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的桃花债》 师兄的桃花债免费阅读 第1章 遗剑 百里横秋一直追到山脚下,才看到李孤芳已经走远的身影。细雪落了良久,宿璧满山浮白,其间嶙峋着山石漆黑的角棱,白与黑都晃眼得紧,那抹消瘦的灰色影子几乎要消融入夜色中去。 他生怕看错了,更怕错过便再无迹可寻,喊声蕴着十成气力,在幽旷的雪夜中传出很远。 师兄! 于是昏暗而又无限遥迢的天地之间,一粒灰顿住。 百里横秋拔足飞奔,不顾行过处雪尘飞扬,泥泞溅上衣袍,终于如愿以偿地见到李孤芳最后一面。 李孤芳听闻唤声便停在了原地,待人奔过山野的弹指之间,发上沾了一层薄雪,像一截支楞在荒原中的枯木他这样便走了,没有行李,也没带剑,拎着空荡荡两袖冷风,如一片孑然来去的影,既不可捉摸,却又飘忽,仿佛一个看不住便会被吹去无从追寻的所在。这种难以安定的感受随着跑动在百里横秋的心腔里颠倒撞动,令他奔行不久,站定时却喘息得厉害。 那雪夜行人身似无定之影,双眼却近古井无波,回眸见得百里迢迢追来,孤身但背一把长剑,只当师弟乃是好意送行,以为自己遗忘了佩剑,便道:将七苦留给清夷罢,我已经无法再用它了。 百里横秋的胸膛兀自起伏,一言不发,只将长剑抛去,李孤芳抬手接下,宝剑坠手沉甸,他讶然发现,那古朴刃底并无剑铭。 这是 这是百里横秋的剑。 衍派世传灵剑,为历代掌门所佩,百里横秋接下前代衣钵后自然也不例外,但此间他抛来的并不是那把金尊玉贵的掌门剑,却是自己成为掌门之前使用的佩剑无名。 无论有无归属,你仍是剑者,就不能没有剑。百里横秋坚持道,对于认定的事,他总是固执得像块石头。 李孤芳已有许多年没有见过这把蒙尘的宝剑,手指抚过锋利依旧的刃,眼中竟有一霎恍惚,他隔着细雪凝望师弟冷毅的面孔,曾经溪头磨剑、殿前交锋,人世年月历历在眼,却看不出无名三十年,是否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天。 百里横秋轻轻道:给它起个名字吧,如此,它就是你的剑了。 他低沉的声音随着雪片落下,而后弥漫在二人之间的,是良久的沉默。 百里横秋从不是擅长等待的性子,从来他想要就争,说放便放,于是又开口道:你可以慢慢想,总归以后你的剑叫什么名字,本不必再告诉我。 他说完,转身就走,迈步间忽然听到李孤芳启口道:横秋。 百里横秋猛地转眼,却见李孤芳只低着头横剑而观,仿佛不是在唤他。那一瞬间倏然有羊角之风钻破浓云,天地之间竟见月明,纷纷扬扬的雪片不知何时凝成细小冰晶,在风中飞旋飘浮,将幽白夜色照成无数月光。而更令他惊动的早已不是月光,李孤芳的话音落下,无名剑竟发出金光,光芒转瞬凝聚,铸成两枚古字,突兀地浮现在寒湛铁刃之上,他口吐的二字仿佛一句言灵,就此赋予这柄凡铁与沧海桑田共生同灭的意义。 传说仙人能够点石成金,原来他的师兄却亦身具以口赋灵的世外神通。 不,岂止是以口,李孤芳只是平静地投来一眼,他便化作石像又被击得粉碎,迟钝的痛楚中发觉自己正从石心溢出滚烫的流金来。 百里横秋忽然觉得心悸,不知是因为李孤芳再不忌施展出的神通,还是仅仅因为他映照月光而抬起的,瑰丽而冷的眼眸。 漫天冰雪渐欲消散,飘摇人影却先迹无。这时百里横秋终于听清了李孤芳最后对他说的话是:保重。 而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见过李孤芳。 确实是保熟保甜的he,故事不会很长,露出渴望鱼鱼评论的目光(つヮ??) 第2章 别客赠春 人间三月,宿璧山已遍染青绿,山深处却犹然春音稀冷。这日一早,轮值弟子正打着哈欠打扫石阶,只一晃眼的功夫,却仿佛看见一抹粉云闪过。 他疑是瞌睡没醒,忙定睛去望,紧接着转过山阶拾级而来的行者风尘仆仆,手擎一枝艳粉桃花,远远瞧见他,浅笑宛若山外春风。 你、你是 轮值弟子难以置信地睁大双眼,扫帚滑脱了手,顺着台阶蓬蓬地滚落下去,林丛中栖雀惊飞,几串鸟鸣洒落,碰破了这清修门派百年如一的宁静清晨。 伏雪做完早课,便去剑坪督促弟子习剑,他继承掌门之位已有半年,照理说这些活儿本已不用亲自来做,身为衍派历来最年轻的掌门人,他却非但没有半点架子,凡事亲力亲为,皆一如往常。 早春清寒,他从山顶下来,微风含露,已吹得襟袖湿冷,深青武袍受了潮愈发贴身,亦衬得身姿愈发挺拔如松。 青年如常般冷肃寡言,只是背着手站在一边,偶尔走到某个弟子跟前纠正动作,弟子们却似还没习惯监课的二师兄一朝变成了掌门,往日爱与这名俊朗师兄套近乎的,如今也战战兢兢起来,每回伏雪到来,剑坪上的空气都分外凝重。 是以平时叽叽喳喳好似养鸟坪的剑坪,这半年来,竟却往往沉浸在鸦雀无声的怪异氛围里。 伏雪倒是不被旁人的态度转变所扰,他与这一众外门弟子原本就谈不上亲近,只板着一张公事公办的脸,毫不客气地用剑鞘敲在偷懒弟子肩上。 不过剑坪宽旷,外门弟子足足百名有余,掌门监课再认真,也总有弟子在他看不见的角落嘀咕小话。 我说,总感觉打那时候起,二呃,掌门师兄就再没变过表情,好像换了张铁打的脸一样。哎,从前没觉得这么可怕呀。 确是越来越有先掌门的样子了,不过只会板脸可没用,比起百里掌门,嗯还是单薄多了。 毕竟二师兄今年才二十二岁,也算是年少有为啦 旁地便有其他弟子道:不如就是不如,百里掌门当年接过定苍剑,也不过二十几岁啊。 先掌门天生剑骨,百年不遇的天才,怎地也能拿来做寻常比较了? 接话那弟子虽被抬了杠,一时却竟不知这话是向着谁,反驳正哽在喉中,又听方才直呼可怕的弟子惘然道:先掌门与二师兄师徒都是少年英才呢,只盼二师兄不要如先掌门那般 阿季,说什么呢! 这话如何能够说得,其他弟子慌忙扬声打断,却随即反应过来他们是在偷着说小话呢,登时暗道糟糕:惨了,被逮住又要受罚! 待紧张地朝监课方向一看,却发现这边闹腾的动静并未引起伏雪注意,年轻冷峻的掌门人正侧着身,专注与另一人说话。 是五师兄啊,及时雨!大救星! 几个弟子不由都偷偷松了口气,然而再看去时,竟见掌门倏然变色,把着来者肩膀急问了句什么,接着二人一前一后,却就步履匆匆地离开了。 先前那弟子因惊吓睁圆的眼还没收敛,呆然只道:阿季,你说没见过二师兄变化表情刚才,看见了没有? 看是看见了名叫阿季的弟子迟缓地说,不过五师兄手里那是哪来的桃花? 这厢弟子们因着监课难得早退,兴冲冲炸开了锅,而那厢伏雪只若无闻,疾步跃下台阶,几乎持不住沉稳姿态。五师弟承钧跟在后面,追至稍远了剑坪才一叠声儿叫唤起来:二师兄,掌门大人等等啊!大师兄给你带的花,好歹你先拿着 伏雪的脚步倏然一顿,承钧哎哟一声撞在他背上,虽一手已无比小心地举着那枝桃花,仍在碰撞间不慎叫这远行而来的花枝抖落了几片粉白花瓣。 前者伸手,将那边缘已显干枯的花瓣接在掌心,垂眼去看时,表情却有些难以言喻。 你你再说一遍,大师兄回来时 承钧趁机将花枝横在他掌中,依言如流地重复了第三遍:大师兄今晨归来,什么行囊都没带,只背着七苦剑、拿着一枝桃花,他对守山弟子说:劳你将这花枝捎给二师弟吧啊、如今他应当已是掌门了?便径自前往青暝堂向长老们请罪去了。 请罪。只见严谨稳重的小掌门手掌自顾珍而重之地收拢起来,牙齿却已咬得咯咯作响,他剑眉一挑,口气中是压抑不住的怒意,他也知道请罪? 承钧忙道:这不是知道回来了,回来就好,二师兄,你可别生大师兄的气,不然长老们剥他的皮,你还要跟着剔他的肉不成? 伏雪看起来确实正想狠狠啃谁一口,深深提一口气再要开口,两肩一滞,却忽然泄下气来,年少老成的青年这时才显露出几分与岁数相适的青涩气,眸光闪烁,神情竟有些茫然。 六年了啊,他叹道,清夷师兄总算回来了。 第3章 共议青暝 伏雪与承钧匆匆赶到青暝堂,还没进院子,就看见一道背影跪在堂前,直挺挺如一杆竹扎在青石里。 堂内大门敞开,亦能隐约看到其中本门长老环坐的身形。青暝堂是长老议事的场所,承钧不能进入,只在院中停步,而伏雪不敢逗留,径自越过那人进屋,只努力想从背后的一眼看出他变化几许,可六年分别如何能够一眼看尽,他努力未果,心绪却无端烦躁起来,入得堂中,略显沉闷地躬身行礼。 伏雪见过诸位长老。 青暝堂中亦弥漫着一股尴尬的沉默,至他进来,才稍带起一阵松活的风。居次的长老名叫苏容易,衍派为锻体的习剑门派,他却是一位心宽体胖的中年修者,见得伏雪进入,和悦道:松君,你来了。 闲话少说!出言者位居上首,虬须虎目,不怒而威,乃是大长老孙辕,伏雪,你应当已经知道,今日我们几个老家伙火急火燎地赶来青暝堂,所为何事。 伏雪顿了顿,再拱手答:是。 孙辕冷道:既然如此,我只问,我要将这不肖徒逐出师门,你同不同意? 此话一出,伏雪登时凝紧眉头,未待发言,门外承钧已扑通一声跟着跪了下来,高声道:孙长老,使不得! 伏雪向外微微侧目,堂下跪着的那人却只垂首不动,屋内所言,宛若与他全不相关。他定了定神,稳声开口道:孙长老,伏雪以为不宜。 孙辕两道浓眉灰白参半,狠狠拧结,厉喝声在宁静林院之中宛若霹雳。 你以为不宜?你以为他在外这六年,百里过世不知归来,你掌门大典不知归来都做了些什么事?不肖徒!将我们衍派的脸都丢尽了! 旁边便有一人适时笑道:松君你竟不曾听说么?清夷在外名声广得很,据说他呀,走到哪儿去都有女子竞相抛花,被人叫做是簪花道长呢。说话者身材矮瘦,枯黄短发垂肩,声音亦尖细似蝉,正是行四的姜蝉子。 闻言孙辕更被引燃怒火,拍案喝道:这逆徒、逆徒!在外放浪形骸,旁人向他抛花,他不知避嫌,还朝人家抛媚眼,传言都传到我耳朵里了,不知天下要如何看待我衍派弟子! 孙长老,怎么能这么说,大师兄他只是爱笑承钧又在堂外大叫。 住口!凌承钧,这青暝堂虽能允许伏雪站进来,却还没有你说话的位置! 孙辕斥罢,行三的长老这才终于出声,却是先冷哼一声,方淡淡道:承钧,退下。 是,师父。承钧在外担忧地望了伏雪一眼,只得拱手行礼,掌门、各位长老,承钧告退。 孙辕怒目一转,向侧里道:凌山云,你又有什么意见? 三长老凌山云端坐在侧,一袭白袍凛然胜雪,神色高峻,出言亦毫不客气:孙师兄,我也以为不宜。 有何不宜? 凌山云却将目光转向堂下,道:剑魔劫将至,李清夷不是为此回来的么? 堂下那人依言拜下身子,却并不应答。 孙辕怪笑两声:剑魔劫?嘿嘿,老祖宗留下那不着边儿的只言片语,你倒是愿意揣着传家,拿它给这逆徒开脱,可笑至极! 凌山云不落下风,反唇冷冷讥道:好,算是老祖宗多余留这不着边儿的只言片语,待到剑魔真出现了,且看你我的老骨头谁能顶住衍派的天。 行了行了!师兄,还没让清夷进来说话呢,现在便下决策未免不妥啊。夹在中间的二长老苏容易圆脸冒汗,又转向凌山云劝道,亦白,你也少说两句。 姜蝉子看热闹不嫌事大一般,嘻嘻笑道:清夷呀,还不进来。 那人慢慢站起来,或因跪得久了,起身时摇晃了一下,伏雪看在眼里,手指微动,仿佛下意识便想伸手去搀,脚底却只牢牢定在原地,直看着人垂首踏进堂中,再次撩起衣袍跪下,错身之时竟悄然转眼向他,眼睫下滑过的笑意如拂面的毛毛雨,轻近于无。 伏雪好似眼珠子被扎了一下,飞快移开了目光。 清夷,你且说说,这六年你都在外干什么去了,门内那么些重要的事,怎么也竟不回来?堂中长老心思各异,自无人注意到二人间短暂的目光相接,仍是苏容易叹了口气,率先开口问道。 李清夷这才抬起头来,青年无愧于抛花传闻,容貌清俊出尘,双目澹澹似秋水,六载风霜竟丝毫未染,分明正罚跪于众目睽睽之下,其恬静清癯之姿,却任然不惊。 回苏长老,弟子不肖,无可自辩。 孙辕余怒未消,重重哼了一声。姜蝉子又拖长尖细声音在旁笑道:苏师兄,这有什么好问的,有其师必有其徒嘛。 苏容易面上亦现愁容,暗道这圆场若能打下来,自家该改名叫苏不容易。然而腹诽罢了,仍需努力再问:这那你这时回来 李清夷再拜:弟子回来,为掌门师弟掌剑。 凌山云忽然出口问道:不是剑魔劫? 别惦记你那八字没一撇的剑魔劫了!孙辕又一掌拍下,几乎震碎杯盏,李清夷,你还记得自己该给伏雪掌剑,掌门大典之时,你人在哪里? 李清夷静静垂着眼,只叩首不言,苏容易忙道:师兄师兄,别急啊,清夷从小就是懂事的孩子,准是有什么隐情在身,你看他这不是记着回来了嘛。 半年了才记着回来,我告诉他不用回来了,掌剑改由我徒儿方招继任! 严厉余音回响未绝,屋内已是一片哗然,伏雪单膝跪下,抱拳呼道:孙长老,不可轻率!姜蝉子噗一声喷出了口中的茶,被呛得连声咳嗽,苏容易哎哟一拍脑门,无奈道:师兄,你怎么想起一出是一出的,松君做掌门,清夷来做掌剑,早在横秋掌门在时不就定下了 衍派每代仅收七名亲传弟子,择一为掌门、一为掌剑,其余五名入青暝堂为长老,乃是世传的规矩。掌剑者名曰位居掌门之下,实则不仅不能参与青暝堂议事,还得日日耗费心神养护镇派道剑定苍,以备掌门使用,且不论荣耀几何,实打实是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事,听闻孙辕主动为自己的弟子争取,众长老无不露出诧异神色。 