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偃术》 第1页 [仙侠魔幻] 《偃术》作者:铜琵琶【完结+番外】 简介 五年前的偃甲失控案,被挖去心脏中枢的机关人儡,去向成谜的家主,牵扯出纠缠千年的妖魔旧事。 现世仅存的偃师传人,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小丫头,早年被自己做出的木甲鸟啄瞎了眼,又亲身历经那桩血染府门的偃甲案,而如今,有人将旧案中失控偃甲的残骸送到了她手中…… #修真玄幻VS智能机甲# 沙雕版文案:随手从库房里拖出来的一具破烂人儡,居然是祖宗辈的道门风云人物,怎么办,在线等,挺急的 第1章 麒麟·黑炎 正是晌午,秋老虎厉害得很,白炽炽的毒太阳高悬在天顶,烤得热浪一阵接一阵地翻涌不休,霎时就能叫人汗湿衣襟。 莫说那沿道的草木皆被晒得干巴巴蔫头耷脑的,就连阮氏府门两边的护院都有些恹恹,倦意阵阵涌来,眼皮子也不由得沉沉往下耷拉。 “嘶……这鬼天气!” 站大门左侧的粗眉护院迷迷糊糊的,脑袋一歪,险些就要睡过去,没留神让脑门磕到了青砖墙上,顿时疼得龇牙咧嘴,忍不住低低咒骂一声。 闹完这一出,倒也叫他清醒几分,他重重地拍了拍脸,抖擞起精神,正要继续盯着对面的街巷发呆,却忽然眼前一花。 ——是只绿眼黑猫,闪电似的从墙根那头蹿出来,正巧蹲在他脚边,仰着小脑袋,幽碧色的竖瞳直勾勾瞧他。 “哪里来的野猫?” 他那两条粗浓的眉毛蹙起来,几乎要拧到一块去,伸出脚,轻轻踢了踢黑猫,作势赶它。 脚尖才刚刚接触到它的皮毛,粗眉护院便是一愣:这小猫的身子并不柔软,满身绒毛竟然坚硬得很,隔着布靴都能微微刺痛他的脚底。 隐约还能听得“咔嗒咔嗒”的机括运作声从它肚子里传出来。 另一个护院也察觉着动静,低头看了过来:“别忙赶,瞧着不像是真猫,会不会是从府里跑出来的什么机关偃甲兽?前些日子,二小姐不是还闹着要玩新的偃甲来着?指不定这只小猫就是家主做来哄她的。” 那粗眉的觉着有理,略一沉吟,俯下身去要将黑猫抱起来:“那便带回府里头,给二小姐认一认。” 只是还未能逮住它,却听它体内的机括动静越来越响,愈发杂乱,那一身材质不明的毫尖细毛竟然在瞬间尽数竖起来,跟一片片小扇似的齐刷刷展开,重新贴合回去时,已经成了满身乌亮亮的鳞片。 它那体型也在同时暴涨,噼里啪啦的甲骨重组声此起彼伏,不过眨眼的功夫,眼前哪里还有什么小黑猫?足足一丈高的黑麒麟赫然立在两人身前,威势凛凛,时不时就从口鼻间喷出团团灼热的黑焰来,叫人不得不往后避了避。 ——不对劲! 这个念头才刚刚划过粗眉护院的心里,那只巨大的黑炎麒麟竟然毫无征兆地猛扑朝他过来! 他措手不及,下意识地拔出佩剑挡在身前。 “当啷——” 伴随他修道多年的本命宝剑瞬间断裂,尖锐的剧痛在脖颈间爆发,带着丝丝的凉意。他张大嘴,拼命想要喊出什么,却只能徒劳地发出“嗬嗬”的气声。 喉管已断,热血四溅。 他重重地倒在地上,双目圆瞪,眼睁睁看着那麒麟冲破大门。下一刻,炽烈灼热的黑炎在眼前迸炸开来,迅速将整座宅院吞没,滚滚腾烧,竟有遮蔽天日之势。 耳边的惊慌尖叫与巨兽嘶吼响成一团,他的眼皮渐渐无力地垂下来,却还不甘心地张嘴欲喊: 二小姐! 快带二小姐离开! 偃甲、偃甲失控了! …… 阮长仪猛地睁开眼。 梦里的阮府被重重的黑焰与血光牢牢包裹着,任凭她怎么努力也挣不脱,大门外护院那扭曲的表情永远凝固在脸上,触目惊心。 她惊魂未定地坐起身,背上已是冷汗淋漓。 “哟,小祖宗,可算舍得醒啦?你这一觉睡到日当午的,真不怕我临时起歹意,把车赶到山沟沟里去,再谋个财害个命?” 车轱辘碾在毛石路上,骨碌碌作响,车厢内摇晃得厉害,叫她有些晕乎乎的,压根没听清马车前头那人说了什么,迷迷糊糊问道:“什么?” “……” 厚厚的青帐车帘被轻轻掀起一角,赶车人似乎瞧了瞧她,才复开口:“我说行囊里有顺路买来的芙蓉饼和栗糖糕,应该还热乎着,正好给你当午膳吃!” 他声音清清朗朗,恰似雪霁夜后的初阳新升,又似山岚散却的晨林清潭,含着几分笑意,几分戏谑,还有那么些落拓不羁的意味,听着倒让阮长仪不自觉地渐渐放松下来。 她顺口应了声,随手往行囊里一摸,果然掏出来个冒着热气的油纸包,丝丝缕缕的甜香萦在鼻尖,勾得她忍不住咬了块糖糕,把腮帮子填得满满当当。 暖意顿时顺着食道传向四肢百骸,带着浓浓的人间烟火气。阮长仪身为仙门世家子弟,从小便吃着灵米灵蔬,这还是头一回尝到凡间的小食,倒是挺新奇。 “味道怎样?我在杏子胡同的巷口买的,那糕饼铺据说是江陵的老字号,里头最出名的就这两样。” 她心里装着事,闻言便顺口应道:“好吃,你要不要来点?” -- 第2页 话音落地,两人俱是一愣。 阮长仪很快反应过来:“抱歉,我忘了,你不用吃这些……” 眼前的车帘子再次被挑起,一位眉目清俊的青年探进头来望了望:“小祖宗,你怎么迷迷糊糊的,可别是睡昏头了罢?” “没事……” 她晃晃脑袋,努力想把噩梦里的场景甩出脑海,却反而让那回忆更加鲜明,犹犹豫豫好半晌,终于还是忍不住向青年托出了反复纠缠在心里的问题:“你说,由偃师制作出来的偃甲……会一直听命于主人么?” 青年愣了愣,似乎不太明白她的意思:“偃甲与其主心神相通,生死皆系在偃师身上,自然是任偃师驱使的。” 阮长仪撇撇嘴:“说得好听,怎么不见你任我驱使?” 青年有些哭笑不得:“小祖宗哎,您倒是讲点道理,我还不够听您的话啊?你说要离家游历,我便冒着天大风险、带着阮氏嫡二小姐东躲西藏地溜出来;你说要掩人耳目驶着旧马车出行,我这不正在灰头土脸地充当车夫呢嘛——还不够听话啊?” 她稍稍眯起眼,盯着他瞧:“可像你这样的偃甲,有着自己的神志,若是意愿与主人相悖,也会始终服从于偃师么?有没有可能出现背叛反噬,或者……失控的情形?” 青年挑挑眉:“其他的,我倒不清楚。不过我么,约莫是不会的——怎么忽然问起这些?” 阮长仪拧着两条秀眉,垂眼沉思半晌,百般纠结过后,才吞吞吐吐道:“……我十二岁那年,库房里的机关偃甲失控了……” 阮氏门族,乃当世仅存的偃师一脉,府内所藏千余机关偃甲,无一不是历代精英的心血之作,件件俱有通天威能,纵使如今人丁凋敝、大不如前,也能凭着这些偃甲,在众多仙门世族中稳占一席。 但若有那么几具偃甲失控发了疯,便是一场无妄灾祸。 阮氏最出色的偃师阮青玄,素有“偃术第一人”之称,阮府库房里就存着一具出自他手的黑炎铜甲麒麟,精巧得很,平时将甲骨收缩起来,也就狸猫大小,必要时能在瞬间化作丈高的黑麒麟,刀枪不入,内置火种,水浇不灭,沙扑不住。 ——那麒麟黑炎在府里足足烧了四五个时辰,才被邻近州府赶来的仙门修士施法扑灭。 阮长仪回想起那日的情形,仍然有些胆寒,话语噎在喉里,一时竟不知该怎么说下去。 深深吸气几回,好不容易才平复下心情,却见青年轻轻将手指压在唇上,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后边有修士追上来了,你躲在车里别动,我来应付。” 第2章 左眼·偃术 阮长仪小心地将车帐掀开一角,只露出小半张脸,迅速往外扫了一眼,果然瞧见几抹御剑而来的人影。 她无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油纸包,低声提醒道:“看服饰,像是方家子弟,或许是阿娘派来寻我的。” 青年有些疑惑:“方家?” “阿娘出身道门世族,我舅舅便是如今的方家家主。” 阮长仪快速地补充一句,几乎就在话音落地之时,那几人已掠至近前,持剑稳稳拦在他们的道上。 为首的长须修士眯着眼,仔仔细细地将马车来回打量几遍。 ——这是辆再朴素不过的乌顶青帷马车,拉车的那马又老又瘦,蔫头耷脑地往前走;赶车的那人布衣草笠,没精打采地坐在车儿板子上,昏昏欲睡。 忽然瞧见这么些长衫负剑的修士不退不避地杵在前头,车夫似乎惊了惊,急忙用力勒住缰绳,将马车停下来。 他摘下斗笠,客客气气地开口:“敢问几位仙人,可是有事?” 赶车的这青年瞧着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眉目清隽,眼眸深邃,样貌倒是一等一的英俊,但却面白如纸,显出几分病态来。得亏他神色间意气飞扬的,尤其那双眼里满是神采,给他添上了鲜灵的活气,才不至于病恹恹的。 好相貌总能轻易博得好感,长须修士稍稍缓和神色,沉声问道:“你是何人?从何而来?” 青年恭敬答道:“鄙人姓昆,同辈中行五,故得名昆五郎,乃峡州人士。” “往何处去?” “正要赶往夔州奉节城探亲。” “车里何人?” “乃是舍妹,姑娘家身娇体弱,鄙人便让她在车内歇息。” “掀开车帘,叫我等瞧上一眼。” “这……”昆五郎微微皱眉,有些为难,“不瞒几位仙人,小妹患有眼疾,又羞怯多心,不愿在人前露面,还望仙人海涵。” 话才刚出口,他便暗道不好。 果然见那长须修士脸色一变:“眼疾?哪只眼?” 他还没想好该怎么圆回去,却听长须修士身后的一个年轻人高声惊呼:“他没有呼吸……屏息不可能这么长时间,他绝不是凡人!” 糟! 昆五郎有些绷不住表情,正苦恼着该如何收场时,车厢内的阮长仪已抢先娇叱道:“追月——冲!” 仿佛应和着她的话一般,咔嗒咔嗒的机括声顿时纷纷杂杂地响起,拉车的那瘦马猛地抬起头,当着在场所有人的面,皮肉骨骼皆层层剥离开,不过几次呼吸的时间里,竟然重组甲骨,化出浑身的铜皮铁骨! 原来是一只偃甲机关马! 那些修士还不及反应,却见铜甲马重重地跺了跺蹄子,仰天长嘶,下一刻便不管不顾地径直朝他们猛冲过来。 -- 第3页 为首的长须修士轻轻巧巧地闪身躲过,反手施术,眨眼间就在它前方布下层层相套的数重结界屏障。 可铜甲马压根没停,甚至连速度都未曾放缓,额头上咒光一闪,竟然就这么直愣愣地朝结界撞过去! 沉重的撞击声顿时迸裂开来,刺得人耳朵嗡嗡轰鸣,其中还夹杂着几声清脆脆的碎响,定睛再看时,那铜甲马已经冲破了屏障,追风赶月地朝前奔去,霎时就消失在远处,快得叫人来不及反应。 “笨!” 长须修士的脸色难看得很,对着其余弟子恨恨叱道:“还不快追——阮二小姐在那车里!” 待御剑追去时,忍不住出神喃喃:“这便是……阮氏偃术。” …… “笨!” 将那些修士远远甩掉后,车内的阮长仪也嗔道:“方家的人肯定都知道我左眼有伤啊!你这不是送上门去了嘛!” 昆五郎苦笑:“对不住啊小祖宗,一时失口,一时失口。” 她噘着嘴:“我瞧你倒像故意的,你根本就不打算带我出门游历对不对?还在江陵老字号买的糕点,生怕留不下线索是不是?” “鄙人哪里敢……” 昆五郎摸了摸鼻子,讪讪赔笑,赶忙岔过话题:“说起来,你的眼睛……” 他顿了顿,想着小姑娘家家哪有不爱美的,提起这茬无异于揭人伤疤,急忙将后半句给咽了回去:“抱歉,鄙人不该冒犯的。” 阮长仪倒没觉得有什么,反而轻易叫他转移了注意力:“没事……大约是五六岁的时候,我自己照着图纸做了只木甲鸟,当时年纪小,又是头回制作机关偃甲,一时没控制住,被它啄了一只眼去。” 她轻描淡写的,昆五郎却听得心惊肉跳。 那么小的孩童,自己的心神都控制不好呢,哪里能分出神息来控制偃甲! 万幸只是木甲鸟,不是什么虎啊豹啊熊啊的,否则那大爪子用力拍下去,小女娃怕是连命都悬了! 他张了张嘴,惊骇得不知该说什么好,半晌才挤出一句:“小小年纪就敢去做偃甲,小祖宗,你胆子可真大……令尊与令堂,当时不管吗?” 但凡有大人在旁照顾着,也不至于闹成这样啊。 “怎么不管?” 阮长仪颇为不服,腮帮子都鼓着气:“阿爹不准备将阮氏偃术传给我,向来不让我接触那些机括图纸,所以我才偷偷潜进库房里做那木甲鸟!本来想着给爹爹和阿娘证明我的天赋,结果他们反而管得更紧了,连库房都不准我去!” 昆五郎心说那可不,这要是他闺女做只木甲鸟啄了眼,别说库房,他保准连半块木屑都不能够出现在闺女面前。 可现在看来,阮家夫妇俩显然没能防住这丫头,不仅让她学成了一手像模像样的偃术,甚至被她私自潜进千年前的偃甲库房里,把破损闲置已久的他“偷”了出来。 “我知道他们怕我再伤着自己,可那不过只是意外,哪个机关偃师能保证一点意外也不出的?连阿爹也不是做什么都能顺顺当当的……” 阮长仪垂下眼,语气有些低落。 小姑娘正值十七八岁的好年华,一身肌肤白嫩嫩的透着点粉,眉眼精致小巧,天生一副笑唇,带着未脱的稚气,显出几分乖巧可爱来。但那乌溜溜的杏眼里却分明闪动着慧黠的光采,微眯起来时就跟只正算计着人的猫儿似的。 只可惜左眼都叫厚厚的纱绢缠了个严实,半点缝隙都没有留下,几乎将小半张左脸都给裹住了,生生遮挡了这般精致的好相貌。 她不由自主地抬起手,轻轻摸了摸无法视物的左眼,心里一时也说不上来是个什么滋味。 ——后悔吗? 她无声自问,不知怎地就想起了五岁时的旧事。 …… 小时候便常常听人说,她的父亲乃是现世仅存的偃师,所制机关偃甲物件巧夺天工、精细非凡,不论多么零碎琐散的部件甲片,经由那双布满薄茧的大手一过,三两下便能轻轻巧巧地组接为一体,构造细密繁复却又条理分明,叫人赞叹称绝,便是摆在案上作装饰都当得。 最不可思议的还数机关偃甲制作完成,如获生命一般活动起来的那一刻: 有的形如巨象,却能稳稳握针刺绣; 有的不过花瓶大小,随手一击竟能撼动山岳; 摆着鲛绡尾的蓝晶机关鲤一入水,便能在眨眼间甲骨重组化作一叶轻舟; 平日里巴掌大的铁甲狸猫遇了险,竟是瞬时变作威风凛凛的长齿猛虎…… 这些都令小小的阮长仪深深着迷。 在阿姐随着出身道门世家的母亲学习阴阳五行道术的时候,阮长仪偏爱缠着阿爹摆弄偃甲部件。但阮家主本已有意隐退,并不欲将阮氏偃术传承下去,故而没有教习女儿。 怎奈她是个认死理的倔脾气,说要学偃术便一点都不含糊,字都认不全就跑去翻阅机甲古籍,生啃硬套的也要学,竟真叫她学去了不少。 听闻阮家主五岁时便能制出自己独创的黑晶利喙木甲鸟,她便翻出了父亲当年的图纸,偷偷往库房里拿了材料照图复刻,却也真的造出来个差不离的。 但因年纪尚小,又只学了个皮毛,神息不通,心魂控制不好偃甲,让木甲鸟横冲直撞的,最后竟被那尖长的黑晶利喙生生啄瞎了一只眼! -- 第4页 为这事,府里很是闹腾了一段时间,管库房的、院里伺候的都受了牵连。年纪尚小的阮长仪还懵懵懂懂的,看着爹娘长姐痛惜的神情,全然不明白这件事会对自己的未来有怎样的影响,心里竟还盘算着下回如何更好地控制偃甲。 …… 阮长仪回忆起当时的想法,忍不住轻轻笑了一声。 怎么会后悔呢? 即使因为眼睛的事,她少有出门,玩伴少得可怜,死缠烂打地才让阿爹同意打开几个危险较小的库房供她摆弄,终日与偃甲为伴。 ——但她身上淌的可是上古偃师的血脉! 古时妖魔横行,为祸人间,道门、佛宗、驭兽、偃师、药谷五派一齐赴战。那时的战场上随处可见铜铸铁浇、身披流焰的傀儡偃甲,身形雄踞、坚固非常,由出色的偃师操控着,或以甲身冲撞,或以术法发击,有灭天绝地之势,且不觉疼痛、不知疲惫,竟在五派中独占鳌头,威势无二。 如今虽早已不是偃甲叱咤沙场的那个年代,偃师一脉只余阮氏,传说中的那些拼战偃甲也失传已久。但看着亲手制作出的机关偃甲如有生命一般灵活地动作起来,阮长仪仍然能感觉到来自血脉深处的回响。 就算是后来出了那样的事情,她也不曾放弃过这条路,始终追逐着阿爹的步伐,势要将阮氏一门的偃术传承下去。 阿爹…… 阮长仪垂着眼,神色低落。 阮氏家主,现世仅存的偃师阮寻,从五年前偃甲失控的那天起,便去向成谜,至今仍未有人寻见其踪影。 第3章 人儡·鳞片 “咳。” 昆五郎不太适应这沉默,觉着气氛不对,连忙干咳两声,岔过话题:“小祖宗,那你就这么跑出来,岂不更叫家里担心?方才那几人也见过咱俩了,万一回头跟人空口白牙地乱嚼舌,让令尊令堂误会我是那花言巧语哄骗了阮家小姐私奔的登徒子,我岂不是有冤无处诉?” 真能贫啊! 阮长仪的思绪被他这么插科打诨地弄乱了,忍不住隔着帘子狠狠瞪他:“呸呸呸,说什么呢!人家明明就察觉出你没有呼吸,稍稍转一转脑筋,肯定能猜出你也是偃甲!” 顿了顿,又道:“这倒是提醒我了……你可得好好学学怎么像寻常人一样吸纳吐气,免得下回再遇上哪些眼尖耳利的修士,一个照面就能识破你的身份。” 昆五郎苦着脸:“啧,这么麻烦啊?小祖宗,当年的阮青玄都没要我学这玩意,你的要求未免太高了些。” “现在这情况哪里能混为一谈?” 阮长仪掀开车帐,鼓着气跟他论理:“阮尊师的偃术举世无双,就算身边有好几十具偃甲人儡随行也不奇怪,可如今哪里还有偃师做得出像你这样逼真的人儡?一旦叫旁人发现端倪,必然会联想到阮氏库房里的藏品。” 她眯起眼,盯着昆五郎那张清俊的脸。 不管瞧过多少回,她还是忍不住惊叹于这具人形偃甲的巧夺天工——实在太像“人”了!也不知道用的是什么材质,他的皮肤与真人丝毫没有差别,肌理细腻,关节灵活,表情生动,甚至连眼里都满盛着神采与情感——光看外表,完全想不到他竟然会是由机关部件拼凑起来的人儡。 阮长仪初次遇见他时,也结结实实地惊了惊。 自从阿爹失踪后,名义上的阮氏偃术传人就剩了她一个,尽管娘亲仍然不乐意她走上这条路,但府里管库房的老掌事们却对她宽松很多,偶尔忘记锁上库门,或者恰好留一道窗缝,好让她有机会偷偷躲进去鼓捣机关偃甲。 昆五郎就是在一间古偃甲库房里找到的。那里存放的几乎都是千年前妖魔战场退下来的破损偃甲,体型皆剽悍得很,中间却躺着这么个白净清俊的小青年,那场面,怎么想都不太对劲。 乍眼看去,她还当是哪个不长眼的小贼,居然敢跑到阮氏的府库行窃。走近细细一瞧,才发现青年身上的衣袍已经破得不成样子,衣襟敞开来,露出大片胸膛,上边的多处肌理都赫然嵌着银灰色的玄铁甲片,原本属于心脏的位置竟被生生挖空了一块,黑洞洞的,瞧着万分可怖。 ——原来是一具极其逼真的机关人儡! 她先前只在古籍上读过人儡的相关记载,原以为早已经成了独属于那个时代的传说,哪知居然还能真真切切地瞧见实物,激动得险些摔掉手里的部件,偷偷地用乾坤袋把他装了出去,带回房里好一阵研究,跟得了什么新奇玩具的孩童似的,这里摸摸,那里敲敲,歪打正着的竟也真将他修复好了。 在离开阮府的时候,自然也没忘记带上他。 …… “哎哎,小祖宗,说归说,你别用这种眼神盯着我瞧,怪吓人的。” 昆五郎脸色古怪,被她的眼神闹得心里发毛,忍不住往后缩了缩。 阮长仪面无表情,继续盯着瞧。 他又是无奈又是纠结,浑身都不自在起来,最终还是选择妥协:“行行行,学学学,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真是我的祖宗……” 阮长仪得了逞,顿时换了表情,眉眼弯弯,嘴角微翘,笑得跟只偷到腥的猫似的:“待会到了邻近城镇安顿下来,我再给你加上能发出心跳声的机关。” 昆五郎的脸都快要皱成一团:“这倒不必吧……罢了罢了,小姐您玩得开心就成,唉。” -- 第5页 他沉沉叹气,特别无奈,说何必如此麻烦,大小姐就不能跟家里好好说说,派上几队护卫跟着,还不是想去哪去哪,像这么偷偷溜出来,不仅叫家里人担心,也确实太过冒险,说不准遇上什么仇家劫匪的,不安全。 阮长仪撇撇嘴:“你懂什么?我此番离家游历,是要去寻访那些机关偃甲曾兴盛过的地方,采百家偃师之长,造出比古时候那些更加厉害的偃甲,让当今的道界都好好瞧瞧,我阮氏一族的偃术从未没落,反倒更胜往昔!——这样的理由,阿娘和姐姐必然不会同意的。” “不仅如此,听说西夷的木甲机关出神入化,蜀中的机括与傀儡术自成一派,东海孤岛似有别脉偃师隐逸……纸上得来终觉浅,被困在家里,眼界终归有限,我定是要踏遍四海,好好游历一番的!” 昆五郎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实在拿她没办法,咳嗽两声,干巴巴地夸道:“……您的志向,可真远大,鄙人自愧不如。” “所以你好好地替本小姐赶车,莫要再想着传风报信把我塞回阮家。”阮长仪眯着眼,示威性地在他眼前晃了晃指甲,“你刚刚给那几个方家的修士留下引路符,真以为本小姐是聋子瞎子的察觉不到?” 昆五郎表情一僵。 她声音娇俏,语气却阴恻恻的:“可要老实点哦,我能将你修好,自然也能把你拆成碎渣渣,你现在的主人应该是我,不是阮家,该听谁的话,懂吧?” 昆五郎没想到她还有这脾气,听得无奈,心里不住地摇头暗叹——阮家的各位,不是鄙人没劝过,实在是你们家千金主意太正,这哪拦得住啊,现在的小孩是真不好教。 面上却只能讪讪赔笑道:“是是是,都听您的,小祖宗,鄙人一定好好替您赶车,再不做那些小动作,您要往东,鄙人绝不把车赶到西边去。” 这还差不多。 阮长仪一声轻哼,放下帘子,重新坐回车厢里去,咬两口糕点,便静静地对着窗外的青山林影发呆。 ……什么探访偃术故地,什么游历增长见识,都不过是次要的。 真正叫她不顾家人担心、执意离开家门的,是几天前莫名其妙地忽然出现在她书案上的一片黑铜鳞甲。 阮长仪一眼就认了出来。 ——是五年前那只黑炎铜甲麒麟身上的鳞片! 家宅被黑焰吞没的场景还历历在目,父亲至今杳无音讯,那桩偃甲失控案就如噩梦一般始终萦绕在心头,如今看到这枚质地熟悉的鳞甲,阮长仪只觉浑身的血都在瞬间凝结成冰,分明是大热的天,丝丝缕缕的寒意却慢慢地从脚底渗透上来。 她颤着手拿起它,黑铜质地的鳞甲光滑沁凉,但正中央的弧心却有些凹凸起伏,起先她只当是磨损,但用棱光镜放大来看,竟发现那原来是缩刻上去的字样! 『夔州奉节城。』 『欲寻令尊,独自前往。』 第4章 婴孩·符咒 夔州奉节城。 阮长仪在心里默念几遍,若有所思。 自从偃甲案发后,阮府便新增不少护院,其中不乏道行高深的的修士,不管将那枚鳞片送到她跟前的是谁,能够神鬼不觉地避开所有人,顺利潜进她房内,要么修为深不可测,要么本就伏藏在阮府里,又或者…… 用的是机关偃甲代为传物! 无论哪种情况,无非就是想要引她主动孤身前往奉节城。她原本就对当年旧事耿耿于怀,如何也不相信偃甲会无缘无故失控伤人,更别提鳞甲上的缩刻信还提到了父亲,这样的诱饵,即使知道其中可能有诈,她也难以拒绝。 更何况……若是前两种情况,那人既然能避人耳目潜进她房里,自然也有机会做些别的事情,可他却没有其他动作,说明并不打算害她,或者暂时不打算,引她出门另有深意。 若是第三种,那她更要去会一会这位神秘人,瞧瞧如今的道界,除却阮氏一脉,还有谁能驭使偃甲。 这样的决定确实大胆了些,但她也自有盘算,临走前给阿娘姐姐各留了书信,行囊内不仅装着传信的符咒法宝,更从府库里打包了好几具古偃甲,准备得妥妥当当,才寻着时机出了门。 啧,只可惜刚刚没防住昆五郎那家伙,一不留神就让他把此番出行目的地给透露出去,那几个方家的修士必然会着人守在奉节城内,实在麻烦…… 阮长仪拧着眉,还在思索对策,却冷不防听得前方的铜甲马一声高亢嘶鸣,震得耳朵嗡嗡直响,竟有几分凄厉的意味! 马车猛地停了下来,她心里还想着事,这猝不及防的来一下,压根来不及做出反应,顿时被朝前甩去,幸好她手快地扯住了车帘子,不然只怕整个人都要滚出车外头去。 饶是如此,也结结实实地撞到了昆五郎的背上,人儡偃甲的骨头硬得很,皮糙肉厚的,叫她的脑门磕得生疼。她暂时顾不上去揉一揉,还没站稳便急忙问道:“怎么回事?那些方家的人又追来了?” 昆五郎转过身,长臂一伸,挽着她的腰将小姑娘扶起来,眉头紧皱,面色沉沉,带着几分凝重:“前边好像有个孩子。” ……孩子? 阮长仪不太明白,还疑惑是不是哪家小孩贪玩跑到了官道上,看到车马也不知道躲开,但探着脑袋瞧了瞧,不由得就是一愣。 -- 第6页 不是孩童,而是襁褓。 前方不远处的路面上,赫然横放着明艳艳大红色的襁褓! “嘶……” 阮长仪倒吸一口冷气,赶忙跳下车,急急地跑过去:“造孽啊!谁家把孩子放在这种地方!” 且不提附近的林子里有没有野兽,单说这大热天正当午的,日光将地面都烤成了白花花一片,成人尚且受不得,没晒多久就要眼前发花、脑袋犯晕的,更何况皮肤娇嫩的婴孩? “哎,等等!” 昆五郎没想到她反应这么快,甚至都没来得及拦下,只好丢下缰绳,身形一晃,也不知道是如何动作的,叫阮长仪只觉着眼前一花,定睛再看时,他已经稳稳挡在身前,轻轻抓着她的腕子,止住了她伸手去抱那襁褓的动作。 她有些不解:“怎么了?” 昆五郎紧紧皱着眉:“这孩子身上不干净……你别碰,免得结上因果。” 她也跟着蹙起两条秀眉:“什么意思?这不就是个普通的婴孩么?” 襁褓里那孩子安然睡着,不哭不闹,肥嘟嘟的小脸被晒得有些发红,胸膛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十分讨喜的模样,压根看不出哪里有异常。 昆五郎没回答,沉默着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将小孩捧起来,他从前也没抱过孩子,生怕稍微使劲就要伤到婴孩那嫩豆腐似的肌肤,于是瞧着便笨手笨脚的,姿势别扭得很。 “我能感受到,有邪祟的气息。” 他似乎吸了吸鼻子,绷着脸,万分谨慎小心地伸手探进小孩的襁褓里,轻轻缓缓地仔细摸索,光看那神情,就像他手里捧着的不是什么婴孩,而是一堆随时要炸开的轰天雷。 阮长仪没忍住,轻轻笑出一声。 他无奈地分给她一个眼神,转头依旧专注着手上的动作,片刻后表情微微一动,缓缓抽出手来,舒出一口气。 阮长仪看见他指间似乎夹着什么东西,眼睛一眯,好奇地盯着瞧:“这是什么?是不是写有孩子生辰名姓的纸条?” 平时在话本里看过三两段类似的桥段,贫苦人家养不起孩子,就将弃婴放在大户人家的门前,或是放进木盆里顺流漂去,再附上孩子的生辰,以求有缘人收养。 但昆五郎却摇摇头,也不把东西递给她,保持着别扭的姿势,单手慢慢地展开来—— 几张叠起来的符咒。 用的是最普通不过的黄纸,裁得很仓促,甚至还带有毛边,上面乱七八糟的不知道画了些什么,反正不像是正统的道门符箓,也不像用朱砂写的,没有朱砂那样鲜丽明艳,倒有些浑浊暗沉,偏向绛褐色。 硬要说的话……就像是血痂凝固之后的颜色,散发着几分不祥的意味。 昆五郎嗅了嗅:“应该是用黑狗血或者公鸡血画出来的。” 阮长仪嫌弃地皱起眉,下意识地往后避了避:“道门的手笔?” 他沉吟片刻:“不像,丹书杂乱,毫无章法,而且也没有灵力附着,都是废符,大约是普通人家自己画的,或者出自江湖骗子之手也说不准。” 长仪支着下巴,琢磨道:“这么说来,符咒是孩子的家人放在他身上护保平安的?” 他的答案依旧是否定:“也不一定。” 顿了顿,又重复一遍先前的话:“这孩子身上不干净,民间都当黑狗和公鸡是驱邪之物,以此画符,也有可能是为了镇住他。” 长仪拧着眉:“你先前就说他不干净,可这不过是未脱襁褓的小婴孩,究竟哪里来的邪气?” 这回昆五郎也只能摇头叹气:“我确实感觉到这孩子身上萦绕着邪祟的气息,却探不出源头,换做千年前,我还能……罢了,如今怕是只有找出婴孩的父母家人,才能弄清缘由了。” 第5章 木鸟·死亡 阮长仪倒没留意他口中的“千年前”,只顺着他的后半句说下来:“如果那些符咒是普通人的手笔,那应该离此处不会太远,估计着就在临近的什么村庄城镇里,可咱们也不知道究竟是何处、该往哪里找……。” “而且这孩子的家人既然把他扔在大路上不顾死活的,可见是铁了心的不想养,便是咱们找上门去,只怕也未必会有人承认。” 昆五郎不置可否,伸出一只手,替她挡了挡日光:“这些容后再说,你先回车里去吧,小姑娘家家的脸皮嫩,可别晒坏了。” 长仪确实被日光照得有些难受,白嫩嫩的脸蛋都微微泛起了红色,闻言便从善如流道:“小孩子也不经晒,我将他抱回车里吧。” 说着便要伸手接过婴孩,可昆五郎却侧身一偏,躲过了她的手,瞧着并不打算将襁褓交给她。 长仪一看他那纠结的神色,就知道他在顾忌什么,眨眨眼:“放心吧,就算这孩子身上真有什么来源不明的邪气,也是你先抱住他的,要沾上什么因果是非的也轮不着我啊。” “而且……我又不是只会偃术,我阿娘可是仙门大族嫡支出身,多少也教过我些清心驱邪的术法,等闲的小妖祟,奈何不得本小姐!” 说话间,她倒是忘了昆五郎只是机关人儡,超脱轮回缘机之外,并不沾因果,这话乍一听还挺有道理,细细想来却又不太对劲。 昆五郎有些哭笑不得,斟酌再三,觉得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大事,总不能就让孩子一直留在外头风吹日晒的,那也太不是人了。 -- 第7页 于是阮长仪便小心地接过婴孩,似乎姑娘家对这种事多多少少都有着男人比不上的天赋,她轻轻柔柔地晃着臂弯,让孩子睡得更安稳些,然后压低了声音问道:“他晒了这么久,没事吧?” 昆五郎瞧着还挺新鲜的:这位小祖宗平时说话行事都带着几分娇蛮的小姐脾性,可现在那神情别提多柔和了,竟也能看出些温婉的意思来。 他轻轻咳了咳:“我刚才取出符咒时,顺手给他把了脉,没什么事,只是似乎被用了药,才睡得这般沉,回头等他醒过来,多喂些水就成……但最好能尽快找到落脚处,不然咱们也找不着合适他吃的东西。” 阮长仪闻言点点头,轻轻巧巧地跳上车儿板,腾出手来摸了摸铜甲马的脑袋:“那咱们现在就走吧,耽误了这一阵,我怕被方家的人追上来。” “说来也怪,凭那些人的修为,御剑乘风虽然比不得我这日行千里的麒首龙骨铜马,却也不算慢,又有你留下的引路符指明方位,按理说咱们磨蹭的这段时间里,他们早该赶来了才对,怎么半点人影都瞧不着?” 昆五郎紧跟着坐到了车儿板上,攥住缰绳,一边赶着车一边随口答道:“被你发现之后,我便掐了与那引路符的联系,没准他们找不着方向,走了岔道。” 阮长仪缩回车厢里去,把车前的位置留给他赶车:“可先前你也同他们指明了咱要去奉节城,这走的又是官道,通往奉节的只这么一条,他们也不傻,怎么能走岔?” 昆五郎倒是没太在意这个问题:“指不定路上有什么事情耽搁了呢?又或者他们自认追不上你的铜甲马,索性另抄近道,先行赶往奉节城等着咱俩,却没想到咱们反而耽误了。这些且不提——” 他顿了顿:“小祖宗,出门前你让我记住的那舆图,上边只画了主要的官道和州府县城,可没标出什么小村小镇……这条官道是直达奉节城的,你若想沿途找这孩子的家人,我可没法保证路上能不能瞧见村庄。但若是中途拐到什么小路山道去找,能不能找着先不说,怕就怕中间走岔了道,最后跑到哪都不知道。” 长仪闻言,从车帘内探出半个身子,嘴角翘翘,胸有成竹:“这简单,不就是要探路观地形嘛?我早有准备!” 她那白纤纤的手快速地从腰间的乾坤佩玉上方虚虚拂过,但见灵力光华一闪,再收回手时,掌心赫然捧着一只由木甲拼接而成的机关鸟,约莫有一尺来长,似鹰又似隼,尖利的倒钩喙泛着森森寒光。 “我把先前做的黑晶利喙木甲鸟给带出来了,用它寻路最合适不过!” 她用指腹轻轻拨动着木甲鸟的琉璃眼珠,左三右二地旋了两圈,而后缓缓按下,木甲鸟的肚子里顿时传出细细碎碎的机括声,它身形晃了晃,竟从身侧猛地展开一对足有三尺宽的假羽皮翼,只轻轻扇动那么两下,便灵巧地掠了出去,瞬间消失在天际。 昆五郎抬头望了望:“这就是你说过的,五六岁时做出的木甲鸟?” 她摇摇头,稍稍垂下眼:“不是……最初的那只被阿爹烧掉了,这只是我后来照着当年模样重做的。” 昆五郎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干笑两声:“挺好的,挺精巧。” 长仪没管他,抱着那孩子坐回车厢内,轻轻阖上眼,调动心神魂力,远远控制着木甲鸟四处飞了一圈。 “往前……西南方翻过一道岭,有个小村;偏北方八九里外有两处村庄,再过去些有座小镇子。” “往后的话,唔……东北方都是山头,没瞧见什么人家,再朝南……啊!” 她忽然一声惊呼,猛然张开眼,慌慌忙忙地喊道:“追月,快掉头往回走!出事了!” 车前的铜甲马闻言长长嘶鸣,猛地顿步急转,险险地打了个弯折,差点把马车都打翻甩出去,所幸昆五郎的反应也快得很,及时出手朝地上击出一道灵力,利用那碰撞的气劲将车子生生地托回原位,还能腾出另一只手来揽住阮长仪,免得她不留神磕着碰着。 “小祖宗你突然闹什么!”昆五郎这回是真的结结实实叫她吓一跳,声音里都藏了几分后怕和愠怒,“做事再急也得有个分寸,这要是没我在身边,你磕到哪里可怎么办!” 长仪也有些惊魂未定,被他搂在怀里迟迟没敢动,半晌都没缓过劲来。 昆五郎深深吸了一口气,想着她毕竟还是未经事的小姑娘家,遇事慌乱冒失些也是情有可原,不好过于苛责,于是叹了叹,缓和了语气问道:“究竟出了什么事?” 长仪的声音都带着丝丝颤抖:“我方才看到……看到先前的那几个修士,他们、他们都倒在路中央,血……还有霜……” 昆五郎听着心里就是一咯噔。 ——那些修士遭人下了黑手?! 第6章 霜血·妖蛊 难怪他们没有追上来…… 昆五郎紧紧皱起眉头,面色渐沉,轻轻拍着长仪肩膀:“别慌,没事,没事,我们先去看看,别慌……” 话虽如此,他的神色却没有半点放松。 阮长仪还抱着孩子,指间用力,无意识地揪紧了孩子身上裹着的襁褓,关节都泛起白色来:“他们是来找我的,会不会是因为我……” “别多想。”昆五郎及时打断,“如果是冲着你来的,能对我们动手的机会多了去,做什么非要在那些修士出现后对他们动手?目标必然是他们本身……你认不认识他们?或许其中有什么人引来了仇家寻衅生事。” -- 第8页 长仪深深呼吸,努力平复情绪,拧着眉道:“不会……他们的袍子上都带着方家的族徽,即使只是旁支外系,或者门客护院,但总归背靠着道门世家,寻常不会有人轻易挑衅方家的威势。” 他微微皱眉:“先前我就想问,我记得道门只论师承门派,什么时候有了家系宗族这个说法?” 长仪看了看他:“千年前的那场大战后,为防妖魔卷土重来,除了佛宗隐世不出,道门药谷等皆派遣修士驻守各地,分管一方,长久经营下来,成了如今的大小世家。” 他的眉头似乎皱得更紧:“所以这里是方家的驻地?” 长仪摇摇头:“荆南方氏,荆北阮氏,我们一路从江陵府到峡州城,都是阮家辖地,但出了峡州城门,便不再归两家管辖。” “那这地方是哪家在管?” “夔州是元家驻地,但荆北与夔州隔着好几百里,荒郊野岭的人户少,比不得那些富庶的州府……先前似乎还有小宗族驻守,现在……我也不清楚。” 好么。 无人接管的地带。 昆五郎揉了揉额角,有些头疼:荒山野岭,能聚天地灵气,也能藏污纳垢滋生邪祟,竟然没人管着,如此大的疏漏…… 铜甲马的速度快得很,没多久就带着两人找到那些修士出事的地方,昆五郎眯起眼,远远瞧去,确实看见那几人都躺倒在地,混着刺眼的血渍和大片大片的白霜。 ——霜? 昆五郎眼神一凛,探着手捞过缰绳,用力扯了扯:“马兄,停一停。” 言罢,也不等车子停稳,脚尖稍稍用力,搂紧了怀里的阮长仪,顿时就轻轻巧巧地带着她腾空而起,稳稳落在前头。 长仪没想到他会忽然来这么一招,忍不住轻轻一声惊呼,下意识地伸手揪紧了他的衣襟。 昆五郎来不及解释,将她安然放下后,便立即蹲下身去仔细瞧看那几人的状况。 血…… 霜…… 昆五郎挨个扒拉开他们的外袍,粗略看过几遍,没见着有明显的外伤,那些血渍竟像是直接从皮肉里渗出来的,斑斑驳驳地洇在衣裳上,触目惊心。 最诡异的还是那层厚厚的白霜,几乎将他们从头到脚全都盖满,可偏偏半点没沾到周围的地上,叫毒太阳烤了那么久也没化,离着好一段距离都能感受到那股森凉凉的寒意。 阮长仪在他旁边蹲下,视线紧紧地追随着他的动作,仔细查看那几人的状况,咬了咬唇:“他们……” 昆五郎伸手给他们都把过脉后,眉头一松,微微舒出一口气:“还活着。” 她蓦地睁大眼,半是惊喜半是庆幸:“他们没事?!” “有事,事还挺大。”昆五郎坏心眼地来了这么一句,叫她惴惴无措地着急了好一阵,才慢悠悠接着道:“但恰恰巧了,鄙人能治。” 阮长仪看他嘴角挑起,笑得一副得意欠揍模样,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这人……皮得很! 她恼得直咬牙:“人命关天的,你还贫!能治就赶紧救人啊!” “小祖宗,且消消火,这事急不得。” 昆五郎倒是不紧不慢,胸有成竹的模样:“你瞧这层霜,正是救他们命的东西,也不知道哪位好心人给他们冻上的。” 她有些迷糊:“怎么就成救命的东西了……你说明白些。” 昆五郎挑了挑眉,伸手在自己的左腕关节处摸索着,双指用力,竟生生撬开覆体的一层皮肉,探进骨骼中去,缓缓从小臂的甲骨中抽出一把灰白色的细剑来。 她认得那把剑,在修复这具机关人儡时,她就发现了这把藏在左臂甲骼中的骨剑,也不知道是用什么异兽的骨头制成的,竟比精钢还要坚硬,剑刃磨得尤其锋利,完全不输给一般二般的修士佩剑。 昆五郎握着短剑,甩着腕子掂了掂,似乎在适应手感。接着眼神一凛,目光锁在先前那长须修士身上,手一扬,干脆利落地挑开了他的衣衫,用短剑在他膻中穴周围轻轻一划,浅浅地弄出一道口子,而后迅速挑开—— 一抹小小的黑影被灰白色的剑尖带了出来,重重摔到旁边的毛石路上。 阮长仪下意识地往后避了避,反应过来后,刚要试探着凑近去瞧一瞧,就被昆五郎伸手挡住:“小祖宗,你可千万离远些,留心别被这玩意沾上。” 于是她只好眯着眼,远远地打量,看清后不由得就是一愣。 那是条细细长长的黑毛蠕虫,似乎奄奄濒死,长久没有动弹,偶尔颤一颤身子,瞧着叫人心生嫌恶。 “嘶……这什么鬼东西?”阮长仪拧着秀眉,都不用他提醒,自觉地往后连连退出几步,想想都觉得浑身不自在:“他们体内……有这种虫子?” “这可不是什么虫子。” 昆五郎摇摇头,手腕一甩,剑影翻飞,快得叫人完全看不清他的动作,不过眨眼的功夫,那蠕虫已被切成了条条道道的头发般的细丝。 深绛色的黏液迸溅在周围,浓浓的腥臭味顿时爆发出来,但他手里的短剑却仍干净得很,泛着骨剑特有的沁润光泽。 “这是妖蛊的一种,千年前的妖魔战场上惯常见的,但凡沾着活物就要往体内钻,汲活血,夺生机,寻常的修士招惹到这玩意就几乎废了。” 昆五郎嫌弃地皱着脸:“不过也好对付,要么拿火烧,要么用冰冻,像这样被霜冻得结实,要不了多久,就能叫它们都冷死。” -- 第9页 阮长仪瞪着眼:“妖蛊?是妖魔族……” 话还没说完,便觉得怀里的婴孩动了动,她低下头,就瞧见小孩那两条淡淡的眉毛皱了皱,肥嘟嘟的小脸几乎要挤成一团,很不舒服的模样。 ——醒了? 这个念头刚刚划过脑海,就看见小婴孩的眼睛蓦地睁开,恰巧与她的目光正正对上,叫她心里一惊。 那是黄澄澄的一双竖瞳。 第7章 食蛊·黑焰 阮长仪手一抖,险些把孩子摔出去。 偏偏这时候他刚好猛然挣扎起来,长仪手上还松着劲,一下没能抱稳,不留神就让他挣开来。 “哎!”这是慌慌忙忙去拦住小孩的阮长仪。 “嗯?”这是眼疾手快正要捞住他的昆五郎。 两人同时伸手的结果就是,孩子没拦住,反倒将对方的手抓个正着。掌心碰掌心,少女的柔夷纤纤温软,带着姑娘家独有的细腻滑嫩;人儡的手掌宽厚有力,覆体材料虽略有冰凉,却并不冷硬,甚至还特意做出些薄茧,肌肤相触的一瞬间,两人都愣了愣。 长仪很快反应过来,迅速缩回手,急急地低头去查看孩子的状况—— 他正巧扑在那长须修士的胸膛上,身上的襁褓将落未落、松松散散地披着,手和脚都挣了出来,白生生地露在外头胡抓乱蹬,腿间似乎有什么东西晃晃悠悠地摆动着。 长仪和昆五郎对视一眼,见他也面露疑色,便弯腰俯身下去,伸出两根指头,轻轻地将孩子身上那大红色的薄被掀开一小角。 一条乌亮亮油光水滑的小尾巴顿时从薄被底下冒出来,来回摆动,晃悠得欢快。 ……尾巴?! 她瞪大了眼,愕然扭头去看昆五郎,可他的神色也诧异得很:“这……我方才从他身上取走符纸时,他绝没有长着这玩意!” “不管那时候有没有,重要的是现在他有……”阮长仪不敢轻易再碰那孩子,迟疑着不知道该怎么办,“他该不会跟这些什么虫子妖蛊的有关联吧?你说他带有邪气,难道也是妖魔族……” “不像。” 昆五郎倒是肯定,皱着眉摇摇头:“邪气不等同妖气,他……” 话到这里却生生被咽了回去,他的目光略有些游离,似乎在犹豫该不该接着说,沉吟稍许,最终还是岔了过去:“你且往后稍稍,我先瞧瞧。” 说着便蹲下身去,伸手要把小孩抱起来,可轻轻一提却没提起来,凑近细看才发现,那孩子竟然正死死咬着长须修士的皮肉,用力之大,血珠都顺着他嘴角淌了下来! 昆五郎险些把眼珠子瞪出来,赶紧扒拉着小孩,迭声喊他松口,手忙脚乱地折腾好一阵才将他扯下,翻过面来一看,却见他嘴里咬了半截细细长长的黑毛蠕虫,拦腰断掉的虫身还犹自挣扎着,噼里啪啦甩他一脸腥臭的血点子。 另外半截虫身则还留在那长须修士的膻中穴附近——那块皮肉已经被小孩咬出了个血窟窿,模糊的血肉间钻出半截狰狞的黑毛虫来。 这场面着实叫人崩溃。 昆五郎就觉得眼前一黑,额角突突发疼,好不容易缓过劲来,头一件事就是伸手去将那蠕虫从他嘴里扯出来。 结果那孩子反倒还不乐意,小脑袋往左偏了偏,恰好躲过他的手,同时使劲一吮,就跟吃面条似的,吸溜溜地把半截虫身全都吃进嘴里,吧嗒吧嗒嚼得欢。 昆五郎有些崩溃,他抹了把脸,转而改去扒拉他的嘴,设法让他将脏东西吐出来:“你知道这什么玩意啊你就吃!再饿也没这等道理啊!” 阮长仪已是看呆了。 小孩的脸都几乎皱成一团,咿咿呜呜地躲避着昆五郎的动作,看样子是被闹得极不舒服,小拳乱舞,小脚乱蹬,呼哧呼哧地抽着气,带出几分哭腔,嘴巴紧抿地憋了半天,终于“哇”的一声喊开来,口中噗出来小小的一股黑焰苗苗,全数扑到了昆五郎手上。 “嘶——” 昆五郎只不过被这火苗燎了一下,虎口处的覆体材料竟然顿时焦黑一片。 那小孩倒也没好到哪里去,被随之冒出的黑烟呛得连连咳嗽,口鼻里还时不时地喷出小团小团的焦烟来。 “这好像是……麒麟黑炎!” 阮长仪这时候才终于回过神来,熟悉的黑色火焰就这样冷不防出现在眼前,与五年前几乎烧穿阮府的那场大火同样的灼热,同样奇异的烟味唤起她噩梦般的回忆,叫她控制不住地惊呼出声。 “你怎么知道?”昆五郎正忙着抖腕甩掉手上残余的火星子,闻言便有些不解地朝她看去。 她却没有回答,只凑近了那孩子,眯起眼,细细去瞧他身后的尾巴——虽然短了些,但确实有着一段形似马尾的部分,上边覆盖着幼嫩嫩的黑色鳞片,甚至还能瞧见隐隐约约的向心弧形圈纹。 跟那具黑铜麒麟偃甲身上鳞片的纹路很是相像! 她瞪着眼,不太确定喃喃道:“难不成他也跟这事有关……” “你说什么?” 昆五郎没听清,一边随口问了声,一边抱着那孩子来回打量几遍,也不顾他又是咳嗽又是挣扎的,沉吟片刻后,竟然又将他放回了几个修士的身上,半是无奈、半是头疼地对长仪叹道:“小祖宗,咱们可捡来一个大麻烦。” 长仪歪了歪脑袋,不太明白。 -- 第10页 昆五郎揉着额角,低头看着小孩的动作,就见他挥着小手四处扒拉,慢悠悠地爬回长须修士的胸前,挪到他膻中附近,啊呜一口咬下去…… 长仪拧着眉,看看他,又看看昆五郎:“你就这么任他吃……那些东西?” 昆五郎叹口气:“你说的不错,他吐出来的是麒麟黑炎,当年阮青玄曾向麒麟问借火种,放入机关内制成战甲,后来应该存进了你们家库房里。”顿了顿,语气也有些不可思议道:“这小孩……似乎有着麒麟血脉。” 第8章 麒麟·针叶 “白麒送瑞,黑麟镇邪。” 昆五郎揉着额角,一面留心盯着那小孩的动静,一面低声同她解释:“传说黑麒麟能震煞魍魉,吞吃秽祟,你瞧他吃蛊虫那架势,比咱们吸溜面条还欢快,多半就是只小黑麒麟,这下倒省事,不必费心给他另找吃的了!” 顿了顿,又补上一句:“也用不着担心这几个修士,估计要不了多久,小家伙就能将他们体内的蛊虫料理干净了。” “不是……”长仪还有些摸不着头脑,眼里满满都是茫然,“你就这么确定?可他是人身啊!从没听过麒麟还能化人的!” 昆五郎皱着眉,微微摇了摇头:“虽说眼下咱们都不清楚他为何是这般形态,但能口吐黑炎、吞吃妖蛊,还长着那样的尾巴,总归和黑麒麟脱不开关系。” “而且……”他神色略有些凝重,“道门将麒麟奉为神兽,其余的驭兽、佛宗等派也敬这仁兽几分,不论小家伙究竟是什么身份,但凡跟麒麟有那么点关系,当是被各家各派客客气气地供起来,怎么想都不可能被随意扔到大路上不管不顾的。” 长仪看了看小家伙,他那小尾巴一晃一晃的,看样子得劲得很:“他身上不是还带着几张民间瞎画的废符?也许是普通人不知道,将他当做了什么害人的妖祟。” “那他又是怎么沦落到这荒山野岭的凡间小村去的?”昆五郎的脸色未见和缓,“还正好能叫咱俩捡着,偏偏这时候又撞上妖蛊害命,巧合得有些不像话了……咱们这才走出多远,就接连遇着麒麟、妖蛊,还都不是什么寻常玩意,怎么想怎么不对劲,可别是栽进谁的算计里去了。” 算计…… 阮长仪垂眼琢磨着,两条秀眉间拧起个小疙瘩。 那枚将她引出家门的麒麟铜甲片,半路上捡着的疑似和麒麟有关的小孩,还有被妖蛊袭击的修士,正巧是来找她的方家子弟…… 这一切,会不会有某种关联? 可铜甲片上边的小字分明是要引她去奉节城,如今还没到夔州呢,就遇上这么些事情,若说都是同一人的手笔,那他究竟图的是什么? “小祖宗,你是不是有主意了?”昆五郎看她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便微微俯下身,凑近她跟前问了声。 长仪咬着指甲正琢磨呢,冷不防就瞧见他的俊脸放大在自己眼前,近得都能数清他眼下的根根睫毛……他身形颀长,生得极高,离得远时还不觉得如何,这凑近了竟跟棵松木似的杵在她前边,她拼命踮起脚也不过堪堪到他肩膀的位置,还得要他俯下身低下头,两人才能脸对脸地四目相视,无形中便带了几分天然的压迫感。 她下意识后退一步,稍稍拉开距离,轻咳两声,摇头道:“我哪里有什么主意?只是觉得你说的还有那么点道理,就琢磨着谁会给咱们下套。” 她有些心虚,面上却坦坦然诚恳得很,有意瞒下了铜甲片那档事,免得昆五郎转脸又将消息传到阮家方家那边,平添周折。 毕竟他自称是当年的“偃术第一人”阮青玄所制,与她亲制出来的偃甲自然不同,效忠的更多是阮氏而非她本身,又有着自己的神志,主意大得很,实在不能叫她全心尽信。 昆五郎挑挑眉,定定地瞧她一会,也不知道有没有看出什么异样来,但到底没有接着追问,只蹲下身去,复又细细查看起几个修士的状况。 长仪不动声色地舒出一口气,跟着在他旁边蹲下:“你做什么?” “既然想不出来设套的是谁,那便顺着套索去查,不愁找不出线索!” 他倒挺有信心,不紧不慢地翻看着他们的衣衫行囊,从他们的腰袋里摸出来几个小瓷瓶,开盖闻了闻,只留下其中白瓷净底的那个,往那长须修士的伤口上浅浅地洒了一层白色药粉:“这小家伙的动作还挺快,他身上的妖蛊都被吃尽了,只等被妖蛊吸去的元气自行恢复,便可无虞。” 长仪看了看那孩子,他此时已经爬到了另一个年轻修士的身上,接着吸食妖蛊,估计这些黑毛蠕虫还挺合他的胃口,那小尾巴摇得欢快极了,把先前给他做襁褓的薄被都给掀了下去。长仪怕他被毒太阳晒伤了皮肤,就顺手提起薄被替他盖回去。 昆五郎接着解释:“妖蛊总不会被大咧咧地放在大路上叫人踩,他们要么是撞上了有心使坏的蛊师,要么就是在别的养蛊地中了招,再被移过来此处……不论那种情况,总归留有些线索。” 他将长须修士翻了个身,没多久就从他脑后的发丝间拈出一枚细细长长的叶子,黄绿色,边缘已经染上了些秋褐,将枯未枯。 长仪盯着瞧了瞧:“周围好像没有这样的树……” 昆五郎捻了捻,又放到鼻下轻嗅:“似乎是水杉,多是长在山里,他们可能进了山。” -- 第11页 她立即反应过来:“从这里,往北往西都是山头!” 昆五郎接着她的话说下去:“没准他们想要抄近道拦下咱们,却反而在山里中了招,又不知道被谁冻上霜保住命,移到了这里。” 想要查查这事也不难,阮长仪仔仔细细地瞧过那片细叶,将形状记住后,便调动心神,控制着木甲鸟沿着西北方低低盘飞,去找他说的水杉还是什么的林子。 昆五郎估计着这要等上好一阵,怕她晒得难受,就从车里翻出一把竹骨鲛绡伞,稳稳地遮在她头顶。仙门嫡小姐用的都是好东西,阳光透过这鲛绡伞面洒下来,竟在地上映出一片粼粼水纹,叫人通身都清清凉凉的。 只是没过多久,长仪便睁开眼,神色瞧着有些迷茫。 昆五郎挑挑眉:“怎么?没找到?” “找是找着了,就是……”长仪拧着眉,伸出手,但见黑影一掠,那只木甲鸟扑扇着翅膀,轻轻巧巧地扑进她怀里,“你瞧,那片水杉林几乎都挂着霜。” 木甲鸟嘴里衔着一串完整的水杉叶,羽毛似的,和先前被昆五郎捻出来的那片差不多,都是黄绿交杂、将枯未枯的,但却掺了些另外的颜色。 ——白色的霜。 “那附近的林子,几乎都被霜挂满了,从上边看白花花一片,以往大冬天的都没这么夸张!”阮长仪指了指地上躺着的几个方家修士,他们身上也都还覆盖着未化的白霜,“会不会……出自同一人的手笔?” 昆五郎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吧嗒吧嗒的动静从脚边传来。两人都低头瞧,只见那小家伙像是终于把蛊虫吃尽了,拍着白肚皮坐在地上,砸吧砸吧嘴,满足地打出个响嗝,黄澄澄的竖瞳晶亮亮地盯着他们瞧。 周围的修士依旧人事不省,衣襟都被乱糟糟地扯开来,胸口膻中附近都血肉模糊的,甚至边缘还能看到小小一圈牙印。 瞧着很是唬人。 第9章 咒文·奇奇 虽然知道这是在替几个修士清理妖蛊,但光瞧这胸口血肉模糊、前襟血里呼啦的凄惨模样,简直像被当胸穿了好几剑,要是叫人看到,估计少不得误会。 两人都有些头疼。 昆五郎叹了叹,一手撑着伞,另一手以剑作笔,用剑尖快速在地上划出几条道道,似乎凑成了什么图案。长仪有些不明所以,只觉得他运腕行笔间隐隐有灵气运转,自带章法,有那么点像古字,又或者是什么符号铭印。 待最后一笔落成时,周遭的灵力异动更为明显,长仪就感觉脚底暖融融的,似乎地面上有阵热流正从四方涌来,径直聚向昆五郎画下的图案中央,令附近的温度渐渐升高,连带着覆盖在几个修士身上的白霜也慢慢化为模糊的水汽。 ——是咒文? 阮长仪惊疑不定地瞪眼瞧他:“你怎么会使这种道门手段?” 他是偃甲,能跑能跳不稀奇,就算是上天入地、变大变小的奇巧,也总归有机关窍术能办到……但独独不该跟什么咒术符文的道门手段扯上干系,那是通灵慧根的“人”才能引动阴阳五行灵气办成的事。由木头钢铁拼凑出来的偃甲,就算再像人,他也成不了真正的人! 绘符这回事,可不是简简单单照图临摹就能完成的,真要这样,那随便往哪间书斋里找几个画匠来,背两本符箓大全,人人都能成顶级符师了——怎么想都不可能啊。 道家制符,需得以自身灵力为引,调度阴阳五行之力,契合到朱笔丹书里头,以备后用。威力越大的灵符,调度的阴阳五行之力越多,对修士本身的灵力要求也就越高,但无论如何,总得要画符人自身先修炼出灵力。 偃甲是死物,再怎么活蹦乱跳的,也终究不算活物,自然不可能汲取修炼灵力,可以通过偃师置于机关中的妖丹法宝发出灵击,可以使用事先准备好的符咒,却怎么也不可能像这样当场绘制出咒文。 哪怕他是“偃师第一人”阮青玄亲手做出来的偃甲也不能! 长仪眯起眼,定定地盯着他,不肯放过他脸上任何细微的表情。 昆五郎却坦然得很,愣了愣,甚至还无辜地反问道:“鄙人……不该会吗?” 长仪说你开什么玩笑,偃甲哪能使出修士的手段,更不要提偃师一脉跟道门压根就是截然不同的两派,哪个偃师会费劲让自己的偃甲去用道家手段,这不自找麻烦嘛,绕一大弯还事倍功半的。 “这样……” 昆五郎摸了摸鼻子,像是没想到还有这种说道,尴尬着与她对视片刻,而后干咳两声,到底没有直面她的问题,只将手里的鲛绡伞往她跟前一递,讪讪赔笑:“鄙人这事……不相干,容后再说,再说。还是先顾着眼下的事要紧……小姐您受累先拿着,鄙人替他几人捯饬捯饬,别被旁人误会了去。” 他竟然还转移话题! 阮长仪没留神就让他塞了一把伞在手里,眼睁睁看着他真的蹲下身去给几个修士整理衣袍,完全一副不想回答问题的模样,气得腮帮子都鼓起来了:“你!你这人……” 话没说完,昆五郎忽然伸出手,将坐在旁边拍肚皮的小家伙也抱起来,塞进她怀里,嬉皮笑脸的:“您再受累,免叫这小家伙再跑咯!” 阮长仪没料到他还能来这一手,当即接了个满怀,手里攥着伞柄,怀里搂着胖娃娃,忙里忙乱的,又怕摔着磕着孩子,只好小心翼翼地护好他,一时倒也没工夫继续追问。 -- 第12页 她低头,正巧跟小家伙黄澄澄金灿灿的竖瞳瞧个正着。 小家伙眨了眨眼,小嘴一咧,嘻嘻哇哇地笑起来,露出两颗尖尖利利的小犬齿,长得就跟獠牙似的。 再配上刚刚吃妖蛊时蹭到的满嘴满脸血呼啦,简直叫人难以直视。 他好奇地瞧着阮长仪,小圆眼晶亮亮的。 阮长仪也瞧着他。 一大一小对视片刻后,长仪默默将他放到车儿板上坐着,掏出随身的手绢给他仔细擦起脸。 小家伙还不安分,虽然配合地任由她在自己的胖脸上擦来抹去,但一双白嫩嫩的小手却东挥西舞、到处乱抓,嘴里含糊不清地发出“奇、奇”的叫声。 长仪没管他,专心跟他脸上凝固的血渍作斗争,没留神就让他的手探进了自己的衣领子里,只好无奈地拦了拦:“乖乖别闹哈,很快就好。” 别瞧他的胳膊才那么点粗细,力气却大得很,硬生生地顶着长仪的阻拦,攥住了她颈边挂着的红绳,使劲拽了出来。 “奇、奇!” 小家伙咧着嘴,攥紧红绳末端系着的小香囊,叫得欢快。 长仪慌忙伸手要将香囊抢回来,又怕太过用力会扯坏外头的织锦,急得直跺脚:“乖乖!这个不能玩,快松开!” 他却攥得更紧,甚至还尝试着扯开香囊:“奇!奇奇!” …… “哎!”长仪起先还着急拦他,忽然间却有什么念头从脑中一闪而逝,让她的动作顿了顿。 就这么一愣神的功夫,小家伙已将香囊里的东西给拆了出来:一枚光滑沁凉的黑铜甲片。 ——是那只麒麟偃甲的鳞片! 小家伙瞧着更高兴了,松开那香囊,却把鳞甲紧紧攥在手心,咧嘴笑得欢:“奇!奇!” 长仪眯着眼:该不会他含含糊糊叫出来的,不是什么无意义的语气词,而是——麒麟的“麒”! 他怎么能准确无误地找着这枚鳞甲,还知道跟麒麟有关……说来这小家伙长着麒麟尾,又能喷吐麒麟黑炎,确实有可能是只小麒麟。而那偃甲内置黑炎火种,多少沾染了麒麟的气息,莫非他就是凭着这点气息认出来的? 又或者……小家伙原本就和送鳞甲给她的人有关系! 长仪越琢磨越入神,冷不防肩膀就被轻轻拍了一下,叫她惊得险些弹起来。 “你做什么!” 她回头就瞧见昆五郎在后边笑得贼兮兮的,当即气得直咬牙。 “哎哟哟,别慌别慌。”昆五郎赔着笑,“我这不……正想问问您二位小祖宗在做什么呢。” 长仪反应过来,借着用手绢给小家伙擦脸的动作,迅速将鳞甲藏起来:“没什么,就给小孩擦擦脸。” 小家伙被拿走了手里的东西,瞪大眼委屈地瞧着她,焦急大喊:“奇奇!奇!” 昆五郎有些疑惑:“从刚才就听着这小家伙的动静了……他说什么?” 长仪一时也想不出该怎么作答,只好干巴巴地含糊道:“谁知道呢,没准……没准在喊自己的名字呢,奇奇……小孩子嘛,有的地方不兴太早给孩子起正名,说不定就这么叫着小名,也不奇怪,是吧?” 说着就喊了他两声:“奇奇?” 小家伙倒也真的有所反应,扬起脸,嘻嘻哇哇地冲她笑。 …… 她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转头反问一句:“你替那几个修士收拾好了?” 昆五郎不疑有他:“都捯饬齐整了,妖蛊也清干净了,霜也都化完了,只等着养上十天半个月的,自行恢复过来元气,他们就算是没事了。” 这是个好消息。 长仪脸上多了几分喜色:“那我给方家传个信,让他们把人接回去养着……还有山里那片挂霜的水杉林,要叫人一并清理么?” 第10章 三迭缠枝花 “喊方家的人来?”昆五郎愣了愣,“你不怕被他们带回去?” 长仪眨眨眼:“那总不能就让他们一直躺大路上,还是伤员呢,要是再有什么野兽、歹人的经过,岂不是害了他们?……而且我只递个信,又不定要跟方家来人见面,大不了咱们先躲起来,等人被带回去了再说其他的嘛。” 昆五郎摸着鼻子琢磨:“倒也行。但那林子里头还有没有妖蛊或者别的东西,谁也说不准,要是后头来的人再不留神中了招,咱们要救的伤员可又多了。” 长仪也支着下巴猜测道:“你先前说,妖蛊怕冷也怕热,能用霜冻死,现在那片水杉林都挂满了霜,是不是有人已经发现了里边藏着的妖蛊,这才设法弄出霜来盖住?” 昆五郎也赞成:“那几人身上的霜,八成也是他弄出来救他们的……至于将几人移到大路上,也许是想叫过路人发现他们,。” 长仪顺着他的话说下去:“这么想的话,是友非敌,说不定就是原先驻守此处的小宗族,又或者是过路的哪位高人好心相助。” 昆五郎听着听着就觉得有些不对劲,果然,紧接着就瞧见小姑娘翘起嘴角,眼里满是狡黠灵光:“既然都有人在前头清理妖蛊了,那咱们怎么能不去帮一把呢?总得拜访拜访,打个招呼嘛。” 这祖宗还当去凑趣呢?! 昆五郎觉得额角又开始隐隐作痛:“小祖宗,您胆子也忒大了些,这是能随便往上凑的事吗?且不提还有没有残留的妖蛊或者其他乱七八糟的手段,单说施术降霜那人是正是邪,谁能打包票?别回头正巧一脑门撞进人家圈套里。” -- 第13页 长仪还颇不服气:“不是你说的,要顺着圈套的套索去找出设套的人么?现成的线索在这呢,我就不信你不想去瞧瞧!” 昆五郎噎了噎,他还真实挺好奇,这要是只有他自己,天不怕地不怕的,铁定就直接冲进里头一探究竟了,但现在他身边还跟着阮家的宝贝嫡千金呢,哪敢带着小姑娘家家的犯险?万一磕着碰着哪里,他可没脸去向阮家各位交代。 但没确认过山中的妖蛊是否除尽,他也确实没法放心。 长仪瞧出他的犹豫,笑眯眯地撺掇:“走不走?别过会儿套索都被人收回去了,咱们再想顺藤摸瓜,就只能白赶空集了。” 他还要开口说什么,长仪就抢先道:“你要是担心我拖累呢,也不必,本小姐防身的手段多得很,要是没做足准备,本小姐也不能就这么出门啊。” 小姑娘扬起下巴,眉眼弯弯,嘴角翘翘,娇俏俏的得意模样。 昆五郎叹了叹,拿她没奈何,只好苦笑着妥协:“行行行,什么话都让小祖宗您说完咯,鄙人除了乖乖按着您给指的路走下去,还能怎样呢?” “那咱们走!” 长仪顿时兴奋起来,一拍手掌,碎步跑到地上几个修士身边,熟门熟路地从其中一人的腰带夹层里翻出小小一张红符纸,半点不犹豫就用力撕开来。 符碎,灵光迸,耀眼的红芒顿时朝天冲去,就跟年节的烟火似的,在半空中炸出图案来,寥寥几笔画在圆里,勾勒出三迭缠枝花,似二月桃,又似腊月梅。 “方家的族徽,红色是危急、求救的意思。” 长仪解释着,往四周看过几圈,顺手把一只手指肚大小的偃甲抛到了附近的树梢上:“方家应该很快就会派人过来,我将追踪蜂留在这,咱躲着他们走……你接着驾车,我让木甲鸟给你指路,绕山道进林里。” “这是何苦……”昆五郎摇摇头,任劳任怨地坐到车儿板前接着当车夫。 先前被放到车儿板上的小家伙咿咿呀呀地爬近他,估计还记恨着他不让自己吃妖蛊的事情,皱着脸挥拳打他两下,昆五郎想要抱住他,反而被他啊呜一口咬在胳膊上。 偃甲皮糙肉厚的,昆五郎压根就没有痛感,倒是小家伙被狠狠硌了牙,赶忙松开口,连声呸呸呸的。 长仪刚过来就瞧见这场面:“这是做什么?你欺负他了?” 昆五郎张了张嘴:“不是,讲点道理啊,我瞧着像会欺负小孩的那种人吗?他咬我我都不带反抗的,硌牙总不能怪我吧?” 长仪狐疑地瞧他一眼,轻轻巧巧地跳上马车,将小家伙抱回车厢内:“奇奇,走,咱不跟他玩啊。” 怎么还成他的错了…… 昆五郎这憋屈的呀,想解释又觉得大题小做,最终还是把话咽回去,拍了拍前边的偃甲马:“马兄,又要辛苦了,小祖宗叫咱们接着走呢。” 偃甲马踹了踹蹄子,从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咕噜声,就像回应了他的话,过后便晃着脑袋,轻快地往前踏去。长仪的木鸟不知何时绕了回来,就在马车前头扑扇着翅膀引路,两只机关偃甲配合得默契,完全用不着他这个车夫费心劳力。 其实也没指望着真让他驾车,不过是要留他在前边掩人耳目罢了,总不能就这么放着马车自行寻路走,那瞎子都该看出来有问题了。 阮长仪坐在车厢内,跟小家伙干瞪眼。 他估计还惦记着那枚黑铜鳞甲,白嫩嫩的小手掌冲她摊开:“麒!” 长仪与他对视片刻,叹了叹,无奈地将东西放进他掌心:“行吧行吧,就给你玩一会儿啊,别弄坏了。” 说完,趁着他摆弄鳞甲、难得安分的功夫,将他身上松松披着的薄被取下来,摸索着想要重新给他裹成襁褓。她在族辈里行幺,没有弟弟妹妹的给她照看过,对这种事情一窍不通,完全闹不明白该怎么裹,手忙脚乱的。 她知道自己什么水平,索性也不强求裹回原先的模样,只想着先将他身子遮起来,当件小袍子什么的,至少别再光着身到处晃。胡乱裹起来后,却见下头短了好一截,小家伙的腿肚子都光溜溜露在外头。 虽然其中肯定有她裹得不好的原因,但长仪总觉得应该不止因为这个,而且刚才她抱着小家伙的时候,微妙地感觉他似乎变重了那么一点点…… 该不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小家伙就长高了一大截吧? 第11章 第五具人儡 她愣神的功夫,忽然感觉脸上一凉,小家伙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左颊。长仪回过神来,有些疑惑地低头瞧他:这是鳞甲不好玩了,玩腻就改成过来闹她了? “依……” 小家伙张着嘴,咿咿呀呀地憋了半天,终于挤出来一个完整的字音:“眼!” 长仪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左眼,隔着厚厚的绢纱,只能触到细细密密的绉织纹路,那层绢纱几乎遮住了她小半张脸,也遮住了左眼的光明。 她的左眼,恐怕再没有重见光明的机会了。 小家伙松开手,眼睛晶亮亮地瞧着她,又转身指了指外边赶车的昆五郎,脆生生地又喊了一嗓子:“眼!” 嘘! 阮长仪慌忙捂住他的嘴,但终究晚了一步,小孩的声音清亮亮的,隔老远都能听着,果然就见昆五郎似有所感地从车帘外探进头来:“怎么?” -- 第14页 她搂着小家伙,不让他再乱动,糊弄道:“没什么!” 瞧昆五郎不太相信的模样,她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索性翻出先前未解的疑问,抛回去堵他的嘴:“你还没说呢,你怎么会使道家的手段?” 要问这个可就没意思了。 昆五郎干笑两声,缩回脑袋,权当没听见,接着安分赶车。 长仪眯起眼:心虚成这模样,遮遮掩掩的,定是有蹊跷。她倒是被勾起了好奇心,这回怎么也得挖出几句像样的回答来,便凑近去,掀开车帘,盯着他又问了两遍。 昆五郎也终于现编出理由,脸不红心不跳地睁眼说瞎话:“将我做出来的那人叫我学的。” 她狐疑地瞧他,摆明不信:“阮尊师?他让你学这些做什么?而且偃甲不能自己修炼灵力,哪里能学得来?” 昆五郎面不改色:“谁知道他怎么想……要不说人家是天下第一的偃师呢,其偃术自然有独到之处,能让我画几张符也不稀奇,是吧?” “可……这不合常理啊!”长仪拧着眉,扯着他袖子问,“他是怎么造出你的?莫非有什么奇术窍门在里头?” 昆五郎有些哭笑不得,小姑娘这是急糊涂了:“这我哪里会知道?我倒是想看着他做机关,但他完成之前,我也没有意识啊。” 她反应过来后就噎了噎,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昆五郎挑挑眉:“你先前将我修好时,没瞧出什么门道?” 长仪摇摇头,她没见过其他的人儡,古偃甲接触得也不多,眼力还没练出来呢,能修好他都算是瞎猫撞了死耗子,光瞧着也没学到多少。 “没事啊,阮青玄那脑瓜,不是一般二般人能弄懂的,回头多看点图纸册什么的……老阮那么大名气的偃师,应该给家里留了不少卷册吧,多读读,说不准你也能造出来我这么厉害的人儡。” 嘚瑟! 长仪重重地往他手臂上捶了一下:没见过这么不要脸自夸的人! 昆五郎不动声色地松口气,笑得贱兮兮的:“小姑娘,以后搁家里好好读书,少掺和些乱七八糟的事,还有得学呢,别总惦记着离家出走。” 长仪鼓着腮帮子,气哼哼地盯了他好一会,“切”的一声钻回车厢里去,支着下巴自己琢磨起来。 关于阮青玄的书……她确实看过不少,不论是这位天才留下来的偃术心得,还是后人对他的生平记载,里头关于人儡的记载并不十分多,而且大部分都只集中于阮青玄最出色的四具人儡上,而自称是“阮青玄亲制的第五具人儡”的昆五郎,竟然找不到只言片语的描述! 会使道家手段的偃甲,无论在偃师界内,或者在道门,都是能震惊万众的存在,怎么可能连半点记录都没留下?简直就像被刻意隐藏、抹去痕迹了似的。 这其中定然有什么蹊跷。 长仪如今也不拿他当作简单的人儡来瞧了,心里暗暗打定主意,回头就算翻遍四海书史,也非要查清他的身世不可,免得再被他糊弄过去。 …… 正暗自琢磨着,忽然车前头的帘帐被风掀开一角,凉丝丝的寒气顿时扑进车里,叫她忍不住浑身颤了颤。 这么冷? 分明刚刚还热得厉害呢。她拢了拢衣服,疑惑地往外瞧了眼:黄泥山路两旁的林木全都结着霜凇,就连地上的枯枝落叶也白皑皑地盖了一层,森森地冒着寒气,竟给人恍惚置身数九隆冬之感。 铜甲马跑得极快,兜得风呼呼地从颊边刮过。昆五郎一看她探出头来,连忙勒着缰绳放缓速度:“这里冷,别在外头吃风,留神着凉。” 长仪扯过车帘,稍稍挡着脸:“进林子了?有见着异常么?” 昆五郎皱着眉:“感觉不出什么的妖魔气息……这些霜,应该是正统的道门术法弄出来的。” 长仪四处瞧了瞧:“这么多的霜,大热天里凝得这样好,施术那人的修为可不低呢。五行道术里,霜从水,会不会是哪位以水行道法见长的世家子弟?” 他微微摇头:“那小家伙……奇奇还是什么的,抱出来叫他瞧瞧,如果他真是小麒麟,对妖邪的感知应该比咱们强得多。” 长仪应了声,回身就将小孩裹严实了带出来。 小家伙特别不待见昆五郎,还没凑近呢,就略略略地朝他吐了满脸口水,瞧着他躲避不及中招后那一副无比郁闷的模样,得逞地咧嘴咯咯笑起来。 “哎哟,这倒霉孩子……”昆五郎郁闷地抹着脸,快气笑了都,“真是又一位惹不起的小祖宗,鄙人什么时候得罪的您呐?” 长仪也有些哭笑不得的,还没来得及打几句圆场,却见小家伙眨眨眼,小手一指,对着昆五郎又清清亮亮地喊出一声:“眼!” “什么?”昆五郎莫名其妙,“什么眼?” 长仪含糊道:“可能说你的眼睛跟他的不一样吧。” 这话倒也说得通,小家伙那双眼睛黄澄澄金灿灿的,里头两道细细的黑竖瞳,完全就不像人类的眼睛。而昆五郎呢,那双略有些狭长的桃花眼也不知道用的是什么材料,几乎跟寻常人没有什么差别,深邃却清澈,反倒还更显得有神采。 昆五郎挑挑眉——真就这么简单? 但到底也没有追问,只伸长手臂将小孩抱过去:“小小祖宗,您高抬贵手,不管前头咱俩什么仇什么怨,您咬也咬了、喷也喷了,这会就冰释前嫌,不作怪了啊。” -- 第15页 说着掂了掂,有些奇怪:“这孩子是不是变重了?嘶……我怎么瞧着他还长高了些?” 长仪眨眨眼:“你也这么觉得?” 昆五郎不过是随口提了句,也没太在意:“八成是他先前吃的那些妖蛊,传说麒麟吞吃邪祟后能将其力量化为己用,小家伙因此长得快些也不是没可能。” 长仪若有所思:“照你的意思,小家伙就是麒麟没跑了?” 他只是耸耸肩,转而对着孩子哄道:“小小祖宗,您刚刚的午膳用得可还好啊?这林子里头好吃的估计还多着呢,您再仔细找找呗?” 小家伙的眼睛晶亮亮地瞧着他,对视片刻,嘟起嘴,又“噗”了他一脸口水。 第12章 白霜化细霖 “……” 昆五郎的表情顿时僵在脸上,看小家伙的眼神越来越古怪,郁闷地转头问她:“你俩是不是背着我说了些什么,他这怎么……跟我八字不合怎么着?” 长仪一时不知道该同情还是该笑,看他被小孩为难又无计可施的模样也实在可怜,便赶紧把小家伙接过来,好歹先分开他们俩,再板起脸对小孩严肃道:“不好这样,太失礼了,要招人讨厌的!” 小家伙眨眨眼,歪着脑袋瞧她。 长仪轻轻摸了摸他的脑袋,他那薄薄短短的头发又软又顺,叫她的语气也不自觉地软和下来:“奇奇要乖一些,好不好?” 小家伙朝她咧了咧嘴,笑咯咯的。 昆五郎半是羡慕、半是郁闷地看着两位祖宗的相处,心里泛苦——这倒霉孩子,对着小姑娘就笑吟吟的讨喜得很,怎么偏偏对着他就作妖作怪,跟上辈子有仇似的。 她倒也没忘记正事,接着哄道:“奇奇乖,帮我们把妖蛊找出来好不好?” 小家伙只顾着咯咯地笑,也不知道听没听懂。但就在马车驶过一处斜坡时,他忽然伸出小手指了指斜前方的树丛,嘴里咿咿呀呀地喊着。 “就是那里?” 昆五郎用力勒住缰绳,示意前头的铜甲马停下来,自己干脆利落地跳下马车,回头叮嘱道:“你们留在车里,我先去瞧瞧。” 说着便提剑大步走去。 长仪心里明白,昆五郎这是怕她中招,索性他无血无肉的不会被妖蛊寄生,去蹚雷再合适不过,所以她也没想着去添乱叫他分心,只是听话地陪同小家伙待在车上,远远瞧他。 眼见他颀长的身影渐渐隐没在林间,长仪犹豫了一下,低头对着小家伙轻声道:“眼睛的事情,不要再提了,别让他知道。” 也不管小家伙能不能听懂,她自顾自地说下去:“你还挺聪明嘛,都能觉察出这事来……莫非真的是麒麟不成?” 小家伙笑咯咯的。 “可你怎么会是人身模样呢?又怎么被扔到大路上?该不会跟……设计诱我离家的那人有关系吧?哎,说起来,还得带你找回父母亲族呢,别最后找到麒麟崖或者别的麒麟族地去吧?那可没法交流,麒麟说兽语,还是什么,麒麟蹄子也不好写字……” 他只是咧嘴笑,没什么别的反应。 长仪也没指望他能回答,叹了叹,从袖子里取出先前藏起来的那枚黑铜鳞甲,在他眼前晃了晃:“你又是怎么认出这东西的呢?” 他这回倒有了反应,眼睛一亮,伸手就要去拿:“麒、麒麒……” 长仪左晃右躲地用鳞甲逗他玩,就是让他恰恰好够不到。小家伙着急得很,连抓带扑、蹦蹦跳跳地折腾了好一阵,眼见实在拿不到,竟然急得憋出来一声:“阮!” 长仪愣了愣,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小家伙一只手努力伸长去抓那鳞甲,另一手扒拉着她的衣裳,仰起小脸,口齿清晰地重复道:“阮!阮……家!” …… 长仪的脸色顿时大变,愣愣地好半晌回不过神来,瞧他的眼神都不对劲起来,话哽在嘴里,思绪乱糟糟的,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良久,才干巴巴地挤出一句:“你、你怎么会知道阮家?” 可他似乎察觉自己说错了话,也不再想要拿那鳞甲玩,缩回手安分站好,乖巧地睁着眼瞧她,神情无辜,就像先前什么都没说过一般。 阮长仪自然不能当作这事没发生过,正要追问时,却见昆五郎的身影从那边的树丛后闪出来,怕叫他察觉出其中内情,只好生生地将话咽了回去。 “你找到妖蛊啦?” 昆五郎点头:“树根底下有几窝,全被冻死了,难怪感受不到气息……我顺手把能瞧见的都给烧掉了,其他的约莫也出不了什么问题。” 长仪拧着眉:“几窝?这是谁在养蛊么?能不能查出来?” “难说。” 他摸了摸鼻子:“养蛊人半点痕迹没留下,这霜又不知道冻了多久,连妖蛊本身的气息都淡了,压根没地方入手去查。” 顿了顿,又推测道:“先前中招的那几个修士,估计着是想从这边抄近道去前头拦咱们,途中要么瞧见这霜冻山林的异象,要么察觉到妖蛊气息,要去查勘的时候估计妖蛊还没死透,结果就被蛊虫钻身子里了……濒死的蛊虫闻见生人的味道,定会发疯似的汲取血气生机,还好施术降霜的那人又把他们冻上了送出来,不然能不能保住命都悬。” 长仪点点头:这倒是说得通。 -- 第16页 “可咱们既不知道是谁养的蛊,也不知道是谁降的霜,现在该怎么办?” 昆五郎听着也头疼得很,皱眉想了想,实在没什么头绪,就先问道:“那几个修士呢?接他们的人没往这边来吧?” 长仪微微阖眼,运起灵念感受着追踪偃甲蜂的方位:“没呢,他们好像要把人带回荆南。” “也好,免得再有人中招。” 昆五郎似乎松了口气,提剑往前走出三四丈,手腕运力,用剑尖在林地里划拉着什么条条道道的纹路,步子也慢慢移动,似乎还循着某种特殊的步法规律,行三顿二,渐渐地绕成个大圈来。 长仪这时才瞧出来,他竟然在地上画了丈宽的法阵! 法阵的线条并不如何复杂,简洁中透出几分古朴大气,带着些上古阵法的风格,倒不像如今讲求精细繁复的阵法,有几笔甚至就像顺手划拉出来的,随心得很,但其中却似乎自有玄妙章法,叫她也看不透。 收笔,阵成。 四方涌来的灵气险些要将她掀出去,耳边只听得灵力带起的烈烈风声,长仪忍不住惊呼一声,运起自己的灵力护住她和奇奇,艰难地顶着风睁开眼,也只能勉强瞧清前边的情况。 ——霜,融化了。 整片林子,绵延近百丈的冰淞白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迅速消融,化为氤氲蒸腾的袅袅白雾,再化作绵绵密密的一阵细霖,落在身上凉丝丝的。 能将林子冻住这么久,施术降霜的人必定修为不低。 能轻轻松松将这冻霜术化解的昆五郎,他的修为又该是何等水平? 更何况……他还是“绝不可能修炼”的偃甲死物,而不像身具灵根仙缘的活人那样容易吸纳灵气。 他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 阮长仪满脸不可置信,看着漫天的绵细雨丝,喃喃惊叹。 第13章 丧乐送嫁仪 周围的霜色渐渐褪去,露出来底下绿黄掺杂的秋林。 阮长仪呆呆地瞧着,冷不防头顶上凭空多出一把伞来,鲛绡映出的粼粼水纹衬着白雾氤氲的景象,如梦似幻。 “小祖宗,飘雨了也不知道进车里避一避,回头要是受风着凉可怎么办?” 昆五郎不知何时站到了她身侧,撑着那把竹骨鲛绡伞替她挡雨,话里满满的无奈。 长仪抬头看着他,有心想要问一问,却又不知从何开口,而且隐隐有种预感:他不会把真相告诉她,大约只会再扯些什么乱七八糟有的没的,将事情糊弄过去。 就好比她暂时也不打算把黑炎铜甲麒麟的事告诉昆五郎。 说来倒好笑,他们明明是同路人,更是偃师和偃甲的关系,本该彼此交托信任,却偏偏各怀心思,谁也闹不明白对方心里想的什么。 表面亲密融洽的关系背后,掩藏着粉饰过的虚伪欺瞒。 她忍不住轻轻叹气。 紧接着就听见昆五郎也叹了声,跟她想的却不是一回事:“这些水杉被冻了根,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活……唉,听天命吧,霜冻不好受,但想在林子里除蛊也只能这样,总好过用火烧。” 她下意识地接了一句:“草木年年常青,生命顽强着呢,它们自会努力活下去的,没准来年再看,又是欣欣向荣百丈翠。” 说完却半晌等不到他接茬,长仪疑惑地侧头看去,就瞧见小家伙又和他较上劲了,抓着他的手腕咬得正欢,细幼的小乳牙使劲地啃着昆五郎材质特殊的覆体皮质,哈喇子蹭得满脸都是。 也不知道究竟是谁在折腾谁。 长仪有些哭笑不得,心底的疑虑和愁云倒是被冲淡不少。她将小家伙抱开来,好笑地同他讲道理:“傻不傻呀?你咬他他不疼,顶多啃破一层皮,日后还能被修好的,但你要是磨坏了牙根,那可没法修!” 昆五郎先前一直任由他咬着,闻言便挑眉笑道:“没事,他还小呢,牙坏了还能换一茬新的,就是不知道麒麟有没有换牙期,对吧?” 小家伙皱着鼻子,冲他略略略地吐口水。 长仪也瞪他——跟小孩子胡咧咧地瞎扯什么,还嫌不够折腾呢?! 他摸了摸鼻子,悻悻地闭了嘴,不再吱声。 长仪拿出手绢替小家伙擦干净脸,正要将他抱回车里去,却隐隐约约听见了什么声响,动作不由得一顿。 有些像……唢呐的声音,呜呜咽咽的,从远处似有似无、时断时续地往耳里钻,偏偏还听不分明,嗡嗡地惹人烦。 她不太确定地看向昆五郎:“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 昆五郎的耳朵比她的灵,早些时候就听见了:“有啊,唢呐,鼓点,听着像在奏丧乐,约莫是附近人家在发丧送殡。” 她拧着眉,疑惑道:“荆地南北的风俗是在午前发殡下葬,哪有正当午还在路上的?” 昆五郎倒没当回事:“没准人家从外地来的,另有讲究呢?” 是么? 阮长仪将信将疑的,但说到底是别人家的事,她也没太在意,随口提过两句,便转身回了车里:“咱们接着走吧,路上再瞧瞧有没有什么异样,就算找不出养蛊的人,好歹确认过蛊虫除没除尽。” 昆五郎应了声,瞧她在车厢内坐稳,便一抖缰绳,慢悠悠赶起车来,途中自是左瞧右望地留心着周围的状况。 …… 马车还未驶出多远,那阵刺耳嘈杂的唢呐声竟然从后头渐渐追了上来,愈发逼近,也愈发清晰。 -- 第17页 ——这发丧的队伍还与他们同路不成? 两人俱是一愣。阮长仪将马车后窗的帘子稍稍掀开,探着脑袋往后张望。 不多时,便见两行人面色肃然、脚步匆匆地从路那头走过来,都穿一身黑魆魆的短布衣,板着一张死人脸,眼睛木愣愣看着前方,脚下步子惊人的整齐划一,甚至连身形相貌都相近得很!有的执唢呐,有的捧祭牲,却不见抬棺椁灵柩的,只在留四人在行队最后头举着一顶轿子。 这轿子也属古怪。厚厚的黑布帷帘裹着,通体木料都给漆成了深黑色,叫日光一照,竟还隐隐泛出一抹血痂似的绛赭色。 尖利嘲哳的唢呐声中,伴着若有若无的沉闷鼓点,鼓声很轻,稍不留意就会略过,但若仔细去寻,便会发现它的节奏竟然和那群人的步调完全一致,齐整整的,好似早已排练过千八百遍。 待他们走近时,长仪就感觉森森凉凉的一股微风从旁边掠过去,激起她一身的鸡皮疙瘩。旁边的小家伙似乎也警觉起来,小手紧紧地攥成拳头,一双眼睛瞪得溜圆。 她忍不住凑近了昆五郎,压低声音问道:“那是做什么的?” 昆五郎皱起眉头,伸出一只手护在她身前,另一边手指一动,不动声色地掐了个诀,霎时便招了一阵狂风迎着小道扑过来,刮得两旁林子飒飒作响。 那些人脚下的步子顿时便乱了,身形东倒西歪的,顶着风站得很是艰难,却还不忘吹着手里的唢呐,哪怕都调不成声了,也没有停下片刻。 后头那顶轿子的厚帷帘也叫风吹得上下翻飞起来。 偶然掀起一角,便露出里头一抹衣摆——红织锦,金丝绣,富贵团花重重叠叠,花簇间穿过几条长长的翎尾,似乎是凤凰或者鸢鸾一类。金线掐丝熠熠生光,莹莹润圆的珍珠点缀其间,华美非常。 两人对视一眼。 长仪小小声说了句:“好夸张的衣服啊,就跟嫁衣似的。” 昆五郎手指一拢,让这阵风歇住了。眼见着那些人只消眨眼的功夫就调整好状态继续前行,他面色稍有些凝重:“这里边,只有一个活人。” 长仪眨眨眼:“哈?” 他解释道:“方才风起,乐声渐弱,顺着风诀传入我耳中的,只有三重心跳。”他伸手指了指:“你的,奇奇的,还有一重……在最后头的轿子里。” 阮长仪往车厢里头缩了缩,只从帘子后头露出小半张脸,偷偷地瞄着那些人。此时他们已经走到了马车边上,小道并不很宽敞,双方离得很近,尤其那顶轿子,几乎是擦着车厢过去的。 车前那匹铜甲覆身的机关马很是醒目,任谁路过了都会忍不住瞧上几眼,可他们却好像全然看不见此处有人一般,视线都不带斜一下的,照旧保持着出奇一致的步伐,木愣愣只管往前走。 “他们也是偃甲?” 待那群人走过了,阮长仪才咬着指甲,小声推测起来:“可又不像。用真正的偃术做出来的人儡,就如你,至少也得有那么点神志,不会如此呆板的。而且重量也不对,看起来轻飘飘的。” 她思索着,两条秀眉间轻轻地拧起个小疙瘩:“难道是湘西的赶尸术?又或者是蜀中那边的机关傀儡?” 第14章 障眼纸人术 昆五郎摇摇头:“障眼法罢了。看这样子,约莫是将纸符木叶变作了人形模样,再以鼓点操纵。” 她有些讶异:“障眼法……道门的人?可道门那些修士不都是比照仙人行事的么,怎会如此……诡怪?”想了想,不太确定地补上一句:“莫非是什么妖道邪修?说不定还跟那些妖蛊有关系。” 昆五郎不置可否,只挑挑眉,瞧着那队伍远去消失的方向,勾唇笑道:“跟上看看不就清楚了,如何?” 她眨眨眼,立即便生出了凑热闹的兴致:“怎么跟?驾车缀在后头也太明显了,要不就用我那追踪偃甲蜂?” “不必。” 昆五郎轻笑一声,伸手便揽过她细软的腰肢,再将小家伙扛在肩头,脚尖一蹬,顿时就像只大鹏似的腾空跃起,衣袂翻动,无声无息地从林木间穿掠过去。只眨眼的功夫,便已窜出老远,竟是比先前的铜甲马还要快上几分。 长仪没想到他还会来这招,猝不及防的,结结实实地被吓了一跳,险些惊呼出声。倒是小家伙兴奋得很,半点不见惊慌,骑在昆五郎肩头手舞足蹈,咯咯咯地笑得欢,也不怕摔着磕着。 就是这场面……怎么说呢,总有种拖家带口的感觉。 呸呸呸! 她跟昆五郎才没那种关系呢! 胡思乱想间,昆五郎已经稳稳地落在夹道林间的一株老松上,动作轻悠悠的,愣是没发出半点动静,连他肩头上坐着的小家伙都似乎知道要噤声,乖巧地安静下来。 长仪低头看了看,发现他并没有跟在人家队伍后边追,而是大胆地停在了路前头,居高临下地注视着重新出现在视野内的两行黑魆魆的人影。 他完全没有自己正在跟踪偷窥别人的自觉,还有暇心轻轻问了声:“没吓着吧?”话语里除却关心之外,还有丝丝盈盈的笑意。 阮长仪揉了揉让风刮得酸涩的眼睛,正想说他们这好几个人的重量,可别把树枝压折了,回头弄出动静来。结果细细一瞧,发现他其实根本就没落在松木上,只是借着树影遮去身形,脚下踩着的分明是那把细细长长的骨剑,稳稳当当地托着三人悬在半空,难怪先前停住时,这棵老树连晃都没晃。 -- 第18页 她小声惊叹:“你还会这招呢?” 昆五郎勾着嘴角,得意地笑了两声:“鄙人虽不才,怎么说也还是有几分本事的。” 阮长仪小心翼翼地扒拉着他胳膊,生怕一个没抓稳就要摔下去:“能写丹书,能画阵符,还能御剑而行,你这是把道门手段都学全了啊,都不像偃甲……你要是不说,恐怕外人只会把你当做真的修士来瞧!” 他面上笑意稍稍敛了敛,只随口戏谑道:“要不说你还嫩呢,多学学,终也能跟阮青玄似的,造出我这般绝世无双的偃甲来。” 阮长仪白他一眼,轻轻在他胳膊上锤了一记:“呸呸呸,我还没开始夸呢,你倒是先嘚瑟上了! “……” 好半晌没等着他的回应,阮长仪疑惑地转头看了看,却见他皱着眉头,牢牢盯着远方某处,脸色有些难看。 “怎么了?”她眯起眼,循着他的目光望过去,这一看,立时便觉察出不对劲来,“那座山头怎么瞧着有些泛白?” 昆五郎皱着眉:“是霜。” 她倒吸一口冷气,立即想起先前的妖蛊:“难不成还是那人……” “嘘——” 一句话还未说完,昆五郎就冲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杀鸡抹脖子地使着眼色,伸手指了指下方。她开始还不明所以的,低头看去,顿时就是一惊—— 底下那十来人已经走到了他们正下方,吹唢呐的,捧祭牲的,抬轿的,此时都停住了动作,保持着行进中的姿势,跟雕像似的一动不动。而且全都拧过脑袋,面无表情地仰脸盯着他二人,眼神木然,瞳孔幽黑,无端瞧得人心中发寒。 阮长仪倒吸一口冷气——这场面属实渗人得很! “啧……看来他们不大乐意让咱们盯着瞧。”昆五郎耸耸肩,随口调侃了一句。 长仪扯了扯他的袖子:“现在怎么办?” 他没所谓地笑了笑:“既然咱们惹得人家不高兴了,自然是要下去打个招呼赔个礼的。” 长仪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只感觉身子一沉,昆五郎脚下的飞剑已缓缓下降,恰停在那轿子前方四五尺远处。 昆五郎收起剑,小心地将她放下来,再把肩上的小家伙抱下来,顺手塞到她怀里,柔声安慰了一句:“放心,不会有事。” 然后向前踏一小步,懒懒散散地作了一揖:“鄙人冒犯了,只是瞧阁下这障眼纸人做得极好,忍不住跟着多看了几眼,还望莫怪。” 阮长仪躲在他后头撇了撇嘴,感慨这人睁眼说瞎话的功夫实在了不起,叫别人能信才怪。一手紧张地搂着小家伙,一手暗暗地攥住了自己腰间的乾坤佩玉,随时准备着事情一有变就将乾坤空间里藏着的什么铁齿虎、流火隼等善战偃甲唤出来。 小家伙搂着她的脖子,睁着圆眼睛,好奇地瞧那轿子。 昆五郎的反应倒和他挺像,完全不见担忧,镇定安然地面对着十好几个诡异之至的假人,甚至还直勾勾地盯着那轿子瞧,看样子恨不得几步冲上去掀开帘子,将轿子里那人的真容瞧个分明。 场面很是沉默地僵持了好一会,直到一阵清洌洌的山风拂过,轿子里又响起隐隐约约的沉闷鼓点——周围的黑衣假人僵硬地转回了脑袋,唢呐声起,一行人便绕开他们,木愣愣地接着往前走。 “哎……”就这么走了? 阮长仪疑惑地睁大眼,不知道还该不该继续跟上去。 这时就听轿子里悠悠地飘出来一句:“不想死,便速速离去。” ——是个女人的声音,清清冷冷的,偏偏尾音却带了几分喑哑的媚意,听来竟隐隐几分摄人心魄的作用,叫人心神一阵旌漾,勾起遐思万千。 第15章 山神的祭礼 是魅术? 阮长仪听着都有一瞬恍惚,昆五郎却完全没受影响,轻轻地笑了两声:“这话可就有些霸道了。山林野道,就这小小一条,阁下往那头去,鄙人也要穿林过,如何离得去?倒不如结伴同行,岂不更得趣?” 一群人停都没停,径直往前远去,半晌才顺着风飘回一句:“随你。” 声音冷冷冽冽。 昆五郎摸了摸鼻子,回过头对阮长仪笑了笑:“看来人还挺好说话的。如何?咱们还跟不跟?” 长仪拧着两条秀眉:“她的声音是怎么回事啊?像能勾魂夺魄似的,听着叫人脑袋晕乎乎。” 昆五郎沉吟片刻:“她既然用鼓点控制障眼纸人,应该是能将灵力融进声音里,以此影响人心志也不奇怪。” 她支着下巴想了想:“道门里有这样的功法吗?仙门大小世家,多以阴阳五行道术为长,少数以剑修、法宝称著,这般道术倒未曾听闻,莫非真是妖邪?” 昆五郎摇摇头:“道门术法千千万,哪里就只那些个世家所收录的,小宗门和散修指不定就藏有各自传承秘法,民间的偏门旁道也不少,别说以音控神,就是以舞惑心、筑梦夺魄的都有。” 顿了顿,忍不住感慨:“如今是失传了太多,要放到千年前世族未兴、百家争鸣的时候,天下间的宗派道法数也数不清,各有独到之处,论起道来也是见解万千,各有各的证道路子,那才是道门真正兴盛的好时候——现在倒只剩下那几个世家称大,自以为定下了道论的正解,却反使道法寥落矣!” 阮长仪听得若有所思,回过神来,却见前边那群人不知何时停了下来,轿中人依旧声音清冷,话里却多几分赞许意味:“足下此见,倒是新颖,可是道门中人?” -- 第19页 昆五郎随意地一拱手:“无名散修,区区浅见,也就随口一说。” 轿中人顿了顿:“你们,也为山神而来?” ——山神? 阮长仪与昆五郎对视一眼,彼此眼里都是茫然。 回过味来,两人出奇同步地一挑眉毛,脸上都多了几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兴味:听上去似乎挺有意思! 两人交换过眼神,依旧是昆五郎顶在前头开口道:“我等只是恰巧借道而过,未曾听过什么山神之说,可否请阁下解惑一二?” 那轿中人却避而不谈,只冷冷道:“二位若与此事无关,还请尽早离去,免受牵累。” 说都不肯说?神神秘秘的。 昆五郎稍稍侧过脸,对着长仪挑挑眉:你知不知道什么山神的说法? 长仪小幅度地摇摇头:闻所未闻,这荒郊野岭的,也不知道还有没有道门宗派在管,就算有心想了解情况,也找不到明白人打听消息啊。 啧,这可有些难办。 还是得指望轿子里的神秘人能透漏点内情。 昆五郎眼见着他们抬步欲走,脱口说道:“……与那霜有关?” “霜……你见过?”轿中人似乎愣了愣,“林子里的霜阵,是你们破的?” 她知道先前路上那片水杉林里曾有霜! 昆五郎和长仪对视一眼:果然这几件事之间是有关联的么? 几人各怀心思,一时间都没有说话,气氛顿时有些僵滞。沉默片刻后,轿中的女子似乎斟酌过一番,才迟迟开口:“此处往西三十里,是青潭村地界,村里长年供奉山神,以祈丰年。近来收成有亏,祭礼稍减,隔天青羊山中便现异象,霜封千林,村民当是山神不满祭礼,这便宰牲奉酒,犒慰山神。” 阮长仪忍不住皱眉,小声嘟囔:“世间哪有什么山神,只怕是哪个旮沓角落里蹿出来的小妖小怪,作歹扰民。合该上报附近驻守的仙门,遣人除邪才是!” “上报仙门?” 她的声音很低,轿中人却听得分明,当即冷冷嗤道:“原先驻守此处的仙门嫌这荒山偏岭清寒贫苦,供奉不起他们这些‘出凡仙人’,早迁到了江南富庶乡去!哪里再管得这事?” 长仪虽然早就想过这种可能性,此时亲耳听她说来,也还是不免羞赧:他们这些世家驻守各地,各自治理一方,确实有受当地百姓的供奉,但同时也没少驱邪镇恶,定一方太平。 这地方的确偏僻贫瘠了些,原先那小宗族嫌弃供奉少、眼热富庶的地方也情有可原,但千不该,万不该私自离去,哪怕跟道门仲裁禀告两句呢,也不至于给妖祟邪妄留了这么大的空门! 长仪皱着眉:“那……邻近的州府呢?夔州、荆南、荆北,只要报上去,这些世家总不会袖手旁观吧?” “乡野村民,如何能跋涉千里,踏进那高高在上的仙人府邸?倒是请人找过夔州的元氏仙府,可四处求托也递不进信,只盼着仙门何时派出子弟历练,兴许哪一次便能路过此地,替他们解忧。” 她说得在理,阮长仪眉间的疙瘩却拧得愈发紧。 因为失去了左眼,她从未出过远门,也没认识多少朋友,不太清楚别的仙门世族都是怎么治理驻地的。但阮家驻守的荆南,几乎每处小镇驿站都有外门器师镇守,各自带着传信的法宝机关。再不济也都让百姓养着能认路送信的鸽子,更有阮氏外派的术士器师定期巡游,防的就是妖邪滋事,因此绝不会有这样的情状出现。 难道其他世族不是这样做的么? “那阁下呢?” 昆五郎同样皱起眉头,想的却与她不同:“阁下瞧着可不像什么乡野山民,还有这些障眼纸人,又是唢呐,又是祭牲的,好大阵仗。” 那头又是好一阵沉默。 良久,清清冷冷的声音终于再传出来:“我是……山神的祭礼。” 第16章 又复见白霜 长仪那杏眼瞪得溜圆——活人祭神?她从前倒是在书里看到过类似的,说有些小山村会将年轻漂亮的姑娘献给什么山神、河神当新娘,听闻西夷那边甚至会把奴隶当成猪羊,活生生杀死祭神,不过都是老早之前的蛮荒古俗了,没曾想现在居然还能撞见这样的事情。 昆五郎倒没往这处想:“我看不像。” “阁下身着嫁衣华美不凡,可不是什么小村小镇能做出来的——不论是活人生祭,还是山神娶妻,大多都是些邪修骗子糊弄人的说法,为的是捞金骗银惑人心,可没必要把功夫花在件衣裳上头。” 长仪这会儿也回过味来了:“对呀,而且你能控制纸人,想是学过道术的,怎么还会信山神的说法,更没道理被送去当祭品啊。” 而且瞧这情形,倒更像是轿中的女子自己给那山神送上门去的,连抬轿送亲的仪仗纸人都全由她支使着,哪里有什么祭品的样子? 轿中人默了默,语气渐发疏离,冷冰冰道:“此事与二位无关,不劳挂心,二位若要赶路,还是趁天色未晚,尽早打算。” 昆五郎侧头看向长仪:你有什么打算? 长仪朝前方扬了扬下巴,那意思:跟着她,不管这事情里头有什么蹊跷,她肯定知道的不少,再不济也能随她会一会所谓的“山神”。 昆五郎会意,当即就对那轿中人拱手道:“我等身为修士,自当兼济天下、代行天道,阁下既然说那村民寻不到仙门来解决山神之事,今日正巧叫我等撞上,也算冥冥之中天意指使,让我二人替那村庄解忧。” -- 第20页 轿中人半晌没有应答。 昆五郎挑挑眉:“阁下可还有什么为难之处?” 又隔了片刻,那些黑衣纸人齐刷刷地迈开步,木楞木楞地抬轿往前走出一段,轿中人才迟迟丢下一句:“……随你们。” 余下两人在原地对视一眼,昆五郎刚想伸手搂着她御剑追去,却被长仪后撤两步侧身避过。他正纳闷呢,就见长仪抬起手,两指轻轻按在唇上,吹出来一声清亮亮的口哨。 他有些好笑:“小祖宗,又玩什么新花样呢?再不快些,怕是要跟丢了。” 话音未落,就听身后一连串的马蹄声哒哒哒地由远及近响来,伴随着骨碌碌的车轱辘动静,竟让当惯了车夫的昆五郎听着亲切得很。 长仪得意地翘起嘴角:“这回不用偷偷跟在人家屁股后头了,当然是驾车更平稳些!” 昆五郎摸了摸鼻子:得,就是嫌他的御剑术还比不上驾车的功夫呗,只够接着给小姐当车夫的。 那机关马很快就拉着车赶到近前来,却不再是铜甲覆身的模样,而是又甲骨重组变回了先前外形普通的瘦马,没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 昆五郎挑挑眉。 长仪抱着小家伙,轻轻巧巧地跳上马车,嘴里解释道:“总是要低调些掩人耳目嘛,道门的人瞧见偃甲机关就联想到阮家,我可不想轻易叫人看出身份来!” 昆五郎无奈地摇了摇头,翻身跃上车儿板,一抖缰绳,朝着那古怪的山神送亲队仪追去。 …… 平心而论,不管是抬轿的纸人还是他们的马车,速度都算不得慢,可竟然一直走到了日头西沉,也没能见着那白霜山的山脚。 昆五郎看了看周围的景色,无奈:“咱们从这地方经过了得有三四回吧,她就不觉得前边那棵歪脖子松眼熟?” “明明从刚才那个岔道口左拐,沿着走三里,再转两回弯就能进山了啊。” 长仪也满头雾水的,她的偃甲鸟还放在外头打着旋飞呢,亲眼瞧着他们七拐八弯地溜了好几圈,就是不往正确的方向上走。 她心里这急的呀:“那姑娘是真不认路,还是故意带着我们绕圈子呢?” 昆五郎耸耸肩,那意思:谁知道呢? 她总不能跑过去当面问人家你是不是迷路了,只好撇撇嘴,气闷地接着鼓捣些零散的木甲部件打发时间。小家伙难得安分地坐在旁边,手里把玩着她刚刚做出来的木头小兔,时不时就抬起眼看看她的动作,一双非人的竖瞳晶亮亮的,想是好奇得很,却只是乖巧地瞧着,没有伸手乱碰。 昆五郎半晌没听她吱声,转身掀开车帘瞧了瞧,就看见这么一幅安谧和谐的画面,神情不自觉地柔和了几分,眼里都染了些笑意。 被人带着瞎绕圈这事都似乎没那么恼人了。 只是这份宁静还未持续多久,忽然就听车厢内传来阮长仪的一声惊呼。 昆五郎刚要瞧瞧什么情况,她已经从车帘子后头探出身来,脸色难看:“我的木甲鸟被人打下来了!” 他愣了愣:“被猎户当成野禽射下来了,还是……” 长仪摇摇头:“我瞧见了灵力的光华,绝对不是普通凡人的手笔!” “还能控制那木鸟吗?” “我试过,控制倒是能控制,但飞不起来,也没法动弹,似乎被什么困住了。” 昆五郎皱起眉:“被困住?” “嗯,而且周围的景象也瞧不太清,它的眼珠上好像蒙着白白一层东西,模模糊糊的……啊,会不会是霜?!” 霜霜霜,怎么又是霜? 施术的究竟是谁,他怎么……走到哪里就冻到哪里? 昆五郎有些头疼,伸手揉着额角,觉得这小祖宗出门可能没挑吉日,估计和什么霜神犯了冲,今日尽是到处跟这白霜较劲了。 “你那木鸟被困在哪里了?” 长仪伸手遥遥一指:“就那边,之前我们瞧见的那座山的山脚附近。” 昆五郎瞧了瞧前边黑魆魆的纸人仪队,它们还在木愣愣地遛弯,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走到山里去,沉吟片刻,仍是转头去问长仪:“可有看清那人的模样?” 她摇摇头:“太快了,完全瞧不清……好像隐约看到过白色的人影,一下子就晃过去了。” “白影?” “对,雪白雪白的,没别的颜色……奇怪,头发不该是黑颜色么,难道戴的白斗篷?” 长仪拧着眉,认真回想着,忽然就感觉昆五郎轻轻碰了碰她,还挤眉弄眼地朝她使眼色。长仪起先还不明白,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才发现前头那些纸人不知何时停了下来,全都直戳戳地转身盯着她,一个个惨白着脸,面无表情。 好诡异…… 她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瞪大眼警惕地瞧着他们的动作。 气氛顿时有些紧张,两厢对峙了小半晌,最后还是那轿中的女子开口打破了沉默:“姑娘说的人……身在何处?可否请姑娘带路寻去?” 两人对视一眼。 长仪心里生出些隐约的猜测来:这位“山神的新娘”刚才带着他们绕了这么多圈,该不会就是在找人吧? 第17章 诡道遣灵术 马车调了头,这回变成他们在前头带路,黑衣纸人们抬着轿子缀在后边跟着,所幸那刺耳恼人的唢呐声终于是停住了,连带着让周围都清静不少。 -- 第21页 长仪揉了揉耳朵,可算是松了口气,凑在昆五郎身边小声道:“你觉不觉得……她好像跟那所谓山神,或者是施术降霜的那人认识,才故意来当什么山神新娘的。” 嘘。 昆五郎朝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轿子里那人耳朵灵得很,先前的唢呐声吵成那样,她都能听见你在说白影的事情,现在就更不用提了,估计一阵风过她都算得清树上的叶子被吹响了几声。 长仪煞有其事地点点头,无声地做着口型:你能看出她的门道吗? 好在两人还是有那么些默契的,昆五郎倒是看懂了她的意思,摇摇头,同样回以口型:瞧不出,但确有可能和那山神有关。 这些终究也只是猜测,恐怕还要等他们找到人,才有个定论。负责带路的木甲鸟回不来,长仪便亲自控制着铜甲马,沿着记忆里的路线往那山里赶,也亏得她记性好,连那些繁琐复杂的偃甲机关图纸都能背得分毫不差,认路自然不成问题。 不多时,一行人便顺顺利利地到达山脚下。 近前瞧去,那霜封山丘的场景便更显瑰奇壮观,虽没有整座山头都被冻住那么夸张,但也有小半面坡峰都被白花花的霜雪盖得严实。荆地南北,以往连场大雪都罕见,即便是在腊月隆冬,也瞧不着这般奇景,更别说现在才刚过秋分,林中草木都还未褪翠衣,又恰巧在秋老虎正厉害的时候,外头还旱热得很。 长仪呆呆地瞧着,不由得惊叹:“这得是什么修为……” 昆五郎倒觉得她的态度挺奇怪:“这有什么,你们偃师做出来那些偃甲,一次烧光半座山头的也不是没有。” 霜冻跟火烧能一样吗? 天干物燥的时候,扔个火折子还能烧掉几百亩山林呢! “机关跟术法哪能混为一谈?”长仪白了他一眼,“而且就算是在道家术法里,召火和降霜的难度也还不同呢,火属五行,只需调动天地间的五行灵气即可,霜却不在五行之列,还得经水灵力转化而来,本身就隔了一道,自然更难更考验施术人的修为。” 昆五郎看着她一本正经解释的样子,忍不住笑:“你懂的还挺多。” 小姑娘得意地扬了扬下巴:“那是自然,我阿娘可是……” 说到这里才想起来,他们后边还跟着一位身份不明耳力不凡的“山神新娘”,有些话可不好叫她听去。但先前昆五郎似乎提及了偃师,嘶…… 话既出口,也没有收回的余地,长仪只好在心里安慰自己,说不定轿中人早早就瞧见他们马车前头那匹机关马铜甲覆身的模样,或者听着细微的机括运转声了呢,这就不算说漏嘴了。 轿中人也果然没有什么反应。 长仪稍稍放心下来,偷偷往后瞄了几眼,便接着指路,朝木甲鸟被困的地方而去。那是她心爱的偃甲,宝贝着呢。 结果到了地方,她刚要下车去将木甲鸟捧回来,还没来得及起身,却被昆五郎伸手拦了拦。 她有些不解。 昆五郎将她和小家伙都小心护在身侧,微微皱眉道:“附近藏着人。” 她顿时瞪大眼,警惕地来回扫视周围的林木树丛,可却什么异样也没发现,只除了那些结成块的白霜。 昆五郎的手指已经按在了自己的左腕关节处,随时准备着从手臂中抽出那把骨剑,同时朗声道:“既然有缘相会,阁下不妨现身一叙。” 半晌没等着回应,只是周围的林中忽然掀起好一阵大风,千植万木皆在这风中颤颤悠悠地起伏,飒飒簌簌地响个不停,满地的落叶枯枝登时被卷扫吹向半当空,纷纷扬扬地打旋飘下。 夹着寒气细霜的凉风扑到面上,阴阴冷冷的。 长仪不由得拢了拢衣裳,同时悄悄地转头打量后边那些黑衣纸人,原本只想瞧瞧轿中人有什么反应,哪知这一眼瞧去,却结结实实地被吓一跳—— 后头还有什么人影! 方才那好十几号黑魆魆的障眼纸人明明就跟着他们停在此处,捧牲抬轿,僵僵愣愣的,可这不过眨眼的功夫,竟然全没了踪影! 先前被它们拿在手里的旧铜色的唢呐、用红底供盘盛托着的豚羊牲首、谷粟瓜果等物都零零散散地落在地上,正当中那黑漆黑顶的轿子也歪歪斜斜、将倒不倒地搁着,里头空空如也,一面圆乎乎的小皮鼓正从倾斜的轿门里骨碌碌地滚出来。 嘶…… 她倒吸一口冷气,有些茫然地转头看向身侧的昆五郎。后者皱着眉,面色都沉了下来,伸手掐诀,调用灵力筑了道结界屏障,将整辆马车都好好地罩在里头。 “这是怎么……?”阮长仪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却也隐隐觉出不妙来,有些不安地往他身后靠了靠,紧张地搂住小家伙。 昆五郎伸出手指轻轻压在唇上,要她噤声不语,用眼神示意她往周围瞧上一圈。她怀里的小家伙也睁大了眼睛四处张望,忽然伸手往前边一指—— 黑雾。 阮长仪眯着眼,终于觉察出丝丝不对劲来。 周围不知何时腾起了隐隐淡淡的黑水雾,萦萦缠在林木间,透出几分不祥的意味来。原本那些白霜和冷风就让附近的温度骤降,此时更是有丝丝缕缕的森凉寒意慢慢地从脚底沁上来,四周有一瞬静得可怕,只听得林叶树丛时不时地簌簌两声响,气氛沉抑抑的叫人心里闷慌。 -- 第22页 她轻轻吸气,经他提醒后也不敢出声,便比着口型问道:怎么回事? 昆五郎回以唇语:遣灵术。 她歪了歪头:你说什么,没看懂。 昆五郎叹口气,索性拉过她的手,用指头在她白嫩嫩的掌心上一笔一划地写着。他指腹冰冰凉凉的,跟真人似的肌理细腻,甚至还带着点薄茧,弄得阮长仪的手心有些痒痒,努力忍住缩回手的冲动,仔细感受着他的动作。 他轻轻划拉出几个小字:拘魂,遣灵,诡道术法。 顿了顿,又极小声地叮嘱道:“留心别沾上阴气。” 第18章 极致的纯白 拘魂遣灵乃是诡道术法。 修习此术者,于黄泉轮回中锁拘亡魂,封于法宝内,此为拘魂;需要用到时再以特殊术法召出,或附在器物活体上,或凭空调动黄泉阴魂力,遣为己用,此为遣灵。更甚者还可与世间残存的上古异兽大能的英魂取得联系,缔结约盟,供奉其魂体,引借其威能。 因着这术法和所谓化用自然五行的“正道”大有不同,又需与黄泉亡魂打交道,难免沾染阴气,故不为道门正统所容,被划归至“诡道”之流。 周围腾起的那些黑水雾,八成就是召遣魂灵时的浓郁阴气。 阮长仪没想到出门还没多久就能连着碰上妖蛊和诡道中人,这荒山野岭无人接管的地方看来确实不太平,往常见不着的乱七八糟的事物全凑一块了。她拧着眉,疑惑地看向昆五郎:她在做什么? 昆五郎感受了一下周围的阴气魂力波动:似乎在搜寻什么。 长仪支着下巴若有所思:这么说,她当这山神祭礼,果然是别有目的了?诡术招阴气……先前提到的小家伙身带邪祟气息,会不会就是这般沾染上的? 他摇摇头:不像。 两人唇语交流的功夫里,那些氤氲缠萦的黑水雾不停地升旋变幻着,竟然渐渐凝结出个实形来,化成半截巨大的手臂,光是那巴掌就足有巨象大,狠狠地朝着一簇树丛拍去! 顷刻间便掀起好一股劲风,连周围的碎石细霜枯叶子都被纷纷扬扬卷上半空,将眼前的景象都模糊了去,叫人看不真切。 长仪正眯着眼努力往那边瞧,忽然就被昆五郎伸手揽住了腰,他足尖一蹬,带着她瞬间后撤数丈。几乎就在同时,一道白影猛地从斜前方掠过来,那气势凶得很,凛凛寒气裹在劲风里迎面扑来,快得根本看不清。 铮—— 清脆的兵刃相撞声在耳边乍然迸开,长仪慌忙抬眼看去,只见一把雪白雪白的长刀赫然架在昆五郎的骨剑上,被他稳稳挡住,那角度分明是要冲她劈来!刀锋薄而锐利,泛着令人胆寒心惊的冷光,晃得长仪忍不住闭了闭眼。 可那突然出手的持刀人并不欲与昆五郎纠缠,刀身一侧一转,便灵活地避过骨剑的阻拦,趁着长仪晃神的功夫,竟拧身接着朝她袭来。 她下意识地搂紧怀里的小家伙,心虽慌却不乱,抬手就甩出巴掌大小的一个铁质机关球。那人仍是不躲不避地扑来,只是稍转刀锋,正要将铁球击偏,却不想才刚刚碰到机关的表面,那铁球竟猛然裂开来!瞬间从中迸出万千银色金属丝线,织做细细密密的一张罗网,迎面向他兜去。 他见势不妙,转身欲避,昆五郎的骨剑却在这时斜斜刺去,逼得他不得不抬刀挡了挡,就是这耽搁的眨眼功夫,叫他结结实实地被那机关网罩个正着。 别瞧那些银丝线根根细得很,却是阮氏先辈用太白山的冰精矿混着天蚕丝,精心锤造而成,近千年的妖兽都未必挣得脱,任凭那人如何用刀劈砍,也没能在银丝罗网上划出半点痕迹。 周围的黑水雾迅速集聚凝拢,顷刻间便将那人完全吞没在浓郁的雾气里头,不仅从外头看不见人影,甚至连动静都再没听着。 长仪只来得及瞧清那人大致的模样:白衣白发,连皮肤都白得晃眼,民间都说一白遮三丑,可这极致的纯白色倒将五官眉目都模糊了去,眨眼一看根本瞧不分明长相。 她这里惊疑不定地瞎捉摸,身边的昆五郎却正正经经地拱手作揖,朝前行了一礼:“方才多谢阁下相助。” 小姑娘看不分明,他却清楚,那人朝长仪出手时,身上都萦缠着黑雾,所以动作才迟缓了些,不然哪有这么轻松被制服。虽然他有自信能独身擒拿住那人,可对方好心相助,更减了几分风险,总该报礼致谢的。 “不必。” 冷冷清清的声音自前方响起,周围剩余的雾气尽数收拢集聚,渐渐从中凝出个身着红裳的女子身形来——红织锦,金丝绣,富贵团花重重叠叠,莹莹明珠缀饰其间。 岂不正是先前的轿中人? 她面上还蒙着纱,看不清长相,但一双凤眸含艳带媚,稍稍挑起的眼尾眉梢皆蕴着道不出的风情,纵使眼神冰冷冷的暗含凌厉锋芒,也全然掩不过那份明艳的绝色,反而更加勾人遐思。 昆五郎倒是没什么风流旖旎的想法,只暗道一声不好:道门的姑娘家,能有这模样、这气势、这修为的,多半都不好惹,啧。 他摸了摸鼻子:“这位莫非就是所谓山神?阁下作何打算?” 红衣女子瞧都没瞧他一眼,只看着被黑雾裹得严实的那人:“自然是带回青潭村,交由村民处置。” 昆五郎稍稍皱起眉:“阁下不妨先审一审他……他出手时,身上分明有道门的灵气波动,兴许其中有什么曲折误会。” -- 第23页 况且在场这么些人,他偏偏径直朝阮长仪动手,倒像早已认定目标,招招不留情,就凭这点,他总该替小姑娘问明白,若背后有什么阴谋,也好早做防备。 但女子却拒绝得干脆:“不必,山神定然是他。” 这么肯定? 昆五郎的眉头蹙得更紧:她这般态度,实在有些奇怪,倒像是先前就认识那人似的,却又不像结过仇怨,而且为何要带回山村里,乡野村民又能如何处置他?还有那施术降霜、清除妖蛊的人究竟是不是他,若都是同一人,那这事情便不能这么简单算罢。 他沉吟片刻,故意试探道:“此人修为莫测,我等愿随阁下一道押送。” 女子顿时怔了怔,柳眉轻蹙,为难之色从脸上一闪而逝。 ——果然有古怪! 昆五郎和长仪对视一眼,都发现了其中的不对劲。长仪眼珠子滴溜溜一转,扯着他袖子,佯作焦急模样:“那人都已经被制住了,想也不会出事,咱们可还要赶路呢,眼看天都要黑了,可不好让孩子跟着在外头过夜。” 昆五郎明白她这是有计,配合地瞧了眼小家伙,故作犹豫:“也是……我等多有不便,恐怕需劳阁下独自押送此人了。” 女子淡淡应下,神情一松。 长仪咬咬唇,有些为难道:“可我的机关网还留在他身上,那是阿爹特意给我防身的传家物……” 女子抬抬手,将那黑雾稍稍散开来,虚拢在那人周围,露出中间被银丝线越缠越紧、动弹不得的白衣男子:“你自去拿走便是,他跑不了。” 长仪笑眯眯地道了谢,冲昆五郎眨眨眼,便慢慢上前去解开罗网机关。 只是有人却比她动作更快。 她才刚刚碰上那银丝线,就感觉小小的身影从侧边飞快地跑过来,低头看去,小家伙竟然蹿了过来,伸手抱住那白衣人的大腿,亲昵地用小脸蹭了蹭他,脆生生地喊道:“哥……” “哥哥!” 第19章 缘逢雪客来 在场几人都愣了愣。 长仪忍不住低头看看这小家伙:黄澄澄的竖瞳,藏在袍子底下的黑色尾巴,昆五郎和自己都怀疑他是只小黑麒麟。 接着又仔细打量几遍被银丝线网住的白衣男子:雪发,瓷肌,几乎浑身都是雪白雪白的,只除了那双浅琥珀色的眼眸。 白麒送瑞,黑麟镇煞,黑白麒麟素来亲近,这人该不会…… 她惊疑不定地小声呼道:“白麒麟?” 话音未落,那红裳女子顿时蹙眉看向她,半是不解半是诧异。然而反应更大的却是被缠在银丝网里的白衣人,在听见麒麟二字后,他忽然抬起头,径直和长仪眼对眼地瞧个正着,目光森冷,凶意凛凛,竟让长仪恍惚间有种被野兽牢牢锁定的感觉,心中不由得一惊。 机关困得住他的身子,却拦不住灵力,冒着寒气的霜花瞬间在地上蔓延开,直冲长仪脚下袭来!幸而她和昆五郎的反应都不慢,前者侧冲两步抱起小家伙,后者掐指成诀,轻轻松松便用灵力化尽冷霜,倒让正要出手相助的红裳女子怔了怔,动作顿在原位。 长仪撇撇嘴:“怎么尽是针对我啊……” 昆五郎也觉得古怪,三两步走到近前去,趁着她有意拖延时间、磨磨蹭蹭解机关的功夫,仔细地打量着那人,虽然肤发皆与常人不同,但灵力和道法都确确实实是正统的道门路数,昆五郎并不觉得他会跟麒麟族有什么关系,更不可能是小姑娘天马行空喊出来的白麒麟。 他试探性朝那人问了句:“这位道友师承何派?” 说话间,不动声色地用余光瞟了眼旁边的红裳女,就见她柳眉轻蹙,视线牢牢地凝在长仪手里摆弄着的机关上,虽然有所掩饰,但眉目间还是不经意带出几分紧张与焦心,像是生怕她弄些什么手脚。 这可有意思。 抓人的反倒担心起被抓住的那人,偏偏有这能耐抓住“山神”的,却正巧是乡野小村给山神献上来的所谓活祭品——这般稀奇事,倒是闻所未闻。而且他们傍身的各式机关偃甲也算招眼吧,她竟然半句没问,小家伙那双黄澄澄的竖瞳足够古怪,也没见她多看两眼。 这白衣红裳两人,怕是都没那么简单啊。 昆五郎越琢磨越觉得有趣,只可惜好半晌都没等到白衣男子的回答,也不知道那人是听不懂呢,还是装没听见,那表情从头到尾没变过,冰冷冷地绷着脸,野兽般的眼神死死地盯着长仪,目露凶光。 长仪被他瞧得心里发毛,手上动作却稳得很,她胆子也属实壮,仗着他被机关网缠得紧,连抬手的余地都没有,便这里动几下,那处捋两把,看似在认真解银丝,实则借着这功夫慢悠悠地翻找着能瞧出他身份的蛛丝马迹。 摸摸索索间,无意中被他那把雪白雪白的长刀吸引,忍不住多瞧了两眼。都说君子剑,霸王刀,如今的道门修士大多佩剑,少有使刀的,但这刀却精致漂亮得很,通身纯白似雪,弧度优美,折射着湛湛冷光,似冰似镜。 角度稍转,长仪隐隐见着刀柄与刀身的连接处有些刻痕,眯眼细瞧,似乎是串古字,刻得极小,行笔娟秀缠绵,像是……“绣川缠冰冢”五字。 “寒刀绣川?!” 她瞬间就反应过来,忍不住惊呼:“他是散修柳封川!” -- 第24页 谁? 作为被锁在库房里不见天日的千年老古董,昆五郎显然有些迷茫,暗地瞧了瞧其余几人的表情:当事人面不改色,跟压根没听到似的,但那红裳女子的脸色却骤然沉下来,看向长仪的目光顿时凌厉起来。 小姑娘似乎没察觉,还乐呵呵给他解释:“我是听阿姐说的。‘白星冰光点寒刃,青阶披霜雪客来’,说的就是柳封川,传闻他无宗无派,也不是哪家子弟,却难得一身好修为,在道门里也算年轻一辈的佼佼者,因为是天生的白子,又善召雪降霜,连使的刀都是雪白雪白的,所以得了‘雪中客’这么个名号。” “可是……”她拧着眉,有些犹疑,“阿姐说,柳封川虽然生性冷僻,从不出席道门醮会,但却是恪守义则的侠修,平时云游四海的也没少除魔扬道,没道理悄无声息地跑到这种荒僻野岭冒充什么山神啊,他那样的修为本事,哪里会缺村民供奉的豚畜谷米?” 再说瞧他这恶狠狠盯着她的模样,也不似正常啊,她足不出户的,连这些传闻都是从侍候的人那里听来的,完全没印象自己什么时候得罪过这号人物。 昆五郎点点头:“的确不合情理。” 说着便转头看向那红裳女子,挑了挑眉,有意诈道:“阁下觉得呢?可知其中有何内情?又或者……此人究竟是不是那什么雪中客?” 女子蹙着眉,脸色有些难看,语气冰冷疏离:“其中内情如何,就不劳二位烦心,他既然犯了事,自当受责,交由被蒙骗的村民发落。” 长仪也拧眉,觉得她未免太过武断,怎么连查也不查,要说是报复私怨吧,可这责罚发落的方式倒有些儿戏了。 她心里琢磨着,嘴上也小声嘀咕起来:“犯事受责理所应当,但他要真是柳封川,可就不能凭些乡野凡人发落,道门事道门决,柳封川是散修,其他宗门世族皆不能代行处决之权,此事应该上报仲裁,听由道门仲裁决断。” ——呵。 女子嗤之以鼻,冷冷笑道:“不愧是道门正统,这副假惺惺的嘴脸、满口公正道义的说辞,这么多年都没变过,当真好得很!” 她柳眉倒竖,愤愤挥袖,周围的黑水雾乍然浓重起来,气势大涨,如妖如魅地萦缠在几人身侧,竟渐渐将他们围拢其中,叫头顶上的日光都黯淡下来。 “无需多言,速速拿了东西离去,否则……” 她没有说下去,但语气里满含警告威胁意味。变幻不定的黑雾弥漫在周遭,散着森凉的阴气,昆五郎连忙揽住长仪的肩头,带着些暖意的灵力护在她身边,如同晨光驱影一般,生生护出一片净地。 “阁下何必动怒,倒显得心虚。”他摇摇头,心里的猜想渐渐成形,“阁下只怕早就和这位柳道友相识吧?” “先前绕着林间路转了这许多圈,是为寻人;要将假冒的山神送到村庄里处置,却不欲我等随行,可是想要借机带走他?” “阁下扮作所谓的祭礼新娘,为的不是什么山神,而是这位柳道友吧?从最开始,你就知道霜覆山林是他的手笔,却不想让旁人知道其中曲折,故而才假借山神的名头,好叫我们避过这事,鄙人说得可对?” 第20章 道界仲裁人 回应他的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那抹冷艳的红影掩映在袅娜氤氲的黑水雾中,影影绰绰瞧不分明,竟带出几分鬼魅神秘的妖冶风情。 长仪瞧着不免有些担忧:诡道中人亦正亦邪,行事全凭心意喜恶,有那侠肝义胆、剑指不平的,也有满肚子坏水、暗行不轨者……却不知眼前这姑娘究竟是哪一类,或许真如她所言,只为平乱铲除所谓山神,但也难保她早就认识柳封川,甚至与这位堪称正道侠修模范的雪中客结过梁子,有意将冒充山神的罪名往他头上扣,以报私怨。 不得不说,即使她未曾与诡道修士打过交道,但常年受那些虚虚实实的流言的影响,此时也难免对眼前的红裳女子更添几分戒备,可见道界对旁门诡道的偏见之深,连她这局外人都脱不出三人成虎的“常情”来。 两相僵持之时,竟是小家伙率先打破沉默。稚童无邪,又是天不怕地不怕的顽泼性子,哪里懂得大人们的心机交锋,想到什么就做什么,身子一扭便从长仪怀中挣开来,蹬蹬蹬跑前几步,径直扑向被银丝网缠得结实的白衣人,嘴里犹自脆生生地喊着:“哥哥哥哥!抱!” 长仪心里一惊,生怕那男子再受到什么刺激暴起伤人,却意外发现他眼里的凶光竟然滞了滞,似乎有些愣神,视线缓缓移到小家伙肉嘟嘟的脸上,两条霜色剑眉纠了纠,神色稍稍柔和下来。 先前还以为小家伙胡乱喊亲,原来竟真是认识的? 别说那红裳女子不知内情兀自怔愣,就连昆阮二人也有些愕然。带出这么一层关系,气氛倒也缓和了些,周围的水雾阴风渐渐停歇,女子收了术法,并不提那些真真假假的山神之事,反而先声问道:“那孩子……是谁?” 二人快速地交换过眼神,昆五郎挑挑眉:“阁下又是谁?” 女子蹙眉不语。 昆五郎见状也不恼,只悠悠笑道:“这平日里不管是言商论道,还是闲摆话家常,总得有来有往,有问有答,才能把天聊下去。我等本欲诚挚相待,阁下却虚虚实实保留诸多,如此情状之下,断没有让我等倾囊相告的道理。” -- 第25页 她却还是沉默,暗自权衡盘算。 眼看局面又要僵住,长仪看看这两人,又看看搂着白衣人不撒手的小家伙,眼珠子一转,提议道:“既然谈不拢,不如索性去请仲裁令来?道门仲裁向来公正,又能召请獬豸傍身,怒目清正辨曲直,佞邪宵小绝对逃不过神兽法眼。姑娘就算信不过道门正统,也总该相信獬豸的神通,到时候这位……柳道长究竟是不是假冒山神的骗子,只要神兽一眼便知,怎么惩处也好有个章程,如何?” 昆五郎自然不会塌了她的场子,当即附和道:“阁下既然愿替村民缉拿邪神,想必侠义热肠,不会错冤良善,由獬豸裁断是非,再公正不过。” 道门事道门决,仲裁人历代传承着与神兽獬豸定下的契约,也受这魂契的影响,冷情断欲,将公正无私都刻进了骨子里。就跟鸿钧老祖化身天道一般,仲裁人在接任职位后,便等同斩断了过往三千事,不论此前声名身家如何,都只会以道界仲裁的身份存在于世,全然摒弃宗族私念,不偏不倚地裁断道界大小事务,这才使得九州四海、千门百家的修士无有不服。 仲裁人代表着道界绝对的权威,哪怕是与道门交恶的妖族邪修也挑不出历代仲裁在品行心性上的半点差错。按照常理,他们都把话说到这份上,如果女子只是日行一善帮助村民解决山神之事,想来也不会排斥请仲裁的提议。 可她偏偏就不假思索地拒绝道:“不可……他不能交给道门!” 这叫什么话? 柳封川可不就是道门的修士么?就算那人不是雪中客,但至少灵力术法皆带着正统道术的痕迹,哪里有不归道门的道理? 阮长仪拧着眉,想着这女子莫非真的与他有仇,有意瞒着道界挟私报复,才出此言。但昆五郎却从她微妙暧昧的态度里,隐隐猜测出另外的可能,沉吟片刻,试探道:“道门有人对他不利?……阁下似乎与这位道友关系匪浅,方才执意要将他带回村中,莫非是想避开我等,将人带走?” 女子的眸光略微暗了暗,眼底神色晦涩不明:“……聪明人,大多不长命。” 感受到周围的气流异动纷杂,昆五郎摸了摸鼻子,嘴角挂着苦笑:“不巧,鄙人活得还挺久。” 长仪撇撇嘴,心说那可不,这具偃甲少说也经历有上千个年头了,说来都算是祖宗辈的人物,恐怕就连当今仙门里供奉的那些老祖,拉出来都得管他喊前辈。 啧,难怪这人平时总拿一副“慈祥和蔼”的样子来对她,语气里隐隐约约还透出那么几分无奈纵容的感觉,半点没有面对主人的敬重。她开始还以为是自己不够强大,不能让这具效忠于阮尊师的偃甲信服;现在想想,人家恐怕是把她当小辈来瞧呢,压根就没想过按什么主仆关系相处,要想收服他谈何容易。 想通这一点,她看向昆五郎的目光不免有些沮丧挫败。后者接收到这视线后还有些茫然,只是没有细想,先顾着当前的局面:“咳,鄙人不仅活得久,还爱管闲事。阁下与这位柳道友若有难处,不妨直说,如能相助,我等定不遗余力。” 女子蹙着眉,似乎没想到这人会有这么难缠,语气冷冷:“……爱管闲事的聪明人,最易短折!” 昆五郎耸耸肩,丝毫不在意:“可不是么,无奈鄙人这性子,千八百年了也没改过来。” 长仪看着两人的对峙,隐隐觉得那女子虽然修习诡道,却也不像什么大奸大恶之人,至少还能好好地说话讲道理,没有实质性地出过手,反倒像是有些难言之隐,不想把他们牵扯进内幕事端中。 但这整件事却不是私人恩怨那么简单,妖蛊现深山,麒麟化人身,事关人间道界安危,更牵扯到妖魔族与神兽麒麟,还都跟这位疑似柳封川的白衣人扯上了关系,怎能坐视不理? 偏偏这人现在又像全无理智的野兽一般极具攻击性,也说不通道理,便只能从与之有关联、似乎知道些许内情的女子下手解决了。 长仪眉头一挑,索性耍起无赖,将世家小姐的骄纵模样表现十足:“反正柳道友身上还缠着我的银丝网,这机关也只有我能解,姑娘若不将事情说清楚,我们怎么也不能让你平白把人带走!” 第21章 内情与怀疑 小姑娘尽可以耍娇客脾气,昆五郎却还得好好讲理:“山神之事,我等也算参与其中,因果相系,只求将这事尽善妥结,固然不想让山民再受妖邪哄骗,却也不愿一时武断错冤良善,还请阁下将其中内情讲托一二,好叫我等心里有数,正邪是非容后再断,若实有难处,我二人也愿尽上薄力。” 女子估计从来没见过这么上赶着要管闲事的人,尤其还是这种水又深、好处又少的闲事,权衡过后,无奈地轻轻叹气:“罢了,我本不想牵累旁人……此事谈谈无妨,可你们也要将那孩子的身份告知于我。” 昆五郎与长仪对视一眼,痛快答应:“这是自然,一问换一问,很公平。” 反正小家伙的身份里能做的文章多了去,可以说是途中顺手捡来的走失孩童,也可以回答成疑似身负麒麟血脉的非人异族,都算不得错,只看女子拿来交换的“内情”有几分价值,能让他们回报多少信息。 “他的确是雪中客,柳封川。” 女子的视线凝在白衣人身上,看着他那副面无表情的冷冰冰模样,柳眉紧蹙,状似忧愁:“大约两月前,他云游途中与我传信,谈及夔州境内似有异动,意将暗里查探。过半月,又提及他在奉节城中寻见至宝,奇珍现世必引九州惊动,孤身怀壁恐遭人惦记,故而隐名匿踪,欲往僻静处暂避。” -- 第26页 “那之后,他便音信全无,我曾动用探魂阵法寻其踪迹,可一无所获,连卜算的卦象也极其杂乱,他竟仿佛凭空消失一般。” 阮长仪听得若有所思:诡道的探魂阵法极为强悍,即便要找的人已经命丧黄泉,也能探出来他的亡魂被渡到了忘川河的哪一段,除非魂飞魄散,否则就算轮回转生都躲不过。这也是道门修士轻易不愿招惹诡道的原因,纵使瞧他们再不顺眼,也不得不为自己的魂魄转世着想,若是与诡道结下死仇,说不准刚喝完热乎乎的孟婆汤,都还没来得及跳轮回池就被拘魂术逮了去,反而变成供仇家驱使的亡魂阴灵。 这柳封川现在还生龙活虎地出现在他们眼前,便完全排除了魂飞魄散的情况,也就是说他竟然生生躲过了探魂阵的搜寻,这得是何等高深的匿踪术!换言之,他找到的究竟是怎样的至宝,居然能将堂堂的道门翘楚雪中客逼到使出这种手段? 夔州异动,奉节城内现至宝。 那片麒麟铜甲上正是写着这两处地名,将铜甲送到她手中的神秘人意欲引她独身前往夔州奉节,究竟是何目的?又恰好是在所谓宝物被带走的关头上,难不成还想让她寻回那东西?偏偏走到半路,还真的撞见了带走宝物的柳封川,这巧合……实在也太巧了些,巧得简直不像巧合。 女子可不知长仪心里的疑虑,走近道:“数日前,我感应到柳……道友性命垂危,方位模糊指向此处,便一路寻来,途中恰逢村民赶祭队仪,听闻山神之事,故借此名目,前探虚实。” 昆五郎摸了摸鼻子,算是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 好么,人家本来只是想寻好友踪迹,却不清楚当前什么局势,所以才想着借用“山神祭礼”或者“收拾邪神”的名头,光明正大走进山里探虚实,如果遇上意欲夺宝的修士呢,也能有这么个掩人耳目的旗号,不至于打草惊蛇贸然结仇;如果没遇见旁人,就更是能顺顺当当地把好友当做假山神给“捉”回去,谁也挑不出理来——哪知道遇见的却是他们,还正巧在他二人查探妖蛊的时候出现,阴差阳错的就把两件事搅和到一块去,倒是耽误了人家救回好友。 不过这事也不算全然的乌龙,至少那些覆灭妖蛊的白霜确实出自柳封川之手,估计他或多或少知道点什么,事情不能全听女子一面之词,总也该问问另一位当事人究竟在隐匿山林时的经历。 昆五郎的视线转向那白衣白发的雪中客身上,女子也恰好走到他跟前,此时她不需再避嫌,伸出白纤纤的玉手,轻轻覆于柳封川额前,片刻后,咬牙愠怒道:“神魂受损,伤及心智,难怪连我都认不出,竟有人下此狠手……” 诡道修士对魂魄的感知都敏锐得很,昆阮二人自然不会质疑她的判断,只暗暗思忖着难怪柳封川状态不对,见人就动手,完全不讲道理……这可难办了,要真是心智有损,不知道还能不能问出妖蛊之事来。 长仪拧着眉,无意间瞥见依然搂着柳封川大腿不撒手的小家伙,迟疑道:“……他好像认得这孩子。” 确实,那双淡漠中透着凶意的琥珀色眸子只有在看向小家伙时,才会稍稍柔和些许,至少没再现出那种野兽似的凶狠模样。 女子也察觉出这份差别,稍稍俯身打量着小家伙:“他是谁?” 这可有些难说,昆五郎摸了摸鼻子,干笑道:“这孩子是我们在半道上捡来的,就那么直挺挺地被仍在大路中间,没留下别的什么信物,所以……咳,我们知道的也不多,但这孩子约莫身负兽族血统,也许是麒麟一脉的。” 说完还挺尴尬,人家不管说得真真假假,好歹透露的内情足够多,轮到他们这里就实在没什么好说的,未免显得敷衍。 女子蹙着眉头瞥他一眼,目光冷冽,估计是有些不满的,却也没说什么,只抓住重点问道:“麒麟?” 昆五郎颔首,想了想,还是补上一句:“或许。” “他认得封川?” “这却要问问柳道友了,实不相瞒,我等也好奇得很,柳道友为何施术霜冻山林,又为何再三对舍妹出手,实在令鄙人不解。” “令妹?” 女子柳眉稍挑,意味不明地轻嗤一声:“如足下这般的存在,也会有亲眷?” 昆五郎还有些反应不过来,这话乍然听起来像是刻薄的挖苦,但他应该没把这姑娘招惹到质疑他人品亲缘的份上,瞧她那性子也不像是会无故出言伤人的,倒隐隐透出些别的意思,该不会…… 长仪忽然想起什么,凑过来踮起脚,伸手靠近他鼻下停留片刻,而后便斜着眼看他,气鼓鼓道:“呼吸,呼吸啊!你怎么又忘了!” 昆五郎摸了摸鼻子,心虚地撇过头,他现在没有这个功能也没这个需要,实在是不习惯去假装吸气吐气的,这不是给自己平添麻烦么。 再说光是模仿呼吸也没用啊——没有心跳照样能被听出来! 女子淡淡地看着他俩,神色间并不见惊讶,似乎早有预料:“足下体内的机括声从未停过……你是机关傀儡,还是偃甲?” 昆五郎没作答,无奈地对着长仪耸耸肩,那意思:机括运转的声响盖不住,他可没办法,呼不呼吸的索性就算了吧。 长仪撇撇嘴,所以说修士的五感太过敏锐也不是件好事,想要瞒住昆五郎的身份实在有些难,连带着她都随时有暴露身份的危险。 -- 第27页 果然,那女子很快就将视线转向她,尤其在她裹着绢纱的左半边脸上滞了滞:“听闻偃师阮氏的二小姐左眼有所不便……恰好此处离阮氏驻守的荆北不远。” 第22章 偏向虎山行 她话里话外的意思已经足够明显,完全没留给他们糊弄过去的余地。先前只瞧这姑娘一副淡淡然漠不关心的模样,还当她没发现什么异样,哪知道人家心里早就跟明镜似的,清楚着呢! 于是长仪也只好坦言:“我叫阮长仪,阮家的,他……”她看了看昆五郎,话到嘴边打了个转,还是咽回去另换说法,“想必你也能猜出来他的真实身份。” 昆五郎挑挑眉,丝毫没有已经被人家看穿的自觉,脸不红心不跳地睁眼说瞎话:“鄙人是二小姐的车夫,昆姓,行五,称五郎。” 这算不算死鸭子嘴硬? 长仪神情古怪地瞧着他,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没说什么——罢了,反正这会也没人信他的胡话,怎么说都随他开心。 “虞词。” 女子压根没搭理他,淡淡地报上名字,便径直看向阮长仪,似乎心里已经认准了他们之间天然的主仆关系,连半点余光都不再分给昆五郎,只管和长仪商议:“阮二小姐,故事听完可满意?若无旁的事,还请容我带柳道友离开。” 长仪下意识就看向昆五郎,后者小幅度地摇摇头,于是长仪便顺着他的意思,迟疑道:“……你们现在就走?” 虞词冷冷地看着她:现在不走,难道要等夺宝的修士闻风赶来再走? 长仪也知道这个理,但是吧……她指了指前边的青羊山,半面坡峰还结着白花花的霜凇呢:“那山神什么的,你不管了?” 虞词默了默,才蹙眉道:“他伤及魂魄,神志不清,降霜是他所为,却非他所愿。” 顿住片刻,似乎意有所指地接上两句:“你的‘车夫’术法高深,道门里都算得拔尖,破除霜术当是不难。” 好么,真就说成她的车夫了。 长仪有些尴尬,不着痕迹地瞪了口花花净瞎扯的昆五郎一眼,干咳两声:“没有要怪罪柳道友的意思,我是想说……柳道友先前四海云游,来到这地方估计也没多久,但听虞道友最开始所言,那山神的说法却像是有段时间了,只不过恰好遇着柳道友在山中降霜,才被误解成山神发怒。” 照这样想,山神作祟,柳封川怀揣至宝避匿山中,其实是两码事,本来不相干,偏偏这么巧撞到一块去。 就像他们追查妖蛊这事,原本跟虞词寻找自家好友也扯不上关系,谁知道就阴差阳错地交集了轨迹,真是缘分玄妙,天也运也! 焉知不是老天安排的一场造化? 虞词先前有大半的心神都系在自家好友身上,后来又顾着应付他俩,倒没怎么关注旁的事,现在听她这么一提,立刻就想明白其中关窍。 只是柳封川还带着伤,浑浑噩噩的神志不清,说不准还随时会从哪里冒出来几个闻风夺宝的修士,面前这两位也遮遮掩掩的意图不明——阮二小姐倒还好,小姑娘瞧着没什么心机,但她身边那男子竟然是久不曾现世的人儡偃甲,逼不逼真的也便罢了,可从没听过偃甲还能使出道术的!偏偏人还伶牙俐齿难缠得很,叫她看不透深浅,一时也不敢妄动。 这要是放在平常,她倒不介意管管闲事积点善德,但现在…… 长仪见她有些犹豫,故意煽动道:“你就不好奇这山里有什么?不想知道柳道友遇见过什么?他就算受伤后神志不清,总不会无缘无故的到处放寒气吧?那他图什么,看冰花么?” 昆五郎听得直摇头:这小丫头机灵得很,心眼多着呢,瞧着满脸天真无辜的,指不定早就在心里挖好坑,只等着将人骗进去呢!跟那种伶俐狡猾的狸花猫似的,谁要是看它稚弱可爱就毫无防备地凑上去,必定被挠几爪子,它还能溜走前顺便再把那人兜里的鱼干捎上。 可虞词不知道啊。 或者说她能察觉出长仪在撺掇她留下跟他们一起解决山神之事,但她到底看轻了长仪,只觉得小姑娘单纯想行侠仗义或是凑凑热闹什么的,完全没想到她能配合着昆五郎把妖蛊的事瞒住她,还瞒得可好了,就等着她糊里糊涂地将柳封川扯进来,好让他们慢慢试探、暗暗追查。 所以虞词的态度有些松动了。 长仪就趁这时,指了指仍然抱着柳封川的小家伙,最后添了把火:“还有我们捡到的这孩子,你就不好奇他和柳道友是怎么认识的?指不定还能顺着查出来柳道友当时究竟拿到了什么宝物、发生了什么事呢。” 这确实是困扰虞词已久的问题,她怎么也想不出,夔州奉节那样的州界小城,说贫不贫,说富也不富,里头住的凡人还多,到底能冒出来什么样的至宝,能让柳封川越过当地驻守的仙门拿到手里,让他不惜用上那般境界的匿踪手段东躲西藏,最后竟然还是出现在奉节与荆北的中间地带。 荆北……阮氏驻地…… 虞词不着痕迹地多看了长仪两眼。这里离柳封川寻得至宝的奉节城不远,离阮家的地盘也近,他会选择在事发地附近躲避夺宝的旁人吗?或者说只想借道由此去往某地,恰巧受了伤耽搁在这里? 长仪还不知道她已经把事情联系到阮家上来,还翘着嘴角继续撺掇道:“……这孩子如今跟着我们,虞道友若是有意接着查探山神之事,不妨且与我们同行一段。若是遇见那些心怀歹意的,荆北阮氏的名头在这里还是管些用的,凭我的身份,那些人想当着我的面盘算那不轨之事,多少也要掂量掂量!” -- 第28页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虞词倒是隐隐听出了他们对自己和柳封川的兴趣,实在是过于热心、过于执着了些。正如长仪所说,荆北阮氏的名头响亮得很,那堂堂的阮家嫡二小姐又怎么会恰好此时出现在这荒山野岭的偏僻处,还带着一具修为莫测、若现世必憾惊四海的人儡偃甲。 她不认为这仅仅是巧合,说不准还可能是阮氏的授意——谁不知道阮家两位小姐,大的那个意气飒沓,仗剑九州逍遥得很;小的却常年闷在家里,少有消息能透出道界去,又怎会无缘无故跑出来? 虞词怀疑阮氏在这事里也掺了一笔。 她的想法跟昆五郎倒是不谋而合:既然想不出来背后有什么阴谋圈套,那索性顺着别人扔出的诱绳去查,不愁找不出线索。偏向虎山行,胆子不大套不着狼,所谓如是。 于是她终于点了头:“我本不想牵累你们,若遇夺宝寻仇的,你们自可离去,不必涉险。” 第23章 猜测与关窍 长仪听着她的话,心说这姑娘人还挺好,叫她都有些不好意思骗人家了。 她眨眨眼,看向昆五郎,后者不动声色地给她比了个大拇指,那意思:阮小姐真能讨人欢喜,不管是翻天闹地的小家伙,还是清冷疏离的诡道中人,都被她哄得多好啊,这大概也是种天赋,而他就人讨狗嫌的,不得不感慨这人缘的差距可真大。 嘶……没道理啊,他分明长得不算差吧,论起风度姿仪也都过得去,怎么偏偏落得这待遇?哦,这待遇也有恰好反过来的时候,譬如那现今心智有损的雪中客,对他倒没什么,对阮长仪就跟有着深仇大恨似的招招狠辣。 柳封川。 昆五郎心里琢磨着,不自觉就多瞧了他几眼,长仪注意到他的眼神,想了想,只当他是要把那人放出来,于是指头轻拨,远远地牵动几根机关线,紧跟着就听唰啦两声响,先前牢牢困着柳封川的那张银丝网竟然就这么轻轻松松地解了开,裂作几块零落在周围。 快到昆五郎甚至来不及阻止,脱口喊出一声“小心”,同时跨步挡在她身前,险而又险地拦住径直朝她劈来的雪白长刀,铿锵的刀剑动静响在耳边,让几人心里皆是一凛。 虞词的反应也不慢,抬手掐诀,顿时便从地上腾起浓浓的黑水雾,顺着那把寒刀绣川,迅速地缠到柳封川身上,眨眼的功夫就化作雾绳将人捆得结实。也不知道是这些缠在他身上的黄泉阴灵生生拖滞了他的动作,还是他隐约辨认出好友的道术手段,柳封川顿了顿,神志似乎有一瞬间的清醒,但很快,那双淡漠的眼里又重新被野兽般的凶狠和戒备所占据。 他死死盯着阮长仪。 在场几人都没有料到这样的变故,谁也不明白为何柳封川竟这般针对于她,长仪更是惊疑不定,心有余悸地瞧了瞧那把寒光凛凛的雪白长刀——只差那么一点,这把锋利得叫人心惊的刀就要在她颈侧留下点要命的痕迹了。 她一阵后怕,无意识地往昆五郎身后缩了缩,愕然地张着嘴:“我从前有得罪过他么……” 这谁能知道? 昆五郎微微眯起眼,当着他的面,这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冲着无辜的小姑娘下死手,这小姑娘还正好是他要护着的知交后辈,饶是他再好的脾气、再阔达的心性,此时也不由得生出几分愠怒来。 但跟神志不清心智不全的人实在不好计较,他手腕稍转,使出几分巧劲,三两下就将柳封川的长刀挑落在地,接着视线便移到虞词身上。他生得隽逸风流,平时那双桃花眼里总带两分笑,瞧着没个正经。但此时却肃着脸,敛了笑意,竟也带出些冷峻威怒的气势来。 他沉声道:“虞姑娘,柳道友此举,我等可否求一个说法?” 虞词看样子也没预见到会出现这般情形,眼里的惊诧之色还没收回,闻言便蹙着眉看向长仪,只是那眼神里除了歉疚,还掺着几分审视的意味。 审视什么呢? 昆五郎简直要被气笑了,难不成她还以为是这小姑娘先对柳封川做过什么亏心事,才遭得他的报复?真要这样,他们不早就趁这人被机关所缚的时候斩草除根了,还费那心思和她东扯西扯的,图什么,闲得没事寻消遣吗? 他刚想要替小姑娘说两句公道话,却见小家伙蹬蹬蹬地又跑过来,仗着个头小,灵活地钻到几人中间来,双臂张开,做出个保护的姿态挡在长仪身前,同时扬起小脸,冲着对面的柳封川清清脆脆地喊了两声:“阮!阮……家!” 几人全都愣住了,不约而同地低头瞧他。 长仪到现在才终于想起来,先前还在车里的时候,小家伙就指着她喊出了阮家的名号,当时她也惊异得很,只不过昆五郎恰好在那时走过来,她才没好接着细问。谁知道小家伙现在竟又当众嚷嚷出来,可见当时并非小孩子学语胡诌的巧合,他很有可能是真的知道长仪是阮家的人。 才这么小的孩子,话都说不清楚呢,怎么就能记住这些…… 他们是惊奇,柳封川却愣得久,看那神情似乎短暂地恢复了几分清明,眼底划过些许茫然,最终归于平静淡漠,瞧着和之前也没什么两样,但却收住了对长仪的那份敌意。换句话说,现在他对长仪就跟对昆五郎和虞词他们再没什么差别,都是同样的冷峻,就连作为他好友的虞词也没能多分得他几个眼神。 -- 第29页 长仪对他这般转变的感受最为深刻,联系到先前的种种迹象,心里隐隐生出些猜想,扯了扯昆五郎的袖子道:“我们之前不是还想帮这孩子找他的亲人么?你说……有没有可能,柳道友就是原本养着这孩子的人?他会不会以为是我们拐走了小家伙,这才对我出手?” 昆五郎有些讶然于她的想法,皱着眉沉吟稍许,觉得这猜测虽然没有依据,却也不是没有可能,至少从位置距离上来看是说得通的,再者,这解释也确实合乎情理,柳封川跟小家伙的确像是认识的,他袭击长仪那会,长仪怕伤到小孩,紧紧搂着小家伙,被看成挟持稚童的……也有可能? 只是猜测。 长仪很快又纠结起来:“可是咱们捡到小家伙的时候,他身上带着的符纸,总不能是柳道友的手笔吧?”开什么玩笑,雪中客柳封川,道界里出了名的散修,新一辈里的翘楚,人家可不止擅长放寒气降霜雪,符法道术也是一等一的,要不怎么能让那些心气比天高的仙门子弟服气呢。这种废符,别说是他,恐怕就连他家看大门的童子都画不出! 昆五郎的脸色还没缓和过来,淡淡地扫了眼柳封川,明明是在和长仪说话,眼睛看的却是虞词:“其中曲折尚未可知,恐怕只有等查出他从夔州至此都发生了什么,才有答案。” “夔州?不是说有宝物么?……宝物,啊,说到宝物……” 长仪忽然就跟被点醒了似的,恍惚间抓住了什么关窍,低低惊呼道:“能通人性能化人形的麒麟,或者说身负麒麟血脉的小孩,算不算至宝?” 第24章 神兽与权威 算不算呢? 答案自然是肯定的,千年前那场刀折矢尽白骨露野的妖魔之战,最终以魔尊身灭、异族暂退妖魔界为收场,近百位道门尊者不惜以魂消道陨为代价,在人间布设出史上最为坚固的结界,生生阻断了异界与人间的往来通道,护佑这凡尘太平许多年。 但与此同时,人间界内也极少再有神兽踪迹。千年前的阮青玄尚且可以探访麒麟族地,借来黑炎火种制作偃甲,可现在哪里还能找到麒麟呢?道界仲裁的权威在千年前还没显出来,后来的地位为什么越来越高呢?还不是因为历任仲裁缔结着与神兽獬豸的契约,其他神兽都已经成了只出现在志怪传说里的虚渺存在,可不就是掌握着獬豸的仲裁一家独大? 麒麟现世,即使只有那么少得可怜的一丝丝血脉传承,也足以让整个道界为之震撼,毕竟那可是与龙凤齐名的神灵,其地位怎么着也能比獬豸更高,要是能掌握麒麟,岂不是隐隐凌驾于仲裁之上? 小家伙若真有麒麟血脉,不管被哪个势力带走,好好培养着,将来必能成为那仙门宗派扬名立威的莫大助力。 确实是至宝。 值得雪中客柳封川带着他东躲西藏隐匿山林的至宝。 …… 这一猜测引得在场几人都心下凛然,暗地里各自琢磨起来。长仪想得还要更多些:事发在夔州,柳封川并没有将最初的异动上报驻守当地的元家,而是选择暗探,那元家究竟知不知情,或者说在这里头有没有手笔?奉节城又似乎与五年前失控的麒麟偃甲扯上了联系,两件事会不会有所关联? 她越想越心惊,同为道界世族,驻守的两处州府还紧紧挨着,她只希望元家安分守行仙门职履,千万别走些什么歪门岔路,横生事端,引人非议事小,怕就怕到时让那些散妖邪修钻了空子借机为祸。 事关重大,必然得知会家里。 她看了看其余几人的神色,镇静笑道:“只是我突发奇想的猜测,当不得真,还是得仔细查过才知道真相……我先去找回那木甲鸟,备着待会进山探路。你要不就留在这,把山头上那些霜术给破掉?” 后边的话是对着要跟过来的昆五郎说的。他挑挑眉,也不知道有没有看出来长仪的意图,倒没有异议,爽快点头:“你自己留心些,别走远。” “放心。” 她和虞词打过招呼,便独自循着机关鸟的方位探了过去,途中小家伙跑过来扯着她袖子拦了拦,被她交给其余几人看顾着。她特意避到僻静处,先使了张传讯符,提醒阿娘和舅舅注意着元家,再从灌丛角落的霜冻冰晶里凿出那只木甲鸟,正要带回去时,却瞧见不远处的地上似乎有什么东西泛着光,微微亮,晃眼的功夫就再没有了痕迹。 长仪犹豫一瞬,还是走近前去瞧了瞧,却毫无发现,明明记得那道照眼的微光就在斜里闪出,可地上不是枯叶就是细霜,转了两圈也没找着什么东西折出光来,难不成先前她看错了? 正纳闷着,周围的灵气忽然异动起来,霜淞渐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慢慢消融。长仪心知这是昆五郎开始行动了,不好再耽误,便压下疑问往回赶去。 …… 回到原处时,那半座山头的白霜已经化去大半,渐渐露出底下的山林苍莽,如此奇景不免叫人动容,感慨于施术与破阵两人的修为,尤其是昆五郎瞧着还轻轻松松的,并不见如何费力,让虞词都忍不住多看他几眼。 长仪见状,不动声色地挡了挡她的视线,心里总不太乐意让旁人注意到昆五郎的奇特之处,脸上神情却自然得很:“虞道友接下来怎么打算?还是扮作祭神仪队去进山么?” 虞词露在面纱外的一双凤眼凌厉且通明,与人对视时,仿佛能穿透任何掩饰伪装,径直看到人深埋心底的真实,竟让长仪生出一种自己早就被她看透的感觉。 -- 第30页 所幸她没说别的,只扫了两眼长仪那辆看似朴素无奇、实则机关暗布的旧马车,淡淡道:“不必,只当寻常过路人便是。” 长仪看了看她身上那件华丽得有些夸张的嫁衣,又看看她先前坐着的那顶外观诡异的乌漆轿子,还有地上零落的唢呐祭牲等物,不由产生了深深的怀疑——寻常过路人?带着这些东西,能怎么寻常? 也许是她的眼神过于明显,虞词低头瞧了瞧,伸手往自己的前襟上轻轻一掸,那红锦金线的华贵嫁裳竟然在瞬间化作简简单单的墨黑劲装,无纹无饰,干净利落,衬得一身飒踏英气,连头上那凤冠也化作一支素净的木簪,惟有脸上的面纱没有变化。 长仪看得有些呆愣,杏眼瞪得溜圆。她便淡淡解释道:“障眼法罢了。” 说话间,手腕稍转,几根白纤纤的手指轻轻捏成诀,当即召出几缕浓郁的黑水雾,径直地冲向那顶轿子的方位,尽数钻入那面从轿中滚出来的小皮鼓里。 随后便听得隐隐约约的鼓点声传了出来。 阮长仪微微张嘴,恍然地“啊”了一声:原来先前的鼓点是这么弄出来的。 昆五郎听着动静,转过身就瞧见虞词施术的景象。他活得久,见多识广的,对诡道的遣灵术也有所了解,一看就能猜出来她接着要做什么,见长仪满脸新奇的模样,便朝她使了个眼色——留心看好了,厉害的还在后头! 于是长仪就睁大眼,屏住呼吸,不错眼珠地瞧着,连带着旁边的小家伙和柳封川都看了过来,一行人齐刷刷地盯着虞词,她却完全没受影响,专注施术。 正所谓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且不论虞词的遣灵术在诡道里是个什么水平,至少在长仪这个外行人看来是新鲜得很。随着那面小皮鼓里传出的鼓点声声响起,氤氤氲氲的黑水雾也渐渐从地里蒸腾出来,并不蔓延飘散开,始终萦绕在地上那些唢呐祭品周围。 不多时,便见地上那些杂物底下似乎有什么动了动,慢慢地蠕扭滚爬,渐渐冒出小脑袋来…… 是黄符纸剪出来的小人! 一片片小纸人随着鼓点,轻悠悠地飘起来,身形就跟忽然鼓了气似的,迅速地膨胀,拉长伸宽,眨眼间就变作先前那些黑魆魆木愣愣的送祭假人。 他们仍是面无表情的模样,动作僵硬地拾起地上的唢呐祭牲,顿了顿,便又回归到先前各自的职位上,抬轿的抬轿,捧祭牲的捧祭牲,嘲哳刺耳的唢呐声再一次吵起来,掩盖了那控制着他们的、轻微的鼓点。 第25章 无心或有心 虞词掐着决,淡淡道:“将祭礼还归村民。” 于是那面黄扑扑的小皮鼓便骨碌碌地滚回乌顶青帐的轿子里,鼓声不歇,竟真的引着那些障眼纸人慢悠悠地往山下走去。 长仪还是头一回见识这种诡道手段,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转身下山,满脸兴味,眼睛里晶亮亮的,瞧他们新奇得很。 虞词瞧见她的样子还觉得挺有意思,那些仙门世家子弟自诩道门正统,平时要么就视他们诡道修士等同妖邪异类,要么就避讳如蛇蝎,即使没有在明面表现出来,谈及时还是会不自觉地皱皱眉。 这小姑娘倒挺特别,见着她召遣阴灵也没什么忌惮之色,反而满脸兴味地凑过来,估计真当作瞧热闹了,却也不招人反感。 虞词虽没说什么,但面对她的神情略微地柔和下来,凌厉的眼角眉梢都似乎软化几分。她再次施用障眼法,将柳封川那显眼的白发变为鸦色,想了想,顺手也遮掩住小家伙那双黄澄澄的竖瞳,才淡淡道:“如此便妥当了,进山吧。” 长仪终于回过神来:“我先让小黑去探探路。” 说着便拨动两下那只木甲鸟的机关,确认部件完好后就扬手放飞出去,同时悄悄地将几人的新造型细细打量一番,心里感慨着学点障眼法也挺方便的,平日里要是赶时间来不及换衣服还能直接变一身,省事省力。 “阮氏偃术……果然名不虚传。” 长仪正琢磨着障眼术的种种妙用呢,就听虞词在旁边感慨道。她侧目瞧去,只见她抬眼望着天边那只展翅渐远的木甲鸟,神色平淡得让她不敢确定这是不是句夸赞。 她犹豫着要不要谦虚两句,又听她接着道:“阮氏的偃甲,也不同凡响。” 说话时轻飘飘地瞥了眼不远处的昆五郎,长仪便明白她这话恐怕意有所指,昆五郎的特别之处她清楚得很,确实超脱了道界对偃甲的寻常认知,只是她却不搭茬,含糊道:“阮氏偃术严谨,就连对偃甲的外型都要求极高,务求精细美观,所以光从外表看还挺厉害,但其实内里都是按常规图纸做的,无功无过吧。” 虞词闻言看向她,眼里多了几分深意:“未必。” 长仪被她这看透一切的眼神瞧得有些不自然,刚要打着哈哈糊弄过去,虞词却已经干脆地转身结束了交谈,只在擦肩而过的那瞬间,贴近她耳畔,将声音压得极低,轻轻说道:“那具人儡,有心。” ——有心? 这是什么意思? 长仪有些茫然地抬头看她,但人家已经走到柳封川身边说话去了,半点余光都没分给她,显然是不打算让她追问的,便只好支着下巴琢磨起来。 首先这句“有心”应该不是字面上的意思,昆五郎有没有心她清楚得很,最初在库房里见到他的时候,这具偃甲就是破膛烂肚的吓人模样,胸口处横着黑幽幽的好大一块破洞,心脏中枢整个都被挖去了,还是她找来材料,亲手填补修复的呢。 -- 第31页 但要说有别的隐意……难不成是指他有神志?可是偃术与机关术最本质的区别,便是偃甲或有神志,而机关没有。那些将偃术练到一定境界的偃师,但凡倾注心血做出来的偃甲,多多少少都带有几分灵智。就好比她的铜甲马追月和木甲鸟小黑,虽然她的偃术还是马马虎虎,但就连它们也能听人言、能知安危、能通灵开智。 更何况是本身就极为特殊的人儡。 不是随便哪些做成人形的偃甲都能被称作人儡的,也不是所有偃师都能制出人儡的,光是外表瞧起来像人还不够,须得要偃甲思考处事的方式都和身为万物灵长的人类相近才行。这就对人儡的开智程度要求极高,从古算起,史册在载的人儡偃甲不过寥寥一二十具,能制出人儡的偃师更是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所以昆五郎有神志是正常的,实在不必这样特意提及。 可要说再有别的什么深意,她也想不出来,无意识地拧起眉,偷偷去瞄两眼昆五郎,结果恰好跟他的视线撞个正着! 接着他就朝这边走过来:“霜都清完了,咱们出发?” 长仪被他一打岔,也暂时放下这些没头没脑瞎琢磨的事,点点头,跟虞词说了声,一行人便同乘马车,沿着小路慢慢驶进山林。 这里还有个小插曲,先前昆五郎不是口花花地胡诌自己是车夫么,于是当大家发现马车坐不下那么多人后,除了心智还没恢复的柳封川,其余的目光齐刷刷看向昆五郎(……)。他当时的神情怎么说呢,就跟被陷害了似的难以置信,瞧着还挺可乐,但后来想想总不能让女人和孩子到车外吹风,至于剩下那个大老爷们,那是伤患,不好和他计较,于是最后还是认命地继续担负起车夫的活计。 …… 几人在山里慢悠悠地晃了两圈,途中四处打量得挺仔细,可都没发现有什么关于山神的蛛丝马迹。要说异常倒是有一点,这山里不知为何特别安静,不是远离尘嚣的清静,而是死寂死寂的那种静,除了林木间偶尔响起簌簌两下风声,还有他们自己的行进说话动静,便再听不着其他的声响。 别说什么山兔獾鼠之类的野物,就连蚂蚱飞虫都瞧不见半只!仿佛这方圆十几里的整座山中,能动的活物就只有他们一行外来人。 夜里的山林格外阴冷,浓浓瘴雾将四周的景物都模糊了去,林木隔雾瞧着影影绰绰的看不分明,竟透出几分诡谲来,叫人心里惴惴发慌。或许是先前结过霜的缘故,夜风里裹挟着凉丝丝的水汽,扑到身上能在瞬间将人的热气带走,激起满身鸡皮疙瘩,寒意砭骨。 道界修士自幼练气锻体,几乎寒暑不侵,但长仪却不算是全然的修士,大部分心思都扑在钻研偃术上,只不过为了应付自家阿娘,才草草学了点粗浅道术,更没受过淬身锻体的苦,如今倒因此遭了难,搂着小家伙冷得直颤,就算裹了件厚披风也挡不住这凉风渗骨。 虞词瞧不过眼,伸手轻轻搭在她的胳膊上。 长仪就感觉周围的风流陡然静住,仿佛有道看不见的结界屏障在她身侧张开来,牢牢地将她护在里头,暖融融的灵力从虞词的手心源源不断地涌过来,让她的身子也渐渐暖和起来,舒服得忍不住眯起眼喟叹。 她偷偷地瞄了两眼身边的虞词,见她平静地阖着眸,似乎在养神小憩,又似乎正吐纳冥修,但却能分神注意到她的窘境,这份体贴和关怀实在叫人动容。 虽然这姑娘先前待人淡漠疏离得很,其实心地良善着呢,是个面冷心热的,可见诡道的修士也不全是肆狂罔法的。 她忍不住翘起了嘴角。 第26章 刻骨铭心梦 虞词若有所感地睁开眼,淡淡看过来:“笑什么?” 长仪连忙摆手,笑得眉眼弯弯:“没事没事,就是想说……谢谢。” “不必。” 只得到这么句清清冷冷的回应,她也没在意,照样笑盈盈的,张了张嘴正要接着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却又顿住了,有些迟疑地瞄了虞词几眼,终究还是纠结着把话咽了回去。 虞词留意到她的神情,淡淡道:“有话便说。” 长仪心知她们的关系还没好到无所不言的份上,这问题或许有些唐突逾越,但她实在想知道答案,便小心翼翼地试探道:“诡道的探魂阵……是不是无论生死,都能寻见他人的踪迹?” 虞词闻言稍稍蹙起眉头,认真地转过脸来注视着她,眼里有几分审视的意味,顿了片刻才开口:“若那人的魂魄尚存于世,碧落黄泉,皆可寻其迹。但世间总有手段能瞒过探魂阵,与引阵人的修为高低也有干系,不可话绝对。” 长仪便不再作声,拧着眉暗自琢磨。 虞词见她这副若有所思的模样,难得好心管闲事,多提了两句:“要引动此类卜算阵,与窥探命途无异,须得付出代价,或福德,或寿数,诡道术法尤其。你既为仙门子弟,最好别想着这些手段。” 是忠告,也是掏心窝的话。 长仪心里明白这是切切实实地为她着想,郑重地点头,诚心感激道:“我明白,多谢虞姐姐提醒。” 虞词听着她这声无意识的称呼,愣了愣,看着她稚气未脱的小脸上还带几分失落的忧色,不由得心里一软,放缓声音问:“你有想找的人?” 她点点头,稍稍垂下眼:“我阿爹……已经五年没有音讯了。” -- 第32页 虞词有些讶然,很快就反应过来,这说的是阮氏家主、现世仅存的偃师阮寻,听闻五年前阮府遭仇家袭击,死伤惨重,兼有多具偃甲失窃,阮家主更是从此不知所踪,音讯全无,到现在也没找着半点踪迹。 她看着长仪裹着纱绢的左眼,心里多少有些怜惜。 听说当年案发时,阮氏的家主夫人恰好带着大小姐回了荆南的方家探亲,却把自幼患眼疾、不便出门的二小姐留在阮府内,想来她是亲身历经那场血案的。当时这小姑娘才多大呢? 定是场让她刻骨铭心的噩梦吧。 虞词轻轻叹了叹,觉得这时候该安慰安慰小姑娘,但她生性孤僻不善言辞,此时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半天才憋出来一句:“集阮方两家之力,总会查出当年仇家,寻见令尊下落。” 长仪谢过她的宽慰,心里却想是不是仇家所为还不能确定,那不过是对外的说法。阮家以偃术闻名,当然不好说是自家的偃甲失控酿出大祸,便封锁了消息,用仇家生事的说法含糊盖过,知道其中内情的,要么是心腹,要么已经在那场麒麟火里丧生,故而几乎没有外人知晓。 所以她才如此好奇,究竟是谁能把那具麒麟偃甲的残片送到她手里。 …… 马车忽然停住。 长仪的思绪被打断,抱歉地冲虞词笑了笑,探着身子掀开车帘往外看去:“怎么了?有发现异常么?” 昆五郎抹了把脸,一路从雾里穿行,他身上的衣物早就被水汽夜露给打湿大半,狼狈得跟浇过雨似的,此时便有些郁闷道:“雾气太重,天也暗,什么也看不清,路都快找不着了,还能瞧出什么异常?” 长仪闻言朝四周看了看,只见雾蒙蒙一片,月光也时有时无的黯淡得很,夜里看物本来就昏晦不明,现在更是两眼抓瞎,连前头拉车的铜甲马身影都模模糊糊的。外头还又湿又冷,一会的功夫就冷得人直打颤。 昆五郎余光瞥见她的打扮,忍不住叹气,替她掖了掖披风,严严实实地把她裹在里头,商量道:“既然什么也瞧不清,不如先停着歇一歇,明儿再接着走,省得夜里瞎逛被人抹黑套麻袋……我看你那只小木鸟也开始迷糊了,刚刚引着这马原地打圈,拽都拽不住。” 长仪一听就不乐意了,下意识反驳:“怎么可能!我的小黑聪明得很,哪里可能出这种问题!” 昆五郎无奈:“我还能骗你不成?它哪里出问题我哪知道,说不定是你……你的机关用得久了出点差错,多正常啊。”他没敢说阮长仪学艺不精,有错也是机关部件的错,再不然就是柳封川先前把这偃甲冻坏了,反正就是有问题。 长仪显然也想起木甲鸟被冻在霜里那事了,半信半疑地把它召回来,捧到手里没看两眼就发现了问题所在——那对琉璃眼珠被水汽糊住了,估计模模糊糊看不清路,只凭体内的罗盘装置胡乱指引,有些地方马车过不去,铜甲马的机关眼大概也是差不多的状况,找不到路就只能原地打转。 偃甲果然还是要多拿到外边来试用,不然做出来光是放在家里摆样子,瞧上去是挺厉害的,真要用起来哪里都是问题,没实际用过还真不知道哪里应该改善,纸上谈兵终归要不得,偃术就应当在实用中发展精进。 如今太平年岁里的偃术大不如前,再没能制出妖魔战场上那些灭天绝地的拼战偃甲,估计也是这个原因吧。 说起来她这木甲鸟还是按照阿爹的图纸做出来的,这是不是说明阿爹也不是生来就那么厉害的偃术天才,他也有想不到琉璃眼珠会蒙上水汽的时候,他也需要在次次的犯错和失败中汲取经验精进偃术……阿爹和她的距离,并没有那样遥不可及。 而她,终有一天也能成长为像阿爹那样出色的偃师! …… 长仪暗自激动着,脸上的表情透出几分傻气。 昆五郎瞧见了还觉得好笑,这小祖宗怎么捧着出问题的偃甲还这么傻兮兮地咧嘴笑呢?他本来不想打扰她乐呵,但看她那发梢和披风都沾了潮气,赶紧让小姑娘躲回车里暖和去:“你回车里修你的机关吧,我在外头守夜,天亮再做打算。” 长仪终于回过神来,她也冷得紧,只是刚刚心里想着事才没觉得,这会自然从善如流地缩回车厢内,先和虞词解释两句,接着便拿手帕仔细擦拭起木甲鸟,幸亏部件上都涂着桐油,水汽渗不进去,倒不用怎么修整。 虞词看着她的动作,忽然状似不经心地来了一句:“他对你倒好。” 长仪手上动作没停,随口应道:“昆五郎?那是自然,他现在是我的人儡么。” 虞词摇摇头,显然不是这个意思,却也没有接着说什么,只是阖了眼,自顾自吐纳养神起来。 第27章 山楂和蘑菇 随后一夜无话。 山林凄冷,车厢简陋,在这样的环境里,自然不可能休息得有多舒坦。长仪歪着脑袋勉强睡了小两个时辰,就觉得浑身酸痛,起身的时候都仿佛能听见骨头嘎吱嘎吱地响。 小家伙倒是在她怀里睡得香,两颊都睡得粉扑扑的。再看旁边的虞词,还保持着昨晚上那闭目阖眸的平静模样,连姿势都没有改变分毫,周围隐隐有灵力流转,估计完全没睡,整夜都在吐纳冥想。 修士就是这点好,几天不睡都能生龙活虎的。 -- 第33页 长仪不无羡慕地想着,伸手取过行囊慢慢摸索,特意把动作放得轻又缓,没想到这点动静还是惊动了正在修炼的虞词,她睁开眼,投来询问的眼神。 “……你饿不饿呀?” 长仪眨眨眼,带些歉意地朝她笑了笑,从行囊里掏出一个细颈圆肚的甜白瓷瓶子,晃晃里头的小药丸:“我带了些辟谷丹,调过味的,吃起来有些像山楂糖。” 道界的世族子弟平时吃的都是些灵米灵蔬,在外游历时也很少会去尝试民间的普通饭食,怕沾染凡尘味,通常就以辟谷丹饱腹。不过这玩意的滋味实在不怎么样,涩涩的跟干嚼苦蜡似的。为了迎合那些仙门小姐少爷的口味,有些丹师门客便特意在炼制辟谷丹时加点甘草灵果什么的调调味,据说蜀中那带甚至还有辣锅子味的辟谷丹,阮长婉游历蜀中时就抱着尝鲜的念头带过两瓶回家,姐妹俩没嚼两下就辣得不行,吐着舌头直抽气。 虞词看了看她手里的白瓷瓶,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长仪已经倒出两粒山楂丸似的丹药捧到她眼前,她不想拂了小姑娘的好意,便伸手接过,稍稍撩起半截面纱将其送入口中,果然酸酸甜甜的跟糖丸差不多。 长仪给她分完辟谷丹,还想着也给柳封川匀两颗,结果扭头一看,原本缩在车厢角落、不跟俩姑娘挨一块的雪中客却不见了踪影,只剩那把寒刀绣川还孤伶伶地斜杵在车壁上。 他人呢? 长仪刚要问问虞词,却见她也有些讶然,顿时瞪大眼:“你也不知道?” 这可稀奇,柳封川伤及神魂,心智还没恢复,他自己能知道出去?他的好友和小家伙还都在车里呢,他要出去做什么?总不至于虞词辛辛苦苦找到他,眨眼的功夫就又没了吧,这不成心溜人嘛! 俩姑娘面面相觑,彼此眼里都是茫然不解,而后赶忙掀开车帘出去找人。 这时天还暗着,东边隐隐现出一抹鱼肚白,昆五郎手里拿着块干布,正在给拉车的铜甲马擦去身上潮气,见着她们出来还有些意外:“哟,这么早啊?” 长仪顾不上跟他闲扯打招呼,跳下车就问:“柳封川呢?他不在车里了!” “柳封川?” 昆五郎还有些不明白她焦急什么:“他是不在车里,昨儿大半夜就出来了,这不在对面那树根边蹲着么。” 啊? 长仪有些傻眼,昆五郎就给她指了指,几人顺着方向看过去,好家伙,雪白雪白的人影就蹲在前边的老树下,跟座泥塑似的一动不动。附近正好有簇灌丛,密密匝匝的枝叶将他的身形给挡去大半,不仔细看还真瞧不出来。 她更加茫然了:“他这是在做什么?” 昆五郎耸耸肩:“谁知道……从大半夜到现在都没动过,问他他也不出声,没准在看有没有路过的兔子能撞死在他身边那树上吧。” 长仪满脸无语:“当着人家的面,你少贫两句。”就算正主现在可能听不懂,人家的好友可就在身边听着呢。 虞词倒没管他们,径直走到柳封川身旁,低头蹙着眉问:“你在做什么?” 两人没跟过去,只是远远地看着,就见柳封川跟昨天那副冷冰冰、浑身放寒气的模样已是大不相同,呆呆地抱膝蹲着,闻言也不看她,慢慢竖起食指压在唇上,声音清冷,话语间竟透出满满的稚气:“嘘……我是一个蘑菇,不能说话。” …… 昆五郎和虞词的表情顿时变得一言难尽。 长仪的耳力比不上他俩,只隐隐瞧见他嘴巴动了动,却没听清声,看他们这表情太过奇怪,便扯着昆五郎的衣袖问:“他说什么?” 后者的语气颇有些不可思议:“他说他是蘑菇。” 于是长仪的表情也复杂起来,满脸的不敢置信,甚至怀疑自己的耳朵有没有出问题。 “你……” 虞词完全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保持镇定:“你病了,跟我回车里,我为你修复神魂。” 柳封川撇开脸,动作间充满孩子气:“我没病,蘑菇不会生病。” 长仪刚刚走过来就听到这句话,满脸悚然地看着堂堂的道门翘楚雪中客就这么毫无形象毫无风度可言地缩在地上假装蘑菇,与昨天那冰冷清傲的模样大相迥异,简直叫她不敢相信这是本人……不,这甚至都不像正常人! “柳道友这是怎么了?” 虞词长长叹气:“神魂受损会影响记忆乃至性格,昨日我便施术助他修复,却非朝夕所能疗愈,现下……大约是神魂起了变化,心智也随之生变。” 长仪很快反应过来:“那你要是每天都替他修复神魂,他岂不是……每天都要变?”外人瞧着是挺可乐的,也挺诡异,要是熟悉的人看见了只怕要崩溃吧。 虞词再次叹气,语气有些强硬起来,对柳封川重复道:“起来,随我回去。”后者神情呆愣,也不知道听没听到,反正是丝毫未动。 “……”虞词有些头疼。 长仪盯着他俩看了一会,忽然灵光乍现,附在她耳边悄悄出了个主意。虞词的眼神顿时变得尤其复杂,再三犹豫,还是伸出手,动作生硬地在柳封川头顶虚虚做出个“拔”的姿势,嘴里干巴巴说道:“你是蘑菇,被我拔起来了,现在你应该跟我走。” 说完只觉臊得慌,这几句说出来可太难为她了。 -- 第34页 但至少这功夫没白费,柳封川终于愿意站起来跟她回去,只是还没走出两步就又停住了步子,不等她们问起,便主动指了指他原先蹲着的地方:“我能带上朋友吗?它很好。” 长仪瞪着眼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什么朋友?树下的哪颗蘑菇么?不管是什么,虞词现在只求把人好好地带回去,尽早治好他的魂魄,此时便只管点头,让他去把什么蘑菇木耳的赶紧带上。 结果柳封川就真的蹲回树根边四处摸索着,最后找出来的却不是什么蘑菇,而是将近十寸长、通身莹碧如翡翠的一条小蛇,缠绕在他手臂上,嘶嘶地吐着蛇信,幽黑的竖瞳冷冷地盯着俩姑娘。 长仪:“……” 不愧是道门翘楚雪中客,这朋友可真不同凡响! 第28章 妖蛇和樵夫 昆五郎坐在车儿板上,悠悠道:“我觉得事情不简单。” 长仪抱着小家伙,也坐到了车外头看山景,闻言点头,小声念叨着:“我也觉得不简单。昨天咱们在山里晃悠那么多圈,都没瞧见什么活物,他才在外头蹲了几刻钟啊,就能随手捞出条蛇来,哪有这样的巧合……” 这座山头是真的静,非常静,不见活物的那种静,什么鸟啼啊虫鸣的都听不着,细算起来,那条幽碧小蛇竟然是他们进山以来见到的唯一活物! 让人不得不在意。 所以尽管长仪觉得跟条野蛇共处车厢内颇有些瘆人,也没有拒绝柳封川把他的新朋友带着走,但到底不能完全接受,于是便借口吹吹风透透气,避到了外边。她掀开车帘往里瞧了两眼,就见虞词正专心给柳封川运功疗伤,那条小蛇竟然大咧咧地盘在他肩头,脑袋高高昂起,神气得很! 似乎感觉到长仪在打量它,还扭过头来径直与她对视,蛇瞳幽幽闪着冷光。 它还能通灵不成? 长仪小声嘀咕两句,放下车帘,转头就拿来问昆五郎:“你先前不是察觉出小家伙身带邪气么,那你能不能看出那条蛇有没有开智,或者身上有没有妖气?我总觉得它不像寻常野蛇,颜色那样通透的碧蛇我还没见过呢。” 昆五郎忍不住笑:“普通的竹叶青蛇就长那样,不稀奇,但那玩意毒得很,阮家肯定不能放任这种毒物溜进自己地盘里,更不会让自家小姐接触到,你没见过也不奇怪。” 长仪眨眨眼:“普通的蛇就未必不能开智,你瞧出来些什么?” 他含笑摇头:“什么都没瞧出来。” 长仪有些怀疑地看着他,事情不简单可是他先提出来的,能有此结论就说明他必然发现了什么,长仪不信他会没有依据凭空猜测。 他没有解释,但却借着伸懒腰的动作,拿手臂侧挡住脸,小幅度地转过头,朝她比着口型。 ——蛇妖。 长仪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要知道这青羊山的地方也不小,方圆好十几里呢,就算有再多的狼豺野兽也不可能把山里所有的活物吃尽,毒瘴毒壤的解释也说不太通,毕竟草木还葳蕤长着,他们过了一夜也都好好的没中毒。 于是就只剩下妖兽盘踞山中,强大的威压使得百兽纷纷逃散的可能了。就算还有那胆大没逃走的,至少也会在妖兽靠近时远远地避开来,如果这条妖蛇早早就跟上他们,就难怪他们途中遇不着其他活物了。 其实妖蛊作祟戮尽百兽也说得通,但既然已经冒出来这么条妖蛇,长仪还是更倾向于前一种说法,而且这没准还能解释另一件事——山神。 她明白昆五郎不想让旁人听见他们的谈话,于是装作百无聊赖、托腮看景的模样,借着这动作的遮掩,无声地回以口型:你说山神会不会就是它? 昆五郎耸耸肩:谁知道呢? 两人默然对视片刻后,他又认真叮嘱长仪留心别跟那条蛇靠太近,先不提它妖力如何,光是普通的蛇毒也够难应付的。虽然他不反对带着这么条妖蛇上路,但那是为了将计就计静观其变,把变数拴在眼皮底下总好过留在暗处生事,但这样做如果真让小姑娘陷进危险里,他也不乐意。 且行且看吧。 …… 他们花上小半天的功夫,来回走了几遍盘山道,除了太过静寂,也没发现别的异样。想去其他的地方瞧瞧吧,那林木实在繁茂,马车挤不进去,须得弃车步行,而且总跟没头苍蝇似的乱闯乱逛也不是办法,山林那么大,慢慢找过来得花多少功夫,还未必能发现什么蛛丝马迹。 昆五郎就说要不咱去问问那群村民,他们不是年年都祭神么,多少该知道祭品放哪里,又大概在哪里被取走的,顺着这线索查也容易些。更深的用意他却没说,他想瞧瞧柳封川和那条妖蛇对这提议都有些什么反应,或者村民对他们的反应,算是有借此试探的意思。 长仪跟他商量过,自然顺着他。柳封川还在车里蹲着装蘑菇不说话,这时也没人会征求他的意见,但虞词替他做了主,她说好。 于是接下来的行动就这么定了。 长仪跟虞词问清楚那山村的大致方位,便支使着木甲鸟探明路线引他们过去,路上都还顺顺利利的,在离那山村还有约莫三里处,正巧迎面遇见了一个背着柴刀的络腮胡子樵夫。 虞词认出来那是她先前见到的,祭神仪队里捧牲的其中一人,于是便让昆五郎停了车,走近前叫住那樵夫。 -- 第35页 他也还记得虞词,顿时瞪大眼:“你、你不是……”他神色骇然,说话都磕磕巴巴的,叫人听着费劲,“……你竟还回来……那祭礼,那纸人!纸人!” 虞词看他吓得不轻,也挺无奈,只好缓声解释:“那是道门术法,不会害人。” 但她天生就那副冷冰冰模样,再怎么想变亲和些,那眼角眉梢也软和不下来,仍是让那樵夫怵得慌,好好的大老爷们,虎背熊腰,还留着粗犷的络腮胡子,也算威武堂堂,却被吓得畏畏缩缩的,连声音都在颤。 长仪瞧着好笑,连忙凑上去宽慰他,再将他们的来意仔细说来。小姑娘模样娇娇俏俏的,杏眼猫儿唇,绷着脸时都仿佛带几分笑,端的是乖巧讨喜。虽然左眼缠着绢纱有些古怪,但她多会说话啊,三两句就引得那大汉放松下来,再看虞词时尽管还有点忌惮,到底没再怕得发颤。 他听完长仪的解释,并没有直接告诉他们有关祭神的事情,而是有些磕巴地说什么祭山神是他们村子延续了几十年的传统啦,什么山神确实有保佑他们啦,诸如此类的含糊话。还说过去有一回连月暴雨塌了山,落石和山洪把他们村子侧边的田地都冲坏了大半,但却在离老刘头家几丈远的地方生生地停住了,那块大石头老吓人哩,要是滚过去肯定能把老刘头的泥瓦屋砸破,定是被山神给拦住了,山神护着他们村子,护着村里的房屋和人半点没被山洪波及。 东扯西扯地绕了一大圈,简单说来就是山神对他们村子挺好的,只是最近不高兴才把山林冻住了,村里人都想着多送点东西把山神哄高兴,没人想过灭掉山神。你们说山神其实是妖邪,那对不住,你们说了不算,也不能你们说除掉就除掉,好歹山神庇佑了村子这么多年,他要回去跟乡亲们商量过再做决定。 第29章 世家的门风 几人都被他扯东扯西说得昏头涨脑,偏偏还尽是些迷信愚昧之词,话里话外都在维护那所谓山神,听得众人都十分无奈。 长仪有些好奇,凑近虞词小声问道:“听起来他们还挺乐意供奉山神的,你那时候是怎么说服他们,让他们把祭礼交给你代为祭送的?” 虞词默了默:“有人不想送姑娘去祭神。” 说完停顿了小半晌,有几分难为情地补充道:“而且我施了点术法……”影响了他们的想法。 长仪惊讶地瞪大眼,不对普通凡人出手是道界不成文的规矩,但想到虞词所属的诡道行事向来随心率性的,道门正统的那些规矩大概管不着他们,也就释然了,转头对那樵夫接着道:“这位大哥,我们并非要对山神做什么,只想打听打听以往祭神都是在哪里进上供奉的,有些好奇罢了。” “这……” 小姑娘的面子还是很好使的,那樵夫的态度有些松动,忌惮地看了眼她身边的虞词,到底没有松口:“我做不得主,这事……还是要跟村长和元仙师商量过。” 元仙师? 长仪微微拧起眉,不是说村民请不来修士,才一直供奉着山神的么,这哪里冒出来一个仙师?而且哪个仙师会让村民继续祭神的,不帮他们除掉假冒山神的妖邪也便罢了,哪有由着他们拿活生生的姑娘送神的道理,这算哪门子的仙师? 她委婉地问了问这位元仙师,樵夫对他似乎颇为推崇:“元仙师啊……那仙家本领别提多神奇了!听说还是什么仙门来的,咱们这些粗人也不清楚,这回山神发怒降霜,就是他跟山神说上了话,咱们才知道该怎么办,还有昨儿那些吓死个人的黑衣纸人,也是……” 说着说着就想起来那些纸人是谁支使的,顿时卡了壳,小心翼翼地拿余光瞟虞词的神色,不敢再提。 听这话,用活人祭神的主意,竟然还是那什么仙师提出来的! 岂不是愚弄山民么! 长仪听着就来气:这跟外边那些坑蒙拐骗的半仙有什么区别?还自称是仙门来的,呸,哪个仙门世家要是出了这种满口胡话误人子弟的玩意,那是生生给自家抹黑,给整个道界抹黑,不如趁早清理门户为好! 元仙师……元家…… 她倒没怀疑夔州元家、几百年老牌世族的教养门风,只猜测着是不是有人冒充元家子弟来败坏其名声。但无论出于什么目的,这都切切实实是在给全道门脸上抹黑,不为别的,就为了维护道门声誉,她也得去会会这位“仙师”。 虞词已经先她一步对那樵夫道:“我们与你同去。” 樵夫看她两眼,嘴上又开始磕巴:“不、不劳几位……村里贫、贫苦,招待不周……” 他们都说不打紧,但架不住他坚持,而且看这汉子战战兢兢的模样也是可怜,就只好放他自己回去,怕他心里紧张便没有跟着,只远远地守在马车这里等。 …… 目送那樵夫如释重负地快步离去,几人面面相觑。 长仪开玩笑道:“我以为你刚刚也会施术让他把事情说出来的。” 虞词淡淡瞥她一眼:“你们道门正统不是有规矩?” 这话让长仪听得愣了愣:所以虞词是因为有她在身边,照顾着她的感受,才没有当着她的面对普通人施术,没有破坏这条她本不用遵守的规矩? 接着又听虞词叹道:“凡人受不住多次术法的影响……昨日紧着进山,不及问清祭神地点。”早知道就趁着昨天那次施术,把事情问得清楚些,就能省了今天的功夫。 -- 第36页 长仪再次确认这位诡道修士的心地是真挺不错的,此时便宽慰道:“没事,过会儿也能问出来。” 昆五郎本来靠在车壁上,安静地看顾着小家伙,没插嘴她们跟那樵夫的交谈,此时却忽然沉声开口道:“恐怕不简单。” 俩姑娘都转头看他,后者摸着下巴:“只是有预感……那人对你的态度不对,很不对劲。”他的视线指向虞词,“你应该也注意到了,那人看你的眼神,惊讶,恐惧,深深的忌惮,还有愤怒……哪里来的怒气呢?” 他难得正经,叫长仪看着还有些不习惯:“你说清楚,说重点。” “重点是……”昆五郎拖长尾音吊足了她的胃口,才摊手道,“我也不知道,我只是把我看见的随便说说,更详细更清楚的就有待小姐您去发掘……哎,别拧别拧,拧破这身皮子可没地方换去!” 长仪松开拧着他胳膊的手,恶狠狠瞪他。 这人……真讨厌啊,也不知道阮尊师是怎么做出这种性子的偃甲的,得费好大耐心才能忍住没把他拆成碎渣渣吧? …… 虞词没有管他俩如何打闹,径直走到车儿板前,那里本来是昆五郎坐着赶车的地方,现在却被黑发白衣的柳封川给霸占了,他抱着膝盖,可怜兮兮地坐在那里盯着她瞧,原本颀长高大的身形委屈地缩起来,几乎挤成了一团。 虞词忍不住叹气:“不是让你待在车里?” 柳封川回答得还挺认真:“我是蒲公英,风一吹就要飘出来的。” 蒲、蒲公英?! 旁边的长仪目瞪口呆:先前不还自称是蘑菇嘛?她们就下车说这么两句话的功夫,他竟连种类都变了,不当蘑菇,改当蒲公英?虽然横竖都是植物,但差别还是挺大的,蘑菇不能挪窝吧,蒲公英可是到处散的,他可千万别学着四处乱跑,到时再找不着人。 接着很快她就想明白了:哦,虞词刚刚给他运功疗伤来着,神魂发生变化,估计记忆什么的也跟着又变了……这可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一时一变的,周围人瞧着都替他心累! 话说等他伤愈之后,他还会记得自己这么些荒唐事么?堂堂的道门俊英雪中客,装蘑菇,装蒲公英,到处蹲……噗! 长仪觉得自己可能无意中掌握了这位著名散修在未来不堪回首的轶事,而且还很多。 第30章 来者势汹汹 昆五郎在这时轻轻拍了拍她的肩,示意她去看小家伙,长仪一低头就见这孩子正仰着小脸,认真地盯着柳封川。 再仔细循着目光瞧去,才发现他看的可能不是大人,而是盘在人家肩膀上的那条碧蛇,眼神灼灼,看得尤其专注,引得那蛇也探着脑袋跟他对视。 这场面让长仪瞧得心惊肉跳,生怕小孩子不懂事把蛇惹着,或者毒蛇忽然暴起给他来两口。她赶忙要带他离远些,小家伙就趁着自己被抱起来的眨眼功夫,闪电似地伸手一捞…… 这猝不及防的,连昆五郎抬手去拦都慢了半分,长仪甚至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他的手里多出来一条碧莹莹的东西,还在扭啊扭的。 她就觉得眼前一黑。 这时候还是昆五郎靠得住,眼见拦不成,伸出的手便迅速一转,牢牢钳住那蛇的脑袋,横竖他不怕咬也不怕毒,自然没有顾忌,顺便再把小家伙给抱过去,放到车儿板上,几人都紧张地盯着他瞧。 小家伙估计还觉得大家都看他是种鼓励的意思,神色间竟然透出几分兴奋,抓着那蛇尾巴就啊呜一口啃下去,动作跟之前吃妖蛊几乎没什么差别。 众人都有些傻眼。 这孩子……个头就这么丁点,胆子却真不小!什么都敢抓,什么都敢往嘴里送啊! 昆五郎努力保持着面上的冷静,一边把蛇身从小家伙手里嘴里抽出来,一边镇定地解释:“见笑了,这孩子饿的时候就爱乱吃东西。” 他的语气很淡然,仿佛这不过是件寻常小事,那蛇不是活生生的,也不会有毒,小孩饿极了要啃蛇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俩姑娘瞧他的眼神都怪异起来。 长仪是见识过小家伙吃妖蛊时那不忍直视的模样的,这时就猜测可能妖蛇也在黑麒麟的菜谱里?毕竟都算妖邪么,麒麟也是万兽之首,能摆上餐桌的物种范围可能就比较大……真正叫她惊讶的是昆五郎睁眼说瞎话的功夫,那语气,那架势,说实话还真挺能唬人的。 可惜说的话太扯,显然没人信。 在俩姑娘诡异的目光注视下,昆五郎躲开了小家伙想要抢回食物的动作,郑重地将那条蛇放回柳封川的左肩上,还特意把它盘回原先的姿势,自认为很贴心地开口:“给,你朋友,完璧归赵了。” 柳封川有些茫然地抬眼看他:“……” 那条妖蛇倒是警醒,不知道是不是察觉出了小家伙的血脉,被啃上两口竟然都不敢呲一呲牙,甩着尾巴迅速地顺着它“朋友”的胳膊滑进袖子里缩起来,瞧着胆小得很,在柳封川那身雪白雪白的袍子上留下一道不太明显的口水辙子。 昆五郎瞧出来了,尴尬地轻咳两声,有意岔开话题:“那樵夫怎么还没回来?” 长仪很不给面子地拆台:“人家才刚走。” 他噎了噎,无奈地瞧着她。长仪朝他撇撇嘴,让他不用想着绕过这节,明眼人都能看出这里头有问题,好好的小孩险些就要生吞活蛇,这事情轻易略不过去,有功夫还不如想想该怎么解释。 -- 第37页 果然就见虞词看过来了:“这孩子……” 他苦笑道:“你也瞧过他本来的模样,有没有麒麟血脉虽不好说,但那眼睛一看就非常人所能有,大抵……平时吃的也跟咱们有些不同。”既没提先前妖蛊的事,也没说他怀疑那条蛇同属妖邪,这么说一半藏一半的,也算不得错,只留提问的人自己猜测便是。 虞词点点头,算是接受了这说法,她现在最关心的只有柳封川,其余对她而言并不十分重要。 小家伙有些委屈地盯着柳封川的袖子瞧,饿得开始啃手指。长仪注意到,就说要不然碾碎两粒辟谷丹喂他充饥?先前喂过糕点,结果这孩子完全不感兴趣,半点都不沾。 昆五郎满脸不赞同,先不说小孩能不能承受住药力,他要真的是麒麟,区区辟谷丹哪里能打发得了他?人家本来就得吃些妖兽邪物的来获取灵力,即便弄不来这些,也没听过麒麟去吃素的,辟谷丹和糕点还是算了,只能委屈他先等等,待会上路时再顺便去打两只野兔雉鸡的给他。 再不行就索性拿那蛇顶上吧,横竖也不重要。 他们这里商量得挺好,那头的碧蛇听得忍不住颤了颤,可惜唯一的盟友现在只顾着装蘑菇装蒲公英,没法帮它说两句好话,不由担忧起自己的小命来。 所幸很快这群人的注意就从它身上转移了。 ——他们听见了远处来人的动静。 …… “嚯,这樵夫回去找人商量的阵仗可真不小啊!”昆五郎听着声,忍不住感慨,“脚步乱得很,少说也要有好几十号人吧,这是全村都跑出来欢迎咱们呢?” 他这么说着玩笑话,面色却很快沉下来了,旁边虞词的脸色也不好看,倒让长仪好奇发生了什么。她的耳力比不上这两人,就支使着木甲鸟飞过去瞧瞧,待看清前边路上的情况后,也跟着拧起了眉头。 正如他所说,人来得很多,瞧着应该都是村里的青壮,一群魁梧精壮的大老爷们扛着柴刀锄头、斧子砍镰,气势汹汹地快步朝这边来,怎么看都是来者不善的意思。领头的男子倒不像普通山民,穿着白色道袍,相貌平平没什么特点,长仪猜测他可能就是那位元仙师。他身边跟着的赫然是先前那樵夫,同样提着柴刀,却是一副凶神恶煞模样,跟当时的懦弱胆怯简直判若两人。 长仪把看到的景象跟他俩大致说了,几人虽然不明白发生何事,却都提起了警惕,先把柳封川哄回车厢里防着让人瞧见,后来长仪也带着小家伙避了进去,只留虞词和昆五郎在外头瞧着是什么情况。 不多时,远处浩浩荡荡的一群人就到了近前,还没等昆五郎打声招呼问清来意,那队伍里头就有人暴跳如雷地喊道:“妖女!你为何要杀了云儿?!” 跟着就是纷纷杂杂的质问声,此起彼伏。 “多好的姑娘啊,妖女,你怎么能狠心对她动手?” “老刘头就指望着云儿这闺女过活,咱们不为别的,也要为父女俩讨个公道!” “让她给云儿偿命!” …… 第31章 吃人的公道 云儿是谁? 不仅车厢内听着动静的长仪这样想,外头正被那些柴刀锄头指着的昆五郎也觉得莫名其妙的,还是虞词稍加回忆后,才想起来那位穿着朴素的红嫁衣、朝她笑得温婉明丽的少女。 “云儿……是你们送去祭神的姑娘?” 长仪听见她这样问,于是也明白过来这位应该就是原本的山神新娘,按理说虞词接替了她去祭神,那这姑娘应该回家安生过日子才对,怎么听村民们的意思,她好像……出事了?而且他们还以为是虞词害的? 开什么玩笑,虞词明明就好心救下她,让她摆脱了活祭品的命运,不说能得两句感谢吧,怎么反倒把姑娘出事怪罪到她头上了?简直不知所谓! 长仪想想都替她生气,却还听她平静问道:“云儿怎么了?” “怎么了?”村民里有人冷冷嗤道,“妖女,你还有脸说?哼,明知故问!” “昨日不知你使了什么妖法,竟然让负责祭神的祥贵他们糊里糊涂的就把祭品交给你,连云儿也被你用妖术哄了去!村里人找了大半夜才在山里找着人,可怜那云儿的尸身都被野狼啃得不成样了!” “造孽啊,老刘头就剩下这么一个闺女,当命根似的!当场就厥过去,现在还搁屋里昏着醒不过来呢!那是多好的姑娘……妖女,你怎么忍心,怎么忍心啊!” …… 他们一口一个妖女,让几人听得都忍不住皱眉。虞词却还算平静,她身为诡道修士,更难听的话都听过,只是没想到那姑娘后来竟遭此变故,听着这些多少有些唏嘘:“我并未带走云儿,她当时随着其他人回去了。” 可那些村民却不信,七嘴八舌的仍在数着虞词的罪行,纷纷含悲带泪地回忆云儿生前是个多么贤惠能干的姑娘,对老父有多么孝顺,对乡邻又有多么亲切,就算自家的日子都过不好,也会接济村里更艰难的人家,还有的甚至把云儿给她家闺女绣过帕子这种事情都拿出来说。 仿佛不跟着赞颂两句死者,就会显得自己与其余人脱节,显得自己不够高尚。 车厢内的长仪听着这些话,除了更加替那姑娘惋惜之外,便只想冷笑——姑娘这么好,你们为什么还要送她去祭神?无非就是瞧人家户丁凋敝,只有老父弱女的,孤苦无助好欺负罢了! -- 第38页 虞词也是这么冷笑着问他们的,顿时就让那些村民卡了壳,支支吾吾答不上来,满口的正义之词也歇住了,现场顿时陷入这种可笑又讽刺的沉默中。 好半晌,不知道是谁先找回了舌头,渐渐的说话声便又大起来,就像正义和道理又重新回到了他们那边,个个都义正言辞的。 有的说山神庇佑了村里这么多年,他们应当把最好的最美的姑娘献给山神——这是慷他人之慨的。 有的说老刘头家当年就是被山神护着才从塌山中幸免于难的,不然那块大石头早就把他们一家都砸死了,现在由他闺女来报答山神的庇佑之恩也是理所应当——这是没道理就强行安上道理的。 还有的说他们也是没办法,山神点名要的姑娘,不给的话山神就要发怒的,到时候山林田地都被霜冻住,乡亲们都没法种地没法打猎,老刘头家也讨不着好,还不如为大家着想,牺牲一个姑娘,换得全村安宁——这是占着大义就理直气壮要求别人牺牲的。 …… 好一出人间百态! 长仪忽然就不想听了,句句都是扯着公道大旗掩饰的屁话,句句都是对那可怜的姑娘和她的年迈老父的糟蹋!她忽然调动心魂,附了一缕在那只木甲鸟上,她要看看这些人说话时都是什么样的嘴脸! 果不出其然,都是理直气壮满脸公道的模样。虞词面无表情的,连平时嬉皮笑脸没个正经的昆五郎都拉下脸来,可见也被气得不轻。 长仪还注意到,原先领头那个穿白色道袍的男子没有说话,就站在队伍侧边不太显眼、但非常有利于观察全局的位置上,始终保持着淡淡平和的微笑,安静听着村民们说话,仿佛对这些都毫不在意,视线却时不时就往虞词身上乱飘。 她忍不住拧起眉:这人……总给她不太舒服的感觉,同样是白袍子,柳封川穿着是清冷出尘,就算蹲着装蘑菇时也给人干干净净的感觉,让他穿来却总有些不协调,完全没有道门修士的那种清正之气。 这自称仙师的人到底哪里冒出来的? “愚不可及。” 她正观察得入神时,冷不防就听见耳畔响起陌生的男声,吓得她险些蹦起来,好悬忍住了没发出声响,可也半晌没缓过劲来,心里还在怦怦跳。 谁在车里说话? 她首先就想到柳封川,可转脸看去,那人还在安静地蹲着,也不知道现在装的是蘑菇还是蒲公英或者别的,总之垂着眼闭着嘴,瞧着安分得很,而且他的声音偏向冷冽沉静,刚才的声音却听着温温润润、清清朗朗的,要更柔和几分。 接着就看向小家伙,他当然不可能发出那道听起来像青年男子的声音,但他扯了扯长仪的衣袂,抬手给她指了个方向。 长仪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映入眼帘的是一截雪白雪白的袖子,她这时才发现原来雪中客的衣服并不是全素的,其实还用颜色相近的银线在上边绣了花,不过绣的不是寻常的花影竹节,而是各种符咒,像这个应该是避水符,那个似乎是涤尘符,怪不得他在地上连蹲带坐的都没把衣服弄脏…… 看着看着,袖子里有什么东西动了动,从那布料下边忽然探出来一个碧绿色的蛇脑袋,恰好跟她眼对眼地撞了视线。 长仪:“……” 那条蛇嘶嘶地吐着信子,慢悠悠地甩着尾巴盘到柳封川的肩膀上,刚好跟她高度齐平,挨得还挺近,长仪能瞧见它的墨色竖瞳外缘竟然还有极细极细的一圈银色,正想着这是不是有什么说道时,耳畔又响起来那道声音:“那道士满身邪气,有意误导村民,其心可诛。” 第32章 邪器红铜镜 长仪盯着那条碧蛇瞧:“是你在说话?” 碧蛇晃了晃脑袋:“小生唐突,并非有意惊吓姑娘,还请勿怪。” 她听着还挺有意思,这条蛇既然能口吐人言,想来确实是妖物无疑,但这文绉绉的腔调究竟从哪里学来的,倒挺有礼数么……还自称小生,难不成竟是条读过书、进过学的妖蛇? 她觉得有趣,就没急着把它制住,还有心思问了两句:“你认识那人?” “小生与他素未谋面,但能察觉邪气,此人或是修行异功,或是身怀邪器,姑娘须得小心提防。” 它特意提醒,也算好心。长仪点点头:“那你呢?是不是也该说说你跟着我们的缘由?” “……” 碧蛇甩着尾巴,装作没听见的样子,闪电似的溜回了柳封川衣袖里藏着,小家伙盯着它最后消失的地方还舔了舔唇。 罢了。 长仪心想不急,它暴露身份后依然赖着不走,想来必有所图,早晚能问出来。她还记得从前阮府的老管家发现新招进来的护院中有个好像不太对劲,拿来问家主要不要把人请出去,阿爹当时却说不着急。 放在那里瞧着,是神是鬼,总会显形的。 后来果然就发现那人偷偷绘制偃甲图样,还想方设法地打听机械库房的消息,听说连从阿爹天工房里运出的废纸零件都想偷出去。细查才知道他原来是被某个以炼器机关立身的小家族派来偷师的。拔出萝卜带出泥,顺着他查下去又揪出来四五个心怀鬼胎的,其中甚至还有待在府里近十年的内院护卫,平时老实得很,就因为表现忠厚还被派去看守库房,要是没有那人露出马脚,谁也想不到他竟然有问题! -- 第39页 所以她也不能急,就把这妖蛇放在身边瞧着,不愁它露不出马脚。 长仪将这件事暂时压下,转而继续关注着外边的情况。此时那群村民已经歇住了七嘴八舌的嚷嚷,也没敢轻易动手,或是忌惮或是激愤地盯着虞词。昆五郎始终不发一言,暗暗打量着对面的白袍仙师。 那白袍仙师也没说话,但却不着痕迹地给旁边人使了个眼色,他旁边正是先前他们遇见的樵夫,那樵夫立即会意,高声喊道:“咱们定要为云儿讨回公道!杀了这妖女给云儿偿命!” 长仪忍不住冷哼:当时看他畏畏缩缩的,现在倒有胆色,不过是个两面三刀、狐假虎威的小人! …… 村民们的胆气却仿佛都被这句话激起来了,嘴里呀呀哇哇地喊着,气势浩荡地举着柴刀锄头等物纷纷朝虞词冲去,后者却面色平静,甚至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只轻飘飘地抬起手,顿时就从地下腾起浓郁的黑水雾,硬生生地缠住他们的手脚,不让他们再往前半步。 白袍仙师的脸色微变。 长仪注意到他的变化,两条秀眉拧得紧紧的:这修士真不是东西,竟然鼓动肉体凡胎的村民们替他去试虞词的手段,要是虞词不顾及他们的性命,这些凡人哪里扛得住道术的攻击?可同样的,如果她在乎这些人命,或者顾忌着道门规矩不对凡人施术,那必然束手束脚施展不开……此举实在阴毒! 可惜村民们并不知道其中说法,还嚷道:“妖术!这是妖术!……果然是妖女!当时云儿他们必定是被这样控制住的!” “诸位还请慎言。” 昆五郎终于忍不住开口,半是因为这越说越不像话,半是看不得这么多大老爷们联合起来为难一个姑娘,虽然这姑娘单手都能把他们全摁在地上打:“诸位口口声声说她杀害云儿姑娘,可有证据?可莫要凭空污人清白!” 当即就有人应道:“妖邪生性残虐,必定害人不少,还要什么证据?!” 昆五郎听得直摇头,可算是体会到什么叫有理说不通了,人家根本就不跟你讲理。 这时却见那白袍仙师终于站了出来,义正言辞道:“正是如此,妖女害人是天性,本仙师今日定会铲除妖邪,还尔等太平公道!” 说着便祭出自己的法器,是面锈迹斑驳的红铜镜,他捧着那镜子对准虞词,镜面模糊得很,雾蒙蒙什么都瞧不清,周围萦绕着淡淡的灵力光华,明艳艳的红色。 虞词还没做出反应,昆五郎脸色却变了变,表情凝重地退开几步,避过那铜镜能照到的地方,竟像是有些忌惮。 什么东西能让他都避其锋芒? 长仪觉得古怪,想控制木甲鸟凑近些瞧瞧,又怕引起他们注意,正犹豫着,忽然听那妖蛇的声音再次响起:“姑娘留心,那铜镜邪异非常,小生能察觉到极强的厉鬼怨念残留其上……似乎是件与魂魄相关的邪器,切莫掉以轻心。” “你能看到外边的情形?” “小生自有手段。” 她拧起眉,魂魄这东西挺玄虚,等闲斗法触不及魂魄的层面,可一旦被伤到半点,轻则痴痴傻傻,重则魂飞魄散再无轮回。谁都不会拿这玩意开玩笑,她也不敢冒险,那木甲鸟身上还系着她一缕心魂呢,闻言便避远了些。 同时却有些好奇——昆五郎是人儡偃甲,举止思想再像人,也终究不是人,严格来说只开启了灵智,跟器灵相仿佛,却凝不成真正意义上的魂魄,那他为什么要忌惮这件邪器呢? 她心里存着疑问,却没表现出来。此时身边能跟她说话的就只有这么条妖蛇,她便没管什么两族偏见隔阂的,商量道:“那依你看,应该如何应对这法器?” 那温润清朗的男声轻轻低笑:“姑娘不必忧心,论起魂魄,再没有比诡道更精于此道的了。” 说得有理,那邪器厉害,诡道的拘魂遣灵术也不是白给的,那可有着上千年传承的底蕴,怎么想都不会差到哪里去。 更何况她可没忘记,柳封川就是因为神魂受损才变成这副模样,现在又恰好有手持这邪器的莫名其妙的仙师出现,虞词恐怕是不会放过他,自然会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着,确实用不着怎么担忧。 于是她便稍稍安了心,静观其变。 第33章 真相大白时 虞词果然平静得很,不避不退地由着那铜镜照着自己,眼神冷厉地看向白袍仙师,大概也发觉了这件法器的特殊之处,接着很容易就能联想到柳封川的伤势,目光中不由得带出几分凛然怒意来。 她镇定自若的,对面那位仙师可就不太淡定了。他狠狠咬破手指,在铜镜的镜面上抹了两道心头血,嘴里念念有词的,那法器散发出的灵力光华霎时更亮几分,渐浓渐深,红艳艳的晃人眼。 长仪隐隐瞧见那镜面中央似乎出现了什么图案,像被画扁的法阵,又像只半睁不睁的鬼目。 但虞词依然面不改色,甚至还挑衅似的径直看向镜面,眼里淡淡的嘲讽让那白袍仙师瞧得惊怒交加,咬咬牙再次施术催动法器。这回那铜镜周围的光华几乎要凝成实质形的血雾,氤氲流转,仿佛随时会朝虞词扑来,镜面中央的鬼目似乎受到感召,一点一点慢慢睁开,尤其妖异诡谲。 周围陡然陷入静寂,仿佛整片天地都沉进了荒无生气的孤渊,死寂,阴冷,枯朽,眼前恍惚还能看见深不见底的冥河忘川水,长仪甚至有种心魂都被揪紧的感觉,像要被那只眼吸进去似的,吓得她立即默念起固魂定心的咒文来。 -- 第40页 这法器竟然如此邪异! 她暗暗心惊,不由得就担忧起直面着铜镜威力的那人。 虞词却仍是那副淡淡然的平静模样,直到鬼目完全睁开时,才不紧不慢地开口道:“锁魂镜,最初的那面已经被先祖毁掉,这是后来仿制的?” 那白袍仙师的表情有一瞬错愕。 虞词没等他回应,自顾自地说下去:“九九含冤魂,九九厉怨魂,九九恶鬼魂,九九天邪魂,于童子血池中尽数炼化,再取黄泉海底的红海矿,祭炼打磨成镜,可召请黄泉鬼目,锁人魂魄,炼化成鬼使听己差遣。” “黄泉海千年前毁于妖魔一战,此后世间再难寻红海矿。你手中的锁魂镜不论用何材料替代,都无法请出真正的黄泉鬼目。” 虞词颇为不屑地轻嗤:“残次品罢了!” “你!”她所言无误,那白袍仙师瞧她的眼神顿时变得惊疑不定,带着几分忌惮和戒备,“你怎么……你究竟是什么来路?” 虞词与他对视着,竟然轻轻笑了:“锁魂镜和黄泉鬼目,都不过是东施效颦的产物,如今遇见正主,你竟瞧不出?” 拘魂遣灵术! 那白袍修士总算想起来自己引以为傲的法宝是在效仿哪门术法,先前这女子召出的黑水雾……黑水雾,那不是邪术,那是阴气,召遣亡灵的阴气!可为何他没察觉到亡魂该有的浓厉怨气?……这不应当,不应当啊! 他下意识反驳道:“不可能!诡道魂术怎会是这模样?!” “可悲。” 虞词淡淡叹道:“在你死前,便好好见识真正的拘魂遣灵。”她的目光转向对面那些听得懵懂呆滞的村民,轻飘飘地扫了一圈,“诸位也请看好,云儿遇害的证据。” 说完也不管他们能不能听懂,抬手掐诀结印,周围黑水雾瞬间大盛,不多时便将那些铜镜血雾的势头完全盖过,她露在面纱外的凌厉凤眼竟渐渐被黑色的瞳孔扩散占满,里头隐隐浮现出金色的阵文,似乎跟铜镜里那什么黄泉鬼目的花纹差不多,同样的妖异,却没有那么邪性。 白袍仙师不甘示弱地催动法器与她抗衡,可镜面中那只残次的鬼目与虞词对视不过片刻,竟然像被刺痛似的猛地闭阖! ——咔嚓。 魂术间的斗法通常很安静,静到可以清楚听见细微的破裂声,白袍仙师颓然地从喉中咳出一口血,手中铜镜的镜面赫然现出细细密密的小裂纹。 比之前浓郁数倍的血雾从铜镜里钻了出来,雾中竟隐隐闪现出模糊的鬼面和人脸。白袍仙师不敢置信地瞪大眼,他看见了早些年被他用铜镜吸走神魂的修士,被他师父拿去炼化法器的生魂,还有许许多多他不认识的人…… 他心里涌出深深的恐惧。 他预见了自己的结局。 可他刚想求饶,就被黑水雾缠上了脸,牢牢封住嘴,连半个字都吐不出来,只能骇然地盯着升腾在他头顶的血雾发抖。 …… 眼前红影闪过,一个纤瘦窈窕的人形忽然出现在他面前,朴素的红嫁衣只简单绣了些吉祥纹,柳叶眉,瑞凤眼,容貌姣好,温婉明丽,笑起来时左颊下会现出浅浅的梨涡。 早就被现下场面惊呆的村民中忽然有人忍不住喊出声:“云儿?!” 云儿的魂魄本不该在青天白日里出现,全赖于虞词替她维持形态,就这样也还是忽隐忽现的,随时可能消散。她点点头,眼中含泪:“王二哥,是我。” “云儿,你怎么……” “王二哥,是那元仙师害死我的!他不是什么仙门子弟,他是妖道!他的法器,那面铜镜,好可怕,好可怕……” “什么……云儿,到底是怎么回事?不是这妖女从山神祭中故意截下你?” “不,与这位姑娘无关……是那妖道!”云儿含着泪,脸上浮现出浓浓的怨怼之色,恨恨咬牙,“从一开始,加礼祭神就是他编出来的说法,他根本就没有本事与山神交流!不过是为了骗咱们的东西,说要姑娘嫁给山神,也只是为了要对我、对我……” 云儿实在说不下去,掩面而泣。 村民们面面相觑,话都哽在喉咙里说不出,谁也没想到事情竟会是这样的,再看那白袍仙师头顶上盘旋的血雾和怨灵,哪里像是正经道门修士的模样? 现场沉默好半晌,云儿才终于平复心情,擦了擦泪,艰难地说下去:“这位姑娘接替了祭神队仪,那妖道见计不成,便用他那法器迷了我,让我糊里糊涂就跟他拐到林子里,要对我、对我……行那事,我不从,他就收了我的魂……” “……他当时跟着祭神的队仪,看见这位姑娘,也贪慕上姑娘的容色,这回也是故意骗乡亲们,好帮他抓住这位姑娘……他是妖道!害人的妖道!” 云儿说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 那些村民们终于弄清楚背后的真相,看向虞词的眼神就有些尴尬躲闪,竟不知道该说什么,看向那所谓仙师的目光就纷纷带着恨,带着怒,恨不得用眼神活剥这妖道! …… 虞词没管他们如何想,眼看已经真相大白,便仰起脸,朝那些氤氲在空中的血雾淡淡点头致意:“做你们想做的事,我送你们入轮回。” 于是浓郁的血雾顿时气势汹汹地朝白袍妖道扑过去,虞词也撤回了自己的灵力,那妖道终于能开口说话了,可他只来得及吐出一个“求”字,剩下的话都淹没在凄厉的惨叫声和令人胆寒的万鬼尖啸中。 -- 第41页 长仪见势不对,连忙喊道:“好歹留口气,还得问他话呢!” 虞词的语气有些森森凉凉的:“放心,命没了,魂魄还在,照样能问。” 她忍不住颤了颤,缩着脖子搂紧了怀里的小家伙,觉得虞词绝对恨极了这害人不浅的妖道,语气好可怕,但也好霸气!另外那妖道确实死有余辜,一报还一报,他先前用邪气害人性命锁人魂魄,如今就该被厉鬼冤魂索命,虞姐姐做得好! 第34章 真实的意图 凄厉的惨叫声渐渐平息,那万千鬼影血雾也在虞词低低吟诵的渡魂咒中慢慢消散,长仪还看见有几个长衫打扮的虚影远远地弯腰拱手行阴阳礼,想来曾是被邪器残害的修士。 周围归于寂静,布满裂纹的红铜镜孤伶伶躺在地上,那妖道竟是被怨魂啃噬得干干净净,只在原地留下斑斑驳驳的几抹血痕,还有被撕扯得七零八落的染血道袍。 至此,事情便算是尘埃落定,村民们对虞词的误解也该就此消弭。长仪还挺好奇她会怎么对待那些受到蒙蔽、口口声声说她是妖女的村民,却不想人家压根就没在乎这些,瞧都没瞧他们一眼,轻飘飘抬起手,将缠在他们身上的黑水雾瞬间拂散,接着就转身淡淡道:“你们回去吧。” 竟像是完全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长仪觉得这位姐姐真心挺有意思的,对付村民们也好,对付妖道也罢,从来都是云淡风轻模样,不管他们说什么做什么,只要不碍着她的事,她眼里就跟完全没有这些人似的,根本不关心人家怎么想。就算碍着事了,也只会用黑水雾把人捆到边上,完事后再轻飘飘地放掉,那意思很明确: 她做她的事,没心思搭理其他人,所以也别来碍她的事。 估计刚开始遇上她和昆五郎时,这位姐姐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即使瞧见小家伙的非人竖瞳和那些机关偃甲,也完全没表现出好奇和探究……当然,遇见妖道这种故意挑事的,她也不是任人欺负的,真要动起手来可不得了。 这性子倒也挺符合诡道的行事风格。 但那些村民估计就没接触过这样的修士,依然为刚刚的事尴尬不已,错冤良善而生出的歉疚倒是其次,更多的却是在忌惮她的修为手段,担忧着他们会不会因此遭到报复。即使虞词说了让他们走,他们仍然有些犹疑不定,想着好好赔个礼,又怕更惹她不快,顿足原地面面相觑,拿不准主意。 虞词深吸一口气,懒得与他们纠缠,便柳眉倒竖,佯装怒容:“滚!” 他们这才惊惶散去,有的甚至连自家柴刀锄头都顾不上捡,慌慌忙忙撒腿就跑,生怕慢上两步就要落得跟那妖道同样的下场。于是在人群纷纷焦急往回赶的场面里,始终站着未曾移步的青年就显得格外扎眼,直戳戳地杵在他们马车面前。 长仪隐约记得,最早喊出云儿名字的就是他。 “还有事?” 虞词的目光冷冷落到他身上,青年抬起头迎着她的审视,心里不是不怕,垂在身侧的双手攥得紧紧,但他仍然选择留下来,扑通一声重重跪下:“仙师大人,先前乡亲们受那妖道蒙蔽,错怪了仙师……仙师大人大量,不和我们计较,还为云儿报了仇,大恩大德,我王二铭记在心!原本不应该再劳烦仙师,但……” “直说。” “……云儿的老爹昨夜听到她遇害时,当场厥了过去,现在都起不了身……仙师能让我们见到云儿的魂魄,必有大神通,恳请仙师让云儿的老爹见她一面,好歹给老人家留个念想!” 青年结结实实地磕了几个响头,目光恳切。再看旁边忽隐忽现的云儿魂魄,亦是满脸怆然泪光涟涟,虽不敢直言求这恩典,但眼里却可见深深期盼。 长仪忍不住叹了叹,这青年瞧着是真心待云儿好的,只可惜造化弄人,谁又能料到这种变故?虞词也微微动容,嘴里却道:“她终究要入轮回,人死不复生,见到又能如何?”不过徒增伤悲离愁。 青年默然不语,俯首又是砰砰砰几个响头。 “罢了。” 虞词轻轻摇头,朝云儿的魂魄施下术法,再从乾坤袖中取出一把瞧起来普普通通的黑底油纸伞,随手扔给青年:“魂魄藏于伞下,可保三日不散,头七内必须遁去轮回。” 青年自然感激零涕:“仙师恩德,此生必不忘!”说完又问仙师落脚何处,等父女俩心愿完成,他亲自去送还宝物,甘为牛马报还恩情。 “不必,来日有缘复见,再还不迟。” 几年后便听闻道界多了位古道热肠、久游凡间打抱不平的侠修,常年背着把普普通通甚至有些破旧的黑底油纸伞,不过那都是后话了。现在眼前的青年还憨厚稚嫩得很,憋了半天也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心中感激,最后竟又恭恭敬敬朝她磕了头,起身告辞时添上了一句:“往年村里祭神,都在青羊山阴面的青潭边,附近有片竹林,平时没人靠近。我小时候偷偷进里头挖笋子,看见土里有包裹祭米的红纸。” 虞词点点头。 青年便小心撑起伞,护着云儿往村里去,只是云儿在离开前却道:“祭神是我自愿的……姑娘或许不信,可山神确实长久庇佑着村里,我是亲眼看着那块落石凭空被拦下的。” 虞词轻轻蹙起了眉。 …… 眼看人都走尽了,长仪从车厢里头钻出来:“这妖道会不会跟柳道友的伤有关?”刚刚两人斗法,铜镜破裂时,她就注意到柳封川似乎有些反应,她还猜他是不是被锁住了部分魂魄,邪器被毁掉就可以恢复神志了,结果人家只是抬头看了看前方,很快又垂下眼接着发呆。 -- 第42页 虞词摇摇头,也不知道那意思是否定,还是不确定,又或者无所谓——反正人都已经被她杀了,是不是他伤的柳封川都对结果没什么影响,总不能再拉出来鞭尸。 她走近前去,拾起那面布满裂纹的红铜镜,伸手轻轻拂过,镜面中央竟浮现出那妖道的脸。 长仪嫌弃地拧起眉头——这画面也太诡异了点。 虞词冷冷问道:“你来这小村,意图何在?” 镜面里的人脸表情呆滞,就跟失了魂似的,问什么答什么:“师父让我带着锁魂镜,到此处等一个人,待那人出现,就用锁魂镜收他魂魄。” “等什么人?” “不知道,师父只让我记住他的画像。” 虞词蹙眉,举着铜镜来到柳封川跟前:“是他?” “不是。” 镜面翻转,照向阮长仪,还有她牵着的小家伙。 “不是。” 俩姑娘面面相觑,长仪刚想问该怎么办,虞词忽然想起还有一人,便带着铜镜走向倚在树边不说话的昆五郎,还没靠近就听得铜镜里那妖道的残魂说道:“就是他。要收走他的魂魄,把他带回去。” 长仪蓦然瞪大眼——昆五郎是偃甲,哪里来的魂魄?! 第35章 镜碎魂消散 长仪没想到这件事竟能跟昆五郎扯上关系。 论道术吧,这妖道借以作乱的邪器跟虞词的拘魂遣灵术颇有渊源;论恩怨吧,之前伤及柳封川神魂的很可能是他,说不定就为夺那宝物;论阴谋吧,就算他和引长仪去奉节城的那人是一伙的,那针对的也应该是她,而不是昆五郎才对。 总而言之,他不管对谁动手,长仪都不会觉得奇怪,但他偏偏是冲着昆五郎来的,这就颇有些耐人寻味了。先不提人儡没有魂魄,就算有也不完整,单说他背后的势力是怎么知道昆五郎的? 画像都能弄出来……可她明明从三四月前才开始着手修复这具偃甲,还特意藏在自己偷偷改造的密室里鼓捣,就连阿娘和阿姐都不知道,修好之后也没让他走出密室,直到前两天夜里才带着他偷溜出府。 竟然有人提前潜藏在半道上等着对他出手? 长仪最先想到的就是府里有内鬼,可能想将这具举世罕见的人儡偷去研究改造,又怕在府里牵扯过多不好动手,才想着用此计谋……可琢磨着又不太对,还是没法解释那妖道为何被嘱咐要收他魂魄啊。 难不成这背后势力的行动是层层委命的,命令传着传着就有了出入?比如这妖道的师父接到的命令是把昆五郎的身体带回去,但却不知道昆五郎是偃甲,只把他当作普通修士,便结合徒弟的法器本领,多提点了两句先把魂魄收走什么的。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但真的如此么? 长仪下意识地看向昆五郎,想找人商量商量,却见他倚在树边垂着眼,似乎完全不关心不留意这边的动静。她这时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已经有段时间没听见昆五郎说话了,他平常总爱嬉皮笑脸插科打诨,现在却安静得有些不寻常,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好像是那妖道催动法器,锁魂镜开始摄人心魂的时候,昆五郎就退到了旁边,不说话不动弹,懒懒倚在树旁,她还以为他是看出虞词的本事足以应对妖道,才想着任由他们两个修炼魂术的自行斗法,现在想想,那时候他就不太对劲了! 她心里一惊,只恨自己没早些发现异常,赶紧跑上前去拍了拍他的胳膊,迭声喊他,眼看没有反应,也顾不得虞词还在旁边,伸手就扯开他衣襟,这里摸摸那里瞧瞧地检查起机关运转的状况。 什么都正常,偏偏更显得有哪里不正常。 她正焦急得冒汗,昆五郎忽然抬起眼,慢半拍地回应道:“……小祖宗,闹什么呢?” “你没事?你刚刚怎么没反应,倒把我吓得不轻!” 他似乎需要小半晌才能明白过来她说的什么,脸上有些茫然,诡异地停顿好一会,才慢悠悠地疑惑道:“……我刚刚没反应?不是立刻就应声了么?” “……” 好么,果然出问题了。 瞧着似乎是反应变迟钝不少,就说人儡没有魂魄,被摄魂镜照着也不会被收去神魂,但可能影响了内部的灵智机关什么的,得找个时间撬开他脑壳修一修。 这样想着,长仪稍稍安心,顺着先前的话再问那铜镜里的人面:“你们要把他的身体带到哪里去?” “不知道。” “不知道?” “事成后递信,师父会告知。” 长仪拧起眉,看来他只不过是跑腿办事的小喽啰,知道的也不多,背后的势力竟然这么小心,想来筹谋计划不止一天两天了,可她还是不怎么甘心地又问了句:“你们为什么要对他动手……把他带回去做什么?” “不知道。” 果不其然,接下来不管她们问什么,得到的回答大多都是这三字,有用的消息实在没多少,也就能确定他的目标是昆五郎,而且背后的势力很可能还有后续计划,没准接下来还能遇见对他出手的。 虞词自从听见他的真实意图后就没说话,将不管闲事的优点发挥到极致,全由着长仪自行审他,此时见她忽然沉默,就抬眼看向她:“问完了?” 她点点头,想了想,又问他有没有见过山神,得到的依然是否定回答,接着就摆摆手,示意这回真没有其他要问的了。 -- 第43页 于是虞词便收指掐诀,就要施术毁掉这件有违天理轮回的邪器,镜面里的人面感受到危险,表情微变,仿佛短暂地恢复了些生前的意识,眉目间透出几分恐惧和怨怒,两片嘴唇连连哆嗦却完全喊不出声来。 ——咔嚓。 裂成小块的铜镜残骸零散落到黄泥地里,发出清脆细碎的几声动静。长仪猜想,只怕那妖道也跟铜镜似的,已经随着这轻飘飘的动静魂飞魄散了,正如他所依仗的黄泉鬼目被虞词轻飘飘几个咒法就破除了一样,他这般修为在真正的诡道魂术面前根本毫无反抗之力。 难怪道界的人轻易不愿招惹诡道,长仪这才算见识过魂术的霸道之处。 “虞姐姐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呢?” 就算已经问出来祭神的地点,现在也不太适合贸然前往:他们现在算是带着两个伤患呢,一痴一呆,痴的那个是虞词为之而来的好友,呆的那个是长仪如今所能依仗的最厉害的偃甲,必定要分心照料他们的,若途中遇着什么险情,难免顾忌颇多,束手束脚施展不开。 此时最好找个地方休整休整,好歹容她把昆五郎修复正常。 可哪里有合适的地方呢? 长仪有些头疼,总不能再跑到僻静的林子里,让他们接着在车厢内凑合几天吧……其实要是没闹出刚刚的事,找去村庄里借宿休整倒是不错的选择,但现在估计不成,双方都尴尬得很。 虞词可能也想到这点,蹙眉不语。 这时就见碧莹莹的蛇脑袋从车帘子里探出来:“两位姑娘若不嫌弃,可随小生至寒舍歇脚。” 第36章 前情如这般 长仪没想到它竟在这时候蹦出来。 虽然它刚刚就已经在她面前暴露出妖物的身份,但其余两人还不知道。想着先前它一直装作普通小蛇的模样,长仪还以为它要瞒得更久些,至少也会等到她当着其他人的面戳穿它的伪装。 结果人家现在就自己揭底了。 虞词目光冷冷地看过去,并不惊讶,也没什么别的表示,长仪猜她可能早就预料到这蛇不寻常,现在大概揣摩它忽然提出这邀请的意图?毕竟是妖物,在这种时候要引他们到它的地盘去,说不准就有什么阴谋埋伏在等着。 通身幽碧如翡翠的小蛇扭着身子,沿着车辕徐徐游走,最终在拉车的马背上盘蜷起来,惹得那机关马不停地踹着蹄子,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咕噜声。 它仰起蛇脑袋,语气温和:“寒舍虽敝,尚能歇宿,胜在清静安闲,也有几分山水野趣,柳兄这几日便是宿在小生家中。” ……柳封川竟然在它那里借住? 长仪有些讶然,下意识去看虞词的反应,就见她眼里也浮现出些许疑惑来,却没急着确认,而是蹙眉问道:“他何时来此的?” “约莫在半月前,柳兄便曾游历此地,与小生便是在那时相识的。八九日前,柳兄再度来到青羊山中,当时他似乎与谁交过手,身上带伤,性情模样已和先前大不相同,心智不定,时而清醒时而混沌……小生见他情状欠佳,还抱着孩子,便将他接到寒舍疗伤。” 半个月前,可不就是柳封川在信里说的夔州异动、至宝现世的那阵子? 虞词敏锐地抓住了重点:“孩子?” 碧蛇的脑袋上下轻晃,像是在点头:“便是那位姑娘身边的孩童。柳兄当时神志不清,连小生都不认得,却还记着时时护住那孩子,偶尔清醒时,会唤他‘小奇’……其余的,小生也不甚了解。” 长仪眨眨眼,原来小家伙的名字里真就有这个字啊。 她低头看向终于知道了名字的小奇,却发现他不知何时趁着大人不注意,竟偷偷捡起了地上那些锁魂镜的碎片,拿着就往嘴里塞……那可都是坚硬的红铜块啊,被他咬得咔嚓咔嚓响,嚼吧嚼吧就往肚里咽,手里还紧紧攥着几块碎片,上面沾染的泥尘都不知道擦一擦。 长仪:“……” 这孩子别的不说,牙口是真的好,嚼铁咽铜不在话下,轻松得简直跟啃煎饼似的! 小奇察觉到她的目光,顿时就慌忙把那几片铜镜碎片给藏到身后去,紧张兮兮地睁大眼瞧她,那模样像是生怕被她抢走自己的口粮。 有些长仪哭笑不得,想到这面锁魂镜也算邪物妖器,估计能归到麒麟的食谱里头,刚好不必再费心去找能填饱他肚子的东西了,便没怎么阻拦,只在他要把铜片送入嘴里时先截下来,擦擦干净再还给他。 倒是那妖蛇还特意解释,话里还带几分笑意:“姑娘不必担心,这孩子仿佛天生惯吃些蕴有灵力的物件,不拘正邪,前些日子可险些将山中精怪异物吃空。” 长仪挑挑眉,这意思是说山里原先有很多精怪异物喽?妖蛊,妖蛇,山神,妖道……可真算卧虎藏龙了,想不到这荒山野岭的也这么热闹,要是再多待几天还指不定能遇见什么呢! 她有些好奇:“那后来呢?这孩子怎么会被放在大路中央,倒让我们给捡着了。” 碧蛇晃晃脑袋:“这却是说来话长。” …… 妖蛇并不清楚柳封川与他离别后经历了什么,即使躲到这青羊山里,每天仍有不少陌生的修士前来追杀他,设伏,堵截,围攻,甚至还要放火烧山将他逼出来。不过短短几天时间,他们竟然被迫历经近百场打斗! -- 第44页 它修炼成妖尚不足两百年,又是闲散淡泊的性子,但求安居山野闲适度日,不曾刻意追求过修为,因此法力低微,更是没怎么与旁人斗过法,还要费心护着时常神志不清的柳封川和他带来的那孩子,很快就落得伤痕累累,满身妖力都快被打散了,勉强仗着对山中地形的熟悉来躲避敌人。 但终归不是长久之计。 它想着那些修士都是冲着柳封川来的,或许是柳兄得罪了什么世家势力才特意避到山里来,自己好歹和柳兄有着相交相知之谊,定不能袖手旁观,即使后来被打回原身无力化形,也没想过把人丢下独善其身,那非君子所为。 但孩子却是无辜的,总不能让这么小的稚童陪着他们东躲西藏历经险情吧?妖蛇并不知道这孩子什么来头,瞧见他那双黄澄澄的竖瞳,也只觉得他可能是妖族和人族的混血儿,道界修士向来痛恨妖魔族,混血儿定会被当作异类,说不定就会被追杀柳封川的那些修士顺手除掉。 于是妖蛇就打算把孩子送到附近的村庄里,虽然被山民收养或许过不上什么好日子,但至少不会跟着他们随时面临送命的危险。它还特意使了障眼法,遮掩住那双不寻常的竖瞳,寻空悄悄把孩子放到青潭村村口大树下,直到亲眼瞧着有人将孩子抱走,确认过孩子能得到照顾才回去。 说来也奇怪,把孩子送走后,来找他们的修士竟然大大减少,不过两三日的功夫,山里已经几乎见不着那些修士的影子。尽管他们暂时安生了,但柳封川却发疯似的到处去找那孩子的踪影,就好像失去了最宝贵的东西,那模样都让妖蛇开始怀疑那稚童是不是他的亲生孩子。 柳封川找了很久,清醒的时候在找,神志不清的时候也在找。妖蛇就趁着他清醒的时候,跟他解释过自己把孩子送走的原因,本来以为他能放心,哪知道柳封川犹豫再三,还是坚定地表示要把孩子接回来带在身边,哪怕离开半步,都有落入歹徒手中的危险。 那孩子身份特殊,甚至比他的命还重要。 柳封川当时就是这么回答它的,说话时的神情肃穆且沉重,仿佛这是件关乎天下苍生、务必慎之又慎的大事。 它不明白。 可它看出了好友无可改变的决心,便陪着他去到村庄里想要接回那孩子,可等他们找到那户人家,却得知那孩子身上的障眼法失效,原本的样子暴露出来,竟然被当成妖邪扔出村外! 循着那户人家指的方向去找,却怎么也找不着。 直到昨日阮长仪他们的马车进山里来,它才再次瞧见了那孩子,便偷偷跟着他们同行。柳封川当时神志不清,可能将阮长仪当作了先前那些修士,所以想要出手抢回孩子,他浑浑噩噩的,动起招式难免没轻没重。 第37章 稚年狂意气 这仅仅只是柳封川失去联系以来的部分遭遇,可已经曲折颇多。 妖蛇知道的毕竟有限,从他们初次见面,到柳封川再次进山避祸的这段时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仍然无解。小家伙后来为何找不着,又为何恰好出现在他们去奉节城的途中,里头必然也有一番说道。 此外,虽然柳封川自始至终也没有向他的妖族好友透露半分有关小家伙身份的信息,但从他的种种行事来看,长仪总觉得他在奉节城里寻见的所谓至宝,八成就是有着麒麟血脉的小奇! 至于这条蛇……如果所言非虚,那倒还挺讲义气么,正经是只好妖。 再想到先前它还提醒自己小心那妖道的锁魂镜,长仪不由得对它稍稍改观,便朝它弯起眉眼带出几分善意的笑模样来。 接着就见虞词径直向马车走去,却没管那条妖蛇,而是掀开车帘看向蹲坐在里头的柳封川:“你认识它?” 柳封川茫然抬头,似乎琢磨了一会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意思,扭头看看那边的碧蛇,再看看她,迟疑着点了头。 “你曾与它同住?” 点头。 “它照顾过你?” 点头。 于是虞词也了然地颔首,放下车帘,转过身便朝那碧蛇点头致意:“多谢。” ……这对话怎么就好像家里小孩跟别的小朋友出去玩了几天,回来后父母就问他玩得怎样呀,住哪里呀,那家有没有照顾你呀,云云,问完还得跟人家道谢致意什么的。长仪听着总感觉有哪里不对。 显然碧蛇也觉得有些不对劲,但它可能认为这姑娘的性格如此,便含笑回应道:“姑娘不必客气,柳兄不拘成见,视小生为知己,小生亦当报以诚挚……两位姑娘既是柳兄好友,若不介意,不妨同柳兄一道至寒舍歇宿休整,再行上路不迟。” 既然话都说明白了,眼下情形也不适合贸然去寻山神,能有个安稳的地方给他们暂时歇脚再好不过,虞词便点头应下。 长仪也带着昆五郎回到马车内,途中正想问问他对这些事有何看法,结果她的话还没说完,就听他带几分茫然地问道:“那什么仙师是冲着我来的?” 好么,现在都讲到哪跟哪了,这位爷竟然还在先前那茬没反应过来! 她深深叹气:“你别琢磨了,就你现在的脑袋估计也想不明白,回头我再给你仔细修修脑袋……真是,好好的机关,怎么会被收魂的邪器影响呢,这也不相干啊……” 虞词却忽然开口:“他有魂魄。” -- 第45页 长仪顿时瞪大眼,惊疑不定地转过脸瞧她:“可他是偃甲!” “他有完整的三魂七魄,我能感觉出来。” “怎么会……” “与机关无关,他魂魄不稳,受锁魂镜影响,灵台震荡,修养几日即可恢复。” 长仪无意识地拧起眉头,心里思绪纷杂翻涌。虞词精通魂魄道术,她这么说必然是有依据有把握的,可她仍然无法置信身为偃甲的昆五郎竟然也有魂魄,还是完整的三魂七魄!她小时候不怎么喜欢和别的孩子相处,却常常跟那些什么偃甲小猫机关小狗的一块玩闹,阿爹就有意无意地在她面前念叨过: 机关偃甲都是死物,再怎么灵动,再怎么聪慧知人性,也终归跟活物不同,它们的身体是冷冰冰的,它们的样貌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衰老变化,它们没有七情六欲,它们不像阿爹的小长仪。小长仪要是哪天没写够二十张大字,被阿娘教训了,会委屈,会伤心得直掉金豆豆。可它们连伤心委屈是什么滋味都不知道啊,也没有眼泪可以往下掉,它们只会呆呆听你阿娘的话,就算把手掌胳膊都磨坏了,也不知道放下笔;哪怕要它们在半刻钟里写满十本大字帖,它们也不会像小长仪那样噘着嘴讨价还价,只知道完成主人的旨意,就算拼上性命…… 对那时候的小长仪来说,每天的练字任务就是她最大的烦恼,她更喜欢跟屋里的机关狸花猫玩,更喜欢偷偷看阿爹制作偃甲,听到阿爹的话之后可心疼那些偃甲了,怎么连它们都要写大字的啊?它们也好傻,半刻钟的时间哪里写得完十本大字帖,怎么不知道像她那样跟阿娘撒撒娇求求情,说不定阿娘就把十本字帖缩减到五六张了呢。 阿爹听完哭笑不得,也没指望刚满四岁的小姑娘能理解多少,只是若有其事地点点头:可不是,阿爹的小长仪最聪明最讨喜,撒起娇来,连你那素来严厉精干的阿娘都抵不住,只不过那些偃甲都比不上小长仪的聪慧,竟然不懂得向主人撒娇,只知道盲目服从,真是太笨了,所以咱们的小长仪是不是应该跟同样聪明的其他小朋友玩呢,整天和偃甲待在一块,可是会越变越呆的噢。 ——阿爹说得对,这些偃甲实在不够聪明,所以等我长大后,一定要做出更聪明的偃甲!长仪要教它们懂得伤心,懂得委屈,懂得哭,懂得笑,懂得跟主人撒娇,还要在它们身体里加上发热装置,让它们的身体跟咱们一样暖暖和和的!阿爹你说好不好? ——唉,阿爹的小长仪啊,你还小,还不明白这些呢。 ——长仪已经四岁啦,长仪定会好好学习偃术的,以后要成为像阿爹这样的厉害的偃师,要做出最聪明的偃甲! ——好吧,阿爹等着小长仪的偃甲。 …… 长仪看着身旁的昆五郎,想起小时候在阿爹面前的那番豪情壮语,有一瞬的恍惚。 阿爹,你说偃甲都是死物,再怎么灵动也终归跟活人不同,不可能有七情六欲,更不可能有三魂七魄,不会有喜怒哀乐,不会哭,不会笑。 可长仪却遇见一具人儡,虽然没见他哭过,但他经常笑得贼兮兮的,插科打诨没个正经,嘴贫话还多,性子皮得很,时不时就惹她生几回气,也曾因为她险些受伤而对别人沉着脸生气,尴尬心虚时就会摸摸鼻子,情绪丰富得跟活人也没什么差别……这具偃甲还很特殊,竟然能使道家手段,在她面前画过符阵,抱着她御过剑。 而现在,诡道的修士竟然说他有魂魄。 长仪盯着昆五郎那细腻逼真的覆体皮肤:这具人儡是她从阮家库房里带出来的,可她翻遍阮家的书册典籍也没有找到关于他的只言片语,甚至库房收录的偃甲册子上也没有记载。 那么阿爹,身为阮家家主、阮氏偃术的嫡系传人,你知道这具偃甲的存在么? 第38章 山神真面目 长仪就这么盯着昆五郎清俊的眉眼发起了呆。 他现在反应迟钝得很,跟他说句话估计要等上两刻钟才能得个回应,于是长仪也不担心自己的目光被他察觉再让他取笑,谁知马车行至半路时,他忽然就坐起身,跟长仪来了个脸对脸,倒把她给吓了一跳。 她有些心虚地撇过脸:“……你做什么?” 昆五郎顺势凑近她耳侧,认真说着悄悄话:“别听她的,我是偃甲,根本没有魂魄。” 长仪:“……” 这人怎么才反应过来呢,而且这反应也太假了吧,什么都不说还好,这么特意提出来,就跟此地无银三百两似的,欲盖弥彰。 说也就说吧,还凑那么近,以为这样人家听不着么,这位姐姐的耳朵尖得很,老早就往这边看过来了,拿眼刀子冷冷地刮人呢。 长仪尴尬得很,伸手捧住他的脸,硬是让他把头转过去,接着便抱歉地朝虞词笑笑,总有种背后嚼人舌头刚好被抓现行的心虚感。 车厢内一时静得很,气氛顿时有些凝滞。 她忍不住轻咳两声打破这份沉默,想了想,好奇地凑过去问:“虞姐姐,你先前说那妖道的锁魂镜其实是仿照拘魂遣灵术弄出来的,那为何他却认不出你的道术?” 虞词不知道她对自己的称呼怎么就变得如此亲昵,却也不排斥,淡淡解释道:“世人多以为拘魂遣灵乃邪术,既是邪术,所召阴魂也当是厉鬼怨灵,就如那面锁魂镜中的怨魂,殊不知施用遣灵术时,只带阴气,并无邪气怨念。他瞧不出也情有可原。” -- 第46页 长仪不敢说她之前也曾把拘魂遣灵看作邪术,直到见识过真正的邪器邪术,才知道里头是有区别的,至少虞词召唤出来的黑水雾就比较平和,没有鬼影鬼啸这些吓人玩意:“我曾听过些有关魂术的说法,说是鬼魂的怨念越重,越是厉鬼,召遣起来的威力也越大……为什么你召出来的阴魂却不见怨念呢?” 虞词摇摇头:“不可一概而论。如锁魂镜这般邪器,是强行将修士的魂魄拘锁在镜内,日夜驭使折磨,这才生出怨念,怨重而化厉鬼,威力确实有所提增,但难免有反噬之患。拘魂遣灵则是与黄泉阴魂缔结灵契,阴魂自愿应召受遣,施术者亦会协助阴魂化除煞气、消解怨念,令其早入轮回。” “难怪你的术法里没有邪气,确实跟那些歪门邪道完全不同……”世人半知不解的就给诡道扣上邪术的帽子,着实太过武断。 虞词轻轻叹了叹:“师父曾说,修习魂术之人,更要对魂魄与生灵怀有敬畏,否则便可能滥用魂术,落入邪道,介时必为天下祸。” 长仪点点头。 这话说得在理,越是掌握强大术法的修士,越该循理向善,越该尊敬天地生灵,不然就可能像那妖道似的,仗着邪器为非作歹,不知道残害了多少修士和百姓。幸好他修为不高,还能被轻易收拾,如果换成道术高深、势力庞大的,指不定能掀起什么样的风浪呢,到时候必然引得道界动荡。 …… 随后便是一路无话。 车厢狭小,挤进这么多人实在有些困难,他们几乎是叠着挨着才能勉强坐下,长仪就差不多缩到了昆五郎腿上坐着,被他坚硬的机关骨骼硌得慌,索性探出车外透透气。 到外头一瞧,才发现那妖蛇带路的方式还挺有意思,它仍然盘蜷在拉车的偃甲马背上,要左拐呢,就拿尾巴轻轻在马脊左侧拍两下,要是走过头了,就探着脑袋去咬缰绳,拉扯着示意马儿往后退。 倒让那匹马烦躁得不行,摇头晃脑地打着响鼻,蹄子跺得越来越响。 长仪瞧着好笑,安抚地摸了摸它,同时转头往四周环顾几圈,明显能看出来景色的变化:先前的山里是林木森森,到处都是遮天蔽日的高树密林,灌丛什么的也有,却少见,难免叫人生出些单调孤寒之感。现在他们行经的路两旁就多了好些浅花矮木,有的灌丛矮树上还挂着红艳艳的果儿,瞧着颇有几分野趣。 虽然同样没见着什么山雀林兔之类的活物,但至少比山里多了些活泼的生机。 她发现这边的林木相较先前见到的要矮几分,太阳光也不像先前那样晒得地面都白花花一片,反倒有大半的地方都被不远处的山坡挡了光,荫凉得很,连迎面扑来的微风都清清爽爽的,裹着隐隐淡淡的秋草香。 “咱们这是到了山阴面?”她想了想,很快就明白过来。 碧蛇转过脑袋来看看她,还以为小姑娘等得有些无聊,便温言安慰:“姑娘说的不错,往前走一段,绕过那湖,再过不远便是小生的居处。” 长仪微微眯起眼,远远瞧着前边确实有湖,粼粼地泛着光,再过去……傍湖而生的似乎是片竹林哦? 青羊山阴面,清潭湖,竹林。 这不就是那村子往常祭山神的地方么。 她忍不住挑挑眉,神色间暂时没表现出什么,但就在碧蛇转回头接着专心带路时,她忽然俯身凑近前去,在它身后轻轻唤道:“……山神?” 碧蛇浑身一僵。 她还惊奇:“真是你啊,我就随口这么诈了诈,没想到还挺巧么。” 碧蛇缩了缩脑袋,装作没听见的样子,墨色竖瞳认真盯着前方路面。 她却没这么轻易略过这茬:“哎,我看你心性还挺不错的,你也说自己只想在山里安稳过日子,那干嘛还要去装什么山神的?那些村民供奉的米粟瓜果、鸡鸭豚肉的,你在山里也不缺吧?” 碧蛇知道自己估计躲不过这番盘问,提起来还颇无奈:“小生岂敢自封神明,只是阴差阳错的被村民们当做山神,小生惶恐,也曾化为人形到那村庄中解释,奈何无人肯信,也只得先收着那些供奉,再寻机送回去接济贫苦。” 第39章 爱读书的妖 长仪挑挑眉:“那你怎么又会被误当做山神?” 碧蛇叹了叹,心知今天要是不满足了这小姑娘的好奇心,她大概能缠着一直问下去,索性竹筒倒豆子般地把话都说明白:“小生……约莫在五十年前迁到青羊山中久居,原本此地驻守的仙门在那时便已经迁离,故而小生和其余散妖在这山里尚算自在安然。 “但也正因此,山野间蕴生的精怪无人约束,偶尔下山滋扰附近村庄……再者,周围山林绵延,此前似乎有魔族蛊师隐匿其间,至今仍留着些残毒余蛊藏在林间地里,稍不留神碰着踩着,少说也得损上半条命。连小生亦不敢大意,进山采樵的山民更有不少缘此殒命。” 长仪听得皱眉,要不是原先驻守此地的那仙门擅离职守,或者至少向道界仲裁报备两声,哪里容得散妖精怪放肆,竟把这片山野当成了收容所,妖蛊妖邪齐聚一堂,倒是热闹得很! “小生原本只想安守三寸居所,并无意出头干预山间事,可那天恰好撞见一位上山采药的老者被小藤精所缚,眼看就要淌尽血气成为藤精的养料,小生于心不忍,便出手救下那老者,谁知他原是附近村庄的老村长,回去后竟将小生说成山中救人的神仙,渐渐竟又传成山神现世、庇佑村庄…… -- 第47页 “此后,村民不再像从前那般忌讳青羊山,踏进山里的凡人也比先前多出不少,偶尔遇险时,小生恰好就在附近,不忍见其横死,也是担忧那些精怪为祸过甚早晚会将附近修士引来,每每出手相助,却让山神的说法流传愈广愈真。 “不知何时起,村民开始年年进献供奉,小生触动于其诚心,便替他们约束起山中精怪,每逢天灾虫祸也会回护一二,倒也平静安然地过了这几十年。” 长仪越听越觉得有哪里不太对。仔细想想,这妖蛇做的事,不就是顶替了原本仙门的职责么!什么约束精怪、救灾平祸的,各地驻守的道界世家不都替百姓们做着这些事嘛,世家收取的供奉还要更多更贵重呢,这妖蛇直接把供品转手送回村庄里…… 且不提原本那个擅离职守的仙门,纵观天下道界,千百世家竟然都比不过一条妖蛇更诚心为民!何其讽刺! 她心里百味交杂:“那云儿姑娘说的,她看见山神替她家挡了落石这事,也是你做的?” 碧莹莹的蛇脑袋上下点了点:“约莫是八九年前那回,连月暴雨塌了山,山洪落石都朝下头的村庄卷去,小生情急之下显出妖身挡下大半,但有些还是毁了他们的田地,还有块落石险些砸到村子最外边的人家,小生便用妖力截住,或许无意中被那家的女娃娃瞧见。”那些落石几乎砸散了它半身鳞片,有的现在还没恢复过来呢。 长仪点点头,忍不住叹道:“……说你是山神,倒也不算错。” 山神不就是做这些的么? 说不定换成真的山神来,还没它做的更好呢。 她此时也不得不承认,先前是他们先入为主了,仅仅因为山神这个名头,因为那妖道的胡言乱语,因为妖蛇生而为妖,就断定所谓山神必然是哄骗村民为非作歹的妖邪,实在不应该。 难怪连传闻里冷面冷情、四方除妖诛邪的雪中客柳封川也会和妖族成为朋友,它的品行确实足以让人跨越种族间的成见与之相交。 长仪这么想着,郑重其事地朝它拱手道:“抱歉,先前对你有些误解……” 碧蛇忽然朝她咧了咧嘴,估计是想表达笑的意思,不过这表情出现在蛇脑袋上可颇有些狰狞吓人:“姑娘不必介怀,小生毕竟是妖族,姑娘谨慎些也属应当。” 她讪讪地笑:“对了,我叫阮长仪,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碧蛇沉默了一瞬,才道:“竹青。” “有人替我取名竹青。” …… 马车停在了竹林前。 竹青解释道:“竹株繁盛,林间亦有小生布下的阵法,马车不好进去,恐怕还要劳烦各位随小生移步寒舍。” 众人自然没有异议,修士都带着各自的乾坤袋装物,马车内没什么杂物行李,便只管让马儿在外头好好待着,这时候偃甲马的好处就显出来了,完全不担心它带着车乱跑,也不需要饮水草料五谷轮回,可谓省心至极。 竹林幽静,潇湘修雅,天生几分风骨意境,碧蛇在前头游走,带着他们七拐八绕地来到一处木屋竹舍前。长仪还没站定,就先瞧了瞧周围的坏境:这景致,这意境,说是里头住着什么隐士文豪、世外散仙都有人信啊。 进屋后就更加觉得惊奇了——最先跳入眼帘的竟然是满墙的书! 不光是背面的墙格被改成陈书架,两边还赫然放着齐人高的数排多宝格,当然上面陈列的也全是整整齐齐的书册,粗略看过去,各种类型的都有,什么诗词杂集,什么儒学法策,什么农经历算,甚至还有几本民间医书,涉猎之广,简直不比凡间学院的藏书阁差多少。 正是因为书籍的种类太过繁杂,涉猎范围太过广泛,反而让来客猜不透主人的具体喜好来,只知道他爱读书,至少爱收集书册,却完全看不出来这人究竟喜欢的是哪方面的书啊,为什么要读这么些书啊。 就比如一个人喜欢看些茶经棋典,那他平时肯定爱喝茶爱找人下棋吧;再比如有的人常常钻研农经水策、法论吏治方面的典籍,那他可能就是治理地方的长官,要指挥百姓农桑治水,要整顿法度吏治。 再瞧瞧屋子里的近千册书籍,杂七杂八的,什么类型都有……难不成这位总爱自称“小生”的蛇妖真是个爱进学的书虫? 可从没听说过还有妖族爱读书的,就算纵观近千年来的道界,喜欢钻书堆里的修士也数不出几个,大家都忙着修炼成仙呢,谁有功夫看那些农经水策之类的这辈子恐怕用不上的杂书? 长仪满肚子的疑惑。 第40章 前往奉节城 她实在想不通,索性直接拿来问它。 碧蛇施法给他们奉上茶水,清清淡淡的竹叶茶,闻言便笑道:“小生闲暇时便爱看些书,不拘经论杂集,能解闷消遣就足矣。再者,小生不便亲身游历人间山河,多看些各式各样的典册,仿佛就能尝到世间百味,历遍各地风土,何其善哉。” 长仪点点头,满脸惊叹:“你的觉悟可真高。” 她是真的发自内心地佩服它,瞧瞧人家这志趣爱好,多高尚多清雅啊,放到凡间里,指不定还能读成什么文豪大儒杂学家的。 要是所有妖族都能有这境界就好了,也不用担心它们闲得没事就出来为祸人间,只要无聊就都去读书,整个妖魔界的教化造诣也能大大提高,多好啊。 -- 第48页 虽然这等愿景估计只能存在于她的幻想里,但长仪还是不死心地问:“你最开始是怎么想到去读书的啊?山野里应该不常见到纸墨吧?” 先弄清楚这兴趣是怎么培养起来的,说不定就能设法推广到妖魔界那边呢。 竹青用它那尾巴尖把案几上的茶盏推到她面前,淡淡叹道:“小生其实并非生于山野间。” …… 竹青出生在蛇舍里。 竹青的父母都只是寻常的蛇类,未开灵智,长于民间耍蛇人之手,终日供人取乐,所以它也从小学着闻笛起舞、穿铁环、过火圈,学着如何成为街巷中最吸引路人的戏耍节目。 忽然有天,耍蛇人接到了当地富商的邀请,要在那家老爷的晚宴上舞蛇助兴。 富商老爷平素就爱看些惊险奇异的杂耍,宾客们自然不会扫兴,耍蛇人更是拿出了看家的本领:灵蛇舞乐,金蛇浴火,彩带绕环……哄得那席上喝彩连连,众宾兴意浓浓。 可富商走南闯北的,早早见识过这些俗套把戏,便有些意兴阑珊,叫那耍蛇人拿出些真本事新花样来。耍蛇人被富商随手扔到他脚下的赤金镯子晃得眼迷,脑袋也开始发晕,登时热血上头,咬咬牙,在酒意正酣的众宾面前表演起更惊险更刺激的新节目来—— 耍蛇人没有练熟这新节目。 耍蛇人被亲手养大的毒蛇咬死了。 耍蛇人带来的十几条蛇四散游走开来,宴席瞬间陷入混乱,刚刚还拍掌叫好的宾客们顿时慌忙逃命,嚎着喊着往外跑去,宴客厅内闹哄哄的,谁也不曾留意那条小小的竹叶青蛇爬去了哪里。 竹青藏进了东小院的竹林里。 竹青那时还是纤纤瘦瘦的小蛇,趁着夜色,没有人注意到它。 东小院住着那家的小少爷。 小少爷很喜欢读书,即使闲来无事在院里散步观景,手里也不曾空着,总要握着一卷书册才觉得心里踏实。 他喜欢书,也喜欢院里那簇小竹林,时常坐在林中的石凳上借着太阳光,或高声诵读,或浅浅低吟,读到激昂时就激动得满脸涨红,看到沉顿处便紧锁眉头哽噎难鸣。 竹青最开始还嫌这人聒噪,听得久了,却也渐渐咂摸出些趣味来,再后来它发现自己竟然能听懂些许,竟然能明白其中含义。 ——它竟然在小少爷的读书声里开了灵智! …… 长仪小口小口地啜着茶水,听得津津有味:“所以你才这么爱读书?” 竹青轻笑两声:“陪着小少爷那几年习惯了,如今每天不读两页书就觉得少点什么。” “你跟那小少爷也算颇有缘分,后来你修炼成妖,有去看过他么?” “自然。” “他这么刻苦进学,必然成了当世大儒吧?” “非也,小少爷曾说过,他读书是为经世安民,所以后来便去仙家当了门客,陆续协理过几处州府,辖内百姓富足安乐,都念他的功德。只是他身边时时有修士跟着护卫,小生不敢靠近,远远瞧过几眼便罢,到底也没正式向他致谢。” “好可惜啊……” 碧蛇晃晃脑袋,算是结束了这茬充满八卦意味的话题,同他们说明几处房间都在哪里后,就让他们自便歇息,告辞回房疗伤恢复妖力去了。 …… 众人在竹舍里休整的几天过得挺有意思。 竹青的妖力不足无法化形,只能以纤纤瘦瘦的小蛇模样现身,平时行动全靠贴地游走,稍不留神就有可能踩到它尾巴,众人都小心避让着,偏偏昆五郎反应迟钝啊,踩到人家之后还要过上一盏茶半刻钟的才能反应过来跟人道歉。 小家伙简直雪上加霜,一时没人看着,就伸手去捞那条碧蛇,抓着啃。以至于竹青见了他就绕道走。 竹青的脾气多好啊,疼得蛇脸都扭曲了也没跟他们计较,看出俩姑娘闷在屋里有些无聊,还时常跟她们说些书里的逸闻趣事、风土人情。 长仪没出过几次门,在家也只看些《西夷木甲密闻志》《鬼谷机关谱》什么的,顿时被它嘴里的那些各地风光游记轶事给迷住了。再看旁边的虞词,虽然表情淡淡的,但也支着耳朵在听呢,时不时还讨论两句。 总之他们彼此间都有了更深的交流了解。 只可惜柳封川的状况没有好转多少:今天以为自己是棵竹笋,跑到竹林里直戳戳傻站着,还把半截脚都埋进土里;隔天又觉得自己是条鲤鱼,要不是虞词和竹青及时发现拦着,他险些扑进清潭湖里。 连昆五郎的迟钝症都渐渐痊愈了,他还是这副痴痴傻傻的模样。 …… 四天后,虞词忽然找进长仪的房间,没等她疑惑,张口就道:“我打算去奉节城。” 长仪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奉节?” 她点点头:“封川尚未恢复,是因为他神魂有所缺失,我打算去寻他缺失的那块神魂,也想借机查清他在奉节究竟发生何事。” “神魂缺失?这么说,柳道友的伤势跟先前那妖道无关?”如果是妖道取走了他的神魂,那么锁魂镜碎裂之后,他应该能神魂归位、恢复正常才对。 “按理如此。” “不论如何,咱们总会找到让柳道友恢复的方法……正巧我跟昆五郎原本就打算去奉节城,虞姐姐不妨与我们同行,也好有个照应。” -- 第49页 第41章 要关门打狗 夔州地界与隶属江南的荆地大为不同。 此处西靠蜀地,东邻荆北,却没有荆北的水乡柔婉、千里平原,其风土地貌更接近于山脉纵横的巴蜀,险峰巍巍,急流湍湍,望之令人胆寒心怯,间杂着奇岭矮丘、幽谷深涧,地势起伏复杂,可称是易守难攻之地。 若要从东面南面进入夔州,位于山水环谷间、相对平坦的奉节城毫无疑问是最好的选择,这也是夔州与江南江北各地往来的重要门户,行商走货的大多在此周转歇脚,倒也令这州陲小城热闹起来。 今日的城门外也排着老长老长的进城队伍,乍眼瞧去,走货赶镖的,走亲访友的,荷担赶集的,衣衫褴褛的,骏马金车的,孤身的,携伴的,拥仆的,什么样都有。 其中有辆乌顶青帐马车,瞧着灰扑扑的毫不起眼,甚至还有些破落陈旧。