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梦话》 第1页 [穿越重生] 《汴京梦话》作者:骑鹤下扬州【完结+番外】 文案 杏花树下,他合眼睡着,絮絮花瓣落在桌案摊开的书册间。茶已凉透,即使睡梦中他也依然紧皱着眉。 她伸手想替他拂去衣肩落花,却见他倏然惊醒,待瞧清面前之人,茫然失措的眼里恢复一丝平静。 “适才我做了一个梦,”他握住她的手,声音沉稳干涩,带着哑意,“梦里所有的人都走了,你也走了。” “我在这里,哪里也没去。”她安慰道,想将手抽回来,却发现怎么也抽不回。 一抬头,看见他眼底不曾随时光变化过的情意。 是了,她明白,任凭任何人改变,唯独他的心始终没有改变过。 ***以下正常版文案*** 提问:徜徉在北宋一群文坛/官场大佬之间是种什么感受? 女主:谢邀,已躺平,勿cue。 女主(举手):等等,我不记得欧阳修有个侄女。 女主(再举手):现在回去重修文科还来得及吗?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穿越时空 市井生活 朝堂之上 搜索关键字:主角:欧阳芾┃配角:王安石,欧阳修,曾巩,苏轼,冯京,章惇,赵顼等北宋一干知名人士┃其它: 一句话简介:贪梦好,茫然忘了邯郸道 立意:不忘初心,虽千万人吾往矣 第1章 至和元年,汴京。 州桥边,一个身着白色襦裳、文士模样的男人在此站立多时。时值九月初,虽暑气渐消,临近正午仍日光炽热,男子张望些许,终于在熙攘人潮中寻到等待之人。 “介甫兄,”白襦男子含笑拱手,“多年未见,别来无恙。” 来者会意一笑,这笑在熟悉他的人看来是极难得的:“阔别数年,子固兄仍可一眼便认出我来。” “我知介卿,如介卿知我,加之数年书信往来,我又岂会忘了介卿。”曾巩话里用上了两人书信中的称呼,带着些许玩笑意,于是两人俱笑了。 “安石来迟,劳子固在此久候。” “无碍,是我来得太早,这附近人多密集,恐找不见你。”两人说着,便沿着街道一侧朝前走去。 自州桥南去,至朱雀门外,当街铺户林立,夹道正店酒楼、肉铺果子、衣饰书画、香药铺席,门面阔然。夏季甫过,叫卖消暑冷饮之声不绝于耳。 “此间夜市更盛,有许多商铺专卖小吃点心、奇珍物件,改日介甫可携家人一同来此,以令弟令妹的年纪,想必对这些东西十分喜爱。” “哦,子固何时也熟悉起汴梁的夜市?” “哪里是我熟悉,自是有人告诉我的。”曾巩笑道。 两人聊着,踏进一间悬挂“张家分茶”牌匾的食店。“知你素不喜繁奢,此店无彩楼之奢靡,又含正店之丰肴,是难得的上佳食所。”午时店内客流众多,曾巩一面介绍,一面引友人绕过厅堂登往二楼。 二楼临街设吊窗,吊窗前垂着轻纱幕帘,将内外隔绝,四角花竹掩映,布局陈设雅致洁净。 各桌早已坐满了人,向四周巡视一圈,曾巩目光忽地顿在某处。望见一个熟悉的背影,他微讶过后,不由弯起眼眸。 “巧了,今日又遇见一位友人。” 靠窗位置坐着个瘦薄的少年,月白色衣衫,只普通书生打扮,在曾巩朝他走来之前,他浑然未觉地将头对向窗外,赏景喝茶。 旁桌有人窸窸窣窣地说话:“来了来了!快坐下!”伴随些悄悄摸摸的动静。然此番动静皆在当下和谐热闹的厅堂氛围中被忽视了。 直至“咚”地一声沉响伴着惨呼,所有人的目光顷刻间聚集起来。 众目睽睽下,只见一名布衣男子以狼狈的姿态跌坐在地,左手撑地,右手显然是在摔倒前想扶住桌角却没能扶稳,连带着掀翻了桌上的汤碗,怀里倒扣着半碗汤,衣衫尽湿。 他面露痛苦之色,溢出压抑的呻|吟,旁桌几人仰头大笑起来。 那几人俱锦衣玉服,容貌举止不似寻常人家。“哈哈哈哈,我说这蜡管用吧,涂在地上立时见效!”其中一人道,“李秀才,这羊肉汤可好喝?” 李秀才没有答话,忍痛皱眉将怀里的碗拾起,搁回桌上。 几人见他不答,继续嘲道:“李验,你说是这摔在地上的滋味更不好受呢,还是名落孙山的滋味更不好受?考了这么多年进士,如今年近四十,还守在京城做什么,回家耕地不好么?” 多半是富家子弟专门在此找乐子。围观众客心知肚明,然未有人敢上前作声。 曾巩眼神黯了半分,未察觉到身侧友人的眉头已是紧紧皱起。 突然听得“刺啦”一声,板凳划开的声音。 一道细瘦的身影奔至李验身边,将他从地上扶起。可以看出奔过去的男子身量不高,胆子似乎也不大,只因他全程是缩着脖子的,脑袋也不敢抬起,像害怕被看到脸,他帮着拍了拍李验后背衣衫,低声慰问了两句不清楚的话。 旁边奚落的几名青年有些讶异,为首一人面色泛冷,重重咳了声。 扶着李验的男子脊背陡僵,迟疑片刻,仍旧缩紧脖子,搀着李验自廊道另一侧楼梯步下二楼。 待二人消失于视野,几名锦衣青年搁了碗筷,鼻子里各自发出不屑的冷哼,意兴阑珊地倒进座椅。 -- 第2页 曾巩与友人相互对视,也返身步下了二楼。 厅院中,方才那名上前搀扶的少年兀自站在阶下出神。 曾巩自他身后而来,望见那亭亭背影,唇边不由漾出抹笑,轻声咳了下。 少年背影明显一耸,回首,却在看清来者之时绽出笑容:“子固哥哥!” 两弯柳叶细眉,明眸湛湛,白嫩脸庞,哪里是个少年人,分明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女。她着一身月白色圆领窄袖袍,单从后面看,倒真可能被认作男子。 “阿念。” “吓我一跳,我还以为是方才那几个纨绔追过来打我。”少女抚着胸口夸张道。 “既然害怕他们打你,为何还要去扶那人?” “都怪叔父把我教得太正直了,”少女正经道,“下次一定要抑制住这种本能。” 曾巩忍俊不禁:“你呀。” “对了,子固哥哥怎么在这里?” “我同介甫约在此处,他近日回京述职,前两日方到,我带他四处走走。”见少女喃喃着“介甫”两个字,曾巩顺势介绍道,“这位便是我同你提过的,与我年少相识的好友,王安石,王介甫。这位是欧阳老师的侄女。” 少女眼睛刹那间亮了起来,目光投向曾巩身边的男子,只见一身青灰色宽袖长袍,罩在他瘦削但并不单薄的肩身,男人腰间束带,身材高直,面容看上去二十余岁,鼻梁高挺,眉骨清冽,颧骨略高因而使五官微微透着凌厉,一双嵌在其中的沉黑瞳眸璨璨有神。 王安石自然也望向了她。 “先生好,我叫欧阳芾。”少女眸子亮晶晶的,声音不知为何变得轻细起来,“我读过你的文章,我特别喜欢,我还会背。” 直率之语让两人皆愣了下。这纯属是千年后的人对于课本上的古人刻在骨子里的敬畏,可惜这种敬畏旁人并不知情。 曾巩闻言,失笑道:“介甫莫怪,你那篇游记我拿给老师看时她亦在旁,便叫她也一并看了。” “不会。”王安石平淡道,欠身拱手,“某谢姑娘抬爱,区区拙作,还望姑娘勿放心上。” 没料到他是这个反应,欧阳芾欲再说什么,忽闻房门打开之声,李验已换好衣裳走出屋子。 适才被洒了满身的汤,欧阳芾便带着他向店家临时借了间屋子清理衣物,店主人好心善,又多借了件衣裳给他。 “今日多谢姑娘。”李验神色已恢复平和,完全看不出方才的窘迫与痛苦。 “你还好吧?有没有摔伤或是烫伤?”欧阳芾关心道。 李验只摇了摇头。想来就算有伤他也不会说出口,欧阳芾便没有再问。 曾巩道:“李兄,方才那几人你可认识?” 李验点头:“京城贵胄子弟,平日喜爱在街头闲游,家中父兄多在朝为官,故而每届科考的结果亦成为他们关注的对象。”顿了顿,又道,“想必那几人之中,将来又有不少可凭荫补入朝为官。” 本朝选拔官员,素有荫补的制度。高级官员的直系、旁系子孙,皆有不参加考试、荫补做官的机会。唯一缺点是荫补之人后续升迁提拔会受到一定限制。 然对于寻常百姓而言,能够入朝为官已是难上加难,若得此机会,又怎在乎后续升迁问题。 “荫补之道并非正途,若有心为官,不该贪此捷径,这样的官即便做了,也只会贻害一方。” 欧阳芾讶异地望向王安石,他神情肃冷,口吻如其脸色一般不留情面。 李验略带尴尬地笑道:“兄台说得极是,是我心思岔了,不应作此想法。”他转而又对欧阳芾道,“姑娘放心,那些人虽言行放浪,却不会为难女流之辈,姑娘若还回二楼,自去便是。” “好,”欧阳芾点头,想想又道,“今日之事,你别放在心上……每个人的路不一样,不能拿来比较。” “我知晓。”李验笑笑,然而任谁都看得出笑容勉强。 李验走后,欧阳芾望着他的背影,深深叹了口气。 曾巩见她一脸哀愁,不禁温和道:“阿念何故作此叹息?” “我本想安慰他,人生的路不止一条,成功也不止一种,但又想到,若他真的认可这般观点,便不会年复一年为科考奔忙,直至不惑。好似大家皆把考取功名当做唯一的道路,这样不辛苦么。” “即便如此,这也是他自己的选择。你不必过于伤神。”曾巩宽慰道。 “考中进士,之后呢?许多人只为考功名而考功名,可考取功名后做什么,并无高远理想去支撑,这样的执著,有时还挺可怕的。” 她似不经意抒发感慨,其间包含的深意,却令曾巩感到诧异。“......你啊。”再度叹出这两个字,这次更多的却是无奈。 跟着欧阳老师的几年,她确确实实看了些东西,也确确实实往心里去了。 “在你看来,何为高远的理想?” 突兀的一句话,让欧阳芾扭头望向发问之人,王安石正视着她,神情一丝不苟。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欧阳芾谨慎道。 她用的是本朝文人士大夫心中的典范,范仲淹的名篇名句,故而在场两人一听便懂。 王安石沉默些许:“我明白了。” 明白了什么...... 欧阳芾想问,又觉不太合适,生生憋了回去。 -- 第3页 见王安石转身,道了句“回去吧”,便只留下直挺挺的背影。 欧阳芾站在原处,半晌,看着逐渐走远的王安石惆怅道:“我感觉他不喜欢我。” 曾巩不由笑起来:“怎会,介甫平素性子如此,看似淡薄,实则胸怀开阔坦荡,你无需如此担忧,依我看,他必是欣赏你的。” “真的吗?”欧阳芾仍存怀疑,用“你是他朋友,自然说他好话”的眼神望着他。 曾巩笃定颔首:“介甫向来耿介孤峭,不随俗流,若他对你无兴趣,方才便不会问你。” 这回欧阳芾相信了,眼睛再度亮起来:“太好了。” 见她开怀,曾巩不禁摇头笑叹。自第一回 见她起,她便时不时对着一些人,甚至对着听到的一些人名,产生奇怪的反应。据她自己的说法,这叫做“迷妹模式”,虽不太懂,但见她一副独乐乐模样,便也随她欢喜,由她去了。 第2章 那日与曾王二人碰面后,欧阳芾并未在店内久留,而是简单作别之后便回了家。 欧阳家宅位于龙津桥以南,靠近太学的那一片住宅区,欧阳芾刚踏进家门,便听见清晰的一声咳嗽。 她立时乖乖站定,满面堆笑地迎向端坐于正厅、似等她已久的薛氏:“婶婶。” “又跑出去玩了?”薛氏淡淡扫她一眼。 “嘿嘿嘿。”欧阳芾腆着脸傻笑。 “和温家四娘一起?” “嘿嘿,嫂嫂真聪明,什么都能猜到,好厉害。”欧阳芾凑到薛氏跟前,狗头狗脑地讨好道。 薛氏见她这样,也难吐出重话来,既吃她这套,又不想吃她这套,只得道:“二娘,你与那温家娘子不一样,你是官宦家的子女,你何时看到官宦人家的闺女像那商贾之女一般整日往外面跑的。” 欧阳芾不住点头:“婶婶说的是。” “你也十七了,平日多读读书,写写字,好好沉下性子。” 欧阳芾继续点头。 薛氏见她听话,摸摸她脑瓜:“二娘乖,告诉婶婶,你今日上街,有见到冯学士吗?” 欧阳芾:“......没,我和四娘去大相国寺玩了。” 于是她看到薛氏用一种她难以理解的眼神对着她叹了口气,道:“没什么,这种事还是顺其自然的好,你去找你叔父吧,他这会儿正在书房呢。” 来到书房,欧阳修正在桌案前挥毫,听见门口一声透着愉悦的“叔父”,也不抬头,轻淡道:“回来了?” “嗯。”欧阳芾蹦过去他身旁,低头看他写字。看了一会儿,开口道:“叔父,我想问你个问题。” “什么问题?” “我这样老往外面跑,会不会给你丢脸呀?” 欧阳修提起笔尖,朝她看了一眼:“你婶婶又说你了?” “没有啊,我在自我检讨。”欧阳芾否认得干脆,但信不信便不由她做主了。 欧阳修将毫笔搁回笔架,欲拍拍她的肩膀,又见自己手上沾着墨迹,只好中途折转先去水盆净手。 “京城热闹繁华,不比扬州、颍州,你年纪轻,又是初次来京,喜爱到处游览也属正常,”他说着,“趁着这段日子多交些朋友,未尝不是件好事,怎会给我丢脸。” 因受庆历新政失败影响,欧阳修这些年一直被朝廷外放,辗转各地做官,后又守母丧,直至今年六月才返回京城,上月受皇帝之命修唐书,被任命为翰林学士,兼史馆修撰,方确认留京。 怕她多想,欧阳修接着安慰道:“你婶婶出自高门,品行贤淑,对于女子诫规比旁人更为看重些,若是责备了你,你莫要太往心里去。” “哦,”欧阳芾似懂非懂地应着,“您的意思是,我的品行不贤淑,是这样吗?” “你的品行贤不贤淑,你自己知道。”欧阳修无甚好气地睨她,然话锋一转,“不过,说到年轻,我在你这般年纪时,行为举止比你要狂放不羁得多,这样思来,今日似也没什么资格规劝你。” “所以常言不是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有什么样的叔父就有什么样的侄女,对不对?”欧阳芾乐道。 欧阳修冷冷一笑:“可我似你这般年纪时,顺带亦有诗篇数十,兼有文章为名师所垂青,却不知我们欧阳二娘子的文章,哪里可得瞻仰?” “......” 好毒。作为能够骂出“不知人间有羞耻事尔”这种直|插人心句子的大文豪,伤害力自然不同寻常。 “对了,我今日午后还遇见子固哥哥。”欧阳芾立即转移话题,开始讲起她中午和四娘分别后的经历。 对于茶坊里发生的事,欧阳修听罢并未细究,只交代她注意安全,言语间大有让她往后量力而行的意思。 与自己不同,欧阳修惦念着她身为女子,安全比之伸张正义在他看来更为重要,不然他如何对得起早逝的兄长。 待叮嘱完,叔侄俩又闲扯了些家中短长,欧阳修还不忘给欧阳芾布置小作业,让她这俩日写篇命题作文出来,换来哀嚎不止。 后者跨出门槛离去时,欧阳修长视她的背影,恍惚又似看见当年那个跨进门来的小小身影。 庆历六年,也是欧阳修被贬滁州的第二年。前一年六月他刚痛失长女,十二月又来到偏僻荒脊的滁州上任,轮番打击曾令他陷入一蹶不振的境地。 -- 第4页 直至兄嫂因瘟疫逝世的噩耗传来,悲痛到达了顶峰。 “两人只剩下这唯一的孩子,无依无靠,身若浮萍,不知还能寄托何人。” 她就这样站在他的面前,有些懵懂地望着他,眼神稚嫩澄澈,不知人间的悲苦。 九岁。他的女儿若还在世,也是九岁的年纪。 “你是......欧阳修?”她问。 “这孩子!怎可直呼知州的名字......” “无妨。”他挥手,蹲下身来平视她,“对,我是叫欧阳修。” 与兄分隔两地为官,常年聚少离多,她已这么大了,却对他全无印象。欧阳修仔细将她端详。这焉能怪她。 她忽然咧开嘴,痴痴笑了起来。 “为何而笑?”他不解。 “我原本以为,来这世上没有一件好事,今日见到你,总算觉得,不枉来这世上走一趟。” 这是降临此人间三个月的欧阳芾,对降临此人间三十二载的欧阳修说的第一句清晰明了的话。 欧阳修胸中一震,如有滚烫热流,烫过他心肺,烫得他湿了衣衫。他伸出手,按在女孩单薄的肩膀,尽全力放轻声音问: “为何想要见我?” “啊?因为你那么有名......” 他笑了。 他的名声早已烂光了,因他“犯下”世人最不齿的行径。 “......若教你从今往后日日可见到我,你愿意么?” “什么意思?” “你愿意,随我一同回家么?” 她自始至终是副懵懂无知的模样,却在最后给了他肯定的答案:“......好呀。” 让他知晓,他还没有失去所有。 曾巩与王安石登门造访时,正是一日上午。 惠风晓畅,日色和煦,欧阳芾坐在院子里老老实实听从婶婶的教诲,认真磨炼琴艺。 断断续续的琴音泄出,为单调安静的庭院增添几缕生动。见她如此专心弹着琴,两人不由驻足。 尾音落下,周围重落入寂静。 欧阳芾抬脸:“虽然我知道我弹得不怎么样,但你们也不用一句话都不说吧,这样我更心虚了。” 曾巩笑道:“哪里,我们自是听得入迷,才未有所反应。” “欺骗晚辈是不好的,”欧阳芾毫不买账,“我做什么你都说好,我已经不能相信你了。” “那让介甫来评价。”曾巩推出王安石。 王安石见欧阳芾目光殷殷望着自己,道:“简单的乐音无需过多修饰,姑娘琴音干净纯粹,自有韵致。” 欧阳芾不由赞叹佩服,原来夸一个人弹琴没技巧还能这么夸。 不再纠缠弹琴的问题,她道:“叔父在屋里等你们,今日司马先生也来了,正和叔父谈论文章事。” 司马先生指的是司马光,目下正任集贤校理,专门负责史书编撰勘校。日前欧阳修受命修唐书,故而两人之间往来颇为繁密。 然曾王二人,至少王安石,应是初次见到司马光。 果不其然,二人刚踏进屋子,便听见里面传来欧阳修的声音:“子固,介甫,你们来了......我来介绍,这位是司马中丞......” 欧阳修文名远播,此次回京担任翰林学士,士林相继造访拜会,让欧阳芾也饱了眼福。 短短半月之内,先后见了王安石和司马光两位名人,其余诸士子没他二人那般出名,未在欧阳芾心中留下太多印象,真的不是因为她狗眼看人低。 欧阳芾想起一炷香之前,她在院子里弹琴,抬眼看见离她不远处站着位白衣男子,三十岁上下,容貌皎洁,气度闲雅,面带微笑听着她弹琴,见她发现自己,便就着这段距离朝她作了一揖。 他脚步轻缓,来时丝毫未惊扰到她。直至欧阳修近前来,唤他“君实”,欧阳芾才恍然——这是那个写资治通鉴的司马光啊。 王安石是初来拜会,曾巩是与他作陪,顺带来见老师,司马光则是就修史之事与欧阳修洽谈,四人在屋里和乐融融,留欧阳芾一个人百无聊赖地练琴。 其实欧阳芾本不讨厌学琴,但也无多的兴趣。这就好像前世学习语数外理化生,学了也便学了,换成今日学习琴棋书画,一样是学,故而她思想上接受得相当快。 人生嘛,总要被迫学点什么。这就是命。 待临近正午,三人才从屋子里走出来。欧阳芾中途已溜号数次,曲子也换了几首。 她弹着首轻快的曲,不似南方婉转缠绵的调子,颇具悠扬恣意。那是她在颍州和当地女子学的小调,听来清新活泼,又简单易学。 司马光听着觉得新奇,问:“此曲可有名字?” “有啊,”欧阳芾点头,“名字叫做‘无题’。” 司马光一愣,旋即失笑。 诗人以“无题”为题作诗篇,多是因不便或不想直接用题目来显露诗中之意,而她管这首曲子叫无题,则明显是在胡扯了。 “颍州小调,嘿,再来一曲给诸位客官老爷听。” 她学江湖卖艺人的样子,逗得司马光与曾巩笑意连连,连王安石也微微牵动了嘴角。 琴声潇潇,早秋幽色满庭芳,三人站在院中,倾听她勾划琴弦。 不多时,仆役悄悄从远处跑来,低声附在司马光耳边说了什么,司马光随后朝身旁二人拱了拱手,脚步无声地离开了。 -- 第5页 又过片刻,曾巩也被老师叫去,悄无声息地走了。 待得一曲终了,欧阳芾举目,身旁只剩下唯一一抹青色身影与她相对。他脊背笔直,无言伫立在那儿,一时竟让欧阳芾联想到苍茂修竹。 “所以我是把他们俩都吓跑了吗?”欧阳芾率先打破尴尬,笑了出来。 王安石道:“他二人尚有其他事,故而先行离去。” 欧阳芾倒并不很在意,但,“先生是否有话要同我说?”她望着他猜测道。 “......姑娘日前曾言,士人皆以金榜题名作为毕生所求,是以为男子皆重名利。” 嗯?欧阳芾回忆,她有这么说过吗? “然安石以为,汲汲名声者,与超然物外者,表面上看却形容相仿。泥沙俱下,为与不为,只是纸笔间的几句话,若所书并非真实,则行动又如何为人所知。如若行动不为人知,则精神岂可为人知。” 她呆望着他。此时的她尚无法全然理解他言中之意,却也似乎有些明白他在为谁而辩解。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浩然如范文正公者,亦在朝为官。”王安石道。 “是。”欧阳芾弯起眉眼,“‘尽吾志而不能至者,可以无悔矣’,皎洁如先生者,同样在朝为官。是我浅薄了。” 听她如此赤|裸裸地夸自己,王安石眉宇乍然松动,他抿了抿唇:“我自不能和范文正公相比。”继而朝她作一揖,“安石妄言,还请姑娘见谅。” 欧阳芾笑嘻嘻:“没有啊,先生教育我,我喜欢听。” 王安石身子一僵,没有再说什么。 “还有一事,”临别前,王安石对她道,“姑娘之画,胜于姑娘之琴远矣。” ......嗯? 在欧阳芾回味清楚这句话之前,王安石已经步出她的视线。 ......这是怎么说的? 后来欧阳芾跑去询问才知道,欧阳修当日上午在热情款待三人之余,还不忘把自家侄女作的画拿出来给三位客人品鉴。 那是副雪压松山图,旁边注一列小字,“雪满山头山满雪”。是她去岁冬日在颍州所画。 三人见后俱大为夸赞(欧阳芾严重怀疑这句话),直把欧阳修乐得合不拢嘴。 欧阳芾:“......”行吧。 这些后话暂且搁下,只那日王安石转身离去,未及出欧阳家的大门,与两个少女丫鬟遥遥路过。二人莺声笑语传来: “听说芾娘子今日又不在家用食。” “我猜一定是去找冯学士!” “我猜也是!听说之前冯学士在温家画楼花重金买下芾娘子的画作,当时芾娘子也在场。哎,若是有人肯花如此重金待我,我必定也想嫁他!” “你想得美......” “......” 笑语逐渐飘远,王安石默立片刻,抬首撩袍,走出了院门。 第3章 温家画楼。 欧阳芾坐在板凳上发呆,突然开口道:“四娘,倘若一个人说,‘你的画胜于你的琴远矣’,那他是在夸你,还是在......贬你?” “谁这么不开窍,这样评价我们阿芾。”一位身着荼白裙衫,外罩缟色丝织褙子的女子从堂前悠悠步来,边坐下给自己倒了盏茶,边眯起如水的杏眸笑问。 “呃,”欧阳芾挠挠头,“我只想知道,说这句话的人是什么意思。” 温仪把玩着茶盏:“寻常人若要夸人,只会说,‘你的琴弹得好,画作得更好’,我不知晓这个人内心如何想法,但我知,他定是个不解风情的人。” “啊?”欧阳芾回忆着,“不至于吧......” “是谁这样说?”温仪凑到近前问。 “是王介甫先生,”欧阳芾压低声音,两颗脑袋凑到一块,“你听说过他吗?” “听说过。王安石,便是那个屡次推辞馆阁之职不受,上书自请外任的官员,京城里凡有些许名望的文人,我大都知晓。”温仪道,“他近日返回京城了?” 欧阳芾点点头,问:“你为何知道这么多?” “傻瓜,来我们画楼里观画买画的,除了市井小民,最舍得掏钱的便是那些文人士大夫们,我们自需打听清楚他们的喜好,自然也便了解得多。” “这样。”欧阳芾情不自禁拍手,“好厉害。” “不过,假若是他做出这般评价,说明——”温仪喝了口茶,“可能真的有几分道理,你就听了吧。” 欧阳芾:......你方才不是这样说的。 趁着客流稀少,温仪给欧阳芾讲起各种百姓间流传甚广的文臣小故事,对象包括但不限于前宰相晏殊,现观文殿大学士文彦博,节度使韩琦,以及那些年范仲淹和宰相吕夷简的爱恨情仇,直至讲到欧阳修年轻时于青楼楚馆为舞姬现场作小词的风|流事迹,欧阳芾终于觉得自己不能听下去了。 “......对了,冯学士前日又来了一回哦。”温仪想起来道。 “是吗?” “他没见到你,似乎颇为遗憾的样子。” “姑娘,药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欧阳芾一脸正经道。 “我可没有乱说。”温仪喝着茶,又帮着把她面前的茶盏也添满。 欧阳芾一时却未再动那盏茶,腾腾烟雾笼罩她的视线,她忽然道:“四娘,你真的认为他喜欢我吗?” 她认真盯着温仪:“可他只是买了我的一副画。” -- 第6页 说到那副画,还得追溯至欧阳芾和温仪的初相识。 六月间,欧阳修携家人返京,曾得当时主持太学的名师胡瑗老先生来访,胡瑗在其房间见得一副山水挂画,觉得清新淑丽,问起才知是其家中侄女所作。 “此等笔墨功力,依老夫看,不输翰林图画院的一些学正。”胡瑗当时笑呵呵道。虽有客套之嫌,但也对于欧阳芾小朋友的天资表示出极大肯定。 胡瑗与欧阳修开玩笑道:“如若不信,可将此画放至书画市场,且观是否有人前来购买。我赌很快便会被人购去。” 欧阳修当即被他挑起兴致,不顾欧阳芾在一旁抗拒的眼神,捻须笑言:“且试试又何妨。” 胡瑗乃教育大家,博古通今,然思想开明,不拘一格,与温仪的父亲温厚之这样的画商亦相结识。 于是欧阳芾的那幅山水画便被挂进了温家画楼,两日后,人来通知——画已被购走。 虽然只卖得三百文钱,远远比不上画楼里那些精良细致的花鸟画,但欧阳芾仍觉惊喜不已,后来两月陆续又送去几幅以往的画作,皆卖出几百文不等的价钱,还因此结识了画楼主人之女,温仪。 八月间的一日,欧阳芾照旧到温家画楼找温仪,同时借此机会悄悄观察旁人对她的画如何评价。 “我看这里的画样式颇多,当世兄不如在此画楼挑选一副,赠与令堂,如何?” 言笑间,几位士人打扮的男子站定在她的画前。 “这是......”为首一名男子对着她的画问。 温仪连忙上前介绍:“这是近日新送来的画作。” 男子转过头来,守在一旁的欧阳芾因此看清他的相貌。 墨裁的眉,清正的眼眸,文士宽袍在他身上衬得风度翩翩,微笑时透着自然而然的儒雅意气。“可否知晓此画画师为何人?”他问道。 “这幅画的画师......”温仪朝欧阳芾望了一眼,看见她拼命摇头,“不方便告知。”她笑道:“诸位若是喜欢这画,何必在意画师是谁呢。” “说得是。”男子笑了笑,继续观赏那副画。 他身旁友人端详着,却道:“这画,不似真的。” “何意?”男子问。 “此画狸奴在下,荷叶在中,蛙趴于荷叶之上,如此奇巧的景致,实难于生活中见到。荷叶生于水中,狸奴怎会到水里去,可见得是画师刻意构图,想象而来。” 男子听罢,回视图中之景,若有所思。 “不是的,其实是因为那支荷叶长得格外高,又恰巧长在岸边,所以斜至岸上来了,那只猫经常在池塘边趴着,也不怕水的样子,青蛙是那日恰好在那里——” 欧阳芾话至一半,猛地顿住。 周围数人的眼光齐刷刷朝她身上望来。 须臾,方才问画的男子率先打破尴尬。“原来此画为姑娘所作,”他豁然而笑,向她作一揖,“方才出言怀疑,实为我等见识浅陋,还请姑娘原谅。” “不会不会,”欧阳芾摆手,“他说的也没错,这样的景确实难见,我也只是恰巧看到。” “当世兄莫非是想买这幅画?”身旁友人问。 被唤作“当世兄”的男子不答,只向温仪问道:“敢问姑娘,此画如何出价?” 温仪观他举动,眼光忽而一闪,开口道:“五十两。” 旁边欧阳芾骤然望向她。 几名士子皆脸色诧异。“五十两?这也太贵了!”“便是翰林图画院的画师,一幅画也不过数百两银子,姑娘开口是否有些过高了?” 欧阳芾在底下拉拉温仪的衣袖,用眼神无声问她:不是五百文吗,怎么变成五十两了? 温仪对这一切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只打量着那名“当世兄”:“我家画楼里的画,放在别处该作何价钱,恕小女子浅钝,并不知晓,但在我家,此画便是如此价格。先生,是要买还是不要买?” 一句话,让其余人的目光全部聚焦于男子身上。 “还是先生亦觉,此画不值?” 男子目光稍转,见欧阳芾也在一眨不眨盯着自己,愣了一下,随即自嘲地笑了。 抬眸,仍是温文谦和的笑容:“若我购下此画,在下还有一个请求,想请画师答应。” 几人走后,充满愧疚感的欧阳芾握住温仪的手:“四娘,你知道有个词叫做‘坐地起价’......” “你知道他是谁么?”温仪反问她。 “谁?” “若我所猜不错,那位名叫‘当世’的,便是目下官拜太常丞,值集贤院的冯京,冯学士。”温仪笑看她,“想知我为何了解他?因为皇祐元年,他曾作为“三科状元”,名满京都。” 三科状元,乃是在州试、省试、殿试连中三元之人。本朝延续至今,获三科状元者仅为五人,除却冯京,前面四位中,两名英年早逝的姑且不论,剩下两名,一生之中皆任过宰相。 “......”这是被吓到的欧阳芾。 “他今年不满三十,已入馆阁,未来前途定不可限量。”温仪用一种谈论隔壁家小孩今年上了什么学的语气,不徐不疾道,“方才我是帮你试探他,且看他对你是否有意,若是有意,你不妨抓住这棵大树,将来无论如何也能够风光无限。” “可我觉得他是被你逼的。” “被我逼的?被我逼的那也只是第一幅,他何需再问你要第二幅?” -- 第7页 方才冯京道,若我购下此画,在下还有一个请求——此画乃赠家母,并非为己,故想请画师为我再作一副画。 “好,”欧阳芾当即答应,“你想要什么画?” “皆可,画姑娘喜欢的便是。” 半个月后,欧阳芾画完了画,并未亲自交给冯京,而是拜托温仪代为转交。因前一幅画收款金额过巨,致使她良心不安,第二幅直接分文未收,白送给了冯京。 此刻温仪敲着她的头,道:“他原打算买两幅的,是你非要白送他一幅,害得我也有钱赚不得。本还能再敲他一笔。” 欧阳芾可怜巴巴道:“我错了。” “算了,你自己的画本应由你自己做主,那个冯京,”温仪嫣然一笑,“喜不喜欢,也由你自己做主。” 欧阳芾望着她美目流盼,道:“四娘,你好漂亮。” “少拍马屁。” 欧阳芾躲过她欲摧残自己头顶的纤手,嬉笑一阵,而后逐渐收敛了眉。 她望向街外川流不息的人潮:“......三科状元啊......” 回到家中,只见欧阳修和她堂弟欧阳发讨论着什么。 欧阳修手中拿着张写了字迹的纸,摇头感叹道:“这个王介甫......” “怎么了?”欧阳芾走到跟前。 “你也来看看。”欧阳修将手中信纸递给她。欧阳芾接来一看,上面的字矫健刚硬,清劲峭拔,与她印象内那人姿态相合。 信里寥寥数语,简单表达了对欧阳修赞赏自己的感激之意,后面附着首诗: “......他日若能窥孟子,终身何敢望韩公。”欧阳芾念道,不禁笑了出来,“原来王先生喜欢的是孟子。” “那日他来访之后,我曾赠他诗一首,诗中有四句,‘翰林风月三千首,吏部文章二百年。老去自怜心尚在,后来谁与子争先’,乃是希望他将诗家发扬光大,并引领一代文风。” “然而他拒绝了。”欧阳发道。 “是有礼貌地拒绝了。”欧阳芾坏笑道。 两人乐呵呵地看着欧阳修,后者继续摇头叹息。 “如此看来,介甫先生志不在诗词,更不在文章。”欧阳发道。 欧阳修无奈:“他的确志不在此。数日前,他上书朝廷,再度放弃就任馆阁的机会,请放外任,理由是祖母年高,弟妹在侧,京城开销太大,恐无力在京就职。” “是这样吗?”欧阳芾道。 “托词罢了,”欧阳修接回她递来的信纸,将之仔细折好,装回信封,“他既嫌京城难以安家,我便请求朝廷给他一个清要之职,命他任群牧司判官,这样既可解俸禄不足之困,又不怕他无暇照顾家人。” 所谓“清要”之职,是指朝廷中公认的肥差,事少钱多,一般人想混还混不上。“何必给他这么好的官,他不是连馆阁之职都不要?”欧阳发道。 欧阳修睨了自家儿子一眼:“你若有他一半才高,我也如此奏请朝廷,给你这般官职。” “您很希望他留在京城?”欧阳芾问。 “如此人才,我自是希望他能够留京,为朝廷效力,这些年他一直在地方任官,政绩颇显,然就仕途而言,却是可惜了。” 欧阳芾见她叔父言语间大有想要再试一试,啃下这块硬骨头的想法,便也不再多言,兀自思考起来。 数日后,欧阳芾正准备出门,迎面遇上来家拜访的王安石。 她微一愣神,连忙喊道:“先生。” 王安石停步在她家门口,道:“何事?” “先生......真的打算离京吗?”她小心道。 王安石默了默,道:“你已知晓?” “先生不妨再考虑考虑,其实京城挺好的,满朝士林,在京任职者皆为人中龙凤,先生在京可与他们相交,未尝不是幸事。况且京城离官家更近,先生若有青云之志,可借此机会舒展抱负。” “你是这样想的?” “我......叔父很希望先生留下。” 王安石望着她:“你也希望我留在京城,留在官家‘身边’?” 欧阳芾不知为何,忽然就怂了,改口道:“当然先生不愿意便算了,做人还是应该听从自己的想法,先生喜欢什么便做什么,我都支持先生。” “我已上书官家,接任群牧司判官之职。”王安石道。 “......真的?” “此次前来,是特地拜谢欧阳公,若非欧阳公再三挽留,安石岂敢忝居此职。” 知道自己叔父成了,欧阳芾内心开怀,顺势道:“那先生可寻到住处?我听子固哥哥说,先生仍住在保康门附近的邸馆,不如搬来太学这边,此处地段上佳,有许多朝廷筹资建盖的公房,价格低廉,服务周到,晚间还有夜市,可以观灯赏景。” 王安石听她叽里呱啦推荐,平静接道:“想必还有书坊画楼,供不应求。” 欧阳芾眼睛一亮:“对,先生若要去画楼,推荐朱雀门外的那家温家画楼,里面画品繁多,有花鸟、山水,还兼人物画像。” “......我会的。” 九月底,王安石就任群牧司判官,官至殿中丞,从五品上。 第4章 “这是什么?”欧阳芾接过温仪手中之物。 “冯学士留给你的信,约你明晚看灯会。”温仪道,“他来我画楼里两次,皆不见你,又怕你不喜,只能以这种方式相邀。怎么样,要去吗?” -- 第8页 欧阳芾展信,隽秀端方的字体映入眼帘,大意是说承蒙她赠画,未及答谢,想要亲口道谢。 “都是借口,男人就喜欢假正经,什么亲口道谢,说得冠冕堂皇。”温仪无情揭穿。 欧阳芾对着信陷入思索。 “不想去便不去,”温仪看出来,安慰道,“天下好郎君多的是,也非他冯京一人不可。” “这样不好吧,”欧阳芾思考完毕,将信对折收好,“我决定去。” 温仪笑道:“这便是了,成不成另说,明日可是立冬,朱雀楼前那一片每年皆有杂耍艺人表演,看个热闹也是好的。” 欧阳芾乖巧点头:“就是去看表演的。” “你这丫头,快长点心吧!”温仪笑骂。 临行前温仪悄悄叮嘱她,若是真的看上对方,记得把人给抓牢,据说曾担任过枢密副使、如今依旧为朝中重臣的富弼最近也看上了冯京,有意将女儿嫁给他。 欧阳芾走在张灯结彩的御街旁,观着五光十色的灯笼,回想温仪的话。蓦地,她脚步停住。 隔着几家商铺,一道卓然身影立在那里。 冯京身着宽袖长袍,腰系青丝碧玉绦,将侧身勾勒得挺拔而雅致,星星灯火映照着他俊秀姿容,引得路旁走过的女子三三两两朝他望来。 「据说曾担任过枢密副使、如今依旧为朝中重臣的富弼最近也看上了冯京,有意将女儿嫁给他。」欧阳芾脑子里又浮现起温仪的话。 皇祐元年,时外戚张尧佐势重倾天下,崇政殿唱第当日,冯京复为第一,风光无两。张尧佐曾命吏卒拥挟着冯京至其府邸,以酒肴迫促他迎娶自己的女儿,并拿出嫁妆暗示。时人言,数目足有金五百两。 “京笑而不视。出,僦马归。从母命,娶尚书兵部员外郎之女王氏为妻。次年,王氏病卒。” 这是京城人口中的故事,料得当时情景也八九不离十。 欧阳芾不禁暗自叹息,直至冯京发现她,走至跟前。 “姑娘在想什么,这般入神?”冯京瞧着她的神情笑问。 “在想怎样成为一个香饽饽。” “......什么?” “没什么。”欧阳芾识相地转移话题,“你是不是等了很久?” “姑娘愿意赴约,京岂敢言‘久候’。”冯京道,“日前姑娘托人送来的画,京已认真收藏,姑娘分文未收,令京惭愧。” “千万别惭愧,那幅画就是补给你的——弥补你在四娘画楼里被敲诈的损失。”后半句欧阳芾压低嗓音道。 冯京失笑,却是摇头。“对了,那幅画,不知姑娘因何选择画牡丹?”他问。 “因为我比较擅长画那个。”欧阳芾解释,“家中长辈喜爱牡丹,故而我画牡丹次数最多,也最拿得出手。” “......是我为姑娘增添负担。当日我言,望姑娘只画自己喜欢的......” “当然不能只画自己喜欢的,”欧阳芾认真拒绝,“否则你很可能会收到一张白纸。” 冯京微愕,继而洒然大笑。 “立冬,万物收藏也。”御街另一侧,曾巩望着万家灯火,扭头向身旁之人莞尔道,“听说每年立冬,朱雀楼前皆有杂技演出,往日家中弟妹最爱此类热闹,未能带他们来看看,着实可惜。” “京城节日众多,不差在此一时。他日子固蟾宫折桂,自有机会携家人同游。”王安石闻出他话中失落之意,安慰道。 曾巩只是温温一笑,叹道:“这世上坚信我能够金榜题名者,唯有三人,一为欧阳公,二为介甫,三......” 三,他想起那个小小的身影。 「咦,你还没有考中进士吗?」 「没事,肯定会考中的,相信我。因为我吃了未卜先知丹。」 朱雀楼下,行人聚成半圈,前面演着悬丝傀儡戏,不断引得路人流连驻足。 曾巩远远望过去,发现什么,突然笑道:“看来有人比我们早到一步。” 王安石随他目光望去,见一纤丽背影立于围观众人之间,同周遭一道拍着掌,俄而又侧目,朝身边人说些什么,言笑生动。 站她身边之人微微低首,在一片嘈杂声中听她讲话。 曾巩率先走上前去,向欧阳芾和冯京二人打招呼。 “子固哥哥!”欧阳芾见他,惊喜道,“王先生也来了。” 冯京见他二人,于是作揖道:“初次见面,在下冯京。” “在下南丰曾巩。”曾巩亦客气作揖。 “原来是曾先生。曾先生的文章我亦有所拜读,其言晓畅凝练,令京佩服甚深。”冯京赞道。 “哪里,阁下过誉了。”曾巩道,“这位是好友王安石,王介甫。” 王安石作揖:“幸会。” 闻言,冯京神情微讶:“原来是王牧判。不久前闻王牧判就任群牧司,京亦有拜会之心,没想到竟于此处相见。” “先生要和我们一起看戏吗?”欧阳芾趁机邀请道。 王安石看了她一眼,道:“不必了,我尚有要事,不宜在此久留。” 好吧。欧阳芾收声。 简单聊过两句,四人便相告别,欧阳芾与冯京继续留下观赏戏目,曾王二人则返身离去。 “介甫,介甫!” 曾巩在后面喊着,王安石终于回头。 “怎么走得这么快,我险些追不上你。”曾巩追至他面前,观他神色道,“......方才,你似有所不喜?” -- 第9页 “没有。”王安石容色平淡道。 “介甫,我们相交多年,你与我说实话,”曾巩正色,“你——是否不喜阿念?” 相隔不远处,欧阳芾仍在仰头与冯京谈笑,璨璨灯辉落在她脸上,将她笑容映照得更深。 王安石错开视线,道:“我未曾不喜她。” “那便好,”曾巩舒然而笑,随即又打趣,“不知为何,阿念似乎极怕你不喜欢她。” “......为何?” “我也不知,”曾巩叹息,“不过,她虽平时顽皮好动了些,却性情纯善,质朴天真。介甫,说来不怕你笑,我其实将她视作自己的妹妹。” 言及此处,他面色轻赧,又带着丝惆怅笑道:“虽视同亲妹,然我却也感念,幸好她并非我的妹妹。” 他家族人数甚众,光是弟弟妹妹便有十余人,平日皆耕读以继。若她做了他的妹妹,想必无有今日之幸福。 曾巩回想起庆历七年,因父亲被朝廷召用,他陪父进京,曾于途中绕道至滁州,看望老师欧阳修。 那也是他初次见到欧阳芾。她盯着一身书生打扮的他,满眼吃惊:“曾......曾巩......” 薛氏一巴掌呼在她脑袋上,把她脑袋直压低下去:“呵呵,瞧这孩子。要叫子固哥哥。” “咦,你还没有考中进士吗?”几日相处,她亦了解到他此前两次参加科考,两次皆落第,回乡后甚至遭乡人嘲笑的境况。 “没事的,告诉你一个秘密,”她神神叨叨地凑到他耳边,“你肯定会考中,相信我。因为我吃了未卜先知丹。” 他听后禁不住笑。即便只是安慰之词,也因她不谙世事的天真和关怀而令他备觉温暖。 那一日他复去找老师,想求教新写的文章是否得当,待至书房门口,见一幼小身影站在门外,门内传来老师和师母的说话声。 “......外面皆在传言,‘知州这是想养第二个张氏’......那日徐氏来访,还提醒我,说人言可畏,让我夫君注意声名......” “岂有此理……他们是以为,我欧阳修会丧尽天良至此,将自己亲生的侄女,当做张氏那般、那般——纵是那张氏,我欧阳修也从未行过任何禽兽之举!” “夫君息怒,我自是知晓夫君,然而外人的嘴,还有他们的用心,夫君难道不知吗?夫君应早已知晓才是啊......” 薛氏带着哭腔的声音逐渐消弭于屋内,欧阳芾回身,发现曾巩站在她背后,脸上惊动一闪而过。 两年前,因所推行的新政危害到当时许多朝臣的利益,有人曾设法攻讦维护新政者,最后甚至到了造谣污蔑的地步。欧阳修被弹劾与自己的外甥女张氏通|奸,还被时人挖出他此前作过的词以为佐证。 “‘江南柳,叶小未成荫。人为丝轻那忍折,莺嫌枝嫩不胜吟。’张氏失怙初到欧阳修家时,年方七岁,不正是‘叶小未成荫’的年纪吗?” “‘十四五,闲抱琵琶寻。阶上簸钱阶下走,恁时相见早留心。’张氏年纪渐长,正是‘十四五’花季正好,可见欧阳修早已留心。” 文人墨客,纵无通天之本领,却总能以纸笔、以言论,泼得人一身脏水,将人打入万劫不复之地。盗甥一案,虽因证据不足未曾定罪,然对于清誉名声胜过性命的文士来说,此生便再也逃不开这身腥污。 欧阳芾面带尴尬,道:“我好像走错了。”不等曾巩反应,便飞速溜出了院子。 后来曾巩想,那时他至少应当抓住她,对她说些什么,而非这样放任她离开。 当晚欧阳家仆役来报,一下午没见着二娘子,不知去了哪里。 一家人这才惊觉,方慌忙去寻。 天色已近昏沉,曾巩与老师商议过后,决定分头去找。 滁州四面环山,曾巩提着灯笼一路寻至山脚,幸而在山脚下废弃的寺庙里找到欧阳芾的身影。 当时的她抱着膝盖坐在干草堆上,手脚冻得冰凉,对他说:“我们先用你的灯笼把草点燃,烤会火再回去行吗?” 他当即将外衫脱下,披在她身上。 于是她开始辩解:“我没有想离家出走,我只是想出来转转,但是这个世界太大了,我迷路了。” “嗯。” “真没有想离家出走。”她怀疑他不信。 “我知道,”曾巩摸摸她的脑袋,“我背二娘回去好不好?” “好!”她答应得爽快,双手缠上他脖子。 那时她仅十岁,分量很轻,即便道路不平,他背着她走起来亦十分稳当。“二娘为何想要出来走走?”曾巩问。 “心情有点不好。” “为何心情不好?” “......觉得叔父和我印象中的不大一样,有些幻灭。” “......”对于她“印象中”和“有些幻灭”两句,曾巩一时不知该先问哪个。 “可这世上人人皆不容易,皆有不为外人道的苦,对不对?”欧阳芾道。 曾巩微怔,而后侧过脸温柔道:“是。二娘聪明乖巧,比我懂得更多。” “子固哥哥,”欧阳芾忽然道,“你以后叫我‘阿念’好不好?” “阿念?是你的小名吗?” “算是吧。” “好,”他笑起来,唤了一声,“阿念。” “......子固哥哥。” “什么事?” -- 第10页 “你娶妻了吗?” “去年方成的家,”曾巩答道,见背后没了声音,“怎么了?” “心碎了。” 曾巩大笑,清朗笑声弥漫夜中,伴着山间鸟鸣,溪水淙淙。人影相叠,夜色悠长。 第5章 自从王安石举家搬来太学附近,与欧阳修家只隔着一条街的距离,其同欧阳修、曾巩之间的交往也日益密切,偶有诗文对答,欧阳芾在旁时亦得以观瞻。 汴京城地界虽广,然消息流通甚为迅速,尤其是关于最近新上任了哪个官员,抑或是哪个官员遭了贬黜的消息,皆成为都城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譬如欧阳芾早些时候便听得一则趣闻: 朝廷任命王安石为群牧司判官后,有个名叫沈康的人,时任集贤校理,听闻此事大为不满,于是找到宰相陈执中说,自己在集贤院任职已久,屡次想任群牧司判官而不得,王安石资历尚不足以任此职,为何便让他担任? 其实沈康说的不无道理,担任群牧司判官此类职位通常需做过一任知州的朝官,或是做过一任通判的馆职,而王安石仅做过一任通判,并未入馆,故属破格录用。 但陈相公是怎么回答的,陈相公道:“王安石淡泊名利,不求个人上进,因此朝廷才特加恩惠,让他任此职。你作为馆阁之臣,饱学之士,居然和他争抢?” 重头戏在后面,陈相公道:“君之脸皮,视王安石宜后矣!”直把沈康说得惭愧而遁。 此茶话版本是欧阳芾在茶肆里听来的,初闻时她大为震撼,觉得宰臣批评别人时竟也如此开放,如此有话直说,她还以为只有她叔父如此善于喷人。 以至于很久以后,当她(单方面认为)跟王安石混熟之后,她总想问问这件事是不是真的。而王安石自然不会给她这个机会。 言归正传。 既在太学附近,而太学又比邻国子监建造,是故出门时免不了偶尔路过国子监和太学。近日欧阳芾十五岁的堂弟欧阳发不知何故,忽然变得奋发向上起来,一问才知,原来是为国子监气势所震慑,决意来年考入国子学读书。 “听说国子学竞争颇为激烈,”欧阳芾担忧道,“你能考上吗?” 经庆历四年范仲淹主持兴学改革,国子监招收生徒名额增至二百人,七品以上官员的子弟可入学就读,除此外,命官、清官以及随在京为官的亲属亦可为国子生。与此相对,太学则招收京师八品官员子弟和庶人之俊异者入学读书,定额亦为二百人。 可以想见,仅仅二百的名额是远远不够分的。 “所以才要加倍用功,”欧阳发合上书卷,用理所应当的语气道,“我已同和甫相约,明日一早去太学旁听胡先生讲《易》。” “可以旁听吗?”欧阳芾奇道。 “当然可以,尤其胡先生的课,常有外者请听,据说多时达数百上千人,去晚了便只能站在外面了。” 欧阳芾啧啧称奇,又问:“你方才说的‘和甫’是谁?” “是王介甫先生的弟弟,名安礼。” “你们何时认识的?” 欧阳发瞅她一眼:“你与温四娘何时认识,我们便何时认识。” “我与四娘相识时,你的和甫还没到汴京呢。”欧阳芾没被他忽悠过去。 “那便是你在温家画楼里临摹别人画作时认识的。” “......”发觉弟弟长大越发不可爱了,欧阳芾叹惋之余,怀着跃跃欲试的心思问道,“我也可以去太学旁听吗?” “你想去?” “嗯嗯嗯。” 欧阳发嗤笑:“你只是想看看太学长什么样子吧。” “对呀,”欧阳芾丝毫不羞愧,“你难道不好奇么?” 作为本朝中央官学,国子监下辖诸学之一,太学的授课学官不乏大儒之士。欧阳芾前世水平不够,读不了全国最高学府,这辈子如能蹭蹭最高学府的课听,说出去也是风光一件的事。 “我可以扮男装。”欧阳芾眼珠滴溜转。 “若你指的是上回你同温四娘去大相国寺的那身装扮,还是算了吧,”欧阳发直白道,“怕是立时便会叫人发现。” 上次在温四娘怂恿下,她头回作男装打扮,没想如今还上瘾了。 他复又端详她的脸,细细琢磨:“不过,再加两撇胡子应还是能遮一遮。” 两人一拍即合,当即捣鼓起来。 次日清早,二人梳装完毕,便至王安礼家门口等候。 王安礼出门见到欧阳发,与他言笑寒暄了两句,而后注意到欧阳芾的存在,道:“这位兄台是......?” 欧阳芾面目黑黄,头戴软幞头,身着褐色斜襟襦,整个人其貌不扬,此时朝他拜了一拜。 王安礼赶忙还礼:“小生王安礼,不知兄台尊姓大名。” 欧阳发憋不住,与欧阳芾对视一眼,两人仰首笑起来。“看和甫这样,我俩没白折腾一晚上。”欧阳发说道。 听见面前人清脆笑声里全无男性厚重之音,王安礼这才觉察:“这位是......女子?” “和甫,我来与你介绍,这位是我家二娘,欧阳芾。” “和甫兄,幸会。”欧阳芾刻意将嗓音压得低而粗粝,颇合她此般形象。于是三人齐笑起来。 “欧阳姑娘这是要与我们同去?”王安礼问。 -- 第11页 “正是。”欧阳发答道,将前因后果还有二人昨夜捣鼓花的心思讲给他听。 王安礼方今亦不过十六的年纪,听闻此事,少年心性萌发,笑道:“不妨一试。” 三人打定主意,正欲出发,这时身后走出一道身影,王安礼见着,唤道:“三哥。” 王安石一身绯色宽袖常服,袍长及足,腰金涂带,足乌皮靴,此刻正要出门办公,朝他三人望了眼,道:“去何处?” “去太学听胡先生讲课。”王安礼答道。 “不是问你。” “......” 气氛一时沉寂,半晌,欧阳芾慢慢抬起头,底气不足地问:“先生是怎么看出来的?” 王安石道:“方才你在门外说话声。” 惭愧。欧阳芾下决心:“那我今日不说话了。”她仰头又问道:“先生只看我脸,认得出我是女子吗?” 王安石盯着她须臾,道:“......近日官家多召见欧阳公,论修史事宜,记得早归。” “收到,多谢先生。”欧阳芾乐道,不忘夸口称赞,“先生穿官服真好看。” 王安石自不会对她的马屁做出回应,待其走后,欧阳发悄悄问她道:“方才介甫先生是何意?” “我猜他是认为我这身装扮勉强凑合,不会立时被人发现,但也提醒我叔父最近回家时间不定,要我自己注意归时。” “哇。”欧阳发惊叹。 “瞎猜的。”欧阳芾随口道。 欧阳发不会明白,这来源于她浑水摸鱼多年的直觉,靠着此种察言观色技能,她得以规避各种人生风险。 三人至太学时,已有外来学子携书陆续入内。 太学守门不如国子学那般严格,毕竟白日里来旁听的还有许多平民子弟,进门时欧阳发和王安礼把欧阳芾夹在中间,门吏见了便也放他们进去了。 三人打扮中规中矩,混在诸生之间丝毫不会引起怀疑,待至诸生落座,后排与户外厅院里皆有不少立听者。 胡瑗慢慢踱至堂上,周围议论声渐消。老先生清清嗓子,开口讲道:“今日我们学否卦。否:否之匪人,不利,君子贞;大往小来。《彖》曰:‘否之匪人,不利,君子贞;大往小来。’则是天地不交而万物不通也......” 老先生每讲完一段,便让诸生诵读熟记,郎朗读书声回荡于厅内厅外,气势浩大,一度让欧阳芾恍惚置身于前世教室当中。老先生每于此时喜爱下来走走,观览学生们的神态情状。 走至半途,胡瑗视线先是寻到了欧阳发身上,他捋捋胡子,心知肚明地满意笑笑。视线继续旁移,见他身边一人颇为眼熟,然对方似察觉出他在观察自己,书本掩着大半张脸,于是他走至该生斜后侧,见他虽嘴巴在动,却似乎并未出声。 胡瑗轻轻按上他肩膀,半晌,只见一双眼睛慢吞吞抬起,无辜地同他对望。 胡瑗:“......” 其余诸生仍在诵读,无人侧目于这边的情况,胡瑗仅流露出一瞬意外,接着便明白地笑了。他微笑着拍拍欧阳芾肩膀,力道很轻,像长辈安抚晚辈那般。 待学子诵读声毕,胡瑗已走回堂前,和煦道:“今日见到些新面孔,此甚好,读书乃为识礼知义,越多人读书便有越多人明礼,明义,还望大家回到家中,亦能守持此般求学精神,勤耕不辍,精业笃行。” 他笑眯眯望向欧阳芾所在之处。 欧阳芾以书挡脸:“......”好像有点不该来。 下了课,生怕胡先生来问话,欧阳芾不敢多待,拉上另外两人撒腿开溜。 正出太学大门,迎面碰上从国子监走出来的司马光。三人步履匆匆,见了他连刹住脚步。 “司马先生。”欧阳发和王安礼低首作揖道。 司马光此次是就古文孝经之事而来,他为馆阁勘校时曾撰孝经指解,考虑岁久不存,今年重新缮写为一卷,再为上进,今日是特来就此书刊印细节进行商讨。 欧阳芾跟着他二人低头作揖,想混过去,事实证明能考中进士甲科的人,比如司马光、王安石,或是长期执教之人,比如胡瑗,眼神皆为上佳。 司马光向他二人颔首,出于礼貌又询问向藏在二人身后的欧阳芾:“这位学生是?” 自知此前曾在家中与司马光打过数次照面,不好继续隐瞒,欧阳芾只得自曝身份:“司马先生。” 听此声音,又见“他”抬起头来,司马光一愣,随即认了出来:“......原来是欧阳姑娘。”再看三人着装,以及身后太学的大门,便已知晓是怎么回事。 他眉间明显地蹙起,含蓄再三,终未吐出什么重话,只道:“光直言冒犯,但望姑娘见谅,姑娘身为女子,实不宜如此着装外出,况混迹于男子之中......不知姑娘此次外出,欧阳公知否?” 欧阳芾被他正儿八经一训,不敢说话了。 欧阳发忙道:“司马先生......” “今日之事,光只作未见,不会告知欧阳公,但请姑娘日后慎重行止,勿辜负欧阳公一片爱女之心。”司马光转头朝另外二人严厉道,“你二人知礼而不顾,不行劝告,反而助之,实在枉读圣贤书。” ......果然训男生比训女生直接得多。 三人被教育完,俱像霜打的茄子,直至司马光走远,欧阳发才敢悄悄感慨道:“做司马先生之子,定十分辛苦。” -- 第12页 “此事确是我们逾矩,司马先生也未教训错。”王安礼自我反省道。 见身旁欧阳芾一直不言,欧阳发道:“二娘?” “嗯?没事,”欧阳芾朝他笑道,“司马先生说得在理,往后不再去便是。” 欧阳发瞧着她漫不经心的笑容:“真的没事?” “真的没事。” 方才课堂之上她便已明了,既无法像男子一般光明正大入学读书,那她偷摸着去几回又有何用。天下事那么多,不差此一件,欧阳芾看得很开。 回到家中,没能如早晨那般避过薛氏注意,瞧见欧阳芾浑身打扮,自家婶婶又是一阵昏厥。 好容易将薛氏安抚住,代价是十日之内在家学习女工,不得外出。欧阳芾轻车熟路,从善如流。 日前同温四娘约定,冬至之前给她交去几幅扇面画,故而她早已做好居家不出的准备,一连二十日,她皆闭门在家,倒令薛氏对她印象大为改观。 此间还发生过一事,关于她叔父欧阳修为范文正公撰写的神道碑铭,引发了范纯仁、富弼等人的不满。 皇祐四年,范仲淹逝世,其家属曾致书欧阳修,望他为其撰写神道碑文,拖至今岁,终于完稿。 那篇碑文在交给对方前,欧阳修曾示予家人以提意见,众人皆以为上乘,可稿子在范仲淹之子范纯仁那儿却受了阻,原因是欧阳修写道,因西夏战事,“吕公复相,公亦再起被用,于是二公欢然相约,戮力平贼”,意思为范仲淹与吕夷简这对政敌因战事和解。 范纯仁道:“我父从来就没有和吕某人和解过!” 返稿回来,欧阳修拒不更改,言道:“此皆我亲眼所见,尔等晚生如何知晓?” 后富弼也托人表达不满,但这些皆未说动欧阳修。于是范纯仁擅自删去二十字碑文,方埋石刻碑,引得欧阳修拍案发怒。 欧阳芾端着茶踏入书房时,欧阳修正在“拍案发怒”:“让他们这般改法,便不是我的文章了!” 薛氏瞥见欧阳芾,起身朝她使眼色,悄声道:“快去哄哄你叔父,正在气头上呢。” 欧阳芾将茶搁于桌上,搬了个板凳挪到欧阳修身边,便就这样仰脸看他。 见她半天不言,欧阳修瞥她一眼:“为何这样视我?” “不敢说话,怕您生气误伤我。” “嘿。”欧阳修直起身子,便欲发作。 “我知叔父为何如此愤懑。”欧阳芾道。 “为何?” “碑文乃流传后世之文字,当以还原史实为首要,秉笔直书,实事求是,方可取信于后世,若所书不实不正,将误导后世之人。叔父不是无情,是希望自己的文字公允。” 欧阳修直视着她,半晌无话,忽而长叹口气:“你尚明白此中道理,范家那黄口小儿竟不能明白。” “也不至于是‘黄口小儿’,人家毕竟也是二十多岁的人了,”欧阳芾满面堆笑地给他捶肩,语气轻飘飘道,“范公因吕公而遭贬黜,他家人怎会喜欢吕公,也算人之常情嘛,叔父多体谅体谅。” 欧阳修道:“他不明白也便罢了,彦国如何也不明白?” 彦国是富弼的字。于是欧阳芾道:“富先生非修史之人,未在此中修炼过,自然比不得叔父,仍存意气之争也属正常。叔父别生气了,您的良苦用心自有人知晓。” “有人知晓?”欧阳修问,“谁?” “司马君实先生呀,之前他来,我问他关于此事的看法,他说‘若确有其事,当公正记载,不掺杂个人好恶,方不负修史初心’。言下之意,他肯定是支持您的。” “他这样说?” “是啊。”欧阳芾一脸纯良,见欧阳修脸色好些,道,“叔父,你若实在无法接受文章遭到删改,可以另写篇文章,说明此事因果,也告诉后世之人,那块碑上的文字和你原版不一样,你对其言真伪概不负责。” 欧阳修闻言,略微犹豫:“如此是否太不留情面?” “有吗?叔父你想,他们删你文字的时候,有考虑过您的心情吗?” 欧阳修:“......” 就这么定了。 提完建议,欧阳芾乐滋滋地把茶奉上,脑海里一时闪过“这样的建议是不是有点损”的想法,但又很快被“好像也没有很损”的念头给盖过。 她未曾想到,“报应”来得如此之快。 第6章 “花押?” “是。二娘可曾留意过,通常字画末尾,即收笔处多见一枚花体图案,似字非字,潦草难辨,此为作者特殊印记,谓之‘花押’。” “哦......” “今人押字,多以名或字稍花之,形似草书,不易临摹而兼具美观,可作本人独一无二之凭证。” “我明白了,”欧阳芾恍然大悟,“就像是个性签名。” “个性签名?”冯京对她口中词汇稍露不解,然略一思索,笑道,“也可作此意解。” “所以,你觉得我可以拥有一个花押?”欧阳芾捧脸。 见她充满期待的眼神,冯京微笑道:“二娘既有画作于世,自然可用花押书之。” “但我不会草书,”欧阳芾随即想到,面露难色,“也不会行书。” “无妨,二娘喜欢何种样式,京可帮二娘设计。” “哇——”欧阳芾感叹,“冯学士这是在委婉地告诉我,你既会行书,又会草书是吗?” -- 第13页 “我.....”被她话语瞬间带偏意思,冯京失语又失笑,只看着她得逞后笑倒在桌前。 “我听说一个人要名留青史,需要三种特质,”欧阳芾笑罢,捋了捋发,认真道,“你知道是哪三种特质吗?” 冯京思量片刻:“京愚钝,不知是何特质?” “首先,你要学会楷书,其次,要会行书,最后,要会草书。” “......”冯京笑容凝滞,“二娘所言甚是,花押之事,二娘还是另请高明。” “啊啊,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为何看上去温文儒雅文质彬彬的男人可以那么难哄,欧阳芾不明白,真的不明白。 用过午膳,“哄好”冯京,欧阳芾这才安心前往温家画楼,然未料到,刚进门便被通知一件坏消息。 “退画?” “是了,不知哪个人传出去的,说这是欧阳姑娘的作品,便叫人给退了,称师出无名,且细观之下笔法涩滞,难登大雅之堂。”店里杂役边解释,边给一脸发蒙的欧阳芾倒茶。 “什么笔法滞涩,哪里滞涩,我自小观画识画,他告诉我哪里滞涩?”温仪犹在气愤,“况他买画当日为何不言,过了数日才言,之前眼睛是长在了哪里?” 欧阳芾拉拉她的手,安抚道:“许是我真的画得不好,四娘别生气,我稍后便把钱退你。” 温仪反握住她的手:“阿芾,我知你的画虽技巧稍稚嫩,然重在神韵,我也一直信你天赋高,你千万莫把此事放在心上。” “不会,只是一幅画嘛。”欧阳芾笑笑。 “......更何况,这画本非因你的画技而遭退还。” “那是因何?” “昨日我嫌对方家仆说话不清不楚,便不放他走,硬要他道出事情始末,细问之下才知,不是画主自己要退,是碍于朋友情面不得不退。” “朋友?” “便是范仲淹之子,范纯仁。” 买画之人名方邱,乃范府幕僚,与范纯仁平日交往甚深,购下此画,曾示于众人观赏,只因当时一句“据说是欧阳修家的晚辈所画”,范纯仁当即脸色不佳起来。 退画时,温仪自不肯依,说“哪有买了还退的道理”,对方干脆连钱也不欲要回,只将画放下便离开,像丢烫手山芋般,直将温仪气得不轻。 “阿芾,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哪里惹着范家少爷了?”温仪小心问道。 欧阳芾瞧她一脸担心模样,伤脑筋道:“我好似知道是为何了......”遂将前些时候自家叔父与范家闹的不愉快述与温仪听。 “岂有此理,”温仪闻罢,怒从心起,“哪有这样气量狭小的人,长辈闹得不欢,怎还牵连到你一小辈身上。” “也怪我不该给叔父提议,叫他写文章声明,没准这是报应。”欧阳芾苦笑。 “你的提议无半点错,就应这样,不仅这样,还应叫你叔父再写篇文章,揭露这群人的真面目,让你叔父狠狠骂他们。” 欧阳芾挂汗:“算了算了......毕竟只是小事,我不想让叔父担心我。” 温仪见她如此,不忍道:“你不告诉他,他怎知你在外面受了委屈?” “不委屈,你看,咱们钱也在手,画也在手,说来我们还赚了。”欧阳芾掰着指头帮她算。 温仪静视她一阵,叹息笑道:“傻丫头。” 很快冬至来临,这是欧阳芾在东京汴梁城过的第一个冬至。 京师历来最重此节,不仅寻常人家于此日更易新衣,备办饮食,皇家亦在此时祭祀先祖。皇帝御驾由禁军骑兵开道,后随宗亲及文武百官,千乘万骑自三更天便陆续从宣德门出发,先至太庙,后至青城斋宫、郊坛行祭礼。 据说起得早的人能看见天子仪仗出南熏门的盛况,欧阳芾起得晚,理所当然地错过了。 但她没有错过天子回宫的车驾,当日正午前便同温四娘候在宣德楼下,见浩荡仪仗返回宫城,待例行的宣读赦令环节结束,便有军乐队演奏乐曲,宣德楼下杂剧、舞旋、武术,依次表演。 楼上皇帝赐百官茶酒,楼下舞乐翩然,百姓围观,一派盛世民安景象。 欧阳芾跟着众人起乐,也不觉时间流逝,待至申时将尽,仪式结束,圣驾还宫,宣德楼前恢复往日模样,重聚集起各种摊贩。 温四娘和欧阳芾买了糍糕边走边吃,由于之前欧阳芾居家表现良好,今日又是节日,薛氏额外“恩准”她可以晚些归家,故她吃得不徐不疾,走得更是一步三停。渐渐火光亮起,路过州桥时,已是夜幕张灯时分。 “啊,我好似看到熟人了。”欧阳芾突然眼尖说道,脚步溜过去,“我去打个招呼。” 她悄悄迈至一绯袍身影背后,那人正同另外几位官员拜别,等其他人走掉后,欧阳芾方出声:“这么巧,先生也在此处?” 王安石回身,便见到她一脸喜笑颜开模样,手里还攥着未吃完的肉签子。 “欧阳姑娘。” 欧阳芾于是拉着温仪向他介绍,顺便再次推销了“远近闻名”的温家画楼。 “原来这位便是王介甫先生,久闻大名。”温仪在每一位潜在客人面前皆礼貌极佳。 “先生也出来游玩?”欧阳芾问。 “今日冬至,官家设宴宣德楼,申时方毕,王某正欲归家。” -- 第14页 “正好,”温仪闻言,对欧阳芾道,“阿芾,要不你与王先生一块回去吧,这样我便不担心你了。” 温仪的家就在附近,她怕欧阳芾独自走夜路回家不安全。 “我?”欧阳芾指着自己,“但是,会不会给先生添麻烦?” 她瞄着王安石脸色,后者平静接受:“既然顺路,便一同走吧。” 那好吧。 挥别温仪,欧阳芾跟在王安石身边,手里仍拿着肉签子,又看了看王安石双手空空,道:“先生吃些什么吗?这边许多杂食都很好吃,我请先生。” “不必了。” “......哦。” “官家设宴,我早先已用过食。” 这是在给她解释。欧阳芾明白,仍忍不住顽皮道:“嗯,我很羡慕。” “......” 王安石无话了,欧阳芾愉快地笑出来。 冬季虽寒,抵不过节日繁华气氛,一条长长的御街张灯结彩,闾巷人家结伴同游,两侧角楼对称而立,楼阁鳞次栉比。 途径一家正店,门前华灯璀璨,忽闻一唤声自楼上传来:“介甫兄!介甫兄留步!” 欧阳芾循声抬头,见一锦衣青年手持酒杯,隔着栏杆向下呼喊,明显是看到他二人身影。 “介甫兄请稍候。”见王安石停步,青年挂着笑容喊道,言罢便从栏杆边撤身消失。 他身后隐约传来缭绕琵琶之音,兼男子放纵笑闹声,夹杂丝丝缕缕女子婉转歌唱。 据闻正店里的歌|妓弹曲唱词皆是一流,甚至比得上贵胄大户家的女子。在京城正店里宴饮听曲,需花多少银两,欧阳芾确未见识过。 “是先生的朋友吗?”她小声问道。 “同僚。”王安石面无表情。 不消片刻,楼中走出两名青年,年纪皆在三十上下,一位年纪稍长,出来便朝王安石笑道:“还是彦回眼睛尖,一下子便看到介甫。” “介甫兄这是正欲回家?”旁边被称作“彦回”的男人问。 “是。” “这么早,何须着急归家,”年长男子拍上王安石的肩,“今日事毕得早,我们几个约在此处宴饮,介甫不若与我们同来,不必担心酒食,楼上自有人请客。” 他言语豪气,旁边彦回接口笑道:“今日请来的姑娘歌喉极佳,介甫不妨也来一同品鉴品鉴。” 欧阳芾站在旁边,看看他二人,又看看王安石。 王安石脸色变也未变,道:“不用了,王某还有事,不便在此耽搁。” 两人微怔,忽然发现旁边站着未作声的欧阳芾。“这位姑娘是?” “我只是路过,准备回家。”欧阳芾忙道。 “原来介甫是要送姑娘回家,”年长男子恍然理解,“这样,我叫店家雇辆马车,送这位姑娘回家如何?姑娘家在何处,离这里可远?” “不用的,我可以自己——”欧阳芾当即摆手。 “安石之意,是对楼上之事并无兴趣,故不愿上楼。”王安石平淡道。 两人神情瞬僵,欧阳芾也停下来望他。 “......介甫是未曾来过这样的地方吧,哈哈。”彦回打圆场道,“只是同僚间聚会,介甫无需如此抗拒......” “安石并未抗拒,只是公职在身,明日一早还有事务处理,不敢懈怠。” 气氛彻底僵了。此处站着的三人哪个没有“公职”在身,这番话指代什么,不言自明。 王安石作了一揖,道了声“告辞”,便转身而去。 酒楼门口,被拒二人与欧阳芾徒剩尴尬,于是欧阳芾同他俩告别,也拔腿欲溜,便在这时蓦地听见背后一声轻嘲: “倒真是如此清高……你说他作这般姿态给谁看?” “唉,王安石不合于众,也非头回听闻,只未想到如此......要讨他的欢心,恐非志同道合之人不可,你我还是罢了......” “......他这般拗硬性子,我倒想知他能讨何人欢心......” 两道低碎声音飘入酒楼。欧阳芾在酒楼门口站了站,而后小跑着去追前面的身影。 追上王安石,欧阳芾微喘着气,便就默默跟在他身后。 他走得本不快,似专门等她。欧阳芾目视他瘦直背影,正发着呆,便见面前人停步回身,撞上她的目光。 王安石望她乖巧站着,须臾道:“我素性如此强拗,你若不喜,不必勉强自己跟来。” “不会呀,”欧阳芾不假思索,“我觉得先生适才说得极好。”她竖起大拇指夸赞。 见王安石形容稍缓,欧阳芾灵光一现,道:“考先生一个问题,先生可知今夜什么东西最美?” 王安石沉默些许,对上她笑眯眯的眼神:“......灯辉。” 欧阳芾摇头,弯眼笑道:“——是先生的风骨最美。” 那双望着她的眼瞳骤然惊动,视线中,欧阳芾脑门上金光闪闪四个大字:马屁能手。 明知她说话全不经意,不可认真,他却仍认真去听。王安石抿唇,按捺下胸膛鼓动,轻淡道:“有这般口才,想来你的文章定十分出色。” “......”欧阳芾瞬间忆起什么,面呈菜色。 倒被他说中了痛处,王安石察出,转身道:“走吧。” 欧阳芾于是垂头丧气跟在后面。忽地,她小步追至王安石身侧道:“先生,可以请教你一个问题吗?是真的请教!” -- 第15页 王安石看她一眼:“什么问题?” “‘不尚贤,使民不争。’此句该如何理解?” “道德经?”王安石一句便明了。 欧阳芾点头:“是叔父问我的问题。”是欧阳修给她布置的小作文,交稿在即,她仍搜索枯肠全无半点思路。 王安石未就她问题的来源深究,思忖少许,言道:“所谓‘不尚贤’,圣人心中未尝欲以贤服天下,然使天下归服者,未尝不以贤。” “嗯嗯。”欧阳芾表示赞同。 “常人以为此言差矣,乃认为‘尚贤才可使民不争’,然究此言本意,或欲天下之人,尽明于善,而不知贤之可尚。” 欧阳芾闻言,心中陡然微亮:“......还有呢?” 见她一脸求知若渴模样,王安石顿了顿,继续道:“尚贤,则‘为贤’必有欲求,故老子所言不尚贤,亦非不尚贤。不尚贤,则不必累于为善......” 数日后,欧阳芾交上去自己的小作文。 欧阳修看罢,又看了一遍,瞧她:“这是你自己写的吗?” “介甫先生帮忙思考了一些。”欧阳芾诚实交代。 已经叫上“介甫先生”了,欧阳修捋捋胡子,看来是没少找人家帮忙。 似对她这篇文章颇为满意,后来欧阳修又抽空叫曾巩看过一遍,曾巩笑着夸赞,随后又把文章拿给王安石看。 “听说是受你的点拨写的,你也不妨一观。”于是这张书满正楷字的纸背着欧阳芾最终传至了王安石手中。 “如何?”曾巩笑问。 “她非全然按我之意书写。”良久,王安石看罢,“......不错。” 后史记载,熙宁年间,王荆公注《道德经》义说,中有“不尚贤,使民不争”一句,见解独到,辅举以管仲贵公之例,说理透辟。 又野史载,此例乃其夫人早年言之,荆公见之在理,注解时添其上,“惟不忘耳”。 第7章 冬至过去,天气骤寒,到了一年最冷之时。 这年十二月,欧阳芾除了在家读书写字,闲时画几张画外,最热闹的还属旁听宰相家的八卦。 事情的起因是开封府接到报案,宰相陈执中家中有一名叫做迎儿的婢女无故身亡,经开封府检视,发现尸首上满是伤痕,京城坊间一时流言四起,有人言是宰相的宠妾张氏将婢女虐待殴打致死,也有人言是陈执中本人将婢女打死。 御史官立即具奏要求彻查此事,宰相本人也自请置狱,当欧阳芾与温仪聊起此事时,案子正交由嘉庆院专立诏狱调查。 “无论案子真相如何,我赌陈相公最终定会免于刑罚。”温仪扯出一抹讳莫如深的笑,对欧阳芾道。 “因为他是宰相吗?”欧阳芾问。 “不止如此,还因死的是个奴婢。” 本朝较之于前朝,在奴隶制度上已大有改善,奴婢与主人仅为雇佣关系,不再是人身依附关系,然律法保障仍偏向于主人。 欧阳芾思量道:“但台谏官应当不会放过他。” 今日读朝报,御史官赵抃直接向皇帝要求罢黜陈执中,因他“不学无术,措置颠倒,引用邪佞......排斥良善,很愎性情,家声狼藉”,直将陈执中贬得一无是处。 “谏官嘛,骂得越狠越称职,谁又知晓他们心中是否挟了私怨,”温仪评价道,“不过就此事而言,倒不失为一件好事。” 欧阳芾附和连连,深以为然,她将自己代换成陈执中,觉得自己一定受不住这般谩骂。回想这些年或观览或耳闻的文官互撕景象,甚觉在朝为官需要一颗强大的心脏。 当然,她二人在此议论闲聊之时,定也不会料到,后来宰相因此事而罢相,且欧阳芾的叔父欧阳修还在其中掺和一脚,差点把自己陷进去拔|不出来的情形。 年节将至,温家画楼接了不少订单,温父平日要同买主及供画的画家们洽谈,无暇照顾温仪,温仪自得其乐,甚至思考起过年时要如何装点门面。 “往日年节,风光往往不在我们,除了各处瓦子,便是那些衣食铺子、酒楼分茶最受欢迎。” 于是欧阳芾帮她思考:“可否做些活动,吸引路人?” “譬如?” “投壶,字谜之类,每赢一项可得小礼品,礼品无需多少成本,却可引得游客驻足,赢的项目越多,礼品越大,”欧阳芾回忆曾经看过的商业活动,“四娘不是有些扇面画?文士仕女最爱此类,可作大奖放在最后。” 温仪听了有些舍不得:“那我得送出去多少扇子。” “四娘若是心疼,其实还有一种方法,”欧阳芾道,“把写着不同数额的纸作为奖品,每张纸可抵对应的价数,但规定纸张只能用来购买画楼里的物品,这样既可节省资金,又可增加销售。游人若是得了奖,愿在店内购物便也算获得实惠,不愿购物也不损失什么,只当玩了游戏。” “这个好!”温仪眼睛亮起,“那我们可得多设些活动,再分为不同档次!” “不知温伯父是否有相熟的商铺朋友,此类活动最好多些品目供人选择,以便吸引到更多人,甚至可做成‘联动’。” “联动?” “把不同物品绑在一块低价出售,可一同增销。这样的不必借助游戏,只以节日名目推出。商品最好摆在活动结尾处,让游人离去前不忘带走一份。” -- 第16页 温仪越听眼睛越亮,思忖着:“爹爹有朋友在做茶和香料生意,不知能否将他们拉来。”而后忍不住望向欧阳芾笑道:“真瞧不出,你的脑子里怎么装了这么多东西。” “我的脑子里还有更多东西,晃一晃还能出来些。”欧阳芾嘻嘻笑道,脑中光芒一闪,“对了,我知道终极大奖该做成什么了。” “终极大奖?”温仪疑惑,“做成什么?” “我先去问问看能不能成。”欧阳芾神秘道。 “年节活动?” 欧阳芾点头道:“叔父字写得好,诗词作得也好,堪称士子楷模,把叔父亲笔题诗的字画作为奖品,定能引得士人们争抢收藏。” 欧阳修搁下书卷,仔细思考起来。 “只作赠品,不出售?”他问。 “不卖,只作奖品赠送。”欧阳芾保证。 历来文人珍惜作品如珍惜名节,不愿将自身笔墨当做商品待价而沽,以欧阳修如今文坛宗主的地位,更不可能卖字自降身份。欧阳芾自然明白这点,于是道:“其实我也有些担忧。” 欧阳修道:“你担忧什么?” “兴许画挂出去,还没人要呢。” “什么?” “对呀,人家问,‘欧阳修?谁呀,没听说过。’”欧阳芾模仿路人腔调,一脸纯良地望着他。 欧阳修听得气笑,明知她刻意使用激将法,却依旧被勾起好奇,想知届时是否真的有人来抢要他的诗画。 “你只将画取来,不过作两句诗还不容易。至于有无人要,老夫便管不着了。” “好!”欧阳芾满口答应,只觉她口是心非的叔父可爱万分,“另外还有项工作要交给叔父。” “还有工作?”欧阳修瞪她,“你是将你叔父当成不要钱的劳役了?” “没有没有,”欧阳芾卖乖道,“我知叔父定不希望自己的诗随便落入不相识的人手中,所以最后这关便请叔父自己定夺。” 在欧阳芾和温仪为距离不远的年节兴致昂扬地谋划时,京师下了入冬以来第一场大雪。 清晨推开屋门,银光耀目,空中仍飘着鹅毛大雪,纷扬洒落,在院内积了厚厚一层,青竹也在银絮覆盖下化作琼枝。 雪停后,欧阳修置宴于家中后院,邀请亲朋好友赏雪宴饮。 曾巩自是欧阳家常客,司马光作为欧阳修的下属,也携家眷前来,王安石与曾巩交好,又是欧阳修欣赏的后辈,也被邀请前来。 酒足饭饱,男士们至后院亭中赏景,女眷们则于屋内围着炭盆闲话,小辈们不嫌寒冷,在院中三五成群打雪仗。 “介甫的妹妹也应有十岁了吧。”欧阳修眺望着院中堆雪狮子的几个女娃,目光慈爱。 “过了年便十二了。”王安石道,“她平素在家不常出来,周围亦无同龄人为伴,想是闷坏了。” “孩子心性,总是爱玩的,介甫应当多带她出来。” “是。” “子固的妹妹该当都成年了?”欧阳修想起来。 “幺妹尚小,还只有九岁。”曾巩回道。 司马光无妹亦无子女,故只在一旁听他们言,不参与此话题。 几人观赏着院中小辈们打雪仗、堆雪狮玩得不亦乐乎,颇觉心神畅然。 忽然,曾巩与王安石同时站起,欧阳修身子也不禁往前一倾,后又慢慢倒回座位。 原来是端着茶托朝这边走来的欧阳芾不幸被一记雪球“啪”地砸中,且正中脑袋,在雪地里一个趔趄。 “姐姐,你没事吧?”几个“动手”的小郎君慌忙奔来询问。 “没事没事。”欧阳芾道,雪水融进衣领,冻得她颤了颤,所幸手中茶水无恙。她端着茶细步入亭。 “还好吗?”欧阳修问她。 “您问的是茶还是我?”欧阳芾戏谑道。 欧阳修白她一眼:“看来是没事。” 众人皆笑起来。 曾巩道:“还是去换件衣裳吧,天寒,容易着凉。这里我们来便好。”他伸手接过欧阳芾手中茶壶。 于是欧阳芾便乐滋滋跑回去向婶婶交差了。 待衣服换毕,欧阳芾继续缩在炭火盆旁取暖,临到送客时才又出去。 “介甫老师!请留步。”她寻了个空,悄悄将王安石叫至一边。自从上回请教文章后,欧阳芾便改了称呼,有时开玩笑亦爱称其为老师。 “介甫老师最近忙吗?” 王安石观她神色,道:“说吧,有何所求。” 欧阳芾惊讶:“介甫老师怎么知道?” “欧阳公说你在‘捣鼓些过年节的花样’。” “......”欧阳芾深刻体会到这种自己还未做出什么,长辈就到处往外说的无奈。“介甫老师喜欢灯谜吗?”她问。 王安石略一思索:“是猜题还是出题?” “出题,字谜便好。”欧阳芾道,见王安石沉吟,又补充,“最好是难点的,不然要亏本了。” 见她一脸诚恳,王安石道:“多少?” “嗯?” “需要多少?” “越多越好,只别耽误介甫老师的正事。” 寻完了王安石,又去寻曾巩。曾巩那里自是好说话许多,当即便应下她的请求。 “子固哥哥最近要往家中寄信吗?”欧阳芾问道。 曾巩在汴京每月固定一封家书,除报平安外,也向家人述说京城见闻,欧阳芾偶尔读过一两封,文字平易质朴,干净内敛,说是家书,在她看来亦可作散文入集传世。 -- 第17页 得到肯定的答案,欧阳芾忙道:“我也要给弟弟妹妹寄东西。等我两日,不,一日,再一起寄出去。” 她今岁因卖画攒了些钱,有了自己的零花,趁着机会到街上转了圈,带回来两样物什。 “一样是花,一样是小人。”欧阳芾秀出手中之物。 曾巩原听她说要寄东西,只觉好笑,这会儿见她手里繁复精美的剪纸,竟意外地有些说不出话。 “......阿念有心了。”半晌,他面上浮起笑容。 他曾提到过家中幼妹喜爱剪纸这类小物,然自家人的手艺,必远远比不上京师专门剪纸的师傅,没想她一直记得。 那已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弟弟妹妹喜欢便好,”欧阳芾洒然笑道,“等等,好像只有妹妹会喜欢......我忘了买弟弟喜欢的东西......” “他们会喜欢的。”曾巩笑道。 第8章 温仪找来合作的是自己父亲多年的好友,在城东开一家茶铺的穆筇穆伯父,“......的女儿知瑾。”温仪介绍道。 欧阳芾望着眼前文静端方、清雅如白茶花的女子:“幸会幸会。” “爹爹说让我们自己做主,需要什么同他说一声便是,他会着人准备。”穆知瑾年方十八,比温仪小两岁,比欧阳芾大一岁,和声细语,有条不紊,让欧阳芾觉得与她站在一块,真不知谁才是大家闺秀。 “我们目前的计划......”欧阳芾捏着笔在纸上勾画,向她介绍起来。 温父与穆父皆有些旁观的意味,想瞧瞧自家孩子能做出什么,即便听完方案后私心觉得不过是花钱买热闹,但难得孩子有心,又为过节日,便在行动上也给予了诸多支持。 眨眼到了正月初一,坊巷邻里从清早起来便开始相互拜会庆贺。欧阳修白日要去宫里参加大朝会,一早便走了,欧阳芾跟着薛氏陆续接待了些登门造访的友人和欧阳修的学生。 至日晡时分,欧阳芾同薛氏打了声招呼,先一步溜没了影。她赶着去帮温仪布置场地。 朱雀门外,每经数十步便见搭着的彩棚,街头巷尾到处卖着五花八门的冠梳、衣裳、珠翠,乃至食果、木雕、花朵等。日色渐暗,街上人流不减反增,偶有贵家仕女乘马车出门赏玩,停在路边买些小食。 欧阳修携薛氏及两个儿子前来参观时,正看到欧阳芾扯着嗓子呼喊的情景。 “后面的娘子麻烦排下队,勿拥挤,按顺序来——” 她嗓音本就不大,陷在成堆的人群中还未冒头便淹没无踪,薛氏半是好笑半是心疼道:“哪有这样喊的,一会儿把嗓子喊坏了。” 欧阳芾趋步上前,笑道:“叔父婶婶,你们来啦。” “这些是什么花样?”欧阳修指着那一排排人群。 “前面在投壶,那边在夹珠子。” “夹珠子?”欧阳修与薛氏异口同声。 “将一匣珠子用筷子全捡至另一匣子,中途无掉落便算赢,赢了可得毛笔一支。”欧阳芾解释道。 欧阳修摸着胡子思索:“如此简单?” 欧阳芾笑:“那您试试?” 欧阳修去排队了。 欧阳修输了。 “哈哈哈哈哈——”几位家属在旁边直乐得合不拢嘴。“适才还说人家简单,怎的第三颗便掉了。”薛氏完全不给自己丈夫面子。 “婶婶试一试?”欧阳芾道。 薛氏抿嘴笑道:“那我试试。” 薛氏夹至一半,终于有颗掉落。 “婶婶去玩那边的套圈,那个容易。”欧阳芾指向妇人排队多的一列,“奖品有笺纸还有香囊,婶婶看中哪个便往哪个数目套。” 教完叔父婶婶,回头见欧阳发仍旧盯着别人夹珠,欧阳发道:“我也想试试这个。” “你不行,这些对你而言无技术含量,作为立志要读国子学的人,你的考验在那边。”欧阳芾推着他,一手牵着更小的堂弟欧阳棐踱至彩棚另一头,这里也站着不少人,却较多男性,且部分明显为文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士打扮。 棚顶垂着数量繁多的木牌,由红绳系着,高高低低,上刻不同文字。 “此为连环关卡,赢的关数越多,奖品越大,”欧阳芾道,“随便挑一个。” 欧阳发摸不着头脑,也便随手挑了一个:“十九。” 欧阳芾转身朝桌后杂役报了数,取来一张折叠的纸递与他,欧阳发摊开念道:“‘山中习静观朝槿,松下清斋折露葵’,此句出自何人?” 他思忖一瞬,道:“是王摩诘。” “不错,”欧阳芾鼓掌,“后面还有,先猜灯谜,后对对联,若全答上,可参与最终竞选。” “最终竞选?那是什么?” “是作首诗,”欧阳芾道,“前三关可当场知晓胜负,但最后一关必须将诗题于笺纸上,待元宵日再评出最佳者——奖品是有叔父题诗的画哦。如若不愿参与最终竞选,也可拿了前三关的奖品便走。” “前面的奖品是什么?”欧阳发问。 “是购物优惠券。” “......你倒颇有做商人的潜质。” “过奖过奖。”欧阳芾厚颜道,实则有能力闯至最后一关者,大抵更欲比拼诗词,故而那些优惠券是专为只赢了前两关的人准备的,“最后一关是叔父亲自评选,你不争取参与一下,也给弟弟做个榜样?” -- 第18页 “大哥胜不了。”年仅八岁的欧阳棐已经完全听得懂两人对话,凑热闹道。 “弟弟真了解哥哥。”欧阳芾拍拍他的肩偷笑。 “......怎知我赢不了,”欧阳发瞧着看热闹的二人,“灯谜呢?” 欧阳芾指着旁边一片灯笼:“自己挑吧。” 欧阳发选罢,又接来一张对应数字的纸,欧阳芾凑近与他同看。 “......这道题是介甫先生出的,”她辨认出来,见欧阳发沉默许久,似陷入困顿,假情假意道,“没事,我当时也未猜出,输了不丢脸。” 欧阳发无奈:“这是安慰么?” 三人这厢说笑着,欧阳修已同薛氏走来,正和温父、穆父相谈甚欢。 “二位的千金不但秀外慧中,还具如此才智妙思,实在令人佩服。”欧阳修道。 “哪里,欧阳公教出的娘子才是博学多识,灵秀聪慧,让我们做长辈的都自叹不如。”穆筇还礼道。 三人相互客套,面上均挂着愉悦的笑容。 欧阳芾躲在一边未言语,这些活动花钱的部分多是靠温仪和穆知瑾两人,她出不了钱,只好在内容上多出力,字谜是请王安石与曾巩帮忙,对联和知识问答皆是找欧阳修的学生,这些文士中不乏太学生,对于将题目出得生僻些再擅长不过,能在字缝里扣出花来。 温厚之笑道:“我们亦未曾料能招揽这么多客人,这不,正吩咐人去库房里再搬些过来。” 夜灯初上,人愈渐多起,欧阳修告别二人,走到欧阳芾面前。“你婶婶买了茶跟挂画,专为支持你的生意。” “多谢婶婶,婶婶真好。”欧阳芾乐道。 “多穿些,别冻着了。”薛氏不禁弯唇。 正说着,已有第三人将作好的诗挂上。因是公开作诗,未到达最后一关者及来往路人中不乏好奇之人,皆凑前去欣赏诗句,一时围了不小的圈。 曾巩是与两个弟弟曾牟、曾布还有堂弟曾阜同游至此,也被介绍了遍规则。 四人皆在为下次科考做准备,不出意料,听欧阳芾介绍后均对“文人专场”的闯关活动产生兴趣。 “子固哥哥是出题人,就不能参与了,还是看弟弟们答吧。” 不过一盏茶时间,曾布已将诗句写就,其余二人也陆续将写好的诗文挂于棚下,用红绳系好。 欧阳芾望着几人挂诗的身影,悄悄问:“子固哥哥觉得弟弟之间有能胜出者吗?” 曾巩莞尔:“京师能人辈出,不乏精于诗词者,能否胜出,还要看老师如何评判。”他自身擅长古文,于诗词不算突出,故未参与也不觉可惜。 “目前只挂上了七人,胜算很大。”欧阳芾兴致勃勃地预估,虽然后来她知道自己严重误判。 “因为介甫先生是出题人,所有只有弟弟可以参加。”欧阳芾对着王安石和王安礼,将话又笑眯眯重复一遍。 似嫌不够,在王安礼猜字谜前,她又趁机道:“这里面一半是你兄长出的题,适才伯和来答,都未能答上。” 王安礼:“......” “尽力便是。”王安石看他微惧的神色,道。 “是。” 瞅着王安石走开,欧阳芾戏问道:“和甫也觉得哥哥很厉害,是不是?” 王安礼认真道:“兄长博学广识,自幼读百家书,诗词文章无一不精,且只考一次便中进士,我很敬佩兄长。” 他言语含蓄,其实不只是进士,而是进士第四。欧阳芾听说,当年原本判的王安石为第一,结果因其笔下“孺子其朋”一句,为官家所不喜,故降为第四。 王安石在看之前几人挂出的诗句,欧阳芾凑过去同他一道看:“如何?” “尚可。” 欧阳芾噗嗤笑出来:“介甫老师好严格......我是不是阻挡了先生获得叔父字画的机会?”她忽然想到,若王安石参与,获得“榜首”也非不可能。 见她脸色带上一丝愧疚,王安石道:“无需挂心,我既答应帮你,便不会在意这些。” “不如先生留首诗在上面,若是叔父最终选中先生的诗,便将这幅字画送予先生。”欧阳芾提议道。 王安石还未及答话,便听温仪一声控诉逼至面前:“我听到了什么?不去帮着招呼客人,在这边帮王先生作弊?” 欧阳芾连忙蹲身,躲过温仪掐脸摧残:“我错了,开玩笑,开玩笑的......”随后见缝插针仰头对着王安石道:“以后再谢先生。” 说罢,牵着王安石妹妹王文筠的手便至彩棚另一头玩投壶套圈去了。 王安礼相较欧阳发稍强,挺进了第三关,也止于第三关。 临走前,王文筠在欧阳芾协助下套得一枚香囊,小脸比起王安礼光彩明媚得多。 “文筠手中拿的何物?”漆黑夜幕下,只见她手底一摇一晃,王安礼问道。 王安石闻言,亦朝她手中看去。 “是姐姐给的纨扇,”王文筠道,“姐姐说谢谢兄长帮她出题。” 王安石未言。 “姐姐为何要叫兄长‘老师’?”王文筠问。 “......戏言罢了。” 第9章 不知是否因第一日的口碑带动,第二日晚间来者甚众,不参与游戏的游客也爱牵着孩子驻足欣赏,一时观者如堵。 “笺纸似又快用完了。”欧阳芾悄悄估摸着数,对穆知瑾道,“花好像也不太够。” -- 第19页 “我已让家仆再去取些来。”穆知瑾忙而不乱道,“你去看看四娘在做什么,是否需要帮手。” 欧阳芾于是找到温仪,后者并未在忙,而是在......看别人套圈。 “姑娘,这么有闲情逸致吗?”欧阳芾忍不住在她耳边提醒。 “嘘,”温仪将她拉至一边,低声道,“你看那边两人,穿青袍和白袍的那两位,中间的,对,知道他们是谁么?” “谁?” “青袍那位是殿中侍御史赵抃,白袍的我虽不认识,想也应是他的同僚。” 一说赵抃,欧阳芾想起来,是之前弹劾过宰相陈执中的御史官。再凝神细望,那二人立于围观者中,正兴致盎然地观赏别人套圈。 原来温仪看的不是游戏,是名人。 只是这般站在百姓之间,无论赵抃抑或他身旁同僚皆无任何特殊之处,仿佛仅是寻常百姓中的一员,那赵抃看上去与她叔父欧阳修年纪相仿,着装清简,举手投足淳朴温文,倒不似笔下文字般给人犀利感。 欧阳芾尚在悄悄打量,温仪已抬声吆喝起来:“诸位看官,一旁还有灯谜对联,知识问答,胜者有机会获得欧阳内翰亲笔题诗的字画一幅!各位文人才子,佳人娘子千万不要错过——最后一关由欧阳内翰亲自评判,诸位不妨留下自己的作品让欧阳内翰一览。” 她这番刻意吆喝果然引起赵抃二人的注意。 “这位娘子方才言,最后一关由欧阳内翰亲评,不知是否为真?”赵抃身旁友人模样相较于他年轻几岁,此时开口问温仪道。 “当然是真。”温仪挑眉。 二人互相对视,皆觉诧异:“敢问娘子是如何请得欧阳公作评?” 因为是关系户......这话欧阳芾藏在心底未说,果然她被温仪推了出去。“因为这位小娘子便是欧阳公的亲侄女。”温仪满掬笑容。 “原来如此。”二人豁然明朗。 欧阳芾乖乖作礼:“欧阳芾见过二公。” “无需多礼,是我二人该向你叔父问好。”赵抃笑道,“既是欧阳公亲自作评,冲之不妨也去尝试尝试,我就不去了。” 他唤作冲之的是同为殿中侍御史的吕景初,因赵抃自己与欧阳修年岁相仿,不适合把自己的文字交由对方评审。吕景初于是欣然前往。 欧阳芾看到温仪朝她眨了眨眼,知道她目的达成,便也回了她一个眼神。两人正眉来眼去,忽闻一阵窃窃私语: “那边好像是狄将军......” “狄将军来了?” “......听说看着像,面有刺字,不知是否狄将军本人......” 欧阳芾和温仪伸长耳朵,听见“狄将军”三字,顿时眼内放光,哪管得什么御史官,瞬时便朝街心奔去。 狄将军。本朝只有一个狄将军,便是目前官拜枢密使,人称“面涅将军”的狄青。 欧阳芾前世历史不好,只知其名,不知其事,但她身处此间九年,如何能未听说过狄青的卓著功勋。 无论是庆历年间破西夏,还是皇祐年间平侬智高之乱,他皆堪称百姓口中的风云人物。因皇祐五年大败侬智高,战功显赫,狄青被皇帝破格擢升为枢密使。 枢密使,佐天子执兵政,位列两府,与宰相对掌文武,此前历来由文官担任,皇帝力排众议,使狄青以武将身份担此要位,足见帝王青睐。 欧阳芾与温仪挤至跟前时,恰看到一圈人围观中,几名青年正聚在摊前说笑: “早说将军该戴面具出来,这样便不怕被认出来了。” “尽瞎说,将军还怕被人看?” “我说将军英武不凡,好多小娘子也在偷偷看将军。” 被围在几个青年间的是位年过四十的男子,着一身墨袍,观背影宽肩窄腰,身材高大,革带将其腰背束出挺拔身形,此时他微微露出侧脸,却是在对身旁青年笑言:“你们几个小子,是嫌晚上吃得太饱,想回去多轮值两个时辰吗?” “看见他额边刺青了么?”耳边温仪问她。 “看见了。”欧阳芾答。 “是狄将军。” “是狄将军。” 两人相互肯定后,皆在脑中想法怎么把他勾到自己棚里来。 然无需她二人动脑,其中一名围簇在狄青身边的军士道:“将军看,前面有人在投壶,咱们也去瞧瞧。” 走至近前,碰巧遇上几人连投不中,温仪家仆见他们在旁观览,问道:“几位官人要试试吗?” 狄青摇了摇头,只笑不语。 “将军若投,定会将你家奖品尽数赢光。”青年军士笑道。 “让他赢,我愿意。”欧阳芾感觉到温仪在她身边躁动。 “你冷静点......”她抓住温仪的手。 狄青观望一阵,察觉到前方还有大片人群:“那边在做什么?” 温仪趁机趋步上前,向他介绍道:“前面是猜灯谜,还有对对子、作诗,胜出者同样有奖,将军要参与吗?” “作诗......”狄青犹豫。 “我们将军不善作诗,对对子也对不大好,便不去凑这个热闹了。”有军士替他回答,引来周围一片笑声。 温仪忙道:“不作诗,猜两个灯谜也好呀。” 狄青似有些被她说动,未及言语,忽然目光望见什么,他抬手道:“赵先生,吕先生。” -- 第20页 温仪身后,赵抃、吕景初二人慢慢踱来,亦朝狄青作揖:“早闻这边喧闹不断,还以为发生何事,原来是狄枢相到此。” “让二位先生见笑,狄青只是带平日里几个弟兄四处走走,很快便要回去。” 吕景初瞧了他眼,徐徐道:“狄枢相出身行伍,天下皆知,大可不必参与这附庸风雅之事。” “......”狄青微愣,而后笑道,“吕先生说得是,狄青一介武人,确不善文辞。” “狄枢相如今身居高位,又有官家器重,节日出门,还是应多谨慎。”余光见得围观他们的百姓,赵抃隐约皱了皱眉,意有所指道。 “狄青知晓。”稍顿之后,狄青又是一笑。 赵吕二人先行告辞,待人影消失不见,旁边年纪轻的军士忍不住愤懑道:“不过是两个七品的御史官,端的什么架子。” “别说了。”有人提醒他。 “我就是不明白,将军在战场上何等神勇威风,为何回了京反要对这种人毕恭毕敬!” 欧阳芾在旁听着未吱声。她心中约略知道狄青为何如此。 昔年狄青擢升枢密副使,已是开了本朝先例,当时早有一批官员激烈反对,如今又因战功升枢密使,文官们警钟大作,对狄青提防之心空前高涨也可想见。 若非官家一意拔擢狄青,他不会坐到枢密使的位置,而今谨小慎微,也因自身行止皆被其他官员密切注视,稍有行差踏错便会被猛烈弹劾。 所以狄青怕谏官。 他怕谏官,可他还是坐上了这个位置。 欧阳芾望着他拍拍青年的肩,安慰道:“好了,回去吧。” “将军请留步。”出乎意料地,温仪拦住狄青道,“将军还未听完,其实我们这里不止文人专场,还有武人专场。” “武人专场?”几名军士同诧异道,狄青也不禁面露惑色。 “是,”温仪面不改色,朝欧阳芾眼神暗示道,“阿芾,去将我们准备的弓箭拿来。” “弓箭......”欧阳芾喃喃,下一刻,她忽然心领神会,“哦!我去拿,稍等片刻。” 她奔回温家画楼,跟婢女一块翻找温仪曾为她展示过的,温父年轻时收藏的弓箭。 “在这里——”欧阳芾拿着弓和箭赶来。温仪接过弓,向狄青等人笑着解释:“本也怪我们,分明设了此项活动,却因懂得弯弓射箭之人极少,射术好的更是凤毛麟角,于是今日便将弓箭收了起来,早知将军到此,怎么也会留着呀。” 欧阳芾清楚她满口瞎话,然临到关头也只能帮着她圆谎:“对呀,几位官人皆可参与,规则很简单,只要射中——” 她目光急速逡巡,指向不远处一棵松树,“那棵树下的靶心,便算胜者。” 方才才将靶子立好的家仆在夜色中低首遁出众人视线。 “对,三箭连中靶心之人,同文场一样有大礼赠。”温仪接着欧阳芾的话补充。 欧阳芾不可思议地望向她:什么大礼? 温仪回望她:莫慌。 “这个好,将军,我们既未参与方才那些,不妨试试这个。”军士们见到弓箭,自然兴奋起来,虽非规范的演练场,但数年弯弓搭箭的习性还是立时使得几人手痒不已。 狄青似有所顾忌,许是方才赵吕二人的话仍在他心中徘徊,温仪劝道:“将军只当为我们捧场,您看周围百姓全望着将军,将军随意射上一两箭,全当过节与大家同乐。” 在温仪三寸不烂之舌下,终于将狄青挽留住,此时第一名军士已射|满三箭。三箭皆在靶上,然无一箭位于靶心。 观众对于射术见得少,即使如此也鼓掌连连。下一位接过弓箭。 欧阳芾拉拉温仪的手:“若是狄将军真的连中三次靶心,你欲给他什么?” 温仪低声答:“一副名贵的挂画......是不是太草率了?” 欧阳芾肯定道:“非常草率,狄将军家必然不缺这些。” “那怎么办?” “看看再说。” 抱着万一射不中三箭靶心的心态,视线中,轮至狄青持弓拉弦,只见他肩、肘、手直如一箭,周围逐渐息声,气氛凝结,众人皆在观望。 刺破寒风的一声响,第一箭正中靶心。 “好!”“好!!”几名军士带头鼓掌,百姓亦欢呼雀跃,声若震天。 欢庆声里,狄青握着弓,眼望自己射出去的一箭,不禁也笑了。灯烛光辉将他额上刺字照得模糊,亦将他此刻年龄模糊。 传闻狄青投军之日,恰是状元王尧臣登第之时。“王公唱名自内出,观者如堵”。战友立于道,感叹:“他为状元而我辈为卒,穷达之不同如此。”狄青道:“不然,顾才能何如耳。” 不是这样,只是看才能高低罢了。 眨眼间,狄青第二箭已出,又是正中靶心。周遭欢呼声愈隆,直盖过吹刮皮肤的刺骨夜风。 狄青既贵,时人或劝其除去刺字,狄青但笑不答。皇帝亦宣谕之,狄青答道:“陛下擢臣以功,不问门第出身,臣有今日,皆始于面上刺字,非臣不能除去,乃是为了勉励天下士卒。” 第三箭,依旧稳稳中于靶心。 狄青将弓还与温仪:“见笑了。” “将军英勇无双,令小女子大开眼界。”温仪赞道。 “将军既三箭连中靶心,当有奖品相赠。”欧阳芾亦凑前道。 -- 第21页 “对了,你家奖品是何物?拿来让我们也开开眼。”经她提醒,几名军士遂想起这茬,好奇道。 狄青训道:“不得同姑娘无理。” “有的,”欧阳芾笑道,“我知将军心愿为何,愿把将军的心愿赠予将军。” 狄青闻她所言,面色微讶:“姑娘知我心愿?” “娘子莫说大话哦,将军的心愿你怎会知。” 欧阳芾笑得神秘:“若我猜中狄将军的心愿,将军可要收下这个礼品。但将军得三日之后才能来取此礼品。” “三日后取,这么麻烦......”旁边年轻的军士闻言抱怨,“方才可无这些规定。” 因是欧阳芾刚才想出来的,自然不可能提前知会。“将军要吗?”她试探问。 狄青见她如此说,心念一动,道:“好。三日后,我差人来向姑娘取。” “一言为定。” 三日后,狄青命人来温家画楼取奖品。 又过一日,狄青差人来道,多谢欧阳姑娘心意,这份礼物他收下了,且定当珍藏。 温仪于是掐着欧阳芾的脖子,逼她说出给了狄青何物。 “咳、咳......只是一幅画而已,”欧阳芾喘过气来,抓了抓头发,含蓄道,“再加上两行字。” 那是一副人物画,画中人身着甲衣,策马奔腾,背后是黄沙白草,他回身弯弓搭箭,弓满如天上月。 题字: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第10章 年节活动从正月一日持续至七日,按照欧阳芾预计,本该在第三四日客流达到顶峰后,逐渐趋于平和稳定,然随着第二日晚狄青到此一游之事传开,宣传效果比任何文臣题诗都要好上数倍,一时坊间百姓争相前来观游,整整七日,彩棚前络绎不绝。 而令百姓争相观游的源头,正是狄青当日射箭留下的那张箭靶。 话说当日狄青一行人走后,温仪本欲吩咐仆役将靶物归原位,未料欧阳芾盯着上面插|得稳稳当当的三支箭,甚觉赏心悦目之余,想到:“不如我们将它立在此处,旁人见之,便说这是狄青将军射过的靶子。大家往日对狄将军便十分好奇,这样说不定能招揽更多人观赏。” 当真是吸引了相当多的人。 第四日晚,冯京至。他见着欧阳芾时,着实神色诧异了一番。 “听闻两日前狄枢相于此留下三支箭,到现在还是京城士庶间议论的焦点,友人谈起时,还曾言‘是哪家的商贾如此会做生意’,未料竟是二娘的主意。”他听罢事情经过,不由笑道。 “当时全出于意外,后来也只恰巧想到这招,谁知大家这么热情,纷纷跑来看,还问狄将军再来否,我们也不好说不来,也不能说还会再来,场面一度十分尴尬......”欧阳芾颇不好意思道,“四娘还说要将靶一直留着,做成景点......” 听她所言,冯京笑意更盛:“狄枢相乃当世豪杰,不但忠义智勇,且为人谦谨淳厚,堪称武将楷模,人敬爱之,亦在情理中。” 欧阳芾兴奋道:“对呀,狄将军真的好威风,你没见他前日射箭的样子,好多小娘子都在尖叫,尤其连中三靶时,整个人似在发光......” 她眼里闪着光芒,滔滔不绝,冯京微愣过后,却是渐渐沉默了。 “怎么了?”欧阳芾停下来。 冯京道:“二娘......亦喜爱狄青吗?” “......”欧阳芾忽然不会说话了,“我就,像大家喜欢他那样喜欢他......敬爱,是敬爱。”犯了错一般小下声去,为突如其来的心虚。 冯京垂首,忽地笑了:“我在问什么......”再抬首,他微笑道:“狄枢相应是二娘的长辈了。” 欧阳芾连忙点头,迅速点头。 “只有一事,京不明白,”冯京道,“二娘既办年节活动,为何不提前告知我,这样我也便携亲朋来为二娘捧场。” “已经有许多人来捧场啦,”欧阳芾心满意足道,“我本没料到会有这么多人,想若是门面冷清,就不必叫你来了,免得让你看笑话。” 冯京摇头:“我怎会笑话二娘。” “不说这个,你要不要去参加文人专场,有奖竞答?”欧阳芾指着那一片挂满的红绳,提议道。 不出意料,冯京果然顺利至最后一关,他也看了看旁人留下的诗句,而后自己作诗一首。 “冯学士觉得自己能赢吗?”欧阳芾发觉自己虽不会写诗,却极爱观赏文坛大佬比拼。 冯京笑而不言,沉吟稍许,却道:“欧阳公有章句言,‘醉翁之意不在酒’,京之心......亦然。” “什么意思?”欧阳芾没太懂,再问时,冯京已不复再言。 送走了冯京,欧阳芾坐下来歇息。一旁穆知瑾问她道:“方才的是冯当世?” “是。” 穆知瑾觉得奇怪:“据闻冯当世乃三科状元,经义文章皆应一流,为何你之前未找他帮你出题?” 欧阳芾想了想,说实话道:“其一是因为人手够了,其二,我当时想若他出了题,便无法参与最终竞选,那他便失去了可能获得叔父字画的机会。” 穆知瑾笑她:“你这么确信他能到达最后一关?” “应当能吧?” “还有,你只顾替他想着有没有机会参加竞选,怎么不为其他出题人想想,若他们也想得到欧阳公的诗作,你这不是误了人家?” -- 第22页 欧阳芾大吃一惊:“会吗......他们也会想要?” “为何不会,曾先生,王先生,还有那些太学生,你想过人家吗?” “......完了,”半晌,欧阳芾颓然坐倒在凳上,面浮悔色,“我做人真不应该。” 穆知瑾掩唇笑道:“是你真不应该做人。” 欧阳芾指着她:“你骂我。” 穆知瑾打掉她的手,笑道:“小傻瓜,快点帮忙干活吧。” 欧阳芾本以为自己偶尔毒舌一两句,然而她发现,穆知瑾才是真毒舌。 第六日时,彩棚前停下一架豪丽考究的马车。 车内年轻女子掀开一角帐帘,望灯烛遍地,乐声喧天,回身对母亲道:“外面真热闹。” “年年都这么热闹。”晏氏不禁笑她少见多怪。 “前面有卖字画的,”女子望见温家画楼前搭的彩棚,道,“娘,我想下去走走。” “有什么好看的,还能比得上家里的画不成,”虽这样说,晏氏却未想真拘着她,遂向坐在车前的婢女唤道,“采儿,你陪着清殊一块去吧。” 富清殊踱至彩棚下,见有人正手拿不大不小的竹圈,往空地中间的诸多摆饰上套。“那是什么?”她问。 “那个是套圈,套中任意数目者皆有礼品相赠。”欧阳芾站在她身边,解释道,“娘子要玩玩吗?” 富清殊摇了摇头。见周遭众人皆盯着套圈者的动作,她虽有些兴趣,却也害怕被那样盯着看。 欧阳芾察觉出来,道:“娘子何不试试那头的灯谜,猜出了一样有奖。” 她带着富清殊来到灯谜底下。本以为这样颇似大家闺秀的姑娘,应对猜谜这类游戏较为拿手,谁知对方竟远远超乎欧阳芾的预料。 “好厉害!”欧阳芾对着连过三关的富清殊发出由自内心的赞叹,“娘子如此才华,不如留下首诗,参与评选,以娘子的文才,没准真能得到欧阳公的字画。” 富清殊微微笑道:“还是罢了,我虽有心,但女子闺阁内的文字,还是不宜流于外界,展露人前。谢谢你。” 欧阳芾被她婉丽笑容摄到,一时附和道:“......娘子说得是。” 富清殊在摊前徘徊良久,最终买了只绘着花鸟的纨扇,拿在手里,路过彩棚时,又不禁朝套圈那处望了眼。 “娘子想玩吗?若是想玩,我可以和娘子一块玩。”欧阳芾观察道。 富清殊奇道:“你与我一块玩?” “但我套得不是很好,正常发挥下一个也套不着,娘子别笑我就好。”欧阳芾力图拉低她的心理预期。 富清殊喜悦道:“不会,我也是头次玩,也不一定投得好,怎会笑你。” “那我们试试?”“好呀。” 这把欧阳芾投得乱七八糟,竹圈斜飞,一个数目也未套中,富清殊倒是套得一个香囊,套中时,周围有捧场叫好的人,富清殊被采儿拉着胳膊夸赞,脸上笑容洋溢。 温仪瞧了眼默默走回她身边的欧阳芾,轻飘飘道:“对漂亮姑娘很好哦。” 欧阳芾挽住她手臂,羞涩道:“所以我对四娘最好呀。” 温仪在她下巴一勾:“小嘴倒甜。”两人于是一同笑歪。 对欧阳芾来说,这仅是一小小插曲,要得等到年中富弼回朝,婶婶薛氏带她赴富府家宴时,她方能知晓,这位同她有过“套圈之谊”的女子,乃是当朝宰相之女。 然对目前的她而言,有另一事更值得她发愁—— 正月初一,曾家三兄弟于彩棚下各题诗一首。 初二,御史官吕景初题诗一首。 初三,知制诰刘敞、其弟刘攽各题诗一首;文彦博之子,凤翔府佥判文恭祖、尚书都官员外郎文贻庆各题诗一首。 初四,前宰相梁适之子,屯田郎中梁彦回、国子博士梁彦开题诗。 初五,前宰相庞藉之子,庞元英、庞元常题诗。 其后以此类推,不一而足。 欧阳芾望着满目诗篇,忧心忡忡,觉得自己给叔父出了难题。 整整七日,收集诗作一百九十二首,欧阳芾与温仪等商量后,不得不将宣布胜者之日推迟至一月以后,不然她担忧自己叔父纵熬夜赶工也来不及在元宵前看完这么多诗。 至公榜之日,温家画楼前赏诗传抄者甚众,一度到达堵塞道路的情形,倒真遂了温仪的愿,“赶得上勾栏瓦子过节时热闹”。 其后数年,皆有后人模仿此般活动,乃至变换花样,繁多名目,各家争奇斗艳,夺人眼球。然而那时欧阳芾的心思早已不在这上面了。 正月十三,天朗气清,风疏云淡。一连在家歇了六日的欧阳芾终于再次走出家门。 她是日晡时出的门,转过条街,去了王安石的家。 开门的是位仆妇,言家主尚未归来。欧阳芾稍感意外,这个时候寻常官员应当归家了才是。 门后探出颗小脑袋,王文筠一身素净粉袄,望着她道:“姐姐?” “哥哥公事并不忙,但他每回喜爱多留一会儿,看完书再归。” 王安石家素淡简朴,几无装点,一颗庭梧在此季节已叶片尽落,露出高大遒劲的枝干,在天空映衬下略泛着白。 “姐姐可以在这儿等一会儿,哥哥应该很快便回来。”王文筠道。 欧阳芾坐在前厅,好奇道:“和甫也不在家吗?” -- 第23页 “七哥和别人出去了,晚些才归。” “那就只有文筠一人在家?” “是我和关婆两个人。”她口中的关婆指的是方才为欧阳芾开门的老妪,其早年便服侍于王安石的父亲王益,王益逝世后,如今又跟随他的儿子一同来到京师。 欧阳芾道:“你方才说七哥,那你的其他哥哥们不住在京城吗?” 一问才知,王安石两个同父异母的哥哥早逝,而三个年纪稍长的弟弟目下正同祖母、母亲安居江宁,两个妹妹也已嫁人,最小的弟弟和甫还有尚未及笄的文筠被王安石带在身边,文筠说:“父亲早年宦游各地,也是这样带着三哥,所以三哥如今也这般带着七哥。” 欧阳芾有些明白,为何王安礼之前会说,他很敬佩兄长。“介甫先生待弟弟妹妹,想来必定如兄如父。”她微笑道。 虽为名义上的三哥,实际却担负着长兄和长子的责任。 但欧阳芾亦有不解:“文筠为何不与母亲住在江宁,而跟介甫先生来此?” “母亲有四哥五哥还有六哥陪着,但介甫哥哥只有一个人,和甫哥哥开春后要去读国子学,平日里也不在家,家里就会只剩下三哥。” “文筠是怕他孤独吗?” 王文筠摇摇头:“我是怕他照顾不好自己。” 欧阳芾噗嗤笑出来,又问:“可是介甫哥哥白日都在外面办公,文筠一个人在家不孤单吗?” “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王文筠小脸认真道,“我会把家里收拾好,和关婆一起做饭等哥哥回来吃。” 听她说着这些,欧阳芾温柔地望着她道:“以后我经常来找文筠玩好不好?” 王文筠惊讶:“真的吗?” “真的呀。” 日渐西斜,王安石回到家中,听关婆言道有位姓欧阳的娘子来找自己,步至厅外,便见到欧阳芾握着王文筠的手在纸上勾勒的模样。 “竹节的地方稍微错开一点,像这样——是不是很形象?” 他站在那里,未有动作,只看着二人垂首写画。 “你来试试。”欧阳芾松开手,笑着举目,忽然望见立在门口一身绯袍的王安石,“介甫先生?” 王文筠抬头:“哥哥!” 王文筠搁下笔,奔去同兄长打招呼,王安石牵着她至一旁,让关婆打了盆水。“洗洗手吧。”他道,又朝欧阳芾道,“你也是。” 欧阳芾瞅了眼自己脏兮兮的爪子:“好嘞。” “之前说过要答谢先生,所以今日是特意来给先生送一份礼物的。”欧阳芾笑嘻嘻道。 王文筠在旁边小椅上继续涂抹画作,欧阳芾将一幅画卷摊开,展于桌案:“介甫老师猜猜,画中人是谁?” 这是一幅清雅素淡的山水画,背景是寒山峭壁,远近松石若隐若现,近处有道溪流,岸上有一亭,坐落于松树旁。亭中独立一人,只见长袍背影,不见正面姿容。整幅画宁静而萧落,正如画中伫立之人。 欧阳芾见他思索不言,提示道:“是介甫老师喜欢的人哦。” 王安石不禁看她一眼,后者仍是笑嘻嘻的模样。 他沉吟半晌,道:“......不知。” “是杜甫,杜甫呀,”欧阳芾歪头去瞧他的脸色,“我画得不像吗?” 王安石心中微动,再观那画和画中意境,确有七八分相似之意,然而他问:“为何是杜甫?” “因为介甫先生之前不是作过首《杜甫画像》,先生还说,‘推公之心古亦少,愿起公死从之游’,我想先生必定是极喜欢杜甫的,于是我又一想,有题杜甫的诗,怎能没有画杜甫的画,虽然我画得一般,但却是我的一片心意,希望介甫老师能喜欢。”欧阳芾像背作文一样哗啦啦倒出大堆话。 “而且我画了整整七日。”盼望能够借此向王安石传递出自己用心之真挚,欧阳芾小心问道,“......介甫老师喜欢吗?” 王安石观着画,忆起与她初次见面时,她对自己道读过他的文章,原以为只是客套。 “喜欢。” “真的吗?” 王安石将目光从画中抬起,道:“真的。”他甚至极浅淡地笑了。 欧阳芾受到肯定,开心不已,趁他将画收起前又道:“还有一事,介甫老师看看,这幅画和我之前画的画有何区别?” 王安石顺她的话望去,在图画上方一角找到异样。“你的押字。”他道。 “好看吗?” “嗯。” 欧阳芾于是更开心了,指着花押道:“这是冯学士帮我设计的,就是冯当世先生,介甫老师还记得他吗?去年立冬你们见过,我原不会草书,是他教我写的......” 她未注意到身旁人顿住的动作,只管介绍那处花押要写好看多么困难,让她练了好久。 “......介甫老师?”她觉得王安石脸色好像变了,“我是不是不该押字?” “没有,你押的字很好。”王安石道,将画收起,“作画也好,落笔简练精当,在我之上。这份礼物我会收藏,多谢。” 总觉得哪里不太对的欧阳芾:“......先生喜欢便好。” 欧阳芾走后,王文筠见自家兄长将画仔细收在盒中,问道:“哥哥是不是不喜欢姐姐的画?” “不是。”王安石朝她望去,语调温和。 “那就是不喜欢姐姐的花押。”在一旁听完全程的王文筠敏锐觉察到什么,“我去和姐姐说,让姐姐以后不要押字了。” -- 第24页 王安石走近,摸了摸她的头:“不必。她喜欢押字,押了便是。” “可是哥哥不喜欢,为何还要将姐姐的画收藏?” “......” “哥哥言不由衷。”王文筠道。 走在路上的欧阳芾打了个喷嚏,觉得自己该加衣裳了。 第11章 正月里的某日,欧阳芾被叔父叫至书房。 欧阳修桌上摊着两张笺纸,示意她看:“你来评评,这二者谁更胜一筹?” 欧阳芾望去,两张不同字迹的笺纸各题诗一首,左边文字工谨细秀,右边则更显圆润自如,她认真品了品内容后道:“似乎还是左边的好一点,您觉得呢?” 欧阳修未正面回答她,只玩味道:“左边这首写的是景,单就内容而论,不如右边这首写人更为细腻生动,然若考虑切合题意,本次题目为‘元旦’,右边这首又不如左边这首表意鲜明。” “所以叔父认为哪个更好?” “这也是我将你叫来,要你评判的原因,”欧阳修露出耐人寻味的笑容,“你既认为左边这首更为出色,那老夫便将此次诗文评比的最佳者定于此人了。” 欧阳芾听懂他的意思,但又隐约感觉哪里奇怪。 “你且将两张笺翻过来,看看诗人是谁。”欧阳修道。 于是欧阳芾翻过左边笺纸,是个她不认识的名字,又翻过右边笺纸,写着两个字,冯京。 欧阳芾:“......” “……所以罪人要推给您侄女做是吗?”她终于看懂她叔父不怀好意的笑容。 欧阳修咳了两声,掩饰道:“这如何称得上‘罪人’,冯京此诗即使不排第一,也排得上第二了,不过....”他话锋一转,问道:“听你婶婶说,你与冯京此前便已相识,在你看,此人人品文章如何?” “您确定是在问我吗?”欧阳芾指着自己,“再怎么说人家也是三科状元,我何德何能去评价人家。” “你是我欧阳修的侄女,有何评价不得。”欧阳修不以为然。 欧阳芾只得道:“我当然觉得极好呀。” “极好是怎么个好法?” “叔父,你今日好像有点奇怪。”欧阳芾盯着他。 “老夫可不奇怪,奇怪的是这作诗之人,”欧阳修颇含深意道,“我问你,当日冯京作诗时,你应当在他身旁,他没有对你说些什么?” 欧阳芾仔细回忆道:“他似说了句您文章里的话,醉翁之意不在酒……可他并未解释是何意思。” 欧阳修捋着胡子笑了声:“你想知道他是何意?” “是何意?” 欧阳修继续笑,轻拍她肩:“那就等日后,让他亲自向你解释。” 说到最后和没说一样。文人爱打哑谜,欧阳芾算是深刻体会到这点。 虽则如此,公榜之日所挂出的名单里却并不止魁首一人,欧阳修在此之前又另勾出几首颇为满意的作品,连其诗句一并附在榜上供人欣赏,以作勉励。 这其中自然有冯京的作品。欧阳芾还想过要如何安慰他,结果他看上去并不十分在意。 “欧阳公可有表露出不喜?”冯京只是问她。 欧阳芾道:“没有,他还说你的诗不排第一也排第二。” 冯京似放松稍许,又听她问:“叔父说你好像要告诉我什么,你要告诉我什么?” 冯京微滞,余光见得画楼里旁观看戏的温仪和穆知瑾二人,淡笑道:“再等些时候,我会告诉二娘。” 说到最后和没说一样。欧阳芾受到双重挫败。 问不出来便不再问了,这是她做人的一大优点。欧阳芾照旧过上了读书写字、琴棋书画还搭偶尔女红的日子,时不时也会去找温仪和穆知瑾闲聊。 穆知瑾较温仪心细,见到欧阳芾作画,问她:“阿芾的画与宫廷画师所绘风格略有不同,不知师从何人?” 她言中的宫廷画师,指的是翰林图画院的专职画家,其以黄派技法为主流,提倡细腻工整,偏好富丽堂皇,所绘对象多为花鸟鱼虫,以迎合皇室贵族的喜好,也称谓“正统”画法。 欧阳芾也作花鸟画,然她最擅长的还是山水。 “师傅啊,”欧阳芾似忆起往昔,道,“师傅说他闻达于诸侯之前,不让我说出他的名字。” 穆知瑾不禁笑道:“怎还有这样的人。” “是啊,我师傅异于常人,将来定不同凡响。”欧阳芾毫不吝惜地夸赞道。 庆历八年,欧阳修在扬州,曾置宴于大明寺与僚属宾客游赏。 大明寺高居蜀冈之上,俯瞰平原,远山近水尽收眼底,彼时十一岁的欧阳芾和九岁的欧阳发不耐待在一众大人之间,便跑去寺庙后的山峰上写生。 欧阳芾那时学画不久,画出来的东西和她年仅九岁的堂弟不相上下,欧阳发到底是男孩脾性,嘲笑完她,坐不住便先溜走了,徒剩欧阳芾坐在原地研究二人绘画差异。 “你这画的是什么?”身后蓦地有人问她。 欧阳芾回头,见一青年男子立于她背后,三十岁上下的模样,青衫软巾,文士容态,正打量着她的画。 “春景。”欧阳芾含糊道。 “春景?”男子闻言笑道,“你这哪里体现出是‘春’景?我若说是夏景,秋景,冬景,又有何不可。” “......”欧阳芾吃瘪,想了想还是把那句“我才学画一年”给憋了回去。 -- 第25页 男子见她不满神色,复笑道:“春日之景,当雾锁山头,树林隐约,水色蓝而山色青,夏时则当林木蔽天,绿茵遍坡,瀑布于云端直泻而下,秋景乃树木稀疏,芦苇沙汀,冬景则为满地白雪,渔舟孤倚。凡画山水,当以四时之不同为特点,着墨深浅区分明显,使人一眼便知画中时令。” 欧阳芾呆视着他,惊讶道:“先生是画家吗?” “画家算不上,只平日闲来无事,也爱随手作些画罢了,”男子蹲身朝前,接过她手中笔道,“你可知你画中缺的是什么?若要画山,则先定大山,谓之‘主峰’,主峰既定,再依次增添其他诸峰......” 后来欧阳芾才知,那位青年乃一民间颇有名气的画师,名郭熙,当日亦受她叔父之邀前往,专为宾客在宴会上作画。 郭熙喜爱游历,山林泉石皆成为其描画对象,而他生性异也,虽才华过人,却不肯随意与人相交。 一日郭熙正在溪边作画,忽觉身边多了一人呼吸声,抬首看去,年幼的欧阳芾正盯着他画画的手一阵猛瞧。 “欧阳公家的小娘子,怎么跑来这里玩耍?”郭熙笑意浮现。 欧阳芾当然不会说是问了别人,知道他在这里才专门找过来:“我出来打酱油,路过这里。” 郭熙回头望了眼曲折的山路:“集市似离这里颇远。” 欧阳芾一本正经道:“我比较喜欢探索未知的道路。” 郭熙不禁笑着摇头。 “没关系,郭先生您画您的,我马上就走,”欧阳芾丝毫没有偷师学艺的惭愧,“何况您画得那么复杂,我这么小的孩子什么也看不懂。” “欧阳公知道自己有个如此赖皮的侄女吗?”郭熙不由调笑。 “我觉得他应当知道。”欧阳芾诚实回答。 知道赶不走她,也无意真的驱赶,郭熙不复再言,只提笔继续作画。 他绘画时极安静,专注时可一两个时辰不言语,慢慢地,只闻山涧淙淙流水,呦呦鸟鸣,天地浑然空阔悠长。 郭熙放下笔,又取另一支,这时忽然想起身边还有个人,扭头间,却只见欧阳芾凝神目视他身前画稿,眼睛一眨不眨,似在思索,又似在记忆。 他执笔的手顿了顿,望着她出神小脸,唇边漾起抹柔和的笑:“想学么?” 欧阳芾立即回神,将头摇得像拨浪鼓。 “无妨,我来教你。”郭熙道。 郭熙教了她一年,起初连欧阳修也觉诧异,然郭熙解释道:“她既想学,我便教她,何时她不想学了,我便不再教了。” 因着这句话,欧阳芾一直认真学习,大有要把郭熙平生所学掏空的架势。 但一年时光,纵使她再如何努力,也只学到基本。一年后,欧阳修移知颍州,临行前欧阳芾万般不舍,却无可奈何。 “郭先生何不随我们一同游历?听说颍州风景秀美,不输扬州。”欧阳芾想着,反正郭熙不考功名。 她再三劝说,郭熙状似考虑道:“我一外人,与你们同去似有不妥,如若前往,总需有个身份。” “身份?什么身份?”欧阳芾开动脑筋。 郭熙屈指敲在她头顶:“你这丫头,果真没有良心,教了你那么久,连声称呼也不肯喊。” 欧阳芾反应过来,惊喜地噗通一声跪下去,倒头便拜:“师——傅——” 先至颍州,后至南京,最后又因欧阳修母丧重回颍州,这四年郭熙均与他们在一起。 皇祐五年,也是欧阳修回京的前一年,郭熙先一步来同欧阳修辞行。“我本不该滞留颍州这么久,正如我本不该年岁未足,便先收徒。” “先生过谦了。”欧阳修试着挽留。 郭熙缓缓摇首:“我之所以长留此地,除与公相交甚欢,不忍别去外,还有一重缘故。”他对着立侍在旁的欧阳芾道:“你既有天资,便不应辜负。我说过,你想学,我便教你,这是我给你的承诺。” 郭熙平生重诺言,不轻许,既许,则必不违。 然又不止如此。自古学有所长之士,大抵也希望将自己的学识传与他人。她难得肯学,又对他十分敬重,说是欧阳芾在他身上学到许多技艺,不如说是他通过她尝到了为人师者的滋味。 人言师者如父,郭熙看欧阳芾,如何不像在看自己的女儿。 郭熙曾将自己引以为傲的雪景图轴示她,对她道:“如今齐鲁画家多仿李成,关陕画家多仿范宽,如此因循沿袭,专去模仿一家之作,画出的东西只有千篇一律,毫无新意。你要兼学兼收,博采众长,我予你看的画也是,你可学我技法,不可学我风格,人总要自成一家,方能有所成就。” 欧阳芾道:“我记住了。” “你此后再作画,若有人问起你师从何人,不必提我姓名。” “为何?” “师傅若通过弟子才能扬名,不是让天下人笑话,”郭熙玩笑道,“也正好看看,我们师徒二人谁先出名。” “肯定是师傅您啊,您已经出名了,将来只会更出名,没准我在京师也能听到您的名声,然后我就告诉别人,郭熙本人的弟子就在他们眼前,想结交他的先来巴结我。”欧阳芾给他垂着肩,眉眼生动地描述。 郭熙放声大笑,抬手欲抚她头顶,而后见她灵动目光,持至半空的手又落下。 -- 第26页 “大姑娘了。”他说道。 欧阳芾知道郭熙实际为何不让自己报他姓名,他希望她不拘于一家,不仅是画,心也如此。 是年冬,颍州为白雪覆盖,呵气成雾,欧阳芾画了幅雪压松山图,她端详良久,想找师傅帮她看看,是否已有她自己的风格,然郭熙居处早已人去楼空,她再找不见了。 欧阳芾这边与温仪、穆知瑾二人关系愈发亲密,殊不知朝中正有大事酝酿发生。 正月以来,朝中大臣因宰相陈执中的家丑而对其攻击愈发猛烈,大有不罢黜此人决不善罢甘休之意。偏偏此时大理寺却下判决:宰相因婢女犯错而教训责罚致人死亡,按律可免于刑罚。皇帝亦有不再过问之意。 陈执中退处私第两个月,大概以为风声已过,于是重回政事堂供职,谁料此举立时引发大批官员联名上疏。 殿中侍御史赵抃称陈执中的行为“肆匹夫之暴、失大臣之体、违朝廷之法、立私门之威”,御史中丞孙抃更率领全台御史官,要求皇帝对陈执中“特行责降,以正本朝典章”。另有吕溱、蔡襄、欧阳修、贾黯、韩绛等人上疏请罢宰相,言辞甚烈,拿出的是“虽你不用坐牢,但也要你做不了官”的架势,欧阳芾观朝报时直感觉触目惊心。 对,其中还有她叔父的身影。 要说她叔父不愧是文坛领袖,写劄子也比别人写得更为锋利尖锐,一针见血地道出皇帝“好疑自用而自损”的心思。何为好疑自用,欧阳修说“陛下不悟宰相所托非人,反疑言事者喜好驱逐宰相。疑心一生,视听便受迷惑,遂成自用之意,认为宰相应由人主自去,不可因言者而罢之......”措辞慷慨激昂,不留丝毫情面。 ——这些上疏均石沉大海,皇帝并无任何反应。 欧阳芾曾闻传言,有人问皇帝“执中何足眷”,上言,执中不欺朕耳。她想,人臣与皇帝,所追求之物终究不同。 一日,欧阳芾正从外面归来,察觉家中气氛不对,薛氏和堂弟欧阳发坐在厅中一言不发,薛氏眼角泛红,似有泪痕。 她悄悄问欧阳发:“发生何事?” 欧阳发长叹口气,道:“官家下诏令,让爹爹出任蔡州,还有朝中其余反对陈执中的官员,一连外放了好些,要求不日离京。” 外放。外放意思便是,皇帝打算力保宰相。 欧阳芾瞬间明白薛氏为何而哭,他们去年才搬来京师,定居不到一年,又因欧阳修上书言事而被外放。之前也是因类似缘由,引皇帝不喜而外任数年,若说家人心中无怨,却也难说。何况此番不同往昔,欧阳发正是读书的年纪,本打算开春去念国子学,这样一来便也去不成了。 欧阳发没说什么,但欧阳芾联想起这许多,也知他心中难受。 她想了想,道:“叔父在哪儿?我去看看叔父。” 推开房门,欧阳修正在卧房内喝酒。 他似已醉得不省人事,欧阳芾却知他轻易不会醉。她蹲在欧阳修面前,自下而上与他低垂的眼相对视。 欧阳修似不习惯被她这样盯着,终于撇开头去,闭上浑浊双目。 “我无事,你且去吧。”他道。 “好。”欧阳芾起身欲走,忽地被叫住。 “等等,”欧阳修道,他深吸口气,欲语而又迟钝,“......你,有没有怨我?” 欧阳芾于是返身,重新蹲在他面前:“叔父还记得,您最初教我的是什么吗?” 欧阳修看着她。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欧阳芾道,将欧阳修常年执笔而带有厚茧的手贴在脸上,“我说叔父是第一流人物,千百年后,还是第一流人物。” 她看见欧阳修有泪滴下,他笑着抚摸她脸颊:“二娘最会哄我。” “我从没哄过您,我句句都情真意切,发自肺腑。”欧阳芾拒不承认。 她想起庆历七年,她和曾巩一道站在门外,听见门内薛氏对欧阳修的劝说: “夫君不如将她寄养在亲友家,或可托我父亲代为收养,这样下去,夫君的名声至少不会再受损......” 欧阳芾后来走失,被曾巩找回。她虽无意逃走,却不知该如何再面对欧阳修,于是借假寐逃避追问。 她躺在床上,听见欧阳修在门外发火的声音:“够了,他们爱议论便让他们议论去,我欧阳修的名声还能再烂吗?这件事从今往后休得再提!” 门“吱呀”一声从外推开,她知欧阳修轻声踱步至她跟前。感觉到一只带有薄茧的手轻抚在她脸颊,她睁开眼。 欧阳修垂首目视着她,道:“是我的错,说带二娘回家,又让你担惊受怕......我虽非你的父亲,也必无法代替你的父亲,但我定视你如我的女儿一般,尽父亲之责,让你此生安康无忧。如此,二娘可否往后不再逃走?” 欧阳芾眼角泪珠滑落,她抽了抽鼻子,道:“好......其实我没有逃,我真的只是走丢了。” 欧阳修笑起来,将她抱在怀里:“我知道,我知道。” “那我也像对待父亲一样对待你。”欧阳芾说道。 第12章 自从朝廷诏令下达,每日皆有客人前来欧阳家,或表慰问,或表惋惜,其中多是欧阳修在朝的好友,也不乏司马光、王安石这样的晚辈。 欧阳芾见到王安石时,仍旧笑容不减的样子:“叔父在朝为官,居无定所本就是正常的事,堂弟还有婶婶很早以前便习惯了,只是......有些对不起文筠,我答应经常去找她玩,本打算待三月金明池开,带她一同去游金明池,这下只能食言了。” -- 第27页 王安石听她说到最后,眉间不禁皱起:“欧阳公乃当世清直之士,官家因私欲包庇宰执,外放忠臣,非明智之举,我已上书请留欧阳公等人,望官家体察忠良,勿为庸才小人蒙蔽塞听。” “......谢谢。”欧阳芾道。 “不必言谢,这是我应当做的。” “不是,”欧阳芾道,“谢谢介甫先生这段时日的照顾,我很高兴能与先生相识。” 王安石神情乍然变换,他沉默片刻,道:“......我未曾如何照顾你。” “也是。”欧阳芾接道,随即看着王安石的脸色笑了起来,“才不是的,介甫老师对我很好。” 虽只是因为欧阳修的缘故,她也应该道这声谢。 除王安石外,朝中亦有许多臣子纷纷上书,要求挽留欧阳修等人,欧阳芾曾见过一次冯京,后者亦有上书意,欧阳芾劝道: “已经有很多人在帮叔父了,若官家不改心意,你再上书,我怕影响你的仕途。何况你与我叔父交往不深,你大可不必蹚这趟浑水。” 冯京却比她想象的更为坚决:“论为政,我不如欧阳公,论学识文章,我更不如欧阳公远矣,倘使朝廷连欧阳公这样的贤能之士也容不下,我又岂能为朝廷所容,更何况——” 更何况什么,他似有话未说,最终只缓缓吐出一句,眼神怅然:“......我亦不想二娘远走。” 欧阳芾也不想走。也许是上天听到她的心声,成全了她,二月底,迫于舆论压力,皇帝最终出面挽留欧阳修,同时陈执中被罢相位,出知亳州。 这场君臣间的博弈以臣子的胜利告终,中间固然有天子耳根软、易动摇的原因,但冥冥之中似乎也预示着什么,很多时候,历史只在不断地重演。 宰相既罢,当有后来者顶替,在众臣一词的推荐下,文彦博、富弼被任命为宰相,此时二人仍在外地做官,但举朝相庆的场面就连皇帝看在眼中,也不禁相信自己做了正确的决定。 欧阳修能留下,家人自是高兴万分,欧阳芾也不例外,她最近连读书也觉读得甚香。 这日官员照旧前来拜望,欧阳芾意外在其中看见冯京的身影。 冯京是与同僚一起来的,因他是初次拜会欧阳修,欧阳修十分热情地与之在前厅畅聊许久,末了还邀他们留下用过饭再走。 欧阳芾只在开始时被她叔父领着于人前介绍了一番,之后便一直待在屋外,百无聊赖地听着里面人相互恭维客套的话语。 除冯京外,另两位造访之人均在馆阁任职,一位叫做贾翀,目下正任集贤校理,另一位名叫贺为岺,为直院。欧阳芾见过贺为岺,当日在温家画楼,便是他提出对她画中景象的质疑。 三人临走前,薛氏特意吩咐欧阳芾送送他们,欧阳芾对她婶婶的用心再明白不过,却也只有无奈跟随三人一同走出家门。 “不劳二娘相送,我们自行离去便是。”冯京在门外对她道。 欧阳芾道:“没事,我同你们再走一段,反正我今日也无事。” 冯京还想推辞,旁边贺为岺附和道:“难得欧阳姑娘有心,当世兄就莫要推辞了,还是说当世兄不想见到欧阳姑娘?” “自然不是——”冯京欲解释,又听贺为岺笑道:“前几日不知是谁,听说欧阳公一家要离京,魂不守舍,又闻欧阳公一家最终不走了,即刻便来拜访,如今倒似病好了,见着人也不眷恋......” “晦之!”冯京将他话音截断。欧阳芾难得见他脸似熏染般泛红,但她未及多看,便见冯京将脸偏开。 “晦之也未说什么,只说当世兄对欧阳公眷恋颇深罢了,当世兄不必激动。”贾翀在旁添油加醋。 欧阳芾被他二人逗笑,笑罢言道:“我知道,叔父也很欣赏冯学士,冯学士,你不是单相思哦。” “二娘......”冯京无奈道。 “哎,这就叫‘情投意合’——”贺为岺无缝衔接。 在场除冯京外的三人皆笑得东倒西歪。欧阳芾瞧见冯京的脸又熏染上一层颜色,直有往眼角蔓延的趋势,但他又一次将头偏开了。 “叔父这次能为官家挽留,多亏先生们的上书,欧阳芾在此谢过各位先生。”她恭恭敬敬行了个礼。 三人还揖,贾翀道:“欧阳姑娘不必多礼,尽忠直言本为臣子应尽之责,我们食君之禄,不敢有所懈怠。” 贺为岺道:“这次群臣进谏,终令官家有所动摇,只希望官家借此机会看清忠佞,排除小人,欧阳公素有敢言善谏之名,文公和富公入两府更是众望所归,有此三公在朝,想必可以匡正时弊,肃清朝纲。” 欧阳芾动了动唇,没说什么。冯京觉察她似有话,道:“二娘想到什么,不妨直言。” “我在想,劝说君主自古就是困难的事,官家这次也许知道宰相有错,但他还是站在宰相这边,是因为官家心中另有所求,而群臣奏疏无一考虑官家的私心,说出的话自然不会受官家所喜,其实是在让官家疏远自己。我读韩非子,上面说......” 欧阳芾未注意到,她说出“韩非子”三个字时,在场几人脸色均变了变。 “......上面说,‘凡说之难,在知所说之心,可以吾说当之’,倘若了解对方的心理,便可使用恰当的方法去说服对方,对方也更易接受。” -- 第28页 她说完,发觉场面安静些许。半晌,贾翀方笑道:“欧阳姑娘博闻广识,没想到也读韩非子的著作。” “姑娘的见地,确实与众不同。”贺为岺也道,但欧阳芾能感到他非在夸奖。 她目光迷茫投向冯京,冯京似解围道:“好了,此事既已过去,我们便也无需再多议论,二娘,你先回家去吧。” 欧阳芾于是在他的“劝告”下先回了家,后来再见冯京,她问及此事,冯京才轻淡地对她笑着解释:“二娘平日喜爱读书,京以为是好事,只是二娘可以多涉儒经,不必去读许多异学,这些学说杂人耳目,读得多了难免乱人心志。” “......”欧阳芾听了,没有说些什么。 没有说,不代表不会想。百思不得其解的欧阳芾随后跑去问曾巩:“子固哥哥,你认为韩非子的书是不能读的吗?” 曾巩闻言,微笑道:“并非不能读,只是......韩非子喜刑名法术,提倡严刑峻法,与我朝治国理念本不相容,且其观点多功利而少道德,故为多数人所鄙。” “所以它属于异|端|邪|说?” “这也倒不至于,”曾巩又笑了,“阿念若想读书,可以多钻研儒家经典,如今天下士子苦研经术而不得者大有人在,只学一家尚难得其法,再去广读百家,岂非事倍而功半,徒扰心志。” 欧阳芾于是没有再问下去。 她并非热爱读书之人,只是读过的书遭人否定,让她难免怀疑自身。她怎么记得韩非子在后世的评价没那么差? 可她亦非爱钻牛角尖的人,这件事便慢慢搁置在心底了。 一日,欧阳芾正在同王文筠玩编彩绳,说是玩,实际是她把自己从前玩过的花样原封不动教给王文筠。女子多爱些漂亮的小物件,十来岁的小姑娘尤甚。 王文筠最近在练字,欧阳芾至她家接她时,见她桌案上整整齐齐摆着笔墨纸张。这样的习惯想必不是由她自己养成,必是家庭熏陶的结果。 欧阳芾遂想起王安石亦爱读书,于是好奇问道:“文筠知道介甫先生平日爱读什么书吗?” 王文筠道:“兄长什么书都读。” “什么书都读?”欧阳芾纳罕,“比如呢?” “兄长读的书我看不懂,芾姐姐可以直接去问兄长。” 好吧。待送王文筠归家,欧阳芾果真逮着机会跑去问了:“听子固哥哥说介甫老师自幼便博览群书,是真的吗?” 闻她有话外之音,王安石道:“想问什么?” “介甫老师会读儒家之外的书吗?” “比如?” “......韩非子。”欧阳芾小心翼翼。 王安石侧目:“又有不懂之处?” 欧阳芾连忙摇头:“没有,只想知道介甫老师是否也读法家之作。” 王安石道:“百家诸子之书,至难经、素问、本草诸小说,无所不读。”他言辞坦荡,见欧阳芾惊讶脸色,平淡道:“怎么了?” “所以介甫老师并不认为这些书是异学,会乱人心志?” 终于了解她症结所在,王安石道:“读书乃为拓宽视野,而后明心智,涉猎广泛而能取为己用者,方不负读书根本,儒学固为基础,而能在百家之中有所取舍,只更致心智清明,岂有妨害之理。” 他每说一句,欧阳芾便用力点一次头。 “......至于当今乱俗,不在异学,而在士大夫沉没利欲,相互逐捧,如此,即便尊经泥古、颂读章句又何益之。” “就是就是,介甫老师说得真对,英雄所见略同。”欧阳芾眼里亮晶晶的,只差与他握手。 “......”见她如此开心,王安石平顺下语气,道,“你来问我,不会只为赞同我的观点。” “介甫老师还读过什么书?我也想读。”欧阳芾决定跟着王安石走,没准能成为一个小“王安石”。 王安石道:“欧阳公家藏书万卷,你想读什么,想必他比我更适合推荐。” 欧阳芾连连拒绝:“不能让叔父知道,他若知道我在读什么,会让我写小作文。”书可以看,小作文不能写。 “......我的书多作批注,妨碍你观阅。”终于,王安石松口道。 “不碍事,我想看先生的批注。”他不说还好,说了欧阳芾反倒更想得到他的书。 欧阳芾得到了。 欧阳芾欢欣鼓舞地跑走,过了不久,将书送还,里面还附带了张纸。 王安石展开书,看到那页纸,上面是对他某篇某句的批注作以回复,有简单的“先生说得好”,亦有复杂的,与他提出不同见解。她言辞委婉有礼,有几分不自信的缘故,更多的却是和气的性格使然,丝毫未让人觉得不舒服,正如她每次说话那般。 他复借给她一本,之后便成为习惯,无论是为她选择她可能喜欢的书,抑或收到还书时期待展开看见她的回复,甚至,他间或想要提笔写下观点与她辩论,持笔良久却又作罢。 直至某日,欧阳芾又来到王安石家,被后者问了一个问题。 “此为何意?” 看着纸上的符号,欧阳芾:“呃......” 那是一个现代意义上的问号。 ......写得太顺手了...... 第13章 寒食节至,京城士庶皆在此时出城祭祀,欧阳修也带着一家大小赴郊外拜扫薛氏父亲之墓。 -- 第29页 薛氏的父亲乃是生前一度官至参知政事的薛奎,其下五女,第三女、第五女先后嫁给了曾高中状元、目前正任翰林学士承旨的王拱辰,而四女,也就是欧阳芾的婶婶薛氏,当年则被薛奎许给了大才子欧阳修。 薛奎墓前,因恰巧遇见也来上坟拜祭的王家人,欧阳芾特地留意过王拱辰本人,这位欧阳修的连襟和欧阳修之间的关系却是相当微妙,当年欧阳修一句“旧女婿为新女婿,大姨夫作小姨夫”调侃王拱辰之语,在京城一度传为坊间笑谈。当然不止于此,后来庆历新政两人各站一边、相互厮斗的事,欧阳芾补足“功课”之后也了解大概。 欧阳修与王拱辰不睦,连带着薛氏与自家妹妹的关系也日渐疏远,故而薛奎墓前,王拱辰的妻子对欧阳芾表面关怀、实际含沙射影地说她“九岁失怙来到欧阳修家多么可怜”的一番言辞,顿时引得她婶婶脸色泛白。 欧阳芾眼观鼻鼻观心,只装作听不懂。 “这些事情你既无法改变,便别再去想了。”温仪后来也安慰她道。 “我知道。”欧阳芾道。 要说她叔父当年嘴巴也毒,也含沙射影甚至直截了当地骂过王拱辰,不然怎么说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呢,年轻时候的意气之争到了年老时便成为梗在心怀的刺,要去掉绝非容易事。 虽则如此,欧阳芾万不会让这些事烦扰心神,寒食第三日,她便与温仪、穆知瑾相约开开心心至城外踏青去了。 