恋耽美 师兄的桃花债免费阅读(2) 姜蝉子咳嗽一通,哑着嗓子也不耽误他笑:啊哈,别急着跪啊松君,我倒是明白孙师兄的心意,毕竟上一任掌剑是清夷的师父呢,若非他当年一声不吭地走了,致使定苍蒙尘,先掌门那时也不至于伤重无救 姜长老 够了,阿蝉!嗓子不舒服就少说话。苏容易终于严厉声气,又道,松君,你起来!掌剑事关重大,清夷乃是横秋与青暝堂诸位共同选定的,哪能说换就换,师兄要想让招儿替这位置,便叫他与清夷比试一场。闹归闹,莫失了分寸,衍派的根基怎可凭口头动摇? 伏雪并不起身,被打断后面上已蕴薄怒,急急犹欲开口,袖子却叫人轻扯了一下,他眉头一牵,目光微斜过去,并肩跪着的李清夷并不看他,阔袖安分地垂在身前,只似从未动过。 伏雪嘴唇微动,却觉心下忽而漫上一股凉意,将烦躁冻彻后,反叫他感到一种空洞洞的恐慌来,青暝堂内吵闹愈发嘈杂,他几乎也要忍耐不住向李清夷大声质问了。 僵持中,只闻凌山云再度开口,如冰雪浇灌,开辟出一片清净。 诸位,我们今日在此,不是为了决定李清夷的处置么?武堂事务繁杂,若没正事要谈,我就先回去了。 语出之后,堂中静了少顷,孙辕将茶盏往桌上一磕,道:伏雪,现下你是掌门,你来处置。 青年沉默片刻,阴冷织光顺着青衣垂落的袍摆流下,他那挺峭肩身也像挂霜的松,然而青暝堂中光线晦暗,高座的长老们却宛若诸天巨神,团团围压着他,将他竭力伸直的枝统统笼罩在影子里。 他终而恭敬地说:伏雪不敢逾矩,还请诸位长老决议。 孙辕只等他这句话,震声言道:我提议,将李清夷逐出师门,有谁反对? 凌山云即刻道:我反对。 苏容易也迅速接道:我也反对!闹归闹,怎么闹这么大? 唉哟?那我赞成,我跟着孙师兄。姜蝉子嘻嘻道,对苏容易的瞪眼和凌山云的冷瞥只作未觉。 孙辕的目光缓缓扫过堂内众人,最终停留在末席,启口道:冯尘,你以为呢? 自始至终缩在座位里一言未发的五长老冯尘不知何时已悄悄起身,正蹑手蹑脚朝后门溜去,忽被点了名,便尴尬地站住,八字眉下一张苦脸,干笑两声:茶没了,我去倒茶,哈哈,哈哈 冯尘,你是赞成,还是反对? 这我哈哈,什么事啊,诸位师兄,方才我走神了,走神了。 孙辕浓眉倒竖,正待出言迫他决断,却忽闻有青年冽冽声道:既然几位长老意见平分,不如暂将李清夷罚以禁闭,去后山面壁思过,视其表现,再行处置。 苏容易立即接道:哎,松君说得对,清夷啊,我知你远道归来心神疲惫,但长老们的问话必须交代清楚,那就这样吧,你且去后山静思,歇息后将这几年的行迹、迟迟不归有何因由,都好生写来,交由青暝堂再议诸位以为如何? 可,可。冯尘连忙应声,凌山云与姜蝉子亦示首肯,孙辕又将堂下垂首不言的李清夷狠狠瞪了一会儿,终于不情不愿地应了句:可。说罢转过脸去,喉中仿佛闷雷滚动。 李清夷神色平静,启口只道:弟子领罚。 第4章 夜饮风生 姜蝉子出了青暝堂,沿着小径回自己的院子,他身材瘦小,裹着一袭灰袍,步履却迅捷轻盈,好似一抹灰云在林间低低掠过。 行不多时,身后无声地缀上一名双鬟少女,容貌稚嫩,不过二八年岁,二人身量却是相近,一前一后蹬着山阶,以飘拂般的轻身功夫快速行走。 姜蝉子看也未看,只听身后风声有异,便径自笑道:玄兔,今日怎地未给你冯师叔添茶?害得为师没看成一场好戏啊。 原来这少女名叫姜玄兔,正是姜蝉子的亲传弟子,疾行之间,但闻她气喘如常,应声道:冯师叔的茶明明一口都没动呀。师父,还说我呢,你今日今日是怎么了,怎么偏生要在大师兄面前提他的师父? 哦?我提你李师伯就怎么了,他是什么不能提的角色不成? 倒也不是,师父你这张嘴,往日也爱捅人刀子,可也不曾像这般,朝人心窝子连着戳 姜蝉子闻言大笑,负手而行,身姿愈显轻快,笑罢却沉了尖细嗓音,正色道:玄兔,今日你在后头侍茶,都听出什么来了? 听出你拱火,叫孙师伯和凌师伯吵架。 嘿哟,你这丫头。姜蝉子倒也不恼,耐心道,我反复提起清夷的师父,戳他心窝子,他可有什么反应? 嗯大师兄没什么反应。 那不就是了,清夷这孩子心似剑铁,旁人言语伤不得他。为师这些话,是说给孙辕与苏容易听的。 啊?师父,你背后骂自己师兄,还说给其他师兄听? 因为姜蝉子沉吟道,因为我猜,他俩都已听说了。 听说什么? 一个关于你李师伯的传言。 少女似懂非懂地眨眨眼,还待他详细道来,姜蝉子却只仰首,隔着林枝望一眼渺碧天色,自语般轻声道。 嘿嘿,清夷那孩子或许无辜,衍派却留不得他了。 这日将近傍晚时分,伏雪终于从杂务中抽出身来,自饭堂后厨揣了两个冷饼,本该回去自己在宿璧山顶的住所,脚步却不经意地便向后山拐了去。 待他已不知不觉站在后山禁闭院外,恍惚间一抬头,却正看见一个少女正从墙内翻出来。 伏雪诧异道,六师妹? 那少女正是姜玄兔,不防被人撞见翻墙,吓得低呼一声,落地差点没绊到石头。伏雪无奈,要伸手去扶,她却连连摆手,忙着将系在腰间的裙子放下来,满脸通红地支吾道:二、二师兄,你怎么来了? 我伏雪一时犹豫,照理说禁闭者不得探视,但如姜玄兔般翻墙违规者既在眼前,他索性也不再掩饰心思,清了清嗓道,我也来,看看大师兄。 姜玄兔乌溜溜的眼珠乱转,却道:呃大师兄喝了不少呢,这会儿估计已经醉过去了。 喝了不少?这下伏雪的诧异几乎要变成震撼,是你给他送的酒? 嗯大师兄说要给我讲讲山外见闻,枯讲无趣,要下酒才合宜,我们就 伏雪深吸一口气,道,天色晚了,六师妹,早些回去吧。 啊,二师兄,那你 伏雪只似方才的对话从未发生过,平静地说:我去看看大师兄。 禁闭院虽以院为名,实则却是高墙圈出的半座后山,虽住所用具皆简朴,空间却足够宽广。伏雪找到李清夷时天光已沉,酒虫师兄躺在山坡一块平缓的大石头上,醉态倒也老实,双眼朦胧,仿佛随时就要陷入昏睡,见到他居然还能认得,笑眯眯地唤了声:掌门师弟。 伏雪嗅到酒气,呆立片刻,心乱如麻,只觉眼前人音容笑貌分明如昨,怎么却变得如此陌生起来。 他一时站着没有反应,倒是那醉鬼觉得奇怪,又伸手去牵他,迷迷瞪瞪地问:阿雪,怎么不高兴了? 他是真醉了,以至于忘记年岁,哄人的口气竟仍如孩童时一般。 伏雪这才慢慢倚着那石头,在他身旁坐了下来,唤道:师兄。 李清夷的呼吸时轻时沉,显然正渐渐地被酒意拉入梦乡,意识浮上梦湖水面的片刻却还能答话,只颠三倒四,已不知今夕何夕。 伏雪在昏暗的暮紫中细细注视着他侧脸的轮廓,轻声问:师兄,为何要喝酒,回来这里让你难过吗? 江李清夷发出两声梦呓似的轻笑,伏雪直起半身,将手肘搭上大石表面,凑近了听他嘟囔,前者却忽然翻过身面朝向他,伏雪下意识往回一躲,听到那醉鬼含糊咬字,忙又靠过去细听,只闻他悠悠念道。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我的礼物,阿雪喜不喜欢? 伏雪一时愣住,想起那枝桃花叫他匆忙间插进瓶里却忘了合窗,自青暝堂归去之后,落瓣已铺满书页。正不知如何作答,醉鬼又自顾自哼哼地笑起来。 阿雪长大了好多,我看着,心中十分欢喜但仍想听你说一说,这六年,你过得怎样? 伏雪的手指猛地一攥,仗着夜色中无人看到自己垮下的眉毛,强笑道:原来你还知道惦记我。 醉鬼仿佛也能察觉到他情绪变化,抬起手稀里糊涂地在他头顶乱摸,衍派年轻的小掌门支着腿坐在山坡上,掏出怀中干硬的饼子一口一口吃下去,任由一只作乱的手摸歪自己一丝不苟的发冠。 面饼干噎,他随手拎过散落在旁的小酒坛晃了晃,听到其中泠泠声响,便仰头往嘴里倒,用力咽下哽在喉头的面团,心头仿佛也舒出一口气似的。 仗着夜色中无人听见,他又低低地说:师兄,我也没有师父了。往前的五年,都不如师父离世的这一年难过。 我过得不好。我一直在盼你回来。我用了半年时间,终于赢得半数长老的承认,可苏师叔说还不到青暝堂换人的时候。 我知道他的意思,师父他走得太早,师弟师妹们还小可今日你也看到了,我如今的位置不上不下。有时候我拿着定苍剑,只觉得手中沉重无比。 当年你说,我若做掌门,你便为我掌剑,你说的话还算数吗,可你为什么回来得这么迟? 那只手轻柔地拂过他的发顶,在脑后反复摩挲,伏雪心中郁气不吐不快,正全心倾诉,忽闻醉鬼冒出一句:小辫儿呢? 思绪被突如其来的问句打断,伏雪自觉失态,整理起心情,只不以为意地说:不小心削断了,我自己编不起来。他下意识按了按左肩,那里留着一道深刻的刀疤,时隔一年有余,仿佛还能感受到皮肉愈合时的痒。 李清夷残余的意识却已不足够理解他的应答,唔了一声便又仰倒回去,勾着人衣服的手指也滑脱,呼吸渐渐绵长起来。 伏雪看着他胸口静静起伏,夜深愈觉露重,他叹一口气,将昏睡的师兄架在肩上,向山坡下的小屋走去。 明月高悬,偶有流云遮蔽,沉眠中的宿璧山影便显得更加幽黑深邃。此际若从云端俯瞰却会发现,那丛丛暗影中,除了守夜弟子所执的微茫火光仍在晃动,还有一座林枝深处的庭院灯火通明。 姜玄兔守着一盏灯笼坐在台阶上,石阶夜凉如水,她搓搓手臂,正想着回屋添件衣裳,却终于看到一条瘦伶伶的人影从黑暗的山路中晃了出来。 师父你去哪儿了,怎么才回来! 少女呜呜抱怨,立即提灯奔了上去。姜蝉子拂起阔袖将她细肩一裹,师徒二人并身进得屋去,灯火闪烁,静夜中的细语悄然渐隐。 不准怨师父,还不是你白日里没给冯师叔添茶,为师自然得去请冯师叔喝回来。 我都说过了,分明是冯师叔自己没喝,我也没怨师父,只有师父怨我! 行了行了,你嗓门再大点儿,干脆把山上的同门都叫起来出早课怎么守在门外头,也不知道加个衫子?你这傻丫头再冻坏了脑袋,为师就换个徒弟 第5章 春 阿雪阿雪?师弟,起床了。 小孩抱着被子,直挺挺由人推着坐起身来,两眼却还是闭着的。有人拉开他怀中的棉被,立刻又将烘热的袄子塞进来,他闭着眼穿衣时,耳边传来温和的叹息。 唉,你瞧你,又把小辫儿睡散了。 师兄帮我。小孩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循着声一歪脑袋,便熟练地一头撞在一人身上,然而这回没等到随之覆上脑后的温热手掌,他困惑地睁开眼,将床前少年无奈的目光接了个正着。 阿雪,你已入门不短时间,该学习自立才是。 师兄李清夷大他六岁,今年不过十二,却已有了十足的大人样儿,伏雪睁大眼睛作无辜状,小孩年幼聪黠,早早便学会了装可怜来讨奶娘怜爱,令他更为自得的是如今这招竟对同门师兄也通吃,果然对视不多时,少年便败下阵来,软声对他道。 若磨蹭迟了,当心百里师叔又要罚你。 搬出师父比搬出老虎还可怕,小孩顿时伸出两手拽住少年的腰带,乱蓬蓬的脑袋直往人怀里拱,嚷叫道:师兄快帮帮我!那就只有师兄能救我的命了! 少年叫他逗得抿起唇角,一手环过扒在身上的小孩将他轻松抱起,一手提起棉被抖动,叹气也叹得笑意分明:现在知道着急了?你呀,铜钱都睡没了,还不快帮忙找找。 小孩在脑后留着一缕胎发,按照他俗家的习俗结成发辫,并在发尾绑了一枚铜钱那也是他拜入衍派之际,留下的唯一前身之物。这小辫儿名叫长生辫,原是家中长辈对他长命多财的祈福,不过身在修道门庭,留着根挂铜钱的辫子却着实不合宜了,师父起先想给他剪掉,还是叫清夷师兄拦住,并帮他将小辫儿束进头发里,藏起铜钱免叫旁人笑话。 两人成为师兄弟不过几个月,少年编起辫子已经十分熟练,三两下为他梳理完毕,小孩踩着鞋跳下床,忽然惊喜地呼道:师兄你看,下雪啦! 两道身影一前一后钻过回廊,又在习课的霜泉堂前陡然刹住脚,好在课钟还没响,小孩装模作样地理了理衣襟和跑乱的头发,直到身后少年忍俊不禁地比出拇指,才抬头挺胸,一本正经地跨了进去。 屋内弥漫着线香燃烧静谧的气味,三人正围坐在小案前下棋,见他俩进来,一名乌袍披发、眉目凌厉的青年人首先瞥来一眼,将手中棋子脆声一掷,冷冷道:今日迟了半刻钟。 小孩立时如遭霹雳迟到意味着飞走的晚饭、无穷无尽加时的扎马步,以及挑灯夜战也抄不完的弟子训这是他早已在短短几个月修行中领会的教训。他难以置信地叫道:师父,弟子分明没有听见课钟 棋盘对面一名身材微胖的圆脸青年便笑道:横秋师兄,别吓唬孩子了。哎呀,今日下雪休课,没有课钟,你俩快出去玩吧。 小孩即又高兴起来,口中道着多谢苏师叔,腿脚却不敢动弹,只拿两眼不住瞅向自家师父。 百里横秋哼了一声,又抓一把棋子丢苏容易:什么时候收个自己的徒弟,好叫你少在我徒儿跟前装好人。 恋耽美 师兄的桃花债免费阅读(3) 说归说,他还是向小孩一点头:行了,伏雪,看在你苏师叔的份上 他还特意加重了咬字,去吧。 小孩欢呼一声,攀着师兄的胳膊跳了个高,好似出笼之雀刷地便投入漫山雪野中去了。 少年的目光也跟着那小雀儿转,直至小孩转眼钻得没影儿,才回过神来,向堂中三人恭敬地行礼。 清夷见过掌门、师父、苏长老。 哎说了多少次,青暝堂内叫长老,外头叫师叔便是。苏容易笑呵呵地摆手,清夷,还不看着师弟去,当心叫他跑丢了。 百里横秋自个儿的徒弟溜了,自然不能放过旁人的徒弟,跟着侧身向内懒懒道:是啊师兄,如今山上多了个小孩儿,不如也给清夷放一天闲,叫他俩玩儿去。 坐在最内侧者终于搁下手中书卷,抬起眼来。三人中他年纪最长,青巾束发,姿态闲散,神色却冷冷淡淡,闻言打量一眼立在身前的少年,见人虽老实低着头,眸中却似含有一星期待的闪光。