拉车的那马又老又瘦,蔫头耷脑地跟着队伍慢慢往前挪;赶车的那人布衣草笠,探头探脑地朝城门口那边瞧,偶尔从宽大的草笠下露出半张脸来,竟是清清隽隽的好相貌。 长仪坐在车厢内,低头瞧了瞧那条安静盘在角落里的碧蛇,拧着眉有些苦恼:“城门处大多会有修士盘查,你能混过去么?” 先前谁都没想过竹青会跟着一起来,所以当他们走到半路的时候,碧莹莹的蛇脑袋忽然从柳封川的袖子里钻出来,着实把她吓一跳。 长仪不明白啊,它之前不是说要安居青羊山的么,横竖山里没人能管它,每天就看看书,顺便庇护着附近百姓,不是挺好?何苦跟着他们跑大老远的到夔州来蹚浑水,这里可是有仙门世家驻守的,还说不定有什么别的危险呢。 结果竹青就反问她:“阮姑娘得知青羊山中埋藏着魔族蛊师留下的残蛊余毒,可会传信告知附近仙门?” 她点点头,其实早在遇见柳封川后不久,她就传信回家让人妥善处理此事了。 竹青接着问:“若是附近仙门接管青羊山一带,可再容不得散妖精怪匿居山中。” 长仪想想也是,等到道界另派仙门正经驻守那地方,就不再需要所谓的山神。竹青毕竟还是妖族,留在世家驻地里想安生也安生不来,要是遇上那些古板认死理的修士,会不会被人顺手打死还难说。 竹青最后添了句:“小生也想查明柳兄究竟经历了何事。” 于是前往奉节城的队伍中便又添了一员。 …… 昆五郎从很早起就开始远远观察着城门盘查来往行客的那些守卫,这时终于瞧出个大概来,侧过头对着车帘内低声道:“十位低阶修士,四位中阶,其中有个是剑修,还有十来个普通武人。” 长仪听着有些惊讶:“四个中阶修士?守城门?” 这话不是说修士守城门丢脸什么的,事实上有仙门世家驻守的州府,通常都会派遣几位修士陪着凡间武人在城门口盘查来往行客。查验通关文牒这种杂活还是归武人来做,修士是主要拿来镇场的,也能帮着检验邪气妖气什么的,防止有妖邪生事袭城,或者扮成普通百姓混进城里去。 这些修士自然不是仙门世家的直系子弟,大多是些前来投靠的小散修,或者世家自己招募培养的外门杂役外门护卫,懂点道术,也能跟别人斗法过两招,对付些小妖小鬼不成问题,平时也能派出去处理些驱邪事务。粗浅来说,就跟凡间官府的衙役差不多,什么活都能做些,哪里需要就往哪里派。 但平常驻守城门这类活计,特别是像奉节城这样偏远州陲小城,本来百姓就没多少,也不怎么富庶,五六位低阶修士放门口镇场就够够的了。 当然,你要说这小城是各地商旅周转经行的重要门户,进出城门的客旅多,要不要加派人手以防万一呢,那确实该谨慎些,但也用不着四位中阶修士啊!中阶的修士放到外头也勉强能算号人物了,正经领着供奉的,资质好的甚至能被世家破格收进内门里,长仪现在的偃术水平换算换算估计也就是中阶偏上的修士境界。 ……至于高阶修士,那是要放进内门里好好培养的,拿来护卫本家府院,或是派出去镇守地方、协理府衙都行,放去守城门未免大材小用。 十个低阶,四个中阶,其中还有以打斗本领见著的剑修,这对偏远小城来说显然不太寻常,简直都能跟本家所在的主城相媲美了。 而且要这么多修士在城门外做什么? 乌压压排开显得他们州府财大气粗架势足吗? 长仪想不明白:“奉节城在戒严?外边有妖邪生事?还是要防着什么人?” 昆五郎看出来些名堂:“那些要进城的没怎么查,差不多看看文牒就给放进去了;要出城的倒是全被拦下来,查文牒,查行李车马,几个低阶修士围着瞧,还拿验灵镜去照。” 长仪也琢磨出些意思来:“这是宽进严出?” 昆五郎点点头:“要关门打狗吧,城里大概出事了。” 长仪下意识看向虞词和柳封川,会不会是因为柳封川在奉节城内带走至宝那件事?城里丢东西,没抓到带走东西的,所以严格排查出城的人,倒是说得通。 ……可也不太对劲啊,后来柳封川不是在青羊山遭到追杀了么,说明别人应该已经知道他带着那宝物躲到山里了,完全用不着费劲查什么城门进出啊。 -- 第50页 虞词冷静道:“城里应该还有其他事。” 长仪自然明白是这么个道理,但要真是如此……奉节城里的问题未免也太多了些,偏偏还都挤在这段时间里,怎么说呢,实在让人没法相信这是巧合。再看城门口这架势,当地的仙门必然已经知情,却不知道接下来的处理是怎么个章程。 还有用麒麟甲片把她引过来的神秘势力,在这时候蹚进奉节城的浑水里,无疑会将这摊水搅得更浊,是要浑水摸鱼呢,还是单纯想把她扯进来滚得满身泥? ……抑或是想利用她、她的偃术、她背后的阮家,替他们受累淌水赶鱼,好让他们不费吹灰之力就能等着大鱼蹦进网里? 第42章 与孩子有关 进城的队伍缓缓前移,不多时便轮到了他们的马车。 通关文牒自然是离开阮家前就伪造好的,挂的是荆北峡州小县一对平民兄妹的身份,通关理由写的寻亲访友,托着阮氏的门路去做的,跟真的几乎没有差别。 昆五郎对阮家小姐的门路还是很有信心的,此时便大大方方将两张文牒递给了查验的武人。长仪也适时地掀开车窗帘子,恰好露出正常的右半边脸,乖巧地朝那武人展颜轻笑,倒让他有些不自在地低了头,看过文牒无误,便痛快放行。 虞词配合着施术将其余人的气息都隐匿起来,所幸那些修士确实没怎么关注进城的行客,顺顺利利就让他们驶进城门里。 只是那武人却像是忽然反应过来,竟追出几步跟上他们,拦住马车张口就问:“你们车里没带孩子吧?” 文牒就两张,写的还是兄妹,带什么孩子? 再说这无缘无故的,需要特意追过来没头没脑地问上这句么? 长仪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就开始想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昆五郎却镇定得很,甚至神色间还带出几分恰到好处的疑惑:“此番只有我们兄妹二人进城探亲,哪里来什么孩子,大人何出此言?” 那武人便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想来也知道自己这么问未免唐突,憨笑着解释道:“这不是……城里近来出了点事,咱们也是例行问两句,没带孩子就好,没事啊,不用放在心上。” 昆五郎顺势就问:“敢问大人,城里有些什么事?严重不严重?” 那武人顿时卡了壳,面色有些迟疑。 昆五郎笑得纯良:“我们兄妹初来乍到的,对这城里也不甚熟悉,便想着提前打听些消息,也好知道有什么该避讳、该留心的,并无意探听隐秘。大人若不方便告知,也就罢了。” 那武人的神情便松动几分,可转念间不知想起什么,忽然又绷住脸,到底也没把事情说出来,借口推脱道:“这城里没什么可忌讳的,别作奸犯科就成,你们也没带孩子,事情跟你们扯不上关系,安生过日子就好……我那头的公务紧要,先行告辞。” “不敢耽误大人公事。” 说完就见他快步赶回城关查验处,那模样就跟有什么野兽在背后撵着他似的。 昆五郎看了他两眼,便也甩着缰绳赶车去找合适落脚歇息的客栈,等到马车远远地驶离城门附近,拐进安静些的街巷内,他在压低声音对着车内说道:“刚刚那武人,强调了两遍‘你们没带孩子’,话里话外那意思就好像只要没带孩子,就跟城里发生的事情挨不着关系。” 长仪点头:“但我们带着孩子,而且这孩子很有可能还是之前从奉节城里带出来的。” 昆五郎挑挑眉,觉得这事有那么点意思:“你说咱们会跟那事扯上什么关系?” “不如先找人问问究竟是什么事?” “您是小姐,您说找谁好?” 长仪翘起嘴角,笑出几分狡黠意味:“小家伙到现在还没有像样的行头呢,先去什么裁绣坊绸缎庄的给他买几套合身的衣物吧,再到金银号琳琅阁之类的铺子里物色三两样长命锁、如意镯什么的。” 昆五郎摇头失笑:“都听小姐的。” 这小姑娘,蔫坏蔫坏的!城里发生的事情就跟孩子有关,她偏偏要跑去有小孩的人家常去的几处地方打听,就算老板有所避讳不以实情相告呢,也还能瞧瞧有没有正好来买小孩玩意的顾客路过,跟上去探听探听,不愁查不出来。 哪怕真就这么倒霉一无所获呢,也至少能给小家伙置办几套行头,这都是俩姑娘老早前就念叨着要做的事了,总不能到了城里还让小家伙光着脚披着原来那身做襁褓的薄被到处晃吧? 横竖都不会白跑一趟的。 小家伙不知道是不是听懂自己要有新衣服了,眼睛晶亮亮地瞧着俩姑娘。大概受到体内麒麟血脉的影响,又或者是先前吃进去的妖蛊、锁魂镜碎片还有在竹青家附近找到的灵物的作用,他的成长速度尤其异于常人,刚捡到他时还是小小的包在襁褓里的婴孩,现在瞧着竟像有两三岁了! 照这速度,估计要不了几年就能长成大人模样。 原来那张做襁褓的薄被早就不合适他了,披在身上能露出大半截腿来,全靠着虞词的障眼法,他才没有衣不蔽体地到处跑,但也只是瞧上去穿了衣服,实际还是不能凭空变出来衣物的,估计他早就觉得委屈了。 看着小家伙明显有些兴奋的表情,虞词默默地移开眼,觉得自己还是不要说话得好。 大人的真正盘算什么的,还是不要让小孩子知道吧。 -- 第51页 阮家这小姑娘瞧着乖巧温顺的,平时遇着事,不是看向昆五郎,就是看向她征求意见,还以为就是个未经世事的娇小姐,却原来心里的鬼机灵也不少。 果然人不可貌相啊。 …… 不知道是天意如此,还是他们的运气就这么好,马车驶过两条街,没多久就瞧见街边正好有家绸缎庄,额匾上写的是顺记布庄,店内墙上不仅挂着各式布匹,还有两三件成衣,可见也是能裁衣制裳的。 其实小孩子的衣物大多都由家里人亲制而成,不仅出于安全健康和贴身舒适的考虑,也是家里疼爱小孩的表示,要去绣坊布庄定制的只在少数。 奈何他们这俩姑娘都不擅长针线活计,虞词是只顾修习道术,少有琢磨这些零碎杂事的,长仪也差不多,别看她做的那些机关偃甲多复杂多精巧啊,捏起针线来就笨手笨脚的,针脚都压不齐。 ……这样的修士们大概也是成衣店的重要客源吧。 长仪掀开车帘,跟昆五郎对视一眼,后者顺着她的意思把马车停在旁边,问过虞词的意思后就将柳封川和她留在车里,他们带着小家伙,还有藏在昆五郎袖子里的竹青,径直走进了那布庄。 第43章 道行还太浅 这时候布庄里头没别的客人,他们刚刚进门,那掌柜的就笑眯眯迎上前来。 昆五郎留心观察着这掌柜的神色,见他虽然分外殷勤,但大概只是瞧着他俩容貌气度不凡,才这么热情相迎,对他们身边带着的小家伙倒没什么特别的反应,轻飘飘地扫过两眼,带出几分温煦和蔼的笑模样,偶尔再招呼两句,问小朋友是不是喜欢这个花色呀,那匹织绣小鹿卧梅的怎么样呢,云云,别的也就没有了,举止神色都正常自如得很。 ……奇怪啊,难道这掌柜的不知道城里发生过什么事? 又或者他们想错了,这事不是跟小孩有关的? 长仪装作兴致浓浓的样子,对着满墙桃红柳绿的布料挑挑拣拣,挑得两眼发晕,直到昆五郎朝她投来眼色示意他已将那掌柜观察明白了,她才意兴阑珊地随手指出几匹瞧着不错的绸子花缎,对那掌柜道:“这些都要,能帮着裁两件小孩的褂儿小衫么?价钱不是问题。” 他们看得很清楚,听到小孩这字眼的时候,掌柜的表情很明显僵了僵,说话时便无意识地卡了壳,直到余光瞥见旁边好奇地东瞧西瞧的小家伙时,才微不可查地松了口气:“……是要按着这位小公子的身量裁制?” 长仪定定看着他的眼睛,嘴里状似无心地随口道:“不然掌柜的以为要按谁的身量来做呢?” 小姑娘虽然年龄不大,模样娇俏乖巧的还带点稚气,但毕竟是世家里养出来的嫡小姐,要是认真起来,那气势那派头还是挺能唬人的。 掌柜的瞧着她的眼神便觉心中一凛,他迎来送往这么些年,早就练出来一双慧眼,一个照面就能大致给客人划出三六九等来,少有看走眼的时候。面前这两人在他眼里就是大有来头的,别看人家坐着那么辆破马车,俗话说财不外露呐,不想招摇惹眼的大人物低调出行时不就爱玩这招? 可再怎么低调,骨子里的东西是改不掉的,要不说有的人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呢,同样的,有些人就算裹着块破布蹲街头装乞丐,对不住,稍微有点眼力见的还是能瞧出不同来。说话时慢条斯理的从容腔调,举止间风骨端庄的仪容气度,甚至是品茶听琴时略微皱起眉头的那瞬间,这都是刻进骨子里改不掉的,他便靠着这些细微之处练就的识人慧眼。 要不他怎么会亲自殷勤相迎呢? 这小姑娘故作低调的功夫还不到家啊,服饰瞧着朴素却都是好料子就且不提,车前那瘦马瞧着又老又弱,偏偏能稳稳轻快地独自拉动马车,岂不明摆着里头有玄机?还有那赶车的随从,知道用草笠遮掩着好相貌,怎么就不懂得稍微改改你的举止气度呢,哪有终日奔波干活的车夫会时时都把脊背挺得那么板直的,还长成小白脸模样,皮肤比好些闺阁女子还要嫩白,八成是涤体清气的修士。 也不知道是哪家小姐跑出来了,嘿,就这点道行,还想唬你爷爷呢! …… 掌柜的心里暗暗发笑,面上却不显,糊涂装得恰到好处:“小的也就想确认确认,好把姑娘照顾的生意侍候合意咯……哟,姑娘好眼力,瞧这金鲤抱福的花缎面料多衬小公子啊,保准给您裁得漂漂亮亮的!还有那匹麒麟踏云的……” 长仪微微蹙眉:“麒麟花样的先不做了,你再看着给挑几匹,度量着加宽加高多做几套,备着他以后能穿的。” “好咧,最好的几十位绣娘加工加急,明儿就能赶出大半来!”不管是哪家的小姐,赶紧做完生意把人好好地送走咯,免得给他这铺子扯出事来。 这时陆续也有客人进门来,多是些姑娘太太的,都由铺子里的伙计们去接待,掌柜的却仍留在这亲手给小家伙度量身量。 长仪就觉得他们是不是无意中被他看出了底细。 她不太确定地看向昆五郎,后者回以万分无奈的表情——您才发现呢?不然人家这么个大掌柜,何苦在最开始就殷勤迎上来。 小姑娘有些尴尬,就好比自己想玩点小聪明捉弄捉弄别人,自我感觉还挺好的,觉得手段可高明计划可周全了,绝对没人能看出来……结果人家不仅早看出来了,还反过来陪她演着叫她开心呢。 -- 第52页 演就演吧,这时候说破了双方都更尴尬。 她的语气里还是多少带了些沮丧和挫败:“掌柜的,你这里小孩衣裳做得多不多?听你说能那么快做好,想来也是做熟惯的了?” 闻弦歌而知雅意,掌柜的本来就隐隐有预感,现在更能确定这小姐到底做什么来了,合着绕这大圈是想找他打听消息的。 他心里有数了,神情心情都松快许多,收起量身的皮尺,起身就笑着把他们往铺子后边的暗间里引:“姑娘若是不放心小店的手艺,里间恰好存着几件男娃娃的小褂,姑娘不妨移步瞧瞧?” 长仪还有些拐不过弯,这掌柜怎么不接着她的话往下说呢。 昆五郎摇摇头,小姑娘还是有几分聪明的,就是没经过什么事,在府里耍耍机灵还行,到外头遇见这些尘世里摸爬滚打练出来的人精就不够看了。掌柜的明摆着看透了他们的意图,琢磨着他们身份不凡,便有点配合行事从而打发走他们的意思。刚才小姑娘问起小孩衣裳已经引起了其他客人的注意,现在那掌柜应该是要把他们带到隐蔽处透露消息了。 还是历练得少啊。 昆五郎朝她使了使眼色,所幸长仪原本就不笨,只是没转过弯来,此时稍微提点便明白过来,讪讪地跟过去。 进到里间后掌柜的就要直白许多,笑眯眯道:“您二位想要问些什么?先说好,咱不过是平民百姓,要是有些事答不上来,还请姑娘莫怪。” 有些事他们问得,他却未必答得。 长仪点点头:“最近这城里可是出了事?” “城里那么多百姓,那么多商旅行客,每天大事小事千千万,姑娘指的什么?” “掌柜的应该能猜出来——孩子。” “提起孩子,最近这城里可不常能见到,特别是那些不足岁的娃娃……过去啊,哪户人家不是盼着添丁弄瓦的?可如今每逢婴孩新诞,那家里竟连点喜气都露不出来,反倒跟要办白事似的哭丧个脸,您说怪不怪?” 第44章 同样的死法 事情要从十来天前说起。 话说城西的杏子胡同里有户做窖酒生意的人家,家里媳妇进门快三年也未见喜信,那家人心里就急啊,公婆急,丈夫急,小媳妇更急,连她的娘家阿母都替她心焦。 将近年末时小媳妇肚里终于揣上了孩子,辛辛苦苦怀到今年九月,那天大中午的突然发动,手忙脚乱地折腾到二半夜里才给家里喜添麟儿,叫公婆和丈夫高兴的呀,瞧着小孩皱巴巴红通通的脸蛋都美得冒泡,要不是记着夜里静街不好惊扰,都想当即拿上喜钱四处去散! 等到娃娃的洗三礼那天,小媳妇虽然还坐着月子不能出门,但光是听着外头的热闹动静,都觉得扬眉吐气,好像有什么常年重重压在自己身上的东西一下子就被甩得远远的,叫她终于能挺直腰板昂起头,叫她终于能狠狠地松出一口气。 她这么想着,忽然就听外头传来娃娃的哭声。 那哭声尖尖利利地扎进耳朵里,嚎得撕心裂肺,简直像要把嗓子扯破,听得她的心都揪起来疼。小媳妇赶紧让屋里侍候的出去瞧瞧,那丫鬟回来还奇怪呢,说孩子没哭啊,让奶娘抱着睡呢,倒是孩子爹不知道去哪了,院里有那么多来参加洗三礼的客人还等他招待呢。 没多久就有家仆发现了他们少爷,安安静静地躺在自己床榻上,还好好地裹着被褥。家仆远远瞧他面色安然含笑,还以为少爷正歇息呢,赶紧连声喊他起来,总不能干晾着客人在外头,那可都是来贺喜事的。 结果那家仆喊到嗓子都要哑了,也没少爷醒过来,他心里奇怪,便壮着胆子动手拍了拍少爷,却见他身上的被褥忽然洇出大块大块的暗红色,腥臭不堪的恶腐味也随之爆发在房间里。 家仆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哆哆嗦嗦地掀开那张沾满污渍的被褥。 少爷的肚子已经被掏空了,皮肉空荡荡地翻开挂在两边,能清楚瞧见里边的白骨和腹腔。 …… 掌柜的忍不住皱起眉“小的虽然没去赴那府上的洗三宴,但族内的堂弟倒是观了礼,回来就说满院的宾客都听着了凄厉的婴孩哭声,尖尖利利的嚎得吓人,不过那时候孩子已经被奶娘抱下去了,他们也不知道究竟是不是那孩子哭的。” 长仪同样拧着眉:“那后来呢?” “接着那家人自然是把事情报给了城里的仙师们,可那时候仙门似乎忙着事,暂时拨不出人手,就先给出些驱邪避祟的符咒法物,让他们稍等等,说是过两天再派仙师去处理。可谁知当天夜里,府中就又响起那声吓死人的婴儿啼哭。” ……同样的死法复现在那小媳妇的身上。 掌柜的叹了叹:“从那之后,城里已经接连发生了几回这种事,婴孩啼哭,家里挂白,同样的死法。出事的却不止家里新添儿女的,有户家里的小孩都差不多能办满岁礼了,可还是遇着这等事,孩子爹没了,好在他亲娘没事。” 说完还低头看两眼小家伙:“不过倒从没听过周岁以上的孩子出事的,这位小公子瞧着得有两岁多吧,您二位大可放心。” ……他前几天也还是几个月大的婴孩模样呢。 长仪下意识地想了想,然后才发现自己被带歪了思绪,干咳两声正色道:“那现在城里的仙师总该着手处理这事情了吧?元家那边是怎么个章程?” -- 第53页 事发十几天了,还没出来结果么? 掌柜的摇摇头:“瞧您说的,小的哪里能知道仙家的事呢?不过近来倒是能瞧见仙师们常常往那几家出事的府上走动,想来也是在查探着。” 意思就是仙门的事他答不来,也不应该知道。 长仪只能换个问题:“这种事确定是从十几天前开始的么?之前有没有发生过?有没有可能时间比较久远,或者没多少人知道,所以当时没引起太大注意?” “那小的就更不知道了,仙家严令禁止咱们公开宣扬或是妄加揣测此事,不过大伙私底下都这么传……” 他稍微凑近来,压低声音道:“……都说啊,是杏子胡同那家的小媳妇求子心切,都快疯魔了,什么补药偏方都试过,眼见不成,就开始琢磨些歪门邪道的手段,结果招惹上不干净的东西,生下的也是鬼婴,倒把灾祸带给城里其他人家。” 长仪的眉头拧得更紧,再看旁边的昆五郎也沉着脸不知道在想什么,她便说出自己现在最关心的问题:“那些孩子呢,现在如何?” “年纪小小就失祜失恃的,哪能好呢……唉,就算家里还有亲属能养着他们,恐怕也会背上克亲的名声,那滋味可不好受。” 光是背后的流言蜚语都能把成年的大人给活吞咯!更何况是对旁人情绪最为敏感的小孩? 长仪和昆五郎都忍不住叹气。 长仪对此深有感触,她五岁那年被自己鼓捣出来的木甲鸟啄瞎了左眼,暗地里总有些爱嚼舌头的嘴碎两句,来来回回就说那些陈年老话,横竖绕不过她的相貌眼睛和当初的任性。虽然都知道不当着面说,但各种墙角树荫假山后,甚至就在她院里的茶房窗下,时不时就能顺着风飘来几句这样的闲话。 还有些不知收敛的,竟然当着面都能明目张胆地盯着她左脸上的纱绢来回瞧,目光里夹杂的东西叫人心里不舒服得很。现在想想,她小时候不喜欢跟人相处,反而爱跟偃甲玩,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这些。 长仪身为阮家的嫡二小姐,爹娘阿姐都放在心尖上宠着的千金,在阮氏驻守的荆北、本家所在的州府治所江陵城,都止不住别人说闲话,更何况这些普通百姓家失祜失恃的小孩子? 流言蜚语只会更甚。 像潮水,像泥流,挣不脱,甩不掉,洗不清,顷刻就能将好好的人淹没,将坚强的人压垮。 背后说话的人什么都不用做,甚至都不必开口,只要几个表情、几个眼神,就能往这股潮水洪流里重重加上一份力,直至将洪流中的人压迫致死都不会觉得是自己的错,只需要一句“大家都这样说”就能为自己开脱。 长仪能预见那些孩子的未来。 长仪却希望这样的未来不会真的发生在他们身上。 第45章 麒麟逐日图 那掌柜的嘴巴紧得很,除了这些放到明面上谁都能打听到的消息,其他更深的内情就怎么问都不肯透露半个字,理由也是现成的:当地仙家不让咱们这些百姓胡乱揣测,更不让到处宣扬,跟您二位说这些已经算是犯忌讳了。 长仪和昆五郎无奈地交换过眼神,虽然觉得他肚子里肯定还藏有些货,但都拿他没办法,横竖事情已经知道大概,他们便不再强求,最后问了问出事的那几户人家都住在哪里、家里情况如何,便就此告辞。 临走前,长仪还特意多买了几匹上好的妆花缎,银钱也刻意留多些,算是对那掌柜的谢礼,多少结个善缘。 掌柜的亲自送他们出门,然后问他们定下的小孩衣裳还要不要啊。 长仪说要,明儿傍晚前来取。 掌柜的就说不必麻烦来,他能叫小伙计送到府上。想到他们对城里的事不清楚,可能是外地来的,就顺便给推荐了几家不错的客栈,其中有家顺记客栈,一听就跟这布庄是同一家的产业。 昆五郎出门后就忍不住感慨:“这掌柜的都成人精了!”瞧这处事圆滑精明的,临到头还不忘给自家招揽生意。 长仪心有戚戚地点头,可不嘛,她这点小聪明在人家面前都不够玩的。 昆五郎就转头瞧她:“小姐接下来还想去哪?找家金铺给小公子买长命锁?” 长仪瞪他,这人嘴贫的毛病又犯了,跟那掌柜学的什么称呼! “先不急着去,初来乍到的不好太张扬,而且城里驻守的仙衙摆明不想让人关注此事,犯不着这时候去招他们的眼。咱们还是先找间客栈安顿歇脚,看明白情况再想着怎么做,总归没错的。” 说完就觉得昆五郎瞧她的眼神有些熟悉,那种欣慰中带点赞赏的神色……不就跟以前阿爹阿娘查问她功课时的神情差不多?! 好么,这人把她当小孩子来哄呢! 长仪顿时气结,两边腮帮子都鼓着气,恶狠狠瞪他。 昆五郎看她表情不对,连忙赔笑,讪讪地岔开话题:“小姐说得对,都听小姐的,小姐现在想往哪家客栈走,鄙人给小姐赶车去……” 长仪拿他没办法,恰好这时他们也走到了马车边,昆五郎哧溜一下就蹿到车儿板上,握住缰绳冲她笑得满脸贼兮兮:“小姐快进车里歇着,咱们早些去,还能赶上用顿午膳。” 呸,谁要用午膳啊。 昆五郎殷勤地把他的小祖宗扶上马车,又把小祖宗牵着的小小祖宗给抱上来,好歹算是把这茬暂时揭过去了,便甩了甩缰绳,悠悠地赶着车驶向掌柜推荐的那几家客栈。 -- 第54页 长仪还特意交代他:“大堂里挂着梅花或青松图的客栈别去。” 他挺奇怪:“这是什么讲究?” “隶属于方家的产业,店内都摆着各式梅瓶梅图,阮家的则是松柏,这里离荆地那么近,两家在此肯定有不少生意,虽然管事的不一定认得出我,还是小心些避开为好。” “哎,这些什么世家不都是修仙的,还做凡间生意?” “都是招揽来的凡间书生和商贾门客在管着这些……总不能光靠百姓的供奉过日子嘛,再说这也算个消息渠道,多少能借此打探到其他州府的情况。” 昆五郎摇摇头,现在道门里的花样可真多,这些世家简直都玩出花来了。 …… 长仪跟竹青在车里,把刚刚从布庄掌柜那里听来的事情都说给虞词,她听完沉吟片刻,斟酌着提议:“听着像厉鬼邪魍作祟,或许能召出受害几人的亡魂探问。” 长仪也想起来,之前她就曾把云儿姑娘的魂魄召请出来,让受害者自己指认了真正的凶手,说不定能用同样的办法弄明白这件事呢? “但城里的仙衙对这事态度有些避讳,咱们也不清楚柳道友之前跟这地方的仙衙有没有渊源,贸然插手容易招上麻烦,还是先观望观望,同时也能打听着柳道友的事情。” 虞词想想确实是这么回事,而且显然对她来说还是好友更重要些,便没有异议。 说来也巧,昆五郎驾着马车几乎跑遍了布庄掌柜推荐的那几家客栈,要么大堂内摆着梅瓶挂着松梅图,要么就是住满了没房间,还有家更离谱,老板儿子今日娶媳妇,于是歇业庆祝,昆五郎去问的时候还被塞了些喜糖瓜子什么的。 竟然就只剩下那家顺记客栈了。 长仪嘴里含着颗喜糖,把里头裹的松仁儿嚼得嘎吱响:“就那家吧,也算有缘。”可不是有缘嘛,她跟昆五郎都感慨得很,最后竟真的让那布庄掌柜做成了他们的第二桩生意,也不知道是真就这么巧,还是那掌柜故意推荐的这几家。 如果是有心而为之,那他可真成人精了,只管着间小布庄真是屈才。 …… 顺记客栈檐前的匾额看上去有些年头了,用的自然是好木头好漆料,虽然旧,却不破,带着几分岁月沉淀的宁静祥和,让人瞧着就知道这是家有底蕴的老店。 上边的四字招牌写得尤为大气,行笔间含锋带芒,却刻意藏尽峥嵘,最后全数收敛为端正圆融的“生意字”。与先前那顺记布庄的招牌笔迹有些相似,却不尽相同,后者行字间的圆滑融润是浑然天成的,眼前的却像故意模仿着写出来。 长仪暗暗打量几遍这客栈的匾额,进去后就瞧见大门内侧两边各摆着一个半人高的大瓷瓶,瓶身的花样分别是麒麟逐日和白泽腾云。 她忽然想起来先前那布庄挂在墙面中间展出来的几匹花缎里也有麒麟的,似乎是麒麟踏云,让她一眼就瞧见了,当时还挺喜欢的,觉得拿来给身怀麒麟血脉的小家伙做衣裳正合适,但转念想想,要是被知情的有心人看见,说不准会联想到他这不寻常的身份上,只好作罢。 眼前这尊瓷瓶上的麒麟瞧着威风凛凛的,体态矫健雄武,神韵生动逼真,是按照民间流传最广的吉祥金身麒麟的形象来做的,周围都带着金灿灿的圣光,神兽的神态里除了勇武威严,竟然还透出些许慈悲祥和,窑工估计没少花功夫。 只是长仪有些纳闷:布庄里挂麒麟,这里也摆麒麟,究竟是老板特别钟爱麒麟呢,或者就跟方家的产业都挂梅花摆梅瓶是一个意思? 第46章 鬼耳和鸟雀 长仪盯着俩瓷瓶正琢磨呢,昆五郎已经走过去跟店里的伙计要了三间上房。 考虑到男女有别和柳封川神志不清需要照顾的问题,最后决定是昆五郎跟他、竹青同住一间,俩姑娘各一间,小家伙就和他最亲近的长仪同住,跟之前暂住竹青家里的安排差不多。 不过这时候他们都不急着各自回房收拾,而是聚在几个大老爷们同住的那间房里,商量起接下来的章程。 长仪坐下来就问:“虞姐姐打算从哪里开始查柳道友的事?” 虞词的回答很简短:“买消息。” 长仪点点头,这确实是挺好的着手点。九州四海各地,无论哪家仙门世族驻守的州府,无论他们把地方管得多么密不透风,也总会有那么些人想方设法地渗透进去,有的是修士,有的是普通百姓,甚至还有经过训练的动物异兽。他们混进各地州府里其实也不为闹事,通常只会安静地蛰伏起来,化作一双双耳朵,广听四方消息动静,却从来不会插手其中。谁都不知道这些耳朵背后的势力谁在掌管,或者说根本没人清楚他们是否属于同一势力,因此道界统称他们为“鬼耳”。 既然是鬼神之耳,自然能听到不少东西,但耳朵却不会自己开口说话啊,须得拿出同等价值的消息或者金银宝物做交换,才能从鬼耳那里听见自己想知道的东西。 虞词的意思便是要找鬼耳了。 平时很少主动插话的竹青却提出异议:“鬼耳所求甚多,柳兄此事能引来诸多修士追杀,想来牵扯不小,向鬼耳打听此事的代价只怕不轻,姑娘慎思。” 确实是这么个道理。 虞词柳眉轻蹙,显然也想到这事要是真的牵扯到麒麟血脉,那可就是能动荡道界的大事,先不提鬼耳能对此事有几分了解,想要他们吐出消息必然不容易。 -- 第55页 竹青就提议:“小生身为妖族,多少懂些禽语兽言,不妨先由小生召集这城中鸟雀犬狸,向它们询问城里近月来的异象,兴许它们能知道些什么。” 这主意挺好! 长仪觉得把竹青带上真是再合适不过了:鸟雀犬狸几乎哪座城里都有,平常做些紧要事时可能会想着避开人,却不一定会留意避开这些野物,说不定它们来来往往的就能恰好见到些秘闻什么的,就算不理解也没事,只要能告诉他们柳封川都去过哪里、做过什么,他们也能做到心里有数。 而且代价肯定比找鬼耳要小,都是些雀儿猫狗的,多喂点东西就能满足。 众人都挺赞同,竹青就慢悠悠爬到窗台上开始用禽语唤来鸟雀了。为了不让修士察觉,它进城前就收敛了妖气,周围的动物便没有刻意避它,不多时就飞过来几只麻雀落在窗台上。竹青也不缺心眼,怕引起注意,都把握着度呢,每次就叫来三两只,细细地问。 长仪瞧着就觉得神奇,没想到这些不起眼的小动物也能当做情报探子来使,接着就琢磨着那鬼耳如此厉害,会不会也有借助这些动物,那他们里头岂不是有驭兽一脉的修士或者妖族参与? 接着又想到既然能召集鸟雀过来问消息,那能不能支使它们帮着传消息……或者传物呢? 她记得那枚麒麟甲片悄无声息就出现在她书案上,当时还琢磨着究竟谁有这么大本事,竟然能避过院内守卫的众多高阶修士的耳目,无声无息地潜进她房内,还猜过是不是府里有内鬼,又或者那人是用机关偃甲办到的。 现在想想,她院里平时也有不少鸟雀,那些护院修士必然会紧盯着不让旁人进她房间,但未必会防备院子里的鸟儿雀儿落进她窗台里,也未必会注意那鸟雀嘴里有没有衔着小小的黑铜甲片。 ……背后会是驭兽师在操纵么? 又或者是妖魔族? 长仪越想越觉得心惊,两条秀眉拧得紧紧的,让其余两人都忍不住侧目。 昆五郎就问她怎么了。 长仪连忙收敛表情,觉得这事暂时还不能告诉他们,于是迅速调整好脸色,急中生智地抛出新的话茬来:“……你们觉得柳道友这事,跟掌柜说的那什么婴孩啼哭然后家里死人的事情有没有关联?掌柜的说那事是十来天前开始的,柳道友的事似乎是半月前,也差不多十来天,而且那时候小家伙应该还是婴孩模样。” 昆五郎虽然还对她刚刚的神色有些好奇,此时却仍是顺着她的话往下接:“咱们现在没法确定有没有关联,但你还记不记得,掌柜说最先出事的那户做窖酒生意的人家在当天就去找过仙师,可那时候仙门说有事正忙着,拨不出人手。” 他摸着下巴琢磨道:“这可奇怪,仙门里修士很少吗?看城门都能用上十几个,那时候忙什么事能忙到连救命的人手都拨不出来?” 长仪挑挑眉:“莫非在忙着跟柳道友有关的事?” “算算时间,不是没这个可能。”主要是那掌柜的跟他们说婴孩啼哭的事情最先发生在十来天前,却没说具体是十来多少天,里头的时间弹性就大了些。 “这就说明当地的仙门很有可能知道,甚至曾经参与过柳道友这事。”打伤柳封川的也说不定有他们的份。 后边半句她没敢说出来,因为虞词的脸色实在有些难看,长仪生怕她忽然想不开跑去当地仙衙里讨公道,那可就难收场了。 昆五郎也看出来不妙,赶紧岔开话题:“你怎么从刚才起就有些心不在焉的,什么事竟把小姐给为难住了?” 长仪想不到他突然把话题绕到自己身上,明显是看出她刚刚瞒着事,现在就死活想弄明白她先前在想什么。她自然不可能顺着他的意思自揭老底,只好尽量装出坦荡诚恳的模样:“我只是忽然想起来……我们当时忘记问那掌柜的有关城门戒严的事了!” 几人面面相觑,半晌无言。 得,还真是忘得彻底,多久了都没人想起来! 第47章 就是这么蠢 说话间,碧莹莹的小蛇又慢悠悠爬回桌边:“有只珍珠雀说约莫在前月中,它曾在城东的胭脂巷那里见到过一位全身裹在黑斗篷里的人,有一瞬间被风掀起兜帽,它记得那人藏在帽檐下的眉梢发丝皆尽雪白。” 虽说像柳封川这般的白子较为罕见,却也不是没有,单单就凭白发这个特征实在不敢确保那人就是他。长仪觉得还是要仔细确认:“它还记得别的么?比如相貌啊,身形啊这些特征。” 碧蛇晃晃脑袋:“鸟雀虫兽眼里的‘人’有异于人族自身所见,就如同人族常以花色体态区分狸犬之属,以体格斤两来论雉羊鱼豚,而不曾以它们自身的标准来辨认它们。同理,在这些鸟雀眼中,人族的模样都相近得很,从高处瞧着身形亦无甚差别,便也只能以发色服饰等区别不同人族。加之它们心智有限,能记住前月的事已属不易。” 长仪倒是能理解,要是把两条大小差不多的草鱼放到她面前,她肯定也认不出来哪条是她曾经在溪边见过的。 不过这多少也算条线索,虞词就问:“城东胭脂巷,那里有什么?” 没等竹青接着去打听,始终安静坐在旁边发呆的柳封川忽然抬起头:“撷仙阁。” 其余几人都惊讶地看向他。柳封川神志受损后就甚少说话,更是几乎没有主动开口的时候,平时他们商量事情的时候从来没有回避过他,但他始终只是坐着发愣,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听懂,谁都没想到他这时会突然蹦出来一句。 -- 第56页 他们最先想到的都是他是不是已经恢复神志了,可定睛再看,那人依旧垂着眼神色木然,仿佛刚刚根本没有开口。 几人面面相觑。 还是长仪最先反应过来:“既然柳道友还记得这什么撷仙阁,那咱们就先打听打听。”那可不是,都这情况了还能记得这地方,肯定重要得很,不论如何,先打听着总没错。 …… 他们曾经达成共识,到了奉节城里,此前可能出过事的柳封川和小家伙,还有身为妖族的竹青都不宜过多露面,便由虞词陪着待在客栈里,照旧是昆五郎和阮长仪两人相伴出面查探事情。 结果长仪刚刚走出房间,转头便又进了隔壁房间里。 昆五郎就有些纳闷:“……你要收拾东西?” 长仪转身朝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轻手轻脚地仔细关好房门,接着就打开两扇窗,从腰间的乾坤佩囊里摸出张黄符纸和丹书笔,看了两眼正面的符文,确认无误后就翻到干净的背面去,对着丹书笔哈了哈气,把笔尖的朱砂墨稍微醒湿就在符纸背面写起字来。 昆五郎越瞧越糊涂,见长仪的动作没有刻意避着他,他就凑近去看了看,发现她在黄符纸上写的只有简单六个字:撷仙阁,柳封川。 写完就念了两句召火诀,眨眼功夫就将符纸烧得干净。 昆五郎就见那些纸灰飘飘扬扬地在半空中打着转,接着竟渐渐往窗外飘去,细细淡淡的几乎瞧不清,带起的灵力波动也轻微得难以察觉,应该是经过高人改良的特殊传讯符。 联想到他们先前的对话,昆五郎心里隐隐有了猜测:“你要跟那什么耳朵的买消息?” “是鬼耳。” 长仪示意他小声点,别让隔壁的虞词听见:“先把想要问的消息写到鬼耳特制的传讯符上,他们收到符讯之后,就会传信告诉你这条消息要用什么来换,如果是金银宝物呢,还会附上交易的地点。” 昆五郎有些好奇:“他们就不担心地点泄露,回头被仇家围剿?” 长仪摇摇头:“交易的地方都是隔段时间就换的,而且最多有些小喽啰小头目在负责交易,大人物都藏得深深的,且找不出来呢!” 她还记得曾经有个西北的小世家就想过假意购买消息,暗地纠集人手打算捣毁鬼耳在其驻地州府里的据点,结果事情倒是成了,鬼耳的探子也揪出来几批,但还是没能彻底清理掉鬼耳的势力,反而就此结下梁子。 鬼耳倒是没有明着报复那世家,却不肯再向那世家的子弟门客提供消息,不仅如此,关于那世家的各种丑事逸闻总流传得特别快特别广,连家主背着夫人调戏过几次姑娘、藏过多少私房这种事都抖落得干干净净。 那世家很快就沦为道界笑柄,那些想对鬼耳动手的其他世家也纷纷歇了心思,毕竟都是几百上千年的大家族,各房各支的情况复杂得很,谁能保证自家没点丑闻轶事呢?就算敢说自己这辈坦坦荡荡的,那祖上几辈呢?要是真被挖出来什么你祖宗背地里陷害过我家祖宗的这种惊天丑闻,那可好玩了。 关键这事还吃力不讨好的,你费心费力纠集人手去围剿人家吧,最多就能清理些小喽啰,背后人物的半根毛都找不着,人家照样在你的地盘安插探子混得好好的,连伤筋动骨都算不上。 昆五郎简直不敢置信:“那道门就这么放任他们到处探听消息?不怕到时候他们把人间道界的消息都传给异界,勾结妖魔族生事?……就没想过联合全道门之力共同剿灭这势力?” 他完全不能理解,既然这势力能探听到各世家的把柄,自然就有可能打探到道门机要秘辛,要是作为妖魔族入侵人界的内应,那岂不是道界大患?怎么就能放任不管,由着他们到处发展? 在昆五郎的那个年代,道门里虽然也有各种百晓生之类的存在,但那只是消息特别灵通的几个人罢了,可没有发展成遍及九州四海的这么大个势力! 但长仪有些怔愣的表情很明显地告诉他:对,现在的道界就是这么蠢,大家都没觉得鬼耳的存在有什么问题,也没想过要是这势力忽然变成妖魔族的内应该怎么办,甚至还觉得能有个地方买消息好像也挺方便呢。 她想了想,迟疑道:“毕竟……有些时候还用得着鬼耳?小世家或者那些散修们自己打探消息也不太容易,就连大家族查不到情报的时候,偶尔也会找鬼耳……” 说着说着就渐渐没了底气,她之前也没想过这种问题,被他说来,才惊觉确实有这么个隐患。 第48章 城东胭脂巷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妖魔之战距离现在已经太远了。 千余年前的事,亲身经历过的修士要么踏云飞升,要么早已作古,现在的道界修士都是太平年月里长成的。先祖用生命凝出来的屏障牢牢矗立在异界通道处,将人界保护得太好,妖力稍微强些的妖族都被结界屏障排斥到通道尽头的妖魔界去了,于是这些“太平修士”甚至都没见过什么大妖。 久而久之,那场险些覆灭人间的战事早就化作史书上几段云淡风轻的文字,为此捐躯赴死的那些英雄也变成冷冰冰的几页名字,闻得墨香,读得字意,却体味不到背后的悲壮血泪。 于是就渐渐将先辈对妖魔族的忌惮与提防抛之脑后。 先祖的结界屏障庇佑着他们这些后辈,却也使他们养得太过安逸。 -- 第57页 面对着亲身经历过那场战事的昆五郎,长仪总觉得有些心虚,小声将自己的想法说了说,又解释道:“……其实鬼耳能探听到的消息,其他势力也能,只不过情报探子覆盖的范围没那么广。要是真的瞒得好,鬼耳也不可能知道,所以他们才有拿消息换消息的交易。” 也就是说真正的机要秘辛,他们想探都探不出来。 比如阮家主的踪迹,长仪的阿娘和舅舅都曾经找过鬼耳,许以重宝相换,可他们也没办法,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可见鬼耳也不是无所不能的。 昆五郎无奈地叹了叹,但看小姑娘有些局促无措的模样,也不好再接着说什么,视线无意中往窗外瞥去,正巧瞧见细细淡淡的几缕符灰飘悬半空,打着旋慢慢地朝他们这边散过来,便提醒长仪留意着。 符灰在眼前慢慢聚拢,渐渐凝成完整的黄符纸。 正面的符文与先前长仪拿出的那张没有差别,背面同样写着字,却不是什么交换消息的代价和地点,而是工工整整两行字: 『柳封川曾从撷仙阁里带出一位女子。』 『此消息已有人替阮姑娘付过账。』 …… 长仪的眉头顿时就拧起来了,定定盯着黄符纸最底下的图案,半晌没说话。 昆五郎也注意到那黑不溜秋的圆三角图案,随口问道:“这什么?扇子?三角粑?” 她没有回答。 那图案的轮廓……有些像她收到的那枚黑铜麒麟甲片。 昆五郎没得到回应,还以为她也不清楚,便没有接着追问,另换了话题:“鬼耳说有人替你付过账,看样子还可能知道你是阮家小姐,你怎么想?” 长仪现在心里乱糟糟的,能怎么想?自然是怀疑着用甲片把她引来奉节城的那神秘势力。可惜这事现在还不打算告诉昆五郎,只好摇摇头说她没想法。 昆五郎看出她瞒着事,但小姑娘不想说也不能逼着她,于是就猜啊:“既然你能买柳封川的消息,那你家里不是也能向鬼耳买你的消息?有没有可能是他们?” 长仪摇头:“要是他们,就该立即找过来把我带回家了。” 不过早晚也会找到奉节城里来的。 她琢磨片刻,利落地站起身来:“罢了,咱们没有头绪,怎么想也想不出所以然来,还不如先紧着柳道友的事。不管替咱们买消息的人是谁,他既然把消息送过来,必定是想要咱们顺着查下去,那就先查着吧,是神是鬼,总会显形的。” 昆五郎自然说好。 …… 城东胭脂巷。 他俩问着路走过来,途中都顺顺利利的连岔路都没走半条,临到头却站在巷口前,犹犹豫豫半晌还是没能下定决心踏进去。 这胭脂巷,是真的胭脂巷。 隔着两条街都能闻到这里散发出来的胭脂浓香,甜腻腻的呛鼻得很,里头还间杂着什么熏香鲜花甜酒的气味,随风飘出半里地,叫人避都避不开。 昆五郎就恨当初阮青玄为何要把他的嗅觉做得这么灵敏,偃甲要这么灵的鼻子有什么用?现在倒让他白白遭这罪! 长仪要比他稍微好些,但瞧着巷子里头那些临街小楼披红挂绿花里胡哨的,还有那些什么怡红楼烟柳阁芳泽院之类乱七八糟的名字,小姑娘的脸色就顿时窘迫起来,两颊都飘上红霞,说话也磕磕巴巴的:“柳道友……来这种地方?” 昆五郎捂着鼻子不说话,他担心自己一开口,那气味能直接呛到他喉咙里。 长仪满脸悚然:“他还……还从里面带走姑娘!” 昆五郎尴尬地咳两声,心里想英雄难过美人关嘛,男未婚女未嫁的,情难自禁的不是挺正常?不过柳封川应该不是因为这种理由…… 长仪可能被眼前的景象刺激得有点厉害,脱口而出:“身为修士,简直不像话!” 昆五郎想了想,捂住嘴附和两句,声音显得有些闷闷的:“就是,不像话!看他浓眉大眼满脸正气的,想不到也会逛这种地方!咱们可不能跟他同流合污的,要不然就回去吧,不帮他查了。” 他这么说,长仪反倒迟疑了:“不能吧……说不定里头有什么内情呢?” 说完就看到他眼里的笑意,顿时明白过来他又在逗自己玩,气得一把拽住他胳膊就往巷子里走去,那气势就跟要上门踢馆似的。 昆五郎觉得好笑,这小祖宗还正经挺有意思,一时精明一时糊涂的,逗起来特别好玩,哈! 如果逗完不会生气折腾他就更好了。 …… 长仪最开始那气势还挺足的,雄赳赳气昂昂,结果没走出两步就哗啦哗啦全塌了,脚步不自觉放慢下来,犹犹豫豫地想着她是不是应该先回去换身男装再进来,一个小姑娘拽着大老爷们跑到这种地方好像看起来不太对劲? 昆五郎瞧着她那纠结的样子都觉得好笑。 所幸现在还是青天白日的,巷子里那些烟花场所几乎都关着门,剩下三两家就是琴楼乐坊之类还算清致风雅的馆子,偶尔有人瞧见他们这对古怪的组合也最多看上两眼,没太当回事,让长仪不至于臊得慌。 他俩边走边瞧,顺着街巷仔细地把两边的馆子招牌都看过去,终于在巷尾处找到了柳封川说的那家撷仙阁。 ——已经荒废的烟花楼。 第49章 金与银开路 -- 第58页 虽然同样都是大门紧闭的,但眼前这家撷仙阁和其他烟花馆子相比,很容易能看出不同来,最明显的就是那檐前匾额和门格镂花,瞧着有段时间不曾擦洗清理过,落灰蒙尘不说,甚至还缠着蛛丝。 四周悬挂用作装饰的纱幔流苏也都黯淡得很,门前的栀子灯已有几盏被刮破了外头的彩绢罩,愈发显得破败寥落,清清凄凄的与这胭脂巷里的靡艳鲜亮格格不入。 但仔细瞧瞧它的规模装潢,想来也曾经光鲜热闹过,并且极有可能是近来才荒废的。这种地方盛极的时候是真如鲜花着锦,冷落下来也快得很,几天没住人就能明显感觉到人味的散失,其实全部的什么物事摆件都还好好的,但就是叫人觉得荒废破落,清冷冷的没半点烟火气。 长仪忍不住看向昆五郎:“……你说这里头还有人么?” 昆五郎挑挑眉:“要是没有人住的,你还打算撬开锁潜进去探探不成?” 长仪暗暗瞪他:“我就不能是想找人打听问话?” “那咱们到隔壁的琴坊打听也是一样的。”昆五郎说着就转身径直走进不远外的坊子里,这家估计是正经乐坊,里头燃着清清淡淡的老山檀香,混着些用来保养琴器的松香桐油味,那股雅致清贵劲儿顿时就显出来了,至少昆五郎觉得比外头的俗艳脂粉香要好得多,也不必费劲掩着口鼻,心情都轻快起来,对着迎上来的掌事直白道:“鄙人初来乍到的,想打听个事儿。” 那掌事刚想问他要听曲呢还是要请乐仪到府上演奏,结果还没来得及张开嘴就被他这句给生生截断,不得不把话咽回去,好悬没噎岔气。但他到底绷住了表情,能混到掌事的眼力都不差,他瞧得出昆五郎气度不凡,即便做不成生意也不愿轻易开罪,便好声好气应付着:“公子想问些什么?” 昆五郎就指了指巷尾的方向:“那边的那家撷仙阁,已经歇业不做了?” 掌事瞧他的眼神顿时古怪起来,不动声色地瞄了两眼他身后的阮长仪,心里纳闷着这人怎么带着姑娘还问青楼,面上却还恭敬答道:“不错,撷仙阁约莫半月多前便忽然闭馆歇业,里头的姑娘也都叫送走了。” “姑娘?那里是青楼,不是别的琴坊之类?” 掌事心想这果然不是要逛场子的,清馆荤馆都闹不明白呢,那必然另有其事了,他不打算轻易得罪人物,也不会平白被撬了话去当筏子,便打定主意要少说少错,含糊话含糊事谁不会说呢:“公子说笑了,撷仙阁是胭脂巷里最好的花楼,呵呵。” 奉节城乃是江南江北各地通往夔州的最佳门户,南来北往的商旅行客大多在此周转歇脚,既然要停留休整,那就免不得要找客栈酒楼的落脚饱腹,要找商行货铺之类的补给调货,条件更好些的还可以找找赌场花馆之流消遣消遣。 胭脂巷便是供这些商旅行客消遣的好去处,小城里几乎有半数的烟花馆子、舞乐歌坊都聚集于此,每到夜里都纸醉金迷的热闹非凡,两条街外都能闻得到甜腻腻的胭脂香味,成百上千盏大大小小的灯笼栀灯竟比天幕星河还要炫目,暧昧的嫣红光晕摇摇曳曳叫人迷离心醉,映在姑娘脸上便如那最鲜亮最靡艳的胭脂一般。 而撷仙阁又是这胭脂巷里最好的花楼。 昆五郎挑挑眉:“那它为何就忽然歇业荒废了?” 掌事含糊道:“小的哪里知道呢,呵呵,撷仙阁与咱们乐坊做的是不同的生意,客人从来不往咱们这边来,想打听也无从入手啊。” “他们的客人都不来琴坊?” 掌事暗叫不好,心想还是说得多了,早知道就直接说不知道,何苦多嘴解释这句,现在还要费劲往回找补:“惭愧,惭愧,那家是最好的花楼,招待的都是贵客,哪里瞧得上咱们这些平庸舞乐呢?” 昆五郎没那么容易被他糊弄过去,抓住他话里的重点稍微引申一番:“他们的客人跟别的花楼乐坊都不一样?那些贵客只去他们那里?” 掌事心想这人怎么如此难缠,生怕自己再被他抓住什么话柄,索性把嘴闭上,呵呵呵呵地干笑不语。 长仪与昆五郎对视两眼,适时地取出枚金叶子递到掌事手里,眉眼弯弯,嘴角翘翘,笑得那叫个乖巧无害,小梨涡里都仿佛盛着甜丝丝的蜜:“我们就是慕名而来,听闻撷仙阁是个玩乐的好去处,却不想来得不凑巧……现在便只是好奇它为何忽然荒废,回头也好跟朋友有点茶水谈资。” 掌事心里暗道信你才有鬼,哪有不长眼的东西会在你这么个娇小姐面前提到撷仙阁,还敢哄小姑娘来玩乐。不过向来财帛动人心,谁不乐意轻松来钱?他不动声色地将那枚薄纤纤的金叶子拢到袖子里,深信不疑地点头叹道:“确实可惜,那撷仙阁听说连有的修士都爱去呢……后来听说楼里又是什么花魁怀孕,又是闹鬼的,反正闹过几件事后,里头的人物就嫌那地方晦气,不知道是关门歇业了,还是换地方重开了。” 他虽然被财物撬开了口,但仍有分寸,只捡了些虚虚实实的传闻来说,横竖这些消息胭脂巷里的人基本都知道,找谁都能打听出来,既然有钱赚,他为什么不顺势卖个善缘呢? 但他最后还是滴水不漏地添了句:“不过都是些坊间传闻,未必做得数,小的也只是随便说说,两位权当茶水闲话听着,呵呵。” -- 第59页 …… 从琴坊出来后,昆五郎就忍不住感慨:“能做生意的都是人精啊,那掌事也是油浸泥鳅,滑不留手的,愣是把话说得滴水不漏。” 长仪心有戚戚地点头,简直比他们先前遇见的布庄掌柜还要难撬开口,也亏得昆五郎心眼不少,还能跟他来回纠缠、绕着弯套话。 她觉得昆五郎的花花肠子多,昆五郎却嫌她缺点心眼:“我的小祖宗,你刚刚说的都是什么?什么慕名而来,什么玩乐去处,你也不想想那是什么地方,哪个小姑娘像你似的这么说话,人家会信才有鬼。” 长仪撇撇嘴,颇不服气:“有那片金叶子在手里攥着,我就算说天上太阳是绿的他都信。”说着还挺得意,“这叫金银开路,无往不利!比什么弯弯绕绕的嘴皮功夫都强!” 第50章 机关术之用 好么,这是嫌他比不上金银好使。 昆五郎摸了摸鼻子,却不得不承认这话还有些道理,讪讪笑着岔过话题:“你刚刚也听着了,他说那撷仙阁平时接待的客人与别处的不同,连修士都去。” 长仪点点头:“我正奇怪呢,道门就算不用跟佛家似的避十恶守五戒,但也讲究什么清心寡欲、摒情弃尘的,哪怕心里不这么想,在外头也得做好样子……哪家的修士这么不像话,公然跑到这种地方来寻乐?” 两人说起正事来,特意走到僻静处再行商量,就避在撷仙阁右侧角的廊檐下,被那用作装饰的长纱幔给遮住了身形,倒是不必担心叫人瞧见。 谨慎些总没错,昆五郎压低声音:“他们的道心清不清净,倒不是咱们该关心的,我比较在意他们为什么只去撷仙阁。如果单纯是为寻欢作乐,这胭脂巷里这么多烟花馆子,去哪家不是去?都是同样奉节城里做出来的生意,就算这家的姑娘再好看,也不至于能把其他的都比到茄子地里吧?” 长仪不明白他怎么会纠结这种问题:“说不定人家就是能比其他的做得好呢,就好像喝惯明前好茶的人肯定瞧不上普通粗茶,大概道理也差不多,他们有个偏好挺正常。” 昆五郎摇摇头:“话虽如此,但哪家茶行会把明前好茶和普通粗茶摆在同一排柜子上的?这撷仙阁要是真的比其他馆子格调高上几个档次,它就不会选在这巷子里开,更不可能故意选巷尾的位置。就算想用普通茶的粗劣来衬托明前茶的清香,也没有哪家老板真就缺心眼到把好茶混进劣茶堆里的。” 确实是这么个道理。 他们要不是想来查探撷仙阁的线索,远远瞧见胭脂巷里那些花里胡哨的风月馆子,闻见那呛鼻浓香的时候就该调头回去了,估计那掌事说的所谓贵客就算想要寻欢作乐,也该选些更高雅清贵的地方,跑这里来可有些掉价。 长仪拧着眉若有所思,这时又听昆五郎接着说道:“照我的想法,这家撷仙阁要么内有玄机,只不过故意开在这里掩人耳目;要么就是这里的姑娘真就美得跟天仙似的,还正好能跟它的招牌对应上。” 故意选在这个位置用烟花场子的名号当遮掩,内里其实做的是别的生意,倒也说得通。 长仪更倾向于这种说法,可仔细想想也不对啊,先前那掌事还说有花魁怀孕的事呢,说明这家撷仙阁很大可能就是做风月生意的。 她就这么把疑点提出来,昆五郎也皱着眉头陷入沉思,半晌才说:“……我虽然不清楚风月场的规矩,但多少听说过,馆子里的姑娘若是不慎怀孕,不论是要暗地生下来,还是要流掉,都不会声张出去。听刚刚那人的意思,这家的花魁怀孕却像是件大事,紧接着又提到闹鬼,还说就是这些事闹得他家关门歇业……” 长仪顺着他的意思说下来:“你怀疑……这里头另有玄机?”她想着总把姑娘家的事挂在嘴边似乎不太合适,更何况人家也只是身不由己的苦命人,便用含糊的指代混过去。 昆五郎其实也不太有把握,不过修道者感顺天意时理,遇到事情多少有些玄妙的预感:“如果里头没有问题,这种事情应该不至于往外传,那人也不必特意点出来……他后来说的闹鬼那事,只怕也不寻常。” 别看仙门世家时不时就派遣修士巡游各地驱邪除祟的,其实民间里真正有魍魉作祟的情况不多,大部分嚷嚷着什么闹鬼什么中邪的那些,最后查出来十有八九都是人为生事,要么就是心里有鬼,进而疑神疑鬼的,半夜瞧见烛火灯晕晃两下都觉得是掠过去的鬼影,弄明白后叫人哭笑不得。 不知道撷仙阁里所谓的闹鬼又是怎么个情况。 长仪觉得奇怪:“他家不是说连修士都去过么?遇见闹鬼这种事情,直接找那些客人来看看不就行了?再不然还能上报仙衙呢。” 昆五郎自然也能想到这点,此时就猜测:“要么里头有问题不敢声张,要么就是那些修士,甚至连仙衙都没法解决,最后只能关门或者搬走。”联想到柳封川之前不仅来过这里,还带走一位女子,他觉得前者的可能性更大些,毕竟柳封川的修为不差,真遇到妖邪作祟也不像能袖手旁观的,要是连他都解决不了,那这事情可确实不一般。 “而且你还记不记得,咱们先前在布庄里听过的什么婴孩啼哭的事情,这家馆子是约莫半月前歇业的,那事是十来天前开始的,相差应该不会太久。” -- 第60页 长仪被他这么一提醒,很快反应过来:“……怀孕的事也跟孩子有关!就是不知道孩子有没有生下来……你要做什么?” 她正说着,就见昆五郎往前走出几步,在撷仙阁东面的几扇窗户上摸摸索索的,还总往窗户缝里扒拉,没多久就沾上满手灰。 他该不会想撬人家窗子吧? “我怀疑这家不是寻常的风月馆子,柳封川总不会无缘无故到这种地方来,里头必定有蹊跷……我想进去瞧瞧。” 昆五郎觉得这些木头窗户压根就不结实,他稍微用点力就能扒拉开来,但要是这样从外面硬撬,势必会弄坏里边的窗栓,回头窗子关不好就该引人怀疑了。于是他摸索好半晌,发现自己确实不能在保持窗扇完好的情况下弄开它,就索性转过身看向阮长仪,嘴角勾起,笑得满脸贼兮兮:“阮家的机关偃术那么厉害,二小姐又是机灵聪慧尽得真传的,想必对付这两扇窗户不在话下哦?” 长仪顿时睁大眼,不敢相信他真就能理直气壮地做出这种鸡鸣狗盗的事来! 还要带着她一起做! 她不敢置信地瞪着他:“我的机关术不是用来做这种事的!” 昆五郎挑挑眉:“那敢问小姐,您是如何进到库房重地里找到鄙人的?” 长仪:“……” 趁着阿娘阿姐没在家,避开守卫偷偷撬锁进去的呗。 第51章 撬锁和狐狸 长仪有些心虚地撇开眼:“……我那是在自己府里,跟撬别人窗户能相提并论么?”虽然瞒着爹娘偷偷溜进自家库房也不是什么光彩事,但最多不过家法伺候,现在这都能算私闯民宅了吧,要是被过路的瞧见,回头再告到民衙那里,可就不好看了。 昆五郎挑挑眉:“你就不好奇?咱们来都来了,真的不进去瞧瞧?” 长仪:“……” 她无意识地咬着指甲,心里纠结得很:这都找到人家门口了,还恰好赶上里外无人的好时机,哪能不好奇呢? 罢罢罢,横竖也是为了查清真相,用些特殊手段应该不打紧。 她犹犹豫豫小半晌,终于还是伸手从腰带夹层内抽出一根细细的黑色丝线,双手捏着将它绷得紧紧的,小心翼翼地顺着窗缝把细韧的黑线卡进窗格里,再拿出根带有回钩的长铁针,轻轻这么一推一钩,而后缓缓抽动黑丝线。全程几乎听不着什么动静,连长仪自己都不自觉地屏了呼吸,直到附在黑线上的阻力忽然松动消失,她才长长舒气,扯着黑线轻轻将窗扇拉开。 昆五郎眯起眼细细瞧去,就见那窗格窗栓上连半点擦痕勒痕都没留下,只蹭掉了少许浮灰,甚至连那层漆油皮都是完好的,手法和力度控制得堪称完美。 他忍不住感慨:“果然这种事还是得要玩惯机关的人来做,像从前阮青玄那开锁的手艺就五花八门的,九州四海里就没有他撬不开的锁、进不去的屋子。” 谁? 阮家那位有着“偃术第一人”之称的先辈? 长仪简直要怀疑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阮尊师……开锁?” 这两个词能放到一块去?阮尊师那么厉害的偃师,传闻里特别严肃板直的一代家主,能跟她现在似的用机关奇巧来撬门撬窗进别人屋子?这简直就跟什么特别厉害的剑修平时拿自己的本命剑来劈柴剁菜同样的不可思议,光说大材小用都描述不出那种荒谬感! 偏偏昆五郎还觉得挺正常:“学以致用么,后来阮青玄做的那些机关锁为什么厉害,都是早年撬锁撬出来的经验!这家伙有时候撬完还给人家留张纸条,写着这锁哪里哪里有毛病,哪道机关累赘,哪道机关容易破解,你说他气不气人?” ……呸,什么就学以致用! 偃术和机关奇巧是学来做这个的么!能这样用么! 长仪难以接受地瞪着他,惊得半晌没回过神来,最后愣是找了个相对靠谱的理由,阮尊师必然是想着钻研机关锁,就用这种方式来切身研究,绝对不是为了溜进别人屋里才去撬锁! 瞧她满脸恍惚的模样,昆五郎没忍心说撬锁算什么,你家阮尊师也不是没做过其他偷鸡摸狗的事,那家伙小时候可擅长装模作样了,别看他经常绷着那副正气凛然的表情,私底下什么打群架逃功课的事都没少做,被大人问起来还能脸不红心不跳地把最大的黑锅扣到别人脑袋上去。 蔫坏蔫坏的! 印象最深的就是那次阮青玄说要做什么会喷火的麒麟偃甲,特意带着他们几个玩得好的兄弟溜进麒麟族地盘里,趁着月黑风高的把人家供在圣地里的黑炎火种给揪下来一小簇,什么调虎离山、围魏救赵的伎俩都用上了,硬是在他们的掩护下把火种给偷了出去。别看最后只带走了那么点,那可是大荒时期的始麒麟留下来的,被麒麟子孙们好生供奉几千年,宝贝着呢,就算阮青玄当时在原处留了同等价值的凤凰木作为交换,麒麟族还是老大的不乐意,后来的那几年里,他们这些帮凶几乎每天都被十几只麒麟追着咬,东躲西蹿的连家都没敢回。 阮青玄倒是躲在自家密室里闭关造偃甲,清静得很,凭着那具什么铜麒麟,在战场上狠狠出了回风头,后来更是用那副假惺惺的板正清高模样,哄得阮老爷子把家主的位置传给这位从来没受过重视的偏房庶子。 深知他真实秉性的兄弟几人听到消息之后都忍不住在心里连连呸声——这狐狸明明就是阮家同辈里最狡猾心眼最多的那只!肚子里的坏水多得能漫出来!这帮老实人平时玩机关都快玩傻了,呸,瞎了他们的眼! -- 第61页 …… 转眼千年过去,故人不复得见,那些恩啊怨啊的早就随风散光了,昆五郎现在想起当年的事只觉得挺乐呵,摇摇头笑着岔开话题:“里头也不知道有什么,你要不要跟着进去瞧瞧?” 长仪心里自然好奇得很,可毕竟闯空门这事不太光彩,又偏偏是这种风月地方,她多少有些膈应,犹犹豫豫小半晌:“……要不然我就在外面替你望风?要是有人过来也能挡着些。” 昆五郎想了想:“也好,里头情况不明,你留在外边也能照应着,如果真找到什么蹊跷再行商议不迟。” 长仪点点头,看着他轻轻松松就翻进窗户里,动作熟练得很,就知道他从前估计没少做这种事……总不会是跟阮尊师一块撬锁翻墙练出来的吧? 以往这位“偃术第一人”在她心里一直是传闻里才智绝伦高山仰止的大师形象,被昆五郎提过两句之后,她就觉得自己对这位先辈的了解可能还不够多…… 不过转念想想,他要真是那种严肃板正的人,也就不会做出昆五郎这种性格的人儡,指不定人家私底下还挺宽和风趣呢? 她心里乱七八糟地想着些杂事,忽然听见巷子那头传出细碎的声响,似乎有人说着话朝这里走来,她也没敢探头去瞧,慌忙将窗户轻轻掩好,自己躲在装饰用的长纱幔背后,有意识地放缓呼吸,仔细听着那头的动静。 声响越来越近,来人似乎不止一个,很快就走到撷仙阁附近,然后脚步声和衣料摩擦的动静便就此消失,叫长仪顿时紧张起来,不自觉地屏住呼吸,心里怦怦直跳,生怕来人察觉出异样,那可就打草惊蛇了。 同时还生出几分隐晦的兴奋——撷仙阁歇业已经有段时间,客人应该不会青天白日的上门来,他们这时候找过来,说不定能知道些内情。 第52章 三座错头峰 长仪竖起耳朵仔细听着,那头的脚步声再次响起,却没有朝她藏身的侧廊角落来,倒像是越过了侧廊径直走往撷仙阁的大门去。 她听见几声细碎的金属相碰的动静,似乎有人拨动了挂在门前的那把大铜锁,长仪担心他们要开锁进去,到时撞见里头的昆五郎就不好了,正琢磨着要不要出面将来人引开,就听见铜器撞在木头上的一声闷响,像是铜锁又被撂了回去。 接着就是刻意压低的说话声。 “……都收拾干净了?” “有什么可收拾的,平时行事那么小心,本来就没什么痕迹。” “还是谨慎些好,前些天有几个荆南过来的修士,方家那边的脾气你也知道,这阵子让底下的收敛些,凡是不认识的都别往楼里带……最好把生意也给停了,免得叫些嘴巴阔的往外乱说话,回头捅出去谁都不好过。” “你的胆子未免太小了点!那些既然掺和进来了,就该知道厉害,谁敢往外提半个字?再说荆南那边来的不过是些小虾米,那点修为还比不上咱们守大门的,也值得你这样挂心?照我说,那几个最多就是出来跑跑腿过路的,要不多久就走人,哪里有那本事、那胆子到处管事!” “你以为我就乐意跟那小胆耗子似的畏畏缩缩顾前顾后?做这事就是要谨慎!你倒是心宽气阔半点不紧张,别回头跟你那白痴堂弟似的,好好的偏要弄出事来,连累咱们到现在还得替他善后收尾!” 另外那人似乎也瞧不上自己的堂弟,颇不服气地嗤道:“……切,就那傻子,要不是有个好爹,哪有资格跟咱们……” 话没说完就被打断了:“行了,少说两句,眼下紧要的是这旧摊子,听说已经有人来打听过……你确定都收拾干净了?” “我敢担保这里头连半页纸都不剩。搬东西那阵子你不也派人来天天盯着,就剩些桌柜床榻的烂木大件懒得挪,别的就连绣有字的帕子手绢都被你的人捡得干干净净,保管没人能再找出什么,也值得你巴巴地拽上我跑过来亲自验看?……行了,你赶紧看完早点回去,我屋里的小美人还等着呢,你要再不放心,索性整座楼都别留了,反正现在秋物气燥的,几粒烟星子就能燎起一场火……” “你还嫌事情不够招眼,偏要闹出动静才安心?……还放火,楼里连灯笼都没点,哪里来的火星子这么巧能烧到这里?” 说完就听见脚步声响起,那人似乎挺生气地拂袖就走。 另外一人匆匆跟上:“……不用进去?” “少做少错。”他是怕了这没脑子的跟着进去再留下什么痕迹。 另外那人就小声嘟囔两句什么白跑一趟之类的,他们本来就刻意压低了声音,得亏她多少练过些道术,五感比起寻常人要更加灵敏,就算这样,也是屏气凝神、连蒙带猜的听得费劲,现在说话动静离得渐远,就更是隐隐约约的听不分明。 长仪心里有些着急,估摸着他们往回走的应该注意不到这边,便悄悄从廊角的纱幔后探出脑袋来,眯起眼仔细打量那两人的装束模样: 应该都是青年,左边那个瘦瘦高高,右边的微微胖,两人的脚步身法都挺轻盈的,估计有几分功夫,只是确不确定到底是修士还是武人。但联想到他们提及荆南方家时那种平淡不屑的语气,长仪更倾向于前者。 并且背后依仗的势力应当不逊于方家。 但他们的打扮可不像道门修士,锦衣貂裘搭着镶玉幅巾,绣金腰带上错落坠着好几块方方圆圆的佩玉,最大的能有两寸宽半指厚,沉甸甸地编进长流苏里,简直比姑娘家的禁步还要夸张,瞧着都嫌累赘,也就只有凡间的富家子弟喜欢这么穿着显摆身家,哪有修士会打扮成这样的?要是跟人交手时稍微不留神,自己就能把自己绊倒。 -- 第62页 不过这装束倒挺适合这种地方,就好像把纨绔俩字都写到了脑门上,青天白日的跑到胭脂巷来逛逛馆子似乎也不招人怀疑,说来算是挺能掩人耳目的,偏偏长仪眼尖得很,姑娘家对衣着打扮这种事情又比较敏感,她留心着两人身态步法的时候,就发现微胖的那人走路时不经意露出的小半截鞋踝上似乎用青线绣着三座错头峰的纹样。 夔州元家的族徽正是紧挨着的三座翠峰剪影,据说那是夔州境内的某块聚灵福地,元家先祖最早便发祥于此,象征意义如此,可不是什么外门旁系小喽啰都能滥用的,更何况是绣在鞋履上。 长仪顿时就忍不住拧起眉头:她应该不会看错那个图样,夔州境内也应该没有那不长眼的会穿用跟元家族徽这么相似的纹饰,所以这人极有可能是元家嫡系子弟,地位还不低。 只是为何会出现在这种偏远的州陲小城里? 再看这两人明明都刻意打扮成凡间的纨绔子弟模样,他却偏偏穿着这么双足以暴露身份的鞋履,不是有意为之,就是粗心疏漏,结合起他们先前的对话,这人应该就是那个说话腔调恣肆轻狂的,吊儿郎当的纨绔模样不用装都能透出来。哪个世家摊上这种嫡系子弟应该都挺糟心的,不大可能会派出来辖掌地方仙衙,难不成是被外放出来历练的? …… 长仪再怎么琢磨也不能凭空得出答案,眼看着那两人就要走出胭脂巷,她回过头瞧瞧毫无动静的窗户,没得到昆五郎的回应,心里有些着急,直觉这两人必然是探查元家和撷仙阁之事的最好突破口,错过可就再难找了,赶忙从怀里拿出新的追踪偃甲蜂,咬咬牙就要跟上去。 还没走两步就听身后传来脚步声,她还以为昆五郎终于从撷仙阁里头出来了,刚要转身跟他解释两句,却被揽住腰握住肩,猝不及防的就让人拉回侧廊的纱幔后,不轻不重地按在墙角,一时动弹不得。 长仪杏眼圆睁,惊疑不定地瞪着眼前的男子。 ——他不是昆五郎! 第53章 木偶和莽撞 眼前这人身形和昆五郎差不多,似乎要略矮几寸,倒是生得好模样,那双桃花眼跟昆五郎的很是相似,微微上挑的眼尾更添几分风流韵气,连带着那眉目间也透出些多情意味。 比起昆五郎的清隽,他的相貌更适合用昳艳来形容,被身上的朱红衣袍衬着,那份俊美就更显得张扬灼目,只需要乍眼一瞥就能叫人为之惊艳,哪怕扎进人堆里也能被轻易认出来。 这般艳丽的外貌却没有让他显出半分阴柔女气,反而混着那桀骜飞扬的神色,糅杂成一种张扬不羁的独特气质。 简而言之,似乎不是什么简单人物。 长仪顿时警惕起来,下意识就要从腰间的乾坤佩玉里放出偃甲护身,这时却听旁边的窗户被哗啦一声推开来,昆五郎匆匆翻窗往这边赶,指着那人喊道:“做什么,做什么的?放开她!” 声音没留神压住,动静就大了些,引得对面的楼阁上有人打开窗子探头张望,瞧见这两男一女在角落里拉拉扯扯的场面,就骂骂咧咧地又把窗扇关紧拴好。 倒叫他们听着尴尬得很。 那人还挺识趣,没等昆五郎动手就爽快地松开长仪,抱着胳膊退到旁边,懒懒地倚墙站着,视线在他俩身上来回飘,却又好像根本没把他们真正看进眼里,勾起嘴角笑得有些意味深长。 昆五郎心想这人怎么回事,还挺傲,眼珠子到处乱瞟的就不怕掉出来? 他径直站到那男子跟前,挡住他看向长仪的视线,走近瞧着就更觉得这人打扮妖里妖气的不正经,那气质就不像好人,说话的语气就不太客气:“你刚才想对姑娘家做什么?” 他长得高大,沉下脸时颇有几分气势。但那男子却完全没在意,挑挑眉,不躲不避地迎着他审视的目光与他对视,气势竟然不输分毫,还隐隐有几分对峙挑衅的意思。 这倒让昆五郎心里犯嘀咕了,他明明在这人身上感受不到半点灵力波动,也没有什么妖力邪气的,瞧那身法姿态倒像是练过点功夫,可也不至于底气这么足吧,就不怕遇上的是修士? 显然那人确实没有担心过这些,僵持小半晌后,嘴角勾起的弧度竟然更大了些,轻轻地笑起来,露出几分让人不舒服的嘲弄意味:“我想做什么?……我好心救这小丫头,两位却不识好心啊。” 长仪从昆五郎身后探出头来,疑惑地瞧着他,不明白这话是从哪里说起的。 那人也低头看向她,多情的桃花眼微微眯起,眼角眉梢都是风流意味:“小丫头,别仗着点小聪明和那些机关玩意的就觉着挺厉害,兴许那两个草包你能对付,背后的势力却不是你这么个小丫头能招惹的。你要是跟上去,不管是自己跟着还是用偃甲,不消多久就能被发现,到时候可没人在意你是哪家的小姐……” 他稍稍弯下腰,凑近她耳边低声道:“……只怕方阮两家都赶不及救你。”尾音有意无意地拖长几分,带着些玩味的笑意,让长仪听得直皱眉。 说完就被昆五郎揪着衣领子扯回去,也不管昆五郎这时的脸色有多难看,依旧直勾勾地盯着长仪瞧,半点不慌张,就好像根本没觉得昆五郎能拿他怎么样。 落在昆五郎眼里只觉得这人张狂得很,他皱起眉,手下力道加重几分,扳着这人的脸迫使他把视线从小姑娘身上移开,面带愠色地沉声问道:“你怎么知道的?你是谁派来的?” -- 第63页 结果人家连面色都没改,轻轻笑了两声,压根没搭理这些问题,虽然脸朝着昆五郎,却明显是在对长仪说话:“想找那两人,就去城西杏子胡同的摘仙阁,可要多找几个靠谱的帮手,免得落进虎口叫人生吞活剥了,那些人可最喜欢你这种小丫头。” 被人忽视到现在,尤其这人还当着他的面调戏小姑娘,就算昆五郎的脾气再好,此时也要忍不住蹿起几分火气来,可以说是非常不客气地揪起他衣领子:“我说你……” 话才开了个头,就见那人脸上的笑忽然诡谲起来,风流的桃花眼里杂糅着复杂的神色,黑沉沉的似有暗潮翻涌。他动了动嘴唇,像是说了什么,却并没有发出声音。 接着竟然就这么凭空消失在两人眼前! 昆五郎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先前拽着那人衣领的手还悬在半空,慢慢地紧握成拳收回身侧,低头看着原处剩下的木头人偶,半晌才皱着眉艰涩道:“替身偶术……”他竟然完全没有察觉出来! 长仪瞧他这模样实在有些吓人,这时候也不敢再刺激他,就小心翼翼地安慰了句:“那人奇奇怪怪的,也不知道什么来头,指不定用的是什么歪门邪道的秘术呢……”所以没发现异常真的不怪你,都是那人太狡猾! 后半句想想还是吞了回去,因为昆五郎完全没有被安慰到的样子,甚至脸色还更难看了些,叫她愣是没敢接着说话。 虽然她不大明白为什么他会这么气闷,大概是觉得自己被个替身木偶糊弄了还没没察觉出来挺没面子?可他毕竟是偃甲又不是真的修士,自然对道术的感知不够敏锐,没发现异样其实很正常,该郁闷的是她才对吧? 昆五郎紧紧皱着眉头,沉思半晌才把面色缓和下来,转过头来问长仪:“方才你想尾随那两人?” 长仪点头:“我是觉得他们跟这事关系不浅,跟上去应该能发现什么。” 说完就想起来昆五郎之前进到撷仙阁查探了,估计还不知道她在外面都听到些什么,刚要从头说给他,就见他摆摆手:“我在里头听得见。” 是了,昆五郎的耳力比她要好得多。 省去复述解释的功夫,她刚想着跟他商量商量这些听来的情报,就看他皱着眉不赞同道:“孤身尾随太过莽撞,弄不好连自己都折进去,怎么不等我?”幸亏他想到小姑娘八成会有小动作,顾不上接着查探就匆匆赶出来,不然没人拦着她估计都跑没影了。 “这不是线索难得,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才能出来么……” 长仪也挺心虚的,她知道自己那点道行算不得什么,机关偃术也没到出神入化的地步,贸然跟踪别人很可能就被当场抓现行,就连用偃甲暗中追踪也不敢保证不被察觉,像虞词那样听觉异常敏锐的修士就能听见机括运作的动静,被神识捕捉到偃甲动作的轨迹也不是没可能。 先前用追踪蜂跟着那些方家修士自然不要紧,就算被发现,他们也知道这是阮二小姐的东西,不带恶意的。 可那两人背后的势力不弱,如果她的偃甲被厉害的修士察觉,说不得就要掀起什么风波,甚至连她自身都没法保全。 第54章 熟悉的面孔 长仪攥紧了手里那只小小的偃甲蜂,心里多少有些挫败无力感。昆五郎瞧她这样也忍不住叹气:“……其实不必跟着他们,咱们照样能找到线索。” 她抬起眼,不太确定地瞧着他:“你的意思是要去刚刚那人说的什么摘仙阁那里找?” 提到那举止古怪的男子,昆五郎的表情顿时就有点僵,也没说这提议行还是不行,微微皱着眉解释道:“听那两人的话,他们在奉节城里像是有些势力,你之前说道门现在都以世家族系来分划驻地,既然如此,不论他们背后的势力是什么,辖管着这座城的世家不可能不知道,由此入手查就行。” 长仪就把先前她看到其中一人靴子上的花纹跟元家族徽很是相似的事情说了:“我觉得他们八成就是元家子弟,只不过咱们现在还在人家地盘里,强龙还知道避避地头蛇的锋芒呢,直接查整个世家估计讨不着好。更何况元家自己培养的能人异士也不少,盘踞夔州多年的底蕴更是不容小觑,别说什么找人打听、暗中盯梢的查法,恐怕咱们还没靠近元家本宅,就早早被人家的眼线盯紧了,连私下里打听两句都保不准隔墙有耳,到时就要打草惊蛇了。” 她好歹也是世家望族出身,对这些自然有着最直观的感受,但凡能独掌州府的仙门世家,都是在驻地内盘踞经营了百年以上的望族,放到道界里也算颇有几分威望,长久沉积的底蕴和势力可不是随便谁都敢挑衅的。 要不怎么有那么多散修凡人都盼着自己能被仙门世家招揽去当门客呢?想想看整个州府的财力物力、人脉商脉尽数归由当地世家调度掌管,能被招募进去可不仅仅是为自己找了安定的好靠山,还意味着有可能接触到人家的独门心法道术,于大道仙途上更进一步;又或者得到上头赏识,外派到州境县城里辖掌仙衙,也就意味着能总管当地财物商脉,其中好处不言而喻。 所以长仪并不打算凭着他们这三两人的力量去贸然招惹整个世家,哪怕阮家在道界内的名望和威势都远高于元家,哪怕她是方阮两大望族都捧着宠着的小姐,也不会傻到就在别人的地盘上挑衅人家的威严。很显然从那两人着手查探就要简单得多,动静也不会闹得太大,要是被察觉出来还能随便用些私人的小恩小怨当借口糊弄过去,再合适不过了。 -- 第64页 更何况现在还有人把他们的踪迹送上门来,摘仙阁,撷仙阁,听着就像关联不浅的,莫非原来的撷仙阁歇业后就是搬去了那里? 昆五郎听完她的分析就皱着眉陷入沉思,最终还是摇头叹道:“……还是先回去同虞姑娘他们商议过后再行决定。”就算要去那摘仙阁找人也不能现在大白天的立刻去,听名字估计还是什么风月场子,青天白日逛过去不说人家开不开门,这样实在有些招眼。 长仪点点头,瞧着左右无人,便悄悄把先前撬开的那扇窗户小心复原,跟着昆五郎往回走,路上还暗自琢磨着今日的种种见闻,越想越觉得昆五郎之所以没立即采纳去查探那两人踪迹的提议,应该还有别的原因。 偷偷瞄了他两眼,看他还皱着眉头,长仪就明白过来了,这人大概还在想着刚刚那个莫名其妙冒出来的红衣男子,那人消失得也很突然,仿佛就是特意过来拦住她,再说些奇奇怪怪的话。 想到这里她倒是记起来了:“那人最后是不是对你说了句什么?你听见了么?” 昆五郎的眉头顿时就皱得更紧:“他说的是‘改日再会’。” 长仪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好:“那人不会说真的,还要找过来吧?”虽然他并没有真的对她做出什么,拦住她没让她追上那两人似乎也是为她着想,还给他们送来新的线索……但无事献殷勤的估计不是什么好事,长仪心里对他存着几分警惕,更重要的是昆五郎看起来跟他不太对付啊,这回就闹得老大的不愉快,要是再见他几次,昆五郎估计要更郁闷了吧。 事实上他现在的脸色就挺难看的:“那人给我的感觉,有种说不上来的熟悉,还有些古怪……不是什么好预兆,这种来历不明、行事古怪的,最好离他远些。” 长仪听着也忍不住拧起眉头。昆五郎被闲置在库房里至少有几百上千年了吧,期间肯定不可能出去交交朋友什么的,能叫他觉得熟悉的,难不成还是千年前的老前辈? ……不能够吧,从那场妖魔之战中幸存下来的修士本来就没多少,真要能活到现在上千年的,那修为必然不低,如果还没有渡劫飞升,估计寿数也差不多了,不该是这么年轻俊美的模样。更何况有这修为的,各家各派都抢着供起来,哪用得着亲自跑过来找他们,能叫长仪去见一面都算抬举她了。 不是千年前的故人,难道是近来见过认识的? 可昆五郎苏醒以来都跟她在一块,她不记得有遇到过这么号人物啊? …… 两人皱着眉,各自琢磨着事情,不知不觉就回到了他们目前歇宿的顺记客栈里。 一来一回的路上耽误不少功夫,现在已经将近傍晚,客栈大堂内三三两两扎堆坐满了用膳的客人,饭菜的香味飘出老远,满满的人间烟火气。 长仪被这香味一打岔,思绪就没接上去,虽然先前服用过辟谷丹,但还是忍不住冒出些馋意来,眼神就无意识地往桌上的那些菜肴飘去,瞧着这道凤尾虾烧得色泽不错,那碗小酥肉就差点意思,再往旁边那桌一瞧…… 瞧见个熟人。 素底无纹的青色袍子,两撇胡须细细长长的挂在腮边,下巴还蓄着整齐飘逸的长须,加上那严肃古板的神态,可不就是几天前追着他们来到青羊山附近结果被妖蛊祸害险些丧命的长须修士么! 第55章 两家共接辖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难不成方家已经派人找过来了? 长仪下意识就往昆五郎身后躲去,接着想想又不对,那长须修士能不能认出她还不好说,但他几天前才见过昆五郎,总不会这么快就忘记他的脸。 她反应过来就急忙扯着昆五郎的袖子,想着趁人家没发现赶紧避出去,结果他完全没领会到她的意思,转过头问了两声,不经意就闹出来些动静,那长须修士的目光顿时就如电蛇般凌厉地射了过来。 这下倒好,直接被瞧个正着。 长仪深深叹气,认真看向昆五郎问道:“你的御剑术放到修士里头算是什么水平?带上我的话能不能甩开他们?” 这话问得没头没脑的,昆五郎听得有些糊涂,茫然地顺着她的眼神示意往旁边一看……哟,有个瞧着挺面善的。 他明白过来后就挑挑眉:“鄙人虽不才,御剑术还是拿得出手的,别说甩下几个人,就算小姐想在半天内将夔州来回游上几遍都使得……但总这么躲着也不是个事,毕竟姑娘家家的离乡在外,身边没带亲随不说,还跟着个陌生男子,家里放心不下也在情理之中,这次躲过去,下回照样得找过来,你不妨好好跟家里说清楚,双方都能松快些不是?” 道理是谁都明白的,但要是真的把什么都全盘托出,她也就别想再单独出来查这些事了,家里绝对不答应她掺和进里头去。 长仪撇撇嘴,偷偷打量起那长须修士的神色,却见他移开了视线正跟同桌的人说着什么。那是位瞧着挺和善挺温婉的女子,面容很年轻,但眼神却显出几分沧桑之色,坐在那里感觉柔柔弱弱温温静静的,恰似姣花照水风扶柳,身上也不见什么灵气波动。 不过昆五郎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两眼,就小声提醒道:“那女子是位高阶修士,不过故意隐藏着修为,你小心些应付。” 长仪点点头,想了想,径直走过去那桌前,眉眼弯弯笑得乖巧:“两位介不介意拼个桌呀?” -- 第65页 女子有瞬间的怔愣,很快便笑着点头。他们两人中话事的倒像是这女子,长须修士没有表态,瞧见长仪大大方方坐下来也没什么异色,他的伤势似乎还没好全,偏过头去掩口连连咳嗽几声,脸上顿时显出苍白疲态来。 长仪挺过意不去的,毕竟人家也算是因为来找她才险些丧命于妖蛊,就真心诚意地关切道:“你的身体好些了么?元气恢复得如何?怎么不在府里多修养些时日?” 说话间,就见那女子略抬抬手,纤指微动,不动声色地掐诀成印,长仪就感觉周围灵气涌动,似乎有道屏障竖起在桌旁,隔绝了他们和外界的联系。 这一手结界术显然比先前长须修士用来挡住她偃甲马的那几重要高明得多,看着轻飘飘毫不费力,实际上连长仪都不敢保证她的偃甲这次还能不能撞破结界。 她心中凛然,暗自盘算对策,面上却不显,仍是笑盈盈地瞧着他们,小心应付着。 长须修士缓了缓,恭恭谨谨地拱手行礼答道:“有劳阮二小姐挂怀,鄙人已无大碍,还未谢过小姐相救之恩。” 其实也不算是她救的啦…… 长仪下意识看了看跟着在旁边坐下的昆五郎,发现妖蛊的是他,把妖蛊冻住的是柳封川,最后吃掉蛊虫的是小家伙,她好像也没帮上什么忙,没好意思受他的礼。 对面两人本来就留心关注着她,这眼神的变化自然全数落在长须修士眼里,他顿了顿,凌厉的目光霎时投向旁边安静坐着不插话的昆五郎:“不知这位是……” 长仪看见他眼里充满怀疑的意味,心里也无奈,凭她现在的偃术水平自然做不出这么逼真的机关人儡,他大概根本没往这方面想,估计还以为昆五郎是什么活僵尸之类,扮成油嘴滑舌的小白脸拐走仙门小姐什么的。 说来就是耳朵挺尖,能听见昆五郎没有心跳呼吸声,但还是不够尖,没能把动作间那点细微的机括声从别的动静里分辨出来。 她忍不住叹气,想着是不是给他们透点底,就听旁边昆五郎大大方方地承认:“是您家小姐的偃甲。” 长须修士的眼睛都瞪大几分,惊疑之色明晃晃摆在脸上,再看同桌的那女子也是讶然,两人对视一眼,完全没想到那些呆板冰冷的机关部件竟然能拼凑成这么生动灵活的偃甲,坐在那里简直就跟真人没有任何区别,要是不说,任谁都看不出来。 想到之前见过的那匹能伪装成寻常老马的偃甲马,长须修士张了张嘴,两片唇翕动几下也没说出话来,像是半晌才找到自己的舌头:“……阮氏偃术果真名不虚传,阮二小姐亦是惊世之才,鄙人叹服。” 这可真是天大的误会。 长仪有些头疼,昆五郎是阮尊师的手笔,那匹偃甲马也是不知道哪位先辈的作品,都是被她从库房里翻出来捣鼓捣鼓修复来使的,夸阮家偃术没错,夸她就叫她心虚了,毕竟修修补补的活计并不难做,让她现在凭空造出来这种水平的偃甲却还远远不够。 她正要解释两句,却不防又被昆五郎截过话茬:“此前青羊山之事,道门可曾派人妥善处置?” 长须修士还有些恍惚回不过神,忽然听见正事,下意识就正色答道:“已上报仲裁,青羊地界暂由方阮两家接辖,已经派遣弟子驻守,搜查妖蛊邪祟。” 那就好。 长仪松了口气,舅舅家和自家的治理行事她是清楚的,联手辖管那地方,当是无虞。 但昆五郎却微微皱起眉:“两家协理青羊地界,这是仲裁的意思?” 长仪跟着也反应过来,论起位置远近,自然是驻守夔州的元家离那地方更近些,地貌水文和风土民俗都更为相近,由元家接管起来也更方便。何况方家势力在荆南,与青羊山中间还隔着个荆北,为什么要让两家协理,有阮家还不够么? 难道仅仅因为报信的是方家?可她当初传信时明明是先报给阮家的,现在两家共同接管辖治,这阵仗未免太大,不知道紧挨边上的元家会怎么想。 仲裁这般行事必有其章法,是青羊山的事态严重到需要两家联手,还是要防备什么? 接辖的事情唯独隔开了临近的元家,不得不让人多心多想……难道是元家犯了什么忌讳,在仲裁那里挂了名? 第56章 阿娘的毛病 只见那长须修士点点头,捻着胡子道:“自然是仲裁的授意。” 长仪有心想问问那元家是怎么个安排,但想着他们毕竟不是阮家自己人,到底隔了一层,有些话不好对着就这么说出来,只得把满腹疑问都咽回去,改而问道:“那你们到这来是为了找我?” 没等他们回答,小姑娘就瞪着眼警惕道:“先说好,我可不回去!” 长须修士和那女子对视一眼,后者掩唇轻笑:“二小姐不必担忧,家主与英小姐都知道您心里是有主意的,此番离家远游必有您的考量,怎会强求要您回去?” 长仪的阿娘名讳元英,还未嫁至荆北时,方家上下都称其为英小姐。放到现在,关系较远的早早就改口称阮夫人,只有些亲近的故人还照旧这么喊。此时听见这称呼从女子口中说出来,长仪就知道她待在方家的时日必然不短,说不定还跟阿娘多多少少有过交情,不由得对她生出几分亲近来。 但有些事还是要问清楚的:“那先前你们派人追上来拦车是怎么回事?” -- 第66页 女子的声音温温雅雅,说话不紧不慢,带着几分娴静平和,不知不觉就让人心里也跟着静下来:“民间有句俗语,儿远游,父母忧。英小姐自然也挂心您,总是要确认过您能好好保护自己、照顾自己,才能放心让您在外游历。” 所以当初那些方家修士,就是被派过来试试她有几分能耐的? 长仪对这个说法将信将疑的,主要是她阿娘的性子实在严厉得很,小时候她和阿姐两人什么时候起卧用膳,什么时候学功课习道术,每天练几个术法、写几张大字,那都是一条条一道道给提前列好的,雷打不动。要是哪天耽误了时辰或者没做完那么些事,就算是因为府上忽然来客造访啊,前一晚着凉生病啊,或者练功受伤啊,这种预料不到也没法改变的理由,她也要板着脸不高兴好长时间。 简单说来就是阮夫人总喜欢万事万物都照着她预料好计划好的轨迹来发展,最讨厌遇上那些在她计划之外的,甚至会破坏原有计划的突发事件。就算阮夫人愿意放她独自出门游历,那也应该是从好几年前就开始计划着,做足考量做足准备,包括用各种试炼来确认她有足够的自保之力,然后刚刚好就在计划的那个日子里水到渠成地将她送出府门,早一刻晚一刻都不行。 你问她怎么知道的? 因为她上头的姐姐阮长婉就是经历过这些章程才被放出去的,阮夫人可是从她十二三岁时就开始计划着,阿姐及笄礼后就开始被她各种试炼考量,一直拖到快十八岁才终于获得独自游历的许可。 像她这般趁着阿娘回方家探亲就偷偷溜出府外的,只怕要将阿娘气得捶桌拍案,而且阿娘直到她跑出来前还没有要考量她的意思呢,也不知道原计划里打算什么时候放她出府。她这般举动,估计大大打乱了阿娘的计划,长仪毫不怀疑,她这时要是敢出现在阿娘面前,必然得结结实实挨一顿家法,谁来劝都不管用。 长仪越想越觉得不对劲,看向女子的目光里满是怀疑之色:“……前辈确定,我阿娘也是这样想的?” 舅舅不强求抓她回家,她是信的,方家家主向来性子随和,而且没有那种什么事都要定计划、定下计划就一定要按它完成的毛病……但阿娘是不是这样想的可就悬了。 女子估计也清楚她阿娘的毛病,含笑点点头,平静的神色让人瞧着挺安心。 只是深受“育儿计划”磋磨的长仪仍然没法放心:“她真的就不生气?愿意把我放在外边,不用管她给我定下的行事历了?” 女子颔首,面色分毫未改。 长仪觉得不可思议:“当真?我现在回去的话,她也不会追着我动家法?” 这次她的笑容就稍微僵了僵:“这可不好作保……不过,二小姐尽可放心,英小姐的确没有说要派人带您回去,只吩咐底下人沿途替您打点照顾着,若是您在游历途中想要办些什么事,或是遇上什么难处,只管到方家的铺子里寻人,家主的吩咐已经传下去了。” 还能有这么好的事? 阿姐出门游历时可没这等优待,偶尔缺钱少银的时候还要靠外边的朋友接济呢。 长仪愈发觉得不对劲,再三思忖无果,有些迟疑地嗫嚅道:“前辈实话与我说……阿娘是不是气得狠了,打算将我彻底扔外边不让回去了?” 女子哭笑不得:“怎么会呢?二小姐多虑了。” 长仪着急:“那前辈多少与我透些底……想必您也清楚我阿娘的性子,忽然这般……我总安不下心来……” 旁边的昆五郎瞧着好笑,同时也疑惑这位阮夫人究竟什么性子,明明挺正常的吩咐,怎么能把小姑娘都吓成这样。看她急得都快伸手去扯那女子的衣袖了,下意识就轻轻拍了拍她胳膊,示意她冷静些。 这举动倒是惹得女子多看了他两眼,目光淡淡的看不出什么意思,很快就移开来,沉吟片刻,对着长仪道:“原本家主和英小姐并不打算将这事说与您听……您既然不放心,那妾身便说道说道,您听过安心便罢,切不可外传。” 长仪听着这里头似乎有内情,还是紧要的正事,于是整肃面容,郑重点头。 女子垂眼顿了顿,像是在想这事该怎么说,一边回忆着说道:“妾身知道的也不多……最初英小姐得知您独自出府远游时,确实是极怒的,连着派出好几批方家子弟去将您寻回来。” 长仪就点点头,果然如此,这才是正常反应呢。 “接着就见到您发出的紧急符讯,家主和英小姐都担忧得很,连忙调集附近精英前去,妾身便在其中,寻见方典等人满身是血躺倒在地……” 那长须修士闻言有些难为情地撇开脸,长仪猜想他可能就是方典。 “您后来传信说那是山林里的妖蛊作祟,但说来惭愧,当时我们并不知晓究竟是何人何物能将方家的修士重伤至此,只当是附近有什么厉害的妖邪。英小姐担忧您的安危,险些就要亲自带着精英子弟去寻您,却在这时收到两道传信。” “最先到的是您的传讯,告知青羊山邪神妖蛊之事。” “紧接着的那道却来自仲裁大人,是……关于您的。” 第57章 仲裁的传讯 算算时间,应该是他们刚刚遇见柳封川那阵子,长仪听说夔州曾有异动之后,就立即寻机将此事连着青羊山的情况一并传信告诉了家里,只是没想到竟然跟仲裁的传讯恰巧撞到一块。 -- 第67页 仲裁那时候传信去方家做什么? 而且怎么可能是关于她的呢……说实话,她压根就没有机会见过这位仲裁大人,甚至有关他的传闻都听得不多,只知道他叫昆镝,是前任仲裁的徒弟,挺年轻的时候就坐上这个位子,到现在大概也有十五六年了,不说有过什么不世之功吧,至少整个道界里都没人能挑出他的毛病来。那性格,那行事,跟历任的仲裁仿佛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般,说好听些叫不偏不倚秉公忘私,说难听点简直就是六亲不认、灭绝人欲,连他亲爹娘私底下送点东西亲近亲近,都被他明晃晃拒之门外,丝毫不留情面。 平时里也没听说这位仲裁有过什么私人交际往来,几乎就没怎么离开过京都的仲裁院。当下的仙门世家都时兴办些鉴宝宴、论道清谈席之类的消遣聚会,但不管办得多大,哪怕全道界排得上号的人物都齐整整列坐在席,也不用奢望着能在这种场合里见到仲裁大人的尊容。 要不怎么说道门仲裁都是把公正无私刻进骨子里的呢,人家这品行高洁得简直快要成圣了。 都说仙人遥遥隔海不可及,对于大部分普通修士而言,道界仲裁同样远在天边,就连阮家主也不过能在每年春秋两回的议事会上见到这位仲裁而已,都是谈公事的场合,想要没事套套近乎那是不可能的,昆镝能当众把人赶出仲裁院。 所以长仪格外惊讶:“仲裁的传讯怎么会跟我有关?” 恐怕昆仲裁此前都不知道有她这么个人吧?也没听说方阮两家跟他有过什么特别的交情,她平时更是低调得很,声名不显的,还以为压根就不会在仲裁那里挂上名呢,怎么忽然有此殊遇? 难道仲裁人之前也在留意夔州的情况,看她插手进来,才连带着关注到她? 长仪拧眉想了想:“难不成跟我在传音符里所说之事相关?”毕竟如果真的有麒麟现世,就可能被有心之人利用来动摇仲裁的权威,他关心这事不奇怪。 女子却轻轻摇头:“妾身并不知晓其中具体,当时家主与英小姐见是仲裁传讯,便屏退了其他人等,紧跟着就将先前派去寻您的人手撤回,转而交代底下人沿途与您行方便,却不曾言明传讯的内容。” “那也不能说明传讯就与我有关啊,说不定只是让阿娘和舅舅别往外派人呢?” “英小姐虽未明示,但在私下同妾身提过两句,有时也会疑惑那位仲裁大人是怎么知道您的。”女子掩唇轻笑,“英小姐还让妾身问您一句,您此番出府,可是因为仲裁院的授意?抑或见过仲裁院的什么人?” 长仪不知怎的就想到那枚将她引出来的黑铜甲片,回答不由得慢了一瞬:“……没有啊,我总是待在府里闷着,哪里有机会接触过仲裁院?说实话我也奇怪着呢,那位仲裁竟然还管我的事?” 女子笑笑没说话,眼里还是从容淡然的神色,更添几分了然,长仪摸不准她有没有看出自己无意识的那瞬间停顿,心里多少有点虚,连忙岔过话题:“两位前辈大老远的跑奉节来,只是为了告诉我这些?” 女子并未直言,从怀中取出一个花绣精致的储物囊,笑着递过来:“里头装了些符纸法宝、银钱丹药,还有方家牌令,英小姐特意让妾身带给您,二小姐若有事要办,尽管拿着牌令去吩咐方家铺子的人,这都是家主和英小姐待您的心意。” 长仪接过来,妥善收好,想了想又问道:“还未请教前辈名号?” “哪里提得上什么名号?”她抿唇笑笑,“二小姐唤妾身柳娴便可。” 柳娴。 长仪将这名字暗暗念过几遍,有些疑惑她怎么没有改姓,这可跟方家招收外门弟子的惯例不相符,莫非是后来招揽的门客?但要真是跟阿娘相熟的门客,没道理连她都不曾听说过啊。 她暂且压下心里的疑问,为了不让人瞧出异样来,还特意陪他们坐了小半晌,意思意思挟了两筷子菜,算算时间差不多了,才从容告辞。 柳娴和方典并未起身相送,只在他们离桌前对长仪提醒道:“英小姐叮嘱您万事小心,切莫与仲裁院那边往来过甚,有些事……少闻少问,慎思慎言,千万莫要轻易插手。” 说话间,那目光有意无意地往昆五郎身上掠过几回。 长仪不由得心里一跳,胡乱点头应下,暗地却是怀疑阿娘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 …… 被这事一打岔,两人也不急着去找虞词他们交流线索了,而是转身进到长仪的房间里,商量起方才的事情来。 昆五郎之前一直保持着沉默,此时却先开了口:“你们说的仲裁,就是跟神兽獬豸订过契约的那个?” 长仪刚想问他对这有什么想法,结果让他抢了话头,不知不觉就被他带偏了思路:“是啊,獬豸契约是道界仲裁代代相传的,只有得到獬豸的认可,继承那份契约,才有可能坐上那个位子。” 想着他毕竟待在库房上千年不闻世事,估计不大清楚这些常识,索性全给他解释明白:“应该是在那场妖魔之战平息后,当时的剑宗尊者昆涉偶得机缘,与獬豸签订契约,被道界推举为初代仲裁。由此开始,每任仲裁都会在道界各家各派中挑选天赋出众的孩童收为徒弟,悉心栽培其修为和品行方面,谁若能得到獬豸的认可,成功传承契约,就极大可能接任仲裁之位。” -- 第68页 “没能传承契约的其他弟子通常会进入仲裁院,那是辅佐仲裁‘观九州之变,理四海之机’的地方,设在京都,也负责处理其他杂事,比如给仲裁的供奉啊,下放到小宗门或者中高阶散修那里的扶助补给之类的……总之权力也不小。” “说来也挺巧,初代仲裁昆涉在四海动荡、百废待兴的时候接掌道界,有不世之功,后世感念他的功德,之后继任的历代仲裁都改随他姓昆,当然也有抛却族系私情、化身公道的意思,正巧都跟你同姓了。” 第58章 风刮向何处 说完就觉得不对,眯起眼打量着昆五郎:“初代仲裁和阮尊师应该是同辈人吧,听说还有些交情……你既然是在那时候做出来的,是不是跟昆涉有什么关系?” 昆五郎觉得好笑:“小祖宗,说话得讲个道理啊,又不是只有他们家能姓昆,这天下间同姓的多了去,总不能都有关系吧?” 长仪认真观察着他的表情,瞧他满脸坦然的,不像是有所隐瞒的模样,也就暂且略过这茬,正色道:“我仔细想过,论身份,论修为,我身上都没有值得那位仲裁留意的地方,阿姐在道界的名气可比我大得多,也没听仲裁提过她只言片语的,我就更加没理由让他费心了……所以我怀疑他传讯到方家这事,说是与我有关,但未必就是冲我而来,很可能只是恰好被什么事的风尾扫到,略提两句而已。” 昆五郎挑挑眉:“怎么说?” 长仪觉得自己挺有道理:“你想啊,那位远在京都,据说如果用书纸载录的话,仲裁院里每天的大小正事能摞满两箩筐!他光是操心那些道界大事都操心不完了,哪里有功夫留意一位在自家驻地里都不出名的小姐有没有偷偷离家出走这种乱七八糟的小事?何况是特意传讯过来,信里总不会只说了让舅舅阿娘别派人来追我吧?必然是有什么正经大事,才能劳动得着这位大人物。” “那你觉得这股风是刮向哪里的?” 长仪眨眨眼,嘴角一翘笑出几分狡黠意味:“既然我能被风尾扫到,这股风的风向自然跟咱们行进的方向差不离。” 昆五郎略微颔首:“奉节城。” “说得更具体些,我倒觉得跟元家有关。青羊山之事,仲裁授意邻近的荆地两家接管,只把元家撇开不谈,未免太过招眼,简直像明晃晃地给元家穿小鞋。” 昆五郎对此不置可否。 在他眼里,这几个世家半斤八两,明明跟青羊山离得那样近,但谁都没想过随手管管自家旁边的事,甚至连走过去看两眼报个信的都没有,愣是放任那边生生发展成妖怪窝。换成他是仲裁,他也不放心再让他们接管。 不过照他们目前查到的线索来看,元家大概是真有问题,不说别的,那撷仙阁和鬼婴之事就颇为诡异,再加上柳封川原本好好的人,从奉节城出来就成了那副模样,里头有没有元家的手笔可不好说。 长仪想了想,又添上两句:“其实我还觉得,那两人大老远跑到奉节城来,应该不止是给我送东西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同样冲着元家而来。” 昆五郎挺赞同:“让那样的高阶修士做跑腿的活计,跟折辱没区别。” 她越想越觉得这事复杂得很:“你说……仲裁特意传信到方家,这是想要他们做什么?放我顺顺利利跑到奉节城来,又是怎么个意思?” “你最开始为何想来这里?” 长仪早就找好了借口,神色非常自然:“经此取道去蜀中啊,那边的机关术自成体系,我好久之前就想着去探访一番了。出门前我看过舆图,蜀地多山涧,路不好走,从夔州穿过去比较轻松。” 昆五郎没起疑心,点点头,给她出了个主意:“横竖你家里人现在不逼着你回去了,也不怕再暴露位置,有不明白的索性直接传信回去问,正好给家里报平安,免得叫家里担心。” ……想得是挺好,就不知道阿娘的气消了没有,传信过去不一定能收到答案,但训斥她的话肯定能占大半。 …… 两人商量完这头的事,跟着去就找虞词他们,将之前请鬼耳、查探撷仙阁的见闻都告知几人,说完就见虞词柳眉轻蹙:“如此说来,撷仙阁与元家有关?” 长仪点点头:“可惜那地方几乎被搬空了,找不着什么线索,我就想着咱们要不到那人说的梨花巷摘仙阁去瞧瞧?” 虞词却并不赞成:“不妥。若这两处都跟元家有关,他们将撷仙阁搬走,必然是察觉了风声,此后行事定会愈发谨慎,贸然前去只怕打草惊蛇。” 昆五郎在旁边补充道:“而且那种场合,你们俩姑娘家家的怎么进去?” 长仪看了看虞词:“如果用障眼法扮作普通男客……” 虞词仍然摇头:“障眼法终究只是幻象,道法高深的修士一眼便能看破,按你所言,那地方应有修士出入,难保不被看穿。”说完有瞥了眼昆五郎:“最好也别让他出面,免叫有心人瞧出他的身份。” 这么说来,他们竟然没有人适合去查探那摘仙阁了? 竹青现在还没恢复妖力,无法化形,指望不上。柳封川就更不用说,哪怕他神志正常,也不敢让他随便出门晃悠,说不准就要被仇家认出来的。至于小家伙,压根没在考虑范围之内。 嘶……这可难办。 -- 第69页 长仪拧着眉苦苦思索对策,这时却听昆五郎道:“要是想查元家,其实还有一条路。” 几人都看向他。 昆五郎摸着下巴悠悠道:“你们还记不记得婴儿啼哭、家里死人的那事?元家不是对此忌讳得很?觉不觉得那态度有些像是……” “心虚!” 长仪脱口而出,这时也反应过来了,遮遮掩掩捂着不让城里百姓宣扬外传,这么长时间都解决不好,也不向本家求助,可不就像心里有鬼? 昆五郎颔首:“虽说两件事不一定有关联,但总归查的都是元家,而且这总比咱们去逛风月场子要好。最开始出事的那家记得是……卖酒的?那咱们就去仔细挑几坛好酒,趁着元家人不在的时候,再请虞姑娘召魂问灵,小心些行事,应当不会太招眼。” 几人都没有异议,这就算定好了接下来的计划,瞧着天色已暗,此时也不好扮作买酒的登门造访,于是便各自回房,只等次日天亮再依计行事。 中途有段时间,昆五郎忽然说要出门透透气,独自到楼下溜了遛弯,好半晌才回到楼上来,径直敲开了长仪的房门,没等她问,就开门见山道:“我打听到了,撷仙阁花魁怀孕的事。” 第59章 仙长的公子 当时长仪还拿着几张偃甲图纸正琢磨,闻言惊讶地抬起头,东西都来不及放下,迎上前去就问:“你上哪去打听的?” 昆五郎晃晃悠悠地走进来:“楼下跑堂的小伙计。” 长仪仔细把房门关严实,回过头就狐疑地盯着他:“跑堂的?他能知道?……不对,无缘无故的,他能这么轻易就告诉你?” “只要套话套得好,就没有问不出来的事。”昆五郎那神色瞧着挺得意,“客栈打烊后,我陪着留下守夜的那伙计喝了两盅,顺嘴稍微一提,人家就拿这事当做下酒的花生米,嚼吧嚼吧说来凑趣了。” “而且,”他嘴角勾起,笑得满脸贼兮兮,“你说过的,金银开路,无往不胜。我拿了几角碎银子给他,这法子确实好用。” 长仪听完就眯起眼,脸上也显出几分笑,但那笑容越瞧越觉得阴恻恻的:“……也就是说,你不但动了咱们的行囊,还喝了酒?” 语气森森凉凉,就像兜头给昆五郎泼下满瓢冷水,让他不由得表情一僵,那股神气劲儿顿时散了个干净,打着哈哈企图混过去:“这不是为了套话么……其实没喝多少,真没多少!都是哄着叫他喝的!” 长仪恨不得抓着他肩膀摇醒他:“喝多少都不行!……你还记不记得自己是偃甲,喝什么酒啊?!你身体里的机关部件经得住水浸酒浇吗?哪怕就是块小小的榫头轮齿,经水锈蚀了,你整个身体的机关运转都得受影响!我好不容易才把你修好,回头再被你自己这么作弄坏了,我在这里可没条件帮你换上好部件!” 小姑娘越说越激动,最后甚至拍起桌子,把案上的茶壶瓷杯震得叮哐响。 “哎小祖宗,消消气消消气,留神别把人家杯子给摔咯!”昆五郎自认理亏,心虚地赔着笑,“我没真喝进去,转身就都吐出来了,再说还有隔水层呢,没事,真没事!你且放心着,咱们先说正事,正事要紧。” 长仪深深吸气:“你说。” “听那伙计的意思,原先的撷仙阁确实是有修士出入的,是不是进去玩乐的姑且不知道,但据说,里边那花魁的相好是奉节城仙长的公子,孩子也可能是他的。” 昆五郎说完还挺纳闷:“他说的仙长是不是跟道长差不多的意思?”千年前确实有这么称呼修士的,但现在听着好像不是同一回事,他刚刚怕说多露馅,没敢问,心里一直压着疑问。 长仪拧着眉头给他解释:“仙门世家驻守的州府不小,各城各县都要派遣自家子弟看顾料理着,通常就在当地设立治所,凡人的事就归凡人衙门管,妖邪作祟就报到仙家衙门去解决,称为仙衙。仙衙里领头的长官就是仙长,不仅统领着当地驻守的其他修士,还能调配整座县城的财物人力,权力不小,算号人物,通常都由世家的嫡系子弟或者内门心腹担任。” 也正是因此,对仙长的挑选务必慎之又慎,这可是关乎一城百姓生计的,要是遇上几个只知道敛财徇私的甩手掌柜,城里的情况估计还不如青羊山。 长仪的脸色不太好看,也顾不上管他喝酒的事,眉间的疙瘩越拧越紧:“那伙计怎么能知道这种事?说话可不可信?” 她倒希望这事是假的,是那伙计喝醉了口花花胡乱说的。要是奉节城的仙衙真有问题,问题还跟仙长的公子有关,那就意味着这地方的仙长也很可能参与其中,事情的严重性可就大不同了。 如果只是元家的几个纨绔瞒着长辈搞鬼,或者仙衙里的部分修士欺上瞒下搅弄风云,他们至少还可以跟剩下那部分讲讲道理和气处事。要是连仙长都参与其中,很大程度上就意味着整个仙衙从上到下都有份,他们想插手查探此事,就要跟整个仙衙近百位修士为敌,甚至还不知道仙长这般行事,有没有元氏嫡系本家的授意在里头,真查到什么了不得的东西,那就得报到仲裁那里去了,由此引起的动静可不是一点半点的。 昆五郎听完很快就明白过来,面色也沉下来了,皱着眉道:“那伙计没去过胭脂巷,这些事是他从歇宿的客人那里听来的。他说那几个客人带着剑和罗盘,像是修士,有天晚上聚在房里饮酒,他去送酒的时候听见其中有个人在抱怨撷仙阁的花魁假清高……” -- 第70页 那伙计说起这些的时候已经有七分醉,年纪轻轻的什么都敢说,就学着那位客人的原话和语气,扯起嗓门嚷嚷:“那娘们,装个屁的贞女烈妇!说什么不接外客,我呸!大老远看到元赋那小子就巴巴迎上去了,不就是攀权附贵,嫌小爷比不上那姓元的有个好爹吗?!” 小伙计知道城里仙长的公子就叫元赋,听到这话愣是吓得没敢进门,捧着酒坛子在门口犹犹豫豫,接着就听另外一位客人开口安慰原先抱怨的那人,说那女的是头牌,元赋的相好,向来只接待他的。有的又劝那人说你有酒了,少说两句,撷仙阁的事不好在外乱说,招来麻烦谁都跑不了。 然后里头就安静了,小伙计特意避在廊道上又等了等,估摸着时机差不多了才进去送酒,就见那几位客人都醉得两颊泛红,他怕惹麻烦,没敢多留,端上酒就匆匆退出来。 …… 昆五郎自然不会把原话重复给小姑娘听,事实上他非常纳闷,修道修的是心性,虽然没怎么要求品行吧,但每天清心静气感悟天道的,多少也潜移默化地受些影响,几分君子之风还是有的,所以他想不通,怎么会有修士能说出那样粗俗下流的话? 逛窑子还挺有理? 简直是在给道门脸上抹黑! 他尽量委婉地将小伙计的那些话修饰一番,把大概意思告诉长仪。小姑娘听完却没对这事做什么评价,反而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瞧,狐疑道:“那伙计当时怕得不敢进去,怕惹麻烦不敢多留,怎么现在反倒不怕了,还敢说给你听了?就凭你给他钱?凭你陪他喝酒?还是凭你随便提的两句话茬?” 昆五郎表情微僵,长仪感觉到他这小小的变化,顿时就眯起眼审视地打量起他:“你是不是还有事瞒着我?” 第60章 未任仲裁前 昆五郎却是笑笑:“鄙人哪敢呢,能有什么事欺瞒小姐?” 长仪还真能给他数出来,掰着指头在那里一条条算着:“怎么没有?最开始是偷偷给方家派来的人留引路符,接着是我问你为什么能以偃甲之身使出道家手段,被你含糊过去没回答,还有在青羊山遇见那个妖道说要收你魂魄,你也不说自己为什么能有魂魄,又为什么遭人惦记……” 昆五郎越听越心虚,尴尬地挠头讪笑,干巴巴辩解道:“我这不是……有的问题我也不知道啊,没有故意隐瞒,是真不知道怎么回答!” 长仪撇撇嘴:“有的不知道,那另外的就是知道却不说的了?” 这话就让昆五郎没办法往下接了,只得干笑着再三保证:“这次真没有瞒着什么事,就是从客栈的小伙计那里打听来的,你要是不信,大可下楼去问他!” 小姑娘狐疑地盯着他瞧了半晌,忽然探着身子凑近去,几乎跟他脸贴脸的,倒把昆五郎吓一跳,下意识就往后仰着拉开距离,结果重心不稳差点栽倒,郁闷地小声嘀咕:“……男女授受不亲,注意点影响啊……” 长仪恶狠狠地瞪他:“你身上根本没有酒味,还说没骗我!你究竟是怎么打听出来这事的?区区客栈的小伙计,又怎么连仙长家儿子的名字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昆五郎扶着额角有些头疼,所以说这小姑娘太聪明也未必是件好事,他实在没辙,有些事现在又不能对她直言,只好就这么赖着:“……那他就是知道,指不定人家在哪里听过呢?” 长仪心说信你才有鬼,小姑娘叉着腰挡在他跟前,气鼓鼓地盯着他瞧,大有得不到满意的答案就不放他走的意思:“然后呢,你又是怎么让他把这事告诉你的?他都已经知道事情跟仙长有关,做生意的最怕招麻烦,能把客人的事挂在嘴边乱说?”之前布庄的掌柜,还有那胭脂巷琴坊的掌事就是现成的例子,能做成生意的大多属精明人,交游广泛消息通达,却不会傻到什么事情都往外嚼舌,祸从口出的道理他们最是明白。 昆五郎动了动嘴唇刚要开口,就被小姑娘有所预料地截断:“别再拿什么灌酒吐真的说法来糊弄我!说好的偃甲应该听命于主人呢,我要听实话!” 于是他就悻悻闭了嘴。 长仪抱着胳膊在那里等着,仰起头定定盯着他,等过小半晌,脖子都开始发酸,才听得昆五郎轻轻叹气,无奈道:“我确实是阮青玄做出来的,如今也仅仅是具偃甲,听命于阮家人,听命于你,但……有些事我是真的不清楚,有些事已经是千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再嚼没劲,现在追究这些实在没什么意思,说出来还平添困扰,倒不如就让它烂在肚里。” 说话间带出几分怅然之色,心里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仿佛过往种种皆在眼前走马般掠过,画面已然有些模糊,被唤起的悲喜哀苦交杂着涌上心头,终究只化作一声轻叹:“关于我是怎么打听到这事的……阮青玄生前留下的门路现在还能听听使唤,不过他既然没有明着传给后人,我也不好多说。至于其他的,你的阮尊师也未必希望叫后辈知道,故人都已不在,那代人的故事又何必再让后世劳心?” 这话里含着太多的惆怅无奈,更把阮尊师给搬了出来,纵使长仪觉得他身上有再多秘密再多故事,见状也不好再追问,而且第二天还要去那卖酒的人家查探,理应养精蓄锐准备着,便不再纠缠。 …… 昆五郎从长仪的房间里出来,却并不急着回去歇息,而是在走廊里略站了站。先前那是托辞,这回却真觉得心里闷得慌,索性跃身翻窗到外头去吹吹风,不知不觉就溜达到客栈门前,仰头看着招牌上顺记客栈几个大字,不知怎么就想起尘封已久的千年往事来。 -- 第71页 那时候的昆涉还没有遇见神兽獬豸,没有变成世人眼里公肃板正、灭绝私欲的道界仲裁,只不过是个开朗健谈的少年郎,会笑会闹,会有自己的爱憎喜恶,会在心里把小算盘打得叮哐响。 作为剑宗掌门的嫡幺子,昆涉却不爱练剑,其他道术的修习也没见有多勤勉,每天都在门派里上蹿下跳、撩猫逗狗的,修为不怎么样,闯祸的本领倒是属他最强,还经常偷偷溜到山下的凡间市集里倒腾些小玩意,打包带回门派里四处兜售,银钱是越赚越多,掌门对着他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昆五郎还记得那天他奉命去把偷偷下山的昆涉逮回来,不出意料地又在某家买卖远洋货的铺子里头看到了他,本命佩剑就这么随意挂在腰间,歪歪斜斜的瞧着别扭,这小孩也不管,只顾拨拉着柜上的算盘跟老板说价说得热火朝天。 他还真就站在铺子门外,看着他们谈好价钱做完买卖。那老板打通了道界剑宗的买卖门路挺高兴,某位不务正业的剑修低价拿到货物也挺高兴,出门的时候那嘴角都快咧到耳根边上了。 转眼看到昆五郎就笑不出来了。 昆涉蔫头耷脑地走到他跟前,没等他说话就老老实实认错:“我没去听裴长老讲丹书,我知道偷跑出来不对,但是老裴讲得也太无聊了!” 昆五郎瞧着这小孩振振有理的模样,再联想到他此前积极认错、死不悔改的德行,就觉得太阳穴突突的疼,那些大道理早就说腻念烦了,他这时也懒得再重复,只干巴巴道:“他好歹是宗门的长老,你多少恭敬些。” 昆涉点点头,从善如流地改口道:“裴长老渊博广见,道法高深,是我资质平庸驽钝不堪,实在不得其中真意,留在那里只怕要劳动裴长老费心替我解惑,连带着拖累其他同门的授课进度,不妥,不妥。” 昆五郎拿这小孩没办法,连连叹气:“你不爱练剑,对其他道术也没兴趣,见天的往山下市集跑,平日除了跟人打架,就是鼓捣些银钱买卖,论起道法功课就装哑巴一问三不知,谈到哪家的货物便宜、哪家常进些新鲜玩意就恨不得说上三天三夜的……你究竟想做什么,难不成将来还真要当个商贾?” “有何不可?” “胡闹。” “什么叫胡闹?谁规定的生在道界就必须追求大道,老爹是剑宗掌门就非得练成剑修?我就喜欢拨拉算盘做做买卖,当商贾有什么不好?不用跟那些烦死人的阵法丹书打交道,不用每天坐在那里感悟苦修,不用吃那些味道淡出个鸟来的灵米灵蔬……我就想逍遥人间为凡尘客,该吃吃该喝喝,不求大道长生,但求及时行乐快活自在!岂不比什么飞升成仙美得多?” 昆五郎被他这番惊世骇俗之言噎得说不出话来。 昆涉还觉得自己这理想正经挺不错,左右瞧瞧,看到旁边有家陈记酒楼,就指着他家招牌,畅想着未来的商贾生活,放出豪言:“看到那家陈记没,他家可掌握附近几座城里最大的商脉,什么茶庄客栈货铺都经营着。我以后肯定能把生意做得比他家还大,到时候就叫……顺记!平时我下山倒腾生意都是顺风而来,乘风而去,往后要是真做成了,越哥你看到顺记的招牌就知道是我的生意了,到时候可要记得来捧捧场啊!” …… 昆五郎抬头看着眼前顺记客栈的招牌,摇头失笑。 “竟然还真叫你把生意做成了……” 轻轻的呢喃声几不可闻,还没来得及听清就消散在夜风里。 第61章 能造机甲否 夜无殊。 次日新阳初升时,昆五郎和虞词也换上了新行头。 先前在胭脂巷里遇见的那俩元家子弟让长仪有了新主意,特意大清早的就跑去附近的成衣店里置办衣物,愣是将昆五郎给打扮成富家公子的模样,说是那卖酒的人家既然用得起家仆丫鬟,估计不是什么小铺子买卖,自然要穿得富贵些,才有底气到他们那边挑挑拣拣的拖延时间行事嘛。 别说,昆五郎原本就生得隽逸,举止动作间都带着几分清贵气度,这么打扮起来还挺合适,瞧着就像哪家名门望族养出来的翩翩公子。 为了配合他的打扮,虞词也换下那身黑衣劲装,穿着凡间姑娘家当季时兴的妃色撒花烟罗裙,衬得那身段姿仪姣姣胜艳。发髻还是长仪帮着挽的,怕碍着手脚就没缀太多发饰,只象征性地斜插一根步摇,简单垂着两颗莹莹圆润的南珠,珠光曳曳晃人眼,素净却不显寒酸。 昆五郎总是忍不住扒拉额间的绣金眉勒,觉得哪哪都不自在,同时也是放不下心来,两条剑眉皱得紧紧的:“你就这么待在客栈,要是……” 长仪大清早就被他念叨得头疼,听他起了个头就知道接下来要说什么,赶紧推着他往外送:“你就宽心吧,在这里能有什么事?何况我带着那么些机关偃甲也不是为了好看当摆设的!” 考虑到竹青几人都不合适出门晃悠招眼,柳封川和小家伙也需要留个明白人照顾着,原先这事都归虞词负责,但现在却需要她陪着昆五郎同去探查鬼婴之事,便只剩下长仪能留守在客栈里。 昆五郎自然不放心小姑娘,先不说有没有可能出现别的意外,要是柳封川忽然又神志不清发起疯来可怎么好? 奈何小姑娘态度坚定得很,硬是把他往门外推,当着其他人的面也不好叮嘱些什么话,加上查探线索确实是眼下紧要的正经事,只得皱着眉,一步三回头地跟着虞词走出客栈。 -- 第72页 …… 其实在长仪看来,待在客栈跟往日窝在家里没有什么不同,照样摆弄着机关琢磨着图纸,不过是多了几个人围在旁边瞧着,而且都并非机关器师,也就不必避讳,还顺手塞了些机关小玩意给他们玩着解闷。 竹青用它那蛇尾巴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桌上的机关茶宠,瞧着那只寿松石做成的茶摆龟慢悠悠地划着爪子往前爬,觉得挺有意思,状似无心闲聊般提起:“小生虽久居山野,亦曾听闻阮氏偃术盛名,今日得见,果真灵动奇巧。” 长仪的全副心神都系在手边的几张图纸上,时不时就拿起朱笔添添画画,专注得很,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它在跟自己说话,随口应道:“先辈的机关偃术确实高深,我只不过学了些皮毛,这几件小玩意算不得什么,还差得远呢!” 竹青也不在意她的敷衍,轻笑两声:“姑娘不必自谦,既能做出如此生动强大的人儡,想必姑娘的偃术早已出神入化。” “啊?你说昆五郎?凭我如今的水平可做不出来人儡,他是我从家里库房找到的先祖之作,我只不过略微修理复原,可担不起你这句夸奖。” “原是如此。这般巧夺造化的技艺,却不知出自哪位前辈的手笔?” 长仪下意识就要回答,话到嘴边却打了个转,想想还是咽回去,有些疑惑地看向盘绕在桌边的碧蛇,摸不准它忽然问起这茬究竟是有心无心,怎么偏偏选昆五郎不在的时候开始打听。这又不是长仪第一次在它面前做偃甲,先前暂住它的竹舍时,长仪可没少给它添置机关摆件小玩意作为报答,那时候就没听它提起这些。 她这么想着,便留了个心眼没有明言相告,只含糊道:“其实我也不大能确定,库房册子里没找着相关的记载,要不等昆五郎他们回来,我帮你问问他?” 碧莹莹的蛇脑袋晃了晃:“无需劳动姑娘,小生不过随口一问,想来那定是位极出色的偃术大家。”语气神色皆看不出什么变化,仿佛真的就只是随意闲谈几句。 长仪笑盈盈地附和两句,到底没说出阮尊师的名号来。 略过这茬,几人都没再说话,房间内便陡然陷入静寂,只听得桌上的茶摆小龟窸窸窣窣划着爪子的动静。长仪心里却不太静得下来,被竹青的话一打岔,就不由自主地想起阮尊师和昆五郎的事,脑中思绪乱糟糟的,一时想着他们俩当年究竟会有什么故事,一时又琢磨为何阮尊师不将这具惊世偃甲的存在公之于众。 就是这片刻的分心,长仪没留神窗外忽然卷进来的凉秋风,放在手边的几张图纸来不及压住,顿时就被风刮起,恰好往竹青的方向吹去,被它用尾巴尖轻轻按在桌上,同时也就不经意地瞥见了上头的内容。 竹青瞧这图纸上的机关有胳膊有腿的,其形类人,却又不是那么像,就好奇问道:“姑娘要做机关人儡?”瞧着不太像那么回事啊,这胳膊腿至少比常人粗两圈,膀大腰圆的,关节甲骨还都裸在外头,哪具人儡能长这样? 图纸是长仪自己鼓捣的,没什么好隐瞒,就拿过来给它解释:“其实不算人儡,这是我阿爹从前的构想,不过后来搁置了,我就想试着做下去。” 那还是六七年前的事,阮家主亲自动身去极北冰原寻找精矿,回来时就跟她闲谈起途中见闻,说他在半道上遇见个年轻修士被妖兽撵得满地跑,被他好心搭救后就盯着他放出来的那些机关偃甲,两眼发亮。 阮寻瞧着好笑,他为人随和,从来不摆家主的架子,就笑着问那年轻人在看什么。 年轻修士挺不好意思地挠着头,坦诚说自己从来没见过这种机关兽,新鲜之下忍不住多瞧了几眼。接着又问偃师做出来的机关偃甲几乎都是用来远远操纵战斗的,虽然可以避免直面战场风险,但同时会不会够不上真人应对灵活,比如有时看不出敌人用计使诈什么的,或者偃师下达的命令传达到那里有所延迟? 阮寻虽然早已偃术有成,却不是那种自满自傲的,相反他非常乐意听取别人的建议来改进自己的偃甲,这是阮氏贯来的传统。尽管眼前的修士年纪轻轻,还是头回接触偃甲,阮家主也不介意听听他的想法,就耐心回答说偃师和偃甲心神相连,传达命令只在瞬间,绝没有延迟,而且偃甲本身就有些灵智,对于战局情况的基本判断还是有的,至于敌人使诈看不看得出来确实不好说。 接着还问那年轻人有什么好建议没有。 对方竟真有些独到的想法,说能不能造出体型大些的机关偃甲,让身手好的修士或者武人进入偃甲体内操控,这样就可以最直观地判断战局情势,如果能让偃甲的动作跟里面的控制者动作完全一致就更好了,以坚不可摧的机关之躯配合操控者的智慧和身手,战力必然能大大提増。 这想法倒是新鲜,琢磨起来还颇有几分道理,阮家主就记在心上,回到江陵后很是潜心琢磨了一段时间,但接着似乎遇着什么事耽搁下来,始终也没能做成。 长仪后来偷偷溜进阮家主书房翻阅偃术图册的时候,无意间找到几张有关这方面的构想图纸,记起来阿爹好像和她说过这么回事,就想试着继续钻研做下去,既是帮阿爹完成未竟之事,也算寄托着对至今仍不知去向的阮家主的孺慕挂念。 小剧场 其实当时的情景是这样的。 -- 第73页 不愿透漏姓名的某穿越修士:“阮先生,听闻您的机关偃术冠世无双,您觉得未来的道界有没有可能开发出高科技战斗模式,比如……开高达、造机甲?” 阮家主:“???” 所以修士们的灵力修为相当于环保新动能,机关偃术就是先进硬科技,道界举步迈进未来机甲大时代,开着高达破空飞升指日可待(误)。 第62章 魂滞于人间 再看另一边。 昆五郎还是头回跟虞词搭档行事,虽然在林中竹舍歇宿时抬头不见低头见地相处过几日,但想起初次见面那阵子两人互相试探交锋的情形,多少还是有些别扭,更不用提什么默契了。 路上的气氛就沉闷得很,静得叫人不自在。 还是昆五郎想着自己这么个大老爷们,总不好让姑娘家先开口,就干咳两声主动打破沉默道:“虞姑娘对撷仙阁之事可有想法?照你对柳封川的了解,他在什么情况下会有可能从那里带出姑娘?” 虞词先是沉默着摇摇头,而后想了想,淡淡吐出两个字:“故人。” 昆五郎挑挑眉:“你说柳封川带出来的那女子可能是他之前认识的?” 得到的回答依旧简略:“或许。” 昆五郎:“……” 好么,连字都不多说一个,这要叫他怎么往下接? 他尴尬地摸了摸鼻子,看出虞词估计不大乐意搭理他,便识相地闭上嘴只管往前走,气氛顿时重归凝滞,沿途的车马热闹更衬得他们这边静得古怪,哪里像结伴出来买酒的小姐少爷,简直就跟互相不对付的俩仇家硬是被分到一块办事似的,谁都不想搭理谁。 顺记客栈原本就在靠近城西的那边,离那条杏子胡同并不太远,两人没走多久就远远瞧见前边人家院里两棵特别高大繁茂的杏树,按照他们出来前打听的,这应该就是杏子胡同的巷口,倒还挺有标识性。 昆五郎指着那两棵树正要跟虞词说说,却冷不防听她先道:“亡魂滞留人间乃是逆天之举,纵使修为再强,强行固魂也非长久计,魂魄终将随着时间流逝而衰散,介时轮回不入,六道不收,或丧失人性沦为魑魍恶灵,或彻底湮灭于世间。” 昆五郎的表情顿时僵了僵,摸不准她忽然说起这些是什么个意思,这没头没脑的难琢磨,便不太确定地问:“你是在说先前咱们遇见的那位云儿姑娘?” 虞词脚下的步子未停,只是侧目淡淡瞥他一眼,目光里的意味不甚分明:“云儿不过凡人之魂,纵然有我道术支撑,最多续得几日光景,逾期若仍强留世间,只有魂飞魄散的结果……可道行高深的修士则不同,只要法子得当,再寻着适宜的依附之物,滞留世间百十年也未尝不可。” 昆五郎笑笑:“虞姑娘渊博,却不知为何想到说这些?” 虞词仿佛没听见他的疑问,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就好像只是在自言自语:“行逆天事,必承逆天罚,逃离轮回的代价便是需时时耗损修为维系魂魄稳固,即便如此,三魂七魄也比寻常凡人要更脆弱几分。譬如被那仿造的锁魂镜邪力波及,有我施术护着,其余人至多心神恍惚瞧见幻象,可有的人尽管刻意避忌,却仍是灵台动荡以致神魂不稳。” 这话外之意的指向太过明显,昆五郎顿住脚步,脸上常挂着的笑模样已经消失殆尽,面无表情地看向她,目光渐渐郁沉,带着几分冷意:“你想说什么?” 虞词也是同样的面无表情,瞧着他这副与平时截然不同的冷肃模样也没有什么反应,不避不畏地迎着他隐含威胁审视的眼神跟他对视,淡淡道:“你滞留人间的时日应该不短,附身人儡确实是不错的选择,但以死物之身使用道术,想必对修为损耗不小,无论你生前道行如何,眼下残余的灵力只怕大不如前。” 昆五郎扯着嘴角冷冷笑:“好说,对付个把修士还是不成问题的。” 虞词默了默,神情仍然保持着无畏无惧的平静:“我的实力远不如你,原本也未想插手此事,只是师门历代皆以维系人间轮回道为己任,经年引渡流离亡魂,遇见如你这般徘徊红尘的魂灵,总归不能视若无睹。” 昆五郎微微眯起眼:“你想引渡我入轮回?……我若不愿呢?” 虞词定定与他对视半晌,看他似笑非笑的神色中透出几分危险意味,终究服输般撇开眼来:“你若不愿,我自然奈何不得,只不过……阮二小姐,是否知晓此事?” 昆五郎语气冷硬:“她不知道,此事与她无关,与你亦无关,管好你的嘴。” “……” 虞词沉默着没有表态,他的目光就始终凝在她身上,愈发郁沉危险,叫人心惊的威压从昆五郎身周散发出来,竟让虞词有些透不过气来,甚至怀疑这人为了保守秘密,真的能当众对她出手。 权衡再三,最终还是点了头,施加在她身上的恐怖威压眨眼间就烟消水融般散去,竟然叫她生出一种劫后余生的错觉,缓过劲来才发觉自己额上满是细细密密的冷汗,再抬眼去瞧昆五郎,却见他早就迈开腿往前走出一段路,还回过头来等着她跟上去。 虞词努力调整好表情,快步追去,心里却犹自惊骇难平,暗暗琢磨着这人究竟什么身份,维系着魂魄稳固的同时竟然还能以偃甲之身使出这样的实力! 这等修为……又怎会甘为阮家偃甲任人驱使?! -- 第74页 …… 闹过这茬,两人之间的气氛明显更加糟糕,途中别提有什么言语交流,就连眼神都没再分给彼此半个,就这么别别扭扭地走到了杏子胡同那户做窖酒生意的人家门前,看着额匾上头的柳宅二字,昆五郎心想应该就是这里了。 这府邸从外头瞧着还挺气派,大宅大院的,墙根台阶都似乎常有人刷洗打理,连点青苔都没见着。不过府门两旁却没摆什么石兽镇着,取而代之的是两个老大老大的酒缸,瞧着应该有些年头了,缸身上没画图案也没刻纹,特别朴素。 两扇门紧闭着,檐下挂着几盏白灯笼。 昆五郎心里就有了些底,与虞词对视一眼,伸手握住门上的铜兽拉环,清清脆脆地叩响三声,没多久就见大门被打开半扇,瞧起来挺年轻的小门童从里头探出身来,估计看他们打扮得挺贵气,就恭恭敬敬行礼说话。 昆五郎摆摆手,让他不必客套那些虚的:“听说柳家的酒不错,我们是来做你们家生意的,有能话事的人没有?” 第63章 刻意的透露 那小门童却挠挠头,小心翼翼瞄他们两眼,很是苦恼为难的模样,磕磕巴巴地告诉他们现在府里能说得上话的人物都没在。 昆五郎忍不住皱起眉:“……都不在?能谈生意的管事都没有?” 门童瞧着也就十五六的年纪,估计没经过什么事,说话半截半截的讲不利索,非得叫有人顺着问起才反应过来往下说:“前些日子府里……那档子事,老爷和夫人觉得老宅……住着不安心,就搬到城南的别院了,底下人也都叫带去了,只留咱们几个小的还在这边看宅子。您要做咱们柳家酒的生意,只怕还得烦请您移步城南别院或是城里的柳家酒庄呢。” 那可真不巧。 昆五郎还有些不太甘心地往宅子里瞧两眼,隐约见着院中草木都长得挺好,甚至花架边上的竹藤椅都还鲜亮亮的跟新造没两样,就好奇道:“这么说,你家主人也把府里物什都带走咯?” 那门童年纪轻轻不够机灵,糊里糊涂就被套出话来,实诚得简直叫人不好意思再哄他:“没呢,仙衙的仙师们说府中的一事一物都可能藏有少爷遇害的线索,吩咐不得挪走以备查用,派我们留在府里也是随时等着仙师上门……” 跟着就反应过来自己说得多了,满脸后悔地捂住嘴,憋红脸不肯再说话。 昆五郎也没强求,做戏做全套,问清他们家搬去的那城南别院的详细位置后就痛快告辞,仿佛刚才的对话只不过是无心的正常寒暄。 小门童还谨慎地略站了站,亲眼瞧着他们真的走远才关上府门,却没想到两人一听见动静就停下脚步,在巷口处打个转就又走了回来。昆五郎盯着柳宅檐下的白纸灯笼,多少有些失望:“看来咱们不好进去查问了。” 紧要事当前,虞词把先前的不愉快都放下,正色道:“只要在邻近,都能用唤灵术搜寻亡魂,却难保死者魂魄是否已入轮回。” 昆五郎想了想:“不妨事,趁那些修士不在,你先试着,能查到多少另说,我给你护法掩饰,动静小些应当不招眼。” 虞词点点头,寻着巷子里较偏僻的一块地方,由昆五郎布置出结界后便开始施展术法,隐隐淡淡的黑水雾袅袅腾起,被昆五郎轻飘飘地拂手掩过。 …… 这里两人遇上了没甚心眼的小门童,那边的长仪也遇着个嘴巴宽的小伙计。 之前的顺记布庄跟他们现住着的客栈还真是同家的生意,昨天才刚刚住下来呢,消息这就传了过去,接近晌午时,那布庄掌柜就派来小伙计到客栈里给长仪送衣裳,连她在哪间房都清清楚楚,直接就捧着衣裳叩响她的房门,倒让长仪莫名其妙的,隔门问了才知道怎么回事。 她也没让小伙计进门,就走到外头接过那几套小孩褂衫,想起来他们昨天忘记问关于城门戒严的事,就趁机提了提。 那伙计笑呵呵的答得痛快,说奉节的城门守备老早之前就是这阵仗了,大概从两三年前吧,就听说守卫城门的人手开始增加,开始城里的人还紧张过,但后来一直没见有什么事,渐渐就都习惯了。他没出过远门,也不知道其他州府的守备是什么情况,只觉得可能是奉节这地方来往进出的商旅比较多,城门口查得严些也是理所应当的,还让百姓挺放心。 “……有好些厉害的仙师镇在家门口,存着坏心的人哪还敢进来?就是城里的想要犯事后逃出去,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 他说得挺好,却不知道长仪他们已经开始怀疑元家有问题。将这些话反着来看,不就是让可能想进城查探的人有所忌惮不敢妄动,再让发现问题或者找出线索的人带不出去么? 不过元家竟然从两三年前就开始增加城门守备了? 难道戒严的事情跟柳封川并没有太大关系,或者说他们戒严的原因另有其事?这事很可能还是从几年前就开始计划或者着手进行的。 长仪心里暗自琢磨着,面上却没显出来,问清几件衣裳的工料钱费后还特地加厚两分给他:“算是谢你辛苦跑这一趟。” 那伙计欢欢喜喜地接过来,嘴巴咧开笑得挺憨厚,连连躬身说吉祥话的的时候不知怎么就瞥见正临窗发呆的柳封川,想都没想就张口说道:“这位公子是您的夫婿?真是生得仪表堂堂好人品……” -- 第75页 长仪拧起眉头,既觉得这人胡咧咧乱说话有些讨嫌,又反感他眼神不安分到处乱瞟,也不打算费那功夫跟他澄清,刚要打发走他,却听他接着就说:“……说来还真是巧,小的曾经在街上见到过一位白眉毛白头发的公子,那样貌,那身形,和这位公子像得很,简直就跟同个模子刻出来似的!要不是头发的颜色不一样,小的险些就要认错,您说神奇不神奇?” 白眉雪发,那不就是柳封川本人?! 长仪心里惊了惊,反应过来竟有些激动,很快绷住表情,语气尽量轻松自然地笑道:“那可真巧,你见到的可能就是他的兄弟,孪生双子相像得很,不过他兄长常年在外游历,说来有段时间没聚过了……你是什么时候见着他的?” “嘶……小的也记不太清,大约十几天、二十几天前?” “那他当时身边可有带着什么人?” “这个小的记得挺清楚,当时那位公子搀着个全身裹在黑斗篷里的人,看那步态应该是位女子,而且肚子明显有些鼓起来,也不知道是不是揣着孩子,不过当时她身子倒似乎不太好,没走两步就要咳嗽几下。” “女子……你在哪里见到的他们?” “小的只记得那是在去送成衣的路上,不是城东便是城西,小的平常就负责送这两处。” …… 长仪谢过那伙计,待他告辞后,便支着下巴琢磨起他刚刚的话来。 柳封川二十几天前的确就在奉节城里,之前竹青召集过来的鸟雀也说在城东见到过白发男子,时间倒是对得上,可他带着的那位怀孕女子又是怎么回事?鬼耳传来的消息上说他曾经从撷仙阁里带出一位姑娘,难不成就是伙计见到的那位? 怀孕的女子…… 撷仙阁的花魁怀孕是什么时候的事来着?跟这个能不能对上? 都怪当时昆五郎瞒东瞒西的,叫她的心神都分散到他身上去了,正经的事却没打听仔细,怕是只能等他查探回来再问问清楚了,啧…… 她拧着眉有些苦恼,这时就见通身莹碧的小蛇慢悠悠地爬过来:“阮姑娘可是在想方才那人的话?” 长仪点点头。 竹青就晃晃脑袋:“小生倒觉得,那人的话里有些古怪。” “你也这么觉得?我总隐隐有种别扭的感觉,就是想着……柳道友应该不会这样大摇大摆带着人走在大街上吧?而且伙计说那位女子身体不好,走两步就要咳嗽,更别提还怀着孩子,柳道友真就只这么搀着她走?就算想要掩人耳目,所以不御剑也不用道术,那雇辆马车都好过这样啊。” 竹青轻笑:“的确如此,柳兄面冷心热,行事妥帖,若真带着这样一位姑娘,断不会让她这般艰难行于路上。” 长仪支着下巴,继续分析道:“而且那位女子全身都裹在黑斗篷里,不是身体原因不能受风,就应该是不能将暴露于人前,照咱们眼下掌握的线索来看,我更倾向于后者。要是这样想,那他们就应该避人耳目暗中行事才对,没道理只遮掩住那女子的相貌特征,倒把柳道友那么独特的白发露在外头,这不是更招眼么?何况还出现在大街上。” 如果不是柳封川脑子有问题,突然大改行事风格,那就是伙计的话有问题。 竹青就问:“阮姑娘觉得那人有几分可信?” 长仪摇摇头,实在不好说,而且她还有点怀疑那人是故意打着送衣裳的旗号找过来的,就为了在她面前说出那番话来。可惜她当时太过激动于找着线索,没能及时发现话中的漏洞,把人放走之后才越琢磨越不对劲,现在再想追,只怕人家有备而来早就跑没影了。 竹青笑着宽慰她:“以小生拙见,话中真假且不论,那人无非是要将柳兄的消息透露给姑娘,姑娘大可略去细枝末叶,只考虑这消息本身。” ——消息本身是什么? 柳封川曾经出现在城西城东这一带,时间有些模糊,大概是十几天、二十几天前,身边带着个可能见不得人的姑娘,姑娘身体不好还怀着孩子。 这就是那伙计刻意透露出来的主要消息,不管他是那方势力的,受谁的指使,做这些的意图是什么,他想要告诉长仪的就是这不长不短两句话。 而他们要做的不仅仅是判断这消息可信不可信,还要由此着手追溯出他背后的势力和意图,同时还得弄明白柳封川带着的那姑娘究竟是什么身份。 这可叫人头疼得很。 长仪琢磨得满脑子思绪都乱糟糟的,莫名就想起昆五郎来,不得不承认那家伙虽然性子有些讨嫌,但至少头脑比她好用,而且比起竹青等人,还是昆五郎这具由她亲手修复的偃甲更能让她交付信任,要是他在这里,还能陪她一块琢磨这事。 小剧场 昆五郎:还是小姑娘的性子合胃口,也好糊弄,不像跟虞词共事时两人都不自在。 阮长仪:还是昆五郎在身边好,遇见事的时候还有人能陪着商量。 所以两个人都是在跟对方分开行事后才终于发现对方的好处,大概这就是小别胜新婚吧(误) 第64章 来世莫覆辙(修) 被长仪惦记着的昆五郎这时正抱着胳膊靠在墙边,静静瞧着虞词召请出来的亡魂,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发疼。不是因为别的,纯粹被吵得受不住。 -- 第76页 也不知道这人活着的时候遭过多大的委屈,到现在连魂魄都淡得几乎看不清了,心里那股哀怨劲儿却还没散去,呜呜咽咽哭哭啼啼的,也不敢放声嚎啕,就那么掩面低低啜泣,声音时断时续、若有若无地往耳朵里钻才最扰人,听得他心里说不出的憋屈烦闷。 昆五郎忍不住叹口气,揉着额角走过去问:“这位就是那家的少夫人?” 虞词倒是面色平静,好像完全没受到耳边哭声的影响,不紧不慢地召回周围的黑水雾,淡淡道:“柳宅附近只寻见这缕残魂,极有可能。” “残魂?” “魂体缺失大半,无法轮回,只靠怨气撑着,待怨念消尽,魂魄也就此湮灭。” 两人说话间,那个雾白色的浅淡残影依旧缩在墙角里不停啜泣,仿佛根本没听见他们的对话,也不知道自己未来的命运。 昆五郎皱皱眉:“魂体为何会缺失?” 虞词轻轻摇头:“或许被施术夺去,或许死后被驱邪之物所伤,或许被其他厉鬼魍魉吞噬所致……已至这般田地,只怕生前的意识也残余无几,问不出多少。” “能问多少算多少吧,有办法让她消停消停没有?” 这倒是不难,虞词颔首,转脸就对那残影横起柳眉低声喝道:“闭嘴。” 那抹残影顿时吓得大气不敢出,哆哆嗦嗦浑身发颤。 昆五郎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至少现在耳根终于清静了,就顺势上前问话:“你可是这柳家少爷的夫人?”说完看残影半点反应没有,就回忆着先前听过的柳少爷名姓,重新问了遍:“……叫什么柳承业的,你认不认识?” “……” 颜色浅淡得近乎透明的残影晃了晃,幽幽地转过脑袋来对着他,但因为太过虚幻,实在看不清她的神情如何,只听得那细细弱弱的声音怔怔重复念道:“柳……承……业……” 昆五郎揉了揉额角,觉得要问出这么个残魂的话简直比跟那些人精打太极套话还要麻烦得多,但眼下也没办法,只能耐着性子引导:“对,就是这户人家的少爷,柳宅,酿酒生意的,有印象没有?” 残影沉默半晌,忽然就像想起什么,怅然叹道:“承业……良人……昔年对影共月誓上邪,转眼却教妾冷盏残烛寂寂望窗阑……柳郎,你怎么狠心……” 昆五郎一听这情情爱爱痴男怨女的调调就头疼,不过能确认她是那小媳妇就行,正要接着问下去时,却听她语调急转,原先弱如蚊呐的声音陡然尖利起来,含着怨,带着恨,竟有几分歇斯底里的癫狂意味:“养在别院的外室!庄子上的瘦马!柳郎,你真以为自己瞒得那样好?!可叹妾敬侍家劳未敢怨,到头竟落得满身嫌诟孤惨事——柳郎!你怎么狠心!” 昆五郎被她突然拔高的声音吓了吓,刺得耳朵嗡嗡响,忍不住避开两步揉了揉,抬眼再看时却见那抹浅淡的残影竟渐渐似烟如雾般散去,错眼的功夫就再找不着半点痕迹,只剩下愈发轻弱的声音还萦在耳边,很快便在风里散得干净。 “话凄凄……只盼来世……莫再逢遇……薄情……人……” 不见了? 这变故叫他有些措手不及,皱着眉去看虞词,后者却神色淡淡:“这便是她的执念,生前未能说出,死后无人听闻,待怨恨泄尽,自该魂归去兮。” “所以她的怨念就是夫婿不忠,说出来后魂魄就散了?” “不,是有人在招她的魂。” “招魂?柳家在做法?还是元家那些修士?” 虞词摇头:“追溯术法源头必将惊动对方,我便未加干涉。” 昆五郎只得作罢,这趟探查除了得知死去的柳家少爷是个花心的薄情郎,再听了满耳朵的闺怨八卦,有用的消息却没多少,虽然不甘心,但也只能另寻他法。 他就提议:“再去其他出事的人家瞧瞧?” 虞词没有意见,两人便撤开周围的结界,权当没事发生般,不紧不慢地离开杏子胡同,没走多远就迎面遇上四五个墨冠青衣的修士,负剑,修为马马虎虎,气势却端得挺足,三座翠峰的纹样绣在外袍当胸,过路百姓见到都纷纷避让开来。 昆五郎见状也不打算出头招眼,带着虞词稍稍避到街边去,那些修士像是有什么要紧事,压根没注意他们,眼神都不斜一下就走过去,径直拐进他们刚出来的杏子胡同里。 是元家的人来查柳宅之事了? 瞧着有些倨傲神气,但眼神都还算清正,身上没沾什么邪怨业障,修习的也像是正统道门路数,从他们这里看不出有什么问题。 昆五郎心里有了些底,没跟上去瞧,而是转身接着往另外几家出事的府上走去。 …… 再说回客栈里的长仪这边。 既然都说到昆五郎打听的花魁怀孕这茬,长仪就想着正好下楼去找那守夜的小伙计问问情况,他不是说有阮尊师留下来的门路么,那长仪身为阮氏后人,这个身份多少还能管点用吧,就算不行,她还有跟昆五郎同道同行的这层关系呢。 她想了想,只留竹青陪着柳封川待在房里,把换上新衣的小家伙给带了下去,这时候午晌已过,客栈大堂里用膳的客人不多,零星两三桌,跑堂的伙计们都挺闲,长仪才刚刚下楼就有人迎上来问她需要什么。 她就故作苦恼道:“你们昨晚上守夜的那伙计在不在?昨夜里总是听见楼下后院有些怪声响,断断续续扰得孩子睡不安稳,我就想问问是怎么回事?” -- 第77页 那伙计不疑有他,先好声好气道句歉,很快就把昨晚守夜的那人找来。长仪见着人就先暗暗打量几遍:面相倒挺讨喜,娃娃脸,神色间还带点天真,走路做事的姿态动作也不像练过身手的,就好像真的只是普通的客栈小二。 他过来的时候还挺疑惑,挠挠头说昨晚上他都警醒着,没听有什么怪动静啊,又问她大概是什么时候听着响的。 长仪回忆着昆五郎说要下楼散心的时间:“好像是在戌时中听见一回,后来外头打更后又断断续续听见几回。哎,你们客栈是不是蹿进来什么鼠兽蚁虫的你没见着?” 说完就听见旁边传来一声嗤笑,在尚算安静的大堂里显得格外刺耳,长仪下意识循声看去,就见斜对面角落里坐着个男子,但却是背对着这边的,邻近没有旁人,也没见他转头瞧过来,不知道怎么就忽然笑起来。 长仪摸不准他是不是在笑自己,便将这茬暂且按下。那守夜的伙计也是看了两眼就转回头来,认真想了想,笃定答道:“……小的担保咱们客栈真没有什么怪声,从昨日打烊一直到戌时末,小的就在后院里收拾杂物呢,压根没听着客官您说的动静。” 她当即瞪大眼:“你一直在后院?我记得那阵子,我们中有人来找过你说这事,就那个身量最高的男子,白白净净,嬉皮笑脸的。” 说完又听角落里那男的再次莫名其妙笑起来。 不过这回长仪没工夫管他,只盯着小伙计等着他的回答,就见他挠挠头认真回想一阵,皱着眉挺疑惑:“您说那位客官来找过我?……他确实下楼到后院里转了转,但很快就回去了,没跟小的说过话。” ——昆五郎没找过这伙计? 那他的消息究竟从哪里打听出来的? 好么,之前说是哄人喝酒套出来的醉话,然后发现根本没有沾酒;接着又咬定就是听小伙计说的,结果他连句话都没跟人家说过!从头到尾都把她当傻子哄呢! 哄人也不知道做戏做全套点,好歹跟人家说两句话呢,倒让这小伙计莫名其妙背了口锅,还好意思说什么“不信就去问那伙计”,她是找过来问了,结果没费劲就把他的谎话戳穿得彻底。 看来阮尊师的门路根本就不在这里,也不知道这条暗线究竟埋在哪处,竟然连她都没听过,昆五郎也瞒得这样紧,啧…… 她想明白后就对那伙计说之前可能迷迷糊糊听错了,随口将这茬揭过去,然后牵着小家伙刚要转身上楼,却见角落里莫名其妙发笑两回的男子不知何时转过头来,正笑眯眯瞧着她,见她看过来,还抬手朝她招了招。 那架势……就跟在叫小猫小狗似的。 第65章 蜀中唐小四 乍眼瞧去,这人相貌还是不错的,就是吊儿郎当没个正经样,举止轻佻不说,袍子都穿得歪歪扭扭衣襟大敞,秋凉时节还在手里拿着把洒金折扇摇啊摇的,给人感觉不太着调。 长仪打量他两眼就纳闷:哪里来的小纨绔,流里流气的,怎么还好像认得她? 她犹豫片刻,还是抬步朝他走去,还没靠近就听他压低声音笑道:“妹子,你这不行啊,哪有这样套话的,叫人哄去了吧?” 长仪心想这人可真自来熟啊,刚开头连招呼都没打过就把话说得这么深了,再说着萍水相逢的,她怎么套话跟他有半分关系吗?她微微拧着眉,也没坐下来,就站在他斜对面,保持着距离矜持问道:“这位兄台,我们先前……可曾认识?” 他摆摆手:“妹子这就见外了不是?你可能是没见过我,但咱们两家的阿姐认识啊,关系可好咧,那叫什么……手帕交?四舍五入咱俩也就算认识了是不是?” 说完就要拉她坐到旁边,长仪皱皱眉侧身避过,尴尬地笑两声:“……那真巧啊,呵呵。”她这要是算见外的话,那这人确实挺不见外的。 他伸出的手捞了空,估计明白过来这样有些唐突了,讪讪收回手,把折扇摇得哗哗响:“你姐姐常来蜀中找我姐玩,跟我也挺熟的,提过你好多次,说她家里有个妹子,特喜欢琢磨机关术……你是叫长仪不是?” 蜀中? 长仪听他说话间好像带出些西南口音来,又想起阮长婉确实时不时的就跑到蜀地那边游历,每次都能带回来不少西南的新鲜玩意,比如那几瓶辣得冒火的锅子味辟谷丹,就是去蜀中唐家做客时捎上的。 经他提醒,长仪就知道这说的是谁了,阿姐跟唐家的大姑娘玩得挺好,跟蜀南虫谷新上任的少谷主也挺合得来,信里常常提到这两位,关于唐家的情况也描过两笔,对应起来并不难。 唐家跟她同辈的本家嫡系就一小姐三公子,大姑娘是唐家主的长女,豪爽巾帼,志气不逊男儿,二公子和三公子分别是三房和四房所出,算是堂兄弟,都是勤恳上进的;只有四公子真正是她的嫡亲兄弟,不过性格嘛…… 阮长婉在信里对他的描述虽然简洁带过,但却非常传神,可以用两字概括:混子。 这位唐四公子堪称蜀地小霸王,平时游手好闲撩猫逗狗,没事就上街逗逗小姑娘,喝酒赌钱听曲斗蝈蝈样样精通,进学修道就绝没有他的份,可谓是将吊儿郎当的纨绔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再看眼前这位的行事调调,长仪心里就有了底,忍不住偷偷多瞧两眼,心想原来纨绔小霸王就是这样的啊:“你是唐家的四公子?” -- 第78页 唐小四还挺高兴,拿出唐家信物在她面前显摆显摆,叭叭地说个不停:“哎,叫什么四公子,我比你早生几个月,单名一个榆字,你喊榆哥就行……说起来,你竟也知道我,是不是阮姐跟你提过,她是怎么说我的?” 说你是混子。 长仪看他两眼发亮满脸期待的模样,没忍心实话告诉他,就干巴巴道:“就……说你挺好的,挺好……不过你怎么会出现在这?”蜀中离这里可有好些距离,总不能上街溜达溜达就晃悠过来的吧? 唐小四就神秘兮兮地凑过来,拿折扇挡着嘴,悄声道:“我们家老头让我来的。” 长仪眨眨眼:“唐家主?” 他皱着脸点头,满脸苦相:“可不是?说嫌我待在蜀地天天蹦跶看着烦,就给我找了点事做,把我远远赶到这地方来探查情况……有什么好探查的啊,没头没尾也不说清楚,我哪知道要做什么?小老头就是爱折腾。” 长仪顿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还没遇见过这种性格的,真就是胡天胡地不着调,叫她想接话都没法往下接,总不能顺着说唐家主的不是,就干咳两声,说隔墙有耳,别什么都嚷嚷出来,回头再让有心人听见了。 唐小四还挺不屑,说你怕什么,这客栈里都是自己人,就算被那些伙计听到也没关系,他们心里有数不会乱传。说完瞧着长仪满脸不赞成的模样,还有些奇怪,凑近来悄悄道:“你真在担心啊?可你有什么好怕的?这顺记客栈不是你们阮家的暗线吗?” 她瞪大眼:“你怎么知道?!” 唐小四就非常不解:“阮姐说的啊,要不我能住到这小客栈来?……你真的不知道?家里都没跟你说过?” 长仪一时竟然不知道是该惊讶于这客栈真是阮家门路,可家里完全没把这事告诉她;还是该惊讶于阿姐能把阮家的暗线透露给唐四公子,而且居然连个外人都比她知道得清楚! 她简直不敢相信,只觉得大受打击。唐榆看她一副垂头丧脑的挫败模样,还感同身受地拍拍她的肩安慰道:“没关系,之前不知道没事,现在哥告诉你了。哥也常常被家里瞒着事,慢慢就习惯了啊,没事。” 呸,这种事哪能习惯的! “我阿姐真的跟你说这些?”她仍然不信阮长婉能把家里的暗线拿去给外人到处说,还是说给这么个混不吝的蜀地小霸王。 “怎么说呢,”小霸王拿折扇轻轻敲着下巴,“其实也能算是我们家先查出来的吧,蜀中同样有不少顺记的生意,不过人家后台大,老头都不敢插手乱动啊。” 他凑近长仪耳边,把声音压得极低极低:“这可不仅仅是你们家的暗线,应该还有另外几家的势力搅在里头,据说是从你家的阮青玄那代,几个相熟的老前辈合力搞起来的,其中最惹不得的就是那位……” 他用手指沾着茶水,在桌上写了个“昆”字,写完不过眨眼的功夫就拂手抹去。 昆姓…… 道界仲裁,又或者是京都的仲裁院…… 长仪心下一惊,没想到小小的铺子竟然有这尊大神的手笔加进来。唐小四还说这条暗线是阮尊师那代,几个相熟的老前辈合力埋下的,所以阮尊师跟最初的昆仲裁应该关系不错? 那昆五郎……他跟那位昆仲裁会有关系吗?他能从这条暗线里打听出消息,凭的究竟是阮尊师的面子,还是别的什么…… 唐小四最后还给这话题来了个收尾:“……所以这里面的伙计都精明着呢,你选这间客栈可是选对咯,住到自家地盘上绝对没事,你瞧。” 他指了指长仪身后,长仪转头看去,就见大堂里不知何时已经清空了,只剩下他们这桌,几个伙计站在大门边上,看似在做杂活,实际上眼神时不时就往外瞟,估计在替他们望风。柜台处坐着的管事一直无奈地看着这边,见他们停下,还笑呵呵道:“您二位说完啦?要不小的找间空房让您二位接着聊?” 长仪有些尴尬,就见身边那位小霸王嘿嘿笑着摆手:“不用麻烦,你忙,你们继续忙着,我们另找地方说去。”说完就起身朝她招招手,“咱们到楼上接着聊?” 说话间,身上那件不好好穿的外袍缓缓往两边滑落,松垮垮皱巴巴地耷拉在胳膊处,让长仪看得直皱眉,恨不得替他提起来捋齐整。 第66章 完美的探子(修) 眼看他真的抬腿往楼上走,长仪连忙抱起小孩跟着,经过那个守夜的小伙计身边时,还特意停下来问了句:“昨晚他真的没有找你问过事?消息不是你告诉他的?” 那伙计只是咧嘴笑笑,没回答,满脸憨厚老实的模样。 长仪就知道他八成没说真话,从他嘴里再问也套不出东西来,撇撇嘴就要离开。小伙计却在这时状似不经意地提醒了句:“小的听人说,这几天街上常常能见到元家的仙家大人们走动,客官近来若是要出门,可留神些别冲撞了。” “我知道了,多谢提醒。”长仪顿了顿,“你叫什么名字?” 他挠挠头:“小的无父无母,也没名没姓,不过小时候乡里教书的先生见我趴在窗上听课,就好心赠了我一个说得出去的小字,叫同尘。” “同尘,这字倒挺好。”长仪随口赞了句,就见他立即笑开来,脸上的酒窝仿佛加深了几分。她迟疑了片刻,还是试探道:“你知不知道元家那些人是为了什么事?” -- 第79页 “这……小的只是干活时无意听了一耳朵,再往下就不清楚了。”他显得有些为难,眼珠子一转,又道,“既然客官对这些感兴趣,那小的再托弟兄去打听打听。” 长仪也没有勉强,谢过他以后便不再纠缠。 唐榆回过头来还笑:“问不出来的,背后牵扯太多,连我家老头都没敢怎么计较……哎,你带的这小孩谁家的?脸嘟嘟跟只团子似的。” 是挺像的。 她下意识看向小家伙,对上那双晶亮亮的黑眼睛,不得不说自从虞词施术将他的竖瞳遮住后,他瞧着就跟寻常的孩童没什么差别,站在那里玉雪可爱的,简直像年画上的金童娃娃。 不过提到娃娃,她倒想起来城里的鬼婴之事,有意略去小家伙的身世,试探道:“朋友家的孩子,托我照顾着……你刚刚说是唐家主让你到奉节来查探情况的,是不是唐家主察觉这城里有什么异样?” 夔州与蜀地离得不远,奉节城的西南面更是紧挨着蜀中蜀南,只不过恰有数条山脉在边界处交纵盘虬,生生将两地阻断隔开,倒成了天然的屏障,想从蜀地过来这里反而还要绕远路,沿着官道从东南面的主城门进城。 但毕竟两地还算相邻,说得夸张些,蜀地人家平时要熏个腊肉、煮个辣锅子,那味道能顺着风飘到这边,熏肉用的是松木还是柏枝都能闻得出来。所以要是奉节城里有异动,蜀中那边能听到风声并不奇怪。 但唐榆却不确定:“可能吧?……我家那老头向来不跟我商量事情,这回也是半句没交代就把我扔出来,前天晚上还提着刀满院子撵我说什么明天再逃功课就要我好看,结果第二天天没亮就三两句话把我打发到这地方来,功课都不提了,也不知道中间出了什么事。” 这人还真是直性子,或者说特别不讲究,被老爹撵得满地跑这种事都能大咧咧往外说,真没把她当外人啊。不过由此推断,唐家主把他派出来应该是临时起意的,甚至决定得有些仓促,铺垫都来不及。 可话又说回来,照唐小四这种混不吝的做派,把他派出来能顶什么事呢?好歹也加上几个稳重可靠的陪着,就不怕这城里水太深,回头再把他家小霸王给淹进去? 长仪打心底觉得这事不靠谱,面上却没表示出来,只接着问道:“那你是什么时候来到这的?可有发现?” 唐榆推开房门邀她进去坐着,自己就懒洋洋地靠在门框边上,拿折扇轻轻敲着下巴,回忆道:“也就五六天前来的吧,我什么事都不知道,没头没脑的,哪里知道要查什么?发现就更谈不上,不过这小地方哪里有好玩的我倒是摸清了……怎么样,改天哥带你去转转?” 还是别了。 长仪连忙摇头,接着就灵光一闪,从头到脚将眼前的蜀中小霸王仔细打量过几遍,觉得这吊儿郎当的气质、这恣肆不羁的行事,就差明晃晃地把纨绔俩字刻在脑门上,有个地方倒是适合他,而且出现在那里绝对不会被怀疑! 她弯起眉眼,笑得格外纯善无邪:“说起玩乐的地方,你有没有去过城西梨花巷的摘仙阁呢?我有回在街上听人说,那里是全奉节最上档次的消遣地,好些修士都爱去的,我还奇怪什么地方能将修士都吸引去呢。” 唐小四倒挺实诚,说起来还有些不好意思:“那地方我也打听过,那条街上都是烟花楼子,老头不让我进的,妹子别惦记那种地方,哥带你去看城南的赛狗杂戏,这些也好玩,适合姑娘家。” 好么。 合着小霸王还被老爹管着不让逛花楼的。 长仪觉得好笑,面上却装出无辜疑惑的模样:“……都是烟花楼?那为什么会有修士爱去啊?他们不怕动摇道心么?” 唐小霸王果然掉进套中,顺着她的话皱眉琢磨:“嘶,对啊,道门的想娶民间姑娘不是简简单单,要找多漂亮的不行?做什么非得跑到那种乱七八糟的地方?” 长仪接着引他往深处想:“事出蹊跷必有因,这算不算是城里的异常之处?说不准就跟唐家主想要你来查探的事情有关呢?” 唐榆听着听着就咂摸出味来了,恍然大悟地“哦”了声:“你想让我去那地方探探?你有话就直说么,这多简单,哥还能不帮你的忙?整这些弯弯绕绕的没劲。” 她故意诱他探查这事本来就不太厚道,被他这么直白点破就有些心虚歉疚,但听他意思却并非不乐意:“……你答应啦?” 唐榆没觉得有什么问题,耸耸肩无所谓道:“反正闲着没事,照顾妹子是应该的么,不就是到花楼里逛两圈,又不是要真的玩姑娘,到时老头问起来你再帮我作证就行。” 听这意思还真把她当成自家妹子了。 长仪就觉得这人正经挺有趣,虽然性子恣肆有时叫人难以招架,但到底不难相处,心里也生出几分相交之意来,正要稍微提点他些有关摘仙阁和元家的事,结果话还没说两句就听见门外传来好大一声刀剑相撞的动静,同时迸发的灵力波动将四周墙壁都震得微微颤。中间还夹杂着隐约的寒气,不带风,就是纯粹的凉,轻轻悠悠地扑到身上,给人感觉有些熟悉…… ——柳封川! 她很快就反应过来,随手把小家伙塞到唐小四的怀里,猛地起身推开门就往柳封川所在的房间跑去,同时迅速抬手拂过腰间的乾坤佩玉,顿时就放出威风凛凛的一只长齿铁虎冲在前头,掠空声伴着虎啸并起,裹挟着猎猎罡风,体型剽悍的铁甲猛兽眨眼间就撞破了房门,威势无二地冲进柳封川房内。 -- 第80页 剩下唐榆还呆呆地站在原地,听着外面的猛兽怒啸和刀剑铮鸣响成一团,半晌没回过神来,下意识低头和忽然出现在怀里的胖娃娃对视片刻,小家伙就伸手指了指长仪跑出去的方向,嘴里啊啊哇哇喊了两声。 唐榆反应过来,拔腿就追出去。 第67章 灿金色竖瞳 房间里已经乱成一团。 柳封川正跟不知从何而来的黑衣男子交手,动作快到几乎看不清,只见着两抹白影黑影战得难舍难分,兵刃相撞的铿鸣声叮叮哐哐响个不停。 两人都似乎有所顾忌没有用上术法,仅仅凭着刀剑身手相搏,否则只怕整栋客栈挺不过两三回合就要塌成碎渣渣,但即便如此,招式间无意识带出的加持灵力还是掀起阵阵强劲罡风,刮得那窗扇家具砰砰响,稍微轻些的茶盏摆件早就被扫到地上东倒西歪零落各处,体型剽悍的长齿铁虎刚刚冲进去,就听见好几声瓷器被碾碎的动静。 长仪略过这满室狼藉不管,眯起眼仔细观察着屋内情势,有心想驱使着偃甲虎加入战局,奈何打斗中的两人速度都极快,又是近身搏斗,身影交相纠缠难以辨认,巨虎这时候冲过去要么误伤要么添乱,只能急得在原地团团转。 她这里纠结着,忽然听见竹青焦急的声音从角落里传来:“阮姑娘,护住你的图纸!那人似乎是冲这些来的!” 有人要拿她的偃甲图纸? 长仪早在听到动静的时候就猜想着来人的意图,各种阴谋陷阱都在心里过了几遍,甚至还猜是不是元家那边有所察觉跑来灭口,却没想到会是这么个原因,一时半会的脑筋有些转不过弯来,身前的长齿虎却已经听懂,感应到主人的想法后就迅速冲出去叼起她先前没来得及收起的几张草图。 护主的偃甲离身,小姑娘这里顿时就留出空子来,那黑衣男子身形顿住,横剑挡住柳封川的长刀,却是率先施用术法拖滞住雪中客的动作,趁着这一瞬的时机,转过脸径直朝长仪看过来。 ——灿金色的竖瞳! 面前这人的双眼和小家伙的相仿佛,但气势完全不同,凌厉的眼神如冰似刃,叫她瞧得心底发寒,竟隐隐生出一种被当做猎物牢牢锁定的悚然感。 就在这瞬间的对视里,长仪还瞧见他脸侧两颊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太阳光下泛着些微光,熟悉的光泽让她很快就联想到几天前在青羊山林子里见过的光点,当时她没找着泛光的物体,现在想想很可能就是这人! 他从那时候就盯上自己了?! 长仪心里飞快划过万千思绪,惊疑不定地揣摩起这人的身份目的,却冷不防被人从身后拉了一把,接着就听耳畔掠过破空声,一道黑色流光几乎是擦着她的脸颊射过来,深深没入身后的墙体里。 几根被削断的发丝慢悠悠地飘下来。 她的冷汗也跟着唰地下来了,心里砰砰跳着一阵后怕,却顾不上回头瞧那枚只差一点就要钉在她脑门上的暗器,而是咬咬牙迫使自己冷静下来,警惕地盯着那人的动作,心里的弦绷得紧紧。 长齿虎眼见主人遇袭,当即一声怒啸,不用她指示就凭着仅有的那点灵智迅速做出反应,早在那人掷出暗器时就要冲过来挡,见她安然无恙地避了险,便改转方向,拧身抬爪朝那人扑去,卷起好一阵烈烈罡风。柳封川也破除了术法的桎梏,雪白的长刀与玄色虎爪并呈合攻之势,将黑衣男子包夹在内。 但那人偷袭不成,竟不打算纠缠,持剑虚挡几下,蹬着窗台就要往下跳,被柳封川劈刀拦在前路上也不改方向,只是侧身避过要害,拼着被刀锋划在手臂也要跳窗撤离,反手还施术落下屏障截断他们跟着追去的路径,柳封川施术阻拦已是来不及,只能眼睁睁看他消失在窗外。 长齿虎最后那一抓,也没扑住他的人,只撕下半片墨色衣摆,破破烂烂地挂在玄钢制成的利爪上,被它随意甩到旁边,虎爪在地上狠狠刮挠,从喉咙里发出不甘的低吼。 “别追,别把动静闹到外头。” 这场打斗从开始到结束也只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长仪还有些回不过神来,但理智尚在,连忙喊住眼巴巴望着窗外、看样子就要追出去的一人一偃甲。不管刚刚那人究竟是什么来头,这事现在绝不能闹大,特别是不能被元家仙衙察觉到,否则麻烦必然不小。 别的不说,柳封川要是当街追出去,再让别人认出来,他们可就别想安心查探事情了。 柳封川没有应答,沉默着站在窗边,手中长刀却已归鞘。长齿虎自然不会违背主人的意思,走过来把嘴里叼着的几张草图交还给她,便自觉回到她的乾坤佩玉中。 长仪这才能松口气,回过神来竟觉得腿肚子有些发软。她转过身看向先前拉着她避过暗器的人,果然是抱着孩子的唐榆,就开始头疼怎么跟人家解释才好。 唐榆完全不明白刚刚的事情是怎么发生的,事实上他现在还处于惊呆的状态中,拉开长仪的那个动作纯属下意识为之,这时就满肚子疑惑的,张嘴半晌才想起来要说什么,着急之下连西南口音都带出来了:“阮妹子你啷个回事,那种时候还在想啥子哟,好大个暗器飞过来也不懂躲的,要不是你榆哥手快……哎不是,这是怎么个回事,有人能给我说说不?怎么突然就打成这样?这阵仗……你得罪的谁啊这么狂,敢在这里动手?” -- 第81页 他指指被偃甲虎撞得只剩下门框的房门,再指指屋内满地的狼藉,摔碎的茶盏摆件,被刀剑劈出口子的桌柜,最后指指临窗而立的柳封川:“……还有他,雪刀客,他怎么在这里?你们认识?什么时候染的黑头发?” 长仪扶额:“人家叫雪中客……你也认识他?” 见着唐榆点头,她心里倒挺好奇,刚要问问他们俩怎么会认识,却听走廊那头响起纷纷杂杂的脚步声,便把临到嘴的话都咽回去,很快就见客栈里那些伙计终于赶过来,估计还是特意等到动静渐小,才姗姗走来看情况的,远远瞧见房间里的狼藉景象都是满脸苦相,叫长仪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再一看,哟,为首的还是个熟人。 长仪就朝那人笑笑:“想不到还能在这见着您,您不该是那布庄的掌柜么?” “可不是巧得很,小的能跟贵客如此有缘,也算是小的福分,嘿,福分。”布庄掌柜生得富态,嘿嘿笑起来时脸上肥肉都在颤,眼睛更是眯得只剩两条缝,看不出里头藏着的真实神色,不过想也知道没有多少真心在。 自从知道顺记的生意有仲裁院的手笔加在里面,长仪就不打算跟这条线有太多牵扯,此时也不想多纠缠,就想尽早将他们打发走:“方才遇着个仇家,闹了点动静,您看这客栈里打坏了什么物件,回头我都给你们赔上。” 掌柜还是笑呵呵的:“不妨事,不妨事,贵客自有大事要忙,您放心,这客栈里近来没别的客人,方才的动静都给掩住了,绝不会耽误几位贵客的事。小的也只是来瞧瞧您这房里短缺什么,要不索性给您换间空房?” 长仪一听就知道这事处理得估计挺稳妥,外头应该漏不出风声去,不得不感慨这掌柜真是精明,难怪他们住进来之后就没遇见过什么客人,原来早就清场了。 不过为什么还能剩下唐榆? 听唐小霸王的意思,顺记的生意应该没有唐家的份,他住进来仅仅是因为阮家的面子?还是说掌柜口中的“别的客人”只是指普通客人,道界的修士不算在内? 但想想这顺记背后最大的势力要属昆仲裁那边,唐榆既然知道这点,也有可能是觉得仲裁的地盘比较安全才特意住进来。那反过来想,掌柜能留他好好的住在客栈,会不会是因为仲裁的授意? 他刚刚说“不会耽误几位贵客的事”,那意思像是知道他们正在做什么需要避开外头,而且竟好似把唐榆也包括在内,这就有些耐人寻味了,难不成知道唐榆的事跟他们的差不多,都是查探城里异样? 联想到远在京都的昆仲裁先前忽然传信到方家,硬是让阿娘临时改变主意不再想着抓她回家,唐家主派出唐榆来奉节似乎也是临时起意,也是在几天前。该不会……唐榆来到这里,也有仲裁的授意吧? 那这位昆仲裁,究竟在想什么? 第68章 颊侧的鳞片 长仪将那些伙计打发走,唐榆还在旁边解释:“各家的暗线都这样,铺子里面打翻天都不会插手,遇着自家人就帮着遮掩动静,指望他们出手助阵就比登天还难。” 这倒可以理解,要是稍微遇点事就明着出手,那就不叫暗线了。 她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多费心神:“你之前见过柳封川?” 唐榆把孩子放下,晃着扇子挺爽快就跟她说了:“他原先的师门就在蜀地啊,每年都回来三两趟的,不知怎么就跟我姐认识了,我就跟着见过几面,我记得他是白头发的来着?” 长仪挺惊讶:“柳封川不是散修么?他还有师门?” 唐榆奇怪地看她一眼:“肯定要有师父带着吧,不然还能自学入道?不过他那师门听说只是个小宗派,上下就十几号人,估计连正经箓籍都没有,老早之前就散伙了,亏得他还记得每年回去看看。” 说完就想起来当事人还在不远处听着呢,顿时闭了嘴,想想又跑过去打个招呼,没正经地抬起胳膊揽住人家的肩膀,笑眯眯道:“哟,柳哥,还记不记得……” 说到一半就被柳封川侧身躲开,再一晃眼,雪白雪白的长刀就架到了他脖子上,柳封川面无表情地盯着他,把他剩下的寒暄全都堵在了喉咙里。唐榆张着嘴傻呵呵地看向面前一言不合突然拔刀的老熟人,有些闹不明白情况。 气氛顿时僵固。 长仪就觉得头疼……刚刚看柳封川还能跟人交手,瞧着挺正常的,还以为他神志难得清醒了,现在这样子,估计只是回到了他们刚见面那时候的状态,冷冰冰不说话,谁靠近就捶谁。 她赶紧上前打圆场,小心翼翼地把长刀拈起来,再将唐小霸王拉开,生怕他在这里闹起来:“你别介意,柳封川他……他这几天心情不太好。” 唐榆还挺不服,脖子摆脱了刀锋的威胁就开始神气,忿忿嘀咕:“心情不好就能随便拿人出气的,他是雪中客了不起啊,我还是小霸王呢,这么不讲情面的……” 长仪觉得好笑:“这不是最近遇上的麻烦事有点多,他就不太顺心么。” “什么麻烦事?刚才那个人?来偷你的图纸?” 她含糊道:“可能吧,往常也不是没有觊觎阮氏偃术的人,不是什么大事,就是烦人得很,甩都甩不掉。” 唐榆不疑有他,唐小霸王脾气傲得很,柳封川对他爱答不理的,他也不再凑上去,看长仪这里有事,就没多留,只说下回再遇到麻烦随时可以到隔壁找他帮忙,又说那家梨花巷的摘仙阁这两天他会抽空去逛逛,让她安心等消息。 -- 第82页 长仪亲自送他出去,回过头就对着满屋狼藉的场面叹气。 …… 确认过唐榆真的走远后,竹青才慢悠悠地从角落里出来,也不问唐榆的身份,直接就说起刚刚那人的事情:“……忽然就从窗外闯进来,径直朝姑娘先前放在案上的图纸过去,被小生拦了拦,当即便提剑动手。柳兄感知到杀意,同那人交起手来,动静闹得就有些大,所幸都克制着没有动大道术,不至于让让外头察觉。” 提起那人的表现,竹青就分析道:“看似明目张胆无法无天,却又有所顾忌,似乎同样不愿引起大动静,或许还有后招。” 长仪点点头,压抑着不敢闹出大动静,有可能就和他们一样在避着元家耳目,不想引起城里仙衙的注意,这人应该不是元家派过来的。但这样青天白日的跑上门来跟他们直面交锋,就为了夺几张偃甲草图,还是她这几天刚画的,值得么?这换成什么阮氏秘传偃术册、某位老前辈留下的惊世机关图,甚至是阿爹的图纸,她都不觉得奇怪,可她年纪轻轻的没什么名气,偃术水平只算中上,拿她的草图能顶什么用啊? 而且这人很可能从她刚出门那阵子就开始盯上自己了,他图什么呢? 长仪想不明白,只觉得事情怕是没这么简单。想起几天前在青羊山林子里见到的泛光物体,就问竹青:“你有没有看清那人的长相?我好像见着他脸上有什么东西在发光……背着光瞧不太分明。” “小生瞧着那像是细小的鳞片,淡青色的,只在那人的颊侧生着薄薄一层。” “鳞片?” “他的双眼亦非常人能有,所用术法似乎杂糅着道界与妖族的痕迹,或许是两族的混血儿。” 妖族…… 长仪顿时觉得这事更棘手了,但凡牵扯到妖魔族的事都复杂得很,那边元家的事情还没解决呢,城里的鬼婴之事也没弄明白,仲裁院更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这里竟又扯出妖族找上门来,真就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桩桩件件都是紧要的大事,都要尽早查明解决,挤在一块闹得人头都大了。 说起来,当初用麒麟甲片引她出门的那个神秘势力到现在还没露脸呢,只有鬼耳像是跟它有点牵扯,送来的却是柳封川的消息,完全没人告诉她下一步该怎么走,又该怎么找回阿爹…… 长仪深深叹气,攥着薄薄几页图纸不知道接下来从哪里入手查起,回过头刚要收拾物件另换房间时,却见小家伙正吮着手指,仰起小脸专注地看着墙上的小缝,先前那枚险些让她脑门开花的暗器就扎在这里,几乎完全嵌进去了,足可见当时那人所用力道之大。 难得见小家伙对他的食谱之外的东西感兴趣,她左右瞧瞧看不出那道缝有什么好看的,就蹲下身问:“小奇,看什么呢?” 小家伙指着那枚暗器:“麒……麟!” 长仪既惊讶于他终于能把词说完整,又诧异着暗器怎么能跟麒麟扯上关系,凑近去仔细瞧了又瞧,忽然发现那暗器的质地有些熟悉……纯黑色,古朴的铜质光泽,露在外面的一小部分呈现些微的弧度…… 是那只黑铜麒麟的甲片! 她心里惊了惊,小心地用上道术才把那枚甲片拿出来,果然跟她之前在书案上发现的那枚同样出自五年前失控的偃甲身上,正中央的弧心摸起来也有些凹凸起伏,掏出随身带的棱光镜一看,连缩刻字的位置都一模一样! 不过这次,上边刻的却只有简简单单三个字: 『静水亭』。 第69章 平安坊田家 这算是下一个地点指引? 长仪攥着那枚沁凉光滑的鳞甲,心中思绪更加纷杂。没等到背后势力的消息时,她心里着急,可现在等来消息,她却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东西是刚刚那人送来的,要是真如竹青所说,他跟妖魔族有关,那引她离家的背后势力岂不是也和妖魔族有所牵扯……父亲的失踪,当年失控的偃甲,又有没有异族的手笔在里头? 她越想越心惊,忽然就听昆五郎的声音响在身后:“嚯,这怎么……门都没了,屋里遭劫匪了还是让道术给轰了?” 她冷不防被吓一跳,没想到他竟在这时候回来,转过头刚想解释,却见他一直抬手捂着右半边脸,就奇怪:“你怎么了?被人打在脸上了?” “算是吧,还要麻烦你得闲给修理修理。”昆五郎说着就放下手,原本白皙无瑕的右脸上赫然斜着一道口子,从眼角划拉到腮边,足有三寸长,连带着周围的覆体肌肤也现出细细密密的裂纹来,没流血,却露出底下的玄铁筋骨,瞧着挺吓人。 长仪惊了惊,连忙跑过去,踮起脚,抬手扳着他的脸左右打量:“怎么回事?你跟人交手了?凭你的身手,谁能把你打成这样?撞上元家的人了?” 昆五郎摆摆手:“这些说来话长,待会坐下来慢慢讲。”说话间趁她没留神,忽然就伸手把她掌中攥着的鳞甲给抽出来,翻来覆去地看了个遍,“这什么?鳞片?看着有些眼熟,什么动物身上薅的?” 长仪还没反应过来,东西就已经到了他手里,瞧那动作快得估计之前没少这样偷鸡摸狗的,只好先把刚刚黑衣男子的事情给他说了,有意略去鳞甲的来历。 他听得皱眉:“闹这么大阵仗就为了偷几张图纸,还没偷成?金色竖瞳,脸上有鳞片……妖族么?”接着又去翻看那枚鳞甲,指腹在弧心处来回摩挲,忽然举起来,眯眼对着光瞧了瞧,“有缩刻字……静水亭?是要约咱们去哪里?” -- 第83页 长仪惊讶:“你不用棱光镜就能看清?” 昆五郎在她眉骨处指了指:“这条筋脉,灵力灌进去就能提高眼力,还是当年老阮教我的,他就爱玩些缩刻传信的手段……说到老阮,这鳞片倒挺眼熟,有点像他做过的什么麒麟偃甲?”当时阮青玄用的熔岩黑铜还是兄弟几个大老远跑到伏牛山的流火洞里替他采来的,这纹路,这手感,还有阮青玄一片片精心打磨出来的形状,应该不会有错,但怎么被人拽下来传信了? 这可是阮青玄自认威力最大的偃甲,要是让他知道不得气活过来? 竹青还在旁边插了一句:“方才小奇确实朝着此物喊出麒麟二字。” 昆五郎就冲她挑挑眉:“没头没脑就写来这个地名,用的还是阮家偃甲的鳞片,你知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长仪抢走鳞甲,把他往房间里拽:“一件事一件事来,你坐这里,先把你们出去查探的事情说说,我给你修修这脸!” …… 离开杏子胡同之后,昆五郎和虞词接着去找的是城南平安坊的田姓人家。 奉节城的地段划分其实挺有意思,城西住的以本地大户人家居多,那边的茶楼戏院等消遣去处都比别地的要雅致,城南却是普通百姓聚集的地方,不止是本地的,还有外地来讨生活的,三教九流都有,街巷集市热闹得很,赛狗斗鸡、杂耍瓦子,在这都能见到。 他们要去的平安坊住的大约是些家境拮据的劳苦百姓,屋子都灰扑扑的,又矮又窄,瞧着还有些年头未曾修缮了,巷子也不宽敞,容两人并行都有些勉强,而七拐八弯的绕得人头晕,他们找人问了好几回路才摸到田家面前。 门口坐着俩小姑娘,正借着太阳光做绣帕,屋里还有嘎吱嘎吱的纺布声。 他们走过去恰好挡住了光,在绣帕上投下一抹阴影,顿时就让其中稍大些的小姑娘抬起头来,看到他们这身贵气打扮就惊讶地瞪大眼,有些局促起来。俩姑娘穿的都挺朴素,料子粗陋不说,还洗得褪色泛白,缝缝补补的痕迹不少,蓝裙子的那个瞧着大约十三四,绿衣服的有没有十岁还不好说,针线功夫却熟练得很,帕子上的蝴蝶穿花绣得栩栩如生。 蓝裙子的最先反应过来,放下绣绷站起身,顺带把小姐妹也拽起来,无意识地揪着衣角,怯怯道:“是……是仙衙的大人们么?” 看来元家仙衙曾经找上门来,这应该就是那出事的田家没错。 昆五郎和虞词对视一眼,后者微微蹙眉,低声道:“很重的怨念,恐怕已生邪灵。”不用施术都能感觉到那股阴冷的怨气,整间屋子都似乎笼着不祥的淡淡黑雾。这么明显的异样,昆五郎自然有所感知,他不解的是既然元家的修士已经上门来看过,稍微用点心都不可能察觉不到,那为何没有处理? 他看着两个小姑娘,轻轻摇头:“我们不是仙衙的,只是路过的散修,察觉到这边有阴邪之气,可能是怨灵作祟,就找过来看看。怎么听你们的意思,城里的仙衙已经来瞧过了?” 绿衣服那个似乎活泼些,闻言就低低惊呼:“怨灵?可是上回来的仙师……” 话没说完就被她姐姐扯了扯袖子,顿时捂住嘴不再往下说,蓝裙子那个接过话茬:“仙衙的大人们确实来过。”半句没有多说,谨慎得很。 昆五郎觉得自己应付俩小姑娘大概不成问题,就笑笑,略微弯下腰,温声问道:“恕鄙人冒昧,你们这边阴气有些重,若不及时处理,很可能要出问题。能不能跟我们说说,这附近有没有出过什么怪事?” 小姑娘刚要开口,却听屋里的纺布声突然顿住,接着就是脚步声响起,穿着深色布衣、素发无饰的妇人从里头慌忙走出来,看见他们的打扮也惊讶得很:“公子,小姐,小丫头不懂事,要是说错什么开罪的话,还请二位大人高抬贵手,千万别跟她们一般见识!”说着就把俩姑娘挡在身后,维护之情溢于言表。 昆五郎猜想这应该就是田家的女主人,看她虽然面色憔悴,打扮却齐整干净,眼里焕发着光采,不久前丈夫的意外去世似乎并没有给她带来太大的打击,至少她脸上没有什么悲痛模样。 不过也难怪,听那布庄掌柜之前说的,这家男主人对妻儿并不好,动辄打骂,正经的营生不做,全靠妻儿纺织做绣活的工钱来补贴家用,还酗酒,好赌,把本就贫苦的家里折腾得雪上加霜,说不定没了他,这妇人带着俩姑娘还能过得更好。 他们也不好对别人的家事说什么,就把屋子周围有阴气的事情又给妇人说了一遍,但妇人却有些警惕:“……仙衙的大人们有交代,这事不得宣扬,这……” 昆五郎就唬她:“你可要想好,你这里的阴气怨念都快凝成黑云了,只是凡人的肉眼瞧不出而已,真要出事可来不及找人,怨灵可能就在附近,仙衙却离得远着呢!再说仙师们平日忙着事,你们上报仙衙还指不定要过多久才能等到仙师来处理,今日我们正巧路过,得闲处理这事,也算是有缘,你何苦放着家门口的仙师不用,去等仙衙那边的消息呢?何况你不说,我们不说,谁也不知道你把事情告诉我们,就算不得宣扬。” 妇人似乎被说动了,左右看看周围无人,客客气气地把他们请到屋里,进门才发现这田家真可称得上家徒四壁,纺轮和织机估计就是家里最值钱的物件了。 -- 第84页 她仔细关上门,转过身对着他们时,那眼泪瞬间就下来了:“求两位仙师,超度我那苦命的孩儿!” 第70章 顺序有问题 长仪听到这里,忍不住插嘴问道:“她认为那怨灵是她的孩子?” 昆五郎微微颔首:“先前咱们在布庄掌柜那里打听到的,都说是婴孩原本好好的,忽然就听到啼哭声,然后家里大人开膛破肚的死去,有的是孩子爹,有的是娘,有的俩大人前后脚丢命,婴孩的年岁也可能不同,但应该都是这么个顺序,对吧?” 她点点头,用小刷子沾着特殊的糨糊状药水,仔细抹进他右脸的伤痕里。 昆五郎觉得脸上痒痒,抬手刚想挠,就被她打下去,只好老实接着说:“……但我们听那妇人说的,发生在田家的事却不是这样。她的孩子当时已经有三个月左右,那天半夜里忽然听到婴儿啼哭,第二天就发现孩子爹死在家里床上,这顺序没错——可问题是,在啼哭声响起来之前,她的孩子已经夭折了。” 长仪一惊,手腕一抖,险些把刷子戳进他眼睛里:“怎么会……是因为小儿病么?” 昆五郎轻轻摇头,提起来就忍不住皱眉:“是她丈夫,孩子的亲爹,趁着她去热饭的功夫,用枕头亲手把那婴孩捂死的。” “不可能吧?!为什么啊?” “怎么说呢……道界都讲究因果,可能没法理解这样的事,但在凡间好像有什么子女的身体性命都归父母的说法,在有些地方,老子弄死儿子甚至不犯律法。那田家是贫苦人家,她丈夫又是个混的,没有正经营生,还赌钱,家里养不起那么多孩子,又嫌弃那妇人连生三个都是女孩,早就心怀不满,那天喝醉了酒,大吵大闹的,把孩子惊哭了,后来可能觉得哭声闹心,就……” 昆五郎说着说着就说不下去了,主要是小姑娘瞧着气得不轻,那脸色实在难看,连带着手上力道也开始没轻没重的,那小刷子跟戳什么似的直往他脸上捅。 他就改口说起其他的:“……所以那天晚上,田家妇人整夜没睡,她丈夫拦着她不许去医馆,她就抱着夭折的婴孩垂泪。半夜里不仅听见啼哭声,还隐约感觉怀里的孩子动了动,但她那时以为自己受刺激过度出现幻觉,谁知第二天就见丈夫横死家中,跑去上报仙衙的时候才听说最近城里还有别的类似的事。” 长仪拧着眉,虽然心知这样不对,但还是有种那人死得该的想法,这也算变相的杀人偿命了:“这事确实不大一样,她有跟城里仙衙说明么?” “她将丈夫杀死那孩子的事瞒下了。”说完看她眉头拧得更紧,就笑,“这不是为了包庇那混蛋,而是想着保护她孩子……你瞧瞧你的样子,是不是觉得那人该死?我也觉得,那妇人也觉得,而且她不清楚其他人家的事具体是怎么发生的,就猜测是不是那个苦命的孩子死不瞑目,化作怨灵厉鬼回来复仇讨债了。偏偏这时候,城里还有鬼婴的事情,所以这位母亲为了保护她孩子的灵魂,当然这是她臆想的,就瞒下了其中内情,只是按照其他传闻,婴孩啼哭,大人丢命,就把这事说成普通的鬼婴索命,其他蹊跷之处并没有外传。” “那现在她为什么又跟你们说了?还有附近的阴气是怎么回事?真的是那婴孩化作怨灵回来复仇的?” “……据那妇人说,仙衙的几个修士到田家瞧过,但当时应该没有发现什么异样,问过她当时的情况就回去了,此后也没有再来过——我觉得他们应该只把最先出事的城西柳家当作突破口——但没过几天,她就又听到了孩子的哭声,夜夜响起,不得安歇,而且似乎只有她和两个女儿能听到,白天去问邻居,得到的回答都是夜里安静得很。她就觉得是不是那孩子的怨魂未能安息,想让我们替它超度。” “那怎么不接着上报仙衙?要是你们没去查探,她就打算这样瞒着?” 昆五郎摇头轻叹:“人的想法啊,都很有意思,如果鬼婴之事到田家这里就终结,或者在田家后面出事的只有一家半户的,她都敢去仙衙老实交代清楚先前瞒下的内情。但她打听到后来城里出事的人家足有五六户之多,其中更不乏有权有势的高门大户,她就不敢找仙衙了,要是没有别派的修士找上门,或者异样终于瞒不住被发现,恐怕她真能把事情憋进棺材里。” 长仪就明白了:“她怕受牵连,怕别人把事态变严重的账都算到她头上去?可这也……”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虽然可以理解,毕竟那妇人还要顾着两个女儿,但这样只会让事情越来越糟的啊! 昆五郎又叹气:“至少还能跟我们说出来,我们就想着帮她处理这事,没准能弄明白鬼婴是怎么回事,就让她们先离开,设好结界便让虞姑娘尝试拘魂术。” …… 虞词抬手掐起术诀,屋内顿时掀起老大一阵猎猎阴风,怨念和阴邪之气几乎凝结成实质,黑雾乌云般翻腾涌起,那架势凶得很,几乎整间屋子都被怨气挤满,一时半会竟连虞词都不敢贸然动作。 关键时刻还是昆五郎率先发击,抬手就是几个火咒水咒雷咒,乱七八糟的全扔过去,咒法在屋里迸发,顿时噼里啪啦响成一片,反正他从前除妖驱邪都是这么个路数,跟过年放鞭炮那么热闹。 这时竟然也真有些作用,浓重的黑雾来不及反应就被打散大半,虞词趁此机会,驱动自己的黑水雾迅速缠上去,就跟攻城略地似的,两方黑雾都在交相缠斗,企图吞噬彼此的力量。昆五郎眼前乌压压一片黑,完全分不出来哪方敌哪方友,索性抱着胳膊在旁边看热闹。 -- 第85页 看着看着,就听见耳边忽然响起婴儿的哭声,是那种绝对能喊废嗓子的哭法,凄厉尖锐的,跟锥子似的刺进耳朵里,叫人耳边嗡嗡的响个不停,连带着脑子里也传来一阵剧烈的刺痛,竟让他晕晕乎乎的眼前发黑。 坏了! 他顿时心道不好,热闹果然不是好看的,这小怨灵用的竟然也是魂术,专往人家神魂层面攻击,偏偏他的魂魄最是脆弱,可完全经不起折腾…… 他反应也快,几道清心咒强迫自己清醒过来,趁着还有神志,各种咒术道法不要灵力似的砸向黑雾里,也不管是什么,能让小怨灵分心抵挡减弱神魂攻击就行。虞词看他这阵仗也明白是怎么回事,连忙撤开自己的黑水雾,把主场留给他,自己就转攻为守,用灵力护住昆五郎,多少替他挡下点攻击。 谁知那小怨灵也有几分聪明,见他们一攻一守配合得当,自己恐怕讨不着好,竟然拼着自己受伤,硬生生连抗几道咒术,忽然全力朝虞词发出一道实质灵击! 虞词知道昆五郎强行让神魂滞留人间许久,魂魄比常人脆弱许多,怨灵的魂术攻势不弱,她已经用上全力专注施术护着昆五郎,对自己的防御反倒破绽诸多,这一下猝不及防的,就没及时作出反应。眼看就要被击中时,昆五郎神志已经模模糊糊的,却还是凭着本能扑在她身前替她挡了挡。 那种情况下,他的意识都开始模糊,手上功夫自然不比从前,虽然挥剑将那道灵击打偏,但到底效果有些偏差,灵击擦着他的脸划过去,就这么落了伤。 第71章 婴孩的哭声 长仪听得一阵后怕,万幸这次去查探的是他们俩,虞词精通魂术,昆五郎的身手好修为高,彼此照应着才不至于被那怨灵打个措手不及,谁都缺不得。要是换成她跟昆五郎,或者她跟虞词去,估计都有点悬。 她紧张地问:“然后呢?” 昆五郎摊手:“然后就没有了,那怨灵要么受伤不轻,要么觉得不敌,趁着我挡招的功夫遁走了……出现在田家的似乎只是它部分力量化成的分身,要撤走方便得很,干干净净不留痕迹。我们追踪不到源头,又顾虑它有什么后招,就没再接着找,临走前清理了田家残余的阴气,布置了几道咒术,要是它继续躲到那里,我能立即感应到。” “你觉得那怨灵跟田家夭折的孩子有没有关系?” 昆五郎摇摇头:“我不精于此道,这种事不好说,但虞姑娘好像能感知到其中的怨念,说是有好多残魂的执念掺杂纠缠在里头。” 长仪就看向虞词,后者点头:“寻常婴孩绝无可能在几天内就形成如此强大的怨灵,我用拘魂术与阴气缠斗时,隐约感知到几缕来自不同魂灵的怨念,或许是相似的怨念汇聚相融,才形成这般怨灵。” 昆五郎接着补充:“这种东西想要自然形成,必然需要相当长一段时间,这地方的修士稍微留点神都应该能提早察觉到吧。而且那怨灵现在强大到这地步,它是怎么修炼的?光是奉节城里死的那十几个人可提供不来足够的血精元气,让它成长到这种程度。” 长仪拧着眉:“按照我们先前听到的,最开始鬼婴事发时,元家仙衙并没有立即派人处理,等到几户人家接连出事后才着手调查,可一直没有结果——会不会从那时候起,怨灵的力量就已经发展到连他们都奈何不住了?” 虞词微微蹙眉:“怨灵的成长不该这样快。” “难不成从它在城里作祟开始,它的力量就已经跟现在差不多了?可它之前又是怎么修炼的?有没有可能是从别的地方窜进来的?” 虞词点头:“若非来自别处,便是城中有人刻意引导怨念汇集成长。” 但别处的仙衙也不是吃干饭的,怨灵增强力量的方式自然是靠杀生,他们总不会放任这种东西在自家驻地内害人性命夺人血精。附近的青羊山地界倒是没有仙门驻守,却也没听过有怨灵大肆作祟。所以这玩意在别处靠自己长起来的可能性不大,几人商量着,都觉得它应该不是自然形成的,发展也是有人刻意助长。 竹青先前一直没说话,此时却忽然道:“不论真相如何,追查起来倒是有迹可循。怨灵归根结底是由怨念发展而来,行事间自然带着原本执念的痕迹,只要瞧它加害的几户人家有何相似之处,理应能推断出它的怨念自何而来。” ——婴孩! 目前为止出事的人家都有新生不足周岁的婴孩,都听过婴孩的哭声,而且虞词他们跟那怨灵正面交锋时,同样听到了哭声。现在想想,那应该是怨灵施术攻击的手段之一,就更说明怨念应该跟孩子有关,它总不会无缘无故的就拿小孩哭声当攻击方式。 但只有这点还不够,能跟孩子扯上关系的事可不少,有婴孩的人家也不止出事的那几户,为何偏偏是他们遭殃……应该还有别的原因。 说到婴孩这茬,长仪忽然想起来有件事还没说:“先前有个人自称是布庄的伙计,来给我送衣裳,提起柳封川曾经出现在城西城东一带,身边带着个穿斗篷的姑娘,似乎身体不太好,还可能怀着孩子。不过他这消息透露得挺刻意的,也不没法确定是真是假,如果是真的,那姑娘可能就是撷仙阁里带出来那位……之前不是还有撷仙阁花魁怀孕的事?不知道跟这事有没有关系。” -- 第86页 昆五郎沉吟片刻,伸出两根手指:“两种可能。” 长仪把药水和小刷子都收起来,坐那里认真听他分析。 “第一种,他带出来的就是那位怀孕的花魁——如果那花魁和她的孩子没有被处置掉的话,不过既然被他好好带出来了,应该没可能生出什么怨念,跟这事就不太扯得上关系。第二种,他带出来的姑娘跟这事无关,而是跟这孩子有关。” 他的视线落在小家伙身上:“我们在路上捡到这孩子的时候,他还是婴儿模样,短短几天的时间他就已经长成现在的身量,说是两三岁都有人信。他的成长速度明显不同常人,谁能说得准他究竟有多大,什么时候出生的,最初被柳封川接到手里的时候又是多大?他在城里带着个怀孕的姑娘,出城后身边就多个孩子,我更倾向于那姑娘跟小奇的来历有关。” 这么说也有道理,可惜柳封川神志没恢复,还是那副垂着眼满脸木然的模样,不然直接问他就方便得多,他肯定知道什么。 长仪又开始纠结:“那撷仙阁花魁的事,你打听到的再仔细说说?” “这事传出来的也没多少,大约发生半年前,发现的时候那姑娘已经有三四个月的身孕了,据说她此前只接待过仙长公子这一个客,仙长公子对她也不错,刚验出来有孩子的时候,男方是想要留下来的,还说要赎她出去抬成妾室什么的。她高兴之下就跟楼里的姑娘多提了两句,可能正巧被外客或者别的人听到了……这种风流事么,向来传得很快,传来传去就难免影响到元家的声誉,到最后男方不知怎么改变了主意,非要把孩子打掉。那时候胎儿已经养到六七个月,强行流掉风险很大,奈不住那仙长公子坚持……杀胎药喝下去,母子都没能活下来,之后就听说撷仙阁里时不时就响起婴孩的哭声,也就是他们所谓的闹鬼之说。不过除了哭声,别的事情倒没有。” 长仪支着下巴琢磨:“婴孩的哭声……听起来问题是从这里开始的?” 昆五郎摇头:“说不准,而且撷仙阁不是跟元家有关系?仙长的公子还是那胎儿的亲爹呢,至少肯定有修士出入,要是那时候有问题,总该能发现吧?只有哭声,没别的事发生,有可能是装神弄鬼,也有可能附近正巧有小孩,不好下定论。” 不过好歹是条路,先顺着查查也未尝不可。 长仪就趁机把唐小霸王能替他们查探摘仙阁的事情说了,众人都觉得可行,回头还要跟唐榆透两句底,免得他没头没脑的再打草惊蛇。不过唐小霸王的威名远扬,纨绔少爷的架势端的十足,应该没人会怀疑他逛花楼的目的。 零零碎碎又商量了下一步的行动,决定还是由长仪跟昆五郎出面打听出更详细的消息,他们分析过遇害的死者特点,再另行决定接下来的计划。 今日闹出这好些事,合该休整休整,虞词要给柳封川运功温养神魂,长仪想盘问昆五郎有关暗线的事,昆五郎也想问她那枚麒麟甲片的来历,这房间遭过打斗也没法再住,几人便暂且作辞,另找房间各做各的事。 离开前,虞词特意落后几步,对着昆五郎的背影淡淡说了句:“多谢。” 昆五郎没回头,摆摆手:“多大点事儿,横竖我的皮肉也感觉不出疼痛,挨两下小伤没事,倒是姑娘家伤到哪里就不好了。” 虞词默了默,迟疑片刻,还是压低声音轻轻劝道:“你还是尽早离去,莫要滞留……” 昆五郎已经跟着长仪进了房间,脚步停都没停。 长仪模模糊糊听到些说话声:“虞姐姐是不是跟你说了什么?” 昆五郎朝她笑笑,反手关上门:“谢我替她挡伤呢,小事。” 第72章 剑修第一人 瞧她眯起眼不太相信的样子,昆五郎赶忙找个由头转移话题,摸着右脸上那道口子问她:“你给我涂的这是什么?浆糊?这身皮子材质特殊,寻常浆糊可粘不好。” 长仪就嫌弃地斜他一眼:“你听过有用浆糊来修偃甲的?这是按阮氏秘方配的药胶,拿天材地宝熬出来的,可珍贵啦,涂在缺口上能渐渐跟周边的材料相融转化,最终变成跟旁边材料质地相似的填充物,几乎看不出差别来。” “嚯,挺厉害么。”昆五郎夸张地赞了句,看她并不搭茬,就讪讪地摸摸脸,“有点痒……” 也不知道阮青玄当初怎么想的,痛觉是给他去掉了,偃甲不需要感知疼痛,但其他的触觉却齐齐全全地保留下来,正常人能感觉到的,他也能,似乎还更灵敏。刚落伤时没觉得有什么,现在可就麻麻痒痒的难受了。 长仪屈指叩叩桌子,板着脸严肃道:“痒也不能乱摸……不许再说乱七八糟的,我问你,这客栈真是阮家和其他世家合力埋下的暗线?还有昆仲裁的手笔?” 昆五郎的表情也正经起来:“你怎么知道的?” 长仪说起来就觉得气闷:“唐家四公子跟我说的,连他都知道,就我不知道!” “咳,大人没告诉你自然有道理么……顺记这条暗线确实是几人合力埋下的,由当年还没成为仲裁的昆涉牵头,你家阮尊师,经天派的大弟子,药谷的二公子都有份出力,原本只是昆涉想做点生意消遣消遣,几个玩得好的兄弟就出钱出力帮他弄起来两间茶庄酒楼的,后来发现铺子里能打听到不少三教九流的小道消息,就想着趁机办成收集消息的暗线也不错。不过那时候只是几个少年突发奇想弄出来的,也只以个人名义使用,没有牵扯到各自的宗门势力,不算家族门派的暗线……可能就因为这样,你家大人才没有说给你吧,我当时也不确定老阮有没有打算传给后人,才瞒下来,真不是有意糊弄你!” -- 第87页 长仪撇撇嘴,细细琢磨忽然又觉得哪里不对:“你怎么知道得那样清楚?听你的语气,就好像你当时也参与其中似的,还跟他们都挺熟……阮尊师那时候就造出你来了?” 昆五郎差点说秃噜嘴,幸好长仪自己给他找好借口,他就面不改色地顺着说下来:“是啊,我被做出来的时间挺早,跟老阮那些朋友都挺熟。” 长仪的眼睛就开始发亮:“那你跟最初那位昆仲裁也认识?他是什么样的人?是不是特别厉害?我看书上说他天分卓绝,生下来就能吸纳灵气,嘴里还含着块浮雕獬豸的墨玉,小时候就有几分獬豸的神力,一眼就能看穿别人有没有说谎!” 昆五郎听得目瞪口呆,回想着昆涉那些撩猫逗狗的蠢事,开始怀疑这说的是不是哪个同名同姓的话本主角:“……如果你说的是我和老阮都认识的那个昆涉,那应该不是……这书谁编的?” 太夸张了好么! 这说的还是正常人吗?含着古玉出生?没被憋死噎死还真是万幸啊!道界这群后辈脑子里都想些什么?要编也编得像话些,就这样居然还有人信? 小姑娘还挺失落:“我就知道没这么神异……那昆仲裁的表兄,听说跟阮尊师有生死之谊的挚友,千年前那位剑修第一人,昆越,你认识么?” 昆五郎眉心一跳:“……算是认识吧。” 小姑娘的眼睛又开始亮晶晶的:“那他是不是像书上写的身高八尺,天生神力,满周礼上就能抽出剑宗掌门的佩剑,三岁时就能看着别人的剑招一模一样地比划出来,五岁时就能随手一剑劈开半座山头?” 昆五郎忍不住揉起额角,头疼:“……好像不能,没有这么神的人,到底是谁在胡咧咧瞎编乱造?写的什么乱七八糟的!” 开玩笑,掌门的本命佩剑可是重剑!将近四尺长,宽三寸有余,足足重九十斤,哪个刚满周岁的小孩能抽出来?都还没有剑身一半高呢! “啊……”长仪有些失望地耷拉下眼皮,“那……听说千年前妖魔族大举入侵时,只有昆越前辈能跟当时的魔尊相抗衡,这不会也是后世夸张臆想的吧?” 昆五郎默了默:“这是真的。魔尊修炼的功法奇特,很多道法高深的前辈都受其克制,昆越的修为未必比得上他们,只是恰好体质特殊,跟剑宗心法相辅相成,能跟魔尊的功法相抗衡。” 长仪点点头,脸上显出几分崇拜之意:“难怪昆越前辈最后能以身封印魔尊,原来是这样。妖魔之祸得以早早平息,都仰仗这位前辈的牺牲……他必定是个心系苍生、舍生忘死的人吧!” 昆五郎静静看着她,有些怔然,直到听见小姑娘叽叽喳喳问起昆越的其他事迹时,才恍然醒过神来,含含糊糊地用“嗯”“应该是”“可能吧”来随口应付。 到后来终于听不下去,被念叨得耳根子都开始发烫,浑身不自在,忍不住岔过话题:“好了,姑娘家家的平时少看些乱七八糟的野史杂记……说回正事,那个闯上门来的黑衣人留下的黑铜甲片是怎么回事?” 长仪悻悻地止住关于前辈的八卦探讨话题,心知这茬应该没办法再轻易糊弄过去,她也不可能一直瞒着他,毕竟甲片上写的静水亭,她总不能孤身赴会,就把之前收到鳞甲的事给他仔细说来。 昆五郎听完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连声叹气,半晌憋出来一句:“……小祖宗,您可真大胆,这种事也敢不告诉大人自己跑出来。” 长仪心虚地朝他笑笑:“我这不是带着你么?你跟阮尊师同年代的,也算是我的长辈嘛,这就不算瞒着大人自己跑了。” 昆五郎被她噎得语塞,反正事已至此,她跑都跑了,小丫头总能给自己找出道理来,索性略过这茬,接着问起正事:“你确定两枚甲片都是来自那具麒麟偃甲的?” 长仪很笃定:“黑铜麒麟材质独特,我绝不会认错。” 昆五郎皱起眉,他对这具偃甲的印象也颇为深刻,跟几个兄弟亲自找来的熔岩黑铜,冒着生命危险偷来的黑炎火种,自然不可能轻易忘记。但这具黑铜麒麟意义非凡,不仅是阮青玄耗费三载光阴的心血之作,更是曾在妖魔战场前锋军中大放异彩杀敌无数的惊世利器,不说被当作古物供起来吧,至少也应该被阮家好好珍藏着,怎么落到了外人手里,一片片鳞甲薅下来传信,要是让阮青玄知道,铁定会气得吐血。 第73章 五年前旧案 既然都说到这里,就不得不提起五年前那桩偃甲失控案。长仪稍稍垂下眼,尽量保持平静地说起那段刻骨铭心的记忆:“……那时候阿娘正好带着姐姐去了荆南岳阳的舅舅家,阿爹说要探望一位老朋友,都没在府里,我就趁机避开内院守卫和管事们,偷偷跑进库房里鼓捣那些古旧偃甲……” 混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看守府门的两个年轻修士听说连半句话都没能喊出就丢了性命。丈余高的机关麒麟,浑身覆着坚不可摧的黑铜鳞甲,精密繁复的加持咒法仔细嵌藏在每片铜鳞下,撞破那扇铁木为骨玄钢浇铸的府门也不过是瞬间的功夫。 然后,来自大荒时期始麒麟留下的黑炎迅速在府院里蔓延开来。 水浇不灭,沙扑不住,连寻常的道法都不起作用,墨色的火舌肆意舔舐着屋脊院墙,似乎黑炎里还做过什么手脚,竟能让阮氏代代布置加固在本家宅内的机关阵法尽数失去效用,任由巨大的凶兽横冲直撞——那可是曾在妖魔战场上退敌无数的杀器,近千年修为的魔将妖兵尚且压制不住,纵使古旧搁置疏于养护,也不是如今这些太平年月里养出来的年轻修士能够对付的。 -- 第88页 可混乱却不止于此。 留守阮府的内门修士们拼了命地将黑铜麒麟阻挡在外院,却没想到内院库藏的部分偃甲也出现异动,有的是从古战场退下来的拼战机关,有的是先辈闲暇之作,甚至还有用来玩乐解闷的木鹦鹉之流……在没有偃师命令的情况下,那些来历各异毫无共同点的偃甲竟然自行开启,纷纷动作起来,完全不受控制,见人便扑! 整座宅子顿时乱成一片,术法相击,机括擦碰,嘶吼声,惨叫声,火声,风声,响作一团。没有人知道这场祸事是如何发生的,甚至没有人想过阮氏最引以为傲的机关偃甲某天竟然会朝着自家人发起攻击。一切发生得猝不及防,就在平平常常的一天,同伴的尸首和发疯的偃甲就这么血淋淋地撞进视野里,直面这场混乱的所有人心里都是同样的崩溃和绝望。 眼见事态控制不住,求援的传讯符已经早早放出,城里的仙衙开始疏散百姓,邻近城县的精锐纷纷赶往江陵本家,连荆南的方家都被惊动,方元英当即率亲信动身回府……可终究还要等上一段时间,阮府内已经支撑不住,便决定由部分修士护送二小姐撤离,其余的都留下拖住失控发疯的几十具大小偃甲,为城中的百姓争取出安然离城的时间。 可他们却没找到长仪。 长仪当时还躲在库房里鼓捣机关,而那个库房里,同样出现了异动的偃甲。 那是只足有六尺高的流火狮子,先前灰扑扑地闲置在角落里,丝毫不起眼,启动之后竟然浑身都腾起灼目的烈火,顿时将原本昏暗的库房映照得如同白昼,掀起滚滚热浪,但长仪瞧见那双充满冰冷杀意的赤晶眼眸,只觉得脊背发寒如坠冰窟。 ——怎么回事? 小姑娘不知道外头发生的混乱,却敏锐地感觉到偃甲的不对劲,眼前的火狮子虽然远远比不上那具著名的黑铜麒麟,但周围只有她自己直面其威力,而她不过刚满十二岁,关于机关偃术的理论全靠自己私下琢磨,用那些偷偷摸摸找来的部件做出的偃甲和眼前的火狮子比起来简直就像过家家哄小孩的玩具。 她该怎么办? 库房周围设有结界,外边的声音不会干扰到这里,里边的动静也传不出去。她有两条腿,火狮子有四条,转身逃出去求救未必来得及。库房里没有其他活人,却有很多很多先辈留下来的偃甲,有的已经严重损坏,有的年久失修,或许还能用,或许不能,或许能顺利为她所用,或许会像五岁时那只啄瞎她左眼的木甲鸟一样不好控制……要怎么做呢? …… 昆五郎听着都觉得惊险,小姑娘当时才有多大,道术还没学多少吧,用来拼战的偃甲连有些成年修士都抵挡不住,如果遇见的是妖魔战场上用的那些古偃甲就更不得了,绝不是小姑娘能对付的:“……后来你怎么做的?” 长仪却摇摇头:“我记不起来了。” 昆五郎有些吃惊:“记不起来?” 长仪拧着眉:“我偶尔还会梦到那时候的事,后来也听府里的人详细说过……但很奇怪,无论如何就是想不起来在库房里发生了什么。内院的护卫们也不清楚,只说他们当时想要带我撤离去邻近县镇,但是到处找都找不到我,最后还是赶来支援的修士在外院的西偏门附近发现已经昏迷的我……可那地方离库房远得很,没人知道我是怎么躲开府里那么多失控偃甲跑到那里的,也完全没看见有人带我过去,我就更加没有印象了。” “那具火狮子呢?” “后来清点伤亡损失的时候在库房里找到了,机括中枢完全破坏,似乎是被刀剑之类的利器对半斩断的,切口很平整,下手的应该对这具偃甲的构造很了解,只破坏了这一处,其他地方都还完好的。” “会不会是有人救了你,又施术把你的记忆消除了?” 长仪轻轻摇头:“没有办法确定……凭我那时候的眼力,应该不能这么准确地判断出火狮子的中枢所在,但除了偃师,谁能做出那样精准的判断呢?我有时候会隐约梦见几个模糊画面,火狮子张开嘴朝我喷吐出火焰,好像有什么人——我不能确定那究竟是不是人,也有可能是偃甲——护着我躲开来,然后就彻彻底底没有任何记忆了。” 昆五郎眉头紧皱,轻轻“嘶”了一声,觉得这事挺诡异:“说不定真的是哪个对偃甲特熟悉的人将你救下的……这个且不论,阮家偃甲好好的怎么会失控?阮青玄当年可没说过偃甲还有可能失控的。” 长仪正是觉得此处颇为古怪:“我也不信偃甲会无缘无故失控。况且偃甲运转行动都需要晶源石提供能量,现在的晶源石可不好弄,也就只有灵器师和偃师会用到,矿脉产出都是有数的。那些失控的偃甲几乎都是原先闲置在库房里的,里面的晶源石应该早被取出了才对,就算失控后能自行启动,很快也会因为能量不足而无法运转,不可能持续暴动那样久。” “你怀疑有人事先给它们补充晶源,然后策划了这场针对阮家的祸事?” “可是那些偃甲零零散散来自不同的库房,补充晶源那人总不可能跑那么多库房,就为了每间库房用上一两具偃甲吧?就算不嫌麻烦,也太招眼了,很容易被内院守卫发现的。而且失控的偃甲有些还是木头鹦鹉、机关小马这种做来逗乐的,如果是人为策划的混乱,应该不会选择这种完全没有攻击手段的小偃甲。” -- 第89页 昆五郎没了头绪:“那你可有想法?” 长仪摇摇头,有些泄气:“就是因为没有想法,所以一直耿耿于怀么,所以我才追着那枚黑铜鳞甲跑到奉节来……你能陪我去鳞甲上写的那静水亭么?我觉得送来黑铜鳞的势力一定跟当年的旧案有关系,我想弄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昆五郎肯定不能放着小姑娘孤身赴会,说起来他对这事也好奇得很,而且阮青玄于他算是有生造之恩,要是有人针对阮家生事,他理应帮老阮的后辈讨回场子,就答应道:“我陪着你去没问题,但你看是不是得跟家里大人说一声……还有,那具黑铜麒麟是最先袭击阮府的?现在没收回阮家?” “没有……当时陆续有其他偃甲失控,府里的麒麟黑炎蔓延的也很快,乱糟糟闹成一片,那具黑铜麒麟又能收缩甲骨变成狸猫大小,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趁着混乱消失了,没人注意到它去了哪里,后来一直没找到。” 昆五郎皱起眉:“不见了?那其他失控的偃甲还在不在?或者说有没有别的偃甲丢失,不一定是失控的那些,会不会有人趁机盗走阮家偃甲。” “不好说。府内所藏偃甲足有几千具,有些紧要的库房非嫡系族亲不能入,特别是专门存放古战场之物的那些库房,里面置放的偃甲就不一定会详细记载成册,也不会常常清点,所以没有人知道库房里偃甲的具体数目,就算真的丢失哪具也未必能清点出来……阿爹身为家主,倒有可能清楚库房所藏数目,但阿爹到现在都没有音讯……” 昆五郎若有所思:“古战场之物么……你当时去的那间库房,是不是存放古战场偃甲的?” 长仪拧着眉:“说实话我也不能确定。阮氏本家的宅子里有着先祖布置的阵法机关,再经过历代先辈的完善,已经和宅子融为一体,或者可以把整座院府都看做巨大的机关阵。最特别之处就是内院中央的机关库房,每间库房从外面看都一模一样,连成圈形,环环嵌套,每间库房的位置都会按照特定的规律,隔段时间就发生变动。有时候从这个方向进到这间库房里,待上一会,出来后就发现门口的景物全都变了,旁边的库房也不是原先的几间……也算是防贼的一种手段吧,总之只有家主和老管事知道库房变动的规律,从而确定哪间库房里放的是什么,就连我也不知道自己进的是哪间库房。” 当然,这种机关库房里只存放要紧东西,寻常的偃甲和部件材料就放在别处,那才是长仪小时候常去的地方,当时也是趁着大人都不在,才能寻机溜进机关库房里。 第74章 仙门通缉令 昆五郎忍不住摇头失笑,随时变动位置的机关库房么,还真是防贼的好手段,外贼家贼估计想下手都找不准位置。依阮青玄那老狐狸的性子,只怕光有这机关不够,还要搞点虚虚实实的布置,比如从里头挑几间库房装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故弄玄虚,或者直接设成机关杀阵,进去就是死。 他真能做出来这样的事。 不过幸好这位世人眼里光风霁月的阮尊师没有真的在家玩这样的手段,或许也想到会有那不听管教的后辈偷偷溜进去,好歹手下留点情以免坑了自家人。 思绪不知怎地就歪到乱七八糟的地方,那股严肃劲儿顿时散了散,再看长仪还拧着秀眉满脸愁色,想来仍陷在那段旧案里,他忍不住抬手轻轻摸了摸小姑娘的脑袋:“好了,既然线索已经跳出来,咱们顺着往下查就是,不管送来鳞甲的人意图为何,背后的真相总会弄明白,你父亲的踪迹也总能找到。” 长仪点点头,不太自在地撇开脑袋:“嗯……说来奇怪,用鳞甲传信的那人两回都只写地点,没有明说时间,他怎么能确保咱们赴约的时机正合他的谋算?” 昆五郎摸着下巴琢磨:“两种可能:要么他已经提早在那地方布置好,咱们什么时候去都影响不大;要么就是他能时刻掌握着咱们的动向,并且有自信不论何时都能赶在咱们之前先去到那里等着……或者把他能感知的范围再缩小点,只要咱们到那附近,他就能收到消息赶过来。” “掌握动向……”这倒提醒了长仪,“你记不记得先前请鬼耳的时候,收到的传讯符背面有个黑底的圆三角图案,像不像黑铜鳞甲拓出来的形状?” 昆五郎就想起来了,当时他还问过两句,却被小姑娘糊弄过去了:“你怀疑鬼耳背后的势力和送来鳞甲的那人有关系,所以咱们的行动都在他们掌握中?” 长仪拧着眉头:“我也只是猜测,做不得准……” 她倒不希望这个猜测成真,毕竟刚刚送来鳞甲的黑衣男子有可能是半妖,说不定就跟妖魔族那边有联系,若真如此,便是应了当初昆五郎的担忧,深深扎根人间州府、掌握九州四海动向的鬼耳要是与妖魔界合作,那牵扯可就大了。 昆五郎还想说点什么,忽然就听外头传来隐隐约约的喊声,听那音色应该是个年轻男子,有一声没一声地从走廊那头喊到这边,叫的似乎是什么“阮妹子”? 长仪听着这没正经的腔调就知道是谁了,无奈地朝昆五郎比个手势,刚刚走过去打开门,就见唐小霸王站在廊道里朝她招招手,嬉皮笑脸的:“不知道你在哪间房里,只能这么喊了……有些事我觉得你该知道。” 长仪让他进门来说话,唐榆一眼看到昆五郎还有些惊讶:“这位兄弟……” -- 第90页 没等她解释,唐榆就挑挑眉,敏锐地察觉到这人身上的诡异之处。蜀中唐家的机关炼器术同样出众,他也没少接触这些,在内行眼里,活人和机关傀儡给人的感觉是完全不同的,光看外表可能没什么差别,但动作间那点微乎其微的机械迟滞感、用来护养部件的桐漆松香味、形体结构和皮肉质感,熟悉其中门道的人自然能看出不同来。唐家的机关傀儡并不少,他最先想到这上头,就问:“你做的傀儡?跟真人挺像的么。” “不是……”长仪略过解释,先让他说正事,“你要告诉我什么事?” 唐榆也不多寒暄:“是有关柳封川的,我姐刚才传讯,说要是见到柳封川就赶紧让他躲起来避避风头,元家不久前发了仙门通缉令,放话出来谁能逮住散修雪刀客交给他们,必有重谢。” 长仪心里一惊,顾不上纠正他的称呼:“元家通缉柳封川?用的什么理由?” “说是他们家前阵子有宝物失窃,叫什么裁火莲的,具体我也没记住,反正他们最后查出来是被柳封川取走了,是真是假不好说,正好那时候也有人看到他出现在夔州,这口黑锅算是给他结实扣脑门上了……要是这里头有什么误会,趁早让他出面澄清呗,找元家也好,报到仲裁那里决断也好,不然他现在就待在人家地盘上呢,被用这么个罪名逮住可不好看。” 长仪有些疑惑:“……裁火莲?” 柳封川确实提到自己从奉节城带出来什么至宝,但几人此前怀疑的都是拥有麒麟血脉的小奇,这裁火莲又是从哪里蹦出来的?他们可没在雪中客身上见到过。 唐榆轻轻晃着折扇:“应该是叫这个,元家发出的通告上说这东西是在什么洞天福地里找到的火莲子,被灵力催动后可以放出黑色的火焰,吃掉它的人也能喷吐黑焰。除了要逮柳封川之外,找到裁火莲,或者找到能驭使黑焰的人,送到元家去同样能换取重宝。” ——小家伙可不就是能喷吐黑焰么! 但那不是什么裁火莲的效用,她和昆五郎仔细观察过,都觉得是麒麟黑炎啊。 长仪拧着眉,隐隐能猜出元家这张通缉令的用意,无非就是表明柳封川带走的那至宝确实和他们家有关,他们丢了东西也不会轻易罢休。事隔这么长时间才公诸道界,说明他们原本应该不想声张,只靠自己追查的,现在估计是追不回东西实在着急,又担心柳封川跑到别家驻地里不好大动干戈去追,才不得不放出消息。 至于所谓的裁火莲,长仪倒觉得他们丢的未必就是这东西。喷吐黑焰的指向太过明显,说不定要找的其实是小家伙,但不好明说,才假借了这么个莫须有的宝物名头——宝物虽好,可天下宝物那么多,应该不会有那眼皮子浅的冒着与老牌世家交恶的风险据为己有,就算找到小家伙,也只会交到元家那里换取谢礼,说不准还能打通世家的门路,可比宝物本身来的更有价值。 但要是直说他们想找回的是有着麒麟血脉的小孩,那可就不同了。首先有问题的就是京都的仲裁院那边:你说这小孩是你家的,你家哪来的神兽血脉?不是你家的,那你瞒着道界仲裁,私下圈养神兽是个什么意思?元家首先就解释不清他们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小孩,并且完全没有上报仲裁。 再然后是神兽血脉现世引起的动荡。想想看,现在的人界和妖魔界之间隔着难以逾越的屏障,神兽异兽什么的几乎绝迹,所以掌握着獬豸盟契的仲裁才是独一无二的道界权柄象征。但如果这时候有人掌握了神兽麒麟的力量呢?麒麟的地位能跟龙凤比肩,总不会比獬豸低吧?那道界至尊之位的归属是不是该重新商量商量?这种情况下,元家给的那点小恩小惠显然比不上道界权柄的诱惑,要是有人找到了那小孩,会老实交还元家,或者送到仲裁院去,还是据为己有,可就不好说了。 同样的,被扣上黑锅的柳封川也不会到处乱嚷嚷说自己拿的不是裁火莲,他不像元家有整个州府数百年底蕴当后盾,他势单力薄的,抵挡不住这件事可能引起的动荡,只会把神兽血脉的存在瞒得比元家更严实。 何况他现在神志不清,更没办法替自己辩解。 元家这手段玩得挺好,柳封川只能把裁火莲的事情认下去。 第75章 寒门与大族 长仪想明白后就有些气结,觉得元家正事不做,净玩些乱七八糟的心眼。唐榆看出来她脸色不好看,就给她出主意:“瞧你这样子,想必元家说得并不属实了,要不就让柳封川趁早跟仲裁院那边说说?横竖你想传信给仲裁方便得很,下楼找掌柜的说要走暗线就行,他应该能给阮家二小姐这个面子。” 她想想还是摇头作罢:“没有足够的证据……而且现在情况特殊,还是等等吧。” 元家没有办法解释麒麟血脉的事,他们也没有完全的把握让仲裁院相信柳封川真的就是偶然找到小家伙,出于好心才把孩子带走。现在他们还没找到元家有问题的确切证据,贸然联系仲裁,说不定还得跟元家当面对质,到时候事情可就闹大了。而且柳封川现在还是这样的情况,连话都说不利索,想为自己辩解都不成,要是被元家反咬一口可就麻烦了。 唐榆挑挑眉:“情况特殊?” 长仪转头看看昆五郎,见他微微颔首,就把鬼婴之事和目前查到的元家异常给他说了:“……所以才想着去那家摘仙阁探探情况,可能会跟元家的人撞上,说不准还有危险,你要是不想去……” -- 第91页 唐榆摆摆手:“我可是蜀中小霸王啊,还能怕他这些的?答应过自家妹子的事哪能反悔,再说老头放我出来也是想着查探事情的。放心,你榆哥心里有数,好歹都是背靠仙门的,唐家不比元家差,他们不敢乱来。” 看他挺有把握的样子,想来唐家少爷定有自己的手段,她就点点头,接着琢磨柳封川的事。 唐榆晃着折扇,一副云淡风轻模样:“关于元家的通缉令,你也不用太担心,那玩意就是仙门自己折腾的,又不是仲裁院下放的道门通缉,算不得什么数。就那点谢礼可请不动其他世家,最多是招来些小宗门小散修奔走……但我听说雪刀客在散修里的名气大得很,这些人都不太相信他会去偷元家的东西,没多少去搭理他们家的,有几个还愣头愣脑跑过去嚷嚷元家仗着自己在夔州的势力就空口白牙诬陷人,欺负人家雪刀客散修出身无依无靠。” 长仪没想到柳封川的名望竟然大到会有散修顶撞世家替他出头,不过唐榆却说应该不单单因为这个:“……大概这些小宗门小散修早就心有不忿了吧。你也知道的,咱们身为嫡系子弟,一举一动都被盯得紧紧,就算握着这么大个世家也不敢怎么张狂。但底下那些背靠大树的就不一定了,仗势横行的不少,平日里跟散修们搭伙去探个福地闯个秘境什么的,得来的好处都让他们占去大头,甚至还有瞧见散修带着好东西就起意强夺的,夺不过就反咬说散修抢他们的东西,仗着自己背靠大世家,总有办法压着小宗门和散修们低头。我们唐家也出过不少这样的事,各种糊涂案子把老头烦得不行,后来狠狠整肃过底下的旁系外门,他们才收敛些。” 唐榆啧啧两声:“大树越长越繁茂,谁见了都高兴,可修剪起来也麻烦,主干瞧着是还笔直笔直的,但横生出去的那些岔干旁枝上头有没有虫眼,有没有烂叶,谁也说不好,一点点翻查起来还麻烦,留着碍眼,又怕烂到根里,可总不能大刀阔斧全砍了吧?我家老头顶不过族里旁支的长辈,现在索性睁只眼闭只眼的,表面上和和气气,背地里估计那些人跟散修们闹得是小矛盾不断的,乱七八糟的官司断都断不完。夔州这里应该也差不离,小宗门小散修早就瞧元家不顺眼了,积怨颇深,柳封川这事只不过是将这股怨气都激出来而已,眼下看着是被世家的势力镇下去了,早晚有一天得闹出事来!” 长仪听得若有所思,道理她也能理解,如今道界里的功法资源多是向世家倾斜的,俗话说不患寡患不均么,一边是仙门大族里收到的各类供奉、灵器灵药用都用不完,一边是寒门散修紧巴巴地过着日子,修炼所需的灵草灵石还得靠自己到处收集,这里缺那里也缺的,好不容易拿到什么天材地宝,说不定还会被仗势欺人的那些眼红抢了去……通俗说来就是乡绅豪富和贫寒苦农的区别,他们自然不乐意。有的就想着投靠世家,不过这投靠的门槛也高得很,天资平平的就算进去了,至多就能当个差役护院;当然也有不愿为世家卖力的,总之情况复杂得很,寒门散修跟仙门世家之间的问题非三尺之寒,也不是一时半会能解决的。 她只是没想到夔州境内能闹得这么厉害,竟然能引得散修们公然质疑元家的仙门通缉令,虽然只是个别几人,但嚷嚷出来总归不好看,没听唐榆都把这事当笑料拿来说么? 唐榆唰地合上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手心:“元家的热闹,只管看看就行,这事倒不用太担心,要是没打算闹大,就让柳封川躲好别露面,我姐也说避过这阵子风头就好,说不定他们自己都蹦跶不了多久了。” 长仪眨眨眼:“怎么说?” “不就是夔州和荆北中间那片无主山头的事?前几天仲裁亲令,让你们方阮两家一起管着,倒把元家给隔了过去,现在道界里都在猜是不是元家有哪里招到仲裁了,说什么的都有。不知道哪里还透出来风声说他们家鼓捣坏事被京都那边察觉了,仲裁已经派人暗中潜进夔州查探,说得有板有眼的……” 唐榆说着就顿了顿,张张嘴,有些茫然地憋出一句:“……不会是真的吧?” 长仪抬眼看看他:“别说,还真有可能,你不也是被唐家主派出来查探的么?”虽然仲裁院行事滴水不漏,真要派人暗探肯定不会传出风声来,但也说不准。 “真是……倒把我给扯进来了。”唐榆嘀咕两句,仔细打量她几眼,“那你这时候跟柳封川一块出现在这里,还要查元家的问题,难不成也是得了授意来查探的?” 她含糊点头:“算是吧。” “仲裁院自己查不就够了,还要咱们凑什么热闹啊……” 抱怨归抱怨,唐榆接着就说自己会按照跟她计划好的,今晚就去梨花巷的摘仙阁瞧瞧。长仪就问他要不要带点人,或者索性让昆五郎陪着,好有个照应。 唐榆摆摆手说不用,没听过逛窑子还带具傀儡的,两不相熟的就更尴尬,到时候连带着找来的姑娘,三个人坐一块大眼瞪小眼吗? 长仪只好作罢,让他自己小心些,再谢过他特意找来告诉她元家通缉令的事,好好地将他送了出去,回过头就听昆五郎问:“他就是你说的唐家小少爷?瞧着不像缺心少眼的纨绔小霸王啊。” “好歹长在仙门大族里,哪有真正缺心眼的?蜀地那边的情况复杂,好几个世家争权夺势的,唐家本身的旁支旁系也多,各房各支之间关系乱得很,不像阮家人丁少麻烦少。他身为嫡系长房嫡子,有望继承家主权柄,就算原本没长心眼,唐家的长辈也要硬生生给他凿出来的!” -- 第92页 昆五郎忍不住摇头,这些高门大宅的事听着就闹心,略过这茬改而问道:“他能看出来我不是活人?唐家也懂偃术?”这位唐小少爷也就是刚开始多看了他两眼,认定他是机关傀儡之后竟然半个眼神都不再分过来,丝毫不觉得稀奇,像是早就见惯这种存在。 “怎么说呢……”长仪支着下巴想了想,“唐家主要修习的还是道门术法,不过蜀地那边各族聚集,百家荟萃,蛊术驭兽等各种手段都能见到。唐家里面也有修习其他术法的,最厉害的应该是机关傀儡术,而且自成体系,跟偃术和寻常机关都不同,暗器之类的小机关做得跟灵器有些相似,傀儡就有几分接近人儡偃甲,不过没有神志,还是要靠灵力牵线操控的。” 小姑娘瞧着对唐家的机关傀儡挺感兴趣,说到这方面来就停不住:“他们家做出来的机关,运转方式跟别家不太相似,能够契合地安在活人身上。曾经就有修士被魔器砍断了手臂,特殊的邪气缠在伤口处无法拔除,用什么灵丹仙药都难以再生,后来是唐家的傀儡师给他安上了机关义肢,根根筋脉都连接得完美,灵力能畅通运行在整条手臂里,动作自然灵活得很,宛若再生。连那修士都说简直就像根本没断过臂,要不是外表不同,他甚至感觉不出来这是义肢!” 昆五郎听着也来了兴趣,这可是千年前没有的手段:“真这么神?” 长仪点点头:“神奇得很!听说唐家还有位前辈把自己好好的双臂双腿都剖开,将机关法器嵌进去,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但尝试挺成功的,那位前辈还配合机关独创出自己的心法招式,精妙的道术剑法配合着出其不意的机关攻击,他自此独步西南再无敌手……不过后来就没有其他人能有这份胆气尝试了。” 第76章 自己的东西 昆五郎就听着小姑娘在那叽叽喳喳地说唐家的机关术有多独特多神奇,心里暗暗发笑:“你要是想跟他们家探讨探讨,等这里的事情解决了,我陪你去蜀中就是。” 长仪惊喜地扬起脸看他,眼睛晶亮亮的:“那……听说西夷的木甲机关同样出神入化的,似乎还有人见过别脉偃师曾在东海出现……” 他摇头失笑:“行行行,都陪你,想去哪都行。” 小姑娘顿时笑得眉眼弯弯。 昆五郎觉得挺有意思,很少见到姑娘家家的会对这些冷冰冰的机关感兴趣,长仪倒是与众不同,这痴迷的架势还有几分阮青玄当年的影子,让他不免生出些感慨。顿了顿,接着说起正事来:“上午见到柳家少夫人的残魂,让我有些在意。” 长仪稍加回忆:“……就是对你们诉苦情的那位?” 他点头:“亡魂残留的执念必然是生前最在意的事,她剩下的却只有对丈夫薄情的怨恨,也不是说不行,就是隐约觉得可能跟鬼婴选择加害目标的特点有关。” 长仪拧眉想了想:“平安坊那家的丈夫薄不薄情不好说,对妻儿不好倒是真的。你怀疑这跟恶灵的怨念有关?可是目前为止遇害的也不全是男子,有两家死的只有孩子娘,还有最开始的柳家,夫妻俩都遇害了。” “只是猜测,更多的还要查过才知道。”昆五郎用询问的眼神看向她,“左右现在闲着没事,不如趁早去打听打听?” “你这次也要下楼找客栈伙计问话?” 昆五郎有些尴尬,心知自己先前扯的谎必然是被小姑娘识破了:“这不是……暗线收集来的消息总比咱们自己上街去打听更靠谱么。” 长仪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但自从得知这条暗线跟仲裁院那边有牵扯,她就不太放心再跟顺记的人打交道。事实上她挺好奇昆五郎为什么能这样坦然地使唤这些人,虽然当初这暗线有阮尊师的手笔不错,可还有其他几家的势力掺杂着,还经过了这上千年,内部的情况如何尚不清楚,当年阮尊师的面子能剩下来几分更不好说,反正她是没有底气去动用这条暗线的。 那些伙计竟也真的能把消息告诉他,对阮家二小姐都没这么坦诚,倒是古怪,难不成阮尊师留下的香火情真就能延续到现在?或者说昆五郎手里还掌握着什么她不知道的门路或是信物? 她想想还是摇头:“这事有你去打听就够了,趁着没事,我去阮家的生意里转转……这趟出门有些部件材料没带齐,要找他们帮着送些过来。” 昆五郎不太放心:“你一个人?不然我先陪你去,回头再打听不迟。” “不用,我带有防身的机关,青天白日的应该也没人会在大街上做什么,而且说不准那铺子里就有懂机关的外门器师,要是看出来你的身份还得麻烦解释。” 他便只好作罢,再三叮嘱她出门小心些,两人就再次分头行事。 …… 且说长仪从客栈出来后,便循着记忆找到城西的一间茶楼里,檐下招牌写的是南山松风,进门就见着堂前正中挂的明月照松图,她便知道这定是阮家的生意没错。 特别是还恰好遇着两个熟人:先前在顺记客栈里打过交道的方典和柳娴,他们照样坐在大堂偏角落的位置,能将门口的景象看得清楚,她一进来就被他们看见了,不过两人并没有过来打招呼,只朝她微微颔首,时不时就抬眼看向门外,像是在等什么人。 长仪看他们好似有事便没有打扰,远远地点头致意,接着就跟掌柜要了间雅座,再将藏在袖中的信物不着痕迹地露了露,掌柜看她的眼神顿时微微一变,不动声色地叫来伙计领她上楼说话。 -- 第93页 茶楼布置得清致,雅间也特意设计成隔音的,长仪把来意一说,那伙计就点点头让她稍等,奉上些茶水点心,转身就立即安排人手调送东西。 她便安心在雅间内闲坐,没多久就听窗外响过三声,似乎有人轻轻叩着窗扇。她想了想,小心走过去打开窗,窗外边立即翻进来一个人,还是熟面孔——探查撷仙阁时遇见过的红衣青年。 长仪对他的印象挺深刻,记得当时他可把昆五郎惹得老大不高兴,变作木偶遁走前还留了句改日再会,没想到今天就真的再遇见了,这是凑巧呢,还是特意选昆五郎不在的时候找上门来? 他落地站稳后就懒懒地倚在墙边,跟没骨头似的,狭长的桃花眼微微眯起来,嘴角一勾:“小丫头,又见面啦,这次你身边没再跟着那讨嫌的侍卫吧?” 长仪就知道应该是后者,抬手警惕地按在腰间的乾坤佩玉上,紧紧盯着他:“有他跟着如何?没有又如何?我的侍卫可不止他一个。” 他笑得有些意味深长:“但他却是最特别的,不是么?” 长仪皱皱眉,直觉他可能知道什么关于昆五郎的事,却没有顺着往下说:“有话请直说。” 男子却忽然俯身凑近来,几乎要跟她脸对脸地挨上,风流的桃花眼直勾勾盯着她瞧:“其实也没什么该说的,不过是有些好奇……他有着自己的想法,自己的主见,性子难缠,不解风情……控制起来应该不容易吧?你就没想过让他彻底变成自己的东西?” 长仪被他这举动吓一跳,连忙后退两步拉开距离,心想这人怎么回事啊,先前那回见面也是,动不动就挨过来动手动脚的。不过隔得这么近,倒让她隐约发现这人身上的异样……极淡极淡的松油味,掩盖在独特的熏香下,离得稍远些几乎闻不到,但她常跟机关打交道,平时养护机括没少用上松油,对这股味道再熟悉不过,这人身上怎么会带有松油香? 是摆弄琴器染上的?还是同样鼓捣机关的? 再听他话里的意思,好像什么都说尽了,又好像什么都没说,特别是最后那句“自己的东西”,似乎是指把昆五郎变成独属于她的偃甲,也可以理解为让昆五郎成为对她绝对忠心的侍卫。 这是在故弄玄虚套她的话? 长仪惊疑不定地瞧着他:“你究竟想说什么?我跟他如何,关你什么事?” 男子笑笑,直起身退开来,照旧倚在墙边,漫不经心道:“自然与我无关,我不过是替你可惜,白白将信任交付出去,结果得到的回报如何呢?你的侍卫瞒着不少事吧,你又知道他多少事呢?他的名姓、身份、过去,甚至是出现在你身边的目的……你能确保他告诉你的都是真话,能确保他真的跟你一条心?” 第77章 依附偃甲中 长仪觉得莫名其妙。 昆五郎确实有不少事瞒着她,他的身份,实力,过往,甚至连告诉她的这名字都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虽然自称是阮尊师所做的第五具人儡,但她翻遍家里百卷史典府册都没能找出有关此事只言片语的记载。 ——可那又如何呢? 昆五郎终究是阮氏的偃甲,是她亲手从库房里带出来,再用上几个月亲手修复的,即使有自己的意志和盘算,即使对她有所隐瞒,但偃甲与偃师间的联系哪有这么轻易斩断。或许他至今效忠的仍是阮尊师,或许是整个阮氏,又或许未来也会忠诚于她,长仪却有自信昆五郎不会做出有损她和阮家的事。 就像她始终不相信当年旧案里的偃甲会无缘无故失控伤人,现在自然也不会被眼前这个没见过几面的陌生人轻飘飘两三句就勾起对昆五郎的疑心,这是偃师对自己的伙伴应有的信任。 长仪看着面前的男子,轻轻笑道:“他的事,我知道的确实不算多,所以你是特地来告诉我身边的人有异心不可信的?可我记得这才是我们第二回 见面,你觉得我会更相信谁?” “现在的你自然更相信他,但当他开始违背你的意思,开始脱离你的控制,你还能相信他?”他勾起嘴角笑得意味深长,“今日你我在此见面,想必你回去后便会同他说起,告诉他你又遇到了上回身份不明的那人,告诉他那人对你说了关于他的很多莫名其妙的话——你可以把什么都告诉他,但他能报以同样的坦诚吗?别这样皱着眉,姑娘家蹙起眉来可不好看,还会将你的心思都显到脸上。” 他顿了顿,笃定道:“他不能,他做不到把自己每天私下见过的人,做过的事,说过的话都敞敞亮亮地对你说开来——因为他不敢!” “你说了这么多,都是些故布疑阵的虚话,能不能有两句实在的?”长仪算是咂摸出些味道了,这人好像就是来给昆五郎上眼药的,“听你话里话外的意思,你对他很熟悉?认识的?还是跟他有什么过节?” “我?我跟他可不熟,反倒跟阮二小姐有几分渊源。我曾与你家先辈打过几回交道,对阮氏偃术多少有些了解,也瞧别的偃师做过些尝试……你可知道,处置不当的厌胜偶人容易招来怨灵孤魂,有些搁置已久的偃甲同样能够容纳游离的魂体栖身。而且偃甲原本就有几分灵智,行动自如灵活,若被附身可不好察觉,说不定那依附其中的魂体还会蓄意隐藏,以待时机作歹生事。” 长仪心里一惊,立即就想到虞词说过的,昆五郎这具人儡有着完整的三魂七魄,再然后又发散想起五年前的旧案,那些失控的偃甲确实都是闲置在库房里有些年头的,无缘无故暴起伤人,会不会就是因为被游离的魂体附身其中…… -- 第94页 “瞧你这副表情,该是想起了什么,如今可还能心无芥蒂地相信你那侍卫?” “你早就知道他是偃甲?” “只是察觉到他的魂魄与躯壳并非完全契合,多留意了两眼,再联系到你的身份,并不难猜出。也是看在你家先辈的情分上,才特意提醒你这几句。” 长仪皱皱眉:“可这并不能说明什么。” “也罢,我不过只是个外人,也没打算三两句就能改变你的想法。”眼前的男子笑意不减,瞧着并不打算坚持,仿佛真的只是好心上门将该提醒的告诉她,不管她听了作何想,只管说完便罢,“若你有朝改变主意,想找人查清他的真实身份也好,想索性除掉那魂体进而完全掌控本身的偃甲也好,随时可以找我,看在你家先辈的面子上,我会帮你一回。” 说着就抬手甩过来一样小物件,长仪接到手里瞧了瞧,像是枚血玉坠子,玉质莹润剔透,里头一抹淡淡血色,放在道界里都算少见的好玉,表面加持着几道符文,应该有传讯的效用,这信物倒是价值不菲。 再抬眼时,那人已经不见踪影,窗户大敞着,扑进来好一阵清清爽爽的秋风,裹挟着不知何处送来的淡淡桂香。 又是这样莫名其妙地出现,莫名其妙地遁去,这人究竟什么来头?说是跟她先辈有旧交,可到底也没说是哪位先辈,也没留个名姓。 她望着窗外琢磨着,不多时那伙计就捧着储物袋走进来,见她像是看景看得入神,不知道该不该走近:“……二小姐?” 长仪回过神,接下储物袋,确认过东西都齐全放在里面,就点头谢过,临走前还问了句:“楼下角落里坐着的那两人,你认不认识?” 伙计挠挠头:“认得,都是方家派来的,夫人吩咐过要配合他们行事。” “他们来这里有什么事?” 伙计挺不好意思地摇头,说夫人没跟他们交代,那两人其实不常过来,今天才第一次到这茶楼里,听说城里其他的阮家铺子也没去过几回,只打听了些事。方家在这城里也有自己的暗线,他们行事自然更多动用自家势力,来阮家这里也只是交换消息查缺补漏。 “他们都打听了些什么?” “那属下也不甚清楚,像是……对鬼耳的事挺感兴趣,可鬼耳的势力怕是连这地方的仙衙都弄不明白,咱们知道的就少了,到底也没能打探出什么。” 舅舅和阿娘特意派出高阶修士来查奉节城里的鬼耳? 长仪心里疑惑重重,面上却没表现出来,只夸他们做得不错,顺便再问了问撷仙阁和鬼婴之事,结果他们知道的还比不上那顺记掌柜说的详细,想来是仲裁的暗线自有其出众本领,于是也没强求,就此离去。 临走前还特意跟楼下的柳娴二人打过招呼,发现他们仍然坐在那里时不时看向门外,估计要等的人还没到,不由有些好奇对方究竟是谁,还要让他们跑到阮家的铺子里约见。不过到底是别家的事,她不好多问,只示意茶楼里的伙计帮着留神瞧瞧,就径直回到那间顺记客栈里。 第78章 世俗的眼光 当时昆五郎就坐在大堂里,慢悠悠晃着手里的茶盏,偏着脸正和跑堂的小伙计说着什么,见她这么快回来还有些意外,起身迎上前来,稍微打量两眼她的脸色,挑挑眉:“事情不顺利?” 长仪心里还琢磨着那男子的话,眉目间就有几分纠结,闻言忙敛起神色,抬眼就看到他那桌上有酒有菜的,顿时瞪起眼来,没等她说什么,昆五郎就讪讪笑着保证道:“只是放那里摆着,没喝,真没动过!” “你手上还拿着杯子……不是,你这习惯究竟哪里来的?”她现在倒有几分相信那男子的话了,没听过哪具偃甲总惦记着酒菜饭食让她操心的,偃师也不会教给它们这些啊。如果说真有什么流离孤魂附在这具偃甲里,一时半会改不掉生前的习惯,那倒还说得通。 但他明明就对阮尊师的事情挺熟悉,总不可能附体其中的还是跟阮尊师相识的魂灵吧?那少说得有上千年岁数了,魂体能保留到现在? 昆五郎瞧着小姑娘的秀眉越拧越紧,连忙解释:“真不是什么习惯,之前可没犯过,只是觉得干坐着有些……” “先不提这茬。”长仪打断他的话,拉着他避到廊道处,边上楼边小声说道,“你还记不记得咱们先前在撷仙阁那里遇到的红衣男子,用木偶遁术消失的那个,我刚刚出门又遇到他了。” 昆五郎一惊:“他找上你了?没像上次那样冲撞你吧?” “那倒没有……他只是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听那意思像是在我面前给你上眼药,乱七八糟说了些你的坏话,都是虚话,没两句实在的。不过似乎知道你是人儡……你此前是不是得罪过他?他认识你?” 昆五郎皱起眉:“确实有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可我此前应该没有见过他……他知道我是人儡?都说我什么?” “他像是跟阮家先辈打过交道,对偃甲有些了解,才看出来你的身份,说你这样的性子难缠主意大,不好控制……莫名其妙的。” “就这些?他是存心来咱俩挑拨关系的?” 长仪一直留心观察着他神色,见他脸上只有疑惑,并没有显出半点心虚焦虑,心想难不成昆五郎没问题,真是那人存心挑拨?但到底存了几分顾虑,没有将他留下那枚信物的事情说出来,摇头示意自己也不清楚:“……算了,不管他要做什么,别妨碍到咱们要查的事就行,大不了下回见到他,你再揪着他问个清楚。” -- 第95页 昆五郎显然还有些介怀,皱着眉:“总觉得不像存好心的,要是我没在你身边的时候他再来找你,索性别跟他客气,各种机关只管招呼上。你之前用来抓住柳封川的那张机关网不是挺好使?下回就拿这个把他逮起来。” 说得轻松,那张机关网胜在个出其不意,对付当时神志不清只懂莽撞进攻的柳封川是足够,但有所防备的情况下,躲避得法就能闪开。那人知道她出身偃师世家,又跟她先辈打过交道,多少也会防着这些机关的。 更何况那机关用起来不难,轻飘飘扔出去就行,但过后要把那些细细韧韧的丝线收拢捋顺可不简单,条条根根如何排列摆放都是有讲究的,上回就花了足足一个时辰才理好收起来,若非危急关头,她可不想再轻易折腾。不怪乎如此精心制作的机关最终也只落得放库房里吃灰的结果,实在是打理起来太过麻烦,估计就连制作它的那位前辈也不乐意常常动用。 长仪摆摆手:“这些以后再说吧……遇害那几户人家的情况你都打听清楚了?” 昆五郎点头,索性将其他几人都叫到房间里来,省得过后还要再重复,待人到齐后便清清嗓子说起来:“大致的都跟先前向布庄掌柜打听来的没差,只补充了几句真真假假的坊间传闻。比如说,有不少人都看见城西杏子胡同那位柳少爷在他家别院里养了个外室,跟柳夫人残魂说的那些话能对应上。这些风流八卦传得向来挺快,柳夫人的娘家那边应该也有所耳闻,但却没管。” “为什么?”长仪不太明白,“掌柜的不是说柳夫人同样出身富贵门第么?家世还要比柳家更好几分,柳家酒的生意能做到如今成就,还是仰仗亲家提携的。她娘家既然知道,为何不替自家姑娘撑腰?” “大概是因为底气不足吧。这跟家世无关,而是顾忌着世俗的眼光……怎么说呢?在道界里,修士对血脉的延续看得并不重,收几个徒弟传承道法就挺好,有没有孩子都随缘。但民间对那点香火传承还是挺看重的,而且很奇怪,一对夫妇若是多年不得子,世人就会想当然地认为都是妇人家的错。在他们看来,这位柳公子在别院养外室,完全是因为他夫人嫁来柳家这么几年也还没生出一儿半女的,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么,他迫于无奈才会在外面另找好生养的女子传承香火。” 虞词冷冷道:“愚不可及。” 昆五郎挺赞同地点头:“可不就是愚昧么。但凡间有凡间的讲究,这观念估计早就在他们心底扎根了,连柳夫人的娘家都只能替自家姑娘干着急,顾着到处去找什么求子偏方,却不觉得柳少爷的做法有什么错,甚至很多人还挺认同,说他只是在别院养着小外室,没有纳成正经妾室抬进府里,已经足够给柳夫人脸面了,以后那外室生的孩子估计也是要抱回来,放在柳夫人膝下养着的……他们觉得这就已经称得上贤夫良婿了,柳夫人的娘家甚至为此特意送了礼去安抚他。” 几人听得都蹙眉摇头,特别是俩姑娘,看样子气得不轻。 “更有意思的在后头。那柳少爷在别院养个外室不就是为了传香火么,可偏偏过去小两年也没得着喜信,途中还又找了几个,同样毫无动静。他家里就挺着急,据说他偷偷去找精通妇科的圣手给家里的夫人和外室们都看过,结果那郎中说她们都身子康健无恙,而且年岁正合适,按理是不难生养的。换句话说,他成婚这么好几年没有孩子,并不是柳夫人的问题。” 问题不在柳夫人,那不就是他自己的原因? 众人的表情都显出几分古怪来,昆五郎瞧见就笑:“这话就是变相在说那柳公子有问题了。可他自己不相信,或者说不愿相信,就把郎中送出城外,回头谁也没告诉,也不再流连在别院,回府去好好跟柳夫人过日子……接着不久,柳夫人就传出了喜信。” 第79章 胎儿的月份 长仪就有些糊涂:“这么说,那柳公子和他夫人的身子都没问题,之前没有孩子纯粹只是因为缘分未至?” “谁知道呢?”昆五郎摇摇头,显然也觉得这堆事有够复杂的,“他找郎中这趟都是悄悄的,而且是特意从别的府县大老远请来的,要不是那郎中身边的小药童正巧和那边的顺记伙计认识,聚酒的时候提了两嘴,恐怕这事还真打听不出来。至于那柳公子之后还有没有找别的郎中给自己瞧瞧,就不得而知了。” 不过么,比起成天怀疑自己的帽子绿不绿,柳公子估计更愿意相信自己的身体没问题,只是到现在才等来抱娃娃的缘分,又或者是他夫人的求子偏方终于奏了效。这样想着,他欢喜,柳夫人也欢喜,结亲的两家上下都喜气盈腮的,却没想到好不容易盼到孩子顺利落地洗三,结果出了那样的事。 昆五郎想了想,补充道:“其实柳家出事后,顺记就开始暗中查着这事了,毕竟也算仲裁院的暗线么,总要多关注着各州府的异状……他们最先怀疑的是柳家求子心切,用上什么歪门邪道的手段遭到反噬,所以就从孩子的事情入手查起。” 最开始找到的是当初给柳夫人接生的几个稳婆。 “那些稳婆说,柳夫人胎象不太好,小孩怀得不安稳,那天在府里散步时不知怎地脚下一滑摔在地上,接着就发动了,算来那孩子应该还没到九个月,但生下来瞧着却不像是不足月的样子,胎发指甲都长齐全了,听哭声也挺有劲,称着足足有六斤二两!” -- 第96页 顺记的人就觉得这里头有点蹊跷,又找到怀胎期间专门给柳夫人安胎调养的大夫。柳夫人胎象不安稳,这位大夫就是此前她娘家人送来给她养身子的,算是那府上用惯的老府医,来到柳家也只算柳夫人的自己人,旁的主子都使唤不动。 起先那大夫还守着忠心不肯透露柳夫人的事,嘴巴紧得很,顺记的人就拿神神鬼鬼的来唬他,说柳家夫妇死得蹊跷,指不定就是招惹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要是他不早些交代明白好让他们去解决,说不准那东西接下来缠上的就是他,到时候没头没脑的就送了命去,岂不冤枉? 他想明白这其中的利害就哆哆嗦嗦地开了口,说当初柳夫人是在回娘家探亲的时候忽然觉得身子不适,让他瞧过才诊出身怀有孕。他探得脉象,胎儿约莫有三个半月,可柳夫人却蹙眉问他是不是诊得不太准,应该是两个半月左右才对。 他当时就隐隐察觉出问题来,却不敢胡乱揣测高门院墙里的事,只是顺着主子的意思从善如流地改口,横竖月份还小,脉象有些出入也不奇怪。 柳夫人的娘亲就在旁边听着,大概也有所猜想,就让他这位信得过的老府医跟着柳夫人回到柳府,表面上是娘家人挂心姑娘,特意派来医术高明的大夫帮着调养安胎,实则是要他牢牢把住柳夫人的脉案,不让其他郎中插手,硬是把胎儿这一个月的差别瞒得死死的,谁也不知道这里头的蹊跷。直到柳夫人在院里不慎摔倒提前发动的消息传来,这位大夫才终于能确定这孩子的身份绝对是有些问题的。 他确实对府上有几分忠心,所以始终帮着柳夫人瞒下胎儿月份的问题,却也担心自己知道得太多,会不会被灭口成了那填井的鬼,因此终日惶惶不得安寝,正打算趁早收拾软细逃出城外避难时,就传来柳家夫妇双双遇害的消息。人死万事空,他这才放下心留在城里,不然顺记的人也不能这么轻易就找到他。 说出这事后,那大夫生怕自己被牵扯,又觉得问题很可能就出在孩子身上,他之前帮着隐瞒说不得还要被追究,到底还是避到乡下老家去了。 …… 长仪听得目瞪口呆,觉得柳家这事岂止一个乱字了得:“……所以那孩子还很有可能不是柳公子的,柳夫人她……那孩子现在怎么样了?” 昆五郎摇摇头:“顺记也查不出来,柳家把消息瞒得挺紧,连他们家里侍候的下人都不太清楚,有的说像是被柳家二老送到庄子上养着,有的说柳老爷嫌那孩子晦气,偷偷丢到城外去了,有的更夸张,说被当成妖怪打死了……什么说法都有,但有件事是能确定的:孩子已经不在柳府,其他的就打听不到了,或许只有柳家二老和当地仙衙可能知道他的去向。” 长仪拧着眉:“连仲裁的暗线都打听不出来?这孩子的下落竟然瞒得这么好,可是有必要吗?难不成问题真的出在他身上?” 昆五郎沉吟片刻:“我觉得柳家这事应该还有什么线索咱们没找全……我想再去瞧瞧,最好能找到当时近身侍候那对夫妇的人,或者找机会跟柳家二老聊聊。” 长仪也赞同。难怪当地仙衙会选择柳家作为破案的入手点,他们家这事确实乱得很,夫妇俩也不知道各自背着对方都在鼓捣什么,一个养外室,一个就有心隐瞒孩子的月份问题,同枕离心,不外如是。 他们就把再探柳府的计划给提上日程,这事最好还是尽快,事情没解决,随时都有城中百姓可能遇害。正商量着明日让谁过去,就听虞词忽然开口:“那其他人家情况如何?” “哦,顺记也仔细查过其他死者的事。”昆五郎被她提醒着把话题绕回来,稍加回想,“平安坊的田家就是那样,他们没查到田家丈夫捂死孩子的事,但打听到那人平时除了喝酒赌钱,还跟暗门子的粉头有来往。