、备用副驾装上,以便于比对。” 他的话音刚落,在场几位甲组的匠人已经惊得站了起来,更有人失声叫道:“郡王不可!” “嗯?”谢潜摆摆手,示意众人安静,他盘膝坐在一块石头上,单手托腮,歪着头,十分好奇地反问,“为什么不可以?” 秦师傅已经吓得跪下了,道:“万万不可啊郡王。您不熟悉将作监的规矩,可我们这些小的却不能不熟悉。任何制品,至少需经过十次以上的反复测试,再经过工部管事的亲自点验,才可以实际成品,再由内务的公公们用一段时间,确保安全性之后,最终才能给主子们使用。而您贵为皇族,怎么能……怎么能直接……” 秦师傅急得一头汗,可谢潜截然相反,全然没当回事,反问:“秦师傅,真经过你所说的诸多测试,需要多少时间?你又打算怎样通知工部、内务府呢?” 秦师傅:“据以往的经历,一个新造的机关,至少需要半年至一年,至于通知工部和内务,可以在抵达下一个驿站时,经由公文——……” “公文?”谢潜抬起眼皮,笑嘻嘻道,“你们如今已是本王的私人工匠,不再供职于将作监。不经过孤,你们想发什么公文呢?” 秦师傅一惊,脸色苍白地抬头看谢潜。 谢潜笑容一点也没有变,慢吞吞道:“将作监的那些规矩,诸位,以后就请都忘了吧,只需记住两件事:第一,此地,是去往黍郡的车队。第二,孤需要的是立刻能用,而非完全稳妥之物。”他站起身,来到秦师傅面前,亲手拿起一件机簧翻看,一边道,“距离到达黍郡,大约还需要一个月的路程。在那之前,倘若无法用上,那你们一边赶路,一边耽误着休息时间,用以研制的改进,又有什么意义呢?” 一连串的询问,虽然谢潜并没有责备之意,语气也相当和缓,可对于秦师傅来说,已如晴天霹雳一般震惊。他吓得当场跪了下来,道:“郡王饶命,郡王三思啊!!” 谢潜:“多谢你为孤的安全考虑,但事急从权,更何况这两个机簧,都是按着标准四匹马的车架打制,而车队之中,数量最多的却是简易两匹的马车,唯有孤的两架车才能用,那就只能由孤来测试。” 秦师傅并不是善于辩解的人,如今五体投地,抖如筛糠,甲组的成员们也纷纷为做的蠢事而面露愧色。其他的工匠纷纷低头不敢吱声,却也有人若有所思。 但谢潜却不以为忤,亲自把秦师傅扶了起来,道:“孤并非要训斥你,反而要称赞你和甲组的每一个人。诸位跟随孤的时日尚短,可能还不清楚规矩。这么说吧,在荒山野岭之中,改造条件极端简陋,改造的过程也更加艰辛。”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需要诸位舍弃不必要的顾虑,大胆地、勇敢地抓住关键、就地取材,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条件。你们算计孤,让孤成为助力,帮助你们试验,是最大限度利用资源的一种方式。所以,值得褒奖。小袖,发赏银!” 秦师傅目瞪口呆,甲组的成员更是不可置信。有人恍然大悟,也有人窃窃私语,更夸张的则是有人干脆在角落直接修改起现有成果来——这位师傅姓赵,在所有人里年龄最小,出师最晚,技术比较一般,心思却比其他人都活络。他敲敲打打,很快引来了谢潜的注意力。 -- 第27页 谢潜笑骂道:“孤递个梯子,怎就有人就蹬鼻子上脸了?这个小子,嘿!干什么呢?!” 小赵师傅打了个抖,抓着一片树叶站起来,有点紧张地道:“报报、报告郡王,我、小的听了郡王这一番话,忽、忽然记起,昨天见到一种十分坚韧的落叶,当时只是有了一些想法。如今听郡王提到就地取材,那么,若落叶能用上,岂不是不会发愁材料了吗。” 谢潜笑着摇头,指指他,经过几次例会,工匠们对谢潜的平易近人已经有了一些体会,果然不出所料,谢潜不仅没有追究,反而道:“既然如此,就罚你在完成组内工作之余,再加上考虑落叶之用途这一项,你可认罚?” “认罚!”小赵师傅喜滋滋地一抱拳,为了加强可信度,又转过身,对他所属的丙组组长叶师傅道,“就请叶组长代郡王爷监督小的了!” 叶师傅嗤道:“你是指望我监督,还是无偿给你帮忙呢!” 众人哄堂大笑,谢潜也忍俊不禁。例会便在这和谐的气氛之下顺利进行了下去。结果正如谢潜所希望的那样,他的座驾与副驾,将作为改进轮轴的试验品,三天后评估结果,再尽快推广到其他车辆。 除了甲组这一研究目标之外,乙组的“野外炊具改进”,和丙组的“帐篷改进”也都分别有了不错的进展。于是,会议之后,谢潜带上丙组的负责人叶师傅,施施然前往飞鹰军,堂而皇之地去找贺飞云议事去也。 经过温泉偶遇,贺飞云对谢潜的态度略微和缓了那么一点点——虽然只是一点点,其程度微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好在无论如何,商量正事之时,贺飞云尽量公私分明,不代入任何私人感情——前提是谢潜的行为也不能太出格。 一路走来,沿途正遇上飞鹰军安营扎寨。他们扎帐篷非常熟练,叶师傅正研究相关课题,自然少不得停下来旁观过程。谢潜好脾气地一点也不催促他,两人走走停停,等走到主将营帐时,中军帐早就搭造好了,而贺飞云正拍掉手上的土,从帐篷里钻出来。 谢潜眼睛一亮,当即抛下叶师傅小跑过来,袖子挥舞得好似蝴蝶振翅,明明相距还有很远,便大声喊道:“将军——孤又来找你啦——惊不惊喜,开不开心?” 贺飞云木着脸,只当没听见,继续对跟在他身后的校尉吩咐事情。那校尉也是熟人,正是不久之前,温泉池偶遇的那位不太注意个人卫生的陈莽、陈校尉。 贺飞云稳如泰山,甚至交代事情的语调也不带变的,可陈校尉却出乎意料地紧绷起来,绷了一会,像火燎屁股一样站不住了。他不停用余光瞥越来越近的谢潜,急慌慌道:“将军吩咐完了吗我这就立刻去办,我告辞了。” 贺飞云:“还有一点——……” 陈校尉嗷地一声跳将起来,不管贺飞云后半句的吩咐,迅速说一句:“是遵命这就去!!!”,便如一匹脱缰的野狗,逃之夭夭了。 贺飞云:“……” 目送下属越跑越远,贺飞云十分无奈,转眼又看到已经扑至眼前,却不敢真的扑上来的谢潜,轻轻一叹,道:“你又有何事?” 负责正事的叶师傅还在围观别人扎营呢,既然如此,谢潜果断把“正事”先扔在一边,道:“无事难道不能来找贺将军了吗?一日不见,孤好想念。” 贺飞云:“我并不想念郡王。” 谢潜“哈”道:“无妨无妨,思念的辛苦,孤一力承担就好,知将军快乐,孤心满意足。” “……”和着接不接话,正反都能聊下去?贺飞云意识到不能再由着谢潜天马行空,道:“既然无事,郡王不如向我解答一下,为何你一出现,我的部下就被你吓跑了?” 这……怎么解释?谢潜一肚子事先编排好的情话,眨巴眨巴眼睛,到底只能咽了下去。陈莽跑了……他能怎么说啊?他明明什么都没做,也管不了旁人心里想什么啊。天知道陈莽脑袋里装了什么,温泉那天又喊又跑的,说出来的话如今谢潜回想起来,都尴尬到恨不得用脚趾抠出一幢常宁宫。左思右想,他强压着内心的抗拒,尽量委婉地道:“可能……大概,陈校尉对孤的……喜好,有那么一点……反感吧。比起这个,贺将军的军帐今天真好看啊,不请孤进去坐坐吗?” 军帐? 贺飞云瞥一眼和往日没任何区别的帐篷,挡在门前,既不让开,也不接茬,打量一番穿戴一新,像只公孔雀的谢潜,道:“郡王,恕我冒犯。以贺某看来,郡王的品味实在……不怎么样。” “啊?”谢潜茫然地看看帐篷,又绕回来细看贺飞云的脸。神色看不出喜怒,该不会……等一下,贺飞云难不成以为他对陈莽做了什么?!他没有啊!!他真的没有!!天地良心!! 可直接反驳绝对是死亡选项,谢潜顿时警觉起来,眨眼之间,选出了最能保命的方案:“孤的品味不好?可孤的品味,一直是贺将军啊?” -------------------- 作者有话要说: 谢潜:两猫儿追来捉去,问哪个挠了孤心里? 贺飞云脚步一顿,浑当没听见,牵着神骏径直走过。 谢潜嬉笑:马儿牵起行大路,当是牵马郎来踏足。 贺飞云:…… 第15章 消遣谁呢 谢潜:“孤的品味……一直是贺将军啊?” -- 第28页 贺飞云有所预料,赞同地点点头,道:“正因如此,郡王的眼光才更加不怎么样。贺某之与婚姻大事,从未将男子列入考虑之内。” “啊?”谢潜眨眨眼,揣起袖子,与贺飞云并肩而立,俨然忘记了刚才提出进帐篷的人是谁,道,“贺将军欣赏女子,顺应天理,这是好事啊。越是优良的血脉,越应当家庭美满,多子多福。反而孤这样的,才叫冒天下之大不韪,不应当存在与世上。” 贺飞云眉头蹙起:“那你为何……” 谢潜:“所以呀,贺将军,孤从未否认你与孤的不同,也绝无让将军心中有孤,更没有立场强求将军的回应。”——也没有能力强求,谢潜在心里默默补了一句,“只要孤出自真心待将军,便足以问心无愧。” 他意识到贺飞云的视线不住地落在他的身上。相似的、带着好奇的眼神,谢潜见识过无数次,有些不止好奇,否定的意味更强烈,还有一些是露骨和不怀好意。与诸多不愉快的经历比起来,贺飞云这样不悲不喜,仅仅带着探究的目光,已勉强算能与温柔沾边了。 谢潜犹豫了一会,到底没忍住,实话说出了最介意的部分:“所以,那个……贺将军啊,以后,你能不能……嗯,那个……”他微微仰起头,眼里带着微末的恳求,自下而上地望向贺飞云,像一只无害小动物对大型猛禽摇尾示弱。 这样的角度……未免过于合适了。虽然只瞥去一眼,贺飞云的眉峰不仅没有舒展,反而蹙得更紧。他心头一动,在意识到之前,已经吞咽了一下,仿佛这样,就能忽略掉谢潜那水嫩诱人,又微微张开的唇瓣,也能驱逐所有荒唐的念头。 他等了又等,谢潜才说出了后半句:“……就别再拿陈校尉消遣孤了吧。” 贺飞云:“……” 气氛一时僵持。好在僵持了没多久,“正事”叶师傅已经结束了扎帐篷的见学,拎着改进后的零件走向这边。 谢潜趁机语调一转,迅速道:“不过,如果贺将军有心亲自出马消遣孤的话,那孤倍感荣幸,热烈欢迎。” 贺飞云凤眼微眯,可惜说话的时机转瞬即逝,再想弥补也太迟了。谢潜已经连蹦带跳远离了犯案现场,冲过去拉住叶师傅,若无其事地走回来,一本正经道:“将军,我们将作坊的匠人得了一样好东西,据说能让帐篷的收放更快、更简便,不知将军可愿一观?” 论谈话的时机和节奏,谢潜已经摸到了几分概要,能卡住贺飞云的底限左右横跳了,而且,正有越发熟练的趋势。当着叶师傅的面,贺飞云只好暂时放下私人情绪,优先公事。 叶师傅拿出来的是与车轴改进方案其一十分相似的机簧。不同的是,这副机簧同时搭配着两节特制的短木杆,与飞鹰军所用军帐的单根长木杆形状差别相当大。为了方便说明,叶师傅特地背来两组成品。 拿过短木杆,贺飞云与自己营帐的长木杆实地对比,不必说明,便立刻发现了机簧杆的优势。 两节短木杆通过机簧连接成一体,收拢时长只有三尺三,是长木杆的一半。若支撑帐篷的木杆能统一成这个宽度,便能舍弃专门盛装长杆的特制运载马车,改用马背运载。 仅这一个优点,就足够引起重视,而听叶师傅的说明,除此之外,还有另外两个优点。 其一,展开与收拢非常简便。只需将两节木杆反向折叠,卡进互相咬合的卡扣,收起时,只需手动拔出卡扣,就可以把两根木杆合起。 其二则是可调节的高度。由于两节木杆重叠站立,木杆上还设置了高低不同的三处卡扣,这就意味着,倘若在坡地、凸凹不平之处,可以免去不少填平、修整的功夫,直接调整卡扣高度,就能使支撑帐篷的木杆保持同样高度。 听过说明,即便稳重如贺飞云,也不由面露喜色,道:“叶师傅,此物既然优势甚多,我有意推广至全军,你们还有多少成品?” 叶师傅面露难色,正想解释,却被谢潜挤到了一旁。谢潜故作高深地淡淡一笑,先转回来责难叶师傅道:“你看,孤早向你们保证过了,这样的好东西不必藏着掖着,早点拿出来献给贺将军,将军必定支持!不过……”他终于转回来,对贺飞云道,“此物是前些时日来飞鹰军交换的匠人师傅提出,大伙儿从开始琢磨、到试制出来这玩意儿,用了足足十天的功夫才终于制得。” 贺飞云这下子更加意外了,十分震惊地再次将机簧杆摸索一遍,道:“只用了十天?难道此物不难制作?那为何之前从未有人想过改进之法?!” 叶师傅也倍感茫然,道:“是啊,为什么呢……这机簧与木具的组合,在我们将作坊里已经十分常见,近些年长安流行的折叠椅、折叠桌,皆由机簧改制,技术已经相当成熟了。” 谢潜保持着神秘高深的微笑,只是他嘴角勾得太高,以至于笑得像只偷腥的狐狸。他伸出来一根手指,在两人之间晃了晃,道:“想不到,没想过,直到这一路走来才想明白。很奇怪吗?孤却以为,并不奇怪。” 沐浴在两人探究的目光之下,谢潜得意洋洋地卖了个关子,才继续说下去,“因为将作坊的匠人并没有随军赶路,而军中的兵卒,即便见过、用过折叠桌椅,也不会联想到能用于改进帐篷啊。” “而这些,都在孤的意料之中,并且,类似的革新,以后还会更多。” -- 第29页 叶师傅顿时受到了大惊吓,连连摆手,慌张道:“小的可不敢做此保证,郡王爷,咱们都只是些匠人,并不是什么工艺大手,怕是会让您和贺将军失望了!!” “叶师傅不必惶恐,更不必谦逊。此时顺理成章,至于原因,孤愿意解释。”谢潜挑眉,向正好看过来的贺飞云飞了个眼神,再不着痕迹地瞄几眼帐篷门。他十分堂皇地道,“哎呀,走了一路,孤累了,又有些口渴,不知贺将军可有什么地方——让孤坐一会?” 他的暗示太明显了,明显到贺飞云实在无法忽视,不过,他已经有所预料,倒也不在正事上计较这些得失,便欣然一展手,主动掀开油布门,道:“我帐篷里狭窄昏暗,若郡王不嫌弃,请进来坐着说。” 好耶! 终于如愿入侵贺飞云的私人领地,谢潜完全掩饰不住兴奋与好奇,迫不及待地随着指引钻进了帐篷。 然而,等适应了昏暗的光线之后,虽然不至于完全失望,但是,距离失望的距离,至多只有一厘那么多。 实在是因为帐篷里……太空了。四四方方,比想象中更低矮狭窄的空间,地面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铺,只用火除过一遍野草,角落散放着几块油毡垫子,再有两卷薄薄的动物皮毛卷,一盏小油灯,除此之外,竟然再无他物。 谢潜:“……” 贺飞云捡起一张垫子,铺好拍平后递给谢潜。 谢潜接过垫子,虽然心里失望,却又觉得确是贺飞云的作风。这么一想,他又高兴起来,欣然盘腿席地坐下,偏见贺飞云似笑非笑的眼神,一笑,道:“今日能在中军帐议事,孤荣幸之至。怎会失望呢?” 贺飞云:“……郡王客气了。” 叶师傅听得寒暄,可再看两人对视,顿时满腹疑窦,他明明只晚了一步进来,怎么仿佛错过了什么要紧的对话似的? 不过,两位贵人当然不会为他的疑问做出解释,不等一头雾水的叶师傅犹犹豫豫地在末位落座,谢潜已经继续说了下去。 谢潜:“人的思维与见识,往往囿于所处的位置、周围的环境。” “比方说,向井底之蛙解释平原的宽广,或者,向平原的兔子解释井底的安逸,绝不可能互相理解。但若将二者放在同一个环境下,过一段时间,双方当然会修正以往的想法,得出新的结论。这一次,由于贺将军的慷慨相助,孤才有幸让野兔与青蛙交换了位置——也请两位先不要挑剔孤的举例方式,先听孤把话说完。” 他侃侃而谈,语速温柔适中,虽然只是灌鸡汤的老套路,却令人忍不住信服,“叶师傅带领的一组工匠之中,有两位正是交换到你们飞鹰军这边的师傅。经过实地、实际体验军卒们的日常生活,便发现了许多以前从未着眼过的新思路。军卒们并不是每天都在打仗,他们的日常生活之中,更有许多值得改进的地方。倘若能让军卒们整装得更快捷,就意味着,能用于休息、训练的时间更多,那么,久而久之,战力自然也将有所提升。” “除了这木杆之外,两位师傅还提出了几样其他的改进方向。孤已经安排下去,让匠人们着手研制,想必不日便会有所收获。” “有今日之成果,一切全拜贺将军所赐。正如孤曾说过的,倘若贺将军肯稍加援手,谢潜必定涌泉相报。那么,这弹簧杆的改进,便勉强算作谢潜一项微末的报恩,同时,也算是向将军表示出来的诚意及决心!” 他目光坚定,直视着贺飞云。在昏暗的,仅从门缝透出光线的帐篷之中,谢潜的眼睛明亮得不可思议。而他所说的恩义之词,亦是激情澎湃,足够振奋人心。 贺飞云一时为这目光所慑,久久移不开眼睛。 可坐在一旁,免遭目光之害的叶师傅,却又一次坠入了云雾之中。 他……又听不懂了啊???这机簧杆不是要拿来拜托飞鹰军帮忙测试的吗?明明是求贺将军帮忙的事,怎么从郡王爷嘴里说出来,反倒成了报恩,反倒像贺将军占了大便宜似的? -------------------- 作者有话要说: 谢潜:我称此说服之法之为:忽悠功法之灌汤二式! 贺飞云:…… 谢潜:不如今晚吃灌汤包?! 贺飞云:你自己吃吧! 第16章 下次一定 总之,不论是报恩还是送温暖,沐浴在谢潜热烈人崇拜的目光之下,贺飞云确实完全另一幅心境。 他从未将谢潜的“感恩”、“报答”放在心上,虽说风评并不能完全反应一个人的本质,可一开始的恶印象太鲜明了,更何况这承诺出自恶名昭彰、毫无实绩的魔星谢十七?便是真有所回报,至多也该是等到达藩地之后,谢潜给予飞鹰军一些镇守政策上的甜头。 更何况所谓“援手”,对他而言不过举手之劳,即便谢潜不提,为了行程考虑,他也不得不帮忙。 万万没想到,谢潜的报答来得这样快,而且是意料之外形式的报答。很新鲜,很用心,而且最重要的一点——非常实用。 而且,报答“不止一样”,“不日还有”。 虽然机簧杆只是一个小小的改进,却像一个崭新的世界,向贺飞云展露了一角缝隙,让这个有生以来,第一次体验全方位立体式忽悠功法的年轻将军心潮澎湃,心绪翻涌。一时间,谢潜遗臭百里的名声也好,谢潜的放浪形骸也好,谢潜的骚扰行为也罢,被这金光闪闪的新技术面前,被反衬得无限渺小,以至于似乎成了可以饶恕、可以忽略、甚至微不足道的小细节。 -- 第30页 贺飞云忍不住道:“既然如此,事不宜迟,郡王,不如尽快将这机簧杆——……” “诶——”鱼已上钩,谢潜便毫不犹豫画起了饼,“贺将军先不要着急。机簧总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他热切地向前倾身,摆出积极合作的姿态,却劝解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已经做好的物件也跑不了,不过,在积极推广之前,孤认为,军卒的安全呢是第一位的,无论如何必须重视起来。不能一味急于求成,万一出了些微的差错——当然,差错的概率是很小的——在保障绝大多数人的安全面前,无论性能多么优良,咱们也需要进行一个安全测试……再者,孤既然保证不止机簧杆一种,那也要保证其他革新的研发进度……自然不能为了赶制此物而将所有人手拨过来,这样岂不是本末倒置……” 谢潜滔滔不绝,说得舌灿莲花,然而说来绕去,贺飞云却一阵阵地头脑发懵,一连串的理论,似乎每一句都很有道理,逻辑似乎也没什么问题,可潜意识里,总觉得隐约哪里不太对劲,但…… 那双眼睛是如此明亮,一眨不眨地用崇敬的目光仰望着他。听到最后,贺飞云已经完全跟不上节奏了,干脆彻底放弃了思考。不过,若谢潜愿意一直说下去,光听着节奏适中的语调和嗓音,也不输长安那些曲词戏腔,至少悦耳动听,并不惹人生厌。 若光线能再明亮一些,视野再清晰一些,那张一直叭叭说个不停的嘴,颜色想必也该是很好看的色泽。 发表完一通长篇大论,谢潜口干舌燥,趁着贺飞云被他绕得眼目无神,他一点也不干休息,再次凑近,一把(成功地)抓住了贺飞云的手,带着万分诚恳,又微微沙哑的声音道:“贺将军!你可愿与孤一起,做这世上第一个吃螃蟹之勇士,将你我第一次孕育而生的机簧杆进行测试和推行?改良飞鹰军装备,增强飞鹰军战力,这可是孤与统帅义不容辞的责任,望将军首肯,与孤携手并进!” 贺飞云颔首,道:“义不容辞。” 得了承诺,谢潜顿时松了一口气。帐篷里空无一物,他也不介意简陋,从自己腰间拿出水囊,饮几口润过喉咙,又举起来以示庆贺,道:“贺将军,那便预祝我们合作愉快,尽快推行这机簧杆吧!” 贺飞云与他对拳为誓,当下叫来两名亲卫,现场将自己这座架好的营帐拆下两根木杆,换上叶师傅送来的机簧杆。 叶师傅虽然不理解谢潜的做法,但技术方面却没得说,几句话的功夫,便将机簧杆的使用方法教会了两名亲卫,三人一边交流原本的长木杆心得,一边合力换新杆子。 见双方相谈甚欢,谢潜袖手在旁边看得眉开眼笑。 贺飞云总算从一堆滴水不漏的大道理中抓住了关键,问:“这机簧杆还有多少?测试需多久时间?” 谢潜:“此物结构并不复杂,制作亦不难,只是军卒们的帐篷型号、类型不同,还要一一尝试。除此之外,最关键的机簧暂时只能靠师傅们手工打制,要费一些功夫,孤让叶师傅带领丙组师傅全力赶工,大约五天内可以交付这个数。” 贺飞云见谢潜伸出手掌,在他正反比划了一下,那手在夜色之下更显腻白,看起来触感也像很是柔软,他稍微恍惚了一下,才回过神来,道:“才五顶帐篷?” 五顶帐篷,满打满算,至多能住三十人,恐怕全军还没普及,就已经到达黍郡了吧?!这可比预料之中少多了。贺飞云忍不住道,“这么少,如何推广得起?既然抵藩之前用不上,那赶工有何意义?” “哎呀——”捧着水袋的谢潜精神一振,又开始灌新一轮的迷魂汤,“将军可不能这么想啊。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飞鹰军今日来不及全员用上,是为了明天能让更多的人用上……正如孤刚才所说,为了军卒们的睡眠和安全性考虑,最好由一部分人先进行测试,待确保这改进的安全无虞之后,再推广给其他所有人……测试的人最好……” 贺飞云又是一阵恍惚,眼前是谢潜说个不停的嘴巴,耳中是谢潜连绵不断的念经,而那刚刚喝过水的唇上,沾了一点晶莹的水意,随着嘴唇翕动欲落不落,十分引人在意…… 幸亏谢潜稍稍停下来一瞬,大约是话告一段落,贺飞云便立即毫不犹豫地打断了他,道:“行,好,可以。” 谢潜:“?” 贺飞云:“我答应了。” 谢潜愣了一瞬,一下子笑开了,道,“孤还没说,将军竟然已主动答应,这可真让孤受宠若惊啊。” 贺飞云定了定神,心道,原来谢潜最有杀伤力的招数是念经,与其再听上半个时辰,倒不如早点把小小的机簧杆处理完。他道:“你既然全权信任与我,我也愿信你。郡王,闲话不必再说,只告诉我需要做什么。” 这借口是信手拈来,说出之后,他竟觉得本应如此。如果只这么一句,就既能接受谢潜那些匠人的技术革新,又不必听谢潜打太极,那着实一箭双雕,再好不过。当然,如果能尽快处理正事,听几句谢潜调笑之词,好像也不是完全不能接受…… 至少比听念经强些…… 谢潜浑然不知贺飞云的脑回路,高兴道:“很简单,只需在这五日里,将搭建后、拆卸前的各项数据分别记录下来,汇总之后交给叶师傅即可。”他打了个眼色,已经换好木杆的叶师傅便拿出一本羊皮小册子,递了上来。这小册子不过巴掌大小,厚度倒是足有二指,里面的纸页用细细铅线打了小格子,每一格里再写着细密的蝇头小字。 -- 第31页 谢潜将前面写好的略过,打开近乎空白的一页,指给贺飞云,道:“这一格记录刚搭建的数据,这一格记录离地多少分,矩度多少,再有分开的一列,写与直杆比对的有,高度差、矩度差,再有……” “停!停下。”谢潜说得每个字都很清楚明了,可组合起来,却像天方夜谭一样完全听不明白。刚刚那种云山雾罩的感觉又重新回来了,贺飞云连忙按住谢潜一路顺着指下去的手,道:“郡王,你这每个数据具体都指什么意思,请解释得详细一点。” 谢潜按捺下得意的笑意,可惜不住勾起来的嘴角出卖了他,毕竟,这可是他苦学许久,千盼万盼就为了一刻嘛。至于压在他手背上那手,谢潜当然不可能主动提醒,飘飘然载着贺飞云回到第一格,指道:“这一格指离地多少分,意思最为直白,一个是机簧离地的高度,再一个是木杆最高点离地的高度。” 他忍不住偷瞄了一眼,从这个角度,只看得到高挺的鼻梁与黑布眼罩,并不能辨别出是否专注,但却足以叫他心旌一荡,语尾上飘。谢潜慌忙收敛心神,用平铺直述的语气按下旖旎,道:“矩度,便是这机簧杆与地面的角度,理想的状态是与地面垂直。但一来山路崎岖不平,二来以人力下木杆,难免有所误差,所以,便要用角尺来一一测量。你看,头一组数据,叶师傅在安装时已经全都填好了,明日一早,贺将军可以以此作为范例,比照填写。” 一组数据?就写满足足一整页? 贺飞云终于再次察觉到了不对劲。然而,事已至此,既然已经答应下来,反悔也晚了,倒不如—— 就像听到了他的心声似的,谢潜从小册子中抬起头来,笑眯眯道:“这么多的数据,贺将军一人如何测算得完?孤闲着也是闲着,不若明天早些过来,帮将军一起测量,可好?” 当然求之不得,毕竟约与不约,谢潜也天天都来。 贺飞云立刻顺势而为:“那就拜托郡王了。” 第17章 曲线救国 谢潜心满意足,带上叶师傅高高兴兴回车队。 没了那双蛊惑人心的眼睛和滔滔不绝的嘴巴,没过多久,贺飞云便咋摸过味来:不对劲啊,谢潜不是拿东西来报恩的吗,怎么不仅东西不是现成的,他反倒多出来一堆杂活??? 在这同时,回车队的路上,叶师傅也实在憋不住心底的疑惑,小心翼翼问谢潜:“郡王……那个,其实,机簧结构在将作坊已经使用多年了,实在不必向轮轴一样测得太过……细致吧?” 谢潜微微一笑,神秘莫测地道:“你不懂。这怎么能叫测试呢,这叫围魏救赵,曲线救国。” 叶师傅:“……啊?” 谢潜:“机簧杆嘛,就是孤的曲线。” 叶师傅:“……啊???” 每个字他都懂,连在一起却不明白。那种旁观大佬打哑谜的云山雾罩感又来了。可退一万步来说,机簧杆是直的,怎么曲得起来啊? 次日清晨,谢潜照例一大早跑来贺飞云的营帐。不过,这一次,他总算光明正大了一回,恨不得敲锣打鼓,让所有人都知道他要进贺飞云的帐篷。 可惜,时辰还太早,除了巡逻和换岗的飞鹰兵卒之外,大多数人都还睡着。一颗张罗的心空荡荡落不到实地,不过,等他登堂入室,正式测起数据之后,这颗心的空落落,就变成了失落。 贺飞云昨天的积极仿佛是假的,全程事不关己地旁观,点帮忙测试、记录数据的意思没有,于是,“再得亲笔字迹”的企图只好落空了。 谢潜失落归失落,之后的每天照旧跑得十分积极,还美其名曰(自我安慰):“美人总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嘛,脏活累活家里总得有人干呗。” 第五天,叶师傅如约奉上五组机簧杆,其中,四组分给兵卒试用,另一组每天扎营时帐起,空置作为参照比对。于是,谢潜这记录的活儿越发繁重了,以至于总是“一不小心”拖过早餐时间,拖到贺飞云实在看不下去,多留出一份早点为止。 就这样,赶路的日子一天天过去,两队人马进山已经很深了。 这一天,驻扎地是一面靠山,一面临近山崖的一处平地。除了地势平坦之外,正面开阔,两面安全,只有北侧的一片树林稍稍视野受阻,简直是天然打造的上佳驻扎地。 众人轻车熟路地安下营帐,谢潜游手好闲地晃了小半圈,揣上揣上两套新得的小玩意儿,拎起特地让厨子加的菜,乐颠颠又去寻贺飞云。 人混得熟了,找起谁方便得很,过去一瞧,贺飞云席地而坐,手下三名校尉围坐半圈,依稀是在开会。 当着来往的人,必然不是说机密之事,谢潜当然也没有避嫌的自觉,离着五六步远,便高高举起手中的食盒,道:“忙着呢,吃了没?孤来找贺将军一起吃饭,几位慢慢聊着,孤等一会的,不着急,啊。” 这话实在太过此地无银了些,便是谢潜再不起眼,也没人敢让他这个郡王久等了。王校尉张校尉对视一眼,正寻思找个什么借口开溜,谁知,还没来得及有所动作,陈校尉已经像被电着了似的跳开好几丈,道:“贺将军!末将有急事,先告辞了!!” 经过上次的温泉事件,这陈莽不知哪根筋搭错,一见谢潜就像老鼠见了猫。贺飞云既然答应谢潜不再用此事开玩笑,私底下便委婉地劝过陈莽几句。谁知,劝了还不如不劝,何止没效果,反而病得越发重了。次数多了,贺飞云也无可奈何,只好摆摆手,放任这已经慌了神的下属逃遁。 -- 第32页 另外两个校尉却有自知自明得多,并不认为谢潜会对他们造成任何贞操方面的危机。目送同僚远去的尾气,目前交换到车队一方,与谢潜混的十分熟悉的王武不由挤眉弄眼,逗他道:“又来投喂我们将军啊,今儿带了什么好东西?” 谢潜搂着食盒,笑而不语,既不否认,也不承认,作一副忍气吞声地小媳妇样。 张校尉忍不住也道:“有没有我们的份儿?” “有个屁!”谢潜一脚踹向王武,道,“这是孤给你们贺将军单独开的小灶,是病号饭,懂?滚去吃自己的吧!今天有熏肉贴饼子,还堵不上你们的嘴吗?!” “什么?!贴饼子?!”王校尉立刻坐不住了,跳起来拔腿就跑。张校尉一看战友跑了,到底也屈服在贴饼子的诱惑之下,搓着手站起来,道:“贺将军,那,那我也……就不打扰二位,那个,告退……” 贺飞云哭笑不得,瞪了谢潜一眼,摆手道:“走吧走吧,都跑了,你留下还能说什么?” “是……是,多谢将军!!” 送走三个电灯泡,谢潜把瞪视当传情照单全收,美滋滋搁好食盒,笑道:“荒郊野地,实在没什么好东西,便让厨子抓了两条小鱼,配点野蒜烧一烧罢了。贺将军先吃,孤一会就来。” 有了一道吃早饭的机会,近几天谢潜越跑越勤,不时卡着饭点来找。贺飞云看他兢兢业业测数据着实辛苦,便也不好多加计较。这次他也不多追问,先打开食盒一看,果然有一盘红澄澄的蒜烧小鱼,一小碟凉拌野菜、一大盘热气腾腾的熏肉,最下层搁着温温热现打的饼子。 花样不多,可对于行路来说,已算得上相当不错的饭菜了。 贺飞云原样盖好,并不先动筷,静静坐着等谢潜回来。时值傍晚,风中已经带了些凉意,牵着落叶从一览无遗的平地上卷过,带起一连串唰唰啦啦的轻响。 谢潜这个人,与贺飞云所知的纨绔并不相同,虽然顶着一张精生精养的皮相,一路行来,三餐饮食、吃用,都和车队里的匠人、兵卒没什么两样。明明吃得了苦,却并不以此为苦,反而颇有些乐在其中的意思。可偏偏,每次来找他吃饭,总能变着花样,加几道或者野趣、或者精致的小菜来。便是人情淡薄如贺飞云,时间久了,也很难装作不明白。 他不由轻轻叹了一声。不论谢潜是真情或者假意,为了免于更大的误会,也为了维持良好的共事关系,他是不是应该……直截了当地表示拒绝? 若有合适的时机…… 不知拂过几阵风,天色渐黑,谢潜依然迟迟未回。贺飞云等来等去,等的心浮气躁,干脆叫了个兵丁收着,自己沿着谢潜离开的方向找过去。 营地背山而近崖,哨卡大多设在靠近密林的那一侧。越往山崖方向走,天色越暗,也越是僻静。贺飞云走了一段,不由眉头微皱,隐隐觉得似乎遗漏了什么地方。用做数据作比对的空帐篷,架设在飞鹰军驻扎地的边缘,紧挨着山崖。他刚走到邻着门的一侧,便听到帐篷之中,依稀有人压低声音说话: 一个说道:“二哥,怎么办?这儿明明没人住,怎么藏了个小子!!” 另一个人道:“你别动,再动老子捅死你!不许挣扎,不许发出任何声音!!听懂了就点头!!” 贺飞云一怔,立刻屏住呼吸,侧身避在门缝看不到的角度,贴紧帐篷倾耳细听。 帐篷里一阵窸窸窣窣,又有人道:“X的晦气死了,这么多人,根本就是难啃的硬骨头!” “二哥先别着急,不如咱们先审审这小子?” 几声闷响,贺飞云下意识握紧了拳,又听一人弱声弱气道:“别……别打我,我、我只是个做饭的——……” 是谢潜!! 这是……挨打了?! 贺飞云的拳几乎捏出了声响,手背更贲出了青筋,他就不该放着谢潜一个人跑出来! 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能见度急剧降低。这意味着帐篷中的贼人难以发现贺飞云,也意味着此处的异状更难被巡逻兵发现。并且,即便贺飞云的视力再逆天,也不可能看清楚里头谢潜的状况。他抬头看一眼月色,再过不到半刻,该有一队巡逻兵路过此地,但后援终究不够及时,最差的状况不过以一对多。 贺飞云弯下腰,在地上画出一个记号,便悄无声息地避开月光,紧贴帐篷,缓缓挪向唯一的出入口。 山风偶过,将帐篷门掀开一道细缝,借着月光的映射,依稀能辨认出里面有三个人影,那弓着腰半蹲在地上的,正是久去而不归的谢潜。 二对一,就算有拖后腿的谢潜,也有足够制胜的把握。但这两名贼人趁夜来此,且不论背后是否还有更多匪徒,仅能成功潜入飞鹰军营地一项,就足够叫人惊心了。 其中一个贼人不知问了句什么,谢潜摇摇头,便又挨了一下,那贼人骂道:“x了个巴子的,怎么连多少人都不知道?!” 谢潜抱头啜泣:“大哥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他们把我关在车里,除了做饭都不让乱看啊!!你看,你看,哪个大爷住这么寒酸的地方,我要不傻至于沦落到这儿吗?!” 贺飞云:“……”这熟悉的味道,是假哭无疑。 “艹,还真是个傻子,特么晦气!” 那人抬脚要踹,另一个连忙拦住他,劝道:“二哥,话不必说得如此丧气。我看这车队里武夫的装备甚好,便是辎重不值什么钱,扒了装备给弟兄们撑门面也够了!更何况……十几辆辎重车呢,指不定这一票是只肥的。” -- 第33页 “想得美!呸!连老子都被扔出来打头阵卖命,马天牛那傻X,能分汤给老子的兄弟喝?老子迟早扒了他……” “嘘——嘘!二哥,亲哥唷,当着个外人呢!咱们不说这个,这小子不清楚人数,可做饭总有数的吧?我再问问他……” “艹,这么多武夫,根本寻不了点子,只好如此吧。二更天动手,你赶紧问!!问清楚点!! “是、是……” “若实在问不出有用的,就把他——”那影子单手下劈,含义不言而喻。 -------------------- 作者有话要说: 谢潜:将军救命啊,孤要被灭口了。 贺飞云:灭了好,清净。 谢潜:将军只要肯来救孤,孤保证将军未来的清净还不行吗!! 贺飞云:如何保证? 谢潜(压低声音):你可以堵了孤的嘴呀。至于用什么堵——贺将军可以从绳索、布条、将军本尊之中,自选? 第18章 住手啊 贺飞云一下子绷紧,正要闯帐救人,另一个人却把那人按住了,道:“二哥,杀个兔崽子不比杀只鸡容易?这小子都怂成这样了,肯定不敢叫唤,不如留他一条命,帮着搬搬箱子也好。喂!听见没?!我二哥要杀你,你还不赶紧交代!!” 他一边说着,一边作势踢了谢潜一脚。 谢潜闷哼一声,顺势栽倒在地,抖抖索索地哭泣起来,道:“两位大人,我真的什么、什么都不知道啊……除了东边最大那座营帐里藏、藏了一箱子金子之外,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呜呜别打我!我好害怕,真的只知道这个了!!至于其他车里装的是茶还是盐,我根本没资格知道,我就是一厨子——……” 装得还挺像,还知道以退为进去找他当救兵。贺飞云暗暗松了一口气,谢潜还不算无药可救。 被称作“二哥”的匪徒似乎有了几分兴趣:“别哭了!唧唧歪歪不像个男人!你仔细说说,金子是怎么一回事?!” 谢潜一耸,像被吓到的兔子似地惊跳一下,又重新缩成一团,道:“我、我刚才去送晚饭的食盒,不小心看、看到的……还被他揍了一顿,肚子还疼着,呜呜呜……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哼!欠打的东西!!”“二哥”啐道,“老子晚饭一口没吃,跑来这喝西北风,你还敢提什么晚饭,故意的吗?想饿死老子?!!x的——……” 贺飞云心里一动,另一人忽然叫道:“奇怪,这小子的手……刚才不是捆着的吗……唔!” 一声沉闷的响动,那“小弟”的身影软软倒了下来,“二哥”反应极快,抬脚踹向谢潜。 谢潜蓄势已久,但距离实在太近了,心知躲不开,一阵钝痛袭来,他顺势侧翻在地,再借力咕噜噜滚向一边。 “二哥”紧追而至,冲着谢潜的头部又要狠狠踹下,危机之时,背后一阵破空之声,正中“二哥”后心,却是疾步而来贺飞云。 “二哥”遭遇背击,怪叫了一声,还不及回转身看清来者的脸,便被贺飞云一拳砸中太阳穴,一声不吭地软倒在了地上。 情势变化急转直下,谢潜手里还抄着不知从哪儿抓来的尖锐竹片,作势待扑,就这么坐在地上,望着贺飞云发起了愣。 见状,贺飞云反倒松了一口气,谢潜的表现比他预料之中好太多了,至少不是毫无反抗之力,但他只松懈了那么一下,便又把脸绷了起来。 谢潜回过神来,第一反应竟然先去探躺在地上的“二哥”,一摸没了鼻息,顿时头晕脚软状,向贺飞云的方向倒去,捂心口道:“哎呀,真是吓死孤了……” 贺飞云那手肘撑了他一下,绕到另一侧重新探了一遍,鼻息、颈动脉、心跳,确定人没了之后,便将被谢潜打晕的“小弟”就地取材——抽了“小弟”的腰带捆扎起来,一面捆,一面不露声色地打量谢潜。 额上脸上都有伤,身上的衣服扑了一层土,看似狼狈不堪,实则并无大碍,却不知刚才被“二哥”踹的那一脚严不严重。 但当着谢潜夸张又做作的表演,也实在说不出什么安慰之词,贺飞云斟酌了半天,只好冷冰冰地道:“怎就偏偏是你遇上贼人。” 这话着实有些诛心,但谢潜却像听出了躲在深层再深层七拐八绕的隐藏含义,忍不住先笑了一下,才继续夸张地演道:“孤也不想啊!这夜黑风高,像孤这样的柔弱男子,碰上这样的祸事怎么会不惶恐不安啊。唉,孤已经被这两个贼人碰了衣服,不干净了,贺将军……呜呜呜,贺将军该不会是在嫌弃孤吧……嘤……” 贺飞云:“……” 柔弱男子? 自己挣脱解绑,一招就打晕了一个,还找到武器(竹片)打算反抗,这也叫柔弱男子的话,那普天之下莫非柔弱男子了! 至于什么嫌弃不嫌弃之类的说辞,贺飞云一路历经困扰,已经修得眼观鼻、鼻观心,心中兴不起半点波澜,甚至实现了自动过滤。 这时,帐篷外脚步声由远及近,有人在外面呵斥道:“里面何人?!报上名号!” 贺飞云:“千里念行客。” 帐外那人小声嘀咕道:“何处寄书得……是将军!贺将军在里面!” 立刻有人一把掀开了帐篷门,火把的光亮猛然照亮了暗淡的空间,映得谢潜眯起了眼睛。他皱着眉,下意识举手挡那刺眼的光,很快被进来的飞鹰兵卒搀扶起来,再有人驾起被俘的“小弟”,拖上死尸,浩浩荡荡杀回营帐中心,亦是贺飞云的中军帐所在的空地之上。 -- 第34页 天色已经黑透了,帐旁升起了篝火。贺飞云叫人搬来一块平坦的大石代替桌子,又让亲卫把重新腾热的晚饭摆起来,一边和谢潜吃迟来的晚饭,一边审那总算清醒过来的“小弟”。 “小弟”被带上来之前,可能已经挨过一顿排头,灰头土脸地一来就磕头求饶:“大人饶命!” 身后的飞鹰兵丁狠狠一掌拍下来,斥道:“饶什么命?!报姓甚名谁,老巢在何处,有什么阴谋!!” “小弟”痛哭道:“是草民错了,是草民多嘴。草民贱名马大坨,是韭菜沟的人,老巢……额、寨子在秃子山窝窝里,阴谋……那个,官老爷,阴谋是啥个意思?” 看在马大坨阻拦过“二哥”好几次的情面上,谢潜笑眯眯地打圆场,道:“你也不必太紧张,好好讲道理,可以将功折罪。阴谋什么的,咱们先放在一边不提,且说一说,你们打算干什么,二更天会来多少人,从何处来,这些,你总该知道吧?” 他的语气和缓,颇有安抚的意味,让紧张的马大坨渐渐放松了一些。 趁大多数人的注意力都不在自己身上,谢潜一边劝说,一边迅速将面前装着剔好鱼肉的盘子,和贺飞云面前的交换了位置,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夹素菜吃。 马大坨苦着一张脸,冲谢潜也磕了一个头,道:“官大人,您这语气是官大人吧?草民很想说,可草民真的不知道您是大官,要是早知道,就是杀了草民也不敢——……” “欸——”谢潜咬一口馒头,拿筷子点点他,道,“什么杀不杀的,刚才你为孤求过情,孤心领。只要你知无不言,再愿意配合我们将军的行动,孤可以保证你的平安。” “真的吗?!”马大坨面露喜色,试图站起来往前蹭,立刻看守的兵丁一脚踹回原地,那兵凶着脸骂道:“干什么?!跪好了说话!!” 马大坨只好哭丧着脸又跪了回去。谢潜温柔地问:“现在可以说了吗?” 马大坨:“说,我说!大人,草民是二哥、呃,就是刚才那个,叫马二手的介绍……上山的。草民只想跟着混口饭吃,哪想到二、马二手和……大当家有些过结。小半年来,寨子里和马二手关系好些的陆续被挤兑,还有些干脆跑路了。而且……人数、做什么这些,大当家从来都只告诉心腹,绝不可能透露给草民这样的催巴儿啊。不是草民不想说,实在是草民不知情啊!!” 谢潜点点头,一口馒头就一口野菜,正吃得细嚼慢咽又均匀,不意被贺飞云塞过一筷子鱼肉过来,鲜香滑美的口感轰然爆开,一下子艳压海棠,盖过了所有的滋味。 可——这不是他刚刚剔好的鱼肉吗??? 谢潜:“……” 贺飞云浑然忽略谢潜谴责的目光,也同时忽略了飞鹰军兵丁震惊的眼神,淡淡道:“你没说实话。拉下去吊起来,吹半个时辰再审。” 谢潜:“?!” 马大坨当下鬼哭狼嚎起来,被堵上嘴,连拽带推地带了下去。 谢潜目送人被送走,努力咽下嘴里的鱼肉,问:“你怎知他在撒谎?” 贺飞云看他几眼,冷着脸,又挟起一块鱼要塞过来。谢潜慌忙拦着他,道:“哥,大哥!大将军!这是剔给你的鱼,不带原封不动还回来的。” 贺飞云不接话,放下筷子,另说道:“此人獐头鼠目,刁钻滑头,真假难辨。” “所以敲打服了再审?”谢潜恍然,十分服气地点了点头,怀柔政策虽有效,可对付这种不知底细的山匪,却远不如绝对的威慑力效果好。他单手托腮,少女怀春状观瞻旁座的贺飞云,叹道,“贺将军比孤阅历丰富,不愧为被人暗恋的美人。” 熟悉的戏码又来了。旁边的亲卫见识过不少次,却仍旧被谢潜的矫揉造作逗得忍笑不已。贺飞云的神色一冷,道:“何人,我怎不知?” 谢潜:“将军说笑了,孤表现得这么明显,贺将军怎会不知孤暗恋你呢?” 亲卫们、兵卒们扑哧扑哧笑个不停。谢潜天天来堵门,天天被贺将军甩脸色,时间久了,飞鹰军里早就人尽皆知。虽然不至于非得打听清楚谢潜出了什么丑、又闹了什么笑话,可若遇上了,难免要围观几眼。再加上谢潜平时毫无架子,总与所有人嘻嘻哈哈混在一起,久而久之,兵卒们难免暗生几分没来由的优越感: 堂堂郡王又怎么样,还不是天天围着我们将军转吗? 现如今郡王又一次当众调戏,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在等待贺飞云发威、谢潜出丑的固定剧情。贺飞云看得分明,不知为何,隐隐觉得有些刺眼。他微微皱起眉,原本要说的话风一转,道:“郡王,暗恋一词,是以‘偷偷’,‘不让对方知晓’为前提,请问你何处符合?” -------------------- 作者有话要说: 贺飞云:你这人,怎就不能收敛,非要上赶着当众出丑不可?! 谢潜:将军的意思是……私下就可以了吗? 贺飞云:哼! 谢潜:懂了,以后孤悄悄地调戏,保证不叫旁人知晓。 贺飞云:…… 第19章 细皮嫩肉 “何处符合?”谢潜眼睛笑得像两弯月牙,道:“自然是何处都符合。当着将军的面,孤光明正大的明恋,可孤又不能时时刻刻与将军相见,不能相见的时候,只能‘偷偷’‘不让贺将军知晓’地暗恋了呀。当然,倘若贺将军对孤如何暗恋感兴趣的话,孤就算不好意思,也不好拒绝,日后私下悄悄告诉将军就是。” -- 第35页 他故作娇羞,拿袖半遮了脸,周围随之响起窃窃地偷笑声来。 贺飞云的脸色阴沉,怎么看,都像下一瞬抄起马鞭就要开打,兵丁们嬉笑了一阵,渐渐沉寂下来,免不了暗暗有些忧心。万一……总不至于,把这细皮嫩肉的小郡王、打坏了吧?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贺飞云冷冷环视了一圈,不仅没有对谢潜发作,反而将他一把拽了起来,道:“好。那就立刻、私下、告诉我。”便将人强行拽进营帐去了。 众人:“!!!” 贺将军的虎威之下,谁人不震惊,谁人不胆寒,不仅眼神可怕,语气更加可怕,完了完了,小郡王他……他还能活着出来吗? 帐篷里一团漆黑,谢潜连反应的功夫都没有,便被狠狠掼在地上。几声打火石的轻响之后,晕黄的烛光散落下来,他抬头一看,是贺飞云点亮了挂在壁角的小灯。 谢潜的衣服反正已经脏了,便也不嫌弃,随手拍打两下灰,便就这么坐着了。然而,与尊臀亲密接触的地面,竟不是想象中的湿冷冰凉,低头再一看,下头竟就是堆放毡垫和皮毛卷的位置。 谢潜:“……”哎呀,贺将军今天怎么了,既喂他吃鱼,还不打人,这是转性了吗?不过……这是贺将军夜里休息用的垫子吗? 手指在垫子表面戳了几下,谢潜兀自走了神,贺飞云却不让他走神,一句话人拽回现实:“怎么不说了?!” 谢潜一愣,下意识道:“说什么呀……哦,要孤说说躺在贺将军榻上,如何心猿意马吗?!”他终于抬起头来,一打眼,便被贺飞云阴云密布的脸色吓了一跳,心头警钟大作,早该愈合的鞭伤也隐隐作痛起来。 小命要紧!谢潜立刻闭了嘴,为防万一,甚至用手捂紧。 贺飞云:“不说了?” 谢潜慌忙点点头,拼命用眼神表示自己再也不敢了。。 贺飞云却不肯轻易放过,俯身逼近谢潜。 这……是杀意吗? 一点冷汗,顺着谢潜的额角滑入鬓发,谢潜瞪大眼睛,眨也不敢眨,脑海中已经脑补出了被凌迟三万六千片的血腥画面。 太可怕了,贺将军发起火来太可怕了,他就不该多说那一句,私下捋什么虎须啊,想不开吗!!! 贺飞云的目光愈发冰寒,将谢潜从头到脚仔细审视了一番,仿佛鹰隼在进食之前检查猎物一般。谢潜眼巴巴地等着最后的宣判,等来等去,却见那线条明晰的嘴唇轻启,说道: “那就脱吧。” “啊啊啊啊啊孤错了——!!!”谢潜一头扑了过去,死死抱住贺飞云的大腿,什么身份尊卑,什么脸面统统抛到九霄云外,他恨不得涕泪横流——主要是不敢——哀求道:“将军饶命啊是孤刚才得意忘形了……——不是,啊?啊???” 贺飞云:“你自己脱,还是我替你脱?” 谢潜:“……啊???” 脱……啥?贺飞云?让他干什么、脱、脱什么??? 谢潜自忖久经风月,不过他的经历统统是纸上谈兵,实战与白纸也无甚区别。面对威风凛凛又咄咄逼人的俊俏将军,不用回过神,谢潜已经慌得连耳根都红了。帐子里灯光黯淡,他的窘态还没有那么的明显,可稍有动作,所有的无措便再也遮掩不住了。 他吞咽了一下,强压下快蹦出喉咙的心脏,结结巴巴道:“贺、贺将军,孤……孤、那个,虽属意将军已久,但但但是会不会太、太快了,至少——至少先喝杯酒,看、看个星星、再……再……” 贺飞云一哂,直接按住谢潜的肩,道一句:“那么多废话。”随即“哗啦”一下,那灰扑扑占满了灰的衣袍,便不堪暴力地散落下来。 谢潜一悚,几乎惊叫出声,又记起外头还站着不少亲卫,赶紧又捂紧嘴,哑着嗓子道:“不不不不是,将军别这么着急,至少让孤先——……” 温暖的皮肤,被粗糙的剑茧触碰,惊起一片细密的小点。谢潜抖抖索索,吓得眼圈都红了,却见那手指越过所有可能不妙的部位,径直按在了侧腹处。 谢潜:“?” 贺飞云眉头微皱,在附近接连按压,虽说指尖的温差带来阵阵奇妙的颤栗,可显然,无论怎么看,这动作与旖旎或缠绵都没有任何关系,没按几下,手指按中一处位置,谢潜脸色顿时一白,忍不住疼得哼了一声。 尽管这一声很轻,可距离近到只隔一臂,不可能听不见。贺飞云那手果然又退回原处,又接着按了几下,一次比一次疼。谢潜连连抽气,赶紧压住那手腕,道:“将军手下留情……再来几下孤可要忍不住叫了。” 贺飞云掀开碍事的布料,低头仔细查看了一番,又沿着边沿,将那片已经微微肿起来的伤处细细按过一遍,才道:“没有渗血,除了疼痛之外,你还有什么别的感觉?” 谢潜脸上的潮红还没褪尽,不过,即便是误会,他有生以来,还是头一次和男人这么亲近,更何况这人还是心心念念的贺美人…… 不对,是第二次,第一次是在温泉小池来着…… “发什么愣,问你话呢?!” 被肩上的手推搡两下,谢潜才蓦然回神,抬眼便被近在咫尺的俊颜冲击。贺飞云的鼻骨生的过分好看,直且挺峻,却又因锐利的眉眼和面部深刻的轮廓,平衡了存在感,变成了格外端正的俊朗。倘若左眼完好,这份惊人的美貌,即便放在长安城那浩瀚如海的才俊之中,也足够卓尔不群,偏偏也是这份瑕疵,反倒更加引人臆想连篇,勾着人想要进一步细探。 -- 第36页 谢潜眼睛发直,根本移也移不开,不自觉地咬了一下略微干燥的下唇,用干涩的嗓音答:“嗯……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就是……好像……” 那鹰隼版的目光锁了过来,带着扰人心慌意乱的专注。 谢潜咽了咽,道:“……好像有点口渴。” 贺飞云:“……”他唰地将谢潜推开,反手拿下水袋丢过去,冷淡道:“郡王近日不要沐浴,不要碰水,不可用药,亦不要自行冷敷、热敷,后天方可用药。期间若有眩晕、恶心、厌食之症,务必告知我。” 谢潜一口气灌了不少凉水,总算平复了过于澎湃的心境,十分不怕死地冲贺飞云眨了眨眼,笑道:“那要是孤还有贪酸、闻不得烟气的症状,该怎么处理,也都需要一一告诉贺将军吗?” 贺飞云:“?” 贺飞云:“你只是被踹了一下肚子,和吃不吃酸有……”他总算反应过来,气得几乎笑了,斥道,“不是才吓破了胆,怎么又长了新的?” “哎呀……”谢潜扣好水壶,慢条斯理地整理好扯开的衣服,扶着腰缓缓站起身,道,“情况不一样了,方才孤是无依仗的旧人,如今夫凭子贵,自然便理直气壮了嘛。” “喔,是吗?”贺飞云点了点头。 谢潜自以为得胜,昂着头背着手地向帐外走,还没等从贺飞云身旁经过,便被猛然推向帐篷,机簧杆颤了又颤,整个帐篷随之晃了又晃。 贺飞云将谢潜按在狭窄的空间,至少差了半个头的身高压下来,眨眼的功夫距离又被拉得极,近到鼻梁几乎碰到鼻尖。那鹰隼般锐利的目光微微眯起,近距离地直视谢潜,贺飞云道:“我怎不知?难道郡王在暗示什么?” 谢潜毫无防备,本就偏圆的眼睛一下子瞪得更圆了,好容易回复了白皙的脸皮,极目可见地晕开一片绯红,再用更快的速度蔓延到耳根、脖颈,连胸口都泛起了明显的粉。 怔了好半天,他才勉强牵起嘴角,挤出一副牵强的笑容,道:“将、将军说……说什么笑话呢,哈、哈哈,一、一点也不好笑,哈哈。” 不开口则已,一开口,谢潜的嗓音像被掐住了似的,连尾音都带着瑟瑟发抖的颤。 背光之下,眯着单眼的贺飞云神情越发晦暗不明。越看不清,越有光影,威慑力随之翻了倍的加强。谢潜冷汗都下来了,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去推脸旁的手臂,不出所料,完全推不动,反倒紧盯着自己的视线更渗人了。 谢潜:“……” 荒山野岭,孤男寡男,也不至于、不至于真的要…… 谢潜脸上的神情,从一团茫然,转为震惊,再到不可思议、到犹豫纠结,种种变化,快得比走马灯还精彩,只是本人对此毫不自知,可当他一眼瞥见,那挡住生路的臂膀有了一隙的放松,便立即一头撞过去,像只仓惶的兔子,头也不回冲出了牢笼。 寂静许久,帐篷里,才响起一声轻轻的嗤笑。 -------------------- 作者有话要说: 谢潜:是不是有谁在嘲笑孤。 贺飞云:你没听错。 谢潜:此人八成暗恋孤。 贺飞云:……那你定然听错了。 第20章 易容术? 片刻之后,在几辆马车旁,贺飞云找到了正愤怒拔野草的谢潜。 贺飞云:“艾草、蒺藜、龙葵可以多拔一些,至于薄荷、荠菜之类就不必了。” 谢潜把草往地上一摔,道:“……孤还没穷到拔草治伤的地步,推拿药酒终归还是有的!” 贺飞云:“那后天之前也不能用。” 谢潜敢怒不敢言,只好怒而拔草,又拔了一小撮,像身旁瞥了一眼,止不住又瞥了一眼,再多瞥一眼。 贺飞云袖手旁观,劲装把他一双长腿勾勒得线条分明,也倍显精悍和利落。淤积在心头的愤懑和羞恼,就在这止不住的一瞥又一瞥中,化入夜风,被吹散成无影无踪,取而代之是另一种无法言会的暧昧,却也是牵肠挂肚的郁闷。 谢潜叹了一声,忍不住又叹了一声,还不及把诸多沮丧压回心底,耳边一阵戾风突袭而来。他下意识侧身躲闪,来不及回头,贺飞云第二招又到了。谢潜铁板桥一记后仰,凭借柔软的腰肢,生生避开了几乎难以躲避的追击。 贺飞云“咦”了一声,又一拳砸过来,但无论速度还是力度,都远比与匪徒过招柔和得多。于是,谢潜忍不住也“咦”了一下,他正后仰着,无从着力,若贺飞云趁势追击,便会落入躲无可躲的境地。仓促之间,谢潜干脆直接抓住贺飞云扫来的手臂,借力下蹲再绕开半圈,绕向贺飞云不趁手的左侧面。 两人擦肩而过,趁错身之际,贺飞云道:“试你身手,反击。”便又是一拳过来,谢潜已经有了提防,自然不可能再被轻易近身,他像条泥鳅鱼儿似的穿来闪去,无论贺飞云用多快的拳,也只堪堪扫到他飞扬的衣角。 转眼二十多回合已过,两人又一次错身换位,贺飞云道:“攻击!” 声音擦着耳畔过去,全神贯注的谢潜瞬间走神,差点被扫中,只好向后方急退,道:“孤不会!!” 贺飞云换手改攻上路:“既然会躲,怎可能不会还手?!” 谢潜抱头逃窜,道:“孤不是说过吗,会逃命就够了,保护孤难道不是你的责任吗?!!” -- 第37页 贺飞云倏然收招,谢潜又一次没提防,全神贯注等着躲下一招,匆忙之间差点没能稳住平衡,好在他肢体协调性非常好,只晃了一下就收住了,甚至比要搀他的贺飞云速度还要快一点。 可惜如今的谢潜还处在草木皆兵的状态,无暇消受这难得的美人恩,赶紧让开半步,道:“多谢。” 贺飞云:“攻击是最好的防御,只躲不攻非是上策。” 谢潜点点头,道:“将军说的是,将军说得极是,孤也这么觉得。” 他话说得相当敷衍,甚至一点遮掩的意思都没有。贺飞云有心计较,现下却不是计较的时候,便退了一步道:“不过郡王如今的身手自保也足够了。一会我派王校尉过来,他功夫不是最好,胜在心细稳重,足以保护你的安全。” “不是本来就归……”说了一半已经反应过来,谢潜反应过来,收了笑容,道,“贺将军难道不能护卫孤的安全?难道将军打算亲自潜入匪徒营寨?!” 贺飞云:“……” “也对,”谢潜做恍然状,“若能策反马大坨,就说服他带你进山。用什么身份好呢……唔,你身型比马二手高得多,只好绑作个俘虏吧。要是策反不了,就混进山匪队伍中,背上马二手的尸体混进去,孤猜的可对?” 贺飞云冷着脸,道:“猜的不错,但此事与你无关。” 谢潜笑道:“贺将军与孤的性命安危息息相关,怎么能说无关呢?以贺将军的战斗习惯,这样深入敌阵的计划也不是一两次了,要猜中一点也不难。孤不会阻止你,所以孤不会反对你的计划,并且打算无条件配合。” 贺飞云神色稍有松懈,道:“那便多谢郡王的理解。” 谢潜:“混进去之后将军打算如何?是安排伏兵里应外合,还是有别的打算?只你一人混进去,难免顾此失彼,可安排太多人混进匪徒,人数上又有暴露的可能——……”他拖长声音,自下而上飘了贺飞云一眼。 贺飞云神情笃定,却一个字也不多说。谢潜心里有了几成把握,道:“孤知道了,贺将军,孤与将军同去。” 贺飞云:“不行!” “不。”谢潜揪住贺飞云的衣领,想把人拉近,却反倒只能自己踮起脚尖凑过去,好在效果差不多——就算效果差得多也没别的办法——道,“贺将军,此事必须行,你若想用任何方式阻拦,那么,皇兄很快就会收到孤的亲笔信,你猜猜,里面会写点什么?”他露出一抹带点邪气的笑意,“是说贺将军对孤动手动脚呢,还是动手动脚了呢?” 贺飞云:“………………” 不知过了多久,贺飞云终于从牙关里挤出几个字:“随我来。” 第二次被带上来的马大坨温顺了不少,不等人讯问,便把所知道的一切全都倒了出来,甚至恨不得把自家祖宗几代都交代个底朝天。显然,挂在树上吹一个时辰的凉风效果还是相当不错的。 这片平坦的山坡,原来并不是天然形成,而是山匪为了钓肥羊特地开辟出来的一块“陷阱地”,只是经过积年累月的风吹雨打,如今,已经几乎看不出任何人工痕迹了。至于成功溜进腹地,并不是是飞鹰军的哨卡出了纰漏,而是北侧那片看似不见底的山崖下藏了玄机。 众人押着人来到山崖边,按着马大坨的指点重新勘察,才终于发现了蹊跷。这崖在临近最平地之处非常陡峭,几乎呈直上直下的状态。可若顺着绳索下去查看,便会发现,在陡峭的山壁中,嵌入和许多用以踏脚的山石。再往下一段,更有一片天然的岩石凸起,像一座悬空平台似的在下头接着。而无论踏脚石还是这片山石平台,底色都极深,更与周围的植被浑然一体,在如此昏暗的环境下,若没人特地指点,哪怕近在咫尺,也十分难以辨认。 马大坨、马二手两人,便是经由这块山石悄无声息地潜入了营地,两人原本打算探查底细,却被严密的巡查路线堵得完全不敢露头,只好藏身在空帐篷里,等待同伙发动袭击,再从背后放火扰乱阵脚。 这伙山匪用这套路不知成功打劫了多少客商,谁知千算万算,没算到今天在这儿翻了车。 审完马大坨,时辰还不到二更,尚有充分的时间布置。这一营的飞鹰军皆是打仗的熟手,便跳过许多不必要的步骤,几句简洁的交代,就基本敲定了大部分战前布置。 但头一回参加的谢潜却相当亢奋,恨不得把在场每个人说过的每个字都印在记忆里。 贺飞云指着简易地图道:“张开印,带队伍溃散,绕敌后尾随。” 张校尉:“是。” “陈莽,带人轻装简骑,待信号立即抢攻。” “是。” “王武策应,尤其注意照顾……”贺飞云瞥一眼谢潜,道,“车队那边。” “是。” 贺飞云转过目光,对谢潜难得耐心地解释道:“你的手下没有战斗力,陈武在巡逻中找到一处山洞,让匠人们去那里避一避,再带一队人随行保护。” 谢潜:“苟愈、小桃、小袖都能打,用不着的车、马匹,可以统统交给他们照看,只要不被匪徒发现,应该不至于太危险。王校尉身负重任,不必刻意分出精力照看他们。” 贺飞云怀疑地瞥他一眼,没作声,谢潜垂眼一笑,道:“好吧,那就烦劳贺将军操心了。” -- 第38页 贺飞云淡淡道:“你不去,才是真的不烦劳。” 谢潜:“哎呀,那为何刚才将军要试孤的身手?” 两人对视,空气中仿佛有看不见的火花一闪即逝,三个校尉面面相觑,显然,没人指望谢潜能做什么,都只盼这不靠谱的郡王不要太扯后腿而已。 谢潜看在眼里,并不为自己辩解,只道:“孤有一提议,不值当讲不当讲。” 不知当讲不当讲,那就别讲出来啊!!三校尉在心底齐声呐喊。 他们不敢吱声,贺飞云却不在乎,直言道:“不必。去找副绳子,让马大坨带我进寨即可。郡王若不想去山洞避难,就与……”他看了一眼陈莽,换了个委派人,“与张开印随军断后。” 谢潜却不肯退让了,道:“这马大坨武力稀松,怎么可能抓得到你这么高大威猛的俘虏,恐怕进不了寨门就会惹人怀疑吧?!但孤一起可就不同了,孤与马二手的身量差不多、身形差得不远,不如由孤乔装改扮,与马大坨一起押人回寨,才好蒙混过关。” 三个校尉止不住上下打量谢潜,贺飞云却连打量也不必,道:“不行!谢郡王,你这张脸,就算旁人都瞎了,也绝不可能扮得像这粗鄙匪徒!” 谢潜也急了,直起身来与贺飞云对峙:“怎么不行?!别说区区匪徒,就是扮女儿、扮精怪,孤也能手到擒来!” 众校尉:“啊?” 谢潜脖子一梗,冲营帐外喊道:“叫苟愈,上易容术大全套!!!” -------------------- 作者有话要说: 谢潜:别想打晕了孤自己潜入,否则……哼哼哼,将军,你也不想每天一睁眼,就发现自己搂着个赤果男子吧? 贺飞云:…… 谢潜:如果将军不好意思,那孤退一步,半裹吧。 贺飞云:多谢体谅,不过,请问郡王打算如何混进我的军帐? 谢潜:啊、这…… 第21章 邪门歪道 片刻之后,三名校尉分头准备。匆匆抱着木箱赶来的苟愈,冲贺飞云微一欠身,道:“还请将军借尸体一观,好尽快描出合适的皮面具。” 贺飞云皱着眉,审视着这位名闻遐迩的长安第一才子。此人身材欣长,面如冠玉,确实仪表堂堂,初见面那次印象已不深了,可如今再看来,不知为何,越看越不顺眼。明明同样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偏偏为何与这人同处一个空间,就叫人十分不悦。 苟愈被他看得发毛,脸色也有些不好看,有些生硬地问道:“贺将军,苟某可有何处不妥?” “你会易容术?” 苟愈点点头,心道,不然呢,不会他过来干嘛? 而同时,贺飞云心里想的却是:邪门歪道!怪不得獐头鼠目,叫人看不顺眼! 尽管贺飞云心里抵触,但谢潜的提议更符合逻辑,可行性也更高。更何况他自己惯于身先士卒,冲在最危险的一线,再考虑到谢潜的身手足以自保,也便不再强烈拒绝。他摆摆手,放苟愈去临摹马二手的脸,又安排谢潜去和马大坨详聊细节——毕竟要扮的人是山匪形式上的二把手,谢潜必须在出发之前,尽可能了解更多的情况。 夜色渐深,扎营地却没有任何人安睡,诸多准备有条不紊。很快,所有飞鹰军各就各位,匠人、厨子等没有战斗力的随从,也全都悄然转移到了山洞之中。 三更将近,五六十号人偷偷摸进了驻扎在“陷阱地”的“肥羊”群里。 为首的壮汉壮得像犀牛,而且,为了显得更加威猛,他的头盔上还另装了一对牛角。此人名叫马天牛,正是石头寨的大债主、大当家。 据探子穿回来的消息,这一波“肥羊”至少有二三十辆车驾,至少五十匹好马。石头寨已经数月没开张,闲的手痒,于是,他按捺不住亲自率队来了。 不片刻,崖上亮起不起眼的烟火信号,马天牛仔细辨认一番,大喜道:“还真是头肥羊!弟兄们,上!” 命令一下,所有人开始悉悉索索向崖上攀爬,没有抵抗,没人发觉,众人不费吹灰之力登上山崖,从车队完全没有防备的背后发起了袭击。 马天牛发誓,这是他收割最快的一波,全程顺利到不可思议。肥羊车队的老板已经跑了,剩下的全都吓破了胆,雇佣的保镖也都是怂包,要么溜得比兔子还快,要么直接投降不抵抗,要么还手之力比弱鸡还弱鸡。 前后不到半柱香的功夫,在石头寨放出去的探子马二手,马大坨的带领下,大伙儿收缴了二十来只沉重的箱子,三四十匹好马。马车虽然看着不错,碍于回程路走不过去,便仍在原地直接丢弃。 辎重箱子沉得要死,一个人根本搬不动,挪动时不小心打翻了一箱,里面散出来一地金元宝、银元宝。别说这帮山匪里的小喽啰,哪怕是马天牛本人,也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真金白银,顿时眼都直了,愣了半天,回过神来便咆哮着把箱子原样盖上。一边骂骂咧咧:“没见过世面的穷狗x,都给老子警醒点!东西谁也不许打开,先统统搬回去再说!!”一边催促着往寨子里搬。 众人如梦初醒,忙不迭抬起箱子,牵上骏马,扔下跪着求饶的人和地上不知死活的“尸体”,呼呼啦啦散入深林,没人注意队伍里混进了人,更没人注意在背后,一条尾巴紧紧缀了上去。 -- 第39页 山路崎岖,七拐八绕,山匪们走了足足小半个时辰,才终于抬着沉甸甸的箱子,抵达了一座 并不险峻的矮山坡,周围高大的山峰,把它严丝合缝地围在中央,形成了一道非常严密的天然屏障。 坡下光秃秃一片乱石滩,坡顶却有水有树,郁郁葱葱,一座石头堆砌的寨子耸立在坡顶。马天牛在高大的围墙外对过三轮暗号,留守的匪徒便放下吊桥,把满载而归的人群迎进了寨中。 广场上,马天牛接过小喽啰递过来的山泉水,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光,摔了杯子道:“今天干了一票大的,值得庆贺!今日时辰已晚,先将战利品抬进本寨主的屋中,待休息一日,后天再分!!” 话音刚落,不等旁人有所反应,人群里响起一个清亮的嗓音,道:“所有战利品?那战俘呢,也送债主房间?” 众人大惊,俘虏,谁回来还带了俘虏,没听说啊?! 马天牛也勃然变脸,怒道:“是哪个死了X的在说话?哪个不带脑子的敢不经本寨主允许带人回来?!滚出来!!!” 人群自觉散开一条路,却是二寨主“马二手”,推着一名蒙住眼睛的“俘虏”,一步步走向广场中央。 “马二手”道:“是我,怎样?” 两人本就交恶,马天牛一看是他,顿时扫帚眉倒竖,怒不可遏道:“怎地是你?!你好大的狗胆!当着众兄弟的面,你说,为何私自带俘虏回寨?!你根本不把寨子的规矩放在眼里了吧???” “马二手”冷笑一声,道:“正好,当着兄弟们的面,大寨主,比起我这微末小事,不如先说说,这本该当场分配的战利品,为何要先放进你的屋中?” 广场上一片哗然,却并不是因为“马二手”在山寨里有什么威望,而是“战利品”与每个人的利益息息相关,若不是为了钱,谁愿意落草为寇,过这刀头舔血的日子? 未几,几个刺头躲在人群里大声嚷嚷起来:“对啊!大寨主,为何不分金?!” “放屋里是什么意思?!” “摆出来一起分,不分钱谁给你卖命?!” “按功劳分钱!!天经地义!!” 马天牛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心里已骂了马二手成千上百遍,若不是石头寨里的人大多共用一个祖宗,少不得把这二货往上数的亲族也都问候一番。 失算了,怎么就没趁乱把这龟孙摁死在陷阱地呢!! 头一拨探路的说这车队人多势众,似乎还很剽悍,他还以为把马二手挤兑去当前哨,少不得脱层皮,要是被抓被杀就再好不过,谁知道亲自一试,全是草包,金银财宝反倒不少。 若当真按着以往的惯例分配,那这冒最大危险的马二手岂不是分得最多银钱,捡了个大便宜?! 这如何得了?! 马天牛怒火中烧,狠狠一拍手边的木箱,指着马二手道:“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质疑老子?!这寨里每块砖都有老子的血汗,在场的每一个,都是我马天牛的兄弟,老子什么时候做过对不起兄弟的事?!” 他本来就又壮又高,喊起来更是掷地有声,响彻山寨。积威之下,有人面带惧色,有人低下头不吱声,也有人脸色青白,却没有任何人再提任何反对之词了。 扮成“马二手”的谢潜打眼扫了一圈,心里已经有了一些眉目,但现下时机还没成熟,当务之急,是要让这些匪徒尽量扎堆聚集在这广场上,分不出更多人手去巡逻,最好再将注意力吸引过来才好。 于是,“马二手”寸步不让,也拍箱子翻了脸,道:“我呸!你流汗,老子流血,寨子里的兄弟们也不欠着谁!!进山之前你是怎么说的,谁最危险,谁冲在最前面,就该拿最多的钱!如今怎么得了金银,就翻脸不认了?!一起干活的兄弟们各个都看得一清二楚,这么二十多个箱子,装得全是白花花的元宝!!” “什么?” “真的吗?” “元宝?!!” 真金白银?!留守营寨的人大惊失色,纷纷低声询问,获得肯定的答案之后,再看向马天牛的眼神难免有了些变化。 “马二手”趁热打铁,指着马天牛鼻子骂道:“我把话摞在这!这金银元宝上头没标名没标姓,你若心里没鬼,就当场清点,给众兄弟把钱分了,否则在你屋里一放,谁知道你私藏了多少?!” 二十多只箱子呢,便是以前杀过最肥的羊,也从没有这么多的战利品。这谁能不眼热?即便马天牛为人再凶狠,也绝不会有任何人帮忙搬箱子了。 事态一时僵持,寨子里的三把手——一个戴羊骨头盔、挂着零零碎碎骨头饰品的巫医率众而出,他小心翼翼对马天牛道:“恭喜大寨主,贺喜大寨主,此番收获不小,大山神赐予我寨山一样多的金银,石头寨有一段时间不必担心吃用了。” 马天牛对巫医的态度远比对马二手好得多,不过这时他怒意正炽,到手的金银却被这么多人觊觎,一听巫医开口,下意识带着万分敌意道:“你怎地也想插一脚?!” 那巫医嘿嘿笑了两声,搓了搓手,道:“这倒也不是。以寨子的规矩,咱们留守的只能拿固定几十个钱,如果收缴的战利品不够分,无非吃一顿庆功酒而已。我又何苦为这几十大钱,惹大哥不快呢?” 马天牛一听,是这个理,既然不对他的金银元宝构成威胁,他的语气和缓了一些,道:“那你何意?” -- 第40页 巫医:“没什么意思。大哥,这些财宝属于寨子里的所有兄弟,而众兄弟又都信服大哥,那么,暂时放在大哥看得着的地方,由大哥代为保管,当然没有任何问题。” 马天牛显出几分得意之色,带着挑衅瞪了“马二手”一眼,“马二手”还没什么表示,那巫医已经又继续说道:“不过——咱们弟兄们谁也没见过金山银山,无论最后分得多少,在分配之前,大哥,能不能把箱子打开,让大伙长长见识?” 众人哗然。知晓内情的谢潜却心里一沉,可顶着马二手的□□,他不能露出任何破绽,正要找借口阻拦,却听“轰”地一声巨响,却是马天牛抄起一根铁锤,当场砸碎了他手边的木箱! -------------------- 作者有话要说: 贺飞云:…… 谢潜:就算贺将军一句台词也没有,全程在孤边上站着,也是全场最俊的背景板! 贺飞云:闭嘴。 下一更改为0点哦! 第22章 神仙人儿 “混账!!!”伴着木箱的轰然碎裂,马天牛惊雷似的声音炸裂开来,“再吵吵,就和这箱子一个下场!都给老子搬屋里去!!现在!立刻!!” 众人噤若寒蝉,却没有任何人动作,所有的目光,全都汇聚在了那只粉身碎骨的木箱。 是元宝。 黄澄澄的,银闪闪的,闪着夺目而璀璨的光辉,没有任何人见过这么多的钱财,甚至有人连整个的金元宝都没见过。如今亲眼一见,冲击力远比“听说”大了不止千万倍,谁还顾得上听马天牛说了什么? 趁所有人发呆的功夫,“马二手”迅速伸手,捏了一下“俘虏”的手腕又迅速收回。 “俘虏”:“……” “马二手”已经飞快将表情调整回到混合着三分纠结、三分贪婪、四分苦大仇深的表情,目光更十分尽责地在金元宝和马天牛之间游移,仿佛那捏的一下和他毫无关系。 “俘虏”蒙眼的布条看似牢固,其实那布料十分柔软,之间露着乍看之下不明显,却又足以看清周围的细缝。这么近的距离,贺飞云当然看到了那一瞬间的偷笑,除了暗骂谢潜胆大包天之外,实在也……无可奈何。 趁众人还没从巨大的冲击中醒过神,谢潜趁势又喊道:“x了个xx的马天牛!你敢当着大伙儿的面,发誓说绝不独吞吗?!!!这些明明是寨子里每个兄弟的血汗钱!!放哪儿也轮不到放你房间!!” “放屁!!马二手你找死——!!”马天牛暴跳如雷,铁锤带着呼呼的风声,向着“马二手”砸将而来。 “马二手”不敢硬碰硬,秉持一贯的原则:见事不好转身就跑。但他跑得很技术,不向空旷处跑,而是泥鳅似地钻进人群,哪里人多就往哪里躲。虽然众人纷纷散开,但“马二手”见缝插针的速度太快了,太滑溜了,总能钻进反应没那么快的人堆之中。 马天牛被散开的人流阻拦,追了半天,不仅没捞到马二手半根毫毛,反而距离越拉越远。他气得像只鼓起来的红皮球,嗡嗡大叫道:“给老子都滚开,再碍事,就和马二手一样给老子死!!!” 恐惧在人群中蔓延,有人开始憎恨起了躲闪的“马二手”,也有人大喊道:“逃回屋吧!!钱哪有命重要啊啊啊啊——!!” 怕死的人恍然大悟,广场上至少一半的人像潮水似的开始向四下散去,马天牛用大锤推搡开好几拨跑错方向的蠢蛋,终于追到了“马二手”的近前。那巨大的铁锤带着夺命的戾风,伴着马天牛刺耳的嗷嗷大叫,狠狠砸了下来。 扑哧! 像杂破西瓜的闷响,随即是人体沉重的倒地声。相隔十几个身位的“马二手”在一波退散的人群中忽然冒头,跳脚大喊道:“啊呀呀不好了,寨主杀人了!寨主杀死无辜的兄弟了——!!!寨主杀人了啊——!!!” 极度的惊惧之下,人们免不了纷纷回头,看向事发处。地上果然躺着一个黑衣打扮的人,手脚微微抽搐,生死不知。而马天牛拎着的铁锤,正有血迹和黏稠物缓缓滴落,汇聚在地上那片血红色的水潭,再逐渐扩展得更大。 马天牛蹭了一把脸上迸溅的血星,恶狠狠冲地面吐了一口唾沫,道:“x了个xx子的!杀个人有个x的?!马二手,老子今天和你必须死一个!!!” 他不动,“马二手”也不跑,站在原地梗着脖子道:“我死有什么了不起?无非是寨子里过命的兄弟又少了一个。马天牛不是个东西,当初说好一起喝酒吃肉,如今你吃肉连口汤也不分给别人,还要别人送命!!那还跟你干个屁!!你今天为了金银不惜杀我,明天难道不会为了金银杀其他兄弟吗?!” “放屁!!!马二手,你少在这胡说八道,妖……妖言骗人!!”马天牛像被点燃的炮竹,又一次气势汹汹地追了上来,但这一次,人群犹豫了。并不是畏惧有所减少,而是因为“马二手”的话太有煽动性,太有可能成真了。 如果在平时,“马二手”用这么激动的语气,却能把话说得这么有条理,并且保证几乎所有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如此明显的破绽不可能不被发觉。可每个人的注意力都在马天牛和他手里的锤子上,哪还有余暇计较这些细节。 一个咬牙切齿地追,另一边“马二手”明明牵着个碍手碍脚“俘虏”,却继续在人群中钻来钻去地躲,而且躲得越加灵敏迅速。可反观马天牛这一面,却越追越窝火。他力气虽然大,却不比两手空空的“马二手”,随着怒意渐缓,手里的铁锤也逐渐变得沉重。更窝火的是,明明看着距离只差一步,直冲过去就能砸中,偏偏总能被绊一下,或者被不相干的东西挡住,他没意识到人群里有人在暗中阻挠,却只当“马二手”今天运气太好。 -- 第41页 马天牛呼哧呼哧不停地喘息,脚步终于变得缓慢,开始打算给自己找个台阶下的时候,“马二手”又道:“哎哟哟,跑不动啦?刚才不是还要我的命吗?有种继续啊,今天你砸不死我,我就敢把金子给大伙儿分了!”一边说着,一边竟真的从怀里掏出几块碎元宝,用力掷向远处。 众人一哄而上,高高举着手去接那碎元宝。 马天牛睚眦欲裂,又一次在盛怒的驱动下追逐起来,于是,又是新一轮的你追我赶。 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攫取,十几只装着“金银财宝”的木箱被无声无息地打开了,藏身其中、和匪徒们一样身着黑衣的十几名彪猛汉子,就趁着这片混乱没入人群,眨眼间散得无影无踪。 巫医不知从哪个角落钻了出来,手里举着一只牛角似的喇叭,道:“都给我住手——” “马二手”道:“住个屁,老子停下就死了。你特么让抄凶器的先住手!!!” 马天牛扶着铁锤停下脚步,累得只剩下翻白眼和喘气的力气。巫医趁机摸到马天牛身边,道:“亡者已故!寨主不计较此人的冒犯,好好安葬就是了!马二手你这逆贼,还不快过来认罪,枉死者至少有半条命该记在你的头上!!” “马二手”隔了数丈远远站着,冷笑:“我有何罪?!我不跑,连命都要没了,你怎么不干脆说人是我亲手杀的,金银也是我要贪的,大当家清清白白,都是我栽赃陷害呢?!” 马天牛缓过一口气,“呸”地吐一口痰,道:“晦气!老子今天大度,懒得和你这龟孙计较!要看金银财宝不是?便掀开箱子给你们看看,看完了,统统给老子放屋里去!一个寨子吃喝拉撒都归老子管,代你们管管钱有什么稀奇?!” 巫医狗腿地跟着打圆场:“正是,正是,那兄弟们就——” “等等。”“马二手”手一挥,把众人的注意力再次从箱子集中到自己身上,他道,“马天牛,你辱骂我也就罢了,不能辱骂其他为你卖命的兄弟。这‘俘虏’,是兄弟们合力抓回来的——”他唰地一下,拉下了“俘虏”遮面的黑布,“大官吧。” 贺飞云配合地眯起双眼,摆出蒙眼太久,一时不能适应亮光的样子。正是朝阳初起,晨曦之下,那本就如画的眉眼,更如点漆一般清楚秀丽。便是连日来已看惯了的谢潜,也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一刹那的静谧之后,众人如潮水般哗然。 有人不确定地道:“……大官?” 又有人道:“怎地这样好看?” “这、这莫不是画里走出来的仙人?” “马二手”得意洋洋地道:“对!!这是个大官儿!!带印的那种!” 众人心中暗暗惊叹,这当官的果真都不是一般人,莫不是三头六臂,就是星辰下凡来的,就是站在这贼窝里,竟比金银还闪闪发亮哩。 马天牛离得远,便不如距离近的中蛊深,只晃了一霎那便回过神来,不屑地一喷,道:“这算什么官?你抓个大官回来又有屁用?!”他骂归骂,却不再提金银财宝,他甚至巴不得马二手好好拷问这大官,最好所有人把箱子忘了才好。 谁知,“马二手”摸了摸自己光秃秃的下巴,忽地露出一抹奇怪的笑,道:“还能做什么——”他微妙又刻意地上下打量贺飞云几眼,摊手道,“当然——和寻常公子一样,待价而沽,换赎金啊!” 众人倒抽了一口凉气,面面相觑了片刻,又纷纷转回来打量这仙人似的大官。可这一次,目光里含有的意味,却多了太多了。 山匪过得是刀头舔血的日子,得快活且快活,若掳来了女子,显然只有凄惨的结局,若是个俊秀些的公子,后果未必强于女子,甚至更加凄惨。至于大官——…… 许多人跃跃欲试,甚至哄笑起来,俨然忘记了刚刚的一场惊惧,便自行热闹了起来。 便有自忖与马二手相熟的汉子,粗着嗓门大叫道:“这官比窑姐儿还好看,不知道用起来如何?!” 又有汉子怪叫道:“二哥!你哪是抓个官上来,莫不是见人好,背回来当媳妇儿呢吧!” 第23章 想上天 “马二手”始料未及,眨了眨眼睛,有些尴尬,又恨不得挡住无数不怀好意的视线,强行骂道:“放你x的x屁,老子可不想跟你们一起掉脑袋!你们的招子也都特么放干净点,谁也不许碰他一根手指!!!” “哟嗬,二哥啥意思,有好东西也让给兄弟们过过瘾啊!!” 贺飞云心里啼笑皆非,似笑非笑地瞥了谢潜一眼,道:“依大越朝律,强抢钱财、需归还原物,依金额判杖责或流放之刑,可若对官员不敬,斩立决,追灭三族。” 他的声音并不算特别洪亮,却足够让每个人都听得清楚。有人被“追灭三族”震慑,但反而有人眼冒绿光,蠢蠢欲动地试图凑过来了。 谢潜心里着急,眼珠滴溜溜乱转,满脑子只想找个别的借口,再拖延至少一刻钟。 正在危机关头,角落忽然传出马天牛暴怒的怪叫:“x了个x的!谁偷了老子的箱子?!箱子里的钱呢?!” 扑、扑哧! 接连几声,箱子旁的人应声倒地,杀红了眼的马天牛,用嗜血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个人,直到锁定了一个,便毫无预兆地扑上去,迎面便是一锤夯了下去。 -- 第42页 巫医连滚带爬地躲开,捂着脸叫道:“大寨主!你干什么?!” 马天牛:“是你吧!xx养的贱货,拦着老子收箱子,原来打着鬼主意,老子现在就办了你!!让你偷老子的钱!!!”他一边怒骂,一边抡拳连连猛砸,倒地的巫医灵巧远不如“马二手”,挨了几下便倒地不起,渐渐连抵抗停止了。 周围安静得不可思议。马天牛却浑然没有察觉,依然挥拳。 终于,有人小心翼翼地道:“寨、寨主,大事不好了!” 马天牛顶着满脸的血,骂道:“什么不好了?!” “后、后山在冒烟……” “艹!!”后山!那是堆放财宝的地方!马天牛回头一看,后山烟气四起,风送来了一阵阵诡异的呐喊,重重山林之后,仿佛隐藏着千军万马,又仿佛千军万马已近在咫尺。 “谁……?”他惊叫道:“谁……是谁在说话?!” 没人理睬他。 准确地说,没人能理睬他。 寨子的正门轰然打开,一队装备精良的骑兵鱼贯而入,将广场上的匪徒团团围在了起来。 众匪徒面无人色,可在锐利的刀锋之下,只好纷纷举起手来。 又一队黑衣人,押着失踪的马大坨,牵着捆成一串的匪徒,从寨子深处走了出来。为首的黑胖校尉一拱手,对人群高处站着的“大官”道:“启禀将军,后山已经搜完,所有贼人都在这里了!” 所有人彻底慌了,寨子里什么时候混进了外人?又怎么眨眼的功夫连家底都被抄了?!有人吓得屁滚尿流,直接跪地拜倒。 马天牛发起了恨,一把抄起一个跪拜的匪徒,大吼:“x的谁敢降!跟老子和这群官皮子拼了——” 这是他生命中最后的一句话。 一支羽箭便准确地从他心口穿胸而出。下一瞬,众箭齐发,穷凶极恶的山匪头子就这么命丧于此。 围住广场的骑兵再次张弓搭箭,指向所有还试图反抗的匪徒。 贺飞云缓步走下石阶,穿过人群,站在了飞鹰军的最前方。 陈校尉大喝一声:“投降不杀!” 飞鹰军众齐声应和:“投降不杀!!” 大寨主死了,三把手巫医不知死活,众人不由纷纷将目光看向寨子里唯一存活的马二手。 只见“马二手”缓缓将手举过头顶,山呼:“我投降,我投降啊!!兄弟们也快投降吧!” 一场战斗消弭于无形。匪徒完全丧失了战意,被飞鹰军穿葫芦似地一一绑起来。偶尔有几个试图反抗的,不等掀起什么浪花,便被弓箭手击毙。 飞鹰军众搜出寨子里的金银细软,装满了腾空的木箱,才浩浩荡荡离开营寨,接回山洞里藏着的匠人厨子们,返回到被称作“陷阱地”的营地。 清点战利品、敲打俘获的匪徒,林林总总多耽搁了一天。 幸运的是,收编的马大坨对地形十分熟悉,带着车队及飞鹰军钻山走捷径,只花了一天半的功夫,便来到了最近的重镇——仓酉镇。 尽管是一座“重镇”,但仓酉总共只有三条正经道路,道路两旁除了客栈、酒肆之外,几乎没有任何其他的店铺。显然,完全是靠往来客商补给而发展起来的小镇,又因为此地算东到西的一处关隘,便也设置了镇将,只是军阶相当低,屯兵加上民兵,满打满算勉强能和飞鹰军持平而已。贺飞云的军阶过高,不适宜直接出面,便打发陈莽、王武去和镇将接洽。谢潜听了,索性也不急着进镇子,派小桃小袖去找合适的落脚地。 打发走了手下,谢潜闲着也是闲着,□□最多能用七天,于是这一天多来,一直顶着那张“马二手”的脸到处晃荡,换一张脸,同样的行径遭十倍百倍的嫌弃。可却谢潜乐此不疲,嬉皮笑脸凑到正翻看清单的贺飞云身边,粗声粗气道:“唷,这什么大官,怎生得比窑姐儿还好看?” 效果实在相当辣眼,两名亲卫不忍直视,纷纷挪开了目光。 贺飞云眼也不抬,淡定道:“忙着呢,别胡闹。” 谢潜才不会轻易罢休,又捏着嗓子,道:“大越朝律,若对官员不敬,斩立决,追灭三族。” 嗓音不像,可语调却相当神似,一下子就能叫人听出学的是谁。 贺飞云:“……” 谢潜又换回粗声粗气:“斩立决有什么可怕的,可怕的是美人可看不可碰啊——”他弯起一根手指,像是要却又勾贺飞云的下巴,可等贺飞云视线追过来,他却勾着嘴角一笑——□□让这笑容显得格外下流——他道,“美人大官,猜猜老汉怎么死的——……” 随着贺飞云眉头微微一蹙,谢潜立即缩回了指尖,十分惋惜地搓了两下,道:“当然是——想美人儿想死的!” 倏然,贺飞云出手如电,一把抓过那试图作恶,却又临阵缩回去的手腕,与谢潜对视一眼,便嫌恶地将目光下挪半寸,在白生生、又形状分明的锁骨逡巡了片刻,反问道:“……你算什么官员?” 谢潜:“?” 等一下,剧情跳得有点多,容孤推敲一番。孤演的明明是山贼啊??不过皇弟这身份本身确实不算什么官员,藩王……大致也不能算?于是,他不怎么确定的回:“应该……不算?” 贺飞云先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谢潜眨眨眼,一片茫然,摸不准贺飞云是要掀戏台还是赶人,下一瞬,桌案前的人倏然战立,气势也随着高度的交换陡然变幻。贺飞云居高临下,手如铁钳似的夹住谢潜的脸颊,道:“那斩什么?先去洗过脸再说吧!” -- 第43页 说完便立即撒开手,头也不回向辎重车走去。 谢潜怔愣,半晌,猛地一拍大腿,大叫道:“贺将军,你什么意思?啊??难道孤用自己的脸就可以了吗?喂——?!那孤立刻去洗脸还来得及吗?” 一个时辰后,经过一系列繁琐的寒暄、面谈、交接手续,驻扎在此的镇将元阵、管事乡绅马孟坤,才终于相信从天上掉下来一块大馅饼,稳稳当当砸落在了自家的头上。 虽说押送山匪北上广元城的责任重大,困难重重,可若与平定山匪这一项伟大功绩相比,简直可称之为甜蜜的痛苦了。虽然主要的功劳归飞鹰军这一点谁也抢不走,但能喝口汤,沾点光,年末的政绩至少升一个档,说不准还有获得嘉奖的可能。这谁能不高兴,谁能不感恩戴德呢!两人诚心实意感激这一队千里送功绩的福星,敲锣打鼓地把车马迎进镇子,又清出最好的客栈来招待众人。 当晚的接风宴上,马孟坤率领五六个乡绅、七八名学子来绕圈敬酒。谢潜一看这阵仗一时半会完不了,便只略沾了几口薄酒,借机开溜,好叫其他人饮宴更自在些。他叫了个镇兵油子带路,溜溜达达地闲逛。顺着阶梯攀上外城墙,放眼四望,墙外树海苍茫,夜空广阔而明月初升,一派与长安截然不同的月色。谢潜心胸为之一阔,不由低声念诵道:“流星透疏木,走月逆行云。”不过他自忖一介俗人,念过大儒留下的名句之后,正要将感慨与高深抛之脑后,却听身后有人远远地嘲讽道:“郡王怎躲起来参起禅来,莫非被人拒绝得心灰意懒,准备皈依了吗?” 谢潜想也不想回嘴:“狗啊,你是一见月亮变圆,就等不及想扑上去咬一口么?” 苟愈大怒,道:“你才是狗!本人对食月毫无兴趣!!更不知什么天狗食月!!” 谢潜:“说到底还不是想上天?!” 苟愈:“看来郡王已吃饱到撑了,那本人就必须叫郡王见识一下这绝美的物件。” “啊?”谢潜转头一看,苟愈梳洗得人模狗样,手里小心捧着一方小小食盒,一见他回头,便将盒盖掀起来一下,再立刻扣回去。 虽然只有短短一瞬,却足以叫谢潜看清楚里头的东西。 苟愈迅速捧着盒子倒退,一边道:“既然郡王对这醉蟹无甚兴趣,那苟某告辞,不打扰你看夜景了。” 谢潜:“???” -------------------- 作者有话要说: 谢潜:美人儿大官,让小爷香一个。就是斩立决也认了。 贺飞云:你算什么官? 谢潜:啊?孤不是官,孤是……嗯?什么意思? 贺飞云:意思是,我对你做什么都不必问斩。 谢潜:!!! 周一休息一天哈~么么哒! 第24章 月色真美 “既然郡王对这盘蟹毫无兴趣,那苟某告辞。”炫耀完了,苟愈转头就跑。 谢潜晚饭总共没吃几口,五脏庙正闹饥荒得厉害,自然不能放跑了他,抄手就抢。他和苟愈都是御书院的武师父所教,对对方的几把刷子分外了解,于是,这厢勾拳那厢格挡,一记推磨另一边排山接下,顷刻间走出十来回合,谁也没得了便宜。食盒颠簸过几次,苟愈急了,横端起来挡在中央,道:“别打了,再打真翻脸了啊!!别把我的螃蟹碰坏了!!” 谢潜也不和他客气,双手抄那木盒边缘,道:“那你认输啊,孤又不介意碰坏的螃蟹。” 苟愈:“想得美,松手!这是本人好不容易买到的活蟹!!” 两人四只手,各占木盒一边,各自咬牙切齿,角斗士似的谁也不肯放开。正僵持中,谢潜眼角余光扫到了什么,莫名一阵心虚,木盒子果然被一把抢了过去。 苟愈十分不屑地啐道:“堂堂郡王,算计属下这几只螃蟹,呸,穷酸!” 谢潜:“……”不分他吃,纯炫耀就好意思了吗?!出于矜持,他反驳,不过,也轮不到他回怼了。石阶边闪出一人,冷声道:“既舍不得送人,又何必特地告知,便是郡王再穷苦,也强过小肚鸡肠。” 苟愈回头一看,万万没想到为谢潜出头的竟然是贺飞云,不由愣了愣。他并不敢在这冷酷将军面前放肆,便把驳斥憋成腹诽,略微欠身作为招呼。谁知,贺飞云连半个眼神都吝于施舍,,直接越过他,对谢潜道:“你怎么躲来如此偏僻的地方?” 谢潜笑道:“这里月色很美,忍不住贪看了。” 被忽略的苟愈:“……”这是什么老套的开场。 贺飞云抬眼一瞥空中月轮,道:“赏月?既非仲秋,亦非节日,何看之有?” 谢潜深以为然,赞同道:“边关之月旷远辽阔,想必更美,贺将军看过太多,不稀罕也是应当的。” 苟愈:“………………”好家伙,郡王顺坡下驴的功力见涨。 贺飞云:“边关城上月,城下骨,不如此地。” 明明每个字都煞风景,可偏偏谢潜听了,却笑得像吃了鸡的狐狸,道:“既然无趣,就” 明明是再煞风景不过的回复,可谢潜却笑得像偷了蜜的狐狸,道:“既然无趣,那就不再提它。贺将军怎地有空闲,来这无趣处巡查?” 苟愈终于忍不住了,插话道:“我说,谢郡王,你能好好说话不,能别笑得这么恶心吗?” -- 第44页 贺飞云仿佛听不见,却不露声色稍微挪了半步,把谢潜挡得更严实,也隐隐将苟愈排挤到了圈外,他单对谢潜说道:“得了许多活蟹,来叫你去同吃。”这话语气淡淡,又说得漫不经心,若不是刻意挑衅一般瞥了苟愈一眼的话,或许谁也不至于多想。 谢潜:“……” 苟愈:“……” 谢潜很想当做没看见,但月色是如此皎洁,贺飞云的敌意又是这么明显,便是有心,他也很难不多想。局面尴尬得落针可闻,他左右看看,别说能打圆场的救兵,连唯一置身事外的活人——带他过来的那个镇兵——都恨不得躲到墙角缩成一团,无可奈何,谢潜只好硬着头皮孤身上阵,道:“贺将军的美意,孤荣幸之至,不如现在就去——” 贺飞云却打断了他,反问道:“你深夜乱跑,不怕遇到危险么?!” 谢潜茫然地眨了眨眼,心说,能有什么危险,难不成还会被风吹跑?他无辜地指了指月亮,道:“孤没有乱跑,孤就是来看看月亮。” 贺飞云“嗯”了一声,谢潜怎么都听着更像是“哼”,而且是十分不屑且不相信的“哼”。而贺飞云又接着质问苟愈:“那你来此有何图谋?” 苟愈莫名其妙,谢潜上城楼叫“乱跑”,轮到他上城楼就叫“图谋”,哪儿跟哪儿啊?他举起手里的食盒,道:“不才,苟某也得了些好螃蟹,来此饮酒赏月,不行吗?” “深夜游荡,”贺飞云声音冷得像冰,吐字更如碎玉一般掷地有声,“若在长安城,该杖二十,面壁一日。” 苟愈:“……”道理他都懂,但……宵禁不是二更起吗,如今一更刚过,深夜个屁啊?更何况仓酉镇又不是长安城,哪有什么宵禁。感情这贺将军不去吃宴席,专程来找麻烦的?! 谢潜暗暗擦汗,事不宜迟,走为上计,便顾不上会不会挨打,一把揽住贺飞云的肩,连拉逮拽往石阶走,一边软言讨饶道:“好啦好啦,都是孤的不对。贺将军批评得对,孤不该不顾安危,是孤不检点,下次再有任何行动,一定事先知会贺将军一声。就烦劳将军大人大量,原谅孤这一回吧,行吗?不然一会孤先自罚三杯?” 一边说,谢潜又怕苟愈横生枝节,在背后不停打手势,示意苟愈快走,立刻走,麻溜的赶紧走。 苟愈还算有眼色,一声不吭转身向另一面开溜。谢潜一眼瞥到,还不及松一口气,他别在背后的手便被一把抓住了。 谢潜:“……” 他缓缓抬起眼,果然对上贺飞云微愠的脸色,只好轻咳一声稍稍掩饰。 贺飞云:“继续装。” 谢潜立马回:“是孤错了,孤认错好不好?” 贺飞云既不点头,也不否定,就这么抓着谢潜的手臂下了石阶。身后有脚步迟疑地跟了上来,他回头一看,是作向导的那名镇兵,便摆手让人该回哪回哪去,才问谢潜:“此人狂妄无礼,你怎会启用如此狂徒?” 谢潜:“呃……”其实苟愈也并没有很狂妄,至少在长安的时候,天天被骂作狂人、无礼的是那个他来着…… 贺飞云:“罢了。他到底找你做什么?!” 谢潜斟酌一番,不是很肯定地道:“大概是……来炫耀他的螃蟹?” 是了,带了螃蟹,又不肯分他吃。除了炫耀,实在想不出其他的解释。 贺飞云一脸莫名:“螃蟹有什么好炫耀?”虽然没有明白说出来,但结合表情,分明是在质问:“这人是变速有病?” 谢潜扑地笑出来,道:“是啊,螃蟹有什么好炫耀的?孤才不稀罕他的破螃蟹,孤还有贺将军邀请吃蟹哩。”那满是笑意的眼里噙着月似的流光,贺飞云微微一顿,不由脚步停滞。 谢潜:“?” 贺飞云:“跟我来。”两人加快步伐,穿街走巷,未几便回到接风宴所在的宽街上。这一排临街的小楼全被乡绅包了下来,即便如此也还坐不下,另外又在前后院加了不少桌子。整条街熙熙攘攘,分外热闹。谢潜颇有些踯躅,不过还是任贺飞云拉着一路穿行,幸而贺飞云并没有走进任何一幢楼,越过半条街,在一间僻静的独立小院落前才终于停下来敲门。 竹制的篱笆门从里面打开,门后竟也是个熟人——正是经常为贺飞云守门,被谢潜百般戏弄的那凶脸兵丁。不过这一次,他一点也凶不起来,对两人抱拳躬身,道:“已备好了。” 贺飞云淡淡“嗯”了一声,摆手道:“去吧。”便拉起谢潜走进院落。 这院子不大,但很干净,当中架着一团小小的篝火,旁边的石桌上,摆着烤鱼、白斩肉、手撕鸡,另有荤素搭配的下酒小菜摆了一圈。当中拱月一般围着一只最大的盘,其中叠盛着小山似的肥蟹。每一只都圆润体健,色泽鲜亮,一看便知必定会是膏满黄肥的好蟹。 行酒令、喧嚣不时越过半透的篱笆传来,反倒更添了几分宁静,很有些身在尘寰里,悠然脱俗去的大隐之感。 谢潜新奇地凑在篱笆边看了又看,却听贺飞云道:“不落座,又乱跑什么?” 谢潜:“十步大的小庭院,能乱跑到哪儿去?贺将军不如直接命令孤寸步不离得了。”话虽这么说,他一点抗拒的意思也没有,果真乖乖在贺飞云身边坐了。两人各自饮了温酒暖身,拆几口蟹膏,再配几筷小菜。 -- 第45页 正惬意着,贺飞云似不经意地一提:“除了螃蟹,那苟书生还说了什么?” 谢潜暗想,怎么还没完了?却没来由地心里发虚,轻描淡写道:“也没、没说什么,他只比将军早来了一小会。” “一小会?”贺飞云的指尖轻轻叩了几下桌面,叩得谢潜心慌,他道,“只一小会,怎会打起架来?” 来了!果真来算账了!!可他明明没做亏心事啊,怎么好像、好像被抓……那什么奸。一定是想多了,一定是因为两人气场不和,才互相看不顺眼吧? 自以为想通其中关窍,谢潜道:“还是贺将军好,心里惦着孤,”他将拆好的蟹推到贺飞云手边,“与吃饱了撑的闲人有什么可比。” “不能相比……所以,”贺飞云冷冷道,“你不敢与我还手,却要与他对招。” “……啊?”谢潜目瞪口呆,哪儿跟哪儿啊?就算再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在真将军手底下秀花拳绣腿啊? “既是闲人,又究竟有什么魅力,叫你离京也不惜带在身边?” -------------------- 作者有话要说: 贺飞云:赏月?无趣。 谢潜:无趣啊,那将军来这做什么呢? 贺飞云:闲逛。 谢潜:难道无聊了,在无趣之处逛一逛,就不会无聊了吗?还是说……来寻孤比较不无聊? 贺飞云:…… 谢潜:莫非孤在将军心里写作乐子,将军是来寻乐子的? 第25章 谁在作妖 谢潜惊诧到了极点,这是去就藩又不是被流放,带个随行的军师怎么了?他半晌说不出话来,这样的反应,落在贺飞云眼中,却成了确凿的证据,那略带愠怒的神情逐渐降温,回复成初见时的冷漠,却又更添了些嫌恶。 贺飞云轻轻搁下筷子,随着石桌被磕出一记轻轻的脆响,他道:“……你对谁都如此?” 谢潜下意识感觉不妙,却没料到已经大祸临头,只叹道:“哎呀,这也没有办法。再笨的狗儿,也是自家养熟了的,总该负责到底呗。嗐!说这些没意思的做什么,让孤再敬将军一杯——” “好。”贺飞云站了起来,逆光之中,他冷峻的五官好似结了一层冰,“到此为止。若非公事,谢郡王今后不要再来寻贺某。否则,莫怪我不留情面。”说完,便像不愿和谢潜共处在同一空间似的,转身疾步而去。 谢潜的手里还高举着酒杯,茫然目送人远去,茫然注视着那大敞的院门半天。 酒喝得好好的,螃蟹连一只都没吃完,贺飞云这?啊……这???咦??? 就算吵嘴,也不能浪费粮食啊?? 面对眼前一大桌几乎完全没碰过的精致菜肴,谢潜深深地发起了愁。 车队与飞鹰军到底还是在仓酉镇上多停留了几天,毕竟他们带来的山匪塞满了镇上的每一间地牢。 三名校尉和镇将脚不点地,查对户籍、查余党、作交接文书、重新安排辎重,互相讨价还价,忙得连口水都顾不上喝。 趁着双方纠缠的空档,谢潜见缝插针,率领一帮匠人,租借了镇上唯一一座铁匠铺。打铁炉从租下的第一时间起,就没日没夜满载运行,熊熊的火焰将本就狭窄的屋子烤得更如酷暑一般炽热。 明明环境相当恶劣,谢潜却出乎所有人的预料,不仅不忙着去找贺飞云忙前忙后,反倒像是对铺中的所有工具产生了空前绝后的兴趣。宁可碍手碍脚,也要坚持围观,哪怕被挤出屋子,只能隔窗围观,也坚决不走。 一起来的匠人们敢怒不敢言,打铁的铁匠笑呵呵一路奉陪。反正丰厚租金已经到手,傻乎乎的金主随便犯傻,反正他都不赔本。 炼铁炉温度高,为了方便和安全,匠人们都穿得十分凉薄,高温和汗水,再加上风箱的呼呼声、叮叮当当的打铁噪音,便构成了这独特又不甚宜人的空间。 谢潜兴致勃勃,甚至很有进屋亲自试试的意思,被小桃小袖再三强烈警告之后,才勉强罢休。 不过小桃小袖又实在劝不动他,只好躲到距离屋子最远的院门边。小桃掏出刚炒好的瓜子,还没来得及嗑,就先打了个饱嗝,道:“用蟹黄炒的瓜子也太鲜了!就是吃多了想喝水,喝多了想如厕,唉,真是甜蜜的痛苦。” 小袖:“这才几个时辰,你怎么还吃得下啊。那一桌子的蟹,吃不完还要全剥,我现在闻到蟹味就……呕——” 小桃摊手:“那正好,你的拿来给我吃。” 小袖立刻揣紧了袖子,道:“那不行,我今天吃不下,明日就吃下了!” 两人正聊得火热,一阵竹溪香扑面而来,刺得小袖止不住接连好几个喷嚏。他捏捏鼻子,嫌弃道:“又是哪苟作妖,无事熏什么破香!” 展眼一看,一点没错,确是梳头剃须,从头到脚一身崭新的苟愈苟军师。 他只当没听见小袖的嘲讽,隔空嗅了嗅,奇道:“怪了,这四周既无鱼又无河鲜,怎么如此腥气?” 小桃翻了白眼:“装什么大头蒜呢!你吃蟹,就不许别人也吃啦?咱们吃的可是一只六两的母蟹呢!” 苟愈诧异地挑起眉梢:“……六两?”不可能,他好说歹说,酒楼掌柜只肯卖他四两的蟹。这俩小子上哪儿来的六两蟹?! 小袖比了个大小:“一只有这——么大,一盘有这——么多只。” -- 第46页 苟愈惊得下巴都要掉了:“不可能!” 小桃奇道:“怎么不可能?” 苟愈:“不是明明说四两的蟹已经最大了,没有更大的了吗!你们两个一定是在唬本公子!!” “嗐!”小袖不屑一嗤,“这有什么好稀奇的,卖东西的不这么说,你会买吗?没有更大的,当然因为更大的叫人提前订走了呗!” 苟愈一下子跳脚:“我不信!如今正是膏肥油黄最贵的时候,四两蟹一只就要半两,便是有更大的,你们哪来的银钱买?!还买那么多?!便是谢潜,也绝对不舍得,便是骗人,你们俩也该编得更像样些吧?!!看不起谁呢?” 小桃震惊不已:“一只半两?这么贵的吗?!” 小袖也瞪圆了眼睛,愣怔半天,恍然大悟道:“哎呀,郡王虽然买不起,可贺将军买得起呀。” 苟愈:“………………” 苟愈:“贺飞云就是看我不顺眼吧?他就是故意针对我吧?!不就是几只螃蟹么!!这也过去一个月了郡王还没腻歪他?!不行,不能继续这样下去,本公子必须立刻去提醒郡王,让他离这大麻烦远一点!” 小桃小袖虽然还没出震惊之中缓过劲来,不过,还是尽职尽责地把苟愈拦下了。 苟愈:“你们让开!谢潜是不是就在里面?” 小桃:“不好意思啊狗子哥,你不能进去。” 小袖:“郡王吩咐了,最近不见你。” 苟愈:“……别闹!事关本人的前程和未来,是天下最大的要紧事!” 小桃小袖:“并不会啊。” 苟愈一跺脚,道:“还有轮轴改造的几笔账目需要汇报呢!让开!” 小桃这才叹了一声,道:“这倒是件正事。” 小袖:“那就没办法了,就请狗子哥尽快把正事做出条陈写下来,由我或小桃递交给郡王吧。” 