城郊四方皆原野山林,士庶于寒食节中不光祭祀先祖,也喜爱临水宴饮、郊外游春,园林花圃均可见歌|妓舞女身影,平常坊市里卖的乳酪、乳饼也被运至郊外贩卖,酒食杯盘遍布亭园。 欧阳芾买了泥制的小人准备给堂弟带回去,又趁温仪和穆知瑾两人在亭中听曲的档口,寻了趟茅房。 然而——她分明记得自己是顺着路人手指的方向前进的,却走出去几乎二里远仍未看见茅房的影子,倒是人烟逐渐稀少乃至荒芜。 “嗯......” 欧阳芾回头看了眼来时的路,已瞧不见园林踪影,相信在这里喊一嗓子也无人听得见,处在这片萧疏荒芜的野草地旁,另一侧又是高高的山坡,欧阳芾陷入沉思。 这是暗示她就地解决么?不,欧阳芾两辈子的认知加在一起也没教给过她这种事。 还是回去吧。正打定主意,忽见前方不远处奔来一位妇人,面色焦急惊慌,拉着她便问:“这位娘子,可有看见一个小孩从这边经过?” 欧阳芾下意识摇头:“没见着,你家小孩走丢了吗?” 妇人急道:“是我孙女,只有七岁大,方才我去了趟茅房,只让她在外面等会儿,出来便不见了踪影,我找了半路,四处皆找不见她......你真的没见到她吗?” 欧阳芾摇摇头:“您先别慌,也许是跑去哪里玩了。”她指向身后那条路道:“这边再走不远有处亭园,那里有许多人,兴许孩子是跑到那边去了,您不妨到那边找找,再不济也可叫人帮您一起找。” “多谢姑娘,多谢!”妇人连声道完谢便急匆匆离去。 欧阳芾望着她远去的背影,站在原地长叹了口气——她实在无法对着那张焦急失措的面孔,问出“您方才去的茅房在哪”这种问题。 不过,既知茅房就在附近,她总算可以放心继续往前找了。 欧阳芾复踏出数十步,忽然视线中寻到什么,她往草丛中探去,俯身拾起一只足履。 那是一只孩童的鞋,鞋面绣着牡丹花样,因藏在接近半人高的杂草丛间,很难被人发现。欧阳芾端详着足履大小,愈看愈觉不妙,而后抬起头,顺着脚下的路眺望出去,隐约可见压倒的杂草,以及拖行的痕迹。 欧阳芾骤觉浑身发冷。 她站在那里,身后羊肠小路的尽头,遥远亭园中的嬉闹声在此处已完全听不到,想要找人帮忙,必须先返回去,但一来一回间这个极可能被人拖入草丛深处的幼小孩童,到底等不等得及援救,她不知道。 正当欧阳芾心脏怦怦直跳,犹豫不决间,一道细微的窸窣声自草丛中传来。 欧阳芾猛抬头,那道声音稍纵即逝,她又等了片刻,之后便再无声息。 “......有人吗?”她试着喊道,脚步却缓缓后退。 “有人在吗?”她又抬高音量喊了声,依旧无人回应。然而欧阳芾看到了,隐藏在及腰高的草丛中央,一个黑色的人影。 不是小姑娘的身影,是个男人。他正蹲在草丛间无声无息地注视她。 欧阳芾感到自己手掌发麻,她站立不动,心脏愈发猛烈跳动,目光迅速地在周围地上逡巡一圈,而后定在某处。 欧阳芾缓缓移动脚步,而后蹲下身,捡起地上半掌大的石头,只有两块。 她握着两块石头继续后退,退至路中心,然而对方似看出她的意图,正当她欲逃走时,男人倏地起身,朝她所在方向奔来。 如若能逃,她不会和歹人硬碰硬,但若不能逃—— 欧阳芾当即将手中石块掷出,砸向男人,同时发出此生最大的音量:“救命啊!!!” 对方身子一避,堪堪躲过砸来之石。 欧阳芾双腿发软,她知道自己该趁机逃跑,但她动作是那么迟钝,迟钝到她还未转身,后背便撞上堵“墙”。 -- 第30页 “啊!”欧阳芾全身不受控制一抖。 “莫怕。”身后人道,嗓音沉厚低稳,同时双手扶住她的肩。 欧阳芾仰头看清来者:“——狄将军?” 狄青将她扶稳,目光如炬射向面前的男人,男人见有其他人赶到,瞬时掉头往草丛跑去。 “他要逃走!”欧阳芾道,“狄将军,你快去追他!” 狄青看了眼她,却踟蹰着未立即追去。 欧阳芾当即明白过来:“我不要紧,狄将军你快去追,他手中还有一个孩子!”这般说着,欧阳芾将手里剩下那块石头也扔出去,许是她今日全部运气皆用在了这块石头上,只见抛物线于空中划过,正好击中男人背部,撞得他一个前扑摔倒在地。 欧阳芾捂住嘴,难以置信自己的准头。 狄青听她言道“还有一个孩子”,神色骤变,留下一句“待在这等我”,便迅速追了过去。 “狄将军!”“狄将军!”后续又有其他人赶到,此时狄青已将男人制伏。 方才那位老妇人也赶了过来,欧阳芾见到她,忙将孩童的鞋示予她看,老妇哀声道:“是的!这正是我孙女的鞋!” 于是附近过来帮忙的若干百姓一道押着歹徒去寻,终在丛林深处找到了昏迷过去的女童身影。 “这种禽兽不如的东西,呸,死不足惜!” “对七岁的娃娃也下得了手,真遭天打雷劈!” 一人一口唾沫往双手被缚的歹徒身上喷,男人耷拉着头不吭声,狄青坐在岩石边上,等待附近官府人员来将犯人缉拿,倒也并未阻止众人的谴责行为。 温仪和穆知瑾听闻消息也慌忙赶来,温仪将欧阳芾抱住,止不住心慌道:“还好你没事,万一你出了事,我怎么向你叔父交代。” 欧阳芾拍拍她背,又拉了拉旁边同样脸色泛白的穆知瑾的手,安慰道:“有狄将军在,我当然不会出事呀,我今日特别厉害,还砸中那个犯人,让他摔了个大跟头......” 听后来的人说,那名老妇先找到狄青时,并不知晓自己孙女是被人绑走,是狄将军察觉事有蹊跷,联想起每年京城郊外皆有失踪孩童,故叫老妇人再去多寻帮手,同时担心时机延误,自己只身一人先赴事发之地,这才遇上正遭袭的欧阳芾。 温仪和穆知瑾赶到前,欧阳芾仍处于惊魂甫定状态,但也仍当面向狄青道了谢。 “不必客气,只是因我恰好在旁,才能及时赶来施以援手,姑娘在外还是需多小心,遇到此等危险,家中人定然十分担忧。”狄青当时只道,末了还问她,“姑娘可有家人同来,是否需要我送姑娘回去?” 欧阳芾婉言道:“多谢狄将军关心,我与朋友一同来的,她们此刻就在附近,我去找她们便好。” 狄青觉得她面熟,复打量她的面容:“你是......欧阳公家的娘子?” “狄将军还记得我?”欧阳芾诧异。 狄青笑道:“自然记得,你送我那幅画一直在我家中挂着,我岂会忘记。” 欧阳芾于是嘻嘻笑起来:“我也记得将军,将军射箭留下的靶子我们也一直留着,打算传给子孙后代。” 狄青哈哈大笑。笑罢,他方言道:“是我应当多谢你。” “什么?” “那日的射术比试,是你们故意用来哄我高兴的吧。” “......”欧阳芾果断摇头,开玩笑,真承认了温仪会揍她的。 狄青垂首笑了声,不再多说什么,又问她道:“那两句诗是你作的?” “是我家乡一位诗人作的,我觉得很适合将军,便拿来送给将军。” “欧阳公教出的娘子,果真不同寻常,”狄青叹道,“......你可知欧阳公是如何看我?” 欧阳芾怔了下:“叔父十分肯定狄将军的功绩,视将军为英雄......” 其实不尽然,她叔父反对狄青任枢密使,还写过让皇帝不可任狄青为相的劄子,这些狄青知晓,欧阳芾亦知晓。 “我自愧,自己的心思竟被一位年纪轻轻的姑娘看透,”狄青未纠缠于她吞吐的话语,只说道,“然,拥有这样的心思,狄青却并不惭愧。” 欧阳芾望着他,他好似在对她一人解释,又好似在对她背后,她的叔父欧阳修解释。 又好似在对官家,对百官同僚,对天下士人解释。 “将军何须惭愧,将军本是英雄。”欧阳芾轻轻道。 狄青终笑道:“姑娘好意,狄青心领了,也望姑娘日后多保重。” 临走前,欧阳芾再度望了眼狄青的位置,他面色镇定,因常年在军中养成的习惯而始终腰背挺直,即便额角有着刺青亦遮挡不住他隽秀姿容。 这是欧阳芾第二次见他。 第14章 曾巩走进王安石书房时,后者正埋首于案前写些什么。见他放下笔,曾巩笑道:“难得如此春光,介甫不出门散散心,反倒居于屋宅一隅,岂非可惜。” 王安石淡笑:“我正在写道劄子,欲呈给官家。” “什么劄子,是议论时事么?”曾巩感兴趣道。 “非也。”王安石将纸稿示他,曾巩大略览过,神情变得有些沉重:“......这应是你第二封辞呈了吧?” 王安石未答,曾巩又道:“之前那封官家既未批复,想是不让你走,如今又作一封,你这又是何苦。” -- 第31页 “京师之地,自有无数人向往,子固知我,当知此非我所好。” “介甫可知,你弃之不屑的庸闲京官,是多少人求而不得的存在。”曾巩仍忍不住劝道。 “我知道。” 见说不动他,曾巩无奈:“是了,若这些能够吸引住你,便也不是我认识的王介甫了。”他转开话题,道:“今日我找你,是另有一事想要问你,这月二十你可有空?” “做什么?” “去逛金明池。” 王安石不禁看向他:“子固对这些有兴趣?” “偶尔凑凑热闹,也非坏事。”曾巩含笑道,“好了,不逗你,其实我亦是受人所托。” 他坐下缓缓道来:“事情是这样,几日前阿念在郊外踏青时,不幸遇上淫狎之徒......” 王安石收拾笔砚的动作一顿,抬首道:“什么?” “安心,她自是没事,我才能如此安然对你说这些话。”曾巩道。 王安石沉默些许,问:“......那她目下可好?” “好得很,活蹦乱跳,还惦记着之前说要带你妹妹文筠去游金明池的约定,这也正是我来找你的缘故。” 王安石闻言,手中遂继续收拾起来:“我记得。” 事情经过是这样的: 欧阳宅。“......我就说不让姑娘家总往外跑,若非狄将军恰在附近,还不知会出什么事,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让我、让我跟你叔父如何向你死去的爹娘交代......” 薛氏说着说着便哽咽起来,欧阳芾在旁半句话也未敢吐。但凡一件事最后扯到她“死去的爹娘”,她是万不能再说一个字的。 欧阳修听薛氏提及过世的兄嫂,虽始终未言,眉头亦明显皱了起来。 “这些日子你就在家里待着,哪也别去,把之前拿来的虞世南的字帖全部练过一遍,好好收收心。”薛氏抓住机会便给她布置任务,句句话像巨石砸在欧阳芾心上,砸得她萎靡不振。 趁着薛氏喘气的功夫,欧阳芾小声问:“那这个月二十日去金明池的事......” “当然不可。” “可我已和朋友约好,且也答应了文筠,届时会带她同去。” “文筠?你说的是介甫的妹妹?”欧阳修问。 “对。” 薛氏道:“人家自有哥哥带着,你去凑什么热闹。” “介甫先生很少带文筠出去,她是女子,女子要看珠额配饰、锦绣香囊,兄长很难陪着一起看的。”欧阳芾辩驳道,她言辞在理,倒令薛氏一时无法反驳。 欧阳芾再接再厉,蹲在欧阳修座椅前开始曲线救国:“叔父,我同知瑾、四娘还有文筠,四个人一块去,加上当日一定游人众多,不会再出现这样的意外。” “谁说人多便不会出乱子......”薛氏还欲再言,被欧阳修出声打断。 “好啦,”欧阳修抚着薛氏的手,“你还能关她一辈子不成,还是你能照看她一辈子?” 薛氏张了张口,却难吐出些什么,最终合唇作罢。 欧阳修看了眼蹲在面前的欧阳芾:“出门游玩,务必注意安全。” “嗯嗯嗯。”欧阳芾努力控制住笑脸。 “届时让子固与你们同去,也好看着你。” “......” 半晌,欧阳芾艰难地为被当成免费劳力的曾巩说话:“叔父,我没问题,但我怀疑子固哥哥会有问题。” “为何?” “因为我们几个全是女子。” 欧阳芾果真言中了曾巩的尴尬,但曾巩还是答应了他老师。 然后便来寻了王安石。 “我一个男子,跟在一群姑娘家之间总有些不伦不类,这才想着找你一道,”曾巩对王安石解释,“我知你对这些热闹无多少兴趣,但总归陪着文筠,你若公务不忙,何妨迁就一下。” 王安石听完他所言,道:“我明白了,我去便是。” 没料到他这次竟这么好说话,曾巩亦有些意外:“那便说定了?” “嗯。” 金明池,又名西池,与琼林苑同为皇家园林之一,建造初衷本为教练水军,经年日久渐成娱乐场所,每年三月初至四月初,金明池向士庶百姓开放,都人纵游畅乐其中,又有三月二十日天子驾幸金明池,赐宴群臣,与民同赏龙舟竞标,一派歌舞升平景象。 好容易等到这月二十,曾巩先至欧阳宅接了欧阳芾,两人再一道去接王文筠。 王文筠今日穿的是件藕色对襟襦裙,与欧阳芾一身浅粉百褶裙恰好相衬,欧阳芾将她搂住笑道:“看我俩像不像姐妹。” “你这么说,还真有几分像。”曾巩笑道,他与王安石今日皆着简单白袍,站在她俩跟前倒像两个外人了。 “介甫先生觉得呢?” 王安石看着她一副兴高采烈模样,丝毫不见之前事件造成的阴霾,只道:“走吧。” “介甫老师吃醋了。”欧阳芾悄悄对王文筠道。 “为何?”王文筠不解。 “因为我把文筠抢走了。” 她嗓音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故意叫走在前面的王安石听到,于是王安石回身:“休要乱说。” “是,”欧阳芾拖长音,笑嘻嘻赶上他,“放心,我不会把文筠抢走的,‘介甫哥哥’。” 她压重“哥哥”两字,学着王文筠叫他的腔调,果不其然见到王安石身子一震,欲言而又吐不出话的模样,王文筠在一旁跟着快乐,欧阳芾拉着她笑完便溜。 -- 第32页 与温仪、穆知瑾约在新郑门口,欧阳芾等人到时,她二人已在城门口等候。 自早晨起,从新郑门出城的百姓便摩肩接踵,其中多数是奔着金明池表演而来,因天子今日驾临,池中会有一年一度的龙船竞标,还有各类水戏演出。 天子仪仗入金明池正门时,夹道百姓簇拥观望,欧阳芾一行早早于岸边占据了优越位置,故而能望见车驾停于临水殿前,而后卫士击鼓,教坊歌女登上彩楼开始奏唱。 按规定流程,天子先于临水殿赐宴群臣,观看水傀儡、水秋千等水戏表演,接着虎头船、飞鱼船、鳅鱼船等形态各异的小船行至金明池北岸奥屋,将大龙船缓缓牵引而出,之后便是最精彩的龙船竞标。夺标时,舟上鸣鼓震天,岸边喝彩动霄,王文筠是初次见得此景,不禁跟着蹦跳欢呼,大声为舟上军校呐喊鼓劲。 待快的一方夺得标杆,岸上百姓欢呼喝彩,欧阳芾凑至她耳边问:“好玩吗?” “好玩。”王文筠大声回应,欧阳芾弯起眼眸。 水戏结束,游人有的跟着天子转至琼林苑继续游览,有的则留在金明池畔欣赏各色关扑。 因同行女子皆对关扑感兴趣,一行人于是钻进岸边各个彩色幕帐逐一欣赏他人关扑盛况。 欧阳芾领着王文筠在看别人扑些奇珍美玉,温仪和穆知瑾早已不知逛去哪间彩棚。王文筠看得兴起,问欧阳芾道:“我们也可以扑吗?” 欧阳芾看了眼站在她身后的王安石:“呃,最好不要。” “为何?” “因为不太好。” 关扑即为博戏,在欧阳芾这样的后世之人看来其实便是赌|博的一种,双方约定价格和赌物,用铜钱在瓦罐或地上投掷,根据铜钱字幕多少来判输赢。赌注只要双方约好即可,可以是珍宝玉器、匹帛丝织、茶酒用具等,甚至可以是车马、田地屋宅、歌儿舞女。 虽存在赌|博必不可少的弊端,但关扑之风在坊间愈演愈烈,朝廷特许开放关扑之日,例如金明池开放期间,士子庶民乃至仕女竞相参与围观。欧阳修在这点上与其他官宦家教育子女的方式类似:只许围观,不许参与。 要不怎么让曾巩看着她,委实不是仅出于安全考虑。 “可是他们都在扑。”王文筠没看出有什么不好。 “呃......” “文筠。”王安石适时唤了一句,“你与他们不同,不必与他们相比。” 欧阳芾见王文筠耷拉下脑袋,轻抚她背道:“是的,文筠与他们不同,因为文筠还未成年。” “未成年便不能关扑吗?” “也不是不能,只是女子若未成年便玩关扑,听说会早衰,年纪轻轻便掉头发,玩得越多,掉得越多。”欧阳芾信口胡诌道。 “啊?”王文筠果真害怕了,“那还是不要玩了。” 欧阳芾满意笑笑,对着身后偷偷抿嘴的曾巩使了个眼色,又一脸纯良地望着王安石。虽是撒谎,但两人皆未揭穿她,看来也认可封|建迷信在教育孩子上的管用之处。 王文筠回过味,又问:“姐姐为何不玩?” “因为......我对关扑这类游戏不感兴趣。”欧阳芾神态自若。 “那姐姐对什么感兴趣?” “......读书写字,琴棋诗画。”为把孩子引向正确的道路,欧阳芾付出了许多。 她听见一声轻笑,扭头,见王安石唇角勾起弧度,无言视她。 欧阳芾微微怔神,正欲再说什么,忽闻不远处温仪唤她:“阿芾!” 温穆二人携手走来,言笑晏晏,穆知瑾手中还拿着柄刚买的画扇。温仪对她道:“你猜我们遇见谁了?” 欧阳芾往她身后望去,只见两人紧随而来,其中一人淡青长袍,款步而行,玉树临风之姿让他身侧另一人的身影都黯然失色。 “冯先生,贺先生。”欧阳芾面露惊喜之色。 冯京走至近处,对她笑道:“方才遇上温姑娘,说二娘也在此处,未想今日竟如此有缘。” “是啊,说是心有灵犀也无不可。”贺为岺附和笑道。 冯京似有些不好意思,目光交错间发现曾王二人也站在欧阳芾身后,作揖道:“原来王牧判也来了,还有曾先生。” 王安石与曾巩还揖。冯京问:“两位是同二娘一起来此?” “正是。”曾巩道。 “还有介甫先生的妹妹,文筠。”欧阳芾补充。王文筠跟着欧阳芾唤道:“冯先生好,贺先生好。”冯京、贺为岺亦微笑与她问好。 游玩队伍再一次扩充,这回温仪同穆知瑾走在最前,欧阳芾牵着王文筠走在中间,剩余四人一道走在最后。 “不知两位先生今日怎会同二娘一道来游金明池?”望着驻足彩棚之下形同姊妹的两人,冯京问道。 曾巩大概听说过他与欧阳芾的关系,遂将缘由与他解释一番,当然其中略过了欧阳芾遭遇歹徒之事。 “哥哥,你看我有何变化?”几人言谈间,王文筠趋步回来,站在王安石面前眼神闪动。 她既这般说,几人便不由好奇一同朝她身上打量,王安石望向自她身后而来的欧阳芾,后者悄悄指了指王文筠头顶。 王安石于是看向妹妹发间,注意到多了枚晶亮的饰物:“你的发簪。” “好看吗?”王文筠侧首欢悦地问。 -- 第33页 “好看。”王安石自然未拂她意,其余几人也相继夸赞她新买的簪子婉约衬人,她身后欧阳芾乐滋滋地笑着。 “去让温姐姐和穆姐姐瞧瞧,好不好看。”欧阳芾道,于是王文筠又小跑着去前面找温穆二人。 王安石望着她远去背影,对欧阳芾道:“此簪价值不菲,你花了多少?” “忘记了。”欧阳芾答。 “......” “这是我送给文筠的,同介甫先生没有关系,所以介甫先生不要想还我钱。”欧阳芾将他余下的话堵死。 曾巩拍拍王安石的肩,笑道:“好了介甫,她既送了,你只谢过她便是,何必非要还她呢。” 王安石无法,料得她定不会开口,只得道:“......那我便替文筠谢过。” “介甫先生不觉得文筠今日很开心吗?”后来挑得两人单独相处的空档,欧阳芾才对王安石说实话。 “看得出。” “介甫先生知我为何要带文筠出来了吧。” “我知晓......这段时间有你陪她,她比往日开朗许多,谢谢你。” 他难得认真言谢,却换来欧阳芾的摇头:“不是的,她日后不会再记得今日是谁陪她,谁长得什么样子,只会记得游览过金明池这件事,以及当时的心情与感受。” 欧阳芾道:“文筠今年十二,再过几年也要像姐姐们一样出嫁了,我希望她在出嫁前留下些快乐的回忆,日后忆起时也是快乐的,我不希望她抱有遗憾。” 她这般说着,口中分明是别人,却好像说的是自己,轻描淡写的笑映进王安石眼瞳,让他从此往后都记得。 第15章 临水殿西行数百步是仙桥,坐卧于金明池之上,仙桥尽头的水心五殿恰好位于池中央。五殿上下两层,回廊联通,自桥上两边至五殿回廊,一趟尽是关扑钱物、衣裳、器具之人,以及作场表演的艺人。 四个女子带头挤入水心殿,先看滑稽戏,后听伎艺唱曲,正午已然过去,犹不觉饿。跟着的几位男士只好先一步退出来,在岸边闲聊散谈,亦有增加互相了解之意。 文人相聚,又是不甚熟悉之下,大多聊些诗词文章,彼此又是一番逐捧和谦辞,王安石不耐这些虚辞客套,显得有些冷淡,身旁贺为岺仍在不停: “方才行来之时,我看岸东有诸多酒食铺子,不如我们稍后择一家,边痛饮边继续临岸赏景。” 冯京笑道:“你怎么每至一处,便先想着喝酒。” “此乃赏心乐事,有何不可,”贺为岺自觉没毛病,“况今日清风疏朗,天气正佳,乃是饮酒作赋的好时节,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他问到曾王二人,曾巩顾及王安石性子,笑着婉拒道:“宴饮之事今日还是罢了,我们随行中还有女子,不便在她们面前饮酒。” “这倒也是。”想起方才所见最小的女子才十岁出头模样,贺为岺思觉有理,便也作罢。 身后有叫卖果脯的摊贩,曾巩悄悄对王安石道:“阿念喜欢蜜饯果子,你若有心还报她,可买这类零嘴送她。” 王安石:“......” 看着曾巩淡笑不语的样子,扭头望向那一排各式各样的果脯糕点,王安石最终“低头”道:“......她喜欢哪种?” “适才水心殿那边有个姑娘掉进水里,你们瞧见没?”周围来来往往,有的游人在议论。 “这附近人多,须得看好孩子,那姑娘貌似便是从桥上被挤掉下去的,旁边也没爹娘跟着,被捞起时浑身发抖,多可怜。” 冯京等四人听着他者闲话碎语,互相顾视,心底皆有些同情那位不幸的姑娘。 “可不是,只她妹妹一人在旁哭着,哭了半天才有人想到去帮忙。” 妹妹。曾巩与王安石互视一眼,心下思忖,忽然便见王安石拔足往桥畔奔去。 “介甫!”曾巩喊他不及,知他为何匆忙,却又被冯贺二人拉住询问,只得匆匆留下句“有可能是阿念”,便随他身后赶往仙桥那头。 冯京闻言,脸色当即也变,二话不说撩袍跟去,留贺为岺一人还未反应过来:“当世兄!当世!这是怎么一回事......” 仙桥上游人如织,几人左闪右避,挡开迎面而来的人|流,待至水心殿中,寻到方才与欧阳芾等人分别的位置,该处却已不见任何一名同行女子的踪影。 王安石站在原地,目光四望,只能见到随他之后奔来的曾巩三人。曾巩走到他跟前,尽力平复喘|息道:“别急,也许她们已经回到岸边,我们这样......” “子固哥哥?” 耳畔传来欧阳芾的声音,几人惊然扭头,见王文筠挽着欧阳芾的胳膊绕过屏帐朝这边走来,身后还有温穆二人。四人皆神色如常,欧阳芾脸上挂着笑,和分别时如出一辙,身上干净整洁,不见丝毫染湿痕迹。 察觉不止一人在朝她身上打量,欧阳芾瞅瞅自己:“我怎么了吗?你们为何看我?”确认身上并无不妥,她又抬头看向面前几人,这才发觉异样:“介甫先生......你流汗了?” “方才这里有人落水......”曾巩道。 “哦,对,是有一位姑娘落水,方才已被人救起,我们出去看时,人已经走了,”穆知瑾忆道,“是有何不妥么?” 温仪观几人表情,忽地笑了:“该不会你们以为,是我们中有人掉水里了吧?” -- 第34页 几位男子面面相觑,皆有些赧然。欧阳芾头次见王安石如此焦灼神色,心觉有点不安,看他此时神态渐静,想凑过去同他说些什么。 “二娘还有何想看的,我陪二娘一起看可好?”冯京恰在此时道。 “好啊,”欧阳芾被他拉回注意,“其实我们方才打算去二楼,听说二楼有新出的戏目。” “此间戏目多出自瓦舍,料得定是为金明池开之日特意准备的新戏,我亦有些兴趣,愿同二娘一起观赏。”冯京笑道。 “你们去,我们可就不去了,”温仪牵着穆知瑾的手,意有所指道,“我们再往别处逛逛。” “几位先生呢?” “我们也不去了。”贺为岺代表余下的人发言。 这也太刻意了。欧阳芾无奈,只得顺从地同冯京两个人步往二楼。 王文筠自方才起便被温仪从欧阳芾身边拉走,此刻踱至王安石身旁,道:“哥哥手里拿的是什么?” 她抬起王安石手中包装精细的食袋,封口处早已被捏出深深折痕,是一袋杏干。 “你们说,当世兄和欧阳姑娘看上去是否十分相配?”贺为岺欣赏着两人离去的背影,八卦道。 曾巩淡笑一声,低头不言,温仪掩唇而笑:“是很相配。” “介甫兄以为呢,他二人可好?” “甚好。”王安石面无表情道。 穆知瑾看了他一眼,王安石只作不见,他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心口有道声音在冷嘲,好什么。 他又岂是如此大方之人。 他拂袖转身,身旁曾巩问他:“介甫,你去何处?” 二楼,欧阳芾在台下观戏,中途见王文筠蹬蹬跑来,递给她一袋东西。 “杏干?”欧阳芾打开一看,眼睛顿时亮起,“是你买的么?” “是兄长买的,”王文筠讨赏似地问,“姐姐喜欢吗?” “喜欢呀,我最喜欢吃杏干了。”欧阳芾毫不犹豫道,“介甫先生呢,怎未随你一起上来?” “哥哥说他公务繁忙,先行离去了。” “......”欧阳芾停下嘴里动作,忽然愣怔几分。 当日游罢金明池,欧阳芾又是连着数日未出门,再次到温家画楼找温仪的时候,她忽然觉得已是好久未至。 温仪这回给她带来一个消息,关于她的画。 “恭喜阿芾,你的画被名师看上了。”温仪摇着团扇,一副老母亲看自家闺女的欣慰笑容。 “名师?” “是的,不过我要事先提醒你,这件事实际并无结果,只能充当乐子,让你开心一下。”温仪为她徐徐道来。 几日前,画楼里来了两位客人,样貌皆在四五十岁左右,行为板正,观画时偶尔发出两三句行家才有的议论。故温仪留神细听后,认定这二人必是懂画之人。 二人将楼里新上的几幅画皆观览过一遍,一番评点后,其中较年轻的那位指着欧阳芾的山水画,对另一人说些什么,听着的人似认可般默默颔首。 “请问姑娘,这幅画是出自哪位画师之手?”年长的那位询问温仪道。 “这一幅......”温仪瞧了瞧,“让先生见笑,这只是一无名画师所作。” “无名画师?”老者摸着胡须,摇摇头,“看此画笔锋,不像是无名之辈所有,倒有几分李成遗风,其画作多气象萧疏,烟林旷阔,这一幅乍看之下,说是他的弟子所作老夫也愿相信。” “这......” “不过,此画虽似李成,却不全然效仿之,反而多了分清秀灵爽,想来此人颇具天分,然年纪并不很大。”老者继续猜道。 温仪道:“先生眼光独到,这画确是出自一少年人之手。” “哦?敢问此少年姓甚名谁,出自何人门下?”老者追问道。 温仪望了望他,又望了望另一人,迟疑着笑道:“不知先生问这个欲做什么?” 旁边另一人这时咳了声,介绍道:“这位是翰林图画院的艺学,孟愈章先生。” “原来是孟先生,怪小女子不识,在先生面前失礼了。”温仪忙低身道。 孟愈章道:“不必多礼,适才我有此问,只因一时好奇,年纪轻轻能有此般功力者,实不多见,老夫亦有惜才意,若此人愿意精工画道,将来进入图画院也未尝没有可能。” 温仪闻言,却是笑了:“非小女子不肯言,这位画师师从何人小女子也不甚清楚,但小女子知道,即便此人有精工画道之心,也绝无可能进入图画院。” “哦?”孟愈章被她充满确凿之味的一番话勾出好奇,“这是为何?” 温仪笑而不语。 “是因家贫,供不起学?还是他父母不愿他步入此道?抑或他师傅不让他进入画院学习......不,这不可能......”孟愈章连猜几个理由,温仪皆不答。 最终温仪还是笑了:“先生没有想过,‘他’或许是个女子?” 孟愈章闻言,如遭雷击,哑然了半晌,最终长叹一口气。他未再说什么,复观那幅山水画良久,问道:“此画出价多少?” “二缗钱。” “二缗钱?”孟愈章道,“以此画功力,二十缗钱亦无不妥。” “这不是没什么名气嘛,我们也是做生意的,哪敢开那么高的价,”温仪向欧阳芾解释道,“当然,孟先生走后,我立即将画的价格提了上去,阿芾,你不会怪我吧?” -- 第35页 “怎么会,换成我自己,也许一缗钱就卖了。”欧阳芾还未从获得图画院艺学的肯定这件事中走出来,整个人处在恍惚中。 她被名师表扬了,也就是说,她可以卖画赚更多的钱...... “你有点志向好么,”温仪捏住她的脸,“虽然我也知这不可能,但......你就不想进入图画院,和众多画师一起学习?” 欧阳芾摇头笑笑,道:“你也说这不可能,况我不习惯受约束,进入画院整日便是观画、摹画、作画,少了自在,也少了我画画的乐趣。” 温仪摸摸她头:“你若真能这样想便好。” “真的呀,而且我有师傅,师傅他老人家也不在图画院,画的画一样很厉害,在我看来不输任何人。” “是啦是啦,你的师傅最厉害。”温仪看出来了,这人就是个师控。哦对,师控这个词也是欧阳芾教她的,她觉得安在欧阳芾头上非常合适。 这件事若到此为止,也便无甚紧要,但事情总有出人意料之时,这些事欧阳芾想不到,温仪也想不到。 温仪其实之前瞒着欧阳芾,答应了孟愈章,“下回画师来时,我会让您见见她”。于是欧阳芾来找温仪这日,温仪先旁敲侧击告诉了她事情始末,又确定进不了画院之事不会动摇欧阳芾的心志,这才对她道,让她今日见一个人。 “这位便是孟先生。” 温仪介绍时,欧阳芾唰地从板凳上站起,开始回忆自己方才放了多少厥词,又有多少被孟愈章听去。 “......先生好......”她低头作礼,而后扯着嘴笑。 “嗯。”孟愈章将她眉目打量,见她清爽秀丽姿容,与笔下风姿颇为相合,点了点头,“你的山水画作得不错,可以告诉我,你是师从何人吗?” “晚辈师傅......姓郭,其他的,师傅确实吩咐过不让多言,请恕晚辈不便相告。”告知姓氏已是欧阳芾出于尊敬做出的极限。 “姓郭......”孟愈章咀嚼着这个姓,思忖起来,片刻后道,“你师傅可是叫郭熙?” 欧阳芾瞪大眼睛,不敢置信。 “那便是我猜对了,”孟愈章观她神情,笑道,“翰林图画院里姓郭的只有一人,善画花鸟,年纪又轻,你必不是他的弟子,至于民间画师中出名的几个,大多子承父业,而你既不姓郭,年岁又和这几家子弟不符,剩下的郭姓画师,一个擅画人物,于山水甚或不如你,另一个便是扬州的郭熙了。” “......”欧阳芾吞吐道,“先生能否当我方才什么也没说?” “自然不行,”孟愈章捋着胡子笑,“你既说了,我又怎能当你什么也未说。” “您这样欺负一个初出茅庐的小辈合适吗?”欧阳芾奋起抗诉。早知他如此熟悉画界百家,她打死也不会说出分毫。 孟愈章收敛笑容,道:“你还有何画作,是否带在身边?” “有几幅在家中放着。”欧阳芾老实道。 孟愈章道:“过两日,你若愿意,可挑一两幅自身佳作,送至翰林图画院,我会找人帮你品评。” 欧阳芾:“......哦。” 温仪拍她:“哦什么,快谢谢先生!” 欧阳芾忙道:“多谢孟先生!” 翰林图画院在右掖门外,欧阳芾抓抓脑袋,叹道:“好远啊。” 说虽如此,送还是得送,难得有画院艺学赏识,欧阳芾师傅不在身边,早已无人指点她的画技,她心一横,起了个大早,带着自己挑中的画便往宫城而去。 整个过程自然是不可能让她叔父和婶婶知道的,欧阳芾偷偷摸摸去,偷偷摸摸回,薛氏问起,只道去找了温仪和穆知瑾玩。 其后某日,温家画楼前停靠下一驾马车,走下来一位内侍,对当时正在看店的温父客气作揖,道: “日前贵店有幅山水画进献禁中,呈予官家看后,官家甚觉喜欢,故命我等前来,以天子名义购下此画,作为对画师的嘉赏。” 他身后跟着一托盘银两。 温父:“......”我什么也不知道啊。 第16章 “臣,参见陛下。” 天章阁中,翰林图画院待诏李嵩年脚步站定,朝面前端书之人行礼。 “不必多礼,”赵祯笑道,将书卷递给身旁内侍,“请卿来,是有一事想要请教,近日图画院新呈上的几幅画是卿所选?” “回陛下,正是。” “你来看看,其中可是有这一幅。” 赵祯将他引至书桌旁,桌上摆着幅水墨山河图,李嵩年略瞧一眼,道:“此画确由微臣所选。” “前日与两府之臣在此品赏书画,众人对这一幅议论颇多,说此画不似画院惯常的风格。图画院向来追求工笔细描,崇尚笔下之景贴合实物,而这一幅取景开阔,天地、山水浑然一体,倒有写意自然之风,故有人猜是画院新招入的画师所作,朕亦好奇,不知此言是否为真?” 李嵩年道:“回陛下,此画的确不同于画院风格,但此画也并非新招入的画师所作,而是艺学孟愈章不久前从宫外得来。” “难怪,”赵祯豁然开朗,“朕便说,图画院自待诏至学生,平时皆多临摹研习花鸟树木,于细景大抵已炉火纯青,然少有人作山川大河之景,骤观此画,臣子们觉得耳目一新也属正常。” “臣惭愧,因久居京师,多年已不曾游历各处,此景旷达疏远,确有臣所不能及之处。” -- 第36页 “李卿过谦了,朕言此画优点,也并未说便尽善尽美,”赵祯于是安抚道,“看得出,这背后的画师用笔用墨仍未娴熟,细微处可见雕琢痕迹,单就技法而论,和画院的诸位待诏、艺学还差着一段功夫。” 李嵩年作揖道:“陛下点评恰当,臣以为,只论画工,此画其实拿不上进献宫内的地步,然胜在有两点难得。” “哦?是哪两点?” “其一便是陛下方才言到的景致与画风,其二,据艺学孟愈章所言,这幅画乃出自一未满二十的少年人之手。” “少年?”赵祯奇道,“有此等少年,不妨请他入画院,切莫辜负了一身天资。” “臣亦作此想,但,此人不可入画院。”李嵩年道。 “这又是为何?”赵祯愈发奇了。 “因为,此人乃是一名女子。” 半晌,才听见安静的天章阁内传来一阵皇帝笑声,赵祯愣完又笑完,方道:“原来如此,此还真是‘难得’。” 他沉吟少顷,道:“这样,她虽不能入画院,但朕喜爱她这幅画是真,你且记下她的住处,朕要以天子名义购下此画,作为对此女画技之肯定,也鼓励她继续习画,将来若有好的作品,亦可呈入宫中给朕看。” “陛下圣明,臣代此女谢过陛下。” 一百两。 欧阳芾惊了,她的小伙伴们也惊了,对皇家而言这也许并非了不起的大数目,但国朝自天子至臣下素以提倡节俭闻名,一幅来自民间的图画赏赐百两的含义,除刷新欧阳芾卖画价格的新高外,还包含着天子垂青之意在里面。 “所以,我的画就这样送进去,回不来了?”欧阳芾问。 “送进去才好,阿芾你莫觉得惋惜,这说明你前途光明,以后这样的画你要多少有多少。”温仪信心满满道。 欧阳芾一时语塞:“万一我是黔驴技穷的那头驴呢?” “哪有人这样说自己的,”穆知瑾听后不由笑道,“阿芾要对自己有信心。” 她是该对自己有信心,但她怎觉,周围人比她对她自己更有信心呢? 譬如欧阳修,听闻此事后专门在家摆了桌席,全家一同为她庆贺。欧阳修满意道:“二娘虽于四书五经、诗词文章不甚通透,终究是有样拿得出手的本事。” 此明褒暗贬的台词欧阳芾直接装作听不懂。 薛氏道:“我们家二娘的画受官家垂青,比起其他姑娘的才情更胜一筹呢。” 对不起婶婶,过去让您担忧不轻。 欧阳发道:“二娘也就闲时随意画画,让她日后专注于此,我看不大可能......”他的话甚合欧阳芾心意,然未说完便被其他人按低下头,掐断话苗。 欧阳棐道:“姐姐真厉害。”欧阳芾笑着摸摸他的头:“乖。” 皇帝虽嘉赏她,但终因她女子身份,未曾公开于众,故众人只知温家画楼里一名画师的作品被禁中看中,收藏入宫,却不知是何人、何时、何许作品,欧阳修也只在亲友间开怀一番,未广为宣传。 倒是日前来温家画楼的孟愈章,以及稍后造访的李嵩年,之后又来过数次,且与欧阳芾一直保持联系。 李嵩年首次到访时,便开门见山对欧阳芾道:“你年纪轻轻便善画敢画,虽为好事,但终究多率性之作,临摹亦未加分析,日后恐不能持久精进,你既已掌握笔墨技巧,可先从临摹古画起,多看、多分析他人画作优劣,长此以往自有心得。” “是,我会记住,多谢先生。” 他又教欧阳芾如何从画中看出不同技法,如何看出哪些是写生而来的画,数次往来后,间或将自己家中收藏的古画示她,教她临摹,告诉她,写生须与临摹结合,前人传下来的画自有气韵蕴含其间,临摹日久,落笔便附有他们的气韵。 李嵩年、孟愈章二人虽沉肃端谨,不苟言笑,然在指导后辈一事上却愿倾心相授,也许同欧阳芾的师傅郭熙一般,既有惜才意,又出于对自身术业的热爱,看到走在相同路上的晚生总愿多帮助几分。 欧阳芾后来想,若非她已然拜郭熙为师,当以李孟二者为师,方不辜负他二人传道授业之恩。那也是后来的事情了。 却说欧阳芾画作得皇帝赏识一事,冯京并不知晓,因欧阳芾自己觉得这事和后世中彩票一般,只有一次,没有下次,故未尝多告知与人,以免拉高他人期待值。 这日冯京在家,本在案前挥毫写字,后觉疲累,便放下笔,站在一道墙壁前欣赏挂在墙上的画作。 他看着看着便唇角轻扬,笑了起来,直至冯母朱氏从他身后走近。 “笑得这么痴,不知道的还以为在想着意中人呢。”朱氏调侃道,冯京这才发觉母亲过来。 “娘。”他接过朱氏手中茶盏。 “趁热喝,”朱氏被冯京扶着坐下,道,“你同我老实交代,你是不是有了中意的姑娘,嗯?” 冯京低首,面色微赧,却也肯定道:“是,孩儿......有心仪的女子,未曾和娘提起。” “是画这幅画的姑娘?” “是,”冯京道,“也是之前您过寿时,孩儿送您那张画的作者。她是欧阳内翰之侄,我与她此前便是因画结识。” “这事我听你说起过,还有些印象,”朱氏道,“她既出自翰墨之家,又有才情,你喜欢她也在情理之中,但听说她在市井街头卖自己的画,不似性情贤淑的女子,不知往后能否安分守己......” -- 第37页 “娘——”冯京打断道,又骤然发觉自己失态,“......她很好,哪里都好。” “是是,你喜欢她,自然认为她哪里都好,”朱氏拍拍他的手以作安抚,温声道,“但你别忘了,富公自去年起便有意将女儿许配给你,上次赴宴,你也与富公之女见过一面,你对她便无半分心动?” “富姑娘温婉淑德,蕙质兰心,孩儿对其唯有尊重,无丝毫他念。” 朱氏见说不动他,也知当下不好再劝,只道:“你的婚事最终还是要看你自己的意愿,我不会勉强你,但你可以再多考虑考虑,不必急着应答。” 四月初繁花正盛,以往每逢此时,欧阳修便爱邀朋携友共赏春光,并吟诗作对,诗酒唱和,这回也不例外,只是相伴之人换成了京城同僚,共携家眷于灵喜园置宴酬对。 司马光任并州通判,前不久已离京,故未参加宴会,此番来的是吴充、韩维、刘敞,还有曾巩和王安石。 吴充和王安石同在群牧司任职,韩维早先受过欧阳修提荐,目下正供职于太常礼院,知制诰刘敞则善经学,与欧阳修往日问答切磋颇多,三人皆为饱学之士,年岁又与王安石、曾巩相仿,故相互之间很快熟络起来。 “听说我家官人与王先生乃同年同月同日生人,两人现下还在一块任职,你说天底下当真有如此巧合之事。”吴充的夫人许氏兴冲冲道。 “是啊,据闻有此种缘分之人,必得亲上加亲,最好莫过两方子女也结为姻缘。”韩维的夫人杨氏附和道。 “说什么没谱的事,王先生还未成家,怎就说到了两方孩子的事。”欧阳芾的婶婶薛氏在一众小辈面前显得端庄得多,走来便听到几人议论八卦,于是出声打断道,又见欧阳芾在旁吃着盘里的蜜饯,耳朵里还在专注吸收着八卦,推了推她道,“快别吃了,你叔父喊你过去。” “哦。”欧阳芾忙擦擦手和嘴,小跑入竹林。 欧阳修作了首咏竹诗,其余五人各自和诗一首,也咏竹。欧阳芾去时,几人正在调笑: “回回介甫和诗非押次韵,显得他独高一筹,倒显得我们逊色。” “谁说不是,你让他不用次韵作一首,没准他反倒不会作了。” “哈哈哈......” 欧阳芾听在耳中,趋步近前道:“叔父唤我何事?” 欧阳修瞧见她,招手示意她在身边坐下,面上仍挂笑意:“你来看,这是方才几人所作诗句,现要你来评判一下,你以为其中谁写得最好?” 他递给欧阳芾几张书着诗句的纸,其中字迹各不相同,有的恣意飞扬,有的端正工丽,其余几人这时也向她看来。 欧阳芾将诗放下,道:“叔父写得最好。”其他人皆笑了。 欧阳修咳了一声:“你看也没看——不必顾忌,只管说实话。” “欧阳永叔先生写得最好。”欧阳芾继续面带微笑。 其他人各自低头闷笑,欧阳修见撬不开她的嘴,又不想放过她:“那你再说说,何人写得最差?” “水好像烧开了,我去看看。”欧阳芾起身欲溜,被欧阳修按住。 “哪儿有烧水,别想跑,快些交代。” “救命啊——”欧阳芾嚎道,“子固哥哥救我,叔父要把我往火坑里推——” 在场几人纷纷笑不停,曾巩忍俊不禁道:“老师,您就放过她吧。”又对欧阳芾道:“老师他们是逗你玩的。” 欧阳芾自然知晓,所以才不能让她叔父得逞。 “这孩子,年龄这么大了,却一点也不知稳重。”欧阳芾成功逃脱后,欧阳修瞧着她背影摇头。 韩维道:“欧阳姑娘天真烂漫,聪慧灵秀,比起寻常女子更有难能可贵之处。” “聪慧灵秀?你是想说她装疯卖傻吧。”欧阳修笑道。 几人皆笑起来,韩维张口莫辩:“我不是这个意思......” 王安石在旁一直未言,此刻听得欧阳修自语:“再过两年,也不知便宜了哪家小子......” “老师放心,阿念自会许给一户好人家,届时定过得比如今更好。”曾巩道。 “嗯。”欧阳修若有所思地颔首。 这边欧阳芾逃脱“火坑”,不敢轻易再回去,于是顺着灵喜园小径慢慢溜达,待踱步一圈回到原点,却见王安石从圆拱门中出来。 “介甫先生不和叔父他们在一起吗?”欧阳芾问。 “出来透透气。”王安石简单道,他未告诉她那边正在饮酒,他素不饮酒,故与气氛不甚相融,待了片刻便出来了。 “介甫老师方才作的诗也很好。”欧阳芾趁机夸道。 “你看了吗?”王安石问。 “看了,介甫老师的字我一眼便识得,”欧阳芾道,多亏王安石借她的书,让她有机会认识他的笔迹,“介甫老师押韵真厉害。” 王安石的诗压的是次韵,是三种和韵方式中最难的一种,要求韵脚用所和之诗原韵原字,且用字先后次序也须相同。 “吟诗作词只是闲趣,作得好也未值得赞扬。” “介甫老师又厉害又谦虚。”欧阳芾继续夸。 “......” 怕把人给逗走了,欧阳芾笑罢收敛道:“这边花开得正艳,方才我一路看来,有桃花、梨花、海棠还有山茶,只可惜没有杏花,不像御街两旁。” -- 第38页 王安石道:“你喜爱杏花?” “是呀。” “为何?”独爱一种花总有理由。 欧阳芾想了想道:“幼时家门前不远有条杏花道,每年四月从杏花树下走过,便觉像仙境一般,可能那时起便喜欢了。” 她说的其实是前世,然王安石听其所言,忆及曾巩与他提过关于她的身世,便觉是她幼时同父母在一起的回忆,怕触及她心中悲伤,故轻拂一笔道:“......你是因过往而喜爱。” “对呀,”欧阳芾坦然道,“我以为花有许多种,每种皆有其独特的美,端看和谁有缘,才对谁格外偏爱,叔父爱牡丹,未尝不是因为旧时与友人同游洛阳的回忆。” 她见王安石不言,问:“先生有喜欢的花吗?” “没有。” “噗,”欧阳芾笑出来,“我猜就没有。” 王安石不由看她:“为何猜得出?” “因为介甫先生的诗只爱借物咏志,直抒胸臆,一看便知不曾寄情于物。” “......” “先生别这样看我,”欧阳芾见他郁结表情,笑道,“是叔父说的,叔父说本朝文人大多如此,好发议论,少些情致。”她毫不惭愧将锅甩给欧阳修。 “......欧阳公乃诗文大家,安石自当不及。” 但是被挑毛病似乎让你不快乐了,这话欧阳芾未说,转开道:“先生作过咏花诗吗?先生作这类诗应是极好的。” 这话属于没由来的,故王安石也不禁问:“为何这样说?” “感觉。”欧阳芾想起他那首梅花,那是她记忆最深的诗,却忘了他是何时所作。 “我觉得先生应当多作些景物诗,先生一定作得不输任何人,”欧阳芾言辞笃定,忽而灵光一现,“不如这样,我和先生打个赌。” 王安石瞧着她活泼神色:“什么赌?” “我以为写景诗应如王摩诘,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介甫先生只要能做出诗来,蕴含景致于其中,我便能将之画下。”欧阳芾此刻说得自信满满,实则是想到孟愈章对她的叮嘱,让她借此锻炼画功。 见她兴致甚高,又无端被她勾起意气,王安石道:“好。” 欧阳芾不会知晓,她信口一说的话被王安石记在心中,随后回家,他将诗稿写就,之后又删改数遍,终不满意。至废稿无数,桌案上到处可见为锤炼一字而划去重作的诗,只因想到是给她看,便令他一字也难敷衍。 于是,当欧阳芾彻底忘了这个赌约之时,王安石拿着写就的诗来找她了。 “你此前说,若我作出诗来,你便能将其中之景画出。” 那是首吟咏杏花的诗。 欧阳芾毫无防备:“......先生是来讨画的?” “是。”王安石答得理所当然。 欧阳芾面色纠结在一块:“那,那我努力试试。” 见她骚着头仔细斟酌念叨诗句的模样,王安石唇角微微勾起。 “还有,勿押字。” “啊?” ......果然还是嫌弃她的花押,欧阳芾泪流。 及至后世,后人论荆公诗,言道,荆公少以意气自诩,诗语直言胸中事,不为涵蓄,晚年始尽深婉不迫之趣。更析其诗云,荆公好杏花,一生多作杏花诗,雅丽清绝,至暮年,悲情寓于闲淡之中。 第17章 “昨日在食店里听来一桩趣闻,和你的那位介甫老师有关,阿芾有兴趣吗?” 穆知瑾说这话时,眼角闪动着盈盈笑意,在欧阳芾看来,那是名为八卦的光。 “有!”欧阳芾当即支起耳朵,“什么趣闻?” “我也是听在旁吃酒的人议论,阿芾可知钱公辅此人?” 欧阳芾想了想:“略有耳闻,似乎是开封府的推官,还与冯学士是同年进士。” “正是此人,听闻他平素与王安石交往友好,之前他母亲逝世,还请得王安石为自己母亲撰写墓志,”穆知瑾道,“然近日墓志写好,他却有所不满,望王先生再为增损,据说是想把几个兄弟还有孙辈的名字全写进去。说来好笑,他家那几个孙辈方今不过稚童年纪,这位先生却执着于把他们的名字早早写进墓志。” “哦......”欧阳芾拖长音调,别人之事她不好评价,但也隐约觉出此人性格,于是好奇道,“介甫先生是何反应?” 穆知瑾忍不住笑:“王先生呀,回了钱先生一封信,不知怎的信中内容就被好事者流传出来,说的是‘鄙文自有意义,不可改也’,若阁下非要改,还请将拙作还我,另求‘能如足下意者为之’。” 欧阳芾噗嗤一声笑出来,她几乎可以想见那一行行刚硬峭劲的字体写下硬邦邦句子的样子。 “这还没完,”穆知瑾见她已然乐了出来,继续道,“钱先生要他添的远不止这些,还有自家的亭台竹木,于是王先生回道——” 她顿了一顿,似在措辞,欧阳芾忙问:“回道什么?” “回道,‘贵为天子,富有四海,苟不能行其道,适足以为父母之羞,况一甲科通判’。”穆知瑾背完,自己也乐弯了腰。 即便为天子之尊,倘使不能行道,也只会令父母蒙羞,何况一个小小的甲科通判,而通判之署有亭台竹木之胜,又有何能为太夫人添荣,而必须书写的?王安石还道,足下家庙以今法衡量,恐未得立也,而七孙皆为孩童,贤肖犹未可知,列之于义何当。条条分明,批驳得人哑口无言。 -- 第39页 “介甫先生真为吾辈楷模。”欧阳芾笑得腹痛,而后赞道。 穆知瑾道:“虽是这般说,但如今世道凡有些许功名者,谁不爱修堂建庙,传扬自己的功德呢,钱先生到底为甲科通判,此举虽流俗,也属人之常情,王先生实是讽得狠了。” 欧阳芾摇头:“介甫先生便不爱这些,司马君实先生也不爱。” 穆知瑾笑:“所以你道王先生和司马先生为何受人尊敬?便是因他二人从不流连秦楼楚馆,不蓄养歌|妓|舞|女,也从不沾染那些士大夫们的‘爱好’,这便是将圣贤书读到了心里。要知道,就连冯学士......” 她话至此处,忽然收住,欧阳芾笑眯眯接道:“冯学士也为歌|妓写过词,我知道。文人才子嘛,酒宴上劝着劝着也便写了,叔父年轻时也这样,婶婶到如今还念叨他。” 穆知瑾看着她:“你不介意吗?” “不介意呀,我知这是人之常情,不可避免。” 穆知瑾盯着她轻松表情,半晌淡淡笑了,转而继续方才话题:“......但我父亲听别人说,王先生性格孤峭,不近人情,恐在士林中不好交友,容易得罪人。” 她说这话完全是出于关心,欧阳芾却奇道:“怎么会,介甫先生挺好说话呀,问他什么也愿意教你,从不敷衍,也不会看轻你。” 穆知瑾瞧她道:“你说的是你自己吧。” “嘿嘿嘿,”欧阳芾厚着颜扯开嘴角,“我知他对别人也如此,对弟弟妹妹更是亲切关怀。” “这我倒不知晓,”穆知瑾道,“不过,我也读过王先生的文章,觉得他的文章议论见解皆数一数二,只偶尔用语生僻,古奥难懂。” 穆知瑾出身商贾之家,粗读四书五经,她的看法大抵亦是寻常人家的看法。 欧阳芾思考道:“叔父也曾言介甫先生的文章有泥古之嫌,还让子固哥哥不必一味学他,但我以为人人做文章皆有自己特点,若十中有□□分是优点,已然难能可贵,旁人早已望尘莫及,剩下一两分则瑕不掩瑜。” “你对介甫先生似乎颇为宽容。”穆知瑾意味深长道。 “我正是这样一个宽容的人。”欧阳芾自豪道,将穆知瑾噗嗤逗笑。 “罢了,不说这些,今日我是有一事与你商谈,”穆知瑾道,“这月十五,行院在林泉寺有场分茶宴,届时宴上供的也有我家今年的新茶,行院邀请到蔡襄先生前来品评,你和四娘如若有空,也可一块来品茗,顺带还可欣赏他人斗茶。” “好啊,”欧阳芾爽快道,“看斗茶我有兴趣。” “你叔父欧阳公还有其他文人朋友也可邀请来,说实话,父亲其实也想借此机会提高茶铺名气,若有文人雅士在席上赋诗作词一两首,便更是美事一桩。” “原来你想邀请的不是我,”欧阳芾明白过来,装作伤心道,“你只是想利用我邀请别人,你这个负心的女人。” “我绝非此意,”穆知瑾见她耷拉下脑袋,忙解释道,“我自然想邀请你,这只是我父亲的意思......” “你也瞧不起我。” “我,我怎会瞧不起你,阿芾,你知道我,我从未作此想——” 穆知瑾急了,忽见欧阳芾扬首大笑,抱住她道:“我开玩笑的,咦,你怎么脸红了,知瑾你真可爱,嗷——” 腰上被掐了一把,欧阳芾跳起来,揉着腰躲远:“好痛。”却见穆知瑾微红着脸理了理乱开鬓发:“叫你皮。” 茶宴,除品茶外,辅以茶食,追求清俭朴实,淡雅逸趣。欧阳芾前世无喝茶习惯,却也知晓大多数人皆冲泡喝法,及至此世,方知文人雅士乃至寻常百姓皆爱点茶。 这月十五,欧阳芾和温仪早早到达林泉寺,坐在穆知瑾为她俩预先留好的位置,随后曾巩与王安石、韩维与吴充、冯京与贺为岺等人陆续到座。欧阳芾用她叔父的名义邀来一群人,唯独欧阳修本人因公务繁忙而无暇抽身。 “你说这么多人,不会把知瑾家里喝穷吧?”温仪悄悄凑在欧阳芾耳旁笑问。 “极有可能,”欧阳芾点头,“怎么办,我们俩忍着点不喝了,给知瑾回些本钱?” 温仪当即笑倒。 待蔡襄姗姗来迟,茶宴正式开始。 斗茶者分列桌案两侧,桌上摆着黑釉瓷茶盏、盏托、汤瓶等诸茶具,以及最重要的,各地运来京师的珍贵名茶。开始之前,欧阳芾曾粗略看过名目,有七宝茶、蒙顶茶、月兔茶、峨眉雪芽茶等,还有穆知瑾家的卧龙山茶,直令人眼花缭乱,她不由再次叹惋叔父未能来此的遗憾。 斗茶流程分为炙茶、碾茶、罗茶、候汤、烫盏、调膏、击拂,最终比试的不仅是汤色,更兼味道与香气。蔡襄乃本朝闻名遐迩的茶学家,曾改造北苑贡茶,研制的小龙团至今仍为茶中精品,故由他对斗茶结果进行评判再无争议不过。 欧阳芾和温仪不懂其中诸多门道,只看着最终汤色纯白如乳,汤花咬盏久聚不散,方知斗茶者水平之高,遂起身叫好。 “好味道,”欧阳芾捧着斗茶者送上的茶盏,开启马屁模式,“好香。” “茶质鲜嫩,制作精良,方可见汤色纯白,若色青,则表明蒸时火候不足,色灰表示蒸过了火候,泛黄或泛红亦各有毛病。”蔡襄走到她二人跟前,笑呵呵道,“两位娘子觉得,各家之茶谁更胜一筹啊?” -- 第40页 “自是各有各的好。”温仪谦恭道。 “这位娘子以为呢?”蔡襄笑眯眯问欧阳芾。 “我不清楚,但我尝了卧龙山茶,觉得卧龙山茶好喝。”欧阳芾眨眨眼睛道。 “先生见笑,今日卧龙山茶的主人是我们的朋友。”温仪向他解释。 蔡襄闻言,捋须大笑。 趁着一旁文士们讨论点茶技法的功夫,穆知瑾踱来她二人身边,心情颇佳道:“想不想亲手点茶试试?” “可以吗?”温仪问。 “后院有多余茶具,方才我问过住持,他说可暂借我们一用。” “可我不会。”欧阳芾道。 “无事,我教你。”穆知瑾带着她二人悄悄溜出厅院,跑至后院点茶去了。 现实证明,看别人动手总是简单的,自己动手则是难上加难。 温仪只来凑热闹,真正动手的唯有欧阳芾一人,从微火烤茶饼开始,待水分除去,飘出香气,便开始碾茶工序。 “偏青了。”温仪端着最终盛入茶盏的成品,仔细瞧道,“但也不错,毕竟是阿芾第一次点茶,值得鼓励。” “茶末愈细,茶乳愈不易现水痕,阿芾用茶具还不顺手,做成如此已是难得。”穆知瑾也夸道。 欧阳芾端着一盏细瞧:“但我怎么觉得能看见茶沉,这也正常吗?” 穆知瑾还未及回答她的话,便听身后脚步踱来之声。“你们几位在这里做什么?”曾巩与王安石并肩走来,旁边还跟着为寻欧阳芾而与他们一同前来的冯京,见她三人周围摆着一圈茶具,曾巩好奇道。 “子固哥哥,”欧阳芾招呼道,“我们在跟知瑾学点茶。” “点茶?”冯京闻言笑道,“那二娘可是学会了?” 温仪端起一盏盛好的茶汤:“阿芾首次点茶成果,有人想尝尝吗?” “啊!不行!”欧阳芾连忙去抢她手中茶盏,温仪却将之抬高,绕圈躲过她的抢夺,“有人想尝尝吗?”她再次戏谑问道,眼睛却朝冯京飘去。 冯京于是笑了,接过她手中茶盏。 “有毒,别喝。”欧阳芾眼睁睁看着他举盏至唇边,犹挣扎道。 冯京笑容更盛,只安慰道:“无事,我尝不出好坏。” “我也来尝尝阿念的手艺。”曾巩见她如此慌张,也被勾起兴趣,端起一盏,又递给王安石一盏,“介甫要尝尝吗?” 王安石见欧阳芾直冲他摇头,接过曾巩递来的茶盏,对她道:“茶技好坏皆是正常,无需担心。” 欧阳芾深吸一口气,至此,三人皆喝下她首次点茶成果。 “是不是很难喝?”欧阳芾观察三人抬头后的神色,小心翼翼问。 冯京看她忧惧表情,笑道:“怎么会,二娘首次点茶,点得很好。” “真的么?” “嗯。”冯京肯定道。 “介甫先生觉得呢?”欧阳芾信不过,又问王安石。 王安石默了默,道:“很好。”将茶盏放回桌案,穆知瑾看去,道:“介甫先生喝完了?” 冯京略微惊讶地看了眼王安石。欧阳芾于是信心大增,问曾巩道:“子固哥哥觉得如何?” 曾巩似乎因前两者的反应而怔了一下,随后却笑了,温煦道:“阿念点的茶自然好喝。” “虽然你也许在骗我,但我听了很高兴。”欧阳芾厚颜道。 冯京道:“前厅此刻有茶百戏表演,我们见你三人不在,是特意来叫你们一同前去观赏的。” “我们将这处收拾完毕便过去。”穆知瑾道。 三名男士走后,温仪兀自端起杯茶递给欧阳芾,笑道:“自己不尝尝吗?” “尝。”欧阳芾干脆接过,喝了一口,立时变色,“......不好喝。”她脸都皱到一块。 温仪哈哈大笑,拍拍她肩膀道:“我们家阿芾真有人气,这么多人哄着。” “这是好事吗?”欧阳芾继续脸皱成团,往外吐茶沫子。温仪大笑不止。 “我有一礼物,欲赠二娘。”茶宴结束后,冯京留待最后,单独同欧阳芾道。 他递来一暗红描金漆盒,盒形长而细,欧阳芾拿在手中好奇道:“是什么东西?” “是一套羊毫笔,产自扬州,”冯京笑道,“友人自常州归京时,路过扬州带回几套,成制皆为上等,我知画师写画当用材质精良的工具,方能落墨流畅,挥洒自如,故将这一套笔赠与二娘,相信二娘比我更适合拥有。” 欧阳芾摇头想还他:“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便算是二娘邀我参加茶宴的回礼。” “是知瑾和穆伯父邀请的你,不是我,我真的不能要。”欧阳芾坚持。 冯京张了张口,须臾道:“那......便当作是我的心意。” “......”欧阳芾停顿,仰头视他。 “我对二娘的心意,二娘当知。” “......”欧阳芾怔怔望他,忽然道,“你确定吗?” “什么?”冯京被她问得疑惑。 “你确定吗,你喜欢我?”欧阳芾道,“我读过你的诗,你是有青云之志的人,你真的......喜欢我吗?” 第18章 这日王安石来欧阳宅,与欧阳修讨论文章事,两人坐在前厅正说到韩愈文风对当世文人之影响,忽见欧阳芾走进来,眼光四处张望,似在寻找什么。 -- 第41页 “怎么了?”欧阳修于是问,“在找东西?” “叔父可看见一只盒子?红色,这么大。”因欧阳修一家与王安石已相熟,欧阳芾也未见外,径直比划道。 欧阳修思忆:“前两日似还瞧见过,这会儿倒未见着。” “奇怪,我记得放在这边。”欧阳芾绕着厅室搜寻,将各处角落仔细检查,甚至伸头往盆栽里瞧。 王安石起身道:“还记得放在何处么?” “印象中是在案台上,可这会儿案台上也未见到。”欧阳芾答。 “许是落在某处,勿急,再忆清楚,定能寻到。”王安石道。 欧阳芾于是停下来回忆。见她这般挂心,欧阳修问:“怎么,那盒子很重要吗?” “是别人送的,”四处皆找不着,欧阳芾遂作罢,“我再去别屋看看。”她转身出门,迎面遇上跨进门来的薛氏,便又问了薛氏一句。 “你说冯学士送你那些画笔呀,”薛氏闻言了然,未见王安石在一旁忽地顿住,“我见你一连多日也不舍得用,便替你先收起来了。” “收起来了?您放哪里了?”欧阳芾不觉拉住薛氏胳膊。 “瞧这孩子,急什么,也不怕王先生看笑话,”薛氏抿嘴,朝王安石望了眼,却见后者回避了她的视线,“就在你卧房书架顶上搁着。” “我......”欧阳芾无语凝噎,她哪里看上去急了,想了想也未反驳,只道,“在我房间?我怎么没瞧见。” “你眼里何时瞧见过东西。”薛氏反道,将欧阳芾尴尬地最终憋出句:“罢了,我走。”她灰溜溜跑走,留下身后薛氏与欧阳修一齐笑声。 王安石未笑,只听薛氏慢慢踱来忍俊不禁的话语:“这孩子,前些日子冯学士送了她盒画笔,每日里只盯着盒看,瞧着精神都有些恍惚。” “咳,”有外人在场,欧阳修咳了声示意她稍微收敛,“好啦,寻着了便好,介甫也坐下吧。” “是。”王安石略动了动僵硬的身躯,感觉到胸口如钝刀锉过,坐下良久,终趋于麻木。 原来还有这般痛法。他微阖双目,仍不动声色端茶,茶水滚烫,手指却冷了下来。 欧阳芾返回屋中,果真于书架顶端找到那只暗红漆盒,她取下端详片刻,怕落灰,便将之重收进书架深处。 「当然。我......」她忆起冯京诧异的神色,及随后在她面前逐渐庄重的面容,「京自知为庸人,才识浅陋,恐无法博得二娘欢心,纵令如此,京亦从未对二娘有任何欺骗之举,京所言,句句发自真心。」 欧阳芾长叹口气,心中一片迷茫。 五月,京师降了数年以来最大的一场雨,这场雨席卷了大半个国中,大川小水皆出为灾,远近田舍无不被害,伴随着这场雨灾,许多东西也在冥冥中发生改变。 汴京城里汪洋一片,雨连下数日,最终变作洪水冲垮房屋桥梁,冲毁官衙府邸,淹没社稷庙坛,人畜死伤不计。 欧阳修带着一家人仓皇搬至唐书局,住了没两日,皇城司便来稽查驱赶,一家人只好重回家中,家中积水未退,白日里勉强度日,夜晚只得宿在筏上。 看着欧阳修挽起裤腿坐在筏子上行动不便的样子,欧阳芾实在忍不住笑起来。 “笑什么,这番情景你也能笑得出?”欧阳修睨她。 “等雨灾过去,我要把叔父您此刻模样画出来,”欧阳芾乐道,“您就差根钓竿,就和河边钓叟一个模样了。” 欧阳发与薛氏闻言,也向他看去,欧阳发扑哧笑道:“爹,您别说,您还真像。” 薛氏也掩嘴笑着,欧阳修无可奈何地被全家人围观,不由直摇首。 这场雨及其在汴京城内造成的水患直至下旬才得以缓解,朝廷除下令组织救灾外,还诏令群臣上书,共论时政缺失。历来国朝发生大的天灾,皇帝与群臣皆坚信是施政有缺所致,故自察自省便如例行公事般,纵无缺漏也须寻出缺漏。 但欧阳芾不曾想,她观朝报时,会看见朝臣弹劾狄青的劄子。 劄子中言,水灾期间,狄青一家为避水徙居相国寺,起居皆于大殿之上,百姓遂起疑虑,更有人言狄青似有帝王相。台谏官乃至于富弼、文彦博、范镇等一重大臣以为,狄青行为失矩,不能不引起警觉,建议罢免狄青枢密使一职,调离出京。 欧阳芾愈看愈觉手心发凉,又连观几日朝报,直到看见她叔父的劄子。 欧阳修下朝回家,正坐着歇息,欧阳芾走进来,唤了声叔父。 “何事?” 欧阳芾咬咬唇,问:“叔父是否向官家上书请罢狄将军?” 欧阳修动作停住,两旁薛氏和欧阳发闻言,朝他二人无声看去。 “这件事情......”欧阳修似在考虑措辞,又听欧阳芾道:“叔父弹劾狄青,是因他在相国寺失矩之举?叔父明知那根本算不上失矩。” 欧阳修皱眉:“此乃国事,你一个闺中女子,勿要妄加议论。” “市井小儿皆议论朝政,叔父也要封住他们所有人的嘴吗?”欧阳芾被他一激,倔劲上来道。 欧阳修听她这般说话,火气蹭地蹿起,须臾还是压下去,尽量和声道:“我知狄枢相曾经救过你,你对他心存感激之情,但此为两码事。” “此为两码事,我亦清楚不过,我也只就事论事。”欧阳芾口吻冷淡。 -- 第42页 欧阳修终于火起:“好!就事论事!大相国寺是何地方,他狄青毫无避忌,带着全家行坐殿上,落得他人口舌,此也怪得了他人?” “狄将军为避水灾,才不得已移居大相国寺,叔父与我们不也搬至过唐书局,按照此理,叔父也应受弹劾。” “放肆!”欧阳修怒极,深吸了口气才又接着道,“大相国寺乃皇家寺院,二者岂可相提并论。” “叔父说的均是借口,”欧阳芾被他吼得也觉委屈,“叔父只是因人说狄将军有帝王相,此等无稽之谈引得都下喧然,才作此反应,然百姓不识,叔父岂能不识,若皆听信市井传言,还需饱读诗书的执政之臣做什么。” “你、你今日是特意来为狄青打抱不平的是么?”欧阳修指着她道。 欧阳芾见他横眉怒目,本就有些怕,故低下头硬着头皮道:“我只觉叔父不该弹劾狄将军。” 见欧阳修仍欲发作,薛氏忙上来打圆场:“好了好了,别说了,二娘,你还小,很多事你不懂,我朝受前朝之鉴,不敢不提防武将,狄将军在百姓和将士间声望太高,大臣们的担忧不无道理。” “我知道,”欧阳芾委屈道,这些她都懂,“可狄将军不曾作乱......” “等他作乱时便晚了。”欧阳修打断道。 欧阳芾于是也怒起:“狄将军一生为国戍边,为国平乱,只因他是武人,便不配为相?” “不错,”欧阳修断然道,“满朝臣子皆可为相,只他狄青一人不可!” 这话实为被欧阳芾忤逆之语冲昏了头,放在往常本不可能说出,薛氏明白这点,故惊讶后不由拉了拉夫君袖子,示意他平复些情绪,但欧阳芾不知这些,她满眼诧异地望着欧阳修,喉间滚了滚: “正是因这先天的成见,国朝才会兵力不振,才受西夏和辽威胁,才会签那澶渊之盟!” “住口!”欧阳修暴喝,旁边薛氏和欧阳发同时身子一震。 欧阳芾提步转身,欲夺门而出。 “你去哪?”欧阳修喝问。 欧阳芾停住脚步,不知是否为了气他,她回头视他道:“去大相国寺。” “不准!”欧阳修指着她的鼻子,“将她给我关在家里,谁敢放她踏出这个家门,休怪我欧阳修翻脸不认人!” 欧阳芾被关了起来,说是关,其实未限制她在家中的行走,只看守宅院的吴伯不再放她出门罢了,欧阳芾试了一次未果,便也作罢不再尝试。 她也乖,那日后未再同欧阳修争吵,只不再出房门,薛氏和侍女端来的饭也照吃,只不再与众人同席。 第二日薛氏端着饭来,劝解她道:“你叔父方才问,你怎么还不出去,‘是要闷死在房间里不成’,二娘素来懂事,知道叔父是关心你,你也别再与他怄气了,去向叔父认个错,这事也便过去了。” “好,”欧阳芾点头,“我会向他认错,但今日不行,要过两日。” “傻孩子。”薛氏摸着她的头笑叹。 她不知晓,等第二日晨起时,便看不见欧阳芾的影子了。 欧阳芾是寅时天未亮出的门,准确地说,是天未亮时翻的墙。 她在靠墙的水缸上架了层桌,又架一层凳,等众人发现时,只剩下叠得老高的桌凳立在缸上,人已经不见踪迹。 天色微曙,白空一片萧疏苍茫,街道被薄雾所笼,冯京与同僚走在御街旁,前面不远便是官署,同僚突然望着前方人影道:“当世兄,你看那是不是欧阳姑娘?” 欧阳芾立在官署前,早晨空气微凉,湿气又重,她感到有些冷,见到冯京身影,脚步犹豫不前。 冯京向同僚道:“你先去吧,我随后就来。”待旁人离开后,他方看了眼天色,蹙眉关怀道:“这么早,二娘怎会独自来此?” “我知这样贸然找你有些失礼,我不会耽误你太久,只想问你一件事,”欧阳芾略微显得语无伦次,“你可知众臣弹劾狄青之事?” 她未去大相国寺,再去也不可能见着狄青,她此刻唯一能想到的人便是冯京。 冯京愣了一愣,望见她眸底蕴含的关切与忧心,才缓缓道:“我知道。” “你也认为,狄将军有错当罢吗?”欧阳芾心底带着期盼问。 “狄枢相虽行为不妥,但......不至于为‘错’。”冯京措辞谨密道。 “那你可不可以上书为狄将军说情?”欧阳芾声音有些弱,只是说情,对冯京并不会有任何损害,“官家这么多日未回应大臣谏言,想来亦不愿罢免狄将军,但满朝无一人为狄将军说话,官家哪怕再想......” “二娘,”冯京扶住她的肩,柔声劝道,“这件事我们之后再谈,好吗?” 没有之后了。欧阳芾望着他的眼睛,明白过来:“不可以......是吗?” 冯京不忍见她这般表情,道:“狄枢相出身行伍,我朝历来无武将任枢密使的先例,恐招致五代那样的祸乱,放其出知外州,或可全其名声。” “全其名声?”欧阳芾重复着,抬首,心一寸寸冷下去,“你怎知晓他需要这样的方式全其名声,怎知他不想留在枢密使的位置?” 冯京脸色骤然变得严肃,欧阳芾第一次见他含着冷色的神情:“那他便不该作此想法。” 午后开始下起蒙蒙细雨,雨滴若细线扑在过路之人脸上,带起微寒湿意。 -- 第43页 王安石举伞走在回家途中,目光稍转间,脚步停驻。他侧身而望道旁张开的食店,屋檐下立着一名女子,一动不动,只注视着眼前雨幕,仿若出神良久,苍白脸上犹带一丝彷徨。 “为何站在这里?” 欧阳芾怔怔抬眸,看见面前撑着伞的王安石,声音迷惘道:“介甫先生?” “走,我送你归家。”王安石道,示意她走到伞下。 只见欧阳芾头摇得猛烈:“不用了,我这会儿不想回家,介甫先生先走便是。” 王安石沉默了下,道:“那你何时想回?”此处距离欧阳宅不远,她若想归家,其实不必等旁人送伞,他方才一时忽略了这个问题。 “......”欧阳芾被他问倒,垂首喃喃,“想回时自然便想回了......” 屋外雨仍纷纷,关婆接过王安石手中的伞,自觉去给客人倒茶。 因雨灾之故,原本考入国子监念书的王安礼此时也休沐在家,王文筠见着欧阳芾到来,还很欢快地与她打招呼。 欧阳芾坐在厅内,对递来茶水的关婆道了声谢,她整整一日皆在室外,此刻握着杯盏方觉些许暖意。 “发生了何事?”见她平静下来,王安石再次问道。 欧阳芾正欲张口,忽然似有所觉,王安石于是朝一边看去:“你二人无事可干吗?” 坐在不远处另一张圆桌上的王安礼和王文筠忙低下头,写字的写字,读书的读书。 “我同叔父吵架了。”欧阳芾压低声音,将事情始末述与王安石听,但未提及冯京。 王安石听罢,言道:“我朝提防武将胜于历朝,乃鉴于前朝祸乱之故,欧阳公此举亦不外如是。” 欧阳芾道:“我知晓,但这是不对的,先生不觉得吗?” “是。”未料王安石如此斩钉截铁回答她,欧阳芾不禁一怔,“不止如此,国朝自签立澶渊之盟以来,苟安之风糜久,岁贡银绢以万计,名为兄弟,实则俯首称臣,邦交之谊不过自欺欺人耳。” 欧阳芾惊讶:“......难道便无法改变吗?” “以当今统兵之法,不可改变还属尚轻,只恐久患不治,终成灾祸。” “当今统兵之法?” “朝廷每岁收纳流民灾民为兵,一旦为兵,每日只需习战操练,终身可不必耕种纳税,此番做法,表面是为避灾年流寇生乱,实则招致冗兵之病。养兵每岁耗资巨大,练就的兵士却全无作战之能,故与辽兵逢战必败。” “可,难道朝廷不知这些,不能好好训练提高将士作战能力吗?” “为防将帅拥兵自重,朝廷策令兵无常将,将无常兵,致使如今将不知兵、兵不知将的局面,连所领兵士尚不熟悉,又何谈训练精锐。” “所以大家提防狄将军,也是因他在将士和百姓间声望过高,怕他拥兵自重。”欧阳芾道。 “大略如是。” 欧阳芾终于明白,她原只知本朝重文抑武之风是为防止重覆前朝旧辙,生气众人排挤狄青,也只以为是成见所致,却不知国朝从上至下,竟制定了这么多抑制武官之策,而这些政策底下又有这许多隐患。 想到北宋最终破亡的结局,欧阳芾蹙眉:“难道便无挽救之法?” “有。” “什么方法?” “改革。”王安石道。 “怎么改?” 王安石却在此时停住,他望向欧阳芾被他话语所吸引,投在他身上专注的目光。她是一名女子,女子本不爱听这些,故而他犹豫了:“你愿意听?” “当然,”欧阳芾小鸡啄米式点头,“先生快说。” “......其一,当置将练兵,选拔将领分派各地,使各地将官专于军队事务,改换往日兵将互不相知习气,其二,当裁减军士数量,其三,教习武人文化,改其浮浪之风,令其自尊自重,亦使朝野上下整肃武风。” 欧阳芾闻罢,双目放光道:“先生说得真好!每一条我都赞同。” 王安石却不见丝毫喜悦之色,平淡道:“朝廷无改弦更张之决断,这些言论亦不止我一人想到,官家大多无所回应。” 于是欧阳芾眼中光芒又逐渐收敛,良久,她才又道:“但是先生知晓这些,亦有其他有识之士知晓这些,终有一日会有机会改变。” “或许吧。”王安石看她心情似好转不少,遂道,“时候不早了,回家吧,欧阳公必定在担忧你。” “哦。”欧阳芾乖乖低头应道。 临走前,欧阳芾终于重笑起来,对王安石道:“今日多谢介甫老师,和介甫老师聊过后我觉得好多了,介甫老师总能给我很多惊喜。” 王安石忽然心间抽动一下,那感觉算不上疼痛,也并非是欣悦:“不必道谢,行走注意安全。” “介甫老师以后不做官了可以考虑教书,我觉得介甫老师很有这方面的潜质。”关门前,欧阳芾又将头探回来道。 王安石关门的手停住,他抬眸看她:“好。” 回到屋内,王安礼站在厅中,王安石见他盯着自己,道:“有何话,不妨直说。” “哥哥喜欢欧阳姑娘吗?”王安礼道。 王安石目色稍滞,下一刻,他语调淡漠道:“看得出来?” “嗯。”王安礼肯定道,“哥哥从不轻易与人谈论这些。”更何况是女子。 -- 第44页 “这些东西枯燥乏味,纵谈论亦无人爱听,言之何益。” 王安礼对他心口不一的话不做评价,只问:“哥哥既喜欢她,为何不向欧阳公求娶她?” “她自有心仪之人,情投意合。”王安石道。 他又何必自取其辱,提了,不过连关心她的机会也丧失。 第19章 欧阳芾归家时已酉时过半,看门的吴伯远远瞧见她身影,忙往院内奔去:“二娘子回来了,老爷夫人!二娘子回来了!” 走进正厅,薛氏满脸欣慰地上来拉起欧阳芾的手臂:“好了好了,我就说这孩子不会走远,瞧这不是回来了,你叔父这一日可担心坏了——快先回屋歇着,我让人给打盆热水。” 看得出薛氏有意将大事化小,然抵不过坐在椅中欧阳修的一句:“站住。” 欧阳芾站住。 “去了哪?” “在外游荡了一天。” “没去大相国寺?”欧阳修回头。 “没有。”欧阳芾老实道,“把汴京城逛了逛。” 欧阳修从她平静的脸上瞧不出端倪,于是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汴京城那么大,恐怕一天逛不完吧,是不是还想睡在外面?” “叔父,”欧阳芾走到他面前,直挺挺跪下去,“对不起。” 欧阳修被她动作弄得一惊,深吸口气,往椅子里坐了坐:“这是做什么?” “对不起,不该惹您生气,不该和您顶嘴,更不该偷跑出家,叔父要打要罚,阿芾无任何怨言,只求叔父别再生我的气。” 出了趟家门,回来后认错态度竟如此良好,不仅欧阳修没想到,薛氏也没想到。白日里薛氏还在埋怨欧阳修,说这么大的姑娘,当成小孩一样教训,还不让出家门,哪个大户人家这么跟孩子置气的。 她今年十八了,许多事情有自己的想法,身为爹娘是左右不了的,更何况你只是她叔父。 然而她此刻跪了他,像对父母那样跪他,欧阳修握在椅侧的手紧了紧,皱眉道:“起来说话。” “......”欧阳芾乖乖站起。 欧阳修将她从上到下打量一遍,道:“吃饭没有?” “没。” “厨房里还剩些饭菜,还有新买的包子和肉饼,想吃什么,让吴婆给你热一热。” 吴婆与看门的吴伯是姊弟俩,因早年腿疾无钱医治,落下病根,吴婆一生腿脚不利索,但欧阳修仍然雇了她二人,一雇便是十年。 欧阳芾点头轻嗯一声,犹带鼻音道:“想吃豆糕。” “让吴伯出去给你买。”欧阳修毫不犹豫道。 旁边薛氏以帕掩唇,欧阳芾亦忍不住笑道:“谢谢叔父,叔父最好啦。” 欧阳芾想明白了,很多事不是她能够改变的,然家庭和睦与否,却是她能够为之尽力的。 六月初,朝廷罢狄青枢密使之职,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之衔,出判陈州。 狄青任枢密使四年,在士庶间声誉极佳,终因朝臣谏言而被外放,离京那日,百姓夹道送别,往日与狄青要好的军士亦来城门口送行,此情此景,未尝不是对朝廷判决的一种讽刺。 欧阳芾夹在百姓中,本不欲上前,只想默默观狄青离去,可狄青到底比常人眼尖,又或许一直注视着某人总会被当事人察觉,狄青发现了她。 “欧阳姑娘。”狄青向她颔首示意,与第一次、第二次见面时一样谦和有礼,不知脑中是否又如欧阳芾般,不可遏制地想起她叔父那篇论狄青劄子。 欧阳芾话语梗在喉间,最终道了句:“狄将军,万望珍重。” “我会的。”狄青宽厚一笑,笑容里带着几分言不由衷,使他终于显得苍老。 “狄将军,”欧阳芾忽然开口,“我......很抱歉......” 她不知该说什么,但狄青懂得,他沧然笑道:“焉能怪你。” 那是欧阳芾第三次见到狄青,也是最后一次。次年春,狄青郁郁病逝于家中,皇帝于禁苑中为其举哀,赐谥“武襄”。 家人整理其旧物,翻到欧阳芾赠予狄青的那幅画,其子做主将之寄还给欧阳芾,说,不愿欧阳公家人之物与自己父亲同葬。 欧阳芾收到退还回来的画,抱着蹲在地上哭了许久,之后将画烧毁,再未提起过。 与狄青离京近乎同时发生的,是富弼、文彦博回朝,正式接任宰相之职。 富弼、文彦博同欧阳修早年便已相熟,富弼与欧阳修又同参与庆历新政,有过硬的交情,于是二人回朝后,欧阳修自然携家眷去富弼府上拜会。 欧阳芾到了富弼家方知,原来富弼的女儿富清殊便是年节时在彩棚下连过三关,最终却放弃留诗的才女,她行为举止不同一般女子,故欧阳芾对她颇有印象。巧的是,富清殊也记得她。 “原来纨扇上那些花鸟是你所画,你真厉害。”富清殊听了薛氏所言,由衷赞美道。 欧阳芾被她婶婶在人前一番吹嘘弄得虚汗直下:“只其中几张是我画的,就是看着最简单那几幅,复杂的我也不会。” 富清殊道:“但我好生羡慕你,你可以写画卖画,甚至以此为生,不似我,养在闺中全无用处。” “姐姐此言差矣,毋论男子女子,谁自立前不在家中要二十年饭,我不一样,若我卖画为生,此刻已在街旁要饭了。”欧阳芾耿直的话将原本忧郁的富清殊逗笑,“何况姐姐的才情是我见过女子中最高的,比多数男子还高一筹。” -- 第45页 富清殊摇摇头:“吟诗作词只为陶冶情操,终不能当做正经之事,女子若能与将来所嫁郎君志趣相投,两人间多些言语,又能帮助夫君料理好家中事务,方不负这一生所学。” 见欧阳芾傻傻视她,她笑出来:“这些是我母亲的言论,我才不信,我自是要通过读书,让未来夫君高看我一眼。” 欧阳芾也笑起来,为富清殊成熟下难得显露的稚气。 狄青之事后再见冯京,欧阳芾并未表现出任何不快,反倒是冯京担心之前惹得欧阳芾失望,又对她连连作以解释。 欧阳芾不忍他如此放低身段,遂让他到城东给自己带包段家铺子的蜜饯,说这样自己便不生气。 冯京当然是去了。 温仪吃着欧阳芾分享来的蜜饯,评价道:“冯学士可真不错,不是么?” “是,”欧阳芾道,“他很好。” 冯母朱氏这两日来过一次温家画楼,彼时欧阳芾正在楼上小厢房中临摹一张古画。 温仪悄悄差人前来告知欧阳芾,欧阳芾下楼时,朱氏正由冯京搀挽着,和温父交谈甚欢。 “我儿去年在贵楼购了幅画,送作我的生辰礼,我见那画中之景精巧别致,颇具新意,一直爱不释手,今日特来画楼再瞧瞧,欲寻些类似作品。” “您客气了,小店里每一幅画皆为画师匠心独运、独一无二之作,二位若不嫌弃,可在店内尽情观赏,如遇合适心意的,能带走一两幅,更是缘分。”温父客气道,余光瞥见欧阳芾身影,与朱氏介绍道,“这位便是上次您那幅画的画师,欧阳姑娘。” 朱氏侧身朝欧阳芾打量过来:“早听我儿夸赞这位画师是位不同凡俗的女子,今日一见,果真灵秀俊气,如花似玉。” “娘。”冯京想止住她的话,却被朱氏反念叨回去,“怎么,说也不让说么。” “您误会了,伯母,您的儿子夸我只能证明您的儿子是个善良的人,不能证明我如何。”欧阳芾向她解释,引得朱氏直笑涟涟。 欧阳芾带着朱氏逐一介绍楼中作品,冯京随在后面,听她为自己母亲大略分析每幅画的内容与画功,又询问他母亲喜欢什么,可预先定制画样。 “欧阳姑娘如此才情卓越,真不愧为欧阳公培养出来的娘子,”朱氏眉目慈爱牵着她的手,温柔触感传递至欧阳芾手上,“我见欧阳姑娘年岁也差不多了,不知可考虑过婚嫁之事?” 冯京的目光随着朱氏这句话定定投在欧阳芾身上。 “我......未怎么考虑。”欧阳芾尴尬道。 “你们年轻人自不爱考虑这些,我知晓,年轻人皆爱忙些自己的事,我儿也这样。” 欧阳芾瞧了冯京一眼,憋笑道:“是。” “不知欧阳姑娘是否有意一直写画,往后出了闺阁也这般时常在外忙碌吗?”朱氏问。 欧阳芾滞住。冯京见此,立时道:“娘,您问这些做什么?” “只问问罢了,欧阳姑娘还未急,你急什么。” 欧阳芾缩了缩脖:“......我还未想过......” “无事,成了家自然便会收心的。”朱氏拍拍她手背,宽柔的手掌仍然温暖,只传递不至欧阳芾手上了。 冯京无奈道:“娘,这种事情急不得,需慢慢来。” “是,当然得慢慢来。”朱氏好脾气道。 冯京目光转向欧阳芾,发觉她正仰头看着自己,视线对上的一刻,她下意识笑了,笑容如往常般温煦。 他无端心漏一拍,他知晓,他喜欢她的笑。 他喜欢她。 雨灾结束,欧阳发亦回国子监读书,然读了不多日,休沐回家时,他却又忙着往外跑。 欧阳芾好奇问他去做什么。“胡先生病倒了,我欲同和甫明日一道去探望他。”欧阳发一副认真表情,不似有假。 “病倒了?” “嗯,据闻是积劳所致,所幸并不严重,休息段时日,调养好身子大抵便无碍。” 忆及去岁偷溜进太学听课,被胡瑗发现之事,那张宽善慈祥的面容至今仍深深存于欧阳芾脑海,她想了想道:“我能一起去吗?” 胡瑗的家在离国子监不远处,选居于此是为方便日常于国子学和太学间行走。胡瑗今已耳顺之年,一生传道受业,开办学府,朝中半数官员皆出自其门下,虽制定严格校规,然其本人私底下却是位德行高尚、随和淳厚的老人。 欧阳芾跟在王安礼和欧阳发身后到达胡瑗家时,其家人告知胡先生目前还不便下榻行走,三人遂入室内,与胡瑗依次问安。 胡瑗看上去未如去岁精神,然口齿清晰,亦能与三人玩笑闲谈,眼神更是老而不衰,一眼便认出欧阳芾来,弄得欧阳芾笑也不是,尴尬也不是,最后大有缩在另外二人身后不出来的架势。 许久,胡瑗终道:“你们去吧,用功读书,莫让我耽误你们时间。” “是。”王安礼与欧阳发恭敬作揖。 欧阳芾也欲跟着离开,却意外被胡瑗单独叫下。胡瑗向她招手,示意她走至近前来,于是欧阳芾坐在榻沿,与胡瑗平身相对。这情景令欧阳芾想到往昔,仿佛在医院病榻前探望患病的老人,使她感到亲切又忧伤。 “去年在那之后,怎未见你再来听课?” 不料胡瑗竟如此问她,欧阳芾略微不自在道:“后来忙些别的事,无暇脱身,故而便搁下了......” -- 第46页 “嗯,”未纠结于她的吞吐,胡瑗颔首道,“这些皆不要紧,读书是好事,往后得空还是可以常来太学听课。” 欧阳芾被他温厚之语感动。“我自然也想去,但,”她扯出一抹笑容,话语有些滞涩,于是她又垂首笑了笑,她总习惯笑着讲话,毋论心情好坏,“但是......大家好像皆无此愿,皆以为,女子不必学那么多,不必想得太多,思考得太多......很多很多方面,都不必太多......我自然也在坚持,只是......偶尔确实,有些难......”言至最后,她又忍不住笑了,似为冲淡话语间的伤感。 “傻孩子,书是读给自己的,管他人想法做什么,爱读便去读,想学习什么便去学习什么,人生苦短,勿尽听他人言论。”胡瑗和蔼道,“我在苏州讲学时,也有似你这般年纪的娘子前来听课,亦有嫁做人妇的娘子,每逢开课,风雨无阻,我问她们,也只道,不过欲闻道耳。” “真的吗?”欧阳芾红着眼睛问。 “当然。世界是广阔无边的,毋论什么样的人皆存在于世间,我自问教书这一生,做的不过是授人道理,而这道理由千万万人实践出来,却有着千万万种模样,你自也不必与他人模样相同。” 欧阳芾不自信道:“您觉得我能成器吗?” 胡瑗笑道:“怎么不能,你可知汉唐时多少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子,班昭可以修史,谢道韫可以抗敌,哪一个不为女中名士,哪一个输于男子。” “是,班昭左手写完汉书,右手便写了女诫。” “咳,话不能这样说,”未料她一张嘴还挺能辩,胡瑗清清嗓子,更将身子坐直,欧阳芾忙去扶他,“那还有唐朝的宋氏五女,终身不嫁,专治于学,其品行才华连皇帝亦尊崇有加。” 欧阳芾知他在尽力开解自己,忍不住勾起嘴角:“我懂先生之意,先生是叫我不必在意他人眼光,只遵从自己内心的想法。” “你能明白便好,”胡瑗欣慰道,“你是懂事的孩子,若不懂事,不会将如此难过藏在心中,不曾与他人言起,我对你无别的要求,只望你行动多出己意,如此才可多些真正的快乐。” 欧阳芾点头:“我会谨记先生之言。还有一个问题——” “什么?” “......可不可以只读书,不写文章?” 胡瑗闻言大笑,看着眼前被写文章所困的年轻人,宽容道:“写不出时便可不必写,文章乃性情所至之物,待你何时心有所感,欲诉诸笔端,那时自然便能写出来了。” 旭日东升,阳光铺满汴京城千家万户,尽扫凡尘,茶坊酒肆商客云集,车辘辚辚,穆知瑾刚替父亲包装好一位客人的茶,转头便见熟人走进店内。 “冯学士也来买茶?”穆知瑾主动招呼道。 “是,家里的茶所剩不多,想再买些新茶。”冯京微笑道。 因着欧阳芾的关系,曾巩、王安石、冯京等熟人若来买茶,穆知瑾总会做主给他们多些优惠,故几人也愿常来此购茶。 挑选好茶,穆知瑾见冯京似心不在焉,笑道:“她今日没来这里哦。” 冯京回神,赧然一笑:“姑娘误会了,我......未在想二娘。” 穆知瑾对他不打自招的发言也不拆穿,只暗自抿唇笑了,道:“自从上回在郊外遇见歹人,我瞧着她自己也有些怕了,虽她表面上不言,总能够看出来一些......” “遇见歹人?”冯京惊讶道,“何时之事?” 穆知瑾闻言亦微露讶色:“阿芾未同你说起过么?” 缓缓步出茶铺,冯京脑中仍回荡着方才穆知瑾所言。 “寒食节时阿芾与我们在郊外踏青,不幸遭遇歹人,幸好狄将军恰在附近,才救了阿芾。” “......为何她不曾与我提过?” “想是不希望你担心吧,阿芾确是这样的性子,总不愿别人为她担忧,此前她的画被范仲淹家人所退,她亦不曾对任何人言起,我也是后来从四娘口中得知......” 「你可不可以上书为狄将军说情?」 「不可以......是吗?」 他忽然感到一阵没由来的心慌,想起她笑着道,「我没有生气呀」。 为何不对他生气。 为何不生气。 温家画楼前,朱氏与温父在旁谈笑,她状似不经意对他道:「前日我随叔父婶婶去富公家拜望,看见过富公的女儿,是位好美的娘子,性格温柔,知书达礼。」 他当时略一怔,道:「我只对二娘心慕。」 「真的吗?」这是她第二次这样问他,「你为何会喜欢我?」 为何会喜欢我。 冯京回到家中,朱氏正好过来迎他,他扶住母亲双肩,道:“娘,我想去向欧阳公提亲。” “提亲?”朱氏被他弄得微懵,却也顺着他道,“什么时候?” “现在。” 第20章 王安石家。 曾巩正向王安石道:“前些日家中来信,提及家乡一位后生,也许你不记得了,姓原,数年前曾随在我身边与你有一面之缘,是个孝顺谦俭的孩子,他看过你的文章,对你十分敬仰,自己也早早定下金榜题名之志,时下正用功读书当中,遂望你能写篇文章,作为对他的勉励。” 王安石道:“既是如此,我即刻便写,烦劳子固替我转寄于他。” -- 第47页 “现在吗?”曾巩闻言稍讶,见他果真不假思索,挥笔即书,不禁佩服叹道,“介甫啊介甫,我看同辈人中,论文章才学怕是难有与你匹敌者。” “与当世人比文章,赢了有何可悦,输了有何可惜,不若与古人比文章,”王安石道,“子固的文章有汉唐风范,不在我之下。” 他从不爱说假话逢迎别人,此刻自然也是实话,然曾巩摇了摇头,眼中流露怅意。 曾巩擅作汉唐古文,此为他的优势,也为他的劣势,因此类文章在科考中并不占优。 “不提这些,我今日从老师家中出来,想着有日子没见你了,便顺道过来看看你,”曾巩道,“另外,给你带来一个消息。” 他言语颇神秘盎然,王安石却头也未抬,只握着笔抽暇回道:“什么消息?” “冯当世向老师家提亲了。”曾巩笑道。 王安石抬首,笔墨顿在纸上:“提亲?” “是啊,”曾巩撩袍坐直,端茶喝了一口,见他一眨不眨盯着自己,才不徐不疾道,“方才我正欲从老师家里离去,恰好碰上带着草帖前来的媒人,你说巧不巧。” 王安石未答话,只听曾巩接下去道:“我不好久留,但见老师与师母虽意外,却也满目喜色,料也对这桩婚事十分满意,没准这会儿已在写回帖了。” 墨迹在纸页上晕开,洇出一块深重颜色。 “介甫?” 王安石回神,低头看了眼被浓墨晕毁的字迹,“无事,”他随意将之皱起,弃在一边,“你接着说。” “......虽阿念不在,瞧不见她的反应,但观老师态度,这桩婚事应是八九不离十了,阿念也算找到一户好人家,那冯当世......” 声音渺远,听不进耳,间隙中王安石又低首,笔已很久未动,纸张上晕着比方才更大一团墨渍。他复将之抽起,丢弃在旁。 夜晚,王文筠起夜,瞧见院子对面王安石的屋中仍亮着灯,揉了揉眼,定睛细看——确实亮着灯。 她趋步至屋门外,想从窗边听见些什么动静,却什么也未闻见,只间或夹杂一两道细微声响,似纸张被人揉碎。她听了一会儿,觉得身子冷便回屋去了。 第二日寅时刚过,关婆起来打扫屋子,觉察到王安石屋里似有朦胧灯光,敲了敲门,问:“郎君可醒着?” 须臾,王安石自内将门打开。关婆见他眼带血丝,惊诧不已:“郎君该不是一夜未睡?怎能恃着年轻这样折腾自己身子......” “劳关婆费心,”王安石道,嗓音干哑,“屋内地上的纸,烦请收拾后都烧了吧。” 他踏出门去,不再回头,关婆进入屋内,放眼望去,又是心惊。满地纸稿或揉皱成团,或径直铺开扔在地上,占满了整间屋子,若不踩在纸上几无立足之地。 她拾起脚边一张,上面只书了半页,虽看不懂字,但她依旧凭着多年侍奉王家的经验感到,这绝非字的主人平时写出来的东西。 字迹凌乱不堪,连笔错字交杂,竟不似草书,而似有人情绪激烈下用刀刻在纸页上,最后竟只书了半页便弃去。她又拾起一张,这张是揉皱成一团弃在地上的,仔细展开,上面却只有一个字,以浓墨端楷挥就,力透纸背,她看不懂,便也未再多看。 后来清扫时,这样书着同一个字的纸还有许多。 数日后,王安礼休沐归家,关婆因惦念着家主是否遭遇难事,以致困扰至此,于是将偷藏起的两页纸拿给王安礼看。 王安礼看罢,愕然良久,道:“兄长只是在抄佛经,并无大事,不过......他素来教我们练字以平心静气,似他这般抄法,怎可能心静......” 言至此,他苦笑了下,指着纸上唯一的楷字道:“这个字念‘芾’,取佳木丰茂意。” 而后他未再多言,但关婆亦明了,那应是一个人的名字。 却说冯家送来草帖当日,如曾巩所言,欧阳芾正巧不在家中,待她自外归来,见薛氏一直抿不住笑地望她。欧阳芾奇怪道:“婶婶在笑什么?” 她瞧向坐在一旁的欧阳修,后者语含深意道:“让你婶婶拿给你看。” 薛氏将她拉至椅中坐下,从桌上取了封红帖递给她,眼里满满俱是欣悦:“你瞧,这是什么。” 欧阳芾接过,仍摸不着头脑:“红色的?谁要成亲了?”待她看清帖内字样,一时间默然。 “冯学士今日差媒人送来此帖,我与你叔父既觉突然,又着实觉得替你开心,”薛氏道,“媒人说,冯学士对我们二娘倾慕已久,只因不愿唐突佳人,才迟迟未上门提亲......” 欧阳芾合上帖子,里面书着冯氏三代籍贯、姓名、田产与官职。“婶婶和叔父答应了吗?”她问。 薛氏道:“还未答复,但也表明了意思,我们知晓二娘心中对冯学士也——故而未拒,只想等你回来,听你亲口说出你的想法。” 欧阳芾将草帖又翻看一遍,其内每句皆细细读过,终究合上,还与薛氏道:“婶婶,这个帖子......可否退还回去?” 日落西山,灯烛次第放明,除勾栏瓦舍仍喧闹不休外,其余街道及居民区已人迹渐疏,温家画楼前同样人影稀疏,至夜幕降临,只能隐隐闻见远处瓦子和酒楼里的嘈杂声,近处已是安静一片。 温仪踏上二楼,敲了敲门,听见“请进”声,便将门推开。欧阳芾抱膝缩在榻上,见到她,低唤了句:“四娘。” -- 第48页 “饿不饿?”温仪问,反手将门锁住后才向她走去。欧阳芾摇摇头:“不饿。” 温仪笑了:“外面那个也说不饿。” “......” “从申时站到现在,快两个时辰了,还在站着。” “能不能让他离开?” “说了呀,可人家说,‘只求见二娘一面’,看这样子若见不着人,他便不会走。” 欧阳芾沉默了。 温仪摸摸她头,温柔道:“阿芾若真想拒绝,便不能如此心软,他想站便让他站个够,等不到人,再怎样也会走的。” “我怕他站一夜。” “那也是他的选择,怪不得你,”温仪道,“可......我不理解,阿芾为何会拒绝他?是否他做了对不起你之事?” “没有,”欧阳芾道,“他很好,是我不好。” 温仪不由笑:“阿芾哪里不好了?” “四娘,我未曾告诉过你,其实......我不喜欢文人狎|妓。”欧阳芾忽然笑了,对她这样说道。 温仪神情微滞,她看出来那并非真心的笑。 “我不喜欢他们为歌女写的艳词,不喜欢看他们在酒楼一掷千金,虚与委蛇,不喜欢被管束该读什么书,不喜欢所有人排挤狄将军,不喜欢为博男子欢心而去做什么,我......其实很不喜欢这些......” 温仪抱住她,感受着她的难过:“我知道,我也不喜欢,没有人喜欢。” “我,有时遇见些事,其实心里并不开心,我以为自己可以适应,但我不喜欢,很不喜欢......即便告诉自己无可奈何,也还是不喜欢......” “阿芾没有错,”温仪擦过她脸颊,感觉湿意在指腹蔓延,“是我未察觉到,还一直将你往外推,是我的错。” 欧阳芾摇头:“他很好,真的很好,若我是......”若她是这个世界的女子,定愿嫁给他这般男子。 “四娘,我可能嫁不出去了,可能......要去当尼姑了......”欧阳芾抽噎着。 温仪本被她伤心牵染,此刻破涕为笑道:“瞎说,阿芾这么好的姑娘,定能够找到珍爱自己的男子。” 欧阳芾苦笑,她找不到,她想过、试过、努力过接受,但她终于明白,冯京是这世间最标准的士大夫,他从不会行差踏错,也从不会出现意外。他是天上月,是汴京女子的天上月,却非她的天上月。 他需要一个士大夫家养出来的女儿,那个女儿不是她。 “四娘,我想去和他说清楚。”欧阳芾道。 “不行,”温仪按住她欲从榻上起来的身子,并不想就这样放过对方,“让他再等一个时辰,届时他若还在,你再出去不迟。” 温家画楼前,一道人影伶仃立着。 他站得太直,也站得太久,以致听见门吱呀一声开启时,双腿仍无法动弹半分。 冯京瞧清走出来之人,眼内一闪而过的光逐渐熄灭,却依旧有礼道:“烦请温姑娘代为传达,京在此等待二娘。” “她今夜睡在我这儿,不回家了,你也要继续等下去吗?”温仪望着他道。 “我等。”冯京温声而坚定道。 幕色寂寥,街市逐渐熄了灯火,再不见人烟与车马,萧瑟冷风时而吹刮过,卷起地上尘土,亦卷起伫立之人的袍角。而他一动不动,似与夜色融为一体。 直至面前模糊走来一道身影,他方才迟钝凝神,与数步之遥外站定的欧阳芾报以一笑。 “......看见二娘,让我想起最初,我不知二娘姓名,亦不知二娘家住何处,也是这般在此等候,以期能见二娘一面。” 欧阳芾忽然眼泪掉落:“对不起......” “二娘莫哭,”冯京道,“二娘若哭,我便连怨也无法怨二娘了。” 他用尽全力,压抑着令他每寸骨头都在作痛、从下午起直至此时令他几欲窒息的痛苦:“冯京若有任何不好之处,愿意为二娘改变,只求讨二娘欢心。” “冯先生没有任何不好,只是,我不该是你的妻。” 冯京以为她在介意富弼欲嫁女与他之事,摇头道:“如若二娘一句话,京可推却......” “我不是你需要之人,”欧阳芾终于抬头直视他的目光,轻声道,“你需要的是一个温柔贤淑、擅于相夫教子的娘子,是一个不懂太多政|治、却可与你一同吟诗作赋的娘子,是一个一心一意只为你着想的娘子。‘韩信栖迟项羽穷,手提长剑喝西风,可怜四海苍生眼,不识男儿未济中’,”她念着他年少未济时写下的诗,“你有青云之志,日后也定能够实现你的理想,所以,我不是适合你的人。” 门庭萧落。 冯京走后,欧阳芾站在原地迟迟未动,温仪自她身后步来,重将她揽在怀里。“没事,没事的。”她轻声安慰。 到底还是有着心动,若无心动,怎会连对方微时所写的诗也背下来。 即便是对欧阳芾而言,那样好的人,又怎能够不心动。 第21章 曙色熹微,冯京自书房步出。 他一宿未合眼,此刻足下匆匆,未及踏出几步,便被一道声音喝止住:“你要去做什么?” 数尺之遥外,朱氏将背挺得笔直,缓缓向他走来。 “娘……” 瞧见他眼底青黑,朱氏心疼不已,又见他手中握着封信。“……这信是写给谁的?”她敏锐察觉到什么,劈手将信夺过,果不其然见到意料中的名字。 -- 第49页 “我冯家儿郎,绝不许对一个女子做此摇尾乞怜之姿,哪怕她是欧阳家的女子。”朱氏咬牙道。 “娘,孩儿……孩儿只是想与她解释清楚……”冯京眼角微红,语带恳求。 “解释?还有何好解释,她的话已说得再明白不过,连你赠予她的画笔也一并退了回来,此等绝情决意之举,还需要你作何解释?”言毕,朱氏心一横,将信撕得粉碎。 “娘!” “我要她知道,我的儿子不是没有人要,”镇定下来,朱氏对他和声道,“富公的夫人前日又与我见面,说富公对你十分满意,只要你愿意提亲,富家定会答应。我要你收拾心思,娶富公之女清殊为妻,她是个好姑娘,也为你等了一年,你该给人家一个交代了。” 见他仍止不住泪,朱氏爱怜道:“你好好平复心情,待晚些时候,你来告诉我答案。” 媒人上门提亲之事两家皆未声张,其中多有顾及彼此颜面的考量,故外人丝毫不知其间发生的一切。 至于为何拒绝,欧阳芾只告诉叔父婶婶,自己并不喜欢冯京,无意嫁他,其余便不再言。 “何况富公自去岁起便有嫁女之意,我们何必横刀夺爱。”终是这句话说动了欧阳修,他与富弼为多年至交,若富弼有意,而自家侄女无意,他又何苦执著。 欧阳修叹了口气道:“你心里愿意便好。” “已三日不曾出过门了。”薛氏在灯下做着绣活,提醒道。 欧阳修不以为意翻书:“怎么,往日你不是还嫌人家出门太繁,现下不出门了,你反而倒担忧起来。” “这不一样嘛,”薛氏放下针线,“我们皆以为她对那冯当世也有情,谁料......” 欧阳修拉过她的手,将她揽进怀里同坐,道:“之前是你教我,说她大了,凡事有自己的主意,又无人捆着她手脚逼迫她,她做事定是出于自己的想法,我们何须替她操心这许多,倒显得我们教女无方,需事事挂怀。” “可......” “再者说,不就是拒了次媒人提亲嘛,当年你嫁我之前,上你家提亲之人几乎将门槛踏烂,若非你皆拒之门外,哪会有你我今日夫妻缘分。” 薛氏脸一红,道:“你乱说什么,哪里便将门槛踏烂了,再说,那些皆是我父亲拒的,我可不知提亲的都有谁。” 欧阳修闻言大笑,手掌轻抚她乌发与鬓角,灯影幢幢下,薛氏雪肤又盈上几分绯红。 欧阳芾提笔端坐于案前,面前摆着绢、墨、毫笔等画具,依次排开。 胡瑗对她道,世界是很大的,即便千年以前的世界亦广阔无边,她来此世间一趟,如若最终什么也无法留下,至少可以将所见之景画下,作为她来此一趟的证明。 她想画下一切所见,千年后不复存在的一切,只属于这里的一切。 欧阳芾闭门二十日,终将笔下的溪村图定稿,后寻了次机会,送画去给孟愈章看,孟愈章细细端详之后,眼中流露出难以掩饰的讶异: “你的进步比我想象中要大,可以告诉我这幅图景你如何构思而来吗?” 欧阳芾遂与他讲述自己如何根据此前郊外写生的画稿,加工剪裁,多番修改后形成此画。 “是因先生教我临摹古画,又教我用墨技法,我才有此进步。” “非也,”孟愈章摇头,“单学会技法,即便临摹再多古画,亦难逃古人窠臼,许多画学生临摹日久,落得千篇一律,作品终生离不开前辈面貌,你构图敢于推陈出新,能于虚实相生间展现画景意境,这是你的优点,你需珍惜。” “是。” “这幅画,你可有意送往禁中,呈予官家点评?”孟愈章试探问她。 “好。”欧阳芾应道。 她不再害怕了,即便得不到赞扬,即便往后不再有,此刻她也愿尝试,因那是她想做的事。 后来曾巩听闻此事,还打趣过欧阳芾:“阿念莫非日后要成为女学正?” “女学正不至于,”欧阳芾道,“哪日若惹得叔父不高兴被赶出家门,能卖画不至饿死便够了。” 曾巩大笑,道:“原来阿念想成为女画家。” “子固哥哥认为不好吗?”欧阳芾问。 “好,”彼时曾巩温言道,“阿念想做什么,我都支持阿念。” 八月,欧阳修旧时好友梅尧臣入京,这件事给欧阳修带来的喜悦全家人均能感受到。 梅尧臣与欧阳修早年相识于洛阳,彼时二人位微言轻,然年轻气盛,满腹才学与壮志,恨不得日日聚在一块畅游抒怀,高谈阔论,经年过去,欧阳修已官至翰林学士,而梅尧臣仍在地方担任微职,虽才名远播,终无济于仕途。 梅尧臣此次除母丧来到汴京,欧阳修专门前去迎他,无丝毫官身已高的做派,而知梅尧臣家中贫寒,生活窘迫,还特意派人送去二十匹绢。 欧阳芾随婶婶拜望过梅尧臣一家,还帮着他们在京师寻找住处。梅尧臣本人比欧阳修年长几岁,故欧阳芾喊他声“梅伯父”,其是位温和可亲的长者,谈吐沉淀着淡雅儒气,一如他的诗文,深远古淡,和平简远。 若他不提欧阳芾的字的话。 “二娘的字端正齐整,似欧阳询。”当时梅尧臣来访,欧阳修闲不住又拿出欧阳芾的画示与对方,这习惯不知自何时而起,欧阳芾记得以前亲友到访,欧阳修只间或让她弹个曲子,如今反倒次次拿她的画出来,也不让她弹小曲了。 -- 第50页 画上她用楷书题了几句古人诗,故被梅尧臣察觉。 “梅伯父,您是在开玩笑吧?”欧阳芾自知她那几个破字,若说类欧阳询,当真玷|污了一代书法圣手。 梅尧臣呵呵笑着,不急不迫道:“欧阳询的楷书工谨严整,笔画丰润刚劲,气韵生动,收笔干净而不拖沓,二娘习楷书,可以他的字为范本,日久定有所成。” “圣俞认为,她适合练欧阳询?”欧阳修认真思考状。 “我正是此意。” 眼见欧阳修对她的未来好似有了什么规划,欧阳芾忙道:“梅伯父,我们换个话题吧。” “我记得圣俞那里似藏有欧阳询的碑帖,不知如今可还在?” “尚在,永叔若需要,他日我去取来。” 欧阳芾在旁听着一阵窒息。 欧阳修眼扫向她,道:“怎么,让你练字是为修身养性,你那是何表情?” “没有,”欧阳芾当即否认,“我是觉得,叔父与梅伯父感情真好。” 梅尧臣与欧阳修一同而笑,两相对视,皆在对方眼中看见往昔。 今岁中秋,欧阳修特意一改往日与家人同聚的习惯,将梅尧臣一家连同刘敞、王安石、曾巩等人皆邀请至家中,热热闹闹办了场宴。 酒足饭饱,几人在席间聊起天来,言及今日从遇仙正店购来的羊羔酒,刘敞道:“还是遇仙楼的羊羔酒味道甘醇,虽此楼玉液更富盛名,然我以为,其所酿造的羊羔酒甚可与姜宅园子媲美。” 欧阳修闻言满意道:“原父带来的千日春回甘绵长,醇馥幽郁,还是更胜一筹。” 坐在一旁听几人对话的欧阳芾忽而好奇道:“假若不知酒名,也不观酒|色,能尝出是哪种酒吗?” “这......应当可以吧。”被她一问,梅尧臣有些不确定道,望向欧阳修,后者道:“每家正店酿造的酒色味各不相同,自是分辨得出。” “真的吗?”欧阳芾怀疑。 “也有人言,蒙上双目后,这些酒喝下去大多一个味道,故民间常说,正店里那些名酒实则引人豪掷,喝的非是酒,而是名气。”曾巩微笑对她道。 “哦?”刘敞好奇心起,“今日正好有这两种酒,不妨试上一试。” 言至此处,众人皆跃跃欲试。薛氏遂从屋中取来一方帕子,刘敞一马当先,首个被遮上双目。 “小心些。”曾巩将杯盏递与他,他端至口边尝了一口,道:“这是......千日春。” “再尝这个。”欧阳修端给他另一杯。 “这是羊羔酒。”刘敞肯定道。 “还有这个。” “这......也是羊羔酒?”刘敞尝下第三杯,不确定道。 众人开怀大笑。“这杯是瑶光,”薛氏掩唇,告诉他道,“是方才从后厨拿来,偷藏起来的。” 作耍完刘敞,第二个尝试的是曾巩,曾巩尝罢,本来下一个该轮到王安石,然欧阳芾先一步道:“叔父不试试吗?” 欧阳修观别人猜不出酒种观得正起兴,此刻也不端架子,颇为自信道:“那我便来尝尝。” 欧阳芾于是站在背后蒙住他双目,又朝面前众人无声作嘘,动了番手脚后道:“拿稳了,叔父。” 此刻已有人在窃笑。 欧阳修接过她递来的杯盏,尝了尝,思量片刻,稍感不对劲:“瑶光?” “非也,叔父再猜。” 欧阳修又呷一口:“......千日春?” 在座俱忍俊不禁。“是瑶光兑入千日春。”王安石揭穿道。 欧阳修摘下帕子,只见欧阳芾忙跳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起来躲到一边,嘴里叫着:“介甫先生偏心,该让叔父多猜一会儿的。” “行啊,有这脑筋尽耍自家人了。”欧阳修阴凉道,欧阳芾腆着脸凑上去给他捏肩:“不是呀,因为叔父自号醉翁嘛,品酒能力最高,所以难度也须最大。” “凡事你皆有理。” “你们看,”有人指着窗外一轮皎洁圆月,“方才云雾遮盖,还以为今夜见不着了。” 银光泄地,风动竹影,众人步入庭院,但见月明星稀,玉盘璨璨流辉,四围夜深色静,好一番良宵美景。 一时间众人举目,共赏起此刻风物。 欧阳芾转头,发现曾巩悄悄自一旁退去,她静思一瞬,提步轻追过去。 “子固哥哥是否想家人了?” 曾巩回头,望见随他而来站在廊下的欧阳芾,微微一笑道:“怎么跑过来了?” “子固哥哥思念妻子吗?”欧阳芾问。 曾巩似有些赧然:“让阿念笑话了。” 欧阳芾摇头:“会思念妻子的子固哥哥最好了,我就喜欢这样的子固哥哥,很温暖。” “多谢阿念。”曾巩不由笑了,目光越过欧阳芾看见另一走来之人,“介甫。” “介甫先生。”欧阳芾回头。 “介甫先生会思念家人吗?”她问。 王安石静默一刻,道:“自然会的。” “是啊,每逢佳节倍思亲。”欧阳芾支颌,轻声说道。 王安石侧目注视她的面容,那上面很难发觉出难过,又或许是被她掩盖去了。 据曾巩言,她此前拒绝了冯京的提亲,而理由更像托词。七月拒绝,八月初便闻富相公挑中冯当世为女婿的传言,其中人自然知晓,那并非传言。 -- 第51页 “阿念呢,”曾巩复问欧阳芾道,“这些年,阿念可有觉得孤独?” 欧阳芾知晓他在问什么,笑道:“还好,有叔父和婶婶在,不会太过孤独......况且,如若表现得十分思念父母,也担心会给叔父婶婶带来负担。” 她语调轻快,笑容里未见阴霾:“不过,偶尔也会想,爹娘若是看到我现下的模样,是否会觉开心?会觉得欣慰么?没准他们原想培养一个恬静优雅的娘子,结果一看,咦,怎么好似长偏了?” 曾巩被她摇头晃脑的模仿逗笑,欧阳芾自己亦忍不住笑意盈盈,她目光偏转,发觉王安石正凝视着她。 “有女若此,父母当无遗憾。”王安石道。 欧阳芾心间波动一瞬,道:“介甫先生在夸我吗?” “在你眼中,我便似不会夸你之人么?” 是的。欧阳芾乖乖吞下这两个字,道:“当然不是,只是介甫先生的夸赞比其他人的要珍贵许多,有了介甫先生的认可,我便有了生活的动力!” “......” “对了,我有礼物送给你们,”欧阳芾忽然想到,“等我一下。”她奔回房内,攥着两个物件背在身后,回来站在二人面前道:“伸手。” 曾王二人依言伸出手,欧阳芾各放一物在他二人手上。 “这是,莲藕?”曾巩观她所给之物,失笑道。 “是七夕买的手作莲藕。” “为何送这个?”王安石问。 “因为藕寓意为‘终始不渝’。”欧阳芾笑眯眯道。 “终始不渝?”曾巩奇道,“此寓意从何而来?” 欧阳芾正经道:“没有听过一句话吗,‘奇变偶不变,符号看象限’。” “......什么?”“你说什么?”两人异口同声。 “奇变偶不变,”欧阳芾好心重复,“所以藕意为‘不变’,也正是终始不渝之意。” “如你所言,鸡则为‘易变’?”王安石道。 “对。”欧阳芾点头,只要她足够坚定,便无人能够质疑。 “望白首如今日,彼此之心终始不渝,年老时大家还能坐在一块谈心赏月。”欧阳芾仰首望向空中银月道。 曾巩与王安石相顾彼此,皆是一笑。 人生苦短。曾巩道:“望终始不渝。” “嗯。” 次日惠风晓畅,欧阳芾陪着梅尧臣之妻刁氏上街采购家用。 欧阳芾日常走街串巷,了解京师之地何处可买到低廉实惠之物,故带着刁氏先往二手书坊购书,又去自己知晓的便宜衣铺、杂货铺帮刁氏挑选好物,惹得刁氏连连夸赞道: “阿芾日后持家,定是个会过日子的娘子。” 欧阳芾嘿嘿笑道:“那当然,您问婶婶,曾经我可是十里八乡闻名的省钱小能手......” “阿芾,慢些跑,阿芾!”刁氏在街坊间穿梭,怕找不见人,出声喊着前面不远的欧阳芾。 道路上,一男子听见她的唤声,回身定立,目光随她落于人群中。 士庶熙来攘往,四处喧闹嘈杂,男子一袭白色襕衫,身材高挑如鹤,形貌清雅,眉似青山,眼波流转于人潮间,秀挺风姿引得路人侧目。 “哥哥,你在做什么,怎么不走了?”前面走来一名比他模样更为年轻的男子,问向他道。 “适才我听见有人在唤‘阿弗’,想是我听错了。”男子于是收回目光,笑道。 “哥哥是思念嫂子过度,听什么都像在听自己娘子的名字。”年纪稍幼的男子取笑道,“快些走吧,爹还在前面等我们。” “好。”男子闻言,不再追寻方才的唤声,提步随他而去。 第22章 这日欧阳芾从屋中出来,路过前厅,发觉厅内除欧阳修外,还坐着个生面孔的男人,故问婢女道:“今日有客人造访吗?” “是,今儿个一早便来了,”婢女答道,“自称是眉山人士,叫做苏洵。” 苏洵!欧阳芾瞳孔里一片山崩地裂。 前厅,欧阳修正与苏洵对话。 “足下此前寄来的几篇文章我一一看过,窃以为毋论文风或内容皆属当世罕见,笔锋宏伟简健,策论古朴有力,读来若汪洋恣肆,甚是磅礴。”欧阳修对于后进向来不吝惜赞美之词,加上此番前来拜谒之人与他年岁相仿,语中更带有几分客气。 “欧阳公过赏,这几篇拙作皆为洵平日读书思考所得,牵笔辄就,粗糙欠缺之处良多,实不敢当如此称赞。” “先生过谦了,以先生之文才,大可于当今士林享有一席之地,只修有一事不明,此前为何竟未闻过先生大名?” 苏洵叹息道:“欧阳公之问,恰好言中在下不堪回首之往事。” “哦?” “在下早年莽陋无知,不知圣贤书之可读,蹉跎虚度许多光阴,直至二十余岁方醒悟,始勤学奋发,然悔之晚矣,至今仍不能成器。” “先生万勿妄自菲薄,先生二十余岁发奋,如今便可有此成就,恰证明先生天赋才学皆为常人所不及,况读书一事,桑榆未晚,先生正值壮年,岂有‘晚’字一说。” 见这时欧阳芾步入厅中,欧阳修唤道:“二娘来,过来见过苏先生。” “晚辈欧阳芾,见过苏先生。”欧阳芾施礼,随后悄悄打量面前的男人,只见其瘦瞿斜眉,束发软巾,一身宽袖儒袍,约莫四十余岁,单就形貌而言算不上出众。 -- 第52页 然人之思想文学,胸中韬略,又岂可以相貌论。 “这是在下的侄女。”欧阳修介绍道。 “欧阳姑娘有礼。”苏洵还道。 “先生是一个人来吗?”欧阳芾忍不住问道。 苏洵闻言稍怔,一旁欧阳修道:“怎么,你还盼望着人家前簇后拥,捎着一大群人过来么。” “叔父误会了,我的意思是,苏先生应同叔父一样是有家室的人了,此番来京,没有带着家人吗?” 苏洵还未答话,欧阳修便先纳罕道:“你怎么忽的关心起这个?” “没有关系,”苏洵道,“欧阳姑娘猜得不错,我此次前来,确是带着两个儿子。” 两个儿子,欧阳芾捕捉到关键词。 “他二人年纪还轻,一个刚至弱冠,一个尚未及弱冠,均是初次随我来京,此刻正于家中专心准备来年的礼部省试,故我未带其出门。” 礼部省试,欧阳芾又捕捉到关键词,笑眯眯道:“苏先生的儿子定也如苏先生般,学贯古今,才华硕绝。” 这话倒似说中了苏洵的得意处,令他大笑起来,道:“非在下自谦,在下两个儿子,尤其是大的那个,学问文章有时连我都自比不如。” “有此种事?”欧阳修奇了,但见欧阳芾一副理所应当表情,丝毫不奇怪地嗯嗯点头,疑惑更上一层。待苏洵走后,欧阳修方视她道:“你怎似十分兴奋的样子?” “有吗,我没有兴奋呀。”欧阳芾道,然欧阳修见她嘴角几乎咧至耳后根的模样,鼻中轻嗤,也不再同她掰扯。 因着欧阳修的大力举荐,又兼苏洵相继奔走于公卿之门,一时间京师多有闻其名声者,其所著《权书》、《衡论》、《几策》等文章更在短时内广泛流于士庶间,而交|口称颂者甚众。 欧阳芾也读过苏洵的文章,确实文采斐然,议论锋利,文风雄伟,是她再修炼二十年也写不出的水平。然文人争相传诵之时,唯独一人例外。 那个人便是王安石。 据闻他既不称许苏洵的文章,也不苟同苏洵的为人,甚至屡诋于众。 于是苏洵又一次来欧阳修家拜访时,欧阳修便劝他与王安石结交:“介甫的文章才学素有独高之处,且其操洁律己,品行即便放在士林间也属第一等了,苏兄与他交好,将来定有益于苏兄。” 这时站在一旁充当背景板的欧阳芾听见苏洵对欧阳修道:“劳欧阳公挂怀,苏某不才,便不去触这个霉头了。” “苏兄莫非还因介甫的评价而介怀,介甫性子是有几分孤峭,但绝无......” “欧阳公误会了,王牧判对老夫的评价老夫并不在意,”苏洵未让欧阳修说完,悠悠道,“欧阳公有所不知,且听我细细为公道来。” 原来早在入京之前,苏洵便对王安石其人有所耳闻,而耳闻的源头,则是益州知州张方平。 张方平曾任翰林学士,名重朝野,说的话自然使人信服,且其对苏洵有提携之恩,苏洵言语间充满对其的尊重。“我于蜀地远游时,与张公一见如故,从公甚密,其间或有论及当世诸儒,张公提到过与王牧判此前共事一事。当时张公受命知贡举,文相公向其推荐考校之人,其中便有王介甫名,张公以为其确有才学,召之入京,未料其一入院中,便对拟定的科举细案妄加评判,处处皆欲变更,洵不敢言,但以为其素不知天高地厚耳,而张公终难令其心服,故最后不欢而未用之。” 苏洵摸着胡子道:“洵以为,此事足以见其人秉性,欧阳公赞其文章才学,洵不敢有异议,然若论人品,洵窃以为其言行有矫作刻意之嫌,且不近人情甚矣,欧阳公胸襟广博,毋论什么样的人才皆礼遇备至,洵不及公,自知才疏学浅,恐难得王牧判青眼,也就不劳此一番功夫,省却落一攀附之名。” “这......”欧阳修一时说不出话来,“我与介甫交往亦有一年,未见其如苏兄所言,苏兄还是与他亲见一回,或可令苏兄改观。” 看得出欧阳修仍在极力劝说苏洵,然苏洵虽态度良好,但心底未尝被欧阳修说动,而愿与王安石相交。 欧阳芾在旁将苏洵的话尽数听进耳中,不由发起呆来。 她其实不太愿意相信苏洵口中王安石的乖张形象,虽然她当时什么辩解之词也未说。 过了两日,去找王文筠时,欧阳芾仍在思索当时的对话,直到王安石问向她,她方反应过来。 “为何这样看我?” 欧阳芾回神,见王安石站在她面前,垂目视完王文筠在她指导下所作之画,终于将目光落在她身上。 “画得如何?”欧阳芾歪头替王文筠求夸。 “比上次有进步。” 王文筠于是喜上眉梢:“多谢芾姐姐指导。” “好说好说,”欧阳芾也乐,“是文筠自己画得好。” 帮王文筠收拾完画具,洗净手后,欧阳芾方又询问王安石道:“介甫先生最近忙吗?” 王安石道:“群牧司向以清闲著称,纵使想忙亦难......怎么,有事需我帮忙?” 欧阳芾摇头,思忖着自己是何时给他留下了这样开口即寻帮助的印象。“只是关心先生——先生听说过苏洵苏明允先生吗?”她问。 “听说过。” “看过他的文章吗?” “看过。” -- 第53页 “先生以为如何?” “通篇战国纵横之术,不足为道。”王安石毫无掩饰道。 欧阳芾轻轻发出“啊”的一声。果然如此。 王安石实则并未说错,就连苏洵自己也承认对于战国文章的喜好,但他言自己“只取其术,不取其心”,欧阳芾观其文章,其间多以铺陈排比增强气势,锋芒毕露,故而读来刚健有力,而字雕句琢更为优点,细微处尽显瑰丽宛转。 王安石见她似在思考,于是进一步向她解释:“他的策论文字瑰美,然大抵兵谋权利机变之言,战国时纵横之士便用此类言辞游说鼓动君主,其间不乏诡辩,而全无用于经世治国。” “我知道,介甫老师喜欢的是经术,认为做文章当用以治国,所以介甫老师看不上他的文字。”欧阳芾笑里透着知悉。 她的话太过自然,以至于连她自己也未觉察,何时起她竟对他如此了解。王安石望着她的笑容,有那么一瞬间仿佛被她看透入心底,令他无所遁形。 “可我就连苏先生那样的文笔也望尘莫及。”欧阳芾叹道。 “他的文章缺处与优处一样明显,你不必学他。” 欧阳芾噗嗤一声笑了,道:“好。” 这声好过于乖巧,又过于温柔,倒令王安石一时难再接口。他沉默下来,半晌又听她问:“介甫老师认识张方平先生吗?” “......为何问起此事?” “听说介甫老师与张先生曾有过节,”话语逐渐说开去,欧阳芾也不再拐弯抹角地打探,径直道,“是真的吗?” “并非过节。”王安石道,见她目视着自己一副侧耳倾听模样,犹豫顷刻,终放下心结,缓缓道来。 “皇祐年间,张公知贡举,我蒙受当时的文相公荐举,赴任就考校之职。彼时我以为,能够借此时机改换科场文章以文采取士,而轻时|政策论之风,遂提出以新政得失为考题,然张公只愿因循旧例,不欲有所变更,如此取士之法,非安石所愿从助,故与张公就此争执,嫌隙大略亦由此生......如今思来,仅是我一厢情愿罢了。” 述及此事时,王安石面上未见波动,可欧阳芾偏就能从中听出情绪。她明白过来,当日张方平与王安石为何意见冲突。 其实何止当今,纵往后数一千年,又何尝不以文采为高,然科举取士乃为选拔官吏,若空会做浮华文章,不懂政|策施行,取得的士又如何能治理好一方。 “介甫老师是对的,”欧阳芾终于可以肯定,他并非苏洵所言那般,不近人情又自视甚高,故言辞中不觉多了丝安慰,“叔父也曾提到过,他对当今科场崇尚奇崛艰涩、空洞险怪而言之无物的文章风气十分厌恶,恨不能除其弊。介甫老师有胆魄,可惜世上总是因循之人更多。” 她忽而笑了:“比起听人号令,我以为介甫老师更适合做一州知州。” “......”王安石顿了顿,道,“我亦有此愿望,只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他一连上书五六封请求外任,皆无回应,他道:“没什么。”心下忽而感到释然,许是很久不曾有人听他说这许多,许是很久无人对他如此肯定坚信。 他素不在意别人如何评价,若在意,也不会自守至今,交友寥寥。 但她不同。她的看法,他无法欺骗自己不在意。 第23章 由于这一年灾害频仍,除五月京师水灾,还有四月河道决口,六月诸州郡奏报水灾,皇帝以为至和乃不详年号,决意弃之,遂于九月十二日颁布诏令,改年号为“嘉祐”。 与年号更易相隔不远发生的,则是当朝宰相嫁女的喜事,据闻宰相富弼亲挑的女婿冯京乃当年的三科状元,时下更于馆阁任职,品貌皆端,可谓前途无量,时人莫不以“乘龙快婿”称之,感叹命之不同。 迎娶当日,锣鼓喧阒,朝中半数以上官员寄来贺帖,更有众多同僚亲至,一一向宰执道贺。欧阳修作为富弼的老朋友,自然也携家眷前往,然欧阳芾却以身体抱恙为由,未跟随前去。 富府迎亲的车檐穿过街巷时,欧阳芾正与温仪闲坐分茶店里,温仪问她道:“怎么不去呢?” 欧阳芾挠挠头:“有叔父和婶婶去便好,我还是罢了,去了也只凑数吃白饭......不过我有托婶婶将礼物送给清殊。” “你们才见过几次,你便送礼给她。”温仪稀罕道,颇嫌她出手阔绰。 “盼望她幸福嘛,也非什么贵重之物,”欧阳芾笑笑,以富清殊的身份,又怎缺珍奇贵宝,“他日四娘嫁人,我定送更好的给四娘。” 温仪面上忽有须臾凝住,她瞧着欧阳芾一双湛亮含笑眸子,道:“阿芾如今可还伤心?” 欧阳芾摇首:“不会了。” “真的?” “嗯。” “好,”温仪笑了,“那我有一事要告诉你。” “何事?”欧阳芾略感奇怪,从前温仪欲说什么,从不铺垫这许多。 “我要嫁人了。”温仪道。 欧阳芾望着她,许久方从她的眼神里确定,她未在说假话:“......何时的事?” “一个多月前爹便同对方约好了日子,只那时我担心你尚在为冯当世难过,故不曾立即告诉你。”温仪呷着茶水,雾气慢悠悠升腾起,遮住她清素容颜。 欧阳芾一直认为温仪不施粉黛也很好看,只因需常照看店铺的缘故,她面上总是敷粉,唯独如今与她闲坐用食,方卸去这套繁复,显出一张婉丽清净的少女面孔。 -- 第54页 也正望着这张面容,欧阳芾才恍然意识到,温仪今岁已二十有一,放在寻常百姓家早应嫁作人妇了。 “对方是什么样的人?” “他父亲在洛阳做香料生意,他考过功名不中,后便继承了家业,他母亲与我娘自小相识,故这门亲事是在我们幼时便说定的。” “他对你好吗?” “我只见过他两三面,”温仪闻言笑道,“还是在十岁之前,现下连他什么模样都不甚记得了。” “......” 欧阳芾怔怔视她,温仪不禁道:“傻瓜,你那是什么表情?” “你愿意嫁给他吗?”欧阳芾问。 “愿意又如何,不愿意又如何,我爹一直惯我到今日,也该报答他了。”温仪言语轻巧,欧阳芾知她是要强之人,即便心中不如意,也断不肯教他人瞧见。 她也知晓,温仪喜欢的是像狄青那样的大英雄,喜欢做的事是每日替父看店,盘算生意,不喜欢的事是女红,最耐不住的便是坐在家里无事可干。 “四娘的夫婿定是个既会打理生意,又懂得疼娘子的好郎君,四娘性子也好,样貌也好,嫁过去定讨夫家喜欢。”欧阳芾最终笑起来,说道。 “我们阿芾嘴巴就是甜。”温仪满意地揉揉她脑袋。 “四娘嫁人以后,我还能去找四娘吗?”欧阳芾问。听温仪言中之意,夫家既在洛阳,想必她日后也要跟随夫君居住洛阳。 温仪闻她此言,心中倏忽一热,脑中霎时间闪过的是连日来与父因婚事争执不休的画面,自己对镜掩泣的画面,她美眸盈着波光道:“当然,阿芾一定要来看我。” 红烛昏帐,芙蓉帐暖,转眼富清殊与冯京成婚已有数日,这日她于镜前梳妆,侍女将一幅画递来询问:“娘子看,这一幅画是收起来,还是挂在何处?” “我看看,”富清殊将它揽过,随后不禁笑了,“先搁在我这儿吧,官人还未看过,我想给他看看。” “想给我看什么?”冯京踏进门来,听她二人谈话,面上不由露出温和笑意,他官袍未褪,此刻更衬得面如冠玉,丰神俊朗。 富清殊欲自案前起身,被他先一步走来,揽住她的肩示意她坐着,于是富清殊道:“这是成婚当日欧阳家二娘子送来的礼,可惜她当日身子不适,未能到场。说来我与她也有缘,她是位好灵巧的女子,风趣可爱,画作得也出色,此前她说等我成亲时会送我幅画,没成想画的是这个。” 她语带羞涩,又染着自然而然的喜悦:“夫君觉得好看吗?”她仰首望向冯京,却未如意料般在对方脸上找到喜色。 “夫君?” 冯京回神,发觉自己竟盯着眼前的画失神良久,这才笑道:“好看。” 那是一幅鸳鸯图,图面不大,然工笔细腻生动,一双鸳鸯凫水于莲侧,亲昵旖旎,寓意明晰而美好。 “夫君若喜欢,我便照着这图样刺绣,将来欧阳姑娘成亲时,说不定能将此画绣样赠她,岂非美事一桩?”富清殊欣然畅望道,回首,却再次瞧见冯京脸上的失神。 “......夫君认为不好吗?”她问。相处数日,这是她头一回见他如此心不在焉的状态。 冯京闻言,下意识露出微笑,朝她道:“自然好,你喜欢便好,只别累着身子,此事不必急于一时。” “不会。”富清殊听他关心自己,心下涌起一阵暖意,面色浮现微红。 这副羞怯神态落入冯京眼中,让他仿若被什么所灼伤,目眶发痛起来。他清清楚楚地意识到,他是已有妻室之人,不可能再想她,也再无资格想她了。 温家画楼。 温仪百无聊赖地坐在柜面后,目光扫荡着楼里仅有的几位客人,懒洋洋打了个呵欠。再过不久,这样的日子便不复存在,一想到此,连此时此刻她也难再提起劲头了。 忽然,她目光闪动,朝着正踏入楼内的客人道:“王先生来了,真是稀客。” 王安石今日未着官服,只一身布衣襦裳,听她热情洋溢的招呼声,朝她颔首:“温姑娘。” “王先生是头次来我们店里吧,”温仪回忆着,一边无比娴熟地迎上去询问起来,“是来看画的吗?” “是,姑娘不必招呼,我自看看便可。”王安石没有她那样热情,礼貌而不容拒绝地推却了她接下来的介绍。 “哦。”温仪撇撇嘴,又百无聊赖地坐回柜面。 王安石今次是来为妹妹王文筠选画,因着欧阳芾的教学带动,王文筠也日渐对绘画产生兴趣,虽信笔涂鸦居多,但私底下竟也缠着王安石撒娇,欲买幅画挂在家中。 王安石嘴上不应,实际被缠得久了,亦不愿拂她心意,故于楼中缓缓踱步,将店内摆设的图画逐一观去。 这些画大小不一,内容各异,确如此前欧阳芾所言,山水、花鸟、人物不一而足,即便仅仅观赏亦不失为赏心悦目之事,却因全未押字,不知哪一幅是她所作。 此刻楼中除王安石外,尚有其他人在,故听得见他人攀谈点评声音。 “......传言欧阳内翰之侄也有画作于其间,不知真假。” “确为真事,我听说范文正公之子亦在楼中买过她的画,后来却不知因何将画给退了。” “有这事?” “我亦是听人说起,详细情形不甚清楚......据传前几日富公的新女婿冯当世还曾与这位欧阳姑娘有过一段关系,当时人皆以为冯学士会娶欧阳内翰家这位娘子,熟料却被富公挑中,作了宰相女婿。” -- 第55页 王安石抬眸,认出面前谈笑二人,其中正说着话的乃是王拱辰从弟之子王琦,旁边听他讲话之人则是王拱辰之子王兆,两人皆荫补为官,目下在京任职。 因着父亲与欧阳修之间不睦,王兆也对欧阳家人未有好感,此刻闻言讥笑:“冯当世倒是个聪明人,不过换作其他人,只怕二者之间也会选择门第高者。” “可惜了那位欧阳娘子。”王琦道。 “有何可惜,你道他欧阳家的娘子如何干净,欧阳公对自家女子的家训向来不清不楚,翰林学士又如何,如今这位娘子名节有损,恐怕日后难以嫁人才是真。” “令尊的家训,便是在这市井坊间,大谈闺中女子的名节|操德,不以为耻?” 一道冷冷声线盖住他二人言语,两人骤然循去,看见面前站立之人。王琦尚不识得他为何人,然王兆面色已变:“......王牧判。” 王安石眼光扫向他:“令尊贵为翰林学士承旨,其子不思读书进取之事,反以朝中臣子家事为乐,言语轻|浪不恭,不知又为令尊添了多少荣?足下可也顾惜自己的名节?” 王兆面泛青白,低头道:“王牧判教训得是,在下适才口出无心,胡言妄语,还请牧判勿......勿放在心上。” 他心知此事可大可小,全看对方如何处理,故将头压得更低:“......还望牧判勿告知他人。” 王琦见他如此,也立即低首:“望牧判原谅。” “足下理应自守名节,求我何益。” 王安石言语虽冷,然王兆心思机敏,忙接口道:“多谢王牧判,在下受教。”随后又朝他作一深揖,便极快速地与王琦相携离去。 “王先生好威风。” 若说之前两人私语时温仪在旁听着尚还压火,此刻闻罢王安石一通训斥,竟是乐了起来。见王安石对他夸赞无动于衷,她心下活泛,调侃道:“想不到王先生竟是如此护短之人。” 王安石皱眉:“姑娘慎言。” “也对,阿芾与王先生并无私情,确实称不上‘护短’,只不过王先生在护着心上人罢了。”温仪改口。 王安石瞳中一猝,眉头皱得更深,却一句话也未说,片刻,拱手道了句“告辞”,便转身离去。 温仪在后望着他的背影,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 第24章 “在发什么呆呢?”眼瞅着欧阳芾一动不动良久,穆知瑾出声唤她道。 “在想四娘成亲之事,”欧阳芾将思绪抽回,“穆伯父有为知瑾考虑过婚事吗?”她想到穆知瑾也比她大上一岁。 穆知瑾笑了笑:“自然,女儿家到了年纪,爹娘总会操心的。” “对方是什么样的人呢?” “他家与我家是世交,家族世代经商,他父亲有意他考功名,故而目下还在念书中。” “那你见过他吗?我是指长大后的模样。” “自然见过,”穆知瑾觉得好笑,“怎么这样问?” “知瑾喜欢他吗?”欧阳芾问。 这问题瞬时教穆知瑾红了脸,她含糊道:“哪有什么喜不喜欢的,这些皆是由爹娘做主,我哪有什么想法。” 欧阳芾瞧出端倪,咧起嘴道:“那他对你好吗?” 穆知瑾垂首,似回忆起什么,唇边露出抹青涩笑意:“嗯。” 欧阳芾于是心花怒放,逮着她开始问个不停:“他是怎么对你好的?他叫什么名字,年龄几许,品貌如何,书读得如何?他是何时开始对你好的?” 穆知瑾被她问得招架不住,直欲堵住她的嘴:“好了好了,别再问了......说了不知道,你这小祖宗......” 温仪要成亲了,穆知瑾的婚事也定在明年四月,依两家长辈之意,毋论男方是否金榜题名,届时皆按计划举办婚宴。 一时间只剩欧阳芾,形单影只,形孤影寡。 不对,好似不止她一人,欧阳芾想到另一位孓然一身之人。 “达官显贵不是历来喜爱榜下捉婿?每逢科考,入进士甲科者必被争抢着捉去当女婿,怎未见介甫先生被捉走呢?” 乍闻此问,曾巩不禁失笑。他清咳两声,对欧阳芾道:“阿念说得不错,愈是名列前茅者,愈易被人择中,介甫当年名列第四,自然也被相中过。” “那他为何没有......” “因他当时已有婚约在身。” “他成亲了?”欧阳芾惊讶。 “介甫不曾成过家。” 瞧见欧阳芾小脸上充满疑惑,曾巩笑着与她解释:“当年介甫的母亲早为他选定了一门亲事,他是带着婚约赴京参加科考,故未曾答应过任何一门说亲。后来归乡,这份婚约因些缘故作罢,他又忙着赴任扬州,便自此再未留心过这些。” “为何作罢?”欧阳芾问,“是女方家里反悔了吗?” “非也,”曾巩温言道,“与介甫定亲的乃是金溪名门,纵想反悔,也需顾及颜面。” 欧阳芾似懂非懂地望他,乍然间明白了什么:“是对方自己不愿嫁?” “阿念若是有了喜欢之人,老师却要阿念嫁与另一位彼此间毫无感情之人,阿念当如何?” 欧阳芾思考了下自家叔父的脾气以及与其吵架的胜率,迷茫道:“......剃发明志?” 曾巩笑倒。半晌,他方擦了擦眼角泪痕,眸中蕴含温柔道:“可那位金溪吴氏,却是遵从了父母之命,以令家族声誉完好。” -- 第56页 “......介甫先生知道吗?” “介甫看见女子脸上泪痕,自然什么都知晓了,”曾巩道,“是故他主动放弃婚约,放了那名女子。” 欧阳芾瞪大眼睛:“介甫先生......真了不起。” 曾巩被她形容逗笑:“介甫确有君子之风,有时我也自问不及。” “子固哥哥是因如此,才欣赏喜欢介甫先生的吗?” 曾巩打趣道:“我与介甫少年便已相识,那时他身上还未现出这许多特质,刚硬固执倒是明显得紧。” 欧阳芾大笑。 “子固哥哥是否也在准备明年初的礼部省试?”提及登第一事,欧阳芾便联想到曾巩,他与家中三个弟弟留京专心备考已有一年余,身上定也寄托着家乡亲人的期许。 曾巩脸上似显落寞:“科考之事,如今我只望尽力而为,不至辜负老师多年教诲之恩,至于能否登第,或许世事本不可尽如人意。” “才不是,”欧阳芾反驳,“子固哥哥相信我的眼光,你定能金榜题名。” 曾巩笑中涩然,她对他的坚信,有时甚或超乎老师与介甫。 “子固哥哥,假若名留青史与金榜题名只可得一,你会选哪个?”欧阳芾问他。 未待曾巩回答,便又听她自语:“不行,还是两个都要,对!”言之凿凿,仿佛此刻说了,往后便能实现。曾巩闻着她天真之语,不禁泛起微笑。 “子固哥哥不必伤怀,毋论考中与否,子固哥哥的才学皆无人可掩,”欧阳芾道,“《卫风》里言,‘充耳琇莹,会弁如星,如金如锡,如圭如璧’,我以为子固哥哥便是这样的人。” 心间忽地淌过一阵暖流,言者无意,听者有心,曾巩清楚,此间再不会有第二人对他说出同样的话。他不禁回应她的心意道:“好,有阿念此言,毋论考中与否,我必不伤怀。” 欧阳芾奋力点头:“等科考罢了,我们一块去游山玩水,去正店享受美食佳肴。” 是年,梅尧臣在欧阳修大力举荐下,出任国子监直讲,同时刻,王安石、韩维、吴充、刘敞等后辈相继拜会梅尧臣,而在欧阳修、梅尧臣带领下,众人颇多聚谈,彼此吟诗对赋,作文唱和,相交甚频。 这日欧阳修得了幅猛虎图,邀请诸客来观,每人观图赋诗一首,待所有人作完,互相之间品评赏析,比谁作得最快最好。 一番评比后,欧阳修叫来欧阳芾,因惦记着上回被她逃过之事,这回又让她评。 “你说说,这几首诗中哪个作得最好?”表面考问,实则是查她近日功课做的如何。 诸客中,梅尧臣、刘敞、王安石等皆为熟面孔,欧阳芾瞧了一圈,又偷瞄了眼信心十足的欧阳修,后慢吞吞将目光落向纸页。 只见每张纸上皆无姓名,仅有或长或短的诗句,欧阳芾逐一视去,待看到“想当磅礴欲画时,睥睨众史如庸奴”两句,将纸稿揭起。 “这首最好。” “嗯,”欧阳修沉思颔首,“怎么评出来的?” “此诗兼具画之妙与虎之生气,且抒怀心志,有凌云俯瞰意境,”欧阳芾言不露怯,末了还笑嘻嘻道,“我还知晓此诗是谁所作。” “哦?你知道是谁?”梅尧臣疑惑道。 “是,”欧阳芾余光瞥向王安石,见他淡笑着将头低了下去,“是介甫先生作的。” 刘敞道:“你怎知晓?莫非你识得他的字迹?” 欧阳芾笑而不答,反道:“我不止知晓此诗作者,更知梅伯父与叔父皆认同此诗最佳。” “......你该不是方才在外偷听吧?”欧阳修反应过来。 欧阳芾叹息:“有的人明明自己讲话大声,却要怪人长了耳朵,做人真难。” 众人捧腹大笑。 又逃过一回,欧阳芾暗自喜乐,至送客时,她特意追上王安石道:“我便说我认得介甫先生的字,是否没有说错?” “嗯。”王安石顺她的意应着。 “介甫先生有心事?”欧阳芾观他神情。 “没有。” “梅伯父十分赞赏介甫先生的诗文,我曾不止一次听他提起你,言中多为称许。” “梅直讲学识渊厚,得其赞扬乃安石之幸。” “可先生好似并不开心,”欧阳芾道,每回吟诗作赋终了,总不见他如别人般恣意畅快,“先生是在想家吗?” “......不是。” “那是因何?” 见她关心神色,王安石驻足,望向一径伸向远方的林木,道:“吟风咏月,非安石之志。” “先生不喜这些?” “并非不喜,”王安石放缓声调,“诗文唱和,本为闲情寄趣之物,倘使终日沉溺,恐渐失心志,安石固知此理,然困居京师一年余,做的仍不外乎这些。” 他郁郁寡欢,只因难舒抱负,而身边难寻一同道中人。 “天子脚下,负一清要之职,大抵为常人梦寐以求之物。安石为官,不是为了这些。” 忆起他从前数度推却朝廷召试馆职的机会,欧阳芾原以为仅淡泊名利之故,不曾想过他心中所求。她道:“先生想做实事?” 王安石道:“如能少施所学,不负禄赐,当为安石之愿。” 不负禄赐。欧阳芾亦于他人口中听过此语,而她少有体会,或因这番追求离她太过遥远。 -- 第57页 “抱歉,之前我还劝介甫先生留在京师。”欧阳芾愧疚,为她此前一己之私。 “非你之错,何须道歉。” “先生想去地方任职吗?”欧阳芾问。 “我有此意,也乞请过朝廷。”他本无意对她言起,却不知为何,总逃不过在她面前将心事宣之于口,这番失意之语,竟不似他。 欧阳芾垂下头,心中莫名怅惘,顷刻却付之一笑,道:“我可曾说过,其实我一直很敬佩介甫先生,非因先生教我文章,而是因先生是这世间少有之人,先生总对心中志向坚定不移,叫我好生羡慕。” 她惯爱放低自己,此刻亦然,王安石心知这点,不由勉励道:“你有我不及之处,无需羡慕旁人。” “真的吗,什么不及之处?”欧阳芾眸现光明,逮住他问。 那双眼深邃润泽,宛若浓墨晕在纸页,搅动他思绪与心弦,王安石望着她近在咫尺的眼眸,不知那其中又有几分是自己。 “你能受人喜爱,此便为他人不及之处。” 受人喜爱?欧阳芾脑子转了个圈:“介甫先生是说自己不受人喜爱吗?” “......” “哈哈哈哈,”欧阳芾欢快笑着,临了不忘找补道,“介甫先生明明也受叔父和梅伯父喜爱。” 那是不同的,只王安石未再言。 “先生有此愿,理应向官家上书,让官家知晓。”欧阳芾没忘他适才所言,说道。 “我曾上书数封,至今皆无回应。” “先生需坚持,书到官家同意为止,”欧阳芾道,“我也会请叔父帮先生上书,请他帮先生说话。” 即便知晓他要离开,她也无任何不舍,知他求去,便帮他离去,她的眼中当无自己。 ——如若换了冯当世。 他猝然一惊,止断思绪,语中几分生硬道:“无需劳烦,我自行奏请便可。” “不劳烦,”欧阳芾摇头,微笑道,“因为这是先生的心愿呀。” 十月,欧阳芾收到一封寄自扬州的书信。 她展信读了数遍,不觉愉快异常,仿佛可以看见对方越过信纸,立在她面前谆谆教诲的模样,那模样一如往昔,令她感到亲切而温暖。这是自入京以来,郭熙寄来的第一封信。 信中,郭熙言及自己于扬州的见闻生活,又问她安居汴京可还习惯,京师风物比之扬州是否更宜入画。