另外还有城东的刘家少爷、陆二少,城北的余茶商……他们几个要么常常流连烟花地,要么就是私底下养着外室。城东的宋公子倒是没做过这些,但据说他对自家夫人冷淡得很,只是图着她的陪嫁才靠上去。城北的许夫人被看到跟奶兄来往过甚举止亲密……总之共同点就都是些情情爱爱的风流八卦事,街头巷尾姑嫂婆子最爱说嘴的那种。” 这些差不多的套路听得他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长仪也觉得糟心腻味,不过死者间的相似之处倒是明晃晃摆着了:“所以目前为止鬼婴杀害的人都是……花心变心的?不对啊,城东的宋公子没有。” 虞词冷冷道:“用情不忠不纯之人。” 这总结倒是精辟。 昆五郎接着补充:“按这么推理,那鬼婴的怨念应该就是对这种人的恨,不满周岁的婴孩就是它现身害人的媒介,或者说限制条件,筛选加害对象的条件就是用情不忠不纯……都能跟迄今遇害的大部分人的情况对应上来。” “可是……”长仪想起什么,拧着眉有些不解,“先前你们看到的柳夫人残魂,她最终能记住的执念就是自己丈夫对她的冷落和背叛,连自己的孩子父母都比不上这些更令她挂心。照这样看,她对丈夫的感情应该至深至纯,不像是用情不忠之人,更像因为丈夫不忠不纯的受害者,按理不该遇害的……难不成就因为孩子不是柳少爷的?可孩子亲爹又是谁?她的残魂完全没有提及,似乎也没人见到提到过。” -- 第97页 昆五郎点头:“所以才说她和柳家是特殊的么。鬼婴之事由此而起,这对夫妇身上发生的事必然没有咱们现在掌握的那么简单。我总觉得问题可能出在她孩子那里……孩子的真正父亲是谁?为何半点风声都没透出来?那孩子如今又在哪里?还有刻意隐瞒的胎儿月份……看来咱们得好好查查这位柳夫人真正有孕前后那段时间的行踪。” 第80章 拼凑的消息 于是再探柳府的事就这么商定下来,长仪心里却还琢磨着事,等到其余几人都离开房间,就悄悄把昆五郎拉到角落里,迟疑道:“你觉得鬼婴之事会不会跟送来麒麟鳞甲的那势力有关……咱们先前说这怨灵的形成很可能是有人刻意引导的,元家在自家驻地上做这种事没什么好处,虽然不让百姓宣扬这做法有些古怪,但行事的应该不是他们,反倒是恰巧在这时候把我引来奉节的那势力比较可疑,你觉着呢?” 昆五郎不置可否,只反问道:“那他们针对的是元家?怨灵的事原本跟咱们可扯不上关系,是要查清柳封川的事才顺着线索管起这闲事的。” “那要这么说,咱们原本跟柳道友也没关系的,只是恰好路过,又遇上妖蛊和山神……”长仪说着说着,忽然就想起来:青潭村祭山神那事,最后引出来的是拿着邪器声称要收昆五郎魂魄的妖道,现在查到的鬼婴怨灵也擅长攻击神魂的术法,还正好让他遇到了! 有没有可能……这怨灵也是冲着昆五郎来的? 可到底没找着依据,又涉及到这具偃甲魂魄何来的问题,长仪想想还是闭口不提这猜想,换了个思路:“那就是还有其他势力在城里故生事端?” 昆五郎摇摇头:“说不准……但说起鳞甲这事,你打算什么时候去那静水亭瞧瞧?你就不着急查出阮家主的下落?” 说来这小姑娘的定力正经不错,先前把这事瞒得多好啊,父亲的消息就在前边钓着呢,她却还能镇定如常的。说她没上钩吧,她确实按照鳞甲上写的来到奉节了;说她上钩呢,也不见她有多焦急,行路途中不紧不慢的,还有心思路见不平管管闲事,新的鳞甲送来,她也只是仔细瞧过就收起来,完全不提什么时候去赴会。 长仪撇撇嘴:“我又不傻,不管这背后的势力有什么目的,遮遮掩掩的肯定不是好事,就算我不得不咬他们的钩,也不能上赶着咬,晾晾他们才能显得我手里有筹码不好哄么。我打听过了,静水亭就在城北的曲湖山上,破破旧旧的观景小亭,现在几乎没什么人过去。我就让阮家的人先去瞧瞧,好歹摸清有没有埋伏,等他们探明白路再商量也不迟。” 昆五郎点点头,嬉皮笑脸的:“小姐想得就是周全,鄙人佩服,佩服。” 长仪让他少贫两句,接着问道:“顺记暗线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关注城里异动的?柳封川的事他们知不知道?阮家的暗线都没查到。” “我问过,他们说早就派人告诉你了。” “有吗?什么时……”长仪说着就反应过来,“那个送衣裳的伙计?他原来真是顺记的人啊?当时也不说明白,半遮半掩的,我还猜是谁派来的……” “那时候你还不知道暗线的事,自然不好明说,而且他们查到的消息有限,自己都觉得做不得准。估计是瞧着柳封川的状态不太对劲,才这样虚虚实实地透露给你。” “他们也不清楚这事?” 昆五郎轻轻摇头:“柳封川进城时应该有心隐藏着身份,何况看元家那反应,这事绝对挺要紧……毕竟是在自己地盘上,元家要真的花力气去封锁消息,旁人想打听出来几乎没可能。城里经营暗线的修为基本都不高,大部分还是普通人,贸然查探很可能会把自己暴露出来。事实上,他们之前根本连半点风声都没摸着,元家把这事瞒得严实,直到后来仙衙大量调用人手,把动静闹了出来,他们这才察觉到城里可能有事。” “大量调用人手?所以鬼婴刚开始害人时,仙衙才没能及时处理?” “应该是这样。听顺记的探子说,当时城里有不少修士都被调出城去,留下来的那些也没闲着,每天几十遍的巡查不曾停过,就跟没头苍蝇似的这里搜搜那里转转,像是在找什么东西或者人,照这样过了几天,留守的修士又被调离了大部分,城里的巡查也恢复到以前的频率。他们趁着这时机,悄悄打听起消息,但所获甚少。” 城中百姓根本不知道仙门发生了什么,偏偏元家这时候正该是戒备弦紧的状态,顺记的探子不敢往仙衙里伸手,只好暗暗记下他们平时巡查的路线,再挑几处他们着重关注的街区,有意无意地跟街上小贩邻坊搭话。 “当时那伙计怎么跟你说的?他瞧见柳封川带着姑娘走在街上?”昆五郎失笑,“听起来是不太靠谱,这消息应该是零零碎碎拼凑出来的,就比如说他们可能在城东打听到有个穿斗篷的男子不经意间被风吹起兜帽下的白发,又在城西打听到前几天有相似打扮的人出现过,身边跟着姑娘……就这么半蒙半猜地拼凑出一条完整的消息,他们也不能保证是否准确,甚至都不确定那人是不是柳封川,只能像闲谈编故事似的说出来,至于可不可信,就交由你判断了。” 接着没多久,城里就出现了鬼婴的事,顺记暗线最开始还怀疑这两件事有关联,查到现在也没得出结论,只能有什么说什么,全报到仲裁院那里。至于京都那边是怎么个章程,就不是他们该关心的了。 -- 第98页 昆五郎想了想:“之前仲裁没让元家接管青羊地界,可能就是因为这个,说不定还要另外派人暗查的。” 长仪顿时就想到唐小霸王说的那些道界传闻,仲裁派人查元家的说法还真有几分依据,只是京都那边既然已有盘算,何必还要放唐榆和她掺和进来,就不怕他们碍手碍脚反而坏事? 她实在摸不清这位昆仲裁的想法,有心想拿他从前的行事来参照参照,回忆半晌也没找着合适的例子。他上任以来,道界似乎就没发生过什么大事,偶有天灾也是按部就班地比照过往处理,这位道界至尊好像根本没有自己的脾性习惯,活得就跟历任仲裁几无差别。当然其他人也并不关心他这样自不自在,只要那个位子上坐着的人足够公正足够强大,能够让道界信服就行。 也不知道被这种至尊权柄砸到头上究竟是好是坏。 第81章 重合的场景 转眼夜色已深。 长仪照常拿着几卷机关图册临灯翻阅,却总也静不下心来,或许是白天的事又勾起那段刻骨铭心的回忆,她看着书页上描画的机关眼,浓艳朱砂色勾勒出的椭圆,恍惚间竟跟记忆里那只火狮子的眼眸重合到一块。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呢? 流焰海底凿出来的焰心火晶,莹莹剔透,几乎没有半点杂质,据说经由先祖精心挑选打磨数十日,才得了这么两块合意的,仔细嵌作机关眼瞳,才算真正让这具火狮子“活”过来。偃甲启动的时候,那双火晶眼中央的流焰也轻轻跃动着,如有神采般灵动。 但长仪那时看到的,却是两簇迟滞呆板、将息未息的火苗,明明是应该让人感觉到温暖甚至灼热的赤红焰色,她却无端从中瞧出几分寒意。 冷冰冰的杀意。 按理说偃甲并不会出现这种情绪,或者说偃甲很少有情绪,它们的大部分行动,包括杀戮,包括施救,都是出于偃师的命令,服从于偃师的想法,几乎没有掺杂任何自己的心意。即使它们有着几分灵智,也只不过是比其他机关的行动更加机动灵活,本质上跟那些死物并没有什么差别,不会违背主人的意思,不会在没有命令的情况下擅自行动,更不会明晃晃表现出自己的情绪。 昆五郎算是特例。 但在遇见他之前,长仪还是第一次从偃甲的眼里读出这种明显的意味。最先的反应却不是惊慌畏惧,而是讶异与探究,接着才迅速寻找应对之策。 当时她究竟是怎么脱险的呢? 相关的那段记忆仍然是空白,干干净净不留丝毫线索……别急。她告诉自己,不能着急,冷静下来,想想看,按照她的性格,在那样的情况下,刚满十二岁的小姑娘,道术未成、手无寸铁,面对一具凶悍且满含杀意的偃甲巨兽,她会怎么做? ——应该会先尝试用乾坤佩玉里,爹娘给的那些符咒法宝来抵挡。 但她因为左眼不便,常年窝在家里少有出门,那么多修为高深的修士巡守府内,几乎没有用上这些的机会。她当时年纪也不大,爹娘怕小孩子家用不好这些防身之物,还可能瞎鼓捣伤到自己,所以给她的东西都没有多大杀伤力。 或许对付普通的修士足矣,可出自偃术大师之手的作品,尤其是用于拼战的偃甲,通常都有层层术法加持,本身所用材料也不寻常,她身上带的这些东西真的能拦住它? 当她仅有的防身之物都不能保护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做? ——大概就要尝试着启动并操纵库房里其他偃甲与之抗衡了。她是阮氏的嫡系子弟,而这些都是阮氏的偃甲,它们的原主人和她流着相同的血脉。 偃师的作品真正完成前,还有最终一道醒偃工序,跟滴血认主有些相似,用特质的醒偃刀划取连心的指尖血,滴进偃甲的机关中枢里,既是用偃师的血精活气赋予偃甲灵智“生命”,也意味着偃甲从此便和偃师心意相通,忠其命,听其遣。 而她要做的,就是用她体内代代相承的血脉来唤醒它们,从先辈手里接过它们的效死忠诚——可是这种交接何其复杂,就连阮家主都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够做到,那时候的她真的能成功吗? 长仪直到现在仍不能确定。 她那时候的神识不强,即使不要命地全部放出,也不可能和库房里所有的偃甲都取得心魂联系,她必须选择迅速筛选出最有可能接受控制的目标,而且最好是部件完好、威力足以跟火狮子对抗的。那样的情况,留给她的判断时间不多,尝试的机会更只有寥寥两三次,她的把握不大,但必须做出选择。 最先被纳入考量的,应该是她正在鼓捣的那具,她当时溜进内院深处的机关库房就是为了研究先祖的传世之作,能吸引住她的必然是这里头最精妙的几具偃甲之一,威力当不逊于火狮子,而且内部的机关状况如何,她应该已经有大致的判断。 ——可那具偃甲又是什么?最终有没有顺利被她控制? 长仪完全想不起来。它长什么模样,高几何,宽几许,内部是个什么结构,主要用的技法是并举连钩还是纵横支分……记忆里竟然找不着半点痕迹,只隐隐有种预感:那应该是极其精妙罕见的作品,而且足以令她第一眼就完全被它牢牢吸引住,这才分不出心神去关注那具同样稀罕的火狮子,才没能及时察觉偃甲的异动。 -- 第99页 它究竟是什么…… 无论怎么回想,那段记忆就像被生生蛀空的书页,再怎么努力也没办法将残缺的大半部分凭空补回来。长仪忍不住揉了揉额角,这时却忽然从旁侧伸过来一只手,拿着几页图纸慢悠悠地在她眼前晃了晃。 “小姑娘家家的可不适合常常皱眉。”昆五郎嬉皮笑脸地在她旁边坐下,随手拿了个空茶杯压住桌上的零散图纸,“想什么呢?你的宝贝图纸都快被风卷到窗户外头了,等你想完心事估计都要顺风飘出二里地,到时候就该满大街跑着找了!” 长仪却没顾得上听他说了什么,只盯着他还没收回的手臂,不带血色的苍白,近乎完美的线条轮廓,没有半点瑕疵的皮肤……好像在记忆里,也有这样一只手从她身侧伸出来,相似的角度,相似的模样,跟活人的终究有着些细微的差别,她能瞧出来不同……可之前那次是什么时候见到的呢? 那只手上似乎沾着点薄灰,动作有些迟缓,慢慢伸出来握住她的肩膀,带出的力道却不容拒绝,猛然将她拽倒在地,背部撞上硬物的疼痛感顿时迸发。 然后呢? 回忆里的画面陡然陷入一片模糊的赤红色中,深深浅浅地在眼前晕染跃动,刺眼,灼热,让人在呼吸间都感觉像要烧起来,濒死的恐惧慢慢涌上心头。 那片赤红色越来越近,却没能染上她的衣角,似乎有什么挡在她身前,将她严严实实地护在怀里,被抱住的感觉很明显,那双手臂始终紧紧揽在她腰间,沁沁凉凉的,在火光中让人格外安心。 ——那是谁? 长仪忽然伸手抓住昆五郎悬在她眼前的手腕,转过脸认真地盯着他:“……我从库房里把你带出来之前,我们有没有见过?五年前那次偃甲案发时,你在哪里?……或者说,你知不知道阮尊师当年做出的其他人儡都放在哪里?” 第82章 挖空的心脏 “怎么突然问起这些?”昆五郎愣了愣,“我见你的第一面肯定是你把我修好的那天,但你什么时候见过我,我就不知道了。至于老阮的其他人类,我其实不大清楚……你也知道,我先前的机关中枢被人挖去了么,没有中枢的偃甲基本上就跟破铜烂铁没区别,外界的事都感知不到。” 他顿了片刻,补充道:“你家阮尊师倒是尝试过给我重塑中枢,可惜用遍千余种材料,耗费好几年都没能成功……偶然也能起点作用,勉强运转三两天,后来就再没醒来过,直到你把我的中枢修好。我只记得最后失去意识前,老阮的其余几具人儡还都活蹦乱跳地替他四处收集灵矿妖丹,他也没留下什么话,更没对我提过那些偃甲都放在哪里。” 长仪拧着眉,犹有些不甘心地追问:“阮尊师能将你做出来,却修复不好你的机关中枢?……就算只能运转几天、几刻钟,有没有可能刚刚好就在五六年前的某天忽然启动,然后遇见我?” 昆五郎挑挑眉,晃了晃手腕示意她先松开,饶有兴味地反问道:“你怎么突然有这样的想法?偃师对什么机关偃甲的运转情况最了解不过,我被你从库房里带出来那时候的状态,你应该最清楚。要是我在几年前还能活动,你多少能瞧出些痕迹来吧?” ……那时候,青年模样的偃甲毫无生气地躺在杂七杂八的机关部件中间,衣襟大敞,苍白的胸膛前赫然破着海碗大小的窟窿,恰好是心脏的位置,里头已经被挖空了,别说是中枢,就连旁侧联结着躯干四肢的不少机链甲骨都生生断裂开,虽然库房里设有防尘防潮的禁制,但仍能瞧出来这具偃甲已经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没再运转过。 “你说阮尊师曾经多次替你修复中枢?”长仪察觉出些不对劲来,“可我见到你的时候,你心脏的位置已经被彻底掏空了,尊师当年重塑的那些部件为何没有留在里面?” 昆五郎摊手:“这我可就无从知晓了。说不准是阮家的哪位偃师觉得我反正也修不好,索性把中枢取走变废为宝呢?拿去另外做些什么也比白白浪费在我这里落灰强啊。” “不可能吧,你可是出自尊师手笔的人儡……” “所以我的部件才稀罕么。老阮从前常念叨我跟其他偃甲不同,说是平时运转除了要消耗晶源,还需要什么……我记不太清,意思大概是制作我的中枢所需材料特殊,而且罕见,要是哪位偃师实在找不着合用的材料,拿我体内的去凑用也不奇怪。” “那你最开始的中枢是怎么损坏的?也是因为材料稀罕,被人挖走的?” 昆五郎摸了摸鼻子,含糊道:“大概吧。” 长仪显然不信:“谁敢明晃晃惦记阮尊师的偃甲部件?而且你修为不低,身手也不差,谁能当面取走你的中枢?有那道行还会做这种偷鸡摸狗的事?” 昆五郎有一瞬的沉默,脸色也稍稍沉下来:“……是妖魔族的,当时九州战事还未平息,魔尊虽被封印,底下的魔将却没有罢休,仍然四处生事。老阮和我在战场上都没少斩杀妖魔,他们若是怀恨在心借此报复,也不无可能。” 不管什么话题,但凡跟千年前的那场战事搭上边,顿时就能让气氛凝滞起来。昆五郎顿了顿,决定略过这茬:“你忽然问起这些,是想到了什么?” 长仪有些迟疑:“只是想起些模糊的片段,我也不太确定……五年前偃甲失控时,好像有谁救下了我,似乎是什么人,又似乎是人儡……” -- 第100页 “你怀疑那是老阮留下的?人儡在道界挺稀罕吧,只要不是像我这种怎么修也修不好的,应该都被各家好好供着的吧?怎么会随意放在库房里,而且这么久没人养护,还能用?” 长仪也知道是这么个道理,记忆里那画面模糊得很,要说单凭一条手臂就断定那是人儡,也不能做得准,说不定那其实是个手臂特别白的修士呢? 她拧眉想着,就听昆五郎忽然问了句:“说起来倒让我挺好奇,连老阮都没能将我修好,你用的是什么材料,竟能替代我原本的中枢。” 长仪刚要开口,想想还是又咽回去,挑眉反问:“你原本的中枢又是什么材料制成?阮尊师当初能做出来,却不能重塑出足可替代的?” 昆五郎被她噎回来,想了想,神秘兮兮道:“举世无双的材料。” 她点点头,同样回道:“我用的材料也是举世无双的,问来没用,世间可再找不出相同的来,全用你身上了。” 两人心照不宣地对视着,都知道对方在刻意避讳这事,嘴里的话都含含糊糊的,但偏偏都有所顾忌,谁也没敢打破砂锅追问下去,就怕不留神把自己的底也给戳破了。 结果正巧在这时,房门忽然“砰”的一声就打开来,两人齐齐看去,只见着唐小霸王站在门口,还保持着屈指叩门的姿势,看到这情形也有些尴尬,讪讪咧嘴笑:“……本来要敲门的,手劲大了些,对不住,对不住……” 这唐小四今天都来串几次门了?这回又是干什么来了? 长仪还没说什么,昆五郎的脸就先沉下来,皮笑肉不笑的:“唐公子,这大晚上的,闯进姑娘家闺房不好吧?须知男女有别,还望自重。” 唐小霸王平时没摆什么谱,但被人顶到脸上可就不乐意了,上下扫了他两眼,翻着白眼道:“男女有别——你待在这就行,我来就是不自重?” 说完就扯起嘴角笑了笑,话里话外尽是嘲讽意味:“哦,我忘了,你连人都算不上,这规矩估计跟你沾不着关系。” 眼看屋里的火药味越来越浓,长仪连忙打圆场:“行了行了,都是自家人,别内讧,回头让人瞧了笑话……唐公子可是有事?” “都说叫榆哥,这听着多生分……”唐榆小声嘟囔两句,收起火气,给她正正经经道了歉,“对不住啊阮妹子,刚刚真不是存心的,就是手劲没控制好,是哥不对,哥给你赔礼了,下回绝对不这样!” 长仪本来也没计较,他看起来就不着调,但心不坏,犯不着讲究这些虚的,就说笑两句略过这茬,刚要给他倒杯茶水,瞧见桌上摊着的册子图纸,伸向茶壶的手顿时僵住,有些犹豫地滞在半当空。 唐榆摆摆手示意她不必折腾,直接说起正事:“我这次来是要跟你说那什么摘仙阁的事——我方才过去转了转。” 第83章 特殊的生意 长仪下意识在心里算了算时辰,现在应该没到戌正,街上的摊铺瓦子都还未歇散,更何况是那种风月场合……说实话,唐榆这时候过来倒让她挺意外,还猜他是不是临出发前打个招呼,却没想到人家已经探查回来了。 来回这么快,该不会真就只是进门转了两圈? 唐榆看出她的疑惑,摆摆手:“我其实没进去,在门口让人拦住了。” 长仪有些惊讶:“那地方不让进?” 唐榆纠正道:“应该说不让生客进,得带上什么信物,用银钱砸路不行,找熟客引荐不行,连拿身份压人都不管用。” 长仪微微皱眉,立即想起当时在撷仙阁外听到的对话,那两人像是说过最近把生意停一停,不招待新客什么的,看来确有其事:“所以你就回来了?” “哪能啊!”唐榆扬了扬下巴,那模样还挺得意,“越是藏藏掖掖的不让人进,越说明这里头有见不得人的东西,本少爷还偏偏就要弄明白!” 唐小霸王向来霸道惯了,从来只有他不想去的地方,还没有他进不去的,这区区州陲小城里的烟花馆子,竟然能这么傲将他拒之门外,他可最瞧不惯比他狂的,更兼好奇这份底气是哪来的,便耐着性子跟守大门的几个护院管事扯嘴皮子。 说巧不巧,恰恰好就在这时候从巷子那头走过来个熟人,同样是西南世家的子弟,平时游手好闲的倒也能和他玩到一块去,算是偶尔陪他赌钱斗狗的酒肉朋友,不知怎么就出现在这里。 那人也没心没肺没正经的,上来就勾肩搭背嚷嚷开:“哟,这不是唐四哥么!你家老汉儿能让你来这地方跟姑娘玩?” 唐榆当时就恨不得把他的嘴给缝上……明知道不能还嚷嚷个什么劲,就盼着有人认出他身份,回头再到唐老爷子那里嚼舌是吧? 他没好气地顶回去:“那你呢?大老远跑夔州来找姑娘?蜀地不够你玩的?” “嘘!”那人说到自己就知道要藏好身份了,匆匆拉上他就要跨进摘仙阁大门,结果同样被护院拦下来,顿时瞪起眼,“怎么着?小爷不能进?” 管事赔着笑:“您自然能,只是您这位朋友……您也知道,咱们这做的就是稀贵生意,持上宾铭牌方可入内,近来上头又有吩咐,这规矩实在不能破,您见谅。” 唐榆听在耳里,这管事嘴上说着歉词,那神态间却没瞧出几分谦卑来,眼神里还隐隐透出些矜傲,仿佛自信这规矩说出来就足以令他们让步,笃定没有客人会在这里闹事,即使他们都是平时横惯的公子少爷,脾气一个比一个大。 -- 第101页 他们就不怕哪天被人砸了场子? 唐榆那朋友虽然只是蜀地小世家的旁系,但爹娘兄长都争气,族中地位不算低,否则也养不出这种混不吝的纨绔性子,平常在自家地盘上也是狂得很,撩猫逗狗的从没怕过谁。 但现在对着烟花楼的小管事,他却难得收敛了脾气,似乎有些忌惮地瞧了两眼门口守着的几个护院,只是嘀咕两句,竟然真的就此妥协,转身就将他拉到廊角僻静处,还对他抱怨:“这家的规矩就是这样,仗着后台硬,就傲得谁都不放在眼里。没有铭牌,就算是只蚊蚁也不会给漏进去。” 说完就发觉不对,赶紧解释:“我没有说你是蚁虫的意思啊!” 唐榆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好,索性跳过去直接问:“后台硬?有多硬?一间郊远小城的烟花楼而已,什么后台能让你这狗脾气都服软?” 他把唐榆比作脏虫子,唐榆转头就说他狗脾气,得,扯平。 那人对唐榆这种半点不吃亏的性子挺了解,苦笑着只当没听见:“你别小瞧这花楼,它是元赋罩着的。”说完就想起唐榆应该不认识,解释道,“元赋的老子就是奉节城的仙长,名望不小,这地方的仙衙里没人敢跟他呛声……摘仙阁算是他自己的生意,门口守着的,还有楼里的打手护院,其实都是他家养的外门修士,不说修为高不高吧,在人家的地盘上闹起来总归讨不着好。” 唐榆挑挑眉:“那也不过是个郊远小城仙长的儿子,算得什么?你身份不比他高了去,用得着怕他?再说了,做烟花生意……嗤,他敢不敢让他的仙长老子知道还两说呢!” 那人摆摆手:“哎,话不能这么说。这仙长可不是元家随便指派的旁支外姓,正儿八经的嫡系子弟,道行、地位都不差,当年差点就能成家主一脉了——可惜就是这差的一点,站错了队,争权没争成,后来就被新家主发配到这种地方上,但听说元家内部还有挺多人买他们的账。这趟水混得很,我可不想拿自己试试深浅,还是不招惹的好。” “说是不招惹,但平时没少来吧?我瞧你跟那些个管事挺熟啊,连人家后台都打听得这么清楚,那什么铭牌也有吧?……不是,你图什么?你家那边的场子都玩腻了?大老远的跑过来逛花楼,这种破规矩也都能忍,是偏远陲城的场子比较有野趣啊,还是这里的姑娘更好看?” 那人最开始还支支吾吾不想说,被他连哄带激的才套出话来:“……这事说来不太光彩,我告诉你没事,你可别宣扬出去啊。” 唐榆自然满口答应,反正说给自家妹子听也不算宣扬么。 再三保证,才终于让他开口:“元赋做的这生意,跟寻常的风月花楼不同,它是专给修士做的……里边的姑娘也不是什么客都接,大部分都有自己的相好,也只管招待那一个人。楼里也有元赋自己的相好,应该是最漂亮的那个花魁,听说后来病死了还是怎么着,反正没见到她了。” 唐榆品出些味来了:“……都有相好?只招待相好?这不就是借了个地方给你们养外室么?他走的这算什么路子,不怕亏死啊?专做修士的生意又是个怎么个说法?” 第84章 惊悸夜难眠 长仪忍不住皱眉:“先前我们也打听到那家烟花楼确有修士出入,却原来它的生意就是专门做给修士的?” 唐榆点头:“我那朋友说,摘仙阁里的姑娘都有修习道术,他们这些客人到那里不全是为玩乐,大部分是去跟自己的相好双修的。” “啊?”长仪没想到还有这说法,杏眼顿时瞪得溜圆,“为了双……那何不正经找个道侣,做什么非要去那种地方?” “他说那楼里的姑娘都是仔细挑选的,多少带些灵根仙缘,修炼的功法也不同寻常,要是有修士跟她们双修,可使阴阳相彰,成效倍增。那人就是冲着这种练功路子来的,还问我要不要找元赋弄个铭牌试试……我可用不着靠女人提升修为!” 长仪还有些奇怪:“修士修士,修的就是大道心性,自然是从天地自然里悟出来的才叫自己的修为,偶尔服用点丹药提升修为也就罢了,靠双……这种法子修出来的那算个什么?还有……什么功法会有这种效果,可别是什么歪门邪道的路数吧?” “炉鼎功法。” 昆五郎眉头紧皱,沉着脸开口:“从前有些不入流的宗门就藏有类似的功法,有的是给自家弟子练,打着双修的名头趁机吸纳别人的修为精气;有的就胁迫从凡间找来的好苗子练,将他们变成能贮存天地灵气的容器,好供自家弟子采补……什么合欢宗、欢喜禅的,虽说道途万千,各有各的路子,但这样的总归上不得台面,常被看作偏门左道。” 唐榆晃着扇子没说话,但瞧那神情是认同的。 长仪就更觉得不可思议:“意思是摘仙阁让姑娘修习这种有违天理的功法,将她们变作……炉鼎,以供客人提升修为?疯了么?仙衙和元家就不管?不怕被告到京都那边?” “所以才这么遮遮掩掩的见不得人。”唐榆挺不屑地嗤了两声,“自家地盘上,想瞒住点事还是不难的。而且元赋也不傻,他既然敢做这种生意,就必定想好了退路,到时候只管说是那里头的姑娘想攀高枝搭上修士才自愿练的功法,毕竟都是些苦命女子,指不定还真能被这种说法哄了去——我那倒霉朋友就说,有不少姑娘还觉得自己真能按这功法练出修为来。到时候就算仲裁院查起来,你情我愿的事,估计罚不了多重。” -- 第102页 毕竟没有规定修士不能逛花楼,也没规定不能让花楼里的姑娘修习这种功法,要是她们声称是自愿以此揽客的,仲裁院最多只能拿风气不正的名头说事,元赋大可推几个无关紧要的喽啰管事出来顶罪,伤不到筋骨。 但传出去名声不好听是肯定的,元家知道后估计要给他狠狠记上两笔……不过要是这生意里还有元家内部的手笔在,那就不好说了。连带着照顾生意的客人们也干净不到哪去,这事捅出来的牵扯可不小。 长仪拧着眉:“那也不能就由着他们作践姑娘啊!这种功法听起来就邪门,这么练下去说不准要出什么事……” 昆五郎也点头:“炉鼎功法本就不是正道,若是单纯吸纳灵气供人采补,常年下去必然伤及根本。摘仙阁背后的人故意哄骗无知女子修炼此道,其心可诛,决不能容这种旁门左道败坏道门风气,放在从前也是要被天下诟病的。不管结果如何,先将这事上报,想必仲裁人也知道其中利害,定会公肃决断。” 唐榆挑挑眉:“你确定?这里是元赋他老子的地盘,他们估计早就想好万全退路,另外这事牵扯挺广,元赋做生意还讲究挑人,进出那里的可都是各路仙门子弟,家里不乏财势的。你要是把事情捅出去,一个处理不好,说不定就得遭反扑,别到时候声音都没传出去就被填了井,还给阮家妹子招麻烦!” 长仪听了就不乐意:“招麻烦怎么了?既然身在道界得承天运,就该顺彰天道、平不平事,遇到麻烦就怂还当什么修士?要是连区区小城仙衙都不敢招惹,那趁早别踏棘寻道了,找片山头安心隐逸就算了!” “哎,我不是这意思,别急别急,消消气。”唐榆赶忙将她安抚下来,解释道,“我的意思是这事急不得,得好好盘算盘算。” “救人哪能不急……”她小声嘟囔几句,“你是不是有什么主意?” 唐榆不紧不慢地摇着扇子:“我那倒霉朋友虽然脑袋瓜了点,平时混了点,但还是有几分良心的,这次去摘仙阁就是想把他那相好赎出来给个名分。我估计元赋不敢让他把人带走,说不定还要闹得不好看。他也没多少底气,但还是坚持要提,又悄悄跟我说,他那相好已经有了他的孩子。” ——孩子? 长仪与昆五郎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想起之前怀孕的那个花魁。 “不过听他说,那姑娘发觉自己有孕后却没有借此要他带走自己,而是惶惶不安的模样,还想瞒着人偷偷打掉。两人有几分真情意,那二愣子就想着无论如何也要把他相好和孩子带回家去——可首先不答应的就是他相好。” 长仪不解:“为什么?是怕摘仙阁背后的势力不同意?” 唐榆摇头晃脑地故作高深:“非也,那姑娘给他说了她们楼里头牌的事。听说是跟元赋相好的,同样有了情郎的孩子,同样说要被赎出去,可结果人家临时变卦,到头来只落得一尸两命的下场……最玄乎的,是那姑娘说,花魁怀孕的时候找过她谈心,当时元赋还扮着好情郎,花魁不久后就能进仙门当正经妾室,本来挺好的事,她却完全不见喜色。” 事实上,那位花魁肚里揣着的孩子就是撷仙阁背后主子的,楼里当然精心侍候着,养胎进补的好东西就没断过,但她不仅完全没补到身子上,反而消瘦得厉害,半月不到就几乎瘦脱了形,眉目间尽是愁容。 这模样把那姑娘吓得不轻,赶忙劝她宽心养胎:“姐姐如今还有什么可担忧的呢?眼看就要过上安生日子,那可是要进仙门享福的好事,多少姐妹求都求不来,姐姐怎地如此愁容?” 花魁含泪抚着肚子,摇头不语。后来又找她几回,一概不肯说出自己的心事,短短几天里,面色竟憔悴得不成样子,最后那次才忍不住吞吞吐吐地提了两句:“我……我这一个月来,都睡不得安生觉……成夜成夜的发噩梦……” 那姑娘还当什么事呢,闻言就松口气,安慰道:“姐姐可是孕里惊悸?让大夫开几味安神汤喝着便是。” “天天喝着,却不见成效……”花魁摇摇头,再看向她时,眼里竟都是惊惶的泪水,“我梦见、梦见从前那些姐妹……一时是年轻貌美模样,一时又成了形容枯槁的老妪……她们都看着我,盯着我,那眼神、那眼神尤其古怪,像是怨毒,也像在可怜我……我还见着了眉儿,你还记得么,就在跟你同时进来的那批姑娘里,她……” 花魁张了张嘴,脸上的神色倏然变为深深的惊惧:“她在梦里……竟是从我的肚子里爬出来的!我的孩子……我的孩子生下来,忽然就变作她的脸!眉儿、眉儿……她对我说,说我就要死了!” 第85章 同样的噩梦 那位花魁当时的语气和神态,让她每每回想起来都觉得脊背生寒。 她曾听说过有些女子怀胎时常会胡思乱想,甚至发起癔症来,这时便也将花魁的模样归为这情况,原本想着宽慰宽慰叫她安心养胎,但瞧见她那认真的神色,话到嘴边竟然鬼使神差地变作疑问:“……眉儿在梦里,是要提醒姐姐避祸趋吉?” “不……”花魁身子一软,仿佛全部的精气神都在瞬间被抽空,颓然瘫在铺着软毯的椅背上,再顾不上苦练数载的姿态风仪,脸上表情也渐渐转为木然,这诡异的平静叫人瞧得心惊,“眉儿……她说的不是如何渡灾厄,她甚至没有告诉我是何缘由,她这整个月来,夜夜入梦,夜夜都在对我重复,让我无需害怕……我若身死,还有她们姐妹陪着,陪着黄泉相会,陪着报仇,陪着讨个公道……纵使身碾泥尘、魂化厉怨,也要那些人血债血偿!” -- 第103页 最后两句竟然透出浓浓的怨毒之意,而且那带着软侬吴语的口音,那略微上挑的尾调——分明是出身江南的眉儿才有的习惯! 她忍不住掩唇惊呼,慌乱间不小心打翻了手边茶盏,清脆的碎瓷声响在房里,顿时引起了外头人的注意,可等到楼里其他姐妹进来查看情况时,花魁却已经收拾好表情,恢复成平常的娴静模样,甚至脸上还带着淡淡的笑容,三两句就打发走那些姑娘,接着便若无其事向她告辞。 但却让她越瞧越惊心。 因为花魁最后看向她的那几眼,眉目间的神韵风情竟然像极了从前的眉儿! 那之后,花魁没有再单独找过她,也几乎没出过房间走动,偶尔在廊道里碰上两面,消瘦憔悴的模样竟让她不敢相认,眼神里的绝望也渐渐变为木然,有时候瞧着竟像行尸走肉般。 再过不久,花魁香消玉殒,一尸两命。 …… 长仪听完就找到了其中问题:“花魁梦见了楼里的姐妹,她们都已经亡故?还说要陪着她报仇?……她们都是被害死的?” 唐榆不置可否:“那姑娘也不清楚,照花楼的说法,那些人都是绝症病故的,她们平时确实体弱,死前那段时日也是渐渐消弱下去的,并不是什么急病或者意外,其他人都没有怀疑。不过那姑娘说她之前私底下探望过那个眉儿,看她的情况,不仅仅是久病衰竭的问题,而且老得特别快,不到二十的年纪,白发都开始往外冒,再过几天脸上也长纹了,再接着花楼的人就说要把她们送出去治病,之后也没有接回来,只说治不好,在外面病故下葬了。” “八成是功法的问题。”昆五郎皱着眉,“如果原本就体弱,自然经不住被采补精气灵力,炉鼎功法带来的损弊会更早出现在她们身上,体亏枯竭、白头早衰,都有可能。而且出现这些情况就说明已经伤及元气根本,几乎没办法治愈,就算硬是补回来,身体也比常人弱许多,寿数大损。” “让姑娘修习这种功法,无异于拿无辜凡人的命去给他们添修为!摘仙阁的这些人……”长仪气得咬牙,“跟魔道邪修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区别。”唐榆冷笑,“他们可比邪修聪明得多,不拿良籍百姓来下手,也不明晃晃招摇出去,只在自家地盘上悄悄作践沦落烟花地的女子。说难听点,谁会冒着开罪元家嫡系子弟的风险,特意为这么些贱籍娼妓讨公道呢?他们可以继续享受仙门正道的好名望,同时还能靠这种捷径路子提升修为,算盘打得妙啊,岂不比那些过街老鼠般的邪修来的更逍遥?” 长仪忍不住多看他两眼:唐小霸王嘴上说着没人愿意给那些花楼姑娘们讨公道,自己却明明坐在这里跟他们一块商量着对策,思路清晰条理分明,也不像传闻里说的单纯是个游手好闲的纨绔混子么。 唐榆不知道她心里想什么,还在那里啧啧叹道:“这条捷径走得还真叫人羡慕啊——瞧我,平日里都老老实实靠自己修炼,虽然练得不怎么样吧,至少还算安分的,顶多打打架赌赌钱,就这样也要被说不走正道净折腾。再看元赋那小子,这事做的多巧妙,做坏事还能顶着好名声,说不定还有人夸他修炼勤勉呢!想想就让人不痛快,忍不住要给他找点麻烦……” 长仪眨眨眼:“你有主意?” “还在想。” “……” “别这副表情啊……虽然你榆哥暂时没有主意,但应该已经有其他人,或者东西,在等着对付元赋了。” “其他人?谁?” “之前那花魁梦到的,她那些死掉的姐妹不是说要陪她报仇、血债血偿么?我那倒霉朋友的相好也梦见了,还说花魁也出现在她梦里,跟其他姑娘在一起,同样是那套说辞——这里面可挺有说法。” 长仪不太确定:“造梦术?还是那些姑娘托魂入梦?” 说完就觉得隐隐抓住了什么关窍,一时却说不上来,旁边的昆五郎倒是先反应过来:“怨念。有可能是她们死后形成的怨念残魂聚集起来,影响着摘仙阁里其余姑娘。” 提起怨念聚集,长仪顿时就想起来,之前昆五郎和虞词遇见的那个鬼婴,不就说是由相似的怨念聚集凝成的怨灵?他们前不久还在查着怨念的来源,现在看来,跟摘仙阁花魁这事竟像是互相关联的。 “真要是这样,那倒挺奇怪。”她拧着眉有些不解,“照你打听到的,花楼是元赋的生意,里边的护院管事都是修士,如果真有怨念集聚,还盘踞在楼里影响其他人,那些修士不应该毫无察觉、毫无作为啊……都能被派到这么要紧的地方来,他们的道行估计不差吧?” “没准那些怨念要更强,或者有什么特殊法子隐匿呢?”唐榆耸耸肩,“又或者根本就懒得管这些他们眼里的‘炉鼎’,哪天要是被反噬可就好玩了。” 第86章 银钱何处使 说不定反噬已经开始了呢? 长仪想了想,到底还没有确切证据,便不提鬼婴那事,只问道:“你那朋友……那些进出摘仙阁的客人,都是各仙门的公子少爷?” 唐榆拿折扇抵着下巴,似乎在思考着要怎么说:“也不全是吧,还有些外姓客卿、外门弟子之流,散修也是有的。听说只要能交上足够的银钱法宝,再经过身份查验,不是行事正直嫉恶如仇的就行,最好还能有点纨绔名声在外,心性有瑕不学无术的那种,拿到宾客铭牌应该不难。” -- 第104页 奉节城毗邻西南蜀地,而蜀地的小世家小宗门大概比剩下其他地方的加起来都多,大街上随便找几个衣着不错的,说起来估计都能跟仙门扯上关系,各种少爷公子客卿长老的数都数不过来,恰好能给摘仙阁提供不少客源,要是换别的地方,这种生意能不能做起来可就说不准了。 “他们进去前都知道这楼里做的是什么生意?”长仪拧着眉,开始觉得这事棘手,“知不知道这种功法会伤及姑娘们的性命?” “不敢说绝对,但我那倒霉朋友说他来之前只以为是普通花楼,还是被酒肉朋友哄来的,糊里糊涂就成了事。这种买卖沾上身就说不清了,他心里也明白不是正道,但这路子走得多轻松啊,修为蹭蹭涨,同时还能享乐,他就继续揣着明白装糊涂。” 鬼迷心窍。 他当时提起来也后悔,哭丧着脸说出这几个字。他不是没发现蹊跷,不是没想过这种旁门左道的功法有可能亏损姑娘们的身体,更加清楚这种生意要是被人告发,仲裁院那边的惩戒绝对少不了,但……鬼迷心窍,摆在眼前的好处让他忍不住心动,加上来往的客人和花楼主人的后台都足够硬,再者,他已经沾过这生意,反正也扯不清,鞋都湿了,还怕再浸条腿?就算真被查起来,浪头打翻的也是船上掌舵的那些,再然后还有舱里吃肉喝酒的那些顶着,可不一定能轮到他这种跟着划水的小虾米。 他就这么鬼迷心窍地扎了进去。 唐榆挺不屑:“像他这样的还不少,都觉得火烧不到自己身上,就抱着侥幸接着照顾这桩生意,也不想想世上哪有只吃好处不担险的道理?真要出了事,元赋那厮只要拿出账本在他们面前晃晃,还愁他们不被拉下水?只怕到时候还要被坑得为元赋卖力奔走。” 那人也渐渐明白过来,这种事陷得越深,就越难抽身,特别是最近还有传闻说仲裁要派人暗查元家,他怕查到这里牵连到自己,就有要往回缩的意思,不说主动告发,至少也先疏远撇清这层关系。这次过来要把自己相好带走,不仅仅出于那点良心,也有些小盘算,要表明他跟相好是有真感情的,以后就算被查起来,还能说他俩的双修不是买卖关系,而是你情我愿。 长仪虽然瞧不上这种算计,但那姑娘这时若能被带出泥潭也是件好事,就问:“那他最后把姑娘赎出去了吗?” 唐榆摇头:“没呢,我让他且缓缓,看明白情势再跟摘仙阁的人提。这时候传闻散得正欢,那些人估计也紧张着,加上元家忽然发出通缉,不知道在鼓捣什么事,他在这种关头上想带走姑娘恐怕不容易,就怕人家发现什么苗头,闹不好再跟他撕破脸,对留在楼里的他相好不利……就像之前的花魁那样,还是元赋想要带回家里的相好呢,可不就悄无声息地死在楼里了。” 难说不是楼里各路势力博弈的结果。 昆五郎这时忽然问了句:“那目前为止,摘仙阁里有没有被带走的姑娘?” 唐榆有些不解:“他没提起来,但应该没有吧,元赋能放心让别人把‘活证据’带走?他自己都还带不出去呢。” 长仪看了看昆五郎,明白过来他的意思,就掐头去尾地跟唐榆解释:“柳封川之前就从撷仙阁里带走了一位姑娘,大概在一两个月前,后来撷仙阁就歇业了,生意搬到了现在的摘仙阁里。” 唐榆恍然大悟:“原来他‘偷’走的是这个?难怪元家要通缉他……那什么裁火莲其实是个幌子?” 长仪暂时还不打算告诉他小家伙的事,便点头糊弄过去。 唐榆就说他改天再去探探,又问还有什么要查的没有,他打算直接进去找那姑娘打听。 长仪睁大眼:“你要进去?怎么进?” “我可是蜀中的唐小霸王啊,再有那朋友替我敲开门路,想进这种地方还不简单?”唐榆把折扇摇得哗哗响,看样子还挺得意,“我自认没别的本事,但论起给别人找麻烦可没人比我更擅长……眼下的情形,大动静不好闹出来,弄点小动作还是没问题的。” 长仪忽然有种不妙的预感:“你想做什么?” “元赋虽然是元家嫡系,但无名无职的,又没听他道行有多厉害,单靠他应该撑不起来牵扯这么广的生意,也兜不住,我怀疑这花楼背后还有其他人的手笔,不过是把他当成靶子竖出来……而且这生意少说也有三两年,按我那倒霉朋友的说法,每回进去都得交上不少灵宝灵石,稍微落魄点的仙门子弟都消耗不起。可他们聚敛这么多银钱灵宝,也没见怎么花用,奉节城照样不富庶,元家照样不显贵,元赋也照样不见经传——假如没查到摘仙阁,谁知道他是那根葱?新秀榜上没他的名字,纨绔圈子也不带他玩,更没听说他露过财名,那他做生意敛来的好东西都用到哪里去了?不打点,不花销,难不成全堆在库房里落灰?” “确实有些古怪……” 唐榆故作高深道:“这里头应该还有更深的料没挖出来,老头把我扔过来查的估计就是这个。摘仙阁的客源大部分是来自蜀地,银钱也是从蜀地流进去的,我倒想看看他们聚敛这些都拿来做什么使。” 第87章 怨念的载体 照这样想,花楼之事确实跟蜀地关系不浅,唐榆毕竟出身蜀中大家,对这事格外上心也是正常的,长仪不好说些什么。再者,唐榆愿意冒险帮他们查探也是好心,就叮嘱他行事小心。 -- 第105页 “放心,我有分寸。”他摆摆手,“好歹也有点身份,他们不敢在这关头上动我。” 接着就没什么要说的,唐榆也不会大晚上的留在姑娘房间里闲扯,便晃晃悠悠地起身告辞,长仪跟着送他到门口,忽然见他回身凑近来低声问:“那具傀儡……你就这么把他留在房里?” 长仪有些茫然:“啊?” “他不是说男女有别么,你歇觉前会不会先把他中枢关掉?” 长仪没想到他还能惦记着这茬,顿时哭笑不得:“你们唐家会每天晚上都把傀儡关掉吗?” “两说,唐家的傀儡都是木头样,不像他这种看着就跟活人没差别的。放这么个傀儡在房里,还是大老爷们模样,半夜盯着你睡觉,你不嫌瘆得慌?” “哎呀你别乱想!”长仪忍不住瞪他,“没这回事,他有自己的房间!” 这事想起来还让她纳闷,道界里没有凡间那么多规矩,但昆五郎身为偃甲,倒比好些凡人还更注意男女之别,虽然平时嘴上胡咧咧的不正经,行动上却牢牢守着礼数,跟她稍微挨得近些都要立即撤开距离。别的机关偃甲哪个不是贴身护主的?特别是夜里安歇的时候,通常都会留偃甲在房里警醒守着。偏偏昆五郎就不同,只要没有正事,那绝对是尽量避免跟她独处一室的。 长仪就觉得奇怪,虽然他瞧起来跟寻常男子没区别,但两人心里都知道怎么回事,她倒完全不介意,可昆五郎的表现却挺别扭……就算不像其他偃甲似的与偃师亲密无间吧,也用不着这样讲究。 不知道他这毛病哪里来的,阮尊师也不见得会给偃甲传授这种规矩,难不成真是被什么游魂附体了才有的这习惯? 她正琢磨着,转过身就见昆五郎不知何时跟在了她身后,看样子也是要往外走,对上她疑惑的目光,就挑挑眉笑道:“我觉得唐少爷说得挺有道理,男女有别,我到底还顶着副大老爷们模样,大晚上的不好待在你房里……为了小姐的名声着想,鄙人还是趁早跟柳封川作伴去。” 长仪让他别贫,客栈早就清场了,剩下的都是自己人,还怕坏什么名声。她顺手关上门,将昆五郎扯回桌子边,按着他坐下:“这事你怎么看?花魁梦到的那些,会不会就是凝结成鬼婴的怨念?” “小祖宗,天都这么晚了,明儿再说成不成?回头想得太多就该睡不踏实了。”他状似无奈地轻轻叹气,还是跟她说了想法,“光看那些姑娘的遭遇,跟咱们推测的怨念来源倒是能扯上关系:元赋对花魁是用情不真,说变就变;其他修士则是用情不纯,谈什么相好感情的,其实都是为了哄她们成为自己的炉鼎……跟目前遇害的死者确实有相似处,如果怨念就来源于这里,倒是能解释为何鬼婴会用此标准来选择加害目标。” 那些姑娘就是被虚情假意哄着修炼炉鼎功法直至身亡的,若是临死之时明白过来,倒极有可能转而恨上所谓的修士相好,进而形成怨念。 昆五郎沉吟片刻,补充道:“就算最开始的源头不在此,这些姑娘的怨念也有可能成为凝结怨灵的一部分,好比花魁梦里她姐妹说的那两句‘魂化厉怨’‘陪着她报仇’,说不定就是某种暗示……恰好她那时候还怀着孩子,恰好是在怀孕后才梦见这些,恰好现在这位姑娘也有同样的经历,再加上那怨灵也是以婴孩模样出现的。这样看来,孩子应该是关键。” 长仪点点头:“你有猜想?” “未必做得准,只是觉得两位姑娘的梦境应该有什么深意,或者说有所预示。为何她们都在怀胎时才开始做梦,为何死去的花魁还会出现在后来那位的梦里?有没有可能……怨念聚集起来,或者说对活人带来影响的媒介,就是她们肚子里的胎儿?” 他皱着眉,接着分析:“你还记不记得,当时花魁还梦见自己的孩子生下来后,忽然就变作她已故姐妹的模样。大胆设想一下,这会不会暗示着她肚里的胎儿有可能就是怨念的载体?或者说,她这胎孕育的根本就是怨念!” 长仪先是被这猜测惊了惊,细细想来却又不无道理,毕竟那形成的怨灵就是婴儿模样,而目前为止,和怨念来源有关,又能跟婴儿扯上关系的,就只有花楼里怀孕的两位姑娘。 可是当初的花魁应该没能生下孩子,她自己因为被强行打胎而亡,肚里孩子自然随之而去,如果胎儿真的是怨念的载体,那这些怨念又该如何? 还有,不管是撷仙阁还是摘仙阁,里头必然不缺修士,真就没人能发现异常? 长仪忽然想起来:“你说……最开始得知花魁有孕时,元赋原本明明打算把她带回家,怎么突然就变卦,还要强行流掉孩子?会不会就是察觉了这胎可能有问题?因为无法分离出怨念才索性放弃孩子?” 昆五郎却摇摇头:“不好说。有这个可能,但如果他们当时就察觉出怨念的存在,早该着手处理了,就算没法料理干净,也该打起精神小心防范着,不至于被后来的鬼婴闹得措手不及,手忙脚乱地查到现在也没什么进展,平白给自己的地盘添乱。” “而且他们当初若能看出花魁的异常,理应有所警醒,都已经有过经验,没道理察觉不到现在这位姑娘的情况。”同样都是怀孕期间被疑似怨念的噩梦影响,摘仙阁里却似乎对此无知无觉的,可不像是处理过类似事件的样子。 -- 第106页 昆五郎还是更倾向于花魁的身份原因:“或许元赋改变主意只是单纯畏于流言,毕竟姑娘的出身……又或许就像唐少爷说的,单靠元赋自己撑不起来这种牵扯甚广的生意,摘仙阁还有其他人的手笔在,几方势力互相博弈,元赋可能确实想把相好带走,但其他人就未必乐意了,若因此痛下杀手也不是不可能。” 长仪觉得有理:“如果他们察觉不出异常,那当初花魁胎中的怨念……是不是就最终孕育成了现在的鬼婴?可怨灵既然已经成形了,眼下这位有孕的姑娘,为何还是会梦到那些?难不成同样的怨念还能二度成形?” 昆五郎摇头:“所以她的这胎也是关键,但具体情况如何,咱们现在还摸不清楚。另外,鬼婴之事最开始的柳家,那孩子来的也挺蹊跷,总让我觉得这里头有古怪……既然摘仙阁那边有唐少爷查着,咱们就专注柳家这边,应该还能找到些被咱们忽视的线索。” 长仪自然点头称好,他们原本就计划着明天再次去查探柳家的。 正事商量完,昆五郎还顺口提了句:“说到那位唐少爷,他瞧着可不太像你说的什么纨绔小霸王,人家这不是头脑清晰口齿伶俐,有勇有谋有侠心的么?说起事情来多明白啊,头头是道的。” 长仪品着这话,总觉得像有什么深意:“那他毕竟是蜀中最大世家的嫡少爷,总不可能纯粹是草包嘛,平时混归混,在正事上肯定要精明些的。” 昆五郎只是笑笑:“或许吧……若是可以,你还是别跟他走得太近,他给我的感觉不太简单。” 总有些若有若无的熟悉感。那神态和性格……似乎跟尚未成为初代仲裁时的昆涉有几分相似。 第88章 机关或偃甲 白露过后,明显能感觉到扑面的秋风愈渐转凉。山城里的寒秋似乎比江南来得更快些,只消一场夜雨半帘风,眨眼就将残余的那点暑热冲得干干净净。 长仪醒来时竟有些恍惚不知岁,还是昆五郎怕小姑娘忘记添衣裳,特意找出两件大氅给她送去,敲开门后就见她果然还是跟昨天差不多的打扮,不由轻叹:“你这样出门准挨冻,别回头再着凉咯。” “都是修士,哪有这么容易冻着?”长仪挺不服气地撇撇嘴,却还是接过那件海棠色莲鲤纹的乖乖披上,又瞧瞧他臂弯处挂着的那件桃红绣绿柳的,忍不住皱皱眉,“你这……哪里找来这么俗艳的?” 昆五郎真心觉得冤枉:“这不是你自己收拾进行囊的衣服?……我瞧着挺好看的,粉嫩嫩的多适合姑娘家。” “当时收拾得急,可能没留神看。”长仪被他噎了噎,不打算跟他纠结眼光差异的问题:“跟你说不清楚,总之以后别挑这种红配绿的……对了,你过来前跟虞姐姐打过招呼没有?” “放心,都交代清楚了,咱们只管去查那事,小家伙他们有虞姑娘看着。” 几人商量过后,决定这次再探柳府就由长仪跟昆五郎去。一来,经过先前那黑衣人突袭的事,昆五郎不太放心把小姑娘放在视野之外;二来,长仪其实也想借着机会更多地观察这具偃甲,暗暗探究他的身份。 两人都对这安排挺满意。 临出发的时候,长仪忽然想起来:“这几天里,竹青有没有找你问过事?” 昆五郎正忙着把那件红配绿的大氅叠齐整收好,闻言还有些摸不着头脑:“什么事?要是不算寒暄闲聊,它好像从来没主动找过我说话。” 长仪跟他下楼边解释:“你们之前去找柳家的时候,竹青问起是谁把你做出来的,我当时没说,让它自己来找你。现在看来,它是没问?” 昆五郎没太在意:“没听它提过。可能当时就是随口一问,过后也就忘了。” 她也是这么想的,只不过竹青提问的时机有些微妙,之前没见它好奇,恰好选在昆五郎离开的时候问她,等正主回来后又不见它提起,总让她觉得怪怪的。再听说它从来没找昆五郎说话,想想似乎还真没见过他俩有什么单独交流,可这两人都不是孤僻性子,竹青常常给她和虞词聊些风土游记,昆五郎更不用说,那张嘴挺能贫的。两人平时话都不少,凑到一块却交流不多,就更让她觉得古怪。 昆五郎对它应该没什么意见,那就是……竹青在刻意避着昆五郎? 她边走边琢磨着,走完楼梯一抬头,就见大堂正中央的那张桌子边赫然坐着虞词,还是那身黑裙黑面纱的打扮,利落且冷肃,周围零散几桌食客都挺好奇地偷偷打量她。虞词一概不搭理,瞧见两人下了楼就起身朝他们走来。 长仪还疑惑着她怎么没在楼上照看柳封川他们,就听她淡淡道:“我跟你们一起去。” “那柳道友他们……” “有唐公子看着。” “诶?唐榆?”长仪挺惊讶,没想到虞词会去找唐榆帮忙,他们好像还没正式说过几句话吧,连长仪自己都没敢把柳封川的真实情况说给他,她竟然能放心将几人交托给唐榆,“你和他认识?” 虞词颔首:“有过几面之缘。我与封川皆是蜀地人士,有缘认识唐家小姐,对唐榆也算相熟。” 那就说明他为人还是靠谱的,长仪点点头:“那还真挺巧,正好在这遇上了。” 虞词却不打算在这问题上多做闲叙,直接绕回到正事上来:“我与你们同去,若遇怨灵现身也好阻挡,或许还能查出上回招魂之人。” -- 第107页 这倒确实,想起那怨灵攻击神魂的手段,光靠他们可不好应付,术业有专攻,还是得由精通魂术的虞词来对付,有她跟着自然更好。 既然她都能放心将柳封川交给唐榆,长仪这里自然也没问题。临出发时,却被忽然冒出来的客栈伙计给拦了拦:“几位贵客且慢,我们掌柜的有请。” 怎么这时候来找他们? 长仪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想到这客栈背后是仲裁和阮家的暗线,便没敢轻忽,跟着那伙计拐进后厢房里,刚进门就见着张熟面孔,挑挑眉笑道:“哟,难怪上回能在这瞧见您,原来您还兼任客栈的掌柜呢?” “惭愧,惭愧。”之前见过的布庄掌柜拍着肚皮,乐呵呵道,“侥幸蒙得东家赏识,眼下这奉节城里的顺记生意都归小的管。” 明白了,这就相当于城里的暗线小头目,估计在仲裁院那边算是得用的人物。 她点点头:“掌柜的找我们有事?” “主要是有件东西得亲手交给小姐。”他笑眯眯地从桌案上拿起片小玉简,双手捧着递过来,“清晨时有两人来客栈里找阮小姐,像是有什么急事,只留下这枚玉简便匆匆离去。” 长仪没急着接过来,先问了句:“有人找我?他们长什么样?” “一男一女,男的那位蓄着长须,女子瞧着是位娴静淑秀的夫人,自称姓柳。” 她立即想起柳娴和方典两人,记得他们先前就在客栈大堂里和她碰过面,再度找来也不奇怪。可他们直接把东西托给掌柜转交的这举动就有些耐人寻味了,要么是知道这间客栈背后的势力可信,要么就是玉简里的东西并不要紧,不怕被人看去……但若是不要紧,何苦亲自来跑这趟,随便让哪个方家铺子的伙计找由头送来就行。 要么就是真有急事,顾不上等她,也顾不上找别人来送,慌里慌张赶着要做别的事,半路寻着点空闲就匆匆留下东西走了。 神神秘秘的,他们跑到奉节来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长仪琢磨着接过玉简,当着其他几人的面也不避讳什么,直接将玉简按在额间,阖眸仔细读起其中内容。再抬起眼时,那掌柜已经识趣地离开房间,把地方空出来留给他们说话。 昆五郎看她脸色不太好,就问:“上面说的什么?坏消息?” 她微微拧着眉:“是我们之前遇见的柳娴,她说最近城中情势混乱,好像有好几股势力在博弈较劲,还提醒说不要跟元家有牵扯,另外……” 长仪脸上显出几分茫然:“她还说,昨天下午他们在城北见到了偃甲,还问是不是我放出去的。” 昆五郎也挺惊讶:“偃甲?他们没看错?” “他们也不确定是普通机关还是偃甲,见着是只形似鹰隼、薄钢作羽的机关鸟停在树梢,眨眼的功夫就飞远了,附近没察觉到有人在操纵机关,似乎是那只钢羽鸟自己动起来的。” 偃术本来就脱胎于寻常机关术,外行人分不清楚也是常有的事,但方家的修士跟阮氏走得近,多少知道其中差别。大部分的机关都需要有人在附近操纵,就算修士能用自身灵力牵线控制,也不会离得太远。但偃甲不同,尤其是阮氏偃甲,多少有几分灵智,又跟偃师心魂相通,即使隔上好几里地,也能感应到主人的心意与指令,再经由自己的判断灵活行事,并不需要偃师时刻在旁操纵。 所以当他们瞧见那只钢羽鸟,又察觉不到有人控制,思路立即就往偃甲的方向拐去,才特意传信问她。 第89章 退开的几步 听完她的解释,昆五郎就摸着下巴推测道:“你先前不是让阮家暗线去查城北那个静水亭么?正好那只机关鸟也出现在城北,会不会是自家的偃甲?” 长仪摇摇头:“都说是暗线,肯定得低调行事,在别人家的地盘上用起偃甲就太招眼了……阮家没有给在外的暗线分发偃甲,但要说是他自己做出来的,能有这等天赋和手艺,应该不会被派遣出来当眼线。” 阮氏跟其他仙门世家不同,不仅仅根据修为高低来招揽门客弟子,那些在符术阵法、机括炼器方面有天赋有所长的,同样有机会进入内门,除了不能研习阮氏秘传的偃术,一应待遇都不比其他修士差,还能接触到阮家内藏的机关阵图、符箓册谱,至少肯定胜过当个籍籍无名的小暗线。 “难不成还有别派偃师在这城里?”昆五郎也觉着奇怪,“可不是说现世的偃师只剩下阮家一脉,怎么还会有连你也不清楚来历的偃甲出现?莫非是什么特殊的机关?” 虞词点头应和:“西南一带不乏机关传承,百家手段各有不同,出现几具不需从旁操纵的机关也不足为奇。关乎这方面的,你可与唐榆多些交流。据我所知,唐家傀儡启动时如有神志,亦不需人为控制。凭唐榆的机关造诣,可称得上同族同辈中的魁首,对此应当颇有见解。” 唐榆的机关术这么厉害? 长仪倒是没想过他还有这能耐,有关他的传闻里也没提起只言片语的,瞧他修为普普通通,还以为他就是个游手好闲的小霸王,谁知竟然深藏不露,倒是她先入为主了。 她认真应下,表示自己会好好向他请教,但神色却未见放松:“如果是机关倒还好办,若真的是偃甲……我担心这事会跟阿爹有关。” 既然有人能用那具黑铜麒麟的鳞甲将她引来——那可是阮尊师的得意之作,都能落在别人手上,谁也说不准还有没有别的阮氏偃甲流离在外。况且阮家以偃术著名立身,平时就常有修士拿着秘籍珍宝前来交换得用的偃甲,阿爹为人慷慨好施,往来之际送出去的机关偃甲也不少,一时半会还真想不起来其中有没有这样一只钢羽鹰隼。 -- 第108页 昆五郎瞧她拧着眉满脸苦恼的模样,就宽慰道:“别多想,若这事真的跟阮家有关,不管背后的人是谁,总要找上来的,到时遇见就知道了。” 长仪点点头,眼下也只能以不变应万变,就这么胡乱空想也想不出个头绪来,要是亲眼见到那只机关鸟,她还能仔细瞧瞧是否出自阮家的手笔。 …… 略过这茬,后边就没有别的事来打岔,几人顺顺利利地穿进杏子胡同里,远远瞧了瞧柳府的情况,确认过没有仙衙的修士在里头,才悄悄靠近去。 这回就不再敲门走正道了,昆五郎低声打了句招呼,直接揽住长仪的腰,脚下一蹬,顿时带着她飞身跃起,错眼不及的功夫就越过柳府的院墙,轻悠悠地落在不起眼的花廊角落处。 接着就见淡淡的黑水雾从地下腾起,迅速聚拢凝成人形模样,下一刻又蓦地散去,虞词的身形便从水雾里头显出来。也不知道是什么匿踪术法,总之诡道的手段对长仪来说都新奇得很,跟寻常道门的风格全然不同。 虞词收起术法,一贯简洁地开口就问:“从何入手?” 昆五郎迅速松开揽在长仪腰间的手,轻咳两声正色道:“先从那柳少爷和她夫人的屋子查起吧,线索应该在夫妇俩身上。” 长仪就给他指路:“正院住的肯定是柳家二老,成家的男丁通常住东厢,咱们先往东边瞧瞧。” 几人的五感都比常人敏锐,轻轻松松就能避开府里留守的零星几个家仆,还有暇分神去观察府里的景况物事。 长仪看着看着就忽然想起来:“那位柳少夫人的残魂还在不在府里?” 虞词稍稍感受一番,颔首:“仍在,魂灵的气息已经很淡,几近消散。” “快要消散了?是不是因为上次被人招走了魂魄?” “与此无关。她的魂魄本就残缺不全,只凭着执念支撑,早晚要散归天地,对亡者而言,或许是种解脱。” 长仪微微拧起眉,下意识想要去瞧昆五郎的反应,转头却看了个空,接着才发现他不知何时往后退了几步,不远不近地缀在她斜后方,始终保持着三两步的距离。 她盯着两人中间隔着的这几步,恍惚想起来,昆五郎之前跟她同行的时候,有时是并肩而行,有时也会像这样稍微落下几步,似乎挺随性的没什么讲究。但只要有其他人跟她并肩同行时,他从来都是退到斜后方,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也不怎么说话了,仿佛在刻意降低自己的存在。 后撤的这几步,就好像有某种象征在里头,拉开的不仅是两人身体间的距离,或许还有什么别的东西,具体是什么也说不上来,说不清楚,但就是有些微妙的感觉哽在心头。 ——是在表明身份上的差距么? 长仪想到了阮家的那些外姓弟子,还有本家府院里的护卫仆从,他们跟她同行时,也总是这样不远不近地缀在她身后,就算是要带路,也不敢直戳戳地走到前头去。 但昆五郎也会在意这些虚礼么? 不,长仪可以肯定,他不会的。光看昆五郎平时的表现,她能感觉到,这具上千年的偃甲其实是把她当成后辈来对待的。而且他的言行神态间,常常有意无意地流露出几分矜贵的傲气,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但与他近距离相处了一段时日的长仪却清清楚楚看在眼里,姑娘家本来就心思细腻,那些小动作,细微的神态变化,隐隐流露的气质……骨子里散发出来的东西是骗不了人的。 这具偃甲,有着他自己的骄傲。 谈到自己的本领时,他嘴上还在自谦,眉目间却满是飞扬的意气;被她气呼呼质问或是理直气壮地要求时,他虽然面上苦兮兮地讨饶,姿态放低听任差遣,但脊背从来挺得板直,不曾放松分毫;就连听她说起千年前那些惊才绝艳的前辈时,他的神态话语间,竟然隐隐流露出几分指点的意味…… 虽然不知道这份骄傲从何而来,但她可以肯定,昆五郎绝对不会把自己放在仆从护卫的位置上,甚至不觉得他们中间有什么身份差距,就算有,那也该是长仪低他一等,毕竟年岁和辈分还摆在那里。 那究竟是什么,让他退了这几步? 第90章 默默地跟着 不是因为身份地位的差距,那还能是什么? 长仪忽然就想起从前阿爹还在府里的时候,阮家主几乎没端过什么长辈架子, 带她们姐妹俩同行时,要么牵着要么抱着,甚至还能当着门内子弟的面,乐呵呵地让俩小姑娘坐在他肩膀上,名声响当当的偃术大师就这么扛着孩子到处转悠,完全没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但也不总是如此,每当她们姐妹叽叽喳喳说得入迷,或者遇到阿姐在外边交上的小朋友找过来的时候,阿爹就不再跟她们牵着手并肩走,而是默不作声地落下几步,不远不近跟在后面。有时跟着跟着就没了影,她们问过府里的侍卫,才知道他半途就悄悄转身绕回书房去了。 某天再次得知阿爹半路溜走时,小长仪终于忍不住找到书房里,鼓着腮帮子,气呼呼地控诉他“不仗义”,悄无声息就把她们姐妹俩扔下跑了。 阮家主就笑眯眯地给自家女儿赔罪,还拿新做的机关玩具哄她。 小长仪精明着呢,收下东西却不买账,扯着他的衣袖不撒手,非要阿爹把原因给她说明白,理由还必须要能说服她。 -- 第109页 阮家主哭笑不得,想了想,给出这么个答案:“因为那时候,你们并不需要阿爹陪着呀。你们有自己的话要说,有自己的事要做,说不定还有什么悄悄话小秘密,到时候可要嫌弃阿爹待在旁边碍手碍脚了。” 小长仪立即反驳:“阿爹胡说,我们才不会!” “是是是,阿爹的宝贝闺女怎么会嫌弃阿爹呢?但你们总归会有自己的故事,估计过不了几年就不需要阿爹跟在旁边,阿爹也该找个合适的时机退场咯!好像刚刚那样,撤开两步远远看着你们就行……不过放心,阿爹还是跟在你们身后的,想找阿爹的时候,回过头就能看见。” “阿爹骗人,你分明就偷偷撇下我们去书房了!”小长仪还挺委屈,噘着嘴嘟囔,“连说都不说一声,我们回头要找阿爹的时候,半个人影都瞧不见了……原本我和阿姐摘到了两朵好漂亮的小花,还想给阿爹瞧瞧的……” “哎哟哟,倒是阿爹的不对了。”阮家主赶紧抱着她哄道,“这不是,咳,你们玩你们的,阿爹瞧着没我的事,就也想做自己的……不提了,不提了,你们说的那花呢,拿来我瞧瞧。” “早就没有了!谁让阿爹不在,我们都送给阿娘了!” “你们呀……不妨事,咱们这就去找你阿娘,瞧瞧小长仪摘来的花有多好看。” …… 当时没有想明白阿爹的话,如今琢磨起来,才恍然体味到其中的深意与慈爱,可惜早已物是人非。谁也没想到后来竟会发生那桩偃甲案,说好要跟在她们身后的阿爹至今音讯全无,就好像从前那样,她们在前面走着走着,转眼就瞧不见阿爹的身影了。但又跟以往不同,不像小时候跑进书房里就能轻易找到阿爹,甚至阿姐出门在外这好几年的游历,几乎踏遍九州四海,也寻不着阿爹半点踪迹。 ——因为她们那时候不需要阿爹陪着,所以他悄悄落下几步,缀在后面默默跟着、看着她们,或许会选择合适的时机转身离开,但总归不会走远。 如果没有那桩偃甲案,阿爹是不是还跟在她们身后,只要她回头就能看见? 此时回过头,倒也能看见个身影静静跟在后面,可长仪却无法确定他这举动的含义……会不会走着走着,他也会像阿爹那样忽然消失? 昆五郎察觉到她的视线,挑挑眉,投来询问的眼神。 长仪慌忙撇开脸,轻咳两声,胡乱找了个话题:“……你有什么发现没有?” 他瞧着还有些疑惑,却没有多问,抬手摸了摸鼻子:“嗯……好像有人在烧东西。” “烧东西?”长仪仔细嗅了嗅,但完全察觉不到什么异味,“是不是府里的人在烧柴做饭?” 他顿了片刻,似乎在辨别其中气味:“不像,没有饭香,倒是有股烧纸添烛的香火味。” 香火味? 长仪让他顺着气味带路去瞧瞧,倒还挺巧,方向正好也是东边,穿过一道月洞门,进到的应该是府里的东院,院里草木葳蕤向荣,一应陈设也都崭崭如新,若不是庭前还挂着白,红漆柱子还被粗蓝布裹着,这院子应该跟平常住人时没什么差别。 昆五郎带着她们从檐下穿过,沿途所见,皆是屋门紧闭、铜锁蒙灰的寂寥景象,不由令人感叹世道无常。 这时候长仪也终于闻到那股烧纸添烛的香火味,确实跟烧柴的气味明显不同,也不像道门做法时燃的殿前寸心香,似乎就是单纯在烧纸。 昆五郎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领着她们悄悄从廊角处绕过去,厢房的后边是一排矮矮窄窄的小罩房,有个年轻丫鬟正蹲在最东边的角落里,面前依次摆着小香炉、黄铜炭盆、纸钱香火等物,时不时就往炭盆里放几张冥钱,盯着那撩起的火舌,嘴里念念有词。 几人就藏身在走道僻静处,借着草木遮掩,悄悄观察着她的举动。长仪瞧了一会就忍不住低声问:“你们说,她这是在给谁烧纸钱呢?” 虞词没说话,昆五郎随口应了句:“给府里哪位逝者吧。” 长仪心想废话,难不成还是给活人烧的:“府里最近有俩逝者,你说她祭的是谁?” “问问呗。” “怎么问?” 昆五郎勾起嘴角,笑得满脸贼兮兮,抬起手掐了个诀,顿时就掀起一阵清风,径直往小丫鬟那边刮去,恰好就卷起她面前的纸灰,还坏心眼地控制着那缕烟烬,绕着她转了两圈,让丫鬟以为她正在拜祭的亡魂显灵,当即吓得哆哆嗦嗦的,连连磕头,嘴里语无伦次地喊着什么“少夫人”“小姐”的。 昆五郎就指着她道:“看,问出来了,祭的是这家的少夫人,正好是咱们想查的那位。” 长仪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转过头无奈地看着他:“真有你的啊……那现在人家被你吓得不轻,要怎么接着查呢?” 第91章 玩惯的套路 “这简单。”昆五郎早有主意,转头就问虞词,“你说柳少夫人的残魂还留在府里,那她还能出来显形不?能被普通人看见的那种。” 虞词虽有些疑惑,但还是如他所言,略施术法便让那抹模糊的残影凭空浮现在眼前,接着又按照他的示意,恰恰好就让柳少夫人的残魂飘悬到那小丫鬟的香炉边上,顿时把她吓得睁大眼,哆哆嗦嗦半天说不出话来。 长仪瞧着她那副想叫又不敢叫的模样,拧起眉:“你没事吓人家做什么?可别乱来啊。” -- 第110页 昆五郎笑得还挺得意:“放心,这招我早就玩惯了,知道分寸。” 什么叫玩惯了? 长仪还没来得及细想,就见他足尖点地,整个人顿时跟只鹞子似的飞身掠起,双指掐诀,御剑凌风,眨眼间就落下一连串花里胡哨的术法,当然,都是些悄没声息的小动静,但瞧着挺热闹,那灵力光华熠熠灼目,一会映出个八卦九宫图,一会又投下七星虚影,比年节里放烟花还好看。 虽然都是虚招,不过拿来唬外行人是挺好用。 光瞧那小丫鬟望着他的眼神就知道了,跟在看从天而降的救世神仙似的,满脸写着崇敬。昆五郎也收敛起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一边绷着脸扮世外高人,一边朝虞词暗暗使眼色。 长仪这时才明白过来,虞词估计也有所领会,接收到他的暗示就适时收回那抹残魂,看在小丫鬟的眼里,大概就是从天而降的高人出手驱走了邪祟。 呸,装模作样! 长仪被昆五郎这套行云流水的花招弄得目瞪口呆,忍不住暗暗腹诽,看他难得正经的表情倒也挺像那么回事,但是在人家府里这样闹,也不怕把护院招来,回头可别演砸咯! 但他显然不担心,保持着那副高人模样缓缓落地,故作高深道:“此府四平八通、宫正气清,按理当是避厄承运的好风水,怎地却有邪煞盘踞?若非贫道过路此地察觉有异,怕就要酿成大祸。” 长仪摸着下巴琢磨——这玩的是先声夺人的套路? 小丫鬟本来就惊魂未定的,又被什么邪祟、灾祸的词眼砸在脑门上,顿时懵了脑袋,轻易就让他三两句唬住,都想不起来先问问擅闯宅院的这人什么来头,开口就求道:“多谢仙师援手!还请仙师指点!” 昆五郎淡淡道:“你且说说,那邪煞为何现身缠上你?你做了何事?” “邪、邪煞,那不是……”她欲言又止,慌忙放下手里的冥钱,连退几步远离那些香炉火盆,“我不知道……今日是小姐的三七,我、我只是想着给小姐做斋烧七,我也不知道怎么会招来……” 提到这个,长仪倒是有所了解。荆地夔州都有烧七的风俗,将逝者故去的头七、三七和七七称为“大七”,每逢大七都要做斋祭拜,办得大些就按照什么走七断七、供奉哭灵的风俗来,简单些就只是烧点冥钱,添几柱香火。 看样子柳府是没想着大办,或者没在老宅里办,这丫鬟却能记着给柳少夫人烧七祭拜,可见是有心的,听她的称呼,或许还是柳少夫人从娘家带来的人。 恰好昆五郎要找的就是侍候过她的贴心人,没费什么功夫就正巧让他撞见一个,可谓是天意眷顾,他唬起人来就更起劲了:“所谓邪煞,生前含冤,死后带怨,不会无缘无故缠上生者,或有冤要伸,或有怨要平。你仔细想,邪煞为何要现身于你,可是你的小姐有冤要你伸、有怨要你平?” 长仪啧啧舌——轮到无中生有的套路了。 那丫鬟的神色间明显闪过一丝慌乱,迟疑着开了口,却没有实情相托:“我家小姐……被妖祟害了性命,的确冤枉,可我不知……我不过寻常凡人,不能替小姐除去妖祟报仇,这跟我能有什么关系?” 昆五郎摇摇头:“亡魂缠上生者,必然有其道理,你定是知道些什么,做过些什么,让那邪煞认定你能替它伸冤平怨。” 这回她的表情更是明晃晃地昭示着柳少夫人的事情里有问题,却还是铁着心地咬定自己不知道,自家小姐就是死于妖邪作祟,是无辜的受害者。 “也罢。贫道终归只是过路散修,无名无姓萍水相逢,你不以信相告也是应当。”昆五郎见状也不强求,叹了叹,作势要告辞,“但活人若被邪煞缠身,早晚要受阴气侵蚀亏损身子,乃至亡命,贫道奉劝姑娘还是早日解决此事。若是不放心如贫道这般的散修,大可向仙衙求助,不宜久拖。” 长仪点点头——现在是以退为进。 那丫鬟先前已被他忽悠得有几分动摇,这时又听见此事可能危及性命,又看他转身欲走,当即就慌起来,生怕自己被扔下不管,急忙追上几步,纠结半晌才憋出来一句:“不……不能告诉仙衙!” 昆五郎背对着她挑挑眉,心知这事有戏,却还是语气淡淡的:“那便早作打算,赶在死气浸体前安排好身后事罢。” 小丫鬟惊得面色发白,看他真的铁石心肠不打算管她,偏偏这事还不能求到仙衙那里,眼前这来历不明的散修竟也被她当作救命稻草,扑通一声跪下来求道:“求仙师搭救!” 昆五郎轻飘飘抬起手,无形的灵力直接将她托了起来:“你且实言相告,否则贫道也无从相救。” “事关我家小姐清誉,小人斗胆,还请仙师……切莫说与他人!” “自然。贫道只管化解邪煞之怨,对旁的事并无兴趣。” 她得了保证,狠狠心,咬牙恨道:“我家小姐……外头人都说是她那孩子招来的邪祟祸患,可殊不知,她是被个江湖郎中害得如此境地……她也不过是无辜的受害者!” 昆五郎微微皱起眉,这里头果然另有隐情。躲在暗处观察的长仪和虞词也都竖起耳朵仔细听着,就听那丫鬟含悲带怨道来:“我家小姐与姑爷成婚数年,久不得子,府里早就生出些难听的说法,柳家二老对小姐多有冷脸,姑爷又是个多情不吝的,在外头养的外室都能欺到她眼前来,就连小姐的娘家……也劝她看开些。” -- 第111页 第92章 郎中与噩梦 柳少夫人不甘心就这么过下去。 尤其是回忆起初嫁时夫君的浓情蜜意、公婆的慈蔼躬爱,就愈发觉得如今的苦楚难以忍受。她倒不认为这是旁人的心思易变,只道是自己多年无子有过在先,落得如此境地皆因肚皮不争气,就更加执着于那些乌七杂八的求子偏方,几乎是拿汤药当饭食,眼见不管用,就钻研些旁门左道。 去求拜闻所未闻的送子符塑,去尝试稀奇古怪的疗补食材,甚至包括刚落下的生胎盘,去鼓捣些窃取气运的邪术,去做从前想都不敢想的许多见不得光的事,竟如鬼迷心窍般。 那丫鬟这样形容柳少夫人,孩子的事已经成为深深扎根她心里的执念,就跟入了魔似的,做的那些事就连她在旁边瞧着都心惊,可偏偏谁也劝不住。 “一说起孩子,小姐就好像完全变了副模样,陌生得很……” 长仪听得唏嘘。记得唐榆那个朋友就说自己进出摘仙阁是鬼迷心窍,这位也说柳少夫人鼓捣邪路子是鬼迷心窍,就好像什么坏事都能用这四个字来解释,轻飘飘地把责任推到莫须有的鬼神上,殊不知鬼由心生。 心怀鬼魅,所行亦如魍魉。 “去年八九月里,小姐找过的一位神婆忽然托信上门,说她认识个专治妇人小儿病的神医正巧过路奉节,擅长疗补之法助女子得孕,还说她能够代为引荐。小姐被她说动了,就与那游方郎中约见在茶楼……” 柳少夫人赴约的时候,正巧是这丫鬟陪着。 主仆两人在茶楼雅间里等了小半天也没见着那郎中,耐心耗尽正要离开时,却忽然闻到一阵隐隐淡淡的香味,不是寻常熏香,那味道非常奇特,却描述不上来,但可以肯定的是她此前从未闻过。 记忆到这里便戛然而止。 她们闻着那道香气,渐渐就觉得浑身疲惫使不上劲,困意也慢慢涌上来,不知不觉竟然昏睡过去。她当时就察觉不对,表面上伏桌佯装昏迷,实则在暗处使劲掐着皮肉保持清醒。约莫半盏茶的功夫过去,眼看她就要撑不住,终于在最后关头听到了动静,只来得及瞧上一眼,便彻底失去意识。 再醒过来时,雅间内仍然只有她们主仆,瞧不出有旁人来过的痕迹,银钱等物都不曾缺失。这事说来也是莫名其妙的,她们虽然心存疑惑,但终归并无损失,柳少夫人也不想把自己找郎中求子的事宣扬出去,便就此压下不提。 回头再想找那神婆问清楚时,却发现人家早就离开奉节,去向不明。 再翻过几个月,柳少夫人忽然被验出有孕,算算日子,正好是那时候揣上的,可那阵子柳少爷还在外风流,并未到过她房里。 主仆两人再迟钝也该知道这其中必有问题,但柳少夫人终于有孕,全府上下都为此欢欣不已,柳少爷恢复了当初柔情蜜意模样,还主动遣散外室,柳家二老也不再冷脸对她…… 这些都是她日夜所求的,她怎么舍得再次失去?于是她便瞒下其中内情,孕期安胎补养用的都是自家府医,本以为可以顺顺利利瞒天过海,却不想竟是自己最先出现问题。 ——她开始成夜成夜地做噩梦。 “大概是小姐有孕的第五个月,她常常梦见自己的孩子生下来竟然长着陌生女人的脸!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最初我们都只当小姐还在忧心姑爷养的那些外室,可她的梦越来越频繁,也越来越逼真……有时小姐甚至分不清梦境与现实,醒来就说她的孩子是妖魔变做的,是从前被她找神婆掠取气运的那些人讨债来了。” 丫鬟回想着当时的情景,犹自心惊:“我曾劝过小姐,这孩子来得不明不白,既然招致异象,不如悄悄打下来。可小姐却不愿,还斥责于我,说孩子必然是上天怜见她,才给她送来的,那样子……竟有些癫狂,谁也没敢再劝。” 可谁知,孩子生下来后,真正的噩梦才刚刚开始。 “接着就发生了那样的事,姑爷和小姐前后丢了性命,城里其他人家也跟着……坊间有些流言,说事端最开始就是由小姐惹起的,说她求子疯魔走了歪路,说她拿偏方求来的是索命的鬼婴,说她是害死城里那么多人的罪魁祸首……老爷好不容易才将流言压下去,我不敢说出来,我不敢说……” 她捂着脸,呜呜地哭起来,也不知道哭的究竟是当时没有勇气说出真相,还是现在开口就相当于出卖了旧主:“恳请仙师,莫要将此事宣扬出去,否则他们更要记恨小姐……我只后悔,当初若是能阻止小姐……早知如此,就算豁了性命也要劝小姐舍了那孩子!” 昆五郎皱着眉让她先别哭:“当时在茶楼里,你可有瞧见来人是谁?” 她抹着泪,摇摇头:“……瞧不清,那时候浑浑噩噩的,似梦似醒,勉强看了一眼,只记得似乎有个红衣服的影子从门外晃进来。” 红衣服。 长仪立即就想起跟她见过两面的那个红衣男子,他身份不明,意图不明,修为也看不出深浅,还正巧两次都穿着那身招眼的红衣。他这时候出现在奉节城里,还有意无意地到她眼前晃悠,让她不得不多想。 但红衣服谁都能穿,也没规定大夫郎中的就要穿得灰扑扑。光凭一件红衣,实在无法断定他就是背后生事的人,总不能胡乱给人扣罪名吧。 -- 第112页 昆五郎瞧着也没什么思绪,但基本能确定问题就出在郎中和孩子上,此外,柳少夫人有孕时做的那噩梦也让他挺在意,便接着问了那丫鬟几句,可惜翻来覆去还是那些说法,没什么特别的。 昆五郎就随手给了她几道清新镇邪的符咒,答应帮她找到那郎中,再叮嘱她别胡乱烧七祭灵,免得招来邪祟,便当着她的面凌空而去。 …… 那丫鬟目送着他御剑飞远,收拾好东西就转身回了屋里,殊不知他只是踩着剑虚晃了一圈,见她不在,转头就又悄悄溜回柳府里,找到长仪她们的藏身处,开口就道:“柳少夫人的孩子,很可能跟撷仙阁花魁那胎的情况差不多。” 第93章 他敢与天争 柳少夫人和花楼两位姑娘都在孕期里做过类似的噩梦,都瞧见自己孩子生下来就变作别的女子,这应该是相同的预兆。换句话说,她们怀的这胎很可能都是怨念的载体,无意中成为了孕育怨灵的容器。 昆五郎皱着眉:“问题在于,花魁和现在那姑娘都是摘仙阁里的,那地方本来就不正常,她们又正巧怀上相好的孩子,被选为怨念载体也还能理解……但柳少夫人就不同,她跟花楼没有关系,而且本来应该没有身孕,被选上就有些耐人寻味了,难不成就因为她有类似的执念?” 照这样说,困扰于夫君用情不忠不诚的姑娘也不止一个两个的,为何偏偏就是柳少夫人遭了这事? 长仪支着下巴琢磨道:“可能是那所谓的郎中在搞鬼。” 昆五郎点头:“更大胆些想,我怀疑最开始引导怨念集聚的就是那人,但……如果说几位姑娘都是孕育怨灵的容器,最初的花魁没能顺利生下孩子,可柳少夫人却完成了,后来也确实闹出鬼婴之事,既然怨灵已经孕育成形,为何现在还有姑娘遇着这事?” 对啊,难道一个不够,幕后那人还要弄出别的怨灵来? 长仪自己想不明白,就转头去瞧虞词,想着她精通魂术,应该比他们更了解怨灵的事情,却见她柳眉紧蹙、面色不豫,就问她怎么了。 虞词顿了顿,似乎在犹豫该不该说出来,最终还是开了口,正色道:“亡魂并非邪煞,它们是生灵的另一种存在,是生灵的延续与更替,柳少夫人也并未化作怨魂,你不该这么说她。” 长仪没想到她是纠结着这事,不过转念想想,虞词修习诡道魂术,大概对魂魄的见解与世人皆不同,对这些事比较讲究也在情理之中。 昆五郎听得也愣了愣:“我没那意思,这不是……特殊情况么,我就随口这么一说,不然也套不出来她的实话。” 虞词的神色未见和缓,直视着他,认真道:“这不是能儿戏的。” 长仪眼见气氛不对,赶紧出来打圆场:“虞姐姐说得对,逝者为大,咱们要尊重亡魂,你怎么能当着人家的面说她是邪煞呢?委实不该!”昆五郎被她这偏架拉得有些傻眼,张嘴正要反驳,就被长仪瞪了回去,接着听她道,“他就是嘴巴没遮没拦的贫了些,心里肯定是没那意思的,而且这样说也是为了尽早查明真相,也好告慰亡魂嘛,虞姐姐别跟他计较哈!” 昆五郎摸摸鼻子不说话。好么,什么话都让这小丫头说尽了,两头不开罪,听得还挺舒坦,但是……什么叫他嘴贫?他嘴贫么? 虞词也略过这茬,稍加思索,道:“邪道中确有类似的魂术,我只在古籍中读过:通过特殊的术法将怨念揉聚成鬼胎,引渡进体质阴性的女子体内,便可汲取载体的修为精气孕育怨灵,若隐匿得当,寻常修士亦无法察觉异样。只是此术对施术者的修为要求颇高,作为载体的女子也需有着相同怨念,怨念越深,孕育成功的把握越大,所成怨灵也越强。” 昆五郎若有所思:“被当做炉鼎的姑娘通常都是阴性体质,这八成就是摘仙阁里那两位被选为载体的原因,而柳少夫人……应该是因为怨念够深。” 确实够深的,只剩下那么点残魂,连父母家人都不惦记,光记着夫君薄情的事了,着实可悲可叹。好好的姑娘,也是被家里娇养大的,偏偏因为情情爱爱的事,把自己放得卑微进尘埃里,千方百计想要夫君回头而不成,倒让自己执念疯魔,最终搭上性命。 该说她傻吗? 可是感情的事,谁又能说得清是非对错?有那你若无情我便休的,也有那明知不可得却仍如流萤扑火的,都是自己选的路,谁也别对旁人的路指指点点。 长仪感慨着,忽然反应过来:“可是照这样想,柳少夫人用情至深,本身就怀有这执念,怎么反而成了被怨灵加害的人?” 那孕育出来的怨灵杀害柳少爷不奇怪,毕竟离得最近,又是柳少夫人的执念所在。但她并不满足“用情不忠不诚”这个条件,为何鬼婴接着杀的就是她? 虞词轻轻摇头,示意自己也不清楚,沉吟片刻又猜测道:“孕育怨灵的载体通常活不长久,临死之相必是邪气浸体,或许不想让人察觉端倪,便伪作怨灵加害的模样。” “所以她们怀上的都是被引渡怨念的鬼胎,生下来就成了那到处害人的怨灵,难怪只有柳少夫人的孩子去向不明,连贴身丫鬟都说不知道,敢情根本就不是正常孩子。”长仪想起先前她还担心这孩子来着,现在就是想尽快找到它解决掉了,“话又说回来,现在摘仙阁里的那位姑娘又是怎么回事?还有别的鬼胎在孕育?” -- 第113页 虞词再次摇头,这回是真的没有头绪了。 长仪就转而看向昆五郎:“事情差不多弄清了吧,你还要接着查柳府么?” 他挑挑眉:“来都来了,好歹转转呗,指不定还能找到什么新线索呢,比如那位‘郎中’的事,或许还有什么是那丫鬟不知道的。” 也是,横竖他们没别的地方可查,索性就在柳府里多使点劲。 长仪故技重施,小心地弄开东院厢房的窗子。撬锁闯空门这种事,一回生二回熟,这次她就没那么多道德负担了,只要能说服自己都是为了查明真相告慰逝者,就连溜进人家夫妇房里翻翻找找这种行为都不觉得龌龊了。 屋里的摆设应该没被动过,案上还摊着几本没看完的书,纸页里夹着相思红枫的签子,就好像主人只是稍微离开一会,哪天想起来还要接着读下去。 但显然已不可能,这屋子的两位主人再也无法回来,柜子书案都积了薄薄一层灰,几人翻找东西的时候都格外小心,生怕留下什么指印擦痕的。 结果忙活半晌,连柳少夫人的嫁妆册子都翻出来了,也没找到半点有用的线索。长仪毕竟出身名门,教养挺好,捧着人家的私房账册就有些脸红,觉得他们这么翻箱倒柜的把人私密之物都翻个遍,是不是过分了点,说来是不太尊重逝者…… 正纠结着,昆五郎就把她手里的账册接了过去,半点没犹豫就大咧咧翻看起来。他读得挺快,说是一目十行都算谦虚了,几乎是两眼扫一页,到后面还嫌太慢,索性捏着册脊,哗啦哗啦地抖了抖,竟然真被他抖出来几张纸,轻悠悠地从账册里往地上飘。 长仪手疾眼快地捞起来,展开瞧了瞧:“禄马算子秘相?什么……苁蓉紫河车求子汤?还有这张,借转子女运秘法,上面说要找九位生育超过九子的妇人,分别取九滴食指血,九根幺儿的胎毛,裹在借运符里日夜供奉,就能借到她们的子女运……这都是些什么啊,乱七八糟的,哪有这种借运的法子?柳少夫人连这么离谱的东西都信?” 昆五郎见怪不怪:“病急乱投医么。人在走投无路的时候,不管有的没的,只要有些希望,总想着去试试,她也就靠着这股劲儿来过日子了吧。” 但这日子过得有什么意思呢? 孩子讲究的就是个缘分,这么苦苦折腾自己,就为了挽回薄情郎的心意,值当不值当呢?长仪同样身为女子,却也说不清楚。或许迫使柳少夫人变成这样的不仅仅是丈夫的薄情,还有两家长辈的催促,还有旁人的眼光,还有俗世强加在女子身上的许多束缚……但长仪还是替她感到不值,明明女子的眼界本可以放得更宽些,不局限在相夫教子,不局限在一家一室,她本可以活得更敞亮,却为何会变成这副执念深重的模样? 就看她藏在匣子里的闺阁词作,原先也有“醉评人间千山月,倚马疏笔万古狂”这样的句子,可后来就尽是些闺怨之言。还有这些乱七八糟的求子偏方,汤汤药药尚算寻常,其他什么生吃紫河车、活烹子母羊,以及各种借运秘法就让人目瞪口呆了。 虽然折腾的都是自己,但如果被她找到的是吃活婴的法子呢?若是真的有能够借运的方法,她是不是也要拼着被反噬的风险去窃夺别人的气运呢? 正如那丫鬟说的,求子疯魔,渐渐变成了陌生模样,何其可叹! …… “想什么呢?”昆五郎见她愣在那里,凑过来瞧了瞧,“这些东西有什么好看的?八成都是乡野半仙神婆弄出来糊弄人的玩意,气运哪里是那么容易借来的,再厉害的修士也不敢随便动别人的运势。” “只是有些感慨。”长仪把手里的各种秘方重新夹回账册里,仔细放归原位,“我就是觉得……柳少夫人这样,挺可怜的。” 昆五郎摇摇头:“世间可怜之人多了去,天地为炉,万物为铜,都是被造化磋磨着,有人看得开,有人看不开;有人明明看不开,硬是梗着脖子装明白,结果一脑门扎进死路里不回头;有人明明看开了还装糊涂,癫癫狂狂就混完了这辈子。柳少夫人就是看不开的,自己逼自己,把日子给过死了。” 长仪琢磨几遍,越嚼越觉着他这话说得挺有意思,有些好奇地问道:“那你呢?你是看得开的,还是看不开的?” “我?我不看。”昆五郎挑挑眉,嘴角勾起,“既然看不看得开,都是要被天地熔炉煅烧的,那我索性不看,就闭着眼睛,光靠直觉去撞翻这破炉子!咱们修道的不就是与天争、与地斗么,当然就要撕破这凡间的天地法则,去往那高高在上的九重天外天!说不定就像那孙猴子,闭着眼撞翻老君的炼丹炉,出来后就多了双火眼金睛。” 说话时,他眉目间满是疏狂意气,病恹恹的苍白面色也消减不掉这一刻从他眼里透出来的灼目光采——那是何等的豪情狂志呢?敢于天争的无畏气魄,千凿万击也灭不掉的强盛生机,耀耀灼人眼,铮铮撼人心。 长仪被他这番豪言惊得愣了愣,呆呆看着他深邃坚定的双眼,半晌回不过神来。结果昆五郎放完豪言就接着在人家梳妆台上翻翻找找,拿着几根金钗银簪比比划划,那样子怎么说…… 挺滑稽的。 刚刚狂妄得敢与天争的高大形象顿时幻灭,长仪心里这个落差大的呀……简直都不知道该作何表情,原地纠结了一会,索性跟着他继续低头找线索。找着找着,忽然就反应过来,扳着他的胳膊让他正对着自己,盯着他的眼睛问:“你刚刚说什么?……‘咱们修道的’?我不修道啊,你什么成修道的了?你还要飞升?你不是偃甲么,怎么飞升?” -- 第114页 第94章 柳封川师妹 虞词多少知道些昆五郎的底细,听到他那番话也怔了怔,此时见长仪终于发觉这具偃甲的不对劲,就想着找机会提点提点她,但现在昆五郎还在旁边隐含威胁地盯着她,碍于他的道行,虞词明智地选择了闭嘴不言。 长仪不知其中内情,还扯着他袖子追问:“虽然你是懂点道法,但不至于就到修道的程度吧,又不是修士,说得跟真的似的。” 昆五郎摸摸鼻子,心道还是嘴快了,一不留神就说秃噜嘴,倒让这小姑娘揪住了小辫,只能尽力往回圆:“咳,这不是……就打个比方,没想着什么修炼飞升的……” 话还没说完,忽然就听外头传来脚步声,昆五郎松口气,心想这解围的来得真是时候,赶紧做出噤声的手势,看长仪还不明白发生何事,就趁着收拾翻找痕迹的功夫给她解释了,同时在房里转了转,拉开那座齐人高的衣橱,发现里头空间挺大,藏三两个人还是可以的,就朝长仪招招手:“咱们先躲躲?” 长仪只好暂时把这茬放下,从善如流地弯腰躲进去,刚想问虞词要不要跟着,却见人家转身就化作黑水雾消失不见,于是便只有他们二人孤男寡女地藏进里头。 昆五郎抬手关上柜门,顺带着布下几道匿踪禁制,转过头来就看见长仪正定定地盯着他,即使在这样狭窄暗黑的环境中,小姑娘那晶亮亮的杏眼都能瞧得分明,让他莫名就有些难为情,又不好开口问她在看什么,忍不住撇过脸去,全当不知道。 结果长仪见他避开自己还不乐意了,伸手扒拉他两下,还要往他胳膊上比划成字。昆五郎就感觉小姑娘温温软软的身子越靠越近,最后更是紧紧挨上来,姿势暧昧得很,难免引人遐思,独属于她的温度从两人肌肤相贴的地方传来,渐渐就蔓延到他脸上,竟让这具机关打造的身躯都开始升温脸热。 他只觉得浑身都不自在,压根静不下心去辨认长仪究竟在他胳膊上比划的是什么字,就感觉跟小猫挠人差不多,连衣料摩擦的动静听来都别有意味,撩得人心痒痒。他忍不住连连避让,直到退无可退,终于狠狠心攥住她的手腕,运起灵力给她传音:“嘘……有人往这边过来了,真的,别闹,咱俩挨这么近不好,动手动脚的更不好……” 谁闹啦? 明明就是很正常的接触,怎么就成动手动脚了,说得好像他之前没在她手心上写过字似的。长仪撇撇嘴,刚想跟他辩两句,就听门外确实响起些动静,连忙安静下来仔细听着外头声响。 先是门前那把铜锁被人粗暴地拽开,接着就是杂乱的脚步响在房里,来的似乎有三四人,其中一个刚进门就嚷嚷起来:“有完没完?这都看过几遍了,线索不在这,怨灵也不在这,没有就是没有,再找几遍也没用!” 听声音还挺熟悉,长仪稍加回忆,很快就想起先前在撷仙阁角落里偷听到的那两个元家子弟的谈话,这位应该是脾性轻狂的那个。 果然,接着响起的就是另一位的声音:“没有也得找出来,难不成你还知道别的去处?” 那位还挺不服气:“怎么?不知道就不许我说两句?见天的跑来跑去做些无用功,连怨灵的半根毛都没见着!早说把这些事都交给底下人不就好了,何苦要我们转来转去的?” 第三人赶紧岔进来打圆场,是长仪此前没听过的声音:“堂兄消消气,毕竟怨灵现身于奉节,咱们既为元家子弟,说来也是职责所在,若能顺利了结此事,说不准还能借此扬名……” 话没说完就被那位打断:“呸,说得好听!要不是你小子惹出来这档事,咱们用得着担这狗屁职责?你说你也是,自己的身份摆在这里,想要什么姑娘没有?你爹早前不是还说要给你从唐家嫡系讨媳妇?你倒好,跟个炉鼎动什么感情啊,没出息!还想把她那孩子留下来,你也不怕说出去让人笑话!再说,炉鼎生出来的有什么好资质,能健全地长起来都不容易……说要处理掉那女人你还不乐意,这下可好,弄出怨灵来了,还得哥几个费劲收拾!” 长仪渐渐听明白了,他说的应该是奉节城仙长的儿子,也就是撷仙阁那位花魁的相好。来的这几人分别是元赋的堂兄,元赋,剩下那位虽不知道具体身份,但能跟这两人混得好的,大概也是元家的嫡系,地位应该不低。 听他们的意思,好像已经查出来怨灵和撷仙阁有关,但似乎认为是花魁的事情处理不当,才弄出怨灵来的。 她与昆五郎对视一眼,继续仔细听着,就感觉元赋的语气像是敢怒不敢言的,急促地喘了几口气,到底没放话顶回去,而是有些怯弱道:“……若不是你们趁我不在,硬是害了玉娘和她孩儿,又怎会让她生出这怨念来?” 长仪心想还真被唐榆说中了,撷仙阁背后的势力确实不是一条心,花魁的死其实是几方势力,或者说持着不同意见的几个人博弈的结果。 元赋的堂兄却不觉得自己有哪里做错了,理直气壮道:“这都是为你好啊!谁让你被个炉鼎迷得神魂颠倒的,好好劝你也不听,满门心思都是想把人带回家里养——要是被大伯父知道,保准连带着你都没好果子吃!” 元赋还是弱声弱气的,似乎有所忌惮,不敢和他硬呛:“为我好……不是怕玉娘离开花楼会走漏风声?我们先前明明说好了,我会将玉娘安置在别院,绝不让她接触外人,为何你们还要……” -- 第115页 “对,我们是怕,可你就不怕?”他堂兄冷笑道,“别忘了,这花楼挂的是你的名头,真要走漏风声出了事,咱们哥几个都逃不掉!你脑子不清醒,被个女人蒙了心,我们可还想好好过日子!前阵子闯进来的那什么雪中客还没逮到呢,要是再被揪住别的马脚,咱们几家都得吃挂落!” 另外那人打断他们的争论:“行了行了,都是自家兄弟,少说两句。” 屋内顿时安静下来,只听到窸窸窣窣翻东西的动静,他们应该也想从柳少夫人这里找那怨灵的线索。隔不多久,又听元赋的堂兄恨恨道:“柳封川……就因为他闹出来的动静,本家那边已经有所怀疑了……你手底下那帮人到底怎么做事的?挑人前也不先查查,好死不死,怎么就挑到他师妹!平白闹出这些麻烦!” ——柳封川的师妹? 长仪惊讶地瞪大眼,没想到他们的事还跟柳封川有这层牵扯,听这意思,他们是把柳封川的师妹挑中带进花楼里了? “外面都说柳封川无门无派,谁能想到他还有个师妹?他们查得够仔细了,那女修就是个普通散修,无依无靠,也没见跟谁有过特别交集,早年倒是进过小宗门,十几年前就解散了。原本跟柳封川八竿子打不着关系,可谁知道他从前就是那宗门的!”另外那人说话间的语气也挺郁闷的,“现在说这些也没意思,不如尽早找到那怨灵处理了,好跟本家交代。柳封川这事有上头的长辈斡旋,至今也没听他透出什么风声,或许还有转机。” 几人沉默一阵,元赋的堂兄又忍不住开口:“有件事我早就纳闷了。大伯父他们究竟在忙活些什么?借着花楼的地方鼓捣,却又不明着告诉咱们,要是什么要命的事,到时候是不是还要咱们顶包?哎,他们不是让你跟着奔走么?前阵子还看你手底下的人去搜集那些散修的底细……你知不知道个中内情?他们告诉了你多少?” 那人对此讳莫如深,只说:“这事咱们最好别沾,我没问,你也别去问,事关紧要,不是咱们能知道的。至于花楼里那地方,谁也别插手,就留给长辈们折腾,他们自有手段瞒着,不需咱们操心,只要别往外乱说就行。” “你是他们的好子侄,遇事自然有他们保着,你不操心,我们哥俩可操心得很。怕就怕一不留神就被人当做了替罪顶包的,更怕到最后也不知道顶的是什么罪,你说憋不憋屈?” 那人叹了叹:“兄长说的这是什么话,花楼的生意咱们都有份,真要有事,我还能单独摘出去不成?且放宽心,奉节城是自家地盘,有长辈们在上头兜着最是保险,而且这事知道的人越少,才越是安全……不提了,先紧着处理好怨灵的事,不然真招来本家的人,可就不好办了。” …… 长仪拧着眉琢磨他们话里的意思:难道摘仙阁里不仅仅有什么炉鼎生意,还藏着别的更深的东西,连名义上的花楼主人元赋都不知道? 他们说的长辈,应该都是奉节城里数得着的修士,说不定仙长也在其中。这些元家长辈似乎借用了花楼的地方鼓捣着什么事,却不透露给他们,听着就像是那种见不得人的要紧事。如果柳封川的师妹真的被他们抓去,那他被牵扯进来的原因就很明显了,从撷仙阁里带出来的那女子也很可能就是他师妹,或许跟花楼的生意本身并无关系,而是跟元家长辈暗中鼓捣的事有关。 却不知道这事究竟是什么? 另外,元家若是无缘无故掳走囚禁散修,此举必然是违背道界规矩的,柳封川如果查出线索,为何不索性上报仲裁,京都那边肯定会派人核查替他讨回公道,还免得他现在被元家诬陷通缉。 要是怕打草惊蛇,那怎么也没跟虞词提过只言片语的?记得虞词先前跟他们说过,柳封川失踪前给她的传信里说的是夔州异动,奉节现至宝,可半句没提他师妹……难不成最开始就是单纯追着“至宝”的踪迹查过来的,后来才发现有他师妹在里头? 至宝…… 现在他们都怀疑所谓的“至宝”指的是拥有麒麟血脉的小奇,莫非元家那些人鼓捣的事就是私自圈养神兽?可这跟柳封川的师妹又有什么关系? 联想起他从撷仙阁里带出来的女子似乎怀有身孕,有没有可能是他师妹与哪位麒麟后裔相识相恋,怀上小奇,被元家的人知道了,就将其掳走,为的是获得神兽血脉? 嘶……好像也不太说得通啊…… 长仪自顾自地琢磨着,到最后满脑子都是“师妹”“麒麟”,想方设法地要找出这两个词之间的关联,连那几个元家子弟什么时候离开的都不知道,还是昆五郎估摸着他们走远了,才提醒她可以出去。 在狭窄幽暗的衣橱里猫得太久,长仪刚钻出去就觉得两腿发软,一个没站稳,就直接栽进昆五郎的怀里,被这具偃甲身躯的钢筋铁骨撞得脑门生疼,清清脆脆的咚一声,幸好他还有面上那层相对柔软的覆体皮质,不然绝对要肿起个大包来。 “哎哟,怎么这么不小心?”昆五郎也被吓一跳,连忙握着她肩膀,把小姑娘扶起来,低头弯腰,捧着她的脸仔细瞧了瞧,“我看看……没事,就有些泛红,疼不疼?” 长仪还有些反应不过来,而且习惯了柜子里头的黑暗,忽然被外面的光线晃到,就觉得眼睛酸涩刺疼,不太睁得开,只能半眯着,懵懵懂懂地瞧他,似乎还没明白过来刚刚的意外是怎么发生的,呆呆的模样。 -- 第116页 昆五郎确认过她没事,现在想起来就觉得好笑,又见她这副表情,忍不住扬起嘴角,笑道:“小祖宗,醒醒神,可别是磕傻了,那鄙人的罪过可就大咯!” 长仪反应过来后就觉得特别丢人,别别扭扭地撇过头,心里跟自己较劲:怎么就站不住呢?以前被阿娘盯着扎好几个时辰的马步,完事后都还能蹦蹦跳跳到处撒欢的,怎么现在蹲坐这么会功夫就腿软了呢? 还栽进人家怀里,差点就给昆五郎跪下了,还好他扶得及时,不然肯定要更加尴尬。 昆五郎将灵力灌注到手上,把带着薄茧的手掌烘得热热的,轻轻给她揉着额头上的红印,说话间还带着笑意:“小祖宗,方才对鄙人动手动脚的,现在又投怀送抱,这可不行啊,说出去要叫人误会的。” 长仪狠狠瞪他,撇开他的手,鼓着腮帮子挺不服气:“什么叫动手动脚、投怀送抱?我哪里有做过!明明是你自己想多!怕人误会……你这么揉着,怎么就不怕别人误会你占我便宜了?照我说,这才叫借机动手动脚呢!” 第95章 惊现小麒麟 话音刚落,两人都愣了愣。 昆五郎立即就松开她,往旁边退得远远的。长仪也有些尴尬,揉着脑门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幼稚到会顺着他说出这种赌气的话来。 两人各怀心思不说话,房里顿时陷入僵滞的沉默中,还是昆五郎最先受不了这种氛围,干咳两声正想说要不咱们先回去,结果抬眼就瞧见虞词站在他们跟前,也不知道在旁边看了多久,反正那眼神……怎么说呢,挺复杂的。 昆五郎心道不好,看这样子,她别是误会了什么吧,那可真冤枉,他跟小姑娘分明就清清白白啥事没有,最多就是举止看起来亲密了些。 ……好吧,这份亲密本身就是最大的问题。 虞词欲言又止,她此时的心情确实挺复杂。她虽不清楚别的偃师跟自家偃甲的相处是怎么样的,想来应该跟驭兽师和灵宠之间差不多,表现亲昵些也属正常。要是寻常偃甲也就罢了,但问题在于这具人儡的躯体内寄宿着来历不明的魂体,这算不算是早该作古的老修士套着偃甲壳子来轻薄小姑娘? 换成平时,她是不太爱插手闲事的,但长仪好歹叫过她几声姐姐,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受人蒙蔽,便打定主意要尽快跟她单独聊聊,把事情给说清楚。 …… 几人又在柳府内转了转,仍然找不出别的线索,又担心再撞见元家的人,便就此离开。长仪和昆五郎都还惦记着先前那事,途中就有意无意地保持着距离,两人间的氛围显得有些拘谨,瞧着别扭得很。 长仪觉得这气氛实在沉闷,想着聊点什么打破尴尬,就转头问虞词:“方才咱们在柳府里听到的……柳道友的师妹,他有没有跟你说起过?” “提过两句。”虞词颔首,“他年少时曾拜入蜀地的沉溪门,如今宗门虽不复存在,当年的弟子去处不一,却仍有些联系。有的并未投效其他仙门,如封川般成了散修,他便时常照拂一二。那位……应当是他的小师妹,两年前他回蜀地探访故人时,曾与我说起那位师妹并不在居所,当时听说是远行游历去了,但一直没得着消息。他这两年云游时也留意打听着,至今亦无所获。” “所以很有可能是被元家的人掳去了么……”长仪拧眉琢磨着,“之前咱们打听到柳道友带出来的姑娘,会不会就是他师妹?” 虞词却摇头,示意她也无法确定,顿了顿,又补充道:“他与道界世家交集甚少,即便察觉元家暗行不轨,约莫只会上报京都,不太可能暗自追查……封川重情,能让他甘愿牵扯进来的,极可能是跟故人有关。” 这话基本就是认同她的猜测了,但长仪还是疑惑:“可那姑娘又是怎么跟麒麟血脉扯上关系的?柳道友有没有提过他那师妹认识麒麟什么的?” “未曾。” 昆五郎忽然插进话来:“或许两件事其实没有关系呢?先前说他带出来的姑娘和小奇有关,不过是咱们的猜测,实际也有可能是不同的两件事,只是恰好都跟元家有牵扯,说不定柳封川顺手就都管了……大可把思路放广些,别钻死胡同里。想不明白也没事,反正咱们都是要去查的,到时候就知道了。” 这倒也是。 几人沿途商量着回到客栈里,刚上楼就看见唐榆在走廊里急得团团转,那样子像是挺苦恼,瞧见他们回来就如释重负地长长舒口气,匆匆跑到跟前急道:“天爷诶!可算是回来了,你们让我带的那孩子……哎哟,说不清楚,你们还是亲眼去瞧瞧!” 说着,伸手握住长仪的胳膊,拉着她就要走。 昆五郎下意识就想挡住他的手,却又不知怎么犹豫了一瞬,已经伸出的手就这么滞在半当空,眼见长仪被他拉着走远了,才缓缓收回手跟上前去,心里也说不上来什么滋味,只觉得那瞬间好像有什么奇异的感觉闪电般滑过,还来不及仔细琢磨就已经消失殆尽,再想回味也难以重寻。 怎么回事? 他无意识地抚上胸口,那里面原本有颗可以跳动的心脏,如今却安静得很,只有冰冷的机括部件在慢悠悠地运转,没有温度,没有活气。 难不成是机关中枢出问题了? 昆五郎想不明白,正想着找机会让长仪帮他瞧瞧,结果进了房间看清里边的情况,就觉得小姑娘应该暂时没功夫管他了——房里的问题显然要更严重,也更棘手,连他瞧了都两眼一抹黑,脑袋开始突突发疼。 -- 第117页 床上赫然蜷着一只通体黝黑的小麒麟! 没错,不是可能有着麒麟血脉的小孩,而是真正的麒麟,龙首鹿角、体似麝鹿,乌亮亮的鳞片泛着温和沁润的光泽,奇特的黑色火焰随着呼吸从口鼻间喷吐出来,瞧得人心惊胆战,生怕那火苗不留神就燎到被褥。 昆五郎早前曾经闯过麒麟族地,后来又被好几十头麒麟天南地北地追杀,对这神兽的印象深得可以说是刻骨铭心,此时一眼就能确定这只幼兽绝对是麒麟没错,而且力量应该挺弱的,瞧这体型,也就比旁边的枕头稍微大些。 像麒麟这样的神兽通常不太讲究年龄辈分的说法,而是看力量划定尊卑地位。同族神兽里,力量越强,体型也就越大,光看外表可瞧不出年岁,只能大概判断出它的强弱,眼前这只无疑就是特别弱的那种,低阶修士也能轻易应付。 但让唐榆着急的跟它好不好对付无关,让他们头疼的也是另外一回事——神兽麒麟现世,本身就是天大的麻烦。 “这是……”长仪愣愣地盯着床榻上睡得正酣的幼兽,“我们托你照看的孩子?” 唐榆之前已经崩溃过一回,现在的神色就稍微平静些,但也好不到哪去:“我哪里知道啊!我看那小孩正睡着,就下楼要了两壶酒拿进来喝,就这么转身的功夫,床上躺的就成了这玩意,也不知道是那小孩变的,还是这玩意从哪里蹦进来把小孩吃了自己躺上去……说实话,我现在都不确定当时你们交给我的究竟是不是小孩,或者本来就是这只……这是什么来着?” 昆五郎在旁边幽幽接上一句:“麒麟吧。” 唐榆猛地转过头看他:“你为什么能这么确定?” 长仪觉得他这状态有些不正常,别是刺激得太厉害给整懵了吧,赶紧把人拉到旁边坐下,倒杯茶让他冷静冷静,再把目前查到的事情给他好好说清楚。 唐榆连喝了几口才反应过来这是冷茶,刚要皱着脸放下杯盏,就想起这是长仪亲手给倒的,于是硬生生收回动作,捧在手里轻轻晃着,听完她的解释,头脑也终于清醒下来了,点点头:“所以这才是柳封川真正从元家带走的东西?拥有麒麟血脉的孩子?” 长仪补充道:“还只是猜测。不过你也看见了,这孩子能够喷吐麒麟黑炎,和元家通缉令上面说的什么裁火莲有相似之处,他们找的八成就是这孩子。” “嘶……”唐榆就自己琢磨起来了,“麒麟也不是他们的吧?发现这种级别的神兽不该上报仲裁院那边?柳封川竟然也不说,就自己带着麒麟到处躲?” 谁知道呢?柳封川这情况,现在也没法问他。 虞词这时忽然问道:“封川在哪?” 对啊,人呢?长仪这才反应过来,房间里确实少了那道白色身影,柳封川现在神志不清的,特意托唐榆照看着就是怕他浑浑噩噩跑出去出事,怎么他现在像是没在房里? 唐榆挺不以为意的,随口就答道:“他啊,之前看他站窗边吹风呢,现在可能出门透气去了吧?反正不管我问什么,他都不搭理,傲得很,我自认没那能耐掏出他话来。不过不用担心,我交代过楼下伙计,看他要出去就拦着的,他应该也没傻到选这时候上街晃悠吧?奉节城门前边还挂着他的通缉令呢!” 长仪听着这话有点不对劲:“你还不知道柳道友现在的情况?”她疑惑地看向虞词,本来以为她能放心将柳封川交给唐榆看着,必然是做过交代的,但看唐榆的样子,他似乎并不知道柳封川现在神魂受损,压根没有逻辑可言。 虞词已经开始施术寻找柳封川了,神色间显而易见的焦急,根本没心思解释。 “别急,人就在窗外。” 昆五郎冷静道,边说边走过去把窗户完全打开,几人就看见窗户外头靠近窗框的位置正垂着一角雪白的布料,不仔细瞧还真挺容易忽略的。至于这角布料来自于谁……整间客栈里也只有雪中客穿着纯白的衣裳。 不过他在窗外做什么?这得是什么样的姿势才能恰好垂下这角衣料在这里? 长仪好奇地探出头瞧了瞧,赫然见着好大一个白影倒挂在屋檐下,脚尖正好勾着那檐瓦,雪白的袍子和鸦色的墨发都倒垂着,恰好能露出小部分给房间里的人看到,不过要是在外头瞧见这景象……那模样大概挺惊悚的。 简直就像倒挂悬尸什么的。 幸好这面窗户正对的是客栈的后院,再对面是道胡同墙,应该没多少人能看到,否则乍眼瞧见这景象估计得结实吓一跳。 长仪目瞪口呆:“柳道友这是……” 昆五郎在旁边眯着眼看了一会,摸着下巴琢磨道:“这回大概是蝙蝠吧。” “什么?什么蝙蝠?”唐榆满头雾水地凑过来,忽然看见这景象也被惊了惊,“他不是……他有病吧?大白天的挂在那里吓人呢?” 长仪赶紧示意他别乱说话,仔细把事情从头到尾给他捋了一遍,重点放在柳封川为了保护麒麟血脉,被前来追杀他的修士伤及神魂的原委上。唐榆听了还挺疑惑:“他找到了神兽,为什么不直接上报仲裁?就算想自己护送麒麟到京都去,那提前报备一声也不费事啊,不就是用张传讯符的功夫?难道他没拿到道界几乎人手一个的仲裁令?负责分发的人单独绕开了他?” 长仪摇摇头:“不知道啊,现在这样也没法问。” -- 第118页 说话间,昆五郎和虞词已经联手把柳封川给带了回来,他依然是那副满脸木然的神情,不说话,不过明显往虞词身边靠了靠,信任依赖之意尽显。 唐榆瞧着也挺感慨的,大大方方认错:“怪我,我不知道他遭了这种事,没看好他,之前还说他不是,我的错。” 虞词没在意,轻飘飘揭过这茬:“无碍,也怪我先前未曾言明。” 几人闲叙两句缓和了气氛,接着便齐齐看向床榻上的小麒麟,它完全没被房间里的说话声影响,照旧睡得香喷喷,若不是口鼻间忽隐忽现的黑炎,瞧着就跟小猫小狗似的无害,胖乎乎的模样倒也挺讨喜。 唐榆就问:“你们打算拿它怎么办?这么带出去是肯定不行的,留在身边也不太方便,麒麟炎可不是闹着玩的,哪天不留神烧起来就完蛋。” 长仪也苦恼着呢,拧着眉想了想:“嗯……你说,要是现在上报,仲裁院那边会不会相信这事都是元家弄出来的,我们只是恰好路过捡到神兽?换句话说,不被元家反咬的可能有多大?” 唐榆也认真想了想:“难说,你们现在好像还没找到真正能钉死元家的证据吧?唯一的知情人伤到了脑袋,麒麟又在你们手里,到时候元家只要把做事的痕迹全抹了,再诬陷你们才是私蓄神兽的,这场官司谁输谁赢还不好说。要是柳封川早前就把事情给京都那边说明白,倒也还好,但现在你们连元家做过什么都不清楚,怎么指望扳倒他们?最多就是把麒麟的存在告诉仲裁院,说你们是偶然发现,别带上元家,就单纯说要护送神兽到京都,还得暗中行事,不然要是把动静闹出来,肯定会招来浑水摸鱼的。” 他们之前也商量过这个问题,得出的结果跟他说的差不多。长仪叹了叹,还抱有些希望:“仲裁不是能召请神兽獬豸现世?传说獬豸之目可以辨曲直、明是非,能不能……” “恐怕没可能。”唐榆不等她说完就摇头,“据我所知,仲裁从前月里就开始闭关了,现在道界的事务其实都是由仲裁院定夺的,包括之前青羊地界的事。别说神兽獬豸,现在想让仲裁站出来裁定官司都难。” 仲裁闭关了? 长仪讶然瞪大眼:先前仲裁不是还亲自传信给方家么?难不成那也是他底下的仲裁院做的? 第96章 游魂与偃甲 唐榆最终还是给她出了个主意:“你们要是只想把这个烫手山芋甩出去呢,就赶紧跟仲裁院商量着怎么处理神兽的事,越早越好;要是想带上元家,恐怕还得拿出些真凭实据来。” 元家这么个盘踞夔州数百年的庞然大物,哪里是能轻易撼动的?没做足万全的准备就贸然行事,只能是打草惊蛇引火烧身。 长仪也清楚这道理,想法却没变过:“既然明知道元家有问题,总不能放着不管吧,他们还打伤了柳道友,这笔账哪能轻易算了……那摘仙阁继续开下去还指不定要祸害多少姑娘呢,光是这条罪状就够他们喝一壶的。” 但元家应该只会轻飘飘把责任推到几个牵头的弟子上,至多亏点名声,动摇不到根本,真正能伤其元气的,应该是元家借着花楼的掩护暗中鼓捣的那事。 长仪就想着从这里头下功夫,看向唐榆道:“你要是真能以客人的身份进到摘仙阁里,能不能请你帮着打探打探?” “自然没问题,摘仙阁的事包我身上。”唐榆答应得爽快,顿了顿,又给她指了另一条路,“听那几个元家子弟的意思,他们长辈借用花楼的地盘行事应该不止一天两天,对吧?你之前也提过,摘仙阁还有个前身叫……什么仙阁来着?那个地方会不会也被他们长辈借用过?说不定还留着什么痕迹呢。” 对啊!险些忘了还有个撷仙阁! 那里应该才是他们最开始经营的花楼,搬到现在的摘仙阁最多不过半个月的功夫,原先的布置有没有照搬过来还不好说。那位关键的姑娘也是柳封川从之前的撷仙阁带出来的,要是她真的跟元家暗中鼓捣的事情有关,他们应该到那地方查探才对。 昆五郎就说:“我们先前就探过撷仙阁,里面几乎被搬空了,半点有用的线索都没剩下,瞧不出异样。” 唐榆看看长仪,又看看他,挑了挑眉毛:“你们?还是只有你?” 昆五郎摸不准他什么意思,便如实答道:“就我自己进去的。” “那肯定是你查得不够仔细。”唐榆摆摆手,语气还挺自信,“要是想借别人的地方做坏事,怎么可能大咧咧地在原本空间里圈两块地盘就开始搞——那边人来人往、生意热闹,隔壁这边就悄悄做着见不得光的事?傻子都不会这样玩!铁定是要弄些什么密道密室的,哪能这么容易被人找着?照我说,这事还是得要熟悉机关的才好查。” 得,就是嫌弃他不懂机关呗! 昆五郎有些郁闷,偏偏人家说得挺有道理,还真找不到话来反驳,只好憋着闷气,抱着胳膊不说话,心里觉得这小霸王越瞧越不顺眼。 长仪隐隐察觉出他们俩之间的古怪气氛,便笑着打圆场:“不妨事,反正也没别的事做,我跟他闲时再重新去瞧瞧那里有没有机关密室之流。” 计划就算是这么定下来了,几人接着又商量了几句,正要各自散去时,长仪忽然惊觉还有一个问题被他们忽略了:“竹青呢?” -- 第119页 从上午他们离开前就好像没见到它,现在回来这么久,梳理线索时也没听它吱声,该不会跟柳封川似的溜达到外边去了吧?可别是不留神就被化成麒麟真身的小家伙吞掉了吧? 唐榆不解:“竹青是谁?” 长仪忍不住看了眼虞词,有些疑惑她究竟是怎么放心把柳封川他们交给唐榆照看的,连需要照看的对象都没交代明白,心可真宽啊。 后者估计也挺过意不去,就说自己先到附近找找。长仪瞧她说话间总是有意无意瞥向自己,似乎有什么深意在里头,想了想,就说要跟去帮忙,与她前后脚出了门。昆五郎还想陪着她一道走,却被她要求留下看顾小麒麟和柳封川,毕竟唐榆先前的表现不太靠谱,她可不放心再让他单独看小孩了。 …… 长仪刚走出房间,就见虞词正站在走廊尽头处等着她,瞧那神情大概是有事要说,她有些疑惑地走上前,跟着她下楼,一路绕到客栈后院的僻静角落处,才终于听她开口:“你身边那具人儡……并非纯粹的偃甲。” “你说昆五郎?”长仪没想到她要说的是这事,刚好先前就有向她请教的打算来着,索性趁现在问个明白,“他体内有没有寄宿着外来的游魂?” 虞词瞧着挺惊讶:“你已知晓?” 长仪虽然早有预料,还是难免惊了惊:“真的有啊?虞姐姐在刚见面时跟我说的那些话……是不是早就看出来了?” “先前只是有所猜测,近几日才能确定他的魂魄并非偃甲本身所生。”虞词顿了顿,似乎想着要怎么解释,“他的魂魄原本与这具偃甲融合得极好,但被那锁魂镜邪力所影响,灵台动荡、神魂不稳,渐渐出现异状……我能感受到,他的魂魄隐隐有逸散的征兆,这具偃甲也在排斥他的存在。只怕他如今光是稳固神魂、掌握这具身躯,都要消耗大量灵力,更遑论以偃甲之躯使用道术,随时有魂魄逸散的风险。” 长仪立即就想起他们跟妖道交锋后的那阵子,昆五郎的反应异常迟钝,可是他体内的机关明明运转良好,当时虞词就说是灵台动荡,她也没有细究。现在想想,应该就是他的魂魄不稳,控制不好这具偃甲的缘故。 她拧起眉:“所以……如果有游魂进入偃甲体内,只要魂魄不散,就能寄宿并掌握那具偃甲,凌驾于偃师的控制之上?” 虞词轻轻摇头:“若是寻常器物,只要承载得住魂魄之力,自然能被其寄宿受其控制。对于偃甲,我虽不甚了解,但若是机关本身具有灵智,必然极力排斥外来的游魂,不会轻易被其操纵。至于偃师的控制是否能被取代,实在难以确定,或许与附体游魂的强弱有关。就如同鬼修夺舍般,如果附体的魂灵足够强大,便能强行改变身躯的意志,违背偃师的旨意想来亦不难。” 照这样说,五年前的偃甲失控案,完全有可能是由外来的游魂“夺舍”造成的。可那些游魂都是从哪里来的?偏偏就这么巧凑到一块出现,还都能躲过阮府的层层护卫,完全没被内门的修士察觉? 究竟是谁在背后谋划这一切? 她正琢磨着,就虞词接着道:“偃甲的情况特殊,不似寻常死物能被轻易附身,亦不比活人之躯更适合藏纳魂魄,而且还与偃师有着主仆之契。想要夺舍的游魂鬼修通常不会选择这类受人驭使之物,若要长久寄宿其中,恐怕所需法子不同寻常。相对应的,若有魂灵以此途径行事,所图必然也不简单,或许那昆五郎便是借偃甲之躯刻意接近于你,你要小心提防。” 长仪心里乱糟糟的,自己暗暗猜测和亲耳听见旁人说出来的感觉完全不同,就好像连外人都能瞧出昆五郎可能别有用心,可能对她不利,她却还坚持着偃师对自家偃甲的那点信任,殊不知人家其实都不算是真正的偃甲,只是不知道从哪里冒出的游魂,悄悄控制着她的偃甲,接近她,获取她的信任。 第97章 神色间的光采 长仪也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滋味,就好像悬在头顶上的刑刀终于落下,粗暴地将虚伪的表象撕裂开,把血淋淋的真相摆在她眼前。 她忽然想起先前在茶楼里见过的红衣男子,他当时就说昆五郎并非完全服从于她,游魂寄宿偃甲的说法也是最先从他那里听来的。他递过来的那枚形似血玉的信物,现在就藏在她的乾坤佩玉里,记得那人说过,若是哪天她终于发现异常,想要让这具偃甲彻底属于她,就使用信物与他联系。 ——该相信那人么? 长仪有那么一瞬间的犹豫,很快又打消向他求助的念头……昆五郎接近她或许别有用心,但那个来历不明身份成谜的红衣男子就真的没有问题吗?谁也不能保证,甚至都无法确定他究竟是不是柳少夫人遇见的那所谓郎中,跟城里的怨灵之事有没有关系。 再者,虽然现在已经确定昆五郎就是外来的游魂,但迄今为止,他并未表现对她和阮家的恶意,至少是没有做过什么伤害她的举动,甚至可以说对她还挺顺从,不管是带着她溜出阮府,还是陪着她到处掺和闲事,嘴上是贫了些,行动上却从不含糊,让做什么就做什么,几乎没有违背过她的意思,表现得也像是挺在意她的安危,简直就跟自家人没两样。 这样的昆五郎,真的会对她不利? 长仪回想着平日里他的种种表现,两人相处间,她能隐隐感觉到自己似乎是被他当做小辈来对待的。而且他话里偶尔透露出来的沧桑,以及那份与阮尊师等前辈的熟稔,应该是真的历经过千年变迁,还得跟那些前辈相识,才能在不经意间流露出这样的情感。 -- 第120页 说不定……这缕游魂或许真的是阮尊师的哪位故人,才会借着他做出来的偃甲重新行走于世。又或者,这具从未见于册录的所谓尊师“第五具人儡”,本就另有隐情。 她也说不清楚自己如今对昆五郎是个什么看法,可能还抱有些信任,或是期待?至少并没有立即就冒出明显的警惕反感来,仍不介意留着他在身边。 不急,先放着瞧瞧,若他真的抱有什么阴谋意图,总有漏出马脚的时候。而且长仪也好奇得很,作为寄宿在偃甲躯壳内的魂灵,昆五郎的真实身份究竟是什么,这“第五具人儡”背后又藏着什么样的秘密…… 她暗暗打定主意,回头只管当做什么都不知道,万事照常地与昆五郎相处,最多就是加倍留神观察着他,并不急着改变现状。 长仪刚要把自己的打算给虞词说说,抬眼却瞧见院子中央的青藤架背后忽然闪出个人影,径直朝她们的方向走来,是个瘦瘦高高的青年,穿一身浅青色长衫,玉簪墨发,眉目间带几分文秀的书卷气,远远对上她的视线,还颇有风度地行了个平礼:“阮姑娘,虞姑娘。” 长仪听着这声音挺熟悉,再瞧瞧他发间那支碧莹莹的翡翠簪,觉得这颜色也有些眼熟,便试探地喊了声:“竹青?” 青年微微颔首,笑道:“正是小生。说来惭愧,小生与诸位相识也有些时日,却还是初次以人身模样相见。” 长仪与虞词对视一眼,疑惑道:“你刚刚出去了?” “小生只是在此处吸纳草木灵气,以期尽早恢复妖力化形,并未离开客栈。”竹青脸上挂着温和的淡笑,亲近有度,既不显得疏离,也不会太过谄媚,分寸把握得刚刚好,相处起来就让人觉得挺舒服,很难对他生出恶感来,“姑娘莫非有事要找小生?” 长仪摇摇头:“其实也没事……就是在客栈里找不着你,有些奇怪。” “这却是怪小生考虑欠妥,行事不够周全,应当事先说明才是。贸然离开,倒累得姑娘担忧了。” 他这么客气,倒让长仪有些不好意思,连连摆手说着不打紧,心里却还对他的话存有几分怀疑:怎么之前从没见他离开过房间,偏偏就选在他们三人都外出的时候跑来修炼? 但现在并不是追问的好时机。俩姑娘带着他回了客栈里,最开始长仪还想着要不要避开唐榆,毕竟竹青是妖族,有些修士可不管善妖恶妖,向来信奉非我族类一概诛之,照面非得打起来。 没想到唐榆表现得还挺友善,三两句就跟竹青聊到一块去,天南地北侃得投缘,那样子恨不得当场就结为异性兄弟。瞧她有些傻眼的模样,唐榆就顺口解释说蜀地南边有不少驭兽宗派、虫师蛊师什么的,连带着那地方的妖兽和散妖也比其他州府多得多,人妖两族间相处得挺好,各自守着规矩,互不冒犯,甚至还有妖族集市,里边都是些稀奇玩意,还邀请长仪有空就去逛逛。 长仪点点头,心想果然是百般风土百般样,要是没有出来的这一趟,还不知道这府外的天地广阔呢。 …… 闲话几句,趁着天还没暗,胭脂巷里的生意也没热闹起来,长仪和昆五郎再次结伴出了门,去探探那废弃的撷仙阁。 这回长仪就陪着翻窗进去,仔细打量起里头的景象来,楼里的情况跟昆五郎先前说的没两样,只有大件的桌案床榻还留在原处,其余的小摆件几乎没剩下什么,连桌上的茶具都没有放过,墙上的字画也全被取走了,光秃秃的,那挂过东西的印子特别明显。 长仪在大堂里转了两圈,忍不住感慨:“收拾得真干净啊。” 昆五郎点头:“那可不,楼上的房间也差不多是这样,就像生怕剩下什么蛛丝马迹,回头叫人揪出马脚来。” “说明他们也知道自己做的那些事见不得光。” “反正鄙人本事浅,没能耐把底下的首尾挖出来,还是得靠小姐的本领。” 长仪听着就知道他还惦记着唐榆的话,觉得挺无奈,心里也奇怪这两人怎么像是不太对付的样子,上次似乎还因为“男女有别”什么的闹过不愉快来着,倒让她夹在中间挺尴尬:“咳,你别这样说话,听着怪别扭的……” 说话间,她取过腰间的乾坤佩玉,拿在手里抖了抖,顿时就从里头的灵力空间中倒出许多木质小机关,形状大小都不尽相同,有的能有巴掌大,有的就跟拇指肚差不多,方的圆的什么样都有,叮叮哐哐散落在地,被长仪一一启动后,立即就迅速移动起来,贴地走的,顺墙飞的,沿着天花板攀爬的,眨眼的功夫就飞快四散开来,原本寂静的花楼里到处都能听到窸窸窣窣的动静,特别热闹。 昆五郎瞧着这些机关还挺有意思:“这是什么?” 长仪说来还有些难为情:“只是我闲时随手拿些边角余料做出来的小玩意,还没有叫得上的名字,用来检测机关的,上边装有类似磁石的东西,遇到金属材料就会停住附在上头。东西挺普通,倒也有些用处,虽然容易附住乱七八糟的东西,却是最简单有效的发现机关的手段——除非用的是木头材料。” 小时候她对阮府内的机关阵法特别好奇,奈何阿爹把图纸藏得挺深,她就自己鼓捣出这玩意,到处探查那些机关都安在府院墙体的什么位置,渐渐的竟然也能画出大概的分布图来,还得了阿爹几声赞。 -- 第121页 后来能顺利溜进机关库房里,很大程度上也是仰仗着这东西的效用。 昆五郎点头认同:“确实是好东西,还以为你要慢慢地沿着墙根一寸寸敲过去找密室,原来还有这手段,果然这种事还是得要懂机关的人来做才合适。” 夸她的机关,可比夸她本人更能叫她高兴。 长仪脸上顿时显出几分笑模样,想了想,还是补充道:“如果是什么精细机关,那确实要亲身慢慢找,用磁石有可能会引动小部件偏离原来的位置,破坏机关内部的结构。不过密室这种么,通常没那么多讲究,要是有什么机关陷阱,说不定还能被磁石先行触动排除掉。” 昆五郎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发现小姑娘每次谈起自己擅长的机关领域时,那神色间的光采尤其动人,眼里像是晶亮亮地放着光,也说不清那光芒来自于她的专注,还是自信,抑或是发自内心的热爱,每每瞧见都能叫人倍感触动,特别是看到她被纱布裹着的小半边脸,想起她的左眼是如何失去光明的,就更加为小姑娘对机关偃术的追求而动容。 他静静凝视着长仪,直到她心有所感地扭头看过来,才慌忙收回视线,掩饰地干咳两声:“……这些小玩意如果没发现机关,会不会自己停下来?或者说要怎么收回来?” “这倒不急。”长仪说着就抬腿往楼上走,“留它们接着查探,咱们先去瞧瞧已经吸附住东西的那些。” 第98章 偃术的起源 昆五郎赶紧压下心头那莫名的悸动,不远不近地跟上前去,还没走出两步,忽然就见着眼前一花,有什么东西擦着楼墙径直朝他掠了过来,速度快得很,跟小流星似的。 他的反应也不慢,轻轻松松就侧身闪过,顺势抬起手,稳稳抓住那东西,拿到眼前一瞧,正是先前长仪放出去的小机关,木头身子扁扁圆圆的,跟摊煎饼似的,背上插着两对竹骨覆羽的翅膀,被抓住后还扑棱扑棱地扇个不停。 “这种机关有没有灵智?就这样由着它们满屋子乱窜?”昆五郎捏着它,翻来覆去地打量几遍,发现它的木质身子底下还嵌着一层磁石材料,削得薄薄的,应该是为了减轻重量,好让那两对竹翅膀能带着飞起来。 长仪转过头瞧了瞧:“应该没有……就是最简单的小机关,小时候做来练手的,哪有这么容易做出灵智来?放着它们不用管,估计晃悠几圈就该累了,到时候自然就回到原处停下。” 昆五郎依言松开手,就见它歪歪扭扭地飘起来,最开始还像是把握不好平衡,很快就扑棱棱顺着墙飞到半当空,一溜烟地消失在楼梯拐角处。 他远远瞧着,忽然就有些好奇:“那些有灵智的机关是怎么做出来的?难不成你们偃师都修炼着什么独门功法,制作偃甲的时候就把灵力灌进去,用灵力来给机关开智——就跟娲皇娘娘塑泥成人似的。” “哪有这种功法啊?我们要真这么神,岂不是随便什么花草木石的都能给它点化启灵了?”长仪摇摇头,“这事解释起来还挺复杂的,要是想得简单些,其实就是熟能生巧的道理……偃术脱胎于寻常机关术,谁也说不清楚最早的起源,可能就在很久之前的某天,某位机关大师忽然就发现新做出的机关跟别的都不同,更为灵巧,更为聪敏,渐渐摸索出制造这种机关的方法,就是最早的偃术雏形。或许他也没能完全弄懂其中原理,但方法到底是传承了下去,后人再以此为基础,不断尝试摸索,细化发展成如今的偃术。” 就拿阮氏的传承来说,先辈将各式偃甲如何制作、有何技法、需何材料,云云,各种事项连同图纸都条条列列地详细记录在册,足足归纳出阮氏偃术三百技法,几乎涵盖了所有样式所有用途的偃甲制作步骤,后人只管按照上面写的慢慢尝试就行,渐渐就能练出手感来,接着便开始钻研自己的作品。 听起来挺简单吧,但这手感也不是随便谁都能练出来,虽然平时常说勤能补拙,可其实大家都知道,有些事并非光靠埋头苦练就能做到,没天赋就是没天赋,就比如说让刘阿斗苦读几百年的书也未必能有卧龙先生那般智略。 换到偃术上也是同样的,谁都知道人儡是偃术最顶尖水平的象征之一,千年至今,有记载的人儡就那么寥寥十几具。其实先辈同样把人儡的制法详尽地编纂成册,甚至附上当时的图纸和尝试过程中的心得——但做不出来就是做不出来,哪怕原样照搬,也总是差点意思,最终的成品跟普通偃甲没什么两样,甚至还要更呆板些。 可见这所谓的手感并不是光练就能有的,玄妙得很。就跟修道差不多,大家拿到的都是同样的心法,有的人生来就具仙缘灵根,修为一日千里;有的人就要差些,但若能遇机缘顿悟,忽然就打破滞碍平地飞升也是可能的;剩下大部分都是普通人,或许穷尽此生也无法突破,道途止步于半当中。 长仪说起来也有些沮丧:“我其实也不太明白其中原理,就是看着那些图纸,也常常不得其法,总感觉差点意思。明明知道要怎么做,想让偃甲辨方位,就给它安置引路磁针;想让它知冷热,就加上测温石;想让它视其境,就配上眼珠和转录装置……缺什么补什么,偏偏就是找不到那点手感,有时做的能顺利开启灵智,有时就还是寻常的机关,呆呆愣愣的。” -- 第122页 至于人儡,那更是不敢奢想。 昆五郎摸了摸下巴:“这么说,偃术其实讲究的就是熟能生巧和天赋使然?还有什么手感?只管照着图纸做,行的自然行,不行的就还接着练?” “也不是这样说……”长仪觉得这么说不太妥当,但好像也没错,两条秀眉纠结地拧起来,“不过我确实是照着图纸自己练的,按书上的说法,先从普通的机关开始练,熟悉常用的机关技法后,再选择些小件的偃甲尝试,若能顺利做出怀有灵智的偃甲,就说明摸索到了入行的门槛,好些人就是卡在这步上,终其一生都没能迈过去,只能称为机关师,而不算真正的偃师。” 当时她想着做些小鹦鹉、小猫小狗的,结果做出来的那些都木木愣愣的,别说开启灵智,就连动作起来都不太灵活,说是机关都嫌寒碜。阮家主以为她没那天赋,就随便她折腾,权当给她做玩具消遣。哪曾想她不知怎么就找到那张黑晶利喙木甲鸟的图纸,竟然还真能做出来,不过只算是成功了一半,灵智倒是有,却没能控制好,错将主人认作敌人,生生啄瞎了她的左眼。 长仪下意识摸了摸缠在左脸的纱绢,想想又补充道:“其实关于偃术的起源,还有另一种说法……” 凡间的道家籍册有载:周穆王西巡狩,反还道中,有献工人名偃师,携其所造乐舞者娱王。宴技将终时,乐舞者以眼色撩戏左右侍妾。王大怒,将欲杀之。偃师大慑,立剖其体以示于王,见此乐舞者原是以革、木、胶、漆所制,乃人偶尔。(出自《列子·汤问》) 传说这位偃师来自昆仑山下的偃国,此地机关术尤为兴盛,耕织借以机关代劳。其中又有这么一位匠师,从小便随其父钻研机关,那时家中庭院里栽着棵老榆树,据说是瞧着他们家三代兴盛的,后来因为重建院墙才不得不砍掉,树干被那匠师的父亲留了下来,原想着拿来做些什么机关,可还没来得及想好就患上急症,没多久就病逝了。 剩下那匠师孤苦支撑家业,满腔愁肠无人可诉,常常深夜坐在院里的树桩上,对着旁边那半截树干喃喃自语。及中年时,匠师的爱妻也意外离世,他无心再娶,膝下也没有一儿半女的,只有茕茕孤影伶仃度日。某天终于受不住这种日子,就打算给自己做个解闷的机关聊慰寂寞,正好材料也是现成的,就是那半截听了他半辈子唠叨的老榆树干。 他将机关做成了真人模样,起先只想做个能舞能乐、会说会唱的木偶,就跟街上那木偶戏似的,给他瞧瞧趣就行。谁知木偶做出来之后,竟然不用他提线操纵就能自己活动起来,还会陪他聊天解愁,所言所语、一举一动,简直就跟活生生的真人无异,而且对他了解得很,句句都能说到心坎上,平日里搭手做点木工、敷茶侍花,那是再默契不过了。一人一偶,相处甚是愉悦。 …… 昆五郎听到这里,挑挑眉:“你觉得是那匠师技艺高超,还是那截榆木常年与他相伴,渐渐通了灵,进而让他用这木头做的人偶也有了灵智?” 长仪摇摇头:“谁知道呢?不过匠师周围的街坊邻居知道后,都说这是什么妖邪巫术,让那木偶招上了不干净的东西,渐渐成了非人非偶的妖祟,是要作乱作祸的,就趁匠师外出时,偷偷将那木偶砍成几块,扔进火堆里烧了。” 昆五郎不知道说什么好,半晌憋出来一句:“……这结局,还挺出人意料。” 长仪有些感慨:“那匠师与木偶相伴已久,早就生了情感,把它当做知己兄弟看待。谁知忽然间就失去挚友,一时无法接受,便孤身搬离故居,终其后半生都在钻研木偶之术,为的就是重新做出相同的木偶来,找回自己的挚友,但之后做出来的,都不是当初那具了。不过他倒是渐渐琢磨出了如何制作具有灵智的机关,临终的前几年收了个徒弟,将毕生所学传授与他。有传闻说,他的徒弟就是后来给周穆王献工的那位偃师。如今的这偃术、偃师之名,也是由此得来。” 第99章 抹泪的尊师 昆五郎听完还觉得挺糊涂:“所以现在还没有人能真正弄明白其中的原理?” “也不能说绝对吧。” 长仪想了想:“像我这样天资平平的,可能琢磨半辈子也难以窥见其中奥妙,但说不准就有哪位天赋卓绝的先辈已经想明白了呢?比如阮尊师那样的,他的偃术可谓登峰造极,早已不局限于机关偃甲,据说就连他随手两笔刻出来的木雕都带着几分活气生机,像是随时要活过来似的。或许也只有那样的大师,才能悟出偃术的真谛本源吧。” 阮青玄的偃术厉害到什么程度呢? 光拿作品来说,谁都知道“人儡”是最具灵智、最接近活人的偃甲,完全可以看做偃术巅峰的象征,一般二般的偃师根本不敢奢想能做出来,如果有人能侥幸完成那么一两具,绝对是要被奉为当世顶尖的大师,受万人敬仰的。 可阮青玄自己就做出了四具人儡,还只算上了明确载录在正史里的。 这是什么概念? 纵观道界有史以来所录偃师,除他之外,最出色的那位也只做出过三具人儡,完成时的年纪可比他那时候要大上两轮。更何况阮青玄可不止有人儡能拿得出手,他在妖魔战场上用的拼战偃甲,具具皆有灭天绝地之威,跟那些妖将魔兵们打起来丝毫不逊色,包括那四具人儡,同样都在战场上尽放异彩。故而阮青玄在当时就有“偃术第一人”之称,后世敬称其为阮尊师,以彰其偃术造诣空前绝后。 -- 第123页 但昆五郎听着却有些怀疑:“夸张了些,老阮的机关确实出神入化,但其他的什么……刻个木雕就能活过来?这就夸大了,我看他的木雕手艺也没比民间的木匠好多少。” 至于他在偃术上的造诣如何,有没有领悟其中真谛,昆五郎其实也不太清楚,只记得那人很少在他们面前谈起偃术,说到什么机关偃甲时,脸上也并没有出现过长仪那种发自内心的喜爱与欢欣,就跟在说自己读过哪些书、学过什么琴器画技差不多,谦虚是真的,态度平淡也是真的。 不过阮青玄平时就这样,基本没有太明显的感情流露,要么就保持着那副万年不变的笑模样,对谁都是谦谦君子温雅恭良的;要么就索性没有表情,绷着脸不说话,眼神清清冷冷,似乎对什么都漠不关心。 在昆五郎的记忆里,阮青玄就只在他面前流露过两次真性情。 最早那回应该是在他们初次见面的时候。当时剑宗掌门带着他和昆涉前往江南探访故友,应邀在阮府宿留几日。两个半大不大的少年正值好动年纪,哪里闲得住?闲来没事就在人家府里到处转悠,克制着没有做些打鸟揭瓦的出格事,只是溜达溜达赏赏景,不知怎么就溜达到一处僻静的院子附近,瞧见了窝在角落里一边悄悄抹眼泪一边摆弄机关的阮青玄。 他当时的年纪也不大,瞧着就八九岁的样子,相貌生得挺清秀,唇红齿白的跟女娃娃似的。昆五郎自认是个亲和的大哥哥,就好心跑过去问小妹妹怎么了,结果换来一句带着哭腔的“滚”,半点不客气。 声音很明显能听出来是男的。 昆涉见他被扫了面子,就老大不乐意的,他那阵子正是人讨狗嫌、四处挑事的时候,小霸王脾气上来就连他亲爹都按不住,在别人家的地盘上也没收敛多少,开口就刺了阮青玄几句。 阮青玄闻言终于抬起头,脸上还带着些泪痕,眼眶红红的。昆五郎本来想着打个圆场,但瞧见这小孩眼里一闪而逝的凶狠,还挺好奇他要怎么做,结果阮青玄只是阴恻恻地瞧了昆涉两眼,似乎要仔细记住他的模样,却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倒是他正在鼓捣的那只机关鸟动了动,残破的翅膀扑扇几下,扯着破铜锣似的嗓门,结结巴巴叫道:“不许……不要欺负……主人……” 两人愣了愣,昆涉还是小孩脾性,这时就来了兴致,蹲下身戳了戳那只机关鸟,嘴巴特别欠,嬉皮笑脸道:“哎,小爷还就欺负了,你能怎么样?” 说完还故意在阮青玄脸上掐了一把,留下淡淡的红印子,动作快得连昆五郎都来不及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被掐的那小孩的眼神越来越森冷。 然后就见地上那只机关鸟张开嘴,猝不及防地喷出一团火来,正好都燎在昆涉的鞋上,烫得他整个人顿时弹起来,跳着脚哇哇乱叫。 阮青玄没忍住,被他滑稽的模样逗得破涕为笑。昆五郎也哭笑不得,赶紧用术法帮他熄了火,正要安慰这小霸王两句,免得他记恨上人家,却见他似乎没把这茬放在心上,挺新奇地打量着机关鸟,还特意保持着距离,远远问道:“你这偃甲挺有意思的么!哎,它的翅膀怎么坏成这样了?” 那对用竹骨、兽革和羽毛制成的翅膀破损得厉害,中间的竹骨已经碎得不成样子,那层薄薄的兽革也撕开了好几个口子,羽毛稀稀拉拉掉了不少,竟像是被什么东西粗暴地打砸过似的。 阮青玄擦干净泪痕,平静道:“它在府里乱飞,挡了几位堂兄弟的路,不留神就被撞到地上,做得不够结实,摔坏了。” 昆涉撇撇嘴,反而替他打抱不平起来了:“哪有摔成这样的?瞧这窟窿,这痕迹,肯定是你那几个堂兄弟故意弄坏的……你窝在这里偷偷哭,就是因为他们?男子汉大丈夫的,光掉金豆子有什么用?你得揍回去啊!别让人家以为你是好欺负的,下次说不定还要把你当成软柿子来捏呢!” 昆五郎赶紧示意他别乱说话,这是在人家府上,不管是瞎挑拨人家兄弟关系,还是掺和别人的家事,都不是他们该做的。说难听点,就算人家兄弟窝里斗,斗成乌眼鸡,也不关他们的事。 说来也算不打不相识,俩少年渐渐就跟阮青玄熟络起来,离开江南回剑宗后,也没忘记这个抹着眼泪修机关的小孩,书信传得还挺勤。不过后来昆五郎才知道,昆涉一直在信里缠着阮青玄给他提供些有趣的小机关拿去兜售,赚来的银钱三七开,最后竟然还真能说动阮青玄陪他做这生意。 但那时候的阮青玄,早已经不是那个缩在角落里挺无助的小孩,他成了阮家同辈中最拔尖的佼佼者,连他们远在漠北剑宗,都曾听闻江南阮氏的偃术天才之名,大概也再没有堂兄弟敢明目张胆弄坏他的偃甲了吧。 他那张万年不变的谦谦君子面具,也甚少再取下来。 …… 昆五郎第二次见他流露真性情,是在自己重伤濒死的时候。 那段记忆对他而言是场噩梦,纵使隔了上千年,现在回想起来,还恍惚能感受到当时的钻心痛楚:仿佛灵魂被生生撕裂,仿佛每根筋脉、每片皮肉都被寸寸剜开来,一刀一刀,皆是刻进骨髓的痛苦。 真疼啊。 他之前在妖魔战场上落得满身伤时,连眉头都不曾皱过,此时却恨不得扯着嗓子大声哭叫——但根本喊不出来,他那时候就连张嘴的力气都没有,只能被动忍受着痛苦。生命在迅速流逝的感觉格外明显,浑身使不上半点力气,四肢百骸都渐渐漫上阴冷感。那种仿佛从忘川水底渗过来的阴冷感。 -- 第124页 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灵魂正被阴差拉扯着,眼看就要被扯到黄泉地府里,忽然就有双温热的手硬生生将他拽了回来。这双手力气并不大,挺纤细,掌心里微微濡着汗,动作却稳得很,仔细地切开他的皮肉,挑起他的经脉,把冷冰冰的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植进他的体内。 真疼啊。 昆五郎恨不得叫那人别再折腾了,索性撒手让他魂归黄泉算了,好歹人死万事空,不用忍受这痛苦,也不用醒来面对乌七杂八的糟心事。他勉强将眼睛睁开一条缝,隐隐约约辨认出那双手的主人。 是阮青玄。 紧紧抿起的薄唇,微微发红的眼眶,脸上那亮晶晶的不知道是泪痕还是汗渍,神态像极了记忆里窝在角落悄悄抹泪的那小孩,让他一时有些恍惚。 只不过那时阮青玄鼓捣的是偃甲,现在鼓捣的是他。 ……等等,他是偃师又不是医师,没事来折腾他这么个将死之人做什么? 昆五郎心里觉得不妙,拼命想要张开嘴发出声音,想说疼死了,能不能换个靠谱的医师来,或者干脆不要管他了,两剂麻沸散灌下来,让他走得舒服些。 结果不知道阮青玄是不是看出他的意思,恶狠狠瞪着他——他眼里都是血丝,这么瞪着眼还正经挺吓人,挺有威慑力的——然后让他闭嘴,那嗓音又干又涩,都快听不出来是他的声音了。 幸好没带着哭腔,不然那么响当当的大老爷们还要当着他的面哭鼻子,那场面就实在太吓人了,能直接把他吓得撒手归西的那种。 “别动,疼也忍着,没有麻沸散,挺过去就能活下来。”阮青玄绷着脸冷冷道,昆五郎看到他的嘴唇有好几处干裂的口子,说话间微微渗出血来,也不知道他忙活了多久没顾上喝水。 昆五郎说不出话,就在心里暗暗回答:好,忍着,挺过去,活下来。 阮青玄手上的动作没停,偶尔牵动哪条经脉,看出他极力忍耐的痛色,冷着脸嗤道:“现在知道疼了?之前充什么英雄,真以为没有你,人间就要覆灭?当我们不存在?还是认定我们的修为都比不上你,挡不住那劳什子魔尊?” 要不是时机不对,昆五郎险些笑出来:难得见他失态,都开始学着昆涉的语气说话了,以前他可最讨厌昆涉那种没正没经的调调! “还笑?有什么好笑的?” 昆五郎缓缓阖上眼,刻骨钻心的疼痛依旧侵袭着他的四肢百骸,此刻他的心里却出奇平静,甚至还有种莫名的轻松感。 其实没什么好笑的,就是忽然觉得……能活着也挺好。 …… “诶,原来是卡在柜子缝里了,难怪找不着。” 长仪蹲下身,将手伸进衣柜和墙中间的缝隙里,折腾小半晌才把不知怎么飞到里面的小机关取出来,轻轻拂去上头的浮灰,转过身就瞧见昆五郎站在旁边,表情很明显在走神,就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在想什么?” 昆五郎从乱七八糟的往事里回过神来,看到她脸上衣服上都蹭了点灰,下意识就伸手轻轻抹去,接着才反应过来觉得不妥,讪讪收回手,干咳两声转移了话题:“……没找到什么暗道密室的?” “没有,被机关吸附上的都是些包金屏扇之类乱七八糟的东西。”长仪那样子挺失望,左右瞧了瞧,“其实光看屋子的结构,楼上应该没有暗室,划不出那么多空间来,墙体瞧着也不够厚,稍大些的机关都藏不进去。” 昆五郎反正不懂这些,既然她说楼上没有,那就往底层找呗:“有没有可能是底下暗室,或者有地道通向哪里?” 长仪点点头说有可能,便带着他回到楼下大堂里,跟着那些小机关找了两圈,最终来到靠近后厨的杂物间里,瞧瞧屋内的陈设,再敲敲地砖,听着那回响,心里多少有了底:“下面应该有暗室,我找找开门的机关。” 房间窄窄暗暗的,杂物还不少,昆五郎就避到门口,给她让出足够的空间去琢磨机关,见她随手就摸出两个明荧珠摆在旁边照亮,心里还感慨不愧是仙门大户娇养出的小姐,瞧这手笔阔绰的,东海仙山的宝珠只拿来当蜡烛用。 正闲得无聊时,忽然听见身后响起扑棱扑棱的动静,扭头一看,还是先前差点撞到他身上的那个长翅膀的圆盘子机关,跟流星似的迅速扑过来,这次不打算撞他了,改成绕着他转圈圈,晃来晃去的瞧得人眼晕。 昆五郎越瞧越觉得有意思:“它真的没有灵智?这是做什么?” 第100章 地下的监牢 “瞧这样子不像有灵智,估计是被你体内的金属机括吸引过来的。”长仪转过头瞧了瞧,没太在意,“你看着点它,别让它乱闯乱撞的把翅膀弄破。” 昆五郎就低头盯着那只圆盘子,刚要伸手去抓,它就已经慢悠悠地落到他肩头,两对小翅膀犹自扑扇得欢,带起些微风,吹得几缕碎发轻轻扫过他颈边,麻麻痒痒的。 还挺可爱。 他忽然生出这么个念头,连带着小机关那圆烧饼似的身子在他眼里都讨喜起来,明知道它没有灵智,也没长脸,但昆五郎还是诡异地从它呼扇翅膀的动作里感受到几分欢喜的意味。 没错,欢喜。 他不知道偃甲有没有情绪,老阮也没跟他说过。或许它的动作本来没什么特别,只是他强行解读出来的意思,但并不妨碍昆五郎觉得它有趣。 -- 第125页 他抬眼看向长仪,原本还想夸两句,却见小姑娘正伏在地上,也不管地上满是灰尘,只顾着专注研究底下的机关,丝毫不心疼那身名贵料子,连白皙的脸颊上都蹭了两道灰,她却完全没察觉,甚至还要往旁边的杂物里钻,摸摸这个黄铜烛台,又敲敲那个落地大梅瓶,瞧着没什么章法,但当她收回手时,就听见地底下响起窸窸窣窣的机括动静,地格缓缓下陷,裂出个方方正正的通道入口来。 “喏,暗室。” 长仪拍了拍手上的灰,嘴角翘翘,笑得挺得意,顺手拿起旁边的两颗明荧珠就要跳进那暗道里。 昆五郎赶紧拦住她。这下面黑咕隆咚的指不定有什么呢,哪能让小姑娘就这么扎进去?他将长仪护在身后,自己率先跳了下去,也不用拿什么珠子照明,就靠着偃甲出色的五感往前探,时不时还提醒小姑娘留意脚下阶梯,看样子完全不受黑暗的影响。 长仪却不乐意一直缩在他身后:“还是我在前头探路吧,要是有什么机关陷阱的,我也能及时察觉。”看昆五郎这副大咧咧只管往前闯的架势,她真怕他脚下稍不留神就踩到什么要命的机关阵。 “要是真有机关,就更不能让你走前面蹚雷了,现在这样,我好歹还能替你挡一挡。”昆五郎态度很坚决,他这么个大老爷们顶天立地的,哪能看着小姑娘挡在前头冒险,自己躲在后头,这像什么话,“你只管放心,我怎么着也还有几分本事,就算真遇上机关也能应付得来,至少能护住你我周全。” “我是怕动静闹得太大……”长仪还想辩驳两句,就被忽然响起的振翅声打了茬,那只圆盘子机关又扑棱扑棱地飞起来,竟是抢在他们俩前头当了探路的前哨。 好么,现在倒是不用争了。 两人对视一眼,长仪想着能有个小机关在前面探路总归比昆五郎要靠谱些,便也安心走在最后头。昆五郎想的则是这圆盘子可真神啊,飞起来的时机怎么就这么巧,它究竟有灵智没有? 一路上倒是安然无事,两人沿着狭窄的暗道拐过两道弯,眼前的空间倏地开阔起来,那两颗明荧珠的微光显然就有些不够用了,只能勉强照亮身周丈余方圆,再深处仍然是沉抑抑的黑暗。潮气与霉味混合着呛人的细尘扑卷而来,长仪忍不住轻咳两声,拿袖子掩住口鼻。 两人的脚步稍顿了顿,那只圆盘子机关却没有停下,晃晃悠悠继续往前飞,很快就消失在前方的黑暗里。 接着,它扑扇翅膀的动静戛然而止。 声音就像被什么东西忽然掐断了似的,周围顿时陷入死寂,静得叫人心慌。 长仪拧起眉,有些摸不准那头的状况,正想着该怎么试探试探,就见昆五郎悠悠抬手掐了个诀,凭空召出几道流焰甩向前方,只听“嗤嗤”两声,黑暗中竟然亮起几簇灯火,将周围的空间映得通明如昼。 这地方原来有灯? 长仪挺惊讶,不过想想也不稀奇,说是暗室,到底还是要给人用的,别说有灯,有床铺被褥都不稀奇。正经的灯盏可比她手上的珠子要亮得多,长仪并不急着往前走,而是先借着灯光将周围的环境打量一遍。 说来也巧,这里头竟然还真的有床铺,瞧着应该是铁制的,而且不止一具,都被铁栅栏单独隔开来,就跟监牢里的隔间差不多。这些隔间都不宽敞,只够堪堪放下这么一张床,剩下的空间就连想走动都要侧着身才能穿过。 那只小机关也没走丢,此时就附在栅栏上,昆五郎走过去将它取下来,余光一瞥,指着自己面前的栅栏道:“你看,这上边有符箓。” 长仪闻言就凑近去瞧了瞧,果然见着每根铁条上都密密麻麻地刻着符箓,线条并不复杂,却似乎有某种禁制附加其上,让她不敢轻易触碰,只是远远打量着,渐渐还瞧出些别的东西来:“这种材质……看着有些像青原出产的精铁,纯度虽然不怎么样,但能用上这么多,也算是桩大手笔。” 青原铁没别的特点,就是结实,尤其耐得住道术攻击,普通的术法打在上头,那灵力就跟被吸收了似的,半点动静都扑腾不起来。柳封川那把绣川刀就是用青原铁锻造而成,当然,纯度和工艺肯定要比眼前的铁栅栏高。 真正的青原铁本就稀少,加上青原那地方终年雪覆冰封的,寻常修士尚且受不住它的极寒,更遑论那些采矿人。因此青原铁开采甚少,价值更是不菲,在道界里通常被拿来炼器铸兵,哪有这么做成栅栏的? 这不是暴殄天物吗? “难不成他们做花楼生意得来的银钱就是花到这上头去了?”长仪有些可惜东西,不过转念想想,这说明之前被关押在这里的必然是非常要紧的人,或者说元家暗中鼓捣的事能重要到让他们用上这种等级的防护。 她看向昆五郎:“你认不认得这上面的符箓?” 第101章 聂霜和麒麟 “应该是加固防护,限制道术修为之类的。”昆五郎指了指里头的铁床,“那上面也有差不多的符箓,大概是怕被关住的人施术反抗或是逃脱。” 也就是说,之前关在这里的应该都是修士,至少是会术法的,否则就用不着费劲布置这些。长仪立即就想起那几个元家子弟的对话:“柳封川的那师妹会不会就是被关在这?……监牢有六间,另外那些关的会是谁?” -- 第126页 “应该都是散修。”昆五郎四下瞧了瞧,“之前那几人提过,元家有在私下调查散修,说不准就是要把他们掳来这里。” 长仪拧起眉:“元家究竟在做什么?无故谋害道界同仁的罪名可不轻,要是被查出来,他家的名声就差不多完了……什么事值得冒这种风险去做?而且为什么借用花楼的地方,就不怕人来人往的走漏风声?同样的暗室建在他们自己府上,或是别院里,岂不比这里要安全得多?” 昆五郎却说未必:“他们不傻,能这么做就表明花楼比他们府里更隐蔽,至少在他们眼里是这样,至于原因……要么是怕府里有眼线,要么就是他们家内部也不全然一条心,当然,还有可能是为了避嫌,到时候东窗事发还能把罪名推到负责花楼的那几人身上。” 长仪若有所思,接着打量起暗室里的景象,脚步最终停在最深处那面墙前,抬手轻轻敲了敲,觉得里头应该还有些蹊跷,正待仔细研究时,忽然就听旁边的昆五郎一声厉喝:“什么人?!” 不等她反应,昆五郎已经靠过来将她护在身后。 长仪停下动作,转身警惕地盯着暗室的入口,不多时,便有道身影缓缓走进视线里,皂色劲衣,灿金竖瞳,身后背着把长锈豁口的破剑,脸侧隐隐可见淡青色的鳞片——正是先前闯进客栈和柳封川交手的那黑衣人。 她低声给昆五郎说了,后者皱起眉,在那人两颊的鳞片上扫过两眼:“阁下什么来头?可是半妖?” 哪有问得这么明白的? 长仪觉得这能问出实话来就有鬼了。果然,那人并不回答,只是面无表情地环顾一圈暗室内的景象,视线在离他们最近的隔间里多停留了一瞬,接着就落到他们身上,目光冷冷,似乎还夹杂着别的情绪,长仪却瞧不明白。 昆五郎往她身前挡了挡,右手已经搭在左腕上,随时准备抽出那把骨剑,面上却瞧不出紧张模样,甚至还笑了笑:“先前阁下造访时,鄙人不巧因事在外,没能好好招待。现在倒巧,虽说没有像样的茶水坐席,但也不妨碍咱们说说话……不如就从阁下的来意聊起?听说上回是想借我家小姐的机关图纸一阅,这回呢?觉得光有图纸不过瘾,想当面探讨探讨?” 那人还是不吱声,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昆五郎觉得没意思:“哎,阁下要是一直不说话,咱们可没法谈。如果动嘴皮子的谈不成,那就只好动手了。其实鄙人还是比较喜欢用温和些的方式解决事情,阁下要不考虑考虑,先把能说的给说说呗?剩下的以后再谈也行啊。” 那人依旧没开口,但昆阮二人却都听到了他的声音,竟然像是直接响在脑海里的,异常嘶哑,简直不像人声,更像野兽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低吼,听得人心里毛毛的难受。他说的也简单,就俩字:“聂霜。” 两人都没听明白,异口同声问道:“什么?” “她叫聂霜,原籍黔州彭水,修行于夔州境内,本欲投效元家,寻安生处。” 长仪有些摸不着头脑,扭头去瞧昆五郎,见他也是一副茫然的模样,似乎同样没明白那人在说什么——听起来应该在介绍某个人,可这莫名其妙的,哪里冒出来这么个人?还是他们未曾听过的名字,怎么忽然就提起来? 而且这人古怪得很,不仅声音古怪,说话的方式也不寻常,从头到尾都没见他张过嘴,虽然知道他应该是用灵力传音的,但这种感觉……怎么说呢,看着别人全程闭着嘴跟你交谈,这感觉挺奇怪的,甚至都不太能确定是不是他在说话。而且传音入密听着就像有人躲在你脑袋里,时不时说上两句,声音响得毫无征兆,吓不吓人的就算了,关键是还难听,吵得人脑袋嗡嗡的。 长仪拧着眉瞧向他,心想这人怎么回事,怎么不直接说话,莫非是个哑巴? 正想着,就见他终于有了动作,不紧不慢地朝两人的方向走来。昆五郎暗暗绷紧了身体,警惕地盯着他的举动,还伸手将长仪往自己身后护了护,就怕他忽然出手袭击。结果那人在离他们还有几尺的时候就停住了脚步,正好是在靠墙角落的那间监牢的门前。 他侧身看着隔间里的景象——其实没什么好看的,就那一张铁床——然后抬起手,长仪注意到他的手背上竟然也有淡淡的青色鳞片,一直蔓延到袖子底下。他伸手握住了身前铁栅栏上的两根铁条,五指渐渐收拢,攥得用力,指关节都发白了,只听得吱呀两声响,那两根刻有加固符箓的青原铁条竟然生生被他掰得变形! 做这举动的时候,他仍然是面无表情的模样,脸上瞧不出半点情绪。 接着就听他的声音再次响在脑海里,语气同样是毫无波澜的平静,或者说漠然:“两年前,她被关在这里。” 谁?他刚刚提到的聂霜? 长仪忍不住问:“是元家做的?可她不是要投效元家么?为什么被关在这?” 那人淡淡瞥她一眼,表情并未改变,可长仪却敏锐地从他眼中捕捉到一瞬的感情流露,似乎是厌恶,又似乎有那么点悲哀的意思,一闪而逝,很快就重归漠然,那种近乎麻木的漠然。 他并没有解释聂霜的事,而是另起话茬,话里内容叫她愣在当场:“你身边那只麒麟到了什么阶段?应该快了……等他显出原形,很快就会变成我这样。” -- 第127页 第102章 青色的巨兽 “你怎么知道……”长仪顿时瞪大眼,满脸愕然,“什么叫变成你这样?什么意思……难道你也是麒麟?” 那人没有回答,沉默着撇过脸。从这个角度,长仪能清楚瞧见他颊侧的鳞片,半透明,淡淡的青色,从鬓角蔓延到眼尾,与皮肉长成一体,衬着那双灿金色的竖瞳,显得分外妖异。 这么瞧着,他的眼睛跟小家伙的还挺像,要说是同族也确实有可能……莫非他和小家伙,或者跟元家的这事有关系?他特意跑来他们面前说起那位聂霜,是在引导他们顺着这人去查?聂霜、他和小家伙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 “怪物。” 正琢磨着,那道嘶哑的声音就再次响在脑海里,长仪讶然抬头,只见那人身形一晃,霎时就朝暗室门外飞身掠去——竟然这就要离开! 昆五郎反应快得很,当即抬手结印,几道灵力幻化成绳状朝他甩去,眨眼间就缠到他身上,顿时让他身形滞住:“别急着走啊,好不容易能见一面,咱们话还没说完,先前的那笔账也没算清,阁下急什么呢?” 那人倒也不动手,只听得一声嘶哑的兽吼响在耳边,两人眼前青光乍现,定睛再看时,被灵力缚住人影竟然在瞬间化作将近一丈高的深青色巨兽,脑袋险些将天花板顶破,不仅是外型大变,他散发出来的威压也在瞬间突增,而且极具攻击性,给人的感觉跟一开始完全不同,竟引得周围的灵气暴动异乱,那气势叫人不由心惊。 巨兽并不纠缠,甚至都没有分给他们半个眼神,粗暴地掀起灵力挣开束缚,便就接着朝暗室门口冲去。昆五郎和长仪默契地同时出手,一个布下结界,一个甩出机关网,心里都清楚得很,这人身份不简单,估计还跟元家、阮家主的事都有关,绝对不能就这么轻易让他逃了。 可她的机关网落到巨兽身上后,竟然网了空——那巨兽不过是个虚影,只做了障眼的幌子,正主早就脱身到结界之外,恐怕此时已经走远,只剩下他的声音还隐隐约约传入两人脑海中:“还不是时候……” 不是什么时候? 长仪觉得这人说话好生奇怪,总是半截半截的说不清楚,而且话茬起得莫名其妙,断得也不明不白。她转头看向昆五郎:“你不接着追?” 后者挑挑眉:“我就这么跟出去,然后把你自己撇在这?要是有什么调虎离山的诡计怎么办?” “你怎么就成守山虎了?少往自己脸上贴金。”长仪嘟囔两句,“而且要是这样说来,我这里还有另外的虎呢——光是做成老虎外型的偃甲就带了两具,另外还有豹子模样的,自保总不成问题吧?” 昆五郎摸摸鼻子,没说话,但脸上表情显然是不以为然的。他也不说自己实在没法放心,而是换个角度解释:“保不齐那人还有另外的手段,既然已经被他逃出暗室,再往外就不好追了,总不能跑到大街上来场巨兽战偃甲的戏码吧?那可真够热闹的,保准没两刻钟,消息就能传遍整个奉节城。” 长仪也明白道理,就是觉得不甘心。上回是没及时发现那枚黑铜鳞片,现在好不容易能再遇见送出鳞片的这人,眼看就能顺着挖出背后的势力,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线索溜走,任谁都不得不失望。尤其这事还关系到她失踪已久的父亲,叫她怎么能不心焦? 昆五郎瞧着小姑娘紧紧拧起的秀眉,就知道她心里不好受,但这事也不是能急得来的,越急就越容易被有心人抓住空子。他走过去将她的机关捡回来,随便找个由头岔开话题:“你说……他先前那句‘怪物’是什么意思?” 长仪被他分散了注意力,琢磨道:“说得没头没尾的,谁知道……是说小家伙是怪物?还是他自己?” 既然说到这里,她便回忆着那巨兽的虚影,拿来跟古籍上的麒麟相比较,觉得外型上还是挺像的,却没有那对似鹿双角——都说凤毛麟角,可见麒麟最稀罕最主要的特征就是这对角,但它偏偏没有,那它究竟是不是麒麟? 长仪就跟昆五郎说了这事:“小奇化成的真身倒是挺像麒麟,不像什么没名没姓的怪物,但他……他变出的那只巨兽,你认不认识?” 昆五郎对各种异兽倒还算熟悉,这时却也犯了难,摸着下巴分析道:“要是给它安上两只角,那就是麒麟的模样没错。但麒麟通常只有黑白两色,极少数是民间流传的吉祥神兽图上画的那种金色,像这种青色的……古时的异兽录上没有记载。我早年曾经造访麒麟族地,同样未曾见过。” 所以并不是麒麟? “那句怪物,就可能说的是他自己?”长仪拧着眉想不明白,“可他怎么知道我们身边有只小麒麟?另外,他说等小奇显出原形,就很快变成他那样,这又是什么意思?跟他一样长出鳞片么?” 昆五郎摊手,示意自己也不清楚:“关于神兽具体是怎么成长的,咱们都不了解,谁也说不准,更何况咱们现在还不能确定他的底细。不过,没有真正成神成圣的神兽应该化不出人身才对,小家伙跟他可都是以人的模样出现的……就算他们真的是麒麟,估摸着也就有点血脉,应该算混血或者半兽。这种的情况就更复杂了,成长的过程里会不会出现什么异变,恐怕就连他们自己也说不好。” 长仪就开始琢磨,要是小家伙真的长出鳞片来,他的身世就更不好瞒了,将来还真有可能被不知内情的人当做怪物看待——虽然他现在的金色竖瞳已经足够出众,之前也时不时就冒出条小尾巴,但到底还不难遮掩。 -- 第128页 “可是……”她越想越不明白,“我之前就想问了,现在为何还会有麒麟半兽存在呢?两界间的屏障矗立已有千年,各种异兽近乎绝迹,而且就像你说的,只有真正成神的神兽才能化出人身,那混血的半兽究竟是怎么来的……难不成人间界内还有已经得道的兽神逗留?” 昆五郎听着这话题越说越歪,仔细琢磨起来还难免拐到奇奇怪怪的方向上去,就尴尬地轻咳两声,赶紧绕过这茬:“没头没脑的事就先放放,你先前不是说这面墙里还有机关么?你要不先瞧瞧,趁着现在没人打扰。” 长仪没意识到他已经想到奇怪的地方,就下意识应了声,转头研究起那面墙来。不多时,就听墙内响起喀啦喀啦的机括声,墙格缓缓移开——里边竟然还有一间密室! 第103章 第二间密室 深处的暗室比这间用作监牢的要大得多,长仪粗略扫了几眼,在心里大致估算着方圆,两间暗室加上密道,再算上别的承重结构和机关之类,所需空间应该不止一个撷仙阁那么大,很可能还占用了邻近铺子的地下空间。 两人对视一眼,昆五郎随手取过墙边的油灯,率先走进密室里。 长仪借着灯光打量着里头的景象,相比起来,这间密室可以说是非常空旷,迎面就是两排书架,不过都被搬空了,连半点印痕都没剩下,完全瞧不出来之前摆的是什么东西。 再往里就是空荡荡的一片,收拾得干干净净,只有零星几根钢制的支杆还钉在地上,大部分都被削掉了,剩下的那截只够堪堪露出地面,似乎曾有什么大型摆件被固定在这里,又被从底部整个拆除。昆五郎走过去瞧了瞧那几根支杆的位置,又拿着油灯在附近仔细找了找,将所有支杆的位置都暗暗记在心里,稍加琢磨便道:“……这有些像是什么阵法仪器啊。” “阵法?” 长仪闻言也凑过去,俯身瞧了瞧那些支杆,若有所思:“这材料,确实像是平时做大型法器常用的那种。” 昆五郎补充道:“而且位置排布也有讲究,你看,外圈的这几根刚好能对应九宫八卦,里边这些的阵势也挺眼熟,嘶……是什么来着?对了,像不像聚灵阵的几个阵眼?能将四方灵气收纳其中的那个聚灵阵。” 长仪按照他的提示去瞧,果然都能对应上,她想到的还更具体些:“应该是聚灵仪,阮家的偃工坊里也有,偶尔在制作法器、加持符文的时候会用上,底下的支柱就是这样排布的。”只不过府里的聚灵仪可比这具要大得多,她才没能第一时间认出来。 “这种大型法器可不好搬动,内部的机括零件都精细得很,稍有震动就可能偏离原位,所以才会将其钉死在地上,就是怕不留神碰到撞到出现故障。通常都是想装在哪里,就请灵器师在那地方拼组固定好,然后不再挪动,他们怎么直接拆掉了?”长仪有些纳闷,“这东西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如果说想带去别的地方接着用,保不准在路上稍微颠一颠就坏掉了,而且还死沉死沉的,搬来搬去多麻烦。” “寻常的聚灵仪确实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但要是做过些见不得人的改动,可就不同了。”昆五郎挑挑眉,“比方说,如果聚的不是普通灵气,而是邪气,又或者……聚的是怨念呢?” “怨念?你觉得那个鬼婴怨灵可能与此有关?” 他摊手,神色挺无辜:“我可没这么说,只是合理猜测,试着给他们找找理由么。不论猜得对不对,总之这里头肯定有鬼。” “这还用说,要是没有问题,还用得着专门弄间暗室来放?” 而且这间密室里的东西必然比之前那间的更要紧,起码比那几间私牢更见不得光,否则也不至于被搬空了,连盏灯都没剩——不过也有可能是因为这里的东西方便搬动,外面那些加持过符箓的青原铁估计不好拆,这才保留下来。 长仪接着又在暗室里仔细搜查几遍,别的线索没找到,倒是发现墙角处竟然还隐藏着一条密道,不过两人都没有要进去探探的想法,因为长仪敲着墙壁听了听响,再拿仪器测了测,推断这条暗道估计是通向外界的,两人都摸不准那头的出口是个什么情况,便没敢贸然穿行。 想想看,要是那头正好是元家的据点,他们刚刚打开密道的出口,就跟几个元家修士撞了个脸对脸,那场面可够好玩的。 长仪就暗暗记下密道的大致方位,打算原路返回撷仙阁后,再从外边找到对应位置。实施起来也简单得很,留下两道定时消散的定位符就行。 …… 折腾这半晌,两人从撷仙阁撤出来时,已是夜幕沉沉。 胭脂巷里正是热闹时候,甜腻腻的脂粉香混着酒香花香,熏染出一派纸醉金迷的奢靡景,将底下多少腐朽血泪尽数遮掩。各家花楼前都有不少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在招揽恩客,她们脸上都是同出一辙的媚态欢颜,仿佛最精致最坚韧的面具,遮挡住皮肉底下早已被磋磨得千疮百孔的灵魂。 她们都在笑。 但其中冷暖滋味,恐怕只有自己才明白。 撷仙阁位于胭脂巷的巷尾,两人要想离开,就必须从这条灯红酒绿的巷子中穿过去。昆五郎瞧着这满街的莺莺燕燕就头疼,想了想,长臂一揽,将长仪虚拢在怀中,借着袖子遮挡住她的脸,护着小姑娘慢慢往前走。 -- 第129页 他生得高大,气度不凡,又是难得的好相貌,自然在人群中显得格外出众,轻易就得了姑娘们的青睐,或者说特别受欢迎,一路走过去,不少姑娘都拉拉扯扯地要把他往自家花楼里带。那场面,简直跟玄奘进了女儿国似的,谁都瞧他稀罕,争先恐后涌上来,险些把他衣袍都扒拉开。 这人也没正没经的:有姑娘夸他好相貌好气度,他就厚着脸皮朝人家应两声“谢谢谢谢”“过奖,过奖”;有的贴上来拉拉扯扯,他就正气凛然地劝那姑娘“男女有别,阁下请自重”;还有姑娘说他既然都来这种地方了,索性放下正经进去玩玩,他就嬉皮笑脸拒绝:“不用,不用,我这怀里还搂着人呢……” 搂什么呀! 长仪听得气闷,又不好跳起来反驳,看在他将自己护得挺好的份上,还是忍下来由着他说,比起在外头挨挨挤挤的,她更愿意缩在他怀里,让他口头上占些便宜也不算吃亏。 走出胭脂巷,两人都长长舒了口气。 昆五郎立即就松开长仪,蹬蹬蹬退开几步,讪讪地摸着鼻子:“咳,那什么……我就是看巷子里鱼龙混杂的,怕有哪个喝糊涂的唐突占你便宜,所以……” 长仪似笑非笑地瞧着他:“所以你就打算自己来占这便宜?” “我不是……”昆五郎觉得自己真冤枉啊,但他又确确实实搂着人家小姑娘一路走过来,要说占她便宜……好吧,的确有种借机占便宜的嫌疑,这事还真不好解释,只会越描越黑。 他还是觉得该替自己辩解两句,但想了半天也没憋出来话,心里有些慌乱,却也不知道为何慌乱,眼神无意识地四处乱瞟,忽然就瞥见什么,赶紧指给她看,顺带转移了话题:“……你瞧,那像不像咱们遇见过的红衣人?” 长仪本来也只是促狭两句,并不打算为难他,闻言就顺着台阶下来,配合地眯起眼远远朝那方向看过去,果然见那人影挺熟悉,特别像她遇见过两回的红衣男子,她怀里还藏着他给的那枚血玉信物。 “他怎么在这里?” 两人都有些惊讶。他们两次来探撷仙阁,两次都刚好能遇见他,难不成这人平时就藏身胭脂巷?或者说是特意追着他们过来的? 那人站在巷口花楼的二楼露台上,懒洋洋地倚着栏杆,手里还拿着壶酒,摇来晃去的半晌没见喝一口。他应该早就发现了他们,正居高临下瞧着两人,只是离得太远,看不清他什么神情。 双方对视片刻,那人忽然抬起手,指了指花楼背面的方向。 昆五郎皱眉:“他什么意思?” 长仪则是若有所思:“那条暗道的位置,大致就在后面那巷子里。” 昆五郎的眉头顿时皱得更紧:“他知道咱们在查什么?” 长仪摇摇头:“不好说,要不咱们过去问问?” 说完,两人都有些迟疑,没有立即决定,而是不约而同地看向那家花楼的招牌,瞧见斗大的“南风馆”三字后,两人就都沉默下来。 气氛一时尴尬得很。 昆五郎心里几经挣扎,最终艰难开口:“……我上去瞧瞧,你在这等着?” 结果抬头看去时,已经再瞧不见那人的身影,也不知道是进了楼里,还是离开了胭脂巷。两人对视一眼,不知为何都松了口气,默认是后者情况,彼此都默契地不再提进花楼里打探的主意。 无他,实在是遭不住那种场面。 …… 城里商铺的选址布局其实颇有讲究。 就拿胭脂巷附近来说,城内将近半数的风月生意都聚集在这条小巷里,每到夜晚就格外热闹,那笑闹丝竹声能传到两条街外,所以周边几乎没有普通住户和客栈生意,就是嫌夜里太闹。 借着这股热闹劲儿来做夜市的倒是有,却不多,附近大部分的铺子还是以白天经营为主,尤其以首饰脂粉、酒庄布庄之类的生意居多,趁着姑娘们白天有闲来逛的时候开店,入夜就早早打烊。 两人拐进胭脂巷背后的巷子,瞧见的就是这么幅门户紧闭的冷清景象,与邻街的热闹形成鲜明对比。里头只有零星三两家酒庄还点着灯,这是备着让那些花楼随时来提酒的,却不再招待散客。 他们走进去并没有引起注意,实际上巷子里根本就没别的行人,正好方便了两人行事。长仪顺着那张定位符的感应,带着昆五郎一路走到巷尾,沿途也留意周围景象,见两边大多是些首饰脂粉铺之类的女儿家生意,间杂着几家吃食酒铺——他们最终要找的那地方却全然不同,虽然没挂招牌,或者说招牌已经被拆下,但店门旁边贴着的红纸上却明晃晃写着“丹药灵器”的字样。 这是间什么铺子? 第104章 鬼耳的示警 长仪眯起眼,仔细打量几遍这铺子:“瞧着像是做散修生意的,通常有些低阶的丹符法器出售,有的还能替人易卦驱邪,百姓们平时想瞧个风水、办个道场的,求不到仙衙那边,也会到这种地方请仙师……不过请来的究竟有几分本事就不好说了,卖的东西也难免有鱼目混珠、真真假假的,全看当地仙衙有没有心思整顿。” 散修? 昆五郎若有所思:“既然是做这种生意的,那平常有修士出入就不奇怪了,想要从这里转移出几件大型法器也不会引起怀疑。” 长仪点点头:“将密道设在里头确实挺好掩人耳目,而且要是真有散修光顾,还可以借机探听他们的消息。”先前就听那几人说元家在打探散修底细,眼下已知被元家关起来的两位姑娘也都是散修,说不定就跟这个有什么联系。 -- 第130页 “和撷仙阁一样,歇业有段时日了。”昆五郎伸手摸了摸铺子大门,果不其然沾了满手灰:“你觉得里面会不会留有什么线索?” 长仪觉得不太可能,估计就跟那两间密室似的,早被搬空了。 说是这么说,但最终还是抱着试试看的想法溜进去瞧了瞧,里头的情况跟预想的差不多,干干净净的半点杂物都不剩。两人难掩失望地退出来,这条线索几乎是断在这里了。 “也不算全无收获。”昆五郎安慰道,“至少咱们知道了有聂霜这么个人,还能顺着她查下去,说不定就能找到她被元家抓去的原因。” 两人于是绕路去了趟阮家的茶楼,让那里的暗线帮着打听打听,接着就回到客栈里,原本想着跟其他人分享密室的见闻,却不巧赶上虞词给柳封川运功疗伤,两人便没有打扰。剩下的,唐榆应该是查探摘仙阁去了,竹青倒是还留在客房里,却正守着熟睡的小麒麟。长仪想了想,并不急着找他说话,而是拉着昆五郎拐进旁边的空房间里,掏出黄符纸和朱砂笔摆到桌上。 昆五郎瞧着那张符箓挺眼熟:“这不是……那什么请鬼耳的传讯符么?” 长仪点点头,嘴角翘翘,笑容里颇有几分狡黠意味:“我想向鬼耳打听那位聂霜的底细,你觉得……他们会怎么答?” “明白了。”他意味深长地“哦”了声,“你想试探鬼耳和那黑衣人,或者说跟送来黑铜鳞片的那势力之间有没有关系。” 如果得来的回答都是寻常的资料事迹之类,就还算正常;但要是明显把聂霜跟元家或者花楼暗室扯上关系,有意引导他们往哪个方向去查——就跟先前送来柳封川的消息似的,那可就耐人寻味了。 自从上回收到鬼耳的传讯符,瞧见背面拓着的甲片轮廓,长仪就开始对鬼耳持有疑心了,只是找不到合适的时机试探,现在正好能借着这名目行事。 她刚要往符纸上动笔,忽然就被昆五郎叫住。 “要是纯粹想试探鬼耳,我这里倒有更好的法子。”他挑挑眉,“你不妨问问他们,最近几个月静水亭的情况。” 静水亭? 是了,那黑衣人送来的第二块麒麟甲片上写的就是静水亭,也不知道要引长仪去那地方做什么。她虽然已经派人先行探路,却还是不够保险,向鬼耳探探口风也好,先不提能试探出什么,至少还可以掌握多点有关静水亭的消息。 打定主意后,长仪便落笔写下静水亭三字,再将那符纸点燃,接着就是静待那头的回复。鬼耳的动作快得很,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几缕符灰就顺着夜风从窗外飘进来,在两人眼前缓缓聚拢成符纸。长仪拈过来翻到背面,上头只写着简简单单的一个字—— 『危。』 两人都愣了愣,有些摸不准鬼耳的意思。 昆五郎皱眉:“这是劝咱们别去静水亭赴约?具体原因也没说清楚,该不会是两方势力不对头,故意这么说的吧?” 长仪也糊涂着呢:“而且这次的消息同样没有收取报酬,先前还提了句有人帮着付过了,这回什么都没说,怎么……鬼耳应该没这么慷慨啊,以前家里跟他们打听消息的时候,在价钱上可没见他们松过口,讹得狠着呢。” 她自认跟鬼耳并无交情,怎么都想不出来能被他们如此优待的理由。 “不收报酬,就说明传消息给你的这举动,本身就能让他们得到足够的利益。”昆五郎沉吟片刻,“对他们有什么利益尚且不知,但对咱们倒是有利的,至少目前看起来是这样。上次是柳封川的消息,这次是静水亭的警示,似乎都在帮着咱们行事,而且从这次的来看,他们很可能跟送鳞片的那势力是相对立的,或者说没在同一阵营里。” 长仪拧起眉,道:“这些都可以先放放,眼下要紧的是这条消息本身——这算是明晃晃指出静水亭那地方有问题了,陷阱就摆在明面上,咱们该如何?” “你觉着呢?”昆五郎把选择交给她,“其实有没有这条消息倒是都差不多,毕竟这种情况,猜都猜得到背后必有阴谋,关键在于你想不想探这陷阱。” “事关当年旧案……家里苦苦追寻这么久,现在终于能有阿爹的线索,哪怕真假莫辨,我也不能就这么放弃……” 昆五郎了然点头:“那就去。要是真有人在暗地里布局生事,就算咱们绕过了静水亭,保不准还有静火亭、静木亭的陷阱在后头等着,总要跟他们对上的。既然这样,倒不如趁着他们没出后招的时候先应付着,早些把事情解决,省得总有宵小在背后搞鬼,让人过不安生,下回指不定还要闹出什么事来。” 他顿了顿,说话的调调又变得没正没经的:“再说还有我陪着,就算陷阱底下是刀山火海的,我也能陪你踏平了去!” 长仪刚想说他也太自信了些,话还没出口,就听见外头走廊传来脚步声,原是唐榆正巧在这时候回来了。长仪让他进来说话,瞧他脸色不太好,就问他怎么了:“没找到线索?” 唐榆摇头,开口就是令人意外的消息:“摘仙阁被封了。” 两人都没想到这种发展,对视一眼,有些不解:“被封了?谁封的?” “他们自己封的,好几个护卫挡在前头,不管生人熟客,谁都不让进。”唐榆皱着眉,“我那倒霉朋友也被拦了回来,去找他们管事打听原因,就只得了句‘楼内有事,暂时歇业’的敷衍,有什么事也不说,含糊得很。” -- 第131页 长仪听着也觉得古怪:“昨天还好好的,怎么忽然就有事了?……楼内那位姑娘的情况如何?还能与她取得联系么?” 唐榆的脸色有些沉重:“他也问了,死缠烂打地磨了半晌,管事才语焉不详地回应说他那相好已经病逝了……开玩笑,前几天见着人还活蹦乱跳的,半点不见病模样,再急的病也没有短短几天就带走人的道理。” 长仪拧起眉:“确实蹊跷。” 活生生的人,这么短时间里说没就没了,怎么想都不正常。 “更蹊跷的还在后头。我那朋友自然不信这种鬼话,就挡在门口跟那管事继续扯皮,非要进楼里瞧个真假,又说他那相好要是真的得了病,必定会给他稍信留话,死活要人家拿出证据来。就这么磨蹭许久,后来陆续也见着其他客人过来打听,他们就还是那套回答,我在旁边听着,光是病逝的姑娘,就有至少三个,另外还有说意外跌死的、吃坏东西中毒的,说什么都有。” 总之在他们嘴里,这几天死的姑娘不少。 傻子都看得出来这里头有问题,长仪隐隐猜到一种可能:“昨天还没听到这种风声,也就是说,这些姑娘都是在今天身亡的,而且还是这样大批离世。他们这是在……杀人灭口?” 唐榆摇头:“谁知道元赋他们在搞什么鬼。不过,我试着拿罗盘测了测,能感应到花楼附近有鬼气,不算强烈,像是什么东西残留下来的一点,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察觉,或者是不是他们自己弄出来的。” “鬼气?”长仪和昆五郎对视一眼,“跟怨灵有关?” 唐榆耸耸肩:“谁知道呢?” 昆五郎却是琢磨着:“先前的撷仙阁出事后,元家人直接舍弃原来的花楼,另行选址经营。现在摘仙阁也出了问题,他们是不是又该歇业搬走了?” 唐榆回应:“搬不搬的不好说,但既然都惹出了鬼气,动静闹大是早晚的事,再加上近来的传闻,仲裁可能派了眼线到奉节暗探,说不定元家那边想着谨慎行事,直接将这门生意彻底关了。” 昆五郎摸着下巴:“你们说……花楼里那些东西还会被转移吗?” 唐榆觉得悬:“东西还能转移,但剩下那么多姑娘,一下子能转到哪里?而且查出来都是罪证,留着搞不好还要被人挖出来。我要是他们,直接就把花楼烧个精光,惹人怀疑就怀疑吧,反正死无对证了——说不定他们打的还就是这种主意,先把人证解决掉,再慢慢清理物证。” 昆五郎却有别的想法:“他们上次遇到情况的时候就将东西转移了,冒着事情败露的风险也要这么做,说明还是有些重要东西是他们舍弃不下的……虽然这种事情说不准,但咱们不妨在附近蹲守着,瞧瞧他们有没有转移物证的动作,同时还能查查鬼气的事情。要是他们真打算杀害那些姑娘、烧毁花楼,咱们也能尽早阻止。” 长仪这才明白他的意思,琢磨着确实是个办法,跟唐榆这么一合计,都觉得可行,反正也没别的路子,就点头称好,商量着结伴去摘仙阁附近盯梢,而且越早越好,免得错过元家的动作。 第105章 罐中的婴尸 晨光熹微。 大榕树上的雀儿清亮亮地啼了两嗓子,仿佛一下子就将整条小巷都唤醒了似的,醒工声、叫卖声、炊弄声,纷纷杂杂响作一团,伴着凡间市镇独有的烟火气,顿时就让巷子里热闹起来。 长仪几人坐在巷中的小茶铺里,挑的角度正好能瞧见街对面那家灵符店的情况。说来挺有意思,在摘仙阁背面小巷的同样位置上也开着这么一间专售丹符法器的小铺子,跟先前那家撷仙阁的情况差不多,简直就像完全照搬过来的,特别好认,说不定底下也有同样的密室和暗道。 昆五郎觉得东西有可能会从这边转移,正好邻街的摘仙阁已经歇业,几人便绕过来盯着这家灵符店,可惜它也尚未开张,暂时没能见着里头的人有什么动作,几人只能远远盯着那扇紧闭的大门发呆。 唐榆忍不住打了个哈欠:“这都守了大半夜,半点动静没见着……哎,你这法子靠不靠谱的?要是他们还有别的招,或者另有暗道能转移,咱们岂不是白忙活?”说着,掏出罗盘看了眼,“鬼气也没了,风平浪静。” “别着急啊,总得给人家点反应的时间么。”昆五郎气定神闲的,伸出筷子给长仪挟了块刚端上来的合意酥放到她面前的小碟里,一边温声问她累不累:“要不你先回去歇着补补觉?” 长仪摇摇头:“不用,没这么娇弱,从前彻夜不眠钻研偃甲也是常有的事。” 他们说话时,唐榆就在旁边静静看着,托着腮皱着眉,眼神越来越古怪。昆五郎余光一瞥,注意到他的表情,想了想,把桌上的点心碟子往他面前推了推:“给,想吃就拿么,别客气啊。” 呸,谁跟你客气了! 唐榆随手拈起一块五仁酥狠狠咬下,在嘴里嘎吱嘎吱嚼得响,目光仍是停留在对面两人身上,心里莫名就生出种微妙的感觉,说也说不清,就觉得这两人之间……那气氛很奇怪,根本不像傀儡和主人的相处,用主仆来形容也不太准确,倒像是那具傀儡把自己摆到跟主人身份相当——甚至更高的位置上,似乎对长仪有种隐隐的宽容迁就,或者说像居于长辈的角度来关照着她。 -- 第132页 而且只要有他俩在的场合,其他人都好像被排在局外一样,总感觉融不进两人中间去,亲疏上隔着特别明显的一层。 唐榆越想越奇怪,又不好直戳了问,憋得抓心挠肝的。 …… 再过了段时间,附近走动的百姓渐渐多起来,那家灵符店也终于开了门,从里边走出几个穿长袍的,却不是要经营,而是折腾起铺子门面来,将外头挂的招牌告示等都拆下,动作有条不紊的,神色却不轻松。 邻近的点心铺伙计似乎跟他们认识,好奇地凑过去打了声招呼:“几位仙师早啊,咱这有新烤的梅花饼,掌柜的特意送来给诸位尝尝……仙师这是在做什么?是打算翻修铺子?” 那些人没要他的糕饼,其中一人瞧着年纪小些,和善地笑笑:“不是翻修,是要歇业了,以后就不麻烦小哥送点心来了。” 说完就被旁边的人瞪了眼,赶紧敛起神色,专注收拾铺子里的东西。 三人将这些尽收眼底。 昆五郎挑挑眉:“果然要跑路了啊。” 长仪瞧见有人从里头抱着东西走出来,就问要不要跟上去。 昆五郎摸着下巴说不急:“再瞧瞧情况,前头先行的那几个很可能只是探路蹚雷的——大家都是修士,平时要带些什么重要物件,都是妥善收到乾坤囊里保管的,总不会大咧咧抱着走在街上,估计就是拿两件无关紧要的东西当饵,瞧瞧有没有人暗地盯梢。铺子里应该不止这么些人,真正厉害的东西八成要到最后才请出来。” 果然,那铺子里接着又陆续走出几个穿长衫的,昆五郎都气定神闲地没做理会,直到瞧见有两人结伴从里头出来,唐榆忽然开口道:“东西应该在那两人身上——罗盘有反应了,他们似乎带着妖兽的气息。” 昆五郎瞄了眼他手里的小罗盘,就见正中央的经仪针微微颤着,首尖所指方向正好是那两人的位置,尾端泛红,确是妖异之象,就道:“咱们跟上去。” 长仪点头,想想又问道:“这里还盯不盯?” 没等他回答,唐榆就说自己留下来继续盯梢,让他俩尽管跟去,顺便将手里的罗盘扔给昆五郎,摆摆手示意让他带着走。 …… 昆五郎和长仪一路尾随着那两人,在城东七拐八弯地绕着路,最终来到一间瞧着挺普通的宅院面前,附近应该都是寻常百姓家,巷子里还有几个小孩踢着朱藤球跑来跑去,嘻嘻哈哈的挺热闹。 两人摸不准那院子里有没有修士放哨,怕引起注意就没敢靠近,只站在街口处远远瞧着。但那两人进去后便再没有动静,这么耗下去也不是办法,站得久了还可能遭人怀疑。 长仪想用偃甲探探情况,却被昆五郎拦住,他想了想,往角落走了两步,放松身子靠在墙上,转头对长仪道:“恐怕要劳烦小姐稍微搀一搀鄙人。” 她有些不明所以,却还是依言走过去,轻轻扶着他胳膊。他还嘱咐了句扶稳些,实在不行就索性让他摔地上,倒叫长仪更加满头雾水的。 昆五郎也不解释,说完就抬起手,聚起灵力凝于指尖,在自己额头上画了几笔,落下的痕迹带着浓郁灵力,形成肉眼可见的金色线条浮现在额间,似乎是道符箓。完成的那瞬间,他的瞳仁散发出淡淡的金光,眼神也骤然锐利起来,仿佛能直达人心看穿万物。但与此同时,他的身体一软,像是被抽空力气似的径直向旁边滑去,长仪险些被他带倒,连忙用力搀住他。昆五郎长得高大,即使大部分重量都抵在墙上,她也支撑得吃力,最后更是变成了拿肩膀顶着他。 所幸他很快就恢复了正常,直起身,阖眸揉了揉眉心。 长仪猜测他这大概是千里眼之类的术法,等他缓过来,就问他看到了什么。 “女人,他们从乾坤囊里拖出一位女子。”昆五郎皱着眉,脸上浮现出几分疲色,这术法对他似乎消耗不小:“她应该被用了药,人事不省,而且小腹微隆,可能怀有身孕。” 长仪有些吃惊:“他们用乾坤囊装活人?” “不止。”昆五郎摇头,“也装有死的,约莫有十来个罐子摆在地上,像是刚拿出来的,里面灌满药水,药水里泡着婴尸……有的是人婴,有的是兽婴,还有半人半兽的,有几个甚至都没长成型,我也认不出来,反正瞧着挺倒胃口。另外,那宅院估计是临时盘下的,东西堆得乱七八糟,各种法器摆得到处都是,其中还有座九尺来宽的大型法器,应该就是你说的聚灵仪。” 长仪拧起眉,泡着婴尸的罐子,场面听起来就骇人:“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反正瞧着不像好事。”昆五郎不假思索道,想了想,又补充:“我觉得关键在于这些婴尸……虽然不知道是哪来的,但既然收集这么多,他们鼓捣的事情必然与此有关,像是……在培育什么。” 培育。 长仪仿佛抓住了一条无形的线,将之前查到的零散线索都串联起来。 怀孕的女子,半人半兽的婴尸,身具麒麟血脉的小家伙,还有那个脸上长着鳞片的黑衣人,他嘴里那句怪物…… 所有的这些渐渐都在心里列成清晰的脉络,长仪却被自己的猜想惊了惊。 “看来咱俩想的差不多。”昆五郎看着她的神情,大概能猜出来她的想法:“你听过一种叫做‘?’的妖兽没有?古籍上记载,这种妖兽活动于大荒时期,族内只有雄兽,所以它们繁衍后代的方法很独特,通常是从别族掳来怀孕的雌兽,再用尾巴上的毒刺扎进兽胎里,把自己的精血灌进去,这样就能让?兽的血脉融进胎儿里。若是融合顺利,从某种意义上讲,这胎儿也就成为了它的后代,而且孕育此胎的雌兽越强,它的后代也越强,算是两个兽族的混血。但后来混血混得太多,属于?兽本族的血脉越来越稀薄,加上各类兽族都极度厌恶这种借胎生子的妖兽,纷纷出手猎杀,?兽便最终灭绝。” -- 第133页 借胎生子,融合血脉…… “元家会不会就是效仿?兽的做法,借此人为制造神兽?”长仪紧紧拧着眉,“他们真的敢这样做?” “做什么?” 她正琢磨着,冷不防就听见身后传来的声音,差点吓得蹦起来,惊疑不定地转头一看,身后那人竟然还是张熟面孔—— 柳娴。 长仪下意识往左右看了一圈,没见着常常跟她同行的方典,只有柳娴孤身出现他们眼前,仍然是那副姣花照水的文静模样,甚至显得有些柔弱,但居然能悄无声息地接近她,还让昆五郎和她都全无察觉,不得不让人心生警惕。 而且偏偏是在这种时候出现,也不知道她听见了多少…… 柳娴面色如常,像是全然不知她的戒备,温温雅雅轻声笑道:“妾身失礼,还望阮二小姐海涵。事出有因,妾身便不赘叙,可否请小姐移步一叙?” 长仪与昆五郎对视一眼,摸不准她的意图,但她早就想问问柳娴先前传信来说见到偃甲的事情,便答应下来,随她就近找了间茶楼,在楼上雅间里落座。 第106章 仲裁院暗探 长仪最先提起的就是那只机关鸟的事,原想着向柳娴问问具体的情况,结果得到的回答跟她在玉简里提到的差不离,并没有更多细节。硬要说的话,便是它离开的方向让长仪有些在意。 那只来历不明的机关鸟,最终是朝着城北郊外山上飞去的。 正好他们要去的静水亭应该就在那方向。 两者间有没有关系?长仪心里存了几分疑,忍不住问了句:“你们去城北……是舅舅和阿娘有什么吩咐么?” 柳娴浅浅地抿了口茶:“家主并无指派,说来却是妾身自作主张,闻得城中有妖邪作祟,那日又恰巧察觉不祥之气,便与方典沿迹追寻至城北。原是想顺道替奉节百姓解忧,却没能寻见邪气源头,只得无功折返,途中便遇见那只机关鸟。” “城北那里也有邪气?”长仪跟昆五郎对视一眼,难道说那个鬼婴怨灵跑到城北躲起来了?或者邪气其实跟静水亭的邀约有关?她想了想,接着又问:“你们可曾去过城北郊外的静水亭?” “二小姐说的是曲湖山上的观景亭?”柳娴有些不解,稍加回想,道,“妾身只在山脚处远远瞧过几眼,并未走近。” “那亭子可有什么异常?” 她想了想,轻轻摇头:“未曾瞧出异状……您是觉得那地方有问题?” 长仪并不打算告诉她其中内情,便三两句含糊过去,另外抛出话茬:“你这次找我,是有什么事要说?” 她放下茶盏,正色道:“敢问二小姐,近来是否在查探元家?” 长仪心中一凛,有些摸不准她的意思:“何出此言?” “小姐无需紧张,妾身并无意干涉。”柳娴微微笑道,“实不相瞒,奉家主之命,妾身亦在调查元家之事。” 诶? 长仪挺惊讶,正要问舅舅是怎么知道元家有问题的,却被昆五郎抢在前头接过话茬:“恐怕不是方家主的意思吧?” 两人都转头看向他,听他接着道:“鄙人虽不甚了解如今世家,但想来跟州牧郡治没太大分别……平时弄点暗线关注动向也便罢了,哪里有一州长官特意安插人手去管其他州长官闲事的道理?尤其这闲事本身和他八竿子打不着干系,两地州府之间还隔着老远的距离。” 他是闲得发慌,所以派人打听八卦找乐子来了?还是说两家其实有仇,他想凭着这么几个手下,直接深入敌境找到实质性的把柄,然后报到仲裁那里,狠狠把对家打压下去? 怎么想都不现实啊。 柳娴面色不改,还是那副温雅淑婉模样,唇边笑意浅浅:“依这位……公子之见,妾身若非奉家主之命,又是受何人吩咐呢?” “仲裁。” 昆五郎语气笃定:“你是仲裁的人。” 长仪惊得险些失手打翻面前茶盏,杏眼圆瞪地看着他,却见他表情自若,丝毫不觉得自己的话有多值得惊讶。 柳娴脸上恰到好处地浮现出几丝诧异:“公子何出此言?” 他摇摇头,叹道:“你的破绽未免太多了些,多到甚至叫人怀疑你是故意留下的提示。”他伸出手指,一条条数着,“其一,我们最开始跟你遇见,是在那间顺记客栈的大堂——可你是怎么知道我们住在那的?好,就算你们方家在奉节城里有暗线、有门路,将我们的行踪查出来不难,但偶遇的机会那么多,为何不是在路上、在别的地方遇见,偏偏是在那客栈里等着我们?鄙人可是留意过,那天我们二人前去查探撷仙阁,路过城西的几个巷子,里头有几间铺子瞧着挺像方家的生意,趁那时将我们约见在自家地盘上岂不更好?” “其二是那枚玉简。这么重要的东西,要是落在外人手里,可能会暴露你有修为的事实,也可能让里头的内容外泄,从而把大家的身份都暴露。你平常行动时都在刻意掩饰实力,甚至故扮文弱,想必是个谨慎性子,怎么会大咧咧就把如此重要的玉简随便交托给客栈的掌柜?” 昆五郎笑了笑:“鄙人愚钝,只能想到一种解释——你知道顺记客栈可以信任,而且那掌柜很可能还是你的自家人,我们的消息也是掌柜提供给你的。” 偏偏那顺记客栈还是仲裁的暗线,这就耐人寻味了。或许阮家也能使唤得动他们,但方家绝对不行。虽然方家出了位阮夫人,可到底是外姓女,顺记买不买她的账还不好说。 -- 第134页 “抛开客栈来说,也还有别的疑点。”昆五郎伸出第三根手指,“仲裁密信传讯给方家,而且密信内容可能与小姐有关的事,是你告诉我们的。但既然是密信,还事关亲闺女,阮夫人真的会轻易透露给你?” “别急着反驳啊,就算你们的关系实在好,无话不谈那种好,也还有第四点——你出现的时机未免太巧,刚刚好就在仲裁派人暗探元家的传闻出现不久,你也就现身奉节城,而且现在又说自己正在调查元家。前面说过了,方家主不可能私底下派自己的人来查元家,没必要,也没理由。即使他真的觉得元家有问题,也应该上报仲裁,而不是自己查,那只能给两家结仇,好歹是坐上家主位置的人了,行事总要周全些。” “在这种时候冒出来说要查元家的,恐怕就只有仲裁院派来暗探——只有仲裁院的人,才有理由、有底气这样做。” 柳娴只在最开始有些讶异,此刻已然恢复平静,浅浅笑道:“公子好智略。能有公子在旁相护,想来不会轻易使阮二小姐吃亏,英小姐也可放心了。” 就算没有昆五郎,她也不会轻易吃亏啊。 长仪撇撇嘴,权当没听到这句,顺着前言问道:“所以你究竟是不是……” 柳娴也并没有打算隐瞒,或者说前面的那些破绽确实是她有意留下:“妾身的确隶属仲裁院,往日与英小姐有些交情,便暂借方家客卿的身份前来查探。” 说完便取出腰牌递给二人过目。 腰牌的样式很简单,用普通的玄铁打造,方方正正的,正面刻着獬豸图腾,背面是持有人的名姓,就叫柳娴。光看外表是粗糙得很,甚至还不如道界人手一块的仲裁令制作精良。但仲裁令只能当做上达京都的传讯符使用,附着的是仲裁院门口那尊公道碑的气息,眼前这块腰牌散发的却是威严光正的獬豸之力,应该是经过神兽加持的,旁人无法仿造。 长仪微微拧起眉:“既然前辈出身仲裁院,可否说说元家究竟是怎么回事?仲裁院能查到的,总该比我们没头没脑查出来的多。” 她却摇头,眉目间浮现几分无奈之色:“仲裁并非全能全知的圣人,各地世家亦未必都向着仲裁。加之仲裁院远在京都,各世家却是遍布天南地北,若是于驻地内有心隐瞒行事,仲裁院亦是无计可施。我们掌握的,恐怕并不比你们知道的要多,先前顺记的暗线已将大部分都告知于你们。” 她沉吟片刻,斟酌着透露了些内情:“约莫在月前,雪中客传信至仲裁院,言及他师妹并几位散修疑似受元家拘禁,仲裁当时便遣人前往夔州暗探,只是……没过几日,派来的几人竟音讯全无。那时柳道友应该已经离开奉节,却同样行踪不明。此后,仲裁院持续动用暗线调查此事,可惜无甚收获。实不相瞒,妾身已经是仲裁院派出的第三批暗探了,若再无进展,只怕就要动用明面上的手段,难免惊动广甚。” 要是犯事的那些果真拘禁着散修,被他们听到风声,谁也不敢保证他们是会认法伏诛,还是索性灭口毁证、抵死顽抗。 长仪觉得不可思议:“你们竟然也没办法?” 仲裁院可是代表着道界的无上权威啊,掌握着最广的人脉、最高的名望,不管是向元家本家施压,还是从疑似被拘的那些散修入手查起,总有办法弄明白其中原委的吧? 柳娴看出她心中所想,轻轻叹道:“如今的仲裁院……” 从前的九州修士,都以能进仲裁院昭彰公道、守奉清平为傲,各家仙府也不吝将本门英才送往京都。可渐渐就发现,进了仲裁院便要恪守清律公道,不仅无法为家族谋利,被选为暗探的那些更要深藏名姓,空有满身本事卓绝天资,却不能为己扬名。 人皆有私心,修士亦不例外。 出身名门的精英自然都被家族牢牢把住,就连仲裁按照常例从各家挑选亲传弟子时,都要闹出点不愉快。而那些天资不凡的散修,大部分也更愿意投效世家换取更好的资源——什么?你问维护公道的热血壮志何在?不是还有人正护着嘛?总得先混出像样的头脸,再谈这些虚的吧。而且修士嘛,当然还是以修道为主,哪有功夫天天处理九州琐事? 结果扎进名利场里就被迷了眼,那点少年之志早就被抛到脑后了。 仲裁院挑人的标准本来就高,尤其在心性方面绝不将就,每回招揽弟子都要筛下大半,现在有意投效的修士逐年递减,最终选进仲裁院的弟子就更少了。 直白点说,仲裁院的人手不太够了,能做的事也有限。 “我们曾试着查过夔州周边莫名失踪的散修,但修士本就常常闭关或游历,只字不留便离去寻机缘的也不稀奇,途中因渡劫、妖袭等意外身亡的不在少数,加之元家行事谨慎,实在难以追查。”柳娴轻蹙烟眉,“仲裁院长老也曾言语试探元家,可元家主像是对此并不知情。” “元家内部的权位之争持续已久,各房各支到如今仍时有争端,暗地里动作不断,元家主也深受其苦。掌握着奉节城的,正是当初有望夺位的嫡支三房,势力不逊于家主,平素对家主亦不甚恭顺。” 长仪摇摇头,觉得这都什么事啊,世家的族内争端最是棘手,明明都是一家人,却斗得跟乌眼鸡似的,叫外人看笑话不说,还要牵扯无辜。她可半点不同情这位元家主:“就算他对这事不清楚,也不参与,但管制不力,没能约束好自家子弟,同样有错。” -- 第135页 柳娴对此不置评论,话锋一转道:“妾身此番冒昧寻来,其实是想请教二位,可曾查到元家之事的其他线索?” 长仪和昆五郎对视一眼,后者不动声色地微微颔首,长仪便会意地将他们目前掌握的线索都告知于她,包括他们对元家人为制造神兽的猜测,顺带着把小家伙的存在和柳封川的经历也尽数托出。 柳娴点点头,面色凝重:“多谢二位相告,妾身这就上报京都……下一步如何,尚有待仲裁院长老示意,还请二位莫要贸然涉险。” 长仪自然应下,闲话几句便要告辞,临走前想了想,又转头问道:“听说昆仲裁早前便闭关不出,那先前传信给方家的,真的是仲裁本人?” “仲裁确实闭关已有段时日,平常事务皆委交几位长老,却也并非对外界无知无觉,院内紧要之事仍然会上报仲裁,待其决断。”柳娴回忆道,“那日,仲裁忽然从洞府内递出玉简,并指派妾身送去荆南方家,顺道暗探奉节之事。妾身虽不知玉简中是何内容,但英小姐阅后,曾与妾身隐晦地提过两句,打探仲裁怎会关注于您……妾身便斗胆推测,那传信或许与您有关。” 第107章 绝不背叛你 两人作别柳娴,彼此交换了想法,最终决定将元家的事先放放,免得打乱仲裁院的计划,毕竟他们最开始的打算就是查明证据上报京都,既然正好遇上仲裁的人,索性就交由她来处理,若是有需要他们搭把手的再说。 昆五郎揉着眉心道:“咱们现在去哪?摘仙阁?” “不是说那边已经有其他暗探在盯着么?”长仪也不知道现在该做什么,就好像一直在做着的事忽然不需要他们了,难免有些无以适从,“要不……接着打听静水亭和那位聂霜的情况?” 昆五郎自然没有异议,两人便绕道去找阮家暗线。途中长仪注意到他时不时就抬手揉着额角眉心,脚下步子也有些虚浮,原本就苍白的面容更是难掩疲态,忍不住问:“你没事吧?先前那个法术对你消耗很大么?还是哪处机关出了问题,我帮你瞧瞧?” 他摆摆手,回答得挺含糊:“不用,只要缓一缓,等力量自己恢复就行。” 长仪瞧他有些避讳的模样,就猜测他现在的情况估计跟魂魄有关。想到之前虞词和她说过的,这具偃甲体内寄宿着外来的魂灵,而且全靠他消耗修为来维持魂魄不散,平时的负荷应该不小,而且刚刚使用的道术也不像是寻常术法,只怕要加剧他的消耗。 她有些担心,同时也重新激起了对他真实身份的好奇,这种事不好戳直了问,她便迂回试探道:“说起来,你沉睡了得有近千年吧,还记得从前的事么?” 昆五郎愣了愣,茫然地看向她:“好端端的,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就是突然想到,有点好奇。” “嗯……说是沉睡千年,其实对我而言,只是闭眼再睁眼的过程而已,偃甲又不会做梦,对时间的流逝没什么感觉。至于以前的事,看你指的是什么方面,那些鸡毛蒜皮的可不一定能记得。” 长仪想了想:“就比如说,你最开始被做出来的时候是个什么感受?刚开启灵智的偃甲是不是就跟新生婴儿似的,要慢慢识得万物、理解人情?会知道自己是被制作出来的偃甲么?会不会还残留有制作过程的记忆?” “这……不好说啊。”昆五郎表情微僵,摸着鼻子讪讪道,“记不太清了。” 长仪微微眯起眼:“那就换个问题。你应该跟阮尊师的其余四具人儡打过交道吧?他们都是什么样的?不同时期的偃甲,性格应该也不同吧?” 这倒是能答上来,昆五郎不着痕迹地松口气:“我想想啊。最早那两具应该是老阮十八九岁时候做的,可以说是带着点锐气吧,杀伤力可大了,好家伙,徒手拆房不在话下。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没有经验,他俩显得挺呆板,一根筋,老阮说点什么话,他俩就按字面意思去照做,所以老阮都不敢在他们面前开玩笑,就怕闹出笑话来。” 印象最深的就是有一回,昆涉那狗脾气又在外面得罪了几个修士,打起来还吃了亏,转头就跑到他和老阮面前抱怨。老阮向来瞧不顺眼他,这人嘴巴也毒,就故意刺他:“多大的人,打输了就回来告状?你待如何?不然我们替你讨回场子?” 昆涉顿时炸毛跳脚:“什么告状!我是好心提醒你们避开这种人,你知道他们有多嚣张吗?仗着手里法宝多就无法无天……你笑什么,看不起小爷?当时他们身边还跟着护卫,还有那么多法宝,小爷输了不丢人!……你别笑,有本事你去打打看啊!” 阮青玄就点头:“打便打,纵使落败也只叹技不如人,绝不带累其他亲友再来讨这面子。” 其实他也就是说来气昆涉的。这人阴得很,很少正面跟人起冲突,特别是对那些有点身份背景的人物,都是藏在背后玩手段,悄悄坑人家的,而且保准那人找不出是谁挖的坑,说不定最后还故意伸手捞人家一把,倒让人视他为以德报怨的正直君子,从此更加心甘情愿被他坑。 所以在场其余两人都没把他这话当回事,但那两具人儡恰好路过门外,听到这话竟然当了真,直接就冲出去要帮主人打架了。所幸最后没找到那几人,加上阮青玄及时发现,赶紧把他俩找了回来。 -- 第136页 …… 昆五郎回忆着当时的情景还觉得好笑:“相比起来,其他两具就更机灵点,青剑沉稳,赤刀活泼,能说能笑的,相处起来就跟活人没两样。” 长仪听得津津有味,接着就问:“那阮尊师呢?在你看来,他是什么样的人?” 昆五郎答得飞快:“满肚子坏水的笑面狐狸。” “那位昆仲裁呢?” “狗脾气,上蹿下跳的安分不住,特别能气人。” “昆仲裁的佩剑叫什么?” “没有名字,他平时连剑懒得擦,更不会费心替它取名。” “阮尊师的第一具人儡叫什么?” “断海,名字狂得很。” “第二具叫什么?” “裂天。” “你原名叫什么?” “昆……” 昆五郎终于反应过来,硬生生把后面那个字吞回去,郁闷地看向长仪:“绕了这么大圈,敢情您是在这儿等着鄙人呢?” 小姑娘嘴角翘翘,眉眼弯弯,笑容里带着几分狡黠,活像只计谋得逞偷到鱼干的猫儿:“说漏了吧?昆五郎这名字果然是你编来糊弄我的,难怪我查不出来……老实交代,你究竟叫什么?” 昆五郎却是收起了笑模样,有一瞬的沉默:“……这重要吗?” 长仪反问道:“不重要吗?我现在可是跟你朝夕相处着诶,咱俩之间应该是最能彼此信任的关系,但我居然连你的真名都不知道,对你根本不了解,还怎么交托信任?” 昆五郎怔了怔,而后便叹道:“不论我先前叫什么,都已经成为过去,早就随着故人一并离去了……现在的我,是昆五郎,是你的偃甲……也仅仅是具偃甲罢了。” 长仪不甘心就这么被他三两句有的没的糊弄过去,张着嘴还想问什么,却被他忽然伸手轻轻遮在唇上,顿时惊讶地瞪大眼。昆五郎虽然嘴上没正经,但从来没有这种唐突的举动,一时竟叫她愣愣的不知做何反应。 “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有些事,知道的越多就越危险……我不回答也是为了你好。”他收回手,竖起食指压在自己唇上“嘘”了声,“这种问题,以后便不要问了。有些事我没法回答,有些事我不能回答,都已经成了地里的陈芝麻烂谷子,就没必要再提了。生者,总还是要向前看的。” 说完,见长仪拧着眉还想要反驳的样子,顿了顿,又补充道:“我明白,你心思剔透,或许已经察觉我的异状,对我抱有疑心也无可厚非……但我保证,以道心神魂作担保,如今的昆五郎纯粹只是阮长仪的偃甲,忠诚相托,性命相付,此生绝不背叛于你。” 他的神色尤其认真,一字一句皆说得郑重,那双风流的桃花眼里也再不见平时的恣意随性,此刻正专注地看着她,对视间,竟带出几分生死之诺的意味,让她不由得心中一颤,有些不知所措。 “做、做什么突然说这些?” 长仪反应过来就有些难为情,被他深沉的目光注视着,两颊不受控制地微微泛起点霞色。她也察觉现在的气氛不太正常,慌忙撇过脸,干咳两声转移了话题:“咱们……还是别杵在路中间挡着了,前面就是阮家铺子,赶紧打听出消息回去……” 说完也不等他回应,直接抢在前边快步走开,竟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思。 昆五郎站在原地瞧着她的背影,忍不住轻轻笑了笑,见她跟躲什么似的,一溜烟地跑进店里,这才不紧不慢地跟过去。 …… 阮家的势力到底不在夔州,也不敢大张旗鼓地查,所以关于聂霜的情况,他们查到的并不多,只知道她原籍黔州彭水,偶然被一位闲游散修收做徒弟,跟着师父搬到夔州来,老人家仙逝后就没了依靠,于是便有了投靠元家的想法。某天听说奉节城的仙衙要招揽修士,就想着去碰碰运气——然后再没有过消息。她生性安静腼腆,平素朋友不多,交游也少,到现在竟然都没有人怀疑她的去向,认识她的那几个人还以为她真的顺利进了元家,甚至抱怨她找到靠山了就不搭理故人。 至于她在奉节发生了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或许正如那来历不明的黑衣人所说,她最终被元家秘密关押在撷仙阁的地下暗室里,但那人又是怎么知道的呢?与她之间是个什么关系? 还有,那人脸上长着鳞片,又能幻化成巨兽虚影,而现在他们怀疑元家在暗中培育神兽——他会不会就被这么制造出来的混血半兽?或者是用于提取神兽血脉的本源?元家囚禁聂霜的原因又是什么?是要拿她作为培育神兽的母体,还是别的什么? 两人暂时还弄不明白其中内情,只好先把疑问放放,转而问起静水亭的事。 但阮家安插在此的暗探都修为平平,甚至大部分是普通人,连仲裁院的人都看不出异常,他们也自然察觉不到静水亭有何特别之处,只说前阵子有群人将那地方圈了起来,像是哪家公子想要翻修观景亭,用来宴秋赏月,但不知怎么修到一半就放弃了,于是那亭子仍是破败模样。 给两人透露消息的那伙计不知道内情,还问长仪是不是想去静水亭里观景,他们好提前派人到那边修缮一二。 长仪赶紧摆手否认,让他们不必操心这事,从铺子里出来后,就跟昆五郎回了客栈里找虞词他们商量。 -- 第137页 昨晚他们急着去摘仙阁附近盯梢,还没来得及跟虞词说说花楼的事,现在这么一说,虞词立即就蹙起眉头:“不过一日,便有这么多姑娘离世?” 长仪点头:“唐榆还说罗盘感应到了鬼气。虞姐姐觉得,是怨灵再次作祟,还是元家想要杀人灭口,自己动的手?” 虞词沉吟片刻:“皆有可能……元家可还有何动作?” 长仪:“花楼和背面的灵符店都歇业了,东西应该是转移到了城东一间民宅里,不知道还会不会继续做那种生意。” 虞词就摇头说应当不是元家动的手。 昆五郎也赞成:“我要是他们,就算听到什么风声,想要清理罪证转移阵地,也绝对不是这么个顺序。花楼里的姑娘都是有熟客相好的,忽然就没了命,花楼也不让进了,那些在她们身上花了银子动了感情的肯定要来问上两句,这动静可就大了点,接着转移物证的动作就很有可能被发现。” “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东西悄没声息地消失了,或许没人能注意到,但好好的大活人毫无征兆就没了,肯定惹人怀疑。”昆五郎摇摇头,“所以杀人灭口的步骤应该放到最后,先悄悄把物证运走,再瞧准时机,装作集体中毒也好,装作仇家上门也罢,反正得有个合理的解释,最好灭完口再顺手把花楼整个烧光,死无对证,这才是正常的顺序。而不是像他们这样,灭完口还傻不愣登地留在花楼里等人上门盘问,生怕别人找不出疑点。” 长仪也明白过来了:“所以那些姑娘不是被他们杀的?” “如果他们没蠢到这种地步的话。”昆五郎想了想,又补充道,“而且,这么些姑娘突然暴毙,应该不在他们预料之内,很可能将他们打了个措手不及,甚至都来不及拿出合适的对策,只好先封了花楼,一面应付找上门质问的熟客,一面暗中收拾密室、转移物证。” 第108章 静水亭交锋 排除元家的手笔,剩下就是怨灵作祟的可能了。 虞词分析道:“最初的鬼胎之事便起于花楼,育成的怨灵害命是为汲取阴力,若此番仍是怨灵所为,只怕是有人暗中操纵,以人命养鬼。” “所以鬼气也是因此出现的?” 长仪还挺疑惑花楼里的修士为何没有察觉,但转念想想,他们从鬼胎开始孕育时就无知无觉的,后来更是折腾大半个月也没处理好鬼婴的事,现在没能发现也不奇怪。只能说背后谋划这一切的人实在不简单,就连他们在城里查了这么久,也同样没有揪出来幕后之人。 却也不是全无线索。 长仪忽然想起来,先前柳娴二人就在城中察觉到邪气,还循着气息追到城北郊外,说不定幕后者就藏在那附近。她将这事给虞词说了,接着就提议:“不然咱们去城北瞧瞧?还有静水亭……我隐隐觉得,约我到静水亭的那势力,可能跟城里的变故、怨灵鬼婴什么的有所牵扯。” 两人都没有异议,只是将要动身时,昆五郎却揉着额角,轻轻“嘶”了声:“总觉得好像忘了什么事?” 长仪想了想:“没吧,你有什么事我不知道的?” 结果他愣是想不起来,直到长仪提醒他带好罗盘,到时候方便探寻鬼气,他才如梦初醒:“唐榆还在摘仙阁那里蹲着!” 对啊! 倒把唐小霸王给忘了! 她赶紧放出一只形似鹦鹉的机关鸟,让它给唐榆传信去,转过头就跟两人面面相觑。虞词倒是没说什么,昆五郎却挺大度地代表唐榆原谅了他俩:“没事,唐少爷心胸阔达,必然不会在意自己被晾在那里白盯梢这种小事。” 长仪听着都替他心虚。 …… 原本打算这次还是长仪和昆五郎出面调查,毕竟静水亭之事显然针对的是长仪或者阮家,自然该由二人自行解决。但最终虞词还是跟了去,理由是怕他们再遇见那鬼婴,到时不好应付。 于是柳封川和小麒麟便被托付给竹青照看着,正好他现在也能化成人形,而且还是在仲裁院的地盘里,想来不会有事。不过柳封川却似乎对虞词依赖得很,那么响当当的大老爷们,表面上绷着张冷脸挺严肃,实际上正悄悄扯着虞词的袖子,好说歹说也不撒手,最后还是虞词微恼地瞪他几眼,才叫他松开来。他脸上神色愈发冷峻,一双眼却还在偷偷瞄着虞词。 长仪在旁边瞧着都觉得好笑,这两人的相处实在有意思,想来他们从前的关系必定不同寻常,却不知柳封川正常时两人又是如何相处的? 这么乱七八糟地想着,不知不觉就到了城北。 与东南面的主城门不同,奉节城北面邻近夔州其他城县,过路商旅大都经北城门进入夔州腹地,因此这里的守卫倒不如主城门那般严密——就好像自家的大门当然要守得紧些,院子间的垂花门却是不必。 三人没费什么劲就通过了查验,晃晃悠悠走到曲湖山下,昆五郎手里的罗盘才终于有了反应,中央经仪针的尾端渐渐染上墨色。 长仪瞧见就道:“果然有邪气。” 先前两批暗探都没发觉异常,他们才刚来就能找到,这是幕后者知道有人赴约了,故意给他们引路的? 几人顺着针尖所指的方向,最终来到那座破败失修的静水亭前,还没靠近,罗盘中央的经仪针竟然跟疯了似的飞快转起圈来,尾端的墨色迅速爬满整根磁针,甚至蔓延到底下的玄空盘里,散发出浓浓的不祥意味。 -- 第138页 虞词当即抬手施术,召出黑水雾迅速弥漫在周边山林间,闭着眼似乎正在感应四方灵场,只是还未等她察觉异状,几人耳边就同时响起凄厉的婴孩啼哭声——那怨灵竟真的藏身于此! 长仪只觉得那声音像把锥子似的径直扎进脑袋里,剧烈的锐痛顿时让她面色煞白,忍不住痛呼出声。她很快反应过来,在心里念起固魂清心经,可疼痛完全没有减弱,反而越来越明显,仿佛有人正拿着那把锥子用力搅动,将她的脑袋和灵台都搅得一塌糊涂,疼得意识都开始模糊。 “凝神静气,莫要松懈!” 恍惚间听见虞词一声厉喝,长仪下意识按着她的话去做,就感觉清清凉凉的灵力忽然从额间灌入,将那阵痛楚减轻不少。她松口气,抬起眼就瞧见虞词挡在前面,正用自身灵力替他们抵挡鬼婴的邪术。 周围的黑水雾是前所未见的浓郁,甚至能隐约从里面辨认出模糊的人脸来,男女老少皆有,凶恶的,慈蔼的,平静的,扭曲的,一张张面孔皆在雾里游走,直勾勾盯着他们。 “这……” 长仪惊得汗毛倒竖,立即就想起先前遇见的妖道,他的锁魂镜被打碎后,冒出来诸多怨魂索命时也是这么个场面……眼前这些应该是受虞词驭使的黄泉阴魂,虽然瞧着同样诡异,却是在保护他们。 “这鬼婴的阴力增强不少。”虞词眉头紧蹙,“恐怕这段时日害了不少性命。” 长仪最先想到的就是花楼里那些姑娘,不过现在不是分析这种事的时候,她抬手拂过腰间的乾坤佩,灵光闪动,两只长齿铁虎顿时咆哮着出现在身前,伏着身龇着牙,仿佛下一刻就要冲出去扑咬猎物。 对付这种能攻击神魂的怨灵,还是得用上偃甲。 “它在哪里?” 虞词尚未回答,旁边的昆五郎已经出了手,几道术法径直朝着静水亭打去,瞬间就让破旧的木头亭子四分五裂,只剩下满地残屑。原本的六角亭顶里猛地蹿出一道黑影,看身形应该就是那鬼婴——然后两只偃甲虎便扑了上去,猛兽咆哮声不绝于耳。 长仪看它东躲西闪飞得挺快,顺手再放出那只黑晶喙木甲鸟,连同昆五郎道术,和那怨灵缠斗起来。 耳边的婴啼愈发凄厉,竟连虞词也渐渐抵挡不住它的邪术。长仪正咬牙忍着脑袋里陡然加剧的锐痛,就听旁边“咚”的一声——却是昆五郎忽然倒在了地上,闭着眼人事不省。 她赶紧蹲身查看他的情况,又是拍脸又是晃肩的,喊了几声都没反应,只感觉他身体僵硬得不正常,心里顿时咯噔一下,想起昆五郎本来就在强行维系魂魄,之前用的道术似乎对他消耗不小,偏偏又遇上这么个专门攻击神魂的怨灵……现在这情况,很可能是灵台再次出了问题。 长仪心里焦急,却又无计可施。劲敌当前,虞词护着他们已属勉强,哪里还分得出精力帮他稳固神魂? “亭子里有东西,找出来!” 手足无措之时,忽然听见虞词喊了声,长仪来不及多想,立即让其中一只偃甲虎扑向那堆木头残骸,也不知道要找的是什么,只能先胡乱刨着。 倒是那鬼婴反应不小,就好像老家要被抄了似的,尖利地嚎叫一声,慌忙飞过来要阻拦铁虎的动作。可惜它似乎只擅长魂术,寻常的攻击倒不怎么样,连着几道术法打在偃甲虎被加持过的玄铁躯壳上都不痛不痒的,倒让它自己露出破绽,被机关鸟的利喙叨了好几口。 它拦不住,没多久就被偃甲虎从废墟里扒拉出东西来,约莫有半边枕头大小,血红血红的,长仪眯起眼还没来得及看清,就听虞词冷静道:“那是鬼胎本体,毁掉它!” 话音刚落,虎啸声起,烈焰从铁虎口中喷吐而出,眨眼的功夫就将那东西烧成了灰烬。 鬼婴凄厉地尖叫着,周身气息骤然大变,竟像是要跟他们不死不休的架势。虞词却在这时出了手,趁着它刚被机关鸟攻击、空门大开时,黑水雾瞬间就把它团团笼住,雾中人脸尽数朝它袭去,与它自身的阴力交相缠斗,黑压压的阴雾几乎遮蔽了大半天空,掀起阴风阵阵,长仪甚至还能从雾中辨认出几个完整的人影,却完全分不清敌我。 …… 雾散,风止。 原处已经再瞧不见那鬼婴的身影,虞词伸出手,稳稳接住从雾中落下来的几团霜色光点:“原来封川缺失的神魂,竟是在它的体内。” 长仪讶然:“是它?它那时候就……可它为什么要掠走柳道友的魂魄?” “或许想以魂养魂,提增阴力,只是封川所修功法特殊,寻常邪祟难以吸收其魂魄;又或许纯粹是要让他缺失神志,对它难构威胁。”虞词妥善收好那几团光点,蹲下身仔细瞧了瞧昆五郎的状况,“他的灵台极不稳固,随时有魂魄逸散的风险,即使继续消耗修为维系,恐怕也坚持不了多久。” “那该怎么办?” 虞词顿了顿:“你想帮他?你想接着将他留在身边?” “我……我还没问清楚他的身份和意图呢,总不能不明不白的就放弃他……” 虞词轻轻摇头:“不是放弃,而是顺应天理,亡魂本就该遁入轮回,强行滞留世间,只会扰乱六道平衡,有违大道。” “话虽如此,可是……”长仪有些茫然,犹疑道,“……他至少帮过我,也救过我,就当是还恩,我也没办法就这么放着他不管,还有这些天的相处……” -- 第139页 昆五郎也救过她。 虞词叹了叹:“罢了,先带他回去吧,我且试着为他疗愈灵台。” 长仪答应一声,正要把他搬到偃甲虎的背上,动作间却不知道触动了什么关窍,但见光华闪动,周围地面上竟然瞬间浮现十几丈宽长的中型法阵,带起的灵力潮涌险些将她掀起来! 几具偃甲察觉异样,早已紧紧围在她身边。 虞词看清阵文,霎时脸色惊变:“掠魂阵!快聚凝心神,护住灵台!” 长仪还没反应过来,却感觉阵法带来的灵力丝毫没有朝她袭来,而是尽数涌向她身旁的昆五郎,就像是无形的吸力作用于他身上,连紧挨着的她都能感受到那股强硬的拉扯感——不过眨眼的功夫,昆五郎额间竟缓缓浮出淡金色的光点,一点点地被那灵力往外扯。 “掠魂阵是冲他而来,布阵人要带走他的神魂!”虞词简短地解释两句,控制着黑水雾与那股灵力互相拉扯,极力阻止它卷走那几团小光点。显然这阵法比鬼婴要难对付得多,就这么一会,她额上已经沁出细汗。 长仪此时算是明白过来了,鬼婴只不过是用来分散他们注意的,或者说是要削弱他们的战力,先把昆五郎弄倒,接下来的掠魂阵才是重点。引他们前来的真正意图,其实不在她,而在于昆五郎,幕后者要的是他的魂魄! 跟先前遇见的妖道一样! 她来不及思考昆五郎的魂魄究竟有何特别,急忙问道:“怎么破阵?” “先找阵眼,这种阵法必定需要法器或灵物支撑。” 寻物探查自然是虞词的黑水雾最好使,但现在她分身乏术,只能交由长仪来做。她左右瞧了瞧,脚下阵法覆盖的范围不小,还有部分延伸到了附近的山林里,乍眼看去,完全瞧不出来哪里有形似法器的物件。 她下意识就要让偃甲去找,但目光落到它们身上时,脑海里蓦地划过模糊的念头——偃甲!这几具是她的偃甲,在外人看来,昆五郎也是她的偃甲,谁会想要偃甲的魂魄? 谁会知道这具偃甲拥有魂魄? 『他有着自己的想法,自己的主见……控制起来应该不容易吧?』 『厌胜偶人容易招来怨灵孤魂,有些偃甲同样能够容纳游离的魂体栖身,若被附身可不好察觉。』 『你就没想过让他彻底变成自己的东西?』 『若你有朝改变主意,随时可以找我。』 ——那个神秘莫测的红衣男子! 长仪慌忙从乾坤佩里摸出那枚信物,莹白温润的玉身上,那抹血色显得分外妖异,而且似乎比初见时更加浓艳慑人,如有生命般。她将血玉放在掌心上,竟觉得微微发烫,于是递到虞词眼前问道:“阵眼是不是这个?” 虞词仔细感受着上边的气息,微微颔首:“应当没错。”说完就接过东西,叮嘱长仪留意着昆五郎的状况,便开始研究起解阵之法。 黑水雾还留在原处与阵法之力相抗衡,两股力量都笼罩在昆五郎身体上方,让她瞧不太清他的眉目。 长仪呆呆注视着两团灵力,还有隐约闪现其中的淡金色光点,心里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担心有之,焦急有之,更多的却是无力与愧疚。 若不是当时她听信了那红衣人的话,若不是她没能全心信任昆五郎,若不是她还留着这枚所谓的信物…… 或许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 若不是她只懂钻研偃术、别的道术阵法都一窍不通,现在也能帮上他的忙,不至于光瞧着虞词独自忙活,而她什么都做不了。 她垂下眼,心里涌起浓浓的自责。 几具偃甲似乎感知到她的心情,两只长齿铁虎在她身边趴下,轻轻用脑袋蹭着她的脸。那只偃甲鸟原本也要过来,动作却顿了顿,拍着翅膀远远望向山林深处,忽然扯着尖利的嗓子叫起来:“危险!有人!危险!” 长仪猛地站起身,转头望去。几乎是同时,有抹黑影从林子里极快地掠了出来,稳稳站定在他们跟前,还是张熟面孔。 ——脸上长有鳞片的那黑衣人。 第109章 记忆里的光 “是你?”长仪拧起眉,“鬼婴和阵法,都是你们弄出来的?” 那人不回答,抬起手,缓缓抽出背后那把长锈豁口的破剑,冷冽的目光牢牢锁定在她身旁的昆五郎身上,步步逼近。 长仪警惕地瞪着他:“你要做什么?” “带走他。” 沙哑得不成样子的声音终于响在脑海中,话音刚落,三具偃甲已经齐齐扑了上去,兽吼鹰唳不绝于耳,伴随着铿锵的金器相鸣,那人已跟偃甲战成一团。 长仪虽然不善近战,却能瞧得出来,他身法极快,招式近如鬼魅,偃甲一时竟奈何不得他。而他也没有要死战的意思,只是游走着避开攻击,稍微抓住机会就要绕过偃甲直朝这边而来。 “当心!” 剑光闪动,那人终于出了剑,看似残锈的破剑劈在长齿虎身上,竟让玄铁精锻的躯壳都出现细细密密的裂痕,掀起的罡风生生将围攻的偃甲逼退几尺,那人趁着这破绽,迅速飞身掠了过来。虞词急急出言提醒,侧身挡在她身前,黑水雾翻腾着朝那人卷去。 兽吼声震天动地。 青色的巨兽再次出现在眼前,足足两丈高的庞然大物仰首俾睨万物,灿金竖瞳里泛出冰冷冷的杀意,周身散发的气息却带着几分神性,叫周围的黑水雾避忌着无法靠近。虞词见势不妙,亲自出手阻拦,却被他三两下化解攻势,最终还是没挡下,让他抓住了昆五郎的胳膊,将人扛起来就要离开。 -- 第140页 雪上加霜的是,就在虞词分心阻拦他的那瞬间,用来与阵法制衡的灵力没能续上,原本还跃动在昆五郎额前的几团光点一下子就被扯了出来,有部分甚至被吸进脚下的法阵里,霎时便消失无踪。 冷静! 长仪对自己道。 眼下的局势顿时就陷入最糟糕的境地,毫无疑问对他们非常不利,但现在不是慌乱的时候,要冷静,镇定下来,想想看,她该怎么才能挽回局势。 几具偃甲还在极力阻止那人离开,但是照他的身手看来,即使扛着个昆五郎,恐怕也总能抓住那么点破绽冲出去。虞词的遣灵术似乎被他的巨兽虚影所克制,单论身手更是远不及他,现在能做的恐怕就只有尽快破解阵法。 而她呢? 她该做什么?她能做什么? 要不要放出更多偃甲……不,她带来的拼战偃甲体型都不小,以寡敌众倒不成问题,但以众敌寡就可能限于体型不好配合,反而互相掣肘,况且同时操纵太多偃甲,对她的负担不小,她也并不认为单靠数量就能拦住那人。 若是昆五郎没有倒下,或许对付他尚且不成问题。 昆五郎…… 长仪像是忽然打通了什么关窍,蓦地抬眼看向仍然不省人事的昆五郎——虽然他的魂魄是外来的,可这具身躯却是实实在在的偃甲!尽管人儡有着独立的意识,能够自如行动无需控制,但并不意味着不能控制! 附体的魂魄,偃甲本身的意识,偃师的操纵,究竟谁才成为最高旨意? 两只长齿虎仍与那人纠缠着,身上不断出现新的裂痕,留给她的时间恐怕不多,她必须抓住机会放胆尝试:若能顺利唤醒并控制这具偃甲,或许还有一搏之力;若是无法唤醒,或是操纵不灵,便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被带走。 如此处境,竟然带给她几分熟悉感。 五年前的偃甲失控事发时,她在库房里孤身面对杀意凛凛的流火狮子,也是想着控制身旁的偃甲与之抗衡,当时她是怎么做的呢? 阖眸凝神,尝试去感受那具偃甲的意识,它是否渴望着再次苏醒,是否盼着有人再与它并肩而战?尝试分出自己神魂,在它冰冷的躯壳上轻轻拂过,渐渐渗进它的内部,去了解它精密复杂的结构,衔接完美的部件,还有最重要的核心中枢——然后尝试与中枢内的偃师之血缔造联系,使得这具偃甲自愿接纳她的神魂控制,进而唤醒它。 但昆五郎的情况有所不同,他原先的中枢已经被人挖空,本该藏于其间的尊师之血也不复存在,如今的中枢是她亲手制作的,杂七杂八的放了不少灵宝兽丹,滴进去的也是她的心头血。 按理说应该不难控制,可她的神魂却没能与这具偃甲缔造联系,几次尝试皆以失败告终,仿佛这就是块普通木头,滴再多心头血也毫无反应。 为何……难道她当初并没有成功修复他的中枢,能活动起来全靠这缕外来的游魂在用自身修为控制? “快收回神魂!”虞词察觉到她在做什么,急忙回头喊道,“掠魂阵内,魂魄极易逸散受损!稳固灵台,莫要冒险!” 要放弃么? 长仪咬咬牙,却是调动起全部神魂,再次朝昆五郎的中枢探去! …… 神识所见到的只有无尽的幽黑。 她此时的体会大概跟灵魂出窍差不多,能感受到自己正在偃甲的机关内部穿行,绕过一道道楔铆铰链,越过一重重轮齿簧片,最终到达胸口的中枢部位。 昆五郎的中枢,正微微逸着光。 长仪小心翼翼地探进中枢内部瞧了瞧,她做的中枢与其他出自尊师之手的部分差得很远,由于摸不准要用什么材料作为核心、所需数量又是多少,她装了拆、拆了装地做过不少尝试,最后索性把手里有的都放进去试试,没想到瞎猫撞上死耗子,误打误撞的竟然就成功了。 而此刻正在发光的却不是什么五行珠、妖兽丹之类常用的偃甲核心,而是一块莹透似冰的不规则晶石,里面是颗圆滚滚的眼珠。 人眼珠。 换在平时,要是忽然间看到这么个东西毫无征兆地出现在眼前,那场面必然挺惊悚。但现在长仪只是静静瞧着,并不觉得可怖,倒生出几分感慨。 ——这是她的左眼。 她五岁时不慎被自己做出来的木甲鸟啄瞎了眼睛,从此便只能以右眼视物。所幸道界里生死人肉白骨的奇丹妙方不少,到底还是有望治愈的,正好阮家主早年游历九州,侥幸寻见一块能够重塑血肉的化生石,尚且不足鸡蛋大小,却刚好能将她破损的左眼珠封冻在内,打算让其借助化生石的力量恢复完好,同时四处找寻仙医灵丹,希冀有天能使她的左眼恢复光明。 结果十几年过去,仍是没能成功,长仪也早就习惯接受这份缺憾,想着化生石同样是难得一见的天材地宝,内含灵气并不比那些灵珠妖丹要少,便突发奇想,将它也放进了昆五郎的中枢里试试…… 现在看来,这枚化生石果然非比寻常,只是为何在发光? 长仪疑惑地凑近去,想着这也算自己的血肉,便打算试着通过它来唤醒中枢,谁知她的神魂才刚刚触及那枚澄净如冰的石头,神识便忽然一阵模糊,接着是零零碎碎数不清的记忆片段骤然涌进她的脑海里。 …… -- 第141页 光。 映入眼帘的是明媚的天光,她觉得浑身发寒,应该是秋冬时节,砭骨的冷风阵阵刮来,目前所处的这具身子却贪恋那点阳光的温度,不肯进屋里去。 接着,高大的身影忽然就挡在眼前,隔绝了阳光。 她感觉“自己”抬起头,眯着眼打量起来人:是个穿蓝白长袍的青年男子,气度不凡,眉目间沉淀着几分上位者的威严。他同样也在打量着她,眼神里带着些感慨,然后蹲下身,朝她露出和善的笑:“我是你舅舅。” 长仪听见“自己”反驳道:“娘说,她没有亲人。” 男子的表情顿时僵了僵,半晌才艰涩道:“……她有,我们都在等她回来。” “他们说,娘已经走了,不会回来了。” “……” “你来迟了。” “……舅舅确实来迟了,幸好不算太晚,至少你还在,至少舅舅还能找到你。” “你想带我走?” “嗯,舅舅带你回剑宗。那是你娘的家,也是你以后的家。你知道剑宗吗?” “有很多剑的地方?” “倒也没错,宗门里藏有不少灵剑,还有当世最出色的剑修,要是你不想学剑,也可以跟着客卿长老们学丹书道术。” “我娘学剑?” “……对,你娘当年是宗门同辈里天赋最好的剑修。” “那我也学。” “好,学!”男子在笑,眼里却盛满伤怀,“舅舅亲自教你,必定把你教成像你娘那样的奇才!要让整个道界都看到她的儿子有多出色!” …… 眼前的画面逐渐扭曲,支离破碎,晃神间,就又变成另外的场景。 长仪终于明白过来,她现在应该是被卷进了某人的记忆或者梦境里。那枚化生石……她确实成功借着它激活了偃甲的中枢,却没有跟偃甲本身的意识缔结联系,而是阴差阳错就和那缕寄宿其中的游魂相通心神,恐怕这些都是他魂魄里的记忆,是他的过去。 剑宗。 刚刚那男子说要带他回剑宗,所以他成了剑宗弟子?初代仲裁昆涉也是出身剑宗的,难怪他能知道昆涉那么多事情。 接下来的记忆片段都差不多,就是练剑。白天练,晚上练,大雪飘飞的还在练。偶尔也能见到之前的男子,还有些类似于兄弟打架、“自己”去拉架调解的琐事。长仪原本还想通过这些记忆推断出他的身份,结果根本看不到什么有参考性的东西,各种表兄弟、师兄弟、舅舅师叔之类的称呼,谁能推断得出谁是谁啊? 不过她倒算是体验了这人的成长经历:因为要应付各路真情或假意的亲戚前辈,所以学会了八面玲珑的话术;因为身份特殊(似乎是生母的原因?)常受同辈弟子冷眼冷语,所以剑术学得格外刻苦,硬生生从毫无基础的凡人练成了宗门里的佼佼者,然后直接打过去用实力让人闭嘴。 日子过得也挺不容易的。 长仪忍不住叹了叹,接着就见眼前的场景再次变换,这次周围的环境还挺熟悉的,有点像阮家的偃工坊,摆放着各种机关部件和工具。 “自己”正在活动手脚,面前坐着个年轻男子,瞧着斯斯文文的,眉目间带着浓浓的书卷气,似乎很疲惫,几乎整个身子都瘫靠在椅背上,端着茶盏的手都在微微发颤。他连喝了几杯茶才放下茶盏,面无表情地淡淡道:“你那把文龙剑,被嵌在左小臂里,没事别抽出来,免得叫人看出身份。” 文龙剑?听着有些耳熟。 她正回忆着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就感觉“自己”抬起胳膊看了看,道:“文龙剑那么长,得有三尺多吧,你怎么放进去的?” “用上了移花接木和方寸乾坤的技法……罢了,说了你也听不懂。”那人顿了顿,“其余地方未做改动,只将血肉经络都换作机关,腔内五脏也掏空了,今后切记管住你的嘴,饭水吃进去容易损毁部件。” “你怎么把脏器都给拿走了,好歹给我留点啊,还想着回头找阿涉喝酒呢!” “不妨事,你还可以看着他喝。”那人冷笑,“你的五脏六腑都被震碎了,我是偃师,不是裁缝,可没那功夫替你一块块拼起来。留着也没用,只能发臭招蝇子,就放在隔壁的冷库里,你回去时记得带走。” “还是不了,挺惊悚的。”昆五郎摸摸鼻子,干笑两声,“原来我死状这么惨,真是……辛苦了啊!” “确实惨,也确实辛苦。经脉骨骼寸寸断裂,整个人塌成一摊泥,你知道要用甲骨替你重塑身躯有多难吗?留神珍惜你现在的身体,别动不动的又玩那套慷慨赴死拯救苍生的戏码,我可不想再费这功夫。” “明白,明白。要不然说你是偃师第一人呢,我都这样了还能被你救回来,改明儿我就给你送一幅‘妙手回春’的大字,挂在阮府正厅里,保准合适!” 那人气得拿茶杯砸他。 长仪听到偃师第一人的称号就惊得脑中空白,半晌才反应过来眼前这人竟然就是惊才绝艳的阮尊师!听他们的意思,这具偃甲居然是从活人之躯改造而来!长仪惊骇得无以复加,心情复杂地看着年轻的阮尊师,正要继续听下去时,却感觉昆五郎转身朝外走去,轻轻推开了门。 门外阳光明媚,暖暖地洒在身上。 …… 光。 -- 第142页 耀眼的光刺得长仪睁不开眼,下意识抬手挡在脸前,这才发觉自己可以正常行动……这是终于从昆五郎的记忆脱离出来了? 那眼前的光是什么? 她疑惑地眯眼瞧了瞧,光团中央隐约可见那枚化生石的轮廓。长仪看着它,心里不由泛起些奇异的感觉——这里面封冻着她的血肉,却被她放进了昆五郎的体内,这么说起来倒是挺奇怪。 光芒洒在她神魂上,暖融融的,心里那股感觉越发明显。长仪来不及探究,再次调动神魂尝试与中枢缔结联系,这回倒是顺利,却没有唤醒昆五郎的意识,而是直接让她的神魂进了这具躯壳里! 长仪睁眼就感觉自己正被人扛在肩上,周围是与他缠斗着的几具偃甲。她虽然不明白自己为何会以这种方式控制昆五郎,但反应过来后就当机立断地抽出左臂的骨剑,对着那黑衣人狠狠扎去。 他察觉到杀气,迅速将肩上的人甩开来,同时身形扭转,挥剑朝她袭来。 长仪全凭着这具身体的本能与他游斗,虽然落在下风,但还有几具偃甲从旁协助,让他没办法轻易带走昆五郎。苦苦支撑时,虞词终于停下了动作,伴随着清脆的破裂声,对她喊道:“法阵已破!” 接着,熟悉的声音在耳畔轻轻叹了叹:“姑娘家家怎好打打杀杀的……这种活计还是交给鄙人吧。” 再然后,她就失去了意识。 第110章 元赋自首书 再醒来时,已经躺在熟悉的客栈房间里,床边守着的是虞词,见她睁眼,就给她倒了杯热茶递过来。 长仪还有些恍惚,下意识就问:“昆五郎呢?” “在旁边的客房里。”虞词不等她再开口就解释道,“掠魂阵已破,他魂魄归位击退了那人,如今他体内的神魂应该是完整的,而且不知为何,灵台反倒比以往更加稳固,暂时没有逸散的风险,但……他将你带回来后,便人事不省,现在仍未醒来,原因不明。” 魂魄无虞,却醒不过来? 长仪拧起眉:“当时我的神魂好像进到了他身体里,然后忽然就失去意识……这是怎么了?我昏迷了多久?” “约莫九个时辰。”虞词沉吟片刻,“偃甲与主人间本就联系匪浅,当时他的魂魄又被阵法所掠,若是你以神魂与他相连,出现这般情况并不奇怪。受掠魂阵影响,修士间魂魄互换的事也是常有的。至于昏迷,应当是心魂消耗过甚的缘故。” 长仪点点头,又问:“后来发生了什么?我们在城外闹出这么大动静,元家的修士有没有察觉?还有我那几具偃甲……” “你昏迷后不久,唐榆便带人赶来善后,你的偃甲也是他们运回的,至于元家……奉节城的仙衙大约顾不上这些,元家本家连同仲裁院的人已经抵达奉节,着手调查此地仙衙的作为。” “什么……” 长仪有些怔愣,完全不知道中间发生了什么,怎么一觉醒来局势就变了样? 虞词不知道该怎么说:“具体内情我也不甚清楚,待唐榆回来,你自可问他。” 问唐榆? 长仪满肚子疑问,却还是先去瞧了瞧昆五郎的状况。正如虞词所说,他魂魄完好,偃甲机关也没有丝毫问题,偏偏就是醒不过来。按理说她之前就已经将他唤醒了,怎么现在又倒下了呢? 难道也是心神消耗过甚,需要慢慢恢复? 她和虞词正商量着,恰好遇见唐榆这时候从外头回来,长仪立即就迎上去打听情况,他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故作神秘地眨眨眼:“跟我来……带你看点东西,咱们边走边说。” 长仪跟着他刚走到楼下,原本伏在客栈大堂里的两只偃甲虎顿时凑了过来,那只木甲鸟也叽叽呱呱叫着落在她肩头。她轻轻抚摸着它们身上的裂纹,心疼得很,示意它们先回到乾坤佩里休息,待她得闲了再给它们修复。 走出客栈外,迎面就见到几个穿着同样淡青道袍的修士匆匆路过,衣衫背面都绣着三座错头峰的纹样,应该是元家的人。 “是本家调集过来的人手。”唐榆看了两眼就给她解释,“昨天……具体点说,大约是你们出发去城北后不久,仲裁院跟他们本家就达成了一致,联手派人接管奉节城,调查当地仙衙失职之事。” 长仪挺惊讶:“这么快?那时候我们才遇见仲裁暗探没多久,她就算立即上报消息,仲裁院也没这么快就能和元家商量出结果吧?” “不是接到她的情报才开始协商的,而是从摘仙阁封楼的那晚上,仲裁院就收到了消息,于是联系本家调集人手放在城门外,随时准备着收网,等暗探找到元家转移物证的地方所在,立即就进城抓了现行。” “那时候就收到消息了?是暗探查到的?” 唐榆摇摇头:“说来倒叫人意外,谁也想不到揭露事情的会是他——元赋,名义上的花楼主人,他用仲裁令传信给京都,自首。” “竟然是他?!” 长仪确实想不到,顿时瞪大眼,满脸惊愕:“他为什么……?” “很意外吧?我刚知道时也挺吃惊。”唐榆唰地打开折扇摇啊摇,“据说是还惦记着当初那位花魁,叫……玉娘还是什么的。信里写花楼的生意是他两个堂兄弟借着他的名头做的,估计想拿他当顶罪的吧,他生性懦弱,被俩兄弟欺到头上也没敢反抗,就卷进了这事里,然后不知怎么就跟楼里的玉娘生了情愫,拿没拿她当炉鼎不知道,反正最后是有了孩子,他也是真心实意想把人救出泥潭好好养着,谁知心上人却被他那两兄弟给害死了。” -- 第143页 唐榆顿了顿,忍不住皱起眉,露出几分嫌恶之色:“那姑娘可不像是你们听说的,月份过大喝药打胎结果一尸两命死的,而是……你知道为什么城里死于鬼婴作祟的人,都是开膛破肚、腹腔掏空的惨状吗?因为那位玉娘,就是这样的死法。元赋的两个兄弟,生生剖开了他心上人的肚皮,把他的孩子挖出来,装进盒子里送到他的桌上,告诉他这就是想要反水的下场。” 长仪骇得说不出话,喉间涌上阵阵恶心感。 “兔子急了还会咬人呢,再懦弱的人,被欺辱到这份上,也忍不下这口气来。元赋那时候就记恨上他们了,只是碍于这事他也牵扯在内,隐忍着没有闹大,想着慢慢寻找时机替妻儿报仇。”唐榆叹气,不知该作何评价好,“不久后,城里就出现了四处害命的鬼婴,闹得人心惶惶,花楼里的知情人看到死者的惨状,顿时就想起那位玉娘,以为是她的冤魂成了作祟的怨灵,怕最后查出他们自己来,便没敢声张,只动用自家仙衙查着,谁知完全控制不住事态。” “那天摘仙阁封楼,就是因为傍晚时忽然发现十几位姑娘都死在鬼婴手里,事情来得猝不及防,而且花楼里的修士竟然毫无察觉,那些人觉得鬼婴的力量已经不在他们能应付的范畴之内,所以他们怕了,就想着要歇业,要转移罪证,远走避难……元赋一方面是怕事态控制不住,到时他必然被推出去顶罪;一方面却是梦见了那位玉娘,再想到死于鬼婴的那么多姑娘都只是无辜的受害者……说是良心发现也好,说是重燃旧恨、趁机报仇也罢,反正他当夜就传信给仲裁院,把花楼的事交代得干干净净。” “他信里说,通过这桩生意赚来的灵宝银钱,大部分都交给了上头嫡系,好像跟元家的权位之争有关,他也不是很清楚。顺便提了两句花楼底下还有密室的事,还有些零零碎碎的,奉节仙衙做过的缺德事……总之说得不少,被他拉下水的更不少。仲裁院正好缺个理由派人彻查奉节,元家主估计也挺乐意趁此机会光明正大地拔除异己,彼此这么一商量,就决定借着元赋的自首书做由头,联手派人接管奉节,就成了现在的局面。” 长仪点点头,算是捋明白了事情原委。至于把由头递上来的元赋,还真不好评价:说他敢于自揭罪行吧,他当初可没敢阻止花楼的建立,之前事态尚可控制时也没见他及时披露此事;说他懦弱无为吧,他又能在最后关头站出来,为自己的妻儿报仇,而且几乎把整个仙衙都拉下水,估计连他爹都不会放过他,这都不仅仅是自首了,差不多算是自戕了。 叫人感慨的是,鬼婴怨念针对的是用情不忠不纯之人,偏偏元赋对那位花魁却是真情实意的,若是没有他那两个兄弟作梗,说不定还真能成就佳话。 她最终也只有轻轻一声叹:“花楼里其他姑娘都救出来了么?元家那些人,还有元赋,都是怎么处置的?” “姑娘们都安置好了,让民衙给她们办理良籍、另寻正经营生,有要寻亲嫁人的也不干涉,还有些银钱之类的补偿。参与花楼生意的修士,因为没有相关先例,该如何处置还在商议。至于元赋,仲裁院的意思是他自首有功,可以从轻发落,不过元家会怎么对他……可就不好说了。” 长仪点头,忽然又想到什么:“之前不是打听到,那位玉娘怀孕时就做过有关鬼婴的噩梦么?说明怨灵并不是从她而起,或者说在她身亡前就有人在暗中聚引怨念……真正的幕后者,有查到线索么?” “这倒没有,元家人到现在都还以为怨灵就是花魁死后变作的。”唐榆想了想,“不过听虞词说,你们已经除掉了那鬼婴,还遇见那个黑衣人,说不定就是他在背后搞鬼呢?还有柳少夫人的丫鬟说的那个红衣郎中,我已经告知仲裁院,让他们留心寻找这两人了。” “也好,让仲裁院来找总比靠我们瞎找要靠谱。”长仪下意识接了句,突然就反应过来,“仲裁院?你能联系上他们的人?……不对,你怎么能知道这么多细节,还有元赋的自首书……” 唐榆转头看了她两眼,忽然挑起嘴角,笑得挺得意:“当然是因为你榆哥本事大,门路广啊!” 说完没等她做出反应,就从怀里摸出样东西,飞快地在她眼前晃了晃,接着又装作没事人的样子迅速收好,继续摇他那折扇。 ——那是仲裁院的腰牌。 长仪当场怔住,不敢置信这位蜀中小霸王竟然也是仲裁院的暗探!难怪他忽然从蜀中跑过来调查此事,只怕不是唐家主的吩咐,而是领了仲裁之命。 她有心想问他,好好的世家嫡少爷怎么会成为暗探,但现在显然不是问这种话的好时机好场合,而且长仪自认还没跟他熟到能打听这种隐秘的时候,只能把话咽回去,转而问道:“所以你知道顺记是阮家的暗线,并不是阿姐告诉你的,而是从京都那边知道的?” 唐榆没想到她最先问的竟然是这个,不由失笑:“对,阮姐应该也不知道。” 她莫名就松了口气:幸好不是只有她不知道。 …… 不多时,唐榆终于停下了脚步。 长仪看着周围的场景,觉得挺熟悉,这不就是之前她和昆五郎跟踪元家人,最后来到的他们转移物证的那间民宅么?她有些疑惑地瞧向唐榆:“你要给我什么东西?” -- 第144页 唐榆笑了笑,大大方方推开门走进去:“仲裁院截下的,元家的罪证,有没有兴趣?” 第111章 元家事终了 自然是感兴趣的,但长仪有些迟疑:“这应该是机密吧,真的能让我看?” “没事。”唐榆摆摆手,“怎么说也帮着查了好几天,总不能最后却让你们不明不白的没结果。仲裁院还在整理物证,按理说不会对外公开,但我跟院内请示过,给你瞧瞧还是没问题的。” 说着就朝她招招手:“放心进来,没事。” 长仪心里还是存了几分疑虑,无论是先前的仲裁传书,还是现在唐榆给开的“后门”,都让她有种自己被仲裁院格外优待的感觉……至于这优待从何而来、是好是坏,她却全然不明。 阮家可没主动跟京都那边打过交道。 纳闷归纳闷,她对元家费尽心思藏起来的那些东西还是挺好奇的,便顺势跟着他进了门,左右瞧瞧,院子里的修士不少,都在忙进忙出搜查物证,瞧见唐榆带着人进来也没露出异色,反而挺恭敬地朝他拱手致礼,长仪猜测他在仲裁院里的地位应当不低。 再走进东厢房,倒是见着几张熟面孔,客栈掌柜和柳娴都在里头,长仪跟他们打过招呼,接着就打量起房内的物件——和昆五郎说得差不多,摆放零散的法器,装有婴尸的罐子,还有些乱七八糟的竹简籍册。 她拧起眉:“我记得他们还把一位姑娘转移到了这里。” “嗯,其实有两位,都是被他们掳来的女修,已经带回顺记让医师照顾着。”唐榆招招手,旁边立即有人给他送上来一本册子,他拿起来递给长仪,“看看,这上面写有元家这几年暗中鼓捣的事。” 她接过来,瞧着就是本再普通不过牛皮封小册,跟做生意用的那种账本有点像,其他地方保存得还挺好,但右下角却像是被火燎过,烧出的窟窿约莫有茶杯盖大小。 