苟愈:“什么叫倒是件正事,本公子的事也很正经!!那贺飞云是祸水,你们不想着警醒郡王,还有闲心在这里闲扯!谁有那个闲心还写条陈啊?!” 小桃一摊手:“警醒?你又不是认识郡王一天两天,他的疯劲儿上来,天王老子都拉不住,就凭咱们?” 小袖:“您惹了他的心头好,这回就老实认栽吧。郡王特地嘱咐下来,和好之前,你都甭想见他了。” 苟愈大恸,把怀揣的账本往地上一摔,道:“这还没一撇呢,枕头风就吹成这样,若真相好,还能有我的饭碗吗,世风日下,祸水啊,大祸水!!” 小桃怕他闹起来,赶紧跳起来捂他的嘴,道:“狗啊,话不能这么说,昨晚上的事我们可是听镇兵转述过的,你当面让郡王难堪,他不扣月饷已经够意思了,别身在福中不知福吧!” 小袖撇撇嘴,道:“摔碗骂主,你做的这算什么事儿啊!现在说别人祸水,当初怎么没想着对郡王好点儿呢,那吹枕头风还轮得到外人吗?” 这话一落,别说苟愈,连小桃都不由侧目,静了小片刻,苟愈一脸便秘地道:“我对郡王从来没有这种意思!我喜欢姑娘,谁要和自己兄弟睡觉啊?!!啊啊啊恶心死了!” 小桃也抱着手臂往下拍鸡皮疙瘩:“袖啊,你怎么有这想法的?!你当初怎么不对郡王好点呢?” 小袖一哼:“我是做不到,可我从来不当着将军的面招惹郡王吧,我也不在将军面前欺负他啊!” 小桃:“确实。” “………………”苟愈无话可说,和着他就不该那天晚上跑去撩闲!忍了又忍,只好道,“那以后怎么办?” 小袖:“怎么办?你回去写条陈呗,还能怎么办?要不动动你的狗头,想法子劝和好也行啊。” 苟愈:“算了,人都说小情侣吵架狗不能理。我还不如回去再重算几遍账本呢。”他气哼哼转身要离去,小桃小袖便又绕到前面,第二次把他拦住了。 面对一脸愤恨的苟愈,小桃从怀里掏出两摞油纸包,塞给他,道:“给!拿回去边吃边写。” “?”苟愈摇了摇纸包,里面沙沙作响,隐隐散发出一点油香和鲜香,“这是……?” “蟹黄瓜子。”小袖比他显得更愤恨,当然,这完全属于到嘴美食被人分走引发的愤恨,他道,“郡王吩咐:狗子虽不让孤吃螃蟹,孤多余的蟹黄却可分一些给他吃。” 苟愈怔了怔,默然片刻,道:“本公子有月饷,又不需奉养家人,才不稀罕贿赂。”他又清清嗓子,撇开脸道,“但郡王之恩,来日我当有所报。” 他自回去总结条陈,另一面,飞鹰军经过一天半的谈(讨价)判(还价),终于和镇军达成了互相满意的成果。之后,上报的功劳名单里多添了几个人名,而缴获的战利品中,无主、且寻不到来处的部分,其中七成折算为粮草、金银,装进了飞鹰军的辎重车中。 第三天一早,飞鹰军与车队修整完毕,告别仓酉镇,重新踏上了前往黍郡的路程。山路仍旧是那条难行的山路,而车辆马匹也依旧是原先的配置。 但,仅仅三天的修整,竟然产生了预料之外的神奇变化。 -------------------- 作者有话要说: 谢潜:…………没什么值得炫耀? 贺飞云不值一哂:哼。 谢潜:那你炫耀个啥? 贺飞云:总不能输吧? -- 第47页 谢潜:??? 第26章 孤生气了 第三天,飞鹰军与车队踏上了旅程。奇怪的是,往日拖拖拉拉的车辆,竟然顺利通过了比往日更崎岖的路况,不仅没拖后腿,还叫轮换驾车的人感觉莫名平坦。遇到比之前更狭窄倾斜的地方,驾车人误以为它没那么陡,而车辆竟然也当真就这么通过了。走到午歇的时辰,众人才恍然惊觉,车辆的速度居然也不必马匹慢上多少! 每个人都震惊不已,而亲身体验过的人则加倍震惊。所有人都知道将作坊研究出来个小零件,也有许多人看到了师傅往车轴承上加装,却没有任何人能想到、能明白,明明这零件只消片刻功夫就装好了,为什么马车却比换辆新的更好走了?! 这明明……明明就是从长安一路走过来的,越走越旧的这几辆马车啊! 一顿午歇的功夫,没人不在好奇,没人不在议论。平时混迹于人群,并不起眼的将作坊师傅们,一下子成了所有人的香饽饽,众人争相邀请他们来自己的十人锅子旁就餐,只为了打探打探那玄妙的小零件到底施了什么仙法。 结果显而易见,有人闷头吃不吭声,有人滔滔不绝说了小半时辰的理论,可说了与不说也没任何两样,只听得每个人眼如蚊香圈,好似天书一样云里雾里。 而这个时候,谢潜正盘腿坐在车椽上,挟一块小桃刚捞的涮羊肉,得意洋洋道:“饱三餐饭常知足,得一帆风便可收。小桃子唷,你来说说,咱们这山路专用减震马车,在长安京中能卖几钱?” 小桃拿长筷子的手抖了抖,快进碗的一块肉被抖回了沸腾的锅子中,他无奈叹了一声,道:“还能卖几钱?咱们这车箱既不是用什么紫檀、海黄所制,外头的雕花更是一般,不过随处可见的破樟木,勉强能坐罢了。便是将这走熟了山路的驽马算上,撑死能卖二十两银罢!郡王怎么忽然想起来问这个?” 谢潜笑得十分有深意,竖起食指冲小桃摇了摇,道:“车马的外表固然重要,但舒适性、实用性也很要紧。便是外表平凡的马车,倘若能做到走平路如静止,官路如平地,山路如官路的地步,这份价值也可以估量在内。” 小袖从另一边捞出两碗热气扑鼻的烫菜,把素食多的留给自己,另一份则端给谢潜,道:“贵人们出门要头面,不过,谁家里都难免有个害怕颠簸的家人吧。便是没有,碰上晕车的、有恙的、有喜的,那乘坐舒服便比门面重要了。算上这一项,四十两银总也买的了罢。” 谢潜:“前半句对,后半句略欠胆量。你再猜猜。” 小桃惊讶道:“难不成,郡王想卖到五十两?” 谢潜一哼:“一百两,不讲价,不算上马。” 小桃小袖同时震惊得瞪圆了眼睛,又异口同声道:“你疯啦?” “这怎能算疯呢?”谢潜将碗中的汤汁一饮而尽,向后一靠,倚在高背枕中,道,“你们何必精打细算?那出得起一百两买马车的人,是会缺这一匹驽钝不好看的马么?而只够买二十两马车的人,又怎么可能为了舒适,而用多出一倍的价格来买呢?” 小桃:“……”似乎有些道理。 小袖:“……”这难道就是诡辩? 看着两人明显不相信的神情,谢潜道:“孤自有妙计。” 小桃温柔地安抚道:“没关系,便是计策一点也不巧妙,咱们兄弟两个也会安心辅助郡王的。” 小袖柔和地安慰道:“是的啦,郡王大可以再把价格提高一些(反正也不可能有人买)。” 谢潜笑着摇摇头,道:“那不能行。咱们毕竟不在长安,总要给去往长安的商队留出一点利润空间。更何况,弧形杆并不算十分了不起的革新,长安那么多匠人,总有看明白、学会仿制的。倘若价格哄抬得过高,一来不够厚道,二来嘛,也不利于长久地商业来往。” 小袖:“郡王好巧思,却不知黍郡上哪里找到有见识的客商,愿意配合郡王倒卖呢?” 谢潜:“不会有。” 小桃小袖:“?”当然不会有,怎么可能呢。感情郡王说了这么多疯话,纯下饭唠嗑用? 谢潜:“待到晋阳城你们就知晓了。” 小桃小袖:“哦……” 谢潜:“全部的马车,统统卖掉。” “不是?”小袖大惊,“马车全都卖掉了,车上的东西怎么办?之后的路途又怎么办?总不能靠脚走,靠人力背行李吧?!” 小桃:“咱折腾一两辆就行了,啊,我的好郡王,大不了用库银买两匹马……” 谢潜摆摆手,浑然把两人的抗议当做耳旁风,掰着手指算起账来:“孤的四架马车,一辆一百五十两,剩下的每辆一百两,辎重马车打个折扣,十辆给九百两吧,总共卖到两千两左右即可。” 小桃:“……然后呢?” 谢潜:“当然是再买二十辆马车出发啊。一来一回,稳赚一千多两,能多顶一段时间的花销了。” 行吧,今天的疯劲挺足的。 小桃小袖哑口无言,又不敢过于刺激病人,只好顺着道:“好的吧。行的吧。您老开心就好。” 两名书童唉声叹气,一边担心着老板的健康问题,一边低头收拾锅子。这时,王武校尉远远地打马过来,临近在马上遥一拱手,道:“郡王。” -- 第48页 谢潜立刻收起向往财富的笑意,冷淡道:“嗯?王校尉找孤有事?” 王校尉道:“我家将军派我前来询问郡王:机簧杆可有新进展?” 车速变快原因为何 小桃:“……”我没听错吧?? 小袖:“……”贺将军怎地打发人来问这个? 飞鹰军如今已经普及了机簧杆,根本不是什么要紧事,就不能等谢潜过去的时候问吗? 两人对视一眼,各自满头问号。 谢潜手揣进袖子,庙里的菩萨似的半眯着眼,道:“去告诉你们将军:必要的时候,自然会有所进展。” 王武:“???” 王武:“郡王,赎末将愚钝,没能理解您的意思……” 谢潜:“不必理解,原封不动复述即可。” 王校尉“喔”了一声,把询问马车速度变快的打算咽了下去,摸着同样满头问号的脑袋,打马回去了。 人还没走远,小桃便忍不住问:“郡王啊,您这回话怎么像什么都没说啊?” 小袖皱起眉:“难道机簧杆出了差错?可我看上次的会议摘要,似乎很顺利,没有问题啊。” 谢潜赏了一人一个大白眼,斥道:“你们懂个屁!”拧身钻进车厢,闷头睡午觉去了——甚至破天荒把布帘从里面扣上了。 小桃:“……”郡王吃错药了吧? 小袖:“……”这么说来,郡王这几天好像一直阴阳怪气的…… 两人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醒悟的同时赶紧闭紧嘴巴,各自散去干活。可惜为时晚矣,很快,不祥的预感便应验了。 前两天在镇子上,大家都很忙,谢潜泡在铁匠铺尚且说得过去。可走在路上,本来照三顿饭的频率去飞鹰军报道,直到天色渐晚,谢潜不仅没有去的意思,并且只字不提贺飞云。 这……是要糟的节奏啊。小桃小袖惴惴不安,然而谢潜不肯提,他们两个连旁敲侧击的机会都没有,无可奈何捱到安营扎寨了,才总算瞅到个合适的机会。小桃捧出记录数据的牛皮本子,小袖捧出用来佐餐的零食盒子,两人在谢潜前后左右晃荡,眼神暗示,动作暗示,然而谢潜竟全当没看见,一心一意翻看苟愈交来的条陈。 眼看营地已经安顿下来,晚饭也即将做好了,谢潜还是没有一点起身的意思,小桃急坏了,终于忍不住道:“那个,郡王今天是不是忘了什么事?” 谢潜:“嗯?孤能有什么事?” 小袖没来得及拦住小桃,只好也硬着头皮道:“那个……机簧杆的数据,是不是还得继续记录来着?” 谢潜:“测完了呀,不记录了。” 小桃:“可那牛皮本子不是还没写满呢吗——……” 谢潜冷冷瞥了小桃一眼,旁边小袖看到,莫名心头一寒,却听谢潜凉凉地道:“小桃啊,这机簧杆是为了飞鹰军扎营方便才做出改进。现如今那边人人都用上了改良版,再测还有何意义呢?” 小桃:“郡王之前说什么来着,要单木杆与机簧杆的单项数据,还要两种方案放在相同情况下对比,记录一段时间的数据,才能得出最优的结果,不是吗?”他被小袖拉扯得烦了,便一把甩开对方,道,“怎么飞鹰军才刚刚普及,郡王就不肯坚持了呢?” 小袖只好补救道:“你别说了,郡王忙正事呢,机簧杆什么的,等忙完自然才有空闲理会啊!” 谢潜的目光,从小桃飘向小袖,又再飘了回来,忽地一笑,道:“你们两个……最近也过于散漫了些。既然闲着,写两篇游记充实一番也好。一篇为打铁风箱用于炊事之猜想,一篇为西北野地植被概论吧。孤明早要看到成稿。” 小桃:“???” 小袖:“!!!” -------------------- 作者有话要说: 谢潜:“你们两个是不是有事瞒着孤?” 小桃:“……”咱们能瞒他什么? 小袖:“……”谁知道,又犯病了吧。 谢潜:“孤就觉得你两个有事情隐瞒!快说,双生子难道有什么孤不知晓的通话频道吗?!” 小桃:“没有的。”有也不能告诉你啊。 小袖:“到底是谁进的谗言?”让我康康到底谁敢,书童可是距离主子最近的职位! 谢潜:“咳,是贺将军提醒孤。” 小桃小袖:“……” 第27章 心已死了 猝不及防天降横祸,什么跟什么,风箱是什么鬼啊,植被……他两个对草药也没太多涉猎啊?! 小桃还试图抢救一下:“郡王,这一人一篇,是不是也太……” 谢潜眼皮抬起一半,道:“一人一篇?孤说的是每人两篇,孤明早要看到成稿,四份。” 面对两张面如土色的脸,谢潜心里憋着的那口郁气顺遂了不少,总算露出第一个真心实意的微笑,又补充道:“行了,不必如此感激涕零,你们现在就可以去写起来了。苟愈猫在那辆车里一整天,想必有些心得,你们可以去交流一二。” 小桃小袖:“………………” 谢潜心满意足地摆摆手,背转身,一派悠然地散步去了——往远离飞鹰军的方向。 在差不多同一个时间,飞鹰军营地之中,三名校尉,也各个顶着一头愁云惨淡,面面相觑,没有一个人敢吱声。 道理哥儿几个都懂,可什么叫做“原封不动地把话传到,既不能明示谢郡王,也不能动手拉拽,还要把人请过来一趟”啊? -- 第49页 啊??? 更何况原话只有“饭否”两个字吧?!到底怎样才能达成这一波三折的要求啊?! 属下做不到啊将军! 三个人实在一筹莫展,贺飞云不动,谁也不敢动。闻着周遭饭菜的香味愈浓,再拖延下去,恐怕当真要错过饭点儿了。无可奈何,张校尉只好硬着头皮叹了一声,道:“晌午王兄已被将军训斥过,没道理晚间再挨一次。这样,老陈,咱两个猜拳,谁输了谁去,行吧?” 陈莽的“恐谢潜”的心理阴影依旧十分严重,可面对必死的局面,总不好一直搞特殊,旁观同僚送死,好在这一次神明显灵,叫他侥幸赢了这场猜拳。 张校尉只好顶着两个同情的目光,和死灰般的心情去找谢潜。到郡王座驾马车内外找了两圈,又到处打听,最后,只找到趴在马车旁奋笔疾书的一名军师另两名书童。 四个人,八只眼,相对无言,眼中都噙着无限被迁怒的委屈泪光。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打工人支棱起来!!支棱起来……找郡王。 偌大的车队,没人知道郡王上哪儿去了,这还了得?!几个人赶紧分头寻找,终于成功在扎堆做饭的厨子之中,寻到了乐不思归的谢郡王。 好家伙,别人辛苦忙碌挨挂落,这位主儿东边几口菜,西边一碗汤,正吃得不亦乐乎呢。 这下连话也不必传,张校尉的心已经死透了。还能怎样,回去挨骂吧。 转天,事态变得愈发严峻。 一边是该去找人的时候偏偏不去找,把所有泡在飞鹰军的时间全用在了审文书上。苟愈、小桃、小袖交上来的纸页,从第一个字到最后一个字,仔仔细细审了一遍,但凡任何细微的漏洞,便要被洋洋洒洒一同数落,直贬到叫人心灰意懒,认为御书院几年白读了,通宵作文白写了为止。 比起横尸一片的车队方面,飞鹰军却比平时多了几分鸡飞狗跳。 晨练,王校尉、张校尉,两个挨过训的,被点名单独拎出来一对一训练。以平时的训练强度,贺飞云最多亲自上场两三轮,可不知是晨间无人打扰,导致睡眠质量太好还是如何,总之,把两个校尉各揍了三轮,还没有一点换人的意思。打到最后揍无可揍,干脆把幸存的陈校尉也叫上去揍了两轮,才总算因为早饭好了而不得不收场。 校尉们叫苦不迭,军师书童也苦苦煎熬,然而两边的老大表面若无其事,坚决不见面,收拾下属的段数越发高妙了。 苦熬了三天,苟愈终于熬不下去了,打破谢潜“不许来见”的命令,将三只锦囊拍在桌上,嚷道:“锦囊之计!拿去!!苟某保证,郡王只要依计行事,天下美男尽收怀中!” 谢潜低头看论文,眼皮抬也不抬,道:“孤说过,暂时不与你说话。你这条陈之中,断字一共错了三处,此处的于字用错,除此以外还有……” “郡王!!!”苟愈头嗡嗡叫,睚眦欲裂地道,“求你了,你不必理会我说的话,全是本人自言自语!!赶紧去跟那冰块将军和好吧,立刻,马上,不管谁的错,都算在苟某头上也罢了,再闹下去我摞挑子辞职了啊!!” 谢潜终于大发慈悲,慢吞吞地随意挑出一只锦囊打开,倒出里面卷成花样的小纸条,展开念道:“虎骨二钱,葛根一钱,杜仲雄花…………”他手一顿,瞠目道,“这是啥?” 苟愈:“苟氏不传秘方,壮阳补肾的!你泡酒送那谁,保证手到擒来,泡得长长久久!” 谢潜:“………………” 谢潜:“狗啊。” 苟愈:“不要单用姓氏叫我!” 谢潜:“你单身二十年不是没理由的。” 苟愈:“什么叫我单身活该,说得好像你不是母胎单身到现在似的?!” 谢潜:“你懂什么?苟兄,你还是收好这秘方自己用吧!孤不需壮阳,贺将军也不需要。” 苟愈像被踩了尾巴的狗似的跳起来,抄起另外两个没开的锦囊,统统拆开塞给谢潜:“那这两个,这两个总该有用了吧!!你倒是看过了再说!” 谢潜:“哎呀,其实也不用——……鱼儿的长线放到今天,差不多也改收竿了。孤的信,现在恐怕应该已经到贺将军的案头了吧。倒是没想到你们三人还有这样的心意,那孤——就勉为其难,稍微看一看吧。” 苟愈:“……等等,你怎么知道这是我和小桃小袖一起的主意?” “不知道啊。”谢潜低头慢慢把纸条展开,不太有所谓地道,“不过现在知道了。” 苟愈:“………………” 正在谢潜拆看不靠谱的纸条盲盒差不多同一时间,贺飞云已经处理完了日常的杂务,难得在桌前正襟危坐。他的面前摆着一叠展平的白纸和研好的墨汁,手持着毛笔,却盯着纸面,迟迟没有落下。 每隔十日,他必须写一封汇报谢潜近况的信件,快马加急送入长安。身为黍郡驻守将军,必须履行监察藩王的职责。虽说距离赴任地点还有一段距离,但临行之前,他接到了谢鎏的一道密旨,要求他从出长安第一天起就开始行使职权,而在必要之时,可以对谢潜使用强制手段。 直至今日,简报已送走了两封,每一封都写满了足足十几页,可这第三封已拖了三天,实在不能再拖下去,可面对纸面,却满脑子都是那天拂袖而去之前,谢潜脸上震惊错愕的表情。 -- 第50页 这竟是最近的一面。明明在那之前,抬眼低头随处可见的人,竟能在不到三百人的队伍中整整躲了他三天。 早晨、晚间不来,用睡过头、事务繁忙或许还能解释,可校尉已经轮流去了多少次,又给了多少回暗示,谢潜竟装聋作哑,一点也趁机没有过来的意思! 贺飞云一阵心烦,将笔搁下,又低低叹了一声。是他管的太多,还是在谢潜心里,“苟愈”这个人提不得,碰不得?倘若因此踩了谢潜的底限,彻底摆脱那些无谓的骚扰,说不定反倒是个解脱。 油灯微微一晃,几星小火星滚落,没入池中。 随即他又意识到,并非如此。听闻苟愈在第二天被谢潜狠狠一顿挂落,至今不能靠近谢潜二十步以内,日常事务全靠笔谈。若当真地位重要到“碰不得”,怎会沦落至此? 谢潜便是再不得宠,幼年时再可怜,毕竟也贵为郡王。怎会没有几个贴身心腹,乃至于亲密知己呢。即便排除身份与地位,那般模样,也足够招人不计较其他与之相交。而他作为同僚、下属,又有什么立场指摘谢潜的私交? 思虑间,不经意闪过一瞬不幸被门拍中谢潜脸色那一片红印,再一闪,又现出氤氲水汽之中那白皙而细腻的手臂,与眼前洁净无瑕的白纸截然相反,思绪纷乱庞杂,着实静不下来写信了。正在无可奈何,又无法搁置的拉锯之中,张校尉从外头掀帘而入,将一个装信的木盒放在了桌旁。 贺飞云终于有了逃避万千念头的理由,急切地问道:“如何?” 张校尉:“禀将军,郡王说,‘改进并非一蹴而就,待时机成熟当知会将军’。” 贺飞云:“……”依旧是说了不如不说的敷衍! 他顿了顿,有心再问谢潜愿不愿意来共用晚餐,却又清楚地意识到,问了也是白问,愿意来的话,这人早已经来了。他只好把话又咽下,不怎么耐烦地道:“下去吧。” 张校尉难得露出一个笑容,把那小木盒拿起来,推向贺飞云,道:“将军,郡王交给属下一封家信,想借将军的传讯兵捎给皇上。” ……嗯?谢潜给他皇兄写信?这个时候他写什么信? 贺飞云这才注意到了那只小小的木盒,他像盯仇敌似地看了半晌,道:“信放下,你再跑一趟,转告谢潜:呈于圣上之物不可不明不白,待我审查之后,再酌情传回长安。” 张校尉一脸明晃晃地“怎么还来啊?”几个大字,但贺飞云显然已经不会再分出心思给他了,他也只好无可奈何地出帐上马,踏上第n次前往车队的征途。 -------------------- 作者有话要说: 谢潜:军师献了壮阳酒给孤,真是气煞孤了! 贺飞云:哦。 谢潜:他是看不起孤还是看不起云哥儿?! 贺飞云:虽然我厌烦你那军师,可我想他大概没有这个意思。 谢潜:咱俩明明连手也没牵几回,这还要补?不是这个意思还有什么意思!!孤不忿,不然你给孤一个壮起来的机会? 贺飞云:白日梦你回自己车上做吧。 贺飞云:等一下,你方才叫我什么? 第28章 肩枕一枕 贺飞云只稍作犹豫,便打开了装着信件的木盒,里面码放着裁剪整齐、已写满的信,没有用任何封纸,明晃晃敞着,任凭开盒之人观瞻。 “黍郡偏远,却不失为安逸避世之地。时雨,为朕保护好唯一的弟弟,以免误入歧途。” 他似乎又一次亲耳听到了天子的谆谆嘱咐。君心难测,无论真情还是假意,唯有“监守”二字是落在肩头不容推卸的责任。但凡以这二字为动机,无论使用任何手段,都会被一国之君支持和承认。 乌黑的眸在盒子表面的雕花处定住许久,终于,贺飞云默默道一句“抱歉”,才缓缓挪向盒中的纸张。 月正当空,虽然透过稀疏的枝头,并不能看清下弦月及夜空的全貌,但再无聊的月色,也比对着三张生无可恋的脸色好看。谢潜打发走苟愈、小桃小袖,倚坐在车边,将工匠们新呈上来的设计图反复看了好几遍,实在没得看了,又实在闲的无趣,干脆将过来传讯的张校尉扣下,权当陪聊。 张校尉不比天天混迹在车队这边的王武王校尉,头一次单独应对谢潜,颇有一点惴惴和谨慎。 谢潜看在眼里,心里暗乐,不是看不惯孤的手下么,那孤就扣你的手下用!他故意叹气,道:“唉,开印啊,你说,贺将军什么时候才肯承认,他针对我家军师实则是吃醋了呢?” 张校尉一听,立刻吹胡子瞪眼:“我去?谁吃醋?谁吃谁的醋?咱们队伍都是大老爷们,咋能出这事儿呢?不可能不可能,郡王一定误会了。而且,”他严肃且耿直地道,“郡王,请你不要在背后诋毁贺将军。” 谢潜也正经严肃地道:“孤不可能误会。男子间呷醋绝不比女子呷醋少,也不仅限于私情、秘交,友情和亲情一样可以呷醋。所以啊,你不必着急否认,孤不会自作多情的。” 张校尉震撼道:“可、可我们将军……你喜欢我们将军也就罢了,还要妄想成为将军的家眷,甚至连将军的朋友都不打算放过的吗?郡王你清醒一点吧!” 谢潜哭笑不得,这张开印简直耿直给耿直开门,耿直到家了吧。他忍着笑道:“是你才该清醒一点好吗,便是未来不做夫妻,孤总有一天也能混上贺将军小情儿的位分,他怎么就不能呷两口醋啦?” -- 第51页 张校尉简直像遇到洪水猛兽,震惊得能吞下一头熊,好半天才结结巴巴地辩解:“可、可是,可是我们将军他、他喜欢女子啊!!” 谢潜:“那是他遇到孤之前。” 张校尉:“可、可是……” 谢潜:“别可是了,不如你先解释解释,他为什么看不惯苟愈,不去找苟愈的麻烦,反倒与孤置气?” 张校尉几乎绕出蚊香眼的眼睛一亮,亮起了“这题我会”的光芒:“当然因为你是苟军师的老大啊!我们飞鹰军讲究擒贼先擒王,骂那军师只能一时解气,一点也不痛快,可骂你的话,苟军师至少十天半月都不痛快了吧?” 谢潜:“啊,这样。那——张校尉近日过得如何?挺痛快的吧?” 张校尉:“………………” 谢潜:“那他贺飞云擒的是哪路的王?” 张校尉十分愁苦地努力思考,谢潜数那树上的叶片,从一枝数到另一枝,数了两三百片,才听张校尉猛地击掌,道:“我知道了!!将军必定将你当做好友!好友不听劝,还与奸人为伍,自当生气!郡王,我们将军全都是为你好,你就快去见见他吧,诚心道歉,从此与奸佞断交,我们将军一定会原谅你的!!” “………………那可真是多谢张校尉的勇敢进言了。”谢潜被气笑了,他什么都没做,凭什么该他来赔罪啊?他拍了拍张校尉的肩膀,诚恳地道,“这样吧,你我打一个赌。” 张校尉:“啊?郡王要赌什么?” “就赌是孤忍不住先去找你们将军,还是你们将军先来找孤吧。” 张校尉眨了眨茫然的小眼睛:“那、那我不是稳赢了吗?” 谢潜:“再赌一个你们将军会不会当众带走孤,或者当众做出任何道歉、服软的行为吧。” 张校尉又一次瞠目,天下怎会有谢潜这般异想天开的疯子?他喃喃道:“倘若、倘若将军真做了这等事,那、那我还不如信咱们要有个郡王嫂子呢!” 谢潜顿时笑容更深了,道:“也不是不行。” 真若如此,何止相信贺将军恋慕谢郡王,让他张开印相信太阳从西边出来都行!张校尉心道,他们将军怎么可能主动过来……找……嗯?? 眼前掠过一道浅色劲装的身影,阵风掀得张校尉衣角微动,风尚未停,谢潜面前已站了熟悉的背影。 正是绝对不可能出现在此地,绝对不应该主动来找谢郡王的飞鹰军的主将。张校尉不可置信,甚至忍不住举手揉了揉双眼,但事实是,贺飞云不仅来了,而且挡在中间,仗着身量高大,将谢潜完全遮在阴影之中。张校尉不由“欸”了一声,眼睁睁地看着两人贴成一个,仿佛就该是嵌在一块的和谐整体。 张校尉心里倒海翻江,唯一的念头只剩下:“卧槽。卧槽。” 不管张校尉多么震惊,都不可能比得过谢潜心头的惊涛骇浪。 不论一起吃过几顿饭,一同经历过惊现,哪怕上次验伤,他都从来没和贺飞云距离这么近过。更何况不止距离很近,更带来了温热的温度,青草的气息,即便不添加任何言语,不进行任何动作,就已经堪比阵阵惊雷,接连串地在他脑海中炸裂,炸的他晕头转向,血流贲张,再没有任何思考的余力。 然而,又怎么能仅止于此。 他听得见怦然有力度的心跳,感受得到不断拂过的耳畔气息,更无比清晰地体会着,搂住他的臂膀是如此的坚实有力。更糟糕的是,在无措之中,被他下意识挡在胸前的双手,如今不得不结结实实按在胸膛之上。 尽管隔了多层布料,但布料毕竟不是甲胄,那鼓胀的,被战场一刀一枪打磨出来的结实形体,存在感过分强烈了。透过布料,再经由手掌,带来无以伦比的美妙触感,再化作超乎寻常的激流,不断地冲刷向谢潜岌岌可危的理智。 救命,不救真的会死。 谢潜的心跳剧烈到史无前例,脸颊,身上,同时发起了高烧。他下意识要推拒,可既不敢动,又不舍,更何况哪怕动一下手指尖,就会带来足以让心脏爆炸的悸动。仅存的理智高叫着,这样的拥抱不存在任何多余的意思,最多不过一个道歉。可除了这点仅剩的,微不足道的理智以外,其他的一切,都在叫嚣着相反的意思,要索求,要继续,还需要更多。 他拼命鼓起了仅存的勇气,想抬起头,却立刻被贺飞云按回原地。直到这一刻,谢潜才真切地感受到了两人最真实的身高差距——他的下巴刚好能枕着肩膀,而且他也的确没忍住这么做了。谢潜想,贺飞云的肩枕太舒适了,舒适到根本不想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谢潜的心脏从悸动回复平静,又从平静变得躁动,他才终于被松开了。持续时仿佛天荒地老,分散后却短暂得像虚幻得错觉。 怀着忐忑和犹疑,谢潜缓缓抬起头,终于正视了那鹰隼一般锐利的眸子,视线相接,贺飞云还是什么也没说,却很快将视线撇向另一侧。 谢潜吞了吞口水,没话找话道:“呃——贺将军,这么巧啊,也散步呢?” 贺飞云低声道:“将剿匪之功全让于我,你……会后悔的。” 谢潜挑起一边的眉峰,隔着贺飞云望向远处的月勾,又隔着月光仰望贺飞云,忽地,他嗤了一声,道:“让?贺将军说笑了。孤不过是个游手好闲、疯疯癫癫的郡王,哪儿来的本事在飞鹰军的手里头争功?不过——匪寨一日游什么,也足够本王吹嘘个两三年了。” -- 第52页 那撇开的视线又折转回来,贺飞云的眸子,像是化成了一汪深潭,潭底深不可探,翻滚着无数谢潜辨不清的东西,却又清晰地映出谢潜的倒影。他道:“贺某并非你所夸赞般完美。” 谢潜遥遥一指,将天边的下弦月指给他看,道:“月有缺时,人无完人。不过,皇兄信任你,爱重你,当然愿意相信贺飞云是个完美无缺的将军。这样,既能一遂皇兄心愿,又能借机奉承孤的心头好,何乐而不为呢。若非如此,孤才舍不得将贺将军的好处,告诉第三个人哩——……” 他一边说,一边佯装若无其事,踱着步子像远处而行。表面稳如老狗,心脏却快要从喉咙蹦出来了。好久不敢当面撩贺美人了,便是好容易壮起来三分胆色,说完早消耗光了。趁人发火之前,还是赶紧溜吧。 谢潜狼狈奔窜,没奔出几步,就被快步疾追的贺飞云跟上了。他有些不悦地道:“你就不能放庄重些吗?” 谢潜惊惧地“嘤嘤”欲泣,贺飞云叹了一息,两人就这么迎着月亮渐行渐远。 只留下张校尉一个原地发怔,好半晌,几只黑鸦嘎嘎飞过,他才恍然大悟道:“……预测完全不准啊!怎地当场谈起公事来?我就说是好友了吧,郡王果然在糊弄人!” -------------------- 作者有话要说: 谢潜:唉,贺将军果然是皇兄派来监视孤的。好伤心啊。 贺飞云:郡王不必……我…… 谢潜:皇兄怎么吩咐的你?“监守”是吧? 贺飞云:是。请郡王不要多想—— 谢潜:那你什么时候自盗一个? 贺飞云:…… 第29章 多来点糖 工作环境终于回到了正轨,备受压迫的小桃小袖内心山呼:和好万岁,高高兴兴回到了服侍谢潜的第一线。 两人十分专业地将雀跃压到心底,维持着挑不出毛病的完美姿仪和恭敬神情,始终保持在主人侧后方半步,既方便服务,又不至于打扰主人的位置。 而谢潜呢,如今身上套着除了郡王官服之外最贵的一套行头,歪七八扭地坐在晋阳城中最大的茶楼、大厅中央最贵、最显眼的桌台、最舒适的靠椅上。他身后站着的,是五官秀美的双生子书童,身边陪坐的,是换了便服的俊俏贺将军。而谢潜本人,却翘着二郎腿,仰脸叉手,除了晃腿之外一动不动,喝茶吃点心全靠别人代劳,一副纨绔之中最纨绔的纨绔模样。 这是众人抵达晋阳城的第二天,来福茶楼刚到上客时分,谢潜一行人便占了这最好的位置,茶饮到第二杯了,他左摇右晃,眼瞅着客人将满,时机差不多了,在寻衅滋事之前,最后一次用促狭轻佻的目光落向只有一座之隔的贺飞云。 贺将军今日穿着一套浅色的劲装,宽阔的骨架撑出漂亮的肩形,束腰扎的不像军中那套一样紧而展,却足以勾勒出收窄的腰线,而柔软的布料更添几分洒脱与飘逸。虽说单边眼罩揭示了他一目有眇(※注),却几乎无损那份高妙的容姿,反倒叫旁观者多添了一份惋惜。 这么一个耀眼夺目的才俊,偏偏甘心坐在这一看就很不靠谱的纨绔下手边,还任凭他招摇又露骨地反复打量,不必有任何语言或行动,大厅之中,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难免被这一桌吸引了。 谢纨绔显然已经摆出了长安魔星谢十七的所有恶劣做派,就着“贺美人”的手,吃了一块松子糖,招手叫来小二,道:“糖不错,给小爷称二斤来。” 大厅为止一静,所有人都像看傻子似的瞅了过来。 被叫住的小二压下揶揄之色,摆出诚恳又为难的模样,道:“这位贵客,弊店是真材实料的小本生意。这松子糖是咱们店里大师傅二更天起早,亲手制作成的,您尝着可口,小的便为您再添一份。再多却也没有了。” “啊?”谢潜当下把喂到嘴边的茶碗一推,眼睛一瞪,道,“再来一份?你这一份才几个,顶什么屁用?!打发叫花子呢?!” 小二无奈道:“万万没有这个意思,弊店对任何客人都怀着最恭敬的心来服务,只是糖菓难制,一天拢共才能出十斤来,万不得已,才只好每桌客人限购两份。还请贵客见谅。” 谢潜眼皮一翻:“十斤啊,比两斤多啊。为何不卖给本公子?你是不是看不起人?” 就这样子,谁能看得起你?!众看客心里暗暗牢骚,小二更苦着一张脸,遇上这胡搅蛮缠的客人,实在倒霉透了,可他也只能赔不是,赔礼,赔罪。 哄了几句,谢潜又笑起来,冲说了几箩筐好话的小二招招手,示意他靠近些。 小二陪着笑脸走近半步,刚一开口,嘴里便被隔空丢进来几粒松子糖。 远一些的看客,谁也没看清谢潜是怎么出手的,可贺飞云却看得一清二楚,忍不住嘴角牵起来一线。那微不可追的一点笑意闪眼而过,好巧不巧,只被谢潜捕捉到了,顿时,那本来就傻乎乎的笑容,显得更傻了。 晋阳城是西北商路的一处交汇,来往客商云集,茶楼小二自然见多识广,只愣了一刹那便反应过来,连连作揖道:“多谢爷的赏赐!小的给爷添杯茶吧!” 他在茶桌上没找到茶壶,捧茶壶的小桃翻了个大白眼,把他挤到一边,道:“离远点,什么人也配给主子添茶?” 小二落了个不是,怏怏地推开。谢潜向后一倚,小袖立刻过来给他捏肩,他一副大爷样地摆摆手,道:“这糖——你也尝过了,觉得了不起是不是?搁小爷这儿,评价你们两个字:就这?” -- 第53页 小二脸上的那点笑意越发淡下来,道:“客人您这话说的,咱们晋阳城与长安相比或有不及,可这松子糖,就是拿到长安街坊送人,也绝不下了贵人的脸面。您不喜欢无妨,店里还有其他口味清淡、或者咸口的糕点,吩咐一句,立马更换。何必再次坏咱小门小户的声誉呢?” 谢潜乐滋滋道:“看吧。小地方的人就是每件事。平平无奇的东西也当宝贝。你别不信啊,小爷我不会因为你不信翻脸。不过这水准的玩意儿,我家里车夫都能做,真不知道你们‘不下贵人脸面’的自信从哪儿来。” 这一套人身攻击下来,小二脸色终于变了,惊道:“客人,您莫要空口胡说!” 谢潜没有刻意压低嗓音,小二的一嗓子更是格外洪亮。这下子,别说旁桌的客人、客商纷纷侧目而视,连大厅远处,乃至于二楼包间的客人,都忍不住探出头来遥向张望。这么大的动静,自然惊动了掌柜,他胖滚滚的身材从柜台后面挤出来,一边摆手叫人。两三个站在廊下的壮汉会意,分开人群,隐隐向谢潜这一桌靠近。 谢潜看在眼里全做不知,只对那小二道:“你去把在门口歇脚的我家车夫叫过来,小爷我自由办法让你知道知道错得有多离谱。” 小二进退两难,一眼瞥见掌柜的过来,立刻投去求救的眼神。掌柜的骂道:“客人吩咐你叫人,自去叫来就是,磨蹭什么呢?!” 小二顿时清醒了,跳起来就往外走。这时,向桌边靠拢的壮汉却遭遇了阻碍。却是同样换了便装的王武和陈莽,连一个回合都不用,便将壮汉轻松制服,根本没一个镇场的能靠近谢潜这桌五步之内。 掌柜的心一凉,不怕砸场的,就怕遇上硬茬,今天这一波看来躲不过了。他硬着头皮来打圆场,道:“几位爷,咱们店家小门小户,小子也没见过大世面,若有得罪之处,还请几位爷原谅则个。” 谢潜摆摆手,让捏肩的小袖退下去,悠悠然道:“掌柜的,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我呢,初来乍到,头一回做生意,有点小事情想拜托掌柜的。不过——咱们素未谋面,求人总不好白求,不得已才出这个下策,请你见谅。” 有这么求人做事的吗?!掌柜心里破口大骂,可出于职业素养,他又不能当着这么多客人的面骂,忍了又忍,他只好顺着谢潜的话接下去:“素未谋面有什么要紧,今日有缘在此相见,便是最大的缘分。若有老朽帮得上忙的地方,必不推辞。只是这——咳!” 他想说,这闹场子的局面就收拾起来吧,然而谢潜只当耳边吹了一阵风,没听到似的端起一杯没人喝过,晾到七分热,刚好可以入口的茶,亲自捧着喂到贺飞云的嘴边。 贺飞云:“……” 谢潜谄媚道:“破茶楼无甚好东西,唯这嫩尖儿还算可以入口,给云哥儿润润喉咙吧。”面对贺飞云,谢潜不用做任何伪装,和对掌柜的假笑态度决然不一样,那眉眼间,自然而然地包含着欲语还休的脉脉情谊。在这样的目光注视下,原本只当自己做张背景板的贺飞云,不免心湖一漾,不由自主地就着手,当真饮了一口。 西北的民风不如长安开放,不论南风女风,在晋阳城街头,着实没几个敢这般公然调情的。掌柜心里发恼,却不好多看,眼神游移又手脚不知该往哪放。谢潜喂过了茶,浑然无事地就着茶碗,将残茶一口饮下,才回来搭理这掌柜:“好说,好说。掌柜愿意帮忙,自然再好不过。我的请求也很简单:松子糖,单称二斤。” “噗嗤!” “哈哈哈……” 寂静的厅堂里传出低声的哄笑。掌柜无话可说,心里将谢潜骂了一百遍又一百遍。去你x的小兔崽子,今天拢共只剩六斤半的糖,叫这混账称走二斤,多半天的生意他不用做了!他运了一口气,把震怒压了压,道:“这位爷,咱们打个商量——……” 谢潜仰头:“哎呀,我车夫人呢——?” 掌柜的:“这位客人!小店小本经营,可厨下却不是随便来个人就能进的!老朽便是不为自己的招牌考量,也得保障诸位客官的饮食安全!!” 谢潜才不吃他这一套,当即打断道:“不敢比,是吧?” 掌柜:“话不能这么说——” 谢潜:“不就是怕了呗?那你早说啊,感情来福茶楼连车夫也比不过,好意思当晋阳城最有名的茶社吗?明儿本公子就雇几个大嗓门的,在这茶楼门口喊上几个时辰,也叫路人都了解了解,这松子糖多无趣,茶楼老板也很怂。” 掌柜脸色清白交加,愤怒道:“客人你!!” “嗨,”谢潜又把人晾在一边,回头换做软到掐出水的声音,对贺飞云道,“云哥儿,等得无聊了吗?不然,我叫王哥劈几张桌椅来解闷?十桌够不够?” 掌柜忍无可忍,断喝:“客人!二斤松子糖老朽答应了!卖给你!!这总可以了吧!!” -------------------- 作者有话要说: 注:眇,指单目失明,是古时一种比较委婉的说法。 谢潜:云哥儿,嘿嘿。云哥儿,嘿嘿嘿。 贺飞云:差不多行了啊。 谢潜:孤当那么多人叫云哥儿,贺将军竟然没当场翻脸。哎呀,孤就是现在死了,也死得其所啦。 贺飞云:可以。 -- 第54页 谢潜:??? 谢潜:不是,将军!!有事好商量,别亮兵器!! 第30章 契兄弟 掌柜忍无可忍,断喝:“客人!二斤松子糖老朽答应了!卖给你!!这总可以了吧!!” “嘿嘿——”谢潜立刻转过来,大叫道,“被本公子抓到了吧?还说你们每桌只限两份,这不还是能单独拆卖的吗?!好啊来福茶楼,玩的好一手阴阳把戏。诸位,听见了吗,掌柜刚才说了,二斤单独卖给本公子!明天大伙儿都这么来啊!” 掌柜的脸色清白交加,谢潜又压低音量,小声说:“掌柜啊,生意真不能这么做啊。您老早点答应,不就没这么多事了吗。闹这么久,又惹我云哥儿不耐烦,别说你赔不起,就是折进去十个本公子也赔不起啦。我给你出个主意,不然——你还是答应比试了吧。好歹能捞一个言出必行的名声,不至于丢人丢得太狠。” 还不太狠?那要怎么丢人才算狠?!两面话都被说尽了,简直逼人上梁山!掌柜气得眼斜嘴歪,几乎当场厥过去,幸亏他还惦记着昏过去之后,再没第二个人能帮忙收场,只好强撑着道:“你、你……你这混账!!” 谢潜:“嘿,好久没听人这么叫本公子啦,怎么着,比不比?不比本公子可要现场撒泼,给您老见识见识本混账的威力如何?” 谢潜捋胳膊挽袖子,一副混不吝的无赖模样。太混了,太讨打了,小桃小袖不忍直视,校尉们也倍觉丢人,只有旁座的贺飞云看得忍俊不禁,支着手,垂着眼,忍笑忍得十分辛苦,连肩膀随着一阵阵颤动。 谢潜备受鼓励,声讨掌柜、撒泼耍赖更加卖力。这一番闹腾动静颇大,不止厅堂、二楼雅间的客人纷纷围拢过来,连门外都渐渐聚起了不少看客。 这时,“车夫”老何走了进来,分明就是当初第一次开例会发言的那位张二狗、张厨子。他低眉顺目地在谢潜背后侧身站着。门外便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闲汉起哄道: “比啊!怕他作甚!” “赶紧比起来!!” 掌柜的进退两难,像被烘在热锅上烤炙,他心里把招祸的小二骂了个狗血淋头,又骂了谢潜不知几百遍,然而表面上,还只能亚下火气,赔笑脸,赔不是,道:“谢公子,跟您说一句实话吧。比与不比老朽说了不算。咱们茶楼的糖菓师傅是重金聘来的,需得他首肯才行。” 谢潜翻一记白眼:“那要您这掌柜有何用?当菜牌使吗?”众人哄堂大笑,不等掌柜变脸,谢潜又接着补刀,“却不知如此热闹场面,诸位之中,你们茶楼的大师傅会不会也在其中啊?” 掌柜一嗤,道:“那又怎样?!他若有闲,自然可以趁休息出来瞧热闹!” 谢潜:“那不就得了。老何!” 张二狗率众而出,冲周围一拱手,道:“献丑了。”他先将左手高举过顶,亮出手指和掌心。众看客不明所以,他却不作解释,将手放下来,双手虚虚一捧,像是手中托举着一块重物。接着,他双手左右交换拍打,又拖着变长的“重物”向高处不存在的勾子上一挂,再用动起全身的力气去将其拉长。 实际上,“重物”自始至终都不存在,但在任何人眼里,都仿佛真实地看到了它,甚至能感受到它的重量和热度。随着“老何”不断交替换手,“重物”一次次被拉长,再一次次被对折,这样的动作重复了许多轮。有些像是在揉面,然而,面团怎么会让这个人烫手?这难免引起了许许多多看客的好奇心,以至于众人越看越认真,逐渐沉醉于这熟练又充满了韧劲的动作之中,甚至有些忍不住开始窃窃私语,讨论起来。 当看客们在猜测着“重物”是什么之时,大厅的人群之中,有个肩膀上搭着一条洁白布巾的人脸色渐渐变了。待“老何”的拉扯次数超过了十六次,他终于再站不住,越众而出,道:“这场比试,我应战了。何兄,这边有请!!!” 掌柜一回头,脸色越发黑的像锅底,快不过去拉住这人,道:“比什么比?不许比,随便来的猫三狗四你都迎战,那咱们茶馆直接别做生意算了。再过片刻,定会有巡捕路过此处,介时我看他们还闹不闹的起来!!” 大师傅面沉如水,却推开了掌柜,道:“掌柜的看不懂,我不能怪你。但有一句,此人是个行家,水平绝不再我之下。这门拉糖的手法炉火纯青,没有五六年练不出来。便是我的师父,也不一定比他拉得更好了!” 掌柜大惊,完全一副大难临头的模样。幸好大厨师傅的下一句话,又叫他刚刚悬起来的的心脏落了下去。大师傅说:“不过。此人虽然拉糖功夫了得,却不见得能做好糖菓。毕竟拉糖只讲外表漂亮,口味并没有多出色。而我这手熬糖功夫,却是自小一直练到今天,无论口感还是搭配,绝不可能输给此人。” 掌柜略松了一口气,若真赢得漂亮,虽然不能为来福茶楼添多少光采,不过,这么多的看客,只算赚到的茶水钱、座位钱,也勉强能抵消他遭受的心灵打击了。既然如此,他也不再拦着大师傅,可又有些不放心,一路追着进到厨房,拉过大师傅再问了一遍:“肯定能赢了他?” 大师傅冷笑一声:“掌柜的,人的精力终归有限。我熬糖熬了十五年,若他学了那般久拉糖,便不可能再多学我这一门技能!” -- 第55页 “那就好!那可太好了。”掌柜终于安下心来,拍拍大师傅的肩膀,“那就漂漂亮亮的赢一场,把老朽丢掉的面子都捡回来!!”他又抓了个机灵跑堂过来,在厨房门口盯着,这才转回前厅去安抚客人。 可惜,这次他又晚了一步,距离前厅还隔了层隔屏,就听见厅堂中央,那纨绔公子得意洋洋地吹嘘道:“我家车夫愚钝得很,偏偏在制菓这一路上格外有些灵性。诸位若不着急赶路,不若多逗留片刻。待他做出粗菓,分与诸位免费品评,有愿意留下几句评价的,谢某另送这茶楼的嫩茶一壶!若看谢某面善的,打声招呼或留个姓名,以后谢某愿以朋友相交,与他做互利的交易。” 立刻有人起哄道:“天下哪有你这样轻松结识朋友的好事?咱们闽商相见,讲究中人保人俱全,还要互换名帖,伴手礼,便是往北没那么多讲究,四小盒总归会有的!你倒好,拿车夫做的玩意儿打发咱们!!” 一阵哄堂大笑,又有人道:“谁知道这车夫真灵还是假灵,万一吃坏了肚皮,旁人不与你结仇才怪!!” “哈哈哈哈!” “确实!” “这小子想得也太美了吧!!” 谢潜全当听不出嘲讽,道:“无妨。诸位兄台,愿意品尝、愿意留下一两句评价的,谢某大大欢迎。不愿意的,就当看一场热闹呗!做生意也好,交朋友也罢,终究是要你情我愿才好。不论本公子恋慕之心有多么迫切,也需得郎君首肯,才有望结成契兄弟不是?”他意有所指地像旁座瞥,众人纷纷随着他,将目光聚拢在贺飞云身上,即便对南风毫无兴趣的人,也不得不承认,这纨绔再无可取之处,唯独眼光是顶级的。 气氛一拍轰然,大厅内外,充满了一片快活又粉红的空气。 -------------------- 作者有话要说: 那个啥,存稿已经木有了。 为了保持每天更新,本周可能会有二、三章左右比较短小的章节,望见谅……等有了存稿会再加更的。 关于字: 谢潜:唔——皇帝三哥叫你“时雨”啊? 贺飞云:圣上与我兄长相熟。 谢潜:哥哥的哥哥是亲友,那哥哥的弟弟们之间应当亲亲。来,作为弟弟,咱们践行一个呗? 贺飞云:……你可敢原话告诉你皇兄? 谢潜(叉腰):有甚不敢?!……好吧,孤不敢。 第31章 竟默认了 谢潜当着所有人的面直言不讳,而被他点到的贺飞云却保持着正襟危坐,将所有好奇的视线视为无物。虽然没有做出任何回应,但在旁人眼里,几乎相当于默认了。 掌柜本来着急往大厅里压阵,听出风声隐隐还是偏向己方,干脆在隔屏外偷听兼眺望。原先只有六七成满的座位,现在已经爆满到不得不拼桌。跑堂小二在人群间穿梭得飞起,添水加茶的喊声更是此起彼伏。 他暗暗抹了一把汗,心道,还好还好,这比招来官爷清场好太多了。将心放回原地,掌柜重整旗鼓踱出来,恢复了从容大度的姿态,对谢潜道:“谢公子,何兄已在弊店灶上开工。您可还有什么吩咐?” 谢潜晃晃翘着的脚,道:“没什么吧?哦对,你们的这嫩尖儿还多吗,总不能再限量了吧?” 掌柜:“不限量,您要多少?” 谢潜一摆手,道:“不多。”他抬高音量,冲厅堂看热闹的看客一拱手,道,“诸位哥哥兄弟,可有愿意帮忙品评味道的吗?除了糖菓,还免费请一壶嫩尖了啊!若现在不来,过时不候哟!” 看客们又一次哄笑起来,不少人抢着与谢潜搭话,但与热烈的气氛相反,却没有任何人来主动报名。谢潜一点也不慌,挑着没那么恶意的一一回应,不片刻,在门口围观的人群里,有个人问道:“公子,能否请我喝一碗茶?” 这人身材高大,一身行脚商人打扮,仆仆风尘又带些落魄。谢潜一摆手,身后便小桃果真斟出一碗茶水,捧给了那行脚商人。 行脚商人一饮而尽,抹了抹嘴,道:“公子有所不知,这晋阳城里南来北往的客商极多,口味天差地别,嘴巴又都养得刁,不是什么东西都愿意入口的。公子若要找人品评,要么重金聘请,要么就要靠人情的积累和互相介绍,只用一壶茶,若非我这样的落魄之人,必然不愿意来的。” “原来如此。”谢潜感激地冲他颔首,“本公子以前从不知还有这样的规矩,多谢兄台解惑。不过,听你的意思,是愿意为谢某做个品评人了?” 行脚商人道:“确有此意,以答谢谢公子的一茶之恩。” “好!”谢潜笑眯眯道,“那本公子自然也要答谢你的品评之恩,不论评价的如何,小袖,把封银拿来。” 行脚商人一愣,大厅里的看客也不由纷纷侧目,谢潜仍是那副不怎么靠谱的笑脸,小袖果然从袖中摸出一只精巧的纸盒,双手捧给那行脚客商。 有好事的人道:“这么点大的盒子,能装几两碎银?莫不是放着铜钱?咱们打赏小二都比这多多了吧!!” 有人低声嗤笑,小袖一哼,当场打开纸盒,里面躺着一只平凡无奇的元宝,只有金黄的色泽昭告出它不菲的身价。 一片哗然之中,行脚商人低下头,也轻轻笑了一声,笠帽遮住了他的大半张脸,也就无从看清具体的表情。不过,他笑完之后,冲谢潜深深一拱手,道:“谢公子盛情,在下却之不恭。” -- 第56页 谢潜:“请。” 行脚商人拾步走进厅堂,坦然落座,这时,才有人发觉,此人被笠帽遮了多半张脸,衣着打扮也落魄得很,可气度和仪态却有些不凡,咋舌的同时,也难免在心里暗暗嘀咕起来。 这时,有人不断向谢潜搭讪,言语间暗示愿意做第二名品评人。但谢潜一概不理,含笑看向掌柜,道:“店家也请一位品评人如何?免得皆是本公子的一言堂,有失比试的公平。” 掌柜的人脉自然不能同日而语,可若郑重其事请人来,岂不相当于平白给这谢纨绔抬身价么?他才不做这亏本的生意,便冷哼一声,冲厅堂中拱手,道:“诸位,可有愿来者?弊店奉送上等客房住宿三日。” 这来福茶楼的隔壁,便是同属一家商会的来福客栈,价格适中,干净舒服,很受来往客商的欢迎。于是,他话音一落,便立刻有好几人踊跃申请,与没人搭理的谢潜状况完全不同。掌柜得意地向所有人道谢,又示威似的瞥向谢潜。可惜谢潜正专心致志地扒下橘皮,清掉橘络,再在贺飞云手边的小果盘里摆出漂亮的花来。不仅完全没注意到掌柜这厢的盛况,甚至连半个眼神都懒的施舍。 掌柜窝火得要死,却也只好捺下郁闷,选出一位面赤须白的老者,作为茶楼一方的品评人。 这时候,看客已经爆满了,还有更多的人试图往大厅里凑。谁也不肯走,谁也不愿意让开,楼上楼下,屋里屋外,连穿廊、回廊,甚至于茶楼门口,统统围得水泄不通。而被挤在当中,进退不得的看客,只能把期待的目光不断投向后厨的方向。 幸亏没等上多久,隔屏后几人鱼贯而出,两名跑堂每人捧出一个平平的托盘,而制作盘中菓品的来福茶楼大师傅、顶着“老何”之名的御厨张二狗,也紧随其后,出现在了众人的视野之中。 看客们顿时热闹起来,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大师傅和“老何”都是一脸郑重,等跑堂将托盘搁在桌上之后,便一人一边,站在了自己那盘的后面。 谢潜选得这座位十分用心,不仅位于大厅的中央位置,又正冲大门,且比门外稍高出一阶,因此,便保证了绝大多数看客能看清楚。 如今人数早已达到了谢潜的预期,他也不再磨蹭,直接道:“两位师傅,请开始吧?” 来福茶楼的大师傅抢先一步,冲台下转圈作揖,道: 当先一步,道:“制作时间短暂,松子糖实在来不及。本人制作了核桃芝麻糖,诸位请看!”他一边说,一边将平盘的盖子揭起。 一股特殊的香甜味道腾然而起,这熬制的糖果很难有飘香四方的气味,不过,借着刚出锅的余热,也足够让周围几桌闻得到香气了。 盘中码放着几摞四四方方,刚好切成一口大小的坚果糖,糖色棕黄,带着琥珀的色泽,透出其中浅色的碎核桃仁和黑色的芝麻,令人观之口舌生津,跃跃欲试。 行脚商人不由赞叹一声,谦让道:“长者先请。” 老者点点头,捻须而笑:“贵客客套了。老朽乃是本地出身,理应让客人先请。” 两人简单寒暄几句,便不再推辞,同时从盘里拿起一块。这刚刚成型的糖菓,指尖能明显感受其余温,并且,稍微用力就会变形,比完全凉透了、固定后的松子糖要松软不少。 行脚商人翻看几回,又仔细嗅一嗅气味,笑道:“形状规矩,核桃馅料有巧思,好。不愧是来福茶楼。” 老者却直接将糖菓放入口中,先品了滋味,又咀嚼一番,一脸惬意地叹了道:“是这个口感。绵软不失干脆,核桃、芝麻的香浓与焦糖融为一体,解腻的同时又丰富了口感。不愧是来福茶楼的大师傅,敢问这核桃芝麻糖,未来可有上菜牌的一天?” 两位品评人的评价不可谓不高,这倒不出旁人所料,松子糖是茶楼远近闻名的招牌,同样手法熬制出来的核桃芝麻糖,自然也不可能差到哪去。于是,看客们只了唏嘘一番,很快将目光投向另一盘。 毕竟,这没有任何来头的谢纨绔,其“车夫”所制的菓品,究竟会闹出多大笑话,才是绝大多数看客真正期待的重头戏。 第32章 比拼糖艺 不论看客们等待得多么焦心,来福茶楼的核桃芝麻糖还在品评之中。等老者的一番赞美之词说完,行脚商人才终于看完了外形,将糖菓放进口中。隔着斗笠,别人看不到他品尝时的神情,又苦等了半天,等这一小块糖被他咔嚓咔嚓嚼碎、全咽下去之后,他又慢吞吞地漱了口,才道:“香浓有余,甜度略高,酥脆稍欠。” 掌柜听着发急,道:“欸这位客人,您别是因为收了谢公子的酬劳,就特地说我们不好吧?!咱们的松子糖有口皆碑,你凭什么说这核桃芝麻糖就不好?” 行脚商人笑了一声,道:“掌柜的何必急于辩解,堂堂来福茶楼,难道会因我这过路人的□□就损了声誉、影响了客源吗?” “这!” 行脚商人:“我认为不至于。所以,这糖我想仔细说一说。”他又拿过一块核桃芝麻糖,轻轻掰弯,再举起来让所有看客都瞧清楚,“熬糖,第一讲究火候、时刻,第二讲究填料的搭配,第三讲究切片、塑形。而这第三项里,不止是做出成大小均等的模样就结束了,而是要慢慢地等它凉透、干透了,形状不塌、不毁,才算彻底完成。诸位若尝过松子糖,必定对其酥脆的口感印象深刻,那是因为它从制作,到完成,再送到客人的桌上、口中,经历了足够长的时间,足以让熬制的糖汁彻底冷却、凝固。但是——”他顿了顿,将目光转向茶楼大师傅,“这核桃芝麻糖,从制作到现在,满打满算不超过半个时辰吧?糖体尚温热,自然不可能酥脆得起来了。” -- 第57页 看客们有些恍然大悟,另有一些仍然存有疑惑,还有一些格外喜爱松子糖的常客道:“便是不酥脆,糖与核桃仁的搭配也不会出错!必定不至于不好吃!” “是啊,商人就是市侩!一点小瑕疵也要掰扯半天!” 行脚商人却只看向茶楼大师傅,好像在单独与他谈话,道:“大师傅,你可是用窖冰冷却,才让它强行成型的?若非如此,核桃仁不至于一并失去酥脆的质感。” 大师傅微微变色,道:“客人好刁的舌头,确如你所说。但仓促之间,只能如此了!” 有人喊道:“那等它凉透了呢?” 行脚商人:“凉透自然会与松子糖差不多,只是——” 不等他再多说,那人已经打断道:“那不就完了,说这有的没的作甚!咱们平时也不可能吃得这没凉透的糖菓!!” “确实。”老者捻着胡须赞同道,“不过,这温糖的口感绵软甜美,对老朽的牙口来说,反倒恰到好处了。” 行脚商人还要再辩,谢潜轻轻摆手,阻止了他,只笑道:“老先生说得很是。众口难调,同样的东西,尝过后获得不同的评价,这再正常不过。何必纠结与贬褒呢?依我看,既然两位品评人都评过了,咱们就开始品鉴老何的成品吧?” 他的提议,正提到了大多数看客的点子上,很快,喧哗与反对的声音,便被催促开盖的吵闹声盖了过去。谢潜也不卖关子,直接将盘盖掀起,亮出平盘之中的成品。 在场的每个人,都瞪大了眼睛,努力想要看得更清楚一点,但糖菓往往都做成一口大小,离得远些的,再怎么看,也只能看到盘底整整齐齐码放着几十粒淡黄色、圆滚滚的物体。 “这、这?这不是花生吗?!” 有人忍不住问出了声。周围桌边的看客们纷纷站起身来,探头细看,确是花生的外形:浅黄色,约莫上下一致的葫芦形,外皮上纹路经纬交错,造成了网格状的清浅凸凹。除了看上去特别干净之外,怎么看,都似乎没有任何的不同。 有人急了,道:“这啥玩意儿?水煮花生?” “拿花生来糊弄我们?酒铺里几文钱能买一大碟吧?!” “除了沙子洗得干净——还有什么拿的出来的优点???” 众人哄堂大笑,又夹杂着四起的嘘声。可隔壁桌一身锦袍、像是员外模样的中年人忽然“咦”了一声,惊疑不定地道:“不对。这、这……这不是花生,这是糖,酥糖么?!” 谢潜悠悠然遥相拱手,赞道:“先生识货。” 这锦袍的员外大约有不少人认识,纷纷诧异不已,可没人能像他一样占尽地利,看得这么清晰。幸而那白胡子老者,凑近仔细看了半天,也道:“确实,不是花生。” 行脚商人:“虽不是花生,却也是花生。某南来北往多年,也算见识过天下诸多吃食,可做到拟其形,拟其味的吃食,却只有缘尝过三次。” 老者乐呵呵地摸摸胡须,道:“老朽痴长年岁,有幸尝过五六次吧,惭愧。” 行脚商人也笑道:“明明是幸甚之事,老丈,咱们就别客气了,直接尝吧。” 两人达成一致,老者便伸出那枯瘦遍布皱纹的手,将其中一粒胖滚滚的“花生”捏了起来。与这粗糙的手指一比,众人才惊觉,这“花生”的颜色更浅,表面则比真正的花生多了些光泽。而随着“花生”离开托盘,表面窸窸窣窣地往下掉落细小的酥皮,这太过明显的不同,才终于叫人相信,这是“糖菓”,而不是真正的“花生”了。 顿时,喧哗和嘘声都荡然无存,换成了针落可闻的寂静。每个人,都死死盯着老者手里的“糖菓”,等待老者对这外形惟妙惟肖的糕点做出品评。 可出乎所有人的预料,老者拿起之后,竟没有像吃核桃芝麻糖那样直接入口,反而托在手心,品鉴似的观察起来。 他道:“像,确实很像!这经纬脉络,与我昨晚佐酒之物几乎一模一样!连上下略微差异的形状也很真实。而且,托盘里的每一粒大小不一,形状有略微区别,这位师傅,您制作时莫非没有用模具,而是徒手雕琢出来的不成?!” “老何”一摊手,愁苦道:“一没时间,二没模具,只好随手捏了,您老人家随便看看就成。” ——是低调的炫耀?!还是反向自谦?!要知道,徒手塑造一块硬糖不难,可这显然是一碰就掉渣的酥糖,如何“徒手”塑造?!需要多深的功力,多巧妙的手法?! 众人议论纷纷,便是尝不到这花生酥糖的味道,仅凭外形,就足以给每个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了。来福茶楼的大师傅终于变了脸色,不过,尽管他脸色难看,却还保有学厨的初心,抛下颜面,咬牙走到“老何”的面前,深深一躬,,道:“前辈,可否也让我一尝这酥糖?” 张二狗赶忙把人搀扶起来,道:“仓促间多有得罪,当不起前辈二字。请尽管品尝,多余的份,我们公子——”他想起谢潜还坐在旁边,赶紧低声询问,“谢公子,能不能……” 谢潜大方地道:“无妨,随便吃。反正待会多出来的,总也要分给大家品尝。大师傅,请自便。” 大师傅恭敬道谢,捻起一粒仔细放在口中品尝——倒不是他不仔细观察外形,而是比起外形,他更加关心这酥糖的口感。 -- 第58页 果然,和他料想之中几乎一模一样,外皮酥到不可思议,入口的瞬间,酥脆转瞬即化,变为沙软的甜美;而也出乎了他的预料,这糖中碾得极细的花生粉末,恰到好处地中和了甜味,再格外突出了醉人的馨香;夹在脆皮和花生粉酥之中,还有一小撮充满了颗粒感的花生碎,增加了层次感,也让口感更加立体。 小小的一粒糖,总合了酥,绵,甜,香、脆,每一种都恰到好处,却又浑然一体,没有任何一味突兀,反而互为回应,互相烘托。明明是花生的型,却又不是花生,偏偏层层口味都是花生,不可谓之不妙,叫人尝之难忘。 也让来福客栈向来自傲的大师傅从不可思议,到惊诧,到叹服,直到折服。 行脚商人道:“从外形来判断,花生糖的拟型已经几乎乱真,核桃芝麻糖就未免逊色。而在味道上,花生糖口感丰富,甜度合宜,而核桃芝麻香为补救外形做出了努力,可冰湃之后,甜腻未免要稍重一些,兼之未能完全冷却这一减分项,我认为,花生酥糖显然要更好。” 白胡子老者却道:“老朽已经吃了几十年的松子糖了,对这一类糖菓再熟悉不过,也再爱吃不过。正如老朽刚才所说,那温热带暖的刚出锅的糖,老朽以为,也能算作风味的一种。反之,花生酥糖好看归好看,甜蜜有些欠缺,花生的外形,更会叫不明所以的人产生误会。因此,老朽认为,核桃芝麻酥要更妙一些。” 两位品评人,各选了一样。虽然在场的绝大部分看客吃不到嘴里,可东西好与不好,光看来福茶楼大师傅的神色,已经一目了然。更何况,造型外观输了一筹,口味若不能远远超越花生酥糖,那么,享誉盛名的来福茶楼便相当于已经输了! 掌柜的脸色黑如锅底,咬着牙,也捏起一粒花生酥糖放进嘴里——毕竟制作用的都是他家的材料,他不认为品尝需要经过谢潜的首肯。可当着糖菓入口之后,过于美妙的口感,却令他的脸色更加变黑了三分。 -------------------- 作者有话要说: 贺飞云:本章休假。 谢潜:孤不答应!孤要将军出场! 贺飞云:晚了。 谢潜:不晚,来,啊——尝尝新鲜的花生酥糖—— 贺飞云:……手拿开,不吃。 谢潜:喔——手拿开,那孤用嘴喂,是不是将军就愿意吃啦? 唔,下章将军会出来的,真的会来的TAT不要抛弃我 第33章 同流合污 掌柜的沮丧无比,可在场的看客见他沮丧,却不见任何同情之意,反而有不少开始蠢蠢欲动了。为什么?原因再简单不过。只要来福茶楼在,终究能买到松子糖,可比松子糖更好吃,或者至少味道差之不远的花生酥糖却不一样啊,现在不动手,等着谢公子带车队远走高飞了,上哪儿去找一模一样的酥糖?! 且不说行脚商人的品评是否有过度夸奖的嫌疑,便只说这俏皮可爱的外形,拿来送女眷、送小辈,都相当合适,再有“能与松子糖”一拼之力的噱头,便是拿去送礼,都不至于落下面子。倘若不能打包带走,自个儿亲口尝一尝,未来作为席间谈资,也是极好的。 便有迫不及待的看客,不顾隔了好几层人群,高声叫道:“哪有一边只找一个品评人的,这如何能比出高下?!某不才自荐,愿做个居中调停的判断者,不需要你们双方任何礼金!” 他一边高声大叫,一边努力分开前排拥挤的人墙。立刻有人抗议起来,骂道:“推什么呢?!长没长眼?!” 自然也有其余看客识破了他的把戏,嘲讽道:“嘿,你是那根葱?比试之前不见你吭气,怎么,见着花生酥稀罕想起来白嫖啦?!” 又有起哄的道:“哟哟哟,这说的,两个人评不出高下,那三个人就评得出了?行不行全靠你一张嘴决定啊?咱们还觉着需要五个、七个、十三五个呢!干脆所有人都排队尝过投票吧!” “胡说八道,你骂谁呢?!” “骂的就是你!” “谁也别挤了,好好原地待着吧!” 看客们言语不和,眼看就要闹将起来,人群互相推搡,几乎挤到谢潜这一桌边沿了。即便两个校尉、连带茶楼聘请的保镖都在努力维持,可到底扛不住看客人多势众。 谢潜连忙站了起来,道:“都别挤,万事好商量。诸位先停下来,且让我先说几句!” 众人激动起来,管你是谢公子还是射公子,统统不买账,有人骂道:“那盘里糖还剩下不少呢!咱们排队领来吃啊!按先来后到排着!” “排个屁,这么多人,谁能看见哪个先过来的?!还不是抢到谁算谁的?!!” 又有人道:“谢公子你别送茶了,干脆叫那老何师傅多做几锅,你轮流发一发,咱们吃到嘴里的都愿意做你的朋友!!” 谢潜哭笑不得,声音只好更大一点,道:“诸位先站定吧,别挤伤了,且听我先说两句——……” 可惜,无论掌柜和谢潜怎么高喊,都只能统统埋没在人群的喧哗之中。厅堂里一片混乱,不知多少人在往前挤,而前排的人只能随着人潮向前,怒骂声,叫闹声,情况不妙,场面濒临失控的边缘。 就在这时,忽然响起“砰”的一声巨响,这响声震天动地,连梁柱都扑扑簌簌地落下积年旧灰来,整个大厅更似遭遇了地震一般,隐隐晃动起来。人群终于像按下了休止符,所有的喧闹在这一霎安静下来。 -- 第59页 “站住!”这一声低喝,并不算十分洪亮,语气也并不太过严厉,偏偏振聋发聩,带着令人不寒而栗的肃杀气度。明明秋阳高照的天气,却像冬夜刺骨的寒风似的,刀子一样刮过每个人的耳边,令所有人都再不敢越雷池一步了。 刹那间,以声音源头为圆心,乃至整个大厅内,安静得落针可闻。 谢潜略显尴尬地轻咳了一声,打破了这份宁静,他道:“呀——承蒙厚爱,愿意踊跃申请与谢某交朋友。只是,此事讲究双方平等和心甘情愿。若论先来后到,诸位终究比来福茶楼的掌柜晚了一步,不论如何,先来后到还是要算的。本人先与掌柜聊聊,至于各位,大可先喝喝茶,排队等候?” 众:“………………谁真心和你交朋友啊?!先把花生酥糖交出来!” 来福茶楼的掌柜也不买账,生硬地道:“有甚话好说?!” 谢潜:“哎呀——,出门在外,有句话说得好:冤家宜解不宜结。比试之前,谢某曾说过,若能侥幸赢了,就请掌柜的帮我一个忙,可我也不叫你白帮啊,”他隐晦地搓搓手,又指了指那花生酥,压低声音道,“这个——也不是不能商量——” 他要出让这花生酥糖的配方! 犹如夜空划过一道闪电,掌柜幡然醒悟,顿时从一颗蔫吧的老葱,复生成一朵怒放的菊花,笑得比财神庙的弥勒佛还开心,当即亲切无比地拉起谢潜,道:“走走走,好兄弟,咱们上屋里说去!!” 两人一拍即合,相约上楼同流合污。贺飞云冷着脸使了个眼色,小桃与王校尉赶忙跟了过去。几人一离开看客们的视线,贺飞云才淡淡转回头来,轻轻一敲桌子,道:“现在,可以谈谈酥糖如何分配了。” 被刚才巨大的震动震懵,还没完全缓过劲的看客们面面相觑,有部分大胆的又摩拳擦掌,准备闹起来,却有人低呼道:“看!他脚下的石板!!” 那厚重的青石地面,从贺飞云脚下开始,向四周蔓延出几圈碎裂的痕迹。原来,刚才那震动声,竟是踏碎石板的动静! 所有人倒抽了一口凉气,乖得像笼中的兔子,停了好半晌,才有人战战兢兢地向贺飞云拱手,问:“这位……壮士,请问,您有什么意见呢?”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这来福茶楼一层大堂,二层雅座,三层是较为低矮的阁楼,除了存放茶叶等物之外,另专门开辟出一间专门用以处理账务、或商谈的隔间。掌柜热情地把谢潜几人引进屋子,不等伙计上茶,便迫不及待地道:“谢公子,刚才您说有意出让配方——此事可当真?” 谢潜笑道:“好说。不过,在谈论配方之前,本人另有一事相求,望掌柜伸出援手。” 掌柜立刻拍胸脯:“但凡我能办到的事,保证尽力而为,却不知谢公子所托为何?” 他着急,谢潜反而不急了,从袖中摸出一把折扇来,十分装x地一点点展开,淡笑道:“这件事,对掌柜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但对初来乍到的谢某而言,却只有出此下策,才能达成目的,请掌柜的见谅。” 新泡的茶刚好端上来,掌柜亲自端起来敬,谢潜连忙回敬,道,“我有一稀罕物,想高价卖给远行的客商,最好是向长安方向去的客商,想请掌柜代为介绍一二。” 掌柜一愣,端茶的手不慎被茶汤烫到,他连忙搁回茶几,当着外人面前又不好抓耳挠腮,只好纠结地把手指缩回袖子里。 实在不能怨掌柜惊诧。茶楼大闹一通,引来这么多人,折腾出这么大的阵仗,结果只为找个销货门路? 就这??? 何等九曲十八弯,谁能想到这个思路?!有这功夫,晋阳城什么样的中人掮客找不到啊?! -------------------- 作者有话要说: 简而言之是这样的: 谢潜想:推销新马车→要找门路→茶楼抬杠→比拼厨艺→让掌柜推荐 贺飞云:你的想法很曲折 谢潜:哎呀,还能顺带打开饮食产业的门路嘛,毕竟来福茶楼是连锁店呢 贺飞云:姑且如此 谢潜:而且贺将军发威也很帅 贺飞云:不叫云哥儿了?嗯? 谢潜:……孤错了,孤以后不敢了 第34章 达成交易 不需要任何言语,掌柜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谢潜猜到了掌柜的想法,却一点也不介意,将扇子与手摊平,笑道:“哎,这么麻烦的下策,谢某也不情愿,可一没有人脉,二没钱,只好如此了。” “……”掌柜听谢潜这话噎得慌,为了不让自己噎死,他道,“晋阳城的治安还算良好,若中人介绍不成,分文不取,成了,也不过抽十之一而已?” 谢潜:“嗐,这不重要。谢某就问,掌柜是没有门路么?” 掌柜:“……好歹我也在晋阳城混了二十多年,要介绍,怎么也能找来不少!”看不起谁呢?! 谢潜二郎腿立刻又翘起来了,洋洋道:“对嘛。既然有不抽成的中人,谢某为何还要多出一笔?而且你的来福茶楼跑不掉,无论下次什么时候来,直接找你岂不便利?” 掌柜:“………………”和着这混账不仅不打算付抽成,还拿来福茶楼作保障?!他圆盘似的胖脸都快咬出了轮匝肌,压着火气道,“那,这酥糖方子——” -- 第60页 “方子自然会让给掌柜。”谢潜这时又爽快起来,但掌柜还没来得及高兴,他话锋一转,又道,“一笔算清,五十两现银,不要银票。另附加两个条件……” “等等!!”掌柜的刚舒展的眉眼又蹙成了一团,不可置信道,“你要我作免费中人,拿酥糖配方却要五十两?!你怎么不去抢??” “诶?”谢潜眨了眨茫然的大眼睛,道,“酥糖配方是我家师傅的,我养人工需要花销,师傅出来帮我干活需要给补助,生计不容易啊,更何况,这酥糖只要做出来,转天就会变回茶楼的进账回来。更何况——”他冲掌柜招招手,示意他靠近一点。 掌柜正想骂,难道他茶楼活计都喝西北风,不需要花销么,可看谢潜神神秘秘的模样,忍不住又想听他说什么,便按捺下火气,倾耳去听。 谢潜道:“说来——这方子本是京御厨——” “御厨??什么御厨??!”掌柜顿时耳朵支楞了起来,双眼也亮得要放出绿光。 谢潜摆摆手,把话说了下去:“——里的配方改进来。” 掌柜因为激动而向谢潜的方向倾斜,可听清了后半句,顿时一懈,差点栽过去。 御厨的方子难得,可御厨改的方子,一字之差,却天差地别。他七窍生烟,脸色沉如锅底,道:“只剩下盐巴也算御厨改的方子,谁还改不了了?连门外头卖素面的摊贩都敢说自家是御厨方子改的,谢公子,你若无意交易,何必一次次糊弄老朽?!” 谢潜正色道:“掌柜,我谢某绝对不糊弄朋友。这酥糖方子我不仅不能免费让给你,还要高价、以严格的条件让给你,有两个必须的理由。能否听完理由之后,再与谢某翻脸?” “你说!老朽倒要看你能说出什么花样来!”掌柜将茶碗向桌上一磕,意思很明确:说完屁话赶紧走,立马走,不送。 谢潜对被人嫌弃的状况已经熟悉得不能更熟悉了,施施然晃两下折扇,道:“第一个理由,是这方子,来福茶楼不得不买。” 掌柜一愣,差点气炸了肺,在心里把没事找事的谢潜又骂了几百回。事情闹成如今的局面,若拿不到方子,茶楼的声誉势必受到影响。便是影响不了客流量,可若南来北往的客商,人人都把大厨败给车夫当笑话讲,那他这掌柜还有什么脸面在晋阳城混下去?输人一筹,太憋屈了!!! 谢潜将折扇一收,啪地一声,将掌柜从愤怒的深渊拉回现世,又将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耳语着道:“我们家老何呢,是正经御厨房里出来的师傅。只是因为主子落罪,被贬谪出来。与……有一点亲缘上的关系,便随我避祸远行。”他顿了顿,冲充满怀疑的掌柜露出一个诚恳的微笑,“御厨的方子里面,可是有不少进贡之物的,便是拿一张正经方子出来,要么没材料、做不得,要么做得了,落个擅用贡品的大罪,说到底,还是做不得。” 掌柜竖着耳朵听完,不怎么高兴地哼了一声,道:“是不是御厨,也没有凭证,光听你一个人吹嘘,我如何判断是真是假?”虽然是怀疑的语气,可谢潜很清楚,既然问出这个问题,就是已经对他信了五六成。 谢潜便继续说道:“你信或不信,其实无妨,要紧的是客人信不信,或者客人愿不愿意花银两、购买这个噱头。我这酥糖的口味你亲口尝过,与松子糖相比如何?至少不算输吧?可单说外形的惊艳度,已足够叫人愿意掏银子了不是?只是,无论松子糖、还是花生酥糖,名字都太直白无趣了,也实在不怪你们,每天限量也买不上高价。若能改成送子酥、状元酥、大越酥、驸马酥之类,再打些个织金、镶银的礼盒拼装,怕不是售出一盒,就能把区区方子钱赚回来?” 他侃侃而谈,掌柜听得双眼放光,头一句的意思他当然听得懂,御厨配方这不要钱的金字招牌,有了五十两作为佐证,当然要充分利用起来。 但……“送子糖”、“驸马酥”?这样的作法他还从未听说。明明一样的糖,换个名字,立马高端大气了好几个档次,不需要花一分钱的成本,就让糖菓的身价翻倍、十倍,甚至百倍! 而礼盒拼装又是什么?这谢财神要是愿意仔细讲一讲,什么五十两,什么附加条件,那简直太便宜了吧? 给,现在就给!! 掌柜二话不说,立刻打发小二去取银两,这边拉着谢潜称兄道弟,仿佛片刻之前心里痛骂的不是同一个人。 谢潜端着架子道:“两个要求,第一,来福茶楼只能有一位师傅学习,且二十年内不可传授与第二人;第二,不买断,未来无论掌柜用任何名字、噱头,谢某都有权直接拿走使用,不过,谢某保证,三年内不会在晋阳城以及晋阳城以东的大越境内售卖。” 这样的限制条件不可谓不严苛,饶是满心豪华礼盒的掌柜,也不由犹豫了小片刻,最后还是答应了。毕竟,只要自家茶楼的师傅学会了配方,三年的时间,足够将其加以改进,也足够增加其他品种了。 说话间,伙计取来了银铰子、小秤,给谢潜当场称了足量的银钱。掌柜屏退伙计,压低声音道:“谢公子啊,你说……” 谢潜:“说什么呢,听不见,大点声。” 掌柜:“……”艹,刚才你声音比我还小呢!! 谢潜大声说道:“咱们敞开门做生意,一切光明正大,没有任何需要避开人的!” -- 第61页 掌柜:“……行行行,您说了算。那这方子,现在方便给我了吗?” 谢潜一摊手:“门路呢?” 掌柜:“……有您这么做生意的吗。” 谢潜这才勉为其难地道:“好吧,叫了五十两,咱们现在就算是合作伙伴了,掌柜必定不会欺骗与我——来,小桃,背配方!” 小桃上前半步,道: “熟花生:五两 黄糖:四两 蜂蜜:三两 荤油皮,油酥,熟面粉各五两,做熟,加亿点点细节,即可。” 掌柜:“………………就这?”哄谁呢?一点点细节究竟是什么样的细节啊?!谁能猜不到花生酥用这些材料啊,问题是怎么做的这个形状,又如何这么酥香啊!! 他差点又要发作,谢潜道:“我将老何留下,保准把人教会了再走,至于教给谁,掌柜的,你亲自指定。” 掌柜一怔,顿时明白了谢潜的意思,笑得眉眼眯成一条缝,拱手道:“谢公子,明白人,多谢了。” ——是了,来福茶楼可是晋阳城最大的茶楼,茶点只让大师傅一个人说了算数,的确不太好哇,是时候给别人分分权了。 掌柜一边诚心实意地吹捧谢潜,一边暗暗打起了小算盘,另一方面,要推荐客商,最好是与来福茶楼、来福客栈关系要好的,又要财大气粗,眼光长远的,才方便他与这谢财神长久往来,蹭到更多赚钱的妙招。在这几个限定条件下,掌柜心中很快有了几名现成的人选。 -------------------- 作者有话要说: 别看这篇它正文字数好像少了些,可番外它比较长啊——(不要嫌弃我!!) 小桃小袖:送子酥?驸马酥?还礼盒装,你也太能骗钱了吧? 谢潜:这算什么,孤还没加入限量款、特别款、中元节豪华限量二十套这些种类呢。 小袖:啊这?啊这?中元节豪华限量版是什么? 谢潜:中元节前一周限时出售,总共限量一百套,其中另附送秘传点心。 小袖:哇——我忍不住都想买了。 小桃:你可醒醒吧,别被他绕进去了。 谢潜:现在才两样糖菓,更大的做不起来,待以后厨子们开发出梅子糕、巧心酥之类的,凑出三四样来,就能做盲盒卖,那更赚到盆满钵满呢。 小桃:盲盒?这又是什么? 谢潜:便是蒙住内容,不叫你知道盒子中装着什么。四五个一般无二的盒子放在面前,只有付过钱,拿走,拆开,才知道装的是哪种点心。 小袖:……这不和赌场猜骰子一样么? 谢潜:哎呀,赌点心怎么能叫赌呢?这叫拆个好运气,拆个适合今日的茶点。如果实在想要某一种,那么打包六盒配齐全品种的。 小桃:噫——郡王啊,你这名字就没起对吧,你怎么能叫潜呢,该叫奸啊!奸商的奸!! 谢潜:孤还没加入隐藏款呢。 小袖:怎么还能再加?! 第35章 不讲武德 既然达成了协议,谢潜记挂着大厅里的贺飞云,匆匆敲定次日上午引荐客商,又将化名“老何”的张二狗托付给掌柜。 张二狗已经事先得了嘱咐,安心跟着伙计离开。关于传授酥糖配方,谢潜询问的态度十分郑重,但张二狗却不以为然。这酥糖只是他试手的菓品之一,这一路走来,能改的御厨配方实在太多了,更何况还有层出不穷的状况需要应付——比方说,柴少了,柴湿了,火大了,灶台忙不过来了,等等等等,比起每天对着灶台一成不变的研究配比,他发现,他的世界从灶台、案板,扩展到了更广阔的境界,并且,逐渐适应和喜欢上了充满了挑战和意外的野炊生活。所以,区区一道酥糖,他如今完全没有看在眼里,更不认为需要藏着捂着。 他淡定的态度,被掌柜看在眼里,不仅没有感觉怠慢,反而多了一层高深的滤镜,从而更加坚信他的御厨身份了。 大约两碗茶的功夫,一行人各自得了妥当安置,便顺次走下楼来。还没到大厅,就听得楼下人声鼎沸,竟然比上楼之前的热闹程度更甚三分。 有人喊道:“二十!!” 又有人喊:“二十五!” “三十!” “四十五!!” 掌柜惊疑不定,隔着栏杆向楼下张望,人群顺次排列,竟然站得井井有序,有些踮脚向中央张望,有些则举手叫出数字,尽管如此热闹,场面却和混乱完全不沾边。 掌柜:“这是——”他云山雾罩,不由将疑惑的目光投向身后的谢财神,然而出乎他的意料,谢潜也一派茫然,四目相对,各自都在疑惑对方在搞什么玄机。 角逐很快趋于白热化,可等数字过半百之后,参与声音就开始变得稀疏,直到一方报出了三位数的高额,所有人都倒抽了一口凉气,终于再没人争抢了。 谢潜刚刚心有所悟,就听见张校尉拿一块木板敲响桌面,道:“一百一十两第一次,一百一十两第二次,一百一十两第三次!!恭喜这位赵大户!!十粒酥糖每粒一百一十两,共计一千一百两!请赵大户上台来!!” “卧……槽……”预料之中的剧情,却预料之外的价格,听得谢潜差点破防,谁的主意,真是——太会抢钱了!! 他绷不住,掌柜比他更绷不住,恶狠狠瞪了他一眼,不仅完全不相信谢潜的震惊,甚至彻底认为是装出来表演给他看的。讹他的银两,蹭他的人脉,甚至还要嫖他家的场子做拍卖,这是把他当冤大头了吗?!羊毛也不能逮着同一只薅啊! -- 第62页 掌柜刚要发作,收在楼梯口的大伙计终于看到了他,赶忙过来附耳道:“那独眼龙的主意,说按拍价十之一做场租。” ……嗯?十之一?? 那一千两不是就能抽一百两?掌柜的怒意比六月的积雨云散得更快,转瞬阴转大晴天,喜笑颜开地道:“哎呀——谢小公子,够义气,够大方,你这位契兄也很有手段嘛。吃肉不忘分咱们喝一口汤啊,就冲这一样,明天,我必定介绍几个靠谱的好朋友给你!一切包在老哥我身上!” 谢潜耳朵灵着呢,当然也听到了十抽一的分成,心里疼得如滴血一般。他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道:“……好说,好说。” 一场拍卖结束,那赵大户现场掏出银票付清。张校尉这边收了钱,另一边小袖便双手奉上已经包好的糖菓,再额外送了一只小巧的锦囊伴手礼,再两颗散装的方便拍主直接品尝。 赵大户一脸得色,直接拿出一粒吃了,享受着万众瞩目的殊荣,一边将糖菓转手扔给了陪在身边那长相甜美的小妾。 不过,这份瞩目他没能享受太久,张校尉又敲了几下桌子,等众看客安静了些,说道:“还剩下一十二粒酥糖,进入最后一轮拍卖。与前几轮是一样的规矩,单拍一粒者,五十两起拍,成套拍下者,五两起拍,每次加价不少于五两。” 有人震惊地道:“不是有那么多吗,怎就最后一轮了?” 有人道:“都拍过三轮了,还能剩下多少?!只是这最后十二粒都拍下,哪还有多余的赠品送?这不公平吧?!” 张校尉再次敲桌镇场,贺飞云也用冷淡的目光环视了半圈,虽然他全程一言不发,可他坐在这里,就已经是足够的威慑力,也成功让所有的刺头都闭上了嘴巴。 张校尉又道:“赠品皆是心意,并非必备。方才所赠的酥糖,都是形状稍有缺损,不好用作正品的。现在剩下的这些,每一颗形状都十分完整,除非单粒拍下,否则不再拆分,错过也就没有了。”言外之意,说没有赠品,就没有赠品,爱拍不拍。他又向小袖示意,小袖立刻捧起托盘,果然,里面只剩下十二颗,再没有更多的了。 尽管没有赠品让人略微感到可惜,不过,有能力参与拍卖的客商,也不至于为一点赠品斤斤计较。虽然可惜,也就默认了拍卖规则。 这时,掌柜分开人群,高声说道:“且慢。各位贵客,今天一场热闹,来福茶楼有幸成为东道主,本就应当添一些彩头。”他顿了顿,将另一个无人问津的托盘举在手里,道,“既然最后一轮拍卖没有赠品,那就将这些核桃芝麻糖作为赠品吧!” 这下子,场内的看客如潮水一般沸腾起来。核桃芝麻糖!虽然从外形上一看,就能猜出与松子糖味道类似,可两者到底不是同一种东西,又是茶楼之前从来没有端出来的新品!今天如果错过,下次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尝到了!这下子,众人的兴致更上一层楼,更有人迫不及待地催促道:“开拍吧!快点开拍!” 掌柜道:“只送拍下全套,或者至少十粒以上的贵客。” 他话音落下,正好撞上贺飞云也瞥向他的方向,便不由自主地躬身一礼。而贺飞云只微不可查地点了一下头,视线已经从他身上略过,看向隔屏的方向。掌柜回头一瞥,果然,谢潜正抱着手臂靠在隔屏边眺望,心里不由暗暗嘀咕,谢财神与契兄的感情甚笃,行事风格倒是不太一样。而这契兄的派头这么大,恐怕来头不小,难道是谢财神张扬的靠山? 掌柜的这边暗自猜测,张校尉又敲了敲木桌,道:“酥糖一十二粒,诸位可以起拍了。” 便立即有人迫不及待道:“十两全套!” “二十!” “二十五!!” …… 最后的一轮,角逐比前几轮加起来都更加热烈。一来,这是品尝“花生酥糖”的最后机会,再者,更有难得一见、来福茶楼出品的“核桃芝麻糖”做赠品,更有前几轮带起来的氛围烘托,手里有些资本的客人们购物欲、胜负欲都无比膨胀了起来,连素来克制的老牌客商们,也难以冷静理智了。 经过无比激烈的哄抬,最后,这十二粒酥糖以一个再次刷新了谢潜三观的价格,被一位姓黄的闽商全部拍走。 张校尉袖子里的银票都快揣不下了,小袖与大伙计双双捧上拍品与赠物,黄闽商收获了今天最大的脸面,一场热闹,才终于完满的落下帷幕。 待看客们议论着,渐渐散去,谢潜才像踩着棉花似的飘了回来,眼巴巴守着张校尉与大伙计算清了场租,再眼巴巴地盯着那一摞银票从张校尉手里转交给贺飞云,再从贺飞云形状好看秀丽的手里转……揣进了怀里。 谢潜眼巴巴地都快把眼望穿了,当着人不好当面忤逆,背着人又不敢冒犯,犹豫纠结,只拿两根手指拽住贺飞云护腕上的绑带,弱小可怜又无助地问:“这、这银票,没有我的份吗?” “嗯?确实。辛苦了,契弟。”贺飞云故意将最后两个字咬得很重,从一卷银票里抽出来一张,放在他手心,道,“拿了买糖吃。” 谢潜定睛一瞧,上面写着:“官票宝钞——十两”。 不是,他劳心费力,又运筹帷幄,亲自下场,请来张二狗演了这么一场大戏,就算加上明天后天推销改进马车的营收,都不如这片刻之内拍出去的几十颗酥糖,再算上茶水钱,辛苦钱,结果只分他十两?! -- 第63页 他堂堂郡王,出场费就十两? 谢潜顿时皱巴得五官都要挤到一块去了,扯着贺飞云的袖子撒起泼来:“把银钱还给孤啊,不给孤就赖着不走了啊!晚上在你房里打地铺也不走。” 谁知,刚扯没两下,唰拉一声,护腕上的布条被他扯下来……半根。 谢潜:“啊……” 贺飞云冷淡的目光,从坏了一半的护腕,慢慢挪到谢潜的脸上,冷淡地只说了一个字:“不。” 谢潜顿时成了泄了气的皮球,眨眼之间彻底干瘪下去,一边把罪证“半根布条”藏在身后,一边努力向远处缩去,道:“不……不给就、不呗。” --------------------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在b站看剪辑,都是古早剧的,那个谁以一己之力独挑男主兼女主两根大梁,真是……美绝人寰呀。 第36章 银诗作对 隔天一早,天刚亮,谢潜第不知几次早早蹲在了门口。门里稍微有一点动静,他就立刻隔门喊道:“贺将军,家里揭不开锅了,分点粮吧!!” 屋里轻轻笑了一声,下一瞬,谢潜闪电版迅速向后闪避。门从内侧缓缓推开,门口出现一派清爽的贺飞云。他还带着几分没收起来的笑意,道:“一大早来打秋风啊,郡王好兴致。不过,不行,没有粮。” 谢潜叹了一声,心道果然如此,但打秋风只是顺带的,想办法留下来才是中心思想。他也不走,趴着门框眼巴巴地瞅贺飞。 贺飞云只当没看到,转身进屋,先倒茶漱了口,才道:“进屋就把门关上,不进来便出去。御书院的姿仪课先生难道没打过你的手心吗?!” 谢潜得了令箭,忙不迭进屋带上门,嘴角止不住上扬,却要反驳道:“秦先生才舍不得罚孤呢!再说,孤已经离开书院许久,又没资格下场科举,不存在座师的管束,如今天下除了皇兄之外,谁也没资格打孤的手心啦。哼!”他挑衅地翻了贺飞云一眼,又接连一通跺脚搓手,道,“好冷啊,小半时辰孤衣服都冻透了。越往西,天气果然不一样,真是越发凉了,落雪之前咱们能赶到黍郡吗?” 贺飞云对他关于“打手心”的说辞不置可否,却道:“屋中不冷,郡王大可不必受这冻。”说着,他还是倒出一杯热茶,推向谢潜,“依现在的速度,只能说,入冬之前尽力而为吧。” 谢潜眼睛忙得不够用,上看下看,左看右看,本就摆设不多的屋子,恨不得扫视一百遍,一边看,一边也不知有没有把贺飞云的话听进去,又喃喃道:“这也没什么区别啊?” 贺飞云手里的热茶递不过去,又气又笑道:“中档客栈的天字号房,能有什么不一样?”他将谢潜的手抓过来,茶杯直接搁在手心,又道,“不是冷么?拿好!” 谢潜冻白的脸唰地一下子红润起来,捧着茶,不敢乱动了,只好乖巧坐下,小声道了一句谢,停了一小会,又偷眼去瞧人。 所有的小表情,一点不差全落在贺飞云眼里,他心里想笑,却板着脸,道:“只隔一道墙,郡王还嫌不满足?” “只隔一层肚皮,就已经看不到人心了,更何况一堵墙呢。”谢潜捧着热茶,先叹一声,又叹了一声,做足了无可奈何的模样,“只隔一道墙,便是一个孤苦伶仃,唯漫漫长夜,独自煎熬而已。” 贺飞云对铜镜整理好衣冠,低头束着护手,谢潜类似的话说得太多,他也听得太多,如今不仅听得心平气和,甚至半片涟漪都生不起半个,直接越过生气这一步,跳到正事上去:“商谈已准备充分了?今天不比昨日拍卖,必定要一番讨价还价,你若不好好打算,届时别要血本无归。” 谢潜:“喔?客商又不是什么三头六臂的妖怪,怎会吃人血?孤又不是小孩子,贺将军别想吓唬孤。更何况,孤要是亏本,就来蹭贺将军的白食,反正昨天你大赚了一笔,足够孤吃好几年的。” 通篇顾左右而言他,贺飞云瞥他一眼,道:“不方便说就不必说,何必装听不懂?既然你心里已经盘算过了,就好好运筹,莫要荒废了昨天我家校尉出场配合。” 谢潜:“嗯?你家校尉?那贺将军算不算出场配合?” 贺飞云:“我只出场,不配合。” 谢潜嘻嘻哈哈笑到捶桌,道:“确实,契兄弟也好,压寨夫人也好,贺将军不当场发飙孤已经足够给孤面子了,怎么可能配合呢,哈哈哈哈!” 虽说,贺飞云的确是这个意思,可谢潜如此直白地说出来,不知为什么,他听着莫名感到不舒服。说不上是气恼还是气愤。可具体这不舒服是从哪来的,思来想去,大约只能归结于“事先没有与他商议,擅自行动”这一点了。 话不投机,贺飞云默然不语,也不继续磨蹭收拾那本来已经足够整齐的仪容,两三下打好护腕,转身便要出门。 还没走出去半步,便被搁下茶碗的谢潜拦住了。 谢潜生怕他误会似的,先高举双手声明:“孤失礼一下啊,没别的意思,贺将军万万莫要亮兵器。” 贺飞云淡然站定,等着看他耍什么花样。 不想谢潜慢慢将手举到他额前,只用手指尖,尽量不触碰到前提下,轻轻拨动丝带,将眼罩稍微调整了几下,便立刻退后半步,做出“请”的姿势,才道:“好了,贺将军可以启程了。” -- 第64页 明明又是谢潜的“擅自行动”,可莫名的,贺飞云自觉心情似乎又……好了一点。他也不着急走了,问道:“无事献殷勤。说吧,你有什么要求?” 谢潜立刻换上一张哭脸:“孤还能有什么事?昨天你和张校尉那无本生意做得那样好,好歹分孤几口汤喝喝啊?从出长安到现在,孤对你们飞鹰军难道不够上心的吗,一天三顿,管吃管喝,就是最瘦的兵现在也壮一圈了吧?你手下长在身上的膘,可都是孤私库里的钱钱呐。便是连一口汤也不留给孤,好歹把养兵的饭钱清算清算?” 好家伙,连饭钱都借口都想出来了,看来谢潜是真的想分这笔巨款。贺飞云表面波澜不惊,内心正中下怀。有了这么个巨大的馅饼,便不怕谢潜闹别扭躲得不见人了。 当然,借口自然是毫无道理的。要知道,沿途的吃食虽然走了谢潜的私库,可其余的花销都在飞鹰军的公账上。再有交换仆从,资助马匹,帮助谢潜训练匠人、交换赶车,以及平时大多力气活,全都是军丁随手相助。 反过来,起初确实是谢潜这边拖了后腿,可在一个多月来,厨子们的精心调配之下,飞鹰军整体的精神、体质,都有了质的提升。另有匠人给的好用工具,等等等等。细细算来,虽然时间并不长,可双方的人情来往已经纠葛得太多,很难再计算清楚了。 所以,谢潜就是在胡搅蛮缠。不过贺飞云并不生气,不仅生不起气,反而觉得这样的谢潜好玩又可爱。他拿出一张银票,施舍一般拍给谢潜:“饭钱。” 谢潜立刻反射性抓过银票,可还来不及高兴,只看一眼,怨气就浓的几乎冲天而去:“怎么才一百两?!” 贺飞云绷得脸皮发紧,道:“不要算了,还我。” “那不行!”谢潜立刻将银票揣进怀里,“这可是孤勇闯贺将军卧房,才好不容易讨来的分金,你还想拿回去,门都没有!孤要把它存进私库,再一分不省的花掉!” 贺飞云奇道:“不存着?” 谢潜比他更诧异:“存着又不能生小银票,囤它作甚?不过……那张十两倒是可以留下当纪念——” 贺飞云对谢潜的财务状况生出半分好奇,不过他并没有问,只道:“银票是死物,总不如活物值得纪念——” 谢潜一愣,顿时紧张起来,如果他有兽耳,现在必定已经警惕的支楞起来了。 贺飞云看着好笑,心里一动,随即板起脸来,道:“不如留个部件留念?” 他说着,一面上下打量,像是在掂量谢潜的什么位置好下刀。 谢潜大惊,迅速逃到墙边,随时准备翻窗跑路,道:“贺、贺将军你冷冷冷……冷静,万事好商量,大清早的……” 贺飞云终于再止不住,大笑起来,留下一句:“记得关门!”便转身奔赴飞鹰军的早训。 直到目送贺飞云走远,走得彻底看不见了,谢潜才终于意识到被涮了,他壮起胆子,冲贺飞云离开的方向挥拳,道:“敢威胁孤,哼!孤要你好看……这房间,哼哼哼,就别怪孤不客气,不经你允许就乱翻了!!” 他愤然先将房间巡查一通,没发现暗道、暗格,也没发现贺飞云太多的私物。除了刚换下来、尚未清洗的一套衣物之外,再没别的了。这倒不稀奇,谢潜白天出门忙碌,晚上来客房睡一觉,私物几乎都存在马车上,方便随时出发,想必贺飞云也一样。 他做不出偷拿别人衣服的行径,纠结了半天,不经意瞥见,那窗边的小几上,竟然文房四宝俱全。谢潜立刻想出了一个绝妙的好主意,走过去,提笔唰唰写下一首歪诗来: 层波细翦明眸,腻玉圆搓素颈。 金炉麝袅青烟,凤帐烛摇红影。 轻狂更乘酒兴,乐悦渐入嘉景。 写完了诗,谢潜特地多读了几遍,确定没有缺字漏字,才满意地吹干墨迹,裁成字条,叠放到贺飞云的枕下。这晋阳城至少还要再住一晚,他倒不担心贺飞云看不见。但只放一页诗,万一被清扫房间的伙计扔掉就不妙了。他干脆从袖子里,将日常把玩的一块玉石坠子压在了那张纸上。 嗯,完美,像是被人刻意存放在这的东西了。 谢潜做完了这件坏事,高高兴兴出门,神清气爽地前往谈判地点——来福茶楼的二楼,雅座·听松。 -------------------- 作者有话要说: 注:诗改自柳永《昼夜乐·二之二·中吕宫》,大概是那啥的意思,意会一下。 第37章 做点坏事 在客栈耽搁了一会,谢潜到时,引路的小伙计已经等待多时。一见人来,忙不迭引着他进屋。 屋里茶水点心早就摆好了,桌边坐着的三个人正互相寒暄。主座的两位其中之一竟是个熟人——正是昨天最后一场拍卖的货主(冤大头),闽商黄员外。另外一位虽然是生面孔,可他脸大耳肥,满面红光,一派福相,是典型北派富商的模样。 陪坐的掌柜一看谢潜终于出现,赶紧把他拉进座,埋怨道:“怎么现在才来,黄兄、李兄都已久等了!” 几人又是一番例行寒暄,掌柜刚介绍完谢潜,还来不及向谢潜介绍那李姓客商,就听得雅座·听松门外在吵吵嚷嚷。吵闹的人嗓门格外洪亮,声音穿过门板清晰地传了进来:“怎可能不在?!我家小厮盯了谢公子一早上,他分明就进了这一间。你们都让开,耽误了发财大事卖了你们也赔不起!!” -- 第65页 门外的小伙计喁喁赔着不是,那人又道:“别废话,快快让开,昨天没逮着谢公子换名帖,今天一定——” 掌柜听得不像样,拉着脸一边呵斥一边开门道:“干什么呢,二楼可都是有头有脸的贵客,还不快把客人带进房间,在走廊磨蹭什么呢!!”这套表面上骂伙计顺带敲打客人的手段他用得太熟了,哪知今天还没来得及施展,就被外头的大嗓门一把连人带话原封塞回来屋中。顺带那人也跟着挤了进来,一句“让开吧你!”便将掌柜搡开,一把抓住谢潜的手,强烈地摇晃着道:“谢公子!我都蹲守一个时辰了,总算被我抓住了吧!!!” 谢潜顿生尴尬,一脸纠结地道:“这位……大哥,本人已心有所——”他的“属”字还没说出口,已经认出来眼前这大高个大嗓门,正是昨天赢得倒数第二轮拍卖的另一个冤大头。谢潜顿时不慌了,轻咳一声,道:“这位贵客,您是——” 大嗓门立刻道:“对对对!正是在下!昨天拍了你车夫一套花生酥的人!我姓赵!你那花生酥我第二十三房小妾爱吃极了!!!晚上一个劲儿夸我厉害呢!!哈哈!” 谢潜也只好跟着尬笑:“是是是。” 赵大户:“怎么样,还有吗?” 谢潜:“……什么怎么样?” 赵大户:“还有就再给我称二斤,我回去讨好心肝儿去!” 谢潜:“……抱歉,没了。” 掌柜心说,这话的内容和语气,怎么听着都耳熟呢,果然,那赵大户下一句又道:“没了啊,可惜了了。我那心肝儿说了,家里车夫都能做出这等精致菓子,不论现在境况如何,未来必当飞升。这不,我一听,赶紧穿上裤子就跑来找你了!谢公子啊,你打算谈什么生意,拉上我一起啊!” 艹了,还真是一样的套路!!连当掮客都有人来搅局,掌柜气得鼻子都要歪了,阴阳怪气道:“赵哥的鼻子真灵啊,咱们连肉都没端,就顺着味儿找来,怨不得晋阳城属您运势旺呢!” 赵大户四平八稳地当捧场话听了,道:“那是,多亏诸位朋友的抬爱。就是你这儿有些不够意思了吧,有发财的好事为何不叫上我?!怎么,来福商会看不清我这野路子?” 两人大眼瞪小眼,互相使眼神打架。谢潜再边上听得分明,心里感慨不已。好家伙,昨天一共就赶上两轮拍卖,俩货主今天还都到齐了。真是宰得早不如宰得巧,既然如此,不如合伙一并宰了罢。他先把手从至少纳了二十四房内眷的赵大户手里抽出来,才打圆场道:“好说好说,相请偶遇都是缘,既然来了,咱们就同喝一壶茶,有钱一起赚嘛。” 片刻之后,不论在场的几个客商是不是面和心不和,还是面不和心里头打架,总之,都并排围坐在桌边,一边喝茶吃点心,一边听着谢潜关于“抗震马车1.0版”的产品推介。 谢潜在路上已经拿小桃小袖当试验品,提前演练了许多遍,如今手到拈来,掏出事先备好的图纸在桌上一铺,将这马车的好处逐一进行说明。虽不至于吹得天花乱坠,但也离“此物只应天上有”相差不远了。 没有拍卖场的气氛烘托,三名客商果然没露出任何激动的神色。黄闽商一边思考着一边道:“这轮轴听来也不是特别大的改造,效果真能这般厉害?” 谢潜:“口说无凭。车就在几步外的来福客栈里停放着,几位大可直接亲身试一试。” 李员外——便是掌柜推荐的另一位长安来的客商,说道:“客栈的院落全是石板平地,试不出山路效果,我等如何判断你所说的是真是假?” 谢潜:“确实。我有两套试验方案,看几位选哪一种。第一个是趁现在出城,在城外找一处合适的试车的地点。第二个方案嘛,虽然不太常规,却不需要出城,一时半刻就能测出来。不过,无论哪一种方法,都需要另找一辆四匹马拉的小马车,来作为对比和参照。最好是跑过一段路途,磨合顺当了的。几位若手里没有这样的马车,那我就去马车行租一辆来。” “租什么租?!”赵大户爽朗地大笑起来,道,“别说一辆,就是十辆百辆,四匹马、十二匹马的,我都随便拿得出来。实不相瞒,晋阳城的车行,全部统统跟我姓赵,既然谢公子的生意与马车有关,那——不好意思了,两位,”他带着胜利的微笑,得意洋洋地冲李客商、黄闽商道,“撞上了在下的本行,都让让吧。谢公子的财路都归我了!” 另外两个客商不置可否,更不提退出,只说不相信马车的抗震性能,要亲自试一试。掌柜也好奇得很,也要一起做个见证。于是,几人相携来到隔壁来福客栈。 这来福客栈前院停车,后院拴马。要出城的商队赶大清早就走了,晚来的商队还没入住,于是,前院显得相当宽敞,挨边一排溜停的都是谢潜家的马车。谢潜溜溜达达,不太好意思地叫人拖出自家座驾,又回来拜托赵大户寻一辆车况差不多的。 赵大户一点也不含糊,没多久,便不知从哪里拉来两辆同样四匹马的车,一辆无论是外观颜色还是质地,都与谢潜的座驾几乎一模一样,而另一辆则是崭新的,海黄木精雕细琢的精美车驾。 赵大户道:“这马车如何?外头的装饰勉强说得过去,车里加装了西域传来的整套羽毛绒坐垫、靠垫,坐在里头神仙一般舒适。倘若你的抗震马车能比它还平稳,那这辆车哥哥我直接不要了,送你玩!” -- 第66页 谢潜连声说不敢当,又委婉地表示,海黄木太名贵招摇,他就喜欢低调的普通马车。 在等马车和闲聊的片刻功夫,打扮成镖师的飞鹰军卒们,从外面搬进来不少碎石、枕木,按着谢潜的吩咐,用石灰划出路线,再将障碍物顺次布置在画好的路线之上,就地铺出来集合了平地、坡道、山路为一体的模拟测试路线。 三辆马车顺次停在路的起点,只要沿着路线走一圈,足不出客栈,就能完成抗震测试。 客商、掌柜几人啧啧称赞,赵大户更是大夸特夸,说这测试方法比他们车行在郊外圈出来的一块测试场还方便,今后也要学去用。 谢潜一半骄傲一半羞涩地谦让了几句,却不敢暴露军卒们布置路障如此快速熟练,全赖过往在战场上修战壕、做拒马的经验,赶紧拉上几人去分别比对马车的内装。 赵家车行的马车虽然半新不旧,可配置上却比谢潜那辆齐全得多,车内软垫、棉垫,一样不落。赵大户要撤一半的垫子,谢潜却不计较这点误差,只叫四人分两组上车。 这赵大户对主业毫不含糊,十分熟悉每一种马车的车况,坐进谢潜的车子时还有点不以为然,可马车刚一启动,没走多远,他便兴奋地拍桌叫道:“简直神了!!” 这才走着平路呢,神什么神?他一喊,把坐在他对面的黄闽商吓了一跳,差点把手里的水碗泼了——这是黄闽商的主意,为了测试马车的稳定性,他特地要来一碗水端在手里。 黄闽商魂不附体,缓了好一会,才埋怨道:“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赵大户:“车走得这么稳,你一点都不震惊吗?!你坐没坐过马车?” 黄闽商愤怒了,道:“你该不是那谢公子的托儿吧,车不是还没开始走——?”他将水碗一放,掀开车帘来印证自己的说法。哪知帘子掀开一半,车身便微微颤动起来,窗外的景致也正不断向后飞奔。而车轮处咕噜噜的碾压声,碎石、枕木相互碾压发出的磕碰声,都清晰无比地昭示着一个让他不可置信的事实: 马车已经走过平路与破路,进入到第三段“山路”的测试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没(四声)想到吧。是这个车,不是那个车。 谢潜:想到了,毕竟这是脖子以下不存在的大越国。 贺飞云:原来郡王只剩脑袋。 谢潜:好歹比贺将军多一只眼睛。 贺飞云:我不介意取走一些。 谢潜:别啊,那咱俩就不般配了啊。你没听过那首歌吗,一只少了眼睛,一只多了嘴巴,真相配,真相配。 贺飞云:……谢郡王比旁人多长了嘴?我怎不知? 谢潜:多倒是没有,但孤比较会吃,将军以后总会知道的,哎呀……o(*////▽////*)q 贺飞云:? 第38章 醉了醉了 很快,马车已经沿着测试的路线走了个来回,毕竟只是在院子里,片刻的功夫都没用到,马车就已经停稳当了。 赵大户头一个冲下车,抓住谢潜道:“这车必须卖我!就是你要换那海黄木的车都行!!”黄闽商慢了一步,愁苦地捂着嘴从车上下来。 等第二辆上的掌柜与李客商也下来,不由关切问他怎么了。黄闽商有口难言,只连连摆手,一个字也不肯说。 