李孤芳眉头微抑,声音中不辨喜怒,平平道:那便随你。 少年白玉面容染上欢喜颜色,愈发显得俊秀温文,他还记得再行一礼道:弟子告退。转身离去的步伐却已不自觉急促起来。 眼见一贯性情沉静的衍派首徒难得外露几分孩子气的兴奋之态,苏容易托着脸肉,将细眼挤弯,感慨道:果然小孩儿还是要同龄人来陪,你们瞧清夷,真比先前有人味儿多了。 百里横秋眉峰舒展,朗声笑道:哈哈哈,清夷要是叫伏雪那小猴子带坏了,师兄你可不许怪我。 人味儿?李孤芳的手指还扣在书脊上,淡淡望着少年离去后的空荡门口,眸潭幽澈,殊无笑意。 小孩拉着少年的手穿过重重庭院,他身为亲传弟子,年纪虽小,辈分却大,一路上遇见扫雪的外门弟子,都能收到一句二位师兄打头的问好。 小孩平时被关在课堂练武读经,哪里享受过这般待遇,心中愈发飘飘然。他名中虽带雪,然而生在南地,实却极少见到这等天地皆白的景色,更何况初春雪如飘絮,总似比隆冬里的更稀罕,当下只觉万物新奇,看也看不够,仗着师兄陪在身侧,索性把识路也抛在脑后,眼瞧着哪里景色漂亮便往哪里钻。 不知不觉间,雪势渐稀,身遭经过的门人弟子亦越来越少,至终于四下寂静,二人已来到一片山坡。 这里的雪好干净,师兄,我给你堆个雪人! 这里是后山阳坡,山那边是本门的禁闭院,所以平日这儿没什么人会来,便也无人扫雪。 少年耐心向他解释,小孩的心思却早已在雪地上驰骋,一会儿功夫便团出了一排圆滚滚的雪丸子。 少年只得无奈住口,站在一边看小孩玩耍,留意着不叫他从山坡上滚下去。 他这山底下来的师弟就像一只敞口的琉璃瓶,喜怒哀乐哗啦啦从中流过,一天一个颜色,叫师父罚狠了会偷偷在被窝里哭到半夜,转眼却又能拥有无穷的快乐。 而少年的心是封存一潭静水的玉石,世外尘嚣无法沾染,当那小瓶子在身边绕来绕去时,五色斑斓的照影投在他身上,却使他仿佛借到了几分光彩一般,察觉到自己的身体也开始散发出鲜亮的热气来。 他有时会思索这种陌生的感受,只是更多时候关照着活泼好动的师弟,全然没有考虑其他的余裕。眼下雪野旷阔,凉风畅彻肺腑,而师弟正一心埋在玩雪中,却是放空的好时间。少年静静站了一会儿,忽然问道。 阿雪,你想家吗? 嗯?小孩抬起一张眉毛上挂着雪沫的、红扑扑的小脸。 你离家这么久了,想不想爹娘? 不想,反正呆在家里也见不着爹娘,师兄待我却比爹娘更好。小孩笑嘻嘻地说,嗯师父虽然整天气冲冲的,可他厉害极了,还说会将我教成天下第一的剑者! 少年便也笑了:师父与横秋师叔叫我好生照顾你,这都是分内之事,可怎比得上血亲之情? 家中兄弟姊妹太多,不缺我一个,而师兄只有我一个。小孩用冻得萝卜也似的指头牵他,口中振振有词,所以师兄却是最亲近我的。 塞进掌心的小手冰凉,少年低头一看,蹙眉道:手都冻成这样了,快回去吧,再贪玩恐怕生了冻疮。 嘻嘻,没事的师兄,看我的雪人! 少年这才发觉,山坡上已攒起一个一尺来高的两层雪球,为在斜坡上站稳,那雪球垒得头小身大,充作五官的石块歪歪扭扭,看起来只是丑得滑稽。 小孩却骄傲地介绍:这是阿雪。 他拉着少年转到雪人背后,给他看雪人脑袋上插着的一根枯枝这阿雪竟连小辫子都做出来了。 清脆的笑声在落雪山坡上回荡,日头近午,天上却还积着厚厚的灰云雪还没下净,风也仍从山外刮来,将少年们交谈的声音吹得模糊不清。 阿雪,往后,你也会有其他师弟师妹的。 啊? 孙师伯、苏师叔,还有其他师叔们,都还没收徒呢。 啊 怎么了? 师兄,那你还会最亲近我吗? 嗯 师兄!你犹豫什么啊! 第6章 飞短流长 伏雪长呼一口气,撑开沉重的眼皮,看到窗纸白亮,或许是残梦尚在脑内盘旋未散,竟令他无端呆问一声:下雪了? 不是下雪了,是你睡迟了。旁地忽然传来一人轻快笑声,我的好师兄啊,已经辰时了。 伏雪一下子醒了瞌睡,从床板上直挺挺弹起上半身,便见承钧正坐在桌边,撑着腮百无聊赖地翻他的书。 他人还有点儿懵:辰时了? 是啊二师兄,你昨夜喝酒了?怎地喝成这么糊涂。 是喝了一点,但还没糊涂。 还不糊涂呢,都三月飞雪了说起来,你不是一向不喜欢下雪天的,是梦魇了? 伏雪定了定神,径自披衣起身,背身洗漱之际问他:有什么事? 自然是武堂的事,师父命我拿来请掌门大人过目,谁料却叫我捉到一只懒虫。承钧笑嘻嘻地将桌上的纸堆哗啦一推,原来那儿不止伏雪的书,更有他带来的一叠信纸。 承钧的师父凌山云,乃是青暝堂中武堂长老,掌管弟子习武、保卫一类的事务,承钧跟着帮手,这半年来也渐渐接过不少。伏雪听罢,心中已有了大概,一边麻利地束发,一边回头问他。 又是长乐门? 是啊。说起正事,承钧便收回嬉笑表情,肃容道,那帮流匪一直在不断骚扰周边的村落,咱们的驻守弟子也受了些微损伤。百姓寻求庇护的信件几乎是成担地挑上山来,师父想请掌门决策,是否要加派驻守弟子。 伏雪目色一沉,道:外门弟子总共不足三百,眼下已经派出多半,亲传弟子也有两人在外。宿璧山外村落星散,亦有成百之数,便是倾尽弟子,也不足应付。 承钧道:二师兄说得在理,只是师父担忧,若仍不能整顿现状恐怕百姓以为衍派无能,早晚会归顺了长乐门去。 伏雪眉头紧锁,沉思片刻,只叹一声道:是该整顿现状,可不该用这种办法。 二师兄以为应该如何? 这会儿功夫,炉上热水已发出咕噜的沸声,伏雪提壶给师弟沏了杯茶,只说:驻守弟子确实不好增加了,我想凌师叔的意思或许是灵活应对,派出一队弟子巡游支援,这自然没有问题不过,以往武堂的事,凌师叔做主便是,怎地今日还专程来问我? 承钧趴在桌上吹散杯口溢出的白雾,睨着他微笑道:这嘛许是因为掌门与掌剑具在,衍派才算全了主心骨吧。 伏雪皱眉看他,但见承钧慢悠悠吹皱澄绿茶水,浅啜一口,方才字正腔圆地说:师父的意思是,武堂好缺人手啊这不是刚回来了一个吗? 二人目光相接,承钧将眉一挑,伏雪亦即刻领会,顿了片刻,道:青暝堂那边 还需掌门大人多多督促,好教大师兄抓紧把思过书写完,并在事情败呃,在长老们问起时,替武堂解释一二,这事关驻守弟子性命,实有不得不越过青暝堂借人的急迫情由呀。 嗯。伏雪终于展眉,露出些许轻松神色,多谢凌师叔了。 谢什么,该谢大师兄前来救急才是。承钧一摆手,压低了声同他道,我是晓得孙师伯原先便与大师兄的师父处不来,这下可叫他逮住一个为难大师兄的机会,逐出师门多大的事,跟说着玩儿一样二师兄你放心,我们一定站在大师兄这边。 伏雪不由失笑:十年前李师伯离开时你才入门多久,便知道这些了?背后少论长老们是非,非得凌师叔罚你抄断了手才长记性。 我这是正义的传播,师父也会支持的,昨天在青暝堂,你没见他叫我退下时那个肯定的眼神?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伏雪看一眼天色,起身道:行了,我该去监课了。 这厢承钧见已快将掌门自个儿的早课时间荒废干净,却不忙告辞,忽然拉住他衣袖道:等等,二师兄,我还有事想问 怎么? 就是那个他吞吞吐吐地说,二师兄,你信不信剑魔劫? 相传,衍派的开山祖师原是一名散修剑者,某日得到奇遇,遭逢一名自称剑魔的异人。二者相斗一局,未料那剑魔的剑法精绝奇妙,是他生平所未见,祖师爷痴迷剑技却久久不得突破,当时亲试绝技,更在生死危急之刻,竟得以临阵悟招,自创剑招七式反败为胜。剑魔不服此败,便与之定下五百年之约五百年后,他将携着更强的剑法归来,击破这七式剑招。 剑道一途,唯有不断与更强者切磋琢磨,才终能突破自我,登上极巅,而这过程往往长及数代人的一生。祖师爷欣然相应,为使这七式剑法传承下来,便将之命名为天衍七诀,由此建立了衍派。 衍派弟子大多知道这个传说,却也只当是祖师爷留下的一个传奇毕竟这剑魔之约着实离奇,听了也只以为那魔多半不过是另一个痴剑成狂的高手,五百年后早已销作泥土。 然而那日凌山云在青暝堂中固执的追问是何因由?只因为坚信一个传说吗? 念及李清夷,青年面上霎时一凝,他身已向外走去,这会儿回过头来倾听,逆着光神色叫人看不分明。 他迟疑道:是凌师叔问? 不,不,是我想问,我昨日听师父与苏师伯交谈,提到了一些传言 什么传言。 二师兄你可知,今年正是衍派立派的第五百年? 承钧仍坐在桌旁,面容恰被青年身后的影子笼住,他摸摸鼻子,斟酌着说:而且,先掌门百里横秋,不仅是近几代掌门中数一数二的强人,更是五百年间唯一的天生剑骨,若说有谁最可能打败剑魔,无疑便是他了 他越说越后悔,却已不能停下:二师兄,我无意冒犯!只是再而且百里掌门他却在这第五百年即将来临之际,在本该剑技大成的年纪,出了意外 近日门中,可是有些风言风语? 伏雪启口,声音平静如常,承钧稍稍放下心来,道:二师兄,我心中有些不安,想听你的想法。 时辰将晚,伏雪调足向外,再不停留,承钧追了两步,只听他沉稳声说:掌门与掌剑具在,衍派已全了主心骨,你怕什么? 承钧步伐渐住,眼见师兄青衫背影没入新翠林荫之中,少年向来无忧的眉眼却并未雨霁天晴。他想起昨日夜间偶然听到师父与苏容易的交谈,不详之征兆、山外蠢动的流匪、蜚语不胫而走,言辞间竟流露出对衍派五百年传承,能否得以延续的担忧。 当时少年只听了两耳朵,便不敢再作停留,却不知在他的脚步匆促离开之后,屋内凌山云收回投向窗口的目光,将杯底冷透的酽茶一饮而尽。 至于李清夷,且先让他在武堂做事吧,长乐门近日很是猖狂,叫他随便办出点成绩,就能堵上孙辕的嘴。 而与他对坐的苏容易面有忧色,却道:要保住他,只怕没那么容易。 他本也没犯什么过错,非要说不过是游历久了些,孙辕何苦如此纠缠不休? 问句一时无答,浓夜的静谧在室内蔓延开来,惊蛰才过,窗纸上颤动着微弱的虫鸣。 仿佛过了良久,苏容易才终于将残茶一泼,低声叹道:流言已经传开了,他们说,这一切不祥之兆都是李孤芳操纵天运所遭的报应,而他培养出的清夷,将是令衍派武脉断绝之人。 第7章 扪心自问 这日趁着午后无人,姜玄兔轻车熟路地溜进后山,素裙纤细如云雾,悄悄流入禁闭院的高墙之内。 李清夷果然仍躺在上次那地方小睡,那大石头确实座在个好位置,上有树荫遮蔽,阳光又能晒到腿脚,只见青年轻袍乱髻,耳边横别了一枝嫩黄迎春,稀疏的翠影落上恬淡眉眼,陆离交错,出尘之姿不似凡人。 早年他外出云游之际,姜玄兔不过才是十岁小童,对于这位大师兄其实只有些模糊的印象,那天没忍住好奇,仗着自家轻身功夫高超翻墙偷看,未料那引得长老们大发雷霆的李清夷其人却是如此温柔随和,反而叫她打心底里同这位师兄亲近起来。她不由想起那簪花道长的名声,少女年纪尚轻,倒没觉得这风流称谓套在修道者头上乃是讥讽之意更多,只觉得如他这般相貌,鬓上簪花真是好看极了。 姜玄兔不由屏住呼吸,放轻手脚,依在他身边轻声唤道:大师兄,大师兄。 李清夷只是浅眠,一叫就醒了,揉着眼支起身来,耳畔花枝滑落,他启口时,嗓音还犹带一点绵软的困意。 啊,六师妹怎么又来了? 少女嘿嘿一笑,袖中叮当碰撞,又抖出两只小酒坛子来。 照理说清修门派怎能允许饮酒,只衍派重武轻道,加之门内氛围向来宽松,平日里对那些清规戒律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闹得过火便没人刻意去管,甚至于饭堂还会不时做些酒酿的小点心。而姜玄兔身为掌管衣食住行的工堂长老亲传弟子,偶尔查看一下后厨的采买名单,倒也无人留意。 恋耽美 师兄的桃花债免费阅读(4) 李清夷见她期待神情,不由得便扶额笑了:原来在六师妹心中,我已是个酒鬼了。 刚被关了禁闭,当晚便偷偷讨酒来把自己灌到昏头这可不就是酒鬼做派? 姜玄兔眨巴着一双乌润杏眼,心中虽如此想,满口伶牙俐齿却只对自家师父咧得出来,师兄跟前只若草食小兽,笑得愈发腼腆。 大师兄,这是收买你的礼物,收下了,就不许敷衍我。 嗯?不知师妹特地前来收买我,是有何贵干? 小丫头啊,你用我的名头偷酒,便等同于受了我的收买,可是要给我做事的。 记着,你再过去时,替为师转弯抹角地打听一下 姜玄兔回想起昨夜归去时姜蝉子的交代,坦诚答道:师父叫我来问大师兄一句话。 姜师叔要问什么? 大师兄,师父要你扪心自问少女掐尖嗓音,模仿着那似蝉的腔调,你是伏雪的掌剑,还是衍派的掌剑? 李清夷闻言一怔,姜玄兔却接着道:大师兄,不急回答,师父说,当你想明白了,便把这个锦囊打开。 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只鼓囊囊的锦囊,李清夷接在手里,捏之似有角棱硌手,却摸不出是什么。 青年眼睫低垂,注视着掌心的锦囊,沉思少顷,将其收进袖中,向姜玄兔展颜道:我知道了,有劳六师妹。 告辞师兄,姜玄兔沿着原路翻墙而出,在树后整理了衣裙,便假作经过,状似自然地向外走去,未料不出两步,忽听身后有人叫道。 哟,小兔子,你怎么在这儿? 少女面上装得平静,无奈到底做贼心虚,骤然被人叫住,吓得险些跳高,身后那人却恶劣极了,当即哈哈大笑起来。 姜玄兔听出那个讨厌的声音,惊恐顿时都变作了羞怒,跺着脚回身骂道:方招,你故意吓唬人! 笑嘻嘻站在后头的是个梳高马尾的高挑少年,眉眼细长,着一身墨蓝劲装,背上剑还未卸,正是孙辕的弟子方招。 