长仪就觉得纳闷:“这么重要的事,他们为何不记在玉简里?” “记在纸上方便添添改改呗,想要销毁证据也简单得很。”唐榆用折扇指了指那块烧焦的地方,“要不是那小子的驭火术使得稀烂,这本册子可未必能被我们抢到手里。” 感情是这样烧出洞来的。 她翻开册子,与其说这是本记事册,倒不如说是把每次研究尝试的结果都记录下来留作参考的载籍,最前面那页就详细写着他们所用的材料器具,比如“聚灵仪一座,麒麟血若干,空心银针数枚”这样的记录。 后面写的就是每次尝试的具体操作,以及过程如何,结果如何。 唐榆在旁边解释:“根据目前问出来的话,元家的某位嫡系——应该就是跟元家主争位置争得最凶的那位——偶然从蜀地的妖市里得了本古籍,据说其作者是大荒时期?兽族的后代,你应该知道?兽吧?” 长仪点头,昆五郎给她说过。 他就继续道:“?兽的繁衍方式特殊,渐渐的血脉越来越稀薄,甚至生下来的幼兽已经不具有本族的特征,面临灭族的风险。那位后代就是这样的存在,他出生在?兽部落,却完全是人身模样,为了延续和提纯本族血脉,就效仿?兽的繁衍方式,用空心银针把先祖纯血注入其他雌兽胎内,佐以其他手段,企图借此培育出血统较纯的?,破解即将灭族的困境。” 长仪拧着眉:“但最后?兽还是绝迹了。” “对,所以说这种有违天道的法子行不通呗。”唐榆耸耸肩,“但元家的人想不通啊,正好他们手里有瓶麒麟血,据说是从深山老林的古部落里淘换来的,就想着效仿古籍上的办法,培育出能听命于他们的麒麟。到时候他们有着神兽相助,别说争夺家主之位,就是跟仲裁分分权也是有可能的……奉节城的仙长,说来其实是故意被发配来这种偏远小城的,这里天高皇帝远,方便他瞒住本家的耳目行事,替他上头的主子研究如何培育麒麟。至于为何选在花楼里鼓捣此事,据说是仙衙里有本家派来的探子,反倒不如外面安全。” 长仪听得直摇头,心说这可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权势之欲过了头,就容易鬼迷心窍,妄图使些乱七八糟的手段打造通天梯,最终只会把自己坑进深渊。 她接着翻看册子里的内容,发现元家最初用于尝试的只是些常见妖兽,但要么太过弱小,承受不住神兽血脉的力量;要么就是融合失败,生下来的兽胎根本不像麒麟。接着他们就发现,母体的力量越强,融合成功的概率就越高,于是便开始寻找更强大的妖兽。 可人界与妖魔界之间有屏障隔绝,凡是力量稍强的妖兽都会受到屏障的排斥,甚至直接弹回老家去,哪有那么容易被他们找到?况且他们生怕闹出动静,压根不敢大张旗鼓地四处找寻妖兽。 怎么办? 长仪翻过一页,上面记录的母体名称已经从“某族妖兽”变成了“女修甲”“女修乙”……直至最后的“女修甲寅”,竟有十三位之多! 一条条鲜活的生命,都只化作了一个个冰冷的代号,甚至连自己的名姓都没能留下,册子里只简单记录了她们的年龄、灵根资质和修为等级,然后用实验是否成功来评判她们这条性命的价值。 根据元家的记录,她们有的承受不住血脉之力,被腹中的兽胎汲取尽精元而亡;有的是孕育失败,又折耗了修为,失去利用价值而被杀害灭口;有的则是不堪其辱,自断经脉而亡。 -- 第145页 而他们的实验大部分都没有成功,要么胎死腹中,要么得到的是半人半兽的畸形,能够顺利融合麒麟血脉的少之又少,长仪翻遍册子也只找到三例: 第一例是在两年半前对白尾灵狐的实验,最终生下来的是只白麒麟,册子上面写着它“生而具神灵清气,体态矫健,颇好动”,却在半月后“七窍流血而毙,疑为妖狐之血冲撞神明体,不相兼纳”。 第二例是约莫两年前对“女修丁”的实验,虽然生下来是人类婴孩模样,但其“双目灼灼耀金,面覆鳞,有尾,灵力充盈,且留而观之”,接下来的内容正好被烧掉了,应该记录着这孩子的成长情况,可惜现在已经无从得知,残缺处的右边紧跟着的就是一句“非麒麟,难以驯服,杀之”。 第三例则是去年八月开始的对“女修甲子”的实验,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检测的,上面写融合非常顺利,待胎儿有五个月时,已经明显能感觉到从女修腹中散发出的神兽气息,满九月时甚至还依稀听见幼兽的清鸣,不过却没有记录最终的结果,只在本页的末尾重重地写着“柳封川”三字,力透纸背。 …… 长仪指着这页,问:“女修甲子,就是柳封川带走的那位?他的师妹?” “目前推测是这样,实情如何,恐怕还得等他恢复神志才能知道。”唐榆拿折扇轻轻挑起这页翻到旁边,指着后面那两页道,“甲丑和甲寅就是被我们救下的两位姑娘,甲丑是夔州境内修行的散修,甲寅就是仲裁院最先派来奉节的那位暗探,原本是要调查柳封川他师妹的事,可能想着引蛇出洞还是什么,就顶着散修的身份,胆子挺大,把自己当诱饵,谁知真的被元家掳去了。” 唐榆满脸不赞成:“遇事没有及时求援,还死撑着不暴露暗探身份,真是……幸好还留了性命在,只是这般遭遇……” 他摇着头没有说下去,长仪却也明白,对于姑娘家,或者说对于任何人,这种被囚禁着用来培育兽胎的经历,恐怕会成为此生都难以抹去的心上阴霾,不是轻易就能释然的。 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纷扰的思绪终究化作一声长叹,将册子交还给他,问:“元家参与此事的,会如何定罪?” 唐榆顺手就把册子递给旁边人,带着她往外走:“按照旧例处置,残害本族之外的正道修士,主谋以命相偿,共犯废去修为,从者牢狱之刑。不过真正的原因,也就是培育神兽的事,应该不会公之于众,免得有心人效仿其法。” 倒是可以理解。 长仪点头:“仲裁院的决断自是公正,至于受害的那些散修……” “放心吧,从元家罚没的灵宝银钱都会拿来补偿她们,或者她们的亲眷族人,仲裁院会负责给亡故的受害者设灵台办道场,幸存的也会关照着。”唐榆说完,忽然转过头瞧着她,“倒是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回家?还是留在奉节?我之前说过要带你逛逛城南瓦子的,不如趁现在践行一下承诺?” 局势变化得太快,长仪暂时还没想好接下来的计划,而且给她送鳞甲的那势力现在也没有动静,倒让她有些迷茫。再者,昆五郎还人事不省的,实在叫她放心不下,遇事也没个能商量的人,只能对唐榆摇摇头:“我还没想好……昆五郎又是这般情况,我还得给他修理修理,还是改日再同你游玩吧。” 唐榆自然是尊重她的意思,并表示自己略懂机关术,随时可以找他帮忙。 …… 可谁知好几天过去,连拿回神魂碎片的柳封川都开始渐渐恢复神志,奉节城也换了新的仙衙班底、重归太平,昆五郎还是半点苏醒的迹象都没有,偏偏魂魄和身躯偃甲的状况都正常得很,瞧着就跟睡着了似的,却死活醒不过来。 长仪难免心里焦急不安,天天窝在他房里,把能想到的方法都尝试遍了,又拉着虞词和唐榆想办法,也没能把他唤醒。 最后是唐榆拿着张传讯符找过来,说他离家太久,家里老爹已经传书催他回蜀中了,估计这两天就得启程。又问长仪要不要跟着他去蜀中玩玩,唐家的傀儡术同样渊源悠长盛名远扬,说来跟偃术也有共通之处,指不定能从中找到唤醒昆五郎的方法。 长仪想想反正也没别的路子,不如就去碰碰运气,便答应下来。 正巧,虞词和柳封川都是蜀地人,眼见奉节城的事情了结,柳封川也终于找回神魂,情况逐渐好转,虞词便打算带他回蜀地居所,想着大家相识已久,又是顺路,索性跟着他们同行,自然还带上了想要去蜀地妖镇安身的竹青。 一行人便相伴着踏上前往蜀地的道路。 第112章 初见唐家主 这次同行的人里多了个唐榆,竹青也化作了人身,原先的那辆小马车显然挤不下这么多人,再加上唐小霸王还挺讲究排场,瞧不上太过朴素的代步,正好现在也不必再刻意低调,他就拿出了自己的空行法器——足有三丈长、两丈宽的游天画舫,金漆琳琅饰,朱顶烟罗帐,舫舱内甚至还有茶案软榻、瓜果酒水等物,招摇得很。 长仪瞧着有些迟疑:“这……会不会高调了点?” 唐榆轻轻一跃就跳上了船,朝她伸出手:“没事,我平时就这么出远门的,邻近州府都应该认得这游天船,而且乘这个方便,能直接抄近道从奉节城往西,飞过几重山就是蜀州地界……不过中间还要穿过蜀南几个州府,我已经跟那边的仙衙打过招呼了。” -- 第146页 这倒是沾了他的光,不然他们恐怕得在路上耗费不少功夫,不仅仅是赶路的时间,还有中途查验身份、交涉仙衙之类的琐事——就算修士能御剑日行千里,也不是想去哪就去的,比如要进入别家驻守的州府,总得提前打声招呼吧?至少在城门前得停下来让人家查验过身份,免得被当做什么敌袭找茬的,直接就被护城大阵招待了。 长仪从善如流地跳上船,抬眼就见着舱内正中央的茶案上趴着个熟悉的黑影——可不就是那只小麒麟? “它怎么在这里?”跟着上船的几人瞧见了都挺惊讶,“不是交给仲裁院了?” 唐榆正头疼着:“仲裁院的意思是,麒麟留在道界里总归不好处置,要是养来驭使吧,好像对神兽不太敬重,还容易让人有样学样,回头再把元家的事情翻出来;但要说养在神殿里供奉着,又没什么必要,仲裁院已经有獬豸了,再来只麒麟不知道会不会吃醋打起来。” 长仪就觉得这人也挺能贫的:“所以还留给我们带着?” 开玩笑吧,他们折腾这么久不就是为了查清真相,再把神兽安全送到仲裁院么,结果真相倒是仲裁院帮着查出来的,麒麟却没带走,就跟烫手山芋似的推不掉,叫人捧在手里难办。 唐榆摇头:“怎么会?这不是蜀地比较偏远么,深山老林人迹罕至的地方挺多,聚居其中的兽族散妖也不少,仲裁院就想着还是将麒麟放归山林,跟千年前似的,让它在山野间自生自长,估计过不多久就该长成巨兽,然后被屏障传送到异界找它族人去了。” 这话虽然有道理,可问题在于小麒麟现在还是幼兽,有没有自保之力还不好说,要是就这么放出去,说不定会丧命于其他妖兽,或是被有心人捉了去。 她觉得有些欠妥,下意识地左右瞧瞧,想着征询几人的意见,先是看向虞词,结果人家正阖眸养神,也不知道听没听见;再看旁边的柳封川,却见他低着头沉迷于把玩虞词的发丝,他这阵子时而清醒时而混沌的,现在应该是不清醒的状态;最后看向竹青,后者不明所以,礼貌地朝她笑了笑,谦和有礼。 长仪:“……” 忽然就有些怀念昆五郎还在的时候,至少他俩之间的交流挺有默契。 她叹了叹,转头怅然地看着舫窗外的云海烟岚。唐榆以为她是对游天船感兴趣,就解释说这艘船出自唐家先辈之手,那位前辈是百年难遇的奇才,机关炼器傀儡术样样精通,不仅留下很多出色的作品,还在唐家老宅的后山上弄了座傀儡阵,里面有数百具杀伤力惊人的傀儡,发动起来,连当世顶尖的修士都不敢硬闯,历来作为老宅最强的防线使用,偶尔也拿它来历练弟子,谁在阵里坚持的时间最长,就能拔得那年族内试炼的头筹。 长仪倒是挺感兴趣,问自己能不能进去瞧瞧。 唐榆摆摆手说没问题,后山的傀儡阵现在是他的三堂兄在掌管着,那人耳根软、好说话,到时候就让他暂时关闭阵法带她参观参观。 …… 游天画舫的速度果然极快,没几句话的功夫,就稳稳落在蜀中地界上,途中甚至都没被其他州府喊停查验过,足可见唐小霸王,或者说唐家的名望在整个蜀州都非同寻常。 唐家老宅的规模也同样叫长仪讶然,论气派,论占地方圆,与其说这是座宅院,倒不如说更像庄园,瞧着是特意建造在郊外的,依山傍水,光是那院墙都瞧不着边际,里头的园景更是开阔大气,山石荷池、活水悬瀑、廊亭桥榭,直看得人目不暇接。 唐榆看出她的惊讶,就解释道:“以前的老祖宗喜欢热闹,嫡系从来不分家,全都住老宅里,住不下就扩建宅院,结果越扩越大,就变成现在的规模。不过后来老祖宗没了,亲戚之间的关系也淡了,留在老宅里的先辈越来越少,又碰上几个有格调爱折腾的,就把没人住的院子打通,鼓捣各种花园景致,最后就折腾成了这模样。” 不过地方太大就不好找路,院子套院子的,重重垂花门穿得人眼晕,而且唐榆说老宅里有规矩,不能御剑,不能用代步,只要腿没事的都得靠自己走,来客亦不例外,想跳上高处瞧瞧路线都不能。幸好还有侍仆在前头领路,长仪几人只管跟着走就行。 终于到了正院的主厅,先前就得着消息的唐家主已经坐在堂上等着了,见他们过来,就起身迎上两步。 唐榆在门前略微侧身,示意长仪几人作客先请,长仪致意后便大大方方踏步而入,虞词竹青等人却刻意落下两步,缀在了她和唐榆之后。 短短几息之间,众人的举止里就有不少说道。 唐家主将这些尽收眼底,静静等几人作揖致礼、说完场面话,就笑眯眯地请人上座,客套两句——先从自己当年跟阮家主的交情说起,再问问阮家近来的情况,最后夸长仪有其父之雄略、其母之毓秀,真是难得的好姑娘;接着又转向虞词和柳封川,说两位小友许久未见,英才风采犹胜当日啊;然后看向安静坐着的竹青,似乎卡了卡壳,很快就顺上句这位道友同样气度非凡,在座几位都是道界栋梁。 他们就连忙说不敢当不敢当,唐家主您才是道界元老、当今栋梁。 总之,不管夸和被夸的开不开心,反正互相夸就对了,这位有气度,那位有风采,大家都是人中龙凤,夸完再会心一笑,气氛顿时就活跃起来。 -- 第147页 然后唐榆就忽然插进来一句:“容儿子失礼,您是不是夸漏了一人啊?” 然后唐家主的脸瞬间就拉下来了,冷哼一声:“你倒是说说,为父漏了谁啊?” 唐榆认怂地拱手道:“没漏谁,是儿子不配,没气度,也没风采,当不成人中龙凤、道界栋梁,实在是对不住您嘞。” 唐家主被他当面噎回来,那脸色瞧着……要不是还有客人在这里,估计能当场抽出棍子教训起儿子。 长仪忍着没笑,脸上却轻快几分,心想原来唐家主是这样的风格,倒还挺好相处的,不是那种笑面虎。 这位长辈狠狠瞪了唐榆两眼,稍稍平复心情,接着就跟他们解释,本来是该让唐家几个同辈出来给他们打招呼的,但不巧,唐大小姐出门还没回来,二少爷前两天就去了蜀南商谈灵草生意,三少爷找不着人,只能另寻机会再让他们见见了。 “说来樱儿倒是陪着客人出门的,这位客人,阮小友必定熟悉。”唐家主笑了笑,“正是阮家的大姑娘,与我家樱儿向来玩得好。” 阿姐? 长仪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见旁边的唐榆小声念叨:“……完了完了,早该想到她也在的,早知道就顺道买点苗锦首饰再回来啊……” 买什么首饰? 她心里纳闷着,正要开口,这时却见门外飞快地飘进来几缕纸灰,迅速在唐家主手里聚成一道传信符,他读完后就脸色大变,生硬地客套两句,就让唐榆带他们在园里参观参观。唐榆看出不对,想问他发生了什么,却被他眼神制止,只好听命。 长仪几人猜测估计是出事了,便很有眼色地退了出去,走出一段路再回头时,就看到唐家主匆匆离去的身影。 究竟发生了什么? 几人面面相觑,眼里都写满疑惑,唐榆则是皱起眉,多了几分担忧之色。 第113章 傀儡阵失控 游园赏景本是忘俗的乐事,唐榆却是心不在焉的,要么指着桃树说落樱,要么对着山石咏湖景,频频走神的模样叫几人瞧着都不忍心拘他在这。长仪就让他想做什么尽管做去,他们这里有园内侍仆跟着就行。 唐榆也不多客气,说了声抱歉便匆匆往自家老爹离开的方向追去。 余下几人里,长仪还在为昆五郎的事情发愁,柳封川的神志尚不清醒,虞词不愿让外人看到他现在的模样,竹青则是怕被瞧出身份引来事端,都没有游景的心思,便借口旅途劳顿,让侍仆带着他们到客房里歇息。 唐家给他们安排的客房在东北角的小院里,三排厢房,中间是花木山池,长仪被引到北面左边的那间房里,据说隔壁就是阮长婉常住的,虞词和柳封川则住在东面两间,竹青单独住西厢房,那里栽有几簇稀罕的狮子竹。 长仪就觉得唐家在安排客房这种小事上也是花了心思的,虽然考虑到了亲疏出身的差别,却没有做得太过明显叫人反感,还能体现出主人家的周到与巧思,让几人都挺满意,妥帖得无刺可挑。 不愧是屹立蜀中近千年的名门世家,果然不简单啊。 长仪走进房里,仔细把门窗都关严实,便将昆五郎和小麒麟从能装活物的空间法器里挪到床上躺着,这一大一小都沉睡不醒的,实在让人焦心。 她专心研究着如何将他们唤醒,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唐榆才终于找过来,说家里确实出了点事:唐家的大姑娘带着阮家的大姑娘去参观后山的傀儡阵,明明瞧着法阵已经关闭,不知怎么就又突然开启,里面的傀儡顿时暴动起来。意外发生得猝不及防,关键是谁也没想到会有这出,外头人没能及时反应过来,待救援赶到时,俩姑娘都已经受了伤。 长仪听完就瞪大眼:“受伤了?严重不重?” “你别着急,应该没有大问题,已经找来医师在治了。”唐榆虽然在安慰她,但脸色可不好看,“她们当时只在阵法外围,没往深处走,也幸亏阮姐反应快……具体的以后再说,我先带你去瞧瞧。” 两人顾不上通知其他人,匆匆赶到唐樱所住的西小院,还没进院门就迎面遇见刚从里头出来的阮长婉。她看起来只受了些皮外伤,胳膊上缠着绷带,颊边有几道擦痕,更多的就瞧不出了。 长仪松了口气,急忙跑上前,正要问问情况,却见阮长婉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也没跟自家妹子说话,而是先对唐榆点头致意:“几位前辈正在花厅内等你。” 唐榆没多客套,点点头就快步走进院内。 长仪则是被自家阿姐拉着往回走。阮长婉似乎对唐家园子挺熟悉,带着她绕进一条僻静无人的竹间小道,才边走边解释说:“唐家主和几位前辈正在院里查问着具体内情,咱俩到底是外人,不好进去掺和别人家事。” “究竟是怎么回事啊?无缘无故的,阵法能自己启动?”长仪拧着眉,“你没伤着别的地方吧?手臂这伤严不严重?” 阮长婉摇头:“皮外伤,不过是被傀儡的铁爪挠了两下,不打紧。倒是樱姐伤得不轻,那傀儡倒像是专冲她而来,径直朝她后心要害突袭……我虽然替她挡了挡,到底还是没能完全挡开,最终伤在了她左肩。” “冲她而来?你怀疑有人暗中操纵?” “慎言。”阮长婉投来不甚赞同的眼神,话锋一转揭过这茬,“别人的家事不好谈,就说说你吧——你怎么忽然跑蜀中来了?瞒着阿娘离家出走?” -- 第148页 这事提起来就让长仪心虚,她干笑两声:“哪有?我这是经由阿娘和舅舅同意,出门游历来了。” 阮长婉微微眯起眼,显然对此持疑,却也没细究,只道:“我听说你这次来唐家,同行的还有几位修士。” “游历路上认识些朋友也不奇怪嘛,放心,都不是坏人,唐家主还夸了,说他们将来必成道界栋梁来着。”长仪提起来就觉得好笑,掐头去尾地解释,“还有唐榆,也是路上认识的,他当时主动找过来,说他姐姐跟我姐姐是好友,然后就邀请我们到蜀中来做客。” 阮长婉熟知唐榆的性子,了然道:“我确实与樱姐交情甚笃,也曾在他面前提起过你,想来他是记着的。不过,我家阿妹从小就不喜欢上别人家里串门,怎么如今倒为相识不久的人破了例?” “咳,这不是……唐家的机关傀儡盛名在外,我就想着来见识见识么。” 说完就见阿姐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你呀,就知道是这样……唐家这代弟子中,机关傀儡术最出色的应当是三公子唐枫,你若感兴趣,自可向他讨教。” 三公子? 长仪倒是有些印象。记得唐榆说过,后山的傀儡阵现在是由他三堂兄掌管着,可不就是唐家的三公子?他们先前拜见唐家主时也听过这人,说是不知道三少爷去了哪里。偏偏就在他去向不明的时候,傀儡阵刚巧出了问题,这可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她试探地问道:“阿姐既然与唐家大姑娘交好,又常到蜀中来,想必对唐家的情况有所了解。依你看来,唐家内部有没有人可能对唐小姐不利?” “……” 听她又提起这事,阮长婉顿时皱起眉,半晌没有回答。长仪瞧她的神色都严肃起来,心想要不就别问了,省得自家阿姐为难,刚要岔开话题,却听她终于开了口:“你知道吗?咱们阿娘还在方家时,是有望成为下任家主的。” 诶? 长仪不明白话题怎么突然就转到这里,有些摸不着头脑,扭头看向自家阿姐,就见她面色淡淡,驻足瞧着路旁竹枝上的两只竹节虫,仿佛只是随口聊起。 “阿娘身为家主嫡长女,性子要强,志气不输男儿,而且天资不俗,修为更是族内同辈中拔尖的。外公很是器重阿娘,将她纳进了继任家主的考量人选中,而阿娘也有意要争上一争。”阮长婉顿了顿,叹道,“虽然道界不像凡俗那般讲究男女之别,可终归少有女子担领大任的前例,族内长老们都坚持家主之位由嫡子继承,外公最终也改变主意,传位给性子温和的舅舅。正巧阿爹在这时到方家来提亲,长老们怕家主之争不得平息,便让阿娘嫁了出去。” 这段往事,长仪倒也有所耳闻。 阿娘确实性格强势,有眼界,也有手段,嫁到阮家以来就牢牢把持着府内府外的各项事宜。阿爹倒也不插手,反而由着她代行那些本该是家主尊享的权力,甚至可以说,阿娘才是荆北的实际掌权人。也正是因此,阮家主行踪不明的这几年,荆北的经营并未受到什么影响,背后全靠阮夫人支撑着。 道界常常有些风言碎语,说方家嫁了个姑娘,换回半个荆北,这买卖做得值当。长仪每次听到都气得冒火,因为实际情况根本不是这样,阮家人都瞧得清清楚楚,阿娘从来就没有“掏婆家补娘家”的想法,反倒隐隐有种要跟方家争争长短的意思,就像是持着“你们嫌我是女儿身,不肯给我机会接任家主,我就换到别家做去,让你们瞧瞧我能做得比男子更好”这样的主意,倒真的把阮家经营得比以往更兴盛几分。 长仪觉得这样其实挺好的。阿爹平时醉心偃甲机关,对于打理家业、辖管驻地并没有太大兴趣,更不会费心思钻研这些——阮家历代先辈都是差不多的情况,所以能有阿娘这般的家主夫人帮着掌管家业,反倒是件好事。 再者,她能感受出来,阿娘与阿爹之间是有真感情的,阿娘嫁过来并不是为了什么权势,但她也不会因为嫁作人妇就放弃自己的志气与追求。相夫教子固然重要,女儿家的人生却不该只有这些,甚至可以没有这些。就好比奉节城那位柳少夫人,若是她没有在嫁人后就磨灭了闺中的心气眼界,或许还能尽早看开、尽早抽身离去,不至于落到那般田地。 ——不过,这些跟唐家的事有什么关系? 长仪想了想:“唐家大姑娘也有意争取家主之位?” 第114章 唐松和唐枫 “樱姐同样身为长房长女,天赋心性皆属上乘,在蜀州境内也颇有声名,自然想过争上一争。”阮长婉微微蹙眉,“但唐家内部却对此颇有微词。” 闻弦知雅意,长仪若有所思:“你怀疑这事是因家主之争而起?说来也对,傀儡阵本来就由唐家自己人掌管着,又是如此重要的防线,外人想在这上面动手脚应该不容易,问题只能是出在自己人身上。” 如果真的扯上家族权势这些,那可就复杂了,而且确实不该他们掺和。 不过……那位掌管着傀儡阵的三公子,无论事情是不是他所为,估计都得担几分责任,麻烦是少不了的。原本还想找他探讨如何唤醒昆五郎,现在看来,只怕计划要先搁置了。 阮长婉也叮嘱她这几天务必谨言慎行,免得不留神就被人当了刀子使:“尤其是三房的人,最好别跟他们打交道。” -- 第149页 “嫡系三房?”长仪有些不解,“是唐家主的同胞兄弟那边?” 阮长婉点头:“唐泓,就是唐家主的三弟,据说是那代宗亲中修为最高的,原本家主之位也最有望落到三房那边,但不知为何,老家主在退隐前忽然改变主意,让嫡长子接了任……那边大概是不太甘心吧,正巧三房的嫡子唐松也挺争气,修为天赋都不差,听说不少宗亲都支持他接任家主的位置,毕竟他也是嫡系,而且长房……” 长房嫡子是个不争气的唐小霸王,争气的那个却偏偏是女儿身,难以服众。 长仪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心道那可未必,唐榆这人瞧着是吊儿郎当的纨绔样,但既然能当上仲裁暗探,总归是有几分真本事的,观他平日行事也算胸有才略,说不定人家就是深藏不露,想着扮猪吃老虎呢? “阿姐怀疑这事跟唐家三房有关?”她挑了挑眉,“可我听说,唐松前几天就去了外地商谈灵草生意,倒是掌管傀儡阵的唐枫,事发时恰好去向不明。” 阮长婉皱起眉头:“去向不明?” “听唐家主说是这样,不过正是因此才可疑得很:如果事情真是他做的,那他留下的破绽未免太过明显……当然也有可能是故布疑阵,让人以为他是被陷害的,借此洗清嫌疑。” “唐枫不是这样的人,而且他……”阮长婉摇头反驳,刚要解释,却似乎想到什么,又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只道,“唐枫能坐上那位置的希望不大,恐怕他心里也清楚,所以并不热衷于权位之争,更不会用这种手段。怕就怕是上头的叔伯前辈,或是底下依附的客卿旁支在搞鬼。” 自己不想争,旁人出于私心偏要帮你争,这样的事并不罕见。 长仪若有所思:“阿姐对他很是了解?” “也不算……只是我常到蜀中,多少与他有些往来。” “但为何说他能当上家主的希望不大,他既然掌管着如此重要的傀儡阵,想必是有真本事、且深得长辈器重的。” 阮长婉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摇头道:“旁人的家事,还是莫要多问。” 长仪瞧她说话间眼神有些躲闪,觉得其中应该另有隐情,可不等她细究,长婉就转移了话题:“说来我还未曾见过你那几位朋友,不如趁现在给阿姐引见一番?” 长仪自是满口答应。 回去的路上,阿姐眉目间犹含几分愁色,长仪猜她或许还担忧着唐大姑娘的情况,便没有出言相扰。直至回到她们暂住的小院里,阮长婉才敛起神色,结果进门就见着虞词几人正在院中央的山石潭边喂鱼,她看起来还挺惊讶:“虞姑娘?柳道友?还有这位……” 长仪更加讶异:“阿姐,你们先前就认识?” 说完就想起虞词提过的,他们都跟唐大姑娘相识,想来互相引见过也不奇怪,雪中客的传闻还是阿姐在信里告诉她的,便也没有多问,只将竹青介绍给她,当着人家的面,说得就比较简洁,还刻意隐去他蛇妖的身份,可没想到竹青却是坦诚,大大方方道:“小生出身妖族,对人间的情故礼数不甚明晰,若有不周之处,还望姑娘海涵。” 阮长婉愣了愣,下意识接了句不介意,心里却在疑惑他们怎么会跟妖族走到一块去,狐疑地瞧了眼柳封川,见他似乎全然不关心这边的情况,只顾低头看着池里的游鱼,就更觉得古怪。 ——雪中客不是最痛恨妖族么? 她将疑问压在心底,转头与几人说起话来,因为早有交情,她跟虞词之间倒是相处得熟络,闲话两句后,就提起了刚刚发生在唐家的意外。 虞词听完她的描述就蹙起眉头:“如此说来,那几只突袭的傀儡竟像是针对唐大姑娘而来?可傀儡不比偃甲,根本识不得人。况且封川与我提过,那法阵发动后便不分敌我,凡在阵内的活物,一概群而攻之,不该独独绕过或针对谁,除非有人在背后操纵……要精准控制如此威力的巨型法阵,损耗其中的心力必然不小,谁能有这般能耐?” 被她这么一说,长仪也觉得奇怪:“法阵有没有可能被掌管者以外的人操纵?” 虞词摇头:“控制阵法的口诀随时都在变化,只有掌管者才知道其中规律,甚至连关闭和开启都无法由旁人代行,绝无可能意外启动。” “照这样看,那位三公子岂不是难逃嫌疑?” “这是不可能是他做的。”阮长婉皱着眉,语气笃定,“傀儡阵的掌管者也不止他一个,几位精于傀儡机关的长老,还有唐家主,他们都知道操纵阵法的口诀,而且对于傀儡阵的控制权限皆在唐枫之上。” 还能牵扯到长老身上? 长仪更觉得这事非同小可:唐家主现在正值壮年,也没有要隐退的意思,家主的位置且不急着传下去呢,族内完全没有必要因为权位之争就闹出这么大动静来,更何况针对的还是家主的嫡长女,真不怕被清算出局? 至于同样掌管阵法的几位长老,那更没必要动手了。既然都能坐到长老的位置上,总该是聪明人,如果想要掺和权势争夺,那对付唐大姑娘的方法多得是,用不着做得这么明显,更不会在家主权威正盛时轻易出手,免得激怒人家、引火烧身。 可如果不是权位之争,又是因为什么呢? 长仪刚想问问掌管阵法的长老里有没有什么三房四房、嫡系旁支的人,就看阿姐投来不赞成的眼神,只好把问题咽回去,不再议论这事。 -- 第150页 第115章 唐榆的邀约 直到傍晚时分,唐榆才终于再出现在几人面前。 阮长婉原本正和妹妹说着话,瞧见他的身影出现在门外就迎上前问:“樱姐的伤势如何?” “现下已无大碍……幸亏阮姐及时相救,我姐并未伤及要害,医师说只要按时涂用灵药,过不了几天就能痊愈。”唐榆挠挠头,眼神左飘右飘的就是不跟她对视,无意间瞥见阮长婉胳膊上的绷带,顿时紧张起来,“阮姐,你臂间这处……是那时候伤到的?我叫医师来瞧瞧!” 说完真的转身要走,阮长婉赶紧拦住他:“不用,已经瞧过了。” 唐榆又挠挠头,讪讪地哦了声,显得有些局促。 长仪在旁边全程瞧着,见状就微微眯起眼,觉得这人的情况古怪得很。先前在唐大姑娘的院子外匆匆碰面时还不觉得有什么,那时候唐榆估计也挺着急,没顾得上别的——但现在他的异样就表现得特别明显,拘谨得连眼神都不知道往哪里放好,可完全不像那个怼天怼地、连亲爹都敢顶两句的小霸王。 很可疑。 她下意识看向自家阿姐,却见她根本没有察觉这人的异常,只接着问道:“此次意外的原因可有查明?唐家主与几位前辈现有什么说法?” 说起正事,唐榆的神情就认真起来了:“暂时还没有头绪,傀儡阵附近一直都有护卫弟子守着,但他们在外面并未察觉任何异样,直到看见我姐放出的灵符,才知道里面出了事。更奇怪的是,他们进去救援前还特意确认过,傀儡阵明明就是关闭的状态,掌管法阵的几位长老,还有我爹,也都没察觉到有人动过阵法。” 确实奇怪。 几人面面相觑,仍是阮长婉开口问道:“唐枫呢?听说他在事发的那阵子去向不明,现在可有找到人?” “三堂哥啊,早就回来了,说是到城西郊外的丹英山那边采什么花去了……这大老远的,他又是那样的情况,有什么花不能叫底下人捎带回来,非要自己折腾,也不提前说一声,连他院里的门僮都瞒着,要是途中出了什么状况,连个传话的人都没有。”唐榆忍不住抱怨两句,但听那语气,对他的堂兄还是关心居多,“他的为人,我爹是清楚的,几位长老也不觉得他能做出那样的事,但是三房那边的……其他本事没有,搅风搅雨的嘴皮功夫最是厉害,吵吵嚷嚷到现在,闹得我爹也下不来台,只好先把三堂哥关起来,待真相查明再另议处置。” 他越说越觉得心里来气,嗤道:“恐怕就算能表明不是三堂哥做的,他们也要给他扣上监管不力的罪名,什么话都让他们说尽了,满脸的大义凛然,好像我姐受了伤,他们有多心疼有多着急似的。实际上呢?除了问候两句假惺惺的场面话,连探望都懒得做样子!听说我那二堂兄知道消息后就心焦如焚,立即就动身赶回来……哈,指不定心里打得什么歪算盘呢!” 这种话却是让几人都没法往下接。 阮长婉蹙起眉头:“唐枫被关起来了?他的身体受得住么?” “放心,只是把他禁足在自己的院子里,不让出门,也不让外人进去罢了,每天的丹药用度都不会少,只要能找到证据表明他与此事无关,我爹应该很快就把人放出来了。” 长仪听着有些纳闷,这位三公子身体不好么?每天都要服用丹药? 但她记得阿姐不喜欢她打听别人的家事,就没有问出来,接着听他们聊目前查到的线索——可以说基本没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只有让人费解的疑点——然后又扯了两句闲话,瞧着阮长婉面带忧愁,似乎还在替唐大姑娘担心的模样,几人也没有心思再继续聊着有的没的,便纷纷告辞,各自回屋。 唐榆离开前却悄悄把长仪拉到旁边,故作神秘地凑近道:“阮妹子,明儿早晨你有空闲没有?” 长仪不解:“应该没别的事,怎么了?” “想不想到城里的市集上逛逛?” 长仪有些吃惊:“你要带我去逛市集?可是唐家这里……”他明明刚才还在替堂兄和亲姐担心呢,怎么转眼又想到带她出去逛?这可不合情理。 “老头不让我掺和这事,说我只能添乱。”唐榆耸耸肩,“留在家里还得跟三房那群人打交道,倒不如出门去求得清静。” 说完瞧见长仪还是不太相信的样子,便补充道:“我认识一位闲散药师,就住在附近的益城里。他虽然声名不显,却是师从药谷大家,所制丹药样样不凡,我就想着给我姐求两副药,好让她的伤愈合快些。另外……” 他左右瞧了瞧,压低声音凑近来:“那只小麒麟是不是还成天昏睡着?仲裁院之前就让精通兽经医理的学士瞧过,又请托那位药师配了点得用的灵丹,平时还能当麒麟的口粮……算算时日,差不多也该出炉了。” “药师?” 长仪倒是挺感兴趣,可是这种取药的事情,他自己不就能做,为什么要带上她,还要假托“带她逛集市”这样的借口? 唐榆讨好地朝她笑笑:“帮个忙,替我掩护掩护——家里还不知道我跟仲裁院有关系,而且先前也说过要带你逛奉节的,奉节逛不成,益城总可以吧?” 他这么说,长仪便不好拒绝了,但心里还是存了几分疑惑:他明明可以用给唐大姑娘求药的借口,更加名正言顺,也不会引人注意,何必要找别的掩护?这种时候,家里出了事,他却有心思带朋友出去逛街,岂不是更加惹人怀疑?而且还只带上她,没带虞词等人,这又是什么道理? -- 第151页 她刚想提醒说要不你再喊上其他人,他就已经自己定下了计划:“那就这么说好,明天巳时初,我在院子门外等你。”说完还特意叮嘱了句,“千万别告诉阮姐。”然后生怕她反悔似的,脚底抹油地溜了。 留下长仪站在原地纳闷着——为什么不要告诉阿姐? 第116章 梓城耍蛇案 翌日,长仪便如约跟着唐榆到邻近的益城里逛了两圈。 益城紧挨着唐家老宅,没有另设仙衙,而是由本家直接辖管,用民间的话来说,算是蜀中的郡治所在,自然也是唐家驻地中最为繁华之处,商廛栉比、语笑喧阗的盛景自不必提,令长仪觉得新奇的是,街上还有不少瞧着就像散派出身的修士走动,甚至带着自家的灵宠驭兽,特别惹眼。 路旁商铺卖的也不全是寻常凡货,有的是自制的丹药法器,有的是各处收集来的灵草仙材,甚至还有专门的拍卖赏鉴会。这里不像别的州府那般讲究世家独大、独揽资源,让其余散修小派只能夹缝而生,反倒有种百家争鸣的热闹气象,各路修士皆可在此清谈论道、通其有无,以求机缘。 这种气象恐怕也只有小世家小宗门集聚的蜀州地界才能见到。 但要想接纳这么多的别派修士在城里,还要做到管辖得当、令行通达,身为蜀中百门之首的唐家必然不简单,至少这份广纳兼济的胸怀就足够使人钦佩。 长仪瞧得赞叹不已,难怪唐榆说的那位师从名家的药师会选择在益城定居,这里确实很特别。她转过头正要向唐榆分享心中想法,却见他拿折扇遮住半张脸,只留双眼睛在外面瞄来瞄去,畏畏缩缩跟做贼似的。 “你这是做什么?” 他挡着脸,语气有些尴尬道:“咳,你也知道,我在蜀中的名声……不太好听,家里都让我没事少出门,我这不是怕拖累了你么?” 那你还要我陪你过来? 长仪拧着眉觉得莫名其妙,而且光是遮住脸也没用啊,从身形衣着上还是能认出来的吧,先前不就有人来给他打过招呼? 她也没说什么,陪着他到那位药师的铺子里取了药,却见他没有要打道回府的意思,而是转身就带她走进街角的珍宝阁里。 这间宝阁似乎是专做首饰摆件的,装饰得挺雅致,进门就能见着柜子上摆的钗环簪笈,样式都精巧不俗,珠光熠熠晃眼得很。店内的管事像是跟唐榆挺熟,迎上来就招呼道:“唐公子来啦?您上回要的珠钗件样,店内师傅陆续做了有十几支,你瞧着若有哪些入了眼,小店立即就用您给的灵石重新翻做出来,不出三天就能送到府上去。” 唐榆点点头,让他把东西都拿出来瞧瞧。 长仪有些摸不着头脑:“你要做首饰?买给唐大姑娘么?” 他的表情顿时就变得不太自然,干笑两声:“这不是……好歹也叫过你几声妹子,认识这么久,竟然还没给你见面礼什么的,就想着现在给你补上,咳。” 长仪眯起眼,狐疑地盯着他看,显然不相信这套说辞。 他躲躲闪闪地避开她的目光,最后估计觉得糊弄不过去,只好实话实说:“阮姐的生辰不是快到了么,两家关系这么熟,我总得准备几件礼物……咳,我也不太懂姑娘家喜欢什么,问过几个人,都说送点首饰脂粉准没错,但我又摸不准阮姐的喜好,就想着请你给参谋参谋。” 说完就厚着脸皮凑过来:“好妹子,算榆哥欠你个人情,以后你有什么要帮忙的,榆哥滚刀山淌火海也得给你办妥咯!” 长仪这才明白他为什么要把自己带出来,恐怕什么取药逛街都是借口,给阿姐挑礼物才是他的真正目的。 她顿时哭笑不得:“你早直说不就成了,何必绕这么大的圈子,难不成我还能不答应你?”说完看他挺尴尬的样子,也不多说,认真地给他出主意,“阿姐喜欢腊梅、海棠、珍珠梅样式的,不要太繁复,素雅大方些就行,最好还是银质或者金镀银的,点缀就用珍珠、红宝或者黄晶,流苏坠子不要太长。” 唐榆点点头,听得尤其专注,正巧这时候管事也将样品捧出来了,十几支款式各异的珠钗齐齐整整列在软罗缎上,连长仪都看得眼花缭乱,他却能一支支挑得仔细,把每支珠钗哪里做得好、哪里不合适都说得明明白白,直把那管事说得脑门汗涔涔,恨不得全部推翻重做了。 他到最后也只勉强挑出两支尚且过得去的,提了诸多意见让人改进,还要在旁边盯着店内师傅画打板图样,接着又跟人家商量这里用什么灵石,那里缀什么珍珠好——用心是真的用心,折腾也是真的折腾。 长仪干坐着闷得慌,便让他继续在里头琢磨细节,自己先出去逛两圈。唐榆瞧着挺不好意思,放下东西就要陪她出门,长仪摆摆手示意不用,让他想做什么接着做,她自己逛逛还能随心些,唐榆这才作罢,继续纠结花钗中间是嵌红宝还是缀珍珠比较好。 如此上心的模样,可不像单纯出于两家姐姐交情而送出的礼物。 长仪摇摇头,觉得他这遮遮掩掩的做派大可不必,其实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的心思,但既然自家阿姐没有表示,她也不好乱说话。 …… 走出珍宝阁的大门,迎面就见着前头的街角处聚集了不少人,似乎在看什么表演,喝彩声不断,还有隐隐约约的竹笛乐音从人群中间传来。 -- 第152页 长仪有些好奇,走进去瞧了瞧,原来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在以乐舞蛇,两条黑白相间的扁头蛇随着笛声起伏而来回摆动身子,跟风中飘抖的缎带似的,舞得叫人目眩。 一曲奏罢,围观众人纷纷击掌喝彩,将铜板叮叮当当地掷进耍蛇老者身旁的铜盆里,长仪也从腰包里翻出两角碎银子,还没来得及放进铜盆里,忽然就听人群里响起几声惊呼。抬眼看去,原来是有人掷铜钱的准头太差,没留神竟砸到了扁头蛇的脑门上,那条蛇立即就暴躁起来,高高地昂起脑袋,嘴里嘶嘶作响,身子扭向人群,似乎随时要冲进去伤人。 众人见状皆惊,急忙后退连连。 老者却是面色如常,不紧不慢地再次吹响竹笛,在悠扬的乐音里,那两条蛇渐渐地又伏下身来轻轻晃动,恢复了先前温顺的模样。只听笛声一转,两条蛇像是听懂了吩咐般,竟自行爬回老者身前的竹篓里,甚至还知道用尾巴勾上盖子,瞧得众人啧啧称奇。 先前失手掷到蛇脑袋的那青年就问道:“哎,老翁,这蛇怎会如此听命于你?莫不是已经通智成精的灵宠?” 老者笑眯眯地摆手:“小老儿哪里弄得来灵宠?不过是家里代代传下来的耍蛇手艺罢了,上不得台面,只求能博得诸位欢喜。” 又有人道:“耍蛇的我知道,城南那边也有游街串巷的舞蛇人,只是他那蛇舞得可没您的好,蛇也没有您的这么温顺,只敢钉着尾巴放在竹篓里戏,瞧不出什么趣。您要是也到城南去,定能把他比到茄子地里!” 老者捻着胡须,但笑不语。 那人又问:“老翁,怎么从前没在城里见过您,您是刚到益城的?” 老者点头:“小老儿本是蜀南虫谷附近生人,近几日才到附近的梓城探亲来,人生地不熟的,还望诸位多加关照。” 那人恍然:“虫谷啊,难怪您有如此奇技。” 说完,先前的青年又抛出疑问:“老翁,您既然是到梓城探亲,为何不在梓城表演舞蛇,而要到咱们益城来,两城虽是相邻,中间也隔了不短的路啊。” 众人也觉得奇怪,纷纷看向老者,有的猜是益城这边看客更多,也有的猜老者是不是不想被自家亲戚看到他舞蛇。 老者摇头失笑:“诸位都想岔啦,原因其实简单得很——小老儿不在梓城耍蛇,只是因为梓城不让耍蛇人卖艺表演。” “啊?为何?” “听说是那地方曾经因为耍蛇,耍出好几十条人命来!” 众人倒是被他勾起兴致,跟在茶馆里听书似的,急忙让他详细道来。老者轻轻摩挲着手里的竹笛,幽幽叹道:“那已经是百余年前的旧事了……梓城里有位如小老儿般的耍蛇人,靠着祖辈传下来的手艺走街串巷地谋生。耍蛇这行当,跟别的胸口碎石、碗走钢索的杂戏并无不同,瞧的就是个惊奇刺激。那位耍蛇人想要引来更多看客,就要在戏目里头下功夫啊,就要想怎么把蛇耍得更惊险怪奇啊——他就可劲地折腾自己的蛇。” 老者连连摇头:“拿鞭子抽,拿棍子打,让蛇穿过着火的藤圈,穿过钉着铁针的石环……多刺激啊,多惊奇啊,看他耍蛇的人越来越多,他的名声也传越来越响。那天就有位富商家的管家找上来了,要他在富商的晚宴上耍蛇助兴,给的报酬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啊,够他两三年的花用了。” “那耍蛇人自然答应下来,特意拿出了最惊险的戏目,配上自家养出来的最漂亮、最烈的毒蛇——他为了让看客瞧得刺激,特意没拔掉蛇的毒牙,本来是该提前放干净毒液的,可谁知却漏掉了一条最毒的竹叶青!” “那蛇被他折腾得受不住,就在富商的宴席上发了狂,哎哟,那是见谁咬谁啊,耍蛇人被毒死了,富商也被毒死了,堂上吃席的客人、伺候的仆从、助兴的歌舞伎……加起来竟有几十条人命,可谓骇城惨案!” “富商府上的小少爷一直记着这事,他是个勤勉上进的,后来在梓城的民衙里当了师爷,就规定下来,城里不得再有人以耍毒蛇取乐,其他任何靠着折腾活物博人眼球的杂戏也一并禁止,所以小老儿才没在梓城献艺。” …… 围观众人听完都欷歔不已,再看他身前那只装有扁头蛇的竹篓,一时竟都不知说什么好。老者摇头长叹,趁着这时候抱起竹篓就要离开。 长仪听着他说的旧案挺耳熟,想想这不就是竹青自己的故事么? 故事里有耍蛇人,有富商,有晚宴上毒蛇失控伤人的意外,还有富商家的小少爷最终当上衙门客卿的结局,难道竹青就是梓城这位耍蛇人养出来的? 她愣了愣,眼看老者收拾好东西转身欲走,便急忙追上两步问道:“老翁留步!您方才说,在富商宴席上伤人的毒蛇……是什么?” 老者有些不解,还是复述了一遍:“据说是条竹叶青。” 长仪追问:“是不是通身幽碧的那种?没有花纹的。” 老者就笑:“竹叶青不都是这样?” “那……那富商家的小少爷是不是住那家的东小院?院里还有小竹林的?” 老者愣了愣,哈哈大笑:“小老儿不过道听途说,哪里能知道得如此详细?姑娘若是感兴趣,不妨请唐小少爷查查梓城的卷宗,想来可比小老儿听来的三言两语要来得详尽。” -- 第153页 说完就指了指她身后。 长仪扭头看去,果然见唐榆正快步往她这里走来,仍是用折扇挡住半张脸,手里像是还拿着别的什么东西。长仪等他走到面前,忍不住笑道:“你名声确实挺响亮的么,连民间的舞蛇人都认识你。” 唐榆不解:“什么舞蛇人?” 长仪刚要指给他看,转身却不见了那位老者的踪影,只有陆续散去的看客。 唐榆还在问:“你刚刚在看舞蛇?我记得益城里没什么厉害的舞蛇人,你要是喜欢看,我带你去蜀南虫谷那边瞧瞧,不仅有舞蛇,什么舞蝎舞蝶舞蛤蟆都有……而且虫谷的少谷主跟咱俩的亲姐都认识,想必很乐意招待你。” “也不是喜欢看啦……”长仪也没将这事放在心上,瞧着他手里拿的像是个小锦盒,就挑挑眉问,“你终于挑好珠钗了?” 他却把锦盒递过来,显得有些难为情:“送你的……我不是故意把你骗出来参谋,就是这种事……不太好说出口。” 长仪大大方方地收下,回以意味深长的眼神:“我知道,你跟我阿姐的交情特——别——深嘛。” 他干咳两声,赶紧转移话题:“打开瞧瞧。先前见你多看了这支花钗几眼,我就买来了,不知道你喜不喜欢?要不我再让他们换上好点的灵石?” “不用麻烦,普通的就挺好,我也不常戴珠钗。” 长仪从善如流地打开锦盒,里头是支约有四寸长的错金银花钗,钗头上错落攒嵌着七八朵丹桂,都是用小片的红玛瑙拼成的,每朵丹桂就只有半块指甲盖大小,偏偏还能做得精致逼真,再缀以翡翠雕琢的桂叶,讨喜得很。 她素来喜欢桂花,看见这支丹桂花钗就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没想到唐榆当时专注着给阿姐挑选珠钗,却还能观察到她的眼神,别的不说,这份体贴倒是让人很是受用。 长仪将锦盒妥善收好,真心实意道:“谢谢,花钗很好看,我很喜欢。” 唐榆似乎松了口气:“趁着时候还早,榆哥带你好好逛逛益城,集市上有几处卖兽丹灵宝的,或许你做偃甲时能用上。” 第117章 园前遇唐松 两人便在城里又逛了逛,直到街上陆续飘起午炊的烟火气,才转身打道回府。 途中恰好遇见几个孩童围蹲在老榕树下,正拿着草杆逗蝈蝈,长仪看着那只装蝈蝈的小竹篓,忽然就想起老者说的耍蛇人来——他说那时候失控咬人的是条竹叶青,而且未曾拔除毒牙,竹青正好符合条件,却说自己当时只是趁乱逃离,不曾提过几十条人命被殃及的事。 这里头会不会另有隐情? 长仪猜那位耍蛇人手里的竹叶青应该不止一条,不过仔细想想,就算他当天出于疏忽没有给那条蛇取净毒液,前面的几天总不能全都忘记吧?什么毒蛇能在这么短时间内就积蓄出足够带走几十条人命的毒液? 要么是那条蛇并非凡物,要么就是这背后还有他们不知道的故事。 长仪就转头问唐榆:“梓城是不是也在蜀中?归唐家管么?” 唐榆想了想:“算是吧,还有其他两个小世家同时管着,不过唐家还是能说上话的……你有事要到那里办?梓城就在益城南面,中间有段山路,不太好走,我用浮天船载你过去?” “不用不用,就是想打听点事……你能不能拿到梓城民衙的卷宗?” “你想看卷宗啊?这倒不难,我让人取过来就行,不过民衙里记事都是用纸册,几百年记下来,那卷宗估计能堆满半间屋子,翻起来可麻烦。你想查的具体是什么?我叫人找找相关的记事,给你整理誊抄成册。” 这样确实方便不少,而且要查的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长仪就直说了:“是刚刚听一位舞蛇人说的,百余年前发生在梓城里的毒蛇伤人案。” 她将故事复述给唐榆,后者很快就反应过来:“跟你们身边的那蛇妖有关?” 长仪惊讶于他的直觉之准,想想又解释了两句:“也不是怀疑他什么,就是想着弄明白这事,毕竟好几十条人命呢……没准背后还有隐情。”说完就觉得自己越描越黑,怎么说竹青也算是他们的朋友,瞒着人家偷偷查他的底细,总归不太妥当,就好像特别不信任朋友似的。 唐榆却没觉得有什么,爽快应下,很体贴地保证不会告诉其他人,找到卷宗就立即派人送到她那里。 说完这茬,一时竟找不出别的话题续上,两人沉默着穿过两条巷子,此时已经能远远见着前面的城门。长仪瞧瞧左右无人,便趁着现在问出早就存于心里的疑问:“你……你怎么会想到去当仲裁暗探呢?” 他既然有本事通过仲裁院的考核,想在家族内部扬名立威估计也不难,而且还是长房嫡子,名正言顺的家主继承人,要是上进起来,哪里还有什么三房四房、权位之争的事? 可他却偏偏给自己闹出这么个唐小霸王的名声,在旁人眼里就是游手好闲、胡天胡地的纨绔子,任谁说起来都要皱皱眉,他折腾成这样是图的什么? 唐榆不知她心中所想,只是耸耸肩,没所谓道:“人生在世,总得找些有意思的事来做做,我觉得仲裁院就挺有意思,想去便去了,没什么特别的说道。” 他倒是洒脱,但要是进了仲裁院,势必要以护持天下公道为己首务,舍弃身家私念杂欲,恐怕就不好担起家族大任了。就算唐家主不介意,其他人估计也不会放心让他接触族内机要的——谁知道他会不会转头就上报给京都? -- 第154页 长仪挺好奇:“你家里人知道么?” 唐榆摇头:“被人知道就不叫暗探了,连我姐和我爹都被瞒得死死的,也就在奉节查案时透露给了你们……你可别告诉其他人啊。” 她自是满口应下,心里还是不太明白他的想法,却也没再追问。 …… 有唐榆在,两人甚至连文牒都不必拿出来,他只露了露脸就让城门守卫给他们爽快放行。出了城门,念及唐家园子建在东郊深处,离这里距离不短,唐榆再次拿出他那艘招眼的游天画舫,载了两人一程。 说来也巧,他们行至中途,忽然就见前面也从空中驶来一艘游天船,结构形状倒是相似,装潢漆饰却要低调得多,远远看上去就有种古朴大气之感。 长仪瞧着那船似乎同样要停在唐家园子门口,刚要问这是不是唐家的哪位,就听唐榆特别嫌弃地“啧”了声,整张脸都要皱起来了。 “怎么了?” “麻烦,唐松回来了,那是他的法器。”唐榆显然很不待见这位,“咱们先避避,最好别跟他正面遇着,省得还要费心应付。” 唐松? 长仪想了想,这不就是他的二堂兄、三房的少爷么?听旁人的评价,似乎在性格处事上不太讨喜,还要跟唐大姑娘争夺家主之位,也难怪唐榆不待见他。 唐榆说完就真的操纵着画舫减慢速度,悠悠悬在半当空,原本还想等到唐松先进去,他再落地进门,可谁知那艘游天船上的人下来后却没急着进园子里,而是站在门口,朝他们的方向招了招手。 当着这么多护院仆从的面,唐榆不好装作没看到,再次嫌弃地“啧”了声,最终也只能带着长仪落下来,顶着一张臭脸跟他们打招呼。 唐家的人估计都习惯了他的脾气,见怪不怪地客套几句场面话,接着就问唐榆刚刚从哪里回来,之前几天又去了哪里。 唐榆的回答就很不客气:“随便逛逛,去的地方有点多,记不太清了,要不等我回头想起来再列张单子给你看?” 长仪偷偷瞄了为首那人几眼,想着这应该就是那位唐二公子,相貌倒还俊逸,通身带着几分矜贵气度,笑吟吟的模样给人感觉还挺和善、挺好说话的,被唐榆这么顶撞到面上也没见愠色,仍旧笑道:“四弟身边这位是?” 她刚想报上家门,就被唐榆抢在前头道:“我朋友。” 这话换成别的人来接估计要冷场,唐松却能圆得漂亮:“为兄自蜀南而归,途中偶然所见,燕剪翠松针,鹊尾摇柏枝,想是有清客临门之喜兆。四弟眼界不凡,能得四弟引以为友的,必然非同俗常。不知在下可有幸与姑娘相交?” 他的话术倒是玲珑高超,短短三两句就把她和唐榆都捧了捧,但长仪听着却有些别扭——这人给她的感觉,有些过于圆滑了,明明周身的气度还有神态都挺矜贵的,却偏偏要说这种话来捧自家堂弟和堂弟的朋友,让人听得不自在,总觉得怪怪的,连带着那笑脸也显得过分热切了。 而且他说话时,常常有意无意地瞥向她左脸的绷带。虽然长仪早已习惯旁人瞧向她残缺处的目光,可唐松的眼神……怎么说呢,倒也没有夹着什么恶意,但就是让她觉得不舒服,有种说不清楚的抵触感。 还有他那句“燕剪翠松针,鹊尾摇柏枝”,乍听起来只是寻常的吉祥话,可仔细想想,松和柏皆是阮家族徽上的图样,他用松柏燕鹊来寓意贵客临门的吉兆,究竟是随口一提,还是已经知道她的身份,借此隐喻? 第118章 唐家长辈们 她这里稍微迟疑了一瞬,唐榆立即就知道她对这人的观感也不怎么样,于是侧身两步挡住唐松的视线,同时非常不客气地截下话题:“关你什么事啊话这么多,你在蜀南的生意谈完了?这是谈不过瘾所以接着回家找人谈?” 长仪心想这话也太刻薄了些,可别闹出什么事端来。 再看跟在唐松身后的几个弟子脸色可都不太好,那样子像是随时要冲上来动手,眼见火药味越来越浓,唐松一个眼神瞥过去,轻飘飘地就遏住了那些人的怒意,随即笑道:“倒是为兄唐突了,蜀南的生意虽未作结,终归比不上堂姐的安危重要,为兄乍闻家中意外,心里焦急难当,这才匆匆赶回……不知堂姐现下如何?” “我姐好得很,不劳操心。” “却不知这背后究竟是谁在谋划,竟丝毫不念同族之情,更对如此重要的傀儡阵暗动手脚,定要找出来严加惩戒才是。” 唐榆没说话,抱着胳膊冷眼瞧他。 半晌得不到回应的唐松也不觉得尴尬,好脾气地笑了笑:“四弟今日似乎兴致不佳,想来是忧心堂姐之故。既然如此,为兄也不好叨叙,这便先行一步,前去向大伯父问安,四弟可要同行?” 唐榆摆摆手让他先走,等他们终于走远,才松了口气道:“可算是打发走了,这人说话假惺惺的就是难应付,嘴上说的漂亮,谁知道实际上安的什么心?” 长仪也觉得这人脾气好的有点过了,被人这么甩脸子还能面色不改、笑意盈盈的,说话做事完全挑不出错来,倒衬得唐榆跋扈失礼了。 倒不是说脾气太好也算缺点,而是他表现得像是根本没有脾气。 阿爹从前和她说过,人生而百态,秉性也不尽相同,脾气有好有坏,区别只在于对别人冒犯到自己的言行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而已——有的反应小,有的反应大;有的反应不大,却都明明白白地摆在面上;有的其实反应不小,只是都深藏在心底,控制着没有表露出来。 -- 第155页 不管脾气如何,愿意坦诚相现的,或者敢于坦诚相现的,虽然性子未必讨喜,但至少可以放心相交,不用担心被他背后捅刀子。至于那些看似毫无脾气、被人冒犯到脸上也几乎没有反应的,那不叫脾气好,那叫藏得深,指不定心里就在想着怎么对付你,面上还能滴水不漏跟你哥俩好的。 唐榆是前者,讨嫌也好,讨喜也罢,至少直来直去坦坦荡荡。 而唐松给她的感觉就像是后者,表情神态总是那样恰到好处的亲切和善,跟面具似的不曾变动,完全没办法看出他心里的真实想法。 难怪阿姐会提醒她别跟三房的人往来,如果都是这种风格的,只怕她被人家坑了都不知道怎么回事。 …… 长仪在路上仍琢磨着这事,唐榆看她有些晃神,就问她怎么了。长仪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在背后说起人家的闲话:“刚刚那人……你不喜欢他?” “算是吧,你别被他那副笑面狐狸的样子迷惑了,这人暗地里的花招可不少。”唐榆耸耸肩,“他是我三叔的独子,当年三叔跟我爹都是族里看好的家主继承人,为了争这个位置闹过几次不愉快,到现在关系还没缓过来。可能是输了不服气吧,现在就换成唐松跟我姐争,比谁天赋好修为高,比谁更有名望更得长辈器重。唐松的修为比不上我姐,就在别的地方下功夫,对上讨好长辈,对下拉拢族内弟子,有时也用点小手段……” 他顿了顿,指着自己道:“就拿我这名声来说,我平时吧,确实不太上进,说我不学无术,我认;说我游手好闲到处瞎晃,我也认;但所谓的嚣张跋扈,还有小霸王这种绰号,我可不敢乱认。最开始我也纳闷这名声是从哪里传出来的,派人暗中打听过后,你猜怎么着?就跟刚才那情况差不多,唐松有事没事就爱找我闲扯,偶尔说话阴阳怪气的,我懒得搭理他,他偏要死皮赖脸贴上来,落到旁人眼里,就成了我不敬兄长、嚣张得很,他却捞到了宽宏温善的好名声,啧。” 长仪点点头,要是真如他所言,这人倒是颇有心计:“你是家主嫡子,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他这么做,是想破坏你的名声,减少竞争者?” 唐榆就说应该是吧,反正长房和三房的关系不好,那边怎么对付他都有可能。 想到长仪对唐家的情况不太清楚,他就简单给她说了说:“族内现在的嫡系就只算上任家主,也就是我祖父这一脉,另外还有些长老,都是我爷爷或者我爹的堂兄弟。爷爷膝下有四子,我爹居长,我姐正好是他接任家主那年出生的;二叔醉心修炼,至今仍未婚配,膝下也没有一儿半女的;三叔是在家主之争尘埃落定以后才成婚的,唐松比我姐晚两年出生;四叔跟我爹相差十来岁,年轻时闲散风流,从来不掺和权位争夺,跟其他兄弟的关系也都不错。” “据说爷爷在退隐前曾给四叔定过亲事,但不知道他是不满意还是怎么着,反正拖了好几年也没成婚,反倒是三天两头就往江南跑,说是去找友人论道。后来才发现他是跟一位凡间的江南名妓好上了。”唐榆说起长辈的八卦事,那叫一个眉飞色舞,“他带着怀有身孕的相好回到家里,可把爷爷气得不轻,拼着经脉逆行的风险都要强行破关出来教训他。原先跟他定有婚约的那姑娘也气得要退婚,他就真的退了,登门归还庚帖时还被人家兄长打了顿狠的……后来是爷爷做主,把那位江南来的姑娘给他抬成妾室,那孩子生下来才有个正经名分,就是我三堂哥唐枫。” 长仪倒是知道这位:“听说他的傀儡术很厉害。” 唐榆点头:“三堂哥天赋罕绝,机关、傀儡皆精通,比起前辈们也不遑多让,所以我爹才会破例让他掌管傀儡阵——要知道,那阵法的掌管者历来都是家主亲信,而且通常是跟家主同辈的长老才有资格担任的。不过他的天赋和本事摆在那里,倒没有人提出质疑。也正是因此,虽然他的出身略有不足,但在族内也颇有名望,他对家主的位置感不感兴趣没人知道,不过支持他的人倒是不少,其中不乏长辈。” 长仪挺好奇:“唐家弟子都要学习机关傀儡么?” “这倒不是,全看各自兴趣吧。像我姐和唐松就不学,单纯只修习道术,三堂哥原本也是学道术的,不过后来出了点事,就改为钻研机关傀儡了。我么,纯粹是觉得好玩,加上定不下心,不适合那种动不动就要静思冥想的道法修习,所以去学机关,不过应该比不上三堂哥。” 中间发生的会是什么事,才能让先前一直修炼道法的人忽然转去研习机关呢? 长仪想起唐枫似乎身体不太好,每天都要服药,觉得这背后恐怕不是什么美好的故事,便没有追问,改而分析道:“唐樱姐姐有望继任家主,你的三堂兄也不乏支持者,这次的意外瞧着是针对唐大姑娘而来,却将掌管傀儡阵的唐三公子也拖进窘境,幕后者会不会就打着一箭双雕的主意?” “说起来是有可能,但实施起来却很难。”唐榆摇摇头,“傀儡阵不是那么容易能操纵的,不管是三房的人,还是别的什么,都没有本事越过掌管者直接在阵法上动手脚,而且还没让人察觉到。” “你怀疑是阵法的掌管者中有内鬼?” 唐榆摊摊手,示意自己也不好说:“慢慢查吧,不管是谁在搞鬼,目的是什么,总要给他揪出来。而且……我四叔快要回来了。” -- 第156页 “四叔和他从江南带回来的那位素来恩爱,甚至能为了她,一直不娶正妻,对唐枫也是关照得很,平时听见谁敢在背后嚼他的舌头,那是当场就要发作的。”他嘿嘿笑了两声,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这次是三房的人趁着四叔不在,才敢这么欺负他的宝贝儿子,等四叔回来,要是知道他们扯着查清真相的名头给唐枫下绊子,指不定怎么对付他们呢!” 长仪就觉得他这四叔也挺有意思的,唐祖父给他定下的未婚妻至少也得是世家出身的女修吧,他却能为了一位江南名妓舍弃这门好亲事,而且对人家还是真心的,这故事都能写成话本了。 第119章 丹英山宁渊 唐榆送她回到院里,临走前将取来的灵药留下几盒,指明了哪些是给小麒麟的,哪些是给阮长婉愈伤祛疤用的,交代得格外仔细。 长仪把东西转交给阿姐,便回房里瞧了瞧昆五郎和小麒麟的状况,一大一小仍没有醒过来,尤其是昆五郎,他本来就没有呼吸心跳,这么直挺挺躺在床上,简直跟具死尸没两样。 她轻轻掰开小麒麟的嘴,将瓷瓶里的药浆倒进去几滴,怀里的黑团子像是呛了呛,低低两声咳嗽过后就没了动静,也不知道对这药受不受用。 “明明说好要陪我来蜀中的,怎么变成我拖着你到处跑了,真是……” 长仪把小麒麟放回去,瞥见毫无反应的昆五郎就忍不住嘟囔两句,一时兴起,伸手往他脸上掐了两把,又戳了戳他的腮帮子。指尖传来的触感细腻而柔软,她之前还常常疑惑这么逼真的覆体材料是怎么做的,现在想想,估计用的就是这人原来的皮肉,经特殊的药水浸炼而成。 由活生生的修士改造出来的偃甲…… “难怪怎么试探你都不肯说。”长仪叹了叹,把下巴搁在手臂上,伏在床沿打量着他清俊苍白的面容,“你原来的身份究竟是什么呢?成天遮遮掩掩的,搞得跟什么道门秘要似的……千年前的剑宗弟子,姓昆,又与初代仲裁、阮尊师等人相识,还能劳动阮尊师煞费苦心地将你改造成偃甲,应该和剑宗的昆掌门,或者跟他的宗族沾点关系吧?” 还有曾经在他记忆里听到的文龙剑,应该就是他左臂藏着的骨剑,听着倒是耳熟得很,却偏偏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这名字。 “反正你现在无知无觉的,就别怪我偷偷查你老底啦。”长仪瞧着他安详平静的睡颜,忍不住再次伸手捏了捏,这人平时说话做事总有种蔫坏蔫坏的感觉,嘴贫,没正没经,还常常逗她,三两句就能把她气着。但现在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顿时显得格外恹恹病弱——其实他的面容本来就苍白得很,只是常有眼里的奕奕神采作点缀,才衬出几分鲜活劲儿来,如今那双桃花眼正紧紧闭着,把仅有的那点活气也藏起来了,瞧着就愈发单薄脆弱。 脆弱得仿佛轻轻一击就能将其彻底损毁。 在长仪的认知里,这具人儡出自阮尊师之手,还能使用道家术法,无疑是她所有偃甲中最厉害的,甚至跟雪中客那种层次的修士打起来也不落下风。她早就习惯把他当做自己最强大的战力和倚靠,却不知他同时也是脆弱的,光是想要维系神魂不散,对自身的消耗就不少;更不知道他的灵台状况已经如此糟糕,只需要简简单单的魂术攻击就能让他受到重创昏迷至今。 她对昆五郎的了解实在太少,平时的关心与交流也不够多,或许正是因此,她才没能给予他充足的信任,才会鬼使神差地收下那枚血玉信物,最终造成如今局面。 她忍不住叹气:“为了咱俩之间的信任,我要对你的身份了解多些不过分吧?你要是真的不想让我知道,就赶紧醒过来阻止我,不然早晚要被我查个底掉!” “……阮姑娘?” 长仪正对着昆五郎嘀嘀咕咕说个不停,忽然就听见门外有人轻声唤她,慌忙扯过被褥把床上的一大一小都遮个严实,这才走到外间把门打开,见是竹青站在门口,还挺惊讶:“你找我有事?” 竹青笑了笑,文质彬彬的叫人有种如沐春风之感:“小生唐突,不知姑娘午后可有闲暇?” 长仪听着这话挺耳熟,挑挑眉道:“倒是没别的事,你也想跟我逛集市去?” 竹青瞧着挺茫然:“集市?姑娘何出此言?” 她摆摆手,心知是自己想岔了,赶紧略过这茬:“没事没事,我胡乱说的……下午是有什么特别的事么?” “小生见姑娘面含愁色,可是仍在忧心着如何唤醒昆兄?说来倒巧,小生此前云游四海时曾偶尔识得一位隐逸的机关师,听闻他对偃术也有所涉略,身侧常伴一具栩栩如生的人形机关,所言所行皆生动灵活。”竹青简单介绍了那位机关师的情况,接着就说,“方才小生收到友人来信,他此时就在蜀中游历,邀小生于西郊丹英山的花间小筑内叙茶,姑娘若是得闲,不妨随小生同行,与那位机关师探讨一二,或许能够找出唤醒昆兄的方法。” 隐逸的机关师? 身边像是还带着具人形偃甲,想来应该对人儡有所了解,说不定真能帮到她。此外,西郊的丹英山这地方听着也挺耳熟,好像唐榆先前给她提过,说是傀儡阵意外启动的那时候,掌管法阵的唐枫就是不声不响地去了那地方采花,这才找不着他的人。 长仪就有些好奇:“那山上可有什么特别的花?” -- 第157页 竹青怔了怔,没想到她最先关心的却是这方面:“丹英山集备四时之花,犹以丹桂、山茶、芍药,以及蜀地特有的霞英花为甚,山间经年芳菲不败,远望恰如丹霞覆峰,故而得名,历来是游景观花的好去处。哪怕不为别的,仅是乘兴而往,亦不会叫人失望。” “霞英花?” “霞英乃是蜀地灵花,合瓣似鹿铃,株叶似谷兰,吐蕊时异香阵阵,常引灵物魂火而至,其茎、蕊、蜜粉皆可入药,有清心安神之效,可治离魂之症。” 能入药的灵花,先前确实听说唐枫每天都要服药,会不会就是要摘这种花给自己制药?可是为什么要瞒着别人悄悄去? 长仪只顾琢磨着这事,直到竹青又问了句,才反应过来人家还在等她的答复。 原本她到蜀中来就是想从唐家找到唤醒昆五郎的法子,却不巧遇上傀儡阵的意外,她也不好在这种时候麻烦人家,现在恰好有其他机关师可以请教,她自然想碰碰运气……但她刚刚才让唐榆帮忙打听那桩耍蛇案,此时对着竹青不仅是心虚,更有几分疑虑,说起来他们对竹青也并没有多少了解,如果单独跟他出门…… 长仪转念想想,又觉得不该这么怀疑朋友,好歹也相处了将近半个月,竹青确实没做过什么有损于他们的事,便点头答应下来,转身回屋把昆五郎重新装进乾坤袋里,留了道传讯符给阿姐知会此事,就跟着竹青往西郊而去。 …… 丹英山的景致确实极美。 深秋的枫林配着四时不败的花海,几乎将整面山坡都染成了深深浅浅的一片红色,万千琼苞玉英皆在风里微微颤着身,掀起的阵阵花浪瞧得人目眩神迷。 长仪跟着竹青慢悠悠地往山阴面走去,沿路总能看到成簇而生、形似铃兰的朱红色小花,闻着还有股清清雅雅的淡香,说不上来是什么味道,让长仪莫名就有种熟悉感,好似先前也在哪里闻到过,一时半会却又想不起来。 “这就是霞英花?” 竹青点头,弯腰摘下一朵嗅了嗅:“不错,它的香味不仅能让人安志宁神,对妖兽灵物同样有滋养魂魄的效用。山野间的精怪常常服用其蜜蕊以助修炼,也有不少驭兽师会用霞英花炼制丹药,帮自己的驭宠开启灵智。若是在夜里,还能看到附近游离的残魂孤魄被它们吸引过来的奇景,幽蓝的魂火漂浮在朱红的花海间,如梦似幻。” “这么神奇?我在荆北倒是未曾听闻由此奇物。” 长仪低头瞧了瞧,忍不住感慨。但转念想想,也就是蜀州才有这么多精怪小妖和驭兽师聚集,用得上霞英花,别的地方不知道也属正常。 话说回来,若是这花有滋养神魂的效用,会不会对昆五郎有所助益? 她打定主意待会要摘点回去试试,眼下却还是不动声色地跟着竹青往前走,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终于见到他说的那花间小筑,其实就是建在花海里的一间小竹屋,看着并不宽敞,估计都弄不来隔间,里头能收拾出像样的待客厅就不错了。 竹青看出她的疑惑,就解释道:“山上常有精怪出没,不宜居住,花间小筑只作赏景待客之用,故而就建得简单了些。” 长仪点点头,便与他进门造访。 竹屋的主人是个瞧着挺文弱的青年,眉眼精致,偏向阴柔,眼角处有颗淡淡的泪痣,倒是给他添了几分风流味道。这人的气质跟竹青有些相像,都是文质彬彬的那种。两人刚见面就用凡俗书生间的礼数来互打招呼,闹得长仪有些无措,想了想,也有样学样地照着竹青的方式来给他见礼,做来总觉得别扭得很,好在主人家不介意,也不问竹青怎么还带了外人来,就这么大大方方笑着将他们迎进来,亲自奉上现煮的茶水,那烹茶斟倒的动作行云流水,跟表演似的那么好看。 喝过两道茶,才不紧不慢地彼此引荐闲叙。 主人家自报其名为宁渊,生于东海小岛,曾研习过祖辈传下的机关偃术,早就听说过中原阮家的偃术盛名,却没有机会见识,说着便与长仪探讨起机关偃甲来。他言辞温和又不失风趣,而且确有学识见地,三言两句就使得长仪对他好感倍增,自然而然地同他亲近起来。 长仪也听阿爹说过,数百年前曾有别派偃师前往东海隐逸,想着这位宁渊或许就是当年的偃师后人,聊了聊各自的师承见解后,便将此番来意说出,请他帮忙瞧瞧昆五郎的情况,只是刻意隐去了这具偃甲拥有魂魄的特别之处。 “机关完好,却无法启动么……” 宁渊沉吟片刻,让她把偃甲摆到旁边的矮榻上,然后轻轻拍了拍掌,长仪不明白他这举动是何用意,正待相问,就见竹屋门外径直走进来一位年轻男子,青衣墨发,佩剑,半张脸都被银质面具挡着,气质沉稳冷冽,却捧着满怀的霞英花,红英配剑客,瞧着挺不搭调。 他快步走进屋内,小心地将怀里的霞英花放到角落的药案上,便静静站到宁渊身后,不说话,也没有多余的表情眼神。 长仪从最开始就仔细观察着他的动作,见他行走时的步履间隔几乎全然无差,放下东西的发力状态、关节筋肉变化与常人有着些微差异,还有露在外面的皮肉质感……或许偃师已经尽力将它做得逼近真人,但落在内行人眼里,这些细微的破绽是无法忽视的,就好像仿古师能轻而易举地看穿某件古董是真的还是仿造的,长仪也能一眼看出来这男子并非活人。 -- 第158页 偃甲。 她看向男子的双眼,那是用映像琉璃做成的假瞳,呆板,冰冷,毫无神采。她这时才终于发现,同样都是偃甲,昆五郎那双充满活气的眼睛意味着什么。 有些秘密早就已经摆在面上。 第120章 中枢的核心 长仪看着那双冰冷的琉璃眼:“这是你的偃甲?” 宁渊点头笑道:“粗浅之作,难登大雅,比不得阮家工巧,姑娘莫笑话便是。” “不不……很厉害,宁公子的偃术可比我高超得多。仅凭这具人儡,道界青史里就当着墨宁公子之名。” “姑娘不必过谦,若是单论偃术,在下的作品远远不及姑娘的这具偃甲。”他打量着矮榻上的昆五郎,目光里满是赞叹。长仪刚要解释说那不是她做的,就见他抬手按在昆五郎的左胸,“它的中枢是在心脏处?可否容在下一观?” 中枢算是偃甲的弱点所在,偃师通常不会将自己作品的中枢示于他人,免得被有心人掌握这情报,日后在交手作战时刻意针对。但现在她在请人家帮着解决问题,也没什么好计较的,长仪不作犹疑,爽快点头。 宁渊却没有立即动手,而是朝他身后的人儡递了个眼神,这具青年模样的偃甲便会意地上前两步,干脆利落地拉开昆五郎的衣襟,手腕一转,从袖子里滑出一枚小巧锋锐的偃刀,被他稳稳夹在指间,他也没有多余的动作,抬手就朝昆五郎的左胸划下。 “它的动作比在下稍稳些。”宁渊解释道。 长仪忍不住微微拧起眉。偃甲的动作确实能比活人更精准稳当,也不会受到情绪或状态的影响,可就算如此,也无法完全代替偃师动手,毕竟只有偃师才知道自己想要怎样改动机关,也只有亲自动手才能根据机关的具体情况做出判断,这是没有办法通过偃甲之手来感受到的。 如果不是双手曾受过伤或者别的身体原因,偃师通常不会假借他人之手代劳,这是对偃甲的尊重,也是对偃术的尊重。更何况摆在宁渊面前的是其他偃师的作品,哪怕仅仅出于礼数,他也应该亲自动手侍弄。 长仪不着痕迹地朝他露在袖子外的手上瞥了两眼,偃师常年与机关打交道,即使保养得再好,仍是难免磨出些茧子来。宁渊的右掌同样有些粗糙的痕迹,位置却与她的不尽相同,常握偃刀的食指侧面瞧着挺光滑,倒是虎口处有圈薄茧——她在自家阿姐手上见过,那是经年握刀持剑留下的。 估计这人也曾学过刀剑,而且常常练习,应该不存在手臂受伤或者别的问题,那为何要用偃甲代劳?难道就像他说的,仅仅是觉得偃甲的动作更稳? 不应该呀…… 她拧着眉想不明白,再看宁渊似乎完全不认为这有什么问题,察觉到她的视线还有些疑惑,侧过脸问怎么了。长仪摇摇头,想着可能是东海那边的机关师习惯跟中原不同,便把疑问压下心底,专心盯着那具偃甲的动作。 宁渊说的倒没错,这具青年模样的偃甲动作精准且利落,似乎常常帮他摆弄机关,很快就将昆五郎左胸的那块覆体皮质划开掀起,不多不少刚好能露出中枢的位置,下手的力度也堪称完美,丝毫没有刮擦到底下的机关。 接着,昆五郎的中枢部位也被他轻轻打开来,露出里面藏着的运转核心。 “如此精巧逼真的人儡,能供给其运转所需灵力的核心想来也不同寻常。”宁渊走近来低头打量,待瞧见里头乱七八糟堆成一团的兽丹灵石后,不由愣了愣,“这……竟是要用上如此多灵宝?” 同样都是提供偃甲运转所需的灵力,中枢的核心与寻常的晶源却大有不同。简单说来,核心更像是能激活中枢、使灵力得以通达流向各部位的脏器,譬如人的五脏六腑,而平时补充给偃甲的晶源则像是进食的菜饭,其中的灵力将贮存在核心内,以备后用。 越是强大的偃甲,就越需要上乘的灵物作为核心,至少要能容纳储存足够供其运转的灵力,否则没过两刻钟就又得补充晶源,或者核心承受不住机关运转时的灵力负荷,直接炸裂也是常有的事;其次还得考虑灵物的属相与机关是否适配,比如说那种通身流火的偃甲,就肯定不能用海妖的兽丹来当核心;最后就是选用的核心能不能成功激活中枢的问题,这点就比较玄乎,有时候明明前两点都完全没问题,偏偏等到核心装好才发现无法顺利启动机关,想改中枢也不知道怎么改,想换核心又不知道换什么,辛辛苦苦折腾好几天,它就是不能启动,不适合就是不适合,完全不跟你讲道理。 中枢核心的选择方面却也不是毫无规律可循,阮家的前辈们经过几代的摸索,最终发现核心的来源与偃甲的材料或形态之间的关联越大,成功的可能也就越大——如果做的是具流火狮偃甲,便可以选用狮虎类妖兽的内丹作为核心,或者制作偃甲的主要材料是赤炎山上的焰岩,那么核心也可以考虑换成赤炎山所产的流焰晶等灵物。 但这规律似乎并不能套用到人儡的核心选择上,不少偃师就是折在最终的这步骤上,才没能制作出人儡来。长仪在给昆五郎修复中枢时也屡屡失败,皆因没能顺利激活,为此几乎把能弄来的灵物都当成核心试了试。 她提起来这茬还挺不好意思,对宁渊解释说这些都是她后来试得不耐烦,所以一股脑都倒进去的,接着就找出那枚化生石,说之前看过它在发光,或许真正能起到作用的应该是它。 -- 第159页 “虽则史册上亦曾记载有数种核心并存的偃甲,但机关内藏的灵物并非越多越好,属相的克制,兽丹间的排异,都可能影响到中枢的运转。”宁渊听完她的解释就直摇头,征得她的同意后,便把那些兽丹灵石一样样地拿出来,“好比这苍鸢丹与银翅雀丹,苍鸢银翅两族乃是死敌,气息相克,其兽丹自然互相排斥,极易扰乱周遭灵场,阻滞中枢的灵力流转。” 长仪先前只考虑了五行属相问题,却不知道同为妖禽的两族兽丹之间也会相克相斥,闻言又是讶然,又是叹服:“倒是不知背后还有这段典故,宁公子博学广闻,更能一眼看出兽丹的来历,实在叫人佩服。” 第121章 苏醒的前夕 “姑娘谬赞了,在下只是略读过几本兽妖图志,担不得博闻之誉。”宁渊笑意稍敛,伸指拈起那枚化生石,左右打量几遍,脸上显出几分疑惑,“这是……” “化生石,乃是家父偶然所得。” 长仪还挺怕他接着问起石头里那颗眼珠的来历,那可不好解释。所幸他并未发现其中异样,或者说根本没法看出来——原本封冻在化生石里的东西就跟融化了似的,只剩下模糊的虚影,几乎看不清形状,要不是她知道里面曾经装过什么,说不定就以为是天然形成的絮纹,跟翡翠里的绿水差不多。 怎么忽然变成了这样? 难道是上次她的神魂接触到中枢核心的缘故?可是按理说,被封冻在化生石里头的东西应该不受外界影响才对,哪里有轻易就发生变化的道理? “气息很特别,倒是罕见的灵物。”宁渊对着太阳光瞧了瞧里头的虚影,沉吟片刻,“与这具偃甲身上的气息倒是相近,先前作为核心的应当就是它。” 长仪顺着问道:“既然核心没有问题,灵力也还算充沛,为何他醒不过来?” “在下未曾遇见这般状况,亦不敢断言。”宁渊将那枚化生石放回去,运起灵力凝在指间,沿着昆五郎的中枢机关细细查探,“联结处似有阻滞,偃甲内的灵力未能通达流转……此外,或许还有其他灵物气息相斥的影响。” “灵力流转有滞碍?宁公子可否详细指出?” 宁渊给她点出了几处机关,说这些地方衔接得略有瑕疵。长仪瞧了瞧,他说的几处都在昆五郎的中枢附近,而且刚好都是她后来修复的,自己也确实不太满意,只是想不到更好的改进方法,才置留至今。 竹青先前只在旁边安静瞧着他们谈论机关,并不出言相扰,此时见长仪拧眉苦恼的模样,便笑道:“宁兄想必已有解决之法,不妨直言道来。” 宁渊也不卖关子,转身就从屋子角落的药案上取来一个朴素无纹的乌木盒,捧到长仪面前打开来,盒盖掀起的那瞬间,清雅的淡香顿时盈满了整间屋子,甚至能盖过外头的花香——或许这就是提纯过的花香,味道相似得很。 看那木盒里装的都是些圆滚滚的红色珠子,难道是香丸? 长仪正疑惑着,就听他解释道:“姑娘想必已经见过山上的霞英花,此花不单有安抚神魂之效,兼能助益梳理灵气。在下便试着将其菁华提炼融入灵石中,制成此物,若是放入偃甲中枢内,倒也有同样的效用,可使作为核心的灵物力量幅增,进而促使各处灵力流转通达,弥补机关之滞缺。” 她忍不住微微拧眉,心想这说得也太玄乎了,机关又不像活物,哪有这么容易就能解决灵力阻滞问题?活人的话,想办法打通经脉就行,放到机关上,还是得老老实实地找出缺漏,仔细改进,怎么会有放几颗珠子就能搞定的捷径?要真是这么简单,偃师的门槛估计要比现在低得多。 但毕竟人家说得挺认真挺像那么回事,长仪也不好直接就质疑,而且机关偃术的流派理念各不相同,说不定人家的法子真有效果,只是阮氏册子里不曾记载。再者,霞英花最主要的效用还是安固神魂,或许误打误撞的刚好就对昆五郎有用呢?横竖没有损失,试试也无妨。 长仪就接过他递来的一颗红色珠子,依他所言放进昆五郎的中枢机关内,与那枚化生石紧紧挨着。说来倒巧,两样灵物相触的那瞬间,长仪忽然心头一跳,仿佛有什么正在牵动她心神一般,那奇异的感觉稍纵即逝,不等她细细探究,就已经消失得干净,仿佛刚才只是错觉。 这珠子…… 她低头看去,不知道是不是猜疑使然,她总觉得那枚化生石似乎发生了什么变化,好像中间的虚影愈发浅淡,絮状的纹路也渐扩散开来,原先的化生石还剔透得跟冰晶似的,现在瞧着却更像乳白色的玉石,含着些浑浊的杂质。 “阮姑娘?” 宁渊见她忽然顿住动作,有些不解地问了句。长仪摇摇头说没事,想着有些内情到底不能告诉外人,等回去再探究也不迟,便敛起神色,专心将昆五郎的机关复原,表面的覆体皮肤也仔细缝合起来。 就在俯身忙活的时候,她忽然隐隐听到了从他胸膛内传来的机括声。 咔嗒、咔嗒。 长仪起先还怀疑是自己听错了,但竹青立即就在旁边提醒道:“昆兄体内的机关似乎在运转。” 宁渊也说这具偃甲应该能正常启动了,接着就给她道贺。 长仪还愣愣的回不过神来,脑海里一片空白,不敢相信事情竟会如此顺利,但耳边细碎不绝的机括声却明明白白地告诉她,这具偃甲确实已经恢复运转,昆五郎很快就能重新醒来。 -- 第160页 重新站在她眼前,嬉皮笑脸地凑过来,给她递点心,递披风,或者只是说些不着边际的玩笑话,随便什么都可以。 只要他能重新醒过来…… 长仪也说不清此刻心里的感受,似乎不只是修复好偃甲的那种欣慰或者自豪……还有什么呢?将要与伙伴重逢的期待?可以当面试探昆五郎身份的激动?或者是别的更隐晦的什么? 或许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能醒来。 “为何……机关已经开始运转,他还是没有反应?”长仪等了半晌也没见他有动静,不由得心焦起来,开始思索是哪里还有问题。 这次连宁渊也说不好:“许是灵力不足,或者偃甲本身的迟滞,姑娘不妨先添上新的晶源试试。” 说来也有理,她把昆五郎带出来这么久,都没给他添过晶源补充灵力,既然机关已经恢复正常,说不定就是力量不够才没有反应,又或者是魂魄上的问题……长仪就想着先把他带回去给虞词瞧瞧再说。 竹青和宁渊像是看出她的想法,并没有多作耽搁,只是简单闲叙两句,饮完杯中茶水,两人便与宁渊就此告别。 长仪将昆五郎装回乾坤袋里,临走之时,无意间瞥见宁渊那具偃甲的琉璃眼珠似乎动了动,像是正朝她看来,苍白的唇微微张开,仿佛要对她说什么,眼里竟显出几分挣扎之色,可最终还是重归于冰冷木然,过后再瞧,仍是面无表情的模样,好像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怎么回事? 她心里有些奇怪,却没多问,跟着竹青离开了花间小筑,再次从坡野上的花海中穿过。这回倒是见着不少灵兔灵鹿在霞英丛里蹦来蹦去,也不怕人,长仪就看见两只灵鹿慢悠悠地从自己面前走过,身后还跟着几簇微弱的魂火。 “只有在蜀地,才能见到这般景象。”竹青看着那两只灵鹿,忍不住感慨,“山野间的灵兽精怪敢于大大方方现身人前,未曾作恶的散妖异族也不必担忧自己无缘无故就被修士猎杀……只有在蜀地,我们才有方寸安生之所,甚至还能与人族的修士相识相交,不需承担那毫无缘由的恶意。” 是啊,要是在其他州府,路上出现什么妖兽精怪的,可能直接就被当地修士镇压灭杀了,只有蜀地还愿意包容接纳这些异族。 长仪看向他:“你曾经在蜀地待过么?为何不索性在这里安居呢?” 竹青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淡淡笑道:“小生原就是在蜀地修炼成妖的,虽只求安生不奢得道,却也想瞧瞧外头的山河万里。若非如此,怎能遇见红尘间这许多人事,又怎有幸与柳兄、昆兄和两位姑娘相识?” “红尘游历,倒是阔达自在。”长仪觉得他这想法挺潇洒,“那你应该走过不少地方吧?外头的山河如何?” “山河多娇。”竹青嘴上这样说着,却是摇头轻叹,似乎后面还有什么话,不过被他咽了回去,改口道,“天色坠晚,山路便不好走了,还是尽早下山为好。” 第122章 五郎与六郎 昆五郎真正醒来时已是月上中天。 当时长仪正坐在床边守着他,膝盖上趴着肥嘟嘟的麒麟团子,手里捧着一册崭新崭新的青封书,正读得津津有味,冷不防就见一只手从旁边伸出来,轻轻拈起书角往外翻了翻,接着那张熟悉的笑脸就凑了过来:“看什么书呢,这么入神……九州器兵录?你读这个做什么,阮家不缺法器吧?” 她转过头,那人不知何时已经支起身来,嬉皮笑脸地看着她。 长仪先前还设想过昆五郎重新醒来时是个什么样的场景:他会不会记得她曾经进过他的记忆里,睁开眼会对她说什么,是要问起后来发生的事,还是先解释那几段记忆,或者没正没经地夸她两句偃术高超? 结果完全没想到,这人莫名其妙昏迷了这么久,好不容易醒过来,也不给两句解释,也不好奇现在的情况,最先关注的竟然是她在看什么书! 她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原本想好的话都噎在嘴里,瞪着眼怔怔地瞧他。 昆五郎挑挑眉:“不能说啊?这么神秘的?” “……你就问这个啊?” “这本书连问都不能问?还是小姐希望鄙人问些别的?” “你就不好奇在你睡得死沉的这段时间里都发生过什么?或者问问现在咱们在哪里?再不然也关心关心自己出了什么问题吧?” “这些很重要吗?”昆五郎屈腿而坐,手肘随意搭在膝上,给人的感觉倒是难得放松,连总是绷得笔挺的脊背都稍稍松下来,侧着脸朝她笑道,“不管发生过什么,至少你还活蹦乱跳的,瞧着气色也挺好的么;咱们在哪里也没关系,反正不管小姐去哪,鄙人都是要跟着的,只要看到你还在身边、没走丢就行。至于我身上出了什么问题,横竖我也折腾不来,相信有偃术高超的阮小姐在,什么问题都能迎刃而解,用不上鄙人瞎操心。” “……” 什么叫活蹦乱跳,什么叫没走丢就行?这人怎么这样说话啊? 昆五郎看她脸色不太对劲,识趣地收敛起那副万事皆没所谓的神色,试探问道:“其实还是挺好奇的,要不辛苦小姐给说说现在什么情况?” “……”长仪忽然就泄了气,仔细想想也确实没什么非说不可的,正如他所言,两人现在都好好的在一起,其他的倒显得不那么重要了。不过想归想,她还是简单把眼下的情况提了提,着重指出奉节城的鬼婴怨灵之事还没能彻底查明,另外,利用黑铜甲片将她引出来、要借机掠走他魂魄的幕后势力也没揪出线索来,估计以后还会继续对他动手。 -- 第161页 昆五郎听完只是沉吟片刻:“正好,不怕他们不找上门来,就怕他们躲在角落里暗戳戳弄些手段,防不胜防的,还揪不出人,麻烦得很。” “他们为什么三番两次地针对你?先前在青羊山遇见的妖道也是冲着你的魂魄来的,你跟他们有仇?还是你的魂魄有什么特殊之处?” “算是有仇吧。”昆五郎似乎不想提起这茬,生硬地转移了话题,“诶,你还没说,你怎么想起来看《器兵录》?这本册子挺薄的,记载应该不全吧?” “市集上随手买的,这册分录只记载了天字级的神兵。”长仪也不追问,翘着嘴角笑得有些意味深长,“反正闲着没事,就想看看那些道界尊者们用的都是什么兵器……我记得有把剑叫什么文龙的,听着挺耳熟,你知不知道?” 昆五郎的表情顿时僵了僵:“没有吧,你在哪里听到的?” 长仪挑挑眉,看来她之前误打误撞进入他记忆的时候,他并没有察觉到。她微微眯起眼,看着他明显有些慌乱的神色,坏心眼地故意逗他,在他紧张的目光注视下,不紧不慢翻着书页,指着上面的字句念道:“文龙剑,天字级神兵,取南溟龙邪之脊,于极北天瀑下经年磨洗而成,蕴天水清灵,兼着邪龙残念,非道明心坚之人不可御,曾历山石道人、栾阳天师、昆越剑尊之手,剑尊身殒,而文龙无踪。” “还以为是把雕有龙纹的剑呢,原来是被拔骨铸剑的那条邪龙叫文龙啊。”长仪忽然伸手拍了拍昆五郎的左臂,“说起来,你这里藏着的兵器好像也是把骨剑啊,质地倒是特别,不像寻常兽骨,而且看这册子上的文龙剑画像,那长短、厚薄、形状、制式,似乎都跟你的……” 昆五郎听得冷汗都要下来了,赶紧打断她:“咳,那什么,世间兵器千千万,有几样相似的也算正常,对吧?而且文龙剑那么稀罕的神兵,怎么可能随便被老阮装在偃甲里,这不是暴殄天物么!我这把骨剑……说不定是他仿照着文龙剑做出来的呢,既然是出名的神兵,有几件赝品不奇怪吧?” “或许吧。” 长仪也不戳穿他拙劣的掩饰,而是话锋一转:“不过,读完文龙剑的介绍,我倒是对这位昆越剑尊好奇得很,特意去查了查——不是像以前那样随便翻翻史册哦,是特别详尽、特别仔细的那种研究,各种正史野史话本演义,陆陆续续看了有十几本,连族系谱都翻出来了——你猜我发现了什么?” 昆五郎此时的表情挺精彩:“……不至于吧?千年前的族谱都能挖出来?” “毕竟是那个年代的剑修第一人啊,能跟阮尊师齐名的,肯定要在史册上大书特书,什么底细查不出来?在你人事不省的这段时间里,我可是有大把闲工夫去啃那些又长又无聊的史册传记,这不就挖出来了?”长仪笑得挺得意,“昆越剑尊是当时剑宗掌门的外甥,幼时就被昆掌门带回剑宗修道,跟他同辈的表兄弟中,排行第五的应该是初代仲裁昆涉。但在几篇传记里,别人却喊他‘六郎’,是不是很奇怪?我想来想去,觉得这中间应该还有个人,按理说不会排进昆家的祖辈序齿里,实际上,或者至少在称呼上被算进去了……再看年龄,昆仲裁与他的四堂兄相差六岁,与他的表兄,也就是昆越剑尊相差四五岁。你觉得……中间的这位‘昆五郎’,指的其实是谁呢?” 第123章 帐总要算清 昆五郎苦笑:“我觉得不管指的是谁,都不妨碍我叫这个名……” 话没说完,他忽然伸手揽住长仪的肩膀,带着她侧身避到旁边,几乎就在同时,凌厉的剑气带起尖啸的破空声,险而又险地贴着他的额角掠过,恰好劈在昆五郎先前坐着的位置上,不仅将那瓷枕劈得粉碎,更在床头的墙面留下深深的剑痕,瞧得人心惊。 昆五郎顿时就沉下脸,骨剑出鞘,戒备地盯着剑气袭来的方向:“什么人!” 被他挡在身后的长仪却感觉这道剑气格外熟悉,刚要让他冷静些别急着动手,就见自家阿姐蓦地掀起帘门闯进来,手里握着她的佩剑青雀,剑尖直指昆五郎,厉喝道:“哪里来的登徒子?胆敢夜闯姑娘家闺房!” 昆五郎就觉得自己真心冤枉:“什么叫夜闯……我压根就没闯!姑娘您就算要路见不平,也得先弄明白情况啊……哎哎,剑可不能乱砍啊,要出人命的!” “离我妹妹远点!” 阮长婉不听他扯嘴皮子,目光落在他揽着长仪肩膀的那只手上,抬起剑就朝他劈来,昆五郎不好还手,绕着桌子躲得挺狼狈。长仪最开始还有些担心,后来瞧这情况估计出不了事,索性就在旁边看起他的笑话来。 昆五郎还在等她澄清误会,结果等了半天都没听她出声,扭头一看,就见小姑娘抱着胳膊满脸兴味,跟看耍猴似的,顿时无奈得很,凑过去提醒:“我要是被砍坏了,最终还得费心修理的是谁?” 是她。 长仪眨眨眼,终于伸手拦下自家阿姐的动作:“阿姐莫恼,他是偃甲来的!” “偃甲?”阮长婉狐疑地看看他,又转过头看看自家妹妹,语重心长道,“就算是偃甲,可他毕竟是男人模样,你怎么能与他同寝!” ……同、同寝? 他们这才反应过来,房里的床榻就这么一张,先前昆五郎躺在上面,长仪则在旁边坐着,两人正说着话,自然挨得近些,确实容易让人误解。 -- 第162页 昆五郎轻咳两声,说都是误会,咱们放下剑再慢慢解释。 长仪的脸上霎时就浮起两抹浅霞:“阿姐莫要胡说,谁、谁与他同寝啦?只是恰好坐一块说说话而已,不是你想的那样!” “真没有?”阮长婉收起剑,怀疑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打转,“人形的偃甲……他真的是偃甲?” “真的!”长仪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头脑一热就把昆五郎拽过来,直接扯开他的衣襟,露出底下嵌着甲片的肌肤,“你看,货真价实!这么逼真是因为他出自尊师之手,我从库房里带出来的!” 昆五郎拼命护住衣襟,满脸不敢置信:“说归说,你怎么动手动脚……” 长仪反应过来后也不敢相信这种举动竟然是她自己做出来的,赶紧松开手,刚要解释两句,就见阮长婉指着床榻上酣睡的小麒麟问:“偃甲的事先不论,那是什么?……算了,这些以后再说,你这里既然没事,就先出去说话吧,他们都在外头等着。” “外面还有人?” 这大晚上的,谁会来找她?长仪挺好奇地跟她往外走,昆五郎一边整理着衣裳一边跟在后面,悄悄凑到她耳畔道:“这是你姐姐?剑术挺厉害的么,劈人那叫一个狠!” 这话听起来就不像夸人的。 长仪狠狠瞪他:“你的事情我可没忘呢!等阿姐的事说完,咱们再好好谈谈你这名字背后的含义!” 昆五郎顿时满脸苦相。 …… 长仪打开房门,发现外面等着的都是自家朋友,来得还挺齐全,虞词、柳封川、唐榆,全都聚在院里的石桌周围闲叙,再加上估计是听到动静,正从自己房里走过来的竹青,好么,跟开会似的都凑齐了。 瞧见长仪带着昆五郎走出来,众人的神情……怎么说呢,不太像是惊讶,倒更像揶揄或者别的意味,也不知道是不是听见了屋里闹出的动静,除了垂眼沉默的柳封川,其余人的目光都在她和昆五郎身上来回打飘。 “大约是傍晚时分,那时你和这位竹公子出门还没回来,我们去瞧了瞧樱姐,倒是有些新的线索。”阮长婉给她解释,“这次过来也是想把情况告诉你,却在门外听到些动静……” 所以就有了后来的事。 长仪想起来仍有些尴尬,轻咳两声略过这茬:“唐姐姐的身子可有好些?” 回答她的是唐榆:“用过医师给的丹药,伤势愈合得挺快,现下已无大碍,就是老头不太放心她,还让她闭门静养——倒也不错,免得有人借着族亲的身份到她跟前装模作样,那算盘都打到明面上来了!” 这属于别人的家事,长仪没敢接话,只听他接着道:“这些不提也罢……我又找人打听了傀儡阵那事,现在的说法依然是法阵从未启动过,至少在唐枫将其关闭之后,就没有再开启。所有的掌管者,包括唐枫和我爹,都完全没察觉到法阵出现过异常。” 他皱起眉:“这个说法放出来,整件事都古怪起来。就好像你把自己的佩剑好好地放在剑架上,结果醒过来却发现它自己出鞘了,还差点杀掉人,但是所有看管兵器库的守卫都说没人动过这把剑,也没听见库房里有任何动静——偏偏事情就是这么诡异地发生了:没人拿剑,剑伤了人,难不成还是剑自己动起来的?” 库房里的剑…… 没人拿剑,剑却伤了人……剑自己动起来…… 长仪越琢磨越觉得不对劲,而且这情况听着还有点熟悉,竟跟五年前那桩偃甲案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早已关闭的偃甲或傀儡,都没人动过,没人发现异常,都是忽然间自行启动,接着失控伤人,伤的还都是自家人。 且不谈偃甲与傀儡阵的区别,光看这两件事的走向,简直相差无几,而且这么巧,偃甲是阮家的立身之本,傀儡阵是唐家引以为傲的老宅防线,都可以看作是各自最锋利的武器,却都毫无征兆地朝着自己人刺过来,不受控制,不留情面。 是巧合? 还是都有同样的势力在背后暗中谋划? 长仪下意识看向自家阿姐,见她投来的目光里兼具担忧与安抚,便知道她应该也联想起五年前血染家门的那场祸事了。 那些倒在血泊里的管事护院,都是看着她们长大的,平时也陪她们玩过闹过,会笑眯眯给她们打招呼,会拿街上的小玩意来哄她们开心,会在她们折花攀树、胡闹疯玩时睁只眼闭只眼地好心掩护……她们不会忘记他们的相貌名姓,不会忘记他们是因何身亡,更不会忘记阿爹从那场祸事之后便音信全无。 若是背后真的藏有策划者,这笔账总归要明明白白地找到正主算清。 姐妹俩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里看到了冷意与决心。 第124章 霞英花花瓣 虞词接着抛出了新线索:“唐姑娘身上似有阴魂的气息残留,应该是无意沾染的……很淡,若非将魂术运到极致,恐怕连我也察觉不出。” 长仪愣了愣:“阴魂?” “嗯,事发之后,我到法阵附近探查过,虽然没发现什么异状,但就在我绕路回去的时候,说得更具体点,是经过后山西侧的枫林夹道时,我带去的罗盘忽然有了反应。”唐榆补充道,“不知道是阴魂还是别的什么东西,反正那气息挺邪的,而且确实很淡,都没能引动经仪针转起来。我就请虞道友帮着用魂术查了查,结果林子周围没什么,倒是在我姐身上发现了那气息……她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沾上的,也不确定跟这次意外有没有关系。” -- 第163页 阴魂,意外,傀儡。 长仪拧着眉,不知怎么就想起先前那红衣男子说过的话——厌胜偶人可以招来魂灵寄宿,偃甲也可能被游魂附体,那傀儡呢? 她转头看向虞词:“若是法阵始终关闭着,阵内傀儡也都没有启功,却被阴魂附着寄宿,会不会像这样突然暴起伤人?” 既然连拥有灵智的偃甲都能被游魂夺舍控制,自身没有意识、任凭别人提线操纵的傀儡岂不是更好控制?应该跟寻常木偶差不多吧? 虞词明白她的意思:“我也曾想过这种可能,但……” “但唐家的傀儡不是简单的机关,更像是特殊的法器,最开始也是拿来对付邪祟的,用的自然不是普通材料,都加持过符法的,没点修为的小精怪根本不敢靠近,更何况是游无所依的阴魂?”唐榆摇摇头,接着道,“而且法阵周围巡守的唐家弟子可不少,都带着罗盘呢,要是真有阴魂魍魉靠近,估计当场就解决掉了,绝不可能无知无觉地让它们溜进法阵里。” 倒也确实,道门中人平时做些什么机关法器的,都习惯顺手加上几道驱邪破厄的符箓,没那么容易被游魂附体。 ……阮家的偃甲同样也有类似的符法加持,同样也有不少修士时刻驻守府院内外,按理说是不太可能任由游魂潜进来的,难道当年的偃甲案还另有隐情? 长仪眉头紧蹙,沉着脸陷入苦思。 昆五郎虽然还有点闹不清眼下的状况,但也能从他们的讨论中大致推断出发生了什么,这时忽然问唐榆:“你查到阴魂气息的事,有没有告诉家里?” 唐榆点头:“最初在后山发现异常的时候就说给我爹听了,不过后来他派人去确认时,那气息已经消失得干净。换句话说,就是完全没有证据能说明那里曾经有什么,不知道老头信没信,反正挺多人都只当做我在胡咧咧,还说我在瞎添乱。”他无奈地耸了耸肩,“这次发现的倒还没说,我可不想乌压压一群人都跑去烦我姐,就怕有些故意挑事的说她招惹邪祟什么的。” 昆五郎对他的处理方式不置可否,转而问道:“那唐家现在对这事是个什么看法?更倾向于内鬼作祟还是外敌谋划?” 长仪忍不住侧目瞧他:问得也太直接了吧? “现在还没有定论,不过我看三房那边的意思,八成是想借题发挥搅混水的,不管其他有的没的,先给唐枫扣上黑锅再说。反正借口也是现成的,至少也有监管不力的罪名摆在那里。但这种黑锅不好乱扣,不然就要把其他掌管法阵的长老也给拉下水了。”唐榆倒没觉得有什么,直接坦诚托出,“我估计他们还是想把事情引到唐枫为夺权势暗害我姐的走向上……事发的那时候,唐枫恰好不在自己房里,虽然后来说是到西郊摘花去了,可是没人能作证,就给他们留了发挥的余地,被人怀疑也属难免。” 他顿了顿,皱眉道:“而且,事发后被派去查探后山的弟子们在法阵附近找到了几片霞英花瓣,据说发现的时候还挺新鲜,但不是他们带去的。” “霞英花?”长仪前不久还见过这种红色灵花,“唐公子要摘的是不是它?” “就是这种花,它的香味有安神清心的效果,唐枫好像挺喜欢,院子里就栽有不少,两排花圃都占得满满当当。所以他说自己消失的那段时间是跑去摘花,其实没几个人相信,因为他院里就有,实在没必要大老远的跑山上摘。” “唐家只有他的院子里栽有那种花?” “倒也不是。霞英花在蜀中算是挺常见的,长得好看,味道也好闻,还有各种功效,姑娘家平时都喜欢拿来做香囊、簪花髻什么的,为了方便就挖两株栽到院子里很正常,有些男子也会栽来讨姑娘欢心,反正这花不难养活。”唐榆觉得从这方面查起来很难,“老宅里的外门弟子、仆从杂役多得很,院子套院子的,不少都有栽着两三株霞英花,或者在自己房里的窗台上养几盆,也有姑娘在那天恰好簪着这种花,行走间难免掉几片花瓣……不过后山是没有霞英花生长的,因为花香容易招来精怪灵兽,给巡守的弟子添麻烦。” 昆五郎总结道:“也就是说,法阵附近本来不应该出现霞英花的花瓣,花瓣可能跟这桩意外有关,但并不能明确地把怀疑指向谁。” 唐榆点头:“是这样。” 这两人说话的时候,长仪无意间瞥见自家阿姐欲言又止的模样,像是知道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她心里疑惑,却不好当着众人的面问出来,暗自琢磨时,就见唐榆挠挠头,挺不好意思地说道:“抱歉啊各位,原本是想着请大家过来玩的,没想到出了这档子事,没能帮到阮妹子修偃甲,又耽误了虞道友的行程……” 几人都说不打紧,顺带着安慰他两句。 结果这人就顺杆往上爬,讪讪笑着提出请求:“另外,还有一个不情之请……就是,能不能请你们一块帮着查查这事?” 众人面面相觑。 说来倒都是乐意搭把手的,毕竟他们跟唐榆也算挺熟,其中几人还跟唐大姑娘有交情,自然有意替人家解忧,只是有些摸不准唐家的意思。 “让我们插手唐家的家事,没关系么?”长仪不太确定,“前辈们都同意?” “他们啊……他们连我都不让掺和进来,好歹受伤的还是我亲姐,想出份力都不给的。”唐榆提起来就不忿,“不过,咱们可以悄悄地查么。我算是看明白了,三房那边只想着怎么把黑锅扣给唐枫,四叔回来估计就要跟三叔闹得鸡飞狗跳,其他的长老就明哲保身、作壁上观,反正受伤的不是他们亲姐亲闺女,这样搞下去,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查明白……老头也是,瞧着半点不紧张,还有心思跟三房那群人扯皮,就剩我自己干着急,啧……” -- 第164页 虞词没等他抱怨完,就表示自己愿意帮他查,说是这事可能牵扯到游魂野魄,她身为诡道传人,理应将流离尘世的亡魂找出来超度,维护轮回六道的平衡,何况她跟唐大姑娘也有交情,能帮自然要帮。 她起了头,其他几人也都纷纷表态说要参与进来。 阮长婉到底稳重些,接着就问:“你打算怎么查?既然前辈们不希望你参与此事,你要如何避开他们的耳目?” “这倒不难,老头已经发了话,在我姐养好伤之前,老宅的巡守护卫暂时归我总领。”唐榆勾起嘴角笑得挺神气,“借着这名号掩护,能做的事情可不少。” 他接着就解释说,唐家历来重视磨练年轻一辈,各种担子都是早早交下去,好让年轻人提前熟悉族内事务,以后方便接任,而且趁着现在有长辈在旁边照看,就算有点什么疏忽也闹不出大事,能够好好积累经验,免得以后乍负重担手忙脚乱。 唐枫以小辈身份掌管傀儡阵算是破例,真正提供给年轻人练手的,其实就两样——总领巡守事务和商谈外务,一个镇内,一个联外,都是要紧的职务,只有深得族中长辈信重的嫡系子弟才能担任,被选中历练的基本上就是继任家主的候选人了。 唐松的修为不如唐大姑娘,所以没捞到总领巡守的差事,但他八面玲珑能说会道的,商谈各种生意、世家交际之类的外务倒是被他牢牢攥在手里。 很难说这两样差事孰优孰劣:留在老宅镇内有利于建立族内名望,而且天天在长辈们跟前晃悠,多少能博得些情分,说不定就会影响到家主之位推举的结果;要是负责外务呢,虽然常年奔波在外,但是往来各地,代表的都是家族的脸面,让外头人记着你的名号是能代表整个家族的,自然就拔高了自己在外界的地位声望,同时还能方便拓展人脉交游。 但最终推举家主时,看的还是族里长辈的意思,外头人把你吹出花来都没用。 唐榆有点幸灾乐祸的意味:“所以唐松还是惦记着总领巡守的差事,这次匆忙赶回来,估计是想趁着我姐受伤,哄着长辈们把这份差事暂时分给他,却没想到老头会把差事交给我——老头发话的时候,那人脸都僵了,哈,心里指不定气成什么样呢!” 第125章 傀儡的数量 “虽然不能光明正大地查,不过整座后山的巡守现在都归我管,找个名头带人过去瞧瞧不成问题,要是找准时机,还能趁着驻岗交接的时候悄悄潜进法阵里。”唐榆简单给众人讲了讲计划,说最快明天就能带他们过去,接着又问阮长婉,“那些傀儡暴起伤人之前,有没有什么征兆?比方说机关运转的声响,或者灵力的波动?” 阮长婉稍作回忆,摇头:“毫无征兆,就是忽然动起来的,而且似乎早有目标,几具傀儡同时朝着樱姐的要害下手,对我倒像是留着余地。” 这话先前已经说过,唐榆却抓住了新的疑点:“几具……是最开始只有几具傀儡攻击人,还是从头到尾都只有它们?” “就是那几具。”阮长婉不太明白他的意思,索性详细说起当时的情况。 俩姑娘最开始还没有要参观傀儡阵的打算,原先是想着逛完街回来就在院里比剑论道,但半路上凑巧听到几个唐家弟子在谈论今年的傀儡阵历练何时能举办,阮长婉就好奇地问了问,唐大姑娘也想到自己还没带这位好友参观过傀儡阵,而且这么巧,前两天刚有客人进去过,法阵应该还是关闭的状态,于是俩姑娘就临时改变主意,转身去了后山那边。 途中倒是没发现什么特别的,什么阴魂邪气、霞英花瓣,统统没瞧见,也或许是她们并未留心的缘故,反正就很寻常地进了法阵里,还特意给外面的巡守弟子打过招呼,叮嘱他们如果看到长辈过来开启法阵,记得提醒里头还有人。当时还有弟子问唐大姑娘要不要他们陪着进去,不过唐樱想着俩姑娘可能会说点私房话什么的,不好被人听去,就没要旁人跟着。 接下来就是参观的内容了,两人的族学都以机关见长,偏偏两人都不怎么懂机关,对那些傀儡只是瞧个新鲜,主要研究的还是法阵本身的布局构造,一路循着阵符脉络走到大概是法阵外围西南角的地方,两人正在探讨此处的阵眼究竟在哪具傀儡脚下,唐大姑娘就指着某具喊她过来看,谁知就在她转身招呼阮长婉的时候,她身后的傀儡突然抬起钢爪,径直袭向唐樱的后心。 然后,附近的十几具傀儡都纷纷围了上来。 “当时情况紧急,我虽没有仔细数过傀儡的数量,但记得应该有四五十具,包括被打坏的那些,都是从周围涌过来的。”阮长婉回忆着那时候的情形,“说来有些奇怪,全部算起来的数量是有这么多,但实际上,能够同时发起攻击的傀儡始终只有十几具……换句话说,就是每次我们把其中哪具傀儡打坏,或者束缚起来让它无法攻击,过不多久就会有新的傀儡从附近围过来,但要是不削去它们的战力,围攻的傀儡数量就不变。” 若非如此,她恐怕也很难全身而退,纵使她修为再高,面对这么些不知疲惫不知疼痛、数量还多得吓人的傀儡,也讨不着好,何况还要分心照顾着受伤的唐大姑娘,根本施展不开。 说来是算不幸中的万幸,但这情况确实不太正常。 “法阵从外到内可以分为五层,每层的傀儡都不下三百具,另外还有其他机关法器辅助攻击。只要启动法阵,不管阵内之人身在第几层,那层的所有傀儡都会同时涌过去围攻,不绝不断。”唐榆紧皱眉头,“你们遇上的这种情况,不像是法阵意外启动,倒像有人故意控制着傀儡袭击,由于修为有限,只能同时控制几具,被打坏了就转而操纵其他的继续攻来。” -- 第165页 话音落地,现场顿时陷入沉默。 谁能藏身在周围防守森严的法阵里,还能熟练控制傀儡,目标又是身为继任家主候选人的唐大姑娘呢? 众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想到内贼作祟,而且大概率还是同为候选人的内贼,涉及到世家的权位之争,他们这些外人不好轻易置喙,就都没接话。 最后是阮长婉打破这沉默,说她其实并不确定傀儡是在何时启动的,因为它们袭击的时机实在太巧:“我们在那地方停留的时间不短,先前四处寻找阵眼的时候,傀儡毫无动静,可就在樱姐转身说话分心的那瞬间突然发难,这猝不及防的,偏偏那傀儡又离得极近,才让樱姐受了伤……若是换个时候,或者哪怕稍微隔得远些,我都有把握替她挡下那一击。” 可偏偏就在那瞬间遇到突袭,早不巧晚不巧,精准得简直就像早早埋伏在那里,只等着俩姑娘现出破绽。 阮长婉叹了叹:“可惜我对机关并不了解,没能及时察觉不对。” 唐榆就摆摆手说怎么能怪你呢,要是你们都精通机关,指不定幕后者就要换其他方法害人了。接着说这情况确实可疑,傀儡启动虽然不需要什么活动活动、舒经活络的时间,但总得有个反应的过程,要在启动瞬间抓住破绽发起突袭还是有点难度的,“或许真的有人先一步埋伏在那里……你们路上遇到的谈论傀儡阵的弟子,还有前几天参观法阵的那外客,可还记得是什么人?” “应该是巡守的外门弟子,一个方脸浓眉,一个窄肩细眼,此事我已告知唐家主,他应该已经派人去寻。至于那位客人,我并不清楚,但樱姐提过,那人是由唐家主亲自领着进阵参观的。” “老头的客人?” 唐榆摸着下巴陷入沉思,长仪也在琢磨着这事:当年失控的偃甲同样只是库藏的小部分,跟这次的情况倒有点相似,两者会不会有什么联系?或者说幕后者也可能无法操控全部偃甲,还是只有满足某种条件的才能被其控制? 正想着,就见唐榆忽然转头扫了昆五郎两眼,然后问她:“说起来,你这偃甲是怎么修好的?之前出了什么问题?” 长仪就给众人简单说了说宁渊的事。 “来自东海的偃师?现在在蜀地游历?我却是没听过,有机会倒是想认识认识。”唐榆随口应了句,而后想了想,有些不解道,“丹英山上有竹屋?那地方随时有妖兽精怪出没,见人就咬的那种凶兽也不稀罕,唐枫就在那里吃过亏,平时基本没人上去晃悠的。想摘花赏花山脚就有,谁会在山上弄花间小筑啊?只怕隔天就要被妖兽撞塌了吧……哎,你可得跟你那朋友说说,那地方住不得,好看归好看,遇上不讲理的精怪可就不好玩了。要是想赏花,搬到北郊住也成啊,那边各种山庄园子都有,我恰好有个朋友在那边有庄子,里头带温泉池子的,最近正打算变卖转手,要不要介绍给你朋友?” 竹青笑笑,谢过他的好意,接着就说自己朋友只是路过蜀地歇歇脚,这两天就要启程去别处,恐怕来不及与他再相见,也不必折腾什么住处了。 唐榆还没说什么,长仪就先叹道:“好可惜啊,还想着改日再找宁公子请教偃术呢。” 竹青笑着说以后总有机会再见的。 昆五郎瞧见她那遗憾的表情就有些吃味:“那人真这么厉害?”能让小姑娘这么惦记着,以后还要找他请教……什么偃术能比阮家的还厉害? “宁公子就是很厉害啊,不仅是机关偃术,其他方面也博学广闻的。我先前有好些百思不解的地方,都是经他指点才想明白的。”长仪只以为他是纯粹好奇,就顺着夸了几句,“你的中枢也是在他指点下改进的,现在有没有感觉灵力流转更加通达顺畅?” 昆五郎那双狭长的桃花眼微微眯起:“……你还给他看了我的中枢?” 长仪满头雾水的:“不看怎么修好你啊?之前你莫名其妙地休眠不醒,我跟唐榆、虞姐姐琢磨好几天也找不出问题在哪,这不是只能找其他偃师帮忙瞧瞧么?宁公子好不容易把你唤醒,你不谢人家就算了,怎么还计较这些?” “不是,我的意思……”昆五郎被噎得哑口无言,再说下去就显得他小人之心了,其实仔细想想,他也不明白自己到底在介意什么——现在的中枢是小姑娘自己做的,应该没有见不得人的地方,这具偃甲的内部也经过阮青玄的精心修饰,绝对看不出是由活人改造而来——好像根本没有什么好介意的,他想想也泄了气,讪讪笑道,“是我不对,我没表达好,其实就是想夸他偃术高超……要是能当面致谢就更好。” 旁边的阮长婉一直在暗暗留神观察他,看到这里若有所思,待众人闲话几句各自散去时,悄悄拉着长仪回避到角落里,问:“那具人形偃甲是怎么回事?既然是阮尊师做的,你如何能翻出来,还能收服他?” 长仪眨眨眼:“就是偶然溜进咱家那个机关库房里发现的,顺手就带出来了。至于怎么收服的,我也不知道,我把他修复好之后,他就跟着我了。” 阿姐蹙起眉头:“虽是尊师作品,可他未免……太过逼真,简直跟真人几无差别,尤其是情绪……他真的只是偃甲?” 长仪多少有些心虚:“他真的是,你不是都看过嘛,胸腹上的甲片都是货真价实的,我亲手修复的。只能说尊师的偃术出神入化,做的偃甲也不同凡响。” -- 第166页 阮长婉盯着她瞧了会儿,见她神色坦然,便点点头:“好吧,但也不可与他走得太近,更不能同居同寝的,毕竟是成年男子的模样,让人瞧着像什么话?” 这事提起来就尴尬,长仪连声答应,让她赶紧揭过这茬。 “还有,你房里那只黑色异兽……” 这就要从青羊山的事情说起,长仪简单提了提,原本还想略过黑铜鳞片的事,谁知阮长婉也精明得很,而且足够了解自家妹妹,三言两语就把其中内情问个底掉,气得直摇头:“我就说你平常恨不得把自己关在偃工坊,连喊你出门散散心都难,怎么突然就要离家游历,敢情是因为这个!” 长仪缩着脖子不敢说话。 阮长婉舍不得对妹妹说狠话,只是不轻不重地用指头戳着她的脑门:“傻不傻!人家拿块破鳞片写俩字就能把你勾出去!这陷阱多明显呢?钓鱼还得用弯钩,人家抛个直钩来,你怎么也傻愣愣地咬上去!” “那他给的饵足够吸引人嘛!”长仪揉着脑门还有点委屈,“黑铜麒麟的甲片不是随便能仿造的,你就不想找到阿爹的下落么?” “想归想,我也不能像你似的,不声不响就自己孤身冒险!好在是有惊无险,要是出点什么,你让我和阿娘怎么办?”阮长婉想想就直冒冷汗,勒令她下次再接到这种乱七八糟的东西,一定要先跟家里人说,“最终可有查出是谁送的甲片?……罢了,你别再管这事,不论他传什么信都别理会,我传信回家让阿娘仔细理理府内人事,看是谁能把东西放你到你面前!” 长仪赶紧讨好地求道:“阿姐,你可千万别跟阿娘说我冒险的事,不然她非得把我抓回去禁足几年……我好不容易出门一趟……” “你还好意思说!我看就得这样,让你长长记性,有这教训看你下回还敢胡闹!”阮长婉越说越气,虎着脸戳她脑门,把长仪戳得哎哎直叫,结果不留神下手重了些,长仪毫无防备的,身子一歪就要朝后倒去。 这时昆五郎却忽然从旁边闪出来,稳稳扶住小姑娘的肩膀,再顺带着把人揽到自己身侧,笑嘻嘻地打圆场:“有话好说嘛,都是自家姐妹,有什么事尽可以好好说,动手就伤和气了不是?” 阮长婉看着他把长仪紧张兮兮护在身后,像是生怕自己真的对她动手的模样,再看看被他小心护着的自家妹妹,神色多少有些古怪,却没说什么,终究还是心软道:“放心吧,这事我不会告诉阿娘,你也别继续管什么甲片,就当自己是出门来散心的,玩尽兴了再回荆北。” 长仪顿时雀跃起来:“谢谢阿姐!以后再有什么事,我肯定都给阿姐说!” 阮长婉摆摆手,看着夜色已深,让她赶紧休息去,说完自己就先转身回房,离开前却多瞧了昆五郎几眼,看他捧着自家妹妹的脸,还给她轻轻揉脑门的动作,忍不住蹙起眉头,眼底神色莫辨。 第126章 终于露馅了 “哎呀没事,别揉啦,头发都要弄乱啦。”长仪撇开脑袋示意不用他帮忙,一边整理着刘海一边抱怨,“你那手法就跟揉小猫小狗似的。” 昆五郎讪讪收回手:“你姐姐怎么也在唐家?刚刚是在训你?” “这些不重要,而且我们姐妹之间的事跟你又没关系。”长仪觉得说出来挺丢脸,索性只字不提,没等他继续追问就抓着他胳膊,把人拉进房里,反手关好门就直戳戳问道,“之前的问题你还没回答呢……你究竟是不是昆越?” 昆五郎也不急着否定,静静与她对视片刻,忽然笑了笑:“你觉着呢?” “你少来这套!什么觉得不觉得的,弄得跟你被屈打成招似的。” 他低低两声轻笑:“要是你心里早有答案,不管我怎么回答,你相信的始终是自己最初的判断,不是么?” 这话长仪确实没法反驳:“那人家犯事被抓住的都还有为自己解释的机会呢,我这不是在给你机会嘛?虽然我心里觉得你就是昆越,但直觉也有可能出错。你要是能拿点证据说服我,那……” 小姑娘满脸认真地讲着道理,昆五郎只觉得好笑,忍不住逗她:“那怎么着?” 长仪眨眨眼:“那你就不是呗,本小姐又不是不讲道理,还没到指着黑非说白的地步,就给你个面子,暂且相信你!” “这么说来,鄙人还得谢过您这位青天大老爷愿意给鄙人自证清白的机会?”昆五郎摇头苦笑,“解释起来太麻烦,您还是坚持自己的判断吧。” “你这么这样啊,真没劲。”长仪撇撇嘴,“那我就当做你变相承认了哦?” 他全程都是那副云淡风轻模样,仿佛毫不在意自己的身份有没有被揭穿,这时却稍稍垂下眼,薄唇紧抿,嘴角微微下拉,露出几分可以用悲伤来形容的神色,半晌才叹了叹:“其实,是或不是,追究起来又有什么关系呢?不管过去的身份是什么,过去的终归已经成为过去……我原来是谁,叫什么,做过什么,结识过什么人……这些陈年旧事早该随着故人的棺材埋进地里了,就连我,此时也该躺在棺材,或者摞满灰尘的库房里长眠,是你重新把我挖出来,放到太阳光底下,带到如今的人世间。” “千年……”他的声音很轻:“虽然对于我,只是闭眼睁眼间,但这上千年的时光,实在太久了,久到曾经的那些物事都剩不下什么痕迹,久到曾经的传奇已经永远成为传奇,对如今的世间再带不来什么影响……恐怕现在也就只有你,还想着探究那些往事。” -- 第167页 可是故事里的人物早已故去,再探究那些还有什么意义呢? 长仪看着昆五郎怅然若失的模样,不知为何,心里忽然涌上酸酸涩涩的难过滋味。这感觉来得突然,也来得奇怪——她很清楚自己最多是有些触动,却远远没有达到替他难过的程度,更不可能产生这么强烈的情绪,她又不是话本里那种伤春悲秋怜天怜地、看到落花都能垂泪的闺阁小姐。 但那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哀伤就是这么强烈地缠在心头,让她完全没办法忽视,长仪下意识地伸手轻轻捂着胸口,脸上满是茫然之色。 昆五郎注意到她的状况,有些紧张地凑过来:“怎么了?不舒服?” 长仪眨眨眼,还没来得及回答,就感觉那股莫名其妙的哀伤忽然消失得干净,来得奇怪,去得也奇怪,叫人摸不着头脑。 昆五郎看着她这副呆呆的模样,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你没事吧?” “没事,就是有点奇怪的感觉……”好像忽然感受到了并不属于她的情绪,这情况倒是不陌生,先前她的神魂意外进入昆五郎的记忆时,也能感受到不属于自己,而是来源于他的情绪。想起这茬,长仪再三思索,觉得还是告诉他为好:“之前在静水亭的事情,你还记得多少?” “除了昏迷那阵子,其他该记得的都记得,怎么了?” “就是你受到掠魂阵影响昏迷不醒的时候,我试着用神魂唤醒你的中枢,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机关里面的状况很奇怪,那枚化生石,也就是中枢的核心,竟然在发光……我的神魂接触到光团,然后就看到了些景象,练剑、修道什么的,还听到阮尊师的名字……好像是你的记忆片段。虞姐姐说这是魂魄动荡下意外发生的……那叫什么来着?说是正常的,后面我的神魂还进到了你的身体里,借用你的剑招本能跟那个黑衣人打斗。” 昆五郎愣了愣,那表情顿时变得不太自然,支支吾吾半晌,道:“你没、没看到什么奇怪的东西吧?怎么会……咳,那时候年轻,看到什么别往心里去。” 长仪微微眯起眼:“什么奇怪的东西?你都做过什么?” “也不是特别奇怪的,咳,总之你没看到就行。”他似乎松了口气,接着就稍稍偏过头,神色有些微妙,“说起来,应该是你进入我记忆的时候,我也看到了,咳,你的记忆……大概也是阵法的影响?反正看着看着,突然就清醒过来重新控制身体,不过回到城里就又失去意识了。” 自己的记忆也被他看了? 长仪瞪大眼:“你都见到了什么?” 昆五郎哪里好直说,连连摆手说没什么,只是些生活琐事,很平常的片段。 嗯,真的很平常。 他回想着那些场景,眼里渐渐染上几分笑意。其实的确没什么特别的,无非就是小姑娘偷偷鼓捣流火机关,结果不留神烧掉半个院子;某天溜进阿爹的书房翻找偃术古籍,书放得太高拿不到,想用驭风术把它卷下来,结果使得不熟练,直接把整座书架都掀翻;三番两次企图引开库房守卫,三十六计都快用全了,好不容易把人家糊弄走,结果翻窗的时候太激动,脑门重重磕在窗台上,闹出的声响又把守卫重新引回来,当场被抓获……诸如此类的小事。 很平常,也很有趣,是他从未经历过的。 小姑娘有时古灵精怪的满肚子鬼主意,有时却单纯迷糊叫人忍不住逗逗她,这都是阮府上下几百号人宠出来的,只有从小受尽家人疼爱才能养出来的性子。就他所看到的而言,小姑娘那时候几乎没有什么忧愁,不必执着于变强,不必面对太复杂的人情关系,也不必担忧魔物妖祟、天下大势,最大的烦恼可能就是阿爹又增加了库房守卫、弄不到新机关了这种事。 这是和他截然不同的生活。 昆五郎笑了笑:“真的没看到什么……而且你看了我的记忆,我也看了你的,不是正好扯平?咱俩也别计较看多看少看什么的问题,谁都别提就是了。” 长仪想想确实是这样,两人互相看,谁也不吃亏,这事越说越尴尬,索性直接略过,赶紧转回话题:“不提就不提,咱们刚才说到哪里来着?” 昆五郎企图糊弄过去:“想不起来就别想了吧,这大晚上的,琢磨这些事多费脑啊,不如早些休息养神,明天还得帮唐榆调查什么傀儡阵吧?” 长仪静静看着他,片刻,像是终于放弃追究他的身份问题,甩着袖子往里间走去:“算了算了,今天就放过你,本小姐歇息去了,你自便。” 他长长松了口气,也不跟着她进去,随便找张椅子坐下,打算就在外间厅里将就一晚。谁知刚坐下来,忽然听见里头小姑娘叫了声:“昆越?” 他还沉浸在逃过一劫的喜悦里,心神皆是放松无比,下意识就应了声,接着才反应过来自己上套了,顿时哭笑不得:“小姑娘家家的,哪里来这么多心眼套路?……好了,鄙人露馅了,小姐现在可满意了?” 长仪从珠帘门后探出脑袋,翘起嘴角笑得开心,不等他再有什么反应,一溜烟地缩回里间床榻上,像是生怕他追进来算账似的,也不管阮长婉劈出来的裂缝还留在墙上,顺手拿出个新瓷枕,心满意足地倒头就睡。 困扰已久的问题终于有了答案,今夜必然睡得安甜。 迷迷糊糊间,她忽然想到如果昆五郎其实是当年惊才绝艳的剑修第一人,说来也是能跟阮尊师齐名、道界里响当当的大人物,她平时这么捉弄人,是不是不太尊敬前辈? -- 第168页 但他好像被戳破身份后也没在她面前摆前辈架子啊? 哎,算了,反正都这么相处惯了,一时半会还真改不过来,既然他都不介意,那还是万事照旧吧,原先的相处方式就挺自在的。 声名赫赫的剑尊昆越…… 千年前的妖魔之战中以身封印魔尊、救天下于水火的剑尊昆越…… 史书上记载他与魔尊同归于尽,神魂俱灭,却竟然是被阮尊师改造成偃甲,以这样的方式存活于世,并且还被她重新修复…… 长仪乱七八糟地琢磨着,渐渐坠进了梦乡。 第127章 冰雪那样冷 翌日清晨,长仪醒来时就觉得怀里空落落的少点什么,起身左右瞧瞧,房里物事俱全,唯独不见那只胖滚滚的黑团子,正要问问昆五郎有没有看见,谁知同样找不着他的人影。 怎么都不在? 是他把小麒麟抱出去了? 长仪心里疑惑,随意拿起根花簪简单挽起长发,稍稍理了理仪容便匆匆出门去找这一大一小。其实倒也不用怎么找,她才刚刚走进院子,就看见正中央的山石池前站着个雪白雪白的人影,衣摆飘飘,那背影都带几分仙气。 柳封川。 长仪无意识地放缓脚步,没有上前惊扰那人,只是远远瞧着他的身影,忽然就明白了他为什么能得到“雪中客”这样的名号……怎么说呢,只论雪衣雪发的打扮,道界里也不是没有相仿的,修炼极寒术法的更不少,阮家招揽来的门客里就有几个,长仪也见过,但他们只是灵力冷了些,其他的就跟普通修士没什么区别,笑笑闹闹也是常有的。 柳封川却不同。 他就这样简单站在那里,什么都不用说,什么都不用做,光凭那孤绝清傲的气质就能让人联想到寒雪皑皑的冰峰,就好像他面前不是金鳞青肤相映趣的山石鲤池,周围也不是翠色茵茵的仿苏州园子,而是万里着素装的茫茫冰原。他就站在那冰原尽头,四下飘飞的鹅毛雪不经意间落到衣上发上,一片片,一重重,生生积叠出这般无瑕的白衣白发来。 雪中客,连他本身都跟冰雪那样冷。 长仪原本没打算走过去惊扰他,转身就要接着寻找昆五郎和小麒麟,但想想又有些担心,因为柳封川先前神志不清的时候闹过不少意外,有几次还以为自己是条鲤鱼精,见着池子就要往里跳,拦都拦不住,想起来就让人哭笑不得。她摸不准这人现在是什么状况,左右瞧瞧也没别的人在附近照看着,长仪就不太放心,正犹豫着要不要留下看看,就见黑乎乎的小脑袋忽然从那抹白影怀中探出来,扒拉着柳封川的手臂,探着头朝她嗷嗷两声。 ——小麒麟! 它什么时候醒过来的?怎么会在柳封川那里? 长仪满头雾水地走过去,小麒麟兴奋得嗷嗷直叫,闹出的动静让人难以忽视,两道身影闻声便从假山背面绕过来——是昆五郎和虞词,看起来似乎在谈着什么,表情还挺平静,此时瞧见长仪愣愣地站在柳封川身后,都有些不解。 昆五郎就问:“醒啦?傻站着做什么?要不要用点早膳?” 长仪看看他和虞词,又看看抱着小麒麟的柳封川,一时竟不知道该从哪里问起,半晌才捋清头绪:“小奇是被你带出来的?” 他点点头:“天都没亮它就醒了,满屋子乱窜,还挠门,可能是闷得慌了,我就带它放放风,正巧遇上两位道友。” 虞词对她微微颔首致意,柳封川就在这时转过身来,同样颔首招呼道:“阮姑娘。” 长仪顿时瞪大眼:“柳道友?你……恢复神志了?” 尽管虞词早就取回他的神魂碎片,他之前也偶尔有过短暂清醒,却都没跟他们有过什么交流,而且似乎记忆并未完全恢复,唐榆就试图询问过他师妹的事,但几乎得不到回应。 他现在倒像是彻底恢复正常了,虽然还是冷着张脸,但眼底好歹有了些温度,显得友善不少,说话也客气得很:“承蒙关照,不胜感激。” “不敢当不敢当,我其实也没帮到什么忙,柳道友真正该谢的是虞姐姐,这路上都是她在照顾你。”长仪连连摆手,“就连我们要追查的事,也亏得有虞姐姐相助……” 柳封川似乎不太擅长客套交流,眉峰微微皱起——长仪发现他跟寻常人皱眉的位置不尽相同,最先蹙起的地方是在眉峰,显得有些纠结,却不是很明显,就好像这人的感情都是淡淡的,冷冷的。 “虞姑娘说,元家之事是你们查明的。”他顿了顿,像是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说,沉吟片刻后,索性放弃那些客套话,直接说道,“这份情,我会记着,日后若需相助,刀山火海,亦当报还。” 长仪眨眨眼,想着他应该是那种干脆利落的性格,就没再跟他推辞客套,大大方方应下来,表示都是道界同仁,路见不平搭把手是应该的么。 说完就忍不住瞄了虞词两眼,见她虽然戴着面纱看不清表情,但眼里的神色还挺平静,就有些感慨:这段时间里,虞词对柳封川那是无微不至百般照顾,最开始跑到青羊山要救柳封川的是她,费心费力治好他的也是她,对他的悉心关怀那是有目共睹,长仪几人面上不说,其实心里都把他俩看成一对,没想到柳封川恢复神智后竟然喊她“虞姑娘”,也太生疏了吧! 虞词可是直接喊他“封川”来着。 -- 第169页 难不成柳封川其实并没有那个意思?是他们想岔了? 她正琢磨着,忽然就听他问道:“小奇……这只麒麟,可否交由我抚养?” 长仪有些茫然地抬头看他,一时反应不过来。 “他虽然身份特殊,却终归是师妹的孩子,她临终前将小奇托付于我,我便要护他成长。”柳封川的语气里含着几分叹息,怀里的小麒麟似乎也感应到他的情绪,尾巴也不晃了,耳朵也耷拉下来,看看长仪,又看看抱着自己的人,黑眼珠水润润的。柳封川摸了摸它的脑袋,接着道:“有劳阮姑娘照顾他多日,听说仲裁院并不打算将他带回京都,若是可以,我想亲自抚养他,若仲裁院不放心……我亦可加入仲裁院。” 长仪惊了惊,道界里都说雪中客是不想受到束缚,才甘当散修云游四海的,而仲裁院大概是全天下规矩最严、束缚最多的地方,柳封川竟然要为了照顾小麒麟,甘愿加入仲裁院? 她先让他别着急决定,这事还要跟唐榆慢慢商量,接着又有些好奇,想问却又怕戳到他痛处,犹犹豫豫道:“小奇……他是你师妹的……” 他点头,脸上看不出什么神色,只剩下无尽的平静。 他平静地说起那段骇人听闻的活胎育兽案。 …… 具体的情况其实跟他们先前推测的差不离,柳封川偶然打听到自家师妹失踪前的消息,艰难地追着她的踪迹来到奉节,当时还没有鬼婴的事,但他敏锐地察觉到城里,尤其是撷仙阁的异常:大量仙门子弟出入花楼,元家仙衙动向古怪。他观察多日,还动用了虞词给他的探魂法器,终于能确定师妹的位置就在撷仙阁里,当即就上报仲裁院。 等到派来的暗探与他顺利接头,他们便打算联手探一探花楼内部。 “我们设法引开里面的守卫,用匿踪术潜进撷仙阁里,发现了暗室的入口。”柳封川的眉峰再次皱起,似乎是想不明白,“入口是开着的,像是有人在我们之前闯过,师妹被关在里面,但铁牢的锁链已经被破坏。” 有外人进去过?! 几人听着都惊讶不已,长仪回想着她在暗室里看到的,好像确实有间铁牢没带锁链,当时倒不怎么注意,却没想到竟然被人破坏掉的! 这么说来,暗查元家之事的其实不止他们,有人已经先他们一步查到了暗室那里,而且还帮他们开了路!所以柳封川才能轻易带走她师妹,但也正是因为他带走了人,元家就把这事算在了他的头上,只顾着追堵他,倒是略过了最先闯进暗室的那人。 那人究竟是谁?又是出于什么目的进入暗室? 长仪愈发觉得这事扑朔迷离,恐怕真相远远不止他们查到的那么简单。 “……我将师妹带走,途中与那位仲裁暗探失散,又遇上元家的追兵,只好暂时避到附近的山野里。”柳封川接着道,“几日后,师妹诞下小奇,力竭而亡。我将师妹安葬后,便要北上京都替她讨回公道,走到山脚时,却遇见一只婴孩模样的怨灵……” 怨灵想要吞噬他的神魂以补养自身,柳封川与他缠斗起来,但因为怨灵的攻击方式特殊,他一时不察,便被它伤及神魂,浑浑噩噩流离到青羊山里,这才有了后面的故事。 长仪听完后就拧着眉陷入沉思:那怨灵应该就是他们遇到的鬼婴,竟然在那时候就已经能跟柳封川抗衡,甚至占到上风了? 这背后到底是谁在谋划? 第128章 初见唐小姐 听完他的讲述,在场几人都皱着眉各自陷入沉思,院里顿时安静下来,衬得院门外的脚步声格外明显。长仪抬眼看了看,正从外头走进来的那人是唐榆,他见着几人围在山池旁不说话还挺奇怪:“哟,你们做什么呢?赏景?” “你来得正巧,我们刚说到奉节城那事,还有小麒麟,想问仲裁院能不能……” 长仪正要替柳封川探探仲裁院的口风,结果还没说完就见唐榆杀鸡抹脖子地朝她使眼色,连连做着噤声手势:“嘘……这事千万别在园子里直接提,防着隔墙有耳,要是让族里知道我在做什么,我的麻烦可就大了!” 这倒是能理解,现在的仙门大族几乎都不愿意让自家孩子加入仲裁院——好不容易栽培出来的精英怎么能白白送去给别人做事呢?何况唐榆还是家主嫡子,单论身份就足够显眼,瞒着这事必然有自己的考量。 他说完就环顾两圈,确认周围没有旁人,又施术布下能隔绝声音的结界,这才问起他们刚刚要说什么。 听完几人的复述,唐榆沉吟稍许,摸着下巴琢磨道:“这事得先上报京都那边,不过应该没有问题,有人负责照看这只麒麟自然是好,而且雪中客的名声在外,仲裁院估计也能放心……具体的还要看仲裁怎么说,可能会有些限制,比方说要定期向京都汇报情况,或者避免把它带到中原给人看到之类的。” 柳封川就表示自己都能接受。 “其实你带着它留在蜀地也挺好的,反正这里驭兽师扎堆走,只要把它说成是你的灵宠,估计没人会怀疑……哦,对了,”唐榆盯着小家伙打量片刻,忽然伸手虚握住它的双角,只见灵光闪过,那对短短的鹿角已经被障眼法遮住消失,小家伙的脑门顿时显得光秃秃的,瞧着还挺不习惯,“这样就更不容易联想到什么麒麟神兽了,要是能变回原来的人形就更好,但咱们也闹不明白它的成长方式,不知道还会不会变回来,只能先这么凑合着。” -- 第170页 长仪凑近瞧了瞧它的新造型,不得不说,虽然这模样有些怪异,但少了鹿角的麒麟看起来跟古籍画册上的形象还是有很大出入的,完全可以说是外型比较特别的灵兽,不用担心遭人惦记。 “差点忘了正事。”唐榆做完这些才想起自己是做什么来的,“我打听过,今日我四叔就该回来了,家里忙着应付他,估计顾不上傀儡阵那边的事,咱们可以趁现在进去瞧瞧,保准不会跟老头派来的人撞见。” 几人都没有异议,长仪刚要喊上阿姐同行,他就解释说阮长婉跟唐大姑娘已经提前到后山等着他们了:“我姐非要跟着去,说她要亲自把暗中玩阴招的人给揪出来,谁劝都没用。” 唐榆提起来还挺无奈,说他姐姐的脾气就这样,快意恩仇,让她先安心养伤她还不乐意,这不,伤势刚刚有所好转,就闲不住要出来彻查此事了。 不过唐樱能亲自出面,对他们也有好处。 一来,她是这场“意外”里的受害者,想要弄清真相是天经地义的事,就算是族里的长辈也没有理由拦她;二来,她原先就负责着府内巡守事务,后山巡守的弟子们都买她的账,她想进傀儡阵查探那是再简单不过,要带上他们几个估计也不难,有她从旁相助,倒是方便不少。 长仪有些迟疑:“唐大姑娘的伤势……” “现在其实也没有大碍了,医师的水平还是不错的,不然我也不敢让她折腾。”唐榆说归这么说,心里还是有点担忧的,“到时候就让我姐别跟着进去,留在外头和巡守弟子待在一块就行,免得再有什么变故。” 长仪点头,出发前又问要不要叫上竹青。 唐榆的脸上很明显地划过一丝迟疑,愣了愣,说无论是制作傀儡的材料,还是法阵本身,主要都是设计来对付妖邪的,竹青身为妖族,很可能被误伤到,还是别喊他去受罪了。 众人临走前问了竹青的意思,他也说自己血脉特殊,不适合出入那种地方,婉拒了他们的邀请,于是最终就只有他们五人结伴往后山去。 …… 半路上,长仪仍在琢磨着唐榆当时的反应,那份下意识的迟疑,明显带有几分拒绝的意思,后面关于法阵的那些话,与其说是迟疑的原因,不如说是他在为自己的迟疑找来的合理解释。 他下意识拒绝竹青的原因,应该不仅仅因为他是妖族。 难不成是她先前托他打听梓城毒蛇案的事,让他发现竹青有什么问题? 长仪不动声色地走到他身侧,琢磨着该怎么委婉开口问起这事。唐榆察觉到她的眼神,有些不解地转过头打量她几眼,目光最终落在她发髻间的花簪上,随口夸道:“这支簪子果然挺配你的,挺好看。” 虞词和柳封川都没注意到他俩的动静,或者说听见了也只装作没注意到,昆五郎却是立即就凑过来,那双风流的桃花眼微微眯起来,狐疑的眼神在两人身上来回打转:“什么簪子?这支攒梅花的?” “那是丹桂!” 长仪觉得不可思议,桂花跟梅花长得完全不同,他是怎么认错的? “这不是……我也弄不明白各种花花草草,尤其还是珠玉雕出来的。”昆五郎轻咳两声,认真瞧了瞧,小姑娘今天穿的是件胭脂色绣海棠的留仙裙,跟这支丹桂花簪倒是挺相衬,更显得她玉肌赛雪、娇姝讨喜。他就跟着夸道:“是挺好看,之前倒没见你戴过,新买的?” 长仪下意识看了看唐榆,后者大大方方承认:“我送给阮妹子的。” 昆五郎的表情顿时有点僵,再看小姑娘髻间的那支花簪,竟隐隐品出些微妙的意味来,心里莫名生出几分不痛快,撇过脸小声嘀咕:“这么快就连簪子都送上了……无事殷勤,黄鼠狼的心思……” 长仪没听清:“你说什么?” “没什么。”他含糊应道,远远指着前面的大片山林,“灵场运转有点古怪,那里就是你们说的傀儡阵?” 唐榆挺意外,转过头瞧了他几眼,对长仪道:“你们家的偃甲还懂这些?” 长仪心想那可不是,毕竟是大名鼎鼎的剑尊昆越,千年前最有望得道飞升的道界精英,不仅仅是阵术符法,人家还精通剑术,难逢敌手的那种。 …… 众人没有在闲话上多作耽搁,直接找到正站在山林前等着他们的俩姑娘,长仪也终于见到了唐大姑娘本人。根据旁人的描述,她想象中唐樱的形象就像话本里那种英姿飒爽的侠女,跟道界大多数翩翩似仙的女修都不同。 事实也确是如此,唐樱虽然面色有些苍白,但精神倒还不错,目光锐利有神,相貌装束都带几分飒沓英气,没有什么繁复的珠钗环佩,却自然而然地就从举止间透出威仪贵气来,颇有下任家主的派头。 她说话做事也是大方利落得很,简单三两句寒暄过后,就爽快答应留在外头接应他们,同时说服周围的巡守弟子放他们进去,完全没有拖泥带水。 长仪忍不住在心里拿她和唐松作比较,很显然,唐大姑娘就是直来直去雷厉风行的风格,而唐松走的是玲珑圆滑八面逢源的路子,可以说是截然不同的性格。硬要说个高下的话,长仪倒觉得跟唐樱相处起来更自在些,起码能看出来对方在想什么、心情如何,不用费心思瞎猜。 而且家主的职责就是统领全族,自然要有足够的威严手段管服族人,太过圆滑的性格反而容易淡化这份威严,容易让人看轻了去。 -- 第171页 不过这些都不是她该考虑的,在唐家姐弟的协助下,除了唐樱留在外头,其余六人全数走进了眼前的密林中,去探查那神秘的傀儡阵。 第129章 隐隐的甜香 “这就是唐家的傀儡阵,也可以称作傀儡林,是先祖依仗这山林里的五行灵脉走势所设,以奇门遁甲、八卦九宫为底,辅以傀儡机关,变幻无穷,威力非凡。”唐榆领着他们边走边解释,“法阵能大致划分为五层,越往里越厉害,傀儡藏得也更隐蔽,讲究的就是个出其不意。外围倒没那么凶险,好比咱们现在所处的最外层,主要还是拿来历练弟子的,机关的威力不大,傀儡也没有刻意藏起来,放树上的,放灌丛里的,像这样随便摆出来的,什么都有。” 他指着斜前方靠在树旁的两具木质傀儡:“外围用的也只是普通傀儡,大部分都是年轻弟子的作品,水平就那样,毕竟每年都要开放给族内弟子历练,用不着太厉害的傀儡,这种的就刚刚好,被打坏也不心疼。” 都是自己亲手打造的作品,怎么可能不心疼? 长仪挺不理解,要是她的偃甲被摆到这里作为历练别人的磨刀石,别说打坏,哪怕挨两道术法,添几条裂缝,她都要心疼得不行。不过转念想想就释然了,毕竟两家的观念不同,在唐家人看来,傀儡又没有灵智,大概就跟普通的机关没两样,除非是特别精心制作的,不然谁会替自家砍钝劈断的兵器心疼呢? 她转头问唐榆:“这里面也有你做的傀儡么?” “有是有,但挺少的,我鼓捣的主要还是机关法器,平时没怎么做过傀儡。”唐榆耸耸肩,“不过唐枫的作品倒有不少,毕竟他掌管的就是法阵前几层,每年开放历练过后,他都得进来修理机关、补充新傀儡之类的,反正各种后续事宜都归他管,每次都要忙活好几月。喏,那两具看着就挺像他的手笔。” 长仪闻言便好奇地凑过去瞧了瞧。 不知道其他傀儡是怎么样的,这两具的模样倒是跟她想象的差别挺大,体型要比长仪还瘦小些,四肢都长纤纤的,双臂末端并未安着手掌,取而代之的是钢爪或者利刃,在太阳底下亮锃锃地闪着寒光。此外,它身上还装有不少机关暗器,长仪只辨认出几样飞簧袖箭,想来应该不止这些。与偃甲不同,这两具傀儡几乎不见丝毫多余的修饰,甚至连漆都没有涂,更不像人儡那样还要在外面蒙上覆体皮质,就完全是木质素胚的状态,可能都比不上民间常见的那种用来耍戏的木偶人更精致。 从这点也能看出来,唐家只是单纯把傀儡当做特殊的机关看待,保证有杀伤力就行,至于外型好不好看,倒是没必要考虑。 她关注的是傀儡,其他几人的重点却放在唐榆的话上,虞词最先发问:“既然法阵里有唐枫做的傀儡,他能否避开法阵和其他机关,只操纵他的傀儡?” “嘶……这倒不好说。”唐榆摸着下巴琢磨道,“其实吧,要是事先没有给傀儡设下禁制,那就是谁都能操纵,并不拘是谁做出来的。但放进来的这些傀儡,理论上都跟法阵的灵脉相连,受法阵驱动,想要在不引动法阵的情况下控制它们,应该不容易,至少我是做不到的。” 昆五郎也是第一次接触到唐家傀儡,还不太了解情况,就问:“它们是靠什么操纵的?驭物术?还是像控制法器那样?” “通过灵力操纵,需要配合唐家的功法将灵力化作无形的悬丝,与傀儡关节处的巡结相连,然后牵引着悬丝让它们动作起来,就跟提线木偶似的。” “也就是说能控制它们的只有唐家人?” “差不离吧,要是照阮姐说的,十几具傀儡同时被操纵来跟她们缠斗,那幕后者必须得对傀儡非常熟悉,而且常常练习以此作战,才能做到这种程度。” 长仪有些好奇:“据你所知,唐家有没有符合条件的人?” 唐榆有一瞬的沉默,表情渐渐严肃起来,沉声道:“唐家近几辈里鼓捣傀儡的本来就没多少,把它们当做主要战斗手段来练习的更加少,而且大部分是分家旁支的弟子。在老宅园子里的,应该就只有一人……” “唐枫。” 一直沉默的阮长婉忽然抢在他面前说出那个名字,接着却为他辩解:“加害樱姐的应该不是他,他不像那样的人。” 唐榆看起来还在琢磨着,却也附和道:“不太可能是他,他没理由做这事。” 都这么相信他? 长仪觉得挺奇怪,唐榆选择相信自家堂兄倒还正常,毕竟同住一片屋檐下,熟得不能再熟,肯定清楚唐枫的为人,可阮长婉怎么也如此笃定不是他?记得似乎在事发后不久,她在长仪面前谈起唐家内部权位之争时,就说过以唐枫的性格,断不会用这种手段加害唐樱——她怎么就这样肯定? 长仪完全想不出自家阿姐跟唐枫有过什么交情,阿姐在书信里也没跟她提过只言片语的,难道唐枫做人真的这么成功?他是得看起来有多正直、多光伟明霁,才能让作为外人的阮长婉三番两次替他说话? 她实在好奇,旁敲侧击地想问问那位三公子的情况,可阮长婉却像是有意回避,几次岔开她的话题,只顾带他们走向先前出事的地方,唐榆的回应也有意思得很,只有一句“等你见到我三堂哥就明白了”。 搞得神秘兮兮的。 -- 第172页 柳封川像是根本不关心这些事,抱着小麒麟缀在队伍最后,脸上始终是漠然的神色;虞词看起来倒是知道些什么,欲言又止的,听到唐榆的答复后就打消说话的念头,落下几步跟柳封川作伴去了;至于昆五郎……这人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接收到她的目光就无奈地摊手耸肩,示意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长仪只好收回目光,轻轻叹了叹,还想说点什么,却在这时候闻到一丝似有似无的隐淡香味。 真的很淡,而且消逝得极快,只出现了那一瞬,简直就像是她的错觉。 她下意识顿住脚步,拧着眉有些疑惑:“你们有没有闻见什么味道?不难闻,有点隐隐的甜香,很特别。” 其余几人面面相觑,都摇头。 昆五郎的五感最是灵敏,闻言就仔细感受一番,同样没有察觉到什么甜香味,倒是闻见小姑娘身上淡淡的女儿香,就问:“是不是你衣服上的熏香?” 长仪也不太确定,主要是那味道消散得太快,甚至没留给她细品的时间,回想起来已经不甚真切,只记得那香气似乎有些熟悉,不知道之前在哪里闻过。 正琢磨着,被柳封川抱在怀里的小麒麟忽然嗷嗷两声,跟道闪电似的蹿出去,快得压根来不及阻止,眨眼的功夫,胖滚滚的黑团子就已经蹦到几丈外,回过头冲着他们嗷嗷叫。 “跟着它!” 昆五郎最先反应过来,率先揽着长仪飞身向前掠去,其余几人没有犹豫纷纷跟上,只有阮长婉,盯着两人的背影看了看,才蹙着眉追上前去。 第130章 熟悉的碎片 “霞英花。” 唐榆从地上拈起一枚半枯不枯的红色花瓣,举在眼前仔细打量:“纹理、气味都相符,应该是霞英花没错,瞧这状态已经摘下来有段时间了,说不定跟先前发现的那几瓣是差不多同时……不,应该是在它们之后摘下的。可是阵法里怎么会有花瓣?看样子像是南面飘进来的,那地方平时也没人走动……” “确实有些可疑。而且小麒麟特意领着我们找到这里,会不会有什么深意?没准这些花瓣的出现跟幕后者的身份有关?”长仪拈起花瓣嗅了嗅,“我刚刚闻到的好像就是霞英花香,不过那味道要更浓更甜些,也或许是这几片浸染了土腥气,没那么新鲜,香味就有些失真。” 也就是说,之前经过的那地方也有花瓣? 唐榆自然能想到这点,眉头紧皱,觉得完全没法理解:“谁会带着这么多花在法阵里到处晃啊?而且为何偏偏是霞英花,不是别的,它跟这次的事能扯上什么关系?” 众人都想不明白。 昆五郎就换了个方向思考:“有没有可能是那幕后者故布疑阵,刻意留下花瓣当作破绽,引导咱们顺着他希望的方向去查,或者拿来陷害某人的?毕竟这些花瓣的出现也太突兀了点,要真是无意间落下的,这么明显的疏漏,他总不能完全没发现,也想不起来回头看看收拾证据吧?” “倒也有可能。”唐榆摸着下巴暗自琢磨,忽然抬头看了看太阳的位置,“出事的地方是在法阵西南角?这里大概是南面偏西,两处似乎离得不远。” 阮长婉的方向感极好,闻言便点点头,指了指自己的斜前方:“就在那里,应该是法阵边缘的位置。” 既然想不通花瓣的问题,众人索性把这事撇到一旁,先到出事的地方瞧瞧。 可能是怕破坏线索,现场并没有怎么清理过,地上还留着零落散乱的机关残骸,甚至有相对完整的木头胳膊腿儿,远远瞧着跟什么似的,整具的傀儡倒是没有,唐榆说是被带出去查验有无异状了,周围的灌丛树干上也留有打斗的痕迹,大部分是阮长婉的剑气劈出来的,完全能想象出那时的危急情形。 狼藉归狼藉,却没什么有用的线索,怎么瞧都只是寻常的打斗现场,用唐榆的话来形容,就跟他们每年进阵历练之后留下的场面差不离。 昆五郎对此不置可否,仍是仔细观察着树上那些痕迹,偶尔还伸手顺着剑痕轻轻抚过,像在思索着什么。片刻后,他弯腰从树根旁拾起一块木质残片,看那纹路应该是从傀儡臂间削下来的。 他把木片放到鼻下嗅了嗅,又在小麒麟眼前左右晃晃。长仪注意到他的动作,就凑过去问他做什么:“这上面也有花香味?” 昆五郎摇头:“只是想确认一番,说不定就能发现什么……好吧,看它的反应,应该是没有,但你觉不觉得古怪?在别的地方能找到花瓣,能感觉到阴魂气息,真正的事发地却没有这些,明摆着不正常。” “也不尽然。”虞词忽然接过话茬,淡淡的黑水雾不知何时已经弥漫在四周,氤氲变化不断,“黄泉阴府的气息……” 唐榆闻言就低头盯着罗盘使劲瞧:“那是什么?罗盘没有反应……不过这里的灵场确实有点乱,原本该以清气为主,现在倒是浊阴之气居多,也不知道怎么招进来的,要是在风水格局上动手脚,没理由不被发现,难不成是用道术或者法器招来的?” 虞词抬抬手,引着周围水雾尽数回涌,带着什么闪光的东西落到了她掌心里。 众人都好奇地凑过去瞧,那东西似乎是水晶或者琉璃的碎片,特别纯粹的朱砂色,澄澈莹透,毫无杂质,不过只有尾指指甲盖一半大小,根本没法推断出完好时的模样,要不是虞词的术法尤其利于搜查,他们还真不一定能从灌丛杂草遍布的法阵里找出这枚小碎片。 -- 第173页 “花香味。” 虞词身旁的阮长婉最先开口:“霞英花的香味。” 唐榆也点头:“味道还挺浓,拿香丸熏过么?或者说这就是香丸?” 长仪瞧着那质地挺眼熟,再听到他的疑问,终于想起来这东西她曾在哪里见过,这股像是提纯过的花香也熟悉得很:“那位名叫宁渊的偃师……” 他放进昆五郎中枢内的,据说是把霞英花精华融入灵石而成的红色珠子,可不就是这东西? “宁公子说他那珠子能够促使偃甲灵力流转通达,弥补机关的滞缺之处,还有没有其他的效用就不知道了。虽然不确定这枚碎片是不是来自于那种东西,但瞧着真的挺像,味道也差不多。” “我体内也被他放了那东西?”昆五郎立即就皱起眉,“花草里提炼出的菁华……这是他独创的,还是从哪里学来的、谁都能做的东西?” “这倒没有说,不然让竹青帮着问问?” “先别急着打探到人家面上,还是迂回点好。”唐榆有些迟疑,想了想,“我先找人打听打听他的底细,至少把他在蜀地的行迹查明白……他是叫宁渊?之前就觉得奇怪,谁会帮他在丹英山上造屋子,也太古怪了……” 而且还恰好挑在花海中间,周围全是霞英花。 难不成他跟唐家的这事有关系?可是他图的什么呢?来自东海的偃师,大老远跑到蜀中来,冒着得罪唐家的风险,费如此功夫就为了加害他们的家主候选人,而且还不是唯一的候选人,听着就不现实。 但要说有什么私怨,他又怎么能确定唐樱刚好在那时候进到法阵内?珠子碎片、霞英花瓣和控制傀儡之间有什么关系?唐榆也说过,要想操纵唐家傀儡,首先就得修炼他家的独门功法,会选择用这种手段加害唐樱的,大概率还是唐家内部的人吧? 就这么空想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唐榆从虞词手里接过那碎片妥善收好,想着稍后再派人打探这东西的来历。众人接着在附近又瞧了几圈,眼见实在找不出别的线索,也怕留得太久引人生疑,便就此离开阵内另做打算。 唐大姑娘瞧见他们出来就迎上前,先问了问阵内的情况,接着就对唐榆道:“四叔刚才回来了,现在族内长辈都在北院叙事,回去时记得绕道躲着点走,免得叫人知道你在查这事,等到北院来人通传,你再去问安。” 唐榆点头应下,又问:“姐,你不跟我们一道回去?” 唐樱摇头:“我打算和长婉去看看三堂弟的状况,他现在还被禁足在院里,也不知道有没有被克扣亏待。” “哎,这有什么好担心的,照四叔的脾气,谁敢让他儿子受委屈?”唐榆摆摆手,挺不以为然,结果就被他姐瞪了两眼,立即讪讪改口,“挺好,都是兄弟姐妹,探望探望是应该的,挺好……那我们就先回去?” 其实长仪倒是挺想去见见这位似乎格外得旁人青睐的唐枫,就怕贸然提出来会让阿姐为难,只好先跟着其余人原路返回客院。 尽管唐大姑娘特意提醒过要避开北院,无奈后山就在北面,横竖是要经过那附近才能回去的,所谓的绕路,也不过是多拐了两道弯,挑了条相对偏僻的赏园观花径而已,最终还是要挨着北院的石墙过去。 说来倒巧,就在他们经过这段路时,忽然听见院内传出来好一阵喧哗声,也不知道里面谈的什么,一群长辈竟然也能谈得这样激烈,其中最突出的是道男声,响如洪钟,嚷嚷着什么你儿子我儿子,什么陷害污蔑的,中间隔着屋墙,到底听得不太分明。 众人面面相觑,唐榆苦笑着解释:“这是我四叔的声音,他……性情比较豪放,急起来都敢拍桌子跟我爷爷对着吼,这次大概是在给三堂哥鸣不平吧,毕竟唐枫是他唯一的儿子,被人家欺负到脸上,肯定让他不痛快的。” 长仪想起他好像给自己说过这位长辈的故事,当时是用闲散风流、狂放不羁来形容,却没想到“狂放”至此,好歹也是当长辈的,竟然这般在院里嚷嚷起来,说不定还是当着唐家主和其他兄弟长老的面,实在太…… 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好,抬眼一瞧,便看见花径那头婷婷袅袅地走来一位貌美妇人,正巧挡在他们前方。 第131章 特殊的名录 这妇人瞧着可能有三四十岁,因为保养得挺好,所以不好判断具体的年龄,眼底沧桑却是掩盖不住的。她的装束打扮极为华贵,被阳光映着,那髻间衣上的金玉珠玑都熠熠生光,却不显得俗气,反而衬得她容貌更加姣艳,譬如天香月红洛阳花,越是富贵,越能彰其雍容姿仪。 不难想象她年轻时该是怎样的绝色。 长仪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回过神来就见唐榆上前两步,难得规矩地拱手躬身行晚辈礼:“见过四叔母。” 唐榆的四叔母? 那不就是他曾说过的,他四叔从江南烟花楼里带回来的那女子? 长仪还在努力将人对上号,其余几人已经随着唐榆上前见礼,她回过神来就赶紧跟着照做,口称前辈。 妇人连忙让他们无需客气,掩唇轻笑间风情尽显:“妾身未曾修玄入道,可不敢当各位的前辈之称。”接着就说如果各位不介意,随便喊她林姨、林娘都成,他们最开始还想喊她唐四夫人,她都没敢应,说是不合规矩。 -- 第174页 虽然直接喊姨好像也没规矩到哪去。 林姨像是早就打听过都有谁在唐家做客,对他们的情况都挺清楚,寒暄起来丝毫不见生疏,熟络得就跟来往已久的长辈似的,句句都能说得妥帖受用,谁也不冷落,对谁都同样亲切,仅仅用八面玲珑都不足以形容她的这份本事。 联想起刚刚院内传来的嚷嚷声,还有唐榆对他四叔的评价,这夫妻俩的性情和处事风格倒是截然不同。 不过眼下显然不是什么寒暄的好时机,旁边可就是他们刻意要避开的北院,唐榆也没忘记自己是做什么来的,于是截过话茬问道:“四叔已经知道傀儡阵的事了?” “早有人来传过信了,不然他也不能急冲冲的就赶回府里,刚进门就闹到了叔伯长辈跟前……多大年纪的人,这副脾气总也改不过来,拦都拦不住!”她忍不住叹了叹,眉间尽是无奈之色,忽然话锋一转,“可也怪不得他,说到底是枫儿还被关在院里情况未明,他难免就着急些。所幸还有樱姐儿帮衬着,听说已经去瞧过枫儿,可算是让人宽宽心。” 难怪唐大姑娘刚刚说要去探望唐枫,估计是跟四房的关系不错,受其所托。 唐榆宽慰她几句就提出告辞,林姨看出他们有事,也不会没眼色地拉着他们继续聊,目送几人离去后,自己仍在花径小道上来回打转,应该是在等着院里的人谈完。 “她身上有那股花香。” 待他们走出一段路,昆五郎忽然摸着鼻子道。 “四叔母的身体一直不好,夜里常常惊悸,也不能总喝安神药,就经常随身带着霞英花香囊,平时也用它制成的熏香助眠,身上沾染有花香不奇怪。”唐榆给他们解释,“最开始唐枫在院里栽种霞英花,也是因为他娘亲常常用到这花,不过那时候还只是圈块花圃种几株,没有像现在满院子都是……大概是两三年前吧,他不知道怎么就对这种花尤其执着起来,把原先那些名贵兰花都移栽到别处,全部替换成霞英花,搞得满院子都红彤彤的,那香味隔老远都能闻见。” “这么说来,后山发现的那些花瓣,岂不是很容易能跟四房的人扯上关系?” “确实,所以唐枫才会被怀疑跟这事有关,毕竟园子里只有四叔母和他明晃晃地表现出对这种花的偏好,栽得最多的也是他们。”唐榆轻轻拿折扇敲着下巴,这似乎是他思考时惯有的小动作,“不过这指向也太明显了点,大部分人还是对此存疑的,但耐不住三房那边借着这事把唐枫拖下水。” “你和阿姐似乎都对四房很是信任。”虽然这话有指点他人家事的逾越之嫌,长仪还是忍不住问出来,“但真的只有三房想争权柄么?他们就真的完全没有这意思?” 唐榆看了看她,倒也没介意,摇着折扇笑道:“利益当前,谁能说得准呢?以前的唐枫应该是想争一争的,他天赋好,又讨长辈喜欢,虽然出身略有不足,但其他方面的优势完全可以弥补……现在估计没什么希望了吧,就算还想继续争,凭他的性格,也不会用这种手段的。” 为什么没希望? 长仪挺好奇,他却没有接着往下说,而是聊起小时候的事,说他的亲娘生下他没两年就殒命于渡劫,当时唐家主忙于处理蜀地兽潮,抽不出身来管他,唐樱自己还有功课,同样没有太多工夫照顾他。最终是林红药,也就是他四叔母,偶然在府里撞见偷跑出来要找娘亲的小唐榆,就起了恻隐之心,常常过来照拂着,或是把他接到四房的院子里照看。 林红药原本就因为非良家的出身和尴尬的名分在族内饱受非议,现在又跟家主的嫡子走得近,府里顿时各种说法都有,但她对唐榆的关心却不是假的,给他做点心,替他裁衣裳,教他写大字,能做的都尽心做了。唐樱最开始还不太放心,时不时就跑来查看情况,渐渐也喜欢到四房串门,跟唐枫的情谊也是那时真正建立起来的。 不管林红药对他的关怀究竟出于真心还是算计,唐榆和唐樱都领她的情,也相信自己的眼光——姐弟俩的信任不会轻易交付,也不会轻易收回。 …… 唐榆将几人送回客院里,还没坐下喝两口茶,外头就有人来喊他到北院议事,他离开前还特意把长仪拉到角落里,递给她几页纸,说这上面是她要打听的东西。长仪拿进屋里翻了翻,果然是先前托他找来的梓城毒蛇案卷宗。 她并没有告诉其他人,关上门就仔细读起来。 抄录下来的内容都非常简单,可能是案件本身就很明晰的缘故,至少推理方面不必费劲,找几个当时在场的幸存者做做叙录就行,后续也用不着判决,因为耍蛇人也丧命于意外中,处理掉剩下的蛇就行。 所以前几页纸上都没什么有价值的内容,不过是从不同角度、不同亲历者的口吻把事情叙述出来,总体上跟她遇见的那位舞蛇老者说的差不离,最后一页才是长仪真正想要知道的—— 一份特别的“嫌犯”名录。 上面详细记载着当时耍蛇人带到宴上的活蛇品类数量,以及后续处置,内容如下: 黑白蝮蛇两条,毙于堂前; 青花蟒一条,毙于庭; 赤纹扁蛇一条,遁走,翌日见于西院,毙; 青纹扁蛇一条,遁走,三日后见于王府北墙角落,毙; -- 第175页 竹叶青一条,遁走,未见其迹。 …… 长仪的视线在末尾那句话上停留片刻,才接着往下看。后面是说民衙把几条蛇尸都收集起来,找大夫验过,其中有两条是本身无毒的,其余三条的毒牙上验不出毒液,毒囊里亦是空空,害人致死的应该不在其列,很可能是逃走的那条竹叶青。 最底下还有朱笔批注,也不知道是卷宗上原有的,还是抄录的人后来加的,大意是说仅凭一条竹叶青,留存的毒液根本不足以毒杀这么多人,此案或许还有疑点。他猜测是另外有人携带着毒蛇混入,伤人后又趁着混乱召回;或者是其他三条毒蛇也有参与毒杀,只是恰好耗尽毒液才未验出;再或者是那条竹叶青有蹊跷,可能是特别培育用以蓄意谋害的品种,并非凡品,不然怎么独独找不见那条? 不过留下批注的那人最终还是没有细查,抑或是查不出其他的,笔迹到此结束,后面也再没有更多记录。 第132章 心口的搏动 长仪不好说他的猜测有没有依据,但至少最后一条还挺靠谱,当时逃走的那条竹叶青如果真的是他们所认识的竹青,那确实并非凡物,能够顺利修炼成妖的多少都有些特别之处,比如蛇毒特别厉害,或者天生灵智什么的。 搞不好毒杀宾客的罪魁祸首真的是他。 她还在仔细研究着那份卷宗,冷不防就听昆五郎的声音响在耳畔:“这是什么?瞧着不像机关图纸……毒蛇案?这案情倒挺眼熟,好像在哪听过,哦,你在查那条蛇妖的底细?” 这人走路总是悄没声息的,进门连打招呼都不打,就这么直接凑过来,倒把长仪吓一跳。不等她说什么,昆五郎已经低着头读起她手上那页纸来,两人顿时就挨得特别近,几乎只隔着半步不到的距离,尤其他还俯着身往前倾,左臂随意搭在椅背上当做支撑点,看起来竟像是从背后把长仪揽进怀里,说话间吐出的气轻轻洒在她的肩头,并不像常人那样温热,而是跟微风似的凉丝丝,激得那片肌肤不自主地泛起小疙瘩来,酥酥痒痒的。 离得可真近啊,都能听到他体内机括运转的细碎动静。 小姑娘无端端就有些不自在,刚想把卷宗递过去让他拿着到别处看,他忽然伸出手,在某处段落上点了点:“设宴的富商家就只有一位少爷,事发后就被富商夫人带回外地的娘家了……我记得竹青说过,他那时候藏在富商家小少爷的院里躲了两三年,又因为小少爷的读书声开了灵智,你确定这上面记录的跟竹青说的是一回事?还是他跟着到了富商夫人的娘家?” 长仪被他转移了注意,下意识看向他指出的那几行,上面写的都是此案受害者的安置抚恤问题,富商家的只占短短三两句,不留神就会看漏过去,此时被他点出来,长仪才发现不对劲,眉头跟着就拧起来了:“我问过竹青,他说自己是在蜀地长大的,这桩毒蛇案同样发生在蜀地,而且富商家的少爷后来确实进了世家当门客,协理民衙事务,应该没有这么雷同的巧合吧?” 昆五郎明白她的意思:“你是觉得他在说谎?关于那家小少爷的事,或者说关于他如何修炼成妖的经历,是他编来骗我们的?” 长仪点头,翻出那页名录递给他看:“我甚至有些怀疑……当时毒杀数十条人命的,会不会是他?耍蛇人带到宴上的蛇,也只有那条竹叶青没有验过毒。” “百年前的案子,无论是不是他做的,都已经不好追究,兴许人家洗心革面、积德赎罪了也说不定,有所隐瞒也情有可原。”他很快看完纸上的内容,也紧紧皱起眉,“但我不明白的是,如果真是他做的,那他瞒下自己的罪行也就罢了,或者干脆不提更好——他为什么要编关于小少爷的事来骗我们?” 长仪回忆着当时的情形,似乎是自己好奇竹青的屋子里为何有这么多书,问他为什么喜欢读书,他才提起耍蛇人和小少爷的事。谈到这些的时候,他脸上那种追忆的神色倒像是真情流露,并非装模作样,而且隐隐还带出几分对那位小少爷的孺慕之情…… 就像真的有这么件事,只不过他话里的主角或许不是小少爷。 长仪也想不明白,她还有其他担心的问题:“要是竹青一直瞒着骗着咱们,他接近咱们是不是也另有目的?”她想了想,又觉得相处这么久,竹青好歹帮过他们几回,这么怀疑人家似乎不太好,“可要是他有所图谋,为什么一直在帮咱们?还在青羊山的那时候,查探奉节城那阵子,还有帮忙找到其他偃师修好你……啊,那位宁公子!”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想起他们在傀儡阵里发现的那枚红晶碎片,极有可能指向这位声称来自东海的偃师。 小姑娘就有些不放心:“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身体有没有不适?机关呢?” 昆五郎仔细感受着自己的状况,自从长仪揭穿他身份后,两人对彼此的态度虽然还是老样子,但就像捅破窗户纸似的,相处起来要更加坦然,他也不再避讳自己的身体和神魂状况:“我也不懂机关那些,感觉还挺好吧,灵力运转比之前更加通达,神魂也稳固不少,暂时不用担心会逸散,还有……” 他忽然虚握住长仪的腕子,拉着她的手缓缓抬起,最终让她的掌心停留在自己左胸上,低着头认真地看着眼前的小姑娘,似乎在等她发现什么。 -- 第176页 长仪最开始还有些不明所以,却也任由他攥着自己的手腕,下意识就开始感受起掌心传来的男子胸膛的触感,并不柔软,或许在他身为活人的时候曾经柔软过,可现在却是硬邦邦的,寻常的兵刃甚至无法划破;没有呼吸间的起伏,没有心跳时的的搏动,有的只是死水般的平静。 ——等等,搏动?! 小姑娘惊讶地瞪大眼,就在刚刚胡思乱想之际,她隐约感觉到掌心下的胸膛传来了轻轻的搏动,很微弱,但确实存在,跟活人心跳时的动静极为相似。 她不确定那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手掌忍不住往前按了按,完全紧贴在昆五郎心口处,格外留心感受着,这次等了很久,久到她都在心里默数到将近两百时,宛若心跳的搏动才终于从他的胸膛传到她的掌心。 正常人的心跳显然不会间隔这么久。 但昆五郎实在不能算进正常人的范畴里,事实上,偃甲在没有特殊装置的情况下凭空出现类似心跳的反应,本身就不正常,还讲究什么间隔时间。 长仪怔在当场。 昆五郎仍然保持着原先的姿势,不管小姑娘是在探究异常还是在发愣,他都静静等着,深邃的眼神停留在小姑娘精致乖巧的面容上,停留在她蒙着纱绢的左眼,或者笑起来时像弯月牙似的右眼上,静静等着她反应过来。 第133章 原来的中枢 “这是……什么?” 长仪怔怔地仰头看他,这情况实在匪夷所思,她心底虽然隐有猜测,却迟疑地哽在喉间,半晌也说不出来。 “不知道。”昆五郎的回答倒是很直白,“应该是在醒来的那天晚上,我的中枢忽然就时不时地颤两下,开始还不怎么明显,到后来力道越来越强,渐渐就从颤动变成了现在的搏动。原先我还以为是你给装进来的什么模仿心跳的机关,仔细想想又觉得不太可能,这情况还是挺不对劲的。” “哪里不对劲?” “规律,或者说每两次搏动发生的间隔。从我最开始察觉到中枢的颤动,到它下一次出现同样的动静,足足隔了有两个时辰,这也是我没有立即告诉你的原因,那时我还怀疑是自己的机关又有什么毛病,想着问题不大就不必麻烦你折腾了——约莫一个时辰后,它再次颤了颤,这回的力度明显增强了点,与此同时,搏动的间隔也逐渐缩短,半个时辰,一刻钟,一炷香……”昆五郎仔细回想着,“我还记得你之前说过要给我装上什么发出心跳声的机关,那是为了让我更加接近活人,要想模仿活人就肯定要按照正常的间隔规律来,不会搞什么逐渐加快的,又不是田里的野鸭子,想飞起来还得先慢跑一段。” 长仪心说他打的这是什么比方,乱七八糟的:“只有规律奇怪?别的地方呢?除了能感受到中枢在跳动,你还有没有其他特别的感觉?” “特别的感觉……硬要说的话,它每次搏动起来,似乎都能引动里面的灵力向四肢百骸输送,就跟我以前的中枢带来的感觉有点相似。” 长仪眨眨眼。她在库房里发现昆五郎的时候,他原先的中枢已经被整个挖空,压根看不出来是什么模样,后来她也旁敲侧击地问过他,可他总是神神秘秘不肯相告。 不过这次,昆五郎倒是对她坦诚直言:“之前没跟你说,是因为关乎我的身份,其实也不难猜出来……我是由活人改造而成的偃甲,不仅保留着魂魄和修为,还有骨骼、经脉、皮肤,不少地方都是原来的配件,包括中枢,用的是我的心脏,加上生前凝炼出的金丹。只有这样才能减少魂魄与偃甲之躯的排异,也不会和我本身的修为相冲。” 心脏和金丹…… 确实如他所言,这样的中枢绝对能完美契合这具身躯,毕竟原本就是他体内的一部分,而且绝对是难以替代的中枢。 难怪阮尊师后来没能帮他重塑成功。 长仪多少有些惊讶,却也觉得这答案尚在意料之内,她更关注的反而是他话里透出来的意思:“你是说,现在的中枢搏动,就像你以前心脏跳动?同样都能引起灵力的流转变化,而不仅仅是单纯的动作?” 昆五郎嗯了声,接着就问:“你后来是怎么替重塑中枢的?出现这种情况正不正常?” 那肯定是不正常的。 长仪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放心:“要不我还是替你检查检查?” 自然没问题。 他顺从地躺到了墙边的榻上,任由小姑娘解开他的衣襟忙活起来。 胸膛上的皮肉被特质的偃刀划破,没有半点疼痛——他早就失去了痛觉,却泛起阵阵酥痒,他能感觉到小姑娘纤柔的手指轻轻拂过他的胸口,属于她的温度就这么通过指腹传递到他身上,留下说不清道不明的奇异感觉,就算阖着眼,也仿佛能透过这些无法忽视的肌肤接触,不由自主地去想象小姑娘的动作和神态。 昆五郎轻咳两声,觉得自己这时候的状态有点不妥,迅速找来话题转移注意:“竹青带你去见的那位偃师……不如详细说说?” 说什么呢? 其实她知道的也不多,已经全在众人面前说了个遍,现在要谈起来,也只能把先前说过的再重复一遍。 那人名叫宁渊,来自东海,瞧着挺年轻,长得挺好看,文质彬彬,学识渊博。 再然后就是长仪自己对他的看法,做不得准,不过好歹能让他参考参考,比如他剖开昆五郎时竟然是由偃甲代为操刀,这个习惯对偃师来讲有点古怪;比如他身边那具人形偃甲,给她感觉挺僵硬的,也不知道有没有达到人儡的层次;再比如她离开前,那具偃甲对她露出的奇怪表情让她记忆犹新,总觉得它要跟自己说什么似的…… -- 第177页 昆五郎对偃甲不感兴趣,他更关心的是:“东海什么时候有偃师搬去的?我记得那边虽然灵气充沛,但也因此异兽遍生,不适合居住。我上次去的时候逛了大小岛屿十几座,都没见到有人烟。” 上次? 那估计得是千年前了吧? 长仪表情有点微妙:“听说三四百年前确有几位道界尊者结伴前往东海,其中就有两位偃师,也不知道是去做什么,反正没再回来,中间倒还传过几回信,后来的说法就是他们在东海隐居了。” “真的只是隐居吗?就没有别的、可能不太好的猜测?” 长仪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应该有人想过这方面吧,不过那几位前辈都是当时的顶尖修士,术法高深,轻易不会出事,这是其一。二来,虽然东海偏远神秘,却也不是没有人去过,至少几位前辈远渡仙岛后,他们的弟子就曾经跟去找过,说那里的异兽虽然挺多,但没有特别厉害的。想来也是,两界屏障竖起来后,妖力稍微强点的异兽都会被斥回妖魔界,剩下来的那些应该威胁不到几位前辈,所以大家才猜测他们是自行隐居,或是进到什么洞天小界里闭关了。” 昆五郎就没再说话,但瞧那表情应该还琢磨着这事。 长仪倒有些好奇:“你还去过东海?我看的那些史册传记都没有相关的记载。” “我们是悄悄去的,其他人应该不知道……不是什么光彩经历,没记下来也很正常。”他摸了摸鼻子,表情有些不自然,“我们大老远跑到东海,其实算是去避难的。” 第134章 神兽的盟契 “你们?” “嗯,除了我和昆涉,还有另外几个朋友。那时候我们都还年轻,难免有些少年心气,偶尔也会闹出点事来。有阵子就不留神,嘶,也不能说不留神吧,但也不是成心的,总之就是得罪了麒麟族,结果惹得十几只神兽天涯海角地追杀我们几个,那场面……挺精彩的。” “所以你们跑到东海是为了躲它们?” 长仪完全能想象出当时的情景。那时候还没有两界屏障,生活在人间的异兽着实不少,尤其是世代守着族地聚居的麒麟族,它们可不讲究单挑,围攻打群架是常有的事。 他想起来就叹气:“可不是?成年的麒麟单独拎出来都是要命的杀器,更何况那么一大群聚在一起,也不懂得控制法力,下手没轻没重的,走到哪里就都是狼藉一片,为免伤及无辜,我们不敢靠近城镇,也不能就这么把祸事带回师门,只好尽量往人烟稀少的地方躲避,最终选择了东海——昆涉觉得麒麟不通水性,应该游不过去。” 长仪还认真想了想麒麟蹄子能不能刨水,不过很快就反应过来:“传说里的神兽不是都能踏云逐空?它们不会从海上飞过去么?” “能不能飞还不好说,就算它们能吧,东海仙岛上自有别的异兽族群定居,指不定还有蛟龙凤凰之流,强龙还难压地头蛇呢,饶是麒麟族也不愿轻易闯进别人族地里,免得挑起纷争。”昆五郎忽然想到什么,补充道,“昆涉,你应该不陌生吧,和他订下盟契的神兽獬豸原先就栖身在东海,也是在东海小岛上跟他遇见的。” 初代仲裁昆涉? 昆五郎很少主动在她面前提起过以前的事,尤其是关于故人的,现在却像是渐渐愿意敞开心扉,也开始能对她坦然相言。长仪虽然不清楚他的转变出于何因、背后有何深意,但不妨碍她对这些故事感兴趣,此时也就满脸好奇地看着他,连手上的动作都停了下来:“昆仲裁在东海遇见獬豸,然后呢?就像史册上写的,神兽被他的天赋折服,所以和他签订盟契?” 他的表情顿时古怪起来:“虽然他是我的亲表弟,做兄长的这么说他可能不太厚道,但是吧……咳,昆涉这小孩的天赋几乎全放到了精算行商上,修道方面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天赋,但比起当时同行的其他人,还是差着那么一截。” “行商?” 长仪挺吃惊的。提到商贾经算,她脑海里最先浮现的就是那种满身铜臭味、斤斤计较唯利是图的生意人,虽说民间也有些清贵的儒商,不过放在道界,但凡有些身份地位的仙门子弟都不会接触这行,最多也就让底下人负责管着,还真没有亲身上阵的,当然,两派仙门间的交易不算。 不仅如此,道界历任仲裁都被看作公道的化身,那是要彻底摒弃私欲的。昆涉作为初代仲裁,能在乱世中号令道门、信服者众,这方面不说更有甚之,也绝不会比后人做得差……可他的天赋竟然是在行商方面,想到生意人圆滑精明、唯利是图的形象,跟仲裁这身份也太不搭调了吧? “昆涉确实善于行商,常常下山弄来些新鲜玩意,带到剑宗里四处兜售,掌门为此教训过他几回,可他愣是不改,还说自己不求得道飞升,最大的愿望就是把他的生意做遍大江南北。”昆五郎低低笑了两声,“顺记的生意就是他牵头做起来的,如今也确实遍布九州各处,但其中的利益牵扯倒是越来越复杂,已经不仅是那小孩最开始的愿望了。” 经他这么一提醒,长仪就想起来了,之前他确实跟自己说过顺记原本只是昆仲裁做的普通生意,后来才变成暗线的。她听完这些就更加好奇了:“不是因为天赋,那是什么原因?难不成就像野史上说的,昆仲裁曾经救过受伤的獬豸,这才得到神兽的青睐?” -- 第178页 “这是谁写的野史,比话本还离谱,堂堂上古神兽,就算受着伤也能轻轻松松把昆涉摁在地上打,还用得着他来救?”昆五郎哭笑不得,“这事说起来挺乌龙,当时我们好不容易甩掉麒麟族的追兵,刚刚登上东海南部的仙岛,忽然就听岛上传来兽吼……” 一只通身幽黑、体覆坚鳞的巨兽出现在他们前方的山林里,身躯简直像座小山丘,在密林的遮掩下若隐若现。 昆涉前不久才被某只黑麒麟喷火燎得哇哇乱叫,印象无比深刻,此时瞧见这么一只黑鳞黑毛的四足巨兽,虽然背对着他们看不清正面,但他还是立即想到险些把他烧焦的某麒麟,咋咋呼呼地脱口就喊:“那是麒麟?!完了完了,这里怎么也有麒麟啊!” 声音不算大,那头巨兽却像是听进了耳中。 然后它就缓缓转过身来。 然后几人就看到了它头顶上的独角。 ——原来不是麒麟啊。 昆涉刚刚松口气,那头巨兽的赤色眼瞳就直勾勾朝他看来,眼神倒也不算凶戾,但莫名叫人心里发寒。 昆涉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最开始还怔了怔,反应过来就同样瞪着眼看过去,一人一兽对视片刻,竟然是巨兽先移开目光,可没等几人放松下来,他们就瞧见昆涉的脑门上缓缓浮现出一个枣子大的黑色印记,似乎是什么异兽的图腾,花纹特别繁复。 几人都盯着那印记瞧,昆涉似乎也明白发生了什么,神色间显出几分嫌弃来,摸着那图腾说这也太丑了,跟胎记似的,白白糟蹋了他的好相貌…… 还是同行的经天派大弟子博闻强记,仔细打量着图腾里的兽形,摸着下巴说这好像是神兽獬豸啊,传说若是有神兽把自己的印记留在别人身上,就表明这人通过了它的考验,将来有望和它签订盟契,共享它的力量。 考验? 不只是获得印记的昆涉,其他人都是满脸莫名其妙的:这不是头一回见面,什么时候通过的考验?难不成是刚刚的对视? 后来昆涉悄悄告诉自家表兄,獬豸跟麒麟长得挺像,平生最讨厌有人对着它喊麒麟,他哪里是通过考验,分明就是被这头小心眼的神兽记恨在心里,故意搞出这枚印记与他的神魂通连,时不时就溜进他的识海里把他骂一顿——呸,这哪里是什么公正化身,明明就是爱记私仇的小心眼! 第135章 变色的珠子 小姑娘听得一愣一愣的,完全没想到竟然是这么个原因。 关于昆仲裁是如何获得上古神兽青睐的,道界里说什么的都有,说来说去都绕不开天赋、秉性方面的原因,但现在听他的意思,獬豸倒好像根本没把这些放在眼里,而是惦记着他脱口喊出的那句话! 长仪此时哭笑不得的神情倒是跟昆五郎如出一辙:“可这样说来,他们两个应该是不太对付的吧,为什么獬豸最后却愿意签订盟契,助他成为仲裁呢?” 她仔细研究过正史,昆涉虽然是剑宗掌门的儿子,但他上头还有两位嫡亲兄长压着,光论身份可不占优势,也没能闯出自己的名望来,要不是有神兽之力相助,别说掌握道界至高权柄,恐怕连剑宗掌门的位置都不好坐上去。 昆五郎这次却答不上来,默了默,才摇头道:“……那已经是我被挖走心脏、陷入沉眠之后的事了。中途我倒是苏醒过几次,可惜没能见到昆涉,他当上仲裁的事还是从老阮那里听说的,我也不太清楚其中内情。” 他垂下眼,沉默片刻,忽然长长叹道:“当初要是没有这档子事,我还能在他身边管着他,绝对不会让他坐上这劳什子位置——自己的事情都还理不明白,就急着担起什么天下大任,也不想想,就算天塌下来都还有那么多前辈兄长顶在他前头,哪里用得着这小孩瞎操心!” 哪里用得着他舍弃自己的红尘情念来交换力量,最终变成众人眼里没有私欲、没有爱憎、甚至没有喜怒哀乐的公道化身? 倒显得他们这些当兄长的格外窝囊。 天知道他最初听见旁人对这位“昆仲裁”的形容时是多么的悚然,那听起来压根不像记忆里那个成天拨拉着算盘、为了几文小钱能跟老板杀价半天的小表弟——哪怕说这仲裁之位是靠武力坐上去的呢,他也能说服自己相信昆涉忽然练就神功、修为一日千里,直接跃身成为道界至尊——但这些什么无私无欲的形容,简直就像在描述某位无情道大成的前辈,或者在说从南天门下凡来的神仙圣人,反正绝对跟他认识的昆涉挨不着边。 可他们眼里的昆仲裁确实是这样的。 或者说,他看着长大的小孩确实变成了那样令他陌生的昆仲裁。 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昆涉默默背负起整个道门,乃至整个天下的中兴重任,迅速而残酷地成长着,叫人敬佩,也叫人心疼。 …… 长仪察觉到他情绪不对,连忙转移话题:“说起来,你原先的中枢,或者说心脏,是不是有什么讲究?妖魔族单单挖去那部分,应该不止是为了报复或者让你丧失行动能力吧?” 说完还没等他回答,小姑娘就又想到新的问题,悄悄瞄了他两眼,迟疑问道:“史书记载,剑尊昆越以身封印魔尊,与其同归于尽,使得妖魔族群龙无首、偃旗退败,战事得以平息……你封印魔尊之后,其实是被阮尊师救下来了,对不对?剩下的那些妖魔都认得你,所以才会在撤退前对你下毒手?可是……为什么要挖走你的中枢,难不成他们知道对你来说,只有那部位是无法重塑的,想让你再也醒不过来?但好像还有点说不通……” -- 第179页 “抱歉,只有这些……我答应过你家阮尊师,这件事绝不能对任何人提起。”昆五郎罕见地没有顾左右而言他,而是认真地看着小姑娘,戳直言明,“这也是为你们着想,知道的人越少,他和阮家就越安全。” 长仪仔细打量着他的神色,没有从他脸上看出半点有关这事的情绪:追忆、难过、伤怀……这些统统都没有表现出来,他的眉目间只有沉静的坚定,倒让她不好接着追问了。 想想倒也不难理解,千年前的真相如何,他们这些后辈压根说不清,不过昆越以身封印邪魔,再以命殒道消为代价,用自爆的方式彻底湮灭魔尊神魂这件事却是公认的。毫不夸张地说,天下得以重归太平,很大程度上归功于昆越的牺牲,如果他没有身殒,而是以偃甲之身存活于世,不仅是他自己能享受整个道门的推崇,阮尊师应该也会因为救下英雄的举动和出神入化的偃术而愈加扬名——可他们两人都牢牢瞒住了这件事,让昆越的真实身份随着妖魔战事的平息而埋葬于史册里,从此,活下来的只有作为偃甲的昆五郎。 放弃满身荣光誉名,甘愿沉寂于阮家库房,甚至百般隐瞒真实身份的昆五郎。 这背后定然有什么隐情。 没关系。长仪暗暗对自己道。他现在不说,不管是因为不够信任还是怕连累到她,或者别的都没关系,她相信自己迟早能知道,就像她能查出他的身份那样,又或许将来有那么一天,他会主动坦诚相告。 她可以等。 长仪这么想着,也不再纠结于眼下的问题,从他脸上移开目光,拿起偃刀继续忙活着手上的动作。与宁渊那具偃甲干脆利落的下刀方式不同,小姑娘的动作非常仔细,用的是最小号的偃刀,轻轻地沿着先前留下的痕迹划开他的皮肤——这是长仪的习惯,不管是什么偃甲,所用的材质如何,她都尽量不让它们身上出现划痕伤缝。姑娘家对外表方面总有种莫名的执着,长仪也希望自己的作品瞧起来能更加完美,至少别像二流木匠做出来的那样粗糙:楔椽接缝露在外头,到处都是缝缝补补的痕迹,就跟什么似的。 况且昆五郎的覆体材料还是无可代替的,她动手时自然格外小心。 那层用药水浸过的皮肉被掀开来,底下的重重机关也被仔细拆开,露出藏在最里头、也最为脆弱的中枢。 那时候长仪并不清楚他原先的中枢长什么样,所以是按照自己的习惯给他做上去的,用的是寒铁制的的圆八角宝函,核心就放在里头,硬撬是撬不开的,只有按照特定的规律旋转才能打开,算是最终一道防护。 而此时,就在长仪的眼前,那方巴掌大的宝函竟然轻轻动了动,连带着与它相衔的几根机关链都跟着颤起来,与此同时,昆五郎抬眼看向她:“我又感觉到它的搏动了,你看见了什么?” “它在动……” 长仪下意识答道,说完就觉得这句跟废话差不多,于是也不再分心,开始专注地解开宝函机关。纵使她早就想过里头可能出了些问题,但真正看到宝函内的情况,还是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昆五郎不解:“怎么了?很严重?” “不……” 眼前的景象不好用严重不严重来形容,能肯定的就是绝对不正常,匪夷所思得很,或许还可以看作不祥之兆—— 宁渊给的那枚红色珠子,像是被滴进了墨汁似的,内外都染上斑斑驳驳的浊黑色,红与黑交织混杂,融结成极其诡异的模样,瞧着可不像什么吉利东西。 “我说过的那珠子,用霞英花做成的那个,它原先是纯粹的朱红色,可现在却变成了红黑混杂的。” 第136章 变化与隐瞒 “变成黑色?” 昆五郎愣了愣,下意识就要直起身看看情况,只可惜碍于角度,怎么努力也瞧不到自己胸口里头的景象。 长仪盯着那枚珠子越瞧越觉得不祥,见状就提议道:“要不……索性把它拿出来给你看?留在里面还不知道有没有问题,要是你觉得灵力不畅,我再尝试摘几朵花重新做个差不多的装回去。” 说话间,她已经干脆利落地付诸行动。 指尖才刚刚探进充作中枢的宝函内,小姑娘就感觉有股无形的阻力缠了上来,此处的灵力似乎格外充盈浓稠,几乎要凝成胶状的实质,尤以那枚化生石附近为甚——曾经被她亲手放进去的化生石也变化不小,先前莫名出现的絮状物已经扩散到了外头,隐约地漂浮在宛若实质的灵力流中。 看起来就像是化生石吸收了她的血肉,再分解回馈到昆五郎的身体里。 难道他忽然出现的中枢搏动就是因为它提供的、来自活人血肉的力量?就跟有些邪剑师会用活人作祭铸剑,相信这样铸出来的剑能格外富有灵气,甚至生出剑魂器灵那样,封冻着她眼珠的化生石,也意外让昆五郎获得了别样的“力量”? 但之前却没有出现过这种变化……难不成是从两人意外交换神魂、她看到化生石发出光芒的那时开始的?又或者是这枚红色珠子的影响? 一时半会也想不明白,长仪索性先把问题暂且搁置,伸出两指拈住那枚珠子,稍稍使劲就感觉那股无形的阻力似乎增强了些,与此同时,紧挨着珠子的化生石也跟着动了动,就好像这两样物品间有什么糨糊绳线将它们联结起来。 -- 第180页 怎么回事? 长仪拧起眉头,正要加大力度再试试,手腕却忽然被人握住了。 ——拦下她的昆五郎。 小姑娘面露不解:“怎么了?挪动它会让你觉得不舒服?” “不。” 他摇头,表情是前所未有的凝重和严肃,但并没有解释原因,只是握着她的腕子,缓缓将她的手从自己胸膛前移开,力道虽然不重,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别问,这件事……就只当做没看见,也千万不要对旁人说起。” 长仪听得糊涂:“不能说?你是不是知道点什么?这珠子是怎么回事?” “不能说,抱歉。”昆五郎的态度异常坚定,竟是半点也不愿透露,顿了顿,反而向她问道,“给你这东西的那个来历不明的偃师……他都有什么特征?” “特征?就是长得挺好的,有点阴柔的感觉,性格和言行跟竹青有几分相似,都属文质温雅的那类,对了,他眼角有颗芝麻大的泪痣,颜色淡淡的。”她虽然满头雾水的,却还是尽量回忆着说给他听,“你怀疑他是你认识的谁?” 昆五郎也皱着眉仔细回想着,不过应该是没在记忆里找到关于这人的印象,眉间的疙瘩越皱越紧,半晌才重新看向她:“你刚才碰到那东西时,感受到了什么?” “没什么呀,就感觉有点凉凉的,还应该有别的感觉么?” 他的眉头仍是没有舒展开,却好像稍微松了口气,再次摇头道:“没什么……那个偃师很可能有问题,回头让唐榆仔细查查。” 什么啊,没头没脑的就这么确定人家有问题,关键是还不告诉她,说话半截半截的勾人好奇,最后还让她代为转告唐榆——真是,这人怎么能这样? 长仪微微眯起眼:“你真的不打算跟我说说?” “……抱歉。” 小姑娘盯着他瞧了一会,最终还是在他坚定的眼神回视中败下阵来,撇撇嘴妥协道:“不说就不说,没有的理由,我可不保证能说服唐榆啊。还有,宁公子是竹青领着我去见的,再加上刚刚的毒蛇案卷宗,你也看过了……你觉得他有没有问题?” “不好说,先提防着总没错。” 结果还是要走向怀疑同伴的境地,长仪心里多少有些不好受:“那要不要告诉其他人?柳道友是最先认识他的,跟他的关系应该也最亲近……” 没等昆五郎回答,她自己就想好了办法:“还是先跟虞姐姐说吧,她最了解柳道友,由她决定要不要告诉他更妥当些,也比咱俩更有说服力。” “都由着你。” “既然都由着我,还不赶紧松开手?”长仪斜了他两眼,“反正你什么都不肯说,我也懒得管你这些,这就帮你复原机关,把秘密都给你藏好。” 他这才发现自己还握着小姑娘的手腕,跟被针刺到似的慌忙松手,神色讪讪,看着小姑娘低头忙活的模样,正要说点什么,这时外头却忽然有敲门声响起。 两人对视一眼,长仪示意他别出声,自己含糊地应答两句,让门外的人止步稍等等,同时加快了手上的动作,慌归慌,却不乱,握着偃具的手无论何时都稳得很,仔细将他胸膛前的皮肤重新黏合起来。 门外的人也真的没有催促,安静得让长仪怀疑他是否已经离开。 ——很可惜没有。 两人终于忙活完毕,刚走出房间就瞧见静静等在廊柱旁的阮长婉。这姑娘自然也看见他们肩并肩从自家妹妹房里走出来的景象,眼神尤其在昆五郎略有些凌乱的衣襟上滞留片刻,那表情立即就僵了僵。 长仪想到阿姐先前的叮嘱,赶紧和他拉开距离,三两步跑到阮长婉跟前,笑盈盈地凑上去问阿姐找她什么事。 阿姐眯着眼看向她:“长仪,我昨夜同你说过什么?” 小姑娘只能哈哈干笑,企图用撒娇的方式糊弄过去。 “你们……罢了,日后注意些便是。”阮长婉原本像是要说教两句,中途却不知想到什么,竟然就这么轻飘飘地翻篇揭过,“我来是想找你去瞧瞧虞道友的尝试。我从三公子那里要来了一具傀儡,虞道友想试试能否让游魂附身其上,借此操纵它伤人是否可行……我想,你应当会感兴趣。” 第137章 特殊的魂灵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虞词的厢房似乎比别的地方都要阴冷些,长仪才刚刚踏入门内,就感觉有森森凉气从顺着脚底渗上来,顿时叫她愣了愣,脚步也跟着慢了半拍,走在她身后的昆五郎没留神就撞了上来。 所幸他及时伸手扶住小姑娘的肩膀,没让她往前倒去,同时稍稍低下头,贴近她的耳畔小声提醒:“西面博古架上的那铃铛,是招魂的法器。” 长仪闻言就朝他说的那方向看去,果然见着架子正中央摆着一枚发锈的铜铃铛,颜色是有些偏暗偏黑的赭红色,样式与寻常道长用的三清铃不尽相同,大小倒是差不离;而且应该不是原来就摆在这里的,瞧瞧左侧的博古格就知道了——这种装饰用的陈设最讲究的就是协调,每格空间通常都只放单件或是小件成套的摆件,可铃铛左侧的那格子里却挤了两尊不同花釉的瓷瓶,明显配不成对,其中一尊估计是从别的地方挪过去的;况且整座架子摆的都是些新瓷,中间锈迹斑斑的铜铃就显得特别突兀。 是虞词自己摆的? -- 第181页 她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平时从来没见她使过什么法器,除了最开始相遇时见到的那面驭使纸人的小皮鼓(后来被她操纵着去给青潭村的百姓们归还祭礼,也不知道召回来没有),其他的,就连储物的乾坤囊都没见她拿出来使过,甚至在青羊山碰见那位妖道时,她都只靠自身的术法来对抗那人手里的邪器。 长仪还以为诡道的修士都不需要什么兵刃外物相佐的,平时有那些黑水雾就够了,可现在看来,这枚铜铃应该是她早就带在身上的重要法器。细细分辨之下,还能隐约察觉到丝丝凉意从它的方向散出来,就好像房间内的异常阴冷都是因它而起。 “那是寂夜铃,师门代代供奉之物,用以寄存特殊的魂灵。”虞词恰巧从里间走出来,见小姑娘正好奇地盯着那枚铜铃,便向她解释。 长仪点点头,又有些不解:“特殊的魂灵?” 这次她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抬手结印,轻声念起几句口诀,伴随着她的动作,屋内顿时陷入静寂——不是单纯没有声响的那种安静,怎么说呢,就像忽然来到了深冬的雪夜里,没有风声,没有虫鸣兽动,只有雪花在静静飘落,好似万物都在此刻偃息沉眠,心里也只剩下无限的宁静,甚至静得能让人生出孤独的感觉。 这是种极致而寂寥的静。 不仅如此,房里的气息似乎也变得愈发阴冷,仿佛真的置身于那样的冬雪夜,长仪甚至还感觉到有微微的凉风扑在自己身上,不过她很快就反应过来,这应该不是什么风,而是涌动的灵力。 叮铃。 就在这个时候,在极致的静寂里,长仪忽然听见了极其细微的铃声,清亮而空灵。众人的目光都朝着博古架上的那枚铜铃投去,只见得淡淡的黑水雾从中氤氲散出,渐渐在他们眼前聚拢成人形。 ——魂灵。 跟虞词先前召出来的阴魂虚影有所不同,眼前的魂灵身形非常完整且清晰,有如实体,瞧着应该是位姑娘,穿在身上的不知道是嫁衣还是普通的红衣裳,破破烂烂的压根看不出原来的样式,金色的绣线也都纷纷崩散开来,凌乱地挂在布料上。它,或者说她,她的脑袋以一种堪称诡异的姿势低垂着,甚至耷拉到了胸前,显然脖颈的状态并不正常,或许正是她成为亡魂的原因。 她的鬓发同样凌乱得很,上面没有任何钗环坠饰,裸露衣裳外的肌肤则是诡异的青灰色,夹杂着深紫色的淤印和血渍干涸的伤痕。 此外,更叫人无法忽略的却是她散发出来的气息——浓浓的邪怨,滔天的恨意,就连对这些不太敏感的长仪都能感觉出来——这是已经成煞的厉鬼! 所谓特殊的魂灵,就是指这种无论出现在哪里,都绝对能引起血雨腥风、惊动当地仙门倾力灭杀的厉煞? 长仪愣愣地看着她,骇得不知作何反应,所幸昆五郎颇有先见之明,早早就在屋里设下结界,以防他们弄出来阴煞之气惊动了主人家,那可不好解释。 再看阿姐和昆五郎,面上也都带着惊异。 “蔻娘是与我结契的魂灵中最强的,由她来尝试附身傀儡,也最有可能成功。”虞词淡淡解释,全然不觉得她召出来的这只厉煞有什么问题,倒显得其他人的反应有些大惊小怪。 长仪这时也平静下来,毕竟是修炼魂术的嘛,手里有几只厉害的煞鬼也不奇怪,不过想起来倒有点疑惑:“虞姐姐既然有这样强大的契魂,先前在奉节城遇见那鬼婴时,却为何没有将她召出来对敌?是不想叫人察觉阴气?” “要想洗清煞气重入轮回,蔻娘便不能再动杀念,纵使对方同样是怨灵,只要调动鬼力与之相战,她身上的血煞便会愈加倍增,随时有失控的可能。”虞词叹了叹,再次强调,“诡道与魂灵结下契约,是为助其消去怨气、重归六道,而不只是驭使它们。” 小姑娘还挺好奇她是怎么收服这只厉煞的,眼前的红衣女鬼可明显比奉节城的鬼婴要强得多——不过现在可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她抬头看向茶案上的东西,什么杯盏茶具早就被挪了地方,此时摆在上面的赫然是具半人高的素胚木傀儡,跟他们在法阵里看到的并无不同,只是按比例缩小了些,阮长婉说这是为了让他们更容易控制,才特意找的小号傀儡。 至于要怎么利用魂灵操纵它,众人其实都没有经验,这也没办法找人取经,最后还是虞词上前两步,也不嫌弃蔻娘满身的煞气血渍,贴近她身侧耳语几句,让她就像从前附体在人身上试试。 那只厉煞的脑袋颤了颤,长仪猜测这大概是表示点头。接着,她只觉得眼前红光闪过,定睛再看时,蔻娘已经不在原处,倒有细碎的机括声从那具傀儡的方向传来。 这是成功了? 众人齐刷刷地转头盯着它,伴随着关节处喀啦喀啦的动静,小傀儡的手臂缓缓地抬了起来,但很快就见它体内的辟邪材料起了作用,符箓的灵光与厉鬼的煞气互相混杂抗衡,虽然蔻娘这种级别的血煞足以抵抗寻常的辟邪术法,但也多少受点影响,动作明显迟缓得很。 阮长婉瞧着就摇头:“那时的傀儡并不是这般模样。” 其实不用她说,大家也都看得出,凭着这种速度和反应,就算加上再多机关,也绝对伤不到她和唐大姑娘,连外门的打杂弟子都能轻松把它放倒。 -- 第182页 她想了想,从乾坤囊里拿出早己准备好的霞英花,足足有两大把,上头的花铃估计能有四五十朵,都是娇艳艳盛绽开来的,品相要比长仪在山上见到的那些好得多,可完全不像是随手摘的。 阮长婉见她的目光一直在花束上来回打转,以为她是好奇自己怎么随身带着花,就解释道:“因为法阵里也有花瓣,我怀疑傀儡失控或许与霞英花的功效有关,便问唐三公子要了些回来。” 原来是唐枫院子里的花? 长仪眨眨眼,难怪它们的花铃都饱满得很,却不知道是他院里栽的花都这样娇艳,随手摘下就有这般品相,还是他特意精心挑选出来的……若是后者,那他能在被软禁的同时还保持着这份闲心,倒是挺难得。 …… 朱红的花束被放到了那具小傀儡面前,最开始的变化并不明显,可渐渐的,众人就察觉到周围的煞气似乎消减不少——或许不是消减,而是都被聚集在花束和傀儡周围几寸的地方。 虞词拈起一朵小花铃瞧了瞧:“花蕊能吸附魂灵的邪煞之气。” 游魂会被霞英花所吸引,也是因为花蕊的聚灵功效,不仅能助它们稳固魂魄,还能吸附走影响它们神志的煞气。 昆五郎突然明白过来:“能触动辟邪法器的就是妖物的邪煞之气,如果被花蕊吸收掉,傀儡体内的符箓感应不到煞气,就不会被触动,至少暂时不会对附体的魂灵出现反应!” 果然,煞气消减的同时,符箓的灵光也没再出现,小傀儡的动作渐渐就流畅起来,虞词让蔻娘比划两下招式,也都像模像样的。不过霞英花的效用没有持续多久,花铃吸饱煞气后也受其影响,很快就枯萎凋零,煞气也重新回到蔻娘体内,再次触动那些辟邪符箓。 虞词担心符箓伤到蔻娘,赶紧让她从傀儡体内出来,正要将其收回铜铃里头,长仪忽然在这时拿出自己的偃甲,问:“可不可以让这位……蔻娘,也试试附身到偃甲上?” 第138章 猜测与关联 长仪拿出来的是她自己的作品,更确切来说,是她用五年前失控的偃甲残骸,仿照着那具偃甲的构造外型做出来的,本想借以查明它忽然失控的原因,却始终没有头绪,她便随身带着,时刻提醒自己莫要忘记当年旧案,如今正好能派上用场。 当初家里清点损失伤亡的时候,阮长婉也在场,这几块残骸还是她帮着长仪悄悄留下来的,才没像其余的那些被锁到密库里不见天日——此时自然也认出这具偃甲的来历,眼神闪了闪,却没说什么,只是抿着嘴静待结果。 过程其实跟那具傀儡身上发生的差不离。 长仪虽然没有特意给机关加持什么辟邪符箓,但就算是寻常的坚甲加固符文,都终归是出自道门手笔,多少有些震煞驱邪的效用。蔻娘起先也抵抗得颇为艰难,可放上霞英花后,动作明显就要流畅得多。 “所以不论是傀儡还是偃甲,都可能被魂灵附体操纵,只要有花蕊吸收魂灵的邪煞之气,加持的符箓就暂时起不到作用。”昆五郎总结道,“但同时,花蕊能吸收的煞气有限,而且枯萎得很快,因此魂灵持续附体在机关里的时间应该不长,突袭伤人或许可行,却不能久战缠斗。” 长仪也点头赞成:“法阵里的花瓣或许就是这样来的:要想利用魂灵操纵傀儡,就需要借助霞英花的功效,途中不留神在现场遗落几片花瓣也属正常。” “可事发当时,我们却并未见到傀儡周围出现霞英花,同样未曾察觉花香,或是逸散的煞气。”阮长婉微微拧起眉,觉得事情应该没那么简单,“而且,傀儡的攻势至少持续了有一刻钟的时间,直到支援的大批弟子赶来才平息,此前是否早已被控制,谁也说不准……单凭这时间算来,十几具傀儡所需消耗的霞英花数目必然不少,要怎么带进来,又藏在哪里,才得以不被发现?” 那种红色的珠子! 众人不约而同地想起他们在法阵里发现的那枚散发着花香的碎晶,如果是由霞英花提炼而成,搞不好真的可以代替大量花蕊,起到同样的,甚至更强的效用,而且就那么小小一颗,藏起来也不难。 可是哪里弄来这种珠子用以试验呢? 虞词淡淡瞧了昆五郎两眼,又转头看向长仪,欲言又止。 长仪明白她的意思,不过考虑到昆五郎体内的状况,还有他坚定要瞒下那事的态度,也就没有让他为难,而是直接替他婉拒:“他体内的珠子已经跟机关彼此衔连,不好取出来,我前不久还试过,要想强行分离,难免会破坏中枢,甚至影响整具机关。” 她都这么说了,虞词也就没再强求,反正唐榆已经派人去打听那位偃师,再不济,他们还能自己试着做做那种珠子,早晚能琢磨出配方来。 “不论如何,至少霞英花和魂灵的猜测很有可能是真的。”昆五郎分析道,“咱们之前不是在法阵里察觉到阴气么,唐榆也说他在附近发现过阴魂的气息——魂灵的煞气被吸走之后,可不就只剩下阴气?朝这方向查应该没错。” 其他几人也都赞同。 不过虞词想了想,还是补充道:“越是强大的魂灵,附体与控制物件时也越是轻松。如蔻娘这般的厉煞自然能与偃甲本身的意识相抗衡,也能操纵精细复杂的机关,但若换成寻常的游魂,恐怕想要挪动物品都属勉强,遑论操纵机关?甚至压根无法附身其中——纵使有霞英花的辅助,弱小的游魂也难以抵御符箓自带的清气,就连靠近都成问题。” -- 第183页 就拿夺舍来作比方,有些厉鬼能够强行吞噬掉活人的魂魄,自己钻进去鸠占鹊巢,顶尖的鬼修甚至还敢挑选修士出手夺舍,寻常的符箓人家根本不放在眼里——其他的孤魂野鬼呢,就要掂量掂量自己的本事了,能够做到借尸还魂的那种都属少数,大部分还是只能羁留在自己生前的物件里,能不能挪动都不好说。 “就算幕后之人所掌握的魂灵都足够强大,可它们是如何掩去气息、潜进唐家的?又是何时进来的?” 被虞词这么一说,他们才反应过来,这里是唐家本宅,而不是奉节城那种由分家旁支管辖的州陲小城,园子里巡守的弟子可不少,其中不乏修为高深的顶尖强者,怎么会无知无觉地就让魂灵混进来? 而且越是强大的鬼魂,身上的阴气煞气就越浓,不是轻易就能掩盖起来的。 几人面面相觑:难不成还是归于那种红色珠子的作用?那样的话,问题可就又绕回来了,非得找到宁渊,或是搞到珠子才能弄明白真相。 僵滞之时,长仪的目光无意间瞥见博古架上的铜铃,忽然福至心灵,摸着下巴琢磨道:“若是有什么法器能够供魂灵暂时栖身呢?就像虞姐姐的这枚铜铃,平时我们也没有察觉到阴魂的存在……或者说幕后者也是修炼魂术的,跟魂灵结有契约,需要的时候才召唤出来。” 她越想越觉得有可能:“咱们不是在青羊山附近遇见过修炼魂术的妖道么?他就能利用那件邪器来禁锢魂灵,与人交手时再放出来……那妖道说他的法器是师父给的,说不定他师门里就有更厉害的,而且这种害人性命的邪门歪道,不太可能在仙门大族的眼皮子底下生活,倒是很有可能藏身在各族各派混杂聚集的蜀地。” “光有法器还不够。”昆五郎顺着她的话补充道,“总得有合适的身份,或者合适的接应,才能把东西和人都带进来。” “你是说唐家园子里有内鬼?” 昆五郎耸耸肩:“只是猜测,做不得准。不过,能做到这般神不知鬼不觉的,要么他有通天修为,要么就是有小人献梯。我更倾向于后者:如果里头没有内鬼作祟,只有外贼,那他费尽心思混进来,做点什么不行,哪怕把傀儡全都放出来大杀四方都不叫人奇怪,偏偏是跟守株待兔似的,等唐小姐进去再对她一人动手,这就耐人寻味了。” 其实按他的想法,不管是内鬼还是外贼,如果目标只有唐樱,根本没必要闹出这么大阵仗,害人的方法多得是,何必选择风险这么大的,整件事都透着说不出来的古怪,搞不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或者是还有更厉害的后招。 长仪姐妹俩却是被他那句“放出傀儡大杀四方”说得心底一颤:这说的可不就是五年前发生在阮府的偃甲失控案? 莫非两件事之间真有什么关联? 第139章 奇怪的辈分 可这说到底也只是她的猜测,实际如何尚且不好说,不过姐妹俩的心思倒是不谋而合——先协助唐家找到幕后的谋划者,或许就能顺着弄明白当年偃甲案的真相,至少也能提供些新线索。 长仪这样想着,忽然指了指那具从唐枫处要来的傀儡,问能不能暂且放在她那里,“我想瞧瞧它内部的构造,说不定能发现点什么。” 阮长婉似乎跟唐枫挺熟,说他原本就是将傀儡送与他们研究的,自然由着她,要是还需要别的机关用以参照,也可以去找这位三公子,“虽然他还暂时洗不清嫌疑,唐家对他的限制却是宽松不少,寻常的走动见客应当不成问题,你若有什么不解,不妨寻机向他讨教。” 长仪便将两具不同流派的机关都妥善收好,正要告辞时又忽然想起什么,左右瞧道:“怎么不见柳道友?”小麒麟也不在,难不成是被他带出去遛弯了? “他前阵子曾提起要回访师门,方才收到他师父的传讯便动身前往。”虞词顿了顿,“你寻他有事?” “倒也不是……”背地里议论旁人终归让她有些心虚,长仪把竹青的事情大致提了提,还特意解释道,“我们也说不准真相如何,只是想着柳道友与他交好,理应知晓这些。” 虞词却让他们别急着说给柳封川听,蹙着眉道:“他眼里揉不得沙,但凡伤过人的妖物,不论因果何为,在他看来皆是邪祟,绝不容情……若他得知身边好友原是这样的妖祟,情急之下,难保不会生出事端来。”接着又谢过他们的提醒,并表示她会留神着竹青的动静,但毕竟事情还未成定论,在告诉柳封川之前,还是找到确切的证据为好。 几人都能理解她的担忧,怎么说也同行已久,要是冤枉了朋友可不好找补;哪怕证据确凿,查明了竹青有问题,也不能挑在这种时候捅出来——他们如今可还都在唐家的地盘上,哪里有做客的突然在主人家里闹起来的道理? 阮长婉早就对竹青心存疑问,此时听他们提起来,就顺势问了句:“柳道友与你们说的那位竟是好友?可据我所知,雪中客向来厌恶妖族,怎会……” 现在想想,关于他俩的相识,其余几人知道的,也不过是从竹青那里听来的片面之言,却还没有真正问过柳封川。虞词蹙眉不语,长仪回忆着先前听来的内容,给自家阿姐复述一遍后,就见她也锁着眉头陷入沉思。 房里顿时沉默得叫人尴尬。 -- 第184页 几人都不说话,她只好另找话题缓和气氛:“说起来,柳道友是前不久才出发的?他师门也在蜀中么?” 她大概能猜到,这人特意带上小麒麟去探望师父,应该是要亲自把他师妹的消息带给老人家吧……道界里都说他冷面冷心,其实雪中客心底也存着些温情,至少对师门是如此,你看他都能为搭救师妹不顾性命。 “在蜀西,靠近青原边陲的小城里,附近有条小溪,是由青原雪水融化而成,自山石间沉流而下,故名沉溪门。”虞词答道,“虽然十几年前就已解散,当时的弟子却还保有联系,常常相聚于宗门旧址。” “既然大家关系这么好,当时为什么要解散?” “那时正值道门肃整风气,各地世家都要将辖内的大小宗派评查归编。其中,蜀州的宗派数目应属道门之最,若全都细细评查,各类琐务自不必说。为使日后便于归档管理,便简单以弟子数目修为和宗派底蕴作为标准。” 虞词看了她几眼,“沉溪门……规模实在太小,也没有什么底蕴。听封川说,整个宗门里就只有他师父和他们这些弟子,不过区区十三人,自然不符合仙衙设立的标准,故而被勒令解散。” 长仪对这事还有点印象,那阵子民间忽然冒出好些乱七八糟的小道观,正经的本事没有,扮鬼骗财的能耐却是一等一的。消息传到京都那边,仲裁院便下令要彻查此类顶着道门名号招摇撞骗的假道派,顺带着把一些背景不清白的、本事不到家只会误人子弟的,或者挂羊头卖狗肉(名为道院,实为武馆)的旁门杂派给取缔了。 荆北那边倒还好,有底气在阮家地盘上开宗立派的没几家,都是有真本事、经得起查的。但鱼龙混杂的蜀地却不同,随便哪位散修收几个弟子,再占块山头,就能自称是个宗门,这样的光是数都数不清,何况挨个调查它们的背景门风、底蕴实力? 估计蜀地的世家实在查得不耐烦,索性放个门槛在这,宗门弟子不少于几个,存世时间不少于几年,才能领到被仲裁院承认的道箓,否则直接勒令解散。 听起来有些武断,但确实大大提高了蜀地宗门的整体水平,也确实更加方便归档管辖——唯一的缺憾,或许就是那些小门派被迫解散的无奈与离愁。 可都说了是小门派,无权无势的,在仙门大族眼里,恐怕比自家院子内的野草还不起眼,谁会考虑他们的感受呢? 就好像要把花枝上不够优美的叶子修剪掉一样,你会考虑被剪掉的叶子有什么想法么?同样的,在上位者看来,他们也不过是做了些适当的修剪而已。 虞词似乎不愿在这件事上深言,长仪也不会没眼色地问个不停,她还惦记着刚拿到的那具傀儡,很快就向她告辞回房。 离开前,昆五郎忽然转过头,眼神与阮长婉有瞬间的交汇,很快就移开来,停留在她腰间悬着的佩剑上:那是把薄薄窄窄的柳叶剑,剑格和剑柄处嵌着些碧绿如柳绦的细丝,瞧着十分别致。 倒是把好剑。 他收回目光,不等长仪表现出疑惑,就先行问道:“你姐姐的佩剑还挺特别,这般细窄的硬剑可不常见……她练的是什么剑法?” “小时候我们都是跟阿娘学的招式,后来阿姐从书房里翻出几本剑谱,就照着上面写的自己练起来了。”长仪不明白他怎么忽然关注起这个,“那剑招没有名字,不过封皮左下角有署名,好像是剑宗昆……啊,是你留下的剑谱!” 她这才想起来,阿姐的佩剑是她根据上面记载的招式特意托人打造的,作为铁水熔铸的硬剑,确实细窄得不同寻常,甚至有些不协调。但要是把材质换成兽骨,可不就跟他的骨剑样式相似得很? 这么说来,昆五郎搞不好还能算是她阿姐的师父,这辈分有够乱的。 “难怪,先前在法阵里看到那些打斗的痕迹就觉得熟悉。”他可不知道长仪已经开始琢磨辈分的事,心思仍然放在剑法本身上,“那几本剑谱应该是我拿到文龙剑之后,从剑宗招式里改编的,原本是想放到宗门书阁里留给后辈,结果被昆涉那小子拿去跟老阮交换什么宝贝了,真是……” 长仪眨眨眼,虽然平时也常常有人拿自己的剑谱功法来换取阮家偃甲,但要是把主人公换成传说中的昆越剑尊、初代仲裁和阮尊师,那感觉还挺奇妙。 “你姐的佩剑倒也适合这套剑法,不过我的招式比较刚劲,姑娘家可能不太好练。”昆五郎摸摸鼻子,“年轻时总归带点锐气,剑招也更倾向凌厉些的。” 长仪听着可不乐意:“怎么?你们男子练得的剑法,我们女儿家就练不得?我阿姐的天赋心性都不比男子差,怎么不好练?” “是是是,是鄙人失言,姑娘家自然也练得。”他连忙改口,半点脾气都没有,“我的意思是,这套剑法有瑕疵,重攻而弱守,最好还是改改……等我哪天重新编好,再给你找机会送到你姐手里。” 长仪轻轻哼了哼:“你别玩脱了,自己把身份暴露出去就行,那可不怪我。” 第140章 书呆子与梦 长仪得了那具傀儡,就跟得了什么新奇玩意似的,回到房里就开始拆拆卸卸地鼓捣,几乎每块部件、每片机簧都要仔细研究一番,还在身侧摆着纸笔规尺,但凡发现什么就急忙记下来,到最后光是演算的推式草图都铺了满桌。 -- 第185页 昆五郎出于好奇,凑过去看了两眼,就见那纸上全都是各种机括的细节详解,还附有小姑娘自己的想法,什么用途猜测、结构归类、优势缺点,应有尽有。虽然说是草图,其实还挺细致,字迹娟秀工整,颇为赏心悦目。 只可惜看不懂。 他光是看着那些深奥隐涩的机关原理就觉得头晕脑胀,完全想不明白这么些零碎是怎么组装成整体的。看着看着,小姑娘还嫌他蹲在旁边碍事,挥挥手赶他到外间待着,自己头也不抬地接着鼓捣地上的木头部件。 中途唐榆还来过一趟,远远瞧见满地的机关零件也吃惊得很,被昆五郎拦着没有进去打扰她,只说下回再来找他们谈事,顺便叮嘱他要记得提醒小姑娘歇歇心神,别回头熬坏了眼睛。 昆五郎觉得挺有道理,看着外头天色渐暗,各处都陆续掌了灯,便上前催促小姑娘把手头的事先放放,喝两杯茶也好,出去转转也好,总之是该缓缓劲了。 长仪还不乐意,撇撇嘴嘀咕道:“正是要紧时候呢,只差一点我就能想出来……” “回来再想也不迟么,歇息时换换思路,说不定忽然间就茅塞顿开了呢?” “哎呀你别吵吵,打乱我想法了都。” 见她不听劝,昆五郎倒也没气馁,大咧咧地支着腿坐在她旁边,看看地上那些木头部件,又看看小姑娘拧着眉认真钻研的模样,忽然轻轻笑道:“你现在的样子,倒是跟老阮摆弄机关的时候挺像的。” 阮尊师? 长仪原本还专注琢磨着图纸,此时听他说起自己最为崇敬的前辈,纵使不想被他干扰,也还是忍不住竖起耳朵。 “老阮平时多爱装模作样啊,见谁都是春风拂面的笑模样,对着人家看门的老大爷都要搞谦谦君子那一套……唯有在鼓捣偃甲的时候,好家伙,简直是六亲不认,但凡谁嚷嚷两句打断他的思路,他能记着这事几个月。”昆五郎想起来就摇头,“记得有次,昆涉不知道他在屋里琢磨机关,冒冒失失就推门进去找他。老阮那时候像是刚有了什么新点子,结果一下子被他打断思绪,气得直接上手揪着他衣领子打——那还是我第一次看见老阮跟人亲自动手,之后的好几天,他都臭着脸不搭理人。” 从某种意义上说,阮青玄和昆涉都是一样的狗脾气,只不过表现上有所不同,一个像冰,一个像火,都不是好招惹的,冰火相撞就更让他招架不来,光是给他俩断官司打圆场就有够头疼的。 长仪听着前辈们的逸事,不知不觉就停下了动作,还忍不住接茬:“很正常嘛,偃师都是这样,很多时候制作偃甲就靠那瞬间的灵光,要是思路被打断,就很难找回当时的想法了,生气也不奇怪。” “这倒确实,阮家的其他偃师也都跟他差不多,有些时候的想法和表现,其他人简直无法理解——别误会,不是说你们不可理喻的意思。”他想了想,给她举了个例子,“妖魔族攻进金陵的时候,那里的修士要么就逃,要么就祭出法器迎战而上,只有阮家的偃师们,不管是当时在城里闲逛,还是在城外远远发现情况不对的,第一反应就是冲回阮府里抢救他们的偃甲和图纸,拦都拦不住。” 想想也好笑,别看偃师做出来的机关都那么厉害,他们自身的修为体魄其实连低阶修士都比不上。就是这么些打人都不疼的书呆子,面对暴戾凶残的妖兵魔将,敢于冒着生命危险去带走那些身外之物,甚至只是几页纸、几张图,在其他修士看来完全无法理解,可他们却觉得再正常不过,逃亡路上还为那些来不及带走的图谱惋惜不已,自己的前景如何都没顾得上考虑。 “……我们赶去阮府里支援的时候,甚至还见到一位老爷子待在屋里不肯走,就跟你现在似的,地上摊着各种零碎木头,还有好多草图。”昆五郎至今仍觉得不可思议,“当时那间屋子的房顶都已经被魔族削掉大半,墙壁也被打出几个大窟窿,外头的火光透过窟窿,映在他手里的图纸上,他只挪了个角度就接着做自己的事!我们提醒他这里危险,要带他离开,你猜他说什么?” 长仪听得津津有味:“说什么?莫非那位前辈要留下来保护图纸?” “不,他说自己只差一点就能想明白这处机关的问题出在哪里了,让我们别烦他,还问外面什么情况,吵吵嚷嚷太不像话了。” “……” 长仪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就觉得这位前辈也太过专注了些,就算研究得再入迷,也不至于连兵临门外都浑然不觉吧。 她看向昆五郎,刚想问问哪位前辈能有这般定力,就见他正满脸戏谑地瞧着她,似笑非笑的。再转念想想,他嘴里这位前辈说的话也挺耳熟,似乎她前不久才说过类似的……长仪这才反应过来,他这是在编故事拿她打趣! 小姑娘顿时就气得两腮鼓鼓,狠狠瞪他两眼:“你、你有意思没有啊?这种事情也拿来编,无聊!” 昆五郎一看把她惹上火了,连忙告罪:“无聊,确实无聊!你先别气,咳,这不是……看你一直摆弄这些,也没歇息过,担心你熬坏身体么。反正这些机关也不会长腿跑掉,大可不必急着弄完,慢慢来,灵光还会有的,思路也断不了的。今天就先到这里,明儿再继续,行不行?” 长仪被他这种哄小孩的语气激起一身鸡皮疙瘩,看看天色确实不早,先前沉浸在机关里还不觉得有什么,这时放松下来,才感觉腰背都酸麻得很。她也不是爱折腾自己的人,便从善如流地收拾好东西,准备松松筋骨就早点歇息。 -- 第186页 昆五郎也终于松口气,兴致来时还教了她两套松筋活络的拳招,算着时辰差不多了就催促小姑娘尽早洗涑休息——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感觉自己像在照顾小孩。 夜很静,静得不需要特别留意也能听清里间传来的均匀悠长的呼吸声。 昆五郎这时才真正放松下来,轻手轻脚地掐灭房内的烛火,打算像往常那样在椅子上静静坐过一夜。 可这次却不同往常。 他不知何时竟睡了过去,不知何时竟做起了梦。 第141章 非人的怪物 他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做过梦了。 偃甲之躯始终是清醒的、不知疲倦的,纵使耗尽晶源陷入休眠,对他而言也不过是短暂的闭眼睁眼间,没有梦,无论是美梦,噩梦,重现过去的,预示前兆的,忆逢故人的,天马行空的,从他被改造成偃甲的那天起,连做梦都成了奢侈。 最开始他还有点不适应,固执地保留着日落而息的习惯,可是再怎么酝酿也完全生不出困意来,只有机括运转的声响愈发清晰,像在提醒着他,他早就不再作为“活人”而存在,甚至不算是活物,如何再奢望这些只有“活物”才能享受的、平凡或者不平凡的体验。 ——那他现在算是什么样的存在? “怪物。” 久违的梦境始于那片火海蔓延的山林,他记得很清楚,那时候妖魔族尚未撤兵,却也折损不少大将,渐渐显出劣势来,再不敢直面道界锋芒,而是四散偷袭凡间城镇,意图通过吞食血肉来提升战力,也迫使道界不得不分散人手跟他们游斗。 明面上的剑修昆越已经与魔尊同归于尽,侥幸捡回性命的昆五郎不愿被人知道他如今的情况,就没敢出现在主战场上,而是独自清理分散的妖魔残兵,庇护着那些小村落小市镇。 正被魔火焚烧着的这片山林,就是魔族入侵附近山村时顺手留下的“杰作”。 昆五郎朝着记忆里的方向走去,果然,即使是在梦境里,他依然来晚了,整座村落已经被烧得不成样子,满地的残肢血泊,都被啃得七零八落,几乎见不到完整的尸首。 他的脚步顿了顿,接着往深处前行。 如果没有记错,村尾人家的大灶膛里还藏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糊满全身的炉灰掩盖住了他的气味,让他侥幸逃过一劫。自己找到了他,打算把他送到附近镇上的慈幼局里,途经来时的那片山林时,不巧迎面撞上了一队魔兵。 然后,自己动手收拾了它们,却也不慎被它们划破衣裳,一下没扯住,小半边胸膛顿时暴露在那小孩眼前。 那时候他的皮肤可不像现在的模样,最初的几个月,他的血肉之躯与强行植入其中的机关磨合得很是艰难,再加上重伤未愈,灵力紊乱,他身上竟然浮现出大片大片的、类似于尸斑的痕迹,甚至好几处地方还开始渗出坏血,皮肉糜烂,惨不忍睹,配上肌理间嵌着的机关甲片,怎么瞧怎么诡异。 刚刚被他从魔族手里救下的小男孩愣愣地看着那些痕迹,脸上慢慢浮现出惊恐的神色,他猛地甩开自己护着他的手,嘴唇动了动,吐出两个字。 ——怪物。 梦里的小男孩甩开了自己想要把他从灶膛里拉出来的手,眼神充满警惕与嫌恶,然后,紫色的魔火突然在灶膛里炸开,瞬间就将他小小的身影吞没,只有那两个字还悠悠地回荡在耳边。 在小男孩眼里,自己跟那些魔族一样,都是异于常人的可怕的“怪物”。 『你不就是怪物吗?』 昆五郎听见内心深处传来质问的声音。 『不,我不是。』他摇头,转身离开那座村落,走的是和记忆里相反的方向,『我是人,跟那个小孩,跟其他人没有区别的‘人’,只是以另外的形式存活下来而已。老阮说过,等我渐渐适应这副身躯,一切都会恢复正常,恢复到活着时的样子,一切都会好的,会像以前那样……』 『自欺欺人。』 『我没有,这是老阮说的,他不会在这种事上骗人。』 『你心里清楚,我说的根本不是这些。』 『……』 相反的方向还是一片山林,山林的尽头,却是间破旧的农家小院。 『你早就不是第一次被视作怪物了。』昆五郎怔怔地看着熟悉的院落,再次听见内心的声音响起,『看看,你小时候所谓的‘家’,你应该还记得这里发生过什么。』 昆五郎下意识想要否认,可就在话音落下之时,屋子里忽然跑出来两个抱笸箩的小孩,要在院里晒豆子米椒,树荫下还有位年轻妇人在做针线,厨房里时不时传出揉面烧菜的动静。 他都记得。 男孩是小时候的他,女孩是这家主人的小闺女,年轻的妇人是他母亲,厨房里正忙活的是这家的女主人周婶。母亲身子弱,不知何故离开了夫家,也不与娘家联系,带着他无依无靠地流离各处,幸得周婶愿意收留他们,母子俩也因此过了段安生日子。 可惜并没有持续多久。 原因在他。 昆五郎沉默地看着,只见院门外忽然闯进来几个凶神恶煞的地痞,似乎早有预谋,瞧都不瞧其他的物事,径直朝树下的年轻妇人走去,二话不说就要动手动脚。妇人有几分身手,随手拿起一截树枝便用出剑招来,却因为常年病弱,终究气力不支,被人抓住破绽,生生折断了腕子。 -- 第187页 男孩眼见母亲受欺,愤怒地扑上去要拼命,被人重重甩在墙上,再扑上去,再被甩开……重复几次就落得满身伤,脑门也磕破了,半张脸都是血。 那血不慎流进眼睛里,竟将两只眼都染得通红通红,男孩咬着牙,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就像逐渐失去理智的困兽,不顾母亲痛心的劝阻,红着眼再次冲上前去,被烧火钳重重敲在脑袋上也没有迟缓半步,反而狠狠咬在举着火钳的那只手臂上,当场就见了红。 然后,事态便一发不可收拾。 待男孩清醒过来时,那几个地痞已经被撕扯得不成样子,而他,就像只疯狗似的,还在啃食从尸体上撕下来的一条手臂。 满地是血,分不清都是谁的。 听到动静赶忙出来的周婶昏倒在门边,年轻的妇人满脸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小女孩害怕得缩在墙角,对上他的目光就是止不住的哆嗦,嘴唇动了动,有如蚊呐地反复念着两个字。 “怪物!” 昆五郎猛地惊醒,只觉得脑袋嗡嗡作疼,喉间直犯恶心,哪里都难受得紧。 好不容易缓过劲来,疲惫地闭上眼,脑海里就控制不住地浮现出梦里的场景,小男孩小女孩的面容反复闪现在眼前,那两个字也跟着在耳边回荡不断,怪物怪物怪物,念得他喘不过气来。 烦死了别吵了! 他重重一掌拍在身侧的扶手上,砰的一声响,直接把半边椅子都给瞬间震碎,自己差点控制不住平衡摔下来。 长仪听见动静就急忙跑出来,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昆五郎也不管自己现在是什么表情,眼里有没有未褪去的戾气,径直抬眼瞧过去,就这么跟她对视着,有那么一瞬间,小姑娘惊讶的神色与记忆里小男孩小女孩惊恐的面容相重合,让他几乎控制不住心里的情绪。 长仪猝不及防地对上他冷厉的目光,顿时惊了惊,但想着应该不是冲她而来,就没怎么在意,相比之下,她更关心昆五郎忽然拍碎椅子的原因,指了指地上的碎木头,迟疑问道:“你……刚刚在打蚊子?还是谁惹你了?” 小姑娘的杏眼明亮且澄澈,而且确确实实只有惊讶,不含半分惧色。昆五郎看着看着,不知怎么就平静下来,狠狠揉了把脸,再放下手时,已经恢复了平时的神色,勾了勾嘴角,轻描淡写道:“哦,没事,冷不防看到只虫子,反应就有点大,没打扰到你吧?” “你还怕虫子的啊?”长仪没想到他还真是在打虫子,表情有些微妙,“那具傀儡我已经研究完了,倒是没被打扰到,不过回头咱们估计要赔把椅子给唐榆了……” 说来还挺尴尬,他们才在这里借住没几天,就已经打坏人家好几样东西,被阿姐的剑气劈碎的瓷枕、同样被劈出裂缝的墙壁,还有现在的椅子,这要怎么跟人家交代? 昆五郎也尴尬地摸摸鼻子,适时转移了话题:“你终于折腾完那具傀儡了?可有发现什么?” “没有特别的发现,但我已经把傀儡的机关原理和特点都摸透了!”小姑娘翘着嘴角还挺得意,说起来就停不住,“虽然都脱胎于机关术,但是傀儡跟偃甲完全不同。偃甲活动靠的是中枢核心的力量,偃师也通过中枢与偃甲建立联系;傀儡则像是把中枢打碎打散,分别安装到各个机关部位上,每处地方都能通过灵力建立联系,说是像提线木偶,但其实非常灵活。” 昆五郎看她说得这么认真,原本想应和两句捧捧场,可惜实在是隔行如隔山,外行的连热闹都看不明白,只好老实道:“很厉害,但是没听懂。” 长仪噎了噎,索性坐到他旁边慢慢解释:“打个比方,如果你想在某家酒楼里办筵席,你可以直接找那家的管事,说说大致的要求和期望,管事呢,就凭借他的经验智略,帮你把各项事宜都安排得妥妥当当,不用你自己操心太多,这就是偃甲;当然,你也可以把管事撤掉,自己给底下的小伙计具体安排,什么采买酒菜啦,布置筵堂啦,裁定食单舞戏啦,各种零散的事务都由你亲自经手,拼凑起来也能达到你的要求,这就是傀儡。” 昆五郎觉得这比喻还挺传神:“所以跟傀儡相比,偃甲的优势就是有个‘管事’能替你统筹安排,不需要亲自控制每处机关?” “也不能说是优势啦,应该说各有优劣……有个管事的放在那里,听起来是挺省心,但也得给管事支付额外的工钱吧?越聪明的,开价也越高,所以偃甲对晶源的消耗也特别厉害。而且啊,你把事情全都交到管事的手里,他虽然是想尽力满足你的要求,可到底不是你肚里的蛔虫,有时领悟得不够透彻,过程和结果有些不尽人意,这也难免。傀儡操纵起来虽然麻烦,却能保证每处机关的每次动作,都是完全按照你的心意来的。” 这样说就很明白了,他点头赞同:“确实各有优劣。看你这么兴奋,是想到怎么让他俩互补了?” “不是互补,而是要结合起来。”长仪摇摇头,谈起这些来就神采奕奕的,眼睛里都似乎闪着光,“你还记不记得我之前说过的,阿爹都没能研究出来的大型偃甲?” 昆五郎略作回想:“就是能让人钻进它体内直接操纵的,普通武者也能使用的那什么……机甲?听起来跟傀儡的运转方式差不多啊。” “还是有很大区别的,最首要的就是傀儡的操纵太过复杂,所有小关节小部件都要用灵力引线控制,对操纵者要求特别高!而且就还是以旁观者的身份去控制的,不能让武者或者修士发挥出他们在武学招式上的优势,跟阿爹提出的机甲完全不相符。” -- 第188页 第142章 离开与迷路 小姑娘像只雀儿似的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昆五郎虽然听得半懂不懂,却也不嫌烦,反而觉得能有人这么陪着他说话也挺好的,时不时就应上两句:“……那你打算怎么结合它俩?” “前面也说过,偃甲的问题就在于那‘管事’的安排未必能合主人的心意,既然如此,不妨直接让操纵者担任这位‘管事’的职务,用神魂与偃甲的中枢建立联系,将所有机关都化作自己臂膀足肢——就好像在静水亭的那时候,我的神魂无意间进入你的躯体内,一举一动,都跟平时自己的动作没两样,却是用偃甲的身躯做出来的,不就相当于操纵者的身手招式、应变经验与强悍的铁铸之躯的结合?” 长仪说到兴起时却突然话锋一转,语气也渐渐低落下去:“不过那次的情况纯属意外,能不能重现在其他偃甲身上还不好说。而且按常规方法制作的偃甲恐怕达不到要求,最好是像唐家傀儡那样,每处机关都要有对应的操纵结点,只不过不是用灵力联结,而是通过神魂控制……具体如何,还得细细考量,实现起来也绝不简单。” “那就慢慢想么,横竖也不急,慢慢琢磨,总能找到办法的,”昆五郎这个外行也提不出什么主意,只能安慰两句,“趁着现在咱们住在唐家,关于他们家傀儡,有哪里不明白的还可以找人探讨,多方便。” 长仪点头,她来蜀中原本就是为了见识讨教这方面的事,尤其在研究过那具傀儡之后,就愈发对唐家的机关术感兴趣,要不是唐大姑娘出了事,家主权位之争闹得暗流汹涌,她还真挺想见见那位据说傀儡术天赋拔群的三公子唐枫。只可惜人家现在还漂在暗流正中心,怕是没心思探讨这些。 她还想说什么,转头却见昆五郎脸上显出几分疲态,顿时改口关切道:“你的脸色不太好,是机关出了问题?还是中枢里的那个……” “没事。” 昆五郎打断她的话,云淡风轻地笑笑:“只是想起些无关紧要的事……不用担心我,你想做什么只管去做。” 长仪疑惑地看他两眼,觉得他今天整个人都怪怪的,却也想不出能有什么问题,只当他是心情不好,毕竟谁都有烦心的时候嘛,可以理解。既然他没有要找人倾诉的意思,长仪也就不再打扰他,自觉退到房里继续鼓捣机关,把外厅留给他独处。 …… 少了小姑娘的说话声,周围顿时安静下来,静得有些沉闷。 昆五郎深深吸了一口气,始终紧绷的脊背终于放松下来,随意靠在椅背上,像是累极了似的,不停地揉着眉心,疲惫之色愈发明显。 小姑娘刚刚提到静水亭发生的那事。 静水亭…… 有人把擅长攻击魂魄的鬼婴藏在那里,又布下掠魂法阵,还派出来历不明修为不俗的半妖来强夺这副偃甲之躯,环环相扣,皆是冲他而来,要不是小姑娘误打误撞解了局,恐怕还真能让幕后之人得逞。 此前在青羊山遇见的那妖道,手段可比这些差远了,很有可能只是来探路的,试探他如今的神魂状况——恐怕从那时起,针对于他的阴谋诡局就已经设下。奉节城里遇见的一系列事端,搞不好都是设计诱他们入“局”的一环,或者说,从最初那片的黑铜鳞被送到小姑娘面前开始,后续种种皆为局中计。 与长仪无关,与阮家无关,从头到尾都只冲他而来。 可最终的结果恐怕连布局者都没想到,小姑娘误打误撞的举动,不仅破了静水亭的局,还让他的魂魄愈发稳固,下次可没这么容易中招。 所以跟在后面的“局”也必然要随之改变。 变成什么样呢? 昆五郎摸了摸自己的心口,不出意外地再次感受到那种轻轻的搏动。 珠子,心跳,梦境。 久未有过的体验,久未触及的记忆……从昏迷中醒来后,似乎有许多变化都在悄然进行,这背后又将藏着什么样的局与计? 昆五郎站起身,朝里间的方向看了两眼,然后打开门,头也不回地走出院外。 …… 长仪忽然一阵心悸。 这阵感觉来得莫名其妙,她怔了怔,接着就发现哪里不太对劲——太安静了。 虽然说是让昆五郎在外头静静,但他很少有过这么长时间的安静,按他平时的习惯,就算是没什么话可说吧,也要在房里溜达溜达,翻翻书、刮刮茶盖子,或者只是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子,反正总要弄出点动静来。 长仪早就注意到他这毛病了,也不知道是为什么,这人似乎不喜欢太过安静的环境,或者说不太适应,像这样长久的沉默倒是难得。 她心里有些奇怪,便放下手里的图纸出去瞧了瞧,结果找了几圈也没见着他人影。院子里正在修花洒扫的几个仆役注意到她的情况,便上前问她是不是丢了什么,长仪就把昆五郎的样貌大概描述一遍,问他们有没有见过。 其中有位姑娘点点头:“……那位公子前不久还向婢子问过路,像是要到梓城去,婢子给他指了路,他便出门了。” 梓城? 长仪最先想到的就是那桩毒蛇案,昆五郎去那里做什么,难不成要查竹青的事?竟然连招呼都不打一声,也没有带上她,实在奇怪…… 她想了想,有点赌气的意味,也向那姑娘问了同样的路,决定自己跟过去找他,倒要瞧瞧这人不声不响溜出去是为的什么。 -- 第189页 计划很简单,做起来却不容易。 正如唐榆所说,他家园子几经扩建改修,院套院、景叠景的,各种花径小路七拐八绕的叫人头晕,就算提前问过方向,途中也总能冒出几条意想不到的岔道,稍不留神就要走错。 等到长仪在这条所谓的穿竹“捷径”上转悠了将近两炷香,还是没有找到出口时,才终于反应过来,她八成是走岔了道,而且很有可能误入了什么阵法。 啧,她可不擅长奇门八卦那一套。 小姑娘有些苦恼地盯着自己身前的翠竹,这株竹子的姿态挺有意思,两条长长的分支向左横生,缀满了枝叶,沉甸甸地耷拉着,就好像侍者斜伸着手在为宾客引路——竹枝所指的方向正巧是顺着石子路走向的,只不过再往前几步就是个三岔路口,长仪每条道都走过,结果都是同样的,无论接下来怎么走,最终都会绕回这株“引路竹”前。 引的这叫什么路啊…… 长仪看着那竹子,越看越觉得它像在嘲讽自己,也不知道它是原来就长成这样,还是设计阵法的故意弄出来的造型。不管是什么,她这么大个人,总不好跟植物较劲,眼下还是想办法找到出路最紧要。 她并没有在这片小竹林里感受到灵力存在,所以阵法应该是比较寻常的数理奇门阵,旨意不在伤人,故而不设机关咒符,只是用相似的物事进行巧妙布置,施以适当的错觉引导,让闯入者不知不觉就走到设计好的路线上,还以为自己在往前走,实则一直在阵法里团团兜圈。 这种阵法布置起来不难,只要掌握方法,凡间修园子的工匠都能弄出来。也正是因为它没有什么机巧术法方面的要求,瞧着就跟普通的园景没两样,才让长仪毫无防备地入了阵——她也实在想不通,明明一路走过来,见到的都是正常的屋子小院,怎么拐了个弯就撞进阵里了? 谁会在屋子旁边莫名其妙地设个阵法啊? 长仪腹诽着,刚想放出她的偃甲鸟飞到上空去看看路线,可就在这时候,她忽然听见了极其细微的机括声从前方的左岔道方向传来,还伴随着轱辘轱辘的声响,像是车轮碾在石子路上的动静。 这是什么东西过来了?装有轮子的机关?战甲车么? 她有些警惕地注视着路口的方向,同时也挺好奇,各种猜测都纷纷涌上心头,可当那东西终于出现在视野里,却是她完全没想到的。 ——那是辆木质轮椅。 轮椅上坐着的是个年轻男子,相貌并不特别出众,属于清逸温润的类型,带几分书卷气,乍看不觉得如何,可越瞧越觉得顺眼。他的衣着打扮同样不显眼,却也素净齐整,反而衬出几分朴质文士的风范,很容易就能博得好感。 至少长仪对他观感不坏,整个人也渐渐放松下来,任由他驱着轮椅靠近。 此时恰有微风拂过,顺风飘来的,除了清雅的竹香,还有那人身上的,淡淡的花香。那味道很熟悉,长仪近来常常能闻到——霞英花的花香。 第143章 三公子唐枫 那股花香隐隐淡淡的,夹杂着清苦的药味,混合起来的味道非常独特,不像其他熏香那样甜腻腻的,倒还挺好闻的。 不过长仪主要关注的却不在此,很快就把目光移到青年身后:一具素胚的木头傀儡紧紧跟在他右后方,材质外形与她先前在傀儡阵看到的那些差不离,却多了件宽大的斗篷罩在外面,看不出底下的机关细节如何,不过它的两只手倒是露在斗篷外——小臂末端并没有直接做成兵刃,而是连接着完整的手掌,掌心和五指都能活动,此时正稳稳捧着几沓纸册,那模样还挺乖巧。 倒像是被拿来当书童使了。 她好奇问道:“这是你的傀儡?” 那人愣了愣,似乎没想到她最先问的竟然不是别的,而是具傀儡,旋即就微微扬起嘴角,露出友善的笑意:“正是,手艺粗浅,还望姑娘莫要见笑。” 是他自己做的…… 长仪对他的身份就隐隐有了猜测:花香,药味,傀儡,唐家园子里符合条件的人可能有不少,但目前为止她知道的,或者说曾有耳闻的,就只有那么一个——那位在自己院子里栽满霞英花的、据说身体不太好的三公子唐枫。 “你是……唐家的三少爷?” 眼前的男子笑着点头:“若是在下没有猜错,姑娘便是阮家的二小姐。” 长仪眨眨眼:“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她确实挺好奇的,记得先前遇见唐家老二的时候,他也是一个照面就瞧出了她的身份,不过唐松应该是事先就有调查过他们这些做客的外人,再加上她左眼裹纱的特征实在明显,被认出来也不奇怪。 可唐枫却要比他规矩得多,从头到尾都没有表现出打量的神色来,目光清正,态度平易,而且是非常自然的那种亲近谦和,不掺丝毫刻意的成分。如果说唐松给人的感觉是矜贵,矜贵之外还带着点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巧语谄媚,落在别人眼里别扭得很;唐枫给她的感觉则是清贵,世家弟子特有的那份清贵风范,在此基础上表现出来的谦逊才格外讨人好感。 至少在长仪这里,两兄弟在气度方面是有高下之别的。所以她才来了兴致,想知道唐枫接下来会给出什么样的答案。 “久闻阮二小姐精通机关偃术……近日来访唐家的客人不多,我与姑娘未曾谋面,方才遇见时,姑娘不问在下的身份来历,却先问起在下的傀儡,想来只有真正对机关感兴趣才会如此,在下便斗胆作此猜测。” -- 第190页 长仪想起自己刚刚的反应,顿时就有些尴尬,犹豫着要不要道个歉……怎么好略过人家先打听傀儡,这也太失礼了。 但唐枫说起这茬时并不含恶意,最多是有点善意的揶揄,顿了顿,继而叹道:“如今的道界修士大多崇尚灵术武法,而将机关视作旁门奇巧,如姑娘这般醉心于此的实在难得,便是在唐家也不多见。” 这话倒是正合长仪心意,不像唐松那样,拿什么眼睛、气质的表面特征说事,而是从她对机关偃术的痴迷说起,不让长仪觉得冒犯,反而叫她挺高兴,同时还隐晦地表现了自己也懂机关,无形中就拉近了两人的关系。 实在高明。 比起唐松那些乱七八糟的奉承要高明得多,不管这话是有心或无心,都让长仪很是受用,不由得对他亲近起来。 只可惜…… 她努力控制住自己的眼神,尽量不往他的腿上看,以免戳到人家的痛处。 难怪阿姐和唐榆都说他没什么希望继承家主之位,长仪原来只以为他身体不太好,却没想到竟是这样的残缺!要知道,像唐家这样的仙门大族,绝不会缺生死肉骨的灵丹妙药,要是连道界的医师都治不好,他的腿疾必然不同寻常,很可能已经伤及经脉根本,更严重些还会影响到正常修行。 她现在感受到的也是如此,这人身上的灵场波动微弱得很,甚至都比不上她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练出来的粗浅修为。 只是不知道他的腿是怎么出的问题,若是没有这处缺陷,凭借他的接物处事,还有机关傀儡方面的天赋,就算修为不太拔尖,也能跟唐樱唐松争争高下,未必没有继任的机会。 唐枫似乎看出她的想法,也不觉得有什么,坦然解释道:“年少时不懂事,偏要随长辈们平定兽潮,却不慎被魔兽所伤,魔气侵体,连药谷的医仙都无法拔除,便成了这般模样。” 他语气平静,仿佛说的根本不是自己的事,长仪却不能当做故事听过就罢,诚恳道:“抱歉,我不是故意打听……” “无妨。”他微微摇头,“倒是忘了问,阮小姐怎会进了此处阵法来?” 长仪也想起来自己要做什么了,有些不好意思:“我本来是想出门找朋友的,还特意问了路,结果不知怎么就走岔了。说起来,这里怎么会有阵法?” “阵法尽头便是唐家的机关工坊,也算是紧要之处,总是要布置些防线的。这第一道防线还只是叫人找不着方向,再往里,可就是小型的傀儡阵了。”他轻轻笑了笑,显然是知道她已经进过傀儡阵,神色未见变化,坦然得很,“此处接近老宅东南角,离正门还有段不短的路,阮小姐若不介意,不如就由在下为小姐引路?” 长仪没想到自己的方向偏得这么厉害,还是得老老实实跟着人走,却又怕耽误唐枫的时间。不过他说自己没事,还正好能顺路回自己院子。长仪也就放心跟着他,路上还顺便向他请教了机关方面的问题,当然,特意避开了傀儡失控的话题,主要还是围绕着傀儡的制作和操纵方式,顺带着提了两句有关那种大型偃甲的设想。唐枫看样子也挺感兴趣,两人相谈甚欢,眼看着就要走到园子正门前,却忽然又瞧见了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前头。 是唐松。 第144章 再会红衣人 唐松像是刚从外头回来,穿的是不太招眼的窄袖便服,身后也没跟着随从,比长仪上次见到他的时候要低调得多。但毕竟相貌和气度摆在那里,再怎么刻意低调,也还是能轻易认出来。 他远远瞧见长仪两人,便笑着走过来打招呼。也不知道是不是吸取了上次的经验,他这回的态度就要正常许多,没再急于表现自己的热情,像现在这样不远不近的就刚刚好。 而且不得不说,有这么个善于交际的人愿意处处顺着你说话,再铁石心肠的人都很难不对他生出好感。哪怕长仪先前对他的印象不佳,此时也改观不少,再看他和唐枫兄友弟恭的模样,就算是故意演出来的,也不可否认人家演得真挺好的。 难怪能被派出去代表唐家的脸面。 虽然她身边的这两兄弟都挺能聊的,但长仪还惦记着昆五郎的事,没什么闲侃的心思,眼看到了门前,客气两句就要告辞。唐松还问了问她要去哪,表示自己可以引路作陪,长仪连忙摆手婉拒,说自己就是随便逛逛。 所幸他也没再坚持,只给她指了几处适合游玩的好去处,还递了块小玉牌过来,说这是唐家信物,在外头拿出来,蜀地大小三十城都会乐意给她行方便。 长仪看了看身旁的唐枫,见他面无异色,还隐隐流露出赞同的意味,便走近前接过那枚玉牌,将要道谢时,却忽然闻见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香气,不是霞英花的味道,而是有点类似于檀香,隔得远时倒不容易察觉,但凡凑近些,那味道就特别明显,甚至叫人觉得冲鼻。 道门里熏檀香是有讲究的,道场作坛、清谈论法时都能用到,也不是说檀香对修行作法有什么益助,沐浴点檀更像是种象征意义,表示自己对某件事的重视和礼敬。既然是需要重视的场合,檀香都用上了,盛装自然也少不得,像唐松这样便服加檀香的搭配是不太常见的。 当然了,你要说他就喜欢檀香的味道,拿它当作普通熏香那么用,平时没事就点来熏熏,那也有可能——但是在道门里,这种情况是比较少见的,因为大部分修士闻到这味道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人最近有正事在身,容易造成误会。 -- 第191页 就连长仪,也免不得在心里疑惑唐松的这趟出门是有什么要事,穿着便服的话,应该不是出席道场之类的,莫非是去拜访了什么人? 她离开前忍不住回头瞧了瞧,唐家兄弟俩正侧头相视说着什么。唐松依然保持着那副恰到好处的笑容,唐枫的表情却已经淡了下去,不同于先前的温和,而是近似冷漠的平静。 想来这人也不只是表现出来的那样简单。 仙门世族里哪里又有简单的人呢? 长仪忍不住摇头轻叹,从乾坤佩里放出那匹偃甲马,骑着它朝梓城赶去。 …… 梓城里的景象与唐榆带她逛过的益城差不多,都同样的热闹,却很少见到有人带着灵宠走在路上,跟长仪同时进城的一位女修倒是抱着只小妖犬,结果在城门那里就被守卫拦了拦,提醒她进去后最好把妖兽收起来,说是城里曾经发生过妖兽伤人的意外,现在对各类兽宠的管制就严了许多,城里的寻常百姓想养只猫啊狗啊的都要先给民衙报备上。 长仪听得暗暗咋舌,觉得他们这未免管得太宽了些,什么样的意外能闹出这种规矩?再加上先前的毒蛇案,梓城这地方怎么总遇到这种事? 那位女修似乎早有准备,听见守卫这么说,也没有异议,从善如流地将怀里的妖犬收进随身携带的灵兽囊里,这才进了城。 长仪也不知道该怎么走,索性跟在她身后,就这样走过两条街,她才反应过来自己没头没脑就跑过来找人的决定有多傻——她是听说昆五郎问了梓城的路才追过来找他的,但问路可不代表他一定就是要来的,万一人家只是问着好玩呢?