赵大户回头一看,顿时笑不可仰,道:“他太过震惊,不小心咬了舌头!” 众人啼笑皆非,谢潜也没料到会有这样的意外,赶紧问道:“要不要紧?我这就让人叫大夫来瞧瞧。” 黄闽商又摆手,用那一口本就不太流畅的官话说道:“万万不必,还是亏得马车稳当,没伤的太狠。” 几人大笑一阵,测试却才做了一半。本该双方换车再走一轮,可赵大户完全没有上车的意思,直接拒绝了,毕竟这参照物的马车是他提供的,自家马车的车况如何,显然他非常清楚,谢潜便不多加勉强他。没想到,黄闽商也含含糊糊地想要婉拒。 赵大户又一阵惊天动地的大笑,把谢潜拉到一边,道:“黄兄弟如今这舌头金贵,受不来颠簸,恐怕一时半刻,不想碰除了你这辆之外的车啦,哈哈!” 黄闽商又气又笑,拿手直直戳戳,谢潜只好作罢。于是,第二轮便只有掌柜与李客商两人乘坐抗震马车。 赵大户、谢潜三人,目送这改良后的马车沿着石板平路走远,转弯上坡,再从铺满枕木碎石的“山路”回来。 黄闽商对比车厢与车轮,像是发现了什么,呜呜呀呀憋出来几句,苦于疼痛说不清楚。 赵大户拍拍黄闽商的肩膀,道:“兄弟,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刚才咱们都坐在车里,我不明白马车怎能达到这样的平衡。如今站在外面观看,原来,这车轮的晃动依旧,完全没有减轻,可车厢却没有随着车轮一起晃动。想必——”他带着探究地转向谢潜,问,“减震应该是连接在车厢与车轮的连接之处?” 谢潜并不遮掩,道:“赵兄慧眼,确实如此。” “可是加了棉垫?不对……若是棉垫,恐怕要不了半天就磨秃了,反倒影响车辆行进,难道是……皮垫?” 赵大户细细琢磨,旁边总算从疼劲里缓过来的黄闽商冷笑了一声,道:“赵兄揣着明白装什么糊涂呢,再打探几句,不如请谢公子将机关的窍门直接告诉与你,如何?马车也不必用来做生意,直接免费奉送好了。” -- 第67页 赵大户哈哈笑道:“那感情好。只是谢公子肯定不能答应啊。” 谢潜不以为意,道:“说实话,这却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技术,马车确实在车轴处加装了一个小物件。即便不是赵兄一般的专业人士,换成黄大哥这样的聪明人,稍加研究,必定能摸清其中的窍门。如果赵兄一定要搞清楚原理之后,才愿与我做生意的话,那我也不是不能奉上,不过——”他的笑容越发和气,“这一部分也会一并折算成价格罢了。” 他丝毫不隐瞒的态度,令黄闽商深感意外的同时,不免对他也多了一些欣赏。黄闽商拱拱手,敬佩道:“谢公子,无论这回做不做得成生意,今后黄某愿另找机会与你合作。” 几人说话的功夫,减震马车已经绕过一圈,回来了。 赵大户自得一笑,远远朝从车上走下来,同样顶着满脸震撼的掌柜与李客商拱手示意。 李客商感慨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谢公子,若我没认错,您在京城好像有个不怎么响亮的诨号。万没料到,在这边远晋阳城重逢,您竟藏着这等神妙之物。” 谢潜微微一僵,轻描淡写道:“李客商不愧是是长安来的商号,消息果然足够灵通。不过,谢某的旧事不值一提,咱们还是聊聊现下吧。诸位,此地不是说话的好地方,咱们换回雅座再聊,可好?” 马车已经见识过了,三人欣然接受邀请,一起再回雅间商议细节,而来福茶楼的掌柜还有店铺需要照看,便退出了掮客的角色,不再相陪了。 又经过足足一个时辰的商谈,出乎赵大户的意料,区区二十辆车的小生意,他竟然没能彻底拿下。 原来,这黄姓商人来自闽南,如今手里的南货出尽,北货也收购得差不多,是准备收拾收拾回乡了。但路途山高水远,他这一趟又赚了不少,既然有舒适的车驾,当然愿意不问成本,不吝高价购买几辆自用。 而李客商呢,既然猜出了谢潜的身份,无论如何,谢潜都不得不卖一个面子给他。对于天子脚下的客商而言,眼下离年关已经不太远了,这个时节在外奔忙,十有八九是采办礼品,以用来打点诸多关系与靠山。 但凡稀罕的好东西,多多益善,只要够“稀罕”,价格不是问题。 因此,他的诉求,从一开始就与赵大户两人不太一样。一来,他想从“老何”,也就是张御厨手里购买一些方便存放,送给贵人又足够有面子的糕点;二来,自然也要购买一两辆这舒适的马车,拿回去送人,或者自家请客迎来送往之用。 一番明争暗斗、讨价还价,面对一个开出来的超高价格,另一个带着几分威胁的暗示,赵大户纵有包圆的心,却只能忍痛让步,抱着算盘打了半天,含恨让出了一半的马车。好在谢潜恰到好处的恭维吹捧,又再三保证很快再有合作的机会,他才总算称心了一点。 于是,二十两车马就地被三人瓜分,两辆四匹马拉的车辆黄闽商、李客商一人一辆,再各收走四辆两匹马车,剩余的十辆全归了赵大户。 银票是现成的,车辆也是现成的,分配好了名额,之后的流程便是砍瓜切菜一样顺畅。等银票到手,谢潜乐滋滋地把这些与贺飞云处讨来的一百两一起揣进怀里,冲三个人拱手说道:“今日有幸结识三位兄长,谢某荣幸之至。几位晚间可有闲暇?我这就叫小桃去酒楼订个好位置,还请务必赏光。” 赵大户大手一挥,道:“你那书童水灵灵的,做这些粗使活做什么,让他清闲着玩一会吧!这事儿交给哥哥我来张罗,晚上我叫人来接,保准叫几位称心如意!”他冲谢潜挤眉弄眼,颇有暗示。 谢潜连忙推辞,一边说不敢让兄长们请客,必须他来做东,一边又隐晦地表示,自家契兄管束严厉,无论如何不能和花街柳巷沾边。就算听听曲子,也只能去那灯火敞亮的清场。 赵大户十分可惜,佯怒骂了他几句惧内。不过,他也当场见识过那“契兄”的威风,到底不敢触底限,只好再三打包票,绝不定乌烟瘴气的地方,必定选一个雅俗共赏、老少皆宜的好场所。 谢潜这才松了一口气,暗道,有事无事,抬贺将军出来一切摆平,简直不要太好用。而黄闽商、李客商的神色也放松了不少,毕竟,大家才不过泛泛之交,且出门在外安全第一,那些个不好见人的场合,还是不去为妙。 几人越好时辰,各自去领走车辆、自行散去。 道理谁都懂,可上了酒桌,终究身不由己。古来杯中见真章,酒里真友谊。谢潜就藩途中偷摸经商,就不能亮明身份,也便躲不过被灌酒的结局。 好在,酒没白喝,他不仅用极其合算的价格,从赵大户的车行订到了三十辆崭新的马车,又与三人约好,明年最晚夏末在黍郡相见。届时他做东道设宴接风,再奉上更好的赚钱财路。 直到未时将尽,谢潜第不知多少次婉拒了赵大户送美人的暗示,走着七折八拐的曲线,终于回到了来福客栈。被谢潜严令留守的小桃小袖,已经等的望眼欲穿,就差要报官了。 俩书童一个搀起谢潜,另一个一个提灯引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容易到客房门口,一路颓废、重得堪比秤砣的谢潜忽然精神了起来,把小桃小袖一推,眼睛一瞪,道:“你俩怎么在这儿?不是不让你们来的吗?酒桌是什么乌烟瘴气的地方,年龄小的长的好的,哪个不被群起而灌之?!滚回去!赶紧滚!!” -- 第68页 小桃怕吵到别人,压着嗓音道:“深更半夜你别闹啦,我们服侍你赶紧睡下吧,你不累,我们还累呢。” 谢潜一听,大惊失色,慌乱地摆手拒绝:“那不行,那不行!我契兄真的会杀人哩,你们俩个好好儿的孩子,别勉强讨好孤……我了,孤叫……算了,我直接把银两给你、你们,快走吧,出去千万别提我啊!” ……这醉鬼已经醉到连人都不认识了! 平时应付正常状态的谢潜,就已经足够棘手,如今喝醉,麻烦程度成倍上升。小桃小袖哄也哄不住,强来谢潜就大声吵闹,两个对付一个,竟僵持了快一个时辰,也没成功把人哄进屋子。 双生子实在没办法,又实在累得够呛,只好一个人负责转移谢潜的注意力,另一个冲过去开门,两人不管三七二十一,闭眼将人往屋子里一塞,总算万事大吉,得以收工休息了。 -------------------- 作者有话要说: 不是双胞胎的错啊,打工人无偿加班已经够给面子了,至于万一发生什么不得了的状况…… 那也都是谢老板单方面的错。(不是) 第39章 大胆歹人 谢潜被推得跌在地上,研究了好一会天花板上的纹路,过了好一会,才迟钝地意识到到,风似乎有些凉。他坐起来一瞧,嚯,门是那个敞开的门,走廊是那个空荡荡的走廊,左看右看,都似乎冒着几分不对劲。可不等细想,喉咙里骤然涌上一股恶心,刚巧门口放着净手的木盆,他便就着盆大吐特吐。 吐完之后,谢潜舒服了些,但嘴里发干,头也昏昏沉沉,不过,他独立应付这状况不是一两次了,小时被人推下水,第二天也差不多一样的状况。他抱着盆,美滋滋回忆了小片刻,颇为努力求生的自己鼓了鼓掌,才终于意识到,那股并不美妙的味道来自怀里木盆。 谢潜嫌弃地抽了抽鼻子,将盆扔到一边,扶着门跌跌撞撞起来,想离这股味儿远一点。然而,事实总不尽如人意,他头晕得要命,走起来天旋地转,明明几步路的距离,却要摸索好半天,终于,在磕磕绊绊、跨过了好几个障碍物之后,才成功跌倒在了十分干净,又充斥着清新的竹草气息的地板上。 谢潜打了个酒嗝,这片天花板的花纹,比刚才那片新奇又好看,也没人打扰,这一回,他想看多久就能看多久了。他毫无心机地傻笑了半天,直到捱不住地上的凉气了,才连滚带扑腾地往床铺方向爬。 等好不容易挪到了地方,便顾不上在意被褥的图样为何与昨夜的不一样,一头扎进去,全身裹紧打了好几个滚,从床头滚到床尾,再从床位滚回来,直将整洁干净的床铺滚得一团凌乱,也全都沾上了他身上的酒味,才惬意地停下来,眯着眼睛长长嘘出一口气来。 这被褥不知是新换的还是晒过了,在熏然的酒气之中,隐隐藏了些许浅淡的青草气息。谢潜嗅了又嗅,意识越发朦胧含糊,道:“哎呀,王公公的品味……比他人好看些,云哥儿同款熏香,嘿嘿,好好闻……” 他自言自语,眼前恍然现出一副肩宽腰窄的好身形,再一闪眼,美人俊得过分,又像自带一层柔光。只是,与他以往的美梦不同的是,那人身上穿着的,并不是悍勇威猛的银甲,也不是潇洒利落的劲装,而是仅仅着了一层单薄的中衣。那松垮的领口之间,胸膛若隐若现。这让谢潜完全忽略了“美人”错愕诧异的表情,只顾着死死盯着那布料间的缝隙与阴影,仿佛这样看下去,就能透过遮蔽,窥到布料之下的真容。 他双手抓着一团薄被举在胸前,显然不知道这副呆住的模样有多冒傻气,直到一滴雨水落到了手背上,谢潜才迟钝地缓缓低头一看。 哪是什么雨水,分明是他自己的口水。 他眨了眨眼,嘿嘿笑了两声,举起手里的被子要擦,下一瞬,手里的被子就没了。 “……”谢潜只好再一次缓慢地抬起头来,埋怨道,“哎呀——你要被子,你慢点拿啊,孤头晕,太快了孤跟不上啊——” “美人”啼笑皆非,怒意也随着谢潜的一番长吁短叹给叹没了。他冲抱着头、一脸难受的谢潜伸出手来,探了探额头的温度,道:“你喝了多少酒?” 呀——美人主动伸手,盛情相邀,就算头晕得快吐了,孤也要咬牙赴约啊!!谢潜一个猛子直起身来,掰过那只手拖进怀里抱住,道:“孤来了——!!!你知道孤有多苦吗!为了你,别人送美人儿不要,小可爱投怀送抱也不要,一门心思想着你,快来让孤香一个!!!” 贺飞云:“……送美人?还投怀送抱?谁?” 若在正常情况下,贺飞云一旦冷着脸质问,谢潜就算不马上解释,至少也要嬉皮笑脸卖个乖,讨个饶。可惜如今的谢潜,一点也没把话听进去,干脆不做不休,手脚并用,死死搂着怀里的胳膊,甚至试图把腿盘到那令他眼馋不已的窄腰上,道:“是我送美人,是孤来投怀送抱,来啊香一个香一个!!” 醉鬼出马,天下无敌。就是百胜将军贺飞云,也不得不甘拜下风,他无可奈何地把谢潜不断凑近的脸推开,带着一百万倍的无可奈何,道:“你快回房去。” “……啊?”谢潜那根弦又搭上了,心说,孤不就在自己的卧房吗,还回哪里去?美人不让孤偷香也就算了,怎地连床都不能躺了吗,好不讲道理。孤偏不!!他也不管思考过程是不是被他直接说了出来,搂紧那手臂,连滚带翻扑进床里,撒起泼来:“这是孤的房!孤的床!!这是孤的美人!!谁也别想让孤走!!” -- 第69页 被迫变成抱枕的贺飞云:“……” 他叹了一口气,又叹了一声。罢了,讲不通道理,至于是把谢潜强行扔回去,还是放弃这间房,他去睡隔壁…… 但谢潜醉到这个地步,一个人……不会出什么事吧? 谁知,片刻的犹豫,醉鬼又闹出了新花样。被褥被谢潜几下扑腾,大半落到床边,枕头当然也没能幸免,比原本的位置挪开了相当一段距离。而被藏在枕头之下的物品,没了遮掩,便堂而皇之地摆了出来,刚巧又被谢潜看到了。 他楞了一下,趴着不动去够那折好的字条。一下,两下,没够着,便嫌贺飞云的手臂碍事,费力扔到一旁,扔完又捂着脑袋叫道:“呀,头好晕,唔,呕,晕,让孤缓缓……你别动!”一边说着,一边当真躺回原处去了。 贺飞云正摇摆不定,谢潜一番自导自演自然被他看在眼里,差点被逗乐了。 可谢潜浑然不知,躺回去仍不算完,接着哼哼唧唧道:“哎呀,怪了,怎么躺着也好晕。难道这梦太美,遭了报应?” 贺飞云:“你可消停会吧!” 谢潜眼一瞪,凶恶道:“那不行,孤还没看字条呢!你别动啊——你等着!孤来看一眼!”说着,他闭上眼,咬着牙,在那附近摩挲了半天,总算把字条拿到了手,睁开眼睛,乐了:“嘿,闭眼就不晕了,刚才怎么没想到呢!”于是,他又闭上眼睛,“嗯?可闭眼孤怎么看字?”再睁开。 贺飞云忙了一天,回来的晚,并不比谢潜早发现枕头下藏着东西。不过,字条虽然没看,但是压字条的那块玉他却眼熟得很,再加上早晨最后一个出门的又是谢潜,他连猜都不用猜,就能知道得八九不离十,便冷眼旁观,看谢潜如何继续自导自演。 谢潜睁眼闭眼试了半天,没试出多少眉目,只好暂且扔到脑后,将字条展开,只看了一眼,便冲贺飞云挑衅地笑:“哎呦,堂堂飞鹰军的贺大将军,怎么枕头底下……还藏着春宫词啊!!谁写的,快快交代,该不能是将军自己写的吧——……” 贺飞云:“……” “不对,不该啊。这不是贺将军的字……”谢潜脸色一变,将字条内容细看了一遍,越看脸色越难看。 就当贺飞云以为,谢潜已经认出这是他自己的字迹时,谢潜猛地一拍桌,暴怒道,“大胆!!是谁,竟敢在我将军枕下放黄诗!!” -------------------- 作者有话要说: 谢潜:唉,孤醉了,下属却跑了,真好没良心。 贺飞云:来闹我,你也是很有良心。 谢潜:那能一样吗?孤闹你,和良心无关,而是因为孤的心在你这里。 贺飞云:哦,这样的么,那你还讨什么银票? 谢潜:不是???这和银票有什么关系??放你那我怎么放心……嗯?放心??? 第40章 那一夜他 谢潜暴怒道:“大胆!!是谁,竟敢在我将军枕下放黄诗!!” 此言一出,饶是定力颇深的贺飞云,也不由破功笑了一声。 然而谢潜骂完之后,像被按下了暂停键,捂着额头缓了好半天,等那股晕劲儿过去了,才继续愤然暴起,将纸扔在地上踩了又踩,气得腮帮子鼓得像金鱼。可惜被酒意引来的眩晕一直持续,严重影响了谢郡王的发挥,他踩几下,就不得不停下,抱着脑袋休息一会,再继续,一而衰、再而竭,却又不屈不挠地坚持要踩。贺飞云忍笑忍得腹肌都快崩坏了,赶紧把人拉到床边坐下,道:“好了好了,已踩坏了。” 谢潜气喘吁吁,又觉得不能这样算了,道:“这诗谁写的?!一无是处,毫无文士清冷之风,尽是些下流之词!贺将军乃是不沾凡俗的清流,怎能容贼人写下作歪诗玷污!真是岂有此理!!气死孤了!!”他一把抓住贺飞云的衣服,严肃认真地道:“贺将军,此事非同小可,必须彻查,把这个人抓出来,让孤好好教训一顿,让他深刻意识到此事多不应该,多恶劣!!” 贺飞云身上那中衣单薄,谢潜力透布料,在皮肤上划出鲜明的触感。与谢潜这连日来朝夕相处,情绪波动比他出生以来加起来都要跌宕起伏,可这么起起落落着,竟也逐渐习惯。倘若哪天谢潜转性不作妖了,反倒像饭食忘了放盐,总缺那么点味道。但今天这起伏,似乎比以往都剧烈了点,那涌起的浪花堆叠,叠成一朵超乎想象的巨浪,正如这鲜明的触感一般,在某个旁人从未抵达的位置,留下了难以抹去的痕迹。 贺飞云将那作恶的手抓住,想阻止谢潜胡闹,可话到了嘴边,又觉得与醉汉不可能讲通道理,几个字在舌尖辗转反侧,最后说出来的却是:“还行吧,罪不容诛。” 他的意思本该是,谢潜你做类似的小坏事已经多得数不清,本将军若真心追究,你早就已经死透了,死百八十回了,所以这一次也还是算了,懒得追究,就这么着吧。 然而,听在谢潜耳朵里,却被理解成了截然相反的两个意思。 “什么?!”谢潜猛地瞪大了眼睛,那双眼里满是背叛、不可置信、悲伤,等等诸多复杂的情绪,控诉道:“这还不该杀?这人……这人把这因乱物放在你、你枕下,内容还如此露骨,摆明了是要与你、与你……行那不能见人之事,还敢放在这么隐私的地方。孤守了你这么久,连你的枕头床铺都不好意思碰,他、他凭什么、凭什么不挨鞭子就能叫贺将军如此容忍?!莫非贺将军根本知道是谁放的,难道他生得比孤好看?!” -- 第70页 贺飞云:“……”这是什么三级跳的推断!更何况,放字条的谢潜与醉了的谢潜相比,谁能比得出来哪个好看啊?!不过,回忆起定安门的那顿鞭子,放在如今,贺飞云也不免觉得,确实打得太狠了,这么细皮嫩肉的一个小郡王,当初他怎么下得去这个手呢? 出于这点悔意,他的语气不免比往日柔和了些,问道:“那……鞭伤,还疼吗?” 谢潜根本不叫他转移话题,泫然欲泣道:“你说啊,到底谁比较好看!”他手一动,又要去扯贺飞云的领口。 贺飞云那中衣已经摇摇欲坠了,当然不能叫谢潜再继续扯,干脆将那双手握紧了些,又委婉地安抚道:“郡王俊秀,他人不配相比。” 谢潜安静下来,直勾勾盯着贺飞云的脸,盯了半天,吞了一下口水,忽道:“哼,那就亲孤一下,否则孤才不信。” 果然鞭子不是打狠了,是打得不够狠!!但……上一刻明明坚信这是自己房间,怎么现在又觉得该是他的床呢,莫不是在装醉?以谢潜的为人,大有可能。贺飞云松了手,将人推远了些,道:“你真的醉了?” 谢潜完全无视他的冷脸,笑嘻嘻又磨蹭回来,道:“醉……原来贺将军喝醉了啊,那,嘿嘿嘿,孤趁机揩个油,不为过吧?酒后乱……那个啥什么的,孤超期待的——”一边说着,他蒙头蒙脑地扑将过去。 要说是扑,其实更像是栽倒的“栽”。如果贺飞云躲开,毫无疑问,谢潜必定会一头撞在床柱上,以这样的冲劲和力气,大概率会是一桩惨案。 为了避免这桩惨案的发生,贺飞云只好牺牲自己,被谢潜成功抱了个满怀。霎时间,一股刺鼻的酒气扑面而来,让贺飞云不由皱起了眉头。但与酒气同时侵袭而至的,阻止了他将谢潜扔开的,则是那超乎预料的柔软的温度。 年轻的郡王身上是为了撑场面而穿的锦袍,尽管已经在一连串的折腾之下皱皱巴巴,不像样子,可鲜亮的布料,把他本就白皙的肤色衬得好似美玉一般细腻,灯烛之下,眼尾颊畔挂着酩酊的醉红,却又将玉色平添了几分暧昧。 贺飞云愣怔了小片刻,那本该令人不悦的酒气,似乎也变得无伤大雅了起来。 明明难得的大好时机,那上一刻还吵闹着要后乱来的醉鬼,却迟迟不见动静,等了好一会,才捂着头,痛苦道:“好晕……” 又听到这一句,贺飞云再忍不住,连推开人的心思也淡了,随谢潜搂着,低笑不止。他一笑,引发了轻微的震颤,谢潜哼哼几下,似乎觉得这样比较舒适,下巴蹭到人肩膀上一搁,似乎要就这么睡去了。 贺飞云只好晃晃他,道:“起来,去床上睡。” 谢潜“唔”了一声,猛地撑起来,道:“不对啊!怎么就罪不容诛了?!”便又不辞辛苦去把纸片捡回来,哗啦哗啦撕成碎片,一边道,“呸!凭什么罪不容诛,孤要你死,你现在就得粉身碎骨!!!” 贺飞云:“……”原来是这个粉身碎骨。 待谢潜撕完了纸,又愤怒又气喘,还踅摸其他的东西撒气,终于看见了压着信纸的玉把件,抓起来要砸,贺飞云眼疾手快地把他按住,又将玉石收了起来。 谢潜大恸,眼圈霎时就变红了,泪珠更是噙在眼角,随时都有可能掉落,完全一副控诉负心汉的模样,道:“给我!” 贺飞云:“不行。” “为什么?!” “除非你答应不砸它。” 那泪珠啪嗒滚落,还有更多顺着泪痕汩汩而落。贺飞云虽然觉得好笑,却又不忍放任这醉鬼钻牛角尖,只好叹了一声,解释道:“你不想查清贼人的真面目了?那至少也该留下一样证物。” “…………喔。”谢潜抽噎两下,勉强接受了这个解释,认真地道,“那你不是因为舍不得、才不让孤砸碎的吧?你不会为了袒护其他人,而欺骗孤吧?!” ……为了袒护谢潜而欺骗谢潜,不能算“其他人”。贺飞云没有任何心理压力地忽略了第一句,道:“不会。” “喔。那……那你不会因心有所属,而反过来陷害孤吧?” “不会。” 得了双重保证,谢潜终于满足了。 可下一瞬,他又幡然变脸,趁贺飞云注意力被转移,直接出招,袭向那拿着玉石的手! 贺飞云当然不能让他得逞,拧身闪避。谢潜狠狠道:“你果然要骗我!!”顿时,招式更凌厉了不少,一记毒蛇出洞,向贺飞云闪避的方向紧逼不舍,道:“还是砸了孤才好安心!” 两人本就距离极近,如今辗转腾挪,倍添逼仄。顷刻间,两人近身交手六七回合,贺飞云空有躲避之心,无奈谢潜大半个人都压在他身上,又怕把人掀下去摔伤了哪,一来二去,能闪避的空间越加有限,再高明的招式也根本无从施展。实在没办法,他只好不躲了,干脆将玉石尽量举高。谁知,这样一来,谢潜反倒没辙了。 无论谢潜抻直身体也好,抻直手臂也好,只要他还压在贺飞云身上不站起来,离玉石总也差了那么一些。 谢潜:“……不带这么欺负人的。就你长得高么?” 贺飞云:“下去,下去才够得着。” 谢潜:“不下!下去你就跑了,石头和人,孤至少抓住一样!孤要这样睡觉!” -- 第71页 总算等到这醉鬼主动要求睡觉,贺飞云求之不得,道:“行,你睡,赶紧睡。” “……可是,孤生气了,气得睡不着啊。”谢潜嘀咕几句,八爪鱼似的盘过腿来,头枕在贺飞云肩上,树袋熊似的挂着。挂着还不老实,又伸手再度去勾那玉石,够了半天,还是差了毫厘,只将将抓住一丝石头上挂的穗子。 他够那穗子够得专心,全身扭来扭曲,落座之处更是来回磨蹭,浑然不知给别人带来了多大的烦恼。贺飞云被磨得浑身冒火,额角绷出不明显的青筋,道:“……别动!” 快得就好似一瞬间,谢潜一下子没支撑住平衡,斜着跌向前方。好巧不巧,正是贺飞云料想不到的位置,更是他视线的死角。一缕带着温度的濡湿,斜斜地划过皮质表面,撞歪了那原本遮住左眼的眼罩,而仍有些许余温,不经意似的,从颧骨滑落在鬓边。 两人同时愣住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小桃:哎,将军不出场有人惦记,我们这种没人关注的小配角就算后半本都咔嚓了也不会有人惦记。 小袖:带薪摸鱼它不香吗?这个节奏整本书恐怕只有郡王夫夫努力搞事业吧? 苟愈:他老公努力?怕不是努力讨厌我吧。 小桃:处理军务、训练兵卒、保护郡王,这还不算努力吗? 小袖:未来还会贴身保护郡王。 苟愈:贴身是肯定的,至于保护还是攻击……这个恐怕再议。 小桃小袖:…… 第41章 欢梦一场 沉默之中,酝酿许久的暧昧发酵出怦然心跳的旖旎,并且,随着时间的拉长而越发醇厚而缠绵。贺飞云迟迟没有将眼罩扶正,左眼那些微外露的疤痕,在极近的距离里,正昭然可见地变得鲜明赤红,与右侧形状趋于完美的眼型对比,鲜明至极,就好像明珠之上的一道裂隙,美得悲壮而惋惜。 那只完好的眼眸波光微动,长而纤细的睫毛缓缓垂下,带来一片令人臆想翩跹的暗影,也敛去了平日过分犀利的光芒,似乎,在没有任何人察觉的地方,正萌生着无数欲语还休。 正当气氛渐浓,有什么等待发生,或者即将发生的时候,谢潜忽然“咦”了一声,傻乎乎地笑了起来,自嘲似的道:“梦里真好,梦里啥都有,任何不可能的事情都能成真。五花马、千金裘、金屋子里美人俏,想抱就抱,想亲仿佛也能得逞,不愧是孤从小坚持到现在都改不了的爱好。” “……”好好的郡王为何长了嘴。一句话,任何氛围都荡然无存。 贺飞云微微皱了一下眉,似乎有些恼恨,可又与平时生气的样子不太一样。他略微别开目光,一边将眼罩扶正了,一边道:“的确不和常理。” 谢潜深以为然,点头道:“常理来说,孤不可能挨贺将军这么近呢,孤也不可能僭越……” 贺飞云正想反驳,毕竟同桌吃饭、并辔而行的时候,至少近期,哪怕与谢潜有那么些许肢体接触,他也懒的计较了。然而,不等他开口,谢潜闪电似的猛然欺近,在贴近耳畔的附近,倏地啄了一口,快得让贺飞云措手不及,完全无从反应。 贺飞云:“……” 谢潜又半是哀伤,半是喜悦地道:“比如这样,只有梦里的贺将军才不会凶孤,才会被孤成功偷袭到。从小到大,孤遇到过那么多凶恶的坏人,然而这么凶的好人,贺将军却是唯一的一个。孤从没怕过任何人,哪怕命悬一线孤也从不在乎,可是……孤竟然怕贺将军。” 贺飞云错过了发怒的时机,或者,那短暂得不足一秒的亲吻太过纯粹,纯粹到超越了清誉和性别,以至于形不成足以生气的怒火,再或许,尽管只有短短的一瞬,带来的冲击太过震撼,以至于回过神来,已经仅余深刻的印记,错过了原本应当的反应。 而谢潜却浑然不知贺飞云的思绪波动,继续说道:“孤想亲近他,又很害他,每次都像在万劫不复面前跳大神。可若哪一天贺将军忽然不凶了,待孤百依百顺了,孤一定会更害怕,比现在更加千百倍的害怕。天下怎会有无缘无故的好事,也只有梦里孤才敢完全信任——孤好难,孤每天的压力都好大,每天都要掉快十根的头发呢,呜呜……” 贺飞云无可奈何,却又不忍心放着谢潜哀伤,只好挑个不那么刺激他的方向劝道:“别担心,你的头发很浓密,本朝历代先皇也……没有这种迹象。郡王不必多虑。” 谢潜一下子又激动起来,叫道:“这是头发的事儿吗?!孤明明什么都没做啊!!虽然……虽然孤确实有那么点以貌取人的癖好,可这能算是亏心事吗?!军师真的很有谋略,要不是孤当年软硬兼施,好说歹说,又承诺了每月支付高额月例,他才看不上孤这座小破庙哩!贺将军凭什么拿他来气孤啊!孤太难了,可孤又没人能说,孤除了努力示弱服软,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孤好委屈,但比起受委屈,贺将军不理睬孤才更难受,呜呜呜……” 他喁喁哭泣起来,越哭越伤心,眼泪擦了一袖子,又有不少抹在贺飞云的衣领胸襟。贺飞云头一次搞明白了谢潜这九曲十八弯的心思,虽然其中的逻辑令他叹为观止,但他到底也有一部分责任,于是,只好一边在苟愈这令人不悦的姓名头上多记了几笔黑账,一边宽慰道: -- 第72页 “不会。不会不理你。” “真的?” 贺飞云:“真的。我可以发誓。” 谢潜赶紧抬起手去捂贺飞云的嘴,道:“不可以。” 贺飞云不解地看着他,顺带要把谢潜的手拉下去,谁知却碰到了一片濡湿。他不由微微一怔,低头去看,却发现,谢潜的手背上,尽是晶莹的水痕,将他的指尖沾湿了。 这时,谢潜解释道:“梦是反的,所以,不可以发誓。” “不过……既然是梦……那孤只亲一下岂不是亏死了——” “!” 第一次躲不开还算情有可原,可第二次不躲就说不过去了。贺飞云立刻向后闪避。然而,他高估了两人的位置,也低估了谢潜的速度。几乎比一刹那还快,谢潜已经将两人拉近到超乎想象的距离,至少,又一次远远越过了贺飞云的警戒范围。随即,一片比云朵更加柔软的皮肤,甫然贴在了……他的手指上。 那一瞬,贺飞云竟没有多少懊恼的情绪,唯一的想法是,噢,原来,谢潜只想如此。 先捂嘴,再亲吻,看似错误的顺序,却昭示了,藏在那层玩世不恭的皮相之下的敬重。如果不是他的打扰,谢潜本该亲到的,只不过是他自己的手背而已。即便现在,他亲到的,也只是贺飞云的手指。 话虽如此,即便父母兄弟,在贺飞云成年之后,也从未向谢潜这样,与他贴得这么近。尽管只有手指尖端的些微触感,可却像一簇星火,有着足以燎原的能力。漏过指缝,是稍显急促的鼻息,与那微微翕动的睫毛一样,带来轻微却又不厌其烦的撩拨,叫人心烦意乱,却又心旌神颤。 客栈的灯烛,远比温泉小屋明亮得多,便能将所有的细节尽收眼中。 谢潜的鼻梁并不算格外挺翘,再加上那没什么棱角的脸型,让面相看来非常柔和而缺乏攻击性。但如墨的眉,纤巧的鼻型,细腻堪比凝脂的皮囊,都如天造地设一般合衬,却也在某种程度上,模糊了性别。 在如此接近的距离,又闭着眼睛,贺飞云才发现,谢潜的眼睛总体走势虽然向下,眼尾却是挑起来的。即便随着年龄的增长,即便褪尽稚气,这张脸恐怕会一直保持这份俊秀。即便不算是主流意义上的美男子,可也足够算的上光彩夺目了。 好好的一个人,为何偏偏要——…… 那闭上之后显得格外狭长的眼睛,倏然张开半丝缝隙,在睫毛的缝隙之间,露出点漆似的一双眸子。带这双眸从迷惘氤氲,变得清楚明亮,像要看穿一切的目光,叫看到的人下意识心慌,只好把这双眼捂起来,也刚好来回避那本不该发生的触碰。 然而,手心之内,柔软的睫毛来回扫过几遍,好似电流一般,倏然穿透骨髓,而谢潜却又含糊地呢喃着:“……还要……” 像酒一般醇厚,又像醉一样熏染。无数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暖黄的灯烛下蕴浮、氤氲。 贺飞云轻轻应了一声,按住谢潜,在意识之前,已经付诸了行动。 说实话,这样的场景,若被旁人看到,定会忍不住嘲笑:一个捂着另一个的嘴巴,那一个又捂着这一个的眼睛。 可身在局中,自然不知其境,一面是没有跨过的僭越界限,一面是明知不妥,却已经沉醉忘我,自始至终,谁也没有碰到正确的地方,却偏偏持续足足片刻之久,直到谢潜的呼吸逐渐变得均匀又平稳,彻底睡熟了为止。 睡梦之中,依稀有人把他摆成舒适的姿势,依稀有人在耳边温言劝告。虽然比起劝说,更像是自我说服似的,但那似乎说的是:“你醉了。什么都没有发生,安心睡吧。” 那是个很长,也很曲折的梦,让谢潜觉得夜晚十分漫长,漫长到他宁可长醉不复醒来。可惜,第二天的太阳还是照旧晒晃了他的眼睛,而当他努力翻身,试图继续这场梦的时候,又不得不被门外喧嚣的吵闹再次拉回了现实。 -------------------- 作者有话要说: 祝我好运祝我好运祝我好运不要shenhe。 我什么都没写,诸位大漂亮宝贝们也什么都没看见。 and水到渠成会有的,到剧情点我会在作话通知去哪里看免费章。现在还不要急…… 第42章 坏事暴露 谢潜从床上坐起身,耳朵嗡嗡作响,头痛欲裂,而与这些相反,他的精神不止萎靡,还很恍惚,好像一半灵魂被遗落在梦境之中,迟迟还没有醒。 来福客栈的天字房摆设精致,可在见识过大越顶级内装水准的谢潜眼里,却基本和煞风景没有区别。当然,由于昨晚的美梦之中有贺飞云的存在,让本就煞风景的摆设显得更加无趣了几百倍。他抻了个长长的懒腰,努力挥退那像浸泡在温水中一样的舒适错觉,带着失落轻轻叹了一口气。 门外的吵闹无休无止,不仅如此,还变得更吵了。谢潜只好扶着脑袋,晕乎乎地从床上挣扎起来,摸索到门边,仔细一听,竟像是小桃小袖的声音。 “……就这么点地方,能藏到哪去啊?” “怎就没把他好好搁床上呢!” “这么个大活人还能丢了……?” “可这屋门都没关啊,不会是被歹人劫走了吧?!” …… 谢潜听不下去了,哪跟哪啊,就为这大清早扰他做梦,这不没事找事吗?!他顿时大怒推门而出,道:“什么歹人?!谁敢劫孤,孤揍他个生活不能自理!” -- 第73页 他自以为气壮山河,实际上,一开口,嗓子干涩得不可思议,而且有气无力,甚至断了两三次才说完这一整个句子,不仅一点气势也没有,甚至连他自己听着都像肾虚。 小桃小袖两个双双叉着腰,正和客栈伙计对峙,听见熟悉的声音,同时猛地扭回头来,那锐利的目光像是要把横插一脚的人刺成筛子。 哪知两人只一眼,顿时长大了嘴巴,连第二眼都没敢多看,也顾不上骂那伙计,连忙疾步过来,一个强行把谢潜往屋里推,另一个抖开外袍就往他头上罩。 谢潜:“干啥呢干啥呢?” 小桃忙不迭道:“郡王别说话,郡王您回屋了再说话!” 小袖挥苍蝇似地道:“没事儿了,没事儿了,主子找着了,你赶紧下去忙吧,甭在这杵着。” 小桃着急火燎地道:“别光赶人,让他打桶热水上来……算了,还是直接准备沐浴吧!” 小袖才回过神,叫道:“准备沐浴!!再来壶温茶水!另一碗粥!要精白米的,什么都别放!” 谢潜被蒙着头什么都看不见,自然看不到慌里慌张的小桃小袖,只知道自己被强行塞回了屋子。他奋力把衣服扯下来,愤怒道:“干什么啊你们,一晚上不见,都睡傻了吗?!” 双生子敢怒不敢言,支吾半天,小桃愁眉:“郡王啊,你怎么样了?有没有哪里痛?被欺负得狠不狠?” 小袖苦脸:“郡王别不好意思啊,这事儿不能耽搁。不行咱们去看大夫,我们给你守门,保证不偷听,啊!” 不管态度怎么样,好歹对他这个病号(指宿醉)还算关心,谢潜扶额努力感受了一小会,道:“孤的脑袋还有点晕,洗个澡大概就好了……吧。你们不是叫伙计拿了粥?再把醒酒汤煮一碗来……” 小桃一脸不相信:“郡王你抵赖可就没意思了,对我们俩还有什么好瞒着的……来,先更衣吧。” 小袖也撇嘴道:“就是。你那房间还臭着,就先借用这一间,我也不是很介意帮忙收拾贺将军的房间,我看看这床上有没有见不得人的——……” “……等会儿?”双生子东一句西一句,说得谢潜脑袋更疼了,晕乎之中,他恍然听到了不可思议的事情,赶紧打断道,“你刚说什么,什么臭着?” 小袖嫌弃地掀床叠被,道:“昨晚你不是吐了一地吗,隔一夜可不就臭了!” 谢潜赶紧低头看地板,又回头看看外头走廊,再朝屋里东看西看。地上横七竖八散着纸片,床上的被褥也乱七八糟,除此以外,没什么别的异状了。 谢潜:“这儿不臭啊?” 小桃解了袢带,将谢潜当个橙子似地一剥,道:“废话。不然咱们借用这屋做什么?” 谢潜:“那你们为何要孤的屋子臭?” 小袖:“不是说了你吐了一地吗??!” 谢潜茫然又一次看向地面,认真地想从地板花纹之间找出些类似水渍或者呕吐物的痕迹。 随即,被忙着收拾的小袖嫌弃碍手碍脚,又被忙着给他更衣的小桃嫌弃了。 谢潜被:“你们是不是搞错了什么?” 小袖:“……我也希望搞错了啊,郡王,我俩都以为会守着你孤老终生了呢。” 小桃:“谁想到一晚上没看见,水已经泼出去了,田里白菜叫人拱了,虽然但是,恭喜你了,郡王。” 谢潜:“………………虽然不知道误解怎么来的,但是,绝无此事,你们不要误会。还有,这间是孤的屋子,不是贺将军的。” 小桃小袖:“………………啊?” 双生子对脸懵比,瞪着眼睛退到走廊,再次确认了一遍,同时叫道:“不可能!就算天字房格局一模一样,我俩也不可能记错郡王的房间!” 谢潜心里有点虚,不过当着小桃小袖的面,却反倒更加理直气壮。他努力转动还在宿醉状态的脑筋,认真思考了小片刻,猛一拍腿,道:“孤知道如何证明了!昨日孤在贺将军枕下放了一张字条,和平时拿在手里玩的那块盘蛟玉,若这床铺上没有,那就能证明是孤自己的房间!!” 他风风火火冲到床边,小桃碰这衣服在后头追,道:“不管是不是,先把衣服穿好了再说,你这也太不成体统了啊!!” 小袖也跟着着急:“是谁的房间有什么要紧,反正都睡过了,还有必要分那样清楚吗!我俩刚才可都亲眼看见了,贺将军是从这一间出去的……你好歹先把领子拢起来!!唉!郡王!!” 双生子围追堵截,好容易把谢潜堵在床尾,而谢潜已经把该翻的地方都翻了个遍,得意洋洋地叉着腰道:“你们都好好看清楚了。这床上并没有任何玉石!” 小桃:“……所以?” 谢潜:“所以这才是孤的房间!!” 小袖却盯着地面的一张纸片,冷笑一声,道:“郡王,你不是说,还有张字条吗?” 谢潜脖子一梗:“怎么?!” 小袖:“那字条上莫非写的是,什么什么‘搓素颈’,什么什么‘摇红影’吧?!” 本该只存在于两人间的隐秘之词,被小袖平白指述地念出来,谢潜顿时大惊:“你怎么知道?!” 小袖一指地上,摊手:“我也不想知道。”在他手指着的方向,散落着数片被踩了许多鞋印的碎纸片,上面的字迹已经明晃晃地昭示了一切。 -- 第74页 小桃忍不住喷笑:“惨了惨了,郡王你那酥糖钱还没要回来,倒把心爱的玉石件一起赔进去了。” 双生子笑作一团,冲谢潜挤眉弄眼。谢潜心知大势已去,再多的解释都会变成无谓的掩饰,只得作罢。 但是,他怎么会迷迷糊糊跑到贺将军的房里过夜,而贺将军……怎么能容忍他在这儿过夜了呢?! 转天,又是补给、采买的忙碌日子。天气已经越来越冷了,眼看再下一场雨,或再来一阵风,就会吹走秋日的尾巴。西北的寒冬是干燥又硬式的冷,而再往西,行路变得艰难的同时,也不再有比晋阳城更成规模的城镇,只能一路穿山越岭,直达黍郡。于是,无论飞鹰军还是谢潜的厨、匠随从,都一刻也不敢怠慢,恨不得把需要的物资从店铺搬空,宁可多带、带齐全一些,总比路上短缺了什么强。 太阳将斜,众兵丁肩扛手提,再有帮忙运货的脚夫、力士,络绎不绝地穿过客栈院落,外出采购佐料、工具的厨子也都回来了。众人齐心合力,将辎重装上被匠人师傅改装好的新马车上。 别人忙碌不休,可换完新马车,达成目的的谢潜却成了闲人,趴在窗边疑神疑鬼了一整天,便听得院子里有军卒们和他家厨子打趣,道:“大师傅们也来干体力活啊?不会明天走不动路吧?” 厨子们笑着反击:“看不起谁呢?明天拉练咱们比比谁赢啊!” “那肯定咱飞鹰弟兄赢呗!” “行。明天贴饼子没你的份。” “……别别别,我错了大哥,明天你们肯定赢。赢不了小弟帮你们赢还不行吗?!” “嘿嘿,有见识,有出息!” …… 双方开着玩笑,不时动起手来,推搡几下,可很快又嘻嘻哈哈地混作一团。 厨子们与刚出长安的面貌已经大不相同,飞鹰军也不把他们当外人看待。若不看服饰打扮,忽略体型上的差别,已经浑然一体,不分彼此了。 起先对训练意见最大的厨子感慨道:“说来也好生奇怪。我原本以为,一旦离开御膳房,少了齐全的御供食材,厨艺再不可能有任何进境了。可这一路走来,明明能上手的食材不足之前十分之一,炊具、环境也都简陋得很,偏偏灵感一个接一个地来,每天翻花样试验,总也赶不上想的快!可恶,怎就没时间让我研究配方了呢!” 第43章 投奔大营 另一个厨子道:“何止如此!光是琢磨如何简化御膳房的配方,用最简单的料最简陋的火候,还原出不比原方差的吃食,就足够我琢磨一辈子的了!” “是啊!为何在御膳房从没有过这思路!说来也怪得很,我之前和面,总不理解古食方中所说‘十八重力度’,最多只揉出过三重,可贺将军的‘体能训练’坚持到现在,我好像隐约摸到一点门道了!” “别说了,谁能想这体能训练还有这等奇效呢!连我做面条都觉得比以前劲道多了!感情面食、面点,天天躺着的人做不来,还是需要活动筋骨,身上有劲了,才作得好啊!” “岂止面食,炒菜不也一样!当初大锅炒几下手就酸得抬不起来。上半锅还夹着生,下面就已经糊了。现在,哈哈,就工匠师傅给咱们改造的大铁锹,说实话,在长安我恐怕连拎都拎不起来!” “是了是了!以前躺软垫也浑身不舒服,如今睡得少,反倒天天干劲十足,声怕多躺一会耽误了试新菜单的时辰,什么不舒服都没了!” 厨子们交换着心得,飞鹰兵丁们路过听几耳朵,不时加入话题拌几句嘴。 谢潜听着这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话,终于意识到,沿路的许多改变,都在逐渐地现出成效,而未来,想必会有更多果实等待收获。他一扫胸中郁结,那点辗转的小心思,便被无数未来的筹谋挤到了角落,暂时被搁置下来了。 次日启程,路上平定了两拨不成规模的匪徒,终于,赶在初冬第一场雪落下之前,车队带着仆仆的风尘,来到了目的地——黍郡。 黍郡,位于大越国的西南腹地,虽然不算边沿,可它三面环山、一面邻水的地理位置,又注定了这块巴掌大谷地又偏又远,并且,民风剽悍。如果一定要找出个优点,那大概只有……冬天比较暖和这一条了。 谢潜站在山顶,俯瞰着这片属于他的封地,胸中又一次燃起了熊熊的壮志,发誓要在这片土地上混吃等死,醉生梦死。假如贺飞云愿意,他也可以两人一起睡生梦死。 然而,天不从人愿,等他赶了一天半的山路,终于来到这座远看巍峨雄壮,近看堪比废墟的城池之后,就如火焰当头浇了一场瓢泼大雨,没挣扎几秒,便啪地一下,完全彻底的熄灭了。 透过到处都是窟窿,让人怀疑为什么还没有倒塌的城墙,能看到城里屋舍七零八落,道路堆满了杂务乱石,没有鸡犬之声,连人声都像混在寒风中的呜咽。道路上,虽然还有零零星星往来的臣民,然而他们无精打采,衣衫褴褛,瘦弱不堪,眼中更是一片无光的浑噩,迈着轻浮的步子在阡陌之间游荡,不时从废墟中拾取废弃的木板、木枝,明明青天白日下的活人,却三分更像游魂。 面对一座灰沉沉的死城,谢潜那叫一个糟心。 本以为起手好歹有个镇,再怎么倒霉,至少有个村吧。结果到场一看,做什么美梦呢,连片荒地都不给,和从零开始没什么区别! -- 第75页 看他脸色灰败,双目无神的模样,小桃小袖实在看不下去了,小桃先开口,小心翼翼地道:“那个……郡王别丧气,这些会不会只是外城的拾荒人?外城墙破旧点问题不大,内城肯定不是这样,咱们先进城,说不定郡守府已经收拾好了,只等郡王入住了呢!” 谢潜长叹一声。 小袖也劝道:“哪个城市外头没几个乞丐、流民呀,等郡王住下来,设一些粥棚安置他们就好。走吧走吧。” 谢潜:“不必多言,远的不说长安,至少在晋阳城外,绝不会有这么多乞丐。” 小桃:“……”郡王越来越难哄了唉。 小袖:“……”难道是与贺将军处久了,被同化了? 谢潜:“至于郡守府,孤可以与你们打个赌,情况只会比此处更糟。” 小桃这下子才惊讶起来,道:“不可能吧?毁坏官衙可是杀头的大罪,他们怎么敢?!” 小袖也道:“是啊,更何况,君上还把郡王府赏赐给了你,传讯兵跑得再慢,怎么也该比咱们先到,郡王不必如此悲观,还是先去看看再说吧!” 谢潜却远远一指,道:“你们仔细看,这些来往的拾荒者,各个瘦成这般模样,但奇怪的是,衣服破烂,却并不脏污,反而有些比我们的人还要整洁。” 小桃手搭凉棚看了一会,讶然道:“怎会如此?这些拾荒者若不是流民,而是定居在这里的郡民,怎么能沦落到这般悲惨的境地?” 小袖也道:“他们背的都是……木料?从城里拆下木料,是要背到哪儿去?” 谢潜没有解释任何一个疑问,实际上,他知道的并不比小桃小袖多,因此也就无从解释。谢潜:“这些人互相不结伴,却也不争抢。或许因为眼下木柴、燃料还不算是急需品,也或许,他们根本就住在同一个区域,就算互不认识,也对彼此眼熟。” 三人静静伫立片刻,小桃有些愤然地道:“怪了,周围这么多的山,山上又到处都是树,冬日取暖的柴禾,完全可以从山中取来,可他们为什么偏偏拆现成的房子?这不有病吗?!” 谢潜:“唔……” 小袖:“郡王看出什么了吗?难道您猜到他们拆房子的原因了?!” 谢潜:“……不是,孤只是在想——” 小桃小袖:“什么?!” 谢潜:“如果孤携家带口投奔贺将军的话,他会把咱们赶出来吗?!” 小桃:“……郡王您真会开玩笑啊。” 小袖:“……您就直说想去找贺将军就得了,后半句还是收回去吧。可……好好儿的郡守府不住,第一天就去住军营,郡王未免也太明目张胆了点?!” 谢潜跳过与两人商量(争执)的过程,直接拍板道:“就此决定。小桃,吩咐下去,所有人转向,前往西营!” 小袖大惊,拦住谢潜的马,道:“郡王,这于理不合啊,好歹车队要先去郡守府,走个过场也行啊!!哪有上赶着倒插门的!!” 谢潜居高临下,深深地看着小袖,严肃的表情看得小袖屏息敛神,不敢再多说一个字。等了小片刻,谢潜认真、郑重、一字一顿地道:“你怎么能用倒插门这个词呢,一定要用,也要用‘嫁进去’三个字。都走上千里地了,你这孩子怎么上下关系都搞不清楚。” 小桃:“………………” 小袖:“………………”不是,郡王,您纠结的是这个?! 第44章 寄人篱下 双生子如丧考妣,连肩膀都垮下去了。 谢潜满意地欣赏了一会下属的敬畏之情,才温柔化雨地道:“你们说得也有些道理,孤也摸不准皇兄会不会计较,保险起见还是走一套流程的好。小袖,你点几个机灵点的飞鹰兵,去郡守府看一眼,人数不要太多,都换便装。如果府里能住人,那明天一早来军营来接孤。如果情况不妙万勿停留,安全第一,回来将所见所闻报给孤。” 小袖:“遵命!” 谢潜:“小桃,传令下去,全队转向,去西营!” 他雄赳赳气昂昂地跳上马车,小桃跟着他上车拿信物,不意间一瞥,忍不住抱怨道:“郡王啊,咱耍威风的时候表情能收敛点不?就算去西营正中下怀,好歹也端着点,装装样子啊。” 谢潜笑得更开心了,道:“欸呀,那多累啊,孤眼瞅着所有的家当就要填进这座无底洞里了,一穷二白什么都不怕,孤还装个鬼?!孤就是最凶的穷鬼!” 他虽然放了狠话,但是,在大约小半个时辰之后,身在西营刚刚搭建起来的崭新中军帐里,谢潜一副做小伏低的乖巧驯顺模样,看得小桃只剩下唯一一个想法: 老板的嘴,骗人的鬼,都特么是假的。 谢潜坐着“旁人”亲手铺设的坐垫,手里捧着“别人”亲手泡好的茶水,眨着眼睛努力在这位“别人”面前装可怜,哀哀地叹道:“孤果然是劳苦命,长安里住了十几年的冷宫,出来眼看着连片有瓦的容身之处都没了。孤今后该怎么办啊……今后,不若看破了红尘,云游出 家去吧。” 出什么家,您老倒是先把黏在贺将军身上的眼睛收回去啊!小桃断然腹诽,恨不得立刻转身逃出去,免得杵在这既多余,又辣自个儿眼睛。 贺飞云不置可否,只当谢潜在唱那伴茶的小曲儿,稳稳当当喝完了手里的茶——这可是一饼好茶,如今安顿下来,西营附近又难得有一眼上好的山泉,正是该静下心来,细细品尝一番的。 -- 第76页 谢潜一边念叨,一边不停地偷瞧,以他一路上对贺飞云的了解,这面无表情的脸上,分明写着“果然如此,果然来了”几个大字,显然,对这样的局面已经有所准备了。再加上之前一系列的默许,基本能推断出,贺飞云现下不至于不高兴,更不至于因为他来投奔而发飙。 既然如此,那就造作起来!谢潜的坐姿逐渐慵懒,再逐渐不像样,又到对贺飞云的军帐左顾右盼,到处打量,满打满算,只用了不到一杯茶的功夫。 小桃目不忍视,又苦于无处开口,正如站针板似似的,谢潜却像忽然发现了他,道:“咦?你还不去收拾,在这里摸什么鱼?” 你才摸鱼,你全家都摸鱼!小桃愤而离去,临走不忘恶狠狠地放下了棉帘。一帘之隔,将营地与帐中隔成两个世界,依稀能听见贺飞云的亲卫在来回走动,搬动重物的动静。 这是距离黍郡十里外的西营,也是贺飞云未来三年就任的地方。中军帐自然不会像行路时那么潦草。兵士刚刚搭建好了一边,便是如今他和贺飞云落座之处。另一边则在搭建着更大的、更宽敞的空间,想来会当仪事兼会议之用。 光看这一间,就比谢潜之前见过的小帐篷精致得多,长宽各一丈有三,外层用涂抹了桐油的防水布,内层一层布之外,还再铺一层毛皮保暖。帐篷中除了床铺,另设置了几案、书架、兵器架等一应小家具,条件虽然不如正经的贵家宅院,却也另有一番滋味。 谢潜越看越满意,越看越觉得比住什么郡守府有滋味,心说,孤进过贺将军寝居好几次了,四舍五入,能算得上登堂入室了吧? 正巧贺飞云也开了口,道:“一下子多了二三十人,宿营帐篷没有多余的,如果不想住行路用的简易小帐篷,就只好与飞鹰军丁挤一挤。你可有异议?” 谢潜大喜,道:“没有没有。有的住就很好了,谁有异议就叫他露宿去。” 贺飞云:“军营不留闲人。所有住过来的,一律参与日常训练,工匠师傅们要帮忙修建防御工事,厨人师傅需负责全军伙食。” 谢潜眨了眨眼,正想说:“难道一路上不都这么过日子的吗?”却被贺飞云下一句打断,贺飞云道:“至于你——” 谢潜连忙回:“孤——那个,孤也可以参与训练的……” 贺飞云冷淡道:“想得美。” 谢潜:“那……” 贺飞云:“你什么都别掺合,专心摆平黍郡,趁早搬回去!其他的想都不要想!” 谢潜被吓得一缩脖子,忙答:“好的,没问题,保证完成!” 幸亏小桃提前离场,否则听见谢潜的语气,恐怕要怀疑到底谁是谁的上级了。 借宿一事就此敲定,谢潜也不含糊,出去喊了小桃去交接,又叫来厨子、匠人的负责人,仔细嘱咐一番,尽量找熟悉的、关系好的飞鹰军搭伙,遇事该忍则忍,避免矛盾。几人纷纷答应着分头行动。 这一番折腾,天色已经开始变暗,进城查探的小袖,也裹着一身的烟火气,灰头土脸地回来了。一见谢潜,那脸上沮丧之色几乎满溢而出,开头一句便是:“要命!” 谢潜已经有所预判,便淡定地打发小袖先去吃饭吸尘,直到晚饭之后,众人都安顿下来了,他才点了苟愈、小桃小袖,再加上一个过来支援的王武王校尉,一共五人,在刚刚搭建好的西营议事大帐里分宾落座,才终于向小袖询问起了详细情况。 这时,小袖已经冷静下来了,精神面貌也与刚回来的时候大为不同,便将进城后的状况一一道来。 他将马匹留在了城外,只留一名飞鹰军看守,与另外三人扮作访亲的旅人进入了黍郡。城里,与晋阳城,甚至路过的任何一座村镇的气氛都截然不同,沉寂、死气沉沉。 沿途的房屋破旧陈败,能燃烧的木料、柴草都被拆去,没拆掉的也堆积的尘土,看上去像许久无人居住的模样。越往城中心,情况不仅没有好转,反而更加恶劣,连生活的痕迹都没有了。富户居住的大房子,再无原本的光鲜色彩,门窗、梁柱,能拆的都被拆得干干净净,隔着倒塌的院墙,还能看到,不时有拾荒者拎着工具,在里面寻寻觅觅,砍着剩下的木料。 而到了郡城的中心位置,高门大户的独门宅院,更加荒芜一片,连院墙都被推平,无论原先房屋的构造有多精致结实,如今,只剩下一片惨淡的废墟,只剩下几片浑浊的水池,昭示着曾经的光鲜。 看到这样的情形,即便小袖,也对郡守府不抱太大希望了,不过,或许郡守府的大门比较结实、院墙最高最厚重,所以,只拆掉出了几个能够过人的通道。里面的屋子被拆得七七八八,大半的房子只剩下石头基座,还有一半没拆完的,有不少人在里面拆拆砍砍。 小袖说完了情况,又变得沮丧起来,长长叹了一声。 谢潜托着下巴,拿胳膊肘拐了拐苟愈,道:“军师,你怎么看?” 苟愈板着脸,道:“不怎么看。这鬼地方一分钟都不能多待了。”他比了个杀鸡抹脖子的姿势,“我的狗命离那个啥就差一步了!” 小桃:“……谁关心你的个人问题了?!” 小袖也才反应过来,气道:“好好儿的你得罪谁不行,偏偏得罪了贺将军,现在怕有什么用,这不活该吗?!” -- 第77页 -------------------- 作者有话要说: 小桃:哎,老大扶不起来,见了将军像耗子见了猫,我这书童的地位恐怕也要降档啦。 谢潜:别瞎说!孤可是郡王,他贺飞云在黍郡怎么也得敬我三分! 小桃:那您怎么还—— 谢潜:那不是私底下么?毕竟他才是一家之主,进了他家门,不听他的难不成还能听孤的吗? 小桃:啊这……好像有些道理,好像哪里不对。 谢潜:孤主外,意思是在外头孤的职位似乎大一些。将军主内,意思是私底下万事由贺将军做主,记住了吗?总结起来,就是无论内外,统统听贺将军的就行。 小桃:……还能这么解释?! 第45章 流言蜚语 苟愈气得咬牙,谢潜摆摆手,赶紧阻止了双生子的人身攻击,道:“狗子,你的命孤可以担保,还是先说正事吧,给点意见?” 苟愈清清嗓子,以胜利者的姿态翻了双生子一记白眼,才道:“目前的状况尚不明朗,依我看,目前的重点,是获得王校尉和飞鹰军襄助。” 王武道:“不敢当。请讲。” 苟愈:“有几个探查方向,望王校尉即刻派人去查。第一,探明拾荒者居所,探不到,至少查到附近何处有人迹活动,第二,从拾荒者入手,想办法混入其中,了解内情,第三嘛……放把火,把山烧了。” 王武大惊,道:“你在开什么玩笑?烧山?!” 苟愈:“对。” 王武:“万一引发山火,这责任你担得起吗?!连将军、郡王都担戴不起!” 苟愈高深地一笑,道:“我说的烧山,并不是马上烧山,而是等时机到了,再指定的地方烧。你要是不敢,那就先放一放,叫飞鹰军的兄弟们帮着砍两根木头下来,大家看一看有什么问题,这样总行吧。” 王武本来看苟愈就不顺眼,这下子气更不打一处来,道:“要砍木头为何不直说,扯烧山做什么?!” 谢潜却明白苟愈的话外之意,但现下,提未来的任何计划都没有意义,棋总要一步一步下,见招拆招才为上策,他道:“烧山太危险,不能轻易烧山。如今冬日将近,不知此地与长安气候有何不同。除了军师的建议之外,王校尉,再麻烦你代为寻一两名本地向导吧。” 王武虽然听得云山雾罩,但提到向导,他却忽然想起来一件事,连忙道:“说来,自从郡王就藩,原先驻守在西营的屯兵就被调去了其他地方。不过营地总不好空置,便留下了几名本地兵看守。现下飞鹰军已经将这五个人收编了,让他们做向导,人数可够用?” 谢潜:“!!” 苟愈大怒,拍桌道:“淦!有本地人你怎么不早说?!” “……”王校尉苦笑一声,说,“现在也不晚吧?” 苟愈哼道:“不晚,那你怎么不等探子派出去了,先忙活个三五天再说呢,那才叫‘不晚’,郡王不提,你就不知道主动报告么?!” 谢潜赶紧把他拽到身后,免得王武听恼了动起手来,他道:“狗子你少说两句吧,王校尉的直属上级是贺将军,他没有义务向孤报告营地情况。下次万不要再当面责问飞鹰军的任何人了。”说完,他又折回来,向王校尉道歉,让小桃端杯茶过来缓和气氛,安抚下两人,才问小袖道:“这些拾荒者身上可有什么共通之处?无论穿着、行为、或是任何细微的地方。一旦想到,无论何时,都要立刻告诉孤。” 小袖连忙应是。 谢潜才接着对王武道:“王校尉,能不能立刻将这几位兄弟请来?” 王校尉显出为难神色来,道:“不是不能,是来不了。这些个本地兵今天没有住在营地里,而且收编之时,就打了申请,以后每日白天过来守营,晚上回自己家歇息。现在他们都离营一个时辰了。” 小桃诧异道:“这些兵也太散漫了吧?” 王校尉对此也很无语,但这几个本地兵都是老油条了,严格来说,虽然名义上是“收编”,军籍却不在飞鹰军的手里,他憋了半天,并不委婉地道:“……毕竟,天下不是所有兵都是飞鹰军。” 小桃忍不住扑地笑了,冥思苦想中的小袖也忍不住破了功,笑道:“王校尉与我们郡王虽然没相处多久,却已经得了郡王的精髓,开始自夸了啊!看来以后不想承认是一家人也难了。” 王校尉低调地谦逊道:“不敢当,不敢当。一家兄弟不说两家话。明天早起,我就叫人守着营门,等那几个本地兵一来,便立刻捉来见郡王,可来得及?” “来得及,当然来得及。”既然人不在营地,着急也无用。于是,谢潜彻底松懈下来,慢悠悠地道,“另外拜托王校尉,把这几个分别请到单间,不要让他们提前通气。” “好说。”王校尉连声答应,犹豫了一小会,终于把近一段时日,压在心底的好奇问了出来,“那个,谢郡王,有句话不知道当问不当问——……” 真不当问也就不会问了。谢潜心里一动,道:“什么?” 王武:“所以……那天,就,出仓酉镇的第二天,我们贺将军当真……对郡王说了、那句话?” 顿时,除了谢潜,在场每个人的耳朵都竖起来了。出仓酉镇的第二天,那不正是所有人水深火热苦哈哈被罚写策论那天吗,小桃小袖平素大多贴身伺候,只有那么一天缺席没在,怎么,还有比郡王与将军同屋过夜更大的八卦?! -- 第78页 饶是苦主谢潜,也不免微微一怔。他当然记得是那一天,记得简直不能更清楚。毕竟,任谁心情大起大落之后,对着一勾下弦月闭眼夸了半个多时辰,夸到第二天嗓子都哑了,都会留下深刻的记忆的。 道理他都懂,但……那天,贺飞云说了什么吗?难道不就是因为什么都不说,他才不得不月强夸好么?! 只是,这点丢人现眼,谢潜还是不打算与下属分享了,所以他道:“……哪句?” 王武老脸一红,支吾其词道:“就……害,就是……呃,一个成年男子,单独与、咳,那个,独处时说的……哎呀,郡王你怎么不明白呢!差不多就是那个意思!” 谢潜:“……——啊?”哪个意思,孤不明白啊? 小桃小袖苟愈三人暗暗交换了个眼神,除了疑问之外,各自都在对方眼睛里看到了明晃晃的:卧——槽——!! 王武:“反正……额,那个啥,既然将军已经认定,那咱也占占便宜,能算与皇亲国戚沾上边儿了。以后郡王有什么使唤得上兄弟们的地方,千万别客气,只要招呼一声,咱飞鹰军有人出人,有力出力,绝对不含糊……还有,那个啥,兄弟们对……只要你与将军好好过,就一个字:支持!” 小桃下意识反驳:“可你说的明明是两个字……”立刻被小袖苟愈暴起堵嘴,小袖用气音恶狠狠道:“嘘!少打岔!!一个字还是两个字重要吗?!” 静默了片刻,谢潜才大致领会到了王武的精神——绝不是他理解力差,而是因为答案太明显,却又太离谱,以至于他绕来绕去,硬是不敢相信这个明摆着的结论。 当然,他也绝对没想到,让飞鹰军内部达成如此默许的原因,竟是他一时兴起,与张校尉随口打过的一个赌约: ——如果贺将军先来找孤,或是做出任何道歉、服软的行为…… ——那我还不如相信咱们会有个郡王嫂子呢! 总之,谢潜很是自我审视了一会,道:“王校尉,如果,假设,贺将军没有说……你认为的那句话,那,你会不配合孤的调查了吗?” “怎么可能?”王武立刻反驳,接着又为难地抓抓脑袋,像是不知该如何具体形容,憋了半天,道,“哎呀,不是那个意思!将军有令,让咱们配合郡王,那必定是要尽全力的。就是……反正,就是内外有别的区别?自家人怎么都好说,外人有时候要过过明路,走个过场,大概是这么个差别吧!” 小桃:“……”怎么回事,莫名有两个家族合并的错觉。 小袖:“……”怪不得郡王竟然有留宿的胆量,原来那个时候就定下终身了!也怪不得只隔了一晚上就和好!!床头打架床位和亘古不变真理! 苟愈:“……”不一定吧。我赌五十两,谢潜还是雏儿。 小桃小袖大惊,双双诧异地盯向苟愈:“?!!”你怎么能偷听我俩的私聊频道?! 苟愈:“……”听不到啊,但你俩的话不都写在脸上呢么? 小桃小袖:“……” 不论这三名心腹的内心戏有多么激烈,谢潜本人却淡定地选择了默认、不揭穿谣言,一方面解释容易被解读为掩饰,另一方面,口头的便宜该占为什么不占?谢潜狡黠一笑,道:“原来如此,那还是亲如一家更好。” 王校尉顿时来劲了,一拍大腿,道:“郡王嫂子真上道,我就赌对了吧!!那陈莽还偏不信,嚷嚷着什么不可能,待我这就去当面耻笑他一番!——欸,那什么,咱今晚上没事了吧?” 谢潜露出慈祥的微笑,道:“无事了。王校尉忙完就早些歇息吧,明天孤等着你的好消息。” 王校尉高高兴兴离去。 小桃目送他远去的背影,惊悚地道:“他……他刚才,是不是在郡王后面加了个不可思议的称谓?” 小袖:“……大概最近熬夜多,熬得耳朵不大好使,似乎、好像、我也听见了?” 苟愈:“实不相瞒,其实我也……” 三个人,六只眼睛,齐刷刷看向谢潜。谢潜保持着那副慈祥的笑容,笑得三人同时神思恍惚,依稀看到了谢郡王的背后,闪耀起一轮长嫂如母般的母性光环。 谢潜笑眯眯道:“有问题吗?” 三人同时被恶心得发颤,难得齐心一力道:“没有问题。郡王您开心就好!!” -------------------- 作者有话要说: 早上真的很想回复评论,可是抽搐的网页版告诉我:你在想桃子。 哭了,先在这边感谢一下每一位砸雷、留评的天使,还有留了好多长评的澜生潮落宝宝。小郡王是一定会被吃的,但现在还没到火候嘛,将军还有个坎儿没跨过去。水到渠成的时候会指路去“大眼睛”看的! 第46章 晨间捉弄 转天大清早,谢潜睁开了眼睛,在昏暗的视野里,盯着天顶的赭黄色发了好一会愣,才意识到,他看到的是帐篷的皮顶。风声不时响起,近得仿佛就在耳边,也是在西营定居下来的飞鹰军,每天都将会听到的响动。 谢潜揉了揉眼睛,缓缓坐了起来。他所居住的,是与主将寝帐仅有一帘之隔的小帐篷间。这里原本是不住人,只用来放置文书、战令,并偶尔兼具书房功能的隔间。如今,谢潜所用的竹床占据了大半空间,将竹木架子挤得只占了一隅。 -- 第79页 这不能怪贺飞云难安排,路途遥远,飞鹰军只带了刚刚够用的帐篷,天气越来越冷,单薄的行军小帐篷不足以御寒,也实在腾不出一个单独的给谢潜使用。更不可能叫堂堂郡王与旁人挤同一间,斟酌之下,贺飞云本打算让出中军寝帐给谢潜,而他去与校尉挤一挤。 谢潜哪能答应?委屈谁也不能委屈了贺飞云啊!当下他百般推辞,连撒泼耍赖的手段都用上了,坚决不同意搬,宁可自己找地方将就。僵持之下,贺飞云为了息事宁人,早些休息,只好退让,在小隔间支了张床。 哪知床刚一支好,就被谢潜抢先占了,宁死不走。贺飞云根本劝不动他,时间又着实太晚,考虑到万一有什么事,外间更方便保护谢潜,便无可奈何地随他去了。 当然,对谢潜而言,无论住外间还是住内间,问题不大,一帘之隔就已经是最大的福利了,还奢求什么其他?至于诸如平易近人、体贴下属、礼贤下士之类的虚名,根本不在他的考虑之内。 一个多月的旅途,谢潜改掉了赖床的毛病,轻手轻脚收拾起来,再就着放了一夜的凉水洗漱整理。等天色渐亮了些,才轻轻叩了叩隔间的 他伸了个懒腰,并不赖床,就着放了一夜的凉水洗漱一番,便轻轻叩了叩隔间与寝帐之间的机簧杆,低声说道:“贺将军,起了吗?孤能过去吗?” 这棉质的帘子只有薄薄一层,尽管及地,却几乎完全不隔音。谢潜听到寝帐那一侧窸窸窣窣的几段轻响,接着,一抹略带沙哑的低音响起,说道:“请便。” 啊这…… 贺将军晨起的嗓音有些犯规了呀…… 谢潜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将悸动的内心按捺回去。道理谁都懂,已经得了便宜,好歹头一天别太逾矩。做完了心理准备,谢潜掀开棉帘,还没来得及跨入那片本完全属于贺飞云的私人空间,就被入眼的一切震得忘记了呼吸。 贺飞云显然刚醒,正坐在床边,但他的坐姿非常端正,腰杆笔直,哪怕散着发,尚未洗漱,竟也维持着了良好的风姿与气度。 可……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他的中衣松松垮垮,衣带松得只余一小截勉强搭着,露出大片光洁的皮肤,尽管帐内光线并不充足,却足以勾勒出所有的起伏,也更添了无数瞎想的空间。 于是,只一眼,谢潜就像被掐着七寸的蛇,完全被镇住,一动都不敢动弹了。 贺飞云眼神散漫,半合着眼,不知是小寐还是醒神,停了片刻,忽又低笑一声,道:“倒是叫你得逞。” 明明音量不大,谢潜如遭惊雷,倒抽了一口气,差点被屏住呼吸,而憋在喉咙里的另一口气撅过去。 要说话能不能好好说,至少先穿整齐了衣服再说!得逞……什么得逞,孤不是故意要偷看的!!谢潜无语凝噎,只能努力将悲愤化作……冷静,冷静不下来,就使劲咬牙、掐手心,拼命冷静。 然而,效果不佳。毕竟在大清早,作为一名生理功能正常的成年男子,激荡起来的气血,很难单靠意志完全平息。 谢潜干巴巴地道:“……啊?” 听到他自己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声音,怪异,很不对劲,可他没有更多的余力来弥补,谢潜自暴自弃,急的眼圈都红了。 贺飞云:“不是天天门外叫早吗?以后这门可关不住你了。” 谢潜:“………………”怎么是这个意思的得逞吗?要不要提醒一下衣服的事?只是……刻意提的话,岂不昭示着他的不轨之心,若不提,万一贺飞云自己意识到了,岂不是更显出他的不怀好意?! 谢潜在这个无解的驳论之间纠结拉锯,理智在打架,身体却很坦诚,目光始终热烈又直勾勾地注视着那片活色生香。 更要命的是,贺飞云站起身来,一步步向谢潜走近。 谢潜又一次忘了呼吸,瞪大眼睛,那片美景越来越近,近到清晰无比。他心里警钟大作,下意识觉得必须找点别的话题,否则,顺着这个走向继续下去,贺将军迟早亲手取走他的小命。他强行咽了一下口水,勉强分出几缕精力,道:“叫……叫早啊,贺将军放心,孤亲自叫早是要代价的。比方说……晋阳城拍卖的银票什么的。” 贺飞云勾唇一笑,道:“抵不过住宿费用。” 谢潜:“………………不是,哥,你可白赚了好几千两吧?!人家客栈的上房独间一天才收十两银子,还额外供热水早餐,你这、你这——小隔间,简直是讹人!黑店都没你这么黑心肠!” 贺飞云:“郡王要是单住寝帐呢,一天至多也不过这个价。可你住杂物间,”他顿了顿,谢潜下意识接道:“……杂物间有,有什么特别值钱的东西吗?孤又不会碰,再说了,就是睡在金山银山也不……” 贺飞云:“杂物间不要钱。” 谢潜:“啊?那?” 贺飞云:“但让我不计较你到处乱看的罪过,就不止这些了。”一边说着,他终于将衣带系上了。又越过谢潜,从他侧后方的架子上取下衣衫,一一穿起。 绝佳美景终于覆盖在了重重布料之下,谢潜的理智也逐渐归拢。虽然意识到好像被贺飞云作弄了,但谢潜回味一番,竟有点意犹未尽,便商量着道:“那个,孤要是不再追讨那笔银子,是不是就能再……” -- 第80页 “想什么呢?”贺飞云在他额上轻轻一敲,道,“再看下去,便要罚你了。” “好吧。”虽说有那么一些失落,不过,早上第一个见到的人是贺飞云,又有那么大的福利附送,已经足够让谢潜回味好几天的了,人不能贪得无厌。他便把那点失落抛之脑后,高高兴兴地笑起来,道:“原来如此。贺将军不允许孤不追讨那笔银两,是不是意味着,贺将军其实,内心很喜欢让孤追着你跑?那么,孤只好勉为其难,每天都认真追讨几次了。”他一面说着,一面理直气壮地向贺飞云摊开手心,“将军,来点银票?” “……”贺飞云系衣带的手忽然停顿下来,而下一瞬,却加快了速度,三两下的功夫已经穿着妥当,不理睬谢潜,径直掀帘而去。 当棉帘掀开的一瞬间,晨曦照亮了昏暗的帐篷。谢潜又一次怔在了当场。他听见帐外,站岗亲卫向贺飞云问候的声音,也有帐外的寒风,正侵染进轻薄的衣衫,这一切,都在努力地将他拉回到现实。 然而,那一瞬间的画面,让他好似坠入一场虚假的梦幻,而一晃而过的,临近贺飞云耳畔的,那一抹不太明显的红晕,却始终清晰无比,叫人不愿醒来,更不敢置信。 -------------------- 作者有话要说: 谢潜:将军你罚吧,孤准备好了。 贺飞云:罚完了。 谢潜:……啥时候的事?孤怎么不知道??? 贺飞云屈指,轻轻敲了一下谢潜的额头。 谢潜:就这?就这???你确定不用再罚重一点的吗?比方说这样这样,那样那样……喂! 第47章 好眼光 谢潜怀着一腔繁春花烂漫的心情,眼角眉梢挂着旁人不忍直视的喜悦,美美吃过一餐清粥小菜,再欣赏着西营寂寥的冬色散了个步。 不过,他的好心情,在看到王武带来的情报之后,不得不戛然而止,始终可疑地上扬的嘴角,抿成了一条直线。 只隔了一夜,准确的说,不过两三个时辰,到手的情报并不多。 第一样,郡城之中,空置房屋十之七八,其中,所有的柴火、茅草、木头等可燃物都被搬空,反倒灶台附近藏着的米、粮被留了下来。虽然还有一两成的房屋有人居住,但几乎都在外城活动,并且,大多是老弱病残走不动路的。 而于此相对的,在靠近岷河的山脚附近,发现了一些生活的痕迹,并且,与之呼应的是,昨夜归家的几名本地兵,恰恰也是去往同一方向的。大致可以推断,从黍郡出走的人,大概率住在附近的山林之中。 偌大一座郡城,现成的房屋,为何没人愿意居住?而明明随处有适宜砍伐的树木,为何反倒将城里当做砍柴的地方? 这份情报之中,处处透露着诡异,谢潜不由皱起了眉头。他在长安时特地研究过黍郡的地理状况,南面有水,两面有山,山中丛林繁茂,又遍布沼泽、泥地,瘴气、迷雾,地形非常复杂。所以,就算查到了郡城里的住民大致位置,在没有向导的前提下,也很难实际抵达具体地点。 为今之计,恐怕还是要从那无名本地兵处入手了。 谢潜轻轻一叹,不由感慨“果然如此”,再与苟愈对视一眼,各自露出无奈微笑,显然都是同一个意思:“棘手。” 送情报来的王武心里直嘀咕,郡王与军师打什么哑谜呢,怎么只看情报不说话,还笑个啥?这情报到底好还是不好啊? 不过,介于郡王是“自己人”,不能腹诽,王武带着有色眼镜看苟愈,越看越觉得他的笑容不怀好意,于是暗暗记了一笔,打算回去知会自家兄弟们,将这个人作为重点观察(监视)对象。 言归正传,情报看过没多久,几名本地兵按时归营点卯,便被候在营门外的亲卫们分开带到单独的小帐篷间。 谢潜便与苟愈分头行动,各自选了一顶帐篷询问。 王武怕谢潜一个人出危险,赶紧跟着保护,还帮忙开门打灯打下手。不过,苟愈可没有这种待遇,只能靠自己了。 单说谢潜这一边。小帐篷里本就狭窄,地上只铺了两三张坐垫,三个人进来,就显得空间格外拥挤。 等在帐内的那本地兵约莫三十来岁,眼里闪着老兵油子特有的狡黠光芒。虽然他没见过谢潜,但认得王武,看王武的态度,就猜到谢潜的地位要高贵些,赶紧点头哈腰地起身,连着行了好几种礼节,至少,表面上看起来还是恭敬的。他道:“长官,这位老大,二位有什么贵干?” 王武斥道:“什么老大!叫郡——” 谢潜连忙截断,道:“我姓云,是新来的郡守。” 王武:“……咳,云郡守。” 那本地兵笑道:“郡守老爷好,给郡守老爷问安。小的姓杨,您叫小的杨三就行。” 谢潜:“杨三,你既然排行三,那我就问你三件事吧。” 杨三:“大人请,别说三件,就是问三十件,小的也实话实说啊。” 谢潜:“黍郡之中的住民去了何处?” 杨三眼珠子一转,笑道:“郡守老爷,您这下可把小的问住了。咱们虽然是本地人,但是,指责是看守营地,不能随便进城,并不清楚郡中具体发生了什么。” 王武脸色一变,什么实话,简直睁眼胡说八道。距离如此之近,郡民迁走这样的大事,西营怎么可能完全不知情,更何况这兵的家人就在迁走的郡民之中,昨晚还回家去了! -- 第81页 然而,出乎王武意料的是,谢潜完全没有质疑的意思,反而点点头,赞同道:“也对。”他又道,“那么第二个问题,你可熟悉附近的地形?” 杨三准备了一肚子的说辞,根本没预料到谢潜毫不打算追究,不由也怔了一怔,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结巴道:“熟、熟啊。” 谢潜眼睛一亮,登时倾身凑近了些,道:“那你可知景致格外别致的地方?我在长安常听闻岷河周遭盛产怪石,可有适合入画……唉,你大概不懂,反正越怪异的石头越好,有没有?” 杨三:“……啊?” 别说杨三,连王武都诧异的差点绷不住,不是说好询问黍郡之事吗,怎么一笔带过,反倒兴致勃勃问起不相干的了? 不过,杨三毕竟是兵营里摸爬滚打的老油条,很快回过神来,一边暗暗重新估量这黍地的“最高长官”,一边斟酌着道:“大人,有是有,可大多在林深路远,没什么人烟的偏僻位置。咱们这边也没有游客,进山的路更不好走,没有向导的话,恐怕很容易遭遇危险……” 谢潜大喜,一把拉住杨三,激动道:“没有游客?!那岂不天大的好所在!太好了,这可太妙了!!” 杨三:“……”瞧瞧这闪亮的眼睛,哪里有什么郡守的样子,根本是个沉迷游山玩水的纨绔吧!杨三不由在心里暗自鄙视,脸上不免现出几分不耐之色来。 王武看在眼里,心里也不免嘀咕,而谢潜又追问道:“那……你能作向导吗?!你知道具体的位置吗?” 杨三面露纠结,倒不是他不知道,而是怪石对……而言,地位特殊,因此,族人如今大多邻石而居,带着不靠谱的云大人去玩耍并不难,可万一暴露了聚居点…… 看他犹豫,谢潜豪气地道:“这么吧,你不归我管,我去向将军把你借来。如果你带去地方够好,除了外差的贴补之外,本官额外有赏!” 杨三:“啊这——……”他半信半疑去看王校尉的脸色。亏得王武善于应变,连忙点头与谢潜打配合,若换个别的校尉,难保不会露出马脚来。 等哄得杨三答应下来,谢潜便摆摆手,道:“行了,问完了,没你的事儿了,忙你的吧。记住,不许向旁人透露这里的谈话内容。本官还需处理一些杂事,之后便叫你同去寻怪石。” 杨三连忙应诺,转身要出帐篷,谢潜却像不经意似的,忽然道:“你带了什么好吃的,这么香?” 杨三脚步微顿,道:“嗨!几块婆娘腌的桂花豆腐,长官可要尝一尝?”他当真从怀里拿出一只小瓷盅,捧给谢潜。 谢潜掀开盖子看了一眼,原样推回去,道:“行了,本官不嗜甜,去吧。” 等杨三出了帐篷,谢潜坐在原地好一会不动,面沉似水。王校尉虽然尽力做出配合,却想不通谢潜这么做的理由,犹豫再三也没敢问出口。这时,想通关节的谢潜却冲他微微一笑,道:“走,先去和狗子对对情况。” 两人回到中军帐,苟愈早就回来了,手捧一杯热水,一脸阴沉,一见谢潜,立刻遥相举杯,敬道:“恭喜郡王,贺喜郡王,你真是中了头彩啊。” 王校尉暗暗不啻,什么阴阳怪气! 谢潜一嗤,道:“最糟不过人找不回来,面对一座空城,还能有什么更大的难题?” “有。”苟愈冷笑,“当真是空城反倒不难办了。只怕郡王费劲劳神找到了人,却比找不到更麻烦。” 王校尉忍不住诧异道:“怎么可能?你到底问出什么了?!” 苟愈:“不巧,我什么都没问出来。” 王校尉更诧异了:“问不出来,那怎有此推断?” 苟愈:“因为我遇到的那位,自始至终,都在重复一句勒墨话:‘愿萨满大贤者庇佑吾之灵魂’。” 王校尉:“啊?啥意思?” 谢潜:“……” 苟愈嘴角微微一勾,露出一副“啊你终于感受到了”的坏笑,道:“怎样,是不是比想象之中更加棘手?” 谢潜不知可否,慢吞吞撩袍,在主位坐下,道:“你觉得,孤多年查阅黍地相关的书籍,会料不到可能的状况么?” 苟愈微微一愣。 谢潜道:“黍地拜祖神、萨满、神巫由来已久,既然你听到的是‘勒墨话’,那就意味着,带走郡民的大巫,极有可能是勒墨人。其次,郡民聚居处离此不远,再其次,孤已找到了向导。有了这三个极大的进展,你依然觉得孤处理不了么?” 苟愈的脸上,缓缓现出震惊之色来,他深深向谢潜一躬到地,道:“听凭郡王安排。” 王校尉旁观全程,叹为观止,心里对谢潜的钦佩上了一层楼,从而,对自家将军的钦佩之情更上了一百层楼。瞧瞧这眼光,这标准,简直高得没边儿了,不愧是将军选定的人,几句话搞定这心高气傲的臭书生,怎一个爽字了得。 哪知,没等苟愈这一躬拜完,谢潜从正坐倏然趴倒下来,捶桌道:“啊!孤的气运何在?!怎偏偏是最麻烦的走向!可恶——气煞孤啦——” 苟愈:“……” 王武:“……” -------------------- 作者有话要说: 谢潜:哎……孤好黑啊,孤是非洲人吧,一抽就是下下签。 贺飞云:郡王细皮嫩肉,并不黑。 -- 第82页 谢潜:…………虽然谢谢夸奖,但非就是非,贺将军,你欧吗,气运强吗? 贺飞云:唔。实不相瞒,除了受伤那一仗之外,强袭总能抽中敌方主帅,从未中过流箭、从未趟过陷阱,算是有气运吗? 谢潜:那你也太欧了吧!快让孤吸一吸—— 王武:……可我听说,若不是那次受了眼伤,君上有意将公主许给我们将军…… 谢潜:……啊那算了,孤还是靠自己吧。 第48章 左右为难 谢潜颓了。苟愈的一拜还没来得及收尾,便忍不住大笑起来。王校尉无话可说,不过,被这么一惊一乍,沉重紧张的气氛却荡然无存了。 谢潜唉声叹气地爬起来,拍拍王武的肩膀,温和而慈祥地道:“王校尉,孤看你心里似乎还有一些疑问,来来来,好好坐下,孤给你把情况从头到尾捋一遍……” 王武受宠若惊,行军打仗,他从来都是听军令的份儿,哪能叫主帅给他分析情况呢,于是赶紧连连摆手道:“不、不敢劳动郡王,我,我就是不明白,也会好好辅助您的!” “这次还真不行。”谢潜笑眯眯地从怀里摸出久未使用的折扇,抖开,悠然道,“不搞清楚状况,怎么知道孤的重点,又怎么代孤去审问、监视剩下的本地兵呢?” 王武瞠目:“……啊?” 然而,谢潜才不给他推辞的机会,一边把折扇当成说书先生的惊堂木,一边当真把他的思路与情报,巨细无靡地倒给了王武。直把王武说得云山雾绕,两眼蚊香圈,完全跟不上思路。等他成功被绕得分不出南北,谢潜的压力也发散得差不多了,便指出了具体的几个行动方向,打发王武去办。 论起计谋,王武不行,可论起行动效率,却极其高超。他只用了半个上午,不仅搞定了剩下三个本地兵的询问,并且超额完成了任务,把谢潜的计划一字不差地汇报给了贺飞云——理解不了,谁还不会背诵了,谁还不会找家长了? 于是,结果就是,忙于督建新营地的贺飞云,从百忙之中抽出时间,在临近午饭的点,急匆匆地来找谢潜商(问)量(罪)。 这时,将脏活累活扔给(贺飞云的)下属的谢潜,正心情愉悦地捧着手里的茶盏,十分闲情逸致地盯着寝帐中案桌的花纹发呆,等贺飞云质问三连发之后,一脸无辜地道:“将军说什么呢,孤怎么一也听不明白?” 贺飞云将护手向桌面重重一拍,道:“就装傻吧!” 谢潜稳如老狗,反身从架子上拿下来一饼拆开过的茶,问:“先喝口茶润润嗓子吧,这个可以吗?” 怎么不可以,那是他最心爱的小龙团!贺飞云被气得说不出话,但谢潜这个架势,他连猜都不用猜,不泡完眼前这一壶茶,无论问什么他都不会给予正面回应。无奈,贺飞云只好按耐下烦躁,在谢潜对面落座,等谢潜慢条斯理地拆茶、烫茶具、洗茶、泡茶。 等一套程序走下来,被木料、泥石、东边少修了木桩、西面石头太硬打不了坑,等等诸多杂事扰得不胜其烦的心境,也慢慢归于平静,等一杯冒着冉冉白雾的茶终于放在贺飞云的面前,谢潜才冲他一笑,道:“贺将军忙碌了一早上,辛苦了。” 贺飞云剩下的那点余怒泛起一朵小浪花,嗤道:“那你就不要在背后给我添麻烦!” 谢潜苦笑着一叹,道:“孤也不想。如果孤有钱有城有封地,大可做个游手好闲之徒,每天品茗看美人不香吗?可是不行啊,孤有那么多手下要养,还得担起养这一营守军的责任,不尽快解决黍郡,来年银两周转不起来,咱们这日子就得拆伙啦。” 贺飞云手一顿,将茶杯捏得紧了些,道:“你何必有这么大的压力。飞鹰军不止会打仗,在此开些军田,打打野味,完全能够自给自足,连带把你那二三十口一起养也无妨。” 他说得虽然轻松,可事实却明摆着的,即便不点明,两人心里却都清楚得很。临行前,皇帝谢鎏拨派出来一整年的军饷,可也只有一年,到来年年末,如果没有封地的赋税、或者其他收入的话,绝对撑不到下一年。更何况,放着大好的封地不盘活,倚靠这二百军卒种田来养活,谢潜绝不想落到这个境地。 可在这样的状况下,贺飞云的话让谢潜不由心中一动,差点把“贺将军也有养家的自觉了啊”这话说出来,不过,他犹豫了片刻,笑道:“这怎么好意思,贺将军养孤一个人就够了,其他的人,还是孤负责养吧。” 贺飞云心说,开荒开的不也是你谢潜的封地吗,无所谓谁养谁。至于话里话外充斥的过日子的烟火气,他却完全不觉得有任何问题。毕竟,指责的重点从来都不在于“收复”黍郡,而是谢潜“将自己置于危险境地”,和“不做万全之策”上。 贺飞云试着把话题拽回来,又敲打几轮,谢潜做小伏低,低眉顺眼地乖巧应承。等贺飞云的火气撒得差不多了,他才温良恭俭地问:“将军,时候不早了,不如我们边吃边说?孤去叫人端菜。” 既然谢潜认错态度良好,又喝着冲泡恰到好处的好茶水,贺飞云的语气不由自主放缓了不少,道:“你好歹也该有天潢贵胄的自觉,不要什么都亲自动手。你那俩书童要是不会伺候人,我拨派两个亲卫帮你打理。” 谢潜连忙道:“不是他们的错,是孤命他们按时用午饭,不要来将军寝帐伺候的。你这里毕竟放了军营的机密要务,孤若不小心瞥见也就罢了,他们却是不行的。” -- 第83页 他一面解释,一面已经掀帘子出去,召来亲兵端饭。而谢潜也不着急回来,就在门口等着食盒端上来,再亲自拎到桌边,布菜、摆放餐具,一套流程已经熟练顺手,便是贺飞云的亲卫,也不见得比他更娴熟。 看到谢潜的作为,贺飞云忍不住暗暗叹气,这一中午算彻底白劝了,不管嘴上答应得再好,这人的计划该怎样还会继续办下去。 果然,谢潜转几下竹筷,让筷子尖沾上茶水后,在碗边沿一磕,发出一声清亮的声韵。而他凝神正色,用不同于寻常的轻缓呼吸,以及和平时截然不同的锐利目光,盯着这桌上散落的水点好一会,“呵”地了笑一声,道:“七上三下,是为中上卦,可一试也。” 贺飞云:“……” 等谢潜拿起筷子,所有装神弄鬼的气势便一下子散去了,再冲桌对面的贺飞云飞了个媚眼,笑道:“如何?孤还算有几分大巫的气质吧?” “……大巫?”贺飞云忍不住道,“大猫吧。” 大猫? 谢潜被这个出乎意料的词逗乐了,挟一筷子肉丝给贺飞云,道:“原来在将军心目中,孤竟和狸奴一般可爱。怎么样,贺将军,何时聘孤这只狸奴呀?” 这能是夸奖吗?贺飞云还他一筷子毫无油水的青菜,道:“聘?你这样不惜命的猫儿,恐怕等不到被聘那一天就作没了!有这个功夫调戏别人,不如认真琢磨正事。你要以毒攻毒,我没意见,但这个当‘毒’的人不能是你自己。” 谢潜“哎呀”一声,美滋滋把那一小堆青菜塞进嘴里,鼓着腮帮子仓鼠一样咀嚼了半天,才道:“无米难为炊啊,‘巫师’可不是谁都能扮好的,万一演技不好,或者糊弄别人的功力不到位,都有可能功亏一篑。而且,最难的是,这个人必须完全能够信任,否则,一旦成为郡民心里权利最大、地位最尊贵的人之后,孤想集权……会很难办呐!” 贺飞云:“探明匪穴,出兵剿灭,才是最正统、简洁的方法,你若不知如何动手,我愿代劳。” 谢潜笑得意味深长,道:“多谢将军的美意,有贺将军做靠山,愿唱白脸,孤感恩不尽。不过,孤还是想试试文斗,毕竟,动武伤和气、也伤民心嘛。既然将军坚决反对孤出演,那孤只好选那唯一一个可以代劳的——” 贺飞云想也不想,立刻打断:“不行!” 谢潜:“诶……孤还什么都没说呢。” 贺飞云:“你要飞鹰军相助,就别想让此人上阵。” 谢潜:“那也不能让他只吃空饷不干活啊!孤每个月在他身上花好大的一笔呢!” 贺飞云:“多少?” 谢潜:“什么多少?” 贺飞云:“他饷银多少,一千两够吗?!”说着,他当真起来,当着谢潜的面拿出装银两的匣子,抽出一张面值千两的银票,拍在桌上。 谢潜顿时惊了,不是吧,不至于吧,孤动用一下自己的军师而已,贺将军不至于这么大反应吧?难道狗子背地里又犯了什么得罪贺将军的过错?以至于贺将军宁可送钱也不让孤用他?为了家庭和谐,谢潜不能直接捋逆鳞,退了一步,道:“那还是孤亲自上场吧。” 贺·一家之主·飞云脸一板,道:“不行!” 谢潜摊手,无奈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孤该拿你怎么办啊。” 这句话一说完,桌案上一片寂静,谁也不动筷,谁都不说话,包括谢潜自己,都被这句霸道里带着宠溺、宠溺里又流油的语气震撼到了。 与寝帐里尴尬又寂静的气氛相对,隔帘之外,隐约有一片整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再渐渐走远,想来,应该是正午巡逻的兵卒,刚巧从中军帐前路过。 直到这阵脚步声远到听不清了,谢潜才放下举了半天的筷子,道:“不如——” -------------------- 作者有话要说: ——贺将军真不见外,连装钱的地方都给小郡王看啊。 谢潜:看了又怎样,孤又不会偷拿贺将军的钱,孤从来都是光明正大讨要的。 ——那您讨了这么久,拍卖的银子讨回来多少啦? 谢潜:一千一百……一千一百五十两吧……这不重要,重要的是—— ——算上将军主动给的一千两?一共这么多吗? 谢潜:哼!管得着么你! 第49章 装神弄鬼 谢潜道:“不如——” 哪知道,他才开口,贺飞云也同时道:“我——”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住口,各自看着对方的眼睛,怔住小片刻,又忍不住一起笑了出来。 谢潜捂脸,惭愧道:“哎呀,贺将军先说吧。” 贺飞云:“刚才那句——” 谢潜赶紧作投降状,道:“不说了不说了,皇兄的画风不适合孤,孤就别东施效颦了。太难受了,孤收回那句话,今后保证不会再犯。哎,汗毛都炸起来了。” 贺飞云有那么一刹那想问,君上何时、对谁说过这样的话,然而,下一瞬间,他领悟了,又不想知道了。这样的语气,这样的台词,还能对谁说呢,谢潜是君上唯一的皇弟,听过也就算了,他这个外臣要是不避嫌,岂不是自找思路吗?! 于是,他避重就轻地应道:“还是原本的好。”又怕谢潜借机发挥,把正事拽到不相干的地方,赶紧续上,“王校尉熟悉你的计划,他如何?” -- 第84页 谢潜含笑瞥他一眼,那眼神意味深长,不过安内需要先攘外,总要先把正事解决了,才有更多的空闲撩美人。他道:“王校尉有更重要的任务要办,恐怕不合适。” 贺飞云:“张开印性情直率,定然扮不来,这样,下午我让陈莽交接了手里的杂务,尽快过来辅助你。虽然他是个粗人,但粗中有细,又有几分家学,扮起神巫来或有奇效。” 竟舍得把承担着营建重任的骨干拨派给他,谢潜不免大吃一惊。排除陈莽那神奇的“恐谢潜综合症”之类的问题,单凭出人出力这份爽快,就足够令谢潜感动不已了。 他努力压下澎湃沸腾,恨不得直接扑过去的冲动,把“既然没有人选,就不要这个人选”这个第三号候选计划咽回了腹中。此时,无论道谢还是谦让,都无力回报贺将军的诚意,既然如此—— 谢潜便不去追问陈莽到底有什么家学,郑重道:“孤不能白白占你的便宜,既然军师没有出场机会,那就交给将军帐前效力吧,总归要对得起这张饷银才好。”不等贺飞云推辞,谢潜连忙又补充道,“他人确实不怎么样,但他打理账房是一把好手,无论任何糊涂账目,交他都能盘点的清清楚楚。孤记得你营里正缺个镇得住场的人选,不如让他帮着清盘一番。” 这下子,贺飞云纵有一百个拒绝的理由,也说不出任何一个了。缺少理账好手,是贺飞云从带兵以来从未攻克的软肋。 他手下三名校尉,张开印主要负责操练、护卫、点检,陈莽主基建、机关、防务,王武负责粮草、外务、联络,之前的账目由他和王武顺带手兼顾,做得稀松糊涂,坚持到现在,没出过大差错,已经算相当幸运了。 谢潜早就看出了飞鹰军的这个问题,但当时双方的关系远没有亲密到互通财务的地步,后来则是苦于没有理由开口,现下这个机会正合适。西营筹备营建,正是预算、支出、控价,诸多项目急需一个靠谱的账房来支撑,此时提出来,堪比雪中送炭。 两人达成一波暗地交易,有陈莽在,谢潜的人身安全也多了一重保障,两人总算各自放松下心情,和睦融融地吃完一顿简单的午饭,贺飞云便马不停蹄地赶去接着督建。 谢潜把杂务扔给了王武,又打发亲兵去让苟愈到贺飞云那报道,安排完了之后,无事一身轻,先美美地睡了个午觉,才施施然带着小桃小袖,出西营,闲逛去也。还打了个理直气壮的旗号:熟悉地形。 但凡依山傍水的地方,风景便不会太差,西营亦是如此。谢潜兴致勃勃地看过泡茶的那一眼山泉,再骑着他的枣红小马儿,东摘一片叶子,西薅几株野草,待游玩到岷河边,无视小桃小袖的劝阻,亲自下水抓了条鱼烤着吃了。直到天色都快黑透了,他才十分尽兴地回到大营。 转天,新情报报上来,谢潜晃晃悠悠去找苟愈讨论,被乱七八糟的账本忙疯了的苟愈破口大骂赶了出去。谢潜只好再去找王武,王武也忙得脚不点地,耐着性子听了他十句数落,便塞给他一捧糕点客气请离。 无奈之下,谢潜只好又拉上小桃小袖,继续出营遛马,就这么逍遥了三天,游手好闲到连中军帐外站岗的亲兵都开始犯嘀咕,谢潜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差不多了,该干正事儿了。 不过,这个“正事”,落到旁人的眼里,却还不如出营玩耍的好。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他不出营,当着奔忙营建的飞鹰兵丁的面,在空旷的操练场上,当众……砍起了木头。 成何体统,简直成何体统! 堂堂一郡之主,堂堂一国的郡王,堂堂飞鹰军……默许的嫂子,竟然当众撸起衣袖,甩起斧头,堂而皇之的,砍木头! 还砍得那么丑!! 好好的一截树干,变得豁豁牙牙,他们贺将军人前人后都那么体面,怎么默许郡王人前不完美呢! 众兵丁怒目而视,纷纷找人告状。于是,他们找来了陈莽陈校尉。 陈莽原本也算营地里数一数二的大忙人,这两天把原本的活计交接得差不多了,还算有功夫听兵卒的抱怨。 然而他赶来看了几眼,也不理解。 不过,由于(军中盛传)贺将军与谢潜已经过了明路,如今谢潜约等于所有人的嫂子,所以,他的“恐谢潜综合症”终于不药而愈。又出于对长嫂的尊重,也出于对贺飞云的盲目崇拜,总之,他还是按下性子,耐心地继续看了……一刻钟。 接着,陈莽忍无可忍地抢走了谢潜手中的斧子。 谢潜被他挤到了一边,还不忘吩咐:“别碰坏了啊,孤好不容易切出薄薄的一片,孤有用处呢!” 陈莽稀里哗啦,用了不到一句话的功夫,便砍出一片比谢潜那块更薄、形状更规整了百倍的木片。 谢潜:“……” 陈莽:“不会用斧就不要浪费木材!” 谢潜哪儿会介意这点语气上的冒犯,顿时拍手大声称赞:“哇——!这是怎么做到的?!太厉害了吧!”他马上把自己砍下来那片木头踢到木料下面,两根手指捏起陈莽砍好的这一片,比划了一会,问,“还能再薄点么?” 陈莽:“……”嫂子也太任性了,不过为了将军,这点小事他还能应付不了?他喷一口唾沫在手心,甩起那把在谢潜手里显得笨重不堪的斧头,咔咔啦啦一通耍弄,切下来一片比刚才更薄了一半的木片来。 -- 第85页 他小心地从木料之中,将这一片掏出来,递给谢潜,道,“这是极限,再薄需要换锯子。” 谢潜仔细地比划了半天,道:“差不多了。这样的厚度,用来施法足矣。” “……施法?”陈莽将斧头搁在一旁,脸色奇异,道,“本朝不尊崇佛道,也从未听过先皇、今上有求仙寻道之意,却不知郡王要做什么法事?” 谢潜:“当然是——叫人不敢相信却又不得不服的法事。” “………………”这下子,陈莽的脸色更怪异了,道,“郡王既然会做法事,却不知道法出自什么流派?” 谢潜:“?” 谢潜:“什么什么流派?” 陈莽屏退周围围观的军卒,行了个正经的稽首礼,道:“家祖拜樵阳真人,属玉线派。” 好家伙,这是什么,这是装神弄鬼的遇上正经传道的吗,怪不得贺将军说“有家学”呢,感情家学是这个?! 谢潜惊得说不出话来,在震惊的同时,又很有些不好意思。他清咳一声,避开自家书童,小声说道:“那个,孤不懂什么玄学门派的规矩,就不还你这个礼了。这玩意充其量算是个装神弄鬼的戏法,只是……陈校尉啊,你若帮着孤装神弄鬼的话,会不会违背你家祖上的信奉啊?” 第50章 跑什么? 谢潜震惊道:“你若帮着孤装神弄鬼的话,会不会违背你家祖上的信奉啊?” 陈莽更震惊道:“祖上的信奉和我有何关系,我又……不信道。” 两人相觑无语,变戏法的谢潜拍拍不信道的陈莽肩膀,道:“不信好啊,好好干吧。跟着贺将军可比当道士出息多了。” 陈莽深以为然,道:“我也这么觉得。” 两人初步达成了一致,谢潜高高兴兴将木片的戏法向陈莽详细解释了一遍,等捣鼓完了木头片,便又混过了一天。 转天,又开始捣鼓石头、野草,等全都捣鼓完了,飞鹰军从上到下,除了知道内情的将军、校尉之外,所有人看谢潜的眼神都不对了,什么人啊,刚勾搭上将军,就开始祸国殃民,把陈校尉都带得不务正业了,我军的未来堪忧啊! 就在众兵士对谢潜的不务正业快容忍到了极限,终于,王武带来了令所有人振奋的好消息,于是,万事俱备,是时候去寻那群逃城郡民的麻烦了。 彼时,谢潜叼着一根烤番薯,在中军帐外数星星。听完了王武的汇报,番薯都顾不上吃了,道:“好极好极,孤夜观天象,掐指一算,七天之后适宜进山!” 王武不喜反诧,道:“要等七天那么久??不怕这些人又跑了吗?” 谢潜无奈道:“那……最快也得三天后了吧。” 王武更惊诧了:“别说三天了,十个卧底,就这么一个好不容易成功混进去的,最多后天天亮,再晚怕是会暴露了呀!” “好吧。那就没办法了。”谢潜摆出一副“哎呀真拿你没有办法”的模样,拍拍手站起身来,道,“既然王校尉坚持,那孤只好收拾收拾,即刻出发了吧。” 王武:“……啊?”这么随意的吗?! 谢潜:“小桃去叫陈莽,换好行头过来。小袖去牵黑驴,带上杨三和他兄弟,半个时辰后,营门集合。” 王武:“不是,郡王,咱也不至于说风就是雨啊,好歹等我布置好后援、接应,再跟将军打过招呼,明早再走也不迟吧?!” 谢潜理所当然道:“做这些还能超过半个时辰?小王你的行动力需要提高啊。”说着,他撩开营帐的门,也准备换身方便行动的行头,一眼瞥见王武目瞪口呆地愣在原地,便安抚地一笑,道,“不必这么如临大敌吧,孤只是去送个礼,又不是去打仗,那些个准备意思一下就得了,快去,跑起来!” 送……礼? 王武心说,和一群迷信蒙昧之徒能送什么礼,当务之急……还是快去告家长吧! 他怎么到处奔波暂且不提,大约半个时辰之后,谢潜,陈莽,武力值相对更高的小袖,杨三,另一个名为任六的本地兵,一行共五人,都换上了深色利落的衣装,趁着夜色的掩护,骑马出了西营,直奔河畔的平原而去。 在谢潜的授意下,每人手里拎着一只灯笼,小袖挑起话题,逗着大家说说笑笑,一点也没有紧张的气氛,反倒像偷溜出去玩似的,轻松惬意得不行。然而,这轻松的气氛,只保持了不足百步的距离,便不得不戛然而止了。 营门外是一片长满荒草的荒原,一块巨石之后,闪出一个峻拔的身影,在夜色之下,他的坐骑仍旧是与黯淡截然不同的显眼,也让这一抹身影显得越发高大又威风。在巨石旁一站,便是有那么广阔的空间绕过去,却威慑得所有人都不敢不勒马停驻。 谢潜无语凝噎。他甚至不用上灯笼,不用靠近,光从这宽肩窄腰大长腿,羡煞旁人的身材比例,就足够判断出拦路的人是谁。 虽然他每天都向贺飞云回报进展,虽然前情提要预防针都打过好几遍,可在此时此地,被贺飞云拦路,谢潜还是莫名有被抓包的心虚。他灰溜溜爬下马,讪讪地主动走过去,心里做好了抢先道歉的准备——尽管他也不知道哪里错了——总之,先道歉,道歉不成就先跪,总比被当众质问或者训斥少丢点脸面。 灯笼的光晦暗无力,也就辨不清贺飞云的表情是喜还是怒,谢潜却并不清楚,自己的忐忑却被看得格外分明。静了一小会,贺飞云一动,谢潜便吓得一怂,还没开口,拎着灯笼的手一暖,却是被对方握在了手里。 -- 第86页 谢潜慌忙辩解:“贺将军孤不——……” 被握住的手稍稍一紧,低不可闻的声音在被迅速拉近的距离之间蕴浮,贺飞云道:“你怎么又以身犯险?!” 说着迟,对话同时发生,不等谢潜再有所回应,手里的灯笼便落到了贺飞云的手中,两人也错身而过了。 那边,贺飞云举起灯笼晃了半圈,看清楚队伍成员,道:“就你们几个?” 别人都在愣神,陈莽抱拳道:“是,只我们四人。” 贺飞云:“人太多。郡守回去。” 谢潜:“……”不行啊,孤不在,陈校尉的“道术”变不出来啊?!可当着两名向导,他又不能解释,只好含糊道,“可我想看奇石,回去怎么看啊。” 贺飞云:“那人就太少了。陈莽回去带兵。” 谢潜又气又急,心说,解释了那么多天,人一多,好容易骗上钩的这俩本地兵向导,万一撂挑子不干活可怎么办啊!!无奈之下,他只好努力拉扯贺飞云的衣袖,等对方一回头,就努力眨巴眼睛,以期贺飞云能在这昏暗到什么都看不清的环境下,读懂自己的意思。 别说他着急,小袖与陈莽也在暗暗着急。谢潜这不靠谱的“郡守”设定已经稳了,所以,就算三更半夜非要去看什么奇石,这两个向导就算心里不满,却也毫不怀疑地接受了。可镇守西营的主将也跟着跑出来犯神经,那可就太容易起疑心了!然而,人既然已经遇上了,大家不可能顺利甩开主将走,也没道理让主将和大家一起走,这该如何是好?难不成,出师未捷,就要这么失败了吗?! 几双眼睛,同时直勾勾地盯着谢潜与贺飞云,而两人也在相对无言。荒原之上,除了偶尔扫过的风声之外,一片寂静,没人敢贸然开口,也没人敢擅自行动。正当几人的心已经提到嗓子眼了,贺飞云忽然伸出手,当着所有人的面,摸了一下谢潜的脸。 谢潜:“……” 小袖:“?” 陈莽:“!” 摸过之后,他似乎觉得手感很好,半路又折回来,再轻轻捏了两下。 谢潜:“贺……” 贺飞云微不可见地摇了一下头,用清晰到每个人都听见的声音说道:“那些破石头又不会跑,至于半夜不睡觉,巴巴儿地跑出营去看?” 谢潜:“…………” 贺飞云:“比我更好看?” 小袖:“……”卧槽。 陈莽:“……”卧槽。 虽说这一套老借口用了一路,从匪寨用到晋阳城,换到眼下的状况,似乎也没有任何问题。然而,再老的套路,陡然被套路对象反套路,谢潜很有些水土不服,适应不良。最明显的不良反应是气血上涌,而最具体的不良表现是,脸颊一下子烫的发涨。 ——尤其是被贺飞云捏过的位置。 刹那之间,谢潜彻底理解了为什么贺飞云在定安门对他下了狠手,也理解了为什么他蹲守门前会倒霉那么多次。换谁心脏能承受得了这刺激?!不好,很不好,跳太快了,快得几乎要暴毙了。 刹那间,谢潜闪过一百一千个念头,可在【贺飞云】三个字的面前,都只好化作软绵绵、轻飘飘、晕乎乎的熏熏然。他还哪里敢看贺飞云,眼神到处乱飘,窘得手脚不知该往哪儿放,虚弱地道: “怎、怎可能。” 贺飞云:“那你跑什么?” 第51章 鸡飞狗跳 贺飞云:“那你跑什么?” 谢潜心虚,道理他都懂,理智上他也清楚,但问题是,他是个真断袖,贺将军演的越理直气壮,只会叫他心里越慌啊。然而,局面他又不得不配合,只好支支吾吾道:“没跑,这不是……说起奇石,一时激动,来不及叫将……叫你来么,而且我只过去看一下,就一小会——” 贺飞云:“一小会也不行。” 谢潜:“喔……哦。” 贺飞云又捏了捏他另一边脸颊,道:“除非我陪你去。” 轰隆! 谢潜脑海里响起一道惊雷,刹那间把他轰得灰都不剩了。贺将军威武,不鸣则已,一来就接连轰大招。这谁受得了啊,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占那两句口头上的便宜,这不自己作了个大死么! 谢潜品尝着甜里包着痛、痛里浸了蜜的报应,强行无视了烧成一片的双颊,用光仅剩的一丝丝理智和力气点了点头。 可惜放弃并没能让他脱离苦海,不仅如此,贺飞云还一点都不避讳地牵着他的手,拉着他来到神骏旁边,又要扶他上马。 孤大概已经死了,或者孤就是一只沙包,不然怎么这一套组合套路拳怎么还没结束呢。 谢潜心虚,虚弱到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了,哪里还有违抗贺飞云的力气,顶着一副哀莫大于心死的脸,他头一回坐在了那匹又俊又拽的白马背上,还来不及做稳当,马背一震,背后袭来一团清风,接着,便被带有清新气息的暖意包裹在了当中。 谢潜:“……”孤已入土,勿找。 