姜玄兔见他这副模样,又问道:你才从山下回来?你又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方招生得不差,只眯起眼笑时总是一副坏相,朝她挤眉弄眼道:盘问我不如讨好我,我可是瞧见你翻墙了。 四师兄少女拖长柔细嗓音,有本事你就告状去,呸! 话音未落,真如一只小兔,三两下蹿了个没影儿。 方招嘁了一声,转头看向沉静的高墙,他来回转了两圈儿,蹬着树借力跳高,才使手臂攀住墙头。少年全凭两肘撑起身体,挂在墙上向内望去,遥遥能看到树荫遮盖的山坡上一抹铺开的衣角,他缓缓眯起眼,只这回脸上没有笑容。 禁闭院虽名叫禁闭院,实则却远称不上清静,上一位客人才走,晚些时候,便又迎来下一位客人。 苏容易自然是从院门进入,他到时,李清夷正在屋内擦剑。 苏容易眼瞧着青年细细拭过剑身上的七苦二字,只觉得心里也泛出了苦水,不禁长叹一声,在桌边坐下,想找杯茶水压下舌底苦味,却看到一叠写满墨字的纸张。 这是思过书?你已经写完了? 是。李清夷放下手中细布,起身为他倒茶。 苏容易将那叠纸拿过来翻看,只见上头写着六年以来游历经过,从南到北从东到西,途中览尽风物,亦一路恪守门规惩恶扬善,帮助流离失所的百姓,而前一年身在深山,没能及时收到门内传信,以至于耽搁归期写得倒是详尽,内容并无疏漏,只也不尽真诚。 苏容易又想叹气了,然而李清夷把茶水递至手边,又回去将师父留下的剑横在膝上继续擦拭,他看在眼里,却终究无法责备出口,只能以恳切到近乎恳求的口气道。 清夷,你这六年到底干什么去了,能不能跟我说句实话。 青年抬起头来,他双目静澈,如日影行于潭上,分明一眼便能望透,却空明得叫人触之心惊。 怎好隐瞒师叔,他即又垂下眼去,露出一抹浅笑,清夷此行甚久,只为了寻找一个原因。 什么原因?苏容易口中问着,眼神已不自觉移向他膝上的七苦剑。 李清夷神色恬然,平和道:弟子道心破碎的原因。 什么?苏容易大惊失色,登时抢身上前执他腕脉,语无伦次地说,怎会如此?你你的脉象分明没有紊乱,神智也清醒 师叔莫要担忧,道心沉沦,也未必便是走火入魔。李清夷扶住他沉重身子,却说,只是成了一颗沾染俗尘的凡心罢了。 苏容易不明所以地皱起眉头,却不知如何再问,只得改道:那你,如今可是找到了? 应是找到了吧,弟子仿佛快要找到了。 唉,唉,你这孩子眼前的青年早已不是孩子的年纪,苏容易看着他,却觉如今的眼前人,与当年站在李孤芳身后那低眉静眼的少年,仿佛也没有两样。 李孤芳那人只若世外孤鹤,偶栖林泉,便又展翅即走,而他这弟子也同样给人一种捉摸不住的感受,他那双透彻的眼在看什么、藏在胸膛中的心在想什么,他是善抑或是恶,抑或只是终极放旷的无欲无情每每试图探究,都只能空手收场。 苏容易终于吐出哽在喉中的那声长叹。 思过书就这样吧,亦白有意把你捞去武堂帮手,此事先不与其他人知晓,你跟我回去对了,清夷,你你在外游历,对长乐门,可有所知? 李清夷思量片刻,答道:弟子曾在蜀地与一名刀客交手,如今,他仿佛归属长乐门下。 哦?他实力如何? 李清夷却眉峰一敛,缓缓摇头道:那名叫做韩碧的刀客,若非必要,万不可与之为敌。 第8章 恩怨同酬 日暮时分,伏雪照例结束公务,回到自己在山顶的住所,推门而入时眼角一晃,乍然竟见一个人正坐在昏暗的影子里。 伏雪心中一惊,肩膀霎时绷紧,却又很快放松下来,因那人也坐直身子,温润嗓音向他唤道。 掌门师弟。 伏雪上前点燃灯烛,火苗一跳,照亮李清夷清恬的面容。他分明应安下心来,不知怎地,腔子里那颗东西反倒跳得更快,伏雪微微吸了口气,无奈道:师兄,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还一声不吭进到屋子里来是不是全衍派都知道掌门的屋子没上锁头? 我想着回来这两天,还没能与掌门师弟好好叙旧,可苏师叔叫我不要乱跑,李清夷神色无辜,我便只能偷偷溜上山来等你。 师叔们私下放你出来,是不好叫人看见。伏雪在桌对面坐下,顿了顿,到底不能放过那前一句话,肃着脸哼道,好好叙旧的机会岂到今日才有,只怕是师兄急着与杜康先叙,才把我排到现在。 还气呢,看来掌门师弟本事大了,脾气也不小,李清夷哧地笑出来,这不是专门过来了,就不想问问师兄在外游历的故事? 伏雪只冷着一张脸不去看他:枯讲难免无趣,我这里又没有酒 话音未落,却听叮咣一声,李清夷面带得意,手提两只酒坛,齐齐整整摆在桌上。 伏雪嘴角抽动,咬着牙说,免了师兄,现下我更有些话想问问六师妹。 众弟子若能见得小掌门那被称作铁打的一张脸有朝一日竟能碎得如此色彩纷呈,只怕要惊得下巴也合不拢。而伏雪探究自己此刻心绪,却发觉从前储在腹中的千言万语几将淹过喉咙,真到那人出现在眼前时,又仿佛皆没有了出口的必要。 师兄在外游历的故事他怎会不知?那些思念焦渴的日夜他想尽办法打听李清夷在山外的行迹,师兄姿貌过人,性情又随和得近乎迟钝,行经处从来不乏传闻,那些敬意的、爱慕的、歪曲的、酸讽的,他不加挑选全部装进耳朵里,又将夹带私念的修饰之语尽数筛出,他对李清夷的了解自然足够勾勒出那人行走言笑时的音容。 他几乎能看到李清夷卷起裤脚赤足过溪,在碧水清荫交织的茂盖下枕石而眠,湿绿草叶还贴在脚踝上,惊起渔娘脆如珠落的笑语;看到他仗剑驱逐恶徒,又对受到惊吓的妇孺温言宽慰,待到离去之时,受恩的百姓久久追送。 看到他道袍疏阔,负剑行过闹市长街,人之清逸唯髻上竹枝、背上古剑能类,即便光韵内敛,仍令人见之心叹。 楼阁上的女儿掩扇瞧他,将手中带露的鲜花抛去,而他的惊讶神情在花落肩头之际已化作纯挚的欣然,便择一朵鲜嫩的别在鬓角,仰面向赠花者展颜一笑 他在旁人语里放浪形骸,在伏雪眼中,却只有那天光底下几近无瑕的一笑,与抬眸之际滟滟随波的秋水流光。 只不过是去来固无意,动息如有情。 伏雪终于舒垂眉眼,低声问道:师兄,见你如此,我也很欢喜。你已经找到那个答案了吗。 是啊,掌门师弟。烛火温柔,映照在李清夷注视他的眼眸之中。 那就好。伏雪忽然抬起头来,师兄,离开衍派吧,我并不需要你为我掌剑。 同一时间,青暝堂中灯火未明,几条人影黑幢幢地坐在幽暗里,一道尖细嗓音率先响起,打破沉凝的氛围。 近日山外的流言变本加厉,说衍派气数将尽,已为长乐囊中之物。 无人答话,堂内却回荡起浑浊的、闷雷般的呼吸声。 尖细声音便又道:虽说这十成十仍是长乐门胡言乱语,在为自己造势,不过,我这儿还有个十成十真坏的坏消息那长乐豺狗韩碧,也北上来了。 什么?闷雷似的呼吸声陡然又加重几分,高大身影从椅背中直起,黑暗中唯见一双威严虎目闪起如电的厉光。 姜蝉子摸着下巴缓缓道:他们是铁了心要这座宿璧山呐。 孙辕道:你的消息向来最是灵通。这件事,他们都知道多少了? 才得到的消息,不过苏师兄他们,或多或少也该能听到些风声。孙师兄,尽快召集青暝堂议事吧,长乐豺的凶名响彻南蜀,一旦他在,长乐门可就不止流匪游寇那么简单了。 哼,不过是当年集英门剩下的一支残部,乌合之众罢了,他一人再强,却能攒泥成军不成? 非也如此,据传那韩碧的武器乃是一把魔兵,动之可驱鬼怪,不需攒泥,他一人即可成军。 魔?又是剑魔又是魔兵,倒是老夫我枉活这些年岁,竟不知世上有这么些妖魔鬼怪! 姜蝉子在黑暗中低低笑了两声:自从九年前地龙翻身,这世道就乱了,哪里不是妖魔肆虐,魍魉横行。嘿嘿,一把魔刀两把魔剑,在这邪道开宗立派、土匪自诩枭雄的天底下,又有什么稀罕? 孙辕咬牙切齿地说:若非李孤芳窃取衍派天运,养出李清夷那天煞孤星,百里何至于如此薄命,衍派又何至于陷此危局! 唉,师兄啊,方才你还不信神魔,现下怎地却又信起天运来了。要我说,咱们自个儿也修道这么些年了,怎么东信西信的,反倒不信祖师爷留下的东西了?就这七诀,前人能靠天衍七诀守住衍派五百年,我们何尝不能继续守下去呀。 孙辕良久不语,姜蝉子等待半晌,起身道:那师兄,小弟我就先告退了。 堂门开合,月光在光滑的石板地面上一瞬流泻又即刻收回,而世上总有些事是覆水难收,比如出生、比如死亡。 孙辕的齿关在月光背后咯咯作响,姜蝉子难得以如此委婉的口气说话,话语落入他耳中,却似比剑锋尖锐更甚你怎地却又信起天运来了? 他怎地不信,他从来就信!若非天运不公,世上怎会有人生来便携着那样超凡的才华,如百里横秋,又如李孤芳,哪怕站在眼前也如同站在高不可及的云端! 他十几岁时第一次与百里横秋以真剑比武,那个年纪小他三岁的师弟只用十五招便挑飞了他的剑,从那时起他就知道自己一辈子夙兴夜寐,哪怕练断手脚,也只能对这天赋卓绝的少年望尘莫及。他的师父,上上代衍派掌门曾对他寄予厚望,百里横秋出现之后,却只会常常叹他资质平庸。 而李孤芳,他的大师兄,半生不露锋芒,自请去做个无用的掌剑,他刚接手账堂之际,诸多算数梳理不清,师父指李孤芳过来帮手,两个月间堆积如山的账簿竟在一个午后全数算结。他还记得当时自己站在门外,听屋内弟子念出那些曾令他无比焦头烂额的条目,而李孤芳只是负手立在一边,听罢启口便已清算 做个天才真好啊,无论张扬若百里横秋,抑或藏拙若李孤芳,他们这些受天运偏爱的人总能活得如此轻松恣意,而他呢,才被师父骂得灰头土脸,茫然站在门外看着庭下日影,只觉得无比明亮刺眼。 所以,所以有人说李孤芳借掌定苍之机操纵衍派天运之时他当然会信,李孤芳一身才能分明不逊百里横秋,甘心于做个奶娘似的掌剑本就怪异,这一切必然都是他吸取古剑气运的遮掩! 不然人间哪来那么些天纵奇才,怎么他自己、与他最亲近的百里横秋,乃至于他收的弟子,各个都强得如此傲慢无理? 不然,怎么他一走,衍派就眼见着落败下去?百里横秋死后竟轮到个毛头小子当掌门,原本井然有序的青暝五堂没了他一个无关紧要的掌剑竟开始事务缠磨条理不清? 怎么他一走,隔年便发生了那场祸及五州的地龙翻身,世道乱了套,衍派也终至今日难保无虞的地步。 想起那些传言他就恨得咬牙切齿,那长乐门主饮酒后漏出的消息也印证了他的猜想,正是李孤芳将衍派最后的气运加给了自己的徒弟,才让那群长乐的豺狗以为有机可乘,竟敢对宿璧山生出觊觎之心。 李清夷云游六年,他归来的每时每刻都令孙辕心生焦躁,好像能够看到荫蔽衍派五百年那片福泽深厚的青云正在逐渐消散,流入青年那同他师父如出一辙的恬静背影之中。 他紧紧捏拳,直至骨节发出爆响,在愈发浓郁的夜色中忽然低沉说道。 招儿,那本掌剑心法,你学得如何了? 黑暗更深处传来少年轻笑:回师父,徒儿已掌握八成,不过要代替那家伙,总是绰绰有余的。 很好,很好。借天之才又如何,他竭尽心力教导的弟子会比失掉气运加身的李清夷更为优秀,会把这个被李孤芳拖垮的衍派重新撑起来! 第9章 夏 师兄!师兄,快来! 夏林葱郁,午后耀眼的太阳将漫山树叶晒得油亮,轰隆隆的蝉鸣乍起乍歇,短暂静寂中,传来少年清脆的呼喊。 恋耽美 师兄的桃花债免费阅读(5) 只见两名少年一高一矮,皆身穿墨蓝短打,踩着荒草半淹的山石,在树丛中轻快穿梭。 伏雪入门两年,日日磨练体魄,身板已锻炼得十分结实,炎夏闷热,他把束袖解下,好将袖子挽至手肘,只像一只野猴子,在早就翻透的山路里上蹿下跳。 而跟在身后的李清夷,哪怕身在午歇时刻,仍板板正正穿着衍派门服,虽踩着师弟的脚印净往林丛密处钻,衣袍亦是片叶不沾。 你看 跟随着师弟的指引拨开层叠树枝,有微弱的扑簌声从草丛后传来,却是一只羽毛稀疏的小鸟,正抻着粉红脖颈倒在泥土里挣扎,骨头嶙峋的翅膀怪异地歪扭着,只是站不起来。 师兄,我不敢动它,它是不是从树上摔下来了? 小少年蹲在鸟儿跟前,眉宇皱成绒绒一团,眼中流露出黯然的担忧。 李清夷遂也俯下身细看,道:翅膀许是摔断了。 伏雪焦急道:咱们能把它带回去救治吗? 你若想救,可以带去给冯师叔看看,他擅养鸟雀,或许有办法救治。 师兄平静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小少年困惑地抬起头,见他面容淡淡,却没有多余表情。 师兄少年心最是敏感,只眨一眨眼,神情便踌躇起来,我不该救吗? 嗯?救治鸟兽,本是善举,怎么会不该呢。 可是师兄你看起来,好像并不 并不什么呢?伏雪张张嘴,话却卡住,并不担忧?并不焦急?或者说并不对他的行为表示出赞许与认同? 师兄,并不想救它吗? 少年未觉心中疑问在纠结间已喃喃出口,李清夷蹲下身,撕下一片衣角,辅以树枝帮助小鸟固定好受伤的翅膀,他动作轻柔,口中却道。 我只是觉得,并无所谓。天地演化自有规律,适者则生,这样的干预,没有意义。 可 伏雪睁大眼睛想要抢辩,师兄那番话却只叫他似懂非懂,他小心翼翼地捧起挣动渐微的幼鸟,掌心传来活物奇妙的柔软与温热,而师兄的言语仿佛带有某种寒冷,令他夹在中间,一时愈发茫然起来。 下午的课业不得耽搁,二人不在山中久留,当即踏上回程。 带着受伤的鸟儿,满山疯跑的野猴子也稳重起来,深一脚浅一脚老老实实踩着草走。李清夷走在前面,替他将横垂的树枝、刺人的灌木都拨开,无言行进中,又听到身后小少年迟疑地发问。 师兄,若是同门不小心摔下山崖,若是若是我不小心摔下山崖,你会想救我吗? 