欧阳芾莞尔,览至末尾,看见郭熙对她的叮嘱,让她切勿长久困于一方天地,间或可借出游多行多看,以便开阔视野,将纷繁之景尽铭入心,乃至绘诸笔端。 回忆这一年来种种,欧阳芾思量过后,提笔写下回信。 待信寄出之时,温仪已行罢婚礼,迁居洛阳,欧阳芾送了银制的冠梳给她,寓意从今往后顺遂无忧。 温仪问她何时这么有钱,欧阳芾道,这叫羊毛出在羊身上,惹得温仪笑骂。 她无法再去温家画楼找温仪谈天说地,从她那里再听来许多坊间趣闻了。 这一年的京师不曾下雪,然空气栗冽,砭人肌骨,郊野烟霏云敛,山川萧条。冬至时,欧阳芾前去探望曾巩,给他和三个弟弟送去些冬食,还在曾巩家中蹭了顿螃蟹,当然用的是欧阳修掏钱购的食材。 饭后闲话家常,曾巩还提及前日发生的一桩趣事,关于王安石。 “日前包公因庆冬至,于群牧司后园置酒宴饮,包公性豪,举酒相劝,众人皆饮,独介甫不饮,毋论包公如何相劝,他竟终席不曾饮过一口酒。” 说是趣谈,曾巩也叹惜:“介甫的性子便是太过执拗,谁也劝不动他,这般脾性,若遇心胸宽广之人还好,换作心怀稍窄之人,我总担忧他与人结怨。” “介甫先生偏不在乎。”欧阳芾笑道。 “是啊,他若在乎便也不是他了。” 欧阳芾扭头,不经意望见墙外数枝寒梅,白瓣黄蕊,悄然绽放于朔风中。她微怔一刻,忽道:“子固哥哥有没有觉得,介甫先生像梅花?” “梅花?”曾巩诧异。 “对,凌寒独放,似雪一样。”欧阳芾道。 她这番卓绝比喻自然未被曾巩遗忘,后来前往王安石家,曾巩还拿此调侃过后者。 那时王安石正收到家人来信,信中其母多有催促他成家之意,让他在京虽忙,宜将此事放在心上,勿将人皆推拒门外,“若得良配,当与吾知”。 曾巩于是笑他:“令堂果真了解介甫,恐介甫孤独此生,每信必多嘱咐。” 王安石收起信,等他笑罢。 “不过,京中世家之女,论才情品性皆不乏佼佼者,介甫当真无一看得上?” “公务繁忙,无暇去看,”王安石说着,向他瞥去一眼,“你倒有空去看?” “我已成家,又怎会在意这些,再者,我当不及介甫受岳丈欢迎,”曾巩揶揄,“介甫可知,阿念如何形容你?” 王安石一时停顿,道:“如何形容?” “她言你似梅花,因其‘凌寒独放,似雪一样’。” 半晌,见得王安石将身背去:“......胡言乱语。” 第25章 正月初一,欧阳修闲坐家中,欧阳芾和欧阳棐在旁敲着棋子,一局终了,两人拂了棋局,欲再来一盘。 “十九了。”欧阳修翻着书,不咸不淡道。 “......”欧阳芾正襟危坐,“您说什么,您要喝茶吗?” -- 第58页 欧阳修看了她一眼:“我说,某人是半点也不着急。” “富娘子二十二才嫁冯京。”欧阳芾立马道,说完方觉不妙。 果然,欧阳修皱了眉头:“你还——” “我不是,我没有,”欧阳芾忙止住他的话,“我之意是,我还差着两三年,届时年岁到了,自然便嫁出去了,叔父想见我还见不到呢。” 欧阳修原听她道“还差两三年”,已欲出言讥讽,这会儿又听她言“往后想见也见不到”,一时默然,竟不再劝,只道:“你自个好自为之罢。” 欧阳芾连连称是,袖子忽被拽了拽,看去,十岁的欧阳棐对她道:“二娘在家多待两年,陪我玩。” 欧阳芾揉上他的脑袋:“你这小没良心的,待家里就为了陪你玩是么。” 这年正月过得分外冷清,原因是正月六日朝廷忽然降旨,命欧阳修知礼部贡举,一同知贡举的还有知制诰韩绛、集贤殿修撰范镇等人,梅尧臣为详定官,这下不止欧阳修,连梅尧臣也移居贡院,不得再出来。 本朝历来有规定,考官自居贡院起,不得与外界接触,至二月底出闱止,行居皆在院内,于是家中只剩薛氏及欧阳芾等小辈,虽因着年节顿顿丰盛,总归觉着缺点什么。 欧阳芾也没能像去年般和温仪谋划些活动庆祝,只初七的夜里同穆知瑾在四处逛了逛,随意购了些杂食。人闲在家,筋骨也犯懒,欧阳芾寻思着不若找些事做,又因那夜同穆知瑾观灯时,瞧见有街头画师给人描画,遂也动了心思。 于是正月十五这日,欧阳芾用过朝食,便背着画板与画具去往她一早寻好的地方坐下,面前竖块木板,上列大字:人物像,一百文一幅。 桌椅皆赁自旁边的彩棚,棚下卖药、卖卦,还有沙地书谜的,她事先与人谈好价格,借了地盘,此刻又安置好桌椅,面前夹挂几幅往日绘作,这便开张了。 欧阳芾选的地段离御街不远,从日头升起后便一直熙来攘往,人群不断,可愿坐下付钱画张画的却寥寥无几。 欧阳芾头次感到谋生之艰,好在她也无意挣钱,全作体验生活,无聊时或与旁摆卦的老丈聊天,或径自提笔就街上行人画起来。 许是被她作画过程吸引,身旁不时有人驻足围观,欧阳芾也不在意,只专心作画。 “这一幅多少钱呀?”一位老媪牵着孩童问她。 “一幅一百文。” “画成什么样都一百文呐?” “画得不好不收您钱,”欧阳芾笑,“您要画吗?” 老媪道:“我不画,我孙儿想画,你给他画一幅罢。”说着将孩童引至前来。那孩童莫约六七岁,正是事事好奇的年纪,一双黑瞳炯炯有神望着欧阳芾。 “姐姐,你用的是毛笔吗?”坐在凳上,孩童眼光还在四处乱瞄。 “是。”欧阳芾一边笔下不断,一边回答他的问题。 “与写字的笔有何分别?” “写字的笔用来写字,画画的笔用来画画。” 围观人哄笑,欧阳芾便就这样与首位小客人侃完了整幅画,后将完稿递他。 不同于寻常人物像,她刻意放大了人物特征,独属稚童的伶俐天真顿时跃然纸上,老媪付了钱满意去了,后又有人请她作画。 “你这画卖得便宜了啊,小娘子,我见州桥下那给人作画的得卖五百文一幅呢。”年过花甲的老丈也不爱掏钱买这些玩意,专爱在旁观览,好心提醒她道,“你这赚得着钱么?” “不赚钱,只当练手了。”欧阳芾笑呵呵道。 正月里到底寒冷,一会儿不动弹便手脚冰凉,欧阳芾之间连着给人作了几张,皆是长辈带着自家孩童,让给稚子作画,稚子多精气神足,往往坐立不住,被爹娘呼喝着坐正身子,叫欧阳芾听着也不觉愉快。 后来摊前重归寂静,欧阳芾耐不住跑去买了些热食,过了晌午又零星接了两位年轻娘子,皆头戴朱钗,样貌不俗,欧阳芾便也往好看了画。 眼见着已至申时,陆续有些出来用晡食的士庶,再过不久怕便是“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了,欧阳芾眼角微斜,瞥见一道身影伫立在她摊侧。 “小郎君想要幅画吗?” 面前少年闻言抬首,欧阳芾见他一身缟色圆领绸衫,眉清骨秀,十二三岁模样,料是哪位士人家的孩子。 少年方才只盯着她夹列在桌前的几张旧画,却不开口,此时稍顿了顿:“这几幅皆为娘子所画吗?” “要叫姐姐哦。”欧阳芾笑眯眯道。 少年脸一僵,窘道:“......这几幅皆是姐姐所画吗?” “是呀,”欧阳芾道,“有何疑惑么?” “姐姐为何于市井卖画?” 这问题倒叫欧阳芾怔了:“嗯......为了挣钱。” “姐姐需赡养亲眷么?” “也非如此,”欧阳芾想了想,不知如何与他解释,“你当作我在寻乐子罢。” 少年面上清晰地闪过惊讶,欧阳芾忽觉怪异:“莫非你认识我?” 少年摇摇头,收了神色:“家中长辈收藏过姐姐的画作,我因而识得此花押。”他指向欧阳芾其中一张旧作,画角是她惯常的押字。 “你家中长辈可觉喜欢?”未料有如此巧之事,欧阳芾忙问。 少年道:“陛......他很喜欢,还将之示与家人同赏。” -- 第59页 欧阳芾受到极大鼓舞:“那便好——你想要幅画么,我也可为你作一副。”她兴致起来,提笔便去蘸墨。 少年下意识摸向腰际,浮起一丝赧色:“......我未带银两在身......” “不妨事,你多叫两声姐姐,我便白送你一幅。” 少年腾地红了脸,若非欧阳芾连连唤他坐下,恐更要不知所措一阵。 这是个温良谦恭的孩子,欧阳芾察着,纵使坐在凳上亦静默寡言,身板直正端谨,应是长久养成的习惯,言辞也无市井人家的浮浪,相比此年岁该有的朝气更多几分成熟。欧阳芾问什么,他便作答什么。 “郎君今岁多大年纪?” “十二。” “家中是做什么的?” “......只些小本生意。” “哦,郎君可在读书?” “每日皆读。” “除了读书平日还做些什么?” “习礼乐,练射术。” “射术?”欧阳芾奇道,“家中人还教这个?” “嗯。” “那你喜欢么?” “喜欢。” “喜欢什么,读书还是射箭?” “.....皆喜欢。” “若是读书、射箭只能挑一个习,你习哪个?”欧阳芾故意问他,见他终于绷不住口是心非的假面,笑了出来:“射箭。” 欧阳芾也跟着一并笑出来:“喜爱射术方才正常,豪情万丈,牵匹马便去走天涯。”她对着孩子言语里也无许多忌讳。 少年微笑,道:“射御乃强兵之术,我朝男儿皆当习之。” “说得好,”欧阳芾称许道,“有志气——来,瞧瞧好不好看。”她将画稿取下,递予少年,少年接览过,眼底露出惊喜之色:“好。” “什么好,是我画得好,还是你长得好?” “是姐姐画得好。”少年对答如流,惹得欧阳芾不住笑。 “来,我替你添个名字,你叫什么?” 少年略微思索,而后道:“写个‘针’字即可。” 欧阳芾写罢,将之重递与他,赵仲针尚未来得及谢过,便只见一人匆忙而来,喘着气至欧阳芾摊前,嘴里念着:“哎呦,可算找着您了,大郎怎跑来这处玩耍?” “我未玩耍,只在此等你罢了,”赵仲针镇定道,“你怎才来,我等了你近半个时辰。” 老仆脸色立变:“夫人以为您走丢了,叫臣,咳,叫小的们四处去找,未料您在此处,大郎还是快与我回去吧,夫人要急坏了。” 赵仲针点头:“这位娘子方才替我作了幅画,我未带银两在身,你替我给她罢。”他的称呼又变回“娘子”。 老仆掏出钱来,欧阳芾连道不用,却拗不过他执著地往她桌上放,只得接下。 她得了足足一两银,是她开价的十倍。欧阳芾握着这锭银子,脑中还在回忆方才的少年,那般举止,应不止是富贵人家。 清月当空,坊间逐渐喧嚷,毕竟上元佳节,街市张灯结彩,商铺琳琅满目,直令欧阳芾望着眼馋。 一道清瘦身影踱至她摊位前,站定,欧阳芾见了,满面堆笑道:“先生要张画吗?” “天色已暗,你还看得清楚?” “看不清楚,但我记得先生的容貌,不必看也画得出。” 王安石默了,欧阳芾笑嘻嘻道:“这么巧,此处也能遇见介甫老师。” “不巧,我是来寻你的。” “寻我?” 「王先生若是心慕我们阿芾,可得主动些好,不然阿芾被人抢走,先生怕要后悔的。」温仪转玩着纨扇,临行前看戏似的道。 王安石抿唇,他本身从未习过这些,若非温仪提点,恐还得闷上一阵,虽不喜温仪言语轻浪模样,到底是按她说的做了。 “用过食吗?” “还未用过。” “先吃些东西罢。” 欧阳芾头一歪:“先生请我?” “我请。” 欧阳芾顿时眼眸一亮。她实在太饿了,又在寒天里待了大半日,急需回温,便去州桥下买了些杂嚼热食,桌凳画具一径交由旁边卖卦的老丈帮忙看守,她尚未付全赁金,故也不虑被老丈偷去。 王安石见她不住搓手,蹙了眉,朝旁兜售旋炙野羊肉的店主道:“再来碗羹汤。” 欧阳芾心满意足喝着汤,问:“先生为何请我?” “你教文筠作画,我应当答谢你。” “先生太客气了,”欧阳芾递他串肉,“介甫先生也吃。” “不必了。” “可我一个人吃,我会不好意思。” 王安石稍微犹豫,接过那串,低头咬了口。欧阳芾暗自发笑,成功。 州桥夜市向来是士庶乃至仕女出门游赏偏爱的去处,故这一趟往南,街边尽是水饭、从食,鹅鸭鸡兔、腰肾抹脏应有尽有,目不暇接,间道里卖着金丝党梅,用精致的梅红匣儿盛贮,王安石还买了匣予她。 介甫老师今日不正常,欧阳芾暗里观察,虽为答谢,也好似太满足她了。她眼珠滴溜转,道:“我想去瓦子。” “何处,瓦子?”王安石登时肃了脸。 “嗯,想去看相扑杂剧,先生不愿去我自己去便是。”欧阳芾梗着脖子道。 王安石脸色又差几分,忍了半晌方道:“只观杂剧,不可去别处。” -- 第60页 “嗯嗯。”欧阳芾连连点头。瓦肆里鱼龙混杂,虽为游艺场所,然勾栏亦临着青楼妓馆,许多游人从看棚出来,顺道便进了妓馆,做得两处常客,她心知王安石不让她去的是何处。 听她要去逛瓦子,竟未转头便走,还随她一并来了,介甫老师今日果然不正常。欧阳芾心思活跃,然既得便宜,也不敢继续在王安石底线上蹦跶,只遵承诺进了座名唤“芍药棚”的,里面正舞掉刀。 棚内宾客满座,热闹非凡,舞至精彩处,席间充斥着拍掌叫好声。耍罢掉刀,又换影戏,登台的乃出自教坊的弟子,谓得此中高手,比欧阳芾之前在市井街头观的杂耍更胜十倍不止。 去岁元宵,欧阳芾因忙年节活动,未有机会出来玩耍,更未有机会观过瓦舍里面,此刻随着众宾欢然,那些微末遗憾连同近日来的惆怅似也随之去了。 她转目向王安石,瞧出他对这些东西全然无感,不由笑了,王安石侧目,见她做了个口型:“多谢介甫先生。” 这句话隐没于喧嚣声中,叫他未能听清,他欲再问时,却见欧阳芾眉梢挂笑,转开了脸。 自瓦舍出来,身后仍可依稀闻见教坊伎艺的弹唱,唱的是晏殊填词的蝶恋花,“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 街头伫立吆喝卖花者,篮里簇簇新梅,不时便有行人买上一两枝,插在头冠,极目望去,男女老少皆多簪戴,为寒月增添抹明艳色彩。 除去赁金,欧阳芾今日还赚了些许,于是她买了两枝红梅:“这个是我请先生的。” “我来付罢。”王安石掏袖道。 “不用,正好用今日挣的钱,”欧阳芾道,“先生戴,我也戴。” 本朝习俗,毋论男女皆爱簪花,她还未见过王安石簪花的样子,遂将花朵插戴发间后,便去瞅王安石。 “好看。”欧阳芾笑道。王安石望向她鬓间那支红梅,蓦地思及什么,面烫起来,夜色撩人,她瞧不清他面上颜色,只顾自己言笑。 “买只冠梳吧,官人。”道旁摊子的主人将他二人方才互动皆收入眼,此刻朝王安石吆喝着,王安石驻步,视向那一径摆列的头面冠梳,领抹珍玩。 “给小娘子买只也好,女儿家皆喜欢这个。”摊主拿起一个雕刻精细,缀着珠翠的梳子,往他眼下递。 知他将自己二人当作出来幽会的情人,王安石蹙眉,本能欲拒,然稍一犹豫,望了眼前面不远处流连的人影。 他拢了拢袖,约莫着剩下的钱数,终道:“多少银两?” 欧阳芾正挑着些头面,她也非想买,只看个新鲜,忽地身旁一声惊讶道:“阿芾?” 抬目,却见富清殊立在咫尺间,她已梳起妇人髻,衣饰钗环也似清简不少,然容华依旧光彩照人。 “真巧,你也在此。”富清殊朝她笑道,身后冯京亦向她望来。 欧阳芾对上冯京视线,两人皆愣了下,随即便见欧阳芾笑了,道:“清殊姐姐,这么巧,同夫婿一起出来游玩?” 富清殊露出独属于新婚娘子的柔和笑意:“嗯,上元佳节,我们出来观灯。” “我说姐姐今日怎如此艳丽动人,原来是有人欣赏。”欧阳芾戏谑。 “你呀。”富清殊捏她脸颊,随后状似不经地瞄了眼冯京。 冯京未察,只盯着欧阳芾道:“你一人在此么?” “不是,我同介甫先生一块。”欧阳芾说着,便见王安石自后跟上,遂与富清殊介绍起来。富清殊听过王安石之名,此刻见了本人,自然言语里也多敬意。 冯京见他二人簪戴同样的花,心中微窒,脸色白了几分。 富清殊这厢还在邀他们同游,欧阳芾婉拒道:“下回吧,我们今日已要归家了。” 待与冯京夫妇分别,欧阳芾仍注视着两人背影。 “他们二人看上去好般配。” 王安石听她此言,倏地便忆起贺为岺从前那句,当世兄和欧阳姑娘看上去是否十分相配。 “若是心底难过,不必强颜欢笑。”他尽力说出这句话,只觉醋意来得不合时宜,又难以断绝。 欧阳芾摇头:“我不难过。” 她不难过,只觉有些寂寞,这寂寞如同她初来之时,了无亲眷,不知该落往何方,如今她又有了这样的感觉。 她盯着冯京与富清殊背影良久,直至二人消失于视野,末了才猛然发觉,身旁有一人陪她站着,而始终未言。 “看完了?”听见王安石冷道,欧阳芾一个激灵,知晓自己方才忽略了他,忙道:“看完了,也没看什么......” 王安石扭头便走:“那便归家。” 不知他为何忽然冷淡,欧阳芾也不敢多问,趋步跟上去。 不过......欧阳芾歪头暗想,介甫老师好像正常了。 身后,冯京夫妇走出一段距离,富清殊方悄问夫君道:“官人觉得,阿芾与王先生两人是否......” 她言语未尽,然意思已明了,想到这么快便能将为欧阳芾绣的婚礼赠还,不觉欢喜。 冯京勉力支撑起笑容:“我不知晓。” 富清殊瞧见夫君脸上的笑,不禁怔住,那模样又岂是在笑,分明全是痛楚。 过了正月,欧阳芾去寻穆知瑾闲谈时,曾聊起元宵这段,她原意是炫耀自己赚来的钱,然穆知瑾闻后,默默思量片刻,对她道: -- 第61页 “阿芾此前拒绝冯学士,是因不喜他些许行为?” 她亦通过温仪知晓此中情况,故也一直挂在心上。 “算是罢。” “阿芾是否想过,有一人身上皆无此般行为。” “谁?” “王介甫先生。” 欧阳芾一惊:“......什么意思?” 穆知瑾不由提点她道:“阿芾为何从未想过与王先生?” “不行,”欧阳芾陡然拒绝,“介甫先生是——”她张口结舌,穆知瑾问:“是什么?” “......是我不能玷.污的人。”欧阳芾言之凿凿。 第26章 “你看看,这写的是什么东西?”欧阳修将一篇誊抄送来的考生文章递予范镇,范镇接过,念道: “‘天地轧,万物茁,圣人发......’呵,此等奇险怪涩、滞塞不通之语,定是那帮太学生写出来的。” “我便再送他两句,”欧阳修提笔在文章末尾处补充,“秀才剌,试官刷。”写罢又用朱笔从头至尾横抹一道,批上“大纰缪”三字。 “将此文章张贴墙壁,令考官皆来观赏,再遇此类艰涩不通的文章,一律黜落。” “永叔,你来看看这篇。”正说着,梅尧臣自另张案后起身,向欧阳修递来篇文章,“我方才看过,实在精彩,你定会喜欢。” 欧阳修览道:“......有一善,从而赏之,又从而咏歌嗟叹之;所以乐其始,而勉其终。”又细细读去,“可以赏,可以无赏,赏之过乎仁;可以罚,可以无罚,罚之过乎义。过乎仁,不失为君子;过乎义,则流而入于忍人......” “好!太好了!”待通览全篇,他不由击节赞赏,“这样的文章该列作第一等。” “是啊,阅了这么多日,此等笔力雄厚,又语意质朴、深刻透彻的文章还是头一篇,”梅尧臣欣慰道,“我看,榜首之选今日便可定下来了。” “嗯,”欧阳修抚须沉吟,“......不可。我观此文风格,颇似我的一名学生曾巩,如将此文章列为榜首,恐遭人非议,谓我徇私舞弊。” “若真为欧阳公的学生所作,也证其确有才华,纵列作第一亦名副其实,公问心无愧。”韩绛道。 “正因是我的学生,才更需谨慎,”欧阳修道,“我有意革除当今文风之弊,今已黜落大批士子,想必遭人嫉恨,若又将自己的学生评作第一,恐落人口舌。” 梅尧臣知他难处,道:“永叔乃今次主考官,你自行定夺便是。” 礼部奏名之日,考官出闱,立在远道上目睹考生竞相观榜的情状。 梅尧臣指着人群道:“永叔看,那是不是你家二娘?” 欧阳修定睛一看,只见抹颜色混进人群之中:“这丫头,到处乱蹿——定是帮子固看榜去了。” “子固哥哥!我瞧见你的名字了!”欧阳芾自榜下密密匝匝的人头中挣出来。 曾巩怕她摔着:“小心。” “我看见你的名字了。”欧阳芾又道一遍。 曾巩不由笑:“我听见了。” “还看见子宣他们的名字,三人全在榜上。”子宣是曾巩的弟弟曾布,一族四人尽通过省试,叫她好不兴奋。 “我们也都看到了。”曾牟与曾布、曾阜从旁走来,面上遮盖不住的悦色。 曾布道:“二娘起了大早,专来陪我们观榜,我们怎敢叫二娘失望。” 曾阜笑道:“子宣是中了榜才敢如此说,昨个还不知是谁,紧张得连觉也睡不着。” 五人俱大笑起来。 欧阳芾道:“叔父定也已经知晓,想必也在为子固哥哥高兴。” 几人正聊着,骤闻榜下一声:“岂有此理!” 视去,却见数名襕衫学生怒目而立,道:“考官偏颇甚矣,此榜太学生寥寥无几,反让这些不知从何而来的外地举子名列前茅,定是考官刻意针对太学生!” “就是,我们写的文章哪里比他们差,凭何我们落榜!” “我们寒窗苦读十年,下的功夫远多于他人,定是主考官挟私怨,叫我们无一人考中,真岂有此理!” 欧阳芾等面面相觑。省试历来遵循糊名制,由专人誊抄所有文章再送考官评审,若言评阅时刻意针对某人,实则可能性微乎其微。 相互对望一眼,五人悄然离去,留得数名太学生仍在原地忿忿。 省试告落,转眼便是殿试,殿试只考策论,由皇帝亲自主持,故欧阳修先行一步归家,不必再操心后面的事。 曾巩等四人于家中准备殿试,未再出门,为避嫌,殿试结束前不曾来拜会欧阳修。 薛氏为欧阳修准备了顿丰盛晚宴,犒劳其一个多月来的辛劳,欧阳芾心知自家叔父对曾巩寄予厚望,也听闻他在此次省试中大力整肃文风之举,不由感叹一代文宗心志未老,仍像年轻时那般刚直坚韧,毫不妥协。 另方面她亦心有隐忧,担心叔父遭人嫉恨,只面上未显露出来。 事故便发生在第二日晨时,欧阳修照例披服上朝,却于半道遭人围堵,家仆传来消息时,欧阳芾方梳妆罢。 “不好了!夫人,不好了!” 薛氏自屋内步出,瞧见往常随在欧阳修身边的仆役急冲冲奔进来:“何事如此慌张?” “老爷、老爷在道上叫人拦下了,全是些落榜的举子,堵着不让老爷上朝,还用污言秽语骂老爷。” -- 第62页 “你说什么?”薛氏顿惊,“那他现在何处?” 欧阳芾闻见声音,从旁侧屋里出来,听见仆役道:“就在麦秸巷口不远,未过朱雀门的地方,数着约有二十来人,将老爷的马围在中间,竟是不让走了,我也是趁乱才溜回来,夫人您说,这可如何是好?” 薛氏闻言,面白如纸:“你一人回来?你怎可将老爷独留在一帮匪徒中,独自一人回来?还不快回去看着老爷!我、我去叫人......” “等等!”欧阳芾喊道,叫住转身欲走的仆役,“先去军巡铺叫铺兵,带着铺兵一起去。” “二娘......”薛氏语调不稳。欧阳芾上前握住她的手,又朝仆役道:“铺兵问起,便言有人聚众生事,意欲加害朝廷命官。” “是!”仆役忙听从吩咐去了。欧阳芾稳住心神对薛氏道:“婶婶别担忧,光天化日,他们不敢对叔父如何,铺兵一到他们自会散了,我带几个家仆先去看看......” 欧阳发此时仍于国子学就读,欧阳棐尚小,不宜令其知晓此事,故欧阳芾领着五名家仆匆忙赶去,一路奔得飞快,薛氏原让她带些防身之器,也被她拒了,倘使对方看见武器,只怕更火上浇油。 虽于薛氏面前强装镇定,然一路上欧阳芾手心直冒冷汗,待至麦秸巷口,果见大群人将一人一马围在中央,赫然望去,马背上之人正是欧阳修。 “欧阳修,你莫装哑巴,平日你不是能言善辩,一张嘴比谁都厉害,谁也瞧不起么,今日非要你做个交代不可!” “对!不做交代,不许离开!”一众襕衫学子起哄。 欧阳修阴沉着面,不言,只握紧缰绳,马蹄于地面左踏右踏,终究只在原地徘徊,躁动不安。 “欧阳修,你平日最自视甚高,对瞧不起之人极尽挖苦讽刺之能,可知在世人眼中你不过是个笑话!” “你偏爱你的学生曾巩,便叫他考中,谁不知他此前连考两次不中,这回不但他考中,他们家还有三人一并考中,你敢言你从未徇私!” “考官徇私!无耻之尤!”“无耻之尤!” “罢了考官!”“罢了考官!” “把他拉下马!” 数人上去拽欧阳修马侧缰绳,欧阳芾只觉脑中翁地一声,气血直往上涌。 “叔父!”她挤开人群奔过去。欧阳修见她跑来,眼中陡然一惊:“你来作甚,还不快回去——你们几个,把她给我拉回去!” 他冲几名家仆喝道,家仆便来拉欧阳芾,却不敢用力伤着她,于是被欧阳芾挡开。马缰遭数只手同时拉扯,致使马仰颈长嘶,几欲向后倒去。 “别碰我叔父!”欧阳芾叫道。 几名抢夺马缰的太学生一悚,见她是女子,也不敢再与她争抢,退后数步。待镇定下来,其中一名站出来道:“你是欧阳修家的娘子?劝你莫掺和此事,不然待会误伤着你,休怪我们未事先提醒!” “二娘,听话,回家去!”欧阳修道,“你们几个,把她带回去。” “不要......”欧阳芾回首,眸含恳求。他在此处,她宁肯一起受辱,也不愿独自回去。 欧阳修见此神情,竟凝噎住,一时再吐不出话。 欧阳芾回头,朝面前太学生道:“诸位若觉礼部取士不公,可去大理寺击鼓鸣冤,可去礼部门前抗议,可去尚书省抗议,乞请圣裁,为何偏于道途围堵主考官,不让其上朝,此为何道理?诸位只是仗着人多欺我叔父一人,恃强凌弱,岂是君子之举。” 太学生哗然,对她指指点点。 欧阳芾心中发颤,却继续道:“诸位觉得冤屈,便只能想到此种办法解决,他日诸位金榜题名做了父母官,遇事也要带着乡民聚众斗殴么?” 太学生们一时哑然,忽地一人冲她喊道:“你懂什么,我们苦读十年,为了便是有朝一日于东华门外唱出,今日连礼部试也过不了,又谈什么日后为官!” “诸位既入太学,则证明才学优厚,只需稍改文风,他日定可蟾宫折桂。” “说得好听,他日又待何时,谁能保证?”那人上前数步,逼近欧阳芾,“你让开,莫说那些好听话,今日定叫他欧阳修给个交代不可!” 欧阳芾不退,那人便来推她,家仆未及阻拦,倏地见一只手抓住该男子腕部,将之后拧,顿时教他痛呼连连:“哎呦——” 欧阳芾仓促扭头,身旁不知何时站了一儒袍男子,高挑挺拔,样貌俊美异常,却含着冷笑,手下毫不留情,五指收拢,便叫那男子再次惨呼。 “对一女子动手,怕是不好吧。” “你、你是何人?”那名太学生扭曲着脸怒道。 “是你爷爷。”男子讽道,收手将他推出去,几个趔趄后那人方才站稳。 欧阳芾怔怔视着眼前陌生男子,他回视她一眼,桃花目里寒意褪去:“未伤着你罢?” “没有,”欧阳芾见他不过二十出头年纪,虽言语豪洒不羁,却是通身文士打扮,遂道,“多谢先生。” 男子回视众儒,道:“诸位科举落第便来侮辱考官,当真斯文扫地,恬不知耻,孔老夫子若泉下有知,怕也觉丢尽了脸。” “小子莫张狂,这是我们之间的事,你休得在此大放厥词!”对方不甘示弱。 双方正僵持不下,骤闻远处传来阵兵马声。“铺兵来了!铺兵来了!” -- 第63页 太学生们面色陡慌,不及作出反应,便被行道上涌入的手持器刃的巡铺兵围住。“何人在此喧哗闹事?”铺兵首领喝道。 欧阳芾长舒口气,紧绷着的弦终于放松。 铺兵将一众太学生驱赶而去,又抓了为首的几个留待后审,方对欧阳修道:“我等接到报案,即刻前来,不知内翰可有伤着?” “我无事,”欧阳修道,“且去看看那位义士是否无恙。” 铺兵便去问那男子,男子只道无事。“承蒙义士挺身相助,老夫在此多谢。”欧阳修对男子道。 男子作一长揖:“不敢,学生亦为今年考生,理应称欧阳公一声老师。” “哦,你是今年的考生?”欧阳修诧异,“你叫甚么名字?” 男子洒然笑道:“待殿试过后,学生上门拜望,公自然知晓,今日还请容学生卖个关子。” 欧阳修了然捋须,此人是个自信之辈,料定自己必会通过殿试:“好,待殿试唱名罢,我等你来。” 欧阳芾在旁听着,也随叔父向他道谢,男子视她笑道:“姑娘身量不高,嗓音倒是十足,老远便闻见姑娘叫声。” 欧阳芾干咳两声,虚弱道:“才没有......嗓子快要扯破了。” 男子大笑。 此事既出,朝内喧然。皇帝钦点的礼部主考官、翰林学士竟遭人公然于道途围堵羞辱,后还有人匿名作《祭欧阳修文》送至其家,更有风言称其私德败坏,翻出庆历年间的盗甥案,大肆造谣。 皇帝私底命皇城司调查此事,知晓闹事者多为权贵人家、浮薄子弟,平日便趋利竞朋,好生事端,故于三月初殿试之上,特意一改往昔对礼部奏名之士黜落甚多的习惯,凡礼部奏名者,殿试无一落榜,尽数认可,首开取消黜落制的先例。 此举无疑向天下士人宣布,朝廷对于欧阳修取士标准的赞同与支持,从此后,举子作科场文章皆以平淡典要为准,艰涩怪僻之风尽扫而去。 殿试毕,唱名出,几家欢喜几家愁,然这一回至少曾家是喜的那方,甚至喜上加喜。 一门四进士,可以想见归乡时将何等光耀。欧阳芾仍记得曾巩两次落第后,回乡遭人作打油诗嘲笑,诗语堪尽刻薄之能,此番归乡,不仅要人艳羡,更要教人低首惭愧。 “子固哥哥最棒了!”欧阳芾端起酒碗,于正店里与四名新科进士一一碰去,待四人仰首,她亦将碗凑至嘴边,却不料被四人齐齐拦下。 “二娘且慢——”“二娘不可——” 曾巩将她手中酒碗撤去,重递予她一盏茶:“阿念不可喝酒,此为欧阳公特意交代的。” 欧阳芾悻悻接过茶盏,撇嘴,还以为能混过去。 “二娘莫不开心,哥哥是拿二娘当亲妹妹疼。”曾布笑道。 “我未不开心,我今日开心极了,”欧阳芾道,“那我只好以茶代酒敬各位了。” 四人不约而同笑道:“那便多谢二娘。” 时值崇政殿唱第当日,自东华门外而去,仕女喧阗,游人如蚁,争相观看簪花打马的新科进士,而马行街南北两道的正店里早已被置酒庆贺的进士们挤满,欧阳芾等人排了许久,方在白矾楼占到一席之地。 置身楼中,四下弥漫着欢腾气氛,身旁可闻士子佳人言笑逐捧之声,又言哪家榜下择婿,择中了第几名的郎君,郎君姓甚名谁,年龄几何,家田几亩。 欧阳芾享罢美宴,边听着他人议论,边笑道:“据闻这回的新科状元章衡,策论作得好,人长得也好,从东华门外出来时,成堆的小娘子立于道旁观看。” 曾牟打趣道:“二娘是在惋惜自己未能见着?” 欧阳芾摇首:“我还是罢了,我若去了,只怕要教其他娘子踩扁。” 曾布温笑:“二娘可知,唱名之时,还有位章衡的族亲也在唱名之列,因耻于族侄之下,竟拒不受敕,扔掉敕诰而走。” “人家心气高,自然不接受,”欧阳芾理所当然道,“子固哥哥还有子迪不妨也学学人家,考得不如子宣,不妨也弃诰而走。” 曾巩、曾牟纷纷垂首而笑,自罚三杯,曾布好生去拦他们,又无奈朝欧阳芾道:“二娘......” 欧阳芾状若无辜:“可不怪我。” 身后传来阵闷笑,一道清朗嗓音随之响起:“子厚听见了么,有小娘子欣赏你的作风,还要自家人来效仿你。” 欧阳芾耳尖竖起,不觉回头望去,只见身后一桌三人,正对着的那人眉目清逸,品貌非凡,此刻拍着身边男子的肩揶揄:“这回子厚可是出名了,连汴京城内的小娘子也识得你了。” 被他拍肩的男子似笑非笑地盯着欧阳芾,也不言语,欧阳芾与他目光对上,直觉那双桃花目熟悉万分。 章惇收了盯在欧阳芾脸上的目光,朝揶揄他的苏轼道:“我与这位娘子有缘,非头次见,子瞻不妨再多笑两句,他日拜访欧阳公时,料不定是谁尴尬。” 苏轼:“......” 欧阳芾:“......” 第27章 一番解释后,几人方才相互认识。 “原来姑娘乃欧阳公的侄女,惭愧,轼一时失言,还望姑娘见谅。” 欧阳芾忙道:“先生才是,方才我胡言乱语,还请三位听完就忘。”她不可思议地盯着苏轼,不敢相信他就这样站在她面前,连旁边同样眉骨清秀的苏辙也忘了看。 -- 第64页 苏轼朝自己脸上摸了下,笑道:“姑娘为何如此看我?” “啊......”欧阳芾叹道,“大概是迷妹的目光。” 听她此语,曾巩忙先一步朝愣神的苏轼道:“咳,她之意是,未料在此遇见三位,故仍有些不知所措。” 苏轼更笑了:“何以不知所措?” 欧阳芾摇头:“你不懂。” 身旁苏辙与章惇瞧着欧阳芾的神情,一个垂首暗笑,另一个虽也在笑,却带着几分探究,欧阳芾似有所觉,朝章惇看来:“章先生果真不愿接受敕诰么?其实先生考得不差,只稍落族侄之后,并不意味着往后仕途便一直落后。” “姑娘好意,章惇心领了,然惇心意已决,他年再来就试也未迟。” 欧阳芾见他言辞不容回转,只好作罢,又道:“那先生还来见叔父么?” 章惇犹豫。历来新科进士上门拜谒主考官乃为惯例,然他既不受敕,便也算不得真正的进士。 “先生和苏先生一起来罢。”欧阳芾劝道。 “是啊,纵不入仕,子厚也可与我们一同去拜谒欧阳公。”苏轼苏辙也劝。 “也好。”章惇终应下来。 席罢,欧阳芾悄悄对曾巩道:“子固哥哥要同两位苏先生交好哦。” 曾巩疑惑:“为何?” “因为他们有大才。”欧阳芾言之凿凿,尤其是年长的那个。 曾巩失笑:“我还未说呢,方才你直直盯着人家,叫人家弟弟见了都偷笑,这可非大家闺秀的作风。” “有吗?”欧阳芾回想,“那我下回收敛些,我偷偷看。” “两位苏先生皆是已成家之人,阿念不会是看上......”曾巩不由提醒。 “没有,”欧阳芾否认道,“我对两位苏先生只欣赏,不爱慕,只远观,不亵玩。” 曾巩放下心来,却忍不住笑道:“你啊,叫老师听见这话又要训你。” “叔父才不会训我,只会瞪我一眼,婶婶才会训我。” 春闱过后,欧阳修连收到许多封信函,皆为新科进士答谢主考官之作,其中唯独一篇令他印象深刻,还拿与梅尧臣共赏,道:“老夫当避此人,放出一头地也!” 此文作者自然是苏轼,过了几日,苏轼、苏辙两兄弟前来拜见时,欧阳修还在与他谈论文章中的内容。 “子瞻提到当下怪僻文风,是沿袭自皇甫湜而非韩愈,老夫甚为赞同。”欧阳修坐在正厅中,苏轼与苏辙分坐对面两侧,欧阳芾端着茶水走进来时,正听见她叔父亲切地叫着苏轼的字。 才半盏茶的功夫,都叫上“子瞻”了,看来是真爱,欧阳芾内心暗道。 苏轼道:“不错,学生以为去浮巧而求朴实,才是韩先生原意推崇的文风,然其弟子过于追求古奥,以至晦涩难懂,文不成文,连带着本朝士子皆多养成此类文风,全因矫枉过正缘故。” 欧阳芾将茶盏递予苏辙,后者认出她来,向她道谢。 “章先生未来么?”欧阳芾问。 “他啊,又改了主意,说是过两日再独自前来拜会。”苏辙道。 闻二人对话,欧阳修道:“怎么,你们此前认识?” “我们曾在白矾楼与欧阳姑娘有过一面之缘。”苏辙解释道,遂将那日情形与欧阳修简单述来。 欧阳修不知自家侄女那些小心思,闻过也就罢了,继续挂念着苏轼的事。 “你那篇刑赏忠厚之至论中,提及皋陶与尧帝三杀三赦之例,老夫自问读书万卷,却从未在哪本书中见过该典故,不知是出自何处?” 苏轼还未回答,欧阳芾却在一边先笑了。 “姑娘为何发笑?”苏轼觉得有趣,不禁出口问道。 “先生猜我为何笑。”欧阳芾反道。她脑子里那点历史知识早忘了干净,却在此刻瞬时忆起这则逸事。 “我猜,姑娘定然知晓此典故出处。”苏轼笑意吟吟,全无即将被人戳破的恐慌。 欧阳修奇道:“你知晓?” “对呀,叔父您瞧,您平日还说我不读书,连我也知此典故,您却不知。”欧阳芾故意道。 见欧阳修更摸不着头脑的样子,欧阳芾道:“叔父应当相信自己,您也不曾看过的书,苏先生怎会看过,我又怎会看过——这故事只可能是苏先生自己编的。” 苏轼仰首而笑,欧阳修愕然。 苏轼言,料得尧帝碰上此事,定也如此做法,因此他是想当然耳。欧阳修听了不但不责备,还击节赞其善用书,待苏轼走后仍在家眷面前一顿夸他。 欧阳芾算是看明白了,杜撰这回事全靠自身才华,文章做得好就叫“善用书”,做得不好就叫“胡编乱造”。 金榜题名后,进士们照例要拜望朝中元老,众大臣欲交新贵,也相继邀请自己相中的进士至家赏宴,结成更为深厚的关系,而诸进士间因有着同年之谊,亦多结交相识,为将来仕途铺路,曾巩兄弟四人在欧阳修的介绍和欧阳芾的大力鼓动下,与苏轼兄弟一时来往甚频。 欧阳修还有意介绍苏洵父子三人与王安石交好,然这番心意抵不住苏洵和王安石各自看不上眼,而王安石又非一般固执的性子,终究作罢。 那是一日在欧阳宅的家宴上,欧阳修请来了王安石、刘敞等朝中享有文名之士,同时邀来三苏,众客知欧阳公之心,也确有意增进彼此了解,于是互相间一番攀谈吹捧在所难免。 -- 第65页 王安石是何性子,心里不认同的人,嘴上便一句也不会夸,于是几番冷场后,苏洵终于耐不住,言语颇含讽刺道:“老夫闻王牧判先前于扬州任职时,不经梳洗便赴公门,韩相公好意相劝,王牧判却依旧我行我素,不改分毫,不知王牧判读的书中,可也有斯文二字?” 王安石闻言冷笑:“安石听闻,彼游公卿之门、求公卿之礼者,皆战国奸民。” 苏洵脸色顿青,知他讥嘲自己科考未中,四处拿着文章奔走求官之事,即便看在欧阳修的面子上,这火也再压不住了。 欧阳芾用食方罢,经过后院时,恰见二人不欢而散,王安石拂袖离席的场面。薛氏忙追上去,然王安石步履迅疾,显是无意停下,于是薛氏瞅着欧阳芾道:“二娘快去劝劝王先生,莫让王先生走了!” 欧阳芾一趟从后院追至前门,终在门口赶上王安石:“介甫先生,介甫先生!” 听见她的唤声,王安石停下步子,欧阳芾喘着气站定在他面前:“介甫先生别生气了,先生这样一走,叔父也会很为难的。” 她搬出欧阳修来,王安石便不能无所顾忌了,于是他伫立不语。 “先生吃饱了吗?”欧阳芾拿出主人家亲切款待的语气。 “你不必劝,我不会再回去。”王安石生冷道。 “那便是没吃饱了,”欧阳芾笑,了解他拗硬脾性,“后厨里还有些热食,我去挑些给先生端来?让先生没吃好便离开,叔父定要骂我不懂礼数了。” 她三句不离欧阳修,两句再加卖惨,叫王安石拒也拒不得,只能由她去了。 欧阳芾端来食物,放在前厅里,说着:“介甫老师不爱喝酒,我便未带酒来。” 王安石此时怒气已消大半,见她如此用心,道:“不必劳烦......” “不劳烦,先生还需什么直说便是,我再去取。” 欧阳芾身负婶婶交代的重任,还琢磨着一会儿怎么把他劝回去,王安石既未走成,定也知晓她的用意,只此刻余气未消,断不可能立即回去。 “先生今日过来,我还想着请先生帮我个忙呢。” “什么忙?” “就是我近日新作的一幅画,不知题什么字好,想请先生替我题上两句。” 王安石默了默,道:“我看看。” 欧阳芾暗笑,乖乖去拿画来,是幅青山绿水图,画风是她惯有的清新灵秀,其间增了分写意,故乍观之下颇具文人风骨。 她的技艺又进步了,王安石口中未言,然心下了然。 思索片刻,提笔正欲题字,忽闻一道轻扬嗓音由远及近:“原来两位在此,令我一番好找。” 欧阳芾回头:“苏先生。” 苏轼踏步进门,向她颔首示意,而后目光落在王安石身上,面上笑容敛去,作揖道:“王牧判,适才家父出言得罪,还望见谅。” 王安石收了笔,道:“你是来为父道歉,还是来替父说情?” 按年岁,苏洵是王安石的长辈,王安石又年长苏轼,故王安石在苏轼面前并不客气,而苏轼却需敬他三分。 苏轼脸色微差,道:“依轼所见,方才家父与牧判言语皆有失当之处,非家父一人之过,轼为晚辈,不敢言替父道歉,更不敢言说情,只望先生念在欧阳公之面,莫与家父争意气。” “王某一介狂生,不识斯文,何称得上与令尊争意气,足下新登仕途,当与朝中贵胄结交,王某非富非贵,不值令足下示好。” “王牧判——”苏轼是好脾气,也禁不住被这般讥辱,眼见着来劝和的快变成来吵架的,欧阳芾猛咳数声,打断两人纠缠。 “介甫先生还未予我诗句呢,只顾着理睬苏先生。”欧阳芾可怜道。 王安石于是向她看来,苏轼也被她拉回注意,瞧了眼搁在桌上的画,眸里忽地亮起:“此画作得漂亮,不知是出自何人之手?” “这只手。”欧阳芾举起右爪。 苏轼讶道:“竟为欧阳姑娘所作?” “不像么?” “像,自然像,”苏轼笑道,“欧阳姑娘好才情。” “我在请介甫先生帮我题诗,苏先生愿意也帮我写两句吗?”欧阳芾趁机道。 苏轼本意来与王安石讲和,然话不投机,若非欧阳芾插话进来,怕是无法继续再待下去,于是他干脆应道:“有何不可。” 欧阳芾又去拿了张画,两人各题一张,题罢互相朝对方的诗句视去,皆是暗叹。 苏轼微微一愣,心道:此人不可小觑。 王安石不动声色,心道:此子有几分功夫。 遂不由各自多看了对方一眼,语意也缓和下来。“王牧判的诗铺陈精巧,干净有力,轼甘拜下风。”苏轼谦逊道。 “你既有才,欧阳公又对你青眼,不必客套。”王安石言虽冷淡,然亦能听出肯定意。 欧阳芾瞅瞅这个,瞅瞅那个,觉得时机差不多了,便提议道:“我们回宴上去罢,介甫先生也回去罢,叔父和婶婶定然在念叨我怎还未将先生带回。” 苏轼性情疏旷,既作完诗,方才的不愉快也很快抛诸脑后,遂道:“牧判便一同回去吧。” 王安石沉默不言,欧阳芾瞧着他神情正欲再接再厉,忽见苏辙自厅外步入,道:“哥哥。”又朝王安石作一揖,不知说给谁听:“爹方才已经离去了。” -- 第66页 苏洵既走,再劝王安石回去也无多大意义,两人之间的衔怨也便暂且搁下。然苏轼与王安石打过交道,知晓他才学深厚,故原本在苏洵影响下建立的对其印象也稍有改观。 “哥哥方才不是去茅房么,怎同王牧判在一块?”归家路上,苏辙问道。 “顺道碰上,便聊了两句。”苏轼轻笑。 “哥哥与他能聊到一块?” “为何不能,王牧判性子虽傲,但我见也不似爹说的那般刻薄不通事理,他的文章我也看过,确是好文章,且有正气,心思不正者是写不出这样文章的。” “哥哥是拿谁都当好人,却不知何时该警惕。”苏辙感叹。 送走苏轼兄弟二人,欧阳芾仍捧着画爱不释手,只觉她不起眼的作品顿时价值万金——这可是被苏轼题过诗的画呀,她要裱起来。 王安石视她表情,道:“便如此欢喜?” “没有没有,”见他神色不佳,欧阳芾忙道,“介甫老师的诗我更喜欢,苏先生那不是凑数的么,呵呵,呵呵。” 偏头不去看她假笑,又听她道:“适才苏明允先生说的韩相公那件事是怎么回事呀?介甫老师?介甫老师!介甫先生——” 王安石已径直走远,留欧阳芾在后喊道。 这下是她自己把人给气跑了,欧阳芾摸摸鼻子,自顾自笑了,又忍不住重新喜滋滋观起字画来。 第28章 章惇前来拜谒时,欧阳修果然再三劝他,然其心意已决,纵欧阳修也无法改其心志。由此见得此人性格之强,心志之坚,且就某方面言是个我行我素之辈。 “欧阳姑娘请留步。”送客时,章惇于门前唤住欧阳芾。 欧阳芾道:“章先生有何事?” “章惇冒昧,请问姑娘一句,姑娘是否有意子瞻?”章惇道。 “自然没有,”欧阳芾惊道,“我对苏先生唯有尊敬。” 章惇视着她,眼神未明,道:“两年后,我会再来京师。” 欧阳芾稍怔,忽地明了,微微一笑道:“两年后,我或许不在京师了。” 另一方,王安石原无意与苏家三父子相交,然磨不过曾巩与欧阳芾轮番在耳旁念叨,说苏轼、苏辙二人多么青年才俊,“介甫老师会喜欢他们的。”此为欧阳芾的话。 曾巩就说得更多了:“我与子瞻贤弟共处这些日,发觉他不但文采卓绝,其人亦平易潇洒,真诚率直,是位难得的性情中人,弟弟子由比他沉稳些,然二人身上皆怀君子之风,介甫若因苏老先生之故而拒与他二人往来,着实可惜了。” “子固言中的君子,便是白日纵酒淫|乐,狎妓佐酒之徒?”王安石不以为意,驳道。 他批评的是苏家两兄弟这一月来在外的行为作风,因欧阳修着力赞扬,苏轼于汴京城内声名鹊起,士子多欲与其相识,而他又性情天真,来者不拒,故常受邀赴各处宴席,席间众客请来歌妓弹唱,叫他填词,他便也填了,甚至白日走在道上被路旁卖炊饼的大娘拦下,非要他尝尝自家炊饼,尝罢央他给写两句词夸一夸,不知苏轼当时试图拒绝没有,总之最后是写给对方了。 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汴京花。若非已然娶妻,恐上门说亲者还要将门挤破。 “他二人与介甫确是两种性子,介甫看不惯也在情理之中,”曾巩随和笑道,“然子瞻贤弟文章诗歌皆为一流,此介甫总不能辩驳罢。” 王安石不言。 “这月二十,裴兄与穆家娘子的婚宴,介甫可决定去否?”曾巩问。 裴兄指的是裴如观,也正是与穆知瑾定亲之人,今年有幸得中进士,虽非名列前茅,然于普通士子而言已为家族添光了。 两家定在四月二十举行婚礼,请了欧阳芾一家、曾巩一家还有不少同年,也为王安石送来了请帖,只不过他还未作决定。 “届时子瞻、子由也会前往,介甫可借此机会与他二人言好,此非我的心意,却是阿念的心意。” “她?” “是啊,阿念言‘介甫先生与苏先生皆是极好的人,当然要交朋友’,也不知她这些怪念头都是从何而来。”曾巩禁不住笑。 王安石思量顷刻,道:“我会去的。” 四月二十,裴家门前锣鼓喧天,厅堂内宾客满座。新妇下轿,泼撒谷豆,小儿辈们争相捡拾,待新郎新妇入了新房,讲拜完毕,新郎自出新房,向厅堂亲客参谢。 欧阳芾伸长脖子望那新郎,被薛氏按住:“坐下,瞧什么呢。” “瞧知瑾的夫婿长得好不好看。”欧阳芾也不害臊。 “若是想看,以后自己找个模样俊的,搁在家里天天看。” 欧阳芾装作听不懂暗示,低头扒饭:“好香。”薛氏恨其不争地摇头。 散席后,苏轼兄弟与章惇走在一道,曾巩与王安石走在一道,欧阳芾随薛氏跟在后面,眼见着面前五人同框而行,欧阳芾只觉心神舒畅,赏心悦目。 “王牧判可还因家父之事生气?”苏辙没能劝住自家兄长,还是让他凑上去攀谈了。 王安石道:“你欲说甚么?” 苏轼道:“其实我读过牧判的淮南杂说,只觉与牧判见解相合之处甚多,毋论科场取士,抑或朝中积弊,牧判之言常常切中肯綮,令轼深佩,轼以为,与牧判不该是敌人。” -- 第67页 王安石道:“君子和而不同,我未曾言与你为敌。” 苏轼喜道:“那牧判之意,是愿与轼相交了?” 什么叫蹬鼻子上脸,王安石视他一眼,道:“你的科场文章做得好,年方少,已能博考群书,深言当世之务,然从政不同于做文章,强辩之才再高,不能施以经世治国之用,亦为无用之谈。” 他还想言,你父亲那般便叫无用之谈,然他忍住未说。 “苏轼受教。”苏轼作揖。 “哥哥非要上去搭话,结果碰一鼻子灰罢。”王安石在前面走,苏辙落在后面对苏轼道。 苏轼笑笑,自我解嘲道:“只碰些灰还好,总未一头撞在墙上,我已知足。” “不是的,”欧阳芾听他二人讲话,插言道,“介甫先生是认可苏先生,才会挑苏先生的毛病,若换了不认可的人,断不会说这些。” “哦?”苏轼好奇道,“欧阳姑娘如此了解王牧判?” “这点还是知晓的。”欧阳芾自得道。 “上回我见欧阳姑娘的画,似非全然工笔而就,倒含些许写意,令人耳目一新,不知姑娘师从何人?”苏轼仍惦念着上次的两张画,问道。 “师傅他老人家不让我报他名讳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欧阳芾也想告诉他,然师命难违。 “想来是位不世出的高人。”苏辙道。 欧阳芾噗嗤笑了:“师傅听了这话定很开心。” 苏轼道:“依轼之见,欧阳姑娘的画比起画行里许多先生作得要好,画行里那些作品动辄千篇一律,非太艳即太俗,然画师却偏爱自号什么‘清心居士’‘空竹道人’,当真令人啼笑皆非。” 众人闻言亦笑。“我看欧阳姑娘不妨也自取一号。”苏轼提议。 “有的,”欧阳芾道,“我已想好了。” “叫什么?” “叫做‘画姑’。” “画姑?”苏辙道,“‘作画的姑娘’,是否过于简单?” 欧阳芾摇首:“非也,是‘作画的尼姑’。” “尼姑?”苏轼绝倒,数息方止,“欧阳姑娘怎会想做尼姑?” “非我想,只世事难料,总需做足准备。”欧阳芾抄袖,老气横秋道。 “欧阳姑娘若去做了尼姑,不知欧阳公会作何想?” “应会打断我的腿吧。” 苏轼更笑不直身,半晌去追前面章惇:“子厚可听见欧阳姑娘说甚么,适才她自号‘画姑’,子厚猜为何意......” 眼见章惇回头望她一眼,欧阳芾:“......” 她绝想不到,此刻一句“画姑”之言,日后竟被苏轼笑了足足五年。 欧阳宅前,众人作别。 待拜别至王安石时,欧阳芾忽想起什么,对他笑道:“恭喜介甫老师得偿所愿。” 王安石道:“什么?” 欧阳芾道:“我听子固哥哥说了,介甫老师要出知常州了。”王安石于群牧司判官一职任期已满,朝廷甫下敕诰,令其出任东南,曾巩才告诉她。 王安石未答,却问:“尼姑是怎么回事?” 欧阳芾窘,原来他听到了:“同苏先生开玩笑的,介甫老师莫信。” 王安石于是未再多言,怀中那把冠梳此刻触感分外明显,仿佛在迫促他袒露心声。 “介甫先生一走,我也要走了。”欧阳芾道。 王安石蓦地怔目:“走?去何处?” “扬州,去找师傅,”欧阳芾道,“本来去岁便有此意,只等着子固哥哥科举结束,知瑾也成了婚,了无牵挂再走。” 了无牵挂。 王安石只觉一阵刺骨透遍全身,讽刺之意油然。 “还未同叔父跟婶婶商量,但也应在这两月了,没准还能同介甫老师一块走。”欧阳芾笑道。 “那我也应道声恭喜。”王安石言道,欧阳芾却觉他语中无丝毫喜悦之意,冷极也疏极。 “不用......”她弱道,不知何处做错。 “去扬州?”欧阳修皱眉。 欧阳芾道:“是,我已给师傅寄去书信,师傅言我何时去皆可。” “怎地忽然想去?” “入京快两年了,有些想念师傅,想去看望师傅跟师母,”欧阳芾道,“也想向师傅请教些绘画之事。” 古时不同于一千年后,两地相隔便再难见一面,若郭熙不来,她亦不往,恐日久逐渐生分,再者,她亦想在外多行多看,游览更广阔的天地,作更多的画。 “也非忽地想去,去岁冬时便有此念头了,只等着子固哥哥科举罢方好离开,叔父放心,不会太久,多则半年,少则四五月便回来了。” 欧阳修闻言,便知她非一时之念,然终归不放心:“那也不可一人去。” “会带两个家仆的,”欧阳芾试图令他宽心,“不会有事。” “不可,”薛氏听了,拒绝得比欧阳修还迅速,“女儿家怎可独自一人出门远行。” 欧阳芾忙道:“带着家仆的,不是一人。” “那也不行,万一在外出了事,叫我们怎么向你爹娘交代。” “婶婶,”欧阳芾握住薛氏的手,柔声道,“那么多宦游之人,不也独自寓居他乡,身边也未带随从。” “你不一样。” “一样的,我十九了,会照顾好自己的。” -- 第68页 “......你、你胆子真非一般的大,”薛氏气恼道,“不让你做什么,你偏做什么。” 欧阳芾闻言只是笑。薛氏静了半晌,终眸带疼惜道:“我拦不住你了,是么?” “拦得住,婶婶和叔父何时都拦得住我。”欧阳芾乖道。 薛氏长叹口气。 “婶婶若觉担心,可找个商队随行。” “商队无熟识之人,还是不便,”薛氏沉思道,“我记得王先生似任期已满,朝廷命他出任常州,可有此事?” “是,婶婶想让我同介甫先生一道?” “常州与扬州相距甚近,有熟识之人随行,路上总归安全些,”薛氏道,“但你是女子,与男子同行也不宜。” “婶婶说什么呢,不是还有文筠吗,又非孤男寡女。”欧阳芾哭笑不得。 薛氏仍旧不依,沉吟后忽道:“有主意了。” “什么?” 欧阳修请来王安石。后者向他言及自己将于近期出京任职一事,道:“承蒙欧阳公举荐,安石于京就职两年,始终力有不逮,与其等待朝廷贬谪,不若安石自请离去,辜负欧阳公厚望,安石惭愧。” 欧阳修言带惋惜:“两年前我便知你心意,京师留得住你的人,留不住你的心,你既愿就职于地方,老夫也不便强求,等过段时候,你想回来了,还可回京任职。” “多谢欧阳公。”王安石作揖。 “另外,还有一事,”欧阳修转而道,“二娘准备去扬州找她师傅,此事你可知晓?” 王安石身形微顿,道:“听说了。” “虽有仆人在侧,终究是名女子,我与她婶婶忧她路上安全,若能与你一道,也可路上照应着,只是要麻烦你,不知你可愿意?” 王安石默了一息,袖中指尖蜷起:“此事应看她的意愿。” “她自然愿意,我才对你提起,”欧阳修不由推心置腹道,“这些年与她亲厚之人不多,她师傅是一个,子固是一个,你是一个,这些我们皆看在眼中,虑她尚未出阁,我与她婶婶商量,想你与她结为异性兄妹,如此路上也可方便照料,不知你意下如何?” 王安石骤然睁目,整个人如被滚油泼了般,从椅中竖起,脸色难看至极:“此也为她的意愿?” 见他反应剧烈,欧阳修意料未到:“此为老夫之意,她平日向你学些诗文,想是十分尊敬你,问她时她亦未反对......” 每多言一句,便见王安石脸色更难看一分。 “欧阳公好意,恕安石难以从命,同行照看尚可,然兄妹关系非比寻常,安石自有兄弟姊妹,无意多添一妹。” 欧阳芾立于厅外偷听,见王安石长揖道:“安石家中有事,还请先行一步,告辞。” 跨出门时,不知是否发觉门后的欧阳芾,竟扬长而去,头也不回。 “这......”身后欧阳修欲行挽留,却留他不住,欧阳芾一阵心慌,脚下追了上去。 “介甫先生!介甫老师!”欧阳芾奔至王安石面前,挡住他的去路,方才令他停下。 王安石胸中震荡,道:“让开。” “介甫先生不喜欢我直说便是,我不会纠缠先生,只求先生别生气。”欧阳芾委屈道。 王安石心中火燎般烧疼,此刻见她一副可怜状,更觉情绪翻涌,理智无存:“我若不喜你,便不会教你文章,不会予你书籍,更不会上元夜去寻你。” 欧阳芾唇色苍白,不敢置信地望他。 “欧阳姑娘若对王某无意,拒我便是,毋须使这些法子。” “我没有......” “王某自问从未强求过姑娘,往后也不会,姑娘自可放心,以兄妹之谈作藉口,未免折煞王某。”他袍子一撩,绕她而去。 欧阳芾久久伫立原地,脑中忆起穆知瑾的话。 「介甫先生是......我不能玷.污的人。」 「傻阿芾,介甫先生听了怕是要伤心的。」 她不是,不是想令他伤心的。 欧阳芾蹲身,拢起双臂,她只是失去了温仪,失去了穆知瑾,害怕再失去介甫老师。 “哥哥,芾姐姐在屋外站着。”王文筠奔至王安石屋中,两手撑在他案上,说道。 王安石立时抬目:“在外面?”他看了眼昏暗天色,蹙眉道:“为何不请她进来。” “请了,她说不敢进。” 闻言,王安石眉头皱得愈深,自案前起身。 屋门外,欧阳芾孤零零立着,王安石推开门时,便见她失魂落魄抬眸的样子。 “对不起......” 王安石心间骤缩,仿若被人扼住心脏,呼吸皆不由己。 “往后我不会再言同介甫先生做兄妹的话,介甫先生别恼我了好么......”她恳求道。 袖下手指捏得泛白,王安石悔意顿生。她何错之有,只因他容不下自己难堪。 “是安石之错,适才唐突姑娘,安石理应向姑娘赔礼。” 见他蓦地朝她作揖,欧阳芾慌忙道:“介甫先生莫如此,我真的知道错了——” “安石言语无状,将一己私情向姑娘泼撒,令姑娘心生不安,错在安石一人。”他已全然冷静下来,道歉时自贬得厉害,叫欧阳芾听着更为忐忑。 “介甫老师......真的不再生我气?” “是,”王安石道,“天晚了,你回去罢,明日便当此事从未发生,你亦不需放在心上。” -- 第69页 “......” 欧阳芾怎可能不放在心上。 她归家后一言不发,整个人皆安静下来,外人唤她她也怔怔半晌才回,叫薛氏见了不由发怵。 就这样自闭数日之后,某日前去探望新婚不久的穆知瑾,后者言笑晏晏同她聊起: “阿芾要去扬州?可巧了,我夫君新任职之地便在苏州,两地相隔不远,届时可与阿芾一道,如此阿芾也有人陪着。” 欧阳芾听了,呜呜扑上去抱她。穆知瑾愣道:“怎么了?” “知瑾,你为何不早说......” “早说?” “你若早说,我也不用挨介甫先生一顿骂了......” 第29章 却说当日王安石走后,欧阳修将经过述与薛氏听,薛氏愣住半晌,道了句:“夫君,你觉着王先生如何?” 欧阳修睨她:“还想着给你侄女拉夫婿呢,你不怕她再拒一个?” 薛氏正脸:“怎会,我如今看来,二娘待王先生与之前待冯学士确是两个样子,奇怪,咱们怎从未考虑过王先生呢。” “好啦,”欧阳修叹道,“别折腾了,她那个性子,若是喜欢自己便会提了,若不喜欢,即便对方有意、你我有意,又有何用。” “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落到她身上反变了个样。” “那还不是你教出来的。” “怎是我教出来的,你便没教么,”薛氏反驳道,“我看啊,全是你惯的。” “是是,全是我的错。”欧阳修不与她继续争嘴。 薛氏想了想,道:“也非错,夫君可知,之前你在道上遭人拦阻,是二娘命家仆叫来的铺兵,也是她带领家仆去寻的你,以往未曾感受,那时方觉她真的大了。” 欧阳修忆及当时情状,道:“我记得,她一个女儿家跟人家男子据理力争,半分不让,也不见怯,可见平日在你我面前的乖顺样子皆是装出来的。”他又思少顷,打趣道:“这算是你教的还是我教的?” 薛氏勾唇:“算夫君与我各教一半。” 欧阳修仰首而笑。 朝廷下了敕书,授曾巩太平州司法参军,穆知瑾的夫君裴如观出任苏州吴县主簿,此外,王安石出知常州,刘敞出知扬州,几人就任之地恰好相近,故约同道而行。 离京前,欧阳修与梅尧臣举宴送别几人,梅尧臣还赠诗一首予王安石,诗言“曾肯为众异,亦罔为世趋”,赞扬他不随波逐流、无官架排场的高洁之风。 “梅伯父是真的很欣赏介甫先生。”欧阳芾读此诗,不禁感慨。此时她已备好行囊,宴后亦向梅尧臣告别。 梅尧臣闻言,微笑道:“是啊,二娘身为女子,也许不甚清楚,朝中素来不乏名声煊赫者,而以文名、清名立世者亦不在少数,只这些人中真正操行洁白的却寥寥无几,许多士人明里一面、暗里又为一面,难以分辨,能像介甫此般知行合一、淡泊自守者如今到底难寻了。” 这话说得寂寥,欧阳芾听着,脑袋里不由浮现出那道熟悉的身影,俄而又消去,笑道:“我知晓,也非梅伯父说的那么难寻,至少我面前便站着一位。” 梅尧臣笑了:“你啊,永叔言你惯爱油腔滑调,看来不是没有道理。” “冤枉,”欧阳芾叫道,“叔父总诋毁我形象,我哪次不是真心实意。” 她言:“虽叔父的诗词更为工丽,然我偏爱读梅伯父的诗,含蓄朴实,平淡而有力。” 在她眼中,梅尧臣的诗便如他的人,许因仕途坎坷之故,他的诗无太多意气风发的意象,而多聚焦于山水风景、寻常人家,由景至议时政,朴实自然,拳拳之心跃然纸上。而梅尧臣本人亦朴实无华,纵使做了国子监直讲,亦不见任何奢享,平日素衣布履,身无点缀,干净而令人尊敬。 梅尧臣笑道:“文同心,大抵文相类,则心性相类,你性子温和,常能欣赏他人,而无争强好胜之心,无锋芒,故能受人所喜,不与人交恶,你的字也如此,我此前言你的字似欧阳询,便为此意,无锋但素丽,若能勤加练习......” “咳、梅伯父,”欧阳芾慌忙截住话茬,“能否不提练字......” 她还是收到了一幅新的字帖。 欧阳芾心情复杂地将之装进行李,临行前又听薛氏一顿叮嘱:“白日里要走官道,夜深了便别再出门了,客店需选沿街的,勿往偏僻地方去,需要什么叫葶儿去给你买,别自个到处乱跑......” 葶儿是欧阳芾此次出门带在身边的丫鬟,今年只十六岁,自小便在欧阳家做活,乖巧伶俐,除她外,欧阳芾还带走了吴婆,说是路上跟吴婆学做些好吃的,实际欧阳修与薛氏明白是她自己嘴馋。 眼瞅着旁边几位士人皆笑视着自己和薛氏,欧阳芾一阵汗颜:“婶婶,我与大家同行,去不了何处的,您放心吧。” 欧阳修也劝道:“可以了,让她走罢。” 嘴上这般言着,然欧阳芾踏上马车,自窗口回望,见欧阳修与薛氏仍然相偎立于道旁,久久不返,心中不禁涌起无尽感怀。 这一年是嘉祐二年,三月唱名,大批士子登上仕途,其中苏轼、苏辙、曾巩、曾布、程颐、张载、吕惠卿、王韶、朱光庭等皆于此年登第,而后二十年,群英荟萃,后人回顾这一年的进士榜,称其为龙虎榜。 这一年五月,王安石、曾巩就任地方,随后苏轼、苏辙因母丧返回眉州,未留京待任,王安礼与欧阳发仍于国子学就读,两人皆在准备之后的科举考试。 -- 第70页 这一年,汴京仍为世间最繁华之地,展现在皇帝眼前的依旧是海清河晏的国朝盛况。 轻风拂面,暖日微熏,榆树荫下,二人正闲坐对弈。 “不下了。”王安石面色微恼,道。 对面刘敞捧腹大笑。闻见笑声,欧阳芾与穆知瑾相携步来,问:“怎么了?” “我与介甫弈棋赌诗,谁输谁便作诗一首,他已输了我两首。”刘敞道,语中颇为得意。 欧阳芾俯首去瞧石桌上的棋面,此刻他们正行至半路,天气正佳,又逢山清水秀,故几人决定休息一日再继续赶路。 不远处亭中,曾巩正与裴如观闲聊,这边欧阳芾将棋面望了两眼,道:“我替介甫先生下吧。” “哦?”刘敞稍诧,“欧阳姑娘之意,是要与我切磋?” 王安石朝她看去,见其扬起笑面:“切磋不敢,只许久未摸棋了,也有些手痒。” “欧阳姑娘这是有几分自信啊,”刘敞品出味来,向王安石道,“怎样,介甫同意否?” 欧阳芾也朝王安石道:“我作不来诗,若是输了,便算介甫先生输的,若是赢了,也算介甫先生赢的。” 王安石:“......你倒是会算计。”却也不见他恼。 刘敞抚掌而笑:“来来,我与欧阳姑娘比划一局。”于是王安石起身,欧阳芾喜洋洋坐下,穆知瑾在旁观棋。 王安石看了一阵,便离了开去,留其余两人仍酣战不休。间隙中欧阳芾回头,瞄了眼王安石所在方向,发现他往曾巩那边去了,便重新收心,继续弈棋。 她与王安石的关系开始并不似此,那日跑去道歉后,虽王安石让她勿放心上,然她依旧控制不住犯怂,数次照面皆显得拘束,反是王安石行止如常,便似真的什么也未发生。 上路后,避免不了每日见面,然王安石除正常慰问外,未再多言过其他任何事,如此全与之前的相处模式相同,欧阳芾本为活泼性子,便也渐渐忘却了拘谨,又重归没心没肺的快乐心态。 王安石步至亭中,与曾巩、裴如观两人随意聊些话题,末了裴如观去寻自家娘子,曾巩便与王安石单独谈起:“我听说老师的事了,介甫拒绝了老师的请托,不愿与阿念为兄妹。” 他观着王安石神色,却难以在他面上找出痕迹。 王安石淡淡嗯了声。 曾巩叹道:“介甫比我小两岁,今年也二十八了吧,便不成家么?” “家中兄弟姊妹甚多,成家不独需我一个。”王安石道。 曾巩听了,便知是藉口,道:“她不嫁,你便不娶?” 王安石沉默。 连曾巩也看出来,他拒绝得那般彻底,怎会叫人看不清楚。曾巩道:“我虽疼阿念,但也望你能真心安乐,你若待己过于苛刻,不止我不愿见到,想来亦非阿念所愿见到。” 阿念。王安石在心底将这个名字念了遍,须臾道:“劳子固挂心,我现下还不虑此事,原因却与她无关,她欲寻她师傅,此时亦不宜为他事烦扰,再过半月,我们便须别过。” 目光中欧阳芾自石凳起身,志得意满地往这边步来,刘敞跟在后面,面色却无适才的悠然。 “介甫先生,子固哥哥,”欧阳芾趋步入亭,“猜猜结果如何。” “你赢了。”王安石道。将两人脸色反差察过一遍,答案昭然若揭。 “赢了两局。”欧阳芾比起手势。刘敞立于阶下笑叹:“欧阳姑娘的确棋艺非凡,在下甘拜下风。” “那么问题来了,”欧阳芾道,“介甫先生是欲与刘先生同作两首诗,还是两人抵平,皆不作诗?” 她瞧着王安石,目中晶亮,神采璨璨,王安石不由随她笑了,转目向刘敞:“这要看原父欲待如何了。” 刘敞:“......”合着一块欺负他了是吧。 半月后,欧阳芾抵达扬州,与众人分别。 郭熙早年游于方外,定居甚晚,欧阳芾循着信中住址绕了数圈,才终找到地方。甫跨进院,便见郭熙与其妻邓氏、其子郭思出来迎她。 “师傅在上,受徒儿一拜——”欧阳芾倒头下拜。 郭熙忙搀扶起她,嘴里笑着:“傻孩子,好好的衣裳莫教跪脏了。” 他年近不惑,鬓已微白,然依旧神清目朗,不逊于年轻时的潇洒飘逸。“多大了,还如此顽皮。” 欧阳芾嘻嘻笑着,又朝郭熙之妻邓氏作礼:“师母好。” 邓氏牵着一稚童,此刻正怯生生藏在母亲背后视她,邓氏道:“这是思儿,思儿,快唤姐姐。” 五岁的郭思嗫嚅道:“......姐姐。” “哎,”欧阳芾揉揉他小脑瓜,又捏捏他脸蛋,甚觉过瘾,手里摧残着,口中不忘道:“思儿乖,姐姐明日给你买糖吃。” 郭熙家在乡野,远离繁华富庶之地,倒离山川林石甚近,十分符合他的性格。 欧阳芾在师傅家住了下来,白日与师傅外出作画,晚间陪师母做些家食,吴婆跟葶儿也来帮忙,人手一多,反教邓氏闲了下来,家中难得热闹,郭思也很快与欧阳芾混熟,整日“姐姐”“姐姐”叫得欢,邓氏道:“这孩子,准是又来要糖吃的。” 欧阳芾哈哈笑着,唬起脸道:“不行,每日只有一颗,叫姐姐也无用。” 她随身带了几幅画,皆为这两年于汴京所作,示予郭熙请其为她指点缺漏。郭熙端视良久,久到欧阳芾心里开始打鼓,终对她欣慰一笑,道: -- 第71页 “不错,有自己的风格了。” 这一月便如此过去。 她以为余下的两月也会如此般过去,直至收到王文筠的来信。 这日她被郭熙唤去,后者正端详她前日作的一幅旷野图,见她到来,将她唤至跟前:“你近日作的两幅画,自己有何看法?” “......”欧阳芾哑然,一旦被如此询问,必定意味着哪里出了问题,“我以为不太好。” “嗯,”郭熙慢慢颔首,并不批评她,“哪里不好?” “景致无神,墨色虚浮。”欧阳芾老实道。 “无神是因心有杂念,虚浮是因心不在焉,你说说,何事使你心不在焉?”郭熙温和道。 欧阳芾说不出来。 “入秋了,近日雨水连绵,久阴不晴,是因此而郁郁?” “不是。” “那是因前几日收到的来信而心神不宁?” “......” 郭熙忆道:“我记得那封信是寄自常州,你有亲友在常州?” “有朋友在。”欧阳芾答得含糊。 “既为他事萦心,当了却心事后再动笔,否则作得再多画,也不过虚耗光阴,难令自己满意。”郭熙开解道。 欧阳芾沉吟,良久抬首道:“师傅,我想向您请假。” 郭熙与她熟悉,自然知晓“请假”为何意,笑道:“请什么假,我又未拘着你,你欲往何处还需向我请示不成。” 欧阳芾展颜:“多谢师傅。” “去吧,事毕再归,归来后莫作这些乱七八糟的画来予我看了。” “......”最后还是毒舌了她。 欧阳芾乘着连绵秋雨的尾端而去,等到了常州,雨水已下至尽头。 凉意拂面,欧阳芾送目,只见旷野荒芜,一路村野屋舍零星,比起烟雨扬州少了分繁华,多了分萧条。 去时用了三日,第四日欧阳芾已在尼姑庵安顿好行李,留葶儿与吴婆在屋内,自己孤身前往府署。 王文筠信言,自抵常州,兄长每日早出晚归,皆在忙州里的事,她一人无所事事,整日闲闷无聊,她还言,常州洼地多,排水不畅,兄长欲修条运河,解决涝灾之困,同时便利交通,然支持者寥寥,兄长时常在家与生人议论此事,而往往以争执不下告终。 欧阳芾左拐右拐,终于望见府署大门,但见烫金匾额悬挂其上,一派威严肃穆,她脚下不停,趋步而去,却在临近门口时,瞧见两个正从府署步出来的人。 那二人皆着绿袍,腰犀角带,顶戴幞头,欧阳芾便知大抵为此州的知县。两人迎面步来,口中还在不停: “你说说,这办的是什么事?” “强修河道,征调民夫,劝了也不听,这下好,连日雨水叫工程也冲毁了,这才罢手,人财物尽失,真不知如何算这笔账。” “这下你看出来了,咱们这位知州是听不进去劝的,唯有老天爷跟他作对,他方知世事艰难,哪有他想的那般容易。” “唉,听说还是个会做文章的,这类人往往眼高手低,好大喜功......” 二人正言着,抬首发觉眼前立着的欧阳芾,顿时收声。 “敢问二位官人,”欧阳芾笑笑,“请问知州的府署是在前面么?” “你找知州?”其中一人视她道。 “是,民女有事请见知州。”欧阳芾道。 “知州此刻不在衙中,你若有事还是改日再来吧。” “不在衙中?”欧阳芾疑惑。 “知州这两日都在河道上,晚些时候才能归署,你也别等了,明日早些时候来吧。” 两人言罢欲走,被欧阳芾慌忙唤住:“等等,请问......河道是哪里?” 河堤间栽垂杨,细雨轻尘过后,空气中微带湿意,民夫正三三两两收拾着工具,看样子是欲待新一轮雨水落下前,将动工一半的工程彻底停止。 “找府君?”役夫摇手一指堤岸,“那边草棚下,见着了么,府君从昨日至今日忙了一日一夜,适才刚歇。” 欧阳芾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步去,道路坑洼不平,她走得不稳,待至草棚下时,衣角已沾了泥泞。她也未拭,便去瞅那椅里憩着的人。 果真是累得紧了,欧阳芾瞧着,秋意的凉气也未能催他醒来。 那张睡颜并不安稳,似梦中亦在为什么忧神,往下望,衣裳鞋履皆沾满泥泞,红袍已显旧色。欧阳芾见他衣着单薄,从旁边竹案上堆的零散物件里刨出件干净外披,给他搭在身上,于是便在一边坐下了。 王安石醒来时,身子微动,外披从肩上滑落,听见一道熟悉声音: “介甫老师,别来无恙。” 欧阳芾一身青衣,坐在石头上,手里拨弄着根不知何处捡来的木棍,笑吟吟看着他。 王安石目中怔忡,直直盯在她面上,半晌未见动弹。那双素来清醒坚定的眸子里此刻迟钝而无防备,甚带几分混浊,照映出她近在咫尺的面容,慢慢地,眸底深处浮起一丝缱绻眷恋,干涸的唇动了动,欧阳芾伸长耳朵去听,却什么也未听清。王安石望着她,目光由恍惚逐渐化作清明。 那些缱绻与眷恋同时消失不见,只见他猝然皱起眉,道:“你怎在此?” “文筠说想我,我来看望她,”欧阳芾道,“顺便也来看望介甫先生。” 王安石仍蹙着眉,半晌抿了唇道:“你先回去,此处污泞,莫叫身上弄脏。” -- 第72页 “已经弄脏了,”欧阳芾无辜道,“我已在这儿待了半个时辰,那边全走过一遍了。” 她手指向开挖至一半的河道,王安石顿知她什么都清楚了,不由生硬道:“那便更应回去,纵待在此也无用处。” “先生怎么不回?”欧阳芾问。 “还有些余下事务,待清点完毕我再归。” “那我等先生,”欧阳芾道,“先生公事罢了,我同先生一起回去。” 她好声好气讲着话,屁股却似长了钉,半点不欲从石头上挪起。王安石拿她无法,只得道:“切莫走远,我很快归来。” “好。”欧阳芾乖乖应声。 一袭绯色逐渐走远,混杂于役夫之间。 天依旧清透,秋凉沁肤,却未如方才的冷冽,王安石与役夫交谈着,时而不放心地转身回望,见欧阳芾似有意识般,朝他招招手笑。 他便重安下心来,继续与人谈议。 直至此时他方确认,她是真真切切站在他的面前。 第30章 待收检完毕,已又过了一个时辰。 欧阳芾随在王安石身后,慢腾腾往来时的道上走。“宿在何处,我送你回去。”王安石道。 “先生不请我上门坐坐?”欧阳芾问。 “天暗了,夜里归家不安全,”王安石道,“明日我在府署办公,你登门造访,总要备些食物招待你。” 欧阳芾笑了:“我现下便饿了,介甫先生借我些饭钱好么,明日我一道还你。” 王安石目光落在她身上,她穿着裙衫,脚踩在泥地上,一路风尘仆仆而来,却在此等了他两个时辰。 “不必,我请你,你想吃甚么?”他软下语气,道。 欧阳芾坐在脚店里,点了两碗汤饼,与王安石各自用罢。 “介甫老师总这样忙吗?”她用完食,精神重振,提起兴来问道。 “州中事务繁杂,各处皆需督查,这些日稍许忙碌,过段时候便可暂得闲暇。”王安石道。 “叔父知颍州时,也不见如介甫老师这般繁忙,”欧阳芾意有所指地笑,“介甫老师很热爱工作嘛。” 王安石表情凝了凝,道:“不过分内之责罢了。” 欧阳芾笑道:“方才听役夫言,自修运河以来,介甫老师每日与他们同吃同住,不曾好好歇息过,他们看在眼中,知介甫老师是位好府君。” 王安石被触到心底,不由几分僵硬道:“你无须安慰我,此事未成,咎在我,我无言可辩。” “不是介甫老师的错,是天公不作美,介甫老师也不可预知天气,”欧阳芾道,“若人可预知天候,便不会有那么多旱涝灾害了。” 言起旱涝,欧阳芾便想起方才与那位老役夫的谈话,那位老丈是上了年纪之人,祖祖辈辈皆居于此,他对欧阳芾道: “咱们常州这些年来了一茬一茬的官员,待不到一年半载便又换一拨,政令是反复无常,这块地上的干旱、水涝,却无一位官老爷出力解决,咱们这位新来的府君啊,心是好的,运河若修成,不仅旱涝可解,往后耕田汲水也有了保障,但府君实也催得急了,工程浩大不论,大伙平日还有自家的田要耕,抽不出手,更不知运河修来何用,天一降雨,告病的告病,偷工的偷工,这事便做不成了。” 老丈活了一辈子,故看得清背后许多干系,然更多青壮却是在怨怪,欧阳芾听了,也未将那些刺耳的话道与王安石,想来他已听得不少。 “是我未虑天时人力可否,一心只欲求成,故耗费资财人力甚重,他人如何议论,安石岂敢衔怨。” 王安石素来刚硬,纵知错自悔亦不愿显得软弱,更不愿在她面前叫她见到自己狼狈样子。他此时尚不知晓,往后还有许多狼狈样子要教她见到,而她一如此刻伴在他身旁,从未离开过。 欧阳芾微笑:“介甫先生也是头一回做知州,经验不足也属正常,况先生是凡人不是神仙,有考虑不周之处更正常不过,往后有了经验,再行改进便是,先生这会儿莫跟自己过不去了。” 她轻轻一席话,便叫王安石从牛角尖里脱了出来,王安石有些恼恨,她是要走的,这会儿又来拨弄他心弦作甚,可又不忍放开她的温暖。 “你到底来作什么?”王安石道。 “来找文筠呀,介甫先生莫不是真忘了自己还有个妹妹,文筠说你这两月一直冷淡她,她都伤心了。” “......” 论夸大其词无人能比得过欧阳芾,事实上王文筠除了平日读书写字外,王安石还为她请了位娘子专教女红,她便也逐渐没那么寂寞。这位娘子名柴氏,早年丧夫,后未改嫁,而是自己抚养两个女儿,一直靠做女红赚些散钱,王安石征调民夫时翻过她的户籍,知晓她家难处,又联想起一直随自己四处宦游的妹妹,暗叹疏忽了对她的教育——女红之事本该由母亲教与女儿的。 柴氏的两个女儿皆已出嫁,她闲不住便又出来做女红挣钱,王安石道,你莫做这些了,我家有位女子正当年少,你去教她罢。 第二日欧阳芾去府署时,正见王文筠跟着柴氏学女红,她一时犹豫自己是该也跟着学些,还是带文筠出去玩。 好在王文筠一见着她,便眸里发亮,扑过来拥她:“芾姐姐!” 欧阳芾笑道:“文筠又长高了。”十三岁的年纪,亭亭玉立之姿,想来王安石的母亲也应是位美人。 -- 第73页 府衙内里宽阔,有房屋三十余幢,东西分设大堂、二堂、六科用房,二堂后为官宅上房,知州任职期间便居于此。 上房陈设简朴,仅墙上摆些字画,皆为此前的官吏留下,王安石接任后除些必需品外,未在屋内添置东西,于是欧阳芾牵着王文筠走街一趟,将购来的绿植与花枝摆入堂内,顿令空荡荡的室内增添盎然生机。 王文筠似十分喜欢装饰家里,将一盆文竹摆来摆去,换了几处位置。 “应叫介甫先生来看看,说这些全是文筠挑的。”欧阳芾笑道。 王文筠摇了摇头:“兄长此刻在忙公务,我不便去打扰他。” “已未时了,介甫先生不休息么?”欧阳芾愣道。 “今日一早来了几位知县,在与兄长汇述县中事务,想是因此而耽搁了。” 欧阳芾闻言,沉吟下来。 会客厅内,宜兴知县司马旦发言道:“连日大雨,河口险遭决堤,昨日已派二百名壮丁前去修整河道,不出四五日便可完工,此外,因修运河一事......” 他言至此处,顿了一顿,在座其余知县各自垂首敛息,默不作声,他接着道:“因修运河一事,造成的资物耗损已列在此,烦劳府君详审。” 他语调铿锵,毫无惧色,将文书交予王安石后,又抬首仰目道:“府君此前一意孤行,不听劝阻,造成的损失却不仅为文书上这些,被征召的民户因这一月来未能下田耕种,今年的收成必有所亏减,此后又至农忙时节,望府君勿再轻提修运河一事,令民户能稍作安歇,将农务忙毕。” 王安石手里文书捏得发紧,却不得不压下怒火。这位司马旦乃司马光的兄长,脾气之倔不亚于王安石,之前因反对修运河,动工时他所在的县一个工也未出,彼时王安石为加快效率,未与他继续计较,此刻反被他抢了理,言辞处处占据上风。 “我此前言过,修运河之人家中今岁可免除其他差役,为何不执行?” “差役乃百姓应负义务,亦为本朝开国以来定下的国策,过去从未有过此先例,下官不敢擅开此例,”司马旦言之凿凿,“更况且,若无修运河一事,也无需更改其他徭役。” 王安石终于怒起,道:“司马旦!” “府君切莫动怒,动怒伤身,”另一知县忙起身道,“司马县令只是一时心直口快,心里未必作此想,我看,府君所言的免除其他差役之策可行,秋收甫至,农户也需加紧收成,不宜再行耽搁,只这运河还未修了,该免的差役也应折半,具体应折多少,容下官们细考之后,再向府君一一详述。” 王安石站着不动,司马旦也站着不动。这时一道纤细身影飘进门来,欧阳芾端着茶水踱至几人案前,细声道:“诸位官人请用茶。” 她在司马旦案前放下茶盏,又在另几名知县面前放茶,于是其余知县顺势劝道:“府君先喝口茶,莫怒,莫怒......” 王安石看了眼欧阳芾,后者对他笑了一笑,他沉默,坐回了座。 其余人各自落座,司马旦也落了座。 “咳,还有今年的茶税......”待用罢茶,气氛冷静下来,便又有知县站起谈及些其他事务。 王安石回屋时已至日晡,王文筠与欧阳芾早已坐在桌前等他一并用食,欧阳芾主动为他添了双筷,还道:“介甫先生看上去是否比我更像客人?” 王安石视着她怡然自得的样子,道:“方才你听见了。” 此非问句,而是陈述句。欧阳芾只能答道:“听见了,抱歉......” 她仿佛是故意的,知晓自己装怂卖乖,王安石便不会责备她。“修运河之事,府衙不给工钱吗?”又听她问。 王安石道:“修筑工事,算作差役之列。” 那便是不给钱了,欧阳芾明白道:“若无报酬,换作我也不愿干。” 王安石盯她一眼,欧阳芾缩肩:“我未言介甫先生的不是,介甫先生至少还减免差役,其余州县若征用劳役,百姓不但半分好处不得,服役不善甚受处罚。” “历来黎庶之苦,官吏岂有不知,只因循沿袭,不愿作为罢了。” “我以为此事十分不合理,”欧阳芾搁下筷子,细析道,“从古至今应由专人办专事,各司其职,才可提速增效,只为何役出于民,不奖反罚,民户无法专于农事,收成受了影响,只会愈发贫弱,如此实非良策。” 欧阳芾不知,她此刻否定的乃国|策,莫说常人,便是数十年的官吏也不会吐出这番话来,在众人心中,差役乃理所应当之事,纵有缺陷,也不可妄加议论,更毋论全盘否定。 然王安石喝了口汤,平淡道:“若募专人,则增一道开支。” “唔,”欧阳芾思考着,“农户若无差役烦扰,收成不就多了,多出的钱可多纳些税,用此来募集役民,便无需朝廷另行拨款。” 王文筠将他二人看去,只觉自己在此可有可无。 “此法我亦在考虑之中,然其中牵涉甚广,非一朝一夕可以施行,”王安石承认自己与她的共同想法,却视了她眼,道,“你怎想到这些?” 欧阳芾自不能言是一千年后的生活经验:“叔父做知州时,我见了不少,故也思索了些。”她笑道:“是否令介甫先生刮目相看?” “嗯。”未料王安石如此坦率作答,欧阳芾吃了一惊,随即便看他舒开眉心,对她笑了,“用食罢。” -- 第74页 转眼至秋忙时节,王文筠在家随柴氏学习女红,欧阳芾跟着习了两日,意识到自己果真难以热衷此道,于是背着画具上田陇作画去了。 她原在陇间行走观察,后见一稚童于田间玩耍,旁边田埂里母亲正弯腰割稻,白日照顶,女子鬓发散落颊侧,长时间的俯身使她站直时显得艰难,等她坐下歇息,欧阳芾问她为何独自一人在田,毕竟其余田里皆为男丁。 女子名唤周氏,言其夫君去岁落了腿疾,行动不便,家母又抱病在身,孩子尚小,一家四口的生计便落于她一人身上,农忙时将稚子带在身边,一为照顾,二为解乏。 欧阳芾观她少许,忍不住开口:“周娘子,我来帮你吧。” 王安石来时,欧阳芾正持镰刀霍霍向稻谷。 见他身影,周氏忙从田间起身:“府君来了。”欧阳芾亦直起身,笑道:“府君好。” “玩够了?”王安石问她。 欧阳芾笑嘻嘻解释:“我在帮周娘子割稻谷。” 王安石看见了,他适才于田间视察,乡民对他言,他家小娘子正帮周氏收稻谷在,“府君家的千金可真能干,瞧着竟不似头回干活的人,割起稻来有模有样。” “千金?”王安石皱眉,想到什么。 “劳府君妹妹帮忙,给府君一家添麻烦了,民妇真不知如何感谢才好。”虽欧阳芾也未相助多少,然民畏官的本能还是令周氏致谢连连。 欧阳芾顿时慌道:“不是妹妹,是远房、远房亲戚。” 她果真是因上次之事怕了,言不与他当兄妹,便连外人的误解也第一时刻澄清。 “是我平日拘着她了,”王安石未如欧阳芾般多做解释,只揽责于自身后,问欧阳芾道,“还余多少?” “不多了,割罢这列便好。” 于是王安石等二人收罢稻谷,至周氏家中让欧阳芾洗净手足,方带她离开。 田埂上,王安石在前走,欧阳芾在后跟着。 “介甫先生,你变了。”欧阳芾冷不丁开口。 王安石回视她道:“如何变了。” “你从前不会言我们是兄妹。”欧阳芾振振有词。 王安石冷冷道:“你的名节不要了?” 欧阳芾笑了:“原来介甫先生是在为我着想,那我确不知好歹了。” 王安石扭身继续走,不理她。 “那位周娘子十分可怜,夫君与母亲皆残病在榻,只她一人做活照顾一家老小,”她在向他解释自己下田的原因,“我原是来写生,见她太辛苦,不知怎的便下去帮她了。” 王安石听着她的话,心中柔软下来:“我知晓。” “手还割破了。”欧阳芾接着道。 王安石立即回身:“哪里割破了?” “这里。”欧阳芾举起左手,白皙皮肤上一道寸长伤口,此刻仍发红。 王安石眉头立蹙起来:“方才为何不言?” “本来割得便不快,还割伤了手,太丢人了。”欧阳芾老实道。 只见那眉头愈蹙愈紧,王安石道:“洗净了吗?” “洗净了。” “宿处可有伤药?” “无。” “......先去府署里上些药,擦过药再归。”王安石道。 “好。”欧阳芾应得痛快。 王安石犹豫顷刻,试着邀请道:“家中今日备了新食,可将晡食一并用了再归。” “好!”欧阳芾答得愈发愉快。 王安石舒了口气。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欧阳芾随意提些话题,不知王安石答了什么,令她欢笑起来,清脆声蔓延于田埂间,与牧童吹笛之声萦绕交织,袅袅飘荡。 欧阳芾感到浑身自由自在,从未有过如此快乐。 次日午后开始落雨,雨脚如麻,街上来往之人步履匆匆,各寻掩盖。 这阵急雨至申时仍未停歇,道中已无行人,府署大门前一位模样年轻的女子神色焦灼地唤门。 “我家娘子午时过后便出门了,此刻仍未归来,我们以为她上府君这儿来了,”葶儿面带不安道,“这雨不知何时能停,娘子出门未带伞,眼见着天快黑了,若在外遭遇什么不测......” 王安石闻言,往一袭灰暗天幕视去,忆起昨日欧阳芾对他道,“明日我欲上山写生,介甫先生有推荐的去处么”。 他沉思少顷,抓起一柄油伞,道:“你且坐着,我去寻她。” 清袁山自山脚往上有段长长的山道,两侧林木繁茂,杂草丛生,泥石顺坡而下,王安石踏上山道时天色已然昏黑,只闻雨水淅淅沥沥不断绝的声音。 山路半道有处洞穴,王安石见那洞穴内隐约透出火光,便径直而去。 欧阳芾果然坐在里面。她抱着双膝,身边是三两张铺开的画绢,见王安石湿漉漉的衣裳与鞋履,惊讶难掩:“介甫先生?” 洞外雨水连绵,洞内温热的火光将人影照在石壁上,摇摇曳曳。 “此处原就有些木柴,想是之前人在此歇息留下。”欧阳芾道,幸而她随身带了火折子,不然连柴也用不上。 “介甫先生怎会来寻我?”她问。 “你的侍婢来府署寻人,见你不在,惶惶难安。”王安石简单道,他靠着石壁,借火温驱干湿衣。 欧阳芾心生愧疚:“那我们即刻回去罢。” -- 第75页 “天太暗,道途湿滑,此时行走易跌落坡底。”王安石凭借经验道,他望着洞外雨幕,眉心始终肃着。 欧阳芾“哦”了声,又缩回壁角,见王安石视线落于自己身侧画绢,笑道:“全湿了,一张也未留住。” 也许此便为古人所言乐极生悲,老天爷见她这几日过于快活,便叫她今日遇上这等情状。 “谢谢介甫先生。”欧阳芾忽而道。 王安石视她:“甚么?” “我原以为要自己一人待在此处,心里其实是怕的,幸而介甫先生来了。”她轻轻道。 王安石听她此言,眉间终究舒开:“莫担忧,待雨停了便可归去。” “嗯。”欧阳芾并不担忧,却突然间想起什么,噗嗤一声,王安石瞅她,她道,“怎么办,男女授受不亲,介甫先生不若换个洞穴躲雨?” 王安石:“......” 欧阳芾愉快极了,断断续续笑个不停,如滚滚雨珠敲落岩上。 一待便待了一夜。 次日天刚破晓,刺目的颜色照亮洞内熄灭已久的柴烬,欧阳芾望向一径泥泞坑洼的道面,又犯难起来。 “要不我们等些时候再归,待道路干燥些,”她也知自己说的是离谱话,只犹作挣扎,“来常州时已作废了双鞋,再作废一双,便无鞋可穿了......” 她言得可怜,王安石不由垂首将她一双精绣云纹丝帛履视去,早知昨日降雨,欧阳芾也不会穿这双鞋,此还是婶婶临行前为她买的。 “对了,我可脱了鞋走。”欧阳芾想到。 “脱甚么。”王安石半喝道,欧阳芾立时噤声。 王安石一阵头疼,怕她待会还要说出“介甫先生走前面,别看我便是”这种话来,不禁先一步下了决定。 “上来罢,我背你。”他在欧阳芾身前俯下。 树静山深,松烟缭绕,林间偶或掠过一只飞鸟,倏地藏于林间,爪下落叶坠入微草,漱漱作响。 欧阳芾伏在宽厚的肩背上,感受着与自己全然不同的有力臂弯,出神许久,道:“介甫先生,放我下来罢,我自己走。” 王安石未回头,只道:“过了此段,便放你下来。” 过了此段路,便至山脚了。 欧阳芾道:“介甫先生累不累?” “不累。” “真的么?” “真的。” 欧阳芾默然,她回忆起穆知瑾的话:傻阿芾,介甫先生听了怕是要伤心的。 她不是想令他伤心,她只是害怕失去他。 “......介甫先生。”欧阳芾开口。 “甚么?” “你想娶我吗?” 山道上静了一刻,王安石停步,过了许久,久到欧阳芾一颗心逐渐落下去,终见他继续往前走去。 “可以么。”他道。 欧阳芾笑了,将头伏下,落在他肩上:“可以啊。” 第31章 番外一 屋外人声喧嚷,笑语不休,一片觥筹交错光景,屋内却已静了下来,方才还堆聚于屋中的人尽数散去,将良宵美夜留予两位新人。 分明是大好的日子,冯京却觉周身力气用尽般,面上倾力维持的笑容终于慢慢卸下,他对着门恍惚一刻,某瞬竟似觉得耳畔愈渐遥远的喧嚣与他并无干系。 新妇锦绣红裳端坐于榻边,他知晓,她在等待他掀开盖头。这一切并非他头次经历。 皇祐元年,他为三科状元,簪花打马经东华门,只觉眼前盛世河山皆为他敞开,那时他揭开新妇的红盖,为那双抬起的潋滟水眸所惊艳,往后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直至次年王氏逝世前,他仍陷在一场繁华温柔的梦里。 彼时他以将作监丞通判荆南军府事,回京后,拜太常丞,值集贤院,于他人眼中,他便注定了往后仕途一帆风顺,艳羡的,阿谀的,欲与他相交的,交错袭来,他看懂也仅为一笑。 他逐渐不与人交恶。旁人谓他好脾性,惟他自己知晓,他只是觉不出许多事有何可去计较。 他的心里到底空着一块。 「不是的,其实是因为那支荷叶长得格外高,又恰巧长在岸边,所以斜至岸上来了,那只猫经常在池塘边趴着,也不怕水的样子,青蛙是那日恰好在那里——」 她的眸子是鲜活的,生动的,无遮拦地望着他,连眼中的期待亦瞧得分明,她不会害羞地低下头去,不会避讳与他直视,第一次不曾有,往后亦未曾有。于是他愣了一息,随后笑了,不忍拂了她的期待。 「若我购下此画,在下还有一个请求,想请画师答应。」 冯京揭开那幕盖头,姣好的姿容自底下露出,雪肤桃腮,眉若远山,柔波似的眼眸微微抬起,又垂落下去。 富清殊唇边漾着抹浅淡的笑,轻问:“官人为何一言不发?” 冯京这才倏地意识到,自己竟盯着她痴了,而他脑中浮现的却是另一人身着嫁裳的模样。 “娘子容颜淑丽,衬得为夫黯然矣。”冯京微微一笑,将念头从脑中驱散。 富清殊笑了:“妾身不知,官人原是巧嘴滑舌之徒。” 冯京将她手握了,道:“娘子不知,今后娘子便要与这巧嘴滑舌之徒共度此生了。” 面前富清殊的脸腾地染上胭脂色,几下挣不开他的手,烛光帐下,她的头又低垂下去。 「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 第76页 她提笔写下两句,被他看了,道:「此句寓意不好,二娘不若换两句题。」 「为何?」她歪首,「只是诗罢了,冯学士原来也信这些么?」 他笑笑,并不辩解,提笔写下另两句:玲珑云髻生花样,飘飖风袖蔷薇香。 「分明没有前两句好,」她嘀咕,又摇首叹道,「古人啊。」 冯京于是笑开,许多时候他并不清楚她话语里的意思,也许因他性子使然,他未尝去深究过,后来他回忆起,也许便在这些不曾深究的事里丢失了她。 「若我是......我定会心仪于你。」 “官人,”富清殊的唤声惊醒了他,他从思绪中抽神,听她关怀道,“自上元节归来后,官人总出神,在想些甚么?” 冯京闻言歉然:“没甚么,只些琐事罢了。”他只是又想起她与另一人簪花言笑的模样,可他如何能言。 “是朝中之事么?”富清殊问,“听闻狄枢相近日离世,官家哀恸不绝,几乎不能处理朝政,夫君是因此而忧神?” “......算是罢。”冯京欲一笔带过,又听她道:“狄枢相乃国之栋梁,他的离去当为朝中憾事,妾身无法帮到夫君,自觉惭愧,只盼夫君能少些忧思,莫伤了身体。” 「她是个很好的娘子,你会喜欢她。」拒他时,她亦曾如此道。 他望着富清殊关切的神色,依稀在她身上看见王氏的面容,这二者竟一时令他难以分辨。 ......那么她呢,若她是甚么,她才会心仪于他? 他未能听清楚当时那句话,遂在往后成为心结,教他不禁时时刻刻去想。 「当世兄何时对绘画起了兴趣,我以为惟独画师才爱此类羊毫。」 朋友调笑道:「你不知晓,他近日不但于画有兴趣,于作画之人也有兴趣。」 「晦之!」 他不曾紧张过,羞怯过,乃至无措过,除却涉及她之事。于是他变得在意,变得计较,变得不似从前,她却是惯爱说笑之人,一面叫他开心,一面又叫他面红耳赤。 「冯学士,你目前脸上这个颜色,其实是可以调出来的,我调给你看。」她说着便去蘸颜料。 他羞意上涌,又恼她戏谑,转身欲走,她忙追唤道:「我错了!调不出来,调不出来的!冯学士!」 他从未在她面前巧嘴滑舌过,纵巧嘴滑舌也比不过她。 他不禁想,若他当真能够娶她为妻,生活是否比现下多许多欢乐,是否不再只相敬如宾。 可他忘了,因她惯爱摆出言笑的样子,他竟以为她不会难过,不会伤心。 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她道:「白居易此诗,独最后二句最佳。」 他非信这些,而是他欲共度此生者,大都如这两句诗所言。 嘉祐二年,富清殊嫁与他的第二年,因病重缠绵榻前,多番医治无效后,将他唤来。 “莫怕,会好起来的......”时值至今,他已不知还能说什么,文章、书墨,他一生所习一切,换不来一条简单的人命。也许王氏逝世那年他便已知晓,状元如何,高官侯爵如何,在霎眼而去的生命前渺小无力至此。 富清殊摇了摇头,抬起枯瘦的手,他伸手将之握紧。“官人......勿再为妾身忧神,妾身自知时日无多,只愿离去前......多看看官人。” 冯京潸然。 “我去后,官人......便娶了欧阳娘子罢。”富清殊道。 冯京一时惶然,欲张口,又难以开口,原来她早已知晓。“抱歉......是我负你。” “官人何用道歉,官人何曾对我不好......官人待我仁至义尽,这一生能与官人有此夫妻缘分,清殊已知足。” 自嫁与他后,她未再以“清殊”二字自称过,此刻重拾闺名,犹若拾起自己的年少芳华:“清殊少时,曾幻想过......要嫁与世间最好的郎君,后遇夫君,方知,原来夫君便是清殊最好的郎君......上苍已待清殊不薄,清殊不敢再有奢望......” 她轻抚过他脸颊,为他拭去泪痕:“夫君的眼泪,是为我而流么?” “是......是......”冯京声颤不止。 “往后,不能再陪夫君......弹琴作赋,为夫君......解忧消愁了。” 嘉祐二年六月,富氏卒,次年三月,朝廷敕令龙图阁待制冯京知任扬州。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府君看,这扬州之景,比之汴京何如?” 登临俯瞰,江水滔滔绵延东流,碧空与澄江于遥遥尽头汇聚一线,近处舞榭歌台,参差人家,好一派繁盛耀目景象。 “汴京恢弘,坐拥九州之冠,扬州旖旎,却为难得的温柔之乡,”冯京笑道,“无怪杜樊川言,‘十年一觉扬州梦’了。” 下了楼阁,转去而州学巡视,扬州虽为富庶之地,然州学长年得不到修缮,有钱人家非让子女去读私塾,便是在家亲自教导孩童,州学遂逐渐有名无实,惟前一任知州在任期间,下令整顿州学,延请名师,又出资修缮房屋,故这两年恢复些气象。 冯京作为知州前来,学官自于门前恭迎:“府君请。” 课室里诸生正诵读章句,郎朗之声让冯京忆起曾也如此寒窗苦读的自己,十年过去,自己身上却是换了幅景象。 他视至厅堂,见墙壁上林泉山石,峰峦秀起,枝如蟹爪下垂,而四壁云烟变幻,竟为不同时令之景,遂觉耳目一新,问道:“这壁上之景为何人所画?” -- 第77页 “是扬州画师郭熙所绘,”学官答道,“去岁州学修缮完成后,知州请来郭熙为墙壁作以点缀,这四壁上的景致皆为他所描画。” “郭熙,”冯京沉吟道,“我听过此人,据闻他笔下山石多状如卷云,故也谓‘卷云皴’。” “是,这卷云皴乃郭熙自创画法,旁人学习不来,故熟悉者一眼便知何画为他所作。” 冯京又向壁上一幅山水图视去,但觉有几分熟悉之感:“这幅画也为他所作?” “此画并非由郭熙所作,而是他的弟子所作。”学官回道。 “弟子?”冯京微讶,而后笑道,“如此笔法,仅为一名弟子却是可惜了,我看他已然可以出师。” “府君夸赞,想这名画师听了定然喜悦。” “这名画师目下人在何处?”冯京不由好奇道。 “回府君,此画师今岁初已嫁了人,随她官人去外乡了。” “嫁人?”冯京诧异,方明白过来,“......这位画师原来是名女子?” “是的,”学官微笑道,“说来府君也当对她有所耳闻,她的叔父便是当朝翰林学士,鼎鼎大名的欧阳永叔公。” 欧阳永叔。冯京脸色霎时变得雪白,他颤了颤唇,道:“欧阳公......那她的名讳,是......” 不知知州何故如此问起,学官轻咳一声,含蓄道:“出嫁前,名讳‘芾’。” 芾。欧阳芾。 冯京骤然回望那张挂画,只见主峰如虎踞龙盘,巍然而立,下临千丈绝涧,直与天接,简练明快,气韵潇洒,足可见落笔之人胸中丘壑。 “你方才言......她已嫁人?”他感觉心脏被狠狠攥紧,连嗓音也控制不住地低下去。 “是。”学官似有些奇怪他的反应,但依旧恭敬答道。 “谁?” “甚么?” “她所嫁之人,为何方名士?”冯京喉间干涩,滚了滚找回声音,努力让自己看上去平稳。 学官笑道:“是位朝中人,府君也应听过他的名声——便是去岁在常州做知州的王安石,王介甫先生。他今岁调离别处任职,这位欧阳娘子是同他一道走的......” 冯京已听不清晰耳侧传来的声音,他只觉似身陷深渊,寒意刺骨,逼得他手足冰凉。 “......府君还好罢?”学官察他神情,关切道。 冯京虚虚一笑,道:“无事,你先下去,我在此处再观稍许。” “是。”学官去后,冯京终于颓然跌落椅中,他攥紧胸前衣襟,仍无法抑制自那其中蔓延开来的逼仄感,从胸口流遍四肢百骸,令他几欲呻|吟。 他知那是甚么感觉,是嫉妒。他终于尝到了嫉妒的滋味,如蚂蚁啃噬着他的心,他的皮肉,摧垮他的意志。 他费力抬首,再度观向那幅画,画角落着一处细小的草字,念。 她换了花押,不再用从前的“芾”字,故而他方才一时未能认出她的笔墨。 她言过她不会草书,那么这个字也当为别人所教......正如曾经他教予她那般。 这一回,冯京彻彻底底地明白,他是真的再也无法挽回她了。 嘉祐五年,冯京返京,任翰林侍读学士,纠察在京刑狱,同年,娶富弼次女为妻。 玲珑云髻生花样,飘飖风袖蔷薇香。 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只是诗罢了。 第32章 至临近尼姑庵的街巷,王安石驻步,道:“你先回去,归家后莫与他人言起昨夜与我在一处。” 欧阳芾了然,颔首道:“那葶儿......” “我会言未找到你,让她先行归家。” “好。”欧阳芾应着,脚下不动,直直盯着他看。王安石顿时心如擂鼓,顷刻道: “明日你来府署......” “来府署找介甫先生?”欧阳芾笑了。 “嗯。” “介甫先生怎不来找我?”她问。 王安石于是道:“那我明日前去接你。” 欧阳芾却道:“还是罢了,介甫先生有公务在身,况我寄宿尼姑庵,介甫先生也不方便,还是我去找先生吧。” 她心满意足地笑笑,却令王安石由她这番话想起她来常州一事,她口中言来陪文筠,实际也许并不如是。王安石不敢令自己多想,又隐隐怀抱期待,只道:“回去早些歇息,莫着凉。” “介甫先生也是。” 她开始不加掩饰地表达对他的关怀,让他心间一阵温热。 欧阳芾归了宿处,葶儿和吴婆已然在屋中等候,原来昨日见她久久未归,王安石也不见归来,葶儿惦着或许她已回到家中,便向王文筠作别,先一步离去。 “昨夜我在山道上一处洞穴躲雨,没想便待至了今早。”欧阳芾一边安抚着担惊受怕的葶儿,一面暗庆婶婶不在身边,不然她彻夜未归,薛氏怕是要责上她三天三夜。 “娘子在外可有受冷,饿坏了吧,我去厨里下些汤饼。”吴婆忧道,她腿脚不便,昨日本该同葶儿一道出去找人,也因此而未能出门,故愧疚更甚。 “不冷,只有些饿,想吃吴婆做的面,”欧阳芾看出她的担忧,刻意道,又想了想,“吴婆,我记得你会做鹌子羹是么?” 吴婆道:“娘子想吃么,想吃老身先去庵外购些食材,鹌子羹需费些时候,恐天黑才能吃上了。” -- 第78页 “不碍事,我同你一道出门,咱们多购些食材,我不但想吃,还想学做。”欧阳芾精神抖擞,半分倦意也无。 次日欧阳芾装着满脑子的知识,提着大堆食材,午时未至便到了常州府署,然听闻的却是知州卧病在榻,不宜见客的消息。 “府君连日来过于操劳,未得休息,加上昨日又受一夜风寒,铁打的身子也禁不住这番折腾。”请来的郎中为王安石开了张药方,叮嘱家眷道,“这两日让府君好生歇着,万不可再如此操忙。” 欧阳芾来时,王文筠告诉她:“兄长昨日归家后便起了烧,额烫得吓人,请了郎中喝过两回药才稍稍好转,今早又喝了药,似烧退了些。” 联想起前日王安石来寻她时,火光下那一身湿漉的外裳,欧阳芾顿觉全是自己害的,欲往房中探望,又因男女授受不亲之故作罢。 她再度深刻体会到封建礼教的麻烦。 “芾姐姐手里提的是甚么?”王文筠问。欧阳芾提起竹篮,道:“是炖汤用的食材。” 幸而是羹汤,若换了其他食物,真不定适合现下做。 王安石醒来时已申正时刻,他退了欲上前服侍的仆役,自己披了外衣下榻,但闻屋外一阵模糊的女子谈话声,问:“有客人至?” 仆役道:“是欧阳娘子来了。” 王安石清醒过来,随即忆起昨日分别时之约,着了裳便推门出去。 欧阳芾正端着碟菜步入内堂,堂中食案上摆着四五碟小菜,皆为清淡食物,王文筠跟在她后面,吩咐婢女将鹌子羹摆于案中央。 “介甫先生醒了?”欧阳芾瞧见他过来,立时道,“身子好些了吗?头还疼吗?” “哥哥身子如何了?”王文筠也问。 “我无事,”王安石道,随后视向那盅散着热气的羹汤,“这是甚么?” “是鹌子羹,”王文筠道,“是今日——” “从外面买的,专为介甫先生调养身体的。”欧阳芾撒谎不脸红,接道。 “我不需要这些,往后莫再如此浪费钱物。”以为是王文筠买来给他,王安石毫不犹豫道。这话言得直白,王文筠恐伤着欧阳芾的心,张口欲行辩解,欧阳芾却朝她摇首,道:“文筠去看看介甫先生的药煎好了么,好了便端来罢。” 王文筠只好闭口。待其走后,欧阳芾兀自在王安石身旁坐下,悄声道:“其实鹌子羹是我做的,借了介甫先生家的厨房,前后足足炖了两个时辰。” “……是你做的?” “是啊。”欧阳芾点头。 王安石顿时有些后悔,措辞道:“方才是我无意......” “介甫先生后悔说我了?” 瞧着她那幅嬉皮笑脸、全无伤心难过的表情,王安石郁结,瞪她一眼:“下次再行欺骗——” “介甫先生便不喝我做的汤了?” “......” 欧阳芾占尽上风,得意地笑了,俄而又慢慢收敛:“是我害介甫先生染了风寒,所以想用羹汤向先生赔罪。” 王安石道:“与你无关,毋须自责。” 欧阳芾道:“那便不道歉了,是我想做给介甫先生吃,所以才做的。” 她照旧如此直接,同昨日一样,昨日的情景还历历在目,王安石不由心脏怦然跳动,道:“既费时,往后便别做了,你拿来的东西,毋论好坏我都会吃。” 这话倒不假,欧阳芾曾听王文筠提起过,她家兄长素不挑食,给什么吃什么,甚好养活,让她着实放心良多。 “好。”欧阳芾笑眯眯应着。她支颐望着王安石,忽然想到什么,伸手去触他额间,另一手贴在自己额上,道:“好似还有些热。” 她指温略低,贴在皮肤上递来阵清凉,王安石已许久不曾被人如此触量过体温,不觉有种被当做小孩的感觉,他不太适应,但未言什么。 身后,王文筠端着汤药步来,远瞅着欧阳芾以手贴额去给她兄长量温,而兄长竟未闪避,由着她贴罢手心又贴手背,不觉惊讶,片刻后端着汤药返身走了。 回到厨房,守灶台的婢女问:“娘子怎回来了?可是熬的药有何不妥?” 王文筠摇头,镇定道:“没有,这会儿药太烫了,我待会儿再端去。” “是......”婢女虽满头疑惑,然依旧继续干活。 用罢晡食,三人坐着闲聊,聊罢欧阳芾又去王文筠屋中两人接着聊,王文筠寻着机会,便向欧阳芾抛出心底疑问:“芾姐姐喜欢兄长吗?” 欧阳芾稍怔,随即承认道:“喜欢呀。” “那芾姐姐会嫁给兄长吗?” 欧阳芾笑了:“那要看你兄长娶不娶我了。” “兄长一定会娶芾姐姐的,我知晓,因为兄长——”王文筠话语未尽,便闻一阵敲门声,王安石立于屋外,等着欧阳芾出去谈事,王文筠只好将话止住。 欧阳芾出了门,蹑步至院落中央:“介甫先生找我有事?” 王安石递她件物。“给我的?”欧阳芾问。 “嗯。” 欧阳芾低首看去,是柄半月形女子犀梳,雕着缠枝卷草纹,典雅方丽,她难得诧异,忍不住道:“介甫先生何时买的?” “上元节时。” 上元节?欧阳芾思着,该是好久以前的事了:“介甫先生当时为何不送我?” -- 第79页 因你在望着冯京。他本以为此物不会有机会送出了。“昨日之事,”王安石转开话题,“你考虑清楚了?” “甚么事?”欧阳芾疑惑道,“考虑甚么?” 她便是这样,才总惹他恼火,眼见着王安石在发怒边缘,欧阳芾忙赔笑道:“我冠梳也收了,羹汤也为先生做了,还要如何推销自己嘛,介甫先生难道不明白我意?” 王安石深吸口气,道:“好。我自去写信向欧阳公提亲,家母那方我也会写信道明,你无需挂心。” 欧阳芾点头,道:“不着急,介甫先生先忙公务,婚事可以从长计议。” 她有时恶劣得使他发恼,有时却乖巧得令他心软,王安石不由接着道:“你若愿意,可将侍女一并接来府署同住,署中尚余许多空屋,择处喜欢的住下便是。” “好呀。”欧阳芾暗乐,省钱了。 过了两日,欧阳芾搬着大小行李住进了府署客房,白日里不是自己出去作画,便是同王文筠在一处读书学习,这些日她画了许多农家图景,有小儿嬉戏图,山村屋舍图,田间百景图,画面活泼明快,正为她内心写照。 某日,欧阳芾收到封信,是她婶婶自汴京寄来,此信原送至扬州郭熙的居处,郭熙知她去处,便将信折转寄来常州府署,欧阳芾展信阅后,静默了长长一段时间。 王安石来看她时,她正将信摊于案上,对他低道:“清殊逝世了。” “清殊?”王安石未闻过富氏的闺名,欧阳芾于是向他解释:“是冯学士之妻,富公的女儿。” 王安石沉默,又听她道:“她去岁才嫁与冯学士,今岁便病逝了。” “世事无常,”王安石安慰道,“勿太过伤心。” 欧阳芾轻轻嗯了声,半晌继续道:“我记得冯学士的发妻也是在嫁与他的次年便逝世,如今清殊也如此,想来他会很难过。” “......” 察觉到周遭逐渐冷下来的气氛,欧阳芾迟钝侧首,望向立着的人:“怎么了?” “无事。”王安石说着便挥袖而去。 欧阳芾站起:“先生去做什么?” 王安石冷道:“拟草帖。” 拟什么草帖,自然是提亲的草帖。欧阳芾反应过来,不禁立在原地笑了。 书房内,王安石正提笔写字,闻见叩门声,道:“进来。” 欧阳芾蹑手蹑脚地步进来,见是她,王安石搁笔,问:“何事?” “介甫先生看,”欧阳芾将一张绢展于他案上,“此是我前日作的幅画,先生以为如何?” 王安石将那画看了,道:“不错。” “我以为还不够好,总觉得缺点甚么,”欧阳芾道,“介甫先生未看出来么?” 王安石再看,便看出来了,但他闭口不言。欧阳芾于是道:“介甫先生教我草字好么,我想换个花押。” “......换甚么?” “‘念’。”欧阳芾道,“好不好?” 念是她从前的小名,除曾巩外,如今无人再如此唤她,王安石清楚这点,遂道:“好。” “以后我都用介甫先生替我设计的花押,好不好?” “......好。”王安石只觉一颗心被她攥在了手里,冷热全由她,这感觉说不上好或不好,只他知道自己从此便离不开她了。 欧阳芾在常州待了一个月,之后便回了扬州,临行前对王安石道:“我等介甫先生来扬州接我。” 此时距王安石寄信回江宁已有半月,距他寄信至汴京已有□□日,王母吴氏回信言,他既有心仪之选,对方又为高门之女,她当试着替他去求这门亲事,但结果如何不能保证。 结果当然会很好,因欧阳芾生怕自己叔父或婶婶不答应,在王安石寄信后,自己又悄摸摸往家里寄了封信,大意是言自己知晓王安石提了亲,她也愿嫁,顺便她可能会在江南多待一年半载,不会着急归去。 过了月逾,她与王安石各自收到了欧阳修的回信,寄予王安石的那封欧阳芾后来翻过,信中大大表示了对他人品的肯定和文学上殷切的期盼,以及详述了欧阳芾自小到大的生活和自己对她的教育,最后道,二娘托付予你我们很放心,你应厚待于她,使她感到如家般温暖,后面便是婚礼的细则交流。 全文写了数页,对比之下写给欧阳芾的那封则要简单得多,欧阳修作了首诗,以鸟儿作喻,讽她还未有新家便忘了旧家,养儿不知父母恩,全无良心,等等诸如此类。欧阳芾观着脸疼不已,十分后悔自己寄了这封信,还不若乖着直等结果。 这年十月,扬州州学修缮完成,知州耳闻郭熙之名,请他为壁上作画,郭熙携了欧阳芾来,道自己徒儿可与他打下手。 起初知州与学官们见着欧阳芾,惊讶中不乏疑色,然郭熙既胸有成竹,几人也不好拒绝。 动笔前,郭熙对欧阳芾道:“直画便是,画得不好我亦可替你正回来。”欧阳芾知他在予自己锻炼机会,又有了如此妥帖的定心丸,便落了心神,只管援笔描绘。 至终,四壁之景其二为郭熙所绘,另二则为欧阳芾所绘,知州与学官来赏,郭熙问知州:“可察出哪面为师傅所作,哪面为弟子所作?” “这.......”知州迷惑,后服气道,“在下浅薄,妄以年岁夺才学,郭先生收了名好弟子,在下叹服。” -- 第80页 知州本为心胸开阔之士,既承认心悦诚服,便提议道:“姑娘未满双十便有此画技,若为男子,当不输于州中学生,这壁上尚缺一幅挂画,本欲烦劳郭先生再作一幅,先生与姑娘若愿意,此画亦可交由姑娘完成。” 郭熙闻言笑道:“弟子能与师傅抢生意,当为师门之幸。”他挥袖向欧阳芾:“去吧,切莫作得输于我。” 欧阳芾便去作了,此便为后来献入宫中的临崖山涧图。 是年冬,琼瑶满枝,初雪积了一地,民户还未来得及清扫道途,辚辚马车驶过,雪地上留下两道深深辙痕。 欧阳芾推开屋门,寒风灌入脖颈,她缩了缩脑袋,见院外立着个长身人影,马车于他背后停驻。见了她,他面色温下来,道:“阿念。” 欧阳芾便朝他奔去,扑进他怀中。 第33章 年节番外 “列位请看,此乃宣城诸葛氏所产紫毫笔,锋颖尖锐刚硬,毛杆粗壮直顺,下笔如麾百胜之师,横行纸墨,所向如意,作细书则宛转左右,无倒毫破其锋......” 宣墨阁里,店主谭九郎正倾其热情向顾客介绍着自己手中之笔:“当年白居易言,‘尖如锥兮利如刀,江南石上有老兔,吃竹饮泉生紫毫’,指的便是这宣州紫毫。如今宣笔已成贡笔,千金难求,整个汴京城也找不到几家文房阁售卖此笔,唯独鄙店前日货进一批,便是诸位眼前所见。” 欧阳芾一列望去,根根紫毫竖躺于镶金嵌玉的暗红锦盒中,笔尖精密锋锐,如壁立千仞,峭拔有力,笔杆圆润修长,大巧不工,间刻“宣州诸葛”字样,即便在金玉漆盒的映衬下,所有人的目光也依旧被其中之笔所吸引,无人怀疑这一截短短毫笔的价值将是盒身数百倍不止。 “店家,莫卖关子了,直说多少钱来!”有人起哄道。 “咳,”谭九郎抖抖嗓子,不徐不疾道,“年关将近,鄙店文房四宝多折本优惠,往常此笔要卖上一千两一支,今日忍痛,只赚个大家个吉利,六百两便可带走一支。” 四下嘁声不绝,许多顾客闻了价直接摇头散去,谭九郎忙接着喊道:“诸位,鄙店还有其他文房四宝,价格亲民,量多从优,绝对实惠,诸位看看再走——” 柜面前此时只余寥寥数人仍在打量适才介绍的紫毫,而这几人样貌穿戴皆各有考究,想来非富即贵。 曾巩之妻晁文柔这日是与欧阳芾共同逛至此处,眼见着欧阳芾一直往那紫毫笔上望,问:“二娘可是对那毫笔心动?” 欧阳芾回首,笑道:“是有些心动。” “我听子固提起过,这宣州兔毫惟以诸葛氏所产为最高,一支笔抵得上寻常人家一年的吃穿用度,即便如此,文人墨客亦趋之若鹜,千金以求。”晁文柔道。 她与曾巩皆非出自豪门大户,两人日常生活更是简朴惯了,如今见了这紫毫笔也只作开开眼界,全未想过购买。 “是,梅伯父此前曾得友人赠送一支,喜不自胜,他言诸葛笔譬如北苑茶,纵有佳者,尚且难得。”欧阳芾道,她虽也买不起这么贵的毛笔,但不妨碍她盯着看。 何况,她对此笔的关注也非为她自己。 柜面前,一位士人正同店主杀价,欧阳芾遂停下脚步,欲听他能杀到多少。 “这位客官,鄙店开的价格已是汴京城内最低的了,您往外走一圈,绝找不出第二家如此低廉又正宗的诸葛笔,”杨九郎擦擦脑门上的汗,拿出生意人惯常的笑面道,“这样吧,价是不能再低了,但也有别的法子让客官您可少些银两购得此笔。” “哦?什么法子?”士子侧耳倾听,杨九郎嗓音却并不压低,指向墙壁间悬挂的一副字道:“客官可知这幅草书出自何人之手?” “何人之手?” “当朝大才子苏轼。”杨九郎含着得意之色,料非头次于他人面前炫耀,“鄙人无多爱好,只惯爱收藏本朝文人才子之墨宝,其中这苏大才子的墨宝乃我辗转几番得来,所费之资堪比宣州紫毫,只可惜,至今只得一字,而无一画,故,官人若能于何处寻来幅苏轼的画,这紫毫,我便以此价售予官人。”杨九郎竖起一根手指,其意,一百两。 士人一听,大失所望,嫌恶道:“我若能得来苏轼的字画,还换你这兔毫笔作甚。”言罢掉头笼袖而走。 杨九郎笑笑,也不多言,只将方才士人取出的毫笔重收入盒,他忽地抬首,笑面又开:“二位娘子是来看看这紫毫笔吗?” “敢问店家,”欧阳芾情不自禁道,“适才你言,若能取得苏轼的画,便可以百两银购下此笔,是真的么?” 杨九郎笑道:“娘子听见了,不错,娘子若能得来苏轼亲笔,鄙店也以百两银售娘子一支。” “此话当真?”欧阳芾问。 “二娘不会真想买?”晁文柔在旁诧异道。 “问问,问问罢了。”欧阳芾呵呵道。 “鄙店在汴京城开了二十年,从来言出必践,童叟无欺,娘子只要在年节前带着苏大才子的画过来,鄙店必遵守承诺。”杨九郎信誓旦旦。 凡文人,无人会拒绝一支上等的毫笔。如梅尧臣,如欧阳修,也如...... “怎么了?”王安石抬目,对上欧阳芾的视线。 欧阳芾收神,忙道:“没甚么。” 王安石略略垂眸,观了眼自己案前的物品:一张宣纸,一台砚,一方镇纸,一座笔架,以及他手里的一支笔,其余的便都是书了。 -- 第81页 “方才你一直在看甚么?”于是他问。 “没看甚么,我在想事情,”欧阳芾自然不可能说实话,“快过年了,我在思考该买些甚么。” “从简便可,”王安石道,又想起甚么,“你若欲添新衣,自去买便是,无需与我知会。” 是,反正他的俸禄都在她这里。欧阳芾道:“我决定年节携款逃跑,把你家偷光。” 王安石闻言笑了,将一管旧毫笔蘸了墨,道:“想偷便偷。” 好家伙。 结果欧阳芾不但不会偷,还思考着如何给他买年节礼物。 欧阳芾第一个想到的人是苏轼的妻子王弗。 因她到底不好直接拜托苏轼,只能采取迂回策略,先借拜访王弗之故,与她详述了事情缘由。 “这......”王弗迟疑。 “好妹妹,你只帮我这一回,下回你需要我夫君甚么东西,我也替你拿来。”欧阳芾保证道。 王弗笑了,却是忽略她那没谱的后半句:“非我不帮你,只是写诗作画之事,素来需他兴之所至,他向不喜为了应酬别人而作甚么,更不喜别人求取,纵是我劝也无用。” 欧阳芾思索道:“那苏先生可有现成的画作放在家中?毋须多好,随意一幅即可。” “他的东西许多可由我替他处置,惟独他的字画不在其列,若他知晓我将他的画转赠于商贾之手,怕是要与我置气的,”王弗笑道,“我看啊,姐姐亲自去向他说明缘由是最好的,夫君热情心善,只要姐姐好语道来,我猜夫君他会愿意的。” 欧阳芾十分肯定自己是好语道来的。 然苏轼听闻后,微微一笑:“我不愿意。” “为何?”欧阳芾愣道。 “苏某向来为王判官所不喜,想来所作之画也当为他所不喜,那苏某以画换来的东西,想来王判官也不会喜欢。”苏轼懒洋洋笑道。 欧阳芾:“......也不是这样......” 苏轼:“况他过年节,何须苏某敬上,他此前言无需苏某阿谀奉承,苏某也只好自得清闲,如今苏某以画换他一支紫毫笔,不是更落了阿谀二字?” 欧阳芾:“咳,不是那个意思......” “二娘有爱王判官之心,可惜,苏某无爱王判官之意,只好请二娘另择高明了。” 欧阳芾:“......”好吧,你行。 欧阳芾走后,王弗在苏轼身边坐下,问道:“夫君为何拒了二娘之请?以我对夫君的了解,夫君不似这样的人。” “我在阿弗眼中似甚么样的人?”苏轼提起兴致,问她道。王弗不答,他便拉着她的手笑了:“二娘给王判官买年节礼物,阿弗怎不予我礼物?” “你那些朋友送来的礼物还不够多,还需我送的?”王弗反问。 苏轼道:“自己娘子送的,与别人送的总归不一样。” 王弗道:“油嘴滑舌。” 欧阳芾第二个想到的人是苏辙。 苏辙性情沉稳,没他兄长那许多戏谑言辞,能帮便能帮,不能帮便也直言不能帮。于是欧阳芾率先打通了苏辙之妻史云这条路,请她帮忙问问,苏辙有无法子弄到他兄长的画作。 苏辙自公署归家,史云便向他道明了始末,苏辙听后难得笑道:“这倒是有趣。” “未料兄公竟不答应,我也觉意外。” “兄长只是作耍别人惯了,他答应也不奇怪,不答应也不奇怪,”苏辙笑道,“况我猜,兄长怕是觉二娘与王判官感情深厚,有些嫉妒王判官了。” 史云惊讶,而后道:“那到底能否获来兄公之作?” “我这里无兄长的字画,但我知有一个办法,可让兄长心甘情愿作出画来。” “喝酒?” “是,”史云道,“夫君言,兄公向爱饮酒,可酒量却不大,三五樽便能令他烂醉不醒,醒来后头一件事便是吵要文房四宝,借着酒兴挥毫泼墨,顷刻辄就,作完也不再理会,随意赠人。” 欧阳芾闻言,眼前一亮:“这个主意好,我试试!” 欧阳芾第三个想到的人是曾巩。 “酒钱我掏,只要子固哥哥邀来苏先生饮酒,苏先生定会答应的。” 曾巩被她一阵耳旁叽呱,好不容易清了清嗓,微笑道:“阿念的主意不错,只是子瞻贤弟了解我非好酒之人,我若贸然请他饮酒,恐引他怀疑,如此反误了阿念的事。” “这......”这她倒未想过,“可否寻个理由?” 曾巩思道:“我邀他饮酒终不合适,阿念或可寻一同爱饮酒之人前去邀他,想来要稳妥些。” 同爱饮酒之人...... 问题是欧阳芾与苏轼那群狐朋狗友的交情还比不上她与苏轼的交情,苏轼本人尚拒了她,其他人她还怎有底气去求。 欧阳芾冥思苦想不得,某日又游荡至宣墨阁。店主杨九郎认出她来,招呼道:“娘子可是取来了苏才子的画?” 欧阳芾:“咳,那个,其实我画的画也不错,你看可否......通融通融......” 杨九郎用一种复杂难辨的眼神看她:“娘子莫不是在开玩笑,当今世上还有何人声名能与苏大才子相比,我与娘子直言了罢,要这苏轼的画本意便是欲挂店中,以此招揽顾客,娘子若无法取来苏轼的画,他人之作也无需取来代替。” 欧阳芾不吭声了。 -- 第82页 见她失落,杨九郎略微不忍,又好言道:“这样吧,我再退一步,娘子若取来苏轼笔墨,鄙店便将一支紫毫笔以一成价格货与娘子。” “一成?” “不错,只需娘子付六十两银,便可得一支宣州诸葛紫毫笔。” 欧阳芾跟这支笔卯上了。 既取不来真迹,她不信连幅伪作也画不出来,欧阳芾决定自己动笔。 苏轼善画枯木墨竹,重神似而轻形似,她曾多次观过他的画,知晓他用笔用墨习惯,只她自身作画仍带有画师那种工笔之意,习不来他豪放不羁的文人派作画风格。 这需要练。 欧阳芾铺开纸笔,果真练了起来。 她一口气作成了三幅画,首先便去拿给王弗看:“好妹妹,你对苏先生的画最为了解,帮我看看其中哪幅最似他的作品?” 王弗惊叹于她说干就干的效率:“这......我观着都挺相似,只细微之处还有些许差别,常人见了恐已认不出,只是......姐姐确要如此做么?” “是,”欧阳芾道,“店家目的旨在广开客源,若能帮他达成目的,便算不得欺骗。” 她又拿着画接连问了苏辙与曾巩,苏辙热心为她指了几处细节上的疏漏,告诉她兄长作画时的习惯,欧阳芾充分领会精神,继续研琢。 拿与曾巩看时,曾巩倒是吃了一惊,委婉道:“阿念,介甫虽平日缺些情味,但到底对你一片真心,子瞻贤弟已有结发之妻,你......” 欧阳芾满头黑线:“我模仿苏先生的画不是因为那些!” 然出乎意料的是,她模仿苏轼画作之事不知何故被传开了。 有好事者跑到苏轼耳边言,听闻王判官之妻也喜爱你苏才子的画,自己便是个画师,还去模仿你的作品。 汴京城内喜爱苏轼才华的闺中女子和妇人海了去,旁人自也不会多想什么,只作闲话乐子。 苏轼一听便知是怎么回事,遂笑笑道:“哪里哪里。”也不多解释。 这不要紧,要紧的是有同僚家眷在宴席间闲聊,便由妇人口中传至了士人耳中,同僚于是在王安石耳边打趣道:“虽介甫不喜苏子瞻的年少轻狂,然令正却是对其才华分外欣赏啊。” 王安石呷茶,道:“此话怎讲。” “介甫难道不知?内子言,令正近日在模仿苏子瞻的画作......” 王安石当然不知,毕竟欧阳芾在家是偷着作的,不可能让王安石见着,否则也称不上年节惊喜了。 当日王安石归家,欧阳芾正于房中作画,闻见敲门声以为是婢女送茶水来,便道:“进来。” 门吱呀推开,她头也未抬:“搁在案上便好。” 无人答话,欧阳芾抬眸,瞬间从案前惊立起,笔杆啪得掉在地上。 王安石替她将笔捡起,见她慌忙将面前白绢掩盖住,那白绢上丛丛竹叶墨迹未干,便被她粗暴一盖,应是毁了。 “在作画?”王安石淡道。 “是啊,呵呵......”欧阳芾尴尬地笑,脑门虚汗。 “画的甚么?” “没甚么,信手乱涂罢了。”欧阳芾道。 王安石顿了顿,伸手:“我看看。” 欧阳芾摇头:“不好看,还是莫看了,往后画得好了再予你看。” 那只手便停在空中,不收回也不再进一步。欧阳芾与他僵持着,终见那只手落下。 “既如此,画一会儿便去歇息罢,莫累着。”王安石道,语里仍听不出喜怒。 “不累。”欧阳芾道。 王安石转身前,道:“有甚么事可与我说,喜欢甚么也可与我道来,我不会怪你。” “好。”欧阳芾扬起笑容。 她还是不说。王安石将她看了一眼,心中愈发堵得不是滋味,转身走掉了。 第二日王宅来了位不速之客,便是这些日话题的中心,苏大才子苏子瞻先生。 欧阳芾懒得搭理他,于是全程不曾出来迎过客,苏轼也不提她这茬,只同王安石聊得“热烈”。仆役上了热腾腾的茶,王苏二人于院中石案旁各坐一端。 “没有点心吗?”苏轼往盘中视去,道,“王判官待客忒的简朴了。” “也未请你。”王安石漠然道。 苏轼嬉笑:“王判官近日安好?” 王安石:“有事说事。” 苏轼:“苏某听闻令正在家习作苏某人的画,特来慰问一下,也许能为令正指点一二。” 王安石“铿”地将瓷盏叩在案上:“苏子瞻!” 欧阳芾呆坐于画稿前。 她想通了,即便用伪作换来紫毫笔,如此手段得到的礼物也不会使对方开心,她要赠予的对象,不是会接受这种礼物的人。 欧阳芾心痛地将画稿焚毁,只觉自己焚的不是画绢,而是五百四十两雪花花的银子。 正当欧阳芾准备放弃时,曾巩为她提了一条建议:“阿念不妨试着问问子厚,他前段时间从洛阳归来,这些日应正在酒肆里痛饮。” 欧阳芾果然在酒楼里寻着了章惇,起初她仅不抱希望地尝试,毕竟她与章惇交情不深,与章惇新娶的妻子张氏更谈不上交情,便只让酒博士转告一声,有位姓欧阳的娘子在楼外找他,谁料章惇便从屏风后出来了。 “子固同我说了,倒是未料你还亲自跑来一趟。”章惇闻她所言,无意外之色道。 -- 第83页 “显得诚意重。”欧阳芾道。 “只是,我替你请他,于我有何好处?”章惇叉着手臂斜倚在墙,他身上闻得见酒气,应是喝了很多酒,却不见酡色,讲话思路无比清晰,“依你所言,拿着一幅子瞻的画便可换六十两一支的宣州诸葛笔,我何不自己去换?” “你说得对,”欧阳芾道,“是我异想天开了,打扰,告辞。” 章惇叫住她:“等等。” 欧阳芾驻步。 “帮你也可,有个条件。”章惇道。 欧阳芾立马笑逐颜开:“我便说,这汴京城谁不知晓章子厚乃仗义豪洒之辈,章先生一出马,便无办不到的事......” “好了,”章惇勾起一侧唇角,道,“这些话留着与你夫君说去,他吃你这一套,我可不吃你这套。” 欧阳芾乖乖收声。闭嘴算甚么,只要办得成事,叫爷爷也没问题。 只她没想到,章惇提出的条件竟是—— “狸奴?” 小小的身子蜷缩于草堆里,见着生人,口中发出细弱叫声,黑白间杂的毛色称不上干净,却可想象出洗净后的靓丽模样。 “前不久巷口捡来的,它娘亲当时冻毙于道旁,留它一只尚未冻死,不过也快了,我便将它抱了来,”章惇道,“我平日无暇照顾它,它留在我这儿也是死,不若你将它养了,过段时候待它大些,丢出去自生自灭便是。” “为何不让你妻子养着?”欧阳芾问,女子应鲜少讨厌动物幼崽才是。 章惇道:“她靠近不了动物毛皮,这崽子搁不了家里。” 原来如此。欧阳芾笑道:“好,我来养便是,那你要替我请苏先生,并让他作幅画来。” “一言为定。” 除夕夜,欧阳芾早早用罢晡食,心不在焉地看着天色,脚边名唤“墩墩”的狸奴懒懒打了个呵欠,便又蜷着身子睡下。 王安石翻着书,瞧了眼她,道:“有事?” 欧阳芾道:“嗯,我出去一趟,很快归来。” 王安石翻书的手停了须臾,随后继续翻过那页:“约了人?” “不算是。”欧阳芾答。 王安石便不再问。 欧阳芾走后,狸奴似察觉身侧温暖消失,便从地上站起,慢悠悠挪了个位,晃至王安石足边,趴在他鞋履上继续休憩。 脚上多了份重量,王安石低首,将欧阳芾日前不知从何处带回的幼崽视了片刻,他从未抱过它,它却似将他当成熟人。 想了想,王安石垂下一只手,探在它颌边。狸奴蹭了蹭他的手,又拿幼齿咬了咬,发现是自己咬不动的东西,便放弃地摆了摆头,重新憩去。 申时甫过,汴京街头已人头攒动,彩楼欢门前更是摩肩接踵,宫里爆竹声响彻云霄,即便坐在正店里亦可远远闻见。 向晚,长庆楼中灯烛荧煌,歌儿舞女聚于主廊上,浓妆艳抹以待酒客,五层高的楼阁飞桥栏槛,珠帘绣额,登临远眺,大半个汴京之景尽收入眼。 二楼隔间内,苏轼举着酒樽道:“子厚怎想起请我喝酒?” “许久不曾挑出时机与你对饮,趁着除夕夜,正好畅饮几杯。”章惇与他斟满一樽。 苏轼接了,笑道:“既是除夕,子厚也不在家陪伴娘子,倒来寻我,改日嫂嫂怨起,倒成我的不是了。” 他虽嘴上这么说,该喝的一杯未少。 数樽下腹,苏轼果然醉了,章惇唤他几声不答,便叫来一闲汉,给他锭银子,道:“取笔墨纸砚来,从速。” 欧阳芾赶至长庆楼时,章惇恰从楼里出来,在门口见了她,道句:“二楼左首第三间,自个去取便是。”言罢径自撩袍而出。 “多谢。”欧阳芾忙与他道谢,而后急匆匆上楼,生怕去得晚了人已醒来。 她实是多虑了,苏轼不但未醒,还趴在案上睡得正香,笔墨散在食案,劲竹如疾风骤雨倾泻纸间,狂放恣肆,又栩栩如生。 欧阳芾蹑手蹑脚至他身侧,欲将案上画稿抽起,发觉其中一角被他压在了臂下,只得轻轻去抬他手臂。 苏轼含混嘟哝一声,身子偏动,手便移了开,欧阳芾正暗喜着将画稿抽出,蓦地手腕被一把攥住。 坏了。 苏轼眼神迷离地望着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她,道:“阿弗......” “......”欧阳芾大气不敢喘。 “阿弗,为何如此看我......”苏轼断断续续道,“为何不言语......” 欧阳芾使劲拽了拽自己手腕,喝了酒的人脑袋不甚清醒,力气却是真大,她几下挣不开,低道:“苏先生认错人了,我不是阿弗。” “你......不是阿弗,那你......是谁?” 欧阳芾无暇与他掰扯,用另一只手去掰他手指,哪知苏轼越靠越近,朦胧醉眼里满是旖旎:“阿弗......” 欧阳芾警铃大作:“苏、苏先生,你真的认错人了,你已有结发之妻,莫拉着别人家娘子不放了!” 也不知是她用力一挣,还是苏轼突然放开了手,她一下挣脱钳制,踉跄着退后几步。 苏轼倒回案上,又酩酊昏睡过去。 欧阳芾不敢多待,携着画稿火急火燎地溜下楼。 月华照影,雪梅安静于夜下绽放,满地银白被一阵脚步踏碎。 屋内一星孤灯微晃,狸奴陡然直起身,喵呜叫了声,从王安石腿上跃至地面,下一刻,屋门自外推开,欧阳芾蹦进来。 -- 第84页 她带着满身朔风而来,又将呼啸寒意关在门外。“我回来了!”欧阳芾笑至王安石跟前。 王安石往她风尘仆仆的面上视去,问:“去了何处?” “去取给你的新年礼物,”欧阳芾坐他对面,笑嘻嘻放了个锦盒在他案上,“你看。” 王安石道:“是甚么?” “打开便知道了。” 王安石将盒打开,里面躺着支新崭崭的紫毫,锋尖细密,工艺精致,侧刻“宣州诸葛”四字。 “喜不喜欢?”欧阳芾瞧他神情问。 王安石目中闪过一丝了然笑意,道:“喜欢。” 欧阳芾准备的腹稿未能用上,奇怪道:“你怎不问我花了多少银两?” “一支宣州诸葛笔,少则数百两银,多则千两不止。” “六十两,”欧阳芾得意道,“猜猜我是如何得到的。” “你自有你的办法,我猜不出,也无需猜。”王安石笑道。 「王判官可知,二娘为何突然仿我的画?」苏轼玩味道,欲引王安石上钩,王安石却不应他。 于是他只好主动说了,遂见对方脸色由阴转晴,言至最后,倒比方才瞧着要和缓得多。 「......你说,我是应她还是不应她?」苏轼戏谑问。 王安石道:「有何要求,直说便是。」 苏轼道:「听闻王判官家中有幅颜真卿的真迹,我欲借来几日,不知判官可愿一借。」 王安石道:「此等小事,算不得甚么,你拿去便是。」 苏轼笑道:「那便多谢王判官了。」 似不满意他的回答,欧阳芾撇嘴,下一刻便听王安石唤道:“阿念。” “嗯?”她下意识回应。 王安石自案后起身,将她拥揽入怀,道:“多谢,我很喜欢。” 欧阳芾笑了:“嗯,年节快乐。”她抬首,犹自想把剩下的腹稿吐出来:“其实这支笔是用苏——唔——” 余下的话被堵在口边,缠绕进唇舌,再也吐不出来。 “往后,莫再习他人画作。” “......好......” 长庆楼内,灯烛盈盈耀目,一道身影踱步至苏轼身旁,替他抚去散落额前的青丝。 苏轼倏地捉住那只素手,目光缓缓睁开,朝面前人笑道:“阿弗......” 王弗软下声,轻道:“头疼不疼?归家罢。” 苏轼眼光迷蒙,似笼了层轻纱,他握着王弗的手,真正地向她靠去,露出烂漫笑容: “我的阿弗......”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 第34章 江阴,暨阳。 “如此说来,你如今仍以聚徒讲学为生?”王安石将一碗粗茶搁下,这茶碗经年日久,面上已斑斑裂纹,而茶叶色浑味苦,显是劣之又劣的茶,寻常人非万不得已,决计不会拿此茶招待来客。 但王安石仍当作无事地喝了。 “是,”王令恭敬道,“自阿姊出嫁后,我与内子商议迁往此地,一为减轻阿姊负担,二来此处大户多有教子需求,我目下于一家塾教书,尚可度日。” 王安石听罢,心知他不肯将潦倒境况如实道来,也不细究,又问:“与令正如何?” “内子温文淳善,虽与我奔波辗转,常无饱腹,然未尝抱怨过,令惭愧,自觉欠她良多。”王令由衷道。 “你待她好,便无需惭愧。” 王令抬首,肃然道:“令不敢待她不好。” 王令之妻吴氏乃王安石的表妹,这桩婚事是由王安石介绍促成,他欣赏王令才识,故将之介绍给自己舅父,望其能将女儿嫁给王令,两人去岁成亲,此番他借任地之便前来探望,除看王令外,也对吴氏表以慰问。 王令一生孤苦贫寒,身无长物,早年言自己“志在贫贱,不愿屈就功名”,何尝不是因无所傍依,难以入仕之故,他惯见世态炎凉,瞧不起汲汲功名、趋炎附势之徒,也不屑与之为伍,然愧对妻子的心却令他煎熬不已。 王安石知晓他的才学与心志,来暨阳前他已有些打算,只此刻未明说,却是先道:“近岁可还做文章?” “作了些,只粗陋浅薄,难以示人。” “予我看看。” 另一侧,欧阳芾正在厨房替吴氏打下手,顺便问些二人生活。 “此屋是迁来后购置的么?”欧阳芾观着略显破败的屋舍,状似无意问。 吴氏笑了笑,谦和道:“哪里是购置的,此屋原乃本地一员外的弃宅,搁置多年无人使用,屋顶漏雨,房梁也不甚结实,我们看了欲廉价购来,那员外是个好心人,也未收钱,便予了我们,我们遂将屋顶作番修缮,就此住下了。” 欧阳芾哦了声,不再细问。 “妹妹平日都做些什么?” 吴氏道:“白日夫君外出教书,我便在家织些布,偶尔拿去集市上卖。” “好厉害。”欧阳芾闻言道。 吴氏笑道:“赚不了多少,间或补一两分家用罢了。” 少顷,四菜一汤端上桌,吴氏歉道:“寒舍简陋,未提前备些食材,只有粗茶淡饭,还望兄嫂见谅。” “是我不让她去买的,”欧阳芾遂向二人解释,“恐菜多吃不完,浪费便不好了,况自家人聚餐,毋须计较那么多。”言罢朝王安石道:“是吧?” -- 第85页 王令闻言愣了下,却见王安石自然接道:“不错,既为自家人,随意即可。” 欧阳芾笑着予他双筷,王令观他二人举止,须臾后垂首淡笑了。 饭后,王令陪吴氏收拾碗筷,王安石与欧阳芾至陇上散步闲话。 “三年前,我于舒州通判一职任满,途经高邮,他投书赠诗以求见我,彼时他方十九岁,父母早亡,然其志高行洁,作的诗文已有锋芒,我敬他才学为人,又怜他遭遇,便向高邮知军邵必举荐了他,后他被召为高邮学官,可惜,”王安石话至此处,默了默,“后来我才知,过不了多久,他便拒了学官之职,归去故里。” “清高又倔强,同你一样,怪不得你喜欢他。”欧阳芾笑道。 王安石表情噎了噎,视她一眼,接着道:“‘人固各有志,令志在贫贱,愿阁下怜其有志,全之不强。’此为他书告邵必之语。” “你担心他始终坚持如此?”欧阳芾道,“人是会变的。” “他诗中志向,与从前并无二致。”王安石道。 “我非指他的志向,而是指他的境况,”欧阳芾道,迎着王安石探寻的目光而笑,“志向不改是好事,你不是希望他任武进县学官一职,否则适才也不会问他文章了。” 王安石叹道:“我问过文章,便向他提了此事。他依旧拒绝。” “是么,”欧阳芾想了想,“许是方法不对,你怎么提的?”她好奇向王安石。 王安石:“......” “怎么提的?”她握着他手摇了摇,锲而不舍。 王安石只得向她道来,欧阳芾听了,眼角弯起:“那我再去说服他试试。” “逢原。” 王令正在屋内打扫,陡然闻见欧阳芾进门来,笑着唤他:“可以这样叫你么?” “嫂嫂想如何唤,如何唤就是。”王令知她为欧阳修之侄,故除王安石这层关系外,对她另添有几分尊敬。 “涵枝唤我二娘,你也唤我二娘就好。”欧阳芾洒落道,正巧吴氏从厨房步来,便同他二人道,“涵枝言她近日身子不舒服,你可带她看过郎中?” 王令一愣,随即视向吴氏,吴氏忙道:“我未言过......” 欧阳芾噗嗤一笑,同王令解释:“别急,是我开玩笑啦。”见他二人神色舒缓下来,又道:“不过也快了罢。” 吴氏面露疑惑:“甚么快了?” 欧阳芾拉她坐下,牵着她手道:“涵枝是去岁嫁的逢原,想来这两年家中也快添位新成员了罢。” 此言一出,吴氏如何还不懂她的意思,面上立时红得滴血:“二娘......” 欧阳芾脸皮厚,只笑嘻嘻调侃不休,王令亦面色尴尬,道:“此事言之尚早,我们——” “逢原不想同涵枝有自己的孩子吗?” 欧阳芾问得认真,王令一时结舌,他难以说不想,又从心底认为自己没有资格,故垂首不语。 “若涵枝有了身孕,逢原是否该为她请郎中?”欧阳芾慢慢问着,问罢便静等他的回答。 “是。”王令道。 “是否该买些滋补,为她调养身子?” “是。” “二娘——”吴氏出声打断,被欧阳芾压下,她按着吴氏的手,继续问。 “等孩子大些,是否该送他上学堂?” “是。” “若是女孩,逢原想不想教她琴棋书画?” “想。”王令平静道。 “若是男孩,想不想让他读万卷书,请最好的先生教他?” “想。” “那逢原认为,是否该让妻儿住在更优渥的环境里,这一切才可能实现?” 欧阳芾感到握住她的手紧了紧,她偏头冲吴氏一笑,示意她放松。 王令闭了闭目,难堪道:“二娘之意,逢原懂得。” 欧阳芾道:“逢原不知,常州不缺寒门子弟,缺的是学官,不缺良材,缺的是匠人,我听夫君言,逢原自幼孤苦,最知饥寒、恤穷饿,当了解寒门子弟无书可读,无先生以从学的苦处。” “州县官学,多的是不知饥寒、浑浑度日的乡绅子弟。”王令惨然笑道。 “那逢原当去改变他们。”欧阳芾起身道,“逢原可知范仲淹?” “范文正公之名,响彻天下,如雷贯耳。”王令道。 “范文正公一生在朝为官,可曾因奸邪而损其清,因不得志而改其节?” “......未曾。” “那便是了,”欧阳芾笑道,“逢原也一样。” 王令骤然惊诧,唇颤了颤,说不出话来。欧阳芾知他身世,猜他必较常人对世态炎凉更为敏感,于是宽慰道:“夫君相信你,我也相信你,但这世上最相信你之人当为涵枝。” 