贺飞云仿佛浑然不知晓谢潜遭受着多么震撼的冲击,无论神态举止都和平时几乎没有两样,他拍拍神骏的额头,道:“出发。”神骏便听话地迈步咔哒咔哒地走了起来。 第二个反应过来的,竟是一路载谢潜到这里的那匹枣红马,这马儿圆头胖脑,一看骑他的人走了,赶紧甩开蹄子紧紧跟住。 -- 第87页 陈莽小袖还愣怔在原地,忘了戒备,忘了身在何处,怔怔地目送两人两骑。心里知道是一回事,实际看到却是另一回事,冲击力大的远远超出所有的想象。 小袖满脑子循环着:这是贺将军?这是哪个贺将军?这是当初狠揍主子的那个贺将军???这是个假的贺将军吧?! 陈莽则在反复循环:握草草草草大哥当真娶了郡王嫂子而且看起来感情比大伙猜的还要亲密??? 两人好似木雕泥塑地呆了好半晌,幸亏小袖及时清醒——比杨三、任六早了那么一星半点,不过这也已经足够了。他赶紧踹了陈莽一脚,紧赶着打马追去。 一行人各怀鬼胎,在衰草萋萋的荒原上前行。神骏腿长,本就比其他的马速度快,又先走一步,把几个人甩了十几步远。小袖也好、陈莽也罢,两人一边盯着向导往前追,一边心里难免嘀咕。 有马不骑,偏要同乘一匹,贺将军这是找个理由糊弄向导,还是根本就要闪瞎别人的眼呢。可惜相熟的同僚不在场,在场的勉强能算点头之交,还远远没熟到可以抱怨领导的地步,各自都只好把一肚子的话憋回去,闷不吭声地互瞪和瞪别人。 两个本地兵什么都没做,被最高行政长官、最高军事长官放了一回□□,又莫名其妙地承受着长官的双重瞪视,在巨大的压力之下,任六默默地落在最后,缩成了一壳乌龟。杨三却在压力之下暴露了话痨的劣根性。他催促着马匹快走几步,和看起来比较好说话的小袖并行一段,试探着道:“长官,你们郡守……原来……和将军……是这个嗯?” 话是冒犯的话,场合却刚巧合适。小袖既不能和撕破脸骂他,又正巧憋着满腹的闲话没地方倾诉,不论主子是倾力表演还是情难自禁,反正这戏他配合定了。于是,他撇撇嘴,做出一副不满的模样,先假装道:“嘘——这是咱们能议论的吗!”又立刻压低声音,道,“主子让装瞎,咱只能当什么都没看见。好好儿的不在营帐里折腾,非跑到这乌漆嘛黑的外头吹风,谁知道发什么癫!” 杨三叹息道:“长官跟着这样的大人,确实很不容易。” 小袖哼一声,道:“要不是图着把大人、将军哄高兴了,手里松快点儿,多散些打赏下来,我早不伺候了,蒙头睡个囫囵觉不美吗?反正大人一进将军帐,怎么也得闹到天大亮才得空理会我们这些小的。” 黄三眼睛一亮,这秀气到完全能称之为漂亮的青年,话里话外实在包含了过多含义。先告诫他不要乱说话,免得挨骂,又暗示只要让这对狗男男玩开心了,赏赐大大的有!这是什么温柔善解人意的好长官啊! 尽管后来事实证明,是他想太多了,但归根结底,和小袖演的太卖力脱不了干系,总之,杨三一扫出夜差的丧气劲儿,一边心领神会地道:“长官指点的是,我明白,小的明白。”一边又寻摸着别的话题撩闲。 两人喁喁私语,不知何时,走在另一面的陈莽也慢慢凑到了两人附近,虽说始终没有加入对话,却竖着耳朵听了一路。 待杨三偶然一回头,被近在咫尺的壮汉下了一大跳,差点跌下马去。 陈莽不怎么高兴地道:“怎么,你们说话,还不许旁人听?” 小袖:“?” 小袖:“陈校尉说笑了。来来,让小杨去和任六商量咱们的行程路线,我与陈校尉再唠几回合。” 灯笼的光影,映出小袖柔和温柔的笑容,面对这么一个秀气佳人,陈莽到底放不出狠话,哼了一声,道:“……这还差不多。” 杨三打马转向,跑到任六旁边叽里咕噜了一会,又不辞劳苦地加速赶到最前面,打破了狗男男的独处,道:“大人,将军,打扰了。咱们西营附近共有四处奇石,沿这个方向一直走,不需爬山,就能抵达较近的两处。黍地比不得中原,没什么人来游玩,不过还是有一些能人异士来此,流传下来不少与奇石相关的故事。两位大人可要听一听?” 谢潜依稀舔了舔嘴角,正要开口说点什么,贺飞云冷淡地瞥了杨三一眼,道:“若非方向有错,你便不要再过来。” 谢潜只好装作不耐烦地挥手,道:“走开走开,方向又没走错,你来凑什么热闹?到后头跟着!” 杨三怏怏地退了回去。 小袖嘲笑道:“大人间的私房话儿,你怎么那么大胆,还敢去打听?” 杨三欲言又止,眼珠子不断往白马的方向打量,驮着两个成年男子,那匹马竟然完全不勉强,显然是一匹极好的马。夜里冷,他能理解两个人挨着就会比较暖和,可……至于挨那么近吗,那马背上明明挺宽敞的啊。就是他载自家婆娘,也没搂那么紧。朝堂的大官难道不该讲究授受不亲的吗,怎么好意思当着这么多下属调情? 大概他沉默的时间比较近,小袖拿马鞭轻轻拍了他一下,道:“愣什么呢,我先说好啊,你要腹诽大人无所谓,可千万别被我看出来啊!” 杨三一个激灵,清醒了,连忙否认:“没、没有,我敬仰还来不及,哪敢腹诽啊。那个……长官,我就是好奇,我发誓,绝不会往外说的,他俩——咳,将军和大人,是一起从东边过来赴任的吗?” 小袖深深看他一眼,牵起一边嘴角,道:“嗯。是啊。” 杨三:“那他二位,在路上,就……这个了吗?”他竖起两个拇指,互相碰了碰,笑得一脸邪恶。 -- 第88页 陈莽心里一动,这正是他和王校尉、张校尉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之一。如果谢郡王在路上就……的话,贺将军不可能直到最近才缓和态度,过程和时间节点,全是他们三个争论的焦点啊!顿时,他不由让马匹更近了半步。 小袖心里却又鄙视又警惕,这杨三既不熟,又不是哪边的心腹,知道个大概还不够,怎么好意思打听得这么细致啊?只是,为了演戏,他还是装作积极地小声说道:“早就在一块儿啦,一路上可没少故事呢。要不然,怎么我们大人刚出来没多远,将军就追过来了呢。” 陈莽恍然大悟,原来早就在一块了!但这书童的语气是怎么回事,就好像他们将军比较主动似的?!明明是他们郡王更主动吧?! 他压着嗓子道:“什么叫赶紧追过来?胡说八道,明明是你们郡守不守夫道,半夜还不归寝。我们将军担心,才不得已出来寻人的!” 杨三:“?” 小袖:“?” 小袖:“这两种说法有区别吗?” 陈莽:“有!你们郡……守不早早洗干净了在床上等我们将军,反倒叫将军担心,不应该!” 什么叫洗好了等?就好像他们郡王合该暖床? 小袖顿时竖起眉毛,声音也不由抬高了几分,道:“陈校尉,这话你说的可不太公道吧?到底是谁在胡说八道?!我们大人才是此地的最高长官,到底谁该洗干净等着?好像轮也轮不到我们大人吧。明明是你们将军独守空房寂寞了,才夜奔出来追我们大人的!!” 第52章 万劫不复 四目相对,似乎有一道看不见的闪电轰然对撞,悄无声息中对决,又悄无声息地消失。 眼看着剑拔弩张,杨三赶紧穿插到中间,把看上去腰打起来的两人分开,和稀泥道:“哎呀——同一个帐子里头的事,谁追谁,谁等谁有什么要紧,比起这个,不如小的我来讲讲第一块奇石的传说故事怎么样?” 小袖不买账,白眼一翻:“谁说不要紧?” 陈莽更不买账,鼻孔喷气:“你说这话是几个意思?是藐视本校尉,把本校尉当傻子耍?!” 双重火力同时转向杨三一个人,杨三叫苦不迭,道:“别啊,长官、大人,二位何苦拿小的出气呢,人家夫夫俩的小情趣,咱们都是外人,哪能说得清啊!” 夜风不断带来三人的说话内容,谢潜忍不住想笑,什么乱七八糟的,真的混着假的,要不是他正是当事人之意,恐怕也免不了要相信“云郡守”和贺将军有一腿了。 不过,他不敢笑,也不敢动。至于不敢的原因,又实在比较多。比方说,他坐着的是(单指对谢潜)脾气不太好的神骏,背后是另一个(单指对谢潜)脾气不太好的贺飞云。 除了客观因素之外,他还要强行忽略许多要素,比如,那背后不停侵袭而来的暖意;再比如,蕴浮于身周,时有时无的清新气息;更比如,那近到过分,以至于轻声说话,都带着无法忽略的亲昵的距离,还有……(见作话)。无论任何一条,都足够让人动摇,更何况,现状是立体全方位、兼具上述所有要素,又根本躲无可躲的窘况。 至于什么单独相处,什么旖旎的绮思,什么心动的涟漪,根本不敢想,光是压抑反应就需要倾尽全力了,谢潜哪儿敢想啊,他连放空都不敢!走了这么一段,光心经就默念了近百遍,唯一的盼头只有快点抵达目的地,好顺理成章地摆脱这一场甜蜜的陷阱。 却听见贺飞云的声音,几乎贴在耳边传过来,道:“抖什么?冷吗?” ……不冷,孤快热死了!孤背后都出汗了! 可不等他否认,那双本来就环在他腰间的手臂紧了紧,肩膀一重,连下巴也枕了过来。谢潜承受着生命不能承受之重,本来就摇摇欲坠的底限,更加濒临倾塌。他默默半垂着眼睛,任凭心跳声如擂鼓一般喧嚣,任凭血脉在体内奔涌沸腾,委屈得几乎快哭了。 却说错后了十几步的杨三,试图劝架,却把自己劝成了夹心饼干,眼看要被两面夹击,他一眼瞥见标志物,顿时来了精神,大叫道:“转弯,过了那一片树丛,就是第一块怪石了!!” 所有人的注意力终于被暂时转移。小袖陈莽顾不上讨伐他,立刻分头打马加速,先一步过去确保安全。 杨三不知道该跟上还是留下,一晃神的功夫,两人就已经跑得看不见了。无奈,他只好转向,打算去和任六并排行动,可还没等他调转过马头,一路领先的那匹白马竟然率先转回方向,咔咔哒哒地冲着他缓步而来。 不知为何,看着这匹比他的马高大了不少的骏马靠近,杨三莫名有些心虚起来。 不过,无论他心虚于否,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在那马上骑着的,窝在西营最高长官怀里的郡守老爷,此时,正笑眯眯地注视着他,并且在冲他招手,示意他靠近说话。 杨三:“……”他对谢潜没多大敬畏之心,可却不敢不敬畏冷面无口的贺飞云,所以,尽管谢潜的态度再和善,问话的语气再温和,他也不敢无视,赶紧策马走近,道:“大人有什么吩咐?” 谢潜笑眯眯道:“刚才你不是问,我与贺将军何时相好的吗?” “………………小的没有!小的不敢!”杨三冷汗都冒出来了,不敢抬头,仿佛这样,就能当主将锐利堪比刀锋似的眼神不存在。 -- 第89页 谢潜:“我都听见了,你这人怎么撒谎呢?” 杨三:“不不不,小的不敢。小的哪儿敢私下议论大人呢!” 谢潜:“还不承认啊。那本官可否认为,关于奇石,你也撒了什么谎?” 杨三心里有鬼,听了这意有所指的话,差点吓得跌下马去,有心偷瞄谢潜一眼,偏有不敢,战战兢兢道:“是小的冒犯了,小的千错万错,请大人责罚!!” 谢潜:“我为何要责罚你?小袖不敢说,是因为背地议论主子我会罚他。可你不一样啊,你的编制既不属于贺将军,也没有在我家签卖身契,出于好奇心打听一二,有何稀奇?” 杨三:“……是、是。” 谢潜:“不过下次记住,要问,就直接来问我。” 杨三:“……”我怎么敢问! 谢潜:“虽然问我也不会告诉你。” 杨三:“……”那问了有什么用啊?! 谢潜:“还愣着干什么?你不是想讲石头的故事吗?本官给你这个机会。” 杨三无话可说,内心对谢潜的鄙视已经突破了天际,然而,顶着西营镇守将军的目光,借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造次,只好不情不愿地讲起了传说。 传说编造得稀烂无趣,大致是哪个天神天女下凡,闹出了个不大不小的事件,含恨回家之前,留下来一块石头作为纪念。 尽管是个无趣的故事,谢潜也听得津津有味,不时打断杨三,问些常人根本想不到的问题,比方说,那天女穿得是什么颜色的衣裳,再比方说,天女骂人用的为何是本地方言。 杨三被问得一脑门官司,幸亏一行人总算抵达奇石旁边,谢潜的注意力转移了,才总算得以逃脱劫数。 谢潜远看一番,近看几眼,又与贺飞云商量着,想绕行看看全貌。贺飞云应了一声,完全无视辛苦举着灯笼的杨三、任六,策马,当真绕着石头缓缓绕了一圈。 奇石足有两三人高,中间有不少风化而成的小孔洞,近看嶙峋,远看矗然,确实与长安那些从江南运回来的奇石有些不同的意境。 谢潜托着下巴,若有所思道:“这里离西营骑马只需半刻钟,如果走路,大概多久?” 贺飞云低语道:“我们来得不快,夜间视野也不好,马速会更慢些。若趁日落之前徒步到此,以行军速度衡量,至多三刻钟。即便悠闲地逛过来,半个时辰也能走到。” 谢潜点点头,尽力忽略掉鬓边酥麻的异样感,用几近耳语的音量回道:“那就不在这里。” 两人本就离得足够近,又在下风处压低了声音交谈,别说石头旁边的杨三、任六,哪怕只相隔了几步的小袖都听不到内容。即便如此,谢潜还是谨慎地隐去了关键词,以免泄露了此行的真正目的。 幸好贺飞云在这种时候永远都很可靠,哪怕说的再含混不清,他也准确地理解了谢潜的意思。 他道:“石头有许多块,想找的却只一个。难道你打算全转一遍?那今夜可睡不得了。” 谢潜叹了一声,又叹了一声,道:“有什么办法?众里寻他千百度,放着不管,却不会主动找上我家门来,只好尽力打个措手不及的牌吧。本想像我这样的闲人,夜里不睡就不睡了,反正白天可以补觉。”他半转回头,意有所指地瞥了贺飞云一眼。可惜,在微弱的灯笼光之下,只能隐约可辨出下颌至锁骨的线条,以及没入领口那一点若隐若现的边沿。 他看到代表着喉结的曲线微微一动,接着,熟悉的气流拂过脸畔,只带走了少许灼烧的热度,却又不讲武德地引燃了更多。谢潜只好再次垂下视线,小声反击道:“……不像某些大忙人,现在退回去,还来得及挽救这宝贵的一睡。” 说是反击,实则虚弱无力,卷进风里,在飘如听者的耳中,没能造成多少伤害,就像软绵绵小猫爪子,轻轻挠了一下似的。 不等他转回去,便有一只手扣住了下巴,又用臂力箍着不让他动,热烫的面颊在刹那之间,被微凉的触感覆盖,一道声音紧贴耳廓而来,却是贺飞云道:“那书童不是说了,长夜漫漫独守空房,我怎能独自返回?” 贴耳低语,带来的是动人心魄的震颤,谢潜反击未果先自损三千,当场丢盔弃甲,败得连骨灰都剩不下多少渣渣。他紧张地舔了舔干涸的嘴角,却压不下心尖儿上的麻痒难捱,什么寻物、什么计谋,统统被排除在九霄云外,满脑子只剩下一个念头: ……贺将军,他、他……他拿脸颊蹭孤想干啥啊!! 谢郡王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么虚弱的时刻,手脚发虚,浑身无力,腰软得几乎撑不住坐姿,连带着声音跟着一起发虚,带着颤颤的语尾,小声道:“那、那你也不能拿孤当抱枕啊……” “嗯?为何?” 那下巴又顺利成章地枕了过来,谢潜以病弱之躯提供着尽可能舒适的支撑,咬了一下下唇,视死如归道:“因为——孤枕难眠嘛。” 他听见身后扑地一声轻笑,接着,是连绵不断,频率均匀的振动,还有带着压抑和鼻息的轻笑声。 贺飞云边笑边道:“你说得对,‘云郡守’。” 伴着散入夜幕的冷笑话、和贺飞云的笑声,谢潜心想,死就死了,谁怕谁,他毫不怜悯地埋葬了死了一百次的心跳,不畏艰险地直面狂风暴雨,反正……已经人已万劫不复,不可能再变得更糟糕了。 -- 第90页 -------------------- 作者有话要说: 哎,为了保命把两句拆开来写吧。虽然合起来也没有很过分啦。 ↓ ……还有不停硌着难以描述之处的东西,他只能努力自我说服这马鞍不合适,一定是马鞍,也只能是马鞍,太硬了,他迟早要给贺飞云换一套上好软毛皮的鞍鞯! 第53章 恨死了 迈着优雅的步伐,神骏缓缓将奇石绕行一圈,等两人一骑重新回到杨三几人的面前,至少表面上看起来,谢潜已经十分淡定了。 他轻咳一声,道:“本官不是很满意。” 杨三心一沉,肩膀也跟着垮下来,道:“大人,请问是哪里不满意?”看完这个就不能好好回去睡觉吗? 谢潜:“嗯……本官也不确定哪里不满意——喔,对!”他恍然大悟似的道,“是太暗了,看不清!” 杨三:“……”这不废话吗!!!他压着烦躁,道:“大人,这三更半夜的,能看到什么呀,必定不如白天看得清楚,咱们可以明天一早再来看一回。” 谢潜:“本官不要。” 杨三:“啊这……” 谢潜:“一定是这石头不够稀奇,快带路,去下一个吧。” 杨三叹为观止,增长了见识。这什么胡搅蛮缠的混账官!黑灯瞎火,三两盏灯笼,能看个屁啊?!既然说过看不清,又怎么看出它稀不稀奇的?!无话可说,一定要说,那他只有脏话可以说。 这时,一直把“云郡守”当抱枕的贺将军,忽然开了口,道:“还不带路?” 行!您真行!二位不愧天生一对!杨三压抑憋屈,除了屈服于恶势力,根本没有别的选择。他窝了一肚子的气,气哼哼打马走到最前面,和任六叽里咕噜地说起了土语。 任六从出来到现在,一路上几乎没开过口,听着杨三一通抱怨,便不得不安慰了几句。对于加班,显然,他的心态要好了许多,劝完杨三,便恢复了沉默,一味埋头引路。一行人又走了小半多时辰,来到了第二块奇石面前。 与第一块石头不同的是,这一块要大得多,大到几乎能称之为小山坡的地步。谢潜也不客气,直接一轮绕行,给出的结果与上一处没什么两样:“不好。下一个。” 在伸手几乎不见五指的夜色之中,单靠几个灯笼火把的照明,一行人迎着透骨的寒风,顺岷河的河滩而上,绕了整整一夜。一句神经病,绝不足以形容这毫无理智,毫无计划,毫无意义,却充满了危险性的行动。 终于,天色从黑暗渐渐明朗,杨三已经没有力气再吐槽这荒唐到家的郡守了,顶着一副厚重的黑眼圈,目光像死水似的指了指前方,道:“大人,那就是附近最后的一块奇石了。” 就着微曦的晨光,同样熬了整夜的“云郡守”,脸上却丝毫没有倦意,容光焕发,甚至比临出发之前更有活力了,他精神百倍地道:“喔?最后一块?难道就是你刚才所说的神农奇石?这块石头竟还有名字,有什么特殊的典故么?” 黄三:“没有。它只不过长得像个种地老叟。” 谢潜向后一仰,相当不成体统地倒进后面的怀抱里,道:“像种地老叟?我怎看不出……贺将军,我们比一比吧,谁先看出老叟的模样,就算谁赢,怎么样?” 贺飞云:“好啊。” 目送狗男男又一次纵马绕圈,杨三背着小袖、陈莽狠狠呸了一声,道:“x个xx的,萨满大神不会饶恕扰乱沉眠的不敬者!” 他声音很低,语速也很快,用的又是土语,便自以为完全不会被人旁听。谁知,神骏应声停了下来,甚至向他的方向倒退回几步。 杨三顿时愣住,心里再三确认了几遍,刚才自己说的不是官话,除了任六之外不可能有第三个人听得懂,直到那白马继续向前走起来,他才把吓到喉咙眼的心脏重新放回原地。 然而,不等他松懈下来,那白马又一次停在了坡顶,“云郡守”举目张望,忽然遥遥指着一个方向,道:“咦?那是什么地方,莫非是一处村落不成?” 杨三:“!!” 他倏地变了脸色,这块奇石离聚居地最近,所以无论他还是任六,都下意识把它排在了最后。哪知千算万算,却失算了,要是半夜把人带过来,绝对不可能有任何发现。偏偏就到看这块石头的时候,天亮了,偏偏这郡守还要绕石头参观,那白马走过坡顶,聚居地明明只露出很不起眼的一角,偏偏刚巧被这郡守发现。 简直太不凑巧,实在可恶,却又让杨三两人不能装糊涂。 杨三只好道:“是。” 谢潜:“这山林间的村叫什么村?为何并未在卷册中记录?” 杨三脸色微变,硬着头皮回答:“这……我也不知。会不会是……新建起来的村落?” 谢潜撇嘴,摇头,凝重地道:“哎呀。这可不行。” 杨三越发紧张,道:“大人,这、也说不定是村人采摘山货的落脚点而已。” 谢潜:“正好本官口渴,你快快带路,我们去这村子里坐一坐!” 这话一出口,杨三下意识与任六对视一眼,各自的脸色都苍白得毫无血色。 谢潜只当没看见他两人的异状,兴奋地对贺飞云道:“刚好尝尝这本地农家的特产,吃完了我们再回营地,好吗?” -- 第91页 贺飞云的昏庸人设不崩,欣然答道:“那就去了再回。” 这么点间隙,杨三心里已经转了好几个念头,直觉上,他不愿意让谢潜,更不愿意让贺飞云有机会进入聚居地,于是,他斟酌着劝说道:“云大人,此时时辰太早,这聚……小村里的人都懒惰,怕都还没起来呢。咱们贸然过去打扰,恐怕这些村民失了礼数——” “欸——怕什么,你在路上不是说过吗,望山跑死马么。这村子再近,咱们找路过去,少不得需要半个多时辰吧?介时卯时已过,还有过卯时都不起来的农户?莫要糊弄本官,速速找进村的路来,说不定还能混上热乎早饭吃呢!” “可是——”杨三推诿道,“咱们的马匹已经跑了大半夜,全都疲惫不堪,再走下坡的山道,万一滑倒伤了人,那就……” 贺飞云:“那就下马过去。”镇守将军说一不二,一做出决定,便率先跳下马背,又去搀扶着谢潜下来。 杨三心里叫苦不迭,想接着找其他理由,那边谢潜伸胳膊甩腿,一边活动筋骨,一边无辜地眨巴眨巴眼睛,问:“本官怎么觉得——你好像不太想让我们过去啊?为什么?这村里难道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吗?” “!!!”杨三的冷汗终于下来了,赶紧辩解道:“没没没,大人说笑了,一个小破村,哪里能藏着——” “一个偏僻山村,除了破和远,又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只是,大人,”任六从斜侧边穿插过来救场,把着急上火,差点失态的杨三按住,道,“这里不是郡城,山村里又大多是风俗不同的族民,万一冒犯了大人,还望大人不要介意。” 谢潜脸一板,眼睛一瞪,道:“你说的都是什么胡话?普天之下,皆为王土,这里既然算作黍郡范围之内,那就都是本官的郡民,难道风俗不同,郡守就不能去巡查了?!再说,山民就应当粗鄙,若随便什么人都能称之为风雅士子,那本官还读什么圣贤书?!” -------------------- 作者有话要说: 特别解释一下:谢潜不是地图炮哈,他是故意这么说的。 谢潜:孤不能保证取悦所有人,那干脆惹怒所有人好啦:P。 小袖:那你做人还蛮成功的厚。 第54章 就离谱 如果说谢潜前两句,还能算得上义正词严,可后半句却字字都离谱,饶是杨三、任六已经被折磨了一路,也免不了被再次刷新了底限。 任六微微皱了皱眉,道:“大人或许不知,我们这边的土语,和长安官话根本不相通,您进了村子无法与村民对谈。如果大人累了,想要休息,那更没必要进山,只消从这里向西北直行,半个时辰就能回到营地,不比在荒村里歇脚舒坦?” “嗯?你又不是本官,怎么知道本官歇着不舒坦?!”谢潜哪里肯答应,顿时瞪眼睛犯起混来,他狠狠一拍跟在神俊边上的枣红马脑袋,道,“就是听不懂土话,才需要你们跟来,否则本官要你们何用?!既不能打又不会说好听话,张着嘴喝风吗?!这般推三阻四,难道是在藐视本官,还是心里头有鬼?!” “小的不敢!”杨三吓得差点从马背上滚下去,连忙道:“不敢,不敢,我们哪儿敢呐!”他又累又困又饿,心里将谢潜骂了不知多少遍,连带着恨起了边上的其他人,怎么就没一个能拦着狗官发疯的呢?! 任六的脸色也很是难看,道:“大人,这罪过小的不敢当。不是我与杨三不愿带各位过去,而是平原的路好走,但这村却是在山林里。进山情况复杂,又有野兽出没,万一出了什么差错——……” “对对对!这山里有成群的豺狗,还有老虎!”杨三也来苦劝,这时,远远传来的喊声,却转移了谢潜的注意力,他不耐烦地示意两人安静,细听,喊的果然是: “贺将军——云大人——!!” 未几,林木窸窣,一人分开树丛,从深林之内钻出来,竟然是陈莽。他头上沾着不少露水,却一脸高兴,道:“大人,我发现了一条隐蔽的小路,想必是通向那小村的!” 杨三:“!!!” 任六:“??!” 两人同时怔住了。陈校尉不是在周围负责警戒呢吗,什么时候进了林子?!可下一瞬,他们又同时意识到了,正是谢潜一直在胡搅蛮缠,叫他俩根本分不出多余的注意力,以至于根本没能及时地发现队伍里少了个人! 但……怎么可能?要知道,聚居地每天允许外出的人是有数的,并且,大多人都去往郡城的方向,走这条路的本就极少。走得人越少,路便越难找,就算杨三、任六这样走习惯了的,若天色不好,也免不了仔细辨认才作对。就这么一小会的功夫,就发现正确道路,这陈校尉莫不是长了一双火眼金睛?还是谁泄露了辨认的记号? 两人满腹疑云,而与此相反,谢潜却兴奋起来,甩下其他人,像脱缰的野兔一般冲进林中,一边道:“陈校尉了不起!快快带路,本官都有些饿了——” 杨三赶忙下马去拦,可惜已经晚了一步,只好冲着谢潜的背影垂死挣扎:“大人!不打招呼就扰民不好吧——!!” 小袖也跳下马来,翻了个白眼道:“吃军饷不想干活,只想耍滑偷懒,既不会说话又不会哄我们大人开心,大人怎么捡来这么一双废物!” -- 第92页 杨三被抢白得脸色一黑,想要辩解,小袖却正将搭在马背的小褡裢背起来,直接甩了杨三一脸,把他挤到路边,道:“大人只去村里坐坐,能叫扰民么,怎么说话呢?!你脚底下踩的,可都是我们大人管辖的地方,可快醒醒吧!闪开!” 拦不住人,杨三恨铁不成钢地瞪任六。任六也正窝火,毕竟把谢潜这群麻烦带到神农奇石这个方向的人是杨三。两个人心里互相埋怨,把责任全都推到了对方的头上,互不搭理地也追着小袖进了山。 气炸了锅的两个本地兵,又一次忽略了队伍里少了人。而落在了最后的贺飞云,并不着急追上去,而是先抓出一把熟麦粒,亲自喂神骏吃了,拍拍它的大脑袋,对它安抚一番,这才沿着那条“刚刚被发现”的小路而去。 神骏目送着主人消失在密林深处,它像是有点迷茫地东张西望一番,又甩甩头,不经意发现缰绳竟然是松开的,便抛下林边几匹马儿,不合群地向另一个方向而去了。 当神骏脱离马群的同一时间,谢潜这一行人,已经在陈莽的指引之下,沿着向下倾斜的坡道走出去了很远。现在入冬并不久,黍地的气候又温和湿润,因此,树叶大多还郁郁葱葱地挂在枝头。尽管如此,也足够将地面覆上厚厚的一层落叶了。清晨的水汽,浸湿了树叶与树梢,在狭窄的林间小路上穿行,稍有碰触,便会引来一阵小范围的落雨,即便再小心,却也难免剐蹭,于是,没过多久,各人的肩头都不免沾上了片片的湿濡。 陈莽根本顾不上这点小细节,低头专心寻找道路的踪迹,小袖则错后半步,负责辅助和戒备。再往后,是后来追上的杨三,谢潜与贺飞云牵着手,不时凑在一块低声说几句私话。而与杨三闹了别扭的任六则落在最后。 这林中树冠茂密,阳光难以穿透,视野不好,也鲜少可标记物,确实容易迷失。走了没多远,饶是追踪经验丰富的陈莽,也被埋没了脚步、踪迹的落叶层所困扰,行进的速度,也越来越慢了。 小袖有点焦灼,便催促道:“陈校尉,咱们停这儿都半天了,到底该往哪儿走啊?” 陈莽烦道:“别打岔,正找着呢!” 小袖:“该不会咱们走错方向了吧?” 陈莽:“就是为了不走错,才要仔细找,你不懂追踪别吵吵!!” 杨三一听,顿时来了精神,道:“陈校尉啊,现在原路返回还来得及,总比迷失了方向,害两位大人落难了强。” 小袖阴阳怪气道:“怎么,挨了骂不服气,说起风凉话了吗?我们几个外来的迷几次路有什么奇怪,本地人迷路,难道不会羞愤得想一头撞死么?” 陈莽也道:“我虽没在黍郡镇守多年,却也不至于蠢材到这个地步,放一百个心吧,便是找不到山村,来路上却都留了记号,丢不了。” 小袖陈莽同仇敌忾,把杨三抢白得脸色红一阵白一阵,他有心解释,镇守兵又不会天天进山,迷路有什么不正常,可又心虚,犹豫再三,到底没吭声。 后头的谢潜笑道:“陈校尉真是太让人安心了,这样本官就可以安心做米虫啦。” 贺飞云先低声为他解释:“丛林、沙地,之类的恶劣状况,在飞鹰军的日常训练里都有所涵盖。忘记归路这样的失策,绝无可能发生,倒是——”贺飞云音量提高了些,点名道,“杨三、任六,你们两个,有失我营军卒水准,回去后,若还想继续吃军饷,就必须重新训练。” 黄三:“………………”这是什么天降横锅!!大越排名前几的飞鹰兵,怎么能我这种咸鱼兵相提并论!他心里发苦,却找不到合理的理由反驳,想沮丧认命又不甘心。而一直落在最后面,始终不发一言的任六,忽然开了口,道:“贺将军,我好像看到了一处路口。” -------------------- 作者有话要说: 连更三周了(……)肾已经预支没了,明天休息一天……orz 第55章 混进村 众人同时回头看他,任六指着地上一片落叶堆道:“这像是个脚印,指向这个方向。将军,如果我能像陈校尉那样,从脚印、踪迹追溯到抵达山村的路,能否免于加强训练?” 黄三:“!!”卧槽?! 陈莽默不作声,任六指向的那片落叶堆呈半腐烂状,除非刚踩上不久,否则不可能辨别的到任何“脚印”痕迹,更何况它幽暗背光,明显比人、动物踩出来的“路”都要高出一些,任何老练的追踪者,都会第一时间排除这个地方。但重点不是任六会不会追踪,而是他“能带路”,所以,即便撒谎的成分再明显,都完全没有拆穿的必要。 果然,贺飞云与他交换了一个眼神,欣然道:“陈校尉只能带到这里,如果你能领大家抵达目的地,那就比陈校尉还要高明一筹,当然能免于加训,并且值得升迁一级。” 任六的眼睛里闪过一道光芒,道:“好。希望将军能够信守承诺。云大人,众位,请跟我来。” 于是,一行人前队变后队,行进速度比刚才快了不知多少倍。沿途任六装模作样地探查痕迹,不过,他如果不是傻,恐怕就并不打算费心遮掩,毕竟,哪有完全不影响行进速度的“探路”?没走多远,连不懂追踪的谢潜与小袖,都看出来了:这人根本就认识路。 虽然每个人都看出来了,但没有任何人拆穿——包括杨三在内,这倒和默契五官,他担心当面拆穿,会将任六彻底推向谢潜,投诚由暗转明,再把聚集地的老底全部抖出来,那可比只暴露一处要糟糕太多了。 -- 第93页 有了向导,免于走错路和其他耽搁,很快,茂密看不见尽头的树林逐渐开阔,稀疏的灌木怀绕,足够让从林中走出来的一行人有柳暗花明的感觉。再往前走,一块巨大的奇石挡路,在奇石背后,才现出一片低矮的房舍来。 正是之前贺飞云、谢潜发现的那片小山村。 从远处俯瞰,到近处平视,虽然格局相同,可却与谢潜想象之中的差距甚远。村里的房舍并不陈旧,反而很新,可墙壁却像是仓促间胡乱砌出来的,不仅歪七扭八,黄泥完全没有抹均匀,甚至不走近看,都看得出还没能彻底干透。这完全不像适合久居的房子,甚至是危房,连窝棚可能都比这样潮湿阴暗的房舍舒服。 谢潜心里明镜似的,但脸上却显得分外欣喜,像完全没注意到这村子的异常似的,反而在挡在村口的奇石前驻足,称赞道:“哎呀,这块石头可观之处甚多,你们怎么不早些带本官过来观赏?任六,你的带路工作做得不到位啊!” 任六默默一礼,既不承认,也不否认。谢潜笑眯眯拍拍他的肩,道:“不过,现在来也算好时候,皛皛行云浮日光,现下正是最适合观赏石块的光线,比打几个破灯笼看得清楚多了。本官要好好看一看,回去说不准能画出一副旷世佳作来。” 杨三听了一路对任六的夸奖,心里憋了一肚子火,如今谢潜只点了任六的名,怎么都像在暗讽他,顿时肺几乎都要气炸了。什么玩意!不是你这狗官非要夜里看的吗?!谁逼着你打灯笼看石头了啊!凭什么一个叛徒可以逃过惩罚反而被封赏啊!! 他心里把任六、谢潜骂了不知多少遍,低着头,也难掩盖脸上的愤恨之色。正骂得入神,小袖猛地推了他一把,把杨三吓得差点跳起来。 小袖撇嘴道:“发什么愣呢?大人问你话听不见吗?!” 杨三冷汗涔涔,慌张道:“啊、啊?大人说了什么?” 小袖:“哎,你一点眼色都没有!你不是会什么土语都会点么,先去给大人寻个干净适合落脚的地方啊!” 杨三被骂得一个激灵,下意识先答应下来,说完立即后了悔。他领的是啥倒霉任务啊,这不回去找等着挨萨满大天骂的么?好家伙,当叛徒的好处让该死的任六占去就算了,坏处全落在他头上?!他恨得牙都快咬碎了,却不得不硬着头皮,拖拖拉拉地向村里走去。 经过任六身边时,任六忽然用土语道:“机灵点儿,领到最好的人家去!” 杨三骂道:“管好你自己!”愤然大跨步走进了村中,可等他在村里七拐八绕,走过两条路口之后,逐渐冷静下来的脑子,才终于明白了任六的暗示。他恍然大悟,立刻换了个方向,无视了村里所有粗制滥造的泥巴房,直奔中央广场处那幢最高、最精巧的竹楼而去。 村口,谢潜骑了一夜的马,屁股大腿都磨得疼,便不敢随便找石头坐下歇气,秉持着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找点乐子的想法,强拉着贺飞云赏村口这块稍稍有些看头的破石头。 小袖从小背包里拿出饮水、干粮,双手捧过来。谢潜眼睛一瞪,道:“吃什么吃,进了村有热的现成的,难道还能饿着本郡守?别打扰我和贺将军闲聊,你们饿了自己去边儿上吃去!” 这副不讲道理,好心当作驴肝肺的模样,就是知道内情、常年贴身伺候的小袖,也不免心里骂一句“混账东西”。于是,小袖也不劝了,气哼哼地道:“那我们就不客气了!”便甩手将所有的干粮、水袋,统统分配给了别人。 陈莽道了谢,三两口吃光了他的份,转头见任六还没动口,道:“你不吃?不吃拿来!” 任六赶忙道:“长官,我们族里有规矩,吃饭前要先祷告,不是不吃。” “屁事多!”陈莽揉揉只两三分饱的肚皮,悻悻作罢。 任六见陈莽只是看起来凶恶,并不当真抢他的吃食,稍稍安下心来。自从飞鹰军来此地扎营,他的伙食水准直线上升,导致常年半饱的习惯越来越坚持不下去了。况且,他不像杨三拖家带口,不需要留出饭菜偷带给家里人。于是,那些见也没见过,从来没吃过的美食,统统进了他许久没有油水的肚子。一回想起昨天中午的油泼面,他就口舌生津,连再凶恶的陈莽都变得和善了不少,至于发干粮的小袖,那简直相当于菩萨了。 他闷头吃光了干粮,抹抹嘴巴,很有点意犹未尽,如果跟着这狗郡守、将军混日子,天天都能吃上这一口好饭,那就算被萨满天神惩罚,似乎也没什么可怕的了。 不片刻,一个瘦巴巴的小女孩,隔着灌木丛探出头来,犹犹豫豫地道:“那个……几位官爷……” 她咬字含糊,声音又小,叫了好几遍,小袖才总算注意到她。小袖赶忙走过去,蹲下来,道:“小丫头,是杨三派来接我们进村的吗?” 小女孩太瘦了,瘦的像一阵风就能吹倒,枯黄的碎发扎了两个营养不良的揪儿,越发显得脸盘尖眼睛大,却大而呆滞,身上没几分应有的活泼。她怔怔地点了点头,用土语说道:“三叔叔叫我来接人。” 谢潜看向任六,任六赶紧翻译,又用土话让她带路。 小女孩点点头,快步跑在前头,一行人才终于进入这片小山村。 村子中的状况,比从外面看到的更加糟糕,看似俨然的屋舍,许多甚至连“屋”也算不上,有土坡的位置背靠土坡,只需支起一半的支架,后半间挖进坡里去。靠不上山坡的屋,拿树枝、泥土勉强糊出个门,再撑出小半间鸡棚似的屋,剩下的部分全在地下,说好听点像地窖,说难听些,和活人墓也差之不远。 -- 第94页 谢潜四下张望,几乎见不到什么村人出外活动,可屋子里虽然挂着草席、布帘,分明大多又是住了人的。 任六悄然靠近他半步,低声说道:“这里说的是勒墨话。他们这一族风俗比较……与长安很不同,万一……冒犯了大人,还请大人包涵。” 谢潜似笑非笑,既不明确答应,也没直接否认。 一行人路过一排排低矮的小房包,转过许多狭窄的弯折,再穿过一片平整而空旷的广场,才总算来抵达了那幢与所有房包风格都大为不同的竹楼。 带路的小女孩指了指那竹楼,不等回应,便转身跑远,很快消失在房包之间。谢潜仰视着竹楼,不由由衷地赞叹道:“这楼修得真精巧,话本里世外高人的居处,应当正是这个模样。” 贺飞云:“话本?郡王好雅兴。” 谢潜:“什么雅兴?只是无事可做,又无处可去时打发消遣罢了。” 两人如逛街闲聊似的走向竹楼,小袖赶紧快走几步,打算提前去叩门,却刚巧,那门从里面被推开了。一对着装精致,眉目如画的双生子,正从里面跳开珠帘,笑盈盈地望向这一行来客,异口同声道:“阿大人哈秋,望萨满大天过脑背纳。” 两人身着色彩明艳的紧身长袍,嗓音沙沙哑哑,难辨雌雄。 谢潜下意识退避两步,目光在贺飞云、双生子之间游移几番,纠结地道:“小袖……你去打招呼。” 小袖:“……” 谢潜支支吾吾,不敢乱看,生怕被贺飞云误解了什么,道:“你和他们比较有共同话题……那个,本官要避嫌。” 小袖一嗤,道:“有个屁的共同话题,人说的话我都听不懂。更何况那是俩丫头片子,我怎不知大人对丫头也有兴趣?” 谢潜像抓住了关键把柄,立刻对贺飞云道:“你看,小袖就是有孪生子特殊的沟通方式!不然怎么连话都不必说,立刻看出来这一双是女子?!” 贺飞云淡淡道:“女子骨架本就与男子格外不同,看出来不能代表什么。” 谢潜:“……” 小袖叉腰道:“看吧,连你家将军都不和你站一边呢。” 第56章 救世主? 谢潜被呛得无语,只好幽怨地瞅贺飞云。贺飞云抬手,拾起谢潜软滑的发梢,夹在指尖轻轻搓弄,道:“不过,知道主动避嫌,终归有些进步。” 谢潜顿时气也顺了,腰也不酸腿也不疼了,高兴地眯起眼睛,像只被顺着撸毛的猫儿。小袖一阵恶寒败下阵来,收获了一枚陈莽同情的眼神。 几句话下来,谁也没理睬双生子。任六心下不忍,用官话问道: 两人明明穿着鲜亮华丽的女裙,一开口嗓音却沙沙哑哑,既不像男子变声期,也不是女子的温婉动听。小袖忍不住打了个激灵,下意识试图离两人远一点,可他退了半步,又察觉不对,便走回来,护在谢潜的侧前方。 任六连忙上前半步,用官话说道:“没想到此处竟然是萨满大天的住所。这是新来黍郡的郡守大人,可否请萨满大天现身一见?” 双生子对视一眼,左边的,用生硬的官话回道:“稍等,望去问一下。” 她蹲了蹲身,行了个奇异的礼节,退回屋中,很快又再次走出来,道:“萨满大天在屋里等。” 谢潜忍不住道:“架子这么大?竟然不出来迎接本大人?哎!罢了,本官也不是在乎排场的人。”他揉了揉腹部,道,“两位,你们家可有热水热饭?我们辛劳了大半夜,好容易找到这歇脚的地方,能否劳烦提供一些,我们另外支付饭钱。” 右边的那个抿嘴一笑,道:“姐姐先带侬,我去拿。”便踹着手,出了竹楼,走向不远处冒着白烟的耳房。 她走得快,谢潜只好先向那位“姐姐”道了谢,率众走进竹楼。穿过一重重幔帐珠帘,熏香的气息也随之变得浓郁起来。 掀开最深处的一道珠帘,宽敞的屋子中央,燃着一座足有半人高的铜炉,炉上雕着细致的镂空和花纹,而香气便是从其中逸散出来的。 在铜炉旁,端坐着一个蓬头散发,一身素色麻布衣衫的人。乍看此人,似乎不加修饰,可若看得细致些,便会发现,那素色的衣衫针脚细密,领口、袖口都有银线的暗纹刺绣,稍有动作,便不时会闪烁起星星点点,平添了几分神秘的味道。 当听到脚步声渐渐靠近,“他”缓缓转过转过头来,只一照面,便镇住了进屋来的每一个人。 实在是……太丑了,也太惊悚了。 秀巧的横云眉,描摹在一张抹成白墙的大饼脸上,眼睛细得像两条线,让人怀疑到底是闭着眼还是睁开眼。底色涂白的唇上,勾勒着前朝曾经流行过的赤红花钿,远远看去,五官模糊到几乎不存在,仿佛在一张白纸上画了一对眉毛和花钿,其他该有的统统都留白。 而且,无论妆容如何,那过于宽厚的肩背,都让人无法忽略不了这是个男子的事实。 ……这样的打扮,想必——谢潜犹豫着道:“这是……你们的巫师?” 双生子姐姐向铜炉旁的巫师行跪伏礼,低头不直视他,而是快速说了一句土语。 那人“嗯”了一声,问谢潜道:“你是新来的郡守?”他的官话相当流利,但嗓音非常沙哑,有着与年龄完全不想符合的苍老感,“你应该尊称我为‘萨满大天’。我是此地的‘萨满大天’。” -- 第95页 凭这一句话,谢潜完全确定了,生理性别男子还是女子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巫师必定是为了“萨满大巫”的身份,才不得不做这样的打扮,否则,这个人为什么要再三强调自己的称号呢? 主人的态度很不恭敬,甚至不客气,相当怠慢,不过,谢潜也从来不是计较这些的人。无论巫师是摆架子还是装神弄鬼,他都以不变应万变,先自来熟了再说。 他漫不经心地应道:“好的好的。本官知道了。来来来,各位,这儿有蒲团,咱们自助,拿了自个儿找舒服的地方坐。”他一点也不见外,选了炉旁暖和的地方坐下,又对那巫师道:“本官好歹也是此地的父母官,不管你‘大天’再如何威风,也要给本官留点面子。” 巫师立刻纠正道:“是‘萨满大天’。” 谢潜:“好吧,萨满大天,本官饿了,刚才直接向侍女讨了吃食,你不会生气吧?” 巫师态度冷淡,抚摸着怀中一根形似枯木的法杖,忽然没头没尾地问道:“……是你吗?” 谢潜心说,脸糊成这个地步,但凡做出表情,妆怕不是要掉,为了保持妆容,大约不得不强行冷淡,他便根本没把巫师的态度当回事。他道:“萨满啊,你这个问题没头没尾,让本官怎么回答好呢?” 巫师:“是你吗?沙曼浮来蜜凿阿睨——” 谢潜掏掏耳朵,打断道:“别说这些叽里咕噜的,本官又不是你们勒墨人,对待外客,难道不应该用大家都听得懂的官话吗?这么大年龄了,怎么不懂礼貌呢。” 巫师:“……” 谢潜坐的位置离巫师不远,看得分明,那巫师脸上肌肉抽搐几下,扑扑簌簌带下来几片白,直接把谢潜的话当一阵风吹过,强行转开头去,双手高举过顶,一边摇晃着手中的法杖,一边吟唱了起来。 这间屋子宽敞得很,四面通透,全靠珠帘、幔帐做出间隔。阳光从东窗外斜射进来,法杖上的宝石便不时闪烁起耀眼的光芒。 随着巫师的吟唱,在他侧后方跪伏的双生子之一——应该是姐姐,也跟着一起念诵起来,沙哑的二重音,艰涩难懂的土语,让人仿佛置身于异界神庙之中,谢潜被念得头大了一圈,耳朵嗡嗡地响,直到细碎的珠帘碰撞声由远及近,才总算从这紧箍咒似的诵念之中回过神来。 抬眼一看,原来是双生子的妹妹,手里捧着一盘雪白的糕点,施施然而来,将托盘放在铜炉旁的铜制小几之上。 谢潜眉开眼笑,道:“多谢。” 双生子妹妹瞥他一眼,乌黑的瞳仁里,似乎闪过一道诡异的光芒。谢潜心中一凛,这时,身前身后,三个方向,同时说出一句同样的话,道:“不是你。” 谢潜:“……” 即便是不信鬼神不信邪,谢潜也不免被这三重奏吓了一跳,停了一会才道:“什么不是我?” 这一回,巫师总算回答道:“许久之前,萨满大神曾降下预兆,在严寒到来之前,将有一位救世主从遥远的他乡而来。他将平息山神的震怒,拯救我族走出苦海,走向光明。我等勒墨一族,将会向救世主献上余生所有的忠诚。” -------------------- 作者有话要说: 改了个标题顺便换了个封面哈,内容还照旧,求小天使们依然能认出来…… 第57章 整点早餐 所有忠诚? 那不就相当于白得整整一个村的良民? 这下子,谢潜不淡定了。什么震怒,什么苦海,统统包在他身上,解决了一点小问题,不是救世主,不也能创造个救世主出来?! 他直起身,道:“萨满大天,你再看看,本官眉清目秀,慈眉善目,哪里不像救世主了?分明正是在下啊。” 砰! 一声巨响,谢潜又被吓了一跳。原来,是巫师将法杖重重刺向地板,草席上早已有了一个深坑,使得法杖稳稳当当地直立起来。接着,他露出一抹微笑,平滑的脸上乍然现出重重迭迭的皱纹,并且,正像谢潜预料的那样,脸上的白香粉又掉了一层。 巫师再次下定论,道:“不是你。” 谢潜心说,何必一惊一乍来吓唬人呢,有这功夫,还不如换个不掉妆的香粉呢。据他所知,长安坊间至少有好几款热卖的香粉……他截停了脱缰的脑回路,回给巫师一抹淡定的微笑,道:“不是我啊,那你觉得应该是谁呢?” 巫师拔起了法杖,支撑着,颤巍巍站起身来,迎着朝阳的方向,大叫道:“依唔司恒克,诺索利斯,请告诉我们他在哪里!萨满大神,我已经感受到了他的气息,救世主明明已经离我们很近了。” 随着这句话音落下,窗边,阳光落下的一块光斑之中,有那么一缕竟然脱离了其他,缓缓移动起来,透过幔帐间的缝隙,一路斜行,颤巍巍地,在一只半旧的武靴的靴尖处,停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也随之聚集在了这只武靴的主人身上。 谢潜虽然在心里疯狂吐槽,好家伙,拿块水银镜装神弄鬼,这是糊弄谁呢,真当他没见过世面?!但由于这位“救世主”深得他心,脸上的笑意不由真诚了几分,只当看不穿巫师的把戏,道:“看来你的确有几分本事。不过,你们的天神选他做救世主,实在和选本官没有多大区别。” 巫师再次无视了谢潜,越过他,径直来到贺飞云的面前,深深欠身行礼,道:“萨满天神将你带来我们的面前,我族将永世感谢神的恩赐,感谢太阳神的指引。救世主,请赐予我们称呼你的权利,告诉我们应该如何敬称您。” -- 第96页 贺飞云闻风不动,寒着脸,道:“是云郡守带我来此地。” 谢潜一下子没憋出,喷笑出声。 小袖想笑不敢笑,憋得辛苦,正撞上陈莽疑惑的目光,便善解人意地解惑道:“他说神仙带将军来,将军却说是大人带他来的。” 谢潜:“哈哈哈……” 陈莽恍然大悟,道:“我晓得了,所以他们的神仙是云大人吗?!哈哈哈哈哈哈哈!” 小袖还顾及了几分屋主人的脸面,压低声音解释,可陈莽嗓门本来就洪亮,左一个恍然,又一阵大笑,笑得连屋子里的铜鼎都几乎共振起来。巫师气得忘了端架子,也不顾脸上的粉又掉了多少,把法杖砸得哐哐响,怒斥道:“粗鲁无比的中原人!竟然藐视萨满大神,你将会遭受天神的震怒,遭遇山神的惩罚!” 陈莽更加笑不可仰,边笑边完全不把巫师的威胁当回事,道:“哈哈哈哈行了行了,我要有错,云大人和将军自会罚我,你那什么大婶子小姨子的放马过来,轮得上轮不上另说啊哈哈哈!” 一个混不吝,一个鬼难缠,把巫师气得恨不得举起法杖,把这俩胡搅蛮缠的狠揍一顿扔出去。然而,据杨三所说,这壮汉是“救世主”的手下,而狗官和“救世主”关系密切,为着今后的大计,一时半刻不能动手。他只好忍了又忍,挥舞着法杖,道:“去叫人,都叫过来!别再黑屋里装死了,全都给我起来!!我有要事宣布!!” 双生子赶紧趴在地上,低着头不敢动。屋外同时响起好几道回应,有人匆匆离去。直到这时,谢潜才意识到,这间屋子四面敞开,所有有墙的地方,全都可以藏匿。虽然屋子里只有巫师、双生子三个,可看不见的地方,却不知藏了多少人。 他警惕地四下张望,似乎想再找找屋外是否还躲着几个人。贺飞云嘴角微弯,拉过谢潜的手,在手心写道:“八。” 外面还有八个人?那么多?!谢潜震惊了。贺飞云垂下眼帘,又写道:几个也无妨。 谢潜:“……”既然贺将军敢打包票,那他只好不客气地安心了。两人对视,交换了心照不宣的眼神。 屋子里的其他人,包括巫师、双生子,各个都看得清清楚楚。当然,这也和谢潜并不打算藏着掖着脱不开关系。 巫师直皱眉头,他重重咳嗽一声,把所有人的注意力拉回到自己身上,道:“救世主,您应当是一位正直、富有同情心的圣人。请稍等片刻,我将为你介绍我的族人。等大家有幸见识过你的真容之后,我族将倾尽全力,为你献上珍贵的礼品。请救世主务必接受,待神迹再现,我族彻底脱离苦海,便会对你宣示忠诚。” 谢潜忍不住撇嘴,这巫师的小算盘打得妙啊,口头给一点点订金,等大功告成再支付全款,简直就是个老奸巨猾的奸商。而且……这口头协议的达成条件也太模糊了,什么叫“彻底脱离苦海”?保证温饱算,还是平安健康到死为止算?还是现在立刻死了算? 不行,不能让这老神棍掌握谈判的主导权,既然左右都要演一通,至少要把条件谈拢,免得事后扯皮,或者反悔不认账。 为今之计——谢潜眼珠一转,打定了主意: 不如干饭,不如先干饭,等干完了饭,才有力气忽悠。 他已经看那白生生的糕点许久了,本来还冒着热气,到现在都快凉了,竟然还没任何人礼让他,便只好秉承着一贯的宾至如归、不讲客气的作风,直接走过去,端起那托盘,道:“萨满大天,本官腹中饥饿,你先等一会,待我吃饱了再议。” 巫师:“……” 谢潜拿起一块咬了一口,顿时,口舌间便被清甜的米香味充盈。他含混地道:“不止本官饿了,你们苦盼的救世主也饿了呢。”说着,便将托盘递到贺飞云面前,道,“将军哥哥,快尝一尝,这是精白米做的米糕,还热的呢。” 巫师愤然起身,甩袖走了出去。 没了碍眼的奇装异服打扰,谢潜的胃口又好了三分。他一边吃着,一边把糕点分给屋子里其他人品尝。这米糕口感绵软,制作时应当还放了鸡蛋、蜂蜜,是非常质朴的香甜味道。 这一路上,谢潜跟着飞鹰军一直吃的是以咸香、腌肉为主的大锅饭,很久没尝到这么细致的糕点了,吃得眉开眼笑,止不住口。当然,他也没忘记投喂其他人,直到盘子彻底空下来了,他才笑眯眯地舒展身体,冲犹犹豫豫,慢吞吞只吃了三块的任六道:“吃吧吃吧,反正老神棍不在,多吃点,吃穷他!” -------------------- 作者有话要说: 注:这里勒墨族是个架空的少数民族,土话里有一部分是取自白族和拉丁语。萨满巫师也是一些民族民俗传说、再加萨满教杂交出来的,经不起推敲,请各位阅读到这里的小天使不要较真哈。 后续不会再写音译句子啦,只会在句前后提示一下是用土语还是官话。 第58章 魔鬼! “吃吧吃吧,反正老神棍不在,多吃点,吃穷他!”谢潜满足地像只吃完了鸡的狐狸,任六却停止了进食,不仅不敢吃,还不住向谢潜使眼色。 谢潜:“怎么了,快吃啊!不然凉了。” 任六用死鱼似的目光呆滞地挪向门边,又挪回来,无声比口型道:“回头。” 谢潜顺着他的眼神缓缓回过头去,和刚刚从外面进来的巫师看了个对眼。 -- 第97页 谢潜:“……” 巫师将法杖掼向地面,又是砰地一声巨响,同时愤怒的咆哮也同时响彻房间:“狗官,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谢潜还吃着糕呢,再被响声吓了一下,直接噎住了——当然,和他吃太多没就水也脱不开关系,他艰辛地捶胸顿足,好容易把噎在喉咙里的糕顺下去,才道:“你这人怎么不讲道理?还不是当面叫我狗官?莫要欺负本官脾气好,人吓人是要出人命的。以后记得嚷嚷之前先打招呼,人要讲武德知道吗?” 巫师的怒气值直接翻倍,道:“天下哪有堂而皇之闯进郡民家里,白吃白喝的父母官!我看你根本就是假冒的!这里不欢迎你!来人,立刻把他赶出去!!” 谢潜就着小袖递来的水壶咕咚咕咚猛喝一通,满血复活,也不生气,更不着急,嘻嘻笑道:“本官是两位双生子亲自带进来的,怎么能叫‘闯’进来呢?赶我走无所谓啊,反正本官吃饱喝足,也玩差不多了,只不过会带着你千盼万盼才来的救世主一起走罢了。” 巫师脸色铁青,左顾右盼,似乎想找帮手或者同伴,然而,屋子里的每个人,手里、嘴里,或多或少都拿着至少半块米糕。其他跟班都无所谓,他第一个看向的,当然是关注的重点,那冷口冷面的救世主贺飞云。可惜,贺飞云的注意力并没在他身上,而是专心地掰下一小块米糕,施施然放入口中。 平心而论,无论是用餐的容姿还是礼仪,都叫旁观者完全挑不出毛病,可对于巫师来说,却相当于热火上浇了一瓢油。 他恶狠狠地瞪着眼睛,似乎这样能把所有吃糕群众生吞下去,接着,他震惊地发现,竟连双生子,居然各自手里也拿着半块米糕,虽然只是捧着没吃,但也足够成为压垮一切的最后一根稻草了。 巫师向被扎了一刀似地跳起脚来,道:“谁让你们吃的?!谁允许你们在这里吃的?!” 双生子面无表情地将目光投向谢潜,整齐地指着他,道:“他给的。” “魔鬼——!你!你就是祸害人世的魔鬼!你迟早会害我族所有人堕向地狱!本座绝不允许你诱惑救世主!!”巫师惊恐地嚎叫着,挥舞着法杖向谢潜砸去。 谢潜已经有所预料,彻底贯彻一贯的见势不妙、立刻就跑战术,不过,这一次他只退了半步就停了下来。因为某位明明正专心吃糕的救世主挺身而出,只用单手,将那来势汹汹的法杖托住了。 站在贺飞云的背后,谢潜的安全感爆棚,顿时气也壮了,理也直了,淡定欣赏了片刻巫师的横眉冷目,拼了老命也夺不回法杖的窘态,心想,罢了,还是少开两句嘲讽,省得把人气死了,横生枝节。毕竟——对付一个老神棍,总比对付一群愤怒的平民容易的多。 可之于巫师,状况就没那么美妙了,他怒不可遏地咆哮道:“人呢?都睡死了吗?怎么到现在了还没过来?!” 外头飘进来一个带着惊惧的回应:“萨满大天息怒!近处的、能站起来的都已经到了,远的信使恐怕还没走到呢啊!” 巫师:“跑个屁?!你们这群快饿死了的蠢才能跑多快?!给我吹神牛号角!让那些赖在床上的都滚过来!救世主等半天了你们在外面听不到吗?!脑子没带出来?!” 他的叫声歇斯底里,然而,对平息炽热的怒火却无济于事。好在很快,像回应他似的,有许多脚步声由远及近,还伴随着嘈杂的交谈声隔窗而来。有人膝行着撩起珠帘,低着头恭敬地道:“萨满大天,能来的人,已差不多来齐了。” 萨满大天那绷紧的表情顿时一松,同时松开手来,任凭法杖落进贺飞云的手里。同时,他向后退开几步,不以为意道:“救世主想要老朽的法杖,那就拿去。” 谢潜赶紧将法杖从贺飞云手里抽出来,隔空丢过去,道:“别,你这杖子包括镶嵌的砗磲在内,满打满算值不了几个钱,我们拿它作甚,快拿回去,省得又诬赖本官强抢庶民财产!” 巫师接住法杖,冷哼一声,直接无视了谢潜,举着法杖击掌三次。那撩起珠帘的信徒行了趴伏礼,退出去摇动了机关。 伴随着刺耳的吱嘎声,整间竹屋都开始震动,四壁缓缓垂落地底,同时,众人脚踩的地板,却在缓缓地抬升。 视野逐渐变得开阔起来,被重重幔帐隔绝的光线,柔和地洒落下来,待机关停止,竹屋竟然变作广场中的一座高台,所在的院落,则变为足够千人立足的广场。而在与巫师争执的片刻功夫,空无一人的“广场”上,竟然已经聚满了黑压压的人群,一直蔓延到院墙的外沿。这热闹的盛况,让谢潜这样的外来客不由怀疑,方才那死寂一般的安静仿佛是一场错觉。 巫师抛下谢潜,冲高台之下的信众展开双臂,用狂热的语调喊道:“愿萨满大神庇佑我族,愿山神庇佑我族!” 台下的嘈杂声一下子荡然无存,所有的声音交汇起来,化作比巫师更加狂热的回应:“庇佑我族!庇佑我族!庇佑我族!” 谢潜冷眼旁观,差点没忍住翻白眼。想他自小见识过无数人性的阴暗面,倘若真有鬼神,真有报应存在,那为何那么多害人的坏蛋长命百岁,正直不屈的好人却死了一茬又一茬呢。所以,他从来不信这些,更不屑这些,眼前的景象只会让他感到恶心。 -- 第98页 他强压着恶心,肩头一重。谢潜不由抬眼,却看到贺飞云的手正压在他的肩上,虽然像是不经意而为,虽然两人之间没有任何的言语或目光交流,但不知为何,那一点点沁入衣衫而来的暖意,竟轻而易举地驱走了盘踞心头的不适感。 台下,狂热的气氛还在持续发酵,一点点地感染着所有信众的情绪。直到巫师享受够了万众瞩目、万众拜伏的殊荣之后,才再次挥手,示意所有人安静下来。 巫师:“我族承受着山神的震怒,在偿还罪责的路途上,已经经历了太多的磨难。我族失去了那么多虔诚的信奉。多亏了万能仁慈的萨满大神,没有放任我族飘零与遗忘之海,在绝望的冬季降临前夕,指引着预言中的救世主,抵达了我族最后的聚居之地。” 谢潜终于把刚刚忍下去的白眼翻了起来,明明一句话就能说清,偏偏挑最艰涩曲折的句子说出来,神棍们根本就没有会好好说话的人! 无论谢潜感想如何,眼前这巫师显然对当众训话非常习惯,他的话音足够洪亮,语速却十分缓慢,既不至于让人疲倦,吐字又非常清晰,可以尽可能让更多的信众听清楚内容。 任六低调地凑近谢潜,压低声音,对谢潜、贺飞云同步翻译。谢潜高深莫测地冲任六一笑,趁那巫师的话告一段落,朗声道:“不用翻译了。” 任六:“大人?” 谢潜:“反正翻也尽是胡说八道。” 任六一怔,慌忙道:“……是小的水平太差,勒墨人的土语实在不太听得懂。要是杨三在就好了,他可是——……” “嗯。”谢潜冷笑一声,打断了他,“水平不够,那就更不用勉强了。” 他跨步走到巫师身旁,从袖中变戏法似的掏出一张鞣制牛皮,卷成喇叭状,道:“诸位早上好,诸位早餐都吃了吗——?!” 这句话,经过喇叭的扩音,传的比巫师的训话更远、更广。虽然话中内容没有任何稀奇之处,吐字也有一些生涩、不够标准的地方,但当他说完了这句话,在场的每一个人,甚至包括了同行的陈莽、任六,全都目瞪口呆,惊讶得发不出半个音节来,更别提能给出什么回应了。 谢潜笑得像只偷到了鸡的狐狸,得意洋洋地向贺飞云的方向抛了个媚眼。小袖、陈莽立刻默契地后退了半步,以免自己不小心被那眼风扫到。 贺飞云稳稳接住谢潜的招,甚至还冲他点了点头。 谢潜心满意足地折回来,冲台下喊道:“怎么,都没吃早饭呢吗?怪不得都有气无力呢!”他娴熟地一勾巫师肩膀,凹出你好我好哥俩好的造型,道,“你们大天的家里啊,藏了不少香喷喷的米糕,大伙要是肚子饿,没吃的了,可以向他讨几块垫垫肚子!” 信众:“……” 巫师被烫着似的跳将起来,甩开谢潜,暴怒道:“谁让你慷他人之慨了!关你什么事!本大天有什么需要藏的!!你这在我家偷东西吃的小偷!简直罪该万死!萨满大神绝不会饶恕你的罪责!!” 第59章 怎会如此 面对暴怒的巫师,谢潜不慌不忙,保持着嬉皮笑脸,单手摊平向后一伸,另一只手则仍旧举着那牛皮喇叭,道:“第一,按大越律法,偷拿财物,价值三百两以下,判仗责;三百两以上一千两以下,判劳役兼杖责;千两以上流刑,罪不至死。第二,我是黍郡的父母官,你呢,是黍郡的庶民,不经我的允许,擅自举行如此大规模的集会,怎么能说不关我的事呢?至于第三嘛——” 手心一沉,谢潜理直气壮地把手收回来,一点也不认为当众向贺飞云讨钱有什么毛病,反而将那刚刚搁在他手心的银元宝亮给所有人观赏,道:“看!这块银元宝至少五、六两重,本官就不称了。”他豪气万千地将元宝丢向巫师,“拿去!下次不舍得请客,就莫要把糕点端出来炫耀!本官不懂你们这里的风俗,竟不知道勒墨族人这般小气。吃都吃了,吐出来你肯定不想要,便拿这些银钱补偿吧!不必找零!” 巫师刚接下银元宝,才听到谢潜开的地图炮,顿时,怒火抬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他将元宝狠狠砸向地面,道:“神山圣地,怎么允许你这外人胡说八道,诬赖我们勒墨一族!要不是看在救世主的面子上,老朽早就把你们打出去了!!来人啊!给我——” 他愤然回头,寻觅他刚才叫来的壮丁,然而,出乎他的意料,台上横七竖八倒了一片, 小袖正单手掀翻最后一个站着的打手,拍掉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耸耸肩,道:“你要是指望这几个人,那他们已经都站不起来了。” 陈莽冷哼一声,也不知是嫌小袖清理速度不够快,还是嫌巫师发觉的太晚了,道:“就这么几个弱鸡,连热身都嫌太弱!” 巫师瞠目结舌,震惊道:“你你你……你们想做什么?你们是想对我这个老人不利吗?!在这里的每一个勒墨族人,都不会眼睁睁地旁观他们的萨满大天受辱的!你们……把东西放下!” 谢潜却比他更加震惊,道:“本官还不明白你想做什么呢。苍天昭昭,区区一个庶民,擅自召开大规模集会,还豢养了这——么多的打手,你是何居心?!本官初来乍到,以前的事你们不知道报备,就不打算再追究了,可你,不仅没有悔意,还召来打手驱赶本官,又试图拿这些民众要挟,本官完全有理由治你谋逆不轨!” -- 第99页 “啊这?!” 广场上,一片寂静,一丝丝尴尬的气氛在寂静之中悄然蔓延。 台下,在狂热气氛下迷了神志的信众们,在不按套路来的“郡守老爷”的一闹之下,终于记起了,在拜神的同时,还有大越国的律法在,除了萨满大天、萨满大巫之外,还有他们必须遵从的地方官。 渐渐的,安静之中,有人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 谢潜适时抄起他的牛皮喇叭,喊道:“萨满大天——!” 巫师正陷入“啊,原来自己头上还有个官儿”的思路里没回过神,被谢潜的一喊吓了一跳,魂不附体道:“干什么?!” 谢潜:“他们是叫你萨满大天的吧?本官是想问,你大清早叫来这么多人,到底要做什么?若不是什么要紧事,那本官就借你这地方宣布几件事,你愿不愿意?” 当然不愿意!怎么可能愿意!晨祭都快开始了,哪容外人捣乱啊! 巫师头晃得像拨浪鼓,带的脸上涂抹的铅粉一片片往下洒落,他道:“晨祭是我勒墨一组早间最重要的仪式,老朽必须先向信众昭示救世主,之后再——……” “那就在介绍救世主之后吧,增加一项郡守发言。”谢潜仗着武力(指陈莽和小袖),毫无愧意地欺压老人,“本官不介意排在将军的后面。” “……”失去了武装打手,巫师就是拔去了牙的小可怜,忍了又忍,胸膛起伏不止,简直敢怒不敢言。 谢潜完全没接受到巫师的哀怨,大度道:“那么,大天先请吧?” “是萨满大天!不能简称!”巫师终于忍无可忍地纠正道。他愤然转向台下信众,深呼吸几次,压下愤怒,换成高深莫测的神棍标准表情,将法杖举起来,宣布道:“诸位,万能全知的萨满大神,将救世主赐予我族,也赐予了虔诚的信徒瞻仰救世主的权利。” 对于巫师明里暗里的转移重点,谢潜大度地没有计较,甚至体贴地让出前排,方便这些信众们“瞻仰”——看看吧,我们将军多么地一表人才。 不出谢潜的意料,当所有人意识到救世主是贺飞云的那一刻,人群里,爆发出超乎想象的激烈掌声,欢呼声惊起林中无数飞鸟——原来,就算外表再面黄肌瘦、看起来许久没吃饱饭的饥民,全部的声音聚集起来,效果竟也相当惊人。 贺飞云冷着脸,当真只让台下的信众看了一眼,便立刻退到了后面,连巫师询问如何称呼他都懒得搭理。 谢潜趁机穿插过来,道:“本官的将军哥哥听不懂你们的语言,你有什么问题直接问我么,我与他不分彼此,代替他回答也是一样的。” 巫师立刻抛弃了土语,换回官话,道:“救世主大人,如果大人实在不愿意亮明身份,至少告诉我们,该如何称呼吧。我勒墨一族诚心实意投靠大人,愿意献上我族最珍贵的东西,大人的任何要求我们都愿意配合,直到大人答应庇护我们为止!” 贺飞云道:“你等迁回郡中,再议庇护与否。” 巫师的表情微微一僵,半晌,才道:“救世主的意思老朽明白了。我族愿意配合,只是……族人们如今承受着山神的怒火,冒然回郡,失去老朽一人的性命并不重要,可若失去这么多郡民的性命,老朽于心不忍,更不能让救世主背上这样的罪孽啊!” 好家伙,还给自己升华了,好一个悲天悯人的巫师,谢潜暗暗心惊。这哪有一点配合救世主的意思?! 巫师又道:“救世主果然有我族不具备的神力,什么都不问,就已经知晓我族是从郡中迁居而来的。” 陈莽冷哼,道:“这还需要神力?你这竹楼的竹子是新砍的,别人那窝棚泥巴都没干透,满打满算,你们这些人迁来这里,不会超过四个月吧?!明明不是山里人,非要在这泥巴洞里强捱,恐怕至少一半的村民,现在都病得起不了身了吧?!” 此言一出,全场大哗,有人大惊失色,质问他:“你怎知是病?!这难道不是山神的惩罚吗?!” “神山之内,怎么胆敢藐视山神。这人是不想活了吗?!” “全知全能的萨满大神,请饶恕这个罪人的胡言乱语,他说的话和我们勒墨一族没有关系啊!!” 陈莽简直要气笑了,长期住在潮湿阴暗、不见太阳、肮脏的泥土洞里,缺水缺食物,强壮的成年人都受不了,老人小孩、体弱体虚的不得病才奇怪!这还需要怀疑是不是病?!他恶声恶气道:“啥?还神山?!我若是山神,天天一群人赖在我身上不走?!不罚死你们才怪呢!既然信仰这座山,你们难道不该各回各家,初一十五供庙祭拜的吗?跑来山里住着算个鬼的敬畏神明?” 信众们议论纷纷,虽然黍郡与长安周围风俗大为不同,可对于祭祀、庙宇这些敬奉神明之事,并不是完全没有共通之处。陈莽的话虽然粗糙,但其中的道理并不糙。放在以往,大伙儿也都是这么做的,无论祭拜萨满天神也好,祭拜山神、水神、森林之神,要么在宅子厅堂中设置神位,要么有固定的祭拜地点,兴师动众跑来神山居住,更是从来没有过的事。若非如此,大家怎么能狼狈到这个地步呢? 见信众们产生了疑惑,巫师当即道:“我们勒墨族怎能与其他八竿子打不着的教派一样?这是我族的风俗——不论怎样,如今所有的命运都掌握在救世主大人的手中。救世主大人一定能够达成萨满大神条件,平息山神的怒火,这样,我等就算迁居回郡城,也不必担心遭受惩罚了。” -- 第100页 “好。”谢潜挑起眉毛,直接接下了来自巫师的挑衅,道,“那你说说吧,需要达成什么条件?” 巫师击掌三次,那对双生子便走上前来,对贺飞云俯身为礼,异口同声地吟唱道:“当山神宣示神迹,当萨满大神预兆神迹,当脚下厚土承认神迹,当天地与之同庆,我族将洗清罪责与灵魂,重回立足之处。” 双生子一边摇响铃铛,一边用土语、官话将唱词念了两遍。那黍郡特有的鷇音,被微微沙哑的嗓音唱出来,莫名带着几分软软糯糯的韵味。 谢潜忍不住咋舌,年轻小丫头就是得天独厚,只要稍加打扮,便是做着糊弄人心的混账事,也仍然是赏心悦目的。 随着双生子的吟唱,信众们跟着打起节拍,呼喊起来:“……神女!双生神女!双生神女!!” 谢潜不由皱眉,等待人群的喧闹告一段落,才问道:“何为神迹?” 第60章 神迹? 何为神迹? 双生子同时答道:“凡人无法达成之事,凡人无法解释之事,凡人无法预料之事,凡人无法感知之事。” “喔——”谢潜作恍然大悟状,道,“也就是道教之中的‘显灵’嘛。达成三次‘显灵’,你们是不是就会认为,获得了萨满大神的谅解?确定只要三次?” 巫师冷笑道:“三次,难道还不够多吗?!” 谢潜摇晃手指,道:“三次怎么能算多呢?本官还以为怎么不也得十次八次的?看来你们这位萨满大天不太行啊,都这么长时间了,连三次神迹都乞求不到啊。” 巫师好不容易缓和下来的表情,再次横眉怒目,咬着后槽牙道:“……什么叫不太行?!老朽舍弃男装,舍弃人欲,潜心侍奉萨满大神五十余载,自问无愧于神明与信众,日日祷告,你——竟敢怀疑本萨满大天的法力?!” 谢潜摇了摇头,道:“本官并没有质疑你的虔诚,只不过,人与人的天赋终究相差太多了。有些人祈求一辈子,也求不到一滴雨,可有些人,只要有一瞬真诚的念头,就会成为神明的宠儿。萨满大天,本官可不是毫无根据地诋毁于你,而是你这个水准,与本官聘来的道法真君相比,实在是相差太远了啊。” 道法真君?什么道法真君?台下的信徒们一片哗然,这个一直和萨满大天对着来的年轻郡守,竟然是有所准备而来?但……怎么可能? 此言一出,一片哗然。要知道,他们的这位大巫,之所以能被称为“萨满大天”,是因为在黍郡方圆百里之内,所有巫师之中法力最强的。但光有能力还不够,还同时需要具备名望、资历、虔诚三个条件,并且,还要至少有过三次被大多数人验证为实的预言、预警,或者神迹。尽管在这么苛刻的要求之下,一旦出现了更加厉害的巫师,持有“萨满大巫”称号的巫师,就必须无条件让出这个称号。 ……十年了,他们勒墨这一部的大巫,已经保有这个称号十年了,没有任何巫师能超越他的法力,而他的名望,在这漫长的年岁里,也达到了旁人可望而不可及的地步。 所以,他预言的“救世主”,在黍郡的各个部族之中广泛流传,就像一年前那个“天降神罚”的预言一样,被所有人毫不怀疑地接受、并且忠实的实行至今。 但“昭示神迹”? 别说他们的萨满大天,就连往上数,接连十代的萨满大天,也没有任何一个能做到。毕竟预言、预警只需说几句话,神迹却要在足够多的人面前出现,才能算得上“昭示”啊! 每个面黄肌瘦的脸上,都在表现着不同程度的震惊、诧异,甚至狂热。有人壮起胆子,大声质问:“大人!您当真能昭示神迹吗?!” 也有人道:“萨满大天!要是大人能接连昭示三个神迹,您就会是下一个萨满大天!!我们宁可信仰你!” 离开了安逸的居处,长久地陷在这不堪的磨难和困境里,并不是每个人都能一直保持虔诚,也不可能不怀念在郡城里安居乐业的日子。有人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狂热起来,但大多数人却更加畏惧现有的巫师,畏畏缩缩,对外来者所说的一切都充满了怀疑。 不止台下的信众,连萨满大天本人,也在惊疑不定。他已经成功做了十个年头的萨满大天了,论虔诚的程度,大约还不如台下刚刚会站的小孩。预言、预警,开始只是他运气好说对了几次,后来只要一些模棱两可的词句,,自然会有信众通过脑补、推测、穿谣言等方式进行补全。 但让多数人相信的神迹?如果这个“郡守”不是个举世无双的大骗子,那么,难道……当真修炼过什么仙法吗? 享受过尊贵的地位,巫师哪里肯信谢潜比他厉害,便万分不屑地道:“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容易,又如何能被称之为‘神迹’?!若只是表演什么铁片变弯,当众猜心之类的把戏,别说本萨满大天不信,连台下任何一名信徒都能拆穿了你!” 谢潜神秘莫测地一笑,道:“你不要搞错了,大天。本官是郡守,不是什么巫师,并不清楚道法真君会召来怎样的显灵?” 巫师暴跳道:“叫我萨满大天,不要简称!道法真君若不是你,那还能是什么人,难道——”他似有所悟,充满希冀的将目光投向贺飞云。 对啊!如果郡守狗官自己不是巫师,难道救世主是巫师?!那可就太好了!! -- 第101页 毕竟“救世”是他预言的,“救世主”越厉害,法力越高,就意味着他的预言越精准,越了不起。那么,让出区区“萨满大天”的称号算什么,他依然能继续享受尊崇的地位和被信众供养,什么都不缺的优渥生活! 可惜这一次,巫师注定会失望了。谢潜笑嘻嘻地旁观巫师将土语翻成官话询问贺飞云,再被贺飞云否定,那白墙似的脸上,一瞬间从喜气洋洋垮下来,掉下一片白墙灰,这过程,实在不要太可乐。 不等巫师沮丧完,谢潜再次丢出重磅袭击,他一指袖手旁观、怎么看都和装神弄鬼不沾边的陈莽,宣告道:“就是这位啦,这才是本官请来的道法真君。” 巫师刚垮下去的脸,又立刻换成了不可置信的表情,再次带下来一片散落的白墙灰。 这狗官……真的不是在糊弄人么?! 不只他这么想,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有同样的想法。 陈莽大摇大摆地都上前来,无视所有人质疑的目光,爽朗地笑道:“不才,本校尉确实有点儿家学,神迹什么的,勉强能七八成的把握。郡守大人不嫌弃的话,本校尉这就给父老乡亲献个丑!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啊!” 众人:“…………”狗官就是在糊弄我们吧?!这和昭示神迹有什么关系,这根本就是街边卖艺呢吧?! 等信众们回过神,顿时骚动起来,人群中发出愤怒的叫骂。谢潜的牛皮大喇叭在此拍上了用场——通过这个,他不用费多大力气,声音就能传的很远。 他道:“多谢捧场!本官已经收到了你们每一个人的热情,在此向大家表示感谢!” “——啥东西啊!!” “狗官少说废话!!来点真本事遛遛啊!!” “怕不是个片子!” 有几个天生的大嗓门加入了骂战,站在台上听得格外明显。不过,这对尝遍了百八十回闭门羹的谢潜完全没造成任何伤害,只当作一阵轻风从耳边飘过去。趁着众人的怒火还没到达顶点——至少没到达趴上台来群起而殴他的地步,谢潜见好就收,抄起大喇叭,用最大的声音直奔重点: “听好了——第一个神迹——七天内,白银将铺满大地!!” --------------------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谢潜展现(忽悠)神迹(村民)的办法,其实很好理解,光看字面也一定有小天使能猜出来。所以这边就不特地拎出来说明了。 后面还有几个“神迹”,所有内容都是谢潜提前和陈校尉商量好了的。大多是小、初水准的物理化学小实验哈,形式不重要,重要的是……嗯,虽然很不好意思,虽然这一更还是短小,但明天停更一天。后天会更多一点哒! 么么么么感谢每一位追到这里的天使!! 第61章 做个法 为了保证在场每一个人都能听明白,也为了避免拗口不熟悉的勒墨话引起歧义,谢潜尽量用了最简单、最直白的语句。通过喇叭的扩音,响彻整个广场,清晰而准确地告知了每一个人。 霎时间,人群一片静寂。巫师惊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道:“铺满大地?那要动用多少两白银?!” 谢潜神秘一笑,道:“是陈校尉告诉本官的。” 巫师更加惊诧,视线在陈莽、谢潜两人之间不住游移,换回官话,问:“不可能——你……真是个巫师?” 陈莽一脸严肃,向他行了道家稽首礼,道:“不才,贫道是玉线派不记名的野道士,并非什么巫师。” 方外……道士?巫师对黍郡以外了解不多,但他至少知道,无论中原还是关中,佛院、道观众多,想必卧虎藏龙,有不少能人异士。更何况,道家与他们巫术的路数不同,他以往从外表来判断法力(或者能力)的经验自然也会失效了。 巫师半是怀疑、半是疑惑地问:“铺多大的范围算铺满大地?具体时间和地点又在哪里?” 陈莽冷笑道:“便是字面的意思。你们叫神迹,我教称之为显灵。铺满天地,便是铺天盖地,随便什么地方都看得见。至于具体时间,七天之内,难道还不算具体??那么,请问萨满大天做预言的时候,是将时间精确到时辰、时刻了吗?” “这……”巫师的额上微微冒出汗来。 确实如此,若准确说出时辰,那就不能叫预言,而是叫确定会发生了。他预言救世主的时候,说的是“在神竹落下七十分之十七片叶子的那一天”,和“七日之内”相比,实在要模糊太多了。 他语塞,谢潜却不语塞。不仅立刻拿起喇叭,将陈莽的话译成勒墨话,向台下复述了一遍,还不嫌事儿大地问:“诸位,本官就问一句啊,你们萨满大天……或者其他萨满巫师,有谁预言过准确的时辰吗?有吗?有的兄弟姐妹能否大声告诉本官?!或者,至少比我这位陈真人的七天范围更精准的?!” 巫师赶紧打断了,不让谢潜继续问下去,道:“行了行了,如果成真,老朽就承认是一个神迹,既然巫师……陈真人说随便什么地方都看得见,那就很好验证了,对么?” 谢潜:“当然。” 巫师:“那我们就等待七天,待验证之后再商讨——” “欸——等一下,陈真人不是还没说完吗?”谢潜勾起一边嘴角,笑嘻嘻道,“我们长安人呢,万事讲究效率。一次只等一个神迹,岂不浪费时间?” -- 第102页 巫师:“……啊?” 陈莽立刻接上:“行,大家一次验证到位,免得郡守大人来回辛劳。” 台上,任六猛地抬起头来,不可置信地盯着谢潜的背影。直到这一刻,他才终于明白了一路走来,一直隐隐不对劲的原因。这位“云郡守”,恐怕从第一面起,打的就根本不是什么“观赏奇石”的主意。无论他还是杨三,包括军营里另外三个本地兵,统统被这狗官的言辞带歪了!!什么不务正业,什么胡搅蛮缠,全都是精心布置,为了找到他们的聚居处而设的局! 然而,他的眼里,却没有愤怒或者仇恨,而是从惊讶,渐渐转为敬畏,他缓缓低下头去,在没人注意到他的这一刻,暗自下定了决心。 这时,谢潜向陈莽做出邀请的手势,道:“那就烦劳真人烧香祷告,请诸天神显灵吧。” 陈莽还了个道家礼,道:“好说。” 他随意地展开手臂,小袖恰时奉上道袍,却见陈莽双手捏住法袍对襟,交叉一抖,甩出一道潇洒的抛物线,长袍已经披在了身上。那袍子背心处绣着黑白双鱼,在阳光之下赫赫生辉,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不由心中生出几分庄重,屏住呼吸,静待作法。 虽说这法袍是临时找来,并不正统的道袍,但穿起这一身之后,陈莽的气势和派头都做足了,足够镇住台下这些从没见识过正经道场的村民。 ——当然,即便见过也不怕,道家流传千古,流派分支多如牛毛,只要没有正统道人在这,谁也没能力揭穿这谢潜贺飞云连夜编出来的野鸡流。 陈莽缓缓踱着罡步,一直沿高台绕了半圈,接过小袖点起的三支信香,像正东方拜了三拜,低声诵念起长长的祷告经文,又将显灵乞求简明扼要地复述了一遍。 他说得极熟练,毕竟经文是自小耳濡目染记在骨子里的,而简报则是每天晨报必备的一项,不仅是他,随便任何一个飞鹰军的校尉,哪个都能张口就来,完全用不着打草稿。 但山村里的勒墨族哪里能知晓其中的玄虚,只觉得“道法真君”的步伐似乎比萨满大天更多了玄妙的味道,而生涩根本听也听不懂的经文,竟不需旁人提词,也不用看经卷,就可以一口气滔滔不绝、毫无停顿地说下来,这怎么能不叫人肃然起敬,心生畏惧呢?! 待一套程序走完,在陈莽毫不知情的前提下,已经收获了台下不少信众的信奉,而他继续做着倾听、思考、沉思、感慨的神情——尽管在络腮胡的遮盖之下,旁人不大看得出来。直到巫师等得不耐烦,忍不住第三次询问谢潜的时候,他才像从入定状态猛然惊醒一般,向空无一物的正东方深深一稽首,道:“恭送三清道君,期盼诸事顺利。” 谢潜适时问道:“成了?” 陈莽自得道:“成了。” 巫师哪里肯信,或者说,他才不关心成不成,重要的是,这一边当西营兵,一边做道士的壮汉,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便直截了当地问:“到底什么样的神迹?!怎地拖这般久?” 陈莽目不斜视道:“异族的巫师,方才贫道法事途中,你反复打搅我与真君的对话,又临 差点阻了我教真君的法驾。念在你未开天眼,贫道懒得追究。可本道人还什么都没说呢,你就又嫌法事时间久。那么请问,异族巫师阁下,若你来召唤一次显灵,是能比贫道快多少?” 巫师被噎得哑口无言,只好道:“老朽还以为你在拖延时间……” “哼!”陈莽道,“诸位听好!一则,白银天地,一则,石上生花,一则,纸现青蓝,一则,木引天雷。七日内即刻见敕!” 他说的是标准的官话,虽然勒墨族人人听得懂,却不太理解这像咒语一样古朴的句子,众人只好期盼地看向谢潜。而谢潜并没有让大家失望,亲切体贴地,换成勒墨话解释道:“道法真君刚才说的是,在七天之内,第一件神迹,天地将会铺满白银;第二件神迹,石头上长出花朵;第三件神迹,白纸会出现蓝色;第四件神迹,木头将会引来天雷。” 什么?! 足足四个之多?!明明达成三个神迹,就足够令所有人心服口服了,怎么还带买三送一的?! 包括巫师在内,每一个人都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好在,巫师反应不过来,台下有信众却有比他反应快的,纷纷问道: “什么样的白纸?”“什么石头?”“何处来的木头?” 谢潜双手向下压,示意所有人安静,陈莽的谱摆得差不多了,才道:“什么样的白纸、石头、木头都无所谓,只需我对其祷告三次,即可成为显灵之物。” 法师总算摸到了头绪,赶忙道:“这倒简单,我即刻找人去拿——” “欸——”谢潜将他一拦,道,“不着急。真君不介意,本官却还有要求,一则,纸必须是正经熟宣,不能经过任何加工,以免亵渎了神明。第二,木头要连根带梢完整的一颗天然木料,除了砍伐、去皮之外,同样不能经过其他任何加工处理。第三,至于石头嘛,为了方便更多人亲眼验证,它的体积不可以太小,形状不可以太平凡,越奇形怪状的越好。” 谢潜的要求并不过分,巫师与信众并不生疑,便把台子旁边爬起来的十来个打手们用起来,带着陈莽、小袖下去准备。 这个时候,时辰已经不早了,勒墨族的晨祭却还迟迟没能举行。巫师带着小心翼翼来与谢潜商量,这一次,谢潜终于没再节外生枝,大度地道:“行。你们举行晨祭,本官边看边等,没问题吧?” -- 第103页 巫师面带难色,踯躅着道:“按理说,我族的晨祭,每一个人都必须参加……” 谢潜:“啊,是吗?那就参加呗。” 巫师:“‘每一个人’,都‘必须’参加。” 谢潜:“所以?” 巫师:“……要等‘每一个人’都在场了,才能开始。包括你那位‘真人’带走的几个。” 谢潜恍然大悟,道:“喔,那现在怎么办?干等着吗?那多没劲啊。”闲着也是闲着,谢潜秉持着多聊两句是两句的心态,又不打算下台去了,当众对巫师道,“哎,萨满大天,你不信任本官。” 巫师强忍着白眼的冲动,道:“请问郡守大人,本座为何要信任你?” 谢潜转了个身,绕到隐隐以护持之势,站在他错后半步位置的贺飞云面前,道:“当然是——凭你认的这位救世主呀。” 第62章 希望之光 不等巫师反驳,谢潜又道:“本官乃是新任的黍郡郡守,而将军哥哥——喔对,诸位大概还不清楚,本官正式介绍一下:这位救世主,便是镇守黍郡的西营将军,关于你们选救世主的水准,本官还是认可的。不过,郡守与镇将,本来就是相辅相成,互相守护、互相帮助的关系,你们要是不相信本郡守,也就相当于不相信他,便是不相信你们认可的救世主啊。” 巫师怒道:“长安人就是喜欢狡辩,老朽不与你玩文字游戏!” 谢潜:“本官在和各位讲道理,大天却一开口就攻击整个长安,试问,到底是谁在狡辩?” 巫师:“……是萨满大天!!” 谢潜打断了巫师,举着喇叭,用更大的音量道:“各位乡亲父老,本官本就为了救你们脱离苦海而来。你们离开家园的这段时日,已经吃了太多的苦楚,如果诸位虔诚的祈求神明,那么,神迹出现的时候,难道不就意味着,你们的神明释放了善意,表示了谅解吗?难道不正是各位回归家园最好的时机吗?!所以,如果神迹成真,各位就请随本官一起回郡城去吧!” 众人面面相觑,不管萨满大天对这个“郡守”表现出了多大的敌意,但谢潜确实说到了每个人的心里去。 没有人愿意受苦,除非不受苦会遭遇更大的苦头。 自从萨满大天预言了天神的震怒之后,在山里打柴、打猎的农户接连遭遇雷击,或者在雷雨天里失踪。那段时日,是高悬在每个人心头的恐惧之剑,人们对天神、对山神的恐惧日益增加,对萨满大天的指示也越来越深信不疑。为了平息这一场震怒,大家不得不互相劝服,放下赖以为生的手艺和农活,离开了世代居住的房屋,拖家带口地迁来这起初只有一片荒芜的“神山”之中。按照萨满大天的指示,进行舍弃物欲,舍弃安逸,忘记享受和休息的修行,以清赎自身的罪孽,以免殃及后代。 迁来此地没多久,雷阵雨的次数便明显地减少了,信众们都松了一口气,对萨满大天的指示越发深信不疑。毕竟,没有了雷电和阵雨,受灾的人就不会增加,或许,天神的震怒真的在逐渐平息。 信念的火苗,在一次又一次的祭祀活动中,在萨满大天不断的演说之中,变得更加坚定和虔诚,信众们越发的坚定和虔诚。他们宁可白天吃不饱肚子,饮用并不洁净的水源,夜晚席天幕地而眠,也打起十二分的力气,为萨满巫师们建造起精美绝伦的竹楼、祭台,为萨满巫师们献上最精致的食物与饮品。因为萨满巫师是萨满大神、山神、雷神的使者,供奉萨满巫师、萨满大巫,就能抵消双倍的罪孽。 于是,在这样的信念之下,在原本什么都没有的山林之中,只用了不到两个月的功夫,郡民们就已修建好了足够供所有萨满巫师居住的竹楼和祭台。其中最精巧的,便是萨满大天这一栋,能够直接升起、变成一座祭台的竹楼。 建造竹楼的盛况,一直持续到最为炎热的夏至时分,可直到这个时候,所有的郡民,无论男女老少,仍然过着头顶没有片瓦遮风的艰难日子。在每隔三十天一次的大祭祀上,萨满大天宣布了天神的怒火已经平息,所有人才终于腾出手来,着手搭建供自家容身的窝棚,也终于有了心思,回头查点带出来的存粮和积蓄。 每一家每一户的存粮都在急速地变少,有些虔诚的信徒,甚至为了供奉,已经掏空了整年的存粮。 饥饿,开始在初具规模的山村里蔓延,同时蔓延起来的,还有肆虐猖狂的蚊虫和疾病。人们吃不饱、睡不暖,越来越面黄肌瘦,疲惫不堪,而最早遭殃的,当然便是体弱和需要营养的小孩和老人。病倒的、饿倒的、甚至于蚊虫叮咬之后发了高热的,人数每天都在增加,却根本得不到妥善的治疗。如今,每一家每一户都或多或少的承受过失去亲缘的哀伤,遭受的苦难更是一言难以道尽。然而,在谢潜一行人到来之前,每当受不了,熬不下去的时候,萨满巫师们总会在祭祀上告诉他们: 是你们的奉献还不足够,是你们的罪孽还没有清偿。你们背负了多少罪孽,就会遭受多大的磨难,如果不继续虔诚地祈祷、修行,那么,之前的所有努力都将白费。 然而,在今天,这个时候,有人不仅当众驳斥了萨满巫师,还告诉所有人,救世主来了,神迹也会来的。当神迹来的时候,就可以回家了。 信徒们纷纷濡湿了眼眶,没有人不心动,没有人不动容,在连番的苦难打击之下,人们将信将疑,人们泣不成声,更有人当场崩溃,大叫着: -- 第104页 “救世主怎么现在才来啊!” “救世主为什么不早些来救赎我们!” “救救我们吧。救我们脱离苦海!” 谢潜在高台上,将台下所有的反应尽收眼中。他努力绷紧了表情,好让自己的悲哀、愤怒尽量没那么明显,但与之相对的,心头的沉重感向一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默默告诉自己,不要后悔,不要负罪,这不是他的错,也不是任何人的错,而是洗脑民众、霸占了平民的信仰,却辜负了他们信任的少数罪人。等到所有郡民从睡梦中清醒之后,才能正式清算这群杀人凶手的罪责!! 不过……眼下还不是算账的时候,为了达成目的,姑且利用一下郡民对迷信的狂热和虔诚,至少,能够保护昭示“神迹”的物品,在七天之内不被任何人破坏,一旦有出现“神迹”的迹象,就会立刻被广泛传扬才好。 于是,谢潜洋洋洒洒,不吝发表一番长篇大论,用那曾经连贺飞云都被绕晕的三寸不烂之舌,对在场的每位郡民进行了一番思想教育和思想动员。主旨是:保护好“昭示神迹之物”,就是保护好大家的希望。妨碍“昭示神迹”,就是和所有人为敌。一旦有任何风吹草动,立即尽可能向更多的人传达、扩散。 等他的思想动员的差不多了,陈莽已经领着一排打手在边上等了一小会了。说来奇怪,这几个打手们临走前还看不顺眼陈莽,可离开了不片刻的功夫,态度就完全变了。不仅对陈莽毕恭毕敬,还颇有些敬畏的意思,可想而知,在设置“神迹”用品的过程中,必定发生了什么,而陈莽也必定上了点手段,彻底驯服了这几个人。 谢潜结束了慷慨陈词,示意陈莽带人上台来。几名打手便捧着物品走上台来,一样一样向台下所有人展示。 第一样东西,是一只铁盘,中央盛放着一块带有孔洞、像一座假山似的小奇石,说它小,其实也足足有半人高、底座差不多和磨盘一样大,需要三四个人合力抬着才能搬动。第二样相对简单得多,只是一张整开的宣纸——显然,应当是从巫师的书房中拿来的。第三样则是一根又长又直,大约有两丈长的木杆,是由两个打手合力抬来的。 这几样东西份量重,并且占据了相当大的空间,自然不能布置在祭祀用的高台之上。于是,萨满大天招来空有名头,却几乎没有实权的勒墨族族长,打发他去安置这些东西。 晨祭显然已经迟了,萨满大天经过了谢潜的一通洗脑,似乎也破罐子破摔,放弃了治疗,既不催谢潜赶紧滚蛋,也不再提什么时辰,只打发有兴趣的信徒们自去围观。 于是,勒墨族的族长带着一群人,闹哄哄地在广场——也是巫师的庭院中——搭起来一座小凉棚,挂好宣纸、假山,在假山的托盘里注入适量的清水,又在相隔几米处,埋设好那根高高的木杆。 等一切设置完毕,老族长噙着热泪来向谢潜行礼,道:“救世主大人,郡守大人,老朽必定安排好人手,日夜照看这些神物,一旦有所变化——还请大人指出个报信的方向。” 谢潜笑道:“老先生,不必多礼,您告诉任六或者其他任何一个本地兵就行了。他们持有进出营门的手令,想要见我或者见救世主将军都很方便。” “好,好。多谢郡守大人。”老人连声答应,几个月来过多的苦楚,在他脸上已经增添了太多的沟沟坎坎,浑浊的目光里,只有看到贺飞云、看到他亲手设置的神迹物品时,才能重新燃起一线希望的光芒。 谢潜看到他的表现,便知道自己可以安心回营了。他便不打算再耽搁大忙人贺飞云的时间,准备带人离开村子。 这时,高台上,忽然响起了悠长的号角声,原本围拢在谢潜、贺飞云周围,迟迟不肯离开的村民们,终于迈开沉重的步伐,再次向高台涌去。 在高台旁,那些没有来围观的信众们,跟随巫师一起,双手比出奇异的手型,齐声诵念起土语的祈祷歌。 谢潜抬目远眺,这用艰涩的勒墨语合唱的祈祷歌深沉而悠远,与长安的轻歌曼舞分外不同,却另有一种动人心魄的震撼。他不由为之驻足,侧耳倾听,却浑然不知,就在仅仅几步的距离,混迹在晨祭的人群之中,有一双血红的眼睛,正仇恨地瞪视着他。而他更预料不到,这眼睛的主人,将会引发一场多大的危机。 -------------------- 作者有话要说: 谢潜:孤与封建迷信决一死战! 贺飞云:勇气可嘉。你要用何战术? 谢潜:……只有魔法才能打败魔法,孤打算创造一个更厉害的迷信! 贺飞云:…… 谢潜:等他们信了孤之后再慢慢扫盲嘛! 第63章 大危机 很快,人群已经再次聚拢在高台周围,而那被谢潜编排得几乎没了存在感的巫师,大约趁空去重新涂了一层粉,再次人模狗样起来,大声宣布道:“晨祭开始,先向萨满大神,天神、山神祈祷,诚心祈求宽恕吧——!” 信徒们纷纷低头祈祷,足足持续了大约一刻钟,巫师又道: 祈祷持续了整整一刻钟,萨满大天才停止了哼唱,道:“萨满大天为我们铺设好了未来的安排,救世主也为我族带来了希望的光芒。无论如何,我族应当倾尽全力回报这份恩典。” -- 第105页 有人道:“萨满大天,我们已经奉献上了一切,已经一无所有了,还能再奉献什么呢?” 又有人道:“我们可以为他修一座竹楼和祭台!” “把救世主加入晨祭晚祀的祈祷语里怎么样?!” 巫师叹了一口气,道:“救世主不相信我们的天神,更不相信是萨满大神把他带来我们身边。即便我们的祈祷再虔诚,我们修建的竹楼再精致,也无法将我们的信念传达到他的心中。” 众人听了,不由沉默下来。有人打破沉默,叫道:“那我们还可以追随他,服从他的命令,听他的排遣!” 巫师又道:“救世主是西营的主人,他有自己的仆人和佣人,还有数不清强壮的兵卒为他卖命,连新来的郡守都愿意服从与他,他根本不需要你们的服侍!” 谢潜听得心里满腹牢骚,忍不住将意思翻给贺飞云听,又吐槽道:“什么叫传达不了,这些人没长嘴巴吗?而且你哪有什么仆人、佣人,满打满算就俩亲卫,两百个兵!但凡有主动参加西营基建的人,难道咱们还会拒绝?神棍嘴里真是没半个字可信!” 他说的义愤填膺,贺飞云却忍俊不禁,道:“那谢神棍呢?” 谢潜一噎,忍不住挑眉瞥他一眼,道,“我怎么不可信了?我难道还敢欺瞒贺将军?明明字字出自真心好么,倒是贺将军最近戏弄孤……戏弄我越来越过分了吧?” 贺飞云勾起嘴角,那漂亮的鹰眸微微眯起,学着谢潜的语气道:“本将军也字字真心。” 谢潜:“?!!” 不能说谢潜目瞪口呆,至少也是呆若木鸡了。倒不是因为内容有多震撼,而是贺飞云学他实在是太像了,以至于恍然之间,他竟有照镜子的错觉。而且,他从未见过这一刻的贺飞云,那五官与表情竟能如此鲜活生动,眉角眼梢更是闪着夺目的光华,好似一箭正中了靶心。却也让谢潜感到迷惑——他平时……难道用这样的神情与贺飞云说话的么? 他心里翻江倒海,不意间,台上巫师的话,像毒蛇似的钻进了耳朵:“……我族应当补足救世主身边的空缺,将最珍贵的双子神女,贡献给他!” 台下一片哗然。 木雕泥塑的谢潜,一卡一卡地缓缓转回头去,看着那台上的嚣张的巫师,又机械似的把头转回来,好半晌,干巴巴道:“好家伙,怎么搁这儿这等着呢。” 贺飞云虽然听不懂土语,但谢潜从神色到语气,显然不是回他上一句话,正要询问,谢潜却先勾起嘴角,带着浓浓的酸味,说道:“恭喜将军贺喜将军,刚来驻地便要坐拥齐人之福,端的是好桃花、好艳福啊。” 贺飞云眼睛一眯,顺着谢潜的目光看去,还没来得及看清楚那高台上站得是人还是猫,就平白挨了一记黑虎掏心,推得他差点后退开半步。 谢潜眼一瞪,阴阳怪气道:“还看?好看吗?人家把娇生惯养的双生姐妹花儿一句话送你了,还是什么神女,对救世主可真是够大方的。” 这下子,贺飞云才听明白谢潜的酸味从何而来,但这根本无妄之灾,天降横锅啊!他明明什么都没做,什么双生花,什么神女,是他想要的吗,根本不想要!别说好看不好看,他甚至根本没记住人长什么样!更何况,他们贺家世代从未有过娶亲前纳妾的恶习……不对,他家根本就没有任何一个男丁纳妾,迎一位正妻难道还不够吗! 不过,如今身在敌营,总不能和谢潜闹起来,秉持着安抚为上的想法,也带着一部分撇清干系的意思,贺飞云正色道:“谢潜,我不会接受。” 谢潜那刚竖起来的一身倒刺,显而易见地收拢了下去,重新恢复成平素和善又绵软的模样,只是,区区口头上的保证,还不足以让他完全消气,便撇撇嘴,道:“唉,长得俊就是得天独厚。哪怕什么都不做,也有人接连不断地主动送上门来。” 贺飞云:“我也无法,劳你多多担待。” 谢潜:“……” 他本来没那个意思,也被这话引得起了那个意思,贺飞云这是想干什么啊,怎么敢在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明目张胆地说出这般引人遐想的话啊! 谢小郡王又臊又气,想发火心里又有点甜,思绪飘啊飘啊的,甚至飘到自己站在贺家厅堂,以半个当家的身份撵人了。 那边贺飞云却像没看到他的异样似的,又道:“况且,昨日午饭是我主动来找的你。” 谢潜:“………………” 好的吧。 看在上一句的面子上,本郡王只好勉强接受这糊弄了。他叹了一声,无奈道:“唉,贺将军的情谊本官领会了。事到如今,也只好做个大度的,允她们跟着一起回西营罢。” 贺飞云本以为谢潜会想办法拒绝,即使谢潜不方便出面拒绝,他也不会允许勒墨族往西营中塞人。万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发展,便听谢潜又道:“唉,便是只有一秒的名义,就够让本官窝火的了,可……若我一人生气,能换许多人早些脱离苦海,那便是值得的。” 闻言,贺飞云半晌说不出话来,终于轻叹一声,道:“你想做什么,尽管放手去做。” 两人目光相遇,万千思绪尽在不言中。正在这气氛正好,旖旎渐浓,无暇旁顾的时刻,勒墨信众的人群之中,倏然窜出一道黑影。那黑影手中,闪过一道不祥的闪光,却是直奔谢潜的胸口而来。 -- 第106页 此时,谢潜、贺飞云相对而站,黑影袭向两人之间。电光石火之间,幸亏谢潜有武功底子,反应又快,及时向后倾倒,身体后折了将近九十度。刀尖将将擦着他胸襟而过,接连划破好几层布料。在几乎同一时间,贺飞云立即出手,闪电一般一把按住了刺客的手腕,拦下了匕首的后续追击。 然而,袭击还远远没有结束。却见那刺客毫不犹豫地一转手腕,刀尖随之向贺飞云的方向旋了近半圈。贺飞云无奈,只好暂且松开。刺客像早有预料一般,立即换手,来不及收势的刀尖,将他自己的手臂划出一道淋漓的伤口,然而,他却像感觉不到疼痛似的,用另一只自由的手,再次向谢潜袭去。 说时迟,那时快,所有的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刹那间的对峙,足以让谢潜、贺飞云认出来,来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一去不回的杨三。可如此短暂的间隙,又不足以令刚刚站稳的谢潜拉开足够安全的距离。仓促间,仿佛心有灵犀,谢潜与贺飞云在电光火石的功夫做出了一模一样的反应,同时出招,一人锁喉,一人锁臂,转瞬之间,两人合力,将杨三扣得动弹不得。 然而,这个时候的杨三,和分开时的杨三状态完全不同,甚至判若两人。只一个对视,那布满血丝、充斥着仇恨的眼神,便令谢潜心中一凛。不等贺飞云一句“小心”的提醒说出口,杨三便神色癫狂地挣扎了起来。他浑然忘我,口里发出野兽似的嘶喊,力气更是大得异常,只一下,便把猝不及防的谢潜甩开了好几步。 俗话说,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便是贺飞云有劈山之力,竟也制不住杨三疯狗似地挣扎,僵持了半个回合,杨三猛然一抬头,恶狠狠地盯死了谢潜,喝一声:“狗官,还我命来!”便爆发出超乎想象的巨力,居然将贺飞云甩开,又一次攻向了谢潜。 变故来的太快,任谁也没能想到,杨三这一个平均水准之下的大头兵,能一而再、再而三的接连爆发。 此一时,谢潜在前,杨三在中,贺飞云在后,虽然尚有半步的余地,却缺乏可供闪避的障碍物,在无法确定快的过杨三的前提下,谢潜能做出的躲闪非常有限。 紧随其后的贺飞云,从防卫到追击无缝衔接,一拳砸中杨三的后腰软肋。然而,杨三竟向感受不到疼痛似的,毫无凝滞地持续着追击。 眼看着杨三越迫越近,谢潜只好发挥丰富的逃跑经验,格挡招架,躲闪腾挪,惊险地躲避着一个又一个的杀招。 明明是二打一,却被不要命的杨三稳占了上风。贺飞云已经顾不上再留手,一拳一腿,都必然伴随着碎骨的闷响,然而,对于阻止杨三的攻击却收效甚微。 三人一个追一个,串葫芦似的在广场上游斗,眼看距离晨祭的高台越来越近,再继续下去,杨三手里的凶器难免殃及人群。无可奈何之下,谢潜只好不再退避,抽出平时用以装模作样的折扇,作为阻挡的武器勉强一用。 不论招数多么稀松平凡,可若不在乎自己的命,便能牢牢占据“勇”之一字。谢潜回掌还击,杨三闻风不动,可那匕首的攻袭再粗浅,都足够让谢潜躲得焦头烂额。 没几个回合,却听刺啦一声,锋锐的匕首已然穿扇面而过,直直刺向谢潜的胸口! 第64章 暗藏杀机 在竹楼广场之上,一侧的勒墨族人在进行惯例的晨祭,而另一侧,则发生着一场生死一线的较量。 上好的湘妃竹扇,在与匕首的过招之间,不停被划出刺耳的噪音。毕竟是常用的爱物,谢潜在惊险至于,难免为之心疼不已。 然而,危机关头,怎么能容下半秒的分心,一刹的分神,锋锐的匕首已然穿扇面而过,直直刺向谢潜的胸口锋锐的匕首已然穿扇面而过,直直刺向了谢潜的胸口! 这厢的骚动,很快引起了巫师的注意。他虽然揣着私心,厌恶又惧怕着这真正掌管黍郡的谢潜,却不能让这郡守在他的院子里真正出事。等他看清楚状况,顿时脸色都变了,慌慌张张地道:“散开,都散开,来人,快把匪徒按住,绝不许他在萨满大神和救世主面前逞凶!!” 巫师一乱阵脚,台下的信众们只会更加慌乱,所有人没头苍蝇似的乱跑,更有人大叫道:“不好了!见血了,晨祭见血了!!要坏大事了!” 巫师破口大骂:“还管什么吉不吉利,上长棍,比起见血,郡守死了所有人都得陪葬!!” 他在台上跳着脚着急,可无论他还是打手,都离战圈有一段相当的距离,实在远水解不了近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发疯的杨三,将手中的利刃刺向这一地之主的胸膛。 