不是受世间道德良俗规束的该不该,而是由你本心发出的想不想。 救你,我当然会救你李清夷几乎就要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却忽然思及自己方才的回话。 天地演化,自有规律,置于旷远天地之间,一个人的性命与一只鸟的性命有何不同?他认为那种干预毫无意义,那么这种干预又意义何在? 他忍不住回过头看向手捧幼鸟的小少年,看他双眼漆黑明亮,头顶两片落叶,手臂沾着泥灰,像一棵破土而出的幼苗,向着高天生机勃勃地生长着。 天底下的泥土里到处都是这样的幼苗,有的生长、老去,有的半途而断折便似这只摔下巢穴的不幸幼鸟生与死的轮替,就如日与月的更迭,乃是自然亘古行走的法则。 他为什么要独独保护这一棵? 对对了,是师父叫他好好照顾他的。他向来谨遵师父的吩咐,但如此,能算做是他在想吗? 我李清夷澄净的眼眸泛起微波,他道,我不知道,阿雪。这个问题,等我找到答案,再回答你吧。 下午,伏雪在庭中练习挥剑,日光炽烈,小少年不一会儿便汗流浃背,动作却始终坚定有力,木剑反复划过的轨迹之上,残留着已几乎成型的破风声。 一枚石子儿倏地飞来,正打在他肩膀上。伏雪吃痛,低呼一声,木剑登时脱手,转眼看去,是师父百里横秋同样站在烈阳底下,浓眉下压着一双炎夏也化不开的冷厉眼眸。 心不在焉? 百里横秋掂着手里的石子儿,迈步走过来。 师父,我伏雪拾起掉落的木剑,神情却有些沮丧。 怎么了?百里横秋莫名其妙地瞧着徒弟,或许是看出这少年今日状态确实不大对劲,难得宽容地说,先去歇会儿。 师徒二人坐在树荫下,伏雪将盛水葫芦猛灌一气,向后仰倒身子,枕在古树隆起的虬根上,忽然问道:师父,你与孤芳师伯,为什么关系那么好? 师父整日冷着脸,活阎罗似的,猫狗看见他都跑,孤芳师伯仿佛也不爱热闹,平时少见到他与其他同门说话,可却独独常与师父呆在一处。 百里横秋的表情更莫名其妙了,把手中石子儿丢在小少年晾出的肚皮上,哼了声道:你孤芳师伯是我的掌剑,不跟我好,还能跟谁好? 伏雪哎哟一声,捂着肚子翻过身来,像只虾子把脑袋凑到师父身边:师父,掌剑到底是什么啊,做了掌剑,就必须得跟掌门呆在一起吗? 百里横秋想了想,拍拍手站起来道:来,小子,师父带你去看看咱们的镇派之剑。 供奉定苍剑的悬霄殿建在宿璧山高处的归刃崖下那处相传正是五百年前老祖与剑魔交战之所因地处偏僻,山势陡峭,往日极少有弟子经过,总是分外清静。百里横秋眼见四下无人,大摇大摆地带着小徒弟推门而入。 门扉开启,一股清凉之气携着幽幽檀香扑面而来,殿内光线昏暗,青石地板因着时时打扫纤尘不染,随日照洒入流淌出如水的清光。 宝殿内百年沉淀的肃穆与威严令小小少年不由屏住呼吸,睁大双眼,只见一把宝剑置在高台之上,散发出古朴而沉重的寒意。 他几乎要被涌上心头的敬畏之感慑住,一只大手却忽然盖上头顶,令他顿然回过神来。 此间古剑之主百里横秋正垂眸看他,这当世无二的绝代剑者眉如刀刻,声亦沉浑如钟,在大殿之中激起回音重重,肃然的大殿、幽清的古剑,竟皆不能盖过他一语之气势。 徒儿,回神了。 百里横秋领他上前细看,淡淡道:你可知定苍剑何以能够成为我衍派的镇派之宝?只因这定苍,乃是一把道剑,道剑有灵,故而能发挥出过人的威力。 伏雪睁圆一双乌溜溜的眼,听到师父的声音在耳畔回响。 但剑本金铁,自身自然无法生出灵韵,这灵,只能从持剑之人而来。 就像铁剑陈置会生锈,这道剑若长久汲取不到人气,也会变得锈钝,故而掌剑者,便是用自身心神时时养护剑灵,好叫这把金贵的道剑在动用时免于锈得拔不出鞘。 危乱之时,由掌门执剑定苍,如今这和平年岁间,掌剑之责却更重。现下明白了吗,定苍虽为我的佩剑,却也不单是我的佩剑,掌门与掌剑相辅相成,缺一不可我与你孤芳师伯便是如此,师父可缺不了他。 嗯小少年脸上的表情只似仍在神游,呆呆问道,师父,我也能当掌门吗? 百里横秋嗤地笑出声来,拿腰间常用的另一把凡剑剑鞘敲他脑袋。 想得还挺远,你打得过你大师兄吗? 打不过 那不就得了,历代掌门唯有最强者可以担任。好好练剑吧,小子。 这天晚上,伏雪辗转反侧。 李清夷迷迷糊糊听见他还在翻身,以为屋内有蚊子,便起身点驱虫香。 他动作已十分轻微,小少年却忽然出声,问道:师兄,你有答案了吗? 李清夷愣了一下,随即想起二人白日的问答,笑道:哪里能这么快就找到。 伏雪趴在凉席上哼哼唧唧的,李清夷心道果然是被蚊子咬了吗,点起蜡烛过去查看,却被一只小手将他寝衣的衣角拉住了。 只见师弟两眼在烛光下亮盈盈的,竟像是偷偷掉泪了,可怜巴巴地说:师兄,救救我吧。 李清夷握着他的手拿出衣角,温声哄道:有师兄在,原就不会让你出事的。 小少年只是不依不饶:那你说,你会想要救我的。 李清夷不解问道:这个答案很重要吗? 伏雪两手抱着他的腰,还似小时候那般将脑袋扎进他怀里,只仰起一双乌油油的眼,满满当当全装着他。 师兄不能待我与小鸟一般少年懵懂地站在界限前,像只支着翅膀的幼雏,想要向前摸索,却又怕跌落树梢,我还想要师兄对我更好一点 他仿佛忽然找到灵光,急迫地说:师兄,你这么厉害,一定会当掌门的,到时候,让我给你掌剑,好不好? 第10章 只道无常 青暝堂中人声鼎沸,五长老齐聚一堂,争论声一浪高过一浪。 伏雪站在堂外,耳畔嗡嗡作响,他知道自己在做梦,并且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梦,难言的悲伤如冰凉水流,将心浸得麻木,他缓缓转过头去,却不忍目视堂中站立的那道孤峭背影。 此际压过众声的,是苏师叔在苦苦相劝:你从前常用的那把无名剑收到哪里去了?也不一定非要请出定苍呀 姜师叔的声音尖亮:掌门不愿再用无名剑,也尚有其他宝剑可佩,定苍久失掌剑,只怕绝不易请,掌门三思! 百里横秋的声音冷硬,掷字如切,丝毫不留余地,他说:定苍之所以以此为名,便是为举世动荡,镇守一方。如今我请定苍,亦只因到了该它出世的时候,此事无须再议。 自从当年大地动后世道失序,数年间群雄并起,占山夺地,而集英门正是其时风头最盛的一支,横扫云蜀之后,又将矛头直指位于南北枢纽之处的宿璧山,竟纠聚起上千人马,云压而来。 衍派清庭隐世经久,门下弟子不过几百人,即便倾巢而出,却如何能抵挡千数之势? 时隔一年,伏雪再梦见那场拼杀,血色仍然历历在目。百里掌门一剑横秋,百人莫当,伏雪看到师父袍发烈烈飞舞,定苍古剑在他手中焕发出苍润的流亮,宛若一条苏生巨蟒,寒芒锐意无匹,蜿蜒过处敌人便似风压草般成片倒下。 可纵然他能以一敌百,集英门却即刻便能再补上百人,而久无润养的道剑渴饮着执剑者的精神,使他勇武无双的同时,也使他迅速地感到了疲惫。 喊杀、奔跑、争夺,刃埋入肉,血色将碧草染成遍野丹红,伏雪终于竭力喊出一声:师父! 百里横秋驻剑而立,染血背影比剑更孤,而身周身唯有哭叫哀嚎之声此起彼伏,再无一人能够起身。 伏雪在拼斗中左肩挨了极重的一刀,也将近不能站稳,跌跌撞撞扑过去时,泪水冲开面上血痂,竟比肩伤更痛。 百里横秋听闻他喊,微微侧过头来,低唤了声:徒儿啊。 伏雪脚下踉跄,几乎是摔到师父跟前,他仓皇爬起来要扶住师父,颤抖的手却被百里横秋拨开。 徒儿,为师没什么可嘱咐你的了。百里横秋轻轻说,声音中透着浓重的倦,只一件事,早就想同你说 你师兄啊,跟我师兄一样,阿雪,若他要走,莫要留他。 师父快凝神调息,这些话待伤势稳定了,我再听你慢慢说 阿雪。百里横秋只说,师父扶不住了,你拿着定苍剑,别把咱的镇派之宝摔到地上。 伏雪双眼蒙着掺血的泪水,惨红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摸索着向前伸手将剑抱在怀里,再待去搀师父,手捉了个空,却听到沉闷一声。 伏雪眼中血泪骤然震落,他低下头,只看到怀中定苍剑身焕起幽幽流光,竟如师父手执之时一般。 伏雪睁开眼,看着破晓前昏暗的床帐。 他揉揉发胀的眼,翻身起床,桌上还摆着那两只酒坛子李清夷昨夜留下的。伏雪低眸一瞥,将其提起,收进柜子里,掩上柜门时,有片刻出神。 梳洗完毕,衍派的小掌门取出自己从前所佩的松君剑,开始例行早练,宝剑破开春寒,凛凛然有飒沓之声,剑风划过处,庭松落下青针如雪。 一套演毕,他长吐一口气,收势立定,院门吱呀一声,却有不速之客畏缩地自篱墙后探出头来。 伏雪转眼望去,眸中寒意尚未尽收,叫那院外人又瑟缩一下,战战兢兢现出身来,却是昨日让他问过话的那名外门弟子。 阿季?怎么了?伏雪蹙眉问道。 未料那外门弟子面色惊惶,竟就扑通一声拜在地上,两肩颤抖不止。 掌门,昨、昨日你问我,关于先掌门的那些传言,我发誓,当时是只有我们几个采买弟子从山下听来,并且绝对没有再说与其他人!可、可是 无妨,你慢慢说。 可是今日弟子间都传开了,阿季哭丧着脸,豁出去道,说五百年前那剑魔已转生成长乐门的魔刀豺狗,就要前来寻仇,除非已故的百里掌门,无人打得过他,还说还说先掌门是被先掌剑害死的,大师兄既是先掌剑的弟子,又是现任掌剑,只要他还在,衍派这遭必有灭门之灾! 伏雪握剑的手背青筋暴起,气血冲头,身形竟微微摇晃了一下,阿季忙起身来扶,叫声急至破音:掌门! 荒谬至极。只闻年轻掌门自齿缝中狠狠吐字,只飞快摆手示意无碍,便手提尚未收鞘的宝剑,疾步向外而去。 此刻时辰尚早,武堂值守弟子正在洒扫庭院,忽听一声门响,诧异望去,竟见掌门提着把青光宝剑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顿时大惊失色。 掌、掌掌 未等他结巴出一句掌门,伏雪已沉声抢道:承钧呢? 五、五五师兄一早便领着一队弟子下山去了,说是要巡查周边村落 伏雪紧绷的肩头微懈,在值守弟子惊恐的注视中缓缓点头,只说:好。 掌门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直待微风掩上门扉,值守弟子才呆呆眨了下眼,手中扫帚啪地掉落在地。 伏雪离开武堂,头顶日色渐高,他抬起头,两眼茫茫望着灰蓝天空驻足片刻,忽想起还有弟子早课要监,便又拾步向剑坪走去。 今日监课来迟,剑坪上闹哄哄的,往常早已回荡着喊号与对练的声响,现下却只有一片混乱。 哎,你听说了吗,就大师兄那事儿 什么什么? 就是说啊,大师兄之所以武功高强,是因为他那个做掌剑的师父把咱们定苍剑的百年剑运加到他身上,才为他锻得一身剑骨! 恋耽美 师兄的桃花债免费阅读(6) 真的假的,百里掌门那样的剑骨?哪有这么玄的事儿? 娘的,你别不信,百里掌门殉道,八成也跟这手脚有关!不过我猜他那个肯定没天生的厉害,不然长老们怎么会藏着掖着,还让旁的人做了掌门? 先掌剑李孤芳不是好多年前就走了,他这么做图什么啊? 谁知道他图什么,说不定他就是剑魔的手下,看衍派根基深厚,动摇不了,就窃取气运,把自己一伙人都养得肥肥壮壮然后先害死百里掌门,再叫他弟子勾结外匪,好把咱们全灭了! 是了!我还想呢,怎么李清夷在外头云游六年,回来没两天,那长乐豺狗也跟着北上了 他们师徒可真是祸害不浅,要是真的跟长乐门打起来,你说会赢还是会输? 若是百里掌门还在哇啊! 一伙弟子谈得入迷,闻言有异,纷纷回过头来,才发觉现掌门不知何时已站在身后,一向衣冠严谨的青年竟没束冠,只拿一根布带潦草系着头发,手中提把宝剑,面色阴郁好似山雨欲来。 先掌门对抗集英门的侵略,为保衍派弟子周全,一力当先,最终耗尽心血伏雪缓慢而清晰地咬着字,那场战斗在此的各位大多经历过,他身死,是为了你们每个人如今还能站在这里,你们便是如此编排他的性命,辱没他的苦心。 他声音极是严厉,已显出十分真怒,众弟子登时大骇,纷纷告罪道:弟子不敢! 一旁却传来少年桀骜声音:弟子们哪敢编排先掌门的性命,只怕此言并非空穴来风啊。 伏雪目光冷冷一斜:方招,你何时归来,仿佛还未回禀过本掌吧。 高挑少年身着亲传弟子的墨蓝常服,在灰压压一片埋头缩颈的外门弟子中傲然独立,并不应伏雪问话,反而接着说:若不是当年李师伯无故离开,致使定苍蒙尘,掌剑之位空悬,当时集英门攻来,长老们的天衍剑阵缺一而不成,百里掌门也不至于独力难支,便说是他害死的,又有什么错? 伏雪厉声喝道:李师伯离山之前,已获得我师父百里横秋应允,长老们的行迹何须告由尔等晚辈知晓,纵使不在山门,也自是在为衍派奔走,岂容你们在身后胡言乱语! 如今长乐门在外虎视眈眈,大师兄归山,是为与大家共同守护衍派安稳,若先叫流言蜚语离了心,那才是自取灭亡!他深吸一口气,将手中宝剑咄一声搠入青石地面,沉稳声音道,再让我知晓谁在传播这些无稽之谈,伏某决不轻饶。 呵方招蔑笑一声,待要开口,叫他凌厉眼风逼退,撇了撇嘴,转身踏踏离去。 弟子们仍瑟缩地低着头,剑坪之上鸦雀无声,伏雪冷眼环顾,只觉心头郁气难舒,剑坪位置高阔,山风阵阵,吹得肺腑之中尽是寒意。 他当然知晓方招最后那一声笑是想要反驳什么若大师兄真那么在意衍派安稳,为什么早不回来,直待到集英门之乱已过去一年有余,这才姗姗来迟? 