王令看了眼吴氏,后者将眼帘默默垂下。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有一分热,发一分光,”欧阳芾把脑中词汇皆搬出来,“逢原做了县学的学官,世上便多了一位好学官,不是么?” 王令疏疏笑了:“二娘的夸赞分量太重,令承担不起。” 欧阳芾眼珠转动,道:“那不夸了,总之常州是你内子的表兄、你的介甫前辈在做知州,你嫌活脏不愿去,便是嫌你的介甫前辈治州不善,嫌他知州做得不好。” 这番胡搅蛮缠倒把王令与吴氏皆逗笑了。“二娘能言善道,非令所能及也,”王令朝她深作一揖,道,“二娘与介甫先生劝我至此,我岂敢再有不从,这学官,我接下便是。” -- 第86页 次日送客,王令携吴氏立于道途,与王安石一行挥袖作别,王安石将学官的委任书予了王令,对方承诺待清拾好行李便赶赴常州武进。 “你如何劝得他同意?”上路后,王安石问欧阳芾道。 “我只将你曾经对我言过的话再同他言一遍罢了。”欧阳芾神秘兮兮道,随后又自夸,“我还赠了涵枝一只银钗,算作迟来的成婚礼物。” “何处来的银钗?”王安石问,他未曾见过她准备礼物。 “妆奁里的。”欧阳芾答得自然。 王安石闻言却蹙了眉,微微思索道:“此用我俸禄,无需耗费你的妆奁,银钗折价多少,回去后你自补齐。” “不要,”欧阳芾干脆拒绝,认真道,“你给的是你的心意,我给的是我的心意,不能混为一谈。” 她说不用,便是确真不欲动用他的钱,王安石知她一片好心,不再坚持,又听她问道: “涵枝的堂姐便是此前与介甫老师订婚的女子吧?涵枝漂亮又贤淑,想她堂姐也应是位知书达理、温柔可亲的女子,介甫老师从前便未心动过么?” “......” 欧阳芾唯独开玩笑时爱叫他“介甫老师”,此刻她又目闪八卦,炯炯有神地盯着王安石,王安石回望她的眼神,袒率道:“令我心动之人,初次见我时是以男装示人。” 欧阳芾一怔,旋即移开脸:“......你赢了。” 身后阡陌交通,马蹄扬尘逐渐远去,吴氏本与王令相携,忽地一笑,王令问:“怎么了?” “我在想,堂姐原先拒了与王表兄的婚事,本还心怀愧疚,若她见着如今表兄新娶的娘子,也许会觉自己做了件好事。” 王安石与欧阳芾的婚宴在二月初的临川举行,彼时欧阳修特意请了长假,与薛氏齐齐来到临川王家,王安石提前自扬州接了欧阳芾与她师傅一家,曾巩、刘敞等也携妻小从周边各自任地赴邀而来,于是这场婚宴齐聚数家之众,办得热闹无比。 王安石自中进士以来,多年于外地做官,在家侍奉母亲之责便落在几个弟弟身上,他自觉愧对母亲,这次回来本欲多待些时日,然公务在身,又着实无法停留。 王母吴氏曾将欧阳芾唤至跟前,单独同她聊过:“兄弟姊妹之中,介甫是最令我放心的一个,也是我最亏欠的一个,他过早失去父兄,自觉担起了家中重责,这些年从未闻过他有一刻抱怨。他为人正直,此随他父亲,然他性子过刚,过刚易折,我担忧他不懂世故,仕途上遭遇不顺,他向不与我们言这些,你在他身边,多为他担待些,也劝着他些。” “好。”欧阳芾答。 “他平日虽看着严肃,心底却并不冷淡,若他对你言辞稍有严厉,并非他不喜爱你,你莫往心里去,只需知晓他素来如此便是。” 欧阳芾笑了:“我知道,我不会往心里去,我只会开他玩笑。” 吴氏也笑了:“这便对了,他是最重感情之人,既选择与你厮守,此生便不会弃你,你可放心。” 欧阳芾道:“我放心得紧。”她还有半句未言,若他弃了她,大不了她自己过,尼姑庵还在等着她。 “他长年漂泊外地为官,比起我来更需要你,我明白,你随他去便是,毋须侍奉在我身侧。我有平甫他们在身边,日里清清闲闲,聊度此生足矣。” 此为自临川离去前不久,王母吴氏对欧阳芾言的一番话,欧阳芾一直谨记在心。 这年三月,他们刚拜访罢王令夫妇,便收到朝廷降诏,任命王安石为提点江南东路刑狱,要求他即刻赴任。 此职乃主管刑律之事的官职,兼考察官员政绩,需就任之人往来奔波于辖境各地,王安石本十分不愿就任此职,“刑狱非我所长,恐才能不足以任之,况赴任常州未满一年,民生凋敝未尝得以改善,此时离去,于心难安”。 但此时的他即便上书请辞,依旧拗不过朝廷,几番上书无果后,还是郁郁赴任了。 这日他们来到宣州宁国县,居于官设驿馆之中,听闻有一年轻人上门拜谒,自称沈括。 “沈括?”欧阳芾乍闻此名,耳朵高高竖起,“哪个沈,哪个括?” 见她得到回答后激动得有些离奇,王安石遂问:“你认识他?” “我不认识,但我听说过他。”欧阳芾难掩兴奋道。 “......他今岁方弱冠年纪,未曾显过名声,你从何处听说他?” “还未显名么?不打紧,往后便会显名了。”欧阳芾自动回避他的问题,笑容灿烂道。 王安石顿了顿:“阿念。” “嗯?” “你从何处听闻他?” “......”欧阳芾笑容凝住,“梦里吧。” 王安石显然不信,于是她接着解释:“我做过一个梦,梦里有位得道高僧予我一份名册,上面列着许多人的名字,高僧言,此皆为人中龙凤者,你需与他们好好相处,日后大有裨益。” 王安石面无表情听她瞎编,道:“想来那份名册上还有苏氏兄弟的名字。” “对呀对呀。”欧阳芾佩服他一点就通。 王安石哂笑一声,自去见客,不再理她。 沈括与王安石在屋内谈话,欧阳芾便缩在门外偷听。 “......蒙父荫入仕,于海州沭阳县担任主簿,沭阳受水患之苦久矣,故这两载一直在治理沭水,开发农田,数月前方辞了职务,来到家兄这里,欲专心应考。” -- 第87页 欧阳芾听了稍许,便端着茶点大大方方踏入屋内。沈括见到她,一时疑惑:“这位是......?” “内子。”王安石简单道,遂瞧着欧阳芾热情招呼沈括吃茶。 “存中是吧,听夫君言你今年方满二十?巧了,与我同岁呢,你唤我二娘就好......不知你与介甫是如何认识的?” 沈括生着一副文弱书生的模样,面白骨细,高高瘦瘦,欧阳芾问什么,他便温文谦和地答什么,至问起与王安石的相识由来,却是迟疑地看了看王安石:“王先生未言过么?” 王安石淡淡呷茶,道:“许于梦中相识。” 欧阳芾悄悄耸肩,知他还在负气,然沈括不知,也未察觉到他二人间微妙的气氛,便解释道:“王先生说笑了,皇祐三年家父去世,是请的王先生为家父书写墓志,故家兄与括一直对王先生怀感恩之情。” “原来如此,”欧阳芾恍悟,王安石写墓志写得佳她一直知晓,也知许多人请他写过墓志,未料此中还有沈括一家,“夫君真厉害。” 她直直白白地夸,王安石若无其事地听,反倒是沈括为她的直率所惊讶。 “你适才言欲考科举,是吗?”欧阳芾又问。 沈括道:“是,我前来家兄任地,除与家兄团聚外,便是欲专心读书,将这两年落下的功课拾起。” “考科举好呀,”欧阳芾强烈支持,“恰这些日我们也在宁国,若有不懂之处可来问我夫君,他读的书多,甚么都懂,问他问题,解释得比官学里的先生都清楚。” “只怕会叨扰先生。”沈括道。 王安石岂听不出欧阳芾一番夸他,是为让他教沈括念书,虽不知她这种执着从何而来,然到底受用于她的信任与赞赏,遂接着她的话道:“有何不懂,或直接来问,或书于纸上差人送来即可,毋须拘礼。” “多谢先生。”沈括暗自欢欣。 夜间,欧阳芾坐于榻边,王安石坐于案后,灯火安静将一方人影斜照,欧阳芾视着那道影良久,终于起身。 走至案后,一把蒙住肃坐之人的眼睛。 王安石眼前一黑,放下手中书卷。“作何。” “猜猜现下几时了?” “......” 王安石彻底将书卷搁下,抬手去覆她手背,声缓道:“你先去睡,我将这页看罢便睡。” “上回你也如此说,我已不信你了。” “......阿念。” 欧阳芾终究垂下手,却并未放弃,她想起他之前彻夜挑灯读书,导致清早不及梳洗便赴公门一事,深信这种毛病不能惯。 欧阳芾问:“夫君,你近视么?” 王安石道:“何谓‘近视’?” 欧阳芾遥手一指墙上挂画:“那上面的字,你念来我听听。” 王安石:“......” 欧阳芾颤抖着手:“不行,你不能再看下去了,再看下去便连我的脸也看不清了。” 王安石:“我看得清你的脸。” 欧阳芾:“以后便看不清了,十年后,二十年后,总有一日你会看不清楚我的样子,难道你只想看我二十年么?二十年后你便不再看了?” 她一语言中要害,教王安石竟难以反驳。他只看她二十年便够了么。 他怎舍得只看她二十年。 见王安石不言,欧阳芾再接再厉:“我知夫君白日繁忙,只夜里可抽出闲暇读书,但灯下久读伤目,我要夫君答应我,往后至子时便不再看,夫君今日不应也可,今年我的生辰礼物便要夫君这一承诺,夫君早答应也是答应,晚答应也是答应,总归是要答应的。” 她理强气盛,原来早有预谋。王安石听了,却并未与她争论,道:“不必,我应你。” 欧阳芾诧道:“真的?” 王安石:“嗯,你言之在理,是我疏忽,我答应就是。” 欧阳芾欢喜起来。君子言出必践,王安石乃君子中的君子,自然一诺千金,他既答应,欧阳芾便不担忧他反悔。 王安石果然说到做到,自此以后,未再夜里捧卷逾过亥时,这习惯一直持续至熙宁年间。 熙宁年后,他终究是食言了。 第35章 沈括是个文人,但他更著名的身份是个科学家。 一开始欧阳芾并未察觉到这点,然几次相处下来发现此人确有些痴。 某次于沈括兄长沈披家中聚谈,沈披言起:“我这弟弟甚么都好,只一样令人头疼,便是专爱研究奇技淫|巧,还尽数记录纸上,欲编成册。” 古时人信奉“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至本朝读书科举蔚然成风,对文士尤其敬重,至于琴师画工则比读书人低上一等,而商贾、工匠、手作艺人诸类更不入流,官宦子弟若痴迷于此,说出去是要教人笑话的。 然欧阳芾听了,却好奇起来:“甚么奇技淫|巧?” 沈括遂将自己多年来随父宦游各方时的笔记拿与她看,还为自己争辩:“我非以此为乐,而是有感于民间诸多技艺精妙巧思,鲜为人知,若不记录下来,后人如何知晓,况如天象、数算此类皆为实用之学,纵为官用事亦可习之......” 欧阳芾徐徐翻去,至其中一页,念道:“隙积术?” “此乃我独创的求积尺之法,”沈括见她对这页感兴趣,主动热情为她讲解,“‘隙积’乃堆叠而有间隙之物,例若累棋、层坛,寻常人大抵用刍童法计算,得出的量总少于实数,我思考出一种方法,可准确得出层坛数量,首先......” -- 第88页 “咳嗯!”沈披在旁狠狠咳嗽一声,斜睨沈括,沈括于是瘪嘴不吭声了。 欧阳芾见状笑道:“无事,我看得懂。”故顶着沈披惊讶且怀疑的目光继续看去,待看完一页,眼里逐渐放光,又看下页。 “会圆术?” “此法也为我独创——” “咳!” 沈括又不吭声了,望望天,望望地,最后拢了拢袖,对欧阳芾低道:“有不懂之处可问我。” 欧阳芾忍笑:“好。” 欧阳芾看了多久,沈披便在旁观察了她多久,最后忍不住对王安石道:“令正也热衷此道?” 王安石将她瞧了眼,闲淡道:“无妨,她想看便让她看。” 将两页关于数算的部分览毕,欧阳芾看沈括的目光顿时换了一番:好小子,你是穿越的吧。 “如何?”沈括问,“此法经由我多次试验,确保正确无疑。” 他必不可能是穿越的,欧阳芾心知,却仍感亲切无比。缘何?因这隙积术已属等差级数求和的范畴。 欧阳芾前世未看过梦溪笔谈,不知沈括到底在其中写了些什么,也不知他对高等数学的领悟到达何种地步,遂只道:“这本书你定要坚持写下去,相信自己,此可谓功在千秋。”言罢又低道:“别听你家兄长的,写下去,写就对了,写。” 沈括顿时以一种惺惺相惜的眼光视她:“二娘高见。” 欧阳芾道:“你这笔记还有多少,其余的也借我看看可否?” 沈括道:“都在家中放着,我去取来。” 两个理科生对数学的热情惟在此刻达到了空前的一致,乃至于之后数日,欧阳芾都沉浸在沈括所记录的各类所谓“奇技淫|巧”当中。 王安石曾问起欧阳芾对此的兴趣由来,欧阳芾含糊解释:“旧时家中亦有此类书籍,我年少观之,但觉稀奇有趣,记住不少,如今书籍散失,只从些许相似记载中得些念想,聊以遣怀。” 王安石闻了,便不再说什么。 欧阳芾知他一直不曾仔细问过她的旧事,是怕触及她伤心回忆,她自觉使的这招有些卑劣,但也确不知该如何同他解释。 随后这微小的愧疚便被沈括笔记中的内容给冲散了。 原因无他,实是这些内容对欧阳芾而言太亲切了。偶尔遇见无法解释的现象,沈括会编纂入“异事”之列,而欧阳芾对其中原理心知肚明,又不便明言,故暗爽之余,有时亦“好心”对沈括旁敲侧击。 例如观了“海市”一篇后,欧阳芾还笔记时附言:“可知目之所见有时亦会欺人?若水中游鱼,比目中位置低半寸,故熟稔者捉鱼,常探鱼身下方......” 过了两日沈披拜访,言道不知何故,自己弟弟买了几条活鱼放到水缸里,也不吃,整日便在研究如何捞鱼。欧阳芾闻后大笑不止。 欧阳芾的快乐在观至活板印刷一篇时开始出现转折。 沈括写道:“......自冯瀛王始印五经已后,典籍皆为板本,庆历中,有布衣毕昇,又为活板......” 欧阳芾将这一篇细细读过数遍,终于确定此为后世所称的“活字印刷术”。本朝刊印书籍皆为雕版,费时费料且不易更改错字,她未曾于此多想过,然如今见活板印刷既已发明,却不知何故未得推行,遂寻了机会去问沈括。 沈括已然对欧阳芾抱有相识恨晚之感,若非她为女子,这会儿已琢磨着要与她拜把子了,故对她的问题知无不言: “二娘有所不知,数年前我随父至杭州,与毕昇一家相识,此人专作刊印书籍生意,而印造之法与别家相去甚远,寻常以雕版之法印造的书籍,他以活板印之,只一两册尚瞧不出差别,若印成百上千册,则大大省时节料,此法虽良,然难以普及,我如今思来,亦有刊印之需不足缘故。” 沈括还将家中收藏的一枚字印示与她看:“此便为毕昇使用的活字。” 欧阳芾将那枚活字捻来倒去,视了许久,问他:“你适才言,毕昇一家居于杭州?” “数年前他与家中子侄已定居杭州,若无意外,这些年应始终在杭州。” 欧阳芾若有所思地点头,脑筋转动起来。 “明日我需往饶州视察,你——”收拾包袱时,王安石罕见犹豫,对欧阳芾道,“你若不愿随我奔波,可留在此地,等我归来。” 他知自己一旦在外办公,白日便顾不上她,与其随他四处辗转,不如于某地落定,等他事毕归来接她。 欧阳芾脑袋里却在琢磨另一件事,闻言便道:“好呀,不过我不留在此地,我想去太平州寻子固哥哥,在他那里待几日。” 曾巩一家所在的太平州当涂县距宁国县仅一日路程,她素与曾巩亲厚,想借此机会前去探望也在情理之中,故王安石不疑有他:“也好,你欲何时动身?” “你走后我便走。”欧阳芾道,同样问他,“你何时归来?” “少则半月,多则二十余日。你若寻子固,待我公事罢了,自去当涂接你。” “好,”欧阳芾答得痛快,“你别想我就好。” “......” 欧阳芾自觉答得滴水不漏,她怕自己不在此地总会被人所知,而王安石最早也得半月后才到当涂,她只要在这期间将事办完,赶至当涂曾巩家,便不会被王安石发觉,若事情顺利,还可给他一个惊喜。 -- 第89页 欧阳芾将算盘反复思来考去,觉得十分稳妥,于是第二日王安石离去后,便也带着葶儿提着包袱兴冲冲地出发了。 杭州虽属两浙路,然距宁国极近,马车快行一日即可达到。 至杭州地界,欧阳芾先沿着之前沈括描述的位置寻着大致方位,又趁用饭之余向客店小厮打听。 “您说毕氏书坊啊,南角子街走至底便是,”小厮回道,“不过近些年他家似不大做刻印生意了。” “不大做了?”欧阳芾疑惑,“为何?” “谁晓得呢,许是嫌活苦累,毕家老丈死后,据说几个子侄各奔东西,惟剩他家孙子一人还在经营书坊。” 南角子街尽头,毕氏书坊内,毕文显正于架上点货,闻见一道声音:“敢问店家,此处可否刻印书籍?” 毕文显回首,见门口立着一容貌俊俏的郎君,身后随着一书童,两人虽皆男装打扮,然适才那道女声直接昭示了来者性别。 毕文显于是停下手中的活,上前招呼道:“娘子需要什么书?” “我有些诗稿,欲编纂成册,你这里可接受定制?” “娘子欲制几本?” “一本。” “稿子可携带在身?” 欧阳芾便掏出稿子予他,毕文显大略翻了翻,道:“可定制,只稍贵些,娘子这册印下来,得一两银。” “无妨,印便是。”欧阳芾道。以板本印刷的工艺,一两银子绝拿不下来,她再度确认了此地的正确性,便问:“是以活板印字吗?” 毕文显目露意外之色,不由多看了她两眼:“闻娘子口音是外地人罢,竟晓得这些?” “当然,”欧阳芾掬起笑容,“我一朋友曾于贵坊印过书籍,认识令尊,这趟来杭州,我别处不去,专跑来你家,便是欲见识下这活板印字的手艺。” “那可巧了,”毕文显听闻此言,又为她亲切笑容感染,连日来的辛劳化作面上久违的笑意,“不知娘子朋友是谁,我父年纪已大,想来他若闻着旧友消息定十分喜悦。” 欧阳芾遂三言两语同他道来。 “娘子先稍坐于此,”毕文显招呼着她坐下,随后朝后堂里唤道,“秀娘,家里来客人了!” 另一侧,饶州府衙。 厅事内,知州谭昔崇对王安石道:“我闻底下人道,王提刑昨日亲点了位州学学官,不知此言是否为真?” 王安石道:“确有此事,知州以为不妥?” 谭昔崇略略咳了声,王安石办事偶或不依常理他是早有耳闻的,却未料甫视了一日,便将一小小的监酒殿直判了州学学官,此可谓闻所未闻。 “王提刑判他为学官,可是因他作于壁上那首诗,‘呢喃燕子语梁间,底事来惊梦里闲,说与旁人浑不解,杖藜携酒看芝山’?” “此诗虽平直朴素,无多技巧,然贵在情致畅达,意趣雅练,”王安石道,“昨日我与此人对谈,考问他世务皆能对答一二,做一州学学官足矣。” “可,此事从未有过先例......”谭昔崇犹在顾虑,然王安石态度强硬,难以改其想法。 “选拔人才,当以能力是否胜任为考量,何须因袭先例。昨日州学生持状立于廷下,请差州学学官,不知知州可曾闻见?若本州人才皆得拔擢,学子岂会因无学官任教而群聚于廷。” “这......” “我既判他为学官,日后他若教得不好,责任自在我。” 言已至此,谭昔崇再无话可说,只得遵从。 又谈些其他事务,过了片刻,知州家人前来传话:“老爷,娘子问您公事是否忙毕,可在家中用食?” 谭昔崇面上陡然尴尬,叱道:“没见我在同王提刑议事,吃什么饭,晚些再说。” “无事,天色已晚,是该歇息了,”王安石却合上手底官员册籍,道,“既家中人惦念,知州还应早些回去,余下事务我自处理便可。” 谭昔崇忙顺势作揖,道:“那便有劳王提刑,王提刑也请早些回去歇息,陪伴家人罢。” 谭昔崇走后,王安石又坐稍许,罕见地感到丝寂寥,这寂寥陌生而又熟悉,他知是出自何方,只刻意忽略罢了。 翻了翻手底册籍,心思仍旧渐渐旁移。 此时距他离开宁国已有四日,算算时候,最迟昨日欧阳芾也应抵达曾巩家中了,他思来想去,唤来一人:“备墨。” 第36章 一封家书寄至太平州当涂县,然两日过后,得到的回信却使他意外。 曾巩言,介甫何以将寄给阿念的信寄至他家?阿念未曾来过他这里,介甫确定她已抵达?也许路上耽搁,也许阿念始终便未曾动身,介甫不若寄封信往宁国,问问她是否仍在原处。 阅信后,王安石蹙了眉头,接着写了封信至宁国。 这封信自然不可能有回音,于是又等三四日,曾巩的第二封信也跟着寄来,言道欧阳芾确实未至他家。 这下王安石彻底坐不住了,将公务一日之内忙毕,连夜赶回了宁国县,询问驿馆掌事,可知欧阳娘子去了何处。 “娘子未与我们言过,不知去了何处,只知提刑上午离去,她下午便跟着离开了。”掌事查了出入簿册道。 无数猜想霎时冲入脑海,王安石遍身泛冷,目眩着倒退一步,几站不稳。 他撤开仆役的搀扶,心下突突地跳,强自定神道:“......沈存中呢?他还在此地否?” -- 第90页 沈括觉得自己明明没做甚么,却莫名有种心虚感。 “想清楚了再言。” 此哪里是询问,分明是审讯的口吻。沈括不敢同情绪正在某种边缘的人对抗,弱道:“二娘确未与我言过她会去何处,不过......她前几日一直对我所载的活板印字一篇兴趣甚浓,还问我对方是否居住杭州,向我要了详细方位......” “活板印字?” 沈括忙将自己那篇递予他看,王安石粗粗览罢,问他:“她何时问的你详细位置?” “应是在她离开前一两日。”沈括忆道。 王安石思忖着,又道:“还向她言了甚么,尽与我道来,另,将告知她的位置抄份予我。” 沈括叠叠应声。 杭州,毕氏书坊后堂。 “瞧,如此便烧制成形了。” 秀娘用火钳小心将滚烫铁板从火中取出,示范道,“看这字,是不是已融了些,此时覆张板在其上,便可将字印压平,这般制出来的字清晰分明,整齐均匀,看上去犹如墨印。” “我来试试。”欧阳芾袖子抽高,跃跃欲试。 秀娘便退至一旁让她尝试,俄而提点她如何操作,往返于前厅后堂之间的毕文显时不时朝她二人瞄上两眼,道:“小心些,莫让人家娘子烫着手。” “晓得呀,你忙你的就是。”秀娘提声回道,随即与欧阳芾相视而笑。 她实是喜欢这位欧阳娘子得紧,除与她年纪相仿外,还因她无丝毫官宦儿女的做派,尤其是喜欢自己上手这点便同其他富家娘子不一样,起先她还怕自己在对方面前显得粗鄙,谁料对方男装一换,袖子一撩,干起活来便不分你我了。 毕文显无奈摇首,欲退去,忽见仆役匆匆奔来道:“前厅来了位官人,正在铺内坐着。”便不再理会她二人,径自招呼客人去了。 欧阳芾正专注压板,听耳畔秀娘道:“阿芾这便要走了,不再多留两日?杭州地界繁华,还有许多好玩的地方,等阿芾画作完了,我可陪你多走走。” “不必了,”欧阳芾笑言婉拒,“我本不是来玩的,日子也紧,只将你们手艺偷来,便该打道回府了。” 秀娘也笑了:“那阿芾可得多偷些,免得半道忘了。” 欧阳芾道:“在偷呢,偷得太多,昨日回去路上便从脑子里洒出来,洒了一路。” 秀娘咯咯笑个不停。 她全不担心欧阳芾将手艺偷去,毕竟她家印字方法已非秘密,别人见识了便见识了,惟独她除赞赏外,还将操作过程细细画下。她单看了其中一幅,便知对方是货真价实的画师。 而对方又不仅仅是画师,其叔父乃当朝文界泰斗欧阳修,是她们这般寻常百姓可望而不可即的人物。欧阳芾此前与毕文显交易:“汴京最新出炉的欧阳公文集,可让贵坊比杭州其他书坊早一步拿到刻印贩售,作为交换——让我试试手成不?” 人与人的兴趣确实大相径庭,对比欧阳修的文集,秀娘着实看不出自家活计有何值得试手。 “对,慢慢揭下来。” 秀娘指点着欧阳芾的动作,待纸张整页揭下,满满字迹便清晰印于纸上,虽个别字脚仍有轻微糊晕,然已是幅完整成品。 欧阳芾视着自己初次活字印刷的成果:“好不好看?” “好看极了。”秀娘捧场道。 “我得把这张收藏起来。”欧阳芾珍惜道,此可是她用一千年前的活字印刷术造出的一页字。 两人叽叽喳喳边闹边笑,丝毫未觉察旁人靠近。 “咳,”毕文显从远处步来,低咳一声,扯回二人注意,“这位是江南东路的王提刑。”他抬手介绍着身侧一袭绯服官袍的男人,却见男人目光盯着后堂情景,面上如覆了层霜,整个人冰柱似的立着,不笑也不开口。 欧阳芾朝他一眼望去,目中愣住,手上动作便停了。 “阿芾?”瞧出她神情不对,秀娘试着唤道。 “......”欧阳芾呆望着王安石,下意识想问他怎么来了,可潜意识提醒她最好别开口。 “——此便是你言的去太平州寻子固?”王安石沉阴着面,视线灼灼逼人,口吻是旁观者也能听出的苛厉。 欧阳芾心虚道:“我......” 毕文显赶忙从旁打圆场:“官人息怒,欧阳娘子只是在鄙人家中坐客,未干甚么……” “王某同内子谈话,还望旁人勿插言。”王安石目光紧盯着欧阳芾,根本不视他人。 毕文显收了声,好民不与官斗,他用眼神示意自家娘子随己离开,秀娘略微怔忡,有些忧虑地看了欧阳芾一眼,随后跟在夫君身后走了,背后随即响起男人沉厉的声线。 “既爱寻乐,可还寻得尽兴?” “......我没有,我只是......” 一道声高,一道声低,一道凌厉,一道气短。 “欧阳芾,作耍他人于你眼中便如此有趣?” “......” “可知我以为你——” “......” “不劳挂心,只作王某未曾来过。” “......欲待在此多久便待多久,自去尽兴。” 前厅。 秀娘心有余悸地对毕文显悄道:“那是阿芾的夫君么?怎像教训孩子似的教训娘子......” 毕文显叹了口气,示意她收声,欲对她低道甚么,突见背后王安石一阵风似的疾步而出,招呼也不同二人打便甩袖离去,紧接着欧阳芾便自后面追了出来。 -- 第91页 秀娘忙拉住欧阳芾道:“怎么回事,阿芾同夫君吵架了?” “不是吵架,”欧阳芾面上急切中带着些慌乱,“是,是我惹他生气了。” “生气也不能这般凶娘子啊。”秀娘理所当然站在欧阳芾立场替她讲话。 “是我不对,我活该的,我不同你讲了,我先走了!”欧阳芾匆匆搁下一句,提起袍角追出门去。 门口老仆见着王安石疾步踏来,翻身上马,后面欧阳芾追赶着叫他不应,哪还会不懂发生了甚么,连向王安石道:“郎君,娘子没有牵马。”言下之意,你上了马她就真追不上你了。 王安石握住缰绳的手一停,颌线紧绷着,促吸了口气道:“她在此安乐,何须用马。”言罢扬鞭而去。 欧阳芾追赶不上,停步于老仆跟前喘|息着,边喘边不忘攥紧老仆衣袖。老仆无奈道:“娘子莫抓了,郎君留老奴在此,便是欲让老奴留着为娘子差使。” “那你告诉我他住何处?”欧阳芾道。 老仆暗叹一声,果然如此,便道:“娘子松手,老奴带娘子去就是。” 欧阳芾在驿馆外站了半个时辰,按例驿馆乃接待朝廷官员及其家眷之所,王安石不允她进,驿馆的人便不会放她进。 半个时辰后,欧阳芾返身走了。 两个时辰后,天将暗,欧阳芾又来了,手里拿着甚么,在外不住兜圈。老仆于是回屋向王安石道:“娘子又来了。” 王安石余气未消,漠道:“来了便来了,知会我做甚么。”手上继续翻书。 老仆笑道:“娘子住得远,住在青石子巷那道,从驿馆来回便要花上一个多时辰,方才应是回了趟家才过来。” 王安石捧卷不应。 老仆道:“不若让娘子先回去,再等下去,返程时便夜深了。” 等了等,王安石仍旧不应,老仆便自行退去,王安石忽地叫住他:“给她的马呢?” 老仆回道:“娘子言这是郎君的马,郎君未原谅她,她不敢骑。” 王安石几乎生出几分恨来,道:“惯会作可怜相。” “是了,若无人怜,娘子纵作可怜相也无用。”老仆赔笑道。 “......” 王安石几番吐息,终消了怒,道:“唤她进来。” 老仆应了,去了少顷,回来道:“娘子已先离去了,只让管事的将此物交予郎君。”他将一方包裹好的布递予王安石,那布包得方方正正,砖瓦大小,却无砖瓦沉重。 王安石拆开来,果然是一册书。 一册干干净净,过去世所未有,而后也不会再有的书,翻开第一页,写道:妻欧阳氏顿首,嘉祐三年四月十六日。 翻至第二页,是他的诗,第三页,仍是他的诗。 洋洋洒洒,或叙青年壮志,或哀民生多艰,或陈嫉恶,或诉衷情,或描景致,或议时政,或五言,或七言,铺排整齐,字迹清晰,触之仿佛仍有余温。 王安石摩挲着页间字痕,半晌没有说话,再开口,他问:“她住在何处?” 活板印字,古所未有,今人典籍皆为板本,余以为活板之难寻,盖若夫妻之情,初欲厮守一生,其中必多挫折困苦,今以活板制书,惟愿与君长相厮守,白首偕老。妻欧阳氏顿首,嘉祐三年四月十六日。 时至戌时,客舍已在清扫大堂,小厮见了客人进来,道:“今日客房已满,官人改日再来罢。” 王安石道:“不住,只来寻人。” 葶儿打了水自客房出来,迎面碰上步上楼来的王安石,愣了愣,疾道:“娘子在后院散心,奴婢去叫她回来。”言罢慌忙返身去找欧阳芾。 王安石由她去了,而后径自进了屋内,将简易陈设和一席空荡荡的床榻视去,最后视线停在乱糟糟的桌案上。 案上铺展着许多画稿,他徐徐翻看,每一幅皆为工匠做活的场景,而前后似含次序,连起来便为一册书籍的印造过程。 身后步声匆匆,门吱呀推开,回头,欧阳芾立在门口微喘。她眼里灯火烁曳,竟照耀得双眸如星明亮。 “夫君,”欧阳芾试探着唤他,“你来了?” “......” “介甫?” “......” “良人?” “......做甚么。” 欧阳芾于是步至他跟前,垂在身侧的手在他眼前摊开来,轻道:“礼物,赠你的。” 她手心两枚胶泥字印,比指甲盖约略大些,正面印着方正细楷,一枚书着“介”,另一枚书着“甫”。 有什么仿佛烫在他心上,令他不由自主微微目眩,王安石一声低嗯,终于伸手触及了她的温度。 第37章 欧阳芾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进行了反省。 她委实过于自由了,失了对自我的约束,以为自己还似从前那般,却忘了她早已不是独自一人,身畔还会有人为她时刻担忧。 所幸她今已开悟,故对王安石保证,以后去往何处必告知他,且句句属实,这方罢了。 “夫君,你还在生气么?”次日踏上归程,马车于林荫道中缓缓而行,欧阳芾坐在其间,探察着王安石脸色道。 “想言甚么?”王安石警惕道。 “你若不气了,这会儿听我给你讲讲毕氏书坊的事好么?”欧阳芾眨眨眼。 王安石想起她那几张画来,心思平静了些,道:“讲罢。” -- 第92页 欧阳芾便将毕昇一家三代使用活板制书的经过与他述来,还言及活板相较雕板的优势。 王安石闻后,思索不语,片刻方问:“以活板印字,可省料用几何?” “我全记了下来,你看看。”欧阳芾转首去掏笔记。 王安石一时语塞:“......当真下了番功夫。” 欧阳芾:“当然,这可是做研究必备的。” 将她笔记翻开,里面清楚记录着每道工序的用时、用料、操作步骤、注意事项等,又载了制作一千册书籍的成本同雕板印制的对比情状。 “方今书价昂贵,贫寒子弟购不起书,只能借读于藏书之家,逢原至今还常抄书以读,你曾对我言过,你少时也尝抄书,我以为书籍如同教书先生,若获得成本太高,不利于知识普及,本朝所倡寓教于民,是希望人人皆有书可念,如范仲淹先生改革太学,在州县广设学堂,皆为培养更多人才,可培养人才不止需开设更多学府,更需降低学子从学成本,读书便是最低廉的从学方式。” 她娓娓道来,声并不高,带着从容温和的味道,王安石将她每一句话细细听去,而后缄默。 “夫君?”欧阳芾悄悄打量他容色。 王安石放下手中满满字迹的纸页,道:“你不愧为欧阳公之侄。” 欧阳芾笑了:“我还不愧为王介甫之妻呢。” 夸一句鼻子便翘上天,实是她的性格了,王安石亦笑。“若如你所言,如此省时节料之法,何以此人至今未成富户?” “杭州出名的书坊皆与官府过从紧密,或有亲属在其间,或经些手段交易,拿到的货单往往成批成量,州县学的典籍也多交由他们印制,其他书坊遭到排挤,久而久之,便也难以为继了。” 他二人继续就此话题聊些什么,马车于辘辘声中逐渐行远。 次月,王安石上书富相公弼,言活板印字一事。 两月后,富弼回信,请王安石详述此间细节,言辞中隐约透露出皇帝对此事的兴趣。 王安石接到来信,继续上书详论此事,同时刻,朝中关于弛罢榷茶法的争议如火如荼,被派往江东询察茶法利害的官员乃王安石之友,二人就榷茶法利弊进行过探讨,欧阳芾也曾寄信与穆知瑾,因穆家两代皆为茶商,对茶法利弊更有切实体会,故欧阳芾也将穆知瑾的书信交予询察官员看过,纷纷细节,不尽详述。 嘉祐四年二月,朝廷降诏,弛罢茶禁,俾通商利。欧阳芾将这一好消息写信告诉穆知瑾时,后者已无法再对她作出任何答复,只她寄出时尚不知晓。 嘉祐三年十月,朝廷召王安石回京,任三司度支判官一职。 欧阳芾回到汴京时,欧阳修携薛氏亲至汴河码头迎接,此时欧阳修已得拔擢,权知开封府,同年司马光回朝,升任开封府推官,赐五品服。 时隔一年余返京,欧阳宅依旧如昔,薛氏拉着欧阳芾的手引她至从前屋中,道:“你屋子里的东西我们一直没舍得动,知晓你要回来,特意打扫了一番,你可得在家多住几日。”还悄对她道:“你叔父听闻你们回来,专辞了半日公务前去接你,他嘴上不言,实际想你得紧。” 欧阳修听见了,便道:“言这些作甚么,人家现下有了自己的夫婿,自然是同夫家住在一块,日日往娘家跑,还以为夫家待她不好。” 薛氏回嘴:“那是谁言的替她收拾屋子,还买了人家爱吃的蜜饯?” 见欧阳修嘴不过薛氏,撇头不言,欧阳芾于是挽了他的袖子道:“此处也是我的家,是我一辈子的家,我在江南最想念的便是叔父与婶婶了,日日想着,做梦也在想。” “巧嘴滑舌,真想念也不见寄封书信来。”欧阳修睨她道。欧阳芾被逮着漏洞,悄悄朝薛氏吐了吐舌。 “二娘嫁了人还这般活泼好动,看来那王介甫是真待你不错。”欧阳发倚门而立,十八岁的少年出落得青葱挺拔,发髻高束,罩着缎面锦袄,腰佩青玉。 “你如今这样,倒是有些纨绔子弟的相了,这两年没同别人打架罢?”欧阳芾将他上下打量道。欧阳发嗤了声,道:“爹的官做得这么大,谁敢与我打架,便是想找人也找不到。” “可莫提了,你嫁人之时正属他意见最大,言那王安石准是一早便对你起了心思,趁着亲眷不在旁,将你挟了去。”薛氏笑道。 欧阳芾开怀:“我觉着有几分道理,那你当时怎不把我挟回去?” 欧阳发切了声,嘀咕什么,欧阳芾只闻见“还不是因你喜欢”,后面便听不清晰了。 几人言笑罢了,又张罗着为王安石一家找地居住,最终仍寻的与从前位置相隔不远之处,如此距欧阳家也近,可令欧阳芾常回娘家伴着亲长。 王安礼此前于国子学就读,休沐日间或寄居欧阳修家中,此番兄嫂归来,终又可重居自家。王文筠半年前归乡后便一直伴在母亲吴氏身侧,如今王安石回京任职,欧阳芾写信问她意愿,她言愿在兄长身侧,二人便去接了她一同来京。一家四人,加之仆役若干,往后内事便需欧阳芾主事,无怪欧阳发言她举止“全无半点主母形状”。 欧阳芾对他评价自不进耳,此也在意料之中。 回京后,欧阳修即刻盛办筵席,席间客人皆为五品以上京官,大都慕王安石之名,欲结交而来。 -- 第93页 王安石素不喜这些,为了给欧阳修面子好歹一直坐在席间,欧阳芾看着他隐隐郁燥的表情,忍不住好笑,自个溜去后院透气去了。 从厨房巡视出来,途径亭园,忽瞧见不远处亭中二人拉扯,欧阳芾定睛细看,其中一人正是欧阳修,另一人却是不久前任了开封府推官,给她叔父作下属的司马光。 欧阳修欲走,司马光绕至他身前阻拦。 “君实啊君实,你这又是何苦。”欧阳修走不了,干脆甩袖背手,不住摇头。 “恳请欧阳公向官家陈情,免去臣之职位。”司马光深深作揖。 “中书敕令已发,你乞免的劄子也驳回了两次,你当知圣意难违,且官家升任你乃出于对你的信任,你当思索如何报答圣恩,而非在此顾影自怜。”几番劝说不得,欧阳修口气也不免重了些。 仿佛被这一语刺激到,司马光惶惶目中登时蒙上层羞愧,然又万般凄然道:“臣有愧,当不起这份信任。” “你——”欧阳修气结。 “臣自知身负重罪,侥幸逃脱责罚,然数月来倍受煎熬,如今虽强颜出入,但见人不敢抬头,深感上累知己,下累朋友,求欧阳公怜光知耻自省之心,乞请官家罢黜下官。” 他语中恳切沧凉,欧阳芾听着,但觉他几要跪下去。 “你!”欧阳修指着他深埋下去的头颅,恨不争气道,“庞相若知你是如今这幅模样,定悔当初护你!” 言罢,也不管司马光受不受得了,掉头挥袖而去。 身后,司马光抬目远视欧阳修的背影,这次却未再追上去。他如一截折断的枯枝,颓败地坐在亭中,久久未得动弹。 欧阳芾注视着他萧索枯瘦的脊背,但觉与记忆中那个意气风发之人相去甚远。 对于他和欧阳修适才纠缠不休的事,她亦略有耳闻。去年屈野河兵败西夏一案,经审查乃因统帅庞藉调察不周,擅自发兵于白草平修筑堡垒,致使陷入敌围,损失惨重。相关涉案人员或罢或降,惟独司马光在御史抵达前已接到调令,逃过一劫。 庞藉看重司马光这位晚生,故为保护他,在御史到达前将所有与他有关的文件信函全部藏匿,是希望此事不要牵连到他,然司马光却知自己此前亦听信他人之言,未经实地侦察便向庞藉轻率进言修筑堡垒,此也有他一份责。 回京后,司马光接连上《论屈野河西修堡状》、《论屈野河西修堡第二状》,反复申明自己乃首谋,应从重治罪,两状皆无批复,他自觉身负卖友自脱之嫌,痛苦不堪,上朝时向他人屡屡解释,言之切至,口几流血,要求对自己或处斩、或流放发配,最后朋友提醒他再说下去恐有沽名之嫌,他方才沉默。 随后不降反升,他叩首谢而不受,内心愧疚想必愈发深重。 司马光呆坐于亭中,寒风冰肌刺骨,对他而言却似若无物,他感到的唯有灼灼痛意,日日夜夜折磨着他的自尊与良心,让他昼夜难安。 “司马先生。”耳边倏忽传来一声轻唤,司马光回目,见亭下伫立一人,微微笑靥正对着他。他略怔,随即起而躬身,向欧阳芾作了一揖。 “司马先生还记得我吗?”欧阳芾笑问。 司马光放下手,道:“自然是记得的,欧阳娘子乃欧阳公之侄,我们曾有过数面之缘。” 只她如今的模样却与那时不同,司马光将她所挽妇人髻粗略视了一眼,便不再多看。 “外面天气寒凉,司马先生进屋坐呀,里面刚端上的热羹,司马先生也尝尝手艺如何。” 她的笑倒与记忆中相仿,无多少改变。司马光敬谢道:“劳娘子费心,我稍候便去。” 欧阳芾便不再多劝,自己先回了前厅。厅中诸客热火朝天喝得正酣,欧阳芾踱至王安石身边,也不开口只望了望他,王安石便起身,告众人道:“内子有事,失陪。” 欧阳芾在门外等他,见他出来,凑近他身上嗅了嗅问:“喝酒了吗?” “......你知我不饮酒。”王安石道。 “我在后院还遇到一个不饮酒的,猜你们应能凑成一对。”欧阳芾玩笑道。 王安石思了思,道:“司马君实?” “不错。” 王安石与司马光的相识仅在他任群牧司判官的头几月,二人之间为君子之交,相识而不深厚,后来司马光赴任外地,便再无交集。此番二人皆回京充任京官,还未单独说过话。 众宾散后,司马光也欲离去,陡然闻见身后有人叫他,回头却发现是王安石。 “君实兄与我也有两年未见了罢。” 二人立于庭中竹柏下,思忆曾经情景。“那时我们还在此一同欣赏欧阳姑娘弹奏的新曲,未料如今介甫兄已与欧阳姑娘结为良缘,说来我还欠介甫兄一声恭喜。”司马光勉强展开笑意道,“介甫兄新任度支判官,蒙受圣眷,京中百官皆欲识你,我早识介甫兄,竟是与有荣焉。” “这些客套虚词,君实兄倒也学会了。”未料王安石一针见血,话语毫不容情,司马光微微愣住,而后不禁叹息道:“介甫兄还与过去一样犀利。” “......” “我虽也自认坚持操守,认定之事便难为他人说动,然到底不及介甫兄坚定不移。” 王安石罕见停了少息,道:“君实兄可容安石一问?” -- 第94页 “甚么?” “你很在意他人评价么?” “......”司马光再度愣了愣,而后肃然道,“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 “好,”王安石正目视他,“那君实兄何以惧怕他人指责?” 司马光终于明白他在言甚么:“我未怕他人指责,只恐自己指责,若犯过错,岂有逃脱罪罚之理。” “安石愚见,纵放逐自身又有何益,便能弥补过失么?更或言,能够挽回失去的将士生命么?” 司马光瞳眸涣散,颤了颤身,道:“只为自罚。” “君实兄是为自罚,还是为摆脱愧疚之情,以为凭此便可抵消罪责?” “我......” 他说不出来。是了,他实则只为求得心安,所谓罪己,仅是摆脱内心愧疚的托词,他根本无法挽回任何事,只在逃避内心的谴责。 “文以载道,当世人弗如君实远甚,光正方直,世人更少有齐君实者,安石浅见,君实兄留在中枢,远比放外他地更益朝野,居其位,则安其职,尽忠至诚,则可不负其心,泽福于民,则无愧一身官袍,君实兄若欲减轻罪责,当下方是最佳时机。” 王安石的话犹若一记惊雷,轰然作响在司马光脑中。连月来的痛苦在这一席话中溃散,他诚然知晓王安石所言,只不愿放过自己而已,若无人对他言这番话,他还要纠缠自己多久,司马光不知。 他苦涩一笑:“介甫兄胸襟坦荡,霁月光风,非光所能比拟,这一席话,我听进去了,往后,必不再作此矫情姿态。” 王安石却笑了:“毋须谢我,这些话本非我之意。” 司马光意外抬目。 “适才内子见你愁颜不展,特让我来开解你。”王安石解释道。 “欧阳姑娘?”甫一开口,司马光便觉失言,“......是令正?” 王安石道:“你唤她二娘即可,她曾蒙你照顾,对你多有感谢,你若与她生分,恐她还会伤心。” “我不曾照顾过她。”司马光自觉实言道。 “是么,她言之前欧阳公为范文正公撰写碑文时,惟独你支持他秉笔直书,不掺好恶,而欧阳公险遭外放时,你亦上书请留。”王安石淡道。 如此细小之举,她竟仍记得,司马光惊讶之余,心中更升腾起其他情绪:“我......实惭愧万分,此前令正乔装作男子赴太学听课,我曾斥责过她,后知她当街贩画,亦觉此举失当,还曾委婉提醒于她,熟料她竟未尝计较在心......光在她面前该当自惭形秽。” 他由衷之言,却见王安石似笑非笑看他:“你责过她?” “......是。” “此等无用之举,往后不必做了,她不会改的。” “......” “不过,你若有心与她言好,此刻不妨去喝盏她方沏的茶,”王安石率先转过身,对他道,“走罢,她已在屋内等我们了。” 欧阳芾原本探头张望着,见二人遥遥步来,忙回至屋前,假装始终在此静立,笑道:“司马先生来啦。” 二人遂并肩向她步来,广袖迎风,各含笑意。 院外梅花散落,冬去春来。 第38章 司马光与王安石竟是难得的志趣相投。两人皆生性恬淡,不爱酒色,不慕荣利,甚连起居穿度也一样简朴,欧阳芾与司马光之妻张氏相熟后,张氏对她言起,丈夫每每在家与客人聚谈,要求食无肉,衣无锦,若客人衣饰华美或携酒而来,反惹他不愉快。 欧阳芾连连点头,牢记在心,以后请司马光来家里吃饭可要小心些。 张氏是司马光的发妻,二人成婚十年,膝下无子,为此张氏曾买一侍妾给司马光,结果司马光发现后,将侍妾厉声斥走,张氏遂再未提过给他纳妾。为蓄后,二人收养了司马光族人之子作为养子,欧阳芾也因此对司马光感到由衷敬佩。 敬佩完了,欧阳芾的脑袋也开始转动起来。 这日在家对弈,欧阳芾望着对面的王安石,难得发问道:“夫君,若是我生不出孩子,你会纳妾么?” 王安石肃眉:“怎如此问?” 欧阳芾于是将司马光夫妇的事告诉他。“会吗?”她又问。 “不会。”王安石落下一子,略无波澜道。 欧阳芾笑了,道:“若我生不出孩子,你可以休了我另娶他人......” 这回王安石的眉头是真的拧了起来:“胡言甚么!” “我还未说完呢,”欧阳芾继续道,“你可休了我另娶他人,但我是决不会给你纳妾的,我品行差得很,做不来这种事。” 对上她略显无辜的双眸,王安石沉默些许,道:“你言过要与我偕老。” 欧阳芾一怔。 “此生除你之外,我不会再娶。”棋子落下,敲出平静声响,王安石淡淡抬目视她,“......满意了?” 欧阳芾笑容扩散开:“还有个问题,若我死了——” “欧阳芾!” 古人忌谈生死,即便不信神鬼若王安石,也素不轻易将死挂在嘴边,欧阳芾怕真把他惹怒了,便乖乖收了口。 “我赢了。”欧阳芾喜滋滋道。 王安石:“......”将捏着的最后一子掷回盒间,他道:“要甚么。” “要你做件你不会的事。”他们这局是有赌注的,输的人要为赢的人做一件事,写诗作词定然难不着他,故欧阳芾想出新招。 -- 第95页 见她卖关子,王安石道:“直说便是,未必见得我不会。” 豁,有自信。欧阳芾清清嗓子,朗道:“凤髻金泥带,龙纹玉掌梳,后面呢?” “......走来窗下笑相扶,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是欧阳公的词。” “不错,”如此旖旎缠绵的词,恐他说出来都觉费劲,不过还有让他更费劲的,“我要你帮我画眉。” 心满意足地看着王安石的脸色逐渐趋向古怪,欧阳芾笑嘻嘻道:“怎样,我便说你不会吧?” “怎知我不会。”王安石接口道。 王安礼自前厅往后院方向步来,少年骨清形瘦,步履踩在青石板上几无声响,却在临近书房门口时陡然停顿下来。 门内声音传出,他正欲敲上房门的手堪堪作止。 “......别动。” 那是他兄长的声音,与平常面对自己时的声音不同,这一声低而隐忍,显是在克制甚么,而后便闻一阵碎玉般的女子笑声。 那是他的嫂嫂。笑罢,女声低低而老实地道一句:“痒。” 王安礼脸不自觉红了,他视了视面前的门,确认是书房无疑,又抬头望了望天,确定是白天,于是斟酌过后,还是敲上了眼前的门。 “哥哥,是我。”王安礼硬着头皮道完这句,便退了几步,立定等待。 房内声音停了下来。片刻后,门自内打开,王安石衣冠整齐站在他面前,道:“进来说。” 身后,欧阳芾笑意未褪,手里拿着块布似在净脸,额目之间隐约挂着......水痕? 王安礼不敢多看,镇定些许道:“宫里来了人,言要婶婶入宫见驾。” 欧阳芾未想到她头次入宫面圣,竟是这样的原因,这样的场景。 自宣德门往内,经大庆殿,便至内廷,左转入垂拱门,步入殿中,皇帝正在此与臣子议事。 据闻皇帝近些年来身体欠佳,偶有病卧在榻,无法处理朝政的情形,然此时已为午后,皇帝仍于垂拱殿中听政,想来近些日子精神尚可。 欧阳芾立于殿外,听内侍通传:“陛下,欧阳娘子到了。”片刻后出来对她道:“进去罢。” 里面正对着一张几案,案后一人着圆领红衫袍,头戴皂纱折上巾,在他面前端坐着四人,皆着紫袍,戴直角幞头,为正三品以上朝官。 欧阳芾不敢抬目细看,仅一眼便垂下去:“臣妇欧阳氏,拜见陛下。” “免礼。”赵祯语调沉稳而不失温和,若一位威严但慈祥的长者,他甚至略略笑了,“你是欧阳学士之侄,朕记得你。”随后向正襟危坐的富弼道:“富卿也应识得她罢。” 富弼起身回道:“是,臣平日与欧阳学士往来,在其家中见过她。” “韩卿可对她有印象?”赵祯又问。 韩琦起身道:“臣记不甚清了,但闻是位聪慧贤淑的女子。” “嗯。”赵祯颔首,不再继续问下去,转而对欧阳芾道,“今日召你前来,是欲就活板印字一事向你询问些情况,关于此事,富卿与王卿的劄子里已写得十分详尽,然朕还是想听你亲口述来,毕竟你曾目睹过印字过程,且听闻,你还自己动手尝试过。” 最后这句确确实实带上了笑意,欧阳芾只得道:“是。” “为何想要亲自尝试?”赵祯好奇道。 “嗯......觉得好玩。”欧阳芾道,忽觉此回答和韩琦方才那句“贤淑”的评价形成违和。 “试了之后感觉如何?” “感觉,不太好玩。” 赵祯笑起来,面前几位大臣也各带上几分笑意。赵祯笑罢,和蔼道:“仔细将经过与朕说说罢。” 欧阳芾遂将此前与王安石言过的话再言一遍,其间赵祯同大臣或有疑问,欧阳芾再予以补充,约略半个时辰后,终于道完。 “朕欲派人去江南察访这间毕氏书坊,若确如你所言,或可将其技术推行至全国,你以为如何?” “我以为陛下圣明。”欧阳芾脱口而出,倏地意识到失言,“臣妇以为......” 赵祯却扬手,笑止道:“不必拘礼。此事若成,你便有功于朝廷,你虽为女子,然才识远见不输男子,是为难得,欧阳学士教出了个好娘子,朕应嘉赏你,你可想到要些甚么?” “回陛下,若是此事成了,陛下给甚么都算惊喜了,臣妇本不是为了陛下的赏赐而做这些。”欧阳芾老实道。 富弼在旁咳嗽一声,拱手道:“陛下......” “哎,”赵祯制止他道,“人家也未言错,富卿无需替她紧张。” “......是。” 欧阳芾疑惑,她言错了什么? 赵祯继续道:“既然不慕荣利,那朕就赏你些别的,朕记得你会作画是么?” “陛下记得?”欧阳芾惊讶。 “当然,你的两幅画还在宫里放着,朕岂会忘,”赵祯含笑,“况那几张活板印字的图,非一般人能够画出,这点眼力朕还是有的。” “陛下火眼金睛。”欧阳芾夸道。 这是明晃晃的拍马屁,赵祯听了也不反感,笑着问她:“近来可还在作画?” “还在作。” “改日带进宫来予朕瞧瞧。” “......啊?” “怎么,不愿意?”赵祯视她。欧阳芾回过神,答道:“愿意,只我的画风与图画院先生们的画风不太一样,恐唐突了陛下的眼睛。” -- 第96页 赵祯闻言大笑:“那朕更得看看,你的画是如何唐突朕的眼睛。” 好吧。皇帝坚持,欧阳芾只能应了。 “秘阁里收藏了些古画,改日教直秘领你去看看。” 此言一出,在场几位大臣皆面露讶色,欧阳芾一时未能反应过来这句话,等反应过来,直欲跪地叩谢:“谢陛下恩典!” 昭文馆、集贤院、史馆三馆贮藏图籍,统名崇文院,端拱元年于崇文院中堂设秘阁,收藏三馆书籍真本及宫廷古画墨迹。秘阁中藏着大量建国以来各地搜集进献的古今名家之作,诸如王羲之、萧子云、唐太宗、颜真卿、欧阳询、柳公权、怀素、怀仁等的书作,顾恺之、韩干、薛稷、戴崧、黄筌等的画作,秘阁也因此成为天下文人向往之所。 本朝开国以来,秘阁只向两府三馆近臣和宗室子弟公开过,寻常子弟无特殊原因,断进不了秘阁。皇帝对她言“赏你些别的”,竟是赏了如此殊荣。 欧阳芾千算万算也无法算到,她的人生高峰来得如此突然。 近距离瞻仰大量古代名家的真迹,对任何一名画师而言均为千载难逢的良机,图画院待诏李嵩年曾教她如何辨析一幅画作,她已学会技巧,只缺与良画相遇的时机。 故这次观赏秘阁藏画的经历,大大开阔了她的眼界,同时给予她实实在在的进步。 除此外,伴随皇帝嘉赏而来的,是贵胄女子皆欲与欧阳芾相识的场面。欧阳芾陆续收到几十封请帖,皆为王公大臣家的女主人送来,或邀她赴家宴,或邀她去酒楼园林赏谈游玩。 一时间欧阳芾成了贵族女眷中的香饽饽,忙的时候甚至比王安石更忙。 这日王文筠在家,将看罢的一册书还予兄长,她步入书房,见王安石如意料中伏案写些甚么,便不打扰他,将书籍归还后悄立在他身边,一面观他写字,一面伸手去拿墨锭替他研墨。 王安石发觉过来,稍停了笔,问她道:“书看完了?” “看完了。” “有何感想?” 王文筠便如实道来。因她是女子,王安石对她的要求并不若对王安礼那般严格,对于书籍文章方面更有些随她兴趣之意,除四书五经及孝经外,其余随她自己喜爱翻看,遇到不懂也会为她指点,阅毕却不作细致考问。 除非她自己撞上来。 这日王安石下朝回家,得了空闲,于是多问了她几道问题,王文筠顿感有些吃不住,遂思索着如何转移话题。 “嫂嫂不在家吗?”察觉欧阳芾不在,王文筠问兄长道。 “与君实之妻一同赴宴去了。”王安石不咸不淡道。 觉出这句话里的情绪,王文筠浅笑着不作声,手底继续给他研墨,少顷,王安石将目抬起,却是看了看她的脸。 “怎么了?”王文筠略感奇怪,直觉那目光非盯在她眼睛,而是盯在她眉目间的某处。 “......你画了眉?”王安石问。 王文筠笑了:“是呀,难为哥哥还能发现这个。” 王安石默了一息,仍旧视着她的眉,片刻似放弃了甚么,开口问道:“你是如何画的?” “甚么?” “你的眉,是如何画的?” 王文筠绝想不到,有朝一日还能听自家兄长问出这个问题:“就......拿烟墨画的。”心有些虚,怕兄长责她浪费钱物。 熟料王安石非但未责她,还道:“会画远山眉么?” “会一点。” “你来教我。” “好......啊?” 王安石又道一遍,这回王文筠才听明白,他是要向她学习画眉。 不用猜也知晓,能让兄长心甘情愿学习如何给女子描眉的,除她嫂嫂外不作他想。王文筠乐不可支道:“哥哥可真厉害,既会做官,又会作文章、作诗词,研究经史子集,还要学如何给女子画眉。哥哥当真连这个也学会了,便无所不能了。” 她边教边调侃自己兄长,因着欧阳芾的影响,她的性子也日趋活泼,从前不敢同王安石讲的话如今也都信口就来,王安石半应不应地由她说着,也未较真过。 她想,嫂嫂真的改变了兄长许多。 王安石学得很快,此在预料之中,作为少能属文,且于文章过目不忘的天赋型选手,画眉此类小事,只有愿不愿学,没有学不学得会一说。 于是欧阳芾在外应酬完回家时,便毫无防备地被招待上了。 此番吸取了上次的经验,未在书房内进行,而是转移至卧房中,确保无人打扰,欧阳芾似因此更加放肆了,东倒西歪坐不端正。 王安石取了烟墨来,便看到她这幅样子,不由轻斥道:“坐好。” 欧阳芾傻笑个不停。 王安石这才发现,她双颊似比往常稍酡,淡淡地犹如搽了层胭脂,她的眼也有几分迷离,分不清到底有没有焦距。 “......你饮酒了?” 欧阳芾摇头:“没有。” “......” “唔,只喝了......几杯,对方是文相公之女,我不好推辞,怕推辞了,对你、影响不好......” 王安石静静听着,搁了烟墨,转首去浸湿方巾,回来给她净面,欧阳芾脸被罩住,发出闷闷的唔声。 “况我也不是你,做不到冷冰冰地拒绝人家......”以为他生气了,欧阳芾画蛇添足地解释。 -- 第97页 “既做不来,往后便莫再去了。”王安石平淡道。 “不去,也不太好。”欧阳芾道。 王安石睨她一眼,手底使上了几分力,欧阳芾脸颊顿时被搓出一道红来,她吃痛低|吟,想躲开,却被固定住转不开面。 她眨眨眼,望着近在咫尺的王安石,忽地呢喃:“介卿......” 王安石动作顿住,她倾身过去,靠近他的眼眸,几乎在那之中看见自己的影子,又唤一声,介卿。 “何处学来——”正欲挣脱这种僵硬感,王安石开口未吐几字,便被一片柔软覆住了唇,微略酒气混合着馥郁芳香笼罩了他的思绪,他伸手扶住她肩,使她不至于歪倒下去,手中方巾掉落在地。 她已不甚清醒了,然而他还清醒。 王安石叩住她的头颈,继续加深了这个吻。 欧阳芾醒来时,天色已暮,灯盏昏黄的亮光微微刺痛双目,她缓了缓,睁开眼,发现王安石正提笔于案边写些甚么。 起身下榻,踱至他身侧,见案上不止一页纸稿,洋洋洒洒,已有数千言字,而他仍未停笔。 欧阳芾不由好奇道:“在写甚么?” “进策。” “我能看看吗?”得到王安石答允,欧阳芾将其中一页纸稿拿起,览去: 臣愚不肖,蒙恩备使一路,今又蒙恩召还阙廷,有所任属,而当以使事归报陛下。不自知其无以称职,而敢缘使事之所及,冒言天下之事,伏惟陛下详思而择其中,幸甚。 ......内则不能无以社稷为忧,外则不能无惧于夷狄,天下之财力日以困穷,而风俗日以衰坏,四方有志之士,認認然常恐天下之久不安。此其故何也?患在不知法度故也。 又揭起一页,览去: ......臣故曰,当法其意而已。法其意,则吾所改易更革,不至乎倾骇天下之耳目,嚣天下之口,而固己合乎先王之政矣。 ......陛下有恭俭之德,有聪明睿智之才,有仁民爱物之意,诚加之意,则何为而不成,何欲而不得? 然而臣顾以谓陛下虽欲改易更革天下之事,合于先王之意,其势必不能者,何也?以方今天下之才不足故也...... 欧阳芾不由入了神,待将所有纸稿尽数览罢,她看向王安石的目光已彻底与一刻之前不同。 她此时尚不清楚,自己捧起的是何等重量的文字,然却已深深体会到,这篇进言中包含的远见与才识,几乎是一位臣子宦海沉浮十年得来的全部。 他是将自己迄今为止全部思想、政见,连同窥见国朝大厦将倾、亟待改革的忧患尽数陈列其中,所有作为一位臣子的责任与恳切,尽数倾注在了这篇进言中。 欧阳芾微微有些手抖,她忆了起来,在她遥远的中学时光,老师教至某一篇诗歌时,伴随窗外蝉鸣,朗朗清空,那一番袅绕于课室的话,此刻回荡在她耳边: 「......王安石,人称拗相公,这个相公不是我们现代人认为的丈夫,在北宋,相公指的是宰相、宰执,也就是说,王安石,他是坐到了宰相之位的人......」 他不单是一位诗人,一位文人,一位简单的官员。 他是宰执。 她盯着王安石的侧颜,直至他发觉过来,对她道:“怎么了。” 欧阳芾抱住他,将头搁在他颈窝蹭了蹭,道:“夫君,我好喜欢你。” 闻言,王安石放了笔,手覆上她脊背,温道:“嗯,我知道。” “我爱你。” 覆在她背上的手停了停,俄而继续抚去。“......嗯。” 「......王安石,他曾主持北宋最著名的一次变法,对于这次变法的结果我们很难评价,这其中发生了许多复杂的事情,但可以肯定的是,因为王安石的这次变法,北宋自此以后的局面彻底改变......」 第39章 这封奏书耗费了王安石一个多月写就,字逾万言,心血可见一斑,然呈上去后犹若投向大海的石子,了无回音。 皇帝对这份劄子毫无兴趣。 也许他有感情,也许他曾对着劄子叹过,思过,也许只是一声哂笑,言这位臣子提出的治国之策异想天开,也许根本未曾翻阅完,只略扫几眼便丢掷在旁。 总之,当这篇劄子中的内容流布于世,受到世人纷纷议论时,皇宫方向仍未有任何动静。 因着这封奏书,王安石于士林间的声誉又上了一个台阶,中下层官员中不乏交口称赞、将这封奏书吹捧为一流之作的,高层宰辅或有评价其文针砭时弊,笔墨精炼刚健,行文若流水的,然对其中提出的改革意见作出直接评价或回应的却寥寥无几。 据闻时任龙图阁学士、文章堪为士林楷模的欧阳修在览罢这篇奏书中的内容后,长叹一声,道:“介甫当为世间少有者。” 后在熙宁年间成为王安石最大政敌之一的司马光看了这篇奏书,对其中政见评价如何不得而知,但言:“文章作成介甫此般,该无憾了。” 除却大多数人观此文章后称赞不已的反应,亦有人言上书者沽名钓誉,夸夸其谈,不值一顾。 这一切皆与王安石无关。 空濛细雨落在春夜的庭院,淅淅晚风越过中厅,带走白昼最后一丝暖意,庭下青竹压低脊梁,叶尖氤氲着雾气,似也因寒冷而蜷起身子。 一道孤影伫立在庭院中,迟迟不去,长身寂寥萧条,从背面望,似天地间惟此一人。 -- 第98页 王安石久立不动,细雨蒙面,逐渐麻木了他的感知。此处正对宣德门城楼方向,没人知晓他在想甚么。 雨水打湿他的肩脊,一柄伞撑在头顶,为他遮过朦胧雨幕。 “会着凉的。”欧阳芾举着伞,与他站在一处,她穿着单薄褙子,风吹在身,阵阵沁入肌肤的冷。 她总看见他失意的模样,仿佛命定般。 “你认为我可笑么?” 几无波澜的语调,她却知晓深藏在底的情绪,他在失望,一寸寸随时间流逝失望下去。 “时然而然,众人也,己然而然,君子也。介甫先生是我敬佩的人,从前是,如今也是,”欧阳芾浮起丝缕笑痕,那笑痕亦有他看不懂的含义,“未来也是。” 介甫先生,她如此唤他。王安石终于恢复些神智,他下意识去接过她手中之伞,却发现她指尖冰凉。 “回去罢,莫在此处站着了。” “你不回去,我便不回去,”欧阳芾拒绝道,“介甫先生好自私,只顾着自己难受,不在意别人也在为自己难受。” 她控诉着,王安石心间一紧,将她拥揽进怀,衣襟贴着她的温度,令他不由自主抽了口气,他素不以软弱示人,若软弱,也是为她所逼。 “我为群牧司判官时,终日庸碌无为,自问愧对所学,愿乞外放以少施才干,然,时至今日,又与当初如何不同。纵我愿将一生所学倾付,倘人主不识,便若敝屣毫无用处。” “不是的......” “那份劄子,我言辞甚烈,也许在官家看来不过沽名卖直者的呓语,寡学自大,不堪世务,恐便为官家眼中之我。” “......不是。” “国无良材,外有夷狄之患,内无治世之臣,风俗日坏,放僻邪侈,无所不至。辅臣浑噩,黎庶疾苦,这些,他亦视若无睹。” “......” “我原以为,至少......” 至少那位人主会给予微毫反应,而不似此麻木不睬。 这番为人臣者的抱怨,传不进君王耳中,空落于大地上无人听闻。 这是一位勤勉爱民、宽容仁德的君主,是一位肯将秘阁古画对一位女子敞开,作为对她的赏识与嘉奖的君主,是一位虚心纳谏、时常自省,为中庸之臣所喜爱的君主,这却也是一位阅历岁月、经涉忧患的人主,一位优柔寡断、不够坚决的人主,一位在庆历年间改革失败后惟愿天下不再妄有纷更的人主。 早在庆历新政过后,欧阳芾有意识地回首了解那段往事,便隐约察觉了此点。 可天下的人主只有一位,选无可选,挑无可挑,为人臣者,惟能付忠心耳。 “但求无愧于心,”欧阳芾道,像哄孩子般轻抚他的脊背,“我们惟做自己能做的,该做的......我陪着你,好不好?” 箍住她的力道紧了紧,长久,耳畔传来一声低吟:“好。” “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梅尧臣念道,“好!好诗啊!介甫此二首,与杜少陵的咏怀古迹恰恰相反,杜少陵写昭君思怨黯恨,他便写昭君受汉恩浅、胡恩深,‘乐在心相知’,新颖脱俗,别开生面,不愧为王介甫啊。” “圣俞不识他么,他是专爱作翻案文章的人,”欧阳修对于自己这位侄婿赞赏之余不忘调侃,“不过,能把翻案诗作成此般,也惟他王介甫一人了。” 欧阳芾在旁吃瓜听评,默不作声。 然欧阳修岂会放过她。几首和诗写下来,欧阳修一一摆在她面前,要她评出高低。 “我回家探个亲,还要做这得罪人的活。”欧阳芾表现得不情不愿。 梅尧臣笑道:“二娘尽管放心,此处无旁人,只自家人关上门评。”而后略暗示道:“永叔对自己这两首和诗可是颇为得意呢。” 欧阳芾瞄了眼自家叔父暗暗嘚瑟的表情,叹息着去瞧那几首诗。 “还有司马君实先生和刘原父先生的?”她以为仅梅尧臣和她叔父写了。 “是啊,他二人早些作了和诗,一并送来了,”梅尧臣道,“稍后你也可拿去予介甫看看。” 看来大家皆对王安石的诗兴趣浓厚,欧阳芾思忖着,将诗逐个视去,半晌道:“我以为若论和诗,当属叔父的诗境界最高。” 梅尧臣笑了,并不为自己没得最佳赞誉而遗憾,欧阳修却不依不饶道:“甚么叫‘若论和诗’?” “‘若论和诗’便是说,若与介甫原诗相比,那还是介甫的更好。”欧阳芾丢下一句,立马以袖遮面,防止欧阳修斥她。 欧阳修果真从躺椅上直起身:“嘿——这丫头,嫁了人是不同,胳膊肘也学着往外拐了。” 欧阳芾笑笑,未解释甚么。 “二娘好歹也嫁了人,永叔再唤她丫头,却是有些不合适了。”梅尧臣笑着劝解,本意为维护欧阳芾,然此言出口,却见欧阳修面容稍变,浮出几分寂寥颜色来。 他重躺进椅中,扭头不作声了。 欧阳芾眼珠转动,道:“不会呀,叔父唤我甚么都好,我都爱听,只别后面接着骂我的话就好。” 欧阳修斜乜她:“我骂或不骂,全观此人该不该骂。” 欧阳芾悄悄耸肩,与梅尧臣相顾而笑。 三月,欧阳修奉命充御试进士详定官,因此次科举无人可牵挂,故欧阳芾不曾过多关注,却未料其中遇见一位故人。 -- 第99页 彼时方唱名罢,新科进士循例上门拜望主考官,之后公卿大臣各自使力,择其看重者邀至家中,饮宴畅聊,除榜下择婿外,还为结交后进人才。 那是某次宴席之上,外间坐着韩琦、文彦博等两府重臣,兼带一众新科进士,里间则堆满了女眷,皆在悄悄观望年轻士子,即便有的女子已嫁作人妇,也丝毫无损其对俊俏多才的异性品头论足的兴味。 韩绛之女韩湘拉着欧阳芾的手引她朝外看去,这位娘子的父亲与王安石为同年进士,故一来二往,韩湘与欧阳芾之间也熟络起来。 “那位是今年开封府试的第一名,殿试得了一甲第五,芾姐姐看,模样是不是俊极了?” 满座宾客,惟一人显得卓然不群,高挑身形若鹤立鸡群,肤白而不阴柔,姿容美而不妖,眸敛星辉,行止超逸,他在喝酒,却似仙人饮露般潇洒。 “呃,是俊极了......”但欧阳芾观着,她貌似认识这个人。 “妹妹可是看上他了?”文彦博之女文氏笑着观赏韩湘的神情,道,“可惜妹妹来晚了一步,这位士子已被翰林学士张公相中,据闻嫁资丰厚,目下已在谈论婚期。” “姐姐说甚么,我才未看上他呢。”韩湘急着争辩,脸却先红了,她垂下首,目中隐约含了失落之色。 欧阳芾安慰道:“不伤心,改日姐姐帮你物色个更俊的。” “哎呀!芾姐姐!”韩湘这回脸是真红了,伸手过去掐她,几人笑作一团,声音传至外间,那男子似有所觉,倒了口酒入喉,向这边看来。 其余小娘子忙羞怯地散开目光,欧阳芾不羞怯,同他四目相对,浅浅一笑示意,章惇望着她,神情瞧不分明,半晌方点了下头。 散席后,女眷各自登上马车归家,欧阳芾最后才走,门口仍有士子相互送别,章惇似故意留在最后,恰与欧阳芾迎面撞上。 见避不开,欧阳芾便寒暄道:“章先生,别来无恙。” 章惇道:“娘子好雅兴,也来参加这新科进士的酒宴。” “闲来无事,被人邀请来瞧瞧我朝的后起之秀。”欧阳芾打趣道。 “那娘子瞧得如何?” “我觉着都挺不错,论风姿却是眼前这位最佳。” 章惇鼻中哼了声,终归是笑出来:“论口舌,还是章惇眼前这位最佳。” “承让承让。”欧阳芾厚颜道。 “......上回你言错了。”章惇道。欧阳芾一怔:“甚么?” “两年后,你仍在此地。” 欧阳芾领悟过来,旋即失笑,该道他好记性还是好计较,非把这句话拎出来鞭挞她。 “嗯,我错了,”欧阳芾乖道,“章先生大人有大量,莫同小女子一般计较。” 章惇瞧着她那幅虚情假意的表情,纵有气也撒不出来。襄王有情,神女无意,他非纠缠不休之徒,该散时便须散了。 “听说章先生与张公之女要成婚了,不知是位怎样的娘子?” “......”章惇答不出来,他怎知是位甚么样的娘子,她以为人人皆像她那般混熟了才嫁娶么。他失语片刻,道了句:“总归比你嗓门小。” “......”非要把陈年旧事拿出来提么。 临行前,欧阳芾邀他闲时去家里坐坐,也与她夫君认识认识,章惇却懒道:“那位王介甫先生么?听闻他向不喜攀附之人,我这般没名没姓前往他家拜望,怕是得不了他青眼。” “哪有,他很好说话的。”欧阳芾辩驳道。 章惇哂笑一声,不再接话,径自上马离去。 第40章 欧阳芾本意是想让王安石也如其他大臣般多结交后进,然王安石确与她叔父不是一类人,她叔父提携后辈有多热衷,王安石交友便有多吝啬。 自回京后,朝中与王安石相交繁密的惟三人,司马光、韩维、吕公著,韩维的兄长韩绛和吕公著二人皆与王安石同年高科,韩维本人学术尤高,不出仕,为大臣推荐入馆,三人常来王安石家聚谈用食,故与欧阳芾相熟也极快。 此三人中,王安石尤其敬重吕公著,其人年长王安石三岁,性情宽厚,沉静寡言,且所识深远,常能服人。 故后来每每王安石与他人就某则见解争执不下时,欧阳芾便学会了将吕公著拉来劝架,一旦吕公著站出来言几句,纵不合王安石之意,他也只郁着脸不吭声了。 有人曾对欧阳芾开玩笑:“介甫有强辩之才,常使人不能言,但未能使人心服。” 欧阳芾当时仅觉这句话颇为精辟,然笑笑过后,亦未多放心上。 欧阳芾没等来章惇上门拜望,却收到另一份请帖。 京兆郡君高滔滔过三十岁寿辰,邀司马光之妻张氏与欧阳芾同去府邸参宴。 “邀你便罢了,为何邀我?”欧阳芾不解。高滔滔乃宗室子弟之妻,其夫乃宋真宗弟弟赵元份之孙赵宗实,据闻高滔滔虽居内闱,然十分欣赏朝臣司马光的为人,故她对张氏亲厚也说得过去,但欧阳芾与她却素无交集。 “傻阿芾,你想想,这回筵席上多为宗室子女,上次你的画蒙官家嘉赏,怕是人人皆听过你的名字,却无人有机会见你一面,此番郡君将你请去,自是愿你与大家相识。” “唔,听上去我怎么像只被参观的猴子......” 张氏开怀道:“阿芾万莫如此说自己,放心罢,阿芾与我同去,不会有事的。” -- 第100页 ......是不会有事,至府邸后,前半程全在观舞戏。 欧阳芾初次来宗亲府邸,绕过庭院假山花卉,怪石盆池,见三厅四堂宽静雅净,虽无繁多奢侈陈设,然典雅气派远逾寻常富庶之家。 赵宗实与高滔滔正坐于敞厅中央,见她二人来了,高滔滔唤道:“两位娘子坐近些,来我身旁。” 欧阳芾只得跟着张氏坐过去。这是她初次见到高滔滔,这位三十年岁的娘子形容昳丽,头戴蛾钗,鬓边插戴牡丹,薄黄罗衫下长裙曳地,腰间悬玉,首饰灿然,望之若二十出头。 她身边坐的应是宗室子赵宗实了,看上去样貌平凡,不多言语,然气度依旧显出王孙家的矜持教养,欧阳芾随张氏向二人问候,又祝高滔滔生辰之喜,便在旁寻位坐下了。 台上歌妓舞女广袖翩然,鼓乐百陈,换了一番又一番,直令眼花缭乱。 高滔滔寻了空便来与欧阳芾搭话:“欧阳妹妹喜欢听这些么?” “还好,平日听得不多,此刻听着觉得有几分新鲜。”欧阳芾回道,其实以往托她叔父之福,听得还怪多。 “妹妹平日在家做些甚么?” “我......”欧阳芾尚未回话,便听旁侧一娘子道:“欧阳妹妹是才女,想必在家经常作画了。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 欧阳芾呵呵笑道:“也不‘经常’,我人比较懒散,一月不摸笔也是有的。” 几位娘子不信:“妹妹定在谦虚,自古哪有未勤加苦练便能出师的,妹妹的画能受官家喜爱,必是下了比常人更多的功夫。” “哎,不妨让妹妹现场为我们作幅画,我们也瞧瞧妹妹的技艺!”有娘子提议道,随即得到众人附和。 欧阳芾讪笑,她就猜到。已数不清第几次被人如此吆喝,她早已趋于麻木。 正欲应下,却听高滔滔道:“好了好了,人家欧阳娘子头回来这儿做客,你们莫折腾人家了,想让人家替你们画画,赶明儿自个邀请人家去,莫在此处趁机占便宜了。” “被姐姐识破了。”几位年纪轻的小娘子嬉笑着,也不觉害臊。 高滔滔指着她们对欧阳芾道:“这几个不满意外面画工画的花样,欲让你照着她们心意去画,你可莫上了她们的当。” “不打紧,反正我平日也无事,可帮她们画些。”欧阳芾笑道。 其余娘子听了,忙也上来邀画,邀罢还对高滔滔道:“多亏高姐姐把欧阳娘子请了来,不然我们可错失了这样一位多才多艺的娘子。” 高滔滔举樽笑而不答。张氏在旁观了全程,其间几度欲言,皆忍下来,之后寻了空档,与欧阳芾独处时方道:“阿芾怎能全应下呢,她们分明是在占你便宜。” “是哦,可我既然来了,总会有这样的事,”欧阳芾浑不在意道,“当初是哪位姐姐拉我来的,自己倒不记得了?” 张氏懊恼道:“我也未料竟会如此,况郡君今日——”她有些难言:“郡君既在你面前讨了好,又替其他娘子邀来了画,委实是厉害。” 她欲言的实则不是“厉害”,怕是“不地道”或“有心计”之类不宜开口的话。 张氏与司马光一个名门闺秀,一个正人君子,心里皆无多的城府,欧阳芾拍拍她的手,安慰道:“我知晓。” “阿芾知晓?” “嗯,”欧阳芾点头,“我这叫广结善缘。” “......”张氏啐笑,“胡说八道。” 宴席过半,台上换了曲目,唱的是席间娘子点的曲,欧阳芾借如厕为由,悄悄自一旁退了出去。 她在府中穿行,时而驻足欣赏院内容景,时值春夏之交,莺啼芳树,万花争妍,衬得粉墙如绣,院中一架秋千微微摇晃,此刻人俱集于中厅,却是无人来此玩耍。 欧阳芾正独自徘徊,陡然闻见一阵争执声,似从屋内传来,她本犹豫着是否离开,却蓦地在其中听到自己的名字。 “......她二人乃朝官内眷,你我不该与她二人如此亲近。”这是道男声,语调低沉燥切,似含忧虑,“那欧阳娘子方得官家喜爱,咱们便将之邀至家中,人言可畏!” “我过寿辰,请两位娘子来趟筵席便叫‘亲近’,我不明白,何须谨小慎微至此!”这道女声是......高滔滔,“况我与她二人交友,有何不妥,又非夫君与那司马光或王安石交友,他们还要管你这些不成?” “滔滔!” “我为夫君感到冤屈罢了,夫君认为我做得不对,往后我不再邀请人家便是。” “我非此意......你莫气恼......” 音逐渐低下去,欧阳芾伫立原地,心中倏地明白过来。 方才赵宗实对她与张氏颇为冷淡,统共也未搭理两句,她原以为是性格使然,现下方晓缘由。 本朝为防宗室作乱,对宗室子弟的防范可谓空前,虽优之以爵禄,然不责以事权,不许参政,不予实权,宗室犯罪,与常人同法,同时严禁宗室近亲私交朝官,谓防结党营私。 赵宗实,欧阳芾念着这个名字,终于忆了起来。据闻景祐年间,因皇帝膝下无子,曾择一宗室子接入宫中抚养,赐名赵宗实,后因宫中娘子诞下子嗣,赵宗实便出宫重回王府居住。 原来是他。欧阳芾顿觉他的谨小慎微情有可原,叹息之余,欲转身离去,却于仰目一瞬愣住。 -- 第101页 回廊下立着一名少年,十四五岁年纪,样貌贵雅清隽,着一身明净如雪的窄袖绸衫,面色沉静地看着她。 欧阳芾仅一瞬愣怔,而后便回过神,露出微微笑容,向他无声问好。能够出现于此的郎君,应为府邸中人。 “欧阳娘子。”少年见状,伏身朝她作了一揖。 “郎君认识我?”欧阳芾略诧异道。 “是,娘子是阿娘请来的客人。”少年道。 这一言相当于表明了身份,他是赵宗实之子。欧阳芾惋惜道:“哦......我还以为你认识我是因我为你作过画呢。” 赵仲针目中闪过惊讶:“娘子还记得我?” “当然,画师是不会忘了自己画过的人的。”欧阳芾笑道。 赵仲针亦随着她笑了,眉眼中的稚气便显露出来,驱散几分适才的沉稳。 “上次还唤姐姐,这次又叫娘子了。” “......姐姐。”赵仲针的嗓音微带些沙哑,不复十二岁时的清澈。 欧阳芾悟道:“在变声期啊,注意清淡些饮食,莫食辛辣或生冷,这样对嗓子好。” “......是,多谢姐姐关心。”赵仲针有些窘,他嗓音变哑后便不爱多说话,熟料一开口仍为对方察觉。 ......倒是未被嘲笑。 “姐姐是王判官之妻么?”此时的赵仲针还未如往后那般练就帝王心思,问问题也仅直截了当地问。 “是呀。”欧阳芾直截了当地答,“怎么,对我夫君感兴趣?”她调笑地问。 赵仲针犹豫片刻,道:“‘盖因天下之力以生天下之财,取天下之财以供天下之费’,姐姐知晓此为何意?” 欧阳芾闻言一怔,此句乃王安石之前上书言事的内容,他竟读过。“......我不太了解,”她微微笑道,“或许我可帮你问问夫君?” 欧阳芾其实可以回答他,但她一时顾虑:他也为宗室子弟,他父亲会乐意他对这些感兴趣吗。 甫听罢赵仲针父母二人吵架的欧阳芾不敢冒险,却又不忍心拒绝死了。 赵仲针还欲再言甚么,忽闻背后吱呀开门声,欧阳芾回首,但见高滔滔与赵宗实踏出屋门,与院中的她目光对上,两人皆定住了。 “欧阳娘子在此处做甚么?”还是高滔滔先回过神来,面色和煦道。 “娘子适才迷路了,我带她回筵席上,路过此处。”赵仲针先欧阳芾一步道。 欧阳芾望了他一眼。高滔滔与赵宗实脸色明显缓和下来,高滔滔笑道:“我似听得门外说话声,是你在与欧阳娘子交谈?” 她依旧不放心。 “是。”赵仲针答。 “哦?那你与娘子聊些了甚么?” “......”赵仲针沉默。 “郎君让我帮他作张画,欲赠予郡君作礼物。”欧阳芾接口道。 闻言,高滔滔露出由自内心的笑意,道:“傻孩子,送娘的朱钗还不够么,还送甚么,再者,怎能叫人家娘子帮你作画呢。” 赵仲针道:“阿娘教训得是,孩儿考虑欠妥。” 之后再言些甚么,却已转为其他话题。 觉察到一道目光,欧阳芾视向赵仲针,朝他悄悄眨了眨眼,赵仲针见了,便笑了。 第41章 自王府归家后,欧阳芾虽未与旁人多言甚么,然之后高滔滔或其他宗室女子再邀她赴宴游赏,她皆有意识地借口回避了。 这日吕公著请得王安石、司马光、韩维等人及其家眷至家,饮食方罢,几人坐于庭院中聚谈,聊古今人物治乱,不知怎的便提到西汉刘向上书言事一则,众人见解不同,争执难下,或言其知忠义,或言其不知时向变通,吵吵嚷嚷,直令女眷们也在旁侧目。 遥见王安石与吕公著慢腾腾步来,韩维道:“介甫以为如何?” “甚么如何?” 韩维遂将适才争论缘由道来,王安石似对刘向此人并无兴趣,随口道:“刘向仅一强聒之人罢了。” 此语甚含不屑意味,这边欧阳芾听了,噗嗤低笑出来,韩维听她笑,便道:“你瞧弟妹都在取笑你。” 见王安石瞅过来,欧阳芾忙道:“我可未取笑他,但我知他在取笑你们。” “哦?介甫如何取笑我们?”司马光不解道。 几人连同王安石皆望着她,欧阳芾冷静道:“官人表面上是评价刘向乃喋喋不休之辈,实则是在言诸位,为一喋喋不休之人争执半天,境界低了。” “嗬,这还有位火上浇油的。”韩维不怒反笑,司马光及一众女眷也同笑出来,不仅毫无愠色,似还觉几分在理。这一笑,适才剑拔弩张的讨论气氛便淡了。 欧阳芾对上王安石的视线,发现他隐约含了笑意视她,便也歪头冲他回笑。 调侃归调侃,争论的几人心里仍惦记着评价刘向之事,遂又问吕公著,吕公著观着气氛,不愿将此话题深入,委婉道:“刘向当为汉室同姓之卿。” 同姓宗亲,故言削弱外戚事,乃立场所决定。众人恍然,满意而止。 这厢女眷们闻罢士子议论,也自个聊起话来。 “吕先生就是不一样,说的话大家都服气,”韩维之妻杨氏道,“性子也沉稳宽厚,不与别人红脸,妹妹在家可是有福了。” 她此言是对着吕公著之妻郑氏道的,郑氏摆手:“甚么有福呀,他那个性子,甚么也不与别人争,甚么都让着人家,常吃闷亏而不自知,我说他读书读傻了,他还同我使气,言我不懂大丈夫为人处世之道。” -- 第102页 张氏道:“君实也如此,但我素不劝他,他做事总有他的道理,况他待我这般好,我对他也无甚可挑剔了。” “是啊,单从司马先生与妹妹成婚十载,从未纳过一妾,便胜天下其他男子一大截了。”杨氏羡慕道,她夫君在同僚眼中亦为君子,然男人眼中的君子与女人眼中的君子到底存在分别。 “说起纳妾,王先生也至今未纳妾,欧阳妹妹与王先生一个郎才,一个女貌,当真是神仙眷侣。”郑氏夸道。 欧阳芾憨憨笑道:“他是神仙,我是凡人。” “妹妹莫作此想,妹妹如今可是汴京城里的红人,你瞧外面哪个画铺的师傅不在模仿妹妹的画作。”郑氏道。 几位女眷亦纷纷赞她。欧阳芾摇首:“他们只是追逐宫中喜好,与我本身并无多大干系,张美人的珠冠仿品可以售至千两,我的几张画自也有人模仿,官家这阵看我的画新奇,是因长久观宫廷画观腻了,待看惯我的画后,兴趣淡了,便也无此风尚了。” 她言辞轻淡,几人闻言却有些意外,一时无声,是意外于她的清醒通透,还是惋惜于她所言约略为真,却不曾知晓了。 众人散后,欧阳芾与王安石甫归家中,还未褪去外裳,便有奴婢送来信封与欧阳芾,道是从苏州寄来。 “苏州?”欧阳芾接过信件,“一定是知瑾寄来的。” 她展信阅去,王安石在旁更衣,半晌未再闻她声音,便向她看去。“......怎么了?”他停下动作。 “知瑾逝世了。”欧阳芾抬目,面色苍茫而惘然。 穆知瑾是产后失血过多而死,身后留下一女,其夫裴如观哀恸欲绝,几度食不下咽,故欧阳芾虽早些寄了书信与穆知瑾,然其家人却拖至今日方回信。 寄信来,除告知欧阳芾此消息外,裴如观还试求王安石为其妻子撰写墓志,两人之间交往无几,仅此前赴任江南时同行过一程,可裴如观还是为他妻子开了口。 “你可不可以......”欧阳芾唇齿开合,话不成音。 王安石知她要言甚么,道:“好。” 他为穆知瑾撰写了墓志,随慰问的信件一同寄往苏州,后裴如观及穆知瑾家人言报答之事,他亦分毫未收。 这是他为官以来除却亲友外,为官员家属所写墓志中对方官职最低的一回,然动笔之用心,遣词造语之精炼深沉,非寻常所书墓志可比。后变法期间,裴如观始终坚定不移地支持王安石所行新法,未尝没有这一份原因在里面。 时令至五月间,牡丹花开,欧阳芾从叔父欧阳修那儿讨来了数盆魏紫和御衣黄,栽种于自家院子里,与芍药、蔷薇等花草铺满院落,微风袭来,枝叶交映,芬芳袭人,客人至其家中,皆爱来此观赏一番,韩维等还总喜调笑: “放了介甫自己,定不会有如此雅致,装点庭院这类事果然还得靠弟妹才行。” 司马光来时也难得调侃:“记得从前至介甫家中,院内惟独一棵枯树,别无他物,如今倒似人住的地方了。” 王安石每每听闻此话,便像被什么噎住似的,大概未料自己在他人眼中是这般印象,而欧阳芾则十分受用于称赞之语,每每心花怒放。 家中摆设确多随欧阳芾喜好布置,王安石只在她弄完一阵之后过来视上一视,偶或给出一两句评价,欧阳芾听了,毋论评价好坏也均不往心里去,端的是“你看习惯就好”的心态。 韩维等与王安石愈发熟络起来之后,休沐日便常约着一同去浴池洗浴。休沐假本为专供朝官沐浴及谒亲的日子,然大多官员平日在官署里憋久了,一至休沐假日便爱呼朋引伴,游山玩水,或煎茶品茗,或把盏痛饮,总归不干正事,王安石是个特例,虽也不爱在休沐日乖乖沐浴,却是为了在家读书。 除依靠韩维、司马光等人拖着王安石去沐浴外,欧阳芾闲时还会自己动手,比如某日午时方过,天朗气清,艳阳高照,欧阳芾灵机一动,提议道:“夫君,我帮你濯发如何?” 王安石放了书,道:“濯发?” “嗯嗯。” 说干就干。欧阳芾将冷水兑入烧开的水中,调至适宜温度后再将木槿叶泡至其内,搓揉起浮沫,待清香沁入脾肺,滤净木槿叶渣,便搬了张长凳在院内,叫王安石躺在上面。 欧阳芾为他取下横簪,解了髻,舀水问道:“水温如何?” “正好。” “我头回给人濯发,若扯疼了你可别骂我。” “嗯,”王安石淡淡应着,又道,“我何时骂过你。” 欧阳芾偷偷嘁了声,骂过的,只他忘了而已。 事实上她的动作十分轻柔,半点也未令他不适,王安石微微闭了目,午后暖日熏人,几许倦意袭来,只觉昏昏然快要寐去。 “哥哥。” 他蓦地睁目,稍侧首,望见王安礼立在院中央,面上带了犹豫之色,似在踟蹰是否该上前打扰。 王安石直接替他做了选择,问他:“何事?” “□□前言,今日要考我周礼内容,”王安礼观着眼前情景,“我晚些再来也可。” “不必,就在此处。”王安石想起这茬,略动了动身,头颅微抬,便听欧阳芾问:“水凉吗?” “不凉。”王安石答。王安礼更不自在了,但王安石十分自在。他还是头回在濯发中途差些睡着,此刻正需醒醒脑。 -- 第103页 “考察官员,当以何为尺度?”王安石问。 “以听官府之六计,弊群吏之治:一曰廉善,二曰廉能,三曰廉敬,四曰廉正,五曰廉法,六曰廉辨。”王安礼答。 “‘廉’字作何解?” “廉者,察也。” “为何当用此六计?” 王安礼一怔,下意识朝欧阳芾望来。 欧阳芾:别看我,我也不会。 王安礼定了定神,道:“善者,品德高尚也,能者,可推行政令也,敬者,忠于职守也,正者,处事公正也,法者,执法无误也,辩者,明辨是非也。官员应以自身修养为先,以才充任,考察政绩应贤能兼而重之,德行道艺缺一不可。” 王安石听罢,道:“此为表面意,我问你,此六者间有何联系?” “这......”王安礼答不出来,“请哥哥指教。” “善其行谓之善,善其事谓之能,能直内谓之敬,能正直谓之正,能守法谓之法,能辨事谓之辨,”即便躺于长凳上,依旧无损王安石清晰的思路与条理分明的陈述,“欲善其事,必先善其行,善行宜以德,不宜以伪,直内则为德,直而不正,非所以成德。正而后能守法,守法则将以行之;行之则宜辨事,辨事则吏治所成终始。故一曰廉善,二曰廉能,三曰廉敬,四曰廉正,五曰廉法,六曰廉辨,此谓之六计。” “是。”王安礼应着。 又问些其他,皆如此类,王安礼能答则答,答不出自有兄长解惑,欧阳芾在旁跟着听,无形中增长了许多知识。 以木槿叶濯发后,又用清水洗净发丝,王安石起身披巾,让王安礼先行回去,稍后再继续考问。 王安礼的脸色顿时变得同欧阳芾一样莫测。 王安礼:还没问完。 欧阳芾:还没问完。 王安礼带着复杂的心情退下了。回至屋中,边用布帛替王安石擦拭湿发,欧阳芾边感慨道:“和甫貌似有些怕你哦。” “他非惧我,但惧我考问罢了。”王安石轻描淡写,“如所习扎实,缘何会怕。” “也不一定,此同人的性格相关,你那些问题我也不会,但若你问我,我答不上,却也不怕。” 王安石不由睨她。她确从一开始便不惧他,即便他亦知晓自己在外人面前严肃了些,她不惧他,他私心以为是好事,只他断不可能承认罢了。 “夫君,我有一事想同你说,”欧阳芾道,“你还记得温四娘么,她从洛阳寄了书信来,让我去洛阳陪她些日子,我欲答应她,并考虑不日便走——哎!” 手底尚未拭干的墨发挣脱去,湿漉漉贴在王安石肩脊上,他蹙眉视她,浑然不觉水滴洇湿衣襟:“......你今日为我濯发,便是为告诉我,你欲离开?” “当然不是,”欧阳芾立马卖乖道,“是因我想同夫君亲近嘛,我伺候得不好么,夫君?” 她蹭上去接着给他拭发,王安石抿唇由她动作,口中却漠道:“伺候好了,方便你出门是么。” “哎呀,都道不是了,”欧阳芾心虚道,“介卿......”她唤着从曾巩信中学来的,非比寻常的亲昵称呼,“我会与你写信的。” “......去几日?” “不清楚。” 又一句令人不快的回答,王安石直欲挣脱她,然被她先一步环紧手臂。“我不愿欺骗夫君,我确不知会去几日,许为五六日,许为一个月,若承诺后反食言,我会更愧疚的,”欧阳芾缓声低道,“知瑾不在了,我与四娘亦有三年未见,我想去看看她过得好不好,若知晓她一切都好,我便回来。” 她轻柔袒露着心声,环住的手臂未再挣动,良久,闻王安石道:“三日一信。” 看来之前她偷偷前往杭州一事仍于他心中存在阴影。 “五日。”欧阳芾讨价还价。 王安石剜她一眼,立身掉首便走,欧阳芾忙追道:“三日!就三日!三日一信!” 第42章 洛阳以牡丹闻名,前朝诗人刘禹锡曾留下“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的诗句,今欧阳修亦叹咏“洛阳地脉花最宜,牡丹尤为天下奇”,可惜欧阳芾行至洛阳时,已至花落时节。 今花虽新我未识,未信与旧谁妍媸,当时所见已云绝,岂有更好此可疑。她叔父怀念的是旧时自己亲眼所见的牡丹,纵世随时移,新枝争丽,他亦觉不如从前之花。 欧阳芾见到温仪的瞬间,恍然忆起了她叔父的诗,倘若温仪与穆知瑾是花,那她们与欧阳芾后来认识的女子皆当为不同色彩。 她下了马车,温仪来迎,将她一双手握了,笑逐颜开道:“阿芾长大了,越来越好看了。” “四娘才是,一年比一年美。” 温仪施着淡妆,着轻薄罗衫,戴着首饰的手腕似比出嫁之前更细了,仿佛轻易可以折断的柳枝,欧阳芾望着她的面颊,终是没忍住眼里的心疼,道:“四娘,你看上去憔悴了。” 温仪微怔,继而捏起她脸颊:“方夸过我美,这会儿又道我憔悴,那我究竟是美还是憔悴?” “四娘憔悴也美。”欧阳芾应答如流。 “阿芾的嘴还同过去一样甜。”温仪十分满意。闻得一声咳嗽,二人转目,温仪的夫君史固安立在一旁和善道:“怎还叫客人在门口站着呢,快些进屋叙旧罢。” 温仪敛了笑容,复向欧阳芾略略微笑,拉她进门:“走吧。” -- 第104页 史固安家做的是香料生意,往常接的单子中不乏富户,故家业积攒至今勉强算得上等户,从他身上锦衣玉带的派头亦能大致看出一二。 温仪去岁生了一女,跨进屋门时,孩童正扶着椅子腿站直身子,试图行走,口里喊着:“阿......娘......”结果刚走一步便前扑在地。 温仪忙将她抱起:“星儿乖,瞧瞧谁来了,叫姨姨。” “阿......娘......”幼童仍执着地叫着娘。 “这孩子。”温仪失笑,欧阳芾不禁触了触她肉乎乎的小手,道:“知道唤娘已很好了,会唤爹爹吗?” 星儿睁着大眼睛,听不懂她们在言甚么。温仪瞥了眼史固安,道:“她不会唤爹爹,她只会唤亲近的人。” 史固安在旁讪笑,欧阳芾莫名觉得自己失言,也对他报以一笑,而后不再多话。 在史家用了顿晡食,史母刘氏倒十分热情,处处款待欧阳芾,还问她许多京城见闻,温仪也不时为欧阳芾夹菜,然她与丈夫史固安之间却几乎无话。 用过饭,温仪让欧阳芾先在自己屋中与星儿玩耍,自个则在外面处理些事。 欧阳芾对面前的人类幼崽充满好奇,并试图让她在学会“爹爹”之前学会“姨姨”,可惜人类幼崽并不配合,只顾满屋找娘。 欧阳芾摸摸她的脸蛋,充满爱心地放弃了这项工程。温仪久去不回,她正欲开门去寻,倏地听见门外隐约声: “你非如此是吗?” “我怎样?怪我在人前未给你面子?也不看看你配么。” “你信不信我——” “你来!你试试!” 之后是长久的沉默,伴随瓷器猛然摔碎之声,欧阳芾立于门后,终是未打开面前的屋门,她回头望向星儿,稚嫩的乌瞳里全无对这世界的了解。 温仪回屋时面上无半点异样,仍同欧阳芾玩笑,还问她欲在此留几日。 “你想让我待几日,我便待几日。”欧阳芾道。 “我让你一辈子留在这儿,你便不走了么?”温仪笑道。 “是啊。”欧阳芾亦笑。 “傻瓜,你若留在我这儿不走了,恐你夫君第一个来问我要人,”温仪嗔道,“......那王介甫待你如何?” “他待我很好。”欧阳芾真心实意道。 闻言,温仪脸上似流露出一股怅然,又似是羡慕,她一时无话。 “对不起......”不知为何,欧阳芾话便出口。 温仪笑了:“说甚么傻话,我为你高兴才是。” “四娘与你夫君呢,你们二人好吗?”欧阳芾旁敲侧击道。 温仪道:“我与他之间无半分情谊可言。” 次日,欧阳芾早早出门,未让温仪陪同,而是独自在街市逛了一圈,她来时忘了给星儿买礼物,这会儿欲临时补救。 购了一串寓意平安的朱红手链,又买了些孩童喜爱的小玩意儿,临近晌午方回史家。甫跨进院,便闻一阵尖锐的吵嚷声: “我言过多少次,叫你不要去铺里!” “客人催着要货,你不愿去,我去还不成?” “我不去是因我白日繁忙,晚间自会亲自上门解释——” “是上门解释还是一同去青楼寻妓,你自个儿心里清楚!” “那你呢?这街坊邻里何人不知何人不晓,史家娶了个精明能干、比她夫君还出色的温四娘,你嫁过来三年,怕是整条街的男子皆识得你了罢!整日妆容满面,是欲上哪家勾人?” “你、你,”温仪气得浑身颤抖,“你给我滚!” “我滚?该滚的应当是你才对!” 欧阳芾眼睁睁看着史固安扬起巴掌,头脑未及反应,脚下便直冲过去挡在温仪身前。她颊边一痛,犹如被巨大的力道掀翻在地,脑中尚未反应过来,面颊已火辣辣灼烧开。 “阿芾!”温仪慌忙过来搀扶她,后向史固安道,“畜生!你打我便是了,打她做甚么!阿芾、阿芾没事罢......” 史固安似也觉打错了人,且自知用力过猛,故站着不言。 “我没事......”欧阳芾小腹一阵急痛,她挣扎起身,安慰温仪道,“不要紧。” “你还不滚?滚!”温仪朝史固安喝道。史固安见欧阳芾立身站稳,虽发髻散乱却不似有恙,便径直甩袖离去。 记忆中温仪鲜少落泪,她素为刚强的女子,纵受了委屈也不肯轻易示弱,然此刻却一边掉泪一边为欧阳芾抹药。 “四娘,我真的无事了,你莫哭了。”欧阳芾缓过劲来,开始轻声安慰温仪。 “我只恨天未降雷殛了他。”温仪咬牙。欧阳芾闻言笑了,一笑又扯痛脸颊,温仪忙问:“还痛么?” 欧阳芾摇首:“不痛了。” 温仪心疼地视她,她便又问:“四娘,他常打你吗?” 替她上药的手顿住,温仪眼中苦涩掠过,而后付以浅笑:“阿芾以为呢?” 温仪是嘉祐元年嫁至的洛阳,甫进家门时亦想过好好侍奉姑舅,夫妇和睦度日,然丈夫表面温吞老实,暗里却为喜爱寻花问柳的性子,温仪忍了他在外招|妓留宿,只不带进家门便尚可勉强过下去,她本身喜欢行商,翻过数次账本后熟悉了店铺账务,便开始帮夫君操持生意,香料行的人与她日渐相熟,也对她年纪轻轻而能精打细算的能力颇多赏识,时不时在史固安面前夸赞她,甚或玩笑道“令正的本事可比史兄还高上一筹”。 -- 第105页 未料史固安由此嫉妒温仪,不允她再去铺里,还斥她涂脂抹粉,是出去勾引男人,温仪何曾甘受委屈,遂每每与史固安吵架,两人关系愈发破裂。史固安怒火起来时会如今日般打骂温仪,温仪性烈,每每只扬起脸冷笑,未尝稍降辞色。 言罢这些,温仪还不忘嗤道:“我原不知他因何未中进士,目今看来,若他当真得中进士,便是老天瞎了眼。” 欧阳芾垂首默然半晌,道:“那你今后该如何?” “不清楚,”温仪哀伤地笑,“所幸我有星儿,她是我目今唯一的念想了。” “四娘,你有未想过......”欧阳芾吞吐道,“有未想过......”她很难开口言出那两字。 “和离?”温仪替她把话接上。欧阳芾点头。 温仪道:“可以么,还回得去么?” “回得去,”欧阳芾道,“我不想你待在此处,你在此处不会幸福。”打人之事,有一次便有无数次,她知温仪在此只会继续受委屈。 欧阳芾很难开口,后世尚且劝和不劝分,一千年前对女子的束缚更令遭夫休去的女性无地容身,她开口劝温仪,又能为她做多少。 “我亦想过和离,可旁人皆劝我打消此念。”温仪惨笑。 “我不这般劝你,你欲离去,我便支持你。”欧阳芾道。 “我在他面前提过一次,他言我痴人说梦,言他不会放过我,阿芾,我不知如何是好,”温仪终于泣下,“我寻你来,便是望你帮帮我,我已无人可依靠了......” “谁说的,温伯父也十分关心你。”欧阳芾不愿她作此想。 “他把我嫁至史家,他早不要我了,我写信与他,便是他叫我忍让。”她心底对父亲将自己嫁给史固安一事,终究还是有怨。 欧阳芾将她搂在怀里,轻抚着她的背:“四娘不妨同温伯父再写封信,细言目下境况,也许温伯父了解得不甚清楚,并非不疼四娘。若温伯父仍旧不赞同,四娘和离后可与我和夫君住在一起,我们屋子大,正好缺人,四娘不是喜欢贩画么,我们可在汴京城开个店,我画,你售,往后我的画只让你售。” 温仪啜泣道:“你如今嫁了人,你夫君、他会答应你卖画么?” 欧阳芾亦被她感染带了哭腔:“我不管,他不答应,我就不要他了。” 温仪破涕为笑。 “四娘,我支持你,毋论你作何种选择,我俱支持你,我只希望你快乐。”欧阳芾道。 两人抱在一起,潸然泪下。 温仪听从欧阳芾的建议,写了封信寄往汴京温家,欧阳芾亦寄了封信,写给王安石。 她言,此处遭遇难事,你可否来洛阳一趟。 洛阳距离汴京仅一日路程,信寄出后的第三日,王安石抵达洛阳。 第43章 再次见到王安石,温仪觉得他有些变了。 “温娘子。”王安石颔首。 “阿芾唤我四娘,你不妨也随她这般唤。”温仪稍作提议,王安石也未推拒,便改了口:“四娘。” 比印象中平和了许多,无那股子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了,温仪暗自发笑,怕也是因欧阳芾的关系。 “阿芾信中都对你说了?” “是。”言起此事,王安石换了严肃面色。 温仪涩然一笑:“我不知她是如何对你说的,但我猜,她定有不曾告诉你的事。” “何事?” “她定然未对你提起,她在这儿受的委屈。” 话甫出口,果不其然看到对方变了神情。“你放心,她既未对你提起,想必是她认为并非大事,然我心里有愧,却不得不告诉你——那日她见我与我夫君起争执,为护我,曾挡在我身前挨了那人一耳光。” “甚么?”王安石目带寒霜,立身而起,却是惊动了院子里陪星儿玩耍的欧阳芾,她侧目望来,王安石缓了缓容色,又坐下。 “她果然未对你言过。”虽三年未曾相处,温仪仍旧了解欧阳芾的性子,她素不爱让别人为自己忧神,故有些事刻意瞒着亲近之人,这性格不晓得好还是不好。 温仪接着道:“她既不愿你知晓,我本也犹豫是否应告诉你,然她毕竟有了身子,还是多加小心为上......” 话未竟,又闻一声意料之外的回答:“......你说甚么?” 温仪瞧他反应,怔道:“她这个也未告诉你?”随即指抵下颌思忖:“我记得看郎中是在寄信之前,那她应当......” 院内,欧阳芾将稚童抱在腿上,亲昵地蹭着对方额头与鼻尖,温柔道:“星儿乖,我是谁呀?我是姨姨,叫姨姨——” “姨——姨——”稚童重复着单调的音节,即便如此亦令欧阳芾心花怒放。 王安石观着她与幼童玩耍的场景,几番深呼吸,终究松开垂于袖中的手,在她声声温柔腔调里逐渐归于平静,他稳了稳心神,回首对温仪道:“内子或出于私情有所隐瞒,还望四娘将此间发生之事详告。” 正厅。 史固安与王安石各坐一端,史母刘氏坐在儿子身旁,欧阳芾与温仪坐在王安石一边。仆人上了茶点,史固安介绍道: “这双井白芽乃今年开春的新茶,原产江西分宁,听闻王判官亦为江西人,与这江西的贡茶应属同乡了。” 他有意套近乎,将家中珍贵的茶品拿出来与客人享用,熟料客人分毫未动,却道:“安石籍贯临川,平生未去过分宁,与此双井贡茶谈不上同乡。” -- 第106页 没想到他如此直接,史固安顿时有些掉面子,赔笑道:“王判官是严谨之人,是在下混淆了。” 气氛一时冷场,史固安只好接着道:“王判官此番是来探望妻子?” 王安石道:“此为缘由之一。” “判官放心,令正这几日一切安好,内子与令正姊妹情深,二人常白日叙旧至夜里,形影不离。” 不知哪句话说得不对,王安石周身泛起股冷意,似刻意捻出其中一句回道:“一切安好便好。” 史固安心虚,转移话题:“呃,不知王判官此来的其他缘由是?” 王安石起了身,道:“安石不肖,来向足下讨份放妻书。” 厅内寂静一刻,史固安与刘氏面面相觑,而后史固安勉强抽动面上肌肉,道:“王判官是在同在下说笑罢?” “安石素不开玩笑。” “......王判官,在下虽寒门弊舍,亦自问以礼相待,判官为官人,又为读书人,高风亮节,天下士子敬仰,怎甫一登门还未茶过三巡,便行如此羞辱事,传出去,阁下不怕为天下士人耻笑么。” 颜面撕破,史固安的口气也难听起来。 “安石是否为人耻笑,自有他人评说,非由足下定夺,足下应考虑的惟有放妻一事,其他毋须挂怀。” 史固安面色不佳,视向温仪,目中了悟一般带了狠色,温仪毫无畏惧地迎回去。 “放不放妻,乃在下家事,王判官好像无权过问。” “足下适才言,令正与内子姊妹情深,那么内子之姊亦当为安石之姊,王某为家人谋事,理正言顺。” 温仪些许诧异地看向王安石,她万没想到王安石会如此说,自己陡然被算在家人之列,虽知仅为辩词,仍旧垂首低笑了,不争气地生出几分温暖。 史固安噎住,明知对方强词夺理却无法从道义上指斥对方,手背被母亲刘氏覆住,他望向母亲关忧的神色,怒气陡然发作: “好,王判官要争这理,我们便好好争上一争,我史家将她娶进门三年,衣食起居、仆杂用度何曾薄待过她,判官自可问问她,这三年花了我史家多少银两,我母亲又何处亏待过她!” “新妇入门便为家人,你厚待她为理应之事,此天理伦常,何足夸耀,”王安石冷颜道,“你言令堂不曾亏待儿媳,我且问你,目视儿媳遭子责打,不问不理,一味偏护其子,纵容默许其子暴行,算不算亏待?” 刘氏闻言,颤抖着身子道:“你,老身、老身未曾......” “你血口喷人!”史固安颤颤巍巍指向温仪,“我从来就未打骂过她!” “足下是否打骂妻子,自有公堂审问。” 一听“公堂”两字,母子皆浮现惧色,刘氏忙道:“何事不能在家解决,为何要去公堂,我们、我们坐下慢慢说,王判官,你先坐......” 王安石不坐,直视着史固安躲闪的眼神:“足下不愿赴公堂立案问审,令正亦未强求,待乞得令正原谅,足下予一封放妻书即可。” 话题又回至最初,史固安明白过来:“你们是联合好了来讨债的,是不是?” 许因一直压着火气,又因此刻王安石在场,欧阳芾提胆道:“你未欠债,别人如何来讨,上了公堂,整个洛阳皆知史家以殴打妻妇为乐,你且看看还有未有人上门买你家的货,还有未有人愿将女儿嫁给你。” 不待史固安回答,欧阳芾转而对刘氏道:“老人家,您一家三代家业俱在洛阳,开门做生意素来最重名声,名声坏了,不言多久,至少三五年免不了遭人议论,我知您不愿如此,四娘自幼丧母,您与她母亲乃旧识,若非您与温伯母牵线,四娘亦不会嫁来洛阳,如今四娘与您儿子无缘,温伯母泉下有知,看见自己女儿终日以泪洗面,枯槁憔悴,她必也会伤心难过,此定非您与她的本意。” 刘氏听她提及温母,脸上恍惚几许,似有裂痕。欧阳芾继续道:“四娘求去之心已决,您强留无用,不如放过她,也放过您的儿子,彼此留分余地,他日两家再见至少不以仇人相待,四娘性子烈,您一味强留下她,徒增夫妻仇怨,莫不准哪日便是要出人命的。” 欧阳芾承认自己有过度渲染的嫌疑,刘氏果真被她吓到,抓住儿子的手,惶惶道:“大郎,我们,我们不如便罢了......你与温家娘子确实无缘......” 史固安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无奈自己母亲亦劝自己,咬了牙破罐子破摔道:“你们莫再折磨我娘,不就是让我出妻么,我出便是,我也早跟她过够了。” 欧阳芾放下心来,与温仪对视,皆于对方眼中看见欣色,却闻王安石道:“足下既愿出妻,宜当注明缘由。” 未料此事还没完,史固安皱眉道:“甚么缘由?” “足下此番出妻,不为‘七出’,乃为‘义绝’。”王安石容色镇定。 史固安一时面孔扭曲:“王判官之意,她便无半分错处?” “错犹不及足下。” “你!”史固安气冲脑顶,胸闷得发疼,竟吐不出半字。 “七出”乃夫休妻最名正言顺之由,意味着妻子未守本分,故遭夫家弃去,而“义绝”则兼顾双方权益,宋律规定,“夫妻不相安谐而和离者,不坐”,“义绝”乃夫对妻族、妻对夫族的殴杀、奸非与谋杀罪,凡经官府判定夫妻一方犯“义绝”者,即强制离婚,不问本人意愿。 -- 第107页 王安石将七出之条一一道来:“不顺父母,为其逆德也,令正居家三年,于令堂尽心侍孝,不为不顺;无子,为其绝世也,足下与令正成婚三载虽仅一女,然时日未长,不以无子称之;淫,为其乱族也,令正淑良端正,未与他人私相授受,更未尝令夫族蒙羞,不为淫佚;妒,为其乱家也,足下未曾纳妾,故无嫉妒之谈,与之相比,足下在外与宴饮笙歌,令正依旧勤勉持家,不离不舍,宜应嘉许......” 言至此处,王安石刻意重了语调,半分颜面也未留给对方,欧阳芾直观着史固安面色朝青白扭曲的道路一去不返。 “有恶疾,不可与共粢盛也,令正是否身染恶疾,足下与其朝夕相处,必较旁人更为清楚;口多言,为其离亲也,令正于夫族间未尝擅弄是非,挑拨离间,或害夫族感情,不为多言;盗窃,为其反义也,据安石所知,令正不但未曾盗窃夫家之财,还为夫家日夜辛劳,守成之余,净利不少——恕安石妄言,足下无权以七出之条弃妻。” 不知为何,虽听着十分痛快,然欧阳芾隐约觉着他今日似乎格外咄咄逼人,仿佛有人事先招惹了他,使他心情不快。 “此放妻书日后呈交官府,当为公论证物,世人知其始末,理应无损清白者名誉,”又一句意有所指的话,王安石毫不顾忌对方颜色,道,“望足下慎重思之,勿错上加错。” 自厅中步出,欧阳芾与温仪携手转去厢房,彼此相视会意一笑,皆忍不住弯了腰。 温仪将王安石好一番赞叹,而后捏着欧阳芾的脸颊对她轻道了声谢谢,欧阳芾摇首,谢甚么。 “你们夫妇还有话聊,我便不打扰你们了。”余光观着伫立于不远处的王安石,温仪识趣道,而后先行离开去。 “阿念,”欧阳芾站在厢房前,听王安石唤她,“你是否有话对我说。”他站着不动,目光如炬视她。 “甚么话?”欧阳芾不解,而后想起甚么,“对了,我有事要告诉你,等回程路上再言。” 她笑靥如花,王安石盯着她的容颜,良久终作罢了:“......走吧。” 隔日,史固安心不甘情不愿地写了放妻书,听温仪形容,下笔时的脸色仿佛欲将她生吞活剥了,然她毫不在意。双方将之告于官府,自此后,恩断义绝。 由于错在夫家,且男方对幼女无多眷念,而温仪却断然不会将女儿视为累赘,故再三争夺甚以妆奁为代价下,星儿终随了温仪而去,如此结局很难不谓两败俱伤,然庆幸的是,伤害终究不会再继续。 次日,两驾马车列于道途,温仪收拾好行囊,换上身明艳新裳,姿容灿烂,首饰璀耀,携了出嫁时侍奉在侧的丫鬟一同离去。杨柳依依,锦绣铺林,罗衣荡漾红尘内,骏马驱驰紫陌间,仅愿各自安好,再不相见。 温仪带着星儿一驾马车,欧阳芾与王安石一驾马车,登车前欧阳芾便发现此同王安石来时的马车不为同一驾,入内更发现座中铺了软垫,靠在其间舒适惬意,甚让人有睡上一觉的冲动。 “缓行即可。”王安石向车夫交代完,放了帘,坐归车内。 欧阳芾问:“不赶路么?”言下之意,你不需赶回去办公么。 王安石“嗯”了声,未就此话题深入,却问:“你不是言归程时要与我说甚么,现下可以说了。” “啊。”欧阳芾想了起来,将身子挪过去,凑在他耳畔低语两句,而后退开,眼眸亮闪闪地望着他。 纵使早有准备,亦已通过他人之口知晓,在闻她亲口述来的刹那,他依旧心房颤了一颤,垂于膝上的手不由自主地收拢。 “你不高兴吗?”欧阳芾见他似毫无反应,一脸的平静寡淡,与她所猜相去甚远,不由失落。 她是在挨史固安打的次日,食欲不振且犯了呕,为温仪察觉,强带她去看郎中,这才发现自己已怀身孕月余。温仪之事尚未解决,她料此时绝非提起自己这事的良机,便欲待事终了再同王安石道来。 “我高兴。”王安石将她揽入怀中,手臂几欲将她拥紧,又觉不该如此,便微微松开,只一下一下抚着她的鬓发与脊背,长久不放,似含眷恋。 欧阳芾控制不住地扬起嘴角。“还疼么?”她听王安石问。 “不疼啊。”欧阳芾下意识答,继而便感到一只生着薄茧而带暖意的手摩挲在她颊侧,“我指的是此处。” 哦。欧阳芾明白了,定是温仪告诉他的。“早就不疼了,你看,是否一点也瞧不出来了?” 她稍推开他的怀抱,示意他看向自己脸颊,那颊面白里透红,光洁如玉。 王安石早视过多遍,如今再视了视,却道:“往后毋论何事,皆须告知我,不可隐瞒。”顿了顿,“亦不可拖延。” “哦,”欧阳芾乖乖应下,“那你莫再恼了。” “我未恼过。” “骗人。” “......” “......莫再恼了。” “......嗯。” 马车逐渐驶入山林,远方青山如黛,连绵不绝。 这一年是嘉祐四年,次年,欧阳芾诞下一子,王安石为其起名,雱。 嘉祐四年,穆知瑾逝世,太子中舍、天章阁侍讲胡瑗因病逝世,远在常州担任学官的王令同样因疾病而去世,王安石与欧阳芾去常州探望其妻吴氏,劝其回娘家唐州居住。次年,汴京爆发疫病,梅尧臣病逝于京师。 -- 第108页 嘉祐五年,又为充满生机的一年,这一年,裴如观于苏州届满,携女回京,欧阳芾头次见到穆知瑾的女儿,恍惚在她眼中看到了穆知瑾的生命,随后王安石上书举荐裴如观在京任职,裴如观因试馆阁通过,自此入了馆阁为官。 同年,冯京回京任翰林学士侍读,纠察在京刑狱,曾巩经由欧阳修举荐至京师担任馆阁校勘、集贤校理。 这一年,苏轼、苏辙守孝期满,回京后朝廷予以任职,然二人未即刻赴任,而是在京准备制科考试。 正谓,你方唱罢我登场,山雨欲来风满楼。 又谓,行人莫问当年事,故国东来渭水流。 第44章 晨光映射,流云如絮,辰时甫过,御街两旁的廊道下卖着各式各样早食,铺里飘荡着热腾腾的炊烟。欧阳芾随意捡了处摊子吃了碗软羊面,而后提着一盒栗糕往温家画楼去了。 温仪自归娘家后便重操旧业,仍帮其父温厚之打理画楼生意,她是耐不住闲坐在家的人,这一点深为欧阳芾所佩服。 温厚之在门口瞧见欧阳芾,和颜道:“欧阳娘子来啦,来找四娘的吧。” “是,温伯父好,”欧阳芾将手里栗糕提起,“这是给您和四娘买的糕点。” “唉,你这孩子,说了不必这么客气,还回回带些小食来,我又不惯吃甜的,最后全装了四娘肚子里。” 欧阳芾笑起来。 “谁在说我坏话?”温仪闻声从里间步出来,面上笑靥如花。 温厚之道:“你们姊妹聊,我有事出去一趟。”言罢跟温仪交代两句,便先离去了。 温厚之近来对欧阳芾愈发和善,大略是因此前她在温仪困难时尽心帮助的缘故,欧阳芾还记得温仪方归娘家时,温厚之出屋来迎她们,那双望向女儿的眼里混合着疼惜、歉疚,还有许多复杂的情绪,诸多情感交织使那双眼仿佛苍老了十载,最终却也只化作一句:“回来就好......” 温仪归来后,欧阳芾亦拾起从前事业,定时与温家画楼供画,也算得一项日常工作,有时是她自己随心而作,有时是由客人定制的命题画,唯一区别大概是得到的报酬比之从前多了许多。 欧阳芾曾希望自己成为画师,目今果真成为了画师,却未给她带来过多喜悦,闺中女子喜爱买她的画,士子们对她的画不乏欣赏,却出于一些心理,鲜少买回家中,欧阳芾对于自己无法改变的事并不很在意,然为了帮温仪多挣钱,也帮自己多挣钱,两人合议后决定,某些画作完后便不押字了,如此无名无姓地摆在店里,反引起不少识画者的注意,愿将其购回家里。 有人好奇心起,询问画师姓名,温仪也仅道句,“是位不世出的画师罢了”。 温父办事回来,温仪便得空与欧阳芾出门去,这日是大相国寺每月五次开放万姓交易的日子,寺院门口摆售着各类飞禽猫犬,温仪近来喜爱起动物幼崽,老想搞只狸奴回去养,还撺掇欧阳芾与她一起养。 “我夫君不喜猫犬,若我贸然拎一只回去,他会将我一起撵出家门。”欧阳芾冷静拒绝。 “算了罢,他会撵你?”温仪嗤道,“你哪日带只回去试试,我们打赌看他撵不撵你。” “改日再说吧。”欧阳芾糊弄过去。 两人于寺庙内一道上了香,为家人祈求平安,后购了些杂食,过了晌午也不觉饿,温仪给星儿买了顶额冠,顺带建议欧阳芾也给王雱买顶幞头,欧阳芾推说不用,她叔父买给王雱的头饰玩意儿已堆成小山了。 临近申正时刻,两人方道了别,欧阳芾在回家途中还不忘去趟茶铺购买新茶。 穆知瑾的父亲近来生意愈做愈好,去岁又开一家铺子,正在太学附近,欧阳芾便总去他家买茶,鲜少再去别家,一来二往,与照看店面的穆五郎也混了脸熟,远瞅着她进门来,原本招呼着其他客人的穆五郎向她问候道:“娘子今日来得有些晚了,最后一点散茶已卖光了。” “啊,”欧阳芾不由叹惋,“不要紧,那我明日再来吧。” “娘子也可看看团茶,今年新上的卧龙山茶,鲜嫩清香,口感正宜。” 欧阳芾苦笑:“我倒是愿意喝......”却怕某人喝不惯。 一语未竟,面前着身素净袍衫的客人这时回了头,望向她的眼里带着意外之色: “二娘?” 欧阳芾目光与他对上,怔了。 冯京视向手里最后一罐散茶,晃了晃神,便笑了,对店家道:“既然这位娘子专为此茶而来,便予她罢。” “这......?”穆五郎看看欧阳芾。欧阳芾忙道:“不用,你先来的,你拿去就好,我住得近,明日再来一趟就是。” “如此岂非麻烦,我恰巧途径此地,并非为这茶而来,稍后再去别处购些亦可。”冯京还欲让她,被欧阳芾连连推拒,无法,只好收回。 “冯先生是近日方回的京么?”欧阳芾问。 “已有月余了。”冯京露出微微笑容,应答道。 “我观朝报了,恭喜冯先生升了翰林侍读——虽然是迟来的恭喜。” 冯京又一阵意外,她竟注意到他。“......哪里。” 两人出了茶铺,立于道旁不温不淡地寒暄着,言语中多具分寸。 “我听闻了你的事。” “甚么事?” “活板印字,”提及此事,冯京眼里闪现出笑意,“官家于国子监试印教书千册,用的便为活板之术。” -- 第109页 “那是官家的事,我半点力也未出,”欧阳芾道,“我从杭州玩了一趟,认识了家书坊的主人,后面便再不干我事了。” “二娘谦虚。” “是真的,我若出了力,这会儿早去邀功了,还能在这儿买茶?” 冯京为她口吻逗笑。 “想来近岁你应过得很好。”冯京道。 “你不好么?”欧阳芾反问,冯京神色蒙上少许黯淡,言不由衷一笑,道:“我也好,只我在想,你当初的选择却是正确的。” “甚么?” “假使你当初嫁的是我,不会有今日成就。” “......不能这么说。”他主动提及此事,欧阳芾反倒垂首,声低下去。 冯京默了默,某种无形的东西堵在胸口,叫他难以自抑地开口:“你怎知若嫁了我,我便不会让你做这些。” 这是他一直想问的,不知何时起便形成的念头,他猜她不愿嫁他的理由,猜了很久,久到听闻她嫁人的消息。 她是愿意嫁人的,所以,她仅仅不愿嫁他而已。 “......” “......我失言了,”一刻寂静过后,冯京避开她诧异脸色,悔意从心底升起,勉强换了温和笑容道,“你欢喜便好。” 欧阳芾尚未思考出该作何反应,便闻一道熟悉而沉着的嗓音:“阿念。” 她扭头,王安石着身绯色常服,端端正正立于两丈外,视线定格在她身上。 欧阳芾与他视线交错,唇齿开启,未及发声,便听身侧冯京道:“介甫兄,久违了。” 冯京略略施礼,王安石本盯着欧阳芾,这时方转朝他看去,不寒不温道:“确实久违。” “介甫兄方下公厅?”冯京察他衣着,问。 “今日非官员休沐日。”王安石道。 闻出他言外之意,冯京失笑:“京亦未偷闲,今日来国子监,乃为公干。” “既为公干,则应早些归署,以免耽误时辰。” “介甫兄说得是。” 两人一个未动,另一个也未动,欧阳芾只好自己动,她从冯京身旁移至王安石身旁,将他手臂轻轻挽了,道:“夫君,我们归家罢。” 王安石僵硬的手臂随她动作卸了力道,由她松松挽着,欧阳芾未再看冯京神色,拉着王安石返身离去了。 ......一路无话。 某人似乎打定主意,欧阳芾不吭声,他便不吭声。 欧阳芾暗自笑了起来,被王安石觉察,她仰目道:“你还是头回在别人面前叫我阿念呢。” “是么,”王安石波澜不惊道,“何足为奇。” “不奇,”欧阳芾手伸过去与他十指相扣,王安石照旧未作回应,不挣脱也不回握,只由她虚虚扣着,“介卿,适才我在茶铺里巧遇冯先生,他提起活板印字之事,告诉我国子监在用此技术试印教书,后来他问我过得好不好,我说过得很好,又询问他近来如何......我下次不搭理他了。” 她落脚点居然在这,王安石不由端视她:“在你心中,我便为如此气量狭小之人么?” “自然不是,这是我对自己的要求,”欧阳芾正经道,“若让介卿误以为我没那么喜欢他,那就麻烦了。” “......花言巧语。” 欧阳芾歪头去瞧他偏开的侧脸:“我可是掏心掏肺说的。” “......” 十指不知不觉扣拢,欧阳芾边走边想到件事:“听说苏轼、苏辙兄弟目下正寓居怀远驿,我想请他二人来家吃顿饭。” 王安石:“不行。” 欧阳芾:“夫君,我想嘛,司马先生都请了。” 王安石:“他请他的,与我何干。” “夫君......” “不行。” “介卿......” “......” “你有何想看的书,我买给你?”不等他答话,欧阳芾接着道,“再加一次免费濯发服务,舒服到睡着的那种,天地间惟此一号,别无分店。” 王安石:“......” 王安石狠狠瞪她一眼,抛下句“随你”便扬长而去。欧阳芾被留在原地:怎么回事,手也不牵了呢。 请苏轼兄弟二人吃饭是件幸福的事,它幸福就幸福在——欧阳芾掰着指头数,距离达成和唐宋八大家之宋六家同桌吃饭只剩六分之一的进度,这个完成度令她十分满意,唯一可惜的是这种快乐只能她独自享受。 苏轼兄弟守母丧结束,返京后朝廷分别予以河南府福昌县主簿、河南府渑池县主簿的官职,然兄弟二人决意暂不赴任,留京准备明年的制科考试。 制科不同于国朝两三年一度的“进士”、“明经”一类常举,乃由皇帝下诏临时设置,为选拔非常人才而专设的一类考试,应试者须经两位以上大臣举荐,先向两制呈送平时所作策、论五十首,两制择其优者参加“阁试”,阁试由六名考官在秘阁举行,及格者方可参加御试。苏轼、苏辙兄弟的举荐者之一正为欧阳芾的叔父欧阳修,其对两人的重视由此可见。 制科极严,应试者少,通过者更少,国朝至今几乎十五年才开一次制科,入等者不足二十人,也正因此,制科出身者,其荣耀又加倍于进士及第。 毋论如何,前来吃饭时,苏轼、苏辙二人的脸上是看不出备考之艰辛的,苏轼更笑得十分开心,因他尚未忘记欧阳芾此前言论: -- 第110页 “画姑不是要为将来作打算吗?怎地如今早早嫁娶,却不为将来准备了呢?” 欧阳芾虚咳一嗓:“世事难料。” 苏轼大笑:“果然世事难料,依轼之见,‘画姑’此名仍可沿用,不过后人只知画姑今意,不知画姑之原意,实为可惜。” 可惜个屁,欧阳芾矜持莞尔。 苏轼的妻子王弗瞧着欧阳芾脸色不佳,扯扯苏轼袖子低道:“夫君莫再言了,人家好歹也是姑娘家,哪儿禁得住你这般调侃。” 欧阳芾听了感动不已:“妹妹我们做个朋友吧。” 苏辙亦开解道:“二娘莫往心里去,哥哥便是这般嘴碎的性子。” 欧阳芾点头:“我懂,我向不同幼稚鬼一般见识。” 苏轼指着自己鼻子:“幼稚鬼?” “对。” “呵。”苏轼被弄笑了,“好好,我是幼稚鬼,做个幼稚鬼,好过做个‘爱画画的尼姑’。” 欧阳芾:“......”不行,不能生气,生气你就输了。 这厢嬉闹吵嚷着,待王安石上桌,气氛自动降冷,菜肴依次端来,欧阳芾热心给王弗与和史云两位娘子夹菜,除此外众人各自垂首用食,再无别的声响。 终是苏轼打破寂静,他抬了酒盏向王安石:“多谢王判官今日相邀,苏轼在此敬判官一杯。” 王安石道:“我不饮酒。” 眼见气氛要沉,欧阳芾忙道:“苏先生客气了,在家用食毋须讲究那么多,你与他喝茶即可。” 苏轼闻言,笑容挂着未落,道:“那便以茶代酒敬判官。”欧阳芾在底下拉拉王安石衣摆,后者到底接下了。 于是苏辙又向王安石敬茶,王安石亦接下。 再后便聊开了。史云言苏家兄弟整日在家攻读九经、兼经、史书这些应考,无暇陪伴她与嫂嫂,欧阳芾便邀请她二人常来玩耍,择日还可出郊宴游,两位娘子头次来京,周遭亦无亲眷,欧阳芾与她二人推荐着汴京内外的好去处。 史云一听兴致热烈,王弗反有些顾忌,苏轼劝她道:“你去罢,整日在家闷着,恐你比我要先闷出病来了。” 众人皆劝,王弗只得应下,抬目正欲同欧阳芾言谈,却发现她目光几分呆呆地视着自己,疑惑道:“怎么了?我脸上有甚么吗?” “没有。”欧阳芾连收回神。 苏轼道:“她上回也这般瞧我,如今又这般瞧你,可见是有问题。” 欧阳芾心虚:“哪有问题,没有问题。” 观出她不对劲,苏轼一时不由言语戏谑起来,连猜数个理由,从她会观面相到她慕色,再到她庙里见了个和尚,愈扯愈离奇,其间除猜她慕色时王安石抬了次头,苏辙以手抵唇咳了声外,其余时候众人皆听得有趣。 总归未曾猜中。 “阿弗,你可记得我——”撤了席后,苏轼不经意口顺唤了声王弗,结果王弗抬目,欧阳芾抬目,王安在旁石亦瞥来视线。 意识到听错,欧阳芾又垂下头。 苏轼停顿须臾,忽地乐了:“阿弗,你可记得我们上回在眉山一处寺庙里遇见位奇怪的白须老人?” “记得,是在承安寺里,怎地忽然提起这事?”王弗问。 苏轼笑道:“没甚么,只这会儿想起来,阿弗,你还记得那位老者对我们说了甚么?” 他似漫无边际地聊着,却喜欢冷不丁喊声“阿弗”,欧阳芾几次条件反射地抬头,后又自觉垂首。 终于,一道冷硬而全无感情的声调响起:“苏子瞻。” “王判官找我有事?”苏轼扬起灿烂笑容。 “你该回去准备制科了,”王安石口吻冷肃,“莫负欧阳公的期待。” 苏轼笑意微收,随后勾出抹弧度:“轼明白。” “我观着欧阳娘子是个明朗性子,倒与王先生不大一样。”归怀远驿的路上,王弗对夫君言起自己感受。 “我与娘子所见略同,不知王判官是如何娶得这样一位活泼有趣的娘子,说起来,二娘整日对着一块冰,也未被冻坏,着实不易。”苏轼打趣道。 王弗嗔道:“你少言两句罢,适才在人家家里你那样唤我,不是惹着王先生不高兴,日后你在朝为官,岂非早早便将人得罪了。” 苏轼无辜道:“我唤自己娘子,缘何惹得他人不高兴?娘子多虑了,王判官非斤斤计较之人,倒是你与二娘适才聊了些甚么,我见她拉着你的手道了好些话。” “说也奇怪,她似十分担心我的身体,问我近岁身子是否康健,还让我多锻炼身体,勿教心事忧神。” “嗯,”苏轼思罢一笑,“确为热络性子。” 长庆楼丝竹盈耳,灯明如昼,贺为岺穿过凭栏招邀、慵柔情浓的艳妓,穿过歌喉轻啭、眼波回盼的歌女,登上二楼,转入间小閤子,见一人斜卧其中,玉色衣带半解,墨眉裁鬓间若流水桃夭,风流潇洒,然独斟独饮,与閤子外喧闹热烈的氛围格格不入,平添一丝寂寞。 “难得来趟酒楼,当世兄也不找人作陪。”贺为岺踱至他身边坐下,径自给自己倒了一盏。 冯京目色迷离,却是有些微醺了:“怎知我未找人作陪。” 贺为岺道:“哟,那正巧,我再唤两个歌儿舞女进来,也欣赏欣赏长庆楼的楚袖宫腰,比之汴京其他正店如何。” -- 第111页 “莫,”冯京拉住他,“莫唤......吵。”他蹙了蹙眉,重新仰倒下去,贺为岺瞧着他这副样子,叹道:“嫌吵还来这儿?” “嗯。”冯京淡淡应声,抬袖遮过面。 他想听閤子外的热闹喧嚣,却并不想让人进来,看见他此刻模样。 “心情不佳?” 贺为岺等了等,未听到回答,便自顾自说下去:“我来是告诉你一事,朝廷敕诰,让我知任池州,不日便须离去。” 冯京清醒过来,望向好友的眼里含着不解:“为何如此突然?” “不突然,我忝居馆阁之职,尸位素餐了多年,自也知晓逐渐懒散,不复刚入仕时的雄心抱负,外任几年也好,磨一磨性子,捡回来些志向。”贺为岺道。 “......台谏弹劾么?”冯京问。 贺为岺道:“上回同僚宴席,本该只令乐妓歌舞佐酒,结果几人一时喝高,让两个娘子私侍了枕席,便连我也一同弹劾了,这事错在我,我认了。” 冯京皱眉:“那你还来此地——” “这不是为了找你么,怎么,临走了来陪好友喝一杯还不许吗?”贺为岺理所当然道。 冯京抿唇:“在朝为官,许多眼睛看着。” “所以你万莫像我一般。”贺为岺道。 “......” “富相公的提议,你考虑得如何?”贺为岺问他。 冯京不言。 贺为岺试探问:“你迟迟不答应,莫不是还在惦记那位欧阳二娘?人家可已经嫁了人了。” “我已忘了。”冯京道。 “是么,”贺为岺轻飘飘道,“喜欢可以忘,怨却忘不了,这我知道。” “我未曾怨......”冯京张口欲辩,倏地怔住。他怨了,就在当日见她的一瞬,他内心浮起的岂非怨意。未曾怨过这种话,说出来仅自欺欺人耳。 “既然不喜不怨,便娶了富公的女儿罢,你比我上进,又比我谨慎谦虚,娶了相公家的女儿,对你仕途终归有好处。”贺为岺苦口婆心地规劝。 “晦之言的是。”冯京一哂,忽地起身,朝閤外走去。 “你去哪儿?”贺为岺在他身后唤。 “去备相公家的聘礼。”冯京头也不回,歪歪斜斜地踏出门。 “夜都深了,你上哪儿准备聘礼?还有酒钱谁付?”贺为岺提高嗓门。 无人回音。 第45章 由欧阳修主持修撰的新唐书前不久最后一次修改定稿完毕,进奏皇帝,龙颜大悦,诏命所有刊修及编修官皆晋级升官,并赐金银器物以作奖赏。 这时参与编撰新唐书的梅尧臣已因疫病逝世,欧阳修受命礼部侍郎,两次辞让,上皆不允。 欧阳芾同曾巩一道来看望她叔父时,欧阳修正在庭院卧榻上晒太阳。 许是数年倾力修撰史书,一朝事了,缓过劲来后身子愈发感到疲乏,欧阳修此刻对政事、对政途已显得意兴阑珊了。 薛氏熬了绿豆汤,欧阳芾便端着一碗递至叔父嘴边,欧阳修原本懒筋上来,喝也不想喝,无奈被她喂了两口,觉出味来,便伸手端过碗自己喝起来。 “怎么说还是女儿家体贴,这若换了儿子,哪能如此伺候当爹的。”薛氏打趣道。 欧阳芾听了,立即支棱起来:“欧阳发呢,快出来听婶婶训。” 欧阳发这会儿忙着与同辈好友出游,却是没空过来。曾巩温笑:“阿念待老师当比女儿待父亲更加体贴。” 欧阳修明显十分受用,喝着绿豆汤嘴角翘得老高,一声不吭听他们聊。 “如何?养了个我不亏罢?”欧阳芾问。 欧阳修鼻中哼了声,道:“难说。”饮尽最后半口,将空碗搁在榻边,问欧阳芾道:“介甫还不欲接同修起居注之职吗?” “接了,不接还能如何,”欧阳芾道,“之前和司马先生像比了赛似的,一径写了十几封辞状,中书不理,还是硬塞给了他,前来宣召的中贵人放下敕牒就走,追也追不上,司马先生败得快,只写了五封辞状就从了。” “拗还是介甫拗。”欧阳修捋须感慨。 “是啊。”欧阳芾叹息感慨。 听着二人闲侃自己侄婿和夫君,曾巩在旁不禁轻咳两声,替好友说话道:“介甫的性子,难以接受这样的差遣也在情理之中。” 同修起居注,乃伴皇帝身侧,记录天子言行、群臣进对任免等的差遣,既清且贵,又近官家,按例任满即可升知制诰、翰林学士,之后便可入宰执行列,正是人人梦寐以求的位置,然王安石辞状中写,“臣窃观朝廷用人,皆以资序,臣入馆最为日浅,而材何以异人,终不敢贪冒宠荣,以干朝廷公论”。 司马光更写,“修起居注,自祖宗以来,皆慎择馆阁之士,必得文采闳富,可以润色诏命者......臣自幼及长,虽粗能诵习经传,涉猎史籍,至于属文,实非所长”,直言自己不会写“四六文”,给皇帝逗笑了,道,“卿不会写骈文,当初进士是怎么考中的?” 官员上辞呈,通常不过三次,然得知王安石已一连上了七八封时,司马光连忙又写两封,其中一封更以王安石为参照物,“安石文辞闳富,当世少伦,四方士大夫素所推服,授以此职,犹恳恻固让,终不肯为,如臣空疏,何足称道,比于安石,相去远甚......使臣之才,得及安石之一二,则臣闻命之日,受而不辞”,对好友的评价可称至高。 -- 第112页 然最终两人皆未幸免。 欧阳修叹着:“朝廷用人,择才而授,岂能一再顺从臣子之意,固知君实、介甫二人不肯为,却也需他二人勉力为之,你在家须多劝劝介甫,叫他勿总写辞呈,驳了朝廷的颜面,官家也是人,被驳多也会不快的。” 欧阳芾应道:“是是。” 欧阳修看着她那幅不走心的样子,直摇头。欧阳芾见了,岔开话题道:“叔父如今新唐书也撰完了,可是有何打算?” “我已上了三道劄子,自请出知洪州,目今未得中书消息。”欧阳修道。 洪州乃欧阳修父母之邦,他欲往洪州,便是生了归隐之意,欧阳芾再度忆起梅尧臣离世时他悲怆的模样,庆历六年旧友尹洙逝世,欧阳修似亦如此悲痛过,然欧阳芾当时年纪尚小,叔父丧友时究竟如何哀恸,她只能从后来逐渐看懂的诗文里寻找,如今亲历梅尧臣逝世经过,她却实实在在觉察到叔父眼中一步步寡淡的人生意趣。 欧阳芾换了腔调:“朝廷用人,择才而授,岂能一再顺从臣子之意。” 欧阳修:“......” 曾巩乍然憋笑。欧阳修瞪她一眼,她接着说:“固知叔父不肯为,却也需叔父勉力为之。” “这你倒背得快。”欧阳修恨恨道。 “叔父的话我可都往心里去了,”欧阳芾趁机证明自己,“朝廷不放叔父离去,是因朝中需要叔父,官家需要叔父,换言之,便是天下百姓需要叔父,叔父被这么多人需要,怎可一走了之。” “尽会言好听的。”欧阳修不愿承认自己被她说动,斥道,“你若为官,某不定是个向官家进谗言的。” 欧阳芾哈哈大笑,不以为耻反以为乐。 “叔父的新唐书我购了全卷放在家中,时不时便拿出来欣赏,”欧阳芾继续“进谗言”,“子固哥哥也购了一卷,对罢?” 被点到名,曾巩自觉接话:“是,老师编修的唐书不但可作史书观阅,更可作文章诵读,辞句粲然,字字锤炼,堪为文者楷模,我读老师的文章,常自惭形秽,不知今生何幸做了老师的学生。” 欧阳修皱眉:“子固,我已言过多遍,你何处皆不差于人,惟独一点,便是偏爱妄自菲薄。” “就是就是。”欧阳芾附和。 曾巩失笑,难以接话。 “你如今任了馆阁校勘,平时多接触古籍,可于其中陶冶性情,修习古人笔法,你性子淡泊,这份差事应很适合你。”欧阳修关怀道。 “是。”曾巩应。 “子固哥哥在京任职,夫君与我都很高兴,这样又可常常去子固哥哥家串门了。”欧阳芾道。 “只怕惟你一人高兴‘常去串门’罢?”欧阳修坐直身,嘲道。 “才不是,”欧阳芾反驳,“子固哥哥也常来找介甫,两人可亲密了,我比都比不上。” 欧阳修笑:“正是了,你合该看紧些,莫不准哪日便教子固将介甫给拐走了。” “老师......”曾巩挂汗。 “那我便将晁姐姐拐走,谁怕谁,”晁文柔是曾巩之妻,欧阳芾对阵起叔父半点不弱,完了还补充句,“晁姐姐肯定会跟我走的。” “阿念......”曾巩啼笑皆非。 欧阳芾耸肩,被欧阳修连斥带笑,直说她不害臊。 入秋天气转寒,苏轼备考制科之余,所剩无几的乐趣之一便是自个儿酿酒来喝,不但自己喝,还叫王弗和来做客的欧阳芾一起尝。 苏轼自言:“这蜜酒乃我游历西蜀时,向一道士杨世昌学来,他酿的蜜酒醇酽甘冽,入口芳香盈齿,我乞了好久才将这方子讨来,你们快些尝尝,此可称得上‘三日开瓮香满城’。” 他夸得如此厉害,王弗便率先捧场尝了一口,尝罢扭头掩面,颦眉不止,苏轼奇怪道:“不好喝么?” 欧阳芾试探着一口下去,吐了出来。“你是把酒泡进了蜂蜜罐子里吗?”欧阳芾不敢置信。 “是多放了些蜜。”苏轼满不在意地笑。 欧阳芾对他肃然起敬,搁下酒碗道:“我近来身子不大好,不可多饮酒,往后有机会再喝罢。” “那真遗憾,”苏轼心知肚明,也不说破,兀自给自己倒了碗,“阿弗再多饮些。” 王弗道:“你酷嗜蜜糖,便以为别人也同你一样嗜蜜么,这酒我也喝不下去,你自己喝罢。” 苏轼大笑,抱了酒坛跑走,老远还能闻见他喊“子由”的声音,王弗跟欧阳芾各自在心里为苏辙祈祷。 王弗不仅慧敏谦谨,待人柔善,还能勤俭持家,烧得一手好菜,欧阳芾揣着向王弗学艺的心思,站在厨房里看她烧菜,王弗便也耐心细致地教她。 虽在家不必欧阳芾亲自下厨,然她一旦学会某道菜,却也总欲亲手做给家里人吃,这日她照旧自外归来,准备大显身手一番,却发现家中来了客人。 厅内,王安石正与一人交谈,内容似与经术相关。 欧阳芾踱步入厅,对方便遥遥起身,王安石介绍道:“此为内子。” 男人朝欧阳芾施礼,举止颇具涵养,抬首可见面容宽阔年轻,应不足三十年纪,目光却已微露深邃敏锐之感,王安石道:“这位是吕吉甫。” “吕先生。”欧阳芾向他作礼。 吕惠卿忙道:“惠卿此次乃以晚辈身份拜谒王先生,怎当得起夫人‘先生’二字,夫人如不嫌弃,只唤我吉甫便是。” -- 第113页 “先生是哪年生人?”欧阳芾问。 “天圣十年。”吕惠卿略带疑惑地答。 “那先生比我大了,我喊先生的字,是否有些不恭呀?”欧阳芾笑。 “夫人即便再年轻,也与王先生同为惠卿之长,长幼有序,惠卿不敢造次。” 欧阳芾歪首:“是吗?” 王安石抬袖端茶,道:“你不敢造次,她便要放肆了。” “这......”吕惠卿不明所以。 “他污我清白,你莫理他。”欧阳芾道。 吕惠卿讪讪,瞄了王安石一眼,见他不似有怒,便和气笑了,道了声“是”。 吕惠卿于嘉祐二年安进士及第,与苏轼兄弟、曾巩属同年,任真州推官期满后回京,先拜谒过欧阳修,蒙欧阳修向朝廷举荐,又来拜见王安石。 欧阳修荐言说他,“才识明敏,文艺优通,好古饬躬,可谓端雅之士”,欧阳芾听他与王安石讨论经义,于古今人物信手拈来,见解自成一家,便也心知他非等闲之辈。 晌午两人仍未从厅中出来,欧阳芾于是留吕惠卿在家用午食,饭桌上二人继续就方才的话题畅聊。 “......惠卿愚见,商汤伐桀伊始,人皆指责汤不恤众,然汤坚定必往,待天下已定,方曰‘栗栗危惧,若将陨于深渊’,可观人心如此,通常欲有所为,则起初人皆反对,待功成事竟,众人又居安而不思危。若汤避祸而惧众人言,事未济则先放弃,事已济则喜而怠,则汤不足以为汤,更不可制众人矣。” 王安石颔首,道:“祸不足畏。” 吕惠卿恭敬道:“我与先生所见略同。” 王安礼在旁听着,皱了皱眉,未言甚么,王文筠听不懂他们谈论的这些,亦不发言,欧阳芾闻后却是一笑。 吕惠卿觉察,便问:“夫人可是对惠卿之言有不同见解?” 欧阳芾只是笑王安石找到了知己,然既被询问,也不妨表态:“祸足不足畏我不清楚,但知天降责罚是假,《商书》言‘天道福善祸淫,降灾于夏,以彰厥罪’,自此教坏了后面历朝历代,皆以为天灾乃神祗示警,其实天灾就是天灾,遇到天灾只因这年运气不好,国朝治理是否妥善,但看天灾过后如何抚安百姓,或看无天灾时如何统御天下,却不应由是否发生天灾来判治理得失,秦朝十五年而亡,非因旱涝灾害而亡,是因发生了天灾,而始皇不顾百姓生死,惹了人怨从而致使□□,但凡始皇如汉朝文景两帝那般休养生息,认真对待天灾,则灾亦无足畏惧。” 她口吻自然流畅,似全然吐露的心声,却将吕惠卿听得愣了。 “夫人真知灼见,”但也忒地超然了,吕惠卿自问足够理性,却也不敢彻底将天灾与人主之间的关系否定,他暗将王安石看一眼,后者虽未开口,面色却全无反驳意,应是赞同她的观点,于是吕惠卿笑道,“......思想气魄,更胜男儿。” 王安石喜欢与自己思想相合之人,所以他欣赏吕惠卿,欧阳芾看了出来。 王安石喜欢与自己思想相合之人,所以他喜欢自己这位夫人,吕惠卿看了出来。 两个各怀心思的人彼此客套着: “吉甫往后有空,可常来家坐。” “夫人热情,惠卿不敢不遵从夫人之命。” 王安礼陡然将筷子一放,道:“我用罢了,你们慢用。”而后扭头踏出了屋门。 觉出他情绪不对,吕惠卿踌躇欲言,王安石道:“不必理会他。”只好作罢。 欧阳芾瞧着,起身道:“你们先用,我去厨房将热羹端来。” 她信步出了屋子,却未朝厨房方向去,而是追上王安礼的身影,在偏厅前两人立住。 王安礼回头,压着郁燥的情绪垂首唤了声“嫂嫂”。 “和甫为何闷闷不乐?”欧阳芾温言询问。 王安礼道:“那位吕吉甫心思深沉,我不喜他。” 欧阳芾笑了:“他哪里心思深沉了?” “他处处迎合兄长的喜好,捡兄长爱听的话说,我以为那并非他真正的想法,君子当言行如一,若不如一,则非君子,乃为小人。” “和甫。”欧阳芾语调不由严肃几分。 “......抱歉,”王安礼自知失言,钝钝道,“嫂嫂莫告诉兄长。” “莫告诉他甚么?” “莫告诉他,我说吕先生是‘小人’。”王安礼声低下去。 “你也知不该如此说他?” “我只是关心兄长,”王安礼声又高回来,兄弟俩一个倔样,“兄长偶尔性子偏激,行事固执,我不想他受这等人影响,愈发听不进去他人劝诫。” “在和甫心中,你的兄长是这样的人么?” 王安礼哑然:“兄长......自然不是这样的人,但我也只是......” “只是太过尊敬兄长,希望他更好,不仅待自己好,亦待旁人好,希望他受人喜爱,不想他受人批评,是不是?” “是。”王安礼道。 “我也是,”欧阳芾笑道,“况我听了和甫的话,貌似应该反省自己,我也常捡你兄长爱听的话说,也言行不一。” “嫂嫂不同,”王安礼争辩道,“嫂嫂是因爱兄长......” “所以,我将和甫的话听进去了,”欧阳芾道,“放心罢,我会去同你兄长说的。” 