或者中途改变主意不过来,再或者已经办完事回去了,那她要怎么找?总不能从大街这头一路喊到那头,或者让当地仙衙帮着搜查吧? 就这么一晃神的功夫里,那位女修已经拐进小巷里不见踪影,只剩长仪呆立在原地,愣愣地找不着接下来的方向。 前面似乎都是些客栈酒楼之类的歇脚落处;左手边靠墙有几家小摊子,挑着担子卖鲜果的大伯,正在绣品摊子旁打花络的姑娘,鬓发花白的老阿婆费劲地举着大勺从锅里舀起馄饨,她的小孙子已经乖巧地给客人奉上酱碟筷勺;右手边是条小巷,瞧着像是普通民居;原路往后走就是车水马龙的主街道。 昆五郎会来这种地方么? 如果是想查当年的毒蛇案,他会先从哪里开始? 要么就找官衙要卷宗,唐榆已经替他们拿到了;要么就走民间的路子,顺记暗线的情报、问鬼耳,或者找上年纪的当地百姓打听,最好还是住在案发处附近的。 长仪暂时还不想跟仲裁院打交道,也犯不着为这事就请鬼耳,她左右瞧了瞧,忽然走到左手边的那家馄饨小摊前,要了碗素馄饨。 “跟这位姑娘一样,素馄饨。” 她还没来得及顺口向阿婆打听毒蛇案的案发地点,就被身后传来的声音打了岔。她下意识扭头看了看,这一瞧险些让她惊得把眼珠子瞪出来。 ——竟然是在奉节城里遇见过的红衣男子! 他还是那身张扬的朱红纱袍,眉目间还是轻佻恣肆的神色,见她看过来也丝毫没有心虚的意思,反倒有些神气地挑挑眉,风流的桃花眼这么微微一眯,似笑非笑地盯着她:“小丫头,又见面了。” 长仪立即撤开两步,警惕地瞪着他:“你怎么在这里?” 他却没有接着凑过来,而是轻轻用脚尖将馄饨摊前的小马扎从桌子下勾出来,利落地撩起袍子坐了上去,这么个身材颀长的大老爷们委委屈屈地缩在小凳小桌前,瞧着还挺滑稽。 阿婆的小孙子来给他们送酱碟时还忍不住多看了两眼,懵懵懂懂地仰着脸,对他提醒道:“两位姐姐,那边的高凳子也可以坐的。” 长仪愣了愣,心想哪里来的两位姐姐,再看看这人穿的鲜亮亮的红衣,随意披散的长发,还有分外昳丽、甚至于雌雄莫辨的容颜,忽然就悟了。 噗…… 男子的表情顿时僵住,面色渐渐发沉。长仪怕他生气之下对这小孩做什么,赶紧先把孩子哄走,在他反应过来前抢先质问:“你一直跟着我们?” 第145章 彻骨的冷意 那人挑挑眉,动作跟昆五郎倒有几分相似:“怎么?这地方只有你们来得,不许别人刚巧同路?” 长仪忍不住拧起眉:“刚巧?同路?” 在奉节城里就接二连三地跟他们巧遇,到了蜀州还能同路? 他说这话原本就没指望她能相信,懒懒地托着腮,尾音拖长,带出几分暧昧来:“巧不巧的且不提,先前给你的那信物,你可还留着?” 他不说还好,这一说,长仪就想起静水亭里那个针对昆五郎的掠魂阵,阵眼居然是他让自己带在身上的血玉,要不是她及时发现,恐怕他们已经得手了。 “留着做什么,方便你拿来害人么?” 当时情况危及,救人尚且手忙脚乱的,哪里还顾得上其他的?长仪后来倒是想把那枚作阵眼的血玉交给仲裁院帮着追查,可那时候已经找不到了,也不知道是在打斗中不慎遗失,还是破阵之后阵眼也跟着消失了。 “怎么说是害人,我分明是在救你。那毕竟是来历不明的野魂,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要反噬伤人,还是尽早清理掉比较放心吧?”他状似无奈地叹了叹,但脸上还是那种似笑非笑的神色,让人瞧着挺不舒服。 -- 第192页 长仪听他这么说,就知道他应该还不清楚昆五郎的真实身份早已被她揭个底掉,可不是什么孤魂野鬼,人家来历大着呢。她也不打算给他透底,虚虚实实地试探道:“背后说闲话谁不会啊,判官老爷还得听两面词呢,光凭你单方面的说法可不能随便给人定罪。要不我把昆五郎喊来,你俩当面对质,仔细辩一辩谁忠谁奸,谁要害人谁要救人?” 他笑意稍敛,撩起眼皮,认认真真地打量她几下,像是终于把人真正看进了眼里:“就这么相信他?跟上次的表现可不一样,看来你是知道他的身份了……他那性格可不像是会主动跟人坦诚的,是你自己查出来的?” “与你无关。”长仪皱着眉,“上次是你故意离间,被你哄了算我糊涂,同样的伎俩就不必再用第二次了,我会站在昆五郎那边。” 两人静静对视着,隔着矮桌一站一坐的,谁也没往下接话。 馄饨摊上的老阿婆见他们打扮不同寻常,气氛也古怪得紧,生怕是什么修士侠客随时要打起来,连大气都没敢喘,匆匆放下两碗馄饨,就拉着小孙子避得远远的,时不时还往这边瞟上两眼,满脸愁容。 长仪下意识往祖孙二人的方向看了看,这时耳边却听得勺碗相碰的细碎动静叮叮啷啷的,转过头,就见那人正拿着瓷勺胡乱拨动碗里的馄饨,热腾腾的水汽就氤氲在他身前,模模糊糊的叫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也罢,招数还是新鲜的好使,玩同样的没意思。”把碗里的东西都搅得乱七八糟后,他终于搁下勺子,手腕一转,从袖子里摸出张叠起来的小方帕,再轻轻这么一推,那方帕就精准地滑到长仪跟前的桌沿处,哪怕再往前都有掉下去的可能,“这东西还是给你收着,回头扔了也好,砸了也好,反正也是他的东西,要怎么处置都随你们。” “他的东西?” 长仪看向那方帕子,里头鼓鼓的像是裹着什么。她疑心有诈,试探地伸手戳了戳,再小心翼翼地拈起帕子一角,慢慢掀开来。 “不用这么紧张,上面没抹毒。”他看着小姑娘如临大敌的模样,觉得挺好笑,屈指敲了敲桌面,“也不用躲这么远,我又不吃人,大方坐下说话。” 长仪没搭理他,接着将帕子展开,露出里头的东西来。 ——碎玉。 通透莹润的质地,夹杂着血色的玉絮,却不似当初的鲜艳,如果说原来的絮纹就像是流淌着的活血,现在的就是干涸已久的血痂,黯淡得好似蒙了尘。 之前那枚用作阵眼的血玉? 怎么又回到他手里了?难道他后来还去过静水亭收拾现场?或者他当时就在那里?可这东西明明他拿给自己的,怎么现在却说是昆五郎的东西? 长仪惊疑不定地看着他。那人却没有要给她解惑的意思,只是接着他的上句话,笑眯眯道:“小丫头,坐下说话。实话与你说,我的身份确实有些问题,不好叫人注意到——可你这样站着实在招眼,若是让旁人察觉出不对来,你说我该怎么做?” 他的声音里还带着温和的笑意,说出来的话却叫人不寒而栗:“抹掉记忆?还是毁掉他们的灵台神智?想想都麻烦啊……索性杀掉算了,反正也不难。” 长仪心里顿时警钟大鸣,手指已经探到乾坤佩上,正要放出偃甲先制住他,却忽然感觉到彻骨的冷意在指间蔓延开,整只手都像被冻僵似的,再也无法挪动分毫。别说召出偃甲,她此时竟连动用灵力都做不到,那股森森的冷意仿佛已渗进经络灵脉,将灵力都冻在里头。 那人招招手,同样的寒意出现在长仪肩上,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沉沉压在小姑娘肩头,竟是直接摁着她坐下来,被迫与那人同桌相对。在旁人看来就像是闹别扭的小年青终于重归于好,可只有当事人才知道自己心里有多憋屈。 “你……” 眼前的男子还是笑眯眯的:“别忙着动手啊,这里的凡人可不少,真要打起来,你未必都护得住,我却是不得不将他们杀了灭口的。要不要担这代价,你可要想清楚啊。” 她敌不过这人。 长仪很清楚。虽然不知道他用的是什么术法,但要是能远远封住别人的灵脉,甚至施加灵压造成实质伤害,纵使她的偃甲再厉害,也完全挡不住他直接对着活人的血肉之躯动手。 离他们最近的是那位头发花白的老阿婆,颤巍巍地揉着面团,她的小孙子瞧着只有五六岁,却已经能帮着调馅和料。卖果子的大伯正拿草笠扇着风,打花络的姑娘在跟一位妇人谈论时下新兴的绣花样子,周围还有那么多来来往往的行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是平凡却鲜活的市井百姓,只要几个简单的咒术,就能轻易造成难以逆转的伤害…… 长仪不敢冒险。 她回过头,直视着眼前的男子:“我们谈谈,你三番两次找上我,究竟想做什么?” 那人嘴角的弧度似乎更大了些,笑容里满是玩味:“倒也没什么,只是忽然觉得挺有意思的……我好像明白他为什么会留在你身边了。不过明不明白其实也无所谓,反正他所有的,和他所要的,我最后都是要夺过来的。” 第146章 理所当然的 “他?你说昆五郎?”长仪听着这话有些耐人寻味,“你跟他有仇?” “算是吧,梁子可不小。” -- 第193页 “所以你之前对我说的那些,还有静水亭的阵法,都是故意针对他的?” 那人只是朝着她笑,并不回答,有几分高深莫测的感觉。这点倒是跟昆五郎挺像的,每次谈起过去的事就三缄其口,弄得神神秘秘的,关键还总是有意无意地透漏出那么一点点,实在吊人胃口。 他不吱声,长仪就按照自己的想法从头捋起:“你给我的那枚血玉,其实是掠魂阵的阵眼,你想通过这种方式利用我,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帮你夺走昆五郎的魂魄——正如你曾许诺的,没有了魂魄,他所剩下的那具机关躯体就完完全全成了我的‘东西’。可问题就出在这里。我跟你素不相识,你之前说的什么与我家长辈是故友,反正也没有证据,是真是假全凭你一张嘴,你没有理由要帮我,当然我也不需要这样的帮助。如果说你跟昆五郎有仇,只是单纯想暗算他,那各种办法多得是,为何偏偏就挑了这么迂回麻烦的?” 那人饶有兴味地听着她分析,时不时还点点头,鼓励她接着往下说:“你觉得是为何?” “要么你的实力不如他,或者不方便跟他正面动手,所以才选择这种手段;要么……”长仪抬起眼,径直与他对视,“有仇是真的,针对他也是真的,但更主要的目的,恐怕从最开始就是他的魂魄。” 眼前的男子似乎并不意外于她得出的结论,或者说根本没想着隐瞒掩饰,那副玩味的表情丝毫未变,但眼底不经意间流露的赞赏却被长仪看得清楚。 她猜对了。 小姑娘直视着他,继续分析道:“虽然不知道他的魂魄对你有什么意义,但你应该不是第一次从这方面下手了。静水亭那里除了提早布下的阵法,还有一只在城里作乱已久的怨灵。其实怨灵伤人倒也不稀奇,可巧的是,那只怨灵的能力也是针对神魂的,这可不常见,难免让人将它和布阵者联系起来。或许它的作用本来就跟掠魂阵没两样,都是针对昆五郎而弄出来的,夺走他魂魄的计划中的一环。” 她还记得先前在柳府里见过的小丫鬟,也记得小丫鬟嘴里来路不明的红衣郎中。柳少夫人或许并非鬼婴之事的源头,但也绝对扮演着至关重要的角色;而那位神秘的红衣人,很可能就是柳少夫人忽然有孕的起因! 红衣。 他们早就怀疑过的。 “奉节城里有仙门驻守,不可能放任亡魂自然形成怨灵,必定有人暗中推动。我们在柳府里遇见……找到了些证据,那家的少夫人曾在日录里提起一个穿红衣的郎中,是不是真的郎中且不提,她便是在约见郎中的不久后发现自己莫名有孕的。孩子生下来没几天,城里的鬼婴之乱就从柳家开始了。” “因为我也穿红衣,你就觉得背后搞鬼的人是我?” “难道不是你?”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拜你们那位诡道修士所赐,怨灵也好,法阵也罢,最终都没起到什么作用,不过是白忙活。” 长仪听着他这语气像是默认了,同时也忿忿于这种没甚所谓的腔调做派,横眉怒瞪道:“白忙活?那只怨灵在城里作乱害命,到你嘴里就只有一句白忙活?你针对昆五郎也就算了,何故搭上那些手无寸铁的百姓!你知道有多少人被那只怨灵害了性命吗?” 那人还有点茫然,不明白她为什么反应这么大,认真想了想,说:“这倒没数过,应该不少吧……想在短时间内养出这样的怨灵还是挺勉强的,修为不够,只好拿人命业障来凑了。” “就跟栽花差不多,如果只是简单浇水,长得实在太慢了点,那就赶不上趟了,当然要想办法搞点花肥让它长快点。”他的语气里透露着让长仪无法接受的理所当然,“虽然这花肥的原料比较特殊,但也可以理解吧。怨灵的生长需要活人的性命和魂魄,活人的生长也需要其他生灵的性命和血肉,本质上并无不同。” “那怎么能一样!”长仪完全不能接受这种说法,“那可是活生生的人命啊!” 他盯着小姑娘看了看,点头赞同,还贴心地为她找好了解释;“确实不一样。用来育养活人的那些牛羊鸡豚不是你的同类,用来育养怨灵的活人却是,所以你要为他们鸣不平,可以理解。” “不是这样!” 小姑娘眉头紧蹙,下意识就要反驳,可紧接着就发觉他这句话有哪里不对劲:“我的同类?你难道不是……你是妖族?” 他根本没打算隐瞒,大方承认:“算是吧。” 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既然非我族类,看样子还是那种作乱人间的激进派妖族,长仪也不指望能跟他说明白道理,索性接着问:“那怨灵,你是怎么养出来的?撷仙阁的花魁,还有后来猝死的姑娘,跟这个有没有关系?” “撷仙阁?嘶……是那两间由修士经营的花楼吧?”那人努力回忆着,“很特别的地方呢,竟然用同类的生机元阳来补养自己的修为,跟同族相食有什么区别?他们做的事可比我要恶劣得多,由此滋生的怨念也强大得很,正好合适催化成怨灵。” “怎么养出来的?我倒是不清楚,这种杂事向来都交给我那几个手下忙活的……大概是把零散的怨念凝结起来,再用合适的法子,那叫什么来着,种鬼胎?还是别的?总之就是要将不成形的怨念催化成形,后续再用人命业障来育养,至于具体用了谁的性命,我就不知道了。还有什么要问的?” -- 第194页 长仪听得直皱眉,特别是看着他满脸无所谓的模样,更觉得寒心:“除了花楼和怨灵,奉节城里的另一件事,你有没有参与?花楼底下那间密室地牢,是不是你破坏的?” 第147章 羁绊与族徽 “另一件事?地牢?”他挑挑眉,觉得挺有意思,“原来还有别的事,区区小城,倒是挺热闹。我可没听过什么密室,不妨与我说说?” 长仪观察着他的反应不似作伪,应该是真不知道,心里就开始犯嘀咕,莫非当时还有别的势力参与进来?她忽然想到那个能变幻成巨兽虚影的黑衣人,他是知道那间密室的,也曾在静水亭与他们交过手,他们一直以为他跟布阵者,也就是跟眼前这人是同一伙的,怎么他却不知道密室的事? 难道有两股势力都在针对昆五郎? 或者那个黑衣人出现在地牢里仅仅出于他自己的意思,而不是其他人的授意,所以他背后的势力并不知情,包括眼前这人。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长仪也没有替他解惑的心思,很快就撇到一边,转而问道:“最后的问题——你的身份。” “怎么光是我在答,跟受审似的,要你解释两句都不给,这可不公平啊小丫头。”那人就笑,“都说了我身份有问题,不好细查,哪能这么轻易告诉你。” 你也知道自己经不得查,还大摇大摆地凑上来招惹,这不是故意招人查么? “那名字呢?名字总能说吧?”长仪心里腹诽两句,嘴上接着试探,“要不换个问题,那两枚黑铜鳞片,是不是你派人送到我面前的?” 他想了想,说还是别换了:“最后的问题,也是我最后的回答,只说一次,可得记好了——朱邪烈,我的名字。” 长仪觉得这名字听着挺别扭,不说有什么涵义,后边俩字就不像能搭起来作名的,于是多问了句:“单姓还是复姓?” 那人眉毛一挑,换了只手继续托腮:“我都答了这么多,也该换你说说了吧?” “换我说?你想要我说什么?” “很简单,就一个问题。”他忽然探身凑近来,随手撩起小姑娘垂在肩头的一缕发丝,绕在指间把玩着,“你要不要撇掉那姓昆的,跟我走?” 长仪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你在说梦话?” 开玩笑吧,他们从明面上看无疑是敌对关系,奉节城的恩怨还没捋清楚呢,对方也才刚刚报上名姓,现在居然就要策反她,想什么呢? “是诚心在给你建议。你应该也有所察觉,姓昆的身份特殊,招来的麻烦绝不会小。你跟着他,有百害而无一利。” “是啊,跟着他是被找麻烦,但跟着你就是主动找麻烦,对我同样没有好处。” “话不能这么说——你没发现吗,我们之间的关系早就斩不断了,横竖是要走到一块的。” 他这话像是意有所指,长仪皱皱眉,还没来得及问,忽然就没来由的一阵心悸……确切地说,是一种若有所感的悸动,之前她发现昆五郎不在院子里时也有过这种感觉,却不知道是因何出现的,又意味着什么。 现在看来,倒好像和眼前这人有关? 小姑娘的眼神这么一变,他脸上的笑容顿时更大了些:“羁绊已经结下,就算现在不愿意,也没办法解除了……怎么样,考虑考虑,别管那个姓昆的,跟我走吧。你不是想找你爹的下落么,我能……” 话没说完,长仪只见眼前金光一闪,回过神时已经找不到那人的影子,矮桌对面就剩下一具半尺来长的木头偶人,还只有半截,脑袋和半拉身子都被刚才的金光劈得粉碎——很显然,这次来的依然是替身偶人,本尊还不知道在哪里窝着呢,难怪他敢在大街上现身拦人。 仅是替身就有如此实力…… 长仪转头朝着金光出现的方向看去,也不用怎么找,昆五郎已经匆匆跑近前来,先确认了她平安没事,然后看着桌子上那半截木偶,低低地骂了声。 这倒是他难得的失态。平时他说话虽然贫了些,但可从来没说过粗话,此时的脸色也阴沉沉吓人得很,甚至让她觉得有些陌生,一时竟不敢主动开口。结果他也皱着眉不说话,气氛沉闷得叫人不自在。 最终还是他先调整好情绪,率先打破沉默:“你怎么在这?” “来找你的,谁知道才刚进城就碰到这人……”长仪没好意思说自己打不过,只说不想伤及无辜,所以没动手。 昆五郎的眉头皱得更紧:“他找你做什么?” “没太懂。就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还想让我跟他走。”她把那人的话大概复述一遍,着重强调那人说自己和他有仇的那部分,“静水亭的阵法、鬼婴都是他弄来针对你的,你记不记得以前有这么号仇人?他好像是妖族,叫什么朱邪烈的,听起来像是外族起的名,也不知道是那几个字,单姓还是复姓。” “朱邪……”昆五郎低声念着这两个字,垂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果然是复姓啊,这姓氏倒没听过。你有印象?” 他先是摇头,想了想,还是轻声说道:“我小时候在家里看到过几样东西,有梳子、妆镜,甚至是盛菜的盘子,上面都印着类似于图腾的纹样,图案里就藏着用古篆写的‘朱邪’两字。” “纹样加上姓氏,听起来像是族徽。”长仪支着下巴琢磨道,“你在家里发现的,难道这家族还跟剑宗有什么关系?” -- 第195页 “不是在剑宗……是我幼时随母亲在外的居所。她最初还很珍视那些物件,后来却都找铁匠融掉了,几次搬家之后,我就再没找到印有那种徽记的东西。” 长仪这才想起来自己在他的记忆里看到的破木屋,还有踏着风雪来接他回剑宗的掌门。根据正史记载,他人生的前六年应该都是在凡间里度过的,最开始进入剑宗的时候压根没有灵力傍身,也不知道怎么修炼。所以被掌门破格收为亲传弟子的时候还招了不少非议,不过人家有天赋,又肯苦练,很快就靠着实力当上同辈里的佼佼者,还捧回剑修第一人的称号。 至于他在凡间的那六年,什么史册传记上都没有只言片语的记载,逸闻野史倒是有,不过一看就不靠谱。 听他说的这些,莫非他的母亲、剑宗掌门的嫡亲长姐,跟这什么朱邪族有来往?如果这姓氏真的属于妖族的话,里头的事情可就复杂了。 第148章 梓城的规矩 “除了那徽记,你还知不知道别的有关这姓氏的事?” 昆五郎摇头,说自己也曾经拿这些图案问过母亲,可惜始终得不到答案,她甚至连一言半语都不愿透露。他那时也还太小,俗体字都认不全,更何况是古篆,只以为是什么奇特的纹样,某天偶然翻看古册的时候才想起来这回事。 “后来也托人查过,西北戎狄那边倒是有人姓这个的,不过都是普通人,也不认得那图案。” 中原里找不到,西北的又不是,哪怕是隐世古族也总该有点蛛丝马迹,这倒好,神秘得简直像是不属此界的……或许还真有这个可能,那人说自己是妖族,可没说是生于人间的散妖,还是从妖魔界过来的。再结合他对昆五郎的态度,搞不好两人的梁子都是在千年前结下的。 那时候还没有所谓的两界屏障,要从异界到人间来也不算太难——难的是怎么能抵挡住屏障的斥异之力,长久地留在人间:自身妖力越强,受到的排斥也越厉害,硬抗是行不通的;要么自散妖力,要么就一直夹着尾巴收敛着,把妖力压制到能被屏障判定为无害的界限下,半点超出限度的气息都别露出来。 但朱邪烈刚才露的那一手可完全不像“无害”的样子,居然也没引动屏障的力量,倒是古怪……难道还有别的法子? 她这里正琢磨着,昆五郎接着就问:“那人让你跟他走?去哪?” “没说,不过他提了什么羁绊,莫名其妙的。”长仪直觉这里头有什么蹊跷,却又抓不到关键,纠结好一阵,最终还是先略过这茬,“你呢?你怎么突然跑到这里来?要不是有人提醒,我还不知道要上哪找去呢。” 他低声说了句什么,长仪没听清,让他再说一遍,他却犹豫了一瞬,才道:“没什么,就拿点东西。” “拿东西?不是来查毒蛇案的?” 而且他有什么东西可以拿,难道他千年以前就知道自己还能再回来,特意把宝贝埋进哪处山疙瘩里——要是没被别人顺走,都成千年老古董了吧? 昆五郎还觉得奇怪:“那条蛇妖的案子?我查这个做什么?” “我这不是以为……”长仪眨眨眼,对哦,他确实没有这方面的表示,关于竹青的事情,似乎从头到尾都只有她比较在意,他的反应就是淡淡的,可能也认为其中有问题,但问题是什么,他表现得就不太感兴趣。 昆五郎想了想,倒是误解了她的意思:“你想查?反正来都来了,正好顺便弄清楚,免得回头还惦记,案子是在这发生……” 话没说完,他却忽然止了声,直勾勾盯着巷道那头,伸手把她往身后护了护。 长仪也听见了那边传来的动静,不解地扭头看去,就瞧见好几个束冠佩剑的青年快匆匆地朝他们的方向赶来,都穿着同样的深晋色长袍,铺云纹,滚银边,而且瞧着都有几分身手,应该是哪家的仙门弟子。 两人对视一眼,长仪让他别紧张:“不一定是冲咱们来的。” 结果馄饨摊阿婆的小孙子一下子就跑到那几人面前,先是抱住最前头那人的大腿,紧跟着就伸手指向昆五郎,脆生生喊道:“岚仙师,就是他!就是他用法术砸坏了婆婆的摊子!” …… 两人完全没想到事情会有这种发展,被他说得一愣一愣。 阿婆最开始还想拦住她孙子,可惜没赶得及,听他竟然就这么嚷嚷出来,顿时有些慌乱,忌惮地瞄了昆五郎一眼,脚下不着痕迹地往那几人的方向挪了挪,护着自家孙子缩到角落。 那几人的目光当即就齐刷刷地射向昆五郎,还是特别凌厉的那种。 昆五郎看他们连剑都要拔出来了,干笑两声,急忙摆着手解释:“误会,都是误会。鄙人绝没有要对他们动手的意思,摊子也没有砸,看,顶多就是桌子裂了道痕……我们赔,一定赔。” 走在最前头的那位“岚仙师”可不跟他耍嘴皮,人家一看就是特别正经的那类型,淡淡地打量他几眼,面上不显山不露水的,看不出心里想的什么:“没有砸摊子,有使用法术没有?” 昆五郎噎了噎:“……有,但也不是对他们用的,之前有个人……” “岚仙师”不等他说完便接着问道:“无论是对谁用的,你使用术法,本意就是要对旁人出手,是也不是?” 他摸不准这人什么意思,还是老实点头:“可这也是有缘由的,你不知道,那人之前就无端暗算过我们,这次还对小姑娘动手动脚的。泥人还有三分火气,换谁不动手啊?而且这不是被他逃了么,没伤到……” -- 第196页 “换成我,我不动手。”那人再次打断了他,脸色忽然沉下来,“梓城内严禁修士擅自施用术法,意在伤人,则罪加一等。” 他使了个眼色,身后跟着的几人顿时拔了剑作势要围上来,只有他还负手站在原地,神色由始至终都特别冷静,说话的音调都不带起伏:“两位,城有城法,还望见谅。请随在下移步仙衙,叙录此事的缘由经过,若有人蓄意挑衅在先,梓城仙衙会替二位讨回公道,但擅自施术之责,还需另行斟酌。” “你这人怎么说不明白……” 昆五郎目瞪口呆,觉得这人死脑筋,合着不管是为什么用的术法,只要谁用,谁就有错?这什么城规啊,放在千年前,就算大宗门的驻地脚下也没有这种死板的规矩,照样能见到斗法打架的——好吧,当街斗法确实不好,可御剑赶个路、用个除尘咒也算术法吧,因为这些就把人抓起来论罪,这不有病吗? 谁定的破规矩? 两人侧目对视,都从对方眼里看到浓浓的疑惑。几个仙衙弟子都在盯着他们,那阵仗,就像是两人但凡表现出不愿配合的意思,他们立即就要拥上来强行将人逮回去似的。 昆五郎叹了叹,刚想说要不咱们就走一趟,却见小姑娘像是想到什么主意,瞧着居然还挺兴奋,拉了拉他衣袖,低声道:“他们是梓城仙衙的,查个案子应该挺方便吧?” 得,这小祖宗半点没有自己是戴罪被逮进去的自觉,还惦记着让人家帮她找线索呢。 他无奈地指了指自己:“你就没想过,我有可能被弄进去蹲牢子?” “没想过。”长仪哼了哼,故意气他,“反正你总有办法不声不响溜出来,就好像你这次自己跑来这边一样。” 昆五郎摸摸鼻子,出于理亏没再说话。 长仪已经走到“岚仙师”面前,友善地朝他笑笑:“这位道友,我们确实不了解梓城的规矩,这才犯了禁,终归是有错,我们这便随你去仙衙说清楚。” 那人依然没什么表情变化,点点头,说那就走吧。 长仪跟着走出两步,忽然想起什么,又折返回来,在原先那张矮桌上放了几角碎银子,又朝阿婆和她孙子笑笑:“馄饨钱,还有修缮的花用。” “岚仙师”看了她几眼,没说话,神色却微微缓和了些,很快就又移开目光,负手缀在后头,留神盯着昆五郎的动作,渐渐恢复到面无表情的状态。 第149章 入世与出世 同样都是仙衙,梓城和奉节两地的差别却是大得很。 留在奉节的最后几天,长仪跟着仲裁院的几人去过那地方的仙衙,别的印象倒不深,就记得装潢特别贵气,光是门前两尊纳运石镇兽都够买下半座城的。 眼前的梓城仙衙呢,就要朴素得多,压根看不出来“仙”在哪里,外面瞧着就跟普通的衙门没区别,还是有些年头的那种,虽不至于破败,但绝对跟“光鲜”挨不着边。 就连仙衙里的修士都透着股严肃老成的劲儿,昆五郎一路上没少试着跟他们套话,结果除了最开始那位“岚仙师”,其余的压根不搭理他,连个眼神都欠奉,完全不给人套近乎的机会,很有几分铁面无情的感觉。但奇怪的是,这样一群冷面神走在大街上,居然还挺受欢迎,沿路总能见着附近的百姓跟他们打招呼,甚至还有拿着自家做的饼子、新收上来的瓜果土产,硬是要递给他们路上吃的——当然,最后也没被收下。 临进门时,巷子里忽然跑出来几个嬉笑打闹着的孩童,不留神就撞到那位岚仙师的腿上,最开始还有些害怕,慌忙退开就要赔礼。不过抬头看清自己撞到的是谁后,几个小孩顿时就雀跃起来,有的扯衣摆,有的抱大腿,全都凑在那人身上,七嘴八舌叫什么的都有:什么岚仙师、仙长大人,居然还有指着他喊神仙叔叔,要神仙叔叔给糖吃的,长仪听着险些没忍住笑出来。 昆五郎则是摸着下巴若有所思:某种程度上说,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恰恰是直觉最准的,对旁人的心境举止最是敏感,能这样没大没小的就说明在他们眼里,这人或许很厉害,却完全是“无害”的,而且容忍度必然非常高,至少对他们来说是。 他自己就不招小孩喜欢,幼时发生过那次意外以后,别说小孩,连大人都对他忌惮得很,“怪物”的称号传遍了方圆几十里,各种明里暗里的非议流言足以将当时尚不满五岁的小孩逼疯。也不知道那次意外是不是真给他盖上了什么“怪物”的戳,就算母亲很快带着他搬得远远的,后来遇见的小孩也都不怎么愿意靠近他,跟躲什么似的,只除了他那没心没肺的小表弟昆涉,否则他也不能这么宽容那小子的狗脾气。 不过昆涉的脾气坏归坏,他本人还是挺招小孩的,老大个人还能跟穿肚兜的娃娃玩到一块去,也算种本事。 再看这人,倒是有点意思…… 道界里大部分人,不管水平深浅高低,但凡修了点道法的,都自诩超脱红尘不与世,甚至还有为寻仙道而斩断凡间亲缘的,少有修士跟普通百姓这么亲近的。看他们这板着脸冒冷气的样子,也不像是修入世道的。 其实在千年前,昆涉走的路子就有点类似于入世道,可能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估计还觉得游戏人间挺潇洒挺特立独行,结果还是跟其他兄弟没两样,最终都是回到修道的路上。只不过入世道讲究的是随心纵情,凡尘里滚一遭,要是能参悟这人情百态,回来自然也就能超脱世外了。 -- 第197页 或许这便是他最终选择与獬豸结订盟契、成为那无欲无情的道门仲裁的原因吧。人情这东西,越看就越觉得无聊。他有时也想着舍便舍了,摒弃情欲之后说不定能活得更轻松些;可接着又有点舍不得,要是人活在世上,没有自己的爱憎,也没有那点私心,想想还真挺恐怖的。 会寂寞吗? 可能连寂寞的滋味都体味不到吧,毕竟这也算是种“情”。 当年的昆涉又是什么滋味呢?有没有后悔过?他当上仲裁以后会是个什么模样?会不会就像眼前这人似的,板着脸,挺严肃,可走在街上时,依然会有小孩冲出来围着他要糖吃? …… 他的思绪不知不觉就飘得老远,回过神来却见那人真的从袖子里摸出大把糖丸来,都拿糯米纸和染花油纸包着,一个个花花绿绿的特别讨喜。 几个小孩欢呼着接过糖,又是一叠声“仙师”“叔叔”的忙着道谢,被那人挨个揉了揉脑袋,才嘻嘻哈哈地跑开接着玩自己的。瞧着是挺温情的画面,可那人即使在做这种哄小孩的举动时,依然顶着那副冷脸,最多就是眼神柔和了点,其他几人则是从头到尾面无表情,说实话还挺诡异的。 他忍不住看向长仪,挑挑眉——这些该不会也是偃甲? 小姑娘摇头——你以为人形的偃甲是大白菜,到处都能见到吗? 但她也同样觉得奇怪,不只是因为这些人的表现,还有几个小孩对那位岚仙师的称呼,其中有个孩子喊的分明就是“仙长大人”,这人竟然是梓城的仙长?光看他亲自带领弟子巡守逮人,她还以为顶多就是个小队正之类的,却原来有这么大来头。 考虑到蜀州境内世家诸多,基本上每家的势力就只能管到一两座城,这种情况下,能够担任仙长的其实也跟家主没两样,搞不好眼前这人还真是某个小世家的家主。他瞧着年纪轻轻的,也不知道是年少有为,还是驻颜有术。 长仪心底乱七八糟地琢磨着,面上却没显出来,神色自然地跟着他们踏进仙衙大门,原本以为这房子只是外表比较低调,却没想到里面也是同样的朴素,黑瓦白墙青石路,见不着半点多余的装饰,甚至连点花草都没有,两棵挺拔的青松估计就是院里唯一的点缀。 梓城地处繁华,应该不缺钱才对,怎么仙衙却造得……如此寒酸? 昆五郎摸着下巴就开始贫:“这地方的牢房肯定不好吃。” 长仪瞥他一眼:“不管好不好,反正你肯定不能吃。”说完就凑到那位岚仙师身边,斟酌着打听:“敢问道友尊姓大名……可是这梓城的仙长?” 那人颔首:“裴岚。” “……” 还真是惜字如金啊,半个字都不多说的,也不给人留点话茬,她对蜀地的世家又不熟悉,想从族门谈起都不行,这要怎么接下去? 长仪正努力找着话题,昆五郎就忽然插上一句:“裴道友,城里不让用术法的规矩,是什么时候定下来的?又是为什么会有这种规矩?” 第150章 规矩的背后 裴岚的回答很含糊:“规矩历来如此。” 说了跟没说似的。长仪就自己猜:“是不是以前哪个修士施术的时候误伤了凡人,所以才有这么个规矩?可要是成心想着伤人的,这规矩也拦不住啊……”能老实被他们逮回来的,估计都是讲道理的那种,就算没这些条条框框的,好好说也能听进去。 可那人却摇头,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旁边传来的声音打断了:“阮二小姐说的也不无道理,可是——何谓修士,何谓凡人呢?” 长仪听着这声音还挺熟悉,扭头一看,果然是个熟人:“……柳前辈?” 来者正是在奉节城有过几面之缘的柳娴,自从知道她也是仲裁院暗探,长仪就有意无意地疏远了她,道别时的“有缘再会”也只是客套话,不曾想居然这么快就又见面了。该说是真的有缘呢,还是蓄意的安排? 说来倒是巧,她前不久才见过那红衣人,听他说自己的身份经不得查,现在就遇见了仲裁院的探子,想想还真挺耐人寻味的。 小姑娘乖巧地笑了笑,尽管心里诸多猜测,面上也没显出半点:“凡人自然就是凡人,修士嘛,按照道界的说法,指的是身负仙缘的清修者。前辈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柳娴也笑,接着又问:“仙缘……何谓仙缘?” 长仪微微拧了眉,心想这人莫不是在考校她的常识?而且话茬是怎么歪到这上面的,仙缘就是仙缘啊,可以理解为资质天赋,也可以说是某种超脱凡尘的心性,总之就是让人有资格问求仙道的东西,也是修士和凡人的区别所在。 她把答案这么一说,柳娴笑容不变,却是叹了叹:“问求仙道谈何容易,在道业未成前,修士和凡人又有何不同?若仅仅是会与不会术法的差别,那这术法也不过只是门特殊的技艺,修士,便也只是领会了这门技艺的凡人。” 技艺?怎么把修士说得跟什么木匠瓦匠似的? 长仪越听越糊涂,下意识左右瞧瞧,却见昆五郎和那几个仙衙弟子都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于是就拽了拽他的衣角,用眼神询问:你听懂啦? 昆五郎低声解释:“意思说修士也是从凡人来的,两者其实没什么不同……确实,都是同族,能有多大区别,只不过实力上有所差距罢了。” -- 第198页 长仪还不至于连这点道理都听不明白,她疑惑的是柳娴为何要提起这些。诚然,修士说白了就是比普通人多学了点道法,但仅凭这点就足够让他们脱离凡人的范畴,搬山移海,只在翻袖覆手间。实力上的差距注定了他们跟凡人混不到一块去,所以道界才有“不对凡人出手”的俗规。 不出手归不出手,倒也不至于完全禁用术法,这样的话,修士跟普通人还有什么区别? 但柳娴还真的点头道:“正是没有差别才好。无论是修士,抑或凡人,既然生而同族,居而同邻,总要寻得合适的相处之法。定下规矩的那位前辈并不希望双方落到供奉与被供奉的关系里,而是希望双方都将自己放到相当的地位上,至少在梓城里,修士和凡人可以不分彼此地相处。” 可光是要做到这点就不容易。 老百姓们自古崇敬天地神明,而修士恰恰掌握着撼动天地的力量,更是有望成为神明,不仅百姓们对他们天然持着敬顺之心,他们自己也有不与世俗同的高傲,怎么可能真正融进市井间? 但如果没有了术法呢? 归根结底,双方的隔阂就来源于这份非凡的力量。要是禁了道术,至少在梓城的范围内,修士确实就跟凡人没有了差别,也就不存在什么隔阂不隔阂的——因为大家都一样了,赶路得靠两条腿,不能再踩着剑到处飞;打扫屋子要用抹布扫帚,除尘咒也拿不出来了——而且说不定修士在这些琐事上做得还不如普通百姓呢。 后者这么一看,哦,原来“仙人”连扫帚都使不利索啊,也没什么特别的嘛,心里那份天然的敬畏也就淡了,也就能平常地相处了。 “梓城与旁的州府都不同,这里不缺修士,却仿佛没有修士。衙门便是衙门,不分仙凡;坊市便是坊市,四海皆迎。城南的武场有道术教习,也是城里唯一供人施用术法的地方,但凡感兴趣的,不问出身来路,皆可旁听。”柳娴那副向来淡淡的微笑里终于流露出几分真心,像是以此为傲,又像是为此而欣慰,“那些学有所成的,也算是正经的修士,可大部分依然选择留在城里,与普通百姓一般生活着。随便哪家酒楼里,从掌勺的厨子,到迎来送往的伙计,指不定都能使两手不错的道术。” 这却是长仪没想到的。 昆五郎忍不住感叹:“最初定下规矩的那位前辈,真乃奇人也。” 小姑娘也点头,虽然不知道那前辈的想法是怎么冒出来的,但梓城确实如他想的那样发展着……修士与凡人不分彼此,乍听起来还真挺不可思议的,感觉却不赖,应该很适合入世道的修炼。 她忽然想起来在奉节城里遇见柳娴的那几次,这位高阶修士从来都把自己的气息收敛的非常好,很有几分返璞归真的意思,她先前还以为这是他们隐藏身份的需要,现在看来,倒有可能是在梓城里养成的习惯。 “柳前辈也是梓城人士?” 柳娴颔首:“不怕小姐笑话,妾身的道法便是在城南武馆里习来的,如今也在武馆里教习道术。” 高阶修士亲自传授,恐怕好些仙家的外门弟子都没有这样的待遇。 长仪越来越觉得这座小城挺有意思,不说卧虎藏龙,也算是处处有惊喜,难怪他们在路上遇见的百姓都对仙衙的这几位如此热情——而且不是对待大人物的那种热情,倒像是对自家邻里后辈的关照。不过话说回来,柳娴身为高阶修士,又是仲裁院的人,竟然都没能当上仙长,莫不是这位岚仙师有什么特别之处? 她迟疑了一瞬,还是忍不住问:“前辈,您与这位裴道友……” “倒是忘了介绍,这是犬子裴岚,脾性太过耿直,总也不知变通。这几位皆是先夫的弟子……”柳娴一一介绍过去,接着就有些抱歉地与她解释,“瞧这架势,必然是他们闹了误会,见着二位施用道术,便要将人带到衙门来,实在是……妾身知道二小姐不是那无的放矢之人,这么做必有缘由,也是守城的几个弟子没说清楚规矩,不怪两位。” 第151章 遗漏的宾客 长仪与昆五郎对视一眼,都是满脸的愕然。 虽说道界里的人大多驻颜有术,爹娘瞧着比孩子年轻的都有,光从外表根本看不出来什么,但……怎么说呢,这母子俩简直完全不像母子,不仅相貌上没几分相似,性子也差得挺远,一个总是温温柔柔和风细雨的,另一个就绷着张冷脸闷得很,任谁也想不到他俩竟然有这么层关系。 长仪的神色有些古怪,忍不住看向裴岚,却见那人也在打量着她。视线短暂地交汇片刻,就听他依旧冷冰冰地开口,说的居然还是先前那回事:“梓城无仙门,律法无人情,不论是哪家小姐,都要按例查问。” 果然是个死心眼的。 柳娴顿时眉头一蹙,看样子还要说他两句,长仪连忙打圆场道:“应该的,入乡随俗嘛,该怎么做就按梓城的规矩来,我们自当配合。” 那人的脸色这才缓和了些,继续领着他们往衙门大堂里走,一边解释说既然没有伤到人,又是初犯,通常不会怎么处罚,问清缘由、录下身份名姓后就能放人,下回注意着点就行。 这听着还差不多。 两人点点头,柳娴一直留意打量着他们,此时也品出些味来了,低声问长仪:“二小姐此行,可是有事关乎梓城?” -- 第199页 长仪也不隐瞒:“只是偶然听闻一桩旧案,心中好奇,就想着来打听打听。” 柳娴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欣然应道:“小姐指的是哪桩案子?若是卷宗里有载的,妾身或可为小姐找来。” “约莫百年前的毒蛇案,就是耍蛇人在富商宴上表演,结果毒蛇失控伤人的。” “原是此事……妾身倒记得清楚。” 长仪有些意外:“能让前辈记在心里,莫非此案有什么特别?” “案子本身算不上特别,特别的是它发生的时机。”柳娴沉吟片刻,“梓城里有两条规矩与其他州府不同,其一便是城内禁用术法,其二则是任何人不得携灵宠异兽行于坊间,哪怕驭兽师也不例外。” 长仪点头:“我在城门处也听人说过,却原来跟这毒蛇案有关?” 柳娴想了想,说两者间有没有关系还不能确定,但肯定沾点边。毒蛇案发的那阵子,城里的各种兽宠都异常狂躁,今天这家的大黄狗把客人给咬了,明天那家的三花猫又挠了主人两爪子,不管之前养了几年、平时有多温顺,忽然间发狂的不在少数——这些都还是轻的,至少没闹出人命来,换成有妖力的灵宠就吓人了,有把主人咬成重伤的,有到处喷火把整条街都撩着的,甚至还有冲到集市上发疯伤人的。反正那阵子闹得挺凶,城里的情况可以用鸡飞狗跳来形容,衙差们每天忙得脚不沾地,净跟这些畜生较劲了。 相比起来,这桩毒蛇案都不显得那么起眼了,而且单拎出来就真的挺像意外的,或者说那段时间的各种事端,要是单独看都像是意外,谁也说不准它跟其他的有没有关系。 “……最终也没能查明这背后的真相,只当做意外结案。”柳娴叹了叹,“自那之后,城里便有了这第二条规矩。” 那几个仙衙的弟子似乎都挺熟悉这回事,偶尔也插上两句。有的猜测是那阵子上游的水源出了问题,畜生喝了之后就变得狂躁;有的就说可能是附近有强大的妖兽出没,城中兽宠难免受到它的威压影响,举动出现异常也不奇怪。 裴岚最开始并不参与他们的讨论,沉默地翻出衙门册录,拿起笔就要给长仪两人载录名姓缘由,结果喊了两声也没能引起注意,眼看着其他人越说越起兴,忍不住皱起眉,但到底没有打断他们,而是把笔放下,跟着道:“那时候的卷宗,我看过。” 众人纷纷转过头来看他,那几个弟子像是意识到刚刚忘了正事,此时就有些讪讪的:“岚师兄……” 长仪这才发现,他们原来也不是只会板着冷脸,都是朝气风发的年轻人,情绪还是挺丰富的,可能只有在外面才故意绷着脸,熟络之后就还好,那表情都生动不少,有两个说起话来还挺风趣,估计先前都在压抑着性子。 裴岚摆摆手,示意他们无需客气,接着就道:“我看过毒蛇案的详细笔录,宴上的宾客、侍从,张富商府中的家眷、奴仆,凡是案发前后在场的,理应都由专人做有笔录——可我对比过当时的录事,发现少了一人的笔录。” “少了人?”长仪想了想,“家眷和奴仆都是有定数的,富商家肯定不会漏掉,少的那人是宾客里的?吃席的应该都送过名帖,被邀来的也有名单,也不太可能漏掉,那就是宾客带来的侍从?” 主人家或许不会忽略作客的上宾,但每位上宾分别带着多少侍从、中途有没有从家里送信送物来的,或者中途离场的,可就不好说了。尤其是在这种大型宴席上,就算门房再留意,也难保没有疏忽。衙门呢,也不好查,况且当时还有其他的意外接连发生,匆忙之下漏掉线索也正常。 裴岚却摇头:“是宾客,并未在名单上,也不曾送过名帖,是张富商在路上巧遇,顺嘴请来的。” 那是位年轻的儒商,自称是在北方做药材生意的,听闻蜀地有种灵花能安神宁心,特意跑来收购此物,干花鲜花盆栽都要,足足装满了十几辆牛车。由于这东西是野花,平时也没人刻意栽它,所以那人没找花商收购,而是请当地药材商代为雇佣人手去采摘,顺带着再买些其他药材。 他找的正是张富商。 “张家的账上确实有短期内大量雇佣人手的花用,同期还有大笔的生意进项,最后结清的一笔,恰好在张家办席的那天。” 这就耐人寻味了。长仪可还记得,富商正是要迎合宾客的兴致,才邀请耍蛇人到席上表演的……如果宾客本来有另有所图呢? “但既然有这么重要的生意往来,又是主人亲自请来的宾客,其他人应该对他印象很深才是,至少张家的人得放在心上吧,做笔录时怎么会被漏掉?” 裴岚转头看着她,眉头渐皱:“这也是我想不通的。当时在场的所有人,包括张富商身边的随从,似乎都没有关于此人的印象,笔录上完全不曾提及,只有张家的大女儿还记得些许——据她的录词,她此前从来不会出席这种宴席,但那天她却在席上,而且精心打扮过,带着亲手做的点心——可她完全说不清自己为何要这样做,只隐约记得是父亲的交代。” 第152章 商号与线索 那富商向来疼爱府中明珠,能让他舍得把宝贝闺女喊出来接见的,要么是熟友,要么是贵客,而且很可能与这位大小姐年纪相当,或者家里有适龄的男子尚未婚配,有点搭桥做媒的意思。 -- 第200页 “案发前后,张家的人情帖礼、生意往来皆有备案,不少名字都能在当晚的宴单上找到,唯独不见那位儒商的。” 这显然有些古怪。 张家在那段时间里最大的生意便是儒商进购的各式药材近千斤,而且最后一笔账款结清的日期又恰好是设宴那天,交易完成,双方皆喜,正是该热闹庆贺的时候,于情于理都不可能把人略过去,尤其对于最注重人脉的商贾来说。 如果那儒商正巧未曾婚配,年龄也不大,张富商有意撮合他与自家闺女成事也不奇怪——可是宴请的宾客中偏偏没有他,这就有些不合情理了。 当然,要说那人在结清款项前就已经离开梓城,也不是没有可能,但从张府小厮的述录上看,张富商除了把人带到库房挑过几次药材,其他时候就基本没有往来。别说单独陪他吃践行酒,就连茶轩酒楼都没摆过桌,礼倒是送过几回,却不像是临别礼。 思来想去,最有可能的就是张老爷借着那盛宴把人请来,跟其他友商一块,互相引荐结善缘了。至于名单上没找着那人……或许是临时起意的,或许是张富商亲自去请的人。裴岚坚持认为席上的宾客应该不止宴单上的那些,不然没法解释张府小姐忽然出席招待的问题。 “也就是说,现有的证据并不能说明那人当时在不在席上,这都是你从笔录里倒推出来的?”长仪支着下巴琢磨着,“可是席上的人怎么会没有关于他的印象呢?那家的小姐也不记得她是来做什么的……” 这样的贵客,再怎么低调也不至于让人忘得干净吧。 “术法,或者下药,听说西域有种熏香,点起来也能使人记忆混乱。”昆五郎觉得这事不难解释,“手段多得很,就看用得好不好,留不留痕迹。当然,前提是那人真的赴了宴。” 猜测的事,谁都说不准,何况已经隔了上百年,现在也无从查证。 几人各自陷入沉思,长仪却忽然想到:“那位药材商,他到蜀中来收购的那种灵花,是不是霞英花?” 裴岚颔首。 又是霞英花…… 长仪微微拧起眉,觉得自己冥冥之中抓住了什么线索,所有的事情似乎都能被这种明艳讨喜的朱色小花给串联起来,偏偏中间少了关键的几环,线索都零零散散的凑不到一块去。 “那人叫什么?” 裴岚沉吟片刻,说张家的账册上没写着他的具体名姓,只知道那人姓宁,银钱往来也只用“宁家商号”来指代。 宁家商号。 长仪与昆五郎对视一眼,两人心底不约而同地浮现出一个名字。 宁渊。 他与竹青是好友,自称是东海隐逸的偃师,昆五郎重新醒来是因为他,现在中枢出现问题还是因为他放的霞英花珠……有没有可能,当年的儒商跟他有关,收购走的那些霞英花,最终就提炼成了那种花珠,而竹青,也是那时候与他相识的,搞不好就是在宴席出事的那晚。 这人究竟什么来路? …… 与此同时,蜀西边陲。 “今年的天冷得早啊,这才什么时候,连河都冻住了。”老修士捋着花白的胡须,悠悠叹道,“城外的田也没能幸免,收成早的倒是没影响,可到底还有没收上来的,一夜就冻坏了大半。” 雪发白衣的男子负手立于廊下,默然看着门前那条完全被冻住的小溪,半晌没吭声,周身的气息。 “仙衙已经派出人来协助耕收,你师兄这几天也在城外忙活,每次回来都滚得满身泥……为师就纳闷了,要他用术法帮着收茬,又没叫他拿镰刀动锄头的,怎地弄成这副模样?”老修士说着还挺乐,看那人没什么反应,也不觉得没趣,反而喜滋滋地拿起桌上的酒壶,趁着那人不注意,直接对着壶嘴啜了口,眯着眼细细品味。 结果味道还没尝出来呢,就听那人淡淡道:“师父,俗酒伤身,不利修行。” “为师就喝那么一点,不妨事,不妨事。”老修士讪讪把酒放下,挺惋惜地咂咂嘴,“修行啊……为师这辈子的修行早已经到头咯,如今也不敢奢想得道登天,倒不如看开些,好好享受剩下的寿数。” 那人终于转过身,神色间有些无措,像是想劝又不知道怎么劝:“师父……” 老修士摆摆手,示意他不必介怀:“仙缘这东西,都是天注定的,没有就是没有,再怎么强求也无济于事。为师自知没那份机缘,你那几个师兄师姐也够呛,咱们沉溪门里,最有仙缘的是你,最勤勉的是你,如今名声最响的也是你……雪中客,这名号听着挺诗意,就是冷了点,难免几分清寂。年轻人还是要朝气活泼些,哈,像你三师兄以前自封的什么‘啸风豹’‘破月侠仙’就不错么,那股少年意气就出来了。” 是,他也就只有年少不知天高的时候才敢给自己嚷嚷这种名号,现在再让他当面说一次,估计比杀了他还难受。 思及往日趣事,柳封川的嘴角微不可见地上扬了几分,很快却又恢复面无表情的模样,稍稍侧过脸,双唇紧抿。 老修士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就见胖滚滚的小麒麟正在结了冰的溪面上到处撒欢蹦跶,似乎对底下的游鱼挺感兴趣,用那蹄子又刨又踹的想把冰面破开。 他叹了叹:“你还在想老幺的事?” 柳封川沉默片刻,最终还是点头:“若是我能及时察觉,若是我的修为再抢些,或许小师妹就不会……” -- 第201页 “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若是’,即使有,结果也未必就能被虚无缥缈的‘若是’改变。你能想着救她,能在最后关头把她带出贼窟,能为她讨回公道,老幺就是感激你的。她的死是遗憾,是师门之痛,却不是你的错,无需自责,更莫要引为心魔,为此动摇道心。” 说罢,看他仍是蔫头耷脑的丧气样,老修士不由深深叹道:“小川,为师知道你好担当,什么事都爱往身上揽,自认修为高强就合该保护旁人,做不到就要自责,做得不好也要自责……为师倒宁愿你真的像传闻里的雪中客那样冷性情,至少没有因为这种事横生心魔的风险。” 柳封川垂眸不语。 老修士仰头看了看天,阴沉沉的,似乎人们在这种压抑的天气里特别容易勾起对往事的回忆:“这天可真暗,还记得你拜进师门时,也是这样的阴天。有小二十年了吧,时间过得真快……那时候你多大来着?六岁,还是七岁?瘦瘦小小的,比你最小的师兄都还矮了一个头,冒着风雪,徒步从十几里外的山城走过来,衣裳都破得不成样子。见到人就问哪里有仙门,怎么才能拜进仙门。我当时就想啊,这小孩怎么回事,冷得哆哆嗦嗦还惦记着修仙呢。人家面馆的老板娘好心给你端了汤也不喝,硬是扯着我的袍子要拜师,完了还往我跟前一跪——跪都跪了,我要还不收你当徒弟,岂不白受你的礼?” “后来雪停了,天还是阴阴的。我把你领进门,就从前边那条路走进来,在厅里行了正经的拜师礼。在喝你的敬师茶前,我先问了你一个问题,你现在还能说出来不能?” 柳封川也是印象深刻,立即就接上话:“自然。师父问徒儿,为何而求道。” 老修士捋着胡须:“那你可还记得,自己答的什么?” 第153章 雪落的时候 怎么可能忘记。 蜀西昌邑首富家的嫡少爷,自小含着金汤勺娇养大的,连趟远门都没出过,更不知道吃苦是什么滋味,何曾想过自己某天会冒雪跋涉数十里,只为踏上曾经于他遥不可及的仙途。 那时的经历早已成了刻进心头的疤,不能忘,亦不敢忘。 柳封川没有回答,而是跟着抬头看了看天色:“……下雪了。” 话音未落,稀稀疏疏的几片雪花就轻悠悠地落了下来,被他抬手接在掌心,冰冰凉凉的触感仿佛能一直渗进骨髓里,却终究敌不过心底的寒。 真冷啊。 都说雪中客有着世上极寒的灵力、极冷的性情,可柳封川却觉得,雪落下的时候才是最冷不过。 那是真正能刻进记忆深处的冷。 他被奶娘锁在密室里,听见外头传来的阵阵嘈杂,听见那些熟悉的声音不断发出令他陌生的惨叫——然后,万籁俱寂。死沉沉的氛围里,他甚至听见庭前落雪的声音,很轻,很柔,带来的寒意同样温柔缠绵,不会让人一下子如坠冰窟,而是慢慢渗进骨肉,慢慢将皮囊灵魂一并冻得麻木。 除夕前夜,柳府里下了场血色的大雪。 …… “徒儿回答,修道是为报仇,是为了有朝能亲手剿杀当年闯进昌邑的邪妖,以此告慰柳府上下五十七口亡魂。”柳封川垂下眼,袖中双手紧攥成拳,“可师父对此答案并不满意。” 老修士拍了拍他的肩,一声长叹:“修道,修的是心,讲求的是对万事万物的顿悟。如果心中有恨,两眼都要被这血色蒙蔽,还如何看得见世间万物?所以,为师当时没有喝你的茶,而是叫你好好想想,回头再重新答过。” “师父用心良苦,徒儿都明白。” “记得为师第二次问你时,你就改口说自己想明白了,说你修道是为了镇邪除恶,是为了维系天下太平,不再让你的经历在旁人身上重现。”老修士往嘴里灌了口酒,摇头叹道,“这答案确实比第一次的好得多,听着还有那么几分兼济天下的意思——可其实,你还是没能从那件事里走出来。” 怎么可能忘记。 柳封川垂眸不语。家仇血恨,他怎么能忘,怎么敢忘! “找妖族报仇也好,守人间太平也罢,终归都是因为那件事,二十年的苦修都没能让你摆脱它的影响,反而执念愈深,将来只怕会成为阻碍你道途的心魔啊……”老修士见他没有要反驳的意思,犹豫再三,还是狠狠心说穿开来,“就好比这次,你愧疚于没能救下老幺,但或许你自己都说不清,你究竟是在为自己的能力不足而自责,还是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让你想起当年同样无能为力的自己,让你重新陷进那时的无助。” 柳封川的身体似乎晃了晃,脸色一白。 “小川,若是执意不肯放下那件事,无异于把自己桎梏在过去的梦魇里,永远也打不破它、战不胜它。哪怕修为再高,过去那个无助、弱小的自己依然被困在你的心底——你连自己都救不出来,又怎么去搭救旁人?” “为师不是叫你把家仇抛之脑后,你可以不去忘记,但你……” 该走出来了。 雪还在下,渐渐将万物都粉饰成白皑皑的一片,那样纯净无瑕。 …… “说起宁家商号与霞英花,近来我二人倒是遇着些事,或许与此案有关。”梓城衙门里,长仪正跟柳娴等人说起那位宁姓偃师,想了想,又补上两句,“柳前辈可还记得,我曾提过的,在奉节鬼婴案中身份可疑的红衣男子?我们方才遇上的便是他,他亲口承认了怨灵的育成有他一份力,先前设局袭击我和昆五郎的也是他……所以我们才动了手。” -- 第202页 “怨灵?” 其他人不知其中曲折,有些莫名其妙的,柳娴挥挥手示意他们先避开,只留下裴岚在旁边听着,同时给两人解释:“奉节之事牵扯不小,他们并非隶属仲裁院,有些内情不宜相告。” 换句话说,能够留下的裴岚就是仲裁院的人咯。 长仪下意识多看了他几眼,他似乎察觉到她的视线,淡淡地看过来,却也没什么表示,很快就移开眼,听柳娴在那里说要调遣人手去追查此事的安排。说完,她也察觉了两个小辈之间的古怪氛围,略一沉吟,便让裴岚带上长仪两人在梓城里逛逛,“远道是客,我等理应仔细招待。横竖查探之事急不得,二小姐若无事,不妨体味一番城内的风土人情。” 两人还没表态,裴岚就皱了皱眉:“公务期间,怎好擅离职守。”说话间,还轻轻拨了拨手里的录事册,示意两人犯了事的笔录还没做好呢。 “不是还有你师弟们顶着?”柳娴有些头疼地揉着额角,实在拿他没办法,“阮小姐好歹是你……贵客登门,你这仙长总该拿出些礼数来。” 裴岚也拿自家娘亲没办法,眉头顿时皱得更紧,跟长仪两人大眼瞪小眼地对视片刻,还是选择了妥协——应该说是妥协了一半,他最终也没忘记先把笔录给做了,真可谓坚持原则不负职守。 审完他们呢,就接着用那副公事公办的腔调说带他们出门转悠,把大家弄得都挺尴尬,总觉得他这语气就跟狱守要把囚犯带出去放风似的。他却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领在前头走出一段,忽然回头问:“你是阮家的小姐?” 长仪摸不准他的意思:“对……刚才做笔录时不是说了么?” “荆南方家,是你的母族?” 她再次点点头,隐约想起最开始柳娴来找她的时候自称是方家的客卿,就猜测他是不是因为这个才问的:“柳前辈似乎与我娘有旧?” 裴岚只是淡淡地“嗯”了声,然后就没了下文。 长仪觉得莫名其妙,什么意思啊这,明明是他先提起的话茬,结果刚开了个头就闭嘴了,话都没说清楚,让她想接茬都不知道从哪里接起。 昆五郎像是对这事挺感兴趣,或者说是想帮长仪套话,跟着就道:“从荆南到蜀中,距离可不近,她们是如何相识的?” 第154章 卷宗被掉包 那人又是好一阵沉默,半晌才语焉不详道:“先父……原名方昀。” 姓方? 长仪先是疑惑父子俩姓氏怎么不一样,难不成他爹连族氏都能改;然后就觉得方昀这名字听着挺耳熟,而且他特意提到了方家,会不会就是方家的子弟? 她心里虽有不解,可见他面色冷肃,像是不愿深言的样子,便识趣地没有问下去,只暗自琢磨着这名字究竟在哪听过。 范围也不难确定。方家虽然是她的母族,但关系算得上亲近的其实就只有主家嫡支的那几房,其他旁系的估计连面都没见过。阮夫人也很少把娘家的事拿来给俩闺女说嘴,但凡提过的,都与她关系不浅。 要说跟阿娘比较亲近的…… 长仪隐约有点印象。那应该是七八年前,阿娘不知收到了谁的传书,看完之后那脸色复杂得很,说不上高兴,可也不像失落的样子。她见状便好奇问了两句,阿娘却是立即使出御火诀把信给烧了个干净,最终也没说那上头写着什么,倒是给她讲了一个人的故事。 ——方昀。 那人据说是方家的旁支子弟,跟阿娘他们的关系隔得有点远,逢年过节都不用走动的那种。不过毕竟是同宗同族,隔得再远也总能搭得上亲,算算辈分,阿娘估计要喊方昀一声小堂叔,尽管两人也就差了八九来岁。 在阿娘的描述里,这位小堂叔秉性刚直,天资不凡,心性根骨皆为上乘,平时修炼也勤勉得很,故而被当时的家主破例从贫瘠小城的分家接过来,与本家嫡支的子弟一同接受顶尖修士的教导。也正是因此,阿娘和他才渐渐熟络起来。不过他跟其他人的相处可不大愉快,光听描述,这人和裴岚性子挺像,眼里都揉不得沙子。 那么大个家族,总有他看不惯的事,也总有看不惯他这样的人。 再到后来,那人据说犯了族规,最终被打断筋脉逐出方家。具体犯的什么事,连阿娘都没听着风声,只打探到这处罚是族内几位大长老共同协商之后的决定,谁也说不好这里头有没有与他结过怨的。 不过阿娘说:“那时候,族内的权位之争已经初现端倪,若是小堂叔还在……如今的方家家主,未必能落到你舅舅头上。” …… 又是世家权位的争斗。 长仪听到这些就头疼。别看道界里的修士个个都说自己超脱凡尘清心寡欲,实际上明争暗斗的事半点没少做。 现在的唐家是这样,当时的方家也没好到哪去。 如果此“方昀”便是彼“方昀”,那他应该是被逐出方家就隐姓埋名来到梓城,甚至连族氏都不要了,娶妻,生子,或许还与阿娘保留着点联系,柳娴会知道方家的情况也就不奇怪了。 长仪悄悄瞄了裴岚两眼,觉得还真是无巧不成书,这都能遇上亲戚。话说回来,如果裴岚他爹真的是那位方昀,算算辈分,这人的岂不是要比她大一辈? 她的表情顿时有些复杂。昆五郎察觉到了,凑过来就问:“认识的?” -- 第203页 可不是,都成自家小堂叔了,能不认识吗? 但既然裴岚没有明说,她也不好多言,含糊地点点头,便就岔开话题:“裴道友,你是梓城的仙长?” “嗯。” 裴岚连眼神都没分过来一个,只简单应了声,接下来就又是叫人尴尬的沉默。 “……”长仪心说这人怎么比柳封川还闷,“那你是加入了梓城的驻守仙门?哎不对,这地方有仙门世家么?” “梓城无世族。从那位老前辈定下规矩起,衙门供职只论贤才,不问出身。修为足以镇太平,秉性足以服民心,便是半路出家的乡野人也当得这仙长。” 长仪就说那挺好,挺公正,不用像世家那样争得跟乌眼鸡似的。 裴岚只是淡淡瞥她一眼,不置可否。 “听柳前辈的意思,你同时也在仲裁院担任职务?这样没关系吗?” 那人却反问:“你从何得此结论?” “啊?就因为刚才说起奉节城的时候,你对那些事似乎并不陌生……”长仪被他问得有些傻眼,心说难道不是,或者不能明言?正要解释,却忽然发现前方的景象挺眼熟——长仪本以为这人会带他们逛逛城里有特色的坊市或者那座武馆,哪知道他竟然直奔城门来了,看样子还没有要绕道的意思,就这么带着两人径直走向验牒处。 “我们这是要出城?” 结果还真是,不仅出了城,还走了老长一段山路,最终停在城外二三里的一片野坡前。看着周围的景色,长仪可算明白他为什么会带自己来这里了。 霞英花。 山坡上长满了大片大片的这种朱红色小花。 “唐榆提起此事时,我便着人查得当年张富商雇人采摘灵花之地,正是此处。” “你认识唐榆?”长仪听见前面那句还挺意外,“他带回来的那份卷宗,也是你找给他的?” 裴岚颔首:“我誊写的。” “哎?”长仪就更惊讶了,怎么也想不到堂堂仙长竟然会做这种小文书的杂事,“可为何……卷宗里没有关于霞英花这方面的线索?是因为猜测并未证实,所以你就没写进去?” “我写了。”那人转过头来看着她,语气笃定,神色认真,“笔录、账册、宾客宴单,连同我的猜测,都随原有的卷宗一并交给唐榆了。” 但她却没有拿到。 长仪想了想,索性将唐榆给她的那几页纸递给他瞧瞧,正好她看完那卷宗就随手收进乾坤佩里了,此时拿出来也方便得很。裴岚把卷宗接过来,还没看几眼,就淡淡下了定论:“不是我的字迹。” “不是……这不是你誊写的那份?”长仪瞪大眼,直觉这里头必然出了什么问题,“难道东西被人中途掉包了?”可她要查毒蛇案的事应该没别的人知道,谁会这么做? 她下意识看了看昆五郎,本想征询一下他的看法,却见那人摸着下巴不知道正琢磨什么,完全没注意到她的眼神。 “虽然隐去了部分线索,但其上所述并无谬误。”裴岚仔细读了一遍,沉吟片刻,“此人似乎着意模仿我的字迹,运笔转承的风格,倒像……” 他像是忽然想到什么,并没有将后面的话说下去。不过长仪心里也有了猜测,既然他能认出那人的运笔风格,就表明是他熟悉的人,至少也看过那人的字迹;同时,他这种固执耿直的性情,会让他有所顾忌、没有立即说出来的,很可能是与他交情不浅,或者被他所信任的人。 搞不好这人还是她认识的。 长仪也没别的备选,只能从她知道的人里猜起:“像唐榆的风格?” 第155章 井水与河水 裴岚似乎并不意外她能猜出来,抬手将卷宗递回去,想了想,还是替好友解释了句:“唐榆这样做,许是他有自己的考量。” 好歹相处过这些日子,长仪也知道他的为人如何,虽然平时瞧着挺不靠谱,但毕竟是能进仲裁院的,总不会闲着无聊突发奇想就做这种事。 “可他为什么要瞒下这部分?”长仪拧着眉想不明白,“如果不想让我知道,他明明可以在最开始就不答应帮我查。” 现在的情况,可能他答应下来的时候都没想到这件事能牵扯什么,查着查着才发现不对劲,又不好说自己什么都没查到,于是就调换了卷宗,只把那些无关紧要的东西交给她看。 “宁家商号,霞英花……这两者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它们有什么特别的不好说,但顺着查来的这地方可不寻常。”一直沉默的昆五郎却在这时开了口,“妖兽的气息。这里曾经栖息过非常强大的妖兽,或许还经历过鏖战。血肉、残鳞、落羽,或者是别的从它身上剥离的部位,如今仍然带着它气息和威压留在附近。时间不会太久,顶多十五六年。” 长仪闻言还认真感受了一番,结果除了花香,别的什么都没感觉出来。倒是旁边的裴岚多看了昆五郎两眼,而后颔首道:“十六年前,蜀州妖兽暴动,当时的兽王便栖身前方山中,可惜无人探明。后来唐家派出平乱的小队途经此处,不幸遭遇兽王突袭,死伤惨重……唐家两个少爷都身负重伤,唐枫的腿也是那时废掉的。” 唐枫? 长仪倒有些印象,那人前不久还跟她提起过,他的腿伤和病根都是在随唐家主平定蜀州兽潮时落下的,这么一来倒是能对得上,只是不知…… -- 第204页 “两个少爷?还有哪个?” “唐松。”裴岚面色淡淡,似乎并不愿过多谈论旁人的家事,但耐不住长仪一直盯着他追问,迟疑片刻,还是添上了几句,“梓城仙衙派人相援时,我亦在此列,也是在那时与唐榆相识的。” “当时唐榆也在队伍里?” 他点头:“听闻是唐家主有意历练后辈,年幼的弟子也可随队同行。唐榆几人身份贵重,同行修士皆是族中精英,对付些寻常妖兽绰绰有余……” 长仪对这些倒还有点了解。虽然说是历练后辈,但没有哪个世家会真的舍得让自家嫡系的小孩独自面对控制之外的危险,尤其是来势汹汹的兽潮。顶天了也就是让他们各自带着护卫去猎杀妖兽,或者先由可靠的修士将山林仔细筛查过几遍,确保里头都是些小妖兽,再让他们进去“历练”。 不过现在看来,这历练的场地实在挑得不好。 “……唐松选择了山林西面,唐枫是东面,唐榆年纪太小,只带人留在外围接应。”裴岚微微皱起眉,“唐枫所率的小队最先惊动了兽王。” 也是他们最先直面兽王的攻势。 二十人的小队,除却当时才十岁出头的唐枫,剩下个个都是唐家的内门精英,最差也有中阶修为,可最终从林子里逃出来的竟连一只手都数不满! 那几个活着回来的,状况也没好到哪去,唐枫的半条腿被扯了去,右腿膝盖以下都血淋淋空荡荡的,抱着他逃出来的那修士满头满脸都糊着血,几道深深的爪痕从额头横跨到嘴角,一只眼直接报废,眼珠子都被勾出来了。 裴岚脸上难得显出几分感慨:“唐枫原本根骨不错,可惜……自那之后,他妖气浸体,经脉皆阻,再无法修炼。” 甚至离不开轮椅。 长仪想起那人平静温和的神色,也忍不住替他惋惜,可随后就是疑惑:“你刚刚说,唐松也受了重伤?” “嗯。他率队搭救唐枫,不慎被兽王所伤。而后各地仙衙察觉异象,纷纷派人相援,唐家主闻讯亦亲自率弟子前来,百余位修士联手鏖战,最终将兽王就地斩杀,兽潮由此渐渐平息。” 唐松会冒着生命危险带人搭救唐枫? 长仪并非对他有什么偏见,兴许人家只是表面看着精于算计,内心其实挺热心肠挺爱护手足的呢?她只是觉得,如果唐松当时真的不顾生死、奋力相救,那唐榆他们对他的态度应该不至于这么冷淡,至少唐枫绝不该如此。好歹生死恩义还摆在那里,感不感激另说,总不会见面连个笑模样都没有。 而且,同样是被兽王所伤,还是都重伤,怎么唐枫就是妖气浸体经脉皆阻,唐松却没事,顺顺利利地修炼成同辈里的佼佼者? 倒不是说长仪盼着人家有点什么事,能康复如初自然是好,可这两相对比,情况和境地上的差距实在叫人不得不多想。 裴岚似乎看出她的疑惑,就多解释了两句:“听闻是三夫人体质特殊,唐松继承其母血脉,能抵御妖气。” “原来如此。”长仪顿了顿,状似无心道,“听上去,这位唐二公子倒是个爱护族弟、敢于舍身相帮的好兄长?” 裴岚却没有再接话,表情依旧淡淡,半点让她试探的余地都没留下,追问得紧了也只抛出来一句“不敢妄议他人家事”。不管是不敢说,还是不愿说,人家反正挺有原则,除了既定的事实,其他任何掺杂个人情感的置议都绝口不提,连自己的看法都不肯对他们提起。 柳娴对他那句“死心眼”的评价还真没说错。 长仪无奈,只好放弃从他这里打探消息,转而与昆五郎研究起这地方的特别之处。但很显然,这片山坡除了长着霞英花,除了附近曾经有兽王栖身以外,剩下的就跟其他野坡没区别,风水地势也并不稀奇,会被张富商选为采摘灵花的地点,可能压根就没别的讲究,单纯只是因为这里的霞英花长得好。 得出这样的结论确实叫人挺沮丧的。昆五郎还琢磨着兽王的事,思来想去觉得应该没这么简单,于是问裴岚:“前面那座山,能不能进去转转?” 对方摇头:“山中常踞妖兽,不乏暴虐凶残者,进山恐怕会惊动它们。” “那里还有妖兽?不是说兽潮平息了么?”长仪瞪大眼,满脸不解,“既然是暴虐的凶兽,这里又离城镇不远,为什么不将它们除去或者赶跑,以免伤到百姓?” 他的回答很简单:“井水不犯河水。” “可是……” 长仪仍然不能理解,但昆五郎倒是挺赞同,还给她解释:“一味残杀或驱逐都不是长久之计,只能不断激化两族矛盾,最后很可能引起兽族的抵死反扑,到时两边都别想讨着好。与其把它们撵得到处跑,四下添乱,还不如就留几座山头给它们,把兽族控制在特定的活动范围里,井水不犯河水么。当然,若是它们跑出来伤人,那就另当别论了。” “大部分兽族也只想要片栖息之土。”裴岚也点头:“各退一步,互不相犯。” 长仪有些意外,蜀州修士对妖兽的存在如此宽容也就罢了,毕竟还有驭兽一脉的影响摆在这里,但昆五郎可是经历过那场浩劫般的妖魔之战的,不说跟妖族不死不休,至少也该对妖兽没什么好感,竟然连他都赞成这种做法…… “平衡。”昆五郎察觉到她的视线,笑了笑,“相生相杀是平衡,共存亦是平衡,世间万物都讲究个平衡。灭尽妖族听起来是一劳永逸的做法,可这就相当于把桌子底下的一根支木砍断,桌子可能会塌,也可能不会,桌上的饭菜可能会洒,也可能不会——但有多少人愿意冒险,或者说敢冒险?桌子塌了,饭菜洒了,后果就是谁都吃不上饭;可要是妖族没了,会发生什么?谁也说不好,于是谁也不愿冒险。更何况,灭掉妖族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代价太大,好处……也就那样,还不如睁只眼闭只眼,维持现状就挺好。” -- 第205页 长仪若有所思:“灭掉妖族……会发生什么?” “没准魔族和鬼族觉得咱们太霸道,心里不服气,联手上来把饭桌掀了?”昆五郎眨眨眼,开了个玩笑,“再没准,天道一看人族居然比妖族还凶,一生气,不给盛饭上菜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你就没几句正经话!” 长仪嘴上嫌弃着他,心里却咯噔一下:魔族和鬼族,是唇亡齿寒的道理,至于天道……是怕人族杀孽过重,还是正如他所言,破坏了世间平衡? 不管是什么,要是人族真的赶尽杀绝,这跟当年妖魔屠戮人间又有什么区别?如此看来,像蜀州这样“井水不犯河水”的做法,倒是不错的相处方式。可……十五年前的兽潮,重伤了唐家两位少爷的兽王……这又是怎么闹起来的? 蜀地的修士,真的就不担心惨剧重演? 第156章 熟悉与陌生(修) 两人接着在附近转了转,眼见着天色渐渐暗下来,到底还是没找出别的线索,便与裴岚提出了告辞,打算先回去跟唐榆打听打听这事再做打算。 “你觉着呢?真的是唐榆调换了卷宗?”长仪转头看向昆五郎,“他为什么要瞒下来那些?怕我们查出宁渊,还是跟兽潮或者唐枫那事有关?” 昆五郎的回答很直接:“这么猜也猜不出个所以然来,倒不如当面问明白,要是他把你当朋友,就算不能明说,至少也会给个理由。而且你信不信,咱们今天在裴岚这里打听到过什么,回头他肯定能得着信,说不定都已经想好该怎么解释了。这种情况下,要是你憋着不问,自己在那乱猜,反而会把局面弄僵,朋友之间纠着个疙瘩解不开,这可不是件好事。” 说着,他倒是想起来了:“昨天下午,唐榆来找过你,不过那时你正满心琢磨着那具傀儡,他也就没进房间来打扰。我问过他有什么事,他却不要我转达,说是下回合适再来,话都没留一句就走了。” “昨天……”长仪想了想,那应该是他们尝试用魂灵控制傀儡之后,“他要找我说什么呢……” “既然没留信,也不着急,应该不是要紧事——对了,”昆五郎顿了顿,手里忽然凭空多出件小匣子来,跟变戏法似的,“这个给你。” 长仪下意识接过来,两手捧着掂了掂,沉得很,还有清清脆脆的碰撞声,像是金属一类的东西:“给我的?是什么?” 他却没回答,三两步就走到了前头去,如果她没看错的话,他那脸上一闪而逝的好像是……害羞? 长仪被这猜想吓了一跳,赶紧晃晃脑袋把乱七八糟的念头甩出去,接着就好奇地掀开匣子瞧了瞧—— 花簪。 小木匣里尽是塞得满满当当的各式簪环,金的银的玉雕的木刻的,上面攒着的各样珠玉一看就价值不菲,不少还流转着朦胧的灵力光华,霎时就映得盒子内光采琳琅,熠熠晃人眼。 长仪忍不住眯了眯眼,仔细再看,就发现那些簪钗不仅用料名贵,工艺也挺特别,很多都是时下不常见的,倒像早时候的老手艺。再瞧那花形,四时的名花该有的都齐全了,其中犹以梅花居多,清清冷冷几分风骨。 小姑娘捧着匣子满脸茫然,不明白他忽然给自己这些东西是什么意思,小步追上前问了问,得到的答案就更加莫名其妙了。 “突然想到,就就顺手拿来了。”昆五郎摸了摸鼻子,目光有意无意地往她髻间那支丹桂花簪上飘,说得很含糊,“姑娘家么,戴点好首饰……怎么说也是阮家的小姐,这种寻常凡品不适合你。” 长仪小半晌才反应过来,顿时有些哭笑不得:“你怎么还惦记着这茬呢?” 其实她倒觉得还好,唐榆给的丹桂簪挺好看的,用料如何也没那么重要。首饰这东西,本来就是图个锦上添花,戴什么样的簪子都不影响她是仙门的小姐。凤凰的羽毛再黯淡,那也是凤凰,不可能因为瞧着朴素就成了麻雀;同理,麻雀也不会因为接了几根七彩翎就一跃变成凤凰。 不过人家毕竟是好心,长仪也不想败他的兴致,就认认真真地道了谢,接着又有些好奇:“你说过的到梓城来取东西,就是要拿这些首饰?……可你怎么会有女儿家的东西?” 看这品级,这数量,总不会是现买的,光是收集这么多都要费上好一阵功夫。但如果是早早准备好的,那他之前又是为什么要准备这些? 这般用心……是要送给谁? 长仪努力回想着自己看过的那些野史传记,上面也没见有说昆越剑尊有什么心仪的女子。说来倒有趣,名声响当当的那么个天才剑修,长得……也算不赖吧,还是剑宗掌门的亲外甥,放到现在的道界里,不知道有多少仙家想把闺女许给他——可在当时,别说婚配嫁娶了,压根就没听说有哪个姑娘跟他走得近的。 结果昆五郎的答案跟她想的完全是两回事。 “这是我娘的。”那人垂着眼,长仪看不清他的神色,却听得出他话里的怅然,“每逢她的生辰,舅舅都会托人按着她的喜好裁新衣、打首饰……可惜早已经没机会送出去了,便都交给我收着。” 他说得轻描淡写,长仪却立即想到先前在他的记忆里看到的场景:砭骨的冷风,破败的院落,昆五郎好像就是在那里失去了他的母亲,也同样在那里遇见了他舅舅——堂堂剑宗掌门的亲姐姐和亲外甥,为什么会在那种地方生活? -- 第206页 长仪倒是对他母亲有点了解,那位女修叫昆嫱,在当时也是颇有名气,人称“昆仙姑”,性格低调,剑法却不低调。奇怪的是,她并没有把剑法修为传授给自己的孩子,导致昆越被带回剑宗时几乎跟普通凡人没两样,半点修为皆无,平白浪费了最适合打基础的六年光景。 昆仙姑为什么会离开剑宗,之后去了哪里,什么时候有的孩子,孩子的父亲是谁,她最后又是怎么过世的……这些问题,史册上连只言片语的记载都找不到。道界私底下的各种猜测倒是不少,可听着都不怎么靠谱。 她忍不住偷偷瞄了昆五郎两眼。 小时候的他,知不知道这些事呢?昆仙姑离世的时候,他是什么心情?后来知道真相之后,又是什么心情? 这样想着,长仪忽然觉得手里的小匣子沉甸甸的坠得慌,迟疑道:“如此重要的东西,就这么送给我,是不是……不太合适?” “没什么合适不合适的。”昆五郎没有转头看她,声音也听不出情绪,“东西做来就是给人用的,放着落灰也不是舅舅的本意……我能找到送出去的人,他还指不定多高兴呢。” 长仪听着这话像是有什么深意,还没来得及问,就听他接着道:“宗门后山有大片的梅林,剑宗弟子都习惯用梅花作装饰,你要是不喜欢梅花样的簪,我再给你打制新的。” 她连忙摆手说不用,心里仍是觉得这样不太妥当,正要接着说点什么,无意中瞥见昆五郎此刻的神色,顿时将话咽了回去。 他眼底没来得及掩饰的,是真真切切的悲伤。 长仪忽然就觉得心里闷闷的,哽得慌。这人平时虽然嘻嘻哈哈的没个正经,好像什么都能调侃两句,什么都愁不住他,可事实上,他的经历、他所要背负的情感与责任,或许比她认为的要沉重许多。 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修炼成大名鼎鼎的昆越剑尊。 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毅然舍弃光明仙途与自身性命,去跟魔尊同归于尽的。 曾经的昆越,如今的昆五郎…… 长仪咀嚼着这两个名字,忽然觉得眼前这人的背影有些陌生。这种感觉哪怕在她最初确认他的真实身份时都没有出现过——那时他虽然多了层身份,可表现出来的性格气质却还是属于“昆五郎”的,至于传说中的那位剑尊,就真的像是只存在于传说里的形象,跟他联系不到一起。 但现在,她眼前的这人,沉默,沉郁,且沉重,夹杂着几丝悲伤,与平时的“昆五郎”的形象有着明显的差别,或许这才是曾经的、真正的昆越。 她所不了解的剑尊昆越。 第157章 出逃的元赋 长仪的心情很是复杂。 仿佛就在那一瞬间,她才终于意识到,自己和昆越其实是两个世界的人,中间隔着上千年的鸿沟,隔着那么多她未曾有过的经历。 ……只是这种没来由的陌生感? 倒也不止,还有什么呢?同情,担忧,甚至心疼?……长仪也不知道这些感情从何而来,或许是那人的背影瞧着太过清寂,又或许是他最近这几天的表现着实反常。她倒也清楚,强大如他,完全不需要旁人替他做些无用的操心,谈同情反而算是折辱了。 可就是控制不住的,心里为他发着涩。 …… 两人回到唐府时,天色已然大暗,堪堪赶在园子落锁前进了门。长仪还拧眉琢磨着心事,昆五郎则是时不时就晃了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走神的结果就是险些撞着人。 长仪甚至用不着抬头,光是感受到那股熟悉的寒气都能猜出来这是谁。果然,一抬眼就见着那极富标志性的雪发白衣:“柳道友,这么巧,你也刚回来?” 柳封川淡淡点头,怀里的小麒麟看到熟人倒是兴奋,嗷嗷直叫唤。 他冷着脸没什么表情,长仪也摸不准他心情是好是坏,索性什么都别问,默默地跟着两人回到眼下暂住的院子里。说来倒巧,刚进门就见着自家阿姐正和唐榆在池畔石桌边对坐。阮长婉的表现就很自然,慢条斯理地正说着什么。她对面的唐榆却明显有些局促,那腰板挺得板板正正,斟酌半晌才答上一句,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处理什么家国大事。 自她察觉唐榆的心意以后,她对这人的态度就不免微妙起来,倒不是说她配不上自家阿姐,而是显见的,这段情路必然坎坷。阿姐喜不喜欢他且先不提,向来以严厉著称的阿娘肯定瞧不惯他这种纨绔名声在外的小霸王。再看他自己,估计还没想好该怎么跟心仪的姑娘正常相处。 且有得磨呢。 唐榆这时候也发现他们了,竟像是松了口气,立即迎上前打招呼,那模样让长仪看了都不忍心揶揄他。 寒暄过几句,终于说到了正事上。长仪状似无意地问起他是不是来找过自己,唐榆也大大方方承认道:“是有这么回事,倒不是什么要紧的——你还记不记得奉节城的元赋?” “哪能这么快忘记,不就是鬼婴案里自首的那人?” “嗯,是他。”除了面对心仪的姑娘时有些犯蠢,唐榆其他时候还是挺精明一人,长仪没有错过他眼底闪动的几分锋芒,“他从元家逃出来了。” “——逃出来了?” 知道内情的几人都忍不住皱眉,阮长婉虽没有亲身历经,却也从妹妹那里听说了些缘由,加上她自己的消息门路,知道的倒也不少:“你们说的是夔州元家的旁系子?昨日我也得了些风声,元家有个旁系子弟不知怎么发了疯,竟然要去闯本家的宅门,打伤好些守卫不说,闻讯赶来的长老都差点没拦住他……听说那人就是叫元赋,元家主被他气得不轻,悬赏令都派下去了。” -- 第207页 “元赋?闯本家?还打伤了长老?” 长仪讶然地瞪大眼,她虽然没见过元赋,但从他先前那些事看来,这人应该是个懦弱无为的性子,连自己的心上人都保不住,也就是在最后揭穿元家恶行时还有那么点血性,怎么忽然间就性情大变,都敢直接打上家门了? 先不说性格的问题,他的修为竟然这么厉害?之前难道是在故意隐藏实力? 昆五郎也有相同的疑惑:“在柳府里,我们与元赋也算有过接触,他修为很差,哪怕资质再好,也不可能在短短几天内提升多少。” “确实,我刚得到消息时也不信,就是因为有古怪,才觉得有必要说给你们听么。”唐榆沉吟片刻,“我就从头说起吧。元赋那封自首信,可是让元家热闹得跟炸了锅似的,虽说是底下的旁系分家做的事,但外人谈起来可不分什么本家分家,都是姓元的,这黑锅谁也甩不掉。说来倒有意思,那些被牵连了名声的元家弟子,最记恨的却不是造黑锅的人,而是告发一切的元赋,觉得他把家丑外扬,给祖宗同族抹了黑。” “……”长仪不知道说什么好,满脸都是不赞成,“就算没有他,事情也迟早要被查出来啊。而且要是一直没被发现,奉节城里还指不定闹成什么样。受害的姑娘越多,事情败露的后果也就越严重,他早点告发还更好呢。” 就好比身上长了疮子,提早发现还能轻松治好,越晚发现,拖得越久,只能让它越长越厉害,到时烂到肉里可就不好办了。又不是说装作没发现它就能自己消掉的,眼不见为净可不适用于这里。 “道理上是这样,不过感情上么……”唐榆耸了耸肩,“大概是觉得如果不对外告发,而是当做家事解决,多少能保住点名声吧。也不想想,他们要是有心想管,早就该察觉不对了,还用等着元赋站出来?” 区区旁系分家,真能把消息瞒得那么紧? “反正那封自首书一出来,元赋几乎是得罪了整个宗族,亲爹犯事被拷走了,走得近的亲戚也都容不下他,最后不知道被送到哪里看管起来。哦,忘了说,仲裁院对他的裁决下来了,我打听到的好像是说他揭发罪行有功,而且连从犯都算不上,顶多是被胁迫的,所以没怎么罚,只是交给元家自己看着惩戒。”唐榆说到这里,意味不明地笑了声,“这处置听起来够宽容吧,但说不定还比蹲仙牢更难受呢。” “所以他才要逃?”长仪下意识接了句,转念想想又不对,“那他闯本家做什么?这不是自投罗网么?” 本家的巡守可比底下的分家强上不少,要是只想逃,完全没必要来这一出。 “那里有什么人惹着他了?”长仪说着,忽然灵光一闪,“他要报仇……就应该是妻儿的仇!不是说撷仙阁的背后跟元家的权位之争有关嘛,或许幕后之人就藏在主家里——不对,仲裁院还没把那人揪出来?” 第158章 路线与陷阱 长仪说完才想起来唐榆不想让人知道他跟仲裁院有关系,连忙往回找补:“……我就是随便问问,你打听消息的时候有没有问到这些?” 唐榆不动声色地用余光瞥了眼阮长婉,见她没察觉出不对,便松口气:“听说是查到了元家主的堂侄那里,但也保不准后面还有没有藏得更深的。现在又闹了这一出,元家估计且有得忙。” “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真正要紧的还在后头。”他喝了口茶,光听那语气,就好像单纯在拿这些聊闲佐茶,但仔细看就能发现,他握着茶盏的手正有一下没一下地叩着杯壁,节奏乱得很,大概心里正愁着呢。 “元赋……凭他那点修为,估计连本家看大门的都打不过。这次的事挺玄乎,我打听到的情况是,元赋动手时使出来的术法压根不是元家家传的,甚至都不像是他自己能练成的,而且——”他顿了顿,“有些类似于邪道的路子,听说妖异得很,瞬间就把好好的大活人冻成了冰疙瘩,有的还说连灵力也能冻住,否则也不至于让长老都吃了亏。” 长仪想了想,有些迟疑道:“这种术法,我好像见过……” 先前遇见的那红衣人,叫朱邪烈还是什么的,她到现在还能记得那股浸入骨髓的阴寒。长仪毫不怀疑,那人要是想杀她也不过是动动手指的功夫。 唐榆有些意外:“你见过?” “魔族的手段。”昆五郎忽然开了口,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冷静对着唐榆道,“不管通知谁都好,总之尽快做全准备。妖魔界那边的势力,或许已经渗进了蜀地,甚至还要更远。” “魔族?!” 几人都惊了惊,纷纷看向他,满脸讶然。 唐榆面色一滞,指间无意识的动作也随之停下,这回没有再掩饰眼底的锋芒,眯起眼与他对视:“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昆五郎答得坦然:“妖魔之战里见识过,那是魔族某一支的传承功法,对付起来不容易,要战要议,最好尽早打算着。” “妖魔之战……” 在场的都知道他是阮家库房里翻出来的偃甲,却没想过他还经历过那场战事。除了知道内情的长仪,其余几人看他的眼神都多了点微妙的意味,可接下来不管他们怎么问,昆五郎都没有再透露更多细节。 唐榆则是皱着眉陷入沉思,几次把茶端起来,刚碰了碰嘴唇就又放了回去,神色间是显而易见的纠结。 -- 第208页 还是阮长婉在旁边提醒他先去告知唐家主,无论真假对错,有所防范总不是坏事,他这才匆匆起身往外赶。临出门时却又折回来,多问了句:“魔族的传承功法,元赋怎么会使?还有,事情在夔州闹起来,你怎么知道他们的势力在蜀地?” 昆五郎却是无声地笑了笑,回答得挺气人:“我说了你估计也不信,你不是有门路么,自己查。” 唐榆果然被他噎得语塞,倒也没跟他纠缠,转身就去找自己的门路打探消息去了。昆五郎看着他郁闷的样子还挺得趣,结果转过头就见剩下几人都在直勾勾盯着他瞧,顿觉浑身不自在。 “有门路的走了,剩下的都是没门路的。”长仪眨眨眼,“所以你能给说说不?” 小祖宗发话哪有拒绝的道理,昆五郎挑了挑眉:“答案其实很简单,你也见过的。” “你说那个红衣服的?他是魔族……倒也不奇怪,可他不是跟着我们从夔州到这里的么?算算日子,才来蜀地没几天啊,怎么说他的势力已经渗进来了?” 阮长婉听着有些糊涂:“红衣服的?是你先前提过的那人?” “嗯,我今日出门又遇着他了,阴魂不散的。”长仪把事情简单提了提,“他说的那些话,如果是魔族,那就理得通了……那之前奉节城的鬼婴案,是不是也没这么简单?” 阿姐对此不置评论,只是蹙起眉,满脸不赞成:“这些事本不该你插手,实在过于危险……那人能找上你一回,就能有以后的两回三回,若是卷得太深,招致祸事,你有多少把握能保全自己?” “但总不能因为怕事,就对这些视而不见,那可是魔族现身这么大的事。”长仪忍不住嘀咕,“要是人人都明哲保身,谁来维护天底下的公道?” “不是不许你管,是没让你不知深浅地自己查。这种事,理应交由仙衙或是仲裁院处理,哪怕你知会我一声,让我替你查呢,不比你独自跑出去犯险要好?这次是有惊无险,下回真要出点怎么事,你让我跟阿娘怎么办?” 长仪撇撇嘴,越说声音越小:“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很多事情还是应付得来的……” 阿姐还想再说点什么,却被昆五郎抢在前头开了口:“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既然已经被盯上了,与其一味防守,倒不如主动把贼捉出来。再说,孩子总要经点事才能长大么。” 阮长婉的眼神顿时冷冷投向他,昆五郎摸了摸鼻子,识相地闭了嘴。长仪便趁这时候转移了话题:“捉不捉贼的以后再议,你先前说元赋使的是魔族手段,可他是什么时候学的?几天的功夫,能练到这程度?” “未必是他自己练出来的。”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眼神微微暗下来,“拿寿数换邪功、借力打力、请‘神’上身……歪门邪道的路子多得是。他恐怕已经跟魔族勾结上了,至于原因,只看唐榆的门路能打听到多少了。” “那蜀地的情况,你又是怎么得出结论的?” “换位思考罢了。想想看,两界屏障位于青原顶上,青原脚下往西几里就是蜀地,再翻过几百里山险才到夔州,如果你是妖魔族的,想要把势力渗进人间,你会从哪里开始?”昆五郎蘸着茶水,在石头桌上寥寥几笔就画出简易的西南舆图来,食指在蜀地的位置上点了点,“这地方,山林多,妖兽也多,要想做点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有那么多荒山野岭可以栖身,还有数不清的妖兽可以号令。只要说自己是驭兽师,就算满身妖气地走在街上,也没人觉得不对。这都是其他地方所没有的优势。” “从江陵到蜀地,这是咱们的路线,却不一定是他们势力渗透的方向。正相反,如果这路线本身就在他们设计之内,那么,将猎物渐渐引进陷阱里才是猎人的目的。换句话说……” “蜀地才是他们真正的地盘!”长仪脱口而出,转念想想又不对,“可是,跟着唐榆来蜀中的决定是我自己做的,也没其他人刻意引导。” “或许在他们的原计划里,事情在夔州那里就该了结,计划之外的状况自有计划之外的解决方式,咱们在蜀地遇见的状况可不比之前少,更有百年前就发生的……”昆五郎说到这里就没再继续,而是话锋一转,“当然,这些都只是我的猜测,不过以防万一么,做点准备总没错。” 长仪直觉他还隐藏了什么事没说,杏眼微眯,怀疑道:“妖魔族卷土重来这么大的事,你怎么瞧着平静得很?” 第159章 异常与算计 “不是平静,而是……算了,这都不重要。”昆五郎没有接着说下去,摇头笑了笑,“我已经找过仲裁院的暗线,具体如何应对,就要看这一任的道门领袖怎么想了。” 长仪有些纳闷:“你什么时候……噢,你今天忽然出门就是为了找暗线?”可想想也不对,他是出了门有段时间才跟她一起遇见那红衣人的,也就是说,他在那之前就已经知道蜀地混进了魔族的势力。 ——可他是从哪里知道的? “仲裁院暗线?”没等她追问,阮长婉就先一步问道,“既然是京都的暗线,你们怎么能动用?” “……” 长仪仔细看了看她的神色,见她眼底的疑惑并非作伪,便有些惊讶,原来连阿姐也不知道这回事,那她就不好实话说是唐榆告诉自己的了,只好含糊回答是偶然得知,并适时岔开话题:“阿姐,荆北与夔州离得也不远,我有些担心……不如先传书将此事告知阿娘?” -- 第209页 “我也正有此意。”阮长婉迟疑地看她两眼,还是说出了自己的猜测,“当年家里的偃甲出了事,如今轮到唐家的傀儡,这里头的事……会不会与魔族的势力有关?” “有是有这个可能,但最好别让太多人知道,尤其在那位仲裁做出决定之前。”昆五郎屈指叩了叩桌面,“当然,只是个人看法。” 姐妹俩都扭头看他,表情倒是像得很,抬眼,挑眉,一副做好准备听他解释的样子。 他忍不住扬了扬嘴角:“现在消息真假还不好说,就算是真的,魔族有什么目的、将来要战要和,都得仔细探过才有结论。如果现在就宣扬得全道门皆知,人心动荡不说,最怕的就是忽然冒出几个愣头青,听到消息就头脑发热跑去‘除魔卫道’,打草惊蛇还是轻的,更严重点就是跟对方撕破了脸皮,直接挑起两族战火。到时再想坐下来好好谈,可就不好收场了。” 长仪拧起眉:“但也不能什么都不说,总得给人做点准备。” “是,所以我让唐榆说去了,他是个聪明的,应该知道轻重。”昆五郎顿了顿,“毕竟咱们都还在蜀州地界里,今天也见到了那人,蜀地……眼下看来,恐怕是最有可能出问题的。” 他说着,忽然转头问柳封川:“你师门是在蜀西?青原那附近?你这次回去,有没有察觉什么异常?” 柳封川先前一直没说话,只是抱着小麒麟听他们商量,垂着眸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这时才终于抬起头:“……今年蜀西的雪下得格外早。” “什么?” 几人都没想到他会给出这么个风牛马不相及的回答。雪下得早,现在都是仲秋了,蜀西又挨着青原,山高天寒的,天冷得早些也不奇怪,这算什么异常? “河道都冻住了,往年要在九月才开始封冰。”他也不多解释,补充完这一句便没再说话,看样子只是想到这点就说出来了,估计自己也摸不准这是单纯的天象变化还是别的什么。 昆五郎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话,摸了摸鼻子,说确实是反常,天冷得太早容易把田里的东西冻坏,影响了收成也是挺要紧的。接着又问还有没有别的异常。 柳封川就说没有。 虞词恰好在这时走过来,长仪注意到她是从西厢房的方向出来的,那应该是竹青暂住的地方,心里有些奇怪,正待相问,就听她上前道:“竹青不见了。” “不见了?” 长仪顿时瞪大眼,昆五郎也忍不住揉起额角:“这可真是……好大的异常。” 阮长婉不知道那桩毒蛇案,见他们这般反应还有些纳闷:“是跟你们一起的那位公子?兴许人家只是有事出门,晚些时候就回来了。” 虞词不置可否,只说自己从昨晚上起就没见到那人,也没找到什么留书口信的,甚至问遍了院子内外的仆侍,都说没见过那位穿绿衣的公子。 几人这时也都想起来,确实有段时间没见着竹青了,互相对了对最后与他见面的时间,竟然已经是昨天上午的事了,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离开院子的。 而且……偏偏是他们追查毒蛇案的时候。 长仪忍不住皱起眉。竹青的身份是妖族,在这种情况下本就有些微妙,还跟毒蛇案、跟那位宁姓药商的事有了牵扯,这样不辞而别,顿时显得分外可疑。 难道是他察觉了什么? 柳封川见他们神色不对,便投来询问的眼神。 长仪原本还顾忌着他俩是朋友,听到这些恐怕不会开心,但眼下竹青闹这一出实在说不通,明眼人都能看出有问题,再瞒下去就是把人当傻子了,便悄悄瞥了眼昆五郎和虞词的神色,看他们没有反对的意思,于是就把他们这些天查来的线索都给柳封川详细讲了讲。 出乎意料的是,这人的反应淡定得很,只是点点头,便没了下文。 “你……就不想说什么?”他不惊讶,倒让长仪倍感惊讶,“你不觉得意外吗?还是说,你早就知道这回事?” 他摇头:“只有所预感。恢复记忆后,回想与他相识的情形,总觉得有些刻意。”他没有细说哪里刻意,倒是把他神志不清时的经历拿来举例,当时他重伤未愈,那人的修为也不过百年有余,面对那么多元家修士的截杀,仅凭竹青对地形的熟悉,他们两个真能一次次全身而退? 再者,长仪他们会带上竹青,主要原因还是他跟柳封川认识,“是个好妖”、帮过他们,这些都是次要的,这位妖族与他们这些修士得以成为朋友,最直接的纽带还是柳封川。 他最开始倒不觉得有什么,恢复神志后想想,越琢磨越觉得里头不太对劲,倒像是自己被拿来当了牵线的桥。再往远里想,当初那只鬼婴明明已经将他重伤,却只是掠走了他部分神魂,让他有机会避进青羊山里……两件事结合起来,实在让人不得不多心。 “他到底救过我和小奇。” 虽然他已经发觉不对劲,但要是没有竹青那时候的援手,纵使是雪中客也没有十足把握能从元家的截杀中全身而退,更何况护住小麒麟。所以他一直没有捅破窗户纸,既是为了暗中观察那人的意图,也是念着这份恩情。 即使这恩情可能出于算计。 第160章 神秘的客人 “都问过了。” 到底是手里握着权的,唐榆第二天就调用人手查出了结果:“前天下午,几个值守的侍仆在北院那边见过竹青,另有巡守弟子说在后山遇见了他。” -- 第210页 “北院和后山?他到那里去做什么?”长仪想了想,“我记得你上次说过,北院似乎是唐家主和各位前辈会客议事的地方。” 唐榆点头:“按那几个侍仆的说法,他没进门,应该只是路过。后山的弟子倒是跟他打了招呼,当时他说的是自己随便出来走走,接着就转身下山了,所以那弟子也没在意。” “下山……那他接下来能去哪?” “问题就出在他下山这里。”唐榆难得没有拿上他的折扇到处晃,穿的也不是平时那件松垮垮的袍子,而是换了身窄袖劲装,衬得整个人的气质都锐利不少,还带着点严肃的意味,“没人看见他是从哪里上山的,同样也没人见着他下来。现在谁都没法确定他究竟是下山去了别的地方,还是打了个转就又回去了。后山的林子密,藏个人不成问题。” “他会不会进了傀儡林?”结合近来发生的状况,长仪最先想到的就是这个。 唐榆耸耸肩,示意自己也不知道。 阮长婉微微蹙眉:“阵法现在可有开启?” “还没有。这种大型法阵开关不易,眼下还得备着给人进进出出都 查找线索,估计在弄明白真相前都不会启用了。”他顿了顿,“不过也说不准,为防有人打阵法的主意,后山的守卫又加派了不少人手,老头亲自安排的,连我都不让插手,想找个空子都不成。” 长仪听着这话有点不对味:“防守严密不是好事?你找空子做什么?” “当然是方便溜进去。”他一边说,一边将袖子扎紧了些,长仪可算知道他今天为什么要换这身打扮了,“我总觉得咱们上回漏掉了什么,想来想去,还是得再探一趟才好安心。” “不是……可你要怎么进去?不是说调不动守卫了?”长仪忽然生出些不妙的预感,“你该不会想硬闯吧?” “想什么呢,在自己家还谈闯不闯的。趁着他们不注意,偷偷潜进去就行。” “这也没比硬闯好多少……你是认真的?” “准备都做全了,还能是开玩笑不成?”唐榆完全没觉得有哪里不对,甚至还提出邀请,“要不要一起?搞不好还真能在里头见到竹青。” 其余几人面面相觑,长仪有些迟疑:“先前那次也就算了,这次……既然是唐前辈亲自部署的守卫,你要是带着我们这些外人进去,岂不是同他对着干?回头被逮住,那场面多难看。” “没事,我都想好了,阵法东北角的树丛最密,守卫再多,也总有些边边角的地方照顾不及,到时候只要留几个人在外头拖住巡守——能分散他们的注意一会就行,绝对够咱们溜进去了。”唐榆说着,眼神快速地在阮长婉身上掠过,难得有些不好意思,“被发现也不打紧,这不是有阮姐在,整个唐家就没几个敢为难的。” 长仪意味深长地“哦”了声:“原来带上我们是假,给你掩护是真。” “咳,话不能这么说……” “计划仓促,是临时决定的吧?”唐榆还想说什么,昆五郎却在这时开了口,目光里带着点审视,“像样的安排都没有,应该就是昨晚或刚刚才定的计划,不然何必挑在这种时候。” 他挑了挑眉:“跟你昨晚上找的人有关?” 唐榆低声嘀咕了句聪明人就是不好相处,接着也没打算瞒,大大方方就说了:“你们还记不记得之前傀儡阵关闭的原因?” 阮长婉点头:“樱姐说是前几天,唐伯父带了位贵客入阵观摩,因为阵法重启需要一段时日,才暂时停用。” “时间确实是要的,但也不至于等上好几天。”唐榆摆摆手,“我昨晚想起这回事,就顺便跟老头打听了几句——他当时就老大不高兴的,竟然让我当做不知道,以后都不能提这事。” 他还觉得不够,又强调了一遍:“连敷衍都没有,谎话也不编,直接就说不能问。要说这里头没有鬼,傻子都不信!” “也不至于吧,兴许是前辈的私交,单纯不想让小辈知道呢。”长仪下意识觉得不可能,唐家主总不能帮着外人加害亲闺女,“再或者是那人身份不太方便,不好叫人打听。” “老头平时可没带外人进过法阵,而且……我从唐枫那里问到了消息,他亲口说的:法阵到现在都没有重启,是老头的吩咐,是他下令暂时停用法阵的,不过吩咐没传下去,只有掌管阵法的几个长老知道。” “所以……” “所以,”唐榆冲她扬起眉,“跟着去探探?” …… 片刻后,连带着后来被叫上的虞词和柳封川,一行人悄悄抄小道绕到了后山北面,路上竟也真的没被巡守的弟子撞见。 唐榆提起来还挺得意:“虽然后山的哨岗不让插手,但在其他地方的调配上动动手脚还是不成问题的。” 他事先踩好的点也确实不错,东北角的林子密得很,更有几处山石壁遮挡,轻轻松松就能藏下人,只要收敛好气息,完全不会引人注意。 唐榆带他们绕到一丛灌树后,指了指斜前方:“那就是阵门。从那里进去,保管不会踩到机关,但阵门肯定被盯得死死的,声东击西也未必管用。”接着指向另一边:“这里有些小机关,威力不大,可动静少不了。待会我打头阵,最好在我拆掉机关的那瞬间,留在外头的人能同时弄出点声响盖住这边的动静,没问题吧?” -- 第211页 他看的是柳封川。 几人在路上就商量过,唐榆认路,长仪懂机关,虞词能辩恶灵,阮长婉是法阵失控的亲历者,入阵查探的肯定少不了他们。至于留在外面照应的,原本昆五郎是最好的人选,他平时多能贫啊,扯着那两个守卫侃上半天都不用歇的。但他坚持长仪去哪就要跟到哪,怎么也不放心留在外面,最终这接应的人选只能落在柳封川头上。 长仪还挺担心的,因为这位雪中客明显不擅长跟人交流,长仪完全没法想象他扯着守卫闲聊的场面。 可那人却爽快地点了头,示意没问题。 长仪怀着这份担心,在柳封川走出去吸引守卫的视线时,惴惴地跟着其他人迅速溜进阵法里。只见最前头的唐榆飞快地伸手在地上摸了一把,“咔咔”的机括声已经钻进耳畔,估计下一刻就要传到外头…… 稚幼却响亮的麒麟咆哮及时响起,瞬间将这点小动静完全吞没在里头。 长仪顿时放心了。 敢情是这么个转移注意法。 第161章 未曾拥有的 “你刚才是怎么做到的?” 眼看入了阵,暂时没有被发现的风险,长仪便好奇起唐榆先前的动作来:“就这么往地上一抹,机关就没再触发,这是什么道理?” “我可没那么神乎,只是借助了点小玩意,取巧而已。”唐榆将掌心摊开递到她眼前,手里托着的是一把尖尖细细的工具,光看形状有些像凿子,两侧却被磨平开了刃,说是细剑吧,也未免太过玲珑,“喏,以前闲着没事自己做的。别看长得寒酸,用的可是天磁石,再加上青原铁,对付那些结构简单的机关,只要找准轴心,划两下就能破坏掉,方便得很。” 长仪瞧那工具末端似乎还连着什么东西,不过被藏在他袖子里,看不太真切。正要凑近去打量一番,唐榆却在这时收回了手:“走吧,法阵的排布大致还是按着八卦九宫来的,之前出事的在西南角,对应二宫坤门,要从咱们所在的艮宫走过去,跟横跨整座法阵也差不多……且有得走呢。” 说完便加快了脚步,三两下走到前头带路。 长仪瞧着他有些匆匆的背影,忍不住皱了皱眉,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再看他的袖腕,也不像藏有东西的样子,谁知道那机关是怎么变出来的。 还有卷宗的事,原先还想当面问个清楚,可惜到现在都没找到合适的时机……此时想想,说不定这人所谓的“小霸王”模样都只是故意表现出来的,背地里指不定藏着多少秘密与谋算,相处越久,便越是看不透。 阳光从密密匝匝的树影间穿过,瞬间被搅作稀碎陆离的光斑,映着人脸,竟无端显出几分诡谲来。长仪见状不由怔了怔,有那么一瞬间,忽然觉得周围的几张面孔都陌生得很。 或许不仅仅是唐榆,谁还没有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忠奸莫辨的竹青,蓄养厉魂的虞词,冷甚冰雪的柳封川……她真的了解这些朝夕相处的“朋友”吗?就连嫡亲的阿姐,这两年间又有了多少她所不知道的经历呢? “怎么了?” 正好在这时,她最看不透的那个人驻足停在她身边,侧目投来问询的眼神。他生得高大,长仪需要仰起头才能看清他的脸。在这样的角度下,他的眸子便显得格外深邃,旁人的瞳色多少都掺点棕色,或深或浅,但他的眼瞳却像是极纯粹的黑,深沉且平静——那平静之下又掩饰着什么,谁也无从得知。 “没事。”她笑了笑,摇头,“走吧。” …… 两地之间说是跟横跨整座林子差不多,但几人显然不能真这么走,按唐榆的说法,内围里都是要紧的机关,哪怕法阵没有重启,机关也依然自行运转着,一步踏错便要人命。 故而就连唐榆也不敢马虎,几乎是沿着外围一路往里绕的,走两步就要停下来看看罗盘,倒比上回进阵时还更谨慎。 “北面的阵法本就比南面凶险,前些日子又新添了不少机关,还正好挑在我离开的那段时候——现在连我都不敢确定附近是个什么情况,还是小心为上。”他难得严肃,再三强调,“你们可千万跟紧我,留神脚下,当心踩了机关,最好是沿着我的脚印走……” 变故偏偏就发生在这时候。 唐榆的话音尚未落地,就听得窸窸窣窣的机括声从众人脚下响起。长仪反应极快,几乎在同时就攥住了自己的乾坤佩,可还没来得及召出偃甲,昆五郎便迅速伸手揽过她的腰,护着她飞身往旁边撤开来。 她还注意到阿姐也伸了手想拽她,可惜慢了昆五郎一步,接着就被唐榆拉到一旁。场面顿时混乱一片,所有人都如临大敌留神着四周,就怕猝不及防出现点什么毒箭暗器的——可是没有,周围风平浪静,什么都没有发生,只剩下若有若无的机括声还在兀自响着。 “花香。” 众人正摸不着头脑,昆五郎忽然说道:“机关或许不是唐家人设下的。” 长仪闻言便仔细嗅了两下,果然闻到了隐隐淡淡的香味,可却不是最近熟悉起来的霞英花香,而是另一种格外清雅的甜香,似乎还夹着些草药的气息,闻久了竟熏得人脑袋发晕。 “不对!”她慌忙捂住口鼻喊起来,“快屏息,这香气有问题!” 可等她抬眼望向其他人时,周围的景色已经截然不同——密林,山石,枯枝路,皆如串马灯影般在眼前飞快划过,不过眨眼的功夫,竟就生生将其他人的身影隔开来。 -- 第212页 传送阵。 长仪终于反应过来,却也来不及寻找破阵之法,只得眼睁睁看着几人分散消失在阵法里,连身边的昆五郎也正被无形的法阵之力拉扯着。她下意识想要抓住那人揽在自己腰间的手,可脑袋却阵阵昏沉起来,身体也不受控制地往后倒去。意识消失之前,隐约听得那人在耳畔喊了几声,听不清说的什么,语气倒是少有的焦急……可这声音也渐渐模糊了去,护在她腰间的手臂终究还是松开来,长仪只来得及随手召出一具偃甲,便陷入一片静谧的黑暗。 …… 他又做梦了。 模糊的画面在眼前纷纷杂杂地闪过,大多数只是些零星的片段,院里的桑树,老旧的木板凳,村子外蔫黄稀疏的麦田,支离破碎,凑不成完整的记忆。 远处传来隐隐约约的歌声,没有词,也没有调,稚嫩的声音里却带着说不尽的欢快,哼啊哼,渐渐就将那些碎片串到了一块,拼凑出来的是什么呢? 充满乡野气息的农家小院,晨风里带着几分水汽,把邻家做的黍粥和菜饼的香味传出老远,还裹挟着小女孩不成调的哼唱。 他就坐在墙角的木凳上,一边跟手里的柴禾柴刀较劲,一边偷偷瞄着周婶的小闺女采桑叶。他已经记不清小姑娘的名字,却记得她带着几分笑的哼唱,很甜,很轻快,站在石墩上踮脚采桑的时候会哼,在院里铺晒桑叶谷麻时会哼,被喊去浆洗缝补时也哼得欢,两条小辫一晃一晃的,似乎总是这么快活。 为什么? 有什么值得开心的呢? 他不明白,也注定无法拥有这份莫名其妙的快活。 但他羡慕且向往这种滋味。过去是,现在也是。就像他尽管嫌弃那歌调粗滥,却还是会侧耳偷偷听着;就像现在的局势尽管很麻烦,他却还是选择留在某个小姑娘身边,那个每每谈及偃甲总会不自觉地弯起眉眼的小姑娘…… 可他终究没能拥有这份简单却纯粹的快活。 脚边的柴禾堆得整整齐齐,采桑叶的小姑娘也被喊回屋去帮着缫丝。他跟着站起身,从厨房端了清清简简两碗黍粥,才刚刚踏进属于自己和母亲的房间,便听到轻轻一声叹。 愁。 妇人的眉间总是蕴着浓浓的忧愁,消不去,化不开。除了愁,便只剩下出尘的清冷,不曾动容,不曾有过笑的模样,仿佛从九天上遗落的仙子,凡俗万物皆看不入眼。 包括他。 第162章 情该作何解 她生得极美,说是冰肌玉骨也不为过,如瀑如缎的青丝散在身后,黑白交映间呈现出慑人心神的美感,任何旁的颜色掺在其中都显得多余。 比如那抹黯淡的碧色。 玲珑的碧玉梳被白纤纤的指头拈着,缓缓从发丝间滑过,美人临窗理云鬓,本该是赏心悦目的画面,他却只觉得那枚玉梳碍眼。 他知道,这东西是他爹留下的。 他也知道,母亲深爱着那人。 他不懂事的时候也曾好奇过自己那位素未谋面的父亲,每当他提及这个陌生的称呼时,向来蕴着愁绪的妇人竟也有了其他表情——那两剪秀婉的弯月眉终于微微舒开来,唇角抿起柔和的弧度,显出几分清浅的笑模样。 却始终不曾透露半句有关父亲的事。 名姓,身份,样貌,族系……明明是骨肉至亲,可他对自己的父亲却半点不了解,甚至连姓氏都是随的母亲。他的生命里,似乎从未有过那人的踪影,只有一个代号,一个不掺情感的称呼,一个远远隐在雾里看不分明的形象。 可母亲仍在等那个人。 虽然从未明说,但他看得出来。每逢她握着那枚从不离身的玉梳,静静临窗远眺的时候,他便知道了,母亲在等那人,等那个从来没在他记忆里出现过的所谓父亲。 真的能等到吗? 等来了又能如何呢? 他不知道,却也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地看着她挽了个寻常妇人髻,随意簪上一支银梅花,然后才终于转头看向他,目光是一如既往的清冷。 …… 长仪可以肯定,自己又莫名其妙地进了别人的记忆里。 眼前的这位女子有着她不曾见过的美貌,不在皮,而在骨,尤其是那份泠泠入骨的清绝,恐怕真正的仙人也不过如此。 可她却穿着再朴素不过的粗布裳,梳着寻常妇人髻,住在这样简陋的乡野泥舍里,唯一算得上鲜亮的,便是鬓间那支银梅钗。样式也简单得很,三朵小指肚大小的五瓣梅,都是用银丝掐成的,错落缀在钗身上,清素雅致。 令长仪在意的是花钗的做工,虽然隔着段距离看不太清,但那风格很明显不像时下流行的首饰,倒是跟昆五郎给她的那盒花簪有些相似,尤其是这种式样的掐丝梅可不多见。 如果她现在看到的还是昆五郎的记忆,那这位妇人岂不是…… “昆仙姑?” 长仪说完就瞪大了眼。她原本只是在心里想想,可不知怎么竟然说出了口。要知道,先前同样是误入昆五郎的记忆,她压根就没办法说话行动,充其量就是个看客,只能透过昆五郎的眼睛,看见那些他曾在千年前看过的场景。 这次是怎么回事? 更叫她惊讶的是,眼前的女子竟然听到了她的声音,眼神动了动,似乎在打量着她,也似乎什么都没有看进眼里,目光清清冷冷,完全看不透心底所想,良久才似叹非叹道:“情字,该作何解?” -- 第213页 她的声音很轻,长仪听不太真切,也摸不准这话是什么意思,想着人家或许只是在自言自语,便没有贸然回应——事实上,就算有心想答,面对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她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长仪不吱声,女子的视线便悠悠转到她身上,重复道:“你说,该作何解?” 好么,这回被长辈问到面上,就是硬着头皮也要给个答案了。 可是压根就没经历过的事要怎么说? 长仪悄悄瞄了她几眼:如果这位真是传说里的昆仙姑,道门里可有不少关于她“为私情弃宗门”的说法,她嘴里说的“情”字,想必不是寻常的亲情友情,搞不好还跟什么道门秘辛有关……不管是真是假,长仪心里总归有了些底,迟疑再三,还是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敢问前辈,您觉得……该作何解?” 女子似乎对她的回答并不满意,微微蹙起了眉。 长仪也就仗着这是在别人的记忆里,不怕说错话得罪谁,胆子都壮了几分,想到什么说什么:“情由心生,亦由心消,该不该解,该如何解,自然全看前辈怎么想,旁人哪里能置喙?” “道理我如何不知。”女子叹了叹,转身望向窗外。长仪早就注意到外头那断断续续的声响,像是有谁正在劈柴,动作算不上利索,一下轻一下重的,响几下就要停下来歇一会。女子望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长仪竟从她脸上看出几分慈爱,掺着些担忧:“若是心之所向不可往,情之所至万般阻……” “就算这样,前辈最后还是选择了循心而行吧?”长仪说得笃定,“修道者从来不缺逆天改命的勇气,只要心意定下了,哪还管路有多难走。” “……年少时做事全凭心气,总以为自己什么都能摆平,可如今才知,路也有走不通的时候,牵累的也不止是自己。” 说这话时,她仍是望着窗外那个方向,眼底流露的神色几经变化,最终定格为淡淡的无奈与愧疚。 ——是对谁的愧疚呢? 长仪琢磨着她话里的意思:“前辈可是后悔了?” “命由天择,路由人定。自己挑的路,是好是歹,我都不曾悔过。”她忽然转过头,再次看向长仪时,那眉眼已是柔和下来,绽出极浅极浅的笑意,“阿越的性子随我,认准了路便要走到底。” “阿越?是……昆越?” “嗯。” 说到这里,长仪总算是能确定她的身份了。虽然不清楚自己怎么又进了昆五郎的记忆,还能跟千年前的昆仙姑对话,不过这感觉倒也奇妙,有种错乱时空的意思。 “昆越,他在外面?”长仪有些好奇他小时候的模样。 这时候的昆仙姑还活得好好的,他也没被接回剑宗,那就应该没有接触过任何道法……什么样的神童才能在浪费这最好打基础的几年光阴之后,还能靠短短二十载夺得“剑修第一人”的美誉? 可她的问题却没有得到回答。昆仙姑只是看着她,目光里含着几分审视:“你呢?这条路不好走,该作何解,你可想明白了?” ——什么路? 长仪下意识就要问,可当两人视线交汇,她顿时被妇人眼里的严厉与审慎惊了惊,就好像这不是什么随意抛给晚辈的问题,而是某种考验,某种关乎人生大势的抉择。 她不由有些怔愣,没等她想好要怎么开口,眼前的景象却是渐渐虚渺起来。 “罢了。”昆仙姑叹了叹,不再强求她回答,“你们的路,终归只能由你们来定,我又如何干涉……只有一件事。” 长仪的视野已经模糊得看不清她的身影,只听得她轻叹道:“无论你愿不愿陪他走这条路,只要别伤他……这孩子过得太苦,今后怕也不轻松……终究是我对不起……” 声音越说越轻,被风一吹便散得干净,长仪最后只隐隐约约听到一句什么虚幻即为真的,接着就是一阵天旋地转。 再睁开眼时,面前的人就成了昆五郎。 第163章 异常与怀疑 那人见她睁开眼,像是松了口气:“小祖宗,可算是醒了,你这忽然倒下去的可把我吓得不轻。” “刚才是怎么回事?”长仪还有些迷糊,闹不明白情况,“那香味有问题,我好像又看到了你的……算了,先不说这个,我昏过去多久了?” “将近半个时辰,中间怎么喊都不见反应。几乎所有能想到的法子我都试遍了,想着要是再不行,不管怎样都得带你出去找医仙,也顾不上会不会惊动人了。”昆五郎顿了顿,朝她笑笑,“还好,你没事。” 长仪却是微微皱了眉,倒没有接他的话,转而问起其他人的情况。 “还没找着。那机关应该是跟某种术法结合着用的,顷刻就能将人传到几里外……不知道其他几个被送到了哪里,要是方向凑巧都不同,那就麻烦了,阵法里其他机关也不少,一时半会可不好找。” “这是故意要将我们分散开来?”长仪拧着眉,“你刚才说这机关不是唐家设下的,是因为那股花香?可唐榆不是说林子有点什么动静都瞒不过掌管阵法的几个长辈察觉么,谁能在这里面做手脚?” “既然连傀儡都能操纵,装个机关不难吧?” “那可不一定。照目前查到的来看,傀儡是由魂灵附体控制的,没有涉及到机括部件的改动。但要另外设下机关,那就是实实在在地触及法阵结构了,情况要复杂得多。”长仪往四周看了一圈,就见周围的景色与之前见过的都略有不同,虽说整座法阵都是布在林子里的,但林子和林子也是有区别的,这里的树木就生得格外高,绿盖茂密,将头顶阳光遮得严实,给人感觉压抑又阴森。 -- 第214页 他们该不是被传到阵法深处了吧? 她的眉头又紧了几分,眯着眼仔细瞧了一会,才在离脚边大约四五尺的地方找到了自己昏迷前匆匆放出来的偃甲——她那时的神志已经不太清明,慌慌忙忙的也不知道召出了什么,本以为就算不是虎啊豹啊那种,至少也该有点威力能护住自己。哪曾想这么不凑巧,挑中的居然是之前在撷仙阁里用来探查的那只圆盘子机关,就巴掌大的一只,趴在草地里一动不动,不仔细点还真找不出来。 长仪俯身将它拾起来,感觉到底下似乎有股吸力在拉扯着,就知道草丛下八成埋着什么机括。她也没贸然动作,只是接着先前的话解释道:“这整座法阵都可以看作一个大型机关,本就是牵一发动全身的布置,在此基础上强加机关,就相当于要在已经铺好瓦片的房顶上加层阁楼,结不结实且不说,稍不留神就要瓦片碰下来几块,能不惊动屋子里的主人家吗?” 昆五郎默了默,忽然道:“那如果‘加盖阁楼’这个举动,从最开始就是在主人家的默许下进行的呢?或者是有人借着主家的名号做的呢?” 长仪面色一凛:“你的意思是,内贼?” 他这回沉默的时间更长了些,眉头也一点点皱起来,似乎有些迟疑,半晌才道:“机关是唐榆触发的。” “那他当时走在最前面么,其他人都是照着他的步子来的,是他触动的不奇怪。”长仪还以为他要说什么呢,“他也未必就能把所有机关的位置都记得清清楚楚,偶尔出错也难免。如果机关本来就不是唐家人装的,那就更正常了。” “不。”他却摇头,“我有留意过他的动作。机关触发前,他走的是直线,每步都隔着约一尺半,中途却有一步落得迟疑,跨了大约两尺;而且脚下是往左偏的,身体就还朝着正前,也不像是要转弯,倒像故意把脚落在那里……接着就是机关运转的动静了。” “唐榆……”长仪听了也觉得古怪,努力回忆着当时的情形,可惜什么也想不起来,就记得她那时候好像正跟他说话来着,“这里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他没理由这样做啊,图什么呢?” “人心隔肚皮,这可不好说。”昆五郎顿了顿,“而且,你不觉得他今天的表现很古怪?就算是怀疑自己亲爹有所隐瞒,也不必急着在防守森严的情况下探查吧,难不成在他心里,我们这些外人还能比他亲爹更可信?” 长仪皱着眉陷入沉思。趁着她分神的工夫,被她捏在手里的那只圆盘子机关忽然扑扇起翅膀,一下就从她指间挣脱开来,轻悠悠地绕着昆五郎飞了两圈,便片刻不停地径直往前飞去,眨眼就消失在林子那头。 “那你打算怎么办?” 长仪没有管它,只是抬眼看向昆五郎:“先找到其他人,给他们提提醒?” “放在平时,自然是应该的。但现在我们都在阵法里,情况不明,也不知道其他人的方位,不宜四下乱闯,还是先离开此地,出去了再让熟悉阵法的唐家弟子去找回其他人。” “好。”长仪没有驳他的意思,“可你知道怎么走?” “多少能认得方向。”昆五郎抬头看了看天,而后朝她靠近几步,伸出手想要扶着她走,却被她不动声色地侧身避开:“不用,你在前边带路就行,我在后头能有个照应。” 他也不加坚持,点点头就走到了前面,一边叮嘱道:“那你跟紧我。” 长仪看着他的背影,顿了顿,却没有抬脚跟上,而是迅速抬手拂过腰间的乾坤佩,瞬息就唤出两具威风凛凛的长齿铁虎挡在跟前。她并未多作犹豫,心念一动,两只偃甲虎便顺应她的意思,悄没声息地朝前面的昆五郎猛扑过去! 兵戈声起。 虎啸响彻山林。 那人连着几个跃身躲过偃甲虎的利爪,期间不留神又撞上了几个机关,上百枚蓝幽幽的淬毒弩箭顿时从四面八方射来。偃甲一身铜皮铁骨的自然不怕,长仪有偃甲护着也不担心,可“昆五郎”就没那么轻松了,要应对两只铁虎的夹击已经够慌乱的,这时候显然不能再单靠身形来躲,不得已只好使出术法挡了挡——结果这一使就露了馅。 这人根本不是昆五郎。 修士使用灵力时带出的光华各不相同,跟心法派门有关,也跟自身天赋灵根有关,昆五郎的就挺好看,淡金色,带几分仙意,瞧着就是那种正气昭昭的名门修士。可眼前这人呢,黑魆魆的带点红光,跟虞词那种纯粹的正黑色还略有不同,给人的感觉更接近青羊山下那妖道,怎么瞧都有点妖异。 “你是谁?” 长仪让偃甲暂时停了攻势,对着那人冷冷问道。两只铁虎一左一右地护在她身旁,同样冷冷盯着他,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咆哮,仿佛在表达某种警告。 “昆五郎”却是眯起眼,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那眼神让人瞧着挺不舒服,接着竟然还笑了笑:“你是如何发现的?在下的化形术并无破绽,神态举止亦着意模仿那具人儡,自认有九成相似,该是轻易认不出来才对。” 第164章 鬼啸与龙吟 “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长仪觉得好笑,“化形勉强过得去,其他就差远了,细节更不用提,一眼两眼还能说挺像,后面再看不出来就有鬼了。你哪里来的自信能在偃师面前冒充偃甲,我只是少了只眼,又没瞎。” -- 第215页 她总不至于连真人假人都分不清。 “说说吧,你是哪边派来的,扮成这样又是为的什么?有什么事不能坦诚点现身相商,非要藏头藏脑地借别人的身份?”长仪微微眯起眼,心里倒是有些猜测,“你刚才说自己是模仿着他的神态举止来的,那也就表明你有刻意观察过他,就算不是面对面的相处,至少也在暗地里关注过一段时间……越是下功夫,就越是所图不小吧?” 那人还顶着昆五郎的面容,忽然扯出一抹有些邪异的冷笑,让她瞧着特别不习惯:“倒是在下轻妄了。今日之事本无意冒犯,只是想请阮小姐随在下走一趟,却也担心小姐心有疑虑,难免起些冲突,只好出此下策。” “无意冒犯?”长仪对这个说法不置可否,“之前的机关是你布置的吧,目的是把我们分开,好让你能找到机会接近落单的我?关于唐榆的那些话也是故意抛出来的迷雾弹,是想使离间计?还是为了叫我分散心神,顾不上发现你的破绽?算了,不重要……我倒是挺好奇,如果是只想把我带走,趁着我昏迷时不是挺方便动手,何必等到现在连哄带骗的?” 她看了看四周:“或者说你已经这么做了,可惜没来得及走出去……看来你对这座法阵也不是全然的熟悉,不过能瞒着唐家长辈潜进来布置机关,也算是了不起了。” 想得更深些,这人恐怕早就藏身此间谋划布局了,只是不知道傀儡失控一事是否同样出自他背后势力的手笔,唐家又有没有内贼参与其中——可问题就出在这里:傀儡和法阵都是唐家的,如果真有内贼,那也是唐家的,如果这一切皆因家族权位之争而起,倒还在预料之中,但现在看来,怎么倒像是冲她而来的? 这感觉就好像原本正凑着别人家的热闹,结果发现这热闹兜兜转转的竟然砸到了自己脑门上,也说不准究竟是谁做了谁的筏子,谁牵累了谁。 但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不管背后谋划的人是谁,他确实把唐家和他们几人都圈进了局里。而现在,长仪只能靠自己来破他这步棋。 长仪紧紧盯着眼前这人,却见他除了最开始被识破时略有狼狈,其余时间都平静得很,甚至还带几分胜券在握的笑意,只怕是还有后招。 “阮小姐乃是娇客,在下自然希望能和和气气地请小姐过府一叙。方才的迷香,此刻的乔装化形,不过是想避免无谓的冲突。”那人被两具偃甲挡在前头依然面不改色,避重就轻地回答着她的问题,说话间,眼神蓦然阴沉下去,“可若是小姐不愿配合,在下也只好使些别的手段了。” 话音落下,长仪注意到他忽然攥紧了拳头——不,应该说是那里头原本握着什么,却在这时被他捏碎了。几乎是同时,熟悉的花香再次弥漫在四周,轻风一过,便瞬间蔓延到远处。 ……变天了。 尽管她的修为浅薄,也能感觉出周围的灵场骤然混乱起来,横冲直撞的灵力掀起劲风阵阵,竟卷上漫天尘烟枯枝,将眼前的景象都模糊了去。那气势分明是如火的暴烈,可带来的却是渗进骨髓的阴寒,长仪甚至从风中捕捉到了隐约的尖啸声,刺得人耳朵嗡嗡的。 一时晃神,再抬眼时,身前已经没了那人的踪影。 但四面的林子深处却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动静。不等她做出反应,身旁的两只偃甲虎便发出了警告似的低吼,铁爪在地上划拉出几道深深的刻痕,显得有点焦躁。直到树林那头影影绰绰地现出几道人形,左边那只碧色眼睛的铁齿虎顿时扑上前去与之缠斗起来。 傀儡。 长仪终于看清了,从四面八方朝他们围拢过来的,竟是密密麻麻数不清几百具的傀儡,有的就直戳戳列在她周围,更多的却还隐在树丛里,只露出半截胳膊一条腿的,压根没法估计数量,一双双泛着光的赤瞳竟像是野坟的幽幽鬼火,瞧得人心底生寒。 先前的傀儡阵失控果然是有人背后搞鬼! 她兀自惊诧间,几具铁制傀儡已经掠至近前,被另一只铁虎狠狠挥爪击退,同时却有更多的傀儡围了上来。偃甲对上傀儡,哐哐当当的机括碰撞声不断,一时倒也不分上下。然而敌众,我寡,长仪带出来的偃甲总共就那么几具,总不能全折在这,可傀儡阵里究竟有多少傀儡,谁也说不好。 蚁多还能咬死象呢,更何况唐家的机关本就不差,她的偃甲材质再坚固,也免不了遭其磨损破坏。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以偃甲的体型,树林里打斗根本施展不开,加上还要分心护着她,倒不如体型较小的傀儡更占便宜。长仪接着又放出几具偃甲,可战局仍是僵持不下,傀儡制不住她,她也除不尽这些源源不断冒出来的傀儡,双方都奈何不得彼此。要说转身避退吧,法阵里机关颇多,她又识不得路,要是逃走途中碰到什么机关,无疑会让处境更加糟糕。 因此她的对策只有两个字:拖,等。 就像阿姐上次面对同样的险境时那样,放出求救信号,拖住敌方,等待前来救援的唐家弟子。 而她也确实等来了。 当熟悉的带着淡金色光华的剑气将离她最近的几具傀儡劈得粉碎时,长仪终于松了口气,转头一看,果然是昆五郎。 这次来的应该不是假货,可看起来倒比假货要狼狈得多:束发的那段黑绳不翼而飞,头发乱糟糟地披散在肩头,衣服被划了好几道口子,右眼角下还有道细细的划痕,看样子一路上走得也不轻松,却不知道是撞上了机关,还是同样经历了一番恶战。 -- 第216页 总之他脸色是难看得很,骨剑也被他从小臂里抽了出来,握在手里时却不复以往的莹润温和,而是通身流转着淡金色的剑气,锋锐,夺目,带着浩然的正气和万夫莫当的剑势。 可当他挥剑时,长仪却仿佛听见了传自万丈深海的、有些模糊失真的龙啸,不是那种龙巡九霄的清越长吟,倒像是被困在深渊底下的凶兽悲鸣,伴随着剑意激起的轻微毛刺感,长仪能感受到凶兽的愤怒与不甘。 是的,愤怒。 剑气横扫处,万物皆化齑粉。 第165章 关心与后招 “哎,留神我的偃甲!” 长仪来不及细想,眼见着那凌厉的剑气即将卷到两只铁虎跟前,下意识惊呼着提醒道。所幸挥剑之人对灵力的掌控极好,剑意瞧着似有万钧势难挡,偏又能轻巧地全然避开她的偃甲,四周的傀儡都在瞬间被劈得粉碎,却没在偃甲的外壳上刮出半道划痕,如此精妙的剑法,叫人不得不叹绝。 再看昆五郎,却是愣了愣,接着就换上一副哭笑不得的神情:“眼下这么个情况,你头一个关心的竟然是偃甲?” 长仪眨眨眼:“那不然……我先关心关心你?” “倒不是这意思。”昆五郎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我的意思是你该先关心自己的安危,或者想想眼下这境地该怎么脱困。” “这不是有你关心着嘛,反正你肯定不会放着不管。”长仪弯起眉眼,看他对付起傀儡挺轻松的样子,顿时放下心来,笑眯眯地朝他走去,“再说了,你怎么知道我没想过这些?” 昆五郎看她还有心思说笑,应该没遇见什么险境,至少是能应付得来,多少安心了些,伸手将她护在身后,一边清理着周围不断攻上来的傀儡,一边顺着她的话笑道:“那你最后想出什么来了?” “我想啊,凭我自己估计不好脱困,既然‘脱’不得,索性就‘拖’着等外援,这不就把你等来了?” 昆五郎摇头失笑:“你倒是心大。”说完顿了顿,忽然转过头认真地看着她,“我怎么觉得,你跟之前不大一样了……你现在心情不错?” “遇上了一件挺有意思的事,心情确实不错。”长仪脸上还带着笑,眼睛却微微眯起来,“刚才你不在的时候,居然有人假扮成你的样子,想骗我跟他走,你说好不好笑?” 昆五郎心里一惊,听着她这话里似乎还有些别的意味,此时却不好深究,只问道:“你没信他吧?那人呢?” 长仪深深看他两眼,让昆五郎隐约有种自己正被审视的感觉,可很快她就移开目光,仿佛刚才的一切都不过是他的错觉:“我还不至于连是不是偃甲都看不出来,自然不会信他。至于那人,把这些烦人的傀儡弄过来后就不见了,说不准正躲在哪个角落里看咱们的热闹。你早些收拾了这些傀儡,或许还来得及把他揪出来。” 说着说着,那语气不复先前的轻快,渐渐恢复到平常模样,只是两相对比,多少有些冷下去的意思。昆五郎还纳闷着小姑娘的心情怎么说变就变,却又听她压低声音问道:“如此威力的术法……你能坚持多久?” 昆五郎愣了愣,下意识回答:“消耗确实不小,这种情况就讲求个速战速决吧。要是不行,还能按你说的,拖着时间等外援。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唐家那边也该得着信了。” 说完,见长仪还在盯着他瞧,低头一琢磨才反应过来小姑娘问这话是有关心他的意思,便笑着摇头:“不用担心,从那次醒来以后,这副偃甲身体使来服帖多了,施用灵力也不像从前那么费劲,对付这些木头机关铁疙瘩的也用不上什么大术法。” 刚才那种叫人惊艳叹绝的剑招,多少剑修终其一生也练不成几分,在他看来竟还称不上“大术法”。 长仪忍不住又看了他两眼。他说得倒是挺轻松,挥剑间神情却是肃然,可不像是轻松的样子。长仪稍稍拧起眉,在旁边提点道:“对付机关,其实用不着把它们全都打碎,只要找准几处中枢连轴——像这些傀儡,大多是在腰腹、膝盖、内肘的位置——就看成是人的要害,破坏掉就行,多少能省些力气。” 昆五郎点头,剑下招式顿时换了风格,同样的凌厉,却不似先前的万钧气势,而是更偏向于轻巧灵活,招招朝着长仪所说的那几处要害刺去,角度刁钻得几乎避无可避,甚至显出几分飘忽诡谲。 “我瞧着这些傀儡怎么越打越多了?……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如果它们都是由游魂操控的,不管破坏多少具机关,那些游魂总还能找到新的傀儡附身,根本清不尽。你比我更懂道术,有没有法子直接除掉那些游魂?”长仪皱眉看着源源不断扑上来的傀儡,心里不由焦急起来,“而且这些似乎不是同一批傀儡……” 现在的这些傀儡明显比最开始的要精良许多,远远的就能投来毒砂弩箭等机关,虽然对修士来说不难挡下,但难免叫人分心,不留神就要被紧跟着蹿出来的傀儡抓住破绽,着实恼人。 昆五郎也无奈:“我是能察觉到魂体所在,可这些游魂古怪得很,就跟一团团雾似的,打散了没一会就又聚起来了。我是剑修,不是魂师,碰到这种拿剑解决不了的,也实在拿它们没办法。” 长仪不在这上面多做纠结,转头看向林子外,脸色渐渐沉下来:“应该过了一炷香还多了吧,唐家的人怎么还没来……动静这么大,没理由注意不到。难道路上也被绊住了?还是外头出了什么事?” -- 第217页 想起假扮昆五郎的那人有意引她怀疑唐榆,加上他们之前就猜测唐家出了内贼,甚至都能在人家的护山法阵里做手脚,制造点别的事端想来也不难。眼下唐家的情况如何,确实不好说。 昆五郎沉默片刻,斟酌着开口:“恐怕……咱们这次进入法阵,不管是时机还是路线,全在别人的算计之下。看这情况,对方早就做好准备等着咱们了。” “听这意思……你也怀疑唐榆?是他忽然提出的要闯法阵。” “也?”昆五郎一下抓住这个字眼,挑了挑眉,“还有谁也怀疑他?” 长仪还没来得及回答,就见他忽然停下了动作,意味不明地笑道:“看来不止咱们觉得无聊,那看戏的也开始腻味了。” 几乎在他停手的同时,周围近百具傀儡竟也齐齐顿住了身形,林子里一瞬间静得突兀,平静之下却像是酝酿着更可怕的风波。 长仪再次感受到了灵场的异动:“这是要出后招了?” “兵来将挡。”昆五郎还有心思朝她笑笑,让她宽心,“用你的偃甲护好自己,一会打起来可要离远些。” 话音未落,嘶哑的兽吼响彻山林。 第166章 压制与锁链 那是一头深青色的巨兽。 身似麋,蹄似马,细密而光滑的鳞片在阳光下隐约泛着寒光,若是再添上一对鹿角,便与传说中的麒麟再相似不过。 这只巨兽对两人来说并不陌生,也就是十几天前,他们还在撷仙阁的密室里有过短暂的交锋。不过那时候他们面对的只是一抹虚影,现在见到的却是实打实的本尊,那身躯足有两丈高,横在眼前就跟小山似的,也不知道先前是怎么藏身在林子里的。长仪暗暗比较了一下,自己哪怕举着胳膊蹦起来都够不到它的膝盖,估计她这体型都不够给人家塞牙缝。 同时变化的还有它带来的威压,先前在密室里交锋时还不觉得有什么,可如今光是站在它的面前就能感受到强大的压迫感,几乎叫人喘不过气来。 “是你啊。”昆五郎倒是没有被影响到,还挺自在地笑了笑,“记得上次见面要交手时,你说‘还不是时候’,那现在是时候了?” 巨兽并未回答,只是略微低头俯视着两人,灿金色的竖瞳直勾勾盯着昆五郎手里的骨剑,停顿片刻,竟是忽然就扑上来发起攻势!庞大的身躯瞬间将周围的树木撞成几段,连带着也惊动了林间的机关,千八百枚加持过符法的特殊弩镞齐齐向它射去,却没能在那身青鳞上擦出半点痕迹。 附近围着的傀儡见状纷纷退让,昆五郎却是反道而行,抬剑径直迎上前去——火光,剑气,兽吼,龙吟,霎时乱作一团。 从巨兽口中喷吐出的青色火焰蔓延极快,眨眼间就将来不及退避的几具傀儡烧成了灰烬,眼看就要扑到长仪跟前,一道道淡金色的屏障忽然拔地而生,仿佛在划定战场范围似的,将巨兽和青炎都圈进了那四角天地里。固然是没了牵连旁人的风险,却也阻隔了屏障内外的景象,长仪只能隐约看见那头的火光和灵力碰撞,一人一兽的战况如何却是无从得知。 她正焦急着,忽然就听见那头传来的动静变了——兽吼愈急,龙啸愈怒,除此之外,还多了一道像是锁链不断碰撞的叮啷声。 锁链? 沐浴在青色的焰浪中,一人一兽在短暂的交锋后便顿住动作,或者说,是巨兽忽然扯开了距离,远远打量着眼前这位身形单薄的青年剑修——虽然认真来算,这人早已经是祖宗级别的年纪了——无声的对峙下,双方都各怀心思,谁也不曾松懈半分灵力,可谁也没有接着出手。 淡金色的骨剑清晰地映在灿金色的竖瞳里,昆五郎的脑海中忽然响起嘶哑得不成调的声音。巨兽在对他说话,莫名其妙的话。 “我们……是一样的存在。” 昆五郎轻轻笑了,抬头看向挡在巨兽面前的白龙虚影。那是由文龙剑里残存的邪龙怨念所凝成,来自上古凶兽的威压丝毫不逊于这只类麒麟而无角的四不像,一片鳞、一根须都仿佛蕴藏着深渊赋予的澎湃之力——可这力量却被它身上缠绕的几根锁链生生缚在躯体里,放不得,使不出,只能憋屈地从指缝间漏出那么三两成,不得痛快。 长仪听到的动静便是来自与此。 锁住白龙的链子并不如何结实,也就两指粗细,带着斑斑的锈渍,此时要是她在现场,一眼就能看出这链子用的材质是最普通不过的生铁,稍微锋利点的柴刀都可以轻松砍断。但白龙偏偏没有挣脱,甘愿受这锁链牵制,甘愿压制自己的力量,哪怕是在这样的生死对决中。 “不一样。” 昆五郎看着被自己召出来的白龙虚影,笑着摇头。 巨兽发出了意味不明的冷哼:“因为你压制了它。” “对,我压制了它。”昆五郎重复一遍,挑挑眉,觉得这样的对话挺有意思,“你似乎不认同我的做法?” 灿金色的竖瞳里流露出几分不理解:“为何要压制自己?你本该可以更强大。” “强大啊……或许是能变得更强吧,可这重要吗?”对于自己,他向来是不愿跟旁人提及太多的,倒是乐意反问起别人的事,“那你呢?你变成兽形,是为了追求力量?” “不是变成,是接受。”它没有正面回答,只是纠正他的说法,“我与你不同,我能接受自己的出身,你却不敢面对。” -- 第218页 “确实不一样。”昆五郎煞有其事地点头,接下来的话却是赤裸裸的挑衅了,“我纵使压制着力量也能给自己挣来个‘剑修第一人’的名号,你就算把自己弄成这副鬼样子,也只勉强跟现在的我战平,资质上确实有差异。” 话音未落,自认被嘲弄的巨兽便怒吼着与那白龙虚影战成一团。昆五郎却难得在交手时分了神,暗自琢磨着它话里的意味,越是深思,眉头也皱得越紧。 压制和接受…… 它这是在提醒自己么?可它又是怎么知道这些的……知道他不敢面对。 究竟是不敢,还是不愿,或许连他自己都说不清。但昆五郎心里明白,他正在走的是一条与命运相悖的路,虽然他本可以有更轻松的选择,可他宁愿活得小心翼翼,活得憋屈,也不愿挣开自己加诸身上的锁链。 摘下锁链,就真的成了怪物。 很显然,有人知道了他一直隐藏着的秘密,而且想让他走上另一条路。 结界里的交锋与试探,长仪一无所知。自从解开了昆五郎的身份之谜,她对这人就有了种莫名的自信,毕竟是传说里的剑修第一人,她相信昆越剑尊总不至于连只四不像的巨兽都对付不了。 眼下叫她头疼的是再次出现在身前的熟面孔。 那人仍然顶着昆五郎的脸,轻飘飘地抬手截下她发出去的传讯符,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连嘴角的弧度都恰到好处,这种近乎完美的表情让她恍然想起一个人,当时瞧着不觉得有什么,放到现在的情况下,便只觉假得要命。 “阮小姐,如今可愿随在下移步一叙?” 周围的傀儡齐整整地转过脑袋对着她,传达出一种无声的威胁。 长仪眯起眼,试探性叫道:“竹青?” 第167章 长仪说完就紧紧盯着那人瞧,企图从他神色间找到那么一丝波动,可惜看见的却只是他脸上始终不变的笑意,仿佛那也是一张伪装得完美的面具,深深长进了肉里。 她指尖微动:“要是我拒绝呢?” 两只偃甲虎随着她的动作重新站了起来,精铁浇铸的身躯上已经现出不少裂纹,挡在她跟前时威势却不减,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人身后成排站着的傀儡。 “阮小姐何苦为难在下?” 一声轻叹自那人唇边溢出,“在下本不愿动手,可若是阮小姐不配合,在下便也只好……” “只好怎么样啊?” 他话音未落,边上的林子里便忽然响起了第三人的声音,话里带几分慵懒,语调虽有些陌生,却也能听出些熟悉的味道。 长仪转头看去,果然是张熟面孔——娃娃脸,笑唇,嘴角两边各一个浅浅的酒窝,与她印象里的模样并没有什么不同,区别只在于他身上穿的已不再是灰扑扑的粗布衣裳,而是一袭由云锦裁成的白色道袍,两肩处各有一片用墨色玉线绣成鱼鳞纹,从肩头蔓延到襟前。 都说人靠衣装,被这身清贵的道袍一衬,他便也带上几分出尘的气质,任谁也想不到,就在十来天前,他还在奉节城的小客栈里做着跑堂逢迎的杂活。 长仪有一瞬的迟疑:“同尘?” “是我,客官竟还记得。”他看上去很是开心,弯着眼笑起来时,倒是跟长仪记忆里那个小伙计的形象渐渐重合。但当他斜眼看向站在长仪对面的那些傀儡,以及被傀儡簇拥其中的“昆五郎”时,那笑容便慢慢染上了冷意,“我的客官,哪能让你带走呢?不过,你倒是可以把自己留下,有什么事,也可以留到仲裁院里说。” “仲裁院?”长仪一惊,蓦地抬眼看他。 他又弯着眼朝她笑了笑,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绕了个弯:“昆同尘。我师父给我加的姓,好不好听?” 长仪动了动嘴唇,到底没说出什么来。 他说得隐晦,长仪却是听明白了。仲裁院里并非随便什么人都能被冠以昆姓的,这个姓氏承载的意义太过沉重,唯有被仲裁收入门下的亲传弟子才会特意改姓为昆——若是日后没能继承獬豸盟契,那么在新任仲裁接过权柄之时,便要改回原姓。 “道界仲裁的徒弟?” 长仪没说话,对面那人却已叫破了同尘的身份。他面上依然笑得从容,可眼底免不得闪过了一丝锋芒:“仲裁院……” “终于明白过来了?哎,不是我说,你们的反应也忒慢了点,自己的老巢都快被抄干净了,还想在这带人呢?”同尘嘴角的弧度加大了几分,露出一个可以说是恶劣的讽笑,“怎么着,跟我走一趟?” “昆镝,倒是做得一手好局。” 那人掌控情绪的本事极好,这都没破功,只是用力握了握拳头,脸上还是一派平静,身后的傀儡倒是蠢蠢欲动起来。 长仪看得清楚,同尘自然也注意到了他这反应,故意学着他先前的样子叹了叹:“哎呀,我也不想动手,可要是你不配合,我也只好……哎,只好什么来着?” 他笑吟吟地看着那人,手腕一转,光华闪过,一把狭长的古剑便凭空出现在他手中,约有二指宽,三尺长,剑身乌黑,覆着一层斑斑黄锈,远远瞧着就比废铁强不了多少,非得凑近了细看才能从锈蚀中找出那么一点未褪的锋芒。 长仪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倒不是好奇他为什么拿把破剑当兵器,而是这把剑的剑形莫名叫她觉得熟悉——同样的细长,同样的古朴,素净无饰,没有半点无用的雕花刻纹——竟跟昆五郎的那把文龙剑有着说不出的相似! -- 第219页 总不会他也跟自家阿姐似的,练的是昆越剑尊当年留下的剑法吧? 长仪正想着昆五郎,就听同尘道:“你这张脸,看着真是别扭。你是想自己取下来呢,还是我受累替你撕开?” “阁下大可一试。” 那人说完便率先出了手,一阵阴风掠过,卷来愈发浓郁的甜花香。长仪闻着就是一阵恍惚,同尘却完全没受影响,随手甩给她一瓶药丸,便提着剑迎向了周围纷纷涌上来的傀儡。 剑势横扫。 与昆五郎的金色剑光不同,从他剑下绽出来的是浓墨一般的黑色光芒,却不叫人觉得邪性,反倒透着几分肃穆威严。与此同时,长仪注意到他双肩处绣的花纹竟然跟有了生命似的,在那身雪白的道袍上游走起来,顺着他的手臂蔓延直下——鱼鳞,羊鬃,龙吻,花纹渐渐增多,终于在他的袖口处显出了最后一段。 一根黑色的山牛角。 神兽,獬豸。 *** 淡金色的屏障里。 巨兽身上已经布满了伤口,鳞片,血,都像雨似的滴答落下。 昆五郎停下了动作,持剑对着它,胸前赫然是四道深深的爪痕。与它那小山一般的体型作比,再高大的人都显得如分外渺小。 可他还傲然站着。 而巨兽已经匍匐在地,一只前爪已被齐根斩断,汩汩地淌着血。 胜负已分。 巨兽却沙哑地笑了:“挣脱枷锁的滋味,如何?” 昆五郎沉着脸,面色难看,也分不清是受伤了疼的,还是被这话激的。 他不说话,巨兽也不在意,自顾自地又笑了两声,似乎颇为快意。 昆五郎被它笑得心烦意乱,挥手又是一剑,径直刺在它的断肢伤口处,待它闷哼一声止了笑,才一字一顿道:“你都知道什么?” “很多。”巨兽顿了顿,眼底流露出一种近乎癫迷的狂热,“比如,释放力量的感觉……你也很享受这种感觉,为什么还要压抑生来该有的强大?” “……” “为什么要给自己套上锁链?” “……” “你的锁链是什么?” “……” “你的锁链,还困得住你吗?” “……” 昆五郎死死盯着它的眼睛,他的身影就倒映在那双金色的竖瞳里,非常清楚——清楚得可以看见自己脸上的戾气,满身的血渍,以及……不知何时变得赤红一片的双眼。 第168章 真狼狈啊。 昆五郎看着自己的倒影,扯了扯嘴角,那一抹苦笑到底没能露出来,反而形成了一个有些扭曲的表情,衬着他此时的形容,简直活似刚从血池里爬出来的怪物。 怪物…… 他狠狠闭了闭眼,再睁开时,血红的眼底依然混沌一片,万物皆映不下,万物皆容不得,只有狰狞的戾气,只有那一片混沌。 它问得没错——锁链真的困得住自己吗? 他曾经认为答案是肯定的,也只能是肯定的,甚至不敢想过旁的可能,只是固执地盯着脚下的路。如同所有意气新发的少年,总以为自己能跨过这路上的一切坎,直到狠狠跌了跟头。 直到锁链开始松动。 变故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呢?是巨兽的利爪深深嵌进他胸膛的那一刻,濒临崩溃的身体本能地做出了反应;还是从那几个村痞举着火钳重重敲在他背上开始,伏笔就已经埋下? 他答不上来。 他抗拒所谓的释放。在眼前的巨兽嘴里,那叫做“接受”,叫做“苏醒”,但他感受到的只有身体与情绪逐渐脱离自己控制的不安。不安之外,却还有着丝丝隐秘的畅快——失去禁锢的力量于体内澎湃的畅快,将所有俗物尘嚣尽数抛却的畅快,还有……心底深埋的嗜血杀意不必再被压制着的畅快。 怪物害怕苏醒,可同时,怪物也在渴望苏醒。 巨兽捕捉到了他眼底的挣扎与动摇,青色的虚影渐淡,断了左臂的年轻男子艰难地撑着身体站在原处,一袭黑衣已经被血浸得湿透,那双金色的竖瞳却还澄澄生光。 “早该如此。”他用剩下的那只手草草抹去嘴角的血痕,连带着擦落了颊边几片将断未断的细鳞,“锁链?自欺欺人罢了。” 自欺欺人么? 昆五郎觉得好笑。他本该笑笑的,就像往常那样,把所有的惶恐和无奈尽数掩藏在漫不经心的笑脸之下,没正没经,没心没肺。这样的假象,他独自维持了近千年,几乎把自己都骗了过去——可面具绷久了也是会累的。 他面无表情地提起剑,剑尖直抵那人咽喉:“这就是你的目的?” 那双灿金色的眸子眯了眯,仍旧冷冷瞧着他。 “先用幻术乱我心神,再是引我动手,拼着断了胳膊也要伤在我胸口,故意激我释放力量……”昆五郎沉着声,手腕一动,几滴血珠便自那人颈间渗出,顺着剑身慢慢滑落。殷红的血,莹润的龙骨,交织成一抹诡异的色彩,“……你究竟是谁?” 剑尖越逼越近,却在即将刺进那人咽喉时被截了下来——那是一只略显苍白的手,修长,却并不纤弱,虎口与指腹皆带着薄茧。从看到它的第一眼起,他就知道,这样的手绝不是养尊处优的富家纨绔所能拥有的。 “深藏不露啊。”昆五郎眯起眼看向来人。 -- 第220页 “彼此彼此。”唐榆只用两根手指拈着剑身,动作随意,却是稳得很,轻轻巧巧就将剑尖移开来。他瞥了一眼昆五郎,目光中意味不明,“伤到了还是趁早歇着,这人就交给我了。” 昆五郎一直注意着他的动作。 文龙剑自有脾气,常人若是徒手拦剑,定要被外放的剑气划得血肉模糊,可唐榆却完全不受影响——他的整条右臂早已经不似常人模样,大片的玄甲生生撕裂了皮肤,仿佛从骨肉之中生长出来的铠甲,紧紧贴合着他的手臂,由肩部至掌心。玄甲根部还残留有干涸的血渍,也不知道是从他皮肉下渗出来的,还是来自于别的什么人。 昆五郎探究的目光在他身上游走着,唐榆也没觉得不自在,大大方方地对着他的方向抬了抬胳膊,臂弯处顿时响起令人牙酸的喀啦声。他低头看了眼,状似苦恼道:“小时候不懂事,也没人管,胡来了几次,就成这样了。” 昆五郎慢慢将视线移到他脸上:“交给你?” 他的语气算不得好,唐榆听了倒不生气,反而笑了笑,轻轻摩挲着玄甲上的纹路:“怎么……昆剑尊瞧不上我?” 此话一出,昆五郎看向他的眼神骤然锐利起来。 “哎,别激动啊,都早已经不是秘密了,多我一个知道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唐榆说着,意有所指地瞥了身后那人一眼。 昆五郎并未多想,下意识也跟着看了眼,谁知就在这一晃神的功夫里,唐榆竟就出了手——只听得一道尖锐的破空声响起,几抹寒光倏地从他的臂甲间弹出,径直射向那黑衣男子。 这机关的速度极快,饶是昆五郎也只瞧见了一串残影。而直面机关的那人已经闭了眼,竟是完全放弃了抵抗。 “铮——” 文龙剑再次被挥起,撞上的却是另几枚凭空出现的暗器。也不知道唐榆究竟在身上装了多少机关,接二连三的暗器从各种意想不到的角落同时发出,一瞬间就将昆五郎的去路封得严实。 他这里没赶得及拦下暗器,那头的黑衣人也不躲,任由裹着灵力的机关狠狠扎进体内,力道之大,竟将他一下掀出几尺开外。 只听一声闷哼,那人倒在地上,再没了动静。 几乎是同时,四周的林里传出了窸窸窣窣的声响,人影绰绰,从其间飞快地掠过,齐齐朝地上的人靠近来。察觉到这一变故,昆五郎脸色渐沉,紧了紧握剑的手,长发随风荡起,“……还从来没有人能在我剑下抢人。” 唐榆眉毛一挑:“那现在有了。”说完却又顿了顿,似笑非笑地往林间瞥了一眼,“哦……也不对,它们不算是人。” 昆五郎斜眼看去,正好捕捉到人影身上一闪而逝的金属光泽——那些确实不是人,而是钢铁为躯的人形傀儡。但与之前见到的不同,眼前这些做工显然要更精良,连外型都带着股肃杀之气——虽然隐在暗处未见动作,他却已经能感受到那层铁躯下暗藏的凌厉和危险。 “果然早有准备。” 他的目光重新回到唐榆身上,将他认真审视了一遍。眼前的人虽衣衫有损,却丝毫不见狼狈,脸上还带着笑模样,显得游刃有余。昆五郎没有忽略他眼神里的战意,“这一切都是你算好的?” 唐榆闻言轻笑一声,“哪能呢,我又不是神算,真要料到这些,唐家的事早解决了。”他的视线从昆五郎身上划过,在那几道狰狞的爪痕上顿了顿,忽然敛了笑意,“不管你信不信,我总不会拿阮家姐妹的安危冒险,要是事先知道傀儡林里埋伏了这么多……我也只是听命行事。” 昆五郎盯着唐榆不动,语气笃定:“仲裁院。” 唐榆抬了抬眼,没有什么反应,只道:“既然昆剑尊知道,人,我就带走了。”他打了个响指,林里的钢铁傀儡仿佛得了命令,一时间都纷纷动起来,抬起了地上的黑衣人就要把他带走。 昆五郎在一旁冷眼看着,直到唐榆转身要离开时,他才冷冷叫住了他:“仲裁院……明知有埋伏,就这样让无辜之人涉险?你知不知道,假如我晚上一步,长仪……” “昆剑尊。”唐榆打断了他的话,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笑意,“你又可曾想过,阮妹子被牵扯进来是因为什么?五年前阮家的祸事,如今道界的祸事,又是因为什么?” 他转过头,又看了一眼昆五郎胸膛上的缺口——被巨兽抓破的衣衫下,露出的赫然是心房修补过的痕迹。“伤到了就该养着,找个安稳的地方,好好歇着。” 同样的话,此时再次说来,却仿佛带出了别的深意。 第169章 看似只是一句简单的关切,可唐榆说来时,眼角眉梢仿佛都带着点隐晦的“东西”。昆五郎微眯了眼,细辨之下,竟从里头瞧出一丝怜悯的意味。 怜悯什么呢? 眼前的青年才多大年岁,十八九?二十有没有?甚至抵不上他的一个零头,譬如蜉蝣与春秋,那一二十载的光阴在他所沉淀的千年孤寂面前连水花都惊不起,更何谈被这样的小辈所怜悯? 昆五郎倒不生气,只是觉得好笑,扯了扯嘴角刚要说什么,原本已经转身欲走的唐榆忽然又回过头来,嘴唇动了动,话却慢了半拍才出口:“……我从小就听着你的故事。” 昆五郎撩了撩眼皮,静静等他的下文。 -- 第221页 “也是真正见到了人才知道的。”唐榆说到这里便顿住了,手指一点,站在他身后的那些傀儡立即动起来,眨眼就带着人隐没在林影间,连点风声都没掠出来。昆五郎错开眼,望着它们遁走的方向,目光微微发沉,这时才听唐榆慢慢接上后半句:“故事归故事,讲得再如何威风,熬过那么多年剩下来的,也只不过一具偃甲罢了。” 没头没尾地抛下这么一句,他便甩着袖子径直朝前去了,这次再没有回头。 只留昆五郎原地品着他的话,朦朦胧胧抓到了点意思,跟着就是心神一震——他如今只是一具偃甲,这没错,就连他自己也是这么说的。舍弃了活生生 的血肉之躯,屈就在冰冷残破的偃甲里,只为苟延残喘,唐榆瞧不起这样,他又何尝不觉得憋屈? 这么活下来又有什么意思呢? 可他也是真舍不得去死。这条命是故友拼着违逆天道也要从阎王手里抢回来的,就算活得再憋屈再恶心,他也得带着故友的这份心意过下去。 故友,故友…… 昆五郎霍然抬头,只瞧见唐榆渐行渐远的背影。他下意识张了嘴就要喊住他,一时却又顿住了,一句话不上不下地噎在喉咙里,堵得叫人难受。 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该说什么:是要问唐榆他的那些话是不是在暗指阮青玄,还是盼着能从他嘴里听到几句故友的消息? 阮青玄……虽然他从来没有过问,老阮也不曾提起,可想也知道,剑宗的嫡传弟子用那样的方式与魔尊同归于尽,闹出的动静怎么想都不会小,留下的残迹必然会被各方势力死死盯着。何况他还顶着个剑尊的名号,哪怕只是一个被抬举出来的虚名,也足以让当时清扫战场的道门同仁多花几分心思在安置他的“遗躯”上——别的不说,至少昆涉那小子绝不会接受他的表兄落了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结果,他要真闹起来,阮青玄也拦不住。 所以,老阮究竟是如何瞒住整个道界,将濒死的他藏起来的? 在他不知道的时候,老阮又为他担下了多大的风险,顶住了多少势力的诘问? ——这位“偃术第一人”最终的结局算不得好。 这还是昆五郎从他的后辈嘴里打听出来的,那个同样痴迷偃术的小姑娘说起来便是满脸的惋惜:一生孤鳏,无嗣无继,某天留了信说要去南越远游后就再没有回来,直到那年年末,后辈按例祭祠时才发现属于他的那盏魂灯已经灭了——堂堂尊师,竟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殒身异乡! 听说那人身殒的时候也不过四十有几的年纪,听说阮家派人在南边找了二十余年,几乎把地皮都撬起来一层,别说尸首,连他当时的随身之物也没有找到一件…… 昆五郎第一次听她说起时,半晌反应不过来,跟着就是心神一恸,满腔的悲意涌上来,可已经找不到能让他痛痛快快倾诉的那群人了。 他一直不敢想,老阮的结局,阮家的现状,究竟和他有没有关系。 那时他虽然藏身阮府,可其实一年到头也见不到阮青玄几面。起初是妖魔之战尚未平息,身为先锋军的阮青玄自然辗转于沙场。道门的人在找他,妖魔族也在找他,善恶忠奸,来意难辨,为了不给老友招祸,他只能缩在方寸小院中,看着围墙内被圈起来的几尺天,徒劳地听着前方传回的战报,听那些熟悉的名字出现在他所不知道的惊险中,甚至是讣闻里。 终于在听闻道门遇袭、江陵城破时,他忍不住前去支援,却被识破了他伪装的妖魔族联手围袭,生生挖走了心脏中枢。所幸老阮来得及时,事态一时控制住了,可这具偃甲身躯却开始排斥他的魂体。 于是,在战乱平息后,好不容易得了安宁的阮青玄再次疲于奔波,为他寻找合用的中枢。一次次的尝试,一次次的失败,他沉睡的时间越来越长,老阮留在阮府的时间也越来越少。有许多次,昆五郎偶然醒来,身边却不见那个一边鼓捣机关一边埋怨他事情多的老友,只从守在门外的人儡嘴里,得知那人又远游去了哪里寻找偃甲材料的消息。 那时他就知道,阮青玄,甚至是整个阮氏,恐怕都已到了极限。 他早就累了,活不活对他而言并不那么重要。可老阮是个固执的,也难为他一直坚持着。更没想到阮家也坚持着,将他完整地护了上千年,竟又等来了一个如老阮一般固执的小姑娘。 可如果……就是因为这份坚持,阮青玄不明不白地死在找寻材料的路上,而阮家被妖魔族惦记至今,招来险些覆灭的祸事,原本只是一心琢磨偃术的小姑娘也无端卷了进来…… 如果,千年前和千年后,两个同样执着于他这副偃甲残躯的阮氏偃师,他们所遭遇的不幸都是因为他…… 那他活得何其可笑、可悲、可怜! 第170章 金色的屏障缓缓淡去。 长仪一眼瞧见从中走出的青年身影,眼睛顿时亮了亮,可跟着就发现来人是唐榆,本想迎上去的脚步一下就顿住了,脸上也不免显出几分疑惑。 那人像是完全没察觉她的态度变化,扬起手,大大方方地打了声招呼:“哟!” “你怎么……你什么时候就在那里头的?昆五郎……”长仪一时有些迷糊,看他身上的衣裳还算完好,唯独右边的袖子破得厉害,随着他挥手的动作,还能瞧见内侧星星点点的血渍,倒像是从里头洇上去的。 -- 第222页 她微眯了眼,正待细看,冷不防却被人虚扶着胳膊往后拉了拉;扭头一看,恰好对上一张笑眯眯的娃娃脸。 “客官留神,可别沾上了脏东西。”同尘的语气和以往没什么差别,颊边两个酒窝若隐若现,笑得分外无害。要不是手里还握着剑,完全看不出他刚刚才经历一番恶斗——可就在他身后,剑锋扫荡之处,零落了一地的傀儡残骸,都是一截胳膊半条腿的,压根找不出一具完整的来。 长仪从头瞧到尾,这人虽然与昆五郎一样都用剑,可风格截然不同。如果说昆五郎的剑势是凌厉,凌厉到足以睥睨万物,以强者的姿态扫尽锋前的一切障碍;那么同尘的剑势便是轻盈,带着几分恶劣,如同猫戏鼠一般,身法灵活地将那些傀儡的去路截断,再一剑一剑把它们的四肢依次削下来……即使在做这些时,他脸上依然噙着那抹无害的笑意,竟仿佛乐在其中。 如今对着他的笑脸,长仪只从中瞧出了危险的意味,本能地避过他的手,离他远了几步。 同尘还没有表示,远处的唐榆却是摇头:“我就说不该叫你善后,回回都要弄成这副场面,有姑娘看着也不知道收敛点……要是吓着我妹子,回头看我怎么收拾你!” 同尘仍是笑眯眯的:“师兄教训得是。” “师兄?”长仪瞪大了眼,“你们早就认识?” 同尘的语气便显出几分恰到好处的惊讶:“客官不知道?我这位师兄……可是我们之中最得仲裁器重的弟子呢。” 长仪的目光一下就转到唐榆身上,眉头也跟着皱起来——仲裁的亲传弟子,和普通成员根本是天差地别,前者可是有机会坐上那个位置的,但从来不曾听他提起过。 那人脸上的笑意霎时淡下去几分,这对师兄弟的视线短暂地交汇一瞬,而后唐榆朝地上的傀儡残骸扬了扬下巴:“人呢?” “滑不溜手的,一时逮不住,跑咯。”同尘的话里倒听不出多少遗憾,手腕一抬,把什么东西抛了过去,“也不算全无收获,喏,砸了那么多铁疙瘩才得着这么一缕完整的。” 长仪远远看了眼,是块透明的晶体,周边黑雾萦绕。风一过,熟悉的甜香味便袅袅传开。 唐榆接了下来——掏出帕子垫在手里兜住的——看也不看就用帕子裹着塞到了袖袋里,迎上长仪带着疑惑的目光,只是简单提了句:“傀儡异动的根源……详细的回去再给你说。怎么样,刚才没吓到吧?” 身后的同尘似乎轻轻笑了一声。 从唐榆出现起,长仪的眉头就没松开过,此时看向他的眼神更是带上了戒备:“你早就知道……你设了局,拿我们当诱饵?” 那人哑然。 长仪看了看伏在一旁的几具偃甲,皆是伤痕累累模样。尤其那具从库房里带出来的偃虎,这是阿爹被她缠了小两月才答应给她做的;先前为了护着她,生生让一具装着天火雷的傀儡炸掉了半身铁甲。再看周围的遍地残骸,唐家向来引以为傲的傀儡阵倒成了两方博弈的棋盘,敌和友,暗与明,掺着阴谋算计,演作一堂热闹的锣鼓戏,如今退了场,剩下的不过一地狼藉。 可台上的人是真刀真枪都拿命在搏啊。 这算什么? 她长长呼出一口气,只觉浑身疲惫,心下是空落落的茫然一片:“我阿姐呢?他们……都知道吗?还有昆五郎……” 话音未落,那抹熟悉的身影终于从林间尽头走出。一身黑衣瞧着湿淋淋的,已经看不出浸的是汗还是血,当胸裂了几道深深的伤痕,散乱的长发缠着破碎的衣料搅在里头,狼狈得叫长仪一时都不敢认。 他的步子很慢,明显比往常都要沉重,却像是踏在她心上,一瞬间就叫她安定下来了。长仪匆匆几步迎上前去,伸出手想要搀他一把,却被他抬手挡住。 昆五郎勉强扯出一抹笑,反客为主地拉过她的手,另一只手轻轻松开,往她掌心里放了什么。长仪接过来一看——几个小零件,有的还沾着血,染上了些微的温度。 “这是?” “从我身上掉下来的,只捡回来这么多……我这次已经够小心了,结果还是被挠了两爪子。”昆五郎苦笑,声音放得很轻,“又要辛苦你啦,真是,还说不想给你招麻烦的……” 长仪下意识就去打量他胸口上的几道豁痕,接着却听他低低呢喃道:“如果……你也不会这么……” 如果不是我,你和老阮……都应该过得更好吧。 他这句话几乎是含在嘴里说的,长仪听得模模糊糊,不解地仰头看他,没有错过他眼底的愧疚与悲苦。 以及,一闪而逝的红芒。 长仪一瞬间以为自己看错了,可仔细瞧去,却发现昆五郎的眼瞳确实与平时不大相同——那双桃花眼原先该是棕黑色的,瞳光澄澈,带点少年郎的恣意;现在那颜色却仿佛加深了不少,成了近乎纯粹的黑色,透着沉沉的死气。 她不由愣了愣,无意识地攥住了掌心里的零件,却只是默默将这一发现藏在心里,面上故作轻松道:“看你还能跑能说的,想来也没有伤到要紧处,回头略修一修便是。辛苦不辛苦的,早都习惯了,还说什么麻烦,平时没见你这么客气。” “再说你也是为了护着我,要是没有你赶过来……”她说到这里,忽然顿了一下,“唐榆……” -- 第223页 昆五郎也跟着默了默,半晌才叹:“我遇见他了。” 两人并肩走着,不约而同地看向前方。同尘和唐榆逆着光站着,竹间的影子投在这对师兄弟的脸上,模糊了他们的神色。 “……我都明白。” 后半句仍是说得很轻,声音转瞬就消失在竹声里,也不知道究竟是对谁说的,又飘进了谁的耳中。 昆五郎只是看着前方,仿佛透过眼前的景象在追忆着什么。 第171章 唐榆面对昆五郎的视线尚且坦然,却在长仪看过来时微微侧过脸,回避了她的目光。他身边的同尘只是笑,若有所思地看着其他人的表现。 一时间,几人各怀心思,谁都没有开口。 直到一支黑色令箭骤然划破晴空,在顶上的天幕绽出一朵繁复的兽影纹徽,唐榆才率先打破这沉默:“回去吧,我带你们去北院。” 长仪注意到昆五郎的眼神动了动,从中一闪而逝的神色晦涩而复杂,还没来得及分辨,就被垂下的眼睫藏了起来。 然而情感却是藏不住的。 长仪难掩担忧地看了他一眼,实在是他的状态瞧上去太过糟糕,身上的伤势且不提,真正叫人心惊的是他此时的气质……已经与平时判若两人,沉默,阴郁,带着一丝莫名的危险,整个人都绷到了极点。 就好像……有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就要脱离控制。 尽管心里有些不安,长仪也只是默默将这感觉压下,甚至侧在他身前挡住了唐榆探究的视线:“北院?” “嗯,北院主堂,我带你去见……一个人。”唐榆突兀地在这里顿了顿,目光轻飘飘地从她脸上一掠而过,蜻蜓点水般,“你想要知道的,都会在他那里得到答案。” 要是真这样就好了。 只怕最后得到的,也不过是旁人想让她得到的答案罢了。 长仪对这话不置可否,只好奇是什么人能让唐榆特意提起——在他刚刚算计了他们、可信度大打折扣的情况下。但比起这些…… “他的伤势不能耽搁。”虽然昆五郎嘴上说不用她搀着,但当长仪试探地扶上他胳膊时,他也没有拒绝。黏腻的濡湿感顺着衣料传到手掌上,尽管长仪知道这不是昆五郎的血,却免不得替他担忧。 然而被她挂念着的那人显然另有打算,沉着声答应下来:“我没事,一起去吧……我想见那人很久了。” 唐榆闻言挑了挑眉,长仪却是茫然:“你知道那是谁?”说完不见他回答,长仪也不在意,接着就道:“还有我阿姐他们……” 唐榆瞥了旁边同尘一眼,后者会意地上前解释:“我过来的时候,刚巧瞧见唐家三公子带着那几位出来,想来此时已经在北院等着了。” 这里头还有唐枫的事? 长仪皱了皱眉,看来唐家对此并非一无所知。可事已至此,再多纠结也不过平添烦恼。她冲唐榆点了头,将身边几具偃甲收起后,便跟着两人往竹林外走去。 穿过重重的绿翳竹影,再度沐浴在日光下时,连深秋的寒意都仿佛减了几分。踏上来时的石子路,长仪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来时还是一大群人热热闹闹的,想着替唐榆查明白他家这事,谁知短短几个时辰内波折迭起。虽然最后回来时还是这么几人,但不管是唐榆抑或他们几个,心境都已大不相同。 变化了的不止是心境。长仪眯着眼瞧了一圈,原本守在竹林周围的都是一身槿纹蓝衣的唐家弟子,现在倒是添了不少新面孔。白袍胜雪的修士来来往往,直眉怒目的墨兽图腾从后襟一直盘踞到前腹,黑白交映间呈现出一种古板的威严。 是仲裁院的人? 长仪不动声色地瞄了一眼同尘,那风格相仿的衣装便是最直观的佐证,却不知仲裁院的安排是何时布下的,竟能短时间内调动这么多人手。虽然从表面上看,双方弟子行动间并没有什么交流,但至少互无滞碍,或者说唐家的子弟都极力配合着仲裁院一方的行动,也算是种默契,若非事先交流过,绝对做不到这种程度。 正琢磨着,身旁昆五郎的脚步忽然顿了顿。她不解地抬眼看去,那人却没有注意到她的眼神,只怔怔看着前方——悬着平安铃的檐角在林木遮蔽下若隐若现——那是唐家园子的北院,有别于江南建筑的婉秀,哪怕一处细节也叫人远远感受到那份庄重古朴。先前曾听唐榆提过,那院子是作议事会客用的,等闲进不得,可现在…… “怎么了?”她到底还是忍不住问了声,“你是不是知道我们要去见谁?” 昆五郎依然沉默着,在她以为这次也得不到回答时,他才微微垂了眼,反问道:“你……有没有感受到什么?” 长仪不解:“什么?” 她顺着昆五郎的视线看了看:“那里有什么特别的吗?” 昆五郎这次沉默得更久,久到几人已经站在新漆的院门前,才听见他近似呢喃的回答:“……孤独的神明。” 神明? 长仪听得云里雾里,唐榆和同尘这对师兄弟却像是听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不约而同地扭头看向说话的人,前者神情复杂,后者似笑非笑。 这个反应…… 长仪越过他们看向院内,本该是重要议事厅的唐家北院,此刻也驻守着不少白衣修士,都分散在正中的主堂周边,呈护卫之态。 -- 第224页 至于那里头是谁……长仪隐隐有了猜想,却仍不敢置信。 直到唐榆领着他们从蓝衣白衣两重护卫中穿过,一路畅通无阻地走进内堂,长仪瞧见就连唐家主都只坐在下首,心中念头才得以证实。 那位多少人想要求见一面而不得的道界至尊啊。 仲裁这个词在道门的意义太过特别,也太过神秘,就连长仪自己,想到即将面对的人极有可能就是传说中的那位,也不免心头激跳。可抬头看去,本该是主座的那位置却被一架厚重的山水屏风挡了个严实,人影都看不清。 倒是唐家主,见几人过来便笑眯眯地招呼他们坐下,憨厚的笑容一如当初,仿佛对后山发生的事一无所知:“来来,都坐下。阮家小丫头,这里,你阿姐可等你好久了。” 长仪闻言看向早就坐在下首的阿姐,不仅是阿姐,虞词、柳封川和唐家几位见过的同辈人都在。阮长婉的视线从几人进门起就没离开过自家妹妹,此时见她好好地坐到了自己旁边,才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对上长仪欲言又止的目光,只是安抚性地拍了拍她的手,低声含糊道:“没事就好……” 长仪接收到她的眼神,只好将嘴边的话咽回去,沉默着看向上首那架平平无奇的屏风,心里忽然有些难过。 一路走来,那么多的人,无论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明明那么多人都看见了昆五郎现在的模样,但却没有人主动关心上一句,哪怕是自家阿姐——或许就连受伤的他本人,也觉得无所谓。 就因为他是偃甲吗? 无倦无痛、无知无觉的偃甲? 第172章 复健(1) 长仪犹疑着落了座,唐榆见状对她笑了笑,也不往唐家人那边靠,跟着就坐在了她下首。 与此同时,随他们一起进屋的同尘却完全没有落座的意思,只是朝主座的方向躬身行了一礼,便利落地转身退了出去,不说对其他人有什么表示,就连身为师兄弟的唐榆都没分得他一个眼神。 “他就是这样,看着谁都给几分笑,其实谁的面子都不搭理。”唐榆似乎对屋内古怪的气氛浑然不觉,还有心思调侃了两句。 话音一落,四周顿时就又陷入一片僵滞的寂静。 如唐家主这般的老资格倒还沉得住,其他像阮长婉、唐枫等人多少都有些不安,大堂中氛围越绷越紧,就像已经张到极致的水面,底下随时可能有东西跳出来。 然后,屏风那头终于有了动静。 尽管只是极轻的一声低咳,此时却有如定海神针般,一下就将所有人心底的浮躁镇压下去。在场的不管身份修为如何,不管对仲裁院是个什么态度,都在一瞬间不约而同地看向主座上的人影。手握着道界至高权柄的那人从来离他们如此遥远,名姓以外皆是未知,可只要他坐在那里,这个身份所象征的意义,和千年沉淀下来的威严,就足够令人心生臣服。 又或者……向往。 那人没有开口,只是屈指敲了敲椅子扶手,清脆的叩击声霎时拉回众人的心神,长仪才惊觉自己刚刚一直是屏息等着什么的状态。 眼前有人影闪过,唐榆竟然在这时站了起来,径直朝着主座走去,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身上。长仪注意到这其中唐松的反应尤甚,眼神骤然便锐利起来,表情里揉杂了太多情绪,说不上是嫉妒或是忌惮,皱眉时甚至还能看出些不安,但很快又被隐去。 唐榆已经上到近前,躬身一揖便垂首原地等着。 屏风后又是两下清脆的叩指声,与此前并没有区别,也谈不上规律,偏偏唐榆就像听懂了似的,近前几步绕到了屏风那头。再出来时,手里便捧了个黑漆的铜托盘,面上罩一块黄底绸子,绸子边缘再有一圈金线压绣。长仪认得那绣样,云柏和松枝,是阮家惯用的纹饰。 在她打量那托盘的同时,唐榆的目光也放在了她身上。长仪与他对上视线,心底莫名就是一跳,接着就看唐榆捧着那托盘朝自己走来。 “仲裁让你……选一样。” 绣了松柏枝的黄绸子被小心掀开,唐榆一边轻声说着,一边放低了手臂,让托盘里的东西完全呈现在长仪眼前。 ——几本古籍,一枚印章。 左边是叠起来的三四本册子,已经全变成了沧桑的陈黄色,但保存得还算完好,尽管封面上的墨迹已经模糊晕开,也还能辨认出旁侧是阮青玄的落款。 右边则是一枚雕松卧虎的田黄章,章面约二指方正,手握处雕工极简,寥寥几笔却将青松的风骨、伏虎的神采尽然勾画,灵动活现。长仪对这东西再熟悉不过,或者说任何一个阮氏族人都不会对此物感到陌生——这是先祖亲手所刻的族印,同时也是控制祖宅中三千机关的钥匙,非家主不得掌。如若不出意外……这枚章子此时应当在失踪已久的阮家主身上。 长仪几乎是在看到它的那一刻就嚯地站了起来,引得众人纷纷侧目。阮长婉坐得远些,限于角度看不清那托盘里放的东西,可也从自家妹妹的脸色里看出了什么,有些担忧地看向这边。 长仪却无暇去管旁的,直直盯向主座上的身影,等着那人接下来的解释。 仲裁到底没有开口,眼看气氛又要陷入僵固,那头终于从屏风后身后伸出手来,朝着众人一挥,是个退下的手势。 -- 第225页 唐家主捻着胡须最先应道:“昆仲裁与阮家早年颇有些渊源,今日见着阮家小友,想来是有不少话要叙,我等便不打扰了。” 他一告退,在场几个唐家小辈自然也跟着退出门外,虞词和柳封川原地犹豫了一会儿,接到唐榆的眼神示意后也没坚持留下。阮长婉倒是不放心离开,可唐枫离席时悄悄拉了她一把,将她也带了出去。到最后,仍然坐在长仪旁边的只剩下昆五郎一人而已。 唐榆原地保持着姿势,等着她的回答。 “这枚章子应该在我阿爹手里,册子也是阮尊师的字迹,两样都该是阮家的物件。”长仪径直与他对上目光,一字一句道,“我不明白仲裁的意思。” 唐榆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屏风后终于传出了人声。 “阮寻曾将此印交予仲裁院……若他愈久未归,便由仲裁院代传……” 长仪听到吓了一跳,倒不为别的,只因说话人的嗓音实在太过沙哑,几乎像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一样,话没说完就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唐榆脸上难得显出几分忧色,不用吩咐就顺着这话接下来道:“这是阮府出事前的事了……至于册子,从早几代起就藏在仲裁院的书阁里,据说是当年你家尊师亲手交给初代仲裁的。” “章子是我阿爹交出去的?”长仪只关心这点,“是他说要北上寻友的时候?” 大约是在偃甲案事发的半个月前,阮家主就已经离开江北探访故友去了。也正因如此,府里偃甲出事时都没有个能镇得住场的人。 阮家主待人一贯平易亲善,结交众多,往日也常有云游会友的闲致。他出门那阵子,家里只当是他一时又来了雅兴,不想没多久就出了事。后来方、阮两家也曾一一拜访与阮家主有过来往的好友,得到的回复却是阮家主未曾到访;集江南江北两大族门之力,竟然再找不出别的半点消息。现在想想,若是阮家主早在离开前就将至关重要的族印托付给了仲裁,说不定已经预料到此行的凶险,甚至是做好了自己有可能遭逢不测的准备,这趟出门也绝不是他声称的探访老友这么简单。 有什么事能让他在瞒着所有族人的情况下,将象征着一族权威的印章都交给外人? 长仪一时心绪翻涌,面上还尽力绷着冷静道:“既然是我阮家的族印,又是我阿爹请仲裁院代为归传的,仲裁让我择选其一……是什么意思?” 唐榆听出她话里夹着点敌意,冲她使了好几个眼色,悄悄提醒:“这些册子都是你家尊师留下的图纸,记的是……” “阮青玄的‘第五具人儡’。” 唐榆的话被屏风后传来的咳嗽打断,再接着,仲裁却是语出惊人。 长仪闻言第一反应就是看向身旁的昆五郎,他始终垂着头,看不清表情,从她的角度只能看见他眼睫动了动。长仪回过神来才惊觉刚刚不应该当着其他人的面看这一眼,此时后悔也来不及,幸好无论是唐榆还是仲裁都没有对她的举动有什么反应——或者说两人早已有所预料。 只听主座那人接着道:“这是阮寻的嘱托……若你选了族印,家主之位从此传于阮氏二女,你父只愿你带领阮氏远离纷争……” “那册子呢?” “选印章。” 仲裁的话一顿,两道声音便同时在屋内响起。 第173章 复健(2) “你说什么?” 长仪没想到昆五郎一开口就替她选好了路,转头看他的眼神里尽是不解。 那人却没有看她,把所有情绪悉数掩藏在半垂的眼帘下:“对你,对阮家,这都是最好的选择。”长仪拧着眉不应声,他顿了顿,又低声添上一句,“现在抽身还来得及,别再往里陷了……” 语气渐渐弱下来,话尾竟然带上了几分恳求的意味。 “什么叫做‘最好的选择’?”一股莫名的火气忽然涌上心头,长仪瞪着他,“好与不好,你说了不算。我要怎么做,合该我自己走下来才知道!” 她还记得那时在奉节城里,昆五郎就对她说过路是自己走的,也只有自己才知道自己想走什么样的路,虽然路上的光景由不得人掌控,或者说这世上很多事情都轮不到人来挑拣,但至少脚下的方向还是能任自己选的。 可现在昆五郎却想要替她决定了……这又算什么? “是,我知道自己不聪明,也没多少本事,大场面帮不上什么忙,远远躲开才是明智之举。”长仪深吸一口气,“可我不想就这么一直活在旁人替我打造出来的‘太平’里!明明知道这里头有事,而且事关己身,却要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任由其他人出力涉险,自己袖手旁观、安享太平——我做不到。” 她目光一垂,落在昆五郎染血的衣衫和胸前骇人的伤痕上,语气一下便软了下来,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可也委屈,“我知道自己是个累赘,只会拖累你……其他人,但我至少也该知道这里头都有什么事,而不是理所当然地在别人的保护下过日子。如果我连这点担当都没有,又哪里能配上家主这个位子?” “你不是累赘。”一片静寂中,却是唐榆接了话,“如今阮家主不在,你就是我们唯一能找到的、阮氏偃术的传人,有些事,现在只有你能做到。” “只有我能做?” “正是……事已至此,尽管有违阮寻本意……” -- 第226页 屏风后的那人没有说下去,长仪知道这指的是仲裁给她二选其一的机会,“要是我选了那册子呢?” 这个问题不用等仲裁说,唐榆自己就能回答:“几本图册都是从仲裁院藏书阁最顶上一层拿出来的,连我也没有资格看,不过都一样……藏书阁里的东西绝不能传给外人,换句话说,你接下了这几本册子,就是仲裁院的人了。” 成了仲裁院的人如何呢? 舍弃名姓与出身,从此不为家族谋,不为己身谋,摒功利,断私念。自然,阮氏家主这个位置,甚至是整个阮家,都与她再无关系。 长仪盯着铜托盘上的两样物件,沉默了一会儿:“我只问一句——册子里的内容,五年前阮家的那场变故,还有我阿爹的失踪,这三者间有没有关联?” 仲裁给出的答案是肯定。 “我选册子。” 长仪的答案同样给得干脆。 昆五郎揉着眉心长长叹了口气,不过这回没再劝她。倒是唐榆面露迟疑,看不出究竟是觉得她的选择好还是不好,最后也只是提醒了句:“你可想好了,这里面的东西一旦看过,就很难抽身了。” “那你呢?”长仪不为所动,抬眼看向他,反问道,“你又是为什么参与进来……为什么加入仲裁院呢?” 唐榆笑了:“当着我师父的面,这可要我怎么说……算了算了,总归是你自己选的,我个外人就不多嘴了。”说着就把手上托盘往前一递,待她将几本图册都取走后,他便又捧着托盘回到屏风后。 长仪拿到册子也不忙看,小心收进乾坤袋里,而后就看着唐榆的动作,心里犯起了嘀咕:虽然仲裁历来行事神秘,可也没听说过他连见人都要隔着屏风。仲裁的相貌又不是什么机密,这位在被上代仲裁挑中之前也是世家子弟,寻常少不得应酬见人,怎么如今连面都不露一个? 还有一处细节,先前唐家的各位还在大堂里时,这位昆仲裁可是一句话没说,非得等到其余人尽数退出,才终于对他们开了口,寥寥几句话也说得断断续续。不提他时不时的咳嗽,就光从他说话的声音里都能听出不对劲来。 再联想到早前就流传的,仲裁闭关不出的说法,仲裁那里……只怕也出了问题。 长仪轻轻呼出一口气,到底没有声张。但在屏风后再次漏出几声极力压抑的咳嗽时,昆五郎却直白地点了出来:“这位……仲裁?可是有什么不适?” 这说得也太直接了。 长仪眉头一拧。 那头的回复慢了半晌:“……并无大碍。” “近来秋风起,没事也要保重身体。”昆五郎语气平淡,仿佛只是随口客套了一句。但这话突然从他嘴里说出来本身就古怪,放在这里怎么听都带着点别的意味。 “是。”仲裁的回应同样平淡,说出来的称呼却叫人心惊,“……有劳祖师伯挂怀。” “祖师伯?” 昆五郎似乎也没想到还有这种称呼,竟然扯起嘴角笑了笑,“我还没问,如今的道界……仲裁院,对我是个什么态度?” “您以身封印邪魔,自然是人间的英雄。” “英雄吗……”昆五郎品味着这个词,笑意却渐渐淡了,垂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时满室寂静。 片刻,唐榆从屏风后走出,也不说叫他们回去,而是对两人做了个请的手势,尤其郑重地对长仪道::“这后面的房间已经清了出来,一应机关物件都是齐的,你到里头可以替他处理一下身上,或者看那些册子。仲裁的意思是图纸不能带出去,你记住后可以还给仲裁院,也可以就地销毁了,这都随你,只是不要让第二个……第三个人知道里面的内容。” 长仪度着他话里的意思,看了一眼昆五郎:“是说我能告诉他?” “反正就算我说不行,你也还是会给他说的。亲疏有别,关系好就是不一样啊。”唐榆耸了耸肩。他当个玩笑说了,长仪也只当个玩笑听,不打算管里头有没有别的意思。 “行了,你就安心做你的事,外面有我去给你姐姐他们解释。”唐榆领着两人从侧边绕进后头的小院,一路上都有仲裁院弟子重重把守,见了他们过来,均朝唐榆点头致意。 这么多人手……仲裁院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安排的? “那你呢?”长仪暗暗心惊,“你们……和仲裁,你们要做什么?” “当然也有我们的事要做。” 唐榆卖了个关子,看向院中渐渐染上金黄的长生银杏:“近来确实要起秋风了。” 第174章 复健(3) 长仪记不清这是第几次给昆五郎处理伤势了。 说起来也挺对不起他的,本来么,都是祖宗辈的人物了,放到其他哪个世家里不是被供起来的存在?人家好好的也在库房里安生了这么久,结果被她拉出来以后天天的都在做什么…… 翻墙闯空门,跟人或者不是人的东西打架,再接二连三地负伤。 ……越说越心酸,估计人家就是在战场上都没这么狼狈过。 那时好歹是道界第一人啊。 长仪重重一叹,再看他胸前几道深深切进躯干的爪痕,说实话这种伤要是放在寻常的肉身上,大夫看过就基本可以转头告诉亲属准备后事了,没法治,看这位置和深度,大半个肺都得被抓烂。 -- 第227页 就算昆五郎情况不同常人,长仪看了也觉得棘手。主要是伤人者下手像是有目的的,又准又狠地朝着他的中枢切下去,几乎要把这具躯体最重要几根机关轴拦腰切断——稍微再往上一寸,就要伤到他的中枢核心所在。 “天……你是怎么……” 长仪倒吸一口冷气,一边查看,一边有些不敢置信地喃喃着。躯干机关坏成这样,很难想象这人是怎么坚持跟人打下去,又一路走回来的。换作别的偃甲,受到这种程度破坏,差不多就该瘫痪在原地了。 不过昆五郎似乎误解了她的意思,轻描淡写道:“那人想取走我的中枢,命都不要了,拼着被我断了条胳膊也要给我来上一爪子。” “中枢?”长仪不免愣了愣,跟着就想到他最开始在库房时就是缺了中枢核心,“为什么总有人惦记你这个?” 他先是一副不想说话的样子,片刻才道:“像那位仲裁说的,在人间看来我是英雄,在别处自然就是眼中钉。”他说这话时,又露出了和之前一样的表情:嘴角扯起,半笑不笑,说是自嘲吧,也不大像,眉眼里可不见半点苦涩,有的只是仿佛事不关己的漠然。 长仪再没眼色也能察觉到他不想继续这话题,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这一天的经历太过曲折,她的脑袋里到现在还是乱糟糟一团,各种思绪全搅一块了,理都理不清,想找他说说都不知道从哪开始。 给她冲击最大的还是刚才和仲裁的交谈,“没想到第一次见仲裁会是在这种情况下,仲裁院究竟……还有仲裁,与我想的不大一样。” “嗯。”昆五郎淡淡道,“那个人的状况不太好了。” 长仪抬头看他,等着他的下文。 他只点出来一个词:“代价。” “代价?” “凡事都有代价,有得必有失,有借必有偿。”他在这里顿了顿,沉默了一下才接着道,“修道者,用苦修冥悟来求取仙力和长生,代价是时间和血汗。” “但仲裁的力量源自他们和獬豸的契约!”长仪明白过来了,“所以仲裁的异常就是使用神兽之力的代价?可是……成为仲裁先要割舍掉身为‘人’的种种,这样的代价还不够吗?” 昆五郎没有再接着说,只问了一句:“以往的仲裁,卸了任都在哪里?” 是啊,那些退下来的仲裁都到了哪里呢? 没有人知道,没有人见过,甚至没人知道他们是出于什么原因卸任的。众人只会把目光放在有幸被选为仲裁亲传弟子的年青一代上,放在从他们接过了权柄的新任仲裁上。 人都是向前看、向上看的,昨日的黄花*只能独自在昨日慢慢凋零。 昆五郎下了定论:“那位坚持不了太久,他自身的灵力开始逸散了。” 那么下一任仲裁由谁接替呢? 长仪若有所思:“唐榆和他师弟……” 所以唐榆对这一切知不知情,不必问,答案是明摆着的,让长仪想不通的是唐榆为什么要引导他们一行人到唐家来。 “只有我能做到的事……是指偃术,还是找回阿爹这件事……” 她思绪翻腾地琢磨着,不想回过神却见昆五郎歪着脑袋合着眼,枕在椅背上不动了。长仪先是一惊,怕他又出现在奉节城时怎么都醒不过来的情况,心里焦急着,手上不留神就碰到了他伤口,跟着就见这人本能地皱了眉。 还是有反应的。 长仪发现昆五郎此时的姿势很不同往常,他一直以来不管做什么,脊背都是绷得挺直,就是休息时也不曾放松,这是毛病,让她总看不适应。但现在是全塌下去了,整个身体都仿佛没了力气,两只胳膊不正常地软垂着。 ……说不正常也正常,这才是主机关轴受损后该有的样子。 他大概一直凭自己的灵力强撑着这具身躯,直到现在才终于坚持不住。长仪处理过不少这样的偃甲,轮到他时却不敢轻易动手了,只能先给他清理出伤痕周围粘连的衣物和小零件的碎片。 尽管她的动作已经十分小心,还是难免会碰到他的皮肉与机关甲的间隔处,这时他的眉头便会皱起来,紧成一团,几缕凌乱的长发粘在苍白的脸侧,愈发显得这人病弱不堪。 长仪只好将动作放得更慢、更轻些,心里也替他觉得折腾。身为偃甲却还保留着身为人时的痛觉,那就既变不回原本的人身,也无法把自己当做全然的偃甲,痛楚只是一遍遍地提醒着他身为人的曾经,对他而言真的好么? 而且长仪发现这人其实是很怕疼的,不过在他清醒时完全不会表现出来,甚至还能嬉皮笑脸地一边逗她一边看她给他处理破损处。但现在的反应就真实多了,轻轻动一下那眉头就夹得死紧。 她忽然有些……心疼他。 不知道他在变成偃甲的过程中,是什么样的体验呢? 长仪看向了她的乾坤袋,瞥了一眼还在沉睡的昆五郎,她悄悄拿出从仲裁那里得来的图册,翻开面上的第一本。 封皮之后头一页却只有简单一句话,阮尊师的字迹,严谨工整。 “阮氏后人见此书者,务要时时留意吾所提及之人儡,若有异动,即刻毁之。” *注:正确成语应为“明日黄花”,昨日黄花为误用,但因使用频繁,或已被认可为流行词语。此处仅出于语境考虑而使用。 -- 第228页 第175章 阮青玄手书 昆越的剑尊之名,其实是在那场大战后期才嚷嚷起来的。 诚然,他天赋卓绝又潜心苦练,年纪轻轻就已经罕逢敌手。可道界还有那么多的前辈大能,他再厉害,也终究限于阅历年岁,输上那么一筹。所以在最初,他头上的名号不过是年轻一辈里的第一人。 后来魔族大肆举攻,人间生灵涂炭,道界不敌,节节败退。顶在前头抵挡魔族大将的,先是那些前辈大能们;当耀眼的星辰一一陨落,就轮到了这些年轻一辈顶上。 “剑宗昆掌门亲率长老二位、弟子五十七,于漠北太平镇防线前迎击魔军,不慎受镇中细作暗算,重伤不醒。此战惨胜,二位长老一死一伤,徒众归来者仅一十二名,皆身负重伤。 “同日,昆掌门长子昆泽接掌剑宗,原驻守漠北秦、庆二州的次子昆澈、三子昆涉并外甥昆越各率门中精英奔赴前线。” 昆越这个人很复杂。 他是昆仙姑无媒而孕的私生子,处境尴尬,在剑宗寄人篱下这么些年,学会了察言观色、人情达练;可正是因为他是昆仙姑的儿子,他也同时有着一份不容亵渎的自傲,只不过一直藏在心里。世故境遇的憋闷,自我压抑着的傲气,统统转变成了他的剑意锋锐。 持剑的昆越,是和平时截然不同的昆越。 当对手是道界同仁时,他还会记着分寸手下容情;可当对手是重伤了昆掌门、屠戮人间的魔族时,这一点就表现格外突出。 “吾自请赴漠北战场助援剑宗几人,每每得见昆越执剑长驱,一心戮扫敌众而浑不觉疲痛,其躯、臂负伤累数,剑犹不止,沐血而笑,恍如修罗。” 一开始,剑宗太平镇一战的血仇放在那里,剑宗的诸弟子见着魔族就没有不红眼的,都疯了一般扑上去就杀。后面又经过几次减员,慢慢也冷静下来,开始讲究个战术,以求减少伤亡。 可昆越仍然是原先那样,一上战场就跟疯狗似的扑进敌群里杀红了眼,撵都撵不回来。 其他人只当他还惦记着太平镇之恨,最擅长琢磨人心的阮青玄却渐渐发现……那种行为已经不是单纯地出于仇恨。 昆越在享受战斗,享受杀戮。 他甚至在渴望杀戮。 …… “苦战日久,道界各宗门提议会师整编,尚有一战之力者护送驻地百姓齐聚西京,集道界之力合作一师,共抗魔族主力。” 昆越就是在这时候才真正显了出来。 横扫千军的剑术,凛冽逼人的杀意,还有不要命的打法——魔族怕了他,同袍而战的道友也怵了他;有说他是战神的,有称他为修罗的,还有的说他简直就像个疯子、疯狗。 但无论如何,他杀敌无数是真的,挫败了魔族大军的气焰也是真的。有他在前头带领着,道界士气大振,捷战连连。 道界第一人、剑尊等称呼就在这时才渐渐喊起来。 这是他从血路中一步一步杀出来的名号。 …… “昆越体质有别常人,伤势痊愈极快。其时魔族有邪功,可汲修士之灵力化为己用,屈死此下者难计其数,昆越则浑不受其制。” 正如史册所记载的那样,他的体质和功法恰好能克制魔族王将的邪功,在他连斩几位大将之后,终于对上了功力臻成的魔尊。但史册里只写了他在战场上不慎重伤,进而拼着最后一口气以身封印魔尊,却没有明说其中缘由。 “昆掌门族侄、昆越之族兄昆四郎昆清,为魔族女蛊惑,趁混战之际突袭昆越,伤其心肺。昆越怒,立斩昆清于文龙剑下。” 此战早前,昆越曾经找过阮青玄。他不是傻的,当然能察觉自己的特殊之处,以及喋血而战时那濒临失控的状态。 他意识到这样下去,他的剑很可能不分敌我地挥向自己人。 他想的是能不能仗着他体质特殊,把魔族那种功法逆着用一次,试试魔尊的功力会不会被他汲取到自己身上——反正硬打是不太打得过的,拖到后面搞不好他自己先失控了,还不如走点歪路子冒冒险。 趁他还保有清醒,最后发挥一点作用。 阮青玄说你别瞎干,我看你现在就不太清醒,说的净是昏话。 两人谁都没有想到后来出现的意外,昆越最终还是尝试了他说的这招,在他负伤血战不止、愈发伤重不敌的情况下。一切如他所料,甚至比他预想的结果还要好,魔尊的力量本源被他尽数吸收。 他当时没有死。 知道内情的阮青玄上前掩护他撤退,昆越却摆摆手,告诉他:魔族不看重肉身形体,他们的生命与力量挂钩,只要本源还在,形体总会复生。他吸收了魔尊的本源,就相当于将魔尊变相地封印在了他体内,又或者说他成了魔尊的第二具形体。他生,则魔尊生;他死,则魔尊死。 所以他选择了死。 他必须死。 昆越道消身殒,同袍的道友虽有伤怀,更多却是松了口气。道界少了一员大将,可魔族也失了龙首、元气大伤,很快就让道界掌握战局,寸寸夺回河山。 所以昆越死得其所。 所以昆越是人间的英雄。 但前提是,他与魔尊同归于尽。 …… “昆越与吾自幼相识……吾终不忍。” 阮青玄悄悄将他的尸体带了回去,昆越元神未灭、魂魄尚在,阮青玄耗尽毕生所学,替他脱胎换骨,替他夺回生机。昆越身死,但昆五郎活了下来。 -- 第229页 可他不再是道界的剑尊,人间的英雄。 昆五郎不过是个苟且偷生的小人。 而他阮青玄,是因一己私念阻碍友人殉身大义的罪人,是让道界存埋祸患的罪人。 第176章 往事惟遗憾(修) 阮青玄在手书里的叙述很平淡,对于他和昆越的情谊也没有太多描写,通篇看下来就只有一句“自幼相识”而已,但长仪却仿佛能透过这些淡如白水的文字,窥见千年前这位偃术天才内心的犹豫与挣扎。 鉴于昆越已经死过一次,他和昆越都认为魔尊没有再复苏的可能了,所以昆越才不忍心辜负好友的心血,顺着阮青玄的意思隐姓埋名“活”了下来。 可直到这具偃甲身躯的中枢被埋伏已久的魔族小队夺走,阮青玄才意识到情况没有他们想的那样简单,于是一面为昆五郎寻找可用的替代中枢,一面将事情透露给了仲裁院的昆涉。 成为了初代仲裁的昆涉,也再不是当初那个跟在昆越后头到处跑的小孩了。 人魔之战已经结束,人间好不容易安定下来,昆涉这个仲裁的权威也还并不稳固,都经不起再一番的折腾,此事自然秘不外宣。但仲裁院的书阁里却留下了这份手稿,供相关后人查阅;江北阮氏也从此在仲裁那里留了档。一旦事有异变,最坏的打算,也是最直接、最不留后患的做法——正如阮青玄在最开始对后人的嘱咐,即刻销毁昆五郎这具人儡。 …… 长仪看到这里,长长呼出一口气,再接着翻下去,就是这具偃甲之躯的详细图纸,满满当当地画了六十来页,细致非常。小到一处关节、一根承轴,阮青玄都仔细画了拆解的结构图,旁边满满的注释。 光是看着这些就能感觉到他的心意,如果不是真的情谊深厚,哪里能下这一番心血。 不过越往下看,也就越为当事这两人捏了把汗。长仪以往只知道阮尊师的偃术造化鬼神,眼见着这些图纸才对这句评价有了实感的认知。往肉身里布置机关不比寻常,哪怕差上一分一毫,失误是无法挽回的。而阮青玄在动手前根本没有足够的时间去做详尽的规划,光是这份大胆施为的气魄就不是谁都能有的。 在皮肉间镶嵌甲片,在骨骼关节中拼接机关轴,在细小的经络里铺设传递灵力的晶石管……对于施刀和被施刀的两人而言都是一种折磨。 她放下手中的图稿,看向椅子上仍然昏睡的那人,想象不出他那时是怎么挺过来的。 活下来的昆五郎听着世人对昆越的评说,又是什么心情呢? 阮青玄笔下那个与平时截然不同的昆越,她没有见过;但现在的昆五郎,或许也是阮青玄没有见过的。卸去了所有伪装出来的轻松与豁朗,脸上尽是疲惫,竟然显出几分脆弱。 长仪叹了叹。 有了阮尊师留下的图纸,她给他修复机关时也多了几分把握。只是在看见他那明显经过多次修补的中枢部位时,仍然迟疑了一下。 她大概能猜到阮尊师的意思,他留下这些东西,除了让后人保持警醒,更多的还是想着能叫后人替他完成未竟之事——他详细地记录了自己为昆五郎寻找替代核心的过程,试过的材料不下二百种,失败中也总结出了一些这方面的猜想。 简单说来,阮青玄认为昆五郎与普通偃甲不同的地方就在于他不是“死物”,所以用于死物的材料并不能在他身上起作用,而需要能源源不断提供“生机”的东西,比如象征着人之生机所在的心脏。 但从其他人尸体里取下来的心脏却没能管用。 手稿的最后,阮青玄提到自己偶然听说极北寒地有一种奇石,某个古老部族的巫医会用这种石头制成容器存放年青奴隶的脏器,以备给衰病的贵族换上。脏器在里面不但不会腐烂,有过损伤的甚至还会渐渐愈合。阮青玄猜测这种奇石或许内含“生机”,便动身前往极北寻找。 后续如何却没了记录。 这描述的奇石听起来倒不陌生。现在想想,当时被她错手放进去的、封冻着自己眼珠的化生石,应该就是为昆五郎提供生机的关键所在。 说来也算命里注定的缘分。 她一边感慨着,一边仔细给他铰续机关轴,周围静极了,房内一时只闻得细碎的机括声。是她从小听惯了的,格外令她安心的声音。 就在这样的声音中,长仪停下擦了擦汗,偶一抬头却发现昆五郎已经睁开了眼。他也不说话,就那么静静地垂眼看着她,目光幽幽,脸上没有一点表情,也不知道在那看了多久,直教人心底发麻。 “你醒了怎么不出声?”长仪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怪吓人的。” 他眼珠一动,像是突然回过神来,“……没事。” “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只是看到你,想起一些往事。”他目光一转,瞥见旁边桌上摊开的几本册子,“无关紧要。倒是你,看过老阮留下的东西了?” “嗯,大多是些偃术图纸和心得,不过这本……”长仪一边说一边偷偷打量他的神色,虽然见他不太像感兴趣的样子,但想想还是将最开始那本手稿递给了他,“你要不要自己看看?” 昆五郎无可无不可地接过来,他现在只有一只手能动,拿着书都费劲。长仪贴心地替他翻到了第二页,他也只是瞥了她一眼,没有追问被她略过的那页有什么。 -- 第230页 ……幸好他没问,不然她可不知道该怎么把话说圆。 他看得很快,没两下就读完了,让她不禁怀疑这人有没有看进去;而且全程面无表情,完全猜不出他看这些的时候心里怎么想的。不过放下手稿后,他还是没掩饰住那份怅然,叹道:“阮青玄……为我费心实多。” 过去的事很多都已说不清,现在想起来也只能叹一句遗憾。那时他们需要考虑的东西都太多太大——宗门,人间,大义,苍生——个人的情义夹在这中间,未免显得渺小,不足为道。 阮青玄最后来救他,是他想不到的。 这个人啊,万事总爱算计,做什么都要把代价和得利算得明明白白,不肯吃一点亏。在外表现得斯斯文文挺清高,实际骨子里比平时爱折腾些买卖的昆涉还要市侩,或者应该说要是没有阮青玄提点着,昆涉那点生意也扶不起来。 可唯独这件事,他做得太亏了。 第177章 境遇与造化 “老阮……后来如何了?” 话在嘴里转了几圈,昆五郎最后说出来的也只有这一句。 长仪摇头:“有关阮尊师的记载实在太少。他不曾娶妻生子,将家主一职传给族侄后就搬到了别院里隐居,跟过去的只有他那四具人儡,旁的人根本无从知晓他的消息。不过……听说是某天出了远门,后来再没有回到江北。” 昆五郎长长一叹。 长仪沉默片刻,“你会不会觉得……我太不自量力?” 昆五郎抬眼看着她。 “阮尊师的才智、偃术都是当世卓群,这样的天才尚且要在这件事中小心斡旋着,我什么都比他差远了,却还执意搅和进来,又帮不上忙……” “我不知道。”昆五郎听她说完,想了一会儿才给出回答,“我当时提出那样做,在老阮眼里说不定也是不自量力的送死之举。老阮下定决心要救我之前,说不定也有过同样的怀疑——但没办法,有时候重要的不是自己能不能做到,而是自己知道这件事一定要去做。” “就像魔族进犯时,那些年轻的弟子不会想自己能在战场上做到什么程度,而是必须把敌军挡在凡人城镇之外。”他默了默,“你先前说得对,这是你的路,我不该阻拦你。” 长仪握紧了手中的偃刀,“我明白,我只担心做得不够好,反而添了乱。过去我总是追逐着阿爹、阮尊师他们的影子,想成为像前辈那样出色的偃师,可现在才发现差得实在太远。我和阮尊师的差距……完全不是靠努力就能追赶上的。” “那就别追了。” 昆五郎回答得干脆:“你和他根本就不同。老阮是没办法,他境遇不好,想活下去、想出头只能靠偃术,所以他一直拼了命地在逼自己走这条路。你不一样,你有时间,也有机会,大可试试另辟蹊径,他的经验看过就算,不必都照着来。” “哪能这样……”长仪是听说过的,阮青玄出身不好,最开始只是个不入流的旁系庶子,生母连名分都混不上,族记中压根没有名字。 他说到这里,忽然语气一转,竟然久违地显出几分笑模样:“再说你也不比他差,他费尽心机当上的家主,你不是说放弃就给放弃了?况且——” “他最后没能完成的心愿,你也替他做到了。” 长仪开始还糊涂:“什么心愿?” 昆五郎不说话,只是看着她,目光一点点变得柔和。 “……” 长仪慢慢反应过来,一下就低了头,“我那不过是凑巧,算不得什么。” “我还没有对你说过,”昆五郎的声音很轻,“谢谢。” …… 另一边。 唐榆回到厅中,垂首站在长仪原先的位置附近。 周围再没有旁的人,这下才是完完全全静了下来,连他自己的呼吸声都听得分明。 静得让他有种恍然回到仲裁院的错觉。 他很小的时候就进了仲裁院,可以说在那边度过的时间比在家里还要长得多,这事连他亲爹和姐姐都不知道。仲裁院在儿时的他看来就是个空旷、安静的大院子,来来往往的弟子是不少,可个个都板着脸不苟言笑,迎面碰上都没一句寒暄。 但他可静不住。 他那时最喜欢的就是从院子这头嘻嘻哈哈地跑到那头,鞋上一串小小的金铃也跟着叮当作响,顿时就让整个院子都热闹起来。当然,仲裁院的长老们很快就能顺着动静找过来,冷下脸给他一通讲训。 不过通常训不了多久,仲裁便会随之赶来,轻描淡写地说几句就将这事揭过,然后牵着他慢慢走回房里,路上还会给他讲过去发生在这院子里的故事。 阮家的小妹问他为了什么加入仲裁院,老实说他自己也没想明白。 他亲娘虽然出身道门世家,可惜修为平平,比凡人好不了多少,生下他没两年就因病逝世。他亲爹那时还没坐稳家主的位子,一天天忙得不见人影,能抽空跟奶娘问两句他的近况就已经算难得了。还是长姐看他没人管,搬到了他院里陪他。可她自己还是个小孩,每天也得读书练功,作用实在有限。 族里有些心眼活的,见他周围没人,又是家主唯一的嫡子,就开始动些歪脑筋。 记得有年冬天,他被人哄着爬上了园湖岸边的枯柳,要把风铃往上挂的时候脚下没留神,眼看就要跌进浮着薄冰的深湖中——是来唐家办事路过的仲裁施法接住了他。 -- 第231页 仲裁摸了摸他的脑袋,手掌暖暖的很舒服。问清他的身份后,就问他要不要跟着自己学本事,还悄悄给了他一枚仲裁院的传送信物。 亲爹还以为他每天不着家是在哪鬼混,却不知他是通过传送法阵去了仲裁院。 “唐榆。” 他还在心里忆着当年,冷不防听见仲裁在那头喊他,赶忙应道:“哎,您说。” “为师……咳咳……时日不多了。” 唐榆耷拉下眼皮,没有吱声。 “唐榆。” “……对不住啊师父,唐榆这名字从小叫习惯了,改成昆榆多别扭啊。而且您是知道我的。”唐榆挠挠头,“我这人最怕麻烦,最怕条条框框的管教。当时跟着您,就是不想在唐家面对那些乱七八糟的,受什么家主教育。要当仲裁就更麻烦了,再说我也不是那块料啊。” 那头轻轻叹了叹。 唐榆还在接着叨叨:“我看裴岚那小子就挺不错的,您不也夸过他么,转头就让他到梓城当仙长了,这么多年也该历练出来……” 说着说着就息了声,因为仲裁终于从屏风那头走了出来。 修士脸上看不出岁月的痕迹,眼前走过来的这人还是当年模样,那张酷似他娘亲的容颜看了仍然叫他一阵恍然。 都说仲裁坐上了这个位子就要舍弃宗亲族门,亲族自然也不会再惦记这个“人”。可唐榆偏偏还记得仲裁已经舍弃掉的、那个尘世的身份。 当年河西崔氏的六公子,崔镝,他的亲舅舅。 大家族里养的孩子都有用处。天赋好的,就当成门面梁柱培养,光大门楣;各方面平平的也不会放着不用,女孩拿来联姻,男孩就拿来填仲裁院挑人的名额,选上了是造化,选不上也不吃亏。 被这么嫁到唐家的女孩没活多久,男孩却有这“造化”成了如今的仲裁。 第178章 遗忘的角落 “獬豸属意的是你。” 仲裁一步步走到他身前,声音里带着几分叹息。 唐榆却不看他,只是盯着脚下的地面,仿佛忽然对地砖上的花纹产生了极大兴趣。半晌才应道:“它看中的是谁,我管不着,也不想管。我能管的只有自己的选择,又没规定说它选了我我就必须得应。” “……休得胡言。” 仲裁轻轻训道。屋外的阳光从门口照进来,在他身后投下一大片的阴影。 那已经不是属于“人”的影子了,浓郁,厚重,跟墨似的黏稠;模糊的轮廓中依稀可辨认出一个完整的兽形,四蹄,独角,兀自起伏晃动着,无端显出几分狰狞。 唐榆盯着那影子。 就像在和它对视着。 其实这并不是唐榆第一次看见它。 从他拜入仲裁门下,昆镝就一直对他宠得很——或许外人看来,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都是严苛教条的那款,但其实昆镝对他们这些小弟子相当宽仁,从不拘着他们做什么。唐榆小时候在仲裁院里跑来跑去也不见他管,带着师弟在公事厅门口点炮仗也不过得了几句轻飘飘的训斥。 但只有两个地方他去不得。 仲裁院藏书阁,和藏书阁底下的獬豸地宫。 不光是他,任何人想进藏书阁都得先拿到仲裁的批文。至于獬豸地宫,那得等到仲裁的交接仪式开始才会用上,还只有新旧两位仲裁有资格进去,其他人从头到尾只能在门外守着听个声。 唐榆是趁着入阁找文书的时候溜进地宫的。 他最开始没想进去。那时他已经有十四五岁,也明了事理,知道仲裁让他取文书是对他的信任,他也不想辜负这份信任。可就在他准备离开时,忽然听见脚下的地底传出了动静。 咚。咚。咚。 就好像有谁从下面敲着地砖。 唐榆知道这里头有座地宫,疑心是有谁违背禁令私自闯了进去,立即就想上报,又怕那人趁他喊人的功夫溜走。半大小孩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时候,他玩机关又有一手,没多久就让他打开了地宫大门,捋起袖子就打算亲自逮人去。 仲裁院是静,可跟下面比起来,仲裁院里至少还有几分人味。地宫就像是一个完全被人遗忘了的角落,里面的一切只有静静蒙尘的命运,到处弥漫着腐朽的气息。 人自然是没见着的,只有一片模糊而巨大的阴影在地上微微晃动着。地宫昏暗,他看不清那东西全貌,还以为是闯入者的障眼法,吱哇叫着就冲了上去。 影子蠕动,霎时朝他扑来。 他顿觉眼前一黑,昏迷前只听见有谁说了一句:“你这小娃娃倒是有趣,像他。” …… 后来还是仲裁亲自找过来把他抬回去的,结结实实罚了一顿禁闭抄经,那段时间给他累得筷子都拿不稳。 唐榆想起往事,再看仲裁脚下蔓延出的那片兽影,地宫里那种阴冷、空寂的感觉仿佛又袭上心间,跟蒙了层朽尘似的,叫人心里发闷。 仲裁掩着嘴好一阵咳嗽。 唐榆要上前搀他,被他摆摆手给拒了,“……罢了,你去将裴岚找来,同他一起接受仪式。” 唐榆原本还想说什么,但看他脸色不好,最终也只是拱手应下。转身告退时,没有错过仲裁嘴角洇开的一丝暗红血色。 外边的太阳那么大,却照不暖他的身子。 天凉了啊。 -- 第232页 …… 长仪带着昆五郎走出房门时已经月上中天。 唐榆不在,院子里接应两人的是个有些面善的年轻人,穿着仲裁院那身黑底金鳞的弟子服饰,有些严肃的模样。看了几眼后长仪就想起来了,这人他们确实见过,就是奉节城顺记客栈的小账房么。 不过这人不像同尘那么会来事,没给长仪留下什么印象,此时见了他们也只是微微颔首:“二位请随我来。” 一边接过了长仪手里的册子,不动声色地点了点数。 长仪虽然不清楚他在仲裁院里是个什么地位,但有资格接触到这些东西,想来不会低,不由得刺了一句:“你们那个顺记客栈里可真是藏龙卧虎,不会都是为这一刻临时抽调过去的人手吧?” “阮小姐说笑了。”他绷着脸看不出表情,表现得特别符合世人对仲裁院弟子的印象,无喜无悲、不愠不躁,至于唐榆和同尘,那是异类。 长仪也不想再跟他试探,她更关心阿姐他们在外如何了。 结果出去一瞧,大家看起来还挺精神。尤其是阮长婉,大概是见自家妹妹久未出现,二半夜里还扯着门外驻守的仲裁院弟子要说法;唐樱、唐枫在后头劝着,虞词和柳封川站得稍远些,但眼睛都盯着院门的方向。 最先发现两人身影的也是虞词。 被她提醒的阮长婉匆忙抬头,撇开身前的仲裁院弟子就朝长仪迎去。她一面拉着长仪前后左右地打量,一面悄悄问她:“仲裁留你,都说了什么?” 长仪扫了眼周围的仲裁院弟子,压着声在她耳边答道:“是有关阿爹……还有阮家的事。” 前头有多少位家主看过阮青玄留下的册子,现在没人能确定,阮寻究竟知不知道这事也是个未知数——但昆五郎这具人儡一直被搁置在库房不见天日却是事实,除了长仪,没人尝试过,或者说想过去将他修复也是事实。 所以阮家主的失踪是否真与此事有关尚未可说。 不过昆五郎对此却有猜想。 魔族夺走他的中枢无非是打着复生魔尊的主意,虽然魔尊确实能靠着他心脏里的本源自行重塑形体,可恢复的过程何其漫长。若是能把他这具现成的躯体也夺过去,或者让偃师为其打造一具可用的躯壳……便能顷刻让魔尊重降人间。 这恐怕也是仲裁院所忧心的。 阮长婉呼吸一窒,脸上却什么也没露出来,关切几句后就道:“好了,今日事情太多,你也不轻松,现在看见你好好的我就放心了。天晚,你先休息着,其他话咱们姐妹俩容后再叙。” 说完就拉着长仪的手将她护在身后,还特地看了一眼两人后头跟着的那弟子:“现在仲裁院总没有别的吩咐了吧?” 还真有。 曾经的小账房上前两步,对着包括远处的虞词和柳封川在内的几人道:“同尘师兄正在提审今日捉住的妖邪,明日或许就有结果,届时诸位可一同旁听。” 第179章 星海与光河 东北方小院。 不过短短一日光景,再回到唐家给他们安排的院子时,几人竟都有种恍然隔世感。竹青住过的西厢房已经叫封起来了,听说他们前脚走,后脚就有仲裁院的人过来里外搜了一遍,但幸好此时没再留人下来守着。 阮长婉等人自然好奇长仪被仲裁叫进去说了什么,此时都围着等她细说。 长仪心里有数,关于昆越的一个字都没提,与昆五郎两个人互相打着掩护,把这事说成了阮家主手握秘术遭有心人觊觎,可能被魔族势力挟持了去。含糊着将其余人都送走后,长仪关上房门,勉强维持的轻松模样顿时就垮了下来,连同昆五郎一起,两人都是满脸的疲惫。 “你这段时间千万别动手了,新上的机关轴需要慢慢磨合,乍有大动作容易崩裂。”长仪先推着他去内间躺下,自己却取了纸笔摊开在桌上,“阮尊师留下的东西我还没有吃透,现在只能做到这样,过些时候还得替你重新改一下机关。” 昆五郎看她熬了一天脸都泛青,有心劝她也去休息,被她摇摇头拒绝道:“我现在哪里能歇得住?” 累倒也是真累,可心里完全静不下来。一半是愈发忧心着阿爹的安危,回想着阿爹离开家门前后的那段日子,她竟然一点没发现异样,此时才惊觉过往对阿爹的了解实在太少。阿爹向来反对她接触偃术,他有没有预料到如今的局面呢? 一半却是想着现在的自己能做些什么,虽然没人在背后催促着,但她就是觉得自己该在这件事里出上一份力,不仅是身为儿女、身为阮氏传人的责任,也是因为……阮尊师和昆越之间的遗憾,她想替两人弥补上。 她从小就听着前辈们的故事,昆越是英雄,这是她从来抱有的认知。 不论他如今是生是死,不论是不是有人将他救了下来,昆越舍身赴死的那一刻,心中有苍生、有大义,这就足以令他被称作英雄。他活着,应该是件值得世人欢庆的幸事,而不是招来猜忌和祸事的引子。 她想替阮尊师完成的,就是把那些真正引致猜忌的隐患都彻底清除。 …… 越琢磨着这事,心就越静不下来,到最后连纸上的字都在眼前跳个不停,一个也看不进去。 夜风拂来,裹着隐隐淡淡的清竹香。 长仪走出院中,静静看了一会儿夜空,忽然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她本以为是昆五郎跟了出来,正要让他回去再歇着,转头却发现来的是虞词。 -- 第233页 “虞姐姐?” 虞词微微颔首,也不说话,无声地站在她身旁陪着。 漫天星光同样无言。 良久,长仪才闷闷地开口:“……我有些想我阿爹了。” 她仰头看着夜空,也不指望身边的人能给点回应,静静地盯着南面一颗极为黯淡的星点看了会儿,自顾自地感慨:“小时候,阿爹每逢十五,便会带着我和阿姐出门去赏月。我记得有一回正好赶上江陵的花灯节,阿爹就给我们买了两盏画着花鸟的纸灯笼,让我们跟着人群一块提灯游街。 “走着走着,突然有个小男孩哇哇地哭了起来,流着眼泪说想娘亲。他旁边的阿婆就指着夜空里的星星,哄他说每个死去的人都会变成天上的星子,他的娘亲就是最亮的那一颗,正在天上看着他呢。” 长仪轻轻笑了笑:“我那时还小,别人说什么都信。但阿姐已经开始学星象推衍了,她又是个较真的性子,觉得那阿婆的话不对,就拿这话去问阿爹。谁知阿爹也哄她,一本正经地点头说‘是真的,那边的两颗就是你们的祖父祖母’,结果我和阿姐回去的一路上都在盯着那两颗星星。直到阿娘发觉不对,问了我们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现在想想,那时候真好啊……” 虞词一直默默听着,这时忽然道:“是真的。” 长仪还有些反应不过来:“什么?” “死去的人变成星星,是真的。”虞词的表情很认真,叫长仪一时摸不准她是不是在哄自己。她顿了顿,又补充道,“但不是天上那种星。” 长仪看向她的眼神愈发迷糊:“那是什么?” 虞词微微蹙起眉头,似乎在思索着该怎么给她解释,最终也没有回答她,只是朝她伸出手:“我带你看。” 长仪握着她的手,被她一下带到了屋檐上,刚刚才站定,眼前就忽然一花。 光点。 周围的园屋房宅、远处的城镇街巷之上,竟是漂浮着数也数不清的白色光点,有明有暗,静静地在夜幕中闪烁、浮沉,像是无数萤火虫正在飞舞,又像是天上的繁星落进了人间,组成一片望不见边际的光海,美得叫人心醉。 “这些是……” “魂灵,诡道眼中的魂灵。”虞词的神色与平时不太一样,多了些虔诚,多了些悲悯,还有许多长仪看不懂的意味,“每一个光点都代表一缕新添的亡魂,它们游荡于世间,在虚空中涤清执念,最后随着这片光河遁入轮回。” 长仪惊叹于眼前的奇景,半晌回不过神:“那要是有亡魂不愿入轮回呢?” “光河是向上流动的,尽头的天便是轮回。人死灯灭,光点却在河中亮起,执念越少,光点越轻,便能越快抵达尽头;反之,则会被执念所累,沉入河底,永无轮回。世间污浊皆聚于河底,亡魂陷在其中,执念只会愈发深重,渐渐迷失自我,成为邪煞。”虞词默了默,“我的职责,便是涤清河底的执念,助它们早入轮回。” “原来还有这般说道。”长仪伸出手,试探着碰了碰眼前的光点,可指尖一下就穿透了过去,压根碰不着实体,“真好看……” 长仪像是找到了乐趣,在光河里来回拨动手掌。虞词就在旁边静静看着她,见她玩得似乎忘记了烦心事,犹豫一瞬,才淡淡道:“阮家主……并不在光河内。” 长仪的动作立即顿住了。 “若其中有你的血亲,或是执念与你有关,他的光点会本能地向你靠近。” “可现在并没有。”长仪这才明白虞词为什么忽然想到给她看星星,便感激地朝她笑笑,“我明白,可我……总归放不下心。” 虞词轻轻一叹。 “虞姐姐大概也猜到了一些。可就像你明知有危险也要找回柳道友那样,就算知道这条路不好走,可路就一条,不管前头有什么,我也必定要找到我阿爹,还有……帮一帮昆五郎,他这日子混得实在有些狼狈。” 第180章 星夜与往事 虞词却低下头,许久没有回应。 长仪跟着就想到了:“是了,昆五郎……在你看来,他也是需要消除执念的魂灵吧。” “无论他原本身份如何,不该存于世间的魂灵若是强行滞留,只会逐渐被时间抹去自我,届时留在人间的,也算不得是‘他’了。”虞词的话里带着叹息,“你自可去问,他如今还保有多少曾经为人的记忆?” 长仪便也沉默下来。 她不能保证,她甚至不确定昆五郎时不时表现出来的异常都意味着什么。 两人都没有接着往下说,气氛一下就糟糕起来。好在虞词很快就主动跳过了这个话题,转而提起一件久到快要被长仪忘记的事情:“那时在青羊山,你问过探魂阵的事宜。” 长仪也想起来了:“是,虞姐姐还劝我说这阵法凶险,轻易不能动用。” “再有两日便逢阴时,正合探魂阵发动的条件。”虞词停顿了一会,似在犹豫,“阴时难得,若你真有此心……” “我想试试!” 她语意一顿,长仪立即就接了上去。答案一直是肯定的,先前不提也只是感念虞词为她着想的心意,不想叫她为难;但既然有这个机会,无论代价是什么,她都不愿放弃。 虞词欲言又止,最终只化作一声轻轻的叹息:“我这便替你准备……两日后,亥初至三刻,正是月里阴气最重之时,届时我会在城外设阵。” -- 第234页 长仪自然没有异议。 虞词把话说完,陪着她又吹了会儿夜风,便就提出了告辞。临走前沉吟片刻,还是回过头提醒了她一句:“探魂之举有违天理,不单代价难测,更对气运有损。气运之于修士意味着什么,想必你也明白……” 长仪点点头,没有开口。 有句俗语叫“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不止是修士,任何人任何事,有时候能不能成并不是因为缺了什么,只是差在两分天意。对于修士而言尤甚,毕竟寻求长生大道乃是逆天之举,那一两分天道的眷顾就显得更为重要。哪怕已经靠自身走完了前面一路,临到头就差着点气运,眼看要飞升时就被天雷活活收走的情况也是有的。 天道难测,气运不好的时候,老天折腾人的法子多着呢。 长仪抬头看着夜空。 漫天星辰无言。微光冷冷,像是要替日月把人间照亮。 又似乎只是静静注视着人间的悲欢百态,什么都看在眼里,却也什么都没有看进眼里。 …… 她就这么看着星辰入了迷,连虞词什么时候离开的都没发觉,回过神来才发现身边没了人,同时也发现了摆在她面前的问题——头前是虞词带着她上的屋顶,现在只能她自己想法子下去了。 虽然平时只顾着琢磨偃甲,但长仪到底还是跟着阿娘学了些身手的。低头估了眼屋顶的高度,有点悬,倒也还好。她提起裙摆就要飞身跃下,不曾想先前在屋脊上坐得太久,猛一动起来就双腿发麻。腿上的这股劲一滞,长仪的身子顿时便是一歪,整个人在半空中失了平衡,眼看就要跌下去。 ——这时却有一股轻柔的力道从旁挥来,及时地托住了她身子。衣袂翻飞,长仪眼前一花,定下神来就发现自己正被人揽在怀里。 熟悉的松油香萦在鼻尖,长仪扭头一看,果然是昆五郎。 那人见她站稳了便立即松开手,连着后撤好几步,守礼是守礼,疏离也是真的。有些事她本不曾在意,越是接近了这人的过往与内心,便越发好奇他一举一动下的深意,往往是不知觉间就留意起他的行动,反应过来才惊觉她已经琢磨了有一段时间。 如果阿爹知道了大概会感到欣慰吧。过去的她只对那些机关疙瘩有兴趣,不见有关注过家门外什么人,常常让阿爹为此头疼。现在的她会对昆五郎身为“人”的部分充满探究心,身边也有了三两好友,该叫阿爹放心了。 想起至今下落不明的那人,长仪的心情又低落了几分,抬眼先打量一番昆五郎的状态,见他机关运转无碍,才道:“你没去休息?什么时候出来的?” 昆五郎坦然道:“刚才。” 长仪才不信:“在下边听了多久了?” “不久。” 听到这回答,她瞥过去一眼,果然又听他改了口,“……从你俩看星星开始。” 难怪先前虞词提起昆五郎的问题时总是往下看,只怕那时就察觉他在了。 或许这样静谧的星夜就是容易让人想起往事,昆五郎抬头看着漫天的星光,竟然主动说起了自己的当年:“倒是难得的晴夜,很久没停下来看过星星了……剑宗在漠北,云气少,又是在险峰上,看星看月都格外清楚,近得好像伸手就能碰到。” 手可摘星辰。 长仪能想象到那场景,但比起昆五郎的话,更叫她在意的是他此时的状态与几人面见仲裁的那阵子已经大不相同,无论是语气还是神情,仿佛都恢复到了早前正常的时候。 那时只当他性格如此,回想起来才明白那副漫不经心的笑容下掩饰着怎样的沉重。 现在的“正常”,说不定也只是他又将真实的情绪藏起来了罢了。 第181章 梅花簪(修) 长仪出神地看着他,昆五郎却像完全没发觉自己的变化,只是继续道:“那时是见惯了,不觉得有什么好看……可自从离开剑宗就再没见过那样的夜空,这时才开始知道怀念。” 只怕怀念的不止是当时的星月,还有当年的人与事。 “人心大概就复杂在这里。东西放在手边,总觉得稀松平常,多打量一眼都懒,等到找不着了,才念起那时的好来。”昆五郎轻轻一叹,“儿时邻家婶子做的黍粥,拿到的第一柄木剑,梅树下埋过几年的花酿……哈哈,也是,也到这个年纪了,老人家都喜欢追忆往事么。” 可不是,他得有上千岁了,算是老人家中的老人家。 长仪听他这说着说着都笑了,看起来心情不差的样子,一边悄悄打量他的神色,真开心假开心反正看不出来;一边也好奇从两人在傀儡林中分离到现在的这段时间里,他都经历了什么,能让他的心境来回变动如此之大。 她这里小心翼翼地瞄他,很快就被他捉个正着。昆五郎低头问道:“怎么了,你有话要问我?” 长仪试探道:“就是……之前我们在傀儡林里走散,那之后你都遇见了什么?” “不用这么紧张,也没有大事。”昆五郎看她一脸的谨慎,难免心情复杂,不曾想有天还要累得个小辈替自己担心,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只是不留神中了点幻术,梦到了过去和我娘住在凡间小村的那阵子。” “昆仙姑?” 长仪也想起迷糊中看见的场景,粗陋的泥瓦屋,淡淡的粥米香,还有穿一身粗布裳却恍若天上仙的妇人。 -- 第235页 昆五郎听到就是一愣:“倒是很久没听过这个称呼了。” 为了离开剑宗,昆嫱狠心在宗门前自废了修为,从此不再是享负盛名的剑宗精英,自然也连同仙姑的名号一并舍了。 她换上粗布裳,挽上妇人髻,存在于昆越记忆中的母亲,从一开始就是乡野间普通妇人的模样。 只是偶尔也会望向夜空,怔怔出神。 “被掌门接到剑宗之后我才明白,她应该也在想念山上那片星空。” 长仪觉得她这时候可能是有一点点后悔的。 “后悔吗……我不知道。”昆五郎摇头,“在我很小的时候,隔一阵子就能见到修士打扮的人找上门来,我娘每回都没有好脸,送走他们以后就立即带我换了住处。再过两年,连他们也不来了。” “……” 长仪迟疑道:“说起来……走散的那段时间,我好像也看见了昆仙姑。也不知道是幻境或者别的什么,我还跟她说了几句话。” 这是昆五郎都没有预料到的,他有些讶然:“怎么会……你同她说了什么?” 长仪也不知道怎么说才好,索性把那时的事都复述了一遍。其实她一直很好奇,昆仙姑说是为了私情离开宗门,这本该是两个人的事,可从头到尾她只听说了昆仙姑在这件事中的坚决与苦难——那么另一方又在哪里? 她揣摩着昆五郎的心情,试探地提了一下:“你的父亲……” 他的反应比长仪想的要平静得多:“我没有见过那个人,我娘也从来不在我面前提起过他。我只知道我娘一直在等他,而且到死也没有等到他一面。” 长仪沉默了。 漫长的千年过去,多少愤懑和不甘都已经随着故人的离去而消逝,昆五郎现在说来连声音都没了波动:“很多时候我会觉得,她也许根本没把我当做她的儿子,而是那个人留给她的某样纪念品,和那些花簪、玉梳是一样的东西。她不过是在我身上寻找那个人的影子。” “也不至于吧……”长仪回味着昆仙姑同她说的那些话,“昆仙姑应该也是看重你的,还说你的性子跟她很像。” “我知道。那时她一介女流孤身流离,本就活得艰难,何况要护着一个孩子,可她从未想过扔下我。终归生养一场,不管她待我有几分,在我心里都记着十分。”他顿了顿,轻轻叹道,“我只是可惜……就像掌门说的,‘昆仙姑’本可以有大好前程,可惜毁在了用情太深、也太过执着。” “我倒觉得,旁人瞧着她不好,可她未必就这么觉得。毕竟,她也有机会回归宗门,可是仍然选择坚持这条路。”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这对母子确实很像,认准了路就没想着回头。昆越剑尊当年的殉身大义,如今的隐姓埋名,外人看来又何尝不可惜?这样苦是苦,可他也没想过换条路换个活法。 昆五郎忽然不说话了,只是静静看着她。长仪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正怀疑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时,又见他走过来几步,两人的距离便一下子被拉得极近。长仪惊讶地抬头看他,却见他的目光掠过她的脸,落在了她发间的……花簪上? “你今天戴的这支,是我给你的那盒首饰里的?” 长仪下意识碰了碰那簪子,这确实是昆五郎送她的。银质的簪身打成了曲折含锋的梅枝状,上头错落缀着几朵碎玉片攒成的梅花,小巧圆润,既有几分可爱讨喜,又不失寒梅的傲然风骨,她一见就喜欢得不得了。 昆五郎眯着眼仔细瞧了瞧:“难怪……这不是掌门后来请人打的,应该是我娘还在宗门时常用的。她道法高深,在上面留点术法也不奇怪。你那时能见到她,说不定正是因为这簪子。” 长仪一听,慌忙把花簪取下来,双手递还给他:“既然是昆仙姑的心爱之物,那不然还是交回你来保管?” 昆五郎接过簪子,却是重新簪回了她发间:“我又用不着它,让我收着也是放盒子落灰的命。还是你戴着,要是真有术法加持,还能护着你。” 长仪想到当时的情景,她中了迷香不省人事的那段时间里,或许正是有着花簪上的庇佑,才能毫发无损地醒来。 但……如果说她见到昆仙姑是因为这花簪,那昆五郎呢,他又为何偏偏梦到这一段? 还有,仅仅是看到了童年的回忆,会让他形容狼狈、气质大变吗? 第182章 (补7月2日更新) 昆五郎却不再说下去了。 夜色静谧,眼前是满天星光,身侧是带着熟悉的松油香的那人,长仪不知不觉间就安定下来,自行强加在心头的那份急迫感也渐渐被倦意所取代。后来是怎么睡过去的她也记不清了,只记得伴入梦乡的依然是那味格外令她安心的松油香。 醒来时那人已经不在,榻边守着她的是阮长婉,见她睁开眼,一边捧了碗热茶来,一边点着她额头道:“一看你这脸色就知道你昨晚又没好好休息,在家里时就总这样,跑出来也不知道爱惜身子。” 长仪坐起来只觉得脑袋里像塞了浆糊一样,糊糊涂涂的半天反应不过来,她晃了晃脑袋,第一句就问:“昆五郎呢?” “原本守在你这屋外边,见我来了,转头就出了院门,我瞧着是找外头仲裁院的人去了。”阮长婉将热茶往她手里一塞,顺带着斜了她一眼,“你实话与我说,那具人儡究竟是什么来头?” -- 第236页 他去找那些人做什么? 长仪心中不解,却没露在脸上,捧着茶小口喝着:“就是之前说的那样,我无意中从库房里发现的,我们家尊师的作品。大约是尊师以前交代过他什么,他才要去找仲裁院的。” 阮长婉却摇头:“没那么简单……那时你与我们走散以后,他立即就冲进了林里深处,追都追不及。过不多久,那边就迸出了剑气。那剑气……你可能不知道,但我从小练着那本剑谱,剑气挥出来是什么样我再清楚不过。” 她顿了顿,长长吐出一口气:“我远不及他。不止是我,把各家前辈都算上,整个道界能与他比肩的也找不出几个。” 长仪手里的茶也顿住了,迟疑只在须臾,她很快便神态自若地接上话:“这我倒是不清楚,不过那可是尊师的作品,千年前我们阮家的偃甲也是能上战场的,哪里会差?” 阮长婉只是看着她。 长仪放下茶碗,扯着她袖子摇了摇:“说起来,阿姐,我还不知道当时你们那边的情况呢。那时候走散的只有我和昆五郎吗,你们后来都碰见了什么?” 阮长婉还盯着她看了会儿,才顺着她这求饶似的转移话题往下说:“也没什么,你、柳道友和虞道友是最先消失的,那具人儡随后追了出去。我和唐家的三位没能跟上,被林中出现的傀儡截在了半道。混战时,唐榆忽然对天发了道令符,仲裁院的人手就在那时从林子外头涌了进来,护着我们往外撤,中途正好遇上虞道友他们。汇合后,唐榆就又朝那具人儡的方向追了过去,我本想跟着去找你,却被仲裁院的人拦下了。” 她说着,面色一沉:“那时我就猜,这是仲裁院的一个局。你,或者那具人儡,被他们当成了局中博弈的彩头。果然,那时仲裁单单留下了你们两个,只怕连樱姐都对这场局一无所知。” 长仪也想起当时竹青千方百计要带走她,只是不知道为的什么。不过这事还是别跟阿姐提起了,免得徒惹她忧心。 不过…… “仲裁院是说昨天捉到了些活口?” 阮长婉点头:“我找你就是为这事。那边派了人来,好像是刑讯有了结果,请你去旁听。” 长仪一听就要起来,又听阿姐在旁边道:“你不许自己去,我跟着你。” 应该……也能瞒得过去? 长仪不太确定地应了下来,在阿姐的叮嘱下胡乱往嘴里塞了几块点心就要出去,结果在门前又被阿姐拦了拦。 “等等,你这簪子簪得斜了。”阮长婉伸手取下她发间那支梅花簪,拿在手里瞧了瞧,才替她仔细簪回去,顺口问了句,“倒是精巧,谁送的?” 姐妹俩的首饰都是彼此有数的;爹娘那里是有阿姐的一份就不会少了她的,阿姐平时添置点什么也不会忘了她。或者说长仪本就对这些身外物不甚在意,全靠娘亲和阿姐记着给她打点该有的门面。 外人送的自然就不在此列了。 但要说是昆五郎送的又难免要解释东西的来源,长仪没敢说实话,只含糊说一个朋友,叫阮长婉一路上若有所思地斜了她好几眼。 好不容易跟着仲裁院的人穿东赶西地到了目的地,阿姐也将目光收了回去,长仪可算松了口气,四处一打量,就见这是个类似于地牢的地方,跟撷仙阁底下那个长得差不多。 ……这些高门大族怎么都喜欢在自己地盘上弄个这玩意,话说阮家老宅里应该没有这种地方吧? 长仪腹诽着跟了进去,没走两步就在玄关处碰见了其他人。粗略一扫,来得还挺齐全,可以说除了昆五郎和唐榆,该到的就都在这了。不过唐枫大概是来凑数的,心思明显不在里头,瞧见阿姐带着她进来后,那目光基本上只围着阿姐打转了。 昆五郎到底没有赶过来,叫她意外的是唐榆也没有出现,最后是同尘领着众人进去的。长仪看他还穿着昨天那身黑袍,衣服上好几块濡湿的痕迹,也不知道是汗还是血,不过观他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长仪更倾向于后者,而且大概率是别人的血。 同尘察觉到她的视线,偏过头对她眯着眼笑了笑, 长仪可笑不出来,一是没有再跟他客套的心思,二是眼前的场景确实骇人——牢里的人几乎成了血色的,两条铁链从琵琶骨中贯穿而过,手腕脚踝各被一枚手指粗的铁钩穿着,吊悬在半空中,底下淌了一地的血,暗红的颜色一路染到了牢道上。 他的一条胳膊不翼而飞,还在一滴滴往下落着血点子,也是凭这个,长仪才能认出他就是最后和昆五郎交手的那人。 虽然已经成了这模样,但他看上去完全没有服软的意思,抬头看了眼众人,竟然还有心思笑,当然了,是冷笑:“……我记得你。” 长仪发现他的眼神落在了柳封川身上。 “那时是你打开了地牢的门。” 第183章 困兽与幼兽 众人一时还没反应过来,柳封川却似乎早有预料:“元家之事?” “道界自诩正派,却放任元家残害同族,做那等灭绝人伦的腌臜事……不过一群披着人皮的禽兽!”那人唾出一口血沫,“禽兽好歹没有这么毒的心思,你们修士倒能比禽兽更没有人性,就这样还妄图感悟天道?” 同尘斜着眼,屈指敲了敲牢前的铁栅栏:“哎哎,说话注意着点,那一窝坏了根又不等于其他人都坏。” -- 第237页 那人转过脸直直地盯着他,脸上青鳞混着血污,让他的表情看起来格外狰狞。双方对视片刻,那人扯了扯嘴角,冷笑:“号称最公正的仲裁院,不也……” 话才开了个头,同尘抬手就是一记灵击狠狠打在他脸上,让他连着吐出几口血才缓过来,右颊的鳞片被掌风硬生生刮下来一小半。 同尘面上还带着几分笑,眼睛一眯却霎时换了副神色,叫人瞧了心底生寒,“该说的不想说就算了,不该说的话可不能乱说。” “我知道你们想从我嘴里掏出什么,我不会说的。”那人舔了舔嘴角的血沫,视线再次落到柳封川身上,“其他话,我只跟他单独说。” 虞词一听,两条秀眉立即就蹙了起来,拦在柳封川身前想说什么,却见他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事,“我与他谈。” 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虞词瞧着还有些不放心,同尘回过头悄悄给众人使了眼色,也不带他们直接退出去,而是离了这道门又转身折进了另一条小道。这条道比其他牢道都要隐蔽得多,起初不大见光,拐过几个弯就渐渐亮堂起来,最里面是间还算宽敞的小厅,备有桌椅纸笔等物,甚至还有两张茶几,一边红泥炉上的茶汤已经烧开了,翻花滚沸的。 正在慢悠悠泡茶的是先前见过客栈小账房,如今的仲裁院弟子。 “这才是正经留给贵人旁听的地方呢,瞧瞧,多干净,听着那头动静还清楚。”同尘先介绍了这房间的用处,才指着泡茶的那弟子介绍道,“我师兄,和光。” 这对名字一听就知道是亲师兄弟。 比起他总是笑眯眯的,和光看上去就要严肃得多,慢条斯理地做完了温杯、醒茶、冲茶等一系列动作,又为众人一一奉上茶,收了茶具,才给众人作揖见礼。 不过这时也没人顾得上他礼数如何,因为墙面那头已经传来了两人的交谈声。大概唐家在建造这间地牢时用上了传音纳声的机关,听着这声音简直比在原地还要清楚。和光走过去轻轻在墙壁上点了点,留影石制成的墙面顿时显现出了那边的情景。 柳封川和那人都保持着原先的姿势,远远隔着段距离。 那人眯起眼睛像是在打量他:“那只麒麟呢?” 柳封川并不接话,转而问道,“那天引走守卫、助我闯进地牢的,是你?” “是我。”他承认得干脆,“他们不让我自己去闯……我等了太久,林家、谢家、陈家、仲裁院……那么多追查到撷仙阁的人里,只有你冲进去救了人。” 柳封川沉默不言。 长仪多少参与了这事的调查,知道些内情,仲裁院至少是派了人想要深究的,甚至为此搭上了弟子的性命。只是仲裁院万事讲个公正,没有明确的证据之前,再怎么怀疑也不能直接武力闯进去。公正归公正,可有时也显得无情、无奈。 她悄悄瞄了眼仲裁院的那两位,同尘倒是面色不改,见她看过来就朝她笑笑;和光则完全不再关注在场其他人,自顾自坐到了角落的书案前,持笔疾书,长仪猜他应该是在记录两人的谈话。 “我师妹在那里。”柳封川半晌才道,“我救的是她。” 但长仪记得那处被遗弃的地牢,每间铁牢的门锁都是被刀器强行砍断的,比金石还要坚硬的青原铁,加上层层的术法禁止,要想破坏可不容易。 刀痕凌厉,六把铁锁上都是相似的痕迹,明显出自同一人之手。 “我知道。但那里并不只有你一人的师妹,她们的师门、亲族却没有一人敢闯上一闯。”那人面色一沉,“更有主动把她们卖进来的,就为了搭上元家,当上元家的狗!” 那人骤然握紧了拳,激动之下,身体都微微颤抖起来,连带着吊在身上的锁链哗啦啦作响,手腕脚踝处的铁钩一划,血珠不住地往下滚落。 柳封川先是沉默,等他稍静下来才提起:“你和聂霜……” 这话就像一瓢冷水兜头浇下,霎时熄灭了他的满身火气。那人的拳头逐渐松开,头也垂了下来,良久,那道嘶哑得不似人声的声音放得很轻,简直像困兽低低的呜咽:“她是……我的母亲。我却不算她的孩子。” “我只是被那群人制造出来的怪物。” …… 黑暗。 嘈杂。 他在众多期待、狂热的目光中降生。那么多的声音,都在惊叹,在称赞,在喜出望外地奔走相告;说他必然是惊寰道界的神兽,是苦盼已久的唯一成品,是日后能助元家得登大位的无上至宝。 怀有神兽血脉的他生而知事,尽管他还那么幼小,但已经能模糊感受到周围人的情绪。他以为他的诞生是令人欣喜的,虽然这份欣喜太过炽热,让他觉得很不舒服。 幼兽的本能让他循着气味想要缩回母亲的庇护里。 他艰难地挣开周围人的桎梏,挣开他们像在挑拣牲畜一般检查着他身体的手,一点点爬到母亲身边。努力伸出的手还没有碰到母亲的身体,就被她粗暴地一把甩开。 “怪物!滚开!” 周围唯一的女声惊叫着,声音里充满了恐惧与惊怒。 接着响起的是更加嘈杂的训斥与推搡的动静,女子的惨叫声短促地响了一下,随后声音渐远,母亲的气味也逐渐变淡,乃至消失。 他感到不安。 -- 第238页 他的眼前始终是一片黑暗。胎膜与幼鳞牢牢覆盖在眼睑上,新生的幼兽眼睛还经不得光,需要这样的保护。可他却等不及了。 他用尽力气终于睁开了眼,视线所及处遍寻不见母亲的身影,只有一张张欣喜若狂的、陌生的脸。他们都看着他,惊叹于他的金黄异瞳。 “麒麟……” 好像有谁这么欣喜地赞道。 麒麟是他的身份吗?还是一个称呼,一个代号? 他不知道。 第184章 母亲的庇护 神兽的成长往往不与年岁挂钩,而是取决于自身拥有的力量。至于这力量的来源,无非就是三种:生而所有,修炼所长和吞噬所得。 他生来平平,那群急于从他身上索取价值的人类也不会容他一点点修炼出成果,能最快让他发挥出应有作用的途径,就只剩下了后者。 地牢里最不缺的就是供他摄取力量的物事。 活物与死物,在这里并没有太大分别,区别只在于有没有能利用的价值。在那些人眼里,他自然是有价值的那一类;所以那些没有了价值,或者被榨干了价值的物事就出现在了他的食盘里——新鲜剖出的内丹还带着温热的气息,但凡还蕴藏有灵力的血与肉都被一点不剩地割取刮净,跟不知名的药材碎沫搅作一团,端上来时只散发着难言的腥臭。 这些血肉的来源呢,也自不必猜。 他是被期盼已久的成功作品,在他之前,以及与他同期的失败产物何其之多。人形的,兽形的,半人半兽的,只要模样不似凡人定义中的“麒麟”,从诞生下来就失去了价值,就地处理还要担心引起外人的注意,倒不如从血肉中榨干净最后一丝价值,为他这个成品提供养分。 可他们都是一样的。 那点微薄血脉是以悖逆天道的方式传承来的,他们永远无法成为传说中强大矜贵的上古神兽。他们都不过是因为私欲而被制造出来的怪物,是不被天道认可的、不该见于日光下的存在。 他们是同类。 而他,是啃食的同类的血肉成长起来的。 …… 柳封川略皱了眉头:“所以你被催生成了这副模样?” “正相反,他们的力量没有补到我身上。”他发出了几声嘲讽的冷笑,“通过那种手段,怎么可能得到真正的神兽?他们等了那么久等来的我,也不过是个失败品。” …… 他的身体就像个筛子,无论吃下多少的灵兽内丹、天材地宝,力量在体内短暂地留存不过几天,就又像流过筛子一样漏了出去。 这样的状况显然不是那群人希望看到的。 他们察觉了幼兽与母体分离后的不安,然后认为这就是问题所在。因此,时隔近两个月,幼兽终于又被带到了“母亲”身边。 女子形容憔悴,或许是得了什么警告,这回没有再拒绝他的靠近,只是看向他的目光中依然充满厌恶。并未得到想象里温暖的庇护,而是感受到母体对自己的抗拒,幼兽心里满是疑惑,睁着一双金黄色的竖瞳,视线在眼前人和自己身上来回打转。 他发现了母亲和自己的不同。 形似马鹿的蹄子逐渐化出五指,满身青黑色鳞片也慢慢被人类的皮肤取代,新生的小兽不懂得太多道理,只是依循本能变成与眼前人相似的模样,希望借此获得母亲的接纳。 或许他成功了。这一次,当幼童模样的他小心翼翼伸出手去触碰女子的裙角时,她眼中分明出现了一丝动容。 