他当然也知晓 李清夷看似温柔多情,实则只如这无拘长风,循着天地演化的自然之道随心而行,他目中是桑田沧海,却无朝生暮死的蜉蝣。李孤芳走后,他再不被该做什么而规束,谁还能让风停留,让风回顾? 他为何姗姗来迟啊。 他只是,并无所谓罢了。 第11章 狭路相逢 日头初升,宿璧山脚,一队灰衣弟子沿着山路蜿蜒而行。 七人一队,金崇你们跟我向西,剩下的人向东,太阳落山之前务必回来汇合,各自小心,有事随时发出响箭联络都记住了吗? 此间随行的武堂弟子大多不是第一次出巡,自是清楚该做什么,纷纷点头道:是,五师兄。 承钧道:好,那就各自出发吧。 众弟子早已分成两队,应声便要散去,承钧身后的队伍中一名头戴斗笠的高个儿弟子却忽然出列,出声唤道:五师弟。 承钧问:怎么了,大师兄? 那人虽一路以斗笠遮掩面容,其潇潇仪态却显然不是普通弟子。同行间,众人早将其身份猜了个七七八八,至于传闻中那正被关着禁闭的大师兄怎么能跟武堂一道出巡谁也不敢说、谁也不敢问,只各自缩着脖子做无声鹌鹑,全当从未留意。 李清夷将斗笠一揭,墨发白肤在清晨透亮的日光底下宛若生辉,便见他桃花眼眸微微一弯,向承钧和声道:我随另一队就是,也能方便照应。 照理说两名亲传弟子带队出巡,自然该是一人带领一队,遇事容易周顾,承钧放心不下,意将大师兄与自己绑在一处,未料他却主动出言点明了。 承钧只得道:也好,还是大师兄想得周全。 又对那一队弟子叮嘱,你们可要好好听从大师兄安排。 弟子们连忙应是,承钧拉拉李清夷的衣袖,凑近了小声说:大师兄,要是遇上长乐门的家伙,你可悠着点儿打,千万珍重自己,你要是碰破点儿皮,我可没法跟二师兄交代了。 李清夷无奈笑道:大师兄还用你操心,快去吧,莫耽搁了时辰。 两人带领弟子,分向东西而行。宿璧山下小丘与田野起伏连绵,从前尽是沃土农田,近年来纷争不断,百姓难以安生,便愈发荒废起来。春初时节,苍黄山坡才浮起一层薄绿,放眼只见天际灰白,远处村庄残垣零落,显得分外荒凉。 武堂弟子出巡频繁,虽已不是头一回下山,每每行经于此,仍难免生发感慨相比于桃花源似的门内生活,如今眼前的才是人间。 承钧与副手金崇走在最前,二人年纪相当,平日里共同做事,关系也亲近,行路枯燥,二人随口闲谈,金崇便同他打趣道。 看来大师兄果然是云游太久,他留下的传说都被遗忘干净了,还得要师弟来叮嘱平安。 数你小子耳朵好使。承钧嘻嘻道,我哪能忘了大师兄的本事,只是受了掌门大人之胁之托付,非得臊他一句不可。 金崇道:我想也是,与其担心大师兄,还不如担心担心你自己。 怎地,五师兄的传说,是不是也该帮你温习一下了? 没跟你闹。金崇拍开少年掐过来的手,口气却一本正经的,这也是你第一次出巡,方才你说给大师兄的话,自己也记牢了万一遇上长乐门的人,务必多加小心。 怕什么,承钧只不以为意地说,你不知道,长乐门的这班人,原先却是当年集英门北上时临阵脱逃的一伙懦夫,本来就不成气候,只敢干些流氓勾当,这阵子不时作乱,不也从来都是叫咱们一击即溃的么。 金崇却露出忧虑神色,说道:可是那长乐豺狗,不是也放出风声,快要到来了吗。 旁人家的英雄称虎称狼,怕他个拿狗当名号的作甚。承钧抻长手臂,在清晨的旷野用力伸了个懒腰,胳膊在空中画一圆弧,并未回到身侧,却直往好友肩上挂去,少年咧嘴笑道,便是他来了,交给五师兄就是。 这日天有薄云,只是发灰,却不甚晴朗。如此行出几十里荒路,途中巡经数个村庄,皆是平安无事。 日已过午,弟子们或多或少显出疲色,承钧手搭凉棚看眼天色,向众人道:再打打精神,到下个村落,咱们就歇息一会儿。 众弟子应了声,不由得脚步也加快了些,好容易看见前方出现村庄的影子,不及舒一口气,女人撕心裂肺的叫喊声却同时传来。 承钧神色一紧,做了个警戒的手势,弟子们纷纷拔剑在手,快步奔去。 赶到村口,便见两个汉子正将一名村妇拉倒在地上拖行,那村妇不停喊叫,挣扎踢蹬,孤身一人,一时竟也与二者僵持不下。 承钧大喝道:快放人!衍派弟子在此,还敢作恶! 其中一个汉子望来一眼,顿时惊慌起来,用力踢腿,将妇人一脚蹬翻,二人迅速反身而逃众人这才看清,原来方才村妇并非被人拖行,却是自己在死死抓着男人的腿。 众弟子赶上前去,只听妇人匍匐在地,犹要往前挣扎,嘶声喊道:我的孩子 有眼尖的弟子叫道:他们抢了孩子! 承钧眼见二人身影就要跑远,当即快速向金崇交代:我先去追赶,你们安顿好她,然后找我汇合。话毕不待答应,人已飞步逐去。 他此言倒并非独力争先,而是身为亲传弟子,武功与身法皆非外门弟子可以比拟。宿璧衍派真正的传人在精不在多,所纳外门弟子大多是山外农家出身,衍派靠着外门弟子所奉束脩维系门派度日,并传授些粗浅剑术。山中日子清宁,这些外门弟子纵然有些武艺傍身,比起真正的悍匪凶徒,却犹嫌稚嫩。 金崇上前扶起妇人,心中只是隐觉不妥这村妇竭力呼救,怎地竟无村民前来帮忙?抬眼环顾之间,却发现眼前村庄景色破败,人烟凋零,显然已荒废许久。 金崇暗道不妙,忙问那妇人:你是住在这里的? 妇人声已喊哑,两眼也哭得红肿,一边擦拭满面尘土一边抽噎着答道:不,不是,小妇家住北垅坡下 那你怎地来到此处,这是怎么一回事? 小妇相公在外镇做工,今晨那两人找上门来,说是相公的朋友,他急事缠身,托他们带我去镇中相见,谁料走到这里,他们忽然动手,将我推翻在地,又抢了丹儿几位道君,求你们千万将丹儿救回,她还没满两岁,少不得娘亲 妇人口中提起孩儿,泪水又成串滑落。几名弟子围拢上来七嘴八舌地安抚,金崇却面色铁青,径自起身,解下腰畔小弩。 响箭破空,锐鸣划开黯淡的天光。 那厢承钧发足追赶,他的轻身功夫虽不若师妹姜玄兔飘逸轻灵,比之两个强盗却还是绰绰有余。眼看距离越来越近,那二人却仿佛对地形十分熟悉,在废屋断墙间窜来窜去,总是差半步追赶不及。 承钧听见男人怀中传来婴儿的哭声,心下恼怒较之焦急更甚,全心追逐中也没注意跑到了什么地方,破口骂道:只会抢孩子的孬种,有本事就站住! 他担忧婴儿性命,再不留情,口中喊着便将长剑连鞘掷出,意图将人击倒,夺回婴儿。宝剑破风,直向一人后背而去,正将击中时,旁地里却倏地飞来一块碎砖,与剑鞘砰然相撞,令其中途受阻,歪坠在地。 承钧怒目而视,忽然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已追出村落,面前是荒野连绵,而身侧不远处,一个身穿黑衣的年轻男人正坐在断墙上,笑嘻嘻地看着他。 那年轻人身材不高,肤色微暗,坐在墙头晃荡着空悬的双腿,只似个百无聊赖的乡村少年,若非注意到他身侧的砖石之上留着几道深深指痕,承钧几乎不敢相信 方才飞来那碎砖,竟是这个人徒手从墙头捏下的! 喂,见他看过来,那年轻人笑得愈发灿烂,露出两颗尖尖犬牙,你过来呀。 衍派的运作可以看做是个武术学校,靠学费维持日常开支,所以碰上事儿教职工得顶在学生前面真正的传承是不在外门弟子身上的 第12章 刀下试生 两名汉子连滚带爬地扑到那男人脚下,呼哧呼哧喘着气道:堂、堂主,人已经引来了。 婴儿微弱的啼哭声里,承钧的眼珠暗暗瞥向摔落一旁的佩剑,拳头在身后攥紧。 喂过来呀?年轻人两手撑着断墙,向前朝他倾过身来,你是衍派的? 他问出这话的口气很寻常,眼珠黑到极处竟似透着点儿绿,睁大了盯着谁看时,有种专注到近乎天真的神气,然而那天真里却又透着股邪,只一瞬目光交错,已叫承钧背上寒毛尽然竖起。 承钧不动声色挪动脚步,向佩剑掉落的方向靠近,口中道:是又怎样。你又是谁? 你不认得我?没关系,我也不是来找你的,我只想问你两句话。那年轻人笑嘻嘻地说。 此刻承钧距离佩剑仅有两步之遥,他心里盘算着跃过去取剑再救人的胜机,额角渗出冷汗。两名劫匪倒是不足为虑,可这年轻人着实给他一种,非常危险的感觉。 传言,那长乐豺狗 承钧强压下急促的心跳,努力作出严厉神情,冷声道:我跟你们这种欺压妇孺的恶人没什么好说!快将孩子还来,或能饶你一命! 他刻意提高声音吸引注意,话音未落,人已纵身扑向佩剑。然而电光火石之间,那年轻人却动作更快,忽然拎起婴儿布包向空中一抛,接着自身侧提起一把幽黑长刀朝天刺去,婴儿落下,登时便被刀尖刺穿! 承钧手已握住剑柄,眼见婴儿朝着刀尖坠落,相救却已全然不及,惊惶至极间大喊道:不要! 只闻那人哈哈大笑,将手中长刀颠了两颠,挂在刀上的婴儿便又发出两声虚弱的啼哭。 原来他只是以刀尖刺穿了裹布。 承钧知道受了玩弄,听见婴儿气力不济的哭声,心中却更怒他如此轻视旁人性命,再不能容忍婴儿留在那方,提剑抢身上前便要强行夺回。 那人却轻松松笑道:这一刀,可不同你玩笑啦。 说罢刀尖一挑,婴儿便作弧线向承钧飞来,他人同时迅捷无比地自墙头跃起,双手持刀,毫不留力挥来一劈。 承钧忙展臂一揽,将布包接进怀里,未及站稳,青黑刀影却也逼至。 好快!承钧暗惊一声,仓促举剑抵挡,刀剑相抵,压下的巨力竟亦恐怖难当。承钧一手抱着婴儿,强欲以独臂接这一刀,未料甫一交锋,整条手臂便被袭来的力道震麻,踉跄着倒退两步。 他心有顾念,怀中婴儿又着实拖累,第一式便落了下风,然而那年轻人却只如窥见破绽的恶犬,一口咬住便绝不放开,竟步步紧逼,出刀愈疾愈险,步伐似跳跃,莽撞地直冲向前,却又似某种怪异舞蹈,总在若即若离之际停顿偏移,只听耳畔嬉笑声忽然变向,刁钻处必然已递出一刀。 二人距离太近,承钧的宝剑难以施展,那年轻人分明也使得长刀,却如臂使指,运转之灵活奇诡令人目眩。 几招下来,承钧已全然陷入被动防守的境地,然而防守也只防得左支右绌,那年轻人丝毫不讲磊落,看准了他抱着婴儿的左臂不便,便专往左边进攻,二人团团转了几圈,承钧身上已被割出数道深浅伤痕。 黑刀三尺有余,通体晶光暗蕴,如一汪夜色,瞧不出材质,却极是锋利,轻轻蹭过便得衣料破碎、皮肤渗出血痕,然而刀锋数度自他要害划过,却每每只留下一道浅口,承钧明白这只怕仍是一种戏弄,心中却忍不住愈觉焦虑这人出刀看似毫无章法,只是快得出奇,他怎就被压制到如此地步? 恋耽美 师兄的桃花债免费阅读(7) 不过这样纠缠下去,能将他拖住也好。方才似乎听见了响箭声音,其他弟子应当正在来援的路上了 他心中想着,耳畔尖风一啸,眼角瞥见一点幽芒,知是那黑刀又将变招攻来,忙翻身去挡,提剑之际肩臂却忽然一滞,好似被麻住一般,瞬间没了感觉。 只那片刻停顿,脖颈命门已触到呼啸而来的刀风,承钧瞳孔一缩,心中一声糟糕还未道完,却见那年轻人嘴角翘起,似是早有预料,手腕一翻,以刀背重重砍在承钧肩颈之上。 承钧只觉肩骨剧痛,终叫那一刀砍得栽倒在地,剑也脱手摔落,少年咬牙翻身,伸长手臂要去捡剑,一只脚却不轻不重地踩在伤肩上,令他低哼一声,叫疼痛迫着失了力跌回原地。 三、二、一头顶传来年轻人哈的一声笑,木头人! 话音未落,承钧只觉周身骤然一冷,仿佛凛冬复返,有一股阴寒至极的冷气忽从地底包裹上来,并通过浑身细碎伤口渗入身躯,不出片刻,竟已令他几乎不能动弹,连筋脉骨骼都开始麻木,手臂亦僵直松脱,婴儿的布包碌碌滚落。 这是怎么回事他的牙齿也磕绊起来,刮破舌面却浑不觉痛,只感觉到五脏六腑都在胸膛中挤压颤抖,满口血气冲得头晕眼花。 是毒吗?那把黑刀有毒吗? 不好金崇他们,千万别过来不过,若是大师兄 连肺也冻住了似的,承钧费力地喘息,思绪正迅速地裂成碎片,视线也一阵阵模糊。那年轻人俯下身来看他,方才手舞足蹈兴奋无比,这会儿却又满脸兴致索然。 本来想找你捎个话儿的,没想到这么不经玩儿,可惜了。 嗯杀了吧。他喃喃道,只如百无聊赖地碾死一只蚂蚁,口气中带着一种天真的冷血,接着便将那把幽黑长刀随手提起 随手落下。 叮。 生死一线,神魂近乎离体的恍惚之中,承钧似乎听见了一丝细微的碰撞之声。 他疑是幻觉,紧接着的呼喊却瞬间唤回意识,令他短暂恢复清明,看到幽亮的刀尖正悬停在距离脖颈不足一尺之处,而呼喊声愈近,有人正向他极速奔来。 承钧! 承钧张张嘴,喉咙已难以发出声音:大师兄 看清来人,那年轻人眉间陡然浮上一层煞气,残忍的玩弄游戏已令猎物奄奄一息,豺却自此方才始露杀意。韩碧嘿嘿一笑,手下黑刀刃锋回转,自少年脖颈处移开,却是将退反进,又蹭地没进了已然伤重的右肩,听见少年喘息猛地变重,他复缓缓舒眉,显露出愉快神色,扬声唤道。 李清夷! 原野之上忽起狂风,将他黑衣黑发吹得乱舞,转瞬间来者已然奔至,低声喝道:住手! 哈哈,好啊。韩碧依言如流地将刀抽出,少年身躯又痉挛一下,他毫无所谓地一脚将之踢开,只同眼前来者笑道,李清夷,你在就好,这儿不是叙旧的好所在,我还会再来找你。 说罢回身,长刀并不归鞘,就那么反搭在肩,晃悠悠径自离去,先前那两名汉子这才从断墙后钻出,一溜烟儿追赶上去。 李清夷步伐愈缓而终于伫立,嘴唇紧抿,凝望着他们渐行渐远,直到身后传来焦急喊声:五师兄!方才如梦初醒,连忙去查看承钧情况,俯身之际身躯一晃,几乎是跌坐在地。 只见少年面色惨白,神智已然混沌,而伤口血流不止,竟微微萦绕一股黑气。至于卧在一旁的婴儿,因先前被抱得过紧,小脸已憋得紫涨,李清夷解开包裹,婴儿缓过气来,便又开始小声啼哭。 