她再度朝王安礼笑了笑,示以安抚,王安礼心情渐平,对她言了句谢。 -- 第114页 用过食,送走了吕惠卿,欧阳芾寻了个两人独处的机会,便开口向王安石询问:“夫君认为吉甫如何?” 王安石本铺纸研墨,欧阳芾主动接了墨锭,便交给她。“如欧阳公所言,才识明敏,博通古今,且尤善经术,实为当世难得。” 仅初次见面便有如此高的评价,对王安石而言的确少见。“适才和甫在闹甚么脾气?” “嗯?” “你不是去寻他了。”王安石道。 欧阳芾道:“你都知晓我去寻他了,难道猜不出他为何不乐?” 王安石抬了目,道:“那吕吉甫比他大不了多少,却文辞经术皆优于他,他应反省自身,而非见不惯对方。” 欧阳芾气笑了:“你便是这么看待你弟弟的?” 王安石道:“那我应如何看,客人尚在用食,他便起身离席,我不记得我如此教过他。” “他不喜对方,是因他觉得对方在谄媚于你。他在关心你。” 王安石停了笔,须臾过后,继续落笔:“他关心错了地方,他该关心的是如何应对明年的礼部省试,而非担心这种莫须有的事情。” 真不知兄弟俩平时是如何进行沟通的,欧阳芾无奈了,道:“介卿。” “甚么?” “若是我呢?”她问。 “何事若你。”王安石一时未用脑子,待用了脑子之后,他抿唇不言了。 “若是我要你小心吉甫,让你多留神观察他的人品,你会斥责我吗?”欧阳芾道。 “......你会么。”王安石问。 “我会。”因她答应了王安礼,所以她会。 王安石沉静半晌,对她退步了:“......好。你既说了,我会留意。” 欧阳芾心满意足地揽过他的脖子,在他唇畔轻啄小口:“介卿最好了。” 待亲完放开手,欲往门外跑走时,又听王安石在身后道:“上回和甫作的文章我已俱做了批注,你叫他来我这儿取,这两日所读不懂之处一并汇了问题带来。” “好咧。”欧阳芾轻笑应道。 第46章 是年冬,裴如观的兄长裴如晦出知吴江,欧阳修作主置宴送别,席上送别者有文士七人,欧阳修、王安石、苏洵、姚子张、焦伯强、裴如观等,女眷于隔间另置一席。 是时苏洵未经科举,而是经由韩琦推荐,被任命为秘书省校书郎,这是个九品下的小官,故苏洵年纪虽大,官身却为几人之中最低。 “古之送别,未有不太息掩涕者,以为‘黯然销魂者,惟别而已矣’,今日送如晦赴任吴江,不当引为悲事,依老夫看,不如大家各自赋诗一首,就以‘黯然销魂,惟别而已’八字分韵,如何?” 欧阳修提议,诸客自然纷纷赞同。于是按座分韵,裴如观分得“销”字,王安石分得“然”字,欧阳修分得“已”字,苏洵分得“而”字,其余诸位各得一字。 众人作诗,或快或慢,这厢欧阳修、王安石已将诗句写就,裴如观拿起来念道:“青发朱颜各少年,幅巾谈笑两欢然。柴桑别后余三径,天禄归来尽一廛。邂逅都门谁载酒,萧条江县去鸣弦。犹疑甫里英灵在,到日凭君为舣船。”他笑了:“介甫先生的诗总是意味悠长,哀而不伤。” 又将欧阳修的诗念去:“鸡鸣车马驰,夜半声未已。皇皇走声利,与日争寸晷......人生足忧患,合散乃常理。惟应当欢时,饮酒如饮水。” 姚子张道:“欧阳公超脱放达,我辈之所不及。” 见苏洵仍在斟酌文字,焦伯强感慨道:“‘而’字当为八字中最难的一韵,即便如苏先生这般文采,要作得恰切自然,不着痕迹,亦须考虑良久。” “不然,”苏洵捻须否定,“老夫心中已有章句,只老夫平日习惯了字字斟酌,但有一字不合心意,总要删改数遍,直至满意,才肯落笔示于人。” 众人于是颔首赞同:“苏老先生不愧为文章大家,对待笔墨严谨若此。” 王安石将苏洵视了一眼,未作声。 苏洵写就,裴如观看去:“谈诗究乎而......亦为佳句。” 苏洵道:“作诗求的是新意,但凡字句压了俗韵,又以俗句套之,落得前人窠臼,不如不作。” 他话里暗戳戳挤兑王安石的“谈笑两欢然”一句,王安石岂能听不出来,当即冷冷一笑,端起笔另作一首。 欧阳芾与女眷这方表达完惜别之情,出了屋子,与苏洵迎面撞上。 “苏先生。”欧阳芾含笑作礼。哪知苏洵看了看她,长袖一拂,愤然哼了声走掉。 欧阳芾茫然不解,后面士子相继步出屋,她插了空悄至欧阳修身边,问他发生何事。 “还能何事,”欧阳修叹息道,“还不是介甫将明允公气着了。”见她仍旧不解,便道:“你自个儿问他去。” 欧阳芾想了想,没有直接问王安石本人,而是又悄去问裴如观。裴如观正于桌上收拾几人笔墨,听她询问,便把几人适才作的诗句示她: “苏先生压的‘而’韵,介甫先生本来压‘然’韵,结果作完后又接连作了两首,皆压‘而’字,一句为‘采鲸抗波涛,风作鳞之而’,一句为‘傲兀何宾客,两忘我与而’,后一句原已盖过苏先生的句子,大家心知而不言,不巧席间有人不开眼,夸了句‘介甫此句最为工’,便教苏先生的脸给气青了。” -- 第115页 欧阳芾明白过来,怪不得苏洵见到她心情不佳,若说王安石后面作的两首乃诗兴大发,也说不过去,谁诗兴大发偏用别人的韵大发一番,还一发就是两首? 只能是意在争胜了。 裴如观道:“两位先生如此意气相争,唉,真不知何时才能化解。”他年纪轻于二人,不敢妄加评判指责任何一位,只能委婉愁叹。 送别宴吃成了结仇宴,归家路上,气氛依旧默然。 裴如观来王安石家接女儿,女儿裴予柔正由老妪抱着,旁边王雱由奶娘抱着,两个娃娃大眼瞪小眼互相看着对方,也不哭闹,似在琢磨对方是谁。 关上屋门后,欧阳芾好歹开口道:“听叔父说,夫君今日又与苏先生不睦了?” “就事论事,何来与人不睦,”王安石道,“他人如何作想,却不是我能管的。” 欧阳芾笑了,对裴如观悄作了个口型,裴如观看清后,亦不觉发笑。 “你们在言甚么?”见两人光明正大地在自己面前窃窃私语,王安石皱了眉。 裴如观敛了笑容,和言道:“介甫先生素不喜苏先生的文章,与苏先生相处困难也属正常。”他对王安石怀尊敬之意,又因穆知瑾一事心怀感恩,故不好多言。 “非我不喜,但无一可取之处耳。”王安石冷淡道。 “怎会无一可取之处,是夫君太挑剔了。”欧阳芾道。 王安石眉头拧起,感受到被质疑,驳道:“我言错了么,他的几篇文章我亦看过,《心术》一篇,观点多本自《孙子》等籍,‘凡兵上义’之论,《孙子》、《孙膑兵法》皆有论及,‘未战养其财,将战养其力,既战养其气,既胜养其心’之论,未出《孙子》范畴,且无《孙子》所论高明,‘凡将欲智而严,凡士欲愚’,《孙子》之《计篇》、《九地》均有论及,而《法制》、《攻守》诸篇亦与《心术》类似,议论全仿古人,毫无新意。倘使此类文章可以‘大家’称之,则而今士庶可不必读书了。” 欧阳芾:“......” 裴如观:“......苏先生言兵论政,皆为站在今人立场,为国家出谋划策,里面也不乏精辟见解。” 王安石:“不过迂阔空想,难以施行,《田制》一篇,他提以限田之法来抑兼并,然又于既得田地者无所施为,何言耕者有其田。” 裴如观:“......” 欧阳芾:“至少六国论那篇不错。” 王安石视她:“以文采论,的确不错,以观点论,不足一观。” 欧阳芾挣扎:“苏先生作六国论,意在告诫上位者不可赂敌,否则将自取灭亡,岂为‘不足一观’,‘勿赂则变急而祸小,赂之则变迟而祸大。畏其疾也,不若畏其大;乐其迟也,不若乐其小’,朝廷每岁赂辽数十万岁币,赋税增加,民不聊生,国无宁日,苏先生希望朝廷停止以岁币养敌弱己,免成大祸,这些观点与夫君的主张不是也相合么?” 王安石纹丝不动:“如此观点,常人亦提得出。” 欧阳芾继续:“还有苏先生主张的恢复武举,严格武生选拔考核,同样是看见国朝重文轻武的弊端;苏先生说当今取士,偏重章句名数声律之学,而才智奇绝之士不能为朝廷所用,希望朝廷不拘一格选用人才;官员升迁过滥,苏先生提出严格举官,重考实绩;恩荫过滥,苏先生也说减少恩荫,提倡荫不过一代,这些意见夫君也在向朝廷上奏,怎能说苏先生迂阔空想,不切实际呢。” 王安石一时无言。 裴如观讶道:“夫人读过苏明允先生的《几策》?” “闲时略读了读。”欧阳芾答。 裴如观由衷赞叹:“夫人学问见识,令如观佩服。” “哪里。”其实乃环境造就人,从前待在欧阳修身边,如今待在王安石身边,对方整日手不释卷,难道自己便能真做条咸鱼么。 欧阳修曾经让她学孝经、女诫,教她四书五经、诵诗读句,是希望她将来相夫教子,尽妻母之责,如今她看政论史书,却是全凭自己兴趣喜好在读。 王安石:“......你倒是处处袒护苏氏父子。” 欧阳芾警铃忽作:“我没有,我只是言苏先生的优点,因为夫君全在挑苏先生的短处,我希望夫君能对苏先生宽容些。” “他言我不近人情时,亦未见你如此偏护我。”漠然扔下一句,王安石转身离去。 欧阳芾懵了,与裴如观两两相对,俱在对方面上看到尴尬之色。 裴如观清咳一嗓,道:“夫人还是向介甫先生稍稍示软,先生在气头上,难免听不进强硬对抗之语。” “好......”欧阳芾垂首虚心应着。 待裴如观走后,欧阳芾果然端了茶跑去认错。 王安石此刻正在书房看书,知她到来,头也未抬。 欧阳芾放下茶盏,从旁轻轻挽住他手臂,接着方才的话道:“我偏护过夫君的,我在大苏小苏两位先生面前总言夫君的好话,连苏子瞻都笑我,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王安石听了,直觉蹙眉斥道:“甚么比喻。” 欧阳芾笑了:“不对么,介卿是我的西施,我就是那沉湎美色无法自拔的夫差。” 王安石下意识不喜她的比方,道:“不为夫差。”见她疑惑,淡淡然接下去,“当为范蠡。” 却是顺着“西施”的思路在往下走。欧阳芾笑:“我若为范蠡,才舍不得将介卿献予他人呢。介卿,苏老先生年纪大了,咱们是小辈,让着他些,莫与他起争执,把他气着了对他身子也不好,是不是?” -- 第116页 她语气软下来,王安石便不好再言甚么,直被她连磨带哄逼出了句“好”。 “其实我一直有个疑惑,”欧阳芾道,她知王安石对文章品评向来挑剔,连欧阳修亦曾被他委婉说过所习“博而不精”,故不禁好奇,“你是怎么看上我的呢?” “你的文章见识不乏新颖之处。”这是挑着优点在夸。 欧阳芾于是笑开,了解他秉性,知他不惯阿谀人,即便对象是她,丝毫也不计较,便换了话题。 “介卿,你觉不觉得雱儿像你?” 骤然抛出此问,欧阳芾紧接着解释:“你看他那么乖,平时也不哭闹,你小时候是不是也不爱哭?” “......幼时之事,早已忘却了。” “是吗?”欧阳芾略微遗憾,王安石回视她的脸庞,半晌静静道了句:“眉眼似你。” 距离和唐宋八大家之宋六家同桌吃饭这最后六分之一进度看样子是完不成了,欧阳芾也不苦恼,抱着顺其自然的态度慢慢磋磨日子。 转瞬又至开年,曾巩携了妻儿前来拜年,欧阳芾给五岁的曾绾塞了不少压岁钱,曾巩欲阻拦不教她给那么多,欧阳芾便道:“是给孩子的,又不是给你的。”还对小小的曾绾道:“是吧?” 不知听懂没听懂,曾绾倒是嗓音洪亮:“是!”闹得曾巩哭笑不得。 欧阳芾这厢与曾巩的妻子晁文柔在屋内交谈,两个男人伫立屋外,不时回望屋中,风吹在身亦不觉冷。 “二娘的脾性还是未改,我原以为做了娘亲她会更稳重些,哪料依旧如此活泼。”曾巩感慨。 “不好么。”王安石道。 “好,”曾巩未加犹豫,“我知是因你将她照顾得好,我便放心了。你与二娘过得好,此为我最高兴的事。” “适才我便想问,”王安石道,“你在避讳甚么?” 曾巩一怔。 “......她终归嫁了人,”曾巩吞吐,“我以为......”以为再如此唤她,已不合适了。 “你从前对我言,你将她视作妹妹,”王安石道,“在她心中,同样视你为兄长。” 他微微露出了笑容:“除非你不愿认她这个妹妹。” 曾巩滞了滞,眼前被什么遮掩,一瞬混淆了视线,内心流淌过的不知是苦是甜。 一家十余口人,十多年来贫至甚时几无立锥之地,连安葬亲人的资费也需靠他人接济,他如何敢言让她做自己的妹妹,他又如何不自卑。 老师的恩他今生难以还报,她的信任与陪伴他又该如何报答,惟做了一微小京官,才仿佛距离他们更近一分,才可稍稍容许自己的私念。 “我貌似听得有人在议论我。”屋门边,欧阳芾探出头来。 曾巩与王安石并立院中,向她视来,曾巩笑了出来,唤道:“阿念。” 第47章 正月十三日街巷开始张灯,作灯山、灯球、灯牌楼及烟花火树,至上元夜,华灯盈丽屋,丝竹满椒房。 欧阳芾携了王安石出门观灯,因王雱太小,未带出门,街道于酉时末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已簇满了人,御街两廊下更是摩肩接踵,密不透风,欧阳芾在夜市里先点了两碗乳糖圆子,与王安石对坐用食。 这乳糖圆子乃汤圆的前身,只做法上较汤圆更考究,用桂花糖蜜渍为汤汁,甘甜可口,男女老少皆爱食之。 欧阳芾吃到最后吃不完了,便笑嘻嘻地将自己碗里的圆子喂给王安石吃,王安石接了,却道:“吃不了便不该点那么多。” “不是有你嘛。” “我若不在呢?” “你不在,就只好浪费了。” 王安石睨了眼她,无多少斥责意味道:“厚颜。” “介甫老师,你真的变了,你以前不会这样说我的。”欧阳芾道。 “我以前如何说你?” “你以前......”欧阳芾想了想,顷刻一笑,“以前我也不会将自己的圆子给你吃,你无机会说我。” 王安石听了,心中柔和下来,又闻她道:“适才店家说九个圆子意为‘长长久久’,不然我也不会点这么多,现下想来他定是为了卖圆子而诓我,早知不上他的当了。” 王安石将她碗里最后一个圆子吃下去,看见她笑了:“所以还是要长长久久对么?” “嗯。” 街坊士庶俱相携出门观灯,其中以仕女为多,大相国寺门口挨出拥入,万盏花灯,耀如白昼。 国朝制灯工艺已趋精湛,苏州灯花以五色琉璃制作的为上品,灯上绘着山水人物、花竹翎毛,福州灯花或用白玉制成,耀眼夺目,如清冰玉壶,其间灯品又以无骨灯、珠子灯、羊皮灯、绢灯等最为著名。大相国寺的绢灯皆提了谜面于上,要游人来猜各种谜底。 “‘严寒时节郁葱葱’,”欧阳芾念着,“这是甚么?” “冬青。”王安石思了下,道。 “官人猜对了,”贩灯的老板竖起拇指,“猜中一题可得梅花一枝,官人可携娘子去里面领。若连猜中五题,便可得画扇一柄,猜中十题,头顶这些花灯,官人即可任选一盏带走。” 他指着屋顶张挂的各色花灯,口吻殷勤,欧阳芾与王安石互视一眼,皆忆起了曾经出谜揽客之事,不由俱浮现笑意。 “猜么?”王安石问。 “猜,我要看看介卿出的题难,还是这里师傅出的题难。”欧阳芾兴致勃勃拉他进去。 -- 第117页 结果王安石不提醒,欧阳芾半天只猜出来两道,她正愁眉不展时,忽地闻见背后女子声音: “这个是甚么?‘人间四月芳菲尽’......中草药名,哪有这样的中草药名?你知道就快说呀夫君,别卖关子了。” 似是某家娘子在催促自己夫君揭开谜底,随后便听闻一道熟悉嗓音: “害呀,娘子莫再扯我袖子了,袖子都要扯坏了,这谜题得自己猜出来才有意义,我全跟你说了,还有何趣味可言。” “你就是仗着自己聪明,不愿意告诉我,看我猜不出来的样子你就高兴。” 男人还欲再辩,倏地闻见背后唤声:“吉甫?” 吕惠卿回头,望见王安石、欧阳芾两人,方才出声的正是欧阳芾。 “介甫先生,夫人。”吕惠卿忙作揖道。 “巧了,你也来逛花灯?”欧阳芾寒暄。 吕惠卿道:“是啊,难得上元佳节,陪内子四处看看。”言罢将妻子周氏与二人介绍。 “闲时多伴家人,为好习惯。”听出王安石赞许的语气,吕惠卿连连称是。周氏轻哼了声,道:“他才不甘心陪我呢,适才还嫌我笨。” “咳,我哪敢嫌娘子笨,我若真嫌弃娘子愚笨,那愚笨的该是我了。”吕惠卿道。 周氏啐笑:“就你能说。”她见王安石也在同自己娘子观灯,提议道:“我们方才准备去桑家瓦子观表演,先生与娘子有兴趣么?我们可以结伴同行。” 欧阳芾直觉喜欢她热情爽朗的性子,也不推辞,便答应了。 几人入了瓦肆,各棚已是喧嚣不断,杂剧说唱、歌舞百戏,鳞鳞相切,乐声嘈杂十余里。周氏指着人最多的某处地方道:“你们看,那里是不是在表演相扑?” 擂台上正站着两名身穿无领短袖的女飐,肩宽体阔,膀大腰粗,台下市井小民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拍掌起哄,口中喊着什么“六娘”“四姐”,应是在给台上选手加油。 一眼望去,欧阳芾当即来了兴致:“我们过去看看吧!好不好?” “好啊好啊!”周氏附和。 周氏摇着吕惠卿的胳膊:“走嘛夫君,去看看,看看嘛。” 吕惠卿仍在含蓄矜持:“我对这个不感兴......”扭头望望王安石,后者已经被欧阳芾拉远了。 “......”这矜持算是没用了。吕惠卿只得被周氏拉着一并上前。 交钱寻了处前排位置坐定,吕惠卿向旁边王安石试探问着:“介甫先生也爱看这些?” “看看无妨。”王安石答得简单,吕惠卿瞅瞅底下他被欧阳芾牵着的手,掬笑道:“是。” 扭回去坐着观戏,不消片刻便被台上表演吸引住了目光。要说女子相扑不愧为瓦肆里最吸睛的项目之一,单是两个女子赤膊互斗的场面便足以引人振奋,伴着敲锣打鼓的助威声和底下众人的吵嚷声,其中一名女飐威风取胜,振臂高呼。 “好!”“好!” 欢呼中周氏跟着鼓掌,吕惠卿也观得陶醉起来,转眼台上又换两名男子,这回穿着更少,袒胸露腹,仅下|身着条短裤,露出矫健肌肉。周氏忽生疑惑:“夫君,你说这相扑比赛是从何而来?人们怎想到如此表演法子?” 闻言,欧阳芾也将目光投来。吕惠卿视向王安石,谦虚道:“介甫先生应比我懂得更为详细。” “你既知晓,你言便是。”王安石将机会抛还给他,吕惠卿哪会不明,当即解释起来: “娘子有所不知,这相扑起初来源于军营,目的却非为了表演,而是为锻炼将士的作战能力,我朝太|祖|皇帝早年便常于军营中举办相扑比赛,甚还制定了以相扑决高下升迁的法则,以相扑高手担任御前内等子,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官家喜好,下面人自然逢迎,这相扑比赛的习惯自此便在军营中沿袭下来,坊间百姓不过照搬军中的比赛法子,加以娱人要素,博众一欢罢了。” “吉甫懂得真不少。”欧阳芾夸道,吕惠卿忙言“哪里”。 “我夫君确实懂得多,问他甚么他都答得上,”周氏骄傲道,转头又向吕惠卿,“不过你懂这么多,平时是不是没少看这相扑比赛?” “娘子,恳请你对我有点信任,这些俱是书里看来的,我平日哪有空往这瓦子里跑。”吕惠卿无奈。 “那你说,哪本书写了这相扑的由来?”周氏不依不饶。 欧阳芾闻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不觉笑了出来,抬首,几处楼台奏管弦,万家灯火辚辚,皓月当空。 好一派太平人间景象。 过了没几日,听闻知谏院的司马光上书批评皇帝,起因是元宵节时皇帝御驾宣德门观赏百戏,中有女子相扑者,皇帝同后妃亦观之,且观后赐银绢作为嘉赏。 司马光言,宣德门乃国家之象魏,是垂宪度、布号令之所,使妇人裸戏于前,于礼法不合、于四方表率相悖,又要求皇帝从今往后宜召有司严加约禁,“妇人不得于街市以此聚众为戏”。 欧阳芾乍闻此事,讪讪不已,庆幸司马光不知元宵节时自己与王安石也在观女子相扑之列,遂决定把这件事咽进肚子,永不在司马光面前提起。 不久,王安石升任知制诰,负责为皇帝起草诏令,三月,皇帝邀两府、两制、三馆群臣于后苑开赏花钓鱼宴,欧阳修此时已擢为枢密副使,王安石作为两制官员,两人亦在列。 -- 第118页 皇帝携群臣赏花钓鱼、赋诗唱和,皇后陪内外命妇于华景亭内观赏宗室子弟射箭,欧阳芾伴在皇后这侧,瞧不见众臣那方的景观,只闻皇后与高滔滔叙旧良久,又与众娘子对着几个射箭的年轻子弟一番品评。 她头回参加皇宫内宴,眼睛东瞄西瞅,新奇中带着几分无聊,被身旁司马光之妻张氏拍了下手:“瞧甚么呢?” 欧阳芾“哎呦”一声,缩脖收了目。 旋即有一内侍步入亭中,向皇后行了礼,送来几幅笔墨,原来是入内内侍省都知任守忠奉皇帝之命将适才臣子奉旨作的几首赏花钓鱼诗拿来给皇后与众娘子品赏。 皇帝率先作的诗为“鱼跃文波时拨刺,莺留深树久徘徊”,故臣子和诗多压“徘徊”韵,欧阳修作“梦听钧天声杳默,日长化国景徘徊”,韩琦作“仙吹彻云终缥缈,恩鱼逢饵几徘徊”,司马光作“槛倚柔风丝缥渺,花翻丽日影徘徊”,而后依次不等。 皇后逐一视过后,又拿与众娘子看,妃嫔中有人道:“我瞧着还是欧阳修的诗作得最好。”其余娘子附和。 “这些臣子也真是,‘徘徊’来‘徘徊’去,为压官家的‘徘徊’二字称得上无病呻吟了。”高滔滔笑话道。 众娘子皆笑起来,皇后捧茶微笑,不置意见。 又有内侍将图画院画师们伴驾作的几张画送来,众人又是一番点评。 不知是谁提了句:“欧阳娘子精通画艺,不妨教她评一评。”欧阳芾陡然立直脊梁,发觉众人及皇后朝她望来。 “早闻王安石有位善画之妻,今日总算得见。”曹皇后向她和蔼微笑。 欧阳芾忙起身拜道:“皇后娘娘谬赞,臣妇不敢当。” “你的画官家与吾皆看过,确较画院师傅有所区别,不知师从何人?” “回皇后娘娘,臣妇师傅乃一不世出的民间画师,他不爱名声,故不允弟子多言其名。” “你说的是郭熙罢?”曹皇后笑道。 欧阳芾惊目,表情不言自明。 “昔日艺学孟愈章将你的画推荐来,早言明了你的师傅姓甚名谁,郭熙画工精湛,于民间颇富声名,吾记得文彦博亦赞过他的画。”曹皇后徐徐道。 “是。”欧阳芾低首尴尬,既然知晓为何还要问她。 “听从师命,是个好女子,”曹皇后道,“你来瞧瞧这几张画,可有你以为优异的?” “回皇后娘娘,臣妇才疏学浅,不敢妄评画院前辈的作品。”欧阳芾不敢往坑里跳。 曹皇后道:“无碍,只娘子间随意说说,不与他人听。” 这应是发自真心之语,欧阳芾只得屈服,硬着头皮上前,将画绢一一视去。 她很快辨别出孟愈章和李嵩年的画,因他二人的作品她最为熟悉:“李待诏的画师仿黄筌,于鸟类翎毛尤工,栩栩如生,恍若真羽,孟艺学的画有几分李成之风,树木云烟好用淡墨,清旷恬静,臣妇以为各有各的优处。” 她又将其余几幅画作了点评,皆如此类,赞扬而不抑贬。 有娘子便笑道:“欧阳娘子眼中谁的画都好,竟没一个不好的。” 欧阳芾呵呵傻笑。 “娘子不愿得罪人,这可不行,”嫔妃中有人出主意,“皇后娘娘,恰逢今日欧阳娘子在此,不如让娘子也作幅画,一并混在画里给官家送去,且看官家认不认得出,这是图画院哪位师傅的手笔。” 赵祯对后妃果然宽容,一听此主意,众娘子皆来了乐,全怂恿皇后去跟官家开这个玩笑,曹皇后今日貌似心情颇佳,不以为忤,只无奈道:“你们啊,还要看人家欧阳娘子愿不愿意呢。” “我......”被点到名,欧阳芾目光游移,“我似乎还挺愿意的。” 于是众人连同皇后皆笑了。 曹皇后有此意,众娘子亦有此意,欧阳芾明白自己只能顺水推舟,把自己给卖了。 她提笔前想的是不能给王安石和欧阳修丢脸,提笔一个时辰后在太清楼宴席上被皇帝叫去时想的是自己果真把自己给卖了。 赵祯携曹皇后坐主位,两侧俱为两府、两制、三馆重臣,欧阳芾随内侍步至内间时,臣子敬酒已毕,歌舞不绝,管弦盈耳,赵祯便在一派祥和气氛里接受了她的肃拜,问她道: “这幅画是你画的?” 内侍端示与她,欧阳芾头皮发麻:“回陛下,是臣妇所画。” “既是你画的,怎混在图画院的画里呈上来,你可知这算欺君?”赵祯虽如此道,颜面却浮现笑意,旁边曹皇后向她示意不必惧怕。 “回陛下,臣妇以为这是皇后娘娘和诸位娘子同陛下在开玩笑,诸位娘子见不到陛下,故用此方法博陛下一乐,臣妇想这是娘子们喜爱、贴近陛下的证明,所以......算不上欺君?” 欧阳芾稍稍抬目,瞧见赵祯在她尾音里忍俊不禁的模样,他笑罢咳嗽两声,曹皇后欲替他顺气,被他拦了。“所以你便帮了她们?”赵祯仍旧问,却对“欺君”二字不作表态。 “是......” “官家莫吓唬她了,这原是我的主意。”曹皇后微笑着替欧阳芾解围。 “吓唬?我见她胆子挺大,不像会被随便吓着的样子。”赵祯调侃,欧阳芾识相地不吭声。 “官家。”曹皇后不由温道。 “是你的主意?”赵祯扭头向曹皇后,曹皇后颔首以应,赵祯便含了笑意视她,目中一片温和。 -- 第119页 欧阳芾在原地戳着,直觉自己像个灯泡,直至赵祯的话音再度传来:“你的画朕看了,险些便要被你骗过,以为是图画院哪位画师的笔墨,幸而王卿认了出来,确定是你的画,怕朕怪罪于你,还特意为你说情。王卿说是不是?” 王安石从席间出列,拜道:“陛下宽仁,臣谢陛下。” 呃,欧阳芾终于不好意思起来,偷偷瞄了王安石一眼,见他目色正常,不似有何情绪。 “王卿谢了,欧阳卿便不必再谢了。”赵祯意有所指地笑。 “臣谢陛下宽仁。”欧阳修起身道。 看来欧阳修也说了情,欧阳芾更不好意思了。 赵祯无奈:“都说不必言谢了,本也非大事,两位卿如此惊乍,倒显得朕气量狭小。” “臣非此意。”欧阳修垂首。 “知道卿非此意,”赵祯道,“不过,朕有一事,确要交予欧阳娘子。永寿、宝寿两位公主日前新赐封号,朕与皇后商量欲将她们阁中屏画换过,更新一番气象,不知欧阳娘子是否愿意为两位公主作这屏上之画?” 此言一出,众臣皆诧。 永寿公主与宝寿公主同为去岁后宫妃嫔所出,这月方封了公主名号,按例宫中屏画当一径由图画院专职画师描绘,但也有例外之时,譬如此刻。 皇帝荣宠,清晰可见。欧阳芾惶然拜道:“我......” 不能怕。 “......臣妇愿意,谢陛下恩典。”她长长一礼。 “朕应谢你才是。”赵祯和煦笑言。 马车驶过青石板街,辚辚作响,窗外人影掠过,欧阳芾放下帘,向王安石看去。 “你在生气么?”她小心翼翼地问。 想起方才欧阳修乜她:“你的胆子也忒大了,官家的玩笑也敢开。” “是几位娘子的主意,你侄女我是被赶上架的那只鸭子。”欧阳芾辩道。 “你还无辜了?”欧阳修稀罕道,“你抵死不从,几位娘子还能吃了你不成。” “那也不必抵死不从......”欧阳芾腆颜。 “没有。”王安石放松下来,想起第一眼看到她的画时,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结果仅是错估了她的顽劣,“官家性情慈厚,料也应不会责罚于你。” 欧阳芾于是咧开笑容:“那你还向官家说情?” 王安石睨她:“反是我此举多余了。” “哪里哪里,不多余。”欧阳芾嬉道,又轻问,“官家让我给两位公主作屏画,你无甚么想法吗?” “尽力而为即可。” “不是,”欧阳芾道,“是问你愿意么?我适才擅自便答应了,没有问过你。” 王安石默了下,道:“我何尝拘束过你,你若愿意,自去做便是。” 欧阳芾笑容扩开,张开双臂朝他扑去。马车发出咚地一声闷响,是甚么撞上车壁的声音,车夫回首,犹豫着是否关怀一句,却听车内娘子沾染笑意的话音:“我要做配得上介卿的人。” 随之响起男子沉然嗓音:“哪里配不上了。” 皇帝身体每况愈下,赐宴群臣过后,不久又似抱恙,赵宗实携妻子入宫探望,顺带领着长子过来拜见帝后。 高滔滔本为曹皇后的外甥女,其子便为曹皇后的外孙,她从小在宫里长大,与曹皇后素来亲近,这日在坤宁殿与姨母说了许多体己话,随后又遵从曹皇后的建议携子去探望两个刚满一岁的小公主。 到了董淑妃阁中,见一幅崭新屏风立在厅内,其上描绘山水,云烟笼罩,气格幽静清旷,便道:“娘子阁里这屏风似是新换的?观着倒挺别致。” “郡君忘了,这是赏画钓鱼宴那日官家特让王安石夫人作的屏画,几日前刚送过来。”董淑妃道。 高滔滔哦了声:“这样一说,我倒想起来了,这位夫人画艺的确精湛,早知我也让她作一幅了。” “郡君当日也未提,提了没准便能向官家讨一幅来,”董淑妃打趣道,“如今再向这位夫人要画,恐得花钱了。” “花钱?”高滔滔不解。 “娘子未曾听说么,这位夫人的画在汴京城一家画楼里售卖,要价可不低呢。”董淑妃道。 高滔滔若有所思笑了笑:“这我却不知晓。” “你说她夫君做了这么高的官,她缺银子么?为何还要出售自己的画,行那商贾之事,不怕没了自己的清名。” “她在我那儿也替几位姊妹作过画,却是未提报酬,想来是不缺银子的。”高滔滔含蓄笑道。 “也许是奉承郡君,谁知道呢。”董淑妃瞧着立侍在旁,默然观画的赵仲针,欣然道,“几年未见,郡君家的大郎也长大了,出落得这般俊俏。” 闻她提到自己,赵仲针朝她俯首揖了揖,喊了声“董娘子”。 “大朗怎一直盯着这屏风看,莫不是也喜欢这屏上的画?”董淑妃笑道。 赵仲针诚实道:“此幅山水飘逸灵秀,触笔可见风骨,我观着十分好看。” “可惜了,这屏画是画给小公主的。”高滔滔揶揄道,赵仲针有些赧然,却未多作解释,只道:“那位作画的夫人也许仅觉有趣,才将画贩于市井,并非为了赚取钱财。” 高滔滔道:“你怎知晓?” 赵仲针:“......我猜的。” 高滔滔笑了:“毋论她是为了甚么,也非我们应当关心的,你喜欢这画,往后有机会请画院师傅作幅相似的挂回家中,如何?” -- 第120页 赵仲针道了声“好”,不再多言。 第48章 “我不要!” 欧阳芾尚未踏入书房,便闻一道干脆带着怨恼的女声自门内传来,随即某明丽的浅杏身影携风冲出,“不听,我讨厌哥哥!” 欧阳芾乍然与冲出门外的王文筠对目,见她脸上泫然欲泣的表情:“怎么了,文筠?” “嫂嫂......”王文筠看见她,泪珠控制不住地滚下来。 “将你嫁人?” 欧阳芾一时怔目,又忙去擦王文筠面上泪痕:“不哭不哭。” “兄长说,我到了该婚嫁的年纪,不应......不应待在家里了。”王文筠哽咽着。 “他这么说?”欧阳芾意外。 “他就是这个意思,”王文筠辩道,“他还说......已为我挑中了某家郎君,叫我早做准备......”将头埋进欧阳芾怀里,她泣道:“嫂嫂,我不想嫁人,你别让我嫁人,好不好......” “不嫁人,那文筠想做甚么呢?”欧阳芾温声问。 “我情愿一辈子和嫂嫂在一起,照顾雱儿。”王文筠抹抹眼泪,仍旧抽噎,王雱迈着小腿走过来,不明白地看看王文筠,漆黑眼珠里满是疑惑,后者将他抱起在怀,恋恋不舍地收紧双臂。 欧阳芾笑了:“好。” 王文筠抬目,不敢置信地望她:“真的吗?” “嗯,”欧阳芾拨开她额前碎发,“不想嫁便不嫁,没甚么。” “可是,兄长他......” “你兄长那里,我去同他说。”欧阳安慰道。 王文筠咬了咬唇,面庞仍在犹豫:“可以么?” “当然,文筠不想嫁,咱们不嫁就是,文筠若愿意一辈子待在家里,嫂嫂就养文筠一辈子,谁也不能说文筠甚么。” “嫂嫂......”王文筠红了眼眶,欧阳芾将她脸上泪珠拭着:“怎么又哭了,没甚么大不了,莫再哭了,嗯?” 在卧房安慰好王文筠,欧阳芾转首去了书房。 王安石正览着书,欧阳芾踱至他身侧,将那页书里的内容看了看,冷不丁道:“听说你逼着文筠嫁人?” 王安石忍无可忍地搁了书卷,道:“我只问她想不想。” “一个意思。” “......” “介卿,”欧阳芾在他身边坐下,“我还未嫁与你时文筠便在你身旁了,她是为伴着你才在这里,如今你将她嫁人,不会舍不得么?” 王安石沉默片刻,道:“不舍难道便可一直拘着她,她终归需要嫁人,倘使因我私心挽留她,而令她未得一妥善归处,我方悔自己失责。” “我知你为她着想,可也须问过她的想法。” “我问过她,对方乃今年应考举子,品行端正谦直,勤孝良俭,其父与我父乃故交,家世清白,又为书香门第,不会亏待于她。” 欧阳芾支颐:“那是你喜欢。” 王安石:“.......”他按了按眉心,败下阵来:“那你道应如何?” 欧阳芾笑:“听我的?” “这些本该你对她讲,”王安石道,“她不喜我说这些,我自也知晓。” 欧阳芾满意笑道:“我答应她了。” “答应甚么?” “答应她不愿嫁,我们便不将她嫁人,还答应若她一辈子不嫁,便一辈子养着她,”欧阳芾在他开口前补充,“是拿我的银子养,不花你的钱。” 王安石定定注视她。“怎么,想连我一起骂?”欧阳芾问。 “不,仅想知道你在想甚么。” “我在想,文筠那么乖,这些年几乎未提过甚么要求,难得她人生最重要的事她提了要求,我情愿听她的。” “她的要求,她自己可知是何含义。” “她知晓,她比我懂事,又是你的妹妹,她一定知晓,”欧阳芾道,“介卿,你要相信你的妹妹。” “我未曾不信任她,”王安石道,“......但此为两码事。” “那你信我么?”欧阳芾接着问。 王安石视她,不语。 “信不信我?”欧阳芾将他手执起,轻啄在他指节,讨好道。 王安石淡淡嗯了声。 “那此事便交给我,你莫烦心了,好不好?” 两相对视,分明有缱绻浮动,王安石收了被她亲吻得不甚自然的手,道:“好。” 欧阳芾于是将王安石之意转达给王文筠。“所以你兄长妥协了,不会再要你嫁给别人了。” “嫂嫂......我是否过分了?”王文筠闻后,却未如意料般展颜,而是怯怯道,“兄长会不会对我失望,不再喜欢我了?” “怎会,”欧阳芾宽慰道,“你兄长从来言出必践,允了便是允了,岂会暗里衔怨。” 王文筠放下心来,缓了良久道:“谢谢你,嫂嫂。” “傻瓜,自家人言甚么谢。”欧阳芾揉揉她脑袋。 依照古人观念,她也算妥妥的不称职的嫂嫂了,欧阳芾暗自发笑,又多少在心中叹了口气。 三月春闱甫过,王安礼顺利得中进士,十年寒窗,一朝高中,其困难艰辛外人观之亦慨叹不已,更乎家人。欧阳芾邀请远亲近邻办了场家宴,大肆铺张,王安石未说甚么,只由着她办,他内心的欣慰想必不亚于欧阳芾,只不惯表露罢了,王安礼自己反不好意思起来,几次让欧阳芾节俭些。 “有的事可节俭,有的事不可节俭,”欧阳芾正色道,“你兄长都未发话,说明他赞同我。” -- 第121页 提及兄长,王安礼素来内敛的面容上亦不禁露出腼腆笑意。 虽王安礼中了进士,然一同苦读的欧阳发却落了榜,欧阳修之意是欲让他荫个官,毋须非在科考上消耗光阴,为父之心,欧阳芾理解,作为当事人的欧阳发亦理解。 “所以你不如荫了罢?”欧阳芾道,“那么多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凭着父亲高官的身份全荫了,你还读了这些年,不容易了。” 欧阳修此时已任参知政事,位及副相,莫说给子孙荫个官,便是旁支亲属亦可推荐席位,然欧阳发决意自己考,欧阳芾心底是佩服他的。 “此事我自己做主,你莫劝我。”欧阳发心情不佳,口气也不佳。 欧阳芾好言道:“我不劝你,你做甚么决定都好,纵你此生不当官,我也不觉任何不妥,我惟望你每日开开心心,莫苦恼。” 欧阳发默了半晌,方道:“你这话言得倒像我姐姐。” “难道你没有把我当姐姐?” “我向来把你当妹妹。” “嘿,”欧阳芾睁目,“我比你大。” “我知晓。”欧阳发敷衍。 “叔父年纪大了。”欧阳芾又道。 “......我知晓。”欧阳发沉寂片刻,答道。 不久,欧阳发以父荫补将作监主簿,赐进士出身,那是之后的事了。 此刻新科进士俱去了皇帝主持的琼林宴,瞻望天颜,觥筹交错,至夜方归。 某日上午,王文筠步经正厅,发现家中来了客人,一问方知,是今年的某位新科进士,姓沈名季长,扬州人士。王文筠对这个名字颇耳熟,便去询问欧阳芾。 “你说道源?是呀,他便是你兄长之前为你择的‘夫婿’,”欧阳芾玩笑道,见王文筠神色不自然,安抚道,“放心,你不愿嫁,无人逼迫你,他今日来仅为拜望你的兄长,别无他意,我这会儿须去招待客人,你不想见,尽管待在屋中就好。”言罢便欲离去。 “嫂嫂,”王文筠在身后唤她,目光犹豫不定,细声道,“我可否......也去看一看?” 欧阳芾望着她真诚恳切的面庞,微笑:“好啊。” 正厅,一名身着白色襕衫的士子端立着,正与王安石交谈些甚么,神情镇定自若,举足谦恭有度。 欧阳芾领了王文筠进厅,男子便回身视来。“这是幼妹文筠,”欧阳芾介绍,“这位是沈先生。” 王文筠盈盈一拜,默不作声低首,又悄然抬眼看他。沈季长向她作揖:“季长见过夫人,见过王姑娘。” 仪表堂堂,言语和缓,看得出修养良佳,王文筠立在欧阳芾身边,望着他与兄长交谈,始终无话。 留沈季长用过饭,送了客后,至夜,欧阳芾与王安石坐在屋中,欧阳芾左思右想,还是忍不住跑至王安石跟前,打趣道:“白日你是不是以为文筠不会出来?” 她蹲在王安石身前,两臂撑在他膝上,毫无仪态,王安石道:“起来。” “你先回答我,是不是没想到?” “......是。” “我便说她很乖罢,她不像我,她从不教人担心。”欧阳芾起身,随即变本加厉地朝他靠去,整个人跨坐在他腿上,双手揽住他脖颈,王安石只得放了手中毫笔,扶着她使她不掉下去。 “你也懂得自己的劣性?” “可我有介卿呀。”欧阳芾嬉皮笑脸。 论说情话,王安石向来不是她的对手,遂只好转开话题:“她见了,可说了甚么?” “甚么也未说,因我不曾问她,”欧阳芾道,“她想说时自己便会说了......介卿,若她最终不喜欢对方,你别逼她好么?我希望她所嫁之人,是她自己愿意嫁的。” 她能为文筠做的也惟有这些了。 灯烛下王安石长视她的眼眸,她的眼眸依旧清澈如昔。 但闻良久一声:“好。” 过了两日,王文筠主动来找欧阳芾,她先是在屋内同王雱玩了一阵,而后不经意间提起:“嫂嫂,之前那位沈先生,我想过了,我愿意嫁。” 欧阳芾静了手中动作,向她看去:“真的愿意?” “嗯。”王文筠牵着王雱的小手,容色平和,欧阳芾便道:“不必急于一时。” “不急,我观他学识优厚,又谦敬守礼,应是位君子,我也信他不会薄待于我,”王文筠微露笑容,“况我嫁了人后,又非不能再回家,我若想嫂嫂和兄长了,还可回娘家来看望你们,对不对?” “对。”欧阳芾应道,接着便见王文筠红了眼圈,她感到一股酸楚自内心升起,不知那是她自己的不舍,还是替王文筠感到的难过,也许她并不希望她这样乖。 “往后嫁了人,想甚么时候回来便甚么时候回来,想待多久便待多久,你回来我就在。”欧阳芾承诺道。 王文筠抱住她,在她胸口蹭着,依恋道:“嫂嫂,我好喜欢你。” “我更喜欢你。”欧阳芾毫不含蓄。 “比喜欢兄长还喜欢吗?”王文筠抬目。 欧阳芾吸吸鼻子,牙一咬:“对。” 王文筠目中盈满笑意:“那我要赠嫂嫂一份礼物。” 王文筠的婚事定于两月后的良辰吉日,在此之前,王安石升任知制诰,领朝廷诏令,为制科考试中阁试主考官之一。 此次阁试主考官共四人,翰林学士吴奎、龙图阁直学士杨畋、御史中丞王畴与知制诰王安石,应试者也仅四人,苏氏一门便占了其中两位。 -- 第122页 阁试分六论,每论需作五百字以上,出题范围以九经、兼经、正史为主,旁及武经七书、《国语》及诸子;正文外,群经亦兼取注疏。国朝四品以上官员出题,考问的却仅为二三十岁的年轻儒生,出题范围之广,选拔之精细令人咂舌。 初试顺利而过,未产生多的争议,然随后而来的殿试却在考官定夺时发生纷争。 覆考官胡宿拿着一份考生试卷道:“此生出言不逊,将皇帝贬得一无是处,一名小小的考生,用词之激烈简直闻所未闻,岂可把这种人评为第三等?我看应当直接落黜。” 制科考试,一、二等皆为虚设,第三等即最高等,第五等即为落黜。 考官司马光否道:“此生应的乃‘贤良方正直言极谏’科,需的便是极论国是、一腔忠诚的人才,但陈朝廷得失,无所顾虑,此生于四人之中最为切直,当今士子鲜有如此胆量者,这等敢言直书的后生,朝廷若不录用,方为损失。”殿试试卷,便是他格外青睐于这名考生,将之评为了第三等。 同为考官的范镇道:“直言进谏不代表攻击人主,将这满篇指斥皇帝的文章列作第三等,官家的体面还要不要?朝廷的体面还要不要?往后天下士子俱学会指骂官家,将之引为高尚事,难道便是你们乐见的?”又问蔡襄:“蔡君谟,你是何意见?” 蔡襄唯唯,含糊其辞:“......我看,此生见解虽有尚浅之处,但贵在极具胆识,不如将之降为第四等,诸公以为如何?” “直接落黜!”胡宿甩袖不耐。 “不可落黜!”司马光坚持己见。 几名考官争执不下,这件事最后闹至了皇帝跟前。 此生不为他人,正为苏辙。司马光直接向皇帝奏书,曰:“朝廷设贤良方正直言极谏科,目的便为选拔直言极谏之材,今此生若以直言被黜,恐天下人皆以为朝廷虚设直言极谏之科,从此四方以言为讳,于陛下宽明之德亏损不细,伏请陛下明察,特以其切直收之。” 皇帝看后,又将苏辙的策论仔细阅过,用语确过直白刺耳,即使好脾气如赵祯亦觉难堪,然司马光之言说在他心中,遂斟酌后下令,不可落黜:“以直言召入,而以直弃之,天下谓朕何?” 后考官再次议论,终以第四等收之。 此次制科,四者录取其三,苏辙以第四等录取,其兄苏轼更以第三等录取,自此风声所布,旦夕之间,苏氏兄弟文名震动京师,流传四方,士人竞相师法苏文,誉为天下第一。 这是前言。 制科入等即任官职,苏轼除大理评事,苏辙为试秘书省校书郎。时任知制诰的王安石按例需为二人写制书,然王安石直言苏辙对策“专攻人主”,将之类为谷永,不肯撰词。 谷永,汉臣,前后上奏四十余事攻击皇帝、后妃,以阿谀王氏,给人留下奸谀小臣的印象。 同僚几番劝说,皆未使王安石改变心意,他素性如此,不喜欢、不承认,便直言不喜、不认,于是制书拖延不下,换了他人代写。 此也为苏氏兄弟一一登门拜谢考官时,前来王安石家的惟独苏轼一人的原因。 第49章 苏轼来时正是一日上午。 他着身象牙白的襕衫,头戴青黑纱巾幞头,腰系革带,俊拔如一举青杨,许因制科考试之顺利,整个人显得精神焕发,风仪雅逸洒落。 他提着一红漆方盒,先交予了仆役,然后恭恭敬敬朝王安石作揖。 “你来便来,毋须送这些礼。”王安石完全不领情。 苏轼笑道:“此为杭州特产的蜜渍昌元梅,轼听闻夫人喜食蜜饯,专送来与夫人品尝。” 王安石:“......” 这是拿捏住了。欧阳芾在旁观着气氛,忙插言道:“多谢子瞻好意。” “哪里。”苏轼还道。 “轼不才,以第三等通过制科,还要仰赖制诰知遇之恩。”苏轼仍记得王安石不饮酒的习惯,故端茶敬之。 “将你评作第三等之人非王某。”王安石接了这杯,却并不饮多少,便将之搁在桌上。 苏轼假装听不出他言下之意:“至少阁试中,制诰作为考官,轼为考生,制诰愿意认可苏轼的才学,轼依旧心怀感激。” “苏子瞻,此为你真心所言么?”王安石口气冷下来。 苏轼未接话。 “你不认同王某的观点,至少笔下毫无掩饰,怎到了面前反学会此虚与委蛇姿态。” 欧阳芾愣愣看着两人。苏轼彻底敛了轻松表情,他本非虚伪矫作之人,这番一冷一热的对话也让他别扭不已,他道: “‘尔方尚少,已能博考群书,而深言当世之务,才能之异,志力之强,亦足以观矣,其使序于大理,吾将试尔从政之才,夫士之强学赡辞,必知要然后不违于道,择尔所闻,而守之以要,则将无施而不称矣。’轼斗胆问,此为制诰真心所言吗?” 这是王安石写给苏轼制书中的内容,勉励期许之意历历可见。 然王安石道:“我对你兄弟二人从无好感,你应知晓,你的殿试对策我看了,全类战国文章,若王某为考官,必黜之。” 苏轼听他这样讲话,再打算好好交流的想法也尽抛诸脑后了,不禁愤然道:“既如此,制诰写这制书岂非也是虚与委蛇,表里不一?” “这份制书,只愿你做一方称职官员,勿眼高手低,空学表面文章。” -- 第123页 “王制诰!”苏轼怒了,“你非要如此吗?” “非王某要如此,志不同则不相与谋,你既认为‘天下之所以不大治者,失在于任人,而非法制之罪’,又认为‘广取以给用,不如节用以廉取’,那王某与你也无甚好谈。” 他口中两则皆为苏轼策论中的观点,制科考试,苏轼以最高等入之,他的文章被当作范文流布传抄于世,王安石乃考官之一,只会比世人更早一步看见。 虽未点名,然即便是欧阳芾这样的局外人在观苏轼文章时,也很难不认为其中某些观点是在反驳王安石之前上书言事的内容。 苏轼道:“进策本为各陈观点,苏轼仅将所思所想写下,未尝刻意针对任何人,更无意针对制诰,苏轼笔下一字一句皆为国为民,发自肺腑,纵有得罪制诰之处,亦无愧于心。” “自作聪明。”王安石冷道。 “夫君!”欧阳芾站了起来,这话未免太重,“子瞻不是自作聪明,是赤子之心,你不该这样说他。” 她一语,两人皆沉默了。苏轼难得将她视去,目光晦涩不明。 “为国为民这种话,留待你为官十载之后再言。”良久,王安石抛下一句,转身离去。 彻底闹僵了。 欧阳芾头疼不已,这时她倒有点庆幸苏辙没来,来了恐变成三个人吵。 她吩咐仆人将苏轼带来那盒蜜渍昌元梅放至王文筠屋中,之后自己空着两手前去找王安石。 “你还在生气么,夫君?”欧阳芾刻意等了小半个时辰才回房间,一回房便轻手轻脚地踱至王安石身边,侧头探他的神情。 “适才去了哪?”王安石收拾着案上文书,问。 “在文筠屋里和雱儿玩了会儿。”欧阳芾答。 王安石便不言语了。 “你生我的气了吗?” “为何生你的气。” “没生我的气就好。”欧阳芾笑。 王安石看了她眼,后者继续弯起眼睛道:“介卿,我想起一件事。” “何事?” “听说你年轻时在扬州任上,韩琦先生正巧为扬州知州,你与他意见不合不在少数,某回争执,你说他如此做法乃是俗吏所为,韩先生便说——” “说他韩琦便是一俗吏。”王安石接道,而后看着欧阳芾忍俊不禁的表情,不由无奈。 “当日韩先生看介卿,像不像今日介卿看子瞻?” “你是将我与韩稚圭相类?” 欧阳芾摇头:“介卿与韩先生自然不同,但介卿昔日乃晚辈,正如今日子瞻为晚辈,长辈看晚辈,总有相同之处。” “你想言甚么?” “我是想言,介卿作为前辈,对后生不成熟之处应多宽容些。” “那韩琦昔时所为,也非处处占理。”王安石反驳,见她笑吟吟望着自己,旋即才意识到自己被绕进去了。 他抿唇不言,又听她道:“子瞻今岁也才二十多的年纪,和介卿当年一样年轻,又都是天纵英才,欲施展所学,有所作为,纵使阅历尚浅,或一时思想殊异,不意味着往后不会改变,介卿不喜欢这些战国文章,也不代表写战国文章的人便做不好官,不是么?” 王安石不置可否,却抬了眸道:“天纵英才?” 欧阳芾失笑,环住他腰身道:“我是在夸介卿呀,哪里是在夸子瞻。” “......你倒是叫得亲近。” “介卿,你该不会在吃子瞻的醋罢?”欧阳芾提起胆子试探问,继而便感到环住的身子僵了下,紧接着某人愈发抗拒地欲将她手臂扯下。 “我错了,我错了,我唤谁也没唤介卿亲密呀。”欧阳芾死抱着不撒手,王安石几下挣不开她,深深吐息两口,不再动作。 “子固哥哥很久以前便唤夫君‘介卿’了,我也没嫉妒他呀。”欧阳芾自觉有理道。 王安石道:“你与他有何可嫉妒。” 欧阳芾啧啧:“那不一定。” 王安石:“......松手。” 欧阳芾乖乖放开手。王安石理了理皱褶的衣袍,见她还站着不走,道:“还有何事。” “介卿,你若对子瞻有所期望,便同他好好说嘛。” 理衣袍的手停下,王安石漠道:“我非对他有所期望,但不喜轻薄之辈耳。” 欧阳芾悄然而笑。 “所以王先生便将你赶回来了?” “话不投机,我自走的,”苏轼接过妻子王弗递来的茶水,抿了一口,又道,“真不知我作甚上门去拜望,倒不如学习子由,干脆不往,也省得落一顿羞辱。阿弗,你怎不事先劝住我?” 王弗笑道:“是你言王先生乃胸襟开阔之人,不会同你置气的。” 苏轼道:“我向来盲目自信,你也随我盲目自信么?” 王弗道:“如今见来,那位王先生确有些心高气傲,但也不似甚么坏人。” “怎么说?” “夫君不是言,他作为阁试考官之一,看了夫君那些反对他的观点,却也未刁难夫君,而是让夫君通过了么。” “秘阁考官不止他一人,其余考官若皆赞同,单他一人反对也无用。” 王弗听着他因在气头上而嘴硬的话,也不反驳,笑了笑道:“其实我倒可以理解王先生。” “你理解他?”苏轼惊讶。 -- 第124页 “是呀,姑且不论夫君与王先生谁的观点正确,但论夫君在考卷中作论一事,他为考官,夫君为考生,考生在试卷中公然反对自己,哪位考官心里会痛快呢?必然会觉这位考生在针对自己,即便如此,王先生也未给夫君使绊子,而是认可了夫君的才识,这难道不算君子么?” 苏轼听她娓娓道来,心中火气渐消不少,然又忆起王安石说的那些难听刺耳的话,火气依旧很难消尽。 “我作策论亦为直言胸意,若为求一场考试通过,为求功名,便曲意迎合,违背心中所念,这般功名我不屑求之。” “没说让夫君曲意迎合,是说可稍委婉些,甚或避而不谈,也好过——” 王弗话语未竟,不远处门房小步奔了过来,道:“苏先生,有位自称姓欧阳的娘子在屋外求见。” 欧阳芾踏了进来,院中苏轼与王弗正坐着,王弗起身与她寒暄两句,便去取茶水点心。 苏轼向欧阳芾略作一礼,道:“不知夫人何事而来?” 他未再叫她“二娘”,而是叫她“夫人”,口中疏离欧阳芾只作不闻。 “适才在家官人言语过重,我代他向你致歉,希望你莫放在心上。”欧阳芾和言道。 苏轼扯了扯笑容:“王制诰在外与人结怨,皆要夫人出面劝和么?” “苏先生,”欧阳芾蹙眉,换了丝肃容,“......我认识的苏子瞻,是真诚率直、霁月光风之人,而非以讥讽他人为乐之人。” 苏轼噎住,半晌自弃一笑,颓然坐回椅中:“家父与王制诰不睦已久,其间多番怨怼,家父早已与我言过数次,我执意与王制诰来往,已然违背家父之意,如今见来,更是热脸贴了——” 他忽地止住,直觉此话难听,便不再言下去。 “他是欣赏你的,若不欣赏便不会邀你至家中,更不会作那样的制词,子瞻聪明又敏锐,只看过制书便了然,夫君他素来是心口不一之人,我知晓,只望你莫记恨他。”欧阳芾轻道。 “苏某轻薄之徒,向来只遭他人记恨,哪会记恨别人。”苏轼哂道,倏地想起她方才那句“而非以讥讽他人为乐”,别了脸,懊恼改词,“......夫人对苏某说这些,可也劝过王制诰?” “劝过,”欧阳芾道,“劝了好久,不然怎这会儿才来找你。” “那王制诰说了甚么?” 见他好奇,欧阳芾忍笑道:“他说让你好好为官,不负朝廷期许,不负黎庶万民。” 其实王安石还讲了些话,但欧阳芾是万不敢传达给苏轼的。 “怕是王制诰非则此意,也被二娘说成此意了。”苏轼唇角微勾,笑意便漫上眉梢。 “哪有,他正是这个意思,我最了解他。”欧阳芾道,“还有,往后你少在他面前喊‘阿弗’长‘阿弗’短,知晓他为何说你轻薄么?” “我唤自己娘子,也算作轻薄?”苏轼明知故问,随后在她表情下拖长音道,“是——我少说便是。” 王弗端了茶盏来,见他二人已然相谈复欢,笑道:“二娘坐下喝口茶罢。” 欧阳芾端起茶盏,向苏轼道:“适才官人未饮尽的茶,我替他与你饮尽。” “二娘饮,便不能饮茶了,须得饮酒才行,”苏轼拦下她,“正巧我上回酿的蜜酒还剩些许——” “上回那个酒,”欧阳芾慌忙道,“我真的不行,你下回换种酒,我陪你多喝两盏......” “那怎行,便要今日饮才作数。”苏轼嘴角扬起,眸底俱是戏谑。 庭上杨絮清白纷飞,青年目朗眉长,化作往后十年的山川相叠,涤荡浮尘。 他尚不是那个宦海沉浮数十载,惯看世态炎凉、百姓苦难,知晓世事艰辛,也无风雨也无晴的苏东坡,然却一直是那个光明磊落,坦荡如砥,胸怀明净的苏子瞻。 “也烦请你向子由代话,官人并非针对于他,只是官人喜欢的文章非此类,故而有些......文人相轻,”吐出这个词时,欧阳芾默默在心底给王安石道了个歉,“希望子由莫怨他。” “文非一体,鲜能备善,各以所长,相轻其短,轼明白。”苏轼略笑,“子由也未怨过王制诰,殿试罢了时他便对我道,恐他这次要遭落黜,因他自知言辞放肆,以为万入不了等,听闻其中亦不止王制诰一人主张落黜,结果官家与诸公宽容不咎,我们全家皆喜出望外。只是王制诰不肯写制书,担心前去拜望反遭诘难,我才与子由商量叫他不去触这个霉头。” 欧阳芾点头:“那便好。” 临走前,苏轼对欧阳芾道:“王制诰有二娘这样的妻子,当为幸事。” “是么?”欧阳芾禁不住展颜,后又缓缓敛了笑容,摇了摇头。 第50章 不久,朝廷诰敕,苏轼以大理评事充签书凤翔府节度判官厅公事,苏辙以试秘书省校书郎充商州军事推官。 苏轼赴凤翔上任,苏辙以父亲年高、孤身在京无人陪侍为由,留京侍父,获朝廷准许。离去前,苏轼于宜秋门边买了所住宅,起名“南园”,供在京的父亲与弟弟居住,此后两年二人皆居于此。 苏轼既去,欧阳芾与苏家也渐渐淡了联系,一方面是因苏辙性子不如他兄长外放热络,而苏洵更对姓王的人无甚好感,故两家之间交往不再频繁,另一方面也因欧阳芾接下来的注意力被另外两件事拉远。 -- 第125页 一件是王文筠的婚事,另一件则是郭熙来京。 王文筠成婚时,由于母亲吴氏不在京师,王安石和欧阳芾作为女家尊长操持了一切事宜,罗裳、幞头、彩缎,还有女子出嫁的妆奁,皆由欧阳芾备办,丰厚之至。 迎亲当日,王文筠云鬓朱钗,额间花钿,遮着盖头摇曳缃裙莲步入轿,宛如初开的花朵,这花朵自抽芽至含苞待放,被细心呵护长大,最终采撷下,落在了他人的掌心。 欧阳芾倏忽忆起一个月前,王文筠尚未凤冠霞帔,身着少女的牙色褶裙,带她偷偷摸摸潜入书房的情景。 “我们为何要像做贼一样?”欧阳芾观着面前人翻找的动作,杵在原地不解。 还专挑王安石不在家的时候来。 “因为,”王文筠不知从何处掏出一把钥匙,“不能让兄长发现呀。” 她看上去轻车熟路地关闭书桌抽屉,拿着掏出来的钥匙转首去了书架前,书架陈列着厚厚匝匝的书籍,那些本是杂乱无章的,后来欧阳芾亲自花了大功夫,将之分门别类排好。 王文筠取了凳子,脚踩在凳子上从最顶层摸出个木匣来,欧阳芾只得护着她跳脱的身子道:“小心。” “就是这个,”迎向欧阳芾自始至终摸不着头脑的目光,王文筠展露一丝神秘笑容,“给嫂嫂的礼物。” “这是你兄长的东西罢?”欧阳芾道。这匣子她收拾书架时见过,然上面既落了锁,又为王安石的私物,她便未多探究,后来随口问王安石,王安石仅告诉她“一些旧物,无甚要紧”。 欧阳芾还曾打趣:“那我扔了?” 王安石顿了顿,道:“留着罢。” 欧阳芾便知此匣不像他口中所言那般不重要。 “是兄长的东西,但我早就看过了,”王文筠边道边用方才翻出的钥匙开锁,“嫂嫂不想知晓里面是甚么吗?” “想是想,”欧阳芾犹豫注视着她的行为,“但咱们这样干是否不太好?” 王文筠对兄长显然没有欧阳芾那么多顾忌,也许来源于她早已看过其中之物,也许来源于她刻意追求的某种放肆:“不被兄长发现就好。” 行吧。欧阳芾看着她打开匣子,映入眼帘的竟为一叠书着字迹的纸页。 这字迹欧阳芾只一眼便认出来,虽后来勤加练字使得她的书法精进不少,然自己写过的字欧阳芾怎么也不可能忘却。 尤其是,里面的内容。 欧阳芾揭起一页,细细端视其间文字。“兄长当时一张张收藏起来,他还以为我不知晓,其实我早发现了,那时他还未收进匣子,仅夹在书籍里,书便放在桌案上。” 王文筠絮絮道:“所以嫂嫂那段时日写的‘读后感’我亦看过,抱歉嫂嫂,一直未对你明言。” “读后感”是欧阳芾对自己所写内容的戏称,王文筠看过几张便记住了此称谓。 欧阳芾抽出思绪,对她一笑:“没关系。” “所以我早知晓兄长喜欢嫂嫂,但嫂嫂那时似乎喜欢的是冯学士,兄长又根本不对嫂嫂坦白心迹,我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便始终未向嫂嫂吐露。” 欧阳芾听着一副她老实交代的语气,不禁好笑:“你那时还藏了这么多心思,真不容易,我竟没看出来。” 王文筠嘿嘿两声,腼腆又有些得意:“后来在常州,嫂嫂来找兄长,我惊讶又开心,便想着把这事告诉嫂嫂,可我连翻了几日,皆未寻着这些纸,还想是兄长换了册书夹放,抑或已经弃了,便不再寻,后来方知兄长是用匣子将这些全锁了起来,钥匙也压在屉底,我花了好久才找着。” 她絮叨毕,歪首探瞧欧阳芾翘起的嘴角:“嫂嫂喜欢此礼物么?” 欧阳芾收回落在纸页上的目光,朝她坦诚弯眸:“喜欢。”她伸手将面前女子抱进怀里,蹭着她柔顺乌鬓:“谢谢你,文筠......怎么办,我快舍不得放你走了。” “那嫂嫂往后须常寄信给我,寻空便来看我,我回家时嫂嫂要第一个来迎我。” “好。”欧阳芾应道。 “嫂嫂,你帮我照顾好兄长,他这个人根本不会照顾自己。” “好。” “兄长最听你的话了,你对他讲的话他总会听。” “......咳,也不尽然。” “他会听的,只有嫂嫂的话他才听,因他最在乎嫂嫂了。” “......好。” 欧阳芾抬目,但见鸿雁飞过天边,一去不回头。 数日后,郭熙携妻子至汴京。 婚嫁的喜庆气氛尚未消褪,紧接着便遇第二件欣悦事,欧阳芾心情不可谓不佳。 自扬州一别,师徒二人再未有机会重逢,此次郭熙应三司使吴中复之邀为省厅作壁画、应开封府尹邵亢之邀为府厅作屏画,携家人一同来京,事先已有书信至,故欧阳芾早早作了迎接准备。 郭熙最后一个从马车下来,九岁的郭思已遥遥跑在前面,妻子邓氏只好趋步追赶:“慢些跑,先打招呼。” 郭思停下向欧阳芾脆声喊着姐姐,又怯怯朝王安石低首问好,欧阳芾瞧着他这般反差不禁憋笑。 王安石和缓应了声,向随后而来的郭熙作揖道:“郭先生,久违。” “王制诰,”郭熙年逾不惑,看上去依旧精神粲粲,翩然有仙风道骨,还揖道,“上次相见还是在我徒儿与制诰的婚宴上,两三年未见,制诰风采如昔。” -- 第126页 “先生谬赞。” “怎样,我徒儿这两年没少闹你罢?”郭熙含了揶揄道。 欧阳芾黑线:“师傅。” “先生说笑了,”王安石眉目舒展,流露出些许笑意,“内子一切都好,有她在,自是不会烦闷。” 郭熙抚须大笑,道:“你能这般说,证明她在你这儿确过得不错,我便放心了。” 郭熙此次受邀为府署作壁、屏画,乃鉴于富弼的推荐,富弼世居洛阳,与郭熙的家乡河阳距离不远,听过郭熙之名,知其才,历仕时曾请得郭熙为自己作画,对其画工颇为推崇,故将之引荐于公卿之间,文彦博、吴充、邵亢、吴中复等亦相继听闻郭熙名声。 “师傅给府厅做壁画,我也可跟着去吗?”欧阳芾满怀期待,“我想跟着师傅学习,给师傅打下手也行。” 郭熙看了眼王安石,暗自好笑:“你愿意跟着我奔波,我自无意见,只怕我占了你的时间,别人不愿意。” 欧阳芾转头看王安石,后者谦敬道:“内子有此兴致,安石岂有阻拦之理,但恐给先生添负罢了。” “我不会添负的。”欧阳芾争辩,王安石瞥了她一眼,不回应。 郭熙浑不在意:“你尚不嫌她添负,我作为师傅又怎会嫌弟子添负。”复对欧阳芾道:“那你随我去罢。” 于王安石家宿了一晚,次日郭熙便带着欧阳芾去了三司署衙,三司使吴中复亲自接待,又将壁画要求详细述来,欧阳芾立侍在旁跟着一并倾听,虽换了男装,依旧可看出女子身段,吴中复起先迟疑,后欧阳芾将身份揭露,吴中复眼中骤然一亮,言道:“烦劳夫人。” “不烦劳,今日是师傅作画,我单作为学徒观看,顺便打打下手。”欧阳芾轻快道。 吴中复微怔,继而对郭熙的态度更加尊敬:“那便有劳郭先生。” 吴中复走后,郭熙问起欧阳芾他这番态度的缘由,欧阳芾将此前为公主作屏画一事述来,郭熙闻后,目露温柔光芒:“出师了。” “没有,”欧阳芾道,“有师傅在,我永远是徒弟。” “傻孩子,哪有不愿出师的画工。”郭熙一面蘸墨,一面假意嘲笑。 “我不就是,纵使风格相异,师傅永远是师傅,师傅的画我能看一万年。”欧阳芾语气夸张,惹得郭熙忍俊不禁。 “嘴巴倒和过去一样甜,”郭熙道,“作完这幅壁画,你便回家罢,毋须日日跟来,闲暇时候过来看看即可。” “为何?”欧阳芾诧异,“您真的嫌我添负吗?” 郭熙笑了:“我若真嫌你,早年便不会收你为徒——王制诰待你好,你要珍惜。” “......哦。” 瞧着欧阳芾闷闷不乐的神情,郭熙无奈:“都说没有嫌你。” 欧阳芾抬首,目光幽怨:“我不信。” 郭熙:“......那便当我嫌你罢。” 欧阳芾:“......” 王安石以两制官身份,被临时差派去充任纠察在京刑狱,负责东京开封城内刑狱案件审查。 担任此职后,王安石迅速忙碌起来,欧阳芾原本听从郭熙劝导在家待着,结果横竖见不着某“待她好”的人,遂又开始往郭熙处跑。 这日欧阳芾正于开封府厅观郭熙作画,一面帮其洗笔,郭熙按需作的六幅雪屏目下已作了第一幅,正作第二幅,午时已至,两人暂且歇息,去后堂用食。 府署中备置的餐饭原本供官员与衙吏饮食,贵客至时也可在此用食,正午轮值结束的衙吏三三两两过来歇息,欧阳芾与郭熙对坐,耳畔传来周遭衙吏的交谈声: “......大理寺亲下判决,这下王制诰可没话说了。” “是啊,这案子明眼人一看便知该判死刑,偏他说不对,打回去重审,兜了一大圈,闹至大理寺,结果还不是依从原判。” “王制诰是有心放那少年郎一条生路,毕竟年纪轻轻只因一次过失便判死刑,委实可惜。” “虽如此,也不能牵强附会到说甚么‘盗窃’罢?” “反正目今结果已定,他再争也无用,也不想想,开封府办的案子是那么好批驳的么?” 几名衙吏俱笑起来。欧阳芾与郭熙彼此相视,京中领知制诰头衔,而又姓王的,似乎无第二人。 郭熙观出欧阳芾眼神之意,主动放了筷,向身旁笑谈的其中一名衙吏道:“请问,诸位适才谈论的人物,可是王介甫先生?” “是他,”另一名衙吏认出郭熙,恭敬道,“郭先生可是有何疑惑?” “哦,没甚么,”郭熙略笑,“在下与王介甫先生有些故交,因而关心他的近况,不知适才诸位所言的这件案子是怎么回事?” “原来如此。”那衙吏道,于是将案件经过为他简明道来。 原来京中有一少年,某日得了只斗鹑,好友想借来一观,主人不许,好友仗着与鹌鹑主人关系亲密,提了鹌鹑就跑,主人追赶上去,过程中一脚踢在好友肋部,不幸这一脚直接将人踢死。 开封府判决,杀人者为死罪,然王安石在审查过往案件时驳了此案,言那名死去的少年在主人不允的情况下强携鹌鹑而去,乃为盗,主人追而殴之,乃为捕盗,纵伤人致死亦不足为罪,开封府判其死罪有失公允。 开封府不肯接受他的意见,案件遂交由大理寺裁决,裁决结果甫下,竟是维持了原判,鹌鹑主人仍旧判处死刑。 -- 第127页 欧阳芾乍闻案件经过,不由惊讶,这桩放在后世再清楚不过的过失致人死亡案,搁在目今竟引发双方如此大的争议。过失致死,本不至判处死刑,可惜...... 听着几名衙吏喋喋不休的议论,欧阳芾咬了咬筷,缄口不言。对面郭熙察出她的情绪,安慰道:“莫在意。” “嗯。”欧阳芾乖乖应着。 倘使此案就此了结,欧阳芾也可装作不知情,任其过去,然数日后,朝廷下诏,“安石放罪”,中贵人至家宣读中书诏令,她便再无法假装不闻。 按制,纠察刑狱案件的官员可对以往案件中认为不合理的判决进行驳奏,若两方各执一词,则由上级机关即大理寺重审案件,根据最终判处结果,倘为驳奏官员理屈,则担失职之罪,虽可赦罪开释,却须亲诣殿门谢罪。内侍将诏书念毕,道: “王制诰宜应尽早前去谢罪,莫耽搁了日子。” “安石不知罪在何处,不敢谢。” 内侍愣了,未料他是这个回答,好言相劝道:“大理寺判文已下,制诰莫再强争了,毋论制诰心里服不服,面上还是得按规矩走。” 王安石语调冷硬:“多谢中贵人提醒,但无罪,不知该谢何人。”言罢长袖一拂,返身而去不再理睬。 内侍叹了口气,估计也对这位朝官的脾性有所了解,放下诏书,向欧阳芾作礼道:“夫人劝劝王制诰,尽早将此事了了罢,莫至最后闹得双方颜面难看,实无必要。” “是。”欧阳芾忙不迭回应。 嘴上应着,然欧阳芾还真没劝王安石,一则以她对王安石的了解,明白他不会轻易改变想法,二则,她不想劝。 她私心里并不认为他是错的。 这是欧阳芾一开始的念头。 然接下来,御史台累牒趋之,要求王安石上门谢罪,王安石不应,于是台谏官开始弹劾,言王安石放诞傲慢,不将朝廷命令放在眼里。 弹劾了数日,连刘敞、吕公著、司马光等好友亦相继上门,劝其莫将事情闹大,欧阳芾于厅外听着,但觉心中不安。 “介甫,”司马光劝得疲累,最终自椅中起身道,“退一步言,上门谢罪不过流程而已,你心中不认可大理寺的判决,至少中书诏令须听从,你我相交笃厚,我不愿就此事弹劾你。” 司马光为谏官,周遭同僚早已将弹劾奏章写得满天飞,他至今未动笔,却是先来劝告王安石。 “君实若觉安石应受弹劾,尽可弹劾,毋须为难,惟谢罪一事断不可能。”王安石面对司马光的口吻与面对刘敞、吕公著时如出一辙,两人上午方至,无果而归,这厢司马光看样子也得无果而归。 瞥见欧阳芾进来,司马光由衷道:“二娘也当劝劝介甫。” “啊?哦......”欧阳芾踌躇,随即便看王安石起了身,似乎视了她,又似乎根本未曾视她,只向司马光道:“君实不必多费口舌,他人之劝,我亦不会听。” 言罢径自甩首而去。 不欢而散。 欧阳芾送走司马光,自己悄悄往后院踱去,庭院西南角几株竹枝苍翠劲削,王安石背首伫立在那。 细长竹叶泛出碧嫩色泽,仿佛永远不会衰败,外围几株却已呈倾倒之势,仅靠一段接一段的竹节支撑。 他并不回头。 欧阳芾轻踱下庭,在靠近他的前一刻,王安石率先转首面向了她,几无表情道:“你也来劝我谢罪么?” “不,”欧阳芾微微踮脚拥住他,轻抚硬直的脊背,“我只是心疼,我的介卿受委屈了。” 那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消失不见,绷紧的身躯软化,王安石喉头滚了滚,闭了闭目,他慢慢回拥,身体逐渐温下来,恢复正常。 “我不会谢罪。” “嗯,不谢就不谢。”欧阳芾在心底做好了辞官回乡下种田的准备。 “你毋劝我。” “我不劝。”欧阳芾麻溜道。 “......阿念。” “嗯?” 王安石沉静良久,道:“无事。” 只是手臂未曾松开。 台谏几番弹劾,王安石终不肯谢,执政无法,因其名重,只得不予追究,而调任王安石为同勾当三班院作为结束。 欧阳芾前去探望自家叔父时,欧阳修因知晓事情始末,还对她恨其不争道:“你便惯着他罢。” 欧阳芾腆着脸笑不作声。 王安礼考入进士,不久拜在河东路唐介门下作幕僚,王文筠跟着沈季长亦离开京师,往地方去了,家中陡然冷清空落起来,欧阳芾感到些许不适应。 夜里卧榻,欧阳芾睁着眼睡不着,翻身面朝王安石:“介卿,和甫是不是也该成婚了?” “嗯。”王安石应着。 “找个什么样的娘子好呢?他喜欢甚么样的女子?” “......” 未听到回答,欧阳芾支起身子摇他:“你知道么?” “不知。” “那我写信问他?” “好。” 欧阳芾想了想:“不了,还是让他自己找。”发展自由恋爱嘛。 王安石伸臂将她揽下,道:“明日再言。” “哦。” 欧阳芾乖乖闭上眼,片刻又睁开眼睛:“介卿,我们将娘和弟弟们接来京师居住罢?” 王安石睁目,黑暗中借由窗扉透入的月光分辨她的视线,温言道:“好。” -- 第128页 欧阳芾笑起来,满意阖眸。 白茫茫的日光笼罩屋室,半梦半醒间,欧阳芾掀开沉重眼帘,但闻清净院落里有人低语交谈,那声音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教她难以辨别究竟是在梦中,还是真实。 「娘子身子底薄,头一胎便如此艰辛,往后若再有身孕,恐有性命之虞,老夫直言,若欲娘子安康,往后最好莫再生育。」 「......有办法调养么?」寂静过后,是她熟悉的沉稳嗓音,只她听不出其中情绪。 「老夫开道药方,须得娘子每日按时服用,三月后再换道药方,如此三年五载,身体自会慢慢恢复。」 「烦劳大夫。」 「王判官客气了......老夫再叮嘱一句,判官若欲绵延子嗣,还是纳些妾室为好。」 这句之后,欧阳芾再未听见回音。 她半阖双目,昏沉之间感到有人进了屋子,轻闭上门,她问:「怎么了?大夫说甚么?」 对方坐在榻沿,抚了抚她的额头。 「没甚么,你自安心休养,他事有我。」 于是她安下心来,不再追问那些听到的事实。 窗外开始落雨,欧阳芾醒来时,枕侧一阵湿凉。 风渡空山,汴河边垂柳依依,轻扫岸沿,鸟雀惊起,倏尔消失不见。 欧阳芾落笔写下寄往江宁的书信前,江宁先一步传来消息,王母吴氏逝世。王安石接着便请辞回乡,按制守母丧。 一月后,皇帝病重不起,于福宁殿长辞。闻讯,京师罢市巷哭,数日不绝。 同年,赵曙继位,曹太后垂帘听政,任皇长子赵顼为安州观察使、光国公。次年,改年号为治平。 第51章 江宁。 李定甫跨进院子,便看到一个幼小裹着银袄的身影朝他趋步而来,他蹲下身,顺势将稚童抱起,道:“雱儿乖,还认得我不?” “怎不认得,先生回回来都要问上一遍,纵使想忘也难,”替王雱回答的是欧阳芾身边的婢女葶儿,她打趣完道,“大郎,喊先生。” “资深叔父。”王雱盯着李定,奶声奶气道。李定便笑了,好歹记住了他的字,没白费功夫。他放下王雱,转而问道:“老师在么?” “在呢,陆先生与郑先生已先到了。”葶儿答着,顺带补充道。 宅院内花木繁茂,有高槐古柳,苍竹方池,堂前支着紫藤花架,夏日炎炎时应为纳凉的好地方,只如今入了冬,瞧上去几分衰落之意,花架旁是口古井,李定顺着井边往后堂走,便看见老师与其他两位学生伫立在那。 这里是王安石与欧阳芾在江宁的居处,治平二年九月,王安石守丧期满,朝廷复以工部郎中知制诰之职,然王安石未去汴京复命,而是继续留在江宁,一面收徒讲学,一面专于著作。 枝头梅花开得正盛,王安石恰立枝下,一身青袍素衣显得淡泊而空阔,某种程度上却又比梅花更吸引人的注意。 李定有时候想,师母将老师比喻为梅花,不是没有道理的。 “老师。”他走至近前,垂首作揖道。 “嗯。”王安石转身,并不意外他的到来,只是示意他看那绽放的梅花,“今日不讲文章,但以寒梅为题,你们各作张画来。” 李定一愣:“啊?” 旁边陆佃、郑侠二人俱憋不住笑,纷纷颤抖起来。 作为诗人,老师自也有着诗情画意的一面,甚至作为诗人时候的老师要比作为经学家的老师温和宽容许多,不会动不动就“纠正”学生那些与自己不和的观点。 遇上学生所作千姿百态的诗句,老师会挑着优处夸一夸,剩下的学生自己心里清楚,老师也就不多言了,偶遇议论见解与己相异的,老师沉默须臾,也仅道:“不失为一种看法。” 但是......但是作画...... 李定想,老师您真的不是在作弄我么,您明知我画画不行啊,尤其是在师母面前。 李定私里猜测过,老师对于梅花的偏好大抵与师母有关,当某日师母作了幅画,将一树梅花与老师画在一块儿,对他们道“看,梅花树下坐了个梅花精”时,老师似想板着脸,但最后分明是笑了。 次日老师反手作了首诗,那其中喻作杏花的,他们学生观着均知是谁,只师者为尊,不好开口点破,只能暗自发笑,又因被秀一脸,后槽牙齁疼。 “何必为难他们。” 欧阳芾从外间步入书房,身着浅藕荷色襦袄,鬓间一支简单钗子,并不喧宾夺主,抢了主人的风姿,她将新鲜红润的冬枣搁在案上,叫他们画完去食,又踱在他三人身后将他们笔下图画轻轻视去,语调染了笑意。 她二十五六的年纪,却时常流露二十岁的天真,有些学生年纪比她还大,他们不敢在老师面前开的玩笑,俱在她面前开了个尽兴。根据后来老师的反应,推测那些无伤大雅的玩笑她应未对老师言起过。 嗯,是位好师母。 “一味修习学问未免枯燥疲累,偶尔换些事做,怡养性情,也为解乏的方式。”王安石这话既说给欧阳芾听,也说给三名学生听。 “可有的人看上去貌似很痛苦。”欧阳芾意有所指地笑。 李定抬目:师母救我。 王安石没吭声,欧阳芾也不着急救他,取了两个枣递给王安石,王安石接过,触碰到她冰凉指尖,忍不住握住。 -- 第129页 “手太凉了。”语调没甚么起伏,眉间却现出微微蹙痕。 “还好。”欧阳芾抽回手,显然知道他下句欲言甚么。 “多添件衣裳。” “不冷。”对于关心,师母回以浑不在意的态度。 两人对话间,这厢三人已将画作罢,其实也仅信笔勾勒,全无应付考试那般认真,但仅仅信笔勾勒也勾勒得有差距。 郑侠的画受到欧阳芾指点,技艺在众人之上,笔端梅花点缀枝头,神韵兼备,似有清香扑面而来,他性子端正耿直,与他作出的画却成两样。 陆佃的画四平八稳,会画但不善画,总归比李定高上一截。李定嘛,“飘逸烂漫,率真自然”,此为欧阳芾之前拍着他的肩膀给出的评价。 “你来评。”王安石把画交给欧阳芾,后者捏着画看了看,叹息:“真的要评么?” 郑侠、陆佃窃笑,李定开始窘了。 “有甚么说甚么,”王安石撩袍坐下,“让他们也听着。” 其实大家一眼观去,心中已然有数,但师母不说,她歪着头笑道:“哎呀,画画嘛,开心就好。” 这是师母最好的地方,她会开玩笑,但从不伤害你。 别人欲糊弄,老师往往不会迁就,然师母糊弄,老师便不多追究,于是李定再次于心中感谢师母帮自己保住了这张老脸,并长舒口气。 也非没有争执的时候。 师母真正惹老师生气的时刻不多,惟一一次在学生面前,是由于老师言了句话,那句话是言李白的。 李白诗词迅快,无疏脱处,然其识污下,十句九句言妇人、酒耳。此为老师对李白的评价。 师母愕然:哪里污下了?言妇人与酒便叫做污下么,分明是官人偏见。 哇哦。在座学生们敛声屏息,各自竖起耳朵。 当着众人面,老师似乎不好发作,只肃道:李白歌诗豪放飘逸,人固不及,然品调止于此,不知变,论悲欢穷泰,发敛抑扬,疾徐纵横,不及杜甫远矣。 师母笑了:李白生于盛唐,哪有那么多可以悲哭之事,杜甫半生颠沛流离,要他去作李白那般诗句,他却也不会,诗家格调是随国家命途变迁的,李白将飘逸浪漫写到极致,便足以俯瞰一众诗家了,官人言李白见识污下,那官人作得出“黄河之水天上来”“朝如青丝暮成雪”这样诗句么? 饶是李定赞同王安石的观点,也不得不对师母的发言感到肃然起敬。 结果王安石意料之中地恼了,恼的原因非是在学生面前遭到反驳,而是被质疑了自身水平,况质疑之人还为师母——这一点据说欧阳芾当日也曾后悔。 再次前往老师家,两人已然言好。所以是怎么和好的?李定几个悄悄去问葶儿。葶儿抿笑,对他们解释: 那日送客后,郎君闭门不理娘子,娘子怎么唤门也不应,最后无奈走掉,次日正逗大郎玩时,郎君甩了首词在娘子面前。 娘子莫名其妙,拿起词句一看方笑了。 自古帝王州,郁郁葱葱佳气浮。四百年来成一梦,堪愁,晋代衣冠成古丘。 绕水恣行游,上尽层城更上楼。往事悠悠君莫问,回头,槛外长江空自流。 娘子似对那首词爱不释手,观了几许,放下幼子交给关婆,自个儿回屋里去了。 郎君回房时,娘子在案前作画,画上正是两人不久前外出郊游,登楼远眺之景。自古帝王州,郁郁葱葱佳气浮,槛外长江空自流,空白处用小楷题着郎君那首词。 娘子问:画得好不好? 郎君道了声好,娘子便拉着郎君哄起来。后面闺房中的低言碎语,他们这些外人便不宜再知了。 “有空常来家坐。”于门口送走李定等人,欧阳芾转首回至书房,收拾残留下的笔墨。 偶然瞥见案角绫纸卷轴,欧阳芾停下动作,抽出那卷中书下达的诰敕,那是今岁十月命王安石回朝复任的文书,她正观着,王安石步了进来。 见她在看那道诰敕,王安石道:“不必再观了。” “嗯?”欧阳芾抬眸。 “你已看了很多遍。” “哦,”欧阳芾收起卷轴,“我在想,你真的不打算复职么?” 王安石取过她手中卷轴,将之搁于书架上,道:“今时之主,非我可与共事。” “真的吗?”欧阳芾笑了,“可我听闻,如今方即位的官家乃少年英才,有励精图治之意,你不想见见?” “励精图治,非口上空谈,若官家需要的仅是无关痛痒的进言,朝中亦不缺我一人。” 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侍。他以抱恙为由推脱诏命,真实原因欧阳芾自然懂得。 “你似希望我回朝为官?”王安石终于问她这个问题。 欧阳芾摇首:“你怎样选择都好,我无意见,这里也很好。”只是就此致仕归隐与她记忆之中那位诗人的人生轨迹不相符罢了。 “那我们可以一直这样生活下去吗?”欧阳芾问,语气里是她自己也未察觉的期待。 “你若喜欢,自然便可。”王安石答。 欧阳芾跳过去扑进他怀里,趁势开口:“我要在院子里置个秋千。” “嗯。” “等春来便安置。” “好。” 她脑子里还有许多想法欲一一实现,只她隐约觉得那些东西将来并不会实现。 -- 第130页 汴京,皇城。 崇政殿内正议论纷纷。 韩琦出班道:“仁宗升遐,及今未满三载,内外公私,财费甚巨,此时再依先例进行丧葬,则府藏尽散,朝廷实在难以负担,愿陛下裁减开支,一切从简备办,能省之处宜当节省。” 曾公亮出班驳道:“陛下,先帝在位时于仁宗丧葬皆按祖|宗之制筹办,如今先帝丧葬,陛下省免开支,于财用事小,于孝道事大,陛下新登即位,若真从简,有损陛下声誉啊。” 这是一件尴尬之事,新帝登基,按理该隆重备办先帝丧事,然如今国库亏空,早已不比嘉祐年间能够让君臣肆意挥霍的境况,三司将府库银两清点后发现,竟连按例赏赐百官和守兵的羊酒钱也凑不够,故而一些大臣谏言,应当体恤国情,裁减丧葬用度。 赵仲针,不,此刻应叫赵顼了,头戴冕旒,服红色大袖圆领履袍,端坐于殿上,听着朝臣一一出班辩议,并不着急发言。 “省羊酒钱能省多少,仁宗以来这些皆成定制,若不施行,叫军民百官怎么想?”另一名臣子道。 “那也不能打肿脸充胖子,不行偏说行,往后国家再有大事发生,一分钱也拿不出,届时更无颜面对天下百姓。” “阁下未免扯远了,目下还是应考虑孝道为先。” “应量力而行。” “......” 朝臣议论不休,龙图阁直学士韩维出班道:“陛下若欲奉承先帝之志,加惠群臣,则可取诸府库中服用玩好之物充用,足意便可,不须过为丰侈,而金帛诸物宜应用作赡兵恤民之需,愿陛下权且裁减赏赐,以救当世急弊。” “陛下三思。”众臣皆道。 “众卿之意,朕知晓了,”赵顼终于发话,他言语缓和而镇定,嗓音带着年轻人的清彻干净,借由安静的殿宇透出天家威严,无人敢于直视的威严,“朕深惟山陵所费浩大,方今府库空竭,民力凋敝,正当扶危拯溺之际,而国家三岁两遭巨祸,凡事更须节省。先帝生前一向推崇简朴,凡事以勤俭节约为尚,朕既得教诲,理当遵从,除却必要之需外,其余丧葬开支,能免则免。” “陛下圣明。”赞同此决定的臣子齐道。反对的臣子虽心有不愿,却也只得低首称是。 韩琦心中暗自欣然,此次裁减正为破除仁宗时期奢靡之风的良好开端,官家年纪尚轻,而能有此气魄予以支持,足可令人感慰。他继续道: “陛下,还有一事,先帝逝世,按制须送讣闻与辽,北辽乃国母执政,按礼陛下当自称侄孙,是否当如此,请陛下裁定。” 言毕,其余臣子皆敛声垂目,默不作声,此事也只韩琦这样的三朝元老敢提,放了其他臣子,断不敢言这样的敏感话题,提了便是屈辱。 赵顼沉默良久,道:“依例。” 次日,皇帝诏曰:布告内外文武群臣,若朕知见思虑之所未及,至于朝之阙政,国之要务,边防戎事之得失,郡县民情之利害,各令直言抗疏以闻,无有所隐。 诏书背后,是新君欲振作朝纲,改弦更张,革除弊病的迫切之心,遂一时言路广开,奏书纷纷扬扬洒向天子眼前。 第52章 赵顼坐于宫殿内,案边是一沓沓的奏章。 将手中一份粗略览毕的劄子放下,他再度揉了揉眉心,试图缓解连日来的疲倦。 没有一份劄子说在他心里,能够引起他的涟漪,他们俱在教他为君之道,一群臣子,教一名皇帝如何为君,满篇只见四个字:安分守己。 大宋外遭虎狼环伺,内有冗费之害,他该如何安分守己,坐享安稳太平的虚幻假象? “陛下,富相公到了。” 内侍近前传话,赵顼忙从案后起身,语气尚未能掩盖住急切的心情:“请他进来。” 殿门外缓缓踱进来两道身影,一道鬓边霜白,身形迟滞,另一道虽则年轻,然搀扶着年迈者,步履同样缓慢。 “赐座。”赵顼道,接着便有内侍搬来椅子。 这是历经三朝、两度拜相,为国朝勤恳操持半生的元老肱股之臣,今已年逾六十,以使相身份判汝州,临别前赵顼特意请他入宫,单独奏对,欲向他请教为政之道。 “谢陛下。”富弼在儿子的搀扶下慢慢入座。因患足疾,行动不便,赵顼亲自前往内东门小殿,让富弼之子富绍隆从宫门进入,且免了二人跪拜之礼,命其坐着谈话。 富绍隆向赵顼拜辞,出了殿门,于外等候,待其身影消失不见,赵顼便向富弼询问道:“富卿近来身子可好些?” “劳陛下挂怀,臣身体尚可,只足疾未愈,行动仍无法自如。”富弼嗓音厚重,透出几许上了年纪的干哑,然面容精神正常,不似重病不支的情状。 于是赵顼颔首:“卿好好休养,此次出判汝州,宜以身体为先,毋须勉强。” “陛下体恤,臣不胜感激。” “朕初即位,于国事尚有浅薄之处,凡事还须倚仗卿等教诲,先帝在时,对卿多有倚重,此次召卿前来,是欲向卿讨教为政之道。”赵顼表明召见意。富弼于庆历年间参与新政的举措他于东宫时亦有耳闻,因而提及改革弊政,他率先想到之人便是这位经验丰厚的老臣。 富弼道:“陛下有锐意进取之心,难能可贵,然天下晏安,陛下新登未久,不必急于有一番作为,而宜以听讲学、明君道为先。” -- 第131页 此话与赵顼所见那些劄子上的内容并无多少区别,然赵顼按下心思,继续问:“卿认为,当如何为君?” 富弼稍稍抬目,看了眼这位年轻的皇帝:“回陛下,君主好恶,不可令人窥测,若可窥测,则奸人得以逢迎,陛下当如上天,不偏不倚,监察人臣得失,善恶由人自取,然后以实情诛赏,使得功罪明晰。” 赵顼不知怎的就听懂了他的意思,他在言自己心思太过外露,教人看出来了。他抿了抿唇,虽因被看穿而有些心虚,但还是道:“卿的意思,朕明白了,朕还有一事向卿请教。” “陛下请言。” “自仁宗皇帝以来,边境屡遭契丹、党项二族进犯,依卿所见,若于边境用兵,我大宋与此二族胜算几何?” 这位年轻的帝王有颗不安现状、蠢蠢欲动的心,富弼观了出来,但他绝无助长帝王心气的想法,他将眉蹙深,对帝王肃道:“陛下临御未久,当布德行惠,愿二十年口不言兵。” 赵顼闻言,一阵默然。 富弼的回答无异于给他浇了盆冷水,他于殿中静坐至日头西斜,才步行踱回寝殿。 两日后,延和殿,赵顼接着召见了司马光。 此时司马光正值壮年,已位居御史中丞,又担着为帝王编纂史书一职,可谓风光无限,然其不慕荣利,两袖清风,又敢于直言进谏,遂得君王器重。 只是...... “为君者,修身之要有三,一为仁,二为明,三为武。修政治,养百姓,利万物,此人君之仁;知道义,识安危,别贤愚,辨是非,此人君之明;断之不疑,奸不能惑,佞不能移,此人君之武。” “治国之要有三,一则任人唯贤,二则赏必信,三则罚必行......” 赵顼再一次感觉到失望,他将目光悄悄下移,落在正向他叙述为君之道的司马光的衣衫上,那件披挂在他身上的官袍已洗得有些褪色,然干净整洁,找不到一丝尘埃,正如这件衣裳的主人,公正方直,不染尘埃,却过于得书卷气。 赵顼自然敬重这样的臣子,然某些时刻又很难依靠他们去做些甚么。 “陛下。” 赵顼回神,微微坐直了身子。“臣身上有甚么吗?”司马光问道,他的举止依旧谦恭,语调醇和温文。 赵顼咳了声:“没甚么,卿继续讲。” 他抬手示意,司马光便继续讲下去:“此六条乃臣平生力学所得,臣昔日以此六言献仁宗,其后献英宗,今日献予陛下,愿助陛下有所得。” “朕知晓了。”赵顼道。 许因自己一番恳切之言未得对方多少反应,司马光略犹豫后,拱手道:“陛下,臣另有一事,不得不言。” “卿但说无妨。” “陛下欲招纳嵬名山叛民之事,臣以为万不可行。” 司马光吐出此言,赵顼一时未作答话。 “陛下,谅祚虽桀骜,然至今对我朝尚行臣礼,日前更方遣使者吊祭先帝,还未还国,此时令边臣诱纳其亡叛之民,臣以为不足以损害西夏,反失我朝王者之体。” 司马光由衷劝谏:“况边境夷狄,自幼习骑射,父子兄弟相处之道尚且不分,更未尝讲仁义礼乐,此与我中原之民相异,臣恐纵然招纳其民,亦难驯服其诈谋好斗之性。” 司马光所言乃陕北绥州招降一事,绥州陷于西夏数十年,当地边民首领嵬名山、嵬夷山兄弟因不满西夏国王谅祚的统治,秘密与大宋青涧守将种谔约降。宋夏之间的边民历来为双方争夺焦点,倘使招降成功,相当于多了一万余边民,且可趁机收复绥州。 陕西转运使薛向支持种谔,遂向赵顼上奏,赵顼听取薛向汇报后批准了招降计划。此事进行得十分隐蔽,连中书省与枢密院也鲜有人知,不知司马光从何处听来,此前竟上了道劄子专门反对此举,赵顼未回应,他便于今日又当面提起。 赵顼镇定道:“此事卿从何处听闻?” “回陛下,臣居御史中丞之职,可风闻言事,不问由来。”司马光未直答,反以台谏官身份回避了赵顼的问题。 风闻言事,指本朝台谏官可凭流言、传闻上奏弹劾,属实则奖,不实不罚的传统,为保证台谏机构的独立,其风闻由来,甚连皇帝也无权过问。 赵顼无法,亦不愿与他起争执,遂道:“卿过虑了,此为外人妄传,并无招降一事。” 司马光蹙了蹙眉,心知皇帝在敷衍自己,追道:“陛下,若邻人窃己之财,己当以正言责之,岂可以窃彼之财相报复,如此行为与窃贼何异?” 赵顼头疼,他握了握垂在袖下的手,西夏屡犯宋境,掠财杀民,他欲夺回失地,如何便成了窃贼。 他忍耐着反驳的欲望,又听司马光道:“陛下拟任张方平为参知政事,臣以为其人文章之外,别无所长,且性格贪鄙,不当担此要职。” 赵顼不耐了:“卿言张方平贪鄙,有何实据?” “臣所目见。”司马光道。 赵顼终于勃然作色:“是否每有拔擢,众臣便言不可,如此风气难道于朝有益?” 司马光见赵顼发怒,也起了脾气,分毫不让道:“知人善任,即便尧舜亦难为之,况陛下即位方始,若用奸邪,而台谏循默不言,陛下如何知之?” 寂然半晌。 赵顼深吸几息,敛了怒意,含义不明道:“结宰相与结君主,卿以为何者为贤?” -- 第132页 司马光道:“结宰相是为奸邪,然希意迎合人主,观人主之意而趋顺者,亦为奸邪。” 赵顼再无言语。 次日,翰林学士承旨张方平升任参知政事,司马光由御史中丞改任翰林学士兼侍读。 韩维至延和殿时,赵顼正在怒中。 他自幼性子谦恭沉静,又受良好教育,纵使发怒亦不会学人大声辱骂,或朝内侍女官撒气,只一个人在殿内踱来踱去,俄而写了几字便写不下去,欲扔笔,又觉失君王之仪,重重按了笔在桌上,道:“岂有此理!” “陛下何故发怒?”韩维走至近前,平和发问。 “先生。”见他到来,赵顼恭顺道。 韩维在赵顼尚未成为皇子时便在其身边作王府记事参军,赵顼即位,其除龙图阁直学士兼侍讲,判太常寺,赵顼待其亲厚,常愿与其讲心里话。 “听闻陛下今日召见司马中丞,不知可有收获?”韩维略作猜测,将二者联系上。 “司马中丞学识渊博,品性正直,但,”赵顼顿了顿,“但其人迂阔,朕以为其留在翰林可以,任御史则不可。” “何以知其迂阔?” 赵顼未答,他不欲将殿中奏对的话道于旁人,转而道:“先生,你认为朝中何人可委以重任?” 韩维略笑:“那要看陛下欲委以甚么重任了。” “......”赵顼默了须臾,道,“如仁宗任用范仲淹。” 韩维心底暗惊,又多少并不感到意外:“回陛下,范文正公只有一位。” “先生之意,目今我朝便无一人可与范仲淹相比?” “臣非此意,”韩维道,“两府之内俱为饱学之士,陛下不缺人才,缺的是符合陛下心意之人。臣心中倒有一个名字,不知当不当讲。” “哦,”赵顼精神一振,“先生快言。” “陛下可还记得一人,王安石。” 赵顼思索:“记得,先生于迩英殿侍讲时偶有妙语,朕问先生,先生便说此非先生之言,乃先生的好友王安石之言。” “陛下好记性,”韩维夸了一句,继而道,“王安石文辞宏伟,精通经术,议论见解常高于众人,臣与其交往中亦于其身上学习不少,他目下正居江宁,守丧期满,然尚未复职,臣想,也许他可为陛下所托之人。” 赵顼忆起曾翻阅过的王安石的言事书,那篇长达万言的奏书给他留下过深刻印象,他犹豫道:“先帝在时,曾下诏命其入京供职,其以抱恙在身推脱不应,不知果真抱恙,还有别有所求,抑或不愿入朝为官。” 韩维道:“回陛下,臣了解王安石的性子,他守丧方满,朝廷骤然予以要职,若他立即答应视事,则有以才要君之嫌,故他必不会接受任命,此非别有所求,更非对朝廷不恭。” “若真如此,倘朕予其江宁知府之职,先生以为他会接受么?”赵顼迟疑道。 “依臣愚见,王安石应不会再推辞。陛下新即位,汲汲求治,求贤若渴,而王安石素有改革图新之志,陛下于此时委以重任,其当明白陛下求才之心,臣猜测,其必会赴任。” “好。”赵顼得他肯定之言,安下一半心来,随后即命进奏院发文至江宁,任命王安石以知制诰衔知江宁府。 如韩维所言,王安石未再推辞,而是写了封谢表,感皇帝知遇之恩。 赵顼对此事上了心,一个月后,韩琦去相位,临行前赵顼召见他,表以慰问之余还将此事提起:“韩卿此去,朝中谁可托付重任?” 韩琦指了几个名字。 赵顼又问:“王安石如何?” 韩琦不知赵顼为何忽然提及这个名字,道:“回陛下,王安石为翰林则有余,处宰相之位则不可。” 他这话言得既委婉又直接,赵顼闻后,便不再说甚么。 不再说,不意味着不再琢磨。数日后,赵顼再次向辅臣曾公亮与吴奎询问对王安石的看法,得到二人截然相反的态度。 曾公亮对王安石赞扬有加:“安石文学器业,时之全德,宜应大用。累召不起,必是因疾病在身,不敢欺罔君主。” 吴奎则对王安石无甚好评:“臣闻王安石任纠察刑狱期间,争刑名不当,有旨释罪,固执不肯入谢,由此观出其人轻慢朝廷,宰辅之臣宜应有度,王安石为人少容,臣恐不可用之。” 曾公亮驳道:“安石实为辅相之才,陛下勿偏信吴奎所言。” 吴奎也驳道:“臣尝与王安石同在群牧司任职,其人临事迂阔,臣岂为妄言,万一用之,必紊乱纲纪!曾公亮荧惑圣听,非臣荧惑圣听。” 二人各持己见,赵顼遂不知该信何人,他对王安石不甚了解,不敢轻易托付重任,故思前考后,在殿中侍御史张唐英一次荐言王安石的奏书“知江宁府王安石经术道德,宜在陛下左右”之后,顺水推舟,任命王安石为翰林学士兼侍讲,召其入京。 他欲观察这位众人口中评价不一的臣子。 江宁。 三月春暖山深,繁花盛放,杨柳发芽生碧绿,溪泉流水长青苔。 然这其中却有一位无心赏景之人。欧阳芾将折下的杏花在手中转了转,踱步回亭,无奈叹了口气。 听见这声叹息,正在失神之人抽回思绪,向她看来:“怎么了?” 欧阳芾将杏花插戴在他头上,笑了一笑,毋论目今如何流行簪戴鲜花,在后世人的眼中总有种好笑意味,她道:“我在叹息,我的介卿与我出来游玩,还在惦念别的美人。” -- 第133页 王安石不禁蹙眉:“胡言,哪里来的美人。” “不是么,香草美人,介卿的美人在千里之外的汴京。”欧阳芾支颐,语气轻巧地打量他。 王安石一时无言。她总能轻易将他看透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毋论他在想甚么,仿佛于她面前他便无秘密可言。 “自前日诰敕送来时,你便一直这样了,可不是我刻意观察你。”欧阳芾接着补充。 王安石:“......抱歉。” “为何抱歉?” “今日本该与你一同赏景。” “哪里都有景,汴梁也有景。” “我答应了你。” “你说置个秋千吗?”欧阳芾道,“是答应了,但也未提甚么时候,今岁春天不行,还有明年春天,后年春天,总归有机会的。” 她弯弯眼眸,教他心神微荡,愧惭之意翻涌而上。君子当言出必信,他却对她说不出一个“不”字。 王安石错开视线:“我尚未决定......” “但你已想去了,”欧阳芾顺口接上,“不然之前任江宁知府的时候便拒绝了,介卿总是口嫌体正直。” “甚么?”王安石对她的用词感到不解。 “嘴上说不要,身体却很诚实。”欧阳芾笑得几分猥琐。 王安石:“......” 王安石咳了声,肃眉道:“往后勿言这种轻浮之词。” “哦?”欧阳芾乐了,“我这么轻浮,早知你是不是便不娶我了?” 那怎么会,王安石无奈道:“不娶你,留着你去为祸他人么?” 欧阳芾大笑起来,笑得弯了腰,直至手被人执起,听见王安石道:“阿念,你与我同去。” “当然,莫非你还想丢下我一个人跑不成。”欧阳芾理所当然道,似觉不够表达自己的意思,又道,“你欲往何处,欲做甚么,我都支持你,我支持你的任何决定。”正如他支持了她所有喜好,给予她自由与尊重。 手骤然被握紧,她听见他低嗯了声,似有情绪压抑在底下,然最终只对她道:“此去非必有所为,倘使新君亦为守成之主,我便无必要留在朝中。” “好,”欧阳芾道,“我们且先看看。” 她向他报以轻松表情,心底却微微浮起失落。 原来避不开。 她隐有预感,此去非三年五载,怕是难以归来。 欧阳芾忽而感到害怕,历来变法,何尝有过全始全终之人。可宋朝,应当不至于杀士大夫罢? 她一阵胃疼,早知当年弃理从文了,目今两眼一抹黑,真伤脑筋。 第53章 「方今治,当何先?」 「以择术为始。」 「唐太宗何如主?」 「陛下每事当以尧、舜为法,唐太宗所知不远,所为不尽合法度。」 这是记载于史书中熙宁元年四月的对话,然史料既远,发生过的一切早已面目模糊,后人观之,自不可能得知当时具体情形,更不可能知晓藏在这番千古君臣际会背后、一些难以窥测的人物心思。 譬如这封任命王安石为翰林学士的诰敕乃二月发出,至王安石四月抵达京师,越次入对之前的这段时间,赵顼又将王安石此前上书言事的劄子翻出来看了几遍,越看越觉得好,他不由心神激荡,于是初次于殿内接见王安石时,一眼望去,这位身形瘦削、容貌略透着锋厉,目光清明洞彻的男人竟不令他感到意外,而是一瞬觉得,王安石便应是这样的人。 又譬如,当王安石上殿奏对,行罢君臣之礼后,抬目将这位年方十九的皇帝视去,看见身着天子袍衫,面如冠玉,青稚未褪却已有翩然风度,黑眸炯炯有神注视自己的赵顼,同样有一瞬的凝迟。 这便是新君了。 两人寒暄数句,随即切入正题。 “卿道术德义过人,朕闻已久,若有忠言嘉谋,当直言告诉朕,不可隐瞒。”赵顼道,“卿认为方今治理天下,当以何为先?” 王安石道:“应以择术为先。” “何为择术?” “选择适于方今国情的制度与法令,而能一以贯之。” 赵顼思忖片刻,此言与他人所呈劄子的说辞并不相同,倒令他耳目一新。 “那么,我朝目今法度如何?” “回陛下,我朝自太|祖皇帝以来,法令虽全,然多年来无所变更,乃至政令松弛,不足以御天下,百官多庸碌苟且,贪吝纵逸,黎庶苦于苛政,而风俗日坏,边境多事,兵士孱弱,养兵养官开支与日俱增,致使财费衰竭,府库空虚,故,臣以为目今法令虽备,然形同虚设。” 此言可谓一针见血,直接戳穿了潜藏于国朝盛世太平底下的疮烂阴影,王安石也不欲曲折,他来并非为了说些客套话,取悦君王。 这些言辞搁在别人听了大抵不悦,然他面对的是赵顼,是一位听够了大臣或敷衍、或无用的谏言,深感无人支持自己想法的,颇具抱负的人主。 “卿真知灼见,与朕所虑不谋而合,”故而赵顼一时激动,毫不吝啬夸奖道,“不知卿认为目今最应改革之处为何?” 王安石道:“一为生财,二为强兵。” 生财,强兵。赵顼将此二则于心中念过一遍,道:“可否详细述来?” 王安石便将此二则作以阐释。这些对话太过繁杂,不会记录于后世史料当中,史书只留下了赵顼最后的两个问题。 -- 第134页 他听罢王安石之言,深感须有所为,但又不知该以何人为榜样,遂问:“卿认为,唐太|宗作为君王如何?” 这位年轻的君主对于唐太|宗有着理所当然的崇拜,王安石自然听出来,他微不可察地敛目,伏身恭肃道:“陛下当效法尧舜,唐太|宗所识未远,所为不尽合法度,不足以为榜样。尧舜之道,至简而不繁琐,至要而不迂腐,至易而不烦难,近世之人不通圣贤之道,以为高不可攀,不懂圣贤经世立法之理,故以资质平常者为楷模。” 今人尚古,文人士大夫心中最为崇高的理想,非在汉唐,而在尧舜。 赵顼一时惶然,他尚未自信到认为自己可至尧舜境界,歉然一笑,缓解稍许的无所适从:“卿对朕要求太高了,朕自视眇小,恐难达到卿的要求,卿可在身旁辅佐朕,与朕共同完成此事。” 这番奏对延续了很久还未结束,当赵顼询问王安石“卿既言方今弊病甚深,然祖|宗守天下,而能百年太平无事,此为何故”时,王安石以时刻已晚,推辞了立即作答,而诺以奏书呈上。 天边绯霞褪去,夜幕笼罩,远在洛阳的一位文人与友散步,至城南天津桥,闻夜雾中传来声声杜鹃啼鸣,文人驻步,面露凄忧之色。 “邵先生何故郁郁不乐?”友人关怀道。 名为邵庸的文人道:“洛阳过去不曾有过杜鹃,今日始至,必有缘故。地气自南而北,说明天下不久将大乱。” 友人不解:“甚么大乱?” “不出三五年,今上将用南人为相,南人多起,国朝遭多事之秋。” 次日,王安石上《本朝百年无事劄子》,皇帝观览数遍,再度召之于前,问其治国方略,并道:“此皆朕所未尝闻,他人所学,固不及此。”又道:“卿所言已多,朕恐遗忘,望卿将奏对内容录为文字,容朕日后翻阅。” 与赵顼形成对比的,是王安石冷静不迫的态度:“陛下择术未明,不应操之过急,倘使陛下对臣所言感到兴趣,应容臣先为陛下讲学,则臣之意,陛下悉可明白。” 赵顼认为有理,答应下来。 正事谈罢,王安石欲告退,意外听得赵顼道:“卿的夫人可是欧阳尚书之侄?” 欧阳修于去岁转刑部尚书,知亳州,目下不在京师。王安石不知他何故有此一问,回道:“是。” “闺名是否为一个‘芾’字?”赵顼再问,意味更显奇怪。 王安石拜首称是:“陛下何出此问?” 赵顼便笑了,从旁抽出一卷白绢来:“卿看,此是否为其押字?” 内侍捧过画绢,展于王安石眼前,王安石将之视去,那是幅简单的人物画,其上少年邃目高鼻,气质沉静安宁,与天子容颜竟有几分相似,画角一个微小的“针”字,背面角落处还有个同样微小的“芾”字。 “回陛下,此为内子旧时的押字了,如今已不再用。”王安石认出来,道。 “不再用了?”赵顼不解,“却是为何?” “一些旧事,内子如今换了花押。”王安石不欲多说,赵顼闻出来,也不勉强。 “陛下怎具有内子的画?” 赵顼正等他问,此刻微微笑道:“朕年幼时居于王府,鲜少有机会出门玩耍,某年元宵,好容易寻得机会上街游玩,中途与家仆走散,恰遇夫人在道旁为人作画,朕那时未带银两在身,此画还是她赠予我的,只不过,要我叫她声姐姐。”言之末尾,赵顼语气里笑意更盛。 王安石不由躬身:“她是这个性子,望陛下见谅。” “朕未怪她。”赵顼道,“只因前段日子宝安、寿康两位公主不知起了甚么兴,吵着要学画,图画院里又俱是些上了年纪的画师,为人古板严肃,为公主不喜,且男子出入后宫也不宜,朕记得夫人画艺精湛,便想让她来为两位公主授课。” 宝安公主与寿康公主乃赵顼一母同胞的妹妹,言起家事,赵顼多少带着份无奈与宠溺。 “不知夫人可愿前来?” “蒙陛下青睐,臣替内子谢过陛下,”王安石道,“然内子如今不在京师,恐一时难以赴陛下之邀。” “哦?她未随卿前来么?”赵顼意外。 “内子确与臣同行,然途中先往亳州探望欧阳尚书,停留稍许,再至京师。” “原来如此。”赵顼颔首,容色和煦道,“等她回到京师,抽空让她与卿同来宫中一叙罢,朕还想让她多为朕作几幅画呢。” “是。” 欧阳芾自亳州出发,抵达汴京时已是一个月之后了,此时王安石已作为迩英阁侍讲,为皇帝讲读了许多他不曾听闻的理念,而皇帝亦对其愈加器重,讲读完毕后多次独留王安石,赐座长谈。 一时间,王安石成了皇帝面前的红人,朝野里的香饽饽,各方拜谒、送礼,比之嘉祐年间其在朝时多得不止一星半点儿。 这日王安石自宫中归来,回至家中,尚未褪去官袍,便见一人在厅中细点着盒盒礼品,他目光柔和下来,道: “你回来了。” 欧阳芾抬首朝他望来,笑道:“我回来了,官人有没有想我?” 王安石不答,边褪官袍边道:“雱儿呢?” “他等了半日不见你归来,去子固哥哥家和两个哥哥玩去了,”欧阳芾道,“你回避了我的问题。” -- 第135页 “你迟了十日。”王安石道。 开始算账了。欧阳芾眼珠转动,道:“是叔父让我多留几日,我和雱儿都可想介卿了。” “是么,”王安石道,“我不在,你们应当十分自在逍遥。” “哪有,雱儿日日惦记着爹爹,问他娘亲甚么时候去找爹爹,”欧阳芾巧嘴滑舌道,“他还同叔父说,要成为像爹爹一样厉害的人。” “这是他说的,还是你替他说的?” “介卿,你对我太不信任了,”欧阳芾正色,“当然是他自己说的。” 王安石抿了口茶,将茶盏搁在案边:“他先将论语读好再谈这些。” 欧阳芾嘴角翘起:口是心非,分明就很高兴。 “他这段时日可还在练字?”王安石问。 所以王雱敬畏他爹不是没有理由的,上来便查课业,换谁谁不虚。“一直在练,论语写完,换了孟子,”欧阳芾道,“稍后我拿与你看。” 王雱的字是欧阳芾教的,王安石的字锋芒太盛,极具个性,寻常人很难习来他的字体,欧阳芾的小楷清丽端庄,王安石希望王雱学习她的字。 “所以这些都是甚么?”欧阳芾翻着装裱精致的字画、堪为贡品的笔墨砚台,其中居然还有女子首饰。 “应为白日我不在时送来的,稍后一一退还即可。”王安石对那些了无兴趣,只蘸了墨,于案前提笔书写起来。 欧阳芾打开一镶嵌珠翠的方盒,惊叹道:“还有螺子黛呢。” 螺子黛为女子画眉用具,原产波斯,隋唐时流入中原,价比黄金,通常仅宫中才有。 “你想要么?”王安石抬了目,看向她。 “化妆品用多了对皮肤不好,”欧阳芾阖上珠翠雕镶的锦盖,“还是吃的更实在。”她继续翻视,口中念叨着“怎么没人送些吃的”,王安石久久注视她的背影,眸底浮起一丝眷恋。 “对了,”欧阳芾回首,“你同官家说了些甚么,让他这么喜欢你,南熏门外的茶肆都有人在议论你。” 王安石收了目光,淡道:“不外乎与你说的那些。” “你同我说的可多了,我哪里知晓是哪句。”欧阳芾不依。王安石愈对谁亲近,愈与谁毫无保留地分享观点,欧阳芾这些年听的要比旁人海了去。 王安石搁了笔,只得对她述来,欧阳芾默默闻罢,问:“我们会在此处长居是么?” 难得被她问得失了言语,王安石沉寂片刻,开口带着显而易见的愧疚:“......我命人在你屋前安了秋千,此处庭院宽广,可随你喜好而建,你欲添置甚么,也可一应置办。” 欧阳芾内心窃笑,趁着他愧疚的劲儿得寸进尺道:“添置甚么都可?” 了解她不怀好意的笑容背后往往潜藏陷阱,王安石下意识欲问,你要添置甚么,然最终还是道:“是。” “唉,”欧阳芾叹了口气,将“面首”两字吞回腹中,“有介卿在我身边,我还要甚么呢。” 她放弃了作弄,言得一派自然,却教王安石耳根忽地热了起来,他微微启唇,正斟酌言语,又听得欧阳芾道:“还有件事,我早些时候去沈存中家坐了坐,他目下于昭文馆校书,参与过详定浑天仪工作,还于闲暇时研究天文历法,他欲来拜访你,不知你近日可有空。” 王安石思忖了下,道:“休沐日来即可。” 欧阳芾点头:“我觉得他是个好苗子,以后没准可让他帮你干活。” 王安石笑了,道:“好。” 欧阳芾去沈括家,是因沈括的妻子张氏写信邀她,这位张氏乃淮南路转运使张蒭之女,性格颇为强势,沈括于她面前愈发像个文弱书生,时常挨训而不敢言,然张氏性子虽骄纵,却为夫君仕途考虑,知王安石与夫君尚算故交,便以信邀请欧阳芾至家,款待之余还为夫君仕途谋划。 沈括在妻子面前颇有些怯怯,在许久不见的欧阳芾面前倒很快放开了心怀,畅所欲言,甚么“旧历至今三四百年,误差巨大,竟还在使用”,甚么“同僚在无错的字上涂墨重写,仅为了彰显工作量,滑稽至极”,诸如此类抱怨了一大通。 欧阳芾作为捧哏能手,间或来一句,豁,可不是,竟有此事,后来呢,让沈括慷慨陈词的兴致愈加高涨,最终张氏因忧惧沈括说得太多,教欧阳芾这位外人传扬出去,喝止他道:“你快少言两句罢。”沈括方堪堪止住。 “不过历法与农事关系密切,若真如你所言,理应引起朝廷重视。”欧阳芾琢磨道。 “可惜目今人人因循旧历,鲜有人识天文历法,皇祐年间礼部以‘玑衡正天文之器赋’为题,举子皆混用浑象之例,考官亦不晓,将此类举子列为高等,唉,再过数年,恐无人再通晓此道。” “不是还有你么,”欧阳芾安慰,“莫灰心。我且问你,倘让你编制一部新历,你可办得到?” “以我目今知识,尚不足编订新历,”沈括实言道,俄而话语转折,“然,然若予我机会进入馆阁,阅览古今典籍,假以时日,我定可做到。” 欧阳芾明白了:“是故,你欲请求‘介甫前辈’推荐你入馆阁?” “是的......”沈括挠首,赧然起来。 “好呀,”欧阳芾痛快道,“我帮你问问日子,你寻个机会来我家拜访,让他与你聊聊,他应会答应。” -- 第136页 沈括连忙拜首:“多谢夫人。” “不谢,此有条件,”欧阳芾笑眯眯,“往后我夫君需要你时,你须助他一臂之力,你可愿意?” 拉人入伙,从此刻开始。 沈括闻言,释然而笑:“承蒙夫人看重,但有括帮得上介甫先生之处,愿为先生驱驰。” “好,”欧阳芾喜悦道,“你也不必看轻自己,你可是位科学家,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说的便是你了。” “夫人过誉了,括不敢当。”沈括腼腆道。 “并未过誉,此为对你的信任,”欧阳芾道,“你宜以科学家的身份要求自己,勤业笃行,胸怀壮志。” 沈括受她无端信任的影响,不禁也心潮澎湃起来,只是...... “那个,‘科学家’是甚么?”他仍忍不住疑惑。 第54章 随后,沈括便在王安石的推荐下升任为馆阁校勘,欧阳芾算盘打得满,未料人算不如天算,八月,沈母病逝,沈括按例辞官扶灵柩回钱塘,临行前特意来向王安石夫妇辞行,并表达复职后不忘本心、仍愿为王公驱驰之意。 “让你驱驰的乃官家与黎庶,非王某。”王安石敲打他道。 沈括连连称是。 “此去静心守丧,毋须考虑这许多。”王安石又道。 欧阳芾无王安石那般高尚情操,对沈括叮嘱道:“在家也要好好念书。”沈括忙不迭地应声。 抽空欧阳芾还去了趟温仪那儿,三年未见,温仪的女儿已梳上双丫髻,着身红底小白花窄袖斜襟襦,会大大方方同客人打招呼了。 看这情形,估摸着独自打酱油也不成问题,只是小姑娘的兴趣爱好似乎在后院的几只促织上,温仪严正声明她从未教过女儿如何逮这些玩意,全是人家无师自通的。 欧阳芾觉得好笑,又莫名想到王雱再大点不会也某日跑来同自己说,“阿娘我给你看样好东西”,然后从背后掏出一只蛐蛐或蚯蚓,那样的话她一定会让王安石揍他。 寒暄数句,欧阳芾话至正题:“四娘,往后恐怕我不能再向你供画了。” “为何?”温仪疑惑。 “翰林学士的夫人在行商贾事,传出去非为美谈。”欧阳芾笑笑。 温仪怔了下,脱口道:“是你夫君之意?” 欧阳芾摇首:“他从未如此说过,是我自己的意思。” “从前你叔父官居高位,也未见你避讳,怎如今忽地‘想通’了?”温仪问。 “不一样,”欧阳芾道,“从前我叔父为官,仅仅为官而已。”见温仪仍不理解,遂接着解释:“四娘还记得庆历年间,范仲淹先生主持的新政么,彼时进奏院苏舜钦变卖废旧公纸置办酒宴,放在平时皆以为循照惯例,无人稀奇之事,那时却遭人检举,以盗用公钱之罪将苏舜钦削职为民,其余参宴士子亦遭贬谪。台谏官的耳目本是无孔不入,若真弹劾起来,只会防不胜防,如今夫君受官家赏识器重,我不希望自己成为别人毁伤他的理由,毋论任何方面。” 温仪默然半晌,道:“你居然想得这么多......阿芾,我还以为你一直很单纯。” “我很单纯呀,”欧阳芾立即道,“我不单纯吗?” “少假模假样,”温仪一副看透她的表情,恨铁不成钢道,“有点小心思尽用在装乖卖傻上了。” 欧阳芾缩脖,憨憨赔笑。 “不过丈夫为官,却要妻子跟着受累提心吊胆,真不公平。”温仪忿忿道。“等等,”她倏地想起甚么,“你言庆历年间新政之事是何意?莫非你夫君欲行同范仲淹一样的事?” 欧阳芾骤然色变:“不、不是啊,是因夫君复职未久,即受官家重用,我怕朝中有人嫉妒,刻意针对他,呃,对他不利......” 瞧着她只差将“完了说漏嘴了”写在脸上的慌张神色,温仪包容一笑,也不追究:“好罢,我是不知你夫君欲做甚么,但你决心做甚么,我永远会支持你,谁让你是阿芾呢。”言罢习惯性捏捏她的脸颊。 “四娘,我爱你。”欧阳芾感动道。 “你的爱太廉价了,我可不要。”温仪嫌弃道。 自画楼归家,仆役送来份请帖,言是早些时候宫中差人递来。 欧阳芾展帖一观,里面赫然指示着某位身份尊贵之人。“高太后?”她一时愣怔,思索片刻,收敛神情道,“我知晓了。” 太后请她入宫叙话,不知何故。 对于高滔滔,欧阳芾的了解算不上多,除却此前参加其寿辰时较为亲密的接触,她所耳闻的仅为茶肆酒楼里的闲杂之谈,人们热衷于议论这位太后的霸道与强硬,原因无他,仅因英宗赵曙在位时,后宫除高滔滔外再无其他妃嫔,彼时曹太后劝高滔滔“官家即位已久,今圣躬又痊平,岂得左右无一侍御者”,高滔滔不乐,驳道,我嫁与的是“十三团练”,从来不是甚么官家。言下之意,自己非冲着皇帝身份去嫁,凭何对方做了皇帝便可纳妃嫔。 后因赵曙病重,大略为了冲喜,高滔滔听从曹太后之意,为赵曙择了三位妃嫔,可惜次年赵曙便驾崩,如今膝下儿女皆为高滔滔所出。 欧阳芾不讨厌高滔滔,相反敬佩她的率性敢言,但......这不代表她喜欢被人拎去训话的感觉。 宝慈殿内外各立侍着两名宫女,头戴幞头,墨绿长袍,红革带,腰下左右开衩露出裙摆,云头鞋踩在地面近乎无声,殿内一支雕刻珍兽的鎏金博山炉徐徐升腾轻烟,香气缭绕至整个宫殿,熏得欧阳芾略走了神,直至高滔滔的声音将她拉回来。 -- 第137页 “欧阳娘子近来可忙碌?” 欧阳芾微微坐正身子,向位于上首的高滔滔视去:“回太后,妾身近日还好,算不上忙。” 她不明白高滔滔为何有此一问,然高滔滔很快回答了她:“自上回寿宴以来,娘子与吾也许久不曾静坐谈话了,娘子为几位宗室姐妹画的画吾还记忆犹新,那些山水当真漂亮,宛然有李成遗风。” “太后谬赞,”欧阳芾道,“师傅吸纳李成画法,故而下笔偶或近似李成风格,妾身才疏学浅,学不到师傅精髓,更不及李成万一。” 高滔滔笑了:“你也不必过谦,你的画艺如何,图画院待诏李嵩年也向官家与吾评析过,李嵩年春秋已高,继续执领图画院的担子对他来说有些重了,前段日子他正向官家推荐你的师傅郭熙,不知他是否愿意入图画院供职。” 郭熙于治平年间居住汴京,数度出入官宦宅邸,为官署、私第作画,名声在士大夫相继逐捧下愈来愈高,近来又奉旨与其他数名画师同作宫内紫宸殿屏,因而宫中女眷对其多有所闻。 欧阳芾想了想,道:“师傅从未在妾身面前提过是否希望入宫供职,不过师傅性子淡泊,不爱荣利,但嗜画成痴,若得作画机会,未必不应。” 她不敢替师傅表态,也不敢直接拒了高滔滔,故言得模棱两可。 “这样,”高滔滔若有所思,“官家平素看惯那些富丽堂皇的花鸟画,对郭熙的画倒十分欣赏,认为清旷明净,神韵独绝,料来应是画如其人的。” 嗯?此话若附和,会不会意在指示画花鸟之人品性不佳?欧阳芾脑筋转不明白,遂默默笑着,不答话。 高滔滔道:“你不妨问问你师傅,看他愿不愿入图画院供职,若愿意,可直接授艺学之衔,此也为官家之意。” 艺学在待诏之下,而在祗后、学正之上,以民间画师身份能一入宫便为艺学,属于不可多得的殊荣了。 仅让她问问而已,无甚难度,欧阳芾遂道:“好。” “还有一事,却是要劳烦欧阳娘子了。”高滔滔转而微笑。 “何事?” “宫中几位娘子见了之前你为公主们作的屏画,喜爱不已,纷纷央求你也为她们作上几幅,欧阳娘子近来若得闲暇,不知是否肯满足她们的一点心愿。”高滔滔手中翻着纨扇,悠悠荡荡拨弄微风,欧阳芾忽然发现她很适合太后的身份,没准也很适应。 “好呀......”她想收回方才那句“我不忙”了。 高滔滔盯着欧阳芾的表情,心底暗叹她的天真,官家即位未久,几位娘子俱是刚入宫的新人,得晓官家喜爱郭熙师徒的画,刻意投其所好罢了,她此刻答应给娘子们作画,却不知会因此惹恼皇后。 悄悄坑了欧阳芾一把的高滔滔并不欲将此事实告诉她,而是换了话题: “吾闻官家整日听王内翰讲学,不由好奇,王内翰在家也爱同娘子讲这些么?” “讲甚么?”欧阳芾不解。 “讲,‘唐太|宗不足法,当法尧舜’之类。”高滔滔言似无意,话内却别有深味。 欧阳芾眨了眨眼,短暂卡壳后保持镇定道:“夫君的确比较喜欢古人......但他应当非言唐太|宗不好,只将唐太|宗与尧舜相比,以为尧舜更高。” “果然还是娘子懂得夫君。”高滔滔面露笑容,“官家年纪尚轻,心中总有些想法,有一回他抄写韩非子,教身边侍读发现了,训他说‘韩非险薄,无足观’,这方端正了他的态度,自此不再观那些扰乱心智的异学,所以先帝在时常感叹,若欲培养好官家,还需身旁辅学之人品性端直,守正恭良。” “是。”欧阳芾应着,头皮开始发麻,高滔滔是在提醒她,或说通过她提醒她的夫君,毋给皇帝传递一些“不良”思想。 也许此方为高滔滔今日召她前来的本意,欧阳芾一时如坐针毡,直想溜走。 “太后娘娘,官家来了。” 宫女踱入殿内,甫将消息告知高滔滔,便见一人步履轻稳踏进门槛,来者撩了袍角,眼神滑过欧阳芾向高滔滔视来,欧阳芾忙立身垂首:“臣妇参见陛下。” “免礼。”赵顼着身淡黄色圆领宽袖袍,戴软脚幞头,足蹬白靴,是皇帝在宫中的常服,他简单应了,朝高滔滔作礼道,“娘娘。” “官家今日怎这么早便视朝结束?”高滔滔语气温和。 “今日事务不多,想着早些来看望娘娘。”赵顼道,“听闻娘娘请了欧阳夫人来宫中叙话,料来这位应是了?” “是呀,赶巧了,我们刚谈到官家,官家就来了。”高滔滔目露笑意。 “哦?谈我甚么?”赵顼坐下,好奇发问,宫女即刻为他添茶。 高滔滔视了眼欧阳芾,欧阳芾领会道:“太后同妾身说,官家品性端直、守正恭良,是因身旁臣子品性端直、守正恭良。” 赵顼笑了笑道:“娘娘说得是。” “官家何处得知我请欧阳娘子做客?”高滔滔问。 “记不清了,许是哪名小黄门说的。”赵顼端茶轻抿,约略思考后一笔拂过,高滔滔闻言亦不再追问。 母子俩闲话了些家常,赵顼起身道:“不扰娘娘歇息,臣先告退了。” 高滔滔道:“官家累了一天,也早些休息罢。” 赵顼应了,又转向欧阳芾道:“欧阳夫人还要再坐坐么?” -- 第138页 欧阳芾连忙起身,跟着朝高滔滔道:“太后娘娘,妾身家中还有些事情,倘太后无甚要紧事,妾身也请告退了。” 高滔滔眉目舒展,淡道:“既家中有事,娘子便归去罢,往后闲时再请娘子来宫中坐。”继而唤身旁宫女为欧阳芾引路,欧阳芾以自己认得路婉言谢拒。 与赵顼前后脚步出宝慈殿,欧阳芾假装视路,始终将头低着。 宫墙森严,四周静悄悄一片,内侍宫女偶尔经过亦皆缄默不言。雕梁画栋,琉璃瓦盖,它们在宫中的岁月甚至比皇帝还长,皇帝一代代换去,如今又迎新君,赵顼站在宝慈殿外停下步子,往城角的阙亭望去,某瞬间他也以无形的方式留在了日月星辰当中,这种无形的方式与他身份有关,而与他本人无关。 “官家。”欧阳芾被赵顼挡住前路,只得伏身拜礼,再度唤了一声。 赵顼视向她,似笑非笑道:“夫人从前不是这样的。” 啊,欧阳芾尴尬,他果然都记得。“回陛下,臣妇从前也未想到会有今天。”她老实道。 赵顼忍不住笑了,这一笑愈发显得容貌隽秀,仪表不凡,欧阳芾听他笑着,道:“官家如今的嗓音很好听。” 赵顼一愣,继而些许面赧地闪开眼神:“夫人还记得。” “嗯。”欧阳芾发现这位看似得体沉静的官家仍然在某些地方意外地腼腆。 “夫人为朕作的人物画,朕还保留着。”赵顼道。 “真的吗?”欧阳芾欣悦道。 “本欲让王卿带着夫人来宫中一叙,熟料太后先邀请了夫人。” 宝慈殿东面即为皇帝寝宫福宁殿,然赵顼似乎未打算回宫,只沿着长长走道缓缓踱着,欧阳芾便跟随在他身后。 “太后与夫人都言了些甚么?”赵顼问。 欧阳芾回忆了下:“太后让我为后宫几位娘子作屏画。” “夫人答应了?” “嗯。” 赵顼未再说话,似觉他问得奇怪,欧阳芾后知后觉道:“意思是可以不答应吗?” 赵顼正在思忖,忽地失笑:“以娘娘的性格,应当很难让夫人不答应。” “是啊......”欧阳芾将遗憾表露得太明显,又引得赵顼一阵笑意。 “此事夫人毋须挂怀,”赵顼道,“夫人承诺的几幅屏画也不必再画。” 欧阳芾惊讶:“为何?” “因为朕说了。”赵顼道,“往后非朕亲自让夫人作的画,夫人可不必答应任何人。” 欧阳芾一时未解,又恍惚觉得他是在保护自己,迟疑道:“可我已答应了太后。” “娘娘那里,朕自会去同她解释。”赵顼安抚道。 “......是。”虽如此,欧阳芾总感觉往后见太后须更小心了。 “太后可曾提到王卿?”赵顼又问。 王卿,欧阳芾回神,明白指的是王安石。“提到了。” “那太后如何说?”赵顼紧接着问。 欧阳芾与他四目相对,一瞬觉察这才是赵顼真正想问她的东西,短暂犹豫后,她最终选择道出实情,原原本本近乎一字不差地复述下来。 无他,这些话令她印象太深,在她脑子里回放了很多遍。况,她找不出隐瞒赵顼的理由。 赵顼静静听罢,许久未再开口。 “......太后不喜朕的想法,朕知晓,她希望朕做个安安稳稳的官家,朕也知晓,”欧阳芾默然倾听着赵顼的吐露,他目光平和,容色不曾变化,“从前朕只是一个儿子,自可满足母亲之意,尽心侍孝,目今朕不仅是儿子,还是官家,不能事事听从母亲之意了。” 此番话里的怅然,非听者不能体会。 “我喜欢。”欧阳芾道。 “甚么?”赵顼向她视来。 “臣妇喜欢官家的想法,虽然,这或许会让太后娘娘不乐,”欧阳芾微微笑了,“所以,臣妇告诉官家,官家可莫告诉太后娘娘。” 恍然理解了她的意思,赵顼不禁心头触动,阴霾褪去。 “官家可曾听过一个故事,”欧阳芾慢慢复述着前世所学篇章,“从前有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内里许多熟睡之人,不久俱会闷死,然从昏睡入死,并不感到临死之哀。现有一人率先醒来,大声惊醒较为清醒的几人,这不幸的几人须时刻感受无可挽救的临终苦楚,同时寻找毁坏铁屋的希望。” 赵顼听着她的讲述,不禁身临其境。 “倘使官家身处其中,会选择做清醒之人还是昏睡之人?”欧阳芾问。 赵顼思考须臾,眸含坚定道:“朕当为清醒者。” 欧阳芾心知他的答案,赞同道:“臣妇以为,希望往往蕴藏于痛苦之中。” 赵顼心神微晃,头脑里豁然开朗。合该是如此简单的道理,他怎会想不明白,那些瞻前顾后的游移念头在此刻瞬时减轻,他带着几分探究与深思看向欧阳芾: “这则故事,是王卿讲与夫人的么?” 啊?欧阳芾一时未料,随即正经道:“不是,是臣妇家乡一位儒士所言。”并非不愿将功劳安在王安石身上,然她怕日后赵顼问起王安石,后者回句“臣从未听闻......”那便糟了。 “原来如此。”赵顼缓和了神色,清咳道,“朕还有一事,欲向夫人请教。” “官家请言。” -- 第139页 “朕平日听王卿讲学,王卿见识深远,博通古今,然于治国之略外往往不作多谈,朕想要更加了解王卿,不知王卿平素是位怎样的人。” 欧阳芾领悟,皇帝欲了解近臣为人性格,此忙她确实可帮。她思索须臾,认真讲了起来:“呃......夫君是个不挑食的人。” 赵顼闻言,乍然失笑。 第55章 “还言了甚么,我想想......” “对了,我还言介卿读书时非常专注,以至于端到身边的食物吃完了也不知是甚么,还言介卿的记忆时好时坏,分明看过的书籍几乎全记得内容,却总忘记自己将书放在何处,便连搁在架上的书也时常忘了在何位置。” “......够了。” 王安石终于出声打断,似乎以为如此便能制止她在君主面前的肆意倾吐。 “我还言,介卿从不去烟花之地,从不招|妓佐酒,也从不蓄养歌姬舞女,”欧阳芾眉眼弯弯,继续道,执起他的右手在干燥温暖的掌心吻了吻,“是我喜欢的人。” 轻柔触感微带着痒意落于掌心,宛若羽毛细细软软拂过,王安石本能欲缩回手,避开那种让他不自然的触感,然挣了下未挣脱,欧阳芾拉着他的手继续啄在敏感的掌心,让他抵御不得,恍然生出种被吻在心上的感觉。 “......你向官家言,你喜欢我?”王安石最终还是及时抽了手,保持面容不变。 “倒也未这么直接,但官家聪明,定然看得出来。”欧阳芾全无害羞意,坦然如情场老手。 王安石对她这种扎根于性子里的厚颜没有办法,只问:“官家如何反应?” “官家对介卿的私生活表现出极大的兴趣。” “......” 王安石叹了口气,感到有些东西确实一去不复返了。 “官家又提了一次,请我去教两位公主画画。”算上此前让王安石转达她那次,是第二次了。头回她以考虑之由暂且搁下,此次重提,不能不予正面回应了。 “嗯,”王安石未表露出对于此事的态度,“你的回答呢?” “你认为我可以去吗?”欧阳芾问。 “你愿意么?”王安石反问。 “我怕自己教不好。”欧阳芾道。 “依你的画工,教导两位公主非为难事,故,不必思虑能否教好,但问是否想教。”王安石言语中包含了鼓励。 欧阳芾思忖片刻,道:“我想试一试。” 人皆喜欢被肯定,她也不例外。昔年她甚至不敢将画拿予图画院的师傅品评,如今却受官家信赖,有机会教公主作画,她不想放弃这个机会。 “毋须顾虑,何时不想教了,我自会向官家替你请辞。”王安石听不出自己语里的偏袒,欧阳芾却听了出来,她情不自禁朝他拥去,这回王安石未再避开,而是任由自己圈揽住她。 宋人笔记言,熙宁初年,王安石作天子师,其夫人为公主师,夫妻盛宠一时,荣华无可比拟。 至徽宗宣和年间,帝偏爱花鸟,花鸟并青绿山水渐成主流,最后一幅欧阳氏所作水墨山水——临崖山涧图——从秘阁剔除,自此,再无人仿效欧阳氏之画。 “画山有三远者,一谓高远,二谓深远,三谓平远。自山下而仰山巅,谓之高远,自山前而窥山后,谓之深远,自近山而望远山,谓之平远。” “高远当山峰峭拔高耸,色调明朗,深远则重峦叠嶂,深重晦暗,平远可明可暗,意在恬适缥缈。” 宫殿内,宝安公主与寿康公主齐齐坐着听欧阳芾讲课。 宝安公主赵浅予乃英宗第二女,今岁方满十七,性敏慧而有见地,好读古文,今日为见老师特意梳妆打扮了番,额间梅花钿衬得肤胜白雪,鬓如乌云,姿容姣好。 寿康公主赵莹简乃英宗第三女,今岁十六,一张鹅蛋脸上同样洁净如玉,星眸灵动到处转着,显然坐久了开始有些不安份。 赵莹简是跟着二姐赵浅予来的,她本对绘画无多兴趣,仅瞧着新奇,二姐赵浅予喜欢皇帝为她择的夫婿王诜,知王诜擅画,而想投其所好,赵莹简自小跟随二姐惯了,二姐做甚么,自己便也做甚么。 于是趁欧阳芾向二人展示某幅画时,赵莹简举手发言了:“这几幅均为夫人所画吗?” “是的。”欧阳芾答道,她刻意于三远图各挑了一幅,示以其间区别。 “夫人学画学了多久呀?”赵莹简继续问,旁边赵浅予闻此问题亦不由坐直身子,投来好奇目光。 欧阳芾想了想:“至今应有十年以上了。” “啊?”赵莹简大大叹了口气,“那我岂非得学十年才能像夫人一样。” 赵浅予未言,然同样面露失落之色。 欧阳芾来此之前大略对两位公主有过了解,能够猜出二人冷不丁学画的缘由,她眼眸微微掠过赵浅予失望的神色,道:“公主若欲精通山水画,且自成一家,自少不得勤学苦练,各行各业皆是如许,然若只求粗有所成,却不必耗费许多光阴,自有捷径之法,让公主一年半载即可独自作出张简单画来。” “真的吗?”赵浅予脱口而出,旋即发觉自己暴露了心思,为自己欲走捷径的念头羞愧起来。 欧阳芾笑道:“当然,妾身不敢欺瞒公主。况,公主误会了一件事,识画与善画乃两样功夫,善画须得经长年累月作画磨炼,而识画仅仅需要看得懂画。” -- 第140页 赵浅予睁目:“夫人之意是......” “倘使客人端出一张画来,公主能品析一二,即可证明自己于画学之研究,若能抛出见解,则更令对方刮目相看,这些东西并不需善画来获得。” “所以夫人教我们的是——”赵莹简一点就通,兴奋起来。 “妾身今日教二位公主的便是如何观画,也正是,不动声色引起对方欣赏之法。” 欧阳芾与赵浅予目光相接,在她眼中看见希望与喜悦,然其又微微低首,明白自己被看穿而害羞。 唉,欧阳芾心底叹息,不知这样的喜好能坚持多久,至公主出嫁,自己这份工恐也到头了。 但她并不介意同两位公主相处。 “听闻夫人自幼师从郭熙,夫人当初为何想学画?”赵莹简好奇心不断。 “呃,当初是因念书念不好,女红也做不好,弹琴不能听,写字不能看,长辈一观惟独画画尚可见人,便说你去学画算了。”欧阳芾偏首回忆,两位公主一齐大笑,欧阳芾自己亦笑起来。 察觉老师是位风趣可亲之人,赵浅予逐渐放开心性,问道:“听大哥说,夫人曾于街头作人物画出售,是真的吗?会有人来买吗?” “会呀,只要坚持坐在那儿一整日,总会有人买的。”欧阳芾含义深深。 “这么说,等我学会作画,也可上街作画赚银子了?”赵莹简眸藏期待。 寿康公主有颗不安分的心,欧阳芾道:“这个,官家答应便可。” “哎呀,问他就没意思了!”赵莹简顿时泄气。 料来两位公主今日是无心学画了,欧阳芾转念道:“公主们想不想观画师作画?” “画师?”二位公主异口同声,赵浅予道,“哪位画师?” 御书院内,郭熙正挥毫落墨。 几日前蒙勾当御书院宋用臣传旨,郭熙赴御书院作御前屏帐,此为皇帝亲点的名,他不得不来。 他笔下作的这幅乃朔风飘雪图,林木萧疏广阔,大雪飞扬于其间,云物纷然而不显凌乱,幽清寒冽而不见冷淡,尽管只作了一半,已然神妙如动。 他过于地专注,以致耳畔轻轻飘过小黄门的低唤“寿康公主”“宝安公主”,他也依旧未闻。 又过约略半炷香时间,郭熙回身换笔,终于发现背后排排坐三人,他短暂一愣,旋即便看三人笑了。 “有闻郭先生画工精湛,当世罕见,今日一观,方知世人所言不虚。”赵浅予笑道。 郭熙视向欧阳芾,后者起身道:“师傅好,这位是宝安公主,寿康公主。”她一一介绍两位气韵脱俗的女子,郭熙忙搁笔拜礼。 “你不在公主阁中好好教画,却带二位公主跑来此地,不怕官家知道怪罪于你。”寒暄过后,郭熙对欧阳芾道。 “不怕,我本就是来让公主们观赏师傅作画,以陶冶情操,培养兴趣,官家知道也无妨。” “你啊。”郭熙无奈道,提笔忽而想了想道,“这么说,倒成我帮你教学生了。” “我也有教的,师傅作画,我带公主们赏画,两不耽误。”欧阳芾笑眯眯。 “我怎么只听出你想偷懒?”郭熙揭穿道,旁边两位公主跟着窃笑。 “怎是偷懒呢,这叫择方法而授。”欧阳芾一本正经。 郭熙视了她眼,提笔在屏上勾勒,嘴角噙笑:“我当初是这么教你的?” “师傅有师傅的教法,徒弟有徒弟的教法嘛。”欧阳芾狡辩道。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渐渐地,郭熙不再开口,专注于笔下林木山石,欧阳芾立回公主身边,间或向她们解释郭熙落笔手法,铺排布景,以及用墨浓淡技巧。 偶尔听至其中一两句,郭熙回首看眼欧阳芾,眸中蕴含笑意,那笑意几分揶揄,几分肯定,既是对她所讲内容的知悉,又是闻她教徒的欣慰。 临近申时,两位公主先一步起身告辞,欧阳芾也该归家了,但她未立时离开,而是又待少许。 郭熙见她立着不走,便知她有话同自己说,遂放了笔,温道:“甚么事,说罢。” “师傅果然是最厉害的,”欧阳芾声调透着自豪,“连官家也赏识师傅的画。” 郭熙淡道:“受官家赏识,便称为厉害么?” “毋论官家赏不赏识,在我心中师傅都是最厉害的。”欧阳芾接得飞快。 郭熙不禁摇首,他这个徒弟,鬼话是一溜一溜的,却也当真窝心,有时他甚至恍惚以为自己多了个女儿。 “师傅会答应官家的邀请么?”欧阳芾问。她早先已将太后之意转达给郭熙,然郭熙彼时未作答复。 “你认为呢。”郭熙一面收拾着画具,一面问她。 “我以为师傅答应也无妨。”欧阳芾帮他收拾着,道。 “为何?” “因为师傅乃君子。” 郭熙不由笑道:“君子如何?” “君子如玉,红尘里来去,不染其心,不损其质,不折其骨,不改其清。”欧阳芾道。 郭熙微微一怔,而后缓慢敛了笑容,欲朝她头顶摸去,又陡然发觉这种习惯早不该再有,他收了略微抬高的手,眼角蔓延开温和纹路,道:“你呀。” 朔风飘雪图既成,赵顼见之大赏,于内帑取宝花金带赐郭熙,并言,“卿画特奇,故有是赐,他人无此例”,又任命其为图画院艺学,郭熙先以侍奉父母为由乞免,上不许,又乞假回乡探亲,方许。 -- 第141页 之后青云直上,倍受君主宠遇,暂略不谈。 左掖门外。 道旁立着两人,正谈论甚么。其中一人身着紫袍,腰玉带,乃御史中丞冯京,另一人着绿袍,腰犀角带,为集贤校理刘瑾。 “......不知冯中丞对此事如何看?”刘瑾道。 “这......”冯京犹豫。 “下官近日闻官家宣谕,诸事每先询问王介甫,可即行之,不可不行,唐公对此早有不满,恐伤君臣信任之体。”刘瑾道。 他口中所言“唐公”乃参知政事唐介,唐介对皇帝起用王安石持反对态度,近段日子又责官家不该事事听从王安石之意。 “官家只是询问建议,并非事事听从王内翰。”冯京道。 “询问建议应当找宰执,而非找翰林学士,中书政事甚么时候轮到翰林学士来管,此万不成体统。”刘瑾希望冯京出面弹劾王安石,然这位御史中丞似乎并不如之前几位长官——如王拱辰、司马光——那般直言肯谏,他欲探寻其真实想法,且期望冯京能与自己站在一边。 冯京蹙眉,正欲启唇再言,陡闻一道带着闽南口音的洪亮之声:“刘校理闲事未免管得太宽了。” 一人昂首信步而来,身着绿袍,顶戴幞头,正是方从馆阁出来的集贤殿校勘吕惠卿。 刘瑾看见吕惠卿就讨厌,讥道:“吕校勘与王内翰关系甚佳,自然觉得王内翰之举并无不妥。” 吕惠卿冷笑,心道你不就是认为我攀附王内翰么,拐弯抹角个甚么劲儿,他道:“王内翰此举妥不妥,我吕某人说了不算,刘校理说了也不算,惟有官家说了才算,刘校理担着校理之职,操着台谏的心,此算不算得越俎代庖,越权言事?” “吕惠卿,你——”刘瑾霎时脸面憋红。 两人嗓音不低,惹得周遭侧目,此刻他们已在宫城之外,人多耳杂,不便谈论这些事情,冯京正欲制止二人,忽地似有所感,往二人身后望去,见一人从左掖门步出,目光相接,彼此皆认出对方。 欧阳芾自宫内归家,甫出宫门便闻道旁争执声,其中一人她观着眼熟,不觉多望了两眼,熟料竟是冯京,不由心道真巧。 “冯中丞?”对面刘瑾瞧他走神,唤了一声,冯京方回过神。 刘瑾转身,瞅见欧阳芾,脸色顿时有点不好,然冯京率先向欧阳芾打招呼,作了一揖,自己便也不得不跟着揖了揖,却未出声。 “三位官人这是方下公厅?”欧阳芾客气询问。 “是啊,”冯京道,“夫人也方从宫内出来?” “嗯。” “夫人手中这是?”吕惠卿瞅见她手里拿着东西。欧阳芾将之扬了扬,笑道:“一些画稿,教公主作画用的。” 欧阳芾善画,京中士大夫鲜有不知,最近受聘为公主师,常出入宫禁,品阶较低的官员遇见还会偶尔上来打声招呼。 “这些琐碎之物让宫女端着便可,何须夫人亲自拿。”吕惠卿道。 “还好,我拿得了,不必烦劳别人。”欧阳芾不在意地笑笑。 刘瑾耳朵听着,目光在欧阳芾和吕惠卿身上扫过一圈,道:“欧阳夫人才艺优雅,通达世事,可听过‘待价而沽’的典故?” 欧阳芾一愣,旁边吕惠卿率先反应过来:“刘校理,你甚么意思?” “没甚么意思,”刘瑾一拂袖,道,“鄙人学不来这许多人情,便不硬挤着凑热闹了,冯中丞,下官家中有事,先行一步。” 言罢扬长而去。 冯京伸手欲唤他,想想却又作罢,垂袖叹了口气。 “刘校理对介甫颇有不满,故而态度不佳,”冯京向欧阳芾解释,“然因此迁怒夫人,实为不该,京替他向夫人道歉。” “没关系,”欧阳芾摸摸鼻子,略微尴尬道,“其实我知他为何不喜欢我。” “为何?”冯京与吕惠卿同问。 “呃,之前他妻子请我为私宅作画,我拒绝了。”欧阳芾讪讪道。 拒绝?冯京意外,在他印象当中,她不像会随意拒绝人的性子。 三人同道而行,欧阳芾边走边解释:“去岁叔父受谣言攻击,是刘校理将事情告诉的台谏。” 她言得简单,然冯京与吕惠卿立时明白过来。 这件事发生于治平末,新帝刚即位时,欧阳修的夫人薛氏有一堂弟名薛宗孺,原在地方为官,因下属犯事受到牵连,本以为可凭欧阳修的关系摆脱追责,却未料欧阳修郑重申明,不可因自己亲戚之故而侥幸脱罪,薛宗孺因此罢官,对欧阳修怀恨在心,到了京师散布谣言称欧阳修与长媳有染,有才无行,老不知羞。 谣言传至刘瑾耳中,刘瑾本对欧阳修仗着官大、到处喷人心怀不满,故将谣言内容告诉台谏,一时间与欧阳修素来敌对的几位台谏官集体弹劾欧阳修,致使欧阳修自请罢去参知政事之职,要求有司彻查此案。 最后查清乃道听途说,毫无根据之言,赵顼当即罢免了几位弹劾欧阳修的官员,并请欧阳修继续回朝任职,然欧阳修去意已决,连上三表三劄坚辞,终令赵顼批准了他的请求,转刑部尚书,出知亳州。 此为欧阳芾去亳州探望叔父之前的事了,遭贬黜的台谏官不肯说出刘瑾的名字,故刘瑾未得处罚,但有心人愿意探听,总会知晓消息来源。 -- 第142页 “我确实拒绝了他的妻子,所以我也算不上无辜。”欧阳芾道。 冯京张口,不知该说些什么,吕惠卿则竖起拇指:“夫人拒得好。” 欧阳芾被他逗笑,勾了勾发至耳后,目向冯京:“我没有很大度,我也是心存偏私之人。” 冯京一时感到有什么哽在喉间,教他难以开口。 不,他想说。但那份偏私并非对他,他说甚么都像是逾矩。 “......