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一刹那无限延长、变慢。 谢潜瞪圆了双眼,瞳孔放大,紧紧盯着那越来越近的夺命刀尖,已经来不及躲了。这是他不知道第多少次、在极近的距离感受着死亡的气息。然而,下一瞬,骤然而来的失重感,便又一次令他与死亡擦肩而过了。 是一个高大的身影,以不可思议的灵活和速度,将他从死亡的手中夺离,又错身将他护在了身后。 然而,谢潜还没来得及有半分松懈,便惊悚地意识到,那凶残的匕首并没有停下,更没有被挡开,而是没入了那人的胸膛之中! 贼人怎敢!!! 谢潜的眼里,闪现嗜血的红光,在理智能够进行思考之前,人已经行云流水地付诸了行动。他张手一扣,拧住杨三持匕的手腕一记反扭,膝盖紧随而至,狠狠一撞侧肋,再拼着全身之力使劲一踹,生生将杨三踹出了好几丈的距离。 -- 第107页 但还没完。杨三倒飞出去,接连撞翻了一连串的村民,而谢潜紧随其后,不等他落地,便冲他落下雨点般的攻击。 所有学过的,几乎从来没用过的攻击招式,谢潜不管不顾,一股脑向杨三身上招呼过去。他的视野里蒙上了一层红彤彤的血色,可他却像什么都感觉不到似的,甚至不知道牙关已经被咬出了血,更不知道自己身上、脸上,也都沾染了血迹。 有人拉扯他,有人在他耳边呼喊,可谢潜不想听,不愿意听,发狠地甩开所有人,不止打了多少拳,直到被一个带有青草气息的怀抱抱紧,把他整个人强行抱起来,带出人群,他才终于发出困兽似的喊叫道:“放开!孤要他偿命——!” “不需要。” 在一片模糊的视野之中,一张俊俏的过分的脸,正逐渐变得清晰,单边的眼罩微微歪了,露出几分遮蔽其下的伤痕。 谢潜下意识想把眼罩扶正,可刚抬起手来,便发现指缝间正洇着丝丝的血污。他只好失望地把手放回去,道:“那个……将军,你的眼罩歪——……” 贺飞云却打断了他,道:“不值得。” 谢潜:“……啊?” 贺飞云:“匹夫不值得脏你的手。”他完全没在意什么血污,轻轻握住了谢潜的手。 可是……孤的手已经脏了啊。沾了那么多,好想洗洗手,可惜现在连竟不能帮你整理仪表。谢潜有那么一瞬间的沮丧,可随即幡然回神,猛地抬起头,不可置信地道:“贺飞云!你的伤——凶器呢?!刺入伤是不能立刻拔出、来……嗯?” 他摸向贺飞云的胸襟附近,紧裹的劲装襟口,利刃划破的痕迹清晰可见,可往里一层,中衣却是完好无损的,更别提更靠里那根本看不出任何伤口的皮肉。谢潜惊得嘴巴都合不拢了,揪着那层薄薄的布料来回翻看,终于,在在靠近心口的位置,发现了一个形状无比眼熟的压痕。 谢潜:“……这是什么?” 贺飞云叹了一声,摊开手掌,亮出手心的碎片,道:“抱歉,不慎损毁你的赠物。” 谢潜:“……” 贺飞云:“日后寻到合适的匠人,我修补来再佩戴。” 谢潜下意识回:“好说好说,不急不急,咱们从长计议。”接着,他的嘴角便开始不自觉地一点点勾起来,直到勾出非常明显弧线,眼中更是现出掩不住的喜意来。这块玉,他曾天天拿在手里把玩,睡觉也舍不得撒手,经过醉酒乌龙世间之后,便再找不到了。当然,他心里猜测,十有八九是被贺飞云拿去了,如今不仅获得了证实,还得知贺飞云一直把这块玉贴身佩戴,简直是一桩意外之喜。 更妙的是,正因贺飞云将其贴身佩戴,才在今天这场祸事之中侥幸毫发无损。 心爱的玉石虽然碎了,但……碎得好,碎碎平安啊! 真是、真不愧是……趋吉避凶的一块神玉!!! 方才精神绷得太紧,现在松懈下来,才渐渐感觉到了疲惫。他颓然窝在贺飞云怀里不肯起来。贺飞云不仅不阻止,反而就着半搂半抱的姿势席地坐下,好让他倚得更舒服些。 谢潜抬头向杨三的方向张望,还没看清楚什么,便看到小袖从一个分裂成了一双。他揉了揉眼睛,恍惚了好一会,想靠过去再仔细看看,却被贺飞云强按了回去。谢潜无奈,不过他也并没有真心想起来,便保持着暧昧的姿势,只等那两个小袖主动走过来,他才终于认清楚,另外一个分明是留守西营的小桃。 谢潜不由道:“我没叫你过来啊?” 小桃气得两腮鼓得像仓鼠,从怀里拿出一条干净手帕,强行拉起谢潜的手,一边温柔地擦血污,一边冷酷地训斥:“你还好意思叫我过来?过来给你收尸吗?!一整夜了没半点消息,要不是神骏还知道回来报信,我都怕你被野狼啃光了!真是的,这么多人,怎么别人都能好生生不出一点事,反倒你这金枝……个柔弱书生受这么重的伤!” 谢潜被念得头大了一圈,赶紧澄清:“我有什么事啊,我好得很,不信我起来溜一趟拳给你看?” 他刚要举起手,被小桃毫不客气地拍回去,呸道:“乱动什么呢,再动就给你捆上,回去上完药养好了再放开!” 谢潜不动则已,一动也觉得手掌手心到处都疼,也不敢顶嘴,只道:“那个杨三——” “早绑好了,就等着押回西营严审!”陈莽分开人群,咋咋呼呼地过来,道,“这贼的母亲害病,说是晨起有一会摸不到气息了,便认为是大人害的,要你偿命。” “……啊?”谢潜茫然摸不着头脑,哪跟哪啊,杨三母亲生病,他连人都没见着,这账也能算到他的头上?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陈莽压低声音,道:“这儿的人——”他指了指脑袋,“都有点毛病吧。说外人进村会招来厄运,病重、病死都是厄运所制。” 谢潜无奈,只好道:“罢了罢了,那……这杨三的母亲,现在如何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日后再说,嗯,日后再说。 谢潜:孤不信,不然先试一个? 贺飞云:…… 第65章 王八蛋! 一提杨三的母亲,小袖神色更显气愤,道:“还能怎样?活好好儿的呢!人是得了病,却是不吃不喝饿出来的病!什么饿着更敬重萨满大神啦,还要拉着别人一起挨饿。但凡好吃好喝养一养,要不多久就能好起来!” -- 第108页 “那怎会……”还能生生把自己饿死了么? 小桃一叹,又拿出另一条崭新的手帕给他擦脸擦嘴,道:“主子你可少说两句吧!怎么这么多的血,是受了内伤还是怎么了,手上也是,太吓人了!回去赶紧让狗子帮你好好诊一诊,免得落下了病根。” 谢潜刚张了张嘴,小袖心领神会,赶紧解释道:“害!主子是想问,怎么会误以为人去了是吧?你想啊,老太太本就呼吸轻,又饿得没力气,睡眠深了,停喘了一会,等翻个身、或者换个睡姿自然就续上了。”他越说越恨,咬牙道,“谁想这愣子杨三,一试鼻息就急慌慌地来找主子的麻烦!王八蛋,便是将他千刀万剐,也赔不起主子这一身的伤!” 谢潜连连摆手,示意:好啦好啦,不要这么激动。 然而小袖还没安抚下来,小桃又跟着激动起来,手帕一扔,直接骂道:“都怪这鬼地方风水不好!哪儿哪儿都又潮又见不到光,不闷出病来才怪!不行,光抓一个杨三哪够啊,那个打扮怪模怪样的是这儿的管事吗?看我不把他骂个狗血淋头!” 小袖一撸袖子,也站起来,怒道:“正是他!走起!!” 双生子一对眼神,雄赳赳气昂昂、气势汹汹去找巫师的不是了。 谢潜试图阻止,可惜动作比平时要慢了一点,不仅没阻止成,连一片衣角都没捞到。他只好叹了一声,试着从贺飞云怀里站起来。这么多人看着呢,总不好一直赖在人家怀里…… 哪知他刚有点动作,贺飞云却拿起被小桃丢下的手帕,也捡起了小桃没做完的活计——将指缝间残留的血迹细细擦净,又将冻的发白的手捂暖和,来回仔细查看一番,他道:“你的握拳方式不对。书院的老师没有教吗?” 谢潜一噎,不好意思道:“碰上打拳我就逃课……” 贺飞云有点无语,把他手心淤出来的血拭干,才道:“用力的方式也过犹不及,以至指甲刺破手心。晚些回营,好好清洗上药,暂时不要碰水。待伤好了,我再教你正确的握拳。” 谢潜先点了点头,又想说,算了,不学也罢,可是刚一开口,嘴角又落下一缕血丝。下巴便被贺飞云托高,掰着嘴仔细验看之后,他取下腰间的水囊,递给谢潜,道:“漱口。” 谢潜知道贺飞云处理外伤很有一手,乖乖服从,前几口吐出来的全是血水,好在后面的颜色越来越淡了。 贺飞云又喂着喝了不少,才道:“大抵无妨,下次记住,紧张的时候,一定要咬住柔软的东西,免得用力过度,再把牙齿咬出血来。” 谢潜:“………………”居然不是内伤,而是牙被自己咬出了血,刺客没把他怎么样,反倒自己给自己造出一身的伤,这……说出去也过于丢人了吧!他偷偷瞄向贺飞云,不意瞥见,贺飞云的手上、胸襟都沾了不少血迹,明摆着是从什么地方沾来的,顿时心里发虚,怕贺飞云注意到了和他算账,又怕贺飞云注意不到失了仪态。 正纠结着,贺飞云浑然不在意似的,直接将他抄了起来,正巧张校尉过来汇合,便一同走向村外。 张校尉仿佛没看到谢潜的位置,一派淡定道:“禀将军,村中人数已经清点完毕。共有一百八十六户,计一千二百二十八人,其中弱病者近半,剩下的另一半状态也不是很好。” 贺飞云虽然抱着个体重不轻的成年男子,走起路来却和平时差不多,说话也丝毫听不出气喘,道:“抽调军中会些医术的兵卒,带着药箱、用具过来驻扎,顺便看守我们留下的那几样物品。如今事已办妥,不要耽搁,立刻回营。” 张校尉刚应了一声“是”,村口便有一群人哭哭啼啼,吊丧似的推搡着过来。一名脸色蜡黄,瘦得像张纸片的老妇人直接堵在路口,痛哭道:“大人呐——是民妇教子无方,一切都是民妇的错,求求大人不要为难我的儿——……” 另一边,急哄哄跑过来的巫师,也哭天抢地道:“救世主啊,你是我族最后的希望,老朽就是再想不开,再大胆,也绝不能伤害你的随从,更何况这、这也不是随从,还是本郡的郡守老爷呢!我、我……这实在不关我的事啊,都是那杨三自己发疯——” 不等贺飞云回应,紧追着赶来的小桃愤怒道:“混账老头,将军的路是你能拦着的吗?还不赶紧让开!” 小袖上来就是一脚,道:“也不看看你那老树皮的脸,都枯成什么样了,滚开,别拦着我们郡守回去治伤!” 巫师哭哭啼啼,脸上涂的白香粉掉的掉、糊的糊,泪痕和皱纹堆积出沟沟坎坎,看上去三分不像人,七分比鬼还鬼。奇怪的是,每当他一对上小桃小袖的脸,便会吓得一哆嗦,气势生生矮了七八分,竟不敢反抗,就被两个书童一左一右顺利架走了。 然而,巫师走了,还有个更难缠的老妇人。她半点退让的意思也没有,咬着牙道:“我的儿,天神将军,请你宽恕我的儿,他是一时疯癫,却是个孝顺的好孩子,有什么罪过都让民妇来承担吧呜呜呜!将军饶命啊!!” 贺飞云冷冷道:“让开。” 他的音量并不十分洪亮,可语气里明显带着怒意,气势更是不怒自威。便是被他抱在怀里的谢潜,听了这一句,也不由的心中一颤。 那老妇人浑身抖如筛糠,却咬着牙,死死抓住贺飞云的战靴,道:“不……饶了我的儿,民妇可以死明志,只求天神将军饶恕他!!” -- 第109页 几位搀扶她过来的平民也都纷纷拜倒,口中念诵着“救世主饶命”、“救世主救救我们”之类的乞求之词。 为了不伤及病弱的平民,贺飞云只好停下了脚步,但他的下颌线条崩得很紧,抱着谢潜的手也不由自主用上了几分力气。 谢潜暗自叹了一声,杨三惹麻烦,杨三的娘也不是善茬,如今这局面,还是不得不由他出手解决。只是,刚才那一场袭击,恐怕遭受惊吓的不仅是他,对贺飞云或许也有一些打击。否则,为何他清醒至今,腿脚又没有受伤,贺飞云依然不肯把他放开呢? 他拍了拍贺飞云的手臂,示意他放松,却不说让贺飞云放下。只对地上痛哭不起来的老妇人道:“贵公子袭击长官,无论有任何理由,都必须按照军法惩处。所幸本官与贺将军都没有遭受致命伤,所以,他虽然跑不掉挨板子、罚劳役,却不至于丧命。你若只求他活命,那已经可以起来回去了,若要求他免罚——” 老妇人一听,马上停止了哭泣,道:“不敢免罚!大人,民妇怎敢有这样僭越的意思?!多谢大人告知,民妇知晓了,民妇这就让开!求大人万万不要因为民妇的冒昧,加重对我儿的处罚啊!!” 第66章 铺被暖床 谢潜拖长音“哦——”了一声,颇有深意地停顿下来。 直到老妇人惶恐地停止了哀求,他才接着道:“依本朝律令,除了诛杀九族、三族两项重罪之外,并不允许一人犯法,家人顶罚的前例。即便你无端阻拦本官与将军的行程,又以命要挟本官。本官也不可能把你的责罚,落罪于贵公子的身上。” 不等老妇人磕头谢恩,谢潜又道:“你不必谢我,但你的罪责必须自偿还。本官依大越治安条律,判你你囚刑十五日。来人!把她押解西营,与杨三一道关押!罪民杨氏,你可认罚?!” 老妇人愣了一愣,随即意识到,她与儿子关在同一间牢房的话,便随时能得知杨三的状况,万一受了军杖之类的惩处,还能就近照顾。若能如此,关十五天又算得了什么大事?别说十五天,便是三十天、六十天,她也心甘情愿啊!! 老妇人痛哭流涕,连声称道:“认罚!民妇认罚,民妇愿意认罪接受惩罚!多谢郡守大老爷,多谢天神将军的恩典!!!” 经历了被碰瓷的小插曲,已经有点累的谢潜更添了几分心累。 等一行人总算回到营地,已经过了午饭的时间了。好在御厨们专门给留了小灶台的火,焖饭已经煨的软软糯糯,正适合安抚熬夜的人的肠胃。 谢潜作为此行唯一受伤的伤员,获得了伤员的最高待遇,贺飞云提供了柔软温暖的椅子兼靠背,还同时亲手给他喂饭,小桃半跪着为他清理伤口上药,小袖则去在糊涂账目的汪洋大海里翱翔的苟愈薅出来,专程来给他号脉。至于谢潜自己,只需张着手、张开嘴等药、等饭就行。 苟愈把完脉,气得像只刚出水的河豚,心里大骂谢潜奢侈糜烂,抛下一句“屁事没有、比猪还壮”,便闷头溜了。 介于飞鹰军一时半会还需要这人来应付账务,贺飞云难得没对他的狗脾气发表任何意见。但喂完了饭,贺飞云匆匆几口扒完自己的,也赶紧走了——营建实在一秒也离不了人,一眼看不见,闷头干活的大头兵就会把战壕挖成排水沟,他得马上回去监工。 主将走了,陈校尉、张校尉也都赶紧找借口先溜了。小桃松了一口气,让跟着跑前跑后的小袖先吃午餐,哪知小袖一听吃饭,脸都绿了,连连摆手道:“不吃了不吃了,还吃什么吃啊!!” 谢潜躺着正舒坦,听了忍不住喷笑,道:“确实不能再吃了。毕竟又吃干粮、又吃米糕的,再灌一壶山泉水,恐怕得晚上才有地方塞东西。” 小袖气得一跺脚,道:“那也不如你!比猪还壮!”他愤而离席,道,“我去补觉了!看见饭就生气!”说着,转身就往外走。 小桃在回来的路上,已经听陈莽讲了经过,很能感受到小袖看着美食吃不下去的憋屈心情,正忍着笑,目送着小袖掀开帐门,半步都没走出去,又把门迅速合拢,接连后退了好几步。 却听门外传来一个软绵绵的声音,道:“勒墨族神女茉莉、木樨,求见救世主大人。” 小桃忍不住“唷”了一声。小袖一啐,道:“什么味儿,也太冲了,真是能把人熏死!”他也不着急走了,回来谢潜身后抱臂一站,道,“不睡了,便是自家主子再不靠谱,这个时候也得有人护着。谢郡守,你要记着我们兄弟两人的忠心啊。” 谢潜淡笑着道了谢,那边帐篷门一掀,却是任六引着那对双生姐妹花,已经从外头走了进来。 这对双生姊妹与在山村里的打扮已经大为不同,身上穿着勒莫族的传统服饰,对襟小马甲,配高腰的扎染大裙,袖口领边都织着金银线,显得气色红润又精神。若这样的精气神,放在长安或者晋阳城里,一点也不稀奇,可看过了那么多面黄肌瘦的勒墨族人,再与这对姐妹对比,就多少显出了那么一丝丝的不和谐。 姐妹俩花蝴蝶似的,带着一身香气飘进了议事帐。走在中间的那位,一边走,还一脸不高兴地斥责任六:“带个路也要磨磨唧唧,哪儿那么多理由?!要不是只见着你一个熟脸,才懒得理你!换哪个人不得感恩戴德把我们送过来?!真是换张皮就忘了本!” -- 第110页 那任六低着头,一句也不辩驳,走到谢潜面前行礼,道:“郡守大人,神女要见将军,小的便带来问问您的意思。” 谢潜笑嘻嘻道:“算你有眼色。行了,既然选了本官,就自己找个好地方站稳当了,不要做那墙头草,免得哪边都讨不到好处。” 任六忐忑的心一下子落到了实处,安心退到小桃小袖后头站着。 双生神女抬头看中央只坐着谢潜,不见救世主的影子,脸色霎时都沉了下来。 不过,既然在主场,谢潜当然不可能让两个黄毛丫头先声夺人,把包扎好的手缩回袖子,道:“贺将军本不打算收这份珍贵的礼物,是本官劝他勉为其难收下的,先带来本官这里,倒也算合适。” 双生神女对视一眼,冲他只稍微欠了欠身,茉莉道:“不敢麻烦郡守大人,我们是来这里服侍将军的。只需告诉我们应当去哪里铺被暖床,扫洒更衣即可。” 谢潜向后一靠,他躺的这座卧榻,是贺飞云让亲卫特地搬过来的,还铺了好几层兽皮,估计把寝帐里能用的兽皮都拿来给他用了,应来唬人倒挺应景,他便摆出漫不经心的模样,懒散地道:“不忙着。反正将军的寝居很近。看见本官背后那扇隔帘了吗?” 姐妹俩一起抬起头来,双目炯炯地看向谢潜所说的那扇布帘。木樨惊讶道:“难道这后面是——……” “嗯。”谢潜点了一下头,道,“这后面是本官的寝居。” 小桃小袖忍不住嗤嗤地笑出声来。 任六刚开始茫然摸不着头脑,神女问的是贺将军的寝居,和郡守……嗯?他回想起夜游将军与郡守同乘一骑,郡守受伤后又被将军一路抱回来的情景,终于在迟了所有人一步之后,也大彻大悟了。 茉莉木樨同时挑起眉来,一模一样的五官,配上一模一样的神情,仿佛镜子的两面似的,又同时道:“这与我们有什么关系?!” 谢潜:“算有点关系吧,毕竟本官的寝居再过一道门之后,便是你们觊觎的、救世主的就寝处了。” 茉莉、木樨:“!” 谢潜:“不过,说没关系也不算错,毕竟就算明白告知,本官也不会允许你们过去。” 第67章 大胆刁民! 谢潜:“不过,说没关系也不算错,毕竟就算明白告知,本官也不会允许你们过去。”他暂时镇住了两姐妹,便不慌不忙地吩咐小桃泡茶,才转回头来,继续对她们道,“两位远道赶来辛苦了,先坐下吧。” 茉莉绷着脸,既不肯坐下,也不让妹妹木樨坐,硬邦邦地道:“你只是朝廷派来管理黍郡的官员,没有制止别人迎娶妻妾的权利,更不能限制我们神女的自由,凭什么不允许我们过去。” 谢潜奇道:“迎娶妻妾确实不归本官管辖,不过你们那位救世主,也完全没有这方面的打算吧。本官不知黍郡的婚俗如何,但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经六礼,身为人子,断不可能随随便便在外迎什么亲的。更何况,此地是军营,你们的救世主在成为‘救世主’之前,更重要的职责是镇守黍地。两位姑娘也请自珍自重,以后莫要与至亲之外的外男讨论婚娶二字,失礼是小,损名节是大。” 木樨性格似乎要比姐姐软弱一点,听了咬着下唇,皱着眉,小声嘀咕道:“什么名节、什么失礼,我们勒墨族又不讲究这个。” 茉莉却眼睛一瞪,道:“狗官,你不要摆这么多大道理来糊弄我们。管他什么命、什么言的,直接说你什么意思,到底怎样你才能让我们进救世主将军的卧房吧!” 谢潜:“好吧,不能。” 茉莉:“你这是耍赖!” 谢潜心说,劝了那么多不听,反倒来指责孤,到底谁耍谁的赖啊?但他表面云淡风轻,道:“这话不对。本官可没有耍赖,但你们软硬不吃,本官就只好耍横的了。” 茉莉立刻拉着木樨走近了几步,小桃小袖赶紧上前把人拦下。茉莉怒道:“让开。跟你们说不清楚,我们还是直接去找将军说吧!怎么,脚长在我们自己身上,难道你们还敢阻拦神女自由行动吗?!” 小桃道:“不好意思,军营重地,还真不方便放你们随便乱走。西营里全是男丁,两位姑娘穿着漂亮的衣衫,实在不利于自身的安全,待换成素衣素衫,在兵丁的陪伴下,郡守或许能允许你们在小范围活动一下!” 茉莉正要发作,另一面小袖也道:“正是。郡守大人已经派人给你们搭建了一间独立的小帐篷,不如你们先去休息休息,赶紧把衣服换了。免得这般花里胡哨,惹了郡守不快。” 两人并排一站,不仅穿着打扮一模一样,连相貌也至少有八、九分相似。茉莉和木樨姐妹俩左看看、右看看,震惊得连退开好几步,不可置信道: “你们……是双生子?怎么可能???” 小桃小袖:“?” 小桃:“有什么好惊讶的?你们不也是吗?” 木樨惊骇道:“怎么还是活的,还能说不同的话?!难道不该是一个本尊、另一个是傀儡吗?!” 茉莉:“……没有经过萨满大天的祝福,怎么可能有健康成活的孪生子——这、这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啊!这……这是假的吧?狗官,你又在装神弄鬼是不是?就像在萨满大天家骗我们吃米糕的那样?!” -- 第111页 谢潜无奈,心说,米糕和双生子有什么关系,就算装神弄鬼,他也不值得在这种小事上装神弄鬼啊,于是道:“……你多虑了。” 姐妹俩横看竖看,茉莉恨不得直接上手去拽,小桃小袖被看得直发毛,小袖道:“两位,请自重。” 小桃道:“断没有未订亲的姑娘这般看男子的,差不多得了啊!” 茉莉当即反唇相讥:“你们怎么那么恶心,脑子天天都在想什么腌臜破烂?本神女看是给你们脸面,难不成还真以为自己长得多好看么?!” 木樨脸色微红,轻轻拉扯姐姐的袖子,低声说:“也、也不能算不好看吧。” 茉莉:“若非长得还算顺眼,本神女已经诅咒你们挖眼钻心了!!” 谢潜翘起来的腿放了下去,难得正色道:“……你们才多大点的小姑娘,怎么能说出如此狠毒之词?”他看着两张相似又愤怒的脸,破天荒头一次,体会到了当年御书院先生们面对自己的心情。 以这俩小丫头的年纪,没见识不算什么,可到底谁在教导她们,还是根本没人教导?他暗暗叹气,耐着性子道:“本官尊重勒墨的习俗,也愿意尊称你们为‘神女’。但相对的,也请你们以待常人的礼仪,尊重和善待西营的所有人。两位看我不顺眼无所谓,但小桃小袖何时得罪过两位?为何要对他们口出恶言?” 茉莉叉着腰道:“以对待常人的礼仪?哼,那你们见了本神女为什么不跪拜,不祈祷?!我们姐妹两个已经足够给你们长安人面子了,你竟还不满意?” 木樨微微低着头,食指对着食指点点,道:“姐姐说得对。你又不是萨满大神,更不是救世主,哪里配直视我们?自小我们姐妹聆听神的教诲,顺应天道与自然,随心所欲,才能发挥最大的神力。常理本来就不适用于我们,难道人和神还能平等吗?” 谢潜瞠目结舌,谁给她们灌输了如此大逆不道的三观?将自身置于“神明”之位,岂不比国君还高贵? 他愣神的功夫,茉莉又道:“行了,就算你找个假双生子吓唬我们,我们也没兴趣与你浪费时间,既然将军不在——” 怎么又绕回来了!谢潜按下心头烦躁,道:“想都别想,本官已经说过,不可能让你们见到将军,都先下去吧。” “凭什么啊?!”茉莉提高音量,压过了谢潜的声音,指着他道,“那是属于我们勒墨族的救世主,你凭什么阻拦神女与救世主相见?!你是魔鬼!必定会遭到萨满大神最严厉的惩罚!!别想拿你们长安的规矩往我们头上扣,本神女才不吃这一套。给你十息的时间,立刻、马上,交代清楚救世主所在之处!!” 议事帐中,一片寂静,看着张牙舞爪的小丫头,谢潜啼笑皆非。 小桃无奈道:“……什么属于你们勒墨族,贺将军是长安人,你们不服长安的规矩,还指望将军理会你们啊?” 木樨怯怯地道:“不可能啊。救世主大人高大、健壮,骑马的英姿也很勇敢威猛,怎么能会是阴线狡诈的长安人呢。” 谢潜:“……” 茉莉也哼道:“对啊,长安人分明应该是你——”她指着谢潜,道,“你这样的!油嘴滑舌,没有半个字实话!救世主将军必定继承了萨满大神的遗脉,拥有我们最高贵的勒墨族血统——” “啪”地一声,谢潜拍碎了手中的茶碗,他脸色冰寒得仿佛结了冰,气势更是如冰霜一般,变得咄咄逼人,对被响动吓愣住的双生姐妹花,缓慢又冰冷地说道:“你们记住。贺家随我朝圣祖一同进京,世代定居长安,贺飞云将军为嫡母亲出,正统第七代嫡子。尔等庶民,竟胆敢胡说八道,诋毁堂堂正三品镇守将军的名声,来人,给我拉下去,罚禁闭三日!!” 送走这一对大麻烦,谢潜自觉疲劳度已经爆棚了,思想有问题,可以靠说服来解决,可三观有问题,想扭转回来却任重而道远。他深感头大,也没了处理其他正事的心思,打发小袖等人自由活动,径自回去小隔蒙头大睡。 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浑然不知今夕何夕,直到被饿醒了为止。 隔间本就昏暗,晚间不点灯烛更是漆黑一团,伸手不见五指。谢潜瞪着眼睛发了半天的呆,听着巡逻军卒的脚步声从远处而来,又向另一个方向走远。 竹制的梆子响了四下,是四更天了,说早的确还早,说晚确实也太晚了。离天亮还要一个时辰,离早饭还要近两个时辰…… 咕噜噜。 不停叫嚣的五脏庙,显然已经等不了那么久,谢潜按着瘪瘪的肚皮,又舔舔干涩的嘴唇,纠结了小片刻,只好认命地爬起来,胡乱套两件衣服,翻箱倒柜地找吃的。 可惜的是,他随身揣着的零嘴,在昨天的夜间巡游中早就吃得一干二净,睡前他既没更衣,小桃小袖也没机会帮他补货,哪里能再变出新的来? 越找不到,肚子越饿。谢潜饿得眼睛冒绿光,精神矍铄,只好蹑手蹑脚地做起狗盗之时最应当做的事情:去隔壁偷吃的。 他蹑手蹑脚来到与贺飞云寝帐一帘之隔的隔帘旁,先小心将帘角撩起一点点,向那边张望打量。寝账之中,燃着一小盏长明夜灯,为漆黑的小隔间带来了些微的光亮,也足以让谢潜看清楚,卧榻竟是空着的。 ……大半夜的,贺将军是没回,还是已经起了? -- 第112页 以丰富的蹲守经验,谢潜立刻划掉了第二个选项。 也是,毕竟在百忙之中,陪他到平原、深山里遛了一整夜的马呢。 他一边感慨着贺飞云的辛苦,一边大摇大摆地混到寝帐这边来,先倒一杯水喝了润喉咙,再毫无愧意地翻起了东西。 从卧榻头,翻到卧榻尾,从盔甲架,翻到木几边,谢潜正翻得起劲,视野倏地一亮,晃得他差点睁不开眼。 恍惚中,那拿灯笼的罪魁祸首叹了一声,道:“大半夜的,你又闹腾什么?” 谢潜僵在原地,手还定在半空中,愣了一会,才答:“……饿了。” 贺飞云:“那你翻……衣箱,能找到什么吃的?” -------------------- 作者有话要说: 谢潜:哎,叛逆期又是中二病,给小丫头们做思想工作太难了。 小袖:郡王可以提前感受一下养闺女的感觉嘛! 谢潜:想什么屁呢,本王要考虑如何养活你们这一大群儿孙还不够吗?!还养什么女儿,孤又不能生,她俩也不姓贺啊! 小桃:姓贺的话就可以养吗? 谢潜:…… and……明天休息哈,后天更新~么么哒。 第68章 夜游? 谢潜艰难地笑了一下,心说,装衣服的箱子难道不应该在床榻边,怎么放在这么远的地方啊!正要收手,指尖不经意掠过柔软的布料,当即一顿。这柔软程度不可能是外衣,莫非…… 在贺飞云似笑非笑的目光注视之下,谢潜微微冒汗,赶紧岔开话题道: 谢潜:“……”衣箱子为什么不放在床边,要放在这么远的位置啊!但随即,他后知后觉意识到,手指尖碰到的是布料的触感,而且这种柔软程度,难道是—— 他脸一红,赶紧把手缩回袖子里,道:“呃,孤真的饿了,也的确不知箱子里面装了何物,孤甚至都没来得及打开呢。将军千万要相信孤,不要想歪了……” “哦,是么。”贺飞云淡淡道:“我该向哪个方向想歪,还请郡王明示。” 谢潜:“……”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他顿时完全清醒了,连蹦带跳远离了犯案现场,可回头一看,何止是衣箱,连床榻也被他翻的很不像样,所见之处全是危机四伏的坑。 不得已,谢潜只好硬着头皮迎男而上,走过去接过贺飞云的披风和提灯,道:“不提这些了,怎忙到这么晚,孤这边没那么多急事,让小桃小袖也过去帮忙吧。” 他理智上想转移话题,身体却不肯配合,话还没落,腹中就响起清晰无比的“咕噜噜”的声音。目光相交,谢潜虽然自忖脸皮够厚,但不知为何,脸上竟然微微有点烧。 见他发窘,贺飞云竟没说什么,目光微微一闪,隐约透出来几分笑意。他又将披风穿起,拿回提灯,道:“多穿几层,我带你去个好地方。”说着,竟率先出帐而去了。 谢潜:“?” 啊这,什么意思?昨天的夜游明明已经很过分了,贺将军最近……对孤是不是好过头了啊? 不管怎么说,去肯定是要去的。即便没有什么“好地方”,溜去放食材的帐篷里,摸几根地瓜啃啃也足够填饱肚子。谢潜赶紧穿上最厚实的披风,快步走出寝账,果然,在数步之外,贺飞云正拎着提灯等他。 灯笼的火光,将那高大健壮的轮廓勾勒得若明若暗,莫名使人安心。 谢潜止不住嘴角上扬,小跑着过去。贺飞云便指着一个方向给他看,不远的山坡上,依稀有一团篝火,再有几个身影围火而坐,分明是兵丁值夜的岗哨。 贺飞云道:“走,找吃的去。” 谢潜茫然不解,跟着贺飞云穿过一排排的营帐,大踏步向篝火而去。可走了一小半,一阵夜风拂过,带来一股夹杂着炭火特有的,带着焦香与油香的特殊气息时,不用贺飞云再做出任何解释说明,谢潜的步速就不由变得越来越快,临到坡下,已经完全换成谢潜拉着他走了。 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遥远,等好不容易拉着拖后腿的贺飞云来到火堆旁边,谢潜已经不知吞了多少口水,而那罪恶又诱人的香味,效果堪比毒药,引得他胃里的馋虫不停叫嚣。果然,正如他所期待的那样,篝火之上,架着大半只烤熟的动物,表皮已经烤成金黄油亮,汁水沿着肉的沟壑汩汩滚落,落进火里,发出噼啪,劈喀的声响,便会随之腾起一股浓郁热烈的肉香。 唾液在口腔中翻涌,谢潜直勾勾盯着烤架,已经完全顾不上别的了。烤架旁的兵丁割下一大块烤熟的肉,也没看清来的是谁,便已经递了过来,随口招呼道:“过来了?” 谢潜赶紧接了,道:“唔,多谢。” 那兵丁听到不熟悉的嗓音,一抬头,吓了一跳,说着“郡王、将军”,便慌慌张张要跪要拜。贺飞云摆摆手,低调地按着谢潜找空位置坐了,才道:“临时过来,蹭你们几口肉吃,吃完了我们就回去,你们尽管歇着。” 兵丁们面面相觑,都有点紧张。谢潜却已经什么都顾不上了,只顾埋头苦吃。这不知什么动物的肉紧实有嚼劲,经过炭火的烤炙,再下了重料,完全盖住了影响味道的部分,却突显出格外新鲜的口感,一口下去,肉汁十足,香得恨不得叫人把舌头都吞了。眨眼的功夫,一大块肉就已经大半进了他的肚子。 -- 第113页 那烤肉的兵丁,赶紧又切了一块熟肉,捧给自家将军。比起豪吞的谢潜,贺飞云却要斯文太多了,慢条斯理地用匕首切出细薄的肉片,蘸些干料,再喂给谢潜吃,只在间歇,才偶尔品尝一两片。 兵丁们暗暗打量,感情自家将军还真是来蹭饭的,只是……和校尉们不一样,人家是带夫人过来蹭饭,顺带约会的吧?大家悄悄传递着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眼神,竖着耳朵,恨不得能把两人之间谈论的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楚明了。 这边,浑然不知兵丁们心理活动的谢潜,吞下一整块肉打底,才总算缓过一口劲儿来,有闲心打量四周了,他随意一瞥,顿时,被兵丁们隐隐带着慈爱的目光吓得心头一颤,连接第二块肉的手都忍不住跟着抖了抖。 那兵丁催促道:“这一块皮酥肉嫩,郡王赶紧先趁热尝尝这酥皮,慢了便不好吃了!” 盛情之下,谢潜只好放弃追究,接过了带着酥皮的烤肉,不过这兵丁确实是位老饕,第二次递来的这一块肥瘦相间,更是恰到好处的三分肥七分瘦,既有足够的肉汁来滋润劲道的精瘦肉,又不至于发腻,并且,在酥皮的表面上,撒着最简单的咸香粉料:茱萸粉加粗盐。朴实的搭配,让酥皮的脆与焦香提升了不止一层。 谢潜先浅尝一小口,便被这满载热量的美味香的连眼睛都眯缝了起来,根本停不下口。对面的兵丁赶紧盛出一碗热汤来,以免吃的太快噎着了。他也不在意这碗缺了个边,饮一口,先被冲口而来的酸辣滋味激得皱眉苦脸,但同时,那麻和热的口感从喉咙一路滚进胃袋,让人周身滚起一团暖意,一扫冬夜的寒冷。 送汤的兵丁笑道:“可还喝得惯?这是咱飞鹰军夜勤常喝的驱寒汤,郡王还是头一次喝吧?” 谢潜笑道:“确实有些刺激,不过效果很好,也很好喝,多谢。” 另一个兵丁道:“是好喝,以前可没这么好喝!御厨亲自给改进过配方,甚至事先装好一份一份的,咱们只要烧一锅热水,把汤料放进去就行了。简单方便!如今兄弟们值夜勤,可都惦记着来一碗这驱寒汤呢!” “这是托了谢郡王的福啊!” 谢潜连忙谦让,当初让御厨们给飞鹰军做饭,一方面形势所迫,不得已,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让御厨们尽快适应宫廷之外的工作环境,根本没想到会获得飞鹰军如此高的赞誉,实在有些受之有愧。 哪知,贺飞云又切下一片肉,喂给他,道:“可否让御厨们写出本食谱?以后,我这西营也方便培养几名专门负责炊事的兵。” 第69章 丧尽天良 要培养专职的炊事兵? 谢潜不由得惊讶地看向贺飞云,毕竟,当初他提出让御厨负责饮食的时候,贺飞云第一反应还是拒绝,这才没过多长时间,居然转变观念,生出来这样的想法? 贺飞云但笑不语,低头继续切他那块肉。谢潜心里暗喜,拿肩膀怼他,挤眉弄眼道:“哥,你终于明白吃的好处啦?” 谢潜怼人没轻没重,不过贺飞云底盘稳,不怕他作妖,不仅纹风不动,小刀一闪,又切好的两片细薄的肉,已经化进了谢潜端着的汤碗里,只责备了一句:“当心洒了汤。” 飞鹰军兵丁们捂着嘴扑哧扑哧地偷笑,低声议论一阵,便有人拿出个草编的篮子来,对谢潜道:“郡王,这几样小菜,也是多亏了厨子师傅们辛苦制作。如今咱们的驱寒汤、搭配这些小菜一起吃,哪怕只有同一种野味,也能连吃好几天都不带重样的。” 谢潜顿时生出几分兴趣,接过那篮子,道:“喔,还有配菜?那孤可要与贺将军一起好好尝一尝。” 那递篮子的兵丁不好意思道:“虽然咱们都觉着好吃下饭,但……贺将军是完全不碰的,郡王先尝一点,可别嫌弃。” 嗯?等等,贺飞云还有不敢碰的东西? 谢潜更有兴趣了,立刻将篮子打开,里面整整齐齐排着三个小坛子,揭开封口,便飘出来腌制菜蔬的特殊香味。一坛是白生生的腌白萝卜,一坛是红红的腌白菜,他各尝了一点,酸酸甜甜带着辣味,脆香爽口,将留在舌尖上的油腻一扫而空。 挺好吃的啊,也挺常见的。谢潜不由怀疑地看向贺飞云。贺飞云先摇了一下头,道:“不是这两坛。” 那就是第三个坛子了? 谢潜揭开了最后一个坛子的封口,这封口比前两坛盖得都紧,在打开的瞬间,一股无法言语的臭气扑鼻而来,熏得他直接把盖子又扣回去了。 若要形容,既像五谷轮回之所,又像沤制农家肥,不仅臭,隐约还带着酸和豆腥味。 兵丁们哈哈大笑。谢潜虽然不至于生气,但却不太服气,捏着鼻子又打开盖细看,坛子里面堆砌着四四方方块状物,而臭味则是从浸泡小方块的汤汁里发散出来的。等他憋气到极限,转头再想与人分享的时候,才发现,刚才还坐在他边上淡定切肉的贺飞云,已经挪到上风处至少十步的距离了。 正烤肉的兵丁笑得喘不过气来,道:“哈哈哈哈郡王快搁下吧。省得衣服染了味道,将军远远闻到就提前跑了!” 谢潜笑笑,不置可否,道:“这究竟是何物,如此恶臭,你们却还喜欢?” 那兵丁答:“是霉豆腐。闻着臭,吃起来极香,咱们兄弟都吃惯了,爱好这一口,一天不吃想的慌,如今已经不觉这是臭味,只感觉下饭了呢!” -- 第114页 “真有此事?”谢潜哪里肯信,但既然与豆腐有关,他也听过臭豆腐、臭豆汁的风闻,想来即便吃不惯,也不至于到不能入口的地步,“应当如何食用,直接吃吗?” 兵丁拿出一片烤在火旁的干饼,道:“抹在这上面吃,只尝味道的话就少抹些。” 谢潜谢过兵丁,拿干净竹筷的筷尖沾了一点,在饼皮上抹平,这霉豆腐极为软糯,很好抹开,刺鼻的气味也小了不少。谢潜闭着眼睛吞了一小口,先是清甜的豆子味里,混着细腻的咸香,然而不等他开口夸赞,特殊的后味和辣味一起涌了上来,直冲天灵盖,冲得他眼泪都流了下来,差点违背了一直以来不浪费粮食的好习惯,把嘴里的食物全吐掉。 他只好赶紧灌了一口汤,把这股味道压下去,找了个借口,在兵丁们的大小声中落荒逃跑,去找早早离开事发现场的贺飞云诉苦去了。 两人拎着提灯向回走,都十分默契地绕过了霉豆腐的话题。谢潜回味来回味去,还是觉得那一点点的瑕疵,不至于掩盖宵夜的美味,忍不住感慨道“这肉真啊,哪怕孤已经吃饱了,也不是不能再来一两块的。要是再能配些酒就更好了……” 贺飞云:“军营重地,不可饮酒。” 谢潜连忙咳嗽两声,打断道:“咳、那个,孤就是说说罢了,也不一定非要配什么酒,配饭配菜也行,那香味谁闻着都受不了啊……嗯?”他眼睛一亮,猛地一拍大腿,道,“对呀!烤肉!如此大杀器,不正好能用来对付打不得、骂不得的宝贝?!” 贺飞云本想说,待不在军营时陪他烤肉饮酒,哪知谢潜说着说着,撩起袍角先跑了。他只好冲那背影道:“这么早,你干什么去?!” 可惜无果,谢潜已经一阵风似的跑远了,他只好加快步伐追过去,连人带灯一起抄起来,强行塞回营帐睡觉去了。 一个时辰之后,谢潜带着小桃小袖,高高兴兴来到姐妹俩关紧闭的小黑屋(划掉)小帐篷外头。隔着厚实的帐篷毛毡,谢潜礼貌敲了敲门,掏出那山村里用过无往不利的牛皮大喇叭,道:“茉莉、木樨两位姑娘,昨晚睡得好吗——?早上醒来好吗——?” 帐篷里窸窸窣窣一阵,没人回应。谢潜一点也没在意,当然——他也没在意是否扰民,总之,他重复了一遍。帐篷里便传出来一个带着哭腔的声音,骂道:“狗官!你丧尽天良!不要脸!你把我们姐妹关在这里断水断粮,连根蜡烛也不舍得给,你根本没安好心!萨满大神绝不会轻饶你!” 谢潜眨巴眨巴眼睛,用目光询问小桃小袖:连蜡烛都没给? 小桃苦着脸,道:“哪儿敢给啊!昨天这俩比老虎还凶,谁敢碰一下就以死威胁。我想着,万一给水给吃的,自尽了可就说不清了,就自作主张,没给任何可能有危险的物品……” 谢潜十分同情地拍了拍小桃,道:“你做的很对。”接着,他再次拿起喇叭,道,“昨天一时仓促,对两位神女多有冒犯,是本官的不对。本官已经把冒犯你们的人统统拖下去斩了!就请二位不要再和死人计较了吧!” 小桃:“……”好家伙,上一句还安慰下一句就把人口头斩首么。 小袖拼命忍笑,两人挤眉弄眼着,那边帐篷里又响起另一个人的声音:“斩没斩我们又没看见,谁知道你是不是在骗人!哼,你阻拦我们见救世主将军,该不是嫉妒将军被我们认可,又嫉妒将军能被我们姐妹的服侍吧?你的心情我不是不能理解,连我们自己有时候也会被自己的容貌倾倒。如果你立刻向我们磕头道歉,看在你倾慕我们,也看在你长得不恶心这一点,我们也可以考虑原谅你。” 谢潜:“……” 小桃小袖:“噗哈哈哈哈哈。” 谢潜横眉怒目,对俩书童道:“不许笑,笑个屁!”回头又换温柔的语气道,“赔礼道歉什么的,也不是不能商量。不过,首先,两位姑娘需要配合本官进行下一步工作——……” 那傲慢的声音回道:“想得美!你这癞□□还想吃天鹅肉不成?我们说的原谅你,只是回复到互不认识,冷冰冰不说话的状态。谁要配合你的工作啊?别说废话了,将军什么时候来见我们?” 谢潜叹了一声,无奈地道:“两位还在关禁闭,就算将军有空,现在也不可能见你们,更何况他忙得很。本官好心来帮助你们……” “胡说八道!”另一个边哭边斥道,“你昨晚才吓唬了我们,今天怎么可能长出好心来?长安人真是狡猾无比,你别想骗我们什么?除了救世主将军来,别人谁的话我们都不会听的!!” 饶是脾气好如谢潜,在姐妹俩的胡搅蛮缠之下,也只放弃沟通,道:“罢了。把你们所需的应急之物已经放在门边了,你们自己取了使用即可。” “我们不稀罕!”双生姐妹的一个叫道,“都拿走!既然一开始没想着给我们,现在装什么假惺惺!全都拿走!!” 另一个道:“就是!饭也不用送了!我们姐妹就是饿死,死外面,也绝不用你这狗官的东西,不吃一口你们的破饭!” “就是!誓死不吃!” 谢潜哀叹一声,道:“那好吧。随便你们。”但放下喇叭,转过头来,他脸上却挂上了一抹得逞的笑意,笑眯眯背着手,道,“走了,准备秘密武器去!” -- 第115页 -------------------- 作者有话要说: 霉豆腐好好吃啊,呜呜呜。 第70章 收服一个 一看表情,小桃小袖就明白谢潜在冒坏水儿,待会准没好事。不过,介于倒霉的人是姐妹花,又得罪过他们,两人默契地没有做出任何反对的表示。 一行三人游手好闲,晃到西营热火朝天的营建现场,围观了一会兵丁重整战壕的盛况。 ——的确只有一会儿,连十息的功夫都不到,谢潜果断放弃了他的目的地,风萧萧兮易水寒地跑了。 现在虽然是大冬天,但飞鹰军丁们火力壮得很,干体力活热了,便脱得只一件单衣,甚至还有不少光着膀子的。众人肩抗手提,搬运着木料、石料,来来回回在坡上坡下穿梭不停,仿佛几个眨眼的功夫,战壕就已经挖成,绊马刺、刹马桩也跟着立了起来。 场面过于热烈,谢潜仰着脸快步走出去很远,也没完全甩掉这份热度。 小桃小袖却没能感同身受,追了半天才追上他。小桃打趣道:“怎么,不找贺将军了吗?” 小袖也晃晃提篮,道:“明明还特地带着贺将军爱吃的糕点——郡王你慢点,等等我们两个啊!喂——” 这一小会的功夫,一行人已经跑过了两三排营房,完全看不到干活的兵卒了。谢潜才淡定地停下脚步,一脸凛然,道:“人前人后要注意,不可以说漏嘴,要叫郡守大人。”他清了清嗓子,把视线瞥向一旁,又道,“还有,你们两个是皮痒了么,还是嫌月钱给的太多?!方才那种场面,是本官免费能看的?!以后再遇上类似情况,一定要提前拉住我,警醒我,别让我向跟前凑,知道了吗?!” 小桃小袖互相对视一眼,才终于迟了一步反应过来,让谢潜这断袖从一群光着膀子的壮汉中间穿过,那和扔直男进美女浴池里行为基本多大区别,也难怪谢潜转身就溜了。 啧啧啧,过去看(男X男)春宫图里从来不带犹豫的,现在竟连光膀子都不敢看,郡王真是越来越君子了。 小桃冲弟弟挤眉弄眼,小袖对兄长暗暗示意。 自从遇上贺将军之后,谢潜渐渐不像在长安时疯疯癫癫,不仅越来越像个正常人,连心都被锁得死死的,此等魅力,真可谓绝世无双啊! 书童们暗暗敬佩着贺飞云,陪谢潜一路穿过兵丁的营房,越过中央广场兼演武场,用来议事的中军帐明明正在前方不远了,可谢潜却生生转了个弯,拐向了他最常去的炊事灶台的方向。 小桃犹豫了一下,委婉提醒道:“郡、郡守大人,这好像不是去中军帐的方向。” 谢潜理所当然道:“是呗。” 小袖:“任六还等着您呢……” 谢潜:“让他多等一会能怎样,本官现在有更加重要的事。” 能有什么重要的事?总不能早起没吃饱吧?! 小桃小袖一脸无语,谢潜哼道:“你们又在腹诽本官了吧?!少瞎想那些有的没的,那对双生姐妹不是说了么,饿死也不吃咱们一口饭,既然如此,不来一顿大餐馋馋她们,怎么对得起如此的雄心壮志?!” 他笑得像只要去偷鸡的狐狸,领着小桃小袖两个狗腿,去灶上绕了一圈,吩咐厨子师傅们提前准备起来,这才施施然回到中军帐来。这时,任六已等了将近一个时辰,从脚到头发丝都透露着焦躁不安的意思。 他越着急,谢潜越不着急,慢吞吞地落座,慢吞吞地吩咐小桃小袖烧水,又慢吞吞地拿出茶壶、茶具。 任六已经在方寸间绕了八百圈,终于忍不住了直接向他跪下,道:“大人!小的有事交代,大人先把这些杂事放一放吧!” “喔?”谢潜故作不解,道,“能有什么急事?” 任六一抬头,眼睛布满血丝,估计夜里睡的不怎么踏实。他一咬牙,向谢潜重重一跪,磕头道:“大人,小的要戴罪立功,举报萨满大天拐带人口,散布邪说,霍乱人心的罪行!!” 终于说出来了。 不仅任六暗暗松了一口气,连吊着他胃口的谢潜也不由暗自叹息,不过,既然有了开始,谢潜便不再拐弯抹角,道:“你要指认那个巫师?莫非你与他并非初次见面?说吧,让本官听听,其中还有多少隐情。” 任六不敢隐瞒,便从今年年初说起,将黍郡里发生的一切,徐徐道来。 黍郡本不是个富庶之地,但在今年之前,勉强也能算得上偏安一隅。郡民的生活虽然清贫,但托萨满大神的庇佑,接连十来年,都能种出足以糊口的收成,再上山挖挖山货,日子总算安安稳稳过得下去。 今年开春早,天气尚且寒凉,但郡中的农户们已经纷纷顶着严寒,进山的进山,犁地的犁地,黍郡内外,一派春耕忙碌的景象。 所有人都以为,平稳的日子还会持续下去。知道一切被春日里连绵不断的春雷、超乎想象的倾盆大雨打破了。黍郡旁的山体滑坡,侵吞了平原上刚刚犁好的良田,也堵住了清淤没多久的河道。 更糟糕的是,黍郡里最熟悉地形、收获总是最丰厚的一队猎人,在这一场雷雨后再也没能回来。碰上这样的天灾,大伙悲伤难过之后,咬紧牙关,终究还是要继续度日的。然而,河道还没来得及清理出来,田地也还没重新开垦,同样规模的雷雨接踵而至,一直持续了整个春季。 -- 第116页 渐渐的,猎户们不敢再进山了,樵夫们也不敢砍柴了。熟悉的山林,似乎隐藏着可怕的怪兽,一旦雷雨降临,便会吞没所有踏足山林的生命。而伴随着大雨而来的,还有可怕的滑坡、山洪,最后连平原、河川,也变成了难以靠近的龙潭虎穴。 即便如此,黍郡的人们依旧怀有希望。平原不能去,可郡城周围依旧有不少良田,猎户们、渔夫们改行种地,好歹也能赶出糊口的口粮。 然而,在春末的大祭祀上,萨满大天却当众宣布了萨满天神的怒火,并且做出断言,如果不能平息神的怒火,所有人就会毁灭,死后永世不得超生。 那时,正是黍郡上一任郡守卸任,而谢潜还没接到就藩旨意、最青黄不接的时候。没有现官治理,信奉萨满大神的郡民们,便听从了地位最高的巫师——萨满大天的指示,在严重缺乏准备的情况下,离开了世世代代安居的住宅,走进山林,过上了不事生产,堪比苦修的艰难日子。 不愿意进山,表现出任何的富户、富商,在萨满大天的指示下,被愤怒的郡民们拆砸坏了店铺房屋,再逐出黍地,实在不愿意走的,就一把火,连人带房子一起烧死。 然而,进山的郡民面对的,也绝不比被迫颠沛的大户们好过。原本就已经缺衣少食了,多雨的春季,又滋生出比往日更加肆虐的蚊虫。郡民们各个被叮得满身伤痕,得不到妥善处理,却还要进行体力劳动,为萨满大天、其他的萨满巫师修建竹楼、祭台,很快,便不断有人病倒,再也起不了身。 说着说着,任六的眼圈红了起来。他暂停下叙述,努力压下悲伤,道:“我原本订好,在秋收时娶亲。可那未过门的娘子,在搬运竹子的路上不小心跌倒,腿受了伤。伤口被蚊虫反复叮咬,养了许久迟迟不见好,最后发了高热,昏迷之后再也没有醒过来。” 他叹了一声,脸上渐渐现出哀恸之色来,压着悲意继续说道,“她与我无缘,不能强求,也就算了。我本想着,天神若要降下惩罚,那她用性命赎罪,来世换个好人家托生,说不准会是一桩好事。可是、可是,……她去了没多久,家母、家母居然也有了一模一样的症状……她老人家一生虔诚,从不杀生,从来没做过任何对不起天地良心的坏事,一辈子甚至连半点荤腥都不肯沾。而她……她只是代我照顾了那未婚妻几天晚上,既没有受伤,也没有跌倒,可……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天神要降罪在她身上?!”任六哽咽几下,低头饮泣,再说不出话来。 小桃小袖皆沉默无语,谢潜轻叹一声,劝道:“节哀。” 任六胡乱抹了一把眼泪,愤然道:“家母辛苦拉扯我长大成人,我还来不及报恩亲已不待。如今我孑然一身,萨满大神也好,山神也罢,要降下神罚,总归倒霉的只我一个,我还怕个什么?若真是神罚也认了,可我不服,到底母亲犯了什么罪大恶极的孽,非要经历这样的苦楚?!大人,我不求其他,只求您为家母讨还一个公道,我便是肝脑涂地,便是立刻去死,也有面目去底下孝敬她!” 谢潜看着他悲伤之中,渐渐带着坚定的目光,道:“若本官向你保证,你的母亲清清白白,没有任何罪孽。你可愿信任本官,为本官做事?” 任六:“为什么不敢?!” “好。”谢潜站起来,背着手来回踱了几步,道:“那么本官便像你保证,虽然不能马上,但两年……不,一年之内,我必当还令堂一个公道。” 任六涕不成声,扣头谢恩,被谢潜扶了起来。谢潜道:“今天起,你暂且随小桃小袖一起行动。遇上不懂,不明白的事,可以问他们,或者直接问本官,我们将尽力为你解释。但相对的,如果你发现、想到勒墨族里,任何与西营不同的习俗、习惯,都必须逐一上报与我听!” 任六:“是!” 谢潜:“现下还有一个要紧的问题,本官冒昧问一句:像令堂一样发热的郡民,人数多不多?后来可还有其他被传染的病人?” 第71章 烤肉大会 瘟疫??!听着谢潜的问题,小桃小袖脸都白了。 好在任六十分肯定地道:“没有。家母去后,我虽然很长一段时间不愿意回聚居地,一直待在西营之中,但……杨三他们每天都会回去。夏天确实有一段时间不少人发热,可等立秋之后,能挺下来的都渐渐好转,康复了。” 谢潜:“那现在呢?” 任六:“应该已经没有了吧?” 谢潜总算松了一口气,道:“万幸,总算有一回不是下下签了。否则,本官就算有完全的准备,也变不出足够的医者和药材啊!”他蘸了蘸额上冒出来的冷汗,夸一番任六诸如“深明大义,勇敢果决”之类,鼓励他安心干活,将来前途不可限量。转头话锋一转,一面拿他那个被刀砍豁了口的竹扇摆样子,一边道:“既然你向本官投诚,那本官就立刻委派一件重要任务给你:去问问炊事那边,肉与配菜可都配好了,烧烤架子可都备好了,倘若没有,你就敦促协助一番。” 任六:“………………”这叫啥重要任务啊?! 谢潜又一摆手,对小桃小袖道:“你俩,分头去通知贺将军、陈校尉、张校尉、王校尉、苟愈,叫他们把手里的活儿放一放。” 小桃疑惑道:“可是有要事相商?” -- 第117页 谢潜扇子一丢,坐直起来,道:“什么要事?到饭点儿了,吃饭就是最大的要事!快去,别墨迹,还有你,任六!怎么还愣着不走呢,本官难道使唤不动你么?!” 俩书童同时翻了个白眼,只有任六被唬住了,赶紧拱手道:“是,小的必定用十二分的精力去办!” 三人一起退出帐外,小桃小袖分别拍拍垂头丧气的任六肩膀,一个道:“不习惯吧?主子这是老毛病了,慢慢就好了。” 任六一脸无语,回头瞅了一眼,确定谢潜没跟出来,才小声问道:“慢慢好了,是指以后下命令会变正常吗?” 小袖微微一笑,道:“想的美!当然是慢慢你就习惯了啊。” 任六:“………………”啊这,这郡守行不行啊?!他该不会投错人了吧? 虽说尽是些杂事,但三个人分头行动,很快就处理妥当。 临近正午,厨子们在谢潜指定的空地上,架起柴禾、烧烤架,独轮车推来一车又一车的食材,光堆成小山的肉块就足足运了五车。虽然黍郡百废待兴,鲜肉暂时买不到了,但山里的动物数量多得惊人,搜寻食材的队伍每天都能带回来丰富的猎物。 不过,再多的库存,也经不住今天这一造,御厨们一边腹诽着谢郡王无事生非,一边却也为许久没面临过的挑战而手痒不已——要知道,主子一句话,菜谱全都要变的经历,每个御厨类似的经历从来不嫌太多,现下重拾回忆,虽不至于怀念,可要应付起来,仍然是小事一桩。 只是……郡王做得真棒,以后不要再做了。一句话就掏光辛苦攒下的老本什么的,任谁都受不了再来几次。 御厨们痛并快乐着,而修完了战壕,飞鹰兵丁们简单擦洗之后,也纷纷自觉自愿地加入了准备食材的队伍之中。 烤肉大会!不用值夜勤也可以吃到美味的烧烤,如此好事恐怕百年也难遇上一回!郡王嫂子实在太体贴大家伙的辛劳了吧!!怀着这份美好的错觉,兵丁们热热闹闹围聚在肉盆、菜盆旁边,将切好的蔬菜、肉块,一一传进竹签。 这个时候,便格外凸显出了人多力量大,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那堆得小山般高的肉和菜、就变成了堆成小山的各种串串。 御厨们系上围裙,抄起一把又一把的菜肉串,在篝火上、烤架上、铁板上,施展起了久经磨练的手艺。油、酱汁,在火苗上跳起滋啦滋啦的踢踏舞,菜肉串跟着一道翻起美妙的圈,扑鼻的焦香随风传出不止十里远,整个西营都弥漫着欢快又浓郁的烧烤气息。 首当其冲的,便是位于下风处,关押双生姐妹花的那顶小帐篷。同时,由于这里是“重点监管区”,距离关押杨三母子的帐篷也不远,难以避免地同样遭受了波及。 那双生姐妹花骂走谢潜之后,整个上午都沉浸在自艾自怜的悲伤气氛中。想她两个自记事起,就生活在专门为神女搭建的神庙之中。虽然身边没有贴身的丫鬟、侍从,但姊妹俩可以互相帮助,足以将对方打扮得干净漂亮。而其他的事情,全都不需要她们担心,每到固定的时辰,自然会有人奉上精美的食物,没到重要的节日,也会有人奉上精致的服饰。而她们只需要在举行祭祀的时候,打扮的漂漂亮亮,接受信徒们的跪拜就够了。 这样无忧无路的生活一直持续到现在,哪怕离开郡城,住进荒无人迹的山林,对她们两个也没有造成什么太大的影响。 她们还从来没有遭过这样的罪呢!!可恶的狗官,把她们关在这不见天日、又黑又窄的小帐篷里,除了能从缝隙里看一眼外头的状况之外,听听外头的响动之外,什么都做不了! 姐妹俩唾骂着谢潜,但到底彻夜没睡,哭着哭着相拥睡了一会。哪知好景不长,才睡了没多久,帐外就开始有人不停的来来回回走动。还不断有过于香甜的气味,不停刺激着饥肠辘辘的肠胃。 两人惶恐不安,不断地从缝隙向外张望,然而,帐篷外来往的那些人各个都挂着高兴的笑容,却没有任何一个注意到她们,甚至懒的分过来半个眼神。这让她们从惊慌渐渐平静下来,而在平静之后,又冒出更深层的担心。 那狗官……总不可能,真的把她们两个扔在这里不管不问,连饿死了都不在乎吧? 越担心越恐惧,越恐惧,在这黑暗的帐篷里的时间似乎就变得越漫长。两人在饥饿之中煎熬,虽然谁也没说,但各自的心里都开始后悔,为什么不在谢潜道歉的那一刻接受呢,那现在是不是就能吃上香喷喷的食物了? 茉莉一面后悔,一面习惯性想砸东西——就像她以前生气时那样,随手拿起任何物品,直接砸花狗官的脸。然而,这狭窄的小帐篷里,除了小桃小袖拿来的两套衣服、被褥之外,没有任何可以造成伤害的东西,踅摸了一圈,一无所获,她更生气了。 区区一个郡守,他凭什么?她们这样被神明宠爱着的神女吗?! 另一面,木樨又开始小声哭泣起来,她性格比姐姐软弱一些,但同样的,一边哭,一边喋喋不休地骂谢潜。茉莉听得心烦,一把扯下木樨的饰物向外砸,然而,饰物撞上从外面落锁的帐篷门,又弹了回来。姐妹俩顿时悲从中来,又一次抱头痛哭起来。 正哭得头脑昏昏沉沉,手脚发麻,外头的香气却越来越浓郁。茉莉咽着口水,从门缝里张望一番,啜泣道:“妹妹,你来看看,他们……好像再吃肉啊?” -- 第118页 木樨连忙也过来张望,吃惊地道:“……不可能吧,他们怎么会有那么多的肉啊?” 不能怪她们大惊小怪,勒墨这一支进山已有小半年了。不能打猎,又不事生产,即便他们从郡城里带出来的一些鸡鸭,现在也早就吃得毛都没剩下。虽说倾全族之力,能为神女们提供精美的食物,可供应精白米、精白面已经是极限,荤腥却许久都没有过了。 当然,就算在黍郡安居乐业的时候,哪怕在每年一度的最大祭祀活动上,也无非是杀一头整猪、整羊的程度,如此满盆满载的肉山,别说足不出户的两姐妹,便是年近古稀的杨三母亲,也都从来没见识过。 转回头来说热热闹闹的烤肉大会。谢潜拿起一小撮盐粒,在所有人的注目之下,洒在第一批烤熟的肉串上。 人群中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和掌声,谢潜抄起牛皮喇叭,道:“诸位飞鹰军的兄弟们,御厨师傅们,将作坊的工匠师傅们!” 透过喇叭扩音,在场的每个人,连戒备区的帐篷里,也都能将他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 谢潜道:“从长安到黍地,诸位辛苦了——!今天,我们齐聚一堂,进行全队、全军的聚餐。请诸位敞开肚皮,尽情吃,尽管吃——!肉菜不限量,管饱!” 喝彩声此起彼伏,气氛热烈的恨不得将帐篷掀翻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这一批烤熟的肉串上,各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谢潜又道:“切记一样:肉就这么多,请注意礼让,不要争抢——不许头破血流!!” 众人大笑,有飞鹰兵起哄道:“不见血行吗?!” 谢潜也忍不住笑了,道:“可以——!不过,必须先分给你们的厨师,你们的修理师傅啊——!!” 又是一阵哄笑,飞鹰兵丁们纷纷道:“放心吧,还求着人家帮忙呢,都是自家兄弟们,绝不会少了人的!” 谢潜点了点头:“好,今后,无论困难再多,我们也要团结一心,好事每人都有份!就这样吧!烤肉大会、正式开始——!!!!!” 第72章 恨得牙痒 飞鹰军都是在边城多年,过惯了刀口舔血,今朝有酒的日子,如今卸甲边城屯兵,不至于担心明天丢了性命,却仍然改不了大块吃肉的习性,今天有机会敞开肚子随便吃,谁能不欢迎,谁能不兴奋?更何况这分明是抢着值夜勤才难得吃一回的烧烤! 众人欢呼雀跃,气氛热闹得恨不得把周围的帐篷都掀跑。广场上热火朝天,所有的动静,自然毫无遗漏地被关在帐篷里的人尽收眼中。 这么多的肉,虽然混了菜和饭,但放在哪里,都是再排面不过的一顿宴席。这云郡守实在好大的手笔! 不论帐篷里的人如何暗暗咋舌,谢潜说完了开场感言,跳下石头,将牛皮喇叭扔给身后半步的小桃,笑嘻嘻地迎向姗姗来迟的贺飞云。 贺飞云一身风尘仆仆,显然连梳洗整装都来不及,从工地出来就直奔这边了。谢潜看着他忍不住嘴角上扬,顺手从亲兵手里抢过布巾,沾了温水亲自递过去。贺飞云微微躬身,侧过脸去,低头解护臂,完全没有自力更生的意思,道:“我那边忙得团团转,你倒好,总有办法拖我的进度。” 烤肉大会完全没向贺飞云打招呼,自知理亏的谢潜也不辩解,只抿着嘴赔笑,就手帮贺飞云将脸上的浮灰都擦净了,顺带理一理鬓边的碎发。之前那身劲装上沾了血迹,现在换的是一套没怎么穿过的浅色便装,虽说已经尽沾灰尘,也照旧俊得让谢潜忍不住看了再看。等他看足看够了,又帮着整了整衣襟、眼罩,才依依不舍地道:“这不将军主外,忙着建营,我主内,帮你收拢收拢军心么。” 贺飞云笑了一声,不置可否,也不拆穿谢潜的借口,道:“那我这当家的座位在何处?” 谢潜习惯性随口一撩,哪知对手日渐强大,不仅不恼不怒,还顺势而为反将他一军,他只好甘拜下风,把人引到事先摆好的桌边坐下。没多久,第一批肉串便烤好了,军丁们嗷嗷起着哄,厨子们踹开拦路抢食的汉子们,护着这批肉串摆上了谢潜与贺飞云同用的桌案。 两人都赶时间,也不多加推让,喝一口温热的小米绿豆汤,便是一串菜肉兼具的烤串进肚。肉块分量十足,谢潜吃着串,一边巨细无靡地汇报这一上午的行程,简明扼要只有两点:一点是努力说姐妹花的坏话,另一点随便提了一句任六的投诚。等他汇报完,已吃了六七分饱,便与贺飞云打了声招呼,暂时离席,带上小桃东晃晃,西逛逛,从烤架上强行拿走两串香辣油渣,获得厨子师傅以及兵丁们全体的横眉怒目和唾骂之后,施施然飘向了关押双子姐妹花的小帐篷。 两人在事先选好的、帐篷缝隙看得最清楚的位置站好,等那帐篷门抖抖索索,十有八九能确定姐妹花从缝隙向外偷窥之后,谢潜才故意用看似压低了声音,其实刚好能被姐妹花听清的音量,对小桃道:“……贺将军什么反应?” 小桃:“将军忙,没顾上说两句就被校尉叫走了。听他的意思,大约忙完了还是会见一见——……” 谢潜左右看看,一脸奸诈狡猾,道:“见什么见,不能让他见!万一见多了被神女迷了魂怎么办?!” 小帐篷门明目张胆地抖动几下,谢潜心里暗暗发笑,这才哪儿到哪儿啊,鱼迫不及待就来咬钩了。 -- 第119页 小桃也演得更加卖力,道:“不可能吧,将军不至于连山花野草都放在眼里吧——……” 谢潜佯怒:“万一呢!”他顿了顿,缓下语气才继续说道,“等她们再饿几天,饿得憔悴没了精神,将军那边也实在拖不下去了,再带过去给看一眼。免得横生枝节。” 小桃一脸狗腿子的心领神会,道:“还是主子想的周全。不过,咱们长安人都喜欢温顺可爱的娘子,就她们那性格,怎么可能引起贺将军的注意?想想咱们以前遇上的那些对将军有意思的小娘子,哪个不对咱们嘘寒问暖,送礼递消息,只求咱们在将军面前美言几句。这两个傻丫头怎么就想不明白其中的道理?真是啥也不懂,又不知道看人脸色,哼,别说将军,哪个长安人敢把这样的小娘子迎回家!” “欸,话不能这么说——为防万一,还是谨慎些的好。”谢潜夸张地抻着头看向上风那边,道,“下次再激她们两个几句,最好把将军气跑一了百了。省得隔三差五应付了她们,还要想法子挡着将军。” 同一时间,帐篷里,两双眼睛正死死瞪着谢潜。茉莉气得直咬袖口,轻声道:“狗官竟然安得这样的龌龊心思!怪不得尽挑不中听的话说!” 木樨赶紧比嘘的手势,道:“姐姐先别说话,免得闹出动静被他发现了。再听听他怎么说,免得咱们又着了他的道!” 两人自以为声音压得很低,却并不知道,就在相距半步距离的帐篷外侧,有人正借助倒扣的瓷碗,把她们的谈话内容听得一清二楚。 这时,小桃忽然一啐,道:“什么萨满大天,我才不信有那么邪乎!敢和主子对着来,迟早要使绊子让他栽个跟头!等咱们设计赶走了这俩丫头片子,看还有哪个勒墨族的能在将军跟前说上话!到时候,还不是主子想怎么编排就怎么编排?” “嗯……”谢潜点点头,强调道,“一定不能让神女知道将军喜欢乖巧听话的!也不能把任何长安的习俗、贺将军的喜好告诉这两个丫头!不过……”他皱着眉来回踱了几步,道,“但也不能做的太明显,万一被勒墨人知道了不好安抚,或者惹了贺将军不悦。这样,虽然她们肯定不要,但你还是拿一些烤肉送过去吧,再探一探口风,无论继续关着还是要吵要闹,都随她们,也免去咱们虐待俘虏这一条罪过。” 小桃一脸不乐意,道:“郡守怎又心软起来,真是的!要是她们忽然要吃要喝,又愿意配合了怎么办呐,主子这是挖了坑让我跳呢。介时将军看顺眼了,又是我的不是!” 谢潜不屑地摆摆手,道:“怨不到你头上!真是笑话,量她们也料想不到这一层,便是想到了,以她们的官话水平、谈吐、表现,难道还可以和将军相谈甚欢吗?去吧!” 小桃愤愤不平地甩手而去,谢潜也哼了一声,仰着脸,迈着大步而去。两人从别处绕了一圈,偷听的小袖也避开姐妹花的窥探范围前来会合。 两姐妹目送人走得彻底看不见了,茉莉狠狠绞着自己的衣袖,骂道:“无耻狗官,真不敢相信,他凭什么要阻拦我们与救世主将军的姻缘!” “……但凡话本的好姻缘,总归是要有个坏人来阻拦的,姐姐,狗郡守就是为拆散我们而来的吧。”木樨也是一脸愤然,一边咬牙切齿,一边馋的磨牙,对谢潜的憎恨度有增无减——毕竟,任谁闻了这么久烤肉的香味都扛不住,更何况她都饿了快一天了呢。简直可恶至极,怎么还不送吃的过来,这次,无论如何她也不会拒绝了。 她按着不停叫唤的肚子,气道:“姐姐,他故意不告诉我们救世主喜欢什么样的女子,还激我们发火,打的就是让将军亲自把我们赶走的念头。我们怎能遂他的意?为今之计……应是好好吃饭,还要对送饭来的人好一些,让这些愚民体会到我们神女的风度和姿仪,等站稳了脚跟,再慢慢想怎么报复这狗官!” 茉莉深以为然,道:“妹妹说的太有道理了。将军喜欢温婉的,难道我们神女想成为一个温婉闺秀是很难的事吗?官话说的不好,还能学不会吗?不懂的长安的习俗,难道不能学吗?!哼,便是一时半会不能直接报复狗官,却有无数让他大吃一惊,灰头土脸的办法!咱们走着瞧!” “姐姐说得对!” “妹妹,我们必须奋起,不能再这样任人欺负,连还手之力也没有,最关键的是——” “最关键的当然是先接受他们的食物啊。刚才那双生子说的烤肉……怎么还没送来……呜呜,姐姐我好饿啊。” 茉莉又气又好笑,虽然恼恨妹妹没出息,可她的肚子也在咕噜噜地抗议呢,只好把埋怨的话默默咽了下去。 好在姐妹两不需要太多纠结,便听得帐篷外有人轻咳两声,道:“两位神女,我们奉命前来询问:可愿意吃饭了么?如果愿意,这里有刚烤好的肉串。” 姐妹对视一眼,各自眼睛里都闪烁着兴奋之色。茉莉吞了一下口水,冲妹妹点了点头。 木樨便高兴地道:“是任六吗?请把饭食送进来吧。我们经过仔细思考,不打算继续绝食了,愿意接受西营的食物。” 站在远处的谢潜,亲眼确定了姐妹花接受食物、以及其他的生活用品,才暗暗松下一口气,把悬着的心放回了原地。不论如何,只要姐妹花愿意接受新事物,那么,就算是一个好开端。至于她们是不是恨他恨得牙痒——这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 第120页 总之,这对棘手的姐妹花暂且算告一段落,却还有另一件棘手之事:刺客杨三。 --------------------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休息一天哈,元旦期间不断更~ 第73章 不容易 说实话,谢潜一点也不想再见到杨三,毕竟那匕首差点给贺飞云胸口开了个洞,虽然人一点事也没有,可他的心理阴影还没过去。只是,如今处处捉襟见肘,处处都要用人,却根本分不出人手,但凡能排得上用场的,他一个都不想放过。 不论心里有多么抗拒,他表面上还是看不出任何端倪,带着小桃小袖,来到关押杨三母子的帐篷外,将杨三、杨母两人客客气气地请出来,请到桌旁落座。这桌上已经摆满了刚烤好的肉串,香气四溢,诱人的很。 谢潜道:“两位,今天西营正在举办一月一度的烤肉聚餐。虽然你们在关禁闭,但既然赶上了,不如趁机尝一尝。没什么好东西,尽管吃,不必客气。” 这怎么能叫“没什么好东西”?好东西不要太多了吧?! 如今天寒地冻,飞鹰军刚来此地,军田也好、菜园之类都还没有着落,所以,新鲜蔬菜非常缺乏。烤串中的荤腥以野味为主,熏肉、腊肉、肉干为辅;只搭配少许野萝卜、野豌豆、冬笋,再配上泡发的干菌子、干菜,但对于长时间处于饥寒交迫边缘的勒墨人来说,已经是可遇不可求,丰盛到奢靡的一餐了。 自从杨三刺杀失败,当场挨了谢潜一顿狠揍,又得知他母亲并没有去世,还被谢潜的书童医治清醒之后,整个人都丧失了精气神,干什么都蔫了吧唧,认打认罚,随便揉捏,仿佛已经失去了所有活下去的理由。他坐在桌前,闻着扑鼻的烤肉香,看着这一桌子想也不敢想的美味佳肴,愣怔了好半晌,才迟钝地问:“这……是我的断头饭吗?” 小桃一见他的脸就恼火,他既看不得这没出息的模样,又有旧恨,一袖子直接甩在他脸上,道:“我呸!你自己做了什么混账事,还有脸讨断头饭?!开口之前,怎么没想着鞠躬尽瘁,怎么不想着偿还我们郡守的不杀之恩呢?!” 杨三挨了打,只转动僵硬的眼球,瞥了一眼打他的小桃,慢吞吞道:“……我刺杀郡守,刺杀将军,为什么不杀我呢?” 小袖也恼,道:“你那么想死,为什么不自杀呢?” 杨三“喔”了一声,默默坐下,抓起一把肉串,不管不顾往嘴里塞,边塞边道:“死我也要做个饱死鬼!” 杨母瞅着他这副样子,默默抹眼泪,眼看情绪快酝酿起来了,即将要开始哭天抢地了,谢潜越过她,走到杨三对面坐下,道:“不怕死没什么了不起,我看你是怕活着吧?” 杨三咀嚼的动作一凝,他嘴里已经被各种食物塞满了,鼓着半边腮帮子顿了好一会,才默默点了点头,含糊道:“嗯。” 谢潜冷笑道:“懦夫。” 杨三长叹了一声,低着头,不敢看谢潜,道:“我对不起萨满大神,我对它没有尊敬,没有信奉,只剩下怨恨。我也对不起西营里的人,对不起郡守大人,更对不起母亲,我谁都对不起,除了以死谢罪,还能做什么呢?” “能做的事可太多了。”谢潜随意拿起一根肉串,竹签的尖头在搁盘子的石板上指指戳戳,道,“就看你愿不愿意想,愿不愿意去做。别人不过被你添了无数的麻烦,而你呢,丢掉的却是比命还重要的脸面。” 他嗤笑了一声,十分不屑地道,“可话又说回来,你无论立刻自杀,还是继续作妖到我不得不处死你,你那点脸面也根本找不回来了呀。” 杨三猛地抬起头来,脸色铁青,不过,由于他嘴上还叼着肉串,让他这副模样显得由蠢又滑稽。 谢潜:“你活着,能挣军饷养活你的母亲,能卖力干活偿还刺杀的罪责,说不定还能熬到别人对你转变观念的那一天。你要是死了,那就盖棺论定,你就是个误会至死的蠢货。这其中的区别,大可自行掂量。 “至于你怨恨哪个神,供奉哪个神,与本官无关,也管不着。知识放眼整个西营之中,有的是不信萨满大神的人,你为何不去去问问他们?!” 谢潜暗叹一声,心道,思想工作不好做啊,这一头念完,剩下的要看这人自己想不想的通,而另一头,还得费心劳神再念一遍。 他将肉串搁在杨三手里,又转向杨母,道:“杨嬷,你信奉萨满大神,若杨三不信,可有关系。” 杨母低头垂泪,道:“我们勒墨族自出生起就要接受萨满巫师的祝福,死后,也会根据功德多少,或进入大天神的安乐之地,或轮回托生,没有人不信萨满大神,也从没听说过有人离开萨满大神的怀抱。就算有些……有些的信仰没、没那么虔诚,可……可,怎么能憎恨天神呐!” 谢潜并不回答她这个问题,而是先反问道:“你几乎不进食,可是为了修功德?” 杨母点点头,道:“是。” 谢潜微微一笑,道:“那么,就怨不得杨三要憎恨这位天神了。” 杨母猛地抬起头来,道:“大人什么意思?” 谢潜:“可否借一步说话?” 杨母盯着他的眼睛好一会,又迟疑地看看自己的儿子。杨三正埋头苦吃,浑然对周围发生的任何事都无所谓的模样,她终于缓缓点了一下头,道:“请大人带路。” -- 第121页 两人走的并不远,只在下风处离席几步,远到杨三听不清两人的谈话内容而已。并且,为了让杨母安心,谢潜特地选择了让她能随时看得到儿子的朝向。 站定之后,他先叹了一声,道:“养育子女已是不易,更何况是独自养育子女。” 杨母眺望着杨三,许久一言不发,眼中闪着这个年龄的老人才会有的狡黠。她谨慎地道:“大人不必多劝,民妇有自己的打算。” 谢潜:“你误会了,本官并不是在劝你,而是对你的选择表示肯定和赞赏。毕竟,你这好大儿已经成年,听说也娶妻生子了?他又有军饷可吃,总归用不上你。你把自己饿死,既能修功德,又给儿子省花用,等到大限之日,两眼一闭轻松享福去,确实是两全其美好方法。” 他看杨母垂着视线,没有反驳,心知说中了关键,便道:“可你有没有想过,万一本官骗了你呢?” 杨母一愣,缓缓抬起头来,道:“你能怎样骗我?民妇听闻,当大官的人,一旦宣布了的事,就不可以轻易反悔。你既然已经答应不杀我儿,他这样,也不可能再做什么蠢事了,民妇已无所畏惧。” 谢潜呵呵笑了两声,道:“杨嬷啊,这你可就失算了。要知道,想折磨一个人,让他生不如死,一点也不难。他不犯事,难道我不能诱导他犯事吗?”他似笑非笑地托着下巴,随口道,“比方说,给他一个不可能的任务,等完不成,就把人挂在营门口示众,如何?再比方说,进出营门的每个人,都必须啐他一口,或者踩他一脚,又如何?” 杨母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子消失了,她不可置信,死死盯着谢潜。然而,在她面前的这个年青人,语气实在太云淡风轻了,完全猜不透他这句话里到底有几分真假。 然而,哪怕有半分当真,就足以让她万箭穿心,心如刀绞,杨母不敢赌其中任何些微的可能,只能咬紧牙关,强行压下心里的恐惧和退缩,狠狠地道:“狗官……你敢,你敢这么做试试!!” 谢潜背着手,也背对着她,看似不设防,但围着两人、严阵以待的兵丁,对这个饿的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妪已经造成了足够的压迫感。 在这样的情况下,越随意,带给这位妇人的压力就会成倍地增加。 谢潜随口说道:“杨嬷,本官也不信你那萨满大神,你的祈求和诅咒对本官一点用也没有。况且,本官手下有足以抗衡你萨满大天的能人,歪门邪道的事,你可以趁早不要想。” 堵死了所有的退路,杨母颤抖起来,本就微微佝偻的身体,缩得更小了一圈,看起来可悲也可怜。谢潜心里很不是滋味,但为了长远之计,他不得不做这个恶人,便硬着心肠,说道:“如何,现在还打算安心去死吗?” 杨母此时的目光,逐渐染上了仇恨的颜色,她死死盯着谢潜,无惧兵丁手中的武器,愤然拨开守备,走到杨三身边坐下,二话不说,抄起盘中的食物就吃。无论荤素、无论种类,强行塞进嘴里咀嚼,她眼里哗哗流着眼泪,却顾不得擦,仿佛咬下来的每一口都是谢潜的血肉似的。 谢潜站在原地没动,默默看了好一会埋头苦吃的母子两人,低声吩咐道:“待会送一碗消食汤过去,也不要再送肉串,只给粥喝素汤羹。另派个懂医术的人盯紧,一旦有任何不对立刻报来。” 负责看守杨三母子的兵丁连忙应下,谢潜总算大功告成,带着一身郁闷之气,向贺飞云那桌快步而去。 第74章 天降神迹 谢潜连轴转,做完这个心理工作紧接着去说服那个,忙下来喉咙发干身心俱疲,回到主桌直接抄起水壶先咕咚咚灌了半壶,也不在乎桌上是不是沾了油污,直接一趴,侧着脸,沮丧道:“今日尚未过半,我已被人叫了十来次狗官,唉,便是过往被长安传为魔星那时,也没这么频繁的挨骂。” 他虽然唉声叹气,但凭借强大的自我调节能力,萎一会就能满血复活。但能揩油的话当然越多越好,是以表现出来至少十二分的沮丧。 果然,才刚趴了一下,就听见小桃阴阳怪气地刺他道:“当真一天天越来越不讲体统了!” 小袖也讽道:“你的衣服!!再蹭了油自己洗去!!” 谢潜谁都没搭理,竖起手指当小人儿的两只脚,溜桌边一步步往贺飞云那边晃悠,刚走了一半,便有个温暖的手掌覆了上来,轻轻按了按他额顶与鬓边,又听那好听的声音,带着几分柔和与安抚,道:“难为你了。” 小人儿的脚步停了一下,操纵它的谢潜:“……” 贺飞云又道:“会有人明白你的苦心。” 小人儿也趴在了桌上,下一瞬一跳而起,和操控它的主人一起扑腾到贺飞云身上。谢潜道:“嘿嘿,无所谓。”他反手按在那手掌上,贺飞云的手比他的更宽厚,也更大些,持续地带来着令人安心的暖意。一面熨帖纠结,一面又止不住嫌场合不对,纠结了一小会,谢潜支吾道:将军啊,你这样……孤很难办呐。” 贺飞云:“嗯?为何?” 趴在贺飞云身上看他,和正面欣赏很是不太一样,但不论哪个角度来看,都足完美符合他类型的大美人。 他美滋滋道:“光天化日,众目睽睽的,贺将军这么做,就不怕别人闲话吗?” 贺飞云低笑一声,动了动手指,在他脸颊上轻轻按了一下,到底还是矜持地收了回去。虽然收回去了,但贺飞云的态度依然云淡风轻的,不仅淡定,还道:“是么?哪里来的众目?本将军不认为有人看见了。” -- 第122页 这段时日以来,随着贺飞云态度的软化,聊天的段数似乎跟着水涨船高,偶尔反驳一句,总能把谢潜堵得无话可说。 不过这一次嘛—— 谢潜一个激灵从贺飞云身上支棱起来,小雷达开到最大。哪有这么明晃晃睁眼说瞎话的!看他指出一百个“众目”睽睽到贺飞云脸上去! 可当他定睛一看四周,才发现了不对劲。人是都在,可每个人似乎都对周围明明没什么意思的风景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看天的看天,研究小石子儿的瞅着地面,连小桃小袖,都被贺飞云的俩亲兵勾肩搭背着不知在嘀咕什么,总之,没一个人在看他们这面。 啊、这、还可以这样的吗?!谢潜瞠目,嘴巴还张着没合拢,就被贺飞云又按回了原地——当然,这个原地,指的当然是他刚刚趴过的那个“原地”。 醉卧美人膝的滋味甚美。虽然无酒,不过谢潜已经熏熏然长醉不愿醒了。 只是…… 幸亏贺飞云不是一国之君,否则,必是个十足的昏君啊! 两人谁也没有说话,静静听着周遭热烈的闲聊,享受着片刻的安宁。这时,一点凉意,落在了在谢潜的鼻尖。 凉意很快便消失了,快得像是错觉似的,但接着,又是一点,两点,纷纷扬扬落在两人的脸颊、额上,手心。 谢潜瞠然抬起头,从天空之中,一朵朵银白色的六瓣花,正悄然绽放,飘落,洒向地面,落入手心,比昙花的花期更加短暂,眨眼之间便消失了,只留下星星点点透明的水滴。 一阵狂喜从他的心底奔涌而出,充盈填塞,谢潜顾不上别的,一把搂住了贺飞云,道:“雪!是雪!下雪了!!下雪了啊!!!” 贺飞云也弯起了嘴角,道:“对,下雪了。” “哈哈哈哈哈!”谢潜一跃而起,所有的颓然一荡而空,精神抖擞地道,“来人!去请陈莽校尉来议事帐!若还没吃完,就连人带串打包带过去!!”说着,便大踏步向中军帐而去。 黍地的初雪下了整整一天一夜。次日清晨,天才刚刚亮起,谢潜一觉好眠,穿上最厚重的棉衣、披风,把自己裹得像球似的走出帐篷。 天地间银装素裹,有了这层妆点,山峦河川平原,到处一派全然不同的好雪景。 谢潜刚吸了两口清新空气,远处便传来阵阵喧闹,打破了本该属于雪景与清晨的安静。 这个时候,小桃小袖必然还没醒,谢潜只好就地取材,转头问守在寝帐门边的亲卫兵:“我记得西营晨练没这么早啊,怎么如此热闹?” 说来也巧,这亲卫正是一路看着谢潜从蹲守、到登堂、再到现在大摇大摆入室的那个凶脸兵。不过,现在他的态度早已今非昔比,待谢潜已经像对自家将军同样用心了。凶脸兵一脸无奈,道:“回禀郡王,小的也不知在闹什么,实不相瞒,早在您出来之前,就已经闹许久了。若不是没到换岗的时辰,小的也想去看看究竟。听方向——应是营门那边。” 谢潜凝神细听,似乎确是如此,西营的营务他不便插手,考虑着赏雪不成,干脆去灶上蹭些点心吃,可营门的动静不仅没有消停,反而还有声势逐渐变大的趋向。 正犹豫着,寝账门帘一开,贺飞云急匆匆出来,一边系衣带,腋下还夹着来不及系上的护手。他一边快步而行,一边对凶脸兵吩咐:“看好郡王。”走过一段,又回过来,特地对谢潜道,“待好,不要乱跑,我去处理。”便疾步向营门而去。 谢潜怔了一下,随即从后面疾追,说道:“等等,我也一起去!” 两人一前一后,走的飞快。凶脸兵没来得及拦,只好弃了寝帐追过来,道:“郡王您就别凑这热闹了吧!万一有什么危险——” 谢潜忙着追贺飞云,哪里分的出功夫理他,没好气道:“有什么危险?就算有,还能比贺将军身边更安全?回去站你的岗去!” 那凶脸兵恍然顿悟,一拍腿道:“对啊。有将军在,轮得到别人掺和吗?”但他还是追到谢潜平行,又确认道,“属下真的可以不去吗?” 谢潜喊着“滚滚滚——”追着贺飞云跑远了,那凶脸兵停下脚步,一脸欣慰地目送人跑得远到看不见了,嗟叹道:“老大保护嫂子,天经地义啊,以前我怎么没发现,小郡王这么英明呢?!” 他乐滋滋回到岗位守着,只等换岗的弟兄来换他回去睡觉。哪知左等右等,等的望眼欲穿,哈欠连天了,也没等到换岗的人的影子。 而在这个时候,本该和他换岗的亲兵,正在一丝不苟,严格执行着贺飞云的命令:牢牢守在谢潜身边,护卫他的人身安全。 自从飞鹰军来到西营,第一件事就是将营门翻新、修缮和加固。但即便如此,也不过是一扇寻常木制的大门。现下天色已经亮起来了,营门还没有打开,只有一扇供物料车马进出的角门。但现在,无论大门还是角门,已经被里三层、外三层,密密麻麻的人围满了。分管守门的卫士们各个全神戒备,如临大敌,生怕这群人冲门或者闹出点要命的大问题。 贺飞云一身浅白劲装,再如画的眉眼,站在雪地里也像隐了形似的。但谢潜一来就不一样了,为求保暖,他今天全副武装,最厚重的火狐裘披风一裹,站在雪地里像一团燃烧的火球,哪怕离几里地都一眼能看见。于是,刚一露面,就有眼尖的人认出了他,立刻跳脚高喊道:“是郡守大人,被神明赐福的郡守大人来了——!!!!” -- 第123页 “郡守大人!!” “是郡守大人!!” 人群骚动起来,接着,不知从哪个开始的,人们一个接一个跪下了,不仅跪下,还有人叩拜起来,嘴里念念有词,后排还不断传来阵阵呼喊“郡守”的声音。 谢潜压力有点大,不过他听得懂土语,也听明白了这些郡民的语气里没有什么恶意,便示意守卫不必过分驱赶,又故技重施,掏出他的神器·牛皮喇叭,气运丹田,道:“诸位乡亲——不必拘礼!不必在这里聚集,先平身吧——!” 人群顿时安静了下来,有人喃喃地道:“郡守大人,我们可以回家了吗,我们还能回家吗,我们还有家可回吗?”这样的声音,逐渐汇聚在了一起,汇聚成一片啜泣。而这啜泣之声,在这片茫然的雪原上,还在不断地扩大,许许多多的人加入了进来,他们在雪地上踩出一个个的脚印,汇聚成小路,在汇聚成大路,最终穿过深林,跨过平原,终点抵达在西营的大门前。 谢潜默然无语,他没有想到,不到三天的时间,“神迹”的消息就传到了这么多地方,更没有想到,只应验了其中之一,就会有这么多的人顶着严寒、风雪,趁夜前来投奔。黍郡的郡民,在这短短一年的时间里到底经历了多少他无法想象的磨难? 这时,后方响起细碎的脚步声。跪伏着的人纷纷向让出一条道路来,从人群的背后,一位老人,在两名郡民的搀扶下,颤巍巍地走到了最前。 第75章 胡搅蛮缠 来的这位老人倒是个熟人,正是两天前,在山村里帮忙安置“神迹物品”的那位老族长。 不等谢潜主动招呼,老族长已经挥退搀扶他的人,噗通一下向谢潜跪倒,道:“郡守大人,您已经向我们勒墨族人昭示了神迹,现在到场的这些……这些您的属民,全部都是自发来投奔您的,请您和他们说说话吧,让大家安心了,就会自行散去的。” 自行散去肯定是不可能的。谢潜自忖不是个圣人,却也不愿意让眼前这些无辜民众在风雪中罚站。 只是,对于老族长所说的“显灵”,“神迹”,谢潜微微感到了几分诧异。白银天地肯定已经实现了,但剩下的几样物品,他在御书院学习时都亲自上手实验过。纸张撒上特殊的粉末,遇到空气中的潮湿水汽后,至少需要六到七天才会显出颜色来,虽说下着雪,可雪不融化,空气的湿度就不会大幅增加;石头生花所需时间更长,没有一旬的时间,不应当能看出明显的花纹;至于木引天雷……就更加不可能有了。 疑惑归疑惑,但谢潜的表面却没有显露出半分,他对老族长道:“老人家,天还在下雪,此地也不是方便说话的地方。您能不能帮忙出面说服他们,排成行列,不要一直堵着营门?” 老族长长拜不起,道:“我们全听郡守大人的吩咐。这两天来,老朽安排了人手,轮流守在神物旁边。昨天夜里,有人亲眼看到,天空中降下一丝比发丝还要细的闪电,将您留下的那根木头上劈出了一条裂痕。今天一早,又有人发觉,那块神石底下,长出来一朵洁白的玉兰花。再加上这皑皑大雪,已经变蓝的宣纸,如今,您请来的天师大人,已经实现了所有的神迹!” 谢潜:“……”这和他预计的似乎不太一样。但实验的结果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结论显然倾向于他这一方。显然,这位老族长在劝郡民回家这一点上,和他站在同一个立场上。 老族长深深叹了一息,拿衣袖蘸了蘸眼角,道,“老朽迫不及待赶来西营,就是为了亲口将好消息告诉郡守大人。然而,萨满大天确认为,与郡守大人还没有到七天期限,甚至企图否认、破坏神迹之物。老朽是顶着神使的唾骂、背着萨满天神可能降下的责罚和震怒,为您带来了这些勒墨的子民。万幸,在半路上,见识到了郡守大人所说的‘白银天地’,才有越来越多的人自发自愿地加入了我们。” 好么。 本来十拿九稳的实验,被这老族长修改成“神迹”,与巫师闹掰夜奔而来的。谢潜不知该称一句猪队友,还是该叹一句赶得早不如赶得巧,只好做高深莫测状,道:“本官知晓了。你且稍等。” 面对黑压压的民众,谢潜颇感压力巨大,好在贺飞云就在旁边,当场接下了这副重担。他的处理方法简单粗暴,只把张校尉叫过来,吩咐了四个字:“收拢战俘。” 张校尉领命,当即领了八名兵丁组成一队,开营门,散入人群,极快地清点人头,查验身份,分队、分批次地把这些郡民带往专门收编战俘的区片去了。 营中帐篷数量严重不足的问题并没有缓解,反而因为收容了更多的人,变得更加紧张了。但凡能用来遮点风,全部征用,缝缝补补又能塞下更多的人。 但还是远远不够,绝大多数郡民只好自给自足,好在大伙在一年的苦修里,半露宿惯了,搭棚子也熟练得很,多半天的功夫,就在空地搭建出错落不齐的简易棚子。里面普上铺盖细软,飞鹰军再支援一部分,拼拼凑凑,总算住下了所有的人。 午后没多久,雪就渐渐停了。黍地靠南,冬天很少结冰,不下雨的话甚至并不怎么冷。像这样下了一天一夜的大雪,已经算几十年难得一见的奇景,现下雪一停,树上、枝头,积雪就开始淅淅沥沥的融化,想来不出三天,积雪就会彻底消融。 -- 第124页 谢潜看着雪融,还来不及生出太多伤春悲秋的思绪,张校尉就带来了一张薄薄的简报来求见。经过初步的清点,前来投奔的郡民共计二百一十三人,多是壮丁,携家带口只占一小部分。比起黍郡的所有人口来说,这个数量不算太多,可对于西营来说,却足足多了将近一倍的人。无论存粮还是守备,都将面临巨大的挑战。 趁陈校尉清点人头的这段时间,谢潜心里一直在琢磨存粮的问题,琢磨来琢磨去,只有了大致的眉目。 这些人只能分批、分组来应对。对于存粮还够够糊口的人来说,当务之急,是劝他们回到黍郡整修房舍、道路,尽快复业。西营只需提供一个晚间休息的住处即可。 至于存粮不足的这一部分郡民,谢潜当然不能置之不理,却也不打算用传统的赈灾做法——架设粥棚施粥。一来,他根本没有那么多存粮可造,二来,施舍养好逸恶劳,伸手习惯了,极不利于下一步的发展。 所以,他打算将这些郡民分做两组。一组随着进山的兵丁早出晚归,进行探路、找粮、打猎、砍柴的作业,如果能完成当日的工作量,多出来的收获,可以留下作为个人各家的贴补。另一组则加入西营的营建,两组都可以以工作量换取三餐。 次日的午饭时,谢潜便将细化后的想法一一说给了贺飞云。 贺飞云对他的大致方向表示了赞同,但也提出了新的意见:深林之中,除了萨满大天所在的聚居地之外,还有好几处其他村落。更多的郡民还在恶劣环境下挣扎求生,当务之急,是让口才较好,熟悉情况的本地人尽快前往各个聚居地,传达“神迹昭示”和“召回郡民”这两条信息。 对于这一点,谢潜早有所打算,便欣然回道:“只传达消息,不需要那么多的人,如今老族长已经在营中,拼拼凑凑,四五组人总归派得出去。” 贺飞云点点头,显然已经从谢潜之前的种种布置推出了他的意图,便没有追问。但小桃小袖,还有随贺飞云一起来蹭饭的三个校尉显然都没能领会。 谢潜十分有耐心地向他们说明道:“杨三母子、双生姐妹、任六、老族长,两人一组的话便是三组,全部拆分开,每人带一队进山,就有六组,足够了。” 众人恍然大悟,同时,也终于明白了谢潜不惜代价,劝服这些人的用意。 但——…… 小袖疑问道:“双生神女对郡王这么抗拒,能配合我们行动吗?” 谢潜微微一笑,酸溜溜地瞥看向贺飞云,道:“这——就要看救世主将军,愿不愿意出面了。” 众人将目光同时转向贺飞云,贺飞云斯文地咽下最后一口饭,道:“说吧,需要怎么配合?” 谢潜:“……” 他本以为贺飞云会拒绝,在心里预演过撒泼卖乖等诸多手段,好令贺飞云就犯——毕竟之前,贺飞云对双生姐妹表现的非常不耐烦,明眼人一眼就看得出来。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贺飞云不仅没有推辞,甚至立刻答应了。 严词拒绝谢潜不愿意,可答应得太爽快,谢潜心里依然不是滋味,总之,但凡扯上这两姐妹,谢潜就哪哪都不对劲了起来。 他不觉哽了一下,挪开目光,道:“也不需特地配合,只需远远站着,让那俩小丫头瞧上一眼罢了。”说罢,他自己也觉得没意思,便埋头扒拉碗里余下的半口剩饭,几十粒米,半块萝卜,很快就被他戳得不成形状。 贺飞云颔首道:“好。” 明明没讨论什么大不了的问题,不知为什么,三名校尉听到“将军什么都不必做”,莫名松了一口气,仿佛侥幸闯过了一道致命题。 哪知三人的心还没能落回原地,贺飞云又补了一句:“需骑马么?” 谢潜:“………………”碗里的萝卜块立刻又挨了几下,变得越发千疮百孔。贺飞云什么意思?!明知他最喜欢银甲骑白马英姿,这是故意说给他听的?!这可让他憋屈极了,不咸不淡地道,“骑呗。马是你的,腿又长在你身上,孤管得了吗?不如再整套披挂起来,溜个几圈,别说什么孪生,什么神女的,最好连大罗金仙也迷了魂儿去才好,正好绝了孤的念想,省得没事总惦记。” 要说无理取闹,那是当真胡搅蛮缠。 谢潜脑子一热,话就已经说出了口,后悔也收不回来了。这是在干什么啊?当着好几个属下的面,明明上一句讨论正事,可他说的是什么屁话?! 寝账里,静得落针可闻。小桃小袖三校尉各个如坐针毡,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尽量降低存在感,即便如此,在修罗场一般的巨大压力下,各自都冒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每一秒似乎都变得很漫长,贺飞云定格似的停了小片刻,拿走谢潜面前的碗,看一眼那被戳成千疮百孔的萝卜和饭粒,道:“……出去。” -------------------- 作者有话要说: 预告:下一章会有个小小的进展 第76章 一盏茶 谢潜顿时一个激灵,第一个反应就是要站起来出去。不过他没能站起来,就被贺飞云一把按回了原地。而贺飞云一边按住了他,一边重复道:“都出去!” 其他人的反应比谢潜慢了一拍,但这个时候没人敢装听不懂,一个个缩头缩脑地溜边出去,最后一个走的,还十分贴心地从外边掩上了门。 -- 第125页 本不算宽阔的寝账,立刻变得空旷了不少。谢潜后脖颈发凉,僵硬地弯起半分嘴角,道:“那……什么,时候不早——我也……” 他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去挪压在肩上的手。然而,那手纹丝不动,不仅没有放开的意思,反倒将他抓得更紧了。 谢潜魂儿都要飞了,心肝肺脏都一起发颤,紧张到腿肚子转筋,结结巴巴续不上后半句话,支吾到最后,连自己都忘了想说的是什么,只好不尴不尬地吞咽了一下。 从他的角度,很难发现贺飞云的眼眸微微眯起了一线,但却明锐的注意到,对方的气息正变得悠长轻缓,完全是大型猎食者潜伏猎物的表现。明明潜意识里不断响着警钟,可不等谢潜想明白原因,猎食者已经动了起来。 几乎眨眼之间,状况就已经陡然变迁。那按住肩的手错着腰身而过,将猎物困在两臂与几案间的狭小空间,贺飞云缓缓靠近,用威慑力十足的低哑声音,问道:“你笑什么?” 谢潜:“呃,孤……”他看着那挺直的鼻尖距他越来越近,眼睛焦距对不准,差点盯成了斗鸡眼。好在,猎食者在将将触碰到的位置停了下来。而拦住逃跑路线的手也跟着抬起,将触未触地悬停在鬓边,最终挑起来的,不过是一缕碎发。 贺飞云道:“是笑我宁可违心也不愿拒绝帮你的忙——” 那手指弃了发丝,触上谢潜微微发烫的脸颊,又不满足于单纯的碰触,而是逡巡领地一般,在一小片皮肤反复流连。等到谢潜快炸毛的时候,他才接着说道,“还是——笑你自己明明没那个立场,却对我横加指责?” 谢潜倏然一惊,下意识倒抽了一口凉气,然而变化比他的反应更快,视野陡然变得一片昏暗,原来,是贺飞云捂上了他的眼睛。 谢潜:“!” 惊愕之余,是比惊愕更出乎他意料的触碰,比任何一次想象之中,都要更加柔软的触感,点在唇畔,掠过唇珠,终于完全覆了上来。 轰的一下,好像爆竹在脑海中炸开,冲击可谓天塌地陷。谢潜心如擂鼓,一时间连呼吸都忘记了,彻底怔愣在当场。 然而不呼吸,并不能起到冷静的效果,反而让一切变本加厉,那急促而有力的心跳声,一次次清晰无比地透过鼓膜,透过血肉,无比强烈地昭示着存在感。 被贺飞云触碰过的位置,抚摸过的位置,都像点起了一把火,熊熊燃烧起来,火势在那亲密无间的一点点触碰之中,以绝伦的速度一路蔓延,让整个人连同三魂六魄都淹没在烈焰之中。 他、他——贺飞云…… 他在亲我!! 这个惊人的觉悟,终于迟了一步抵达脑海,又更迟了一步,绽放开一朵又一朵绚烂的焰火。直到谢潜再也憋不住气,快要昏过去了,才不得不用尽全力,把贺飞云推开了些许距离,好让他汲取久违的空气。谢潜大口大口地喘息着,等那股眩晕的感觉消退下去,才抬起眼来,目光交汇之时,他分明看到了,隐含在氤氲的深潭之中,那一层尚未宣之于口的含义。 谢潜渐渐瞪大了双眼,脸颊的潮红渐渐变得更加明显。喜悦与不可置信在心头交相翻腾,但他绝不会傻到放过那一星半点可能性,当即拍着胸脯保证道:“唔……那个,嗨!孤这不是一时糊涂……孤以后——” 他想说,孤以后绝对不乱呷醋了。可惜贺飞云并不给他发誓的机会,而是用目光紧紧锁定了他,打断道:“你糊涂?天下谁都不可能比你更精明。谢潜,你就是故意的。”便又一次覆逐而来。 ……好吧,就当孤是故意的吧。谢潜假以推拒,半推半就——当然就的部分比较多,毕竟人只有一张嘴巴,斗嘴还是亲嘴,傻子都知道该选哪个,现下难得贺将军主动,他不一逞口舌之快,难道还逞那个口舌之快吗! 话虽这么说,谢潜从画本得来的理论经验极其丰富,实战经验却还是头一回,虽然装得稳如老狗,心里还是免不了有点儿臊得慌。距离这么近,贺飞云那张长到他心坎儿里,好看的几乎没有瑕疵的脸,对他的冲击力实在太大了,谢潜闭上眼睛,不敢再看。可闭上眼之后,触感却变得敏锐起来,越发清晰地感受到了每一分细微的触碰。 明明和挤兑出自同一个部位,却不紧不慢地不断带来轻柔又温存的触碰。正如贺飞云的一举一动、饮食起居、行为举止如出一辙,皆是一派家教极好的君子之风。 一团浆糊似的脑海里,仅剩下唯一的念头:……完了个蛋,内事要安不住了,还怎么专心攘外啊。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贺飞云一脸寒霜,衣冠周正地走出寝帐,领着三个缩成鹌鹑的校尉走了。 另一边候着的小桃小袖心惊胆战,一边担心着谢潜的安危,赶紧掀帘子进去,一边忍不住琢磨:这……无论怎么算,是不是也太快了点儿?但无论如何,西营条件恶劣,万一哪里受了伤,还是尽快上药治疗的好,脸面之类谁还顾得上那么多。 可等他们进了帐篷,却错愕地看到,谢郡王安安稳稳端坐着,虽说脸色红了点,唇色也润了点,可这衣衫端庄、头发丝都没乱半点的模样,哪有半点受过折腾的迹象? 小桃:? 小袖:? 这不对劲啊。 贺将军……可被气得不轻啊?就算不拿棒子教训谢郡王一顿,也总该拿宝贝棒子教训一顿都吧?! -- 第126页 两人摸不准谢潜的心情,却也不敢怠慢,这个过来道“郡王可有受伤?”那个说:“主子莫要害臊,我这里有上好的药膏,要不要……先上个药,主子若不好意思,我们出去避一避也行。” 谢潜一片茫然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许变化,涣散的眼眸也总算有了聚焦,道:“……药?什么药?孤是无可救药了。” 小桃大惊:“什么?!” 小袖也吓得不轻,道:“主子?!” 两人一脸惊悚,赶紧上手扒衣服寻伤口。谢潜总算彻底回过神来,慌慌张张捂着衣服道:“大胆!你们想干什么?都给我滚边儿去,谁也别碰孤!起开!!”他怒而奋起,左右开弓,按住小桃小袖两个人——但凡刚才能有现在一半的反应力,也不至于叫贺飞云按住,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 小桃小袖又急又无奈,道:“主子你别逞强了!” 谢潜却翻了脸,眼睛一瞪:“你们胡说八道什么呢?本王与贺将军乃是君子之交,他怎会伤害孤?以后不可以再有类似的误会了,知道吗!” 哪里来的误会,分明就是事实!整个西营全都知道了,这谢潜还装什么假正经呢?! 双生子心里大叹一声,主子既然非要这样,那只好配合了呗。两人惺惺然后退几步,谢潜忽道:“欸,等等。” 小桃小袖:“?” 谢潜摊手:“刚才谁说药膏来着——什么药膏?交出来。” 小桃小袖整齐地翻起了白眼:“……”不是刚说君子之交吗?!要什么药膏! 第77章 粮食问题 经过这一桩小小的意外,谢潜自觉被盖了张戳儿,安心不再胡思乱想。 众人按着约好的剧本,次日晨起,便由小桃小袖出面,先审查了一番双生姐妹花的学习进度。姐妹俩虽然性格跋扈,但到底年纪小,比较单纯,“偷听”过谢潜的“阴谋”之后,天天一大早就各拿着一本手抄薄册子努力学习。一问之下,进度颇为可喜。 于是,小桃小袖变着花样对两人百般夸奖。茉莉、木樨脸上装作不屑,可涨红的小脸也好、比之前挺得更板正的腰杆也好,无数细节都在昭示着心中的喜悦。 关于她俩学习的手抄薄册子,不得不特地多说两句。虽然对外宣称是“长安带来的”、“风土人情集”,其实里面的内容都是谢潜连夜现编现写的,每本不过十几页,其中七八成确是“风土人情”,剩下的,则全是他额外塞的私货。 比方说温湿度对水土的影响啦、再比方说极端恶劣气候规律、事物的三种形态相互转变的条件啦,等等等等。总之,如果真将书册学下去,必定会成为装神弄鬼的一对好手。 小桃小袖夸赞完了姐妹两个,又委婉地暗示,若几天后她们能通过郡守的测试,就可以见救世主将军一面,还能去林子里打猎、游玩一番。 这下可把茉莉木樨高兴坏了,纷纷表示,学习风俗习惯不是问题,听话也不是问题,其实她们俩仔细想了想,晚几天见贺飞云也不要紧,重点是,考好了能不能再吃一次那天的烤肉大餐。 小桃小袖哭笑不得,只好退回去,向谢潜如实汇报。谢潜大手一挥,十分大方地表示:尽管吃,随便吃,虽然粮草问题严峻,但招待俩小女娃吃几顿好饭,那还是不成问题的。 安排好了姐妹花,杨三母子那边也一样获得了“愿意配合”的好消息,于是,进山寻人、劝返的工作便正式开始了。 众人分头行动,直忙得昏天黑地。要做的事情实在太多了,里里外外尽是忙不完的活,忙到西营里连匹马都不得闲。 郡城要有人盯着,需要修缮房屋,敦促从山林返程的郡民,不仅要注意他们的衣食饱暖,还要维持回迁的治安。幸亏了这些郡民饥寒交迫,只想尽快搬进暖和的房屋,没什么闹事的心思和力气。 西营的事务更是繁杂,要接引清点刚从山林里迁出来的人,要筹备所有人的一日三餐,还要继续营建。 连谢潜都不得不放弃了逍遥度日,从早到晚忙得脚不点地,白天他分担了筹备粮草的重责,晚间还要编撰姐妹花的教材,没多少时日,眼下就攒出一对淡淡的黑眼圈来。 