李清夷眉头紧锁,取出携带的止血药粉为承钧包扎,而后将他扶起,转头看到那名与承钧要好的弟子也已赶到,便道:那把刀的伤口不易处置,须尽快带他回山。 那名叫金崇的弟子却只是愣愣看着他问。 大师兄你为什么不出手? 第13章 秋 秋阳温煦,天高云薄,无论出游还是犯懒都再适宜不过念及此,被重重事务拘在书房的百里掌门毛躁地抓了抓脑袋,一头扎进桌上累积如山的文卷中。 师兄快些看,一年里就这几天最是舒服,全耗在书房里可太浪费了! 李孤芳端坐在对面,正从那摞标着掌门阅示的文卷顶端取下新的一卷,闻言淡淡抬起眼来,道:你耽在这里确实浪费时间,出去便是,催我作甚。 百里横秋的面孔还埋在桌面,闷闷道:还不是你揽下这么些五堂的活计 说着也不直起身,仍扑在桌上伸长胳膊随便抽出一卷,草草看了两眼便又丢回去,口气愈发气鼓鼓的,你看看这都是什么,连账本都送给掌门看了,他个账堂倒是白白养活着自己。 衍派内大小事务尽由账、人、武、工、经五堂分管,不过一些难以处理的,仍会禀由掌门决策。百里掌门痴迷武学,却向来不耐处置文书杂务,这性子衍派人尽皆知,是以掌门表面上呆在书房里装样子时,实际案头执笔之人从来都是掌剑五堂长老对此也心知肚明。 可纵然有师兄帮了十成十的忙,毕竟也只是帮忙,他身为掌门,怎好撂下人自己跑出去耍闲?怪只怪师兄太能干,却叫这群笨蛋师弟尽拿各自的活儿往这儿堆,把他俩的大好秋日全耽误了! 百里横秋愈想愈冒火,拍案而起,解下腰间的无名剑就要出去先抓个师弟收拾一顿,身后李孤芳却将笔一磕,唤道:横秋。 本掌决定了,趁着今天天气好,我撞见哪个揍哪个,谁也别想求情! 横秋,看看这个。李孤芳却只是道。 人堂的?小苏弟弟也学坏了百里横秋嘀嘀咕咕地接过那文卷迅速看过,声音却渐渐低了下去,片刻后再启口时,已换了十足严肃的口气,掌门候选? 苏师弟以为,清夷已经十六岁了,是时候决定掌门与掌剑的候选了,若否,只怕耽搁心法修行。 衍派每代七名传人虽有师兄弟之分,入门的时间与年纪却往往相差不多,是以共同修行几年后,通过比试选择出掌门与掌剑的候选人,也更为公平。 然而百里横秋这一代却有些特殊李孤芳收徒太早。那时他自己甚至还都还没出师,便在某次云游归山时抱着个襁褓中的婴儿,向众人道我要收他为徒。 年岁更长,根基更深,意味着将来掌门之争中更大的优势,然而当时的众长老却并无争议,便应允收下这个婴儿。 原因无它这个出世不久的徒孙竟是天生剑骨。 天生剑骨者于武学一道资质异禀,往往能够达到远超常人的境界,却也举世难得,衍派几百年中才出了一个百里横秋,眼下却又紧接着迎来第二个,众长老皆以为是门派将兴的吉兆,只为免引起山外觊觎,将其剑骨之事暂且隐瞒,连几名亲传弟子都是后来方才知晓。 至于收徒年龄须得相近的常规,身具剑骨者,哪怕同龄人与之相争也不过争个次名,乃是天生人不公,也就无人再去计较了。 是以这一代的衍派大弟子李清夷,比二弟子伏雪足足大出六岁,当他年满十六,已经可以修习运使定苍的天衍心法之际,最小的师弟才刚刚入门。 李清夷将是下一任衍派掌门,已是长老中心照不宣的默认,因此百里横秋无觉不妥,便道:那便快叫清夷学起吧,至于掌剑,再过几年从我们几个的弟子里选便是,他们年纪还小,耽搁不了。 李孤芳却摇摇头,道:清夷做不了掌门,还是让他做掌剑罢。 什么? 让清夷做掌剑罢。李孤芳于是又重复一遍,口气波澜不惊,抬眼注视百里横秋时,越过窗棂的秋阳将他色泽偏淡的瞳孔照得清明透亮。 道剑等闲不得请用,定苍上次出鞘,犹在百年之前。百里横秋剑眉蹙起,沉声道,你要清夷的剑骨与这把道剑一并蒙尘么? 李孤芳敛袍起身,向他走来时悠悠道:如何算是剑骨蒙尘?我还记得你说过,危乱之时,由掌门执剑定苍,如今这和平年岁间,掌剑之责却更重不想如今却是你自己忘了。 百里横秋愣了一下,才想起那是许久前他在悬霄殿与小徒弟耍威风时说的话,不由讶然道:你怎么那时候你也在? 李孤芳眸深如井,云过无痕,唯有日影空明盛放,流向他时,似有清波一晃。他只意有所指地说:我以为,伏雪很好。 伏雪再好也百里横秋又焦躁地抓头,他此刻满心困惑,口中竟有些结巴,那小子再好,也赶不上清夷的能耐啊,清夷如今已能敌过我一手,再放他长两年,必然会比我更强!掌剑掌剑固然重要,可天生剑骨,如何能去做盾?那才是把他这辈子都耽进去了 清夷的心性难当掌门,此乃衍派传承大事,怎能仅凭一身骨头便定了论。 可、可这不成,我们去青暝堂召大家共议。 横秋。李孤芳却平静地打断了他,此事结论何须共议,孙辕必然赞同,苏师弟与凌师弟从来只听你的,我有法子将姜师弟拉拢过来,若你坚持反对,我们拿不出结果。我今日同你说这些,就是希望你能应允。 不是还有小冯在,这回我必然迫他选一边站 横秋。李孤芳垂眸轻道,且听师兄一回。 这日晚些时候,伏雪练习归来,便看见自家师父惯常不爱拘束的一头黑发被抓得好似鸡窝,人正蹲在廊下发呆。 师父,你被鸟啄了? 百里横秋肃着一张脸只是出神,却并未像平日那般挥掌揍他。 伏雪大以为奇,凑近过去瞧他是不是睁着眼睡着了,百里横秋却忽然道:小子,你还想当掌门吗? 小少年愣了愣,随即坚决地说:想。 为什么?其他几个小孩儿倒是还不用我操心你,可你你打得过你大师兄了? 还是打不过。伏雪老老实实地说。 但小少年挨在师父身边坐下,慢慢说,但我就是要做掌门。 百里横秋斜过眼觑他:前两年,你不是还说要给大师兄掌剑来着? 起先那么想过,但我早就改主意了。伏雪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小手,他的资质只算平常,然而坚毅刻苦远超同辈,那手指伤痕肿胀,掌心剑茧坚硬,全然不似十岁孩童。 什么时候改的?你小子,是不是又背着师父瞎琢磨了? 师父,因为我想明白了一些事。 未料小少年的神情分外严肃,伏在他膝上一本正经地仰面说道。 靠人不如靠已,我一定要比师兄更厉害,只有当上掌门,才能实现我的愿望。 你这些话说给孤芳师伯听过没? 没有啊,连师兄都没说过的! 好罢,这下倒是容易了 那师父,你说过会把我教成天下第一的剑者,还算数吗? 百里横秋眉头微舒,用力把徒儿的脑袋也揉成一只小鸡窝,终于露出笑容:那当然了,也不看看你师父是谁。 同师父吃过晚饭后,伏雪又回去剑坪,开始给自己加练。 自从下定决心那日起,小少年仿佛忽然打了鸡血,清晨起床再也不用师兄来叫,而夜晚每每练至深更,回去时李清夷已经歇下,算来二人竟已很有些时日不曾好好说过话了。 这天伏雪踏着月色归去,却意外见到屋内灯火未熄。 伏雪暗地里较着劲,不知怎地,见着师兄竟有些不好意思,只是硬邦邦地问了句:师兄怎么还没睡? 李清夷披衣坐在床上,一副将要歇息的模样,烛火之下神情柔和清明。 只闻他道:这段时间阿雪分外用功,这本是好事,只是入秋以来天气渐凉,入夜尤甚,往后还是还是早些归来吧,免得风寒伤身。 伏雪两颊微红,心知他还拿自己当孩子计较,只忍着扑上去撒娇的冲动,故作冷淡地点一点头说:叫师兄费心了。便自顾背过身去洗漱。 李清夷许是见他没有交谈的心思,亦不再言。伏雪撩水洗脸时听见身后传来被子窸窣声响,也不知是手被夜风吹得冷透,才致触碰凉水竟觉得热,还是自己脸颊太烫,却把水都烫温了。 他洗漱完毕,转身之际偷偷望了一眼对铺沉静的背影,却不贪看,随即便一口吹熄了蜡烛。 总归多看这一眼也是不够的小少年心中暗想我一定会比师兄更强,最好叫他来为我掌剑,这样,就再也不怕留不住他。 第14章 覆水将倾 傍晚时铅云愈重,黑郁郁压在山头,有大风起,吹得满山林叶簌簌作响。 受风声拨动的却不止林叶大师兄对长乐豺狗袖手旁观,致使五师兄肩头中刀,命在旦夕诸如此般的消息在弟子间迅速流传,风雨欲来之势,将宿璧山笼罩在沉闷的躁动中。 医舍门口,凌山云快步走出,焦急候在外头的苏容易立刻上前问道:承钧怎么样? 凌山云面容郁似天色,只道:还没醒。大夫说,他右肩经脉破碎,往后只怕不好使剑了。 苏容易向来最是爱护弟子,闻言眉头颤动,抢上两步便要绕过他进屋:我进去看看。 凌山云却伸手将他拦住,吁出一口气道:命保住了,没什么好看的。松君陪着就够了,咱们还有别的事要做。 苏容易扒着师弟的胳膊沉默片刻,重重嗐了一声。 两人步履匆匆,即向青暝堂赶去。其余几位长老早已等候多时,李清夷跪在堂前,上次出现此番场景不过两天之前,庭中翠竹亦然如昨,恍恍然只若时间倒流。 凌山云亲传弟子受此重创,眉宇蕴着隐怒,沉冷似铁,踏进堂中并未入座,只在李清夷身侧驻足,低声问道。 武堂弟子回禀,当时的距离足可以拦下韩碧,哪怕赶不上只要你拔剑攻去,迫得韩碧回防,承钧也不会挨那一刀。可直到他离开,你只是眼睁睁看着。 李清夷,为什么不出剑。 不知是否是跪得久了,李清夷神色委顿,显得有些神思恍惚,扶着七苦的剑鞘,只喃喃答道:不、我不能我没有资格,用这把剑。 诸位长老有人忧心,有人预备着发难,有人预备着看热闹,听闻此言,面色却都怪异起来。 恋耽美 师兄的桃花债免费阅读(8) 这六年,你从没有用过这把剑?清夷,你 苏容易话未说完,便叫姜蝉子的冷笑打断:李清夷,凌长老问你师弟有难为何不救,你这责任未免甩得太远了些。 听闻师弟二字,李清夷似乎找回一点精神,强直起上身问道:承钧怎样了? 凌山云沉默片刻,在旁说:已无性命之忧。 那就好那把魔刀邪气缠绕,一旦入体,便会侵蚀经脉,万万不可小觑 你既知如此,还孙辕拍案而起,一句话还未喝完,却见李清夷身子向侧里一歪,软绵绵倒在地上,竟便昏了过去。 苏容易紧跟着凌山云进的屋,此间便站在他身后,见状连忙上前看脉,只见青年眉间紧锁,脉象起伏,并无损伤痕迹,然而通身气血躁动,不知何故,竟翻涌如沸。 将人抬了下去,先前的大夫还没走,又被唤来继续看护。青暝堂中仅剩五人围坐,一时都沉默下来。 孙辕这番也不需再托些生活作风之类的由头发难,单刀直入道:李清夷就是祸根。我的主张和上次一样,我只问,还有谁反对。 即刻应声的却仍是凌山云:我反对。 孙辕冷声道:你的徒儿险在他手里把命都丢了,你还要保这个冷心冷肺的东西? 凌山云一身白衣在昏沉的天色下也显黯淡,沉声说:承钧技逊一筹,怨不得别人。何况伤他的是韩碧,眼下我们商讨的也该是韩碧,而非忙着把自己人赶出去。 是了,姜蝉子道,韩碧来得比想象中快,这回我们没有提防,已叫他伤了弟子,眼下必须快做打算。 他难得在孙辕面前倒一次戈,凌山云诧异间,也向姜蝉子投去认同的目光,未料那尖细声音到此并未结束,又继续道。 所以,我同意将李清夷逐出师门。 什么?凌山云怒道,长乐当前,你们反倒自削手脚,岂有此理! 哼。孙辕冷冷哼声,当年他对集英之祸置若无闻,今日又对承钧袖手旁观,可见此子心中毫无同门情谊。你愿将他当做手脚,却不知他眼里,咱们都算是什么。 苏容易再忍不住,腾地站起身道:孙师兄!你身为青暝五堂之首,怎地也拿那些谗言蜚语来诋毁自家弟子!清夷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孩子啊! 他虽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孩子,我却觉得,从未看得透他。姜蝉子顿了顿,怪笑一声,他与他师父,何其相似啊。 他刻意在孩子上加重咬字,丝毫不掩揶揄之意,苏容易一口气堵在喉头,脾性和软如他,竟气得发起抖来,大声道:李孤芳出走与他有何干系,清夷又做了什么对不起衍派的事,值得被如此迁怒不休!你怨他冷心冷肺七苦剑叫他独自背了十年啊,李师兄走了,明明他才是最苦的那个! 他喘了两口气,又道:好啊,你们要没收他的佩剑将他逐出师门,可他又何曾有过佩剑! 怒气沉闷撞上幽堂四壁,回荡的余音中,姜蝉子亦缓缓起身道:苏师兄,是我失言了。不过方才我就说,现下该讨论的是那长乐豺狗的问题,所以哪怕与李师兄无关,我们也留不得清夷。 到底为什么?凌山云道,现下唯有李清夷才是衍派存续之关键,他绝不能走! 姜蝉子唉了一声,将手中茶盏轻轻磕在桌上,一张窄额尖腮的刻薄面孔终于整肃神色,显得兴味索然。 诸位师兄都睁开眼往外看看世道吧,什么剑魔劫,五百年六百年的传承,那些都是虚的,我只看到现下长乐门正借着李清夷发难,想吞下这座宿璧山。 可凌师兄,衍派不是一个人的衍派,也不是咱们七个人的衍派。师兄啊,姑且放下祖师爷的话本子看看山外头乱世呀!乱世就是大家的命一样贱,没多谁不可也没少谁不可,百里横秋再强他救得了衍派吗?他打退了集英门却没命对付长乐门,你又想指望一个六年不归的李清夷了,可李清夷之后呢? 一室沉默中,他长长叹了一声,才接着说:存续的关键是人不是哪个人。衍派太散,须知在乱世里活下去,靠的是聚拢人心。 所以我以为,李清夷必须走,纵然他本无辜,是李孤芳当年的所作所为埋下了长乐如今借题发挥的种子,他选择此时回来便摆不脱猜忌,他在,则人心不齐。肃清师门,以振弟子士气才是清夷能为衍派做的,最后的事。 凌山云沉默良久,终而开口道:如果真的有剑魔劫呢? 姜蝉子苦笑一声:先挨过眼下的刀魔之劫吧,师兄。 且说,若真有什么剑魔劫,便拿我们的老骨头一齐顶上,当真撑不住衍派的天么。 