连续多日力量未有寸进的试验品竟然自行化了形,那群人自然乐见这一变化,于是幼兽获得了更多与“母亲”相处的机会。 …… “她厌恶着我‘非人’的一面,却对我接近于‘人’的一面抱有怜悯。”那人哑声说着,直直看向柳封川的眼睛,“你也应该有所体会吧。” 柳封川皱眉不言。 “相处久了,她有时也会对我说几句话。说她是被师门骗到夔州的,说她想逃出去,想回彭水再看看家里的老宅。” 柳封川便明白了:“你帮她逃了。” “是。” …… 那几天里,幼兽努力地进食,尽管肚皮已经撑得滚圆,却还是强迫着自己大口咽下腥臭的血肉,借此积攒那些只能短暂保有的力量。 或许是同类相识的诅咒,或许是短时间内受大量灵力冲刷的结果,本就不属于他的、高贵的神兽皮囊终于绷持不住,优雅类龙的双角脱落,灵动似鹿的四蹄也变了形化作狰狞的兽爪,一直被当成神物寄予厚望的幼兽,终于显露原形变成了四不像的怪物——到底还是个彻彻底底的失败品。 在那些人逐渐察觉不对、聂霜看他的眼神也越发抗拒之时,他毫无征兆地起了事。青色的巨兽悍然撞开全由青原铁打造的牢门,又用身躯硬生生抗下那些修士的攻击,一路护着“母亲”往外冲去。 可惜…… “地牢大门设有针对灵兽的禁制,我没能带她逃出去。” 杂驳的血脉终究不够强大,他敌不过诸多精英修士的围攻,很快落至下风,没多久就被打回原形。片体鳞伤的小兽已然奄奄,却仍是勉强支撑着挡在“母亲”身前。 聂霜却在这时出手制住了他,假意向元家投诚,然而就在众修士放松警惕时,聂霜用尽了最后的灵力,狠狠将他抛向地牢大门之外。 -- 第239页 这一次,门上的禁制没有再拦住他。 因为属于聂霜的修为仔细地裹住了他全身,那么温暖,那么柔和。幼兽终于感受到了来自母亲的庇护。 聂霜高声喊着,让他快逃。 身周属于她的灵力也在拉扯着幼兽,托着幼兽奔向地面的光明。 可是聂霜却永远留在了不见天日的地牢中。他又一次听见女子凄厉的惨叫,一如他诞生之初时所听见的那样。 …… “那应该是她最后保命的手段,用在了我身上。”那人狠狠咬牙,过了好一阵才将心情平复下来,“我知道,她想让我把这件事捅出去,我的存在本身就是证据,比她自己出去更有说服力。” 柳封川平静道:“但你没有说出去。” 那人咬牙不语,渐渐握紧了拳头。 柳封川接着又问:“地牢外是密道,沿道及出口均有修士把守,你那时既已重伤,又是如何逃脱、存活下来的?” “……” “是谁给了你现在的力量?” 那人又是一阵沉默,良久才答道:“关于我的事,我只说这些,这是看在你闯过地牢的份上。其他的事,我不会透露,你们也不必在我这里费工夫了。” 第185章 山河公序图 长仪听到这里算是明白了,转头看向同尘:“你把我们叫来,就是为了让柳道友套他的话吧?”这不就成他们帮着审人了么,到底谁才是来旁听的? 同尘只是笑:“这事么,一则是你们作为亲历者本就该知道这些,我猜你们也会感兴趣的;二则,那个硬骨头从进来到刚才,有用的是一句没吐,就只说了他要见那位姓柳的道友。不出意外的话,这大约就是他最后能许的愿望了,我怎么忍心不叫他见呢,对吧?” 说着,他朝和光扬了扬下巴,似乎在等他的附和。可惜和光压根没有看他,而是自顾自在书案前整理着什么,片刻才拿着几本手抄册子走过来:“线索都对上了。元朝义等人的手札中,最接近成功的记录惟有两年前的这条。” 他将手里的书册和散页都摊开在众人围坐的茶案上,手指点了点其中几处。 长仪凑过去一看,嚯,好臭的一笔字。瞧着这人模样斯斯文文的挺有书卷气,怎么写出来的字跟狗爬似的,歪歪扭扭搅成一团,她五六岁刚开始练大字时都能比这工整得多,可见字如其人这个说法也未必什么时候适用。 好不容易把注意力从字迹本身上移开,再看内容,被他点出来是一段从旁处抄下来的记录,长仪记得这是元家那本险些被烧毁的册子上的内容,唐榆拿给她看过。 “……双目灼灼耀金,面覆鳞,有尾……非麒麟,难以驯服,杀之……” 和光又从底下的册子里抽出一本,先翻到某页看了看,才摊开到旁边指给其他人:“这是对元家涉案几人的询问记录,他们咬定当时的那只异兽已经被杀死,尸体连同代号为‘丁’的女修一起投进了地牢的焚炉里。” “那他现在是怎么个回事?”同尘对这些东西兴致缺缺,随手翻了几页,“那时有人把他带走救活了?” 和光抬起手,一卷锦封撒金的卷轴自他掌中凭空浮起,无风自动,徐徐在他身前展开。从长仪的角度看不清卷上写得什么,只觉得背面一幅山河绣图精美非常,既有九州万里尽纳图中的磅礴大气,又有几分匠作入微的巧心——在四周摇曳的烛光映照下,卷轴上的河川、山岚都仿佛在缓缓流动,鹏鸟振翅,青松揽风,整幅绣图竟然像活过来了一般! 阮长婉悄悄凑近她耳边道:“这就是仲裁院的那件法器,‘山河公序’。” 谈到这东西,道界里就没有不清楚的。并不是因为它有多厉害,山河公序从一开始就并非用来作战的法器,而是作为一种“记录”的载体出现于世。 这还要从仲裁院的来历说起。 最开始主持道界的只有仲裁孤身一个,然而九州四海、百地千俗,每天要决断的事务何其之多。人人都觉得自己的事最重要,大大小小的事都纷纷往仲裁跟前递,可仲裁又不能分身成几个,神通再大也处理不过来。 道界各家便提议让仲裁从各派弟子中挑选几个以辅佐事务,仲裁允了,挑的都是些德行端正的年幼弟子,悉心教导,渐渐成了仲裁院的雏形。当然了,那些家主掌门的本意是不是想从中揽权还有待商榷,但现在的仲裁院已经完全独立于各势力之外,不问权名,只问公道,一心辅佐仲裁。 仲裁院的职责说起来可以有很多,概括起来也能用一句话说尽:“观九州之变,理四海之机。”比起近百年来才兴起的“鬼耳”,仲裁院的情报网从千年前就开始经营。这一千年里,人间的传承与变迁,生与死,离与合,沧海与桑田,都被仔细珍藏在书阁,再由掌管书阁的弟子转录到了这卷山河公序中。小到哪方山野的灵兽新诞了几只幼崽,大到开山填海、改易江河的举措,只要持卷者心念一动,就能卷轴上调动出那时的详细记载来。 书阁里的字纸终有腐朽的一天,山河公序的“记录”却能亘古留存,成为人间千秋传承的见证。可以说,它所承载的意义,远大于这件法器本身的价值。 也正是因为意义重大,山河公序向来只由书阁的长老保管,从不交与他人。 -- 第240页 但此时它分明出现在和光手里,这就有点耐人寻味了。 至少有件事可以确定,和光绝不可能是书阁的长老。仲裁院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通常在新旧两任仲裁交接之后,长老的职位也会陆续更替,而且往往是由跟新仲裁同一辈的师兄弟来接替。长老的数量并不固定,但同一任的几位必然也是同一辈分。这也是防着其中某位自恃资历,其他人敬着礼数,裁断事务时容易失了公正。 现在仲裁尚未更替,和光差着辈呢,且轮不到他当长老。 山河公序出现在他手里,要么是仲裁院内部破了规矩,要么就有可能是原来的书阁长老出了什么问题……而他是内定了的下任长老,这法器才能名正言顺地交到他这里。 说起来,仲裁亲临蜀地,怎么如今见到的随行人员都是些年轻弟子?长仪的阿娘出趟远门尚且要带上几位稳重老成的心腹,仲裁的身体又是那样的状况,不说能有个长老陪同,至少也得带几个老成点的精英。 是其他人都留守京都了,还是仲裁另有安排? …… 长仪琢磨得太久,身旁的阮长婉隔着袖子轻轻掐了掐她的手,她回过神来就听和光对着那卷轴读道:“我查了元家的修士名簿,那段时间并未见异常伤亡,救下他的人应该没有与元家起过冲突,事后也不见报复。” “总不能是单纯心善。要打听出这些事可不容易,一直闷着不发,这是想做什么?”同尘眯了眯眼,“跟那个女修……叫聂霜还是什么的,跟她有关的人呢?” 和光抬手在卷轴上方轻轻一拂,“聂霜父母早亡,十二岁时拜入黔州散修彭胥风门下,与其师兄陶澹互相爱慕。三年前,陶澹与元家旁系弟子元俊有所往来,由此起意投靠元家,并说服聂霜,两人共赴夔州。然而最终通过选拔的只有陶澹一人,而且颇得青眼,后来调到了本家当守卫。但聂霜自此下落不明。” “这个陶澹……”同尘若有所思。 和光眼神一顿,接着往下念:“元赋闯上本家时,陶澹便是被他斩于剑下的守卫之一。” 第186章 太平揽英阁 陶澹死了? 是单纯的巧合,还是…… 结合先前那人对柳封川说的话,很难不叫人多想。众人一时沉思不言,只有虞词抬头看着留影石墙上显现的景象——那头的两人也已经沉默有一段时间了。 “封川该回来了。”她平静道,“他神魂初愈,不宜过度思虑。” 同尘听完挑了挑眉,像是要说什么,不过被旁边的和光瞥了一眼,到底把原先的话咽了回去,一面起身出去,一面改口称:“好,我去接他过来。” 他这一走,长仪多少松了口气。 按说他们都是仲裁院的弟子,可长仪唯独觉得换上了玄底金鳞袍的同尘给人一种不太舒服的感觉,又说不上来别扭在哪里。或许是因为他虐杀妖化傀儡的那一幕留给她的印象太过深刻,也或许是此时他身上若有若无的血腥味,长仪已经完全无法把之前顺记客栈里那个笑容讨喜的小伙计跟现在的他联系起来了。 正相反,和光就没有给她类似的感觉,同样的玄底金鳞袍穿在他身上,那矜贵内敛气质浑然天成,一看就叫人觉得分外可靠。 其他人的想法大概也差不多。 同尘前脚转身出去,唐樱后脚就客气地朝和光问道:“和光道友,你可知道我弟弟现下身在何处?”虽然她的声音听起来还算冷静,但那微微蹙起的两道燕眉还是没能掩住此时的忧心。 “榆师兄……”和光似乎斟酌了一番,“师父另有吩咐于他。” 这说了跟没说也差不多。 唐樱看样子还想追问,坐在旁边的唐枫忽然理了理衣衫,借着这动作,不经意就让袖子拂过了她的小臂,也一并让她转了话锋:“……我那弟弟,是什么时候进的仲裁院?” 和光想了想,又低头去看卷轴上的记录:“唐榆,经仲裁亲选,六岁册录院内,挂为暗牌。”这个暗牌指的是命牌放置时是以正面或是背面示人。每名弟子在加入仲裁院后都能得到两块特制的牌子,一块自己随身带着,用以证明身份,另一块则会留在院内,既是个留档查验的意思,也能通过命牌的状态判断对应弟子的生死。 一般的宅邸都爱把正院或者主屋建在正北方,但仲裁院的北边却不是仲裁的居所,除了几个议事用的厅堂,就是一间特意修建的“太平揽英阁”,里头什么也不放,就专门把四面墙留出来悬挂弟子的命牌。 刻着名字一面示人的,就叫明牌,意思是这名弟子进来时经过了明面上的大选,也昭告过天下的。反之则是暗牌,说明这人并非按着正经规矩选出来的,可能就是某位长老或者仲裁在路上瞧着这苗子不错,私下考校一番就领进来了,也不一定要公之于众,有时甚至连他家里也不知道。这种情况的弟子就通常被当做暗桩来培养。 太平揽英阁虽然定期有人打扫、确认众弟子的状况,但“暗牌”是绝不允许被私自翻过来的,所以有时就连自己人都不知道那些暗牌底下都是什么身份。 但换个角度说,身份被摆到了明面的暗牌,也就不再是暗牌了。像唐榆现在的情况就属于暗牌翻明,可以想象唐家其他人乍一知道他身份时有多惊诧。 好比此时,唐樱一听见他居然六岁就进了仲裁院,整个人都怔在当场,嘴唇动了好几次也没说出话来。阮长婉轻轻拍着她的肩,无声安慰。 -- 第241页 长仪虽然不能感同身受,但也能够理解她的心情。从小看着长大的弟弟居然在她完全不知道的情况下干了这么件大事,这事还是这么早就开始了。 要是把唐榆换成她,把唐樱换成她阿娘……那她应该没有这个本事能瞒过阿娘。 不过,等以后阿娘知道她竟然跟仲裁打过了交道,还亲口放弃了阮家的家主之位,阿娘的反应估计比唐樱要大得多,搞不好还要气得揍她。 长仪想着那场面就忍不住抖了抖,心里突突地跳。但奇怪的是过了好一阵也没能缓过来,心反而跳得更急,简直像要从胸膛里蹦出去。 ——情况不对! 长仪反应过来是自己身体出了问题,一面捂着激跳的心口,一面赶忙拉住阮长婉的胳膊:“阿姐,我……” 才说出几个字,心头猛地一阵剧痛袭来,生生把她的话打断在嘴边。好在阮长婉已经注意到她脸色不对,赶紧靠过来将她扶进怀里,一手拂去她额间疼出的冷汗,一手去探她的脉象。探得的脉象却是一切如常,她一时有些慌神无措,连声喊着长仪问她发生了什么。 周围众人也被惊动,纷纷围过来查看情况,门口已经有人转身去找医师。 耳边声音乱糟糟地响成一片,长仪却什么也听不分明,意识好像跟身边的一切都隔了无形的一层,灵魂仿佛被抽离到了另一方空间,恍惚,混沌。很难形容那是种什么样的状态,朦胧中还像有双锐利的眼睛注视着她,穿透她的灵魂,将她的每一段记忆、每一个想法都剖开来细细审视一番。 只有心脏仿佛被挤压着的剧痛是真实的,让她还能感受到这副身体的存在。不止是心脏,渐渐的,左眼眶也在一点点发热发烫,长仪甚至久违地感受到了左眼珠的存在,在眼眶中烈烈灼痛。 ——对了,左眼! 长仪蓦然惊觉,强迫自己从混沌中找回清醒,用尽最后一丝意识对阿姐道:“昆五郎……” …… 他正在被审视着。 面对那双不怒自威的青色巨目,昆五郎不畏不避,抬起头径直与它对视。 他正在被传说里一眼明辨忠奸的神兽獬豸审视着。 属于神兽的威压从四面八方朝他涌来,强硬地冲刷着他的灵脉,碾压着他的五脏六腑,让他对这一事实有着无比清醒的认知。 不堪回忆也不愿再回忆的往事,偶尔涌现在脑海的莫名其妙的嗜血杀意,想要护住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在面前流逝的那些美好……构成“昆越”这个人的一点一滴、一虑一念都在獬豸的注视下无从遁形,被任意审阅,被任意剖析。 然后,这些都将成为“裁决”他的依据。 第187章 明暗各一地 昆涉在成为仲裁前也曾接受过这样的审视吗? 昆五郎不知道。 就好像当年昆涉意外获得獬豸的眷印时,见了面人人都在给他道贺,连他们这些相熟的弟兄也是为他高兴的多,却没有想过随着力量一同降临到他身上的还有什么。 那么一个图安逸怕麻烦的小孩,是怎么主动抗下重任,一步步成为后人嘴里描述的那个令他陌生的初代仲裁呢? 被注视着的感觉蓦然消失了。 随着记忆与意识回归,那双青色的巨眼渐渐涣散,乃至消失,从虚影中显现的却是一道瘦削的、属于“人”的身影。 玄衣金鳞。这套仿佛是特别裁的,不同于普通弟子的皂底单袍,外面还罩了一件青黑色的姑苏锦披风,是混着极细的金线织出来的,隐约可见一具龙吻兽身,乍看不大起眼,仔细打量才能瞧出其中的尊贵。 是如今的仲裁。 从最开始,审视着他的那双眼睛就属于如今的仲裁。究竟是仲裁借用了獬豸的神力作为达成目的的手段,还是獬豸借用了仲裁的身体作为重临世间的载体,又或者如今的獬豸和仲裁,早已是不分你我的整体,昆五郎不知道,现在也不再重要。他看着身前这个容貌尚且年轻的后辈,透过那双波澜不动的眼眸,昆五郎试图在他身上找到故人一星半点的影子,可最终只有失望与怅然。 ——昆涉的容貌早已从他记忆里模糊,他也不曾见过那人穿上金鳞玄衣的模样。 而眼前的仲裁,也并非是全然的“昆仲裁”了。 “方才多有冒犯,还望前辈见谅。”昆镝俯身行了一礼,不卑不亢的姿态任谁看了都要赞一句好风度,“这是祖师的嘱咐。无论何人,唯有通过了獬豸青眼的审裁,方可得见祖师留下的东西。” 这话原本听听便罢,可或许是受到先前那情景的影响,昆五郎思绪一顿,将要出口的话鬼使神差就变作一句多余的疑问:“那我要是没能通过呢?” 眼前的昆仲裁微敛着眉没有回答,昆五郎也并不是真要亲耳听他给出答案,有时候沉默已经足够说明很多问题,尤其在这种两人都心照不宣的情况下。 昆镝又是俯身一揖,伸手给他引了个方向。昆五郎却不急着走,而是仔细理了理额前的碎发,顺带着把发丝下沁出的冷汗悄悄拂去。在确认全身衣冠无一丝不妥之后,他将脊背绷得更直了几分,这才迈开脚大步走去。从仲裁身边经过时,他略停了停,认认真真地重新打量了这位所谓的“后辈”。 不知道出于什么缘故,这间屋子的门窗都紧闭着,阳光完全被隔绝在外,里头却只有一半地方点着烛台,光与影硬生生将屋内分割成了泾渭分明的两部分。仲裁是一直站在黑暗里,而他,现在也将从光明走入黑暗。 -- 第242页 压抑的暗色中,这位仲裁的双眼显得格外深邃,瞳仁看着几乎成了纯粹的一片幽黑,迎光处偏还隐隐泛着一抹青。 昆五郎盯着那抹青色看了一会,忽然问:“代价……是融合?” 昆镝的动作顿了顿:“前辈此言何意?” 他却不再往下说了,沉默着收回视线,越过他,彻底踏进了他身后的那片黑暗。 混沌再起,模糊了这一刻关于时间与空间的所有感知。黑暗与混沌的深处,有两抹青色瞳光正幽幽亮起。 …… 与此同时,同样的青色巨瞳却在长仪的脑海中缓缓阖上。 那种整个人都被完全剖于人前的感觉随之消失,意识也终于回归体内,长仪结结实实地松了口气,睁开眼就见自己身边围了一圈的人,将她扶在怀里的应该是阿姐,淡淡桂梅香再熟悉不过,但俯身凑在她跟前的人却叫她有些意外。 长仪用尚且迷糊的脑袋回忆了片刻才想起来这人是谁:“裴……岚?” “这便无事了。”裴岚淡淡地“嗯”了声权当应答,一面直起身子,一面收回了虚点在她额前的手指,指尖还带着一丝让她熟悉的气息,既是混沌,又是公序。或许察觉到了其他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这上头,他捻了捻指尖,解释道:“只是受了獬豸青眼的影响,于身体无碍。” 众人都等着他的下文,谁知他就这样把嘴一闭,竟然不打算继续了。 对仲裁院并不熟悉的几人面面相觑,还是同尘看不过去,嬉皮笑脸地搂过他的肩膀道:“这么久没见,你这副闷葫芦的样子真是一点没变啊,多说几句又不会死。” 他说这话时,原本跟在他身侧进来的另一个“闷葫芦”默默地离远了些,站回虞词边上;被他搂着肩膀的裴岚更是不给面子地直接挣开了他的手,自己退到了靠角落的位置。 同尘被嫌弃得明显也不见他在意,只是耸了耸肩,无比自然地接过了话茬:“獬豸——你们应该都知道吧——传说中能一眼辨明曲直善恶的神兽。獬豸青眼就是这份力量的体现,短时间内将獬豸的部分神影召唤到自己身上,也就相当于暂时拥有了辨曲直、裁善恶的能力,以凡人肉眼,施展上古神通。这一招只有与獬豸订下盟契的现任仲裁能用出来,我们是没那机会见识过,不过么……这家伙被师父教导的那几年倒是有幸亲眼见证。” 他说着,抬手又要去拍裴岚的胳膊,被他早有预料地避开来。 “无论是谁,只要被獬豸青眼瞧上一瞧,他以前做过任何事、有过的任何念头,都会被翻出来一一接受獬豸的裁决。如果被獬豸判断为‘善’,那自然没有大事,代表着公正的神力不会对那人对身体有任何影响;但若是被判决为‘恶’……”同尘说到这里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向长仪,“那么,被召唤而来獬豸神影,会在顷刻间将那人的神魂连同肉身一起挫灭,保准连根发丝都不剩。” 第188章 壁虎尾 长仪一时还没领会他话里的深意,阮长婉便蹙眉问道:“可眼下仲裁并不在此,更没有理由对长仪使出这招。” “嗯,所以才说只是受了影响么。”同尘笑了笑,眼神里暗示的意味越发明显,“至于是因为什么,恐怕就只有阮小姐自己才知道了。” 随着他这句话,众人的目光便又集中回长仪身上。阮长婉神色一动,并没有跟着去看她,而是侧身一挡,将自家妹妹护得更紧。 长仪这次是听明白了,同尘已经知道真正被獬豸青眼针对的是谁,却不知道为什么她也受了影响——说实话连长仪自己也闹不明白怎么回事,她更想弄清楚的是昆五郎这一大早究竟找仲裁做什么去了,竟然让仲裁对他使出了这招,要是稍有不慎,被獬豸判了一个“恶”字…… 她既有庆幸,也深深感到后怕。 阮长婉看着她的脸色像是想到什么,在她手上用力握了握。长仪反握回去,这时也不敢在旁人面前提起昆五郎,唯恐给他招了祸。她借着阿姐的力道站起来,正对着仲裁院的几人:“仲裁……现下在何处?” 同尘一挑眉,其他两人互相交换了眼神,同样没有回答。她也不看那对师兄弟,只盯着相对靠谱的裴岚,到底是叫他松了口,“仲裁身在北院,不便见客。” 长仪拧眉不语。 阮长婉握着她的手,暗暗递了个眼神给唐家的两位。同光就算注意到了也权当没看到,硬是按着裴岚给她又是把脉又是看面相的,直把裴岚烦得不行,一再强调阮小姐的身体没有任何问题,同尘才终于放过了两人,提议道:“看也看了,听也听了,眼下既然无事,我等便不多留几位,想必各位贵人也不会想要看刑讯的场面。” 临到最后出了这档事,众人的心思自然不在这上头,长仪更是一心惦记着昆五郎的情况,故而尽管同光这话提得突兀,众人还是顺着他的意思往下接,除了柳封川拉着和光缀在后头不知道交代着什么,其他人都很干脆地跟他原路返回。 只是等重新站在外头阳光下,周围也再没有那股若有若无的血气萦绕,长仪这时才反应过来——同光最后玩的那一出,该不会是在拖延时间? 有什么事需要这样拖住他们呢? 长仪只能想到那个人…… 同样有所猜测的几人都看着她,她则是看向了唐家的姐弟二人,可唐樱接收到她的视线也只能摇摇头:“北院从昨天就封了起来,没有仲裁院的授意,连我父亲也无法随意进出。” -- 第243页 她说着,忽然一顿,身边的唐枫显然也想到了那点例外:“若是园内防守的调配令尚在,或许还有转机……” 这事长仪是知道的,唐家园内的防守原先一直由唐樱调配,直到前几天才因为唐樱受伤一事,被唐家主转而安到了唐榆头上。考虑到唐榆如今的身份,这令牌跟落到仲裁院手里也没什么差别。 怎么总也绕不开仲裁院? 长仪眉头紧皱,正想着还有没有别的法子,谁知出了门一转眼就看见唐榆正从院外走进来,身上还是昨天那套深紫色锦袍,暗绣打底、金绣压色,是与其他仲裁院弟子全然不同的张扬。他身后跟着的几个倒是都规规矩矩穿了金鳞玄衣,乌压压一片颇具压迫感,最中间有道人影却是纯黑的一身,个子比其他人都要高出半个头来,走路那姿态……长仪一打眼就认出来了,正是昆五郎! 那人远远的也瞧见了她,长腿一迈,立即脱离了周围的人群朝她走来。长仪迎上前先将他来回打量一遍,看他身上没有异样才松了口气,一把就将他拽来自己这边,自己则迎向唐榆看戏一般的目光。 唐榆的折扇在掌心轻轻敲了两下:“眼神别这么凶嘛,我又不是什么坏人。喏,这不是把人给你带回来了?完璧归赵。” 他说话时底气还很足,但转眼瞧见她身后跟着的唐樱就足不起来了。 唐樱原本对这个弟弟的感观有些复杂,见不到面时还挂着心,见了面一看他这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脸色立即拉了下来,摆出当姐姐的威严瞪了瞪他。这一下立即叫唐榆条件反射地把脊背一挺,折扇也不敢摇了,嬉皮笑脸的表情也给收了,整个人气质顿时一肃。 他对着身后比了个手势,那些仲裁院弟子便行了礼陆续散去,待到他们都走远了,唐榆才干咳两声说起正事:“我看你们从这地方出来,想必已经看过里面那个人了,有什么想法没有?” 唐榆这么问,倒叫几人面面相觑,不知怎么答才好。 但他似乎也没太在意答案,转头就给虞词递了个卷轴,再开口时已经换了个话题:“仲裁听说了你们打算使什么魂阵,特地让我带人护送……这是蜀州十三城的舆图,附近的阴阳灵脉、洞天秘境都标在上头,只看你们要挑哪块地方布阵。” 听说? 都知道仲裁院耳目灵通,何况现在的唐家到处都是他们的人手。长仪并不意外仲裁会得到消息,只是没想到他们也不打算掩饰一二,竟就这么明晃晃地叫人来插手。 虞词倒没有什么反应,她像是早就有了主意,打开来只扫了一眼就点出了一座山头。长仪侧目瞧了瞧,好地方,正位于两条灵脉的相交处,南临川沐阳,北汇水聚阴,就是离他们所在的锦城有些远了,更靠近裴岚执掌的梓城——说是靠近,其实也隔着十好几里的脚程。 可就算再远,在场的都是修士,没有出个门还让仲裁院护送的道理。 长仪拧了拧眉:“他们……在外头还有人?” “毕竟藏了这么久,哪里是一朝一夕能拔干净的。昨天冒出来的顶多是些打手,就像壁虎的尾巴,断了就断了,真正要紧的……算了,这些以后再说。”唐榆摆摆手,看向缀在最后头的裴岚。和光与同尘这对师兄弟是送几人出来以后就回了地牢里,裴岚倒是一直跟着他们到现在,只是一如既往地沉默低调。此时见唐榆看他,这才走过来,先看了眼虞词手里的地图,目光一顿:“牛首山?” 他沉吟片刻:“知道了……我带你们去。” 第189章 启程 虞词将那卷轴交了回去。长仪看了看裴岚和唐榆两人的神色,直觉这牛首山里或许还有别的隐情,但两人都没有要接着往下解释的意思,她这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落在唐榆眼里,倒让他误会了意思。 “仲裁交代过,这段时间都以你为重,你想要什么、做什么只管提出来,仲裁院会尽力达成你的要求。当然了,为了保证你的安全,难免也要有些人手暗中支应着。”或许看她眼神不对,唐榆补充了句,“没有其他意思,你别多心,他们的任务只有保护你,不会碍你的事,也不会把你的消息乱传……最多是报给仲裁。” 这还不够? 长仪眼一瞪,身后站着唐樱和阮长婉两位当姐姐的给壮声势,唐榆的脸皮再厚也抵不住心虚,索性把裴岚硬扯出来顶在前头,指着他道:“这位你们应该也认识了,他以后就跟着你,有什么事只管找他。” 裴岚对她颔首示意,表情淡淡。 长仪没想到当日匆匆一面的缘分竟还有这样的延续,转头看了看一直没说话的昆五郎,却见昆五郎的心思并不在这上边。他微低着头,额前的发丝垂下来遮了眼,看不太清神色;但她的视线无意间往下一扫,就发现他的手正在袖子里紧紧握着,关节都泛了白,像是忍耐着什么。 她一愣,还来不及做出反应,昆五郎已经察觉了她的目光,一下就把拳头松开藏到了身后去。不等她疑惑,他倒先投来了询问的眼神。 唐榆对这两人的小动作没什么兴趣,看众人的注意力终于不在他身上,暗暗松了口气:“行了,人已经送到,我的任务也就到这了。仲裁那里还有事,你们慢慢聊。” “你又要去哪?”唐樱见他要走,上前两步拦了拦,好不容易逮着他一回,瞧着是非要他给个说法。唐榆在这位从小管着他的大姐面前还是有些怵的,他穿开裆裤蹒跚学步的时候,唐樱都能跟着他们家老头一块猎杀妖兽了,一手剑法耍得威风凛凛,教训起他来从不见手软。唐榆半点不怀疑,就算他已经长大成家,哪怕是坐到了家主、甚至仲裁的那个位子上,该动起手时唐樱也绝对不会留情留面子。 -- 第244页 所以他对着外人能摆出仲裁院的招牌糊弄过去,对着唐樱可不敢硬顶,尤其唐枫还在后头悄悄对他递眼色,表明了这位姐姐心情不妙,他只好将一招拖字诀使到底:“姐,那什么……仲裁还等我呢,有事回来再慢慢聊啊!” 唐樱没这么容易放走他:“好,我就在你院里等,你什么时候回?” 唐榆眼神飘忽:“就……办完事就回?” 唐樱盯着他不说话。 “那就明天一早?”唐榆小心试探道,看她不像是满意的样子,无奈地叹了叹,语气里竟带上点撒娇耍赖的意思,“姐,那边真是有事,要紧事。” 长仪都已经习惯唐榆作为仲裁院弟子疏离待人的一面了,乍一听这腔调还怪别扭的,但也就是此时的他才更接近她原本熟悉的那个唐榆。究竟是唐榆为了掩藏仲裁院的身份才伪装成平时的纨绔模样,又或者“仲裁院弟子”这一身份才是他戴上的面具,或许只有他自己才说得明白。 唐樱大概也是这么个心情,听到了熟悉的语调后,脸色多少缓和了些,也终于不再拦着唐榆。看着唐榆匆匆离去的背影,长仪没有错过他转身时脸上一闪而逝的疲惫,看他靴脚和衣摆上都沾了薄薄一层土灰——估计是真有急事吧。长仪忽然想到仲裁院的各位也算连轴转了几天,再加上他们在之前的筹划与潜伏,怎么想都不会轻松。 为公舍私,为太平弃身,仲裁院啊…… 阮尊师那封手书和仲裁的话交织着浮现在长仪脑海里,当年的昆涉等人、此后接任的昆姓仲裁,他们得知昆五郎的存在时,会是什么想法呢? 仲裁对他动用獬豸青眼时,双方又抱着怎么样的心情? 长仪胡乱想着,冷不防被阮长婉在手上握了握,回过神来才发现面前的裴岚正询问地看着她,其他人也差不多,似乎都在等她做什么决定。 她迷茫地看回去,裴岚也不见恼,保持着那副万事淡然的模样重复了一遍:“牛首山内妖兽群聚,夜路难行,若要上山,最好是趁天光未黯时。” 虞词赞成道:“阵法繁复,也需提早准备。” 长仪这才明白他们商讨的是何时上山。关于这点,她本身是没什么所谓,小声问过昆五郎现在的状况,听他说自己身体无碍才放下一半心,便转头对裴岚道:“既然这样,都由着你安排,照你说什么时机启程合适?” 裴岚说最好不要超过申时,赶在傍晚前到达山顶,还能做些驱御妖兽的布置。 长仪抬头看了看天色,现在未时都快过了。横竖也没别的事,几人一合计,打算现在就趁早赶过去。阮长婉先前一直听着他们商量,等他们拿定主意才拉着长仪小声问:“你们是要去用什么阵法?” 长仪怕她知道了担心,只含糊道:“是虞姐姐的派门秘法,能用来寻人的……我想试试能不能找到阿爹的下落。” 阮长婉便对虞词点头致意:“有劳道友挂心了,有用得上我的只管吩咐。” 涉及阮家主,她必是要跟着去的。唐樱看上去却有些迟疑,她瞥了身侧的唐枫一眼,还是上前与众人解释:“事发突然,族内事务堆积不少,旁支那边也需要安抚,还有唐榆……我一时不好抽身,就不跟着了。” “樱姐伤势未愈,多歇着才是。”阮长婉知道她不得闲,尤其这事涉及唐榆,最名正言顺的下任家主人选居然暗中进了仲裁院,外人得到消息尚且要惊一惊,唐家族内怕是早就炸了锅。 她又看向唐枫。后者倒没有说什么,只是招了招手,一直在后边替他推着轮椅的木质傀儡便转而跟在了阮长婉身后。“让它随诸位一道吧,它有驱祓妖崇的符法加持,山路上作开道用也使得。” “那你……” 不等她再说什么,唐樱已经扶上他轮椅的椅背,推着他向众人辞行了。 众人看着这一幕都有些不明所以,还是阮长婉等那两人走远了,才语焉不详地对他们解释:“唐枫的腿……就是在牛首山林里落下的伤。” 第190章 牛首山 “那时正逢兽潮,蜀州境内妖兽频生异动。唐家作为蜀地世家魁首,自然成了这次平妖的主导。” 阮长婉一边走着,一边给几人解释:“后来的事你们应该也知道,根据前锋传来的消息,牛首山内只有些普通妖兽聚集,唐家就把这地界留给了小辈作试炼用,哪曾想就撞上了藏身山中的千年兽王……” 山路崎岖,放眼望去只见一片绿,四下皆是葱郁草木,全然看不清旁的物事。虽然这番说法真假难辨,隔了这么久也很难再去追究什么,不过光是看周围这环境,就知道这山里的情况实在不好探查,有所疏漏也在所难免。 裴岚听完却道:“牛首山自古便有大妖栖身的传说,梓城内连三岁孩童都省得。” 他也不说别的,只提了这一句,其中意味自留个人品味。到最后,也只有阮长婉轻轻叹了叹,不知是为了唐枫的经历,还是其他什么。 长仪的心思则更多放在昆五郎身上,虽然他嘴上说的是自己没事,但长仪被他哄得多了,知道这人就算让刀给抹了脖子,面上也能毫不改色地接着逞强,想让他实话实说那比登天还难,真不明白这性子是怎么养出来的。 瞧着瞧着,那人的目光就转过来了。他倒没有问长仪盯着他做什么,而是使了个眼色示意她看向后边某处,一下就将她的注意力转移到了别的地方。 -- 第245页 长仪扭头一看,只见他们走过的路上不知何时已经布满淡淡的黑水雾。水雾弥漫着,却没有扩散得更远,只是守在窄窄一条路面的范围内,接触到两旁的草木便停了下来,不曾越界。以往虞词总是用这黑水雾来探查周围的环境,众人早就习惯了,可眼下显然跟之前的情况有所不同。长仪心里正犯嘀咕,忽然就瞧见路旁一簇灌木远远地动了动。 ——不是被风吹动的那种感觉,而是明显地抖了两抖,好似要向路中央倒去。周围氤氲着的黑水雾顿时就像找到目标一般,纷纷朝那簇灌木凝去,叶声簌簌,双方都在暗暗角力,竟然以路面为界较起劲来!终于,那灌木像是服了软,讪讪地缩了回去,再度归于平静,看起来跟寻常的草木完全没有区别。 可长仪却不敢将它们看作寻常草木了。她分明瞧见,就在水雾与灌木较劲的功夫里,几藤草蔓便趁其不备,猛地从林木后抽出,两头齐卷地交缠在路面上,像是要将他们刚开出来的小路又给重新抹去,可还没得逞就被随之聚来的水雾拦腰扯断。 这下闹出的动静就大了,前头的几人都看了过来。阮长婉一眼扫过去就皱起了眉,后撤两步与长仪挨得更紧,正好跟昆五郎一左一右地将她护在中间,这时才对裴岚问道:“这些植木……都是活的?” 说完觉得这表述不够妥当,正要补充点什么,就听裴岚道:“我不曾亲身到过牛首山中,只听前辈提过……”他顿了顿,话锋忽然转到了别处,“梓城曾有名士一手编纂蜀地风物志,载录西南八川十七岳。书中,那名士将要游历牛首山时,于山脚偶遇一老农,老农告诉他,这整座山都是活的。” “山是活的?” 几人都有些惊讶,长仪瞄了眼走在前头的虞词,她虽然停下了脚步等着他们,却没有回头,似乎对这边发生的一切都并不意外。由于她脸上仍戴有面纱,长仪看不出她神色如何,但她觉得虞词应该是知道这些的,不然也不会特意在路上放出黑水雾。 果然虞词察觉到众人的视线就解释道:“不过是受了山中妖物影响,成了伴生的灵植,本身未开神智,只是循着那妖物的心意行动罢了。”她转头看了看来时的小路,“山间杂木丛生,该是有意为之,如今它们便是要复原这一‘布置’。” 难怪他们出门前,唐枫特意给出了他的傀儡用以开路,临走还改造了傀儡的机关:一对形似镰刀的弯刃从它的肘关节处横生出来,砍起那些拦路的藤木来快得很。 这么想来,唐枫对这牛首山也熟悉得很。 长仪若有所思地看着前头那具勤恳开路的傀儡,忽然又听见了阮长婉的声音:“我瞧裴道友有些面善,不知可是此前有缘见过?” 裴岚倒是坦诚:“家母曾是方家仆役,承蒙阮夫人多年照拂,一直不曾断了往来。” 长仪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这说的是柳娴和她娘亲,阮长婉却是没有见过柳娴的,这时便难掩惊异:“原来还有这层缘分。那裴道友……”她语意一顿,原先想的话倒是不好出口了,“裴道友也是仲裁亲传?” “我资质愚钝,未能通过选拔。”裴岚说得平静,看起来并不觉得遗憾,“幸得仲裁不弃,时有提点。” 难怪唐榆那时说他被仲裁教导过几年,阮长婉显然也是记得这茬才问起来的。她又客套了几句,终于点进正题:“唐榆提到裴道友此前曾见过仲裁使用獬豸青眼……” 话没说完,裴岚就一脸正色地打断了:“事关仲裁院,恕我无可奉告。” “……” 到底是仲裁院出来的,那神色冷下来还是很有气势的,阮长婉只得作罢,给长仪递了个“无能为力”的眼神。长仪这才明白阿姐绕了这么一大圈,都是为了给她打听消息。大概她这段时间的担忧都被阿姐看在了眼里,阮长婉应该已经察觉她在做什么大事,她虽然不问,却也尽自己所能地想要帮上她的忙。 长仪感动地朝她笑笑,姐妹两个对视一眼,一切便尽在不言间。 又或许她近来的状态真的太糟,让身边的人都看不下去要伸手拉上一把了。阿姐也在为她担心吧,不然这两天也不会一直守着她。 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长仪想。尽管现在的局面一塌糊涂——阿爹下落不明,仲裁院立场难辨,又有疑似魔族的势力暗中搅动风云——但正是因此,她才要愈发振作起来,哪怕只是被当做棋盘上微不足道的棋子,至少也要发挥出应有的作用。多余的迷惘和低落在此时都帮不上忙,只有真正强大起来,才有可能拨动这盘棋局,才能在几方博弈中找回阿爹,还有就是…… 她看了一眼走在身边的昆五郎,终于又强硬了一回,拉住他就问:“你早上去找仲裁又说了什么?” 第191章 番外:生辰 “阿姐快来快来,院里的桂花开了!” 轻轻快快的一连串脚步声响在晨初的老宅里,阮长仪踩着一双单面绫履就从房中风风火火地跑了出来,一边的发髻上还空落落的没簪上花,乳娘举着件镶兔毛的小披肩跟在身后紧赶慢呼。 她绕着院中央的桂花树稀奇地转了两圈,阮长婉才慢一步地从院子那侧的房间里走过来,乍看打扮从头到脚周齐得很,但细看那两鬓的珠花还是不成对的,身后是捧着首饰盒急急跟上的丫鬟。 -- 第246页 姐妹俩都穿一身喜庆的杏红衣裳,款式相似得很,一个铺花,一个穿蝶,一大一小的两个女娃娃挨在一块,认真地仰着脑袋看花,周围是手忙脚乱给两位小姐整理衣饰的丫鬟婆子们,场面是难得的热闹。 偶尔风动,几片花瓣调皮地拂过两人的珠簪发梢,留下一抹幽香浅浅。 院子正中的花树是阮家主亲自着人从邻县采买的丹桂,今年五月才移栽过来,还特意配了几个老阅历的花匠侍候着。不知道这植木是不是也讲究个生长怀故,旁的桂花一进八月就早早开了花,这棵却一直到八月底还不见动静。本来以为今年怕是等不来它的花期了,最终还是赶上了时候。 红色小花重重叠叠地缀在绿叶底下,远看就如同树上结了一串串果子似的,格外讨喜。 长仪看得入迷。这丹桂还是她跟阿爹要的。那时阿爹带着姐妹两个出门访友,正好在路上瞧见一棵开着花的丹桂。阮长仪从小对什么花啊草啊的不感兴趣,可看到那丹桂却是一眼就喜欢上了。 那花小小的,单拎出来总不起眼,但它们开得那样热烈,活泼又讨喜。 所以,阮家老宅的院子里除了阿爹喜欢的梅花、阿娘喜欢的牡丹、阿姐喜欢的荷花之外,又多了她自己喜欢的丹桂,谁也别落下,人人都有份,四季皆是景。 “渥丹方寸天然质,不必妖娇点注红。”阮长婉已经开始学赋作韵,对着花树似模似样地沉思半晌,终于吟出一句,也不知道是化用了哪位大儒的。 阮长仪如今连字都没认全呢,也跟着想了半天,最后只稚声稚气地憋出一句:“……好花!好花!” 看那摇头晃脑的架势,估计是跟阮家主每次喝到尽兴时感叹的“好酒!好酒!”学的。 “是啊,是好花。”身后的乳娘忍俊不禁,接着却是看向满树的嫣红,一声感慨,“花也知道赶着好时候开……” 好时候指的是姐妹俩的生辰。 说来倒巧得很,阮家姐妹隔着三年岁数,生辰却只差了一天,索性都放在同一天庆祝了,今年过你的,明年按我的日子算,谁也不差谁。这日子又恰好赶在八月里,往前再数几天就是中秋,虽说道界不兴过凡间时节,往生辰宴上加两盘月饼倒也不费事,一家人热热闹闹聚一聚,正应了团圆的意头。 因此这日子便显得格外重要起来。 这一年,阮长婉八岁,阮长仪五岁。 阮家夫妇对自家姑娘一视同仁,阮家主一人给了一件防身的法宝,阮夫人则送了上品的仙法秘籍。 怎么今年还是这两样啊…… 姐妹俩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出了同病相怜的意味。区别在于,阮长婉收回视线就率先起身谢过长辈赠礼,那礼节,那气度,任谁看了都要赞一句名门修养。 阮长仪有样学样地做完一套,但那圆圆的杏眼眨巴眨巴的,当中的期待让人无法忽视。 “哈哈,咱们的长仪还小,这些且用不上呢。来,长仪过来,长仪想要什么,阿爹再别的好不好?”阮家主最先受不住闺女可怜巴巴的视线,招了招手,把自家小姑娘搂在怀里哄道。 阮夫人嘴里埋怨丈夫总惯着女儿,却也在长仪询问的视线中点了点头。 “我想让阿爹教我偃术!”长仪一下高兴了,眼睛晶亮亮的,“想要以后每天只写一张大字,只背一节书!” 阮家主笑着摸了摸闺女的脑袋,没说话。 阮夫人则答得干脆:“想也不管用,不行。” 长仪:TAT 阮夫人:“……明日准你休息半天……一天,不必背书。” 长仪:QWQ 阮家主看着一脸委屈的闺女哈哈大笑,伸手将自家大姑娘也揽了过来:“都休息,长婉也休息,明日爹爹带你们看花展,城东的菊园主人可是养了好几株‘墨将军’,逮着谁都要显摆几句,咱们就去瞧瞧有没有他说得那么神!” 厅外飘来清浅的桂香,和着席上甜蜜的饼香,这便是长仪关于生辰最鲜明的记忆。 …… 雪下得很大。 昆越抱着剑坐在廊下。夜已经深了,他总是珍惜夜里的时光,夜里很安静,难得没有人盯着他一举一动指指点点,他也不必绷着弦、事事苛尽求全。 白日里的他不能堕了“昆仙姑之子”的名头,哪怕在凡间耽搁了这么多年,也不能比旁的师兄弟显得落后半分。只有在夜里,他才能毫无顾忌地练习着一手生涩的剑法,努力弄懂那些对初学的他而言好比天书的心法秘籍。 但今夜他不打算再练剑。 今天是他的生辰。一个或许很重要,又或许只是平平常常的日子。 从前随着昆仙姑流离凡间的那段时间,终日蹙着眉的妇人只顾思念自己的夫君,几乎不曾提及他的生辰,昆越便也没有这方面的概念。直到他六岁那年,昆仙姑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凡人生辰要吃长寿面一说,突发奇想地给他煮上了一碗——虽然那根本看不出面条的模样,简直熬成了一碗面糊糊,还带着焦味。 他依然吃得很香。 于是供他们母子寄宿的周婶一家也知道了那天是他的生辰,当晚他就收到了周婶家闺女送来的一根麦芽糖。别看少,那时候的糖在乡间可是实实在在的稀罕物,昆越也直到那天才第一次尝到了“甜”的味道。 -- 第247页 那滋味他一直记到了现在。 但如今连这一碗面的盼头也没有了。 舅舅固然对他很好,但舅舅关心的更多是他的天赋前程、剑术功法,最多再过问一下他的吃穿用度,想让日理万机的剑宗掌门在操心道界天下的同时还要费心记住子侄外甥的生辰,属实有些难为人了。 其实不光是他,就连昆涉他们这些掌门亲子,也没能在生辰时得着什么特别的表示。 昆越习惯了,从前不也是这么过来的吗,至少现在还不必担心吃穿了。 只是偶尔他依然会回味那一碗带着焦味的面糊糊。 雪越下越大了。 第192章 木名牌 昆五郎明显愣了一下,接着神色就放柔下来。这事本来就没什么说不得的,他便没有刻意压低声音:“我是想着,昆涉当年应该给我留了东西。” 他是说得风轻云淡,前头的裴岚听见初代仲裁的名讳,视线唰地一下就飞过来了,旁边离得近的阮长婉更是瞪大了眼。在场除了早已经知道昆五郎身份的长仪,就只有对此有所预料的虞柳二人还算平静。 长仪也没想到他就这么当着人说出来了,但看他不像是在意其他人反应的样子,便也直截了当地问了:“那他真的留了?” “嗯。”昆五郎只是简单应了声,长仪看他没有继续往下说的意思,倒也不强求。没想到过了一会,他竟然转过头看着她道:“不打算问问他给我留的什么?” “……欸?” 这下轮到长仪吃惊了,她盯着他看了好一阵,似乎在确认他是不是忽然被人夺舍了——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但她又确实感觉到昆五郎有哪里不一样了,仿佛就在刚才,从她问出那句话开始,眼前这人就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发生了某种变化。 她心里还没适应过来,嘴上已经顺着他的话问了下去:“可以问吗?那……他留的是什么?” 昆涉和他曾是关系亲密的族兄弟,也是道界当年最耀眼的一对师兄弟,一个背负封印隐姓埋名,一个舍去身家化归公道;一手搭着曾经的兄弟情分,一脚踩着仲裁院的立场,变化着的不只有昆涉对待兄长的态度,想来昆五郎也无法再以原先的目光去看待这位昔日幼弟了。 时隔千年,昆涉会将什么样的物件递交到他手里呢? 或者说,给他留下这东西时,昆涉的立场究竟是从前与他朝夕相伴的兄弟,还是代表了仲裁院的初代仲裁? 昆五郎笑了笑(长仪:他这时候居然笑了!),而后将一块方方正正的物体塞到了她手里,还有心思半开玩笑道:“为着这东西,生生挨了仲裁一招。” 獬豸青眼就是这时使出来的吧。 她也被波及受了一记呀。长仪算是弄明白事情起末了,不过她也不打算告诉昆五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现在倒是对这件连累她遭了罪的物件充满了好奇。 这东西攥在手里凉沁沁的,仿佛浸透了冰雪的温度,能冷得人一激灵。拿到眼前一看,是块样式朴素极了的木牌,应该是柏木或者杉木的,只是简单锯磨成了方正的形状,正中央再刻上字,旁的半点修饰雕花也没有。这刻字也是工整古朴的篆体,一面写着“北境剑宗”,另一面是昆越的名字——当然,长仪刚一看清这两个字就立即把木牌放了下去,笼在袖里小心地瞄了一眼身旁的阮长婉。不管昆五郎介不介意,她还是想着能瞒则瞒的,少个人知道他的身份,也就少一分麻烦。 阿姐的神色间看不出异常,她便也尽量表现自然地将木牌递了回去。这牌子已经上点年头了,又是较为脆弱的木质,比不得铁器,长仪动作间便格外小心,看昆五郎也是同样谨慎地接过去,仔细藏进怀里贴身放着,跟揣什么宝贝似的。 她大概能猜到一点昆涉的用心。 被珍惜保存了上千年的名牌,在这一刻交回到主人手上,无非是想告诉昆五郎,这世间仍然有人记得他的过往,他的牺牲——如果昆五郎能够通过獬豸青眼的考验,如果他仍然保有着昆越的“灵魂”。 只要他本心不变,故人待他之心亦如初。 她都能想明白,昆五郎的体会应该更深刻才对。在独自支撑这么多年以后终于有了一点“这么做值得”的慰藉,顺带再回想起昔日和兄弟相处的时光,说不定他就是因为这些才释然了。 那这人也太好哄了。 搞不好以后她也可以借鉴一下。 ——但也不对啊,先前他跟着唐榆过来的时候还低落着呢。这人简直跟小孩似的一时一个样。长仪腹诽着,又见他带点神秘地小声道:“还有别的,闲了再带你看。” 长仪仔细看着,见他眉间虽然依旧留有经日沉积下来的愁霾,但那双桃花眼却已渐渐复现以往的神采,拨云见日一般,至少那份对“生”的希冀是又回来了。 这人瞧着是释然了,她可还愁着呢,少说有一半是替他愁的。 昆涉还能留了什么给他呢? …… 暮色四合。 裴岚说在山里施展神通容易惊起栖息的妖兽,于是几人只能靠着两条腿从山路一步步往上走,登上山顶时恰好是傍晚时分,跟裴岚估计的一点没差。 好在大家都是修士,倒不觉得累。裴岚歇都不歇一下就专心在周围布置抵御妖兽的阵法了,虞词也为动用魂阵准备起来,柳封川在一旁给她打下手。长仪转了两圈发现自己帮不上忙,便找了块平整的地方,一边回忆着阮尊师的手札内容,一边给傀儡林中受损的偃甲加以修复改造。 -- 第248页 昆五郎屈腿坐在旁边发呆,阮长婉给每个人都分发了几盏仙灯后,也在长仪身旁找了个干净地方打坐。只是这打坐显然不够专心,时不时就睁眼看看自家妹妹,再顺势把视线移到昆五郎身上,几次欲言又止。 后来是昆五郎先忍不住,扭头对她道:“不要分神,灵气别急着从任脉走,你现在心法是练到……第五重,先试着把灵气灌注到冲脉过一遍,再归聚到丹田。” 他说完就又把脑袋转回去继续望着远山发呆,好像方才说话的压根不是他,倒把阮家两姐妹听得一愣一愣的。阮长婉看了看他,又默默看向长仪。长仪同样正打量着她的神色,这下是铁定瞒不过阿姐了…… 天知道昆五郎怎么忽然就“坦诚”了,不是早些时候把自个儿的身份捂得紧紧的时候了。 果然,阮长婉神情渐渐变得复杂:“他……你是怎么……”她几次起了话头都咽了回去,最终化作一声叹息,“算了,你自做你想做的事便是,从前我和阿娘……对你管得太多了。” 她看着长仪身前几具威风凛凛的偃甲虎,话里染上了几分怅然:“阿爹常说你是最像他的,我心里也这么想。若说有谁能接掌阮家家传,那人定然是你,而非我。” 长仪一怔,却是想起前不久被自己亲口拒绝的家主印,不免有些心虚。 阮长婉就在这时凑近了来,长仪还以为让她瞧出了端倪,正犹豫着要不要主动坦白,没想到阮长婉凑到了她耳边,却话锋一转:“日后……我能不能向他讨教剑术?” “……” 她倒是忘了,她这位阿姐从小仰慕昆越剑尊,连剑法都是照着昆越留下的手稿一招一式自己学来的。 知道昆五郎的真实身份对她来说,估计是喜大于惊? “我替你问问?”长仪不知作何表情好,拎起裙摆走到昆五郎身侧坐下,先看了看他正望着的方向——也就是普通的山景,一片晦暗暮色中只瞧得见连绵的山林与隐约的岚雾,不时再有伶仃的归鸿穿梭其间,这景也就平平,至于一直盯着看吗。她收回视线,再瞄一眼昆五郎的表情,才试探问道:“你现在心情好些了?” “嗯?”他侧了侧脸,似有不解。 “近来这几天,你看上去都很……”长仪想了半晌也没找出贴切的形容,“反正就浑身冒黑气似的,我看连小麒麟都绕着你走。” 既然看出不对劲了,那你还敢靠得那样近。 昆五郎笑了笑,仰头看向天幕上若隐若现的星辰:“也没什么,就是终于想通了一些事。”他将手虚虚地抚上自己左胸,也不知道隔着衣裳触碰的是他缺失的心脏,还是那块旧名牌。 也许因为此刻的他给人感觉格外“好说话”,长仪问得也就大胆了些:“那你之前没想通的是什么?” 他正要开口说些什么,不远处的虞词恰好在这时走过来,对着长仪微微颔首:“阵法已成,晨昏交际阴气正盛,可以启用阵法了。” 第193章 探魂阵 长仪一步一步走向法阵中央。 踏进了阵法范围,就犹如踏进了另一方天地。周围的暮色山野逐渐模糊、扭曲,最终化作一团团搅碎的色彩,被尽数吞没于黑水雾凝成的屏障中。 隔着这层雾障,外头的阮长婉等人连个影子都映不上来,但长仪知道他们都在看着她,正如只为了帮她寻找一个飘渺的可能,他们就能护着她赶山涉水地登上这暗藏险机的牛首山。 长仪深深吸了一口气,看向被供奉在法阵最中央的铜铃。 那是诡道代代传承的寂夜铃,四下氤氲的黑水雾便是从它的铃舌处团团涌出的。随着她越走越近,法阵里的水雾也愈发浓郁,纷纷朝她身周聚拢而来。那丝丝沁骨的森凉感随之而至,每每拂过她肌肤便要激起一片鸡皮疙瘩。 阴冷之外,还有静。 荒雪夜一般的静寂再次降临了。那是种能叫人感受到孤独、乃至惊慌的静寂,仿佛天地间的一切声响都霎时湮灭,连自己的脚步、心跳,甚至整个人也要被沉没在这份静寂中,如同沉入深潭的沙砾,搅不起半点水花。 叮—— 铃响了。声音微弱得几不可闻,却蓦地在深潭表面惊起圈圈重重的涟漪,水波层层漾开,顷刻打碎原有的平静。 长仪一下子惊醒了。她刚才似乎走神了,又或者说被带进了某种玄妙的意境里,怎么走过来的她完全想不起来,但此刻她的的确确站在了法阵中央——用朱笔画出来的那个有些眼熟的鬼眼符文上。 而原本放在那图案上面的寂夜铃正被她拿在手里。 先前摇动铜铃让她清醒过来的是她自己,在她完全没有意识的时候。 长仪回过神才觉得一阵心慌,心里想的是诡道术法果然跟正统道术不同,神神异异的,尽管虞词事先已经有所提醒,她还是禁不住被这诡异的情景吓了一吓。 定了定神,长仪抬起头,重新向身前的黑水雾看去。这也是虞词告诉她的,拿着寂夜铃,自能从阴雾中得到想要看见的答案。 ——周围的水雾也确实与先前大有不同了。 浓墨似的大团大团的水雾里竟然浮现出了一张张人脸,或恣肆狞笑,或低眉哀泣,或痛苦,或安然,皆在雾里挣扎着,煎熬着,解脱不得,俨然一卷众生百态。在这些人脸中,长仪忽然发现了一个熟悉的影子:脑袋以不正常的角度低垂着,鬓发凌乱,淤青斑驳——正是虞词常常带在身边的蔻娘。 -- 第249页 在她打量着蔻娘的同时,蔻娘身子一转,渐渐将正面朝向了她。虽然蔻娘的脖子依然没有抬起,但长仪莫名就有了种自己正被她“注视”着的感觉。 然后,周围的人脸无声地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从水雾中央模糊映出的画面,跟水面上的倒影似的,依稀能看出是个野山寨里的场景,只是这山寨似乎才经历过一番洗劫,木头屋子塌了大半,前头招摇的寨旗早就叫血染透了,厚厚一层血垢完全掩盖了原本的颜色。另有几个血肉模糊的人形躺在地上,已经没了动静。 一身褴褛红衣的蔻娘就在这野寨里来回穿行、游荡,长长的指甲还在往下滴着血,形同恶鬼——或者根本就是黄泉中爬出来的恶鬼。 就在这时,一个小小的人影突兀地闯进了画面里。 那是个瘦瘦小小的女孩,身上的旧衣裳还打着补丁,却打理得很干净。她背着与身形不符的大篓筐,就这么面对面地跟红衣的厉鬼撞了个正着。女孩的一双瞳仁是近乎纯粹的黑色,平静、深沉,红衣厉鬼的身影便清晰完整地倒映其中,未惊波澜。 一人一鬼静静“对视”着。良久,小女孩慢慢朝厉鬼伸出了手,掌心上是一方叠得齐整的帕子。 红衣厉鬼猛然扑了过来,却是将女孩紧紧搂在怀里,像是落水的人拼命抱住了浮板。 她的指甲很长,但,没有伤到她。 …… “莫要被旁的事物迷惑,法阵持续时间有限。”虞词的声音凭空出现在长仪脑海里,远远的好像自天外传来,将她的意识从眼前画面中抽离,“摇动寂夜铃,心中默念你要找的人,切勿分神。” 长仪晃了晃脑袋,将杂念都甩出去,心里想着一定要找着阿爹,缓缓摇起了铜铃。 分明只是轻轻一动手腕,寂夜铃的铃舌却猛然颤动不止,密集的铃声阵阵催急,周围的黑水雾顿时像沸腾了一般,剧烈地搅动翻涌起来。长仪几次都险些被翻沸的水雾扑到脸上,忍不住向后退了退,眼前的黑水雾却在这时又一阵猛烈搅动,巨浪似的迎面朝她盖下! 视野骤然被望不见底的黑暗填满。 待到黑雾散去时,眼前的场景彻底变了。长仪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站在了一间方方正正的青砖屋里,眼前是整一面的火墙,噼里啪啦烧得正旺。转过去右面的墙上开了扇窗子,窗叶都被木条钉死了,大概是为了通风,框下还留了道缝,外头寒风呜呜地拍在窗上,震得木条一阵阵颤动,偶尔有些霰雪夹在风里从窗缝钻起来,冷得刺骨。 这是哪里? 长仪看了一圈,房间里的陈设非常简单,能看出住人的痕迹,但也仅限于此了。她走到火墙对面的书桌前,试图从桌上的字纸中找到更多线索,手伸出去却摸了个空——她试了几次,发现自己压根触碰不着这里的任何事物,或许这不过是黑水雾为她幻化出的又一画面。 失望之下,她正打算转到屋外看看,忽然心下一动,仿佛冥冥之中受到什么指引,再度扭头看了一眼书桌的方向:原本搁在笔架上的一支狼毫竟然自行悬空起来,往墨砚里蘸了蘸,同时那一旁的宣纸也无风自动,在桌上徐徐展开来。 就好像有个看不见的人正坐在那里,铺纸,提笔,斟酌落下。 长仪鬼使神差地凑过去,盯着纸上蜿蜒而出的墨迹,迅速勾勒出一方山原、小屋,再在小屋边上细细描出几段虬枝梅花,那梅花…… 与阿爹书房挂着的墨梅图一模一样! 看不见的画者是阿爹,这是阿爹给她留的讯息! 长仪一瞬间就转过弯来,顿时激动难抑,控制不住地朝书桌那头探出手,想要触碰到那看不见的人影。煞风景的黑水雾却又重新出现在了周围,将她伸出的手臂层层缠绕,乃至围裹住她整个身子……直到眼前重归黑暗,长仪拼尽全力伸长的手也只碰着了一粒轻飘飘的碎霰,留下空虚的、寒凉的余感。 第194章 注视 长仪捻了捻指尖,仿佛还能感受到霜雪的温度。可抬眼再看时,周围哪里还有什么瓦房、水雾,她发现自己仍然站在法阵中央,只是脚下的鬼眼图案已经不再完整,朱笔画出来的线条凭空出现了多处断裂,就像被摔碎了的琉璃件似的。 手里的铜铃也不再氤出水雾,尾端系着的黑绳不知何时绕到了她手腕上,蛇藤一样沿着小臂缠绕而上。 除了裴岚,昆五郎几人眼见法阵失效,都朝她围了过来。虞词并不意外长仪此时的怔愣模样,一边替她解下凌乱的黑绳,一边带着几分了然问道:“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一间屋子……应该在很冷的地方,窗户都被钉死了,但钻进来的风里有雪。屋里还有张书桌,我还看见……”长仪尽可能将那场景描述出来,却在说起那个看不见的人影时顿住了,“虞姐姐,这个阵法的作用……是不是能让我看见我阿爹此时的所在之处?” 阮长婉听到这里,也含着期待地看向虞词。 后者肯定了她的说法:“相差无几。” 长仪心里便有了底:“阿爹给我留了讯息,是一幅山原图。这时候就落了雪的山原,要么是极北那块地方,要么就是终年不化冰的青原。” “青原……”昆五郎脸色微变,“隔断两界的屏障就设在青原。” 站在稍远地方的裴岚终于走了过来,表情带着几分凝重:“事关重大,我这便回禀仲裁。”他面上还是一贯的镇定,动作间却难免流露出一丝焦急,甚至都等不及回去,抬手就从怀里摸出自己的仲裁院命牌——长仪见过唐榆的命牌,一打眼便认出了正面的獬豸浮刻像——他对着那獬豸兽首凭空画下几道符文,嘴里无声地念了句什么,从指尖凝出的符文便霎时化作浅青色的浮光点点,尽数涌进了獬豸的双眸中。 -- 第250页 一瞬间,在场众人都感受到了那种被“注视”的感觉。长仪勉强算得上挨过半招的獬豸青眼,这时却是察觉出两种感觉的差别。同样都是被“注视”着,一者带着审视的意味,认认真真把人看进了眼里,是高位者对低位者的注视。而现在倒像是神明偶然降临于此,巡视一般地扫过自己的每寸领地,随时准备着将不合宜的物事从视野中彻底移除。 这是天上人对蝼蚁的“注视”,来自神兽的威压甚至让人皮肤泛起一阵毛刺感,叫人不敢生出分毫的违逆。 直到裴岚重新将命牌收回,周围仍是一片寂静。半晌,虞词似乎察觉到什么,忽然蹙起了眉,率先开口打破沉默:“山下有异动,我的魂雾被冲散了。” 众人俱是一愣,没过多久就听见下头山林响起了野兽的嘶鸣,狼嚎,虎啸,还有其他听不出是什么的动静,此起彼伏,好像整座山一下子就醒了过来。 虞词眉头蹙得更紧:“有东西过来了。”说话间,她伸出两指掐了个决,寂夜铃便缠在她的腕上轻轻晃动起来,更多的黑水雾源源涌出,以极快的速度四下弥漫开来。与此同时,一抹艳丽的红影也从铃舌中现出身形,以护卫的姿态随伴在虞词前侧。 其实不用她提醒,连长仪都听见了从来时路上响起的簌簌草木声。此时平静无风,这动静要么是路上那些妖植又开始有了动作,要么就是有东西藏在草木间朝这边移动过来。 无论是哪种,对他们而言情况似乎都不太妙。 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了,浓云蔽月,只有伶仃三两颗星还在云外露着,几乎映不出光来。黑暗本就叫人格外不安,况且他们现在全靠那几盏仙灯照明,打起来难免碍手碍脚。 长仪原本还有些话要说,被这么一打岔,也不好接着往下了,便转而向裴岚寻主意:“是那些妖兽上来了?咱们是要跟它们碰一碰,还是索性从这里乘飞舟回唐家?” 裴岚的目光在几人中间转了一圈,脸上明显浮出几分犹豫:“这山中不知是否还有兽王潜藏,冒然动手极易惊动更多妖物……可若今日避了开,只怕妖兽异动不止,惊扰山下城镇。” 阮长婉想了想,提议道:“不如我们先避到山脚,要是有妖兽追下来了再行镇服,如此也不至于在山里闹出太大动静。” 裴岚思索着还未表态,一旁的昆五郎却忽然转了话题:“你们有没有觉得,脚下的山在动?” 山在动? 长仪一时还不理解他的意思,她只觉脚下平稳得很,何来山动之说?可一直没说话的柳封川也跟着附和,或者说补充:“‘它’在呼吸。” 她又集中心神感受了一番,依然没有领会到他们的意思,倒是昆五郎沉默着上前两步扶住了她肩膀,她刚要问怎么了,脚下的山体竟突然剧烈晃动了一下。长仪脚下不稳,幸好有昆五郎扶着才不至于扑倒在地。她一边伸手去拉了一把阮长婉,一边招了招手,不远处的两具偃甲虎便迅速跃到几人身前,随时防备着周围可能出现的危险。 突如其来的震动只有那么一下,很快平息下来。诡异的是震动过后,原先那些野兽嘶叫、草木簌动等声响也在瞬间消失殆尽,就好像一下子全被施了禁声咒,整座山又陷入一种堪称死寂的平静中。 在这样的平静中,远处响起的清亮歌声就格外明显起来。 唱歌的应该是个年轻少女,声音里还带着稚气,娇娇软软的。那曲调欢快得很,是长仪没听过的调子,重复的几句唱词夹杂着轻快的哼声,长仪虽然听不懂,但歌声里透出的无忧无虑的天真闲适却清楚传进了心里。 众人都被不知从何而来的歌声闹得摸不清头脑,却也不约而同地警惕起来。只有裴岚,细细辨认了那声音后倒是一下子放松下来,随即安慰其他人道:“无事,应是一位故人。” “故人?”阮长婉闻言松开了握剑的手,但依然虚搭在剑柄上没有松开。 “是。”裴岚淡淡应道,又添上一句,“南疆兽谷的少谷主。” “不是少谷主,现在是正经谷主啦!”他话音刚落,那头的小路上就传来少女活泼娇俏的嗓音,“裴大城主,怎么这里都能遇见你的?” 第195章 小谷主 林子那头先是亮起了两抹青蓝的幽光,跟两簇磷火似的越飘越近。待它们走进了仙灯若能照及的范围,长仪才看清那是从野兽眼睛里发出的瞳光——来自一只足有半人高的斑斓花皮虎,身上毛色是最常见的黑黄相间,只是黑色的花纹实在多了些,称得上占据了皮毛的大部分,让它乍一看倒像只罕见的黑虎了。 老虎的脖子上被人用三指宽的红绸子系了个同心结,末梢各缀着一个圆头小铃铛,与猛兽威风凛凛的外型一衬,显得有些滑稽。 给它绑上绸带的那人就坐在它的背上,两条白纤纤的小腿垂在猛虎的身体一侧,慢悠悠地晃啊晃,脚踝处系着同样的红绸同心结,末端几颗铃铛随着她的动作发出一连串细碎的清音。 ——是个看起来有些天真活泼的小姑娘。 长仪迎面打量了虎背上的姑娘一眼,先给人定了个印象。这姑娘瞧着比她还要小上几岁呢,一张小圆脸很是讨喜,穿一身鲜艳的红底绣金雀的轻纱裙,袖子和下摆的长度是与如今时节不太合宜的短。 -- 第251页 她原本还在和裴岚说话,可眼神瞥见众人跟前的那两具偃甲虎,顿时就将裴岚忘到了脑后,满是惊喜地“哇”了一声,便跳下虎背,噔噔噔几步跑到偃甲虎前边,跟瞧见什么新奇玩意似的来回转着打量:“裴木头脸,你从哪里找来的大家伙?这是钢铁造出来的老虎吗?” 两只铁虎见着生人靠近,即使没有主人的指令,也自行警戒起来,后腿一撤,便弓背匍匐在地,随时都能扑上去咬断眼前人的脖颈。偃甲虎体内的火种正在熊熊燃烧,偶尔从它们的鼻孔中呼出两股灼热的气浪,反而让这姑娘愈发兴奋起来:“还能动,还能出气!它们是活的吗?你们汉人原来有这么神奇的东西!” 这下倒让长仪有些不好意思了。 她走上前,看这姑娘整个人快要抱在偃甲虎身上了,生怕她被受惊的偃甲当做敌袭给掀翻了去,赶紧安抚地拍了拍偃甲虎的前腿,一边心里纳闷:就算是阮家招揽来的修士,头一回见到这种巨型偃甲时也免不得怵一怵,这姑娘怎么完全不带怕的?还要往明显摆出防备姿态的偃甲身上扑,心可真大啊。 方才还呲着牙的两只铁虎一瞬间放松下来,温驯地低下头在长仪伸出的掌心上蹭了蹭,只是眼睛依然紧紧盯着那姑娘和她身后的猛虎。猛虎同样没有垮了台子,警惕地跟眼前这两只体型数倍于自己的、钢铁铸成的“同类”对视着,没有丝毫怯意。随着长仪走上前,那对青蓝色的眼睛也跟着幽幽分给她一个目光。 阮长婉皱着眉瞧了那老虎一眼,拉了拉长仪的袖子让她别走太过去。长仪虽然顺着她的意思站到了后头,心里却是对那姑娘颇有好感的,便从阿姐身后探出脑袋给她解释:“它们是偃甲,不能算是……活的。” “偃甲?没听说过……”小姑娘学着长仪的样子歪了歪脑袋,跟着就眯眼笑开来,“你是它们的主人呀,你也喜欢老虎吗?”长仪还没作出反应,她又招招手,让身后那只斑斓猛虎蹭在她腰侧,再伸出两只手抱住它毛茸茸的脑袋来回搓:“我就喜欢老虎,它们长得多俊,又威风!看,这是我家的黑乌,是从我出生的那天……” “金乌,”话没说完,一直在旁边冷眼看着的裴岚就打断了两人的聊天——主要是这姑娘自来熟的东扯西扯,“你为何在此?” “你能在这里,我为什么不能?这里离南疆又不远,本谷主没事出来散散心不行呀?”小姑娘显然不大待见他,朝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转头就笑嘻嘻地找长仪说话,“我叫金乌,你呐?” 长仪同她交换了名姓,多少有些好奇:“金乌?是被尊为太阳神鸟的那个金乌?” “神鸟?”小姑娘瞧着却是茫然,“不是哦,我阿乃姓乌,阿芒姓金,所以我就叫金乌啦!” “原来如此……”长仪半懂不懂地点头。还是金乌姑娘看出她的迟疑,主动解释道:“阿乃就是南疆话里对母亲的称呼,阿芒就是父亲啦。跟你们中原不同,我们南疆的人都是跟阿乃姓的,不过我阿芒是中原来的汉人……” “好了金乌,”裴岚再次打断了她的话,这姑娘实在太能说,自己一个人都能滔滔说得欢,“你来中原,身边没带人?” “带啦,他们拉着东西过来,都在你的城里过夜,我和沟梅在山里住。”金乌说着,又朝长仪眨眨眼,“沟梅就是妹妹的意思,我妹妹叫辛乌。” 长仪可算充分感受到了这姑娘对自己的热情,有些不好意思地朝她笑笑。阮长婉握了握她的手,示意她往后稍稍,自己对那姑娘笑道:“金姑娘怎么不在客栈歇脚?这山里野兽众多,可不比城中安稳。” “我不姓金啦,我们南疆人都把姓放在名字后头的。”小姑娘先是认真纠正了她的称呼,而后再次对裴岚表达了不满,小眼一瞪,“还不都是怪他!他的城不给异兽进去,以前我要带黑乌进去就被他赶出来了,辛乌的小孔雀也不给进,我们只能进山里住咯。反正在南疆的时候也是住山谷,野兽也没有什么好怕的,我可是兽谷的谷主!它们听得懂我的话,都是讲道理的好兽。” 她一说,长仪就想起来了,裴岚管辖的梓城确实有这么条规矩,凡是带着妖兽异兽的一律不让入城,偏偏兽谷还就是以一门驭兽手段立身的,驯兽离身无异于断了臂膀。这规矩简直像跟兽谷对着干一样,难怪金乌不待见裴岚。 裴岚对她的白眼视若无睹,绷着一张严肃的冷脸:“规矩如此。” 昆五郎在这时近前两步,上下打量着金乌:“你是驭兽一脉的传人?听说驭兽一脉能与百兽交流,它们有没有告诉你,这山里有什么?” 金乌姑娘同样眯着眼打量了他一会,在跟昆五郎对上目光时忽然缩了缩脖子,小手在黑乌的背上壮胆似地摸了两把,才回答道:“说了呀。它们说……山的里面,住了一个了不得的大家伙。” 第196章 辛乌 “这座山呀,其实是活的。”金乌姑娘眼珠子一转,带着几分神秘,“你们一直在这里的话,应该感觉到刚才的山动了吧,那就是山里面的大家伙在生气啦!” 她说得玄乎,却跟先前裴岚和昆五郎说的都对上了号,众人也就都看向她,等着她的下文。 “一开始不知道是什么大妖经过,有一股好可怕的气息,我和辛乌都吓了一跳,山里的野兽们也被惊动了,我和辛乌费了好大劲也没有让它们安静下来。然后那个大家伙就被吵醒了,整座山都听它的话,它一生气,山也跟着动,山上的野兽都被吓坏了,辛乌现在还留在那里安抚它们,我就过来……”她说到这里,一下卡了壳。 -- 第252页 裴岚眼神一凛:“你来如何?” “我……我过来、过来看看还有没有别人在山顶呀!”她像是突然有了底气,“我听说这里从前都没人上来的……刚才的事情,不会和你们有关吧?” 某种程度上说还真有关,最开始惊扰群兽的八成就是裴岚那块命牌上的气息。 裴岚有些怀疑地扫她一眼,到底没有说什么,转头对众人道:“此处不宜动用獬豸传讯,我需另寻一处待仲裁示下。” 众人都表示理解,索性长仪已经从法阵中得到了答案,这山里诡异也不宜久留,倒不如早些打道回府。金乌一看他们开始动身收拾,却是有些不舍——不舍的目光主要流连在长仪那两具偃甲身上:“你们要走了吗?我、我以后能进城里找你玩吗?” 长仪左右瞧了瞧,看大家都没有阻止的意思,才将几人现在的落脚点告诉了她:“我们如今暂住在锦城唐家园子里。” “唐家?”没想到金乌倒是一下子兴奋起来,“我这次来汉人的地方,就是要去找蜀州的唐家!他家经常跟我们兽谷做生意,每个月都要买好多草药、木头,还有妖兽换下来的羽毛和鳞片,我们来送这个月的货。” 裴岚板着脸,眼神一动:“谷主亲自护送?” “怎么,不可以吗?哎呀你这个人真是……每次碰见你,你都到处针对我!”这姑娘两手叉在腰上,气鼓鼓地瞪着他,看样子是要对他来几句不客气的;只是似乎想到什么,那气势一下又弱了下来,瘪着嘴有些委屈道,“那辛乌还没来过汉人的地方嘛,我带她来转一转玩一玩不可以么?” “流乌谷主可已知晓你们身在此处?” “我阿乃当然知道啦,还是她让我带上辛乌出来见见世面的。”金乌撇撇嘴,虽然瞧着对他不太服气,倒也还算有问必答。 光听她的话,长仪还以为这位金乌小姑娘的妹妹也是个年纪差不多、或者还要更小些的小小姑娘,没想到他们原路返回不久就在半道上迎面遇着了正主——看上去竟然比在场女子中年纪最大的虞词都要成熟,浓妆艳抹的,倒叫人不好判断年纪了。但看那丰腴的身段、妖冶的眉眼,加上颇为大胆的南疆衣着……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一看就特别像话本里描述的蛇蝎美人、祸国妖妃模样。 俩姑娘站一块,姐姐不像姐姐,妹妹不像妹妹,倒是新鲜,叫人有一种特别的错乱感。 长仪心里正纳闷呢,就见这位“妹妹”三两步欢快地跑到金乌跟前,一边用听不懂的南疆话和她说着什么,一边好奇地打量着众人。动作间,一只红顶金翎的小脑袋从她肩膀后边遮遮掩掩地探出半张脸来,啾啾叫了两声,接着就见长长的尾羽一扫,流光溢彩的一道金红色雀影就展翅隐没在林中。 羽毛映射着夜灯朦胧的光亮,漂亮得不像话,简直跟传说里的凤凰似的。 但想起金乌方才的话,这八成就是她妹妹养的那只孔雀,大概还是什么稀奇的异兽。听说南疆兽谷有个习俗,哪家若是将有婴孩降生,家里人必定要在临盆前后几天为新生儿寻得伴生的灵兽,这灵兽通常与那小孩差不多时日降生,从小相伴着长大,跟家人也没什么区别了,同时也算是那孩子的第一只驯兽——就跟剑修的第一柄佩剑一样,自小一块长起来的灵兽对兽谷弟子而言,无疑是最特别的存在。 在众人的注意力都被那孔雀吸引去的时候,来自南疆的姐妹俩用家乡话快速交谈了几句,随后就听金乌转过身朝众人摆摆手道:“山上的异兽都叫辛乌安抚好了,你们回去时把动静放小些,别又惊动起来了……辛乌说山路上还有不知道哪来的黑雾,看着怪吓人的,我们顺手给弄散了,说不好一会又要飘过来,你们留神别沾上了。” 几人互相看了看,都没说那水雾是虞词招来的。长仪刚要开口,阿姐就往她跟前拦了拦,抢先问道:“既然都是要到唐家去,金乌姑娘何不随我们一同下山?” “还是算了……汉人规矩多,夜里上门不好的吧?”金乌挠了挠脸,眼神有一阵的飘忽,“我和辛乌在山里过得自在,等族人把货物拉过来,我再去找你们玩呀!”说话时,这姑娘的眼神总往长仪腰间瞥去。偃甲走动起来动静不小,长仪一早就把它们都收回了乾坤囊里,叫金乌依依不舍地看了又看。 难得能遇上对偃甲这么感兴趣的同辈姑娘家都看向了似乎与她们很是熟悉的裴岚,后者只是皱眉略一沉吟,便示意众人先行一步。他停在原地和金乌说了点什么,很快也跟了上来。 让人意外是裴岚嘴里说的竟然也是南疆话!而且非常自然流利,丝毫不见生涩停顿。 等他走过来,几人都难掩惊讶地看着他,还是裴岚主动解释说他小时候在南疆兽谷住过一段时间,有幸跟谷主那一家子打过交道。后来南疆几个部族内斗不断,他才又被爹娘带回到中原。 “金乌在那时受了西黎蛊女的暗算,余毒至今未清,身子长得比常人慢了许多。”或许是看出众人对金乌姐妹的好奇,裴岚特意多解释了一句,但从他微微皱起的眉头来看,他对这姐妹俩的突然出现也同样心存疑虑,“我已久不曾到南疆去,不知如今是何情形。” “这山里的老妖兽,和驭兽一脉有关?” 说话的是有一阵不曾开口的昆五郎,从刚才起,他就一直盯着脚下的地面,说是发呆也不像,更像是要从草地里看出什么端倪似的。 -- 第253页 可裴岚也答不上来这个问题,只说梓城卷宗中没有相关的记载,回头再托和光查一查仲裁院的卷宗。 阮长婉倒是更关心金乌说的那些货物:“那姑娘说唐家负责与兽谷进行生意往来的人是唐松……唐松没给兽谷的人安排行程?他知不知道谷主也跟着来了这件事?” 她这么一说,长仪也想起来了。她对这位唐家二公子的印象算不上好,也说不上坏,只记得这人说话做事有些油滑。但正是因为他表现出来的油滑,让人觉得他总该把这么重要的事安排妥当才是,怎么就能叫谷主姐妹住荒山上过夜? 第197章 影子 长仪下意识就想一会回去要提醒一下唐榆,转过眼才记起来现在的唐榆已经不是以前的他了,人家背靠着仲裁院不知道消息多灵通,还用得着她来提一嘴? 她这么纠结着,结果回到唐家压根见不着唐榆的影子,裴岚也在送他们到小院门口以后就自去找了仲裁回报情况,说是要商议找寻阮家主的事宜。这是正事,长仪自然再顾不上那些细枝末节。事实上裴岚刚把这事一说,阮家姐妹就都坐不住想要跟着去旁听,可惜被裴岚铁面无私地以“仲裁院内议”的理由给拦住了。 他就这么转身匆匆走了,徒留长仪眼巴巴望着他的背影,心里揣测着仲裁院对阮家的立场,一时难免惴惴。惦记着这点心事,她脚下也没留神,只管跟着前头的阿姐走了,回到房间才发现虞词等人都跟了进来,走在最后的柳封川顺手将门严实关上。 众人在桌边围成一圈,阮长婉先起了个头:“之前看你有话要说,你在阵法里是还见着了别的?” 长仪愣了愣,却是有些迟疑。 幻境中的最后一刻,黑水雾铺天盖地朝她袭来,就在视野被黑暗全然占据的一瞬间,长仪仿佛感觉到一个庞大的影子从水雾深处猛地扑了过来——尽管没能看到实体,但那阵被影子带起的风动却实实在在拂过了她的两颊,沁凉感分明入骨。 她描述得模模糊糊,说完自己也怀疑那是不是错觉。虞词倒听得认真,先斟酌了一番,才接着她的话道:“并非错觉……法阵有我在外续力,本不该这么快失效。” 但就在那时,魂阵的法力仿佛探到了某种禁制,不单把她的感知隔绝在外,带来的反噬也在同时阻绝了阵法与她之间的联系,才叫法阵立时便崩溃开散。 “所以我看见的那个是……”长仪听她一说就意识到了情况的严重,“那边该不会已经察觉到了……我阿爹会不会因此有危险?” 虞词轻轻摇头,脸上的表情与其说是担忧,倒不如说疑惑占得更多:“魂阵乃是诡道秘法,诡道之外,按说无可察、无可解。若是借用了法宝阻隔探查,倒也说得通,可方才的情形,却更像是同源的魂修半途出手破了阵。” 她想不明白的地方就在这里,正统的魂修传到如今就只剩了她一人,别说同门师兄弟了,连上头的师父都因为常年接触黄泉阴气,早早驾鹤西去。至于其他的那些,大多拿了点零星的魂术残卷就敢另开宗派——学个一知半解也罢了,就怕将这本事都用在歪心思上,好比青羊山撞见的那邪修,反而坏了魂修的名声——这种野狐禅,就是把魂阵的图纸明明白白摆在面前都未必能画出个齐整的,更别指望能破阵了。 换句话说,如果阵法是被人为破解的,那人在魂术上的造诣定然不低,还很有可能跟她修习的是同一脉的正统魂术。 在场其余人都是外行,魂修对绝大部分修士而言完完全全是另一套体系,虞词都想不通的事,其他人自然不必提。众人面面相觑,干瞪着眼也不能凭空想出个结果,虞词就说她回头就把这一支的诡道谱系找出来翻一遍,做最坏的打算,要是真有同源的魂修走了歪路,也好有些准备。 “这么说来,这阵法是不是就不好再动用了?要是以后还想确定我阿爹的消息……”长仪一是担心今天的阵法打草惊蛇了,二则也头疼接下来该怎么跟阿爹接着联系。虽然今日是得了阿爹的暗示,可青原那么大,横卧西南数千里绵延,藏个人还不是轻轻松松,别回头赶风冒雪地登上冰原再两眼一抓瞎。 “短时间内绝不可再次入阵了,魂术到底需要阴气驱使,凡人身躯无法承受黄泉阴气的一再浸染。”虞词拒绝得干脆,说话间朝她递过来一个形似香包的小囊,布面是素净的白色绫纱,淡香隐隐,“我虽是尽力让阴雾避开了你,但……难免有所影响。这是诡道一脉用以清心的灵植香,能助你祓除体内的阴气。” 长仪接过,道了谢,虞词想想又添了一句:“你这几日或许会有些困乏、恹食、身上发冷,切记少劳神,别沾寒食酒酿,闲时可多在日光下走动。” 阮长婉闻言就转头问她有没有哪里不适,难掩担心:“早知道,该由我替你进这魂阵才是。” 长仪认真感受了一番,肯定道:“没有不适,那些黑雾扑到身上是有点凉,但也只是冷,没有像虞姐姐说的阴气入体那种感觉。”说实话她也有些纳闷,先前虞词跟她一再强调动用魂阵必有代价,她还担心了一阵,可实际经历下来倒一点感觉都没有。 “簪子上有固魂护体的术法加持,说不定是它起了作用。”昆五郎指的她头上那支银色梅花簪,自从哪天在幻觉里见了昆仙姑其人,说不清是出于什么想法,长仪就一直戴着昆五郎赠给她的这支花簪了。 -- 第254页 众人的眼神也跟着移到了她发间的梅花上,又在她和昆五郎身上来回打了几个转。虞词的目光在花簪上流连得格外久些,看样子想要说点什么,可到底还是没能出口,只叮嘱她这几天多些休息,便拉着一直沉默的柳封川告辞了。留下阮长婉还在自家妹妹与昆五郎之间来回打量,那神情尤其复杂,就跟长仪做错了什么似的,叫她不免心虚起来,直觉阿姐接下来想说的大概不会是她想要听到的内容。 为免阿姐说出什么叫她为难的话,长仪抢先一步打了个哈欠,摆出一副又累又困的模样。阿姐果然没有再提别的,先是客客气气地把昆五郎给请到了隔壁房间里,用的是天色已晚男女授受不清的理由,回过身再硬按着长仪躺到里间榻上,她就坐在榻边盯着长仪闭上眼休息,说什么也不让长仪再像前几天那样生熬着了。 长仪半是无奈半是好笑,想起阿姐本来就对她跟昆五郎走得近这事颇有微词,把他当做人形偃甲的时候如此,现在猜出他的身份后,就差把他当财狼防着了。刚才用大道理把他撵出去的时候那叫一个坚决,那不假辞色的模样,完全不是以前捧着昆越留下的剑法,一口一个昆剑尊夸个不停的时候了——说起来,她对昆越的那点了解,还是从阿姐嘴边常念叨的剑尊光辉历史里听来的。 她不禁失笑,看着上头绣着鹊踏梅枝的床帐子,一时却又沉默了。 “阿姐……” “嗯?” “我看到阿爹瘦了,还长胡子了。” “……” “等我们把阿爹找回来,他肯定要被阿娘嫌弃了。上回阿爹做那流风甲,有段时间没顾得上打理自己,被阿娘盯着又是补身体,又是修脸容的,足足折腾了一个月。” 阮长婉想起往事,也露出个些许怅然的笑:“这回不光是阿娘盯着了,还有我们呢,可得好好给他补回来。” 长仪翻了个身面向墙壁,半晌才呢喃道:“我想阿爹了……” 那头是长久的沉默,久到长仪分不清自己是醒着还是在梦里,声音听在耳中隐隐约约。 “……我也是。” 第198章 宁静 长仪忽然惊醒了,她刚才不留神就盹了过去。 原本是想撑着等仲裁院那边的消息,结果不知道是那魂阵真的对身体有所影响,还是有阿姐守在一旁的感觉太过安心,她就这么想着心事,不知不觉沉进了梦乡。 周围静悄悄的,闹了几天乱子的唐家园子难得迎来了安宁,正适合让人歇个神。 但很快她就发现这份安宁来得诡异。 不是说院子里就不能静下来,而是实在太安静了,连秋夜里惯常听见的簌簌风声也半晌没再响起。阮长婉枕着胳膊靠在榻沿睡得安然,长仪小心地绕过她下了榻,掀动被子时还是不免弄出了点动静,可就这样都没能让阿姐有所反应:按修士的警觉性来说,显然不是正常情况。 想起阮长婉昨晚上还说要替她等仲裁院那边的消息,这种情况下不说一直守着,总也该留着点心神在这上边——因为她便是如此,事实上长仪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能睡过去的! 察觉不对的长仪下意识就想叫醒阿姐,可凑近了才发现阮长婉眉眼间掩不住的疲色。阿姐这几天也必然不轻松,来回奔忙的不止她一人,阿姐比她知道的少,要操心的却不比她少,除了同样担忧阿爹的状况,还得分出精力来盯着她……想她以阮氏二小姐的身份,跟着唐榆在园子里掺和了不少唐家内务事,却没有一个唐家弟子跑到她跟前嚼舌根、指责阮家居心不良,光有唐家长辈的纵容是远远不够的,阿姐定是在其中斡旋不少。 阿姐也已经很累了。 是她一直给周围的人添麻烦。 长仪犹豫再三,到底是没有叫醒阮长婉,仔细扯过榻上的薄毯给她披在身上,转身就轻手轻脚出门查看情况去。想着这是在唐家的地盘,盘亘蜀中数百年的道门大族,如今更有仲裁院的弟子驻守,又不是后山那回,总不至于再有什么危险,长仪便壮着胆走出了小院,正打算在外头找个人问一问,却发现本该守在院门旁边的两位仲裁院弟子已经不见人影,取而代之的是几个穿着唐家弟子服饰的年轻人,都靠在墙边歪歪斜斜地睡着。 院门斜对过是开出来的一片园景湖,湖岸柳下模模糊糊站了个人影,隐在柳荫投下的阴影中,看不清面容。 长仪立即握住乾坤佩,警惕地退后几步,没留神被地砖缝绊了绊,刚一踉跄就被人从背后轻轻扶了一把。闻到那淡淡的桐油香味,长仪不必回头都能知道来人是谁,果然紧接着身后就响起熟悉的声音:“唐榆?” 听见这声,那柳树下的人影终于从阴影里走了出来。借着院门檐下几盏羊角风灯的光亮,长仪看清那人居然是这几天总见不着影的唐榆!不过这时他身上穿的已经不是白天那身常服,倒是难得一见地换上了仲裁院的金鳞玄袍,头发也不再故作潇洒地披散下来,而是规规矩矩在脑后束成了道士髻,一下就衬得整个人气势都不一样了。 这才是世人印象里仲裁院该有的严肃端庄,如同未出鞘的宝剑,凌厉内敛。 她一时都不太敢认了,还是唐榆先看了看两人,好像他这时才发现有人站在面前似的:“你们没睡?只有你们醒着?”他一边说着,一边往他们身后院门的方向望了望。 -- 第255页 长仪怎么听都觉得这话说得别有深意,把这两句话在脑海里转过几遍,还没等她想好如何应答,唐榆就仿佛了然一般:“哦,我知道了……” 知道了什么呢,他也不说,再开口时已经换了个话题:“白天在牛首山里收获如何?那些会动的妖藤没给你们添麻烦吧?” 长仪一愣,这话锋转得突兀,偏偏唐榆表情坦然,长仪竟有些看不透他在想什么,心里虽然诧异着裴岚怎么没有今天的见闻告诉他,面上还是顺着他的话往下接:“开始是被吓了一跳,后来发现不过虚惊一场……你也知道那山上的情况?” 昆五郎倒是想到了,眉毛动了动:“当年围剿妖兽时,你也在吧。” “那时我还小,好像只有五六岁吧,家里老头就没指望我派上用场,只让护卫带着我等在半山腰,清理那些逃出来的杂兽,权当见见世面。”唐榆似乎来了谈兴,大半夜的倒跟两人忆起了当年,“队伍里虽然有人听过牛首山的传说,但因为一直没人亲眼见识过,大家就只当那是以讹传讹——一帮子人都是世家出来的年轻修士,从小被‘菁英’‘奇才’之名捧起来的,难免心气高些,粗粗探了一圈妖气就闯进了山林里。其中,我那二堂哥唐松自诩修为好,身份又比其他人高一截,觉得自己合该猎得最多妖兽,把这年轻一辈执牛耳者的名头扬出去,抢先带着他那一小队选了妖兽活动痕迹最多的那条路。” 他说到这里,也忍不住叹了叹:“等我们看到那些树木、山石都自行移动起来后才觉得不对劲,带着我的那小队当即就决定进去施援,可里面的情况早就跟先前探查出来的不一样了。具体情形我不清楚,他们也不可能带个拖油瓶跑去救人,但等他们出来以后,人数少了快一半,唐枫的腿也成了现在这样。” 长仪只是听着,没吭声,也实在是不知道这时候该说什么。倒是昆五郎,听到一半就若有所感地抬头看向远方的天幕,表情渐渐严肃起来。长仪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得一片墨似的浓浓夜色,旁的什么也看不出。 唐榆察觉到了两人的走神,便就停了嘴边的话,同样往那方向看了一眼,脸上没表现出什么,语气里倒有些意外:“你感受到了?……也对,毕竟是能挺过獬豸青眼的老前辈。” 长仪隐隐猜到一些,却不敢当着他的面直直问出来,昆五郎就没有这个忌讳了,所以他直接就问:“仲裁那边怎么了?” 第199章 苏醒 唐榆却不再接着往下说了,好像忽然失去了兴致,只将目光移回了长仪脸上,静静看了她一会,倒把长仪看得心中惴惴,忍不住道:“是不是……与我有关?” “阮妹子,”唐榆还想了一下才继续道,可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不出意外,这应该是我最后一次这么叫你。说实话我真挺希望能有个妹子的,可惜就是没这个福气。这些日子处下来,我也不知道自己在你心里是个什么样子,如果我说我真的把你当自家妹子看,你大概不会信……我承认,出于某些咱们俩都知道的原因,我对你是隐瞒了一些,也利用了一些,但不管你信不信,我确实是想帮到你的。一开始,接近你们的任务还是我主动向仲裁讨来的,不然奉节城里和你们同路的就该换成同尘了。” 或许是不常在旁人面前这样剖白内心,唐榆难得有了点不好意思的模样,稍微错开了视线,目光越过她落在了两人身后的院子里,表情逐渐归于那种近乎怔然的平静。 “毕竟我们本来就有可能……算了,终究是命里没有这缘分。”他扯动了嘴角,如同往常那样笑起来,只是配着如今的神色和情景,倒更像是苦笑。而且长仪莫名觉得他这么苦笑起来竟和昆五郎有几分神似,特别是那份自往事而来的怅然,简直如出一辙。不过唐榆很快就敛起了笑,径直与她对上视线,正了色认真道:“仲裁院本来还担心你接不住阮氏族印,在把东西交给你还是你姐姐之间拿不定主意,不过我觉得你当得起。最迟三年内,道门英杰榜上当有你的名字。再加上这位前辈,”他瞥了一眼与她并肩而立的昆五郎,“说不定江北阮氏很快就要再度扬名了。” 长仪听他这话连着转了几个弯,越说越不对劲,竟像是预感大事降临,紧赶着做些交代。顾不上对话里的内容作什么反应,急忙度着他的神色追问:“你怎么了?是不是出了什么变故?” 唐榆又看她一眼,无声地笑了笑,这回倒笑得自然多了:“也没什么,谈不上变故,就是……这几天估计跟你们见不上面了,过来看一眼,有感而发,忍不住多了几句嘴。或者你就当我喝多了,找人说酒话,听听就算了。” 哪能就这么算了呢,只看他都把仲裁院的服饰全套穿戴上了,长仪就不相信会是没事发生:“那这是怎么回事?他们是唐家弟子吧,怎么都睡在这了?” “这个……也不是什么大事,我看你旁边那位已经猜出来了,到时你再问他就是。要是从我这里漏出来半个字,我那些师兄弟能把我念死。”唐榆冲她挑挑眉,一瞬间又仿佛回到了奉节城里那吊儿郎当满嘴玩笑话的模样,“行了,这大半夜的,我也不多说耽误你们了。这本来是想等到你姐姐生辰那天交给她的,偏偏我后头有事,说话就要走了,大概是来不及。正好临走前碰见你们,索性你替我转交了吧,唐哥记你一份情。” -- 第256页 这就又成唐哥了。 前几天也不知道是谁仗着仲裁院的势,连句客气话都不跟他们说了。长仪被他这一时疏远一时套熟的闹得摸不着头脑,下意识接过他塞过来的礼盒,看着锦盒上熟悉的绫纹,隔了一会才想起来这还是之前她陪着唐榆在城里挑的簪子,当时唐榆一块买回来送她的丹桂花簪还收在她的首饰盒里呢。 就是这么一恍神的功夫,长仪再抬起头时,眼前哪里还有唐榆的影子?她茫然地环顾了一圈,最后看向身旁的昆五郎,后者扬扬下巴,给她指了个方向:“放下东西就往那边去了,用身法跟飞过去一样。” 他还真就是过来说说话啊? 这么急,临走了招呼都不打一个……长仪还有点反应不过来,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锦盒,目光转了一圈又回到昆五郎身上:“你说是仲裁那边出事了?” “我也只是猜测。”昆五郎看着唐榆离去的方向,也是先前他一直眺望天幕的那方位,眉头将皱未皱,不知是愁还是忧,“一直宿在仲裁身体里的东西,应该快醒了。” “什么……”长仪刚要问,接着就反应过来,左右看了看才压低声音道,“你说的是神兽獬豸?” “那位仲裁原本就快到极限了,这种情况下还要动用獬豸之力,那一天早晚要来的。现在的情况,要么是仲裁,要么是仲裁院——如果不想消息传出去使大局动荡,他们需要一个绝对不会被打扰、被发现的环境,去着手处理这情况。”他看了看院墙下睡得正沉的几个唐家弟子,两人在这说了这么久都没能把人吵醒,可见他们的状况确实不正常,“大概还是借用了神兽的力量,或是从神兽之力而来的某种秘法,只要让方圆内不相干的生灵都看不到听不着了,自然也就不用担心被打扰了。至于我们,应该是因为受过獬豸青眼的影响吧,只有这么想才解释得通了。” “所以唐榆刚才也提到了……不对,你知道了?”长仪瞪圆了眼看他,她记得自己怕他担心,特意没告诉他自己也受了獬豸青眼的影响啊。 “本来只是有点猜测,现在知道了。”昆五郎低头看着她,眼神闪了闪,本想说点什么,最终也只有轻轻一叹。都说债多了不愁,不愁是不可能的,只是欠得太多,纠葛太多,也会叫他不知所措,话都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哪怕是对着拼死拼活从阎王手里抢回他一条命的阮青玄都没叫他这么为难过。 老阮那是兄弟,过了命的交情,多余的话不必说,一切皆在不言中。 至于眼前的姑娘……阮长仪……对他又算什么呢? 他这里没了声,长仪反而松了口气。她就怕他知道后又说些什么自己会拖累她、叫她远离自己的话,倒让她憋气。但两人眼瞪着眼不说话的场面又实在尴尬,终究还是长仪先受不了转移了话题:“那你觉得仲裁院会怎么缓解仲裁身上的问题?” “缓解?”昆五郎想起唐榆刚才的打扮和表现,微微眯了眼,“不一定,也有可能是更直接的做法——传承。” 第200章 敬畏 传承。 北院灯火通明,唐榆站在门外,里头细小的说话声似有似无地往耳朵里钻,叫他脚下一时踟躇起来,竟有些不敢再往前了。 今夜的唐家园子处处静寂,惟有这里依然人影接踵,只是同样跟热闹沾不着边。来往的人都刻意放轻了脚步,声音压得极低,像是生怕打扰了什么。压抑到极致的氛围似乎和往常的仲裁院没有什么分别,可但凡接触过獬豸神力的修士都能听见从堂屋里传出来的、巨兽低低的喘息。 动静并不明显,却仿佛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一起一伏牵动心神。 唐榆忽然想起他正式加入仲裁院的那天,舅舅亲自领着他在供奉着獬豸尊像的神殿里拜过三巡,才把刻有他名字的命牌交到他手上。这块牌子可不薄,有当时的他巴掌大,拿在手里就是一坠,别有一分厚重感。他像是得了什么新鲜玩意一样打量个不停,又从上边的兽面纹一寸寸摩挲过去,他那时对仲裁说了什么来着? “舅舅,你这里为什么到处都有……”小唐榆想了半天也没记起来这兽像的名字,他那时候脑瓜子呆得很,不然也不会险些被人哄到大冬天的池子里,“这个的图案?” “獬豸神尊裁衡天下公正,仲裁院以此立足,自然崇敬神尊。” 仲裁的回答滴水不漏,凭唐榆当时的脑袋可听不明白。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转眼又看了那尊兽像一眼——却没能见着,两个穿着金鳞玄袍的弟子小心翼翼地将神殿的大门重新关上,没落锁,但也在门扇上仔细画了几道术文。 “他们在做什么?” “布置禁制,以免闲人扰了神尊清静。” 小唐榆将他匮乏的见识回顾一番,也没想出来哪家供奉的神像会需要这样关起来不给看的,这叫人怎么上香敬供、瞻仰尊容呢?它又要如何听取信众的愿望,降下庇护呢? 在他胡思乱想的功夫里,仲裁已经走在了前头,远了他一大截。唐榆连忙小跑着追上去,还伸出手想要去牵他的衣角:“舅舅,我们明天还来拜神像吗?要天天供奉吗?” “不必,无事不可打扰神尊。”仲裁却是一侧身,躲过了他伸来的手,“从今往后,切不可再称我为‘舅舅’,当称‘仲裁’或‘师父’。” -- 第257页 “为什么?” “你既已入殿拜见獬豸尊像,便是仲裁院弟子。” “成了弟子,就不行?” “仲裁院内只论公事,不论私交。” “为什么?” “……”仲裁沉默着往前走,直到把神殿远远甩在后头,才终于回答了他的问题,“神尊在上,仲裁院决断人世公正,更应以身作则。律法治所,不容私情。” 被这一通大道理砸下来,小唐榆还是懵懵懂懂的,但心底隐约有了种感觉——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相比于崇敬,仲裁院的人包括仲裁自身,对这“神尊”的态度倒更像是敬畏。 尊敬着,也畏惧着。 所以战战兢兢,一步也不敢踏错。所以不敢奢求它的庇护,只有一日比一日越发恭敬地小心供奉。 …… 所以,此夜万籁俱寂,整个院子上百号人,不管在外边那名头有多响亮,这时愣是连大气不敢出一声,唯恐打扰了今夜的“仪式”。 唐榆原地出着神,院子里过路的弟子都匆忙往东厢房去了,没人顾得上管他。直到堂屋侧间风风火火地窜出来个人影,二话不说抓着他胳膊就往里拽。 “那边人都齐了就等你一个,你倒在这里清闲!” 话里有埋怨也有着急,唐榆定眼看了一会儿才认出来是同尘。难得见他这么火上房的样子,哪还有平时笑眯眯装模作样的那个劲?不过他这样也是应该的,听说仲裁还没当上仲裁时就对他有恩了,后来更是在他落魄得连乞丐窝都要抢的时候,破格给了他参选仲裁院的机会,更别提后来十几年的教导,可以说他现在的地修为成就全是靠仲裁一手带出来的。 他又何尝不是呢? 唐榆长长一叹:“师父情况如何?” “你走以后,衡长老又用灵力温养过一回,可……还是没醒。”同尘将他拽到堂屋正中间的房前,自己停下了脚步,却往前用力推了他一把,咬牙瞪着他,低声狠道,“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了!要不是师父指了名要你来,我早就……” 唐榆回头看了他一眼,同尘立即撇了脸。借着檐下的灯笼光,唐榆看到他眼里有晶亮的水光一闪而逝。 “长老说了,传承越早完成,师父的身体就越早卸下负担,温养之下未必不能回复寿数……平时你不搭理院内事务也就算了,谁让你命好,师父还惯着你。这时候你但凡还怀着几分良知,这时就不该有半点推诿!” “我知道,所以我现在来了。” 唐榆看着他,有心说点什么,但到底没有开口,只是理了理被同尘拽得有些凌乱的衣袍,推开面前的房门就干脆地踏了进去:“我去了,阮家那几位,就劳你关照了。” 身后没有回应。 眼前天旋地转。 北院各处早已布置好了传送阵,堂屋中间连通的正是当年他误入的仲裁院地宫,也就是新旧两任仲裁交接仪式的举办所在。早在两年前,仲裁的身体已经每况愈下,为了掩盖异状,对外只说是仲裁闭了关。这次不得不走一趟,仲裁院……自然要做好万全的准备。 比如早就计划的传承交接。 只是唐榆没有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样快,总觉得仲裁还是那时领着他读书习武的年轻模样,可一转眼,他都已经到了能成家立业的年纪。 仲裁也……到这一刻了。 尽管对此充满了未知的担忧与恐惧,但仲裁院上下已经有所预料。他也准备好了。 唐榆定了定神,迈步朝前,走到地宫门边才发现裴岚已经在门前等着了,同样的一身金鳞玄袍,见着他过来,微微颔首致意。 两人都没有说话。 门角处摆了一张暖榻,仲裁就躺在上边,面容倒是安然,可胸膛几乎不见起伏。门上两盏长生石灯的光径直投下来,本该出现在暖榻正下方的影子却斜斜映在地上,大片的阴影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石门的另一端里面。 唐榆知道,仲裁院供奉了上千年的那位神尊,此时正在那里面等着他们。 第201章 垢 荒鸡鸣旦,弦月西斜。 夜日将替。 地宫上方传来轻微的震感,初时不甚明显,到后来竟带得四壁的砂石都簌簌下落。石顶上悬挂的长生灯来回晃动着,让地上斜拉出来的影子也跟着摇曳不定,变幻着,纠缠着,竟然显出几分诡谲。 唐榆与裴岚对视一眼,各自取下了腰间的命牌,外形上一般无二的两块木牌放在一起,淡淡的青色荧光从中逸散而出,又逐渐汇入占据了大半地面的影子里。伴随着一阵沉闷的石轴碰擦声,地宫的石门终于在两人眼前缓缓打开来。 门内是不见边际的黑暗。 唐榆心底却很平静。师徒一场,仲裁很少瞒他什么,包括下任仲裁的候选名单,几乎是仲裁前脚决定出来,后脚就传他过去拿给了他看。单子上打头第一个名字就是他,再有就是和光,裴岚的名字倒是也在,不过很快又被一道朱笔划掉了。他当时就问了原因,仲裁看样子也还没拿定主意,半晌才沉吟道:“裴岚心性、城府皆为上佳,只是……终究欠了一分。” 欠在了哪里呢? 反正就是不能放在候选人里的意思。 但此时在这里看见了裴岚,唐榆就知道仲裁到底还是让了一步,也不知道是因为另一位候选人和光被衡长老提前抢过去了,还是因为他早前的那番话,仲裁怕他一直抗拒这个位子临阵脱逃,以防万一先找个能顶缸的过来。这么说多少有点对不住裴岚,唐榆不免觉得好笑,一咧嘴,先逸出的却是一声叹息。 -- 第258页 师父……舅舅啊,真是…… “昆涉刚开始得了獬豸盟契的时候,传出去可结实算是件轰动道界的大事。在他之前,还没有人接近过这尊传说中的神兽,更没听说过有谁能和这等级别的神兽缔结契约。”昆五郎回忆道,“驭兽一脉倒是有个号称不世奇才的驭兽师动过心思,想要驯服一头刚离开族地就迷了路的年轻麒麟,结果没等靠近就被麒麟火扑了一身。” 长仪静静听着。她发现有时候昆五郎说话未必是想有人给出什么反应,可能就是单纯想说,找别的不相干的人说显然不对,找相干的人说更不对,也就能在她面前倾诉一下了。 上了年纪的人都喜欢在小辈面前忆当年,调侃调侃老友,再夸夸自己从前的威风,差不多的意思嘛。她也喜欢听,仿佛透过这些轻描淡写的语句,她也跟着见证了那些无缘参与的、前辈们的故事。 “獬豸算是主动找上了他的,跟那驭兽师死缠烂打才换来的追随不一样,等于是獬豸在本源里给昆涉留了道小门,让他可以随时取用自己的力量。何况獬豸只有这一尊,与始麒麟、祖龙算是同辈,历经了上古浩劫存活至今,自然不凡。”昆五郎遥遥望向唐榆离开的方位,“就是掌门,往常总担心昆涉不够争气,对他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的,知道这事以后也只有高兴的,家宴上难得多喝了几盅酒。” 他喃喃道:“我们那时都想得太好了……” 如果说跟神兽缔结盟契算是祖上冒青烟都换不来的机缘,能够一代代传承下去的盟契则更是可遇不可求,那已经不是一个人的机缘,而足以成为一个家族、一个门派,甚至只是理念相近的一群人立身扬名的根基所在。 可不论是唐榆还是裴岚,对这所谓的传承仪式都是大姑娘坐轿头一回,从前没准还能有现任仲裁加以引导,现在仲裁身体都这样了,谁也不能就为这事再折回去叫起他。两人互相看了看,唐榆自认他比裴岚先进的仲裁院,又是仲裁属意的原定人选,便先一步踏进了门内的黑暗中。 外头的震动瞬间平息,地宫一时静得只能听见两人的脚步声。 唐榆刚一落脚就觉得脚下的触感不对,不是他想象中踩着青石地面的冷硬,倒是有些黏黏糊糊的触感,好像踩在了什么泥水浆体上似的。越往里走,脚下那种连沾带黏的感觉就越是明显,简直跟淌在河底淤泥走一样,到最后甚至抬脚都困难。 所幸他手里的命牌还在散着荧光,唐榆硬着头皮走出一段,终于忍不住撩起衣摆半蹲下来,把那木牌贴近脚边,想要照照地上究竟是个什么情况。可惜这光实在太弱,只能瞧见脚下黑糊糊的一片,也不确定是周围没被照亮,还是这地面本来就是黑的。 他正犹豫着要不要施个术法召点光过来,忽然就听身后传来说话声。 “这是‘垢’。接受传承的仲裁院弟子在此将自身欲念彻底剥离体外,外头那些也在供奉獬豸时一点点舍弃了不必要的欲望,这些来自于‘人’的欲念通通汇聚于此,一代代沉积下来,便成了这样的‘垢’。” 这不是裴岚的声音。 一瞬间,唐榆脑海里闪过许多念头,面上倒是半点不露,自自然然地放下衣摆转过身,看着说话声传来的方向,第一反应就是这人果然不是裴岚,身上没有那块会泛光的命牌。 跟着就发现他视野所及的范围内已经找不到另一块命牌发出的光了,说起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就已经听不见属于裴岚的脚步声了。 要么他和裴岚走散隔远了,要么,突然出现在地宫里的这个人…… 唐榆目光动了动,刚要说什么,就见眼前蓦然一亮,却是这人先用了术法,几簇青色的焰团凭空燃起,飘飘悠悠地围在他身边。唐榆也因此瞧清了来人的模样。 这人看上去年纪不大,长得也不差,干干净净的那种清俊。身上穿的是同他相差无几的仲裁院服饰,肩上金鳞在青焰的照耀下熠熠发亮,流溢的光采一直从两肩延续到下摆,大概衣袍处也有金银丝绣出来的暗纹,这规格的服饰不是一般二般的弟子能有的。 至少肯定不是他见过的,这张脸他可陌生得很。 唐榆只是打量着他,没有主动接话。好在这人也不介意,自顾自说了下去:“别小看这些‘垢’,其中包含的欲念能够勾起接触它的人心底相似的欲望,跟你一块来的那娃娃已经陷在了半路,你走得倒是顺当。” 第202章 筏子 尽管有些不合时宜,唐榆仍是不免走了神。没想到裴岚看着这么清心寡欲一脸木头相的,平时也是素衣寡食不近嬉乐就差剃个度皈依佛门,却原来心底还藏着东西呢,关键时刻让人一勾就破了功,真是人不可貌相。 这才算是传承考验的第一关吧,总不至于在这就给他刷下去了? 唐榆跟这位同门相交不算深,属于记得有这么个人,见面也能打个招呼,但真没怎么相处过的那种交情。主要是裴岚严格来说不算是仲裁的徒弟,甚至只是在仲裁院内挂了个名,再让仲裁教导过一段时日,接着就被送到蜀州去当他的城主了。所以唐榆至今对他也只有个大致的印象,仲裁说他欠的那一分,应该就在这里吧。 他倒不担心裴岚,从没听说过有人能在传承仪式里出事的,比起替裴岚可惜,他却是对眼前这个人更感兴趣。 -- 第259页 “我没感觉地上这些有什么特别。”唐榆想了想还是实话实说,仲裁院内没有互使心计打马虎眼的习惯。他也不问这人是谁,那样太蠢。借着几簇青焰的幽光,他终于看清了脚下的东西——本以为真是跟泥浆似的一滩滩倒在地上,没想到看起来还挺“清爽”,当然这个形容可能不太恰当,如果打个比方,就像是头顶上有什么东西隔住了光亮,在地上投出了一大片影子。青砖还是那些青砖,只不过蒙上一层黑影而已。 ……如果这黑影没有缠上他的脚踝和小腿就好了。 他又看了看面前这人的脚下,就见黑影连这人的鞋袜都没沾,老实服帖在地,真跟影子没区别了。一瞬间,唐榆好像猜出了他的身份。 “心若萦尘,心若无尘……”这人看着他,眼神里的东西大概可以被称为满意?唐榆不能确定是因为这人的表情实在太僵,不止是面无表情,根本就是像人偶一样的木然,说话时嘴巴一开一合跟机械似的僵硬,只怕连阮家那姑娘做出来的真人偶都比他生动。 他这一下走神走到了千里外,可没耽误他听这活祖宗讲话,“……你这点不错,与吾曾经结识的一个凡人很像。” 唐榆摸不准自己这时候是不是应该接一句“谢神尊夸奖”,但要是猜错了身份可有够丢人的,纠结了一下还是顺应本心道:“师父也说过我挺像仲裁院的一位故人,不知您二位说的是不是同一人?” 仲裁院里还有人跟他一样混?不能吧? 这位祖宗沉默片刻,似乎也有一瞬的失神,回过神便没了谈兴,也不再说那些云里雾里的东西,只道:“你若能通过剩下的考验,自然会知道。” “那我这一关就算过了?”唐榆指了指自己腿上缠着的那些影子,一挑眉,“那敢情好啊,咱们就速战速决?我师父还在外头等着呢。” 眼前这人无声地笑了,虽然嘴角扯起来的弧度特别不自然,但确确实实是笑着。围绕在他身周的几簇青焰慢悠悠地飘近了唐榆跟前,幽幽的青色映在眼里,越来越近。 ——直至眼前青光乍亮,占满整个视野。 “昆涉从小就过得不容易,别看他亲爹是掌门挺风光——正因为是掌门,所以心里装的事可多,有道法三千,有天下大事,还有剑宗那么多的弟子——几乎就没怎么顾得上管儿子。昆涉上头还有两个嫡亲兄长,比他上进,又比他天赋好,岁数还差在那里,大哥都能帮着掌门协理事务了,他还拿不起剑呢。掌门想着有兄长带着他,挂在他身上的心神就又少了几分,就连宗门里的长老弟子们也更看重几位族兄。掌门夫妇和离以后,他就更没人管了。” 昆五郎说到这里,摇头一叹:“大概是想搏得更多关注,昆涉就学着撒泼闯祸那一套,念书不好好念,练剑不好好练,天天撩猫逗狗,闹得剑宗动静不断。这一招开始还能管点用,剑法大课上练不好,长老就单独给他开小灶;白天闯了祸,晚上掌门就该来亲自教训了。尝到了甜头,昆涉变本加厉,渐渐成了习惯,成了性格,到后来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本来是这样的人……他都习惯了,其他人就更习惯了,长老师父们对他走神逃课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掌门也不再抱希望同他讲通道理,一有事直接罚,罚抄经、罚禁闭,人都不必过来,叫个剑童代为传达就行。” “他就这么一个人,越想得到旁人的注意,却反而把自己推向越发孤立的地步。” 长仪眨眨眼:“可你跟昆仲裁、阮尊师的关系不是很好么?他至少有你们两个陪着呀。” “是啊,我和他们关系好。”昆五郎笑着应,笑容里透出的却是苦涩,“那时我才被掌门接到剑宗,族兄和长辈对我什么态度都有,我总得寻个由头,好让自己在剑宗、在族内立足……想来想去,还是昆涉最适合当这个筏子。” “所以,在昆涉身边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的时候,我主动接近了他,成了他最信重的‘好兄长’。” 长仪的手不自觉地抖了抖,看他的模样竟有些陌生起来。她这时不太想听了,她怕听到什么与她印象中的“昆五郎”相悖的东西,她怕接受不了这样的他。 昆五郎却是没有注意到她的小动作,木然道:“我表现得像与昆涉投了缘,日日相处,不知不觉就接过了管教他的职责。昆涉学不会剑法,我来教;昆涉闯了祸,我来管。” “他一遍遍学不会,更衬得我天赋异禀过目不忘。教会了,是我的功劳,掌门和长辈都看在眼里;教不会,也没人怨我,反倒还能显出我的耐性。” “有他天天在身边上蹿下跳的衬着,更显得我知事明理。他犯错,我给他善后,陪他受罚,人人都道我宽宏、讲义气、爱护幼弟,人人都看得见我被他连累受了委屈,长辈们自然要在其他地方加以‘补偿’。” 昆五郎面无表情:“昆涉也足够单纯,真以为我是一心对他好,什么都听我的,什么好东西都尽可着我先挑。或许他也有所察觉,可他实在太渴望别人的注视,连这份真真假假的情意都舍不得放下——他这么好控制,我怎么会不与他打好关系呢?” 第203章 乱局 长仪开始还有些紧张,怕听到什么不能接受的内容,后来就渐渐放松下来——这不就是少年的一点小心机嘛,又不是故意去害人。他能够融入进宗族里,昆涉也有人陪着玩了,这不是很好吗? -- 第260页 至于目的不单纯,那可太正常了。就说他们这些仙门弟子,为着家族,为着宗门,有多少情谊是从头到尾不掺一点私心的?抱着什么心思结交的不要紧,过后如何相处才是最重要的。只看昆五郎先前拿着昆涉留给他的木牌高兴得跟什么一样,长仪就知道他对昆涉绝对不止是利用。 情分是处出来的,真心也是互相打动的。 她这里是放松下来了,那厢昆五郎说完半晌等不到她的反应,还奇怪地看了过来。长仪接收到他的目光,一时会错了意,还安慰道:“没事啊,有你一直看着他,昆前辈应该也是高兴的,总比他把路越走越歪,或是被外头的酒肉朋友哄去了来得好。” 昆五郎没想到她说的是这个,长仪看到他微微错愕的表情,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哪里说错了话。两人面对面地干瞪了一阵眼,长仪茫然地又补了一句:“那不是有句话叫久谎成真么,其实你后来也真习惯当他兄长了吧?” “久谎成真……是。”昆五郎品了品这话,点头,却没有再拿他自己来说了,话题又绕回到昆涉身上,“昆涉一直这么混着日子,后来再发现路走岔了,想要争气了,却也争不起来了。可他又比谁都执着于旁人的认可,眼看在修道一途混不出个名头,不知怎么就起了从商的念头,成天跑下山捣腾凡人集市上的那些个物件,倒也真捣腾出了个名堂,至少那些个小师妹都乐意找他要点胭脂珠花一类的。族兄看他一下子就被女孩们众星捧月了,还以为他又学了什么沾花惹草的路子,悄悄跟我打听怎么回事。” 他说着,神色也慢慢放松下来,眼里浮现出些许怀念:“你们大概想不到吧,后世奉为传说一般的初代仲裁,年轻时却是在市井里染得一身铜臭味,能为着两个钱的利差跟店家讨上半天价的。” 长仪早前就听他说顺记名下的铺子全是昆涉的生意,当时不过想着那可能是仲裁为了收集情报的消遣,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堂堂仲裁跟人讨价还价、计较那几个铜板的画面,毕竟仲裁可是…… “不问名利,舍去身家,摒弃人欲——这才是你们眼里仲裁该有的样子,对吗?”昆五郎叹了叹,“一开始听你说起仲裁院时,我怎么也没办法把你口中的初代仲裁和我认识的那个昆涉联系起来。是他在獬豸的影响下变了性子?还是那时的形势逼得他不得不变成这样?要是掌门在天之灵看见了,大概会觉得这小孩终于有他当年的品格了吧?从小就万事不管只知道任性添乱的混世魔王,终于也开始长进了。” “只是这种长进,我倒宁愿他没有……” 青光渐隐。 唐榆从梦里惊醒了。 这一觉睡得跟打仗似的那么累,腰酸背也痛,胳膊也枕麻了,直起身时就听浑身骨头嘎吱乱响。他茫然地伸了伸腰,看着先前被他枕在脑袋下的几叠文书,一时还有点闹不明白情况。再看周围,是间熟悉极了的书房:一整面齐丈宽的顶天立地博古架隔在屋子当中,正好代替屏风起了阻绝视线的作用;博古架正对的就是书案的位置,他能清楚地瞧见上头摆置的每一件东西。 那把九宫玲珑锁是小时候老头给他开智解闷用的玩意,枯枝木笔架上挂着的青鸾羽剑穗是堂兄给的生辰礼,再往下是他那无缘得见的亲娘用过的金仙莲香炉……南物北件、俗器仙具,来头不同风格各异的东西全堆在一块,怎么看都不搭调,外人只怕觉得伤眼睛,他却早都看习惯——这都是他亲手一件件一样样摆上去的,承载着大概可称为“回忆”的东西。 他想起来了。 这里是他的书房。他这半个月都忙着辗转各地安抚民情,晚上还有一摞摞的文书送到案头,连轴转了这么几天,他再好的身体也撑不下来,不知不觉就在书案上盹过去了。此时回过神就赶紧把枕了一夜的那几本文书拿起来,仔细确认有没有不留神沾上哈喇印子。 连着几封帖子都是邀他一同商讨道界未来大计的。 旁边再堆着一摞信,各地顺记铺子递上来的情报信、剿妖前线的战报、驻城弟子每日的上报信,放一块上秤估计能称出两斤纸。看着挺多,可说的事都差不离:要么是前线哪个小队吃了亏,这门派的谁谁把战败的罪责推到那个宗门的领头上,那个领头却说是这个谁谁不听指挥冒进贪功,互相推诿着来争谁当下一个领头的门派。要么就是划分驻地时又出了分歧,赤霄宗的人说他们宗门开创至今三百年都在武南山这地界上,凭什么把他们老家划给别人;飞仙阁的人又说你们还好意思闹,妖魔侵城的时候你们跑得比谁都快,自己让出去的地盘还不许别人凭本事占回来了;两方谁也不让谁,吵得不可开交,结果谁也没注意到城里的莲华派弟子都把城主府搭起来住进去了。 说来都是悟道超凡的修士,道界有难时大家也能成为齐肩而战的同袍,现在人间太平了,这些人反而倒不能安宁了,个个争得跟乌眼鸡似的,哪里还有个“仙人”的样子? 这样下去,不必妖魔来打,他们自己就能闹得道门衰乱了。 要是这时能有个人站出来主持公道就好了。最好是位德高望重的老前辈,或者名门道统出身,再不济也要有绝对超然的修为,这样才能让万宗服膺、令行通达。他还必须要保持绝对中立的立场,行事公正,不偏不倚,让人相信他的决定真正为了人间长远,让道界从心底顺服他的指挥,让天下哪怕在百年、千年以后,还能记着这一刻的乱与定,让心怀有志的人能同样站出来主持大局。 -- 第261页 唐榆看向了那封邀他共议道界大计的帖子。 第204章 犬 帖子原不是写给他的。 想也知道,他在道门里的名声绝对不会太好,顽劣难驯、草包、不务正业,说是纨绔都算好听的。可偏偏造化弄人,那场战事过后,他上头的父兄长辈们死的死伤的伤,这偌大的宗门不得已只能交到了他手里——或许已经衬不上“偌大”一词了,连年战事中幸存下来的弟子还剩下多少呢?但凡能有站出来顶用的,也不至于让他这样剥了血脉身份就一无是处的来挑这大梁。 外头又有多少人对他这宗门的驻地和家底虎视眈眈呢? 唐榆盯着手里的帖子看了一会,几次提笔想要写些什么都中途作罢了,到底是把帖子放回一旁,转身进了与书房相连通的东面暗间里。这暗间原本是作琴房或藏书用的,被他东一架多宝格、西一台博古架地布置着,硬生生摆成了储物的库房。这也不用担心旁人从门外看进来,能放的东西就更多了,小时候用过的木剑、随老爹到剑峰上悟道时捡回来的花纹奇异的石头,什么破烂一样玩意都被他当宝似的摆着。 还有人在拌嘴时拿这点来笑话他,说他“就跟那护食的狗一样,吃过的骨头还得挖个坑藏起来不给看,脏了臭了也舍不得扔,人想碰一下,它还要急。光是护地盘、护东西倒罢了,人也护得紧,天天跟在你哥后边甩都甩不掉,人跟你哥走得近一点,你还要吃味,合着你哥只能和你一个人玩是吧”……起先他听了这话还要急上一急,后来也就无所谓了,连他自己也觉得自己跟狗一样可笑,护来护去,到头来护得住什么呢? 不过……笑话他的那人是谁来着? 唐榆的脑袋里一阵钻痛,对当时的情形只剩下个模糊至极的印象。朦朦胧胧地回忆了一会,到底还是作罢了,径直走向东侧最角落的博古架前,在下边的柜子里一阵翻找,最终取出一个朴素极了的乌木盒。 巴掌大的盒子,里头只放了小小一块青黑色鳞片。 唐榆将它轻轻拈起,冰凉的触感一下子把他的思绪拉回了当天的情境。 ……遇见神兽獬豸还是他在陪着友人游历东海那时候的事。说来还有些难为情,他们大老远跑到东海可不是刻意找机缘来的,而是某个友人惹了事,连累得他们也遭了惦记到处躲追杀,家都不敢回,阴差阳错一路躲到东海来。当时在仙山上远远看见这么只黑毛覆鳞的巨兽,跑昏了头的他脱口就喊出一句:“麒麟?!” 然后獬豸就转过头来,然后他们就看到它脑门上的独角。 再然后这只小心眼的神兽就把他记到了心里,放着周围修为比他高、天赋比他好的那么多道门英杰不管,径直把神兽印记打在他脑门上,好大个黑色图腾跟胎记似的,丑得不行。 他当时为什么要嘴快QAQ 但没想到更麻烦的还在后头,这只神兽也就瞧上去还有点威严气派,实际烦人得很,时不时就通过印记出现在他脑海里念念叨叨。 比如说什么:“像你这般私欲如此重的修士,吾还是头一回见到。瞧瞧……想要独占长辈的关注,跟狗似的牢牢圈住自己的地盘……这般性子,你就不怕生出心魔阻碍道途?” “要你管啊!那么大个神兽还偷窥别人内心,像不像话!” “哈……不过是觉着有趣。吾生就神目,看尽人间百欲,却从来不曾见过像你这娃娃一般,几乎将百欲白念皆占个尽的。口腹酒色、富贵财权、徇私、盛气、贪、嗔、痴;一头在名利中滚爬纠葛,诸罗愿景割舍不得;一头又对红尘鄙夷视之,全无道心却偏要与天一证……吾有些好奇,若是要你舍弃这蝼蚁私欲,换取世间至强的力量,你待如何?” “别了,我对证道没什么追求。我就一俗人,哪像你说得这么玄乎。舍弃了私欲,我就不是我了,也不像人了。弱如蝼蚁就蝼蚁呗,快活的蝼蚁还赛过做神仙呢,你趁早歇着心思另寻他人吧。” “有意思……吾等着你……” “得到獬豸的印记以后,昆涉在行事上倒和之前没什么不同,平时也从不见他动用獬豸的神力,只有妖魔之战中危及性命的那几次——可其实我们也不能确定,那时是他主动借用的力量,还是獬豸顾念着和他的契约自行出手相救——他不愿提,我们便也不问。”昆五郎回忆道,“开头那阵子,他倒是悄悄和我提过,獬豸有时会入他的梦里说点什么,还问我有没有法子能接触这盟契。那时我只当獬豸是在梦里给他提点,心想有个这样的前辈看着他也不错,跟他这么一说,他后来也不乐意在我面前提这事了。” “现在想想,里头大概还有隐情。”昆五郎垂了眼,在长仪面前,他没有太掩饰自己的懊悔和遗憾,“他表现得那么明显,我应该早点发觉的。可我们都被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昏了头,只觉得这饼哪都是香的,为昆涉得了它而高兴,又怎么会盼他不好?” 长仪没有这种经历。不过把自己代入昆涉的境地里,要是某天她也被这种馅饼砸中了,家里人高兴是一方面,可高兴过后就该担心了,担心她是不是让人给哄了,错把铁饼当馅饼,再担心凭她这点半桶水哐当的本事能不能把这饼啃下来(……)。 但不管是高兴还是担心,都是家里人对自己的关心。长仪能想明白,便安慰他道:“你们也是盼着他好,昆前辈心里应该也清楚的。” -- 第262页 昆五郎被她这么安慰却反而更愁了:“我知道。正是因为这样,我才怕他……” 怕他因为他们“盼着他好”的期待而去逼着自己上进,逼着自己去啃下本来不喜欢吃的馅饼,逼着自己放弃原本想走的路。 只看昆涉现在都成传说一般的人物了,名垂青史,谁也不能昧着良心说这样不好。但昆五郎可记得他年少时还说自己就想当个云游商人,要把顺记商号开遍大江南北的,长大了却再没有提过。后来的初代仲裁活在了世人的心里,可当年那个快活恣意的少年郎又去了哪里呢? 第205章 醒 “你来找吾,可是想通了?” 在獬豸应他所召现身前,唐榆都想得好好的:现在道门的局面,早晚要有人站出来,不是他也会是别人,到时那人的品行如何、对他这宗门能给多少情面可就不好说了。而且看眼下的情况吧,什么时候才能等来一个让全道门都服气的人还真没准,这一年不行,两年不行,三年四年,到最后嘛这道界指不定乱成什么样了。 还不如一开始就由他站出来。作为曾经的道界名门,他们这派如果出不了一个能说得上话的人,那可真只有任人宰割蚕食的份。从前有多风光,往后就落得多凄凉。 就这样吧。到底是父兄留下来的基业,哪怕他不在意什么掌门族长的名头,总归还是想保住先人的心血,不为别的,以后要缅怀故人时,总不能连旧地重游的“地”都没了吧? ——但如今得到了獬豸的回应,他忽然明白过来了。如果他成了这个站出来的人,就势必不能明着回护宗门,甚至第一时间就要跟从前的出身划清界限,否则没人会让他坐到上边那个位子。真要做到不偏不倚,只怕还得亲手把刀子落在宗门头上,无论落在哪里,割去的皆是父兄心血。 他真的能做到吗? 这是一盘死局,棋势难逆,他的挣扎真的有意义吗? 从青鳞中显现的獬豸虚影静静审视着他,神明的眼里只有漠然,清楚地映出他的面容。唐榆被吸引了注意,他像是第一次看清自己长相似的,对着那倒影出了神。这个人是他吗?多日不曾修饰仪表,他的下巴已经长出了一圈短短的青胡茬;神情颓然,脸色是鬼一样的青白,估计再熬几天就真能下去跟父兄团聚了。 他竟然觉得陌生。 这个人是谁?他有这么颓废吗? 唐榆的脑袋又开始隐隐钻痛。他活得糙,不会在意这些,但家里有个女人是不一样的。印象里应该有一个人总爱盯着他这些小节,那是连他衣服和发冠的颜色不谐都要挑出来让他去换的,又怎么能放任他把自己折腾成这样? 是她不在了吗? 或者……这根本就不是他! 此夜万灵同寂。 有人注定无眠。 长仪守了半宿就没忍住困意,站着都快能盹过去。昆五郎本想将她抱回房里睡去,谁知才一碰到人就醒了。小姑娘人还迷迷糊糊的,却拒绝得坚定,转身找了个避风的地方坐下来,说是要等唐榆和仲裁院那边的结果,脑袋都一点一点地打晃了还在强撑。昆五郎也没再坚持,只是在小姑娘又一次睡过去时,解下了自己的外袍轻轻将她裹住,想了想,又试探地伸出手,慢慢扶着她靠在自己肩上。 他自己则是望着北方的天际,独自守到天明。 有时他也会想,当他们这些长兄都一个个离开以后,昆涉这个连自己都照顾不好的小孩是怎么将宗门支撑下去的呢?他会不会也跟唐榆一样,在某个寂静的夜里独自接受獬豸的传承?那时候,有没有人也这样远远地守着他? 昆五郎静静等着天明,就像等着再也等不回来的那个人,尽管他们中间已经隔了逾越不过的千年。 地宫深处传来的呼吸声一直持续到天明。 转过夜,东边天刚亮出一抹白,身后小院里便响起匆匆的脚步。昆五郎略一转头,就见阮长婉慌慌忙忙地跑出来,焦急的神情在看到他旁侧睡得安稳的长仪那一瞬间才放松下来。 但等看清两人紧挨着的姿势之后,那脸色也好看不到哪里去。 昆五郎不免觉得好笑,可此时也确实笑不出来,只是对她微微颔首,没有被长仪靠着的那一边手伸进怀里,掏出一枚玉简给她抛了过去:“剑宗的心法,要有它与剑法配合着才能练下去。你自己练练就罢了,别外传。” 阮长婉下意识接住了,这么重要的东西被捧在手里,倒让她一时怔然,不知道是该推辞还是谢过前辈指点,还是先把自家妹妹拉起来再勒令他俩从今往后身体距离禁止挨近到一尺以内! 没等她想清楚这话要怎么说,守在院门两边的几个小弟子恰好在这时动了动,醒了,一睁眼就茫然地到处看,像是闹不明白情况。再接着,园子四处也渐渐传出了莺鸟婉转的清啼,晨风拂过,飒飒叶声中混挟着各式的细碎动静。 整个唐家园子好像忽然醒过来了。 昆五郎自己都没察觉他松了一口气,那种没着没落的感觉终于卸了下来。再低头一看,靠在他肩上的小姑娘也支起了身,眼神呆呆地在他和阮长婉中间来回转,然后才仿佛明白了状况,赶紧把身上披着的外袍解下来还他,悻悻地小步跑回到姐姐身边。 阮长婉也不好当着外人发作,黑着脸给她整理衣裳。 -- 第263页 唐家的几个小弟子就在边上愣愣看着,想过来问问情况又顾忌着几人的身份,原地纠结的模样瞧着可怜。长仪看了看就明白了,主动给他们解释说昨夜的异状是仲裁院那边的神通,“……要是不放心,就去问你们的唐榆少爷,找着他了也劳烦同我知会一声。” 小弟子们面面相觑,但一听是跟仲裁院有关,也都没了话说,眼神交流一番,便分出一个人转身快步朝东面去了。听说现在唐家园子的北院都让出来给仲裁院的来人安置了,原先的家主住所和议事堂都暂时迁到了东北角的合院里,这小弟子应该是给主家回报消息去的。 看着那头的路上也陆续现出了其他唐家弟子的身影,昆五郎慢悠悠地重新穿上外袍,一边对阮家姐妹道:“走吧,咱们也该去瞧瞧了。” 小院里,穿戴齐整的虞词和柳封川已经出现在了院门口,身旁跟着脚步轻快的小麒麟。大概有着神兽血脉就是与常人不同,被柳封川拿天材地宝这么一通喂,饱足了灵力的小麒麟如今已经算不得小,身子都有成年男子的腰那么高了,算上修长的脖颈和那对角,几乎能和柳封川个头齐平。站在那里别提有多威风了,一身乌黑的鳞片在太阳底下熠熠生光,倒有几分供画上圣光萦绕的模样。 长仪看得呆了呆,一时反应不过来昆五郎的话,“去哪里?” “去找仲裁院,”昆五郎低头瞥了她一眼,“不是想知道那边的消息,都等一夜了,倒不如直接问去。” 长仪又是一怔,这好像还是他头一回主动提出要带她跟仲裁院打交道。从前都是她想起要做什么才拉着他一块去,就这样昆五郎还怕她冒险,这也担心那也担心的,现在倒是不禁了。 长仪悄悄瞄了瞄他的侧脸,心想,这人果然是有哪里变了吧。 第206章 红药 一路上偶尔也能碰见三三两两的唐家弟子,都行色匆匆的,大概昨夜的异象还是造成了些影响。 可越是往北边去,能瞧着的人影就越少。尤其在踏上通向院内的竹间小径之后,简直像穿过了一道无形的结界,将热闹和人气都给隔绝在外。一行人从石径间快步走过,掠起的风让衣带翻飞不已,但落到路旁的矮竹上时,那叶子却颤也不颤,不见半点动静。 这里仿佛就是几乎静止的另一方天地,连鸟雀和风都不爱靠近。 所以当小路转了道弯,折角处的亭亭人影逐渐显露出来时,众人都有些意外。倒不是说这地界不能有别人,而是那人远远瞧着就不像道门中人的打扮,一身的首饰珠光在太阳下熠熠发亮。尤其那对看着就沉得慌的风尾步摇,再爱美的女修也不至于将这么碍事的东西顶在髻上,是尊贵好看了,可也难免落了凡俗气。 长仪还想着这样的打扮似乎在哪里见到过,旁边的阮长婉已经认出来了,眯了眯眼,面带疑惑道:“前头像是唐家四房的夫人?这时候她怎么会在这……” 再走近些,长仪也记起来了,这位与她有过一面之缘的美妇人正是唐榆的三叔母,也是唐枫的母亲。看阮长婉这些天同唐家姐弟几个的熟稔程度,应该对这位四夫人也不会陌生。 果然就听阮长婉上前见礼:“林姨。” 众人跟着各自见礼不提,那头的林红药听见人声,转过身时的神情却有些意外,目光在众人间游离了一圈才落回到阮长婉身上,掩唇笑道:“是婉娘子呀,还有仪娘子与诸位道长,可是要到后山去?” 长仪还是头一回被人用这种凡间昵称来称呼,倒有些新鲜。阮长婉却像是早已习惯,大大方方上前道:“林姨是往后山去?”再看她臂弯间挎着个小竹篮,里头放的都是些花铲、花剪一类的用具,心下顿时了然,“是为着山下那片花圃?” “正是,近日多事,园中弟子各有要务,仆役们也惶惶不得安,怕是无人顾得上那些花木。索性妾身一介凡躯,帮不上旁的,便在这琐事上头多费些心思。” 四夫人说着,面上不经意流露出几分愁色,美人含忧蹙眉,自是风情无限。人品样貌放在这里,光是看着,就不难理解为何唐榆的四叔宁愿放弃门当户对的亲事去娶一位凡间女。 众人一时不知道该接什么话,四夫人很快也察觉到气氛僵了下来,再看几人神色不对,便主动转了话头:“瞧我,说这些做什么,倒让诸位见笑了。”她将臂间的竹篮往上提了提,顺势就将手搭在了篮提上虚虚握着,倒显得有些局促了,“诸位结伴来此,想来有正事在身,却是妾身多舌了。这便不耽误诸位了。” 阮长婉挂念着那头的事,也没有多想,亲自扶着她送出一段路。眼瞧着那抹淑贵的身影拐上了岔道消失在竹径那头,才回来对众人提了一嘴:“这路确实能通往后山,而且是从西边走最近的一条,林姨常从这里过的,这回……大概也是巧合。” 路就放在这,怎么说也没有不让人家走的道理。虽然自从仲裁院暂驻北院以来,其余人没事的通常都绕着这附近走,但不绕也是人家的自由,挑不出错来。 长仪好奇的只有一点:“四夫人在后山种花?不是说那地方不好靠近么?” “只是长在山脚下的几丛野花,没人管着就一直疯长。听说几年前园中管事嫌它们碍事要一并铲掉,林姨平日最是爱惜花木,偶然听说了,便接过手亲自照顾着,还特意修葺了花圃,后来倒成了一片景,常有丫鬟去拾花瓣来熏衣裳帕子。”阮长婉解释道,“林姨喜爱侍弄花草是出了名的,园子里多处花植都出自她手,据传是与她在江南那阵子的经历有关。” -- 第264页 不是什么大事,几人听听便罢。 长仪悄悄看了昆五郎一眼,他对这位四夫人倒是全程不感兴趣,但也没有表现出不耐烦,只是默默在前头走着。没走出两步又忽然停了脚,想了想,却是对着虞词一扬眉:“诡道的后人,刚才——你应该察觉到了吧?” 察觉到什么? 其余人都扭头去看虞词,只见她低着眉确实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被这么问到了面上,才迟疑道:“方才那位夫人……身上似乎带着亡魂的残念。”她说话时的语气并不确定,像在思索着什么。 “倒也不一定有不好,黑麒麟有镇煞之能,如果是心怀恶念的鬼魂,它早该有反应了。”昆五郎说着,伸手想拍一拍后头小麒麟的脑袋,结果连人家的边都没挨着就被躲了过去。他也不觉得尴尬,收回手垂在身侧,一边语意深长道,“只是……这园里的人,倒是个个不简单……” 说话间,北院的院门已经近在咫尺。 大门两旁不见弟子驻守,只有一道颀长的身影立在正中,却不是常常与他们打交道的同尘或者裴岚,而是相较生疏许多的和光。他像是早有预料,瞧见几人走过来也不见惊讶,迤迤然迎上前拱了拱手:“仲裁料到诸位今晨定会造访,在下已然恭候多时。” 长仪原先想得好好的,见到了仲裁院的人必然要问清楚他们对阿爹这事的打算,还要把昨晚的事打听个明白;可被和光抢先了一句,却不由得卸了劲,话也不知从何说起。 还是昆五郎先问了:“你说的仲裁,如今是哪一位?” 和光一时沉默了,慢慢收回礼直起身站好,面色虽不见异常,眉目间却掩不住一丝疲惫。他与昆五郎无言地对视片刻,最终还是沉声道:“……是昆榆师兄。” ——“昆榆”。 昆五郎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阮长婉眼睛都瞪圆了,虞词和柳封川这两位冰美人也难得露出了惊讶的神情。饶是长仪早有预感,此时仍不免被这消息震了震,原先想说什么是一点想不起来了,话头哽在嘴边,半天才憋出一句:“那……唐家主他们,都知道了吗?” 和光闻言便将视线移到了她身上,嘴唇动了动,看样子想解释什么,可转念又作罢了,转身做了个“请”的手势,对着众人道:“昨日牛首山中的情形,仲裁院已知悉,而今便是在商讨对策。” 第207章 将至 院里简直比外头还要死气沉沉。 人倒是不少,乌压压的都在堂屋前边站成几排。堂屋两扇门都大敞着,可以瞧见里面还坐有四五人,能看出服色上略微的差别,只是同样沉默着,使在场的气氛显出一种诡异的压抑。 长仪一行人的脚步在这样的情况下便格外招人注意。 金鳞玄袍们都无声地看了过来,前头带路的和光却仿佛对这么些目光视若无睹,径直将几人领进了堂屋,示意他们坐在右下首,自己则坐到了对面几位的中间去——那几位自然也是一身金鳞袍,袍上用细银线浅浅地绣了一层兽面祥云纹。再看面相,有少有长,但周身气度倒是出奇地一致,严肃又沉闷。 被这么些人注视着,多少叫长仪心里惴惴,尤其是里头有几个一看就是老前辈的,眼里自带几分威严与审视,长仪不自觉就绷直了脊背,落座时跟腰上别了铁拐似的僵硬。再看同行的几人,举止也不免拘谨起来,连黑麒麟都察觉到了气氛的古怪,贴在柳封川身后缩手缩脚地躲着。只有昆五郎从头到尾跟没事人那么自在,可坐下来也没有主动开这个口。 没人说话,没人动。就像一小粒石子被掷进了深潭里,才激起了一点涟漪,顷刻便没入潭底,被寂静同化。直到这潭深水自己有了动静—— 前后客堂中间隔着的帘子被人掀起,跟着走出来两道人影,都是熟人。前边一个是同尘,瞧着像有什么急事,匆匆就往外走去了,也不说给人打个招呼点个头,挂着一张脸就跟谁惹了他似的。后头那个是裴岚,他走得很慢,脸色青白,大凉天的脑门上居然还冒着汗。和光刚要起身去搀他一把,被他一摆手给拒了。 “仲裁暂不便出面,请掌书、监天、巽术三位长老移步一叙。”裴岚一字一句慢慢说着,吐字似乎有些费劲,没说两句就要停下来缓一口气,“暗部二甲、三甲、六甲弟子随前监天长老即刻赶赴青原,匿行蛰伏,斥留候命。明部三甲弟子随前司法长老回返京都。其余人等原职待命。” 他忽然跑出来念了这一长串,底下人却问也不问,被提到名号的那几个站起来朝他拱了拱手就各做各的事去了。越过他进了后客堂的也有,转身领着人出了院门的也有,不带一句废话,几息之间,对面一排座上的人就走了个干净。 堂屋外头站着的弟子也叫带走了大半,余下的在裴岚的眼神示意下也陆续散了,临走都不约而同地朝后客堂内投去担忧的目光,可也只有这一眼,再没有多余的动作。 长仪还不太习惯仲裁院令行禁止的做事风格,眼看人人都得了吩咐,剩下就是他们这一行人了。几人都盯着裴岚瞧,却见他身形微晃,离得最近的柳封川看他脸色不对,随手扶了他一把,哪知道裴岚真就反手抓住了他的胳膊,借着这股劲才稳住身子慢慢坐下来。 这下就算是瞎子都能看出他不对劲了,长仪想也不想便问:“你没事吧?” -- 第265页 裴岚摇摇头,却是什么也没说。刚才一番动作下来,他的衣袖不经意往下滑落几寸,恰好露出一截手腕;虽然很快就被他拉了回去,可在场众人都瞧见了那上头道道纵横的乌色瘀青,像是鞭痕,又像是被什么东西勒缠出来的瘀斑,深黑的颜色印在病白的皮肤上,格外吓人。 连长仪都看清楚了,他大概也注意到了众人的视线,可照样没有要解释的意思,顶着这几道探究的目光,深深缓了一口气,兜转着又说回到众人最开始关心的问题上:“仲裁已经遣人去往青原待命,只是……眼下尚不知此地状况,还需等暗部弟子传回情报,再定章程。”他顿了顿,却是一脸郑重地看向长仪,“青原此时已入寒季,山脚下尚且好办,暗牌们乔装打探消息是做惯了的,但雪原上的情状却难以探知……一则,每逢寒季,霰雪封路,寻常百姓不会再进入青原,暗部弟子若要逆势而上,难免引人注目;二则,雪原中方位难辨,风雪蔽目,又无向导,冒然行事只怕误入险情。” 说完这一长段对他来说显然有些吃力,裴岚不得不停下来喘了喘,那脸色刷白,叫长仪都不敢同他多说,索性直接顺下了他的话:“你想让我怎么做呢?” “仲裁的意思……若能以机关替代人力,想来要好上许多。” 长仪想想是这个道理,而且事关阿爹,显然不是推诿的时候,便干脆答应下来:“勘测用的偃甲我从前也做过的,这倒不难,只是单我一人恐怕无法同时操纵太多偃甲,更别提时刻读取它们传回的声与影……” 她说到一半,视线无意间从堂屋正中悬着的“钧甄传宗”匾额上划过,忽然就顿住了,只觉灵光一闪,冥冥中像是抓住了什么关窍:“……要是能与唐家的傀儡机关结合起来,用傀儡悬丝的方式来让普通修士也能操纵机关,那就行得通了!” 阮长婉第一个对自家妹妹表示支持:“唐枫精通傀儡之术,过会儿我陪你去找他。” 长仪点点头,想了想:“我记得柳道友的祖籍在青原附近,想必对那一片的地势风貌比较熟悉?” 柳封川没想到这时自己还能被点到名,意外地抬起头,愣了一下才道:“是,我曾深入青原修行。若有用得我的地方,悉听吩咐。” 话说得简单,可意思都在里头了,长仪大喜过望:“这样倒好,设计这类机关头一个要考虑的就是地形天候,柳道友既然亲身游历过那就再好不过了,稍后在制作机关时,还要请柳道友指导一番了。” 柳封川矜持地颔首应下,眼里倒是含着点疑虑,不过长仪紧张着构思机关的模样,一时间没有注意到这边。她在有关偃甲的事情上总是格外热衷,尤其是憋屈了这几天什么忙都帮不上、光靠别人帮自己忙,她也攒下了很多劲儿正等着使,便急匆匆地想要拉上阿姐这就找唐枫请教去,连可能身处后客堂的唐榆都一时抛在了脑后。 还是裴岚记着正事,伸手拦下她们以后,紧接着就抛出一个让姐妹俩险些吓蹦起来的消息:“事关重大,仲裁今晨便遣人知会府上,阮夫人这时也该到了。” 第208章 陶先生 长仪瞪着眼,不敢置信地重复了一遍:“我阿娘要过来?!”再看阮长婉,也是一副回不过神的模样。 裴岚似乎不大理解姐妹两个为何反应如此之大,还想了想他这话传得是不是有哪里不妥,片刻后才斟酌着交了个底:“仲裁院……需得留备后援以观全局,前线恐有不足……” 长仪听明白了,等于说她阿娘是被仲裁喊来凑人手了,前头是她,现在大概整个阮家都要参与进来了。其实这也是早晚的,毕竟事关阮家,总不能这头仲裁院为着他们拼生拼死,那头的阮家只是看着——早晚要有长辈出面的,他们这些小辈哪怕是什么嫡系、未来家主都不顶用,至少现在的分量还远远不够。 理智上知道事该如此,可心里还是免不了有些怵的,其他人就见这两姐妹忽然萎顿下来,各自揪着手指不知道纠结什么。昆五郎是猜出一点来了,挑挑眉正要说点什么,却又听裴岚带点迟疑道:“昨夜的……金乌谷主,可有来访?” 这事不该唐家或者仲裁院更清楚? 众人都愣了愣,还是阮长婉看没人说话太尴尬,出来圆了一句:“我们来时的路上并未听说有外客。” 裴岚也反应过来这话问得不妥,后面便没再开口,只是双手放在膝上时,常常不自觉地用左手去抚右手手腕,叫人很难不联想起他腕上那些诡异的黑色痕迹。可他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倒让人不好再提这个话头。 几人沉默着干坐了一阵,长仪转过念又开始惦记那机关的事,刚要提出告辞,这时却见院门外风风火火闯进来一个人影,细看正是早先出了门的同尘。后头还有几道身影稍慢了一步,但在同尘走进堂屋之前,屋里的他们也都能看清那几人的模样了。 至少阮家的姐妹俩都认出来了,不等同尘开口招呼,就自觉地起身迎了上去。她们这一动,屋里便没人再安坐着,也纷纷站起来,刚迎到屋门前,两拨人就顺利会了面。不等多打量,他们这边便同时响起三声: “阿娘!”阮长婉是见到长辈的欣喜。 “阿娘……”长仪喊完就心虚地低了头,眼神一下一下地瞄着阿娘的脸色。 -- 第266页 “母亲。”走在最后的裴岚则是远远对着来人点了点头,不冷不热的平常样子。 迎面走过来的正是方元英和柳娴,还有一位瞧着面生的男子,穿一身素净的茶褐色布衫,面相倒还年轻,可却在下巴蓄了一圈短胡须,叫人不好确定他的年纪。 不过阮长婉喊过阿娘以后,接着就是给这男子见礼,口称“陶先生”。 这一声倒是把长仪的注意力引了过去,她悄悄看了男子几眼,再三确认自己不曾见过这人。正犹豫着要不要学着阿姐打个招呼,男子便恰好若有所感地看了过来,也打量了她几眼,像是在认人,过后还朝长仪笑了笑,瞧着很是和善。 长仪便也朝他笑笑,心里暗自纳闷。 他是和善,阮夫人就没那么好说话了。对着阮长婉尚且还有个好脸色,轮到长仪时,她只是扬了扬眉,颇有气势地用眼尾扫了这个擅自逃家的小女儿一眼,便再无其他表示,转而对跟上来见礼的柳封川等人,倒是都耐心地一一回应过去。 但也有例外。 比如在昆五郎这里就卡了壳。昆五郎是一直跟在长仪身后的,自然不可避免地出现在方元英的视线范围内。既然被看见了就不好当作没看到,他便从善如流地随着其他人叫了一声“阮夫人”。 然后方元英的目光就滞在了他身上。确切说来,是他左胸心房的位置。 长仪见状心里一紧,可她到底没有说什么,不动声色就移开了视线,让长仪也不好确定阿娘是否发现了端倪。她这里纠结着,那厢方元英已经在给众人介绍那男子了:“这位是方家幕僚,陶先生。方家的事,他可做主。” 被提到的陶先生连忙摆手,爽朗笑道:“先生不敢当,我与诸位小友差不上几岁,托大称个兄倒使得。诸位若不嫌弃,称一声骏文兄便罢了。” 这可不敢应。 长仪之前没听说过方家有这号人,但听阿姐和阿娘都对他尊称一声先生,可见这人在方家必然是举足轻重的人物,暗暗记下以后对他不可失了尊敬。 话没说两句,等在前头的同尘先等不及了。他今天做什么事都跟抢着时间似的,现在更是直接插过来打断两拨人的寒暄,匆匆把客人引到堂屋右首坐下——正好是先前那几位仲裁院长老离开后空出来的位子,再让众人等候片刻,他自己则是快步绕进了后客堂内。 长仪这时才注意到裴岚和柳娴这对母子并没有进来,就跟裴岚常常习惯缀在人群最后或者角落的位置一样,柳娴也不是张扬的性格。刚刚众人的目光都被方元英和陶先生吸引了去,柳娴母子的存在感便弱化不少——或者说他们也有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竟不知他们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她往外望了望,没能找到这两人的身影,奇怪的是视野内也找不出其他的人影说起来似乎刚才迎出去时也是没看到别人,不久前还在院子当中站了那么多的仲裁员弟子,走得可真干净,连看门守卫的都不留几个么? 这一回没让他们等太久,几乎是同尘进去后说一句话的功夫,前后客堂间隔着的帘子就再次被人掀开,没给长仪再留胡思乱想的时间。 从后客堂出来的这几个人也算面熟,就是最开始被叫进去的那几位长老,而且都是瞧着特别年轻的一挂,包括和光在内。大概就像她之前听说的仲裁院规矩那样,仲裁更替,一众长老也都随着换成与新仲裁同一辈的师兄弟了,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可这样真的不会引起内部一阵动荡吗? 换到寻常世家宗门里试试?只怕新旧两班人马早就为着权力交接闹翻了,可看现在仲裁院的状态,好像并没怎么受影响,大家都很自然地接受了这件事,没有质疑,没有怨言,仿佛一切理应如此。 是显得奉规守矩了,可也未免有些……凉薄。 第209章 监天 大约是感觉到长仪等人打量的视线,和光走过来也不忙说正事,落了座先给众人互相引见了一番。对新上任的几位仲裁院长老,他却不提名字,只简单说了说各自的职责。 像是坐在最后边、衣袍下摆绣有星演纹样的那位,瞧着文文静静一姑娘,眼中阴翳一片,瞳仁显得尤其大,黑沉沉的;据和光介绍说是新上任的监天长老,专管鉴观天变、推星卜算。再过去一位是个身型微胖的青年,生得一副憨厚老实相,接任的是巽术长老一职。这位手里的事务就更多了,仲裁院内的术法教习、御敌、征练等等都得要巽术长老参管,长仪后来才知道当初奉节城元家的那事就是还未上任的他率弟子去处理的。 至于和光自己,则是担任了掌书长老的职位,辖管九州情报、书阁卷宗,天下之变尽展一卷中,也算是仲裁之下最重要的一号人物了。 除此之外,和光还提到原本该有个司法长老统辖律令徒刑诸事,但眼下并没有人接替这个位置,原因倒没有说,可看他神色也有些发愁。 略过这些就到了关于阮家主的事了。 三位新任长老的说法跟早先裴岚交代的差不多,青原目前情况不明,还需等前头线报传来才好商议行事,把阮、方家长辈请来也是因为这事不能离了本家的话事人。但和光也说无论如何,仲裁院对阮家主定会全力相救,请众人都早做准备,随时赶赴青原。管巽术的那位则是搓了搓手心,有些不好意思道:“事关妖魔族,按例本该由仲裁院全责平定,只是……现下人手实在紧缺,兼加局势未朗,不好冒然调集世家子弟,只怕动乱了道界,正给了贼人可乘之机;惟有请托阮、方二族暂施援手。” -- 第267页 “长老不必客气。仲裁有令,又事关道门大义,我等自然悉听差遣。”方元英理了理鬓间垂落的金玉流苏,面容整肃,“为防江南生变,舍弟留待泸宁府中,坐镇江北、江南两地;方家近半精锐皆交到了我手上,现已随我等进入蜀州地界。” 陶先生在旁边微微笑着附和:“正是。为免惊动旁人,英小姐此行乃是假托探望阮大小姐的借口低调出行。早在月前,阮、方两家的部分精锐也已打着找寻阮二小姐的旗号陆续布局在西南各地,其余则借用了商号暗线乔装潜入,只需一声令下,百余修士可从各地顷刻集结。” “有劳二位了。” 和光与那巽术长老都起身,端端正正给两位长辈行了一个揖礼。方元英没等他们把腰弯下去,就抬了抬手,愣是用法力将两人扶了起来。“本分所在,不必如此。” 她在方家时就是颇有名望的嫡小姐,离家主之位就那么一步之遥;后来嫁到阮家更是做了近二十年的实权夫人,说一不二。这么多年早就把气势立起来了,这一句话、一个眼神扫过去还是很有威风的,至少那两个刚上任的小长老从气势上就被镇住了,也没再坚持,讪讪坐了回去。 陶先生全程只是安坐在那里笑看着,甚至自顾自取过手边小桌上的紫砂壶给自己倒了杯茶水。他也不喝,就端在手里慢慢晃着(长仪猜那壶水应该是冷的,不知什么时候就放在桌上了,一丝热乎气都不见冒出来),那副特别淡然的模样让长仪一直好奇这人的来头。 掌书和巽术都说过事了,众人的目光便有意无意落到了剩下那一位上。说来之前甚少听说仲裁院还有女子担任长老,这回就恰好碰上了,怎么能叫人不好奇。 这位新任的监天长老在众人或打量或探究的注视下,只是微微抬起头,看向了屋外的天空。今天倒是个好天气,晴阳湛空,云稀风平,澄澄净净的一片青色罩在天顶上,看了就让人心胸为之一舒。 但显然她的神色没有因为这好天景而好转。 迎着外头斜照进来的阳光,长仪终于看清了她眼中那片黑沉的阴翳从何而来——这姑娘竟然生着一对重瞳!琥珀色的眼珠里很明显有着两对深黑的瞳孔,几乎一般大,都快将眼珠占满了,难怪显得瞳仁那么大。 这双奇异的重瞳直直盯着外头的天光看了好一会儿,重瞳的主人才将视线缓缓移了回来,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要变天了。” 长仪从进来到刚刚都没听过她说话,现在她这一开口,倒把众人都吓了一跳。本来重瞳就已经都叫人惊奇了,她的声音在这基础上又惊了长仪一回。 因为那不是一个人能发出来的声音。 更像是有两个人、两道声音在同时用一模一样的语气说着同样的话,一道应该是她自己的嗓音,另一道却好似童子般稚嫩,两相交叠在一起,竟然混杂出一种妖异的诡魅感。 昆五郎和虞词不约而同地皱起了眉头,柳封川身后的黑麒麟似乎感受到什么,蹄子在地上不安地刨了两下,被柳封川在脑袋上轻轻拍了拍,又安分退了回去。 “南蓬破长夜,太白现昼日,不祥之兆。”监天像是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小动作,依旧说着自己的话,“天下恐有大乱,源起西南——本旬巡察青原结界的弟子,可有消息传回?” 和光闻言,当即展开他那卷山河公序图看了看,虽然不见脸色作何变化,却也没有继续留在这,告了声罪就匆匆往外走了。他应该是这些新长老里主事的那一个,仲裁不出面,他又告辞了,剩下那两个中,监天没有动作,巽术左右看了看,只好搓着手站出来,连声道怠慢诸位了,说着就要亲自领着众人出门去。 “等等。”昆五郎却在这时开了口,“我想见你们仲裁。” 在场这么多人,哪怕是代表着阮、方两家远道而来的方元英,以及从昨夜守到现在的几个德高望重的前任长老,谁不想亲眼见见仲裁,可没有一个人这么站出来戳直了说的。巽术明显愣了愣,面露迟疑,好像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办了。 他这一句话就让气氛僵住了。长仪就见陶先生手里的茶杯也不晃了,万事淡然的笑容都仿佛顿了一瞬。方元英则是侧过头,认认真真看了昆五郎好几眼。别说她了,就连对昆五郎身份有所了解的阮长婉他们都忍不住转头看他,只有那位监天从头到尾平静非常,视线都不斜一下。 就在巽术犹豫着要不要往里通传一声的时候,前后客堂中间那块帘子再次被掀开一半,同尘板着脸从里头探出身来,不冷不热道:“进来吧,仲裁有请。” 于是众人眼睁睁看着他真的起身往里走了,没过去几步,又见同尘回头像是跟谁交流了一下,转过身又添上一句:“……仲裁请阮二小姐也移步一叙。” “……!” 顶着其他人的目光站起来时,长仪都没敢看自家阿娘是个什么表情,一面是有些惊讶,一面心里叫苦:这明晃晃的特殊优待,回头要怎么跟阿娘解释! 第210章 沼泽 同尘这时候的脸色实在太臭,长仪想想还是没敢同他多话,索性招呼也省了,几步上前紧紧跟在昆五郎身后,穿过同尘替他们挑起的帘子,这便进到了后客堂里。 后边的布局与平常宅院正房没什么区别,中间是一个和前堂差不多的待客厅,只是更小些。左右两边各与厢房连通,同尘先引着两人进了西侧的那一间。这间原本应该是作书房使的,好几列书架在墙边堆得紧凑,书案也被挪到了墙角去,腾出的空间都留给了一张不知道从哪搬过来的软榻。唐榆就躺在上面,正艰难地试图坐起来。 -- 第268页 结果才刚抬起身子,同尘就一个箭步冲上前把人按了回去,一边扯起被褥往他身上脸上裹去,一边没好气地数落道:“行了别折腾了,万一落点病根,看谁伺候你?” 他动作虽然快,可就那一会儿的功夫,长仪还是看到了唐榆现在的状况——他大概和裴岚经历了同样的事,但瞧上去比裴岚要凄惨许多:脸色都是纸一样的病白,不好说谁比谁更虚一点;裴岚手腕上的那些痕迹也出现在了他这里,却是纵横在两侧脸上,一直蔓延到下巴、脖颈,甚至里衣之内更深的地方。 ……要不是相处过一段时日,长仪简直认不出他来。 难怪他接任仲裁后就一直没有在人前出面,也没有给唐家人那边知会一声,就现在这副鬼样子,换谁看见了都得在心里犯嘀咕。 唐榆大概也知道自己这模样寒碜,把身上被褥一拉,罩过下半张脸,只留了还算正常的眼睛额头在外边,声音闷闷地从被子下传出来:“……你们来了?坐吧。” 长仪环顾一圈,哪有给人坐的地方?又不可能挨到他榻上坐去,就还原地站着。 倒是同尘挺不客气,一听他这么说,当即甩开袖子,真就大马金刀地坐在了软榻尾沿上(他居然真的坐了!),盯着唐榆冷哼道:“有什么事赶紧说吧,一会又该到喝药的时候了。” 今天走到哪儿碰见的都是对仲裁恭顺敬服的,只有同尘是个例外,唐榆这个新任的仲裁在他这里一点面子都没有,态度甚至比以往还要恶劣。 唐榆被他这么打了两回岔,反而像是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了,也不扭头看他们,只是躺在那里目视前方(长仪觉得他也有可能是在瞪着床尾的同尘),半天不见动作。再看昆五郎,先前还主动提出要见仲裁呢,现在却也哑了声,垂着眼不知道想些什么,反正就是不开口。 那头的同尘还等着几人谈完送客。 长仪一看这场面实在诡异得不像话,终于硬着头皮打破了沉默,问的还是早前在院门外的那个问题:“你……还好吗?唐家那边……知道了吗?唐樱姐姐这几天都很担心你。” 提到唐樱,他可算有了反应,但也只是干巴巴地答了一句:“没大碍,养养几天就行了。”却是略过了后面关于家里人的话题。 长仪心里莫名一沉,涌上一种说不出的违和感,可到底没有追问。 有她起了头,这对话要接下去就容易多了。唐榆沉吟片刻,试探地叫了一声昆五郎:“昆……”可能是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的语气有些迟疑,顿了顿才接着往下,“……我见到昆涉了……接受仪式之前的,还有……之后的。” 昆五郎眉心一跳,脸上是明显的怔愣,喉结上下滚动着,但最终也没说出话来。 “我看见昆涉在犹豫……他想保全宗门,又不愿意放弃宗门。”唐榆说得越来越顺了,可思绪却仿佛越来越乱。他想到传承仪式中自己经历的那一切,想到独自在书房里纠结挣扎的那个少年——那是昆涉?又或者是他? 同样的心境,相似的处境,两个人的挣扎最终交织相加在一个人的身上,汇成一种愈发浓烈复杂的情感,甚至让唐榆到现在都忍不住恍惚,一时辨不清这情感来自于谁。尤其在面对着故人的时候。 其实不止是昆涉。 点满长明灯却仍然晦暗的地宫,粘稠遍地始终无法除净的“垢”,多少仲裁院弟子的欲愿与俗情被囚困于此不得解脱。贪、嗔、痴,亲、友、爱。那些饱经磋磨犹然割舍不去的愿望,那些久历洗刷依旧刻骨铭心的牵绊,作为“人”的他们放不下,难道借助神力粗暴地剥离开来,就能彻底摆脱了吗? 有些东西不是说不想要了就能消失的。 在“人”看不见的地方,被剥离的私念仍在继续生长,那些求而不得逐渐发酵成了执念,成了沾染不得的“垢”。只有能够踏过这些“垢”的,能把自己的“垢”踩在脚下的那个人,才能最终来到象征公正大义的神兽面前,成为接近神的存在。 唐榆想到了接任仪式的最后一关。 处在幻境中的他跟当初的昆涉做了同样的选择,他们唤出了獬豸,而獬豸同样开启了地宫,能够浸到膝盖的“垢”和第一关那浅浅没过鞋底的“垢”相比,简直显得之前都是小打小闹。 唐榆需要从这沼泽般的“垢”中淌过去。 可这些“垢”却要极力阻止他向前,阻止他像前人一样走到那个位置上。 他没走两步就觉得自己坚持不下去了。成千上万的执念在一瞬间就将他团团包围,成千上万的喜怒哀乐在一瞬间统统灌进了他脑海里。他只能被迫承受着不属于他的记忆与情感,逐渐迷失、逐渐沉沦、逐渐崩溃。 唐榆忘记了挣扎。他沉浸在那些“人”的执念中,慢慢软倒下去。乌黑黏稠的“垢”没过了他的大腿、腰际,乃至胸膛和口鼻。 然后,一只手从旁边抓住了他,硬生生把他从沼泽似的“垢”中拉了出来。 “……” 唐榆的脑子跟浆糊似的,过了好一阵才想明白自己是谁、在做什么。他眼里还带有近乎呆滞的迷茫,愣愣地扭头一看:把他拉出来的正是第一关里见到的、疑似獬豸化身的那个青年。 又或者换个说法。 青年的样貌和他在幻境里看到的,“自己”在獬豸眼中的倒影很像,少了几分青涩,多了几分稳重与成熟。如果幻境中的“自己”再年长几岁,应该就长这样吧? -- 第269页 第一位成功通过獬豸考验的前辈,也是第一个成功踏过了这些“垢”的人,昆涉。 但此刻站在他眼前的,还是那个跟他有着相似心境的昆涉吗? 第211章 代价 唐榆看着眼前这个青年,他穿着流金刺银的仲裁长袍站在那里,干干净净,一点脏东西没沾,瞧着比自己至少高出一个头来。唐榆还回想了一下先前看到的这人有没有这么高,后来才发现此刻的他竟然是站在这片“垢”的沼泽之上的。自己深陷里头寸步难行,他却如履平地一般自在。 青年也正看着他。 很难说清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目光,或许是满意,或许是怀念,甚至还能看出一点羡慕。就凭着这一眼,唐榆直觉现在的青年和那时见到的有哪里不一样了。 短暂的对视后,青年微微笑了。嘴角弯起的弧度很僵硬,像是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做过这样的表情,已经不再习惯这样做了——可确实是笑了的。他笑看着唐榆道:“是有点像。” 像什么?像谁? 他没有说,但唐榆仿佛有些明白了。他也对青年笑了笑。虽然刚刚经历过“垢”的冲击,他显然还没能完全找回自己的感觉,连带着表情也不受控制,这个笑容扯出来简直比青年的还要僵硬。他仰头看着青年,有些话不必多说:“你是昆涉。” “没大没小,怎么着也该管我叫一声祖师。”青年算是间接认下了,上下打量他一番,这回眼神里却写满了嫌弃,“啧,这才走了几步啊就不行了,前一个进来的,好歹撑到了一半才轮到我搭把手。” “也不看那是谁师父,师父比徒弟厉害可不是理所应当?”唐榆没当回事,语气还挺骄傲,“再说,这些东西代代累积,一年比一年多,现在的路肯定比我师父那会儿更难走,这有什么好比的?” 唐榆指的是沉淤在地宫里的“垢”。 “还真不是。”青年却否认了,也看着脚下泥泞一片的景象,“当年我第一次走进这里时,整座地宫几乎都叫这些东西淹没了。我是生生游过去的。哪像你小子这么轻松,得了便宜还卖乖。” 什么…… 唐榆闻言就是一怔,连他后面说了什么都没有听清。 青年回过头便瞧见他呆呆愣愣的模样,终于忍不住叹了一口气:“现在的弟子怎么一个比一个不灵光,明明看着还……算了,你接着走吧。等你坐上那个位置,该知道的最后都会明白的。” “所以……”唐榆还是按不下心里的念头,他仰头看着这个不知何故跨越了千年时光出现在自己跟前的青年,想要确认一些猜想,“这些‘垢’会消失?还是会由接任了仲裁的人去清除?……‘垢’,究竟意味着什么?” “你倒是第一个问我这些的。”青年有些意外,认真看了他几眼,却也没有直接回答,“自己想,要过了几年想不明白,就赶紧收个开窍的徒弟把位子传下去,回头别说是从这里出去的,免得给我丢人。” 谁稀罕。 唐榆还有满肚子的问题,可跟外头昆镝的身体状况相比,却又都算不上问题了。他长长吸进一口气,待体内气息平匀后,抬起尚且打着晃的两条腿便要继续跋涉前行。不防青年在这时又朝他伸出了手,瓷白的、不似常人肤色的手,手背上甚至浮现有青黑色淡淡的鳞纹。 “让你接着磨蹭,再给三天三夜也走不完。得了,索性我带你过去,还能省点功夫。”青年将手悬在他面前,不耐烦地招了招。 唐榆盯着看了一会儿,还是握了上去。这只手很凉,是碰上去就会被冰得一哆嗦的程度,又冷又硬的像块冰。 “为什么?”唐榆问,“不是试炼吗?” “是啊,试炼。有得选的才叫试炼,你看我现在还有别的选择吗?”青年收紧了手,一边拉着他往前走,一边絮絮叨叨抱怨着,“你师父动用太多獬豸神力把自己身体玩垮了,也没多收几个弟子,最后就送了你们这两个货进来。另一个比你更不灵光的绊在了第一关,那么一浅浅底的‘垢’都能把人缠得走不动道,再给他十年八载的也走不过来啊。可不就剩你了?凑合着吧,我不放放水让你过去,难不成仲裁的传承就断在你们这里?那这一千年白忙活了……” 声音从耳边渐渐模糊。 潮水一般涌来的“垢”瞬间就将他的感知完全侵占。唐榆仍旧被迫承受着不属于他的喜怒哀乐,迷失、沉沦——然而始终有一只手紧紧抓着他,每每在他临近崩溃之时叫他忽然惊起一丝清明,就这么一步一步拉扯着他向对岸淌去。 “……别的时候也就算了,好不容易等到……”不知过了多久,当脚下触感终于变成实质的地面,唐榆模模糊糊听见青年念叨着什么,“我松松手保住了你师父的一条命,这么大的人情,你可要记住,日后也得还我一条命才是……” 什么命? 他刚要问出口,青年却在这时松了手。唐榆累极了,一下子支撑不住倒在地上,只觉得四肢都酸软得不像是自己的了。他艰难地想要抬起头看向青年,却只见青年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神色又恢复到那种近似木然的冷漠。 青年张开嘴,明明是同样的声音,此刻听来却是截然不同的感觉:“既然他已有决断,吾便将盟契传授于你。莫要辜负了吾的神力。” -- 第270页 带着寒意的青色火焰从青年身上源源涌出,逐渐将两人包围。 火光闪回间似有兽影摇曳。 …… “唐榆……?你怎么了?” 少女清亮的嗓音忽然在耳边响起,唐榆终于从回忆中惊醒,身上依稀还残留有被青焰焚烧的冰冷感,让他不自觉地往被褥里缩了缩:“……没事。” 迎上少女带着担忧的目光,以及总是跟在她左右的那人,是了,昆越……昆涉……想到幻境里“自己”对兄长的怀念和依赖,唐榆还是觉得新鲜。他想起来他要说什么了:“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这话大概只有昆五郎听懂了,没头没尾的也亏得他能明白过来:“……我不知道。但应该不会比他做得更好。”昆五郎顿了一下,重复道,“再没有比他这样更好的做法了,可……我倒宁愿他做这些不是为了宗门。” 是为了保全宗门不得不这样做,还是为了自己的抱负甘愿这样做,虽然殊途同归,但到底是不一样的。哪怕昆涉是因为野心坐上仲裁的位置,昆五郎觉得这都比出于宗门的考虑要强。门派是死的,人是活的,那些虚名是能揣进棺材里还是带着转世啊?只看当年多少宗门,有几个能传到现在的? 可他也要承认:“他的仲裁院办得不错。” 那是自然。 唐榆笑了笑,心底有一分释然,说不清是源于他自己的还是谁的,昨夜试炼中的种种对他的影响还是大了些。 昆五郎夸完就该问清楚了:“獬豸盟契的代价是什么?” 代价吗…… 唐榆脑海里一瞬间闪过许多画面。昆镝身上慢慢出现的异象,地宫中能够将人吞噬的“垢”,青年前后判若两人的变化……以及此刻正在自己识海中沉睡着的,獬豸的神识分身。 到最后他也不过轻描淡写道:“没什么,只是替神尊维护人间法理与信仰罢了。凡人之躯承载神兽之力,身体上的负担本就是代价。” 第212章 枯花枝 这个回答让昆五郎皱起了眉,将信将疑。但不管他信不信,唐榆都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的意思。他在被子下闷闷地咳了几声,可算想起了唐家的事,这回是对着长仪嘱咐道:“唐家那边……还是先别跟他们提了,我这样子一时半会也见不了人,叫他们知道了也是徒惹麻烦。” 这就是让她帮着应付的意思了。 长仪从心里觉得这事不妥,这么大的事怎么着也该给家里知会一声,不然唐家找他们要人,这要怎么说?但既然唐榆坚持如此,而且人家都该改叫昆榆了,长仪也只有顺着他的选择。 这事说完,他就像松了口气,也不用再强打着精神,声音顿时虚了下去:“我就不耽误你们了,阮夫人也到了,你自去见见长辈吧。” 话说到这里,同尘站起来就准备送客,长仪也看向昆五郎打算跟他一同告辞,可半天不见他有表示。她正要拽一拽他的衣袖提醒他回神时,却听昆五郎轻轻一叹,径直走到了唐榆榻前。 “喂!” 同尘立即折了回去,面对着他站在两人斜旁不确定要不要拦。唐榆大概也是惊讶的,刚刚放松躺下的身子瞬间又绷直了,半撑起来摆出了警惕的姿势。 昆五郎对这两人的小动作全当做看不见,他抬起手悬在唐榆胸口正上方,无视了同尘一瞬间警戒到了极致的目光,兀自将真元汇聚掌间,对着唐榆慢慢渡了过去。 “你、你这是做什么……”同尘见他没有恶意就撒手不管了,唐榆看着却反倒更不自在了。长仪反应慢了一步凑上去,发现他都顾不上遮住脸了,大片大片的乌黑淤痕着实有些吓人,但在昆五郎逸散出的金色灵光之下,隐隐有淡化的趋向。 “如果我没有错认,仲裁院修习的心法应该是改自当年的剑宗吧,中正温和。”昆五郎平静道,“你这是损耗元气过多,又被外来的灵力冲撞,一时逆了气劲。要是有同宗同源的灵力从旁调和,能加快恢复。” “哦、嗯……那……谢谢啊。” 唐榆难得有些不知所措,看天看地看长仪,就是不看昆五郎。长仪低下头避开他求助似的视线,心想你们这姓昆的事情还是自己解决吧,又是宗门又是兄弟的,太复杂了她自己都没弄懂呢。又听唐榆在那支支吾吾半晌,良久才憋出一句道谢。 昆五郎也不在意,只是沉默地渡着真元。旁边围观的长仪和同尘都无聊到开始对着发呆时,他才斟酌着问道:“昆涉他……他后来过得怎么样?” 怎么样? 唐榆一愣,回想着那地宫里青年的模样,再看看眼前昆五郎那好像带点期待又似乎不太敢听见答案的神情,想了想,还是给了个含糊的回答:“……挺好吧?” 于是昆五郎便不再说话,直到唐榆脸上慢慢恢复了点血色,他才收回手,转身,一言不发地走出厢房外。长仪赶紧跟上,一边打量他的脸色,一边度着他的心情小声提了句:“我看唐榆当了仲裁以后也没怎么变嘛,说话还跟从前差不多,昆涉前辈应该也一样吧。” “嗯。” 他淡淡应道。过了会儿可能反应过来她是在安慰他,转过头对她轻轻勾了勾嘴角,但也没有更多表示了。长仪其实也不确定这有没有安慰到他,正想着要不再说点别的,这时却见同尘从后面急匆匆追上来了,赶在两人走出后客堂前挡在了前头。 -- 第271页 “两位留步。昆前辈……” 长仪可记得仲裁院这几个人对昆五郎的态度都不怎么样的,要么是忌惮,要么是漠视,从来没见过同尘这么客气地称呼他,站在那里低眉顺眼的。不过同尘接着把事情一说,她就明白了。 “我师父……前任仲裁从昨夜至今昏沉不醒。晚辈斗胆,”同尘对着昆五郎俯身下去,深深一揖,“可否请您为前任仲裁调理一番?” 昆五郎顿了顿,叹道:“带路吧。” 前任仲裁就安置在对面的东厢房,其实不过是出了这个门再进那个门而已。长仪先前与这位仲裁的会面都隔着屏风,心里不是不好奇他长什么样,可真见着其人反而说不出话了——明明还是个正值壮年的修士,然而已经瘦得不成样子,病入膏肓一般躺在床上,胸膛几乎不见起伏。 更骇人的是他露在外头的脸颊上、额上竟都冒出了成片的青黑色细鳞!这种兽化的妖异状让长仪第一时间想到了牢里关着的那人。 昆五郎大概也是同样的想法,不过他的反应要比长仪大胆许多,居然伸出手在昆镝额前那片细鳞上重重搓了几下。同尘下意识就要制止,后来可能是想到还有求于他,途中忍了下来,但那脸色也好看不到哪去。 长仪看在眼里,刚想劝昆五郎下手轻一点,就发现那地方的鳞片已经被他搓下来不少,留在昆镝脸上的只有浅浅几个印子。怎么说呢……虽然看上去他使的劲不小,但这鳞片掉得也太轻松了,就像那些没能熬过长冬的花枝,看着和其他还未长出新叶的同类没大差别,可枝干早就变得枯脆,伸手一碰都能碎成一截截的。 因为它们的根已经死了。 那仲裁呢?长仪看向昆五郎,这是否预示着昆镝的身体已经无力回天? 昆五郎只是将脱落的鳞片拿在手里捻了捻,又伸手去探昆镝的脉,半晌没有说话。直到同尘终于忍不住问起仲裁的情况,他才摇摇头道:“这位……灵力透支过度,已经伤及根本,再用灵力调理也不起作用了。而且最好是今后都别接触灵力,自己的、旁人的都不行,免得再刺激经脉。” 同尘这一刻的表情简直跟天塌了似的。 但昆五郎接着也说:“他从前是不是常常借用獬豸的神力?换谁的身体也受不了这样的负担,再继续下去恐怕命都保不住。现在这样反而还好些,舍弃了修为,换回了寿元,照着凡人那样补养生息,至少活得肯定比凡人久。” 不知道同尘有没有被安慰到,长仪反正觉得昆五郎的情绪更低落了。不说他,就连长仪自己,在看过唐榆和昆镝这两任仲裁的情况后都觉得心里不好受,有些替他们感到……悲凉。 回去的路上,她就一直悄悄瞄他的神色。 次数多了便被他发现了,昆五郎叹了叹,还反过来安慰她:“不用这样,我没事。再坏的情况我也有设想过,只是……”再怎么有准备,心里也不可能轻松的。 他也不打算再叫个小姑娘替自己操心,眼见气氛坏下来了就主动换了话题:“这么久了,想好怎么跟你娘解释了吗?” !! 她都忘了! 第213章 器具 去往客院的这几段路简直被长仪磨蹭出了天长地久的架势。昆五郎看着她这满脸苦相、一步恨不得拆作三步走的样子,又是好笑又是无奈:“真就这么怕?” “怕呀,怎么不怕,我阿娘管我可严了。”小姑娘愁眉苦脸的,“可我从小就没能照着她预想的方向长,总叫她失望,这回更是要惹她生气了。” “那她想让你长成什么样?” “唔……就像我阿姐或者唐家姐姐这样吧。”长仪也不确定,想了半天还是拿现成的例子出来说,“小时候,她教我术法,教我六艺八雅,希望我能跟阿姐似的成个道门英才,将来一同光大阮家门楣。可我不喜欢这些,也学不好,我喜欢的偃术又不让学。后来阿娘看我实在不开窍,大概也失望了,不再强求我学什么术法,只要我熟通礼仪持家,老实当个大家闺秀,以后再寻个合适的人嫁出去,一辈子安享荣华就行——可那又有什么意思?” 昆五郎试着想象了一下那画面,脑海中闪现的却是昆仙姑带着他在小山村讨生活的一幕:曾经用来握剑的一双手正在给村邻浆洗缝补衣裳,剑茧逐渐被针茧、冻疮和其他乱七八糟的痕迹所掩盖。 “我从家里偷跑出来的时候,阿娘已经给我看了好几个人家了。”小姑娘蔫头耷脑的,“可我不想就这样被人从这个院子抬到另一个院子里养着,再荣华富贵也不稀罕。我想试着走走我喜欢的那一条路,一无所成也好,跌了跟头也好,哪怕最后还是要回来嫁人联姻,至少我是亲自走过了其他路的,而不是别人替我划好了一条道,我就只能往下走到底了。” “嗯,你现在这样就很好。”昆五郎还给她一点点分析,“这不是已经达成你娘的期望了吗?你看,你将阮氏的偃术带了出来,同仲裁院打过了交道,还被仲裁亲自请托制作机关,到时把这事漂漂亮亮地做成了,什么光大门楣、扬名道界不过是早晚的事。” “就这些呀?”长仪嘟囔着,“这才哪到哪,我这点本事还差得远呢。” 昆五郎却像是认了真:“一定会的。阮青玄像你这么大时还在嫡母手下讨生活,外头有谁看好过他?最后还不是叫他闯出头来了。叫我说,你也未必比他差。” -- 第272页 说完就见眼前的小姑娘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明明话尾都带上了欢欣上扬的语调,却还是小小声反驳道:“你说了不算……能让我阿娘也信了才行呢。” 口是心非的小模样让昆五郎看了心里微微一动,抬手几度想要落在小姑娘的脑袋上揉一揉,可最终只是克制地、轻轻在她发髻间碰了碰;一边半开玩笑道:“大不了,你娘要是真的训你,我便替你……” 后边的话没能说下去。隔着十来丈的距离,前面小院里遥遥望向两人的目光还是被昆五郎捕捉到了。他讪讪地放下手,试图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长仪还奇怪他怎么忽然息了声,一抬头,刚好跟院子那头的方元英来了个眼对眼。 “……” 这下两人都歇了说话磨蹭的心思,快步走进院内。迎上方元英带着浓浓审视意味的视线,昆五郎泯然一笑,拿出了当年在剑宗练出来的名门仪态,行礼、问好,一举一动端正得挑不出瑕疵。长仪同样规规矩矩地给自家阿娘问了安,行完礼一抬头,刚好看见唐樱也在院内,正跟阮长婉一块站在方元英斜后头,心下不由放松了些。 有外人在场,阿娘总不至于不给她留面子吧……大概。 果然方元英只是轻飘飘看了她一眼,就摆手让她到一旁自便去了。长仪小步贴近阿姐身边站着,看方元英把注意力都放到了昆五郎身上。后者倒也没塌了场子,跟泰然自若地站在那里,任由方元英打量。 所幸唐樱还在边上看着,方元英也没有让大家晾在院里太久,不多时便收回了视线,把手伸给了阮长婉扶着,一边在几个女孩的簇拥下走向客堂,一边对昆五郎发问:“这位道友,可是哪家子弟?” 咳。 原来阿姐还没有给您介绍过吗? 长仪赶紧上前抢答道:“阿娘,他是咱们家的。”说完瞄了瞄昆五郎的表情,却发现他也正看着她,还挑了挑眉,似乎饶有兴趣地想等她接下来怎么说。于是长仪便也硬着头皮,按照最开始应付外人的说法说了下去:“……是阮尊师所制的人儡偃甲,我……出门前从库房里找到带出来的。” 方元英侧过头轻轻瞪了她一眼,吓得长仪一缩脖子赶紧退回阿姐身后。不过接下来方元英对昆五郎的态度倒是缓和了些:“原是柳娴与我提过的那具人儡,确实栩栩如生。行了,这没有你的事,下去吧。” “……是,夫人。”昆五郎明显一愣,随即微微俯身,竟然真的听话地行礼退下了。 看着他潇洒离去的背影,长仪难免有些尴尬。一方面是没想到阿娘原来对阮家先辈和剑宗之间的纠葛并不知情,一方面也没料到昆五郎真就这么演了下去——当然了,他最开始对她也是这么连瞒带演的,可她现在知道了真相,再看他这样只觉得特别不适应。而且哪怕在她不了解他身份的时候,也没有把他当下人使唤的意思啊。 不过跟着她又想到这才是大多数人对待偃甲的正常态度:面对这种“死物”还需要客气什么呢?使唤丫鬟下人做事可能还要琢磨一下怎么才能收获他们的忠心,对待刀剑棍棒这些器具,难道还要考虑它们愿不愿意上阵杀敌吗? 想明白后顿时就觉得没有意思了,只是替昆五郎难过。 再看阮长婉,同样知道真相的她面对这一幕也是面露尴尬,想了想,还是小声对方元英提了一句:“阿娘,那毕竟是阮尊师的偃甲……”可也只有这一句,看方元英面色平平,便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话题被方元英带到了唐樱这边。 唐樱过来这趟其实是代表唐家来迎一迎贵客的。按理说以方元英的地位与名望,造访唐家绝对算得上大事,关系到阮、方、唐三家,与三家各自辖地间的交往,唐家主亲自迎待才是应该的。偏偏方元英此行是由仲裁授意的微服暗访,消息都被小心瞒住了的,自然不好太大阵仗相迎。唐家又刚出了事,多少人都盯着唐家主这一支的动向呢,这下唐家主也不好过来了,只能由唐樱借着看望手帕交的名头代为致歉,往后也是由她常常过来照顾着些。 方元英自然表示无妨,再寒暄几句,唐樱就提出她还得去隔壁陶先生那里走一趟,这里便不打扰阮家母女相处了。 于是一行人再起身送客。 送完客,方元英的目光便如电一般扫到了长仪身上。 旁边阮长婉也紧着给自家妹妹使眼色,长仪小心瞄着阿娘的神情,老老实实低头认错:“阿娘,我知道错了……我不该擅自跑出去的。” 方元英慢悠悠地捧起大女儿给自己倒好的茶,细细品了一口,汤清香正,是她手把手教出来好手艺。下边站着的那个倒是也学了,同样的教法,养出来的却是两个样。 “这事就算过去了。”她放下茶盏,在桌面上磕出轻轻一声脆响,“我知道你是为了找到你爹,也知道仲裁院对你有事吩咐,这些我都不拦你。只有一点,往后再有类似的事,不许自己犯险。我不防着你自个拿主意,可你身边总得有人看着。” “有人呀,一直有呢……”长仪揪着自己的袖子,小声嘟囔。 “咳。”阮长婉悄悄给她使了眼色,一边上前给方元英添了茶水,一边打着圆场,“有我呢,阿娘,有我看着妹妹,不会叫她有事的。” “你也一样。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离家的这段时间早就野疯了,一会上北漠断魂崖采冰莲,一会又跟唐家那姑娘南下闯兽林,犯险的事哪样少做了?”方元英斜了她一眼,而后长长叹道,“我也不是要把你们当成笼中雀瓶中花那般养,我道门儿女,哪个不是从风浪里过来的?可现在不同。仲裁急召,方家上百精锐弟子皆抱着或许断送性命的觉悟而来,为娘亦是。” -- 第273页 姐妹两个都沉默下来。 “阮家传到现在,只剩了你们两个嫡系,一族的荣辱今后便是系在你们身上。这种关头,我不能拦着你们为父亲、为天下出力,可我更要护着你们不能有个三长两短,不然叫为娘怎么跟阮家的列祖列宗交代?退一步说,此行我若是有个万一,阮家便要靠着你们两个了。”说到最后,方元英恨铁不成钢地点了点长仪的额头,“你以为你那点的本事还能弄来库房的钥匙?小没良心的,说跑就跑,真是长能耐了!你爹不见了,你再像你爹那样玩个失踪,是打算让阮家的偃术失传了去?” 长仪被她说得又是难过又是后悔,一脸羞愧地低下头:“阿娘……” “行了,过来我瞧瞧,出来这段时间是瘦了胖了,长高没有?”方元英把姐妹两个都拉到身边,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一番,良久,她才轻轻抚着长仪缠有纱布的左脸,一面怅然叹道,“一转眼,你也长大了……” 第214章 叶儿兔 说到这里正是动人时,长仪正要说点什么顺应气氛,离家这么久她也有在想念阿娘啦,尤其知道阿娘也很担心的时候。结果刚刚酝酿出个感觉,还没来得及张嘴,就听方元英接着道:“正好,这段时日我替你们相看了几个人家。你姐姐倒是不必太操心,但你既然学了偃术,今后八成也是阮家偃术的唯一传人,最好是找个能入赘的,或是能与你在荆北定居的,好让你不必离开本家太远。” 怎么还是说回了这茬! 长仪心中叫苦,一个劲儿地朝阮长婉使着眼色,希望阿姐说点什么好把话题岔过去。可惜阿姐只是做了个爱莫能助的表情,便低头喝茶装作自己不存在。 这厢方元英还在继续说着未来女婿的条件:“……门第不宜太高,否则安生不下来;太低也不成,只怕家风底蕴上有所不足。最好府上跟我们差不太多,非嫡长子,不必继承家业,本身上进又没有太大野心的。至于庶子……且看家风教养如何吧。” 姐妹两个都听得头疼,方元英就在这时扔了个惊雷般的消息出来。 “是了,早两个月前我在打听人家的时候,唐家倒是派了人上门来探过信,一个是四房的唐枫,听说腿脚有些问题;一个是嫡支的唐榆,名声上差了点,我都给回了。还有一个是三房的唐松,倒是不见劣迹,我便留了名帖下来。你们也在唐家住了有些日子,可有与府上这几个公子打过交道?觉得如何?” “嗯……是、是要说给我的么?”长仪有些不敢确定,眼神一下一下往阮长婉的方向瞟,她可还记得阿姐和唐枫的关系好像不一般。 阮长婉也怔住了,手里端着茶半晌没有动作。 “还能有谁?你姐姐?” 方元英说着就要看向阮长婉。长仪一看阿姐的表情不对,赶紧岔过去:“我看那唐松野心可不小,有心想跟唐家姐姐争一争家主的位置呢。”说完果然见阿娘的脸色沉下来了。阿娘年轻时也曾有望成为方家家主的,可惜最终抵不过男女之别。长仪就猜她对经历相似的唐樱必然颇有好感,说不定还希望唐樱能完成她没有做到的事,不然也不会把身为嫡长子的唐榆也纳入择婿考虑了。 她接着道:“唐枫虽然腿脚不便,但品行瞧着挺好,翩翩公子一个,还精通傀儡机关。至于唐榆,人家都进了仲裁院了,仲裁亲传弟子呢,指不定什么时候就继位了。” 尽管已经继位了,但既然人家不愿意说,她替他瞒一瞒也不妨事。 “进了仲裁院?”方元英瞧着很是意外,沉吟道,“那便罢了,日后我再择几家好的给你挑。”对唐枫却是一言不提。 阮长婉看上去松了口气,但接着就是发愁。长仪也能猜出来一点:给她挑的人家已经是降低了一等要求的,唐枫连这都没能被阿娘考虑进去,要求娶阿姐就更没希望了。想想唐枫也是可怜,人品样貌都不差,不过是腿脚有些毛病——可这个毛病就是最大的问题,大概从这一关就被阿娘排除在考虑之外了。 方元英见两个女儿都盯着自己瞧,还当她们对此仍有疑虑,抬手摸了摸长仪的脑袋,解释道:“天下好儿郎那么多,也不一定就从唐家挑,不过是看你姐姐同唐家姑娘交好,存着日后能照顾你的心思。既然不合适,另择便是,总不能委屈了你。” 难得从阿娘这里感受一回温情体贴的长仪心情复杂:“其实也不着急,阿娘,我还小呢……” 话音未落,就见方元英顺手将她髻间的梅花簪取了下来,竖着在她面前晃了晃:“这簪子是从哪里得的?” “这个……”长仪犹豫了一会,还是实话实说了,“是昆五郎送的……就是刚刚那位阮尊师的人儡。” 阮长婉接到她的眼神暗示,也接了一句:“大约是阮尊师早前收藏的古物,瞧着做工不像是现在的东西。” 方元英眯了眯眼,将花簪拿在手里来回打量一番,倒没有再追问什么,仔细挑了个好位置给她簪了回去:“其他偃甲也就罢了,他既然生得一副男子模样,你还是远着点好,别被人瞧见坏了闺誉。你也已经及笄,平日对自己的大事上点心,别再跟从前似的成日只和那这个偃甲打交道。” “哦……” 方元英看她这副模样就知道她必然没有听进心里去,头疼地扶着额,一边点了点相对省心些的大女儿:“替我看着点你妹妹,这段日子我和陶先生只怕闲不下来,你们两个要好好的,凡事商量着来。” -- 第274页 阮长婉答应着,陪她说了会话便拉着长仪告退了。长仪走到院里还故意对阮长婉玩笑道:“阿姐,看起来阿娘不大满意唐枫呐,你打算……” 话没说完就让阿姐在她脑门上点了一下:“你又知道了?还说我呢,你呀,有功夫还是担心自己的大事吧!” 长仪揉揉额头,正要反驳,迎面就遇上了等在外边的昆五郎。他正抱着胳膊倚在一棵老树旁,似乎在闭目养神。此时风起,枝头黄叶簌簌飘零,有一片眼看就要落在他头顶,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察觉到的,恰好一偏头,那黄叶便擦着他的发丝飘下来,被他信手拈住。 叶子倒也没有被他扔掉,他一边拿在手里摆弄着,一边朝姐妹两个走来。等走到长仪跟前时,他便献宝似的对她递出手掌,掌心托着的叶子被小心地沿脉络撕出了一对弧度流畅的长条,往下是胖乎乎的叶子底部,短短的叶柄被反扣在底端。 “是兔子!” 长仪惊喜地“哇”了一声,把这片经改造后神似长耳兔的叶子拿过来左右翻看:“你还会做这个呀。” “跟小村里一位老篾匠学的,用竹条编出来更像,改天再给你做一只。”昆五郎的语气跟平时没什么不同,长仪却从话里听出一丝自得的意味。她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身旁的阮长婉一声干咳。 昆五郎识趣地没有在她面前继续这个话题,摸了摸鼻子,话锋一转:“在里头都说了些什么,你娘训你没有?” “也算不上训,就是说了点……我的事。” 长仪有些说不出口,阮长婉倒是当着他的面点明了:“婚事。长仪也该到年纪了,阿娘正给她相看人家,总不能叫她一直跟偃甲过下去。” “这样啊。”昆五郎笑意微敛,求证似的看向了长仪,却见小姑娘只是低头把玩着他做的叶儿兔,过了会儿才低低“嗯”了一声。 他仿佛怔了一瞬,又仿佛只是错觉,那厢的阮长婉还在直直看着他,等着他的反应。昆五郎很快就调整了表情,笑着接上了话:“是这个理。但也不必着急,总要慢慢挑个合适的才是。” “连你也这么说……” 阮长婉是满意了,长仪听了心里却不太舒服,家里人催她这事就算了,她明明都跟昆五郎表示过自己的苦恼,现在他却不向着她说话,也站到了阿娘那边去。她一边小声嘀咕着,一边伸手去揪叶儿兔的两只耳朵,把它们拨过来拨过去。 哼! “好了,先前不是还急着去做机关?”阮长婉看不下去这种幼稚行为,及时开口把兔子耳朵从她的魔爪中拯救下来,“走吧,趁现在没事,我带你找唐枫去。” 到最后,这只简陋的叶儿兔还是被长仪小心地收进了乾坤佩里。昆五郎看着她的动作,方才一瞬的复杂情绪尚未理清,嘴角却已经不自觉勾了起来。 第215章 两件事 接下来的几天,长仪可以说全副心神都投入到了机关上,没两天就把好不容易补回来一点的气色又给熬成了青的。 要将阮氏偃术与唐家傀儡结合起来,说着简单,可这两样根本就是全然不相关的两门技艺,门门道道差得远了去了。哪怕是做菜呢,南辕北辙的两样食材也不是随便混一起炒炒就能成一道菜了。 长仪和唐枫便是为这“佐料”和烹饪方法发愁。 打个比方,唐家傀儡可以看作是更为精细的提线木偶,操纵者需要将灵力化为无形的丝线链接到傀儡的每处关节去控制,不然就跟普通的机关没两样。而偃甲就好比拿机关做出来的式神,虽然灵智不足,但确实有,执行些简单的吩咐没有问题,换成复杂情况还是需要偃师用神识与之时时沟通、指使。 两人经过一番商讨与试验,考虑到日后使用这批机关的应该都是仲裁院里负责侦察的弟子,没有经过操纵傀儡的训练,也不可能现场再给他们教授这么复杂的操作;同时又不大可能做到像偃师那样与偃甲心意相通——但神识和灵力却是人人都有的。因此,长仪和唐枫都认为这批机关最好以偃甲构造为底,再加上一根灵丝用于构建操纵者与偃甲间的神识沟通,也不用太复杂,只要能给偃甲指使行动的方向,再时时接收偃甲所能观测到的声音景象就行。这样一来,即使偃甲在动作途中遇到敌袭或其他状况,操纵者也能第一时间切断灵丝,以免神识遭到反噬。 所以底下偃甲的构造几乎不用大改,要如何使用灵丝代替神识联结就成了眼下最主要的问题。长仪为此甚至从头学了一遍唐家的机关论道,所幸唐枫并不藏私,时时给她提点启发,全程跟到了尾。唐枫的父母,也就是唐榆的四叔四婶也常常关照,尤其是有过几面之缘的林姨,每日的饭食点心都亲自送来,不少还是她亲手做的;见长仪衣裳带得不多,还从自己私房里拿了好料子出来叫人给她做成衣裳,林林总总十来件,都是极鲜亮精致的。 此外,通晓神魂知识的虞词、曾经神识离体缺失的柳封川都被长仪拉着请教了不止一回,后来都习惯了,没事就过去瞧瞧,看这两人今日有没有研制出新的机关需要他们上手操纵试验一番。 长仪就这么一心钻了进去,别的事都给抛到了脑后,就是见了阿娘和阿姐,嘴里念的也是正忙着的机关进度那些。 昆五郎反倒闲了下来。虽然他似乎一直没有什么事在身上,可现在才像是有了“闲”的模样,除了偶尔会去仲裁院那里溜达一趟,其他时间就是来到唐枫让出来的专用于研制机关的小院,一边看长仪在那摆弄机关,一边拿着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竹条,编兔子、编小雀、编蚱蜢蜻蜓各种。 -- 第275页 于是阮长婉也坐不住了,每逢昆五郎出现在小院里,不出片刻必然也能见着她的身影。看望自家妹妹还需要什么理由?长仪还揶揄她是借故来看唐枫的,被她狠狠戳了戳脑门:“小没良心的,还不是怕你琢磨起机关来就不知日夜的,要是没人看着,指不定又熬成什么样了!”除了盯着她按时用饭休息,阮长婉担心她闷得太久,也会给她说说周围的事。 唐家最近还真出了两件大事。 一是南疆兽谷终于来客拜访了,却是隔了两天才上门,而且裴岚特别关心过的那个金乌小谷主并未出面,带人过来的是她妹妹辛乌。毕竟也是南疆的金枝玉叶,唐家主亲自接见,一套客气话还没说完,辛乌姑娘的眼泪就下来了,急着颠三倒四话都说不明白,一个劲儿请求唐家派人帮她找她姐姐。 唐家主也没想到好好的突然来这么一出,他刚想夸人姑娘“巾帼英姿,颇有令堂风采”呢,一句话没出口,巾帼就在他跟前哭得话都说不清了。 他放下茶盏,勉强绷住了表情,一面安慰辛乌慢慢说别着急,一面看向了陪她一块进来的随从。那随从也是个年轻弟子,虽然同样六神无主的模样,但好歹能交代清楚,就说他们是兽谷派来护送商货的。唐家和南疆一向有着商贸往来,从前都是他们把货物送到蜀地与南疆的交接处,再由唐家弟子接手运送。但这次到了交货的时候,却听说唐家负责商贸的人手都抽调回了本家,顾不上这边。有些东西像灵果、药草这种在南疆的天气下存不了多久,兽谷便打算派人送上门去,小谷主姐妹也想着去中原逛逛,亲自接了这护送的活计。 那晚兽谷的姐妹俩在山上遇见了裴岚几人,第二天就兴冲冲说要加快脚步赶到唐家去。半道上金乌忽然提起说唐家那里的客人好像不一般,是不是该准备几件合适见面礼,辛乌想想也是这个理。汉人的规矩多,不跟南疆似的提一尾鱼、半篮果子上门就算礼了,姐妹俩就在城里多留了留,分头找找哪些店铺适合备礼。等辛乌捧着买来的珍玉摆件回到兽谷商队的落脚点,却半天等不来跑去逛古物店的金乌。发现不对再去找时,哪里还能看见金乌的人影? 辛乌的伴生孔雀在城镇上方盘旋了一圈又一圈,把城里的修士都惊动了,一行人陪着满城找也一无所获,只有兽谷弟子养的一只灵犬循着气味在小巷中发现了金乌那只黑虎的几撮毛发。 但气味也断在了这里。 兽谷这次来的都是些年轻弟子,没经过什么事,遇着这情况就慌了,一边传信回南疆问怎么办,一边找那城里的仙长想再多要些人手帮着寻人。城里不过是个小世家在管着,他们也怕兽谷的小谷主在自己地盘上出个好歹,配合归配合,也实话直言自己家在蜀地说不上什么话,支招让兽谷的人赶紧去唐家求助。 所以辛乌才带人来了。 唐家主听完终于绷不住表情了,沉着脸立即招来人手安排下去,又让人去通知此前负责跟兽谷往来的弟子。唐家对外交涉经营的事宜是一早交到了唐松手上的,所以传话的人第一时间就去找了这位大爷,然后牵扯出了第二件大事。 ——唐松也不见了。 “不见了?”长仪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惊道,“他是自己走的,还是……” “谁知道呢,现在唐家也正查着呢。”阮长婉左右看了看。她们这时是坐在临时腾出来的一个小厢房里,由于唐枫提供的这小院平时是给他自己制作傀儡用的,离他们一家住的西跨院比较近,离长仪他们的东客院可就远了,来回奔波太过麻烦。林红药倒是邀请她暂住到西跨院里去,但长仪想着已经麻烦人家太多,还是别去打扰为好。最后林姨就为她在机关小院里收拾出了这么个屋子,还移来好几株她亲手栽的爱植,把简陋的厢房也装点得光鲜起来。 长仪的起居便在此处了。外面的大屋和院里到处摆着各类部件、图纸,零零碎碎,阮长婉一是觉得看了伤眼,二是怕弄乱了哪里还要耽误功夫收拾,所以每回跟妹妹说话用饭都是避到这间小厢房里。其他人也知道,连昆五郎都不在姐妹俩相处的时候往这边凑,让她们好说点私房话。 虽然周围没别的人,阮长婉说起来还是压低了声音:“唐家主原本还愁着怎么把自家人的注意从仲裁院这里移开呢,这下倒是不必愁了,但唐家也更乱了。” 长仪给她续了点茶,等她详细说下去。 “先前也跟你提过的,唐松一直有心跟樱姐争一争这个家主的位置。樱姐被傀儡阵所伤的那阵子,有人怀疑掌管着部分傀儡的唐枫,也有怀疑是他下的手。但唐松那时确实在外与其他世家处理通商事宜,被传唤回来以后也没有查出跟这事有什么关联,因此他的嫌疑是很快洗清了的。”阮长婉拿过茶盏喝了一口,“这倒没什么,可接着他就带着支持他的那些人,上蹿下跳地要把脏水往唐枫身上泼,无非是想踩着唐枫给自己扬名,再把总领巡守的差事揽进手里,招人烦得很。后来这差事交给了唐榆,又见唐榆在仲裁院十分得重用,他就消停了下去,听说有一阵天天关在屋里喝闷酒。等仲裁院进驻后,唐家主担心他再生事,给他指了个到辖地收验供奉的闲差事。他到了外边也不见做什么,事情都交给下边人去做,他就在府中闭门不出。底下人怕他心情不好找人撒气,都不敢打扰,等这次传话的人找过去时,才发现府中空空,连唐松是什么时候不见的都不知道。” -- 第276页 第216章 商事 长仪茶都忘了喝,捧着茶杯听得一愣一愣的:“啊……那唐家现在是个怎么打算?” “只能是传信给南疆那边,两家联手先找着人再说。但我看……”阮长婉眉头微蹙,好像不知道从哪里说起,“金乌好歹是他们的小谷主,兽谷的那几人我也见了,瞧着不是不着急。可听樱姐说南疆接到消息后,派过来处理这事的竟然只是一些年轻弟子,有十六、七个吧,能顶什么用呢?” 找人的事如今是交给了唐樱和唐松其父,唐樱主管金乌这边,回来就跟阮长婉说兽谷来的这些人还比不上唐家一支小队,也就他们豢养的灵兽能派点用处。她现在都把他们打散了编进唐家的人手里,每支小队配上一名兽谷弟子。 长仪想到那位初见与她还算投缘的小姑娘,不免替她提起了心:“兽谷这是……拨不出人手了,还是压根不想拨人?或者他们觉得金乌姑娘不会有事?” 阮长婉也正想不通:“这就不清楚了。南疆传来的信倒是未见异常,应该不是内乱。或许仲裁院能知道得多些,可偏偏在这关头上……也不知道是什么人从中作乱。” 提到仲裁院,长仪倒想起了裴岚,那时他特意问了一句,是否已经预料到了什么。不论如何,有他在的话,仲裁院大概还是会对金乌姑娘的事多分点关注吧。“说起来,运送商货怎么会在路上耽搁这么久?为什么不把东西都放乾坤袋里,再乘上飞剑,半天也够来回一趟了。” 阮长婉还在琢磨着那事,忽然听她这么问,顿觉无奈:“让你一天天的净往库房里钻,阿娘教你持家也不乐意听,这下可好,不食人间烟火了吧。” 跟着就给她好好讲了一通世家间的商贸往来都是如何流转的。 “乾坤袋这东西虽然不难得,但也不是随便谁做出来的都像阿爹给你的乾坤佩一样,那么多的偃甲都能装下。我现用着的这个,也不过能纳进去七八个衣箱。给底下商队用的那就更是寻常品级,大多是由各自供养的炼器师赶制的,塞几个笼箱也就差不多了。可两地间的商物往来,尤其是那些有时令的土产,一趟就是成百上千斤的要,还得分门别类地放,装出来的乾坤袋少说也有几十个,多的甚至要用箱子放——最后还是得要抬着货箱上路。” 长仪点点头:“难怪脚程慢了。” “还不止如此,商物途径各处城镇时,大多还要在城门处开箱查验。层层查验下来,耽搁的时间就更多了。若是背靠的府上势大,拿出凭证来便能免了叫人为难;换了那些家门式微的,要是碰上贪心不讲理的城哨,说不定还要被克扣勒索一番。此外也难保路上不会遇见劫道的邪修之流,所以很多世家都把运送商货当成是给底下弟子的一次历练。像唐家这样提出在两地交界处接手货物的,对兽谷来说可是省了好些功夫。”阮长婉说完这一长串,低下头慢慢地喝了好几口茶,而后看着杯中澄黄色的茶汤,忽然感慨了一句,“其实……咱们阮家的商队来往,也多靠方家照拂。” “舅舅家?” “是啊,荆北的盐茶、漆器、灵草土产等物,在咱们家人手不足时,都是跟着舅舅家的商队一同发出的。借着方家的名号,哪怕阿爹就不在府中,外头也没人敢为难阮家弟子。咱家能一直维持在道界的地位,除了阿娘的操持,也离不开舅舅家的帮扶。阿娘常常带上我到荆南探亲去,便是想着要我在方家多露面,有了这份香火情,哪天她就算不在了,两家的关系也不至于就这么淡了。” 长仪一怔,想起自从阿爹失去音讯以来,阿娘便隔三差五要回一趟荆南。有些嘴碎的仆从还在背地嚼舌根说夫人这是打算带着大姑娘回娘家待改嫁了,剩下破了相的二小姐扔在夫家自生自灭。她虽然不相信,可一天天的被独自留在府中,心里也是不好受的。库房的管事大概也听到了些风言风语,为着阮氏的未来打算,这才终于违背阿爹的吩咐,留了空子让她得以接触到府藏的古偃甲。 到现在才知道阿娘的苦心。 “还有陶先生。”阮长婉语意一顿,转而说起了那位让长仪好奇已久的陶先生,“舅舅当年也是经了一番波折才当上家主的,方家上下也未必就跟他一条心,听说当时还有人起了趁机吞并阮家的心思,好在被舅舅按了下去。后来是陶先生在其中斡旋游说,阿娘也让出了荆北商贸的一分利,才有了两家现在的关系。” “阿姐,你说的这位陶先生是什么来历?听起来在方家很受推崇?” “陶先生是从前教阿娘和舅舅念书的先生的儿子。”阮长婉说完也觉得这么拗口,换了个说法解释道,“方家跟咱们家不大一样,那边族丁兴旺,要念书习礼的子弟也多,不像阮家这代就我们两个,于是索性在府上办了个家塾,把族中适龄子弟都聚到一块念书,再从凡间请来有名的大儒当先生。陶先生便是其中一位大儒的儿子,自小熟读诗书,有时甚至还代先生给阿娘他们上课,可以说是跟阿娘他们一块长大的。舅舅当上了家主后便把陶先生请为幕僚,后来听说陶先生的计谋帮方家解了几回困境,因此在方家很受尊敬。” 长仪有些意外:“也就是说,他其实不算道门中人?” “所以才称他一声先生呀。别看陶先生蓄着胡子,其实他的年纪比舅舅还要小上好些,现在还没有成亲呢。就是因为他担心自己年轻服不了众,才故意蓄起了胡子,好让自己看起来显得年纪大些,更有威严。”阮长婉笑了笑,“陶先生有大智慧,人也风趣,你与他相处几天便知道了。” -- 第277页 …… 放下这些不提,仲裁院派往青原的弟子也将那边的消息源源不断地传了回来。 可能是觉得长仪会迫切想知道那边的情况,又或者认为这些消息对她有用,和光每次来询问机关进展的时候,都会跟她提一提。 于是长仪就知道什么时候暗部弟子抵达青原了,乔装成百姓落脚到山脚几个小镇里了,探明周围城镇并无异样了,打算分散进入青原外围了。 再过几天,方元英和陶先生也在部分方家弟子的陪同下前往青原了。 接着是一直有些担心师父的柳封川也带着虞词出发了,就在两人启程后的第二天,长仪和唐枫鼓捣许久的机关终于完成。 考虑到青原天寒地冻的环境,这批偃甲用的都是极耐寒的材料。有做成飞鸟状的,两人仿着真鸟的模样将雁羽仔细在机关上粘了一层又一层;也有长仪在奉节城里使过的那种“圆盘子”,特意给漆成了雪一样的白色,到时再布置上隐匿的术法,保准比真人去当探子要隐蔽得多。 至于使用起来如何,长仪是让周围她能找到的所有人都试了一遍。虽然昆五郎自己就是具偃甲,但也很捧场地每个机关都体验了一回;完了说这感觉挺新鲜的,好像忽然多长了一副眼睛和耳朵,还能操纵自如地去到平时压根想不到的地方。 比如他以前就肯定不知道从床底往上看是个什么景象。 长仪轻轻瞪他一眼,让他赶紧把“圆盘子”从床底下放出来免得卡住,再问他有没有哪里觉得不好。 昆五郎说没有,这机关哪哪都好,未来的偃术大师做的,特别好。 于是长仪就带着这大大小小二十多只机关去找了和光,和光查验过后又安排车马把他们连人带机关的一并送去了青原。 照样是乔装成探亲的兄妹,两人的心境却已经跟刚离开阮家那时大不一样,另一处不同是车厢内还坐着个阮长婉。姐妹俩相视沉默,各自想着心事,不知是谁先说了句:“这次……能找回阿爹吧。” “一定能的。” 马车飞驰而过,在铺着沙土官道上留下两道长长的车辙印。 第217章 青原 青原。 横卧神州西南,坐拥八川五湖,至京都万有四千馀里,相传西王母座下三青鸟自棲息此间。虽是神话,可只看那遥遥入云三千尺、仿佛伸手便能及天的峰高,再是不信鬼神,也不禁有一瞬动摇,疑心是否九重天与红尘界便就交结此处,而青原便是攀往霄外的通天梯。 天梯不可求,青原亦难登。 所谓远看是峰,近看成川,青原几乎将峰、谷、壑、川、泽、涧都占全了。地势险峭不提,又终日处在漫漫长冬当中,有“千年不消雪,万年不化冰”之说,每每让常人望而却步。正可谓白云拥白雪,青天接青波,不足以道此间瑰奇。 仲裁院替长仪三人挑选的落脚点便是青原脚下的江源镇。 此地严格来说仍在蜀西辖区内,算是非常边缘的位置,青原南端一片南北横断的山脉恰好绵延至此,因着地势相对低些,风雪不必旁处凛冽,脚下又有小镇补给,应该算是登上青原最轻松的一处起点——当然了,再轻松也轻松不到哪里去。 江源镇虽说只是个边陲小城,可却是蜀西最繁华热闹的城镇之一。江源江源,顾名思义,发源于青原的八大江川倒有四条是由此奔流而出的。江川源头自是冰原上融化的雪水,最是纯净清冽,甚至被当地百姓呼为“天水”。道门修行讲究个天人合一,不少修道者认为最贴近九天的活源水必然饱含天地灵气,能够帮自己洗经伐髓,常常有人慕名前来沐浴朝圣,更有甚者求道痴狂,大冷天的爬到雪原上去泡冰池,结果再也没有下来。 但每年来此修行历练者依然络绎不绝。 再者,青原矿藏颇丰,除了此地特有的青原铁、天磁石,像是丹砂、陨铁、紫鸦乌、玉龙铜等寻常矿物的出产也极优质,相传数千年前也曾有过化生石于此地现世。这么些矿产已经足够吸引天下商贾的目光,更不要说还有天山莲、冰湖心等多种天材地宝孕育于此,哪个道门世家能不为之动心? 因此这小小的边陲镇子可谓客商云集,各族各地、各家各派纷纷主动上门求购灵矿奇珍,也不提再让当地世家派人运送上门——当地的人手紧着上山采矿还不够忙的,另外也是担心中途货物遇劫,所以派来江源镇的商队通常都是由门中精英负责护送,恨不得人越多越万全,一窝蜂把这个小镇子挤得热热闹闹的。 这时正是青原寒季,从八月初入秋,到来年四月春末,这段时间里一般没人再冒险进入青原,商事随之停歇,来往的商人修士也没那么多了。这时的江源镇才清净了些,不然长仪他们想要避人耳目地过来只会更麻烦。 …… “所以江源镇是哪个世家的辖地?这么多的往来商利,该让其他世家眼红了吧?”长仪听着阮长婉的讲解,随口问了一句。 他们三人才刚刚下了马车入住客舍,还没来得及坐下来喝杯茶,仲裁院那边就派人过来找了,问现在方不方便上青原瞧瞧暗部弟子们侦察得如何。阮家姐妹俩这趟过来就是想早点找回阿爹,自然都说没问题,仲裁院便立即安排将他们送了上来。 长仪开始还好奇仲裁院要怎么在寒季避人耳目地进入青原,然后发现是用传送阵,先让一个善于隐匿的弟子悄悄潜上青原,找个隐蔽的山洞扎营画阵,后边跟来的人就方便多了,也省了顶风冒雪爬山的功夫。 -- 第278页 但即便如此,长仪从传送阵里走出来时还是被一瞬间席卷而来的寒冷给惊到了。青原对付凡人不必玩什么花招,仅仅是这极致的冷,就足以让大部分人在攀跋山路的途中知难而退。长仪没有经历山路上循序渐进变寒的过程,整个人被冷得懵了一瞬。幸好昆五郎反应快,一边抬手给她渡过去暖洋洋的真元,一边从行囊里找出御寒的衣裳和暖炉。阮长婉慢了一步,但也拿出了自己的斗篷,刚要递给长仪,就看见昆五郎正举着件桃红色镶兔毛的斗篷往自家妹妹身上披,还贴心地替她掖好了领子。 “……” 长仪最后是裹着两件斗篷走出去的。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负责接引他们的那个仲裁院弟子朝她身上看了好几眼,还好他没有开口问什么,只是在引他们走的时候故意多斜侧了几步,正好替长仪挡住了吹来的寒风。 又往前走了约一刻钟,才终于来到侦察弟子们的临时营点。听说他们都是随走随扎营的,把周围情况摸清了就继续往前深入。可惜前些日子才下了一阵雪,昨天夜里才终于停下,他们也耽搁了好几天,这会儿见着长仪可算带着机关过来了,个个都松了口气,放下手里的事围过来。 长仪迎上他们含着期待的目光还有些不好意思,将机关从乾坤佩里拿出来,简单讲了讲使用方法,而后便是坐在火堆旁看众弟子们的试用情况,偶尔提点一番。 阮长婉旁观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帮不上忙,索性问一个弟子要来了仲裁院编写的青原风物志和他们这几天的探查记录,一边翻看,一边挑些重要的给长仪介绍。 此时听长仪问起这片地方的归属,便翻到卷宗前面,看了看道:“江源镇和边上的玉湖镇都没有归给特定的哪个世家,而是由蜀地内势力最大的唐、赵、孟三家共同管着,但仙衙里还是唐家说话更管用些。像是灵矿土产这些的行商所得,唐家占四分,余下两家各得三分。” 她往后翻了一页,忽然又问:“哎,你还记不记得唐榆的四叔?他年轻时为着求娶林姨的事跟当时的唐老家主闹得很僵,可老家主退隐前到底心疼小儿子,怕他娶了凡人过得委屈,也是担心他的子孙以后因为母亲的身份低再受人排挤,便做主将唐家在江源镇的这四分利都交给了小儿子。” 长仪在心里算了算:“那唐枫他爹可是富埒王侯了。” 这话倒是真心的。别人家如何她不知道,但阮家每年都要从青原这边采购大批的灵矿灵物,年年都是一笔大花销,让阿娘回回看了账本上这一页总要皱眉半晌。心疼归心疼,阿娘在这笔花用上从不俭省,要是听说哪年的矿产特别出色还会多买几批,为的是谁自然不必说,这一点哪怕在阿爹失去音讯后也未曾改变。 阮长婉没有多想就点头道:“是吧?不过唐四叔是个仗义疏财的性子,林姨也常让人到城外周济穷苦人家,自己家倒是不奢靡不显财的。” 长仪意味深长地“噢”了一声。 阮长婉反应过来就瞪了瞪她:“又瞎琢磨什么呢?阿娘不可能因为这个就青睐于他了,唐枫也不喜欢靠着家里。他被外人拿着他爹娘的事针对得多了,就希望能让天下都看重他这个本身,而不是家里。” 长仪被阿姐嗔了句,反而狡黠一笑:“我可什么都没说,这都是阿姐你自己说的!” “小机灵鬼!你就专门气你姐姐吧!” 姐妹两个笑闹一阵,昆五郎就在旁边抱着胳膊瞄看阮长婉手上的卷宗。那厢的仲裁院弟子们也都试用好了机关,领头的巽术长老就来跟三人商量后续的侦察事宜。 目前已经来到青原上的暗部弟子有将近五十人,巽术是想把每四人分作一个小队,共计编成十队,按十天干的排列分配各自负责探查的方向。每个小队各配一具飞鸟机关、一个“圆盘子”,一个观天一个测地,队内再分两人一组,一组管白天一组管夜晚,轮流操纵机关。剩下的人与机关留作替补,随时待命。 几人听完都没有意见,巽术便按着这个安排吩咐了下去。长仪特意多留了一会儿,就看那些弟子不愧是仲裁院精心挑选出来的,个顶个的悟性高,这么点功夫就已经能熟练使用了,一边操纵着机关往各自负责的方向深入,一边用铅条(墨汁在这地方一拿出来就要结冰,更别提蘸着写字了)在硬纸上写写画画绘制舆图。 倒显得没有她的事了。 先前接引他们来的那个弟子大概也是这么想的,再看长仪已经在寒风里冻得小脸青白,便提出先带他们回去江源镇里歇一歇。 “阮夫人、柳道友和虞道友均在镇内,监天长老也正带着弟子探查城中动静。”他是这么说的。 阮长婉心疼妹妹,很快答应下来。长仪知道自己身体比不上这些修士,也不打算逞强,这时候再闹出什么病来还不够拖累其他人的。这两位小祖宗的意见统一了,昆五郎自然没有异议,只是临走前还借走了阮长婉问仲裁院拿来的那本风物志。 离去之时,青原又飘起了鹅毛大雪。 伶仃几只鸟影穿梭在风雪间,各自四散飞向远方。 第218章 屏障 江源镇。 虽说是出行要低调避人耳目,但毕竟阮家姐妹的身份摆在这里,金枝玉叶的姑娘家,又是远道延请来的客人,仲裁院怎么也不可能让人扮作平民吃糠咽菜。所以他们给长仪等人安排的身份是一家商行掌柜前来投靠的远亲,暂住城西左明坊的一进小院里。虽然比不上唐家那间客院的规模,但在这江源镇内已经算是大户人家了。 -- 第279页 接引他们的那弟子还特地为此告了声歉,口称委屈几位贵客了。 可在长仪看来这才哪到哪,她也不是没有露宿山间的时候。说来古时的修士餐风饮露、天盖地席都是常态,修行嘛不就是这么回事。他们这些世家子弟承蒙先辈恩泽,从小便是娇养起来的,一点点衣食上的缩减都能被视作“委屈”了,真不知那些苦苦修行定下基业的先辈们看见了当作何感想。 差点忘了,“先辈”就在这里站着呢。 她扭头去找昆五郎,只见他正在那位弟子的带领下饶有兴致地查看屋内布置,一面参观一面还指点道:“炭盆上加个熏笼吧,防燎,也更暖和。” 幸好他没张口要个火墙、地龙什么的。 她默默收回目光,心道看来“先辈”是不介意,倒是她多心了。旁边的阮长婉同样正盯着那两人瞧,想的却是另一件事,支着下巴若有所思道:“你说……贼人若是将阿爹挟持在青原上,也要隔段时间去附近城镇购置米、炭补给吧?” 长仪闻言一愣,跟着也反应过来了——阿爹也是偃师,体质估计也就比她好点,和不惧寒暑的修士肯定没法比,身体也受不住长期服用辟谷丹充饥。所以只要贼人还对阿爹有所求,就必然也跟现在仲裁院对她一样,吃穿用度都得考虑周全了,一应供给只能是定期从山下城镇获取,这也就多多少少会留下痕迹! 姐妹两个对视一眼,把那弟子喊过来这么一说。他听完也愣了愣,接着就表示自己会秉明上头追查此事,嘱咐两人千万不要私自去查,“……此前企图掳走阮二小姐的贼人尚未找出,此行消息虽未对外透露,可也难保贼人不会尾随而来。仲裁院事先已安排弟子乔装入住左明坊内,暗中保护几位。柳道友和虞道友不日也将住进隔壁。几位若是闷了,自可结伴去往两条街外的西市集瞧瞧,只是最好莫要分散,以免暗卫们照顾不及,生了疏忽。” 三人都答应得好好的,尽量不出门不给仲裁院添麻烦。 可一直这么闷在院里也是真的无趣,尤其是知道其他人都正为着阮家主的事奔忙,她们两个身为阮家子弟却不能助力其中,这种有力没处使的感觉最叫人憋屈。 …… 不过到了傍晚,仲裁院那边就有事请托上门来了。 这次上门的人让三人都有些意外,并不是跟比较熟悉的那几个,而是那时仅仅在堂屋里有过一面之缘的监天长老。 长仪给她开门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那双举世罕见的重瞳。面对面的看起来就更清楚了,长仪发现她的两对瞳仁竟然是有差别的!一对是跟常人别无两样的深黑色,另一对却在中心的位置有着白色的一个小圆点,就好像……这是长在眼珠里的另一对眼睛,只不过原本该是黑色与白色的区域颠倒过来了。 她这么想着的时候,那对瞳仁蓦地动了动,中间两个白点竟然朝她的方向偏移了位置,迎向她打量的目光,就像这双“眼中之眼”正与她对视着! 长仪被吓了一跳,不自觉地退了半步,过后才反应过来这样不妥,连忙对这位监天长老迭声道歉:“对不住对不住,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 话说到一半,就见那两个小白点慢悠悠地移回了原位。 直到屋子里的阮长婉听见动静走出来,长仪才意识到自己又怔住了,而监天还站在门外静静注视着她,不知道已经看了多久。 !! “啊啊抱歉,我只是……”一瞬间长仪觉得自己的脸都快要烧起来了,这也太失礼了!她磕磕巴巴地试图解释,最后实在找不出让双方都能不尴尬的借口,只好干巴巴地一再道歉:“……真的十分抱歉。” “来客人了?怎么都在门外不请进来?” 幸好阮长婉终于走过来了,见两人僵持在这里还觉得奇怪,一边将监天长老往院里迎,一边低声问长仪:“怎么了?” 长仪蔫蔫地摆了摆手:“……没事。” 阮长婉面露怀疑,转而看向监天,后者却是看着长仪,淡淡道:“无妨。”然后她的视线便越过了阮家姐妹,径直看向角落里倚墙站着的那人。 他们这处小院的东南角栽了几株梅树,还没到开花的时候,但叶子已经落得差不多了,剩下枯瘦的枝干在那里显得格外萧条。不过昆五郎却仿佛十分喜欢,没事的时候就爱到树下站一站,一站就能站上大半天。 问他原因,他就说这里“有梅香”。 有没有的全由他说了算,反正长仪是什么也没闻见。 监天在外头敲门时昆五郎就正站在树下出神,不知道有没有注意到长仪的窘况,总之现在是支起身走过来了,视线落在监天的双眼上——比起长仪的小心翼翼,他就打量得大方极了,也不怕人姑娘恼了他。 监天始终面无表情的,长仪也判断不出她心里如何想。但她给人的感觉也不像柳封川的那种“冷”,硬要说的话更像是“淡”,对什么事都不太有感情上的起伏,很符合世人对仲裁院“舍断人情、摒弃喜怒”的印象。 她被昆五郎这么直白地打量着也不见有反应,只是朝他淡淡颔首:“昆前辈,晚辈有一事请教。” 一听是来说正事的,三人都正了色,把人领进正屋坐下。监天也省去了寒暄的环节,摆手拒绝了长仪要给她倒的茶,张口便直奔主题:“两界屏障,是如何运转的?” -- 第280页 昆五郎听见是这个就变了脸色:“屏障出事了?” “屏障未见异常,轮值的弟子已于七日前回京都复命。”监天这么说着,两对瞳仁都幽幽看向昆五郎,“就当晚辈求个心安。” 这事倒也没什么好隐瞒的。看阮家姐妹都满脸好奇地看过来,昆五郎索性就当故事一般从头讲起。 妖魔所居的魔界与人界原本算是互相独立的两方小世界,然而界与界之间的壁垒并不十分稳定,薄弱处时常留有几个小通道,不时出现,不时消失,虽是难以捉摸,但也让两界生灵得以有了联系。 魔族就是这时候对丰饶的人界起了据为己有的心思。 “那时正值妖魔界内乱,新任魔尊率领部众斩杀了老魔尊,取其内丹,并在两界壁垒的薄弱处施力引爆。一代大魔的修为在瞬间磅礴而出,硬生生将壁垒撕破了一个口子,魔族大军自此倾巢袭来。” 这就相当于家门口的篱笆被山上来的野狼咬个了破洞,接下来自然就是想法子补上,不然打完了闯进院里的狼还会有下一批。 “屏障便是对两界壁垒进行的人为修补,构筑的设想其实是从此间世界的法则中脱胎而来。”昆五郎说到这里就停下了,视线在三个姑娘当中转了一圈,“你们对此间法则知道多少?” 第219章 法则 法则其实是个很玄妙的东西。 虽然它从不会明明白白地写出来,但你知道它一直就在那里,知道冥冥之中有些不可触碰的禁忌。当你遵循着它时或许没有太大的感觉,可一旦走出了它的规则之外,面临的必然是实打实的惩罚。 但也正因为它太过玄妙,虚无缥缈,惟有将要突破某种界限、受它认可的大能方可隐约窥见其眉目。善恶、因果、福祸……诸行百道,皆受法则所使。 显然阮家姐妹还没有能触及那个境界,闻言只是互相看了对方一眼,而后茫然地看向昆五郎。监天姑娘依旧面无表情,略微一顿,那双重瞳有些失焦地看着前方,似在出神,嘴里呢喃道:“……天外天,人外人。” “是。” 她声音很轻,昆五郎倒也听得分明,点头解释道:“一方天容一方人,不属于此方天地的生灵自然会遭到此方天地的排斥。道门常说的‘飞升’,就是因为当某人的修为已经达到此间天地所能容纳的极限,再进一寸便不再属于此间人的范畴,这时法则便会降下劫数——要么将人毁于劫数,要么那人从劫数中寻得突破,去往更高一阶的、适合他的天地——也就是道门所谓的‘飞升’。” 阮长婉有些明白了:“所以,屏障对妖魔的排斥之力,便是从这条法则中衍生而来?但法则既然难以触碰,人为的术法如何能与之相连相仿?” 他却是沉默了,半晌才长长叹出一口气。 “是啊,凡人窥探天道,轻则损神元,重则受天谴。所以两界屏障的构筑,是当时术士用性命一点一点试探法则,才最终完成的。” …… 千年前的道门,是术法兴盛的道门。 “术”乃心官慧府之谋算,集衍天推星所得,将山川、诸人、时势,而至世间万事万物都化作可测可算的易数。数之所及,九天寰宇无不可通晓。 “法”乃五内百骸之外能,引日月天地灵气,汇与人族百智百力,天人合一,相结化为己身所能,谓之灵力。灵力所至,移山平海固可称愿。 术与法,原本就是各有侧重的两样物事。只是因为如今术道衰微了,知术者遍野难寻其一,这二者的区分才渐渐不为人所看重,术法也合并成了道门的一个统称。可在千年前,专攻于“术”的宗门何其多:异星山、微天阁、摇光山、千星通玄门……光是道界中有名有姓的术士就有上千位,更不要提尚在潜修未显声名的那些。 ——可他们都殒身于那场浩劫中。 比起前线鏖战的宗门还能有部分弟子挺到战事结束,这些术士则是为了使战事尽早平息,真正达到了无一幸存的地步。先是千星通玄门的掌教连同各大长老设阵推演天命,由此窥探出此间法则的一角眉目,只来得及提出两界壁垒的修补可由此入手的设想,便陆续因泄露天机,心力耗竭而亡。 而后,就像是接力一般,各宗各派的术士在商量过后,便开始先后启用自家秘术进行推衍:有的窥探法则触发条件,有的测算壁垒漏洞及薄弱所在,有的探究人力如何能仿照法则……每每窥见一点眉目,便冒着遭受天谴的风险将其记录下来,直至自身心力再也支撑不起演算。这时再由下一个宗门接过记录的结果,继续推衍。 一人传一人,一宗传一宗。 或许平日里还会因为哪家的推演之法更准确而争执不休,但此时,各宗各派终于能平静地坐在一起,对彼此的推演过程表现出极高的敬意,然后再平静地开始自己的推演,平静地接受其他宗门的敬意。 或许一个人所能窥见的天道有限,但要是成千上万人共同推演这一条法则呢?哪怕每个人只能往前推进微不足道的一点点,成千上万人不计牺牲不计代价地把性命拼上,也足够为天下探出一条生路了。 他们在一个又一个星夜中平静地迎来同伴与自身的死亡。 他们用性命为整个道界带来了破除长夜的希望。 …… -- 第281页 听完昆五郎的讲述,三人都陷入了沉默。 “我只知道屏障是由很多道界前辈燃尽了修为构筑起来的,却不知道背后还有这番典故。这些前辈实在是……”良久,长仪才轻轻叹出一口气,想要找点什么话来抒发对这些术士的敬意,又觉得说什么都太过苍白。 “昆祖师下令编纂道界史册时,已经将这部分术士载进了因屏障牺牲的名录中,前十六页便是。”监天这时忽然开口道,说话间表情是一点没变,长仪也猜不透她提起这些时心里想的什么,“异星山等宗门留下的籍典,也都遵照昆祖师的吩咐,分门整理、收藏于仲裁院书阁。” “所以你修炼了其中术道。” 明明该是一句疑问,昆五郎却用了肯定的语气。看见监天点了头,他似乎一瞬间失了谈兴,只是简短地将后边的事三两句概括过去:“毕竟人力所及有限,最后完成的屏障无法完全将妖魔族排斥出去,更像一张架在河道间的渔网,只有力量超过某种界限的‘大鱼’才能过滤在外。那些原生的精怪小妖仍然能够留在人界,也不排除会有魔族刻意压制力量穿过屏障,但只要他们恢复原状,便会立即受到屏障的排斥。另外……仲裁院应该也有安排人手在屏障附近驻守吧?” 监天点头:“值守人员每月轮替,每旬另有巡察。” 昆五郎对此不置可否,倒是另外给了条建议:“光是‘守’没有用,多找些有阵、术天赋的苗子好好培养,早点把屏障的阵法完善才是要紧。免得那边跑过来几个擅长使毒、或者能控制人心的魔族,虽然成不了气候,弄点乱子出来也不是好玩的。万一被他们找到破坏屏障的法子,早晚酿成大祸。” 监天再次点头,郑重地应下了:“受教了。” 她过来只是为了这事,正事说完就要告辞。昆五郎盯着她的一双重瞳又看了一会,终于赶在她出门前问了出来:“你……知不知道自己体内有另一个魂魄?” “此乃舍弟。” 监天的语气依然平淡得听不出情绪,转身就消失在夜色里。 长仪送完客回来还有些吃惊,看向昆五郎求证道:“监天长老的身体里有她弟弟的魂魄?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她的眼睛。”他顿了一下,似乎在想该怎么说,“有一对瞳仁是她自己的,另一对……给我的感觉,是来自于其他人身上的,附有另一个人的气息。” “啊……难怪她说话声音也是两道。” 昆五郎看她自己说通了,也就没再解释。转身回去时却见阮长婉换了身干练的便装,拿着她的柳叶剑正从屋里走到院子中。他还没说什么,长仪先疑惑地问出了声:“阿姐,你怎么晚上练剑?你从前不都是白天练?” “你又知道我白天不练了?”阿姐斜了她一眼,“这段时间白天得盯着你,练得少了,晚上加练也不妨事,渐渐就习惯了。” 说完便真的在院内凛凛生风地舞起剑来。 美人月下舞剑,长仪一时兴起,便坐在台阶上捧着脸旁观起来。她不通剑术,可也看得津津有味。阿姐的好相貌是随了阿娘的,眉眼温婉间自带几分气势,柔中有刚,动作又处处凌厉,几种气质杂糅到一起,倒生出一种难以用语言描摹的美感。 看着看着,她就发现阿姐的剑招似乎有哪里和以前不同了。她也说不清具体改变在哪,但先前看阿姐使剑的就有种“这剑招是按着剑谱做出来”的感觉,带有一举一动需要比照着规矩的迟滞。现在就显得连贯多了,行云流水一般自如。 长仪忽然怔住了。 在她给仲裁院研制机关的同时,阿姐看来也在用自己的方式努力着,目的大概跟她是一样的。阿姐也很想念阿爹吧。 她正出着神,就感觉有谁往她肩上披了件衣裳。扭头一看,昆五郎已经脱了外袍,手上握着一段不知道什么时候折下来的梅枝,一边往阮长婉身边走去,一边指出她刚才剑招中的几处瑕疵。 长仪可算明白阿姐招式的变化是从何而来了。 而后,他让阮长婉退到旁边,自己则在院子里重新舞起方才的剑式。 这还是长仪第一次看他以梅代剑。想起他说过从前的剑宗上栽有好些梅树,不知道他那时是不是也常常这么玩,至少看起来他熟练得很。同样的招式在他使来多了几分凌厉,多了几分写意,仿佛这剑意早就刻进了他骨子里,变换自如,信手拈来便是一式精妙的杀招,不留破绽。 偏偏使的又是一段冰胎雪骨的梅枝,消减了那份杀意,却添了不少诗情画意的风雅。 晚风徐来,长仪竟好似真的闻到了一缕隐隐的雪梅香。 第220章 黑虎 次日清晨。 大概这些日子每天都和唐枫一块鼓捣机关忙成了习惯,闲下来时长仪反倒不自在了。她在屋内漫无目的地转了几圈,实在坐不住,最后还是抱着工具箱到了院里。 昆五郎是一早就起来了,仍在那丛梅树下站着,见她带着东西出来还有些惊讶:“仲裁院要的那批机关不是已经做好给上去了,今天还要造什么?” “还是先前那个。做是做出来了,可因为赶着时间,很多地方没有完善。就像现在操纵它们更多是靠那根灵丝,偃甲本身的灵智却显不出来,灵丝一断,那机关估计就没法自己回来了。我是想着能不能改进一下,以后说不定还能用上。” -- 第282页 长仪说着,一边将偃具和机关等物一样样摆在地上,一边眯起眼打量了他几眼,看他外袍上仿佛染了一层淡淡的雾白色,狐疑道:“你衣服上那是霜?你该不会在外头站了一整夜吧?” 昆五郎笑笑没说话,怎么看怎么心虚。 长仪拿他没办法,也只有叹气了。按说偃甲是用不着休息,可总被他这么糟蹋这具身体也不是个事。她正想着怎么跟他说说,刚才拿在地上的一只木甲鸟两眼闪了闪,扑棱棱就扇起翅膀掠到了昆五郎跟前一截梅枝上,枝头白霜簌簌抖落。 昆五郎跟它大眼瞪小眼地对视片刻,然后伸手把它抱了下来。木甲鸟在他怀里呱呱叫了两声,还想挣扎,被昆五郎反手擒住翅膀,举到眼前打量一番:“这好像是你在青羊山用过的那只?叫小黑还是什么的。” “你小心些!翅膀上的机关很精细的,别用力捏坏了。”长仪急着先提醒了一句,然后才解释,“就是这只,小黑也是擅长侦察的类型,我用来当个参照。” 昆五郎松开手,木甲鸟就跟离弦之箭似的嗖一下扑进了长仪怀里,还探出脑袋冲昆五郎不满地叫了几声。长仪安抚地在木甲鸟背上轻轻拍了拍,把它往旁边一放,就接着摆弄手上的几具偃甲。 木鸟看主人不搭理自己反而来了劲,在院里呱唧呱唧叫着到处乱飞。这动静把屋里正在打坐的阮长婉都惊动了,打开房门的时候险些被扑过来的木鸟迎面撞上。 “这是怎么了?这么大的动静,小心把周围人招来。” 她返身将撞进屋内的木甲鸟抱出来,没走两步就看见院子里扑腾着少说六七只机关鸟,呼啦啦从这个屋檐飞到另一个屋檐上,连昆五郎肩上都停着一只。自家妹妹正坐在台阶上专注观察着其中几只,手里拿了个册子写写画画,头也不回道:“这些都是用不同技法做成的,我想看看它们动作都有哪些不同,好接着改进么。” 但也太多了。 阮长婉把手上这只也放过去,木鸟脱离了她的控制立即撒了欢,扇着翅膀跟其中几只闹作一团,小小的院子热闹得跟百鸟园似的。 虞词和柳封川就在这时上门拜访来了。 昆五郎开门迎接两人时肩膀上还停着那只铁骨竹架的机关鸟,这家伙看见来了两个生人还兴奋地喳喳直叫。虞柳两人被它吓了一跳,等进门看清了院里的情况就更是意外,半晌不确定现在适不适合靠近。 长仪见状倒有些难为情了,连忙对着半空中招了招手,这一下就跟百鸟朝凤似的,一众机关鸟全都齐整整飞到了她脚边,温顺地簇着她围成了一圈。 虞柳二人过来不单是为了打声招呼的。 金乌那事传出来时他们也还暂住唐家园子里,自然听到些风声,这次就给长仪等人提到了事情的后续——金乌养的那只黑虎被找到了! 这事说来也巧,两人是比长仪他们早了一天赶往青原的,但实际抵达江源镇的时间却在他们之后。一是因为柳封川先要探望的师父家在隔壁玉湖镇,要走的路自然不同,为了混淆行踪还特意从梓城绕了一绕。另一个原因却是在小麒麟身上。 小麒麟如今的体型可不好藏在行囊里了,又变不回人形,柳封川只好向仲裁院借来了能装活物的锦囊法宝,暂时将它放在里头。谁知两人的马车才走到牛首山附近,锦囊里的小麒麟就消停不住了,拼命挣扎着要出来。到底是从小一块长大的师妹留下来的唯一念想,柳封川也担心是不是锦囊里头有问题,小麒麟还没挣扎几下,他就像个心疼外甥哭闹的舅舅一样,顺着它打开了锦囊。 然后小麒麟就跟个撒手没的熊孩子似的,一个飞扑蹿出了车外。 两人追去时,只见它撅在牛首山脚茂密的灌木丛中,似乎在用蹄子刨着什么。早前他们也都见过这座山的诡异之处,不欲久留,柳封川伸手捏住外甥的后颈皮就想把它带回马车上,可外甥不乐意,嗷嗷叫,咬着地上的灌木茎跟它舅舅角力。 后来虞词察觉不对,召出黑水雾把这块地皮一翻,发现泥土里赫然掩埋着一只气息奄奄的黑虎。黑虎的大半个身子都被泥土和枯枝覆盖,胸腹几乎没有了起伏,身上好几处深可见骨的伤口,泥和血混在一起粘在皮毛上,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模样。但两人都想到了最近失踪的金乌谷主和她的伴生黑虎,转身就通知了仲裁院的人,仲裁院再示意唐家过来处理,他们自然也多留了一会儿以便唐家询问情况,刚好和将要出发的长仪等人错开来。 “那黑虎后来如何了?” 长仪记得金乌姑娘很宝贝她那老虎,给起了和自己差不多的名字不说,还爱屋及乌地对她的偃甲虎也感兴趣。 虞词答道:“我二人离开时,兽谷弟子仍在勉力救治。辛乌姑娘说大抵没有性命之忧,只是苏醒还需要些时日。” 昆五郎也记得这位驭兽一脉的后人,看长仪关心便也走过来道:“驭兽师可与百兽交谈,等到救醒了它,应该就能知道它主人的下落了。” “不过那黑虎怎么会被埋在土里?”阮长婉面露疑惑,“先前金乌姑娘说牛首山中住着个什么……莫非是‘它’下的手?” 虞词对此不置可否,看那神情也有些不解:“辛乌姑娘说在那黑虎的伤处发现了些止血的草药碎,似是人为敷上去的。另有弟子推测,它身上的泥土或许也作止血、御寒之用。” -- 第283页 “这么说,将它埋在土里的那人,反而是在救它了?”长仪随手逗弄着一只闲不住又扑进她怀里的偃甲鸟,一边思索道,“可为什么是牛首山?裴岚不是说那地方平常没人会去么,如果一直没有人发现它,它岂不是要埋在那里活活饿死?” 昆五郎看了眼那只木鸟:“自己人不好发现,其他人同样发现不了,说不定就是要帮它躲开什么人。” “你说的也有道理。”长仪想了想,忽然反应过来,视线往柳封川身后转了一圈,“小麒麟呢?你们最后没将它带过来么?” 提到这个,柳封川原本就冷的表情似乎更冷了。 虞词瞥了他一眼,长仪竟然从她的眼神中看出几分无奈又好笑的情绪来,大概也就只有她觉得柳封川这样好笑了。虞词接着就解释说小麒麟仿佛对那只黑虎颇有兴趣,兽谷弟子们给它救治,小麒麟就在旁边看着,柳封川要带它走它还不乐意,偶尔过来蹭蹭黑虎的脑袋,甚至将自己的灵力渡给它。 “小麒麟该不会把它当做族人了吧?说来都是一身黑色皮毛。” 虞词摇头示意自己不知:“麒麟乃兽族之首,灵力对百兽而言至尊至纯。兽谷尊崇神兽,又见它于黑虎痊愈有益,自是希望它能留下。封川也是想着此行或有凶险,只恐照顾不及它,便将它托付于唐樱姑娘与兽谷一同照看。” 说完这事,两人接着就表示他们待会便要上青原,陪同仲裁院的弟子们一起探查去了。 前边柳封川也提过自己曾在青原修行过,仲裁院不仅请托了长仪研制机关,还特意请了他来当一回向导。“只怕此行不单为了阮家主。青原辽阔,鲜少见人踏足深处,个中情形更无人可知。仲裁院……大约打算借此机会,将青原彻底掌握在手。”虞词柳眉微蹙,看上去并不十分赞同仲裁院此举,但也没有表现出明显的反对。 阮长婉与两人的接触较少,但可没少听说这位在道界声名远扬的“雪中客”的事迹,这时就带点敬仰地看向柳封川:“听说柳道友的佩刀便是在青原游历所得,可有此事?” “是。”柳封川颔首,将腰间那把雪白雪白的长刀解下来,托在手里平举起来,好让众人都能看见,“此刀名‘绣川’,是在雪山之下一处无名湖畔的无名冢前拾得。” 第221章 绣川 那是一把美丽至极的刀。 用“美丽”来形容嗜血的刀兵似乎不太妥帖,可当它出现在柳封川面前时——雪白雪白的刀身映出一片银装素裹的天地,以及白衣白发的他自己,冰湖的粼光与刀身的寒芒交织成了这片天地中唯一的亮色——柳封川脑海里立即跳出了这个词。 那时的他大概十七八的年纪?沉溪门被勒令解散后,柳封川仍和几个师弟妹一起修行、论道、照顾师父。师父却不肯让他继续待在那里了。“玉湖镇是个小地方,为师也不过一介小散修,你却是有大志向的。为师留了你这几年光景,也该够了。” 师父说着,将自己仅有的几本秘籍都传给了他。 “去吧,到外面去,去寻你的大道吧。” 于是柳封川便走出来了。那几本秘籍早就被他读得烂熟,从师父那里终于还是学不来更多长进了。与蜀西境内的散修几番交流过后,白衣白发的少年带上师父为他锻造的铁剑,默默踏上了通往青原的山路。 那时的少年惯使的还是剑,看上去和其他初涉道门、尚且憧憬长生的小散修没有什么不同。然而那把品阶极其普通的铁剑断在了与雪兽群落的搏斗中,白衣也渐渐被血和尘染上了颜色,少年来到那处冰湖无名冢前的时候,形容其实是极狼狈的。 虽然知道这附近没人会跳出来指摘他的礼仪,但柳封川还是仔细整理了一番仪容,再将路上打来的雪兽肉供奉在无名冢前,这才凑近去辨认冢前的碑文。石碑上刻着几行娟秀的古篆字,柳封川识得不多,连蒙带猜地读下来,大意是说无名冢的主人不忍爱刀陪葬蒙尘,留于此处静待有缘人,谁能将其刀刃拔出,自可带走宝刀。 柳封川从第一眼就喜欢上了这把如冰雪般美丽的长刀。 可柳封川没能拔出刀刃。 无论他怎么用力,甚至使上灵力,刀鞘与刀镡始终紧紧合在一起,没有被他撼动半分。弧度优美的刀身也跟这青原冰雪一般寒冷,不断汲取着他手心的温度,却始终不曾被他焐热。 也或许是因为他本身就没有比冰雪温暖上多少。 柳封川与这把刀无声地较着劲,直至力竭才终于放下了它。可他也没有放弃,白衣白发的少年对很多事都持着冰雪般冷淡的态度,但在认准的事情上也好比青原坚冰一般,任是磋磨亦不化,譬如复仇,譬如变强,再譬如这把刀。 所以柳封川索性在这附近安顿下来。 渴了,就随地捧一把雪来咽,或是在冰湖中凿一块冰来嚼;饿了,就到附近的雪崖上打猎,遇见什么猎什么,雪兽也好,雪蜥也罢,长得规整些的好肉就小心割下来供在无名冢前,自己胡乱啃些碎肉也不觉得清苦。 除去必要的休息和打坐修炼,其余时间几乎都被他用来尝试拔出那把刀。偶尔,白发的少年也会什么都不做地静静站在雪中,眺望远方的青空与山崖。日复一日,这平淡如水的枯燥生活最终止于第七天。 少年到底是拔出了刀。 -- 第284页 这把冰雪一般的长刀便从此伴在了冰雪一般的少年身侧。 雪中客或许有不少传奇般的故事。但在故事开头,白衣少年与寒刀绣川的相逢,没有惊天动地的战斗,也没有坎坷曲折的奇遇,有的不过是一方孤冢、一个少年、一把刀,以及冰天雪原中分外宁静的七天,仅此而已。 …… 昆五郎盯着这把刀看了一会,忽然对柳封川道:“能不能让我看看刀柄上的字?” 柳封川便顺势将刀递到了他手里。 长仪也探身过去瞧了瞧。寒刀绣川在刀柄与刀身的连接处刻有“绣川缠冰冢”五字,这也是广为流传的雪中客故事之一,在青羊山初见时,长仪便是凭着这点才认出了柳封川的身份。如今凑近了看,也看不出这几个字有什么特别,最多就是字迹比较娟秀,不太像男子的手笔。不过看昆五郎打量得这么仔细,大概里面别有讲究? “这是你认识的哪位前辈留下来的?”长仪猜道。 昆五郎摇头:“我们那个时候,中原的修士也通常不会到青原去,更别提把坟冢设在上边。青原紧挨着昆仑、三危,不少异兽像是凤凰、青鸟这种都在上头聚居,还有蚩尤族人的后裔听说也在那里生活,对中原人敌意不小。当时道门对青原的了解比现在也多不了多少,连两界壁垒的所在地都是术士们现场推演出来的。” “这把刀……可能是更早几代的前辈之物,具体年代看不出来。”昆五郎将刀小心地交还给柳封川,不太确定地添上一句,“刀柄上这些字,虽说暂时还读不通意思,但这种留点东西给有缘人的套路……说不定这话里还藏着其他东西,仙人遗迹、宝库或者秘法传承什么的。你再参透几年,或许还能找到那位前辈留下的其他东西。” 说完却不见柳封川神情有何变化,他只是平静地将刀挂回腰侧,淡淡道:“得此刀,足矣。” …… 两人的时间似乎并不宽裕,正事谈完就要告辞。 长仪想了想,从脚边的机关鸟中挑了两只抱起来递到两人手里,叮嘱他们有事可以通过机关传递消息,摸不准的地方也可以让机关先行探路,万事注意安全。 送走两人以后,长仪自是接着摆弄她的偃甲,阮长婉捧着昆五郎给的那本心法就在院里练了起来,昆五郎却没有继续在树下待着,而是学着她的样子坐到了台阶上,手里又编起了他那竹兔子。 长仪一开始还没注意他在做什么,直到那只叫做小黑的木甲鸟悄悄作怪,把昆五郎编好了放在手边的一只竹雀儿衔到了她面前。 “你还在编呀?编这么多做什么?”长仪拿起那只竹雀儿看了看,这次编的跟从前几只略有不同,嘴巴更尖更长,还有一对鹰似的利爪,瞧着倒像……她把竹雀儿放在木甲鸟旁边对照一番,果然,昆五郎应该是按着木甲鸟的模样做的。 好看是好看,昆五郎做竹编的手艺意外的好,可也太多了,长仪现在的房间窗台上已经摆了满满几排竹草蛉竹兔子,还有更多放不下的都堆在了乾坤佩中。她甚至怀疑昆五郎是不是把唐家园子里哪片竹林给削光了,不然哪来这么多竹条。 “闲着也是闲着,手里有点事做还能让心里静下来。”昆五郎头也不抬,随口答道。 “你怎么会想到学这手艺?”长仪实在好奇,这东西感觉跟道门根本不搭调嘛。 “想着能做点东西拿去卖了补贴家用,就去找村里的篾匠学了。”昆五郎手中动作不停,说得漫不经心,“当时我娘病重,家里银钱不够买药,我年纪又小,没什么挣钱的路子,白天到镇上的茶楼当茶童,晚上就跟着篾匠做几样东西换工钱……学了门手艺倒也不坏,后来到了剑宗还能用这个哄哄宗门里的小孩子。” 长仪一听这话实在不好接,也难为他能说得云淡风轻。她求助似的看向阿姐——早就发现阿姐支着耳朵频频转向这边偷听呢,可阿姐一接触到她的视线就立即低头看书装作没听见了。她想了半天也不知道怎么安慰才好,或许这时候什么样的安慰对他来说都显得苍白,到底也只能跟阿姐一样装作没听见前面的部分,挑着最后那句小声顺着道:“原来你是把我当小孩子……” “也不全是。”昆五郎将编了一半的竹兔子举到眼前看了看,“那时……本来也想做几个小玩意给收留我们的婶子家闺女,谢谢她们多年来的照顾。可惜最后也没能送出去。你就当是帮我圆了小时候的遗憾吧。” 眼前的竹兔子渐渐和六岁时做的那只相重合。 其实对当时的情景,他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了,那只兔子做成什么样他是一点印象也没有,只记得他递出去时,兔子没有被接住,落在地上沾了一身的尘土,又被对方远远踢开,一直滚到篱笆门外。 毕竟……“怪物”送出的东西,谁会想要呢? 第222章 鸟影 想起往事,昆五郎渐渐也失了兴致,草草给手里的竹兔子收了个尾就放到了旁边去,身体放松地往后一靠,手肘撑着地面,就这么仰头望着被院墙圈出的一方晴空,怔怔发起了呆。 小院里顿时静了下来,只听得细碎的机关运转声,咔嗒咔嗒,和着外头隐约的行人谈笑、车马轱辘,倒给人一种带着烟火气的宁静感。 在这样的氛围中,昆五郎轻轻舒出一口气,整个人显见地放松不少。 -- 第285页 长仪却还惦记着他刚才说的那些,转过头再做自己的笔记时便有些心不在焉,时不时就用余光悄悄瞄他一眼。周围的偃甲鸟都跟主人心意相通,这时也仿佛对昆五郎产生了莫大的兴趣,扎着堆地往他身边凑。有的安分些,只是趴在他膝上歪着脑袋打量他;有的就停在他手边,一会儿啄啄旁边那只完成到一半的竹兔子,一会儿又叼起他垂到地面的发丝扯着玩;还有更莽些的,直接扇着翅膀就往他脑袋上扑,被他一把捞住,抬手在它脑袋上一阵揉搓,气得那木甲鸟扬起头就想拿那长长的利喙去啄他,又被他反手擒住。 “哎呀别逗它了,当心它记了仇天天追着你啄。”长仪看不下去劝了一句。 “这偃甲还能记什么仇。”昆五郎这么说着,还是将它松开来,那木甲鸟就趁着他放手的那瞬间给他手背上狠狠来了一下,不等他再有动作就嗖一下扑进了主人怀里,还嘲讽似的咧着嘴冲他嘎嘎叫了两声。 “嗯,是有些记仇。” 昆五郎收回手,微微眯起了眼。 他该不会也对这木甲鸟记了仇吧?长仪心里发笑,又不好表现出来,干咳一声把围在他附近的机关鸟都召了回来,至于其中一只的嘴巴上还挂着几根长长的黑发……咳,只能当做没看见了。 好在昆五郎也没在意,收回视线就接着远眺那一方青天。只是没过多久,他像是忽然发现了什么,嚯地一下直起身,指着西边那一角天空问长仪:“那是不是你的偃甲鸟?借给仲裁院的还是给柳封川的?” 长仪闻言看去,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只见到一抹黑色鸟影飞快地由西往东掠了过去。 “这么远瞧不清啊,也不是来找我们传信的。”她嘀咕着,甚至还不能确定那是真鸟还是机关,但也反应极快地抛出了怀里的木甲鸟。这只仿照阿爹留下的图纸而来、又经她多番改造的黑晶木甲鸟立即如离弦箭一般弹射而出,瞬息便划破天际,直追那抹影子消失的方向而去。 阮长婉被这破空之声惊动过来:“怎么了?刚才那是什么?” 长仪正专心接收者木甲鸟感知到的情形,一时顾不上回答,昆五郎替她把事情一说,阮长婉也跟着肃了神色,紧张等着长仪的结果。 …… 木甲鸟击电奔星地在半空飞掠,用上了最快的速度才终于把自己和前头鸟影间的距离缩小到了十丈以内。到这里,长仪已经可以确定前头的必然也是机关——没有那种鸟类的速度和耐力可以达到这样的层次,可当她看清那只机关鸟的模样,一颗心顿时沉了下去。 前头的也是一只偃甲鸟。 但……并不是出自她手的偃甲。 同样是一尺来长的体型、三尺宽的假羽皮翼,同样是黑晶石做的尖喙、似鹰又似隼的利爪,这只偃甲鸟与她的黑晶喙木甲鸟出奇地相似。区别仅在于这只偃甲的眼睛是用黑琉璃做的,而她的木鸟虽然一开始也用的黑琉璃,但早在青羊山实地用过以后就被她换成了防雾的暖玉晶。 以黑琉璃作眼的设计是她从阿爹的图纸上原样照搬的。 这黑晶喙木甲鸟是阿爹五岁时自创出来的,也是为他赢得了偃术天才称号的成名作,原物与图纸一并珍藏在他的书房中。按理来说,除了她就再没有其他人动过。 同理,这种结构的木甲鸟也只有她与阿爹会做。 