好在随着积雪融化,山里更添寒冷。聚居地的日子渐渐变得难捱,对郡民们的劝服工作反而日渐简单。有时甚至简单到不用提“神迹”,只需告诉他们,西营也好、郡城里也好,都比林子里的窝棚暖和,就能带回大批大批的人来。 黍郡里,游魂似的搜寻木材的人已经完全没有了,取而代之的,则是一车车的木料、草料 泥沙,不间断地向城中运送,用于修缮、修补那些破败的房屋。 越来越多的郡民在向山林之外迁移,但和顺遂的迁居进度截然相反,谢潜的神情,却在随着见底的存粮而一天天变得严肃而消沉。 山林树木茂密,甚至可以称得上过于茂密,所以,取暖、修补房屋的木材可以不必发愁,但回迁人数的增加,早就严重超出了西营能担负的数量,谢潜就是再巧舌如簧,也不可能凭空从空荡荡的粮仓里变出粮食来。 踌躇再三,谢潜在御厨们的周会上,将缺粮的问题坦诚地告诉了所有厨人。 说实话,即便谢潜不说,问题也几乎是摆在明面上的。厨子们虽然也不能凭空变粮食,但对于如何用最少的食材、做出最糊弄肚子的饭,还是有相当的发言权。 -- 第127页 第一个站起来发言的,果然还是张二狗。 自从第一次周会的成功发言之后,他就像被打通了任督二脉,不仅厨艺水平蹭蹭见涨,思路也比旁人格外放的开。如今不止是西营里极受欢迎的面点大拿,在御厨师傅们之中,隐隐也有些领头人的意思了。 他诚恳地道:“郡王的难处,就是我们所有人的难处。咱能做的事不多,但关系到一日三餐的话,终归能想出不少法子。依我看,终归需要有两手准备,一个是开源,另一个是节流。” 谢潜:“请张师傅详细说说。” 张二狗:“咱们是厨子,便是‘节流’的主力。比方说,我呢,能用一斤的白面,蒸出三斤的面饼,但若混些豆面、黄面、薯粉,就能做出至少五斤的糕。再比方说,这五斤的糕里,再夹馅料,草根、块茎,配上炒熟的番薯、野菜、杂面、笋干、菌子,出十斤八斤的馅饼轻轻松松。口感虽然要比面粉要差上一些,可若细心调味,也不至于难吃。同样的粮,也能至少多坚持三倍天数。” 谢潜惊得直接站起身来,道:“竟能如此?!” 张二狗手一摊,指向其他人,道:“郡王还可以随便问其他任何一人,咱们不说别的,每人手里不得有个几招糊弄分量的秘技手艺?说句不好听的,御膳房没点子这样的本事,根本不可能混下去。” 谢潜若有所悟,众人都不好意思地笑。一人道:“话虽这么说,终归还是得拟个计划出来,剩下多少粮,每日进山寻找多少食材,如何合理搭配运用,尽量在不浪费一粒米的情况下,让存粮发挥最大的功用才是正道。” 谢潜便将“做计划表”四个字记了下来。 又一个瘦高厨子站起来,说道:“既然郡王信任咱们,把缺粮之事开诚公布,那咱们今天起,就要开始好好筹谋了。蒸馒头能混杂菜就混杂菜,做粥饭能放豆子就配豆子……老赵,你不是还会磨豆浆,做豆腐么?咱们仓库那些个只能当零嘴的豆子,能不能拿出来配菜?所幸写进菜谱,也好混个分量。” 被点名的老赵师傅摸了摸鼻子,道:“豆腐是做得,但却不出量,不如拿来发豆芽。冬天肉多菜少,有个新鲜豆芽吃着清口,也下火。” 谢潜赶紧又把这一条记下来。 众人纷纷发表意见,有人提议寻个黑暗潮湿的山洞,烧柴火维持温度生菌子,也有些厨子摩拳擦掌,将能吃、能采摘的食物图样都画出来,好让进山寻找食物的人能多带回些收获。还有人干脆提出来,不如搭个棚子种菜试试,有些菜对温度、光照需求不那么,小心呵护,能有些收获终归能多撑些时候。 谢潜边听边记,会议笔记足足写了满满的一页。翻过新的一张,页边角不知被谁随手画了潺潺流水和波浪,让他忽然拓展了思路,问道:“诸位师傅可会做鱼?若这个时节垂钓,好不好钓?” “嘿!大冬天那需要钓啊!”那瘦高厨子一拍腿,跳了起来,双眼发亮地道,“只消离岸不远撒些鱼饵,撒网就行了……要是河面结冰的话就更好了,直接打个洞,让鱼自个儿往上跳。冬天可比其他任何时候都好抓!这河鱼能做煎鱼、鱼汤、鱼片粥,连鱼骨一起打碎搓成丸子,蒸煮炸煎炒,做得好了,比肉还香甜哩!” 谢潜连忙将“捕鱼”一条加在“开源”的一栏之下。综合厨子们的意见,节流下面已经写出来了不少可供开发的方向,而“开源”的下面,却只有“种菌子”、“采摘图谱”、“种菜”、“捕鱼”这三条。虽然如此,收获已经不小了。事不宜迟,谢潜当即拍板,让瘦高个和另一个会捕鱼的师傅在飞鹰军、勒墨人里组织出来一支捕鱼小组,尽快把鱼类加入到日常的食谱之中。 至于其他的“开源”项目,他却不打算再从御厨中抽调人手了。毕竟,满打满算这里只有二十个人,却要负责越来越多量的餐食,还要琢磨如何用更少的米粮做出更多量的饭菜,想必未来一段时日,都会忙得没有任何闲暇。 那么,“开源”就不能再挪用这些珍贵的厨人,从富余劳动力最多、耗费粮食总量最大的勒墨人里选拔,显然更加合理。 第78章 办正事 开完了周会,谢潜满载而归,便去找贺飞云用午饭。 这段时日,午饭已经形成了惯例,除了谢潜、贺飞云之外,陈莽等三名校尉、小桃小袖、苟愈几人但凡有空闲,也会过来一起吃。时间紧任务重,大家实在都太忙了,边吃边开个小会,交流一下各自的进度,既有助于团队建设,也能及时获取信息,方便互帮互助。 话虽如此,饭吃了许多次,不知为何,贺飞云和苟愈还是互相看不顺眼,谢潜调停多次终究没多大效果,只好作罢了。 闲话不提,转回头说正事方面。有了更多的人手,贺飞云、陈莽负责的营建事项进度喜人,至多再有一个月就可以完工。苟军师经过半个月的闭关,总算将西营多年沉积的乱麻账目理出了大致脉络,也带出来了两个勉强得用的管账兵丁,之后只需按部就班,把细枝末节一一填塞进去,就能让飞鹰军告别糊涂账,步入正轨。 而小桃小袖两人奔波得很,可谓营中劳苦功高的典范,他们带着姐妹花、杨三母子、老族长,分组进山,既要说服民众归家,还要把这些郡民分批次、陆续带回西营。 -- 第128页 至于张校尉、王校尉,则负责了接应、安置、巡逻、治安调停等方面的杂务。截止今天,正式回归郡城的人数已经达到了四百之多,而西营里暂居的勒墨族、其他本地土族的人数,也史无前例地超过千人之巨。光是每天进出营门、维护营内的事项平稳进行,对两名校尉就已经是巨大的挑战。毕竟这些郡民并不是真正的俘虏,不可能一直关在固定的那一块地方,而同时,他们也不是服役的兵丁,不能像管理兵卒一样令行禁止,再有谢潜的授意,需要尊重这些土族的生活习惯,总之,虽不至于焦头烂额,却也每天从早到晚脚不点地、人仰马翻。 吃罢了快节奏的工作餐,谢潜倚着桌案眯了小片刻,熬过了饭后的那股懒劲儿,便重整精神,随便点了个机灵的亲兵,马不停蹄去找张校尉。 这一面,张校尉刚刚处理完一桩邻里多占了一块睡觉垫子的纠纷,看见谢潜来,一拍脑袋,才想起中午接的新活儿:找几个会捣鼓庄稼的老把式。 谢潜进帐篷前,在外头听了几耳朵鸡毛蒜皮,对满脑的官司的张校尉深表同情,也不计较这点怠慢,只说赶早不如赶巧,不如趁两人都在,直接一起把事办了。 于是,时隔几天,谢潜再次来到划给郡民居住地方,这片原先的空地已经大变模样了。头一天只有稀稀落落的棚子和帐篷,现在,举目可见之处,但凡有空隙的位置,都已经被五花八门的布帘、架子、棚子占满,连成了各式各样的一大片。连勉强可以过人的羊肠小道,都见缝插针地扯上绳子,晾晒起了衣物,已经几乎完全看不到泥土地面了。 这般密集居住,虽然通风会差,可在寒冷的冬天,却也有挡风、省料、快捷的好处。谢潜举目远眺,看了一圈,道:“中午你说是有多少户来着?” 张校尉道:“截至昨晚,是共三百一十二户,一千零三人。今日新来的还没清点,晚间小桃那一支队伍若要回来,恐怕至少要添百余人。” 谢潜:“这么多的人,每日的尿便如何处理?可有染时疫者?” 张校尉:“郡王放心,我飞鹰军接收过不下万人的战俘,处理这些都已经有现成的规章。无论再艰难,至少保证每户有一个以上的便盆,十户必当有一处茅厕。每天清早,都指派了一组勒墨人轮班清理、收取厕内污物。您看营外的那一圈立着的标记,有多少个,就意味着堆砌了多少的土肥。上面盖着遮掩味道的木板,待到来年开春,就能化作田中的好养料。” 谢潜应了一声,张校尉又道:“至于时疫,所有来西营中转的郡民,都会有专人负责一一诊疗、试温,每一批都会与其他批次分开居住,新来的三天之后才可与原住的混居或者搬动。确诊的病人,都会先暂时到医务帐篷里单独居住,待治好了才可以会聚居地。除此以外,我还打算每隔一旬,便用药熏、撒盐水的方式对这些棚子消杀。若有足够的艾草和石灰就好了,那样消杀会更彻底。” 谢潜颇为欣慰,道:“张校尉做事谨慎妥帖,不愧为经验丰富的飞鹰军,更是掌管内务的良才。黍郡的郡民遇上你,是他们的幸运。” 张校尉连连摆手,道:“郡王过誉了,哪有这般高深。”转过头,他叫住一小群笑闹着路过两人身边的小娃娃,对他们道,“去,把你们户长叫来。” 小娃娃们应了一声,吱哇乱叫着跑远,谢潜忍不住笑,好奇道:“户长?” “嗯。”张校尉不好意思地解释道,“也是收归俘虏来的习惯。那时每一监牢只装五人,每五监设一监长。若一监出错,监长出面调解,调解不了,或者有逃跑的,就抓监长连坐。反之,表现优良的,监长亦会有所优待。” “现下我只是把一监的单位,换成按户计数,监长改成户长,以便于集中管理。若郡王认为不妥,那之后就不再设置了。” “千万别。”谢潜连忙道,“你这管理郡民的方法非常好。之后,完全可以考虑推广到整个黍郡的管理之中。待忙过这一段,能否烦劳张校尉,将户长制的细节,写个简要的章程?孤也好偷个懒,直接比葫芦画瓢。” 张校尉原本不觉得“户长”式管理有多高妙,被谢潜这一番夸赞下来,心里难免有些自得,两人相对商业互吹一番,正热烈着,一个小娃娃领了一名中年阿嬷过来。 那阿嬷行了个礼,道:“张长官,大人,民妇便是第七十号居处的户长,请问有什么事吗?” 张校尉连忙收起有点憨的笑容,板起脸道:“你可有召集其他户长的方法?把现在闲着的,轮班休息的,都尽快叫来。” 那阿嬷福了福身,笑道:“这有何难?只是这会子能干活的大多去工地帮忙抬木料了,不知道能来十之二三不。” 她从袖中拿出一支竹子做的小哨,吹起莺歌似的婉转哨音。很快,远处有不少棚户掀帘出来探看,也有些放下手中的活计,家务,向这面而来。 很快,聚居营地的户长能到的几乎都到了,不过数量确实比想象中少,总共只来了十三四人,而其中,竟有十一名妇人做户长,男户长只得两三个。 隐隐的,谢潜灵光一现,许多琐碎的线索串了起来。可惜还没等他抓住思路,那点灵光就迅速地消失了。 不过眼下正事要紧,谢潜还没同时面对过这么多女子,以至他略微有点不自在。但社交牛逼症患者怎么可能被区区一点不自在打败,他清清嗓子,对户主们道:“各位,本官是黍郡的郡守,欲召集一些善农务之人,来为西营耕种屯田。你等可有合适的人选推荐?” -- 第129页 那怀抱婴儿的女子,将谢潜上下打量了一番,转头和身边似乎关系要好的另一名女子开始窃窃私语起来,一边说,还一边拿审视的眼神继续打量,再同时心照不宣地吃吃发笑。 谢潜被看得毛骨悚然,却只能端起架子,任人在心里评头论足。毕竟他是为正事来的,总不能直接开诚布公,说大家对性别的爱好一致,若要品评男子的样貌举止的话,能不能也也加他一个……吧? 他硬着头皮,顶着众多的扫视重复了一遍,妇人们各个笑得意味深长,谁也不肯率先开口。等了又等,等得张校尉的汗都快冒出来了,那抱着小娃娃的女子终于开了尊口,道:“大人的勒墨话说得真好,不知可有婚配打算?便是已有家室也不要紧,咱们不介意这个,做妾做小,铺被暖床也可以商量。” 谢潜下意识后退了好几步,直到再退就只能踩张校尉的脚了,他才无可奈何地停下来。 张校尉怒道:“白氏!你又提这些,我说过多少次,不许骚扰西营的任何一人,也不许向任何人做媒,也包括郡守大人在内!再犯一次就把你这一户全都扔出去!!” 户主们嬉笑起来,完全不吃张校尉的威胁。被叫“白氏”的青年女子拍两下两句怀里的娃娃,道:“干嘛啦,这般绝情。你要是愿意晚上钻我家帐篷,你想赶我去哪我就去哪里嘛!和你耍朋友你不愿意,那我看郡守大人长得俊,想给他牵红线也不行嘛?真是胡搅蛮缠,叫人拿你没得办法。” 张校尉脸色红白交加,道:“本校尉尚未娶妻。你这女子分明已经婚嫁,怎不知守妇道,还在外勾三搭四?!” 与白氏交好的那妇人道:“叫你来走个婚罢了,又不指望你什么,难不成还想成白家的男主人吗?” 张校尉愤然道:“你胡说八道什么?!” 第79章 谈什么心 听了“白家主人”这句话,谢潜终于意识到那点萦绕不散的异样到底出自何处了。不过这细枝末节暂时不影响大局,利用好了,说不准反而有所助益,便按住张校尉,道:“各位姐妹,看在本官的薄面上,能否暂时放张校尉一马?本官是带着诚意来的,若诸位着实不好推荐的人选,也请不吝告知,本官再想其他的办法。” 他软下态度,语气也很是诚恳。虽然谢潜平素不拘小节惯了,可到底在礼仪等级森严的宫中耳濡目染,又有御书院、礼仪官的教导,一旦正经起来,绝不止端方二字足以形容。这些户长们连日来见惯了西营的雷厉风行,不其然来一个文质彬彬的礼貌君子,不仅辱春风拂面似的令人舒坦,并且,也难免心里有所触动。 那白氏怔了怔,俏脸上飞起一抹粉红,带着几分娇羞地垂下眼睛,挽了一下鬓边的碎发,才道:“郡守大人若有相谈的真心,为什么不请我们到那最大的帐篷里坐坐?咱们小门小户的,从来第一天就对那边向往不已。还是说,你也与那些长安人一样,认为我们妇人家上不得台面,不值得一盏热茶?” 谢潜没想到这些户长介意的居然是这个,连忙摆正态度,向众人微微欠身,道:“确是本官唐突仓促了,在此向诸位赔个不是。若现下做出邀请,可否太迟?” 户长们眉开眼笑,纷纷道:“怎会迟呢!”于是片刻后,这十来个人呼朋引伴,又叫来了几个刚下工的户长,齐聚中军议事厅。 两名亲兵嘴撇得好似下弦月,但在谢潜都指示下,到底给每人端上一杯棕红色的热汤,之后才退了出去。 谢潜暗自摇头,不明白亲兵们为何视勒墨人为妖魔鬼怪,他尽量让笑容显得和蔼,以缓和气氛,又举起茶杯敬道:“各位户长辛苦了,在讨论正事之前,还请先尝尝咱们西营的姜茶,暖暖身吧。” 户长们纷纷举杯回敬,这茶是近来厨子们琢磨出的配方,拿姜片与红糖一起熬煮,喝起来先甜,后味隐隐带些热辣,平时温煮在小茶锅里,从外面进帐篷,喝一杯下去,就能驱散不少寒意。 眼看众人的脸色,因为甜蜜的茶汤而变得和缓,谢潜刚刚放下心,还来不及说什么,那白氏却先开了口:“郡守大人,营里存粮是告急了吧?不然,为何十冬腊月就开始找庄稼人了?” 张校尉拍桌而起,斥道:“白氏!你不要胡说八道!你不可能见过我西营的粮仓,又敢从哪里听来这霍乱民心的谣言?!” 谢潜摆摆手,道:“不必如此紧张,你且先坐下。如此明摆着的事实,被猜到也无妨。况且,本官正是为了解决这个问题而来,本就应当开诚布公。” 张校尉气呼呼地坐下。白氏向他抛了个媚眼,一副胜利的态势。张校尉无奈又臊了个大红脸,只好捂着半边脸刻意不看她那一边。 谢潜只当没看见这俩人间的暗流汹涌,道:“我们来此地是为驻扎、接手政务,不可能随身带许多粮草。现下承担了超出军备总人数几倍之多的人口消耗,撑到现在没有告罄,已经是多亏了厨子们热爱存粮、以及兵丁们热衷打猎采山货的福。如今这个时节,再讨论孰对孰错都没有意义,而是齐心协力,考虑如何度过寒冬,熬到开春——至少熬到第一波能入口的作物,才是眼下最要紧的大事。” 他停顿下来,向在座的所有户主拱手为礼,道:“这关系到你我每个人的生死存亡,本官不在乎脸面,只想让黍郡尽可能多的人安然过冬。几位,但有良策,还请畅所欲言,不吝告知,来日必当重赏。” -- 第130页 户长们听了,不少有所动容。这个新来的郡守自始至终,没有把西营、他,与黍郡的原住民分开讨论,而是始终放在一起,为所有人一起做着规划。甚至只字不提所有的粮草全是由他们带来的,并且,允许所有住进来的郡民保留自己的存粮。 来了西营的这段时日,伙食比住在山林中不知好了多少倍,一天竟然能吃足三顿饭,不时还能尝到肉味。虽说住处、吃食都需要靠完成一定的工作量来换取,可这足以让每个受益者心里充满感激。 然而,直到这个时候,在座的每一个户主才意识到,没有存粮的不止是他们,西营的驻军也没有多少存粮,更不应当有很多存粮,毕竟了这些西营驻兵,本来吃用该是由从他们赋税拨出来的啊!如今,一整年耽搁下来,他们不仅颗粒未缴,还要反过来靠营军们贴补,这——足以令每个人惭愧的抬不起头来。 直到这一刻,自以为和西营军没什么区别,平起平坐的户主们,各个生出低人一头,欠了一屁股债的意识来,再回头想想两名亲兵的神情,手里的甜茶似乎都没那么香甜了。 当然,户主们误解了,谢潜也没理解,这个时候,两名亲兵正马不停蹄地找到了自家将军,咬牙切齿地报告呢。 报告什么? 当然是堂堂郡王!堂堂飞鹰军的准嫂子,居然拉了十来个勒墨娘子在营帐关着门谈心啊!这可还了得! 且不提亲兵们快腿加鞭,火急火燎去告状,这一边户主们陷入愧疚,久久无言。谢潜等了好一会,忍不住尴尬地咳嗽一声,道:“难道……在座的诸位,真的无人认得擅长种田的农人吗……” 与白氏要好的那妇人忽然掩着嘴笑起来,一推身边的白氏,道:“郡守大人问的不对,您应当问,在座的谁不会种才对。别看我这白家妹妹娇娇弱弱,却是十里八乡最擅长种菌子的了,这算不算个擅长种田的好农人?” 菌子! 谢潜精神一振,忙问:“真的吗?” 他目光炯炯地看向白氏,白氏抿嘴一笑,不卑不亢道:“这也没什么了不得。但凡能当上户长,总归手里有一两样能见人的手艺。若非如此,也不好服众不是?宋家姐姐,你若推举我擅种菌子,那我就不得不把你最会养花养菜的事情说出来了。” 那被叫做“宋家姐姐”的妇人大笑,一边笑,一边指指戳戳白氏怀里的婴儿,道:“笑了半天,也闹不醒她,真是个好闺女,未来指不定能比她娘更大才。” 白氏但笑不语。 谢潜问到了现成的好把式,免不得想多问几句,他稍作犹豫,便道:“两位还稍后留下详谈。”他又转向其他户长,道,“诸位可还有擅耕之人推荐?越多越好。” 万花丛中比较稀少的男丁——一名男户长起身说道:“大人,就算我们推举再多的庄稼把式,冬日也不可能种得出来什么像样东西。与其在这方面花心思,不如速速寻一支队伍,到临近的城市购买余粮来的快啊!” 谢潜点点头,道:“你说的对。待我筹到足够的银两,采买的队伍随时都可以出发。” 男户长道:“我们今年没有耕种,就算大人立即收税,也实在很难拿出交税的银两。好在郡守府的公库之中,尚存有往年积攒下来的银钱,虽然量不足以用来修路、建桥,但若用来应急购买米粮的话,应当能有所助益。” 这算是一桩近期最大的好消息了。谢潜之前完全没有奢望过公库还有存银,他带出来的银两确实不太多,正精打细算,打算靠改装车轴这一类的倒手投机生意,把钱滚起来,再换取粮食。 毕竟今年春季的雨水虽然多了些,可之后两季风调雨顺,米粮价格不至于太高,想来东拼西凑勉强可以度日。但——若有现成的库银,自然再好不过了! 他不由站起身来,踱了几步,忍不住再次确定道:“你怎会知这些隐情?” 男户长道:“小的以前在郡守府做账房,自然清楚这些内情。只要大人用官印开启郡守府,拿到合钥匙,便能开库取存银了。” “好!此事重大,你叫什么?明日起,就暂时随我办差吧,咱们尽快将库银起出。” 那人跪拜道:“小的名杨六。” 谢潜连忙去扶,手才伸了一半,议事帐的门被猛然从外侧掀开,贺飞云带着一脸寒霜疾步而来,道:“十七,你在——” 视线瞬间交汇之时,那鹰似的眼眸微微一怔,从谢潜的身上滑过去,先看了一眼跪在地上那庄户打扮的男子,又迅速扫了一圈围坐的妇人。 ……确是关着门谈心。 可怎么看,谈的都不是亲兵所报的那个“心”吧? 谢潜一边茫然摸不着头脑,一边为仓促而来的贺飞云风姿迷了魂去,忘记自己还维持着扶人的姿势,愣愣地道:“呃、将军,有什么要紧事吗?” 贺飞云:“……” 是有要紧事,可现在又不要紧了。 谢潜:“?” 来都来了,干脆听听更安心。打定了主意,贺飞云干脆大步走到谢潜的主座位旁落座,道:“你且继续,不必在意我。” “……”谢潜眨巴眨巴眼睛,“喔。” 第80章 不敢动 谢潜眼睁睁看着贺飞云从低气压恢复成云淡风轻,更加惘然,这是怎么了,到底急还是不急啊?他摸不着头脑,不过出于信任,也不追问,回过神来扶起杨六,像随口问一句,道:“你和杨三……该不会是兄弟吧?” -- 第131页 杨六道:“……谁?三哥?” 谢潜:“……这——本官并不知他是否是你的三哥。” 杨六一笑,道:“大人若说得是今天进山的那个,他确实是我三哥。母亲将他留在身边了,所以我们即便有亲缘关系,但却不属同一支。” 听到这样的解释,谢潜再次印证了原本的想法,便不太意外地应了一声,只交代杨六以后安心跟他做事。 忙完这一头,谢潜又看一眼上座。贺飞云端坐着,看起来既不着急,也没有任何主动开口的意思,更没有暗示。 贺飞云不催,谢潜却安定不下来,速战速决地又问了其他户长一番,这些户长们尽管心里愧疚,可现如今人人自身难保,便难免会有各种各样的顾虑,便纷纷推脱推辞。 谢潜当然听懂了这些人的心思,也不勉强,只道:“只要技术过关,本官可以保证供给一日三餐。待种出来成品,负责耕种的可以取收获的十之一为己用。但在有收获之前,再多的,本官却无法承诺了。” 有了这样的保底,户长们的疑虑却没有减轻,只有两个人推举了人选,其他的则不答应也不立刻拒绝,只推脱说要回去商议。 这倒不难理解。经过这么几天在西营的居住经历,前来投奔的这些土族人渐渐意识到,为西营办事,活不至于繁重,至少比为他们的巫师办事轻松的多。 可一天三餐能吃得饱饭,上下午还可以稍微休息一会。晚间无论进度如何,都可以到点回聚居地休息。尽管居住条件并不比山林里好多少,但能吃饱,能好好休息,已经是半年以来最为安逸的日子了。 这种安逸会让人不想改变,而且,倘若一户之中,只有一两个壮劳力的情况下,抽调出来种庄稼,可能不如外出山林采摘收获更多。而这“冬天种庄稼”的提议,怎么听都极为不靠谱,千百年来,先闲都没能在冬天种出过什么庄稼,仅凭这年轻郡守的一句话,怎么可能种得出来?有道是嘴上没毛、办事不劳,其中的利弊稍作权衡,谁都知道该怎么选。 谢潜察言观色,猜到了六七成,也不勉强,茶过七分便好言好语把人送出去,又安排杨六去找苟愈报到——既然此人做过郡守账房,那一应交接扔给苟愈,也算是职责之内,理所应当。 众户主纷纷告辞出去,帐中只留下了白氏、宋氏两人。谢潜正要开口细问一问种菌子、种蔬菜,便被贺飞云按住了手。谢潜心里一动,下意识拎起手边煨着的小茶壶,反手给贺飞云添了半杯红糖姜茶,道:“这茶暖胃,多喝些,去去寒气。” 贺飞云“嗯”了一声,低头喝茶。谢潜心里的小雷达呼呼地猛转,眼瞅着大型猛禽怂起来的羽毛顺下去了,又听见贺飞云道:“你接着办事,不必管我。”他才安下心来,对白氏、宋氏道:“本官也清楚,冬天种植堪比天方夜谭,请问两位,当真一点办法也没有吗?” 白氏:“种菜我不太行,单只说种菌子吧。此物避光,只要有合适的温度、湿度就可以生长。我曾在冬日烧着炭火的屋中试种,温度条件达到了,可炭火烧过的房屋都干燥,好容易发起来的一点菌子后来都枯了。可若将屋中放了水,冷水自然就会带走炭火的热气,湿度够了,温度又不行。想来,若郡守可以解决这二者间的矛盾难题,要在冬日里种出菌子来,必定不成问题。” 原来这白氏已经试验过了,这倒省了不少前置功夫,只是难题若好解决,就不再算是难题了。谢潜顺着她的思路托腮苦思,喃喃道:“温度与湿度不能两全,当真如此么……” 贺飞云却道:“不一定。” “嗯?将军此话怎讲?” 贺飞云:“十七还记得温泉小池吗?” 温泉小池?谢潜怎么可能不记得,那可是与贺飞云交恶到缓和至关重要的地点,更何况那一抹雾霭昏昏的水波,更不时在心头泛起涟漪。雾气……对,雾气!! 谢潜恍然大悟,道:“对啊!若炭火加热房屋的同时,又将水烧热,使之发出蒸汽来,岂不就能让温度与湿度同时升高了吗!” 白氏也是一愣,细想之后,不由面露喜色,想拍手叫好,又怕惊醒了怀里的娃娃,只坐在原地道:“郡守一提,我也想起来了。往昔在家中整馒头、包子时,那蒸屉下搁了水,烧滚之后以蒸汽熏蒸,既然这蒸汽可以让生面变成熟面,那么,必然也可以达到发菌子需要的温度!这样,也便不需单独一栋房间,只需堆一个土灶,上面有水有箱,多罩几层纱布遮风遮光和保温即可。只是发种至收获菌子期间,火不能断,也要格外注意火候……唔,我明白了,我这就回去试做!” 她站起来就要走,谢潜连忙道:“别急,本官找一位匠人师傅帮你打造一些工具……” 白氏瞥他一眼,很有几分娇憨的意思,道:“我的大人呐,你就只管负责我的三餐,等咱们种出像样的菌子了,再来讨你的好物事也不迟!工具什么的太重口味啦,咱们不要这些虚的,啊,乖!” 谢潜:“……”怎么哪里好像不太对劲,但他对女子向来抱持着“都是姐妹”的看法,便略取心头那点疑虑,只道,“那就全权拜托你了,若有困难,切记及时告诉本官。” 白氏娇笑着,向他抛了个媚眼,道:“约好了唷!郎君莫要反悔!”便扭着腰施施然离去。 -- 第132页 谢潜目送人走远,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碍于那白氏的好姐妹宋氏还在,只好强行装装作若无其事。 等他默默整理心情,要询问宋氏之时,身体一轻,整个人都悬了起来,便听贺飞云语气冰寒,冲那宋氏道:“午后你带其他的人去广场上商议。郡守有急事处理,不送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就这样扛起谢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穿过内门,进了小隔间去,留下目瞪口呆,被他突如其来的威势吓呆在当场的宋氏。 宋氏呆若木鸡,谢潜比她更加呆若木鸡,直到被一把扔到小隔间的床榻上时,还浑浑噩噩地回不过神来。他这小床榻拼得颇为简易,只将将容得下他独睡,幸好贺飞云手臂在下面垫了一下,才叫谢潜免遭撞头嗑脚的惨剧。 只是这榻实在不太柔软,谢潜仍被撞得昏了半天才缓回一口气。等他扶着额头,想要撑起身来,床榻便非常不配合地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吱嘎声。 他脸上一烧,不敢再动,入目第一眼,先看到了那按在榻边的修长手指。这手指节分明,被长年的鞍马生涯磨出了不少痕迹,而这些痕迹,都被护手掩入了深色的布料之中。 两人仿佛没有半点接触,但这个视角,这个位置,这样的手势,莫名让他生出几分难以言会的亲昵与暧昧。 谢潜暗暗吞了一下口水,不敢过多放纵自己的绮思,实际贺飞云也没有给他多少放纵的空隙,便道:“听亲兵来报,说你请来十几位娘子饮茶。” 谢潜:“……” 贺飞云:“我本不信,又忧心有那半分的可能,搁下事务便来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不更,后天见~~ 第81章 红扑扑 谢潜猛然抬起头,惊骇道:“孤只是为了筹粮,叫了一些闲着的户长来商量!你若不信,大可以叫张开印来对质——……” 贺飞云微微挪开了视线。小隔间比两边都要昏暗,仅有一扇拐弯抹角,从议事帐一方斜斜打进来的光线。这些缕的微光刚好打在贺飞云的身上,一半光,一半影,让他的神情更添几分晦暗不明。 谢潜看得眼睛发直,又心虚想辩解,被贺飞云按着肩,低沉的嗓音轻声说:“我知。原本也不该存那半分的怀疑。”贺飞云停了下来,转回来注视着谢潜,眼神格外柔和,道,“只是,久经军旅,竟忽略了另一种可能。” 谢潜不解,却见贺飞云撑在床沿的手抬起,轻轻掠过他的脸颊,带来一抹若有似无的暖意。 贺飞云:“远离骄阳,启明星就会发光。谢潜,假以时日,必定会有许许多多仰慕你,倾慕你,甚至什么都不要,只求追随你的人。就像今天的那位女子那样。” 谢潜:“……贺将军,孤不明白你的意思。” 贺飞云微一抿唇,垂下眼睛道:“没有特别意思。大约想提醒你,慎重考虑。” 谢潜无语凝噎,恨不得立刻破一盆冷水让贺飞云清醒清醒,或者当场搬一面铜镜来,让他好好看清自己长什么样。哪有这样类比的?退一万步说,就算那个白氏是男子,就算长得是他谢十七喜欢的模样,和连头发丝都是他梦情的贺飞云也没有一星半厘的可比性! 但……相对的,谢潜又止不住偷摸高兴,高兴到若不立刻卖个疯,就只好变成傻乎乎又笑又跳的地步。 他故意大声哀叹,故意道:“考虑什么?” 贺飞云:“考虑和——……” 谢潜果断伸出双手,把贺飞云的脸转过来与他对视,道:“是考虑咱俩私定终身——当一对偷鸡摸狗的野鸳鸯,还是孤向皇兄修书一封,把谢十七非贺飞云不要的事昭告天下呢?” 贺飞云:“谢——” 谢潜:“还是叫我十七听得顺耳,或者叫我的字也行——至于你那个‘慎重’的意思,你还是赶紧忘了。别说孤请十几个女子来喝茶,就算让孤和十几名女子共浴,也断断不可能发生你所担心之事。说实话,你我认识虽久,可你对孤的了解还是太浮于表面了。本郡王必须好好开诚公布一番,免得今后你再有类似的误解!” 他撒开贺飞云,爬向床榻内侧,翻来覆去,从暗格里掏出一本、两本、三四五六本薄薄的小册,全都扔进贺飞云的怀里,道:“你自己看!” 贺飞云不知所以,随手捡起一册,只一眼,便赶紧扔了回去,道:“谢潜!你!你还是把这些收回去吧!” “收什么收?!这些是孤多年来始终舍不得丢的珍藏孤本,也是证明孤青白的重要证物!”谢潜忙不迭把折页的书册重新叠放回去,在特地将一页连册展开,举在贺飞云眼前,道,“你看这意境,这形体,这伟岸的男大将,虽然只是一张静图,却足以想象出此人必定器大活好,再看这白面秀气的小公子,身娇腰软,海纳百川——……” “别说了!”贺飞云实在听不下去,谢潜却恍若不闻,还在指着画高谈阔论,贺飞云只好动起手来,一把捂住那滔滔不绝的嘴,道,“好了好了。我知晓了,你不要再说了。是我不对。” 急促的气息拂过面颊,谢潜强行压下异样的感觉,等那捂着嘴的手松开一些,他道:“本郡王只对男子有感觉,对女子毫无兴趣。贺将军确定知晓了吗?” 贺飞云点点头,道:“嗯。” -- 第133页 谢潜:“那……”他双眸闪过一丝狡黠的微光,嘴角微翘,不等贺飞云察觉这笑容之中的深意,就趁地利之便,倏地凑近,在那形状几近完美的唇上偷得一缕香。 他得意洋洋,品鉴似地舔了舔自己的嘴巴,笑得像只偷了鸡的狐狸,道:“所以,贺将军……你慎重考虑过了吗?” 明明一模一样的问题,在谢潜的嘴里说出来,不知为何,偏就能从正经歪成很不正经。隐隐约约的,谢潜似乎看到,贺飞云的额角好似贲起一点不明显的青筋,不过,下一瞬,他就顾不上了。因为他被狠狠按翻,大型猛禽完全不再给他任何逃脱的机会,封死了那张不着调的嘴巴,把他上一回合轻描淡写的撩拨,百倍千倍地奉还给了他。 大约两刻钟之后,谢潜顶着一张红扑扑的脸和微肿的嘴巴出了寝账,带上贺飞云指派的亲兵,愤愤然去了西营专门拨给工匠师傅的“临时作坊”,拉上匠人师父再去找勒墨的种地能手。自此,每日作坊、勒墨聚居地两头跑,足足跑了近半个月,眼看这奔波流离的一年,没剩多少时日了。 终于,在这一天午饭时,被陈校尉问到“郡守府的修缮何时动工”,谢潜才恍然惊觉,原来,西营的营建竟已然完工了。 如今,黍郡已经有五六成人口回到了原本的住处,空置的房子要么破败得太厉害,必须经过修缮才能住进去,要么就是先前被赶走的富户、大户的宅子了。 如果单考虑处理要务,那么,谢潜应当尽快整修郡守府,尽快搬过去,是最符合情理的处理。 但一方面,西营处于山林中聚居地和黍郡当中,成为了一个重要的中转处,谢潜留下来坐镇并不过分,另一方面大家已经住得很是习惯。所以,直到陈莽完全从营建中腾出手来,帮着郡民们修了好几天的房子了,才总算想起这件事来。 这件事虽是要紧,对谢潜来说,却无可无不可,修不修反正他暂时都不打算去住。但他从满脑子的温度、湿度、水温、光照中分出神来,还是多问了一句:“如果暂时不修,那勒墨族可还有别的作业可以换口粮?” 陈莽沉默了一小会,道:“……总不能咱们出米粮,给他们自己修房屋吧?” 谢潜深以为然,道:“那必定不行。同样当冤大头,还是让他们办点对咱们有益的事情好。既然没别的要修,那还是把郡守府修起来吧。” 于是,在谢潜这个郡王来藩地足足一个月后,郡守府终于开始动工修缮了。 年关将近,该有的礼要备一备。 贺飞云攒了四头四色的肥鹿,再八张同色毛皮,封了一页家信,简简单单作为送回家的年礼。虽然朴素到几近寒酸,但眼下的难关过不去,实在腾不出更多精力在意细节。 谢潜不靠谱惯了,与他想必过分得多,先给皇兄龙飞凤舞写了一页的信,中心思想是:“穷,难,没钱。”随信附了干枯的竹叶一枚,改装轴承的设计图一张,另一张工笔小画,画着小土灶烧柴火,柴火上的笼屉中生蘑菇的场景。若不看那信中的内容,只看这图,只会觉得匪夷所思,天方夜谭。 两人把各自的年礼攒在一处,交由一名飞骑送回长安。这飞骑马不停蹄,星夜驰骋,逢驿站、城镇换马换人不减速,最多十五天便能将书信礼品传到收信人手中。当然,随着一起回去的,还有贺飞云亲笔撰写的,提交给皇帝的谢潜观察报告。 信使如何送走暂且不提,贺飞云却是亲眼见到了那种蘑菇的小画从无到有,免不了随口多问几句。 第82章 搞点菜 谢潜没想到贺飞云会对菌子种植感兴趣,一边想要炫耀,另一边又考虑着再忍几天,等菌子实际种出来憋个大惊喜,思来想去,那一双本就灵动的眼眸越发的灿若星子。最终,他只得意地冲贺飞云笑,道:“再等两天,若真能成,今后年年冬天都能有新鲜的菌子吃,拿来涮锅子也好,烹炒煎炸也罢,都鲜美得很。” 虽说是为贺飞云描绘美好的未来,可说着,他也忍不住可疑地吞了点口水。这不能怪他犯馋,眼瞅着存粮一天天的见底,西营上下的日子渐渐不比刚到之时了。肉还算吃得到,却大多以省料出货的蒸、煮烹饪手法为主。米面更是鲜少吃上纯的,或者掺了谷茬,或者掺泡发了的碎豆子,刚开始几天尝着还算口感新鲜,十天半月连着吃,肚子里到底缺了油水,西营上下,谁提到吃食都忍不住犯馋。谢潜也不例外。 贺飞云笑笑,体贴地当做没看见,等谢潜回味结束了,才道:“这图上只画了菌子,那蔬菜呢?” 谢潜一叹,举着那小画来回晃荡,好让墨迹快点干透,说道:“哎,蔬菜啊。算成了,却也算没成吧。你只管批你手头的公文,随便听孤发几句牢骚可好?左耳进右耳出的那种。” 贺飞云低头,将眼前的这一份上批了“可以”两个字,和合上这一页,换下一张简报来看,道:“随时恭候。” 一提起种菜,谢潜简直满腹心酸,忙乎了多少天就在肚子里酿多少几天,这会子夜阑人静,总算抓到个机会,恨不得拉着贺飞云秉烛夜谈,把苦水都道尽了才算完。 那宋史是种菜的一把好手,从松土、下种,到种植过程中的任何细节,都能立刻知道其中的问题,并且拿出至少两种的解决方案来。只一样,不能让她做决定。 -- 第134页 比方说,从第一批选择的植物开始,光是选种辣椒还是培育茱萸,能和谢潜叨叨整整两天,从早到晚,一刻不停,内容只有两样:“辣椒好像不如茱萸用处广泛”,“可辣椒比茱萸长得快又不占地方”。 谢潜一开始秉持着尊重行家的想法,耐心等她自己决定,可等了整整两天毫无进度,还有一大堆等着“裁决”的蔬菜种类,到底被烦的没办法,以“茱萸树太高,棚子搭不到高度”为由,才总算从这个二选一地狱中脱身。 这才只是个开端,之后谢潜便陷入了无穷无尽的选择地狱。 比如选土,用泥炭土,自然土、腐叶土,什么泥炭土循环使用方便啊,什么腐叶土好取材啊,自然土省了测试啊,三选一就能翻来覆去,念叨三天三通宵都算不得过分。再比如选种,再比如架设木棚的方位和位置,但凡涉及到选择,都能够让这位宋氏纠结纠结再纠结,重点是,无论纠结多久,永远无法做决定,只会陷入无限循环。 经历了这几天的折磨,谢潜已经形成了条件反射,但凡涉及选择,听完利弊立刻□□决断,坚决不给宋氏任何纠结的机会,总算让一切迈上了正轨。 和闷不吭声、全部独立自己做的白氏相反,种菜这个项目是由宋氏主要负责、谢潜督办,户长推举的两名妇人协办。头一批试种的数量不多,种类却尽可能齐全,萝卜、茄子、菠菜、油菜、青椒和小米辣椒,基本涵盖了黍郡一年四季所有好种、周期短的蔬菜。 菠菜、油菜这一类出芽快、生长周期快的菜,是最优先重点照顾的,其次是耐储存、更抗阶的根茎类菜。 如今小寒已过,最冷时凌晨清早户外会结冰,显然在外面是种不起来的,经过种植小组的组内商量,预先定下了两块试验田,一处在西营直接搭设简易棚子,另一处则打算利用黍郡内空置、无人居住的大户房屋。 当然,头一批只在西营的简易棚里试种,等种出规模了,才会考虑推广到黍郡,也免得种植小组来回奔波的辛苦。 谢潜向来说干就干,抓来闲散的壮丁,在紧邻炊事灶台的边上起了一座棚子,地面也不需要推平,直接地底挖坑,从炊事灶台拉出一条烟道过来,利用每日三餐做饭的烟气,来加热简易棚。再在里面搁上瓦盆、瓦盒,铺上经过筛细、混过肥料的泥土,四壁则用厚实防风的帐篷布,底下再压上砖石,于是,第一座简易温室模型便搭建成了。 瓦盆、瓦盒的泥土虽薄,但种植根茎不太发达的叶菜足够了,可这一批刚下种了三天,种植小组就发现了许多问题。 第一样,便是棚子的保温不好。靠近烟道的瓦盆能勉强冒出点小苗,挨边的被风吹一吹,泥土很快就会被冻实,种子都冻死了。既然不防风,那就把风口堵上,单层帐篷布变两层,缝隙处交叉分开,再漏风,就再添一层,糊来蒙去,棚子里几乎完全见不到光了。这下,种植小组便提出了反对意见,风虽然进不来了,光也一样进不来。棚子中央好容易发了芽的秧苗很快蔫了,完全没有精神,却是得不到充分的光照之故。之前靠边的位置虽冷,光照条件能比中央好得多,现在整个棚里黑的像夜晚,无论什么样的种子都长不起来了。 试验进行到这个地步,两头为难,卡住了。若要阳光,就会漏风不保温,反之,若要保温,就没有阳光。 谢潜犯了大愁,着急得半夜也睡不着,这才忍不住跑来贺飞云这边倾诉。他把前因后果叭叭叭地统统顺了一遍,叹了一声,从桌上抓走一根不用的笔杆来回转,道:“唉,透光又挡风的东西孤怎么会不知道呢,可若有用这些东西修棚子的财力,孤还需要为筹粮发愁么?直接不计成本高价求购岂不美哉?” 贺飞云停了笔,道:“你是指琉璃,或水晶?” 谢潜叹气道:“可不就是这两样?虽然水晶的并不是多么贵重的宝石,可若纯度足够高,能投光,甚至大到足够做窗户的一块,那也会是无价之宝。不上贡给皇兄,私自扣下来种菜,便是没有其他意思,孤恐怕也会被言官口诛笔伐到骨灰都不剩下了!水晶尚且如此,更何况更贵的琉璃?我那皇兄夜行引路的琉璃灯,若非足够稳妥的公公侍女,其他人都碰不得呢。小小一盏灯尚且如此,更何况窗斗大的琉璃瓦?” 贺飞云:“确实奢靡。但琉璃灯沉重易碎,虽然好看,却不如纸灯笼便利。” 谢潜笑道:“你也拎过那灯?” 贺飞云:“只两回。” 谢潜挤眉弄眼,拿肩膀撞他,道:“看来皇兄确实信你。孤之前想摸摸来着,不仅没得逞,还被皇兄嫌弃莽撞。但你既然说了沉重,那孤就不喜欢那琉璃灯了,也和你一样喜欢纸灯笼……嗯?” 他忽然停顿下来,眉间忽然变得舒朗,眼眸也璀璨起来,道:“对呀!为何不用纸呢!纸灯笼能在风中保护烛火不熄,寻常窗纸也能挡风避雨,只要骨架做得好,就不用担心风了!只需将向阳的一面修成纸窗,另外三面……不对,两面筑墙保暖,问题岂不迎刃而解了吗!” 他猛地坐直起来,任凭叼着的笔落在几案上,两人目光略一触碰,一个喜不自胜,另一个则不由弯起嘴角,含笑在文书上落笔,边写边道:“或可一试。” 贺飞云点点头,道:“或可一试。” -- 第135页 谢潜顿时腰也不疼了,气也不叹了,觉也不睡了,一把揪过贺飞云,在那俊脸上啵唧一口,道声“多谢”,跳起来就跑。 贺飞云目送他身影跑出帐外,泯入夜色看不见了,才笑着摇了摇头,低头一看,那横平竖直的批语旁边,落上了几星墨点,而纸张的边角处,更划了一条弯弯曲曲的折线。 确实莽撞,但也因此而可爱,偶尔犯些小小失误,无伤大雅,大将军心胸宽广,除了当没发生过之外,还能怎么办呢? 于是,种植蔬菜的重大难题,便在这月黑风高的夜晚被成功攻克了。谢潜收获种植小组的一顿粉拳(毕竟半夜闯门)和唾骂之后,就这么被一张薄薄的糊窗明纸而轻松解决了。当然,纸张的透光图并不足以令谢潜满意,但再加上低廉到几乎相当于不要钱的价格这一条,谢潜便满意到不能更满意了。 这糊窗的明纸并非写字用的宣纸,而是黍郡本地盛产的一种“毛竹纸”。在郡城旁的山中,便有取之不尽的毛竹,截取中段,每段砍成五尺五寸余之后,放入生石灰中浸泡、沤养,直至软化成竹纤维。再将这竹纤维为原料,经过几十道工序的处理,晾晒成微微泛姜黄、非常结实的纸张。 虽然从头造一张纸需要足足耗时九个多月,不过谢潜用不着现造,造纸坊还有许多往年没有卖完的陈纸,作坊主和造纸工匠正好都在西营里住着,一听谢潜需要筹措大页窗纸,便干脆将这些库存全献了出来。这些纸虽然比新造的竹纸更黄一些,也因储藏不当,有些生了霉点,即便拿出来售卖,也卖不上什么好价格。但拿来做温室棚子的窗户,足够挡住风霜,更不要花钱,便没人会在意这些小小瑕疵了。 第83章 渡年关 两相欢喜,一拍即合,话虽如此,谢潜还是将造纸坊主和几名工匠暗暗记下,待来年春天,郡中状况有所起色之后,他必定会找到机会,回报这些所有出过力的人。 有了造纸坊的无偿支持,第二版的棚子很快就改装好了,东西两面是拆卸的纸窗,南北则用木板和泥巴筑墙。这样的构造,虽然棚下的光线依旧不算十分明亮,可比起之前完全见不到光,却要好上太多了。 地底有地龙加温,每日又将寒风隔离在外,沐浴着隔了窗纸的阳光,终于,所有的秧苗都不负众望地成活了,望着这一小片冬日难得一见的翠绿,西营的所有人都不由燃起了新的希望。 就在宋氏的种粮小组将喜讯传播出来的同一时间,苟愈终于穿山越岭,带着由西营兵士、勒墨人混合而成的运粮队,带着十辆改装过的马车,抵达了晋阳城。 要说后悔,确实悔断了肠子。当年在长安城里,他苟愈也是万人空巷,炙手可热的大才子,如今一朝跟错了主子,先埋首于账务的汪洋大海中徜徉了月余,忙得蓬头垢面,头发都枯黄了。好不容易告一段落,还来不及养养可怜的头发,又被谢潜一句话,打发到路迢迢的地方来运粮。揣着一摞能看不能用的库银也就罢了,还要肩负着二道贩子、高卖低收的重担,苟愈这一路把谢潜骂了千百遍,可若让他把这一趟任务转交给别人,他又既不放心也不情愿。想想黍郡那一群盼望的郡民,又想想谢潜每月开给他的丰厚饷银,苟军师恨恨地又骂了一遍,按照计划,敲响了车马行赵大户的宅门。 前文曾提到,晋阳城谢潜装成过路客商,倒手改装车小赚了一笔,也与这城里的两位地头蛇商户混了个脸熟。一位是运营来福客栈、来福茶楼的掌柜万来福,另一个便是这把持了晋阳城大部分车马生意的赵大户。 苟愈这次揣着谢潜亲笔写的拜帖和名帖,第一站来找的便是这位赵大户。他如何斡旋料理赵大户暂且不提,转回头来接着说种菜的谢潜。他的“室内种植”取得了显著的成果,虽然这一棚子的蔬菜都还没吃进嘴里,虽然许多小苗日照不够,导致长得不够壮实,可迈出了出苗的一小步,就是走向收获的一大步。无论前方有多少苦难(特指挨骂),谢潜也充耳不闻,抬抬脚直接踩过去了。 这天,他顶着作坊领头人叶师傅的骂街,强行抽调出来两名师傅——需要修建的东西实在太多了,郡城忙、郡守府也要忙,人手根本分配不过来。就是加上勒墨人里甄选出来的三十多个学徒,也还是忙的连口水都顾不上喝。总之,他强抢出来两个,在菜棚的附近,马不停蹄地接连搭建了四五个棚子。 工匠师傅们骂,以宋氏为首的种植小组也在另一边大骂。 为何连种植小组也骂? 因为头一批的菜还没有收成,也因为规模太大,人手不够,根本忙不过来。 可惜,不论怎么骂,谢潜手一摊,把当魔星的混不吝劲儿拿出来:不行,必须干,干不了也得干!第一轮收不收不重要,其他棚子也必须全都种满了!人手不够,他随手抓来不当值的西营兵,再不够,干脆撸起袖子,亲自下地一起种。 拼着这不要脸的劲头,宋氏种植小组只好边骂边跟着加班加点,甚至把家里稍微清闲点的闲人也都拉出来一起帮忙。终于,在新的蔬菜棚子建好的第三天,把所有的瓦盆、瓦盒全部种满了。 自此,种植小组的成员就过上了起早贪黑,饭顾不上吃、觉也顾不上睡的苦难日子。寻常种菜,无非浇水、施肥、捉虫,绝不至于劳累。可棚里种菜谁都没有经验,谢潜还要不厌其烦的给大伙增加负担,比如窗下的菜日照多几分、温度低几分,每日出叶如何、长了多少,中央的菜比照这些参数又如何;同样的光照下,从棚中央到周边的生长状况如何;同样的温度下,光照不同的又如何。林林总总,再加上浇水量和施肥次数,统统都要记录,实在把每个人都折磨得苦不堪言。 -- 第136页 幸好天气寒冷,泥土也经过细心筛选,这些菜招来的虫子不多,否则,小组恐怕连喘口气、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有了。 大家都已经忙得够呛,谢潜还有一身泥一身灰的一边施肥、浇水,一边给大伙灌鸡汤。什么第一次难免要记录精细一点啦,什么有了原始数据之后再开黍郡的棚子会更简单啦,成员们、被迫来帮忙的壮丁们,谁不在心里把他骂了一千遍一万遍,可郡守大人都亲自上阵了,别人难不成能摞挑子不干吗?也幸亏这些菜到底成活了,收成的一部分都能分给个人,大家伙儿才咬着牙熬了下去。 就这么苦熬了快将近两旬,最早种下去的一些叶菜得以收成,虽然量非常少、菜长得也不太行,菠菜叶子又瘦又小,灰扑扑蔫了吧唧的,葱更是孱弱得好似放大版的豆芽,但即便如此,足以令整个西营、乃至于整个黍地都为之轰动。 新来的郡守老爷,在寒冬腊月种出菜来了! 千百年没人办到的事情,郡守老爷金口一开,十来天的功夫,居然轻轻松松做成功了!! 这一次,虽然不算神迹,却远比神迹更让人激动。 冬天能种地!能种出来吃的!这意味着以后,就算错过了春耕、夏耕,错过了秋收,哪怕在冬日,也能靠自己的双手种出点果腹之物!! 这比什么神迹都更让忍饥挨饿的勒墨人肃然起敬,望而生畏。 不少人开始偷偷摸摸地在心里把郡守老爷当成了“丰收大神”或者“种植大神”,也不知有多少人,在萨满巫师举办的晨祭上,从向萨满祷告,改成了向谢潜祷告。 当然,对于谢潜来说,除了拉上种植小组,美美地吃了一顿大葱馅饺子庆祝之外,生活没有任何改变,转头,又继续钻进大棚,研究他的菜去了。 据宋氏几人的经验之谈,生长周期快的品类有菠菜、大葱、小白菜、水萝卜,头一批的菠菜大葱吃完,过不了祭天,小白菜和萝卜就会跟着收获,等吃完了这些,第二批下种的大葱菠菜差不多就该成熟了。待第一批、第二批这些接连吃完,到一个半月左右的时候,青椒、茄子大抵能陆续加入菜谱,接续的再有小葱、香菜,再之后,每种蔬菜轮番成熟,整个温室菜棚就算可以正式轮转起来。 量实在太少,尝到了一口或者半口新鲜大葱、菠菜的西营人,或者只看过几眼的暂住郡民们,在半天之内,对这简陋的纸糊棚子的完全转变了态度。一时间,来找种植小组几个初始成员套近乎的人川流不息,几乎能把棚户的门帘扯破,明里暗里暗示想来大棚里干活的人数不胜数。 宋氏几人哪见识过这个,最先来的都答应了,可越往后,越难斡旋,最后只好愁眉苦脸地来找谢潜商量。一来二去,谢潜被琐事缠得头大,干脆把三人集合起来,召开了一个紧急宣告会,设下了几个条件,无论答应的还是没答应的人选,只要满足条件的就留下,没满足的,统统不许来,若有异议,就全推到他身上。 条件说难也不难,说简单也没那么简单,第一,无论辈分、年龄,来了之后,必须听从宋氏三个人的安排,正常提意见可以,指手画脚一次警告,二次清退,并且以后永不录用。第二条,手脚干净利索,有种菜经验,偷拿菜棚公菜者、故意损毁菜苗者、无故连续两日不来者,清退永不录用。 同时,他对宋氏三人也提出了新的要求,这些人一经录用,谁录用的归谁管,一旦犯错,负责人负连带责任。 自此,谢潜的蔬菜大棚事业,就这么热热闹闹地开展了起来。宋氏和另两个妇人招来了能干的帮手,终于得以轮番休息,对菜棚的数据记录也便不再那么抗拒了。 谢潜的计划是,等这几个菜棚步上正轨,就分拨出三分之二的人手,逐渐将种菜业务从西营挪回黍郡。一来,城里经过一年的荒废,现在空置房众多,保暖性比菜棚好了不少,空着不如拿来养活别人。二来,回郡城住着的人越来越多,有了人,就会有物物交换、有市场,与其大家一起挨饿,不如让勤劳的人、愿意拼一把的人先富起来,而这些冬日难得一见的稀缺蔬菜,就是盘活黍郡一滩死水的重要物资,也将会是未来,换取维持西营主粮的一项重要营收。 忙忙碌碌的日子总是过的飞快,眼看年关将至,上个月被发派去晋阳城卖车买粮的苟愈苟军师,终于在一个虽然寒冷,却风和日丽的午后鬼来了。他带回了一车又一车的粮食,运粮的队伍在山峦间绵延和很远。 彼时,谢潜正一身单衣短打,在菜棚中忙得满头大汗,听到运粮队回来的消息,连忙披上他已经沾了不少泥灰的火狐狸披风,跑到营门外去迎接。他的模样,并不比远道归来的车队正解多少,多日的劳作,褪去了他长安里带出来的那点奶膘,却也为他增添了与贵胄子弟不一样的沉稳。 他细数那自远而近的、一辆又一辆的运粮车,那自来黍郡始终萦绕不散的心头大石,终于在这一刻卸了下来。 今年这不易的年关,总算能顺利度过去了。 第84章 圣意难测 运粮队的及时抵达,使得西营最大的问题得以解决。精打细算,这些粮草足够整个西营的人度过严冬。虽然眼下,黍郡依然百废待兴,连本就不丰盈的库银,也因这一车车的粮食而告罄。但度过了这最大的一桩难关,已是万幸。粮仓有了粮,未来还会有蔬菜、菌子、河鱼、野味,至少能保证大家安心过一个好年。 -- 第137页 正当谢潜、苟愈,率领西营的校尉、兵丁们将一车车、一袋袋的粮米搬进粮仓、忙得热火朝天的时候,贺飞云的年礼、报告文书,与谢潜的信,也在差不多同一时间,抵达了大越的国都长安。 临近二更末尾,大越的天子谢鎏已然换下便服,准备就寝了。听得黍郡的有飞骑传信,特地披衣起来,叫掌事太监凛公公将东西呈进寝居。他一看那托盘上一叠厚厚的文书和另一封龙飞凤舞的封笺,先忍不住笑了一下,道:“不必看,朕闭着眼就猜得到出自谁的手笔。”他先一指那厚厚的文书,“这是时雨的吧,且先放着。这胡乱潦草的,必定是小十七。” 凛公公跟着笑,躬身说道:“君上料得不错。” 谢鎏虚虚一挥,嗤道:“这小十七,不送年礼,反倒写来封信,怎么看都来者不善呐。”他说着,伸手便去拿那薄薄的信件。 凛公公连忙把他拦住了,道:“主子,天晚了,您为国事劳神了一天,这拆信的小事,不如让奴才来代劳吧。” 谢鎏睨他一眼,知道他担心什么,不以为然,却也不再动手,只道:“小十七不至于对朕不利,你的心眼儿也太细了。罢了,既然如此,你就当面拆来,再为朕念一念吧。” 凛公公赔笑着取了信,拿起托盘旁的拆信刀,细细割开封笺,从里面抽出三张质地都不相同的纸来,一边说道:“君上心宽,是因为揣着一国的万众子民,而奴才心小,只够揣着伺候君上,若不能妥帖,岂不愧对君上的信任?” 谢鎏一指那最薄,纸背透出的痕迹也最胡乱的一页,道:“必是哭穷、要钱,朕偏先不看这页。” 凛公公失笑,便将那一页纸放回托盘上,先拿起另两页翻查,可他还没来得及展开,谢鎏却又改了主意,道:“混账离开长安这么时日,实在有点太安稳了。罢了,你还是先念信吧。” 凛公公只好将那两折厚纸又放下,道:“主子还是心疼郡王爷的。” 谢鎏不屑道:“朕才不心疼他!在长安尽惹是生非,打发出去历练一番也好。总归是他自己的封地,闹大了也好有个兜底的理由。只是……唉,朕最近一直在想,或许临走前朕不该训他那样狠。” 凛公公赶紧一礼,道:“郡王是君上的臣弟,君上愿意教训臣下,是对臣下的关爱,兄长愿意教训弟弟,亦是对弟弟的爱重,断没有挑三拣四的道理。” 谢鎏嗯了一声,道:“十万百万的,若要的不太多,朕开私库出给他就是——”他哼了一声,咬牙道,“但凡他态度端正诚恳些,不要说那不入耳的胡话,朕何至于此?” 凛公公一叹:“郡王确实不叫君上省心……但愿他能理解君上的一片苦心。” “算了,无妨。”谢鎏适意地坐下,道,“朕也不需他能理解。朕尚是皇子时,只有他这唯一一个幼弟从不曾与朕争抢,如今,便是他不中用一些,总归朕都该给他一个安养的好位置。你念吧,念完朕就歇下了。” “是。”凛公公不敢怠慢,将这一国之中最尊贵的两兄弟的家信小心展开,先扫了一遍。随即,他揉了揉眼睛,又重头再看了一遍,确认了自己没看错的瞬间,脸色一片苍白,半个字都不敢念出声来,直接向谢鎏跪下了。 谢鎏本已经倚在斜塌上,半眯着眼等,等来等去什么都没等来,半眯着眼睛问:“嗯,怎么了,念啊?!” 凛公公将信捧过头顶,那捧信的手止不住连连发抖,道:“奴、奴才不敢念,奴才什么都没看明白,求君上饶了奴才这一次,奴才真的什么都没看到啊!” 谢鎏抬起眼皮,瞥了地上的凛公公一眼,嗤笑道:“有什么不敢看的?那老十七胡说八道惯了,朕又不是头一天见识,还会把错过算在你头上?”他啼笑皆非地夺过信去,“拿来,我倒要看看他又蛮缠什么。” 信上的字当真龙飞凤舞,不羁得很。谢鎏蔑然扫了几眼,脸色一变,勃然大怒,唰地将信掼在地上,骂道:“大胆谢潜!他哪来的脸!竟敢张口就向朕要六千万两白银?!” 凛公公赶忙趴在地上不敢吱声,边上捧盒子的小太监、宫女,也全都吓得跪了下去。 谢鎏气得塌也不躺了,坐着也坐不住,站起来踱来踱去,道:“他就留在一辈子黍郡别回来吧!朕就不该心软,让他在那自生自灭罢!!!” 凛公公赶紧磕头劝道:“君上莫要动了真火,伤了龙体啊!” 谢鎏踱了几回,等怒气消下去些,气哼哼把信捡回来,再看几眼,还是十分生气。白纸黑字,那字更是张牙舞爪似的窜人的心头火,到底没忍住第二次把信丢在地上,道:“什么入股,什么分红,他那黍地本就是朕的,这天下每一寸土地都是朕的,区区谢潜,哪来的底气开口让朕入股?!还创收的七成都送给朕?笑话,不入股十成都归枕,本就该向朕缴税,难道这七成还能算在税负之外吗?!真是放他X的大屁!!!” 凛公公汗都下来了,低着头不敢看谢鎏的脸色,只急声提醒着:“君上!君上!言行,注意言行!” 谢鎏被熊熊怒火烧的满脑袋疼,来回踱了好几圈,停下来,狠狠一拍桌上的毛笔,怒道:“你!即刻给我把这混账叫回来!看朕不打得他死去活来!!!他那个鸟不拉屎的破地方连狗都不爱去,凭什么觉得我会稀罕他那点收成?!他——……嗯?” -- 第138页 凛公公伏在地上连连道:“君上,注意言行,还有自称、自称啊!” 谢鎏俊秀的眉宇挤成一团,盯着那杆被他拍过的毛笔久久不语,过了好一会,忽道:“凛安,明天你去把近年黍郡的赋税报本找出来,拿来给朕一观。” 凛公公:“请问君上需要几年的。若在五年以内,明天一早就能呈上来,若再早些,就要请案卷处开库房了。” 谢鎏:“……你记性好,可还记得今年和去年的总数?” 凛公公道:“若奴才记得不差,去年年末,整个儿黍郡缴纳粮米共六十七车,其中白米四万石,其他杂类共六万石,再加上毛皮、药材、山货等,折合现银大约……不到万两。(※注)” 谢鎏:“……比之其他郡城如何?” 凛公公:“不如何。岂止不如何,偌大一座黍郡,赋税量还不如一个富裕些的县城。今年年头没了郡守,拖到现在,连一分的赋税也没缴呢。不过十七爷既然就藩,回头缴给他也是一样的。” 谢鎏:“……不如一个县城。” 凛公公:“是。” 谢鎏:“……朕给他的封郡,还不如一个县城富裕。” 凛公公揣摩着上意,迟疑道:“……是。” “那……朕还是再看看小十七的信吧。”谢鎏伸出两根龙爪子,把踩满龙靴印的纸捏起来,耐着性子仔细看了下去,“嗯?不入股就要花银子买图纸,什么图纸?附送的两张图每份三千两??!”他愤然把那页信纸放在一旁,抖开另外两页。 一页画着大铁釜煨菌子的画,只有一页才是正经的设计图,依稀是马车的一部分。 谢鎏不屑道:“什么玩意?釜中煮的是什么?!莫不是暗示朕不要对他太苛刻吗?……至于这车轴——……嗯?你来瞧瞧——”他终于发现凛公公、寝殿里的侍从们都还一直跪着,不由拿脚尖踢了踢,道,“你怎么跪着说话?起来吧,来帮朕参详参详,这图纸——怎么好像是近日朕新得的那辆平衡稳当宝车的结构图?” 凛公公起身来,探头细细瞧这图纸,瞧了半天,摇了摇头,道:“君上的平衡稳当宝车,分明是从一个京里大商行处重金购得,全长安至多不会超过十辆。恕奴才直言,十七郡王怎会掌握这珍稀的宝车制造技术?奴才眼拙,也不太通这机关制造的图纸,不如君上哪天得空了,叫人拿去给将作坊看看,捎带手地做个样子出来,不就知晓究竟为何物了么?” 谢鎏点点头。凛公公又体察圣意地道:“君上消消火——……郡王爷头一次治理一郡,一时失衡,多花了点儿银钱,实在算不上多大的过失。更何况这地方还是他自个儿的封地呢?君上顾惜幼弟,不如趁着年节赏赐下一些,来彰显您的宽宏大度。” -------------------- 作者有话要说: ※注:查了一下资料,宋代有一年的全国赋税总数是四百万两白银,这里黍郡什么都还没有发展,直接除以一百折算了,经不起推敲和考据,各位小天使也请不要考据,感谢。 第85章 过小年! 谢鎏哼了一声,道:“没用的东西!行吧,就照你的意见,明天叫人拟个旨意,派人过去先申斥他一番,再备些东西带过去。小十七走的仓促,冬衣、冬米、银碳这些都给他带起了,再看看他哪里还缺些什么。宫里往年给郡王准备过年过节的东西,今年可有准备?若没有,就马上筹一份,若有,就都带过去。朕看他还有什么话好说!” 凛公公引着谢鎏走回龙榻,跪着帮他脱靴,一边道:“是、是。奴才即刻去办,年节之前保证送到十七郡王的手里。君上还有什么吩咐,若没有,就请喝碗安神汤,早些歇息吧。” 谢鎏甩了外袍上榻,正要躺下,又支起来,道:“你去,把时雨的报告书拿来,朕睡前随便翻翻。” 谢潜的信已经惹了皇帝那么大的气,眼看夜越来越深了,皇帝睡不了几个时辰又该早朝,还要看什么报告书?! 思及此,凛公公手一顿,面带难色道:“这——” 谢鎏躺下来,缓下声音,说道:“无妨,时雨做事向来稳当妥帖,不会报那些花里胡哨的。朕随手看看十七日常做了什么,权当助眠也好。” 凛公公没办法,只好取了贺飞云的报告书来,交给皇帝谢鎏,再默默退到屋外守夜。 长安宫中,灯火点点,想来注定有人无法安眠。但这个时候,谢潜却在遥远的西营,睡得四脚朝天,不知今夕何夕。 这不怪他不顾形象,体力劳动什么的,实在是太累人了,累得他这几日见到贺飞云,即便有那份勾勾缠缠的心,也没实在那个力气——他连胳膊都酸的要抬不起来了! 好在晋阳城买来的米粮,救了西营冬日的急迫。但偌大一座黍郡,上万的郡民都还在挨饿的边缘挣扎着。当西营的份够了,西营救济中转站的温饱也够了,谢潜又不死心地开始奢望着救助更多的郡民了。 话是这么说,早起谢潜一拍脑袋,认为,该庆贺的时候还是需要隆重热闹地庆贺一番。眼看着第二批大规模种植的蔬菜快收获了,他一大早,就把得闲的厨子们统统都抓过来,开了个突发性紧急会议。 中心议题是:过小年了,西营需要办场大的,择日不如撞日,就选在小年廿六这一天吧。 -- 第139页 一句话,惹了厨子们全体的白眼,怨声四起,脾气越发见长的张二狗,更是撸胳膊挽袖子直接抄家伙开揍。 什么玩意……什么狗郡王! 什么叫择日不如撞日! 本身大家伙儿从出长安到现在,就没有一天能过安生的日子。现如今每个人都担负着远远超出工作量的人口的伙食。这祸首上回霍霍完肉的囤货,这一回,又打算向其他存粮下手了吗?! 想得美!没门儿!滚丫挺的! 谢潜抱头鼠窜,张二狗追着他,围西营遛了多半圈。谢潜多日劳作,体能见涨,没多久甩掉了人跑回来,对还在冲他怒目而视的厨子们叫嚣道:“不嘛!本郡王偏要!就要!不行也行,想办法行!!” 那瘦高的厨子现在更加瘦削了不少,更显高了。他已经骂了半天,但说句实话,谢潜再不靠谱,那也是他们的老大,一旦横起来,除了他们妥协之外,实在也没太多办法。 他道:“郡王爷,你要是想累死我们这二十来人,您趁早说一声就完了,何必一次次加工作量来折磨咱们呢。” 谢潜眼睛一翻,不服气道:“何出此言?” 瘦高个道:“咱们加上西营分拨过来学习的炊事兵,负责千把人的三餐已经是拼了老命了。上次烤肉也就罢了,毕竟备餐的工序不多,还有飞鹰军的兄弟们帮衬,总归能准备出来。可要筹备一场小年的筵席,那我们就算不吃不喝,不眠不休,也赶不出像样的菜谱,更没有功夫做精致的菜肴!建议您老直接给咱们一刀痛快的吧!” 谢潜惊诧道:“不是,包个饺子就是杀了你们啊?不至于吧?” 瘦高个愣了,周围骂骂咧咧的厨子们也都静了。场面一片尴尬的寂静,只有远方张二狗的“谢潜我杀了你——”的吼叫声由远及近。 谢潜:“还追着呐?” 张二狗满头大汗,举着擀面杖追过来,扶着一座帐篷的支撑杆气喘吁吁,道:“你、你、你……有种别跑。” 谢潜无辜地摊手,道:“没跑啊。” 那瘦高个总算回过神来,结结巴巴道:“饺、饺子?” 谢潜:“对啊,过小年就该吃饺子,办筵席当然就吃流水饺子席呗。” 瘦高个:“不是十二凉十二热十二点心那种筵席?” 谢潜:“啊?你疯啦,咱们既不在长安又不宴请达官贵人,请西营兄弟们吃个团圆饭,多包几种馅儿就够了吧?” 众厨子的怒气像泄了气儿的皮球似的,眨眼间烟消云散。 终于听明白了意思的张二狗把擀面杖往后腰一别,叉腰怒道:“你们北边来的才吃饺子!本南方人过小年不吃饺子!!” 谢潜、瘦高个:“啊?” 张二狗:“南方人吃汤圆!!” 糟了!! 众厨子的怒火焦点顿时平移到了张二狗身上,不等旁人上去拳打脚踢堵他的嘴,果然,听得谢潜乐滋滋道:“也好哇,那就饺子汤圆一起做嘛——” “上哪弄那么多的糯米啊!!!”众厨子齐声哀嚎,可惜无济于事,罪魁祸首已经施施然敲定了方案,道:“就这么决定,主食饺子,甜品元宵,相得益彰!” 张二狗愤怒跺脚道:“元宵不是汤圆!还有,汤圆也可以不是甜的!!!” 可惜他的愤怒,很快就淹没在北方血统占绝对优势的御厨之中。众人一改义愤填膺,转为热烈讨论该调配什么样的饺子馅了。 谢潜翘着尾巴听了一会,听了满耳朵酱肉笋干、猪肉大葱,觉得不行,大手一挥,道:“新收的菜、菌子都必须给孤用上。另外,和面包饺子,我准备叫暂居西营的郡民来帮忙,如何?” 众厨子:“……” 谢潜:“没有异议是吧,那就此决定。”说完,他施施然甩手而去,留下一大摊足以叫人愁眉苦脸的难题。 这……宫里的饺子都有定量,厨子们手练出来了,有准头。一个包几分馅,一个饺子多大分量,几百几千个做出来都能相差无几。让这些不知根底的勒墨人掺合,一来,卫生习惯要从头教起,二来……万一饺子包不好成了片儿汤,浪费了好不容易得来的食材,岂不弄巧成拙,大大的罪过了吗?! 众人愁得当晚头发又多掉了几十根,早饭备餐时合计来合计去,还是把张二狗抢推出来,去和谢潜谈判。 张二狗虽然与大伙有着南北隔阂,可大立场是一致的,顶着一对熊猫眼,气哼哼和谢潜拍桌子谈判。 众厨子提了三个难处, 其一、卫生无法保障,御厨做吃食前都要认真净手,案板竭要生熟分开,头扎头巾,身着围裙,以免头发或者其他污染了食材。便是在野外露营,这规矩也一直执行着。 其二、质量无法保证,饺子看着简单,擀皮需要技巧,包好煮了不散也需要技巧,另有蒸饺、汤饺,用的面和包法都不一样。 其三、担心勒墨人私藏食材。毕竟如今大家粮食都捉襟见肘,如果全员流动参与,可以操作的空间实在太大了,根本无法监督。 谢潜一边吃着早晨的热汤面,一边淡定地听完了张二狗的一番高论,他慢吞吞搁下碗,道:“狗儿啊,你说的道理孤都明白,可这些在孤看来,都不是事儿啊。” 不是事儿?!张二狗勃然大怒——也怪不得他怒,什么样的人被谢潜指使久了,脾气都会慢慢变暴躁易怒,总也忍不住多骂几句的——他道:“什么叫不是事儿!单凭你一句话,兄弟们一整晚都没睡个囫囵觉!” -- 第140页 谢潜笑眯眯倒出一杯温茶水推给他,道:“你先别急啊,听孤把话说完。孤说让勒墨人来帮忙,可没说让全部的人都来帮忙啊。你们大可挑一些善厨艺的人手,教给他们净手的步骤。选出有力气的只负责揉面,选出手灵巧的只学擀皮儿,其他技术稀松的只负责包饺子,再叫眼神好的一些人只负责煮。而只做和面、调馅料这两项,你们二十来人还做不完吗?” 张二狗:“!!” 谢潜又道:“咱们西营的军士们有多少?对他们,饺子优选敞开供应,吃饱吃好。来帮忙的勒墨人,想吃多少现场尽管吃饱。若宴会后有多余,可以限量十个二十个打包带走,若没有余下,就只许当场吃,不可以带走。” 张二狗道:“这倒是,他们既然帮厨,得一顿饱饭也算应当。” 谢潜:“至于其他没参与的勒墨人,可以免费品尝几个。再多的,便拿东西来抵换。粮米可以,新鲜菜蔬、干菜菌子也可以,山里的野味也可以,实在什么都没有,帮你们烧烧柴火,端端盘子来以工抵食也可以。” -------------------- 作者有话要说: 唉,一直不愿意说私事,这次情况实在比较艰难了。 家里先是十岁的老猫病了,急性胰腺炎,抢救了三天指数没有下来,又保守治疗了一星期,送走了。紧接着家里一岁半的吞金兽乙型流感,高烧三天,不肯吃药不肯吃饭,今天是第六天,总算退烧、也愿意吃点饭了。他流感的第四天,我开始高烧,被传染了。 其实也是有预感的,先是宠物医院、家、工作三头跑,送走了老猫还来不及伤心,就紧接着医院、工作、家三头跑。 家里有个育儿阿姨,还有宝姥姥、宝爷爷奶奶帮忙,但夜里我带崽是推脱不掉的。连着快十天得不到充足的睡眠,就算不被传染,我也早就在亚健康状态了。今天是流感第三天,坚持戴口罩出来上班,在公司的隔离工位处理工作。 当然,这一切所有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如果只发生其中两件意外,我的存稿还是撑得住的。现在接连十几天没能好好码字,只剩下几千的存稿了。 希望一切可以好起来,能不断更我尽量不断吧。如果真的撑不下去,不排除请个3-4天假的可能。祝愿新的一年,霉运和病痛都离各位小天使远远的。 感谢看到这里的每一个人。 (明天惯例休息哈,后天见。) 第86章 规模不够 张二狗猛点头,道:“这样的话,就不怕有人骗吃骗喝,我们只要盯紧了数量——” 谢潜:“不用盯紧。让帮厨的勒墨人去盯,抓到给予奖励,被抓的扣他一天份的餐食就行了。” 张二狗:“这样说来,少了这么多工序,那我们兄弟们不仅不累,甚至可能比平时还清闲?!” 谢潜:“倒也未必,管人到底比管食材、火候麻烦一些,不过,若能趁此机会选拔一些帮厨的苗子出来,未来咱们无论发展餐饮、还是研发新的吃食,都是百利而无一弊的。” “我明白了!!”张二狗高兴得几乎坐不住,一口喝光了茶,跳起来道,“我这就去和兄弟们商议个具体方案来,到时再与郡王一一确认!” 送走了张二狗,谢潜去简易蔬菜棚转了一圈。 今时不同往日,虽然从建成到现在不过二十几日的功夫,状况已经截然不同。刚开始所有人惟恐避之不及,连巡逻兵都不爱从周围路过,生怕一不留神被抓了壮丁,拉到棚里干活。不轮值的西营兵、勒墨人更是,宁可绕远走另一条路,也坚决不肯走这边。 现下棚里棚外一片热闹,他一来,都要靠挤着挤进门里。每天不知有多少人来打探,要怎么才能加入种菜小组。路过的人,哪怕能朝棚里张望一眼也能心满意足的离开。毕竟只有棚里才能见得到这冬日里难得的葱绿,又有谁能看了不心生喜欢呢? 西营兵没遭过饿,只隐隐觉得营中的伙食似乎变差了一段时日,从苟愈军师回来的第二天起,就恢复了原本的质量,所以大家伙儿对这些绿油油的菜只感到新鲜,看得到就看,看不到也就算了。 可勒墨人完全不一样,他们在饥饿的边缘挣扎了大半年,有些宁可放弃休假,在菜棚外蹲一整天,也想朝这棚子里的菜多看一眼。在他们的心目中,这点微不足道的绿色,似乎代表着与不堪回首的苦痛过去的告别,也代表着越来越好的希望。 虽然感念这些人的心情,但是菜棚不能总开开关关的,好容易保存的热气散没了,收成可就堪忧了。为了棚里蔬菜的成长,也为了缓解菜棚的拥挤,同时,也让这些勒墨人有机会看一眼绿色,谢潜想到了一个好主意,这次他来,便是与种植小组来将“好主意”付诸实施的。 既然这么多人想看,那就固定一个时间,打开两面窗户,让每个想看的人都尽情看看。开放时间就定在正午时分、灶台开火做饭的时候。一来这个时候阳光最好,二来灶台上了火,菜棚下面的烟道不断加温,就算打开窗户,就算有风,也不至于让蔬菜受冻。 如果看的人太多,就排队轮流、限时限次地看,如果窗外的人勉强能站下,那便能足足地看一刻钟。 有了固定的开放时间,勒墨人也就不用全天守在棚子外蹲守了。 谢潜将想法一说,出户他的意料,获得了蔬菜小组全员的赞成票。会写字的当场找来两块大木板,将公开开放时间用官话、勒墨语两种文字写了出来。另外添上一句:遇雨雪等恶劣天气不予开放,便放到了菜棚两侧去。 -- 第141页 处理完了这件虽不重要、但麻烦的小事,种植小组马不停蹄地开始讨论下一步的正事。 由于第一、二批的菜种下的间隔很短,试种的叶菜已经全部收获了,其他稍微耐长一些的,在饺子宴之前大约也可以收获一部分。 但谢潜的却并不止在眼前的几分成果,他又提出了“希望大家不止在棚中种植,等搬回黍郡之后,也可以在自家屋子里合适的地方种植”的意见。 宋氏前几天阖家搬回黍郡了,黍郡那边新的试验田自然也都由她来负责,她的长子给她当帮手,主要的任务是拍板定案,帮她做出选择。于是,现在西营菜棚的负责人,是蔬菜小组的初始成员之一的孟氏。 她在围裙上擦擦手上的泥水,道:“大人,实不相瞒,我们现在居住的地方种不了。但就算您不提,等搬回黍郡大家也都是这样打算的。这冬日农闲,即便种不成棚里这样大的规模,种几颗小葱、发点豆芽调个味也是好的。” 谢潜笑道:“你们都是种地的熟手,有这样的想法并不稀奇。只是,本官希望的是,将室内种植的习惯,推广普及给尽可能多的郡民。之于此,你们可有什么好的意见么?” 推广到整个黍郡?那……也不必做什么吧?孟氏与孙氏面面相觑,像是完全不理解谢潜的想法似的。 谢潜耐心低道:“对。本官是有此意。两位要是暂时想不出好提议,那听听本官的想法,若有什么不合理的地方,你们指出来可好?” 孟氏:“大人,您只要告诉我们该做什么就行了,咱们现在对大人心服口服,没有异议。” 谢潜摆摆手,道:“话不能这样说,三个臭皮匠,顶上诸葛亮。你们两位已经种到第三轮大棚菜了,对种菜这一方面,比本官渊博得多。即便本官的想法都算合理,那查缺补漏,互相印证一番也是好的。” 孙氏:“大人实在是抬举我们两个人了。不过我们做事,总归比汉子们要细心些,若能添补一两处疏漏,就算没有辜负大人对我们的栽培了。” “正是如此!”谢潜鼓励道。他便将心中所想一一说来。对于蔬菜棚子,做法其实和置办饺子宴差不多。不同的是,饺子宴只招固定人手,小规模选拔,但室内种植,则虚大量招募流动人手,更具有科普性质的。 他仍旧打算先在西营的简易菜棚试验。先由户长做出通知,从七日内申请搬离西营、返回黍郡的勒墨人中招募,愿意简易菜棚免费学习室内种植的技术的人,提供菜棚特制午间一餐,以及当日所学种的蔬菜种子数粒。 相应的,来学习的郡民需要免费为菜棚工作一日,并且,返回自己家之后,不可以浪费这几粒菜种,而是要在黍郡的家中种植。待过上十天半月,种菜小组派人前往不定期回访,一来看看住户有没有种植,二来帮忙解决种菜过程中的问题。不过,菜无论长出多少收成,都会归种植者自己所有。 如此优厚的条件,谢潜自认,至少会吸引一部分勒墨人来。然而,等他说完了之后,孙氏和孟氏却纷纷露出为难的脸色来,低着头,只说“大人决定就好”,再多的,却又不肯多说了。 谢潜疑惑不已,再三追问了许久,那孙氏才犹豫着说道:“大人知道这菜,被我们勒墨人称为什么吗?” 谢潜:“不知。请孙娘子明示。” 孙氏:“我们勒墨语中,在诸神上主的相关物品之前冠以‘蒙罗’。譬如我们拜祭神山,就叫拜祭蒙罗山。现如今郡守大人在棚中种植的菜,被叫做蒙罗菜,蒙罗果。” 谢潜:“……” 孙氏:“大家秉持着敬畏之情前来拜祭菜棚,若大人把这里免费向每个勒墨人开放,那……” 谢潜恍然大悟。他搞反了供需关系,把本该由别人求着他做的事,当做需要先期投入,招收长期顾客的推广行为,这何止是得不偿失,简直相当于把明珠贱卖了! 不过,既然郡民们这么想,那么,要推广、普及室内种菜,所要担忧的就不是“如何让郡民们好好种植”,而是要担忧“如何有序、有节奏,又不跌价的前提下,让郡民们拿到菜种”了。 他感激地道:“本官明白了,多谢孙娘子的提醒。神物总是稀少而高贵的,倘若免费发放、免费奉送,那么,一来是对神物的不尊重;二来,也是对持有敬畏之心的人的不尊重。” 孙氏轻轻一福身,道:“是我多言了。” 谢潜连忙摆手,道:“不不不,这样的话从不嫌多!无论之前之后,哪怕不确定、没有准的说法,该说也请都说一说,咱们开周会,为的就是集思广益,说错说对都无妨。这次是本官疏忽了民情,应当感谢你的及时提醒。孙娘子,既然这些菜被尊为神物,那么,你认为用什么方式来选拔人手合适呢?” 孙氏:“只有最虔诚、最优秀的勒墨人,才有靠近蒙罗物的资格。” 孟氏相对孙氏要谨慎一些,她见谢潜不仅不责怪,反而言辞对孙氏多有鼓励,便终于放下心来,也小心翼翼地加入了议论,道:“不如……让户主们担保、举荐一些品性好的,允许他们来棚中亲手耕种这些蒙罗菜。” 谢潜眼睛一亮,这法子好,选出优秀的勒墨人,由这些人开始推广室内种植,无论从监督管理的角度,还是从效率的角度,都比他一开始提出来的方法更加简单可行。 -- 第142页 于是,他对两人大加赞赏,说了几箩筐鼓励的话,哄的两人又是脸红又是害臊,便放下原本的戒心,三人合力,很快敲定了新的方案。 第87章 不对劲 新方案改为,从十日内申请离开西营,搬回郡城的棚户中选拔。候选人需至少获得五名户长的推荐,而每一位户长、每一批最多可以推荐两人。 符合条件的郡民,分批预约排队进入菜棚,来协助种植小组种植。如果一整天中学习态度优良、对蔬菜照顾得当,表现优异的人,在参观日结束时,可以“请”几粒蒙罗菜种回家。待正式搬回郡城,有了适宜“供奉”的地方,便可以在自己家里、亲手种植蒙罗蔬菜了。 这样一来,前期的工作会变得繁复一些,可相对的,这种方式选出来的人,对待种植蔬菜的态度必定是端正的、积极的,即便不后续监督,也可以保证种子的种植率。 谢潜敲定了大方向,具体的细节交给孙氏两人边执行边补全,下午又去与厨子们敲定了饺子宴的方案,之后,便又一次过上了东逛西逛,到处惹人讨厌的监工日子。 陈蓬,是长安屯军负责运送粮草的督粮官。这个年节,本来发放节礼、运送宫中份例的差事,轮不到他来督运的,而是该由内侍省来负责。 但从长安到黍郡天高路远,又天寒地冻,更要星夜兼程,赶在年三十之前把东西送到,这就需要一个行军经验丰富、又正好擅长押运屋子的将官来负责。长安能人多得很,可这一趟运送即便给了三倍的赏金,却明摆着又苦又累,更不可能讨到什么便宜,还赶不回来过年,于是,这差事便被陈蓬轻轻松松地要到了手。 毕竟愿意接下这活儿的,翻遍整个长安,只有他一个,便是品级低了那么点儿,内侍省也顾不得了。 接了这任务,陈蓬却完全没什么抱怨,拿内侍省的高额奖金拼凑起了足够的人手,再带上被发落出来宣旨的倒霉小太监,一行人,拖着满载的十来辆大车,浩浩荡荡地踏上了前往黍郡的路程。 过年回不来,他一点都不介意。屯军就算有休假,他也没地方可去。他们老陈家世代都是兵丁,人丁越来越少,到这一代,就只剩下他和兄弟两人,没娶亲,无论走到哪里,只要兄弟相距,就相当于过年。既然有这么个公费出差的机会,不如去黍郡和他兄弟过年算了。 闲话不谈,他带着抽到下下签的倒霉公公吴贤,选了和谢潜同一条路,经过仓酉镇、晋阳城,一路虽然跋涉艰难,好在没有碰上恶劣天气和意外,终于,赶在小年的前一天,风尘仆仆地抵达了黍郡。 没料想,却扑了个空。本该戒备森严的郡守府一半塌了,另一半在修缮,郡王谢潜显然没住在这儿。郡城里更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衰败、颓靡,比被敌人入侵过的边关更加死气沉沉。 不止比不上只有十天路程的晋阳城,甚至热闹度远不如一个小小的仓酉镇。明明已经是过年前,制备年货最热闹的时节。可偌大的郡城里,别提什么糕点铺、代写春联年画铺子、炮仗铺子之类了,连个像样的集市、摊铺都没有。一行人找了半个郡城,居然没找到一个开火的食铺。后来,好不容易碰上个卖汤饼的小贩,却不要银钱,只肯拿菜、肉、米粮之类食物交换。 这像什么话?有钱花不掉,干粮带到这里也剩下不多。一下子,陈蓬的心直接跌落谷底。这里到底是什么鸟不拉屎的鬼地方,人穷也就罢了,还什么都没有,如何能凑齐足够的赋税,又用什么来养活这里的驻军? 揣着惴惴不安的心情,陈蓬到处打听,没打听到“安郡王”的消息,只听闻有个“云郡守”暂时居住在郡城外的西营。 若再问西营的主帅是谁,郡民便做祈祷手势,虔诚地答曰:“是救世主贺将军大人。” 陈蓬:“……?”姓氏对上了,可他怎么听不明白这称谓呢。 不管怎么说,一天不交差,他就一天不能安心去找兄弟过大年。飞鹰军既然驻扎在西营,倒是免了他再奔波,直接探亲交差一个地方解决。众人啃着干粮,在郡城的空屋里凑合着歇了一晚,次日一大早,拖上物资车,便浩浩荡荡杀向了西营。离着还有不少的距离,西营的门楼上那熟悉的旗语,总算让陈蓬露出了两天里的第一个笑容。 是飞鹰军没错!那么,找不到郡王,把东西给贺飞云将军签收,也算叫得了差了! 陈蓬精神一振,远远打旗语报告,到营门前递交了文牒、名帖,由飞鹰军的门卒引着,踏入了西营之中。 一走进营地,陈蓬便发现,帐篷虽然都是旧的,用老了的,但其他的设施都修缮一新,拒马桩、护营沟堑,样样修的整齐言明。一路上,不时偶遇全副武装的巡逻兵士,不难看出,这里有着严明的纪律和完善的管理。 但……似乎,哪里有点不太对劲。 比方说,营地里身着平民服饰的人是不是太多了些。就算现在并非战时,轮休兵丁们可以不着甲胄,天气恶劣、换洗不及时也不是不能穿私服,但大越国的兵丁们每季有四套换洗内衫,不至于这路上遇到七八成身穿私服的兵吧? 正走着,一起过来宣旨的小太监吴贤疑惑地道:“陈统领,不太对劲啊。这驻兵的营地之中,怎么会有妇人和女子混迹其中?” 陈蓬一愣,他倒完全没注意到这个,于是打眼细扫了一圈,不以为然道:“不至于吧?没有穿女裙的啊?我听闻贺家的飞鹰军向来军纪严明,不会放女子随意出入的。怕不是这黍人瘦小白皙,公公看岔了吧。” -- 第143页 ……不穿女裙就不是女子? 吴贤对陈蓬的认知又提升了一个新的台阶,不过,他还是反复确认了好几次,一指不远处那背着一草筐的灰衣人,道:“我在宫中伺候,虽然比不得内侍掌管,却也是打小就耳濡目染的。男子走路晃肩,女子走路扭胯,便是经过礼仪训练的勋贵子弟,也会有些微的不同。这位不需要看脸,也不用询问,咱十分确定她是一位妇人,绝对不可能是男子。” 陈蓬听了,有些不悦。军营里混入了女子,说好听些叫军规不严,说难听点就算祸乱军心。坏了飞鹰军的名声和他没什么关系,但他亲兄弟在飞鹰军服役多年,名声与飞鹰军息息相关,他可听不得这样的诋毁。 他沉下脸,道:“总归此人与我们走的是同一个方向,不若追过去询问,便知公公所说是假了。” 吴贤并不正面驳斥,只轻甩拂尘笑道:“也好。请。” 两人闷不吭声跟着“女子”走,领路的飞鹰军兵丁听了几耳朵,有心插言解释两句,却碍于两人都黑着脸难以搭话。于是这一队车马,浩浩荡荡穿过平日晨练的操练场,又穿过一排排整齐的营房,刚看到中军帐的一角,便听得又隔了没几排帐篷的距离有人大笑大声喧哗,隐隐还飘来了歌乐之声。 陈蓬的脚步越发犹疑,吴贤倾耳听了几句,奇道:“这倒不是咱们长安的宫乐,莫不是黍郡这边的音律?” 领路的飞鹰兵丁总算得以插话,说道:“我们都是粗人,哪里懂得宫乐和黍乐的区别。不过你们来得实在很巧,今日小年,营中办了饺子宴,几位长官拜会过郡王和将军之后,免不得要款待一番。” 陈蓬一喜,有吃的!但话又说回来,饺子宴……又是什么?如何比得上直接吃肉? 吴贤先谢过那兵丁,才问道:“才过小年便大肆以丝竹庆贺,那平素该如何整肃军纪?若到真正过年,岂不是要闹翻了天去?” 话里话外字字是坑,倒不是和谢潜、贺飞云有什么过结,只是,大冷天发配来这偏远山林,吴贤心里自然是不忿的、 那兵丁却浑然不懂,很是理所当然地道:“嗨!这不是郡王喜欢临时拍脑袋决定么!上回烤肉大会也是,没节没年的说办就办了。今天这宴,连厨师师傅们也是三天前才开始筹备的。至于正月初一,谁知道呢,诸事繁忙,或许忙起来就过不上了呢!” 不过年了?吴贤奇道:“年节不庆贺,难道你们心里没有怨气的吗?” 兵丁讶异道:“为何有怨气?来这一对比,大伙儿的日子都挺难的。郡王更是不容易,为着咱们一天三餐到处求人,我虽然只是个小兵,却也知道感恩,哪能老琢磨着休息占便宜啊!!” 这话叫陈蓬心里莫名一动。黍郡很奇怪,西营远比黍郡更加奇怪。他隐隐抓住可一点线索,可领路的飞鹰兵丁忽然一指旁边一排奇怪的棚子,道:“各位贵客,这里就是咱们西营最知名的景点了。倘若不着急回长安的话,转天晌午开放的时候来,能瞧见里面的丰收景致呢。” 陈蓬眼睁睁看着那灰衣服“妇人”撩开帘子,走进了棚中,一时没能处理清楚“棚子”、“景点”和“丰收”之间的关联,只顾着问道:“只在晌午开放?那此人为何随便能进出?” 第88章 真不对劲 兵丁:“那是管理咱们菜棚的孙娘子,自然想什么时候进就能什么时候进了!营里除了飞鹰军、郡王的随从之外,还收留了一些黍郡的郡民——嗨,说来实在话长,诸位还是先去见贺将军吧,反正你们再赶路也赶不回长安过年,不如留下来和兄弟们一起热闹热闹啊!届时有得是时间讲与你们。” 留下来过年?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谁要留下来过年啊?!还不如快马加鞭,去临近的晋阳城蹭个大年尾巴哩,哪怕回长安住窝棚,也比留下强一百倍吧! 运粮队的成员谁心里不犯嘀咕,更没人想大过年在穷山僻壤吃这苦。连喜怒不形于色的吴贤都忍不住撇了撇嘴,一脸不以为然。陈蓬虽说无论如何都打算留下,可经历了没吃没喝的黍郡一日游之后,也实在不好意思当着同僚的面提探亲。两人含糊着应付过飞鹰兵士,也都懒得再追问什么“女子”、“菜棚”的问题了。一行人绕过这一排画风和兵营格格不入的棚子,眼前的风景甫然一变。 这是西营除了操练场之外最大的一片空地,多半被郡民搭建出来的棚户占据,剩下的一小半,现在摆满了桌椅。挨边现垒砌的灶台上,冒着冉冉的热气,另一边的案台上,则站满了一拉溜的妇人。 她们虽然没穿着长安街头花式各异的女裙,却各个绾着干净利落的发髻,扎紧了袖口。无论高矮胖瘦,都团团挤在案边,或说笑,或闲聊,一边也不忘做手底下的活计。一团团洁白的面剂子,从第一个人手底下变作一根根粗细均匀的面条,揪作小团,到另一个的擀面棍下头一滚,就变作大小类似,厚薄混匀的饺子皮。 几大盆小山似的馅料,几乎没多大功夫就见了底,和饺子皮们一起变成圆圆胖胖的饺子,落进滚水,很快带着腾腾的热气端上了每张桌子。 这些桌子高矮不均,明显能看出是破木头、边角料拼出来的,还有干脆拿篮子、箱子倒扣堆出来的。无论如何,能夸出一句“粗拙”已相当勉强。尽管在这么简陋的地方,吃饺子的每个人脸上,居然都洋溢着掩饰不住的喜气,让人以为在享用珍馐美味一般。 -- 第144页 靠前面一半划出来单独的区域,是穿飞鹰军制服的人甩着筷子埋头苦吃,不管饺子冷热,也不挑馅料,先混个□□成饱,再略略每种尝一两个,喝几口热腾腾的饺子汤,他们便放下碗筷,离席奔向自己的岗位。 后面一半的区域更大,却比飞鹰军的区域拥挤得多。许多平民打扮的人——现在,运粮队已经知道了,想必就是因故暂居于西营的黍郡郡民——他们则与飞鹰军不同,每个人带着期盼和希冀,小心翼翼地捧着竹叶里的三五只饺子。 尝过味道后,有些忙不迭向远处的棚户处奔去,不知着急去做什么,更多的则站起身来,把座位让给了其他排队的人。可起来了,却不肯离开,都留在原地眼巴巴地围观。可若说是因为饥饿,倒也不像,毕竟这些留下的人纷纷从怀里取出杂面馒头、米糕来边啃边看。更像是垂涎这饺子的滋味,也为气氛所渲染,忍不住想多凑一份热闹。 流水席热火朝天,数十名平民打扮的男子一人扛着一口装满饺子的大锅,稳稳当当地穿梭在破落的桌子之间,饺子分发完了,就把用过的碗筷、竹叶收拢回来,自有另外一部分平民拿去清洗。 这一套流水席下来,整个流程有条不紊,既充满了烟火气息,又有十足朝气蓬勃的劲头。 送粮队一边走,一边忍不住抻头张望,露天之下,明明闻不到太浓郁的饺子香气,却也足以令人感受到即将过年的喜庆,也不可避免地叫醒了每个人肚子里的馋虫。 众人忍不住看了又看,也被妇人们的嬉笑声感染,从而放松了表情,露出了微笑。等待交差的时间竟然这么漫长,比在黍郡空屋凑合的那一整个晚上还要漫长。重要的是,这贺将军,或者那魔星郡王,到底愿不愿意赏脸,请他们吃着一顿饺子宴呢? 揣着这样的疑惑,陈蓬等人随着飞鹰兵丁来到了中军帐——旁边的一丛篝火——再旁边的一个小棚子下头。 这小棚也十分之简陋,不过,比起流水席那些摆设,已经算得上精致了些。风来处挂了遮风的厚布幔,地上铺了隔凉的草席,桌子好歹是正经的竹木桌,还镂了点花样。桌上的盛具多为白瓷,几盏装饺子的大盘下一层炭一层水,保着上面的饺子什么时候吃都是热腾腾的。 陈蓬感慨于这盛具的精巧别致,吴贤却认出来,这盘子分明是长安宫里头的形制。那么,坐在主位那个笑嘻嘻的俊秀青年,想必是他所要宣旨和申斥的“宁郡王谢潜”了。 陈蓬正要说话,那青年却举筷子先开了口,道:“长安来的?来了多少?” 陈蓬一愣,道:“来得仓促,共十二车——” “问你人数呢,车马先搁着!” 陈蓬:“呃、十六人。” 青年:“好好,小桃——!带兄弟们先去吃顿饱饭洗洗尘!”他吩咐完,转回来,又冲为首的陈蓬、吴贤,道,“两位是领队?那就快请来这边坐,咱们边吃边说啊!” 吴贤:“这——”不好吧。他何德何能敢与郡王同桌,更何况他还得“申斥”呢。先和睦融融吃过了饭,怎么好意思再拉下脸来申斥啊?! 然而,正饿得眼冒金星的陈蓬却不管他那九转千回的心思,既然东道主这么邀请了,想也不想,拖着吴贤就在对面落座。抄起一只空碗,咕噜噜先吞下半碗去,还因为吞咽过猛,噎得他直翻白眼。 幸好谢潜很有先见之明,递了半杯饺子汤给他,他才靠着汤顺过一口气。 谢潜便笑眯眯地问:“味道如何?” 陈蓬老脸一红,吃太快了,囫囵吞的没尝出来,只好道:“我、我再尝尝。”他正要再伸筷子,便被吴贤狠狠瞪了一眼。 陈蓬内心十分无辜且委屈,道:“你瞪我做什么?都到地方了为什么又来瞪我?难不成嫌本统领吃太多了?!这次又不叫你付钱!!” 吴贤很是无语,却又无可奈何,只好放弃拯救这陈统领的无礼冒犯,只对谢潜行礼,道:“郡王安好。” 谢潜离开长安这段时日随意惯了,再看到这套繁文缛节,唯一的感受就是头大。他摆摆手,道:“安好安好,一切安好。饺子凉了口感会变差,公公快趁热尝一尝吧!” 吴贤:“……” 陈蓬欣然领情,盛了第二碗饺子,咬一口,吃惊道:“好鲜嫩!这是什么馅儿?!” 谢潜得意又低调地笑,只道:“再尝尝,猜出来有赏。” 饺子的馅料葱翠嫩绿,咬一口,碎碎的前槽肉和恁到入口即化的菜叶就会一起滑入口中,便是陈蓬这样尝不出好赖的粗人,也不由被这温度和口感感慨了一声。 吴贤却是个懂得的,只瞥了一眼,当下连着眨巴眼睛,不可置信道:“这脆嫩的……莫不是菠菜?” 谢潜:“公公眼光犀利,却是猜得不错。不过这玩意儿算没长成的菠菜,叫……菠菜苗恐怕更合适。” 菠菜苗?!寒冷的冬日,储存些绿叶类蔬菜已经十分不易,竟然还奢侈地取秧苗的部分储存,却不知这小小的一只饺子,要浪费多少小苗才可做得。 吴贤惊诧非常,更为谢潜的铺张浪费而瞠目,这小小一座西营,竟看不出来有这么深厚的家底?!还是说,他所见所得,不过是冰山一隅,这十七郡王在暗处,藏着不为人知的惊天秘密不成?!他不敢怠慢,小心地挟起一只透出绿色的胖饺子,矜持又谦卑地咬了一口,顿时,那鲜美的肉味和脆嫩甘甜的滋味充斥与口腔,居然是比宫中窖藏菜更加蔬新鲜了百倍。 -- 第145页 谢潜笑得意味深长,跷着脚,美滋滋尝一口饺子,道:“如何?。” 吴贤:“这、这如此新鲜的叶菜,究竟是如何储存的?” 谢潜又从其他的盘里夹出一只透出粉白色的饺子,放进内侍的碗里,道:“再尝尝这个。” 吴贤连忙要起来告罪,他区区一个侍人,如何能让郡王亲自给他夹菜?但陈蓬吃得正兴起,谢潜又一副理所应当,没什么了不起的模样,任凭他谢了几回也没人搭理。吴贤只好怏怏地低下头,咬了一口饺子。 是鱼肉馅的。 冬日的鱼鲜并不稀奇,可这鱼糜之中,拌了足量的小葱、菌子和白菜,虽然每样东西都算不得稀奇,可若每样食材都是顶顶新鲜的话,就足以够得上珍馐佳肴四个字,更何况,这还是新鲜蔬菜极为难得的冬季呢! 吴贤彻底目瞪口呆,完全说不出话来。 这会子功夫,陈蓬却已经第二碗下了肚,他拍拍鼓起来的肚皮,也不站起身,直接撩袍冲谢潜行了个叩首大礼,道:“多谢郡王盛意款待,下官是此次负责押运的陈蓬,此为礼单,请郡王清点。” 他摸出一路好好收在怀中的礼单,双手捧给谢潜。 谢潜抬眉一笑,打开扫了几眼,冲他身后的另一个书童道:“皇兄还是惦记着孤的,送来百万两银和百石米,不枉孤长信一封哭穷。唉,他要是愿意入股就更好了。” 小袖不以为然,撇着嘴接过礼单,道:“君上圣明,知道上你这贼船就下不去了!还不如直接掏钱把你打发算了罢!我已吃好,先带人去核对,核对完了好放这些远道而来的兄弟们休息。” 谢潜:“正是!切记要好好款待!他们跋山涉水送物资,多辛苦啊!” 小袖嗤一声,转身出去了。陈蓬卸下大半的重担,又对谢潜一礼,道:“郡王,敢问您对飞鹰军可熟悉?能向您打听个人吗?” 谢潜:“请讲。” 陈蓬抓抓头发,不好意思道:“哎呀,就算您不熟,肯定也见过这人。毕竟像我兄弟这样丰神俊朗、玉树临风、器宇不凡、仪表堂堂、风流倜傥的男子,便是从路上走过,也必会叫路人念念不忘哩!” 第89章 天下无双 要说丰神俊朗、玉树临风、器宇不凡、仪表堂堂、风流倜傥的男子——谢潜心说,那符合条件的,翻遍整个西营,恐怕只有一个。 这边,错过了“申斥”最佳时机的吴贤,又不小心亲口吃了敌营的珍馐饺子,这会自觉嘴软,不好再提宣旨这茬儿,正臊眉耷眼半推半就地品尝,可听到陈蓬又说着一路上不断念叨,又毫无可信度的话,下意识反驳道:“实不相瞒,自出了长安,符合条件的咱家还一个都没见过。” 谢潜低调地道:“实不相瞒,这位公公,咱们西营还是有的。” 吴贤“喔?”了一句,抬头细细打量一番谢潜。他在长安没曾就近接触过谢潜,如今细看之后,依稀比印象里结实了些,一拱手,道:“倒是忘了算上郡王,是咱家的不是。郡王似乎比在京里……呃,威风了不少。” ……威风?这怎么听,都不像形容文士的好词啊?谢潜只当他勉强恭维,却并没有追究,毕竟他历经风吹雨打,人变糙了完全在情理之中。但他清楚得很,现下无论体力还是耐力,他都比在长安更上了一层楼。更重要的是,腰上都没有赘肉了,甚至还依稀有了两块腹肌的形状哩,这些可比表面上的精致难练多了。 总之,谢潜淡定地道:“公公不必恭维,孤非是说自己。这会时辰还有些早,等一下你们就能见到了。” 陈蓬以为谢潜说的是他兄弟,大喜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便安安心心坐在旁边大快朵颐。 说实话,三人经历不同,又有各自立场,并没有太多能聊的话题。谢潜虽是自来熟,但他的心思并不在聊天上,有人端上新口味的饺子来,他便略略地尝上一个,目光止不住一直向棚外飘,显然是在等什么人。 陈蓬已经又两碗饺子下肚,期间并不比谢潜张望的次数少。吴贤虽然也在慢条斯理地吃,可公公的心总是海底针,一边深知这食材的珍贵,不好意思吃太多,另一边又暗暗琢磨着,这陈蓬所说的,实在不可信,毕竟他本人长成这个样子,亲兄弟不可能俊到哪去。但——谢郡王的话,大约在相看男人这一方面的品味还是可信的。 如此偏远的西营,真能有连谢郡王都赞不绝口的才子俊秀吗? 正思虑间,远远有个文士打扮的人匆匆而来。他一进入众人的视野,苍茫的天地中,似乎就被增添了一抹多情的颜色。他头戴纶巾,身形欣长,肤色如雪面如冠玉,点漆似的一双眼里总染着几分暧昧的情谊。若不是他的脸色非常不好,若不是他一路上冲身边的少年一直骂骂咧咧的话,那实在可以承担的起一句君如皎皎明月的夸赞。 不过,尽管这位脾气不好的仁兄颜值很高,把同行的少年对比成了花团旁的绿叶、夜空中的星子,可无论再如何是陪衬,却也唯有绿叶才堪与花团同框,唯有星子才可与月华比肩。若单独看这少年,也可以算得上千里挑一的出挑,令人过目不忘的舒朗。 眼看这两人越来越近,吴贤不由感叹道:“却是咱家肤浅了,忘记郡王带了长安第一的名士来此,身边更有长安排名前十的双生文士相伴,自然都符合所有的条件。” -- 第146页 谢潜神秘地一笑,谦逊地道:“欸,不多不多,不止如此。” 那陈蓬却眉头一皱,驳斥道:“符合吗?就算符合,比之我兄弟还差了那么一点儿。” 几人说话之间,小桃已经引着苟愈苟军师来到了棚里。苟愈探头一看了一眼,唾道:“人呢?!” 陈蓬、吴贤眉头一皱,感觉事情很不简单,难道他们两个不是“人”吗?! 谢潜不以为然,道:“不开会,没人了,自个儿玩去!” 苟愈大怒,道:“不开你特么不早说,老子忙得哪有功夫来看你这臭脸!!”说着,愤然撂袖子便走了。 小桃也道:“那我接着和苟军师对账,也不一起吃了。” 两人一阵风似的来,又一阵风似的走,看得吴贤目瞪口呆。 当面对郡王指指戳戳,甚至拒绝与郡王同桌饮食,这、这成何体统?!这要是在长安,可是要被言官骂到出不了门的呀!!然而,除了他之外,没人大惊小怪,连谢郡王本人都泰然自若,完全把两人的大不敬当做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不等他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远处便传来了阵阵的马蹄声。 谁啊,好大的胆子,竟敢在军营里打马急奔?不要命了吗?! 吴贤虽然不从军,可据他所知,营中非紧急军情不可纵马。他抬目张望,却看到远处有一队猎人打扮的骑兵,驮着大小不一的猎物,从营门方向缓缓而来。为首那一骑浅白色猎装的骑手,拎起一只五彩斑斓的猎物,纵马而来,几乎一眨眼的功夫,就已经到了眼前。 猎手肩宽背阔,偏还腰窄腿长,骑在马上,居然比画中人还要英俊潇洒上十分。他骑着一批毛色雪白,一点杂色也没有的骏马,那飘扬的长马鬃,随风轻抚在猎手的收紧的腰身,便只一眼,就能让人明白了何为男色,又不由惊叹,世上居然会有令人一眼折服的男子。 却见那白马一个急停,前蹄整个腾空起来,马儿发出一声悠扬悦耳的长嘶。直到骏马停稳当了,吴贤才终于发现,那猎手戴着单边的眼罩,遮掩不住的狰狞伤痕,从眼罩向四周蔓延。 这……想必是赫赫有名的贺飞云、贺将军了吧。 吴贤忍不住暗道可惜,如此飒爽俊逸的将军,若非颜面有损,如今应该迎娶了君上的宝贝公主,未来或者要封侯拜相了罢。一线之差,居然落到这荒山野地中吃苦。 他暗自嗟叹,那边贺飞云明明没向棚里看一眼,手中的猎物却像长了眼似的直飞向主座上的谢潜,又听他说道:“今日第一只,给你讨个彩头。” 谢潜一把接住了山鸡,笑得见牙不见眼,捧着东西美滋滋迎出来,仰着头道:“看来此行将军收获不小,以后又不愁吃肉啦。” “侥幸。”贺飞云矜持地道,拿护指手套顺了顺白马的后颈,道,“神俊这段时日憋坏了,遛它遛得远了些。你叫人去把山鸡烤了加菜,我回去更衣。” 谢潜借机撸了一把神骏的脑袋——经过他连日来坚持不懈的水果投喂,再有主人的明敲暗打之下,现在,当着贺飞云的面,神俊已经不敢对谢潜尥蹶子了。等他撸完了骏马,愉悦指数又翻了一倍,对贺飞云道:“去吧,等着你呢。” 于是,白衣猎手调转马头,很快汇入那队猎人之中,走远了。 吴贤被贺飞云的气势震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停了好一会,才郑重站起身来,向谢潜万分拜服地拱手,道:“终是咱家见识浅了,这西营着实卧虎藏龙,令人欣羡啊。” 谢潜脸上微微一热,垂着眼睛,似乎有些羞涩地道:“哪里哪里,勉强算得上是天下无双吧。叫公公羡慕了,实在不好意思。” 吴贤:“……”天下怎会有这样厚脸皮的人?退一万步来说,就算你谢潜是个断袖,人贺飞云一看就不是为权贵折腰的主儿,你摸得着人家半片袖子么?贺将军就算没有脸上那伤,真真俊俏到举世无双,也断然轮不到你在此自夸吧?! 他被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可边上陈蓬眉头一皱,插了进来,道:驳斥道:“符合吗?就算符合,比之我兄弟还差了那么一点儿。” 吴贤:“……” 谢潜:“……” 两人同时被噎得够呛,而谢潜灵机一动,道:“你是叫陈蓬啊。” 陈蓬:“是。” 谢潜:“那……你兄弟,该不是、陈莽吧?” 陈蓬顿时喜出望外,一下子越过桌案,抓住谢潜的手,激动道:“郡王果然认得!怎样,他可还好?那英俊的胡须可少了几根?有无再多壮实几斤?长高了没有?!” 