欧阳公的冤屈已然洗刷,世人自会明白欧阳公的清白,你也不必过于介怀。”最终他道。 “不错,这世上谁人不心存偏私,夫人已仁至义尽,万莫对自己太过苛责。”吕惠卿道。 冯京哑然,他忽地有几分羡慕起吕惠卿来,羡慕他能如此坦荡地维护欧阳芾。 他站住脚步,望着欧阳芾与吕惠卿的身影朝前走去,在那一刻发觉自己融不进去他们之间,仿佛隔阂了两个世界。 冯京蓦地一笑,他真是全无长进,分明不喜王安石的作为,却踟蹰着说服自己不去弹劾,分明在她受到讥讽时欲冷眼旁观,却又下意识安慰她。 ......虚伪至极。 “冯中丞?”欧阳芾回首,发觉他未跟上。 冯京缓和了神色,微笑道:“我忆起还有事物落在衙署,你们先走罢。” “哦,”欧阳芾道,“那我们便先告辞了。” 冯京略颔首,见二人转身步去,不再回头。 第56章 冯京回至家中,天色已然昏黑,屋内灯火的光芒透过窗柩投射在院内地上,洒落一层柔和的阴影,他浅浅舒了口气,找回了自己。 “爹!”稚子从屋内精神抖擞地奔出来,向他打招呼,冯京摸摸他的脑袋,问他阿娘呢。 “阿娘在缝衣裳。”儿子答道。 “在缝谁的衣裳?” “缝,缝我的衣裳。”声音发虚,低弱下去。 冯京便笑了,抬目,富氏已从屋内步出,立于门槛前柔声道:“官人回来了。” 这是富清殊的妹妹,他的第三任妻子,有时他会想成亲的次数如果太多,最后是否还存在初次的心动。 至少对他而言,山盟海誓皆付予了最初的人,后面再或有也仅是平淡中的温情。感情会日渐干涸,即便他知晓这对如今的妻子并不公平。 所以也许出于愧疚,他对她加倍地温柔。 但富氏并不这么想。官人是长情之人,她对他道,那一刻冯京发觉了她与富清殊相同之处,她们皆善解人意,脉脉无私,为他的负心寡情找着一道道理由。 久而久之,连他自己亦不禁相信,他是长情之人。 “灯下做针线伤目,我已说了许多遍,”冯京看着富氏搁在榻上的小儿衣裳,褪下官袍道,“你也不必如此节俭,衣裳穿坏了可为他再买两件。” “一点裂口,很快就补好了,”富氏自动接过他的官袍,收叠起来,“也不纯为了节俭,我是希望莫惯着他,官人可不晓得他有多皮,哪里能穿坏了就给他买新的呢。” 冯京微笑望着幼子,道:“听见了么,你娘亲在说你呢。” 稚子“略”地吐了下舌,蹿出房门去不回来了,冯京与富氏皆忍俊不禁。 两人随意聊了会儿,不知怎的谈到近日一件轰动京师的大案,这案原非发生在汴京,然因量刑上的争执,后来牵扯至了朝堂,官员分成两派,对如何定罪各执一词。 富氏是从姑母那儿听来的,上了年纪的妇人喜爱议论短长,民妇议论街巷里的短长,贵戚命妇议论朝中短长,本质无甚区别,遂连带富氏也一并获悉了前因后果。 “那阿云也方十几岁的年纪,若非被逼狠了,定不会想到举起屠刀杀害自己的丈夫,我以为虽伤了人,然终究是一可怜的女子。”富氏道,她是二十岁嫁与的冯京,至今连鸡鸭鹅豚也未杀过,无法想象一个女子举刀杀|人的模样,却天生在情感里注入了怜悯善良的因素。 “这事并非如此简单,”冯京道,“那位阿云是守母丧期间由长辈强许给韦家,登州知州许遵正是抓住这一点,认为母服未除,应以凡人论,不当以谋杀亲夫论罪。” 谋杀亲夫乃重罪,当绞刑,然宋律规定服丧期间不得谈论婚嫁,许遵以此为由,是为放阿云一条生路。 “审刑院与刑部认为,订婚虽违律,然已成事实,仍属谋杀亲夫,故当判处死刑,”冯京道,“此外,许遵认为阿云有投案自首情节,当减罪二等,刑部以‘于人有损伤,不在自首之例’为由,认为不应减罪。” 这件案子最终上升至翰林学士之间的辩论,两方各有人支持,至今未定夺。 “官人以为阿云当判死刑么?”富氏问。 冯京道:“按律,谋杀亲夫乃十恶重罪之一,若真以此判刑,她应逃不过一死,且她仅因对方貌丑便心怀杀意,连砍十余刀,至断其一指,过于凶狠,此也为刑部认为她不该赦的原因。” 富氏怔怔叹惋了口气,为那名素未谋面的女子感到哀伤,须臾又忆起甚么,道:“可我听闻,王介甫先生作为翰林学士,是支持许遵的判决,认为当减罪论处的,官家向来欣赏王先生,说不定会支持他的意见。” 她仅仅为阿云能否获得一线生机而忧愁,却未注意自己夫君的面色突然起了变化。 王介甫。冯京一日内多次听见这个名字,不禁心底讥嘲,仿佛他便躲不开这个名字了。 -- 第143页 他脑海中慢慢浮现出那人清高孤绝,甚或有些不可一世的模样,浮现起那人冷硬、不随俗流的态度,与自己大相径庭的处世风格。 以及,他身边的那个人。 冯京从未认为王安石的性格与她相契合,直至事实告诉他—— 那便是她喜欢的人,那才是她喜欢的人。 原来如此。 “不尽然,”冯京听见自己冷静的嗓音,他惊觉自己竟冷静若此,“司马君实同为翰林学士,支持刑部判决,其余学士虽意见迥异,然大多支持刑部,官家纵然亲近王介甫,亦不会罔顾其他声音。” 富氏哦了声,升起的希望又悄然垂落下去。 冯京笑笑:“莫想这些了,此事一时半刻不会有定夺,想多了闹得心里不愉快,便得不偿失了。” 富氏轻嗯。 除却他们议论的这些,其实冯京还未向她讲述,藏在这件案子背后的深层含义。 王安石所举“自首,从谋杀减二等论”,乃熙宁元年皇帝诏令中的内容,而司马光所赞同“于人有损伤,不在自首之例”,乃宋刑统的规定,即“祖|宗之法”。当皇帝诏令与祖|宗之法冲突,当依从何者,这才是翰林学士之间真正争执的焦点。 司马光思想保守,处处以祖|宗之法不可改为由反对更张,王安石凡事多欲革新,两人矛盾遂逐渐凸显。 尽管在嘉祐年间,他们曾是相谈甚欢、过从亲密的朋友。 王宅。 仆婢立侍于门口,屋内阵阵激烈交谈声,即便说话者刻意压低嗓音,并不时深吸气以平缓情绪,也仍透露出二者之间争执之烈。 “方今国用不足,宗室铺张奢靡,臣子赏赐泛滥,如不以近臣为始主张节用,又怎么解决冗费之害?”司马光道。 他在朝上也是这副说辞,到了王安石家同样是这幅说辞,王安石早已听惯,道: “国家富有四海,大臣郊赉的赏赐与之相比寥寥无几,吝惜赏赐于国用弥补甚微,而徒损大体,昔日唐朝常衮辞赐,时人议论其自知无用,不如辞官归去节省更多,安石以为今同此理,与其使大臣辞赐,不如使庸碌无能者辞官于国更为有益。” 司马光简直对他这幅理强气盛的样子又恼又恨,锲而不舍地反驳道: “难道你所提倡的理财之法,便能解决问题?” “是。”王安石斩钉截铁,“君实不信,是因至今尚无人正确行之,非不可行之。” 司马光笑了,笑中多少带着反对与讥嘲:“天下之财自古恒定有数,不在朝廷手中便在百姓手中,你所言理财,不过是搜刮百姓之财收入自己囊中,如此则害百姓穷困、流离为盗,对国朝岂是好事。” “非也,安石所言理财者,可令民不加赋而国用丰饶。” “此乃桑弘羊欺骗汉武帝之言,桑弘羊不取于民,又从何处取之,”司马光站了起来,“武帝末年,群盗蜂起,岂非民疲至极才酿成此祸?” 门外,欧阳芾探头听了两句,似觉两人快吵起来,遂适时端了茶点进去。 见她身影,司马光顿时熄了火,掩去激动的情绪,错开目光缓缓又坐下。 “官者,或廉或贪,清廉者俸禄尚不足养家,再行减除当无以度日,贪鄙者纵然裁减俸禄亦可通过其他手段搜取民脂民膏,故安石言,减俸无用。”王安石道。 “况目今天下尚存许多土地未得妥善利用,许多水利未得兴建,许多弊政未得革除,何言天下之财已尽而取之。” 王安石不会因对方是朋友而稍降辞色,亦不会因对方是朋友而违背自己的想法,曲意迎合,委婉折中。 他不会,所以他与友人的争执中,往往依靠雄辩之才而使言语凌驾对方之上,最终多以对方口服而心不服告终。能够忍受他这种脾性而一直同他要好的,必须得是本身性子十分好的人,至今为止欧阳芾所知惟独曾巩一人而已。 曾经的司马光也可与王安石交好,那是君子之交,惺惺相惜,然而目今不行了,他们之间太多不合,理念太多殊异,见面多在辩论,私交也渐淡了。 欧阳芾原想留司马光在家用晡食,但看这个样子毋论司马光还是王安石过会儿都不一定能平心静气地同桌吃饭,连她自己在家用食的心思也没了。 她披了件外裳出门,打算去曾巩家蹭顿饭,顺便吐吐苦水,然刚至正门口,却瞧见门房驱赶着一陌生男子,神色颇为不耐。 “跟你说了,我们郎君日理万机,没空见你的,”门房挥袖道,“想见我们郎君的人多了,郎君若个个都见,那夜里也不用睡觉了。” “烦请通传一声,在下有要事向王内翰禀陈。”来者未受驱赶影响,面容沉着,嗓音低而醇厚。 欧阳芾朝那人打量去,见他约莫三十出头年纪,五官硬朗,肤色微暗,应是常年在外日晒风吹的结果,身形健硕,却为文士打扮,面庞轮廓坚毅,一双漆黑的眸子幽深锐利。 “你走罢,郎君今日不会见你的,你在这儿站再久也没用。”门房无奈道,“我们郎君今日有客人,还不知何时结束呢。” 男子的脸上终于露出遗憾的神情,然稍纵即逝:“既如此,我改日再来。” “第一等。” 忽被叫住,男子转身回头,与欧阳芾四目对上,听见门房唤了声“夫人”,才恍然察觉对方身份,他躬身作揖:“见过夫人。” -- 第144页 “你适才说,想见我夫君?”欧阳芾问。 男子抬目视她:“是。” “为何想见他?” “在下有要事相禀。” “嗯,我夫君此刻正同他人商议国事,抽不开身,”欧阳芾道,“你有何要事,不妨告诉我,我找机会去向夫君说。” 男子张了张口,目中浮现犹豫,尚未想好如何应答,便又听欧阳芾道:“你在这儿站了多久,用过饭了么?” “一个时辰左右,尚未用食。” “夫人,他在这儿站了快两个时辰了。”门房插嘴。 欧阳芾惊讶,旋即道:“这样罢,你随我来。” 她朝门外步去,身后跟着一随侍婢女,走了两步回头朝男子望来:“跟我来呀,我请你吃顿饭。”说着露出笑容。 男子微诧,门房连忙道:“夫人......” “莫慌,就在路边,很快回来。”欧阳芾安抚道。 门房闭了嘴。男子沉默些许,似下了甚么决心,跟了上去。 因王安石官居高位,俸禄比之从前只多不少,此次返回汴京,他们已无需租住在远离皇宫的外城,而是于人烟繁杂的内城择了处居住,地段临近朱雀门,东行百步即为马道街,西行不远便为直通宣德门的宽阔御街。 欧阳芾领着男子去了自己熟悉的一家分茶,寻了处僻静位置入座,此刻客流尚稀,行菜瞅见客人进门,上前殷勤招呼,欧阳芾问男子:“喝酒么?” 男子摇首婉拒。 “吃些甚么?”欧阳芾又问,行菜当即介绍起店内招牌菜肴,男子听罢道:“在下吃甚么都可,夫人点便是。” 欧阳芾见他很是拘束的样子,遂道:“那我点了。” 要了份金丝肚羹,一份鱼兜子,一份乳炊羊,一份莲花鸭签,一份炒兔肉,两碟凉菜,两碟干果,行菜记下后便往厨房方向去了。 以两人食量而言这些菜略显多了,然非是欧阳芾胡乱花钱,而是她如今教公主作画,皇帝自不会让她白教,换言之,她有钱了。 “没关系,尽量吃,吃不完可带回去给我夫君吃。”欧阳芾笑眼弯弯。 “......”男子顿了顿,道,“夫人热情款待,在下无功受之,实觉有愧。” “我本也是出来吃饭,你不必如此拘谨,”欧阳芾道,“我家门房态度傲慢了,让你白站那么久,我替他向你赔个不是。” 她平易近人的言辞让男子微微放松下来,又珍惜这份难得的亲和道:“夫人毋须道歉,在下一介布衣,原无机会求见王内翰,被拒门外也属情理之中。” 欧阳芾摇了摇头,显然不赞同他的话。“你叫甚么名字?”她问。 “在下姓王,单名一个韶字。” 王韶。欧阳芾心底咀嚼着这个名字,王韶道:“在下无名之人,夫人应当未曾听过我的名字。” 哦,欧阳芾接着问道:“王先生看上去似读书人,不知是做甚么的?” “在下于嘉祐二年参加科举,侥幸得中进士,做过微薄小官,后游历陕西,于西北边陲生活过一段时日。”王韶道。 “先生是嘉祐二年的进士啊,”欧阳芾霎时对他感到亲切起来,不禁奇道,“先生为何去西北游历?” 王韶抿了抿唇,道:“彼时在下制科未中,一时心灰意冷,遂不意继续为官,寻访西北民情,是因在下对宋夏局势颇为关切,故欲实地探察,以求制伏西夏之法。” 制伏西夏之法。很少听闻有人说起这个,欧阳芾一时脱口而出:“那先生寻到方法了吗?” 王韶深深视她道:“是。” “甚么方法?” “欲取西夏,必先收复河、湟二州。” “河湟,”欧阳芾不由思索起来,而后抬眸道,“先生仔细讲讲。” 王韶适才之所以犹豫,是因他不知该不该将自己的想法道与一位妇人听,她是女子,不懂也不一定对此事感兴趣,贸然与她述来,也许白费力气。 但他别无选择。 “河湟之地,一旦收复,可使西夏陷入腹背受敌之危,”王韶道,“西夏年年进攻青唐,青唐既克,其必向南进攻,侵秦、渭二州,将南山羌族全数征服,西面修筑武胜,派兵侵扰洮、河,则陇、蜀各郡皆受威胁。” 菜肴端上,然欧阳芾与王韶皆未动筷,一个认真讲着,一个认真听着。 “目今掌握青唐政|权的唃氏子孙,惟董毡稍能自立,其余势力范围皆不过一二百里,孱弱而无可与夏人抗衡,武威以南至洮、河、兰、鄯,皆汉所辖郡县,湟中、浩亹、大小榆、枹罕等地,土地肥沃,适宜羌人生存,然现今各羌分裂,互不统属,正可将之逐个击破。一旦各部臣服,唃氏敢不归顺,唃氏归顺,则河西李氏即成掌中之物。” 王韶愈讲愈放开,浑身透出股自信,似乎将自己暗藏多年的韬略尽数倾吐出来,漆黑眸子粲然辉动。 欧阳芾望着他,朦胧中仿佛看见另一人的身影。 “狄将军......” 她喃喃出口,王韶停下话语:“夫人说甚么?” “......没甚么,”欧阳芾挥去脑袋里的杂念,“先生继续讲。” 第57章 这番对话从菜端上桌至菜凉,两人统共也未吃进去多少。 若非欧阳芾不时提醒一句,“先生动筷呀”“吃两口再说,不急”,王韶估计连摸筷子的心思也无。 -- 第145页 他发现欧阳芾不若自己预先以为的那般不谙军事,例如她会问“如何招降”,王韶答“许以官爵、厚禄”。 欧阳芾又问:“单凭利益,做得到么,他们不怕惹怒西夏?” 王韶答:“羌民各部早有亲宋之心,如能挑选机敏聪慧而有才干之人在其间往来游说,使其真心向往仰慕我大宋,则可令其发自内心归顺。” “嗯,”欧阳芾紧跟着道,“最好先招降几个大族,其余小族望风而动,应不费吹灰之力便可招顺。” “夫人明鉴。” 欧阳芾笑了笑,忽然道:“菜都凉了。” 王韶这才看向桌案。“叫人去热一热罢,先生还未怎么吃呢。”欧阳芾说着便吩咐婢女去唤店里行菜。 “不妨事,在下于饮食无多讲究,冷些也无妨。”王韶不敢再给她添麻烦,忙道。 “先生不忌冷食,不代表我可心安理得地让先生吃冷食啊。”欧阳芾道。 王韶无法,只得由着行菜过来将菜碟取走。 “先生在西北边陲住了多久?”等待间隙,欧阳芾又与王韶随意闲话,王韶一一答了。 “先生可闻过近日的登州阿云案?”不知何故,王韶听她提起这件事。 “略有耳闻。” “先生对此案如何看法?” 王韶第一反应是:她在试探自己,不,她在考察自己。 谁都晓得欧阳芾的夫君王安石站的是许遵那派,主张减罪量刑,王韶不由正襟危坐,斟酌了言语道:“在下以为,阿云虽有弑夫之嫌,然二人婚约乃其母丧期间由长辈强行许定,不足为凭,故‘弑夫’二字当不成立。至于投案自首,律法之中自有详定,在下不通刑律,不敢妄加评断。” 欧阳芾愣了愣,她仅仅随口寻一话题,不明白对方为何突然正经起来。 瞧着欧阳芾“哦”了声之后似无其他反应,王韶悬着的心慢慢回落下去。 热食上桌,两人又用稍许,欧阳芾道:“先生适才与我讲的那些,可有文字详述?” “有。”王韶自怀间取出一封信笺,欧阳芾伸手接过,见其上三个大字:平戎策。 摸摸厚度,着实不薄,欧阳芾将这份凝聚着对方心血的进策收入袖中,道:“好,先生等我消息。” 她暗自有了想法,在与王韶分别后归至家中,司马光已离去,书房内惟剩王安石一人的身影。 欧阳芾轻手轻脚踱进去,立在他身畔道:“介卿。” 王安石听她唤声,转目过来:“何事。” “你这会可闲?给你看样东西。” “甚么东西。”王安石见她神秘兮兮掏出一封信笺,其上朴素端凝的楷字立时吸引了他的目光。 “平戎策?”他念道,疑惑顿生,“你从何处得来?” “你先看看咯。”欧阳芾不答。 王安石接过信,欧阳芾自动闪出屋去,回至卧房,在心底默默计算时刻。 一炷香未过,王安石大步踏了进来。 “此为何人所写。”他开门见山问。 “我咯。”欧阳芾道。 王安石看着她。 唉,有的人真难开玩笑,欧阳芾暗暗叹息,道:“我在门口遇见一位名唤王韶的先生,说来拜谒你,那时你在同君实先生吵架,我便与他聊了会儿。” “他现在何处?” “回家了。” 王安石刚欲拔出屋门的腿登时钉在原地,瞧着他一时办法全无的样子,欧阳芾补充:“我让他明日申时过后再来。” 王安石舒了口气。 “工作狂。”欧阳芾道。 “......”反应过来她在说甚么,王安石慢吞吞、迟缓异常地道,“......你近日教导公主可还适应?” “我都教两个月了,”欧阳芾道,“现下想起来问我了?” 王安石默了,半晌道:“阿念。” “嗯?” “抱歉,是我忽略了你。” 欧阳芾心软下来:“你看了这则进策,心情可有好些?” “嗯。” “高兴吗?” “嗯。” “那便好。”欧阳芾笑了。 她上前拍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我也非贤妻良母,未能老老实实操持家务,相夫教子,还跑去教别人家的女儿作画,咱们两个便勉为其难,相互体谅罢。” 王安石忍俊不禁,揽了她入怀道:“我从未认为你不好。” 欧阳芾翘起嘴角,回报他的腰身,闭上了眼。 次日,王韶再来拜见,与王安石在书房长谈至中宵。 自书房出来时,王安石的称呼已从客气疏离的“足下”变为亲切的“子纯”,王韶的称呼也从规矩恭敬的“王内翰”变为更进一步的“介甫先生”,欧阳芾观着啧啧不已。 这年冬,王韶上平戎策,赵顼见之甚奇,召其奏对,因其“收河湟,招羌族,孤西夏”的方略为赵顼与王安石所纳,不久将其任命为秦凤路经略司机宜文字,令主持开拓熙河事务。 同一时刻,王安石之弟王安国因三司使韩琦举荐入京,经神宗召试,赐进士及第,任西京国子监教授。 王安国与兄长王安石不同,虽文章诗赋出众,却从未入仕,而是尽心侍奉于母亲身侧,治平年间,服母丧期满,王安国作为名儒受到常州知州延请,主持常州郡学。 -- 第146页 得知此事,王安石还曾勉励支持弟弟,不仅是出于对弟弟才学的肯定,还因自己于嘉祐年间任过常州知州,对常州这片土地颇有感情。 而王安国之所以答应任职,也不无兄长的缘故。 王安石对弟弟妹妹的疼爱,鲜少体现在嘴上,而更多体现于笔下,换言之,他的诗词比他本人要诚实得多。 虽长年在外地做官,然每逢佳节,王安石皆会写信与弟弟妹妹。“安得冬风一吹汝,手把诗书来我旁”,此为王安石早年寄给弟弟王安国的诗句,欧阳芾偶然观之,惊呼介卿居然还有如此丰沛的感情。 对于王安国的到来,王安石自然是十分欢喜的。 熙宁二年的元宵,王韶作为秦凤路经略司机宜文字,王安国作为西京国子教授,两人不久便须启程赴任,故王安石于家中置了筵馐,三人并携夫人孩童一齐欢宴祝节。 王安国虽为弟弟,然成婚早于王安石,如今最大的孩子已九岁了,而王雱今年方满五岁,似不乐意叫对方哥哥,整个人别别扭扭,被欧阳芾拉去做心理疏导。 “雱儿也渐大了,”王安国感慨着,“在江宁时跑得快了还会摔着,目今四处乱窜,倒是利索多了。” “他喜人多,人越多越兴奋。”王安石视了眼正苦口婆心劝导儿子的欧阳芾,语里少有的和然。 “这性子倒同你不像,”王安国笑道,“莫非是随了嫂嫂?” 王安石笑道:“恐是如此。” “可想过给雱儿添个弟弟妹妹?” 王安石未答,须臾才道:“不必,只他一个便可,多了照看不来。” “这是你的想法,嫂嫂也这般作想么?”王安国道,“或许你问问嫂嫂......” “平甫。”王安石截断他的话,道,“只这一件事,我不会冒险。” 他语意清晰,表态分明,王安国微怔过后,到底不再言了,心中忽地涌起一阵苦笑。 他还未说完呢,他之意是让兄长考虑纳妾,结果兄长理所当然地以为是让嫂嫂生育,不过看这样子,他确实也不必再言了。 欧阳芾正哄着王雱,身旁悄然而来仆役传话,说门口有客人至,问身份却不与相告,仅说找夫人。 于是欧阳芾又敦促了王雱两句,便起身踱去正门口。 门外停靠着一驾马车,马车前伫立两道身影,纤细婀娜的体态掩藏于锦缎披风之下,瞅见欧阳芾,其先一人摘了雪帽,唤道:“欧阳姐姐。” 欧阳芾结结实实地愣了。 眼前略施粉黛、风姿秀丽之人,可不正是宝安公主。另一人随即摘了帽子,巧笑盼兮:“欧阳姐姐,上元安康。”正是寿康公主。 “若非说是来找欧阳姐姐,大哥才不会允我们出来呢,”赵莹简挽着欧阳芾的手臂,努努嘴道,“就这还让内侍跟着,说怕我们走丢,其实是担心我们自己溜出去玩。” 欧阳芾扶额:“所以,我成你们的藉口了?” “姐姐怎能如此作想,我们自是想念姐姐,才来寻姐姐的。”赵莹简活泼道。 “宫里的节日不好么。” “好,但宫里也就那么大,日子久了再好看也会生腻。” 欧阳芾叹了口气。 “姐姐家里有客人?”后堂灯火明亮,隐约传来笑谈,赵浅予觉察道。 欧阳芾故意点头,表情木木。 两人露出茫然遗憾之色,面面相觑,显然对此毫无预备,赵浅予道:“那我们不该叨扰姐姐......” “等等,”欧阳芾道,“我去同夫君说一声。” 步回后厅,欧阳芾在王安石耳畔低道了甚么,王安石抬目起身,又被欧阳芾按下。 接着道了些甚么,王安石便不再有起身的动作,而是问她:“你一人么。” “对呀,难不成你还陪我。”欧阳芾笑道。 旁边王安国与王韶见了,奇道:“嫂嫂去做甚么?” “去陪美人逛花灯。”欧阳芾道。 丢下诧异不解的两人留给王安石解释,她提裙趋步至正门口,赵浅予、赵莹简两人正在门口等待。 欧阳芾迎上去,裙曳生风:“走,我带你们出去玩。” 第58章 上元夜的灯火照彻霄汉,星河璀璨,银月高悬,倚楼帐底千金笑,十里街巷儿童闹。 喧哗参差的人影中,几名男子信步走在街头,其中二人相貌尤其出挑,引得迎面而来的妇人娘子含羞带怯地朝这边视来。 “想不到与晋卿、子厚出门,还有这等颜面,”苏轼忍不住调侃,“苏某还是头一回得如此多的佳人垂顾,不知该喜该哀。” “那是她们不知眼前之人是苏轼苏子瞻,若知晓,我与子厚兄身上的目光全要移落旁家。”王诜含笑道。 他生得年轻俊美,又出身贵族,举手投足自显风流倜傥,比起年纪稍长的章惇更加引人注目。 “不然,”苏轼道,“论‘招蜂引蝶’,还是晋卿更胜一筹。” “招蜂引蝶?”王诜头次听闻这个词,不觉新鲜。 苏轼与苏辙相视一笑,苏辙率先解释道:“晋卿不知,此为某位女子之前形容子厚的话,至于其中含义,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章惇皮笑肉不笑,哼了声道:“甚么只可意会,不就是说卖弄风.骚,沾花惹草。” “她可未如此看待你,子厚万莫妄自菲薄啊。”苏轼拍拍他肩,愉悦道。 -- 第147页 “是啊,分明是在夸子厚兄仪容俊俏。”苏辙跟腔。 王诜更奇了:“哦?你们说的到底是哪位女子?” “不可说,不可说。”苏轼摆手,在章惇反唇相讥前扯开话题,“难得子厚与我们同回京师,今夜可得好好把盏痛饮一番。” 面前彩楼欢棚,匾额正书“遇仙正店”四个漆字,楼内彤窗绣柱,管弦笙歌,四人踏了进去,立时便有酒博士迎上来。 “公主。” 欧阳芾唤了一声,将赵浅予自恍神中惊醒。 “你在看甚么?”欧阳芾循着她的目光望去,看见遇仙酒楼的招牌。 “没甚么,我、我看错了。”赵浅予低首含糊道,随即便被赵莹简的呼声惊吓到。 “二姐,你看那人不是王诜么!”赵莹简指着正店门口人来人往的方向。 “你嚷甚么。”赵浅予忙拉住她袖子,示意她声低点。 “王诜?”欧阳芾再次探头望去,倒没看出哪个是王诜,却发现意料之外的熟人。 “着白袍,个头高高,模样英俊的那个。”赵莹简的描述简单直接。 那正是同苏轼等站在一道的男子,样貌确实华贵不凡,如上等的羊脂玉浸在夜色里,出尘风雅。 “嗯,我望见了,”欧阳芾道,“他身旁恰也是我认识之人,一起去打声招呼?” “还是算了。”赵浅予犹豫道。 欧阳芾观出她的羞怯,抚了抚她脊背道:“莫怕,只当是去酒楼用食,谁说只男子可去,女子不可去,是不是。” 她目光一转,瞥见摊贩前挂的几张面具,计上心来:“这样,我们逗逗他们去。” “几位官人,里面坐。” 转入间小閤子,内里清净雅致,隔绝了閤子外的喧哗,案几插着数枝腊梅,壁上悬挂山水字画。 要了一人一角羊羔酒,上了数碟小菜,又连点几道店内名肴,再吩咐来些弹唱助兴的歌女,这方作罢。 几人斟酒欢谈,兴致渐浓,却许久不见歌女前来,章惇正欲起身唤人,问问怎么回事,忽地只见屏风后隐约步入三名女子身影,各抱琵琶、弦琴,在屋内坐定。 隔着一扇屏风,女子琵琶声起,随后琴声相合,婉转如莺啼的唱腔便飘荡于小閤子内。 “瞧,这不是来了。”苏辙呷着羊羔酒,似嘲笑章惇的急迫。 章惇撩了袍子重新坐下,注意力逐渐放在歌女的弹唱上,端角饮着,也不回话。 此番唱的是欧阳修的生查子,“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嗓音清澈干净,少了妩媚旖旎,多了柔软思眷,竟不似风尘女子。 一曲终了,苏轼率先鼓起掌:“好。” 其余三人相继鼓掌捧场。 “娘子歌声清丽,何以只端坐于屏风背后,”苏轼情不自禁邀道,“不知可愿出来一见?” 三名女子在灯火下的影子相互顾视了一番,左首一人先立了起来,其余二人跟着起身,自屏风后转出来。 “这......”几人齐齐愣住。王诜蓦地笑了声,仰靠椅背,道:“娘子如何不以真容示人?” 他虽为三人之中年纪最轻,却惯见风月把戏,听得其中一名女子回答:“几位官人只说听曲,未说须见本人容颜。” 苏辙笑了:“却成我们的不是了。” “若我等仍欲一见几位娘子真容,不知该如何是好?”苏轼被挑起兴趣,不恼反欢,问道。 那说话的女子摇了摇头:“官人只有机会指其中一位娘子,请她摘下面具,此谓不可贪多。” 苏轼感到惊奇:“只许一位?” “对,”女子道,“能否选中适合官人心意的那位,便看几位官人的眼光了。” 章惇自她说话起便始终盯着她,此刻桃花目微微眯起,勾唇道:“那不如便请娘子摘下面具,让我等瞧上一瞧。” 那女子向他镇定视来。对,镇定,分明戴了面具,章惇却看出镇定之色。 “你会后悔的。”她干脆道。 “我——”章惇正欲再言,被苏轼一把拦住。 “慢着,子厚,这是提醒,”苏轼道,“没准面具底下还有另一层面具。” 你以为人人皆是你苏子瞻这样幼稚的人么,章惇语塞,随即被王诜抢白:“适才唱曲的是哪位女子?” “官人须得自己猜。” “哥哥,我以为旁边两人或许......”苏辙思考道。 “阿同莫予我提示,我自己猜。”苏轼忙制止他。 苏辙:“......”他仅仅想说旁边两人话少,估计不善撒谎,不如从她们二人突破。 微叹了口气,苏辙只得自己上马:“右首这位娘子,可否将适才那曲生查子唱上一句?” 右首女子顿了顿,而后轻轻摇头。 苏辙与王诜同时笑了,苏辙道:“那便请这位娘子摘下面具。” 那女子略作犹豫,苏轼疑惑道:“阿同为何选她?” “哥哥,她便为适才唱曲之人,”苏辙道,“哥哥若稍懂人心,此便不难猜了。” 那女子似朝身侧方才一直说话的女子视了眼,得到微微颔首,方抬首将面具缓慢摘下。 一张玉颜展露于众人眼前,几位男子各含惊艳之色,然王诜的面色却陡然变了:“公主。” “公主?”苏轼等人道。 -- 第148页 王诜立身,收敛笑颜作了一揖:“未知宝安公主来此,请恕我等怠慢之举。” “宝安公主?那这两位是——” “自然也是公主咯。”赵莹简摘了面具,笑吟吟道。 两位原该在宫中的公主目下出现于酒楼正店之中,苏轼等虽不明缘故,然依旧迅速拜礼。 “这位公主为何不将面具取下?”苏辙问,倏地意识到不对,目今公主统共四位,除却一位已然出嫁,一位年纪尚小,该只有两位才对。 只见那人伸手取下面具,露出熟悉面容:“因我不是公主呀。” “二娘?”苏氏兄弟异口同声。章惇哼笑了声,道:“果然是你。” “好久不见,子瞻,子由,”欧阳芾视向章惇,“还有子厚。” “你的胆子也忒大了,竟带着两位公主来酒楼玩耍。”苏轼感叹。 “是啊,若非来酒楼一趟,怎知几位郎君听小娘子唱曲听得多么惬意舒适。”欧阳芾道。 苏辙以手抵唇虚咳两声,掩饰赧然,苏轼却自然而然地笑道:“我等不才,有此殊荣闻得公主歌喉,如听仙籁,心境清明,当为平生一大幸事。” “苏先生过奖,”赵浅予谦道,“我也仅会这一首,还怕技艺不精让先生们瞧出来。” “官家知晓么?”章惇问欧阳芾。 “不知道,所以你们也不许说。”赵莹简抢先欧阳芾一步道。 “是。”几名男子乖乖附和。 察觉王诜一直无话,苏轼关切道:“晋卿,你怎么不作声,是否哪里不舒服?” “我无碍,”王诜道,“只因想起还有些琐事,不宜在此多坐,子瞻子由,我先回了。” 见他要走,赵浅予欲行挽留,然犹豫稍许,又默默垂首。 观出气氛不对,欧阳芾伸手覆住赵浅予的手,轻握了握,赵浅予抬目朝她微笑,笑中含着苦涩。 王诜走后,几人复闲聊少许,两位公主亦到了回宫之时。 将二人送上马车,车轮辚辚声响起在夜色里,苏辙望着向宫门而去的幽影,叹息道:“晋卿不愿成为驸马而失了仕途,然官家亲自许定的婚事,他无法抗拒,此番见到公主,应是又忆起不快之事,也许二娘今日不该带公主来此。” 国朝防范外戚宗室干政,被选为驸马之人此生不得参加科考,不得入仕,不得领兵。 欧阳芾陡然身子一冷。 “是公主的错么?”她想起为获取未来夫君的青睐而每日练习作画,因取得微毫进步而欢心不已的女子,“还是我的错?” 不等苏辙回答,她道:“我错了,不该扰你们雅兴,夜深了,我该回去了。” 正欲转身离去,章惇横出一条手臂拦住她:“子由,此事怪不得公主,更怪不得二娘。” 苏辙叹了口气,道:“我本站在朋友立场考虑,疏忽了公主心情,望二娘原谅。”言罢向她作了一揖。 “我未生气,”欧阳芾缓下语调,“只是有些难过。” 一时间几人皆无言语。 “好了,”苏轼忽扬了扬笑容,道,“今日久别重逢,本当为乐事,二娘也莫这么快归家,不如同我们三个再喝几杯。” “我同你们几个酒鬼喝甚么,你们自己喝罢,我走了。”欧阳芾嫌弃道。 三人大笑。 苏轼唤来一驾马车,看着欧阳芾登上去,苏辙、章惇两人已先回酒楼。 夜色弥漫,苏轼抬目向她,眸中清冽如水,分明不见醉态:“其实我心有后悔。” “甚么?”欧阳芾道。 “后悔当日未将二娘的话放在心上,”苏轼温润的面庞陷在寥落星河之下的人间,“等我忆起二娘之言,她已不在人世。” 欧阳芾一愣,身子再度冷了下来。 正店里灯影绰绰,悠悠荡荡的歌调似还萦绕耳畔,“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然而世上再不会有人来酒楼寻醺醺倚醉的他,带他归家,也再不会有人戏谑地在她面前唤着阿弗,狡辩仅仅在唤自家娘子。 “我在想,二娘当日是否知晓些甚么,”苏轼望着她,“世上真的存在可称为先见之物么,抑或这是一种天机。” 欧阳芾失语,那一刻苏轼眸中透出的敏锐直觉让她无言以对,然也仅仅是直觉罢了。 “......怜取眼前人。”欧阳芾最终只能道。 “是啊,”苏轼笑了,“轼明白。” 第59章 王韶作为秦凤路经略司机宜文字,于熙宁二年元月离开京师,临行时王安石与欧阳芾前往送别,于汴河畔柳亭下表达期冀之情。 王韶再三感激王安石的知遇之恩,王安石却难得玩笑道,他该感谢欧阳芾的知遇之恩。 王韶目中带笑,连连称是。 “介卿,你觉不觉得子纯有点像狄青将军?”送了王韶,回程路上,欧阳芾拉着王安石的手问。 “何以如此认为?” “感觉,”欧阳芾道,“也许是我希望他能取得狄将军那样的成就。” 王安石忆起久远的曾经,她在雨下为狄青难过的模样,扣拢了她的手,道:“来日方长,不必着急牵挂。” “嗯。” 像狄青也非甚么好事,欧阳芾蓦地想到。 那时他们还未知,此刻于遥远熙河播下的一粒种子,在短暂的孕育期后,将会给国朝带来怎样的惊喜。 -- 第149页 王韶走后,拜谒之人依旧纷至沓来。 苏轼、苏辙来访于某日的上午,虽是拜望,然王安石的态度与过往不同,未显得那么冷淡,而是能够沉下心去倾听二人的见解。 在最初的谈话中,他甚至赞许了苏轼于凤翔为官的一些举措,但矛盾随之而来。 “轼的看法仍与制科考试时相同,我朝目今亟待解决的乃官员选任问题,而非法度,若王公执意更张法度,请恕苏轼无法相从。” “王公自有敛取天下之财,收归己用之志,只是此与苏轼的为官理念相违背,轼万不敢与王公站在一道。” 言之最后,话便刺耳起来。苏轼是个直肠子,认为王安石所提生财之法不过变相敛聚,施加厚税于百姓,这与司马光的看法一致。 而苏辙则在兄长的看法之外,附增了自己的认识:“王公所言不无道理,国朝府库空虚,乃三冗之害所致,冗吏、冗兵、冗费,这三冗不除,将为国朝大患。只这三冗到底如何解决,苏辙与兄长的观点一致,不应贸然变更法度,否则恐伤害大于利好。” “......节用?”王安石向以此为荒谬之谈,而今又听苏轼提起,不觉鄙弃,“方今富户坐拥万亩之田,而贫户无立锥之地,此靠朝廷节用,可济几何?” 吕惠卿来时,苏氏兄弟正与王安石争论不休,瞥见吕惠卿的身影,三人止住话语。朝王安石拜了一拜,苏轼、苏辙二人告辞离去。 踏出门时,苏轼与伫立在外的吕惠卿对视一眼,吕惠卿很快低下头去,不看他二人。 “哥哥,怎么了?”苏辙问。 苏轼方觉自己皱了眉头,他解开眉结,道:“没甚么,走罢。” 而后吕惠卿朝内走去,两人朝外走去。 欧阳芾发现王安石似乎急需用人。 不仅苏轼、苏辙拜访,连章惇也受朝官李承之的举荐而来拜谒。 起先王安石对章惇不甚了解,闻其风评不佳——主要是行为举止无状——对其心怀顾虑,然李承之推荐说:“章惇有才,有才即可用之,王内翰与他诚心相交,自然会欣赏他。” 无怪王安石顾虑,章惇在朝中的风评并非完全出于他人的恶意中伤,也有其自身一份“功劳”。 治平年间,章惇受时任参知政事的欧阳修赏识推荐,召试馆职通过,却因知制诰王陶和御史吕景、蒋之奇等言其佻薄秽滥,翻出其嘉祐二年因擢第不高丢掉敕诰的光荣事迹,而未能擢入馆阁,继续留在地方任职。 由此观之,凡事勿逞一时之快,毕竟你干了甚么十年二十年之后别人都还记得。 章惇与苏轼虽为好友,但两人政.治主张截然相反,章惇以为国朝上上下下毋论军事、财政,抑或吏治,早该出手整饬,其在苏轼看来过于激进的主张却与王安石不谋而合,且章惇之才不仅体现于辩辞上,更体现于他对各种事务的看法上。 是故,几番交往后,王安石的确对这位富有理想热情的年轻人刮目相看。 “所以我不是早让你来?” 闻见欧阳芾的调侃,章惇也不计较:“这不是听你的话来了么。” “我几年前叫你来,你如今才来,还好意思说听我的话。” 屋门口,章惇状若不经地朝不远处王安石的方向望了眼,欧阳芾道:“不要紧,夫君知我认识你,我同他说过来与你叙叙旧。” 章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惇意味不明地笑了声:“王公对你还真放心。” “那是,”欧阳芾道,“走罢,我送送你。” 沿着青石板街一趟往前,章惇原骑马而来,此刻也不骑了,牵着马缰慢慢踱着。 “听说你管你家那只猫儿叫‘墩墩’?” “......”欧阳芾正色,“巧合。” 章惇鼻里浅哼了声,淡淡嗤笑,并不发表意见。 “子瞻不赞同夫君的政见,你与子瞻交好,会不会有难处?”欧阳芾问。 章惇心里明白,她是在替王安石问。 “政见相异,无碍私交,他苏子瞻不是因政见而放弃朋友的性子,也不是因朋友而放弃自己观念的人,我章惇自也不是这样的人。”章惇道,“王公清介超拔,与官家有涤荡风俗、改革图新之心,我看得出,王公非在谋己,而在谋国,故,此也正是章惇之志。” 欧阳芾笑起来,目光盈盈视他。 “怎么?”察觉她的注视,章惇道。 “我很羡慕你。”欧阳芾道。 章惇抿了抿唇,心底颇觉不是滋味,转首望向一径到底的长街:“若夫人为男子,恐不输章惇。” 欧阳芾乐了:“那可真是抬举我了。” “章惇从不抬举人,”章惇道,“夫人若为男子,我当与夫人把酒共盏,引夫人为兄弟。” “这辈子是不行了,”欧阳芾摇首,“不过我们可约下辈子。” “好,”章惇翻身上马,薄日的光晕打在他背后,照得他身姿一片白,“那便约下辈子。” 他拽紧马缰,马蹄轻踏作响。“于王公而言,章惇并非不可替代,”他垂目视向欧阳芾不解的脸色,“他人皆可替代,惟独夫人于王公无可替代。” 欧阳芾豁然开朗,禁不住道:“谁说的,你也不可替代。” 马蹄叩响地面,扬尘携着冷冽寒风穿越朱雀门,在新雪初歇、万象更新的早春,隐约埋伏着山崩地裂之势。 -- 第150页 二月,富弼任同平章事,位同宰相,次日王安石任右谏议大夫、参知政事,位列副相。 十日后,皇帝下诏,于朝廷内设制置三司条例司,“掌经画邦计,议变旧法以通天下之利”。 政令既出,朝野哗然。 制置三司条例司乃由宰执监管三司,制定财政政策与所有改革方案的权力机构。国朝建立之初,采取三权分立方式分割职权,相府负责政事,枢府负责军事,三司负责财政,三者平行,互不统属,而皇帝欲推行的新法涉及军政财全方面,故须一统筹管理的机构,这也正是制置三司条例司的由来。 赵顼命枢密使陈升之与参知政事王安石总领条例司,法规与条例则由富弼、曾公亮、唐介、赵抃一众宰执共同参与裁定。 此外,王安石还向赵顼推荐了吕惠卿、曾布、章惇等人,三者皆由赵顼任命入条例司。 因着此事,曾巩与弟弟曾布头次起了争执。 曾布乃嘉祐二年与曾巩同时考中的进士,曾巩知自己这个弟弟文思缜密,善于雄辩,论才能在自己之上,故之后曾布陆续担任宣州司户参军、怀仁县县令,自己皆对其抱有无限期望,不料今岁调回京师,弟弟却断然与自己走上了相反的道路。 因韩维与王安石的推荐,曾布上书言政,一连提出“劝农桑、理财赋、兴学校、审选举、责吏课、叙宗室、修武备、制远人”八则改革之要,为赵顼所奇,将之任命为编修条例官,协助王安石拟定新法。 但也由此,他被一并推上风口浪尖。 “革除弊政,振作朝纲,还政以清明,还百姓以安乐,这些不正是哥哥教我的么,不正是圣贤书上所写的么,为何到了现实,便无一人敢站出来矫正风俗,明厉法度,无一人敢于作为。” 院子里,曾巩的妻子晁氏抱着幼子,迟疑而担忧地朝欧阳芾看了一眼,后者低闷着头,恨不能将自己隐身。 “还政清明,是让你脚踏实地,恪守为官之道,非教你混乱朝纲。”曾巩连呵斥的嗓音都不如弟弟气足,他温和惯了,几曾如此责过亲近之人,就连意见不一时也多选择尊重,然而这次却不得不心生忧惧。 曾布盯着兄长,缓慢而坚定地摇头。 “哥哥,你错了,如今我大宋的弊病,不是靠官员清廉、恪尽职责便可解决的,恰是因上位者蒙蔽塞听,下位者装聋作哑、墨守成规,上上下下对一切不合理的规章条例视若无睹造成的。倘使一艘巨船,连前进的方向都是错的,又如何能令他的船工朝着那注定毁亡的方向行进,又如何能靠多添几位尽职尽责的船工来解决,哥哥,但凡睁开双目,你如何看不清楚。” 曾巩呼吸陡促,身子颤抖着力图稳住自己,晁氏忙道:“夫君......” 曾巩恍若未闻,只朝面前这位胸怀壮志、年轻得似乎无所顾忌的至亲道:“我如何看不清楚......你又能做甚么,你现今做的便是对的么......” “朝廷设置条例司,正是为了变风俗,立法度,为了革除大宋的弊端。” “你又可知,朝廷对这横生出来的条例司有多少反对之声?” “流俗之言,何时皆存,倘因惧怕而无所作为,则天下之事万难成功。” “你——幼稚。”曾巩气极,唇色苍白道,“条例司侵了三司的权,名不正言不顺,你进去又能待几日,官家可以莽撞,因他是官家,无人可以指斥官家侵权,你入了条例司,又有谁可保护你。” “王公侵了三司的权,哥哥何以不去劝说王公,独规劝我,”曾布道,“难道哥哥与王公不是交情笃厚的朋友?” “你与他不同。”曾巩闭了闭目,吐出一口浊气。 “哪里不同。”曾布执着发问。 曾巩不言,欧阳芾自觉站了起来,用院子里的人皆听得见的声调对晁氏道:“我去寻雱儿,他跟两个哥哥也玩够了,该归家了。” 往院后绕去,身后传来压低的、关切的声音: “介甫有官家在背后支持,他犯了错有官家为他挡着,你没有。” “我让你不要掺和,是因你还年轻,不懂许多掣肘。子宣,你听我的,好不好。” “......是掣肘还是因循苟且,是困难还是庸碌无为......” 欧阳芾未再听下去。 王雱正在后院同曾巩的两个儿子玩耍,欧阳芾叫了句“雱儿”,王雱便自觉奔来,与她一道归家。 路上,欧阳芾想着心事,王雱倏地问道:“阿娘,子固伯父与子宣叔父在吵甚么?” 欧阳芾回神,意识到原来教他听去了,和言道:“没甚么,只是他们对某一件事有不同的看法。” “那他们谁是对的?” 欧阳芾望着他漆黑纯粹,不染沉杂的眸子,笑了笑:“并无对错之分,只因出发点不同,雱儿长大便懂得了。” 这仅为小小的缩影,更大的争执在朝堂之上。 制置三司条例司设立的第三日,御史吕公著便上奏说条例司“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侍御史陈襄亦上书说,条例司虽为兴利之举,然不合圣人之道,必须罢去。 更有台谏指责王安石擅权专政,任用私己。 赵顼对于台谏官的攻击无动于衷,相反,过了不久,王安石又任命了八名官员为采风使,分赴各地调查赋税及农田水利情况。 -- 第151页 此令一经发布,立时引发又一轮反对声浪。 侍御史刘述言辞激烈地上书:“王安石执政不过两月,所作所为已令人不堪忍受,开局设官,惊骇天下,建利财之议,求陛下之宠,言行乖戾,为满朝所鄙,愿早罢去,以慰天下。” 不止台谏发言,宰相富弼在条例司设立之后便托病在家,不去政事堂办公,他心知自己虽为宰相,不过是起门面功夫,皇帝真正听从的惟独王安石一人。 然他终究坐不住,故在一次朝会结束后,于垂拱殿中当着皇帝与几位重臣的面道: “陛下,祖.宗立法,深思熟虑,各个衙署相互牵制,相沿日久,并无差错,何以此时凭空设立一条例司,掌管三司事宜,臣以为于情于理皆不合适。” 赵顼望向王安石,王安石立身道:“富相此言差矣,西周设泉府之官,以抑制兼并,均济贫乏,变通天下之财,后世桑弘羊、刘晏做法亦与此大致相合,今世之人不能推明先王法意,以为人主不当与民争利,是为错误,今欲理财,则当恢复泉府之法。” 参知政事唐介道:“王参政处处以上古先王之法为理,不过是给自己的行为冠个好听的由头,先王在时,未尝见谁大肆更张,更未尝见谁随随便便设立甚么机构。” 唐介为人耿直忠厚,对王安石擅权早心怀愤懑,语气更谈不上客气。 王安石皱眉,语气也硬了:“依唐公所言,两府三司古时亦未尝有,何以后人妄自更张,擅设府衙,此不违背先人遗训。” “你强词夺理!”唐介怒道。 “事随时移,不过取当下之需,因势利导,若一味抱残守缺,岂非枉读圣贤之书。” “抱甚么、守甚么,”唐介几乎口齿不清,“那是祖.宗之法!你放肆!” 他立时向赵顼拜道:“陛下,王参政不顾祖.宗之法,可知其心中毫无敬畏,今矫作虚辞,不过欲为专权之举掩盖弥彰,臣以为万不可信其言。” “卿严重了,”赵顼不想让他将事情上升至如此高度,出声制止道,“两位卿所行所言皆为谋国,朕以为无论对错。条例司是朕与王卿共同商议设立,目今尚未颁布执行任何条例,诸位若有意见,等条例司制定出新规,再行议论。” 这是站了王安石。 几位臣子心知肚明,终归不便再言。 “陛下,”枢密使陈升之立身道,“条例司所掌之事多与中书重叠,往后政令欲行,不知该听何方,甚么能管,甚么不能管,是听三司的还是听条例司的,凡事必多掣肘,臣以为与其于两府三司之外单独设立条例司,不如将条例司并归中书,如此也可保证政出一方。” 赵顼沉吟。 王安石看出赵顼一瞬的动摇,深深不悦道:“陛下,若将条例司并归中书,则形同虚设,掣肘更多。” “......卿的看法,朕了解了。”赵顼不欲在此事上纠缠,他虽一瞬为陈升之的话打动,但他更愿意相信王安石。 “条例司之事就此为止,诸位卿若还有其他事务奏禀,可一一述来。” 两府奏对完毕,上再次独留王安石。 “陛下方才是否有所疑虑?”王安石此言含了责问意味,倘使叫适才的宰执重臣听了,恐又要跳起来指骂王安石惑乱人主。 “陛下亲眼所见,单设立条例司一事便有如此多的反对之声,可见变法之难,非心志坚定不可为。” “朕知晓。”赵顼道,“朕未有所动摇,朕说过,须以政事烦卿,望卿欲有所施为,必不固辞。” 王安石平下心来,回道:“臣亦说过,臣所以来事陛下,固愿助陛下有所为。” 赵顼笑道:“卿受累了。” “臣不累。”王安石谦敬道。 赵顼放松下来,将一份劄子从案上抽出,递予王安石看:“这份奏书乃苏辙所写,卿应当认识此人。” “臣与其略有往来。”王安石未回避这层关系。 “他提到去除三冗之害,朕以为与卿见解有相合之处。” 王安石大略翻阅,而后阖上劄子。 “朕欲任命他为条例司检详文字,教他从旁协助卿,卿以为如何?” “既为陛下之意,臣无异议。”王安石道。 “他的兄长苏轼名声在他之上,目今也回到京师,尚未授予新职,朕欲调其修撰中书条例,卿认为可否?” 王安石毫不讳言道:“苏轼与臣所学及议论素有歧异,不宜担当此任。” “只是编修条例,应无大碍。”赵顼不忍放弃良才。 “朝中大小官员皆反对陛下修中书条例,苏轼恐难与陛下齐心,即便勉强任之,亦易招致怨谤之声。” 赵顼闻他言之有理,遂未再坚持。 旋即,苏辙受任制置三司条例司检详文字,苏轼以殿中丞、直史馆职衔,差判官诰院。 王安石下了朝,回至家里,偌大的庭院惟独几个仆役在同王雱踢蹴鞠玩,见王安石归来,仆役立时收了动作,纷纷唤道:“老爷。” 王雱立正站好:“爹。” 他唤欧阳芾“阿娘”,却不唤王安石“阿爹”,只规规矩矩地唤“爹”。王安石知晓他与欧阳芾亲厚,也不说甚么。 圆溜溜的蹴球滚至脚边,歪了歪停住,王安石拾起来,递还给他,王雱乖乖接过。 -- 第152页 这只蹴球是欧阳芾买给王雱的,后院还有一丈高的球杆,其上直径约一尺的风流眼,专为王雱射门用。 “课业完成了?” “完成了。” “阿娘呢。” “阿娘出去了。” “去哪儿了。” “不知道。” 王安石驻了步子,回身视向王雱,见他不似说谎,遂问陪侍婢女道:“夫人去了何处。” “夫人去大苏小苏两位先生家了。”婢女回道。 王安石闻言,眉头微微蹙起。 第60章 治平二年,王弗逝世,身后仅余一子,之后苏轼娶其堂妹王闰之为续弦,这位小了苏轼十一岁的女子对苏轼怀有天生的仰慕与憧憬,虽无堂姐的聪慧灵秀,然性情温顺,不争不抢,将姐姐的孩子视如己出。 王闰之端茶予欧阳芾时,道了句:“夫人。” 欧阳芾笑嘻嘻道:“叫姐姐。” 王闰之腼腆地低了头,苏轼在旁轻笑一声,道:“你唤她二娘就是,毋须见外。” “我可不敢,”王闰之道,犹豫着看向欧阳芾,唤道,“......芾姐姐。” “好妹妹。”欧阳芾笑颜。 “这么快便姐妹相称了?”苏轼道。 “是啊,我们女子之间的友谊正是这么简单直接。”欧阳芾道。 苏轼摇首笑叹。 欧阳芾是来探看苏迈的,她还记得王弗所生的这个孩子刚会走路时的样子,转瞬却已到了入童子学的年纪。 她给苏迈买了套装帧精良的四书,又买了些果子小食,让王闰之直感不好意思,可苏迈已不记得她了。 “子由未归么?”欧阳芾问,她还特意挑了较晚时候过来。 “子由自入了条例司,常晨出暮归,哪里有我待在官诰院清闲。”苏轼懒散道。 欧阳芾却听出别样意味。苏辙上书言财政事,被皇帝亲点去条例司工作,苏轼比弟弟为官更久,却只放在官诰院做个闲散小官。 不能不看出皇帝任人的偏好来。 “王公难道归家得早?”苏轼放下茶盏。 “不早,”欧阳芾道,“晨出暮归,与子由一样。” “应比子由更辛苦才是。”苏轼多少含了嘲意道。 欧阳芾不吭声,苏轼果然憋不住道:“官家求治心切,欲更财利之法,不但设条例司,还广用新进,二娘可知,在外人眼里,条例司是个甚么存在?” “甚么存在?” “一群敛聚之臣,迎合人主喜好,专权擅政之所。” “子瞻也如此认为么?” 苏轼陡然被她问得语塞,他自不可能像面对王安石那般强硬地面对欧阳芾,只得略微收了心气,道:“条例司之名本就荒诞不经,若欲变更财政之法,为何不在中书决策,反而绕过中书,只由条例司全权决断,至少,我看不出其合理之处。” 欧阳芾无言以对。她之前问过王安石,为何要设制置三司条例司,他告诉她那是必须之举,否则其后制定出的法令将无法有效推行。 虽王安石不避讳向她解释,但那毕竟为他的事,欧阳芾不想对他指手画脚。 如今看来,事物总有两面,虽不惧阻力,然阻力过重却依旧难以成事,欧阳芾私心里不愿王安石将大多数人皆推到对立面。 “据子由言,目今条例司诸事措置,俱决于陈、王二公,他作为详检官仅能依从办事,周遭又多吕惠卿那般激进之人,于是他的意见便也得不到倾听了。” 忆起数日前在家与苏辙打的一次照面,对方脸上的苦笑欧阳芾还记忆犹新。 “子由应当不愿意在条例司做事。”欧阳芾明白。 “圣命难违。”苏轼无奈道。 欧阳芾回家后,王安石问她去了何处,欧阳芾据实相告。 然当王安石问“苏子瞻与你说了甚么”时,欧阳芾却未言起那些质疑之词,只提了提苏迈和王闰之。 或许察觉出她不愿多说,王安石便不再继续问。 这番刻意维持的安稳打破在参知政事唐介逝世之后。 朝堂上,唐介与王安石多次争执,恰在此时,唐介因患背疽,重病不治而亡,故一时流传出唐介是被王安石气死的言论。 赵顼亲往宅第吊丧,授礼部尚书,谥号“质肃”,许是看出皇帝内心的惋惜与沉痛,有人立时抓住机会,上书弹劾王安石,罗列出“十大罪状”,将王安石贬斥成十恶不赦之人。 这位上书弹劾之人名吕诲,官拜殿中侍御史,素以偏激敢言闻名,之前三位宰相皆被其攻击过。 吕诲在奏书中指责王安石“大奸似忠,大诈似信,外表朴实,内心奸诈,轻慢皇上,阴险难测”,并洋洋洒洒列了十条罪状: 其一,前倨后恭,仁宗朝时屡召不应,今上一即位便立刻赴任,可见其野心。 其二,侍讲之时公然坐着给皇帝授课,目无人主。 其三,执政以来事无巨细,皆与同僚不合,借与皇帝独处之机,要挟皇帝听从己意,居功自受,错推他人。 其四,阿云一案以情执法,罔顾律法尊严。 其五,专横霸道,宰相不敢与之争,导致唐介气死。 其六,结党营私,任用奸邪。 其七,设置条例司,名为议论财政,实则大权独揽,动摇天下。 ...... -- 第153页 整篇奏书将王安石执政以来的行为骂了个遍,而后吕诲又将奏书公布群僚,一时廷议纷然。 据闻司马光见了奏书内容,坚决反对,认为是对王安石的侮辱,他虽与王安石意见不合,然仍以君子相称。 可多数臣僚却被此篇奏书点燃了积压已久的不满,哄然响应起来。 王安石遂称病在家,不再上朝。 此为宰执之臣受弹劾后的惯常姿态,他上了道辞表,言:“臣以身许国,陛下处之有义,臣何敢以行迹自嫌,苟为去就。” 剩下的便看皇帝态度了。 “真的不要紧么?”欧阳芾问。 “无稽之谈,不必在意。”王安石翻着书道。 欧阳芾一时未作声,瞧出她心不在焉,王安石放了书卷,安慰道:“欲行新政,必遭众议,此在意料之中,我早有准备。” 我没有。欧阳芾心底苦笑,她不知晓史书到底如何撰写这段历史,何以从一开始便如此多的反对声浪,便连庆历新政时也未如此。 她深恨自己过去没有学文,没多看些史书,导致如今像脚踩在棉花上,一不留神便会失重踏空。 “欧阳姐姐。” 欧阳芾恍然回神,观起面前的画来,“不错,比上次好了许多。” 她将画稿递予赵浅予,又拿起赵莹简的看:“唔,这个......公主画的真的是兰花吗?” “是啊。”赵莹简道。 “那恐怕与宝安公主画的并非同一盆。”欧阳芾仔细端详。 “哎呀,就是同一盆,”赵莹简抱着她的胳膊羞恼道,“我尽力了,姐姐莫嘲笑我。” 赵浅予和欧阳芾同时笑起来。“怎敢嘲笑公主,”欧阳芾将画稿递还她,“公主的画有自己的风格。” 赵莹简灿烂露齿。 “上回我将画的墨竹拿与娘娘看,娘娘夸我画得好,”赵浅予对欧阳芾道,“我跟娘娘说,是姐姐教得好,大哥便说要多赏赐姐姐。” 欧阳芾呵呵干笑,高滔滔只怕比从前更不喜欢她才是。 高滔滔疼爱二子岐王赵颢胜过疼爱长子,直至赵颢成年还将其留在宫中,不让其去宫外住,本属违反宫规,然大臣章辟光上书劝诫此事,却引得高滔滔发怒,非让赵顼治此人的罪,赵顼素来孝顺,无奈选择将章辟光外放。 文武百官无人敢站出来说话,惟独王安石对赵顼道:章辟光无错,不必处置。 这件事还被吕诲写进了“十大罪状”里,导致欧阳芾近日不得不避着高滔滔些。 “姐姐似有心事?”赵浅予心思细腻,观出欧阳芾偶或恍惚的神色,关怀道。 欧阳芾摇摇头:“无事。” “姐姐在牵挂王参政么?”赵浅予道。 欧阳芾默了下,道:“他应不需要我牵挂,也不希望我牵挂。”言罢又问:“公主如何看待目今之事?” “政事我们不懂,后宫也历来不许干政,”赵浅予道,“但我相信大哥,也相信大哥信任之人。” “我也是。”赵莹简凑到边上,跟着附和。 听出安慰之意,欧阳芾微微笑了:“多谢两位公主。” 左掖门外。 葶儿在马车旁等待,远瞅见欧阳芾出来,正欲小步奔上前去,忽见视线中多了一人身影,不觉心底暗叹冤家路窄。 “夫人。” 再次碰上冯京,欧阳芾略一愣怔后,提步便欲离开。 “二娘是在怪我弹劾王参政。” 欧阳芾停下步子,慢慢回头。是的,那些弹劾王安石的劄子里也有冯京一份,无论如何,她不应再搭理他。 “王参政侵官擅权,众人有目共睹,如若二娘身处冯京之位,不该弹劾么。”冯京提声道,他几乎恼恨于她的偏爱,可他知自己不是来同她置气的。 “侵官?”欧阳芾道。 “二娘可知朝中人如何评价王参政,”冯京道,“专横跋扈,固执己见,每与他人论事,必以言语折服,他人意见竟不能听,更毋论排除异己,任用亲近之人。” “这些言论又有多少是站在敌视立场,”欧阳芾道,“责他不能听人意见,那些人又何尝愿听他的意见。” “然这正为旁人攻他之由,”冯京道,“身为宰执,当有容人之量,岂可等待臣属容己。” “他要做事,你们反对,他如何任用反对之人?” “毋论他要做甚么,不可颠覆纲常法理。迄今只观他将大权尽握于一手,必然招致人人自危,群起而攻之,”冯京缓了缓,道,“事实证明,介甫的做法已闹得朝野上下一片反对之声,这绝非对他有利。” 欧阳芾静默半晌,道:“你想说甚么?” “我只想告诉二娘,即便有官家偏袒,那些声音也不会消失。” 我知道,欧阳芾在心底道。她望着冯京,良久开口:“谢谢。” 冯京摇首,朝她揖了一揖。 “抱歉,适才我言语激烈,对你失礼了。”欧阳芾道。 “二娘礼数兼备,冯京方觉心寒。”冯京道。 欧阳芾笑了笑:“难不成你喜欢我对你失礼?” “不是,”冯京摇首,“只是那样便不像二娘了。” 两人站在道旁,复言了少许,面色已近缓和。 葶儿焦灼地等在马车边,看见欧阳芾与冯京言谈带了笑意,至终,冯京作揖告辞,欧阳芾回来登上马车。 -- 第154页 “娘子怎与冯中丞聊了那么久?”葶儿问。 “没甚么。”欧阳芾含糊道。 “娘子莫搭理他,当心被他给蛊惑了。”葶儿道。 欧阳芾失笑:“蛊惑?” 葶儿点头,认真道:“他从前不是喜欢娘子么,如今娘子嫁了郎君,他定然对郎君怀恨在心,欲寻机给郎君使绊子。” 欧阳芾捏捏她的脸:“傻瓜,他早不喜欢我了,这世上也非只有感情一件事,哪能时时刻刻放在心上。” “可娘子不是说,他还弹劾郎君么。”葶儿委屈道。 “弹劾我夫君的那么多,我便要一个不留地叱回去么,”欧阳芾似对自己道,“我适才反思过了,我对他态度不好,是因我与他相熟,故而对他过于苛责了,换作他人,我定不会如此失礼。” “娘子分明是对他过于宽容......”葶儿嘟哝着。 欧阳芾继续捏她的脸,笑道:“或许罢......因我对他有愧。” 朝堂上的纷争通过官报与各类小报渗透至民间,连街头巷尾亦有人闲议。 茶肆里,几个吃茶者听说书人聊起当今时局:“话说这条例司乃官家与王介甫一手掌握,目的则是为了便利财政,裁撤冗费......” “听说唐相公一把年纪,结果被王相公给活活气死了。”一名儒袍者将听来的八卦与同桌人侃起。 “嗐,你说这老人家何苦跟年轻人争,时局变了啊。” “听闻条例司里大都是年轻官员,未做过几年官,不知怎的便给提拔上去了。” “这种事大伙心知肚明,还用多说么......” 隔桌,温仪抿了口茶,似为了防止对面人再听下去,出声道:“对了,之前吕诲弹劾你夫君的事怎么样了?” “官家罢免了吕诲的职,贬其出知邓州,”欧阳芾道,“还接连罢了其他几位弹劾的官员,富相公对此相当不满,然官家未被劝动,执意将人罢黜。” “官家还是支持你夫君的。”温仪握了握她的手道。 “仅仅官家支持,便足够么?”欧阳芾迟疑。 “这,”温仪说不上来,她的生活距离朝廷遥远,不懂那许多明争暗斗,“阿芾,我虽不能帮你甚么,但你若有心事,不妨同你夫君直说。” “四娘,我有点怕。”欧阳芾未在他人面前表现出软弱,此刻对着温仪,缓缓将真心吐露,“你知我叔父当年树敌后,被人污蔑造谣,是何等情景么?” 温仪惊讶。 王宅。 又一次归家不见欧阳芾,王安石问向她的贴身婢女葶儿,葶儿答:“夫人出门去了。” “去了何处?” “夫人未言,”葶儿道,“只说去散散心。” “你未跟着她?”王安石道。 “夫人不让跟着。”葶儿言罢,忽地抬头“啊”了一声,王安石道:“怎么?” “夫人她......几日前见过冯中丞,”葶儿踟蹰道,“奴婢不知,她是否还会去见冯中丞......” 王安石转过身来,目光一瞬沉凝:“冯当世?” 天暗后,欧阳芾姗姗归家。 屋内点着灯火,于安宁沉静的窗柩上照出一方薄影,四下里悄无杂音,惟远处枝桠间鸟鹊轻啼,欧阳芾便在这一片寂静里放下心绪。 “吱呀”推开门,王安石正于案后端坐,他抬了目视来:“回来了?” “嗯。”欧阳芾蹦过去,自他身后环住他的肩,在他颊侧轻啄一口。 王安石在她忽如其来的亲昵下卸了心防,覆住她的手道:“心情很好?” “唔,还可以。” “葶儿言,你出去散心了。” “是啊,随便走走,”欧阳芾自然道,“这个不重要,介卿,我想与你说件事。” 她脑子里还浮着温仪的话,“你若有心事,不妨同你夫君直说”。 于是欧阳芾道:“介卿,你是否想过,将条例司并归中书?” 王安石蓦地顿了动作,看向她的脸庞:“你听谁言的。” 欧阳芾尚无知觉,只继续道:“将条例司归入中书可不影响政令颁布,只须确立统属之司,况如今已有三司,可直接令三司掌管相关事务,介卿将人安排进中书,向三司下达政令,这样其他官员也无许多质疑之声......” 她将自己念头尽数道来,未及注意对方脸色。 王安石盯着她,嗓音冷下来:“这些话是谁教你说的?” “甚么?” “是苏子瞻,苏子由?还是冯当世?” 欧阳芾瞳眸颤了颤,反应过来:“无人教我,是我自己的想法。” “他们还告诉你甚么。”王安石道,语调无丝毫起伏,欧阳芾却知他在发怒。 她忍了忍,道:“他们说的俱是站在他们立场的话,就像介卿站在自己的立场一样。” “所以,你选择听从他们之言,与他们站在一方。” “我若与他们站在一方,便不会等到今日才对你说这些。”欧阳芾感到他冷漠的语调,不由也口气泛寒。 她抽回手,倒退数步,不甘示弱地同他分立两端。 “你自不必等到今日。”王安石道,“你选择与谁见面,听谁的话,我亦无权拦你。” “甚么意思?”欧阳芾脑袋发懵,极力缓了缓道,“我只希望夫君勿跟他人闹得太僵,旁人的意见有时也听一听......” -- 第155页 “罢条例司,便是你认为对的意见。” “我不过询问可否,难道商量也商量不得。”欧阳芾发着抖,被他逼得快要溃退。 “倘若事事皆如此商量,则无一事可以成功。”王安石毫不退让。 “——这便叫做固执己见!”欧阳芾道。 王安石眉头深深皱下去,脸色极其阴郁:“在你眼里,我为固执己见之人?” “是,”欧阳芾断然道,“官人如若对我不满,可以休了我。” “欧阳芾!” 屋外仆役隔着一扇门听见暴喝声,俱抖了抖,而后面面相觑。 “官人不想看见我,我自己走便是。”随后便闻屋门砰然敞开,欧阳芾夺门而出。 一袭月色披挂在素白衣衫上,携着她头也不回地往夜底深处而去。 身后,未有人追出。 第61章 “冷静下来了么?” 温仪坐在榻沿,将欧阳芾散乱的额发捋了捋,自己也褪了鞋爬上床榻。 “嗯,冷静多了,”欧阳芾将被褥分她一半,“四娘,我今夜睡在你这儿可以么?” 温仪笑道:“可不就得睡我这儿么,你还能去哪。” 欧阳芾摸过去靠在她身边,蹭蹭她温暖的肩膀,直至此刻方觉心里的寒冷逐渐消退:“四娘真好。” “傻瓜,”温仪道,“你今夜留在我这儿,明日呢?” “明日再说。”欧阳芾闭上眸子。 “不与他和好啦?”温仪朝她面颊探去。 欧阳芾睁开眼,道:“他根本不想听我讲话,也听不进去,我同他说甚么都是错,干脆不说了。” “怎么会。”温仪回忆着王安石在欧阳芾面前时的样子,不觉弯唇。 “我以为自己与他人是不同的,”欧阳芾道,“结果是我自作多情了。”言罢,自暴自弃地阖上双目,往下一躺。 “不言了,睡觉。” 温仪看着她挺尸般僵硬的睡姿,无奈叹了口气,将案几蜡烛吹灭,也躺下了去。 王宅。 只听“喵呜——”一声,橘色皮毛的狸奴翘着尾巴跨进门槛,发觉屋里站着个人,自动过去绕着他的腿贴蹭,直至他俯下身来,伸出手掌,狸奴舔了舔他的掌心。 甚么也没有,舔了个寂寞。 王安石俯首望着狸奴恹恹的样子,想它是不是饿了,然而平时喂它吃食的人已奔出门去一个多时辰,毫无归来之意。 他又沿着狸奴柔亮顺滑的颈脊抚了抚,脑海里浮现出她抱着猫儿的模样。 「介卿,我帮你找回了你失散多年的兄弟,你看,」她含着得色,笑靥生花,「墩墩,唤哥哥。」 「喵呜——」 门槛跨进一道低矮人影,王雱扶着门框道:“墩墩,过来。” 狸奴闻声,转身朝王雱踱去,王安石收回手,起了身,看着他将狸奴抱进怀里。 “爹,阿娘今夜是不是不回来了?”王雱本抱着猫儿想走,终因牵挂问了一句。 “......你想说甚么。”王安石无法回答,只得转问为答,话甫出口,连自己亦觉得生硬。 但王雱似习惯了他这般口气,道:“爹,你莫休了阿娘好么?” 王安石眉头拧成结:“我何时说要休了她。”见王雱不作声,沉寂片刻又道:“往后勿言这种话。” “哦。”王雱闷闷垂首,转头欲走,想了想停下身道,“爹,阿娘最近心情不太好,子固伯父与子宣叔父吵架了,子宣叔父给你干活,子固伯父很担忧他,阿娘平日均会帮子固伯父说话,她心里向着你,所以这回甚么也未说。” 王安石盯着他乌溜溜的眼珠,一瞬为他稚嫩的口吻所惊异,不仅由于他话里的内容,更由于他展现出的不符合年纪的聪慧。 王雱在自个儿爹开口前迅速溜掉了。 房里寂静得听不见一丝响动,宛若无人存在,微风吹开门扉,发出陈旧的吱呀,远方传来入夜后久别的乌啼。 条例司。 吕惠卿将拟好的《青苗书》呈递王安石,道:“此为暂且拟定的青苗法实行条例,还请王公过目。” 王安石接过,细细观览后道:“将此份条例视与司内众人,但有不便之处,毋须顾虑,尽可述来。” 结果上午甫将之示众,下午苏辙便找来了。 “王公,我以为此法万不可行。”苏辙开门见山道,也不怕惹王安石不悦。 “如何不可行?”王安石正观着一份地方送来的农田水利奏报,闻他所言,并未动怒,仅问。 “放贷与民,收息二分,本意为救民而非求利,然出入之间,吏员借机营私作奸,纵有律法也难禁止,钱到了百姓手中,即便良民亦不免乱花,至交还时,富民也不免逾期。如此,衙役官吏定然鞭打催促以收回本息,强征暴敛,指民为罪,最终致使贫者家破人亡,富者不堪其扰。” 王安石沉默着听他言毕,道:“此法乃我早年于鄞县亲自施行,二等利息与私户放贷相比并不高昂,且百姓需则取,无需则不取,官府量入为出,并无害处。” 苏辙不赞同道:“王公昔日为一方县令,可亲自掌握放贷多寡,亲自督查青苗施行情况,如今放贷官员遍布全国各地,收息之人鱼龙混杂,何以保证不会有人从中牟利,但有心思不正者,必酿成灾祸。” -- 第156页 他言辞恳切,进一步道:“目今常平仓分布各州各县,虽法令日趋松弛,然仍为济民最佳之法,让百姓侥幸得钱,非国家之福,使吏员催督还债,非百姓之幸,王公若真为了百姓安好,当以整顿常平仓法为上,而非贷钱与民。” 苏辙对自己这番话的效果并不抱多少希望。 自他入条例司以来,议事每多不合,虽细则上偶或听取他的意见,然重要法令的颁布与实行,向来无他说话的份。 只他观着这隐弊甚重的青苗法,实在无法视而不见,故不惜言语冲撞,也要将肺腑之言诚恳述来。 “......你所言有理。” 嗯?苏辙愣了一息,听王安石道:“此事牵连甚广,你的担忧不无道理,我记下了,贷钱与民之事,稍后我会再行详考,徐徐图之。” 苏辙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望着王安石似怒非怒、似喜非喜的神色,一时游移这是正话还是反话。 王安石向他视去:“怎么。” “哦,”苏辙立即收敛神情,作揖道,“苏辙适才言语失敬,请王公见谅。” “我说过,任何人但有疑议,可直接陈述,你仅就事论事,何来失敬之谈。”王安石道。 “是,”苏辙道,“此事还愿王公仔细斟酌,切不可急于求成。” 王安石未答话,苏辙心知再多说下去对方便不爱听了,遂拱手离去。 回至自己公位,隔桌的章惇朝苏辙道:“稀罕了,我们皆在赌你今日会在第几句话上惹怒王公,熟料你竟全身而退。” 苏辙回他一个无奈的眼神,又默然须臾,道:“王公今日确较往常脾气好,不知是否发生了甚么好事。” “听了你的意见便叫脾气好么,”章惇哂笑,“我估摸着王公应有心事,你瞧,王公盯着那页纸半晌未动了。” 闻言,苏辙不禁朝王安石的方向偷瞄去。 「我若与他们站在一方,便不会等到今日才对你说这些。」 「——这便叫做固执己见!」 被反复萦绕耳畔的话音扰得心思烦乱,王安石合上手底劄子,无法再看下去。 指抵眉心闭了闭目,眼前浮现的依旧是昨夜某人站在面前同自己争执的模样,她嗓音含着委屈,说官人不想见到我,我自己走便是。 他未追上去。 他若追上去...... “王公。”吕惠卿的声音唤醒了他,王安石收起略微失落的神色,转过目来。 “何事?” 吕惠卿犹豫了下,道:“今日之事,是否已处理完毕?” 意思我们是不是该下班了。 王安石明白过来,起身向条例司众臣僚道:“时候不早了,诸位劳苦,早些归家罢。” 言毕,自己收拾东西率先走了。 好家伙。众人看着陈升之的脸色由青转白,这下不下班已然全听副宰相王安石一人所言了,陈公一正宰相宛若花瓶般了无作用。 薄暮余晖铺洒,夜市未起,贩售杂食的小摊逐渐支起铺位,吆喝着果食饮子,杂嚼从食。 王安石在夕阳落尽前归了家,院内安静如许,仆役婢女们有条不紊地做活,见到王安石垂首作礼。 “夫人归家了么。”王安石问。 “夫人整日皆未回来。”婢女怯生生答,掀起眼帘悄视面前人的袍角,似想察出些动静。 那衣袍很快退出了视线,王安石一身官服未褪,踏出门去,翻身上马。 “郎君这是做什么去?” “傻瓜,自然是去找娘子呀。”两名婢女低声碎语。 温家画楼前。 温仪颇伤脑筋地望向阶下伫立之人,四周熙来攘往的士庶皆朝这边探看,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家犯了甚么事。 “她昨夜在你这里。”王安石道,听上去像在询问,然口气毋庸置疑。 温仪叹气:“她是在我这儿过了一夜......但她此刻不想见你。” 王安石踏步朝楼内而去。 “哎!”温仪拦他不住,慌忙跟在他身后登上二楼。 二楼临街是几间存放画稿的杂屋,靠内惟独一间温仪的屋子,门扉阖得严严实实。 温仪看着王安石叩门无人回应,倚在壁角笑了几许,王安石向她视去,她便自觉背过身去立在了楼梯口处。 王安石复扣了扣门,依旧无人回答。 他默了默,唤道:“阿念。” 阒然无声。 “......昨日之事,是我不该责你,”王安石对着门道,“你若有怨恼,先随我归家再言,好么。” 等了稍刻,不见里面人出来,王安石继续道:“你欲在此处待多久,我便在此等多久。” 门内寂静得令人心生黯淡,仿佛无声的不妥协。 温仪闻着里间传来的低语,摸了摸耳根,又是好笑又是遗憾。 “阿念。”王安石推动门扉,发觉门未闩上,稍一用力便启了开去。伴随缓缓展开的木门,一览无余的陈设映入眼帘。 房中空无一人。 王安石登时如被欺骗般,脸色难看起来,他目带质询望向温仪,后者耸了耸肩:“她是在我这儿过了一夜,可我未说她此刻仍在呀。” “她去了何处。” “不能告诉你,”温仪顶着他寒霜似的面容,道,“她不想让你知晓,我若告诉了你,便算背叛她了。” -- 第157页 “......” “不在曾先生那儿,”温仪率先一步止断他的猜测,“也不在你能想到的任何一处地方,不过我可向你保证,她很安全。” “你凭何保证。” “凭她向我借的一大把银子。” 那便是住了客店,王安石心里明晰,不再言甚么。 “失礼了。”他朝温仪微微躬身,作揖道。 温仪摇首:“介甫先生对我有恩,我本不该这样待先生,然阿芾与先生之间的事,我只能站在阿芾这边,请先生勿怪。” “不会,”王安石道,“你向着她是应该的。” “介甫先生,温仪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讲。” “请讲。” “阿芾去岁甫一回京便来找我,对我说她不能再帮我作画了,因她怕人家说堂堂朝官之妻,却行贩画事,给你丢面。太后请她叙话,绵里藏针拿先生的事刺她,阿芾全未与你说过,今岁以来弹劾先生的劄子,路旁议论之声,她不是木偶,她全听得见。阿芾对庆历年间欧阳公的遭遇怀有忧惧,但先生说要变革,她从未不支持。” “阿芾不是诚实的人,她愈对自己在意之人,欲不愿让他们烦忧,先生自己看不出来,她便会彻底瞒过去了,”温仪道,“倘使她对先生说了甚么,也仅仅怕先生遭人嫉恨罢了,还望先生莫生阿芾的气。” “我并未生她的气。”王安石道,言过这句,静了许久,方又开口,“安石惭愧,四娘之言,安石当铭记于心。” “不敢当,”温仪还礼,嘴角忽地牵出一丝弧度,“谁道先生无容人之量,四娘看来,先生当为宰相之量。” 王安石扯动唇角,道:“她并不如此作想。” “她说的是气话,”温仪果断替欧阳芾道,“先生莫往心里去。” 临行前,王安石记起来问:“她向你借了多少银两。” “五十两。”温仪道。 “稍后我命人与你送来。”王安石跨上马背,对她道。 “多谢王相公。”温仪自不客气,拱手笑道,看着王安石绝尘而去。 欧阳芾打了个喷嚏。 虽离开家住,然定时入宫教导两位公主作画的差事依旧进行着,外人眼中的她与平常无甚区别。 然于归家,不,归客店途中被吕惠卿叫住是她未曾想到的。 “我正好欲往王公宅邸去,夫人未乘马车的话,我可同道送送夫人。”吕惠卿客气道。 欧阳芾摇摇头:“吉甫自己去罢,不必送我。” 吕惠卿观她神态,眼珠转了转,探问:“夫人不归家么?” “暂且不归。” “前两日去王公家,似未见着夫人。”吕惠卿道。 “我那时正巧出门了。” “王公与我从午后坐至夜里,夫人出门的时间怕是有些长了。” “......”欧阳芾无言,过了片刻方道,“他未对你解释甚么吗?” “王公不曾解释过夫人之事,故我亦不曾问。”吕惠卿道。 欧阳芾“哦”了声,心底微微失落。 吕惠卿察她脸色不佳,心思动了动,道:“夫人可是与王公之间发生了甚么?” “没甚么,”欧阳芾道,“你去罢,莫耽误你们的正事。” 吕惠卿瞧着她独自往街旁步去,稍稍踟躇了番,便又跟了上去。 他未告诉欧阳芾,前日去王安石家时,虽对方不曾解释甚么,但明确问了他是否在宫门附近见过欧阳芾。 彼时他尚觉奇怪,这种询问的方式不似每日皆会见面之人问出的问题,然王安石讳言,他也只得假意忽略。 但吕惠卿依旧放在了心上,若非如此,今次恰巧遇见欧阳芾,他不会特意上前慰问。 “正事须得慢慢为之,非一朝一夕可有所成,”吕惠卿道,“夫人似乎心情不佳,不知可愿与惠卿道来。” 欧阳芾驻步迟疑。 吕惠卿指向前方不远处临着汴河的一座楼阁道:“登临赏景,可使心情愉悦,夫人何不登楼一观。” 凭栏,偌大的汴京城尽收眼底,一条蜿蜒的汴河自西向东横贯其中,近处的寺庙街巷,远方的正店园林,参差坐落于河道两端,向北而眺,巍峨庄严的宣德门城楼成为皇宫与外界的交界,遮挡住四面八方窥视的眼光。 欧阳芾望了眼皇宫方向,便不再继续望下去,清风拂面,似将她繁杂困顿的心绪都吹散。 “吉甫,你告诉我,为何要设制置三司条例司?”她问。 吕惠卿张口欲言,又听得她道:“莫与我言那些西周泉府之官的托词,你知我不信。” 吕惠卿叹了叹,作揖道:“夫人□□,那我便据实与夫人相告。” 他敛起表情时目里烁着光芒,那是正肃且自信的神态:“王公欲行变法,其牵涉范围之广,虽有官家支持,亦困难重重。两府掌兵政,三司掌财务,而富相公等一众宰执牢牢将中书权柄抓在手中,王公虽位居副相,然声望、人事诸多方面仅凭一人之力难与诸公抗衡,欲在中书推行变法,几乎断无可能实现。” “人人皆言条例司侵权,殊不知惟独不受中书牵制的条例司可与三司分庭抗礼,盐铁司掌管坑冶、商税、茶盐,度支司掌管漕运,户部掌管户口并春秋两税,此三者乃我国朝财政命脉所在,如不夺三者之权,变法将寸步难行。” -- 第158页 “夺了权,然后呢?” “然后,”吕惠卿道,“纵然诸相公反对,也无法再对新法产生动摇。条例司乃集中权柄之所,此惠卿无可辩言,然变革向来须先集.权,确保政令所施,莫敢不从,而集.权于一身,必遭毁骂,此惠卿知,王公亦知。” “......”欧阳芾道,“我未言集.权不好,你毋须害怕我不理解。” “夫人体谅便好。”吕惠卿道。 “你们做这些,目的难道仅为了帮朝廷敛财?”欧阳芾隐隐疑惑。 “是,也不仅是,”吕惠卿踏前半步,抬袖示向远方,“夫人请看。” “甚么?” “我大宋的燕云十六州。”吕惠卿指着连绵起伏的群山,群山背后,一片广袤无垠的土地,昭示着大宋咽喉所在。 “自燕云十六州割让契丹以来,中原失去燕山屏障,处于辽国铁骑之下,西边党项一族名为臣服我朝,实则割据一方,狼虎野心,与日俱增。可惜我朝仁文有余,义武不足,太.祖、太.宗皇帝有收复旧地之举,然数度功败垂成,近年更怯于用兵边关。官家与王公心怀雪耻之志,欲复汉唐旧境,而宋夏或宋辽一旦开战,军费将耗如流水。” 欧阳芾眺望着翠屏千重,烟岚云岫,恍惚看见铁骑飒沓交错,无数弓箭坠地的浩瀚之景。 “恢复汉唐旧境......”欧阳芾呢喃着。 她忆起王安石许多年前对她所言的话,「以当今统兵之法,只恐久患不治,终成灾祸。」 「难得便无挽救之法?」 「有,改革。」 她怎么可以忘。 他存在如此高的志向,高到她微微战栗,惊觉自己竟未将二者联系到一起。 “你知晓他的想法?”欧阳芾视向吕惠卿,眸子颤动。 “王公有宏图大志,我便助他一臂之力。”吕惠卿道。 欧阳芾定了定神,哑道:“是我一叶障目,见识浅薄了。” “夫人只是太温柔了,甚么话都听进心里去,”吕惠卿道,“其实有些人聒噪之语可不必往耳朵里去。” 欧阳芾笑了:“我只是不希望他遭人责骂。” “王公是不怕受人指责的。” “你说得对,”欧阳芾道,“是我胆怯了,我说过要陪他的,我忘了。” 无外乎就是一起面对那些骂声罢了,还能有甚么呢,她不该害怕的。 吕惠卿注视她逐渐沉静下来的面容,忽有一刻羡慕起王相来,那种感情分明近在咫尺,然而他知晓自己并不具有。 “谢谢你,吉甫。”欧阳芾真心道。 “夫人客气。”吕惠卿拱手。 第62章 见过吕惠卿的次日,欧阳芾退了客店的房间,返回家中时,王安石还未归来。 残阳照尽飞雁,院里笼着一层金辉,门房弯着腰道“娘子可算回来了”,好似她出去了很久,其实不过数日。 王雱瞅见欧阳芾的身影,喜出望外地趋步奔来。欧阳芾蹲身摸摸他脸颊:“雱儿乖,这几日有没有听爹爹话?” “我每日都很听爹的话,”王雱干脆道,“阿娘,你回来后是不是便不走了?” “嗯,”欧阳芾给予他肯定答复,然又心底发虚,旁敲侧击道,“爹爹这几日心情可还好?” 王雱摇摇头:“不太好。” “......他是不是还在生气?”欧阳芾忐忑。 王雱圆溜溜的大眼睛盯着欧阳芾,思考须臾道:“是的。” 王雱想,这样阿娘便会去哄爹爹了。 欧阳芾想,完了,我是不是不该回来。 欧阳芾心情复杂地进了卧房,外间摆着一方桌案,案上除笔墨纸砚外,还堆叠了许多颇为杂乱的文书。 她抽起面上一份,是某位名叫薛向的官员上呈的关于均输法的筹划方案,对于“均输法”三字,欧阳芾从前未尝听闻,故不觉仔细将这份方案观了下去,待览至最末,她稍稍抬首,将面前铺陈的文书挨个扫去,眼里流过一丝怅然。 余晖落尽,王安石下了马,甫跨进院便闻婢女道,娘子回来了。 他略微一怔,随即撩袍往屋子里去。 至门跟前,忽地停下步子,屋中分明有灯火透来,细碎动静传入耳畔,王安石放慢脚步,轻徐缓慢地踏了进去,欧阳芾抱着叠好的衣裳,一抬首正与他目光相接。 欧阳芾显然不备,盯着他一时没了动作。 两人静默些许,王安石先开了口:“你回来了。” “嗯,回来了。”欧阳芾嗓音略低,似情绪不高。 王安石将她身上那件青黛色褙子视去,那是她在家中常穿的衣裳,至少她应不会再离开了。 “既如此,便早些歇息罢。” 不知何故,当隔着一扇门扉时,他可曲身低姿地向她道歉,然毫无遮掩地面对面时,却连一句示软之词也难从喉间滚出。 他本不习惯认错,更怕遭到她的拒绝。 过去他们之间为数不多的争执,往往以欧阳芾撒娇讨好,抑或胡搅蛮缠告终,王安石未曾想过,当某日她不愿做这些时,他该如何。 讨好她,学着她讨好他那般,这是脑子里瞬息而过的念头。 那并非他的性格,他几乎行不来她那样的举止,王安石一时杵在原地,为难极了。 “嗯。”欧阳芾应着,心底油然而生的沮丧,也许他并不想看见她。 -- 第159页 她体会到苏轼所言,热脸贴冷屁股是甚么滋味了。说走的也是她,厚着颜回来的也是她,王安石根本未有多的反应,他应是相当生气了。 王安石目光自她身上转移至桌案,发现文书均被人细致收拾过,整齐叠放于一旁,案头的笔墨砚台也洗的洗,换的换,收拾得焕然无尘。 像一根细小的刺扎进皮肤,渗透血肉,瓦解了他不知所谓的自尊,王安石启唇,示弱的话正在嘴边: “阿念。” “夫君。” 欧阳芾与他异口同声,王安石闭了口,转而道:“你要说甚么。” “我们分房睡罢。”欧阳芾视线停在他腰线,并未抬头。 王安石止了须臾,僵硬生冷的气氛凝结在二人之间:“为何。” “方便你处理公务。”欧阳芾耷拉着脑袋,“我在,恐打扰到你。” 如同一记耳光,讽刺之意扑面而来,她告诉他,你不是嫌我阻碍你办事么,我不阻碍你了,也不在你面前出现了。 她并非为他回来,也非为了他整理案上的文书,不过是疏离之前刻意的仁慈。 那根刺粗暴地扎穿血肉,流出汩汩鲜血,王安石倏地就捡回了殆尽的自尊,见欧阳芾抱着衣裳欲走,道:“不必,你留下,我去厢房就寝。” 他甚至负气地言罢便走,不回头看欧阳芾一眼。 他的自尊限制了他行为的底线,她不愿与他同床共枕,他做不到低声下气地求。 身后,欧阳芾伫立原地,手指攥紧了怀里的衣裳。 他甚至不愿挽留她。 这日后,他们之间仿佛形成一种默契,王安石清晨出门,等欧阳芾梳妆完踏出屋子时,王安石已不在了。 但他会同她一块用晡食,欧阳芾原想着既然王安石不早归,那她几时归家也无甚要紧,结果第一日酉时末才归家后,发现王安石竟在饭桌旁等她。 他未问她去了哪儿,也未责她,仅仅凝视着她,似舒了口气,方道:“菜凉了,热些再吃罢。”接着吩咐仆役热菜。 第二日欧阳芾试探着留在家中,王安石果然申时便回来了,他们一同用了晡食。 从前欧阳芾总在饭桌上叽叽喳喳,与“食不言寝不语”背道而驰,然这几日她皆无话,反是王安石主动向她提及自己的事。 他说一句,欧阳芾哦一声,两三个来回后王安石便止口不言了。 如此过了几日,富弼六十五岁寿辰,其子递帖延请朝中远近大臣携家眷参加寿宴,两人方又有机会共同出门。 富弼于今岁二月升授司空兼侍中,并获赐府第,富弼尽皆辞谢,改拜同平章事。这是正宰相之位,宰相过寿,群臣趋之若鹜,纵有事也不敢不推了事务前来。 于是宾客满座,肴酒陈肆,朝中熟面孔齐聚一堂。 文人惯于赠诗相贺,王安石亦递了诗,然被刘敞的弟弟刘攽看见,打趣道:“昔日富公六十大寿,介甫兄赠了一卷山水字画,介甫兄题诗,令正作画,可谓羡煞旁人,怎的今日惟独赠诗,却不携张画来?” 刘攽是个惯开玩笑的性子,却不知这回玩笑开错了地方。 未待王安石答话,欧阳芾先一步道:“我们上回反思过了,太出风头也非好事,故愿将此机会留给刘先生这等诗画全才。” 刘攽哈哈大笑,摆手推拒这顶高帽,而后脚底抹油快速溜了。 富弼宅邸的气派奢华更胜王孙府邸,宾客临门,杂役婢女端茶送果,穿梭于亭台池榭之间,宽阔的院子中央搭着演台,歌妓奏乐笙歌,舞女裙裾流彩。 国朝官员享乐成风,但凡稍有钱的朝官家里皆蓄养若干家.妓,听闻仁宗朝时期的晏殊晏宰相最为富贵风流,喜□□请宾客,且席上必以歌乐相佐,其笔下词句的旖旎婉转、脂腻粉香大抵亦从此当中浸泡出来。 欧阳芾坐在女眷这厢,因着司马光与王安石的关系渐僵,司马光之妻张氏于席间也不再与欧阳芾保持过去的亲密,仅礼貌依旧,韩绛、韩维两兄弟的妻子倒与欧阳芾相谈甚欢,话题由她教导的两位公主逐渐转向妆容首饰。 欧阳芾有问必答,心情亦不觉愉快起来。待至夜色渐浓,酒过三巡,一名婢女俯身在欧阳芾耳畔低道了甚么,欧阳芾起身离席。 “相公就在前面。” 婢女领她穿过几许回廊,绕过假山池塘,不远处背首伫立着一道白发苍苍的人影,婢女停在此处,不再走下去,只示意她独自过去。 欧阳芾步至近前,拜礼道:“妾身见过富相公。” 富弼回头,朝她身上望了望,嗓音透着年迈的浑浊:“长大了。你幼时永叔带着你唤我‘富伯父’,你也忘了。” 听他提及自己叔父,欧阳芾涌起怀念之情。“适才的不算,我重新说,”她道,“富伯父寿辰,小侄祝富伯父松鹤长春,松柏永青。” 富弼眉梢浮出笑纹:“好,多谢你。” “富伯父唤我来,不知何事?” “听闻你去亳州探望过你叔父。”富弼悠悠踱步于庭,夜色照水,幽柔清波潋滟着光泽,欧阳芾缓步跟在他后面。 “是。” “永叔近来身体还佳?” “叔父气色很好,身子尚算康健,去岁生过场病,我去探望时也已病愈。” 富弼与欧阳修乃多年旧友,纵然朝中诸事偶或纷执,却自始至终维系着君子间的友谊。 -- 第160页 富弼问了欧阳修的近况,问他是否还在作诗,又问了欧阳发、欧阳棐等人的近况,欧阳芾一一答了。 岁月如流水,旧时的富弼与旧时的欧阳修把盏欢谈,自诩青年俊才,对见不惯之事可以犯颜直谏,不吝一己得失,目今敢于犯颜直谏之人已然换了一拨。 “记得永叔在滁州时,我还赠过礼物给你。”富弼道。 是的,欧阳芾同样记得,彼时富弼寄信与欧阳修,劝欧阳修勿听闲言碎语,问心无愧便可将她留在身边。 富弼不会知晓,远在滁州,有个对这世界人生地不熟,终日惴惴不安的女孩,在心底默默感激过他。 那时的富弼年轻气盛,可以担起庆历新政的重任,亦可万里赴边,出使辽国据理力争,拒绝割地。 欧阳芾想,岁月真的可以改变一个人么。 “听闻你与你夫君感情很好。”富弼回首。 “......不差。”欧阳芾憋出一句。 被模棱两可的回答堵了下,富弼稍顿道:“他在做的事,你可知道?” 欧阳芾恍然明白富弼找她的目的:“知道。” “他做的是篡改祖宗之法,大逆不道之事,你也清楚?” 欧阳芾抬目,迎上富弼严肃的视线。“你作为娘子,理应劝劝他,这也是你的一份责任。”富弼道。 欧阳芾笑了,笑容里富弼面庞皱得愈深。 “富伯父自成为相公,将前事俱忘了。” “甚么?” “二十年前的富相公,敢为天下不可为之事,二十年后的富相公,只知天下不可为之事。” 岁月真的可以改变一个人么,欧阳芾想。 “你——”富弼陡然起了怒色,“你怎如此糊涂!” “我的确糊涂,”欧阳芾道,“我自然可以劝我夫君,我不劝,是因我不想劝。让富伯父失望了,抱歉。” 她再度作礼,转身欲走,扭头猛地撞见一道人影。 欧阳芾浑身僵住,王安石披着寒月的身影立在数尺之外,眸子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她喉咙噎住,半句话也吐不出。 俄而,那目光错了错,移向她背后的富弼。 “富公。”王安石道。 富弼已然收敛容色,不喜亦不怒地颔首,和言道:“介甫不在席上用食,怎来了后园。” “内子不在近旁,安石特来寻她。”王安石道。 欧阳芾闭声,但闻耳畔两人交谈。 “夜色已深,不敢叨扰富公,安石先带内子归家了。” “介甫公务甚忙,确不应在此久留,你去罢。” 王安石告辞作礼,向欧阳芾略微抬手,欧阳芾立时缩紧脖子自他身边溜走,那只手遂在半空停了停,而后垂落。 待欧阳芾身影消失不见,王安石重又回首,向富弼道:“倘使富相对朝政有何疑议,可在政事堂上与安石详论,还望往后勿施压于内子。” 富弼脸色顿时难看:我在政事堂上说的话你会听,那我还找你夫人做甚么。 筵席仍然继续着,欧阳芾匆匆离席,几位娘子问她何故她也仅含糊应付过去。 明月藏匿,浓云翻卷,王安石于正门口等她,两人默契地均未提唤马车之事,巷陌里依稀飘来宅邸的管弦歌声,又渐渐消散于遥远夜风中。 王安石走在前面,步伐不快,让欧阳芾慢腾腾也能跟上,两人各揣心事,沉默横亘于彼此之间。 欧阳芾注视着王安石袖下的那只手,忆起方才他向她伸出手的动作,提了提胆,将手伸过去摸进他掌心。 王安石仍旧朝前走着,未回头,也未说甚么,手却收拢起来,将她的手握紧。 “介卿。”欧阳芾试探着唤了声。 王安石心间一烫,她终于又愿意这样叫他。他驻步回身。 “你还生我的气么?”欧阳芾问。 王安石望进她那一弯如天上泉的水眸:“我未尝......”她又会言他骗人,于是他改口:“那日是我不应责你,你还恼我么。” 欧阳芾眨巴眨巴眼,点头。 “......”王安石抿了抿唇,眉头不觉抽紧,“你要如何才可原谅——” 眉间皱纹被按上来的手指抚平,欧阳芾道:“介卿莫再皱眉,我便原谅介卿。” 王安石如溺进了一泓温柔乡,这感受令他沉迷,失去了自我。他按捺着拥她的欲.望,只捉住她的手,另一只垂在袖下的手拙涩地学她过往那般,与她十指相扣。 欧阳芾便笑开了,顺势挽住他的臂膀:“我最喜欢介卿了。”她开心起来便爱甜言蜜语。 “最爱介卿。”她又道。 但王安石可耻地喜爱倾听,沉溺于她轻易吐出的、也许并不如口中那般深刻的爱意。 “命都给你!” “胡言甚么。”王安石低声喝止,欧阳芾嘻嘻笑着,依偎在他臂膀,星斗阑干,仰目似可摘取星辰。 第63章 七月,均输法施行。廷议上照例吵得不可开交。 此法原针对汴京物资需求与各地供应脱节情况,设发运使总管东南六路赋税收入,采取“徙贵就贱,用近易远”策略,为的是遏制巨商大贾乘机牟利、高价收购货物而高价卖与朝廷,同时农民困于租税盘剥的现状。 然范纯仁、钱岂等大臣上书言此举侵夺商贾利益,使朝廷与民争锥尺之利,失王政之体。 -- 第161页 赵顼与王安石等变法派自不会听这些庸俗之见,然耳边争扰之声多了,难免教人心情不佳。 赵顼便在这时往后苑赏景,舒怀胸襟,意外见得三道熟悉的身影。 赵莹简拿着幅画示与赵浅予看,身子抽搐笑个不停,赵浅予只看了一眼便上去掐对方腰,两人滚作一团。 “何事如此开心?”赵顼信步入亭,两人立时停止打闹。 “大哥。”“大哥。” “官家。”欧阳芾起身作礼,赵顼抬了抬手:“夫人不必多礼。” 赵浅予将手中画稿予赵顼看:“大哥你看,三姐将我画得这么丑。”赵顼将那张歪七扭八、辨不出人脸的图案视去,禁不住笑出了声。 “是妾身没有教好。”欧阳芾道。 “夫人的人物画可比你们二人要好得多,能不能将夫人这身本领学去,便看你们自己的功夫了。”赵顼未责她,只向两位公主告诫道。 两人吐舌,随后又换赵浅予给赵莹简作人物画像。 赵顼本欲留下观赏,结果被赵浅予使劲推走:“大哥莫看,还未作完呢。”无奈只得出了亭子。 欧阳芾在后跟着赵顼,与他讲近日教导两位公主的内容。 赵顼通常并不发出疑议,仅默默倾听,俄而道“夫人依自己想法教即可”,这是对师者的尊重与信任。 然这一回,赵顼多问了句不相干的话:“夫人见过王诜了?” 欧阳芾微微诧异,赵顼便视着她笑道:“那日在遇仙酒楼,夫人不是同两位公主见过王诜等人么。” “官家恕罪。”欧阳芾反应过来,立即道。 原来赵顼早已知晓,公主当日说要瞒着官家,看样子也未瞒住,应是内侍告诉的他。 “夫人性子活泼,偶尔带她二人玩耍也为好事,她们平素在宫里闷久了,是该多出去走走。” 欧阳芾未抿住唇,噗嗤一声轻笑。 “官家这话言的不似哥哥,”顶着赵顼不解的眼神,欧阳芾道,“似爹爹。” 赵顼噎了噎,明白她在委婉暗示自己老成:“......毕竟长兄如父。” “官家说得是。” “夫人以为王诜如何?” 欧阳芾想了想:“是位俊俏的郎君,这样青年英俊的世家子弟大多很受小娘子们欢迎。” “是啊,否则浅予也不会喜欢上他。” “官家已决定将公主嫁与他了么?”欧阳芾问。 “甚么意思。”赵顼听出她言外之意。 “如若落花有情,流水无意呢?” “他觉得娶公主委屈了?”赵顼蹙了蹙眉。 “官家,”欧阳芾不禁叹道,“人与人志向殊异,我知官家希望公主幸福,但——” 她换了种问法:“倘使换了官家呢?” “甚么?” “官家是愿意娶自己喜欢,但不喜欢自己的娘子,还是愿意娶喜欢自己,而自己不喜欢的娘子?” “朕......”赵顼心脏微微猝动,然而稍纵即逝,“朕或许此生也不会需要作出如此选择。” 他回避了欧阳芾的问题,语气显而易见的寂寞。 欧阳芾蓦地懂得了自己试图规劝的无意义,公主婚事,向来身不由己,能择一自己喜欢之人已然幸甚,何能再求对方同样倾心于自己。 “官家有世间最好的妹妹,天下许多人都要羡慕官家。”欧阳芾道,从袖中抽出张画来,“看,两位公主画的官家。” 赵顼愣怔地接画一观,陡然失笑:“看来朕也未逃脱她二人魔掌。”那上面口正鼻歪,浓眉大眼之人,倒依稀有几分赵顼的模样。 “这是妾身今日来时两位公主示与妾身的,应为公主私下所作,否则妾身也想不到让公主互相为对方作画,”欧阳芾道,“此为二位公主对官家的心意。” 赵顼心间浮起一阵温情,他收下画道:“多谢夫人。” “官家该谢两位公主才是。” 言谈间,赵莹简捏着画奔来给欧阳芾看,欧阳芾端详着在外人眼中粗糙生疏的墨线,未如赵莹简那般取笑不已,而是指着细处稍作夸赞,而后将笔墨不流畅之处简单教了教正确画法。 赵顼头回听欧阳芾讲画,至两位公主携画回亭,不觉发出怅叹:“夫人为师,比王相当真温和许多。” 欧阳芾觉得自己听出了甚么:“夫君对亲近之人方无所不言。” 于是她看见赵顼的脸红了红。 “朕闻夫人与王相相处时,会唤王相为‘介卿’。”提及亲近之人,赵顼便联想到。 “是啊,”欧阳芾应道,“官家想叫也可这样叫。” 这其实是在开玩笑,介卿二字乃亲朋挚友间的称呼,对于君臣抑或前后辈而言,这二字都太过狎昵了。 赵顼摇首:“朕想象不出王相被唤介卿的样子。” “官家想听吗?”欧阳芾思忖道,“官家可将他唤来,妾身叫给官家听。” “甚么。”赵顼微愕。 世间怎会有如此无聊之事,欧阳芾不懂,赵顼不懂,然他们就是这样做了。 宰执办公之所政事堂位于皇城西南部的文德殿外,距离后苑尚有一段距离,故当王安石领旨而至时,已又过了小半个时辰。 欧阳芾于绢上涂墨,赵顼坐在她对面,两人谈笑风生,面前摆着一支钓竿,竿头垂钩入塘,然谁也未加理会。 -- 第162页 这是王安石步至近前时所见之景。 “陛下。”他躬身作礼。 “卿来了。”赵顼略收起笑意,对他言道,“朕适才请欧阳夫人作了两张画,想请卿来评一评,哪幅更佳。” 说着,将两张画绢与王安石递去。 欧阳芾在旁笑吟吟看着他。 原来不为公事,王安石心底微明,接过画观去,过了须臾递还道:“面上这幅更佳,另一幅当为他人所作,非内子手笔。” “果然瞒不过卿。”赵顼笑道。 “妾身便说,介卿一定猜得出来。”欧阳芾道。 “夫人所言,朕今日方信了。” 于是赵顼看到这位官至宰辅,性格不苟言笑,哪怕于自己面前亦未流露过太多私情的臣子,抬目轻轻看了欧阳芾一眼,然而毋论欧阳芾抑或皇帝皆未表现出甚么反应。 王安石略咳了下,道:“臣常观内子作画,此无足为奇。” “介卿太谦虚了,分明叔父也猜不出来。”欧阳芾道。 赵顼目中的王安石显然更加不自然了,浑身透着股僵硬,似欲对欧阳芾说甚么,又因一些缘故不便开口。 这情景竟使赵顼联想起被人调戏了的小娘子,不禁倏地笑了出来。 他一笑,欧阳芾亦绷不住笑了,王安石看着两人前仰后合的模样,多少明白过来自己是被调侃了。 叹了口气,递给欧阳芾一个眼神,欧阳芾乖道:“我错了。” 你错了么。倘使赵顼不在,王安石定会问出这句话来,然此刻他只能躬身朝赵顼道:“内子顽劣,还望官家见谅。” “朕以为夫人性格开朗,与王卿正相合适。”赵顼难得见王安石受窘,不觉兴浓。 “官家慧眼,妾身也这样觉得。”欧阳芾利索道。 两人坐着,王安石在旁立着,暖风吹过广庭,隔绝了外界的喧沓,元丰年后,赵顼回忆过往,这应是三人为数不多的欢颜时刻。 曾巩登门是在某日上午。 “子宣讥我只知规劝他,却不劝你,我便来了。”带着玩笑口吻,曾巩如此对王安石道。 “可他又岂知,我不劝是因我明白自己劝不动你,你从来欲做甚么,我何时劝得住你。” “子固知我。”王安石道。 两人面前搁着沏好的茶,曾巩尝了尝,道:“阿念的手艺又见长了。” 王安石不置可否。 “我素知你执拗,但不知你有一日欲与满朝臣子为敌。” “我并不认为这是‘为敌’。” “可必然有人将你视作敌人,”曾巩踟蹰,“介甫,凡事还须多计量,勿一意孤行。” “我以为你是来劝我放弃新法的。”王安石道。 曾巩摇头叹道:“至少这份底线我不会跨过......改革图新,此为我们共同的志向。” “是,至少你未劝我,”王安石道,“可子固亦不愿帮我。” 曾巩闻言,心中一痛,横亘于二人之间的差异不止在为人处世,更在变革方略上。 “我曾对你道,先施教化而后择材,目今官员疏于考察磨砺,对骤然而来的新法必多抵触,操之愈急,则怨忿愈生,用力愈烦,则人之违己愈甚,故应当先令士子明德,如此三年五载,再选任官员操持变法。” 王安石不言。 “介甫又要认为我迂阔了。”曾巩苦涩而笑。 “子固既明白我会说甚么,何以仍对我言。” “我已向朝廷提请外任,不久便要出判通州了,此番是我最后一回对你说这些,”曾巩道,“......顺带也来看看阿念,与她道声别。” 王安石握紧了手里茶盏,他当然清楚对方为何自请外任,纵然如此,他也断不可能停下脚步。 “此去山高水长,子固须多保重。” 曾巩笑了,等这个人示弱真是比登蜀道还难的事,于是他先道:“介甫,我们自始至终是朋友。” “好。”王安石坚定回道。 曾巩又道:“裴如观这些年于馆阁就职,去岁方任了史馆修撰,我与他见过几次面,他对新法颇为支持,应能帮上你的忙。” 裴如观是穆知瑾的丈夫,王安石多年前为穆知瑾写过墓志,这份恩情依然留在裴如观心中。 “子宣意见与你相合,性子也同你一样倔,你......多照顾他。” “好。”王安石依旧回道。 欧阳芾坐在隔壁屋中,等着曾巩过来。 “阿念。”曾巩缓步站定于她身后,轻轻唤了声。 欧阳芾不应。 “之前当着你的面争论介甫之事,是我不该,”曾巩温言道,“让你难过了,抱歉。” 欧阳芾转过脸看他:“只是抱歉么?” 曾巩叹息道:“还备了一份赔罪之礼,不知阿念可愿收下。” “甚么礼?” 曾巩从袖间摸出一样巴掌大的物什,欧阳芾定睛一看,噗嗤笑了。 一截雕镂的手作莲藕,安静静卧在曾巩手中,原本沉重的气氛莫名增添几分滑稽。 「没听说过一句话吗?」 「奇变偶不变,符号看象限。」 “据闻莲藕为‘终始不渝’之意,故愿将此莲藕赠予阿念,以表在下终始不变之心怀。”曾巩道。 欧阳芾抿了抿唇,眼眶滚烫。她吸吸鼻子,狠心道:“你把它吃了,我便原谅你。” -- 第163页 “这......”曾巩看着那段木质的莲藕,明白甚么叫弄巧成拙。 抬目,门口王安石衔着笑视他们,并无帮自己的打算。 他叹了口气,道:“好罢。”在欧阳芾注视之下将那段莲藕递进口中,却在入口的前一刻被拦住。 “——你真吃呀。”欧阳芾懊恼道。 “自然是得真吃,方可获阿念原谅。” “你知我没有生气......”欧阳芾低声道。 曾巩蓦地心间滞涩起来,闻她道:“子固哥哥,你会再回来吗?” 终始不渝究竟是何意思,并未有人告诉过他,然望着她眸里的祈盼,曾巩承诺道:“会,定然会。” 不久,曾巩出判通州。九月,青苗法施行,朝野一阵轩然大波。 伴随青苗法的实施几乎一同发生的,是苏轼、苏辙兄弟公开反对变法的声音。 八月苏轼为国子监举人考试官,发策暗指王安石独断,为王安石所怒,在此之前,河北转运判官王广廉于陕西漕司私行青苗法,春散秋敛,因合王安石之意,青苗法随后开始实行。 苏辙几次三番向陈升之极言青苗法不可行,又写信与王安石,均不得回应,遂干脆撂挑子不干了。 苏辙写了份奏书,言自己于条例司遇事每多不合,自知无力胜任,请求另遣一合得来的衙署。 这份奏书呈予皇帝眼前的当日,苏辙早早下了公厅,踱步至宜秋门边的南园,此处是苏轼赴任凤翔前专门购置供苏辙与父亲居住之所,如今父亲苏洵已故去,园子也已换了人家。 苏辙当然知道自己这份奏书呈上去会有甚么后果,条例司内部官员公开反对新法,此对皇帝、对王安石而言不啻为一件极难堪之事。 留待他的下场只有一个。 “哥哥。”苏辙惊然发觉面前之人。 “这么巧,阿同也来了此处。”苏轼伫立于南园之前,夜幕将他一袭青衫笼罩得黯淡,然他笑容依旧灿烂。 “是啊,忽而怀念,便来看看。”苏辙望着他知悉的眸光,倏而笑了。 王安石白日得知苏辙的奏书,自是起了怒容,本欲治罪苏辙,被陈升之好说歹说暂且劝住。 天暗,王安石归回家中,见欧阳芾抱臂坐于庭院,那股怒气不知何故便消逝于她安宁的身影前。视线里,欧阳芾仰目指道:“介卿你看,银河。” 天穹之上,璨璨星汉洒落,渺小而耀目。 “嗯,我看见了。” 她也会选择离开么,又有甚么能让她离开,一瞬而逝的念头并未引起他过多波澜,王安石道:“天寒了,勿在外久坐。” “我在等介卿啊。”欧阳芾道,说着便起身趋步朝他而去。 “我已递呈了退出条例司的劄子,这两日应会有结果。”苏辙道。 “王相又要恼了。”苏轼不禁淡笑。 “我顾不得王相恼不恼,只愿与兄站在一边。”苏辙由衷道。 苏轼担忧:“如此,阿同你的仕途......” “惟求无愧于心。” 苏轼笑了:“好,既无愧于心,不如趁此良宵美景,我们把酒当歌,再饮一场。” “好。”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两道身影相携并肩,如同他们初来汴京时的模样,纵然那是漫长人生里短暂的相逢。 第64章 熙宁二年秋,苏辙被贬出外,任河南府留守推官。青苗法颁布,富弼连上八道辞表,终获批准,自此闲居于外,不再统领中书事宜。 随后,吕惠卿受任为崇政殿说书,为皇帝讲学。 秘阁。 两名翰林学士边跨进门边将幞头取下,长叹口气,坐回座位歇神。 “今日司马学士可算是吃力不讨好,硬要在经筵时与吕惠卿对辩,那吕惠卿官职不高,倒是当真敢言,险些把司马学士说得没词。” 经筵乃国朝历来已久的御前讲习制度,司马光作为翰林侍读学士,奉命于迩英殿为皇帝讲读《通鉴》,这日正讲到汉代萧何。 “谁道不是,司马学士引‘萧规曹随’之例,本意为劝诫陛下谨守成法,然被那吕惠卿抓住空子,直接举出曹参所废除的萧何之法,司马学士当时尴尬的表情,现下还浮在我脑子里。” “听说吕惠卿祖籍为闽南,那儿的人多精明狡诈,胆大险佞,不可深交,陛下如何也不经考察,轻易便将之提拔上来了?” “据闻是因王相向陛下举荐。”对方嗤笑。 两人皆有些沉默,而后其中一人打破寂静:“陛下如今对王相言听计从,臣下意见不合,争执时亦多站王相这方,你我日后在陛下跟前讲话,还须斟酌谨慎,惟讲我们该讲的,其余事情还是少作掺和为妙。” 另一人讽道:“你讲你该讲的,我心里不痛快,有甚么话当说还是要说。”对方幽幽视他,直将他盯得改了口:“大不了委婉着说。” 谁还跟自己的仕途过不去呢。 富弼是年纪已大,荣华富贵业已享过一遍,他们年轻气盛,正是力争上游的好时机,万不愿因一时权柄更替失了前途。 两人以为阁中无人,便多言了几句,熟料阁内忽地转出道身影,两人立时僵在原位,脸色俱变。 “你是何人?” 出现者襕衫素袍,向二人作揖道:“在下图画院艺学,郭熙。” -- 第164页 “原来是郭先生,”其中一人显然对他颇为耳熟,松了口气道,“郭先生怎来了秘阁。” “在下奉陛下之命,于秘阁观览古画。”郭熙道,“阁中名画浩繁,故在下一时看得入神,未闻两位学士声音,还望见谅。” “郭先生嗜画成痴,故而专注,我们焉有责怪之理,”更加松了口气,一人道,“先生欲观秘阁内的藏画,遣内侍来取即可,毋须亲自劳身。” 皇帝喜爱郭熙才华,连秘阁内的作品亦对其敞开,供其任意观览,两人也因此对郭熙客气有加。 郭熙拜身:“在下今日已观得差不多,这便告辞了。” 两人目送他离去,而后各自舒了口气,忽地一人道:“郭先生之徒,我记得正是王相之妻罢。” 两人面面相觑,恨不能咬掉自己舌头。 郭熙出了宫门,乘马车往城西而去,此时天色尚早,待至王宅门口,仆役见其面孔,慌忙来迎。 “夫人在家否?”郭熙问。 “在的,先生稍候,小人这便去通禀夫人。” “不必,我自己进去。”未等仆役阻拦,郭熙径自跨门而入,仆婢知他为欧阳芾之师,不敢拦得狠了,只得跟随其后。 郭熙于正厅寻到欧阳芾时,后者翻着一本账册正察阅间,闻见声音,她略微抬首,陡然立起身来: “——师傅?” 郭熙望着她仓促惊慌的动作,心头压着的怒意消散几许,平复了下情绪,踱至她面前,将一盒包装精致之物搁在案几上。 “......”那盒子欧阳芾眼熟得紧,正是她前两日差人递往郭熙家的补品。 郭熙撩袍坐下,叹道:“徒弟出息了,送礼也无须亲自来送了,只使唤下人递交过来即可。” “师傅......” “是不是?”郭熙看她。 “不是的。”欧阳芾咬了咬唇。 “那便是你平日事务繁忙,无暇亲自登门,抑或觉弊舍简陋,非堂堂夫人纡尊降贵光临之所。” 郭熙从未如此含嘲带讽同她讲过话,欧阳芾僵在原地宛如犯了错的稚童,垂低了头,嗫嚅道:“......对不起,师傅。” 郭熙心头一软,责问之语顿时再难言下去。 他缓了缓调,恢复往日温和:“你有多少日子未登过我家门了?三个月,四个月?” 欧阳芾垂首不应。 “既知送礼,当还是认我这个师傅的,却如何不亲自前来。”郭熙声虽温慢,却步步紧逼,教欧阳芾不得不吐露真言。 “师傅,今后还是与徒儿保持距离罢。”欧阳芾声如蚊蝇。 郭熙默了一息:“为何,因为王相?” “嗯。”欧阳芾道,“夫君主持改革,树敌良多,难免牵连身侧之人,徒儿不敢害了师傅。” 郭熙阖了阖目,吐出口气来,唤她:“你来。” 欧阳芾走至他跟前。 “低首。” 欧阳芾伏低身子,郭熙拾起案几上的账册,敲在她脑顶。 “嗷!”欧阳芾痛呼一声,按住了脑袋,然郭熙清楚,她亦清楚,这一下并不很疼。 欧阳芾许久未挨过师傅责罚了,郭熙盯着她的表情:“委屈么?” “不委屈。” 滞了滞,郭熙道:“......你口口声声称为师为君子,可所行之事,俱将为师当作那趋利避害的小人。” “我没有——”欧阳芾欲行辩解,又说不出更多话来。 郭熙感到心力交瘁,他非如人夸赞那般超然物外、仙风道骨,他有割舍不掉的牵绊,然这牵绊本身竟毫不知情。 “我惟有你一个徒弟。”郭熙道出这句让欧阳芾陡觉自己罪孽深重的话。 “对不起,师傅。”欧阳芾后悔不已,再度道歉。 闻出话里包含的真心实意,郭熙终于放过她。“罢了,”他道,“今后欲送甚么,自己亲自来送,再托下人带来,休怪为师将礼掷去喂鱼。” “好。”欧阳芾抿起嘴角,偷偷笑了。 是年秋,赵浅予受封为蜀国长公主,下嫁左卫将军王诜。公主出降,仪仗浩盛,街道司兵级数十人,前道泼撒水路,又兼宫嫔数十,红罗销金袍帔,骑马青盖前导。 公主乘坐于高五尺许的金铜檐子之内,四维垂绣额珠帘,白藤间花,左右各站六人抬檐,沿途百姓莫不出门瞻仰这一盛况。 皇后率宫内掌事与外命妇将主婚用具送往府第,欧阳芾亦跟着去了,赵顼疼爱其妹,备置的嫁妆极尽奢华之能,只那一箱箱由人抬进府第的珍玩玉帛背后,衣着华贵鲜亮的王诜神情漠然地立着。 惟闻新人笑,不闻旧人哭。新人当是喜悦的,可欧阳芾似乎未见到多少喜悦的面孔。 赵浅予婚前,赵莹简哭哭啼啼抱着她手臂不让她走,欧阳芾本打算待赵浅予完婚,自己便请辞教导公主一事,结果赵莹简得知后哭得愈发汹涌,说二姐走了,姐姐再走,宫里便再无人陪她了。 “欧阳姐姐送了二姐的亲,日后也要送我的亲才算公平。”赵莹简如是道。 虽为任性之语,然她竟请得赵顼亲自出面挽留,赵顼甚至对欧阳芾道,哪怕仅教一位公主,禄赐亦不减少分毫。 欧阳芾头疼,心道这不是禄不禄赐的问题,往昔她的教导成果均靠赵浅予来体现,目今赵浅予不在,赵顼再来考察作业,她很难交代啊。 -- 第165页 ......到底是应了下来。 朝中风雨依旧。自制置三司条例司成立以来,王安石几乎事无巨细地亲自过目,其一是因怕新法制定过程中有所差池,导致后续生乱,其二也因可信任托付之人实在稀少。 富弼、陈升之、吕公著、司马光,此前或为对王安石寄予厚望的前辈,或为过从繁密的同辈好友,此时纷纷选择站在了对立面。 同时,一批年富力强而支持新法的年轻官员被选任上来,这其中包括穆知瑾的丈夫裴如观,他在苏辙贬谪外放后补位作了条例司检详文字,于是与章惇、曾布等人往来于王安石宅第便更加频繁了。 “娘子,羹汤已给郎君送去了。”葶儿回来道。 “好。”欧阳芾从书册间抬首,应道。 “娘子,郎君就在书房,您为何不亲自去送呢?”葶儿疑惑,从卧房至书房又要不了半盏茶的工夫。 欧阳芾摸摸鼻子:“天晚了,我这会儿去他定然知晓我是催他就寝,罢了,我便不去打扰他了。” “那倒是,这些月里娘子不催,郎君常常是不会睡的,”葶儿笑道,“自青苗法颁布以来,郎君比以往更加忙了。” 欧阳芾不言,葶儿倏地低首慌道:“娘子见谅,葶儿不是有意议论朝政。” “哈?”欧阳芾失笑,“我又未怪你,你怕甚么......我只在想些事。” “娘子在想甚么?”葶儿怯问。 “想不起来,”欧阳芾摇首,“你也早些休息罢,不必在此陪我。” “娘子不睡吗?” “嗯,稍待片刻再睡,你去罢。” 娘子实在是位好人,无那许多折磨仆婢的恶癖,葶儿总在心底对此千恩万谢。 书房内的灯烛亮至深夜方熄,更漏显示已过子时,这一夜分外地漫长。 王安石按揉着昏涨的目穴,醒了醒神,闻见远方传来的打更声,方从脑海中迟缓牵出一丝不该忘记的回忆。 子时了。 他熄灯回至卧房,寒凉孤寂的夜底亮着幽柔灯火,推开门,欧阳芾坐于灯下提笔书写。 “......你还未寝。” “没有。”欧阳芾放了笔,王安石见她面前铺着宣纸,纸上列列细密文字。 “在做甚么?”王安石问。 “练字。”欧阳芾将宣纸展起,示与他看。 王安石认出上面文字,沉默,抑或无言以对。 “关婆告诉我,曾有一人于夜中抄写佛经,通宵达旦,我一直不知那是何种滋味,故而我想尝试一番,也许做了同样的事,便能体会那人心中的感受。” “你不必尝。”王安石几乎未作犹豫,然犹豫又在说出这句话后,利刃割破喉舌,由一线锋锐血口滋生蔓延开痛觉,“......抱歉,是我食言了。” 欧阳芾摇摇头:“介卿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我自然要体谅他,我只希望他照顾好身体,勿将身子熬坏了。” 王安石唇动了动,沙哑道:“好。” 欧阳芾道:“我的字是不是比介卿的更好看?” “是,”王安石承认道,覆着她的手将宣纸搁下,额抵着她额,“今后莫再如此等我。” “嗯?” “我会早些歇息,不会再忘了时候。” “倒也不必,该忙还是得忙......唔......” 宣纸轻柔掉落在地,烛光掩映着重叠的人影投在纸页上,初雪于破晓之前早早降临。 「你如今快乐么。」郭熙问。 欧阳芾一愣:「我找到了自己该坚持的事。」 「然你并不快乐。」 「......快乐原便是稀薄的,我没有很快乐,也没有很难过,人生的路太短暂了,师傅,我想陪着他。」 正月,登门贺春者络绎不绝。 欧阳芾干脆在家置了场筵席,邀请远近官员及家眷,吕惠卿、曾布、章惇、裴如观等一众条例司同僚皆来赴宴。 苏轼未赴宴在欧阳芾意料之中。 为活跃气氛,王安石于席上率先作一字谜,引众客来猜:“画时圆,写时方,冬时短,夏时长。” 宾客思索间,吕惠卿站了起来,王安石道:“吉甫已猜出了?” “王公这则字谜,学生欲以另一字谜解答。”吕惠卿拱手。 “且说来。” “东海有一鱼,无头亦无尾,更除脊梁骨,便是这个谜。”吕惠卿出口成章,于他人眼中颇有卖弄之嫌,然王安石听了,思索一刻,笑着颔首。 “我知道了,是个‘日’字。”章惇拍掌,又向吕惠卿道,“好你个吕吉甫,你这谜出得比王公还难猜。” “吉甫机智慧敏,下一题便由你来出罢。”王安石道。 “是。”吕惠卿紧接着道出自己准备的谜题。 如此交替轮转出题,未猜中者须得自罚一杯,猜中者可免去惩罚,酒过三巡,宾客皆已熏熏然。 欧阳芾自厨堂巡出来时,条例司这桌喝得正高,酒壮怂人胆,不知是谁言了句:“欧阳夫人不妨也出个谜题,我们一块猜。” “对,最好能难住王相的。”眼瞅着王安石至今仍滴酒未进,章惇将希望寄托于欧阳芾身上。 欧阳芾心道你寄托错人了。“难住王相我可做不到,”欧阳芾瞧了眼位于上首的王安石,“难住你们,毋须字谜,寻常谜题即可办到。” -- 第166页 “二娘好气魄,”曾布眼光微醺,笑道,“不妨一试。” 几人皆竖起耳朵倾听,欧阳芾道:“有一样东西,吉甫有,子宣有,子厚有,怀安也有。”她将面前四人一一点去,“但吉甫与怀安的要比子厚、子宣的更长,这是甚么东西?” 座中一时哑然。裴如观视向吕惠卿,吕惠卿视向章惇和曾布,章惇和曾布望回去。 章惇猛咳数声,踯躅道:“那样东西......王相也有么?” “有。”欧阳芾道。 “王相的也......” “比你的长。” 章惇宛若被掐住喉咙,露出受到强烈冒犯的表情。 “咳,”裴如观终归更了解欧阳芾,知她不会轻易开某种玩笑,“那样东西,夫人有么?” “有呀。” 几人顿时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欧阳芾用嫌弃的目光视他们。 “猜出来了吗?”欧阳芾兴致勃勃问,见几人不言,揭晓谜底道,“是人名呀,人名。” 看他们纷纷恍然大悟的神情,欧阳芾不依不饶道:“快喝,一人一盏,谁也不许逃。” 曾布端起酒盏,递给身旁章惇一个“自作孽”的眼神,章惇不在意地仰首将琼液饮尽。 “入条例司以来,似还不曾见过王相饮酒。”几人悄声议论。 “是啊,除天子赐宴外,其余时候介甫先生是不沾酒的。”裴如观道。 “怎么,想去向王相敬酒?”章惇笑道。 其余人连连摆手,明知王相不饮酒还去敬,除非喝得不省人事,否则他们是万无此胆的。 “夫人有无办法令王相甘愿饮酒?”过年节不喝酒,总觉少些趣味。 欧阳芾虽不懂他们对于硬拉着不喝酒之人喝酒这件事的执著,然思忖了下,道:“不喝高了,仅仅饮一两口应是可以的。” “哦,夫人有何办法?”吕惠卿好奇问,连他亦想不出。 欧阳芾摇指笑道:“关键须一不被识破的理由。” “甚么理由?”异口同声。 欧阳芾忽地心虚:“唔,我试试......我先喝口酒。”言罢便伸手摸向桌上酒坛。 王安石在同韩绛、韩维等同辈臣僚应酬,余光见得隔桌欧阳芾与几位亲近下属攀谈,并未多作留意,直至欧阳芾走至他跟前,瞧见她双颊飘红,方意识过来。 “你醉了。”王安石道。 “没有,我很清醒。”欧阳芾道,又向韩绛作礼,“韩先生。” “令正口齿清晰,当是未醉。”韩绛打趣道。 王安石没听他的,吩咐仆役道:“取醒酒汤来。”而后暂道一句“失陪”,便带着欧阳芾出了正厅。 回了卧房,王安石将人搁于座中,叮嘱道:“你在此稍歇,过会儿待酒醒了再出去。” 察觉他欲走,欧阳芾拉住他袍袖:“介卿,你帮我喝碗酒好不好?” 王安石惊觉她手里不知何时竟捏着个酒盏,从她手中取过搁在案上。“冷酒不宜多饮,若是喜欢,一会儿醒酒汤端来,你多喝些。” “这酒本该我喝,不喝交不了差,”欧阳芾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道,“介卿帮我喝了罢。” “何人让你交差。”王安石问。 “不能说,”欧阳芾拒绝,然又撒娇道,“介卿喝一口,一口便好。” 她的眸子里几乎映不出他的身影了。“无妨,我自去问。”王安石转身,倏地被扯住衣袍,他一时不备,混杂着酒香的柔软唇瓣便贴了上来。 王安石扶住她的肩,虽须臾诧异,然并未抗拒这个吻。 撬开齿关,浓郁微凉的琼液侵入口腔,让他下意识眉头蹙紧,却因被她捧着面颊挣脱不开,未灌进口中的残余酒液沿着下颌流淌,王安石喉咙滚了滚,终是咽下那口酒。 分开唇瓣,欧阳芾得逞地笑:“我赢了。” “赢了甚么。”王安石拭去残存的酒液,问她。 “我同子厚他们打赌,若能让介卿饮酒,他们今夜便得听我的。” “听你的,”王安石恢复了面无表情,暗自琢磨出去后如何收拾几个不成形的酒徒,“你欲让他们做甚么?” 欧阳芾想了想:“让他们扮成女装,给咱们跳舞好不好?” “......”王安石默了片刻,“好。” 屋外,眼瞅着人被带进屋子,半晌还未出来,吕惠卿转了转眼珠,起身道:“在下忽感不适,先行一步——” 六只手将他按在座中:“少来!” 第65章 夜半,吕惠卿归家,将提着的盒子搁于桌上,头顶簪戴的银红罗花摘下,周氏方姗姗从里间步出来。 “还未休息?”吕惠卿道。 “这不是等你回来么,”周氏边为他宽衣,边噘嘴道,“难为有的人还知道归家,估摸着在筵席上又同哪位佳人言笑晏晏,乐不思蜀呢。” “胡说甚么,”吕惠卿皱眉,想了想又补充,“王公家宴,向来是不允招.妓陪侍的。” 周氏心底乐,然不表露出来,只道:“那是甚么?”她指着案上两盒东西。 “欧阳夫人赠的,一样滴酥鲍螺,一样酿梅,那酿梅原为宫里赏赐夫人之物,知你爱食梅子,夫人特意赠些予你。” 而滴酥鲍螺为江南点心,欧阳芾道,吉甫为南方人,想必更喜欢家乡的味道。 -- 第167页 “欧阳夫人对夫君这么好,定是因夫君深受王相赏识。”周氏欣悦道。 吕惠卿听着高兴,嘴上却道:“辅佐王相乃我应尽职责,即便无这许多东西,也无损我对王相的忠心。” 周氏暗切了声,不诚实的人。 “前两日同僚送来那两根山参,你找个机会送去给夫人。”突然想起来,吕惠卿转身对周氏道。 “为何?”周氏心疼又不解,“那么好的东西。” “让你送就送,哪那么多问题。” 周氏悻悻:“听闻王相同他夫人均是不收礼的,夫君乐意送,人家要不要还两说呢。” “夫人身子不好,你只言这两根山参是家乡亲戚给的,王相会收下的。”吕惠卿道。 他既要变法,又要凭借变法青云直上,自不可免须得讨上司欢心,时至今日,几分真情几分假意,或已辨不清了。 次日,条例司。 吕惠卿刚至公厅,便看章惇等人嘴里食着甚么,面上还有盒摊开的点心。 “吉甫兄要不要也来点。”章惇将盒子端去,吕惠卿正欲推拒,然定睛一看,“这是——” “酿梅。” 吕惠卿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你从何处得来?” “二娘给的,子宣和怀安也有,你问他们。”章惇大咧咧又吞一颗,旁边两人点头。 吕惠卿:为甚么! 宫里。 赵顼翻阅着堆积成山的劄子,其间半数以上在言青苗法,这其中又有八成以上在言青苗法之弊。 远在地方的韩琦、欧阳修等不惜千里送劄,说青苗法是官自放钱取息,条约虽禁抑配,规定“取民情愿”,然底下官员仍旧不论贫富,一律强迫借贷,而督索、贫富相保又使贫者还不出钱流散逃亡,富者为之破产。 更有张方平、刘敞、刘攽、韩维等言,许多官员为求政绩,强迫本无青苗贷之需的坊郭百姓也接受放贷,“因欠青苗,至卖田、鬻妻女,投水自缢者,不可胜数。” 观至此句,纵然以为心底早有准备,赵顼依旧产生了深深动摇。 分明已先于三路试行,分明已反复详议商定,分明王安石多次告诫过他许会有的反对之声,可如此多的官员亲眼所见,难道是错的么。 赵顼心神疲累,放了劄子,不再看下去。 “官家,太后娘娘来了。”内侍近前通传。 高滔滔步入殿中,赵顼起身相迎,被她止住:“官家日理万机,我炖了盅燕窝,来给官家补补身子。”言罢命内侍将盅端上。 “娘娘费心了。”赵顼复坐下,高滔滔道“快尝尝呀”,赵顼笑了笑,便拿起汤匙轻呷。 他原无胃口进食,然高滔滔望着他,他只得咽下那口食之无味的燕窝,道:“好味道。” “官家是否在为青苗法之事忧神?”数月来新法实施引起的轰动与议论,非身居后宫可以避免闻见,儿子年纪尚轻,做事有主见虽好,可过于固执己见,听信了小人谗言则非好事。 赵顼拨了拨匙,嗯了声算作回答。 “我闻外面人言,青苗法闹得百姓家破人亡,如此非我国朝之福,官家与王相订立这青苗法时,初衷大抵不是如此罢。” “娘娘何处闻得外面人的议论?”赵顼不答反问。 “宫人出去采买,回来时提及了些,”高滔滔道,“官家该不是要连吾身边的内人也跟着教训罢?” “自然不会,”赵顼笑道,“娘娘身侧的宫人跟着娘娘久了,只听娘娘的话,臣的教训甚或不如娘娘的教训管用。” 高滔滔岂闻不出他话里之意,暗思着回去得教些规矩了,面上道着:“官家说笑了。” 再欲谈青苗法的事,赵顼或沉默以对,或言一句“官员夸张之词罢了”,高滔滔觉察到自己并不能劝动他,亦不愿引起母子隔阂,终归不复再言。 案角压着张白绢,高滔滔目光流转,注意到那幅奇特的图画:“这是谁作的,画风如此奇异?” “那是王相之妻,欧阳夫人前两日作的‘漫画’,臣观着欢喜,便向她讨来了。”赵顼道。 “漫画?” “不错,据言是她家乡一类不传世的流派。” 画上一位模样娇俏的小娘子于雪地中踩出深浅不一的脚印,前面同样总角之年的小郎君插袖坐在石头上,二人身材皆不成比例,却浑然天成的生动灵巧,惹人怜爱。 原眼前一亮的高滔滔听了赵顼之言,目中光芒褪去:“我瞧这画风颇为离奇,实有些欣赏不来。” 赵顼道:“娘娘惯见宫廷画师的写实画法,看不惯此类画作也属正常。” “官家似欲让欧阳夫人为浅予的府第作屏画?” “臣有此意,也须看欧阳夫人是否愿意,”赵顼道,“娘娘有疑虑?” “官家是不是对她过于偏爱了,”高滔滔道,“放着图画院的待诏不用,专用她。” “她笔下山水鲜有人及,”赵顼不以为意,“娘娘不也喜欢她的画么。” “我如今不喜欢了。”高滔滔道。 赵顼当然清楚为何。“是么,”他道,“臣挺喜欢的。” 正月里朝廷颁布的禁止抑配青苗贷的法令未得到多少实效,意欲邀功的地方官依旧强迫贷款,致使众怨沸腾,民不聊生。 纷纷乱象汇聚成二月的一份劄子,上达天听。 -- 第168页 这份长达万言的劄子为韩琦所写,内里详细描述了河北路强令贷款的情形,并附官署告示原件,令人无可辩驳。又极言黎庶于青苗法之下的惨状,证据充分,言辞恳切,使得赵顼不得不再度唤几位宰执前来,廷议青苗法得失。 宰执之中,陈执中、曾公亮素来对新法不甚支持,只前者争执出言居多,后者懦懦不言居多。 此番韩琦打了头阵,两人一并抓住机会进言,劝皇帝废罢青苗法:“各路反对青苗法的奏书不断,证明此法确危害甚重,陛下宜应尽早停止,及时止损,否则恐天下生乱。” “议法之初,二公不曾提出意见,施行时二公亦未尝出力,反一味推助异论,如此行事,天下安有一事可成?”王安石发了火,语气毫不客气,“韩琦所言乃一地情状,非各路皆是如许,法无善备,政令推行中必有损益,然因噎废食万不可取。” 罕见地,这一回赵顼未站在他这边。 欧阳芾很早前便明白一个道理,人主与臣子所求之物并不相同。 她观着欧阳修自青州寄来的书信,其间反复言青苗法之弊,又让她劝王安石勿操之过急,改革须得缓缓图之。 信里不复以往对她的关切问询,亦不谈自己平日见闻,温情也疏淡了,长达数页的文字皆在言新法,可想而知对方内心的迫切。 欧阳芾简直可以想象,对方站在自己跟前耳提面命的模样。 这样的信件,欧阳修亦曾寄与王安石,倘使后者听了,此刻欧阳芾便不会观见这些文字。 王安石有着明显的优点,博识,清介,敢为,言行一致,不慕荣利。 也有着明显的缺点,孤峭,拗硬,不屑随俗,几近偏执的自信。 凡自己认为对的事,毋论旁人怎样劝也不听,只按自己想法去做。而他往往认为自己是对的。 这两者,前者叫做固执,后者叫做自负。才高者大多自负,相信自己的观点胜于相信他人之见,更毋论与己相左的观点,此王安石如是,司马光如是,其他林林总总有才无才之人皆如是。 而论固执,恐怕难有人比得上王安石。 “百姓皆在传,最先推行青苗法的河北大名府天降鸡毛雨,是上苍示警,为政有缺。” 温仪向欧阳芾传达着近日于京师市井间流布广泛的言论,“当然,我知你与你夫君向来不信这些,但人言可畏,阿芾,你是不是该劝劝你夫君。” 温仪家里做贩画生意,又在天子脚下,目前颁布的均输、青苗同农田水利三法对她生活几无影响,她纯粹是出于关心才言。 “劝他停止青苗法么,”欧阳芾道,“假若我不劝,四娘会厌恶我吗?” 温仪微怔,旋即叹息:“我岂会厌恶阿芾,阿芾有自己的想法,毋论如何我都支持你——我言过的。” 二月,皇帝谕告群臣,暂停青苗法。 同一日,王安石上了道奏章,称疾不出。 反对新法的官员喜出望外,皆以为迎来了希望的曙光,依王安石的性子,称疾不出的下一步便是请辞出京。 曾公亮虽反对新法,然对王安石并无恶感,向皇帝进言道,应待王安石自请出京后再下诏书,保全王安石的颜面,包括陈升之在内的众多臣僚却迫不及待欲让皇帝下诏废除新法,恢复旧制。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赵顼并无让王安石离开中书的打算,虽暂停了青苗法,然仍旧对王安石托以厚望,他命翰林学士司马光起草诏书,劝说王安石回朝主持工作。 欧阳芾端茶踱入书房时,看见砚台后宣纸上未干的墨迹。 “落日欹眠所何忆,江湖秋梦橹声中。”她将两行诗句念去,不觉笑了,“介卿只是新法受阻,怎么便想投老江湖了。” 王安石接过茶盏,将之放于案旁:“陛下既愿听取他人言论,摒弃新法,我再留于朝堂也无用处,不若通晓时务,及早让贤。” “介卿。”欧阳芾闻他负气之言,无奈唤道,沉静些许,将思良许久的话托出,“介卿,我同你说些心里话好么?” 潜意识里,王安石知她不会说出令自己欣悦的话,然他依旧道:“你说。” “我从很早以前,便庆幸自己遇到了介卿,”欧阳芾道,“如今依旧如此庆幸,然我也知,世间惟有一个介卿。” 王安石不解,目光循向她。 “介卿曾于鄞县推行青苗法,彼时获得成功,不止因此法惠民,更因执行之人是介卿。” “......” “介卿懂得如何对百姓好,然国朝上下数以万计的官员对新法不以为意,惟图一己功利,欲借新法攀取高位,介卿于地方做官时亦见了许多,应当清楚才是。” “至少他们可使政令实施。”王安石道。 “法令执行时走了样,便不是介卿的法令了,更非介卿的初衷,”欧阳芾道,“我知介卿需要用人,然任用唯利是图之人,对百姓的伤害胜于无人可用,我知介卿不惧骂名,然底下官员行政过失,怎可皆算在介卿头上,那些脏水泼在介卿身上,我会心疼的。” 王安石面色松动,他固不惧骂名,却始终惧怕家人与他同担骂名。 她说她心疼,他便会退步。 “青苗法自是利于百姓的法令,然正是这样好的法令更须谨慎小心,介卿将放青苗贷多寡记入官员政绩考核,虽可使官员积极推行新法,但同样使利欲熏心者有机可乘,那些将利息提至三、四成的,不分对象强行摊派的,介卿均得派出官员访查乃至惩戒,如此方可确保法令不成害民利刃。” -- 第169页 “介卿有雄辩之能,于廷议上可堵得人哑口无言,然真正能堵住悠悠众口的,惟令百姓欢声载道的新法实效。” “介卿仅仅是遇到挫折了,并非失败了,雱儿摔倒了还会爬起来,介卿怎便早早放弃了呢。” 王安石道:“我未放弃。” “那介卿还说要‘及早让贤’。” 王安石噎住,欧阳芾知他口是心非,也不继续拆穿,只就着站立的姿势将椅中的他揽入怀间,王安石顺势倚着她,抬手圈在她腰间。 他鲜少有如此依恋的动作,如此弱势而渴求抚慰的姿态。 “你言的这些我皆清楚。”王安石道。 “嗯?”欧阳芾抚着他的鬓角。 苏辙亦曾对他说过,他短暂放在心上后,很快被新法试行的成功打动,目今忆来,属于迫不及待地推行了下去。 欧阳芾等了会儿,不见他回答,又道:“介卿,我们还有许多时间,毋须太过匆忙,慢慢来即可。” “陛下须见新法成效。”王安石道。 “那就让他等着,”欧阳芾不客气道,“官家甚么都交给介卿干,还嫌介卿干得不够快,催债也没如此催的。” 王安石笑了,不以为忤逆。 “介卿,你累不累?” “嗯。” “那休息一会儿?” “好。” “......去榻上?”见他未动。 “不必,这样便好。”王安石阖上眸子,短暂地全然放松下来,连月来的疲劳尽数于此刻释放,他环着她,倦懈而安宁。 “老爷,圣上传旨来了。” 仆役刚跨进门,王安石便迅速直起身子,耳畔听得欧阳芾一声轻笑,面前仆役失措地道歉又奔出去。 “回来说话。”王安石理理衣袍,将人唤回。 正厅。 内侍展开诏书,于人前宣念道: “朕以卿才高古人,名重当世,召自岩穴,委以重任,与卿推心置腹,言听计用,人莫能间,众所共知。今士大夫沸腾,黎民骚动,乃欲委还事任,退处便安,卿之私谋,固为无憾,朕之所望,将以委谁。” 王安石面容陡变。 “期卿照常视事,无用托辞。” 内侍念毕,王安石整张脸已冷了下去。此哪里为劝他复出的诏书,根本是对他的指斥讥讽。 卿之私谋,固为无憾,朕之所望,将以委谁。你的私心得以成全,固然你无憾了,而朕的一方厚望该当寄予何人? “王相?”内侍见王安石迟迟不收诏书,不禁催促。 “烦劳中贵人回禀陛下,此诏,恕安石难以从命。”王安石纹丝不动。 “这......”内侍犹豫,诏书里的话言得难听,他也觉出来了,对方又是个受不了辱的性子,会产生此等反应并不奇怪。 内侍还欲再劝:“王相公,陛下对您的重视咱们这些内臣看在眼里......” “陛下如何重视安石,俱已在诏书里写得清楚,”王安石道,“不劳中贵人费心解释。” 无必要再劝了。 内侍收了诏书,叹了口气,欲离去,忽被叫住。 “等等。”处在一旁听罢全程的欧阳芾道。 “夫人何事指教?”内侍颇恭敬地作礼。 “这封诏书,中贵人可知是哪位翰林学士执笔?”她问。 第66章 内侍闻言,一时迟疑。 欧阳芾便明白他知情,道:“臣妇冒昧,陛下平日待我家官人如何,中贵人是心知肚明的,这封诏书不似陛下往日口吻,若不弄清楚原因,恐官人与臣妇误解陛下之意,君臣离隙,中贵人想也是不愿见到的。” 内侍稍作犹豫,目光移至王安石身上,低首作揖:“臣仅仅耳闻,据说陛下是命司马学士执笔。” 司马光。 王安石蹙眉。“多谢中贵人。”欧阳芾拜礼,继而做主替王安石将诏书接下。 内侍走后,她又将诏书展开,观了观上面内容。 “还看。”王安石甩袖步回内间。 欧阳芾一笑,忙跟过去,嘴里道着:“介卿莫心寒,我猜这定是君实先生在夹带私货,陛下必不会如此对待介卿。” “也许他所言正为陛下授意。”王安石道。 “那介卿便问问陛下,是不是陛下授意的,”欧阳芾道,“顺带将介卿的怨念一并倾吐与陛下听。” “......” 不知为何,本无异样之感,被她一形容却显得他犹如怨妇。“在你眼中......我的脾性如何?”王安石忽地问道。 欧阳芾眨眨眸子:“介卿的脾性,是我喜欢的模样。” 王安石抿成一线的唇蓦地弯起,再也板不住面:“花言巧语。” 欧阳芾跟着乐呵,忆起欧阳修从前那句“你若为官,保不准是个佞臣”,深觉叔父识人之明。 奉命于京郊暗中探察青苗法实施情况的内臣回了宫,将打探来的消息呈报皇帝。 “你之意,法令执行中并无差池?”赵顼道。 “回陛下,应言相当良好,百姓需则贷,不需则不贷,询问过两县农户,官员未有强行摊派之举,大部分人对新法呼声很高。”入内副都知蓝元震道。 “嗯。”赵顼对内侍传回的消息十分满意,又在心中长舒了口气。 甫停青苗法时,吕惠卿便来找过他,对他道那些反对派只是片面之词,绝无他们所言那么夸张,纵有执行不当,亦功大于过,此刻停止则国朝困境将永不得解决。 -- 第170页 赵顼原便对是否该停青苗法犹豫不决,且被吕惠卿说动,派人暗访周遭县乡的结果更证实了吕惠卿的说辞。 他过于患得患失了。赵顼开始自悔,认识到自己性格上的弱点。 他不够坚定,所以他伤害了王卿,也伤害了自己。 手边摆着一份由王安石递呈的劄子,今晨方送来,内里言辞激烈地对他日前诏书做出回应,大半篇幅在自辩,最后落脚点是请辞。 彼时他惊讶不解,一问方知,原是司马光于诏书中擅做文章,暗责王安石将水搅混却不收拾残局,触恼了王安石。 赵顼懊悔不已,于殿内深坐良久,唤道:“来人。” 内侍轻步入殿,赵顼道:“备纸,朕要亲写一道诏书。” 这封诏书尚未递至王安石眼前时,另两人的回京打破安宁。 一位是此前任西京国子监教授的王安国,一位是王安石过去的学生,李定。 李定回京已有段时日,先去拜谒了台谏官李常,李常问及南方青苗法情形,李定答:“百姓皆以为便,并无不喜。” 李常闻言担忧道:“目今举朝上下俱在争辩青苗法,你最好勿在人前说这种话。” 然李定是个直肠子,心里无弯绕,待拜见王安石,复将此事道来,还言:“学生据实所言,如何在京师便说不得实话了。” “因他们不喜有人夸赞新法。”王安石淡道。 “为何不喜,老师所行新法,学生以为均是利国利民的好事。”李定道。 王安石未接话,转而问道:“你此番回京,有何打算?” “学生已向流内铨递交文书,等候差遣。”李定为选人,经磨勘改官方能升为京朝官。 王安石颔首:“你可愿面见圣上?” “见圣上?” “陛下欲了解新法实效,你若愿意,可将你于南方见闻向陛下亲述。” 李定立身:“学生愿意。” 耳畔倏地传来嗤笑,李定转首不满道:“平甫兄对定有何意见,不妨直言。” 王安国坐旁闻二人对话,许久未发一声,此刻道:“兄长想让人为新法说好话,陛下又愿意听新法的好话,恭喜李兄,仕途可期了。” 李定面色憋红:“我非为了仕途,平甫兄切莫将人俱当成小人。” “既为实话,为何不允人言,”王安石反而平静,“莫不是你以为,惟独攻击新法的才是实话。” “既然实话便可言,那愚弟去向陛下言青苗法之害,也是亲见亲闻,兄愿意否?” 王安石骤然沉面,王安国便又嗤笑。 “我不允,你便不言了么。”到底不愿认输,王安石道。 “兄长为何一意孤行,非得施行这青苗法?”王安国作怒道,“为了兄长的新法,多少忠臣良材遭贬黜外放,多少人的反对兄长视而不见,难道兄长真如他人所言,欲作我朝的商鞅吗?” 他不明白,仅仅一年光景,何以朝堂翻天覆地全变了样。 “忠臣,”王安石咬住这个词,“你之意,我为奸臣?” 王安国失语,他攥紧拳吸了口气,踏出门去。欧阳芾与他于门口擦肩而过,关怀问:“平甫去何处?” “子瞻约了喝酒,今夜不归了,让门房不必为我留门。”不知何时同苏轼有了交集,王安国刻意叫得亲密,仿佛说给王安石听。 欧阳芾闭嘴了,瞄了眼王安石脸色,对方却已转面向李定:“你继续言,自南方一路行来,还见了甚么。” 另一侧,王安国消失于庭院尽头。 欧阳芾默立片刻,终归步进了屋内。 赵顼亲笔写了封几称得上道歉的诏书,劝王安石回朝视事。 “上次诏中二语,乃廷臣所拟,朕未能详察,伤卿之心,念阅之,甚愧。” 又言,“青苗之法,朕诚为众论所惑,中夜静思,此事并无大害,卿之言甚确。” 这封诏书意味着人主向臣子低头示弱,意味着宰执凌驾于皇帝之上的威严,王安石专权擅政的帽子彻底盖了下来,反对派尚未欢庆数日,伴随着青苗法的恢复施行、王安石的回朝,再无人看不清皇帝的偏向。 “朕见过李定了,”垂拱殿内,赵顼对王安石道,“他言及青苗法在南方实行情状,朕深有所感,考察此人世务亦对答如流,可见是位人才。” “臣正欲向陛下举荐此人,”王安石道,“其人旧时从学于臣,秉性敦良,才业优异,臣以为可助陛下推行新法。” “好,”赵顼颔首,“那便命其知谏院,朕不日下道诏书,令他即刻赴任。” “还有一事,陛下,”王安石道,“关于青苗法。” 赵顼面露歉色:“青苗法一事,是朕伤卿的心了,朕向卿保证,从今往后,定不再轻言罢免新法。” “陛下误会了,”王安石道,“臣非此意,臣观过各地呈递的奏报,青苗法实行中确存疏漏,从前臣向陛下言,疏漏在所难免。” “卿的看法变了?” “臣的看法未曾改变,只是既有疏漏,不应听任之,而应设法完善法令,臣这两日些许思考,不知陛下可愿一听。” “当然。”赵顼愉悦道。 虽不知这种变化由何而来,但他忽而觉得,王卿此番回朝后宽容开明了不少。 不存在的。 -- 第171页 隔日,有宰执言此前无选人除谏官之例,不同意李定的任命,赵顼遂与王安石商量,改命李定为太子中允、监察御史里行。 制书需得知制诰来写,然一连换了三名知制诰皆拒写制书,三人遂皆罢黜,终究换了肯写的人。 “见到了么,目今朝臣任免升降,俱决于你兄长一人。”听闻三名官员黜落的消息,苏轼于酒楼閤子内轻晃酒樽,借着醉意笑道。 王安国抿酒不言。 “你兄长知你与我走得近,不责你么?”苏轼问。 “章子厚与你也走得近,王相责过他么?”王安国道。 “子厚又非你兄长的弟弟。” “你可否——”王安国吸了口气,忍不住道,“莫一句‘你兄长’长,一句‘你兄长’短,”将酒樽叩在桌案,“他是他,我是我,又非三岁稚童,兄弟便须政见一致么。” 闻他动了真怒,苏轼静默须臾:“抱歉。” “......是我失态。”王安国闭目,极力舒缓心绪。 “莫再喝了。” “酒不醉人人自醉,你不也是么。” “我,”苏轼打哈哈道,“我无可醉之事。” 王安国深深盯着他:“你同我言过的话,我从未告诉兄长半句。”故而你不必防我。 苏轼凝滞,顷刻叹息道:“何必如此,你与王相到底为手足。” “是啊,手足至亲,”王安国也借着酒意道,“子由外放时,子瞻兄的心情该是如何?” 苏轼笑着垂首,俄而又扯了扯嘴角,偏过头。“我真不能再留你了,你快些归家罢。”他开始赶客。 閤子里几个歌妓在唱曲,苏轼干脆掏银子雇了其中两个,让拥着王安国离去。 两位浓妆艳抹的年轻歌妓簇着摇摇晃晃的王安国步出閤子,身后,苏轼倚栏对空,一波清浅银月落入酒樽,苏轼看了看杯中月光,仰首饮尽。 回了家,欧阳芾前来迎王安国,见他身侧两个艳丽粲然的女子,默了稍许,也不说甚么,只唤仆役将人携去卧房。 “兄长在何处?”王安国问。 “他在同吉甫谈事。”欧阳芾好语回道。 “吕吉甫,”王安国哼了声,显是对这个名字不以为然,“兄长便是整日被这些人围着,才会误信谗言佞语,心智渐失。” 欧阳芾不知怎么答这句话,便不发言了,掏了些碎银予两名陌生女子:“你们也早些归去罢。” “多谢夫人。”两名女子道。 “谢甚么,”王安国道,“夫人给的银子,是让你们继续在家里唱曲。” “平甫。” “只是听曲,嫂嫂担心甚么,”王安国道,“况我也非兄长,不是么,嫂嫂莫非连我也要管。” 欧阳芾沉默,不欲同醉鬼争执,允了两名女子进屋,自己转首去了正厅。 王安石正与吕惠卿交谈朝中事。 吕惠卿向王安石建议罢黜反对变法之人:“王公便是此前对他们过于心慈手软,任谁都敢站出来言几句新法不是,陛下年纪尚轻,极易受蛊惑,若不以雷霆手段压制异论,陛下定会再次轻信谗言。” 谗言。欧阳芾忆起方才王安国对吕惠卿的形容,许于二人眼中,对方吐出的话均为谗言。 王安石道:“何种雷霆手段?” 吕惠卿道:“王相想想,台谏官是养着做甚么的,只需有一目标,他们自会望风而动,群起攻之,过往我们受制于台谏,新法甫一颁布,必遭弹劾,王公仅罢黜反对者远远不够,须得让支持新法之人担任监察要职,如此但凡出现反对声,毋须我们出面,台谏自会替我们去寻其短错,为官十载以上的朝官,又有几个能如王公一般清白。” 他这话既奉承了王安石,又提出了建议。 王安石不言。 欧阳芾瞧出他在犹豫,固然须除台谏官的掣肘,然为达目的刻意寻人把柄,尚在王安石品性操守尺度以外。 糅杂着脂粉风尘味的弹唱声飘来,吕惠卿装作未闻,继续向王安石讲述。 歌声愈显,在静夜里扯断人的思绪,聒噪得人心思烦乱。王安石陡然起身,朝门外走去,吕惠卿与欧阳芾见状慌忙跟上。 “能否停此靡音?”立在屋门口,王安石斥道。 女子止住歌喉,胆怯地欲伏身拜礼。 王安国同样立身而起,毫不示弱指向随后跟来的吕惠卿:“兄长能否远此佞人?” 吕惠卿脸色剧变,一阵青白交加,欧阳芾上前半步隔开两人视线:“平甫!” “不干你的事,你闭嘴。”王安国混沌道。 “王平甫!”王安石面容犹若寒冬腊月的冰霜,“向你嫂嫂道歉。” “不要紧,”欧阳芾抓住王安石袖子,“他喝醉了,不清楚自己在讲甚么。” “道歉。” “兄长远离这等小人,我便向嫂嫂道歉。”王安国身子摇摆,嘴角拉扯起虚浮弧度。 “不道歉,便滚出去。” “介卿!” “好,我滚。”王安国二话不说大步朝门外迈去,欧阳芾拦他不及,被王安石攥住手臂箍在原地。 “你做甚么,他是你弟弟,”使劲甩也挣不开牵制,反而两只手腕皆被攥紧,欧阳芾焦急道,“他醉了,你待让他去哪。”言毕立即唤下人拦住王安国的身影。 -- 第172页 “谁敢拦。”王安国冲一众蠢蠢欲动的仆役吼道。 “拦不住你们也别留下了。”欧阳芾道,仆役这方动真格地上去将人制伏。 混乱不堪的场面持续了一炷香之久,宅院才又逐渐重归平静。 王安石被欧阳芾劝推着去安顿弟弟,房内间或交杂几句争执,清幽虚暗的冷光投射于地,寒夜阑珊,欧阳芾于宅院前送吕惠卿先行离去。 “适才平甫无心之言,还望你莫放心上。”欧阳芾安慰道。 吕惠卿哂笑一声,笼袖低首,却不答话。 “他喝醉了,他心底不赞同新法,又无法指责自己兄长,只能迁怒于你。” “夫人毋须向惠卿解释,惠卿自跟随王公变法以来,闻见的斥骂何止一二句,早已习惯了,不会往心里去。”吕惠卿多少言不由衷道。 “谢谢你,吉甫。”这是欧阳芾第二次对他言谢。 “夫人客气了,为王公分忧解难,原为惠卿分内之责。”他的心终归舒坦了些。 屋内仍旧传来争执声,欧阳芾道:“今日之事是平甫的错,我代他向你道歉,你......莫记恨他好么?” 吕惠卿一愣,欧阳芾小心翼翼的语气倏而刺耳起来,何至于此,倒显得他像个外人。 他本也就是外人。 “夫人严重了,平甫兄乃王公手足,我自不会记恨他。” 欧阳芾望着他,似将他心底深处藤蔓般滋生暗长的不甘心看透,这股错觉消失于欧阳芾的话里:“你不怨他便好。” 夫人归夫人,王平甫归王平甫,他吕惠卿还是分得清的。 “夜深了,夫人与王公也请尽早歇息。”欧阳芾答了声好,吕惠卿遂拱手告辞。 步出去未几步,倏地忆起一事,吕惠卿转身道:“夫人。” 身后,银辉铺满的方寸之地上倒着一道人影。 “夫人!”吕惠卿慌忙撩袍奔回,将人自地上扶起,连唤数声皆无回应,“来人——夫人昏倒了!来人!” 卧房之内,隔着长长庭院闻见喊声,王安石猝然心脏收紧,疾步奔出去。 第67章 鹤发白须的老者一面搭腕切脉,一面观察病者容色。 “夫人近日可有头昏目眩、身倦无力之感?” “有。” “可曾心悸或气短?” “......偶尔。” “夫人平日睡眠如何,饮食如何?” 欧阳芾一一答了,年逾六旬的大夫随后起身,朝候立在旁的王安石道:“夫人乃是血虚之症,王参政不必过于担忧,待老夫开道药方,夫人服过数日即可好转。” “烦劳大夫,”王安石作揖,“可知此为何缘故?” “劳倦过度,久病不愈,抑或素体虚弱,情志不遂,皆可致气血两虚,至于夫人病症因何而起,须看夫人究竟遇到的是何种状况,不过,平日多食养血补气之物,静心安神,切勿忧虑,总归对身子有好处。” “安石谨记。” 送走大夫,欧阳芾自榻上翻身爬起,被返回房中的王安石止了动作:“躺回去。” 王安石阖门,闻着榻里欧阳芾发出的哀叹:“又要喝药。” “不生病,便不须喝药。” “可汤药太难喝了,便无药丸甚么的么。”欧阳芾不情愿道。 王安石于榻沿坐下,伸手将她微凉的手指覆住,知他情绪不善,欧阳芾反手扣紧他:“我无事,真的,我现下既不晕也不困,精神很好。” “是我令你忧心了,抱歉。”王安石道。 “介卿只会令我开心,哪会令我忧心。”欧阳芾道。 王安石盯着她:“是么。” 他在深切自责,欧阳芾观了出来,向他张开手臂,王安石便将她收入怀间。 “你不喜我同平甫争执,往后我不再同他争了。”王安石道,常年握笔的粗糙指腹与怀里如瀑的青丝并不相称,却令他徘徊留恋。 “我非不喜,”欧阳芾道,“只不希望你将近亲之人推远,他是你弟弟,纵政见不合,也该无碍亲情才是。” “好。” “那让平甫进来?”欧阳芾试探问。人家在门外立半个时辰了。 王安石虽略微不愿,终归依从她道:“好。” 昨夜发生之事历历在目,王安国清醒过来,悔不当初。 他于榻前低首:“昨晚是我不该饮酒,与外人起了争执,对嫂嫂不敬,害得嫂嫂昏倒,安国在此向嫂嫂赔罪。” 欧阳芾望向王安石:你们到底怎么跟他说的? “酒固为伤身乱性之物,然将一切归咎于酒,掩盖自身错责,亦非认错良态。”王安石端坐榻旁,肃颜道。 王安国握紧拳,垂首不语。 欧阳芾晃晃王安石的手,示意他莫再说了:“我昏倒与平甫并不相干,平甫毋须为此自责。” “我不该对嫂嫂出言不逊,对嫂嫂怒目相斥,望嫂嫂原谅。”王安国道。 “有么?”欧阳芾微笑,“我不记得了。” 王安国骤然抬首,朝她素白柔婉的面容视去,心底酿起一阵涩意:“......我向嫂嫂保证,往后不再同兄长因政事争吵。” 包括他自己,包括王安石皆对这句话感到诧异,然他看上去并不似惺惺作态。 真巧。欧阳芾递予王安石一个眼神,王安石错开她的视线。 -- 第173页 “好呀,平甫要记住自己的保证,不然我会生气的。” “是。” “遇事可同兄长好好说,你兄长很在乎你的。” “......是。” 手被攥得紧了些,欧阳芾视向王安石:“我说错了吗?” 王安石不自然地偏过面,屋内气氛一时沉寂尴尬。了解两个男人表达情感方面的拙劣,欧阳芾体贴道:“我无甚大事,平甫昨夜喝多了酒,今早该犯头疼了,教厨房熬点清粥,平甫喝完也去歇息罢。” 王安国道了声是,便退出去了。 欧阳芾忽而心旷神怡,觉着自己今后的药都香了许多。 她辞了最近一次的入宫授课,居家清心修养,其间温仪来看望过她,吕惠卿、章惇、曾布等至宅邸时皆关怀问询过她,得知并无大碍,章惇还提了只鸟笼说予她解闷。 欧阳芾哭笑不得:“你快放过人家鸟儿罢。” 出乎意料地,司马光之妻张氏也来慰问过她一回,彼时欧阳芾身子已大好,正伺机出去游玩,正巧张氏来看望她,王安石便允她与张氏一同出门。 张氏出身名门,平日去得多的亦为园圃茶苑等闲雅之所,是故欧阳芾带她去观音院桥上逗鳖喂鱼时,她起先颇为讶异,后便灵活自如起来。 “姐姐心情好些了吗?” “甚么?”桥畔茶棚下,张氏正观着往来士庶游子,不觉被她问愕。 “适才出门时姐姐看上去心情不佳,似有心事。”欧阳芾道。 张氏容色笼盖一层怅然:“你心思细腻,当知我前段时日刻意疏远你,你不怪我?” “姐姐请我喝茶,我便不怪了。”欧阳芾笑嘻嘻。 “傻瓜,一顿茶顶甚么。”张氏嗔道,不觉也抿起笑容,俄而笑靥收敛,目间再度浮出忧容,“我会疏远你,是因我夫君与你夫君不睦,我若仍与你交好......” “我明白。” 司马光未必如此要求过张氏,然依张氏的性子,必然站在夫君立场,司马光在朝上反对王安石,身为其妻,张氏便不会与政敌之妻过于密切地交往。 想必张氏此次亦为丈夫而来。 “自二月起,官家连下八道旨意,任命君实为枢密副使,君实八次辞谢,”张氏道,“你可知是因何。” “因我夫君?”欧阳芾猜道,只能是此缘故了,“君实先生不愿与我夫君同为副相,道不同则不相与谋。” “我总担忧他的性子,将来为他招致祸患。”张氏哀道。 欧阳芾笑了:“君实先生累辞枢密副使不受,于朝野中的声望可谓空前,我以为姐姐不必忧心。” 枢密副使属宰执之列,光俸禄便为二百千,地位、权势皆非仅仅五十千俸禄的翰林学士可比,司马光辞而不受,在反变法派的眼中瞬时光芒万丈,韩琦赞他“大忠大义,充塞天地,横绝古今”,与霸着参知政事之位专权跋扈的王安石形成鲜明对照。 “可我不希望他如此,他太倔了,他——”张氏欲言又止,“我怕他遭人利用。” 欧阳芾懂得她在言甚么,韩琦赞司马光,文彦博赞司马光,可他们俱藏身不出,只在背后等待时机,让司马光这头倔驴往王安石这堵硬墙上撞。 司马光端的两袖清风,一身清白正直,他不怕贬黜,不怕暗算,然家人会怕,张氏会怕。 “阿芾,难道你我夫君之间再无第二条路可走么?”张氏问她,“便无法缓和他们之间的关系么?” “我不知道......”欧阳芾怔忡,她忆起曾巩,曾巩站在她面前,对她说他要去通州了,她心知为何,却分毫也留不住他。 “君实写了两封信与介甫先生,可介甫先生至今无任何回音。” “信?”欧阳芾疑惑,“甚么信?” “阿芾不知么,君实头一封信写了千余字,易稿数回,三晚方写就,我是看着他写的......” 苦涩滋味自口腔蔓延开,欧阳芾咂嘴: “不行,我不喝了。” 王安石搁了书卷,踱步至她身侧,将那碗喝了一半的汤药端起,举匙至她唇边:“张口。” 欧阳芾心神俱疲地张嘴:“你这样硬灌,唔,我是不会快乐的。” “喝药还须快乐?”王安石轻淡言着,又灌一口。 “介卿,”欧阳芾抽着间隙道,“君实先生是否给你写过信?” “......张氏同你言的。”语气虽顿,却毋庸置疑。 “君实先生说了什么?”欧阳芾未否认,追问道。 “无甚紧要之事。” “哦,”欧阳芾道,“我想看。” “现下不可,”王安石道,“待你病好了再予你看。” “我怎觉你像在哄孩子,”欧阳芾不满,“你该不是给我开空头支票罢。” 与她相处久了,对于偶尔冒出的新词王安石亦见惯不惊:“我骗过你么?” “骗过。” “自己喝。” “没骗过。” 王安石睨她一眼,继续举匙喂着。 欧阳芾喝了整整九日药,停药后王安石那封著名的回信已然写就,她亦终于明白王安石不让她病中见信的原因。 孔子曰:益者三友,损者三友。光不材,不足以辱介甫为友,然自接侍以来十有余年,屡尝同僚,亦不可谓之无一日之雅也。 欧阳芾一列列观下去。 -- 第174页 ......今介甫从政始期年,而士大夫在朝廷及自四方来者,莫不非议介甫,如出一口;下至闾阎细民,小吏走卒,亦窃窃怨叹,人人归咎于介甫...... 条例一司已不当置而置之,又于其中不次用人,往往暴得美官,于是言利之人,皆攘臂圜视,炫鬻争进,各斗智巧以变更祖.宗旧法...... ......欲尽夺商贾之利......使人愁痛,父子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 方今生民之忧乐,国家之安危,唯系介甫之一言,介甫何忍必遂己意而不恤乎...... 将所有批评之言说尽后,司马光道,介甫受而听之,抑或怪罪我而与我绝交,责骂侮辱于我,让陛下驱赶我,“无不可者”,光待命而已。 然王安石并未选择其中任何一种做法,他提笔书了回信,驳了司马光所言“侵官、生事、征利、拒谏、怨谤”五则罪名,终道,“若君实责我在位日久,未助上有所为,福泽百姓,则某知罪;如曰今日当事事不为,墨守陈规,则非某敢领教”。 欧阳芾观过司马光之信,又观过王安石的回信,记忆与现实恍然交杂眼前。 「司马光写过三封信给王安石,每封都长达千言,王安石只回了其中一封,就是我们今天看到的这篇《答司马谏议书》,区区数百字,将对方洋洋洒洒的控诉驳得干干净净。」 「王安石的性格特点正如这篇驳论文章,理足气势,简峻锋锐,铿锵有力,坚定不移。」 欧阳芾蓦地笑了出来,泪珠滚在纸页上,被她慌张拿手去擦。 “无事,莫擦了,”王安石眉头拧紧,悔教她看信,“君实与我议论早有分歧,这一日并不在我意料之外。” 欧阳芾摇头。 “他所言之事我未尝放在心上,你亦毋须在意。” 欧阳芾抬目视他:“介卿,如有一日君实先生惹恼了你,你莫将他贬黜至深山老林里去好么?” 王安石倏而笑了,瞥她道:“我似那样的人么。” “不似。”欧阳芾破涕为笑,“介卿是最好的。” 「我答应你,」欧阳芾对张氏道,「毋论何时,我夫君绝不构陷迫害君实先生,他不是那样的人。」 「司马光写完与王介甫第三书后,王安石再未回复只言片语,两人之间也随后绝交。」 第68章 “臣司马光,拜见陛下。” 崇政殿内,第九次派遣内侍劝请对方履职的赵顼终于见到了这位自称“膝疮方愈”的翰林学士兼侍读。 觐见礼毕,惯例寒暄数句后,赵顼问:“朕命卿为枢密副使,卿为何抗命不受?” 司马光答:“臣自知无力于朝廷,故不敢受,抗命之罪小,尸位素餐之罪大。” “卿受之而尽职,岂称尸位素餐。” “今朝廷所行皆与臣言相反,臣焉能避免尸位素餐。” “何处相反?” “臣言条例司不当置,又言不宜多遣使者在外阻扰监司,更言青苗法害民,岂非相反。” 赵顼不欲同他起争执,遂道:“臣子皆言,法非不善,只因遣派之人不善而已。” 司马光拱手:“依臣所见,法亦不善,所遣之人亦不善。陛下虽令禁止抑配,然所遣使者皆暗行抑配之举,陈留一县张榜县门,听民自请,最终无一人来请,由此观之,其余诸县恐皆不免抑配。” 赵顼眉心蹙起:“朕闻陈留县令仅做表面文章,实际反对青苗法施行,这件事朕会详查,卿的敕诰尚在禁中,朕若再次委任,望卿勿辞。” 司马光坚决道:“陛下肯听臣之言,臣不敢不受,不听臣之言,臣宁死不敢受。” 赵顼无可奈何,司马光反对变法的顽固使他不悦,然公而忘私的操行又令他欣赏,他不愿舍弃这样一位社稷之臣,遂道:“卿再思考一番罢。” 实际赵顼亦知,此事多半难成了。 “陛下日前越级提拔李定,臣不晓其人何才,能但要位?” 司马光主动问起李定之事,赵顼便答他:“孙觉、邵亢皆向朕推荐他,言其文学优异,澹泊名利,朕与之谈话亦觉其颇懂经术,故放在言路试用。” “李常于言路声名更佳,陛下何故罢李常而不用?”司马光道。 赵顼便笑了,笑得司马光不解其意。 “李常上疏言,有州县钱未贷而收息,朕让他拿出真凭实据,他以台谏可风闻言事拒绝回答,朕言,朕不追究他的罪责,他依旧不肯拿出实据,”赵顼好语解释,又自案上抽出一份劄子,示与司马光看,“这份奏疏,是他批评朕‘宫殿之费百余万,宴游之费十余万,乃令大臣剥肤椎髓掊敛百姓’。” 赵顼笑得愈深:“朕即位三载,除修缮太皇太后与太后宫殿,别无修建,更无宴游,今闻谏官谤朕如此,可知其言事反复,专为诋欺,朕贬他为太常博士,通判滑州,已然对得起他。” 言之末尾,赵顼语里含了厉色,司马光览过劄子,亦不好再言甚么。 “有谤书云,‘天不佑陛下,致圣嗣不育’,外人或言此乃卿上书内容。”赵顼紧接着道。 这是极为严重的诅咒,时赵顼无子,这两句便是咒赵顼生不出子嗣。 司马光连忙作揖解释:“臣所上疏,陛下皆见,且臣从未将奏书示与外人。” “卿的奏书未尝示与外人,然台谏官的奏书,朕还未见,便已满朝皆知了。” -- 第175页 这次单独召见以不欢而散告终,后司马光终辞枢密副使之职不受,赵顼亦不再强求。 当月,学士院策试,由翰林学士司马光拟题,彼时流言传出“三不足”观点,司马光借此拟题: 今之论者,或曰“天命不足畏,祖.宗不足法,留言不足恤”......愿闻所以辨之。 时人谣传此“三不足”之言乃王安石提出,司马光以此为题,无疑将矛头指向王安石,试题送至赵顼面前审阅,赵顼驳了回去,批示:另出策目。 隔日赵顼问及王安石,是否听过“三不足”之论,王安石答,未尝听闻。 “卿对此流言如何看法?”赵顼又问。 王安石反驳了其中两条,却赞同了第二条:“陛下躬亲庶政,无流连之乐,荒亡之行,每事惟恐伤民,此为惧天变。陛下询纳人言,事无小大,岂为不恤人言。至于祖宗之法不足守,固当如此,仁宗在位四十年,数次修敕,若法一定,子孙当世世守之,则祖.宗何故屡自变改?” 赵顼闻后,便不再说甚么。 “曾公亮屡次向朕请求辞退相位,朕虑其年事已高,不欲再令其操劳中书事宜,只是他去以后,相位该由何人补阙,朕一时未虑良好。” “陛下可有心仪之选?”王安石道。 “卿以为欧阳修相较邵亢如何?”赵顼问。 邵亢于治平四年九月拜枢密副使,在位逾年,无大补益。王安石实言道:“欧阳修胜于邵亢。” “与赵抃相比呢?”赵抃与王安石同为参知政事。 “亦胜过赵抃。” 又比之吕公弼、司马光,王安石皆以为弗如欧阳修。 赵顼遂欲起用欧阳修,王安石建议道:“陛下宜应先召欧阳修回京,与其论时事,考察其是否确实有补于政。” 赵顼听从了他的建议,不久即派内侍前往青州慰问欧阳修,同时任命欧阳修为宣徽南院使、判太原府、河东路经略安抚使,并命其尽快入京朝见。 此事欧阳芾尚不知情。 “夫人近日身子可有好转?” 乍闻此问,欧阳芾微微讶异:“谢陛下挂怀,妾身已经无恙。” “莹简说,夫人若再不来,便要朕派太医院的医官前去为夫人诊治了。”赵顼笑道,旁侧的赵莹简冲欧阳芾邀功似的眨眸。 “妾身仅仅十日未至......”欧阳芾不由好笑。 “姐姐都整整十日没来宫里了,”赵莹简道,“我的画功都快生疏了。” “是么,依公主的画功,应当未有多少可生疏的余地。” “姐姐!”赵莹简嚷道。 赵顼与欧阳芾一同笑起来。 后苑楼台林立,繁盛花木于春日里艳色夺锦,亭中阴翳悠长,棋盘上摆着一张正负已定的残局,为欧阳芾和赵莹简在赵顼到来前切磋的一局。 “谁赢了?”赵顼观着那盘棋。 “自然是欧阳姐姐赢了,我同姐姐弈棋便没赢过。”赵莹简答得无丝毫不甘。 “哦,”赵顼视向欧阳芾,“夫人棋艺如此了得。” “公主夸张了。”欧阳芾谦道。 “夫人与朕下一局如何?”赵顼来了兴致,邀道。 欧阳芾抿唇:“最好不要。” “为何?” “因为,陛下会输。”欧阳芾忍不住勾起笑容。 直白坦率的言辞衬着那张明丽自信的面庞,让赵顼蓦地心间一跳,俄而大笑起来:“好,夫人便让朕输上一局,朕想看看,朕是如何输给夫人的。” “陛下莫恼便好。”欧阳芾放着狠话。 “朕承诺不恼,但若夫人输了,是否该有惩罚。”赵顼道。 “陛下欲如何惩罚?” “夫人输了,便为朕再作一副‘漫画’如何?” “陛下输了呢。” “朕若输了,夫人要何赏赐,朕皆允夫人。” 赵莹简在旁睁大杏目,不可思议:“大哥鲜少这样允诺他人呢,姐姐定要抓住机会,狠狠敲大哥一笔。” “你的胳膊肘倒是先学着向外拐了。”赵顼瞥她。 欧阳芾忍俊不禁:“多谢公主提醒,待妾身赢了再说。” 清脆落子声接连敲在棋面,赵莹简支颐望着眼前排布愈来愈密的黑白子,耳边一侧是温和而涵养得体的男音,一侧是清柔悦耳的女音。 “夫人答允为浅予府邸作屏画,朕尚未谢过夫人。” “陛下不必言谢,那幅屏画算作妾身赠予浅予的新婚之礼罢。” “夫人见过浅予了。” “是。” “她近来可好?” “公主有了身孕,平日多在家静养,除了些许乏闷外,未有其他不适。” “王诜待她如何?” “......” 赵顼搁了手里棋子:“他待她不好?” “非为不好,”欧阳芾中断思绪,“公主与驸马相敬如宾,舅姑也对公主十分疼爱,只是......感情之事不可强求。” “他不爱公主,朕不逼他,但朕要他尽驸马之责,待公主如家人,将公主视作同舟共济的妻子,莫非连这点要求也过分?”赵顼容色严肃。 “陛下息怒,”欧阳芾亦放了棋子,横了横心,开口道,“陛下可以陛下的威严令他人屈服,然陛下改变不了人心,阳奉阴违,虚与委蛇,此非但驸马痛苦,公主亦痛苦,公主不愿如此,故不曾向陛下言过驸马的不是,陛下可替公主出气一时,然公主与驸马朝夕相对,陛下如何能每时每刻护着公主,公主选择不言,陛下便请相信公主,交由公主与驸马夫妻之间去处理罢,不然——” -- 第176页 “不然如何?” 欧阳芾起身,于赵顼面前盈盈跪下:“妾身大逆不道,便请陛下替公主休夫,接公主回宫。” “欧阳姐姐......”赵莹简喃喃望着她。 赵顼沉默良久,方缓缓吐出句话:“夫人当真大胆。” “妾身错了,请陛下责罚。”欧阳芾垂首。 “夫人曾暗示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朕未尝听进去,如今朕有何面目责罚夫人。”赵顼面色黯淡,“夫人起身罢,朕无意迁怒夫人,夫人亦毋须在朕面前谨小慎微。” 欧阳芾道了声是,起身重坐归对面。 “朕不会让浅予与夫家离隙,”赵顼道,毋论出于公主颜面抑或赵浅予本人心情考虑,“夫人告诉朕,朕该如何做。” 言语里透着失落迷惘之意,欧阳芾不觉心软,不怒自威、无人敢于冒犯的天子,亦不过年方二十出头的青年罢了。 “妾身仅仅想言,陛下依靠威严折压驸马,对公主并无裨益,公主终是须与夫君、与夫家朝夕相处的,陛下如若疼惜公主,便常派人前去慰问,或接公主回宫短住,公主思念太后与陛下,若能常见亲人,应会欢心许多。” “好,”赵顼视着她,“朕听夫人的。” “谢陛下。” “朕平日琐事缠身,难得闲暇,烦劳夫人替朕多去探望公主,多陪陪她。” “妾身会的。” “夫人与王卿之间的感情,恐鲜有人及,”赵顼忽而笑了,“朕很羡慕夫人。” 欧阳芾亦笑着叹息:“陛下不知妾身,妾身当初本欲去做尼姑呢。” “尼姑?”赵顼诧异,“为何?” 欧阳芾便如实道来:“......妾身当初连哪家尼姑庵待遇最佳且又清闲都打听好了,熟料半道夭折了。” “王卿知否?”赵顼以手抵唇,忍得发颤。 “哪敢让他知晓,俱称玩笑之言。”欧阳芾老实道。 赵顼终于再也忍不住,放声笑了出来。 “朕想听夫人说实话,”待缓和笑意,赵顼恢复温言,“朕承诺夫人,只要夫人对朕言的是实话,毋论何时,朕绝不责怪夫人。” 赵顼想要而不得的,无非是他人一颗不加矫饰伪装的真心。 欧阳芾能给的,也无非如此。 “妾身记住了,”欧阳芾道,“妾身目下便有一句实话。” “哦,是甚么?” 欧阳芾落下一子:“陛下输了。” 四月初,都人游赏踏春,京师四围苑囿俱簇满士庶仕女,因王安石允诺过待天气稍暖,与欧阳芾出门游赏,故于清明前两人并往城西郊外。 沿新郑门往西去为宴宾楼,有湖山池榭,秋千画舫,往南寺庙园林,不可胜数,游人可雇小舟挂上帐幔于湖中赏玩风景,欧阳芾亦拉着王安石雇了艘小舟,岸边桃杏争妍,买卖关扑处观者如缕。 “介卿,我们是否好久未去过金明池了?”欧阳芾望着岸边关扑想到。 “想去,稍后便去即可。”王安石道。 此处距金明池不远,时候尚早,欧阳芾摇头道:“只是有点想文筠了。” “你可与她写信,教她回来住些日。”王安石道。 欧阳芾笑道:“我还想叔父,想婶婶了。” “......”王安石自不可能写信教欧阳修回来住些日,“你想念欧阳公,可去青州探望他。” “真的?”欧阳芾似欲从他面上看出点甚么,“我去了,介卿不就是一个人了。” “还有平甫在。” “哦,”欧阳芾道,“那你和平甫过罢,我走了。” “阿念。”王安石无奈。 “介卿也不说挽留我。”欧阳芾道。 “......我不愿你郁郁不乐,你若想走,我不会拦你。”王安石道。 “那介卿想我走吗?” 那双眸子仿佛要剖开他的内心。“......不想。”王安石终于坦诚。 “那我便不走了,”欧阳芾笑着,“介卿,你不想我走须得告诉我,这样我才不会走,否则我便只顾着自己了。” 王安石凝眸视她,一时未作答话。 “你是不是有心事,介卿?”欧阳芾察出他的走神。 欧阳修日前上了两道辞宣徽使判太原府劄子,请求朝廷收回任命,又上言青苗劄子,请求取消二成利息并停发放青苗钱,与之共事的可能之微大抵蕴藏在这数封奏疏当中,然他却为她的叔父。 公而忘私,此为王安石罢黜与己交好的吕公著时,赵顼对他的评价,他自然可劝皇帝同样罢免不肯奉命的欧阳修,他亦不觉何处不妥,然而—— “阿念。” “嗯?” “倘使欧阳公......” 小舟轻晃,泊在岸边停下,撑竿的役夫摘了笠帽道:“郎君,娘子,登岸了。” 欧阳芾立身而起,提裙跨至岸上,王安石递了钱与役夫,其中多有宽余,对方连连道谢。 “王公。”一道意料之外的熟悉嗓音,王安石抬目望去,数尺外同样自画舫下岸的苏轼向他遥遥一笑,作了作揖。 “子瞻。”欧阳芾眼眸微亮,然苏轼眸里的笑意与她的笑意并非一致,王安石更容色动也未动。 “子瞻兄,你在唤谁?”旁侧数名华袍锦衣的士人步下画舫,其间三两人识出王安石,忙作揖拜首:“王参政。” -- 第177页 余的人闻见称呼,亦皆跟着作揖。 “此处非朝堂,毋须多礼。”王安石淡道。 瞥见随侍在后几名举措娇媚方艳、身形如描似削的女子,欧阳芾全作无知,却在目光闪过众人,定格于某张面容时眉心不由稍蹙。 “夫人。”王诜自也记得欧阳芾,向她略施一礼。 他对欧阳芾不止因赵浅予的关系而尊重,更因欧阳芾于画界的名声。王诜喜好书画,自身更常作画,虽于幽谷寒林师法李成,皴擦上却效法郭熙,欧阳芾为其府邸作的烟霭屏画,王诜亦曾赞叹有加。 欧阳芾未理会他,只朝苏轼道:“苏先生,可否借一步叙话?” 苏轼一怔,身畔士子不由皆望向欧阳芾。 欧阳芾面无表情,似不觉自己失礼:“苏先生,我有话同你言,可否至旁一叙。” 瞧出欧阳芾情绪有异,王安石道:“苏判官。” 呵。苏轼心底自嘲了声,朝同行好友道:“诸位稍待,我去去就回。”言罢跟上转身离去的王安石夫妇。 “......好大的架子。”身后,有士子蓦地讥了句。 “朝堂之外尚且如此,可想朝上的官威。” 王诜听了,默不作声。 隔了段距离,欧阳芾站定,回首向苏轼道:“宝安公主正怀着身孕,你知否?” 苏轼肃目:“我知。” “你知晓,还带驸马出来——”欧阳芾语调滞住,终将那个词吐出,“寻欢作乐。你让公主如何自处?” “我本不欲捎上晋卿,他硬跟着来。” “他与公主感情不合,你应劝劝他,而非纵容他在外取乐。” 苏轼登时扯了扯唇:“苏某劝不动的人多了,二娘何以寄希望于苏某。” “苏子瞻。”王安石打断他的讥诮之语。 “王公欲因言贬黜苏某,苏某抗拒不得,惟有从命。”苏轼针锋相对。 “倘若官家得知驸马所为,便非我夫君贬黜你,而是官家贬黜你了,”欧阳芾缓下嗓音,尽力平静道,“朝事归朝事,子瞻若觉驸马所为正确,二娘无话可说,若觉驸马所为欠妥,便劝劝他,往后也莫与驸马一同携.妓出游了,官家很疼爱公主,我答应过官家,如若官家问起,我不会瞒他。” “二娘费心了。”苏轼道。 “子瞻是觉我虚伪罢。”欧阳芾浅笑,苏轼望着她的笑容,胸腔一阵窒闷。 “回去罢,莫让友人等急了,扰了你们兴致,代我向你朋友们道声歉。” 言罢,欧阳芾略微施礼,不再言些什甚么,拉着王安石转身而去。 夹岸柳枝婆娑,并着湖山胜景,游人嬉戏,热闹不休。 垂在袖底的手被牵住,欧阳芾抬目。 “尽心即可,毋须因他人之事烦忧。”王安石道。 “我不烦忧,”欧阳芾回握他的手,“我同介卿出来游玩,自是要开开心心的。对了,介卿适才想与我说甚么?” “......没甚么。” 第69章 清明过后,参知政事赵抃出知杭州,同日,枢密副使韩绛顶替其职。 韩绛与王安石为多年好友,两人同年进士及第,后王安石主持改革变法,与反对青苗法的弟弟韩维不同,韩绛对新法多持赞同态度,故此,中书之内反变法派已除去大半,变法一派逐渐掌握权柄,控制政事走向。 “司马光既不肯任枢密副使之职,卿以为何人可以担任?”垂拱殿内,赵顼令王安石单独奏对,问道,“冯京如何?” 冯京目下以翰林学士兼端明殿学士,权御史中丞,上过反对条例司与新法的劄子。王安石道:“冯京与臣政见相异,恐难齐心。” “朕看过他的劄子,俱为流俗之言,不足为信,然其政绩平稳,未尝犯过大错,朕以为当是可用之人。” “回陛下,冯京看似平稳,然立场不坚,倘遭流言蛊惑,必无法自守。” “卿对其评价不高,可是此前与其有过往来?”赵顼问。 “臣与冯京私交浅淡,往来多为政事,”王安石道,“旁人遇事或力而争之,或退而守之,冯京或争之而不力,或退守而不甘,随波逐流,无多建树。” 王安石对于他眼中庸碌无为的同僚向来毫不吝啬批评,他曾当着政事堂一众宰执言道“公辈坐不读书耳”,此刻对于冯京的评价已然颇轻。 “冯京不如司马光那般固执,又性子稍弱,至少不会与卿针锋相对,对于推行新法的阻力也会小许多。”赵顼解释自己选择冯京的原因。 王安石察出皇帝心意已定,稍作犹豫,不再言甚么:“陛下欲用冯京,用之即可,臣无异议。” 欧阳芾从宫里出来,又往郭熙家去了片刻,至归家时夜已幽黑。 院门前停着一驾马车,欧阳芾正观着那辆眼生的马车奇怪,院门内踱出一道身影,却是冯京。 “冯中丞。”欧阳芾见到他,自然打起招呼。 “夫人。”静谧宫灯将冯京作揖的姿势剪下一方暗影。 “冯中丞是来家中做客么?”欧阳芾问,“早知我便早些赶回来了。” 冯京露出抹淡薄的笑:“我非来做客,只有些事与介甫兄商谈,话毕便告辞。” 纵灯火黯淡,欧阳芾亦观出他脸色不佳:“你......同我夫君吵架了吗?” 冯京乍怔,旋即失笑:“怎会如此认为?” -- 第178页 “你们没吵架便好。”欧阳芾放下心来,最近同她夫君吵架的人实在不少。 “我,”冯京略微踯躅,终究同她道来,“只来向介甫兄传达,自己无意出任枢密副使一职。” “......哦,挺好呀。”欧阳芾听王安石言过此事,亦不知该说甚么。 “好?”冯京蓦地扯开笑,“二娘可知,是介甫兄与官家共同举我出任。我已写了辞表,今次特地来向介甫兄表明己意。” “你既觉为难,便无须受任了,”不清楚他言辞里那股低落又愤懑的情绪从何而来,欧阳芾小心道,“若夫君不允,我可去劝劝他,要他收回诰敕。” “......二娘不问我为何拒辞?” “冯先生不愿与我夫君共事罢。”欧阳芾略笑了笑,轻描淡写。 “官家与介甫兄欲令我为枢密副使,不过因我不如司马学士率直敢言,纵在其位亦阻碍不了新法,”冯京惨然一笑,“我大抵是怯懦罢,接到诰敕时竟还欢喜,以为——” 他未继续说下去。 似被他失落情绪牵染,欧阳芾心底亦不禁揪起:“冯先生为何如此看低自己?” 冯京摇首,阖目不言。 “冯先生可是三科状元,当有自信才是。”欧阳芾安慰道。 冯京涩笑:“三科状元,不过虚名罢了,介甫兄比我早登进士,亦名列前茅。” “可三科状元我朝至今惟有五位,方为真正的凤毛麟角,”欧阳芾道,忆起了甚么,语调变得缓慢而轻松,“我头一回得知冯先生是三科状元时,其实心怀自卑。” 在他愣住的目光里从容笑道,“与他人一样,与先生站在一起便须提起勇气。” “不......”冯京张口欲否认。 “直至今日,依然十分敬仰先生。”欧阳芾望着他,坦直如昔。 为何。 为何已然抛弃他,却还给他慰藉。冯京喉咙沙哑,如被粗粝砂纸磨过:“我非二娘想象得那般优异。” “冯先生原便优异,缘何否认,”欧阳芾道,“夫君如何想法我不清楚,但我以为冯先生有能力担任宰执,才会被官家选中担任宰执,自然,也因冯先生性格温和,难与人起争执,我夫君性子执拗,须有人婉言劝他。” 她不避讳与他说这些,冯京亦不再隐瞒:“......纵我做了枢密副使,也不会支持新法。” “我明白,”欧阳芾道,“至和元年,仁宗皇帝欲追册张贵妃为皇后时,吴充先生力争不可,遭到外放,先生为其鸣冤,同遭黜落——我从未认为先生是软弱之人。” 那件事已过去很久了,如今又有多少人记得。 可她依旧记得。 冯京身子微颤,竟有些绵软失力:“我以为......”这些话,她若早告诉他,他是否会早些释怀。 原来他非在她心中那么不堪,情深义重,将往事挂念在心的,竟不单单只有他一人。 “......介甫兄于诸事操之过急,我劝过他多次,他未尝愿意倾听。”冯京终将心底话道来。 欧阳芾点头:“我让他下回好好听你说话。” 冯京笑了,向她揖了揖,释然离去。 不久,冯京按惯例上了两道辞表,第三回 敕诰再下时,未再推辞。 欧阳芾曾就此打趣王安石:“介卿莫不情愿,冯先生任枢密副使,总好过君实先生来任,不是么?” “我未不情愿,”王安石道,又问她,“你希望他担任?” “纵我希望,也是站在介卿立场,为介卿考虑,”欧阳芾总能在他开口前将他心绪抚慰妥善,“谁让我一向偏心介卿呢。” 似被她动听言辞顺得舒坦,王安石不再追究,欧阳芾进而让他多听对方意见,他也仅道:“当听则听,陈腐之言自不可能句句皆听。” 算了,欧阳芾抱着他手臂想,进步一点是一点。 自去岁起,朝堂上关于废罢条例司的争论始终不休,上至文彦博、陈升之、曾公亮等宰执,下至司马光、刘敞、苏轼、苏辙等一众大小官员皆请罢制置条例司,迫于反对声浪,赵顼曾数次与王安石商讨,是否该将条例司并入中书。 起初王安石明确反对,认为中书掣肘过多,几难成事,待至新法陆续颁布,赵顼复提起此事,王安石逐渐松口,只言待诸事措置稍定,即可并入户房。 三月,因争青苗法不力,曾公亮、陈升之称疾不出,随后程颢、孙觉等人陆续上疏请罢制置三司条例司,皆被驳回。 赵顼原意待群臣言论稍息,再罢条例司,然文彦博、韩琦数度力争,对他并非没有影响。 “陛下恐伤安石,不欲亟罢,日后更欲待至何时。” “自古未尝见有定夺之司,事不关中书、枢密院,不奉圣旨直可施行。如此则中书之外,又有一中书。” 五月,皇帝终于下诏: 近设制置三司条例司,本以均通天下财利,今大端已举,惟在悉力应接,以趣成效,其罢归中书。 沉铅色的天幕将最后一丝金辉掩蔽,掌灯时分,欧阳芾闻仆役通传,前往门院,看见抹素净白袍立于门口。 “官家?”欧阳芾诧异不已。 马车旁身着便服的宫人敛息立侍,赵顼抬眸,英挺隽秀的眉目沾着稍许茫然,听见唤声,方如梦初醒般道了句:“夫人。” -- 第179页 “官家为何不进去?”欧阳芾步至跟前,关切道。 “朕......”赵顼滞涩,“王卿在否?” “在的,”欧阳芾答,俄而笑了笑,“官家怕见到他,还是怕见不到他?” “我——王卿应当不愿见朕。” 欧阳芾心底叹了口气:“官家来都来了,难道便站在此处不动么。”见他仍不挪步,伸手去牵了他的手臂,将他半拉着领进庭院。 王安石甫出屋门,便见欧阳芾携着道熟悉身影往这厢步来,面色骤变,瞬时扭头回屋。 “夫君。”只闻嘭然一声作响,房门紧紧闭阖,赵顼就立阶下,望着欧阳芾至门跟前轻敲了敲。 “夫君,官家来了。”欧阳芾贴着门扉道。 “臣身体不适,不便面圣,望陛下恕罪。”门内传来沉肃冷静的嗓音,并无开门之意。 欧阳芾看了看阶下面怀不安的赵顼,继续道:“官家有话同你说,夫君先开开门好么?” “陛下何话欲对臣言,可于朝堂上告知臣,臣之言,亦已在朝堂与陛下道尽。” “王卿还在怪朕,未与卿商议便罢条例司么?”赵顼艰难开口。 “条例司当置当罢,俱出于陛下一言而已,臣万不敢责陛下。” 嘴上说着不敢责,却连门也不予对方开,若让旁人见了,恐又怒斥王安石不把天子放在眼里。 欧阳芾连敲数声,反复好语,皆未改其心意,无奈回视向赵顼,月色下拉长的黯影纤细孤寂,融在一方迷蒙幽微的夜里,默然无声。 “官家不若先回去,”欧阳芾思虑道,“夫君今夜怕是不会气消。” 闻出逐客之意,赵顼面色颓败,语调带了无法控制的祈求:“......姐姐......” 欧阳芾陡怔。 厨堂飘荡开袅袅炊烟,滚水翻腾后又消褪下去,赵顼坐在案边,看着欧阳芾将一碗素面端上。 “官家饿了罢,家里热食不多,只能请官家将就下。”欧阳芾将筷子递予赵顼。 “无妨,”赵顼安静道,“朕在王府时亦常吃娘娘煮的面。” 厨堂里下人皆已屏退,欧阳芾望着赵顼用筷子捻起细面,搁进口中,问:“味道怎样?” “很好吃,”赵顼露出清浅笑容,“多谢夫人。” 好吃是因温暖,这是他今日头一回笑,化开了郁结在心的不安,流经四肢百骸的暖意令他终于可以重新动弹。 欧阳芾笑道:“那官家便多吃些。” 摸在瓷碗边缘的指尖摩挲少许,赵顼视线落在碗中:“夫人不怨朕么?” “何事怨官家?” “朕未与王卿商议,便罢了条例司,夫人应当知道。” 欧阳芾须臾凝滞,而后微不可察地叹息:“官家都可怜到唤我姐姐了,我还如何生官家的气。” “......” “官家有官家的难处,妾身明白,”欧阳芾道,“妾身斗胆,想问官家一句,官家还信任夫君吗?” “自然信任。” “那官家还愿意继续推行新法么?” 问题已经逾越尺度,赵顼心里清楚,然对于尺度一向敏感的他,今夜已自己逾越了数次。“自然,”他道,“王卿于朕心中当为师臣,朕一人难以力挽狂澜,王卿不在,更无他人可以助朕。” “好,”欧阳芾干脆道,“官家一会儿要把这话再说一遍。” “......甚么?” 惊鹊扑朔飞起,枝桠陡颤,片刻后,屋外再度恢复阒然无声。 王安石端坐案前,正书着一道劄子,闻见窗外欧阳芾的声音:“官家纵赔罪也无用,夫君是不会原谅官家的。” “朕知王卿气恼,王卿可斥责朕,然万不可出外不理政事。” “夫君心意已决,不日便会自请外任,官家留不住夫君,往后还请官家另请贤能罢。” “......王卿为朕师臣,朕自即位以来未尝闻道,王卿不吝悉心教诲于朕,倾力辅佐朕更易法令,振作风俗,王卿一日不在,朕一人断不可能办到。” “官家只是需要夫君,非拿真心相待,想用则用,不想用时便弃了夫君,如此薄情寡义,夫君缘何还要辅佐官家。” 王安石皱眉。 这一句在两人计划之外,赵顼惊诧视向欧阳芾,唇颤了颤,被逼出回答:“朕将社稷托付于卿,凡事皆与卿商议,悉听卿言,未尝一日不以真心相待,朕自知认识寡陋,凡人皆有错时,朕亦不能无错,若卿以为朕愚昧不堪,自可弃朕而去,若以为朕尚可教化,望卿予朕改错机会,朕定然不辜负卿——” 欧阳芾愣住,恐亦未料到赵顼屈尊示弱至此。 谦恭孝俭,端方识礼,此为朝臣对这位年轻天子的评价,他是在臣子面折于己时也会好脾气地笑着安抚,在经筵时会认真听讲、提出见解与侍讲学士辩论,在新登即位时便决意改弦更张、涤荡衰腐陈旧之气的天子。 人主该为何样,欧阳芾不甚清楚,但赵顼在她眼中已然合格乃至优秀,因她知道,这些事常人很难做到。 屋门打开,王安石肃着张脸立在门内,欧阳芾登时回神。 目光掠过赵顼扫向她身上,王安石漠道:“唱和够了?” 欧阳芾厚着颜道:“夫君出来了。” 便知是她出的主意,此刻亦不好同她计较,王安石躬身作礼:“陛下。” -- 第180页 “王卿——”赵顼到底年轻沉不住气,上前半步。 “臣有奏书呈上,望陛下过目。”王安石自袖间抽出封劄子。 以为是请放外任的辞呈,赵顼面色一白,不肯接过,欧阳芾冲他使了使眼色:官家看呀,无事的。 赵顼这方将王安石手中劄子接过,览阅间,王安石瞥了欧阳芾眼,后者朝他讨好地笑。 这是一份将原制置三司条例司所属青苗、农田水利、差役等事划归司农寺的请奏,赵顼观览过后,向王安石道:“卿所请正合朕意,朕欲下诏令集贤校理吕惠卿判司农寺,其余条例司诸员各领中书事务,继续参与新法措置。” “陛下圣明。”王安石作揖,“纷纷细则,明日臣再以条例司名义另上一道劄子。” “卿有何想法,今夜便可与朕道来。”赵顼道。 欧阳芾轻步退去,看着二人进入书房,而后屋门自内关闭。 赵顼从屋内出来时已至亥时,月光披了层云雾,轻纱似的朦胧,与王安石话毕,再欲寻欧阳芾,人已无踪。 问过下人,方知去了后院。 赵顼往后院踱去,鼓鼓有力的声响自院内传来,一只蹴球弹跳着掉在地上,滚至赵顼脚畔。 “官家。”欧阳芾提着裙摆趋步而来,身侧一名稚童睁着双眸盯向自己。 “雱儿,向官家行礼。”欧阳芾朝稚子道,王雱便合手在前作揖道:“见过官家。” 赵顼不觉发笑,摸了摸他发顶:“毋须多礼。” “夫人在踢蹴鞠?”赵顼望向院中安置的风流眼。 “陪孩子玩会儿,解解闷,”欧阳芾道,“官家想试试么?” “朕.....还是罢了。”赵顼迟疑婉拒。 欧阳芾瞧着随后跟来的王安石,微笑道:“官家不必在意我夫君,他踢得还没雱儿好。” 王安石掩唇咳了声,弯身向赵顼道:“幼子活泼,平时疏于管教,故于此类玩乐颇精。” “孩童精气旺盛,喜好蹴鞠本属正常。”赵顼视向王雱,后者便看见一双风度高华温和的眸子。 “官家踢过蹴鞠么?”欧阳芾问。 “幼时踢过,长大便不曾再碰。” “适才妾身十个里踢进去三个,雱儿踢进七个,官家试试能踢进几个。”欧阳芾道。 赵顼犹豫,似觉察他放不开,欧阳芾足尖勾过蹴球,往风流眼上一踢:“就像这样,很简单——官家试试看。” 那只蹴球在距离风流眼两三寸远处擦过,王雱噫了声,欧阳芾讪讪耸肩。 小跑着将蹴球捡回,王雱递予赵顼道:“官家踢。” “......好。”赵顼不易拒绝孩子,答允下来,举目朝风流眼瞄准。要说王雱不愧为欧阳芾之子,论起胆子与其母不遑多让,竟敢于指导官家如何踢球。 “官家要这样踢。”王雱将射空的蹴球拾回,热心给赵顼做示范,赵顼好笑又耐心地听着,不时问他“是否这般”。 欧阳芾憋着笑踱至王安石身侧,同他并立观赏两人踢蹴鞠,俄而闻见身旁人道:“我何时言过自请外任?” 欧阳芾无辜道:“我猜的,介卿原来不想吗?” 王安石睨她:“适才你对官家说的那些话,太放肆了。” “官家允的。”欧阳芾不以为意,又凑近悄声道,“介卿担心我被官家责罚么?” “你需要我担心么。”王安石扭头不视她。 欧阳芾腆颜道:“当然需要。” 安静须臾,王安石低沉下嗓音:“官家不比他人,往后莫同官家一起胡闹。” 闻言,欧阳芾定定视他。 “怎么了?”察觉她的目光,王安石转首向她看来。 “介卿担心我,我也担心介卿呀。”欧阳芾叹道。 王安石蓦地一滞。 官家执意废罢条例司,不止因朝堂内外强烈反对之声,更因条例司“专权”之实。 侵权之司不可久留,此他明白,官家明白,欧阳芾亦明白。 赵顼有赵顼的难处,他不可能让大权独握的条例司长久延续,更为了平衡变法派与反变法派,在罢黜反对官员后,同样废罢条例司以安抚人心,此为帝王之道。 可天子纡尊降贵,肯迁就示弱于臣子,又事事倾听臣子之言,是多么难得。 “介卿与官家皆存易风俗、立法度之志,我希望介卿的理想可以实现,即便过程有诸多坎坷,”欧阳芾道,“因我知,如此介卿才会快乐。” 蹴球滚落在地,于静夜里发出沉闷声响,王安石深吸口气,将她手握在袖里。 是么。 如此他才会快乐,原来她这样认为。 制置三司条例司罢废两日后,原司所属青苗、农田水利、差役等事务划归司农寺统领,太子中允、集贤校理吕惠卿同判司农寺,章惇、曾布等加中书检正之职,其余诸人,不一列举。 初夏。榴花照眼明,枝间子初成。 欧阳芾自马车缓缓步下,尚未走进宅院,便闻见熟悉之声自里间传来。 她恍惚一瞬,侧耳细听,果真是她万分熟悉的嗓音,蓦地提步小跑而去,欣喜喊道: “叔父!” 第70章 “春季发放的青苗钱尚偿还不了,如何再发秋料青苗钱?” “偿还不了,当查明缘故,而非断发青苗钱。” -- 第181页 “缘故?介甫不妨问问自己派去各路催督青苗贷发放的常平官,严催紧逼,哪个官府敢不强令放贷于民,利本相加,百姓自是归还不上。” 王安石眉头拧得死紧,正待开口辩驳,厅外忽地传来一声呼唤教他眉目乍然放松。 “叔父!”欧阳芾跃入门槛,笑容欣喜明媚。 僵持气氛消散,屋内一坐一立的两人皆缓了脸色,欧阳芾朝靠在椅里的人奔去,挽了他的手臂道:“叔父,你何时回的京师?我竟完全不知。” 欧阳修干咳两嗓,略不自然地抽出被攥住的衣袖:“若非官家三番五次催我回京,我也未必归来,便未提前知会于你。” 欧阳芾再度扯住他袍袖,甚将面颊贴上他臂膀道:“官家急着要叔父回京,是否要给叔父升官了?” “......你夫君在这,你怎总往我身上贴。”欧阳修不由提醒她。 “夫君不会介意的。”欧阳芾道,验证般望向立在一旁的王安石,却见他目光直直盯着自己缠住欧阳修衣袖的双手,愣了一息,下意识松了开。 王安石回神,道:“阿念十分挂念您,甚欲往青州找您。” 欧阳修瞥了眼自家侄女:“如此想我?” 欧阳芾卖力颔首。 “那随我一同回颍州如何?” “回颍州?”欧阳芾脱口而出,身畔王安石霎时看向欧阳修。 未理会王安石的目光,欧阳修只朝自个儿侄女道:“官家此番唤我回京,原意令我出任相位,你常与我书信,当知我早已无心朝堂,近岁更耳晕眼花,不堪事务......” “叔父哪有耳晕眼花。”欧阳芾辩驳。 欧阳修拍拍她的手,安抚道:“我自知心力衰竭,宰相之职是万不可能再任了,辞表一呈,我便欲与你婶婶归隐颍州,此也为你婶婶之愿,你在京师待得久了,你婶婶怕你烦闷,欲接你同往颍州住些日子,你意下如何?” “......叔父当真不愿在朝为官么?”欧阳芾嗫嚅道。 “我老了,朝堂当交由年富力强的后生去操持,何必由我们这些老人家占着不退呢。”欧阳修轻抚她肩,口吻怅然惋惜,惋惜的是年迈的自己,抑或不似往昔的朝堂,却难知晓。 明了他去意已决,欧阳芾低首沉默。 瞧出她为难,欧阳修犀利笑道:“怎么,舍不得离开?” “叔父......” “想同介甫在一块?” “......” 王安石静望她的侧容,心湖泛起涟漪。 “你仔细斟酌罢,我今日只来看看你与介甫,这便回去了。”欧阳修抖抖袍袖起身,欧阳芾忙问道: “叔父住在何处,我想去看看婶婶。” 欧阳修与薛氏归京后的住处仍是旧时那一方宅院,下人将屋院打扫后,一切陈设还似旧时模样,堂前几丛修竹青绿挺拔,较之从前反倒粗壮少许,欧阳芾站在院里,便能忆起往日与欧阳发拌嘴、领着欧阳棐游戏的情景。 欧阳发自荫补作了将作监主簿后,这些年始终于外地任官,欧阳棐今岁已满十九,原荫补为秘书省正字,依旧凭借自身考中进士乙科,调陈州判官,以亲老为由不仕。 与欧阳发的张扬不同,欧阳棐性子沉稳善思,颇得欧阳修喜爱,身形瘦高的青年站在欧阳芾面前,较她高出大半个头,欧阳芾比了比两人身高,咂舌:“怎么长的。” 欧阳棐环臂而笑:“我是男子,自要比二娘高才行,二娘不用不甘。” “说得是,我们叔弼如花似玉,当受许多闺中女子欢迎。” “......二娘的嘴还同从前一样没个正形。” 薛氏鬓角染了霜华,见到欧阳芾时,握着她的手絮絮叨叨,抱怨了欧阳修一大通。 欧阳芾啼笑皆非:“婶婶精神倒和过去一样好。” 乍闻此言,薛氏竟默然稍许,缓缓对她道:“你叔父近岁身子不如以往健硕,饭食也吃得少了,我劝他多休息,他也不爱听,介甫主张那些新法与他心意相悖,他又是个拧脾气,之前未经朝廷准许便在青州擅停了青苗钱,让提举官得知,上报朝廷,此事还不知如何收场。” “擅停青苗钱?”欧阳芾未尝闻过此事。 “介甫不曾与你说么,”薛氏道,“户民未能还上夏料青苗贷,眼观着朝廷又下旨意,要求发放秋料贷,你叔父连上两道劄子议论此事,未待朝廷批复,便做主于青州境内停了青苗钱的发放。” “可朝廷令叔父回京,不是欲委以重任么?”欧阳芾不觉心慌,目今新法推行中对于反对和阻碍变法的官员打击分外严重,轻则贬黜外放,重则罢官免职,除少数如司马光一般的硬骨头,其余官员皆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朝廷要你叔父担任相位,便是望他主持新法大局,依你叔父的性子,他定不可能接受,他这般与朝廷、与官家对着干,我只怕他惹怒了官家,要罪上加罪。”薛氏攥紧她的手。 “不会的,”欧阳芾被她攥痛,心脏猛然一抽,“官家很仁慈,不会如此待叔父的。” “官家不会,那介甫呢?”薛氏察着她苍白面色,生怕惊动了她,又因关切不得不开口,“二娘,你是否问过介甫,他欲如何对待你叔父?” “他......不会的,”欧阳芾喃喃,继而逐渐坚定,“他不会让官家责罚叔父的,一定不会。” -- 第182页 这夜欧阳芾并未归家,而是同欧阳修与薛氏住在一处。 夜间,薛氏与她聊起近岁家中琐事,聊起夫妻二人于亳州、青州的情状,又拿欧阳修新填的词予她看,欧阳芾摸着凝固已久的墨迹,似能感受到残存纸页的温度。 薛氏对她道:“如今朝局混乱,你叔父想你与我们去颍州住上一年半载,一来让你莫在京师跟着担忧,我看你在京这段时日,人都消瘦了。” 欧阳芾摸摸自己脸颊:“我瘦了?这是好事呀。” 薛氏拍在她手背,她“哎呦”一声,假意瑟缩。薛氏横她眼,接着道:“二来,你叔父心里牵挂你,想你在身边陪陪他,人年纪一大便爱多愁善感,他嘴上不言,实际总惦记着自己往后还能见你们几日......” “婶婶,”欧阳芾不由止住她的话,“婶婶应当劝劝叔父,让他莫如此作想。” “我劝哪有二娘劝管用,”薛氏笑道,“二娘多在他跟前说说,他便听了,是不是?” 欧阳芾垂首。 “叔父说婶婶想我,婶婶又说叔父想我,我看你们俩谁也不想我。”欧阳芾道。 薛氏便笑着揽了她的肩:“婶婶与叔父都想二娘,婶婶啊,是拿二娘当女儿养,操的是为娘的心,你叔父操的是爹爹的心,二娘从小便知,不是么。” 欧阳芾搂紧薛氏的腰:“我知道。” 她知道。 “欧阳修递了第五道辞呈了。” 赵顼将劄子摊在案上,对王安石道:“‘用非所学’,他的意思应是相当明了。” “陛下欲用欧阳修,然其对新法甚为抵触,由其主政,恐于时政无大补益,反有阻碍。”王安石道。 赵顼叹惋:“除欧阳修外,目今朝堂又有何人可担此要位。” “宁择平庸者,不可择一从中作梗者,”王安石道,“臣以为,欧阳修执政必使好为异论者追随其后,搅扰新法实施,陛下行事不宜过分在意朝野舆论,一旦受其牵制,则贻误时机,事倍功半。” 赵顼思虑片刻,道:“欧阳修与卿关系匪浅,卿不曾出言挽留过他么?” “臣自知挽留无用,”王安石道,“且臣所言皆为公事,不当掺杂私情。” 他贬黜吕公著时也是这副说辞,赵顼便知他公事公办,铁面无私。 “既如此,欧阳修于青州擅自停发青苗贷一事,卿以为该如何处置?”赵顼问。 王安石略滞稍许,言道:“......欧阳修历任三朝,于朝野声望非他人可比,臣以为,批责即是,罪罚或可免除,且欧阳修既屡辞相位,陛下命其出知外州,无碍新法即可,毋须过分加罪。” 赵顼颔首,他本不欲过度责罚元老之臣,王安石又难得不欲追究,他盯着王安石半晌,方笑道:“卿果无私情。” 刻意忽略这句话里的调侃,王安石躬身遮过面容:“一切还当由陛下裁决。” 下了朝,欧阳芾已在家中等候,见王安石归来,也不如往常奔上前去,只踟蹰唤道:“介卿。” “何事?”王安石掠过她面庞,那其间的犹豫令他褪去官袍的动作也慢了。 “你知叔父停发青苗贷的事,是么?”欧阳芾怯问。 王安石举止凝了须臾:“我知。” “你会如何责罚他?”欧阳芾连“是否责罚”也不敢问,她清楚阻碍新法当受严惩,也见过许多罢官贬黜之例,她在薛氏面前信誓旦旦,却做好了恳求王安石的准备。 “近日朝廷会颁发一道诏令,”王安石道,“对其所行予以批责,然,虑其德高望重,且年事已高,特许免罪。” 欧阳芾乍然抬眸,不敢置信望他。 王安石平静相视:“我在你眼中,便是如此狠愎,无容人之量之人?” “不是的,”欧阳芾扑入他怀里,“介卿最宽容,最大度,最无私,最善良了。” 王安石被她形容惹笑,伸手覆住她的脊背:“便因我宽宥了欧阳公?” 欧阳芾摇首,蹭着他颈窝道:“不止,他人不懂介卿的好,我懂,我知介卿向来是最好的。” 王安石顿了顿,手掌轻抚在她发间。 “介卿,谢谢你,”欧阳芾埋在他颈侧呢喃,“谢谢你。” “......” 这声谢是为欧阳修道的,王安石心知,将她搂紧在怀,似如此便可全然拥有她。 果如王安石所言,朝廷虑欧阳修声望,不加罪罚,仅以诏书批评为终。 欧阳修居京十余日,生怕皇帝不肯放他,转眼又上第六道辞呈,这期间欧阳芾闲着便往叔父家跑,还捎带上王雱一并给薛氏与欧阳修看。 欧阳修对孙辈极其慈祥,全无王安石那般苛责,也无曾经待欧阳芾那般逼迫王雱念诗作文,故王雱亦爱陪侍在欧阳修左右,整日绕着欧阳修转。 这日欧阳芾又带了王雱出门,日晡方归,饭后还在同王安石絮说白日的趣事,她颇为愉快,故王安石不曾打断过她,仅偶尔附和数句。 “雱儿很喜欢叔父呢,此前我带他去亳州探望叔父婶婶,临走时他还依依不舍,问我何时再去看望他们。” 王安石不言,欧阳芾便停下来看他。 “介卿,”她开口,“倘使我随叔父离京,同叔父婶婶待些时日,你愿意吗?” 他不愿意。 根本无须听她多言,在她谈及王雱与欧阳修相处细节时,他便隐有预感,她只是为了铺垫出这句话。 -- 第183页 然他依旧自欺欺人,但凡她不言出最后一句,他便装作不知。 “你想去,”王安石恨极自己强作大方的姿态,“便可以去。” “介卿,你不高兴么?”欧阳芾视着他,似将他情绪望穿。 “......嗯。” 她要他诚实,他诚实了,可选择权仍然在她。 欧阳芾步至书案旁,自身后将他搂住:“我不会去太久,兴许要不了一年半载,三五月叔父婶婶便腻了我,赶我回来了。” 王安石沉默。 “我会每隔数日便给介卿写信,告诉介卿我到了何处,见了何人,做了何事,介卿想我也可予我书信。” 王安石始终沉默。 “介卿......” “我已向官家建言,将欧阳公外放,”王安石道,“力劝官家勿予他宰相之位,如此,还与他争你,当自私至极。” “不是......” “我确为如此自私之人。” 他凝视向欧阳芾怔忡眉眼,欲将她面容烙进心底:“你因此而怨我,我无言可辩。” 欧阳芾吻在他敛低的眼睑:“我从未怨过介卿,一刻也不曾。” 王安石攥着她的手腕,那手腕细腻柔嫩,似用力握下去便会碎裂,然轻轻虚握,便会倏忽溜走。 “介卿,我们还有一辈子时间相处,我与叔父婶婶只有短暂几许的时光,我陪陪他们便回来,往后都在介卿身边,好不好?” 那颗心终于坠落湖底,冰冷彻骨。 七月初,朝廷同意了欧阳修的请求,罢宣徽南院使,复为观文殿学士。 然欧阳修辞官归老的愿望再度落空,朝廷虽不强迫其出任宰执,却令其由青州改知蔡州。 欧阳芾既已答应同欧阳修一道离京,便也收拾行李准备出发,她最终没忍心让王雱跟着她一起离去,安慰他道:“你在京替阿娘陪着爹爹,好好念书,知道么。” 王雱百般不愿,被欧阳芾无情撵回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了家。 “二娘?”欧阳棐立在门口唤她,“发甚么呆呢。” “你怎不敲门便进来?”欧阳芾道。 “你未锁门,我当你出去了,熟料你还在屋内,”欧阳棐道,“快些收拾罢,爹已在马车上等候了。” “哦。”欧阳芾抓起满满当当的包袱。 瞧着她魂不守舍的模样,欧阳棐摇首叹息,踱出门去。 马车旁,薛氏接过欧阳芾手中行李:“怎带这么多东西?” 欧阳芾赧然道:“在京这两年置办了很多,舍不得,便全带上了。” “傻孩子,又非不再回来。”薛氏嗔道,仍旧替她装入厢内。 欧阳芾立在马车旁,一时没有动弹,面前帘子掀开,欧阳修探出头问向她道:“介甫不来送你?” “他上朝去了,我教他莫送我。”欧阳芾答。 欧阳修皱眉:“你教他不送,他便不送了?他这么听你话?” “叔父。”欧阳芾无奈。 “夫君便少说两句罢,”薛氏插言道,“介甫未罢了夫君的官职,还是看在二娘的面子上。” “他罢了我的官正好,”欧阳修横目,“省却我还去蔡州折腾。” 薛氏抿笑视向欧阳芾,后者讪讪摸鼻。 登上马车前,欧阳芾回望了眼身后一径到底的长街,七月栀子花正盛,塘里亭亭荷花亦簇满岸沿,至和元年的汴京,她在这里恰巧看见狸奴与蛙各处荷盖两端的奇景,由此遇见后来纷纷士人,打开眼界。 熙宁三年的汴京,日头依旧烈焰如火,巷陌罗绮,莺燕无限,楼阁台榭穷尽雕丽,笼罩于顶的气象俱已换了一遍。 “驾——”马夫甩动缰绳,辚辚车辙滚过青石板街,痕迹稍纵即逝。 戌时,王安石迟迟方归。 门房揉揉眼,上前牵过马缰迎道:“老爷可算回来了,奴还担心老爷出了甚么事。” “能出何事。”王安石漠道,随后似觉不该如此对待关心自己的下人,缓了口气道,“早些去歇息罢。” “是。”门房弯腰牵马往后院去。 屋内阒暗一片。 因着无人,灯火也未明起,这是向来俭朴的王安石平素对仆役们的要求,如今却如一记鞭子抽在身上,提醒着除自己外再也无人归来的事实。 王安石未教下人燃亮灯烛,立在空寂厅内,许久唤道:“阿念。” 了无回音。 淹没至顶的窒息将他包裹,近乎麻木后,肌肤上开始生出细细痛感。 她走了。 指尖微微猝动,无法提上力气,半步也无法迈开。 脑子里萦绕的念头在白日里未能逼溃他,在夜里却能轻而易举将他击碎。 王安石忽地生出一股恨意,恨自己矫作至此,连送她离去也不肯,又恨她花言巧语,心内却对他并无不舍。 所幸只他一人,便就此痴站着也无人看见。 屋门于静夜里开阖,发出呜咽声响,地上多出一道纤长人影。 “你回来了?”身后响起熟悉嗓音。 王安石仓皇回首,见对方跨进门来,不及掩饰的愕然尽收对方眼底。 欧阳芾靠近他僵硬不动的身子,关切道:“介卿为何这么晚才回?” “......”你未走。王安石喉头滚了滚,脑中开始昏聩,半晌方道,“......你怎在此?” -- 第184页 欧阳芾眨眸:“哦,我有东西忘取了。” 王安石倏地冷静下来:“甚么东西?” 欧阳芾笑了:“我的心。” “......” “我的心落在介卿身上了,只能回介卿身边才能好。” 王安石闭目,极力放缓的吐息令他身子略微发颤,欧阳芾踮脚吻在他唇畔,他未拒绝,也未迎合,待至唇瓣分开,他道:“莫教我怨恨你。” “我喜欢你,”欧阳芾笑嘻嘻,“我不走了,介卿。” 「叔父,我向您承诺,待您归老颍州时,我便去您身边伴着您,您让我待多久,我便待多久,但是今日......」 「我不想离开。」 第71章 黑夜里,两人彼此依偎,长久静立。 欧阳芾言着自己如何在城门口临时反悔,向叔父婶婶歉疚恳求,又言欧阳修一副早知如此的神情,嘴硬着让她要走快走。 她抱罢薛氏再去抱欧阳修时,对方明显身子僵硬不已,却闻着她的承诺最终也未推拒,饱经风霜的双手到底没有抚在她的背弯。 「......女儿家,要懂得避嫌。」 两度遭秽事污蔑的欧阳修对于业已成人的晚辈亲昵之举警惕而敏感,却也当真舍不得丢掉这份难得袒露的亲情。 「避甚么嫌,甚么避嫌,我听不懂。」欧阳芾无赖道。 王安石拥着她,倾听着她每句话,不时嗯声以应,待她话说尽了,仍未将她松开。 许被抱得紧了,欧阳芾抚着他背道:“介卿,我不会走了。” “嗯。”王安石缓缓抽神,迟钝问她,“......雱儿呢?” “雱儿睡下了,”欧阳芾道,“介卿,你用过食么?” “......没有。” “那我们去外面找些吃的罢,”欧阳芾笑道,“我饿了。” 戌时的汴京街头依旧张灯结彩,车担浮铺前点着茶汤供游人观赏,酒肆门首挂着贴金红纱栀子灯,内里灯烛莹莹,买笑追欢声不绝于耳。 沿着汴河畔往东走,一路浮光掠影,两人未入酒肆,只在街旁择了家分茶,点了两碗笋泼肉面对坐用了。 欧阳芾之前用过晡食,并不很饿,吃了半碗便停箸不动了。 王安石察觉,问她:“不吃了?” “嗯。” 便将她那碗拿过,就着她吃剩的继续用,欧阳芾盯着他举止,支颐笑道:“你不责我浪费粮食了?” “你想我责你么。” “无所谓,反正你责了我也不听。” 心知她只是为了陪自己,王安石道:“便是你一口不食,我也不会责你。” 欧阳芾愉悦起来,眼光在店内四下逡巡,赏着壁上张挂的书画。汴京茶肆酒楼皆爱悬挂书画名作,勾引留连食客,她观者其间一幅颇觉眼熟,往画角望去,果见熟悉字样。 “介卿你看,是子瞻的画。”她指着那幅装裱精致的木石图,向王安石道。 “娘子好眼光,这幅画乃鄙店镇店之宝,苏判官亲笔所作。”店家呵呵笑着,边给隔桌客人送上餐食,边同欧阳芾搭话。 王安石往壁间视去,但见一株遒劲古木自怪石旁倾斜而上,枝干盘绕曲折,石皴怪奇无端,笔意松散而疏淡,似信手勾勒,不求形似而求意境,又隐隐透出画者胸中盘亘的压抑苦闷,郁结难抒。 “苏判官如今都清名难保了,店家怎还留着他的画?”旁桌客人闻言插话道。 “清名难保,”欧阳芾讶异侧首,“为何?” “娘子不曾听闻么,苏判官几年前扶柩归乡时,拿官船私贩食盐、苏木,此事前段日子遭御史台揭发,目下正搜证查核中,”那客人应是暗地里有些门道,“我劝店家还是尽早将这画收起来罢,苏判官倘真入了罪,店家再挂着这画,可就说不清了。” 店家也如欧阳芾般意外:“这、这倒是未曾听闻......苏判官那样好的人,该不会做这等事罢?” 那客人嗤笑:“知人知面不知心,谁道人家平日不是装的呢。” 欧阳芾泛起忧色,问王安石:“介卿,你知此事么?” “前日方得消息,”王安石道,顿了一顿,如实道来,“弹劾他之人为谢景温。” 谢景温乃王安石弟弟王安礼的妻兄,其人原为淮南转运使,因支持新法由王安石举荐为工部郎中兼侍御史知杂事。 一说是由他弹劾,意味便不同了。 欧阳芾显然也觉出甚么,但未就此多言,仅道:“子瞻不可能做这样的事。” “携妓出游,言辞轻佻浮浪,如此秉性之人,为何不可能。”王安石淡漠道。 “子瞻性情单纯,连心里想甚么都藏不住,哪有那种心机。”欧阳芾不肯跟着他的话走。 王安石没由来地不快,冲口欲出的辩驳被强行压在舌底,他太习惯与人争辩,凭借一贯的强势与逻辑将人驳倒,可他不习惯如此对她。 今夜,更不愿同她争吵。 “此案结果未明,待查清实据,或证为子虚乌有,再言不迟。” 欧阳芾蹙下眉心,复又望向壁上那张画,直至店家命人将之摘下,剩了空落落一片白。 心中牵挂着这事,借着章惇上门之际,欧阳芾从他口中得知案情原委。 英宗治平年间,苏洵逝世,苏轼扶丧归蜀途中妄借兵卒,并于所乘舟中贩运私盐、苏木和瓷器等专卖物资。 -- 第185页 此为谢景温奏劾苏轼劄子里的说辞。 朝廷诏下江淮发运湖北运使逮捕当时篙工水师,严切查问,又分文六路按问水行陆行所历州县,向苏轼曾借兵夫舵工侦讯,并查问彼时曾与苏轼于归蜀中途相遇、时任天章阁待制的李师中。 案子几乎于短时间内闹得人尽皆知,朝野一片轰动,不止由于苏轼名声,更由于谢景温刻意将审查过程弄得沸沸扬扬。 “子瞻未做过,是么?” “自是未做过,”章惇将茶饮尽,扣在案上,语气亦不轻松,“然再这般查下去,做未做过便非他一张嘴能辩得清了。” “他目今还好么?” 章惇笑了声:“你想知他好不好,亲自去看看不就成了,何须问我。” 欧阳芾低首心虚:“我上回方骂过他,此刻去怕是不妥。” “你说晋卿那事?”章惇不以为意,“那小子犯浑,连公主也敢轻慢,你当日走后,子瞻便一脚蹬了他,后再未携他出游——倒去看望了回公主,还专为公主写了首颂词。” 瞧着欧阳芾呆滞脸色,章惇道:“孰对孰错,子瞻分得清楚,况他那般性子,纵你骂了他,没隔两日他便俱忘了干净,你恐他做甚。” 欧阳芾:“......” 虽为章惇劝动,到底不敢独自前去苏轼家拜望,却是跟在章惇后面一同至了苏宅,以免尴尬。 未料更尴尬的场面正在眼前。 御史台的令史守在院内,其余三五令史出入厅室厢房,翻箱倒柜搜检证物,苏轼携着妻子立在院中,光天化日下,除人员往来走动外鸦雀无声。 王闰之面色惊惧不安,被苏轼挽着手示以安抚。 “这是甚么?”令史端着一落了锁的方正红漆木盒出来问道。 苏轼吸了口气,平缓道:“此为亡妻生前手札。” “打开看看。” 强硬语气令苏轼不觉蹙了眉头:“上回皆已看过一遍,为何反复察阅不休,此为亡人之物,足下不觉有失礼教么。” 苏轼乃读书人,纵风流洒落,骨子里亦浸泡的儒家斯文,从未被如此轻慢粗蛮对待过。 “上回是上回,谁料得这两日苏判官不会又放了甚么东西进去,”令史讥道,“亡人之物如何,苏判官不是连老父的灵柩也用作供己敛财的遮蔽么。” 苏轼面色顿时青红交加,身子发着抖张口欲辩,身畔王闰之忙拉住他:“夫君......” “放肆。”陡然一声喝斥冲在苏轼前面,几人同时朝伫立在旁的欧阳芾看去,“尚未定罪的朝官,也是你可以羞辱的?” 令史不识欧阳芾,只觉半途多出的这陌生面孔麻烦不已:“朝廷办案,娘子休要多管闲事。” “你瞪大你的眼睛看清楚,”章惇上前半步,指着那令史道,“此为王参政之妻,当今公主之师欧阳夫人,你一小小令史也敢出言不逊。” 令史骤然惊惶,忙向欧阳芾拜倒,后者抿唇不答。 为首的令史此刻方上来打圆场道:“属吏缺乏管教,不识夫人,冲撞之处还请夫人原谅,待回去后定严加惩戒。” 知他适才藏在旁边,只让属下出来试探,欧阳芾厌烦道:“谢台端呢?你教他来跟我说话。” 在场之人惟独欧阳芾敢言这话,令史面色为难,心底明了谢景温与王安石两家间姻亲关系,不敢得罪了欧阳芾,只得弯腰回道:“台端公务繁忙,此刻怕是无暇前来......” “无妨,你遣人去告诉他一声,说我稍后前去拜会他,请他务必抽出闲暇。” 欧阳芾于朝官妻眷中混迹多年,别的不懂,端架子的姿态只要想学,便可学得十成十。 “还不去。”她重了口吻,令史忙唯唯应承,唤了一属吏奔出院去。 屋内令史翻箱倒柜的动作仍旧不停,欧阳芾闻着物什摔在地上之声,提声道:“轻拿轻放,东西摔坏了你们赔么?” 令史首领擦着汗朝里头打眼色:“轻点、轻点......” 有人触了触她衣袖,欧阳芾侧首,王闰之担忧唤她:“芾姐姐......” 欧阳芾笑了一笑,故作轻松:“莫怕,无事的。”目光随之移向苏轼,苏轼同样在看她,那目光晦涩难解,欧阳芾便错开了。 令史奔回台院,寻着谢景温将始末一通汇报,又将欧阳芾话转述与他,谢景温不由立身而起,在厅内思忖着踱来踱去,半晌对令史道:“这样,我写封信,你此刻便送往政事堂,递予王参政。” 令史应了。 “不成,”谢景温又改口,“还是我亲自去一趟。” 言罢撩袍下了公厅。 王安石听得谢景温前来,且事关苏轼一案,本不欲于政事堂见他,以免落人口舌,又听他言情节急迫,思虑后还是单独于外间见了他。 “既有人妨碍执法,当一并扣压留审,何以前来问我。”王安石尚未觉得何处不妥。 谢景温吞吐道:“下官不敢扣压留审,因......” “因甚么?” “此人不为他人,正为欧阳夫人。”谢景温头埋得颇低,又自底下悄悄抬眼瞄王安石的脸色,见他沉默下来,过了许久方道: “她如何阻拦?” 谢景温便将令史之言复述来。 “令史动了她?”王安石又问。 “令史不敢动夫人。” -- 第186页 王安石便又不言了,谢景温拿不准他的意思,硬着头皮开口:“夫人言,稍后前来拜会下官......” “她不会去的,”王安石道,“你安心归家,她不会去寻你。” 谢景温不了解欧阳芾,然王安石了解,听他笃定语气,谢景温稍显忧虑的一颗心终于放下:“是,多谢王公。” 欧阳芾确实仅为吓唬人,她同谢景温不熟,去了亦不知说甚么,然于令史面前立威却颇为有效。 令史们抱着抄检出的文书散去,庭院重归寂静。 章惇与欧阳芾二人皆伫立无言,苏轼反倒先笑了:“未料你们此时前来,招呼不周之处还望见谅。” “家都乱成这般了,还言甚么招呼。”章惇径自坐在石凳上。 “此言差矣,我赌埋在后院树底下那坛酒尚未遭人发现,”苏轼道,“至少还可招待二位喝上一番。” 欧阳芾垂眸:“你们喝罢,我先走了。” 言罢转身离去,却蓦地闻见苏轼于身后道:“苏某如今这般光景,不是二娘想看到的么?” 欧阳芾脚步停滞,回身望去,隽秀挺拔如白鹤的文人眸光定定视她。 苏轼倏忽一怔,眼中之人仿若欲泣的脸庞让他情不自禁失悔:“......既然不是,何以不愿喝苏某敬的酒?” 欧阳芾喉头滚动,压下涩音:“因为你的酒太难喝了。” 章惇扑哧笑了,苏轼无奈至极:“这回非我所酿......是闰之酿的。” 几人复坐于庭,章惇、苏轼各自饮着酒,欧阳芾本无酒瘾,此刻更无心饮酒,面前那盏酒便纹丝未动。 “子瞻是否觉得,能碍着我夫君一两分,也算成功?”欧阳芾直白道,“先前李定之事,子瞻便不该参与。” 王安石先前荐李定为谏官,然遭人举发李定母丧未服,乃不孝之人,李定辩称生母早已改嫁,自己由养母带大,根本不知其为生母。 这番说辞不可能得到反变法派的认可,他们针对李定大肆进攻,终至李定难挡压力,自请解职,改集贤校理同判太常寺。 虽弹劾李定的数名御史一并遭到外放,然反变法派却赢了道义与人心,此事未了,他们便又树了一名弃官寻母的孝子典型,纷纷写诗赞美,还请皇帝召见此人,为的便是彻底毁灭变法派声誉,证明所用非人。 苏轼亦于其中写了诗,他官职不高,却于朝野名声斐然,王安石虽不承认,到底忌惮他那支笔,苏轼偏生喜爱议论朝政,遇不惬心意之事,“如蝇在食,吐之方快”,此番谢景温刻意罗织罪名,打击苏轼,王安石有意放任他去查,未尝没有这层原因在内。 “苏轼自是无力阻碍王相,然于不平之事却难视而不见。”苏轼道,“李定一案,苏某问心无愧。” “子瞻或觉自己仅仅写了首诗,自然问心无愧,”欧阳芾道,“然参与党争,算不算罪?” “二娘以为,此为党争?” “排除异己,织罪构陷,不是么。” “听上去似在言王相。” “也在言你们。” “......” 气氛沉入死寂,章惇观了眼欧阳芾,后者分明不为激烈性格,今日却数度呛人,嗓音里的压抑令人不由跟着低郁。 他终于明白她在惧甚么。 “子瞻不怕下狱吗?”欧阳芾道。 苏轼露出黯淡无光的笑容:“二娘认为我会因此下狱?” “......不会。” “二娘何以断言,”苏轼道,“倘使王相让我下狱,恐苏轼不得不下。” “首先,”欧阳芾眉心正肃,“他不会让无辜之人下狱,其次,若他真让你下狱,我便再也不理他了。” 苏轼笑了:“此二则自相矛盾。” 欧阳芾:“就你话多。” “二娘,”苏轼缓缓道,“莫与王公争执。” “都这般光景了,还考虑别人,”欧阳芾嘴硬道,“多顾着自己罢。” 作别苏轼夫妇,于院门前登上马车之际,闻见章惇在背后道:“事已至此,只得继续往前,新政不可不推行,党争之祸在所难免。” 欧阳芾回首淡笑:“你比我看得开。” 章惇亦笑,桃花目泛着摄人的光:“二娘是想言,我比二娘心狠罢。” 是了。章惇乃心狠之辈,苏轼曾道,昔年与章惇同游凤翔时,章惇推他过万仞绝壁,苏轼不敢过,章惇用索系树,平步以过,神色不动,苏轼便戏称:“子厚必能杀人。” 能自拼命者,能杀人也。 “子厚是干大事的人,我不是。”欧阳芾赞道。 “干大事之人,一半名垂青史,一半遗臭万年,”章惇调侃,“幸而二娘是何者也沾不上了。” “瞎说甚么,”欧阳芾嗔道,“哪有人如此咒自己的。” 章惇洒脱笑着,并不答话。 “子瞻与你不同,”欧阳芾实言道,“他在党争里活不过一集。” 章惇道:“早让他平日少言两句......莫担忧了,清者自清。” “嗯。”欧阳芾入了车帘,马蹄踏着尘土悠悠驶远。 日暮,王宅里一片寂静。 欧阳芾考着王雱新习的四书内容,道:“背成这样,不怕爹爹批评你?” “不怕,有阿娘护着我。”王雱信誓旦旦。 欧阳芾笑了:“爹爹要责你,我可不护着。” -- 第187页 “别呀阿娘,您不护着我,爹便要将我扔出门去了。”王雱赖皮地缠着她。 “他要将你扔出门,我是护不住的。”心知王安石万不会如此做,欧阳芾依旧调侃道。 “阿娘在爹面前说两句好话,爹便不扔了。”王雱鬼头鬼脑道。 王安石踱至卧房时,恰闻见这一番针对自己的发言,他咳了声,房中两人便同时竖起耳朵。 “爹。”王雱奔去他身旁,“你可算回来了,我跟阿娘皆在想你。” 瞥了眼年纪渐长而愈发随着欧阳芾性子喜爱巧言令色的某人,王安石道:“先去温书,待饭后考教你的功课。” 不会对王雱如对欧阳芾那般心慈手软,王安石只愈发觉得儿子欠揍。 支走幼子,王安石踏进卧房,欧阳芾自觉上前慰问。 她着一件素色褙子,仿佛自他清晨离去后便未出过门,然王安石知晓她出去过。 “今日你去了苏子瞻家。” “......”欧阳芾愣了一息,“介卿怎知?” “师直来寻过我。”王安石道,语调未起波澜。 师直是谢景温的字,欧阳芾哦了声,解释道:“我说去拜会他,是吓唬那些令史的。” “我知道。” “可惜师直不知。” “缘何可惜?” “他不知我用意,还跑去找介卿,让介卿知道了此事。” 王安石转过面来视她:“倘使他不对我言,你便欲瞒着我?” “我不欲瞒介卿,”欧阳芾道,“但同一件事由旁人说出来,与我亲自说出来是不同的。” “何处不同。”王安石分明清楚她意,却偏要刨根究底。 “由旁人说出来,介卿便要生我的气了。”欧阳芾诚实道。 “旁人自不如你擅于辞令,”王安石道,“更不如你会在我面前扮怜卖乞。” “介卿,”欧阳芾与他眸光相接,“你生气了。” 气氛在二人之间僵硬下来。 片刻,欧阳芾道:“我不说了,我离开便是。” 转身欲走,倏地被捉住手腕,整个人嵌进坚实的胸膛,欧阳芾微微挣扎,意料之中未能挣开。 “我不生气,”王安石沉哑嗓音自头顶传来,“......莫离开。” 欧阳芾心内一阵发涩,伸手回抱他道:“我不离开,只去厨堂看看。” 王安石未松手,欧阳芾便由他抱着。“介卿,你莫吃子瞻的醋,你吃他的醋代表你不信任我,我是欣赏他,却也仅仅是欣赏罢了,我爱的人是介卿。” “......” 她太直白,太坦率,坦率到冲刷去他难以称作君子的酸意。 “介卿,你知我为何要亲自对你说吗,因他人不懂我心底的念头,我见子瞻遭那样对待,便忆起从前的叔父,庆历年间的新政终变作党争,人人党同伐异,君子亦无法例外,介卿,我们莫那样好么。” “你便如此信任苏子瞻的清白?” “介卿也信任他,不是么,介卿让师直查他,不过欲予他警告,教他莫再言论新法不是,可人的名声一旦毁了,便再也回不来了,介卿若烦他那张嘴,可将他贬去外地任官,莫予他不该有的罪名,也莫用这些罪名折磨他,好么。” 欧阳芾承认,她确对苏轼投以他人不具有的关心,那是她为数不多的私心,可她能为苏轼做的也仅止于此。 青丝拂过颈窝,轻缓得如同贴在耳畔的话语,耳鬓厮磨。 “......好。”他再次对她退让,任她约束他的行为,若她言他有错,他便更改错责,从善如流。 王安石并非不听劝诫之人,只看对方是否能将他说服。 而欧阳芾从来能说服他。 第72章 谢景温弹劾苏轼一案闹得沸沸扬扬,虽有元老重臣范镇、司马光等出言为苏轼辩解,然皇帝依旧不为所动,本以为此案没个数月翻不了篇,熟料王安石竟也于此时在皇帝面前为苏轼辩言,并称“苏轼固所学不正,然既无实据,不当捕风捉影,损其清誉”。 有人因此赞王安石为君子,也有人言其故作姿态,刻意在皇帝面前博好感,可王安石到底说服了赵顼不再追查,也的确博得了赵顼的敬佩与好感。 同时,新法虽举步维艰,实效却显而易见,因着青苗法等诸法令的实施,国库迅速充盈,于外,王安石力主王韶开展招抚西蕃事宜,并为其扫除周遭阻碍,新法的推行犹如东逝之水,再无回转余地。 看清这一点,九月,心灰意冷的司马光向皇帝请求外放,以端明殿学士兼翰林侍读学士、集贤殿修撰出知永兴军。 临行前,司马光作《奏弹王安石表》,言辞之烈堪称罕见: “参知政事王安石不合妄生奸诈,荧惑圣聪......首倡邪术,欲生乱阶;违法易常,轻革朝典;学非言伪,王制所诛;非曰良臣,是为民贼......” 欧阳芾原观此类文字已近麻木,待至看见司马光言“臣之与安石犹冰炭之不可共器,若寒暑之不可同时”,恍惚刹那,脑中闪过许多旧时画面。 “介卿,你莫难过。”乍闻欧阳芾此语,王安石略感意外。 “我未难过,”他安慰道,“无须为我担心。” 彼时王安石实话实言,好友纷纷因政见不合而离去的事实并未动摇他对新法的信念,情绪与感觉过于迟钝,直至许久后方徐徐回涌,铺天盖地侵袭没顶,稍稍一牵便痛彻心扉。 -- 第188页 友人,亲人,原来他甚么也丢掉了,甚么也未曾留下。 同月,吕惠卿因父丧去职,由曾布等人接替其司农寺之职,继续新法实施。 吕惠卿虽离开京师,之前筹划的一系列新法已陆续成型,是年冬,司农寺接连颁布保甲法、募役法,并率先于开封府界试行。 十二月,朝廷诰敕:右谏议大夫、参知政事王安石为礼部侍郎、平章事,自此擢为正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自任宰相当日,宅邸门庭若市,百官登门为之庆贺,持续了一月之久,赠来的贺礼堆在别院厢房落成了座小山,雪籽扑开窗扉,湿漉漉染了一片,欧阳芾方迟迟唤人将之收捡妥善。 天高云淡,空气里氤着薄雾,正厅簇满前来贺礼的官员,却半晌未见主人影子。 欧阳芾寻至西庑小阁,终在竹林前眺见那一袭点缀梅花的鹤氅,瘦落挺立的背影竟不似权倾朝野的宰相,而似茕茕孑立的诗家。 闻见脚步声,傲岸挺直的脊梁在回首向她时微微低下,那袭鹤氅便轻轻披盖在她肩头。 “介卿怎躲在这里,”欧阳芾心安理得裹了裹外披,“官员们俱在外面候着,半天找不见你,还以为你出去了。” “太吵,徒增烦扰。”王安石道。 欧阳芾便笑了:“你不出去受贺,他们是不会走的。” 王安石嗯了声,也不言些甚么,拉着她的手往林间踱去,难得的任性之举让欧阳芾心觉好笑,不再催他,只随他慢慢走着。 “是鸟的爪印?”王安石指给她看薄雪覆盖的土壤,欧阳芾讶道,“真难得,这个季节竟还有鸟儿觅食。” “是山雀,”王安石道,“适才飞过此处。” “这么冷,会不会冻死呀?”欧阳芾关切道。 “此类乌雀惯于冬季觅食,想来不觉寒冷。” “好坚强,”欧阳芾缩缩脖子,“比我坚强。” 王安石视向她,握着的手指纤细冰凉,即便在他温热掌心焐了半刻亦未回暖多少。“我有一件礼物赠你。”他道,牵着她往阁子里去。 “甚么礼物这么神秘?”欧阳芾探头探脑,瞅着王安石自书阁内取出一方长盒,内里躺着包裹精细的画绢,摊开来,淋漓墨笔勾勒的烟云峰林直映眼帘。 “这是——” “李成的寒林图真迹。”王安石道。 欧阳芾眼睛都直了,盯着那画半晌,方想起来问:“你从何处寻来的?” “和甫于河东路巡访时偶然觅见,知你爱画,便向对方购了来。”王安石简单道。 至于其间的辗转波折,数度磋商,包括他亲写信件与对方求画,便一笔带过。 “和甫哪有那个钱,”欧阳芾洞悉道,“定是介卿给他钱,让他买下的罢。” 王安石不答,她既猜出来了,他也不必再多言:“往后你欲收藏何人笔墨,我们便去寻何人笔墨,可好?” “往后?”欧阳芾疑惑。 王安石取笔蘸墨,于窗上题了两列诗:霜筠雪竹钟山寺,投老归与寄此生。 欧阳芾怔了怔,忽地明了过来:“介卿,你在同我告白吗?” “嗯,”王安石道,“你愿意么。”待此间事了,我们一同偕老钟山。 “我愿意呀,”欧阳芾牵紧他的手,“此窗为证,介卿可莫食言。” “好。” 元月的朝堂围绕新颁布的募役法产生了不小争议,部分官员认为自古以来徭役皆由乡户承担,改为招募浮浪无业之人担负徭役,恐有盗用之奸,更多官员则是反对向官户征收役钱,认为以往官员之家皆可免去徭役,目今却要平白多交一份差役钱,于理不合。 曾布于廷前据理力争,细数差役给黎庶造成的苦难,以往州县除少数朝廷派遣的官员外,衙里事务皆强行摊派与百姓轮流承担,且无任何酬劳,收不上税则须以自己家产顶税,长途运送的物资出了损失也须自己赔偿,因承担差役而破产的人家不在少数,更有人隐瞒财产、降低户等、甚或流亡在外数年不归以逃避差役。 此前已有不少官员多次上书陈述差役之害,赵顼清楚差役法弊端,而与王安石、吕惠卿、曾布等所创募役法,恰是改以往无偿摊派劳役为有偿雇佣劳役,百姓以户等交纳免役钱,朝廷便以这笔钱雇人当差。 改差役为募役不但可减轻百姓负担,使百姓精力回归农事,更可为朝廷增添一笔收入,然此举触动士大夫利益,从前毋须承担差役的官宦人家如今也须交纳助役钱,故一时官员反对募役法的劄子接连不断往赵顼面前递去。 皇城暗流涌动,阴谋酝酿其中。 “欧阳夫人的墨竹图,出价一千两。” 雅堂里,画行徐徐展出近日所得新画,爱好吟风弄月的文人士子与附庸风雅的贵胄子弟皆喜来此观赏名画,出得起价的还可将之购去收藏。 因着皇帝青睐,欧阳芾旧时的画作也被竞相抢购,这幅嘉祐年间的墨竹图亦辗转至画行供人观赏。 “欧阳氏画竹善用淡墨渲染,飘渺空灵,清莹恬淡,恰若此幅,便似漫云风雾笼罩,竹枝细瘦劲拔,竹叶繁而不乱,密而不杂,不但挥洒自如,更含铮铮风骨,神韵兼备,形似之外还具写意。” 画行师傅不遗余力褒扬着,看客们亦纷纷交口称赞,众人背后,两名襕衫士子远远伫立观着那画,其中一人忽然哂笑。 -- 第189页 “子瞻何以发笑?”身旁士人不解询问。 苏轼道:“二娘的画虽好,最佳者却非墨竹,这幅画远没有与可的好。” 他口中所言“与可”,便是身侧这位较他年长的士子,文同文与可。 文同摇了摇头:“我倒觉得,女子能画成此般,已然难得。” 文同乃苏轼从表兄,擅诗文书画,尤善画竹,苏轼的画亦受他指导。 “二娘若知你如此评价她,定不会开心。” “为何?” 苏轼笑而不答。 “我适才方在疑惑,”文同道,“子瞻与那位夫人是旧识,今日怎对其如此苛责。” “我非苛责二娘,但瞧不起那位兄台,不知他阿谀的是二娘还是王相。” “子瞻。”文同蹙眉。 与苏轼的疏旷率直相反,文同虽也于馆阁任职,然性子沉静稳重,超然澹泊,从不轻易论人长短,京中议论纷纭,他从不参与一言。 苏轼一再上书议论朝政,平日与友聚会也多爱指陈时事,言多讥讽,文同为其担忧,常规劝于他。 “......近日皇城司察卒又增了不少,耳目遍布京中各处,子瞻言事不可不小心。”文同劝道。 自新法实施以来,为打击反变法者,皇城司权力空前鼎盛,“谤议时政者收罪之”,民间往往以飞语受祸。 他的话勾起苏轼回忆,眸里晦涩一闪而过,苏轼笑了笑:“我明白......那便不言其他,单言与可方才那句。” “甚么?” “二娘画竹不如与可,然山水远非你我可及,与可切莫看轻了她。” 文同笑了:“欧阳夫人的山水画乃当世一流,我岂敢看轻。”思忖稍许,补充道:“欧阳夫人为画师,重形似胜过神似,与你我风格却是殊途。” 是日天朗气清,仆人将沏好的茶送往书房,搁在王安石案边,闻后者道:“夫人去了何处?” “夫人一早去了温家娘子的店里,说是晚些才回。”仆人答。 王安石搁了手中劄子,又拿起另一份,方道:“好,你下去罢。” “是。” 时至巳时,本该清净安宁的屋外不知何时开始起了一阵喧嚷声,似堆着许多人在吵闹争执。 那声音愈来愈高,趋近尖锐,分明有人于宅院外叫骂,王安石搁了手底劄子,方踏出房门,便见仆婢神色慌乱地赶来: “不好了郎君,宅子外面堆满了闹事的百姓,吵着要郎君出去与他们对峙。” “何处来的百姓?”王安石眉头蹙紧。 “奴不知,他们人数太多,听门房说一眼望去约莫有成百上千人,将整条街俱围满了,不少人手里还拿着家伙,门房将前后院门均锁紧了,目下不知如何是好。” 王安石撩袍往前院步去。 “让王相出来!”“让王相出来!” 隔着一扇院门,叫嚷声震天动地,令人心惊胆战。 守在院门前的仆婢惊恐失措,远远瞧见王安石身影,纷纷垂首:“郎君。” 王安石止步于门前:“外面发生何事?” “听闻是附近县里的乡户,来向郎君讨要公道。”仆役回道。 “甚么公道?” 仆婢们摇首不知。 院外喊声愈渐激烈:“王安石,出来!”“出来!”“别缩在家里,今日非给大家伙一个说法!” 院门陡然“砰砰”作响,似有人在外撞门,胆子稍小的婢女闻着震耳欲聋的砸门声,抱成一团瑟瑟发抖,唯恐久经风霜的木门遭人撞破。 喊骂声里间杂着污言秽语,门房见王安石身形欲动,忙抢前阻止:“郎君万莫出去!外面俱是野蛮粗暴的悍民,奴适才观过,足有千人之多,郎君此刻出去,只怕那些悍民情绪激动下伤着郎君!” 千人之众,纵使宰相宅邸的仆役奴婢加在一起亦不足抵挡。 “那些悍民手里还拿着锄头,此刻出去同他们说甚么他们都不会听的,郎君切莫以身犯险,还是待街司将他们驱赶尽了再出去。” 上了年纪的老仆将王安石袍袖攥住,苦苦相劝,生怕他一时冲动出去硬与人对峙。 王安石双手搀着忧心忡忡的老仆,欲言又止,近在咫尺的刺耳喧嚣教他眉头一刻也未舒开。 宰相私宅遭暴民围堵,此前所未有的事端令他隐隐产生不祥预感,正待凝神细思,蓦地闻见院外叫喊声中夹杂了一丝微弱而惊惶的女声: “夫人!” 王安石陡然一震,那道声音随即清晰可闻:“你们做甚么!放开我家夫人!” “郎君!”奴婢唤道,然已来不及。 “将门打开。”王安石几步上前,立在门口。 “郎君......” “打开!” 乡民猛烈拍打着院门,忽地吱呀一声,木门自内松了力道,两扇紧闭的门扉倏地开启,一道笔直肃穆身影从内踏出,目光逡巡过众人。 叫嚷陡然止息。 那道目光飞快掠过面前乌泱泱攒动的人头,落在拥挤于其间的一驾马车旁。 “......夫君。”欧阳芾亦望见他,不觉出口唤道。 王安石瞳眸微不可见地骤缩,那声“介卿”销声匿迹于她唇畔,余下强自镇定的一声“夫君”。 “放了她,”王安石道,“诸位要王某如何给予交代,王某悉数给予诸位。” -- 第190页 第73章 “自去岁寿康公主出嫁后,你似清闲了许多。” 画楼外人来人往,温仪手指拨弄着墨玉算盘,同欧阳芾有一搭没一搭闲聊。 近岁画楼生意渐佳,门面较之从前扩充一倍有余,堂内宽敞明净,人观着也舒服,温仪年纪渐长后不再爱涂脂抹粉,往往仅一层薄妆示人,发髻松松挽在脑后,形容清淡昳丽,仿若出水芙蓉。 “嗯,”欧阳芾拾了块点心,边吃边应,“还差两幅官家要的屏画,待交了差,便彻底闲下来了。” 赵莹简去岁嫁与左卫将军张敦礼,欧阳芾照例为她送亲,教两位公主作画之事便就此告一段落。 “闲下来后欲做些甚么,考虑过么?”温仪问。 欧阳芾想了想:“目下还未考虑,届时再说罢。” 与温仪复聊些琐事,话别登上马车,归家路上,欧阳芾坐在车内,隐约闻得外界喧哗,掀帘一看,道旁拥了密密麻麻身着皂衣的乡民,正不断喧嚷甚么。 “怎么回事?”欧阳芾不由问道。 葶儿茫然摇首,忽而指向前方:“娘子你看,那不是咱们院门么——” 向前远眺,宅邸门前被群手持锄头与铁锹的布衣百姓里三层外三层团团裹住,人声鼎沸,气势汹汹。 马夫亦觉出不妥,回身向欧阳芾道:“夫人坐在车内莫出来,有些古怪。” 何止古怪,马蹄踏动声逐渐隐没于层层叠叠的叫喊声中,那其间浸透愤怒、指名道姓的一句句尖锐斥骂,分明冲着宅邸主人而去。 “娘子......”葶儿面容惧怕,“郎君不会出事罢?” 欧阳芾同样心如擂鼓,对她扯出抹笑:“莫怕,门还关得紧紧的,他在屋内定然无恙。” “我们要见王相!”“让王相出来!” “出来!” 马车陷入包围,行动愈来愈迟缓,终至再也无法动弹。掉头已然不及,有人率先觉出车内人的身份,堵在马车前喊道: “王安石在马车里!” “让他出来!” “你们弄错了,车内之人不是王相——”马夫阻拦不及,教人攀上马车硬挤了开,欧阳芾忧他安危,掀开车帘径自迈了出去:“安伯,你无事罢!” “夫人出来做甚么,快快进去。”安伯颤巍巍扶着她,连将她往车厢内推。 欧阳芾无奈又心疼,对方都攀上来了,她又能躲去何处。 闻见马夫称谓,为首一人反应过来,盯着欧阳芾道:“——是王安石的夫人!” 众人纷纷恍悟,其间一人高叫:“大伙拿了王相夫人,逼王相出来!” “你们做甚么,”葶儿在后惊惶道,“夫人!” 混乱中不知何处伸来的手将欧阳芾推下马车,她跌踉着站稳脚步,几缕青丝仓皇垂落。 “放开我家夫人!”葶儿跟着跳下,拼命挡在欧阳芾身前。 欧阳芾手心泛冷,强自镇定,踏前一步将葶儿护在身后:“我无事......诸位请冷静!” 未待再言,门闩忽地清脆响动,院门里迈出道瘦削挺直的身影。 乡民霎时安静,一身半旧宽袖青袍的王安石眉宇凌然正肃,将面前众人扫视过,威慑气势使得近前几人不自觉后退,欧阳芾愣住,与他寻找的眸子相对上。 介卿。她哑然,迟了迟方唤道:“......夫君。” “放了她,”王安石道,“诸位要王某如何给予交代,王某悉数给予诸位。” 顷刻沉寂,一名衣衫褴褛的青壮男子道:“放了夫人,王相如何保证予我们公道?” 王安石皱眉,问:“你是何地乡民?” “回王相,我们俱是东明县的农户。”答话者为一苍颜白发、骨瘦嶙峋的老人,举手投足较之青年更为恭敬。 见他模样,王安石放缓声调道:“内子与此事无关,诸位父老若欲拿人,拿我便是,安石自不逃脱分毫。” “这......”乡民们踯躅相觑。 “不必。”一道女声自众人背后响起,王安石视向平静如水的欧阳芾,“夫君同他们谈话便是,我就站在此处,哪儿也不去。” 与端丽容貌不相称的坚定口吻令百姓现出各色神情,王安石掩于袖下的手不觉握紧。 “百姓有冤要申,夫君当为他们做主,他们不是暴民,只是苦主罢了,”欧阳芾道,“他们不会伤害我的。” 众目注视下,须臾,王安石妥协地移开了视线,向适才那位发言的青壮男子道:“足下可愿将事情始末相告,若有冤屈,安石定当竭力为诸位解决。” 那青年男子道:“我们乃是附近东明县的农户,且俱为四等户,今岁初施行的募役法却要大家按三等户交纳役钱,大家伙拿不出钱,去县衙申诉,县官却说此事他们无权受理,叫我们来京城找王相。” 司农寺规定,开封府界诸县民第四等及以下免纳役钱。王安石道:“你们是四等户?” “是啊,此处聚集的一千多户百姓均为四等户,王相若不信,可去我们家中查实,我们从来便不是三等户。”男子诚恳道。 王安石将骚动不安的人群视去,裹于灰布麻衣下的多为面容黝黑、皮肤粗粝的穷苦农人,百姓不会撒谎,那么从中作梗者便是...... “是谁升了你们的户等?” “是县衙派人前来核查家产,把我们俱编为三等户。” -- 第191页 “你们知县是谁?” 乡民踟蹰不敢言。 “毋须惧怕,但说来。” “知县名叫贾蕃,”青壮男子道,“贾知县说是王相规定重新审定户等,且说此事不归县衙权判,我们纵去县衙讨公道也无用。” 贾蕃。王安石默念此名,但觉几分熟悉。“你们今日来此,贾知县知否?” “贾知县在我们来京前便调任他处,我们寻不到知县,衙役们说我们惟有来京城找王相才管用。” 此言一出,不止王安石,便连欧阳芾亦觉巧合过甚,贾蕃升了千余农户的户等,偏偏又于此时调离东明县,不得不引人猜疑。 未加多思,王安石朝一众乡民道:“诸位所诉情状王某俱已明晰,王某可向诸位保证,从未下令提升百姓户等,其中或有人于法令擅作手脚,还请诸位今日先行归家,十日之内,王某必予诸位一个交代,倘使食言,届时诸位自可将王某从这里驱逐出去。” 言辞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随后,王安石又遣人传话东京知府,予赶了半日路程的百姓一人一笔银两作为饭钱,众人方徐徐散去,周遭看热闹的士庶亦如潮水般退去。 欧阳芾回到宅院,王安石正同知府商议适才事端,此事闹得过大,恐不消半日便会传遍整个京师。 新法施行中出了问题,致使民怨沸腾,对变法派而言绝非佳闻。 “介卿。”待知府作揖告辞,欧阳芾担忧唤道。 王安石迟滞稍许,将她揽在怀里。“往后莫再犯险。”他心有余悸道。 “有介卿在,不危险。”欧阳芾道。 “我亦有无法护你之时。” 欧阳芾抬首,弯眸道:“介卿无法护我,世上便再无人可护我了,生死有命,只好随缘了。” “莫胡言。”王安石素不喜听她讲这类话,此刻将她揽得弥紧,几缕青丝散落额前,他伸手去拨至她耳后。 “介卿,贾蕃之事......” “我已命人调查,此事必有蹊跷,”王安石道,俄而语气缓和下来,“勿担心。” “好,我不担心。”欧阳芾道。 “找我做甚么?”酒楼内,章惇撩袍正坐。 欧阳芾将画好的纸稿递他:“你看看这个人。” 章惇接过观了观,纸上宽额细眼,五官平淡无奇之人非他所识。“这个人自称东明县农户,今早混在围堵人群当中,当时便是他将我推下马车,也是他叫嚣最甚,辱骂刺耳,我疑心他在刻意激起民愤。” “他将你推下马车?”章惇重点放在了别处。 “嗯,彼时我看了他一眼,他便往旁人身后躲,举止鬼祟,似不想我瞧见他的脸。” 章惇目光在她面容上迟了迟:“那你......” “我无事。”欧阳芾解释。 她确该无事,不然不会当日惊魂甫定,便迅速将对方模样画出,还于傍晚匆匆唤他前来。 “此人面庞白皙,不似每日下田耕作的农户,且众人散去时我又观了他眼,他未与旁人一道离开,反是转进条巷口没了踪影。” “此事你可告知王相?”章惇问她。 “没有,”欧阳芾实言,语调忽而犹豫,“他已很忙了,我仅仅是猜测,且怀疑之人又为求告的乡民,万一最终证实对方清白......” 章惇明白了。 蓦地扬了扬唇,抖着那张工笔细致、惟妙惟肖的人物画像道:“我与王相相比,确是清闲许多。” 慢条斯理的调侃,听上去像讽刺,然无丝毫怨怪在内。欧阳芾笑道:“你若有法子帮忙查查,便算我拜托你,日后定当好好答谢,若无法子,今日这顿也当我请你,耽误了你的时间,依旧向你道声谢。” 她请求他、拒绝他时,皆是这副好言好语又好脾气的模样,章惇倏地闪过念头,想知她在王相面前,是如何同对方争吵的。 “不必了,”将画折了两折,收入袖间,章惇起身道,“此事关系重大,今日已惊动官家,那帮顽固老臣又借此在向官家絮叨新法不是,趁着耳朵还未生茧,我先去将你说的这人查上一查,若真能查出些甚么,便是天大的喜讯。” “那便多谢子厚了。”欧阳芾起身道。 “感激之词留着日后再言罢,万莫以为一顿饭便可将我打发了。” “你说要甚么,我能给俱给,纵使天上的月亮也给你摘下来。”得知他有法子查,欧阳芾亦放松不少,嘴里又开始不正经。 章惇笑了一笑,却不接话,饮尽盏里清酒:“走了。” 纵马驱驰回家,将身上衣袍褪了,换了套简便袍服,章惇立于铜镜前,正理着袍领,妻子张氏自里间步出,关怀道:“这么晚了,怎还要出门?” “有些要紧事,今夜须往东明县一趟。”章惇顺口答着。 连夜奔波,张氏不由心疼起丈夫,眸光从对方身上落至旁侧堆了衣物的案几,衣裳边有张折了两折的宣纸,借由灯火隐约可见是幅墨画。 张氏好奇将之拾起,章惇亦未阻拦,由她展开端详。 那是幅形象细腻的人物画,五官轮廓虽不突出,然栩栩如生,特征显著,教人一眼便印象深刻。 不知为何,直觉告诉她这是女子手笔。 “听闻欧阳夫人曾为天子作人物画,想来与这幅画相比更胜一筹。”张氏状若无心道。 -- 第192页 “大略是罢。”章惇道。 “......夫君是否还念着她?” “念着谁?” “......” 沉默稍许,章惇亦无打破沉默之意,终是张氏先妥协道:“夫君往后还是少流连声色罢,又无法娶那些女子,何必纠缠不清,想来对那女子亦非好事。” 章惇心道,我何来纠缠不清,嘴巴上道着:“好,我知道了。” 约略是敷衍,可张氏素来劝不动章惇,便也无意再劝。 马蹄驱驰于官道,夜色如浓稠墨汁倾泻于顶,一缕天光也找不见,待晨曙熹微,雾气沾染了叶尖也沾染了奔波者的衣袍。 十日后,案情查明,时任知东明县事贾蕃故意将原无役钱负担的四等户升为需纳役钱的三等户,民户诉告无门,迫于无法而至时任宰相的王安石宅邸陈诉冤情。 提点开封府界诸县镇公事赵子几于调查此案过程中发现,贾蕃非但擅自升民户等,且犯过许多其他罪行,如贷借官钱与手力、因同天节沽市村酒,创买部夫席屋等事。 故王安石于天子面前道:“知东明县贾蕃,好附流俗,屡犯罪责而不知悔,近枢密院选差勾当进奏院,更为用人失当,愿陛下严厉惩处,以儆效尤。” 台谏杨绘、刘挚为贾蕃辩护:“畿民有诉,而苛刻之人反怒县官,以不能禁遏民怨为罪,却是何故?” 杨绘、刘挚为贾蕃开脱罪行,不止因其同为反变法派,更因贾蕃为枢密使文彦博的学生,由于皇帝压制,文彦博等老臣不便公开反对新法,故授意贾蕃刻意破坏新法实施,惹民怨沸腾,而令新法无法继续。 曾布力争于廷,对杨绘、刘挚等指陈的募役法诸多不便一一反驳,对台谏官数次上章沮丧新法之举更为批驳,廷下,王安石单独奏对,欲对此事严查不讳。 “陛下认为,贾藩身为一小小知县,何敢阻扰新法?”迩英阁内,王安石肃立于赵顼面前,有条不紊且不容置疑道,“贾藩不过为人驱使,真正阻碍法令之人当为其师文彦博。” “卿有何凭据?”赵顼问道。 “此便为凭据。”王安石将一卷文书呈上,内侍递予赵顼,后者摊开观阅。 “大理寺已详查此人来历,其人原为文彦博从弟家奴,不为东明县农户,那日却混迹于闹事者中,意欲挑拨民情,使官民对立,情形此人皆已招供,望陛下明鉴。” 赵顼观阅的正为大理寺审讯出的口供,黑纸白字加亲笔画押,再无抵赖余地。 身为皇帝,赵顼不愿重责老臣,似文彦博这般三朝元老,赵顼更愿意保全其体面,然王安石却无任何全其体面之意。 “......卿受委屈了。”赵顼出言安抚。 “回陛下,臣不委屈,”王安石作揖道,“但请陛下清楚一件事——开封府界诸县尚属京师管辖,天子脚下便有人敢于暗操权术,阻碍新法,放之全国,此类情状又当何许之多。” 王安石手中供状自得益于章惇的暗访,而章惇的暗访又以欧阳芾那幅画为凭依,此事本瞒不过王安石,只须将画稿取来一观便可知晓。 王安石闻着章惇的陈述,不由问他:“既如此,为何她不亲自向我道来?” 跑了一天腿都快断了的章惇把欧阳芾那套说辞复述与他,便见王安石摩挲着画稿沉思入神,章惇思着这两人应是不会吵架了。 然当王安石亲自问起欧阳芾时,后者却道:“因我想教介卿夸我呀。” “纵无此事,我亦不会怪你。”王安石执着于她肯让别人帮忙却不让自己知晓之事。 “那我下回头一个告诉介卿好了,”欧阳芾道,“介卿,你看牡丹花开了。”她指着墙角几株粉嫩娇艳的花团。 “......”不满她的轻描淡写,插科打诨,王安石抿唇不语。 “介卿,我想给这几盆花换个大些的花盆。”这是继续插科打诨的欧阳芾。 她拉住王安石的手,后者被她扯了扯,便也不再抵抗,随着她屈膝蹲下。 “你帮我好不好,我力气不够,挖不出来。”泥灰沾了她一手,她随意拍拍又去拿铁铲。 “当心,”王安石看着她蛮力往下铲的动作,将她手里锋锐器具取过,“我来。” 欧阳芾乖乖松手,在旁观着,倏而掬起笑容。 身后不远回廊路过两名婢女,其中一人望见蹲于墙角的两道背影,讶道:“郎君与娘子在做甚么?这种事交由下人去做便好,何须亲自动手。” 身旁葶儿一笑,道:“这你便不懂了,娘子说过,此谓‘情趣’。” 第74章 东明县一案,赵顼终归没有追究文彦博的责任,只令贾蕃以不奉法之罪谪监衡州盐仓,为贾蕃辩护的御史杨绘、刘挚两人皆被贬官。 反变法派于台谏中的力量再度削弱,御史台逐渐由变法派控制。 燕舞莺啼芳树,细柳斜笼绮陌,院子里几个孩童追逐打闹,魏玩端着碟蜜饯果子踱出屋,朝满院子撒疯欢耍的幼子道:“慢些跑,莫摔着了。” 曾綖跟在哥哥姐姐屁股后面撒欢,根本未听进去。 将果碟放于石案上,又往客人面前推了推,陡然听得背后一声嘹亮嗓音:“裴毓!等等我!” 魏玩回首:“这孩子,怎么直呼姐姐名字呢!” “不打紧,小孩子闹着玩罢了。”裴如观温言笑笑,放任女儿同两个男童一处玩耍。 -- 第193页 裴如观的女儿裴毓比王雱大一岁,比曾綖大了三岁,目今已八岁了,眉眼里愈来愈透出穆知瑾的样子。裴如观疼爱幼女,不但教她读书识字,亦教她念诗作词,俨然有培养一代才女的架势。 此刻一代才女正指使王雱、曾綖两个弟弟爬树摘果子,然欧阳芾在旁观着,颇觉女孩跃跃欲试也想上去爬。 “毓儿大了,怀安也可轻松些了。”曾布感叹道,“女儿到底比儿子贴己,这一点我倒羡慕怀安。” 裴如观笑道:“平日皆是乳娘在陪她,我还嫌自己陪她不够。” “往后毓儿还得学琴棋书画,怀安一人照顾得来么?”魏玩道,“可曾考虑过再为毓儿找一位娘亲?” 裴如观怔了怔,婉言道:“我尚无此打算。” 自穆知瑾逝世,裴如观独自抚养女儿,至今未再娶妻。 欧阳芾毛遂自荐道:“毓儿若学书画,我可以教。”朝裴如观眨眸:“反正雱儿也要学,多教一个也是教。” “那便多谢夫人了。”裴如观呈出笑意,面色不禁柔和。 大抵因对王安石的敬意,私底下他也素来规规矩矩唤欧阳芾“夫人”,唤王安石“介甫先生”。 “但诗词我便不行了,只能让玉汝教,我只会荼毒了你女儿。”欧阳芾紧跟着补充。 玉汝是魏玩的字,魏玩出身于名门官宦世家,嘉祐五年嫁与曾布,两人可谓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眷侣,魏玩饱读诗书,富有才情,常与曾布作词唱和,夫妻亦被周遭人称作“良匹”佳偶,让欧阳芾羡慕万分。 听她此言,几人俱笑起来。 “雱儿似也到了入童子学的年纪?”魏玩问。 “是啊。”欧阳芾叹道,上学可是苦差事,她不由同情起儿子,好在她自己已熬过那段黑暗。 “说到入学,目下正有件事,要两位娘子拿拿主意,提提意见。”曾布忽而道。 “哦,何事?” “官家欲改革太学,令我等拟了草案,目今我们正同王相商议此事,王相对于取士之法向来看重,这套太学新制尚未颁布,须得听取各方意见,慎重实行。” “甚么新制?”欧阳芾不由好奇。 “简单言,便是将如今的太学分为外舍、内舍、上舍三等,学生依实力优劣选入,”裴如观道,“外舍可不限员,考核优异者升内舍,员二百,内舍优异者升上舍,员一百,从所讲官授学。州学考核优异者亦可入太学就读。” “听上去颇为新鲜,”魏玩想了想道,“如何考核呢?” “学校养士,当以入朝为官为首要,去岁科举已罢诗赋贴经墨义而改试诸经大义,太学同样以经义、策论为试,分私试、公试两类,凡私试,孟月经义、仲月论、季月策;凡公试,初场经义、次场策论。太学之中考核优异者可不经科举,直接授予官职。”曾布道。 “如此既能督促士子时刻用功,不至懈怠,又可长期考察士子,不以一次失利或侥幸论成败,”魏玩立时便明白了其中用意,“我以为此法甚好,若能切实推行,当为我朝一大幸事。” 她转面向欧阳芾:“二娘以为呢......二娘?” 欧阳芾目光痴傻,直直盯着曾布:“此番新制是由何人提出?” 曾布被她瞧得奇怪:“自是王相提出,何处不妥么?” “啊......没有。”欧阳芾敛了目光,发出意味悠长的感叹。她竟以为是哪位同她一样的他乡来客,才能提出如此接近那个世界的学校制度。 原来是自己夫君,打扰了。 不过,“我也以为此法甚好,”欧阳芾道,“我还有些主意,子宣、怀安可愿一听?” “自然。”二人欣然道。 欧阳芾遂竹筒倒豆子般将自己记忆里那些折磨学生的办法尽数道来,甚么模拟考、甚么学习标兵、甚么全年成绩加权平均、甚么寒暑作业、课题实践,全然忘了自己曾深受其害的事实。 最最重要的,欧阳芾不忘道:“师者,传道受业解惑也。不止学生,学官亦须考核,教导有方、成绩突出者当予升迁,执事不修者当贬降或罢黜。” 这下换作其余三人直愣愣盯着欧阳芾。 “......二娘何处得来这许多点子,”曾布失笑,又含赞许道,“确有道理——此为王相的主意么?” “自然不是,此为我的主意,”欧阳芾不满道,“不信你向他道来,看他是否听过,他定然未曾听闻。” 王安石确不曾听闻。 曾布将意见同他详细述来时,他沉吟少许,略去其中可行度不高者,将剩下几则与曾布商讨片刻,方问:“此番意见为何人所提?” 曾布忽地一笑:“是欧阳夫人所提。” 王安石微怔,旋即促笑了声,眸光望向那列要求考核学官的意见:“难怪。” 熙宁四年,以锡庆院、朝集院为太学讲舍,上舍一百人,内舍二百人,外舍不限人数,设京东、京西、河东、河北、陕西五路学校,聘陆佃、龚原、沈季长、叶涛等为太学直讲。 学官所教以经学为主,每人专治一门,两人共讲一经,实为两者相较高低、优胜劣汰之意,又以学生行艺进退纳入学官考绩,权其升黜。 “介卿若在太学,定为上舍生。”欧阳芾对王安石信心满满,“介卿可是学霸。” -- 第194页 王安石听懂了前半句,未懂后半句:“学霸?” 欧阳芾便与他解释,又将“学渣”之意一并告诉他。“介卿是学霸,我是学渣,”她自认道,“学霸是看不上学渣的。” 王安石笑了:“可我便看上了。” 他本脱口而出之言,却教欧阳芾霎时颜色忧郁:“介卿,你这是承认了我是学渣。” 王安石:“......” 王安石咳了咳,道:“人本殊异,何来‘学霸’‘学渣’之分,但材不同罢了。” 欧阳芾幽怨看他。 “太学须学官,我让深之、农师为国子直讲,来京师任教,你也可看看他们,如何?”王安石转移话题道。 “好呀,”欧阳芾顿时欣喜,“我好久未见他们了,还挺想他们的。” 深之、农师乃龚原、陆佃二人,他二人治平年间俱从学于王安石,陆佃更于去岁擢进士甲科,授蔡州观察推官。 欧阳芾忆起昔时陆佃着草履、背铺盖,跋涉千里而往江宁向王安石求学的情形,不觉怀念。 “那郑侠呢,他不来么?”她问。 “他尚在光州任司法参军,我予他书信,他仍愿留在光州,至明年届满回京你再见他不迟。”知晓欧阳芾因教郑侠作画而对他格外投以关注,王安石答她道。 “也好。” “还有一事,”王安石道,换作过去他定不愿告知欧阳芾,然如今他已决心退让,“苏子瞻递了请放外任的劄子,中书批示已下,令其出任杭州通判,不日离京。” 欧阳芾一时未作反应,只视着他出神。 “......你若想送他,可于他离京之前去。” 欧阳芾慢慢地,慢慢地勾起笑容,托起王安石手掌将面颊贴在他掌心:“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介卿让子瞻去杭州,真便宜了他。” 东南繁盛之地,莫过苏杭二都,白堤炊烟,豪奢户市,应十分符合诗人喜好。 “我以为你会高兴。”王安石淡道。 “我是高兴,”欧阳芾道,“我嫁与了介卿,是我今生最高兴的事。” 王安石触摸着她的面容,唇动了动:“......我也是。” “官人,你见着我的镜奁了么?” 院门外,驮满行李的马车还在不断塞着小件家当,王闰之半晌找不见镜奁,出了屋问苏轼道。 “你那些闺奁我从未动过,”苏轼正抱着一岁的次子苏迨逗乐,闻言安慰,“找不见便罢了,路上再买便是。” “官人又说这话了,咱们非富贵人家,哪能甚么东西找不见便再买呢,如此下去家中资财迟早要空空如也。”王闰之轻轻抱怨,语气无多少责怪,却是无奈居多。 苏轼笑而不驳,转头又去逗幼子。 “郎君,欧阳娘子来了。” 仆役前来传话,苏轼面色顿了一顿:“好,知道了。” 欧阳芾立于马车前观着下人搬运行李,身后朗润嗓音道:“数月前我还送与可出知陵州,熟料今日便换成了自己。” 欧阳芾回首,一袭白袍墨带的苏轼含笑翩然而立,岁月未改纯净朴质的赤子心怀,只将青涩化作几许眉目里的成熟。 “王相知你来此么?” “子瞻认为他没有这个度量吗?” 苏轼笑道:“当日司马学士出知永兴军,王相知其向来俭朴,必不肯劳师动众,专遣人于汴河相送一程,王相之度量,轼岂敢轻度。” 他自然清楚,便是议论不合之人,王安石也仅外放不用则了,未曾施予迫害,更何况那位高高在上的相公至今一不坐轿,二不纳妾,这般人物便是骂他“轻薄”,他苏子瞻也认了。 “王公操行洁白,世间罕有,”苏轼终于亲口承认,“只可惜,滥用奸佞,妄更国法,此非轼敢苟同。” “那子瞻便去看看罢,”欧阳芾不恼,淡笑道,“去亲眼看看,我夫君的新政是否真的一无是处。” “轼曾疑惑,二娘为何如此信任王相。” “因我知晓,那些政策是良策。”欧阳芾道。那些法令与后世何其相似,她焉能无觉。 苏轼不言。 “子瞻不信我,”欧阳芾微微一笑,不以为意,“我只是名女子,他事不知,惟知一样:但凡法度,自上而下,势必走样。小人自是投机钻营,而君子倘自命清高,偏安一隅闭门不出,才教天下百姓落入小人之手。子瞻率直敢为,只望子瞻在杭州,凡事以百姓好为上,不必顾那许多,倘使有人言子瞻不是,我便去求我夫君要他放过子瞻。” 彼时苏轼尚不认为新法有益,却也为欧阳芾大义所感,倘使政见相合,他扪心自问,何尝不愿从游于相公之门。 “二娘何须恳托,这自是苏某该做的。”挥去心头不当有的遗憾,苏轼用澄明眸光视向欧阳芾,“我依旧认为,王相有二娘为妻,是王相之幸。” “这话我爱听。”欧阳芾笑起来。 “不过——” “甚么?” 苏轼略带了玩笑口吻:“当初二娘看我的眼神,我还以为——” “以为甚么?” 以为二娘心仪苏某。这话苏轼藏于喉间未说,此刻更觉不必再言。“罢了,”他淡笑,“王相会恼的。” 似明白了他要说甚么,欧阳芾噗嗤一笑,终摇了摇头。“子瞻若路过蔡州,替我探望下叔父罢。”她道。 -- 第195页 即便到了蔡州,欧阳修请求退归的劄子仍旧接二连三地递往中书,礼记曰,“七十不俟朝”,其致仕年纪未到,朝廷数加优礼,曲意挽留,始终无法改其心意。 六月,赵顼终于下旨,准许了欧阳修的致仕请求,薛氏寄信与远在汴京的欧阳芾陈说此事时,朝中正在因一幅寓意晦涩之画而搅缠争扰。 “府界既淤田,又修差役,作保甲,人极疲劳。”资政殿内,冯京作揖劝道。 “淤田于百姓有何患苦?”赵顼质疑,“询访邻近百姓,皆以免役为喜,虽出钱财,然再无劳役刑责之忧,人人皆自情愿。” 文彦博道:“祖.宗之法俱在,不须更张以失人心。” “更张法制,于士大夫诚多不悦,然于百姓有何不便?”赵顼道。 “陛下与士大夫治天下,非与百姓治天下。”文彦博立时辩道。 下了资政殿,赵顼往后宫而去,一路走得飞快。 “官家,官家。” 勾当皇城司内侍苏利涉在身后追唤,赵顼停了步子:“何事?” 察出皇帝心情不佳,苏利涉欠身缓道:“今日皇城司于京中闻得一事,还望官家知悉。” “甚么事?”赵顼思忖一瞬,料来应与新法有关。 皇城司由皇帝近臣执掌,除监察官员外,亦收集街谈巷议,以防民怨,苏利涉为保守之人,凡认为不重要之事皆摒弃不报,他说有事,应为不小的事。 “大相国寺东面的石壁上今日被人发现作了幅画,谣言或称有映射朝廷之嫌。”苏利涉道。 “大相国寺?”赵顼迟疑。相国寺乃皇家寺院,平常士庶往来频繁,若有人于壁上题诗作画,当留连不少观客,“那幅画可有抄下来?” “是,已命人原样抄下,”苏利涉自袖间捧出白绢,“请官家过目。” 赵顼摊来一看,眸光自画绢后逐渐沉下,蓦地收了白绢,道:“此为何人所画?” 冯京下了朝堂,但觉心中疲累不已,又隐隐生出挫败之感,直至登上马车亦未再开口言过一句。 归家路上,途径大相国寺,车帘外堆挤纷扰的人群令他不由探出头去,视向寺院前那一片围簇的百姓。 “发生何事?”他问自家马夫。 “回郎君,似是壁上画了幅画,大家俱在观望。” 冯京略一凝思,吩咐道:“过去看看。” 至近前,目光越过众人,石壁上栩栩如生的图样映入眼帘:那是座府衙正门,屋檐与门前石柱皆寥寥数笔,却极易辨识,最引人注目的当为阶下两只活灵活现的禽兽,一只鸡飞扑着翅膀高高跃起,一只摇尾吐舌的犬与之四目相对,将扑未扑,蠢蠢欲动。 “这画......”冯京喃喃,略微细思后不由蹙眉。 “你说这作画之人当为何意?”士庶间传来交头接耳之声。 “这还不懂,你看这又是鸡又是犬,正所谓‘鸡犬不宁’,”旁侧一人指道,“鸡犬于公家门前相斗,暗指的便是如今两党于朝廷争斗,闹得朝野鸡犬不宁。” 后半句压低了音,然已落入不少人耳中,周遭纷纷发出恍悟之声。 “何止啊,你们仔细想想,”另一士子道,“鸡为禽,犬为兽——这作画之人是将朝中两党皆喻作禽兽了。” 冯京眉头蹙得愈深。 “何人如此大胆?” “嗐,你问我,我问谁去。” “......” “这幅画,”次日,未时,立于大相国寺石壁前的欧阳芾怔道,“......是我画的。” “娘子可莫乱说,”葶儿慌张拉住她衣袖,又往身畔来往人群视去,确定无人听见方才那句话,“这怎能是娘子画的,这是、这是要掉脑袋的!” 欧阳芾身子骤然一颤,心脏发紧:“可,这确是我的画。” 葶儿听她此言,脸都白了。 “不,我的意思是,这原是我的画,但不知被何人画在了此处。”欧阳芾迫使自己冷静,向她解释道。 大相国寺石壁上的画惹来市井之民观览甚至传抄,欧阳芾初次见到此画时,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可如今画里的含义,已与她最初作画时远远不同了。 欧阳芾反应过来,猛然对葶儿道:“我要去见官家。” 赵顼没有见她。 三日后,大理寺禀奏,画者身份不详,约略为夜半所作,此时已难查清,然原画出自何人已然探明。 大理寺关于案情陈禀的劄子以及某幅原画压在赵顼案前,留中不发。 然消息流窜速度迅疾难掩,几乎一夜之间朝野尽知。 崇政殿内,一御史出班道:“陛下,近日京中风闻大相国寺前有人作画辱蔑朝廷,讽刺朝官,此案大理寺已查明,其画为王相之妻欧阳氏所作,臣以为当予以严惩,以儆效尤。” “欧阳氏骄横跋扈,此前常出入宫禁,人言其行为放肆无忌,傲慢失礼,陛下若因欧阳氏曾为公主师而对其宽仁,此对朝廷、对陛下声誉皆危害甚重,”范纯仁出班道,“欧阳氏轻慢朝廷,恃陛下圣宠而骄,有负陛下信赖,陛下宜当诏令严惩,以示训戒,使朝官亲眷往后莫敢恣言朝堂。” 赵顼望向殿阶下最靠前的一处位置,那里今日罕见空着,却是王安石的位置。 “陛下,欧阳氏此画当无轻慢朝廷之意,”冯京出班道,“此画仅为两只动物于道旁戏耍,恰在府衙门前,臣以为不当以区区一幅画引为罪责。” -- 第196页 “两只动物戏耍,怎如此恰好,正于公府门前,且一只是禽,一只是兽,”另一御史驳道,“此画居心为何,有目之人皆当明了。” “还请陛下严惩欧阳氏!” “请陛下严惩欧阳氏!” “够了!”赵顼霍然起身,将阶下伏低脊梁、言辞昭昭的一班臣子视去,嗓音冷寒,“那幅画是朕让她画的,是否影射朝堂,朕最清楚。诸卿言其放肆无忌、傲慢失礼,是否也在言朕放肆无忌、傲慢失礼?” 众臣惶然:“臣等不敢!” 赵顼道:“朕不管此画为何人画在石壁上,但攻讦一女子,诸卿大臣体礼何在?” 阶下一片死寂。 “此事就此为止,朕不想再听见任何关于此事的议论,更不想再看见关于此事的劄子。”赵顼重坐下去,口吻沉厉道。 阶下静寂半晌,方又有人站出,换了事情陈述。 皇帝对于王安石及其妻子的偏袒赫然显露,即便如此,也无人敢于再就此事触怒天颜。 崇政殿奏对延续至近午,下了朝,内侍近前向赵顼道:“图画院郭熙在殿外候了一上午,官家是否要见他?” 赵顼脚步迟滞,神色倦了倦:“怕又是来替欧阳夫人求情的罢——你去对他说,朕不欲追究任何人的责任,教他安心。” “是。”内侍领旨退去,忽被唤住。 “还有,传欧阳夫人进宫。”赵顼道。 欧阳芾并非头次入垂拱殿,这处天子听政之所,嘉祐年间,她因活板印字一事接受仁宗召见,彼时殿内除仁宗外,韩琦、富弼等宰执之臣亦在旁列。 如今赵顼却将旁人尽数挥退,仅留下两名垂目敛息的内侍,形同虚设。 赵顼静坐于书案后,见了欧阳芾容色一如往昔温和:“夫人来了。” “陛下,妾身有罪。”欧阳芾跪于他面前。 赵顼沉默须臾,道:“大理寺已经查明,作壁上之画者另有其人,夫人并无罪责。” “原画确为妾身所作,妾身无言辩解。”欧阳芾低首。 “朕已昭告群臣,此画为朕令夫人所作,夫人毋须承担任何责任。” 欧阳芾闭了闭目,心中不知是何滋味,再抬首,她视向赵顼:“官家何以偏袒妾身至此?妾身不值得官家撒谎。” 那幅画并非赵顼命她作的,而是嘉祐年间她见到官府门前鸡犬相斗的场景,甚觉有趣,随手将之画下。后收藏于书阁,给许多来家拜访的客人看过,若言追究,她亦不知该向何人追究。 “......妾身不但言行失当,更为夫君添了麻烦,妾身无颜领受官家好意。” 是啊,她何以令他偏袒至此。 赵顼忆起两日之前,同样伫立此殿中的那位师臣,他曾以为他的脊梁不会为任何人弯下。 「是臣累她。」他向赵顼拜首,「他人所针对者,无非臣一人而已,望陛下允臣辞去相位,内子无辜,还请陛下宽恕。」 该是谁在累谁。赵顼手底压着那幅灵动纯粹、生机勃勃的画稿。 一直是他自己在累别人。 第75章 家眷德行不修,宰执难辞其咎,弹劾王安石的劄子与批责欧阳芾的劄子一并呈至赵顼面前,赵顼当然清楚他们想做甚么。 真假虚实在悠悠众口之下何其脆弱而无人关心,纵使那幅画非欧阳芾所作,可既因她而起,缘何不是她故意示与别人,授意他人画在壁上。 王安石太明白这点,连相位也甘愿辞去,变法也退居其次,只为请求赵顼勿牵罪于她。 赵顼自不可能让这样的事发生,让欧阳芾获罪,王安石定会请辞,让王安石辞退,变法又将举步维艰。 故他不教欧阳芾以实言相告天下,宁以自身为信全其声誉。他谁的罪罚也不施予。 “朕只是......想弥补过错,”赵顼道,“朕让王卿受了太多委屈,又让夫人受委屈,朕......很惭愧。” 船只一旦破浪出海,便连舵手也无法全然掌控方向,只能顺势而为,战战兢兢。 欧阳芾步出垂拱殿时,郭熙正在殿门外等候,瞧见她的身影,欲言又止。 欧阳芾摇了摇头:“陛下没有责我。” 郭熙闭目,吐出一字:“好。” 愧意霎时翻涌,欧阳芾道:“抱歉,师傅,我......” “莫说傻话,”郭熙道,“此事你亦无法预料,毋须自责。” “是。”她焉能不自责。 “依我看,定是那帮顽固老臣暗中指使,栽赃陷害,变法变不成他们便高兴了!”章惇拍案,愤切道。 “简直无耻之尤,”曾布接道,“我立即奏请官家,彻查此事,非将幕后之人揪出来不可。” “我也一并上书!”裴如观立身道。 欧阳芾在旁坐着,张了张口,又觉不便插嘴,只好缄默不言。 “此时上书已然无益。”王安石坐于上首,将今日冯京寄予他的书信示与几人,“官家今日已明令禁止再言此事,继续纠缠不休,徒增损害。” 闻言,曾布等人沉寂下来。 曾对东明县一案要求彻查到底的王安石在对此案的态度上却产生微妙变化,如此曲意折衷的作风不似他平日性格,冥冥中,他亦默认了赵顼的做法是最好的处理方式。 “只恐委屈了夫人。”裴如观道。 “我不委屈,”欧阳芾露出笑容,“况此事也予我警醒,往后须得谨言慎行,如今思来,我过去确有些举止随意了。” -- 第197页 章惇哂笑:“若二娘言行也算随意,那些公然于劄子里指骂官家的一众臣子便该拖出去斩了。” “......” “自古来,小人的眼珠便是只盯着他人,万不会盯着自己,子厚兄还不清楚么。”曾布讽道。 欧阳芾眨眼,她原以为曾布一向为谦谦君子,温和斯文,今日才觉对方讽刺挖苦的功力也不遑多让。 变法数年,大家似都脾气见长了。 为难地望了望王安石,后者会意道:“此事官家既已定夺,我等毋须再言,你们自行好分内之责,勿予人把柄,其余诸事则不需挂虑。” 几人应了,复谈论些其他,便陆续告辞离去。 欧阳芾立在院中,手里观着封帖子,王安石踱至身后,她迟钝回首。 “在看何物?” “韩夫人递来的请柬,邀朝官妻眷们七夕同游。”欧阳芾摇摇纹样精美、字迹娟秀的请帖。 看出王安石欲言,她先一步道:“我已婉言谢拒了。” “......抱歉。” “介卿这几日说了好多遍抱歉,”欧阳芾道,“我不是说了,我没有难过么。” 她自然明白,去七夕宴亦会被引为谈资,抑或被人追问不休,当面谈与背后谈,还是选择背后让人谈罢。 “介卿,其实你可以追查,”她将头靠在他肩颈,“我不害怕。” 他怕。王安石揽住她,手中不觉用力。他舍不得。 每多纠缠一日,便教她在风口浪尖多停留一日,那些刺耳风言连清臣也难以忍受,更毋论一名女子。 “此事尽快了结,对你方有好处,我不在意是否抓住幕后之人。”王安石道。 况即便抓住真凶,她的责任便能抹消么。 所以,皇帝的谎言他亦接受,亦承认,纵那让他失去君子操守。 “阿念,变法一事,我从未生过悔意,”他向她剖白内心,“如今我后悔了。” 欧阳芾心间蓦地一窒:“那我便要自责死了。” 王安石愈发拥紧了她,疼痛如枝蔓攀爬缠绕,迫得他难以喘息,一滴清泪便倏然掉落在他衣襟。 “陛下。”府邸门前,王诜拜首作揖。 赵顼嗯了声,将他上下淡淡瞧过,便撩袍往院内步去。王诜沉默跟上。 “弼儿,你看谁来看你了。”床榻边,赵浅予怀抱婴儿柔声道,素容较之初嫁时苍白几分,现出病弱之意。 赵顼往榻边坐了,制止她拜礼动作:“二姐身子抱恙,便毋须行这些繁礼了。” 未满一岁的婴孩躺于襁褓中,睁着双目仰视赵顼,赵顼同他笑道:“弼儿乖,舅父来看你了。” 伸手去逗,指尖被幼嫩小手轻轻攥住,赵浅予笑道:“弼儿喜欢舅父呢。” 自赵浅予婚后,赵顼鲜有空来探望她,产子后更是头次过府,两人闲话家常,不觉忘了时候。 赵浅予身为公主,却无丝毫娇奢蛮横之气,嫁入夫家后对王诜的寡母卢氏极尽孝顺,不但搬至卢氏隔壁居住,以便日常起居照料,卢氏生病时更亲熬汤药服侍卢氏喝药。 她素性孝悌良善,有苦闷亦压在心中,不爱与人言道,这番落了病,赵顼还是通过乳娘方知。 赵顼问起病况,赵浅予道:“不是甚么大病,大抵是这两日累着了,再加天气燥热,但觉头昏目眩,待休息段时候便好。” “我叫太医替你看看,开两副药。”赵顼道。 “真无要紧事,不必烦劳太医,”赵浅予婉拒,“大哥若有心,与娘娘常来看看我,我便开心许多。” 赵顼抚了抚她额角:“好。” 他心知自己无法满足她的愿望,不过一时安慰罢了。目光落至榻旁,观见一册颇新奇的小人画,拾起翻了翻,道:“这画册倒是有趣。” 赵浅予道:“这是欧阳姐姐送的,说待弼儿大些边给他念故事,边教他识字用,里面每页皆为欧阳姐姐亲笔所画——谁知弼儿还未看,我自己却先看入神了。” 那画册上每四格为一小故事,故事主角或为动物或为小人儿,肢体夸张表情丰富,旁侧还列角色对话,赵顼细看了几则,不觉唇角勾起。 “大哥也觉有趣罢。”赵浅予笑道。 “嗯,”赵顼应着,将画册放下,“欧阳夫人有心了。” “大哥不知,自我成婚后,欧阳姐姐是待我最好之人,不但常陪我聊天解闷,我生下弼儿后情绪一度郁郁难抒,便是欧阳姐姐一直开导安慰我,我方走了出来,”赵浅予道,“可惜这月欧阳姐姐未再来过......” 赵顼闻着她的话,不作言语。 “大哥,我听外面传言,说欧阳姐姐作画讽刺朝廷,她不是那样的人,她绝不会轻视大哥,轻慢朝廷——” “我知晓,”赵顼温言安抚,“我未降罪于她。” “大哥也须自心底里信任她。”赵浅予不依道。 赵顼笑了:“我信任她。”又牵了妹妹的手道:“她如此倾心待你,我当感谢她,我封她为国夫人,你以为如何?” 赵浅予惊愕,旋即挽了他手臂道:“大哥一言九鼎,可不许食言!” 赵顼哈哈大笑,敲她脑袋:“傻丫头,朕既为天子,如何能够食言。” 一品国夫人乃诰命夫人中最高封号,非宰相妻、母不可得,妇人获诰命夫人封号,除须正妻外,且须自身贤良淑德,并作出重大贡献。 -- 第198页 无怪赵顼一句,赵浅予便拉住不放,此般殊荣纵她作为公主,亦难替欧阳芾求得,此刻赵顼主动提出,她自是欣喜万分。 授封欧阳芾的诰书下达宅邸时,朝官家眷纷纷上门恭贺,欧阳芾总算体会到王安石甫任宰相时的感受了,只不过彼时王安石是不胜其扰,此刻她却为无所适从。 她自问毫无功绩不足以受封,甚拒了两回诰书,可赵顼坚持将诰书予她,端的是不允退还的态度,她亦只能接受。 赵顼挑在此时册封她,用意明显,毋论外界如何风言,他对欧阳芾的宠遇与信赖只增不减,欧阳芾感激赵顼好意,却无法回报他。 事实上,对于意外受封之事,欧阳芾并未产生过多喜悦,令她喜悦的是另一桩事。 “介卿,婶婶与我来信了,”欧阳芾携着拆开的信件奔至书房,“叔父同婶婶回了颍州,还于西湖畔辟了处庭院居住。” 王安石接过信,上面附了首欧阳修的词: 天容水色西湖好,云物俱鲜。鸥鹭闲眠,应惯寻常听管弦。 风清月白偏宜夜,一片琼田。谁羡骖鸾,人在舟中便是仙。 致仕归隐后的悠闲惬意跃然纸上,王安石观着,又听欧阳芾极言羡慕,不觉沉默。 “介卿,我......”欧阳芾迟了声音,“我答应过叔父,待他归老颍州,便去探望他与婶婶,我只去三个月,好不好?” 她屏息凝视,小心翼翼说出来,却见王安石容色平静:“好。” “介卿......” “你应去探望他们,此无不妥。”王安石道。 “......你不留我么?”欧阳芾问。 刹那间,挽留的话便要再度脱口而出,可他堪堪止住。“三月之后,”王安石道,“你仍会回来,是么?” 他竟如此问她,向她要一份承诺,言语里袒露的弱势令他自己都觉难堪。 “是,我一定回来。” 王安石敛了眸,遮去目中情绪:“那我便在家中等你。” 他无法开口挽留。 她在京师受流言所扰,即便强作欢颜,到底不曾真正开心,他要如何凭借一己私欲,挽留这样的她。 是他连累她,他自此失去了挽留她的资格。 “你此去颍州散心,毋须牵挂京中之事,待归来时,”王安石顿了顿,“待归来时,一切便会过去。” “嗯。”欧阳芾盯着他,忽地在他唇角轻轻一啄,“我会想念介卿的。” 转瞬即逝的柔软立时崩塌防线,王安石倾身而去,将她紧搂在怀,密无间隙的吻落在唇齿里。 “......寄信与我。” “好。” “路程遥远,小心安全。” “好。” “注意照顾身体。” “介卿也是。” “......” 绵长叹息散在她耳畔,欧阳芾动了动身子,抚上他的脊背:“介卿要等我。” “嗯。” 他终究不曾挽留她。 此等境况,她留于京师却是拖累了他,欧阳芾想,便不再给他添麻烦了。 第76章 颍州。 庭院下坐着三位士人,正相谈甚欢。 时值九月末,天气转凉,日光罩在身上驱走微薄寒意,恰到好处的温暖令人惬意舒适,筋骨也泛了懒。 三人中年纪最大的那位已两鬓斑白,精神却还奕奕,正向面前两位年轻士子道着甚么。 细听内容却有些令人啼笑皆非。 “听闻从前乘船遇风浪而受惊害病之人,取多年舵工手汗浸过的木舵,刮下碎末,与丹砂、茯苓等煎成汤药,服用后便痊愈了,”年老士人道,“医者用药,或看似儿戏,实则也见效果,很难刨根究底。” 旁的两名年轻士子听了,其中一个笑道:“果真如此,拿笔墨烧的灰给人喝,便可治愚钝,拿伯夷的洗面水喝,便可治贪,吃比干的剩饭可治佞,舔樊哙的盾牌可治怯,嗅西施的耳坠还可治丑。” 话未竟,年老士人便捧腹大笑起来。 身旁青袍士子亦忍俊不禁:“哥哥这张嘴便是总爱与人唱反调,欧阳公勿怪。” 年老士人摆了摆手:“子瞻言之有理,老夫受教,呵呵。”却是不久前致仕退隐的欧阳修。 两个年轻士子,白袍的为苏轼,青袍的为苏辙,此番特意来颍州拜访欧阳修。 苏轼七月离京出任杭州通判一职,赴任前先往陈州与苏辙相聚,后听闻欧阳修致仕消息,兄弟二人又结伴前来颍州拜望恩师。 两人九月初抵达,这段时日同欧阳修四处畅游,吟诗把酒,可谓恬淡安闲,远离政.治纷争后,心境也随之开阔,颇有几分无忧无虑的意趣。 三人饱读诗书,漫天说地起来意外合拍,加之苏轼擅戏谑玩笑,常惹欧阳修笑不绝口。 攀谈间,院外传来马匹嘶鸣,下人传话道:“老爷,娘子到了。” 未闻还有其他客人,苏轼、苏辙起身相迎,但见一名身着月白秋罗裙,外罩天水碧对襟褙子的女子在婢女跟随下步来,眸光相接,女子与兄弟俩皆怔了。 “子瞻?”容貌姣好的女子讶异开口,视线转动,“......子由?” 须臾,苏轼率先打破安静,扬笑道:“二娘。” “叔父真是的,不早些告诉我苏家兄弟来了。”送走苏轼、苏辙二人,欧阳芾一面收拾着行李,一面向薛氏抱怨。 -- 第199页 “早些告诉你做甚,”欧阳修自屋外跨进来,“你便避开么?” “我——”欧阳芾扭身,凝滞失语。 薛氏打圆场道:“他二人在朝中与介甫政见不合,子由又因介甫而遭贬黜,二娘见了他们确有些尴尬。” “尴尬?”欧阳修撩袍坐下,从鼻中哼出一声,“不论朝中有何瓜葛,他二人若敢在这儿给你脸色看,我便教他们收拾包袱滚蛋。” 欧阳芾:“......话不能这样说,他们毕竟也无错。” 她心知欧阳修仅嘴上一说,心里甭提多喜欢这两位学生,尤其是苏轼,欧阳修甚欲将引领文坛的重任托付与他。 欧阳修最青睐的学生原为曾巩,然曾巩仕途坎坷,于士大夫间影响有限,后寄托于王安石,可王安石无心文章,只愿行孔孟之道,于是横空出世、年纪轻轻却耀如星辰的苏轼便成为欧阳修的理想寄托。 薛氏自身后拍拍欧阳芾肩膀,示意她宽心。 “你此番来颍州,之前的事便莫再多想了,”缓了一缓,欧阳修含蓄道,“近日秋菊开得正盛,闲时同你婶婶去西湖畔游赏,换换心情。” “好。” 汴梁为国之中心,京中杂谈往往朝夕间便传至四海,大相国寺壁画一事,欧阳修与薛氏亦有耳闻,只不愿于她面前多言罢了。 睡了一夜,次日方起,听得窗外鸟雀啼鸣,隐约人声交错,欧阳芾揉了揉惺忪睡眼,开门一观,正与庭下侧过目来的苏辙对上。 目中诧异一闪而过,苏辙咳了声,错开视线。 苏轼偏首望来,朝她笑道:“巳时初刻了,二娘还未起身?” “......我昨日方至,须歇一歇。”欧阳芾脸不红心不跳。 薛氏见她模样,忙趋步来将她往屋内推:“这孩子,怎么只着中衣便出来了,也不怕人笑话......” “......有甚么关系,他们两个成了家的有妇之夫,还能对我作何想法......”尚未清醒的嘟哝自门扉后飘来,苏轼、苏辙互视一眼,各自笑叹。 一盏茶的功夫,欧阳芾梳理妥善,换好衣裳,推门而出,两人仍于阶下等候。 苏轼道:“正巧二娘也在,今日我们欲同欧阳公游西府山,二娘可有兴趣同游?” “西府山......”欧阳芾喃喃,踟躇目光自苏轼面上移至苏辙,后者容色和煦,朝她微笑:“二娘尚未用过朝食罢,可与我们一道在路上用了朝食,再登山不迟。” 