然而它就这样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长仪来不及多想,待看清那机关鸟的模样后便当机立断对两人道:“我们也快追!那是阿爹自创的木甲鸟,除了我有图纸外,就只有阿爹能做出来!” 两人惧是一惊。 长仪说话的同时也在焦急往外跑,说完都已经打开了院门。昆五郎急忙伸手拦住,只犹豫了一瞬,就道:“我去追,你们留在这里。”话音未落,人已经三两步蹬着院墙飞身跃出了。 都过去好一会儿了,又没人在前引路,他哪能知道两只偃甲鸟都往哪里飞了? 就算在他动身的时候长仪就又放出了另一只机关鸟追随而去,她也还是放心不下,急得在院里直转圈。同为阮家女儿,阮长婉自然也急,可她想得要更多些,目光随着妹妹打了几个转,才狠心一咬牙道:“……我们也去!” 可她揽着长仪才刚刚踩上飞剑,隔壁院子的屋檐上就唰唰冒出三道人影,大概一直暗中保护他们的仲裁院弟子也发现情况不对,这时商讨出了结果便再次拦下了她们:“两位小姐切莫着急,方才已有数名弟子暗中跟随而去,请二位留待府中等候消息,以免落了贼人陷阱。”、 姐妹两个没办法,只好收起飞剑又退了回来。 只是他们说得再有道理,好不容易等来新的线索,她们为人子女的却只能在原地干着急,等着别人冒着危险带回消息——或者带不回——心里怎么都不会好受。 阮长婉沉下了脸,紧紧握着自己的柳叶剑不曾松开。长仪索性不再想别的,专注读取她那木甲鸟传过来的感知,一边给同样心神不宁的阿姐转述。 “两只鸟还在往东……像是出了城镇,远远看见前边有几道河。” “……折了个弯,现在大约是往东南飞……” “往南了,周围都是山林,好像是我们从唐家来青原时经过的一段路……” “……” 说完停顿了好一会儿,阮长婉面露疑惑地看向她,却见妹妹此时的脸色差得很,叫她也忍不住提起了心:“怎么……是有不好?” -- 第286页 长仪转头看她,脸上半是遭逢变故的迷茫,半是不知该如何的焦急,不知所措地拉着阿姐的袖角,嗫嚅道:“我感受不到那只木甲鸟的存在了……我和它之间的神识联系忽然消失了。” 第223章 黑猫 阮长婉听完也怔住了,脑海中纷纷杂杂闪过许多念头,到底是压了下来,镇定问道:“怎么回事?是那头的偃甲被截住了,还是离得太远感知不到?” 长仪摇摇头,蹙着眉还没说话,却忽然听见门外小巷由远及近地传来一阵细碎的机括声。姐妹俩同时愣了愣,长仪一时要说什么都忘了,先点了一遍院内偃甲的数目,确认没有少的,这才走到门外循声望去。 只这一眼,长仪看清巷子里那东西的模样,顿时就僵在了原地,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一瞬间冻住,冰凉凉的叫她甚至忘记了思考。 ——是只黑猫,绿眼睛,通身没有一根杂毛,站在墙根下静静地看着她。 眼见长仪发现了自己,它甩了甩尾巴,带起一阵窸窸窣窣的机括声响。长仪心下一惊,手指已经按在了腰间的乾坤佩上,它却没有靠近过来,反而利落地一转身,三两步就蹿到巷子对面,轻盈地跳上一处小院的墙脊,眨眼的功夫就消失在屋檐那端。 阮长婉慢了一步,只来得及捕捉到黑猫消失的残影,但独属于机关的动静却是一直能听见的,这时右手都已经按在了剑柄上,挡在长仪身前道:“那是什么?” “那是……”长仪只觉得自己浑身的感官都处于惊惧过后的迟钝之中,半晌才终于想起怎么说话,“阮尊师的……麒麟偃甲。” 麒麟偃甲。 阮长婉也有一瞬没能反应过来,回过神就立即扭头看向隔壁院子的屋檐,可那里早已找不见仲裁院几人的身影,不知道是自行离开了还是已遇不测。这时就算再迟钝也明白这里头有阴谋了,只怕前头的偃甲鸟不过是分散他们注意的幌子,调虎离山之后,剩下的便是刀下鱼肉了。 电光火石间,她能想到最稳妥的应对法子,也只有先带着妹妹避往人多的城中,以期望能招来仲裁院或者别的什么世家的巡察人手。 可她甚至赶不及回身拉住长仪,就听身后传来沉重的金铁击地声,耳畔一阵劲风擦过,竟是她妹妹驾着一尊铜皮铁骨的豹首偃甲,顷刻便从巷子对角冲了出去,直追黑猫消失的方向。 “长仪——!” 先前想好的所有计划一瞬间全作了废,阮长婉没有半点犹豫,一跺脚便闪身追了上去,同时抬手一扬——伴随着尖利的破空之声,一道红芒朝天冲去,半空中炸出了一朵简易的三迭缠枝花,分外绚目妖异。 …… 铜首豹甲横冲直撞的一直来到死胡同前才停下,却不是因为跳不过这方矮墙,而是仿佛被看不见的枷锁牢牢禁锢住一般,浑身的关节机括咔咔作响,可始终不得行动。双眼中的灵光明明灭灭闪烁不定,最后竟然彻底熄灭了下去。 长仪心道不好,从铜豹子背上翻身而下,正要查看偃甲的情况,余光却见墙角处红影一闪,转头看去,倒是一张见过几回的熟面孔:对男子来说过分昳艳的相貌,略微上挑的桃花眼乍一看和昆五郎的有些相似,眉目间尽是多情的风流。长仪每每与他对视时,都有种心魂都要被那双眼吸去的恍惚感。 是朱邪烈!从奉节城起就阴魂不散的那个红衣人! “又见面了,小姑娘。”他勾起嘴角,那对桃花眼微微眯起来,衬着身上艳丽的红衣,整个人的气质越发张扬灼目。 长仪想起他之前对她和昆五郎的挑拨离间,给她的那枚还血玉佩险些害了昆五郎,这时便无意再听他妖言蛊惑,抬手按在腰间的乾坤佩上就想召出偃甲对付他。可刚要催动灵力,却感觉一股热浪毫无征兆在这巷角中爆发开来——虽是气息灼热,却不像火烤炭烘那样干干爽爽风过即散,而是跟附骨之疽似的,沾了身就黏糊糊地消散不掉,热意慢慢沁入体内,仿佛连经脉也灼烧起来。 她开始只觉得这阵热意烘得难受,可跟着就发现自己的经脉似乎被这黏糊糊的热意给牢牢封住了,竟然使不出半分灵力。和先前集市那回的情况一样,那时封住经脉的是宛如冰霜似的寒意,现在却是焰烧般的灼热,长仪虽不知这一冷一热的变化意味着什么,却也察觉得出眼前人的手段力量比上次似乎更深不可测了。 幸好从上次的交锋后她便不再将防身的手段全寄于乾坤佩内,横竖这里也不怕误伤旁人,她反手从怀中翻出灵符,一连几张朝他拍了过去。眼前的男子竟然躲也不躲,甚至脸上笑容都不改半分,而灵符……一粒黑色的火星子从屋檐上悠悠飘落,恰好挡在他身前,眨眼就将离他肩膀只剩几寸的灵符燎得干干净净。 绿眼睛的黑猫紧跟着从墙头跳了下来,慵懒地趴在他的肩头,那模样再温顺不过。 长仪看着这只熟悉的黑猫,只觉浑身冰冷,怔怔地与那双幽绿的眼睛对视着,一瞬间就泄了气。脑海里仿佛又响起多次出现在噩梦里的麒麟咆哮,她手指微颤,居然生不出半点反抗的心思。 明明曾经无数次想过再遇见它时该如何应对,明明也对自己的偃甲有足够的自信,可当自己真的面对它时,她却好像还是当年那个躲在库房里颤抖不已、只能徒劳地听着院外传来的兽吼与惨叫声的小女孩。 -- 第287页 同样的懦弱,同样的无力,没有一点长进。 那人将她的神色变化尽收眼底,脸上笑容似乎加深几分,信手逗弄着肩上的黑猫,黑猫也好似一只真正的、依恋主人的猫儿那样,低下脑袋轻轻蹭了蹭他的手指。 “姑娘家,还是要乖些才更讨人喜欢。” 他笑眯眯地说着,一步一步向她逼近。长仪顾忌着那只黑猫,一直退让到墙边,才终于忍无可忍地攥着灵符抬手向他扇去,却被他轻轻松松钳住了腕子。那人按着她的肩膀慢慢伏下身来,长仪挣扎不过,整个人几乎都贴在了墙上,但还是没能躲开他伸过来的手。 冰凉的指尖带着点轻佻的意味,从她脸颊上慢慢滑过,指腹不带一丝温度,不知怎么竟让长仪想到了毒蛇。 冰冷的,危险的…… 她撇过脸,恶狠狠地瞪向他:“放开!” 可那人却对她的反应视而不见,指尖一点点上移,直至碰到了她左眼裹着的纱绢才停下,顿了顿,竟然勾起指头就要掀她的眼纱! ——耀眼的金色剑光乍现于眼前。 朱邪烈不得不停下动作,抓着她闪身躲开,剑光落在两人身侧的矮墙上,直将正面墙连同墙后一颗老榕树劈得粉碎。长仪还以为是昆五郎回来找她了,刚想开口喊他,转过头才发现站在巷子那头的原来是阿姐! 阮长婉像是刚经历过一番战斗,气还没喘匀,手中柳叶剑上不知道沾着谁的血,胳膊上也被人划了一道口子。两相对视着,巷子那头没多久就跟过来几个人,都作布衣百姓打扮,手持兵刃,其中一人捂着右肩,鲜血从指缝间缓缓淌出。 那几人追上来还想对阮长婉动手,却被朱邪烈一个眼神定在原地。 后者的视线从那柄纤细的柳叶剑上滑过,就像发现了什么新奇玩意似的,眉头一挑,似笑非笑道:“文龙剑法?是他教的?” 回应他的是阮长婉毫不犹豫挥出的第二剑。 长仪与她对上眼神,也在同时取了一叠灵符不要钱似的纷纷朝他扔去。那人终于不得不放开了长仪,放任那些灵符不管,只是略一侧身避过阮长婉的剑锋,伸指在那柳叶厚薄的剑身上轻轻一敲—— 灼热的气浪瞬间将整个巷角笼罩在内。 灵符寸寸碎成了纸屑,阮长婉的剑势也如泥牛入海般消弭于无形。那人的动作却并未就此停下,两指顺着剑身一路滑至阮长婉的小臂处,再次抬指轻敲。 骨头碎裂的清脆声就连被留在远处的长仪都听得分明。阮长婉一声痛呼,整条手臂竟都软绵绵地垂了下去。 “阿姐!!” 长仪见状顾不上许多就要跑到阿姐,却被跳下来的黑猫挡住了去路。就在她眼前,黑猫的毫毛根根竖起、展开,覆作满身鳞片,体型暴涨,顷刻化作一只丈高的黑麒麟。就好像五年前那样,黑麒麟血口怒张,团团灼热的黑炎眼看就要从中迸涌而出。 ——它对准的是阮长婉。 “等等!你们想让我做什么都可以,别……” 长仪一边试图商量,一边扑过去想用身体挡住它的麒麟炎,可话还没说完便只觉后颈一痛,顿时昏昏沉沉地软倒在地。失去意识的那一瞬,视野恍然又被熊熊燃烧的黑色火焰所填满,一如五年前,她蜷在库房角落从窗外看到的景象。 灼热的、能烧尽世间万物的火焰…… 第224章 青衣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长仪总被噩梦困扰着,最严重时甚至不敢合眼,眼前的黑暗只会瞬间将她拉回更甚于噩梦的那一幕中。 昏暗的库房,昏暗的角落。 窗外是黑色的浓烟,黑色的烈焰。 她听着外头此起彼伏的惨叫、坍塌声,夹杂着偃甲踏地行进的动静,重重地、沉闷地一步一步从这头走到那头,仿佛在巡视着由自己创造的废墟,又或是寻找着什么。 咚,咚,咚。 她捂着耳朵蜷缩在墙角。动静愈渐逼近,幽暗的库房里陆续亮起一双双血红的眼睛,那些陌生的偃甲开始苏醒,陈旧的机括吱呀作响,它们向她围拢、靠近。 咚,咚,咚。 每到这时,长仪都会止不住地颤抖起来,死死咬着唇不让自己发出声响,以至于值守的丫鬟奶娘们竟没有一人发现她正被魇着。正如那时满府上下四散奔乱,却同样没人发现她被困在那小小的库房里。 直到唇上传来的疼痛将她生生惊醒。 最后是阮长婉先发现了她的状况,也没有对其他人说什么,只是默默搬进了她的小院,夜夜陪着她入睡,在她被魇着时能抱住她,拍着她的背轻轻安抚。就如同那时有谁将她护在怀里隔绝了那灼热的黑炎,阿姐带着暖意的怀抱也为她驱散了梦魇。 阿姐…… 阿姐! 长仪蓦地睁开了眼。 映入眼帘的是一幅双鲤戏莲的床帐,湖水蓝的缎底上簇拥着大片的碧叶粉莲,两尾色彩艳丽的锦鲤穿梭其间,于莲叶下若隐若现,相嬉而乐。床尾旁的熏笼氤氲着淡淡香雾,郁靡而缠绵。再过去是妆台柜架等物,一面镂空的四时花屏风将内外室间隔开来——很正常的闺房布置,正常得让长仪恍惚以为自己还在唐家或者仲裁院再或者随便什么世家给安排的客房中,再过不久阿姐就要从门外带着点心粥饭进来,一边催她用饭,一边絮絮叨叨地埋怨她又不好好休息。 -- 第288页 想到这里,长仪被那熏香熏得迷迷糊糊的脑袋终于清明了些,几乎是从床上跳起来的,急匆匆就要朝门外跑,同时抬手往腰间一探……探了个空,腰间从不离身的乾坤佩此时竟然不翼而飞。 她心里顿时便是一沉,低头将全身上下都仔细检查了一遍,才发现不仅是乾坤佩,就连袖袋、怀里藏的灵符和小机关也都不在原处了。可以说她现在真正是没了倚仗,不比凡人好上多少,遇见什么怕也只有受制于人的份。 灯下的黄铜妆镜忽地有光闪过。 长仪盯着镜子里自己的倒影看了一会儿,抬手便拔下髻间的梅花簪攥在手里,仿佛这样就多了几分底气在胸,这才轻手轻脚地绕到了屏风那头。 不论是谁将她带到了这里,又取走了她的防身之物,既然没有要她性命,就必然于她有所图谋。既然有所谋,那么她要做的便是利用这一点,问明阿姐的情况,再或者……长仪原以为外间必然有人看管着她,攥紧了银簪在心里思索着如何应对,跨过门却被这满室空旷惊得一愣。 相比起各样用具一应俱全的内室,外间可以说空空如也,一样大件都没放。可也不能说是完全的空旷,至少靠门墙的角落处就摆着什么东西,大块的黑布罩在上头,叫人一眼看不清面目。长仪小心地凑近了点,依稀从布下看出类似两条人腿的轮廓。 她还不及作出反应,大门就被人推了开来。突然涌进的阳光让她下意识眯了眯眼,过后才看清那抹招摇的红影。 “是你!”长仪悄悄将银簪反手藏在袖中,后撤半步警惕地盯着他,“我阿姐呢?” “可能还在原处,也可能被那些修士带回去了。”那人顺手将门合上,满不在乎道,“放心,我只废了她一条胳膊,没动她性命,毕竟……”他目光一转,似笑非笑地停留在她脸上:“是你说的,让做什么都可以。” 长仪被他的态度激得火大,恨恨瞪着他:“你怎么能……” 怎么能伤阿姐用剑的手! 就像她痴迷于偃术,阿姐也有执着追求的东西。虽然阿娘常常抱怨她是最不省心的那个,阿姐是最贴心的那个,但其实阿姐也同样“忤逆”——阿姐不爱术法,即使她从小便跟着阿娘研习方家灵术,可她打心底仰慕的从来是大开大合、所向无当的剑修。阮方两家都不以剑法见长,她就自己从书库中找来前辈留下的剑谱,自己琢磨,自己练,走了多少弯路,吃了多少苦头。 长仪记得阿姐没几个月就被磨出了满手的剑茧。她还替阿姐心疼,阿姐却很高兴,说这是剑修的证明,说她终于有了剑修的模样。 …… 她狠狠咬牙,极力压下自己的情绪。她记得阿姐似乎发出了方家的求救灵箭,方家或仲裁院的修士理应很快便会赶来,道门那么多灵丹妙药,如果救治及时,阿姐的手臂……应当无碍才是。 一定要无碍才是。 “你想让我做什么?”长仪尽量保持冷静道,回想起她和这人的前几次接触,以及他对昆五郎几度针对的表现,一个近乎荒唐却又不无可能的猜测渐渐浮上心头,“上回你自称是妖,可其实……你是魔族吧?” 将要出口的那个名号在张嘴的一瞬间被她替换成了更为保守的说法。那人倒也不瞒着,扬了扬眉,大大方方地应下了:“是。” 长仪皱起眉:“我不会替你做有害于人界的事。” “与人界无关。”他说着,走到门墙那边,拈起黑布的一角,唰啦一下用力掀开,“我要你修好‘他’。” 黑布下赫然倚坐着一位青衣墨发的青年,上半身歪歪斜斜地靠着墙角,姿势硬挺挺的极不自然。右边脸上将落未落地挂着一副银质半面,另一边脸则隐没在阴影中。但即便如此,长仪还是认出来了这人的身份。 偃甲。 而且是在蜀中丹英山上有过一面之缘的,宁渊的偃甲。 第225章 药胶 宁渊…… 他是竹青引荐的。但如果竹青从一开始就站在妖魔族的立场上,而眼前红衣男子的身份又如长仪所想的一样,那竹青听命于他也不奇怪,一切也就都说得通了。 朱邪烈有求于她,所以几次接近她,又将她掳来此处;而先前竹青试图把她骗走,或许也是替这人办事,只不过没有做成,这回才换了个更直接的法子。不知道江源镇现在有没有乱套,但他们既然不惜暴露自己势力也要用武力将她“请”来,要么是已经有完全把握对上仲裁院,要么就是这件需要求她的事实在太急太重要,重要到他们可以接连放弃自己在唐家、在江源镇两地的潜伏布局。 这具偃甲无论是谁做的都已经无所谓了,宁渊这人……从头到尾也只有丹英山那时出现了一次,虽然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有没有暗藏手脚,到底也算是帮她唤醒了昆五郎。他的立场和目的现在还弄不明白,但这些都不重要。 眼下最重要的是弄明白这具偃甲对他们意味着什么,而她又能从中掌握多大的筹码,以及…… “为什么是我?”长仪将视线从青衣偃甲上移开来,直视着眼前的男子,“论起偃术,我可远不及我阿爹,也比不上这偃甲的主人。” “你爹确实在我手上,不必试探了。” 那人一眼看出了她的意图,倒是出乎意料地坦诚。虽然只提了阮家主,却避开偃甲的主人不谈,但也足够了。至少从他的态度看来,不论偃甲主人是不是宁渊,他应该知道那人的身份,甚至还可能是他所认为的长仪理应知道的某人,不然他或多或少也该表现出点意外之色来。 -- 第289页 “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让我来?我不觉得我能比阿爹做得更好。” 那人也低头与她对上目光,忽然勾起嘴角笑了:“怎么不能?那么多阮家偃师都没能修好‘他’,不是就让你做到了?” ——昆五郎。 长仪眼神一闪,果然还是与他有关。但她现在已经知道了,前辈们,包括阮尊师,没能将他修复不是因为偃术上的不足,只是找不到能够替代原本中枢的材料。她能唤醒这具特殊的人儡,不过是误打误撞,就算让她原样复现一遍,也再拿不出第二块化生石来了。 只是内里隐情肯定不能往外吐露半个字,长仪心知肚明,脑海里琢磨的也是到时若是一直不见起色,该怎么拖延糊弄过去。 她正这么想着,突然就见眼前凑过来一张脸。那人故技重施,一下子挨得极近,伸出两指捏住她的下巴,扳过来扳过去地打量一番,仿佛有些纳闷道:“也没什么特别的,他怎么看得这么紧……” “没什么特别你还看!”长仪两腮上的肉被他捏得嘟起来,话都说不清楚了,挣了几下发现挣不开,只好拿出气势凶狠地瞪他,“放开!” 谁知他不但不松手,反而俯下身更靠近了几分,两鬓垂下的头发丝都碰到长仪脸上了:“不然……你别跟着他了,他能给你什么?倒不如跟着我,至少财权、地位、力量这些都不会缺。不管是为你自己,或者为了家族——想要让你家成为人界第一世家,甚至取代那什么仲裁院的地位,也未尝不可。” “说几句空话就想把我收买了?”长仪眯起眼,对峙之时本该保持冷静,但这样廉价的交易却实实在在叫她感受到了这人对她的看轻,泥人还有三分火气呢,那支银簪终于被她亮了出来,簪尖紧贴在他颈边,“我再说一遍,把手放开。” 那人挑挑眉,似乎觉得很有意思,倒是依言松开了手没有再纠缠。 长仪不想当着他的面整理仪容,便没有将银簪戴回去,照旧藏在了袖子里,嘴里暗含威胁道:“动手动脚的,你也不怕我不做这事了,又或者做点什么手脚?” “你不会的。”他却是笑了,同样是先前那句话,这时说起来却已经是不同的感觉,“你爹还在我手上。他做不到我要的事,也就没有了用处。我还留他白养着,你应该清楚是为了什么。如果你也不能让我满意,那他会不会缺只胳膊少条腿,我可不能保证。” 这才是明晃晃的威胁。 长仪心里暗恨,可如今受制于人也是事实,最后也只能佯装配合,试图为自己争取些余裕:“……你总得把我的乾坤佩还回来,我制偃都能工具全在里头。” 这次那人倒没有再说别的,只留了句“等着”就转身推门而出。长仪屏息留意着外头的动静,并未听见落锁或是加闩的声响,一面纳闷他们难道就不怕她跑出去,一面心思也慢慢活动起来。保险起见,她还特意多等了一阵,才试着将门推开一指宽的小缝,悄悄从那道缝往外看了看。 外面瞧着是间普普通通的庭院,青石铺的地,没铺上的空余处栽满了她没见过的花木;对面和左右斜面都有屋子,叫她也弄不明白这院子究竟是个什么布局,而且几间屋子都是上下两层,墙是木头的,底下一层的两扇门页特别宽,上头那层都带有一圈回廊挑台。这种版式似乎在中原并不常见,或许蜀地的民居传统自成一派,可说到底长仪也不能确定她被带到了什么地方。 但可以肯定的是不在青原,至少与那时所见的阿爹不在一处。 从这角度看她是被关在底下这层无疑,不知道楼上是做什么使的,她到现在还没有听见上头传来过动静,按说木头做的隔断应该有点声响都能听得清清楚楚才是。 瞧了一圈也没见外头有人守着,长仪便试探着从门缝中伸出一根指头,结果才刚探出门外就感觉有道无形的屏障挡在了前边,再不得探前半分。她叹了叹,不无可惜地收回手。要是用的机关锁,她还能试着破解一番,换成阵术就真无计可施了。 长仪不甘心地盯着这扇门看了一会,最终还是将它合上了。 她在屋里团团转了几圈,确认窗子也有着同样的布置后才惋惜作罢,先回身把那熏得她头晕的熏香用茶水浇灭了,才又转到外间去查看那具青衣偃甲的状况。 有了昆五郎的经验,长仪抬手就除去了他的那身青衣,第一眼就往他躯干瞧,胸膛中枢并未缺失,其他地方也没有明显的破损,一身皮囊上却有不少修补过的痕迹,像是裁开以后又用胶黏合上去的,虽然看得出有精心修饰过,可还是无法完全掩盖掉那些痕迹。 她修复昆五郎时也没少在他的覆体皮肤上划过口子,可随后用于修补的乃是阮家祖传的药胶,按秘方拿天材地宝熬出来的,涂在任何非金铁的缺口上都能渐渐与周边材料相融,把空缺给填上,几乎看不出差别来。 这具偃甲上用的显然差了点意思。 长仪用指甲在胶痕处轻轻刮了一点,先在指腹间捻了捻,再置于鼻下轻嗅,品其气味却是与阮家的药胶有几分相像。对于一些并不名贵的偃甲材料,有时她也会用次一等的黏胶加上同质材料进行修补,黏胶只不过比那药胶少了几味珍材,配方也并非阮家秘传,很多机关炼器师也会使用。 她此刻闻到的气味便是介于黏胶与药胶之间。 -- 第290页 是另有第三种黏合胶,又或者这是从阮家药胶中加减几味而来?如果是后者,配制药胶的人是从哪里得来的配方,还是根本就是由阿爹调配的?阿爹会不会也被要求过修复这具偃甲?如果是,这具偃甲的主人又是谁,他为什么不亲自修复呢? 宁渊……他又扮演着什么角色? 第226章 元赋 身旁一时没有趁手的偃具,长仪没有办法打开偃甲内部验证自己的猜测,只好一面检查青衣偃甲身上的痕迹,一面这么空想着。 看着看着,眼睛忽然被一道银光晃了晃。 长仪下意识眯起眼,过后才发现那道光来自于青衣偃甲脸上的面具。她盯着那副银质的月牙形半面瞧了一会儿,这才伸手将它摘了下来——面具之下是大片烧伤的痕迹,应该有些年头了,覆体的皮质被烧得翻卷焦黑,融化后又重新凝固成了凹凸不平的模样,混着些从内部渗出的褐黄色髓液,显得格外狰狞可怖。 既然其他痕迹都被仔细修补过,为何脸上这么明显的瑕疵却没有修饰呢? 长仪对这片狰狞的烧痕倒没有什么感觉,抬手就碰了上去,和接触其他偃甲部位没大差别。两指轻轻用劲压下,沿着烧痕蔓延的方向将他右半边脸都摸了一遍,只感觉到皮质底下的金铁骨骼都是完好的,甚至还能摸到几处铁楔接铆的凹凸处。 看来不是没有对这块地方进行过修复,只是漏掉了外面的皮质,就不知道是无意的还是有意为之了。如果是后者,那么单把烧痕留下又有什么用意呢? 她看着偃甲的脸怔怔出神,以至于外头的脚步声都没听见,房门忽地被人拉开时才叫她吓了一跳,接着便手忙脚乱地拉起偃甲的衣袍,罩头盖回了他身上。做完这些她自己也愣了,好像想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当时完全就是下意识的举动。 不过等看清门外进来的是谁以后,她也顾不得再思考旁的事了。 那抹红影倒没有再回来,进来的是个穿黑袍子的年轻男子,样貌不算差,一直耷拉着眼皮,微微佝偻着腰,整个人跟没精神似的。长仪再三确认自己不认识这人,也就没给什么反应。他也当长仪不存在似的,只是把手里捧着的一个木箱子放到地上,用例行公事的语气说道:“主上说,东西暂时不会交还与你,这些是照图例新制的偃具,你先用着。” 说话间完全没有和长仪眼神接触过,全程垂着眼看向地面,要不是眼珠偶尔转动几下,她都要怀疑这人是不是眼睛不方便了。 “开什么玩笑,那都是我用惯的偃具,新制的怎么能一样?”长仪拧起眉,看他腰间也挂着把剑,索性拿这个作比,“你会用不顺手的新剑跟高手比试吗?” 结果人压根不管她说什么,跟没听见似的,事情办完了转身就走。出门时正好跟外头进来的另一人迎面对上,他也只是默默将视线压得更低,含胸佝背地点了点头就权当打招呼了。 随后进来的这人才真正在她意料之外。 “阮姑娘别来无恙。”他照旧穿着一身浅青色长衫,作书生打扮,可长仪却再也没办法跟从前似的把他当作书生文士看了。 长仪冷眼看着他。 竹青也不在意她的态度,微微一笑,还是那副温儒有礼的模样。他手里提着个红木食盒,左右看了看,似乎也被外间的满室空旷惊讶到了,空着的那只手振袖一挥,身旁便凭空多出一套竹制桌椅来,瞧着跟他在青羊山竹屋里用的那套差不多。他将食盒轻轻放在那八仙桌上,一边取出里头的菜饭碗碟仔细摆放,一边大概是觉得她会感兴趣,便自己提起了话题:“阮大小姐已经被接回去救治,江源镇的修士正满城找寻姑娘您。” 长仪眼神闪了闪,可还是没接话,也不靠近过去,仍旧站在青衣偃甲边上。那厢的竹青连筷勺杯盏摆好了也没等到她的反应,停下动作想了想,问道:“可是元赋惹得姑娘不快了?此人便是不善言辞,姑娘若是……” 话还没说完,长仪终于开了口:“你说他是谁?奉节城的那个元赋?” 竹青被打断了话也不介意,好脾气地笑笑:“正是。” “元赋一早就投靠你们妖魔族了?”她想起唐榆给她说过的,元赋忽然发狂闯进本家府门,连伤数十人,最后不知逃去了哪里。按他的说法,元赋原本不该有这般实力,否则也不至于被他堂兄弟胁迫做事了。但如果是得了妖魔族的助力,那就说得通了。同样是突然间实力大涨,叫长仪又想到了唐家地牢里关着的那人。 竹青承认得倒干脆:“他终究想要亲手替心上人复仇,心知告发元家不过只能除去几个顶罪的,便以此身和忠诚为代价,向主上换取了力量。” “所以你早些时候就已经知道元家的事了,摘仙阁的暗室你们闯过,元家也有你们的人……”长仪的脸色更冷了几分,“但你只是借故跟着我们,一直看着我们漫无头绪地去查。这热闹看得开心吗?” “立足不同,道谋有异,小生也不过听命行事而已。”他苦笑,“小生非是有意欺瞒,所言亦全非诳语。阮姑娘可摒弃两族成见与小生诚心以待,知交种种皆未敢忘,结识诸位实乃小生之幸。” 现在说得倒好听,可长仪已经不敢再信他了。 “那是我们以为你真跟说的那样一心仰慕人族礼教,存心向善。如果早知道你是装来借故接近我们的,谁还会上你的当。” -- 第291页 竹青却摇头:“小生此言非虚。人族的义理、百工、历书皆渊博非常,小生的确心向往之,也确信妖魔族若能习得人族礼教,当与人族相处并洽。”长仪闻言,半信半疑地抬眼打量了他一眼,却见他敛起了笑意,接着道:“……在妖魔族取得人界以后,两族定会敦睦相合。” “……” 长仪见惯了他温文尔雅的样子,无论是不是在装模作样,那副总挂在他脸上的温和笑容确实很容易博得好感——但长仪还是第一次见他完全收起了笑意,面无表情说话的模样,平静、平淡,却仿佛带着杀机,让长仪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位其实也是修行已久的大妖,是与她不同的族类。 她想起了梓城的那桩耍蛇案,数十条人命,皆丧于竹叶青之毒下。 “确是小生所为。” 长仪鬼使神差地又提起了这桩旧事,虽然有些不合时宜,但竹青并没有提出疑惑,而是坦诚对她全盘托出:“人族礼教常常劝导向善,于同族,有五伦、五常、五德之要,可对旁族生灵却好似并非如此……” 弱肉强食、取诸饱腹也便罢了,可偏有那等以凌虐其他生灵取乐之辈,野兽尚且不耻,这与人族自己撰想“妖魔”又有何不同? 竹青有很长一段时间想不明白。 竹青原是条小小的竹叶青蛇,生于市井蛇舍,长于耍蛇人之手,不过是供人取乐的玩意。尚且细嫩的鳞片挡不住鞭棍的抽打,不想受痛挨伤,就只能学着听话,学着闻笛起舞、穿铁环、过火圈,学着如何成为街巷中最吸引路人的戏耍节目。 可是谁能真的甘心苟且为他人玩物? 耍蛇人带着它去了富商宴上表演,那是个搏眼的新节目,细鞭一下下抽在幼蛇身上,面前是钉满细针的木板、扎着铁蒺藜的绳网和铁环。它要从这里穿过去。为了给宾客呈现出惊险氛围,它的毒牙并没有被拔掉,而昨夜里耍蛇人给它取毒液的时候并没有取净,它的毒腺里尚存足可致命的分量。 要怎么做呢? 趁着鞭子落下时,它拧身而起扑咬在耍蛇人手上,那双曾经耍弄百蛇的手也并没有想象中的铜皮铁骨。原来只要一点点毒液就能将压在头顶的禁锢彻底摧毁,原来真正能把生死玩弄于鼓掌的力量其实掌握在自己手里……它似乎顿悟了什么,似乎觉醒了什么。看着满堂宾客轮作一团,心底竟隐隐泛出莫名的快意。 它想要继续探究这种奇妙的感觉,于是朝离得最近的宾客扬起了毒牙…… “大抵人皆如此,若是以为某样事物已经牢牢掌握在手,难免掉以轻心。可殊不知,疏漏也最容易出于此间,何况是活生生的生灵。” 他说这话时是径直盯着长仪的,好似话里有话。但长仪一时听不出来他在暗示什么,只好暂时把这话当作他的随口感慨。 最后,竹青亲手为她斟了一盏七分满的清茶,稳稳端到八仙桌最靠近长仪的那一面上,笑道:“不留神便说得多了,倒扰了阮姑娘用膳。往后时日且长,小生自会常常为姑娘说话解闷。阮姑娘若是哪里短了吃用,也可尽与小生说来。” 长仪刚想说不用,免得还要费心应付他,有什么小动作也不好悄悄做了。这话还没出口,她余光一瞥,就见被他端来的那茶盏底下似乎有道暗光一闪。 她心神微动,无可无不可地应了。待目送竹青出门后,她才把茶盏挪到一旁,显出了底下的东西——是一枚熟悉极了的鳞甲。 第227章 鳞甲 这次的鳞甲跟之前几枚有所不同,两面都光滑得很,显然没有留下刻字,或是刻了又被磨平了;但看材质确实是出自那具麒麟偃甲没错,也不知道这些人怎么都喜欢拿鳞甲给她传递消息,这样下去早晚得把那麒麟的甲片拔秃了不可。 长仪摩挲着鳞甲沁凉的表面,心里琢磨着竹青将这东西交给她的用意。 按说到现在她已经见过这东西不止一回两回的,早就没有头一次瞧见鳞甲出现在自己书案上的那份诧异。别说鳞片,就是黑麒麟本尊她都接触过了——无论是偃甲还是活的真麒麟。长仪想不通这时再把鳞片送到她手里还有什么意义。 还是没刻上字的,倒不如直接递张纸条来的更直白。 她心里嘀咕,到底没有头绪,隔了一会儿便将鳞甲好生收进了袖袋里,打算先行研究眼前的偃甲。她蹲身下去,刚要打开元赋拿来的那木箱子,手一伸出来就发现不对——她的右手掌心和指腹间竟然乌黑一片,瞧着像是沾上的什么污渍,东一块西一块,浓浓淡淡的极不均匀,也不知道是在哪里沾到的。 明明刚才检查完偃甲后还没有的……难道是那块鳞甲? 长仪将掌心凑近鼻尖嗅了嗅,又取出鳞甲对比了一下气味,果然极为相近,而且是种特别熟悉的味道,却一时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闻到过。她努力回忆着,同时也没忘了手上的动作。木箱子打开后,就见里头整整齐齐码放着一全套的用具,不单有偃刀、凿子、镊钳这类偃具,榫卯楔子之流的部件也给配齐了,更有几个未认主的储物囊,长仪用灵识一扫,里边装着不少金铁、木材、兽丹这样的材料。 偃具和部件应该都是新制不久的,木头和松油特有的清香还没有散尽。这些人给她准备的东西倒是周全,别说修复一具偃甲,从头开始再做几具都够了。寻常人绝对没法想得这么周到,要么是有偃师指点,要么就是在为其他人准备这些的时候得来的经验。长仪再往下翻了翻,竟然还看到了文房四宝,可能是给她画图纸使的。 -- 第292页 文房四宝…… 长仪的目光划过底下的墨条,忽然顿住了。她想起鳞甲上熟悉的味道是什么了——可不就是笔墨特有的香气? 墨…… 长仪脑海中似有灵光一闪,鳞甲和墨迹……在奉节城时,曾经有人将鳞甲印拓在了符纸上给她送信!鬼耳那两次并未收取“代价”的消息,难道就是竹青安排的? 江源镇。 阮家姐妹遇袭的消息已经层层传了开来,仲裁院和方家都派了人来商议接下来的打算,一众人聚集在仲裁院另行寻辟的据点中,却是谁也没有先开口。唐榆听得江源镇出事的回报,甚至顾不上先在唐家亮亮相,马不停蹄地就赶了过来,可这时除了让仙医们给阮长婉勉力疗伤,也只能先吩咐底下人加紧找寻失踪的阮长仪。 中堂前摆着三具没了动静的偃甲鸟。 从左到右依次是那只不明其主的、长仪派去追赶前者的,以及给昆五郎引路的。三只俱是完好无损,只是不知为何突然停了动作。昆五郎也就是在这时候察觉了不对,再往回赶时,却只发现了倒在巷子里的阮长婉,以及赶过来后乱作一团的方家修士。 那一刻说是天旋地转也不为过。 想到这天几乎翻遍了全城依然一无所获,昆五郎双拳紧握,由心底生起一种挫败感。他看了看这一屋子沉默不语的道门精英们,像是终于忍不下去了一般,转身就出去找了唐榆。 唐榆正在阮长婉养伤的那间房门外,隔着窗跟里头的仙医询问阮长婉的情况。昆五郎一阵风似的疾走到他面前,开门见山地就来了一句:“是他回来了。” “谁?”唐榆一炷香前才刚到江源镇,还没问清楚当时细节,这时完全跟不上思路。他的身体还未大好,穿了件带狐皮领的大氅,蓬松的毛领严严实实地遮住脖颈和部分下颌,至少从外面是看不见那些乌黑的淤痕了。 “魔族的那位。”昆五郎的视线从他衣领上掠过,而后隔着窗看向了屋内,“冰封灵力不过是一族天赋,灵力化炎灼烧经脉才是那人惯用的招式……那不是魔族的后人,那就是他本尊。” 他顿了一下,目无焦距地垂眼看着地面,近似呢喃道:“朱邪烈……朱邪……” 仲裁院对那场战事自有详细的记载,唐榆当上仲裁后能接触的卷宗也更多了,听着就渐渐反应过来,脸色一下变得严肃:“你是说魔尊?” 被挖去的那颗心脏,从千年前就埋下的隐患……终究还是酿成了祸事。 昆五郎闭了闭眼,仿佛下了某种决心,果断对唐榆道:“把外面找人的人手都召回来,派到两界屏障处驻守严防,同时召集擅长阵法数术的修士,对屏障阵术进行排查、加固。” 唐榆显然有些意外:“阮……道友呢?人不找了?” 房间的门也在这时被猛地推开来,方元英从门内走出,沉着脸直视他。 昆五郎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他既然不再掩饰,必然做好了万全准备,甚至此举不过是想转移道界的注意,矛头所向多半不在此。能将妖魔阻挡在外的屏障才是他们的眼中钉,也是人界最重要的防线……是眼下最首要的事。” 唐榆还没表态,方元英先冷下了脸:“你的意思是,我阮家的儿女,你的主人,便无足轻重,便可任其流落在外了?” “我会找到她,左不过以此身性命为饵,定会为夫人带回阮小姐。”昆五郎平静地迎上她的目光,“到那时,自会为今日的事向阮家诸位赔罪。” 方元英与他对视片刻,终究妥协下来,对唐榆——这位在从前资历地位皆不如她的小辈——不失恭敬地微微颔首:“方家子弟听凭仲裁差遣。” 亲属这边都没有意见了,唐榆想想昆五郎说的也不无道理,转身就回中堂找仲裁院诸位商议吩咐去了。昆五郎也对方元英拱拱手,便要星夜出门接着找阮长仪去,这时房内却又转出来另一道人影。 “昆前辈留步。” 两道重合的声音在道界堪称独一无二,监天面无表情站在檐下,正常的一对瞳仁上扬着与昆五郎对视,另一对瞳仁却是平视着落在他的胸膛心口处。“昆前辈与阮小姐似乎存在某种羁绊,我有一秘法,可借助此种羁绊,让二位感知到彼此。” 昆五郎下意识将手捂在心口处。那里有小姑娘无意放进去的、承载了她的血肉的化生石,阴差阳错,让他这副尘封已久的躯体得以重见天日,为她而鲜活起来。 “怎么做?”他直视着监天那双奇异的重瞳眼。 “此秘法或许有伤您的神识,严重可致神魂迷失。” “无妨。”昆五郎的表情十分平静,“有劳了。” 第228章 活楔 长仪忽然没来由地一阵心悸。 那具青衣偃甲已经被她从外到里拆了开来,各类部件一样样分门别类摆在地上,原本还十分空旷的外间被这么东一摊西一摞地放着,竟显得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了。长仪跪坐着俯身从偃甲体内取出最后一条枢轴,终于能将一直提着的那口气舒了出来,直起身时只觉得全身的骨头都在嘎吱作响,僵得都不像自己的了。 再看窗外,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竟然都过去这么久了? 长仪暗暗吃惊,转身将手里这条枢轴仔细地摆在一旁。偃甲的全副枢轴都已经按照体内排布的位置一丝不苟地陈列在地,底下垫着他那身松青色外袍。从躯干的主轴到支撑四肢的次轴,再到延伸出去分别链接各个机关结点的小支轴,密密麻麻上百条,沿着衣袍的人身轮廓排布开来,就如同人的经络血脉一般纵横错落。 -- 第293页 听起来是复杂得很,但跟昆五郎比起来可要好上太多了。 昆五郎那一身枢轴皆是由他原本的经络改造而来,何止几百上千条,仅仅一条左臂的次轴上延伸出来的支轴就数不清了,甚至有头发丝那么细的,不止链接着各处机关,还与外头的覆体皮肤相连,似乎与他的触感有关。长仪光是理一遍这些枢轴的排布走向就花上了五六天的功夫,更别提还要筛查出其中有断裂阻塞的那部分,再一一修补重接上。 相比起来,眼前这具偃甲的枢轴虽然精细,倒也还在正常范畴内,长仪便依照修复偃甲的惯例,先从枢轴开始检查。办法倒也简单,便是从支轴的末端输入灵力,再看那灵力能否顺利回传到主轴处。这么一根根试过去,不单能看出轴髓是否通达,还可以对整具偃甲的结构更加了然于胸,也让后续的修复更多几分把握。 也就是在这过程里,长仪忽然想起这具偃甲的构造她曾在图纸上见过的。 躯干与四肢处的大轴用飞仙勾桥的技法联结起来,再循照荷盘脉的阵列延伸出第一级支轴,更次一级的支轴则呈网蛛散星状排布,几处主要关节都没有用上常见的棘轮带转的方式,而是使的活楔扣。 ——阮尊师留下的手册中载录有这样的图纸。 用活楔扣替代棘轮其实是阮尊师的习惯,也算是他所制偃甲的特色之一了。寻常偃师在机关内惯用棘轮,是因为棘轮要运转起来所需的力道较小,平时磨损不大,能让机关运转的更久些;而且几个棘轮啮在一块连着转,几乎能把机关旋转成任何角度,灵力自然也能跟着输送到各个方向上去。 活楔扣则刚好相反,不仅只能直进直出地朝一个方向动作,而且每动作一次,活楔都要从咬合着的锁扣中瞬间斜弹而出,磨损极大,几乎是用上一段时间就要重新更换部件,严重时整个机关都要重做一回。 但优势也同样明显。从施加力道到机关发动这一过程所需的时间,相比于还需要转动一阵的棘轮,活楔扣绝对要快上许多,而且瞬间迸发的力量也更能强些。 到了阮尊师这样的境界,如何将直进直出的活楔扣运用到整个机关中已经不再重要,或许对他而言,最后做出来的偃甲能达到什么样的效果才是首要考虑的。阮尊师作品的最大特点便是速度快、威力大,战场上大开大合,一具偃甲足以横挡千军。这类从一开始便是为战事准备的杀器,运转过程中的那点磨损早就无所谓了,大部分压根等不到部件自然损坏,便已经折戟于妖魔族的进攻下。 除了昆五郎这具“特殊的偃甲”,哪怕是阮尊师最引以为傲的那四具人儡,也都是用的活楔扣。曾经也不是没有后人想要效仿阮尊师的这一习惯,可即使拿到了图纸,也依然运用不得法,最后不得不承认活楔扣实在不适合用于这种精密机关,还是在弩箭上用用便罢,用坏了也不心疼。 也正因如此,看清了这偃甲的构造后,长仪只能想到出自阮尊师之手的那四具人儡。 断海,裂天,赤刀,青剑。 前头的两具是阮尊师年少之作,机关中还是用上了不少棘轮的,枢轴也远没有后两具来的精细。剩下赤刀与青剑的内部构造从图纸看都差不离,但长仪想起在丹英山上见到青衣偃甲时,他腰间佩着剑,如果真是阮尊师的偃甲,就应当是青剑无疑。 可要真是这样,阮尊师的人儡怎么也落到了这些魔族的手里?跟那具麒麟偃甲似的,究竟还有多少本属于阮家的偃甲沦落成了任魔族使唤的凶器? 回想丹英山上与青剑的初遇,那时的青衣偃甲脸上一闪而逝的挣扎之色,以及最后对她像是有什么话要说的模样……莫非他还残留着自己的意识? 人儡的灵智确实比普通偃甲要强上不少。叫长仪想不通的是,如果他真的留有神智,魔族是用什么法子控制住他的?再则,丹英山上那时还好好的,时隔不过一月有余,他又是怎么成了现在沉寂不醒的样子? 红衣人让她来修复青衣偃甲,就不怕她重新唤醒他身为阮尊师之作的神智,然后一人一偃甲联手逃出去么? 一连串的问题瞬间挤满了长仪的脑海,让她一时都忘了手头正检查着的枢轴。直到陈旧的活楔受到灵力冲击,咔嗒一下弹落在地,才叫她骤然惊醒。 ——无论这里头内情如何,想要获得答案,甚至从这里逃离出去,眼下都只能先从青衣偃甲入手了。情况应该不会再比现在更糟了。 如果说先前答应下来不过是和那红衣人虚与委蛇,如今长仪倒是真心实意地想要修复好这具疑似青剑的人儡,就是不知……她能不能再有当初误打误撞唤醒昆五郎的运气了。 窗外夜色如墨,屋里却始终灯火通明,细碎的机括声一直持续到天明。 在这片明亮的烛光中,长仪没有发现的是内室同样亮起了幽幽一点微光。床尾的香炉兀自燃起了火星,缱绻的淡香慢慢地将整间屋子重新填满。 第229章 故事 次日倒是一早就来了人。 天才刚刚大亮,外头便传来一阵轻轻的叩门声。长仪心下疑惑,清了清嗓子让人进来,门页应声而开,顿时就有几声嘹亮的鸟鸣随风钻入,那盎然的生机一下子就裹在声音里扑面涌来,婉转绕梁,久久不息。 然而当门扇合上时,那头的生机与热闹便又被隔绝在外,只余下一片静寂。 -- 第294页 竹青提着新的食盒进来,看见满地都是零碎的机关部件还有些惊讶:“阮姑娘这是……彻夜尽在钻研这些?” 长仪也不知道自己现在看上去是个什么样,但可以想见不会精神到哪里去。她是一见着竹青进来就停了手,也没有当着外人的面拼合机关的道理,所以整具偃甲还是七零八落地散在地上。竹青的视线就从那上面一掠而过,神色不见变化,像昨日那样将食盒小心放到桌上,看见他上回带来的那些菜肴完全没被动过也只是微微一哂,道:“阮姑娘大可不必如此耗神,凡事细水长流,慢着来才是。” 说完见她没有反应,又意味深长地添了句:“小生在人族典籍上读过一个道理……飞鸟尽,良弓藏。” 长仪抬了抬眼看他:“你这是给我提了个忠告?” 竹青只是笑笑:“不过随口一说而已。”他仿佛也不在乎长仪有没有听进去,真的就只提了一句,而后便自顾自地将隔夜的菜肴收回旧食盒里,再摆上新的。长仪瞥了一眼,发现这人在做事时似乎遵照着某种近乎严苛的规矩,不仅带进来的菜色、份量跟上回一模一样,就连各自摆放的位置都相差无几。 东西摆上了也不急着走,竹青还跟昨天似的慢悠悠泡起了茶,这次他给自己也斟了一杯,端在手里十分从容地品着,完全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长仪看出他这是有话要说,叫她奇怪的是竹青似乎并不着急开口,始终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倒像是想让她来开这个头。长仪就跟罚站一样在旁边陪着,半天等不到他的下一个动作,最后实在受不了这无意义的僵持,妥协地走过去坐到了他对面,只是从头到尾也没有碰竹青为她倒的那一杯茶。 “你留下的……那东西,是什么意思?”长仪用手指在茶盏旁的桌面上点了点。 竹青闻言便放下了手里的茶:“阮姑娘觉得呢?” 长仪一顿,直视着他的双眼试探道:“‘鬼耳’里有你们的人,奉节城的两次消息也是你假托‘鬼耳’传给我的。” 竹青没说她这猜测是对是错,倒也没有否认,而是接着又抛出一个问题:“若如此,阮姑娘觉得……这又是何故呢?” 长仪皱了皱眉:“你有什么话大可直说。” 竹青被她这么顶了回来也不介意,只是轻轻笑道:“左右眼下并不要事,姑娘若是对这背后的故事有兴趣,不妨听小生慢慢道来。” “你说。” 虽然不明白他这番用意何在,长仪还是点了头且看他怎么说。可没想到她这厢答应了,对面的竹青却没有说下去的意思了。只见他重新端起茶,慢条斯理地品了一口,才道:“阮姑娘也知道,小生向来仰慕人族百工文典,对传言中出神入化的偃术更是神往已久。可小生遍览了道史杂记也未能找明这偃术究竟源由何起、依凭何长,小生斗胆,可否请阮姑娘代为解惑?” 长仪听明白了,这是要她用消息换消息。说起来这才是鬼耳的规矩,没想到前两回没有被鬼耳收取“代价”,到这里反而要谈起等价交换了。 她出于谨慎并未立即答应下来,故意提了一句:“宁渊不也是位偃师,他不知道?” 哪知竹青比她更谨慎,提起来宁渊,人家索性不说话了,只是捧着茶笑看她,气定神闲地等她开口。 长仪到底处在被动的境地上,又身在别人的地盘,沉默着对视片刻,终于还是退了一步先行说道:“你想知道偃术的起源对吧?传说在周穆王西巡的返途中,有一名叫做偃师的工匠献上了他所制的乐舞偶人……” 横竖这也不是什么机密,长仪便将那时在奉节城里对昆五郎说过的故事又简单复述了一遍。孤苦伶仃的老匠人,听了他半辈子絮叨的老榆残木,以及用老榆木做成的、被他引为知己的木偶……这故事不过是记载在阮家古籍上的寥寥几笔,字句寡洁,语意平淡,可长仪每回读来都觉得别有韵味,常读常新,却始终说不明白心里那份感悟,最后也不过化作一声轻飘飘的叹息。 再看竹青,他听完倒是若有所思,但要说更多的感触却是瞧不出来了。眼见长仪看向了自己,他也只是点点头放下了茶盏,接着便给长仪也说了个故事。 竹青说的是关于老魔君的故事。 已经记不清是多少年以前了,故事里的这位魔君刚刚继了位,尚且年轻着,意气风发。那时的妖魔界就跟诸侯争雄似的,随便哪个大妖大魔振臂一挥,招来一众追随者就能自成一派一国。各个派系的谁也不服谁,都想争得最高的地位、最好的地盘,互相打都打不完了,更别提去外边又树新敌。 这时的妖魔界也不曾兴起过要举族攻犯人界的念头。 直到这位魔君出现。魔君这名号听起来威风,其实就跟道界的“真人”“真君”没大区别,但凡有点名望、有点修为的,自家宗门给封个某某真人的名头,道界同仁们给点面子也跟着喊——魔君也差不多是这个意思,不过通常是属于某一派系领袖的称呼。故事里这位魔君比较幸运,出身妖魔界最古老的种族之一,这派系也并非临时凑成的草台班子,而是以全族及其附属成一小国,坐占妖魔界南部最富饶的一片土地,千万年的传承底蕴让他们毫无疑问地成为妖魔界中最强大的国家之一。 按照惯例,魔君从其他几大种族的王族女裔中挑选了一位,迎为君后。 -- 第295页 君后精明擅政,魔君则有着罕见的天生神力,加以传承自族上的特殊天赋,在妖魔界可谓罕逢敌手。这对夫妇都是同样的野心勃勃,联起手来一步一步将其他派系陆续打溃、收服,数万年纷争不断的妖魔界竟渐渐有了合归一国的势头。 第230章 夫妻 长仪听他说了半天还是云里雾里的摸不清重点在哪,可到底是有关妖魔界的事,她想着至少能对屏障那头多几分了解,便也耐着性子听了下去。 但她也看出来了,竹青此举无论用意何在,总有些拖延时间的意思——虽然不知道她都已经落在他们掌控之中了,竹青拖延这点时间还有什么意义,可他给长仪的感觉就是如此。有他在这里坐着,哪怕不说话只是在边上品茶,长仪都不可能当着他的面继续处理青衣偃甲。阮家偃术不轻易于人前施展,而竹青早已经失去与她坦诚交心的机会。 “内乱既平,接下来就该到那位魔君如何起意进犯人界了吧?”长仪索性也不着急了,竹青摆出了这副姿态,她便跟着耗下去,时间拖得久了,于她也有益处,仲裁院……这时应该还在找她吧,或许要不了多久就能追过来了。 她抬眼看向竹青:“你这是要给我解释你们觊觎人界的原因?不会指望我听完了就能站到你们这一边吧?” “阮姑娘误会了,小生不过是想讲个故事罢了,也仅仅只是个故事。”竹青说得云淡风轻,但那笑容怎么看都别有深意,“再者,这故事还没说完,两界那些事可与这位魔君关联甚少。” 魔君虽然雄心勃勃想要一统魔界,并且这目标还真被他完成了大半,可他暂时且没有要跨过壁垒打到邻居家去的想法。 君后倒是想得长远些。她出身的月鹮族以谋略见长,力量却是远不足道的,因此不少族人都曾穿过壁垒的缺口去往人界,甚至试出了主动压制力量以瞒过彼间法则的办法。见识过壁垒另一端的山川秀美、疆域辽阔,尤其在看到掌握着这片山川的不过是群力量微渺的凡人以后,月鹮族早早便活泛了心思。 可光是君后有这个心思没用,她自己在魔君前都说不上话。 “这位魔君天性风流,倒有些凡间书生笔下‘风花雪月’的意味。妖魔两族皆以强者为尊,又于道理伦常不甚在意,因而两族中倾心魔君者不知凡几,愿为姬妾者尤甚。”竹青说到这里刻意顿了一下,带着点叹息道,“可偏偏……君后出身的月鹮族,却是妖魔界中最为忠贞的种族。” 君后无法忍受魔君的多情,魔君也难以理解君后的忠贞。可善谋的君后需要依靠魔君为她拓开疆域,骁武的魔君同样需要君后替他治理国土。 魔族中最为尊贵的这对夫妻早已貌合神离,却又难舍彼此。在两人联手打下魔界全域的那一刻,荣华风光的背后,隐患早已悄悄埋下。 “从那以后,妖魔界已经没有需要魔君征伐的疆域了,君后再次向他提起了壁垒另一端的锦绣山川。可不曾想,这位魔君听在心里,并未如君后所愿那般即刻出征,而是……”竹青摇摇头,却不像是不认同他的做法,倒更像为此感到无奈,“他竟然将刚刚打下来的疆土抛之脑后,独身一人,悄悄压制了力量前往人界游历去了。” 魔君自己去过人界? 长仪一怔,想起了昆五郎与她提过的,他小时候在昆仙姑那里看见不少用具上都刻有古怪的图腾和“朱邪”二字的纹样……昆仙姑的为情弃道,久盼不至的那人,以及阮尊师手书上关于昆五郎时而杀意若狂的描述……所有的这些,渐渐都指向了一个谁也不愿承认的猜想。 “那位魔君……”长仪发觉自己的声音竟有些颤抖,“是不是姓朱邪?” 竹青端着茶盏的手一顿:“看来阮姑娘已经与‘那位主上’有过一番交谈了。”他眉眼间似有几分意外,很快就被他借着喝茶的动作盖了过去,最后也只是轻飘飘地用一句话揭过,“关于朱邪族,那又是另一个故事了。且让小生先说完这位魔君吧。” 没有人知道魔君在人界的那几年经历过什么,但几年的时间,已经足够让君后将他在魔界的势力一点点转移到自己手里——这些政务原本就是君后在打理着,暗中扶持几个心腹再简单不过了。 同样没有人知道魔君为何忽然重返魔界,返回魔界后的几天里又发生了什么。但就在这几天后,魔界大乱,君后携三大家族元老并四位魔将,联手将魔君重伤于殿内,随后幽禁于魔宫。魔族大权到底是完全落进了君后囊中。 二十年后,魔君与君后的唯一嫡子率领部众攻入大殿,在君后眼前亲手斩杀了魔君。君后殉情随去,那嫡子也便成了新任魔君——现在该叫魔尊了。 同日,新任魔尊以老魔君内丹为引,破开两界屏障,举族进犯人界。 “这便是那位魔君的一生了。”竹青慢悠悠呷了口茶,给他的叙述最后结了个尾,“阮姑娘觉得这故事如何?” 说实话不怎么样,还没有街头茶摊上那些两碟凉菜都能打发一下午的闲汉说得有意思。这头开得不明就里,尾也结得莫名其妙,除了让她对昆五郎的身份有了新的猜测,其余都叫长仪摸不清他说这些的意义何在。 大概是她的表情太过明显,竹青也不用她回答,一边将喝空了的杯盏重新倒扣回盛具中,一边终于有了告辞的意思:“看来小生的故事未能让阮姑娘满意……无妨,且容小生自去冥思一番,明日当能为阮姑娘带来更好的故事。” -- 第296页 明日还要来? 长仪的疑惑就差写在脸上了,他见了却也没想着解释,只是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也请阮姑娘准备好要给小生的故事。” 说完竟真的就这么走了。 长仪坐在原处还有些不敢相信,仍是想不明白这人过来做什么的。不过也没有太多让她琢磨的时间:竹青前脚出门,后脚那元赋就直接推门进来了,两者隔不过半盏茶的功夫,简直跟算好了似的。 ——该不会竹青就是算到有人来了才离开的吧?都是他们自己人,图什么呢? 说来也怪,元赋手里竟也提着个食盒,比竹青那个要小一圈,走进屋里看见竹青变出来的那套桌椅还愣了一下,不过最后还是把自己带来的东西也留在了桌角。两个食盒一大一小地并排放着,让长仪看了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们送饭前都不商量一下的吗? 他和竹青的作风刚好相反,这人进了门从头到尾没说一句话,也没看她一眼,全程半低着头,只在路过青衣偃甲的一摊部件时抬眼瞥了瞥。东西放下后,人也不多留,眼看就要原路退出门外,长仪没忍住,试探地叫了一声:“……元赋?” 元赋的脚步似乎顿了顿,可也只有这一反应,到底没有转头看她,沉默着重新合上了门页,再一次将阳光隔绝在门的那头。 第231章 姐弟 这是长仪不知所踪的第二天。 因着昆五郎的话,江源镇内的人手被撤去了大部分,分别驻于青原营地、山脚几处入口,以及两界屏障周边。是唐榆亲自发的令,他这个新上任的道界仲裁终于在众人眼前亮了相,可也仅限于追随者来到蜀地的这些心腹,对外依然瞒着消息,只由几位前任长老坐镇京都稳着局势,往外就说昆镝仲裁仍在闭关。 他下令那时昆五郎也是在场的,完全能理解仲裁院的做法。 ——唐榆还是太稚嫩了。 不知道是他本人的缘故,还是接任仪式哪里出了问题,唐榆的身份是改变了,可别的地方……就像长仪说的那样,和从前比没看出来差别在哪,甚至连修为也不见涨,一站出来还是少几分稳重,别提跟他师父差得远了,就说同时上任的几个新长老,哪个看起来不比他更靠谱? 昆五郎想起那场面就忍不住叹。 掌权者的交接无论什么情况下都称得上大事,再怎么过渡平和,底下也免不得一番动荡,偏偏撞上妖魔族异动不断,新任的掌权者要再是个不能服众的,可就有得乱了。以唐榆现在的样子,要指望他带领整个道门去和妖魔族交锋,对方领头的还极有可能是千年前那位老对手……昆五郎想都不敢想。 可有时他看着唐榆,又好似恍惚看到了昆涉刚刚当上仲裁时的模样——他一开始是不是也像唐榆这般青涩?他从前几乎没有处理过宗门事务,忽然间整个道界都归他管了,他能不能应付过来,有没有人给他使过绊子,他能不能压住底下这些人?他又是怎么一步一步成为世人眼里那个初代仲裁的呢? 如果那时……他身边也能有这么多人…… 昆五郎忍不住又是一叹。 都说上了年纪的人就喜欢忆当年,遇见什么事都能引发对从前的念想。他刚听到这说法时还对此嗤之以鼻,道门多得是上百岁的修士,个个忙着修炼渡劫还来不及,谁有那功夫闲着忆当年。当初药谷那位跟他们认识时也有八十多的岁数了,放在凡间早该是含饴弄孙的祖父辈了,可还跟他们一群二十来岁的称兄道弟,喝酒斗武,玩起来比谁都疯。 如今他明白了。有些事和岁数无关,只看人的心境。 但凡前边还有点盼头,还有路能给人接着走,人自然是向前看得多。反之,若是没了往前的念想,没了往前的冲劲,可不就只能停在当下,回望过去了?说是追念往事,其实是在追念那时尚且年轻的自己,和记忆里的故人吧。 昆五郎哑然,原来现在的他已经没有了往前看的盼头了吗?当年的自己又是个什么心境,他竟有些想不起来了。 “有劳了,开始吧。” 他按照监天的吩咐躺在朝西面的槐木床上,手里握着一枝干瘪的枯柳,周围的地面上还用糯米混着香灰画了一圈法阵。这么些招阴聚秽的东西全摆在一块,任谁看了都要犯嘀咕,但在见识过虞词的诡道术法后,昆五郎也渐习惯了。旁门也好,邪术也罢,横竖他已经不在意什么代价,把人找回来比什么都重要。 唐榆随队赴往青原前到底还是留了十来个弟子供他调遣,待知道监天也留下陪他找人后,就又从监天阁的弟子中挑了几个拨过来,让他们找到阮长仪以后再留意一下唐松和金乌的下落。可见监天在找人这事上应该自有门道。 “不过是能看见些特殊的东西。”昆五郎问起来时,监天这么解释道,“全赖于舍弟留下的这双眼。” 昆五郎仰躺着,闻言微微侧过脸,看向她那双奇异的重瞳。 “儿时,晚辈与舍弟常于村尾湖中垂钓嬉水。一日逢阴,湖中水鬼作祟,舍弟拼力托举晚辈浮至岸上,自己却溺于湖底。”监天说起往事来依然一派平静,“家中父母怨晚辈害死了胞弟,晚辈却冥冥有感舍弟仍在身旁。直至被师父收留于仲裁院,方知预感无误,舍弟也自此化作了晚辈的又一双眼。” 那平静的、重叠的两道声音仿佛带着某种言咒,空灵地回荡在昆五郎耳畔。屋子中央的香炉烟火正盛,袅袅升起的香雾被紧锁的门窗尽数困在屋内,氤氲着愈积愈浓,慢慢模糊了昆五郎的视线。 -- 第297页 就在这一片朦胧混沌中,昆五郎恍惚看见监天的面容化作了重影,一时分,一时合。分分合合间,其中一张影面渐渐变化,仿佛时光倒退一般化成了另一张与她八分相似,却明显是个孩童模样的面容——然后蓦地跳离出来。 监天眼中只剩下了一对正常的瞳仁。 而分离出来的那孩童虚影,赫然有着一双黑白倒置的白瞳眼。它正朝昆五郎走来,然后毫无征兆扑向了他的心口处。属于魂体的冰凉感一瞬间将昆五郎包围在内。 昆五郎闭上了眼。 …… 香雾袅袅。 长仪睁开了眼,眼底是一片迷茫。 鼻间萦绕着那股甜腻而缠绵的熏香味,是什么时候又被点燃起来的?她没有注意,同样没有注意到的是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 她有睡着么? 长仪实在回忆不起来,只记得元赋离开不久,她歇了歇便又着手继续修复青衣偃甲。那两人送来的菜肴她却是一点也不敢动,怕里头被做过手脚只是奇异,其二是那些菜色她都看过,从素到荤,总有些她不认得的食物混杂在内,联想到有关魔族食人饮血的传说,叫她心里惴惴,宁可饿着也不动筷。 饥困交加的情况下,一不留神累昏过去似乎也不奇怪。 可……现在又是怎么一回事? 眼前是云萦雾绕似的朦胧,但依稀也能辨认出是在一片山林里,四周尽是参天挺拔的杉柏,叶间挂着些许未化的霰雪——这绝对不是她记忆里到过的任何一处地方,长仪很确定。 周围正有一群群的人神色匆匆地穿行于林间,看上去像是凡间百姓,衣衫朴素至极,乃至褴褛,男女老少皆有,不少都带着行囊包裹,携家带口,倒好似是举族迁徙,或是逃难而去的。可他们都对长仪视若不见,哪怕就从她身旁擦肩而过,也不曾侧目分给她一个眼神。长仪甚至主动站到其中一个的去路上,试图问清眼下的情况,可话还没出口,那人就仿佛压根看不见有个活人站在这里一般,径直撞了上来。 ——然后从她身体中穿了过去。 “这是……梦?”长仪愣在了原地,怔怔看着眼前的人来人往,满脸皆是迷茫。 第232章 幻境 长仪静静站在原处,盯着行色匆匆的人群看了一会,忽然转身快步疾走起来。 她并没有随着这些百姓往山下走,而是选择逆着人流而上,试图翻到山林的另一面去——无论这是梦还是谁为她准备的幻境,又或者就像当初见到昆仙姑时的情况,她能来到这里必然有个中道理,以及目的,那么她要做的便是找出背后的原因,而后将其解决。 人群或许只是障眼法,或许引向的不过是幕后中人想让她看见的表象,就好比飘满了浮花的溪流,流水将这些落花裹挟去了哪里不重要,重要的是落花的源头所在,那片灼灼染艳的花林才真正是添彩入胜处。同理,只有从来处找到这些人奔走的原因,才能直面最真实的…… 长仪停下了脚步。 翻过这座山头复又行了三十余丈,周围已经再没有其他人影,只远远瞧见前头几间泥瓦屋的轮廓在云雾中若隐若现。那股甜腻缱绻的香味不知何时已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清净高远的素香,似乎掺了点檀木粉,是敬奉神佛时常用的供香,偏偏又夹杂着一缕血似的腥味。 味道似乎来源于前方的云雾。 长仪却没有继续向前,因为云雾中正有一道颀长的身影缓缓走来。那人从头到脚都裹在一身黑袍里,被风吹得猎猎鼓起,叫人看不清他的身形。可长仪就是没来由地觉得熟悉。这份熟悉感甚至胜过了她对未知的谨慎,她紧紧盯着那道黑影,没再犹豫便迎着那股不祥的血腥味走去。 脚步越来越快。 到最后几乎成了疾跑,逆着身后匆忙逃散的人群,小姑娘独自奔向了那道自浓雾而出的身影。越是靠近,那份熟悉感就越是强烈,那人走路的步调、动作、气质……长仪已经可以肯定地喊出来:“昆五郎!” 迎接她的却是泛着寒光的剑身。 那人横剑于前,在两人间隔还剩一丈有余时便阻止了她的接近。不止外边罩着的黑袍,他里面还穿戴了面罩、剑袖,甚至手套,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手里拿的也不再是薄薄细细的骨剑,而是仿佛从兵器铺里随便取的一把三尺剑——可以说这人全身上下压根没有任何能够辨认出身份的地方,但长仪就是能肯定他是昆五郎,或者说固执地认定他就是昆五郎。 “昆五郎?能看见我吗?” 小姑娘轻轻巧巧地绕开了他的剑锋,踮着脚举起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那人保持着姿势没动,剑尖指的仍是正前方。就在长仪以为他也看不见自己,正要失望时,又见他放下了手,五指一松,铁剑便咣啷啷地坠落在脚边。长仪的目光随着他的动作落在了那剑上,却见剑柄处——确切地说,是刚刚被他握在手里的那个位置——竟有些尚且粘稠的血渍沾在上头,剑身反倒干净得多,只有零星干涸的血痂残留在锋刃的豁口处。 他这是受伤了? 小姑娘一愣,那人已经目不斜视地继续向前走去,边走边伸手把外袍的兜帽往下拉,好像生怕别人看到他的脸。 长仪看看他离去的背影,又看看仍被云雾笼罩着的、散发出血腥味的几间瓦舍,面露纠结,几经犹豫后还是一咬牙,快步追上了那人,并且不信邪地对他的衣角伸出了手,倒要试试这人是不是真的也像那些百姓一般是虚幻的。 -- 第298页 ——没能碰上。 那人一闪身就避了过去,顺带着把两人之间的距离拉得更开。不过也因此停下了脚步,略微侧过头,好像在打量她。 “这不是能看见么,你怎么不……” 一阵风过,将他的兜帽猝不及防地掀起了点,虽然很快就被他又拉了下来,但那一瞬间已经足够长仪看清他的帽底下是个什么情形。震惊之下,她说到一半的话就这么断在了那里,只留余音尴尬地空荡着。 那双眼确实像极了昆五郎的,不过盛满了冷漠与防备,但也只有这双眼仍是她所熟悉的模样了。其他地方……额头,双眉,甚至眼皮,都已经溃烂得不成样子,糜红的皮肉翻卷着,脓血从中渗出,露在面罩之外的半张脸已经一塌糊涂。 结合刚才剑柄上的血渍,不难想象这身严严实实的黑袍底下该是什么样的情况。 哪怕是与他相熟至此的长仪也被骇住了,一时怔在原地。那人见状也没说什么,只是默默拉着帽沿,收回视线抬腿便走。谁知小姑娘回过神后立即就又提步上前,再次向他的衣角伸出手。 ——这次碰着了。 长仪抓住他的外袍不让他离开,一边踮着脚凑近,试图看清他的脸:“你怎么了?是被魔气腐蚀了,还是覆体的皮质出了问题?你别躲啊让我看看……” 他却仿佛受惊似的连连后退,一面死死拉着帽沿不放,撇过脸想要躲开长仪的视线,一面用力拽住自己的外袍往回扯,试图把衣裳从小姑娘手中抢回来。名号那么响亮的一个剑尊这时却好像忘记了自己的一身本事,跟一个小姑娘就这么幼稚地僵持了起来,直到长仪踮得脚酸,一个没站稳就“啪”一下整个人摔到了他身上,脑袋撞着了他铜皮铁骨的偃甲之躯,发出闷闷一声响。 这除了昆五郎还能是谁! 长仪揉着脑袋,多少有些委屈。好好的这人怎么别扭上了,就算是在幻境里,但既然只有他能看见自己,那就说明…… 等等,幻境的话……该不会是跟先前她看见的昆仙姑那样,眼前的昆五郎也是过去的某种映像?说起来她确实还戴着昆仙姑的那支梅花簪,上回也是这簪子将她带进的幻境里。 长仪轻轻呼出一口气,说不清心里是失落还是别的什么情绪。她还以为昆五郎也跟她进了幻境,又或者这地方根本就是他弄出来与她取得联系的,可如果这并不是现实中她认识的那个昆五郎,那现在的见面几乎没有意义。 “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她试探着问了,果不其然只得来他的摇头否定。 第233章 想法 “这样啊,那……” 长仪不好意思地松开他的衣摆,退后两步站得远了些,低下头有些尴尬地绞着手指。她本想着既然这都不是‘当下’的人与事,倒不如还是按原计划找出幻境的源头将其破除。可就在转身离开的前一刻,她仿佛从这人身上也嗅出了淡淡的血腥气,抬起的脚犹豫着如何也落不下去。 不论是当下的,抑或是过去的,哪怕只是一个存在于往昔、无法被“此刻”所更改的映像——那他也是“昆五郎”啊。 昆五郎……曾经有过这么狼狈的时候吗?用黑袍把自己掩藏得严严实实,厚重的衣料下是令人惊骇的满身溃烂。无人陪同,无人帮扶,他就这样拖着溃病的躯体独行于人群之外,即使远离人外也还要时刻将帽沿压得极低,或许连他自己都不愿面对这副模样。 她应该在这时离开吗?就像走在前头的人群那样,把他一个人留在这里? “那……我可以看看你脸上的情况么?”长仪到底没能忍心撇下他不管,将要出口的话硬生生转了个弯,“我其实是……唔,算是个偃师,或许可以帮上你的忙。” 他显然愣住了,也没说行或不行,只是低下头沉默地看着长仪,半晌才有些迟疑地开口:“你,是谁?”他的声音沙哑得让长仪都不敢认,就像锈蚀了好几年的机关轴艰难转动着发出的那种动静,听着都替他的嗓子觉得费劲。 “我是……” 长仪下意识就要回答,话才起了个头便不知道该怎么继续了。是啊,她算是什么人呢?阮青玄的族人,以后将这具偃甲从库房带出来重现于世的人,或者注定会在未来与你相遇相识的……友人? 友人? 长仪在心里反复咀嚼着这个词,总觉得差了几分味道,一时却也找不出合适的称谓来描述两人之间的关系。就在她纠结着这个问题时,眼前黑影一闪,却是那人终于有了动作——他朝长仪抬起了手,在她髻间的梅花簪上蜻蜓点水一般轻轻碰了碰。 “你从哪里得来的?” 沙哑的声音掩盖了语气上的细微体现,让人听不出他说这话时是个什么情绪。 “这支花簪么?”长仪跟着也扶了扶簪子,将它的位置进得更牢,自从元赋给她带了偃具后,这花簪便被她戴回了头上。毕竟论起防身,怎么看都是锋利的偃刀更为管用。“是你送的呀。不过现在的你连我都不认识,大概也不会记得这个。” 她还有些好奇此刻的“昆五郎”能不能理解这样的说法,没想到他竟然点了点头,在片刻的沉默后,又来了一句:“未来的我?” “嗯……啊?”长仪可真意料不到他会来这么一句,呆愣地看着他,“你、你知道?” -- 第299页 他并未直接回答,目光从小姑娘脸上移开,看向前方被笼罩在云雾里的山与林:“现在不会有人这样称呼我、接近于我。” 长仪张开嘴却不知怎么安慰他,最后也只能苍白道:“往后会有的,有不少呢。” 往后…… 长仪似乎听到他低低重复了一遍,可声音太轻,轻得仿佛那只是她的错觉。隔了一会,长仪见他没有别的反应,想着大概又是像上回昆仙姑那样的映像幻境,过不了多久也就消失了,便索性不再执着于追溯源头,而是另寻捷径:她一手拽了拽昆五郎的外袍,一手指着身后云雾中的几间瓦舍,直接问道:“那边是什么?” “小村落。”他回头看了一眼,这次倒没有再把衣袍抽回来,不过是象征性地轻轻挣了挣,看小姑娘不放手,也便由她拽着了,“周边流散的魔族来袭,已经被我解决了,村民也已尽数撤离。” “你的身体这样……还跟魔族动手,真的没问题吗?” “……” “不然还是让我替你看看吧,在以后我也是常常为你修复机关的。”长仪说起来便忍不住抱怨,“原来你从开始就这样,不管身体是个什么状况,一有事都要自己往前冲,我真怕你哪天就把这副身体彻底弄垮了……到时要是修不回来,就算偃甲也会被逐渐消磨去神智,你真的会‘死去’的。” 长仪本意是想提醒他往后多为自己想想,谁知他沉默了一阵,忽然闷声道:“死……于我而言,有什么不好呢?” 长仪抬头看他,见他垂眼看着脚下,仿佛喃喃自语:“这样活着……藏头缩尾的,又有什么意思……去问问道界那些人,只怕也多是盼着我死的,最好死得干净,死得彻底,别有活过来的机会才好……” 阮尊师在手札里是写过原因的:他死,魔尊身消;他活着,魔尊也有着一线生机。可长仪不知道他竟也是这么想的。堂堂正正地作为英雄死去,或是躲躲藏藏地做个苟且偷生的小人,阮尊师替他选了,长仪也替他选了,却好像从来没考虑过他心里怎么想。哪怕他们为此冒了这么大的风险,耗费了这么多的心力,但如果他本人从一开始就不打算选择第二条路,而是希望坦然接受本该面临的结局呢? ——他们做错了吗? 长仪脸上带着些许迷茫与惊惶,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他真实的想法、听到他对人世的别无留恋,让她感觉身边的这个人不知什么时候就会从这世上消失,在战场上,在磨损中,甚至在某个平凡的日子里就忽然放弃了生命。意识到这点,她便没来由地一阵恐慌,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他的衣角,笨拙地试图否认:“不是的……以后会好起来的!你会恢复正常的样子,可以大大方方走在街上,我们一起查过案子、降妖除魔,很多人会认识你,感激你……仲裁院的他们都知道你是谁,尊你为前辈,说你是英雄,大家怎么会盼着你死……还有阮尊师、昆涉仲裁,他们一定是希望你好好活着的!” 说完,半晌才听见他低低地“嗯”了一声:“所以我活下来了。” 虽然活得恶心,可他还是努力活下来了。 第234章 湖水 “是啊,你可要好好活着,后来的你还答应过要陪我游历九州的,不许食言。”长仪只当他是过去的映像,没有考虑太多,想到什么便说了,“不过那都是以后的事了,我现在还被困着呢,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脱身。” “被困?” “一时不慎,让魔族抓去了,正等着未来的你过来搭救呢。”长仪愁着脸叹,故意把将这事与他挂上关系,“小女子这条命可是全仰仗大侠您了,就算是为了这个,你也要自己保重,多留神着点……” 正说着,那缕甜甜腻腻的熏香味忽然又回来了,长仪不知不觉就停下了说话的动作细细辨别,不是错觉,而且越来越浓,渐渐竟到了刺鼻、乃至叫人难以呼吸的地步。她左右看看想找出那味道的源头,却意外发现周围的云雾似乎也有了变化。原先还只是跟山间流岚似的朦朦胧胧,还能隐约看清雾气里头的东西,现在却如有实质一般,远处的山林、瓦舍全都被掩盖在厚厚的雾屏之下,已经完全瞧不见了。 不仅如此,雾气竟还有逐渐向两人包围而来的趋势,几乎蔓延到了长仪脚边。 长仪顿时警觉起来,下意识退了几步探向腰间的乾坤佩,摸了个空才想起东西已经不在身上了。不等犹豫便接着去拉昆五郎的胳膊:“你有没有觉得……” 话说到一半就顿住了,指尖传回的触感一片冰凉,不像碰在了实物上,而是一触即散的虚无,就像伸手探进了原本平静的湖水中,长仪甚至能感受到水流绕着她的指尖漾开圈圈漪的那种奇异的感觉。 她怔怔地转头看去,身侧早已没有那道颀长挺拔的身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比她还要矮上两个头的童子,眉眼与监天有着八分相似,面无表情的模样如出一辙,最特别的是那双眼:眼珠是纯然的白色,其余本该是眼白的地方却是漆黑一片,正巧与监天两对瞳仁中的一对相照应。 瞬间,长仪就对眼前这人的身份有了猜测。 “你是监天的……” 她正要询问,童子却冲她摇了摇头,顺势反手抓住了她刚才伸过去要拉昆五郎的那只手——长仪完全没有被“人”握住手的感觉,更像是被一团水流包裹在内——然后用力一拉,那细小的胳膊竟然迸发出巨大的力道,让长仪不受控制地一个踉跄向他扑去。童子就在这时松了手张开双臂,仿佛对她展开了怀抱,长仪便重重摔进了他的怀里。 -- 第300页 那一瞬的感觉就好像从高处坠落进了深不见底的湖中。 先是摔在了湖面的冲击感,迎面打上来的力道简直让她怀疑自己的骨头都要被震裂了,而后便是从四面涌来的水流将她紧紧纠缠裹住,如同千百只手同时施力拉着她往下拽,让她挣脱不得,渐沉渐深。一呼一吸间尽是清净高远的素檀香,将先前那股缠绵到腻味的香气一冲而散。 耳边仿佛有细微的水声响起。 ——然后,所有的动静和感觉都在瞬间消失殆尽。 长仪睁开了眼,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睡在了外间的地上,身旁还躺着那具拼装到一半的青衣偃甲,仿佛刚才经历的一切不过是她累极了睡去时所做的一场荒诞梦。偃甲的脑袋倾斜着角度侧向一边,就像正在静静看着她。 即使长仪常常跟偃甲打交道,心里明白这不过是个巧合,仍是不免被自己的联想惊了惊。她顶着依然有些发懵的脑袋,原地恍惚了好一阵,到底还是伸出手,将青衣偃甲的头颅转回了正面朝上的位置。 接着就愣在了当场。 她怔怔地低头看向自己的左手,掌心和指腹处残留着明显的水痕。 定定盯着那水痕看了好一会儿之后,长仪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转身匆匆地绕过屏风进了内室,径直向床尾的熏笼看去——果然,铜炉里的熏香不知何时竟又燃了起来,香雾从中袅袅逸散,甜腻而缱绻。 她先前都只顾着在外间鼓捣偃甲机关,从未进过内室休息,也就从没有留意这香炉的状况。叫她不解的是自己在外间竟然一直嗅不到香味,直到亲眼见着了才忽然又捕捉到了这缕甜腻的味道,可明明内外室只隔了这一道屏风,几步之遥。 这熏香…… 长仪若有所思,重新用茶水将其浇灭,此后也不忙着再去修复那偃甲,而是把内室的窗打开大敞着,这才和衣躺到了床榻上,静静等待下一个梦境降临。 可这回却是无梦到天亮。 竹青仍是早早便在外头叩响了门。长仪醒来后心里不知该说是失望还是疑惑,听见外头传来的敲门声也只觉得提不起劲,拖延了片刻才走过去给他开了门。 果不其然,竹青又带来了同先前一模一样的第三个食盒,一样的菜色,一样的摆放位置,一样的两杯茶。区别只在于元赋提过来的食盒仍然留在了桌角,竹青从头到尾没有碰过一下。 长仪现在实在没有心情应付他,她只想弄明白昨天见着的“昆五郎”和那童子是怎么回事——可偏偏又不得不拿出十分精神去应付竹青,她这里要是露出半点异样,只怕就要引得他们起疑了,到那时是个什么光景就不好说了。 她只能耐着性子在竹青对面坐下,一如前两次那样等他说明来意。 竹青却不忙说正事,视线先在桌面上扫了一圈,了然笑道:“这些菜肴可是不合阮姑娘心意?魔族不擅烹煮之道,一时寻不得当用的厨子,倒委屈姑娘了。” “不必。”长仪态度冷淡。 “厨技虽是差了些,食材却皆属上乘,阮姑娘合该尝尝。”他仿佛说上了瘾,目光顺着桌上的碗碟一道道点过去,“像这玉芦叶,只生在蜀南,旁处可都寻不得,清水炖来最是鲜甜。再说这道羹,用的是凤翎雀与云蹄鹿脊上最嫩的三寸肉,二者皆为南地珍兽,食之可助灵力修行,于女子亦有滋补效用……” 他后面说了什么长仪都没再留意,心里只有一个疑惑:竹青此举倒像是通过这些食材隐晦地提醒她身在何处,可他又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第235章 研习 长仪狐疑地盯着他,任他说得天花乱坠也没有动筷的打算。竹青说着半晌不见她应声,到最后自己也渐失了兴致,端起茶盏浅浅抿了一口,再开口时已经换了话题:“阮姑娘可想好了今日的故事?” “你想听什么?”长仪把问题抛回去。 竹青的眼神从墙边那抹青影上一掠而过,状似不经心道:“不如……就说说这具偃甲的事?” 长仪顿时心中一紧,她是猜到这具偃甲很可能出自阮尊师之手,却摸不准他是无心问起,还是有意试探,面上便故作疑惑道:“这偃甲不是你们的?我怎么会知道。” 竹青闻言只是笑了笑,有意无意地瞥了她一眼,让长仪也不确定自己这说法有没有被他觉出端倪来。好在他没有在这点上纠缠,而是很好说话地退了一步:“那阮姑娘不妨说说这偃甲的问题出在何处?” 他是退让了,长仪却没有轻易回答:“你结识的那位……宁渊公子,他不是偃师么?这偃甲记得也是他的吧,怎么,他竟看不出来问题在哪?” 长仪的语气不算好,竹青听了也不见愠色,脸上始终是那副温和儒雅的笑容,连嘴角的弧度都不曾变过:“公子确有研习各地流传的古时偃术,只是有时‘研习’却并非是为了施用。想必姑娘也有所猜测,偃甲的确并非公子所制,那天公子与姑娘探讨的技艺,也不过是从各地偃术名家手札中集采而来。” “不是为了施用,那还能为了什么?”长仪微微拧眉。偃甲并非宁渊所制,这点她早就猜到了,可她没有想到宁渊竟然偃师都不是。 她当时愿意信任宁渊,甚至能够放心将昆五郎交由他来修复,就是因为宁渊展现出的学识和对偃术的心得足以叫她信服。那绝不是看过几本手札、几册图纸就能得来的。如果真如竹青所说,这人不为了施展,而仅仅从字纸上“研习”,能达到这样的境界,只怕需要研习的籍册动辄成百以计。光是读过可不够,还得真正读透了,横贯纵比,融汇相通,甚至加入自己的心得,背后所要付出的功夫难以想象。 -- 第301页 且不说这么多的手札籍册要从哪里找来,就说这份苦心,如果不是为了制作偃甲,何苦费这心血? “人族素有‘知己知彼’的说法。”竹青就这么笑着给了她答案,可笑意未达眼底,语气平静无波,更显得这副笑容如同面具、如同某种伪装一般,“惟有对敌手足够了解,甚至这份了解更胜于他自己,方能彻底击败他、折服他,叫他再也兴不起反抗的心思。” 长仪怔了怔,这一刻竹青的笑容在她眼里莫名变得诡谲起来。他仍然看着自己,有时是看向“阮姑娘”的眼神,可有时却像早已胜券在握的猎人正看着众多猎物之中再平常不过的一只。 竹青就这样看着她,最后添上一句:“于一人如此,于一族亦如此。” 长仪眉头紧蹙,半晌才应道:“看来你们是很有把握了?……所以你先前提到的对人族礼教、工技的研习,也是因为这个?” 她想起了曾经在青羊山见过的,竹青居所内满满当当塞了一屋子的书册,从天文历法到水文地俗,各行各当均有涉猎。那时只当他是真的爱书所以什么都读,现在看来,如果魔族一早就抱着为了征服而研习的这种心思,那么被他们所学去的人族之智慧,只怕早晚会变成攻向人族自己的兵戈,变成他们在人界经营、影响、统治,甚至同化人族的凭依。 如果魔族早就抱着这样的心思蛰伏在人界…… 这个猜想让长仪心中一阵悚然。 竹青却是若无其事的模样,也不在这个话题上再作回答,低头又抿了一口茶,再抬起眼时,已经恢复了平常温和无害的神色:“阮姑娘既已解了惑,那这偃甲的事,可否也请姑娘为小生解惑一二?” “……”长仪有些狐疑地与他对视了一会儿,虽然不明白他为什么对这具偃甲这么在意,但到底还是如实相告,“偃甲之前应该有过几次损毁,可都不是大问题,没有伤及躯体中枢。严重的只有右臂与主轴的联结处,先前是完全断开了,后来被人接上过,可惜拼接的材料大概是临时找的,远远不及原先的轴材质地,也没能很好地熔接进去……这回枢轴一断,就连带着右臂上方,约是活人柱骨、琵琶骨的位置也断了开来,机关内灵力运转失衡,才使偃甲无法启用。” 竹青一边仔细听着,一边往墙边那具偃甲看去,果然见它的左半身几乎已经拼回了原样,右半身——尤其是肩膀到腰部的位置——却还缺着空,表面的覆体皮质被小心地掀到一旁,里头的机关能看得清清楚楚,枢轴都还空荡荡地垂落着,不知何故没有被续上。 他看了两眼也就收回了目光,这时仿佛又对那偃甲不是很感兴趣了,轻描淡写道:“原是如此,阮姑娘若是需要什么材料,待元赋过来时,大可与他交代。” 怎么是元赋? 长仪有些意外。倒不是说不能让她找元赋,只是竹青一直表现得好像对她关心热忱非常,又是送吃食,又是天天来找她闲谈的,而且跟元赋似乎不太对付——不见竹青一直都跟元赋错着时间过来,还从来不碰元赋留下的东西么。这时他不说客气一句让长仪有需要找他也就算了,反倒把长仪推去元赋那里,这就叫人奇怪了。 或许是长仪错愕的表情太过明显,竹青语焉不详地提了一句:“找元赋,想必他会很乐意为阮姑娘解忧的。毕竟……这世上最希望这具偃甲能被修好的,便是他了。” 他说完也不打算进一步解释,浅浅啜了口茶,便续上了先前的话题:“既然阮姑娘的故事已经说完,小生今日也为姑娘准备了新的故事。”竹青在这里顿了顿,抬起眼,迎着她略带不解的目光,加重了咬字,“有关朱邪族的故事。” 第236章 献祭 故事仍是要从那位魔君讲起。 “魔君与君后的嫡子虽是于诞下之初便受祭诸魔圣,封为朱邪王族少储,可他并未袭承魔君的天生神力,也不见展露出君后所属的月鹮一族应有的智谋。换而言之,这是一位再平庸不过的储君。” 竹青在“平庸”这个词上加重了咬字,品了品,似乎觉得这说法挺有意思,嘴角微微上扬了几分,露出一抹不知是嘲讽还是单纯得了趣的笑容。 “以君后的城府手段,这储君便是再平庸,她也自有办法将他风光妥帖地扶上那个位置。只是……魔族到底奉强为尊,随着其他姬妾为魔君接连诞下庶子,君后也渐渐起了旁的心思。”竹青说到这里便停了停,询问地看向长仪,“阮姑娘此前可对魔尊有所耳闻?” 长仪思绪一顿,不明白他突然问起这个用意何在,便谨慎地反问回去:“哪一位?” “千年前,率族攻入人界的那位。” “……我只在道门史录里读过关于那场战事的一些记载,听说那位魔尊修炼的功法很特别,能够从旁人身上汲取灵力,纳为己用。” 竹青听完点点头,没说对或不对,只是沉吟道:“朱邪王族的天赋确与灵力相关,却并非在‘化而为己’这一点,而是能短暂地将自身灵力打入旁人的经脉中,轻则封其灵力,重则可断其灵脉。阮姑娘出身道门,自该明白的:双方斗法,哪怕是分毫的差错都可致使千里溃败,何况至关重要的灵力,顷刻的迟滞便足以逆转战局。朱邪王族凭借此等手段,便是遇上高出一个境界的对手也尚有一战之力,因而得以遍扫群雄,盘踞南土数千年,威势不曾受过撼动。” -- 第302页 长仪也想到自己灵力被朱邪烈封住的情形了,经脉仿佛受着冰冻火灼的感受叫她想起来就忍不住皱眉:“那史录上记载的那位魔尊……” “凡事总有例外,朱邪王族中便出过两回例外。” 其一便是上回提过的那位魔君,天生神力,勇武非常。这勇武并不只是说他骁勇善战,更多是形容这位的性子武敢爽直,虽然袭承了祖辈传下的这一堪称得天独厚的天赋,可却从不屑在与他人比试时使用,而是要堂堂正正靠着自己的力量,正面胜过对方还不算,非要叫对方输得心服口服才算罢。 “在此之前,朱邪王族于妖魔界之中的名声其实算不得好。不少部族认为朱邪王族只是依靠天赋取巧制胜,胜之不武。魔族常说的强者为尊,尊的是真正的强者,而非以卑劣的手段取胜者,更不会接受这样的君上。”竹青摇摇头,为自己续了一杯茶,“直至这位魔君出世征战,才叫妖魔界诸族渐渐对朱邪王族有所改观,魔君也正凭着这份性子与作风,为麾下招揽来不少魔将。也正是在这时,朱邪王族才真正能让那些败于其下的部族归心信服。再有君后在其中斡旋游劝,这才有了使妖魔界合归一统的可能。” 其后的第二个例外,便是魔君与君后的这位嫡子。 “这位储君的特殊之处与其父恰好相反。”竹青在此卖了个关子,故意停下抿了口茶,让长仪盯着他等了一阵,才慢条斯理地往下道,“他不单没有袭传其父的勇武,甚至连朱邪王族的这一天赋,也未曾继承。” 长仪难掩惊讶:“可我……这是为什么?”她下意识就要说出与朱邪烈的几次会面,到底是止住了,转而顺着他的话问了一句。 竹青只是瞥了她一眼,倒没有对她脱口而出的那半句追问什么:“这便不得不提这位储君的又一个特殊之处了。” 前边已经提到过,君后出身以忠贞著称的月鹮族,她难以容忍魔君的多情不忠,对姬妾所出的庶子自然也视如眼中钉。但更让她无法接受的,或许还是自己所诞的嫡子的平庸。对外头的部族,她自有雷霆手段叫他们折服;对底下的族民,她也能恩威并施收得他们的效忠;唯独对自己的丈夫,她无能为力,却又割舍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将一个个姬妾带回魔宫内小心护着,她略伸伸手就让他如临大敌一般警惕。比起那些接二连三、新鲜一时的姬妾,她却更害怕看见丈夫对自己防备厌恨如敌人的眼神,到最后也只能妥协地看着她们与自己的丈夫恩爱,再诞下一个又一个的孩子。 等到那些庶子们陆续长大、显出天赋,陆续开始修习功法,甚至随魔君四处征战,被底下魔将赞叹“颇有君上之风”时,她才察觉到自己仿佛错过了什么,仿佛已经远远地落在了那些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姬妾后头。 她们夺走了她本应独属于她的丈夫,她们的儿子也正在夺走本应独属于她儿子的风光与地位。最后会是什么呢?她身为君后的权势,还是她与丈夫一同打下的基业? 她再不伸手,只怕真的永远也追不上了。 “君后召来族人,集月鹮族成千上万年积攒而来的智慧,最终于古籍中整合、化变出一道秘法。”竹青的声音依然如水般平静温和,平静之下却隐隐藏着多少暗流汹涌,“就在那位魔君前往人界游历的几个月后,君后密召心腹魔将连夜进入魔宫内,将魔君的数十位庶子女尽数囚禁于后殿,而后……” 便是一场血流漂橹的政变。 或者说,献祭。 君后所出的储君高卧在祭坛正中的圣位上,一如当年襁褓中受封王族少储的盛景,只是祭台周围摆得不再是族民献上的魔兽和用以活祭的别族战俘,而是与储君同父异母的弟妹们。 他们被倒缚着手脚,与平时用来祭祀的牲畜别无两样,身上被利器刻满了繁复的魔文,鲜血从特意划得深深的伤口中源源不断地淌下,顺着祭台上镌成阵文的血槽流过,逐渐汇入圣位脚下的血潭。 以同源血脉为引,以同胞命魂为祭,本该独属于这位储君的天赋、力量、风光与地位,终于被君后完完全全地重新夺回,尽数涌进了这位储君体内。 这一刻,平庸的储君终于不再平庸。 这一刻,平庸的储君终于真正拥有了成为下任魔尊的资本。 第237章 如火 长仪听得身上一阵发寒。 难怪君后在魔君回到妖魔界不久便突然发难,事已至此,别说两人本就貌合神离,哪怕再恩爱的夫妻经此一遭都要到了反目为仇的境地。毕竟那都是魔君的血脉亲子,如果君后没有先一步动手夺得大权,等着她的必定是魔君的清算。 可叫长仪想不明白的是:“不是说朱邪族众魔将和其他部族都是因为敬仰魔君的勇武才甘愿为其效力的么?怎么这时又帮着君后去谋害魔君?” “阮姑娘对魔族还是不够了解,小生昨日也曾提过,魔族并不讲究人族口中的道理伦常,凡事凭心所欲。虽是敬仰强者,可追其根底,依附于强者也不过是为着有利可图罢了。奉强为尊……”竹青又一次强调了这句话,每回提起来都好似带着点不一样的意味,“说到底,奉的是眼前利,尊的是心中欲。若是动动手便能将压在自己头上的强者拉进沉泥里,换上一位更好说话的、能够带着他们到壁垒另一端的锦绣山川中开疆拓土、能够给他们带来更多好处的‘强者’,何乐而不为呢?” -- 第303页 长仪拧着眉,显然很瞧不上魔族的这种做派:“所以新上任的魔尊才会这么急切地进犯人界?” “倒也不尽如此。”竹青敛眉想了想,似乎有些苦恼这话要怎么说才合适,但最后还是实话直说了,“阮姑娘应当也明白,妖魔族征伐人界不过是早晚的事。魔族好战,亦好骄奢放纵,不断追逐、征服更辽阔富饶的疆土于魔族而言是本能,亦是乐趣。只要有族人能够来到人界,见识过此处的秀美与富足,便不可能不为之动心。待到妖魔界合并归一,界内再无领地可争夺,魔族早晚会将目光放到界外的疆土上。不是这位魔尊,也会有别的王族来担当领头的这角色,结果只会是一样的。” “一样落败而逃,被我们打回妖魔界去?”长仪听他这仿佛什么都能预料在心的语气,话里的意思就好像妖魔族早晚能占领人界似的,忍不住便激了他一下。 竹青被她这么直白地嘲讽着也不生气,只是淡淡一笑,暂时揭过了横亘在两人,或者说两族之间的血仇深怨,话题又续回到先前的故事中:“接受了同源血脉的献祭过后,那位储君终于如君后所愿那般,获得了朱邪王族生来便有的天赋与力量。可……或许是这力量来源非同一般,他这天赋也与其他王族有所不同。朱邪一族的灵力多是阴寒为主,如此方能化作寒冰一般封住敌手的灵脉。这位储君的灵力本也如此,虽不及同胞弟妹们强盛,可确实是朱邪王族应有的模样。” 但在那场隐秘进行的献祭中,他从同源血脉那里夺来的灵力,却是如火般灼热。 “谁也说不清这份灼热究竟从何而来,或许是这有违天则的秘法不为诸魔圣所认可,便降下罚火以示惩戒;抑或是被用于活祭的那数十位王族临死怨怒难息,满身血肉命魂皆化为了这灼灼不灭的火焰。”竹青摇摇头,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长仪似乎看见他嘴角上勾,显出一抹冷冷的弧度,像是不屑,又像是讽笑,但很快又被他借着品茶的动作掩盖下去,“……却不可否认,储君由此得来的天赋与力量,的确要比朱邪历代王族都强上许多。” 那如火般灼热的灵力一旦被注入敌手的经脉里,可就不单是封住灵脉这么简单了,只要这位储君稍加催动,甚至能将那人遍身的经脉生生烧毁。 “此外,那项汲取他人灵力的本事,便是这时才得来的。”竹青笑了笑,“大抵也算是,秘法的‘馈赠’。” 长仪这次可以确定了,竹青的眉眼里确实带着几分冷冷的鄙夷之色。她盯着竹青看了一会儿,若有所思:“听你的意思,这能力其实也是秘法带来的遗害?” “世上凡事皆有得有失,一些看似轻易的捷径,往往却是最远最坎坷的路,甚至是叫人再也走不回原路的歧途。”竹青先是感叹了句,倒也没有直接说来,而是绕了个弯,从元家那件事迂回提起,“阮姑娘也瞧见了奉节撷仙阁的下场,那些修士不正企图以双修的手段从有灵根的女子身上汲取灵力,可结果如何?得来的灵力终究要以其他方式偿还,或是福缘,或是前程——可见世上从没有能白白夺他人灵力为己用的道理。” 长仪都明白,昆五郎已经同她说过了,用的是仲裁和獬豸的例子。“所以那位魔尊要付出的代价是什么?” “秘法给了他夺取灵力的本事,可也终生夺去了他修炼出属于自己灵力的可能。夺来灵力终究是他人的,这位储君不过是能短暂地拥有、借用一段时日,不多时便要消散于天地。而他,却再也无法增进自己的灵力哪怕分毫,唯有依靠不断汲取旁人的力量,方可维持自己这‘强大’的表象。” 竹青已经完全不再掩饰自己对那位的轻蔑,带着点故作的叹息意味道:“那位储君,几乎成了一个转纳灵力的容器,君后所要予他的风光与地位,到底也如烛光灯影那般,一旦断了灯油,便会顷刻寂灭坍塌。” “听起来,你对这位魔尊是心有不满?”长仪终于忍不住发问,“你好像从来没有称他为‘魔尊’,而是用‘那位储君’来指代。” 竹青却是收敛了表情,重新恢复了惯常温和的神色:“阮姑娘多心了,不过是因为在这故事中,那时的君上还只是储君罢了。小生对君上恪守敬忠,并无不满,” 他好几次连样子都懒得装了,这时再装模作样地说出来谁会信呢。 长仪也没有揭穿他拙劣的谎言,而是换了个问题:“你先前说,那些魔将帮着君后做这些事是为了换一位更合他们心意的君上,那你觉得,这位魔尊可有符合他们心中所愿?” 第238章 糖糕 “如愿与否……阮姑娘不妨容后瞧着,再自做定论。” 竹青似乎对她这问题有些意外,随即微微一笑,也没有给个明白的答案,轻飘飘一句话就把这问题揭了过去,仿佛意有所指。 长仪听出来一点,可不确定他这话里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刚要接着追问,却见他慢悠悠放下茶盏,看了眼外头天色道:“今日倒说得久了些,小生也该到告辞的时候了,只盼莫要耽误阮姑娘的正事才好。” 长仪闻言也跟着看了眼窗外。日头正烈,大概是午时或者巳时将近正午的时分,确实比昨日他离开的时候要迟些,再过不久应该就到元赋过来找她了。她看着从窗纱那头透进来的灼灼阳光,横竖方正的窗格在地上斜拉出长长的网状纹影——同样是仲秋时节,这地方可比蜀州和荆北都要温暖许多,简直还像在夏末尚未入秋时。 -- 第304页 就在她有些怔神地想着这些时,竹青已经起身告罪往门外去了,走到一半却又顿住脚步,转身对她提醒了一句:“此地不比中原,夜里风急露重,瘴雾渐起,为免着凉,阮姑娘还是阖上窗扇入睡为好。” 竹青从来只和她在外间说话,怎么会注意到内室的窗是开是合? 长仪心里突地一跳,看向他的目光中惊疑不定,一面回想着自己的表现是不是哪里显了端倪,一面又担心他是否已经察觉昨晚的事情。不过竹青到最后也没有再说别的,仿佛就是随口一提,说完转身便要离开。 “等等。”长仪到底还是喊住了他,却不是为了这事,“这两天你总跟我说魔族,还有魔尊的那些……为什么?” 尤其在今天,竹青几乎是把魔尊的力量来源和弱点都透露给她了。这些就算是在魔族内都该是机密般的存在吧,他怎么能如此轻易地说给一个异族的外人?而且既然都要说了,又为什么不能挑明了说,还要借着“故事”的名头,说一半,藏一半。 长仪隐隐有种感觉,竹青像是要以这些故事为引,一点一点去引导她站在魔族的角度上看清过去的局势——可这又能给他自己带来什么? “或许待明日的故事说完,阮姑娘便会明了。”竹青脚步未停,只在最后临出门时语焉不详地留下一句,“权当是小生还报阮姑娘的情谊。” 话还没说完,人已经关上门走远了。 只留长仪还坐在原处琢磨着他的意思,对现在的竹青,她也只敢听一半,信一半。眼角余光瞥见那人留下的茶水菜肴,长仪抿了抿唇,到底还是没碰,却忽然起了好奇心,起身打开了元赋带来的那食盒。 两厢这么对着比,元赋送来的饭食就显得朴素多了,几乎一水的全是点心;大概是为了尽可能长时间地保存,做得都跟干粮差不多了,看起来就干巴巴的噎嗓子,这么放着过了一夜后还有些疲软,完全勾不起人的食欲。 不过…… 长仪拿起筷子小心地挟开其中一块,先是看了看糯米皮里裹着的内馅,又用筷子沾了一点放在鼻下嗅了嗅,熟悉的栗子甜香顿时叫她一怔。 这是栗糖糕,听说做法是从荆北某处小城里传出来的,在江陵尤其受欢迎,有些饕客甚至专程从邻县赶过来,就为了能尝到江陵那几家老字号的栗糖糕。阮府里虽然很少出现这类凡间吃食,可在她小时候,有个负责府门值守的护院时不时便会从外头给她捎带几样凡间小孩子会喜欢的东西,这糖糕自然也在其列。自从阮府出事后,已经很久没有人买回这些哄她高兴了。 但有些味道是刻进了记忆里的。 就是现在,时隔多年再重新闻到这缕香甜的味道,也叫她恍然有一瞬像是回到了江陵的老宅中,房间里的偃甲鹦鹉正学着她的嗓音放声念书,而她则趁奶娘和丫鬟们不注意悄悄跑出了后院去,在垂花门的那一溜墙下躲着等换值的护院路过。 ——就是有一点让长仪怀疑,这栗糖糕可不便存放,没过一会就要吸了水汽塌软下来,这时闻着味也已经不新鲜了,跟其他干粮似的糕点对比起来特别明显。它会出现在这食盒里头,除了是被人特意添进去的,长仪想不出别的理由。 会是谁给她添的呢? 就在长仪对着这碟糖糕愣神的时候,元赋果然又慢竹青一步地过来了。这回他就对竹青带来的那一桌碗碟视若无睹了,头也不抬地走过来,放下东西就要离开,还是长仪想着栗糖糕的来历,中途出声喊住了他。 “这碟糖糕……是你让人准备的?” 长仪说话的同时已经打开了他带来的新食盒,还是几样干巴巴的糕饼,区别是正当中最显眼的那份从栗糖糕换成了芙蓉酥——这又是另一道在江陵常见的点心。 会对江陵风物有所了解,而且会与她有接触的人,长仪能想到的只有元赋了。 元赋开始还装作没听见似的转身欲走,长仪拔高声音又重复了一遍,他才垂着眼低低地答了一声“是”。 “魔族里也有会做糕点的厨子?”长仪试探地问,“还是在外头买回来的?” 元赋有小半晌停在原地没有,也不回答,过了一会儿才仿佛叹了口气,低声道:“不必试探……就算我把知道的都告诉你,你也逃不出去的,这附近都是……”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到最后已经完全听不清了。 长仪没想到他倒是坦诚,但这么实话说了反而更显得情形不好了。她不甘心地试图转圜些余地来:“既然如此,你不妨就说与我听听。横竖我也出不去,听了兴许还能叫我死心呢?” 元赋背对着她又是一叹。长仪注意到他拎着食盒的那只手在篮提上攥得紧紧,拇指还在那漆面上无意识地抠弄、刮擦,竟是比她这个被关押着的人质还要局促。 “……抱歉。”沉默过后,元赋仍是拒绝了她,但到底给她点了条明路,“他们暂时不会动你……和阮家主,那具偃甲是你们保身的筹码。” “魔族要这偃甲究竟有什么用?他们又是从哪里得来的?” 长仪急忙追问,可元赋却没有再回答,仿佛刚才的提点已经耗尽了他的勇气。不等长仪说完,他便有些慌张地夺门而出,像是有谁在背后撵着他似的。留下长仪还保持着将要追去的姿势,见状只得收回了迈出的步子,转头看向墙边缺了半拉身子的青衣偃甲。 -- 第305页 筹码…… 长仪细品着这两个字,渐渐拿定了主意。 第239章 转机 得了元赋的那句提点,接下来几天里长仪便没有再急着修复青衣偃甲,而是摆出了有意拖延的架势,一时嫌弃这偃刀不够趁手,一时又说哪几样材料的品质差了些,不能用。元赋每回过来都能被她找到各种借口支使来支使去的,却也不见他气恼。 这人就好像没脾气似的。不管长仪怎么挑剔、提的要求再没谱,元赋也二话不说便应下来,翌日还是整整当当在那个时候将她要的东西送来,一点都不带耽搁的。 配合归配合,可也让长仪不好从他那里套出更多消息了。 长仪曾试过向他要南海边上的珊瑚灵精,要西戎大漠深处的朔阳石,这一东一西,极南尽北的两处地方,也没能叫他皱皱眉,东西照样在第二天准时送到了长仪眼前,让原本想借此推断自己身处何方的长仪只能干瞪着这两块石头直叹气。 几天下来,除了那次由栗糖糕开始的交谈,长仪就几乎没有从元赋那里再听见别的话,也不知道是他性格本就如此,还是以魔族的立场面对她时才这么寡言。 长仪对他了解不深,或者说压根就没什么接触,只是在奉节城那时听过旁人对他的三两句描述,给人的印象就是个有些懦弱无能的世家子,都不是什么好评价,更别提后来还攻上主家、叛出道门。 现在看来倒觉得这人复杂得很,对她的态度也叫长仪捉摸不透。 除了这具偃甲,剩下让她挂心的便是那夜不知从何而起的“幻境”了,长仪一直等着什么时候再能遇上同样的情况,至少容她确认这是不是仲裁院用以搭救她的手段,就算她一时还不能离开,好歹也能将此地的情形和竹青透露给她的那些魔族秘闻给传回去。 说起竹青……记得他在临走前还提了提“明日”的故事,可这明日复明日,他的故事却到现在也没有出现。八仙桌上的茶饭已经变了味道,也不见他带着新的食盒上门来,最后还是长仪收拾了交给元赋处理掉。 元赋接过去的时候虽然照样没说什么,但那表情挺耐人寻味,怎么说呢……就好像食盒里头装的不是给人的吃食,而是什么叫人恶心的脏东西。后来元赋也悄悄暗示她,其他魔族送来的东西最好是不要沾。 长仪自己也没有再犟着,最终还是接受了元赋送上的点心。她不可能这么水米不碰地干熬着,想来想去,好似只有同样出身为人,且态度暧昧的元赋更值得信任一点。 她且要好好养精蓄锐,才有功夫应对接下来的变故,然后在周旋中等待一个转机——无论是谁带来的:元赋,竹青,或是仲裁院;哪怕只有一丝态度上的松动,或是从外面带过来的一点动静,都能成为她脱身的希望。 …… 转机出现于长仪在这里度过的第五天。 当那缕清净高远的素檀香又一次被长仪捕捉到时,她看着眼前云萦雾绕的一片村庄,已然不复先前的迷茫,反而有种“终于等来这一刻”的庆幸与隐隐的激动。有过上一回的经验,她便不多在意四周的景物如何,而是细细分辨着素檀香的来源,挑着气味更浓的方向走去。 这次的幻境却是处于傍晚将暝时分,或许是里头时间转逝的快慢有所不同,长仪没走出两步,天就已经飞快地黑沉下来,不见星,不见月,加上云雾的遮蔽,这下是真的看不见四处长什么样了,只有依靠那一缕隐隐淡淡的香气来指引方向。 长仪正在心里祈祷她最好还是像上一次那样,不会被幻境里的东西触碰到,免得趁黑行路再磕磕绊绊的就不好了——结果怕什么来什么,她这才刚想完,脚下就踩在了什么东西上,顿时鞋底一滑,险些崴了脚去。 “这是……” 即使她反应极快地以手撑地缓了一下,也还是平衡不住,整个人摔在了地上。折腾这一出,却是让长仪低头就看见了方才绊住她的那东西,模模糊糊瞧着是个圆滚滚的物件。她眯着眼努力打量了一番,又试探地伸出手描摹它的轮廓,待指腹触及它表面的纹理时,长仪立时便是一怔。 这纵横有致的纹路,些微粗糙的质地……怎么像是竹条编出来的? 长仪甚至还能摸出来竹条的走向和编织手法,再拿到眼前细看,依稀可以瞧见两只兔子耳朵似的立起来的部分,越看越像昆五郎前段时间特别喜欢给她做的竹编兔儿。只不过现在这个摸着有些扎手,不如昆五郎送的那几只平整——那都是经他细细輮过的,弯弯折折的地方也光滑得很,有些还刷上了桐油。 虽然不知道这只兔儿为什么被放在地上,但长仪现在一见到竹编的物件,就难免想起昆五郎来,这种情况下尤甚。于是她没多思考便将它小心捧在了手上带着,继续循着素檀的香味寻去。 ——其实也不用怎么找,接着走不过几步,前边就隐隐约约透出了点光亮,正好还是在香气飘来的方向。 应该就是这里了。 长仪不再犹豫,借着这光一路小跑地赶上前去,果然越是离得近,那清远的供香就越是明显,耳畔依稀听得窸窸窣窣的声响,似乎是刀子不断从什么东西上划过。 走近了才发现这光亮竟然是从天上照来的,厚重的云幕将星与月通通遮个严实,唯独在这角落开了个小小的口子,洒下方寸一抹月光。独得这份眷顾的是一处破旧院落,外头围的矮泥墙都已经豁开好几个缺口,只用竹杆粗略地挡了挡。 -- 第306页 简陋的竹篱门大敞着,让月光得以充分照进院内。临门站着一个跟矮墙差不多高的童子,正费劲地用柴刀将一截竹子枝干劈成细细的几条。因为身量不够,他只得先把竹干斜着立在地上,踩着板凳,将柴刀高举过头顶,卡在竹筒正中,再沿着竹子的肌理慢慢地划劈下来。那姿势任谁瞧了都觉得费劲。 长仪一眼看见是个童子身形的,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长得与监天几分相似的那位,可原地站着瞧了一会就剔除了这个可能。她有些怔愣地看着童子的动作,自己都不太敢置信地试探喊道:“昆……五郎?” 第240章 盛越 小院里的童子却半晌不见有反应,长仪还以为他是听不见自己说话的,想了想,还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思走到他跟前又喊了一声:“……昆五郎?” 这回应该是听着了,他仔细地将手里这支竹干一劈到底,才侧过头淡淡看了她一眼。整个人在惨白的月色辉映下更显得瘦小,脸上有些灰扑扑的,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有着不该属于这个年纪的平静与深沉,像一潭死水。 长仪只当做没看见那双眼里的冷漠,先确认了他的瞳仁和常人无异,这才稍稍放柔语气,摆出尽可能友善无害的姿态道:“那个,你是不是昆五郎……或者昆越?” “我叫盛越。” 童子平淡地应了一句,语调毫无起伏可言,只与她对视片刻就收回了目光,俯身从地上取过一截竹干便要接着做自己的事。 留下长仪有些无措地站在门外。名倒是对得上,加上了这姓氏却是让她感觉陌生了,先前也没听说过昆五郎在拜入剑宗前是不是有别的名字——昆越是由剑宗掌门亲自领回去的,道门里谁会不长眼地跑去跟一派掌门打听这种私事? 她迟疑了一会,周围素檀香的气息始终隐隐萦绕,倒是给她定了定心。眼看童子又开始费力地架起柴刀,自认已经是个大人的长仪实在做不到袖手旁观,也没有过问便自作主张地走上前去,神手替他扶住了那根看起来随时有可能斜滑下来打在他脑袋上的竹干。 “……” 小孩默默转过头盯着她,古井无波的一双眼就像白水银里养着两丸黑水银,黑沉沉的不见底。长仪被他看得莫名心里发虚,有些慌张道:“我帮你吧。” “不用。” 虽然被拒绝了,但长仪到底看不得一个孩子在她眼前这么费劲地做粗活,将另一只手里拿着的竹兔子往怀里一揣,便同时抬起两手,有些强硬地取过他手上的东西。盛越倒也不反抗,顺势松开手就让她把柴刀和竹干都接了过去。结果长仪拿着这两样反而犯了难:她忽然发现自己好像比这小孩也高不了多少,盛越踩在板凳上就几乎能到自己下巴的位置了;他做着费劲的事,自己做来也未必会轻松到哪去。何况阮家的嫡系二小姐,什么时候干过这种农活? 长仪硬着头皮试了试,果然完全做不来,还没等她找准柴刀下劈的位置,斜撑着的竹干就控制不住地往下滑去,险些刮到她的额头。还是旁边一直冷眼看着的盛越伸手扶了一把,小孩瘦得皮包骨的一只手却能稳稳控制住几乎有自己两倍长的竹子,手背和虎口处都带着划伤的口子,可见平日里不少吃苦。 他解救完正觉得骑虎难下的长仪,也不忙着再做自己的事,而是将东西随手搁在了脚下,自己也跳下了板凳,微微仰起头看她,认真重复了一遍:“我叫盛越,不是你要找的人。” “啊……”没帮上忙反而添了乱的长仪挺不好意思,又忽然听他这么说,一时还反应不过来要怎么回话:“也说不定……就是呢?” 盛越就这么默默地看着她。 咳。长仪说完也觉得这话听起来不像话,可她记着上次幻境里的昆五郎一开始也不认得她,后来不知怎么才聊上的,接着就该到长得像监天的那童子出现了。“你真的不认识我?没见过我?” 盛越仰着脸似乎打量了她一下:“你是谁?” “阮长仪……这名字你有没有印象,或者在哪里听到过?” “没有。” 好吧。长仪有些失望,可还是努力提醒道:“你是不是跟着你娘暂住在村子里?你娘姓昆,出身仙家宗门,有一支银制的梅花簪……” 她还没说完,盛越就微微变了眼神:“你是来找我娘的?” 长仪想起昆仙姑生前似乎一直抗拒和宗门相认,急忙摆手否认:“我是来找你的。这些事都是你跟我说起的……不过现在的你好像又不记得了。” 这幻境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她两次遇见的“昆五郎”又是什么样的存在? 眼前这位……真的也是昆五郎吗? 小时候的昆五郎?长仪自己都被这个设想惊讶了一瞬,这时才仿佛终于反应过来,看向他的目光里顿时带上了几分新奇。 之前从来都是她仰着脑袋看昆五郎,往往还只能看个下巴。这下可扯平了,终于也轮到他抬头看自己了,而且年纪大小完全反了过来,岂不是说明自己也可以在他跟前摆一摆“前辈”的架子了? 长仪这里胡思乱想着,那厢的盛越也好似正琢磨什么,看起来那样稚嫩的脸也能沉下神色,竟然显出几分气势来:“这个,你从哪里得来的?” 他指的是长仪怀里的竹编兔,刚才一番动作下来,本来就藏得不深的兔儿从怀里滑落出半截圆滚滚的身子,幸好两只长耳朵卡在了她衣襟褶皱中,才没有掉落在地。 -- 第307页 “这个么?我从外边的地上捡的。” 长仪将兔子取出来捧在手上,借着月光一打量,才发现它身上沾着不少泥灰,尤其是竹条的缝隙里。幸好没带着鞋印,不然还真不好解释。长仪没有多想,只以为是自己不慎踩上的那一脚造成的,难免有些心虚,也不顾上查看自己的衣襟有没有被它弄脏,而是先小心地用衣袖擦拭起竹兔子的表面。 盛越静静地看着她的动作,没说话。 长仪半晌不见他有动静还奇怪,想了想,将擦干净的兔子递过去:“这是你的?你做的?” “不是。” 他低头盯着那只被递到身前的兔子,没有接过来,沉默了一会,却是笃定地否认了。 “不是?”这回答显然出乎了长仪的意料,她指了指院子里整齐堆着的竹干,“你这不是在把竹子劈成做竹编用的细条么?” 盛越的目光从兔子上撇开,嘴里固执道:“这东西不是我的。” 这是什么反应? 长仪发现她不仅看不透活了千年的那个昆五郎,就连这个最多不超过七岁的幼年昆五郎的心思都弄不懂,说来真是惭愧。 猜不透也就不猜了。 既然他不要,长仪便将这只竹兔子又放进了怀里。盛越看见她的动作,表情反倒有些纠结:“你做什么?” “嗯?我把它收起来呀,你不是说这不是你的么?” “……为什么?” 长仪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也不知道怎么跟这么个小孩解释,现在的他显然还没有被带回剑宗,完完全全就是个凡人,道法大概也不曾接触过,要说起什么幻境、偃甲、过去和未来,就怕小孩理解不来。她开始觉得事情有些棘手,面对现在的这个“盛越”,她要怎么才能跟他聊上话,弄明白幻境的原理,再把魔族这边的情况传述过去呢? 第241章 恶语 长仪有些发愁,迎上盛越带着点打量意味的目光,斟酌着解释道:“这兔子跟昆……跟我一个朋友做的有些相像,说不定就是他的。我且留着,遇见他时也好问一声。” 盛越两眉之间微微拧起几道褶子,说实话他皱眉时还真有点昆五郎的神韵,就是小孩装深沉样;相貌却差了几分,或许是因为太过瘦弱,都有些脱相了。 虽然早就听昆五郎说过他小时候的经历,能想象出他过的是什么日子,但耳听和眼见给人的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至少亲身面对着这样一个可以用瘦骨嶙峋来形容的孩子,换成谁都忍不住心里唏嘘。 “我不认得你。” 感受到长仪带着同情的眼神,盛越抿了抿嘴角,先前再怎么故作平静,这时话里也被她听出了一丝不悦。长仪微愣,随后赶紧将目光移了开来,低头看着自己脚尖,闷闷道:“我知道……你说过了嘛。不认得就不认得吧……以后总会认识的。” 她悄悄用余光看了一眼满脸冷漠的小孩,还是禁不住好奇:“你如今是几岁?” 盛越没有看她,转身就整理地上的细竹条去了,隔了好一会儿才应道:“六岁。” 六岁。 那再过不久就该被他舅舅领回剑宗,从此踏上寻仙求道的漫漫长生路,少年问鼎,剑斩妖魔,开启一代剑尊的传奇。 可同时也意味着……此时离昆仙姑身消道陨的时刻也并不遥远。 长仪忽然想起来了,几天前还听昆五郎提过这段往事:破旧的院落,病重的母亲,箪贫庐空的窘境,渺茫无望的前路,被他轻描淡写三两句揭过去的回忆,如今却以这样真实鲜活的方式展现在了长仪眼前。 六岁的昆五郎,十七岁的阮长仪。 时光就这样以意想不到的方式交错了。 很难形容那一刻长仪心里是个什么感觉,像有千百种念头纷纷杂杂地交织涌上心头,理也理不清,叫她一时哽在喉间,最后全化作了一声徒劳的叹息:“……会好起来的。” 长仪试探地将手放在了他肩头,感觉到掌心下他的身体微微一颤,随后恢复平静。小孩没有抗拒她的动作,只是侧过头来默默地看着她。 “以后……会好起来的。”长仪不知道说什么,只能反复说着苍白的安慰,“很快就不必做这些粗活,不必留在凡间受苦……你会拥有其他亲人,有兄弟,有风风光光的前程……” 虽然这些在未来的某一天又会得而复失。 虽然这些都以昆仙姑的离世为前提。 长仪不知道该如何对现在的他说出自己所知道的一切。又或许他根本不需要听到这些。在已经成为过去的现实中,在长仪不曾出现的现实中,六岁的昆五郎自己挺过了所有的苦难。 有些人的强大与生俱来。岩缝中的青笋不会委伏于沉重的顽石,早晚会冲破加诸身上的重重压迫,生长为挺拔入云的参天竹。 长仪见识过青竹的坚韧,却不妨碍她想替如今的幼笋略微挡一挡风雨。 她语无伦次地安慰着眼前的“幼笋”,自己也不知道现在的她脸上是什么神情,悲伤吗,或是同情?至少盛越没有像先前那般反感,他眼神微动,看向长仪,张了张嘴似乎说了什么。 ——声音完全被外头的动静盖了过去。 小院以外照样是不见五指的黑暗,却不知为何突然从四面八方响起了说话声,男女老少,高谈低语,纷纷乱乱如潮水一般向两人涌来。 -- 第308页 长仪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将还是个小孩的盛越护在了身后,接着才开始去分辨那些声音都说的什么。因为人声实在太多太杂,往往还没等她捕捉出其中一道,就又被另一道声音更高的给夺去了注意。 最后她也只是隐隐约约听出些破碎的语句。 “……不跟他玩……有娘生没爹养,谁知道是哪里来的野种……” “那家……长得天仙似的……这么大的儿子……不见家里别的人……不会是私奔出来的吧?” “……说不定是哪个暗门的妓子叫人玩剩下了……不如叫我捡个便宜,到时再把那野种随便往哪一卖……” “嘘,可不敢胡说……让那野种听到跟你拼命!上回我就被他……不要命的小疯狗……” “你、你别过来!他们说你是疯子……怪物……” “……我不要……怪物的东西,拿开!” “那女人沾的什么病……谁知道脏不脏、过不过人……赶出村外……晦气……” …… 长仪怔住了。 那么多的人声,男女老少,高谈低语,传达出的却是如出一辙的恶意。从四面八方涌来的不像是来自同族同乡的声音,倒像是该对仇敌刺出的不见血的刀刃——可现在都扎向了这个小院。 扎在了一个本就经受着生活百般磋磨的孩子心上。 长仪不知道这样的话他已经听了多久,但反应过来还是第一时间伸手两手捂住了他的耳朵。在她被那木甲鸟啄瞎眼睛以后,也时不时能听到些闲言碎语,那时她也才只有五岁,最是明白言语对人的伤害。 可她想不明白的是,不论别人是个什么样、日子过成什么样,对这些指指点点乃至恶意揣测也不会让别人变得更差,或是让他们自己过得更好。将恶语肆意倾倒给他人,除了徒添怨怼,还有别的意义吗? 长仪不知道,也无法阻止小院外的声音响起,正如她无法阻止旁人看向她蒙着纱布的左眼时古怪的目光与窃窃的交谈。 她能做的只有替盛越捂住耳朵而已。 ——然后,掌心下传来的触感逐渐由温暖化为冰凉,那种仿佛正将手置于湖面的感觉,她已经不再陌生。低头一看,果然眼前的盛越又变成了有着异样眼瞳的那个童子。 童子看着她,嘴里发出的却是监天的声音,穿透了外面纷纷杂杂的人声,径直传入了长仪耳中。 “此乃昆前辈的记忆,以此为引,方能容我顺着你二人的羁绊进入你的识海。” 果然是仲裁院的手段! 长仪刚想问问为何每次童子都迟了一步出现,她要怎么才能主动联系上他,以及魔族的那些事——结果就见童子的身形忽然像冰雪融化了似的,从脚下开始一点点化作了流水四散。 “有人……”童子脸上显出一丝慌乱,他伸出手似乎想要抓住长仪,却只是在长仪手腕处留下一抹水痕,声音也飘飘渺渺,逐渐听不真切,“正午时分……供香……” 第242章 威胁 这是在提点她关于幻境的事? 长仪怔了怔,眼见童子的双唇开开合合,可声音就像被什么堵住了似的,怎么也传不到她的耳中。 童子脸上的焦急之色更甚,再次朝她伸手做了个“抓”的动作。长仪能感觉到身子周围似有水纹流动,带起的涟漪甚至轻轻拂过她的脸颊。流水从背后阵阵涌来,仿佛要将她推向面前的童子,长仪本想顺应着这股力道走过去,这时却又有另一股力道从反方向施加在了她肩上,好似有只无形的大手扳住了她的左肩,狠狠往后一拉! ——就像原本浮于深水的人被骤然拉到了岸上,水面的挽留与陡增的重量让长仪整个人沉得一坠,继而猛地从幻境中脱离,惊梦乍醒一般回到了现实。 然而此刻的现实也跟噩梦差不多。 长仪睁开眼就看见铺天盖地一抹红影,隔了一会才反应过来这是谁的衣袖垂落到了她面上,顿时惊得什么瞌睡迷糊都没有了,整个人险些从床榻上蹦起来,却被人牢牢按着肩膀,动弹不得。 她可算明白刚才是谁将她强行拉出幻境的了。 接着便有些忐忑胆颤——怎么偏生这么巧被他撞上?这下定是给他察觉异样了,只盼不要连累到监天那边才好。长仪心里祈祷着,试探地用另一只手撩开眼前的红衣,目光小心翼翼沿着那衣裳往上移,就看到那张过分昳丽的容颜已经完全沉了下来,显出几分阴鸷,一双生来风流的桃花眼此时别说含情了,含怒还差不多,正微眯着盯向她,其中酝酿着什么样的风暴不得而知。 长仪刚一对上他的视线就赶紧撇开来,心里紧张得突突直跳,一时完全想不出该如何将这事应付过去。忽然间也不知道那根弦抽了,长仪头脑一片空白,默默将手里捏着的衣袖又盖回了脸上,眼睛一闭,试图当做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你就打算这样蒙混过去了?” 上方传来一声冷嗤,却是朱邪烈被她的反应气笑了:“你在他面前也是这样?” 他一只手还按着长仪的肩头,另一只手撑在床沿上,便几乎将长仪整个人都禁锢在他双臂之间,长仪略抬抬眼就要和他视线相对,躲都没法躲。 “那你在魔族也是这样?”长仪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胆量,学着他的话幽幽地反敬回去,“私闯女儿家闺房,还……做出这种动作!趁人之危,登徒子,下流!” -- 第309页 长仪把她能想到的词一股脑全扣到了他头上,越说越有底气,最后都敢狠狠瞪他。 “我下流?” 朱邪烈微微眯起眼,一字一顿地重复道:“我若真的下流,你……” 他一边说着,一边慢慢俯身下去。长仪眼睁睁看看那人的脸离自己越来越近,终于忍不住撇过头,伸出手使劲推搡着他不让他再继续靠近。情急之下太过慌乱,她又偏过了脸没有看着,两只手也不知道着力在了哪里便开始胡乱推搡,等她发觉了手上触感不对,抬眼再看时,就发现自己一只手正按在朱邪烈的脸上,刚好抵着他鼻梁往下的位置。 他这时的脸色已经不能简单用阴沉来形容了。 “……”长仪见状不妙飞快地缩回手,赶在他发怒前抢先呛了一句,“你不能生气,不能动我,不然我就……不帮你修复那具偃甲了!” “你早就没再修复它了。”朱邪烈冷冷笑着,“这几天你一时要这个,一时又要那个的,把我那些个属下折腾得团团转,你自己倒是逍遥啊。多少天了,那东西还在墙角,你看看,现在可比交到你手里那时还更破烂了。” 这话长仪没法反驳。青衣偃甲的右半身到现在还是残缺不全的,右臂的枢轴其实已经被她接续得差不多了,只是各种骨骼、甲片仍没有被她重新拼装回去——不然她哪里还有借口去支使元赋呢? 事实虽是如此,长仪却不能明说,面上努力绷着一派镇定模样,理直气壮道:“你当偃甲的修复是吹口仙气就能完成的么?找到合适的材料就不是件容易的事,再说,我又不知道这机关的问题出在哪里,制作他的偃师又是什么流派、用的什么技法,可不就要拆开他来再从头细细钻研?想要省点功夫也可以,不然你将这偃甲出自谁之手、有过什么问题直接说给我听,免了我这一番折腾,我还要高兴呢。” “都到这个时候,你还不忘从我嘴里掏消息?” 朱邪烈气得直笑,那张过分漂亮的脸都有点扭曲了。他按在长仪肩膀上的那只手骤然用力,待长仪疼得忍不住吸气时又愤愤松了开来,另一只手却是生生将床沿的木头捏碎了一块。他直起身,居高临下地盯着长仪,也不再与她装模作样,眼角眉梢带着冷意,就像蛰伏的野狼终于直白地亮出自己的獠牙利爪。“找材料?钻研机关?……还能挤出功夫跟道界那帮修士玩把戏,你还真是一心多用,两不误啊。” 长仪看了一眼被他捏碎成木渣子的那块床板,没敢说话,默默地卷着被褥支起身,整个人尽量缩到了床角处。 “那帮修士倒是好本事,这都能将手伸过来……”朱邪烈咬牙切齿地说着,一甩袖子,探手又将缩在角落的长仪拎到了眼前。长仪看他面露怒色,只怕是真的发了狠,绕是方才再故作镇定,这时也不免担心起自己的处境。然而朱邪烈却仿佛有所顾忌,到底没有对她做什么,只是一手钳住她的两腮迫使她与自己对视着,威胁道:“别再想耍什么花招,你不会希望第二天看到你爹的一只手被送过来吧?” 长仪一颗心紧张得怦怦跳,但在有关阿爹的事情上却是一点不示弱。想起元赋先前提点她的话,长仪直直对上他冰冷的目光,同样发狠道:“你若是敢动我阿爹分毫,我宁可自毁这双手,也不会再替你做事!哪怕舍了这条命,也要将我阿爹受的苦痛从你身上讨回来——到那时,你要去哪里再找偃师帮你呢?” 不是只有他才会威胁人的。 就让她来瞧瞧,元赋嘴里所说的筹码,在面前这人的眼里究竟有多重。 第243章 师徒 长仪放出这狠话全凭一股心气,说完自己就先虚了几分,但好歹撑住了气势,紧抿着唇不松口,直直与他对视着。 两人手里都各自握着足可牵制对方的筹码,好比悬在断崖之上的吊篮,两人各自牵着一头使劲,绳子可能被拽到自己手里,也可能在两头用力的过程中被扯断开来,只看谁更担心篮子里的东西掉下悬崖,率先妥协让对方把绳子接过去。 长仪心里明白她不可能真的不管阿爹,哪怕朱邪烈多说一句“现在就把你爹的一根手指送来给你瞧瞧”,她都只能认命妥协任其取求——但那样就彻底受制于人了。 她此举便是在赌,赌这篮子里的东西对朱邪烈而言同样重要。她主动将握在自己这头的绳子割断了一半,以示自己鱼死网破的决心——即使她压根没有这份坚定——借此让朱邪烈知道她也不是好拿捏的,从而为以后寄人篱下的时日多挣几分余裕。 这是一场关乎性命的赌局,她绝不能露怯。 “你可知道,本尊现在就能让你和你爹一块魂飞魄散。”朱邪烈眼神森冷地盯着她,捏着她两颊的手陡然加重力道,让长仪几乎以为自己脸上的骨头都要被他捏碎了。 “你大可以试试。”长仪吃痛之下紧紧拧起眉,但仍强撑着没有露出示弱的神色,不惧不避地迎上他的目光,一字一顿道,“我敢担保你再找不出第三个偃师替你做这事,除非你将那具偃甲的原主人寻来——如果他还能被找到的话。” “……” 两人就这么僵持着,直到门外响起几声像是野兽嘶叫的动静,朱邪烈的眼神动了动,这才愤愤地撤开了手,袖子一甩,掠起的劲风竟然瞬间将隔断内外室的那面屏风震裂成了几瓣。 -- 第310页 “你仔细修理偃甲,别想着耍花招。” 他冷哼一声,没再说其他的,只留下这句话便板着脸拂袖而去。虽然很大部分是因为外头的动静,但在长仪看来,这也算他小小妥协的体现了。 等到那抹红影终于消失在视野内,长仪看着零落了一地的屏风残片,就像被抽空了力气般瘫坐回榻上,这时才长长地松了口气。 她这算是……赌赢了吧? …… 青原。 同尘皱着眉感受了一下山洞外的风雪,转身又给昆镝披了一件大氅——大氅的领口与下摆的镶边都用银线绣了一圈辟风符文,这才搀着他慢慢走进了雪地里。 昆镝仍旧一脸病容,里里外外裹了好几层厚衣裳,可身子看起来依然单薄得很。他轻轻拍了拍同尘的手,示意他不必搀扶。待同尘迟疑地松开手,他才笼着暖袖和手炉,独自走向了前方。 前头是正要往这边走来的唐榆。 唐榆一早就得着了信,特地让其他弟子都先避开,自己赶来迎接昆镝的。远远见着自家舅舅兼师父不等他拜见就赶风冒雪地走出来了,瞧着那身形还有些晃动,连忙快步跑上前去扶了一把。他刚想把人先搀回布有御寒法阵的山洞里再说话,却见昆镝躲开他的手,把腰一弯就要俯身给他行礼。 “师父!这是做什么!” 唐榆大惊之下赶忙伸手扶着不让他再接着俯下去,可昆镝却异常坚定、坚持地抵着他的手行完了这个揖礼。唐榆拗不过他,只能一边托着他的手,一边把腰弯得比她更低,就差给他跪下了。 师徒两个就这么面对着行完了礼。两人目前都是大病初愈的状态,身上同样的里三层外三层再罩一层毛领大氅,加上这同时进行的、不伦不类的礼数,让场面看起来格外的滑稽怪异。 旁边的同尘都看得呆了一瞬,回过神便赶紧上前将昆镝扶了起来。至于唐榆,他不仅看都懒得看,还在昆镝看不见的角度悄悄踹了一下唐榆的小腿。“师父快起,您可把咱们新上任的仲裁吓得不轻。” 同尘说着,一边暗暗瞪了眼唐榆。 唐榆对师父客气,对他这师弟可不必客气,有样学样瞪了回去。瞪完才想起来自己如今已经是道界万众瞩目的仲裁了,千百双眼睛时刻盯着他呢,连忙把脸一板,照着师父以前的样子做出一副不苟言笑的高深模样。 同尘见状撇了撇嘴。 他踢唐榆的动作没被昆镝看见,此时的神情却是被看得清清楚楚。昆镝脸色微沉:“不得胡闹。见了仲裁,为何不行礼?” 同尘一愣,不等他作出反应,唐榆已经绕过他对昆镝道:“您这是做什么?就算我现在成了仲裁,可您不还是我师父么,哪有师父给徒弟见礼的道理?” “不可。” 昆镝对此却是异常固执,严肃摇头道:“你既已处在仲裁的位子,从此便没有师徒长幼、亲疏善怨之说,身为仲裁,便只按仲裁论。” 唐榆也愣了。 昆镝不管这两个徒弟——或者说曾经的徒弟心里怎么想,转头就看向了同尘。后者在他的目光注视下,只得照着他的话向曾经的师兄、如今的仲裁端端正正作了一揖。 唐榆这次没有伸手去拦,面无表情地站着受完了他这一礼。周围雪花纷飞,模糊了他的眼神,叫人看不出他心里是个什么想法,离得近的同尘却能感受到他情绪明显低落了几分。等同尘直起身,师兄弟两个一左一右地搀扶着昆镝回到了山洞里避雪,唐榆这一段路全程没再说话,早已不见先前赶过来时的隐隐兴奋。 这山洞是雪崖上天然就有的。 虽然不知其如何形成,但据柳封川介绍,青原里不少高崖山壁上都有类似的洞穴,或大如殿府,或小似孔窍,进入青原历练的修士通常都会在此栖身过夜,有的山洞里甚至还留着数千年前先人的物件;也有的山洞明显被灵兽当成了巢穴,说不定传说里的青鸟、凤凰等便生息于此。 现在倒是方便了仲裁院的弟子们。他们如今是分作了两路,一路按照昆五郎的话驻守在了两界屏障附近;一路则是唐榆下的决定,仍旧按原计划探查青原,随行随停,经行处皆布下了能够探测魔气的灵阵,入夜便就地扎营,或是择这些山壁洞府歇息。 唐榆现在的身子尚且经不住两头来回跑,于是屏障那边大部分交给了巽术,他只是隔几天再亲自过去瞧瞧,眼下还是主要跟着探查的这一边队伍。 此时已经是仲裁院进入青原的第八天。 第244章 公私 “根据蜀西、纥北、黔州等地风物志及舆图推测,我们现下大约是在青原中部偏北的位置……此处便是暗部弟子攀上青原的入口,探查也由此而始,延向西南。这些是弟子们这段时日沿途绘制的舆图粗览,以及日录注解……” 唐榆捧了几叠文书来给昆镝过目,一边给两人说着这段时间的情况。 昆镝只是粗粗看了两眼就放到了旁侧,同尘很自然地上前接过翻阅起来,同时不忘替他解释:“师父身子还未大好,医仙说此时不宜劳神,你挑点重要的说。” “啊……噢。” 唐榆被他打断了思绪,一时还没反应过来现在是该关心师父两句,还是按同尘的意思拣些重点说下去,整个人就明显滞在了那里,让同尘都疑惑地看向了他。最后还是昆镝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说下去,转而问起了江源镇里的情况。 -- 第311页 “阮家的两位姑娘现下如何了?” 唐榆没想到他忽然问起这个,顿时又是一怔,那副呆愣的样子叫同尘都看不下去。好在他很快便调整过来,正色答道:“阮大小姐……右臂经脉尽被焚断,医仙仍在勉力救治,其余并无大碍。阮二小姐眼下依旧不见音讯,监天正用秘法找寻其下落,前日曾送信来提及秘法初见成效。此外我也留下了暗部六甲弟子十四名,连同方家修士二十名协助搜寻,同时留意青原周边三城七镇的动向……安排应无疏漏。” 昆镝点点头,却又问道:“三城七镇内事务全由监天统领?” “是……与三位长老、阮家夫人等商议过后,仲裁院眼下要务仍以青原查探为主,监天与昆越前辈自请留守江源镇内……” 唐榆的语气从刚才就不知为何有些迟疑,他还没说完,昆镝便定定看着他的眼睛,打断他的话平静地道:“不必提他们如何,你如今已经是仲裁,整个仲裁院、道门乃至整个天下全可凭你决断——你是如何想的?” “……” 唐榆脸色一白,有种做错事似的心虚,微微错开了眼竟不敢与师父对视,思索了片刻才斟酌着回答:“弟子亦是认为,妖魔族的意图主在屏障,阮家小姐……不过是分散道门注意的障眼法。”他说得有些艰难,不知不觉连自称都变了。 昆镝闻言却是阖眸轻叹,重新睁眼看向他时,目光里说不清是失望还是别的什么情绪。他仿佛审视地看着曾经的徒弟,过了一会儿才摇着头戳穿了他:“你并非如此认为,你在犹豫。” “弟子……” 唐榆着急开口想辩解什么,昆镝却再次打断了他,一针见血地将他心底深埋的想法全都翻到了明面上:“你在犹豫。你并不觉得阮家姑娘的事比不得青原重要,可其他人皆如此认为,你便犹豫了。” 同尘也跟着看向唐榆,后者低下了头沉默不语,显然是叫说中了心事。 “你先前与阮家两位姑娘曾结有情谊,在旁人皆以青原为重时,你便不敢提出以阮家姑娘为重。你怕旁人以为这是因为你与阮家姑娘的私谊,你怕这会叫人质疑仲裁的公正。甚至为了避嫌,你将此事全托给了监天,自己远远避到了青原,全然不敢插手过问。”昆镝看向他的眼神陡然锐利起来,口中话语愈发直白地将他心思完全揭穿,不留余地,“我说得可对?” “……不是这样,弟子只是……”唐榆脸色阵红阵白,嘴里支支吾吾想要反驳,“弟子、弟子资历尚浅,未敢独断,弟子……” 昆镝静静注视着眼前这个已经接过了他肩上重任的徒弟,交接来得太过突然,连他自己也未曾始料。唐榆是在什么情况下接过重任、又是为的什么才接过担子,他一想便能明白——到底是少了几分教引,过后也没能及时从旁提点,身份突然转变的这几天,只怕唐榆过得不轻松。 这么想来似乎不必太过苛责,可处在这个位子上,怎么求全责备都不为过。 昆镝想着,看向唐榆的眼神还是放松了些,不复先前严厉。唐榆察觉到了,反倒忽然失了狡辩的底气,垂着头有些沮丧地承认道:“弟子的确用了一些心思在内,可是……”唐榆抬起头,带着点迷茫对上昆镝的目光,“弟子维护仲裁应有的‘公正’,难道不该?” “若是为了所谓‘公正’的名声而强作‘公正’,又与追名逐利有何分别?此举才恰恰失了仲裁院立足根本的公正。”昆镝语气平淡,语意却严厉非常,“你所犹豫的无非是公与私,你觉得青原之事是为公,阮家姑娘之事却有涉私之嫌,你想彰显仲裁的奉公摒私——可仲裁的公与私从来不在旁人眼中、口中。” 同尘和唐榆都齐齐看向师父,听他继续道:“公与私,本该在你心里就已衡量分明,只要你问心无愧,对得起仲裁院这块牌子,对得起獬豸圣尊予你的恩拂,又何惧旁人说道?你到如今仍心怀犹豫,便表明你仍未彻底摒弃私心杂念,因而才有诸多顾虑。” 唐榆喉头上下滚动,似乎哽了一瞬,才喃喃问道:“那真正的仲裁,该是如何?” 昆镝同样停顿了片刻:“……真正的仲裁从来不必考虑公与私,因为早在他接过这份重任时,所有的‘私’便该从心中完全摒弃了。仲裁需要权衡的,从来只有轻与重。” 公私。轻重。 唐榆在心底默默咀嚼着这两个词,回过神时昆镝已经不在眼前。他看向同尘,后者拍了拍他的肩,一边将他往外拉,一边给他解释:“师父身体还虚着,跟你说了这么这话都是硬撑下来的,我便扶他到里头歇着了。他让你自己想想。” “我怎么想……”唐榆小声嘀咕。 “好好想,慢慢想。”同尘又拍了拍他的肩,手劲重的完全不像在安慰他,倒更像幸灾乐祸,外加雪上加霜,“怎么样啊,仲裁?你这几天过得似乎不太好啊。” 第245章 杂念 唐榆颇为无语地瞥了同尘一眼,没有搭理他的调侃,转头就说起了正事:“蜀州那边情势怎么样了?南疆的小谷主和唐松找着没有?” “这么快就连二哥都不喊了,唐松……”同尘啧啧两声,到底在他的瞪视下收敛了嬉笑之意,正色道,“除了那两位依旧找不见人影,其他就没什么特别的状况了。蜀州及近邻的七大世族、二十三城百余县镇,几乎都筛了一遍,没再发现有妖魔族行动的痕迹。” -- 第312页 说是没有其他状况,但其实光是金乌和唐松两人的事就已经让整个蜀州够乱了。 唐榆就是从那边过来的,中原各州的情报现在还源源不断往他案头上送,心里其实也有数,叹了叹:“裴岚还在跟着这事?” “可不是,昨儿才亲自去了一趟兽谷,带回来一批据说最擅长找人寻物的灵兽,眨眼的功夫就又跑不见影了,听说是打算到蜀地旁边的几个州府接着找。”同尘抱着胳膊,事不关己道,“我看呐,过不了多久,他都能一路往外找到京都去。” “行了,少说两句风凉话。”唐榆皱眉,“让他收敛点。他站出来是仲裁院的脸面,别闹得太过分。” “你放心,他是以梓城城主的身份掺和进去的,半点没动用仲裁院的人脉,凭他爹娘和兽谷的交情,谁也说不出一句不是。而且现在外头也没几个人知道他跟仲裁院搭着关系,毕竟……他也早都不算仲裁院的人了。” 唐榆一时沉默,同尘挑挑眉接着道:“再说,我可没那么大脸面能吩咐他。你也知道的,裴岚当初离开仲裁院不就是因为他心里惦记着……啊,那位。这种情况下你让他收手不管,反正我自认没那能耐,不然你自己试试,仲裁?” 说到这里,唐榆却不吭声了。倒让同尘觉得一阵无趣:“不是我说,你这仲裁当得也没什么劲儿。以前好歹还能跟我驳两句,现在好了,师父的气势没学成,倒把自己给变成了个锯嘴葫芦。” 这话就有些戳心了。 唐榆没忍住白了他一眼:“我上哪只要板着脸就够了,你以为谁会像你似的跟仲裁顶嘴?”都说到这份上了,他也不再压着性子,“有你这样的仲裁院弟子吗?” “怎么没有?你像条死狗一样瘫在床上的那几天是谁照顾的,忘啦?”同尘也毫不客气地回敬过去,“见识过你那副样子,再想把你当仲裁端着也端不起来了。” 说完这话便是一静,两人都似乎想到什么,一时相对无言。 “哎。”唐榆过了半晌才喊了他一声,喊完却又默住了,仿佛不知从何说起,“……我这个仲裁,真的很差劲?” 同尘闻言一顿,撩起眼皮看了看他,难得安慰了句:“还行吧,毕竟是第一次么,当不好也不丢人,慢慢就好起来了。” 这安慰还不如不安慰呢。 唐榆歇了要向他诉苦的心思,转身就要走开,却被他拽住了胳膊,回头一看就见同尘笑得灿烂,娃娃脸上两个梨涡特别明显:“你这是遇着什么事了?还是这仲裁当着不开心?说说呗。” “……你拿我寻乐子呢?”唐榆默默盯着他。 两人虽然同为暗牌,又都算是仲裁弟子,可站出来人人都说同尘比他讨喜。每回有点什么外务,同尘凭着这张看似无害的娃娃脸,总是接近目标套取消息的那一个。他么,就只有纨绔少爷这个角色,嬉皮笑脸往那一站吸引注意,斗鸡走狗,寻欢作乐,扮成个任人拿银钱哄的傻子。几次下来,名声也就给他败得差不多了。 不过唐榆看着同尘这张脸可没觉得哪里讨喜,反而挺能给人添堵的,尤其是这个时候的这副表情。 大概他的目光太过明显,同尘很快也就收起了笑:“怎么了,你在想师父的话,他骂你骂得不对?” 唐榆有些怀疑自己找他说话这个决定是不是脑子进水才做出来的。他不是很想继续说下去,但转念想想,现在除了同尘,好像也没有其他不把他当成“仲裁”看的人了。仲裁连作为“人”的杂念都没有,又怎么能有困扰,尤其是因个人而生的困扰?可偏偏他有,所以也就只能作为“唐榆”,找这个还能把他当成“唐榆”的家伙说了。 “你觉得……”唐榆犹豫了一下,“当了仲裁,就真的一点私欲、一点身为‘人’的念想都容不下吗?人要怎么才能做到……那种境界?” 同尘有些意外地看了看他:“你问我?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废话。要听假的我还用得着问你?” 随便从大街上拉一个人来,不管是道门里的还是凡人,必然都要给出肯定的回答——因为此前的仲裁都是这么做的,仲裁院对内对外也是这么宣称的。 所以仲裁和仲裁院才能使天下归心信服。 “你这不是已经有答案了么?”同尘挑挑眉,把他的话又原样还了回去,“不然你也用不着问我,人手一本的仲裁院训令,从小念到大还不够?” 唐榆一怔。他心里有答案了? 同尘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怕是还糊涂着,想了想,觉得仲裁要是在这关头出点问题还是挺严重的,难得热心道:“什么事为难到你了,说出来我给你参谋参谋?” 他一问,唐榆立即又想起獬豸地宫中自己淌过的满地的‘垢’,以及貌似给自己通融不少的昆涉——可接任仪式上的事哪里能给旁人说来?他摇摇头,心里发苦。 “……你还是别说了。”同尘看他这样就明白事情怕是小不了,唐榆敢说他还未必敢听,听了说不定落着个麻烦,“这样吧,你不如想想,你最开始是为了什么想当仲裁?” “我为什么想当?”唐榆一愣,没好气地重复道,“我本来就没想当,要不是为了把师父换下来,我才不坐这倒霉位子!” 这话说完,师兄弟两个特别有默契地回身看了看,确认山洞里的昆镝没听见才松了口气。 -- 第313页 “你看,这就是问题。”同尘摊了摊手,“你从一开始就压根不是为了天下公道,而是为了师父才接受的传承试炼。师徒情谊,这也算身为‘人’的私情吧,獬豸是什么级别的神尊,它会看不出来吗?它看出来了,但还是让你通过了试炼,选了你当这个仲裁。它在这件事上是个什么意思,你还不明白吗?” 第246章 治人 唐榆皱了皱眉,很快复又舒开:“那不是因为没别的人能选了么?” 同尘对这个说法嗤之以鼻:“不管有没有别的人选,哪怕整个仲裁院只剩你一人呢,你觉得堂堂圣兽会因此就凑合选个它原来看不上的,再把本源神力传给他?人族有这个仲裁,或者没有,能给它带来什么?獬豸都早不在此方天地了,人族就是闹翻了天,举族覆灭都不关它的事——说到底,昆涉祖师殒身后,这盟契还要不要传下去、传给谁,不过全凭獬豸自己的喜好而已。” “你的意思是,”唐榆若有所思,“象征着公正的獬豸……也会容许私心存在?” 他想起了传承中自己以昆涉的视角体会的那段经历,当时昆涉选择接受獬豸神力也并非全然为了天下,最首要的只怕还是想保全剑宗。獬豸不可能不知道,但仍与他订下了盟契。虽然最后剑宗还是散了,可散归散,原先弟子几乎都有了妥善的去处,没有仲裁的安排大抵是办不到的。 但这样不就跟仲裁院赖以立足的“公正”相违背了吗? “我可没这么说。”同尘撇了撇嘴,看向远方的山与雪,轻轻呵出一团白雾,“……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跟你不对付吗?” 唐榆扭头看他,不明白话题是怎么突然拐到这里的。 “同一辈的那么多弟子,哪个不是三筛五选,靠着自己层层考核进的仲裁院?只有你,一开始就是由仲裁领着进来的,虽然后来也补上了考评,可……大家谁都知道了,你与其他弟子是不一样的。” “什么就领进来了?”唐榆立即为自己叫屈,“我那时是跟着我家老头过去的,就在外院逛了一圈,后来按规矩参加了选拔才挂上的弟子牌,我怎么就不一样了?” 同尘闻言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嗤,斜着眼瞧他。唐榆也不心虚,瞪起眼就跟他对着瞧,直到同尘觉得没劲,先一步撇开目光:“记得我跟你是差不多同时进的仲裁院,起初只以为你是世家子弟才受到优待,还想这仲裁院也不过如此。后来知道了,你是师父俗世家中的外甥。” “外甥又怎么了?哪来什么优待,他也没因为这个就少罚我了。” “是没少罚,师兄弟里受罚最多的就是你。”这点同尘不得不承认,“可你记不记得,仲裁院里什么时候都静得跟坟地似的,只有你,天天上蹿下跳的,不弄出点动静就不舒坦。这回被罚完了,下回接着闹,其他人哪来的这份底气?” “不是我有底气,是你们太老实。”唐榆小声反驳。他小时候可考虑不到那么多,只是全凭性子做事,想着大不了就是被逐出去,这又静又闷的地方他也没有多喜欢——后来年纪越大,顾虑的也越多。 “是啊,谁像你没心没肺的,我们可还想好好留在仲裁院。”同尘望了望天,“不过……你在内院用火咒仿作烟花到处放,结果被掌书长老关了禁闭的那回,我听见掌书去找师父抱怨了。师父说你是难得的无挂碍,赏也自得,罚也自得,万事不挂心,身外无执念,天生就适合仲裁院。” 唐榆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动作到一半却又放下了手。 “现在想想,我、和光,还有与时、舒卷他们确实太老实,太想留在仲裁院了。就跟师父说你‘为了公正而公正’一样,在师父看来,我们也差不多吧,当‘留下’或‘成为仲裁’成了一种执念时,反倒不如你的没心没肺了。” “……你是说,让我还像以前似的,顺心而为?” “我只是觉得既然师父和獬豸都选了你,那大概就是看中你原来那样子。其实在传承开始那晚,我还怕你真的心无挂碍,仲裁也不想当,师父也不想管……但幸好你还有点良心。”同尘又吐出一口白气,眼睛并未看着他,仿佛是说给自己听的,“你问的那些,我或许给不出答案,我也想不出换成我坐上那个位置会是什么样子。我只能说说我在师父身上看到的。” “师父?” “嗯。师父怎么进的仲裁院我就不说了,你俗世母家的事你比我清楚。只说师父当了仲裁以后,明面上说的是仲裁要不偏不倚、摒弃喜恶,可也没见师父真就万事无偏恶了——至少每回送上去的灵蔬羹从来一口没动,逢着膳堂做了五仁点心就总能多吃几块。” 唐榆看向他的目光忽然诡异起来。 “……我就是举个例子,你琢磨什么呢,我为人弟子的关心自家师父的起居有错吗?”同尘坦荡荡地与他对视着,硬是把他的目光逼退了回去,“反正我就觉得,人终归是人,若是把身为‘人’的情感完完全全斩除,那剩下来的成什么了?只有‘人’才真正能治理人,大事上再怎么公正都不为过,私底下保有些‘人’的模样也无伤大雅,否则怎么指望他能理解、共情同族呢?若非如此,索性点化一部律法成仙当这个仲裁,绝对公正无比,大家全照律法行事算了,还要费劲把人转变成仲裁做什么?” -- 第314页 “‘人’才能真正治理……人?” “当然,这也就是我自己的想法,你与其在这瞎想,不如直接问师父去。”同尘耸耸肩,“反正……如果当仲裁真的容不得一丝一毫的偏倚,那你绝对是师父最大的败笔。” “喂,我也没做什么吧,这话可过了啊。”唐榆还在琢磨着先前那句话,突然被他这么直白说到脸上,气得直瞪眼,“你也别光说我,依照惯例,你打算什么来接任司法长老?现在正缺人手,你别想自己躲着清闲。” 同尘却是沉默了,半晌才摇头道:“这长老我不当了,你趁早另择他人吧。” 唐榆顿时眼睛瞪得更大。 这还不算完,同尘接着又抛下另一个惊雷般的决定:“我打算退出仲裁院了。” 第247章 利刃 “你该不是在与我说笑吧?”唐榆满脸的诧异,“你刚才还说自己想留下。” “那是过去。” 同尘搓了搓手心,双眼直视前方,似乎正专注看着纷纷扬扬的飘雪,又似乎整片天地都未被他纳进眼中:“我从来就不曾对仲裁院有过什么念想,当初进来也只是为了师父。所谓道门、天下、公道……说着是大义凛然、光正威风,可实际上,这些跟我又能有多大关系呢?” 唐榆闻言皱起眉头,听他放轻了声音继续道:“我被踩进泥里的时候,把我拉扯起来的不是仲裁院,也不是什么公道,而是河西崔氏的六公子,崔镝。” “你……” 如果说平日里听人提起舅舅曾经的尘世身份会让唐榆有些恍然,那么此时听见这名字被同尘字字清晰地吐出来,他却只觉一阵心悸。 “我是因为师父才留在仲裁院的,那些什么训令、条规,我可从来没把它们当回事,只是在遵照师父的吩咐罢了。如今仲裁院换了人做主,我却不想换个人的话听。”同尘转过头看向他,目光平静而坚定,“师父现在的身体……你应该也有数了,我是想一直跟着照顾他的。他若要离开仲裁院,或是到处走走瞧瞧,或是回河西故居去,我都陪着;他若想留,我也便随着留下做些文书事务,但再像先前那样四处巡行司法外务是不可能了——我放心不下。” 唐榆愣住了,却是想起前任司法长老对他的评价:公道之刃。 由同尘来接掌司法的决定是长老亲自定下的,这话是说他不问因果、不计代价,凡是仲裁院下颁的裁决令,无论面对的是什么穷凶极恶之徒,他就算拼了性命也会十成十地将令书完成,替仲裁院为天下弘彰公道。 某些时候简直就像一具傀儡、一把兵刃,只知行其事,再无多余的反应。 记得有一回,同辈的弟子里出了个以权谋私给家族行方便的,仲裁给出的处置是废去四肢灵脉,逐出仲裁院。他们当时尚且青涩,朝夕相处的情分摆在那里,一时都不忍动手,连唐榆也不免有一瞬犹豫。唯独同尘面不改色,听完仲裁的决断,没有半点迟疑就立即上前动手废了那人的修为。 他也正是在这时入了司法长老的眼。 现在看来,同尘压根就不是什么“公道之刃”,甚至不是仲裁之刃,而是一把完完全全只能由昆镝——或者说崔镝所掌握的利刃。 “所以司法长老这位置,我不合适,你还是另择人选吧。”同尘说话间就把自己今后的路给安排好了,说完看唐榆还一副呆愣愣不灵光的表情,叹着气无奈道,“算了,当前情势特殊,在你找到合适的人之前,我可以暂代司法一职,但先说好……” “仲裁!” 同尘的话还没说完,只听西侧远远传来焦急的呼喊声,几个金鳞玄袍的仲裁院弟子再顾不得要掩人耳目,踩着飞剑就冲唐榆的方向疾驰而来。 “怕是出事了……” 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避开了昆镝歇息的山洞,匆匆朝着那几个弟子迎了过去。 …… 铛,铛,铛。 长仪一手拿着一块铁片,故意用力在地上敲得叮哐乱响,不大的房间里便重重回荡着刺耳的杂音。 动静传出不久,房门就被嚯地打开来,两三个身形精瘦的黑衣人同时从外边探着头往里看,其中一个更是直接走到了她面前,皱着眉,居高临下地看着正半蹲在偃甲旁边敲铁片的她。 长仪认出他就是那天与阿姐打斗、被伤到了胳膊的那人,便也没给他好脸色看,随手将两块铁片哐当当地扔到他脚下。 “你们找来的这都什么劣等矿?听听,这声音一听就脆得很,怎么用在机关上嘛!”她极力摆出了大家小姐的跋扈架势。说来惭愧,虽然她的确出身门族没错,但阮夫人家风慎言,养女孩也是往温谦恭礼的方向上管教,她还真没有跋扈的经验,只好尽己所能地做出挑剔不讲理的样子。“我不是说了,青原铁定要挑那南部矿场里出产的要纯粹的银灰色,被火芯烧着也不泛红的才好。” 那人看看脚边的铁片,又看看她:“南矿的青原铁早在七月就被订空了,寒季没人开采,这还是从一个下家手里拿到的。” “你们不会自己去采?采矿的劳工是低阶修士耐不住寒,难道你们也怕冷?” 长仪知道自己这话绝对属于无理取闹了,眼前的黑衣人眉头抖了抖,深吸了一口气才维持着平静回应她:“你……您就不能先用这些将就着?” -- 第315页 “能啊,我是没问题,这机关会不会有问题就不知道了。回头要是出点什么事,你们主子不满意,到时可别再来找我。” “……” 黑衣人的脸色变幻不定,最后还是退了一步,带着点咬牙切齿的意味道:“您且等着,南矿的青原铁……这就弄去。” “把门给我留着,这屋里头闷死了,影响黏胶凝固!”看他黑着脸转身出去,长仪又在原处添上一句。 房门被砰地用力关上,随后却是从外头轻轻推开了一道细细的小缝,这就算他们给长仪留下透气的口子了。 长仪也不嫌弃,蹑手蹑脚地几步上前,凑在门缝边上附耳听着外头动静,一阵模糊的交谈声后,似乎有谁的脚步由近及远,而后便渐渐听不到声响了。 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自从那次被朱邪烈撞见幻境的事情,魔族对她看管便加严了不少,不仅贴着门窗设立的阵法加强了——如今连窗外的风都吹不进来,门口还增派了几个守卫,听见屋里有点什么声响就要开门查看,每每让长仪又是羞恼又是气结。就算他们什么都不做,光是想到有人在外头时刻守着自己,也够叫人心烦了。 后来长仪索性按着先前整治元赋的法子,有事没事便故意弄点动静出来,对他们也是百般刁难指使,叫他们也不得好过,最好以后都懒得搭理她。 反正朱邪烈越是这样严守着她,就越表明她手握的筹码分外重要,她这也算是有恃无恐,踩着底线试探朱邪烈能对她容忍到什么地步。 只是想起这人,便自然而然联想到竹青说的朱邪族和魔君的事。昆五郎……在接触到魔族以后,他是不是也对自己的身世有过猜测呢?面上虽然不动声色,可他最后与魔尊的同归于尽,究竟是不得已而为,还是猜出了内情以后的抉择呢? ——她也有段日子没有见到竹青了。 第248章 强者 许是想什么偏就来什么,长仪刚惦记着这事,没过多久便再度等来了竹青。 彼时她正伏在青衣偃甲上方几寸,耳朵贴着他胸膛,细细去听里头机括运转的动静。竹青走进来时显然有些惊讶:“阮姑娘这是……” 长仪一见着有人进门就站起来了,轻轻拍去衣摆上的浮尘,倒也没有瞒他:“除了右臂,这偃甲其余部位都已经修整加固了一遍,我正试着开启机关,瞧瞧哪处地方仍有滞碍。” 竹青饶有兴致地走近来打量了几眼,看见偃甲右臂的位置依然空缺着也没说什么,只是了然地笑笑。长仪这时才发现他这次来不像先前似的提着食盒,略带疑惑地多看了两眼。他自然察觉到了这目光,苦笑道:“阮姑娘却是好本事,可把我等的君上气得不轻,元赋早几日便领了罚,小生亦是费了不少口舌才说服了这院内的守卫通融一二,这才得以见到姑娘。” 他只说了守卫加严以后的事,对前些日子的缺席却只字不提,长仪便也装作忘了这回事,只是没想到元赋却是受了她的牵连,难怪这几天送膳的都换成了那些黑衣人。 不过这时显然不宜问起元赋的情况,说了就是给他招灾。所以哪怕长仪有些在意,当着竹青的面也没有表现出半分,转头便问起他的来意:“你今日上门,也是来给我讲故事的?” 竹青笑而不语,如往常一般在那竹制八仙桌旁落座,自桌面上抬眼一扫,略有遗憾地叹道:“可惜今日无茶相佐。”待长仪在他对面坐下,他含笑看向长仪,又添了一句:“如无意外,这也许是小生最后一次与姑娘闲话了。” 长仪不解。 “小生唯有这三段故事,说完,便没有什么再能与姑娘交换了。何况……”他顿了顿,眼神带上了几分深长的意味,“浅滩何以困金蛟。此处怕是留不得阮姑娘多久。” 长仪心里突地一跳,但经过那次与朱邪烈的对峙后,可以说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好叫她失措的了。她迎着竹青的目光对视过去:“你这话倒像意有所指?” 竹青错开视线,却是转了话锋:“越是已经掌握在手的物事,便越是容易放下防备,阮姑娘觉得呢?”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比上一句还要叫人多心,长仪拧着眉想了一会也想不出他指的什么,便只当他还是在暗喻朱邪烈困不住她了。长仪不打算在这问题上再多言语,就怕真的被他诈出点内情来,索性主动道:“你这次想从我这里打听什么?” 竹青也不多纠缠,想了想,从善如流地顺着她的话道:“小生一时却是找不出索问之事了,不如……阮姑娘便说说那位聂仇吧,他落败受擒以后,都与道界交代了些什么?” “聂仇?”长仪面露疑惑。 “他原不曾将名姓告知于道界吗?”竹青的脸上也有些意外,“便是傀儡林中能够化身青兽的那位。” 这么一说,长仪就清楚了。被他带着想起了傀儡林那时的经历,长仪的表情不算太好,对他的态度也冷了几分:“你大可放心,他受了刑也没有透露你们魔族的一点消息,只说了摘仙阁地牢里那些事,还有他的出身。” 竹青微微颔首,从他眉目间看不出丝毫对聂仇处境的担忧之色,即使他们两个算是同僚,更是曾在傀儡林那时联手起事,即使长仪刚刚提到聂仇受了刑——他依然噙着温和的笑意,最多带着几分若有所思的神色,察觉到长仪打量的目光也并未对昔日同僚关心一二,而是解释道:“摘仙阁地牢之事,小生与阮姑娘几位随行时,的确知之甚少,并非有意隐瞒。直到小生随几位行至蜀地,与此间同僚有过交集,才渐渐明了其中内情。” -- 第316页 长仪带着点嘲讽的意思回应道:“怎么?你们做事还要分成几批,平时不曾互通消息的么?” 竹青只是笑笑,当做没听见一般忽略过去,接着前面的话说下去:“至于聂仇,小生与之相交甚少,只是从同僚处打听得知,他与元赋投靠我等的原因有几分相似——想来阮姑娘已经知晓他的出身,聂仇将要被当作失败品销毁时,刚巧遇上循着怨气而来的君上,君上予他力量,令其有了得以存活的一丝生机,他便为君上献出此身与忠诚。可他只是听命于君上,与其余同僚皆无交集,故而小生也无处打听更多。” 长仪对这些人都是为了什么投奔魔族并没有太大兴趣,听他说完便催促他进入正题:“我的已经说了,这次你又打算与我讲什么故事?” 竹青一怔,随即叹了叹,似乎在为自己不能接着这话题说下去而有些遗憾。他倒也没有纠结,很快便依长仪所言说起了此番正事:“上一回,阮姑娘曾问小生,众魔将是否如愿迎来了他们心仪的魔尊。这问题说难也不难,承受了血脉献祭的魔尊的确拥有了魔界至强的实力,在以强者为尊的妖魔族看来,无疑是一位空前绝顶的魔尊。可说简单……却也不能轻易下了定论。” “因为他的力量都要靠汲取他人来维持?” “此乃其一,可也并非全然如此。”竹青说到这里,忽然看向长仪,反问道,“在阮姑娘看来,何为强者?” 长仪愣了愣。 “天生神力可称强,心志坚毅可称强,勇武无当可称强,决胜千里亦可称强……百样人眼中,有百样种‘强者’,端看如何解释‘强’之一字。魔君的勇武,君后的谋算,魔尊的力量,都可称强,底下众魔将所追随的‘强’亦然各有侧重……本就是由零散的不同部族拼凑而成,魔族内部自然不可能全然齐心。”竹青说着竟然笑了笑,仿佛觉得这些人十分可笑,“君后用谋算为她的嫡子铺了路,魔尊的力量也并未让她失望,而后又有人界这片唾手可得的疆域为饵——能够开疆拓土带给部下好处的,自然更是强者。” “只可惜……”他话锋一转,“疆土开拓不成,引以为傲的力量也败于人手,这强者之名在族人心中还能剩下几成呢?妖魔界内的强者之争,到底是再一次掀起了波澜。” 第249章 二虎 长仪仿佛能透过竹青的三言两语,窥见到当时发生在妖魔界的一场风波。 “想必阮姑娘也早有猜测,‘那位’如今已然重现世间,曾经追随‘力量’的部众们到底没有放弃他们的魔尊。”竹青话里带着点叹息的意味,他如往常一般伸手想要端起茶盏,摸了个空才想起今时境况不同往日,便只是将手顺势搭在桌沿,含笑以待长仪的反应。 其实不单是长仪,自从昆五郎的心脏中枢落到了魔族手里,知道此事内情的几人应该都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虽然不确定魔尊的本源具体是如何被封印的,但魔族残兵冒着这么大风险也要夺去昆五郎的中枢,总不会就是为了报复他。 长仪在心里猜测归猜测,面上却没有显露分毫,故意试探地反问道:“你这是要与我说说他们是怎么使魔尊复生的?就不怕说到一半,‘那位’忽然进来听见?” “阮姑娘说笑了。”竹青不置可否,只是笑了笑道,“仍然选择追随魔尊的部众中,有不少是当年受君后笼络而来,以及本就与君后荣辱相系的月鹮族人。可惜……月鹮族所藏秘术虽然两度令魔尊重获新生,但其中所要耗费的时日与心力,已经足够心思活泛的那部分魔将另择合意的新主了。” 二虎,相争。 魔族之主的位置不会长久空悬,千年的时光足以改变太多情势,就算是原本对那位置没有念想的,也难保不会在群龙无首的情况下生出几分野心。当年的魔君是如何一统此界的,后来者便也可以这般夺走他的江山。这背后要经过多少番波折、有过多少明争暗斗不得而知,但最后总能站出来一个能够替代魔尊的主事者。 然而当魔尊重临这片本应属于他的疆域,那位主事者与他麾下部众又该如何呢? 三段故事…… 竹青便是用这三段故事,一步步引导她看清了妖魔界过去与现今的局势! 长仪心中豁然开朗,这时才算明白了他先前的暗示:与聂仇算是同僚却对摘仙阁地牢之事一无所知,对君后与魔尊的不屑,又屡屡将魔尊的秘闻透露于她——因为他根本就不是魔尊这一派的追随者,正相反,他奉为主君的极有可能是那位趁着魔尊沉寂时上位的新主事! 第一次来找她时在茶盏底下留的那枚鳞甲,正是在隐晦地向她表明,鬼耳——至少是提醒她静水亭有蹊跷那时的鬼耳——乃是属于他们这一方的势力,而且也算向她表现过“善意”。 想得再远些,丹英山上遇见的那位宁渊八成也是他们一方的,并且看竹青待他的态度,行动言语间仿佛都比照着模仿他的痕迹,说不定他就是竹青追随的那位魔族新主事! 这样想来,宁渊那时出手助她唤醒了昆五郎,或许是想要趁机对昔日败退魔族的大敌暗动手脚,也或许针对的是曾被昆五郎封印过的魔尊……但无论如何,昆五郎都是其中关键,没准他身上还有什么值得妖魔族施以关注的东西。 以及原本跟在宁渊身后的青衣偃甲,又是怎么到了朱邪烈手里呢?看竹青和元赋,或者说和朱邪烈派来的那些属下的相处,关系就算不能说好,但似乎也并不坏,新旧两位话事人大概还不曾撕破脸皮…… -- 第317页 长仪心里思绪剧烈翻涌着,视线不自觉地移到青衣偃甲身上。 竹青只当没察觉她神色间的变化,也随着平静地看向了地上那具偃甲,忽然开口转了话题:“说起来,阮姑娘可曾想过,待这偃甲修复过后……会被作何用途?” “魔族有自己的术法,有那么多部众,总不至于对区区一具偃甲的战力如此看重。”长仪犹豫了一下,还是按心里想的如实回答,“魔尊的肉身应该在那次战事中全然毁灭了吧?……可我听说只要本源力量还在,妖与魔皆可借此重塑肉身。” 竹青先是颔首,复又摇头否认:“这话是不错,但先前也提过,那位魔尊的力量来源特殊,真正属于他的那部分本源实在过于弱小,若想凭此为其重塑肉身,只怕要花上数千年甚至万年的功夫。” “所以他便想借偃甲作为身躯?可是偃甲的中枢不能轻易更换,他……” 长仪想当然地站在了偃师的身份上看待此事,说到一半才反应过来,眼神游移着似在回忆。 竹青见状了然一笑,悠悠出言证实了她的猜想:“阮家的偃甲,唐家的傀儡,以及所谓东海偃术……为了能使魂体自如地附着于死物之上,魔尊的部众可是做了不少尝试,直到五年前,才从阮家找来这么一具精细得用的偃甲。” 长仪顿时怔在了原处。 这青衣偃甲是五年前才被从阮家带出来的? 五年前那场血染府门的变故,那么多她所熟悉的面孔倒在了大火中再也无法醒来,就是为了所谓“尝试”,为了替魔尊寻找合用的身躯?为了让魔尊重现世间,就要将这么多无辜的人命平白带离人间? 长仪心绪一阵起伏,却只能拼命让自己冷静下来。追究过去的仇怨在此刻没有任何意义,如若不能问出更多于未来有用的内情,只会让他们白白丧命。 “但他现在并没有用上这具身躯。”长仪压抑着情绪,极力平静道。 “是,彼时这偃甲受损得厉害,魔尊不愿依附其上。”竹青含笑看了长仪一眼,眼里有她看不分明的情绪,“其实,月鹮族的谋士还为魔尊提供了第二种法子。既然死物可供魂体依附,本就生而纳魂的活物之体自然亦可,夺舍之法,古而有之。”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笑道:“毕竟……魔尊也并非第一次戕害他的兄弟了,同源血脉的躯体,自然是容纳魂体的最佳容器。” 长仪皱了皱眉:“他还有活着的兄弟剩下呢?” “力量强盛的那部分的确全在当初做了祭品,其余的,连同那些姬妾……比起痛快杀尽,自然是留下慢慢磋磨更能解君后心头恨意。”竹青笑意渐冷,“不过,夺舍本为逆天之举,何况这‘容器’还满怀着对宿魂的怨气。魔尊夺来的身躯皆为‘死躯’,不多时便会渐渐腐烂,还能供其更换的同源躯体又所剩无几,此举终非长久之计,” 长仪回想着与朱邪烈的几次接触,哪怕在他凑近自己脸颊上几寸时,她也不曾感觉到那人的温度与呼吸……所以她接触到的,实际上是具要不了多久就会开始腐烂的死尸躯体? 第250章 暗示 想到此处,长仪不免有些作呕。 竹青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也不知道猜出了几分,再开口时已然将这话题作结:“小生言止于此,今后怕是少有这般与姑娘对坐闲话的机会了,又逢元赋一时难得抽身,姑娘只怕要孤自消磨几日。” 他的目光往门外一扫,意有所指道:“院内新遣的值守皆是上得沙场的魔将,粗野蛮横,唯恐尽心不足。阮姑娘若有什么短缺的,不妨趁如今交代于小生,以免魔将们照顾不周,倒让姑娘受委屈。” 长仪拧着眉,狐疑地看着他。竹青也并未多加解释,只是坦然从容地与她对视着,嘴边噙着势在必得的笑意,好似笃定了她会答应下来。 ——应该再一次相信他么? 长仪拿不定主意。思及这段时日的种种,连同他隐晦描摹出来的魔族局势……长仪咬了咬唇,最终还是迎上了他的目光:“这屋里的熏香太过甜腻,我闻不惯,你能不能帮忙换一种?” 竹青一如既往笑得温和:“不知姑娘喜欢什么香?” “素檀香。”长仪在他的注视下,平静地重复道,“常用来定神、供奉的那种素檀香。” “烦请姑娘稍等,小生这便为姑娘准备。” 竹青说完便起身告辞,走出房门后似乎还与外头的黑衣守卫低声交谈了几句。因为门扇被他顺手合上了,长仪隔着门听不太分明,也就无从得知他与那几个守卫都说了什么。等到外头完全安静下来时,屋内的动静便格外明显起来。 咔嗒……咔嗒…… 长仪在原处又坐了一会儿才渐渐听到那细碎的声响,而后忽然反应过来这是从哪里传出的,顿时跟被针刺了似的吓跳起来,猛地扑到了青衣偃甲身前。 竹青来得突然,她竟然忘记关掉偃甲的机关了! 咔、咔嗒。 机括运转的动静愈发明显,愈发杂乱。长仪附耳细听,只听得偃甲胸膛内部机关一通乱响,互相摩擦,彼此碾轧,啮轮或是活楔的声音此时已经完全分辨不出。仿佛这就不是一具极尽精巧的人儡,而只是一个堆放着部件的容器,晃一晃,里头的东西便纷纷乱乱地动作起来,毫无道理可言。 -- 第318页 这是怎么回事? 分明方才的机关还能正常运作。不过是缺了右臂的枢轴,灵力暂时无法通达,偃甲虽苏醒不来,可机关该是正常的。 长仪顾不得多想,担心这样下去怕是会磨损内部的承轴,手忙脚乱地在青衣偃甲身上摸索着想要关掉机关。控制这具偃甲的闸扣位置特殊,竟是在脊背正中,或许是不愿让人儡自身随意开合之故。长仪已经将一只手环过他的身体,探到他的背后,正要对着那处暗闸按下,却忽然愣住了。 ——偃甲的双唇上下翕动着,与丹英山那时的情景一般无二,只是这回从他喉间挤出来的尽是破碎的机括之声。 长仪不知不觉便停下动作,只专注看着偃甲的动静,心里猜测他这是想要说这么,但更疑惑的是明明灵力不曾通达到中枢,他为何这就有了动作? 尽管心知可能极低,她仍不免想到当年库房中无令自行的偃甲,以及竹青的那番话。 兀自惊疑间,偃甲脸上已经平静下来,然而从他体内传出的动静却不见消减。长仪迟疑着不知该不该去碰他的闸扣,这时余光却瞥见他左手的五指似乎动了动。 长仪脑中懵了一瞬,那一刻也是不知怎么想的,看着偃甲那苍白且毫无温度的五指,忽然伸出自己空着的那只手,轻轻覆盖在他的指尖。 触手是一片冰凉。 长仪回过神来也觉得这样有些傻气,正打算顺势检查一番他手上的关节枢轴,却感觉掌心下偃甲的食指有了明显的移动——不是别的,确确实实是他自行操纵着自己的指尖,在长仪掌心间轻轻划动。让长仪恍然想起在青羊山时,昆五郎不便说话,就在她手掌上无声地比划出字词的情景。 可眼下情形显然不同,本不应该活动起来的偃甲,被重重看守着的屋子,还有一个朝不保夕的她……若真是这具原属于阮尊师的人儡在给她些什么暗示也就罢了,问题是偃甲指尖的动作幅度极其微小,许是机关还未能灵活的缘故,让长仪也无法判断这是真的在给她留字,或者纯粹是机关杂乱运转下全无道理的动作, 隐隐约约能感觉出两点两横,似是个未写完的“羊”字? ——这是什么意思? 偃甲在她掌心划完这几笔便再无动静,体内纷杂的机括声也在瞬间平息,就好似身负沉疴的病患撑着一口气交代完事情便能放心昏死过去——虽然这比喻不大恰当,但长仪看着他的模样,脑海里第一个冒出的想法确实如此。 她刻意等了一会儿,眼见这偃甲的确没有其他动静,才终于关上了闸扣,怔怔看着自己收回来的手,那上面仿佛还残留着那冰凉的触感。 提到这个…… 长仪忽然想起五年前将自己从大火中带出来的那人。偃甲案事发时,库房里除了她自己,应该就再没有旁的活人,只有偃甲……按照竹青的话,这青衣偃甲也是在那次才落进魔族手里的,那他脸上被灼烧过的痕迹…… 该不会就是青衣偃甲将她救下的?! 他脸上没有被修复的痕迹,会不会也是有谁故意留着提醒她的? 这个猜想让长仪心里隐隐激动,可还没等她仔细去推敲,房门就又被人推了开来。起初她还以为是外头的黑衣人听见了声响进来查看的,说辞都想好了,却见来人端着个木盒二话不说递到她眼前:“你要的青原铁,从南矿的主家那里弄来的,保准上等。” 这话怎么听都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意思,长仪倒是放下了心。依言打开盒盖一看,见里头除了几块通体银灰色的铁锭,边角处还压着像是碎木的东西,散发着若有若无的香味。 瞬间,长仪就反应过来这些木块是什么了。 她不动声色地合上盖子,装出勉强满意的模样:“这回送来的材料可算是能用了。行了,东西放下,再给我找个能熔铸金铁的仙炉,无事便不要进来打扰了,我这便开始进行最后的修复。” 待炉子送来以后,长仪只是随手扔了块铁锭进去,却是借了点火星,转身便带着这原装原样的素檀香放进了内室的香炉中点上。 香雾袅袅。 长仪无法确定什么时候才到正午,打定主意索性整天都点着了。她看着从香炉内缓缓逸散的白烟,只觉已经尽己所能地做到了九分,仲裁院监天那边定然也是全力以赴,只看老天愿不愿意为她添上剩下那一分了。 第251章 昆越 目之所及,皆是一片苍茫雪色。 崖上肆虐的寒风本就砭骨,又夹杂许多碎雪霰粒,扑到面上身上跟针扎似的,一时也说不清这与青原相比哪个冷得更厉害些——若非瞧见雪色中隐隐露出一角的白墙黑瓦,长仪几乎就要以为此处便是青原了。 可这又会是什么地方? 算来已经是第三次经历这样的景物变幻,长仪早就不复先前的慌乱,甚至还有些庆幸:她如今仍能进入到幻境里,应该可以表明监天那边并无大碍,朱邪烈布下的防备最好是没有影响到仲裁院,也叫她得以多一分脱身的希望。 有了前两回的经验,长仪虽然还无法确定那童子所说的“羁绊”是指什么,但幻境出自昆五郎的记忆,这点该是没错的;利用这幻境与监天取得传上话的关键应当也系在他身上,当务之急必然是先找到“此刻”的昆五郎。 回想那人的过去,倒是有一处地方能与眼前的高崖雪色有所相关,如果她没有猜错,这里便应该是…… -- 第319页 “你是何人?” 一段木制的剑刃从她身后毫无征兆地斜探出来,在她颈侧致命处轻轻一点,蜻蜓点水似的,虽是伤不到什么,可这么忽然来一下,倒是足够唬人。 长仪先是一惊,跟着就听那声音熟悉得很,像极了她正要找的那人,但偏偏又带着几分少年独有的清亮,或者说稍显稚嫩了。 “我是……阮长仪,阮家族人。” 这话她似乎已经对幻境里的昆五郎解释了许多遍。她一边说着,一边小心避开那柄玩闹似的木剑,转身顺着剑刃看向了持剑的人。 ……果然,她见到的是明显年轻了不止一点半点的昆五郎,五官样貌已然非常接近长仪记忆里他的模样,但就像还没完全张开似的,眉眼间仍有几分未褪的稚气,以及那份独属于少年郎的骄傲、倔强、意气风发。 长仪所熟悉的那个昆五郎,时刻表现出来的是千帆过尽的淡然与豁达;前两次幻境里遇见的“昆五郎”,要么是孤身游离于人外的孑孓落寞,要么是早早饱经了苦难磋磨的麻木疏冷。 她还从未见过这般意气飞扬的昆五郎……不,眼前这位与其说是不得不隐姓埋名、放下过往种种的“昆五郎”,倒不如说是千年前那位盛名独具的昆越。 注定会在道界青史中留下浓墨重彩一笔的少年剑尊,昆越。 “阮家?我记得给阮家安排的客舍在楚铗峰东侧的明净洗尘斋里,你怎么走到砺霜峰来了?”现在的昆越显然还不知道自己将留下怎样的传奇,拿着把木剑也当成宝似的,仔细佩回了腰间,而后才略带怀疑地打量起她来,“我前几日才拜见过阮家此番来观礼的弟子……怎么不曾见过你?” 不愧是将要成为剑尊的昆越,这可比前两次的难糊弄多了。 长仪有些犯难,支吾半晌,到底还是不想在这种事上编胡话,回头再被戳穿可就更难堪了,于是索性破罐破摔道:“不管你信不信……总之我就是阮家族人,再真不过了。” “哎?” 少年昆越像是忽然发现了什么,微微俯身,一下子凑近了她。两人的视线撞到了一起,长仪能从他黑白分明的眼里清楚瞧见自己的影子。 “你的眼睛,怎么了?” 在长仪三次遇见的“昆五郎”里,只有他这么问了。前两位一个是抱病于身同病相怜,一个是冷漠至极事不关己,只有这个时候的他这么问了,坦然、直白,却并不叫人反感。 长仪看着他微微出神,这模样倒让少年误会了,他摸了摸鼻子,退后两步与她保持着合适的距离,有些悻悻道:“抱歉……若是有所冒犯,只当我不曾问过。” “无妨,我的眼睛是小时候不慎弄伤的。”长仪已经可以平静非常地回答这类问题,目光一转,却是主动走近了他,一边问道,“你又不记得我了……看着这簪子,你能想起什么来吗?” 她取下了发间的梅花簪举到了他眼前,却见少年像是惊到了一般连连后退,眼神左飘右飘就是不往她的方向看,嘴里语无伦次地解释着:“姑娘……不,道友!我确实不曾见过道友……如果昆涉假托我的名义给道友送了什么,道友千万莫要信了他的胡言,什么相约,什么定情……那绝非我的意思!” ——什么乱七八糟的! 长仪觉得跟这人简直话都不说明白了,难道他还没有见过昆仙姑的这支簪?还是隔太久已经记不清了……不应该呀。“你今年多大岁数?” “下月才满十五……”少年看着却是更慌乱了,“掌门有言:立志为先,情长在后,剑宗弟子在及冠以前必不会考虑授受嫁娶……姑娘、道友……慎思,慎重啊!” 怎么还越说越没谱了? 长仪举着簪子有些气闷,再看他那惊乱如避蛇蝎的模样就更是来气,愤愤地将手放下,想要瞪他又发现自己还得仰着头才能对上他的眼,一点气势都没有了。 十五岁……才十五就比现在的她高出一个半头了,这人吃什么长的? 长仪越看他越恼,只觉这时候他又呆又说不进话,简直哪哪都不顺眼。正思索着这回要怎么才能召来那童子,却听远处忽然传来清清脆脆一声喊:“五哥——怎么还不来?比试都快开始了!” “这就来!” 少年昆越应道,神色立即有些严肃起来,看向长仪的目光也不复先前慌乱,而是认真对她道:“想必道友也知晓,鄙人今日身有要事,且先失陪一步。道友既是阮家弟子,便尽快与本家来的几位会合观礼罢,今日到访的各宗各派皆有入座序时,若是错过反而不美。” “观礼?今日是有什么大事?”长仪没想到这次居然还是带有事件的,一时难掩惊讶。 少年皱了皱眉,显然察觉了这位来客的端倪,可此时不是追问的时候,他只简单答了句:“今日是剑宗每五年一回的宗门大比。” 第252章 夺魁 宗门大比? 长仪一时怔然。她还记得在奉节城读过的那些史载籍册,虽说起初是为了查明昆五郎的来历,可渐渐也从中得知不少那个年代的俗惯。 就好比昆五郎那柄足以象征身份的文龙剑,一说是昆越历练凡间时从恶龙巢窟所得,将那血湖中斩龙颅、拔龙筋的场面写得比说书的话本还要酣畅热闹;另一说则是他初次拔得了宗门比试的头筹,掌门大悦,特许他从剑宗宝库里任意择一佩剑,他亲自挑了这柄传闻中最难驾驭的文龙剑。 -- 第320页 且不论二者孰真孰假,昆越宗门夺魁的说法倒确有其事,并且绝对是他后来成为道界新秀中执牛耳者的开端之一。 盖因剑宗的大比与其他宗派不同,这比试可并非门内弟子的自娱自乐,而是热热闹闹地办成了整个道界的盛事;不单延请了道界有名有望的各宗门前来观礼、共睹剑宗新秀风采,更是不吝让别派弟子也一同切磋会友——比试最终决出前五名胜者后,凡是想要与胜者较量一番的同龄弟子,皆可上得擂台来。 若是胜了,剑宗自然会将原本属于那一名次的酬赏许给来者;哪怕不幸略败一筹,剑宗也不吝厚礼以示犒慰。此举意为激励各派新秀相补相长、锐意共砺,不仅给了其他宗门弟子借此显名的机会,也能叫剑宗弟子趁机见识各派术法,诫其日复精进。 ——昆越便是在那场擂台上连败三十四位本门弟子,二十七位外宗同辈,其中不乏像华阳仙阁掌教亲传次席、药谷三公子这般早有声名的道界新锐。 自此剑心天成之名远扬,那些质疑他逾龄拜入仙门却能被一派掌门破格收为嫡传弟子的质疑之声总算得以平息。从乡野小村中走出来的少年,终于迎来了更为广阔的、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 …… 就在长仪出神之时,不远处又传来了那人的催促声。她回过神,发现面前的少年昆越竟然还没有离开,看着她似乎有些为难,此时见她看向了自己,才斟酌着开口道:“不妨……道友与我二人同去?舍弟昆涉便在那头,若真有什么误会,也好早说开来。” 有没有误会,长仪自是清楚。她虽然苦于这昆越说不通话,但眼下除了跟着他也没别的选择了。此外……昆涉,初代仲裁也在这次的幻境里? 她看向声音传来的方位,一面好奇传说中的初代仲裁生得什么样,一面则是希望同属仲裁院,幻境里的昆涉会不会也能与监天有所联系。 在长仪满含期待的目光中,小跑着赶过来的却是一个比她还要矮半头的总角少年,瞧着最多十一二的年纪,到了跟前连看都没看她一眼,只是对着昆越疑惑道:“五哥,你在和谁说话?” “……”少年昆越的眼神顿时怪异起来,看了看长仪,又看看昆涉,“你看不见这位道友?” 昆涉左右望了望:“五哥你别闹我,这里哪还有别人?早都上三尺峰等着观礼了……那个华阳仙阁的女修指名道姓要和你比试呢,一副傲得谁都看不起的模样,你可要好好杀杀她的锐气,叫华阳那帮人知道什么叫天外有天……” 他絮絮叨叨地扯着昆越走远了。 结果就连初代仲裁也看不见她么……长仪不免有些失望,怔怔停留在原地不知所措时,却见前边的少年昆越转过了头来,欲言又止地看着她。说不清那一眼包含着怎样的情绪,疑惑?探究?或是察觉了什么端倪的若有所思? 长仪与他对视着,隔了几丈的距离,上千年的时光。她忽然想起,自己与昆五郎相处的这几个月,只不过是他漫长年岁里极其微小的一部分;那些什么山神、鬼婴的经历,与他至今仍被世人传颂称叹的、作为“剑尊”波澜壮阔的传奇相比,完全不足为道。 ——她又凭什么认为昆五郎一定要记得她、想起她呢? 尤其是现在的昆越,不必再连夜独自做着吃力的粗活,在邻里的恶言蜚语中艰难维生;也还不必将自己掩藏在严严实实的黑袍之下,明明救了人,却连走进人群的勇气都没有;同样不必隐姓埋名,藏着掖着自己曾经那么光鲜的名号,只以效忠于人的偃甲自居…… 现在的他可以抛去俗虑一心追逐剑道,可以大大方方站在演武场上接受同辈的仰慕。现在的他身边有他所敬重并也真心爱护他的长辈,有一直相伴相扶的兄弟,有那么多可以交托后背的同门朋友,还有那么好的前程盛誉……现在的他,能接受自己的未来却是那般模样吗? 自己又真的忍心打破存在于他记忆里那样美好的这一切吗? 长仪竟有些犹豫了。 她也无法确定这一刻的自己究竟是出于什么而犹豫,可想到冒着风险试图找到她的监天,想到现实里不知情况如何的那个昆五郎,想到许许多多她始终担心着却不得见的人……长仪咬了咬唇,迎着少年昆越因为远去而渐渐看不分明的目光,到底还是追了上去。 只是那两人的身影却像是天上月似的,瞧着就在那里,步子迈得也并不快,偏偏一直追赶不上,任长仪用尽了气力大步跑着,那两人也始终远远留给她两道模糊的背影,甚至还有越发离远的趋向。 ——怎么回事? 长仪心中不免慌乱,此时已经完全瞧不清昆越是否还回头看着她。她也只能继续追赶着,一边分出心神瞥了眼四周,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跑进了浓雾之中,周围的雪崖、屋舍全然隐没在雾后,视野内只剩下一片茫茫的白,以及前方的…… 前方那两人呢? 长仪心底又是一坠,所幸鼻尖一直有着淡淡的素檀香萦绕,清远的香气多少让她心里安定了些。她顺着惯性又往前追了几步,渐渐却听前方似乎传来细碎交谈的人声,她定了定神,便循着那声音的方向而去。 第253章 剑心 “哎,那就是昆仙姑的……” “掌门……亲自带回教养,当是不错。” -- 第321页 “怎地连引气都不会?” “根骨平平……瞧着也不怎么样。” “这么简单的心法都弄不懂,昆仙姑没教过?” “……听说从小就在乡野长起来的……大字不认几个。” “他亲爹……” “可不敢胡说,当年……掌门严令不得再提。” “唉!真可惜了昆仙姑!” …… 细碎的交谈声隐隐约约,如同聒噪的野蜂在耳畔嗡鸣交杂。长仪沉下心一听,不出意外又是些关于昆五郎的闲话,爱对他嚼舌根的人真是到哪里都摆脱不开。分明他并没有做错什么,更没有对说话的这些人造成困扰,难道仅仅因为当年昆仙姑做出的选择,便要他一直承受着这莫名其妙的闲言蜚语? ——可昆仙姑也只不过是做出了自己的选择,是对是错,她都自己承担了后果,也根本不曾伤害到其他任何人,又凭什么要被他人指指点点至今呢? 长仪由衷为这对母子感到不平,但这些都早已经成为了她本没有机会了解到的过去,她能做的也只有徒劳地替记忆中的昆五郎捂住双耳,仿佛这样他就不会被恶语伤到……可现在昆五郎不在身边,她连掩耳盗铃地帮他逃避的机会都没有了。 所以这时候的他,又该是如何应对这些的? “唰——” 利刃掠起的破空声从侧方尖啸而来,长仪顿时循声转头,只见浓雾依旧,刹那间却有耀眼的金色剑光自雾外凭空闪至眼前,竟然生生将这无形无体的流雾破出一道长缝!顷刻又是第二道、第三道……剑光迭现不断,伴随而至的风声凌厉,瞬间便将恼人的窃窃碎语完全盖了过去。 一时间,长仪的耳边只剩下了这气贯长虹的剑啸。 她怔怔望着接连而至的剑光,仿佛能从中感受到持剑人满腔的愤意慷慨,对这天地、人心,对世间一切不公不平的愤懑,皆以手中青锋扫尽;又仿佛什么也没有,剑光便是剑光,剑道也便是剑道,不需要掺杂别的任何情绪,真正悟了剑的强者也本不需要再把任何没有意义的人与事放在心上。 剑便是剑。 他也便是他,无论旁人如何分说。 雾散了。 ——从雾外乍然洒下的光亮刺得长仪眼睛一痛,一时也分不清那是阳光还是未尽的剑芒。她眯着眼努力分辨着迎光那头的景象,依稀瞧见两道人影站在一块似乎是演武擂的空地上,四周尽是围坐的人群。剑啸停歇时,耳畔充斥的已不再是恼人的私语,而是此起彼伏的惊呼与称叹。 长仪不由自主地走向了那片擂台,身体从人群中穿过,好比穿过了团团的虚影。整个天地间仿佛只有那块擂台、擂台上那个熟悉的人影才是真实的,其余尽是过眼虚幻。是只有这些才真正被昆五郎记住吗?还是这些才是幻境主人想让她看见的? 走近后可算是能看清演武台中央那人的脸了。先前不曾留意,此时才发现少年昆越身上穿的是件黑色为底、白色为表的长袍,似乎是剑宗弟子统一的服色。 平时总看昆五郎穿一身黑色劲装,要么就是低调的灰色,难得见他着白色,倒是衬得几分出尘的仙风。他在台上正跟一位穿白纱衣的女仙子比试,两道相似的白影交错着,瞧着分外协调,赏心悦目之余却也锋芒杀招尽展。 长仪虽然不懂剑术,但看场面似乎是昆越落了下风。 与他比试的那女仙子使两道虹色彩练当作武器,动作间翩然宛若天女起舞,那彩练法宝瞧着不过两条柔软的水袖,在她手里却能舞得跟两把无处不能及的软剑似的,招招直冲对方的要害而去。顷刻间身形忽闪,仿佛化出千万分身,同一时刻,招式各异,彩练变幻的杀招也不尽相同。简直叫旁观的众人都为之目眩,更不要提直面这些招式的昆越。 长仪不免拧起了眉,比试中存几分争胜之心无可厚非,但这也未免过于狠辣,毕竟是同辈……她虽不解在场长辈为何不加以制止,却顾不上分心去打量其余看客的反应,只看少年昆越明显已经应付不暇。他的剑只有一柄,防得住一个两个分身,可也难以招架从四面八方同时疾刺而来的彩练,不多时身上便被划出了一道道口子,白衣都快给染成了红的。 直到他招架着彩练被一步步逼退到擂台边缘,长仪才看清他手里拿的居然是那柄玩笑似的木剑! 他竟是用一柄无锋无刃的木剑去与人家的法宝对招! 长仪被这发现惊得无以复加,一时连自己进入幻境是为的什么都忘记了,只屏息专注地看着台上的情势,几乎希望那木剑里隐藏着什么足以逆转局势的玄机——可是没有,在昆越下一次横剑挡住女仙子挥来的彩练时,柔软的绸带在木剑剑身上缠了几圈,兀自发力,只听得几声木质断裂的脆响,那剑身霎时化作了零落一地的木片。 昆越手里只剩下了剑柄连同一小截断口不齐的剑身。 可他没有认输。迎着从四面再度袭来的彩练,他竟然慢慢横挡在前的断剑放下了,整个人却是呆站着一动不动,仿佛摆出了任人宰割的姿态。 ——但长仪知道不是。 她看清了昆越此时的眼神,她想不出有什么样的形容能够描述……那就是一位剑修握住了剑,或者说将要出剑时该有的眼神。一瞬间,长仪不知怎么想起了阿姐在寻得剑谱后不久,兴冲冲来与她分享的情景。 -- 第322页 是了,她那时怎么问来着:“阿姐,怎么这剑谱里全是教人进攻的招式?招架和身法呢?” “你这就不懂了吧,真正的剑修就该是这样,以攻代守,讲究的就是个剑锋所向,一心无畏。你若总是想着招架、躲避,这剑还要怎么出呢?”阿姐面露向往地握紧了新得来的佩剑,“这才叫习剑该有的剑心!” 剑心…… 长仪看向擂台上的昆越,他已经不再避退,甚至不曾抬手略挡一挡,完全放任那一条条彩练在自己身上新添伤势——而是全神以注,调用尽了全身的灵力,竟然生生在断刃前方以灵力凝出了新的剑身,朝着其中一个女仙分身全力刺去! 剑光如虹,夺目更甚于漫天彩练翩然。 第254章 流水 与其说昆越于最后关头出了剑,不如说少年在这一刻终于懂了剑、悟了剑。 灵力凝成的剑锋在那女修喉前半寸险险停下,刹那间幻影尽散,此前张牙舞爪活似虺蛟的彩练也顿时失了活气,自半空中软绵绵垂落在地,与寻常布条几无二致。 演武擂上便只剩下了少年和他的对手。 败者依旧雪衣出尘,胜者却满身血渍斑驳,说不清这一刻究竟谁更狼狈。 哪怕长仪早就知道此番比试的结局,此时也不免为少年得之不易的胜局激动了一瞬。盖因她从未见过昆五郎这般神色……飞扬、自得、意气风发。脸上身上虽还灰扑扑地混着污血,但那双眼里却闪着前所未有的神采,映着天外洒下的日光,少年仿佛整个人都被镀上一层夺目的辉芒,成了这片擂台上、这观礼的所有人眼中不容忽视的存在。 这才是日后被世人奉为剑尊的昆越应有的模样。 也是……她本不曾认识的那个昆越的模样。 长仪有些出神地看着那人,不料这时台上的他也忽然动了动眼神,恰恰好与她的视线对个正着。 四周观礼的人群不知何时已经化作虚影悄然隐去,正被昆越以剑尖所对的那女仙子也腾作一缕白烟袅袅而散。在越来越浓的素檀香气中,少年昆越仿佛对周围发生的一切怪异浑然不觉,只是再自然不过地将残缺的木剑重新挂回腰间,尽管几乎只剩下了剑柄的破剑被这样挂着难免可笑。 “是你呀。”破剑的主人与她对视着,忽地扯了扯嘴角,“赢得狼狈,倒让你见笑了。” 这才哪到哪呢。长仪心里想。其实早已经习惯了,哪怕到了千年以后,这人无论是寻常打斗还是别的什么,总给她一种不要命只管往前冲的感觉。就像阿姐说的,剑心,形容的大概便是这种只要剑锋带走对手性命,自身如何完全不重要的做派。 什么剑心天生,不过是他一直拿自己的命在搏。 台上的昆越对着她笑,长仪看着他的一身斑驳,却实在笑不出来。 他似乎浑不在意,将手随意搭在木剑的剑柄上,慢慢朝台下她的方向走来:“他们说,我娘也是差不多这个年纪时,夺下了门内大比的魁首,虽然最后惜败于华阳阁的同辈……她在台上用的,也是平时习剑比试所用的木剑。” 昆仙姑? 长仪一时恍然,想起昆仙姑仍在道门时,似乎也是集万千目光于一身的佼佼者;也正因此,她弃下的道才格外令人叹惋,令人念念不忘至今。但或许从这一刻起,还记得她的人们便可渐渐释然了。 ——因为道门已然有了新的传奇。 “其实剑宗弟子皆是如此。大多数的剑修终其此生唯有一把佩剑,择定了,便不会轻易更换。在没有找到适合自己的佩剑前,剑宗弟子通常只会拿着学剑用的木剑替代,而不是随便捡一把次等的凑数。”昆越轻轻摩挲着粗糙的木质剑柄,“我娘便是在宗门大比过后,才从剑库中寻得了合意的佩剑。那时她一心追逐的还是剑道。” 长仪不知这话该怎么接才好,迟疑片刻,道:“你也会找到自己的佩剑……带着她的份,在这条道上走下去。” 他却轻轻摇头:“我不是替她走的,她也不必我替。我走的是自己的道。去向何方,我却说不准。” 这话带来的是两人同时的沉默。昆越已经踏下演武擂的台阶,走近了她跟前。分明还是少年时略带青涩的面容,眼神却已经渐渐沉静下来。 “那你呢?”他低头看着长仪,又仿佛是在看从她攥着的手里露出的梅花簪头,眉眼间莫名显出几分茫然,也不知道是对这簪子,还是对自己此刻正说的话做的事感到迷茫,“……你又去了何方?” “我……” 长仪将他神态的变化尽收眼底,一时福至心灵,这些天来的所见所闻都纷纷杂杂涌上了脑海……竹青带来的菜肴,门外的莺啼兽鸣,金乌的突然造访又突然失踪,还有青衣偃甲没有写完的“羊”字——那根本不是“羊”字,而是未被她察觉仔细的“南”字! “南疆!” 长仪拉住了昆越的袖子,不出意外碰到的又是那种湖水一般的质感:“我被他们带到了南疆!千年前那位魔尊已经复生,或许正与新任的魔族主人有着势力之争,但目的肯定都是人界——” 她还没有说完,眼前的昆越便反手握住了她的小臂,从他身上那些伤痕中淌出来的已经不再是血,而是一股股一道道的流水,如有生命一般交缠着尽数附在了两人肢体相接处,几乎拧成了一条水做的网索,生生拉扯着长仪往他的方向而去。 -- 第323页 这场景任谁看了都觉得诡异。长仪眼见位于流水中心的那人身形渐渐模糊,依稀变作了童子模样,也就没有挣扎,反而顺着这股力道主动朝前扑去——这次被湖水从四面挤压着的压迫感比头一回还要强烈,即使长仪明显感觉到自己已从幻境中脱离醒来,小臂上也还残留着无比真切的拉扯感。 直到睁开眼才发现这并非残留的错觉。 从熏笼里腾起的素檀香雾竟然在她床榻上方聚拢成了云彩似的一团,雾气正中隐有水色浮现,似乎是面湖色的镜子,又或者索性就是一小泓湖面。湖面底下映着一个模糊的人影,是个正朝前方伸出手的姿势。 ——于是长仪的手臂正被从湖中翻涌而出的水索紧紧缠着,流水仿佛顺应着湖下人影的心意,要将她拉入水中。 若是换个场合,长仪定会想到水鬼索命,但眼下的情形……她只犹豫了一瞬就要主动投身进那湖中,可忽然想到什么,一下又顿住了,焦急冲湖下那人问道:“能不能把屋里那具偃甲也带上……他很重要!” 人影似乎怔了怔,长仪本还担心它能不能交流,可接着就见又是两道流水自湖面探出,仿佛在屋内逡巡了一阵,才似找到目标一般朝某个方向探了过去。 第255章 脱身 长仪见状才稍稍松了口气,这时却听房门被人猛地推了开,外头守着的四五个黑衣人瞬间齐齐涌了进来。待看清屋内的情形后几乎没有迟疑,跟在最后的两人立即去护在了青衣偃甲两旁,余下则是停也不停便朝她的方向而来。 ——滴答。 依稀听得水滴打落在湖面上的细微声响,伴着这点近似于无的动静,四周氤氲着的香雾似乎同时滞了一瞬,随后却像是被那水滴激起的涟漪一般,层层漾开来。 经行处,万籁俱消。 那种宛若沉没于深潭的寂静同时浮现于在场几人心间,仿佛外界的一切生机与热闹皆被无形的湖水隔绝在外,耳边只剩下了微小的流水声,虽是淌动着,却无端给人以沉沉的死气。 门外闯进来的几个黑衣人便被这呈涟漪状扩散开的香雾阻挡了脚步,偶尔也有些逸散的雾气从长仪身边拂过,看似轻盈,可划过肌肤时却带着黏稠的触感,留下一片冰凉的濡湿。 也就在雾气弥漫开来的那瞬间,长仪顿时便感觉流水施加在她小臂上的力道明显减弱了几分。她一是担心监天那厢灵力不支,二则是不确定这香雾能抵挡多久,权衡之下终究是没有坚持要带走青衣偃甲,咬了咬牙便要投身进那湖面中—— 她的脚尖才刚刚点地跃起,立即却被另一股力道硬生生拽了回去,甚至缠着她的脚踝向后拖行了足有尺余。长仪回头看去,只见几道蚺蛇似的黑影不知何时已顺着地面攀上了她的双脚,正逐渐向上缠绕。 沿着黑影的方向看去,那竟然来自于黑衣人脚下的影子! 一前一后两股相反的力道就这么僵持着,通通施加在她身上角着力,长仪紧咬着牙也还是忍不住发出了痛呼,几乎怀疑自己会不会被这样撕成两半。 想也知道魔族的人不会放手,到底还是湖中人顾忌着她的状况,率先放松了流水施加的力道,黑影便趁此机会猛然发力,瞬间就将长仪拽到了香雾笼罩处的边缘。 眼看长仪将要重新落于他们之手,却也正是转机出现之时。 先是凄厉的兽吼与刀剑的铿锵铮鸣突兀响起,通过大敞的房门毫无阻碍地传进了在场所有人耳中。长仪本以为是屋内的动静惊动了外头更多守卫,心下一沉,可接着就见几道穿灰袍的身影赶到门外,打头的那人分外熟悉。 ——正是有些时日未见的裴岚! 裴岚看上去像是要往前方去的,余光一瞥这屋里的景象,似乎也有些意外,当即脚步一转,同时做了个手势示意后边的人也跟着进入房内,一黑一灰两方人马见了面自不必多言,当即交起手来。 长仪还是头一回见他动手。裴岚使的也是剑,招式间却有几分方家术法的影子,就好像手里的剑不过是辅佐术法施用的“法宝”,换成刀、锏,甚至拂尘都不影响其施展。剑放在这里只是一件趁手的兵器,而并非就是剑。 眼下局势也容不得她继续干看着,裴岚带来的几人将黑衣守卫牵制住以后,他便转头对长仪沉声道:“你且离开!” 长仪也知道如今没有偃甲依仗的自己留下只会成为累赘,可纵使她有心先行一步,缠在她双脚上的黑影却始终不曾放松半分,那几个黑衣人竟是宁愿分心在这上边,也不肯就这么放她离去。 僵持间,门外陆续又有相似的黑衣守卫赶到,蛇形的黑影不断从他们脚下源源涌出,如有神智一般扑咬在灰袍修士们的手上剑上,层层缠绕,竟真的跟影子似的任劈任砍也不断! 修士们行动受阻时,自是黑衣人乘机反攻的时候。 眼看裴岚几人将要落于下风,四周弥漫的白雾也被黑蛇搅成了稀散的一小团一小团,素檀香味渐淡,长仪心底焦急,却也无可奈何。情势越发紧张之际,却听外头再次响起直撼云霄的兽吼—— 一兽宣威,百兽无声。 兽吼响起的瞬间,长仪明显感觉到小臂上缠绕垫水索和脚腕处的黑影同时颤了颤,竟像是对吼声的来源惧怕非常。 这声音倒有几分熟悉…… -- 第324页 长仪正想着,就听急促且略显沉重的踏蹄由远及近传来,不多时便见一道黑色兽影猛地扑入,鹿角,龙吻,满身乌亮的鳞片光华流转。 “小麒麟!” 长仪惊呼出声。黑麒麟脚步不停,张口便狠狠咬在离自己最近的蛇影上,灼热的麒麟焰亦在同时喷吐而出,带起的团团黑烟竟在瞬间将周围的蛇影和香雾不分敌我地一同扫除殆尽。 白麒送瑞,黑麟镇煞。 所过处,诸邪退避。 趁着魔族守卫们阵脚大乱地应对麒麟黑炎时,湖中人在素檀香即将燃尽的前一刻骤然发力,流水终于裹挟着长仪没入了湖面中。 ——滴答。 水珠沿着发丝滚落,恰巧打在金炉中将熄未熄的一炷供香上,将那本就微弱的火星顿时扑灭了去,只余一缕残烟缓缓淡去。 忽然从那种没于深潭的浮水感中脱离,陡增的重量让长仪不受控制地双腿一软,半撑着瘫坐在地,捂着嘴一阵咳嗽,仿佛要将嗓子里呛着的水给咳出来。她的衣上发上都还湿漉漉地沾着水,施加在小臂上的力道也仍未消失,只不过缠绕其上的不再是流水化成的绳索,长仪抬眼看去,发现是监天正紧握着她的手臂。 “我……我们这是在哪?” “江源镇。” 监天淡淡答道,长仪注意到她的声音已经不像先前的双音相叠,而只有一道空灵的女声,另一道稚嫩的童音却是没有再响起。 这是否意味着什么? 长仪一时怔神。可监天的脸上始终不见表情,让人无从猜测。她此时也没有解释的意思,只是手上用力拉了一把,将长仪稳稳扶起。 “啊……谢谢。”长仪搭着她的手站起来,余光一瞥,发现她的小臂连同手肘上方几寸也都是湿漉漉的,其余地方的衣裳却是干干爽爽,“我在被困住时看到的幻境是你的术法?裴岚他们来得如此巧,莫非也是仲裁院的安排?” 第256章 引渡 监天正要回答长仪的问题,谁知才张了张嘴便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就算她立即抬袖掩住了口,长仪也瞥见了她唇边一闪而逝的血色。 “监天道友?你这是……” 长仪大惊失色,看她身形微微发晃,下意识就要上前搀扶,却被监天一侧身躲了开来,伸出的手顿时悬停在半空,显得有些无措。 “无碍,不过是维持秘法太久,伤了些许元气。”监天轻轻摇头示意她不必担心,重新将袖子放下时,唇边血色已经消失无踪,脸上再看不出任何痕迹。她顿了顿,似是缓了一口气,才平淡地接着道:“那前尘境……或许也可称作幻境,乃是仲裁院监天阁所藏秘术,可顺着特定某人与外界结下的‘羁绊’进入对方识海,由此对其人,或是其人所处地界进一步施以术法……可惜,阁中迄今仍未有人真正习成此术。便是我,也须得与舍弟联手方能施展。” 监天说着,一双奇异的重瞳直勾勾看向了她。长仪也是这时才发现,她那两对瞳仁中的一对明显黯淡了几分,如今看起来就像有些灰蒙蒙的颜色。 她不免怔了怔。 也不知道监天是否察觉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变化,她像是完全没看见长仪怔愣的神情,只是继续解释道:“我对你的事情有所耳闻,昆前辈如今算是你的偃甲,以此主仆羁绊为引,以我灵力维系,舍弟便可以魂体之形短暂现身,为昆前辈与你的一缕神识进行‘引渡’。” 长仪不解:“引渡?” “便是如渡舟连桥一般,将二人神识短暂相接,得以交流。只是以我之能,尚无法尽展此术神通,二人神识相接时,实则未能真正自如交流,而是被暂时引渡到前尘境中……那是由被引渡人的羁绊或记忆衍生而出的幻境,唯有在此引动双方羁绊,借由这一刻被引渡人神识的触动,作为引索的羁绊之力足够强盛,此时方可顺着羁绊打开水镜通道,将你由现实中渡来。” “引动羁绊?”长仪听着她的解释却是更迷糊了,“可照这样说,我在幻境里见到的都只是他一人的记忆,我那时都不曾出生,又怎么与羁绊有关……我也并没有做什么,怎地就能引动羁绊?” “羁绊的确曾被引动,否则舍弟应当无法与你神识相见。至于如何引动,便唯有你二人方才知晓。”监天压抑着低低咳嗽了几声,却是转而回答起了她的第二个问题,“裴岚……我只在第二次施展秘术时察觉到你所在的模糊方位,那时便说与了他听,直到今日方才确定。虽是传了信,他能如此及时领人赶来,大抵早对南疆有所布置。” 裴岚…… 是了,他们离开蜀州时,裴岚就在为着兽谷小谷主的事奔波,与南疆的接触交涉必然少不了,这过程中发现点什么端倪也再正常不过。 长仪虽然也好奇金乌一事的进展如何,但或许等到裴岚回来再为她解释才是正理,眼下更重要的自有…… 她看向脚边不远处躺着的人影——监天最后将她带回来时,也没忘了她提过的偃甲,甚至把他尚未拼接上的右臂也一并捎了过来。可长仪这时看着青衣偃甲,却有些拿不定主意该如何处置他了。 忽然间像是由这具偃甲想起了什么,长仪抬头看向监天:“那昆五郎呢?他现下身在哪里?” 这次不必监天回答,她身后通往内间的帘子被人一下子撩开,顿时便有浓郁得近乎呛鼻的素檀香味扑面而来。从帘子后走出的确实是昆五郎无误,长仪正要上前与他打个招呼,却在接触到他的目光时突然停下了脚步。 -- 第325页 ——他看向自己的眼神,分明是看陌生人才有的眼神。 昆五郎看了看监天,又转头重新看向她,眉头微皱,而后目光从她发间的梅花簪上掠过,这才像是想到什么一般,不大确定道:“你是……阮家那位道友?” 长仪的心顿时沉了下去,不详的预感渐渐漫上心头。 …… 青原。 唐榆和同尘并肩而立,皱眉看着地上蠕动不止的几条黑毛长虫,脸色都难看得很。 “……八名弟子皆属暗部三甲,此番被分到了朝正西、西北方位探查的小队中。方才从他们的营地忽然传来动静,我等闻声赶去时,便见到了这些妖蛊……所幸柳道友正在附近,见状立即出手将蛊虫冻住挑了出来。” 唐榆听着仲裁院弟子的描述,眉头越发蹙得紧,抬脚正要凑上前细看,却被候在旁边的和光抬手拦住:“仲裁还是莫要接近,妖蛊极易寄生于人,有损元气。” “那几名弟子状况如何?”唐榆闻言顿了顿,到底没有坚持,转头看向他问道,“立即封锁发现妖蛊的那片营地,吩咐其余弟子不得靠近。” “仲裁放心,八名弟子皆无性命之忧,发现及时,只损耗了些许修为,修养几日便能恢复如初。那附近所有弟子皆已撤离。” “多谢柳道友相助。” 唐榆闻言稍稍松了眉头,先郑重对站在一旁的柳封川点头致谢,而后才似有不解道:“这妖蛊我记得,最近一次出现是在夔州外的青羊山地界,不是说这东西畏寒,逢霜遇冰则不动?” 青原俨然就是一片冰雪构造的天地,看它们在雪地上蠕动得欢快,哪里有个畏寒的样子? 和光抬眸看了他一眼:“……南橘北枳,能被带到青原上的妖蛊,自然有其特殊之处。” 不止是和光,现下在场的仲裁院弟子几乎都在看着他,注视着他的每一个神色、每一个动作。这个发现让唐榆呼吸一窒,把本就僵硬的脸绷得更紧。 唐榆知道,和光是在暗示如今依然不见踪迹的敌人已经在暗处做足了准备。这改良过的妖蛊不单只为了适应青原的状况,也是在提醒着他们,道门的敌人或许也已不同往昔,籍典上来自先辈的经验未必还会管用,他们面对的,是隐藏在暗处的未知。 没有人与他商量,提出对策。 他们都在注视着他,等着他做下决定。 因为他是仲裁。道界中象征着无上权威的仲裁。 第257章 错乱 唐榆心底其实远没有面上表现出来的镇定。 当他还是个寻常弟子时,无论做出什么样的决定,是对是错都于局势没有太大影响,最差劲也不过就送上自己一条命。但如今不同,别说是在这种情况之下的对策,哪怕只是平素听议时无心带出的一句话、一个眼神,轻则动摇人心,重或可带来意想不到的惊变。 坐在这个位子上,他若决策有误,祸及的绝不止有一条两条性命。 但唐榆却也无法回避,甚至不能表露出分毫犹豫,因为仲裁什么时候都该是成竹在胸的模样。他有着一整个仲裁院作为依仗,那么多资质不凡的天骄通过重重选拔、舍弃了身家声名才来到这里,他们将性命都交付相托,唯仲裁之命是从。 他的底气本该比任何人都要足。 可他就是莫名心虚,好像这个位置不是他堂堂正正传承来的,而是在仲裁院青黄不接的时候捡来的、偷来的。起初不觉得如何,越是坐得久,就越是发现自己衬不上、配不上。仿佛脚下是个无底的深渊,他一步一步都要再三思量,走得极尽谨慎,生怕自己哪一步踏错便会将整个仲裁院、将那么多对他寄予厚望的人们拖下深渊。 师父不会怕吗? 昆涉不会怕吗? 唐榆想起昆镝总是那样沉稳平静,即使在最开始察觉魔族重返人界时,也能立即把对策和布局有条不紊地安排下去。就好像哪怕前方真是无尽深渊,他也有自信带引着道界安全无虞地走出去。 那时的仲裁院上下同样对此深信不疑。 其实现在的仲裁院也并不会因为换成了他就对“仲裁”少几分信服。 最不信任他的,反倒是他自己。 “仲裁?” 许是看他沉默太久,刚刚才听他倒过苦水的同尘难免想得多些,便从旁低声提醒了一句。唐榆被他唤回了心神,抬眼环视一圈,其余弟子要么还等着他的决断,要么就在他视线扫过去时恭顺地垂下了眼。 唐榆心中暗叹,到底也只能按着自己的盘算道:“将蛊虫封进冰中且困着,各队弟子不再分散,全择一处安营,日夜轮替值守。除去受伤的八名弟子,原序丙至序己的四队尽数归拢,向发现妖蛊的方位探查,序庚至序癸的四队再行整编,时时斥察方圆十里内动向。其余弟子原地警备待命。在机关探明魔族踪迹之前,营帐不动,任何人不再向前冒进。” 众弟子自是领命退下。 唐榆亲眼看着他们施术将蠕动的长虫都冻进了冰里,再设了个法阵封印在离营地有些距离的空地上,心中忧虑却没有减退,反而隐隐漫上几分不安。 可他仍旧不敢露出分毫。 待众人都散得差不多以后,同尘才在旁人看不见的角度用手肘轻轻撞了撞他:“你怎么了?从刚刚就魂不守舍的样子。” -- 第326页 唐榆摇摇头,有些话说一次足够,有些话却最好不必出口。他连个眼神都没有回应给同尘,只是将不远处正给各队弟子具体安排职务的和光召了过来,低声叮嘱了几句。和光听完还没说什么,旁边硬是凑近来的同尘却挑了挑眉:“……这能行吗?别的不说,裴岚和兽谷都对它看紧得很,真借过来了,那边怕也难做。” 和光没有他那么多话,对唐榆拱了拱手,转身就找来其他小弟子吩咐下去了。同尘见状又是一挑眉,这回却没有再说什么。 唐榆倒是有吩咐给他:“你替我瞧瞧师父现下方不方便,我有事要请教他老人家。” “你怎么不去?”同尘皱眉不解,“以师父的性子,听见是仲裁来访,哪有不方便的。” “正是这样,才要你先去看。” 唐榆说着却是看向了营地外的某处,有些仓促地结束了与他的交谈:“我还有别的事,师父那里就交给你了。对了,妖蛊的事记得与他也提一声,你护好师父,我担心……同样的状况,此后怕是少不了。” 同尘闻言面色一凛,隐隐发狠道:“你放心,就是我自己出了事,都不会让师父那里有半点问题。” 唐榆看样子还想交代什么,但最终还是咽了回去,匆匆便抬脚往营地外走去。同尘顺着那方向看过去,只见一黑一白两道人影正并肩站在一处断崖边上,白的那个微仰着头远眺天际,黑的那个垂首俯视崖下冰湖。 是那诡道传人和大名鼎鼎的雪中客? 唐榆找他们能有什么事…… …… “监天道友,他、他这是怎么回事?” “施展秘术前我曾告诫昆前辈,此术于被引渡者风险极大,或许有损心魂。”监天似乎叹了叹,沉默良久才道,“舍弟为他引渡时便察觉他神魂不比常人稳固,何况又经秘术六度动摇……” “六次?!”长仪惊讶地瞪大了眼,“可我明明只经历过那幻境三回。” “此术本就不易成功,自你失去踪迹以来,昆前辈几乎日日尝试……其实早在初次施术后,他的神魂便已现动摇之兆。我本劝其徐徐休养再行尝试,可昆前辈坚持如此。” 长仪闻言,心底霎时百感交集。难怪第一和第二次幻境间隔了那么久,昆五郎神魂不稳的状况她是一早知道的,这人每回动用秘术想必都不好受,这么多天……只怕是硬撑着生生坚持下来的。 她看向窗棂后隐约可见的那道挺拔身影,自从发现昆五郎的异样,她与监天便避到院子背着他商量对策了。至于是什么异样…… 昆五郎似乎失去了些记忆。 或许更准确说来,是“错乱”了记忆。 他已经完全不记得身为偃甲以后的事情,千年前尚且如此,更不要提后来的什么青羊山、仲裁院。甚至在长仪一路替他回溯着说起那场妖魔之战时,他还显得格外惊讶与不可置信——竟是连这个都想不起来了! 可他却又记得长仪是“阮家的道友”,因为据他说他曾在剑宗的宗门大比上见过前来观礼的长仪。天知道长仪听到这句话时简直眼前一黑,那分明是幻境里的事情!真正的宗门大比那时,世上哪有阮长仪这个人? 在如今的昆五郎眼里,他刚刚闯出了些名堂,有幸得了道界同仁抬举的“剑尊”名号,长辈兄弟俱在,天下河清海晏,正是最为风光,也最了无忧虑的时候。 要是现在和他说剑宗已经没了,他的长辈兄弟结局都不怎么好,他自己也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存在……不说他能不能接受,长仪自己也不忍心戳人伤疤。事实归事实,亲口对当事人说出这些,总叫人觉得分外悲哀。 也分外残酷。 第258章 记忆 长仪远远瞧着窗后那道身影,一时也说不清心里是个什么想法。监天就在她身旁,也顺着她的目光看了看:“昆前辈如今……大约受了前尘境误导,错将引渡时的经历与现实混淆了。” “可那应该都是他千年前的经历,又怎么会影响到后来的记忆?” 监天收回视线,再看向她时就仿佛带上了几分深意:“神魂动荡之下,发生何事都并不出奇。轻则神志委顿,重则自此癫狂如痴儿,如今不过少些记忆,已算是万幸了。再者……”她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着这话该怎么说,“我虽与昆前辈相交甚少,但前尘境所唤起的皆是被引渡者最为深刻的记忆,且必然与羁绊相关。如你二人这般情状,此前从无记载。” 长仪抬眼看着她,听她继续道:“以我浅见,昆前辈眼下如此,或有缘由二者。其一便是你二人羁绊尚浅,不及他一人的往昔深刻,故而被前尘境中旧忆所扰,以为此身仍在千年前的旧梦里。其二……” 监天说到这里却是顿了顿,向来没有表情的脸上难得显出一丝迟疑。长仪看明白了她的顾虑,叹息着接上了她未尽的话:“另一种可能,只怕是他下意识不愿想起那以后的事情——换成是我,我也会想:如果时间能停留在那场战事以前就好了。” “……” 监天一时默然,两人相对无言地站了一会儿,最后还是长仪自己想通了,勉强扮出个笑模样来:“罢了,事已至此,说再多也不过是猜测,还是早些为他将神魂养好要紧。” “啊,差些忘了,监天道友才施了术法,还是暂作补养歇息为好,昆五郎这里且交给我看着……至少他还能认得我。”长仪故作轻松地说着,忽然想起什么,连忙拉住她又问,“仲裁那边可是已经得知我的消息?我若是想和昆五郎一起到青原上去寻他们,不知可行不可行?” -- 第327页 要说这世上最擅神魂之道的,早前跟着柳封川去了青原的虞词绝对算是个中翘楚。 监天闻言先是一愣,很快也就反应过来,微微颔首道:“我这便秉明仲裁。” “有劳道友了。”长仪同样点头致意,在监天转身欲走时,迟疑着到底还是问了句,“我阿姐她……身子可还好?她如今在哪里,我能不能去瞧瞧?” “阮大小姐正于此间东厢静养,由掌书阁医师日夜照料,其余情形……抱歉,我知之不多。” 长仪难免有些失望,可接着也想起监天这些天必然常常顾着她的动向,再加上数度施用秘法,无暇分心关注旁的也再正常不过。“不妨事,我自去问便是。倒是我还要与你道谢才是,若是没有道友相助,我还不知道要在魔族那里关上多久……多谢道友,今日大恩,来日必定涌泉相报。” 监天表情一僵,似乎不大习惯与人这么说话,小声说了句“不必”便匆匆转身离去,瞧着脚步竟有几分慌乱。 长仪目送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回廊那头,这才重新看向窗后的人影,深深吸气,静了静神,而后终于下定决心走进了那房间内。 昆五郎似乎正看着自己的手掌出神,一见有人进来明显警惕了几分,手也放了下来,看清是她才稍稍放松些,不等她开口便先一步问道:“你说你是阮青玄的后人?” “是……”长仪愣了愣,幻境里也就算了,回到现实还要给昆五郎解释她的身份,总有种说不上来的古怪感,偏偏还是在这种紧要关头……可昆五郎毕竟是为了救她才成的这样,让她生不起任何埋怨的心思。 慢慢来吧。 不曾想他倒没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结,话锋忽然就是一转:“我的剑呢?” “啊,在机关里,我替你……” 长仪说着便伸出手想为他取出那把文龙剑,可才刚刚上前一步,甚至离他的手臂还远着,他便侧身躲了开,那防备的眼神让长仪看了多少有些不好受。 “我没有恶意的!你的佩剑就藏在你左臂的甲骨里,我想着现在的你大概不记得怎么取出,才想要帮你来着……” 她带着点委屈地解释着,昆五郎撩起眼皮看她一眼,想了想,沉默地将左臂主动伸到了她面前。虽然没说什么,至少也算是个信任的表现了。长仪实在没忍住一声叹,两人都已经相处了这么长时间,不曾想到了现在还要重新培养信任。 想归想,她手上动作不停,熟练地探指在他腕上一寸处摸到机关所在,小心掀起外头的皮质,便将那细而薄的骨剑慢慢抽了出来。 这全过程昆五郎都看得仔细,尤其在长仪打开他腕上的机关时,他的眼神明显变了变,将佩剑拿到手里以后也足有半晌没回过神来,只是怔怔看着自己的手腕。 “我……真的成了偃甲?” 良久,长仪才听见他仿若自言自语的问句。她想了想,斟酌着答道:“阮尊师也是希望你能活下去……还有昆涉前辈……” 昆五郎抬手抚上了额角:“你让我想想,想想……” 长仪看他一副头疼的模样,像是还无法接受这些对现在的他而言可以称得上是惊变的事实,正犹豫着要不要先留他一人静一静,却又听他叫住了自己,问:“这是阮青玄的那具人儡?叫……青剑的,怎地戴着面具?” 他说的是放在地上还来不及处理的青衣偃甲。 “我看过尊师留下的图纸,观其构造,应该是他没错。”长仪说着,一边将偃甲脸上的面具摘了下来,“这痕迹,依我猜测是在五年前被麒麟火烧出来的,也是那时他落进了魔族手里,直到今日才被带了回来。” 她将那场偃甲案与这几天在魔族的所见所闻都简单说了一遍,现在的昆五郎虽然没有与魔族交手的记忆,却也听得皱紧了眉头,沉吟片刻,道:“青剑——他还能不能正常启动?” 第259章 猩红 长仪闻言一愣,虽然不太明白他这话的用意,但也如实答了:“若只从机关本身来看,应当没有问题。可就是怕魔族在别的地方动些手脚……先前也是有过的,不止是偃甲,连唐家傀儡都有过失控的情形。” “能使偃甲失控……”昆五郎的视线从青衣偃甲脸上掠过,面露沉思,“青剑性子沉稳,老阮做事时常常将他带在左右。若是能让他正常行动起来,说不定从他嘴里能打听出当年的事——你既然提到眼下魔族有所动作,亲历了战事的青剑想必会比我对你们更有用处。” “说来是这个道理,可是……”长仪微微拧眉,总觉得这话听起来哪里不妥。 “如果有我从旁牵制呢?一旦察觉偃甲有所异动,我便即刻出手镇压,过后自可切断他的灵力来源。”昆五郎镇静地提议道。此时从他脸上已经完全看不出记忆带来的迷惘,让长仪一边惊讶于他转变的速度,一边却觉得他现在的模样隐隐熟悉……倒有几分像他刚开始面对仲裁院的那阵子。 短短半个月里发生的实在太多,那时的情景回想起来简直像在梦里。 长仪一时没有表态,他却仿佛误会了什么,眉间渐渐蹙起,可在瞥见小姑娘发间的银簪后,那点浮躁便如雪融般消弭无形,取而代之却是另一种意义上疑惑与躁意。他默默将手中剑柄握得更紧,看着长仪正色道:“况且,我也有要问他的话。” -- 第328页 不必想也知道是关于阮青玄的。 长仪能理解他的心思,若是换成自己被人突兀地告知了原本没有的记忆,或者为了找寻佐证,或者从往事中寻求那点熟悉感,她总不会错过眼前的机会。 “我可以试试,但年代久远,我也无法保证偃甲还能持有完整的神智,还能记得过去的经历。”长仪对上他的眼神,最终还是点了头。这事也不难,机关都是现成修好了的,只是想着与朱邪烈拖延时间才没有拼合成型。现在做起来可要快多了,长仪甚至没有再费工夫去另寻偃具,随手从发间取下一支尖头簪子,抵在指尖灵活地一拨一挑,便将偃甲右臂与身躯两处的细小枢轴承接起来。 但与此同时,鲜红的血色也从簪尖和指腹相接处慢慢沁了出来,衬在光洁的银簪上格外醒目,可也只停留了这一瞬,转眼便顺着簪身没进了偃甲体内。 “你……”昆五郎看着就皱紧了眉,“你手上流血了,不要紧吗?” “没事,只当是醒偃了。这部分机关空置太久,枢轴连结上了也只怕传达不畅,以偃师血气配合我的灵力加以疏导,也算是必要的一步。”长仪解释着,接下来便没再与他交谈,只是专注手上的动作。昆五郎却是一直看着她的手,眉头就不曾放松过。 不多时便见她停了手,那零碎至极的枢轴是接上了,外头的甲骨、皮质却就这么断成两截地放着没管。 “现在去找合用的材料也来不及了,既然只想打听事情,索性就先这样凑合吧。”长仪将青衣偃甲的右臂摆放平整,退了一步再看向昆五郎,“机关已成,这院子怕是没有备着晶核,我灵力微浅怕也不顶用,还要劳烦你为他注入灵力。” 昆五郎点头上前,依照她的指引将手掌平放在偃甲胸膛正中,缓缓施用灵力—— 浅金色的光华流转于他掌下,渐渐沿着枢轴脉络传遍偃甲周身。长仪注意到这光华所及之处,似乎正有隐隐的黑气从偃甲表皮之下渗出,转瞬即逝,快到几乎让她以为那不过是自己的错觉。 昆五郎大概也注意到了,把唇抿得更紧了些,掌下光华愈盛。待这金光从偃甲四肢打了个转又尽数传回中枢时,几处机关承轴齐齐传来清脆的“喀嚓”声响……偃甲也就在这时,猛然睁开了眼。 ——眼底尽是一片猩红混沌。 这双眼恍惚与记忆中那尊险些要了她性命的火狮子重合起来,长仪一时怔在了原地,还不及有反应,昆五郎已经迅速撤回了灵力,掌心上移,扼住了偃甲的脖子,另一只手紧握在文龙剑柄上。 几乎就在同时,青衣偃甲怒眼圆瞪,瞬间暴起朝昆五郎扑来,却被他扼着咽喉死死按在地上,右手抬到一半就因为甲骨尚未接上而重重垂倒在地,左手则被昆五郎用剑随手挡了回去。 偃甲的铜皮铁骨与龙脊所制的剑锋撞在一起,发出清脆震耳的一声铮鸣。 一人一甲,或者说两具人儡的动作便在这声铮鸣后陷入僵持。青衣偃甲表情扭曲,说不清是痛苦还是狰狞,仍在极力挣开昆五郎的桎梏,力道之大竟让昆五郎按着他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也就是在这时,长仪再一次听到了异常杂乱的机括声自他体内响起。 …… “这究竟是什么东西?怎地如此诡异!” 一身灰袍的年轻修士愤愤甩开脚上缠着的黑色蛇影,犹嫌不够解气,又在蛇身上狠狠跺了几脚,谁知那脚底却是穿过蛇身,径直踩在了坚硬的地面上,反倒让他心里一阵发毛,忍不住抱怨。 “据道门图志所录,这些人应当同属魔界影虺族,半影半蛇,半虚半实。”裴岚将长剑从领头的黑衣人丹田处抽出,再一转手腕,熟练地挑断了他的手脚筋。迥异于常人的乌青色血迹自断口飞溅而出,脏了他的衣袍也没能让他多看两眼,“这些回头再论,你们伤势如何?” 方才这些影虺族人在他们被蛇影缠住时可没少趁机偷袭,一番打斗下来,灰衣修士们几乎就没有不带伤的。 先前说话的青年伤得最重,右肩被一寸半宽的利刃完全贯穿,鲜血已经把半身衣裳都给染红了。他却咬着牙一摇头,将右手的剑换成了左手拿着:“我没事。城主,这房里的那姑娘就是我们要找的人?” 第260章 兽乱 “她并非此行目的,却也同样重要。”裴岚只是轻描淡写一句便转了话题,“贾畴、卢常,你二人将这影虺带着以备留审,我已将其修为废去,你们只需防着他报信,此后若再遇守卫,且不必动手了” 这话是对着伤势最重的两个年轻修士说的,先前开口抱怨的那青年也在其中,闻言似有不甘,可还是将左手握着的剑悬回了腰间,再上前去有些粗暴地架着那黑衣人的胳膊把人提了起来。 裴岚没有浪费时间在上边,视线快速扫了一圈他带来的这些修士,随即沉声吩咐:“四人一队,分头找寻,撞见魔族不可死斗,游走待援。” 话音未落,他已经抬脚匆匆朝前去了。 身后众人顾不上多言,互相对视一眼便极有默契地分作几批散开来。被裴岚点到名的两人一左一右架着那伤重昏过去的影虺族,慢免慢了一步。先前抱怨过的贾畴更是刻意顿了顿,回头瞧瞧还留在原地撕咬着残留蛇影的黑麒麟,像是在犹豫该不该等着它一道走。 -- 第329页 于是他便眼睁睁看着黑麒麟将蛇影吞食殆尽,而后看向了地上那几具影虺族人的尸首,没有一点迟疑就俯身咬了下去—— 嘎吱,嘎吱。 令人毛骨悚然的咀嚼声无比清晰地传进了他耳中,贾畴瞪大了眼,看着大片大片乌青色的血渍从那尸首身下淌出、蔓延,黏稠的液体模糊倒映出黑麒麟冰冷的、毫无感情的异瞳,以及泛着寒光的利齿。 他忽然从心底冒出了怪异的念头。 无论是道门或者凡间,麒麟在传说里都被看作镇邪除煞的仁兽。或许不止麒麟,凤凰、白泽、玄武,还有如今仲裁院供奉的獬豸……它们都被人族敬为神兽,是福泽仁德的象征。可不管神兽还是仁兽,总摆不脱一个“兽”字。 它们与人族,真的能成一路的吗? 贾畴竟然不能确定了。 黑麒麟逐个将影虺族人的胸腹撕咬开,只挑里头的脏器内丹吃尽,留下一地的狼藉污血,它自己嘴边也沾了不少痕迹,甚至碎肉。顶着如此模样,当它终于抬起头向贾畴两人看来时,竟叫他心底一颤,忍不住往后退了退。 然而黑麒麟可没管他什么反应,摇头晃脑地抖落了鬃毛上沾到的东西,身形在这过程中明显增大了一圈,贾畴能感觉到从它身上传来的威压也同时增强不少——放到行动上却似乎没什么变化,它歪着头看了贾畴手上抓着的那黑衣人一眼,便轻快地一连小跑去追前边的裴岚了。它倒也知道自己该跟着谁。 贾畴这时才终于松了口气。 “你怎么了,若是伤得太重,不然还是歇歇?”边上那人看他脸色不对,便问了句。 “无妨……小伤而已。” “那便快些走吧,一会怕就赶不上城主他们了。”名叫卢常的那人又催促了一句。他有些焦躁地望着前边灰衣修士们与黑麒麟渐行渐远的背影,一时却又想起什么,皱眉道,“哎,你说咱们一路闯来,除了寨子周围那些妖兽,怎地就只有这几个影虺族驻守?其他的魔族哪里去了……该不会是有什么埋伏,给咱们唱空城计来了吧?” 贾畴被他说得也皱了眉:“可若真有埋伏,刚才总不至于就这么让那姑娘逃走了……说起来,那姑娘是谁?你认不认识?” “有些面善,像是在哪里见到过……不提这个,我总觉得这寨子古怪得很,还是快些跟他们汇合去,后头不知道有什么等着……” 话还没说完就被一阵像是狼嚎的野兽声打断了。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召出了飞剑,匆匆向着声音传来的方位赶去。 绕过东面一座竹楼,只见裴岚连同另外三名灰衣修士止步于一片用篱笆圈出来的园子前,篱笆那头是数不清的灵禽妖兽:挡在门前的,飞旋在半空的,躲在树丛里只露出幽幽兽瞳的……看得见的,看不见的,活着的,死去的。 没错,死去的妖兽尸体也有,而且不少,就在篱笆门内的空地上凌乱地堆成了小山,有的尚且完整,有的已被啃食得残缺不全,还有些脏器残肢被拖食出来,零落了一地。 “这是……” 在场修士无不骇然。 虽说同类相食在兽族中亦不罕见,但这里可是南疆兽谷!以驭兽之术闻名,谁不知道南疆的灵兽最是通晓人性——这可是人们会让幼兽形影不离伴着孩童长大的兽谷!眼前血肉狼藉的场景,简直不像是能发生在这个地方的噩梦。 那些与兽谷弟子们朝夕相伴的灵兽,究竟是被分食的那方,还是分食同类的那方,抑或二者兼有…… 不论是哪种猜测,贾畴都无法想象此前所发生的变故。 被这么多双明显不怀好意的兽瞳注视着,修士们都警惕地握紧了各自的兵器,身后也陆续有先前分散了的同伴赶来。只是还不等他们有所动作,同样被妖兽注视着的黑麒麟却仿佛觉得自己的神兽血脉受到了挑衅,前蹄重重一跺,从喉咙里发出了低低的咆哮,随着呼吸喷吐出团团灼热的黑烟。 篱笆那头的妖兽显然有些畏缩,可不知怎的竟没有被神兽威压慑住。站在最前面的一头背生双翼的白狼同样低吼着,猛地一甩尾巴,就像发出了什么信号似的,连同身后数头猛兽瞬间一齐扑了上来! 灵光迸闪。 是白狼从额间凝聚的妖力与麒麟黑炎撞在一起所产生的动静,这一下竟然生生将传说中长燃不熄的麒麟焰给扑灭了去,两头体型相仿的灵兽顿时撕咬在一起。其余妖兽趁机而上,有的从麒麟背部袭来,更多的则将目光放在了灰衣修士们身上。 “此间妖兽不驯,无需顾忌,尽诛之。” 随着裴岚话音落下,身后一众灰衣修士早已按捺不住攻了上去。蜀地山野辽阔,异兽众多,往年常有兽潮动荡,每每于镇乡伤财害命。梓城也不少受其苦,说来裴岚所率的这些梓城修士也是熟谙对付妖兽之法的,可此地狭小,招式未免施展不开,妖兽数目又实在骇人,一时双方皆战得艰难。 半空的禽鸟振一振翅便有风刃掀尘而来,漫天沙土模糊了周围的景物,时不时还有利爪尖喙裹挟着妖力罡风袭来,连裴岚都疲于应付,身上挨了不少口子。 第261章 犬狼 “城主!” 贾畴眼见战局不妙,便再顾不上许多,一把扔下了正被他架在肩上的黑衣人,抽出佩剑就想冲到裴岚身边去,却被身旁的卢常眼疾手快拉住了。 -- 第330页 “你疯了?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你过去是想让城主反过来护着你吗!”卢常同样是两眼紧盯着那方向,可到底咬牙将他拽了回去,低声喝道,“我们先退!” 双方离得不远,这里也自然免不得被源源涌来的妖兽盯上。两人本就伤得不轻,贾畴便是有心上前也渐渐不支,只得且战且退。混战中,一只花尾斑斓的妖鸩无声无息地自半空陡然俯冲下来,贾畴慌忙拿剑去挡。可他左手持剑到底不比平常,正勉力招架那鸩鸟的利爪时,肩头忽然传来一阵刺痛,却是一只白眉三尾狐趁乱咬了上去,生生撕下一块肉来! 吃痛之下,贾畴的手臂不受控制地瑟缩了一下。可也就是这一下,长剑角度微偏,挡不住鸩鸟骤然振翅施力,眼看那浸满着鸩毒的利爪就要扑到面前—— “贾畴!” 旁边的卢常一时情急,侧步过去试图用自己的剑将鸩鸟挑开。谁知这时一直被他架着的黑衣人却是睁开了眼,猝不及防地用身体狠狠撞向了他,让卢常剑锋一偏,不单没有挡住那鸩鸟,反倒把自己的手臂送到了利爪之下。 惊呼声湮没在纷乱的兽吼鸟唳中。 卢常的小臂上赫然几道深可见骨的抓痕,蛛网一般的黑色纹路霎时从伤口处蔓延到了整条胳膊。贾畴顾不上自己两肩尚且血流不止的伤势,慌里慌张从储物袋里翻出应急的解毒丹丸塞到他嘴里。可就这么眨眼的功夫,卢常脸上竟已经呈现出不详的乌紫色,他一手扣着喉咙,拼命张嘴大口喘息着,仿佛透不过气,五指的缝隙间隐约可见他脖颈上亦爬满了同样的黑色纹路。 他就这么大张着嘴,贾畴眼睁睁看着那颗救急的丹丸从他已经合不上的唇边滚落,然后是人,刚才还中气十足喝骂他的人,就在他眼前重重倒在了地上。 再也没有动静。 贾畴脑海里一片空白。 周围的妖兽没有趁机朝他袭来,因为黑衣人撞向卢常的时候,他自己也摔倒在地,摔在了一群虎视眈眈已久的妖兽面前。早被挑断了手脚筋的他无法靠自己爬起来,但贾畴只是在原地看着,如同方才他茫然地看着卢常倒下,他此时也只是呆呆看着黑衣人惨叫着被妖兽撕咬、分食。 明明魔族和这些个妖兽该是一伙的。 直到那人的惨叫转为哀嚎,逐渐消弱,逐渐平息,周围妖兽的目光便重新转到了他和卢常身上,一双双染血的兽瞳写满凶戾,明晃晃带出对血肉的渴望。 贾畴忽然想起儿时邻家老伯养的大黄狗。那黄狗生得机灵,看家护院很是在行,他也欢喜,常常逗弄一二。只是有天,街头几个顽童跑来闹它,又是打又是踹的,黄狗被挑衅出了气性,张嘴咬在其中一人腿上,撕下一片肉皮来。老伯外出归家正巧看见这一幕,竟当着几个顽童的面生生用棒子打死了那黄狗! 他是听到动静就赶到了邻家院里,连说带劝地解释了来龙去脉,还拉住老伯的手哭求他不要狠心收了黄狗的命,哪怕是把狗送人或者赶走呢。谁知老伯硬着心肠愣是甩开他的手,一边挥棒打向黄狗的头,一边恨道:“小畴儿,你不懂!这狗要是尝过了人血,知道了人肉滋味,那就留不得了——留下的不是护主的狗,是会啖人血肉的狼!” 啖人血肉的狼…… 贾畴对上这一双双嗜血的兽瞳,如梦初醒一般背起地上的卢常就想跑。可四条腿的畜生到底比他动作快些,他还没来得及踏上飞剑,就感觉好几股力道从不同方向传来,都在争夺着他背上的卢常。就这么一瞬拉扯的功夫,他身前身后,甚至是头顶的出路已经被飞禽走兽堵得严严实实。口中蕴风雷的,四足腾云火的……难计其数的妖兽才刚刚摆出各自的神通,他却已近乎强弩之末。 “吼——” 又一道低沉的猛兽咆哮自身后传来,在这一片混战中并不如何突出,却仿佛让整个兽群都在声音响起的那瞬间都静了静。 贾畴身前的妖兽一时没了动作,甚至他从背上感受到的力道也消失了去。身后再次传来了那道兽吼,这回就听得更加分明,他还能听见吼声中夹杂着窸窸窣窣的兽类跑动声。扭头一看,却见是只半人高的黑虎正从他们来时的方向奔来。黑虎的一只前腿似乎有些跛了,动作间能明显看出来不谐。 他认得这只黑虎。 裴城主坐镇梓城时向来严守禁止灵兽入城的条规,而且绝对比以往有过之而无不及,哪怕是无意沾染了灵力的小猫小兔都要拦在城门外。他一直以为城主对任何灵兽都厌恶至极,谁知会瞧见他与一只瞧起来便凶猛极了的黑虎亲近非常。 黑虎据说是兽谷的小谷主养的,先前受了伤,暂时养在锦城的唐家那里。这次城主带着他们来南疆找人自然不会落下它。只是因为它内伤未愈,又跛了脚,需要急行奔袭的前锋便没把它考量在内。 它现在出现在这里,就意味着…… “唐家后援来了!” 同伴里也有认出这只黑虎的,忍不住惊呼出声。 但此时没有人再动手,无论是处于战圈里的灰衣修士,还是原本留守寨门外、此时连同后援一起赶来的两派弟子,甚至连黑麒麟也停了动作。他们只是保持着防备的姿势,注视着缓缓踱步进入兽群中的黑虎。 在场妖兽明显开始骚动。 有的畏惧后退,有的怒目直瞪,有的伏身按爪似乎随时要扑上去……但不管它们作何反应,跛脚的黑虎只是沉稳前行,从这群不同种族不同心思的妖兽中径直穿过,一直走到篱笆门内一块仿佛是装饰用的山石上,俯视着下方数以百计的妖兽,昂首发出了悠长的一声低吼。 -- 第331页 “吼——” “嗷呜——” 声音才到一半,底下却有兽嚎横生响起,与此同时,一道雪白的身影闪电似地朝它扑了过去,却是先前与黑麒麟战得相当的白狼,霎时便与黑虎扭作一团。 兽群再度骚动起来,接二连三地有妖兽扑上前,或袭向白狼,或同样袭向黑虎,更多的妖兽只是留在原地注视着那头的战局,对修士们却是再没了兴趣。 篡位。 贾畴看着眼前的兽斗,这个词忽然就跃进了脑海里。 第262章 兽王 如果说尝过了人血的狗从此便不再是护主的忠犬,那么尝过了同伴、甚至同族血肉的灵兽呢?又或者是体会过权利滋味的狼属呢? 它还会安心听人所使、听人之兽所使么? 灵力相搏的动静与兽吼声响成一团,黑虎身边唯有零星几只狸狐相助,对上精蓄力满的白狼族众,没过多久便渐落下风,前足旧伤未愈,侧腹又被狼爪撕开了深深一道口子。随它一道赶来的唐家修士中有几个见状就要上前助它,却被裴岚抬手拦了拦:“不必。” “可那黑虎若是伤了……” “不必忧心。”裴岚仍是摇头,抬袖抹去了脸上的血污,笃定道,“这是南疆兽王之争,黑乌不会落败。” 随着他话音落下,只见得黑虎突然停下与白狼众之间的搏斗,反身一跃,撤开距离以后却再没有了反击的动作,只是仰首发出了悠长的嚎叫。 兽吼回荡在群山环抱间,一声接一声,好似正呼唤着什么。 底下群兽闻声皆有些蠢蠢欲动,却不知究竟意图如何。众狼也同样没有放过这个机会,为首的白狼仿佛怒极地对黑虎发出了咆哮,背后双翼一展,罡风霎时裹挟着灵力扑来,将挡在黑虎跟前的几只狸狐连连逼退。白狼也趁机追近了黑虎,獠牙利爪连带着灵刃接二连三地在黑虎身上留下痕迹,它却不避不退,只是化用自身灵力护体硬抗着,保持着昂首呼啸的姿势,甚至连声音都不曾颤抖半分。 “黑乌乃是南疆兽王,但这地位并非全然来自其力量。南疆群兽不似其余兽族只以强为尊,黑乌的兽王之位,更多源于其主南疆之主的身份。”裴岚看着黑虎几乎放弃了抵抗、任由众狼在自己身上撕咬的情形,藏在袖子下的手暗暗攥紧成拳,可表面依然一副胜局已定的模样,淡然解释道,“兽谷于南疆经营上千年,与此地群兽之情谊非言语可尽,纵使一时受贼人所惑,其通人善性未必泯灭。” 贾畴猛然抬头看向裴岚。 作为梓城城主,这话多少与城内规条相悖了。梓城严禁灵兽入关,不正是笃信畜生终归非人族类,不通德,不可处?分明刚刚他们才与这些妖兽有过一番恶斗,卢常……更是殒命其中,城主却说这些畜生善性未泯? 邻家老伯的话再次浮现在他脑海里。黄狗沾着人血的嘴角,老伯憎恶的神情,以及重重打在黄狗脑袋上的棒子…… “唳——” 凄厉的鸟鸣由远及近传来,猛地将他的神志从回忆中抽离。贾畴抬头看去,见是一只通体赤金的孔雀从头顶飞过,那锦绣尾羽在阳光下夺目非常,简直像是传说中的凤凰。孔雀其后紧跟着的是数不清的各族飞禽,异色斑斓的羽毛折着光从眼前掠过,不乏平日里难得一见的珍禽,绝对可称得上是人间奇景。 天上飞禽,地上走兽。 伴随着急促的蹄声,兽群乌压压地从寨门方向疾速赶来,领头的是骑在仙羚鹿背上的几个人影。贾畴眯眼瞧去,看清了来人身上繁重的银饰与纹样独特的蜀锦——是先前求助梓城的那些兽谷弟子,城主明明嘱咐过莫要将此番南疆之行透露给任何兽谷中人,他们怎么还是来了? 他这里兀自生疑,那厢的裴岚却像松了一口气,竟是直接放着周围的妖兽不管了:“清算伤员数量,凡负伤者先行包扎调息,留待后方休养。其余人等随我深入。”他说着,一边从自己带来的修士身上挨个打量过去。 方才的一场混战中,因兽毒或伤及要害而倒下的还有另外几位。裴岚走过去,半跪着一一为他们把过了脉象。其中三位仍有气息的,裴岚握着他们的手输送了大半真气才让人扶着他们去边上包扎,输完真气他自己的脸也惨白更甚。 剩下两位,尤其到了卢常这里,裴岚眉头紧锁,重重长叹。 这声叹息中的意味是谁都听懂了的。周围的修士一时都沉默下来,从后方赶来的群兽很快与篱笆那头的妖狼战成一团,这时却没人去管,半边是热闹,半边是静寂。有谁从旁边轻轻拍了拍贾畴的肩膀,同样一声长叹。 贾畴却没有什么反应。他两肩还渗着血,却仍然固执地扶着卢常逐渐冰冷的身体,神情有些木然地看向裴岚:“城主……卢常是死在妖鸩的毒下。” 裴岚的视线从卢常身上移到他脸上,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那些妖兽分明是奔着我们的性命来的!难道因为它们和兽谷的关系,我们就什么都不做?盼它们重新唤回善性?” 面对贾畴的质问,裴岚还没回应,随后跟来的兽谷弟子却先一步反驳道:“兽园里的灵兽不会无故伤人!这里……这里很多灵兽,我都不曾见过……” 贾畴转头看去,发现说话的是个窈窕女子,才硬气地反驳了一句便有些瑟缩地躲在同伴身后,小声说完了后半句。 -- 第332页 裴岚的面色顿时严肃起来,沉声道:“不曾见过?” “是……生活在寨中的灵兽都是弟子们养的,可那边的白狼、红羽蛇,还有黑色翅膀的鸟……不仅是寨子里,我在南疆周边都没有见过。” 她指的是围在白狼附近,与黑虎以及后来赶到的兽群缠斗着的那些妖兽。但没被她点出来的那部分也没少在刚才对他们下重手,此时只是漠然看着虎狼双方的争斗,虽然没有站在白狼那方,却也没有要帮黑虎的意思。 裴岚还不及再说什么,就听一个兽谷弟子忽然喊起来:“你们看,那是不是桑久的伴生青尾狐?脖子上还有他戴上去的银环!” 他指着篱笆那边堆成小山的灵兽尸体道。 几个兽谷弟子面面相觑,而后同时朝着那方向奔去,一时惊呼声不断。 “这是格衣舒从小养大的三目狸猫,她从五果山上捡来的!” “瑙秀的伴生青天雀!没有错,鸟喙缺了一角,是上次为了给她采药果,跟山上的风鹰打架伤到的。” “那条是榜久相的金瞳蛇,我记得他经常把蛇盘在手臂上,带着它到处逛……” …… “为什么……它们都成了这样?” 第263章 混乱 江源镇。 昆五郎双臂都流转着浅金色光华,竟是用上了灵力与那青衣偃甲相抗衡。从两人相触角力的地方传来听了叫人牙酸的嘎吱声,就像许久不曾上过松油的老木被生拽着绷到了极点,已经腐朽的表皮下是临将断裂的芯子,正发出不堪支力的呻吟。 ——而后,所有的动静都在瞬间消匿。 青衣偃甲还保持着挣扎时的姿势,可力道却骤然卸了下来。一直与他较着劲的昆五郎显然料不到这番变故,一时来不及收力,顿时便让偃甲的脑袋重重磕在了地上,发出了沉闷的一声巨响。 长仪吓了一跳,慌忙凑近前去想要查看偃甲头部的机关可有损坏。 昆五郎的反应则恰好相反,他几乎在同时站起身来,横手护着长仪连退几步,这才开始观察那偃甲的变化。长仪见他这般谨慎,本想说不然还是先将机关关上,免得这么折腾下去再给弄坏了——谁知就在这时,青衣偃甲的全身忽然剧烈抽搐起来,这回长仪可算真真切切瞧见了从他表皮之下钻出的黑气,丝丝缕缕纠缠而上,并逐渐淡隐、弥漫,而至她眼前整片视野都像蒙了层灰雾似的瞧不分明。 那股甜腻腻的熏香仿佛又萦回了鼻尖,长仪还不及作出反应,昆五郎已经带着她飞身朝房外掠去,同时扬手便是一记劲气对着偃甲上方打去…… 砰! 几乎就在两人离开房门那瞬间,只听一声隆隆震天的巨鸣在耳边炸响,堪比惊雷的灵力冲击顷刻在狭小的厢房内迸裂开来。窗棂、门页,甚至檐上梁瓦,都被这股巨大的冲力所掀动,霎时四分五裂,流星似的向四下飞射而去。 眼见几片碎瓦直直朝两人的方向袭来,昆五郎想也不想便本能地挡在了长仪身前,横剑将其一一挡下。更多的则是向周围散去,嵌进墙里的有,深深扎入地面的也有,邻近几间厢房无一幸免,连院角的梅树都被削掉了几截枝丫。 混乱初歇时,留守宅院内的修士也都早赶来了。去而复返的监天一面遣人去疏散周遭百姓,一面看向两人:“发生了何事?” 真正的混乱才刚刚开始。 “那具偃甲……” “偃甲上被人施了咒,我在咒气扩散之前便已将其引爆。”昆五郎拉回了想要向前靠近的长仪,简短解释道。 方才被灵波激起的烟尘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那缕长仪无比熟悉的熏香,正从残破的厢房门窗内逸散而出。 “咒……”监天本就严肃的面色更添几分凝重,挥手拦住正要上前探看的弟子,一手并指成印,口中低低念了几句诀……众人只觉眼前凭空现出了水纹似的波动,便有凉丝丝裹挟着水汽的轻风自两颊拂过,倒逆着将那古怪的香味重新吹回房内。 檐上残余的瓦片微微颤抖,屋里也不断传来细碎的碰撞声,仿佛这阵风钻进了里头正翻搅着。长仪眯起眼,瞧见厢房的外墙上似乎有水珠渗出,顺着墙面缓缓滑落。 “咒气已散,来源无法查溯。” 监天放下手正要说什么,却突然掩住嘴一阵咳嗽。长仪想起此前所见的那一幕,正待关切两句,她却把脸侧了过去不叫旁人看,连同她身后几个想要上前的弟子也被制止。监天挥手示意他们先去处理周围的狼藉。 仲裁院素来令行禁止,那些弟子得了令,就是再担心她也没有一句多余的话,四下散开便各司其职去了。 长仪犹豫片刻,看监天仍是侧脸避着她的模样,到底没有上前,想了想便跟着那几个弟子转身又进了已经面目全非的厢房里,她有些担心那偃甲的状况。、 这回昆五郎没有拦她。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方才拉着小姑娘的手,脸上似有困惑,可也并未纠结太久,脚下滞了一瞬,便跟在长仪身后走了过去。与监天擦肩而过时,昆五郎侧目瞥了她一眼,掌间金色光华流转,好似不经意地从她身侧拂过。 监天一愣,咳嗽却是停下了。 “这……怎么会这样?” 屋内各类陈设几乎都让灵力毁得差不多了,地上尽是散落的碎砖与木块,已经分辨不出它们来自哪里,连头顶的梁都断了一半,几道裂缝瞧着就令人心惊。 -- 第333页 但最让长仪揪心的还是青衣偃甲的状况。 那身青衣已经残破,被猛然迸发的灵力撕裂成了一条一条的,底下的覆体皮肤也没好到哪里去,甚至连更下方的甲骼都开裂出几个口子——这可是比青原铁还要坚固的材质,足可抗下普通修士的全力一击! 