谢潜连连后退,苦于背后已经紧挨着棚子边,再退就只能栽出去了,又不愿意浪费这满桌的饺子,只好道:“这、不如、不如孤把他叫来,你亲自确认可好?!” 陈蓬大喜:“郡王爽快人!!陈某认下你这兄弟了!!” 第90章 谁是谁哥? 兄弟? 谢潜心说,你认孤可不敢认,万一皇兄介意了有你的好果子吃。 吴贤也暗道,莽汉好大的狗胆,他敢认郡王可不敢认,万一惹了君上不喜,怕不是可能牵连到我?? 吴贤默默离陈蓬远了些,谢潜一边推搡过于热情的壮汉,一边苦苦劝告。两人正撕扯着,从外面接连进来两个高大的人影来。 -- 第147页 谢潜和陈蓬同时定住,一起看向来者,而当来人适应了棚子下微暗的光线,几人同时一怔。贺飞云当即变了脸色,翻手为刀,便要劈向袭击谢潜的无礼狂徒。而他快,他身后那壮汉的嗓门更快,立刻大喝道:“哥哥!你可来了!!” 这一嗓子声如洪钟,一出口像地震了似的,震得整个小棚子都在晃动,甚至扑扑索索掉下些土石来。便是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贺飞云,出招的速度也不由停滞了一瞬间。 谢潜却像被按下了开关,一下子甩开了迟迟没能甩脱的陈蓬黑爪子,一跃从桌上方而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瞬间位移到贺飞云面前,持起那还没来得及劈下去的手刀,含情脉脉道:“哥哥!你可来了!!” 棚中一片寂静,静的连掉根针都能听见。 吴贤:“……?”……啥?谁、是谁“哥”? 谢潜秉持着,只要孤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的原则,十分豪爽的向吴贤再次引荐道:“这是西营的老大、贺将军,但凡在西营里蹭住的,都要叫他一声大哥。快来拜见拜见。” 吴贤摸不着头脑,向贺飞云行了个正礼,道:“久仰,贺将军。” 谢潜又继续道:“这是督建西营最劳苦功高的陈莽、陈校尉,来,喊叔……咳,拜会拜会。” 吴贤:“幸会,陈校尉……”好像有哪里不太对? 谢潜:“这是陈校尉他哥,来喊大伯。” 吴贤终于醒过神来,木着一张脸道:“郡王,陈统领是与咱家一道来的。您还是歇会,甭介绍了吧。” 谢潜一脸“这孩子真不懂事”的表情,叹了一声,自顾拉着贺飞云并排坐下,一边殷勤地给贺飞云盛饺子,一边道:“陈校尉,今天不开会,不如你和你兄弟去外边吃吧,方便叙旧。” 陈莽欢天喜地“欸”了一声,拉着他唯一的亲哥就走。 剩下一个吴贤,瞪着眼,就近围观谢潜谢郡王无微不至、百般周到地服侍贺飞云吃饭,看的他叹为观止,越看越觉得似乎哪里不对劲,可若要真说哪里不对劲,偏偏又挑不出什么大毛病。正当他左右为难之际,谢潜却像忽然发现身边还有个外人似的,惊得一跳,诧异道:“……你怎么还在这呢?” 吴贤:“啊……啊,咱还有圣旨没宣。” 谢潜眼睛一眯,道:“你饭吃饱了吗?” 吴贤不好意思道:“呃,尚未。” 谢潜顿时摆起了郡王架子,不怒而威道:“那就去吃啊!你看我们做什么?不嫌饿得慌吗?明天你又不走,早宣一天晚宣一天,又有什么关系?” 这翻脸的速度比翻车还快,把吴贤吓得慌了神,连应着“是是是”,扶着帽子连滚带爬跑掉了。他现在的心情就是后悔,十分后悔。后悔没在棚子里多蹭吃一碗,毕竟那样鲜嫩的菜肉饺子,恐怕只有郡王特供才尝得到吧。 倒霉的吴贤垂头丧气,按着亲兵指点的方向走到用餐地点,懒懒又沮丧地夹起一只圆滚滚胖嘟嘟的饺子,心道,唉,量是一样的量,可惜,珍馐佳肴放在他面前,可他没有珍惜,若上天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一定…… 他伤心地咬了一口,只嚼了一下,便瞪大了眼睛。那软嫩适中的饺子皮里,是翠嫩欲滴的菜肉馅儿,不是方才尝到的菠菜苗,又能是什么呢?!他顿时又觉得,自己千里迢迢来到黍地,似乎,也没有那么倒霉了。 翻回头,谢潜撵跑了闲杂人等,才总算得以与贺飞云独处。他笑吟吟咬开一只饺子,夸张又做作地道:“哎呀,孤吃饱了,吃不下了,剩下了半个可怎么办呢。” 贺飞云一嗤,理所当然地将那半只夹走,放入口里一咬,随即皱起了眉毛,将一枚铜钱吐到了桌上。 放入饺子里的铜钱是事先清洗过的,铜色发亮,发出叮当一声脆响。 谢潜挤眉弄眼地拿胳膊撞他,笑道:“可以呀,贺将军,吃到福气啦?恭喜恭喜,来年记得分给孤些好运啊。” 贺飞云淡淡道:“本就是你送来的福气。” 两人相视一笑,谢潜那点小心思昭然若揭,不过他确实也没打算隐藏。他搓搓手,贴近贺飞云耳边,终于把那个在心头烧了半天的念头问了出来:“欸,你之前说营中禁酒,那逢年过节能不能有些例外啊。” 贺飞云目光微闪,道:“军纪无情,不容一丝一毫的错漏。” 谢潜叹了一声,道:“那孤——”那孤就自个儿偷着喝点儿算了。 贺飞云按住他的手,往他嘴里也喂了个饺子,道:“法无情,人有情。今天是小年,为你破例一次。” 谢潜瞪圆了眼睛,破例?!贺飞云愿意破例一次!!这是什么惊天奇迹啊!他有心再确认一遍,嘴里却被饺子塞的满满,一口咬下去,蜜糖汁四溢,中间硬质的,似乎是一片外圆内方的铜钱。 这……不是唯一一只加了糖馅儿的福气饺子么。 糖馅儿烫嘴,又不能直接吐了铜钱,谢潜只好捂着嘴哀叫道:“呜呜呜!” 贺飞云:“好好吃你的福气,可别洒出来了。” 谢潜:“!!!” 好半天,谢潜总算把蜜糖汁咽下去,噗地吐掉铜钱,怒道:“你答应了的,今晚上,不醉不归啊!!” 是夜,谢潜把自己洗得香香白白,换上一套比较满意的干净衣裳,拎着酒壶,做贼似的钻进了贺飞云的寝帐。 -- 第148页 看他蹑手蹑脚地进来,再蹑手蹑脚地关门,举手投足活像只去偷鸡的狐狸。贺飞云忍俊不禁,忍不住道:“也不需如此。” 谢潜完全没防备,一个激灵,差点把手里的酒壶扔了,捂着胸口缓了好半天,才惊魂未定地道:“你没听过吗,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偷摸摸才有情调。更何况咱们两个关上门喝酒,总不能宣扬得整个西营都知道吧?算了吧,就算本郡王不介意丢脸,也得保护贺将军的体面不是?” 贺飞云一句话,引来这一番大道理,实在叫他啼笑皆非。况且,就凭谢潜手里这撑死能装二两的小酒壶,喝就喝了,要醉也很难。不至于慎重到这个地步。 不过,介于他深知谢郡王醉酒的行径,倒也不是不能理解谢潜的态度。思及此,贺飞云安慰道:“无妨,有我在,你闹不起来。” 第91章 山雨欲来 谢潜将小酒壶放在桌上,便开始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又一个包装严密的油纸包,说道:“那可不一定。孤又不是每次都会闹酒,但在贺将军面前,大约一定要闹一闹的。” “既说大约,为何又‘一定’?”贺飞云啼笑皆非,三两下收起桌上的公务——着急的今日已经处理完毕,这些只是为打发等谢潜的时间随便看看而已。将这些放到旁边的卷宗架上,贺飞云便开始帮着谢潜布菜,打开油纸包,一样是撒了白芝麻的炸麻叶,一样油炸花生,再一包卤耳丝,最后是一份切片的酱肉。四样下酒小菜,可算得上相当丰盛了。 谢潜熟门熟路地找到最小号的茶具,拿起两杯充作酒盅,斟满举杯道:“这一杯,敬贺将军恪尽职守,护卫孤安全抵藩。” 烛火之下,贺飞云眼瞳微闪,道:“也该敬你愿事事为我飞鹰、西营军做打算。” 他将“飞鹰军”改称“西营军”,这是两人携手建立起来的营地,其中的亲昵之意自然不言而喻。 小茶杯轻轻一磕碰,那清脆悦耳的声音令人沉醉。两人各自一饮而尽,谢潜明明只喝了半口的酒,就已经熏熏然有了三分的醉意,随手捏一块炸麻叶,笑道:“灯下看美人,孤已经要醉啦。” 这段时日谢潜起早贪黑,有时候回来贺飞云已睡了,除了雷打不动的午间聚餐之外,鲜少有面对面好好聊天的时候。如今听得久违了的谢式调情,贺飞云忍不住一笑,却指着桌上几样小菜,道:“你要偷偷摸摸,却叫人准备明摆着下酒的小菜,依我看,你还是怕整个西营不知道你我两人私下饮酒。” 那边谢潜正捉心挠肺,想着该怎么把这段时日没揩到的油捞回本呢,一听这话,顿时如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一下子清醒了个透心凉,惊跳起来道:“啊这、这、这……不至于吧?孤只说准备几样夜宵啊?!” 贺飞云睨了他一眼,徒手拿了一片酱肉吃,道:“你是没点过夜宵吗,往日都给你做些什么?看来啊,谢十七的司马昭之心,连营里的厨子都猜到了。” 谢潜老脸一红,终于意识到,张二狗给他拿吃食那微妙的眼神是什么意思了,立刻规矩起来,人也不敢靠了,小手也不敢摸了,乖乖爬到桌对面,和贺飞云规规矩矩对坐,那坐姿比御书院上课还规矩。他秀气地抿一口菜,道:“那、那这次、这次就算了吧。咱们只喝酒,别的就不……了、吧。” 别的?贺飞云微微挑一下眉,似笑非笑地看他,问:“除了喝酒,你还想做什么?” “没没没,没什么!!”谢潜含混地道,忙不迭地喝光了杯中酒,又忙不迭向贺飞云投喂小菜。他想办法弄到手的这一小壶酒本就不多,没多少功夫就被倒得精光。慌乱之下,他甚至没察觉,那酒一多半被他自己喝了,等卖光了下酒菜和酒,连一刻钟也不敢多待,转身泥鳅似的钻回他的小隔间,颇有天崩地裂都不肯出来的架势。 贺飞云心里暗暗摇头,明明嘴上什么都敢说,每到动真格的脸皮就立刻变薄,虽然有那么一丝丝的可惜,不过这样的反差也很有意思。况且眼下百废待兴,一旦谢潜躺下了,局势上的意外恐怕难以应付,还是循序渐渐的来吧。 他坐在床边,走了一圈平心静气的内功心法,总算淡了进小隔间逼宫的念头,熄了灯,早早歇息了。 睡到大约三更天,一股淡淡的酒气萦绕而来,贺飞云眼皮一动,不着痕迹地摸到枕下的匕首,倏然,反手一刺! 刷! 只差毫厘处将将停住,刀尖紧贴着咽喉,可等他定睛一瞧,唬得魂不附体,惊怒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只差一点,你就被我杀了!!” 爬床那人笑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喷着酒气道:“哎呀,何必这么紧张嘛。以你的身手,三招之内就能杀了我,以孤的身手,只要抵挡三招,就足够你认出来了。” 贺飞云简直无语,不知是气谢潜胡闹,还是气他明明跑了又变卦,语气很不好地道:“怎么,又不介意旁人知晓了?” 谢潜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推开抵在他咽喉处的利刃,又沿着刀背,一点点“走”向持匕的手,道:“唔,思来想去,孤还是有些不甘心。你我同居一室许久,孤居然还未爬过将军的床,今日这大好的机会不爬,还要等到明年再爬么。” 贺飞云一叹,终究拿谢潜毫无办法,扔开匕首,又看他只穿着单薄的寝衣,便把人整个拽进被子里裹住,道:“下次不要这样。我夜里警醒惯了,便是没有性命之危,伤了哪里也是不美。” -- 第149页 “也对。”谢潜俏皮地眨了眨眼,低下头,额顶碰了碰贺飞云的下巴,道,“那下次孤夜袭的话,提前打招呼可好?” “……你也可以选择不夜袭。” 两人的寝衣都单薄,被子里却暖烘烘的,充满了贺飞云的气息。谢潜笑弯了眼睛,抬起一根手指,沿着贺飞云的下颌一路勾勾挑挑,一直游向衣襟开口的地方,一边道:“将军哥哥,你……想生小将军吗?” 贺飞云按住那意图惹是生非的手,压着气息道:“……你如何能生?” 谢潜轻笑一声,抬起头来,直视着变得更深邃的眼眸,道:“试试呗,万一呢。” 贺飞云:“我竟不知你原不是郡王,是个郡……主?” “噗——”谢潜绷不住了,大笑起来,温热的气息在两人耳鬓发间回流。他道,“将军多虑了,怎么可能,咱们可是泡过同一个温泉池的,你怎会不知孤是男是女。” 贺飞云不由随着他弯起了嘴角,那总是绷紧的冷峻线条,竟也显得比平日里更加柔和了。 这难得一见的神情,叫谢潜看得移不开眼睛,更不舍得眨眼,终于放弃了下行,而是抬起手来,小心地去触碰贺飞云的脸颊,道:“你这般好,好到让孤舍不得放手。可若优秀的血脉不能传下去,岂不太过遗憾。唉……待安定下来,你定要多迎几位门当户对的好女子,要儿孙满堂才算圆满。” 什么? 贺飞云惊得一震,道:“我娶妻,那你——?” 谢潜眼神游移,避开了贺飞云的注视,道:“我的母亲,是未央宫里一个普普通通的种花女,蒙父皇恩,被封为御女。虽说有了品级,却没有搬到妃嫔居住的长乐宫,而是一直居住在她劳作过的花园。父皇偶然巡行来此,就会与母亲见上一面。再后来,就有了我。” 这是贺飞云头一次听谢潜主动提起生母。本该秘而不宣的皇室秘辛,在这月凉如水的夜里,被亲身经历者,或者说,最密切的旁观人平淡无奇地说了出来。即便只是平铺直叙,也足以令人感受到故事中的寂寞与无奈。无论怎么听,都不是一个会令人快乐的故事。 小小的谢潜,就是在这个故事中诞生,从母亲的怀抱中成长,又在某一天,因为掌权者某个并不重要的决定而失去了母亲。 “母亲每日与心爱的花草相伴,偶尔得以侍奉父皇,在我心目中,我的母亲不是妻,连妾也算不上,充其量,是父皇养在居所外的一个小小的念想。” “我呢,自小就知与他人不同。虽然只喜欢男子,可我却很清楚,真正会打动我内心的,绝不单只是外在美好的皮相,而该是洁身自好,又不会为任何权贵折腰高门贵戚,可偏偏,这样的男子,注定不可能唯我所有。所以,从很小的时候,孤就打定主意,若当真心悦谁,既要求得他自愿,又绝不能打扰他的正常生活。只愿他能如父皇一般,有闲情逸致之时,来寻我几天就行。” 谢潜翻身撑起,从侧上方自上而下注视贺飞云,道:“将军若愿与我好,我会对你比以往百倍的好。只是孤深陷其中,已经舍不得分太多给别人了,你……能不能,不要娶正妻,把这个位置空着,算作给孤的好不好?” 他的手瞬时被贺飞云按住,力气微有些大,使得他腕上被按出了几道白印。 贺飞云的嗓音比平时更低沉了几分,问:“……你当真这么想?” 不然呢? 平生头一次剖白的谢潜一点也不好过,谁愿意和别人分享情郎啊,更何况,虽然没有明说,但也算得上情投意合,只差最后一步的关系了。他一腔苦水在心头翻滚,滋味从胃翻上了舌尖,使他一点都笑不出来了,道:“……孤有什么权利,夺取你本该美满家庭呢?” 那鹰眸眯起,无波无澜,像暴风雨前的寂静。贺飞云道:“那你又凭什么认为,我会接受这个提议?!” 他的声音低沉极了,然而谢潜还自顾沉浸在自己制造的痛苦之中,没能注意到,这后半句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来的。他牵了一下嘴角,没能成功牵出笑容,只好道:“确实。以你的性格,一旦娶妻,必不愿再与外室有任何纠葛。那、就只能趁你还没娶妻之前、及时行乐……” “够了!” -------------------- 作者有话要说: 这次不会,但下次就会了。 反正过年前应该可以……了吧。 第92章 不相为谋 贺飞云一把将谢潜从塌上掀了下去。不过,他还是伸手扶了一下,阻止了一场落地栽倒的惨剧,但相对的,他的语气冰冷好似初见,对谢潜道:“郡王若抱持着玩乐的想法,恕我不愿奉陪。请回吧,今后也不要再来。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 次日,天还没亮,谢潜就带上小桃小袖,背着简单的小包裹,低调离开西营,踏进了黍郡那处尚未被人接管的前·郡守府。 这府邸是普通官衙的结构,三进院落,一进对外,二进内无文书,三进才是住宅,形制和规格都不太符合郡王府的标准。不过,眼下的情况是郡民都要饿死了,其他的细枝末节都只好暂且往后放放。 好在,经过一旬多的修葺,对外的门户、处理内务政务、存放文书的头两进院子基本算修好了,窗明几净,算得上整装一新。可若到三进的内宅看一眼,谁都会忍不住摇头叹息,屋顶的破漏碧空一望无际,西窗外伸手就是横生的枯草,很有些泥巴糊墙表面光的意思了。 -- 第150页 谢潜瞧瞧刚装好的大门侧门,又在二门看了一圈,进三门只看了一眼,果断退出来,当场板,搬床,睡办公室吧!! 小桃小袖正敢怒不敢言,任谁大清早没吃饱饭,就被迫卷包袱出差都不会有好心情。更何况这趟差出了可能就回不去了,西营难道不是住的好好儿的,他们前个晚上还向人讨了几张好皮子铺着,结果压根还没机会睡呢,就被迫换了地方。 但主子毕竟是主子,主子说了,“今日大吉应当搬家”,就只当事实如此,除了把主子那张“哎呀吵架了,闹掰了”的丧模样当做没看见之外,还能怎样呢。 两人化愤怒为力气,哼哧哼哧将一张卧榻从破屋里抬到收放文书的屋中,再将文书架腾挪出来块勉强能塞下卧榻的地方。院中有井,打水来擦洗一新,便已经累的不想在动弹了。这时,若水再让他俩去抬自己睡的床榻,那是万万不能行了。 倒不是两人四体不勤,而是搬家具、抬东西需得巧劲,可小桃小袖日常业务里没练过这个,是以事倍功半,累得像狗。 小桃灵机一动,提议,不如早来晚走,等天黑他们两个就回西营睡,次日一早回来伺候郡王。小袖立刻双手加双脚赞同,太好了,终于能睡上新讨来的毛皮了!可惜,双生子还没来得及高兴一会,就惨遭谢潜的无情打击: “你们是隶属西营,还是本郡王的府人?若今天回去,以后就不必再来,月饷也找西营开吧!” 双生子默默对视一眼,郡王的怨气值冲天了啊。难道昨天和贺将军不是怡情小吵,而是伤筋动骨的大吵吗?这可不利于整个黍地的和谐啊。不论如何,在这个节骨眼上,还是别触主子的逆鳞,小桃小袖熄了回去通风报信的想法,专心安置起带来的行李。 日过三竿,从西营领了领了修葺任务的郡民渐渐赶到。小桃小袖果断寻求外援,借来两名身强力壮的壮丁,收拾好杂物间,又抬了张通铺过来,将各处里里外外清扫一番,铺上被褥。等安置妥当了三人晚上的居处,已经近午饭时分。 若在西营,只需等着开饭就行了。可搬到鸟不拉屎的郡守府,一切都要从头开始张罗。小桃向来干活的郡民打听附近买吃食的地方,食铺、摊贩,哪怕买些干粮也行。可惜不出意料的,获得了陈蓬运粮队一模一样的答案: 没有,不可能有的。就算有,也要用新鲜米粮交换,完全得不偿失。 可郡王总不能饿着吧。 小桃只好再问这些郡民的午饭如何应付。大伙纷纷掏出怀里的包子、馒头、有些还带了早餐省下来的剩菜。 ……可郡王不能啃在别人怀里捂过的口粮吧。 置办睡觉的地方还能想想办法,置办午饭……该怎么办?小桃小袖愁得头发都扒掉了几十根,无可奈何只好垂着头回来找谢潜。两人都是同样的念头:别闹了,何苦呢,跑路连口热饭都吃不上,就不能服个软,哄好了贺飞云大家好好过小日子吗? 两人慢吞吞,拖拖拉拉从三进走到二进,没找到谢潜的人影,再从二进绕向前厅的时候,听见修在偏僻处的小厨房里,居然传来叮叮当当的动静。 小袖一个激灵,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打开窗户探头一看,大惊。 谢潜居然成功生起了火,还找出了种菜小组放在这里的食材,更不可思议的是,居然和了面,像模像样地揉面呢!! 小袖:“……卧槽。” 随后挤过来的小桃,也由衷地感叹道:“卧槽!” 郡王……真是越来越有贺家大夫人的派头了,上得了厅堂,如今连厨房也下得了。 听见动静,谢潜将手里的面团一甩,撒上些干面粉,道:“你俩也算心灵手巧了,怎地见了那么多回做饭,就没想偷点师?” 小桃小袖:“……”不好意思,谁会有这样的念头啊!谁能像你们这些断袖的心思一样九转十八弯啊!! 一边腹诽着,双生子还是一边灰溜溜地进屋。主子都在干活了,别的干不了,帮着洗个菜洗个碗盆打个下手总是行的。 主仆三人磕磕绊绊,煮了一锅看起来还算可口的豆芽咸菜面。没有肉,稍多放了点葱油,尝起来居然还有点儿鲜甜。 小桃小袖敬佩不已,将谢潜夸得堪比厨神下凡。其实细究之下,这面擀得厚薄不均,偶尔还有粘连夹生,可总比他俩束手无策,没吃的饿肚子强了百倍也不止。 三人拼了桌椅,正要开吃。远远依稀传来一阵疾驰的马蹄声。那声音由远及近,好似刚刚听清的功夫就已经杀到了院外。二门没关,隔着大门听的清清楚楚,那马蹄声一停,便有人下马疾步奔来,只寻了半圈,便准确地踹开了厨房的门。 小桃小袖:“……”救命,抓奸的来了!正主儿来了!!! 其实是背着光的,看不清来者脸上的表情。然而,以扑面而来、根本不遮掩的杀气判断,任谁都清楚明白,贺飞云这一回……恐怕也气的不轻。 然而,当事人之一的谢潜,明明正面迎向那凛冽的寒气和杀气,却好似沐浴在春风之中,露出一脸惬意的笑容,施施然举起手里的面碗来,道:“巧了,孤亲手做的面刚煮好,将军可愿来尝尝手艺?” 修罗场。小桃暗暗使眼色。 此生最大的修罗场。小袖悄悄回眼神。 -- 第151页 两人的心都悬在喉咙眼儿了,又同时不留痕迹地护好了自己的碗。若贺将军赶他俩走,保证端起碗干脆利落地滚蛋,若贺将军抄起谢潜走,那就要保证手里这碗面不能受到波及——人是铁,饭是钢,围观别人家夫夫吵架是小,丢了自己的饭碗才是大,这个道理两人可再清楚不过了。 双生子惴惴不安,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准备应战。然而,贺飞云杀气腾腾地走进屋,杀气腾腾地站在桌前,却出乎他们的意料,居然什么都没发生,就这么杀气腾腾地……坐下了。 换了角度,便看得清了,那本就冷峻的脸上,表情堪比冰封三尺,眉间更是皱起了极为明显的沟壑,吓得双生子连大气都不敢喘。 而贺飞云轻轻一叩桌面,还什么都没来得及说,谢潜就已经领会到了意思,直接把自己的碗推了过去,笑道:“孤还一点没动过,你且先吃,孤再去盛一碗来。” 依稀地,谢潜起身去灶台边了,小桃小袖精神恍惚,似乎听得威风凛凛的贺将军“哼”了一声,非常不满地端起碗来,以端庄且快速的吃光了整整一碗面,而捞锅底捞了半天,好容易才勉强凑出大半碗的谢潜,才终于姗姗来迟地坐了回来。 四目一触即分,谢潜挂起一副传统假笑,道:“没吃饱吗,却是没有再多了。” 贺飞云两颊的咬肌绷紧,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似的,道:“你……当真要搬?” 谢潜垂下眼帘,眼皮微微翕动几回,轻轻一叹,道:“既不相为谋,自该无颜相见呢。” “好。”白瓷的面碗,“哐”地一声被砸在桌上,高大的将军转身就走,只留下一阵凌冽的寒风。 过了半晌,小桃才从僵直状态舒缓过来,小心翼翼地道:“那个……郡王、吃面吧,都快凉了。” 谢潜仍保持着一模一样的坐姿,终究自嘲似的一笑,挑起一根面来,道:“吃吧。不吃就凉了,怪可惜的。” -------------------- 作者有话要说: 哎呀,不会分的,很快就和好了。 and明天休更哦,后天见。 第93章 受打击 多半碗的面居然没吃完,谢潜只吃了三两口,就已经没了食欲。剩下的,便以“不能浪费粮食”为由,强行塞给了小桃小袖。 双生子虽然嫌弃面被吃过了,但是一碗面确实不太够,不吃就没别的吃了。更何况晚饭八成还得靠谢潜做来吃,出于不得罪厨子和主子的想法,谁也没敢提反对意见,乖乖吃掉了。 三人面和心不和地吃过了午饭。小桃小袖有心干活,免得枯坐面对谢潜这张天下欠了他八百万银子的脸,可脑子里能想到要忙的事,居然全以西营为中心,换到郡守府,竟不知该做点什么了。 谢潜也在犯懒,刚刚遭受一波精神打击,总归需要一些时间修复,他当然知道该做什么,但是在打不起精神来。不过,他犯懒可以,这个时候却见不得别人犯懒,便一会要小桃小袖整理黍郡的各项旧卷宗,一会又要找风物传记来看,一边数落双生子的种种不是,一边把他们使唤的团团转。 小桃小袖简直苦不堪言。西营事务繁杂,两人早就单独挑大梁了,如今一夜回到解放前,重新体会被谢潜呼来喝去的滋味,实在非常之不美妙。三人各自承担着超出自己负担的痛苦,正挣扎间,正门外一阵车载马嘶的动静,探头一看,居然是厨子张二狗,作坊的匠人叶师傅,随后的是谢潜用惯了的两名亲兵。 如今张二狗见谢潜,那只当出门见邻居,熟得很,随意一拱手,道:“郡王回府,怎么不叫上咱们?天寒地冻的房子不修,又没得三餐好伙食,铁打的也扛不住!下次记得提前和咱们招呼。” 叶师傅虽不至于张二狗这般熟稔,每周例会却也能见个一回,跟着道:“我来送一套方案给郡王瞧一瞧,捎带手帮您整个住处出来。那个啥,若方案还说得过去,这二进里的院子能借我用用不?” 三句话不到先来要东西的!谢潜刚打起来几分精神,又瘪了下去,没好气道:“你这莫不是工坊挤得没地方了,来我这蹭院子的吧!” 工坊占了西营最大面积的一块,且在诸多工匠的静心规划下,无论从结构还是各个方面,都比周围任何一个设施精密、方便了许多。话虽如此,再大的地方也经不住这群擅捣鼓的工匠折腾,叶师傅尽管显得不太好意思,但话里话外却听不出任何不好意思,道:“郡王猜的不错。不过,您这宅子的确需要修缮,修缮之后,这空置的院子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派上些为您服务的用处嘛。” 真是学坏了!!再也不是开发机簧杆那会淳朴的工匠了!谢潜怒气冲冲接过叶师傅的设计图,展开看了两眼,那落在后面的两个亲兵也来打招呼。为首的道:“郡王,黍郡比不得营里,还请注意安全。出门尽可带着我俩,天黑前也请尽量回府。” ……都分家了,还来管东管西!! 谢潜心头一阵憋闷,恹恹地道:“随便你们,两位不归我管辖,还请随意。叶师傅,你这设计图我先看看,讨价还价之前,您先想想办法,把床位不够的事儿解决解决?不然你们几个晚上只好打地铺了。” 叶师傅这下不推辞了,欣然道:“这是份内之事,自然包在我身上。” 众人遂分头行动,张二狗自去卸了食材米粮,收拾厨房,叶师傅从修葺工人的物料堆里扛来几根木头,拿斧凿敲敲打打,很快便制出了一张床的雏形。 -- 第152页 小桃小袖继续扫尘、整理卷宗,谢潜躲回卧榻一脚,拿被子把自己卷得像只蜗牛,颓废了整整半天。 不止半天,次日,他还难得睡了场懒觉,而小桃小袖也久违地执行了一次书童的份内职责——叫醒谢潜。 有了张二狗大厨师,饭食的丰盛程度立即提升了好几个档次。粳米慢火精熬的粥香气扑鼻,鱼鲜炖蛋软烂滑嫩,现渍的白菜梗清爽、萝卜块辣中带甜。 谢潜饿了两顿,一看这鲜嫩的配色,就止不住食指大动,多喝了半碗粥,把昨日的郁气一荡而空。人吃饱了,便有了精神,他放小袖继续整理资料,再带了小桃,去郡城的蔬菜种植试验实地视察去了。 郡城的试验田是设置在空置的大户屋子里。奢靡是奢靡了些,但郡城的大户是被那群萨满巫师赶走的,房屋空着也是空着,与其任其荒废,不如加以修缮维护,暂借(征用)来种植养活大家的食材。若屋主人回来,或由郡府出面购入,或者将修缮好的房屋还回去就是了。 这些大户的屋子建得结实敞亮,稍加修缮,再将窗户换成明纸,无论是采光还是保暖性,都比西营的简易棚要好了不少。 但屋子也不是没有劣势,现成的地基挖不了地龙,就算能挖,也不能像西营那样大规模的开火做饭。于是,加温的热源便沿用、改良了焖种菌子的办法:在房屋中央、四角设置柴火炉,火炉加设风口控制温度,上方架设装满水的大瓮。这样一方面能够为屋子增加湿度,另一方面,水瓮能有效减缓温度的变化速度,当火势太旺或者熄灭时也可以用作缓冲。 这样的加温装置,需要砍柴、添水添柴,随时照看火势,无疑会比西营需要更多的人力。谢潜仔细查看了一圈,对简陋的加温装置不是很满意。不过屋子里的菜苗都很精神,菠菜苗脆嫩,白菜茁壮,按照每一垄菜下种日期做对比,长势都相当喜人。是以即便加温装置简陋,屋内的温度却是够用的。 至于耗费人力,现在最不缺的反而是人力了。如果因此能多雇佣一些人手,让更多的郡民免于挨饿,不如维持现状,暂且不要改进了。 这一片用来种菜的屋子一共十几间,谢潜看完第一间,还算比较满意,走进了又一间,这第二间是用一间厅堂改造的,房顶比之前高了。而与刚才不同的是,在大梁最高的地方架设了细细的竹竿,又拿细绳牵出框架,造了个室内的爬架来。 爬架下方的秧苗才冒出土几分,长势最快的也不过伸出一条细细的藤蔓,羞羞怯怯地搭在细绳上。幸好谢潜在第一批试种的要求够细致,所有种类的蔬菜,都在显眼的地方设置了说明牌,上面有种类、下种时间,还有最近一次施肥浇水的时间节点。谢潜两人没怎么费力,便从这些说明牌上找到了想要的信息,这间试验田居然在种豇豆、黄瓜、丝瓜。 这倒是开发了谢潜之前没想到的思路,这些作物生长周期长,大约要耗费整个冬天来生长, 但相对的,若有了收成,那么就能保证早春青黄不接的季节的蔬菜了。 谢潜视察一圈,对宋氏的工作能力表示了极大的肯定,便心满意足地回了郡守府。还没进大门呢,远远一眼便瞧见,那匹英俊无双,十分打眼的白马,正站在门前的栓马石旁,垂着头,百无聊赖地踢蹶子呢。 谢潜:“……” 一上午垮着脸的小桃,露出了一抹善意的微笑,明知故问道:“哟,这不是神俊吗,它怎么跑这儿来了。” 废话!当然是因为马主人来了,它才会一起来的呗! 谢潜瞪了小桃一眼,憋着气走向神俊。他心里恶狠狠想着,要是这畜生敢踢,就再不许它靠近孤的府邸五十步之内。拼着挨踢的勇气,谢潜伸出禄山之爪,从马头摸到马鬃,从马鬃撸到马背,再从马鞍配的小挂袋里取出来毛梳,将神骏从头到尾梳理了一番,把马鬃、马尾都梳得柔顺飘飘,再找不到一处打结的位置。可等他做完整一套护理工序,向来脾气奇差的白马居然……真的没有踢他。 不仅没踢,反而显得挺高兴的,还主动拿大脑袋蹭了蹭谢潜。 为什么啊!为什么要这么配合啊!! 谢潜一边撸了又撸被他越梳越顺滑的马鬃,一边格外气愤地想,它为什么又不踢孤了,莫不是终于发现了孤待它好,接受孤也喜欢孤了?! 他径自沉浸在撸马的快乐和没被踢的愤怒之中,把当了半天的尾巴的小桃丢在一边。小桃等来等去、等了又等,等得实在没眼看了,半放弃地道:“这马主子是摸不够了吗?您不着急我可早就饿了,可要先进屋吃饭了。” “喔,那好吧。”谢潜意犹未尽地拍拍神俊,指望最后这几下能遭到点反抗——但凡有一点苗头,他就有借口限制神俊接近郡守府了——然而,神俊晃了晃大脑袋,打了和响鼻,低头蹭了蹭他,熟门熟路从他袖子里叼出半截萝卜,嘎巴嘎巴地嚼起来。 “……”谢潜一愣,愤然转身冲向厅堂,道,“混账王八……”他的脚步,在厅堂门口顿住了,定了定神,想装作若无其事,然而,光是在门口瞄上一眼,就足以晃得他几近站不稳,第二次退了回来,“……蛋。” “?”小桃一脸茫然,越过他进屋,只站了半秒也不到,也同样被唬得魂飞魄散,同手同脚地退了回来。他指指里面,又指指谢潜,比口型道,“主子,你要完了。” -- 第153页 “哼,”谢潜明明汗都要下来了,可听小桃这么一说,顿时直起腰杆,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道,“谁完了,孤看是他要完了吧!”说着,理直气壮地抬脚进了门。 第94章 给跪了 话虽然放出去了,但实际却绝非如此,谢潜的心脏完全不受控制,怦怦怦跳得几乎要冲出喉咙。即便有了前两回的心理准备,可第三次再看到厅堂中央坐着的贺飞云时,他还是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忍不赞一句: 太……俊了。 他还从来不知道,贺飞云收拾起来居然……能俊俏到这个地步。这已经不是普通意义上的好看,而是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帅绝人寰的层次了。 谢潜头一次感到自己的辞藻匮乏,除了“俊俏”之外,居然找不到其他任何更合适的词。如果再多用一个句子,那他只想鸡叫:夫君!收了孤!!!! 说是“收拾”过了,可要说收拾的多精致、多细心,那倒也没有。无非是刮净了胡茬,仔细束了发,把平时零落的发梢、碎发,都用发油抿整齐罢了。当然,贺飞云平素就注重衣冠端整,若非实在忙不过来,便绝不会如谢潜一般,任衣襟歪了、松了,袖口靴子肆意敞着。但若与长安那些勋贵子弟相比,这番打扮却又实在不值一提了。 然而,饶是如此,便越发突显出底子好的重要性。但凡惊天绝伦的美人,哪怕稍加收拾,便会焕发出比平素更加夺目的光辉来。谢潜不敢直视,同时,却又舍不得少看一眼,目光到处乱转,中心却始终没离开贺飞云一点。 他一边垂涎,却又不敢造次,分明是属于他自己的宅子,却如做贼似的溜边,试图绕开贺飞云走过去。可是,贺飞云就在厅堂中央坐着,他再怎么绕,也只能距离越来越近。而离得越近,那动人心魄的震撼,便十倍百倍地增加。谢潜心里天人交战,理智上百般纠结,终于走了一半,便再不敢动了。 偏生贺飞云像没察觉他的异样,压着低音,语气并不怎么好地质问:“怎么到现在才回?” 谢潜腿一弯,差点当场跪下了,急中生智一把扶住墙,脸一绷,道:“这是本郡王自己的宅子,当然是想什么时候回就什么时候——” 他空有虚张声势的心,可在行走的大杀器面前,狠话还没说完就已经提前耗光了血条,贺飞云只不过稍微一动,谢潜就立刻忘记了原本要说什么,用提高了八度、像被掐住脖子的声音道:“不过就多撸了一会神骏又给它梳了梳毛!!!” “……”贺飞云眸色一闪,谢潜还以为下一秒自己可能会死,事实上,对方只是站起身来,淡淡地道,“回来就开饭。”便如在自己家里一般,率先向后院走去。 ……是你的家还是孤的家!谢潜冲贺飞云的背后虚挥了一下拳头,意外地发现,就算只拿拳头比划,也足能量出,贺飞云连头肩比都优越得过分,怪不得同样的衣衫,穿在这人身上就能好看得不得了。 谢潜满腹忿怨,跟着贺飞云一前一后穿过二门。隔了一上午的功夫,二门居然腾出来一间偏厅,里面虽然没多少装饰,却支了张还没来得及镂花上漆,却已经打磨好了的木桌。用料自然不可能是名贵的海皇、小叶檀,不过做工却是顶顶好的。 谢潜很有些感慨,瞧瞧叶师傅的工作效率!这对比,简直一天一地,人家一个人一上午不仅收拾了屋子,还打了桌椅床,小桃小袖俩人加起来都比不过他一个人去。不过,碍于贺飞云在场,他只好把话憋回肚子里,容后找个别的时间再单拎出来说道说道。 小袖哪管他怎么想,早立马溜边跑向厨房,和张二狗两人快速把菜端上来,转头一声不吭地钻进厨房带上门,再把窗户推开一条缝——吃瓜什么的,还是隔堵墙躲起来比较下饭。 转眼的功夫,偌大一张餐桌,已经放上了三菜一汤两样主食,对于两个人来说,已经算得上相当丰盛了。两人大眼瞪小眼半天,谢潜不知第多少次败下阵来,率先挪开了目光。 持帅行凶什么的,靠颜杀人什么的,有些人根本不知道自己有多过分! 他正默默低头罚坐,光影一晃,贺飞云从主位挪到了挨着他的地方,先自顾盛了一碗白米,又给谢潜装了大半碗——却是谢潜平日最习惯的量。 谢潜心里发酸,低声道:“不是说了吗,道不同、什么的……”既然决绝,为何又接连过来找他共进午餐? 他听见贺飞云轻叹了一声,道:“道不同。你可以来与我同道。你若不愿意,”他顿了顿,闷头扒了一口饭,咽过后,才继续道,“我便拉你过来。” 谢潜:“……” 谢潜:“……” 谢潜:“等等,你这两个选择,难道不是同一个选择?” 贺飞云搁下筷子,道:“因为我若予你,此生便不再有他人。无论你志向为何,我都愿让步和你商量,只是,抬旁人进门是万万不能的了。唯这一点无可妥协,只好请你来并我的道。” 谢潜慢慢瞪大了眼睛,好一会连呼吸都忘记了。他心里说不清是怅然、悔悟、感动,还是别的,但唯一确定的是,诸多情绪交杂在一块儿,厚重到几乎要把长久以来的信念压垮。而同时,他又非常清楚地意识到,贺飞云所说的每个字,全都出自真心,绝不掺杂任何虚假。 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 -- 第154页 可若回到初见那一面,便是清楚这人若为一人倾心,就再不会看旁人一眼的话,恐怕,他还是会忍不住冲过去,冲到这个人的马前。 自从与贺飞云有了点欲说还休的默契后,种种迹象、细节,明明都反复印证了这一番剖白,可他居然傻乎乎地一再忽略,还让自己沉浸在莫名其妙的臆想之中,即便再多几壶酒的醉意,也实属万万不应该。 是他不该亵渎贺飞云,更不该玷污贺飞云的情谊。 谢潜羞愧了,自惭形秽,垂着头不敢看贺飞云,拿左脚尖踢踢右脚尖,再拿右脚踢回来。他嗫嚅半天,还是不好意思开口,便小心地将右脚向前挪出半寸,拿脚尖轻轻去磕贺飞云的。 只轻轻碰了一下,那被擦得发亮的皮靴上,便被他蹭出来一条明显的泥巴印。 “……”糟了,他忘了上午下田,踩了一脚的泥,回来只顾着撸马躲人,完全忘了擦靴子的事儿了!! 这么漂亮的皮靴,这么修长的小腿,这么结实的大腿,这么……算了,别这么往上接着看了,免得臆想连篇被咔嚓了,还是接着回来看鞋尖。在如此美妙和谐的画风之中,那点印子实在是格外扎眼。 谢潜满脑子里都是“快点找补吧可别再惹将军生气了”的弹幕,想也没多想,弯下腰捉着袖子角就去擦,好在他还没来得及跪下,便被贺飞云一把扶住,诧异地道:“……你这又要做什么??!” 谢潜猛然回过神来,脸上一片火辣辣的烫红。 是啊,他又在做什么呢?!贺家的门都还没迈进去呢,怎么接连要对人家磕头叩首起来了?!要跪,也该月黑风高、关紧了门、私底下正面跪不是,大白天还吃着饭呢,隔墙还有好几双耳朵眼睛的,他跪个什么劲儿呢! 不过,要说先丢脸,再找回场子,谢潜的应对经验还是相当丰富的。只一闪神的功夫,他就为自己找了个合情合理,连他自己都挑不出毛病的解释: 他冲贺飞云飞了个媚眼,理直气壮道:“孤这不是——努力和你并轨呢么。” 谢潜并不知道自己这一副双颊绯红,含羞带俏,又自以为蒙混过关的小表情,已经被别人尽收眼底了。贺飞云旁观着花狐狸的大尾巴都要翘上天去了,忍不住道:“嗯。人可以过来,我接得住,泥巴就省了吧。” 谢潜被刺中痛脚,瘪瘪嘴,不敢再造次,缩回自己的座位范围,规规矩矩夹菜、吃饭,安静的像只鹌鹑。 两人食不言,相安无事了片刻,贺飞云夹了一筷子冬笋肉片,放入谢潜碗里,道:“晚上回吧。营里厨子紧张,少个人忙不过来。” 谢潜闷头吃了几口,道:“后天吧。下午想再去巡一圈,来都来了……”一大堆事儿总得亲自去看看,年后才好推进啊。 “行。”贺飞云并不勉强他,只要愿意回,什么时候回全凭谢潜自愿。不过,他想了想,还是补了一句,“你这里还是接着修,毕竟隔音好些。” “唔——”谢潜顿了一下,猛地呛咳起来。 什、什么意思啊!!! 吃罢了饭,谢潜照例小憩一会,贺飞云陪着饮了杯淡茶便先走了。等谢潜起来,留下小桃收拾整理,带上对郡城稍微熟悉一点的小袖,两人骑着马,踏上了绕城之旅。 黍郡如今百废待兴,说的更现实一点,是“百废”,等待谢潜来“兴”。谢潜第一个目的地,自然是兴旺一座城最重要的地方——商业街。 原本的商业聚集地已经完全衰败了,别说人气,连鬼影都看不到半个。空荡荡的店铺铺门洞开,只有残破的招牌倾诉着残存的记忆。 -------------------- 作者有话要说: 大型猛禽决定四章之内把狐狸吃干抹净 第95章 骄奢放逸 商铺是现成的,人也是现成的。然而,现状是,纵然有人有心重新开铺营业,一则商业街没有其他的店铺,孤零零的一家店铺,根本招不来任何客人。二者,还是顾客太少,即便居民里有一成需要购物,也大多希望物物交换,从商人到客人,所有人都想换取米粮这些应急食物。有了这两条前提,无论任何商品都卖不出去,也只会令人越来越不想开店。 如何让商人和客人自愿回到这里,如何让银两重新流通,是摆在谢潜面前的最大问题。 黍郡共有两处商业聚集地,分别在东街和西街,也是大多数人所说的东市和西市。 东市以粮油蔬果、日用杂货为主,也有脂粉铺子、成衣铺子;西市则大多售卖车马家具、人工、耕牛、猪崽羊崽什么的。 谢潜按着记忆中的地图比对一番,问:“袖儿啊,这两日你查旧卷宗,可记得东市和西市空闲的商铺都在何处?” 小袖事先已经被划过了重点,自然都上了心,回道:“都记得。东市入口第一、廿三、六七家皆是空闲铺子,西市更多,第九至十七、廿六直四零,再□□之后都是空的。” 谢潜点点头,道:“西市先不管,东市的三个铺子都收回来。晚些你去找宋氏募集人手,先将东市最大的铺子清理出来。再把郡城里产出的蔬菜拿来售卖,就先每种每日十斤吧。以往年均价出售,只收银钱,不接受物物交换。另外,无论任何商品,每户每天限购一份,禁止倒卖,一旦发现十日内概不再售。” -- 第155页 “这……”小袖一愣,不由道,“我看这郡城里其他摆摊,煮一碗面要收两倍、三倍的米面。咱们种的蔬菜那么新鲜,不换最贵的米面,却要换铜钱??郡王你这么做生意,难道不会亏死的吗?更何况这西市根本没别的商铺,根本没有人啊,谁会大老远跑来买啊!!” 谢潜神秘一笑,道:“你懂什么,做买卖总是要先赔后赚的。更何况,孤可是这儿的老大,做生意怎么可能赔本呢?!就按照孤说的办,三天之内,罢了,五天吧,这店铺必须开业,若一天卖不完的东西,第二天便都打包送到西营去!” 小袖撇撇嘴,心里直犯嘀咕,谢郡王又开始瞎指挥了。以前那么多次,虽说有一小半让他瞎猫碰上死耗子做对了,可这毫无道理的生意,但凡不是傻子,都看得出来百分之百只赔不赚,还做个屁啊?!但……现在的谢潜再不是往日的一穷二白的谢潜了,仗着西营的支持肆意胡作非为,就算赔到裤子都没了,恐怕贺飞云贺将军也愿意由着他折腾。 想通了这个道理,小袖心里不停腹诽,却没敢当面反驳,心不甘情不愿地答应下来。两人沿着东街走向西街,期间经过郡民们居住的区域。果然,有人认出来“郡守大人”,纷纷停下来行礼打招呼。谢潜挂出温和的笑荣,用他惯常满分的交际能力,询问郡民们生活上的难处,得到了“粮食不多”,“生活不便”之类预料之中的答案。 谢潜便耐心地逐一告诉大家,再过几天,西市将会开始售卖新鲜蔬菜,偶尔也会卖一点米、面等主粮,不收别的,只收银钱。 郡民们将信将疑,谢潜并不多加解释,巡完他想看的地方,次日,便带上小桃小袖,两袖清风地回了西营。 张二狗一大早天没亮就赶回来了,谢潜路过灶台附近时,他正扯着嗓门声嘶力竭地大叫,依稀是在骂新招纳的勒墨帮厨的错处。 谢潜听了几耳朵,并不往心里去,溜溜达达来到中军帐前,才发现,几天没来,原本前议事厅后寝账的结构,在靠近寝账那侧,多圈出来一块地方,搭起了一座没有出口的新隔间。虽然一样都是帐篷,但……原来不是够住了吗,怎么又另起了一间? 他有心去看看究竟,又记起开蔬菜铺子这件事,尚未来得及和这边的孙氏等人打招呼,还要去和管账的苟愈讨价还价一番,顿时一个头大成了两个,干脆原地折转方向,先从最麻烦的下手。 这么多时日过去,苟愈还是很倒霉,从晋阳城回来半天都没得歇,从早忙到晚,忙得眼下青黑一片。临近过年,年终总该盘一盘账吧。谢潜过去的时候,他正指点着飞鹰军的两个新手、另加一个黍郡的半熟手搞年终清算。他上蹿下跳,从一个梯子下来,又上另一个梯子翻下来一摞没盘的账本,一打眼看到谢潜游手好闲地挡着光,脸上的表情立刻变得相当不好看。 谢潜凉凉道:“怎么大才子忙得连竹溪香都没时间熏啦?” 苟愈推了推鼻梁上快滑下去的水晶镜片,一身的怨气浓得有如实质,道:“有话说有屁快放!” 财务顾问不好惹啊。 谢潜暗叹一声,不敢再拔这炸毛狗的毛,赶紧把他打算开蔬菜店收拢资金的想法说了。 苟愈皱着眉,吝啬地给了两个字的评价:“可行。”他想了想,大约认为不太对得起超高的月饷,又补充道,“但蔬菜不比米粮好用啊。” “是这么说。”谢潜一叹,道,“可惜地主家余粮也不多啊。孤打算暂且先卖着试试看,待年后,到附近郡、县收了米粮之后,回来再开新的米粮铺子吧。同样也是平价出售,只收银钱。” 苟愈眉头一皱:“你哪来的资金?” 谢潜叉腰,搓搓食指与拇指,得意道:“皇兄给了点,不多,几百吧。” “倒也勉强够了。”苟愈拍拍谢潜,道,“这么久了,你总算开始干人事了。可只回收银两不足以盘活黍郡市场。现下西营、郡城的工事即将完工,你要快点开几个花钱的工程才运转得起来。” 谢潜眼睛一亮,道:“搞漕运,有没有戏?” 苟愈镜片一闪,道:“岷河上通眉山,下往宜宾,你这设想虽好,可总不能从屁都没有就开始搞,退而求其次,上哪变一队造船师傅来?!你那作坊里有老把式?” 显然是没有的。 谢潜可惜地一叹,道:“那只好从修路开始了。” 苟愈点点头:“那就修。” 一狐一狗达成共识,苟愈继续去盘他的账,谢潜跑去找孙氏开会,找作坊师傅开会,又将沉迷和大哥陈蓬打猎的陈莽叫回来开会。等他被一群人轮番嫌弃了个遍,已经是月上梢头,也完全错过了晚餐时间。 他摸摸咕咕作响的肚子,去灶上讨了两块炊饼,吊儿郎当回了寝账。一挑开门,一股粥饭香味扑鼻而来。 ……嗯? 谢潜循香四顾,发现居然是从新盖的小隔间传出来的。走近一瞧,隔间地面特地铺了一半石板,另一半地面整平了,垒起一座小小的炉台。这隔间的地面,有一半铺满防水的石板,另一半平整过的地面上,垒出来一座小小的炉台。炉台上挂烟囱,一边接浴桶,火口上还砌了放锅的凹槽,显然既能烧水,也可以稍微煮些吃的。而粥饭香,正是从炉台上煨着的砂锅里而来。 ……区区一营之主,居然堂而皇之行使特权,在自己的寝帐里公然盖了半间浴室加小厨房?!这是什么土神仙的日子?连他这个郡王,都还没住过这样奢靡的房子呢!!! -- 第156页 他气得鼓起腮帮子,大马金刀地在两人往日对坐的桌旁坐下,敲着桌子道:“吃饭了吃饭了,人呢!快来伺候本郡王吃饭了!!!” 寝账里一片寂静,贺飞云不知所踪,但谢潜偏偏就有他在家的感觉。果然,不多时,小隔间的门一开,一身舒适便装的贺飞云若无其事地走出来,闭小了火,将两碗清粥另两道小菜端上桌,道:“听亲卫说你忙得没吃晚饭?快趁热垫垫。” 谢潜疑惑地瞥一眼小隔间,贺飞云很少过去,尤其他住在那里之后,连去议事帐都会从外面绕。但那里存着许多卷宗、书册,若过去查阅也无可厚非……不管怎么说,毕竟这里是贺飞云的地盘,他便将疑惑甩到一边,贡献出带回来的两个炊饼,道:“在寝账里生火做饭,你也不怕把咱俩闷死了。传回长安倒是一桩美谈:藩王和驻守将军死成一双野鸳鸯。” 贺飞云点他一下,啼笑皆非,挟一筷腌白菜放进谢潜的碗里,道:“就你知道!我特地找作坊师傅订制的,灶上封了烟囱,烟气和火气都排到帐外去。隔间冲外那一面可以打开,与这边连接处还有一面厚隔风帘。待用完了火,要睡了,便拉起隔风帘,隔间打开,烟气向外散,寝账也不会冷。你可就放心吃饭吧!” 两人和睦融融吃了一顿宵夜,贺飞云泡了半壶不醒神的淡茶给谢潜消食,自个却不喝,径自出去,不多时,拎回来沐浴用品和两只装满水的木桶。 谢潜本来没多想,可看贺飞云衣装单薄,撩起下摆,挽起袖子,露出精壮的小臂,出出进进地拎水,忍不住被勾得目不转睛,心里隐隐约约……起了几分预感。 这……大晚上的,沐什么浴啊……? --------------------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爆炒小十七。 第96章 吃顿饱的 话虽如此,谢潜追根溯源,不敢确定贺飞云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毕竟从他进寝帐到现在,人家既没说过半个字,也没有任何类似暗示明示或者其他任何的表示,贺飞云甚至连茄子黄瓜都没提过!就算提桶水、露个手臂,那也不能算什么像样的暗示,露小臂算什么勾搭啊?!至少不应当像昨日那样,稍加打扮,帅到腿软才算吧?! 谢潜狐疑不定,焐热的垫子上像长了针似的叫他坐卧不宁。于是,趁贺飞云又出去打水,谢潜火急火燎地跳起来,用平生最快的速度冲进小隔间。 谢潜:“……” 小隔间静悄悄的,整齐排放着好几排摆满文书的架子,将本就不大的空间占满了,和他住进来之前似乎一模一样。不论怎么看,都不像是能放下他睡了许久的那张小床的模样。 这该死的闷骚!!谢潜大彻大悟,用最快的速度跑回原地坐好。等贺飞云打满了最后两桶水,走进屋来,便看到了谢潜预先散了头发,一派慵懒地靠着矮几,手里把玩着一缕发尾,向他抛了一记媚眼,从头到脚都冒着“本郡王什么都知道”的反派气息。 贺飞云的脚步微微一顿,目光平滑地从谢潜身上划过去,将两桶水稳稳灌进浴桶,又添了几块柴禾,擦净了手,走到谢潜旁边。 说紧张是假的,谢潜眼皮轻轻一颤,嗓子发紧,难得结巴起来:“嗯,那、那什么,孤……”他想说,孤不是个随便的人,又想说,不过遇到贺将军,孤也可以随便起来不是人。 然而,贺飞云并没有给他临场发挥的机会,单膝跪地,视线俯低与他平行,低声问:“……行吗?” 语气平淡的仿佛在问他吃没吃晚饭。可是,尽管平淡,谢潜的心弦无以伦比地震颤起来。 可恶,连这种时候也要收割一波他的心跳吗?!谢潜紧张地吞咽了一下,心说,行行行,怎么可能不行,谁说不行他就补上一万个行!他把手放在贺飞云平坦的手心里,尽量平淡地道:“……行。” 几乎就在他应允的同一瞬间,他便被一下子抱了起来,放在了被加宽加固过的将军寝帐的卧榻上。 谢潜依稀记得,临了最后一句话,问的是:“你要不要药膏、你把孤的药膏放哪儿了……”之后便是一片混乱,再睁开眼,已是次日午后了。 就这? 躺在宽敞得有点过分的卧榻上,没睁开眼睛,第一个念头居然是:就这?就这?苦守十九年一朝开荤,他以为一整夜会漫长得看不到头,然而看贺飞云还没看够就……天亮了?!这科学吗?这不科学。 如果上天愿意再给一次机会,谢潜想,他愿意再来十倍的眼睛。 虽然有“没看够”这个天大的遗憾,但毕竟过程还是很美妙的,美妙到非实际操作过难以体会。毕竟嘛,贺飞云是个武将,无论那一身精壮的肌肉也好,还是无以伦比的体力也罢,都是战场上真刀实枪、骑马冲锋实实在在炼出来的,想不美妙都很难。 谢潜缅怀了一番已经度过的美好记忆,又忍不住回味一番那美妙的肌肉纹理,最后只好以“美好的时光总是转瞬即逝”作为感慨的结论。就是……上一秒的记忆还停留在晨光微熹,再一睁眼就已经错过了事后早饭、午饭,到了下午,这说得过去吗?! 谢郡王大为感慨,无可奈何地扶着腰从被窝里爬起来。一抬头,床边的小几上放着一杯水,下面压着字条。他先一口气把水喝光,缓解了喉咙的干涩,才去看那字条,写着:浴桶有水,加温一刻钟可用,或等我回来。灶旁有点心,今日不可食辣,不可饮茶酒。 -- 第157页 真是管的宽! 谢潜忍不住嗤了一声,将字条扔到一边,随手捞两件像是一套的衣衫穿了,趿拉着鞋,一晃一晃地晃去新隔间,取了点心和热水,盘腿坐在床上边喝边啃。等把一包点心吃得干干净净,才差不多混了六七分饱。他有心在去蔬菜棚子看一圈,可揉揉腰,酸得直不起来,又摸摸嘴,不仅肿了,嘴角还有点破皮,便叹了一声,自认实在不是个能外出见人的状态,只好认命,安心在床上琢磨了半天。 坐久了,不仅手脚乏得很,腰也不断抗议,躺着又睡不着。谢潜一琢磨,不成,需得反其道而行之,便干脆起来了,在桌上铺了纸币、磨好墨,打起他几天没练的五虎擒羊拳来。 这拳法攻击力约等于无,活动活动筋骨倒很合适,只是谢潜打拳一点儿也不专心,打两下,想起个主意,便跑去桌旁写几笔,几番折腾下来,筋骨没松快多少,额上已经微微冒汗,那桌上的计划也写得横七竖八,惨不忍睹,甚至除了他没没人看得懂写了什么。 于是,贺飞云推门进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谢潜一手持毛笔打拳,打着打着转几圈,又停在桌旁迅速写几个字,再转回原地继续打拳的情景。 饶是已经见多识广的贺飞云,也不由被看到的情景震了一震,愣在门口,好半晌没走进来。 谢潜打得兴起,口里还念念有词,道:“啊嘿,拳打一条线,嘿唷棍扫一大片,身轻好似云中燕,心稳堪比鼎震天,刚柔并济不低头,咱们出手就知有没有——……唔,对,光这么着肯定不够,再——”他一拳收势,右手拿着的毛笔随之向左手一合,沾了墨的笔尖毫无意外地染了半个手连袖子。 谢潜:“靠!”他动作倏然一顿,总算发觉,身上的衣服似乎有些过于宽大了,袖子也有点太长了,便要赶紧掩盖罪证,可他一顾盼,就和顿在门口的贺飞云的目光,对上了。 谢潜:“……” 贺飞云:“……怎不好好歇着?” 慌忙之中,谢潜迅速把笔和手都藏到背后,傻笑道:“歇着多浪费啊,有这功夫孤还不如做点别的,孤手酸就练趟拳,腰疼就再打一趟……” “腰疼?”贺飞云随手搁下食盒,也不管谢潜手上沾没沾墨,扔了笔,把人抄起来搁回床上,道,“不舒服就好好躺着!不然我去叫军医过来一趟。” 军医?!千万别啊!! 谢潜一个激灵挣扎起来,抓住贺飞云坚决不撒手,咬牙道:“不不不不用了,不用了吧?!昨、昨天还挺小心的,又、没见血,不至于……” 贺飞云摸了摸谢潜的额头,温度不高,况且这人活蹦乱跳,甚至还打了几趟拳,恐怕离发烧差着十万八千里,便放下心,去打了盆清水给谢潜洗手,再将横桌拎过来,把带回来的食盒一一摆开。 宝塔型的八宝年糕,圆圆胖胖的萝卜饺子,圆圆滚滚的糯米汤圆,细细长长的白面汤饼。 谢潜:“……怎么全是主食。等等,今天什么日子?” 他迟疑地抬起头来。贺飞云则坐下和他平视,难得不为任何外因露出一个微笑,道:“谢潜,新年快乐。” -------------------- 作者有话要说: 顺序大致是这样的: 先x1,然后沐浴时x1,卧谈一会x1,就已经差不多早上了。将军没睡,简单洗漱直接上班,谢潜翘班睡了大半天。 and在榜期间有更新压力,没办法详细些过程哈,什么时候轮空了就补上。笔芯~ 第97章 新婚佳期 ……新年快乐? 谢潜:“………………” 不是明明才过完小年的吗?谢潜在心里迅速数起了日子: 与贺飞云喝酒吵架那晚是腊月廿六,跑回黍郡那天是廿七,住了两天,回到西营是二十九,然后当晚——也就是昨晚,对酒当歌、洞房花烛,今天虽然已经过了晌午,可的确是—— 贺飞云善意地道:“今日是初一。” 谢潜:“卧槽。” 当他以为错过了很多,万万没想到实际错过的更多。守岁、清晨拜年,放鞭炮,吃年糕……谢潜跳了起来,绕着桌子跳脚,悔得肠子都快青了,哀叫道,“孤还没有守岁,孤还没有办篝火大会,孤还想着小年刚过吃过饺子了,大年怎么也该吃吃全鱼宴、或者全鱼加烤肉大会也好啊!!!孤怎么就尽顾着……把这些全忘了呢!!!” 今年……不对,去年只有腊月二十九,没有大年三十。可恶啊,如此重要的事情居然没有任何人来提醒他!!! 谢潜又恨又气,连带看贺飞云也不顺眼起来,咬牙切齿地抬脚就踩。正如刚才所说,他的鞋是趿拉着的,抬脚快了点,鞋子没跟上,于是,踩到贺飞云腿上的,便只是一只洁白圆润的脚丫子。那脚丫踩了又踩,直到被贺飞云握住,拢在到怀里,对他道:“莫要着凉,饭菜也先趁热吃了。” 他这么边说着,调羹舀起一只胖滚滚的汤圆喂了过来。 谢潜下意识接了,心里反驳着哪里有菜,分明四样全是饭,可等咬破了汤圆,里面包裹着的猪油芝麻滚了满嘴,甜丝丝香喷喷的滋味从舌尖一直甜到喉咙,顿时,再多的抱怨也说不出口了。 他颓然坐到贺飞云的怀里,不客气地把脚丫伸到对方袍子里暖着,道:“唉,孤算明白祭灶时为何要用糖给灶王爷甜嘴了,原来果真会叫人说不出坏话的……” -- 第158页 贺飞云不解地看他一眼,显然没能跟上这十万八千个弯的脑回路。不过,有一样他倒是知道的,便道:“昨日去了宵禁,今日全营放假。河边开了篝火,不轮值的都可以去闹。那里不在军营,不禁酒。” 谢潜:“!!!河边篝火烧烤会?!你也太会玩了吧?!” 他随便垫吧几口汤圆,再不肯吃其他几样,吵着闹着非要去河边看篝火。这篝火大会从大年二十九晚就开始,闹到现在已差不多过了一天一夜,临近收场了。就算现场看,也实在凑不到多大的热闹。 不过小别又新婚,贺飞云这作夫君的,总归要宠一宠新夫人,便好脾气地陪着谢潜换了新衣裳,沿着河畔游了一圈。人确实已经不多了,吃的却还有不少——准确地说,自从谢潜把带来的厨子强塞给飞鹰军之后,全军上下已经渐渐被吃货的气息侵染,如今每个人对吃食都自有一番高论了。 话虽这么说,下酒的菜多油腻,谢潜暂时不宜多吃,两人一路逛下来,贺飞云吃了一肚子谢潜不能吃的烤串、零食、点心,勉强算是蹭了个大年的尾巴。吃完喝完,免不了再来一套消食运动,总之,第二天,谢潜不出意料地,又起晚了。 谢潜顶着一对乌青的熊猫眼,扶着酸涩的腰,带病投入到黍郡繁忙的复建工作之中。 大年初六,从长安远道而来的车队,踏上了回长安的路途。尽管黍郡贫乏得一穷二白,好在西营伙食还算不错。住帐篷确实简陋了些,但飞鹰军坚持不懈地打猎,猎来的毛皮将帐篷加厚得密不透风,再经过作坊师傅们的改装,住起来还算温暖舒服。车队的每个人天天吃好喝好睡得也好,闲着没事还能去河滩遛遛马,去山林打打猎,既不需轮值也没什么烦心事,日子过的比长安还安逸。总之,临行前,每个人都胖了一圈,连最瘦的吴贤吴公公,都隐约多吃出来一层新下巴。 回程的马车,已经经由作坊师傅的手进行了改装,原本满载精白米、精白面,布匹、锦缎,这些实心货的车厢里,如今只平平铺了一层坛坛罐罐。看似普通,可陈蓬却并不认为这些坛坛罐罐普通。 最鲜嫩多汁的菌子,最清甜可口的菜肴,虽然没那么精致,却好吃到吞掉舌头的各种吃食。说黍郡没有好东西,陈蓬第一个跳起来反对。可惜的是,新鲜的蔬菜带不回京里,最多大伙带些在路上吃。同样都是厨子,不知为什么,偏偏西营的厨子就能想出许多别人想不到的办法,腌渍、晒干、水煮后封罐,总之,居然敢保证,这些罐子运回长安,还能保持七八成的新鲜风味和口感。这该是多么了不起的创举和发明? 只是,唯一的问题便是,如何安全运回长安了。这些满满地排放着的罐子、坛子,里面装着腌制的白菜、茄子、萝卜、辣子;蜜渍的野山莓、野青梅,山笋;另外还有单独放着的熏腊山鸡、山兔、山鹞子;晒干的六七种菌子,全是珍贵难得的贡品,倘若路上损失太多,却也是掉脑袋的大罪。 陈蓬看着这些东西就发愁,虽然里面加了减震的稻草、棉被,每个易碎的都密密实实地包了起来,可回程的路那样难走,谁也无法保证这些罐子能保留下来多少。 然而,事实上,车队里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地担忧着。可随着行程的推进,随着翻山越岭,众人惊奇地发现,以前过不去的山路,如今居然过得去了,以前滑车的陡坡,如今居然轻轻松松上去了,这让苦不堪言的旅途,似乎变得美好了那么一点。那些明明颠簸不堪的车厢,人坐在上面,都能明显地感受到颠簸变小,更别提稳稳当当躺在车里的罐子们。押车的陈蓬每晚查看,都忍不住笑得眯起了眼睛,他的亲兄弟的驻地,看来,未来不可小觑啊。 且不说陈蓬、吴贤如何上京向皇帝复命,翻回头,谢潜的蔬菜铺子,终于在他力排众议之下,也在大年初六的通一天,冷冷清清地开张了。 谢潜一大早送走了陈蓬的车队,带着小桃小袖,高高兴兴来到了位于黍郡东市的蔬菜铺子。 郡城的试验田招了不少新人,如今宋氏是全家齐上阵,所有成员都在田里作业。而蔬菜铺子,据说是由她们这一代最小的妹妹负责。这小丫头尚未婚嫁,扎着一对可爱的双丫髻,脸上遮着面帘,正坐在铺子大门口发呆呢。见谢潜来,也不紧张,恭恭敬敬行了礼,恭恭敬敬把人请到铺子里,还去亲自端了三人份的茶来。 谢潜在柜台上坐了,四下打量,铺子里里外外都清扫得相当干净,似乎临开门前,又用清水扫洒了一遍,所以里外的地面都还有水的痕迹,也弥漫着一股清新而湿润的气息。挨着门边,并排放着整整两排的草编筐,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试验田产出的各种蔬菜。 这些本就没经历过什么风霜的蔬菜,稍加清洗,更显郁郁葱葱,看起来清新又令人胃口大开,显然,这负责开店的小姑娘是有经验,并且也用了些心思的。 --------------------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休息哦~后天见。 第98章 阻力很大 谢潜看过一圈,还算比较满意,问宋家小妹道:“这些都是你做的?” 宋小妹不卑不亢答:“您若指开店,那么任何相关都是经我的手,按照我的要求做的。您若想问草筐是谁编的,菜是谁运送的,铺子是谁清理、平时谁看店,那这些分别都有不同的人负责,咱们可以一一报名字给您。” -- 第159页 哟,还挺有主意。谢潜不由对她刮目相看,端正了态度道:“好吧。确是本官问题不够具体。那么都是谁来负责运菜、开店,平时看店的又是谁呢?” 宋小妹一挺胸,指着自己道:“运菜由本姑娘负责指挥,七哥负责实施,开店和看店由本姑娘全权负责。” ……说来说去不还都是你一个人么?!谢潜笑容一僵,又问:“那这里每样菜的价格都是多少,你可都记得?” “当然记得。”宋小妹走到店铺里面,指着菜筐顺次道,“这是菠菜苗、一文钱一颗,白菜一斤十文,茄子一斤十一文,小葱一文三根……”她挨着报了一遍,又道,“是完全按照大人要求的,以往年菜价制定。只是往前数三四年,本时节是不产这些新鲜蔬菜的,便取了最高价格来定。” “倒也算得上妥当。”谢潜点点头,若加上人工费、加热费,前期投入,其实这些蔬菜的价格远高于此,虽然主要目的不在于赚多少钱,但定的太低也不合适。他又问:“本官一个人询问,你答得上来,若两三个客人同时问价,再或者有询价的同时,又要让你称量计算,你可算得过来?” 宋小妹像是要翻白眼,不过她姑且忍住了,道:“这有何难,我十二岁起就帮二姐卖过菜,品类可比这点要多得多,同时应付六七号客人不在话下。称斤算总数,咱们都是手到擒来的。” 原来是熟练工,谢潜立刻带头鼓掌,对小丫头大加赞扬,一通连夸带捧,捧得宋小妹面帘之下的嘴角疯狂上扬。发放完不要钱的“员工福利”之后,谢潜又道:“你如此厉害能干,店铺里有你着实让人安心呐。只是……现在品类没有那么多,你一个人姑且忙得过来,可未来本官却还是打算接着增加品类、铺面的,也免不了需要再多雇佣伙计,却不能保证每个人都如你一般精明能干呐。” 小姑娘终于没忍住翻了白眼,连心算都不会的伙计聘来干啥,吃白饭么?这难道不是基础中的基础?更何况…… 她压着性子道:“回禀郡守,恕我直言,您尽可放心,担心的事根本不会发生。” “喔?为何?” 宋小妹:“二姐已经都安排好了。早晨七哥和我一道过来,帮我码放、清洁,白天我在这里看铺子,晚间他再来接我,顺带收铺和收菜,除此之外,不需要第三个人。大人不如省了工钱做些正经事吧。” 谢潜还指望这蔬菜铺子能多收纳几个闲余劳动力呢,什么叫正经事,这才是他最大的正经事。不过,这次,小丫头不给他提出异议的机会,一插腰,道:“我二姐是户长,全家自然都会维护她。看在您为我们这些庄户安排了新营生的份儿上,咱们自愿过来帮您看店,并不指望能挣些什么。就算偿还您给大伙温饱的恩情了。” 好家伙,这相当于明说,宋氏全家都不看好这蔬菜铺子,出于感激白送一个人给谢潜白干活儿来了。 小桃小袖心里腹诽不已,谢潜也哭笑不得,道:“这毕竟也都是吃的,卖得又不贵,不是还有不少人称这是‘蒙罗菜’吗,肯定会有人愿意买的。” 宋小妹哼了一声,拿起旁边的鸡毛掸子,一边掸那草筐上几乎不存在的灰尘,一边不太耐烦地道:“反正,我这一大早开门两三个时辰了,还没见到半个客人呢。郡守老爷请自便吧!” 谢潜无奈地道:“急什么,这才刚开店半天,本官也还没开始搞宣传呢。来,小桃小袖,纸笔伺候,先把菜价签给丫头写个样子出来!” 菜价牌,什么玩意儿? 宋小妹从来没听说过这个,正疑惑这是不是长安特有的法子,可不等她收敛轻蔑神色,“云郡守”的两个跟班都分别眨巴眨巴茫然的眼睛,一起问道:“菜价牌,什么玩意儿?” 宋小妹:“……”好么,感情不是长安的法子,是不靠谱云郡守自己想的法子。 谢潜一点儿也不客气回手一肘子,道:“让你拿纸笔就拿,怎么不听人话?!” 小袖闪的快,小桃倒霉挨了一下,满腹郁闷地拿出笔盒子、小墨囊。谢潜就着柜台的台面,先将纸裁成巴掌大小的小方块,再用细笔写小字,写出“白菜,十文/斤”,递给宋小妹,道:“闲着也是闲着,你便把每种菜的菜名、价格都照这个格式写清楚,再拿竹签竖到相应的蔬菜旁边。” 宋小妹总算看懂了,道:“这是……要做成像二姐试验田里,标注蔬菜种类一样的牌子吗?” “差不多吧。”谢潜摸摸刮得干干净净的下巴,“只是不需要写那么详细,只需品名和价格即可。” 宋小妹:“好吧。闲着也是闲着。”便拿了谢潜的纸笔,转头到柜台上裁纸去了。 谢潜瞥一眼小桃,暗示道:“瞧瞧人家小丫头,不仅听得懂人话,还会举一反三。” 小桃撇撇嘴,揉着胳膊可懒的接谢潜的话了,心说,人家那是看店太无聊,写写打发时间呢!真以为小丫头拥护你呢?不过,如今谢潜背后有人撑腰,他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反驳,只说:“主子下一步打算如何?光写菜牌也不会有人来啊。” 谢潜背着手,在两排草筐之间的通路上来回踱步,忽地一击掌,道:“有了。取些荷叶,小桃,你照着我说的装十包:白菜叶三到五片、小葱一根、辣椒一根。小袖,你装另一组:三枚菌子、五颗菠菜苗、蒜两三瓣。” -- 第160页 小桃:“各十份?” 谢潜:“嗯。” 小袖:“这……一份是一盘菜的量吧?” 谢潜:“差不多,一个酸辣白菜、另一个是菌子菠菜,差不多是一个人的份。要品尝试菜,至少也要这个量。” 小桃小袖照着各种装了十份,谢潜大笔一挥,每一份上都大大地写了个“试吃一文”四个大字。 做完了这些,他带上小桃小袖,拿出许久不用的牛皮喇叭,一路穿街走巷,卖吆喝去了。 如果能有第二个选择,小桃小袖一定不会选择今天跟谢潜进城。 实在丢不起这个脸,丢人,太丢人了。天下哪有沿街叫卖的郡王,即便不是郡王,也断没有一郡之首沿街叫卖的道理。 更别提忙活大半天,这一文钱一包的菜还没卖完! 拢共包了二十包,卖出去十四包,还是被强行推销,看在谢潜这“郡守”的面子上勉强买的。便是小桃小袖天天吃同样的蔬菜,也不由得不怀疑,这些试吃包里是放了毒药还是什么不招待见的东西,才导致郡民们抵触到这个地步。 当然,直到这一刻,小桃小袖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关店盘点,不出所有人的意料,收入共计十五文,一共半卖半送出去十六包试吃,净赔不赚。 宋小妹的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小桃小袖对着墙怀疑人生,只有谢潜还是乐呵呵的,一点也没觉得丢人,帮着宋小妹、来接宋小妹的宋家老七关了铺子,一行人各自回家。 转天,谢潜又带上小桃小袖继续做试吃包,继续沿街叫卖。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终于忍不下去的小桃,就在铺子门前一跪,道:“主子!您不能再胡闹下去了,您就算不觉得丢人,我们也不能眼睁睁地看您继续这样自甘堕落啊!!” 小袖也红了眼圈,跟着一起跪下,道:“是啊,当初您下田种菜咱们没看见,好在也没多少人看见,背着人您种便种了,可如今……您是金枝玉叶的贵人,我们怎么能眼睁睁看您吃这样的苦。若您执意要去,那我宁可代劳!!” 谢潜顿时高兴起来,一拍大腿道:“这么好的主意你怎么不早说啊!本官怎么没想到呢!” 小桃一愣:“……啊?” 小袖一懵:“……啥?” 谢潜拍拍双生子的肩膀,把两人扶起来,热情道:“既然如此,那你们就代本官去发!!” 小桃小袖:“……什???”不是,他俩不是这个意思?! 谢潜:“本郡、咳,本官回西营,多找几个人来一起发!!人多好办事,这点我居然没想到啊!!” 不是,咱们的意思是阻止你叫卖,可从来没打算代替你叫卖啊?! 小桃小袖欲哭无泪,有心狡辩几句,可谢潜的倔脾气上来,他俩小细胳膊哪里拧得过谢潜这条大腿,最终只能含恨屈服,含泪一人分走一个牛皮喇叭,干活儿去了。 第99章 任重道远 谢潜犯了倔,把卖菜当做新官上任的第三把火,非要按着他的要求贯彻到底不可。 送走了黑着脸去叫卖的小桃小袖。谢潜也不耽搁,单枪匹马冲回西营,点齐了几个人,拉上一趟车,在赶往郡城的路上,和带来的人手简单开了个碰头小会。议题就一个:如何将室内菜推广起来。 他这次点的人都大有来头,正是当初进山拉人回来的那套班子:孪生姐妹花,杨三母子,勒墨老族长。随着搬出山林的勒墨人越来越多,西营的优厚待遇也逐渐在郡民之中形成了良好的信誉,各项征集、招募的应募也越来越积极,这几位便渐渐闲了下来。 处于种种考虑,谢潜把这几位暂时留在西营,既然闲着没事做,便组织他们成立了个学习小组,学习“长安的风土人情”。 当然,书还是谢潜自己编的塞了私货的那套,有时候贺飞云忙完了,也会帮着添些内容进去。 孪生姐妹花年纪小,接受能力最强,随着学习的深入,已经彻底为西营的伙食折服,也被总也学不完的、揭示身边许多道理的知识折服。她们一改最初的刺儿头态度,待什么问题都答得上来的谢潜如尊老师,至于对“救世主”那点不着痕迹的念想,也随着贺飞云一贯冷冰冰的态度渐渐淡了下去,脑子里取而代之的,是“风土人情之十七”里探讨风、飓风、季风的成因和气象作用的内容。 杨三比两姐妹进度慢了不少,还卡在水汽的三种形态的部分。至于杨母、老族长,进度实在不太拿得出手,勉强能看懂最初最简单的两三本而已。不过,虽说进度不同,但几人每日吃得饱穿得暖,边学边互相讨论,精神状态比刚来西营都好了不少。杨三那一心求死的想法已经几乎没有了,反而总是格外耐心地将一个个知识点反复给杨母、老族长掰开揉碎了讲解,似乎这样才能让他的生命变得有意义一些。 杨母欣慰的同时,也帮着开解老族长,几人日渐圆润,脸上、眼睛里都开始有了神采,颇有那么一些忘年交的意思。 听了谢潜的前情提要,姐妹花第一个发言。 茉莉道:“这有何难?西营的蔬菜被大家尊为‘蒙罗菜’,那只需我们告诉大家,食用这些蒙罗菜将会身体健康,自然会就有人前来购买。” 木樨:“姐姐说的对,更何况大家的饮食结构单一,添加一些蔬菜,本就会有助于健康。不如我与姐姐编一些简单易传唱的歌谣,在祭祀日分享给大家,想来必定会对蔬菜铺子有所助益。” -- 第161页 谢潜欣慰极了,总算还是有那么一两个愿意支持他的人,虽说姐妹花的想法依然很单纯,但总归算开了一个好头。依旧遵循鼓励为主,指导为辅的教学方式,谢潜大加鼓励,并且鼓励她们多多在祭祀日发表歌曲,以期尽快取代那些祸国殃民的巫师。 茉莉、木樨当惯了好学生,又经常为另外三个同位为“学生”的人解答问题,现在自尊心也随之水涨船高,不再单纯满足于信徒们的拜祭了。更何况,谢潜要求她们做的事情,需要动脑子、想办法,比神庙中空虚度日有挑战,也有意思,办成之后的成就感也非常大。所以,得了谢潜的夸赞,两人各个面露得意之色,低头琢磨起该如何编写歌谣来。 杨母紧接着发言。她道:“据我所知,黍郡里衣食不愁之人十中难于有一,余下除却三成还在挨饿的,剩下十之六七皆是勉强糊口,将就度日。” 谢潜点点头。飞鹰军在登记这些经由西营中转的勒墨人时,有过类似的普查,杨母这番论述显是由此而来。对于这类时政、现状的消息,谢潜一贯秉持着瞒报不如公开透明的想法,于是,在这几位的学习过程中,谢潜不仅会将这些信息汇总、告知,还会隔一段时间问问他们的看法,不时要求几人交几篇小论文。经过这番锻炼,杨母如今论起时政,也是相当轻车熟路了。 她摆完了论据,接着说道:“依照目前的食物来源,大致可分为几种。其一,为西营工作,赚取西营集体伙食。其二,自力更生,搜寻食物,或跟捕鱼队下河,或跟捕猎队进山。其三,用手工、劳作、物物置换,向其他郡民换取食物。郡守大人要出售蔬菜,这其中的第一种不需购买、而第三种郡民则没有能力购买,所以,他们都不会成为潜在的客人。而相对值得挖掘和发展的,只有第二种。” 谢潜恍然有所了悟,杨母又道:“用‘蒙罗’菜的名义宣传,自然是好的,可若自家的东西、资金已经不够糊口,大家又因为敬神而吃了多半年的苦头,如今,还会有人为了敬神,而拿贵重的口粮、为数不多的积蓄,来换取蒙罗菜吗?” 谢潜颔首,道:“确实……不会。本官明白了。” 老族长叹了一声,道:“大人可听过揠苗助长的故事?” 谢潜一笑,道:“老人家,不必再劝,确是本官思虑不周详,不过,却远远没到揠苗助长这个地步。既然您老和周姨是同一个意思,那么,本官便委托二位,为我做另一件事,可好?” 两人同时表示疑惑,谢潜却摇摇头,不再多透露。马车很快驶进了郡城,先去郡守府取了笔墨纸砚,几人浩浩荡荡来到蔬菜店,围着店里本就不大的柜台落座。 谢潜道:“事情改得唐突,本官先口述,几位帮着稍加整理,再翻译成勒墨文字吧。定稿后,请多多抄录几分,再由你们分发。” 于是,他一边思索着一边说道: 本官欲建直通晋阳城之官道,征闲散郡民三千人。除落雨、春耕时节暂停外,其他十二时不休,直至完工。 最低一日八钱,不包三餐,望诸位积极应募。 居然不是推销试吃蔬菜的宣传单,而是一封征服徭役的告示。 可……征服徭役?? 杨母、杨三、老族长都不由惊诧地忘了复写,齐齐盯着谢潜发怔,倒是不谙世事的孪生姐妹,好好地把告示一字不落地写完之后,才抬起头来,茫然地问:“怎么忽然要修路啊?” 谢潜和蔼地道:“修了路,你们就可以坐马车去晋阳城玩耍了。那里有高楼、茶馆,还有许多新奇的点心,想去吗?” 茉莉木樨:“哇——真的吗!那我们能帮得上忙吗?” 谢潜:“当然,你们会起很重要的作用。” 茉莉木樨:“哇——!!太好了,又可以拯救世界了!!” 其他人:道理大家都懂,可郡守哄小孩的方式也太可疑了吧?! 众人的腹诽没能传达到“郡守”的频率,谢潜浑然无事地拿起茉莉、木樨复写的告示,对比之后修了错字,又添改几个字,把改好的作为样本放在正中,道:“就照这份抄录,也不用抄太多,每人五六份就够了……工钱一日八钱,你们觉得如何?” 老族长却没急着拿笔,又拦着孪生姐妹提笔,道:“大人,这待遇实在……” 谢潜:“太少了吗?” 杨三忍不住道:“怎么可能太少,简直太多了,多到挤得头破血流都要加入的地步!” 谢潜一噎,他是按着御书院看过的资料给的工价,本以为没什么问题,愣了半天,才道:“可服官徭……不都是这个价钱吗?” 杨三一嗤,道:“我却不知郡守老爷是从哪里得来的信息,但五年前,上一任的郡守曾征过一回徭役。一日只给三钱,参与者至少要服满半年才结工钱,三个月才可归家一次。” “怎会这般少?”谢潜惊得站了起来,不过,用不着在座的人来解释,他很快就想明白了其中的关节。 服徭役需得自下往上层层上报,报给皇帝为止,到拨款批下来,再层层下发到征服徭役的地方。期间会有各级的审批,哪里需要开工,共需多少银钱,国库拨多少,地方征多少,都是有定数的。若涉及一郡的工程,走完一套流程,少则一年半载,多则不知要等多久。可事实上,郡守的任期总共不过三到五年,若任期内等不到拨款,这项功绩岂不相当于白送给了下一任?可若要尽快推进,唯一的办法就只能花钱办事,拿钱换速度,一来二去,羊毛终究只能出在羊身上,所花销的部分唯有从国库的拨款里扣。最后发到徭民手里的,能有一日三文的水准,已经算是一任清廉郡守了。 -- 第162页 谢潜叹了一声,不由感慨万事开头难,一切任重而道远。即便他有一颗宽宥之心,却也不好冒天下之大不韪,堂而皇之地和周围其他郡县作对——毕竟,以后总要和这些地方来往做生意的,闹得僵了谈何发展呢。况且,他这个地主家里余粮也不多,满打满算,启动资金也只有从皇兄处讹来的几百万两白银,只能精打细算着来,倒不如先苦后甜,按着平均工价聘人,等之后银两滚动起来,再从奖金、福利、补助之类的地方把少给的补齐就是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休息哈,后天见~ 第100章 开张了 打定了主意,谢潜便将“一日八钱”改为“一日三钱”,让众人一边抄录,一边道:“你们对黍郡比我熟悉得多,便自行讨论如何分配区域,或者两人结伴负责也可以的。应募日期不必写详细,等其他事项安排好了再另行通知。”他顿了顿,“不过,有两点,我希望诸位尽可能告知更多的人:第一,工费与之前所有应募一样,需达成每天的最低工作量才可全额发放,不满最低工作量的,只发一半。若连续十日超额完成工作量,给不少于十文的奖金。连续三十日做工的,要发连勤奖金。第二,不强求任何人服役,应募者可选择在工地住宿,也可早来晚走,回自己家居住。” 老族长叹了一声,道:“大人厚道,加上随时可以归家这一条,愿意前来的人必会多不少。更何况今年世道不同于往年,大家都不好过……不过,大人,若您愿意将工钱折抵成馒头,恐怕会有更多人愿意应募。一日三个馒头,不,两个足以。” 谢潜心说,若只发馒头不给工钱,那他还混个屁。不过,缺粮事实,不解决的话总归会出大问题,倒不如咬咬牙,一并解决得好。于是,他道:“服徭役付工钱,这是大越历代的规矩,本官并不打算更改。不过,相对的,我打算在蔬菜铺子里售卖馒头,就卖……一文钱一个罢。” 众人:“?” 茉莉木樨茫然道:“既然一文一个馒头,那为啥不能直接发馒头啊?” 当然不能了。但谢潜并不打算解释“盘活金银流通,就是盘活黍郡的经济”这条理论,所以,他稍作思考,举了一个简单的例子: “如果有个人,力气大、饭量没那么大,他工作一天,吃两个馒头就够了。若徭役一天发三个馒头,那么,多出来的那个他只能给别人或者存起来。放三五天或许没关系,可天长日久,总有放坏的一天。他既吃不下、又没地方换其他东西,只能任这些馒头被浪费。但若发的是铜钱,那他需要几个馒头,就可以铜钱购买几个,多出来的无论存着,或者购买其他必须品,都可以随他安排了。” 双生姐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杨母听懂了这个道理,忍不住笑道:“这样也好,虽然这样做,大人就不得不多费几道工序,可服徭役的哪个没几个家人呢?把余钱攒起来,改善家里人的生活质量,也是一向造福郡民的好事。大人着实是为国为民着想的好官啊。” 姐妹花听了杨母的补充,再看谢潜顿生敬仰,一起道:“大人英明!!” 谢潜:“……”惭愧,他只想多增加几个岗位,让郡里少几个闲散人员罢了。 不论是美丽的误会也好,还是善意的谎言也罢,总之,这条未来被无数人称道、无数文人墨客为之歌咏的古道——黍阳道,便在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午后,在这间无人问津的蔬菜铺子里,正式纳入了谢潜的建设大计之中。 决定下的仓促,可办起事来效率却不仓促。黍郡毕竟是谢潜的封地,无论征徭役还是拨款,都直接到谢潜这里就可以开始下发。一切的准备工作,都以无以伦比的速度和效率迅速运转了起来。 老族长、杨母、杨三,三人全都加入了工程之中。由德高望重的老族长来负责镇场、监理,维持整个工程的各项环节平稳运作。杨母先跟着苟愈学习管账,杨三负责前期统筹、后期督建。换成现在的工程来类比的话,老族长是名义上的项目主管,杨三是实际上的项目经理。 勒墨族一方的负责人敲定了,参与修路工程重要的技术部分,谢潜再次求助了外援——督建西营的陈莽陈校尉。 陈莽经手的工程多了,二话不说便揽下了这个大项目。虽然管修路、徭役还是头一回,但做项目总归有许多共通之处,只花了两天的功夫,抽调三位工坊的师傅,再将西营营建的兄弟们拉回来,这技术方面的团队就配齐了。 人到位了,资金也很快到位,谢潜和苟愈打了三天的架,在贺飞云的场外兼场内支持下,胜利赢到了足够的资金,于是,修路这造福后人的大工程,在正月十五刚过,就正式破土开工了。 开工这天,天神、土地神、萨满神照例都要拜一拜,第一锨土也是谢潜和贺飞云携手开的。之后,一切正如谢潜所料,慢慢地运转了起来。 开工第五天,也就是发下工钱的第一天,东市的菜铺子里渐渐有了客人。役民们揣着新发的工钱,揣着连日来收到的宣传单,惴惴不安地来到店铺门前,小心地观察情况,更加小心地询问门口那一大筐热腾腾的馒头的价格。当他们获得了心目中预料的价格,纷纷发自内心地高兴了起来,试着买了几个馒头,带回家里尝鲜。 -- 第163页 一开始,客人们只买几个馒头,也有些胆子大的,随后带一个试吃包尝尝鲜。但很快,不出三天,馒头就变得供不应求了起来。每天一大早,西营蒸好了两三百个馒头,车载马拉地运到蔬菜铺子里,只需一个时辰,就会全部卖光。 第四天,谢潜当机立断,拨出几间空房,把张二狗和他新带的两个勒墨徒弟拉过来,单为蔬菜铺子蒸馒头。这样免了运输的麻烦,一天的供应量也增加了两倍,早、中、晚各出两百个馒头。可又过几天,依然供不应求,无奈之下,谢潜只好要求限购,每人每天最多买两个,总算勉强遏止了抢购馒头的风气。 蔬菜铺子蔬菜卖不动,可只卖馒头,已经让宋小妹忙得够呛。小短腿前头跑到后头,既负责收钱、包装,又要维持秩序。苦捱了十来天,不仅没能喘口气,反而客人越发多了,做工的人得了连勤的奖金,下工之后纷纷潮水似的涌入铺子来,不仅要购买馒头,终于,也带动了蔬菜的销售。 这可苦了宋小妹,拎着的小秤秤完一包紧接着下一个,铺子外的队伍还是一眼望不到头。得亏张二狗蒸完了馒头,带着徒弟溜达过来看一眼,看她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便留下俩徒弟,一个帮着卖馒头,另一个帮着打包,分担了一部分活儿,总算稳住了潮水般的顾客,宋小妹才总算有功夫喘口气了。 当天晚上一清点,七百个馒头卖的只剩下俩压扁了、卖相不好的,菠菜苗两三根、五六根地陆陆续续卖出去一多半,便宜的菌子、豆芽卖的一干二净。可与走货好的这些相比,稍微贵些的白菜、茄子,却一点儿也没卖掉。 宋小妹累得手都抬不起来了,累过了头,一晚上没睡,第二天天没亮,就大喇喇闯了西营老大的营帐。 彼时,谢潜正舒舒服服窝在贺飞云怀里睡得正香,被个黄毛丫头扰了清梦,起来之后,脸色不太好看。 他的脸色不好看,贺飞云的脸色比他更不好看,也不忙着早上的营务了,干脆留下来,陪着谢潜会会这小丫头。 宋小妹哪儿管这对夫夫心里怎么想,满脑袋都是速战速决回去照看她的蔬菜铺子,上来没有半句废话,劈头盖脸地道:“我要雇两个……不,三个伙计,最好卖过东西有经验,来了就立刻干活的!” 谢潜打了个哈欠,漫不经心道:“你雇伙计是你的事,不必与我商量了吧?” 宋小妹立刻拍了桌子,道:“那可不行。我曾承诺你一人照看铺子,如今加雇伙计,已经是破了自己的诺言,怎能不与你商议?!” “……”谢潜无可奈何地一叹,道,“这蔬菜铺子虽是官营,但你二姐全权委托给了你,如何售卖便交由你决定。经营得好,月营收的百分之一算作你的提成,不过这个营收,不是单指卖出了多少,而是走货量减去耗损、其他支出之后的净收入才行哦。” 宋小妹哼了一声,道:“我是图你那点子提成么?!等铺子开得像样了,再谈这些也不迟。既然你同意我雇人,那我便按着服徭役的同等工钱雇佣……” “可以。”谢潜点点头,对宋小妹的评价又提升了几分,便又道,“具体的薪资标准你可以询问……” “用不着。”宋小妹撇撇嘴,“我早就打听清楚了,徭役那边的工钱是一日三文,另有连勤奖金、优秀奖金,可对?工钱我这边可以日结,但奖金能否不全按这个发?铺子里每天难免有品相不那么好的蔬菜、馒头,但凡剩余,每晚都可以给他们分了带回家。” “你倒是会打小算盘。”谢潜失笑,道,“不过你那铺子的活计总归比徭役轻省,随你决定,不要太过亏待了伙计就好。” “还有,店里超过十文一斤的东西卖不动,我打算把这些菜分成小份出售,你同不同意?” 谢潜:“你若觉得小份好卖,那就先分了小份试卖几日看看。” “好,那我开店去了!”宋小妹风风火火地说完,其他的根本不多看一眼,转身出去,跳上她的小驴子,一溜烟往郡城里去了。 -------------------- 作者有话要说: 除夕快乐!!!! 第101章 反了反了 被小丫头连珠炮似的轰炸了一通,谢潜的瞌睡彻底被轰跑了,干脆披衣起来。他不着急穿好自个儿的衣服,反倒从箱里拿了整套劲装,兴致勃勃地给贺飞云穿。穿着过程当然是随谢潜的喜欢,但还不够,他还要讨点口头上的彩头,念叨着什么“良配才会如此体贴温柔”云云。 贺飞云瞥他一眼,没有拆穿他那点小心意,毕竟……婚都结了,除了尊重家属的这点小爱好之外,还能怎样呢。他叹了一声,道:“若不是来黍地,我却不知,女子竟有不可小觑的能力。” 谢潜心情极好,将贺飞云的腰带理平展,直到没有半点折痕,一边道:“你常年在边塞,周遭多为男子,便是偶有交道,也尽是些言语不通的蛮族,对女子有些误解倒也不稀奇。黍郡的女子性格比别处剽悍些,也敢于出来做事、有担当,便格外明显。男子与女子,本就只有性别不同,能力却是不相上下的。古有从军的木兰,勒墨独当一面的宋氏、白氏、孙氏,杨氏,无论哪个对手中的活计都很有见地,以孤来看,换做男子去负责同样的事务,未必比她们做的周全。” 贺飞云深以为然,道:“方才那小丫头,闯帐的行为虽鲁莽,但不得不承认,这是最直接快捷的方法。——不过,以后你还是提醒她们,注意避嫌得好。” -- 第164页 谢潜大笑,边笑边刻意地把手扶在贺飞云胸口,又成功揩了一回油,道:“是是是,将军教训得是,男女大防,孤会把这一点写进《长安风俗》里头。” 贺飞云把谢潜的手拿开,道:“你这书总归只有三四个人学,写进去有何用……嗯?莫非你……” “是啊。”谢潜理好贺飞云的衣领,又检查一遍护手、衣摆处都端整平展,笑道,“孤欲将此书在黍郡推广,就从……那些较为清闲的女子户长们开始吧。” 贺飞云一顿,道:“你当真要任用这些剽悍的女子?” “有何不可?”谢潜拍拍他,退后几步欣赏一番,感叹道,“好了,今天的将军也很俊俏威猛。” 贺飞云:“……” 谢潜:“不过,将军放心,孤任用女子并非出于私心,你想啊,便是在规矩最严的长安,女子再足不出户,却是需要负责管家的。一个家庭的收支,绝不是闭着眼就能算清楚的,高门大户的女子所要经营的,绝不比西营的账务轻松。你想想当初那盘乱账,若非有能之人专职处理,如何能盘点得清楚?” 贺飞云深以为然,道:“你说得对。少时不知事,却记得每年一进腊月,母亲总是忙到很晚,如今回想起来,人情往来、庄户、铺子的汇总,总归都要打点。这样算来,那些户长们要兼顾五户的杂务,若非有能力的人难以担当,倒是不需选拔、直接可以用的人才了。” 谢潜笑了起来,道:“所以啊,这黍地经历过去年的灾祸,到处缺人,既有女子当家的好风气,何不将她们的潜力发挥起来?” 得了贺飞云的理解与肯定,谢潜三两下收拾好自己的衣衫。正巧小桃小袖过来,见寝帐的门半虚掩着,便推帘进来,刚听得“女子当家”四个字,一齐愣住,惊诧道:“天下莫非男子当家,何时轮得到女子?!” 谢潜冷笑一声,道:“你们与勒墨人已共事许久,又结识了那么多女子户长,怎么,居然还不知此地女子做主、儿随母姓的习惯么?!” 小桃:“………………” 小袖:“………………” 小桃小袖:“没人说过啊?!!” 冬去春来,转眼已是草长莺飞的二月天。黍郡的郡民齐肆,肩上扛着两袋土石,踏着轻快的步子走向河滩。这是他今天搬运的最后一趟,搬完了这两袋,他就能达成了目标的工作量——超出最低工作量的两成。这对齐肆来说并不难达成,沿着工友们踩出来的小路,两边都是新开垦的田地,放眼望去,一排生机勃勃的绿色,让人见之心生欢喜,仿佛对未来的希望也随着增长了不少。 到了岸边,齐肆按着工头的要求,将石沙连草编袋子一起堆放在指定地点。自从开始修建黍阳官道以来,免不得有许多需要找平的坡地,多出来的所有石沙便全都堆放在这里。 刚开始,齐肆和工友们都不明白为什么要费时费工地这样做,直到春日的河水开始涨潮,大家才意识到,就算水位升高,这些石沙堆成的堤坝也比河面高了足足一人有余,比那当做路标的奇石还要高了。有了这一条长长的堤坝,即便再来去年那样大的雨水,也不至于淹没河滩新开辟的田地了。 众人恍然大悟,再次对郡守老爷的高瞻远瞩佩服不已。当然,对于齐肆而言,敬佩的念头不过一闪即逝,很快,他又开始为另一件事而高兴起来。 今天是发工钱的日子,做完了这一趟,又是一笔薪水进账了!!古往今来,服徭役向来是大伙唯恐避之不及,能逃就逃的差事,可自从云郡守来了之后,无论发下来的任何招募,都让所有人趋之若鹜,其中当然也包括了服徭役这一项。 而今但凡有些体力的郡民,谁都愿意来黍阳道来碰碰运气,可惜再多的热情,在有限的名额面前,也只好按照原则择优录取。 齐肆作为第一批前来应募的徭役,经常被邻居反复询问,所以,他早就把排队上工的原则背得滚瓜烂熟了。比方说,没有前科、工作量完成得好,可以连勤,就能保住上工的最大优先权。如果连续三次、在没有特殊理由的情况下不完成工作量,并且事后没有向工头做出合理解释,那么,这个优先权就会被取消。 再比方说,有一技之长,比如会算账、识字、会协调分配的话,那么,也可以享有一定的优先上工权利,具体能优先多少,就要看工地上这项技能有多稀缺。 所以,为了保持优先权,也为了邻里间的羡慕和尊重,齐肆对待这份工作的态度还是非常认真的。他从开工第一天起就一直连勤到现在,并且,每次都争取超额完成工作量,相对的,在前两次的发薪日,他也获得了不少奖金。 他想起昨晚回家,家里的小崽儿乖巧地给他奉茶,便想着结完了工钱,去东市买些糖给小崽儿吃,却不知道卖糖的摊子出不出摊。 揣着这样的念头,齐肆加快了步伐,交齐了泥沙,得了两块带着红点的小木片,便马不停蹄地小跑着回到工地,怀着兴奋的心情排在了领工钱的队尾。 队伍行进得很快,轮到他的时候,那负责发工钱的圆脸少年打着算盘,一一比对齐肆多日来的工作量。 看着对方不苟言笑的模样,齐肆有些忐忑,小心翼翼地问:“大人,是我做得不够好吗?” 那圆脸少年一脸肃穆地在本子上仔细核对完了,才抬起头冲他露出一个笑容,道:“大哥,你别着急,这账目每个人都不一样,咱们要细致核对才行,少给了总归不合适呢。你一共出勤了……三十五天,每日不仅完成了最低工作量,还都超出了一些,可以拿一等奖金。七日的工钱共是二十一文,连勤奖金十文,额外超量的一等奖金是十文,共计四十一文。来,你清点一下。” -- 第165页 少年从箱子里拿出铜钱,递给了齐肆。 齐肆虽预料到了奖金,却没想到居然有这么多,接钱的手不由微微颤抖,道:“怎、怎么会这般多?!莫不是算错了吧?” 圆脸少年笑道:“放心,我核对了两遍,来这边之后,还从来没有算错过的。” 齐肆抖抖索索地把四串连带一文揣进怀里,不敢相信地又问道:“那、那我可收着了啊,便是你之后再说算错,我可不承认了!” 圆脸少年:“大哥您就安心收着吧,拿一等奖金的不止你一个。另外,为了奖励你的勤勉,你可以享受两天带薪休假,等后天再来上工即可。” 啥?带心绣架是什么?能吃的吗? 齐肆听了没懂,懵然不知所措,那圆脸少年像是已经见识了很多次这个反应,便叹了一声,道:“就是你明后天不用来了——” 齐肆瞪圆了眼睛,紧张道:“是我做错了什么吗?我不是故意的,大人,老爷!求求您了不要赶我走,我、我可以不要奖金,工钱这次也不要了,求您让我继续在这里——” 圆脸少年无奈道:“就不能有个人,耐心听我把话说完吗?不是要赶你走!!是说你辛苦劳作了多日,可以放个假,休息一下。无论陪家人也好,去散心也好,这两天都会按照你上工一样,照样发工钱!!这可是天大的好事,怎么每个人都这般心急啊!” “真是……吓死我了!”齐肆心道,这么多人遭受惊吓,难道不是因为解释的方式出了问题吗!真是叫人虚惊一场!但他又有点不敢相信,又确认道:“不上工,躺在家里领工钱,还有这等好事?” -------------------- 作者有话要说: 新年快乐!!!! 第102章 领工钱 “躺在家里领工钱,还有这等好事?”齐肆诧异得下巴都要掉了,若非场合不对,他恨不得把少年拉到一边好好问问到底怎么回事。 可惜他纵有这个心思,排在后面的人却等不及了,纷纷催促起来。那圆脸少年似乎也耐心告罄,道,“工钱点清楚了,少了事后不补!领完了就让让,后面还有好多呢!” 少年把齐肆推到一边,便不在搭理他,低下头开始计算下一个人的工钱。齐肆被人群推搡着退出了队伍,倒没有介意少年的语气,反而对耽误了别人的时间赶到抱歉。话虽这么说,可摸了摸怀里揣好的铜钱,四十一文!! 足有四十一文呢!! 居然有这么多!! 他按着胸口左右看看,负责计算工钱的人都忙得不可开交,队伍已经排出去很远了,不远处工头在维持秩序,并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他,松了一口气的同时,给自家小崽买糖的想法再次占了上风。于是,他一咬牙,离开排队的人群,快步向东市而去。 工地距离东市很有一段距离,好在和齐肆回家的方向一致,齐肆只花了小半个时辰便到了。这个时候,人已经渐渐多起来了,路两旁的固定店铺大多是空着的,最开始,只有临近街尾的蔬菜铺子热闹。几天没来,他发现,挨着蔬菜铺子的店铺居然了两家,一家似乎售卖的是香料、调料,另一家只开了个窗,摆的是针头线脑之类。 要说这蔬菜铺子,却是大有来头,是郡守老爷叫人开的。里面除了“蒙罗菜”之外,还兼卖馒头。这馒头没有任何花俏,更不是什么细面、白面、带馅儿的,只不过是粗糙的杂粮面做的罢了,可这里却是如今黍郡里唯一一家售卖主粮的店铺,也是大多数郡民最重要的主食来源,所以,每天都会排很长的队伍。 最开始,齐肆一下工就跑过来买,可渐渐的知道的人越来越多,这个头大量足、又只卖一文钱的馒头,即便有每人两个的限购额度,出锅没多久也还是会被人抢购一空。现下,上工的人是抢不到了,换成家里比较清闲、又不太能干得了体力活的长辈们来买。 好在,天气已经暖和的多,长辈们每天从郡城各处溜达着过来,顺便活动筋骨、晒晒太阳,一边排队一边和街坊邻居唠唠嗑,既解了闷,也并不繁重。 不用抢馒头,齐肆便没有直奔蔬菜铺子,沿街慢慢地找那卖糖的小车子。说是如此,小摊小贩日渐变多,大多聚集在蔬菜铺子周围,最多的摊子便是水摊——以很便宜的价格售卖热水、糖水、茶水、豆子汤什么的,目标人群显然是那些排队的老头老太太们。 除了水摊之外,还有现场加工馒头的小摊:支一架炉子,现场把鲜嫩的馒头切片,烤干,这样能储存的更久一些,也可以现烤现吃,烤过的馒头片别有一番风味。加工十个馒头,收半拉馒头做加工费,或者烤好的馒头片两片一文钱。价格不算贵,偶尔也会有人尝个鲜。 但糖菓、糕点摊就不一样了,这种小摊上都挂着色彩明亮的彩纸,为了放置被人群埋没,一般都会在稍微远一点的地方摆设。齐肆找了一圈,才发现他想找的糖果摊居然摆在调料铺子旁边,和上次无人问津的状况不一样,在他前面,居然还有两三个人在排队。等轮到他的时候,他犹豫纠结了半天,数出来三枚铜钱,又抠抠索索地放回去一枚,将剩下的两枚递给做糖果的老人。那老人了然地笑了一下,小心地包出六枚星星形状的彩色糖果给他。 这么少一点儿,不顶饿又少,却花了足足两文钱。齐肆有点心疼,可想到明后两天什么都不用干,就能赚足足六文钱,又释然了。 -- 第166页 那糖果摊的老人看来瘦弱而沧桑,他也不好意思再讨价还价,便叹了一口气,心说,大不了再努力做做工,等再赚几笔奖金,就多买个几十上百颗的,到时候崽儿吃一颗,他吃两颗,给白家妹妹吃三颗,那该是多么地财大气粗啊! 那老人把两枚铜钱小心揣好了,回头看着调料铺子,叹道:“唉,若能多赚几文,说不定就能打一勺酱油来解馋喽!” 齐肆也抬头看了一眼,附和道:“是啊,若能多赚几文该多好啊。” 两人相视一笑。虽说大伙都不富裕,但齐肆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和自己一样的、对未来的希望,毕竟,放在半个月前,别说买糖、买调料,连求到一口饭吃,不挨饿都很难。那时看来不切实际的希冀,现在正在一步步地变成现实。 双方并没有太多能聊的话题,齐肆向老人点点头做示意,揣着糖埋头向自己家走。他住在靠近外城的一条小巷子里,隔壁的一整户没熬过去年冬天,只剩下个小的。齐家便找了户长做中人,收了隔壁的房子并成一家院,把唯一活下来的小娃娃收养了下来。 房子变大变宽敞了,齐肆便不需要再和叔伯兄弟挤在一起,单隔了半拉房子住。他进了自己屋,匆匆换了沾满泥灰的徭役服,拿着工钱那一小包宝贵的糖,先找家里当家人——他的母亲齐氏。 “母亲,这是今日发的钱。” 齐母正在低头缝补针线,闻言抬起头来,去年的坎坷,在她的脸上添了不少风霜,也让她显得憔悴了不少,好在精气神还在,看到齐肆掏出的铜钱串,先喜而后惊讶,道:“怎得这么多?莫不是发工钱的数错了?” 齐肆的小弟才十岁出头,小跑着端来一碗热水,齐肆接过一口气喝完,擦了擦嘴,才道:“托郡守老爷的福,说我每天做工都超额了,又连着上工多日,给发了不少赏钱。还许我明后两天在家休息,白给发钱呢!” 齐母愣了愣,又点了两遍,先数出来一串十文,递给齐肆,道:“自己存着,莫要丢了。”接着,又拿出一串,递给齐肆的弟弟齐武,道:“去,把这些拿给小丫儿。”分配之后,她才把剩下的十九文收进匣子里,对齐肆语重心长地道:“咱们郡守老爷厚道,咱们要更不厚道。老爷给赏,是看得起咱们。可咱们却不能贪心了。更何况天底下做工给工钱,才是天经地义,哪有躺着白拿人家的道理?” 齐肆道:“我也这么觉得。不过,我可以不要这工钱,休息两天也好。许久没空陪崽儿玩耍了,河堤上花花草草长得漂亮,想带他去耍一圈。” 