清空明净,鸟雀扑簌停落枝头,欧阳芾心间慢慢升起温度,应道:“好!” 苏轼、苏辙二人尚有公职在身,欧阳芾至颍州后,又过三五日两人便作别离去,赴任他乡。 欧阳芾同叔父、婶婶住在一处,家事无需她再操持,白日里闲散无事,便常出门游览山水风物。 自欧阳修归隐后,许多文人雅士乃至附近官员皆专程前来拜访,欧阳修又为热情好客之性,每与客人相携宴集、游园登山、访僧谈道,往往诸多诗酒酬酢,至归家后,欧阳芾亦帮其整理诗作文稿。 文人聚会,欧阳芾有兴致则往,无兴致则不往,更多时候她爱伴着薛氏和欧阳棐,前者替她拾起了生疏数年的琴艺,后者知她喜爱山水风光,常带她往各处乡野山林里钻。 她问过欧阳棐不入仕途是否惋惜,欧阳棐答,虽则惋惜,但年迈的爹娘更须他陪伴在侧。 欧阳芾便不再多言。 这日难得去了郊外,秋收时节,农户皆为生计奔忙,田垄里一片弯低的脊梁。 欧阳芾坐于荫底,将翻滚麦浪画在稿上,不时有孩童驻足围观,她便大大方方将画稿示与对方。 稚童于田间玩耍,手上沾了泥土来摸画稿,便染了小小指印在上面,爹娘见了教训道:“怎脏着手去摸人家的画,看教娘子的画都摸脏了。” “不打紧。”欧阳芾笑笑,最后那画也送了一位孩子,自己空着两手同来寻她的欧阳棐一道归家。 欧阳棐与友人聚罢,来田间接欧阳芾,两人走在陇上,忽见前方不远处两个衙前正围着一名老者纠缠。 欧阳芾驻步,观见那老者满头花白,苦苦哀求面前之人:“......还请宽限些时日,待田里麦子收上来,我们便能补齐欠的贷。” “夏料贷补齐了,秋料贷也该发了,”一名衙前不耐道,“这回你向衙门里多借些,欠的贷不就补齐了,何苦拿自己的钱还。” “可、可我家上回的青苗钱还未还清,下回再拿不出钱,该如何抵债......”老人面色惶惶,忧惧不已。 “你家不是还有几亩田跟一间屋子么,还不上贷,拿地契抵押就是了。” 周遭观望的农户皆叹息低语,却无一人上前。 “敢问,”欧阳芾向近旁一位中年农户道,“那位老人家犯了何事,为何被衙前追着要债?” 农户见她衣着鲜丽,面容白皙,料得她为富贵之家,客气解释道:“娘子怕非本地人罢,这两日正值青苗贷收息时候,县衙催得紧,还不上贷的挨家挨户上门讨要,那位老丈也算苦命,去岁儿子患病过世,家里再无其他男丁,借来的青苗钱还不上,官府又来放贷,老丈不肯再借,怕就此下去连祖传的几亩田地也俱要卖了。” “青苗法不是规定,乡民借贷皆取自愿,不准官府强行摊派么?”欧阳芾道。 中年农户视着她笑:“娘子平日出门得少,却不知那纸上写的是一套,官差办起事来是另一套,咱们县的乡民又有多少是自愿借这青苗钱,不借官府便派人日夜催扰,大伙熬不住,最后也就都借了。” -- 第200页 “......” “收成好时还能还上利息,落上收成不好时,甚有家财散尽的,走投无路逃往外乡的,听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闻这老丈的孙子跟孙媳便是此前逃去别处,再未回来过,不孝啊。” 衙前与老者纷扰声仍旧萦绕耳畔,欧阳棐叹道:“青苗法初衷虽佳,也确有抑豪强兼并之效,然抵不过官员层层剥削,不顾百姓生计,只为增添一己政绩,对原本穷困潦倒的百姓便成了雪上加霜。” 欧阳芾抬目,又看了眼饱经风霜、额间布满皱纹的老者,向欧阳棐道:“叔弼,你能帮我个忙么?” 次日正午,衙吏寻上门,说是县令不敢受欧阳夫人的钱财,特来归还,又言已放宽期限,命衙吏不再打扰该户人家。 薛氏不解询问,欧阳芾向她解释,昨日见一名老人还不上青苗钱,便主动替他将钱还了衙门。 “傻孩子,你可帮他一次,难道往后次次可以帮他么,”薛氏不由道,“再者,你替人家还贷,县令自会打听你的身份,这钱定然不敢接。” “我明白,”欧阳芾道,“便是要他不敢接。” “这又为何?” “我已让衙吏告知县令,往后百姓还不上的青苗钱皆由我来掏,他若无胆领受,便不会再强行摊派了。” 欧阳芾静静一笑,薛氏心头酸楚,握了她的手道:“傻孩子,你这又是何苦。” 官府怕让朝廷得知,更怕让王安石本人得知,收上来的青苗钱乃出自宰相夫人之手,如此等于在说,自己辖内推行青苗法不利,害得百姓不但未更富足,反连息也还不起。 “罢了,不谈这些,”打破低落气氛,薛氏作笑颜道,“昨日我同你叔父商量,眼见冬至临近,二娘不若在颍州与我们过罢了年再回京师,二娘以为如何?” “......甚么?”欧阳芾迟钝抬眸。 正月十六,游人如潮,歌舞百戏汇聚御街两廊,宣德楼下灯山金碧相射,锦绣交辉。 城楼之上,皇帝携后宫妃嫔、内外宗室大臣与民共赏佳节。中一位乃皇帝御座,垂黄缘帘,以黄罗彩棚围起,两旁立近身侍卫,帘外含掌扇执事。 东西两座朵楼相对,左楼为宗室子弟彩棚幕次,右楼为执政戚里幕次。帐幕内外,声乐相闻,上下鼎沸。 参知政事王珪端着酒樽步至阁外,向那道凭栏远眺,宛如松柏的背影道:“介甫不去里间闻赏乐舞,缘何独自在此赏景?” 王安石回首:“禹玉。” 王珪循他站立之处下望,见士庶仕女汇成川流,将宽阔御街堵得密不透风。“上元佳节,一年之中难得如此热闹,”他道,“不知又有多少才子佳人约在月上柳梢,黄昏之后。” 他二人已过青葱年岁,对年轻人的情怀倒也看得颇开,不时含带调侃。 “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王安石淡淡一笑,“当是佳节美景。” “令正今夜未随介甫前来么?”王珪问道。 “她尚在颍州省亲未归。”王安石道。 王珪了然,旋即洞悉而笑:“我道介甫为何郁郁不乐,原是在思念妻子。” “......” 不去瞅王安石闷住的脸色,王珪径自踏前数步,凭栏仰望明月:“渺渺千里,这相思的滋味可不好受啊。” 至三更天,宣德楼下歌舞的山棚方陆续熄灭灯火,贵胄豪富的车马次第退去,皇帝回宫,群臣接续返回宅邸。 王安石归家下马,仆役前来相迎,又随至房中伺候梳洗更衣,贴身照料王雱的两个下人吞吐着说有事欲禀,却不知该不该半夜打扰郎君。 见他二人神色不对,王安石便让他们直言道来。 “......今日大郎在学堂与别家孩子起了争执,将对方鼻子给打破了,学堂先生让大郎道歉,大郎、大郎不愿意道,还同先生争了嘴,将先生惹怒了。” 王安石登时停了动作:“甚么?” 王雱一早起来,还未用过早饭便被叫到书房。 王安石正在里面提笔书写,知他进来,头也未抬,便教他在房中站着。 毫笔摩擦宣纸,似有沙沙声响划过,冬日清晨安静而寒冷,王雱盯着父亲伏案垂首之姿,仿佛面前此人总在忙碌,从不知疲倦为何物。 他又是极其俭朴的,笔墨纸砚皆已陈旧,却仍在使用,从不像其他官宦一般喜爱花钱买新,抑或于人前炫耀收藏。 “为何与人打架?”王安石终于开口问他。 “不为何。”王雱倔道。 他自不愿说是因对方骂他爹变法害民,凭着宰相之子的身份,他在学堂亦多听恭维,谁敢不开眼在他面前说这种话,不是讨着他打。 “既不肯言原因,便去抄二十页孟子,作以惩戒。” “抄就抄。” 王安石抬目看了他一眼:“三十页。” 王雱脸蛋骤然涨得通红,忍了忍,却不再作声。知道和自己爹硬碰硬绝无好果子吃,他决定识时务者为俊杰。 “另外,今日去向对方家登门道歉。”王安石补充。 “为甚么!”王雱叫道。 “毋论出于何故,动手伤人便是不该,”王安石视着他愤懑神情,“你不甘心?” “阿娘便不会这样对我。”王雱又怨又屈。 王安石陡然一滞,握笔的手再也落不下去。 -- 第201页 阿念。她若在此,会如何对待此事。 「介卿,你心里如何作想,须得说出来,不然雱儿怎能猜到你在想甚么。」 “......你是我的儿子,行为举止皆有外人注目,我虽有心护你,亦须给他人一个交代,”王安石缓声道,“往后在外受了委屈,回家言道便是,无须同人争执。” “哦。”王雱闷闷道,心里舒坦些了,“那二十页孟子......” “三十页。” 他就知道没那么便宜! 目送王雱离去,王安石自案旁屉间抽出最上方一封信,里面是欧阳芾娟丽清秀的小楷,言着叔父身体抱恙,她需暂留颍州照料,待二月春暖便归。 再底下一封,是她言欧阳修与薛氏硬拉她于颍州过年,她反复推拒,终拗不过而留了下来。 九月离京,至二月归来,已远不止三个月了。从最初半月一信,至二十日一信,再至一月一信,内容愈发简短,最近一封仅寥寥数列。 似也觉字迹太少,那人又在末尾画了枝梅,两个小人儿,一颗被她言□□心的图样。 「介卿要等我。」嗓音近在咫尺,缱绻温柔。 王安石静了片刻,重拾张纸,提笔写下墨字。 “又是汴京来的信。”欧阳棐叉臂于身后望去,纸页登时遭人折起。 “不许偷看。”欧阳芾牢牢护住信笺。 他已看到了。“白玉堂前一树梅,为谁零落为谁开。唯有春风最相惜,一年一度一归来。”欧阳棐不禁调侃,“看不出王相竟有如此多愁善感的一面,他常写这种矫情的诗给你么?” “哪里矫情了,”欧阳芾驳道,“况此为集句诗,非他本人之意。” “非本人之意?不见得罢,我倒觉他在委婉表达希望你回去之意。”欧阳棐道。 欧阳芾摩挲着信不答,她何尝不想回去,但...... 屋内一阵剧烈咳嗽,两人立时进屋,伏在榻边与欧阳修顺背,又端了烧热的水递至唇边予他喝下。 入冬以来,欧阳修诸多旧疾并发,一病不起,请了郎中来看,却道回天乏力。 与欧阳芾等亲眷的悲伤相反,欧阳修本人似对生死已然看淡,甚还安慰他们:“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其为生虽异,而为死则同,一归于腐坏、澌尽、泯灭而已。” 欧阳芾含泪道:“才不是,叔父至少还有一百年寿命。” 欧阳修笑着笑着便又咳嗽起来,待气稍顺,抚了她的手背,让她将自己这一年新作的诗文拿来。 “这十首采桑子,我尚不及整理修订,之后便要你们......替我编纂整理。” 欧阳修撑起身子,拭了拭侄女面上泪痕,恍然发觉她已长得如此大了。 “莫哭,”他费力安慰道,“你爹爹将你托付与我,今已二十载,我也算可与他交代了。” “雱儿还未长大,叔父急着交代做甚么,爹爹问起来,叔父也交代不了。”欧阳芾执着与他唱反调,“叔父只是生病了,待病好了,还可自己编纂诗文,我们编得定不如叔父心意。” “二娘......”欧阳棐在身后唤她,大抵是觉应让爹爹安心为上。 “叔父好好喝药,待牡丹花开时便会病愈了,”欧阳芾轻轻顺着他的脊背,“我们一同去西湖赏花,我画牡丹给叔父看。” “好,”欧阳修笑着,眉梢皱纹叠起,“二娘画的牡丹我最喜爱。” 他明白,欧阳芾最初学会画的便是牡丹,年幼的她画牡丹,只为讨他欢心而已。 幼子皆已成人,孙辈绕膝满堂,他当了无遗憾。 喝了药,欧阳修昏沉寐去,目里影影憧憧,似有人往返不休。 忽地一阵清风拂面,谁摇着他的身子将他唤醒。 “永叔,永叔。” 他混沌睁目,面前两位襕衫文士正弯低了腰向他探看,其中一人见他醒来,眉宇里几分无奈:“永叔还真潇洒,竟躲在此处偷闲。” “师鲁?”他视向那位风神爽举,姿容焕发的文士,不由惊诧,“你不是——” “甚么?”尹洙瞧他一脸发懵的神情,笑道,“永叔该不是睡糊涂了,连钱府君今日设下的牡丹宴也忘了干净罢。” “永叔再不动身,筵席可要迟了,届时府君再教永叔作诗,我们可不帮你了。”另一文士含笑道。 “圣俞?”欧阳修观向梅尧臣清隽文雅的面庞,须臾,垂首望了眼自己身上的襕衫。 原来是一场梦。 “还不快些!”两名友人的身影已沿朱红回廊奔远,回首唤他。 “哎,等等我——” 他欲追上去,忽地有甚么落在他面颊。 「不要......」 是甚么。 「......不要离开我......」 他怔然抬手,沾了那湿意,盯着指尖看。 “永叔,再不快点要赶不上了。” “哦!”他步履轻盈,提步追赶而去,与那道哀戚呼唤愈来愈远,直至消弭不见。 春风过尽,正是洛阳牡丹盛放时节,各色迎风摇曳,缤纷绚烂,身后传来续断轻扬的歌。 熙宁五年,欧阳修逝世于颍州。 第77章 “去岁各州府所收青苗钱共计三百万贯,免役钱一千八百七十二万贯,去除差役费用,所余免役钱约计一千二百四十八万贯......” 垂拱殿内,三司正为皇帝及两府宰执汇报财政收入情况,除王安石神色平静,略无波澜外,其余大臣或多或少面露惊诧之色。 -- 第202页 赵顼听罢,微微满意颔首,又细问其中几则,三司皆一一详禀。 出了殿,两府各自回归办事堂,参知政事冯京落在后面,闻见前方两人交头接耳,一边步着一边低道: “这新法积蓄之财竟如此丰厚,诸路州县收上来的钱怕是三五年也花不完了。” “再怎么说,他王介甫在‘富国有方’上还是不负虚名的,无怪陛下对他言听计从,宠遇有加。” “你小声些。” “怕甚么,他不是又被陛下留着单独奏对了么,你还担心他听见。” “......我在想,如此再推行数年,莫说稍富盈余,便是恢复太.祖时期的鼎盛景象,亦未尝不可期待......” 冯京停了步子,远远望向雕甍画栋后的一线天际,一月之前,颍州传来欧阳修逝世消息,皇帝追赠太子太师之衔,又赠金银布帛告慰其家人。 远近亲眷皆赴颍州吊唁,欧阳修之子亦已向朝廷递了辞官守丧的劄子,王安石作为欧阳修侄婿,至今未去奔丧。 冯京自然知晓他为何不去,朝中之事繁忙,王安石根本不可能走开,他不去,亦可派人前去代为吊唁。 犹记得上回过府叙话,他还因王安石家中空落落一片而感惋惜,偌大的屋宅竟不闻欢声笑语,他一时顺口,问了句“怎未见得亲眷在旁”。 便见王安石看了他一眼,道:“她在颍州。” 冯京语塞。自己确有几分想问欧阳芾之意,却也不尽如此,对方一下看破他的心思,倒非全然出于对他的了解,更像是心里只装着那人,故而旁人一问便联系至那人身上。 已是季春了,再奢望王安石离京已不现实,冯京收回目光,迈着些略沉缓的步伐往枢密院走去。 颍州。 欧阳修的丧事由薛氏与欧阳芾一同操持,欧阳棐年纪尚轻,只从旁协助,至长子欧阳发赶至颍州时,吊唁之人已陆续来过一些。 见欧阳芾面色泛着病态的苍白,欧阳发心疼不已,催她去休息,她摇摇头,说自己无事。 “爹方走时,二娘哭得眼圈都肿了,后操办丧事,因怕娘睹物伤情,又全自己揽了下来,这才身子虚损劳疾,形容憔悴。”欧阳棐私下里告诉兄长。 “你怎不帮着她点?”欧阳发不悦。 “能帮的我俱帮了,二娘偏要事事自己过目,旁人劝也不听,我有何法。”欧阳棐无奈道。 好在如今兄长回来,二娘身上的担子也轻了许多。 夜里,欧阳芾照顾着薛氏歇下,临走时被薛氏留住谈心。 拉她坐于榻边,薛氏握着她的手柔道:“目今伯和也已归来,你叔父身后事有他跟叔弼妥善处理,毋须你再劳神,二娘......可也该考虑回京之事了?”虽哀恸于丈夫的离世,薛氏仍未忽略晚辈们的处境与感受。 欧阳芾瞳眸颤动:“婶婶要赶我走么?” “自然不是,”见她如此模样,薛氏心内不忍,“二娘愿意待在这里,婶婶当然开心,但二娘亦是有家室之人,婶婶不能凭一己私心把二娘强留在此,你已半年未归了,介甫难道不想你么。” “他不想我,”欧阳芾道,“他只问我身体好不好,也不写信叫我回去,我不回去。” 欧阳修逝世后,王安石予她书信,除安慰她万勿过分伤心外,便是言自己公务繁重,恐无暇抽身前往悼唁。 “他是怕你拒绝他。自你叔父外放以来,他便觉对不起你,你叔父离世他亦无法前来祭奠,更觉无资格让你回去,”薛氏抚着她白瓷般的清容,“二娘若有半分不愿,介甫便是再舍不得也定会放你走,二娘应当了解他才是。” 欧阳芾垂首,忆起那些信件内容。 他说梦见她,说汴京的杏花开了,说雱儿最近新学了甚么知识,说他在看她过去写的文章。 字字不提想她,却又字字在言想她。 “我不需为叔父守孝吗?”欧阳芾略带了鼻音。 薛氏温婉笑了,原来这才是她在意之事:“二娘有这份孝心,你叔父在天之灵便心满意足了,定不会为此责怪二娘。” 父母离世,子女须守孝三年,欧阳芾虽始终为欧阳修和薛氏视若己出,到底不是亲生女儿。 “婶婶也不怨我吗?” “傻孩子,婶婶岂会怨你,”薛氏笑道,“去罢,介甫比我们更需要你。” 欧阳芾四月启程,回汴京前,先顺道前往唐州探望了住在该处的吴氏。 吴氏为王令之妻,亦为王安石的表妹,嘉祐年间,王安石曾带欧阳芾看望过夫妇二人,亦为王令于武进县谋了学官一职,可惜王令不久病逝,吴氏不肯再嫁,便回了其兄所在的唐州居住。 吴氏的兄长吴伟仕于唐州,一家算得名门望族,欧阳芾到了唐州方知,吴氏非但未凭恃娘家之势安享富贵,更在数年间不辞辛劳,每岁亲自率领农夫开荒拓土,灌溉农田,又规划修筑堤堰,壤化膏腴。 以女子之身行男子不能行之事,此为吴氏于当地德声日隆的原因,欧阳芾甫至唐州地界,便闻其美名。 下了马车,仆役前去宅中传话,未几,正门后遥遥步来一道倩丽身影,欧阳芾向她笑道:“涵枝。” “此堤堰前岁建成,一开始州府惮其役大,不敢妄举工程,两岸农户亦不愿出工,我与兄长亲率家奴,挨家挨户动员,将好处陈说与他们听,方才催动了些人,至堤堰修成,利及一州百姓,汲水灌溉再无阻碍,大家这方懂得堤堰作用。” -- 第203页 吴氏领欧阳芾走在河堤上,指与她看贯穿两岸农田的宽广河道,碧水东流,绵延不尽,清风拂过岸沿,吹得心也微微摇曳。 “表兄曾于常州修筑运河,可惜阴雨连绵,终未实现,我自己领着乡民修过堤堰,方知此事千难万难,非毅力与恒心不可做到,心中对表兄的敬佩不由愈上了一层。”吴氏捋了捋吹乱的发梢,向她微略笑道。 容止清举而干练,如一方洗净铅尘的玉璧。 “吴娘子来了。” “吴娘子。” 路过乡户扛着锄头同吴氏寒暄,吴氏一一与他们问候。 不仅长于经世,吴氏更以其贤德著称地方,欧阳芾听乡里人说,吴氏自己不置分毫家产,反用多的钱周济乡里,有借贷而穷困无力偿还者,她当面焚掉借据,不复追讨,高尚德行深为百姓称颂。 “涵枝真了不起。”欧阳芾诚挚道。 “哪里,夫人谬赞我了,”吴氏谦道,“我不过做了自己该做的。” 欧阳芾摇首:“朝中百官,论福泽黎庶,鲜有能及涵枝者。” 吴氏抿唇轻笑:“夫人这话,朝中百官要不爱听了。” “是呀,还好未教他们听见。”欧阳芾作侥幸脸。 吴氏又同她道:“近岁表兄实施新法,百姓只需交些募役钱便可免劳役之苦,大家莫不欢欣鼓舞,兼着均输、农田水利诸法的实施,官府亦派人兴建水利,这里的乡民大多世代居住于此,开河垦荒,对百姓繁衍生息大有裨益,我也是近岁方知这点。夫人夸我了不起,实则于涵枝眼中,表兄才是真正了不起之人。” 牧童于牛背上吹奏长笛,曲调悠悠荡荡,飘散天际,田间若隐若现起伏耕作的背影,欧阳芾望着,半晌朝她道:“谢谢你,涵枝。” “夫人何以言谢。”吴氏笑问。 欧阳芾不答,却道:“涵枝莫叫我夫人了,听上去好生疏,唤我二娘即可。” 吴氏正待说甚么,又听她补充:“我不想往后唤我二娘的人越来越少。” “......”双唇便阖上了,吴氏轻道,“二娘。” “哎。”欧阳芾故意拖重音,吴氏笑了。 “二娘身居尊位,仍有如此谦逊之心,涵枝敬佩。” 欧阳芾眼珠转转:“也不一定,许是我骨子里便无富贵命呢——哎呦。”说着便被吴氏打了下手。 “莫胡说。” 于唐州歇了三五日,吴家再行挽留,欧阳芾终是谢拒了。一路舟车劳顿,至汴京已是五月上旬。 连仆人递的凳子也未踩,迫不及待跳下马车,却不见出门相迎之人。 管事的家仆道:“今日轮着老爷于禁中值夜,晚上应是不回来了。” 欧阳芾哦了声,略微遗憾。 “若知娘子今日回来,老爷纵是换了班值也定会留在家中等候娘子。”家仆安慰道。 “不打紧,”欧阳芾笑笑,“反正明日也能见到,不差这一日。” 将行装收整完毕,王雱亦下了学堂,扑进娘亲怀里兴奋叫嚷,欧阳芾抱他不动,道:“你是不是长胖了?” 王雱道:“我长高了,才没长胖。” 欧阳芾笑嘻嘻道:“在家惹爹爹生气没有?” “他惹我生气还差不多。”王雱嘟哝道。 “甚么?”欧阳芾未听清。 “没甚么。”王雱岔开话题,拉着她予她看自己日前新作的诗。 王雱已学会作诗了,押的韵有模有样,学堂先生不会这么早教这些,料来应为王安石的熏陶。 “给爹爹看过么,”欧阳芾自是大加夸赞一番,继而问,“爹爹如何评价?” “爹说,‘韵压得不错,情致虽简单了些,倒也符合你的年纪’。”王雱将自个儿爹的口吻学得惟妙惟肖,欧阳芾笑倒。 “爹把我的诗拿给子宣叔父他们看,几位叔父俱夸我写得好。” 想必王安石听了亦十分愉悦,欧阳芾抿笑,心中愈发思念起对方。 这一夜欧阳芾睡得并不沉稳,天未亮便清醒起身,至辰时,宫中来了人,言官家请欧阳夫人入宫叙话。 微微诧异于宫中消息之快,欧阳芾未多问甚么,梳理一番便随之赶赴。 “官家,欧阳夫人已在苑外。” 后苑,内侍步至塘边,向面前人恭敬道。 赵顼放了手中钓竿:“好,让她进来罢。”内侍弯身称是,转首离去,赵顼忽又将人唤住,笑了笑道:“去政事堂将王相请来。” 内侍心领神会,含了笑意道:“是。” 时维春夏之交,苑中花木繁茂,翠竹亭亭,转过几许阁楼池榭,欧阳芾便眺见那袭秀颀俊拔的赭黄身影。 人说龙章凤姿,至少年方二十出头的赵顼当是担得起这四字。 “官家好雅兴。”欧阳芾拜首,弯唇道。 “夫人风采还同去岁一样明艳。” 赵顼带了恭维,欧阳芾一瞬惊讶,旋即笑道:“官家倒是比去岁更加俊俏了。” 赵顼大笑,命人赐座池畔。 先慰问了番欧阳修之事,欧阳芾感谢了赵顼此前追赠叔父、照拂家眷的好意,又谈及叔父临终前对儿孙的嘱托教诲,令赵顼一时沉吟,颔首称扬。 “夫人的画朕看到了,”赵顼转而道,“若非官府奏报,朕还不知地方上竟有如此卓然超群的女子。” -- 第204页 “妾身仅画了目中所见之景,真正颂扬这位娘子的乃当地乡民。”欧阳芾道。 吴氏于唐州的高尚德行由民众自发向州官举荐,官府又欲上报朝廷,欧阳芾得知此事,便将自己作的堤堰与农耕图一并交予官府。 赵顼喜观百姓安居乐业景象,她这几幅图景正巧投其所好。 “如此奇女子,当为民之表率,朕已命中书拟诏,颁赐匾额表彰其德行功绩,望天下士庶皆向她看齐。” “多谢官家。”欧阳芾起身作礼。 “夫人这趟江南之行,还见了何种景象,皆可与朕道来。”赵顼从未踏出过京城,对外界了解仅通过他人之口得来,故他常愿倾听四海之人陈述他乡之事。 “妾身仅于颍州和唐州暂居过,他地不敢妄言,但此二州百姓大多以募役法为喜......” 知晓赵顼想听关于新法之事,欧阳芾将吴氏所言加之自己见闻一并告诉赵顼,意料之中的,赵顼闻后欣喜异常。 “还有一事,妾身不知当讲不当讲。”欧阳芾却停下来,犹豫道。 “夫人但言无妨。” “颍州辖境内数县的县令仍存在强征青苗贷情形,不知此事陛下知否。” “有此事?” “是。” “朕竟未闻,”赵顼登时知道自己遭地方官府蒙蔽了,颜面不觉冷厉,“是哪几个县,夫人毋须讳言,直向朕道来。” 欧阳芾如实述罢,思虑再三,搁在膝上的双手不禁攥紧:“陛下,妾身以为,既已有数县之例,可知此非一州一地情状,各路州县皆不免于此,妾身身为女子,本不该妄议朝政,但陛下问妾身看到什么,妾身答应过陛下,永不对陛下撒谎......” 她将心一横,自座中立起,伏拜于赵顼眼前: “妾身看见,官府权力甚巨,百姓莫敢违抗,以官府推行青苗法,对百姓确有伤害,愿陛下慎重考虑,至少——” 她堪堪抬首,却见赵顼目光略微愣怔,越过她头顶落至后方。 “王卿......” 欧阳芾猝然回首,数尺之遥外,紫袍玉带,长身漠立而视者,不是王安石还是谁。 欧阳芾惊诧难掩。 王安石却像根本未曾视她一般,目光只在赵顼身上。 “未知陛下尚有客人,臣稍后再来。臣告退。”王安石略作一揖,袍袖甩动,转身便走。 赵顼忙欲追唤,却有人先他一步,欧阳芾迅速起身:“夫君!” 她连皇帝也顾不及,扭头便去追赶那人,却因起身太急眼前一阵浑噩。 大步离去的背影未作丝毫停顿,她心急如焚:“介——” 声音断在喉间,目里骤然一黑,欧阳芾摔在地上,失去了意识。 鼻中浓香缭绕,视线由朦胧渐至清晰,望着榻顶宽厚横梁,欧阳芾愣了良久,移目,珠纱帐帘外室之四隅皆设炉焚香,烟气氤氲,清幽扑鼻。 宫人见欧阳芾醒来,忙询问她身子如何。 “这是何处?” “此处为宝安公主旧时宫殿,夫人突然昏倒,陛下命奴婢等将夫人扶至殿中休息。” 宫人出去向在外候着的人通禀,欧阳芾扶额下榻,四肢依旧绵软,勉强走了半步,扶住床柱。 王安石刚踏进内殿,便见欧阳芾摇摇欲坠的模样,疾步上前将她搀住,冷道:“回榻里躺着。” “不要。”欧阳芾几乎倚在他身上,却撑着不肯退步。 王安石咬牙:“欧阳芾。” “介卿,我很想你。”欧阳芾抱住他腰身,低语呢喃。 他何尝不想,想着她答应一定回来,又恐她食言不回,结果甫一归来便闻她于皇帝面前反对自己。 官员反对,他可以外放,她反对,他该奈她何。 王安石深吸口气:“先上榻。” 欧阳芾乖乖回榻,手却攥着王安石袍袖不放。 “你要说甚么,我听着。”王安石敛了怒意,尽量平和道。 “甚么?” “适才你在官家面前话语未竟,你要说甚么。” “哦,”欧阳芾垂首,低道,“我未想反对介卿,介卿莫怨恼我,好不好。” “......” “我在颍州看见衙役催逼百姓借青苗贷。”欧阳芾向他诉说自己去岁见闻,由个例而至青苗法自上而下的走样,官员强行征讨,或擅自提高利息等。 “官府权力过大,百姓很难全然出于情愿,我想,至少令放贷与民者为官府之外的人,再由这些人与官府协定交易,如此放贷者既有官府为信誉,又不至弄权害民,人人皆可按需借取。我的想法不够成熟,介卿听了也许会笑,但我希望介卿成功,不希望介卿失败,”欧阳芾注视着他,“介卿,我们慢慢来好不好,勿为了一时财政之需,忽略百姓生死,那是介卿渴望兼济的天下万民啊,介卿定不舍得他们受苦,对不对?” “......官家近年欲对西夏用兵,目下亟需军费,”王安石吐息几许,语调已缓下来,他肯如此对她说,便代表不再恼怒,“你的意见并不可笑,我记住了,然此刻更张法令为时晚矣,待与西夏之战结束,我会向官家上书......建议暂停青苗法。” 欧阳芾刹那惊愕。 暂停青苗法,相当于承认新法有失,承认自己错了,王安石是何等骄傲之人,竟情愿如此。 -- 第205页 “我不是此意......”欧阳芾张口欲辩。 “我是此意。”王安石道,松去她攥住自己衣袖的手,握进掌中,“你安心调养身子,勿再思虑这些。” 欧阳芾抿唇:“你都不说想我,只有我在说,你也不说让我回来,我以为你根本不想我回来。” 心头微微发烫,王安石揽她入怀,将她面颊贴在胸口:“我想你......你回来后,便莫再走了。” “好。” 第78章 赵顼并未因欧阳芾表现出对青苗法的质疑而愤怒,大抵诸如此类的谏言他已从臣子那里听了不少,他更愿意相信欧阳芾不惜违背丈夫之意也要犯颜直谏的举动乃出自忠心与公心。 他喜欢并欣赏这样的人,他希望推行新法的阻力减小,又不希望人人奉扬新法,使他无从得知外界真相。 故他让欧阳芾静心调养,待她稍稍好转,又问过她一次当日未竟之言。 欧阳芾如实道来。 赵顼确实听了进去,且就此与王安石认真商议过。 “豪强官绅深嫉青苗法,朕诚知之,然贫弱小民亦受其害,是否证明法令有失妥善?” 彼时王安石回道:“陛下所言弊端,非法之弊端,乃人之弊端。青苗法于各州县执行效力不一,原在部分官员上下其手,玩弄伎俩,从中牟利,陛下非宜质疑法令,而当谨慎择取官员,选核人才。” 欧阳芾反映的情状,原因何在王安石心知肚明,朝中官员或自命清高,不肯协助新法,或暗谋私利,不理百姓生死,此所以人才不足缘故。 王安石情愿之后暂停青苗法,便是认识到此时尚不具备令新法完全成功的条件。 「这世上并非人人都是介卿。」 回过头来,再忆起这句话,王安石承认自己的确曾经强求。那也已是许多年后了。 令人叹惋的是,元丰年后,赵顼亲自主持变法,却难具有王安石长年地方任职积攒下的经验与见识,更出于身份地位的不同,他们之间的理念到底是偏离了。 欧阳芾将养稍许,当日便随王安石一同回了家。 归了家后她也未闲下,过了没两日,便见一波接一波仆役抱了箱子往宰相宅邸里送。 欧阳芾指挥着下人将箱子暂搁于西北角几间厢房,王安石观着她收拾那些旧物,问:“缘何将之搬来?” “叔父说了,旧宅子里的东西我想要的悉数予我,”欧阳芾笑眯眯展开一卷书册,“看,《伤寒杂病论》抄本,据说是孤本,内容较市面上的全了不少。” 王安石情不自禁接过,翻阅数页,果如她所言。 “叔父那里藏了好些孤本古籍,我尚未来得及细察,仅先搬了来,”欧阳芾拍拍衣衫灰尘,自箱旁站起,“喜欢么?” 讨赏似的语气。她去趟京中旧宅,旁的古董玩物、稀珍字画未拿,倒把欧阳修数千卷藏书挑挑拣拣携了来,王安石唇侧牵起:“嗯。” 他自然知是为他。 又道:“无需急于一时,慢慢收拾即可。” 欧阳修生前非但博览群书,更喜提掖后辈,桃李满天下,数十年的藏书若可传与后人,继续发挥功用,想来亦为其所愿。故王安石未作拒绝。 “还有叔父的文稿,”欧阳芾打开另只箱子,拾了几张墨笔书满的纸页,拂去皱褶,“在京住了好多年,手稿俱搁这边了,本说待我回京后——” 忽地顿住,“......替叔父运回颍州。” 声音沉寂下去。 “文垂千古,德芳后世,欧阳公一生当无遗憾,”王安石安慰道,“倘其在天有灵,定不愿见你为他悲戚哀切,以泪洗面。” “我没有流泪。”欧阳芾道。 “是么,”王安石注视着她的眼眸,“便是在我看不见之处,也莫悲伤才好。” 欧阳芾长睫微眨:“介卿怎知......” “我同欧阳棐往来过信件。” “他竟未告诉我,”欧阳芾猛然醒悟,怪不得欧阳棐老跟她言王安石想她,她还疑惑为何他如此笃定,“太过分了,这个胳膊肘往外拐的家伙。” “是我让他勿与你提起。”王安石道。 “为何?” “难道你知晓后,会同我实言么。” “我不是不想介卿担心嘛。” “反是你有理?” 欧阳芾嬉皮笑脸:“反正往后和介卿待在一块,也瞒不了介卿了。”竟有几分遗憾之意。 “介卿,我想将叔父的文稿编纂成集,”她道,“官家答应我,编纂毕的文集会收藏一份于馆阁,你说好不好?” 这是项大工程,数十年的文章诗词,兼墓志、碑文、书信、题序诸多篇章,分门别类、修订拾遗,需耗大量精力。 “你愿意,自然好,”王安石道,“可需我帮你?” “暂时不需,需要时再找介卿。”欧阳芾爽快道,“对了,官家还答应了我件事,关于介卿的。” “何事?” “秘密,现下还不能告诉介卿。”欧阳芾故意吊他胃口。 “......你同官家的秘密?” “嗯,”欧阳芾颔首,“放心,与新法无关。” “我未作此想。”王安石解释。 “介卿的心思都写在脸上了。” 素以调侃他为乐,欧阳芾欢快笑起来。 “所以,这是甚么?” -- 第206页 院子一角,几人围聚于阶梯状的四层漏壶前,水流自高至低徐徐下漏,最低一层飘着浮舟,舟上竖刻漏箭。 “此为我自创浮漏,乃以燕肃之‘莲花漏’加以改进而得,”沈括略抬臂,向欧阳芾介绍道,“此一层为求壶,作供水用,其下为复壶,复壶之下为建壶,水位积至复壶侧面漏嘴即溢向废壶,如此可使复壶中水位恒定,从而使流速恒定。” “原来如此!”欧阳芾恍然大悟,“水压恒定,刻漏流速方稳定,报时方才准确。” “水压?”沈括及其妻子张氏异口同声。 “便是存中所言水位影响流速之因。”欧阳芾向几人大略解释,又辅以现实例证。 沈括身后,原本默默无言、仅听三人攀谈的男子笑道:“无怪此前沈司监言,欧阳夫人定能瞬间领会他意。” “咦,存中这么看得起我?”欧阳芾弯眸。 沈括摸头:“当是夫人看得起括才是。” “存中不必谦虚,其实我仅是个半吊子,存中才是我们的大科学家。”欧阳芾不吝夸赞道。 沈括于去岁守丧期满回到汴京,升任太子中允、中书省刑房检正官。 由于其天文学方面才能深湛,不久前赵顼令其提举司天监,负责观测天象,钟鼓漏刻,写造历书等事。 欧阳芾受沈括之妻张氏邀请,家宴闲话之余,顺带观赏沈括新发明的各种仪器。 “司天监里的日官皆多庸碌之辈,非但不识天文数法,更冥顽不灵,迂腐守旧,我欲荐朴之入司天监协助我修订新历,竟遭僚辈反对。”习惯向欧阳芾倒苦水,沈括喋喋不休道,“好在我已罢了数名尸位素餐的官员,更添一批新进士子,假以时日,应可为朝廷培养些许粗通天文历算之人。” “僚辈反对么?”欧阳芾抓住重点,目光不觉循向安静坐于一旁的目盲文士。 文士看上去三十余岁年纪,头戴软巾,身着粗布儒袍,平和朴素的面容上是双始终闭阖的眼眸。 自方才起便鲜见他发言,许因其目盲缘故,欧阳芾却未忽略他。 “夫人不知,卫先生可口诵乘除,分毫不错,还可心算推知古今日食月食。”张氏道。 “如此厉害?” “四年前,司天监依照旧历推算七月十五将有月食,朴之心知旧历误差甚大,曾写信与司天监陈述此事,至七月十五,果无月食出现。”沈括道,“我得知朴之之才,望他为朝廷效力,然——” “在下目不能视,且出身微寒,为官宦之门不喜也属情理之中,沈司监毋须为在下不平,”卫朴淡淡一笑,“司监赏识举荐之恩,在下无以为报,至于旁人冷眼,在下早已习惯,无所奢求。” 据沈括解释,卫朴家境贫寒,常年白日耕作、夜里读书的习惯使其双目受损严重,年纪轻轻便失了光明,此前于楚州北神镇一所破庙卖卦为生,然其自幼喜好钻研天文历法,精于数算,人莫能比。 “目不能视又如何,”欧阳芾正色,“双目健全之人便能看得更清么?” 卫朴微微一愣。 “出身微寒又如何,斗鸡走马的浮贵子弟便于四方有益么?当今官家乃英明之主,选用人才不拘一格,若知遗漏了卫先生这等不世出的宝藏,定会捶胸顿足,憾恨无穷。” 欧阳芾一番话自然流畅,熟悉她的沈括与张氏已然掩唇窃笑,倒是初次识她的卫朴惊讶间生出几分诚惶诚恐。 “夫人谬赞......” “没有谬赞,”欧阳芾道,“话说回来,我还是头回遇见擅心算者,你可心算多大的数?” 卫朴抿唇:“夫人但说数字,在下即可为夫人解答。” 欧阳芾便随意报了两个数,令做减法,卫朴不假思索答了,又报两个数字相乘,卫朴略一思索,仍答了。 拿算盘拨过一遍,果然无误。 又问天文历法知识从何习得、日食月食如何推算等等,卫朴皆条理清晰,一一答她。 待送别欧阳芾后,沈括回屋,视向依旧古井无波的卫朴,抄袖笑道:“欧阳夫人在考你呢。” 卫朴摇了摇头,淡笑道:“沈司监今日邀在下前来,原是用意在此。”又歉疚道:“欧阳夫人天真率直,不该如此利用她。” “夫人欣赏人才,必不以为这是‘利用’,”沈括道,“况朴之既怀真才实学,宜为朝廷所纳,欧阳夫人与王相皆不以门第论人高低,朴之若能得其青睐,当为好事。” 卫朴沉吟少许,道:“据闻欧阳夫人擅描山水,可惜......却是无缘一见。” 欧阳芾果将卫朴之事告诉王安石,且言自己亲自面试,保证质量。 “介卿若不放心,可以‘二面’。” 王安石笑了:“好,我会留意。” 后经王安石与沈括推荐,卫朴得以入司天监主持修订新历《奉元历》,三年后成历颁布,施行达十八年之久。此刻暂略不表。 欧阳芾向王安石推荐罢卫朴,忆起之前王安石提及的数名学生,便询问他们目今于何处当职。 王安石言,龚原、陆佃皆已受命为国子直讲,目下在京担任学官,至于郑侠,“......他对新法怀有异议,拒绝受任。” 欧阳芾微怔,笑道:“人各有志嘛。” 又牵着王安石的手道:“介卿,中秋时我们把大家邀来办场家宴罢,子厚是不是也回来了,大家一块热闹热闹,好不好?” -- 第207页 “好。” 王安石素无欧阳芾那般喜欢热闹,然亦知拉拢人心于官场之重要,尤其须他人为己做事之时。 曾于地方为官时,他可自维清高,不屑随俗,甚担任知制诰,为皇帝草拟诏书时,他也可孑然一身,端着清风峻节,然亲自主持变法,广用官员时,需要的却远不止霜雪之操那样简单。 欧阳芾有意无意帮他筹划人情,他心知,也愿配合她。 中秋。 台上管弦笙歌,中庭人影绰绰,中书门下官员分了十余桌散坐,隔间又置十余桌女眷席位,一时杯盘果碟,琼浆玉液,交错杂陈。 献唱的歌姬是欧阳芾雇来的汴京著名乐班,王安石原不喜于此上豪掷,欧阳芾拉着他撒娇说,听听曲有何关系,又不招她们佐酒作陪,且别的相公皆有自家乐班,介卿总不能被他们比下去。 总归是说服了他。 歌喉清扬悠柔,正唱道: “朝曦迎客艳重冈,晚雨留人入醉乡。此意自佳君不会,一杯当属水仙王。” 又唱: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席间,王珪之妻杜夫人闻道:“这首曲子好,‘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不知出自哪位才子之手,竟是惟妙惟肖,令人心生向往。” “夫人不曾听过么,这是苏轼苏通判的笔墨呀,”席上一位娘子道,“苏通判去岁到了杭州任职,每作首诗词便被传抄无数,这便流到京中来了,教坊里的女子亦多爱唱苏先生的词呢。” 旁边几名娘子听了,俱也纷纷称赞起苏轼,惟独欧阳芾坐着一动未动,只凝神细听那唱词。 “欧阳妹妹却是听得入迷了?”杜夫人打趣道。 欧阳芾叹息一声:“我早便知道了。” “知道甚么?” “苏先生自是神仙般的人物,”欧阳芾倾听着曲调里熟悉入骨的句子,“现下......” “现下如何?” “现下,是神仙下凡了。” 席间哄然笑作一团,欧阳芾端了清酒小口抿着,慨叹无人懂得自己曾身为迷妹的心情。 推杯换盏,月影斜挂,女眷这厢已渐用罢珍馐,几位娘子尚有他事,向欧阳芾先行告辞。 欧阳芾于前院送毕客人,回路上瞧见游廊立着两道人影,却是沈括同章惇。 “......此种小沟自上善门延伸至入淮处,原是开挖通济时筑堤取土形成,若能利用此沟渠分层筑堰,测量汴河落差......” 谈话间,章惇目光微移,瞥见遥遥步来的欧阳芾,干咳一声,沈括随即回首。 “夫人。”沈括略作礼道。 “两位先生怎不在席间用食,在聊甚么有趣的事?”欧阳芾笑问。 两人互视一眼,不由皆笑了。“王相有意让子厚兄主持汴河疏浚事宜,我二人正就此事闲议。”沈括解释。 欧阳芾哦了声,若有所思望向章惇:“子厚也成为大忙人了。” 才从江南回来不久,又领新职,且是疏浚汴河这般关乎民生的大事,似乎章惇的才干近些年愈发突显了。 章惇勾唇:“二娘怕不是在讥讽章某。” “哪里是讥讽,分明是夸赞子厚呀。”欧阳芾笑脸道。 简单话过一番,沈括率先作别回席,远望着他离去身影,欧阳芾陷入思忖。 “想说甚么?”章惇看她转首朝向自己,一副欲言又止表情。 “我说了子厚莫生气。”欧阳芾道。 章惇嗤笑一声:“好。” “疏浚河道之事,存中去会不会更合适?” “......”还真直接,怪不得让他莫生气,章惇仍旧有些不甘道,“我便不行么?” 欧阳芾笑了:“我未言子厚不行,但子厚不是方从江南回来,应是累极了,还是歇一歇,陪陪家人为好,纵使官家与夫君欣赏子厚,也不可总教你四处奔忙,得给他人留点机会嘛。存中虽有几分痴气,然于测量数算之事倒是甚爱钻研,我以为他会喜欢做这类活。” 她素能言善道,几句话便叫章惇说舒坦了。 “我听夫君说了,子厚于两湖平定蛮夷,设立州县,得田数十万亩,功绩显赫,”欧阳芾道,“还未恭喜子厚呢。” 章惇此前任两湖察访使,经略南北江,率军平定湖北等地蛮族,统一了地方长期割据势力,并设州县,发展民生,累累功绩受朝野瞩目。 虽有人弹劾章惇杀戮过重,浮尸蔽江,雷厉手腕令人震栗,然欧阳芾不爱对用兵之事多作评价,故也不在章惇面前提起。 “王相与你说的?” “他同客人说的,我听见他夸子厚能干。” 明知她在恭维自己,章惇依旧心情愉悦,眉梢挑了挑,骄傲便放了下去:“疏浚汴河一事,我正欲向王相推荐存中兄,此事还是他比我更合适,这点二娘倒未说错。” “子厚将来还要为国朝做许多事,不必急于一时。”欧阳芾轻笑。 他却是未着急。章惇将她笑颜视了眼,目光淡淡移向云霄。 当头明月,飞彩凝辉,似一盘通透莹亮的白玉。 九月,沈括在王安石举荐下,由赵顼任命主持汴河疏浚工程,启程泗州。 同月,王安石为欧阳修写下祭文,一气浑成,文辞粲然,时欧阳修祭文中评为第一。 -- 第208页 ......豪健俊伟,怪巧瑰琦。其积于中者,浩如江河之停蓄;其发于外者,烂如日月之光辉。其清音幽韵,凄如飘风急雨之骤至;其雄辞闳辩,快如轻车骏马之奔驰...... ......功名成就,不居而去,其出处进退,又庶乎英魄灵气,不随异物腐散,而长在乎箕山之侧与颖水之湄。 欧阳芾最早读到此篇祭文,彼时王安石将将写就,墨迹方干,被欧阳芾拿来读了十余遍,而后环住王安石脖颈欲哭欲笑。 “我夫君是世上最好的,”她终究未哭,却是笑道,“我的眼光也是最好的。” “与苏子瞻比呢?”王安石问她。 “甚么?” “不是‘神仙下凡’么。”王安石淡道。 欧阳芾微怔,继而咯咯笑起来。 “......笑甚么?” “我笑介卿拿自己跟他比,”欧阳芾道,“介卿不是一贯瞧不上子瞻的行为作风么。” “到底会作文章。” 欧阳芾大笑起来,啄他脸颊:“他怎能和介卿相比。” 二十年后,苏轼以龙图阁学士出知颍州,忆及恩师,作祭文以缅怀欧阳修。 后人较王苏二人祭文,以为苏之文章哀思沉挚,墨浓笔重,情辞并茂,而王之文章一气浑脱,渐近自然,“又驾大苏而上之矣”。 是年冬,第一场雪降得颇早,新雪覆了御街,又为辚辚车辙碾作泥尘。 王安石收了劄子,同恭立在旁之人道:“既回来了,也去同他们打声招呼罢。” “是。” 后园传来一片笑语声,树梢不时垂落雪水,融入潮湿地面。 吕惠卿慢吞吞沿回廊踏过去,蓦地毫无知觉停在了那里。 几名身着裘氅的娘子坐于亭中,背面向他,合伙打趣一位正在切分蜜柚的文士。 “子宣一人给这么多娘子分柚,不知占便宜的是娘子们还是子宣呢。” “二娘说笑了,我......”柚肉饱满多汁,似溅了文士眼目,“伺候几位娘子,当是在下的荣幸。” “哦,曾先生很有觉悟嘛。”娘子们调侃道。 “魏妹妹可真有福气,有这样一位能诗善文,会做官,还会给娘子剥柚的好夫君。” 吕惠卿冷眼看着,目光倏忽落在欧阳芾身上。 「......福建子?」她皱了眉头,「莫在意这些,他们只是嫉妒吉甫罢了,吉甫做出成绩,这些自然不堪一击。」 「此去安心守孝,待归来后再同夫君一起谋划新法,夫君与我皆会在汴京等吉甫。」 他知道自己从来不是大度之人,也对长达三载的守孝期会发生甚么早有准备,却万万未料到,嫉妒仍旧于一瞬间占满脑海。 只需短短三载,他的位置便可为他人替代。 似感觉到甚么,欧阳芾笑着回首,发现吕惠卿的刹那,面色惊然一滞。 那双眼里的阴鸷欲将她吞没。 “夫人。”吕惠卿作了一揖。 “......吉甫?你回来了?” 应是她的错觉,欧阳芾心悸未定,再向他看去,吕惠卿脸上已找不出任何异样。 第79章 吕惠卿守丧归来,召为天章阁侍讲、同修起居注,此时曾布已身兼太子中允、集贤校理、知制诰、检正五房公事数职,成为王安石手下最为得力的助手。 三年前,这个位置尚为吕惠卿占据。 “介卿,吉甫他......”欧阳芾欲言又止。 “甚么?” “没甚么,”欧阳芾止了口,压下心中怪异感受,朝王安石浅笑,“介卿多关心关心吉甫,他方回来,许多事同从前不大一样,须些时日让他适应。” “我会的。”王安石将她微凉的手握住,思忖少许又道,“若有何事,无须与我讳言。” 本以为她对吕惠卿颇含微词,毕竟她曾让他注意对方为人,然数年相处下来,吕惠卿并未现出任何差错,其办事之干练聪明甚连欧阳芾也刮目相看。 除了,他的性格确有些狠厉,心胸也似乎不够宽广。 吕惠卿曾向王安石建议,对反对新法之人予以毫不留情的整治与打击,王安石虽未采纳他的建议,却也日复一日对他陈述汇报的事信任不疑。 “好。”欧阳芾笑应。 龚原来拜见过数次王安石。 作为王安石的学生,他同李定一样对朝廷推行的新法持坚定支持态度,任学官后,日常讲述课业亦以王安石经学思想为主。 朝廷新设了经义局,命王安石提举,修撰周礼、尚书、诗经义,旨在重新训释经义,破不实之说,使天下士子符合古之圣王教化。 周官新义为其中最为重要的篇章,由王安石亲撰,诗、书新义则暂定由陆佃、沈季长、裴如观、吕惠卿等执笔,同样须经王安石过目与首肯。 “相公之意已向他传达,可他却说......” “说甚么?” “说,自己平生‘读书无几,不足以辱检讨’。”惧王安石动怒,龚原颇小心道。 熟料王安石容色平静:“他读了几本书,我还是大略清楚的,你未同他言明,修经局检讨一职无关新法,惟施教育么,他既富才学,何以不肯施展。” “学生自是说了,”龚原叹息,“相公岂不了解郑侠秉性,他这人——唉。” “他说了甚么?” “这......” -- 第209页 “实话道来,不必隐瞒。” 龚原只好道:“郑侠说,他执经求教于相公门下,乃为增广见识,而相公发言持论,莫不以担任官爵为先,可见相公待士礼法浅陋如此。倘相公果欲提拔他,便请采纳他所献利民便物之言,行其一二,使他无愧受到进用,岂非更好。” 室内静了一息。 龚原眼观着自己老师脸色转青,深作吐息,执盏的手也发了抖,良久,那盏茶终是重重摔在了案上。 “——混账!” 欧阳芾踏进屋内时,恰闻见这一声罕见的叱骂,她愣了下,目光在王安石和龚原二人面上游移。 “老师爱惜人才,纵郑侠多次违逆老师好意,老师仍望其才华得以施展,只郑侠决然不领情面,学生以为,不必再劝。” “他不愿做官,我还求他做么,”王安石冷道,“本相待士礼法浅陋,何用他屈就,且随他心意。” 连“本相”二字都出来了,这回是真动了怒,龚原敛声不言。 王安石是喜欢这位学生的,去岁郑侠入京述职,王安石原意令其参加出官试法,以此途径获得进用。 此种考试乃考核候补官员法律、时事,并试断案之能,当下实则便是考察官员新法掌握程度,合格者可破格升为京官。依郑侠与王安石的关系,考试合格绝非难事,然郑侠却以不熟悉新法为由婉拒。 后多次谒见王安石,当面指陈新法之弊,王安石未予回应,郑侠也渐放弃,只仍写信与王安石,望其改弦更张。 王安石虽未采纳他的意见,仍认可其才学,朝廷新设经义局,他令门客和学生予郑侠带话,望他入经义局参与编修工作,郑侠仍旧拒绝。 龚原走后,欧阳芾于案旁坐下,安慰道:“介卿莫恼了。” “我不应恼么?”王安石视向她,因着怒火未消,听上去几分质问意。 “介卿做了宰相,便须时常听旁人不好听的话呀。”欧阳芾好语道。 “他可与旁人一样?” “一样的,”欧阳芾道,“他亦仅为众人之一而已。” “......”王安石一时无言,良久道,“你如此认为?” “是。”欧阳芾笑笑,执起他手掌搁在颊边,王安石微拢了她面庞,叹了口气,指腹慢慢摩挲着。 “介卿,我发现你喜欢的人俱同你好像。” “怎讲?” “郑侠曾对介卿言,别的学生学的是先生的文章,文章好学,他要学先生的品格,介卿还记得吗?” “我记得。”王安石道,他曾为这句话心动,如今依旧记忆犹新。 “而他也确做到如介卿一般,不慕荣利,宁做微禄小官,也不违背自己心意,就像介卿当年数次拒了入馆阁的机会,不愿在京为官,不是么。” “像又如何,”王安石漠然,“固执自守,难道便为好事。” 欧阳芾笑起来,这话倒不知责的是谁了。 “介卿,你当年教他,是为了有朝一日让他相助于你么?倘使他不帮介卿变法,介卿便后悔教他了么?” 何须问。王安石胸膛起伏,吐出口气:“自然不是。” “是啊,介卿是因他好学善思,贫寒而志坚,正直谦良,才愿收他为徒,”欧阳芾道,“在江宁时,我们一同度过了段快乐时光,他亦考中进士,成为更加贤能出众,对国朝有益之人,这便足够了,往后纵走上不同道路,亦无需遗憾不甘,因介卿的用心未曾白费。” 曾经喜爱的学生反对自己,王安石岂会无憾,岂会无一丝痛楚,不过以愤怒遮掩罢了。 “......好,”王安石摩挲着她的面庞,庆幸有她在旁,“我明了了。” 他不惯舔舐伤口,倘欧阳芾不替他抚平,他便会任其暴露溃烂,成为长久隐痛。 人情约略是他的弱项了。 “介卿莫再恼了。”她又道。 “我未再恼。”王安石回答,“你适才之言,有处错误。” “甚么错误?” “我喜欢之人不全同我相似,”王安石视她,“譬如面前此人,品性与我殊异,我却极喜爱。” 欧阳芾瞪大眼眸,笑颜顿开:“天哪,介卿居然会说情话了,我要拿笔记下来!” 王安石:“......” 安上门。 天色将暗,郑侠与换班的同僚打过招呼,步行归家。 巷口老树根下卧着只瘦犬,遥遥望见郑侠过来,哈赤吐舌,郑侠自袖间掏出铜钱,往道旁店里买了少许肉骨头,搁在那犬跟前。 看犬开始吃起来,郑侠挥了挥衣尘起身,继续往家走去。 冷清屋舍前停了驾马车,形饰贵重,不似寻常人家的车驾。郑侠略微疑惑,迈入院门,女子轻快交谈声随之传来,两道身影同时望见他,一者立起道:“夫君。” 另一者徐徐起身,目里依稀浅笑:“介夫。” “寒舍简陋,只备了些粗茶,还望欧阳夫人万勿嫌弃。”郑侠之妻叶氏道。 “无事,是我未打招呼便来叨扰,妹妹勿怪我才好。”欧阳芾接过工艺略显粗糙的白瓷盏,轻轻呷了口方搁在案上。 “夫人屈尊造访,不知何事?”因着身份差异,欧阳芾坐着,郑侠便自觉立着。 “去岁介夫回京时我恰不在京师,数次登门拜访我也无缘与你一见,目今回来,便想顺道来看看介夫。”欧阳芾道。 -- 第210页 “该是侠拜望夫人才是,夫人亲自前来,令侠惭愧。”郑侠深鞠一礼。 态度客气疏离,清晰可见。 欧阳芾沉寂须臾,道:“介夫可怨恨我夫君?” 默立一旁的叶氏面容陡惊,差些将手中瓷盏打翻,却见郑侠目色微滞,又作一揖:“侠不敢。” “为何是不敢?”欧阳芾问。 郑侠阖目,忍了心中艰酸,道:“昔年家父任江宁酒税监,官职卑小,家中人多口众,生活清苦异常,王相身为江宁知府,不但邀我相见,予我勉励称奖,更令学生与我伴读,我有今日,当为王相恩赐,此生何敢怨恼王相。” “......” “四年前,王相擢我为光州司法参军,凡我所奏疑案,王相悉按我所请求予以批复,那时我便下定决心,此生为民请命,竭智尽忠,报答王相知遇之恩。” “如今不受官职,也仅仅是......尽公不顾私罢了,还望夫人原谅。” 「极心无二虑,尽公不顾私,」王安石道,「此所谓为官之要。」 他们皆想起了这句话,想起了曾于江宁时王安石对学生的教诲。 目今真正践行这句话的,却似寥寥无几。 “介夫何须请求我原谅,我并不认为你是错的,”俄而,欧阳芾淡笑道,“自然,也不认为我夫君是错的,只介夫未站在我夫君的位置,有些看不见的东西罢了。” 郑侠堪堪欲言。 欧阳芾止断他:“我夫君自也有看不见的东西,不过,我却只能站在他这一边了。” “侠明白,”郑侠躬身作礼,“还望师母保重身体,恕侠无法常去看望师母。” 他的谏言王安石不听,他本人自不再受相府欢迎。 “介夫与妹妹也多顾着身体,往后我应很难再来了。”欧阳芾立身,叶氏忙趋步至丈夫身侧与她送别。 她言很难再来,实际是不会再来了,郑侠清楚。 “对了,墙上挂的那幅墨梅图是介夫画的吗?”欧阳芾回首问道。 郑侠称是,欧阳芾便笑道:“很漂亮。” “不及师母万一。”郑侠道。 巩顿首介甫足下: 比辱书,以谓时时小有案举,而谤议已纷然矣。足下无怪其如此也。 不先之以教化,而遽欲责善于人;不待之以久,而遽欲人之功罪善恶之必见。 今之士非有素厉之行,而为吏者又非素择之材也。一日卒然除去,遂欲齐之以法,岂非左右者之误而不为无害也哉? 则谤怒之来,诚有以召之。 足下于今最能取于人以为善,而比闻有相晓者,足下皆不受之,必其理未有以夺足下之见也。 巩比懒作书,既离南康,相见尚远,故因书及此,足下以为如何?不宣。巩顿首。 “介卿。”欧阳芾进了书房,寻王安石不着,瞥见桌上一封摊开的信件。 熟悉字体映入眼帘,她不由拾起端阅。 是曾巩寄来的信,他又换了任地,赴任途中寄来封信与王安石,谈的竟为新法之事。 语言平和质朴,不徐不燥,是曾巩一贯口吻,称谓却显得疏远而客气。从前书信里王安石与曾巩互称“子固”“介甫”,最为亲密时曾巩还称王安石为“介卿”,欧阳芾为此开过许多次玩笑。 如今他称王安石为“足下”。 寥寥二字,距离赫然彰显。身份的距离,思想的距离,友谊的距离。 欧阳芾默然看罢,放归原处。 眸光越过窗扉,视向屋外落了一地的杏花,一道人影静卧于躺椅中,暖风掀动袍角,吹开案几上的书册,书册旁搁着久久未动的茶。 院下站着三名士人,其中一人容貌皎洁,气度闲雅,与身旁白色襦裳、眉目温和的男子各带笑容,再旁一位眉骨微锋,面色沉静,似性情不苟言笑,此刻眉梢却也沾染了淡淡笑意。 三人面前坐着位柳叶细眉,明眸湛湛的女子,正拨弄琴弦,琴声轻快活泼,恰如女子笑靥,引人陶醉。 三人听了一阵,那名气度闲雅的男子似有他事,拱了拱手,率先走掉了。 又过片刻,眉目温和的男子也悄无声息离去。 唯剩下骨相稍锋的男子静静伫立,将这一曲听完。 一曲终了,那女子笑着同他说甚么,他似有倾诉之欲,渴望对她道出心底斟酌已久之言。 她却渐渐身影模糊,嗓音微弱下去,一阵风倏地卷起,抬目再看时,面前已空无一人。 欧阳芾迈入庭院,轻步朝王安石走去。 杏花树下,他合眼睡着,絮絮花瓣落在桌案摊开的书册间。茶已凉透,即使睡梦中他也依然紧皱着眉。 她伸手想替他拂去衣肩落花,却见他倏然惊醒,待瞧清面前之人,茫然失措的眼里恢复一丝平静。 “适才我做了一个梦,”他握住她的手,声音沉稳干涩,带着哑意,“梦里所有的人都走了,你也走了。” “我在这里,哪里也没去。”她安慰道,想将手抽回来,却发现怎么也抽不回。 一抬头,看见他眼底不曾随时光变化过的情意。 是了,她明白,任凭任何人改变,唯独他的心始终没有改变过。 第80章 鸾扇斜分凤幄开,星桥横过鹊飞回。 七夕夜,天上牛郎织女相会,地下檀郎谢女多情。 -- 第211页 朱门贵家原在这日多搭彩楼于庭,童子裁诗,女郎乞巧,欧阳芾以“年年如此,不觉乏味”为由,弃了搭乞巧楼的念头,拉着王安石出门观游去了。 其实是贪玩惫懒居多,然王安石对此类事不甚在意,一贯由欧阳芾做主,便也将筵席作罢。 宫城东角楼往南去,至潘楼一带最为繁华喧闹,车马盈市,罗绮满街,处处吆卖七夕特供的磨喝乐。 这磨喝乐原为个头不大的木雕佛像,加以彩绘装饰,后禁中及权贵之家亦将此作为节日礼品,磨喝乐的花样便日益繁多起来,又以金银珍珠、象牙翠玉雕饰,售价或涨至数千钱。 欧阳芾买了一对手执荷叶的金童玉女雕偶,又买了几只嗔眉笑眼的小人儿,教随从拿回家去,予王雱玩。 “你遣了他们,之后再欲购物,便须自己拿了。”瞧出她支走仆役的举动,王安石未加阻止,单提醒道。 “我不买了,”欧阳芾挽了他手臂道,“介卿,这么难得的节日,我们去瓦子看戏罢?” 他就知道。“你邀我出门,是否早便作此打算?” “介卿真了解我,”欧阳芾笑颜道,“好不好?” 王安石看了眼拥挤的人潮:“走罢,再晚些便无座位了。” 离潘楼最近的桑家瓦子早已人山人海,据闻今日莲花棚里有名伶丁仙现登台表演杂剧,二人于戏台下买了视野极佳的位置,满怀期待等着戏目开场。 先是一番舞掉刀、耍蛮牌的杂技,热了场子后,台上艺人徐徐退去,出来个白.粉敷面、身段修长的年轻男子,柳眉朱唇,墨眸璨璨,纵搽了厚重脂粉亦看得出形容姣好。 这便是丁仙现了。 只见他装模作样骑了头毛驴,嘴里唱着:“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似欲款款登上台阶,面前两个作卫士打扮的伶人拦住他道:“大胆刁民,巍巍朝堂岂容你等小儿妄肆登入。” 丁仙现讶道:“哎呀,小民不知,目今不是凡有脚的都能登上朝堂吗?” 台下哄然大笑。 欧阳芾面色微变,这则滑稽戏明显在讥时政,朝廷为推行新法多用新进士子,部分官员不经细察即受任用,此事一直遭保守派弹劾。 她不由轻望了眼坐于身侧的王安石,见他无甚表情,稍放下心。 民间优人素来敢于刺上,有时连皇帝、大臣亦遭开涮嘲笑,未料今夜这位也是此中名角。 丁仙现又假为一道士,言自己擅长元神出窍,旁人问:“你元神出窍,都看了些甚么?” 道士言:“近日出神至大罗,见玉皇殿上有一人披金紫,乃本朝韩侍郎也,手捧一物,乃献国家金枝玉叶万世不绝图。” 又扮作一僧人,自称擅长入定,问他看到甚么,答:“近日入定到地狱,见阎罗殿侧,有一人衣绯垂鱼,细视之,乃判都水监侯工部也,手中亦擎一物。窃问左右,云:‘奈何桥下河水太浅,欲献水利图,再开河道。’” 台下士庶笑得前俯后仰,拊掌连连,间或有人叫好。 这又是则讽政笑话,讥讽农田水利法下,如“侯工部”这般官员不顾百姓死活,大兴水利、以图恩赏之举,又暗示恶有恶报,死后当下地狱。 欧阳芾在一片欢声笑语中朝王安石低道:“介卿,我们走罢。” “为何。”王安石冷淡道,直着脊梁注视台上戏谑的伶人。 欧阳芾刚欲开口,忽地又见步出数人,各作儒士打扮,却是在扮演孔子及其学生。 此外还有两人,一为孟子,一为丁仙现扮演的高官。 高官给孟子作揖,请孟子上座,孟子推辞:“论照官爵地位,我不如你,还得你上座。” 高官又请颜回坐上位,颜回推辞道:“在下仅一陋巷匹夫,全无政绩,你是大儒,应你上座。” 说着便把高官送至上位坐了,这时孔子也起身道:“我无官爵,也无政绩,要不阁下坐我这位置罢。” 高官惶恐拱手,连道不敢,俩人谦来谦去。 欧阳芾脸色泛白。时王安石受皇帝重用,权倾朝野,被赵顼称赞为今之古人,士人间更流传王安石为当世“孔子”,其学生吕惠卿为当世“颜渊”的说法。 这高官系谁,不言自明。 耳畔传来一阵接一阵的哄笑,却不知滑稽戏所讽之主此刻正坐台下,面无表情将着戏目观完。 王安石是要脸面的人,然却更为要强,愈是羞辱难堪场面,愈不允自己畏逃,欧阳芾了解他,硬着头皮陪他看完,待戏目终了,宾客接续离场,王安石动了动僵如朽木的身子,道了句:“走罢。” 勾栏外,人头如蚁,喧声如蜂。 王安石漠着张脸走在前面,欧阳芾趋步紧随在后。 “介卿。”欧阳芾唤道,伸手去牵他垂于袖底的手,王安石宛若触电般避开,身子一缩,刺猬似的退了两步。 欧阳芾怔了下,不继续牵,笑道:“适才听路人言,那位丁仙现是近年教坊里最著名的伶人之一,素以敢于诮谑闻名,上至官家宰执,下至大夫官吏,无不被他议论嘲讽。” “不必安慰我。”王安石口吻疏离生硬。 “未在安慰介卿,只告诉介卿一些事,”欧阳芾道,“庆历年间王拱辰先生与叔父为连襟,同娶薛相公之女,可惜薛家三娘子早亡,王拱辰便又娶了薛相公第五女,叔父当时戏言的一句‘旧女婿作新女婿,大姨夫作小姨夫’,大街小巷莫不流传取乐。” -- 第212页 “那又如何?”王安石道,他并不认为这与今日等同。 “后来新政失败,叔父遭人诋毁,伶人又编排叔父与外甥女的段子,这些我也是听过的。” “......” 王安石凝视着她柔软笑眸,她继续道:“我最初于街头贩画时,听见最多的便是我一个女子,抛头露面,家中定很贫苦,否则万不会教我出来卖画,或言我的画难与男子相比,纵画得好也卖不出去。” 王安石蹙眉,但未言,依旧沉默听着。 “后来我逐渐不再难过,因我明白,外人的话有些可听,有些听听也便罢了,路须得自己走,况我知晓,介卿不会因此而不喜欢我。”欧阳芾望他,“是不是?” “是。”王安石肯定道。 “介卿当时笑话过王拱辰先生,或笑过叔父么?” “不曾,”王安石回忆道,“本是秽滥无稽之言,不值一哂。” 言毕蓦地滞住,这些道理缘何不能用在自己身上。 “是呀,伶人编排的段子本为博人一乐,他们也仅靠这个吃饭,故而刻意迎合百姓喜好罢了,对政事了解反倒不深,若十足十认真去听,却不值当了。介卿可在朝堂与人争,却不必在朝外在意这些戏语,况我也不会因此而不喜欢介卿。” “我明白。”王安石缓下嗓音。 他明白,只一瞬间难以接受,且恰恰发生于她面前,令他尤为难堪。 然转念细想,她能听见的又何止今夜这些。 “那介卿有好一点吗?”欧阳芾问。 “嗯,”似觉一声嗯不足以表达,王安石随即坦诚道,“幸而有你。” 欧阳芾笑了:“那介卿答应我件事好不好,往后我要牵你的手,你莫挣开我,我会伤心的。” “......好。” 再试着去牵他,果未缩回,反牢牢握紧了她的手。 “阿念,”王安石开口,“为何你如此乐观?” 欧阳芾眨眼,老实道:“因我曾犯过错。”于他不解的眼神里接着道:“介卿还记得,条例司设立之初,我轻信外人言论,向介卿建议罢了条例司之事么,当时同介卿吵了好大的架。” “是么,我无印象了。”王安石淡道。 “怎能无印象,我可是为此悔极了,”欧阳芾晃他手臂,继而声弱道,“因我伤了你的心。” 王安石记得,只他注视着她沉下的面庞,道:“你未伤过我的心,我也不曾怨怪过你。” “可我怪自己,”欧阳芾道,“从那之后我便下定决心,今后再不怀疑介卿,纵天下人俱言介卿不是,我也会站在介卿这边,我永远,永远信任介卿。” 胸腔内是汩汩流动的血液,身体之外是川流不息的人潮,王安石一时难以分辨,鼓鼓作响的是哪一方。 心脏熟悉而陌生地战栗,他今岁已至不惑,竟仍在为她悸动。 “阿念。”他缓声道。 “嗯?” “纵天下人毁谤——” “我也不会不喜欢介卿。”欧阳芾麻利接道。 王安石笑了。纵天下人毁谤,只教她在身旁,他便无畏惧。 汴河畔游人如织,士子佳人放的河灯漂流摇曳,顺波而下,星点灯火照亮河湾,水底灿若银霄。 “娘子,放只河灯罢。”兜售的小贩不去向王安石吆喝,却是极有眼色地向欧阳芾劝道。 观见几名仕女往河灯里写字许愿,欧阳芾拉着王安石道:“介卿,我们也许个愿罢。” 灵不灵另说,她却是极喜爱干这类事。 瞥了眼耍滑的小贩,王安石掏出钱来:“两只河灯。” “好勒,二位的河灯拿好。”小贩春风满面,全不在意王安石的眼神。 许了愿,放了河灯,王安石不禁问她:“你许了何愿?” “介卿许了何愿?”欧阳芾反问。 王安石刚欲张口,身旁小贩道:“这愿望说出来便不灵了,郎君娘子还是保密的好。” “......” 见王安石闭了口,欧阳芾噗嗤笑道:“介卿,你不是不信这些么,怎又迷信起来?” “因我想教它实现。”王安石道。 “......好罢,”欧阳芾敛了笑容,半晌道,“我的愿望里有介卿。” “我的亦有你。”他道。 熙宁六年,王韶率部队攻下河州,后又攻下宕州,据守叠州、洮州等地的羌族首领见王韶军队所向披靡,相继举城归服。 在此之前,熙宁四年,王韶先招抚了青唐最大的吐蕃部落,进而使附近较小部落纷纷闻风归服,人数近二十万,拓土一千二百里。 熙宁五年,王韶进攻抹邦山,建立城寨,定名为熙州,升熙河路经略安抚使。 熙宁六年十月间,捷报频频传至京师,熙河之役共计收复五州,幅员二千余里,斩获不顺蕃部一万九千余人,招抚大小蕃族三十余万帐。 此为宋朝自结束十国割据以来所获最大一次军事胜利,王安石同其他宰执大臣向皇帝上表称贺,赵顼激动之下,不但陆续封王韶端明殿学士、资政殿学士、观文殿学士、礼部侍郎等职,更解下自己所佩玉带,派内侍赠予王安石。 “洮河之举,朕与大小官员皆心怀疑虑,惟卿启迪决断,方有今日成功。今解朕所御带赐卿,以旌卿之功劳。” 内侍将赵顼口谕传与王安石,王安石固辞不受:“陛下擢王韶于疏远之中,恢复一方,臣与二三执政,奉承圣旨而已,不敢独当此赐。” -- 第213页 非王安石不愿领受,实则皇帝将自己所佩玉带赐予臣子,此前所未有之殊荣,足可光耀门楣后代。 王安石素不爱居功自傲,比起赵顼作为青年人的兴奋,他的振奋则更收敛含蓄。 赵顼果然又令内侍传话:“熙河之役,群臣疑虑,朕亦欲中止,非卿助朕,此功不成。” “赐卿玉带,以传遗子孙,表朕与卿君臣一时相遇之美。” 王安石这方收下。 因着熙河之捷,宫内欢庆一片,高滔滔难得于皇帝面前说了王安石几句好话,对其稍作青眼。 宫中大宴,宫外亦管弦笙歌,筵席酣畅,旧党喧嚣暂歇,新党欢欣鼓舞、容光焕发,相府一连数日推杯换盏,人影流连。 王雱又可于学堂横着走了,他发现自己爹近日心情上佳,连对他的管束也松了不少,便趁机四处溜玩。 欧阳芾也管不到王雱,因她亦在兴头,整日同各家娘子出入亭台园圃,送出去的画如流水滔滔不绝。 这日曾布之妻魏玩将欧阳芾邀至酒楼,原以为是邀她赏玩吃席,未料入了阁子,转过屏风,却见一道寥落背影。 “子宣?”欧阳芾诧异。 曾布坐于案后,似喝了不少酒,面庞泛着薄红,眼神灰寂颓败。 “此事原不该将夫人牵扯进来,然我已不知该向何人求助。”魏玩面犯难色。 “发生何事?” “王相听不进去我的话,惟独二娘之言或可一听,”曾布嗓音浑浊,“吕惠卿那小人暗里诬陷我,恐我不久将遭贬谪。” “吉甫?” 第81章 曾布所言吕惠卿陷害自己,乃关市易法一事。 为整饬巨商大贾把持行会,囤积居奇,牟取暴利之行,朝廷于去岁设市易务,由官府出资于物价低时大量收购,再于物价高时售出,以此平抑物价,同时为朝廷增添一笔收入。 原是对百姓及朝廷皆有利的举措,却因触动商贾利益,被文彦博等部分大臣斥为“与民争利,有失国体”。 市易务确断了豪商巨贾财路,诸多新法也正因此点而遭人嫉恨,变法派官员自不畏惧人言,然赵顼作为皇帝,不得不时刻怀抱谨慎。 不久前,赵顼从京中耳目得知市易务存在垄断、官霸情形,不止损害富商,也阻扰了细民生计,以致民间议论纷纭,故降手札与曾布,令其察访此事。 时市易务长官为吕嘉问,此人得王安石信任,以户部判官提举市易务,欧阳芾亦与他在家中多次照面,印象里是位年轻敢为、对王安石尊敬有加的官员。 然曾布受命后,委任魏继宗为察访司指使,命其调查市易务行为,魏继宗却向曾布揭发了吕嘉问操纵市易务的种种“恶行”:贱买贵卖,重入轻出,广收赢余,挟官府而为兼并事。 此已然违背市易务设立本意,曾布将魏继宗之言告知赵顼,赵顼又同王安石陈说此事,意欲派曾布进一步调查。 王安石同意命人调查,却对曾布所陈之言持怀疑态度: “市易事,臣每日考察,恐不致如言者,陛下但勿仓卒,容臣一一推究,陛下更加覆验,自见曲直。” 吕嘉问提举市易务,一向对身为三司使的曾布多有不敬,两人私怨王安石亦心知肚明,大抵王安石相信吕嘉问,赵顼相信曾布,故赵顼最终听从王安石建议,除曾布外,令吕惠卿共同调查市易务一案。 “谁知吕惠卿那厮竟私底威胁继宗,逼他承认是我唆使他诬害吕嘉问,”曾布含恨道,“继宗不从,反将此事告知于我,我虽向官家言明,然官家并不以吕惠卿为罪,只对我稍作安慰则了。” “为何?”欧阳芾不解。 曾布嗤笑一声,神色冷极:“王相认为我与吕嘉问素有龃龉,此事便是我刻意攻讦,公报私仇,官家虽信我,更信赖王相,王相要站吕惠卿,官家自会护着他。” 欧阳芾一时失语:“......可吉甫为何害你?” 曾布闭目,似回忆,又似失望:“自他守丧归来,我便觉他对我怀了恨意,我不欲评价他为人,然公道自在人心,我从未做过对不起王相、对不起他吕惠卿之事,可到头来,反是我成了阻挠变法的罪魁祸首。” 欧阳芾见他如此,心内亦不好受:“夫君全然不信你么?” “与其说王相不信我,不如说王相更信任吕嘉问,更信任新法,”曾布笑道,笑里满含苦意,“我指陈市易务之失,于王相眼中便是首鼠两端,反复小人,与旧党何异?” 曾布摇晃起身,向欧阳芾作一揖:“吕惠卿得势,我必失势,布留于京中之日不多了,但望二娘向王相表明布之心迹,布鞠躬尽瘁,惟求新法勿毁于小人之手。” 暮色四合,院子里小儿追逐,吕惠卿一身疲累地回到家。 他已连续多日最后一个从经义局出来,此前同王相商讨的诗经义仍须作大量修改,归家后他也未能得闲,今日甫进了门,却听弟弟吕升卿上前迎道:“欧阳夫人来了。” 欧阳芾正同吕惠卿之妻周氏闲话,不知说了甚么,惹得周氏眉开眼笑。 吕惠卿迈入厅中,向欧阳芾微微作礼:“夫人。” 两人望去,周氏立身道:“夫君,你回来啦。” 吕惠卿官袍未褪,却是先朝欧阳芾道:“未知夫人来此,家中竟未能备顿丰肴晚宴。” -- 第214页 “我坐坐便走,不打扰你们。”欧阳芾含笑。 “欧阳夫人邀我上元夜去樊楼看烟火,届时我便不陪夫君了。”周氏眉染欢悦。 吕惠卿虚咳了嗓,道:“既是夫人邀请,你自去就是。” “吉甫近日总操忙公事,无暇陪伴娘子,妹妹很孤寂呢。” “夫人!”周氏慌道,知吕惠卿不喜自己于他忙碌时烦他,将他偷瞄一眼,垂低了头。 吕惠卿咳得更虚了:“夫人提醒的是......” “所以?” “呃,”吕惠卿稍作踟蹰,“待忙过这阵,定抽出时刻陪伴娘子。” “哦,那上元夜妹妹便交给吉甫了,吉甫记得带她去樊楼看烟火。” “夫人?”周氏讶道。 吕惠卿猝不及防,张口结舌。 欧阳芾忍俊不禁:“开玩笑的,吉甫整日为朝廷之事辛劳,哪能再这般折腾吉甫。” ......也非折腾。吕惠卿闭口不言,连月来用力过猛地工作,归家后脑子都些略迟钝了,欧阳芾的调侃也未反应过来。 他是该歇歇了。 “那上元夜我便遣人来接妹妹了。” 吕惠卿于院门口送别欧阳芾,揖道:“有劳夫人。” 欧阳芾将他看了看,迟了方刻道:“吉甫归京后,一切可还适应?” “谢夫人挂怀,一切尚妥。” “朝廷近年又颁布几样新法,吉甫若对此有何意见,尽可与我夫君商议。” “王相制定的条例悉为良策,纵惠卿参与,亦寻不出更为合适的做法。” “是么,”欧阳芾沉吟须臾,“你真的认为新法无任何缺漏之处吗?” 吕惠卿拱手:“惠卿浅见,历来没有毫无缺漏的法度,但进步于过去,而可达成目的,便为好的法度。” “达成目的......富国强兵么?” “正是。” “其他人也作此想法吗?” 其他人。吕惠卿猛然抬目视她一眼,见她表情不似有异,方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了:“他人如何想法,惠卿不闻亦不必闻,但知若允人人动摇新法,人人阻滞新法施行,则改革万不能成功,此非王相之愿,更非国朝之幸。” 欧阳芾曾往市易务于御街东面搭的数十摊位视过,其中确存价格过高之物,又问过温仪,温仪悄同她道,市井百姓或有对市易务颇具怨言者,尤其是京中卖瓜果的农户,遭市易务抢了生意,往往不得已贱卖农物与官,较之从前贱卖给大商户,“竟没两样”。 此为农户抱怨的原话,然安享朝廷俸禄、逐利邀赏的市易务官吏并不在意这些,于他们而言,也无在意的必要。 作为监察使的吕惠卿,不闻不问又是为何。 “勿勉强,尽力而为即可。”欧阳芾终道。 “是。” 吕惠卿对于新法的坚定,使他成为王安石最好的助力,这一点便连曾布也比不上。 欧阳芾离去后,吕惠卿回屋,望了眼无知无觉绣着针线的周氏:“好好与夫人相处。” “还用你说,”周氏抬目朝他皱鼻,“欧阳夫人同我可好了。” 吕惠卿无语,半晌道:“过些日我陪你去趟娘家,探望下泰山,可好?” “真的?”周氏喜上眉梢。 欧阳芾到底为王相之妻,讨得了她欢心,便也讨得了王相欢心,吕惠卿决定不再去想那些真情假意,以免想多了伤着自己。 他失去的东西,他也会亲手拿回来。 归家途中,欧阳芾于马车内掀开帘幕,见道旁佝偻着数名衣不蔽体、面色灰黄的贫民,前行少许,复见三三两两或坐或卧的饥民,草履破旧,满面风尘,不似京中百姓,其中甚见妇人小孩身影。 “今日怎多了这些流民?” “回夫人的话,这些俱是附近乡县逃难来的灾民,”马夫道,“今岁七月起许多地方久不下雨,耽误了秋收冬种,民户吃不上饭,便都涌进城里来求食,这雨若再不下,恐流亡之人还会增多。” 欧阳芾望了眼铅灰沉厚的天幕:“希望早些下场雨。” “夫人说得是。” 归家,王安石已然下朝,正于屋内端详案头搁的几张纸页。 欧阳芾自他身后踱近:“我的字好看还是介卿的字好看?” 放在以前她是万不敢这样问的,如今当真自信了许多。王安石搁下纸页:“你的好看。” 他观着的是她誊抄的欧阳修的诗,从前的诗或有反复删改,杂乱无章者,她整理后便重抄一遍。 “去了何处?” “去了吉甫家,邀周娘子上元夜观烟火,”欧阳芾道,迟了一迟,又道,“介卿,吉甫与子宣最近是否发生矛盾?” “他同你说的?”不,王安石随即否认了猜测,吕惠卿非爱与欧阳芾言道这些的性子,“你听何人所言?” “魏娘子与我说的。”欧阳芾道。 “曾布找过你?”王安石霎时明白,眉心蹙起,眸里清晰闪过不悦。 “他仅告诉我发生了甚么,别的未曾多说。” “他如何与你说的。”王安石显然不信。 欧阳芾望着他:“介卿,你不相信子宣?” “他与吕嘉问素怀私怨,非我不愿信他,实他之言不足全信。” “那介卿何以相信吕嘉问?” -- 第215页 “吕嘉问连日或数日辄至我处为事,施行次第皆我一一过目,若出牓胁得商贾,我必知晓。” “那介卿何以相信吉甫?” 王安石微一凝滞:“......你怀疑吉甫?” “介卿,你曾说让我毋与你讳言,我有点,”欧阳芾踯躅,“我有点害怕吉甫。” 她鲜少露出如此不安神情,王安石不由握了她的手安抚:“为何害怕?” 欧阳芾遂将吕惠卿胁迫魏继宗诬陷曾布一事告诉他,王安石听罢道:“此为曾布一人之词。” “介卿。” 王安石抿唇不言。 欧阳芾忽有所感:“介卿,你是否早知吉甫为人?” 王安石视向她,眸底含了叹息:“是。” “因吉甫之才,所以介卿愿意容忍?” 王安石沉默少许,承认:“是。” “可子宣也有才干,介卿缘何不愿忍他。” “他与吕嘉问之间衔怨阻扰了他对新法态度,留他继续实行新法,惟添阻碍。” “人俱有犯错时,介卿肯原谅吉甫,为何不肯原谅子宣,”欧阳芾反抓住他的手,苦苦劝道,“子宣协助介卿开创那么多法令,又助介卿做了那么多事,朝臣每每反对,子宣便站出来于官家面前据理力争,他指责市易务或存私心,但只因他反对市易务,介卿便欲驱赶他,如此岂不将他从前功绩全部抹杀。” “阿念,”王安石冷静视她,“人皆会变,从前支持新法之人,后亦有反对新法一日,当一人反对新法时,我还应用他么。” “......可我不想你将身边之人俱推远。” 王安石闭了目,她诚懂得如何动摇他。 他深深作一吐息,道:“你想我怎样做。” “子宣与吕嘉问不睦,介卿可将他换份差遣,让他去做别的事,你莫疏远他,莫赶他走好么?” “......好,”王安石道,“我答应你,不疏远他,我在相位一日,便不贬黜他。” 欧阳芾笑逐颜开。 众人期盼的甘霖始终未曾降下。 自熙宁六年七月,至七年三月,河北、河东、陕西、京东西、淮南诸路久旱,饿殍遍野,灾民背井离乡,扶携塞道,羸瘠愁苦,身无完衣。 大量饥民涌进京城,或沿街乞讨,或堆于酒楼茶肆门口争抢剩饭,欧阳芾自马车内遥遥望见两名男子为争食而大打出手的情景,直觉触目惊心。 两府重臣为赈灾事日夜操忙,王安石案前堆满各地报灾的劄子,朝廷虽令拨款赈灾,然收效甚微,灾民仍旧源源不断涌现。天子易服减膳,数次赦免罪囚,以期上苍垂怜。 三月底,京师开始驱赶流民。 禁军挥舞马鞭,向着饥民追逐、叱骂、鞭打,哭叫哀嚎声充斥道路,不绝于耳。 朝堂上。 文彦博奏道:“连日来,数以万计灾民涌入城内,塞巷蔽街,而今官府又作驱赶,死者遗尸于道,伤者嚎啕于街,天子脚下竟有如此惨烈景象,臣深恐引发民乱,酿成灾祸,望陛下明断!” 韩维奏道:“陛下忧闵旱灾,损膳避殿,此乃例行之举,恐不足以应天变。为今之计,还愿陛下痛自责己,下诏广求直言,以听下情。” 赵顼沉默。各路灾民暴增,他忧心如焚,然罪己则承认为政有失,对天子而言不吝为一种难堪。 他允了臣子所提“倾力开仓赈灾”“率众祈雨”等建议,对罪己一事则持保留态度。 崇政殿。 赵顼向王安石请求意见:“卿向不以天变为忧,然此次旱情为本朝开国以来罕见,朕不得不惧,此为天象示警。” “回陛下,水旱常数,纵尧舜在位时亦不可免,陛下自即位来年年丰收,今偶遇旱灾,非异数,更无关为政得失,但倾力救济即可,毋须过分忧惧。”王安石语含安抚。 “岂无关为政得失,”赵顼心乱如麻,不觉声厉,“朕恐灾害如此严重,正因人事有所未修。” 心知人主情绪不佳,王安石叹了口气,不欲继续辩论。 四海黎庶,俱为皇帝子民,教赵顼如何不痛心,然由此对新法产生怀疑,绝非他所愿见。 “冯京、王陶二人言,大旱而盗贼四起,人心惶惶,极易民乱,”赵顼道,“近日契丹使者因边境纠纷多次来访,朕恐内忧外患,一并爆发。” “回陛下,天下惟有因人主失计而致乱,未有仅因旱灾而致乱者,”王安石答,“贤才在位,纵大旱亦可除盗贼之乱,臣恐陛下所用,未尽贤才而已。” 历来天变皆被认为与人政相连,海内承平时,赵顼可听他的道理,灾荒凶猛时,他的辩驳又能为赵顼接受几分。 同一日,未出政事堂,皇帝降下罪己诏的消息便传来: “朕涉道日浅,晻于致治,政失厥中,以干阴阳之和。乃自冬迄今,旱暵为虐,四海之内,被灾者广...... ......意者朕之听纳不得于理欤?狱讼非其情欤?赋敛失其节欤?忠谋谠言郁于上闻,而阿谀壅蔽以成其私者众欤?何嘉气之久不效也? 应中外文武臣僚,并许实封言朝政阙失,朕将亲览,考求其当,以辅政理。” 归了家,天已暗沉,欧阳芾仍未回来。 问下人,则道:“夫人整日皆在施粥棚里,此刻应未忙毕。” 温家画楼东侧,长长队伍直至戌时方略有缩减。 -- 第216页 欧阳芾挽着袖子,并温仪携同相府数十家仆,为排队的饥民盛添饭食。 斜对面,酒楼上几位官宦人家的娘子摇着纨扇下望。 “作秀罢了,”一名头戴珠钗,蛾眉淡扫的娘子道,“不知是作给官家看,还是作给灾民看。” “自是作与百姓看的,”另一位娘子于座中笑道,“宰相夫人深明大义,亲设粥棚施粥,可不教人感动。” 听她明显酸溜溜的语气,对面年纪稍长的娘子勾唇:“旁的不论,人家拿自个儿家中积蓄扶灾济民,单这一点便是你等追赶不及的。” “姐姐怎帮她说话,她夫君打压姐姐丈夫时,也未见她替姐姐说话。” “傻瓜,一码事归一码事,此为国难,你若于国难时有欧阳夫人这般觉悟,我也如此替你说话。” “......” 夜色昏黑,施粥棚下,欧阳芾揉着酸痛的肩颈,朝趋步来的婢女摇了摇头,又向掌事的下人吩咐些甚么。 一抹削长如竹的身影驻足棚前,温仪瞥见,捅了捅欧阳芾。 “——介卿。”欧阳芾扭头,眸里亮了一亮。 “累么?”王安石问。 “累是应当的,”欧阳芾微微绽笑,“况介卿比我更辛苦,我哪有资格喊累。” 王安石步前与她贴近,伸手绕过脖颈替她按揉酸涩的后肩,欧阳芾愣了下,随即笑容愈展,直接将头倚在他胸膛。 旁边仆婢各干各的活,全作不见。 “这些交由下人去做即可,无须你亲自操劳。”王安石道。 “可我想做,”欧阳芾道,“百姓饥寒交迫,衣不蔽体,我见了也同介卿一样难过,我不知能为他们做甚么,但知介卿是宰相,我是介卿的妻子,此刻我万不该于家中安坐宴享,闭目塞听。” 手指抚过发鬓,王安石喟叹,将她搂得弥紧。 “尽心即是,毋须勉强自己。” “好,”欧阳芾应道,俄而补充,“介卿也是。” 罪己诏降下后,短短数日,罢废新法的言论如滔天洪流,一泻而下。 远在洛阳的司马光向皇帝上书,极论新法之失: “六年之间,百度分扰,四民失业,怨愤之声,所不忍闻。灾异之大,古今罕比,其故何哉?岂非执政之臣,所以辅陛下者,未得其道欤!” 矛头直指“辅陛下者”,未得其道,故天怒人怨,号泣呼天,又细数青苗、保甲、市易、募役、农田水利诸法措置于民之害,建议陛下悉数罢之,还民生息。 其余官员的劄子皆多此类,不一列举。 欧阳芾于家中翻检旧文,发现一篇王安石早年就任舒州时的诗,她拾起观阅,将上面墨字念去: “三年佐荒州,市有弃饿婴,驾言发富藏,云以救鳏惸......” “......崎岖山谷间,百室无一盈。乡豪已云然,罢弱安可生。” “夫君,你在念甚么?”叶氏步入院中,朝茕茕孑立的人影道。 “是老师旧年的诗。”郑侠回头,“老师早年通判舒州,写下此诗,虽非老师平生最好篇章,却包含了老师当年一颗为民奔波请命,不辞劳苦的心。” “是王相公么?”叶氏轻问。 郑侠颔首,再度忆起白日城门口所见流民凄惨情状:“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他突然精神一振,目中烁烁寒光,撩袍往屋内走去。 提笔,浓墨挥洒直下。 一封假作密急边报、马递直送银台司,上达天听的奏疏,连同一卷怵目惊心的图画,在无人预料之下,于四月某日呈至赵顼眼前。 史书载:神宗反复观图,长吁数四,袖以入。是夕,寝不能寐。 翌日,下令青苗、免役暂停追息; 罢方田、保甲法; 三司使查察市易法; 开封府发放免行钱,司农发放常平仓粮...... 凡十八事,民间欢叫相贺。 监安上门、光州司法参军郑侠上《流民图》,绘民间灾情,上疏陈新法之害,旦夕之间,人人尽知。 “安上门逐日所见,绘为一图,百不一及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已可咨嗟涕泣,使人伤心,而况于千万里之外哉?” 郑侠如此向皇帝道。 “如陛下观臣之图,行臣之言,自今已往至于十日不雨,乞斩臣于宣德门外,以正欺君慢天之罪。” ——倘若陛下观臣之图,行臣之言,自今起十日内不降雨,乞请陛下将我斩首于宣德门外,以正臣之罪。 新法罢废,宰臣当引咎自辞。 王安石随即递了辞呈,然赵顼按下未允。 三日后,京师天降大雨。 这一场及时的甘霖宛若应验了郑侠之言,新法甫停,天怨便除,人人皆道此为暂停新法之果。 庭院。 王安石站在雨中,院外人声欢呼相贺,隐隐约约。 青袍逐渐浸湿,黏覆于清瘦挺直的脊背,他伸出手去,接了一袭寒凉,雨脚断断续续落于掌心,氤氲视线。 头顶遮过一方伞幕,隔开沁凉入骨的雨珠。 王安石回首,蜿蜒水痕自清癯面庞滑落。 她又在为他撑伞了。 “这数年来,万人诘骂,我未尝在意过,为求新法实施,也曾一意孤行,不听劝阻,若言未曾排除异己,我自问不敢承认。”王安石道。 -- 第217页 欧阳芾眸里泛雾。 “就任知制诰时,我曾上书斥责宰臣独断专行,罔顾疾苦,这些事如今我也尽做了,我在你眼中,是否也变得面目可憎?” 抬手拭去他面上湿痕,仿佛那不是雨,而是他的泪。 “怎么会,我的介卿是世上最好的人,我最喜欢的人。”欧阳芾哽咽。 他覆上她的手,将她握住:“钟山偕老之约,我们一同归去罢。” 第82章 朝堂上下将旱灾缘由指向王安石及其新法,欲平息舆论,必须有人为之担责。 赵顼案前摆着王安石的乞解机务劄子: 臣孤远贫贱,众之所弃,陛下收召拔擢,排天下异议而付之以事,八年于此矣...... ......今乃以久擅宠利,群疑并兴,众怨总至......而体力衰竭,虽欲强勉以从事须臾,势所不能...... 王安石连上六道劄子坚辞相位,赵顼仍不愿放他离开,以手诏向他传话,希望他“以师傅之官,留京师”。 王安石拒绝了赵顼让他留于京师的好意,恳请去地方任职。 愈是保全王安石,愈使自己孤立于群臣,赵顼当然懂得这个道理,可他依旧无法痛下决心。 太皇太后曹氏便于此时来探望他,一同前来的还有赵顼的弟弟,歧王赵颢。 曹氏曾于仁宗驾崩后以皇太后之尊垂帘听政,决事肃然,又治理后宫,威望极高,虽近些年静居庆寿宫,不再过问朝政,然朝野内外风雨喧哗,仍时刻牵动她的心。 闲话一番家常后,曹氏问及新法之事:“吾听闻民间百姓甚为青苗、助役钱所苦,官家缘何不将法令废除?” 赵顼本已为此心绪抑郁,不欲同祖母争辩,解释道:“行此法是为利民,不为害民。” 曹氏不禁劝道:“吾知官家喜爱王安石,他诚有才学,然如今怨者甚众,官家欲保全他,不若令他出外暂避风头,待一年半载后再召他回来不迟。” 一年半载,多么简单的一年半载,赵顼口吻肃厉:“群臣中,惟安石能横身为国家当事,放他离去,臣更用何人。” 眼观曹氏无法劝动兄长,立侍在旁的赵颢心急附和道:“太皇太后之言有理,陛下不可不思。” 赵顼陡然怒起,目光森冷视他:“你是言我败坏天下?” “臣不敢!”赵颢慌忙拜首。 “既然朕做不好这个皇帝,那便予你来做好了!” “陛下!”曹氏惊颤。 赵颢立时伏跪在地,战栗叩首:“臣万无此意,望陛下恕罪!” 赵顼冷哼一声,拂袖背首,由他在地上跪着,不置一言。 “陛下何以至此,歧王不过关心陛下,一时情急言语失了分寸,陛下不听则已,何苦这样对待手足至亲......”曹氏哀劝。 赵顼胸膛起伏,背于身后的手攥得死紧,终是缓缓松开:“臣有些乏了,太皇太后与二哥同去歇息罢。” 这一场劝说以不欢而散告终,翌日,高太后又与太皇太后同来哭劝,高滔滔声声泣诉“王安石变乱天下”,请求皇帝将其罢免。 赵顼涕泪而退,数日后,终于准了王安石外放之请。 “卿此去,朕宜用何人?” 延和殿,赵顼依依同王安石道别,又怀了学生的孺慕之情,渴望从对方身上获得更多建议。 王安石道:“韩绛、吕惠卿二人,悉可与陛下分忧。” 赵顼应了,却道:“他二人皆不如卿。” 王安石抬袖遮目,掩去因这句话而起的哀切,揖道:“陛下,臣再留于京师,徒遭怨谤非议而已。” “朕知卿义所难处,不欲再三强留,朕已下诏除卿知江宁,卿安心休息。”赵顼挚切道。 “谢陛下体恤。” “卿答应过朕,他日朕再有用卿之时,卿万不推辞。”赵顼宛若抓住承诺不放的孩子,惟恐王安石一去不回。 那是王安石乞解机务的劄子里表陈忠心之言,王安石深深叹息:“是,臣答应陛下,异日复赐驱策,臣愚不敢辞。” “师傅。”再见赵顼之前,欧阳芾于宫中先一步见到郭熙。 今时的郭熙已擢为图画院待诏,尽得帝王宠遇,上至禁中,下至王孙士大夫府邸,莫不以收藏郭熙笔墨为荣。 “我见了师傅的春雨晴霁图,清润独绝,出神入化,无怪陛下钟爱有加,”欧阳芾笑道,“师傅不愧是师傅。” 郭熙宽大的袍袖笼过她头顶,似欲触碰她,又止在途中,她听见一声如梦似幻,沙哑衰老的惆叹:“傻孩子。” 斑白两鬓霎时于她视线里朦胧:“师傅,徒儿不肖......这一生,徒儿无法超越师傅了......” 「师傅若通过弟子才能扬名,不是让天下人笑话,也正好看看,我们师徒二人谁先出名。」 「肯定是师傅啊。」 抬起的手欲抚在她头顶,见她灵动目光,终又徐徐落下。 她的女子之身,是否曾为郭熙增添过遗憾,如今,却也不得而知了。 “妾身拜见陛下。” 赵顼往素接见欧阳芾悉在后苑,这一回也不例外。 “夫人当真不愿留下?”赵顼道,“朕知夫人近岁身体欠佳,长途跋涉恐劳形伤神,东府是朕赐予王卿的府邸,夫人仍可居住在此,安国、安礼俱于京师供职,有他们在也可照拂夫人。” -- 第218页 “多谢陛下挂怀,妾身身子已无大恙,许久未归江宁,对旧地殊为想念,此番也借故回去看看。” “......王卿不会归去太久,夫人留在京师,待将欧阳修文稿编纂完毕,王卿也便回来了。” “陛下好意,妾身愧不敢受,”欧阳芾垂首,“妾身所受陛下恩德乃靠夫君得来,官家善待夫君,则愿善待妾身,如今夫君既去,汴京当无容留妾身之处。” 赵顼沉默良久,道:“姐姐怨我。” “妾身从未怨过陛下。” “为何,只因朕是官家?”赵顼哂笑,几分讽刺,“姐姐从前不似这般守礼。” 欧阳芾抬目,青年眼底是一片濒临倾塌的冷静。 “官家误会了,”她道,“妾身只是偶尔听官家讲话,已觉不出官家的年纪了。” “......” “官家身上的担子太重,非妾身所能领会,即便是夫君,也无法与官家感同身受,”欧阳芾直视天颜,缓缓道,“妾身斗胆,认为官家已足够成熟,足够尽力了,再无人能比官家做得更好。” 赵顼抽了口气,差些落下泪来。 他甚至不敢于王卿面前负气,却缘何如此责怪她。 “官家想让妾身留在汴京,是怕夫君就此一去不返罢。”欧阳芾望着天子眼里闪过的仓促,微笑道,“官家该更自信些才是,夫君的想法不会因妾身身在汴京而改变,亦不因妾身身在江宁而改变。” 彼时她这般安慰赵顼,可她错了。 赵顼也错了。 他们当时还无从知晓。 “朕待夫人好,不止因为王卿,”赵顼平复心绪,向她吐露,“何人对朕真心实意,何人假作虚辞,朕心中清楚,也不会忘记。” 欧阳芾微微失神,原来如此。 汴京州桥下那个十二岁的少年,或许不仅她一人还记得。 “夫人可还愿意为朕作画?” “妾身何时都愿,”欧阳芾答,“宫里画师良多,也愿陛下多看看他们,勿只偏爱师傅与我二人,此也为师傅之愿。” 韩绛、吕惠卿等诸多变法派官员于王安石临行前悉去拜望,部分新法遭停,吕惠卿、邓绾等人一面极力向皇帝劝说勿罢新法,一面于变法派内部商议后续措置。 王安石为赵顼推荐的韩绛、吕惠卿两人皆为变法派砥柱,同样意在帮助赵顼继续推行新法。 只那已无关即将赴任江宁知府的王安石的事了。 汴京码头。 一箱箱书籍被搬上甲板,压得原本宽阔绰余的船只吃水甚深,岸旁三三两两行人在观宰相家搬运行李,猜测沉甸甸的箱子里装的是甚么。 欧阳芾细听一阵,踱至王安石身畔笑道:“介卿,他们说你往箱里塞的是金银珠宝。” 王安石视她一眼:“不是还有衣裳首饰?” “你听到了?”欧阳芾惊讶。 如此吵耳而全不避讳的议论声,她何以认为他听不见。 王安国、王安礼前来码头送行。 因反对变法,两人虽为王安石胞弟,却未得赵顼重用,王安国仅任秘阁校理一职,王安礼仅为著作佐郎。 二人与王安石的关系也渐僵,全靠住在一处维持岌岌可危的手足之情。 见两人伫立河畔,欧阳芾自动退开,将空间留与三个互相不知该说甚么的男人。 她踱下船,四月岸沿柳影婆娑,天际客帆高挂,清风送爽,令她恍然生出慨叹。 要回江宁了。 眸光稍转,瞥见一道隐约而熟悉的身影。 郑侠遥遥立于街旁,闹市纷繁,却惟见长衫孤影,隔着距离默然相对,许久,欧阳芾露出一抹极浅的笑。 “师母可憎恨我?” 欧阳芾摇首:“夫君不在朝中,你自己多小心,并非人人皆如我夫君。” 郑侠呵了声:“我自知晓,自上流民图起,我便将此躯置之度外了。” 欧阳芾不语。 “师母终究还是怨我的,”郑侠视她神情,“我害老师罢相,害老师多年变法心血付之东流,师母不该宽恕我,便连老师......” 也不会再承认有过他这个学生。 “我不怨你,”欧阳芾道,“夫君出知江宁府也非由你造成,我只是......有些无力罢了。” 明知天象与人事无关,可这份惟她知晓的常识又有何用,他人固守的观点何其难以改变,早在她以女子之身到来这世上的一刻,她便已然深知。 作别郑侠,欧阳芾回到舟上,王安石正望着她步来的身影,一言未发。 “是郑侠。”欧阳芾主动开口。 “我知道。”王安石道。 “我同他道声别,”欧阳芾继续道,“因我想,往后大抵不再相见了。” “嗯。”王安石依旧平静应着,朝她伸出手,“上来罢。” 欧阳芾便将手递去,足尖轻点,迈向她今生唯一的归宿。 “介卿。” “何事?” “无事,就是想喊一喊你。” “......”静了静,“我在。” 船只似锋利刀刃破开水面,驶向远方,目中之景渐渐遥不可及。 四月,礼部侍郎、平章事、监修国史王安石罢为吏部尚书、观文殿大学士、知江宁府。 同月,观文殿大学士、吏部侍郎、知大名府韩绛升平章事、监修国史,翰林学士兼侍讲吕惠卿升右谏议大夫、参知政事。 -- 第219页 至此,韩绛为相,王珪、冯京、吕惠卿三人并为副相。 吕惠卿甫任参知政事,便携翰林学士邓绾向皇帝谏言,万不可将新法罢废: “陛下数年以来,废寝忘食,成此美政,天下方被其赐,一旦用狂夫之言,罢废殆尽,岂不痛惜?” 反复相劝,最终说服赵顼,下诏书曰,“新法运行如故”,断了朝野内外观望摇摆者的心思。 新法继续推行,亦为赵顼内心深处希望,故于诏书中切正言明,士大夫“敢有奉行不当者,必罚而不赦”。 又知《流民图》一事乃郑侠假作急报、擅发马递,违反法令呈至皇帝眼前,吕惠卿遂开始一笔笔算账,令开封府治郑侠“擅发马递”之罪。 查处完郑侠,接着便雷厉风行地办了曾布沮害市易一案。 五月,章惇自西南归京,吕惠卿派其勘审查证,两月后,以“坐不觉察吏人教令行户添饰词,理不应奏而奏”、“所陈治平财赋有内藏库钱九十六万缗,乃于支数除之”、“意欲明朝廷支费多于前日,致财用阙乏,收入之数不足为出,当奏事诈不实”多项罪名,罢曾布三司使之职,贬知饶州。 同时,以“不觉察杂买务多纳月息前”罪名,罢吕嘉问市易务提举之职,贬知常州。 韩绛与吕惠卿虽同支持变法,然并不齐心,二人之间数度争论,冯京向与王安石议论不合,吕惠卿每有所为,冯京亦多与其矛盾。 短短数月,吕惠卿一面提拔亲信,编织党羽,一面对新法颇作改动,七月,创“手实法”以清查户等,民间不堪其扰。 朝廷纷争又起,汴京一片风雨。 第83章 江宁。 王安石放下手中周礼义的稿子,抬目往窗外视去。 乌鹊于檐下筑了新巢,不时啾啭啼鸣,府署仆役原欲驱赶了去,怕惹知府读书写字不得静心安神,被王安石拦了。 自然之声,正为静心养神之物,他道。 寒山转苍翠,秋水日潺湲,一派风物潇洒时节,可惜仍不免为案牍劳形,任江宁知府以来,虽则公务清闲,比过往从容安适许多,心内总不满足。 不满足甚么,他也无法言清。 作为江南东路首府,东南经贸重镇,江宁府的富庶繁华难为寻常州县可比,即便罢相,天子也将一处如此优厚之所予他管辖,盖圣宠殊遇,从未断绝。 穿过宽静房宇,三四厅堂,几个小儿正在庭院投壶,见了王安石,纷纷脆生生唤:“知府。” 起初是不敢这般放肆的,然数日相处下来,发现王安石管也不管他们,便胆大了许多。 这其间有一声分外明显,与他人不同的称谓:“爹。” 王安石道:“你娘呢?” 王雱道:“阿娘在前厅陪几位娘子说话。” “上回我家三娘看了夫人的画,归家后直嚷着让我也教她作画,我哪里会这些......” “我家女儿也是,说想跟着夫人学画,我还取笑她,夫人是你想拜师就能拜的么。” 叽叽喳喳的笑声里,一位淡施粉黛、眉目似远山恬淡的女子颇不好意思道:“学画倒不难,只我从未教过小孩,怕把原来聪明伶俐的孩子教坏了。” “夫人随意指点一下便是,姑娘家学些书画本也为怡养性情,若得夫人一两处教诲,此生便受益无穷了。” 又是这般不惯拒绝人的性子。 王安石走近,几位娘子见着自觉起身躬礼,欧阳芾回首:“夫君?你忙罢了?” “之前你收整的几册书稿,我寻了半晌未寻着,可还记得放在何处?”王安石问她。 “就在西面第二间书房里搁着呀,我未动过。”欧阳芾下意识答。 “几间书房皆找了,未见踪影。” “怎会,”欧阳芾愣道,“你急用么?我这会儿去找找。”说着便起了身。 几位娘子颇具眼色道:“知府同夫人有事在身,我们便不打扰了,这便归去的。” 略作挽留,仍是携稚子们一一告辞了。 “介卿,你在赶客。”送别诸娘子,欧阳芾扭头向他,好笑道。 “若是乏了,不必强撑着陪她们。”王安石道。 “她们是雱儿书院同窗的家长,多认识认识总是好的。”欧阳芾道着,浅浅打了个呵欠,“是有些困了。” 喝过药习惯犯困,她又不愿白日里总躺榻上,连午觉也不爱睡。 “回屋憩一会儿罢,”王安石道,“我陪你。” “好啊。”欧阳芾眼眸一亮,干脆答应。 实则是她在浅眠,王安石在阅书。 风叶鸣廊,中途自怀里醒来,欧阳芾揉揉惺忪睡目,不由笑道:“这位郎君,我们好像在哪里见过。” 王安石放了书:“哦?何处见过。” “梦里,我在梦里见过你。” 看了她一眼,道:“睡罢。” 天气好时,他们常外出游览山水,王安石作的写景咏物诗极受欧阳芾喜爱,她说与他年轻时不平则鸣、直抒胸臆的诗歌相比,这数月来的诗精雅脱俗,深婉蕴藉,不见一丝雕琢痕迹。 北山输绿涨横陂,直堑回塘滟滟时。 细数落花因坐久,缓寻芳草得归迟。 自钟山回来,欧阳芾信心满满道:“这样写下去,介卿能成为第二个王摩诘。” -- 第220页 约略不喜成为第二个别人,欧阳芾察他不乐,改口道:“咳,介卿与王维还是有区别的,定然自成一派。” 同样描写山水田园,王维的诗幽静恬美,淡泊自适,王安石的诗却时常含着挥之不去的怆然。 大抵舟车劳顿,返回江宁后欧阳芾又开始胸闷头昏,不时咳嗽,这回她倒未挺着,直接按郎中开的方子咕噜噜灌药,最近方好转了些。 咳嗽倒是时断时续,郎中切脉问诊时询问她何时起的,欧阳芾道去岁入秋便如此了,彼时王安石在旁听着,心底后悔未能早些注意。 欧阳芾清楚,纵远居江宁,王安石仍旧十分关注朝中之事,偶观邸报与汴京来的书信,会刻意避着她,欧阳芾看见了问他,便道句没甚么,而后将信折起。 《流民图》一事后,新法虽短暂停止,然很快重新拾起,且愈发不容置疑地推行了下去,不同的是,此次由皇帝亲自主持,对反对者的打击便直接得多,也更明确得多。 吕惠卿排除曾布、吕嘉问时,王安石尚忍着未说甚么,至吕惠卿对募役法增添“给田募人充役”这一看似合理,实则有害无益的规定时,王安石终于坐不住写信与他,指出此法之害。 从汴京传来的一系列消息看,吕惠卿并未听从他的意见。 七月,吕惠卿用其弟吕和卿之议,创手实法令民户自报家业,且奖励邻里告发,一时间民心相互猜忌戒备,而寸土尺椽尽纳入税。 各地州府上书告苦,远在密州的苏轼亦按捺不住上书言论手实法之伤民。 垂拱殿。 赵顼单独召见冯京,问:“卿认识郑侠否?” 冯京答:“回陛下,臣素不识之。” “那郑侠何以作此图画,且向朕建议罢黜吕惠卿,用你为相?”赵顼将案上的《正直君子曲邪小人事业图迹》示与他,又将郑侠的劄子递给他看,冯京观后,不觉愕然。 郑侠把唐代宰相魏征、姚崇等画成一轴,题作“正人君子”,把李林甫、卢杞等画成一轴,题作“曲邪小人”,实意将吕惠卿比作李林甫之流,把冯京称为正人君子。 又在奏书中斥吕惠卿“朋党奸邪,壅蔽聪明”,请黜惠卿,用京为相。 冯京解释:“臣与郑侠向无私交,不知他此番行为,更绝无暗中授意之举。” “可御史张琥称,卿曾向郑侠借过书画,也赠予过郑侠钱财。” “陛下,此为捏造污蔑之语,臣敢指天发誓,从未同郑侠有过任何往来,”冯京声急道,“定有人曲意陷害,欲将臣与郑侠污成朋党。” 私结朋党为大忌,他不可不于赵顼面前辩言清楚。 “臣一己之身,尚无紧要,然郑侠正义刚直,衷心为国,万不该受此诽谤。” “卿勿忧虑,朕自是信任卿的清白。”赵顼安慰。 昨日吕惠卿看了郑侠的图和劄子,怒火冲天,跑来同赵顼道,郑侠毁谤朝廷,当严加惩处。 赵顼知他被骂生气,却无过分责罚郑侠之意:“郑侠所言,非为一己私利,而是为国为民,忠诚可念,岂宜过分加罪。” 然因郑侠指责新法,最终仍被贬至英州。 由于流民图一事,郑侠虽触犯法条,却于保守派中积累了空前人望,得知郑侠遭到贬黜,王安石之弟王安国与冯京皆出言为其不平。 吕惠卿正愁没把柄拿住两人,趁机将之一并打为“同党”,王安国被罢去秘阁校理之职,削为平民,冯京随后于压力下被罢去参知政事,出知亳州。 “真是够了!” 韩绛甫一归家,将幞头拍在案上,勃然怒道,“王相公不在,他吕惠卿那副小人嘴脸便全露出来了!” 妻子范氏听他咬牙切齿,料他又于政事堂上跟吕惠卿吵架了,不由劝道:“夫君何必同他一般见识,他再任意妄为,不也仅是个参政,官职还能大过夫君么?由他在底下放肆,难不成他敢对夫君做甚么。” 韩绛哼道:“他连王相公的亲弟也敢削职为民,还有何不敢。” “王相公两个胞弟素与王相公不合,他落了对方的职,不见得便非王相之意。” “那你就错了,”韩绛握了她的手,道,“王相向来重视亲情,王安国如此反对新法,王相也未将他外放出京,可知王相根本舍不得这两个弟弟,吕惠卿今次将人谪为庶民,已然在同王相作对。” 他长叹一声:“再放着他这样下去,朝中便是他一人的天下了。” 范氏忧道:“那该如何是好?夫君或有他的把柄,可向官家谏言,将他贬黜出京?” “官家须用他变法,不会听我意见,冯京已然落至亳州,难保我不再遭他暗算,他吕惠卿欲一手遮天,当真美梦做得好。”韩绛目光一转,几步跨至桌前,毫笔蘸墨,“为今只有劝官家召回王相,方可稳定朝局,令新法重归正轨。” 韩绛的密奏直接瞒过吕惠卿,呈至赵顼面前,却又冥冥中暗合了赵顼心意。 宰臣交恶,中书内斗,严重影响了政务施行,赵顼悉看在眼里。原便不欲让王安石离去太久,此刻韩绛一奏,思量未久便从其所请,断意再召王安石秉政。 “观文殿大学士、吏部尚书、知江宁府王安石依前官平章事、昭文馆大学士。” 内侍刘有方携诏快马奔赴江宁,召王安石回京复职时,正是二月春深。 -- 第221页 屋外清风吹得湘妃竹摇曳作响,欧阳芾手一歪,笔杆啪地摔在地上,她盯着那支笔半晌,方回神将之拾起。 侧耳闻见正厅依稀交谈声。 “王相公便莫再推辞了,官家急等着您回去主持大局呢,这些辞表递多少也是不会允的,相公何必再拘泥虚礼,还是尽早答应,臣与官家也好有个交代。”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怕是由不得王安石不应。 辞表惯例上了两封,赵顼惯例不允,一来一回的折腾连内侍也嫌麻烦,直接将皇帝心思道来,王安石又岂不明白。 异日复赐驱策,臣愚不敢辞。他的心何尝有一日不在汴京。 到他兑现承诺之时了。 回屋,欧阳芾已收了画稿。 近两三月她未再作过完整的画,去岁入冬染了风寒,咳嗽加剧,握着笔无法画出连贯线条,郎中开的药方吃到二月才渐好转,笔法竟有些生疏了。 欧阳芾惆怅不已,决定不把歪七扭八的画示与王安石看。 “预备何时动身?”欧阳芾知悉笑道,“介卿不必这样看我,我早知介卿的美人在汴京了。” 又是这句话,她从头至尾无一丝不愿,仿佛早了解他所想。 王安石恍惚在想,从前于她面前说的口是心非之言,她是否全作笑话听,而又包容地对他说好。 “......你呢?可与我一起走?”王安石问她。 他无从隐瞒,也瞒不住她,所幸她一直是支持他的。 欧阳芾察他神情:“介卿,你老实说,是不是不想我随你同去?” 王安石犹豫:“你身子未好,宜在此安心调养,至汴京后诸事繁忙,恐我无暇照顾你。” “唉,”欧阳芾叹息,“你便不会说你晚点走,等等我。” “......” 欧阳芾噗嗤笑出来,瞧他语塞为难模样:“我同你玩笑的,我在江宁还有事未了,待忙毕再去找你。” 王安石沉默,直觉她在打鬼主意:“不会又背着我做甚么。” “哪里背着你做甚么,”欧阳芾不满,“是叔父的文集,还差最后一些未及整理,待整理完毕,我身子也好了,就去汴京找你,好不好?” “好。” 临行前又请郎中为欧阳芾诊了次脉,郎中言已无大恙,至多休息月余便可康复。 三月一日,王安石于江宁启程赴阙。 楼阁丝雨多缠绵,春水漾漾东流。 隔岸远眺,崖头古寺,沙尾渔舟,笙歌方歇,莺啭柳亭。 “郎君在望甚么?”贴身侍奉的老仆见王安石久久伫立舟头,不觉随他远望。 “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王安石撩袍回首,撤了目光,“走罢。” 第84章 汴京。 王安石下了马车,吕惠卿亲自前来相迎。 身着紫衣玉带,身份早不可与过去同日而语的副宰相依旧恭恭敬敬向王安石揖礼:“老师终于回来了,学生已在此等候多时。” 王安石反应淡淡:“主张朝事数月,你辛苦了。” “学生不过暂代老师处理琐事罢了,一切还得由老师回来主持大局。” 十个月,不过短短十个月,王安石便再度被皇帝召回。 吕惠卿不可能告诉对方,得知皇帝下诏的消息,他既惊且慌,怕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权势地位被王安石抢走。 他对王安石是崇敬仰慕的,也许曾经有过憧憬,但他更希望这样一位让他崇敬仰慕的老师自此留在钟山,不再回来。王安石的性子根本不适合朝廷争斗,他比老师更适合在这片浑水里翻云覆雨,继承老师的志向把新法推行下去。 可王安石仍是回来了。 吕惠卿望着前方清癯的背影,一时脚步未动。 “为何不走?”隔了数丈远,王安石终于回头看他。 那个人已不年轻了,可只要肯回来,依旧大权在握。凭甚么。 “......是。”吕惠卿趋步跟上。 “卿此去数月,小人渐定,回来后卿可继续有所施为。” 王安石入宫奏对,赵顼如此对他道。 “臣蒙陛下知遇,诚欲助成陛下盛德大业而已,然小人纷纷,不敢安职。今陛下复召用臣,不敢固辞,乃为报陛下知遇之恩,望陛下察臣用心。” 话虽如此,然经历过罢相,王安石心境已不可能再与熙宁初年相比,他肯回来,不过舍不下新法大业。 经历十个月独自磨炼的赵顼,对自己亲持变法的信心也日益加深,他们皆与过去不同了。 “卿所撰周礼义的书稿朕已看过,要言不烦,精奥幽微,当为天下儒生学习之典范,待稍作编订,便令国子监印制成册,颁发学官作学生教学之用。” “谢陛下恩典。” 赵顼心情颇佳,又道:“如今国子监所用教书尽为活板印字,还是当年欧阳夫人的功劳。对了,不知欧阳夫人是否将欧阳修的文集编录妥善,朕还等着她的书稿呢。” 王安石微微怔神,向赵顼解释她此刻仍居江宁之事。 “原来如此,”赵顼闻言道,“那便请她静心休养罢,文集一事毋须匆忙,毕竟——” 答应欧阳芾不告诉王安石,赵顼意有所指地望着面前师臣,笑道,“来日方长。” 随后谈及用人,王安石又荐吕嘉问、李定、练亨甫等,神宗皆认可。 -- 第222页 六月,三经新义诏颁于学官,作统.一教材用以取士,以一道德。 是日,吕升卿回到家,向兄长发牢骚:“练亨甫那厮又上奏弹劾我们!真是气煞我也!” 吕惠卿坐在案后,端详着底下官员所献一方产自建窑的黑釉兔毫盏,轻飘飘道:“练亨甫是王相公举荐的人,你少同他过不去些。” “兄长不也是王相公举荐的人,难不成还比他差。”吕升卿忿忿不平。 吕惠卿停了动作,耳畔絮絮俱是弟弟的声音: “昔日王相为人所诬,兄长极力替他辩言,如今兄长为人所诬,却是不见王相为兄长说过只言片语。” “......” “王相身体抱恙,官家便教他在家里养着,凡事皆不予他操劳,前两日还让大臣们去他家里汇报政务,你说说,官家何曾待你我如此。” 手中兔毫盏猛地顿在案上,吕惠卿喝道:“放肆!人家王相是当世孔子,今之完人,你我哪一点能同他相提并论!” 吕升卿被他吓到,一时失了言语。 意识到自己声调过高,吕惠卿咳了咳:“......少言这类负气话,多干实事,你手下那几个欺男霸女、强抢民宅的泼皮无赖莫以为我不知晓,尽早同他们断了干系,否则纵是我也护不了你。” 不再听弟弟幼稚抱怨之词,吕惠卿将茶盏搁进漆盒,收了心思。 「王相屡托疾不治事,积事以委臣,臣恐将来倾败,咎全在臣一人。」 他没向皇帝提过么,提过的,可皇帝说甚么。 「安石何以至此。」 「安石政事,即朕之政事。」 复相以来,皇帝与王安石在用人之事上多存分歧,又在边事上意见相反,他以为可趁此机会减损赵顼对其印象,然他轻看了皇帝对王安石的重视。 纵意见再有分歧,也远远胜过他吕惠卿。 得知刊印数千本的《诗义》被“止令勿卖”时,吕惠卿脑子懵了一下。 然后便跑到赵顼面前请求去官。 “臣每撰数篇,即送王相详定,一字一句如有未妥,必反复修改,直至王相满意为止。今言皆不可用,于理何安?纵朝廷不夺臣官,臣何面目!” “卿且宽心,安石无他意,经义只为三二十处训诂未安,序只用旧义,亦无害。” 好家伙。 好一个“三二十处”训诂未安。 他诚知王安石重视自己经义,未料重视到这种地步,他的脸面又被对方放在何处。 他王安石心里最在意的果真只有新法罢了,其次是家人,朋友,皇帝,最后还有没有他吕惠卿的位置,他不敢知道也懒得再问。 “臣在朝廷所补者少,而所害者多,今安石复来,陛下一听安石,则天下之治可成矣。” “朝廷可以无臣,不可以无安石,此臣所以求去也。” 他的脑子大约是烧坏了,才会一次又一次挑战皇帝的忍耐极限,在皇帝面前一次次地发牢骚。 以致当他在赵顼眼中清晰地看见不耐时,他知自己该是真的要离开了。 吕惠卿以“阿蔽所与,屈挠典刑,言者交攻”为由,外放陈州时,王安石仍在朝上为宋辽河东议界之事争执。 赵顼欲答应契丹要求,而王安石反对向契丹一味妥协。 听闻吕惠卿黜知陈州的消息,王安石短暂恍惚,道了句:“何日离开?” “吕相公说毋须王相相送,他走得匆忙,还请相公莫怪他未前来辞别。” 王安石默了须臾,不再询问。 吕惠卿也非一无是处之人,王安石忆起对方曾于殿上批评赵顼向契丹示弱:“未闻有千里之外而畏人者!” 如若吕惠卿当真无一优处,他岂能用了他这么多年。 相比起来,赵顼时时刻刻渴望万全、安稳的性子,更令他感心有余而力不足。 “天下事如煮羹,下一把火,又随下一杓水,则羹何有熟时?” “程昉、吕嘉问尽力为国,然为众所攻,陛下不察而罢之,则天下事孰肯为陛下尽力?” “契丹无足惧,忧之太过,则外人观我朝沮怯,是助长外敌之气,而沮自己威风。” 不止同皇帝分歧,也同其他大臣分歧。 韩绛就提举市易务人选问题多次与王安石争吵,王安石认为可用之人韩绛以为不可,两人互不相让,韩绛遂自请去职。 赵顼宽慰韩绛:“此小事,不足以去职。” 韩绛怒道:“小事尚争不得,何况大事!”后干脆称疾不出。 最终提举市易务的官员被赵顼罢去,却是王安石作了让步。然两人间意见不合之处渐渐凸显,赵顼以韩绛无法助王安石成事为由,令韩绛罢知许州。 王安石一度坚持留下韩绛,也未对结果产生多少改变。 回到家,照例是空阔冷清。 赵顼赐下的府邸坐落东京城西,门房七间,前厅后堂及穿廊耳房数十不等,作为宰相府邸自显豪奢气派,作为王安石及其家眷居所却阔绰有余,实无必要。 一间房也是住,数十间房也是住,王安石从不认为这有甚么,只赵顼赠予,他便领受了君王好意。 王雱在同两个书童弈棋,年纪稍长的一位与他对弈,年纪较轻的在旁观看,见王安石进屋,两人立身道:“相公。” “课业做完了?”王安石问儿子,才发觉自己已许久未查过王雱课业。 -- 第223页 “早做完了,学堂里那些作业根本不用费脑。” 是了,他这个儿子天资聪颖,为同龄人所不及,王安石当然看得出。 王雱五岁时,客人指着一獐一鹿的笼子问他“何者为獐,何者为鹿”,王雱观了一会儿道:“獐的旁边是鹿,鹿的旁边是獐。”引得客人惊奇不已。 王安石虽斥他为小聪明,然心底清楚,他自不仅仅是小聪明而已。 ......那双眉眼却是愈来愈像某人了。 王安石看着,不觉走神。王雱道:“爹,你在想阿娘吗?” 王安石:“......前日让你抄的诗经抄毕了么。” “抄毕了,爹要看吗?”王雱将几页纸找来递他,王安石大略扫过,字体端秀精致,除去字尾稍显拖沓外,神韵已颇像她。 “不错。”难得的,脱口而出的夸奖。 王雱一瞬间喜形于色,然又飞快隐去。 王安石自是看见了,也未说甚么,将纸张还他,关怀交代几句便出了屋。 欧阳芾让王雱跟着他回来汴京的决定,不知是好是坏。 坐至灯下,身心俱疲之感蓦地袭来,王安石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应当回京。 然也仅是一瞬的念头,他素不爱后悔,更不爱在事情未竟以前踌躇犹豫,反复变更。 思及远在江宁之人,王安石心情稍静,放松下来,提笔书了封寄往江宁的信。 一月后,未得回音。 虽心内略微牵挂,也未作多想,因彼时正发生一件惊涛骇浪之事。 江宁。 欧阳芾闻着耳边人来人往,忽近忽远之声,感到有人拧了帕子替她擦手,试图动一动回应,然昏昏欲睡之意占了上风。 她仿佛睡了很久,某日睁开眼眸,瞧见窗扉泻落的清辉,才意识到已至早晨。 伸了个懒腰,只觉神清气爽,浑身舒畅,披了外裳踱至案前,瞧见密密麻麻的文稿,想起之前整理到了何处,遂又开始继续编整。 侍女推门进屋,水盆哐当掉落在地,似不敢置信:“娘子,您......您醒了?” “嗯,”欧阳芾放下笔杆,朝她笑道,“我觉得好多了,过几日我们便去汴京找夫君罢。” 庭前草木霜露,一行南雁飞过梧桐。 “......安石尽弃素学而隆尚纵横之末数,以为奇术,以至谮愬胁持,蔽贤党奸,移怒行狠,犯命矫令,罔上要君......虽古之失志倒行而逆施者,殆不如此。” 赵顼将吕惠卿的奏表放在王安石面前:“卿如何解释?” 王安石看罢,愕然失语:“陛下明鉴,臣居东府,或有不察失职之罪,然此事绝非臣所为,臣决不敢行此方命矫令、欺君罔上之举。” “朕相信卿的为人,卿定不至如此作为,但卿有责任查清此事,给朕一个交代。” 赵顼动了真怒,因着吕惠卿劄子里的“证据”。 谁也料想不到,远在陈州的吕惠卿还能奋起反扑,以“弄权矫命、欺君蔽上”的罪名弹劾王安石,同时将暗里囤积的王安石过往私书尽数交予皇帝,以证其罪。 这些私书中或有“无使齐年知”“无使上知”之语,“齐年”即为与王安石同龄的冯京,“上”自是指赵顼。 王安石确曾写过这些书信,却皆出于具体情状,或避免不必要的牵扯,或令皇帝免于为难,无一件是为谋私利,可写了便是写了,毋论用意为何,无疑触碰了天子底线。 除此外,吕惠卿更弹劾王安石“交结台谏,专权祸国”。 王安石用了三日查清此事,原来变法派中吕嘉问与练亨甫素厌吕惠卿,遂偷将吕惠卿兄弟二人此前贪污弄权的案子杂于刑堂内其他案件中,欲使刑堂严惩吕惠卿。 哪知事情遭吕惠卿亲信发现,连夜报知身在陈州的吕惠卿,以为此事乃王安石授意,吕惠卿勃然大怒,再无一丝一毫旧情可念,率先弹劾王安石以求自保。 “吕嘉问、练亨甫心怀私怨,党奸枉法,方命矫令,罔上欺君,犯万死不赦之罪,乞圣上绳之以法,以严刑典。” “臣失职不察,用人未明,遂有今日蔽上欺君之祸,罪衍在身,乞解机务......” 王安石请辞的劄子压在案头,赵顼既未允他解职,也未多说甚么。 可君主眼里语里的疏冷与不信任,到底意示着君臣间自此不可抹去的隔阂。 吕惠卿终归得逞了。 害怕王安石离开京师,而吕惠卿再度回京,身为台谏官的邓绾随后还上书赞美王安石变法功绩,为王安石向皇帝求赐宅院,以示恩宠。 赵顼冷笑着将邓绾的劄子递予王安石看,对他道“御史操心颇偏”时,王安石忍无可忍,自劾荐举失当,“身为台谏,乃与宰臣乞恩,极为伤辱国体”,请求皇帝严加惩处。 十月,邓绾落职。 自政事堂出来,王安石遥遥看了眼天色,薄暮光晕分明极尽温柔,却刺得人眼目生疼。 身体疲惫不堪,精神更加不堪,连如何上的马,又如何归的家也无记忆,意识回笼时,已身处府邸门口。 院里隐约传来泣声。王安石跨步进门,见婢女聚于一处抹泪,仆人面上亦是一片哀戚悲切。 “哭甚么?”王安石蹙眉。 仆役低首不敢回话。 将一众面庞视去,陡然发现某个不该在此的人。 -- 第224页 葶儿哭肿了眼,身着缟衣。王安石将她看着,顷刻后,骤然被巨大的恐惧笼罩。 “夫人......夫人去了......” 王安石耳中翁明,目里一眩,身子便向后倒去,仆人焦切呼唤近在耳畔,却丝毫听不真切,胸腔钝痛窒闷,唰地吐出口血。 此起彼伏的惊吓声将他拉扯回人世,喉中腥甜犹在,耳边声音蓦然变得洪大嘈杂,又尖锐得使他头痛欲裂,但他无暇理会这头痛,因体内另一处地方传来更为剧烈的痛楚,痛得几要将他撕碎,痛得他恨不能撕下心肠,好让自己莫再忍受这痛苦。 “郎君!郎君!” “快,快唤郎中——” 他一时以为自己在做梦,是他太思念她,才会做出这样可怖的梦,等到醒来,她便还好好在江宁待着。 可他没有醒,意识浑浑噩噩却又无比清晰,他知自己身处现实,这现实化作一阵强过一阵的空虚吞没着他,迫得手足冰冷而麻木。 他又吐出一口血。 堵在胸口的窒息感好似须臾减轻,耳畔惊呼愈隆,如潮水没顶。 「夫人的情形不宜瞒着王相。」 「我若说了,他必不会走。」欧阳芾道,「我知他心中牵挂着变法,若不回去,定成为他终身遗憾。」 她笑了一笑:「况我的运气也没那么差,不是么,只不过多养些时日,说不定很快我便痊愈,可去汴京找他了。」 「好罢,」郎中叹了口气,「既是夫人的选择,老夫也不再坚持,但望夫人调养好身子,勿再忧虑伤神。」 诊脉时,郎中抬目,最后一次望了眼欧阳芾。 她轻轻,轻轻地摇了摇头。 第85章 翌日,王安石上辞表,请求去职。 帝不允。 复上辞表,复拒。 闭门不朝,不理政事,再上辞表,帝未允。 再上。不允。 再上。 ...... “陛下。”内侍回宫。 “王相如何?”赵顼问。 内侍叹了口气,赵顼一颗心便坠下去。 哀恸不绝,拒与人见。短短八字,赵顼沉坐在殿,犹若一潭死水。 眼望去南飞的鸿雁,一掠而过天际,纵然春来它们也不会再归了,赵顼心中明白。 手边堆着王安石请求卸任的奏表,三年前,似是春景未褪时节,欧阳芾对他道,妾身赢过官家一局棋,官家可还承认? 自然承认,他笑。 待妾身编修罢叔父的文章,也要编理夫君的文章,官家答应妾身,至少令国子监刊印万册,作他生辰之礼。 赵顼爽快答应:有何不可。夫人书稿修成之日,记得予朕一份,朕当珍藏馆阁,以诲后世。 官家切莫事先告诉夫君,我想予他惊喜。 不告诉他,他便发现不了么? 他一心扑在国事上,无人告诉他,他才不会发现。 赵顼大笑。 将最后那道劄子再看过一遍,满眼皆是“弱力而重任,薄功而厚享”的虚辞,又作“精神衰耗,体力惫怠”的藉口。 他是心灰意冷了,才决然求退。 是心俱化为了灰烬,才精神衰耗,体力惫怠。 没有预兆么。 一切早有预兆,只他还竭力攥着两端绳索不肯放开,实际早已生出裂痕。 “传诏,”赵顼闭目,疲道,“左仆射兼门下侍郎、昭文馆大学士王安石,罢为镇南节度使、同平章事,判江宁府。” 这回他是真的放他离去了。 君臣一梦,千古空名。 熙宁八年九月,欧阳芾逝世于江宁。十月,王安石罢相,出知江宁府。 十一月三日,王安石归乡,返旧居,复见妻所整理文稿,恸绝。 闭门两月,未尝理事,丧事皆由家人持办。 两月后,启门,终日流连郊外,不赴公门。熙宁九年一月,皇帝传旨,命王安石赴任办公,上表力辞,帝无奈,免江宁知府之职,改以使相兼集禧观使。 自此闲挂虚职,远离政务。 同时刻,朝中官员一作改换。 罢练亨甫中书刑房习学公事之职,出任漳州判官。 迁陈州太守吕惠卿出知延州。 迁密州太守苏轼移知河中府,旋迁徐州。 诏令吴充为中书门下平章事。 诏令冯京为枢密使。 诏令李定为御史中丞。 ...... 密州。 听闻欧阳芾逝世的消息,苏轼足愣了数息,而后默然长叹。 近日天降细雨,密州百姓前来告谢他祈雨之恩,苏轼哭笑,天要降雨,岂是他的功劳。 “为答谢山神赐雨而重修的常山庙已经落成,苏先生何时动身前往祭祀?” “今日便不去了,改日罢。” 不知为何,苏轼觉得那人是不该死的,那样活泼好动的性子,他想象不出她缠绵病榻的模样。 据闻是沉疴已久,又添忧思伤神。 那人怎可能忧思,可郎中确如此说。 门生道:“夫人离世,王相公便请去职,实脆弱。” 黄庭坚道:“王相但执拗,非怯懦。” “你们不明白,”苏轼道,“这仅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罢了。” 忆及朝堂上的针锋相对,雪片般弹劾王安石的奏章,贬他通判杭州的那道诏书,他一直以为只他自己备受煎熬,时至今日,苏轼终于承认,那个人的内心也存在着无人体会的煎熬。 -- 第225页 如今最后一个可以体会他煎熬的人也不在了。 许为更新气象,次年,皇帝改年号为元丰。 继承了王安石新法的年轻帝王对诸多法令略作调整,大体仍沿袭着师臣的道路,惟集权方面较熙宁年间有过之而无不及。 令人惋惜的是,新的年号未能带予国朝生机,皇帝也非长命的皇帝。 元丰五年,宋夏交战,宋军兵败永乐城,士卒役夫阵亡数万,帝中夜得报,恸哭失声,彻旦不寐。 元丰八年,赵顼逝世,听闻死前曾对身边人呢喃,朕好孤寒。 年仅十岁的延安郡王赵煦即位,高太皇太后垂帘听政。新帝甫一登基,太皇太后立即召回了远在洛阳的司马光。 司马光不负高滔滔厚望,回来后短短数月,将熙宁、元丰年间施行的新法一个不落,尽数废除,熙宁元丰年间任用的新党官员一个不落,尽数罢黜。 据闻当时有个颇负盛名的文人也被从地方召回,结果此人竟不识好歹,跑去当时的宰相司马光面前说募役法对百姓有好处,不当废除,最后把保守派的官员惹烦了,又将他贬黜出京。 自此文人便在地方辗转,写下无数旷古烁今的千古名篇。 再后来司马光去世,年幼的皇帝逐渐长大,继承了自个儿爹对新法的爱好,亲政后又把新法统统捡了回来,新党再度当权。只这时的新党已非熙宁年间的新党,官员相互倾轧,党同伐异,遂成后来党争之祸。 有个叫章惇的人当了宰相,对旧党进行了毫不留情的清洗,凡此前所罢新法,全部恢复。 这些俱是后来的事了。 赵顼逝世次年,元祐初年。江宁。 王雱自书院归来,换了身衣裳,准备去探看父亲。 见仆人自王安石屋中出来,遂问:“爹怎样?” “相公睡下了。” 这是去岁新雇的仆人,年纪颇大,王安石见他家中无一亲眷,便留他在自己身边服侍,王雱嫌他笨手笨脚,不会伺候人,可王安石也不要他怎么伺候,只闲时同他聊天,打发时日。 南人不识汴京面孔,凡从北方来的官员一律唤作“相公”,纠正了一年也未纠正过来,王安石便也随他了。 “行了,下去罢。” “是。” 王雱盯着那道门看了会儿,转身离去。 屋内。 案上插着数枝新摘的杏花,白瓣黄蕊,颜色正鲜。 王安石寐于椅间,梦境时断时续。近来他常做梦,梦里悉为过去光影,有时甚或两个时期的人同时出现,他依稀诧异,醒来后却也忘了梦见甚么。 这回他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又在做梦。 梦里交错的身影和声音,俱是所他熟悉的。 「方今治,当何先?」坐在殿上的青年问他。 「卿可在朕身侧,共同完成此愿。」 「介甫兄胸襟坦荡,霁月光风,非光所能比拟,」文士叹息,「往后,必不再作此矫情姿态。」 身着白色襦裳的男子温温一笑,笑里几多怅然,「这世上坚信我能够金榜题名者,惟有三人,一为欧阳公,二为介甫......」 「......介甫又要认为我迂阔了。」 熟悉的人影消失于一片茫茫白雾,王安石伫立其间,因着朦胧的视野微略蹙眉,过了未久,自白雾里传来年轻女子的交谈声,欢笑盈耳。 视线逐渐清晰,他看到一间明亮的教室,四名女子或坐或立,颜色愉悦地谈话,背后是巨大透明的玻璃窗——如果他能道出“玻璃窗”这个称谓的话——窗后大片湛蓝的天幕。 “那我们先走了,念念。” 三名女子挎着包向坐在画板前的女子摇手道别,而后穿过他,先后出了画室。 室内归于寂静,惟剩座中女子一人。 她提笔欲作画,似感觉到甚么,视线转向王安石伫立之处,眸底映出一抹修长的绯色官袍。 两人相视,她眨了眨眼,并未因他的衣着而奇怪,却是目露茫然: “......先生,您是?” 贴于墙壁的镜面照出他们彼此的模样。 二十一岁的欧阳念,见到三十岁的王安石。 启唇颇为费力,可王安石听清自己说了甚么,他说:“你忘了。” 明亮眸底一瞬怔忡。 纵使相逢应不识。 王安石从未如此怨恨过写下诗句的那人。倘使他真的释怀了,为何心境还停留于年轻的自己。 “对不起,我......”她面上闪过懊悔,自座中慌忙站起,“你别难过。” 他表现出的样子是难过么,王安石无法看到自己的面容,却因她倾身而来的姿势微微动摇。 可她还未碰到他,便化作一阵轻雾消失无踪。 够了。王安石道。 如若再来一遍,熙宁年间,汴京不会有王安石,她想去何处,我便陪她去何处,她想做甚么,我便陪她做甚么。 世上从无后悔药,令他惊讶的是,他竟后悔至此。 “愿为五陵轻薄儿,生在贞观开元时。 斗鸡走犬过一生,天地安危两不知。” 忽地一道声音念着,欧阳芾拾起桌上诗句,苦恼笑道,“这样伤心么?” 她走上来,“介卿不诚实,再来一遍,我们仍会走上相同的道路。” 她吻上他的唇角,同时拭去他面庞泪痕。 -- 第226页 原来她倾身而来,是想为他拭泪。 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 七夕灯花下,他们各自许愿。 ——愿历史善待他。 ——愿此间事了,与她携手归老。 他们的愿望,到底一个也未实现。 清泪淌落,他尝到苦涩的滋味,而今这苦涩俱被她吻落,终于不再只属于他一人。 元祐初年四月,王安石长辞于钟山。 第86章 番外二 元祐初年的朝堂,波涛汹涌又一片死寂。 新帝登基,太皇太后高氏打着“以母改子”的旗号,欲把自己儿子和王安石之前创立的新法悉数废除,并把昔日旧党魁首司马光从洛阳召了回来。 司马光成为宰相,得太皇太后支持,先于去岁末废了保甲、方田、市易诸法,今岁初又□□苗法,目前正欲下令罢废募役法。 大家都知募役法实际是有好处的,但旧党得势,司马光固执不听人劝,硬要恢复原来的差役法,连苏轼都气得直称其为“司马牛”。 二月十八,一个人独自站了出来。 上了篇洋洋洒洒四千多字的《驳司马光劄子奏》,把司马光之前几封劄子中错误、不合理、自相矛盾之处一一指出,逐条驳斥。 大家都认为这个人失心疯了。 这个人就是章惇。 谁也没料到章惇会在此时站出来,旧党掌权后,半年之间已将新党老臣罢黜得人丁凋零,章惇自己也正被满朝文武弹劾,几快被骂成筛子。 但他依旧选择公开和司马光唱反调,端的是将个人进退安危置之度外的态度,不为别的,只因他说得对。 司马光弱便弱在地方任职经验不足,上了台许多政令只求一味废除,丝毫不考虑实际情况,拿出的是“凡王安石赞成的我全反对”的气势,以文人论,司马光自是当之无愧的大家,然以治国论,未免过于夫子意气。 这样的他自然经不起具有丰富地方任职履历的章惇的批驳,章惇也毫不客气地揪住司马光短处,在劄子里秉笔直书,切论罢废募役法之不可。 这份劄子让旧党哑口无言,于是朝廷暂且接受了章惇的意见,置详定役法所检阅役法缺失。 司马光带病上书,坚决要求废募役法,旧党唯命是从,又依原诏实行。 于是便发生了载入史册的一幕。 章惇与司马光等同列在太皇太后帘前愤然争辩,并爆出“他日安能奉陪吃剑”的惊人之语,把高太皇太后吓得花容失色。 台谏官立刻抓住机会,弹劾章惇佻薄险悍、强愎慢上、廉隅不修、无大臣体,于帘前争役法,辞气不逊、凌上侮下、败群乱众,“中外闻之,无不骇愕”。 把章惇喷得体无完肤,唾沫星子几将其淹死。 要说章惇怼上司也不是头一回了,赵顼在位时,因某回陕西用兵失利,原欲处斩一人,宰相蔡确劝皇帝,我朝没有杀士大夫的先例,不愿让赵顼担此恶名。赵顼思考后道,那便刺配流放罢。章惇道,那还不如杀了他。 赵顼问原因,章惇道:士可杀,不可辱。 赵顼愤怒了:快意事竟一件也做不得吗? 章惇道:如此快意事,不做也好! 对皇帝尚如此直言,对旧党就更不客气了,此前司马光丧心病狂地欲将熙河开边时将士浴血打下的土地拱手归还西夏,章惇气得骂司马光“村夫子”。 去岁末,旧党违反程序将党羽安排进台谏,章惇向高太后抨击此事,旧党遂以“语涉轻侮”太后、“用心不忠”等风闻之言将他指为奸臣。 如今章惇还没认怂。 没认怂的结果是,二月,章惇罢政,出知汝州。 十月改任杭州,又被旧党认为“不当移任大郡”,复任汝州,反复折腾之下,为免遭更大迫害,章惇自请罢职,以迎养父亲为由闲居苏州。 苏州距离江宁不远,元祐二年四月,章惇去了江宁一趟。 去岁王安石逝世时,正当旧党得势,门生故吏俱怕受到牵连,没人敢往吊唁。 得知王安石死讯,远在京师的司马光给吕公著写信,“介甫文章节义过人处甚多,但性不晓事,以至于此。今不幸谢世,反复之徒必诋毁百端”,建议朝廷“优以厚礼”,以振浮薄之风。 这便是司马光君子的一面,也是其对王安石最后的仁慈。 罢相以后,据说王安石绝口不谈政事,甚至厌恶客人在他面前提起任何有关朝政之事,又于江宁城东门外辟了座园林,命名“半山园”,自此隐居山林,过着如隐士般的生活。 那位对他有着“卵翼之恩,父师之义”的王安石,曾评价他“吏文粗疏,然有机略,胜王韶”的王相公,罢相之后寄情山水田园,写下的诗句精致漂亮,是他这辈子也赶不及的。 章惇性格高傲,未尝服人,却是真心实意佩服王安石。 他去了趟半山园,这处王安石经营居住数年,后捐为佛寺,由赵顼命名为“报宁寺”的地方。 庐舍竹斋,草木花圃,一切陈设再简单不过,与文彦博、富弼等旧宰相在洛阳辟的精雅园林却是无法相比,料来王安石也不在意。 池里锦鱼跳跃,枝头黄鹂啼啭,放眼望去,满目杏花开得缤纷绚烂。 章惇从园里出来,意外见到王雱。 两人皆有些怔,最终还是王雱先喊了句:“......子厚叔父。” -- 第227页 坐下闲聊,章惇问他近些年在做甚么,王雱道:“读书,著文。” “怎不考功名?” “如今的朝堂,进去又能做何。” 章惇顿了顿,正欲替他爹教育他一番,王雱率先笑道:“玩笑罢了,考还是要考的,做官为的是百姓,不是意气,况我爹希望我考取功名,为国效力,我自要完成他的心愿。” 章惇拍拍他背:“好贤侄。” 王雱末了又添一句:“若考得不顺心意,大不了还可效仿子厚叔父,弃了敕诰而走。” 他说这话时眉眼里透出一股不羁之气,青衫挂在瘦长身骨上,洒落隽秀,极是出尘不凡。 这小子,尽挑着爹娘的优点在长了。 与王雱分别后,随意进了座茶肆歇息,里头说书人正讲段子,仔细一听,竟还是他熟悉之人的段子。 “这王相公与苏学士虽政见不合,然皆为君子,既是君子,哪还有隔夜仇呢,这不,苏学士途经此地,便特意前来拜望赋闲于此的王相公。” “要说王相公与苏学士之间还是有着不少共通点,譬如,两人皆为重情重义之人。” 章惇喝着茶,眸子一瞬不瞬盯着说书人。 “......王公与苏公对发妻用情孰深,却是难说。” “苏公自丧妻,虽复娶,然十年不相忘,作江城子悼之,王公无诗词流世,而晚年遍载杏树,终身不复娶。” 章惇不明所以地哂笑了声,但觉吵耳,搁下钱信步出了茶肆。 牵着马缰悠转于街巷,道旁蓦地传来阵喧哗。 “客人不喜欢不买便是,何要出手伤人!”却是某个无赖正在卖瓜果的摊前纠缠耍横,小娘子挡在摔倒的老人身前,气愤而急切地叫道。 「别碰我叔父!」记忆倏地交叠,章惇驻步看着。 “这么烂的果子还敢拿出来卖,不是骗钱是甚么?” “旁人皆不觉得烂,独你一人觉得烂,”小娘子毫不相让,“你看不上眼自往别家买就是,我们又未收你的钱,何以独在我家摊前闹事!” “还有你横,今儿个正好替天行道——” 泼皮扬手便欲挥下,骤然被擒住手臂。“光天化日,欺负弱女老人,还敢言替天行道,”章惇道,“你替的甚么天,又行的甚么道?” 狠狠一推,将对方推得几个跌踉:“你——” “怎么,想报官还是想动手?”章惇面不改色。 泼皮脸上一阵青白,悻悻而走。 “多谢侠士仗义相救。”女子盈盈施礼。 章惇看了她眼,又看了眼她身后的果子,鲜亮润泽,确是好果。 “侠士若不嫌弃,还请收下这些。”女子捧上数个杨桃。 章惇:“......” 他不爱吃杨桃,但他还是收下了女子好意,并且把钱付了。 章惇脾气算不上好,甚于朝野中以脾气坏著称,旧党说他强愎傲悍,某种程度上未冤枉他。 可偏就有人笑脸相迎。 原以为是个刚强不屈的女子,没想相处下来却极其柔软温善。 她笑着的时候比愤怒的时候多得多,反观章惇,冷脸之时能与笑颜之时对半开就不错了。 然他竟从未在她面前生过气,连遭她拒绝时,他也丝毫不觉生气。 得知她嫁与王安石,就更不生气了。那个人是比他厉害,她的眼光很好。 ......但她死了。 她死了。 死在所有人之前,王安石之前,他之前,曾布之前,吕惠卿之前。 她看不到王安石死后无人吊唁的情景,否则她该会伤心的,她也看不到自己狼狈地被满朝官员弹劾出京,甚至忧惧地自请罢官的模样。 是的,他怕了。 他不但怕,他还恨。 恨一意孤行、废尽新法的司马光、高滔滔,恨道貌岸然、不辨是非、将新党赶尽杀绝的群臣。蔡确被罗织了莫须有的罪名,贬至岭南,死在任地上,王安石当政时,没有对一个旧党人士干出这种事。 他还恨弹劾他的苏辙,恨满朝文武弹劾他时,不发一言,任由他遭受迫害的苏轼。 乌台诗案时,他曾奋力为苏轼求情,如今换作他身处险境,苏轼只给他寄来几句轻飘飘的“安慰”: 归安丘园,早岁共有此意,公独先获其渐,岂胜企羡。 ——归隐山野,此为我们早年共同心愿,目今您先一步得偿夙愿,真是不胜羡慕。 但恐世缘已深,未知果脱否尔? ——只恐你与尘世之缘太深,不知是否能够就此解脱? 他当然不得解脱,他岂可解脱。 章惇又想,倘使欧阳芾是他的妻子,好言好语地规劝他,要他放下仇恨,对他道,子厚莫生气了。 他会不会就没这么恨了。 他也许就没这么恨了。 可她死了。 她死了,王安石也死了,新党的蔡确死在了岭南,新党的吕惠卿被一贬再贬,也奄奄一息。 章惇是个记仇的人,若得机会他必报复。 所以数年后,新帝长大,开始亲政,章惇一人独相,在皇帝支持下将新法重新拾起,把旧党的人也贬去了岭南,让他们尝尝同僚尝过的滋味。 又请求掘司马光、吕公著的墓,砍其棺材,追废高太皇太后,可惜皇帝没有答应。 -- 第228页 章惇从来不是甚么好人,他只是个眦睚必报的人。 元祐二年四月,江宁。 章惇翻身上马,最后眺望了眼栽满杏花的半山园,甩缰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