长仪急得顾不上那么多便蹲在了偃甲身旁,昆五郎也被这景象惊得怔住,一时没注意竟让她凑近了去。还没确定偃甲身上有没有其他危险呢。昆五郎下意识就要将人拉回来,却似乎想到什么,已经伸出的手又顿住了,只是上前两步,握着剑站到了她身后,直盯着地上偃甲的动静。 原本偃甲右臂的甲骼就没有完全装上,破绽是明摆着的,长仪第一个便去翻看那里的机关:果然,从右肩缺口而起,几乎大半个肩膀都被炸出了蛛网似的裂痕,而且就在这翻动的过程中,好些甲骼竟直接成片崩碎、脱落,露出底下的一团糟来。 刚接上的枢轴无一幸免,断了个彻底,更是波及到了胸膛的主轴,连最重要的中枢核心都有裂纹赫然其上。 长仪见此情形,脑袋顿时就是一懵。 好歹也是她花了几天一点点了解、修复的偃甲,这段时间说是朝夕相处也不为过,眼下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成了这副模样。损毁出现在了中枢上,不说有没有把握修回来,她这一时竟有些不敢再动手,整个人僵在原地不知所措。 “你说你曾拆开这具偃甲,此前可发现他体内有何异样?”昆五郎虽然不通机关,但也看清了那些裂纹,眼见她没有下一步动作,便皱着眉主动问道。 “不曾……我平日甚少修习术法,修为也浅薄,就算里头真的被人做过手脚,我只怕也瞧不出来咒术一类的痕迹。”长仪小心地将偃甲的身体慢慢放平,盯着那几处严重的损毁,脸上写满了懊恼和心疼,“是我的错,我应该寻人确认过后再开启机关的……是我疏忽了。” 昆五郎默了默:“……不必将过责都揽到自己身上,我也未曾察觉其中问题。” 他沉下声,眼神忽然一凛:“若有人着意暗算,防也防不住。” 续·彩蛋 我似乎忘记了很多事。 我沉睡了太久,久到我的身体已经和周围的岩石牢牢生长在一起,久到我已经记不得自己为何沉睡于此。 草木在我肤上生根发芽,鸟兽在我脊上栖衍生息。 偶尔也有那荷着镰锄的樵夫攀过我的脚背,想要从这里获取些许维生的根本。我挥舞着头发变作的藤蔓,粗暴地赶跑了他。我隐约记得我的身上只容许一人落脚——可是那人如今在哪里呢? 我不知道。 被我小心护在怀里的这具骸骨会是他的吗? 我不知道。 是他让我沉睡于此么?我该继续沉眠,还是站起来寻他去? 我不知道。 …… 山岩常被世人视作坚固的象征,但沧海尚且可变桑田,久历风霜磋磨,海枯石烂也不过早晚的事。我能感觉到自己的思绪已渐渐迟钝,或许再过一段时日,我就要连自己是个活物这件事都忘了,彻彻底底变作旁人眼里的这座山。 连他的存在也要忘了。 每每想到这里,即使我早就记不清他是谁,也还是从心底泛起一阵恐慌寒意。我下意识将怀里的骸骨护得更紧,却又害怕压碎了已经腐朽的骨头而不得不松着一段距离,始终不曾真正拥抱上去。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我不怕这千万年的沉寂孤独,我却怕失去这最后的、早已模糊的念想。我要去找他,不错,我该是要去找他的。 …… 蜀州。 “地龙翻身!地龙翻身了!” 屹立千年之久的牛首山毫无征兆地剧烈晃动起来,连带着方圆数百里的城镇都能感受到自脚底传来的地动。一时山川波震,鸟兽奔逃。各地仙衙施动结界、阵法稳住城中局势后,早有斥候修士御剑登空远眺,随即传回一个叫众人惊疑之余同样摸不着头脑的消息。 “牛首山……活了!” ——后传《驭术》待续—— 第264章 对视 变故初现时,长仪第一个想到的也是魔族有意暗算,可转念一想又觉得有哪里说不通:“不对……他们明明十分看重这偃甲,以此破坏机关为代价,去布置一个尚不确定能不能成功伤到人的陷阱,不划算。何况这前提须得是我将偃甲带走回了道界,这应该也是他们不愿见到的局面。” 是因为她把偃甲带走,并试图在仲裁院地界内启动,所以才有了“咒”的爆发? 不对。 这或许是原因,但也仅占其一,应该还有别的什么没有被她考量在内…… “那种熏香的味道!”长仪豁然抬头,“我在魔族那里也曾闻到过类似的气味。若是再往前推溯,傀儡林事变那时出现的花香虽不完全相像,但其中甜腻的韵调却是如出一辙。” 昆五郎大概是没有傀儡林那阵子的记忆的,他眉头一扬:“花香?” 长仪暂时顾不上为他解惑,只觉冥冥中像是抓住了某条丝线,能将这所有一切都串连起来,她握着绳端这头,顺着线索一点点捋过去。 霞英花,傀儡,丹英山,游魂入宿…… 熏香,咒术,竹青,还有身份不明的宁渊…… -- 第334页 或许答案早就被藏进了竹青说给她的那三个故事里头。 “这个咒针对的并非道界……至少最开始应该不是冲着我们来的!”长仪看向昆五郎,“这些天我从魔族那里得知,这偃甲原是要给死而复生的魔尊当躯体用的,这也是我要将他带回来的缘由。但这么多年过去,魔族早已有了新的、事实上的首领。二虎相争,这一出本应该是新首领给那位魔尊备下的‘大礼’才是。” 如果她没有带走偃甲,而朱邪烈又真的如竹青所言,将其作为自己寄宿的躯体——虽然还不知道所谓的寄宿要如何进行,这咒术引动的条件又是什么——但依方才的动静看来,只要咒术引动之时朱邪烈的魂魄就在偃甲里,一番损伤是免不了的,至少也能叫他废了一具可用的身体。 昆五郎听完她的解释却并不对此回应,只是锁着眉头,指了指偃甲问:“青剑现在这样,还能再修复完好吗?” 长仪低头瞧了一眼:“不容易……主轴与核心都有损坏,这上头所用的有些材料就算千年前都不多见,如今就更难找了。即使各类物件齐全,少说也得花费月余。” “只保证他脑袋里的机关完好,让他能记事能说话呢?” 听他这么问,长仪也皱了眉,但还是依他所言凑近去重新检查偃甲。不料昆五郎却忽然抬手攀上她的肩膀,拉着她朝后躲了躲。 长仪起初还不明所以,可很快就看见了——偃甲的双眼竟然重新睁了开来,眼底猩红已经褪去,琉璃石制成的眼珠全无神采,隐约几道细密的裂缝布于其上。就像在南疆那时的情形一样,受损到这个程度的偃甲本不该再有行动的能力,可为何…… “当心。” 昆五郎看她不但不避,反而更加靠近那偃甲,忍不住开口提醒了句。 她拍了拍昆五郎的手示意不必紧张,自己则是探身绕到了另一边去看偃甲完好的那只左手。昆五郎对此举显然不太赞同,但也并未阻止,只是同样半蹲下来,恰恰好挡在长仪前侧方寸余的位置。 正因此,他也看见了偃甲手上细微的动作。 “青剑这是做什么?” 长仪没有回答,专注盯着偃甲在地上划出的痕迹,依稀辨认得这回写的仍旧像是个“南”字,不由心生疑惑:“南?南疆?” 她顿了顿,虽不知他这副模样能否对外界做出什么反应,却还是在昆五郎略带异样的目光中尝试与那偃甲交流道:“你是想告诉我魔族将据点设在了南疆?我知道,我们已经离开那里了。” 偃甲不见别的反应,只有一对毫无生气的琉璃眼珠迟缓地动了动,也不知道能不能看见什么,不过手上倒是再次有了动作。长仪仍旧瞧着,只见从他食指下虚虚划出的似乎是个…… “这是,‘阮’字?” 她一愣,转头瞥了眼昆五郎,仿佛在征询他的意见,但后者只是微蹙着眉头看向那偃甲,并没有注意到她的视线。长仪便按着自己的理解应道:“对,我是阮家的后人,我……” 话说到一半忽然发觉不对,她凝眸重新审视了一番偃甲的神态,发现那对琉璃眼珠正对的方向并不是自己。她方才只以为偃甲受损之下又强自启动,眼珠不受控制就随便滚个方向也是正常的——但此时顺着他瞳孔朝向瞧过去,他看的那人分明就是昆五郎! 所以这字……也并不是要对着她写下的! 昆五郎像是早就发现了,却只在一旁静静看着,这时见她息了声音,才凝着神色试探道:“……阮青玄?” 偃甲只是看着他,看起来其实与当初的模样没有太大变化,铜铁制成的躯体到底经得住岁月磋磨,对视间恍惚还能让昆五郎想起阮青玄第一次将青剑带到他眼前显摆的那一幕。而至此刻,往昔精巧的机关身躯里只剩下了呆滞,而这呆滞也正渐渐没入无声无息的死寂。 青剑再没了动静,最后的神态定格在与昆五郎的对视中。 长仪伸手探向偃甲背后的闸扣,拧眉似有不解:“暗扣已经崩离了,机关本不该是启动的状态……” 她嘴里还喃喃念着什么,昆五郎无心分辨,他仍旧面朝着地上的偃甲,眼眸却微微垂了下来,面露沉思:“南疆……” 声音极轻,霎时飘散在周围仲裁院弟子投来的探究的目光中。 …… “裴岚领人去了南疆?” 唐榆凝眸看向和光,面前浮空的一张黄符纸正兀自慢慢燃尽,上头的墨迹连同符灰一道散得干净。 和光颔首:“是,同行皆为梓城或唐家修士,所借旗号亦是找寻金乌、唐松二人,并未引起多少世家侧目。” 唐榆闻言一顿,片刻的沉吟后,却是一反先前态度,吩咐道:“你去着人知会各地世家族长,尤其是临近西南、江北的几个州府,将屏障恐有异动的消息透出去,让他们暗中早做准备。记住,只告诉能掌权话事的那几个,像元家这类关起门来都闹不平的就别不管了。” 和光还不及反应,旁边的同尘便奇怪道:“不是说要防着局势动荡太甚?你这么做就不怕世家里有那么生了二心的,回头再打个草惊了蛇?” 唐榆却不看他,只盯着眼前的和光。 后者起先也微微一愣,可很快就拱手应下:“领命。掌书阁这便拟写獬豸令——可要延照前任仲裁留下的名单?” -- 第335页 唐榆无可无不可地点头,似乎心不在焉,就这么望着和光反身离开的方向发起了呆。同尘不满这两人无视他的态度,特别是和光问也不问就照做的反应:“喂!” 唐榆分了他一个眼神。 “此事在未有五成把握以前,不引世家入局,不传闻于道门——这是此前师父和几位长老商议多日的结果吧?唐家的布局不也如此,你也是赞成的,怎么现在……”同尘对上他肃沉沉的面色,嘴边的话忽然就不知为何噎了噎,“至少也和师父、巽术他们商量一下。” 第265章 番外1·明 阮长婉和唐枫二人的婚事办得极为热闹。 毕竟是战事平息后道界迎来的头一门喜事,尤其是阮唐两家的机关不久前才在战局中大放异彩,道门里少有不赏面子的,就这么齐心同力给办成了一桩盛事,据说唐家安排的席厅险些装不下前来观礼的各派同仁。 仲裁院虽然无人来贺,可次日唐家仆役就在大门处发现一份锦盒装起的贺礼,没有礼单,没有名帖。不过两位新人似乎都知道了这礼是谁送来的,小心接过捧回了房内藏着,旁人至今也无缘得见里头都放着什么。 长姐的大事初了,阮长仪便也跟着迎来了自己的大事。 倒不是嫁娶一类的大事,而是阮家主终于下定决心要将这一族之长的位置传予自己的次女,连同阮夫人,夫妻两个开始轮番给阮长仪面授机宜,教导家主事务云云。当然,这也是众人早有预料的,长女出嫁,这位置可不是只有传给次女了?更别提家传的偃术原本就系在次女身上。 阮长仪十九岁那年,江陵再度挂了喜,小姑娘终于从父亲手上接过了象征权柄与责任的族印,九州来贺者比起长姐当年只多不少。 阮长仪二十五岁那年,家中双亲到底忍不住催起了她的另一桩大事。带着唐枫回娘家省亲的阮长婉才刚刚迈进大门,就听见堂上方元英扶着额无奈道:“……入赘也好,哪怕是个凡人也好,你今年总得给自己找个人来!有情无情另说,你就是把人一辈子冷着、供着,为娘都管不着你……可阮氏不能只有一个未嫁的小姐当家作主,对内对外,如何安人心?” “这不成糟践别家男子了么?”阮长仪撇撇嘴,“再说,难不成女子就非得嫁了人才能掌家?这六年里也没见谁因为我未嫁就不服管啊,这位置又不是看谁嫁人谁成家,谁就能坐得更稳的……大不了,等阿姐肚子里这小外甥生下来,我便从小教他偃术,总归有我阮家血脉在,日后叫他接过族印罢了!” “你!”方元英一时气结,指着她半晌说不出话,最后只能看向素来叫她省心的大女儿,“你听听你妹妹这说的是什么话!她……你替为娘好好说她!” 阮长婉夫妇和阮寻都忙着劝她消气。 阮长仪对上阿姐带着埋怨的目光也是无奈,若是换成从前那个只会躲在家里的阮氏二小姐,阿娘的话听便听了,给她指了谁,她也便嫁了。可是……如今有了主见是一回事,另一面……她这心里就是堵着一口气,尽管自己也不知道这股气从何而来,可她就是……不想就这么将自己的余生与随随便便什么不认识的人一同分享。 “要我嫁人,也不是不行。” 阮长仪忽然松了口,视线从角落里一直沉默不言的昆五郎身上划过,凭空叫他心底升起阵阵不妙的预感。 在场众人都安静下来盯着她,只见阮长仪抬手一指昆五郎,昂首坚定道:“阮氏家主的夫君也不是谁都能做的,我要比武招亲!有意结亲的,先打赢了我们阮家的偃甲,再来谈什么三书六礼。” 一屋子人包括阮长仪自己都转过头去看昆五郎。 昆五郎显然没想到这事还能扯到自己身上,怔愣之下第一反应便是看向座上的阮长仪。她已经不能算是小姑娘了,身量高了,脸也张开了,身为掌权者的几年下来,气质也渐渐沉淀出了些许威严。 可她坐在那里看着他时,眼里带着的倔强与几分赌气意味却还跟早些年没有什么不同。或者说,她在他的面前一直没有太多变化,也并不需要有什么变化。她可以大大方方地向他请教哪怕在上位者看来有些幼稚的问题,也可以肆无忌惮地耍些小性子,在烦极了那些案头琐事时支使自己带着她乔装出门散心。 正是因此,昆五郎对她的成长感知总有些迟缓。一晃眼再看,小姑娘竟然已经出落了大姑娘,出落到了早该相夫教子的年纪。 亲眼看着长大的姑娘是该有个良人了,但那个良人终归不会是他。 昆五郎慢慢敛下了眼,微低着头避开这一屋子人的视线。 气氛顿时僵固。 毕竟是道门传奇一般的老前辈,这满天下都能算他的小辈,他不表态,其余人谁也不敢逼他。良久,还是回门的阮长婉看不下去,到底打了句圆场:“长仪,你……真的要比?” “比,怎么不比?”阮长仪狠狠将目光从昆五郎身上撇开,也不知道是出于赌气或者别的什么心思,扬声道,“阮氏一诺千金,说出口的话岂有收回的道理。比,明天就放出消息、搭上台子!某人不上场,那就拿我早几天做成的偃甲来比,还省得旁人说我们阮家欺负人。” 第266章 改造 “不必。” 唐榆这么说着转过了头,从这个角度,同尘能瞧见他眉心上方隐隐浮现的青色纹印,寥寥几笔形似兽首。他忽然便不想再问下去。 -- 第336页 是啊,眼前的是什么人,仲裁院里的又是什么人? 别说如今只不过将前人的对策改了改,依仲裁院的惯例,他就是毫无道理地发话要撤了四大长老,其他人只怕也不会有二话。 但这样可真就一点意思也没有了。 “一味瞒避下去不是办法,敌暗我明,仲裁院一举一动本就招眼,压根不可能全然瞒人耳目,现在这样……”唐榆顿了顿,到底没有对前辈们的决策多作评议,只简单提了句,“难免束手束脚了些。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倒不如抛开顾忌,把动作都放到明面上,也好敲打敲打躲在暗处的那些小人。” 同尘听出了他的意思:“你这是想把事情闹大啊……” “什么闹大,公事公办罢了。”唐榆斜他一眼,“横竖荆地南北两家已经调动,动静早晚要传出去,与其藏着掖着叫流言横生,不如大大方方办差,把其他几家的力一并借过来。退一步说,哪怕仲裁院在这里……失了手,余下各地的世家也不至于毫无防备,否则却是我们的罪过了。” 同尘眉心一跳,似乎被他这话勾起了什么不好的联想,到嘴的话噎了噎,隔了一会儿才道:“我倒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有了瞻前顾后的毛病,这都还没开始较量呢,你就开始担心失手以后的事了。” 唐榆只是无声地扯了扯嘴角,并未在这略显沉抑的话题上继续,而是转了话锋道:“不想待在仲裁院也好,回头我写道手书放你出去便是。正好,这段时日你就替我看护着点师父,我如今这个位置,有些事做起来却是不及以往方便,你既然都要出去了,想来也没什么好顾虑的。” “这个不必你提,我自会孝敬着师父。倒是你,”同尘眉头一皱,“你这语气,我怎么听着跟托孤似的?” 唐榆想说什么又忍住了:“……你就不能想我点好的?” 同尘抱着胳膊:“不是为着这个,那是想让我挡在前头替你得罪人?” “算了,跟你说不通。”唐榆摆摆手,索性另起了个话头,“方才监天的传信,阮家姑娘已经找到,但昆越那里仿佛出了状况……江源镇此时怕是被那边紧盯着,我们的人手调走了大半,再将这两人留在镇内已然不妥。” “你想把他们接上青原来?这里可未必就比江源镇安全,不说随时会跟魔族碰上,就是这冰天雪地的,阮家那小姑娘能受得住?” “顾不上那么多了,好歹这里能有人照应着。”唐榆思忖道,“你去找几个好手跑一趟,务必将人全须全尾地接来,顺道再打听打听裴岚那头的情形。” “顺道?这从哪里论的道,你倒是会使唤我……”同尘嘴里嘟囔着,还是依他吩咐寻人去了,留下唐榆原地对着无垠的冰雪望了望,忽然转身匆匆走向专为他准备的营帐,抬手便是一道禁制设在了帐门外。 仲裁院人人皆恨不得把摒弃私欲这几个字刻在脑门上,哪怕是给他布置的居所也仅仅是能住人而已,唯一的殊遇不过是比其他弟子多了一整块晶石制磨成的齐人高的镜面,上头模糊地映出雪原茫茫一角,连同几道交错的线与点——那是根据各处传来线报所绘制的地形舆图。 唐榆的目光在正西方象征着屏障的、那条细细短短的红线上稍作停顿,随后拂袖而过,宽大的袖子从镜面上猎猎掠过,搅乱了一片雾似的雪原。待镜面重归平静时,那白茫茫的颜色已然匿尽踪影,眼前仿佛就是一面再普通不过的水晶镜,清楚地映照出他自己的面容。 唐榆一怔,好似这才第一次看清自己的长相,眼神里竟带着几分陌生。尤其在瞥见额心上隐约的青色纹路时,他就像被火燎了一般,唯恐避不及地匆忙移开目光。 敛眸静站了好一会儿,唐榆才又重新抬眼看向镜中的自己,却不再多作打量,袍子一撩,随意往地上屈腿一坐,竟开始脱起衣裳来。 金鳞银线的外袍悠悠落地,他一只手掀开里衣,身上骇人的青黑早已淡化,但到底还能瞧出来些痕迹,除了右臂延伸到肩后的位置——这一片的皮肤却是洁白如初,真正像是个养尊处优的纨绔该有的肤色,养得不见一点瑕疵。 太过完美,反倒跟其余地方格格不入了。 唐榆盯着看了一会儿,抬起另一只手在肩上搓了搓,竟从肩窝的位置掀起薄薄一层人皮似的软膜。被这层皮子遮住的却不是那些青黑的痕迹,而是几乎覆盖了整条手臂的玄甲,森森地泛着寒光。 没了那层软皮的掩藏,唐榆略动一动右臂便听得一阵喀啦喀啦的金铁声。他抬着手活动了几圈,忽然一顿,像是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转手从贴身处取出一个形似香囊的乾坤袋。 灵光闪过,眼前便凭空多了一具半人高的铁质傀儡。 这傀儡矮墩墩的,水桶似的身躯上足足接驳了六条瘦长的手臂,末端各自链接着凿子、窄刀、剪子等器具,身底下不接双足,只有几个铁制的小轮子作移动用。 唐榆看着它还在想,要是阮家那妹子见了这奇形怪状的傀儡指不定还要缠着他问东问西。说起来,阮家妹子大概还不知道,他也是深谙傀儡术的。虽然此前他自称并不及唐枫精通此道——事实如此,可拿来跟其他同辈相比,他还是有这个自信不输给任何人的。 毕竟…… “旧是旧了点,罢了,一事不烦二主。” -- 第337页 唐榆对着眼前的傀儡叹了叹,十指循着某种规律一阵摆动,无形的丝线便牵扯着这傀儡,吱吱悠悠地舞动着靠近了他背后。 窄刀从一旁的烛火上淬过,带着那份灼烈了划过他完好的左臂,另一只镊子状的械臂钳着一块烧红了的乌金甲片,正慢慢向那渗着血珠的伤口凑近…… 第267章 重逢 长仪见着眼前人,微讶道:“几位说的可当真,我们可以到青原去了?” 她面前站定的是几个作农户打扮的青年人,衣装寻常相貌平凡,若是走进人群,便再认不出来的。起先还半信半疑的长仪当看到为首一位青年从怀里拿出獬豸牌后心神稍定,这东西做不了假,足以证明几人身份。 长仪还想说些什么,却听得身后一道熟悉女声响起:“还要上青原……这是仲裁的意思?” 她回过头,见是阮长婉从二道门处快步走来。姐妹两个遥遥对视,还未至身前,长仪便不受控制地红了眼眶。被困南疆的这好几天里,所有强撑的镇定坚硬都在看见至亲的那一瞬间溃不成军,心底早已软得不成样子。 阮长婉一路走来时尚且能绷着脸,可终于走到妹妹面前时,还是眼里没忍住闪过了水光,却也压住了将长仪搂进怀里的冲动,只是克制地握紧了她的手,好像生怕她又从眼前消失似的。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先对那几位青年客气道:“抱歉,请几位稍后。”这才左手拉着长仪往边上走远了两步,上下打量了妹妹一番,“可有受伤?” 听她语气里掩不住的担忧,长仪心头一暖,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我没事,阿姐……” 话说到一半,喉间却是哽了一下,再没有说下去。 阮长婉将她浑身上下都细细打量过后,当即把脸一板:“看你下回还敢不敢冲动大意!真以为有了偃甲便万事不怕了?”重话才说两句,语气就又忍不住软了下来,“万幸是没有大碍,若是……我当时便想跟着去寻你,可医师连半步都不肯放我离开,要不是方才那一声动静,我都打听不出你已经回来了……” 这种话不必多说,两人心里都跟明镜似的。 长仪顿了顿,用手轻轻抚着阮长婉的手背,眼眸垂下,正看见阮长婉右手直直垂在身侧。她方才就注意到了,阿姐方才情绪激动时,下意识是想用惯用的右手拉自己,可惜右手回应她的,只有手指几下小幅度的抽搐…… 明明先前已经在脑海中预演过好几次当看到阿姐时自己该如何自然略过那处,本以为情绪至少能被压去几分,可此刻,长仪真正面对阿姐,仍心如刀锯,五内俱焚,恨不得立马飞去揪出朱邪烈,然后将将阿姐所受的苦楚,百倍报诸他身! 狠狠咬了咬牙后,长仪暗自放缓呼吸,整理好自己的表情,才放开了阮长婉。 阮长婉一时没有察觉她的异样,只是蹙眉道:“你真要上青原?” 长仪闻言抬头,对上阮长婉满怀担忧、明显不赞同的目光,心中有些迟疑。阿姐为自己受了伤,起居不便不说,若自己走了,难免阿姐还会记挂……真要把阿姐留在此处,然后独自冒险去? 两难之际,忽然其中一个深衣青年唤了一声,“阮姑娘?” 长仪朝他看过去,才想起自己已经晾了他们好一会儿,急忙走回向几人致意。那青年也看向了她道:“同尘师兄吩咐在下转告姑娘,从南疆来的消息都会即刻传到青原仲裁处。” 长仪见他神色有异,忙问,“南疆可是有事?” 青年想了想:“我等来时只匆匆听了片语,说是在兽谷找到了失踪的金乌与唐松二人,以及……奉节案中的元赋。” ——元赋? 长仪愣了愣,脑海中回想起那段时日里与元赋寥寥几次的接触,却总感觉抓不住其中关键,开口刚要说什么,却被阮长婉抢了先。 “唐松找着了?” 长仪转头看她,眼神中带着几分不解。 阮长婉解释向她道:“唐松既然无事,唐枫那莫须有的嫌疑便可洗清了。” 是了。长仪这下了然,阿姐之前与她提过,不少唐家人疑心此事乃是唐枫暗中作祟来着。唐松既是无事,又找着了人,那离真相大白也就不远了。 可深衣青年又接了话:“人是找着了,但听闻唐松情况不妙,裴岚所率的一众人甚至不敢带着他御风急行回来,只能拨了几人暂缓脚步一路护送。” “那……” “时日不早,夜长梦多,未免贼人探得消息再生事端,还是请姑娘先同我们上路吧。”他身后另一个青年忍不住插话,打断了长仪,语气急切,“具体事宜等上了青原再细说也不迟。” 长仪下意识去看了眼昆五郎,后者在他们说话的一点反应都没有,仿佛提到的这些名字完完全全与他无关。只在对上长仪的询问目光时,他才动了动,平淡道:“我跟着你。” 长仪收回目光,心情有些复杂。也不知道自己是该对他的态度感到失望,还是庆幸他没了记忆还能对自己这么信任,居然连问也没问关于青原的事。不过既然他这里没有意见…… 正要回复青年,只听阮长婉突然道:“我也跟你们一道去。” 她也不看长仪,直视那几位青年,她话语坚定,毫无玩笑之意。 “可是……”长仪惊讶地瞪大了眼,“阿姐?” -- 第338页 不等长仪开口劝她,阮长婉又说道,“我身子无碍,若是担心这个,不必顾及我。唐家平素于我诸多照拂,此时樱姐不在,唐松之事我合该替她探问一二的。”她瞥了一眼长仪,示意她安心,“何况咱们阿爹就在青原……能离得近一些,总归是好的。” 谈起阿爹,长仪也没了话说,实际上长仪也正焦心着这事,可也同样担忧阿姐的身子。 几个青年面面相觑,一番眼神交流过后,最初那个站出来道:“阮大小姐跟去也无妨,为着妥帖,此处几位医师也一并跟去便是。” 长仪只得点头。 此行就这么匆匆商定,甚至来不及再与方元英传书一声,仲裁院来的这几人就跟生怕抢不过人似的,刚才耽误了些时间,现在是能多快就多块地带他们赶往传送阵处。 行路中,阮长婉心中仍记挂着唐家的事,忍不住又寻了那位深衣的青年,“这位道友,你可知道唐松现今情况如何?” 青年默了默,只给了四个字。 几如废人。 …… “知道了。” 听完同尘在帐外的回报,唐榆一阵沉默,半晌才从营帐里缓缓走出,他依然裹着厚实的大氅,和先前没什么区别。 借着天光,同尘注意到他脸色仿佛更苍白了几分。 第268章 内乱 同尘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察觉到他询问的目光,唐榆沉默不应,也不动作。同尘上下打量一圈也没发现什么异常,也只能当他是听见唐松的消息一时接受不来。 想着出事的到底是他亲人,同尘走近唐榆几步,刚想出言宽慰两句,鼻尖却敏锐地嗅出一缕隐约的血腥气。他皱起眉,怀疑道,“你刚才在里面做什么?” 唐榆神色自若,坦然对上同尘的目光,反问,“我能做什么?自然是看着舆图,想着下一步棋往哪走。” 同尘盯了他一会,没作回应,二人沉默相对片刻,同尘突然便快步绕过唐榆转进了营帐之中。 营帐不大,走几步就能将全貌收入眼中。同尘里外看了一圈,正对便是一面映着雪原舆图的晶石镜,确实没有什么异常,只得勉强接受了唐榆的说法。 唐榆施施然跟进了帐子,颇有些无奈:“我说你,就算不打算待在仲裁院了也别做得太过分啊,你自己看看,有谁跟你似的不把仲裁放在眼里?” 前脚还眼神犀利,八百个心眼子研究唐榆每句话每个动作,同尘此刻权当眼盲耳聋,不知道,没听到。 唐榆也不管他,随意往帐门边上一靠,说回了正题,“唐松……先别送回蜀州。” 同尘闻言,正了色抬眼看他。 唐榆又道:“能被人从眼皮底下带走一回就能有第二回 ,蜀州怕是不干净,让留驻唐家的人提防着点。” 同尘皱眉,思虑间,手指在那舆图上点了点:“可若是不回唐家,要把人往哪塞?唐松失踪这事,多少双眼睛都盯着呢……仲裁院的地方肯定不能放,让裴岚带回他那里?” “不妥,梓城也在蜀州地界内……”唐榆眉头紧锁,摇了摇头。 蜀州不行,梓城亦危,到底放哪,他自己一时间也说不出解决方法。唐榆手撑着额角,叹了口气。 同尘明白也不催他。 唐榆揉着额角,最终松了口:“罢了,还是先送回唐家好生养着吧……提醒唐家将家里的老鼠捉干净了。” 同尘应下,就在他将要出帐时,唐榆又叫住了他:“阮家姑娘可接来了?” 同尘回身,想了想:“在路上了吧,”他侧了侧身,好让唐榆看到营帐外头,“喏,那边几个走过去的弟子八成就是去接应的。” 唐榆探头看过去,点了点头,正要挥手示意同尘没别的事了,手刚抬起,忽然像是察觉了什么,慌忙起身快步走至营帐口。唐榆眯细了眼打量那几人。 不对劲。 几人看背影和衣着打扮,确是仲裁院弟子没错,但行动间颇有几分古怪,不似平时步履端正,而有一两个,虽刻意扳直了腰,却太过僵硬。 眼神锁在那几人身上,唐榆对同尘扬了扬下巴:“你去看看,问清那边几个是哪一部哪一组的弟子。” 同尘点头,迈开脚正要过去,可还没等他行动,就见那边营帐另一头又走出两个便衣弟子,与那几人打招呼。 不曾想,那几人身形有一瞬的僵硬,却是毫无征兆地拔出腰间兵刃向便衣弟子们袭去! “当心!”唐榆大呵一声。 同尘随着他声音飞速闪身冲出去,可几人距离近,速度快,虽两人已近快做了反应,但便衣弟子仍是猝不及防,即使施术去挡,也是不敌寡众。 刀光闪过一道暗芒,劈开便衣弟子匆匆施展的术式,斜长可怖的伤口瞬间横贯他的肩膀和腰,霎时血溅三尺! 同尘一手揽过倒下弟子的身体,来不及探查他的伤势,另一手迅速抬剑,勉力撑住那几个歹人的合力一劈。 脚下一沉,同尘身体被压下几分,好在唐榆杀进阵来,才破了歹人杀阵,打开了局势。 “布防!”唐榆大喊一声。 这片临时圈出的营地瞬间乱了套。随着唐榆和同尘一声高喝,原本在帐里的弟子们都急忙冲了出来,各自亮出兵刃。 原本是为了避免弟子们落单被妖魔族暗算,才将众人都聚到一处,却是谁也想不到还有这番变故。唐榆和同尘对视一眼,默契上前,在其他弟子的遮掩下,施术把突然发难的那几人按倒在地。 -- 第339页 本以为制住了几人,变故就能停止,可事实却正正相反。 这动静竟就像两军对垒前的号令一般!没等众人松口气,远处刀剑术式的争鸣随即频频响起,周围小营帐响起惊呼哀叫不断。唐榆和同尘神色一凛,环顾四周,营地里的弟子们都疯了一般跑出来! 他们表情或恐慌,或木然,手中的刀剑甚至失去了章法,只知道胡乱地劈砍,不管自己面前的到底是敌是友。唐榆身边的弟子尽管不明局势,却还是下意识将唐榆护了起来,等着他的指示。 “分清敌友!不要误伤!”唐榆皱紧了眉,高声喝道。 尽管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大家还是依循着命令和本能,阻止同伴伤人,但谁也不知道下一个失控的是谁,一开始也许还能保持些理智,可慢慢的,混乱无序的情绪迅速蔓延开来,场面越来越失控,众人纠缠成一团。 同尘起先还跟唐榆一起阻止他们伤人,但后来事态越来越乱,饶是他,也难分敌我。忽然像是想起什么,同尘惊慌喊了一声师父,就急急往某个营帐奔去。 唐榆来不及跟上同尘,只得留下艰难独自支撑,但场面实在混乱,往往他帮了这一边,突然身后护着的人就朝他偷袭来。 狠狠咬了咬牙,唐榆喘着粗气——分不清,索性便不分了! 他将拔出兵刃的人统统施术打晕,以唐榆为中心,周围倒了层层叠叠的一片。剩下部分清醒的看出他意图,马上反应过来,在尽量保持着距离的同时,只用些限制行动的迟滞符帮他将失控的人定在原地。 混乱暇间,有人向唐榆大喊:“仲裁!用獬豸之力震慑!” 唐榆闻言一顿,嘴角发苦,握着剑的手紧了紧,却是始终没有如他们所言照做。 也就在这时,忽然一股比冰雪更为冷冽彻骨的寒意瞬间席卷了在场众人。唐榆那时正从手心凝出灵团挡住了某弟子刺向同伴的剑锋。感觉到从背后攀上的寒意,他下意识就要收回手,不知想起什么,又硬是忍了下来,只掐了个灵光护体的咒术,竟一动不动地生生接下了那从背后而来的一刀。 一声巨大轰响,众人来不及扑向唐榆,眼前就只剩一片雪白。 雪花漫天,被风吹得飘摇乱舞,纷纷遮挡了视线。 待到烈风渐定,众人透过层层鹅毛,只见一道寒光染白芒,一柄长刀赫然横在了唐榆背上! 唐榆保持着凝聚灵力的动作,拼力将先前护着的那弟子推开,这才缓缓回过头,脸上是难掩的不可置信。 ——柳封川面如霜雪,寒冰般的眼神毫无波动,仍保持着挥刀的动作。 那柄美丽无瑕的长刀就停留在唐榆背上,只一刀,衣服崩裂,却未曾如设想般将人透穿骨肉。 只见唐榆背部、两肩都覆盖着玄色甲片,末梢还带点血色,就像是从皮肉中生长出来的,似是有生命的活物攀附在他身体上,诡异怪奇,却带着无芒的锋利。 柳封川一击不中并不恋战,白衣一闪就在众人眼前消失,来去皆隐在漫天飘飞的雪中,没进了周围的冰天雪地里。 唐榆抹去嘴角沁出的星点血痕,背上玄甲血色渐隐,凝成薄薄一层霜又被瞬间抖落。他也并未多做停顿,抬手掐诀,瞬息浑身灵光暴涨,把周围所有弟子逼退几丈远,又迫使他们站位分散。 众弟子还未反应过来,只见唐榆蓦地回身一挡—— “锵——!” 兵刃交接,炸开一声刺耳铮鸣。 唐榆的右手不知何时竟已经完全被那玄甲所覆盖,凭此结结实实硬接下了绣川一击后,唐榆迅速反手,将那长刀反握自己手里,而另一只手关节处,竟瞬间弹出数道铁索机关,眼看就要将柳封川擒住。 而那柳封川的状态显然也不对劲,众人被唐榆隔出战局,这才发觉此人到现在脸上也面无表情,甚至好像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正被铁索慢慢收紧束缚,只是木然地握着刀试图刺向唐榆。 他气力出奇的大,饶是被铁索制衡着行动,唐榆一时间也奈何不得他,二人就这么角起力来。 唐榆皱紧了眉,如此下去自己未必能胜过柳封川,便不再与他纠缠,干脆收手,铁索像鞭子似的一甩,把柳封川逼退开。 再匆匆环视一圈周围的弟子,只见个个形容狼狈,唐榆心神丝毫不敢放松,暗自于心中将这最近发生的事都在飞速过了一遍。 也就是这么一会儿的功夫,边上的弟子竟又重新动起手来,唐榆暗道不好。营地眼看又要陷入再一次混乱,而身前不远处的柳封川也有挣脱的预兆。 正在两难之即,唐榆眼前一暗,却是淡淡的黑水雾不知何时从地底氤氲而出,在这一片银装素裹中分外显眼,黑白交映,黑水雾丝丝缕缕,从柳封川脚踝纠缠而上。 远处,虞词捂着腹部出现在营地接近山崖的那头,她神色苍白无比,鲜血顺着指间、手臂汩汩流下,在无瑕的雪地上突兀开出朵朵刺目的花。 第269章 玉环 柳封川漠然的目光仍然锁在唐榆身上,纠缠在自己周身的黑水雾都已经顾忌不上,只是一味挥舞着长刀朝前,试图袭向唐榆。虞词见状只是苍白着脸色掐指成诀,使得困诸他身的黑水雾愈浓愈稠。 虞词捂着腹部一步步上前,走得坚定而缓慢。 见她牵扯住了柳封川,又状似神智清醒,唐榆可算是能松了口气,一面放开手脚去平定在场局势,一面朝她问道:“怎么回事?好好的怎么都疯了一样?!” -- 第340页 虞词摇头:“方才我二人如往日临向雪崖勘眺地势,不曾想,封川忽然便……”后面的话她没有说下去,只是沉默地将手掌压在了自己的伤处上。 “又是这种阴招!”唐榆低低骂了一声,又对虞词道,“你有没有事,一人能应付得来他吗?” “……封川交给我,你且去吧。” 虞词的神情到现在都还是冷静的,她冷静地叹息道。可当她对上柳封川的眼神,还是忍不住顿了脚步——雪中客给人的感觉向来是冷的,但此时那双眼里的漠然她却从未见过,或者说,不曾在她面前有过展露。 腹部的刀伤被青原铺天盖地的寒意侵袭着,已经近乎麻木。 她本可以避过去,也当是该避过去的。可那时在雪崖边上,柳封川动作僵硬地伸手抚上刀柄时,她的第一反应却是凑近去询问他哪里出了异状……刀锋从腰间横扫而过,刃上带着的寒意仿佛一瞬间沁透进了心上。那时她有多不设防,此时自然就有多不敢置信。 何曾想过会有此一番变故呢?哪怕是在青羊山下,他缺了神魂防备至极时都没有对自己动过手,始终存着一分独属于她的信任。 ——然而这次,黑水雾没能再让柳封川的动作迟疑半分,寒芒一闪,冰雪般冷冽的刀客毫不留情地斩除了阻碍着自己的水雾,却是一点眼神也没有分给虞词,扬起刀便不依不饶地再次向唐榆背后袭去。 虞词自然不会放任他胡来,伴随着铜铃空灵的轻响,一黑一白两道身影顿时缠斗起来。虞词对柳封川的招式算不上熟悉,一面防着他靠近唐榆,一面却要顾忌着不伤到他,渐渐有些吃力。说来两人几乎没有认真交过手,哪怕是点到为止的切磋,若要虞词回忆这人惯用的招式,想来想去,竟也只有初遇的那一次。 …… “嗤!” 妖异的深绿色血液从一分为二的巨大虫足中迸涌而出,将周围的岩土腐蚀得滋滋作响。虞词蹙眉绕过血腥中抽搐的蜘蛛妖,快步走向不远处几个足有人高的白茧。 萦绕身周的黑水雾中突兀探出几只白骨森森的鬼手,扯着那刀砍不断的妖蛛丝,三两下就将白茧剥落在地,露出里头困着的孩童。 远远缩在树丛后头的几个村民见状才畏畏缩缩上前,一下孩童们护在身后。 “蛛妖已除,此后你们便……” 虞词说着,却见眼前几人腿脚打颤,护着孩童缓缓退后的同时,眼神愈发恐慌。 还以为是身后又来了什么,虞词警觉回身,可除了蜘蛛妖仍在抽搐的尸身外什么也没有。“此类妖物多是离群独往,附近当是再无其他妖物,你们不必担心。” 可她转身对上乡民们惊恐的目光时,才后知后觉,他们害怕的应该是黑水雾中若隐若现的归阴灵鬼影,以及……自己。 “妖……妖女……” 不知是谁先颤抖着喊出了这一声,在退后到距离虞词一段距离后,自认安全的村民们纷纷拿起了手边一切能当做武器的东西,直直对向虞词。 妖女? 虞词闻言一怔,可也只有一怔,神色很快淡了下去,也不再试图上前与几人宽慰什么。诡道诡道,同样追逐天地大道的同仁们尚且这么称呼她,何况这些不曾接触术法的乡野凡人?听得多了,也就麻木了,冷了。 她转身正要离去,忽然一阵刀锋挟着杀意飞速逼近,虞词不慌不忙地召拢水雾去挡,几招下来,刚取得宝刀不久的未来雪中客便落了下风。 周围几个村民早已逃去,离开前还不忘给这初出茅庐的小刀客鼓劲:“大侠!仙师!您可一定要为我们桃山村铲除妖邪啊!” 可惜这位大侠不敌“妖邪”,手脚都被黑水雾中的鬼手牢牢按在了地上,只能五体伏地,狼狈抬头看向虞词。雪白的脸上蹭得满是泥灰,一双眼却明亮非常,尽管受制于人,嘴里仍在振声道:“你既修道术,却强掳孩童,行伤天害理事,来日必有天罚!” “我强掳孩童,伤天害理?” 虞词跟着重复了一遍,脸上显出几分嘲弄之色。原本不欲再同他多纠缠,但少年挣扎间,从怀里不慎掉落了什么物件,阳光照着,叫虞词眼睛一晃。 她下意识看了过去,瞳孔不由一缩。 ——是枚形状奇怪的玉环,像是被人硬掰着分作了两半,缺口很不平整。 虞词盯着那东西瞧了瞧,忽然冷嗤一声,挥手撤去了周围的黑水雾,毫不留恋抬步便走。待离得远了些,才从袖袋里掏出一个小香包,远远扔进了灌丛里。 …… 虞词回想着初遇时并不愉快的那次交锋,一时失手,竟被柳封川拿刀抵在了喉间! 她却不见惊慌,也不挣扎,这时倒是彻彻底底平静了下来,只是直视着他,低低唤了声。 “封川……” 闻言,柳封川失去焦距的目光在虞词身上短暂的停留了一瞬,脸上挣扎之色越发明显,终于是有了表情,可却狰狞如野兽一般。 刀客握刀的手向来稳重,此时不住地颤抖着,手里的刀怎么也没能挥下去。 虞词将他的挣扎与痛苦这副模样,一时竟有些怔神,不知怎地却想起了第二次再见这人时,他的样子和之前可谓大相径庭。 …… 天色昏暗,山里的雪越下越紧,虞词拨开洞口外垂下的藤蔓,本想借着此地将就歇上一夜,没走几步却听见了深处微弱的喘息声。她不由蹙眉,划开了火折子,黑水雾呈护卫之势簇拥在身周,伴着她慢慢深入。 -- 第341页 原来是他。 虞词的两道秀眉拧得更紧,那刀客形容狼狈,湿漉漉地倚靠在山石壁上,雪白的脸上带着不正常的潮红,满身伤口还残留着妖物的气息。她犹豫再三,还是操纵着阴灵去寻来柴薪生起了火堆,自己则是从怀里找出伤药,小心地用指甲挑开那人身上碎成条条缕缕的衣服。 药粉轻轻撒到伤口上,年轻的刀客闷哼了一声,就在虞词要处理下一个伤口,那人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了眼,手也用力捏住了她手腕。 “你——”虞词话音未落,却被他野兽般狠戾的眼神慑了一瞬。 她很快就反应过来,这人根本就没清醒,只是依循着本能在对自己动手。 麻烦。 虞词有些不悦,以掌成刀,刚想劈昏这人,谁知他忽然就失了气力,直直就往虞词的方向倒下。虞词自然不愿让他带着满身污泥血渍靠到自己身上去,抬手一推就让他躺到了地上,手掌碰到了他才惊觉这人身上烫得吓人。 那人吃痛地皱起眉,这样都没清醒过来,只是嘴唇微张,呢喃了几声,含含糊糊地念着诸如“娘亲”“伯父”“躲起来”这样的话。 顿了顿,虞词抬眼看了眼昏迷中的刀客,他眉头紧锁着,虚汗打湿了额发,面容惨无血色。借着他的低喃,同样尚且年轻的少女也不由想起了曾经乡野小屋中与自己相依为命的爷爷,忍不住一叹,心中到底柔软了几分。 虞词正要继续给他上药,目光回到他身上时却是一愣——刀客的腰间除了形影不离的爱刀,还在腰侧小心地挂了两块残缺的玉环。 竟然被他捡回来了…… 虞词的手不自觉地抚上了玉环粗糙的断口。 命里有些东西即使从不去寻,甚至刻意将它丢弃,兜兜转转,却总能遇到。 第270章 青光 长仪一行才从临时设下的传送阵法里出来便闻得一阵嘈杂的打斗声,几人面面相觑,当即匆匆循声赶了过去。就见一边是兵刃相对的柳封川和虞词,一边竟是唐榆正跟好些明显是仲裁院弟子的修士们纠缠游斗,场面简直乱得不像话。 众人兀自诧异间,那几个青年已经迅速跑去护在了唐榆身边。 长仪呆了呆也很快跟上,可没走出多远,忽然像是察觉了什么,脚步不由滞了一瞬。阮长婉始终紧跟着她,生怕再一个没看好再将妹妹给丢了,此时自然没有错过从她脸上闪过的迷茫,便侧目问道:“怎么了?” “好似……有股花香味?”长仪有些疑惑地拧起了眉,仿佛自己也不能确定,她深吸了一口气细细分辨,半是猜测半是回忆道,“……霞英花?” 阮长婉闻言也仔细感受了一番,再看这目所能及处皆是茫茫冰原,别说花了,就连土石都没能从厚厚的覆雪下露出半点颜色。 “哪有什么花香?”她实话道,“我并没有闻着。” 长仪微怔,一时也疑心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但自从来到蜀地至今,每回闻见这种独特的香味似乎都没有好事发生。再看眼前这乱成一团的景象……长仪到底存了几分心眼,转头就要征询昆五郎的意见,谁知却见那人迟迟没有跟上来,仍旧停留在阵法附近,一只手扶在额角,从来挺直的脊背此时却是微微弓着,仿佛忍耐着什么。 她见状便是一惊,正要回身上前查看他的情况,这时却听不远处的某个营帐里忽然响起一声变了调的惊呼—— “师父!不可!” 语调急促且凄厉,又被风雪这么一散,长仪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应该是同尘的声音。与此同时,只见声音传来的那头青光大盛,一时天地都失了颜色,唯有刹那迸发的灵光直刺人眼。 长仪不得不侧过了头用手挡着,只觉眼前被刺痛得阵阵发白,好不容易稍缓过来,就听周围已经再没了动静——无论是唐榆面前的十好几个仲裁院弟子,还是不知何故竟对虞词动起手来的柳封川,此时都已经伏倒在地不见动弹。 一阵轻微的毛刺感从身上飞快掠过,长仪下意识抬手搓了搓小臂上被激起的鸡皮疙瘩,这时才觉得动作不受控制地有些迟滞,心口也闷闷作痛,却像是被蓬勃袭来的灵力从五脏六腑冲击而过的感觉。 这种感觉她不是没有经历过。 “那是……獬豸……!” 长仪听到身旁传来阿姐似惊叹又似敬畏的喃喃,她跟着抬起头,只见以偏左方一处乌顶营帐为中心,方圆数十丈的范围都被若隐若现的青色灵光笼罩在内,仿佛凭空从地底拔出了半弯圆壳状的结界,而这灵光的最上方—— 箓文繁复,七拐八绕地构成了一个巨大的兽面图腾,两簇幽幽的青火恰好点在兽首双眼的位置,微微跃动着,好似正俯视着脚下的芸芸众生。 “师父!” 其余众人还在这番变故中回不过神时,唐榆已经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嘴里低低喊了一声便往那营帐冲去。哪知他才到帐子跟前,就被刚好从里头出来的同尘堵在了门外。 “做你该做的事去。” 既然应仲裁院之邀而来,长仪自然是跟着唐榆行动的,虽不知发生何事,这时也随在他身后小跑靠近了营帐,恰好听见同尘的这一句。 同尘此时两眼都带着红色,却不知是怒是哀,说话间就跟一个字一个字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一般,。他直直盯着唐榆,不知为何面色竟有些不善:“……当好你的仲裁。” -- 第342页 唐榆咬了咬牙,视线越过他看向了近在咫尺的帐门,可始终不曾等到里头的动静。 长仪被这对师兄弟间莫名压抑的氛围慑得不敢上前,只敢远远打量,这时才发现唐榆的左臂不知何时也覆盖上了那奇异的玄甲——记得先前在傀儡林时还是只在他右臂上有的。 现在那两只手都在身侧紧握成拳,传来一阵令人牙酸的咯吱声,说不清是从关节间还是金铁机关中发出的,又或者这二者已经生长融合到了一起。 这对曾经的师兄弟就这么在营帐门口对峙着,里头应当就是前任仲裁所在,只是唐榆最终也没能进去瞧瞧,尽管他看上去真的十分想要这么做。 但他只是咬牙转了身,朝着营帐的反方向,朝着外边等着他的、昏迷的或者醒着的那群仲裁院弟子而去。远远还能听见他主持着在场弟子收拾残局、询问此前情况的声音。 长仪本想跟上旁听,一时却又犹豫了,眼看同尘板着脸就要重新回到帐门内,长仪到底还是忍不住问了声:“仲……前任仲裁怎么了?” 同尘没有回答,帐门掀起又在她眼前重新合上,那一瞬间她只瞥见了矮榻上一道瘦削的身影。 她忽然惊觉,那缕阿姐不曾闻见的花香味此时已然从她感知中消失。 也正是因为一直关注着仲裁这里的动静,长仪不曾注意到,远处的昆五郎仍然站在原地,却已经重新挺直了脊背。头顶上方两簇青焰幽幽,径直映入他古井无波的眼底。 第271章 顾虑 “香味?” “是……我也说不上来,那香味与先前在傀儡林里出现过的霞英花香很是相似。虽然眼下还不能确定这感觉是否有误,但事出蹊跷,我们此前就在这上头吃过亏,如今谨慎些总没有错。”长仪说着,像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双眉微微拧了起来,“被魔族困住的那段时日里,我也曾从竹青那里得知……” 她将自己知道的简单复述一遍,唐榆的眉头也跟着皱起来了:“我虽没有察觉到你所说的香味,但仲裁院弟子绝不会无故向同僚动手,此事必有妖魔从中作祟。若真如你所言,一切就说得通了……魔族有了二主,难怪行事风格不同以往。” 长仪看着他,见他脸上有一丝挫败之色闪过,随后却是愠怒。 她完全能明白唐榆此时的心情,当那具千辛万苦从魔族手里夺回的、曾经救她于火海的人儡就这么在她眼前炸毁时,那种明知被人摆了一道触了逆鳞,恨不得揪着罪魁祸首狠狠报还回去,却连人的袖边都挨不着的感觉。满腔怨怒无处发泄,便让人难以抑制地从心底涌出一阵无力感。 可不管是她还是唐榆,这时都不得不将所有的这些情绪尽数压下,唯有冷静自持以对。尤其是唐榆,他身后还有那么多的道门同仁追随着,一步也不容行差踏错,行事间绝不能掺杂进这般无用的情绪中。 同尘先前阻止他看望昆镝大抵也是出于这个考虑,但看这两人对彼此的态度,长仪总觉得这对师兄弟之间应当还发生了别的什么。 “早些时候,营地里就遭过魔族的暗算,那时不过区区几条妖蛊……” “妖蛊?” 有段时间不曾听见这个词了,长仪心中一紧,再看向唐榆时,却见他微垂了眼,额前碎发拂下,遮掩了他此刻的表情。又隔了一会儿,长仪才听他闷声道:“是我判断失误,那次以后便错把人都聚集起来,反倒给了魔族可乘之机……今日本不该有这番变故。” 长仪一时语塞,笨拙地安慰道:“怎么能这么说……若不是大家都在一处照应着,说不定落单的人被暗算了都没法发现。这也是对当时来说最好的法子,怎么能说是你的错呢?” 唐榆摆摆手,示意她不必再提。他扬起头,脸上显见地还带着几分沮丧,抬手刚想揉上眉心,忽然瞥见自己手上覆盖着的玄甲,顿了顿,还是将手放了下来,一边道:“如今营地里该是万全无虞了,你可以放心在此歇息。獬豸神形庇佑之下,妖邪歹意皆不得靠近。” “那是獬豸的神形?”长仪不由得看向帐子外,青光笼罩下是一片祥和宁静,连风雪都似乎比旁处落得慢些,“所以是……” “是应我师父召请而来。” “可……”长仪度着他的神色,小心翼翼道,“昆五郎不是叮嘱过,仲……昆镝前辈万不可再动用道术,尤其是獬豸之力么?” 唐榆便就沉默了,那一瞬间看向她的眼神都让长仪怀疑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哀恸有之,颓败有之,但最终都化为了浓浓的自责。他深吸了口气,道:“是我的错,这事本该由我来做的……” “不该你做还能由谁来做?!”话音未落就被帐外传来的厉声质问给打断了,同尘气汹汹地自外头闯进,径直走到了唐榆跟前一下子揪着他的衣襟将人从椅子上拽起来,逼迫那人直视自己双眼,“我已经问过在场的弟子,分明就有人提醒过你用獬豸之力,可你没有——你为什么没有去做?” 唐榆只是沉默,任凭他扯着自己的衣领,眼神与他短暂交汇片刻便错开来,愣愣看着一处不做反应。 这态度却是让同尘怒意更甚。他气极反笑,一把将人甩到了一边,犹嫌不够解气,竟然扬起拳头就要冲着唐榆的脸去——当然最后还是收住了没有落下手,可也让旁边的长仪看得心惊肉跳。 -- 第343页 “凡入仲裁院,无论此前师出何门何派,此后所习所用,都只有传承自祖师、由獬豸之力加持的本院心法。”同尘压抑着怒意,瞪着唐榆逐字逐句地将这条规复述了一遍,“你到底在纠结什么!以前你是暗牌,说是为了隐藏身份,从不在人前施用仲裁院术法也就罢了——可现在呢?” 他扬手的拳头最终只是在唐榆肩上克制地、不轻不重地锤了下去,与那玄甲碰撞着,发出闷闷一声响。 “你把另一边手臂也变成这样是什么意思?回避了这十几年还不够,就打算继续用你唐家的术法来统御仲裁院吗?”同尘看样子还想再给他来几下,但到底忍住了,满带着火气嘲弄道,“你从继位到现在,可曾用过哪怕一回獬豸之力——仲、裁?” “说完了吗?” 唐榆终于开了口,声音却是出乎意料地平静,平静到让长仪深深觉得反常。 同尘显然也没想到他的态度竟是这般,脸上有错愕闪过。唐榆不给他继续质问的机会,他抬起头径直与同尘对视,眼神已逐渐坚定,或者说沉稳下来:“说完了就谈正事。你会来找我,是师父那里有吩咐?” 同尘看了他一会儿,才道:“师父要见你。” 唐榆点头,没再说什么,理了理被他扯乱的衣袍便迈步朝外走去。同尘见他这样,仿佛一下熄了火,又仿佛只是将那份不满暂时憋到了肚里,原地运了运气,也不看营帐里的长仪一眼便跟了出去。 长仪见这两兄弟闹成这样,一时也不敢追上去添乱,只是迎到门外看着两人一前一后走远的背影,隐约还能听见风中送来的对话。 “我不服你。你比师父差得远了。” “嗯,我知道,我不及师父。” “不论师父,就是和光、舒卷,仲裁院里随便哪个不比现在的你更像仲裁该有的样子?” “……” “但师父选了你,我便也甘愿扶持你,所以……你能不能立起来,认认真真当好这个仲裁?你到底在顾虑什么?师父的状况你我都清楚,他从前纵了你那么久,你如今还要他为着你莫名其妙的顾虑、为着你的任性,不顾生死地替你收拾烂摊子吗!” “……” 似乎有谁的叹息消散在风中。 “我没有顾虑。以后……也不会有了。” 第272章 请牌 “弟子并非忌讳什么,只是……” 哪怕唐榆心里早就想好了无数说法,此时站在昆镝的榻前,亲眼见着那人病容上竟突兀生出了数条刀刻似的皱纹,仿佛一夕之间便历经了岁月飞驰于此身的苦砺磋磨,转瞬苍老得不似这个年纪应有的模样。尽管他已经料想到以非仲裁之身动用獬豸神力必有代价,还是忍不住喉中一哽,顿时哑了声。 昆镝听见他的声音,一手撑着榻沿暗暗用力,似乎想要支起身来同他说话,可却始终没能探得起来,最后也只是吃力地将脸转向了唐榆,抬眼定定看着他。 明明现在的昆镝早已不是那个权柄在握的道界至尊,这般模样也再看不出昔日气度,但当那双仿若洞悉一切的眼眸看过来时,唐榆仍不免一阵恍然,仿佛又回到了第一次踏进太平揽英阁的时候——对于寻常人来说遥不可及的仲裁就这么负手跟在他身后,注视着他手握命牌一步步走进殿内——然后驻足在一列列挂满了相同木牌的架子前。 一个木牌,一个名字,一个人。 但绝大多数时候,没有人会去翻看镌刻在背面的、所象征着的那人的名字,木牌只是木牌,它们将在这座终年到头也开不了几回的厅殿中静静沉睡,慢慢腐朽。 尚且年幼的唐榆还不太明白这背后的许多故事。他看着满殿静置的木牌,密密麻麻,都与他手上这块一般无二。而他现在也要将属于自己的这块挂到它们中间去,任其淹没其中,陪着它们一同沉睡、腐朽。 唐榆本能地迟疑了。 昆镝原先一直站在殿外,久不见他有动作,这才走近前来,却也没有再进一步的举动,仍旧只是负手看着。 唐榆在这目光的注视下有些不安,试图为自己解释:“那地方太高了,我够不着……” 昆镝当时也是这么看着他,两眼明镜似的,让他生出一种自己早被从内到外看透了的感觉,所有的私心,所有的迟疑,都明明白白映在了里头。 但这双眼的主人并未揭穿他,只道:“自己想法子。” “……” 为了验证自己的理由,唐榆只得举着木牌踮起脚,极力伸手去够头顶的架子。 昆镝全然没有要帮上一把的意思:“命牌未入阁时,你自可以当你的唐家嫡子;请上这命牌,你便成了我阁中一员。但无论哪条路,前方坎坷定然不会少,更不比今日之抉择轻松。身为道家弟子,与天争,与命争,若你连这小小难关都度不过,又有何资格入这太平揽英阁?” 仲裁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让他自己想明白。 唐榆最后施了个尚不熟练的风诀,几度尝试,才颤颤巍巍、歪歪斜斜地将刻有自己名字的木牌挂进了前辈们当中。背面翻转,兽纹朝前,现在,属于他的命牌便真的和其他人的看不出分别了。 前尘过往,本应随着名字一同被翻转到自己看不见的地方去。 但他是为什么犹豫了呢? -- 第344页 “你仍在抵触神尊的力量。”病榻上的昆镝已经与记忆中的模样相去甚远,可眼神依旧锐利,只一眼便将他看得透彻。 而唐榆还是和那时一样下意识为自己的迟疑找了解释:“我不能确定弟子们是因何发作,当时已有同僚为其所伤……我不能确定这血债该会如何记偿。如果那些弟子只是身不由己,却被獬豸之力降下神罚……”后面的话在昆镝平静的眼神中愈渐消弱,“弟子不过是想着稳妥些。我已渐渐稳住局势,暂且将弟子们制住再细循其中缘由。” “你口中的‘如果’并不是理由。”听完他的话,昆镝表情不见什么变化,语气平淡地出言点破,“你会有此顾虑,便是对神尊之力信任不足。未曾接纳,先生疑心,也就始终不得悟其真意。” 唐榆黯然敛眉,随后是一阵长久沉默。师徒二人相对无言,足有半晌,才听唐榆艰涩道:“……是。弟子铭感獬豸扶定人间太平之功,却不尽认同其志意。世间诸事,并不总能以善恶是非简单论道;世间诸法,也并非割舍人情私欲便能绝对公正。弟子同样不明白,人伦天常,人欲天成,为何落在应天而生的獬豸这里,却都成了需要剥离祓除的‘垢’?” “……” 良久,昆镝才轻轻叹了声,向来平静的语气终是染上了些许无奈:“是我心急,对你苛刻了。” “我本想容你在继承神尊本源后,再慢慢自行悟来,不曾想你却怀抱芥蒂至此。也罢……如今怕也不剩几多时日,为师便趁此时,最后与你解一回惑。”昆镝深深喘气,仿佛仅是说上几句话都要消耗不少气力,“你所认为的神尊,过于固守善恶是以不辨善恶,过于苛求大公是以不堪治人,是也不是?” 唐榆却犹豫了,皱起眉有些局促:“弟子不是这个意思,獬豸……的确堪表公正。” 昆镝并未应他这话,继续道:“若神尊真如你设想的‘如果’一般,昆越前辈早年于战场血债累甚,裴岚亦曾犯过杀戒,他们如何从獬豸青眼下全身而退?若神尊真的苛求大公,当年又怎会因一面之缘蹭造化予祖师,怎会容我收你为徒?” 第273章 答案 听到这里,唐榆终于掩不住一丝惊讶,难得有些傻气道:“您不是说,我的资质与仲裁院心法更堪契合,这才……” 他还没说完,昆镝便出言打断:“若非你母亲之故,便是你天资再高,以你之见,我是会向唐家将你求去,抑或待你自行现身于三年后的京都大选?” 唐榆默然以对。 昆镝又是轻轻一叹:“你且回去想想罢。”看唐榆仍然一脸不得关窍的模样,昆镝到底不忍再由他徒生庸扰,顿了顿,还是出言提点道,“你也当有所体会,神尊之传承,实则并不如传闻当中严苛。” 唐榆打起精神,认真看向他。 “神尊慷慨本源于仲裁院,凡人之躯无以为报,唯有立承诺为契。‘公正’,实非神尊框定之条规,而为仲裁院之诺,诺与神尊,诺与天下人。” 唐榆似懂非懂。 “无妨,不必急于一时,你是为师看着长起来的,也是经由神尊认可的仲裁,只需谨记一则‘问心无愧’即可。”昆镝脸上显见地带出了几分疲态,他慢慢阖了眼,声音也渐渐轻下去,“既在其位,便谋其事,试着接受神尊本源罢。祂,也即是如今的你……” 唐榆见状也不敢再打扰师父,想起长仪等人来时似乎还带着几位医师,当即打算出门便将人找来。 谁知才退出两步,昆镝就仿佛被惊动了似的强撑着睁开眼,叹息一般道:“收你为徒,或是我入仲裁院以来唯一的私心……当年为着同胞情谊,你母亲……” 他像是想要和唐榆论一论昔年情分,可二人当了这么多年的师徒,却从未真正当过哪怕一天的舅甥,更何况……他已经记不起来上一回与旁人论情分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做来实在生疏,连自己都觉得别扭。 到最后,他也不过付诸一叹而已。 不管是师父、舅甥,抑或多年前的同胞姐弟,那么久小心翼翼的相处,不敢远、不敢近,那么多的遗憾与亏欠——到最后,他所能表露出口的,也唯有这长长的一叹而已。 昆镝心中泛苦却无从说起,闭了闭眼,沉默过后便只当方才什么也没有提过,转而回答上唐榆的另一个疑问:“你既如此在意地宫中的‘垢’,不妨亲自向神尊寻个答案。处在这个位子上,不说孤家寡人,此后能与你站在一处的,怕也只有神尊了。” 是吗? 唐榆心里品味着这句话,有些怔然地抬头望向半空之中的獬豸神形。穿过飘飞的霰雪,那双青焰构就的兽目径直与他对视着,眼里仿佛有他,有众生,又仿佛什么都没有,只是漠然注视着尘世里的苦难挣扎。 答案,真的在这里吗? 唐榆在心底这么问。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顾虑些什么,明明早在踏进传承地宫的那一刻,就该做好放弃此身一切的准备……或许同尘说得对,这位置换成随便哪个弟子来坐都比他强,至少他们都全身心地信奉着獬豸,信奉着公正与无私。 可为什么偏偏是他呢? 唐榆直视着那两簇幽幽明灭的青焰,周围还是白茫茫的天地,他却好似恍惚回到了漆黑一片的地宫中,被沼泽似的“垢”纠缠着、淹没着。獬豸在他看不到地方高高在上,而他深陷泥潭苦苦挣扎。 -- 第345页 ——然后,青焰不再注视着他。 那瞬间,唐榆仿佛看到了属于人的神采从中一闪而逝,顺着青焰偏转的方向看去,一抹再熟悉不过的黑衣身影不知何时同样站进了风雪中,正远远望向此处。 …… “虞姐姐,你有伤在身,不妨先去歇着,柳道友这里可交给我们的。” 原本属于柳封川的营帐里,刚来的阮家姐妹都被暂且安顿于此。外头乱糟糟的,被獬豸身形慑住的仲裁院弟子尚没有缓过来,清醒着的人忙于看顾同僚、收拾残局,随同阮长婉来到青原的几个医师正好派上了用场。 只是在将失控众人都看过一遍后,几个医师却都说不上来症状,更遑论什么花香,倒让长仪不禁怀疑起先前的判断。最终也只能暂且搁着不论,先紧着救治受伤的弟子们。 虞词见状却是婉拒医师对他二人的照顾,自己草草处理了伤势后,便一直守在柳封川榻前。淡淡的黑水雾一开始尚且以探查之势流转于他周身,想找出柳封川是哪里出了状况,到最后便只是安静地拢在他身侧,呈守护之态。 长仪看她脸色泛着青白,赶忙劝她别再耗费灵力,营地如今有獬豸神形庇护,当是不必绷紧了弦。 虞词轻轻摇头,未应她的话,转而却道:“若如你所言,熏香可作蛊惑神志之手段,我只怕封川……在青羊山那时便遭了暗算。” 青羊山? 长仪下意识就想问柳封川当时不是被元家修士伤了神魂么,转念顺着那时候的事一想,虞词指的应该不是这回事,而是他流落到青羊山以后—— “竹青。” 虞词轻声念出这个名字,语气平静,放在膝上的手却越握越紧,“我早该想到……封川恨透了妖魔,哪怕在神魂时也只有尽斩它们的心,又怎会与妖魔同行……!” 说到后头,已渐渐有了咬牙切齿的意味。 长仪真的听见了“喀吱”一声轻响,不过很快就反应过来,声音源于虞词紧握着的手里。 她也听着了这动静,慌忙将手松开来,长仪看见她掌心上有半枚红绳缠着的玉环,绳子已经断了,玉环上也带了明显的裂纹,却不知是绳断时摔的,还是方才被攥出来的。 第274章 匪乱 虞词从玉环的裂纹处轻轻抚过,眉眼便逐渐柔和下来。 她垂眸盯着那通透的玉身看了一会儿,却也不说收起来,而是默默将它放到放到了柳封川枕边。长仪看那残缺的玉饰明显是从哪里掰下来的,正猜测另一半是不是佩在柳封川身上,就听她主动提起来:“这玉环……实为封川父母留下的信物。” 这是一个有些落俗的故事。 女孩家世代定居在蜀州边境的小村里,地方是好地方,依山傍水,丰泽沃壤。可某天那山间忽地聚起了一众匪徒为患,生生让这秀山丽水变成了穷山恶水。 自青原矿镇而来的客商尚不知情势有变,循照以往商路经由此处时,不出意外地遭山匪劫了道。同行护卫无一幸免,拼死为领头的掌事夫妇挣得了一线生机。 夫妇两个趁暮色躲进了山林,蜷缩在野灌间不敢做声。山匪得了财物仍在搜查他二人下落,也不知是为灭口,抑或挟着他们向主家索取些赎金——但刀俎上的鱼肉怎敢用性命去赌这个可能? 所幸仓皇之时,率先发现二人是恰好晚归路过的樵夫。樵夫心善,仗着熟悉山中小道,便借夜色带着夫妇俩悄悄摸下了山,又允了二人躲进自己家中过夜。 谁知山匪遍寻不得,竟下山找到了小村里来,挨家挨户搜查盘问。夫妇两个被樵夫藏在屋后的腌菜缸中躲过一劫,可樵夫的妻子却被瞧上了美貌,几个山匪竟硬生生要将人明抢过来! 樵夫自然不能答应,急急追了上前理论,却被人几刀劈在胸前,血溅当场!樵夫之妻眼看着他的尸体直直砸在地上,一声悲鸣,扬手便要去夺那山匪的刀与之拼命,可惜被人轻而易举地制住了两手。 眼见复仇无望,她哀哀唤着丈夫名姓,拼尽全身气力,一头碰在了那尚且挂着樵夫鲜血的刀锋之上…… 两人到死也没有说出那夫妇的下落。 为首的山匪朝樵夫尸体吐了口唾沫,骂了两声晦气便带着人往下一户去了,临走前还不忘吩咐底下人将樵夫妻子温热的尸身扛走。 腌菜缸中的夫妇二人直到听见脚步彻底消失,才终于壮着胆子爬出来。外头的动静他们自然也能听见,此时看着地上的尸体,又是羞愧,又是悲愤。 二人沉默一会,商量着至少也要将恩人尸身好生收葬,便打算回屋去拿床被褥。哪曾想推门一看,床上竟还坐着一位老者,怀中紧紧搂着一个尚在襁褓的婴儿。也不知道是睡着,还是被老者捂着嘴,婴儿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而老者已是浊泪满腮。 夫妇俩见状哪有不明白的,一时愧疚到了极点,掏尽了身上仅剩金银首饰,又许以荣华,试图为樵夫一家尽全力地补偿。可只听老者声音嘶哑,坚决推辞了这用儿子儿媳的命换来的财物。 对视一眼,夫妇二人只好收回了金银。商人问清了老者怀里的是个女婴后,想了想,取过先前要递出去的一块玉环,双手使劲,直接将它掰成了两半。 “老先生,这是鄙人祖上传代的玉环,请务必收下。鄙人家中有一犬子,翻了年便足四岁,观其资质尚过过得去,老先生若不嫌弃,还望与您讨个恩典,两家结为姻亲……若贵孙女将来瞧不上犬子,以此信物为凭,我柳家有恩必报。” -- 第346页 恭敬将玉环放在床榻上,夫妇二人向老人磕了一头。 老者还要推辞,商人之妻带着哀求意味劝道:“老先生,您不为自己,也要为着恩公的女儿想想……” 老者一声长叹,终是将拿半枚玉环留了下来。 但将近十年过去,哪怕一老一幼的日子过得再凄苦,那玉环也从未被老者从木柜中取出过。 他带着女孩,日子苦归苦些,但富贵名利也不过过眼云烟。无依无靠的孤女,进了高门大宅真有那么好过?因着那双眼,女孩在小村里便颇受指点,他又怎敢将她送到另一个更受非议的位置上去? 直到老者咽气前,实在放心不下女孩从此孤身一人,这才将那半枚玉环交到了她手上。 “你……本该有爹娘疼的啊……” 老者声音微弱,强撑着一口气,握紧了女孩的手,混沌的眼中一片湿润。 女孩用力回握住那只嶙峋苍老的手,双唇紧抿,倔强地没有落泪,只是睁大了眼,那双酷似其母的凤眼里盈满了哀求与不舍,看着老者一点点阖上眼眸,一点点松开自己的手。 女孩看向了手里的玉环,她对父母的事知之甚少,乍听之下也难以立时生出什么感情来,但无怨怼不代表无芥蒂。女孩在这点上全然随了老者,宁可孤身吃苦,也从未想过要去找柳家,尤其在被过路的散修带走后,便更是将这些全抛在了脑后。 直到…… “后来,夫妇二人生意愈渐做大,乃至独占青原一条矿脉的经营,却也因此招致灾祸。”虞词没再继续女孩的故事,话锋一转,“除却封川,柳家上下尽数死于妖魔夜袭,仙衙修士来晚一步,不仅未能保住他家人,又以柳家无人的缘由瓜分了府上万贯家财。封川离开祖宅时,身上只留了这半块玉环,从此不信仙衙、不求世家,自立志除尽世间妖魔。” 长仪沉默听完,忽然想起了在南疆时元赋给她送来的偃甲材料,那么多的珍材奇矿,魔族是从哪里找来的呢? 不敢细想再问题的答案,长仪忍下心中的不适,看向虞词道:“这玉环上的裂纹,我可以将它补好。” 第275章 黑衣 虞词闻言有些讶异,犹豫了一下,却没有将玉环交给长仪,只是摇摇头:“罢了,裂了便是裂了,行破不巧,看破便罢——皆为造化。” 长仪微怔,阮长婉听了这话也颇为意外,视线在她与柳封川之间打转,不知想些什么。 几人各自沉思之际,昆五郎撩开帐门由外走进。 长仪见着是他,顿时面露惊讶,又往角落看了一眼,确认那里空荡荡不见人影,才不解道:“你什么时候出去的?” 昆五郎不回答,也不说出去做什么了。 长仪注意到他肩上发上都被雪濡湿了一片,他却恍然不觉,只道:“那些人……仲裁院带了几个人来。” 他说仲裁院这几个字时吐字很慢,语气显得有些陌生。 长仪并没察觉,与阿姐对视一眼:“带了人?这时候还有什么人要上青原来?” 话音刚落,赶巧便有弟子来找。 “阮姑娘,”金鳞玄袍的年轻人对长仪道,“元赋已被押送于此听审,仲裁特意命在下知会姑娘,不知可要移步旁听?” “元赋?” 长仪还没回话,阮长婉便先走了过来:“仲裁院审他,为何要舍妹旁听?” 那弟子正要开口解释,长仪却答应得干脆:“知道了,烦请带路吧。”阮长婉闻言转头看她,明显不太放心。长仪抿着唇,神色认真:“阿姐放心,这是在唐榆眼皮底下,不会再有事的。何况,我也有些事……想找元赋问个明白。” “可……” “我陪你去。”一旁的昆五郎忽然出声。 阮长婉看了看他,又看看态度坚决的长仪,到底没有再拦她,也不说要跟着去,只低声在她耳边叮嘱了一句万事小心。 金鳞玄袍的年轻人抬手作请,又在前头领路。 长仪紧了紧身上的大氅,一边呼着白气一边问那弟子:“南疆的事情了了?只有元赋被带了过来?” “南疆……” 弟子张口欲言,这时却见遥遥有人影过来,他忽然就闭了嘴。长仪注意到他的反应,顺着他目光看去,只见两抹黑色影子正从对面走来。 一人,一兽。 长仪头先还不敢确定,可等人走近一看,竟真的是有段日子没见的金乌小谷主,和她那只罕见的黑虎。再悄悄一打量,更是不可思议。 小姑娘肉眼可见地憔悴了许多,虽不见身上有什么不谐,但瞧着却不像没事的模样,眼神也不复先前灵动,一团漆黑沉沉,与长仪记忆中的伶俐模样实在是差了太多。她不知为何换下了那件绣金雀的纱裙,一袭肃杀的黑衣衬得她身形愈发清瘦, 这是怎么了? 长仪不由蹙眉,目光悄悄移到黑虎身上,只见那黑虎脸上身上也添了纵横伤疤,有新有旧。 一人一虎同样由一位仲裁院弟子领着,正好与长仪几人朝相反方向走去。擦肩而过时,长仪嘴唇微张,正犹豫着要不要打声招呼,金乌便似有所感地抬眸看了她一眼。 那眼神幽深压抑,长仪脚下一顿,一时间竟有些被她吓住了。应该说,她从未想过牛首山上那活泼灵动、会缠着她絮叨自己有多么喜欢老虎的小姑娘脸上会出现这样的神态。 -- 第347页 而金乌似乎不愿意和她有什么交流,收回目光后亦没有多的动作表示,目不斜视便走了。 人影已远,长仪却还有些回不过神来,又不敢贸然追上前去,只踌躇地望着一人一虎的背影。恰好唐榆在这时匆匆从身后跟上来,见她原地发着愣还停下问了声。 长仪抬眼看他,唐榆也不知道从哪里过来的,行色匆匆,神情是肉眼可见的凝重,可眉间偏偏又有一丝释然在,如此矛盾的情绪放到一起,倒让长仪没法依他的神情判断眼下局势了。 “这里不必留人了,你且去照看其余弟子。” 唐榆抬手挥退了那带路的年轻人,又朝长仪抬了抬下巴,示意她跟上。长仪只好收回目光,顺势跟在他身后,一边还不忘记先前的问题:“南疆的事解决了?还有元斌,从魔族那里只擒住了他一个?” “还有几个魔将,让人押送到和光那里审了。”唐榆说着正事,脚步一点不缓,他本就生得高大,长仪得加快步子才能赶上他,“元赋身份关键,不能暂放在唐家,裴岚拨人将唐松送回家后便押了他过来,我亲自审。”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话锋一转:“至于兽谷谷主……前谷主不在了,她也不去找其他兽谷弟子,硬是要跟着裴岚。左右她也没有地方去,又怕魔族再找她,我便让她暂且留在营地里。” “前谷主不在了?!” 消息一个接一个,长仪还没琢磨明白他前头的话,忽然就听见这句,一时大为震惊。 唐榆点头,脸上表情没有太多变化,从中已然辩不出喜怒。长仪正仰头等着他的回答,见此情状心头一动——他现在的行事做派倒是和前任仲裁越来越像了。 “魔族将手伸进南疆的时间比我们料想的要早,至少从五十年前开始,他们就已经在那里埋了线。南疆群山拥壑,妖兽众多,虽也亲近兽谷,但毕竟……”他顿了顿,“妖就是妖,终究非我族类。” 长仪想起唐枫的残腿,立马反应过来:“所以蜀地的兽潮……” 唐榆并未马上接话,几人又走过一段路,长仪才听他回道:“兽潮之事尚未确定与魔族有无关联,但前谷主应当是察觉到了什么,才匆匆传位于金乌,又借故将金乌姐妹与一批年轻弟子调离兽谷。” 长仪闻言蹙眉:“所以,魔族便是在他们离开南疆的那段时间发难的?可……为什么?” “据幸存弟子所言,他们似乎在南疆找寻着某样物事——该是与兽谷有关,为此不惜筹谋夺下了兽谷,将前谷主囚禁逼问,后又捉去金乌以此威胁于她。只是前谷主至死不从,才遭了毒手。” 第276章 听审 长仪回忆起方才金乌的模样,心中不由一哽,不敢想象如果换成是她,自己的阿爹出了事……她赶紧摇了摇头,将这想法甩出脑海。 “那,他们带走唐松……?” 唐榆沉默一瞬:“这便是我们要审的了。” 长仪心中想着事,不察唐榆突然停下,险些就要撞上去,好在身后的昆五郎伸手拦了一下。长仪下意识抬头去看他,那人却没看着自己,双眼直视前方。 顺着他的目光一看,唐榆已经替她撩开了帐门。 营帐里边一人正襟跪坐在毡毯上,仪容端整,通身气派从容,竟不像是被押送过来听审的。 长仪的视线在他身上悄悄转了一圈,没见着明显的打斗痕迹,甚至衣裳都干干净净的,可见这待遇可比先前关在唐家地牢里那位好多了。 但他脸色是极不正常的苍白,嘴唇亦没有半分血色。 元赋早听见了动静,待他们进来了,才缓缓抬眼看向几人,唯独向长仪颔首致意:“阮姑娘。”哪怕落得如此境地,他举止说话间依然不失世家气度,仿佛自己现在不过是受邀来了友人家做客的。长仪原本有满肚子疑惑想找他问个明白,可见到他这从容——与其说从容,不如说认命,甚至慷慨赴死的模样,一时却不知该说什么了。 沉默间,唐榆撩起衣摆,率先走过去在元赋对面席地坐下。长仪也是这时才被他引着注意到门边的角落里原来还坐着裴岚。他身上灰衣还染了血,听见他们几人进来却连眼皮也不抬一下,似乎对这边的事全无兴趣,只面无表情擦拭自己佩剑,不知道在想什么。 唐榆也不管他,眼睛直盯着元赋:“看在你曾主动向仲裁院投案的份上,给你一个开口的机会,有什么话趁早说吧。” 元赋听见了又好似没听见,唐榆的话音刚落,元斌就开了口,却是对着长仪说话。“元某还不曾谢过姑娘,先前在奉节城,有劳姑娘你为撷仙阁之事奔忙。” 没想到他会说起这个,长仪有些意外,又觉得这声道谢受之有愧。当时他们查归查了,可说到底也没帮上多少忙。想起那位花魁玉娘,长仪对元赋的感官不免复杂起来。她不是不能感同身受元斌的恨,只能无法理解他最终的选择,既然站到了魔族那边,便再不是同路人。 长仪心中叹慨,刚想回他无需言谢,元斌却没等她回应,眼神移到了唐榆身上,语气也沉了下去:“仲裁不必费心了,我什么也不会说的。” 唐榆冷嗤:“倒是默契,连说辞都用的同一套。但说还是不说,这可由不得你。” 默契? 元赋一想就明白了他指的是谁:“聂仇?” -- 第348页 “你们还留着他?”他仿佛终于有了情绪起伏,语气都急促了些许,“他被关在何处?” “怎么,你还有心思关心同僚?”唐榆没什么表情,凉凉道。 真的变了……长仪余光看了眼唐榆。换成以前,按这人的性子肯定是要挑着眉再讥讽几句的。 见他这副态度,元赋可见的整个人都沉了下去,营帐内一时陷入了僵滞的沉默。 良久,才见元赋喉结上下滑动,终于松了口。 “……我和他都被施了神魂禁制,无法说出你们想知道的。”他顿了顿,抬眼看着唐榆,“奉劝仲裁院也别将我们留着,要么远远放了,要么杀了也好,一了百了。” 唐榆眉心微动,想说什么却又忍住了。“你在质疑仲裁院的能力?是留,是放,还是杀,总要给个理由,否则由不得你。” 元赋闭上了眼,缄口不言,全然不理会他的话语。 唐榆见此不由蹙起眉头,微愠道:“枉你也曾为道门子弟,大道伦常习了这么些年,一念之差投奔贼人也就罢了,如今事关天下,你心中竟没有半分惭愧,仍要作壁上观吗?” 长仪也适时开口:“我知你念着玉娘,可其余人又何其无辜?天底下那么多如玉娘一般的凡人,也要因魔族陷入水火吗?” 闻言,元赋仰头深叹,嘴角隐约勾起个自嘲的笑:“我只怨元家,与天下无关。” “若再袖手旁观,可就与天下有关了。”唐榆眼神紧锁元斌,“当初你尚能检发元家,如今却要包庇魔族?禁制之事,仲裁院会全力助你解决。” 元赋摇头:“非我不肯说,那些话一旦便要引动禁制……届时,麻烦更大。” 唐榆目光沉沉地盯着他,眼里隐有青光闪动。 长仪瞧着他说话间神色不似作伪,渐渐觉得此事蹊跷,眼神示意唐榆稍安勿躁,自己则对元赋轻声问道:“照你所说,如果触发禁制,又会如何?” 元赋张了张嘴,面色几度彷徨,可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出口。 “……让我离开,不然索性杀了我。”片刻的沉默后,元赋声音颓唐,仍是在重复之前的话,“聂仇也一样,困是困不住的。” 他这软硬不吃的模样让唐榆忍不住在衣袖下握紧了拳,他几乎想要质问元赋,在他眼里天下人究竟算什么。几次深呼吸后,唐榆仍旧沉住了面色。 气氛再次僵滞,长仪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同元斌说什么。 “仲裁不必再纠结——杀了我。” 元斌再次催促。 他看着唐榆,目光灼灼。 第277章 无功 “你宁愿死,也不愿弃暗投明?”唐榆神色冷厉。 “……何为暗,何为明?”元赋侧过脸,反问唐榆,过后又低声喃喃,“我已将此身献与魔尊……从那时起便回不了头了。” 唐榆眉头皱得更紧,不知他话语何意。 听到那声低喃,长仪半垂着眼眸,心中疑云重重。 将此身献与魔尊……总觉得这话似乎在哪里听到过,可到底是听谁说的…… 正当她琢磨时,元赋出声打断了两人思绪。 “仲裁,奉劝你还是莫浪费时间在元某身上了,调离人手早做准备才是正事,接下来……否则怕是来不及了。”元赋语调平静,像是真心实意在为仲裁院考量,倒不像个叛徒囚犯。 “话说清楚,什么来不及?”唐榆拧眉更深,“你究竟知道多少?” 元赋不应唐榆,只看着长仪:“阮姑娘可是将那具青衣偃甲带走了?” 青剑? “……是。”长仪略有迟疑,不由揣测起他问这话的用意。可元赋的下一句话,却将她能想到的所有可能推翻了。 “那偃甲不可多留,也不必继续修复它,”元赋目光如电,“索性,将它毁了。” 毁了?长仪一时间有些愣神,先前竹青分明同自己说过,元赋是最希望那具偃甲被修好的人。可现在,元赋竟直言让她将偃甲毁了…… 紧盯着那人,长仪忖量他神色也不像是在开玩笑,沉默之间,一股异样不安的感觉登时缠上心头。长仪冷汗渐下,说她多心也好,多虑也罢,她直觉不能放过这丝预感——或许正是破局的关键。 长仪转头看向唐榆,紧忙问他:“你们在南疆还有没有抓住过别的什么人,比如一个穿红衣服的,又或者……竹青?” 唐榆还没应她,角落一直无声无息的裴岚忽然开了口。 “不曾见过有旁人,当时魔族似是已有所察觉,兽谷里大部分是野化的妖兽,只留了几个魔将看守。” 得了回答,长仪反而愈发觉得事情不对劲。闭眼陷入沉思,她企图在一团乱麻中理清唯一的线索。献上忠诚与此身…… ——是竹青! 竹青曾用同样的这句话形容过聂仇与元赋两人,自己当时听着就觉得别扭。此身,此身……身体! 长仪灵光乍现,蓦然明悟。 既然魔尊留着偃甲是要为自己找个“躯壳”,同胞兄弟可以用,身为死物的偃甲可以用,那自愿献祭出此身的追随者呢? “唐……” 长仪脸色骤变,正要跟唐榆说说自己的推测,就听帐外忽然遥遥传来急促破空声——声音很远,远到本应听不见的;但太过尖利,尖利到足以穿透万里,隐约钻入耳中。 -- 第349页 这是灌注了灵力的讯符才能达到的效果。 几人神色凝重,就连元赋也不例外。可此时谁也顾不上他,唐榆等人立即就冲了出去。 元赋手一撑,本也想起身跟去,可他僵硬地原地停滞片刻,最后还是跌坐了回去。“还是迟了……迟了……”他双目渐渐失神,只喃喃念道。 纷纷聚集于营帐前,众人暗道不好。 隔着浓厚的雪和雾都能看见远处天际有明显的魔气漫起,跟乌云压境似的。这阵仗要么大魔降世,要么群魔压境。 无疑,不论哪一种情况,于人间都难免一场动荡。 营地里的弟子几乎都出来了,面对此景不免都有些诧异,先是一呆,而后便有细碎的议论低低低传来,有的惊异那是什么妖物、有的则看出了那边是蜀州的方向。 声音传到唐榆耳朵里,他脸色越发难看。 抬手凝咒,灵光从他指尖逸出,立即化出三道传讯符,他手一挥,符咒又化为流光分别飞往不同方向。几人等了片刻,然而一道符也没有飞回来。 就在焦心之际,不远处有人影匆匆赶来,同尘边走边看着唐榆,一连串地发问:“怎么回事?是青原屏障出了问题?那么重的魔气,为什么没有受到屏障排斥?” 唐榆同样正疑惑着这点。 这样强大的魔气,不可能不触发屏障的禁制,可巽术那边的报信是一个时辰传一回,分明前一封还说屏障处万事安好……虽然他方才的传讯符到现在也没有回应,难道就是这一会儿的功夫…… 突然间,长仪若有所悟,惊呼道:“屏障会排斥来自异界的气息,可如果承载魔气的‘身躯’本就属于人间——甚至不完全算自然而生的某一种族,而是完全诞于人之手的‘东西’呢?” 唐榆神色一凝:“你的意思是……” 长仪肃然道:“我想,元赋执意让你杀掉他,便是出于这个原因,聂仇——他身体里恐怕早已经换了个人!” 唐榆隔了一瞬才反应过来这话意味着什么,忍了又忍,还是压不下心底生出的火气——有对魔族的,也有对自己的——捏起拳,狠狠抬手打在了身旁一棵雪松上。 霰雪簌簌落下,遮住了唐榆眼底三番两次被人摆一道的怒意和隐晦的惧意。待雪落尽时,他再抬起眼,眸里已经是一潭深渊般的平静。 他看向同尘,镇静吩咐道:“此间事暂缓,回援蜀州,通知弟子们随时做好迎敌准备。” 同尘难得没有反对他的意思,但他在冰雪中环顾了一圈,还是忍不住多了句嘴:“就这样走了?”浩浩然地来,什么也没干成就灰溜溜地走,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棉花一点事没有,拳头反倒被棉花下藏着的针刺出了血。 “走,”唐榆语气坚决,不容反驳,“这样耗下去不过是无用功。退回蜀州,即刻疏散百姓,清出战场,总该与魔族正面碰上一碰,将今日之债讨回!” 同尘明悟,立即着手安排弟子回程。 唐榆说话时语调还很镇定,可他自己知道,那是极力压制下的平静。隐在长袖下的手拳轻颤动着,唐榆长眉紧促,直盯着前方。 似是感应到什么,长仪目露担忧,瞥了眼唐榆。 饶是她也能感受到唐榆身边的灵力波动,周围的青光受他情绪感染,微微扭曲变化,上方显现出的兽影愈渐狰狞。 第278章 青影 众弟子得了令,立即分做几拨,各自拆收营帐、照应伤员。 见现下大家尽然有序准备撤离,唐榆本想再回营帐去押元赋,可就在此时,昆五郎忽然沉默地把长仪护在身后,抬头远远望向对面的雪崖。 此举顿时让众人警惕起来,顺着他目光看去,只见远处山崖上不知何时立着两道青色身影,于一片银装素雪中分外显眼。漫天飞雪之中,那二人岿然不动,只见风吹起衣摆猎猎,竟自有一股泰然从容的气度。 虽然看不清两人面容,但能在这时候刚好出现,又有这一身气度的……长仪脑海中渐渐浮现出两个人影。符合这些条件的,她只能想到那两位。 “那是……竹青?”长仪侧头向唐榆道,“他身边的只怕是宁渊。”怕唐榆不记得,她又补充,“就是先前我在丹英山上遇见的那人。” 丹英山? 长仪说着,忽然就顿住了,想起丹英山上那烂烂漫漫开了大片的霞英花——是了,先前的疑惑在此时都已明了,加上那一股从来到蜀州便没有摆脱过的诡异花香,长仪哪还能有什么不明白的。 难怪裴岚说之前在南疆没见到有几个魔族,原来他们是早就另有盘算。 思及此,长仪回首,眼紧盯着山崖上的人影。即使视野模糊,可彼此定然明白,对方都在看着自己。 两方人遥遥对视,忽然,疑似宁渊那人对他们扬了扬手,仿佛只是街市中碰上了面,寻常打了个招呼,竟从容悠然得很。 ——但谁也不会真就将这当成老友见面的玩笑,唐榆几个都皱起了眉,正警惕着他们接下来的动作,阮长婉这时却眯着眼仔细瞧了瞧,道:“那人影我似乎见过。” 闻言,长仪难掩惊讶地看向她。 “你该是知道的,林姨钟情植花,霞英花亦是所爱,又以丹英山上生着的品株最艳,最得其所好。唐枫便时常上山替她移栽花苗,我偶尔也跟着去。”阮长婉继续说道,“那天我与唐枫分头去寻花株,远远瞧见林姨在山脚和个什么人说话,只是待唐枫拿着花过来,林姨已经挎着花篮离去,那人也不见了踪影。” -- 第350页 “林姨?” 长仪刚想说些什么,就见身边唐榆忽然抬手施术,霎时营地周围青光聚拢,众人头顶上方的獬豸神形竟从屏障中跃然腾出,踏空向两人扑去。 兽影飞奔之间,丝丝缕缕的黑水雾随之而去,缀在兽影身边肆漫。 长仪扭头,果然见虞词快步而来,双眼直盯着崖上人影,面容冷肃。眼见着术法已经掠至那两人跟前,可两人别说回手了,竟是闪也不闪。獬豸神形奋力往前一扑,两道人影轻而易举就被扑散成烟,四散开来——原来是替身术法。 “当心有诈!”阮长婉一边护住长仪,一边对众人提醒道。 唐榆抬手凝诀,瞬间周围青光屏障闪光不断,可那阵青烟却并没有向这边弥漫的意思,只在原地散开,风雪一过便再不见痕迹。 众人才稍稍放松警惕,也就在这时,虞词身后一道劲风袭来,谁也没有想到獬豸庇护之下,悄无声息的竟也能出事,一时措手不及—— “铮!” 虞词青丝扬起,就在她侧身避开的那一瞬,昆五郎的文龙剑已经架在了一把雪白的长刀上。刀剑相撞,响起的铮鸣余音未止,两人的灵力便顺着刀锋剑身直直撞在了一起。 好好的为何又出现了这样的状况! 长仪转头看虞词的反应,却被惊讶得瞪大了眼。 她在阮长婉的搀扶下站定,脸上常不离身的面纱不知何时脱落下来,众人只见她冶艳的面容上突兀一道血痕,血珠从右颊缓缓流下,几如泪痕一般。 这还是虞词第一次在这么多人前显露真容,她瞧着似乎有些慌乱,下意识想要拢回面纱,但最终只顾站在了柳封川跟前,抬手正要招出黑水雾时,柳封川的视线也透过昆五郎,径直对上了虞词的面容。他动作忽然僵硬,竟是看得呆在了原处—— 不。虞词一愣,看向了柳封川身后。 唐榆掌间青光流转,以术法牢牢将他缚在原地,再骤然发力一拽……一缕淡淡的红雾从柳封川脑后逸出,转瞬湮灭在来自獬豸本源的灵力内。 但柳封川的身形也只顿了这一瞬,几乎在红雾被抽出的同时,他奋力一扑,竟然生生挣破了獬豸神力阻碍,倒没有继续动手,转眼便飞身消失在冰天雪地中。其余众人被他吸引了注意,没人察觉到随着他的离去,医帐内昏迷的弟子,身体轻微抽搐了一下…… “柳道友……!” 长仪眼见这变故,惊呼着想要唤他回来,而虞词的反应同样迅速,几乎在同时便追着柳封川身影而去,动作快到其他几人都来不及阻止。 地上只余了一片被刀锋割裂的面纱,以及孤自躺在雪地里的半块玉环。 虞词走得干脆,众人却不知该不该追上前去,纷纷转头看向唐榆。眼见唐榆手上还凝着几缕青光,长仪这才后知后觉,他现在已经能熟练使用獬豸神力了?想起前不久他才与同尘为此发生过争执,也不知这后来发生了什么。 同尘将刚才情景尽收眼底,走到唐榆身边,张开嘴,似乎想说些什么,犹豫过后却又改了口:“现在要做什么?” 唐榆望向已然空无一物的山崖,抿了抿唇:“计划不变,回援蜀州。” 第279章 成全 得了令,同尘本应着手安排事宜去,可想起刚才一幕,到底忍不住疑惑:“那两人现了身就为把柳封川带走,这是在挑衅吗?” 一旁沉默的昆五郎忽然开口:“不是挑衅,是提醒。” 裴岚也附和:“如此大费周章,无非就是想表明他们在青原仍有后手,给我等留了个选择。”他收剑远眺,眸色深沉。 后手? 听他二人这么一说,唐榆蓦地想起先前发出的传讯符,到现在依然没有任何回应。巽术、监天、和光……尤其是巽术,两界屏障如今正是他领着人留守。神色一凛,唐榆不由有些犯难。此处有他看顾,尚且能避免弟子们遭邪术所扰,巽术那边却不知道情况如何,若遇上魔族的相同伎俩,能不能应付过来…… 屏障是人界第一道也是最重要的关防,重要程度不言而喻。可若是他留守屏障,蜀州那头的妖魔眼看就要在人间翻了天——家里都进贼了,还守着大门有什么用? 两难之际,一道蹒跚脚步自不远处响起。 周围各弟子都忙于收拾残局,营地里其实算不得安静,这么轻的动静原本该是听不见的。可就是在脚步声响起的那一刻,耳边所有声响都仿佛瞬间消失殆尽,只有那蹒跚的脚步,缓慢地、沉重地,一步一步踏在众人心头。 唐榆回身若有所感,回身看去,只见昆镝拒绝了弟子的搀扶,身形已然佝偻,却仍坚定走来。 “师父!”唐榆赶忙亲自扶他,搀住他的那一刻,只觉掌心托着的这条手臂瘦得简直叫人不敢相信,“您怎么过来了?” 昆镝也还是如先前一般,拂下了他搀着自己的手,力道虽不重,却也不容唐榆拒绝。 他缓了缓,努力挺直了脊背站定在唐榆面前,忽又拱手低头:“属下自请赶往巽术长老处,回护青原屏障。” 话音落,周围静寂无声,惟有余音荡在心头。唐榆一时也震傻在了原地,说不清是被他这礼数、这称呼惊的,还是被话里的内容吓的。 看着眼前人已现苍老的面容,眼下还有藏不住的疲态,唐榆心里特别不是滋味。 -- 第351页 “师父快起!您这是……” 昆镝不为所动,仍旧保持着俯首作礼的姿势:“属下尚能调用神尊之力,增援屏障处再合适不过,请仲裁容许!” “……” 唐榆的话都到了嘴边,就这么被一声加重了咬字的“仲裁”给逼退了回去,但他也倔强地紧抿着唇,当着诸多仲裁院弟子的面,他的喉头微微颤抖着,却始终不曾松口。 “仲裁,蜀州有你应尽之事。” 见唐榆久不作声,昆镝似乎叹了叹,弱了语气,却没有抬起头,“在其位,当谋其政。” “……” “你心中未了蜀州之缘 ,此番了却,便在京都安心做这仲裁罢。”昆镝的声音已经放轻到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程度,竟带上了难得的温情,“就当为师最后帮你一回,就当你也成全为师这一回……” “……是。” 唐榆的这一声就像硬生生从喉咙里挤出来似的,沙哑得不成样子。 “我答应您,但您须得带齐人手……”唐榆说到一半忽然顿住,如今哪还有多余的人手? 先前的营地动乱,战力本来就减了大半,健全弟子中还要再分出部分照料伤员,既要顾着赶路,又要顾着防备敌袭,唐榆眼神逡巡了一圈,从仲裁院中竟找不出合适的人选。 裴岚忽地上前,同样朝着唐榆俯首一礼。 “弟子……在下自请率领梓城十四弟子援守屏障。” 唐榆深深看了眼裴岚:“可。” 说到裴岚,他自然不忘看了眼金乌,后者头一撇,似乎早预料到唐榆要问什么。 “那两人不是我的仇人,我要去蜀州。” 唐榆闻言亦不多说什么,只点了点头。 长仪见他们各做打算,不由问:“虞姐姐和柳道友怎么办?” 唐榆却没接话,似是没听见长仪说了什么,面无表情催促众人:“时间紧迫,即刻启程。” 裴岚替过他护在昆镝身侧。二人身影交错之际,唐榆不动声色递给他一个眼神,裴岚郑重点头,一切便尽在不言中。 长仪还想说些什么,手腕忽然被阮长婉拉住:“仲裁说得对,蜀州之事要紧。” 她只得作罢,小心将地上的面纱与玉环收至怀中,眉间难掩愁绪。 …… 众人不走来时路,直接乘风御剑,从崖上飞往魔气源头。 长仪没有御剑的本领,阮长婉自然是想亲自带着妹妹一块的,可长仪念着她身体还未恢复,犹豫着不愿给她多增负担。 也就在这时,微风忽起,昆五郎踩着飞剑停在她了身边。 “上来。” 长仪看着他面无表情的模样,一时间有些吃不准他什么意思。但想了想阿姐,她还是从善如流地跳到了昆五郎那把骨剑上。 说来也不是第一回 乘他的飞剑了,但思及此时的昆五郎怕是没有对前几次的记忆,长仪心里莫名有些紧张,也不敢去攀他,只是小心捏住了他的袖摆。 可到了半空,感受着烈风迎面刮过,长仪的手便忍不住越拽越紧。打量了眼昆五郎隐约的侧脸,看他似乎没发觉自己的小动作,长仪放下心来。可还没一会儿,飞剑忽然拐了个弯,长仪险些失去平衡,脑中一片空白之际,双手下意识地搂住了前边人的腰。 回过神时,只觉那人浑身僵硬,脊背可见地绷紧了。 但他也再没别的反应,只是由她环着腰,身体慢慢放松下来,却不曾往后瞥上一眼。 …… 琳琅飞剑之中,唐榆独独立在最前方。 忽然两道流光绕着他急追而来,他抬手一接,却是先前的传讯符终于有了回应。 先是巽术回报说所在处无事发生,屏障亦无损伤,请仲裁放心;再是监天说她此前占得凶兆,只怕九州事态有变,已带着仲裁院众弟子携同方家修士一起赶往卦象所指之处。 如今只有理应身处唐家的和光依然没有回音。 唐榆迫使自己冷静,蜀州或许已被卷入漩涡,但情势应该还不至于太严重。唐家原本就有仲裁院弟子留守看护,加上监天带着带弟子赶往支援,事态该是不会太糟。 抿了抿唇,唐榆吩咐众人加速急行,同时自己抬手掐诀,飞剑化作一道流光,亟亟而去。 第280章 宿命 尽管唐榆途中一直在强迫自己冷静,但当众人飞至蜀州地界,远远瞧见地上那抹红光、那个方位,他仍是不免心中一震。飞剑以迅雷之势冲出,唐家的情况越发清晰地展开于众人眼前…… 入目是漫天大火,饶是在半空,都能听到底下的金铁交兵与惨叫声。 原本秀丽的唐家园子此时尽是血骨撑天的景象,人或傀儡的残躯零零落落。不单是人影与人影战作一团,连傀儡与傀儡都对面着针锋相对,一时竟分不清交战中的哪方是哪方。 再看战局内妖魔的数量,哪怕就是把伪装成人形的也算上,那样冲天的魔气绝不是这一小群妖魔能够散发出的。唐榆眯了眯眼,魔气的源头是…… 飞剑速速俯冲而下,唐榆将手一抬一展,磅礴灵力瞬间迸发,漫天青光中忽地冲出一道巨大的獬豸虚影。青兽仰天一声长啸,裹挟而去的灵气猛地冲散了以自身为中心的大片傀儡,大部分更是直接被撕裂了躯体,其中缕缕黑气逸散,但也逃脱不过,尽数湮灭在青色灵焰之中。 -- 第352页 随后赶来的众人似乎还能听见青焰中尖细的哀叫之声,听得人头皮发麻。 獬豸虚影步履不停,以周身灵气开道,径直往前奔走。 众人见势,马上反应过来,跟上獬豸的方向。几个拐弯过后,看着周围愈渐给人似曾相识感的物景,长仪心中一凛,这个方向…… 果然! 穿过又一小道,眼前赫然出现的是唐家地牢的入口。可还来不及更近,伴随着自密道传出的沉闷的重物踏地声,黑色的庞然大物就这么现身在众人眼前。 乌亮的鳞甲映着远处火光,折射出奇异的色彩,麒麟偃甲口鼻间喷吐着热气,泛着红光的琉璃眼死死盯着众人,拦住了去路。 长仪现在见到这偃甲还是不免一阵心悸。 唐榆面色不改,目光穿过麒麟,隐约得见密道内有几抹人形倒在暗处,动也不动,生死不明。偶然间,衣饰借着几缕微弱反光,依稀能辨认出……肩上的金鳞绣线。 獬豸虚影受唐榆心绪影响,朝麒麟偃甲低吼出声,两兽相对,两对竖瞳皆透着凶光。可未等两兽交战,忽然又遥传来一声兽鸣,引得獬豸和麒麟同时看向出声处。 风云忽变,一只兽影从高墙后直接跃出,直直扑向那麒麟偃甲。 “小麒麟!” 一真一假两只麒麟登时扭打到一起,喷出的麒麟火到处烧了个遍。眼看两麒麟一时间分不出个高下,想起先前从傀儡中逼出的黑气,唐榆抬手施咒,獬豸神形重新散作雾似的青光,向两兽弥漫而去。 可那麒麟偃甲实在太过巨大,未等青光将其完全笼罩,忽然一道灵力直直冲来,竟能挡在唐榆灵光前呈抗衡之势。那偃甲便趁这时跳离开来。 “什么人?” 唐榆撤回灵力,直直盯向密道。 昆五郎也若有所感,文龙剑握于手上,挡在了长仪身前。 密道深处模糊出现一道黑色人影,随着那人步步上前,众人皆是一惊。 是聂仇……但又不是聂仇,从他身上散发出的魔气,浓郁到简直如有实质! 长仪暗自心惊,缓缓走出昆五郎身后,不确定地唤了一声:“……朱邪烈?” 那人没有回应,只是抬头径直看向长仪——身边的昆五郎。 一时沉默,昆五郎在与那人的对视间不知察觉到了什么,忽然持剑徐徐向他走去,一边头也不回地对唐榆等人道:“他交给我,你们去做自己的。” 长仪拧起眉,看着昆五郎的背影欲言又止。 其他人未必知道,长仪对这两人本该是什么关系却心知肚明。因着这层原因,自然是怎么也放心不下昆五郎。可她也明白,如果此时“聂仇”已经不再是聂仇,那么可与他匹敌的,恐怕只有千年前的对手。两人的这一战不可避免,那是跨越了千年的,宿命一般的对决。 “长仪……” “阿姐别担心,你去支援别处,我留下。”长仪打断了阮长婉未说出口的话,语气坚定,目光只停在了那道挺拔如青松的身影上,“我得看着他。” 长仪言罢,便自觉退到唐榆了身后。她有自知之明,即使帮不上什么,也不能拖了后腿。 阮长婉一见她这架势,心里已经明白自己是劝不住她了,只得妥协般叹道:“……答应阿姐,一定要护好自己!”深深看了妹妹一眼,紧要关头容不得多言,阮长婉握紧了剑便随着其他弟子匆匆往别处支援去了。 直到阿姐的身影再看不见,长仪才收回了视线。余光一瞥,发现金乌和她的黑虎也留下了,一人一兽目光紧锁着“聂仇”,眼中俱是仇恨。 “聂仇”并没有分给他们丝毫的注意,只是似笑非笑看着昆五郎,这表情放在原本甚少表情的这张脸上尤显违和。但说是笑着,其实眉眼间尽是冷意。他不见怎么动作,几道黑色灵力便毫无征兆地飞快朝昆五郎袭去。 后者几乎也在同时有了反应,身形随剑光而至,留下几道虚影,人竟已经来至“聂仇”身前。 告诉自己不必担心,千年前是昆越剑尊镇压了魔尊,重来一回赢的也只会是昆五郎。长仪定了定心神,知道这边她帮不上忙,眼神转向了那一真一假两道缠斗的兽影,全神贯注地仿佛探寻着什么。 第281章 同类 阮尊师的得意之作,像这样野兽似的蛮力撕咬冲撞定然是攻不破的。真与假,哪只麒麟的鳞片更坚硬些还真不好说。 还需找到至弱点攻破才行。 依照阮氏偃术的习惯,通常兽类偃甲在制作时,中枢核心总不过就放在那几处,只要一一排除……长仪定气凝神,压下了心底那丝隐晦的对它的恐惧,细细分辨着麒麟偃甲的行动痕迹。 “攻它下腹部!那是中枢所在!” 长仪转头对着唐榆喊道。后者也迅速反应过来,几乎在她说话的同时,青光便不再散开尝试包拢,而是效仿“聂仇”将灵力尽数聚成一道,直直朝麒麟偃甲的下腹攻去。 金铁铸身的偃甲虽有千钧重,身形却十分灵活,在与黑麒麟的争斗中竟还有余裕来躲开唐榆的灵力,尽管知晓了它弱点,但唐榆一时之间仍是奈它无法。 长仪眼见此处僵持下来,但唐榆总不至于落了下风,稍稍定了心,转头看向了另一边 …… 莹白纤细的文龙剑被雾似的黑气硬生生止在了“聂仇”身前,分明瞧着是虚幻无实质的一团,却让宝剑再不得寸进,且隐隐有缠绕污浊剑身之兆。 -- 第353页 隔着剑与雾,昆五郎的双眼紧紧盯着“聂仇”,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脑海中的恍惚与动荡只有他自己知道。眼前这人——他不必知道这人什么模样身份,此前有何渊源,只在感受到那术法上附着的气息时,心底冥冥之中已有了预感。 或者说,答案。 失去了记忆是旁人说的,所谓失去的那些记忆也是从旁人嘴里得知的,于他其实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触。但,莫名地——也是理所当然地,在看到这人的第一眼,他已经知晓自己定然同他渊源匪浅。只因气息的强大做不得假,气息中藏着的那份偏执,对“胜”、对血的渴求做不得假。 同一族群的孤兽即使从小便离落在外,即使分散到不同的地域、被不同的族群豢养,也随之沾染了不同的习性。然而偶然相遇时,仍然能第一时间辨认出彼此的气息。 他们便是同类。 也是,命定的对手。 “聂仇”同样紧盯着昆五郎,脸上似笑非笑的轻佻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叫人心惊的疯狂与跃跃欲试。孤兽从不需要同类,但一个势均力敌的宿敌却能使孤兽发自内心地兴奋起来,将骨子里的血性和对“胜”的渴望一瞬间通通唤醒。 抬起这具身躯仅存的一只手,“聂仇”催动魔气,那肆虐的灵力顿时暴涨,黑色暗芒有如漫天飞箭朝着昆五郎冲下。 龙吟声起,文龙剑锋利落地砍断了眼前逼近的暗芒,昆五郎疾速往“聂仇”而去。 “聂仇”此躯原本就被昆五郎断了左臂,加之他几乎不使兵器,徒手施法的弊端莫过于不善贴身近战,面对昆五郎凌厉迭出的剑招,他只用灵力阻挡周旋着。 长仪虽然不通战局,但渐渐也瞧出了些名堂来。且看“聂仇”的动作,尽管他一直在掩饰,仔细观察却仍能看出他躲避动作间些许的不自然。虽不知朱邪烈是如何将神魂与旁人的躯体融合,但想也知道,突然换了具身子,怎么都该要适应一阵吧? 看着两人的距离越缩越近,“聂仇”仿佛已显颓势,长仪为昆五郎暗喜之余,内心却也莫名涌起一股怪异之感。眼看昆五郎一跃而起,长剑直指“聂仇”脖颈,眼看就要刺下—— 长仪忽然瞧见“聂仇”嘴角勾起的一抹讽笑。 “小心有诈!” 长仪不及细想,立即提醒了昆五郎。可话音未落,却见“聂仇”不避不退,只是悠悠然抬起剩下那只手,玩笑似的对着近在咫尺的文龙剑锋打了个响指。 也就在同时,嘈杂的战局内,长仪敏锐捕捉到了一声细碎的轻响,就好像琉璃珠子受不得骤冷骤热,一下子从内崩裂开来的动静,很是细微,可她偏偏就是听见了。 声音是从昆五郎体内传出的。 文龙剑诡异地停在了半空,握剑之人的动作同样定格在了此刻,随后,昆五郎身形一晃,身体竟然不胜力似的一下瘫倒在地。他眼睛还睁着,带着些惊讶与茫然,但身体已经不见动弹,唯有杂乱的、出了故障一般的机拓声还响在关节各处。 “聂仇”慢条斯理地抚平了打斗中起了皱褶的衣襟,而后信步朝前,一脚踏在了昆五郎脑袋上,嘴角笑意还未褪去,此时含笑居高临下看他,脚上慢慢施力,掌心间也重新聚起魔气,毫无疑问地直朝着昆五郎要害。 “住手!” 长仪见状再顾不得许多,竟是拔下簪子便要冲过去! 忽然眼前黑影闪过,却是有人抢在了她前头出手。 …… 另一边,唐榆趁着那偃甲一时不察被黑麒麟撞倒在地,连忙聚凝青光,一击即中!只见从它下腹碎开一口,转瞬之间,又是数道裂痕从中枢核心直冲头部,从机关内部传来几声“咔嚓咔嚓”的承轴断裂声响,麒麟偃甲眼中的红光明明灭灭地闪动了几回,随即黯淡下去,庞大的金铁身躯轰然倒地,再没了动静。 与此同时,一股黑气迅速它身体里冲出,没能逃得过青光的围剿。 听得长仪的惊呼,唐榆匆忙回身,只见黑虎从背后狠狠咬在了“聂仇”脖子上,而黑虎的主人也正手持匕首袭向“聂仇”胸口。 不必多言,青色的灵力也顺势而至,与一人一虎呈夹攻之势。 第282章 隐患 “聂仇”被那黑虎咬在后颈,伤口汩汩淌着鲜血,表情却是平静……应该说太过平静,就像完全感觉不到疼痛。就在众人围上来之际,他忽然抬起手肘一转一击,直接将身后的黑虎重重掼到了地上。 黑虎猝不及防,腹部被他狠狠击中,蹬了几下腿便倒地抽搐着,嘴里吐着血沫。 “受死!” 眼看此状,金乌眼中怒火更甚,匕首上蓄着灵力,转眼已至他跟前。接着则是獬豸虚影咆哮而至,绕到后头堵住了“聂仇”去路。 看二人成夹击之势,朱邪烈神情却丝毫不慌。一时魔气逸散,那份熟悉的灼热感扑面而来。长仪心道不好,这人怕是又打算故技重施,若是被他封住经脉,便只有任人宰割的份了。 她慌忙想要提醒离“聂仇”最近的金乌,然而话还未出口,却见那人拂袖便以灵力将金乌远远甩开,同时身形一闪,趁几人看不清他实体之际,一道黑光直直打入了唐榆体内! 可随后响起的闷哼声却是出自“聂仇”之口。 魔气入体,唐榆面色丝毫不改,甚至被他召出的獬豸虚影也完全不见受影响。但“聂仇”却仿佛受了反噬,捂着心口面露痛色,脸上不正常地泛起了深紫红的颜色,像是血气逆行之症。 -- 第354页 獬豸虚影一扑未中,已是调转身形,逐步向他逼近。 “聂仇”斜了唐榆一眼,目光中有几分始料未及的错愕,却是不再纠缠,拂袖一挥,周遭黑气顿时暴涨,不仅掩住了他自己的身形,更多却是朝地上的昆五郎而去。唐榆不得不操纵着獬豸虚影先回身护住昆五郎。 寒光斩开浓浓的黑雾,金乌握紧匕首举目四望,可附近已经再不见“聂仇”人影。 …… 他走得干脆,剩下的零星魔族与那些被控制了的傀儡被他毫不顾念地舍弃下来,却也拼了性命地牵制着唐家内的战力,仿佛有意为他拖延时间。但到底数目有限,道门一方又迎来了唐榆、监天带来的援兵,过了约莫一个时辰,战局初定,情势已渐渐落进仲裁院掌控之内。 “聂仇”已经遁逃,唐榆却不肯轻易罢休,没有半点犹豫便追着他气息消逝的方向而去。长仪来不及叫住他,只能看着他身影远远消失。 正当不知如何是好时,终于见着仲裁院弟子来报,遍寻不见唐榆,便转而知会了长仪,称其余妖魔皆已被镇压。 这一次交锋,到底是他们守住了。 可抬眼环顾周遭,入目尽是残败之景,雕梁玉璧被拦腰击碎,精心俢扶的花木付之一炬,曾经秀丽的园子转眼毁了大半。再看地上不及收拾的血污残肢,想到成功换了躯体又不知所踪的朱邪烈,长仪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为那弟子指明了唐榆离开的方向后,长仪才终于松开了手里紧攥的簪子,慌忙去扶昆五郎。可惜这副偃甲之躯本就分量不轻,又硬直在地完全施不上力,长仪费了一会劲儿,实在挪动不了,只好作罢,就地探查他机体伤况。 用衣袖轻擦干净他脸上的浮灰,长仪瞥见他眼珠动了动,可见还是有意识的。虽然做不出表情,叫她猜不着他心里所想,但现在也没什么好避讳的——尽管他已经不记得先前自己为他修复机关的那几次了。 隔着衣物,长仪直接伸手,先用指节轻敲了敲他胸膛正中位置,又侧耳下去仔细听着回声。几番来回,终于确定问题出在中枢。机关似乎被什么东西缠住了,或是卡了簧,听着声有些闷闷的,还发沉。 那一声碎裂…… 长仪抿起唇,要说他中枢里有什么是自己预料不及的,长仪只能想起丹英山上宁渊放进去的那颗不明用途的花珠。当时的隐忧果然成真,现如今只庆幸这没引发昆五郎失控,不然把在场众人都加起来,恐怕都难以制服当年传说一般的剑尊。 她吃力地想要将昆五郎拖到安稳的地方,再拆开他中枢仔细瞧瞧。移动中抬眼一瞧,就见另一边的金乌也正焦急抱着黑虎查看伤势。 方才被“聂仇”一掌拍出,她亦受了不小的伤,嘴角的血痕都顾不及去擦,只是沉默地用灵力治疗着黑虎。小姑娘消瘦了不少的脸上一派平静,但垂下的眼眸里分明蕴着冰霜。 长仪不免多瞧了她两眼。 即使金乌一言未发,长仪也能猜到几分她心中所想。先前唐榆对兽谷之事语焉不详,但看金乌的反应,她大概也能明白前谷主死在谁的手里……此事未了,金乌大约不会善罢甘休。 只是不知朱邪烈这般行事,究竟是想在南疆寻找什么…… “长仪!” 她从思绪中惊醒,转头就见阿姐匆匆赶来。一向端正从容的阮长婉,此刻亦是乱了风度,许是刚经历一番恶斗,衣裳都被划破了几道。 见昆五郎一动不动被她艰难架着手臂,阮长婉连忙快步上前帮着扶了一把:“这是怎么了?你没有伤着吧?” 长仪注意到她过来时是左手持的剑,搀扶昆五郎前还要先把柳叶剑挂回腰间,而后才能腾出左手,另一边的右手自始至终没有被她用上,而是软绵绵地垂在身侧。 极力压下心中酸涩,长仪稳住了表情没有让她担心:“有唐榆他们在前护着呢,我没事,昆五郎却出了些状况。倒是阿姐……”她想问问阿姐那头的情况,余光一瞥,这时才发现阮长婉身后还跟了两具铁皮傀儡。没了对手的黑麒麟正好奇地围着左右打转,似乎在疑惑这与刚才那些动辄伤人的有什么不同。傀儡那分外熟悉的做工瞒不过长仪的眼,不难猜出这是出自谁的手笔。 果然,还未等她细问,那人便坐在轮椅上,亦是匆忙而来。 出于礼仪,长仪正要和唐枫见个礼,却发现他脸色极其苍白,目光所在竟然不是阿姐,而是越过了姐妹俩直直看向她们身后。心下奇怪,长仪跟着扭头一看,映入眼帘的已经被破出豁口的地牢大门。 唐枫眼眸深沉,翻涌着许多她看不懂的情绪。 阮长婉也正想同他打声招呼,忽然见他驱动着轮椅,急急赶向了地牢密道内。身后跑过来的几个弟子慢了一步,但也匆匆入内查看里面的伤亡去了。看服色,仲裁院与唐家弟子皆有之。 眼下唐樱不在……阮长婉秀眉拧起。 “阿姐?” “……无事。”阮长婉心思一转,关切叮嘱长仪,“你与昆前辈先在此处等着,一会儿随弟子们到安全的地方去,别乱跑。” 话音刚落,她却不等长仪回话,重新握住了剑,自己追着众弟子进了密道之中。余下长仪吃力地托着昆五郎,眼瞧着一群人行色匆匆地奔进去,心中疑惑暗生。 -- 第355页 第283章 白芍 长仪收回目光,不论那头是何要事,眼下的残局才是她该首要关心的。她一边搀着昆五郎,一边看向小山似的倒在地上的麒麟偃甲,心底多少有些无力。 所幸这时负责清理战场的弟子终于顾及到了这边,都穿着便装,也不知道是唐家还是监天、和光那边的弟子。来到跟前也不必多说,互相对了个眼神便帮着将昆五郎与黑虎小心抬了起来,那麒麟偃甲也被收进了新制的乾坤囊中,至于要带去哪里…… 扶着昆五郎的那人想了想,道:“此前为阮姑娘腾出安置偃甲的那小院还留着。” “便送到那里吧,有劳几位。”长仪自然没有意见,跟在后头走出一段路,她到底没忍住,问起了这场动乱的来龙去脉。 也是这时候她才知晓,魔族并非如她心里猜测那般从外攻入,而是由园子内而起。约莫是在正午,极阴极阳交汇之时,地牢附近突然便传来响动,一时魔气冲天。周围的戍卫弟子急忙过去查看情况,却被傀儡和妖魔纠缠在外,仿佛有意阻挡他们进入地牢。 长仪听完不由拧眉。 所以,那些妖魔是怎么突然出现在唐家园子里的呢? 由此前傀儡失控的事端而起,众人怀疑过精通傀儡术的唐枫,也怀疑过对家主之位虎视眈眈的唐松。尤其在了解到唐枫残腿的始末后,更是认为唐松说不定早已与外贼有所联系。如果不是后来找到了被魔族掳走、又被伤及根本的唐松,没准他们都要以为唐松眼见事情败露、畏罪潜逃了。 ——没错,关于这事,长仪后来细问过唐榆,唐松此番的确九死一生。 同样被囚禁在南疆兽谷,长仪因为对朱邪烈有用,倒是毫发无伤;金乌是被用来威胁前谷主的,在她母亲的斡旋下也并没有大碍;只有唐松……他就像莫名其妙被顺手带走的,没有人知道魔族此举是为了什么,同样的,也没有人知道他在那经历了什么。 只是等裴岚带人搜查兽谷时,才在饲养肉牲的羊棚里发现了昏迷不醒的他。那时他的气息已经很微弱了,几乎察觉不到灵力波动,要不是金乌那只黑虎一直对着羊棚发出低吼,他们还真发现不了此处竟然有活口。 但其实他们也不能确定唐松当时是不是还活着,他整个人都陷进了干草丛里,不见半点起伏,蝇子围着他身上散发的血气打转,尤其那两条腿血肉模糊,甚至有白色的蛆在里头钻动。 ——唐松直到现在还没能醒过来。唐家三房哭天抢地请来了药谷的医师,可再多的医师看了他的腿后也只能摇头。只因魔气浸体太深,与唐枫那时一模一样,就算治好了外伤也再站不起来了。甚至还要更严重些,这伤拖得太久,已经腐蚀到了经脉,一身灵力能剩下多少还不好说。 这就不能不让人多想了。 事实上,众人想了很多。包括对唐家情况最为了解的唐榆,都不免往唐枫身上有所联想。 但谁也没有怀疑过那个无害的、柔弱的凡人女子。 也是,她连灵气都无法使用,终日只在那方寸小院里剪枝扶花,俨然活成了这花团锦簇的世家里纯粹用以陪衬的装饰物。或许在很多人眼里,哪怕她已嫁进唐家数十年,育有于傀儡术传承上颇有建树的唐枫,也根本算不得这道门中的一员。 又有谁会将这么“巧妙”的阴谋与她联系起来呢? 她实在太过不起眼了。 …… 长仪带着昆五郎仍然住进了林姨从前为她收拾出来的偃甲小院里。再隔一会儿,阮长婉结束了手头的事要找她时,也被领了进来。 屋里屋外还有林姨为她摆放的花植盆栽,应该是每日精心照拂过的,娇娇娆娆开得正盛。林姨也仍旧是那般温婉模样,提着竹编的食篮说是亲手制了些糕点以此犒劳今日受累的弟子们。她鬓边簪了一朵素净的白芍绢花,正应了她的闺名,艳丽的芍药偏偏有着素雅的颜色,显得无争无欲。 只是长仪还没能接过她递来的点心碟子,忽然就听院外一阵急促脚步声,数十名唐家子弟以家主为首,全涌进了这小小的偏院内。 还以为是又出了什么乱子,长仪慌忙迎上前去,不想那些人看也没看她,眼神直盯着林姨。 唐家主阴沉着脸,让人将林姨围了起来,沉声道:“将林白芍,押回祠堂听审。” 阮家姐妹又是莫名又是讶然,林姨却仿佛早有预料,面对着这一群明显来势汹汹的弟子,神色平静得简直不可思议。她平静地将竹篮放到了身边的茶桌上。 “等等!”听得后方传来一声大喝,一名形容狼狈的中年男子忽然推搡着众弟子,挤到了唐家主身侧。他面色哀切,深深看了一眼林白芍,又对唐家主求道:“大哥明辨,芍娘不是这样的人!这么多年了,您是知道的,她做不出那样的事!” 听这称呼,长仪心里有数,这大概就是那位为了求娶林姨,险些与家里决裂的唐四叔。 眼见唐四叔舍弃仪度这般苦苦哀求的模样,林白芍搭在篮提上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一瞬,很快便又松开来。她面上不显丝毫,依然一派从容。 唐家主全然不理会唐四叔,挥了挥手刚要示意弟子们将人带走。林白芍却是主动走进了弟子们的包围中,不卑不亢地随着他们去。在与唐四叔擦肩而过时,林白芍脚步停也不停,只有一声轻叹。 -- 第356页 “……池郎,此生是妾身负了你。” 唐池闻言,像是一下子被抽去了精气神,失魂落魄地松开了抓着唐家主理论的手。 阮长婉看他动作僵硬,伸手想要搀扶。但唐池也只愣了这一会儿,眼看林白芍将要被带出院门,他想也不想便抬腿追了出去。 “这是……” 阮长婉虽不知前情,但眼瞧着这气氛不对,望着林白芍的背影,也不知该不该跟着追上前去。 第284章 闹剧 林白芍若有所感,忽而回眸,恰好对上阮长婉略带担忧的眼神。 那一瞬间,长仪似乎从她原本毫无破绽的神色间看出一丝犹豫,只见得她嘴唇微张,无声地翕动了两下,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出口。 余光从满脸焦急的唐池身上掠过,林白芍垂下眼眸,再抬起头时,眼里已是写满决然。 阮家姐妹对视一眼,到底按捺不住心中疑惑,悄悄跟了上去。到了外院才发现听着动静跟出来查看的人可也不少,看服色是唐家、方家都有,甚至还有零星几个仲裁院的。 唐枫和唐樱就守在院门处。 唐樱秀眉蹙起,凝着脸不知在想什么。而唐枫,他微垂着头并没有看向此处,长仪判断不出他神色如何,只看见他搭在轮椅上的拳握得青紫。 长仪见状,侧目瞧了阿姐一眼,她盯着唐家姐弟的方向似乎想要过去,但最终只是站在了原处,谨慎地没有抬脚。 “毒妇——你这毒妇!” 忽然一声高喝自院外传来,众人都下意识转头看去,只见随声冲过来一位两鬓发白的男子。他面容憔悴,身上锦袍有些凌乱,下颌胡须也像多日未曾打理,赤红的双眼直盯着人群中心的林白芍。 三步作两步,这人粗鲁地推开周围弟子就要对着林白芍动手,嘴里还不住地责骂着毒妇一类的话语。 包括阮家姐妹在内,几个小辈都赶忙上前阻拦。唐枫更是驱着轮椅,结实挡在了林白芍身前。那人力气大得很,即便没有动用灵力,唐樱几个也竟拉他不住,以致于唐枫替母亲挨了好几掌。 “三叔!您且冷静些!”唐樱不得不用上了灵力拉住他。 “放开我!我今天便要为松儿讨个公道!”唐三叔想把唐枫拨开,唐枫的轮椅底下却生出了小爪,死死咬住了地面,气得唐三叔指着他一块骂,哪还有平时的长辈仪度,“你少护着她!她配为人母、配为唐家女眷吗!” 唐池早被唐家主吩咐的几个弟子按在了远处,此时上前不得,只能焦急喊道:“三哥你别为难芍娘,冲我来!” …… 面对这混乱一片的局面,林白芍只是静静垂眸站着,哪怕明知道亲生儿子正为她挡下拳脚,也仿佛全然不关心的模样,平静得简直有些过分了。 眼见奈何不了她,唐三叔突然停下了动作,赤红着眼瞪着面前的唐枫母子。正当众人以为他终于冷静时,他却喘着粗气,转而几步上前拽住了唐池的衣领,毫无章法便是一阵拳打脚踢。唐池也不还手,被他推搡在地还呆呆瘫坐着任他出气。 唐家主跟着拦了拦,见实在拉不开两人,不知想到什么,深深叹了口气,竟然就在旁边看着不再插手。 “唐池你真是瞎了眼睛!你好好看看,看看你当初拼了命娶回来的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老爷子说得对,当初闹得家犬不宁时,就该把你这个不孝子逐出家门!” “松儿……可怜了我的松儿……” 唐三叔说到最后,话尾已然有些哽咽。 嘴角挂了血,唐池整个人仿佛已经木然了,眼睛直愣愣看着前方,不见什么神采。 ——“看看你们像个什么样子!” 混乱间,一声洪亮的斥骂惊雷似的乍然响在耳边,一个身形魁梧的大汉出现在众人眼前,不由分说便用灵力强硬地将两人分开,而后一人瞪了一眼。 唐樱唐枫二人见了他都像是松了口气,恭敬上前见礼,口称“二叔”。 唐三叔见到来人,终于不情不愿地收了手。唐池仍是一脸木然,一动不动瘫坐在原地,两个小辈想去扶他起来,可唐二叔却抢先一步,愤愤地伸手将人一把拉起。 而林白芍好似全程游离于闹剧之外,站在众弟子中间,不曾往旁边看过一眼。 唐二叔见这两兄弟终于安分了,便将剩下众人挨个瞪过去,就连唐家主也逃不过,跟着一块挨训。 “这是想做什么?魔族都打进府里头了,自家兄弟还要闹个没完?”唐二叔厉声呵斥,“一把年纪了还跟街头泼皮似的,倒让小辈看笑话,这年岁都活到哪里去了?” “打,接着打啊!到时不必外族,自己兄弟就能把整个家、整个宗族都打散、打没!” 他发了狠地斥道,言罢不忘剜了唐家主一眼。唐家主噎了噎,撇开了头忍住没与他理论。 长仪眼见这场面接二连三的,一时有些看得呆了。院里的几位帮她搬运偃甲的仲裁院弟子也有些摸不着情况,上前又不是,这时大摇大摆走掉又不是,只当什么也没听见地立在原处。 唐二叔自然也注意到了他们,眼神从他们身上掠过,没说什么,又瞪回了自家兄弟。 “榆哥儿如今什么身份,别让你们连带着给他在外边丢人!” 目光流转在唐枫和眼尾泛红的唐池身上,半晌,唐二叔重重叹了口气,挥手叫来几个小辈,吩咐把唐三叔和唐池这两个带回去,让他们换个地方自己冷静冷静。唐家主适时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唐二叔眼神一凛,复而转身对长仪等一众小辈道:“没别的事就都散了罢,今日劳动诸位了,仔细休息着。” -- 第357页 话音刚落,随着唐家主脚步匆匆而去。 …… 于是等唐榆主持完大局,闻讯匆匆赶来时,小院里只剩下了他们这些所谓的小辈。 走近一看,他便不由皱眉。 唐枫就像被抽走了魂似的,呆呆望着院门的方向,周遭氛围是难言的沉默压抑。阮长婉立在他身后,看着他这副模样,抿了抿唇,犹豫了几次都没有上前打扰。 在唐榆到来之前,她和唐樱不是没有试图与他说过话,可唐枫动也不动,连个眼神也没有分给二人。 因着唐家的戍卫统辖又回到了唐樱手里,长仪姐妹也避着唐枫悄悄向唐樱打听过究竟发生了什么。唐樱闻言又是摇头又是叹,神色立时复杂起来。 据她说来,妖魔初现时,她本该率弟子在地牢附近巡查,中途却被林姨以家传手镯失窃为由叫了去,也就没有能直面抵挡妖魔的突袭……或许她算是躲过一劫,可本该在她统领下应敌的那队弟子,猝不及防遭了偷袭,几乎全军覆没。 唐樱说话时眼神黯然,不知是为那些弟子还是别的。长仪听得一颗心也渐沉了下去。 阮长婉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不由蹙眉:“所以唐家主方才是……可林姨……”阮长婉的语气有些迟疑,“林姨从不曾参与道界的恩怨事宜,也应当没有理由参与才是……” 第285章 草芥 阮长婉语意一顿,却是怔住了。 唐枫的腿早前毁于那场兽潮,也算间接与唐松有些关系。若说林姨想要假借魔族之手令唐松以身偿还,倒是不无可能……不对,照此说来,引动兽潮的妖魔才是致残唐枫的罪魁祸首,哪怕是要报复唐松,她不应该对妖魔同样怀有芥蒂吗? 从唐枫那里是得不到答案了,就连闻讯而来的唐榆都没能让他多说一句话。又或许他自己其实也想不通。最后唐榆也只能长长叹气,顾不上与长仪多交代几句,匆匆看了眼昆五郎的情况,歇也不歇便转头去找唐家主处理这事了。 长仪看着他背影,心中慨叹。 一日未过,仲裁院上下几乎都是这样里外打着圈地奔忙,不曾有片刻闲暇。除却帮着唐家收拾残局,还要分出心力去追查朱邪烈的下落。听闻掌握着山河公序图的和光也在战中重伤,仲裁院又在青原上折了不少战力,只怕搜查起来是更难上一层楼了。 ——唐榆这一走便没再回来,直到深夜才派了个弟子来给他们带回消息。 按照那弟子的说法,林白芍刚被带至祠堂便主动认了罪,坦诚得不可思议。但凡唐家长老们问起来什么,她几乎知无不言,明明白白地答了,看神色也不像是在撒谎。 “前任家主在世时,曾将唐家于青原独占的一处矿脉交与了唐家四爷。依照惯例,四房每年是要挑些好矿送回本家以做机关傀儡之用的。唐家四爷对其夫人从不设防,她若要在运送矿货的镖队中安插几个“心腹”,那是再容易不过。” 那弟子顿了顿,又道:“在下听闻不仅如此,唐四夫人近几年来不少为四房内院招揽下人,左不过些花匠、洒扫仆妇等。这些人往常看来不起眼,可聚起来也足够凑成一支先锋了。再有此前傀儡失控之事,听闻唐家傀儡林亦有唐枫公子辖领在权,恐怕……” 剩下的话不必多说,长仪两姐妹相视一眼,俱是心中有数。 阮长婉欲言又止,心思百转,最后也只试探问道:“不知林姨现下何在?可否……可否容我等见上一面?” 闻言,弟子目露为难。 自知失语,阮长婉便也不再提。他们毕竟是外人,本就不便干涉其中,仲裁院尚且能以此事涉及魔族为由参与听审,唐榆记着给她们递个消息,已是尽心了。只是……这话该怎么告诉唐枫才好? 弟子临走之际,阮长婉仍是蹙着眉不得其解:“林姨……何故如此?” ——何故如此? 林白芍跪在下方,仰头看向前方密密麻麻压在供格上的牌位,以及头顶那块悬正沉重的懿德永晖题字匾,听见唐家主沉着声这么问,自己也有一瞬茫然。 是啊,为什么呢? 唐家待她不好? 倒也不是,哪有人会平白为她费这心力,不过都当看不见罢了。 初进唐家时确实受了些冷眼和诽议,但那也是理所当然的。她这身份放到哪个府中不受人冷眼呢?她本是什么身份,一介青楼歌妓,摇身成了一房嫡妻,山鸡飞上了枝头也成不了凤凰。唐家主同几位叔嫂向来处事公正,不论心中所想如何,至少面上从不曾加以为难。而池郎也一心如初,不论旁人如何分说,对自己从未少过半分爱重。 待到枫儿开蒙,天赋初显,她在府中日子更是一天天地越发好起来。 枫儿…… 脑海中渐浮现那少年身形,林白芍有些不忍地闭了闭眼,袖中不由握紧了拳,指甲深深嵌进肉里。 那是她的儿子,她最清楚他的骄傲。从懂事起,为了给他出身低贱的母亲挣得些许颜面,他做什么都逼着自己以十二分气力相搏,不肯落于其他同辈子弟半分。 幼时的那一场变故,她心痛如绞守在他病榻前,恨不得以自己的命去替他。可他自已都还苍白着脸,竟还要故作轻松地安慰他那没用的母亲。 当时他是怎么说的来着? “母亲不必为儿子忧心,练不成道术、剑术,儿子从此便苦修制傀之术。旁人能做到的,儿子必不输上分毫,定能为母亲挣回尊贵荣华!” -- 第358页 他对今后注定的坎坷只字不提,一心只为她作着想。甚至仍在病中,就托人寻来傀儡工册,连夜挑灯苦读,不肯落于人后半点功夫。 这样的孩子,这样好的孩子……他的骄傲,如今却要被他那只会当累赘的母亲亲、手、摧、毁、了。 指缝间隐约渗出血珠,林白芍睁了眼,对着堂上众人,嘴角微弯,竟挑起一个温婉至极的笑容:“妾身本就身怀魔族血脉,此番不过——” “本分而已。” 为了今日的局势,执棋者布了数百年之久。 从新任魔尊上位伊始,麾下魔族便依他指派集结了近百名先锋卒,以压制力量之法陆续穿过两界屏障潜伏于人间。 魔族到底也是芸芸生灵中一员,也有欲,也有情,也会寻欢作乐。更何况对于他们而言,本性从不必被压抑。因此,在这一段悠长年岁里,伪装成了凡人的魔族在凡间留下子嗣并不是稀罕的事,又或者说,正因如此,魔族在人间的势力也得以越发壮大。 她只是不巧地托生在了青楼女子的肚里而已,不曾被生父知晓,也就不曾被带回去,“有幸”为魔尊效力。 她如同楼里其他孩子一般长大,动辄挨打受气。托得一张承自生母的好容色,她很快被老鸨一眼相中,习艺、教导、接客,便如无根浮萍、风中草芥,早早学会了“认命”二字。 什么是她该有的命呢,无非是像她娘、像楼里数不清的可怜人一样死在青楼、烂在青楼。再或许得了几分好运,某天能遇见一个心善又阔绰的恩客,不敢奢求能许几多真心,只要能将她赎回去,当个妾室也好,丫鬟也罢,便是风尘女子难得的好归宿了。 直到遇见了池郎……现在回想起来依然如同做梦一般。即便放眼天下,她也定然算是女子中顶顶幸运的那一类了。 此生万般欢喜安乐,皆是因着他。 第286章 长恨 唐池因着是前任家主的老来幺子,在当时说是被捧上了天也不为过。 他出身优渥又性情直爽,自然在蜀州的公子爷中极富人缘。那天又与几个纨绔子弟酒聚笑闹,玩笑间硬是将他拉去了青楼说要让他见见世面,又刚巧点中她来相陪。她起先还以为唐池同那些浪荡公子是一类人,可别看他总跟着这群人闹到一处,却是难得的纯粹赤诚。 她不过是软了腰肢轻轻贴上他手臂,拈着酒盏凑到他嘴边就能让他红了脸。至于后来的事……也就水到渠成了。 她承认两人的情谊里掺有她使的一些手段、一些心机,风月场中哪个苦命的女子不会使呢?不趁红颜尚在,多从富家恩客处捞些钱财,难道还等清高到老以后再做打算? 可当唐池不顾家中反对,固执要娶她为正妻时,那一瞬间她心里的悸动却做不得假。 若是一切都停留在这时该有多好呢,就算让她顶着所有人的冷眼过下去也心甘情愿。 为什么——偏偏就让她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呢? 枫儿是池郎的长子,亦是唐家嫡支这一辈除唐松外唯一的男丁,哪怕有生母身份这个明晃晃的污点摆在那里,也颇受祖老长辈的器重。他的满岁宴自是办得极为风光,醴香盈溪,火树映夜,满城皆筵的流水席足足摆了三天。 那真真是她这辈子最风光的时候,可就在她终于以为苦尽甘来的这一天里,席上不请自来的客人悄悄找到了她,声称从她身上感应出了同族的血脉,继而以这身份相要挟。 她自然是不愿的。她不能负了池郎的情意,且她十几年来一直以人类身份生活,如何一朝就能接受体内竟流淌着异族血脉。 但即使不愿,她也不敢私下查证,更不敢并将此事透露于第三人,甚至主动帮那人遮掩了来过的痕迹。她实在怕极了,怕池郎就这么离她而去,怕她又被扔回到过去的日子里。她相信池郎的情意,却又不敢依赖他的情意。 看那人铩羽而归,提心吊胆地等了几个月也不见再上门,她本以为此事这便过去了,可终究没过上几年安生日子——后来兽潮起乱时,那人又来找过她,而这次,他以唐枫作了筹码。 枫儿身份贵重,背后站着整个唐家,身边自不乏高手照应,想着这一层,她再次拒绝。可不曾想,隔天等来的却是枫儿出事的消息。 那瞬间宛如晴天霹雳,她身子一软,跌坐在地,眼前阵阵发黑。 她恨…… 她恨为何万般不公都发生在自己身上,她恨自己体内为何流淌着足以让枫儿前途尽毁的污浊血脉,她恨唐家随同的人那么多,为何独独她的枫儿受此苦厄! 她恨魔族术法阴险霸道,只要血脉相连,他们便可轻而易举地施用言咒控制于她,让她一次次做出陷枫儿于不义的错事。她更恨自己,当初不肯接客被老鸨打了个奄奄一息关在柴房的时候,为何不索性清清白白死了才好! 林白芍轻轻阖眼,再一睁,所有情绪收拾得干干净净。在祠堂内众人惊疑不定的目光注视下,她的神情是前所未有地平静。 “妾身自知罪不可赦,甘愿听凭发落,绝无怨言。” …… 另一边,长仪虽也对此事挂着心,却碍于身份无法插手。况且眼下,她还有着更重要的事需要面对——只有她能做的事。 视线从手中偃刀移到榻上的昆五郎身上。他旁边的榻上是同样悄无动静的青剑,二者并排躺着,难兄难弟似的。还有麒麟偃甲,因为体型太大,连同着先前留下的偃甲机关一起堆放在了院后的空地上。 -- 第359页 等着她来完成的事还有很多。 如水的月光透窗洒在榻前,混杂灯火烛光,投下的光与影在昆五郎脸上微微跃动。对上他的双眼,长仪心绪复杂,等待修复的昆五郎少有意识清醒的时刻,便是有,也不过在胳膊上做些小修补罢了,需要在他注视下开膛破肚的情况是绝没有的。 长仪在脑中预想过很多。他还会不会感觉到疼痛,会不会觉得这般有些难为情,会不会也有怕的时候……自己又能不能做到? 然而当对上那双沉静的双眼时,这些想法又都在瞬间消弭无形。虽然他此时做不出什么动作表情,但长仪却读懂了他的眼神。 他在相信自己。 郑重对他点了点头,长仪深吸一口气,小心拨开了他衣物,又用偃刀划破那层覆体皮质,撬开了他心口处中枢机关——霎时间,几片妖艳的赤红花瓣从中飘飞而过,长仪一惊,手上动作不免顿了一瞬,而后才顺着往下掀起他胸膛的甲片。 昆五郎的脏腑内竟生满了错综的花蔓花根! 花蔓盘盘绕绕,有如活生生的锁链一般,将机关甲骼缠了个死紧不说,一些花根甚至生长到了枢轴里头,硬生生将其绞碎或刺穿。勉强拨出一块零件碎片,看着其上裂缝,长仪蹙紧了眉。情况比她预想的还要严重许多。 长仪放下偃刀,转而寻出一把匕首,可不论她是砍是切是割,那花蔓极韧,几乎纹丝不动,完全奈何不了它,简直不像是花植了。见这法子不管用,长仪拿开匕首,可抬手的那一瞬,枝蔓仿佛生了灵智似的在机关上缠得更紧,嘣的几声轻响,眼见又勒坏几块小啮轮。 “这……” 长仪见状哑然,再不敢妄动,匆匆起身去寻在院中陪着唐枫的阮长婉和唐樱。二人一听,赶忙跟在她身后一看,皆被昆五郎体内这一诡象惊住。 听长仪说无法用寻常刀刃割开,又顾忌着机关不敢用火术烧掉,阮长婉便想用剑气将其割开。见长仪并无异议,阮长婉便抬起左手握上剑柄,刚要抽出剑刃时,手却忽然顿住了。她低头看向自己左手,目露犹豫。 她的左手剑…… 脸上几度为难纠结,阮长婉最终还是后退一步,轻轻摇了头。 长仪看她神色,立即明白了阿姐的顾虑,心中难免是一痛,却不知该如何分说。 正当三人束手无策之时,木轮从青石地上慢慢碾过的细碎声自门外渐渐而近,几人转头看去,竟是唐枫驱着轮椅缓缓入内。 那仲裁院弟子带来的消息,唐枫自然听见了,他脸色也愈发灰败。阮长婉和唐樱生怕他做出什么事来,亦步亦趋地守着他。可他一直不见有何反应,只是木然垂首沉思,没想到这时有了动作,却是找来了房里。 见他眼神径直望向床榻,几人都心领神会地为他让出位置,想到唐枫亦是精通机关,长仪看向他的目光不免带上几分希冀。 沉吟片刻,唐枫抬眸看向长仪:“不难,可操纵傀儡持灵刀探入,切落花藤,再以火诀烧尽。” 众人彼此相视,皆以为可行,随后商议决定,由唐枫操纵傀儡切去花蔓后,阮长婉与唐樱即刻施术将其扫落于地焚毁,而长仪从旁指引机关构造。 唐枫十指轻动,顿时从身后走来一具通身铁制的精瘦傀儡,傀儡两臂无掌,只有两片薄且锋利的钢刃,其上用朱漆镌刻符铭。他的视线从傀儡上一掠而过,余光忽然扫过阮长婉紧握在剑柄的左手上时,眼神微凝,但很快就恢复如常,转而看向昆五郎的中枢机关。 唐樱和长仪各自作准备,并未注意到唐枫一瞬的异样,唯有阮长婉,似是察觉到了什么,瞥了一眼正仔细检查着花蔓的唐枫。想了想,阮长婉松了松握住剑柄的手。 第287章 颠覆 更阑人寂,小院内虽是灯火通明,却也静得针落有声。 唐枫神色是前所未有的肃穆,薄唇抿起,目光直锁在错综缠绕的花蔓之上。指尖微微一动,傀儡的长臂便受他所控,迅速且精准地落刃于机关内,肉眼尚且捕捉不及,几根枝蔓已然飘然落地。 又霎时被凭空召来的火焰吞噬殆尽。 长仪冷静地从旁指点着唐枫下一处落刀的位置,除去周围的阻碍,一点一点向最中枢处探进。随着杂枝陆续掉落,花蔓脉络走向也越发清晰起来,主藤的位置赫然显露于众人眼前,不出意外正是中枢核心所在。 心中一喜,众人加快了各自手上动作,不多时就清出了大半区域。只见中央的主藤根系粗壮,牢牢深扎进了核心里头……长仪眯细了眼,指点着唐枫从侧面将核心的甲片卸除,果然发现根部纠缠包裹着的就是那一颗宁渊放进去的花珠! 将其告知唐枫后,傀儡长臂果断挥出,三两下便把那花珠剜出甩在地上。阮长婉和唐樱同时出手,火诀顿时将其重重笼罩在内。 只听得珠玉内部裂出一声轻响,顿时一阵浓郁花香在屋内弥漫开来。 那香味浓得刺鼻,长仪被勾起不妙的回忆,一边掩鼻一边忍不住拧起了眉。 “……不好!” 阮长婉正要驱动风诀将这满室芳香吹散,余光一瞥榻上,忽地惊呼出声。 本以为除去主藤与花珠,这些藤蔓便不足为道,可众人循声看去时,却见原本在傀儡刀下任由宰割的枝蔓忽然竞相暴起,枝桠甚至探出了昆五郎的胸腔,蠕动间竟如蛇蚺一般。众人还来不及反应,又听见他体内机关零件的碾碎声此起彼伏。 -- 第360页 众人皆惊。 长仪心生焦灼,赶忙凑近去看昆五郎。他原本紧闭着眼,听见长仪的脚步,才勉强睁开眼瞧了瞧她,虽已极力控制,眼神中却仍难以抑制露出几分痛楚。 长仪脑中一震,不知为何竟顿在了原地。 直到阿姐唤了一声,她这才回过神来。几人再次配合,加快速度将余下的花蔓清理了个干净。胸腔中枢的模样终于完全显露在眼前,里边的东西几乎全成了零碎。 阮长婉只瞧了一眼便忍不住惊疑道:“这……还能修好吗?” 长仪同样目露不忍,看着这机关零落的惨状,一时竟有些喘不上气:即便不是昆五郎,就是其余的偃甲叫人毁成了这样,没有哪个偃师瞧着能不为之痛心,更何况——这是昆五郎啊!是与她几度历险、几度起落的昆五郎,也是第一个愿意与她远踏家门、第一个认可她的偃术的那人啊…… 藏在袖中的手慢慢握成拳,压下心底所有的犹豫失措,长仪眼神愈发坚毅。 若换成以往,或者别的什么偃甲,她或许还会存上几分迟疑,担心自己手艺不精,反倒让机关毁得更严重。但是现在,面对昆五郎,她只知道自己不能退却。 不能失败。 “一定可以。” 长仪斩钉截铁道。 …… 说得轻松笃定,可实际上,即使有唐枫相助,要修复昆五郎这样精密的人儡偃甲也绝非一朝一夕就能完成。更何况这种程度的损伤,几乎就相当于要将昆五郎体内的枢轴机关全部重塑了。 长仪不由苦笑。要是早前有人告诉她,以后的自己会突然接手如此棘手的重任,自己说不定会被吓得当场跳起来。 ——但现在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好在她也不是全无把握。回过头想想,阮尊师在手札里将昆五郎的构造画得如此仔细,这手札又被仲裁院传于她手,说不定便是料到今日光景。 光有图纸也不够。若是从前,时间和材料倒不是多大的问题,可如今魔族仍埋伏在九州各处,时有侵扰。道界各世家终于难得地联起手来,疏散凡民、清出战场,众弟子四处回援,已是分身乏术。 这种情况下,长仪也不可能再劳烦他人帮着寻找材料。唐家倒是现存的有不少,可都是做傀儡之用的,唐家子弟伤亡尤甚,正是急需傀儡应防的时候。 一声暗叹,长仪正为难之际,唐枫忽然手捧着几卷图纸找上了她。 “阮姑娘可还记得你我联手所制之机关?” 唐枫指的是先前应仲裁院请求,结合了傀儡与偃甲二者制成的那批探查机关。 他目光沉着,神色认真:“同样的方式,可以一试。” 长仪微微吃惊,接过他递来的图纸一看……唐枫的意思是,眼下可以暂时舍弃昆五郎的枢轴部分,先全力修复甲骼机关,再以灵力牵丝的方式将昆五郎神识与各处机关相连,将他转为半傀儡半偃甲的形态,如此可大大减少修复所需时间。这样也无需再去找寻特制枢轴的材料了,只用唐家库房里现成的便是。 图纸完备,明显是对照着昆五郎体内构造现画出来的,还带着新墨的清香,也不知道唐枫花了多少心思。 这方法听上去可行,但…… 长仪凝眸沉思,二者融汇之法,作用于先前的小机关尚且好说,但要把这法子用到集偃术大成的人儡身上,无疑是颠覆之举。 自己……真的能做到吗? 双手交握,长仪颇有些动摇。但她也知道,如果不按唐枫提议,重铸枢轴又是何等花费,而昆五郎自己便有元神,自行牵动灵丝该是没有问题…… 她下意识看向昆五郎。 后者已经听见二人的商议,静静回望着她,眼神沉着平和。 这份沉静让长仪也随之渐渐平复下来。他该是相信自己的,他向来认可自己的偃术。长仪告诉自己,她也不该让他失望才对。毕竟……她也曾做到过阮尊师不曾完成的事,而今做成这件自己早有尝试的事,又有何难? 点头应了唐枫,长仪抽出偃刀那一刻,心里竟泛起一丝隐秘的激动。 当所有的担忧与疑虑都被放下,她很清楚,从答应唐枫的那一刻起,她便不再只是那个单纯仰慕着阮尊师、模仿着先辈的阮氏后人。“阮长仪”将在出自阮尊师之手的机关中留下自己的痕迹。 她还记得昆五郎对她说过的话:由本心选,由本心走,道会通向哪里,是自己决定的。前人不曾尝试过的,并不代表今人不能做到,“颠覆之举”不过是补全前人的不足,不过是她终于可以走出自己的路……长仪握紧刀柄,眼中一片清明。 第288章 正名 长仪神色认真,偃刀在昆五郎体内游走,不敢有分毫懈怠。 唐枫的视线也随着刀锋深入其中,待长仪顺着纹理慢慢切开昆五郎的枢轴时,饶是镇定如唐枫也没有掩住刹那的惊讶。 原来这便是他机关的真相…… 昆五郎体内脉络竟是以密料灌入他肉身血脉填造而成,难怪这具身体可以最大限度保留人身时候的构造。甚至在刀锋下落的时候,那经络还在微微颤动,仿佛仍能感受到疼痛。 唐枫惊异之下一时失神,竟不敢再贸然去动那机关了。他眉头蹙起,一面细细观察着长仪的动作,一面在膝上铺了画纸,重新画起了更详尽的机关脉络图。 -- 第361页 长仪偶然一瞥,想起他先前带来的图纸也不知道是熬了多久才能完成,对昆五郎的事竟上心至此,倒要比她还更宵衣旰食地投入其中。 感激之余,心底却也不由泛起几分疑惑。 直到破损的枢轴尽数打理完毕,眼看着唐枫也将最后一笔落下,长仪终于忍不住试探问道,“说起来……林姨那边……三公子不去瞧瞧么?” 说完便见唐枫神色一黯,长仪顿觉说错了话,正要岔开话题,却听唐枫微不可闻地轻叹了叹。 “母亲那自有父亲打点关照,便是我去了也无济于事,只怕还会……”唐枫似乎有所顾虑,没有再说下去,只是垂了眼看向自己手里的图纸,目光深沉,“眼下更重要的,是道界安危。” “既是母亲一步踏错铸下的错,我身为人子,旁的做不上,若能早日助剑尊恢复实力,对上魔族也能多一分胜算……也算是为母亲弥补过错了。” 唐枫已然猜出了昆五郎的真实身份。 长仪也不惊讶,点了点头,便又重新举起偃刀,“我已有了头绪,再试一次吧。” …… 仲裁院此番战力折损不少,惟有将魔尊的消息即刻传讯各世家,集全道界之力搜寻朱邪烈下落、一同应防魔族突袭。为了稍安民心,仲裁院在对外公布魔尊复生一事时,也不忘提起了当年的剑尊,日后昆五郎若要认回这身份,也算有了由头。 不过这其中的因果稍倒有些颠倒了,仲裁院不曾明说,但近日坊间却有传闻称这是仲裁院早料到魔族定有卷土重来一天,暗地从黄泉召回剑尊神魂——岂不见仲裁院前些时候似乎与一诡道修士走得极近? 唐榆也并未让人去澄清此事,同样隐去了当年昆五郎被魔族夺走心脏中枢之事,也算是仲裁院难得的“不明辨”——既是维稳之举,也是对昆五郎隐晦的回护。 时隔千年,又正值多事之秋,眼下道界众人得知剑尊“死而复生”的消息只有欢喜的份,认为此番有剑尊神助,定能再次击退魔尊,遂对这事并无太多怀疑。便是有些风言风语,也成不了多大气候。 “剑尊”从来是、依旧是、也只会是万人敬仰的英雄,而非苟且偷生的小人。 可这些……却都是建立在那小小谎言之上的,不知昆五郎得知这一切后会怎么想。 ——长仪这么担心着。 只是还未能等到他醒来,却是等到了魔族的第二次突袭。 尽管唐家经过数日前那一役,早已做好了御敌准备,可偏偏昨日邻州来报发现魔尊踪迹,唐榆便带着大批仲裁院弟子与世家联防匆匆赶往增援去了。蜀州之中守备难免有所削减,而魔族又以朱邪烈亲自领军,实力大涨,这下更是挡不住他们的来势汹汹。 魔军一路直袭唐家而来。 长仪是见阿姐过了膳时还迟迟没有来寻自己,才隐隐觉得不对劲。打斗声渐渐传到小院外,这时才终于见一位唐家弟子捂着伤口踉跄进屋,看见长仪也顾不上客气,张口便道:“事态紧急,立即撤离府外,避居邻近州府!” 她还不及反应,又见那弟子的目光移到唐枫身上,语气不见什么变化,眼角眉梢却仿佛带出了点别的意味:“三少爷,长老们让您也快撤离,不必留下御敌。” 长仪有些担心阿姐,并未深思他话里的意思。那弟子又提醒了她尽快到侧门与旁人会和,便急急赶着去通知内院其余家眷。 只是他前脚刚走,唐枫二话不说便带着几具傀儡向外走去。长仪赶忙跟上,将小院内现有的机关全数启动,其中有好些是上一次留下的侦察机关。 长仪支使着它们向外探看战局、找寻阿姐下落,回头却发现唐枫没有继续出去迎敌,而是站定在院门处,仿佛就要守在这里,不免有些疑惑:“你不必去掌控傀儡阵吗?” 唐枫神色平静,也不应答。沉默得久了些,长仪这才想起刚刚那弟子对他的态度,倒好似……对他有些疏远? 她这几日光是顾着昆五郎了,也不曾出过小院,这才后知后觉,林姨之事一出,唐枫在唐家的名声只怕要受影响了,手上权务能保下几分还不好说。那弟子说的不必让他上前御敌,未必就是长老们担忧他的安危,分明就是把他当做和自己一样的外人了,甚至还有防着他临阵通敌的意思。 想明白这一层,长仪顿时有些说错了话的无措,正要往回找补,唐枫却主动替她解了围:“傀儡阵有其余长辈坐镇,自不必担心。” “我须得守住的战场,应是此处。” 第289章 血脉 “左耳室临窗下的梅瓶朝右扭转后有一密道,可直通二道院外侧门……看顾好自己,若我挡不住他们,你便带上他从密道速速离开。” 唐枫郑重叮嘱道,眼神看也不看长仪。抬指间灵丝牵动,顿时听得喀啦啦一阵机括声沿着那一圈院墙响过去,纵横如罗网一般的机关灵丝便围着小院设了阵。 长仪看他的意思却是要独守在外,为自己拖出时间,刚想表示自己可与他同进同退,谁知唐枫的态度异常坚决,甚至道:“……哪怕唐某今日折在了门外,阮二小姐该做的也绝不是踏出门来替唐某收尸。” 阮氏二小姐的战场不在此处,而该是在门后那个人身旁。 长仪身形一顿,看着唐枫迎向院外来人的背影,明白了他言下之意。 -- 第362页 昆五郎此时的身份早已经不是一具只会跟在她身后的无名偃甲,他是即将要认回所有声名荣誉的剑尊,更是一个象征,一个寄托,一个希望。 ——正道的希望。 郑重点了点头,长仪不再多言,只给唐枫留了一句保重,复而转身回房。 踏进房门的前一刻她还在盘算着要带上哪些机关以备后用才好,直到看清屋内情状,却是瞬间头脑归于空白,险些没吓得跳起来—— 床榻边赫然站着一道人影,竟是换上了妖冶红衣的“聂仇”! 那人微微俯身凑近了昆五郎,脸上挂着莫名的笑意,正伸手撩起昆五郎一缕长发把玩着。指尖又顺着那发丝一路下滑,慢慢移到了他的脖颈间,缓缓收紧…… 长仪立时瞪大了眼,瞧着他这副诡异神态,只觉毛发悚然。 “你做什么!” 不敢想象若是自己晚来一步会是什么情形,长仪也不去想自己与朱邪烈的实力差距,快步奔了过去将他推开。 后者脸上笑意不减,就跟哄小孩似的,非但不闪开,还故意顺着她的力道退了几步。看着小姑娘护在昆五郎跟前,警惕瞪向自己的模样,朱邪烈眯了眯眼,有些幽幽道:“你将本座的偃甲带走了……你瞧,本座如今只得屈居于这具不人不魔的躯壳里。” “可笑!青剑什么时候成了你的偃甲?分明就是我阮家的,不过被你们夺了去!”长仪紧盯着朱邪烈,凛然反驳道,背在了身后的手悄悄向昆五郎左臂探去。 朱邪烈只是一声轻笑,目光微微下移:“剑,不是这样拿的。” 被他发现了。 长仪握在文龙剑柄上的手僵了僵,但也只犹豫了这一瞬,便猛地抽出剑身,斜举着就要朝他刺去。 管他怎么拿,能制住你就行! 眼前的人似笑非笑,分明见着剑锋袭来却仍岿然不动。看对方根本没把自己当回事,长仪还来不及恼,便觉手掌一热,掌心与剑柄相接之处似乎凭空生出一股力道,牵扯着自己的手腕改刺为劈,更快更狠地往前挥剑! 长仪大惊,起先还以为这是朱邪烈的诡招,可在那股力道牵引着她向眼前人挥砍了几次后,她才终于确定,这竟是从文龙剑上传来的力道——自己居然从握剑之人反过来成了被剑操纵的工具。 掌心间灼热一片,体内本就不多的灵力此时正迅速流失着,怕是文龙剑在主动抽取自己灵力。感受到力量流失带来的虚弱,长仪企图挣脱文龙剑的控制,可手掌好似被牢牢吸住一般,无论如何也松不开,而剑身微微颤动着,依旧想要牵扯她身体继续动作。 最后还是朱邪烈反手将剑夺了下来,长仪才终于解脱开来,但文龙剑也落到了他手里,被他掂了掂,又拿到眼前细细端详,一边道:“这柄剑可不是谁都能用的,魔龙含怨而死的元神不得解脱,唯有以更强势的血脉压制,方可驱使。譬如……” “上古大魔的传承。” 长仪闻言不由皱眉。 见她这般反应,朱邪烈倒有些意外:“你似乎并不惊讶。” 目光流转,他也不必长仪回应,自顾自便复开口道:“那些修士都说昆越是体脉特殊,又修习至阳心法,才不受朱邪族秘法影响。但——能抵挡这秘法的,唯有同源血脉。” 言罢,他又是一声轻笑,好整以暇地等着长仪的反应。 长仪抿了抿唇,依然不见多少惊讶:“所以,你便是由此得知了他的身份。” “看来你知道的不少,他果真看重于你,竟连这种事都能相告。” “……” 长仪没有反驳说这是自己猜出来的,只是等着他的回答。 “倒也不全是因为秘法,只是由此才真正能确定罢了。毕竟……他长得和那个人实在像极。”朱邪烈笑意更甚,但那眼神里分明带着冷意,讽道,“也难为他能顶着这张脸、这份血脉在道界过得风生水起,可惜……” 朱邪烈忽然一顿,挑眉看向长仪,突兀地叹了声:“本座是真的不想动你,你的性子还算讨本座喜欢……不怕告诉你,昆越的心脏的确是被本座麾下魔将挖去的。” 长仪皱眉看他。 “当年他拼尽了力也不过与本座战成平手,最终使了计才将本座神魂封印于体内。若是接着便狠下心来自裁,那才真是算是带上本座同归于尽,可惜……还多亏了你那位祖辈,偏偏救回了他一条命,又留了他全副经脉脏腑,让本座神魂阴差阳错保全下来,如今也算是借着他心脏复生。” 第290章 光华 “虽不知你在他身上动过什么手脚,他与你的羁绊却是连累到了本座身上,不过……”朱邪烈的笑意渐渐冷了下来,眼睛微微眯起。如今他的这双眼可不再是同昆五郎几分相似的桃花眼,甚至眼尾还生着丑陋的青黑色鳞片,但神态间偶尔仍能流转出些许妖异感,让人明明白白地知晓这具躯壳正被谁占着。 “区区羁绊,还不足以左右本座的决定。” 羁绊? 这个说法已经不是第一回 听见了。监天说过,监天化出的童子说过,早前在梓城里遇见时,朱邪烈似乎也提到过。 依照朱邪烈的说辞,他与昆五郎的唯一交集只可能是那颗被挖走的中枢心脏。若说自己和昆五郎有什么羁绊能影响到他……长仪无意识地抬手触上了左眼处的纱布。 -- 第363页 她能想到的就只有融入了昆五郎中枢的那颗化生石了,但那时朱邪烈应该已经脱离了封印才是,难不成封印的影响如此深远? 秀眉紧拧,长仪狐疑地看着朱邪烈,不知他忽然提起这些是何意图。 朱邪烈手腕一扬,瞧着只是轻飘飘的动作,他手里的文龙剑却刹那如离弦箭般甩出,深深刺进了长仪身后的榻上,离昆五郎的脸不过毫寸之差而已。 “本座要杀他,你若要拦,本座不介意送你们一同上路。当然,魔族已是今非昔比,倘若你愿意追随于本座,现在倒也不晚……” 他倒也不绕弯,直接将选择摆明在长仪面前。 “你还真是没记性,我记得我早已经给过你回答。”长仪盯着他,神色间充满了讽刺,一字一顿慢慢道, “你做梦。” 朱邪烈不怒反笑,抬手便甩出一团灵气,狠狠击在毫无防备的长仪身上。她的身子整个重重撞在了墙上,发出哐的一声巨响后,又接着砸落在地。 “咳咳、咳——” 挣扎着从地上爬起,长仪抬手抹去唇边血迹,仍不服输地瞪着朱邪烈。 “要杀便杀……我阮家子弟,宁死也不当魔族走狗!” 又是一声嗤笑,朱邪烈抬手,指尖黑气渐渐凝结:“倒有骨气,也好,本座就在他面前杀了你,”朱邪烈似是想到了什么,余光一瞥床榻上的昆五郎,嘴角弧度勾得越发明显,“……他的反应想必很有意思。’’ 话音刚落,那团黑气便朝她直袭而来!长仪下意识闭上了眼,还未感觉到疼痛,却是先听见了簌簌落落的振翅声。 这是—— 长仪急忙睁眼,只见几具偃甲从门外、从角落急窜而出,齐齐围攻向眼前的朱邪烈。振翅声正是来自其中一具木甲鸟,绿豆大小的琉璃眼,展开足有三尺宽的皮翼,似鹰又似隼。木甲鸟张开那尖尖的长喙,整个身体随着一声长鸣向他俯冲而去。 而后,它们便在长仪眼前被黑气撕成了碎块。 那只木鸟…… 木鸟残缺的头颅骨碌碌滚落至她脚边,已经遍布裂纹的两只黑琉璃眼珠恰好与她视线相对。长仪脑中一片空白,怔愣间,朱邪烈方才被打断了的招式终究还是袭了上来。 这次再没有偃甲挡在她身前。 旁侧却有力道冲撞而来,长仪还不及反应,猛然扑上来的傀儡已经将她撞离了黑气攻击的范围,而她原先所处的位置几乎被夷为平地,连铁筋加铸过的墙面都裂作了几块。 “如此欺负一位弱女子,恐非君子所为。” 屋里这么大的动静,唐枫不可能察觉不到。他匆匆出现在门外,去时带了五具傀儡,此时身后只剩下了两具,其中一具还缺了条臂膀,可见也是经历了一番恶战。他还微喘着气,操纵人儡推着轮椅缓缓向长仪接近,一边说着话,企图将来人的注意转移到他自己身上。 朱邪烈果然看向了他,略歪了歪头,竟像是真的在思考他说的话。 “是吗,那本座便……” 眼见他目光一转,长仪忽然感觉心里猛地一跳,浓浓的不安迅速蔓延开来。 不好! 长仪头脑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率先做出了动作,下意识地抬腿就往昆五郎所在方向跑去。与此同时,朱邪烈身周黑气暴涨,掌间灵力凝结成团,径直袭向昆五郎—— “阮姑娘!” 耳侧是尖利的破空声与唐枫焦急的惊呼,千钧一发之际,长仪想也不想,竟直接扑在了昆五郎身上,用自己的身体将他机关要害牢牢挡住……她抱着昆五郎冰冷僵直的身躯,闭上眼准备迎接着一劫,忽然感觉身下的躯体动了动,一只手从身侧轻轻擦过。 只觉腰上一紧,紧接着又是一阵天旋地转。 …… 长仪猛然睁开眼,入目却是金芒大绽,刺得她眼睛一痛,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恍惚中,只听得耳边隐约的风雪呼啸。 待金光渐隐,长仪眼前的景象却完全变了个样。 “这是……?” 举目是绵延的寒峰冰崖,四周积雪几乎能没过脚踝,恍惚叫她以为自己又回到了青原上——但这绝不会是青原,满目的茫茫白雪中,一大片红梅正开得浓艳热烈。 凌寒纷纷绽,自有别种骄恣风情。 长仪被这红梅晃了眼,回过神才发现梅林边上还有几座样式大小相仿的木屋,远远瞧着屋前有些陈设:茶笼、晾衣架、石棋桌,甚至桌上还留着两杯热茶,正氤氲地冒着白气。就好像……这冰天雪地仍有人临梅住着,而房屋主人才沏好了茶,只等友人前来对弈。 可即使如此,长仪仍能感受到一份难以忽视的空寂感,和屋外这片生机盎盛的红梅实在反差不小。 难不成又是幻境? 昆五郎……昆五郎怎么样了? 长仪嘀咕着,想起昆五郎,她也没了再观望的闲心,拔下发间的簪子就打算走向那屋子探一探。可还没走出几步,长仪却觉指间发烫,低头一看,那梅花簪表面竟有金色光华流转,明明灭灭,隐隐约约。 金色……莫不是这簪子将她带来此地的? 念着这是昆仙姑留下的遗物,长仪对它抱着几分天然的信赖。定睛瞧着,便发现从花蕊处逸出的光华似乎正顺着某一方向流转。她顿了顿,脚步一转,便按着这光芒指引,一步步走进了梅林里。 -- 第364页 越往深处,耳边风雪声渐远。 一片宁静之中,穿黑衣的青年倚坐在梅树下。他低垂着头,侧脸隐在阴影里,叫人看不清表情。 第291章 遗礼 眼见昆五郎就在跟前,长仪一面松了口气,一面却又有些不安。踌躇着上前几步,她试探地开口道:“你……你还记不记得我?” 闻言,昆五郎慢慢抬眼望向了她,嘴角微微扯动,勉强对她笑了笑。可也没有她的问题,而且忽然来了句:“这就是昆涉留给我的东西,一直没遇上合适的时候让你瞧瞧。” 长仪一时还摸不着头脑,直到眼前一片梅瓣飘落,她脑中忽地灵光一闪,“这里是……剑宗?你说的那块木名牌中另有玄机就是这个——昆涉前辈将剑宗封在木牌里留给了你?” “剑宗……是了,你也见过剑宗的,就在回忆里,那几次回忆……” 昆五郎在这里便突兀顿住,忽然不往下说了。 他侧过头,看向面前梅林,眼神一下变得悠远起来,好似透过这一树树的红梅在回忆着什么。 心中怪异之感横生,长仪沉默一瞬,蓦地反应过来:“你什么时候恢复记忆的?” “……” 昆五郎分明已听到了她的问题,可却不解释。就这么沉默着在一片梅香中缓缓阖了眼。过了片刻,他才轻声开口,却是换了话题。 “此处是昆涉于木牌中设下的结界,方才出于情急,我便将你与唐枫带了进来。但结界中余留的獬豸之力恐怕阻挡不了他太久……”他边说着,边指了指自己的左腿,“各处灵丝都已接上,你做得很好,只剩左腿仍还有点滞碍。” 长仪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甚至顾不上再多看一眼昆涉特意为他保存下来的剑宗,慌忙上前,一边掏出随身工具,为他做最后的修复收尾。 一手拨开梅枝,唐枫驱着轮椅,却是兜了几圈才找到林间的昆五郎与长仪二人。尽管不明白几人为何一眨眼便出现在了这里,对眼下情形同样存了满肚子疑惑,但在看清长仪的动作以后,他也没有多余的反应,默不作声便靠过去为她打起下手来。 长仪对他的出现似乎也并不意外,又或许是意外的,可也仅仅只是余光瞥了他一眼,便又埋头专注于机关间。多次携手下来,二人早已守着机关师间的默契,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足以配合得当。 头顶忽地投下一片阴影。 唐枫手上动作不由顿住了。他回首抬头,分明方才还是天光大亮,此时却有团团浓墨似的黑云于空中迅速扩散开来。不过几次吐息的功夫,整片天顶竟都成了子夜一般的墨色。而在完全侵蚀了天穹后,这墨色居然还在渐渐向下弥漫,蔓延着一点点吞没了远处群山、积雪、木屋,一点点逼近他们如今所在的红梅林! 昆五郎若有所感地睁开眼,身侧文龙剑似有感应,一瞬间自行腾飞而起,悬停于几人头顶的半空中。 自剑身中刹那绽出夺目的金色剑芒,如同青原上的獬豸神形,剑芒也呈庇护之态,划出了约有两丈方圆的屏障将三人笼罩在内。 那抹墨色在触及金光后,好似被灼烧一般,竟往后瑟缩了一下。但也只有这一下,还不等唐枫舒口气,那墨色登时便狂躁起来,浓浓黑气暴涨而起,不断施力冲撞着文龙的光罩。 四周各处的墨色亦是同样情状,听着就叫人心生不安的碎裂声频频响起,天穹、群山、雪地……所有的这些景物竟有如碎裂的镜面一般,现出了细细密密的裂痕。 唐枫难免皱起了眉,有些不安地张望着,试图做些什么以稳住情势。可偶然一看长仪,她竟然还全心投入于机关灵丝的接续,好似完全察觉不到周围变化! 这份专注实在叫他汗颜。 唐枫看着小姑娘认真的侧颜,哪怕脸上还带着方才打斗留下的狼狈痕迹,她竟就能这么一心无骛地做着该做的事……回想自己此前还曾劝她莫要无谓地赶赴战局,如今真到了危急关头,反而倒不如一个小姑娘了。 在那种力量面前,他们这般修为做什么都无济于事,唯有眼前这人,才是眼下他们所能仰仗的希望——千年前如此,千年后亦然。 心底暗斥了自己一声,唐枫定神垂首,也如长仪那般,摒弃了杂念重新投入眼前的要务中去。 但再如何告诫自己专心,当头顶上的剑芒愈发微弱,甚至偶有明灭时,唐枫到底忍不住瞥了一眼身侧,那黑气竟离他们愈来愈近了。 “昆前辈……” 犹豫着,他还是开口唤了一声紧皱眉闭眼的昆五郎。 昆五郎勉力抬起眼皮,没有多说什么,轻声对着文龙剑念了几句诀,顿时就见剑身重新焕起了光采。金色的灵力自昆五郎体内磅礴涌出,尽数汇入剑身,随后,可他自己的神色也肉眼可见地迅速灰败下来。 长仪终于开口,却是拧着眉制止道:“别动!灵丝还没有牵接妥当,现在动用灵力,恐怕前功尽弃。” 昆五郎明显一怔,连唐枫也没想到长仪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念着这事。两相对视间,看着小姑娘倔强的神色,昆五郎嘴角却是扯出一抹苦笑,居然真的在这关头听话撤回了灵力。 “真像。”他轻声道。 像谁呢? 他认识的这两个阮家偃师啊,某种意义上还真是一模一样的固执,固执得时常叫他无法理解,可不得不承认,同样也叫他心生钦佩。 -- 第365页 灵力的输送半途而断,文龙剑自身所带的魔龙残力也到了耗用殆尽的时候。眼看着金光闪动几下便要消失,而外头的墨色仍旧伺机待发,唐枫抬手捏诀,果断向文龙剑输以自己的灵力。 但自从那场祸事以后,他便只专于傀儡之术,平日甚少修习法术灵气,即使拼上了全部的灵力,也不过让文龙剑多撑了喘息的功夫罢了。 灵力几乎是转瞬就被抽个精光,唐枫脸色煞白,仍是阻止不了光罩迅速黯淡下去。 又是几次冲撞后,墨色终于将金光彻底碾碎,气势汹汹地向中心三人袭去! 第292章 旧物 光屏破碎的那一瞬,文龙剑直直摔落在地,哐当一声后便再没了动静。唐枫也因术法反噬,心口抽痛着呕出一口血来,眼看杀招将至,全身却动弹不得。 长仪竟还浑然无觉,又或许她什么都清清楚楚,只是在强迫自己不要分了心神——小姑娘神形一转,忽然换了个角度,竟再度将身体挡在了昆五郎身前! 浓郁不祥的墨色已经近在咫尺,眼看就要袭上完全不设防的长仪。昆五郎正想着无论如何也该出手挡下了,这时忽见一道光芒闪出,却是长仪头上的梅花簪在接触到黑气的那一瞬,毫无征兆便崩裂开来。 眼前灵光大盛,自那花簪的碎片中交织着绽出金红两道灵力:金光柔和,拂面轻缓;红芒暴戾,横冲直撞。 二者特性截然相反,偏偏交汇融洽,或者说红芒在金光跟前自行收敛了原本的桀骜张扬,只知亦步亦趋地追随着后者的指引,直击外围的墨色气息。 倒是接替了文龙剑芒,成了三人新的庇护。 “这是……”唐枫看着此景,目光尤其放在了那道红芒上,眼中难掩震惊:“阮姑娘的簪中……为何有魔族气息?” 这般浓郁的魔气,甚至能压过外面的墨色一筹,任谁都不会忽视其中异常。然而他这话说完,侧目去瞧那两人反应时,长仪背着身看出神色,昆五郎却是直盯着那两道迥异的灵光,似乎想起什么,双眼微微失神。 虽然他从不曾亲身见证过,但那样的力量,隐隐的亲切感,只能是…… 喀—— 几团灵力纠缠在一起,彼此角力抵消。虽是护住了三人,但也让黑气好似被激怒一般越发狂躁起来,疯狂撞击着结界各处。听得不堪重负的碎裂声在耳边迭起不断,周围景物上的裂痕也愈重愈深,终是救不及地崩离而散,又纷纷消融成细碎的光点,顷刻归于无形。 就像斑驳的老漆终于脱落,当昆涉费尽心思保留下的剑宗一点点消逝在那光点中时,众人原本所处的厢房景物也渐渐显露出来。 真与幻的交替间,众人视野尚未明晰,朱邪烈的掌风已经破开幻象直直劈向长仪—— “成了!” 听得小姑娘难抑激动的一声低呼,几乎在话音未出时,昆五郎早已将她揽至身后,手中文龙稳稳挡住了朱邪烈的蓄力一击。 长仪手里的偃刀都还没有收起,被他这么一搂,刀锋险些要将他完好的覆皮划破。她还盯着昆五郎侧腹上没来得及补好的表皮和衣裳,后者却会错了意,抬手从腰带暗格里掏出什么物件塞到了她手里,同时低声对她叮嘱道:“这几天……辛苦了,在一旁护好自己。” “接下来,交给我。” 他松开了长仪,文龙剑锋直指朱邪烈。前一次半途而断的较量,注定终要分个高下。 长仪翻过手掌一看,已经遍布裂纹的木名牌与断成几截的梅花簪静静躺在掌心。故去的身份,残缺的旧物,昆五郎将它们一并交到了她手中。 “当心啊,可别让我再修复一回了。” 长仪同样叮嘱道,将他的念想郑重收起,而此时,昆五郎已经沉默着迎战上前。 “可真是命大,都成废物了还能翻身。” 一黑一红两道身形交错时,朱邪烈眯起了眼,瞧着昆五郎那双与自己几分相似的桃花眼,冷冷一笑,“还真是像——你凭什么能像他?!” 他仿佛想到什么,突然被激怒一般,灵力如箭雨似的骤狂袭去:“低贱杂驳的血脉,他凭什么给你留下灵力!你又凭什么顶着他的血脉跟卑贱的人族混成一团!” 他每说一句,手上攻势便更重一分,实力与几天前已是大不相同,竟叫昆五郎应付得渐渐吃力起来。 “多嘴。” 面对他的冷言嘲讽,昆五郎只是淡淡嫌弃道,挥手斩除黑气,两道身影难舍难分地缠斗在一处。 长仪早就被唐枫带着且避到了角落,唐枫抬手按下机关,墙面缓缓推开了半人高的密道入口。长仪摆手拒绝了随他撤退的良机,远远看着昆五郎的身影。此时听见朱邪烈竟就这么将他身世点出,比起惊讶,长仪却是第一时间看向身旁的唐枫。 果然,唐枫已是惊得愣在了原地。 但他回过神来时,倒没有对这件事表露出什么别样的态度,反而唤动了仅剩的两具傀儡,谨慎地将房门关上了,仿佛生怕旁人听见里头的动静。 长仪这才想起,林姨也自称流淌着魔族血脉,所以唐枫其实也…… “不对劲。” 忽然听见唐枫沉声道,长仪回神看他,见他眉头紧锁,双眼紧随着那抹红影:“他的灵力与此前相比几乎涨了两倍有余,这般威压……昆前辈只怕不好应付。” -- 第366页 事实也的确如此。 尽管长仪与唐枫已经尽力修复,但毕竟时间紧促,各类用具材料都供不上最好的,以灵丝操纵机关的方式也还未能适应熟练,昆五郎动作间慢慢现出疲态,对方攻来的黑气已经无法尽数化解,偶尔被打在身上,与精铁铸就的偃甲之躯发出沉闷的响声。 隐忍的闷哼声便被掩盖过去。 连长仪都看出他落到了下风,心中难免焦急。 与此相反的却是朱邪烈,他竟仿佛愈战愈勇,愈斗愈狂,丝毫不见乏力,脸上分明显出了酣战的快意与兴奋。 忽砰的一声响,昆五郎以身砸地,挣扎着起身,却又被朱邪烈重重一脚踹出了几丈远。机关狠狠撞击在墙上,他全身的金属似乎都在哐啷乱响,。 “今时不同往日,你不会觉得,自己还能侥幸再行一次封印吧?” 第293章 交易(补3.24更新) 昆五郎以剑撑地,挣扎着还要站起。朱邪烈可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一步步紧逼上前。 “重来一回,终究是本座赢了。” 很难形容朱邪烈此时的神情,有些感慨,有些快意,但更多却是翻腾在眼底的浓浓偏执。“本座身为嫡后所出,血脉至尊至纯,本就理应胜过你们所有!”他在昆五郎跟前站定,居高临下俯视着他,忽然勾起嘴角,笑得甜蜜,“你可知,其余的所谓兄弟,和他们的亲娘,最后都是个什么结局?——不管再风光、再张扬,又有什么用,到底是败在了本座手里,也注定要败在本座手里!” “只是可惜你那亲娘死得早,本座的母后可惦记了她好久。” 听着朱邪烈用嘲弄的语气提起自己母亲,昆五郎的眼神一瞬间狠厉起来,长仪分明看见有红芒从中一闪而逝。他终于站起来,仍旧一言不发的沉静模样,手中剑势却一改先前的攻守有度,剑气狂风骤雨般挥出,竟是完全舍弃了回护自身,但求伤敌。 长仪眼见此状不由心生焦急,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幻境里,看着少年在擂台上一次次负伤,却始终硬抗着不肯认输不肯后退的场面。 那时的少年满身血迹,形容狼狈,脸上却是不变的倔强,眼神如鹰隼般锐利。 现在的昆五郎已经不会流血,身上被灵力刮出一道道口子,甚至依稀可见其中零件,但应敌间眼神已然沉静。岁月沉淀的是桀骜心志,不改的是剑心锐意。 少年与青年的身影逐渐重叠,回过神来的长仪只见文龙剑芒绽起,又闻一声龙吟,传说中那尊魔龙的虚影自剑势中幻化而出,呼啸着冲向朱邪烈。本以为此番能有转机,可长仪尚没来得及欣喜,却见朱邪烈丝毫不惧,甚至一声嗤笑,抬手间,同样呼出一尾黑气化作龙形,怒目盘虬在身周,龙身足有金龙两倍粗壮,显然是故意为之。 双龙迎面交锋,黑龙毫无悬念便将金龙瞬间搅碎,末了一甩龙尾,昆五郎被这气劲击中,再次重重摔砸在墙上。这一次的动静格外巨大,整面由机关加铸过的墙体明显摇动了几下,随后竟轰然而塌!连带着半间房屋都顷刻成了废墟。 危急之际,唐枫操纵起所有尚能活动的机关,也只勉强护住了自己和长仪。抬眼再望去时,只见昆五郎先前所在之处已被断壁残垣掩埋,而朱邪烈毫发无损地站在原处,黑龙形体未曾消散,长身一摆,带着万钧之势便向废墟之中俯冲而去。 长仪的心顿时提到了极点,这时却忽然闻得一声兽啸由远及近,独角青鳞的巨兽从后方猛扑上前,张嘴狠狠咬在黑龙脖颈之上—— 是獬豸! …… 青原。 这是三危之地上罕见的两峰并立,极西峰,望西壁,两峰耸立云端,譬如从天钉下的两道门柱,而中间……的确衬得上“天门”之称。 劲风呼嚎,倾注了多少人性命与心血的屏障便在其中光华流转,俨然是完好无损的模样。 可昆镝领着一行人御剑赶至近前时,只见脚下血水四溢,有的已经和脚下冰雪冻作一体,有的却还氤着淡淡白气,脚踩上去尚且有湿湿粘粘的触感。 而本应由巽术长老率领的二十余位仲裁院弟子……他们齐整整列队立于营帐之前,仿佛在迎接远道而来的众人。但没有人开口,没有人会与他们打招呼了。众人停下脚步,分明瞧见了他们脸上的衰败之象:面色苍白得几近透明,隐约还能见到那皮下蠕动的,长虫一般的轮廓。 ——什么屏障并无异动,根本就是整支驻守的队伍都没办法传回正确讯息了! 众人一时被眼前景象骇得回不过神来,惊怒与痛心齐齐上涌,堵在喉间叫人顷刻失语。 死一般的僵静中,却有几声轻笑自营地内传出。众人循声而去,只见两道青衣人影竟在巽术队伍原本的营地中心品茶对弈,脚下尚且踩着斑驳的血色,清远的茶香却将那点隐隐腥味压了过去,夹杂棋子的落盘脆音,两人的轻声交谈隐约入耳,更衬得场面诡异十分。 “宁渊,竹青。” 昆镝面色不变,即使目睹了此地惨况,依然能够平静地唤出两人名姓。 闻言,宁渊放下茶盏缓缓站起,稍理了理衣袍,忽然对着昆镝一行微微笑了。“宁渊……在下的确欢喜此名,宁静致远,宁侯以发……可也不过是在下游历人间时的化名,如今既以这般立场相会,仲裁还是称回在下本名为好。” -- 第367页 他悠悠然以人间惯例见了个礼:“在下,朱邪渊。” 昆镝脸上不见喜怒:“你既有备而来,为何还不动手破坏屏障?” 朱邪渊随手拨弄着桌上棋子,黑黑白白混于一处。 “时机未至。”朱邪渊轻轻摇头,嘴角含笑,倒是难得坦诚,“不瞒仲裁,在下自知灵力低微,自是撼动不得这道集聚人族大能之力的屏障。但——战局中决胜的关键,可往往不是武力。” 他话音未落,接收到了昆镝眼神示意的裴岚二话不说,瞬间拔剑冲向了朱邪渊与竹青二人,其余弟子慢了一步,可也立即紧随其后。与此同时,周围本无动静的巽术弟子似是有所感应,齐齐转身一致朝向中间的昆镝等人,两方人顿时围斗一处。 那些异化了的弟子似乎已经完全感觉不到疼痛,即使被砍下手脚,仍要往前蠕动着躯干,不绝不休。裴岚带来的梓城弟子一面要强忍着对“同胞”动手的不适,一面也对这诡异景象惊骇有加,渐渐疲于应付。 僵持间,青光骤然大盛,昆镝再次施用了獬豸神力,青影径直穿过混乱一片的人群,顷刻制住了朱邪渊。后者不知是自以为胜券在握,还是真的无甚灵力,竟然完全不作抵挡。竹青倒是想阻拦,可他毕竟一介小妖,划出青蛇原身才刚要迎上獬豸神形,却是被神兽威严完全压制在原地,动弹不得。 眼见朱邪渊被钳制到了昆镝一方,竹青咳出一口血,或许是瞧见了朱邪渊的神色如常,他竟也古怪地平静下来。青蛇竖瞳森冷地盯着昆镝,幽幽问道:“昆仲裁,小生与您做个交易如何?” 吞下喉间涌起的腥甜,昆镝同样平静地看向青蛇:“且说。” 青蛇吐着信子,微咧了咧嘴,似是在笑:“小生到底欠着阮姑娘一分人情,愿以阮家主换回小生的主上,不知仲裁意下如何?” 第294章 时机 “……师父,为何?” 同尘不敢置信地看向昆镝,几乎要怀疑自己听错了他的回答,“这人明明落在我们手里,只要除去他,眼下屏障不就能够保全……” 可昆镝却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再问:“此事交由给你,务必全力护送阮寻至唐榆身侧。” 朱邪渊眉头微微一动,对同尘这么轻易谈论他的生死都不在乎,反而在听见昆镝提起阮家主时,眼底才划过几分思忖之色。 “弟子是该护在师父左右的。”同尘闻言,眉头皱得更紧,余光瞥见一旁沉默着与竹青对峙的裴岚,扬了扬下巴示意道,“你去。” 裴岚不应,只是看向昆镝。 昆镝看着的却是同尘,神色稍稍冷了几分。他还维持着獬豸神形——那已经不能算是神形了,不过是团依稀能辨认出四足兽模样的青色虚影而已——但也让他脸色肉眼可见地一点点衰败下去。“为师最后的命令,你果真要违逆?” 他便以这样的状态看着同尘,眼神严厉。同尘原本还犟着与他对视,可到底在他面前弱下了气势,撇过头避开了他的视线,但仍抿着嘴不肯松口。 “既如此,你便不再是我弟子,此后不必相见。” 同尘浑身一震,脸色发白,咬紧牙关沉默了半晌,竟然还是不曾应下来:“您不当我是弟子没关系,我还当您是师父,能陪在您身边也足矣。” 师徒两个难得有了分歧,或者说是同尘难得没有顺着昆镝的命令,可惜这种场合下显然没人会有心思关注,只除了朱邪渊似乎看得饶有兴味。但在竹青使唤两位魔兵将阮家主带过来后,所有人的目光便都移到了他身上,连昆镝也不再与同尘僵持。 阮寻形容憔悴,清瘦了不少,也不知道这几年下落不明间究竟遭遇了什么。他似乎久未见过太阳了,今日恰逢无风无雪,青原上罕见的好天时,阮寻不由眯起了眼,而后才是辨认起跟前的这些面孔来。 在看见昆镝此刻的模样时,他显然有些意外,与昆镝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 由于同尘尚未松口,裴岚也离得更近,便主动上前从那两个魔兵手中接过阮家主,搀扶着正要将其带向昆镝这边。 “昆仲裁?” 众人面前的青蛇略歪了歪脑袋,提醒了一声。可昆镝好似听不到一般,仍不放松对朱邪渊的钳制。 眼见昆镝这般做派,那些被操控了的巽术弟子竟又都有了动作,渐渐朝众人逼近上来,而在竹青身后,营帐背面同样有人影攒动。 “走!” 昆镝大喝一声,周身灵力高涨,瞬间逼开了迫近的人影。反应过来的裴岚深深看了他一眼,郑重点头,一手带着阮家主,另一手挥剑迅速将包围圈清出了一个口子,同样对他带来的梓城修士们沉声喝道:“退!护送阮家主赶往蜀州!” 竹青看着裴岚带人飞剑而去的身影,竟没有任何制止的意思,一双蛇瞳紧紧盯着昆镝和被他禁锢在身侧的朱邪渊。 同尘不但没有随裴岚离开,反而向昆镝靠得更近,拔剑替他阻挡四周围上来的巽术弟子。可猝不及防一道掌风自身后袭来,昆镝竟然直接出手,猛地将同尘拍出了数丈之远。 跪趴在地上,同尘嘴角赫然淌下一抹血痕,可他连擦都顾不得,狼狈起身后便再次冲向被包围了的昆镝。而这一次,昆镝无暇分心再将同尘甩开,只得放任他留在自己身边。 见二人应付得逐渐吃力,朱邪渊没有一点被拿来当了人质的窘迫,眉眼间反倒带上了淡淡笑意:“仲裁已经没有余力清理蛊虫了吗,何不直接动手杀了在下?” -- 第368页 昆镝却没有如他所想那般现出被看破的失态,反而出奇的冷静平和:“我知道你在等什么,我亦等着那一刻,我们所想大抵是一样的……” “余力,理应留在该用的地方。” 闻言,朱邪渊原本无懈可击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破绽。 …… 獬豸神形猛扑而上时,残瓦中几声异响,一道人影从中踉跄站起,黑衣上已经沾满白灰。 昆五郎看了看眼前的青影,忽地转头,与远处赶来的唐榆遥遥相望。短暂的对视过后,两人默契合力,一个在后以术法牵制朱邪烈灵力,一个则持剑与之直面交锋。 不曾想唐榆竟能远道赶来,獬豸神力本就对妖魔邪物压制诸多,被此二人联手,战局不多时便逆转过来。朱邪烈眼神阴鸷,抬手却是放出了几道血色灵力,一从他掌心离开,便迅速地流窜开去,捉都捉不及。 “当心啊!” 长仪看其中一道红芒朝唐榆方向而去,忍不住出声提醒,但那红芒到了唐榆跟前却是一个打转绕了过去,反而让唐榆抵挡的术法空置在原处。 见状,几人都不明朱邪烈意欲何为,谨慎摆出了防御姿态,打算见招拆招。 不久就见红芒牵引着几个魔将倏然而至,身上威压与血气都不低,可见绝非等闲角色。昆五郎警觉地往长仪的方向看来,而唐枫指尖一动,两具傀儡已然挡在了长仪身前。 几个魔将忽然被带来此处,似乎还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一见自家魔尊正与昆唐这二人对峙,纷纷扬起了兵刃正要助战。谁知身体又受那红芒牵引,竟控制不住地被扯着往朱邪烈而去。 被那力量压着跪在朱邪烈身前,几人不明所以,面面相觑,然而抬眼看向自家尊上时,俱是一惊。 朱邪烈此时的眼神阴厉至极,隐约似有红光闪动。暗觉事态不妙,几个魔将开始剧烈挣扎,但却难以撼动王族血脉强加在自己身上的威压。脏腑骤然一疼,感受到全身力量正在快速流向朱邪烈,几人面色苍白,眼神中写满了不可置信。 ——他们复生了魔尊,是期望通过他的力量征战人间,而不是成为他的力量! 众魔将张嘴想要质问什么,却惊恐发现自己的身体逐渐干瘪,喉咙仿佛被人扼住,发不出丝毫声音。眼内怒意逐渐退去,方才还嚣狂的生命,只余下一片死气。 长仪愕然看着眼前一切,终于又想起了竹青说过的魔族秘辛,难不成朱邪烈这几日忽然倍增的实力,也是…… 感受着体内力量积涌沸腾,朱邪烈发出一声慰叹。抬脚踢开了旁边干尸,他前跨一步,右手凝出黑气覆上原本残缺的左臂,顿时,一条血筋盘虬的黑色手臂凝结而出。他缓缓俯身,随手捡起一把魔将的佩剑,勾唇笑着看向了昆五郎,眼里挑衅意味再明显不过。 唐榆感知到他力量更盛,不由皱起眉头,心随意动,几道青光飞瞬而去,可还未至身前,便被朱邪烈轻松斩灭。握紧了文龙,昆五郎眼神紧锁青光中的朱邪烈,身形一闪,配合着唐榆又几道剑气向朱邪烈袭去。 第295章 代价 三人再度缠斗一处,可这一次,朱邪烈以一敌二竟还渐渐占了上风。眼看着昆唐二人将要不敌,可这时变故突生,只见几道黑色魔纹,自朱邪烈颈部而生,竟慢慢爬上了整张脸。 “那是……”长仪看着朱邪烈的模样,心中隐隐有了推测:他此前有着朱邪族血脉,有着同胞兄弟献祭而来的王族之躯——可此时他用的却是聂仇的身体!由人造出来的半兽之躯,真的能承载这么多力量吗? 比起战场外的长仪,直面朱邪烈的昆五郎和唐榆更早发现了他的不对劲。又是两道灵气相撞,一时间光芒炽盛。昆唐二人相视一眼,身体忽前后错开,两人一前一后,聚起了全身气力同时念诀,龙吟兽啸声顿起,只见一獬豸一魔龙飞速前冲,直击朱邪烈! 朱邪烈亟亟凝气阻挡,几道力量同时冲撞,顿时一声巨响,眼前景象霎时模糊成了一片。 烟尘四溢,碎片横飞,长仪咳嗽不止,待烟雾稍散时,长仪才匆匆抹了一把脸,眼神环顾四周,急忙去寻那两人的身影。 昆五郎和唐榆此遭俱是精疲力竭,勉强却还能站着。而另一边的朱邪烈,半跪在地,以剑撑地,就如同昆五郎此前的模样,可他尝试几次也无法站起,不知道是被打伤的,还是被本不属于自己的力量牵累的。朱邪烈的七窍和几大脉穴处都簌簌流着血,然而他似是感受不到,眼神仍紧盯着昆五郎。 看着大概再翻不起风浪的朱邪烈,唐榆暗暗松了口气,看向并肩而战的昆五郎时,或许生了几分惺惺相惜,竟然破天荒地对他微微扯了扯嘴角。 逆着光,昆五郎心中恍惚,脑海中另一人的身影与唐榆叠在一起……可惜,他与魔尊最终一战时,昆涉恰好带兵护送百姓避难去了,最后的时刻没能让他携手见证,不知道昆涉这小子过后有没有在心底埋怨他混蛋。 流转千年,倒也算是弥补了当初的遗憾。 昆五郎心中暗叹,面上却难得也对唐榆笑了笑。唐榆不动声色,悄悄把手拢进了衣袖,掩盖了手背上赫然现出的青黑色鳞片。 果然和师父那时一样啊…… 唐榆忽然就想起在青原时,自己听着师父的话,第一次放下了所有顾虑,不带偏见地去感受獬豸的力量——没有想象的冷漠霸道,反而如水般平和,水面之下,藏着的是无边孤寂。 -- 第369页 那是一种奇异的感觉。 与接受传承的状态相仿佛,他一时恍惚变成了传说中的那个青年,日出洒金,宽阔无际的东海海岸,神兽面容不怒自威,一双竖瞳迫人,紧紧盯着自己。一时又仿佛自己才是那神兽,视野中山水无形,天地无色,最为清晰的,只有依附在每个人身上的“垢”。 遍地是乌黑的、从人心底淌出来的垢,咕涌着,蔓延着,最后汇聚于浊海。 人之情欲不可全抹除,但过度的欲念便成了垢,所谓五阴炽盛,不受遏制的“垢”终将淹没此方世界,只怕连九重天都会为之惊动。数个万年,獬豸独身奔走于天地之中,只为净化遍地流淌的污浊黑水。 浪声层层叠叠,獬豸看着眼前三人,负剑豁朗的青年身上有垢,持卷儒雅的青年身上有垢,只有中间那个嬉皮笑脸的,尽管也有污浊缠绕,可当他与其余两人说话时,那漆黑却服帖地缩在心底深处至小的地方,这时候,他身上意外的干净,甚至还能看出颜色来。 于是,应天而生、顺天独行的神兽主动给出了契约,从此孤寂枯燥的漫长岁月终于迎来了例外。 …… 恍然间,唐榆无意识地握紧了藏于袖中的手。 神兽慷慨施舍了自己的力量,而仲裁成了它在人间的化身,承衰救弊,变易人心。可相对应的,人躯如何能应承这天地灵兽之力? 代价,代价…… 一阵脚步声将他思绪带回,昆五郎执剑向前,与朱邪烈四目相对。后者摇摇晃晃站起,满身脏污,脸上魔纹绽裂成了道道血痕,早已没了先前的妖异从容:“就凭你,也配赢我?” 昆五郎皱眉不言,他却仍魔怔似的低念着:“我不会输,我不会输……你不过一个杂种……” 随着经脉渗血愈多,朱邪烈用魔气凝结出的左臂也消散殆尽。昆五郎面无表情地扬起剑,正要将他性命了结,忽然身后传来一声大喝—— “不可!” 唐榆等人闻言都回首,废墟那头跌跌撞撞过来的竟是元赋。只见他浑身形容狼狈,脚步踉跄,上前就抓住唐榆手臂劝:“不可……此时杀他,魔尊的灵魂仍会……”他话未说完,身体忽然一蜷,竟张嘴呕出几口血来。强忍身体内来自灵魂深处的撕扯痛感,元赋艰难道,“灵魂……逃、逃逸……” “你们大可以试试。”朱邪烈听他这么说,居然也不见恼,只狂肆地笑几声,紧盯着昆五郎,“怎么……这么好的机会,难道你要放弃?” 注意到昆五郎握着剑的手又紧了几分,长仪正想走过去与两人商议一番,可才刚刚迈开脚,昆五郎便有所察觉地向她望来,以眼神制止了她的接近。收回目光,昆五郎与唐榆对视一眼,后者会意地点头,手中聚力,一时青光闪烁着往四周扩散成结界,引起了园子内其他人的注意的同时,却也阻挡了外头人看过来的目光。 长仪完全看不清结界内是个什么景象,那里静悄悄的,连点动静都不曾传出。 好比在傀儡林中,她也只能徒然在结界外等着一个结果,胜或败都是昆五郎一个人的……她常常会觉得自己与他总是隔着这么一道屏障,她能修复他,换得他的保护与陪同,却始终无法真正与他交心……与他并肩站在一处。 他们中间实在隔了太多太多。 几次呼吸间,青光渐渐式微,元赋甚至比长仪和唐枫还要关注最终的结局,匆匆上前查看。只见朱邪烈——或者说聂仇的身体已然躺在废墟中,再没有了动静。长仪接着便转头去看昆五郎,他神色依旧,不见有异。 她快步走到昆五郎身边,这一次没有被他阻拦。 “这是……解决了?”长仪警惕地看了眼地上的人影,又仔仔细细将他全身打量了个遍,确认他没有再添新损伤后仍然不太放心,“怎么解决的?” “我能封印他一次,就能封印第二次。” 昆五郎说得轻描淡写,仿佛这是件再自然不过的事。 长仪闻言却微微拧了眉,下意识觉得这般行事有哪里不对,可见昆五郎这般平静,唐榆也不曾说些什么,又好像这么解决确实可行。思绪仿佛割裂成了两个部分,一半安慰自己说已经没事了,另一半仍是有些不安,好似有什么大事将要发生。长仪眼神飘忽,纠结都写在了脸上。 昆五郎见她这副担忧模样,心中暗叹,抬手虚虚放在了小姑娘脑袋上,刚想揉一揉,却只是轻轻碰了那一下,便收回了手。 “放心,不会有事。” 第296章 离去 长仪一愣,还想说什么,背后唐榆突然冷不丁一声干咳:“昆前辈,四处还有不少魔族正待清理。” 昆五郎点头,又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没说什么便持剑迈步跟上了唐榆。 长仪悬在半空的心莫名就安定了下来,虽然心中仍有疑惑,但……至少在这一刻,夕阳余晖柔和,为前边昆五郎和唐榆走远的背影镀上一抹澄金,长仪心底忽然前所未有的平静,尽管明知外头仍有诸多魔族未曾解决,却也难抑一桩大事终于尘埃落定后的松懈。 旁的不说,至少这跨越千年的再一战,是昆五郎胜了。 长仪也终于有了心思去关注别的事。目光侧移,正好瞥见元赋正靠着一面残壁独坐,捂着心室大口喘着,似乎还在平复痛苦。长仪刚要上前,却见随即赶来的仲裁院弟子将他带走了去。 -- 第370页 方才还热闹着的战场,除却赶来收拾残局的众弟子,只剩下了她和唐枫。 “长仪!”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喊,长仪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人从背后搂了个满怀。感受着腰上那只手越来越用力,甚至微微颤抖着,长仪伸手在上头轻轻拍了拍,安慰道:“没事了阿姐,我这不是没有事么,有唐枫和昆五郎呢。” 虽是这么说,阮长婉还是又拉着她上上下下看了一遍,心疼地抚着她脸上的擦伤,眼里有无需明说的庆幸:“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方才听说有魔族跃过了内院防守,我只担心……” 她没有说下去,长仪主动挽上了她胳膊,一边换了个话题好让她不再多想:“对了阿姐,元赋怎么会出现在这?” “仲裁院回援蜀州时就带上了他,魔族第一次来袭那阵子,看守的弟子顾不上他,让他给跑了,可没想到他竟然没有回到魔族那边,反而与我们一同迎击魔族。”顿了顿,阮长婉秀眉拧起,似有不解,“就在方才,我急着回来寻你,不留神遭了一个魔族突袭……竟是他替我挡了一击。” 听见阿姐也是凶险中挺过来的,长仪心中一阵后怕,挽着阮长婉的手不由得紧了紧。“那元赋现在该如何处置?” “眼下……他立场不明,其余人对他感官只怕也复杂得很,还需看仲裁院如何裁断他功过,但无论如何,他有过的罪孽是逃不过的。”阮长婉说话时,眼神时常悄悄飘向一旁的唐枫。后者应该已经有所察觉,并且从这眼神里联想到了什么,脸色微变,却也没说什么,只匆匆向阮长婉一颔首,便驱着轮椅离开了此处。 阮长婉看着唐枫背影,表情一时复杂起来。长仪见状,不由问道:“阿姐,发生什么事了?” 她迟疑片刻:“林姨……去了……” “什么?!” “……便是刚才,有一魔族趁乱想要带走林姨,她竟趁那魔族不备,用不知哪里拾来的匕首刺了过去。那魔族惊怒之下一掌打向了她,当时元赋正好就在附近,顺势救下了林姨,可林姨……”阮长婉忆起当时画面,顿了顿,目露不忍,“林姨她,将匕首刺向了自己……” …… 青原。 就在唐家园子内战局初歇时,朱邪渊似有所感,不顾自己还受制于人,竟然微微笑了。 昆镝面色凝重,同尘却觉得莫名其妙,还来不及想他为何发笑,耳边忽然听得几声微弱的碎裂声,原本无恙的屏障,转眼竟爬上了密密麻麻的裂痕,其上流转的光华亦愈发微弱。 “魔尊身殒,时候已至。” 朱邪渊从容笑着:“千年前,在下的那位‘长兄’便是以前任魔尊身殒留下的魔核为引,打碎了两界之间的通道。如今在下亦想效仿,可即便早早布下了阵法,却实在不敌‘长兄’蛮力……所幸有道界的各位俊杰相助,在下这厢先谢过了。” 他说着,却是忽然朝昆镝出了手。眼见屏障倾碎只在一瞬,昆镝再顾不上他,抬手一掌便将他拍了出去,同时双手翻飞,手中灵光不断涌出飞向屏障——可随着时间愈久,他的面色也愈发灰败,甚至开始迅速衰老。双手逐渐颤抖无力,他脚下踉跄,竟连站立都再无力做到。 直至术法中断,他僵硬地后仰瘫倒在地,手上还保持着向屏障输送灵力的姿势。七窍缓缓渗血,昆镝没有闭上的眼睛还朦朦胧胧倒映着顶上爬满碎痕的屏障。随最后一丝灵力补进屏障,裂痕慢慢地消失了大半。 “……师父?” 变故只在一瞬,同尘前脚才为昆镝挡下了巽术弟子的一击,后脚转头却看到昆镝力竭瘫倒在地的一幕。他不敢置信地跑过去扶起昆镝,身后承下了多少灵击都浑然不觉,只呆呆呼唤着师父,一手不停地为昆镝传去灵力,试图让他醒来。“师父,师父?” “师父……别扔下徒儿,别扔下同尘……” “您说什么我都听,我再也不和您顶嘴了……您再看看徒儿,好不好?” “师父……少爷……” 同尘就这么木然抱着昆镝的身体呆坐在地,任凭那些被控制了的巽术弟子围上来在他身上扑咬、撕扯,直到昆镝的身体开始渐渐冷去,迅速变得和周围的冰雪一般温度,他才恍然惊醒似的,轻缓地将昆镝平放于地,低声道:“师父,等着徒儿,徒儿还要跟着照顾您呢。” 他骤然握紧了手中剑,神情暴戾,紧盯着一旁嘴角含笑的朱邪渊,直冲而上。 同尘拼尽了力使出杀招,却只打在了被控制的巽术弟子身上。朱邪渊从容地站在竹青的庇护旁,四周的巽术弟子不断涌来挡在同尘身前,他甚至无需躲避。 “噗呲——” 利器入体之声。 数柄长剑齐刷刷刺入同尘的身体,即使如此,他只是冷笑一声,手中利剑回转,冷冽剑芒斩尽周身傀儡一般的昔日同僚。直至口中鲜血四溢,直至身体再无力气,直至佩剑脱手砸在地上,同尘始终紧紧盯着那头的朱邪渊。 随着佩剑落地的那一声闷响,他也终于支撑不住,被撕扯得只剩白骨的一双腿重重跪倒在地。黑色逐渐爬满整个视野,恍惚间,同尘只忆起了最初的那一日…… 他本是河西崔家奴仆的家生子,身份卑贱至极。 年仅十二的姐姐被府中三老爷看上,硬是收为了通房。此后,三夫人便以勾引主子为由,开始对姐姐百般磋磨,甚至给他们的爹娘安上偷盗罪名,在全府下人面前将二人活活打死。 -- 第371页 而当时年仅五岁的他,也沦为满府上下可以任意欺凌的对象。被三夫人所出的崔铎少爷当作小狗拴着到街上溜,在他姐姐面前鞭打、踢踹,让他学狗一样摇尾讨食、舔地上的剩饭残渣……这些都不过家常便饭。 “你是狗,你淫贱无耻的姐姐是狗,你贪财好利的爹娘是狗,”崔铎俯下身,在他耳边讥笑道,“你全家都只配当我的狗。” 放屁! 他面色不变,只能在心里骂。 见他无表示,崔铎愈是生气,直接按着他的头砸在地上砰砰几声,额头破了一个大口,汩汩流着血。 “叫!” “……” “叫啊,狗怎么叫,还要本少爷教你吗?” “……汪汪。”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半年,直到崔镝——从本家过来的“废物”公子路过看见了他。 第297章 忠犬 那一日,崔铎照旧把他拴在自己院门前,让他看见谁过来都像狗一样汪汪叫上几声,他管这叫迎贵客。每当这么做的时候,与崔铎交好的那些狐朋狗友都哈哈大笑,还有人拿脚挑他下巴,嘲弄着让他多叫几声。 崔铎又用这个手段想去讨崔镝高兴,可谁知,崔镝非但不笑,眼眸中冷意更甚。 “胡闹!”崔镝伸手,一把将俯趴在地的自己扯起来,“你真把自己当狗吗!” 他一时愣住了,呆呆不知作何反应。 他在府中当了这么久的“狗”,久到连他自己都要以为自己这辈子只能是“狗”了,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呵斥着让他像个人一样站起来。 崔镝神色不虞,又把崔铎叫过来训了一通,告诫他莫要再以折辱人为乐。崔铎暗恨,却只能讨好应是,连连赔笑。托崔镝少爷的福,他倒是难得过了几天安分日子。 可等崔镝走后,崔铎自然变本加厉凌虐于他。 手发着抖,他微微颤颤地重新趴跪好,崔铎又是一鞭子抽下来,边抽边骂崔镝不过是个废物,占着本家名头,装什么好人作什么威风?实际就是被流放过来的,装模作样! 又过了两个月,姐姐被三老爷折磨死在了床上。三夫人只赏了一匹白布相裹,乱葬岗里一扔,自己连姐姐最后一眼都看不到。一个人的痕迹居然能消失得这样快,他偶尔心里也会恍惚,他真的有父母和姐姐么? 崔铎扯了扯套在他脖子上的铁链,扯断了他的胡思乱想。崔铎又要带着他去踏青,让他当着其他族府的公子小姐们,扮作猎犬去追兔子。随便吧,也许他这崔家犬的名气比崔铎都高。 一声哨响,他跟着其他猎犬奔进深山老林之中。这些富家子弟们的这张猎局,玩乐为上,打猎倒是不那么重要。于是他借着丛林掩护,又趁着其他人嬉笑谈话一时不备之间,奋力把崔铎撞下湖中,自己一把逃进了山林。 崔铎忘记了,兔子逼急了尚且会咬人,何况一条狗呢?那是要吃肉的。 还有,狗也认得良主。 数年过去,崔家终于出事,他与一众司法弟子去抄了崔家的时候,崔铎已经不记得他了,但神色间仍一派恣傲,指着骂他们都是仲裁院走狗。闻言,他不怒反笑。 当崔家的狗也是当,当仲裁院的狗也是当,仲裁的狗,昆镝的狗,他就是当了又如何? 虽然昆镝想让他当人,像个人一样活着。他如今能两腿直立于地,摘去了脖颈间的锁链,然而有些心上的烙印,已经一辈子都除不掉了。 人间,黄泉,天上,天下,他就要追随昆镝而去。 不甘心地大张着眼,似乎是想将那人的身影刻入心中,好叫下辈子也能认出来。 朱邪渊瞥了一眼浑身插满刀剑的同尘,走到昆镝身边,定定看着他的尸体。似乎想起了什么,他挥了挥手,让所有战力都去追回阮家主。 裴岚众人虽撤退得早,可是带着身体虚弱的阮家主,依旧走得艰难。还未撤出青原地界,身后忽传来追杀声。一手将阮家主拢在背上,一手握紧剑,裴岚警惕看着逐渐逼近的巽术弟子。 “你们先撤!” 身后忽然一声女子说话声,裴岚回首,竟是先前就已不见踪影的虞词。 回头看了眼身边已经所剩无几的梓城修士,来不及多问,也不是推辞的时候,裴岚向她郑重颔首,只留了一句“姑娘小心”,便搀扶着阮家主御剑离开。 原地召起层层黑水雾,虞词双手掐诀,诸多阴灵呼啸着从黑水雾中纷纷冲出,与巽术弟子们厮杀到一处。配合着阴灵们大开大合的杀招,虞词一边动用术法对弟子们加以束缚,倒也渐渐将局面控制下来。 眼看人影一个个倒下,虞词松了口气,正要施术超度这些巽术弟子们的神魂,不料胸口忽然一凉……低头看去,一柄雪白的长刀赫然贯穿了自己的胸膛。 “封……川……” …… “了不起,竟真能凭这将死的余力填补了缺口。”朱邪渊仍旧留在青原营地处,看着眼前重新焕发起光采的屏障,啧啧称奇。 “主上,那阮家主……”竹青化回了人形,恭敬站到了他身后。 “这世上有慧之人杀一个少一个,只可惜他不愿为我所用。”朱邪渊眉眼间的笑意渐渐淡了,“你将他换出去,是你的人情;他能不能活着回去,是他的运道。我那长兄既死,偃师于我们而言也就无足轻重了,一切端看他们自己的命数。” -- 第372页 他招了招手,原先营帐背面的人影便纷纷走到了眼前,却是形容各异的一群魔将。“全力击破屏障。此前屏障阵法已被动摇,仲裁将死之躯,便是补上了也难以维系。屏障一破,人界这万里河川便是你等囊中之物。” 听他煽动之言,魔将们都纷纷起了斗志,各式各样的魔气、法宝一时齐齐冲着屏障而去。 原本就岌岌可危的结界哪里经得起这般折腾,只见昆镝先前拼了性命才填补起来的屏障再次涌出裂纹,残留其上的青色灵力最终不堪重负,被魔气慢慢腐蚀出了豁口——豁口不大,仅有一人高,对比这守护一方的屏障,甚至微渺得不足为道。 可也足够了,足够让屏障那端的魔军涌入,足够……完成他那平庸的“长兄”千年前的未竟之事。 朱邪渊笑意不改,眸色沉沉。 …… 唐枫找遍了祠堂也没能寻见林白芍的身影,父亲不在,唐家诸位长辈也不在,只有零星几个畏缩在角落、不知外头发生了何事的仆从,可他们就好似完全看不见自己,只冷眼警觉,漠然地看着他在祠堂周边团团转地奔走。 指尖烦闷地在膝上敲打着,唐枫忽然想到什么,转身便驱着轮椅往父母院居而去。 还未进门,就听得唐池极力克制却仍抑不住的哽咽,唐枫呼吸顿时一滞,双手忽然就失了力气,不远的距离,熟悉的布局,他硬是碰了好几次门墙才进得屋中。 白幡重重,满目苍凉。 唐池靠坐在床榻边,听见身后轮椅碾过砖石的动静,大手抹了抹脸,缓缓起身往旁边让了让。 “来见见你娘吧。” 扶着轮椅的手不自觉发着抖,唐枫紧抿着唇,脑海中空白一片,或许也清醒非常。他清醒地明白已经发生了什么,却……不敢,也不愿上前接受。 看出唐枫心中所想,唐四叔沉默着,忽然撩开了床上纱幔。 “你娘最后,定是后悔未能看你一眼。” 泪光在不知觉间已经模糊了视线,唐枫慢慢抬眼看去,视野中一抹红色刺目。心中一痛,唐枫狼狈移开了眼,声音颤抖得不成语调,“谁……是谁……” 左胸处那么深的豁口,竟好似扎在他自己的身上。唐枫心中绞痛,双唇开开合合,却再吐不出一个字来。 唐池摇头,咽下喉间酸苦:“你娘,是自己……”后面的话,他亦不忍再说下去了。 唐枫颤着手,覆上林白芍早已冰冷的手。忽然,枕下一抹白突兀出现,唐枫小心翼翼将那纸页抽出,看见上头“白芍绝笔”四字,犹豫了一瞬,才将其递给父亲展开。 “此生有负真心,只盼来世俯首牛马以偿。” 一字一顿念出纸上仅有的这句遗言,唐池顿了顿,忽然将信纸小心叠起塞进怀中,一把抓起桌上佩剑,大步往外而去。 “芍娘,我先替你除尽魔族宵小!” 看着唐池坚决而去的背影,唐枫却是怔在了原处,木然看着林白芍毫无血色的面容,双手慢慢紧握成拳。父亲的意思,他明白。 母亲所谓的亏欠,无非是留给了他异族的血脉,是擅用了父亲的职权为外贼铺路——可这些事是她自己想要做下的吗?真正该为此赎罪的,是谁呢? 唐枫沉默着,向来温文儒雅的眉目间突兀地闪过一丝厉色。 第298章 破立 九州彻底沦为了战场。 随着出现在人界的魔族日益倍增,即便再不愿相信,众人也已经有所预料——青原上的屏障只怕是出了问题,无论是驻守彼方的巽术,抑或后来回援的仲裁与裴岚,至今杳无音讯,众人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 战场上的魔将源源涌现,仲裁院却刚刚失了近半的战力,虽是调集了各大世家携手迎敌,可道界太平了这千年之久,部分修士甚至都不曾有亲身直面妖魔的经历,魔族于他们而言,不过是青史上寥寥一段文字罢了。 那段战乱离他们都太远了,昨日的安逸,终究酿成了今日苦果。 …… 这种情况下,林白芍的后事自然没有大办。 每日陨于魔族刀下的性命不计其数,或是名门世家子,或是寒窑凡人躯,一个本就是戴罪之身的弱女子,在这场祸事中实在太不起眼了。 生前如此,身后亦然。 唐枫亲自为她操办了后事,一切极简,甚至停灵、守灵的礼序都略了过去,只和唐池两人扶着棺,最后送了她一程。随后父子两个便各行其事,唐池再次投身战场最前方,而唐枫……他来找到长仪,两人商讨了一番机关改进事宜,而后他便终日沉浸在了其中。 因着人多口杂,唐枫这番“冒礼不孝”之举很快传遍了蜀州,饶是还在仲裁院监视下的元赋都有所耳闻。他低垂着眼,神色间似有触动,似有不解,但终究什么再没有别的动作。 ——朱邪烈被再度封印以后,元赋似是没了顾虑,痛快将自己知道的都说了,多少得了些宽宥,至少战乱里拨去看管他的人少了。借着这一层,长仪去仲裁院驻点里找唐榆和监天商谈后续战策时,偶尔也能瞧见在院里闲步的元赋。 想着在南疆那时多少也算得了他的一点照拂,长仪也会在空暇时停下脚步与他说上两句。先是谢过他先前救了阿姐,而后到底没忍住,问了他究竟是怎么想的。 -- 第373页 可瞧着元赋自己都有些迷茫,默了片刻,他迟疑道:“元某虽是罪人,却也知轻重。元家一案,元某认了,此乃元某身为人丈夫之责;如今道界有难,元某亦不回避,此乃元某身为修士应尽之事。” 闻言,长仪越发看不懂他的心中所想。 她正不知如何接话,元赋却是主动问了问唐家四房的事。长仪这时才想起元赋同样也是对一位烟花女子情根深种,还为了她与魔族牵扯颇多,怕是对唐四叔与林姨的事有所感触。她将唐枫如今的情况与他说了,忍不住感慨:“唐四叔对林姨可谓情深意重,当年为她险些闹得与家中决裂不说,如今……依然在为她奔走。” 元赋神色一顿,目光变得飘忽,半晌才听得他一声叹息:“是,唐池前辈比元某……果敢得多。” 长仪只当这是句寻常慨叹,不曾放在心上。不过后来听说元赋托人去请,找了唐四叔单独说话,但究竟谈了什么,旁人便不得而知了。只知道此后元赋的禁足倒是松动了些,总跟着唐四叔身侧走动,仲裁院见两人携手杀敌众甚,竟也不说什么。 直到元赋为唐池挡下了魔族一击,那附加了邪力的妖刀穿心而过,当场气绝…… …… 长仪心中长叹,看着眼前简陋的一坟一碑,上边仅仅写了元赋二字而已。长仪手里酒盏倾倒,熄灭了铜盆中舔舐着纸马的火舌。 看着那丝缕黑烟慢慢消散,长仪却是想起什么,渐渐陷入沉思。 熏炉、花香、黑气…… 这段时日,她与唐枫一直在寻求机关突破之法。两人都不善道术武技,只能想法子从机关入手,让金铁之躯参与战局,多少能减轻些道界的伤亡。可问题也在此处,从过往几次交锋看来,无论是偃甲还是傀儡,魔族似乎都能通过某种异术加以干扰、操纵。 其实不光是机关,就连活生生的人都要受其影响同袍操戈,众人在青原上便因此吃了亏。 有什么法子能让机关与人躯都免受这威胁…… 机关……人…… 若能让机关有了人之神智,甚至神魂,机关便不会轻易被游荡的邪灵附体;同样,若能给人赋以机关的刀枪不入之躯,人也就不再受那妖蛊或者香气困扰了。 可是这要如何…… 长仪想着,忽然顿住了。 前者她早有答案,与唐枫一同尝试了这许多遍,二人都认为以灵丝改造偃甲的方式可行,如此可使偃甲径直与修士神智互通,既免了邪灵暗暗夺去机关的操纵权,也放低了操纵偃甲的要求,无需偃师,连寻常修士都能协同偃甲而战。 但问题就全压在后者上:偃甲由人来控制,人却很可能受外物影响,偃甲倒是能替人挡住刀剑,可挡不住无影无形的熏香啊,又不能用身体将人罩起来…… 等等,罩起来? 长仪灵光一闪,忽然想起了阿爹曾经画下却没能做成的那种巨人状偃甲的图纸。 ——如果以灵丝操纵的偃甲足够大,大到能叫人暂时躲进去,这二者不就都迎刃而解了吗? 为了留下那一瞬的灵感,长仪把祭酒往元赋墓前一放,便亟亟往回奔去,见了唐枫也顾不上多说,只把他拉到书案前,一边凭记忆描摹出当时从阿爹书房里找到的图纸,一边与他讲解着自己方才想到的主意。 “将人放进偃甲里……如此瞧着,倒像是由偃甲构成的战铠。”唐枫沉吟着,顿了顿,笃定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战铠。” “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偃甲才对!”长仪纠正。 “不错,不错,当是如此。”唐枫说着,忽地话锋一转,指尖点着图上被她标出来的尺寸,“可若是要用到战场上,绝非一具两具便能逆转局势……如此体型的偃甲,眼下哪里找得合用的材料?” 长仪握笔的手一顿,目光瞥向了仍旧躺在院子外、还没顾得上收拾的那具麒麟偃甲,果决道:“阮家本宅的库房里有不少千年前遗留下来的古偃甲,材质足够坚固,而且体型都不小。将它们都拆了重铸,应该足够制出一支小队了。” 唐枫讶异地看着她:“可那……皆是阮家先辈所留,当真就这么拆了?” 长仪沉默片刻,却不是因这话犹豫,反而渐渐褪去了脸上仅有的那点迟疑,眼神越发坚毅,只简短地吐出四个字:“不破不立。” ——不破不立。 唐枫讶异地看着她:“可那……皆是阮家先辈所留,当真就这么拆了?” 长仪沉默片刻,却不是因这话犹豫,反而渐渐褪去了脸上仅有的那点迟疑,眼神越发坚毅,只简短地吐出四个字:“不破不立。” ——不破不立。 唐枫看着小姑娘此时的神色,终于彻底收起了将她当做妹妹看待的态度,略一沉吟便郑重点头:“可以一试,在下定当全力辅佐。” 不再是前辈与后辈、兄长与幼妹的指点关系,从此刻起,他们便是同袍战友。 在这另类的战场上。 第299章 明悟 晨光拂晓,裴岚终于迎着初阳进入了蜀州地界。一路躲避魔族追击之余还要全力护着阮家主,当他出现在唐家园子外时,身后跟随的梓城弟子就只剩下了贾畴一个。 远远瞧着园子的现状,最引人瞩目的却不是战火糟践后的断壁残垣,而是赫然挺立在西院那头的几尊庞然大物,依稀能辨认出个人形模样来,最大的那尊目测足有丈余高,金铁铸成的躯壳在日光下熠熠生辉,隔上老远都能感受到那雄浑气势。 -- 第374页 “那是……” 为了尽可能快地赶路,阮家主被裴岚背在了背上,此时仰头远眺着那头的巨物,似乎想起了什么,轻轻拍了拍裴岚肩膀,“小道友,便将老夫带去那偃甲旁近吧。” 裴岚还未说什么,同样眯起眼瞧了半天的贾畴就忍不住道:“那是……偃甲?” 多日风霜兼程、已经许久不曾松过眉头的阮家主脸上忽然显出了一丝欣慰的笑意,他遥望着那几尊庞然大物,眼里映出了他们身上的金铁光泽,夺目更甚晨光:“不错,当是我阮氏偃甲。” …… 这厢,正举着一枚零件仔细端详的长仪忽然察觉身后劲风扑来,慌忙站起一看,竟是许久不闻音讯的裴岚御剑而来,背上还带了一个人—— “……阿爹?!” 长仪不敢相信地揉了揉眼,手上的物件都来不及放,随意往腰包里一揣,再伸手在围布上擦了擦,便赶紧上前去搀扶阮家主。眼眶不知何时已经红了,长仪吸了吸鼻子,努力把眼泪憋回去,“阿爹……太好了,您没事……” 看着长仪眼下熬了几晚的乌黑,阮家主抬手摸了摸小女儿的脑袋:“莫哭莫哭,阿爹这不是回来了?” 说话间,裴岚顾不得看父女相见的场面,已是带着贾畴匆匆返回复命,连句话也没留。等长仪想起来要问他事情来龙去脉时,已经找不见他的踪影。 长仪看着阮寻苍老了不少的面容,心下酸楚,但到底强挤出了一抹笑:“是了,我请人去叫阿姐来!还有阿娘那边也要托人知会……” “不急。”阮寻却是拦下了她,目光仔细打量起旁边几个直立着的大型偃甲,“这是你做的?” “是女儿与唐家的三公子一道做的,为防魔族再使诡计控制了偃甲或是修士,我们特意找来了阿爹当时留下的机甲图纸加以改造。这些巨人模样的偃甲中部皆有挖空,打开背部开关,能容一位修士进入,以灵力牵丝的方式与偃甲灵智相连。如此一来,在实战中,偃甲便可即刻理解修士的下一步动作,还能结合修士之武技发起攻势。 “而修士在其内部,若想施展防护类术法,亦不会感到拘束。即使是修为平平的修士,有了偃甲的力量做加持,也能与魔将一战,且这金铁铸成的外壳还可以隔绝妖蛊等手段……” 长仪说起偃甲来便滔滔不绝,阮寻看着她眼中光芒闪烁,视线又落在左脸的眼纱上微微一顿,神色不免有些复杂,似是欣慰,又似怅然,更多却是“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慨叹。 长仪说着半天不见阿爹有反应,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小心翼翼瞄着阮寻的表情,心中难免惴惴:她将库房中所有的古偃甲都拆了……虽说当时是放出了不破不立的豪言,她也确实是摆脱阮家千百年的传承,走上了自己的路,可这路有没有有歪、有没有立起来可还不好说,同样也不知阿爹对此会有何反应。 “已经将此前完成的一批送上了战场,听修士们说,似乎还不错……阿爹?”长仪有些无措,“是女儿说得太多了,您舟车劳顿,想必……” “没有,阿爹不累。”阮家主又揉了揉小姑娘的头,笑叹一声,“只是突然发现,阿爹的小长仪也长大了,不过是一转眼……” 没料到阿爹突然说这些,长仪面色一红,支吾着,手指搅紧了衣角。 “你呀,从小就喜欢和偃甲玩,不爱搭理旁人,倒把偃甲当作了朋友玩伴。”阮家主背过手,目光悠远,“阿爹小时候也同你一样,只沉迷于机关算术,可研习得越深,才越觉着这样不好。” 阮家主踱步,走近那高大偃甲,抬手抚了上去:“偃甲终究是要给人用的,偏偏偃师让它们有了神识,偏偏偃师对它们有了感情……若只当它们如寻常器具一般用着也便罢了,这般亲也不是,疏也不是,才最叫人心中难安。” 手掌的温度慢慢将两相接触的那一小片范围捂热,阮寻也在这时从偃甲身上抽回了手:“阿爹不想你也为此纠结,甚至想过,不如让偃术断在这一代才好——那时眼瞧着也没有什么用到它们的地方了。” 长仪想起那只木甲鸟碎在自己眼前的那一幕,神色一僵,双唇张张合合,最终无话。 “阿爹并非说你什么,只望你能好好想清楚……也替阿爹想明白这个答案。” “带着迷茫做事,是做不好的。”阮寻不再看她,自往门口走去,“阿爹寻你姐姐去,膳点再聚吧。” …… 视野中阿爹的身影早已走远不见,长仪却还怔在原处,回想着阿爹的话,反而越发迷茫。一直隐于屋内的昆五郎等到无声了,才从里边走出,沉默地站在了她身侧。 良久,长仪才转头问他:“阮尊师……他对偃甲,会有这般纠结么?” “你与他不同,偃术与他,是自保安身的手段,是谋揽权势的通天梯。”昆五郎想了想,到底没有对阮青玄的事多做评价,转而道,“你不必走他的路。” “可我的路还不知道通往何处、有没有走对呢。”长仪愁眉轻叹。 “不如……亲眼去瞧瞧?” “什么?” 昆五郎低头看着她,轻声道:“第一批做成的偃甲,你就不想知道取得偃甲的修士们都是如何对待它们的吗?是当作器具,抑或别的?” 长仪却是愣住了。 -- 第375页 她忽然发觉,她竟然一点也没有想起来去了解这个问题。她只关心过偃甲是否起到了应有的作用、修士们能否驾驭得当,却不曾想过战局之余,修士与偃甲又是什么样的关系。 或许是真的疏忽。 也或许……是从心底里回避这个问题,害怕得到的结果会让自己无法接受。 见她反而更加沮丧了,昆五郎的语气放得更柔:“别乱想了,我陪你出去走走吧?” 长仪魂不守舍的,竟稀里糊涂就被他拉了出去。也不知是有意或无意,昆五郎左拐右拐,将心不在焉的她带到了城外围一带,此地离战场很近,有仲裁院和唐家等各势力营帐扎驻。许是正巧到了休憩一时,城墙边围聚了不少修士和偃甲。 原本以为退下了战场,修士便会将偃甲弃之不顾,就像随手扔下用完了的器具,再由有所损毁偃甲自行来到她面前找她修复。没想到长仪看到的却是修士和偃甲混于一处,彼此融洽的场面。 战后身心俱疲的修士从偃甲背部钻出,反身便自然地倒靠在了偃甲身上,放心地闭眼休憩;也有的稍精神些,从怀里掏出了帕子手巾来为偃甲擦去表面的脏污血渍,还有的自己找来了桐油,试图要自行为偃甲养护机关……长仪赶忙上前制止,再给那人仔细讲解了桐油该如何上才不会阻塞细小的机关运转,转头就看见那位相貌粗犷的修士一脸认真细致地拿着小刷子,一点点在偃甲关节处涂抹。 忽然,一声清脆的啼哭扰乱了长仪思绪。 众人都侧目看去,只见是个小女童在战乱中与家里人走丢了,正嚎啕大哭不止。手里还拿着手巾的修士赶紧蹲下来,手忙脚乱地试图安慰她。这时,修士身后的偃甲忽然自行伸出了手臂,喀啦喀啦的机括声中,偃甲张开了手,比小女童身体还大的手掌间,静静躺着一朵白色的小野花,也不知道这初冬时节,它从哪里采的野花。 偃甲的神智,原来不止用在制作出它的偃师身上啊。 人与偃甲,偃甲与人,原来也有如此和谐的一幕。 阿爹,长仪似乎想明白答案了。 它们不是偃师彰显才华的附庸,不是随用随取的器具,也不应该是她的玩伴。 它们该是人族的战友,一同迎敌,一同舔舐伤口,彼此照应,彼此相扶,譬如剑修之本命剑,譬如兽谷弟子的伴生灵兽,同进,同退。 “走吧。”长仪看向昆五郎,微微一笑,“我已经知道答案,回去吧,继续走我们的路。” 昆五郎看着她重新焕发了神采的脸庞,一时竟有些失神,心底默默回味着她这句话。 “我们的路……” 第300章 终章(上) 长仪回了小院,仍旧与唐枫终日沉浸在了巨型机甲的研制中,只是这回,多了阮家主从旁指点,两人皆受益匪浅,这机甲也一日日地越发完善起来。 关于阮家主下落不明的这几年,其实和长仪后来预料的差不多。朱邪烈的部众突袭阮府却没能找到昆五郎,倒是从库房里带出了青剑,企图将这人儡作为朱邪烈复生的躯体。这么想着,无论是把阮家主掳走去修复青剑,抑或是要追问昆五郎下落,都能说得通了。 这里头还有一个人,倒是将阮家这父女都骗了过去。 宁渊——如今长仪已经知道他叫朱邪渊了,阮家主离府前说的寻访故友,竟然就是那人!也不知道他究竟从什么时候就开始伪装成东海偃师游走人世蓄意接触道界,又是从什么时候就开始为此筹谋——不过这些都成了既往,如今重要的还是眼下战局。 江陵古宅里的库房几乎被清了个空,取而代之的是上百具崭新的巨型偃甲,供以那些修为尚浅但武技出众的修士使用,人偃配合得当,竟连昆五郎这种级别的剑修都要在较量中认真以赴。当然,他也顾及着不能平白打坏了长仪辛苦做成的偃甲,处处留了手。但也足可见这些巨型机甲的威力,那是人族之智与机械之能交汇融并而达成的巅峰。 …… 至此,人魔双方的战局也渐渐趋于平衡,这机甲的出现让更多寻常修士也有了参战之力,而非只能依靠区区一部分修为出众的“前辈”“天才”。自然也叫更多人重新认识了阮氏偃术,认识了阮氏的偃甲,连带着唐枫名声也随之大噪,至少现在提起他,人们首先想到的不再是他的母亲、他的腿疾,抑或他的魔族血脉,而是他的作品、他这个人本身。 最受欢迎的还是那一具具身形雄伟的机甲,每每出现都能吸引诸多目光旁观流连,凡人有之,修士更甚,这时都分外钦羡那些能进入偃甲内亲自操纵的同袍们。 就连许久未见的金乌也慕名来到了长仪的小院里亲身观摩一番。 “从前……我也见过这样的偃甲。” 金乌低声喃喃道,走近了面前一具高大偃甲,从下往上仰视,那金铁之躯显得更有压迫感。 长仪难免吃惊:“从前?你在哪里见到的?” “南疆。”金乌回忆道,“听说是一位过路偃师做出的。他呆得不久,但留下了一个像这样的人形大块头,看起来很笨重。” 偃师……长仪忽然想起了青剑用手写下的那些笔画。 “我看到时,那个大块头已经不能动了,南疆没有人会修这种东西,只能放在那里等他回来。听寨子里的老人说,大块头可以听懂人话,寨子里的人经常让它帮忙搬动东西,但和你这个不一样,不能钻进去操控。” -- 第376页 金乌顿了顿,又道:“除了偃甲,他好像还留了别的东西,但这个只有历代谷主才能知道,阿乃……我阿娘还没来得及和我说。”言及前谷主,金乌语气沉下,神色间显出几分阴霾。 别的东西? 长仪心中泛起思量,难道朱邪烈当时想要找的…… …… 这是一个极为复杂的推演阵法,集十数名精通阵术的监天阁弟子之力,也足足花上了一天一夜才最终完成。 但它的大小,仅容一人站立。 摆了摆手,监天示意众人依她先前所言,退开这临时布置出的演算台二百丈远。便是心有不安,可为了将变数降至最少,众弟子也只得领命,远远注视着推演台中心的监天。 幽兰的阵法结界上,点点光芒流转如星河,其后掩藏着的监天身影若隐若现,叫人看不真切。 “监天!——谁许你们擅作主张的?!” 忽然听得一声厉喝从身后传出,却是得了风声的唐榆面带愠色匆匆赶来,其后还跟着昆五郎与长仪。昆五郎见着那幽兰色的光芒便紧锁了眉,袖下的手已然紧握成拳。 “仲裁息怒……长老眼见战局僵持,若再寻不得补救之法,恐怕魔族还会从屏障处源源涌来……” 有监天阁的弟子低声解释,被唐榆厉声打断:“补救?她这分明是在送命!当年上百位顶尖术士尚且尽豁了命才演算出一个模糊的法则,她一个人——还不快去中止阵法!” 唐榆当上仲裁以后还是头一回这么失态,这些天来拼命压抑着的情绪,终于在此时控制不住地爆发出来。巽术、昆镝、同尘,还有至今重伤未醒的和光……仲裁院再经不起重要人员的接连离去了。 他也再经不起了。 “这……仲裁,阵术已然启动,冒然打断,只怕后果不可预料……” 那弟子话音未落,长仪便听见一际出鞘声响在耳畔——昆五郎!他手提文龙,纵身跃上,竟然一剑朝那阵法斩下!金色的剑芒霎时将幽兰色的光点尽数掩盖,众人面面相觑,赶忙围奔过去,只见监天依然面无表情地立于阵法中央,微微垂着眼。 还来不及询问,有人便忽然一声惊呼,“您、您的眼睛……” 眼睛? 长仪下意识往监天脸上一看,登时便是一惊——那双原本异于常人的眼里此时只剩下了一双黑色的瞳仁……于常人再无分别。可若想到另一双瞳仁所代表的意义,长仪却不知这是喜是忧。 监天知道了么? 演算天命的代价,该是没有人能比术士更加清楚了。方才若不是昆五郎及时阻止,恐怕消失的不只是那对瞳孔。但这样的结果……于她而言真的就更好吗? 监天缓缓抬眼,无神的眼眸中似无一物。她仍旧没有什么表情,可分明有晶莹的水痕从脸颊蜿蜒而下。 “修补屏障的方法我已演算得知,”少女声音空灵飘渺,但不知为何,那话砸在长仪心中仿若有千斤重,“当初屏障以数百位道界修士自燃元神而铸成,若要完全填补,仍要依存此法。” “……” 众人一时都陷入沉默。 就在此际,昆五郎缓缓将文龙收回臂间,细碎的响动将周围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他浑然不觉,只是看向监天,点头应道:“我知道了。” 长仪心头一跳,回想起方才昆五郎毫不犹豫破坏法阵的那一剑,心头忽然升起了不祥的预感。她怔怔地看着昆五郎,此刻忽然很想拉住他问,问他到底知道什么,又想要做什么。脑海中一片空白,长仪连话说的勇气好似都没有了。 她知道,自己若问了,昆五郎定不会瞒着自己。 可她害怕听到他的回答。 第301章 终章(下) 即使再害怕、再不敢面对,当道界终于大举反攻,战线步步推至青原屏障处,她等待着的答案终究还是迫近在了眼前。 两道青衣身影悠然立于屏障天门之前,仿佛早有预料,眼前众人逼近也毫不惊慌,反而气定神闲地仰头欣赏着巨型机甲的身姿。 “这般偃甲,倒是未曾得见。”朱邪渊语带赞叹,却是看向了竹青,“如何?人族的智算、工技,不曾教你失望吧?” 竹青笑着点头:“主上所言极是,小生见教了。” ——两人身旁已经再不见任何魔将拱卫,而道界这边,在朱邪渊手上吃过亏的仲裁院为防他再使诡计,几乎出动了近半的巨型机甲,凭自身血肉以战的修士虽也有,却是刻意减少了,唐榆施召着獬豸神形,赫然便在其列。 光从双方战力看来,胜负似乎毫无悬殊,只是道界众人疑心有诈,一时不敢冒然上前。 “你还有什么招数?” 唐榆立于阵前,身周青光萦绕,冷冷看着那两人。 “在下不过一介棋手,如今棋子都被诸位吞吃殆尽,这盘棋,自然已经无力回天,哪里还有招数可使呢?”朱邪渊眼中却是波澜不惊,“胜负既定,在下不做那赖棋的小人——在下认输。” 唐榆没想到他的态度这般痛快,皱了皱眉:“那便引颈受死,为你棋下的生灵偿命。” “这却是不急。不过是一盘寻常较量,可还没到定生死的终局……再者,这番棋局的发起人并非在下,而是在下的‘长兄’。诸位既已将他解决,这盘棋的债,应当两清了才是。” -- 第377页 唐榆刚要反驳斥他,却又见他突兀一笑:“说来,在下还需感谢诸位,除去了在下那占着王位的长兄和他不安分的手下,这次权当与诸位打个小招呼……” “下回,有缘再会。” 言毕,那两道青影竟然毫不犹豫地从屏障缺口处纵身穿过,唐榆当即便要用灵力阻拦,朱邪渊却在动身时抬手召来一阵黑气,瞬间,浓郁的花香与四蹿的邪灵一齐向众人袭来,唐榆不得不调转灵力回护住身后。 队伍中的巨型机甲也在同时迎着花香而上,可惜终究慢了一步,机甲反应再快,那也是金铁沉重之躯,速度无论如何也比不得一心要逃遁的两人,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消失在屏障另一端。 但至少,随着王首遁回魔界,这一次的战事终究还是告一段落。 人族也算是胜了——只差最后一步。 唐榆皱着眉转身,与昆五郎四目相对。长仪手里仍攥着他衣角,一时不察,衣角滑落手心,那人往前走了几步,长仪恍惚间,忽听得他说—— “我来吧。” “千年前,长辈兄弟或为屏障献上了血肉,或于战场浴血而逝,我却侥幸留了一条命……或许正是因此,如今才会有此动荡。”昆五郎声音沉稳,眼神坚定果决,“以我为祭,理所应当。” 长仪怔怔望着他,嘴唇翕动着,想要说些什么加以阻止,却终究说不出口。 他是为了道界牺牲,是为了人族,为了眼前站在这里的每一个人。 不是他,也会有旁的人需要为此付出性命,她如何能开口把这种事推到别人身上? 更何况…… 长仪明白他的执念与遗憾,在他心里,“昆五郎”恐怕只是个苟且偷生的小人、逃兵,他间接导致了魔族的复生与今日之乱,却还享受着人们对“昆越”的赞颂与崇敬,他心里……只怕也是痛苦的。她不能阻拦他。 不能夺走他堂堂正正成为“英雄”的机会。 泪水模糊间,长仪看见昆五郎转身看向了自己,嘴唇开合,无声说了两个字。 ——别哭。 这段时日的相处,众人都对传说中的剑尊多了些了解。这些修士不知其中内情,只知道当初剑尊舍身封魔尊的壮举。如今他虽是偃甲之躯,却无人不把他当成活生生的人看待。此时听闻传说中的剑尊要再一次为了天下安危献出自我,此大义无不让在场众人为之动容。 面对众人含泪不舍的目光,昆五郎只是笑笑,不曾多说什么,慢慢走向了残缺的屏障。 看着他的背影,长仪终究没能忍住,上前拉住了他袖子:“你明明说好的……要陪我游历九州,陪我追寻我的偃术……你……你交给我的木牌和簪子还没收回去,我都把它们修好了,你却一直没有问我,一直没能看上一眼……” 昆五郎身形一顿,却没有回头,只是抬起另一只手,试探地、轻轻地握住了长仪拽着自己袖子的手,轻声道:“抱歉,这承诺怕是……若我还有来生……” 他没有再说下去,像是生怕说得多了便要舍不得,忽然猛地拂下了长仪的手,抬脚快步朝屏障奔去—— “且慢!” 忽然头顶一声大喝,众人抹泪抬首看去,只见方元英御剑带着阮家家主姗姗赶到。 阮家主来不及等飞剑停稳便匆忙下落,险些滑倒在地。他环顾一周,眼见众人都完好无伤,才长长舒了口气。看了眼已经哭成泪人的长仪,阮家主无奈,走到她身边,将她手牵起,随自己一起走到了昆五郎身边。 “诸位!早在数百年前,仲裁院便早预见了屏障的不足,同我阮氏一门携手寻求加固之法,只是担忧细作传信,在未有法子之前一直秘隐不发。”他说着,高高举起了手中玉简,“阮某不才,直到今晨才苦思出先辈法子短缺中的解决之法——屏障可以术法、机关互为弥补修复,只需定时注入灵力,无需再为此献祭修为!” 人群寂静了足有一息的时间,才陆续传出交谈喜呼声。 长仪不敢置信地瞪了大眼,生怕自己在做梦,一时呆呆看向阿爹,一时又侧首去看昆五郎。后者也有些怔愣,过后才回了神,放柔了神色回望向自己。 两人就这么隔着人群对视着,长仪在他沉静的目光下渐渐找回了那点真实感,刚想玩笑似的问他那承诺还做不做数,却见他忽然抬起了一只手,夸张地放在颊上做了个擦眼泪的动作。 面色一红,长仪一边擦去涌出的眼泪,一边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 这人,一刻也没个正经。 恍惚又回到了两人初见时,昆五郎总爱与她拌嘴逗她的时候。 ——若一直这般,倒也不坏。 第302章 番外2·朝 昆五郎到底还是出现在了这玩闹一般的擂台上。 计划来得仓促,阮氏小家主意欲比武招亲的消息就跟惊雷似的毫无征兆炸了开,将道界各门各派都震得半晌回不过神。反应过来后岂有放着热闹不看的道理,一时间,不管家中有无适龄子弟,不管子弟们是否真对此事有意,总之各世家是都派了人匆匆赶来。 又在看清擂上负剑而立的那道身影后不约而同地迟疑了脚步。 现在掉头就走未免太过失礼,尽管不少人真的很想这么做。 当然了,也有那同样使剑的修士,跃跃欲试想要亲身领教昔日尊者剑下风采的,也不顾自己已有两房美妾,此番不过是陪堂弟一道来贺的,当下双眼发亮便跳了上去。 -- 第378页 而后被得知此人府中情况的昆五郎结结实实收拾了一顿。 剩下的年轻子弟们不由挂上了冷汗,互相谦让着这难得的、能够领教剑尊风采的良机,最后仍不得不硬着头皮,挨个体验了这份殊荣。从擂台下来时个个形容狼狈,什么世家风范、簪缨写意的风流都被丢到了九重天外。 第二天就几乎没什么人再敢凑近擂台了,只有府中两房美妾的那个崔家子弟拄着杖,一瘸一拐地艰难上前,看见昆五郎两手环臂在那里等着,他居然还笑:“前辈,您昨日的那一剑,晚辈彻夜苦思了招架之法,特来请您赐教!” 围观众人皆是哭笑不得。 阮长仪扶着额让人赶紧将他请回去,要挨揍也等养好了伤再说。 在他之后便真的没人再敢上前了。他倒是一个劲儿鼓吹自家堂弟上去替他讨教那招破解之法,可惜那昨天同样被揍得鼻青脸肿的堂弟看了看台上的昆五郎,又看看好整以暇的阮长仪,眼神躲闪,最后也没有抬脚。 方元英深深叹气,到底挥手结束了这场闹剧。 …… “我还以为你真的不管我,就这么看着他们为我随便找个人嫁了呢。” 昆五郎在听见方元英宣布比武招亲结束后,倒是一刻也不多留,收了剑便沉默离去。阮长仪见状也寻了个由头告退,果不其然在院内新栽的梅树下找到了他。 此时无花,斑驳的叶影在青年隽逸的眉目间轻轻拂动,别是一番入画好景。 “……”昆五郎沉默片刻,有些闷闷道,“来的那些都配不上你。” 那是自然,方元英本就奔着身份低的去找,其余世家耳目灵通的早得到了消息。至于耳目不灵通的那些,也不必指望他们族门有多高了。 “照你的意思,若是遇上能配我的,你还打算故意输给他不成?堂堂剑尊,宗门大比上被轮番斗过去、满身是伤都不曾认过输哎。” 昆五郎又是一阵沉默。 阮长仪瞧着没意思也就不再逗他,转而换了个话题:“阿娘其实给我挑中了崔家的那位。” “家中两房妾室的?” “想什么呢,当然是跟他来的那堂弟,人家规矩得很,听说从不近女色。” “……还不如有妾室的那个呢。”昆五郎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至少他敢站上擂台。好歹也是使剑的,连拔剑的志气都没有,这种人不嫁也罢!” “人家又不是剑修,只是用个剑……哎算了,和你说不通。”长仪三两步走到了他面前,抬起头直直与他对视,脸上是难得的认真,“你就非得我把话都明说出来么?” 昆五郎先是沉默,看她真的要开口,及时赶在她的话出来前抢先一步打断了:“不必提……你明知道不可能的。” 阮长仪便把话又咽了回去,反问:“怎么不可能?” “你是阮青玄的后辈,是阮家如今的家主,是……未来还有大好前程的……人。可我又是什么身份?一个本不该继续存于世上的人,甚至已经不能算是‘人’了,你应该……” 阮长仪听到一半就听不下去,忍不住截了他的话:“你说什么呢?我是想说,还是阿姐考虑得对,哪个丈夫会接受自己妻子身边天天跟着一个男人,即便只是男人模样的偃甲。” 昆五郎的嘴张了张,垂了眼一下有些黯然:“……我可以离开,反正道界如今也没有别的大事……” “停停停,谁要赶你走了?难不成就为了所谓丈夫,我以后也不能制出自己的人儡了?阮尊师留下的青剑也不继续修复了?” “那你是想……” “我就接着这么过下去咯,又不是没有丈夫就不能活了。你明日继续加把劲,把来的那些人都打趴下,越狠越好,最好以后提起来我的婚事就能让他们想起你这几天的威风来,我从此便能清静了!”阮长仪说着还挺期待,拍了拍昆五郎的肩膀,“就交给你啦!” “可……”昆五郎先是觉得这事可行,想想又似乎哪里不对,还尝试劝一劝,“若有真心喜欢你的,应当不会介意此事。” 阮长仪反问:“以我们两个往日的相处看来,你确定不是叫人更加在意?” “……” 昆五郎哑口无言,又见她凑得更近,几乎是挨着脸与他对视着,又进了一步问道:“你又如何知道喜欢一个人会是什么心情——你有过喜欢的人么?” 昆五郎有些狼狈地撇过脸躲开她的视线,闷闷道:“……没有。” “那不就行了?”阮长仪狡黠一笑,背着手悠悠然推开来,“就按我说的做,务必要让全、道、界的人,一提起我,就想起你来,可要记住了哦!” 昆五郎怎么想都觉得这话像是有别的深意,抬头再要找她说一说这事时,却见小姑娘已经晃着袖子,脚步轻松地一溜走远了。 盯着那背影看了半晌,他摇头失笑,身子一松便又重新靠回了树干上,仰头瞧着那尚未抽出花苞的梅枝,渐渐失神。 ——母亲,儿子似乎……有些明白您的选择了。 第303章 番外3·逢 蜀西小城的卖花娘今日迎来了一位特别的客人。 那人一身白衣,又生着满头银发,远远瞧着竟像是山上的雪人跑了下来。他腰间右侧挂着一只有些破旧的铜铃铛,其下用红绳缀了两块碎玉,这便是全身上下唯一的、纯白以外的颜色了;腰间左侧赫然是一把长刀,同样是无瑕的白。卖花娘不懂兵刃,也能看得出那必然是把好刀。 -- 第379页 也就更显得这位公子身份不简单。 待他走近时,卖花娘还真的恍惚感受到了冰雪般的寒意。 眼见他的脚步停在了自己的小摊前,冷冷的眼神从花上一枝枝扫过去,卖花娘心中惴惴,只觉得从他身上散发的寒意都快要把自己栽养起来的花,连同她自己给一并冻僵了。 “公、公子……要、要买枝花么?”她结结巴巴地招呼道,一贯说熟了的讨彩话都想不起来了。 白发公子的视线便从花上移到了她的脸上,卖花娘忍不住咽了咽唾沫,忽然发现这人竟连眼睛也是极浅极浅的银白色,只是眼底一片冰冷。 “我……”白发公子的语气平淡,眼神却游离了一瞬,卖花娘似乎从其中看出几分迷茫来,“我不知道,她喜欢的花。” “……” 不知道为什么,卖花娘觉得这公子也没那么可怕了,她眨了眨眼,像往常那样为她的客人出起了主意:“不知公子是要将花赠予什么人?” “未婚妻。” 卖花娘看着他脸上一闪而逝的羞窘,心下了然:“若是赠心上人,这相思子、芍药、并蒂芙蓉都是极好的,蜀地常用以传情寄意的还有这小瓠花与连枝梅……不知那位姑娘欢喜什么颜色?” 白发公子的眼底又现出了几分茫然。 卖花娘心里难免嘀咕,面上只能笑着换了个问法:“那她平素都常穿什么颜色的衣裳?” “黑色。”白发公子这次答得笃定。 “……” 卖花娘看了看自家小摊上一片的姹紫嫣红,又看看一身纯白的公子,这……这两位平时站一块得是个什么场面,黑白双煞么? 最后她还是给这公子挑了枝胭脂覆雪的芍药,雪白的底上染了几抹俏丽的红,娇娇的瞧着喜人,又不至于张扬。白发公子显然很满意,却摆手制止了她要用油纸将花茎护起来的动作,就这么接过那枝芍药,然后将它小心别在了自己腰侧,就缀在铜铃旁边。 这么一来,他便不再是纯白的“雪人”了,那朵娇妍的芍药别在一个大男人腰间,怎么看怎么别扭得紧。 ——他莫不是就要这样去见未婚妻吧。 卖花娘纠结着该不该提醒他,这时忽然眼前一花,竟模模糊糊瞧见一抹黑色的人影跟在了白发公子的身侧,仿佛正与他并肩走着。人影的手轻轻拂过公子腰间的芍药,带起一缕隐隐暗香。 而后又转瞬消失,好似刚才的一幕不过是她的幻觉。 白发公子已经走远了,右侧挂着长刀,左侧别着一枚铜铃与一朵芍药。 …… 柳封川已经这样走了许久。 他仍然像从前那样四处游历,斩妖除魔,扶弱惩强。仍是孤身一人,又或许不能说是孤身一人——他知道,那个清冷的女子此时正陪在他身边。 那时在青原上,虞词重伤之下拼着最后一丝气力,以自身神魂作引,为他斩断了魔族的控制。也因此,他清醒过来时见到的第一幕,便是虞词了无气息地瘫倒在自己怀里,胸腑间还贯穿着他的寒刀绣川…… 所幸寂夜铃就在她身侧,所幸寂夜铃中的蔻娘在最后关头献出了自己的魂体,抢在虞词的魂魄消散之前将其尽数收拢,聚在了这寂夜铃内,到底给他留了一线希望。 只要他替虞词继续履行诡道职责,收集而来的阴灵之力与功德终能让她再塑魂体,有朝一日,重回这世间。 从前的柳封川心中只有大义、只有昔日血仇,再装不下别的俗世羁绊,却是连累了虞词总要追逐在他后头。他生得迟钝,不爱说话,也不会说话,更不懂得如何讨人欢心,现在想想,也不知道虞词为着他这性子受了多少委屈。 如今换了他为虞词奔走追逐,也算是因果循环。 柳封川便接过了本该属于虞词的职责,走上了虞词本该走的路,可越是走下去,他就越是发觉此前的自己其实对这位名正言顺的未婚妻一无所知。 他确信,虞词在自己心里是特殊的,是占有重要一席的。 可他的的确确对她不够了解。 他不知道虞词是如何度化阴灵的,不知道她常走的路、常歇的驿站,他甚至连自己未婚妻喜欢什么花、什么颜色都说不上来。 他忽然想起了师父的话。 他的仇与恨、他的大义与大道,都是为了什么呢? 他为了这些,又究竟错过了多少旁的东西呢? 柳封川想不明白,但现在他有很多时间去慢慢想、慢慢走、慢慢看了。 他与他的心上人终会重逢,希望那时候的自己,能给出不会叫她失望的答案。 第304章 番外4·缘 喜欢一个人,会有着什么样的心思呢? 阮长仪才刚刚逗完昆五郎,回过头却发现自己也对这问题毫无头绪。思来想去仍不得其解,最终还是打算去向明白的人请教。 客气地将唐枫暂且请去回避,阮长婉听她把话这么一说便笑了,一边笑还一边瞄了眼唐枫离开的方向,转头却是将问题抛回给了她:“你觉得呢?” 阮长仪眼神飘忽了一阵,“我怎么会知道嘛,我又没有喜欢的人。” “真的?”阮长婉看着她笑得意味深长,“那你又为着什么问起了这个?” “哎呀,阿姐真是……”阮长仪试图以撒娇蒙混过去,“阿姐就告诉我嘛,我这不是……也没办法确定么。” -- 第380页 “这种事哪里说得清楚呢?不过,若你开始时时念着一个人,对他的哪怕一个神色、一句话都上了心地来回琢磨,那可就要留心了。” “喔,所以阿姐对姐夫便是……” “我好心替你解惑,你倒打趣起阿姐来了?” 她作势要挠阮长仪的痒痒,后者连忙求饶,安分了没多久便又来闹她:“说起来,阿姐是怎么和姐夫相识的呢?” “自己的事还捋不明白,倒打听到我的事上头了?”阮长婉点了点她的额头,却是顺着她的话回忆起来,“那时啊……记得我是参加了一个青州、也可能是丰州的奇珍拍卖,场上正好有你念叨了许久的北冥琨晶。我本要买来给你,却被唐枫价高一筹给要了去——你也知道么,阿娘从不给我多少盘缠的。” “啊……”阮长仪先是可惜地叹,过后又觉得不对,“可我记得阿姐最后还是将那晶石带回来了呀,我高兴了有好几天呢。” “这一场结束,我便私下去找了他,愿以先前的价格加上我游历得来的其他灵宝去换,可好说歹说,加了多少灵宝他都不愿意,换算下来都是他当时出价的五倍有余了!我便觉得他不识好歹,回绝得再客气也叫人心里窝火,所以在下一场,我便故意买走了他看中的一株仙灵昙。” 阮长仪听到这里没忍住笑了笑,这还真是……没想到他二人的故事会是这样的开头。 “这下可轮到他来找我,要拿旁的东西来换这仙灵昙了。那时快到林姨的寿辰了,他大约是想将这昙花作为寿礼的。”阮长婉提起林姨,眼神微微黯然,但很快便压下了那点难过,“他最后还是用那块晶石与我换了昙花,我当时还觉得这人奇怪,放着那样罕见的灵宝不要,却要一株除了好看便没有其他用处的花,听说还娇弱得很,风吹得多一点少一点都能让它枯萎掉,也太难伺候了。” “所以阿姐才对他感兴趣啦?” 阮长婉只是笑,话锋一转便问起她来:“好了,别净是想着打听阿姐的事,你呢?我看你这心思也不在什么比武招亲上,你和……那位,今后如何打算?” “什么那位……我哪有什么打算?该怎么样,就接着怎么样咯。” “你呀!”阮长婉摇头,“你们总不能一直糊涂过下去吧。” …… 结果还真被阿姐说中了啊。 阮长仪躺在病榻上,早已从当初的小姑娘长成了大姑娘,又成了如今白发苍苍的老姑娘。弥留之际,过去种种皆在眼前反复闪回。 她这一生不曾婚嫁,也不曾留下一儿半女,倒是收了几个资质不错的徒弟,都是极出色的孩子,好歹将阮氏一门的偃术传了下去。 说来她也惯是会躲懒的,大弟子才刚刚加冠,她便迫不及待将阮氏的家主事务都甩给了他,自己痛快地带着昆五郎、青剑,连同后来自己做成的人儡红缨,一同外出云游去了。昆五郎从前许诺的带她游历九州终究没有食言,她也得以实现了当初的豪言:遍寻机关偃甲曾经兴盛过的地方,采百家之长。 他们去了传闻曾有偃师隐逸的东海,从昆涉当年遇见獬豸的海岸上慢慢走过;他们拜访了木甲术出神入化的西夷,顺道远远瞧了眼剑宗曾经所在的那几座山峰,尽管如今那里已经变易成了茫茫大漠;他们还在青剑的指引下,沿着阮青玄当初替昆五郎寻找中枢材料的路走了一遍,试图查明他最后的行踪,北原、渤岸湾、吴地、南疆…… 直到阮长仪再也走不动。 是啊,毕竟她终于能放下一切离开府中时,也已经是四十有几的年纪了。她并非修士,求不得长生大道,反而因为常常思虑过甚,还要被心力损耗带去不少寿数。阿爹去时也不过知天命的年纪而已,她能活过耳顺之年,已经比阮氏大部分先辈都要长寿了。 而昆五郎依然年轻如初,他的岁月早就停留在了那一刻。 阮长仪这才恍惚明白了他那时的话,明白了他话里的顾虑。他们两人之间终究隔了太多太多,哪怕她不曾嫁,他不曾娶,哪怕他们一直相伴,哪怕他们早已心意相通——可谁也不敢捅破了那层窗户纸。 她怕自己死后,独独留下昆五郎承受这思念之痛。 昆五郎呢,大抵也是担心这一点吧。 其实……是喜欢、是爱抑或是别的什么羁绊也没那么重要,至少他们一直在一起,至少他陪着自己追寻偃术到了最后,人这一生还有很多重要的事,她已经没有什么遗憾了。 以后没了自己,还会有其他阮家子弟替昆五郎养护机关,他还可以在这世上存在很久很久,久到阮家最后一个有能力修复人儡的偃师消失——但也未必,说不定等到哪一天,便又有一个从图纸里偷偷自学偃术的少女溜进了库房,看见与古偃甲一同沉睡在里头的他呢? 那时的他,是否也会陪着少女走遍大江南北、追寻她的偃术之梦呢? …… 眼前渐渐模糊,阮长仪听见了弟子们低低的啜泣,还有阿姐的小孙女那毫不矜持的哭声。正握着自己的手的……大概是阿姐吧,阿姐也变老了呀,手上也长了细细的皱纹,但听说她每日起来还要练剑呢,前些日子还逼着唐枫一块练,说是这样能叫他强身健体、少生病。 ——他呢? 阮长仪完全已经看不清面前的东西,脑海中却忽然浮现了那人的面容,剑眉,带着点风流的桃花眼,薄唇,笑起来有些蔫坏蔫坏的,有时会说些气人的话……“昆,五郎?” -- 第381页 “我在,我在。” 是他的声音,沙哑得都要听不出来了啊。阮长仪想让他不必伤心,他还会遇见下一个陪着他的小姑娘的,还好他们没有表明心意,不然自己该以什么立场劝他呀。 但她实在太累了,累到无法再睁开眼最后看一看他的表情,就这么沉沉睡了过去,梦里还有阿爹阿娘在院中央的桂花树下叫着自己。 ——昆五郎,你便陪我到这里吧,我要去找阿爹阿娘啦。 “睡吧。” 昆五郎亲眼看着她阖上眸子,最后为她掖了一次被子。身后有穿着金鳞玄袍的弟子轻声喊他:“昆前辈……” “我明白。” 魔尊朱邪烈的魂体仍被封印在他体内,唐榆是亲眼见证了的,这对道界来说始终是个隐患,即使没有仲裁院的约定,他也会在合适的时机自行了断。 能够陪着他的小姑娘安稳度过了这半辈子,已经没有什么遗憾了。 故友、故地、故事……他早就没有什么放不下、舍不得的,他与这世间仅剩的羁绊,便是那个将他从岁月尘封的库房里带出来的小姑娘。而现在,他的小姑娘睡了,他也该安静地离去了。 他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来世,也不敢奢求。若有,他只希望来世能以堂堂正正的一个“人”的身份,有幸与他的小姑娘再会。 第305章 后传番外点梗说明 首先感谢所有看到这里的朋友们,感谢所有的支持和鼓励! 《偃术》作为我的第一次原创长篇尝试,的确有着诸多不足与遗憾,我也始终对它的“不完美”而耿耿于怀,甚至一度想要放弃,所幸还是完成了它。 故事告一段落。 长仪会继续追逐她所热爱的偃术,我也会接着追赶自己所憧憬的梦想。愿每个人都能奔赴各自的山海。 煽情的话不必多说,相信作品足以传达一切。同过往的遗憾和解,期待未来的自己和作品都能成长为更好的模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