齐母颔首笑道:“也好。小孩子就该到处跑一跑,见见太阳才长得壮实。你把武儿也捎上去耍——要不要再约上你那相好的白家娘子?” 齐肆脸一红,道:“母亲,她近日忙着教人在屋里种菜,忙得很哩,哪空得出一整日来玩耍。” 齐母点他一下,道:“她忙,你就该主动点,去帮人分担几分,要立户的人了,要多多为对方考虑。” 齐肆连忙应承,正说着闲话,齐母的姐姐、齐肆的大姨从外面回来,领着一双女儿,怀里抱着齐肆刚满两岁的小崽、身后缀着刚收养的邻家小丫儿。三个小丫头手里都端着东西,热腾腾的馒头、一大盆咸菜汤、还有一小份腌得咸咸的豆腐。三样东西摆上桌,虽然简单,但让每个人吃饱肚子却是足足够的。一家人团团围坐,和气融融地吃起了晚饭。 齐肆干了一天的体力活儿,三两口干掉了一整个馒头,坐在他怀里的小崽,把自己吃剩的大半个馒头塞给了他。齐肆喜滋滋地吃着,道:“宝儿啊,再过一阵找好了空房,咱们搬去和你娘一起住可好?” 小娃娃一脸茫然,下意识重复道:“娘娘,娘!” 齐肆:“好不好?” 小娃娃:“好!” 齐肆:“乖!!” 齐母叹道:“立户的儿子泼出去的水,不过这样也好,总归比见天儿的两人见不着面强些。” 齐家大姨道:“有这个心总是好的。咱们家男丁太多了,等你那口子和我那口子从晋阳城回来,天天挤着住也不是个事。不过肆啊,你和那白家姑娘商量好了吗,她们家现在种蒙罗菜,身价水涨船高,不会嫌弃咱们小门小户的吧?没过去之前咱们还有的商量,可切莫向你那二哥一样,过去了没名没分,还得给人做小。” 齐肆连忙说道:“大姨放心吧。我与白家妹妹打小就约好了,她从没看过旁人。虽说没正式立户,可小崽的大名已经上了她们白家的家谱,随青字辈,叫白青牛。” 齐氏听得眉开眼笑,男娃能上人家家谱,那这事情必定十拿九稳的了。她欣慰地叹道:“我这几个儿子,唯你立户立得好。你那二哥跟王家姑娘都生了两个女娃了,王家姑娘到现在也不愿意提名分的事儿呢。但你也不可骄傲,要多多体贴白家姑娘,家里的大小事都让她掌舵,你闷头好好干活就行……还有,争取明后年,给白家添个丫头,免得被人戳脊梁骨,记住了吗?” 第103章 爱妻手记? 自从提了立户之后,齐肆这几天已经被念得耳朵起茧了,可他又不能在饭桌上公然表示抗议,只好慢吞吞地咽完了馒头,才道:“母亲,现在男娃女娃都一样了,崽儿也入了白家的家谱,您这又着什么急呢。白家妹妹说过好多次,要忙菜棚的发展,一两年之内不想生。我要尊重她,支持她搞事业呢。” -- 第167页 齐母叹气道:“那你们也不能只要一个男娃啊!万一那白家姑娘和别的小伙子生下来闺女,疏远了你,可该如何是好?!” 齐肆:“她不会的,我相信她。” “你呀!”齐母恨铁不成钢地点了他一下,“等过两年你别后悔!” 齐家大姨笑得不行,道:“儿女自有儿女的福气,二妹就甭操那么多心了。”劝过齐氏,回过来,又对齐肆道,“你有担当,那白家姑娘我看也是个长情的,但你母亲总归也是为你好,不管多久,你要计划着生个女儿傍身,未来在白家才有话语权。要立户出去的人,别的大姨不提,只盼你为后面的弟弟、妹妹们做个好榜样才好。” 齐肆乖乖点了头,不再多说。齐母给他添了半碗汤,道:“别只顾吃馒头,喝些汤,当心噎着了。” 齐肆喝了一口咸菜汤,惊讶地道:“这里面……放了豆芽?咱们家也吃得起豆芽了?” 说来这豆芽便宜得很,往年从来没人琢磨着自己家做,豆腐坊、集市上买就是了。经过这一次的磨难,黍郡的人们对屯粮的执念越来越重,并且各个都在想办法,在家里努力捣鼓些新鲜吃食。在自己家里发豆芽,便是从西营的饺子宴起,逐渐流行起来。齐肆家里男丁多、女子相对少些,一直腾不出手去学方法,是以齐肆才会这般惊讶。 坐在旁边的两个小妹妹道:“四哥好迟钝呀,这汤都摆着好久了,居然才发现。定然是我们两个发的不好,豆芽生得太瘦小,埋在汤里根本看不出来吧。” 齐肆失笑,道:“怎么会呢,原来你们有空去学了吗,太厉害了。四哥从来没尝过这么鲜嫩的豆芽哩。” 最小的妹妹得意道:“是吗?那四哥多吃一些。” 另一个妹妹道:“倒不是咱们有时间去西营学习,而是今天有会种的户长姐姐来家里呢。她们不止教我们发豆芽,还发了一小包试种的豆子,以后隔几天就能有新鲜菜吃啦。” 每天都有新鲜菜吃,这放在一个月前,是任谁想都不敢想的奢望。 齐大姨道:“别看这俩丫头夸口,下午还因为豆芽发的不好哭鼻子呢。听隔壁说,若像孙家三姨那样熟练,这些豆芽还能胖一倍!” 齐肆笑道:“已经很好了。毕竟是门手艺。” 齐母也止不住笑,道:“越来越好了。这两个丫头学得快,懂事又手巧,过段时日,那试验田要划一部分到河滩去,让她俩去应募试试看。要是能行啊,等你立户之后,就少些负担,不必再贴补家里了。” “真的吗?!那可是大好事啊!!” …… …… 吃罢了晚饭,齐肆比平时多吃了半个馒头,有些撑着了,便抱着小崽在院子里遛弯,看月亮,折树枝玩,顺便悄悄地把买的星星糖给他吃。 小崽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吃糖果,先舔了一下,顿时眼睛都亮了,举着双手一个劲喊“爸爸、爸爸”。齐肆连忙把整颗糖塞进他嘴里,说:“嘘——不要大声嚷嚷,也不可以告诉别人,这是你和爸爸之间的秘密。” 小崽笑弯了眼睛,道:“秘密!秘密!” 齐肆:“等爸爸多攒些工钱,给你很多很多糖,多到吃也吃不完,好吗?” 小崽:“不完,不完!!” 月亮静悄悄地藏进了一朵云彩里,仿佛也在为这对父子保守这个无伤大雅的小秘密。 转眼又过了半个月,徭役上发了两次工钱,田间地头的花花草草长得越发茂盛了。这天,又逢休息日,齐肆跑了大半个城,专程找到卖糖老人的居处,订了三十包红色的星星糖。他工作完成的好,工头提拔他,让他去学会了看标尺,现下,已经是能独立切割枕木的技术工了,相应的,工钱水涨船高,他才舍得拿出这一大笔钱,用以购买庆贺立户的糖果。 这些特地订的喜糖,齐肆全家上阵,小心地逐一重新分装,扎上红色的丝线,作为还礼,散发给所有前来道贺的街坊邻居、亲戚朋友。立户当天,齐肆的妻子、白家的七姑娘扎了妇人髻,鬓边戴起红艳艳的花朵,齐肆也在手腕绑上了红手帕。 在众街坊的见证下,一对新人共同在新房门外点上两挂鞭炮,将门庭外挂出“白氏第七”的牌子,仪式就算圆满完成了。 众人唱起迎娶的民歌,一边起哄,一边送上祝福的礼物,再拿着从路边、林地采来的鲜花,一朵朵缀到新人的衣衫上。一场仪式足足闹了将近一个时辰,众人才心满意足地带着红色的星星糖、白家七姑娘添送的一颗系着红丝线的白菜,喜气洋洋地散去了。 两人的新房靠近城中心,隔了一条街,便是一幢空置的大户宅院。而仪式进行之时,谁也没想到,就在这荒废宅院的二楼上,藏着黍地的两位最高掌权者。 谢潜趁宾客到来之前,就赶大清早跑来,趴在窗户瞅了大半天,围观完了整个仪式,很有些意犹未尽地叹气道:“孤可是好不容易才抽得空来,怎么只唱唱跳跳就算完了,连席面也不吃一桌,好仓促啊。”他停顿下来,若有所思道,“像成亲这样的大事,总该像长安那样,摆个流水席,吃吃喝喝一整天才够郑重。看来孤这个郡王还要再努力努力,却不知道何时才能过上梦想中混吃等死的日子啊……” 贺飞云对谢潜跳脱的脑回路已经很习惯了,不顺着他的思路向下思考,吐槽和反驳这些可能影响到彼此心情的意外就不会发生。只是,这里的二楼虽然并不多高,他却不能放任谢潜达半个身子探出窗外的危险行为,便伸出手,把人捞回来,道:“总会有达成心愿的一天。毕竟如今已比我们刚来时好了许多。” -- 第168页 谢潜充耳不闻,忽地一拍腿,道:“哼!!孤还没有与那群妖言惑众的神棍算账呢!若不是看在他们在郡民心目中里还有些地位和影响,孤早就让他们尝尝恶果了……半年吧,至多再让他们猖狂一年!!” 贺飞云:“欲速则不达。” 谢潜反手一勾,很是顺手地摸上贺飞云的脸颊,指尖轻佻地蹭来蹭去,语气却正经极了,“放心吧,孤已经想好了,反正目前动不了他们,不若利用起来,为这些被他们坑苦的郡民们某些福利得好。”说着,他眼里光华流转,嘴角勾起一点微妙的弧度。不等贺飞云反应过来这微笑的深意,他已仰起头,就着十分危险的体势,在贺飞云的嘴角偷了个香。 贺飞云:“……” 谢潜:“你看,这房屋寂静,又四下无人,左右看完了仪式就没别的事了,不如——……” 贺飞云纹丝不动,道:“不如与我速回西营,代为处理那堆积多日的公务吧!!” 谢潜:“……” 这点小小的挫败,不仅无法打击谢潜的决心,反倒兴致越发高涨起来。他笑意愈深,笑得像只偷鸡的狐狸,道:“事有轻重缓急嘛,将军先处理了十万火急的孤,孤自然会乖乖帮你处理那些文书的——……” 窗前一双人影,到底纠缠成了合一。自从除夕夜洞房花烛之后,两人情谊渐浓,谢潜的作为也逐渐放肆,但凡抓住机会,免不了要对贺飞云上下其手,以解这久来积攒的垂涎。起初贺飞云由着谢潜胡来,大多数的结果是惹出火来,按住一顿胡天胡地的教训。至今新婚刚过月余,正是热衷沉湎的时候,虽不至到从此郡王不早起的地步,但一日三餐却是不止的。 两人都各有差事,不可能抛开一切只顾自私,若当真到了无法兼顾的地步,就只好互相帮助,能出门的贺飞云代为巡查试验田,不能出门的则谢潜代为处理营务、文书,一来二去,西营和黍郡的各项事务算是彻底混成一谈,分也分不开了。 贺飞云对黍郡实务了如指掌,谢潜也把飞鹰军的内务摸得清清楚楚,甚至还发现了贺飞云亲笔写给他皇帝哥哥的“秘报”。 发现当天,谢潜捧着秘报津津有味地读了三遍,读到贺飞云带了午饭回来都舍不得放下,还很是可惜地评价道:“若你当初多抄录一份,留个底多好。回头找人印成册,书名就写《贺夫君观爱妻之手记》,如何?” 还能如何,当然是被“贺夫君”狠狠一番发落作为结局。毕竟皇帝秘旨,私下查阅已经冒犯了天威,怎能如儿戏一般印书发卖,嫌活的太长了吗?! 第104章 大计划 冬去春来,天气渐渐暖了。谢潜这小半年翻山越岭,下田种地,体力比以前好了不少,也不像过往春日里那样畏寒了,早早地换下了厚重的棉袍,穿上方便灵活的轻薄衣裳。以前在长安时按季换新衣,察觉不到细微的变化,今年诸事从简,拿穿过一两回的宽袍大袖上身,这一换,他立刻意识到了,似乎,好像,无论袖子还是裤腿,都短了那么一点点。 这个发现可让谢潜高兴坏了,跳起来和贺飞云比划了半天的身高,比来比去,却发现他虽然长了那么一丢丢,可贺飞云居然也长了,还长得更多些,稳稳压他半头——这倒完全不奇怪,男子本就长得晚些,贺飞云算下来只比他大一岁多,没道理他长却要别人停下不动。失望的确有一点,不过谢潜的心理素质太好了,比起和贺飞云齐头并进的奢望,不如退而求其次,多多揩油尝甜头,便将罪恶的魔爪伸向那肩宽腰窄、更添威势的好身材。 小夫夫闹腾一早上,毫无意外地双双迟了。众人心知肚明,却又分外疑惑,刚相好的时候两个都坚持早起,一个塞一个的勤勉,怎地只过了个年,反倒同时怠惰起来了? 虽说比以前怠惰了些,无论谢潜还是贺飞云,也只不过比平日晚开工个把时辰,该做的事情半点没有少做。谢潜借了神骏,巡了一圈黍阳道工地,眼看着这路已经渐渐修出了些眉目,高高兴兴骑着马回去,支了一部分卖馒头的收入,给苟愈、小桃、小袖、陈张王三校尉分别封了开年红包。 苟愈小桃小袖红包还没焐热,就被谢潜拿签筒又坑了一次——抓阄,抓到红头签的,再去晋阳城一趟,主要目的还是——购粮! 没办法,东市的蔬菜馒头铺消耗量太大了,俨然已经成为关系到整个黍郡民生要脉的重要支柱,总量是万万不能少的,无论如何,哪怕咬着牙也得撑过春种第一波粮食收成才行。 好在自开春以来,雨水充足,不至于过量。经历了多半年的忍饥挨饿,郡民们开荒种地的积极性很高,谢潜推行的“自家屋里种点菜”的计划也在稳步进展着。 于是,这一次去晋阳城的人,除了购粮之外,还有另外两个任务。 头一项是给两个人送信,一个是目前最重要的商业合作伙伴——车马行的赵大户,另一个是来福茶楼、来福客栈的万掌柜。他们路过晋阳城时,曾由万掌柜牵线,与三位商人做过改装马车的生意,也是从此结交了本地商人赵大户。这次送信来,一来为了稳固关系而多加联系,另一方面,则重提了会面时的约定,再次发出邀请,请两人在夏至时节来黍郡避暑,顺带再会。 第二个任务则是卖东西。黍郡缺主粮缺得很,可有了蔬菜棚子、菌子温房之后,各类副产品却过盛了。多出来的部分与其浪费,不如交给厨子们加工,制作成可以携带、耐储存的腌制品、干货,拉到晋阳城换成银钱,再返回来维持东市馒头铺的运行。上一趟去晋阳城卖得是改装车,这一次卖的东西虽然是全新的,不过,有道是一回生二回熟,既然有赵大户这个本地合作伙伴,同样委托给他准没错。 -- 第169页 小桃不幸抽中的红头签,认命地点齐了人手,又带上一队改装好的运货马车出发。临行前,谢潜神神秘秘地掏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让他不要声张,偷偷塞给来福客栈的万掌柜。 打发走了小桃,谢潜转回头,笑眯眯地向刚松了一口气,同来送行的苟愈摊平手掌,道:“账上还有多少钱?都给孤交出来。” “……”苟愈毫不犹豫地后退了三大步,俨然像装作没看到。 可惜,他装的不够像,而且旁边还有耿直的张校尉、陈校尉,两人一左一右扶住他,关切地道:“军师你没事吧,军师你生病了吗?” 苟愈:“……”你们是猴子请来的救兵吗,一定是的吧。 谢潜露出邪恶地笑容,伸出魔爪,在他肩膀上重重一拍,道:“军师莫要惊慌,我们都不是什么好人。来来来,孤有一笔大生意,想和你好好讨论讨论。” 在山一样的两堵哼哈二将夹着,苟愈无路可逃,只好绝望地露出友善的微笑,道:“什么大生意?先说好啊,你那馒头生意净赔不赚,修路天天也少不得用钱。满打满算账面能活动的只有不足百万了!” 谢潜笑道:“不必担忧,小袖回来就能有钱了吧?只要他不傻,那一批特产和食谱,总能收回来一部分。实在不行就把工程停一停,只留下保证口粮的银两。这一笔生意是快钱,应季的生意,稳赚不赔。” 吹得好听,可苟愈是谁,怎么可能被随便画出来的饼糊弄,他警觉地道:“你具体说说,我要先评估,算完账再考虑给不给。” 谢潜哈哈笑了两声,使了个眼色,张校尉、陈校尉会意,架起苟愈向议事帐走,一边道:“此事不难操作,无非是拿这特产‘奇石’做做文章。” 苟愈眼睛一亮,顿时放弃了挣扎,任凭两校尉架着他走路,同时,又掏出水晶镜片和小账本,道:“旅游业啊,有点意思,说来听听。” 谢潜晃起那条看不见的狐狸尾巴,压低声音说道:“孤打算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苟愈听着听着,神色从凝重逐渐变成微笑,再从微笑变成邪恶的笑,小账本算得飞快,边算边点头,道:“可以可以,非常可以……” 看得一直跟在后面的小袖毛骨悚然,不由嘀咕道:“啥玩意啊,破石头能赚钱?” 谢潜、苟愈立刻同步转过头来,道:“你懂个屁!!怎么可能不赚钱!!!” 小袖:“……” 目送郡王和军师走进议事帐,张校尉同情地拍拍小袖,安慰道:“别沮丧了,不瞒你说,他们说的什么,我一个字都没听懂。” 陈校尉道:“我更厉害,我半个字也没听懂,哈哈哈!!” 小袖:“谢谢,并没有被安慰到。” 俩校尉另有要务,劝过之后便各自离去。小袖却无处可躲,只好垂头丧气地推门跟进去,却发现,就在刚刚还亲密无间的狼和狈,一转眼的功夫已经又吵得不可开交了。 谢潜大骂道:“混账乌龟,你怎么那么抠门,就不能把账面上的钱全交出来吗?!” 苟愈:“你个败家郡王!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全给你了万一资金链断了谁给你救急?!” 谢潜恨不得手撕了苟愈的嘴,拍桌子瞪眼道:“好赖吃的不缺,还有哪个急事需要花钱?!少说废话,让你交就全给孤交出来,本来就是本郡王自己的私房钱!!” 苟愈:“放xx的屁,五十不能更多了!!!” 小袖:“……” 谢潜:“五十够XXX个屁!!一百!!” 苟愈:“你想屁吃吧!!说五十就五十,多一文也没有,再问就没得商量,一两也不给了!!!” 小袖:“……不是,主子,军师大爷,五十两这点小钱也值得吵成这样吗?大不了……我借你们用啊。” 吵得几乎要动起手来的两人,再次一起转过头来,横眉怒目地同时骂道:“你懂个屁,谁特么在讨论五十两啊,是五十万两!!!” 第105章 扰乱民心 无论吵架结果如何,至少在过程中,深深刺伤无辜人士——小袖——的心灵。然而,即便深受其害,第二天,小袖还是认命地跟着谢潜,直奔勒墨族祭祀萨满大神的祭台——便是他们曾来访过一次,位于山林深处、住着萨满大天的那栋竹楼。 随着搬出山林的人越来越多,山林里回复了原本的寂静。相对的,这些修建在偏远地带、专门为萨满巫师们修建的,兼具居住和祭祀功能的竹楼,就变得不如以往那样便利了。 竹楼修得越好,如今就让萨满巫师们更难受。让这些习惯了被信徒供奉的人离群索居,几乎相当于让鱼儿离开水,让草木离开仰光,他们根本没有在山林里独自生存的能力。可想搬回郡城居住,阻碍却又是那么多。一来在郡城的神庙、神殿,都被拾荒者拆得残破不堪,工程队修了那么多的民居,居然恰巧漏掉了所有与祭祀相关的建筑;二来,当初他们命令郡民修建竹楼,打的是“更虔诚聆听萨满大神的神谕”的旗号,是以信徒们才愿意不吃不喝不休息,没日没夜地赶工修建。 事到如今,这外表华美、卓尔不凡的竹楼,居然变成了一道困住萨满巫师们的枷锁,将他们锁在这片蛮荒的丛林里,谁也不得脱身。 谢潜对于这种现状,是举双手双脚赞同,甚至在暗处没少推波助澜,比方说,交代陈莽率领的施工队,不得修缮任何可以让萨满巫师居住的地方。再比方说,不时发布公告,告诫郡民,要铭记萨满巫师为大家做出的奉献,宁可牺牲自己,远离人群,也要为大家祈福、关注神明的昭示,并且请大家非祭祀日尽量不要去打扰他们,好令巫师们专心侍奉神明。 -- 第170页 不论这群萨满巫师是真心供奉神明也好,还是表面装样子内心苦不堪言也罢,总之,经过一系列孤立的手段,将黍郡、西营的郡民最大程度上和这些神棍隔离,尽可能地摆脱他们的洗脑和控制。随着春耕农忙的来临,每个人都有忙不完的伙计,做工的做工,开荒的开荒,种地的种地,有了生活的奔头,前往山林拜祭的人显而易见地在变少。 翻过山坡,沿着曾走过的山路,谢潜和小袖两人花了不少时间,才再次来到了勒墨人曾经的聚居地。 低矮的坑洞、石窑已经没有人在居住,完全空置了下来,地上和门口都生出来不少野草。偶尔有那么几间特地收拾过的,从半掩半开的门能清楚地看到,屋子里空荡荡的,墙上挂着简单的干粮、水袋,铺盖卷,显然是作为进山的人暂时休息的地方了。 穿过一排排废弃的“房子”,走过曾经站满勒墨人的广场,再次来到那栋高大的竹楼前,模样已经大为不同。竹楼的结构依旧令人震撼,可区区两个月不见,当初光鲜明亮的外墙,已经被一层灰扑扑的尘土覆盖,边边角角甚至还生出丛丛的杂草来。 高楼建得太快,所用的竹子没有经过晒干和防腐处理,再疏于打理,几经落雨之后,变成这副模样实在不稀奇。 谢潜一点也不唏嘘,甚至没有为此驻足,径直踹开门走进厅里。炉火还在,却虚虚弱弱的,几近熄灭,火上坐着一口黑乎乎的锅,里面依稀煮着什么东西。 虽然没有半个信徒,萨满大天却还是那副并不赏心悦目的女装打扮。他两腮深陷,脸上的白灰粉薄了些,露出遮不住的胡茬来。听到门响,他缓缓抬起头,只看了一眼,便忽然站了起来,指着谢潜道:“你、你!” 谢潜打招呼道:“早啊,吃了吗?”不等萨满大天回应,他已经来到了那口锅子的旁边,抄起勺子搅两下,看清楚锅里煮的像是面粉糊糊,其中混着草根、块茎之类的东西,顿时露出一副了然的神色,冷笑道,“看来还没吃。” 萨满大天大怒,道:“关你什么事!!……你这、你这惑乱民心的狗官,你骗取我勒墨人的信仰,萨满大神绝对不会饶恕你的冒犯!!” 谢潜一脸嫌弃地退开半步,冲小袖招招手。小袖连忙从随身的背包里拿出一张坐垫,放在地上。谢潜矜持地落座,慢吞吞地看他的手背,又反过来看手掌,一副漠视且无所谓的模样,道:“大巫请自便,骂完了吃过饭咱们再聊也不迟。反正此事对本官没多少好处,却能解决你的燃眉之急——至少,能让你吃个饱饭吧。” 萨满大巫愣了愣,满脸的怒色有一刹那的凝滞,像是在思考是继续骂个痛快,还是为三餐而折腰。天人交战了一小会,虽然一时他还无法转换立场,适应和从前天差地别的身份,却愤愤地道:“是萨满大巫,不可以缩略……” 虽是反驳,但和当初的反驳相比,无论语气还是态度,都要虚弱多了——据谢潜猜测,大抵是饿得没了力气。 他浑然当做没听见这反驳,道:“不骂了呀?那也好,省些下力气为本官办件差事吧。” “……谁要给你办差!” 谢潜一摊手,道:“本官是找谁办差都无妨的。你不愿意,肯定有其他人愿意。更何况这差事对你们这些萨满巫师来说再简单不过了,无非装神弄鬼,传几条似是而非的假消息,做回老本行而已,就能换得每天饱食三餐,这买卖难道不划算么?” 萨满大天又怔了怔,下意识反驳道:“本、本巫师只遵从神明的训导做事,从来没有任何装神弄鬼之行为!谣言什么的,更是完全不知!!” “喔,是么。”谢潜立刻站了起来,拍拍身上的灰,道:“那真是可惜。本官便去找个愿意装神弄鬼的来吧。小袖,另外几个神棍都住在哪里来着?” 小袖立刻拿出一张地形图,狗腿地道:“回禀主子,从这里再向东走半个山坡,那附近就有两个……” 两人一唱一和,作势要走,萨满大天慌了手脚,连忙去拽谢潜的衣服,一下子没拽着,连滚带爬地追了两步,勉强捞到一块衣角,紧紧揪住了,说道:“别、别走,本人昨夜聆听了大神的训导,似乎是有几条需要广而告之的信息,还请大人留步啊!!” “……”虽说是做戏,小袖还是忍不住撇撇嘴,小声嘀咕道,“早这么说不就完了,都沦落到啃树根的地步了,怎么还有脸端架子,这骗谁呢!” 偌大的屋子,总共三个人,便是他音量不大,也足够让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萨满大巫满脸的不自在,谢潜却作浑然没听见的模样,惊讶地道:“喔,是么?本官一来,萨满大神就有了指示,真是好巧。你自去宣讲吧,本官也有装神弄鬼的成功经验,再代劳一次未尝不可,还省下一笔雇人的花销呢!告辞了。” 要走是肯定要假装一下的,只是,谢潜刚刚抬脚,萨满大天便叫道:“不是!!萨满大神没有指示!!!不是,有、有,大神告诉我,需要无条件配合郡守大人的行动!!郡守大人要宣扬什么,我就配合宣扬什么内容——!!!” “哎呀。”谢潜脚步停了下来,一本正经道:“虽然你们的神明为本官说话,可本官从不勉强不愿意的人帮忙办事,你——……” 萨满大天连连摇头,道:“没有不愿意,我心甘情愿,我真的是自愿为大人办事啊!!” -- 第171页 “……那好吧。”谢潜勉为其难,带着半信半疑地神情,又坐了下来,道,“看在你我以前有过一面之缘的份儿上,本官也懒得再往深山里跑,就选你好了。” 第106章 废物利用 萨满大天听明白谢潜的意思,总算松了一口气,松开手整整衣服,坐到对面,向谢潜拱手行了个勒墨族的常礼,道:“请大人明示。另外,刚才所承诺的三餐饭食——……” 谢潜一摆手,道:“为本官办事,你须暂时离开这里,住到西营去。有可能需要离开蜀地,到处奔波。在西营时自然有饭食供给,出外差的话,便折算成干粮或者银钱,你可有异议?” 萨满大巫立刻道:“没有异议,什么都行!既然萨满大神要我配合大人,那无论去哪里,都相当于敬神,大人尽管吩咐。” “嗯,那好。”谢潜伸出手,小袖便拿出一本薄薄的册子放在他手里,他将册子推给萨满大天,道,“本官先要你办三件事。第一件,召集不少于五名萨满巫师,让他们来西营报道。第二,将此书熟练背诵,最好可声情并茂讲解。第三条不急,但你要提前做准备,书里的内容是要向信众、客人宣讲的。” 这……听起来,怎么像传教啊。 萨满大天有点犹豫,支支吾吾着“若内容与萨满大神的信念相悖该怎么办啊……”,一边又舍不得天天吃肉的优渥待遇,小心地拿起薄册子翻看。 册子装订很简陋,中线还缝歪了,里面的字居然有两种,一种像是在努力写得规矩,却不时要在撇捺之间跳脱一下,另一种笔法则庄重得多,端正得仿佛印出来似的。可字迹再怎么规矩,也掩盖不了册子内容的……不规矩。 也不能算不规矩,但至少不是上得了台面的内容,居然是些市井间最为流行的神鬼志异类小故事。第一则写的是,一头耕牛老了,农户要杀而食之,天仙神女下凡来救,点化了农户,留下一笔丰厚酬金,带耕牛升天。第二则写了天兵天将斩妖除魔,留下一处斩杀的遗迹。第三则是狐妖夜探科考书生,第四则是小巡捕智计破枯骨案。 笔法用的是朴实好懂的白话,情节曲折跌宕,令人看了忍不住想立刻知道结局。 而这样的内容,别说和萨满大神不沾边,更和其他任何教派都没关系,完全就是本消遣的杂书话本。 啊这,要背这个,还要和别人讲?萨满大天茫然不解,忍不住确认道:“……大人,这、要背的确定是这个?” 谢潜理所当然地道:“当然了,不然呢?难道本官还真让你们传教不成?” 萨满大巫:“……大人说笑了。” 谢潜:“当然了。我大越朝虽然不禁任何教派,却也不推崇提倡,僧佛道也好,你们萨满大神也好,本官按律法一视同仁,却绝不可能专尊哪一家。这一点你且好好记住,至于书的内容,你也可以慢慢确认,待确定其中与你们的各种神明、教义没用冲突了,咱们再谈下一步。” 冲突什么的,自然是可有可无的。他们萨满巫师之间有没有多少传承,历代沿袭下来的东西全靠口述,换句话说,就是这一代的萨满大天说什么,大家就听什么。只要对萨满巫师们有利,就不可能和“教义”有冲突。不过,当着谢潜的面,萨满大天当然不会挑明,正好他也急着想看这些故事的结局,便就着这本志怪小说下饭,喝光了那锅黑乎乎的草根糊糊,才回复道:“没有冲突。” 谢潜也不揭穿,“嗯”了一声,道:“既然如此,你尽快凑够人数,过来西营报道吧。” 萨满大天跪过一次,第二次变得娴熟起来,一个翻滚,揪住转身要走的谢潜,道:“大人,不如这样,我这就随你回西营……便于更快熟悉这本书的内容。至于……咳,我的同伴,无论在哪里都一样可以通知的。” 谢潜:“……” 小袖:“……” 好家伙,这也态度真是足够积极,想必对西营的伙食早有耳闻了吧。 小袖没忍住,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谢潜心里暗暗发笑,不过,对付萨满大天这种危险分子,要么孤立,要么放在眼皮子底下严密监视,便接受了这个条件,带着人回了西营。 转天,识时务的萨满大天,在请示过之后,从西营放出去了几只信鸽,之后就关在属于他的小帐篷里,埋头苦读那本志怪故事。 谢潜渡过了一个充实、忙碌的白天,并且由于午间的一个小闹剧而心情愉悦,但所有美好的一切,都在晚间小袖喋喋不休的抱怨中被逐渐消磨。然而,始作俑者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从萨满大天一口气吃了整整五大碗饭说起,一直说到下午噎着了看西营的军医催吐、再扯到晚上继续大吃了三大碗辣味面之后不停地跑许多趟茅厕。 谢潜忍无可忍地扔了筷子,语重心长地打断了小袖继续说下去的劲头,道:“袖儿啊,跟你商量个事吧?” 小袖猛然打断了,露出一点不太高兴的模样,道:“啥?” 谢潜咬牙切齿,一字一句道:“以后吃饭,不许讨论五谷轮回之事!!再说一个字,你就立刻给孤滚出去!!” 又过一日,陆陆续续有萨满大天的同伴、其他的萨满巫师前来西营报道。他们骨瘦嶙峋,身上穿着褴褛的衣衫,有些多日找不到干净水源洗澡,散发着难以言喻的味道。若非守门的兵丁们事先得到过消息,必定把这些人当成野人或者难民驱赶了。 -- 第172页 经历过一个艰难的冬天,尽管黍郡大部分郡民都保持着相对苗条的身材,可至少大家都是洁净的,脸上因为饥饿的菜色渐渐消失,被充满了希望的笑容所替代。不管怎么说,无论外在还是精神面貌,已经和这些脏兮兮病恹恹的家伙截然不同了。 守门的兵丁捂着鼻子,连人带衣服统统打包扔到沐浴的地方,经过一番彻底的清洗,再拉去灶台旁开上一顿管饱的小灶。这群往日养尊处优的神棍们,像笼子放出来的一群饿狼,将所有吃食扫荡一空之后,总算回复了几分人模狗样,这才拉到议事帐里,聆听第一轮的训话。 内容基本与谢潜向萨满大天说得差不多,只是,这一次,谢潜不亲自开口了,而是端起架子,坐在一旁安静喝茶。 萨满大天又吃又拉了一整天,早起不敢再胡吃海塞,只喝了些软糯的米粥。虽然精神萎靡不振,可在座的巫师们状态比他只惨不妙,加上历年的积威尚在,镇住几个同行还是小菜一碟。 他只字不提和谢潜的约定,先宣扬了一番“萨满大神”的新神谕,主旨只有一条,“好好干活,萨满大神会祝福着你,郡守老爷会赏你们饭吃”。 萨满巫师们纷纷虔诚地接受了新的祝福,并用更加积极的语气,向谢潜发自内心地表达感谢。萨满大天这才拿出那本薄薄的书册,用勒墨族的语言,将几个故事简单汇总了一番,最后着重强调,这些传说,全部出自萨满大神的神谕,必须尽快告诉更多的人,才能彰显出萨满大神的伟大。 大家都是神棍,言外之意一点就透,各个心领神会,纷纷要求倾听这些神故事的详细版本,这个时候,萨满大天才在谢潜的授意之下,便将书册按照故事,拆分成许多连页,交给大家轮番观看。 简短的讨论之后,众萨满各自回去努力熟读背诵。这些故事并不太长,也不艰深,更不求一字不错,只在宣讲时声情并茂且完整的讲下来就行,简直就是为这些神棍们量身打造的业务。没几天的功夫,大家就熟悉了这些故事,并且各展所长,甚至为每个故事编写了一段歌谣。 谢潜校验了一番,认为火候差不多了,便开始进行宏伟计划的第一步:将这些故事的“种子”向周围的郡县传播。 他对这些神棍自然是不放心的,好好的黍郡,被这群人搅和得民不聊生,即便这一次不得不废物利用,也不能随随便便将这些祸害撒去他监视不着的地方。为此他做了两手准备,首先向萨满巫师们承诺,事成之后,回来西营,将支付一笔丰厚的报酬,接着,他为每个出外差的人配了两名靠得住的“助手”。一方面,他们将辅助萨满巫师的生活和工作,另一方面,还兼具了监视、看守的责任。 几名萨满巫师,坐着借来的骡车,踏上了前往周围郡县的旅途。萨满大天却被单独留在了西营。对这个需要承担灾祸最主要责任的老神棍,谢潜一万个不放心,完全不想放出去祸害临近的任何一个地方,当然,他也需要老神棍驯养的信鸽来与其他萨满巫师联络。他塞过去几个机灵的学徒,一边偷师,一边随时报告外出“布道”的萨满巫师动向。 转眼又是一个多月过去,黍郡的大街小巷,开始传唱起了孪生姐妹花编写的“蒙罗种菜歌”,和萨满大天的“天女下凡传”民谣的时候,临近的郡县,也在不断向西营传递着好消息。 第107章 试运营 首先传来消息的,便是车队跑得最勤快的晋阳城。这一趟小桃过去,没花多少力气就办好了差。晋阳城的居民本就富裕,比其他地方对娱乐活动的要求更高。得了小桃给的话本,来福茶楼的万掌柜第一时间找说书先生编成了故事,在茶馆里公演。 民众们忙乎完而来春节、春耕,茶余饭后,少不得到茶楼小聚,顺带尝一尝来福茶楼最有名气的几样点心。于是,很快的,故事就风靡了晋阳城的大街小巷。 受欢迎在万掌柜的意料之中,可他却没预料到,这些故事的受欢迎度居然如此之高。随便走过任何一个街尾巷角,都能听到有人在向没听过的人转述不同版本的志怪故事,或者几个听过的在激烈讨论。这些黍地传出来的志怪故事,内容或惊险,或曲折,或猎奇,或叫人嗟叹惋惜,或令人感动哀伤,包揽了男女老少几乎所有人的口味,导致从上到下,从平民到富户,连深闺的小姐们,都忍不住打发贴身侍女到茶馆来记录详尽的版本,带回去复述给她们听。 于是,每天一大早,来福茶楼还没来得及开门,就已经有为了抢个好座位的客人在外头排队,嗅觉灵敏的人干脆白天休息,彻夜排队,把抢到的好位置高价售出。至于来福茶楼,秉持着黄牛赚不如自己赚的原则,干脆将茶座按照离舞台的远近,分成了甲等、乙等、特甲等,最尊贵等几个级别,设置不同的最低消费金额,变相售卖。吆喝招呼的小二是用不上了,统统叫进来招待贵客。 万掌柜收钱收得手软,笑得脸上褶子都像带了一层喜悦的光环。为着这一个大人情,他早早下定决心,夏天无论如何,也要抽出空闲走一趟黍郡,带上一份大礼,去好好感谢一番那散财的谢公子——至于当初被坑了一大笔,恨得咬牙切齿什么的前情,早就在盆满钵满的营业额中被他忘到脑后去了。 这热闹的景象持续了小半个月,排队进场的客人似乎少了一些,万掌柜警觉地发现了,立刻找人打听,原来,离开的人都被街尾另一家茶馆招去了。去当探子的小二听了三天回来报告,说有个打扮奇怪的巫师,每天在那家讲起了雷同的故事,内容虽然差不多,但细节不如自家详细,删减缩略了不少,只是更注重搞笑的成分,还在末尾加了一段作结的山歌。 -- 第173页 万掌柜心里骂一句“抄袭的赝品”,总归自己家招待不了那么多的客人,就让别人家也喝点残羹剩饭吧,便放置不管,继续高高兴兴数他的钱去了。 同样收钱收到手软的,还有车马行的老板赵大户。虽说谢潜没给他塞话本——当然,对他这行来说,塞了话本也没多大助益,但抵不住赵大户对商机的敏感嗅觉。刚开始和谢潜合作,就是他强行找上门的。自从听说黍地开始兴修“黍阳道”了,他就开始动起了脑筋,马不停蹄凑出来十几辆专门驮货品的结实骡马车,筹了一批五谷杂粮,让家里懂事的老行头送到黍郡的“谢公子”住处去。 于是,这一回,小桃过来,带的骡马车,自然全是由赵大户提供、西营作坊改良的骡马车。一车车经过简单加工的山货、青黄不接时难得一见的新鲜瓜果蔬菜、鲜美的腌鱼,统统以非常优惠的价格运到了赵大户的仓库里,寄放在他相熟的店铺里不需要多久,就会被富庶的城民们抢购一空。 而在这时,小桃已经再拉上一车车赵大户代为采购的建筑材料、另黍郡不产出的调味料、香料、五金百货,踏上了返回西营的归程。 两下倒手,两头赚钱,赵大户在这场成功的预判之中,获得了丰厚收益的同时,也再次坚定了与“谢公子”的商队搞好关系的决心,黍郡之约,他必定是要亲自前往的。 在这个春天里,黍郡而来的传奇故事和特产,为晋阳城的民众们增添了不知多少谈资。往日毫无存在感的一个小地方,已经开始在大家心目中留下了印象,一个印象是好吃,另一个是……好巧啊,为何传奇故事里神鬼妖魔留下的遗迹全在黍地?那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好地方啊? 同样的疑问,同时在不同的许多孕育、出现。德阳县、江堰城、遂宁镇,黍郡的四面八方,萨满巫师们带着引人入胜的故事,各展所长,用笑话、歌谣、吟唱、评诵等各种方式,将种子洒向每一个他们走过的郡县。虽然每一个地方对故事的接受度不同,富庶些的地方相对会更加受欢迎——毕竟,只有衣食丰足了,民众才会有闲暇消遣,同时,每一个郡县对故事的接受现状,也都被写成简报,被信鸽带到了谢潜的案头。 时光荏苒,转眼已是晚春夏初时节,黍郡迎来了本年第一批早稻的丰收。金黄的稻子,被沉甸甸的稻穗压弯了腰,也让所有饿怕了的郡民们笑弯了眉眼。 可相对的,越到临近麦收,谢潜的压力越大,恨不得天天亲自下田巡查。还让贺飞云拨派出大半的人手,一天三回地在田间地头巡检。最后关头了,防火防盗防野兽,还要防着心怀不轨、或者好逸恶劳的人小偷小摸,他愁的吃不好、睡不好,除非稻子收割进了仓,他悬着的心才能落回原地。 接连起早贪黑跑了许多时日,虽然尚未过夏,但阳光也已经很厉害了,谢潜被晒得黑了好几个色号,甚至鼻尖都有点脱皮了。若在白天,小麦色的皮色绝不至于不好看,而且还有几分别样的风情,可到了晚上就有些渗人了,不点灯冲人一笑,只看到一口洁白的牙齿。贺飞云实在看不下去,找人订做了各色遮阳的兜帽、帷帽,勒令谢潜出门必须时刻佩戴,又特地亲去药铺,配出来一批护肤的油膏,晨起晚睡按着人护理,总算遏制了谢潜把自己变成黑炭的不正之风。 即便如此,肤色一时半会还是白不回来的。不过享受着美人将军的悉心伺候,谢潜的干劲史无前例地高涨,每天天刚亮,就跑得不见人影,今日拉上十来号人去踩点修设施,明天召集厨子商讨新试做的特产点心,甚至连点心的包装盒都企图染指,指指点点要求诸多,气跑了至少十来位制作包装的厨娘,最后被忍无可忍的张二狗勒令不得靠近灶台十丈之内才算作罢。这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折腾得小袖苦不堪言,只恨当初为什么没能抽到出差的红头签。 好在,随着各项工事的完工,在反反复复的踩点折磨之下,小袖总算摸到了一点眉目。可惜他还来不及轻松两天,就被谢潜下了新的死命令,要求他熟记路线,熟记地形,熟记各项流程,甚至需要倾情讲述。 ——这算什么鬼任务???原来,从怨声载道跳到苦不堪言,只需三句话的功夫,谢潜真是个史无前例的魔星!! 小袖苦苦熬着日子,忙得两腮深陷,熬到第一批稻子收完,第二波夏种开始,他才总算接到了谢潜另一项正经活——发布“劝农”公告,得以暂时从莫名其妙的任务中解脱。 这份公告内容不长,寥寥数句而已:鼓励种田,新开垦的荒地课税减免三年,已有的屯田,只收往年赋税的五分之一,且三年内不增改任何赋税。 一经公布,整个黍郡都轰动了。郡民们纷纷互相确认,拉住前来宣讲的小袖问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确定信息无误,众人才喜出望外、喜大普奔,弹冠相庆,跳着唱着,欢庆了整整一天一夜。隔天一早,没有任何人睡觉,男女老少,大的牵着小的,年少的扶着年长的,熙熙攘攘一起出了郡城,来到各自的田地之中,挥起锄头开垦起来。 繁忙的耕种,导致修路服徭役的瞩目可见地变少了,谢潜看到处凑不齐人手,干脆只留下几个看物料的,剩下全给放了农忙假,等忙乎完了耕种,再回来接着修路。 趁郡民热火朝天耕种的闲暇,在正式步入夏季的一个风和日丽的清晨,谢潜邀上贺飞云、三名校尉,还有刚从晋阳城回来的小桃,按着事先踩好的路线,踏上了他规划的第一条避暑路线:黍郡——岷河一日游。 -- 第174页 几人清早骑马出西营,浩浩荡荡来到新落成的“避暑客栈”作为起点。这家官营客栈位于东市、西市的交接处,正是南来北往,最为热闹的地方。 经过整个春天的恢复,东市已经今非昔比,成为了郡城里最为热闹的地方。西市暂时差一些,没形成规模,却也陆陆续续有商铺开门。转回头说这东市,店铺鳞次栉比,道路上还摆开足足两排的流动摊位,针头线脑、胭脂水粉,再零食糕点、油盐酱醋,但凡吃的用的,什么都能在这条街上找齐全。 第108章 一日游 萨满大天和小袖领衔上任,负责引导和安排一行人的行程——谢潜给封了个“导览官”的名号。两人穿上新订制的衣衫,显得格外精神,而且显眼极了,哪怕隔着几丈远,也能在人群里一眼认出来。并不是衣衫款式有多么特别,无非是将深色劲装稍作改良,收紧了腰线、下摆。只是特制衣服的领口、袖角,都缀着颜色鲜亮的彩线、背上又绣了一个工整遒劲的“游”字。 他们打马在先头引路,众人在后面慢吞吞跟着。一路走,小袖居然指着这一间间店铺、地点介绍起来。三校尉天天在城里营外忙前忙后,周围就没有他们不熟悉的地方,可听着小袖的传承故事,生生在看得乏味的街景里听出了新滋味,不知不觉,便已经穿街过巷,被引到了一家售卖早点的铺子里。 这早点铺子显然也是官营,里面刚休憩完整,重新粉刷了一边,一眼看去,比周围的店铺都要整洁干净,依稀还飘着淡淡的清漆气味。门外不时有人探头进来张望,可看到墙上的菜牌、水牌之后,便纷纷咋舌叹息,转身而去。 比起这店里最便宜的五文特惠早点套餐,还是一文钱一个的大杂面馒头更划算。 当然,这点小插曲,三名校尉谁都没注意到,他们还沉浸在小袖讲述的老手艺传承故事里不能自拔,一个劲地追问着后续呢。 谢潜露出得逞的微笑,施施然在窗边挂着“预约”牌子的八仙桌旁落座。小二很有眼色地捧来几只打托盘,一边摆盘一边道:“几位贵客,这些都是咱们黍郡的特色小吃,敬请品尝。” 三校尉被扑鼻的馨香打断了思路,定睛一瞧,每人面前一张大托盘,上面用宫格子摆着六菜一汤,每种分量都非常精致,一对兔儿外形的小巧蒸饺一份,切成四四方方,两层黄中间夹一层红豆馅的米糕一块,脆嫩的果仁凉拌菠菜苗一小碟,元宝形的小肉圆一屉三只,现切的油梨拼桑葚子,再一小碗糯糯的粳米粥,再配一小碗鸡丝菌子汤。红红白白翠翠,无论摆盘还是色彩搭配,都叫人食指大动。 张校尉大为惊诧,道:“咱们还没点菜,怎地就摆上来了,莫不是上错了?” 虽说是新店铺没错,虽说菜牌上的价格不便宜也没错,可铺子里到底还是稀稀落落坐了一两桌客人的。 谢潜但笑不语,小袖解释道:“校尉有所不知,咱们这条精品线路,是提早和这家店铺预定好了的。只要是参团的客人,标配六菜一汤,来了立刻就能吃上。吃不完可以打包拿在路上做点心,不够的话,还有许多其他温在笼屉里的点心,随时都可以加菜。” 他介绍的话音还没落下,坐在对面的陈莽、陈校尉已经惊喜地接道:“可以加菜??!小二!!!来,加菜!” 小袖赶紧补充道:“加菜要加钱的,这么多怎会不够——……”这时,他的目光才落到了桌面上。别人面前的套餐刚动了一两道,可陈莽的面前,除了一碗还烫着的粳米粥之外,其他已经空空如也了。 小袖:“……确是不够,那我再叫小二上些点心——” 贺飞云忍笑着拦他,道:“还不若拿几个馒头。” 张校尉、王校尉也都笑起来,道:“是了,给了点心老陈也尝不出滋味,还不如给几个馒头配咸菜呢!!” 谢潜丢下汤匙,抚掌笑倒,陈校尉却认真且郑重地申辩道:“就是,要这些花里胡哨作甚,哪有馒头咸菜来吃得痛快!!” 众人又是一轮大笑,小二从后厨端了一筐馒头过来。陈莽大吃一通,其他人则慢慢品这六菜的套餐。 等谢潜笑够了,转回头,对小袖交代:“以后记得为客人多上一盆白饭或馒头,若只是想多点单,尝个新鲜还好,却断没有让陈校尉这般大食量的客人饿肚子的道理。” 小袖点头应是,拿出挂在腰间的笔袋、本子,将这一条改进记录下来。 吃饱喝足,后厨为每人奉上一份可以冷食的点心,一行人心满意足地出了店铺,穿过东市,一路向城外而去。 黍郡城内需要修葺的地方还很多,一时半会分拨不出人手来整修城墙,但除此以外,其他与众人刚来时已经大为不同了。城外原本光秃秃的地面,如今大多已被开垦成了成块的田地,收割过的稻田已经放干了水,堆着成山的稻杆。带着草帽的农人们将它们捆扎成束,再运送到空场上。一部分田地已经开始重新耕犁,耕牛、骡马拖着犁耙在其间穿梭,翻起下层棕黑色湿润的土壤,再种上油菜或者小麦。 三校尉、刚刚归来的小桃,在“导览官”的引导下,一路走得都是整修过十分平坦的官道——正是由陈校尉亲自督建,特地修出来直达岷河岸边的一条。这条路两旁新栽种着四季果树,桃树李树梨树石榴树格外齐全,尽管还不成规模,但想必要不了几年,就能赏心悦目的同时,也能为行人遮挡夏日的炎阳。不过现在,只有稀稀落落的石榴树开了花,勉强为这条官道提供了一点颜色。 -- 第175页 这时,一路上毫无存在感,萨满大天开始发力,代替小袖介绍的位置,为众人讲述了一个关于石榴花仙的故事,恰到好处地为大家打发了司空见惯的行路时光。故事的末尾,石榴花仙告别了重情重义的侠客,飞升而去,留下一块神似的奇石以供后世睹物思人。 随着故事临近结局,官道峰回路转,众人面前展现出一片一片广阔无际的河滩。萨满大天遥向一指,指着不远处一块足足三四人高的奇石,道:“诸位贵客请看,那正是石榴花仙返回天界所留下的那块奇石。从这个角度来看,那石笋像不像神女的一双藕臂,那纤细收缩之处,像不像神女不盈一握的纤腰?这里更可以看到衣摆蹁跹,步履曼妙……” 确如他所说,可又似乎他说的又没那么细致。这奇石窄而纤长,有两截长长的突起。如果硬要说衣摆蹁跹,步履曼妙,依稀有那么些意思,可若定要分辨出个具体部位,那必定是分辨不出来的。 三名校尉沉浸于神女的义气与重诺,也为侠客的坚韧不屈而感慨不已,一边啧啧称奇,一边顺着萨满大天的暗示,在这块以前从来没觉察出任何出奇之处的石头前,变换角度,细细分辨着神女的容姿。张校尉不禁感慨道:“真是怪哉,平日里没少自这里路过,没觉得哪里出奇,可听了这一番讲解,这神异的神石,确实很像飞天的神女啊,我怎么觉得它还在闪闪发光?” 王校尉笑道:“莫不是神女料到了我等会前来祭拜瞻仰,特地显灵来的?” 陈莽还在扼腕叹息,半晌向谢潜一抱拳,抹着泪花道:“太深刻了,我从未听过这般感动的故事,大人,那侠客最后当真守着这块神石一辈子,直到孤独终老吗?” 谢潜:“……”啊,这,这该怎么解释才好。 深知内情的贺飞云不由暗自扶额,同时,也不得不承认,谢潜兵行险着,大胆任用神棍的做法实在是太对了。若非他亲自见证了“传奇”是如何诞生的,恐怕也难免要为萨满大天那充满真情实感,又富有感染力的讲述而潸然感慨吧——不得不承认,这些萨满确实是煽动人心的好手。 比方说,如今是五月,这萨满大天讲的是“石榴花仙”,倘若在二月桃花开的时节,那么,他就会将“桃花仙”,除此之外还有李花仙,杏花仙,什么花开就是什么花仙。侠客永远是那一个,花仙看情况随时变。这一条,是帮着谢潜编故事时就已经商量好了的。 真相总是残酷的,为了之后的行程测评,贺飞云只好摆出与谢潜如出一辙的神秘微笑,选择暂时不拆穿真相。 听过了一桩感人的故事,游客的精神层面获得了相当程度的满足,于是,接下来的任务,便是满足大伙经过半个晌午行路,而消耗得差不多的五脏庙了。 听完一桩感人的故事,来到奇石之下,三校尉便迫不及待地绕着奇石转圈,一起唏嘘嗟叹个不停。相隔只有几步路的凉棚之下,小二早早端着瓜果茶水迎上来招呼。几人坐下吃了会茶,解了一路上的口渴,不时能听见街边,农人们扛着锄头、丰收的作物,哼着劝农的山歌过往行走,别有一番大隐于市的滋味,可谓惬意至极。 茶过两杯,远远的,一艘窄长的小船穿过芦苇荡,渐渐向岸边靠过来,小袖一马当先,拉着船纤停了船,招呼道:“诸位,时辰正好,不若岷河上一游?” 初夏的风已经很暖了,可当船拨桨而行,河上的风居然还带着几分凉意。 陈校尉坐在船首吹了半天,被扑面而来的水汽扑得只打喷嚏,缩起脖子道:“这不错啊,若能在盛夏七八月来乘船,岂不清爽凉快得很?!” 谢潜笑道:“正是为了让客人消暑,才特地准备了游船。”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陪伴到这一章的所有小伙伴,本文的正文临近结尾啦。正篇结束后会休息两天,然后再掉两篇不太长的番外。 一篇写写后续开发旅游业的事情,另一篇则写点几年后谢潜、贺飞云回长安的事情。 下一篇开预收的《我见渣攻如有病》。 第109章 最终章 游船沿着河道顺流而下,王校尉眺望着越来越远的郡城与西营,不由担心地道:“这是要开向何处,荒山野地,莫非晌午要饿肚子?” 小袖连忙递给他一包带来的点心,道:“校尉若饿了就先垫垫,至于晌午的餐品,咱们一早就安排好了。今天你们就是贵客,只管闭眼玩耍,万事不必忧心,只需挑着没趣无聊的地方告诉咱就行。” 王校尉倒不是真的饿了,不过他还是接过了点心,张校尉插进话来,道:“都是同僚,看你忙前忙后,我们甩手什么都不干,总归怪怪的,免不了多废话几句。” 小袖连忙道谢推辞,几人闲聊之间,船夫吆起号子来,船行越发快起来,过了这段湍急的险滩,两名水手捧着一张渔网来向众人行礼,道:“诸位贵客,可有游兴下一网试试?若能捕到鲜鱼,待会就为贵客当场做了吃。” “呦呵!”张校尉顿时来了兴趣,道,“那我们若捕不到鱼该如何是好?岂不是没得吃了?” 几人哄笑起来,那水手连连鞠躬,赔着笑道:“绝无让贵客饿肚子的道理。实在网不上来,就只好烦劳咱们东家自掏腰包,买些鲜鱼来罢了。” -- 第176页 三校尉与小桃纷纷看向谢潜,谢潜当仁不让,拍胸脯道:“包在孤身上,待会想吃什么鱼,提前和船家招呼一声,让船家给你们抓!” 几人安下心来,张校尉欣然接过渔网,拉着水手去配合着下了一把。随着船行数里地之后,捞网居然收获了不小。水手们将小的鱼苗丢回河中,只捡出来几条大的,却都是又肥又壮的草鱼、鲢鱼。 张校尉高兴极了,拎着鱼过来向陈、王两人炫耀了半天,又去向谢潜、贺飞云邀功。被两个同僚伙同小桃一通排挤。笑闹之间,不知不觉船已经逐渐靠岸。这时,众人定睛一瞧,才发现,在岷河下游的这片白石滩上,不知什么时候,居然偷偷修建起了一个小小的码头。 码头修的简陋古朴,紧邻着用竹制篱笆围出来了一小片庭院。地面没有找平,直接便是白石滩洁白的碎石,而在院中视野最好的位置,搭着一座四面通透的凉棚。棚下,柴禾炭火,灶台锅子,各类厨具、食材、配料一应俱全,简陋确实相当简陋,可近有清澈见底的河流白石滩,远有青山城郭,河风悠悠,颇有几分古朴脱俗的意趣。 若在场有爱诗爱赋的文人,看到这远山行云,免不了要尽情抒发一番诗兴。可惜谢潜有这般文学功底,此时满脑子塞得都是搞副业、搞旅游、赚快钱的筹谋。小袖来踩点的次数实在太多了,快踩吐了,早就没了新鲜感。贺飞云虽有这心意,却碍于下属面前,不得不保持威严。至于三名校尉,叹息了半天,最终只吟得几句“哇,天好蓝,啊,河水真清”的感叹。唯剩下一个小桃,凝眉苦思了半天,只憋出来一句“浮生竹摇步清闲”,便被校尉们的感慨、灶台扑鼻的鱼香打断了思路,再也寻不回那点难得的灵感了。 好在,一众人此行的意义并不在于留下几篇诗歌。撑船的船家带着俩水手,熟练迅速地生火造饭,烤鱼是不可或缺的一道硬菜,另外的配菜也都热火朝天地筹备了起来。 离正午还稍差了些功夫,等饭菜闲着也是闲着,小袖便引着众人绕到凉棚的另一面,一块耸立的奇石之前。 这块奇石与神女奇石大为不同,石头的周围已经预先围起来一座花坛,里面并种着月季蔷薇牡丹,现下尚未到花期,花苗上已经生出来不少花苞,近看之下,绿叶之间,粉粉黄黄,很是热闹。 站在石前,萨满大天又讲了一个小故事,不过这一次,故事比神女侠客要简短凝练了些,并且主角不是人,而是一头又老又瘸的耕牛。 尽管简短,可三校尉却听得眼神发直——这实在不能怪他们见识浅薄,毕竟戍边的日子总是枯燥的,也没有长安那许多说书的茶馆,总之,老耕牛的奉献和际遇,让他们感同身受,各个眼眶湿润,只恨以前怎会没听过这个传奇故事,又没能仔细瞻仰这奇石的奇异之处。 听完了故事,三校尉嗟叹一声,久久难以自拔。 小桃却打破了僵局,抹着眼泪哽咽道:“耕牛神太好了,它一辈子为人倾尽全力,幸而去世之后得以飞升。今后我遇到耕牛,也要对它们好一点儿——……呜呜呜……” 小袖:“……”(对不起了兄长,就算你是我亲兄长,也暂时不能告诉你真相。) 众人感慨唏嘘,小桃好半晌才止住了哭泣,那边水手们已经招呼人去用午饭了。几人返回凉棚,桌上已经摆了足足十道菜肴,六凉四热,另三样主食,新稻碾的新米,黍郡特产的混面馒头,再多一样鱼鲜煎饼。 校尉们一边讨论着那奇石左边数第二个棱是牛角,还是右边第一个是牛耳,一边落座,然而争论来争论去,战况愈烈,却始终辩不出结果,只好抓说故事的人、也就是萨满大天来评理。 萨满大天摆出那副标准的神棍式微笑,神秘地道:“有仙缘者,自能分辨。不过,有缘偶遇下凡来偷吃水草的神牛之前,不如先尝尝岷河的特产?这草鱼、鲢鱼虽与他地的鱼没多少不同,可到底是沐浴在仙人留下的神石河域,又是张大人亲手捕捞上来的,最为新鲜,错过了岂非不美?再看这道烧稻花鱼,肥嫩无比,它吃的是精致的稻苗、稻花、稻虫,肉质比河鱼更加细腻,又属这个时节最肥美,过了这一季之后,再吃可就只能等来年了——” 在他的游说之下,校尉们纷纷被勾起了馋虫。毕竟,早饭吃得再精细,也跑了整整一个上午,不提还好,一旦提起来,众人才发现,腹中早已饥肠辘辘了。美食当前,牛角什么的争论自然不攻自破,大家抄起筷子,纷纷品尝起来。 菜式并不多么出奇,鱼的做法也无非是清蒸、烤炙,红烧,全是西营吃惯了的口味。但现打现吃,总归占了“鲜美”这一条优势。几人越吃越香,就着新听来的两个故事下饭下酒,不用多少功夫,便将桌上的盘盘盏盏一扫而空。 酒足饭饱,王校尉大赞道:“以往觉得不轮值的日子,能与友人饮几葫芦酒,大口吃肉,就是最美的神仙日子了。哪知世上还有这等游玩的方式?咱们兄弟跟着贺将军,那真是摊上大福气了啊!” 贺飞云摆手谦虚,谢潜却嗤了一声,道:“这才哪到哪,咱们的一日游线路才走了一半,精彩的,还在后面哩。” 这下子,不止王校尉,连张校尉、陈校尉都惊讶得瞪圆了眼睛,纷纷道: “还有更好的?” -- 第177页 “居然还有?” “怎么可能?!” 谢潜仍旧但笑不语,萨满大天连忙介绍道:“确如大人所说。下午还有渔歌鉴赏、傍晚另有曲水流觞宴、莺歌燕舞节,晚上还有东市购物行呢。” 陈校尉大喊了一声“好!”,站了起来,高高举起手里的海碗茶——他人如其名,比旁人都莽,仗着酒意,惊雷似的嗓门道:“郡王嫂子牛比!!郡王嫂子永远是俺们所有人的嫂子——!!!” 他这句话一出,所有人都像被定格了似的,周围更是一片沉默的寂静。 饶是底限低如谢潜,也不免被“嫂子”这个雷人的称呼雷的外酥里嫩。 贺飞云虽然对此略有耳闻,甚至故意默许,可陈莽居然敢当着谢潜的面喊出来,饶是泰山压顶不变色的他,也不免被震住了。 至于王校尉、张校尉、小桃小袖,心里知道归知道,可给他们一万个胆子,也断不敢当面冒犯将军、郡王,顿时,各个吓得呆若木鸡,恨不得当场找个地缝遁逃。 一阵河风吹过,卷起河面一圈涟漪。 过了不知多久,桌上叮叮咣咣噼里啪啦一顿碎响,萨满大天噗通一下子跪在了地上,抖得像秋风里萧瑟的蚂蚱,颤颤地道:“大、大人方才说什么,郡、郡王???” 众人:“……” 谢潜:“……”淦,忘了他还假扮郡守、没公开郡王身份的事儿了。 经历了令众人又惊(吓)又高兴的一日游(当然,对某位萨满来说,可能惊骇更贴切些),三校尉和小桃都对这从来未曾体验过的路线和游玩方式做出了最高的评价。 连向来万事不惊的贺飞云,在当天晚上回营之后,也将谢潜翻来覆去折腾了半宿。 谢潜吃饱喝足,精疲力尽,迷迷糊糊都快睡着了,隐约听见有人似带着几分忧郁地低声叹了几句。 不过他如今今非昔比,在西营里胆儿肥了,不仅敢捋贺飞云的虎须,甚至有时还敢越过营地的最高长官,直接指挥校尉们,所以,脾气跟着见涨。这会被低语打搅了美梦,立刻摆起谱来,胡乱几巴掌拍了过去。 在一声很响亮、很清脆的响动之后,周围如他所愿地寂静了下来。谢潜才安心地搂着他千好万好的美人进入了美美的梦乡。 ——明天要忙的事儿还多着呢! 次日清晨,习惯了早起的谢潜,仍旧在差不多的时辰睁开了眼睛,第一眼看到的,不出意料,是那个天天看,不仅看不及,反而越看越俊美、好看的到逆天的俊颜。 贺飞云的朝向微微逆光,晨曦在他的轮廓精细地镶上了一层金边,精细到连鬓边的碎发、脸上的绒毛都能看清楚。 谢潜不眨眼地看了又看,心里暖融融的。他自小所盼望的家庭——虽然和他预料之中有点不大一样,但他们之间不会再有其他人,他得到的远远比想象中更多。却不知他前世修了多少功德,才换得与如此完美的郎君携手相伴。 他的视线,从贺飞云挺直的鼻梁缓缓向下游移,刚巧,贺飞云也换了个方向,从侧卧转为平躺,谢潜撑起身来,终于,在晨光之下看清了睡美人的真容。 他愣了好一会,忽然爆发道: “是谁——!!!胆敢扇大美人的脸——?!孤要办了他——!!” 睡美人被吓得差点醒了,不过他没有睁开眼睛,而是单手一捞,把几乎跌下床去的人抓了回来,搓吧搓吧塞进被子,附耳道:“别吵——这就办了……” “嗯?嗯……?” 不是,将军办贼人为何往下行军?? 不是,这是办了孤的节奏啊?!啊??? 等等??? (正文完) --------------------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到此为止哈~ 明天休息一天,后天开始发番外。 谢陪伴我到这里的所有小天使。 休息(攒字数)一段时间就会开新坑,下一篇写《渣攻的白月光竟是我》,文案: 林新和莫菲斯是一对搭档。字面意义上,他们是机甲战士和专属机甲维修师,而私下里,他还有协助莫菲斯挡桃花的附加条款。 换成别人,任谁都不会答应这笔赔本买卖。毕竟莫菲斯实在是渣破天际,“处理后宫”既麻烦又艰巨。 可林新却单纯地认为:莫菲斯渣,和他机甲维修师有关系吗? 没有。 和莫菲斯整整一仓库的超一流机甲有关系吗? 没有。 对他一天二十四小时与机甲们形影不离有关系吗? 他以为没有的。 事实上,后续的“加班加到床上”、“扮演伴侣直到扯证”、“对付绿茶”、“宅斗替身”、“侍奉公婆”种种附加内容,早就让林新悔到肠子都青了。而且,要对付的“后宫”,人设为什么和他越来越像了啊?! 莫菲斯,十万里挑一的天之骄子。身上的闪光点如太阳一般耀眼,就算有小小的不检点,也根本不值一提。 雇个助理代为解决就是了。 可“助理”林新的脾气有点儿大啊?要不是维修机甲的技术水准一个顶十个…… 那也不代表能蹬鼻子上脸。 至少不能睡过就把他甩了,还连甩两次??? 从来是他莫菲斯甩人,上一次被甩还是在……林新他凭什么?!作为一个那方面的小菜鸟,难道不该对他感恩戴德,求他再爱一次吗?! -- 第178页 哼,想得美,待他细细筹谋,再灌醉林新一次…… 绝不给林新把他踹下床的机会! ……下次一定。 第110章 番外一 暑日总是最难熬的。 即便是有钱有势如赵大户,出门在外,也并不能舒服多少。 当然,是比普通人要舒服得多。毕竟,他乘坐的是最为宽敞,特别定制、谢公子家秘传的匠人师傅的冬暖夏凉车。车里不仅遮光通风,还设置了只要马车行进就会转动的凉风扇。 但还是太热了。 早起高价买的冰,在半个多上午的时间里早就化完了,这也就导致了冷水槽变成了温水槽,凉风扇扇出的风变成了温风、热风,再加上他特地带了新纳的小妾出门,让宽敞的马车里多出来一个热源,也分去了本就不够强劲的凉风扇的一半风。 总之一个字:热!两个字,特么热得要死!! 人一热就难免烦躁,现下赵大户是看哪儿都不顺眼,别说叫美人相伴,他恨不得直接把小妾从车上丢下去。 想他在晋阳城时,这车上附带的水槽里永远装满了足够的冰,无论外头如何烈日炎炎,车里永远沐浴在习习的凉风之中,一手搂着娇妻美妾,再来一碗沁凉的梅子冰酪,日子过得何等美好。 他怎地想不开,偏要在伏天远行啊!! 赵大户叹了一口气,带着些许幽怨瞟了一眼车里的另一位。美妾私嗔似笑地回过一记媚眼,可惜车里又闷又热,她晨起的妆容已经有些脱了,这一记媚眼完全达不到勾人的效果。更何况赵大户实在热的要死,根本提不起精神调笑,更是皱眉躲远了些。 再清爽的美女,那也是活生生的人,闷在这车里不可能一点汗也没有,赵大户便是再不嫌弃自己的一身臭汗,却不能容忍别人身上的,生怕对方靠过来。 好在这位美妾相当懂得察言观色,一看他的表情,便低眉敛目,挨着边尽量降低存在感。这叫赵大户又不由得心软——这么好看的个妙人儿,跟着他一路风尘颠簸,不仅没有半个字的怨言,还乖巧听话,她守着的门边却比他这里更闷热。 他叹了一气,抽出最后一份果盘,递了过去,哄两句叫她吃着解渴,心里想着,好在车够宽,路够平稳,以这个速度,最多过午就能赶到黍郡,希望那谢公子像上回见面一样知情知趣,好好款待他们一番,否则,实在对不起他这趟辛苦跋涉。 想到这里,赵大户推开车窗,还没来的及和并驾齐驱的另一架马车搭话,就先被外头袭来的几股热浪扑了一脸,顿时心情更差了。他抄拿起手边的核桃,精准无比地砸中了那架马车的窗框。对面遮光的竹帘晃荡两下,掀开之后,露出一张同样汗津津的胖脸来——却是来福客栈及茶楼的万掌柜万来福。 车轮碌碌作响,赵大户大声说道:“再一个时辰该到了,待会还停下吃晌午饭么?!” 万来福手里拿着一条丝巾,抹了一把脸上水流似的汗,把彻底濡湿的丝巾随手丢在一边,道:“甭了吧!没胃口,赶紧到地方歇息!” 两人顺利达成一致,马儿紧跟着快马一鞭,两两特制的马车,沿着平展宽敞的黍阳道疾驰,一个时辰的路,硬是在车夫、车主人、车队把式、所有人的心急之下,只花了半个多时辰,便成功赶到了黍郡的城门外。 说起黍郡,晋阳人心里第一印象便是又荒又穷,除此以外,没有半分存在感。到地方一看,果不其然,城门破破烂烂,城墙斑驳不堪,比起晋阳城,那简直是天上地下的差别。虽说不出赵大户的预料,却难免有些失望——如此贫瘠之地,即便谢公子空有一腔“盛情”,很难好好“款待”他们吧? 罢了,实在不行,就当吃一堑长一智罢。 抱着最底限的一线希望,赵大户还是不死心地将车窗拉开一条细缝,瞅着外面的每一处细节。 他十来岁就跟着父亲经商,多年来已练就了一双极善发掘的独到眼光。只看了一小会,他便发现了不同。沿途的行人来来往往,各个行色匆匆,却没有任何一个闲着没事的人,没有任何一个游手好闲的懒汉,更没有任何一个被生活压垮的疲惫之人。相反,明明是贫瘠的城郭,这些行色匆匆的住民,眼里似乎都带着光,仿佛他们奔波的不是生活,而是奔向未来的希望。 赵大户看不明白,暗暗好奇,黍郡究竟有什么特殊的魅力,居然能让所有的郡民安居乐业?尽管迷惑,但作为一个老道的商人,除了敏锐的洞察力之外,他还有无比的耐心,更何况此行至少要待个三五天,何必急于找出原因呢,他有足够的时间慢慢看。 当然,除了这一系列的主观原因之外,还有个很重要的外在原因,太热了,车外实在太热了。赵大户拉上那条细缝,多忍了片刻的时间,终于抵达了与“谢公子”约定的“逍遥居”。 一支车队苦不堪言,终于缓缓拐进了一座半开放的庭院。赵大户听得车外小二热情的迎客招呼,当即迫不及待地问:“可是到了?!” 马车帘子从外面挑开,小二清亮的嗓音道:“迎贵客,请贵客落车!!” 赵大户向车外眺望,城外明明还是炎炎烈日,可庭院里似乎没那么刺眼,向来是茵茵树荫之功效,再远些,全是深深浅浅的绿意盈盈。即便理智上清楚,天气依旧那么炎热,可看到绵延无尽的绿意,心理上总归觉得舒爽了些。他弯腰跳下马车来,便想着弥补一下爱妾沿途遭到的嫌弃,不过,他还没来得及转回身去扶,迎面便被小二在手里放了一碗凉意森森的东西。 -- 第179页 ……是糖水?还是冰酪?总之,没人能在酷暑抵抗的了这冰湃碗的诱惑。 赵大户匆匆一句“……多谢”,便将碗中之物一气喝干净,霎时间,从口里到胃里,再到五脏六腑直到三万六千个毛孔的暑意都一荡而空,连头发丝都透出来说不尽的舒爽,仿佛连汗津津贴在身上的衣衫,都没有方才那么难忍了。 他喝完了消暑汤,既解了渴又解了暑,在回头去看,小二已经摆好下车的梯凳,爱妾也早就从车里下来,手中捧着和他一模一样的一碗糖水,不远处,刚刚喝完糖水的胖墩墩的万掌柜,脸上的表情几乎与他同出一辙。 等他那爱妾也喝完了解暑的糖水,小二笑吟吟地收了碗,引着几人边走边道:“贵客登门,蓬荜生辉,前面几步就是温泉汤池,请三位贵客先去沐浴,一解暑气之后,来待客厅中与我们家主人相见罢。” 好得很。这安排可太体贴人了。没人愿意一身臭汗去见人,赵大户与万掌柜一打眼,各自松了一口气,跟着引路的小二分别去泡了汤泉,再换上预先准备好的干净衣裳,带着一身清爽的皂角香,回复了人模狗样,这才施施然前往“待客厅”。 这逍遥居的结构与寻常客栈大为不同,不过,寻常客栈也不会像逍遥居一般,修建出那样大规模的温泉汤池——整整两排的汤池,据说最大的可容纳近十位客人,最小的居然仅供站立,实在不可思议,谁会想试试站着泡汤泉啊? 言归正传,赵大户跟着走了一圈,脑子里已经自动生成了方位地图。寻常客栈进门就是大厅,厅中楼梯上去一圈是客房,走出客房门,就能一眼从大厅望到另一边。而逍遥居进门居然是个独立的迎客小厅,一点也算不上宽敞,除了迎客小二站的柜台之外,只摆了稀稀拉拉几张座椅。柜台旁是一条曲折的走廊,通向后方各个功能分区。走廊每个拐角都挂着手写的指引牌子,所以并不至于转向。 他们的路线是,先向左转了两次,进入了“汤泉区”,洗漱更衣之后,返回这条走廊继续向前走,右手边穿过一片被矮松盆栽半遮半掩的“就餐区”之后,才抵达了“待客厅”。 抬步进门,这里比迎客的厅堂大了不止一倍,在主位下首坐着的,正是那位久未谋面的“谢公子”。 那招人喜欢的笑容依旧,可又说不上什么地方好像不太一样了,赵大户琢磨了许久,久到一轮寒暄招呼都说完了,才得出个不算结论的结论——“谢公子”大约小日子过的不错,眼角眉梢都比上次相见都和煦了不少。 有道是见面三分情,商贾见面更要亲蜜十分。赵大户笑得五官招展,紧紧捉住“谢公子”的双手,诚挚又真情地道:“好贤弟,愚兄想死你啦!!!” 谢潜一点也没堤防,方才寒暄不还挺正常的吗,这赵大户怎么说风就是雨,忽然又来一轮?! 万掌柜一看这状况,当下不甘示弱地也过来了,没有能握手的地方,就直接两人一起握住,当场连续眨几下眼睛,眼圈就泛起一圈红来,潸然泪下道:“谢贤弟啊,我们二人日思夜想,总算又见着你的真容啦。” 第111章 番外一 谢潜清咳一声,不着痕迹地试图从两人手里抽出手来——叫人看见多不好,就算贺将军如今对他很是信任,可他却总该要避嫌的呀——可惜他的挣扎不太奏效,只得推脱着道:“二位贤兄夸张了。我们不过数月小别,又时常来往,小弟收到你们的心,总觉得如天天见面一般亲切。二位兄长既然拨冗前来,就请好好享受休闲一番,切勿叫悲切而伤了神啊。” 赵大户哈哈一笑,总算放开了谢潜,道:“写信归写信,见面却是太不容易了。若非你坚持将会面时间定在此时,为兄就算想你想到哭倒了长城,也绝不肯在大暑日出来哩!” 谢潜暗暗擦汗,心说,紧赶慢赶催工期,还不就指望这你们先考察之后回去给孤带货么?但他心里的想法,绝不会表现在脸上,便十分诚恳地告罪道:“总算是见到了兄长,亲眼确认二位安好总归是放了心。确是我的不是,叫两位长途跋涉,小弟认罚,在这的一切花销,统统记在我身上就是。” 万掌柜抹了抹眼泪,道:“为兄沿途看此地贫瘠,还担忧贤弟吃苦头。可方才有幸体验了汤泉,才知这僻静之地另有神仙之处。只是,方才那些个小二叫你‘主人’,原来这逍遥居竟然是贤弟的产业?倒叫同业的为兄惭愧了。” 同行不同行,这事儿可不好解释,不过来福客栈、茶楼遍布大越国南边,万掌柜背靠着整个商会,谢潜邀他来,也是为了谈谈口风的。只是,初见面不好详谈,便含混道:“算半个,倒也不算什么真正的‘主人家’。不过,万兄您这位前辈若觉着这小地方还说得过去,那是不是能说明,小弟订的这个地方,勉强没有亏待了两位兄长?” 三人又是一通商业互捧,赵大户四下张望,道:“方才小二引我们去了一间可以更衣的地方,我看那间房什么都齐全,莫非你这里提供住宿?那这算是客栈、还是汤泉?” “两者兼具。”谢潜笑道,“汤泉是黍郡现成的,可这么大一座郡城,居然没有一家可以提供住宿的客栈。这很不合理,于是,小弟便将原有的汤泉加以扩建,改成了既能供人留宿,又可以泡汤泉的居处。若住客较少,也少量接待一些只泡汤泉、不留宿的散客。”他率先站了起来,冲万来福、赵大户一拱手,“兄长远道来此,想必尚未用饭,不若随我到餐饮区,咱们一边就餐,一边叙旧可好?” -- 第180页 赵大户道:“住、吃、玩,你这里可真够齐全的,却不知如何收取花费?” 谢潜笑着引两人,从厅的另一扇门走出去,直接进入了“餐饮区”,一边道:“住客每日附送两餐的餐券,可以单叫到客房里吃,也可以随时前往餐饮区品尝。若非住客,便是按人和时辰收取定量的餐费。” 万掌柜讶异道:“按人数计算,那岂不赔本生意?” 谢潜:“万兄且随我来,一看便知。”三人穿过错落摆放的四人、二人的小桌,这些坐席间互相用盆栽、屏风间隔开,形成半独立、较为私隐的小空间。临墙边还有一拉溜带竹门的小房间,私密性更强。散座半独立,包间完全独立,这让整个就餐区域显得显得份外幽静。 万掌柜跟了一路,到处张望,除了漂亮的盆栽,富有情调的烛台、烛火之外,居然没看到半个人影,不由问:“谢公子,怎不见小二来招呼?莫非不在就餐时辰,都调去忙别的了?” 谢潜笑而不答,穿过一片假山曲水的小池,三人眼前终于豁然开朗。宽敞的大厅里,如夜市般的小推车一字排开,每辆木车上都点着明亮的灯笼,上面用大字写着“点心”、“主食”、“河鲜”、“荤食”等种类,再靠近些,便会看清楚,车台上放着热气腾腾的食物,后面都有人,手里拿着餐具或者厨具忙乎,居然还是现做现吃的。 瞧见三人过来,有人开嗓招揽吆喝道: “瞧一瞧看一看了啊,晨起新捕的新鲜鲢鱼丸子喽!” “手打汤饼!现煮现吃!鲜嫩的羊肉要多少放多少!!” “凉丝丝的糖水!山楂梅子新鲜牛乳!” …… 居然像真正的夜市一样!! 赵大户是个喜欢新鲜物事的主儿,当下喜上眉梢,抛了谢潜、万来福,直扑向小摊,讨了一小碗现煮的羊肉汤饼,就着附送的锅盔呼啦啦吃下肚,问:“小二,多少钱?” 那煮汤饼的小二笑道:“贵客登门,又有主人相陪,不收钱。” 赵大户:“啊……啊?” 谢潜和万来福这时才到,谢潜便拿起隔壁摊上的一盘五色饼子,递给赵大户,道:“我这餐食与酒楼不同,不提供什么稀有名贵的食物,但只要购买入场餐券,就可以在一定的时间里随心取用。无论吃多少摊、多少样,都不额外收取费用。不过——若要饮酒,就要另算了。” 赵大户喜道:“这样忒新鲜好玩了!谢公子,你可否介意把我那小妾叫来同吃?咱们谈事情,放她自己去顽,免得闷在屋子里无趣。啊!餐券我可另付。” 谢潜连连摆手,先打发个人去叫,又道:“无妨。凡入住逍遥居的客人,每天提供每人两张餐券,愿意何时来就餐都行。只是……若时辰太晚,就只有三两样宵夜,不如这会一样齐全了。” 赵大户乐得合不拢嘴,道:“实属应当!这地方好啊,以后有机会,我必定打发家里的花花草草来这里消遣,总归都能各自玩各自的,放她们自己安排去!免得天天在我家里打架。” 谢潜忍俊不禁,道:“那小弟先谢过赵兄的捧场了。待明天我送两张特制金卡给两位兄长,只要用你们的名义预定,统统给最低折扣。” 赵大户与万来福连连感谢,但万来福毕竟是同行,对这里的定价非常感兴趣,忍不住细问。谢潜也不隐瞒,直接道:“非入住的散客,进场每人每待满一个时辰,需支付纹银一两。” 万来福想到了这十来、二十来辆小车的阵仗不会便宜,可听到价格,忍不住当场咋舌:“一顿饭一人一两银,那请上三五好友,就要百十两起步了哇。谢公子,你这生意可相当大胆啊!” 赵大户则不赞同地道:“万掌柜也是掌柜,账如何能这样算。同样百十两银,随便换一座酒楼,也就是十道菜的价钱,还不能保证天上地下,山里水里的珍馐俱全吧?而且干坐着吃,除了说话听曲,有甚意思?哪像这又能逛、还能自取的,愿意吃什么就自个儿拿什么,还能多吃二三十样东西,换做是我,哪怕再贵一倍,也是愿意来的!” 谢潜笑道:“若赵兄不喜亲自动手,这里也提供伴游服务,不仅帮忙端菜送菜,还能详细讲解每样菜品的来由,做法,唱小曲助兴、逗乐也都些。” 赵大户顿时精神一振,揽住谢潜的肩膀道:“你这都是什么神仙生意啊,究竟是谁帮你出了这么妙的点子?!哎呀,快告诉哥哥,你这伴游是不是都挺好看的,身形曼妙不?偕美人夜市同游,灯下相顾,唉呀呀——快点叫俩出来……” 谢潜脸一沉,不露声色地一躲,闪开了赵大户,正色道:“赵兄误解了。整个黍郡只做老少咸宜的开门生意,这陪饭的职位虽然也兼顾逗乐,却不能如赵兄所愿,陪到关着门的地方去。逍遥居能接待男客的只有男伴游,若赵兄要为妾室聘请,那么才会由女子前来伴游。” 赵大户莫名其妙,虽然相岔了,可他朋友多,又爱玩,并不觉得这小小的误会值得谢潜郑重其事地解释。不过,他对能人异士的容忍度高,对他看顺眼的人容忍度更加没有下限,先向谢潜告了罪,又追问道:“兄长并无恶意,单纯好奇问问,贤弟可万万莫要动气啊,若真叫个呱噪小二来陪饭,能有什么意思嘛?” 谢潜神秘地一笑,道:“好说,兄长体验体验便知晓了。” -- 第181页 他随手抓个推车旁的小二吩咐几句,那小二匆匆离去,不片刻,便引了一名眉清目秀的小少年过来。 这少年看上去不过十四五岁,一身与竹林很是相称的葱绿短打,发髻梳成利索的马尾,来了先向几人欠身行礼,道:“幸逢贵客召唤,在下竹居,请随在下走。” 他没问几人要吃什么,一步当先,径直来到一架“河鲜”车前,道:“两位贵客远道而来,这道稻花香最为适合迎客,刚巧在下来时刚刚焖好出锅,就请趁热尝个鲜味吧。” 赵大户对长相漂亮的,无论男女,一概没有抵抗力,看着这眉清目秀的小少年,听着悦耳舒服的嗓音,笑得眼都眯起来了,接过试吃的小盘,尝一口道:“妙!这鱼鲜,人也鲜,鲜上加鲜啊。” 万掌柜道:“这位……额,竹居小兄弟,你不问我们饿不饿,也不问我们吃不吃鱼,直接推销你的鱼,就不怕惹客人生气吗?” 第112章 番外一 竹居安静地看向万来福,态度不卑不亢,言辞胸有成竹,道:“那么,请问贵客,可是感到冒犯,或者心中不快?” 万掌柜虽然问的尖锐,其实并没有很在意,当然,另一个重要的原因是腹中饥饿,再一个重要原因是手里的鱼闻起来太香了,勾得他不得不先尝再听。这鱼儿不知是如何养的,入口软糯极了,舌尖一抿直接就化了。最简单的清汤,衬托出鱼肉最鲜美的滋味,鲜得人恨不得把舌尖都吞了。 竹居的回复,让万掌柜不得不从满嘴的鱼鲜之中分出几分精力,仔细思考了一番,道:“倒是不会……可你若不事先问,又怎猜得出不会?” 竹居一边为几人递上擦嘴的丝帕,一边道:“行医者讲究望闻问切,问,只占诊断的四分之一。在下虽非医者,亦知望、闻、切的重要。两位身穿逍遥居提供的住客常服,在下自然知晓,贵客远途而来。由时间反推,必定是为了赶路而错过了饭食。而稻花香刚好出锅,它肉质软且口味清淡,最适宜慰藉长途颠簸客人的肠胃……至于爱不爱吃鱼这一条,在下对本店的稻田鱼有格外的自信,相信无论男女老少,讨厌此鲜香滋味之人,恐怕万中难以得其一。即便在下运气不好,当真偶遇了——” 他的语速不急不慢,正好赵大户、万来福都吃完了手里的鱼,两人四只眼睛便一起盯着竹居。却见他抬步走到隔壁,端过另两只小碗来,把两人手里的空碗换走,诚恳地道:“那就以此物作为赔罪吧。” 万来福:“……” 赵大户:“噗!” 竹居也忍不住笑了,道:“这是本季新收的春稻所制的桂花酒酿,刚启封没几天。若早来些时日还喝不到呢。” 赵大户哪里生的起气,不过,他还是忍不住逗逗这妙人儿,便道:“我当是什么好物,区区寻常酒酿罢了,论理,难道不该先自罚三杯酒才算得上赔罪?” 竹居欠身一礼,道:“确实当罚。不过,酒不在多少,而在于一片心意。我甘愿罚酒,可若因醉而怠慢了几位贵客,那反倒是最大的不是了。况且主人订立规矩,教导我等工作时不可饮酒,若犯了这条,便会逐出逍遥居永不录用。那么,贵客岂不是再也见不到竹居,竹居更再无缘为贵客介绍这里更多的好玩事物了呢。” 万掌柜笑着点头,点着他道:“狡猾的小子。” 赵大户被哄得熨贴,指着他对谢潜骂:“你看你这都养了什么精怪,别人问一句,他回百十句,还尽是些乍听之下好似正确的歪理!我看啊,也别吃饭了,光吃他灌的迷魂汤,灌个水饱!” 谢潜心里暗笑,这几名“饭官儿”可是跟着神棍们进修“说故事”学成回来的“弟子”,那可是他们黍郡未来的希望之星。若不能将来玩的客人灌几碗迷魂汤,实在对不起他重金培养的一番心意。不过,作为幕后黑手,他云淡风轻地隐藏了声色,淡定地道:“那倒好,既然两位兄长都灌饱了,也省得吃饭的时间,走,咱们这就去下一个地方——……” “别别别啊!!”赵大户连忙拉着他,低声道,“我还没吃饱呢!就算吃饱了,你也得容我再好好逛逛,说好了至少能吃一个时辰呢?” 谢潜本就是开玩笑,两人互怼几句,赵大户转头接着去找竹居逗乐。万掌柜暗暗把谢潜拉到一旁,低声问他:“你这陪吃知情知趣,听谈吐……莫非还读过些书,识得字?” 谢潜答:“读过一些杂谈话本罢了。” 万掌柜:“怪不得!那这……价格恐怕也不低吧?” 谢潜点点头,道:“万兄是行内人,小弟也不欺瞒。我这逍遥居打算做的是有点……”他食指与拇指搓了搓,比出个互相都懂的暗示,“实力者的生意。这些伴游不止陪饭,若贵客满意,还能结伴同游。除了陪玩、陪吃之外,还有照顾孩童的奶妈、照顾未出阁女子的女郎伴游。价格嘛……都是要格外高一点的。” 万掌柜听得醍醐灌顶,心生倾慕,道:“格外……具体是多少?” 谢潜比了个手势。 万掌柜惊诧道:“十两?!!!这么贵?” 谢潜淡定道:“两个时辰。” 万掌柜:“十两才陪两个时辰?!” 谢潜点点头,把从前那套理论照搬出来,道:“雇得起十两陪饭的贵客,不会在意是一天十两还是半天十两,若当真计较十两的花销,也就不会雇人陪饭了。” -- 第182页 万掌柜一琢磨,确实这么回事,向他一拱手,道:“谢公子远见。” 两只狐狸相对而笑,几人饱餐一顿,按着赵大户信中的提议,由谢潜带领去参观了一趟黍郡中的“蔬菜棚子”。介于此时天气炎热,户外的蔬菜田地一点也不稀奇,甚至在逍遥居里也偶尔有几盆假扮绿植的小菜苗。所以,这“蔬菜棚子”便远不如冬日参观那般叫人震撼。 出于体谅长途跋涉的辛苦,这趟参观很快就结束了,谢潜把两人送回逍遥居,暗示了明天将会有更好的安排(一日游),便不再额外安排其他节目,各自散去养精蓄锐。 当晚,暂且不提赵大户的养精蓄锐闹出了多么大的乌龙,且说回到自己房间的万掌柜,却完全坐不住了。 为何坐不住? 怎么能坐得住?! 放着现成的大好新鲜食材,放着眼前大好的逍遥居,他怎么可能睡得着?! 既然黍郡能种出冬天的反季蔬菜,既然黍郡这破地方能从一无所有搞出这些花样,那凭什么万事俱备的晋阳城搞不出来? 退一万步来说,他在晋阳城要人脉有人脉,要客栈茶楼都是现成的,他搞不成新花样,就不能比葫芦画瓢照样搬回去吗?! 若是餐饮区那伪作夜市摊贩的做法,他那茶楼也可以抄个五六分相似。然而,等到冬天,他怎么能放下能高价翻倍售卖的新鲜的食材?总不能再从赵大户那买二转手的吧,即便抢得到,也不如这守着菜棚的逍遥居赚得多啊! 不行,他必须得找谢公子好好唠扯唠扯。可能的话,他甚至打算把谢潜引荐到他所在的商社。 总归睡不着,万来福说办就办,穿衣起来,拉动门前的呼唤响铃,不多时,一个深色短打的小二前来敲门询问。 万来福道:“不好意思,小哥,向你打听一下,若现在想见你家主人,可有办法见到?或者你能否代为传张字条?” 小二笑着行礼,道:“巧了,方才主人有请。只是他不在逍遥居,贵客可介意移步前往?” 这确是小事一桩。万掌柜带上车夫,让小二带路,马车晃晃悠悠穿过街口,再穿过一栋栋空无一人的宅院,居然停在了城中央的郡守府衙前。 万来福疑惑不已。身为一介平民,能不见官就尽量不想见。哪知领路的深衣小厮,居然快跑几步去敲起门来。门房很快开了角门,走出来两个熟悉的面孔,万掌柜一看实在躲不开了,只好壮起胆子走了出来。 来的正是小桃小袖,两人道:“久违了,万掌柜,公子方才忙着处理杂务,这会子刚告一段落,您刚巧就来了。快请进吧。” 万掌柜犹豫着道:“公子……这,谢公子,莫非是、是郡守大老爷家的公子?”要真是如此,就怪不得他生意敢铺得这么大。可另一方面,父亲做官,子弟经商,这明显有违大越朝的律令,那么,他与谢公子的合作,恐怕就不得不再掂量掂量了。 看他举棋不定,小桃虽然猜出来几分,却并不觉得打紧,向小袖使了个眼色,两人便左右挟着万掌柜向里走。 小桃道:“万掌柜不必忧心,生意是生意,杂事是杂事,主人不过与你谈生意罢了,何必害怕呢。” 小袖道:“可不是么,咱家的生意合规合法,连荤场生意都不做呢,别说什么天王老子,连君上微服私访也不怕他来!” 好大的牛皮,也不怕吹破天去。万掌柜心里直叫苦,这么明摆着的勾结,万一事情败露,光凭这半年来通过的书信,恐怕他就已经脱不了干系,已经误上贼船甚久了!! 万来福心如死灰,面如死灰,脑子里开始脑补官差来查封他的来福客栈、来福茶楼,又要抄家的情形了。总归逃不过,他也挣脱不了,被小桃小袖拉着一路穿街过院,不知不觉来到了后宅。 走过第三道门许久,万来福站在幽静的小院中,忽然一个激灵顿住。不对啊,他怎么能进后宅呢?即便来拜访郡守老爷家的公子,也该在二进院之前见面。天都黑了,这么晚的时辰,万一惊扰了女眷,那可是要游街浸猪笼的大罪啊!! 他仓皇地反手一抓,抓住了小桃小袖的袖子,生怕两人溜了,给他来个仙人跳。 这一次,小桃小袖却没猜到他的弯弯绕,混不知情地推搡他,道:“就在前头,亮灯那间——……快走吧,别叫我家主人等急了。” 第113章 番外一 夜黑风高,不熟悉的地方,车夫被堵在大门外,带路的小厮不见人影,一切要素都完全符合万来福所知的仙人跳流程。如今再看眼前这对孪生子,他越发觉得形迹可疑,也更加毛骨悚然了,哪里还肯再往里走半步?万一里头跑出来个衣衫不整的女子,他连人证都寻不着啊!!岂不是任人宰割的份儿?! 万来福一边抵抗双倍的拉扯,一边磨磨蹭蹭地理由,道:“你们急什么啊,别推我行么,让我再吹会风看看景——……” 小桃小袖才不管三七二十一,只想着赶紧把人送到了完活儿,三人正纠扯不休,那亮着灯火的主屋里人影一闪,门从里头向外推开了。 “万兄。” 那逆光站着的人影身形十分熟悉,嗓音也十分熟悉,仍穿着下午面会那套浅色大袖衫。此人身量不算高,比例却很好,即便是宽松的大袖衣袍,也能显得飘逸逍遥。同时,也叫心脏悬到嗓子眼的万掌柜一下子松懈了下来。 -- 第183页 ……不是仙人跳,太好了,不是仙人跳。 虽然背光,但万来福依稀辨认出了那眉眼间的笑意,莫名有了些底气,便甩脱方才始终甩不开的双生子的钳制,快步走近,道:“谢贤弟啊,你这地方又偏又黑的,可把老兄我吓得不轻啊!” “有吗?”谢潜换位一想,好像确实有那么点叫人误解的意思,忍不住失笑,道,“确是小弟考虑不周了。哎,今天事出突然,本该由我在逍遥居等万兄的,赶着来这边解决两家大户结亲的小纠纷,时间便晚了些。来,外头不是说话的地方,屋里请,我亲自给兄长泡些好茶水压惊赔罪罢!” “……”也不至于登堂入室,商贾之间的交情真的如此深沉!况且,即便逃过了仙人跳,这谢公子也是明摆的“官商勾结”中的“商”,屋里头的另一位必定是勾结的另一方啊。 万来福纠结犹豫,艰难地准备放弃这个往来许久的合作伙伴,便道,“那个,外头夜色挺好的,咱们就着月亮谈,谈完我便告辞了。如……我这般,区区一个粗鄙小商,何德何能登郡守大老爷的大雅之堂啊,茶什么的……更是不必了吧……” 小桃推了这胖子半天,都要累死了,听他又推三阻四,嗤笑一声,道:“什么登不登堂的,都敢叫郡守大老爷‘贤弟’了,现在才反思够不够格,早干什么去了?!里头的人您当初在茶馆里又不是没见过,赶紧给我进去吧你!!” “贤弟”?郡守大老爷?谢公子?!这??? 小桃的话,如天上砸下的一道惊雷,当场将万掌柜劈成了外焦里酥。 这何止是官商勾结,这根本就是官员自个儿经商!!他以为抗拒进屋拜见,就能躲过受牵连的大罪,哪知道无论他进屋与否,“官商勾结”这四个字儿早就印在他身上了!!! 官员竟是谢公子! 勾结的那个“商人”竟是他自己!!! 万掌柜腿一软,正逢小袖从后头狠狠一搡,他蹬蹬蹬快进几步,在门槛前差点当场趴下了。 谢潜连忙把他搀起来,笑道:“你不是黍地的子民,不必行此大礼,来来,快请进来坐吧。” 不是,他哪是要行大礼,他现在唯一的想法就是快逃!! 事到如今,人已进屋,背后还有小桃小袖俩堵门的门神,跑是没得跑了。幸好这屋子里干干净净,没有女眷的脂粉气,完全不像有女子居住过的痕迹——说得更准确点,甚至连人居住过的痕迹都不多。万来福稍稍松了一口气,胆战心惊地抬起视线,瞥了一眼,在主人位的上风、通常是一家之主的座位上,端坐着一名挺拔的男子。 此人一身戎装,卸下的臂甲、肩甲随手搁在一旁架上,手边放着一盏热腾腾的茶。 刚刚镇定了些的万来福,登时一口气没上来,几乎当场厥过去。 谢公子……哦不,谢郡守自己作死也就罢了,拉他上贼船也就罢了,怎么屋里还藏着个武将?! 这、这何止是官商勾结,根本是文武勾结,把杀头的重罪硬生生翻倍变成了诛九族的不赦之罪啊!! 然而,悲剧的是,在场的人里,居然没有一个与他感同身受,那武将甚至还一派闲适地端起茶碗,吹走表面的浮沫,浅啜一口,道:“好茶。” 霎时间,万来福心如死灰,拼着必死的念头,道:“公子……哦不,郡守老爷,您还有其他人需要我见的吗……不如,您、直接砍了我的脑袋好吗?莫要牵连我的家人……”他说得心酸,眼眶子又浅,眨眼的功夫便潸然泪下。 小桃小袖:“?” 这人怎地说哭就哭,该不会有点那个大病? 饶是思路跳脱如谢潜,也一时没转过这道弯来,疑惑地道:“……孤还想与万兄做生意,怎能平白砍你的脑袋?” 万来福跪在地上连连磕头,抹眼泪道:“草民愚钝,不值得郡守大老爷青睐,今日草民既未见到郡守,也没见过什么武官、武将,更不可能与大老爷有任何生意上的来往。草民上有六十老母,下有三两不知事的丫头,全家老小不指望大富大贵,却都靠着那点小本生意过日子。请大人高抬贵手,放过草民,也放过草民家中的老小吧,呜呜呜呜……” 这番话的功夫,谢潜总算将“死”、“家人”、“郡守”三个关键词联系了起来,总算推理出了让万来福产生误会的根由。 他又好气又好笑,同时,也为万掌柜的遵纪(胆)守法(小)而欣慰不已,上前将人搀扶起来,道:“万兄不必紧张。你所担忧之事都不会发生。在黍郡的生意,孤可以向你保证,全都正当合法,绝不存在违背大越律法的情况。贺将军能出现在此,亦是皇兄下旨,亲自首肯的。” 万掌柜应着“……是是是”,脸上却写满了“不信,还不如直接杀了我吧”。 谢潜暗示一次不成,只好继续暗示,道:“孤虽不是郡守,却可以行使比郡守更大的权利。而贺将军则是身负监视孤的职责,他在场不仅不会叫你违背大越律法,反而多一重保障。如此解释,这么说,你可能听懂了?” ……不是郡守,权利却比郡守还大。那能是个什么官?大到既管税务又管自己开店铺?那岂不是把黍郡当自家的私地一样——……嗯? 谢郡守方才自称什么来着……孤? 万来福不敢置信地缓缓抬起头来,却见那柔和的青年低调又谦逊地叹了一声,道:“没有办法,毕竟……我姓谢嘛。” -- 第184页 ……谢。 大越国的国姓。 开朝圣祖大赦天下,又颁下赦令,因谢氏族人遍布天下,更有诸多旁支。原本的姓氏不必梗概,不必避讳,可继续沿用。 所以,万来福什么都想到了,却偏偏没意识到,这位什么都敢插手,还光明正大住在郡守府的“谢公子”,姓谢。 便是他能联系到“谢”是国姓,也不敢联系到长安京里、皇宫大内的那个“谢”。 他拧了好几下自己的大腿,又就近拉过小袖,道:“敢问……你家主人,莫非、莫非……是君上的……” 小袖:“郡王是君上的十七弟,封号安,藩地就在此地。” 万来福:“哦……喔。” 所以才会有个武将军,藩王就藩总是要派一名君上信得过的武将来坐镇监视的。 不是?! 不管什么将军郡王,那都不是他小小一个掌柜管得着的啊! 万来福噗通又跪下了,叩头道:“草民狗眼不识泰山,是草民冒犯了,请郡王饶恕草民不敬之罪!!!” 怎么又跪下了啊,谢潜出京许久,总算又体会了一次繁文缛节,赶紧摆手,叫小桃小袖连搀带扶,把万掌柜架到客座上。而他亲自过来,给万掌柜斟了一杯茶,道:“孤方才说过,万兄何罪之有?之前你不知孤的真实身份,而孤又愿意与你结交,便不要在意那些虚礼,如往日一样最好。” 万来福哪里肯接受,试着挣扎起来好几次,但被小桃小袖压着,根本站不起来。上首一直坐着没说话的贺飞云开了尊口,道:“他既不敢,换旁人既是。赚钱的好生意,还会引不来胆大的?” 谢潜端着茶壶回去,给贺飞云添了茶,坐在他的下首,道:“唉,毕竟是熟人,再找个不知根底的,还要重新考验一番。” 万来福脑子嗡嗡响,信息量太大了。他这辈子还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能结交到宗室王爷什么的,更没想过能成为宗室的座上宾。但他脑子乱归乱,可听到“赚钱”两个字,那根经商的筋已经迅速转动起来,下意识问:“什么好生意?” 谢潜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道:“万兄不是害怕么?那孤这艘贼船,你可得好好想清楚了再上啊。” 万来福:“……” -------------------- 作者有话要说: 情人节快乐!! 第114章 番外一 万来福被堵得没话说。 咋还带打击报复呢,就不许别人犹豫一下的吗? 他总归是个成熟的成年人了,还算能屈能伸,苦笑道:“郡王的船,自然是世上最最稳当更安全的了。既然有幸受邀,万某哪有推三阻四的道理?要做什么,尽管吩咐草民去办就成。” 他一边求情辩解,一边也说服了自己。 是了,这可是皇帝老子的亲弟弟啊,只要这郡王不扯旗子造反,黍郡还不是是他一人说了算么,有什么办不成的?如此粗壮的大腿,他还犹豫个屁!且先抱住了再说吧! 谢潜点点头,招手道:“那你坐近点,孤将计划细细说来。” 谢潜的计划说来简单。一个是要万来福运作诸多人脉,向晋阳城的富商、大户们宣传逍遥居。 另一个则是由万来福,向他所在的来福商会牵线。逍遥居直接从来福商会聘用掌柜,以分成的形式给商会分账。相对的,来福商会需将每年一度的会谈放在逍遥居举办,还要商会所属店铺,向客人宣讲逍遥居的游玩方式。 除了这两条之外,万来福的茶楼、客栈,来福商会所属的茶楼、客栈,均可参照逍遥居的模式改建、改制,逍遥居将为其提供一切所需的技术支持,但改制的店铺,必须在招牌上增加“黍郡丶逍遥居分铺”的字样。 说着简单,可谢潜没有公开身份,万来福怎么可能和他谈,直接要被吓跑了。这哪是合作,这分明是放长线钓大鱼,意图吞并整个商会的节奏啊。 但万来福经过一番自我说服,无论立场还是其他方面,都产生了几分变化。既然这郡王老爷愿意和他称兄道弟,那哪颗大树下头好乘凉实在是太明摆不过。别说借用商会的人脉,现在叫他丢下晋阳城的店铺,打包滚过来给郡王爷打工,他也愿意的,更何况区区一个不属于他管辖的商会呢? 商讨过程中,万来福提了不少意见和建议,不过,在一切付诸实施之前,首要任务是,由他先搬走逍遥居的诸多妙趣点子,在他的客栈、茶楼试行,倘若收效良好,才好与商会中的其他成员谈其他的。 两人敲定了年底再会,已经是辰时过了。时间实在晚了,小桃小袖赶紧去张罗马车,准备送万掌柜回去。偏在这会,外头传来阵阵女子的哭泣声,却是逍遥居的一辆马车,载着下午那赵大户的美妾,正哭哭啼啼地在郡守府衙门外,准备击鼓喊冤呢。 小桃小袖没见过这女子,万来福却是一起走了一路,怕她给新主子、也就是谢郡王添乱,赶紧过去拦住了人,一问才知道,赵大户居然失踪了。 饶是万掌柜,也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小桃小袖在旁边听明白之后,也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回应。黍郡虽然民风彪悍,可在贺飞云的飞鹰军的严明维护之下,虽不至于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却从来没有过大活人失踪这种程度的案件发生啊。 几人顾不上天色已晚,赶忙原路回去,穿过几重院,直奔后头谢郡王的内宅。 -- 第185页 事态紧急,怨不得小桃小袖一时疏忽,毕竟这俩还都是孤家寡人,又打打闹闹惯了,即便偶尔僭越,谢潜也由着他们从不追究。 万来福却冤得狠,他初来此地,既不清楚状况,又刚刚遭遇“谢公子”身份的绝大冲击,哪里来得及细细推敲“将军何至于追到寝居来监视郡王”的根源,只想着幸亏郡王后宅没有女眷,便天真地跟着小桃小袖一起闯了进去。 几人慌慌张张,小桃道:“不好了不好了!!” 小袖也跟着喊:“主子大事不好了!!” 方才几人聊天的厅堂早就空无一人,只剩下还没来得及收拾的几盏残茶。 小桃小袖倏然意识到了什么,在厅堂双双急刹车站住了。万来福吨位大些,惯性也大,即便跟着停下来,也难免趔趄几步,就这几步的区间,已经足够叫他隔着珠帘看到了点不妙的端倪。 仅仅相隔一道珠帘的卧房之中,几声叮咣作响,又有人沉沉地闷哼了一声,半晌,才有个不悦的声音问道:“三更半夜,何事慌慌张张?!” 万来福下意识一激灵,那语气中的肃杀之气,仿佛一柄尖刀架在他脖颈上,随时就能取走他的首级。 小桃小袖也比他好不了多少,脸色一下子变白了,三人面面相觑,小袖壮着胆子道:“回、回将军,晋阳来的赵大郎失、失踪了……” “什么?!”一个清亮的嗓音带着十二分的诧异反问了一句,同时,卧房里又是一阵叮呤咣啷。珠帘内依稀有个人影披衣而起,快步走了出来,却是方分别不久的谢郡王,他道:“如何确定失踪的?具体情况为何?” 万来福心中感到奇怪,暗暗琢磨:“……好像不太对,这句和方才那句,怎么听都不像一个人的声音……吧?!” 这个疑惑并没有持续很久,因为谢潜才刚刚越过珠帘,帘后便伸出一只手来,将他一把扯了回去,金石似的低音再次响了起来,训斥着:“把衣服穿好了!” 让别人穿衣服之前,难道不该自己先穿整齐了吗,可那手臂的主人,似乎什么都没穿啊? 等一下?! 万来福的脑中似乎亮起一道闪光,紧接着是来福茶楼中,“谢公子”与那位英俊的,戴着单边眼罩的“面首”的暧昧互动。 所以“面首”什么的,并不是那位将军为了掩饰监视的目的而摆出的幌子,莫非谢郡王与将军真的是…… 那个那个? 他呆若木鸡地回过身来,呆若木鸡的视野里,映出了小桃小袖两人的身影。 什么桃,什么袖,他居然忽略了如此明显的暗示!这谢郡王恨不得把好南风三个字写在脸上昭告天下了吧?!可……即使如此,也不能构成他偷看到王室人家秘辛的动机,他居然不仅上了郡王的贼船,还被迫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吧? 这里有哪根柱子撞了之后能失忆的吗?神佛哟,信民愿放弃今晚的记忆捐一座庙,求带走啊! 万掌柜心中苦楚万分,其他人也没闲适到哪去,兵荒马乱找了大半夜,赵大户像水面漾起的涟漪,悄无声息地散开,悄无声息地消失,寻不到半点踪迹。 谢潜实在没办法,只好只好求助于离赵大户失踪地点最近的人家——孙家。他隔着门给孙氏递了字条,孙氏经过蔬菜大棚的锻炼,如今地位水涨船高,荣升廿户长,掌管整个街区的所有住户。她人能干,很快便有了回复,不过字条只有寥寥几句:“人已找到,安全无虞,天亮即可送回。” ……这字条说了和没说有什么区别?! 谢潜一脸为难,对万来福和赵大户那小妾道:“黍地民风彪悍,赵兄天黑了还敢独自出门,恐怕遭了本地的习俗。不若我们静待明天他自己回来吧。” 自己回来?! 万来福失色道:“这如何能行?既然找到了人在哪,就不能让他直接出来吗?万一贼人把他怎么样了该如何是好?!” 小桃捂嘴笑道:“放心吧。不是贼人,不过找他借些种子,不仅不会怎样他,说不定他还能乐在其中呢!也怪咱们郡王没记得交代清楚,不过……赵大郎那个体型,确实很招本地良娣们的喜欢哩。” 万来福诧异道:“啊……啊?!” 那美妾更是瞪大了眼睛,本地良娣,什、什么意思? 小袖见谢潜没有阻拦的意思,压低声音解释(八卦)道:“哎呀,具体说呢,剽悍的特指……那个,女子。这里每户多为女子当家,子嗣随母姓,男子则作为女子的附庸。像赵大户这样身形伟岸的男子,在天黑时出门,恐怕会被看上的女子缠了回去,做个一夜的恩爱夫妻……什么的。” 万来福瞠目结舌,那小妾更是惊讶得手帕都掉了,忍不住道:“这、这……若怀了赵郎的子嗣,那、那不是——” 小桃:“那也不算你们家赵大郎的,而是人女子家的后代,毕竟——要随母姓嘛。” 万来福扼腕长叹,确实也不好再强行去找人,寻了个由头告辞回逍遥居。那小妾若有所思,另乘一辆马车跟着走了。 次日,果如字条所写,赵大户在晌午时分安然无恙地出现了。众人心照不宣,他却还要打肿脸充胖子,吹嘘自己误入了个神仙地方,夜御数女云云。 尚未切实体会过黍郡风土的万掌柜虽然知道内情,但表面上还是啧啧称奇,赞他雄风。可其他在黍郡住久了,深知此地女子秉性的,谁听了都忍不住暗自好笑:这哪里是夜御数女,分明是被好几户同时看上,轮流撒种呢。夜被数女御还差不多。 -- 第186页 说来,小桃小袖长得虽然俊俏,但由于习武又爱俏,身姿还保持着长安审美的窈窕,反倒不太得此地女子青睐。苟愈苟军师的长相好看到可以叫人忽略身材,可他天天埋首于账务之中,宅得恨不得在账房里扎根,女子们见不到人,自然也就没有抢他的机会。 可三名校尉,却早早吃了不知多少的苦头,对黍郡剽悍至极的风气清楚的不能再清楚了。王武听了,尚且还给赵大户留上几分颜面,陈校尉、张校尉却毫不客气地哈哈大笑,笑声连两条街外都能听见。 赵大户脸上挂不住,横眉怒目道:“笑什么,你们是不信我怎的?” 陈校尉拍拍他左肩,道:“赵兄辛苦了。” 张校尉拍拍他右肩,道:“以后天晚了莫要出门,也莫要穿得这般花枝招展,免得再叫她们盯上。” 赵大户不仅没炫耀得面子,欲哭无泪,身心俱疲,只好垂着头,丧气地默默回房去,准备在新纳的娇弱小妾那里,修补一下稀碎的自尊心。可他刚走进房门,小妾已经收拾得十分利索,背上背着个小小的行囊,娇娇柔柔地道:“赵郎,此地甚合我意,方才在逍遥居找了个帮厨的活计,以后不跟着你了。咱们就此一别两宽吧。” 说完,她便一身潇洒地推开他走了。 赵大户愣了许久,呜呼哀哉道:“这——这——这根本不对劲——啊——!!!” -------------------- 作者有话要说: 故事到这里暂时算结束啦,感谢陪伴我到这里的所有小天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