最后是孙辕闷闷说道。 医舍中,卧在床上的少年呻吟一声,难受地动了动。 五师弟,你醒了?伏雪听到响动,即刻凑上前去,承钧微微睁开眼,哑声说。 二师兄,我有点儿冷。 他的肩伤已经止血,然而脉象紊乱,似风邪侵体,竟浑身冰凉。伏雪扶起他喂水,低声道:你受魔刀的邪气侵体,且好生调息,会没事的。 承钧喝了两口,惨白的嘴唇恢复了些血色,说话也渐渐流利:魔刀那个人,果然是韩碧吗? 是,你孤身与他对抗,同门都说五师兄很了不起。 我是孤身挨了一通好打,幸亏没叫他们看着。承钧勉强笑了笑,孩子救下了吗? 救下了,她娘亲在凌师叔面前哭着夸了你半个时辰,只遗憾没能当面道谢。 哈哈,救下就好。 五师弟,但,你的肩膀 唉呀,不用这副表情,二师兄,我大概清楚的。一条胳膊没什么,我这么年轻,左手还能学剑呢。这次多亏有大师兄在,我知道,能捡回一条命,已经是侥幸了。 大师兄?他不是没与韩碧交手吗? 嗯虽然没看清楚,我总觉得,要不是大师兄及时赶到,我的脑袋或者已经分家了。二师兄,大师兄在哪儿,他怎么没来看看我? 他伏雪扶他慢慢躺下,只起身道,你先休息,我这就去找他,带他来看你。 出去医舍,伏雪疾步赶往青暝堂,到达时堂内却已空无一人,冷风穿过晦暗深屋,只有一名素裙少女在其中默默打扫。 六师妹,长老们已经决议了? 姜玄兔神色低落,一双往日里灵动非常的杏眼怔然转动,见是他来,眼底忽然泛出一层红。 是,二师兄。少女抽抽鼻子,低声说。 伏雪顿觉不好,促声问道:什么结果? 大师兄晕过去了,长老们没问出话,便先请了囚龙锁,待到七天后,再着没收佩剑,逐出师门。 晕过去了?他怎么了? 仿佛是气血攻心,休息一会儿便没有大碍了,只是精神看着仍不怎么好。 伏雪一口气还没舒下,精神又是一紧怎会还有囚龙锁!不同于先前玩笑般的禁足,那是衍派对待将被驱逐的弟子才会施下的重罚,戴罪之人将被关进后山地底的囚室,门落四重龙头铁锁,掌门、掌剑与青暝堂五长老分别持有七把钥匙,七得其四,方能打开大门。 单一座囚室或许无甚恐怖,然而囚龙锁的意味远不止此,弟子将在暗无天日的囚室中幽闭七天,这七天后若仍有超半数的长老坚持决议,他便会被拖到山门前,被没收佩剑亦同于剥夺作为剑者的资格并逐出师门,永不得踏入衍派半步。 门规严厉如此,原本因为历来会被逐出师门的弟子,犯下的多数是欺师灭祖、滥杀无辜等不可饶恕之罪,可师兄他 伏雪只觉得喉中涩得发痛,一时不能言语,却忽而想起昨夜李清夷来找他,他强撑着说师兄我不要你做掌剑了,李清夷看着他,永远宁静如潭的眼微微睁大,那泓秋水似也染上萧瑟,记忆里他从未露出过这般错愕的表情。 阿雪直到他转过身,仍能听见李清夷茫然追问的声音,为什么? 第15章 已非常身 直到孙师伯如此说完,凌师伯还愣在那里,便再不出声了。 听完姜玄兔的叙述,伏雪只觉脑袋发昏,难以置信道:可 可真若为此处置了清夷,岂不等同于向所有弟子证实,那些传言都是真的了? 少女却忽然将眉一垮,学出一张苦脸,将他内心所想抢声道来。 一直没吭声的冯师叔忽然站起来这么问。然而师父却说,衍派留不住李清夷,就像当初留不住李孤芳。他师徒俩的脾性如出一辙,决不可让李清夷的剑骨露出锋芒,再将他塑成一桩新的偶像,若否,一旦再失去他,衍派便是彻底散了。想想百里掌门去后,咱们花了多大功夫才将局势稳住,山外一日不比一日,这种事再出一次,只怕却不会再有那般的喘息之机。 冯师叔又问,那天衍剑阵呢?当下门中只有清夷修习掌剑心法,剑阵可是缺一不成。这时候赵师伯忽然开口说,并非只有他学过,掌剑之位,方招可以暂代。 一听这话,冯师叔忽然满脸尴尬,其他师伯虽然惊讶,但因赵师伯早就透过这意思,都没有说什么。赵师伯便问,现下没人反对了吧。苏师伯先前发完了火,就一直窝在椅子里没出声,赵师伯问他,他只叹了口气说,我只是觉得清夷做错了什么,他想走,让他走便是,何苦这样对待他。 赵师伯将眼一瞪我猜他肯定又要说什么气运之类的话,再同苏师伯吵起来,所以师父赶紧插话,说他错就错在生在爱怨人世,却揣着一颗无爱无怨之心,苏师兄,你就别再以己度清夷啦,与其操心他会委屈,不如去给山底下添床棉被,干点儿实在的。之后,苏师伯便也同凌师伯一般愣在那里了。 可我却听不懂了,二师兄,师父是什么意思?大师兄又要走吗?长乐门要打过来,为何不能叫他帮忙?师父往常说话是不好听,这回却没头没脑的,偏偏长老们怎就都听他的去了 伏雪摸摸师妹的脑袋,轻声说:长老们自然有自己的计较,不必烦恼,也不必担忧大师兄。 姜玄兔抿着唇低下头去,神情只是低落,说话功夫已打扫完毕,便道:二师兄,我先回去了。 伏雪点头,眼见夜色渐深,遂也向山顶住处走去。 这夜无月无星,山路竟也没有弟子点灯,他轻车熟路地踩着石阶,黑暗并不能成为阻碍,只是叫思绪不自觉漂浮开来。 这么多年来,怎会无所察觉呢,师兄温和外表下的淡漠,哪怕抵足而眠,两颗心之间的距离也如同难以逾越的深渊李清夷就像一株开在对岸绝壁上的花,饮露餐霞,恬然自得,对此岸人世无动于衷地遥遥相望。 可纵然触之不及,那远远嗅到的幽香绝不是假的,所以才会在他心里种下那么多幻想,那么顽固的焦渴和愿望。 伏雪从前是受饲养的雏鸟,想以笨拙的示弱引诱他向自己走来,后来拿起了剑,又想凭着自己的力量越过那深渊到达他的身边,直到师父临终前说:莫要留他。 那天发生的事他已经记不很清,只知道后来有同门掰开他抠着剑鞘的手,创药乱糟糟从身上流过,一整夜里有人在哭有人在喊,他大睁着眼直到天边泛起白色,大部分时间里什么都没想,余下那部分思绪波动中耳畔幽回的是师父疲倦的语声。 莫要留他。 声音低得不像叮嘱,反而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伏雪用那一个黑夜喝干了心底波涛汹涌的苦海,第二天拖着伤重的身躯前往青暝堂自请接任掌门,他自不知自己眼中血翳终究没被那两滴泪水冲洗干净,斑斑地凝在目中被长夜熬成枯红剑锈,也不知自己口唇开裂,只在苏容易叫他饮水时坚定地回绝道:弟子不渴了。 然而干哑的喉咙交代出另一种诚实,吐字到最后几乎只剩气音,那样低低的,也不像是宣言,像是自语。 旁人只见衍派年轻的掌门候选一夜之间便有了老成的模样,而伏雪其实只是认清了自己的愿望。 拿起定苍才知道这块铁真重啊,他从此做不到因无所牵挂而轻盈、越不过悬崖此岸的人间。若花开幽独,本不须人赏,那么 保护他,连同无情的自由也要保护。 只要那花自在无拘地盛开,他已经别无所求。 长长吐出口气,伏雪浮出沉思的水面,才发觉自己已回到住所,正对着敞开的柜门发呆蜡烛用尽了,他是想拿支新的来着,却莫名住下动作屋内昏暗,月光溜溜地在两只坛子上打了个转。 伏雪怔然片刻,伸向蜡烛的手指一拐,反勾起那两只矮胖酒坛。 更已深,后山愈发寂静,四野下唯有步伐声嚓嚓切切,心也悬在胸膛中摇摇晃晃。低抑的夜幕下,伏雪深一脚浅一脚摸进修建在山洞中的囚室。 洞穴曲折,黑暗愈发浓重,他默然点起烛火走进,越往深处,洞中越是阴冷,有水珠凝落的滴答声从更深处传来,回声空灵,却压得人心头窒闷无比。 或许是酒叫血躁,伏雪心中发虚,不自觉加快步子,直到终于在地穴尽头确认出那一道瘦削背影,方才稍稍感到几分安定。 李清夷静卧在潮湿的草垫上,囚室无光、无食、无器具,唯有一水罐靠在墙角,将是七日间唯一的补充。其前数根粗大铁栏割开幽暗,深深扎在岩石里,间隙仅容一臂,门栏开合处自上到下,四只矫须怒目的龙头泛着冷冷铁色,锁孔便开在龙口当中。 石室至此亦逼仄至极,伏雪愈发觉得郁闷难耐,胸口急促地起伏两下,启口却仍强压着声唤道:师兄。 那背影微微动弹了一下,李清夷坐起身来,似是在睡梦中叫光线晃着了,有些惺忪地眯着眼,半天才将他看清。 掌门师弟你怎么来了? 伏雪只问:师兄身体如何,怎么会忽然气血攻心? 唉,我没事的。李清夷嘴角一抿,露出一弯难为情的苦笑,那把魔刀邪气扰人,师兄没防备被熏晕了脑袋,教你担忧了。 听得那口气亲密如旧,伏雪垂下眼避过他的视线,又忍不住自眼睫下切切打量,直把师兄看得扬起眉头,起身朝烛火靠近过来,贴心叫他看得更清。 他试探地问:是担心我,才来的? 伏雪面色一僵,迅速收回了眼,俯身将烛台搁在地上,口中道:是,看你没事,我这就离开。 恋耽美 师兄的桃花债免费阅读(9) 他说着真的要走,转过身时步子却忽然一滞,背对着李清夷又低声问:师兄不生我的气吗? 什么? 昨夜我我说的话,是不是让师兄伤心了?他说的是二人先前的不欢而散。 李清夷讶然地嗯?了一声,随即说:不会,掌门师弟莫要挂怀,只是伏雪听见草垫又刷拉一响,想必是他此时已走近铁栏跟前,温和地接着道。 说起昨夜,你还没有回答我呢。 为什么问题并非没有答案,伏雪却紧闭着嘴唇,然而那无言很快被一声诧异的疑句打断,因为李清夷从铁栏内伸出一只手来,嗖地解开了他的发带。 这一日着实发生了太多事,伏雪一直没来得及束冠,未料想却方便了他作怪。伏雪下意识侧身一躲,惊道:师兄,做什么? 李清夷的另一只手也伸出铁栏来按住他的肩膀,声音平和如旧:别动,掌门师弟,机会难得,让我帮你把小辫儿梳回来。 伏雪闻言一怔,感觉到那只手轻柔地理过发尾,良久方才苦涩地说:师兄,我早已经过了年纪了。 苍白修长的手掌在面前摊开,那人自顾问:铜钱呢? 先前发辫断了,铜钱却一直被习惯性地带在怀里,伏雪下意识掏出来,捏在手指间,却忽又觉得荒诞,低低说:算了吧。 那只手心长了眼似的,灵巧地一翻,便将铜钱收去。只闻李清夷在身后轻声叹道:短了这么多。 离去被迫搁置,伏雪的脊背靠在铁栏上,沉默中感觉到师兄正如少时一般帮他将长辫编进发中,待那手收回去,他微一抬头,未料这回的铜钱却没藏好,与铁栏碰撞发出一声清响。 你问我为什么啊怀念已久的温柔令青年的目光有些放空,师兄,孤芳师伯也不再叫你照顾我了,你又为什么回来衍派呢? 阿雪,你喝酒了?这会儿二人面孔相对,又凑得近了,李清夷才嗅到酒气,神色闪过一丝诧异。 师兄总爱借这个忘却烦恼,我也想试试。伏雪眯起眼,不觉口气正似十几年前那小孩的撒娇,半边面颊被昏暗的烛光照亮,须细看才瞧得出其上淡淡的酡红。 他坐着而李清夷半跪在草垫上,低头看他时,眉棱投下的影子叫人看不出那眉心是否真是皱着的。李清夷只是慢慢说,六年前,我没有同你告别,是因为我没想到此行会这样长久,你怪我便是,可我从未想过离开衍派。 他的回答在伏雪耳际打转,嗡嗡然不甚明晰,明晰的是腹中发酵的辛辣谷液,藏在发间的铜钱也清楚地烫,伏雪站起来,身形平稳,方才零星流露的失态转瞬便被掖紧,启口时声音亦沉稳如旧。 我不怪你,师兄,谁都不该怪你,他们只是不想承认自己在一厢情愿,人都是这样的给出了,就以为能够交换。可你什么都没要过,当然可以不用受此牵绊,自由地活下去。 昨晚我没有问你的答案,因为早些时候,我也得到了自己的答案。我们走的不是一条路,其实不必强求同道,师兄,我已经能保护好自己了。 他顿了顿才能继续说下去:我耽搁你太久,如今无论你想继续追寻孤芳师伯,还是去随便哪里过随便怎样的日子,我我不会再强留。 说完这些,他再不停留,也不顾李清夷是何回应,迈步便向外走去。 我走了去去就回。 步子急促,却又像是不敢留待回应,落荒而逃了。 是以他也没有看到,自己离开后,李清夷只是久久未动,半晌闷咳一声,昏黄烛火在石板地面上晕开烟霞。 一道低沉的声音忽然从洞穴深处的阴影中响起。 强压境界还敢出手,这反伤滋味如何?李清夷,你不愿被劫云劈死,却快要把自己憋死了。 话说回来,约定之期将过,你还想磨磨蹭蹭到什么时候? 李清夷沉默不语,只循声静静偏过头去,笑意消泯后,双眸若秋水波平,蕴着一种空明无心的寒。 第16章 风雨欲来 那厢伏雪离开后山,便径自向归刃崖而去,时候已至深更,夜色既深且沉,天上无星月,唯有悬霄殿烛火长明,使这座倚仗峭壁而建的殿宇宛若悬浮在浑浊的黑暗中。 伏雪推开殿门,踏上流辉的石板,宝殿肃穆依旧,将沉甸甸的威严压在每个到来者的肩上。然而此时的他已不会再受那震慑而失神。伏雪大步上前,将剑台上供奉的道剑取下,紧紧握在掌中。 定苍在鞘中沉眠,常年缺乏灵力润养的宝剑,只似一块古朴沉重的铁。他屏着一口气注视那把剑,片刻停顿后,便转身欲走,未料回神之际,耳边竟察觉出另一道气息,伏雪倏然转眼,只见大殿半掩的门前有人正抱臂而立,显然已观望了一阵。 二师兄,你在做什么? 见他回头,方招缓步上前,少年不再掩藏行迹,脚步在石板地面上嗒嗒有声。 伏雪初试这叫做醉的借口,任性得如同一把剪去十年岁数,冷着脸径自要从旁边走过,却不搭理他。 二人错身之际,方招却忽而向他转脸,慢悠悠说:咱们衍派的囚龙锁以玄铁制成,若无钥匙,寻常兵器难以破坏,不过要是用镇派的道剑,倒也说不定能斩开。 这话却不能置若无闻了,于是青年侧过头,冷峻目光直直落下,一字一顿清楚地说:是,我要去斩开囚龙锁。你又待如何? 方招眯起眼来:二师兄,这话不该我问你吗?你打算就这么放了李清夷? 伏雪反问:你打算就这么看着大师兄含冤受辱,只为空穴来风的几句谣言? 二师兄,或许今日你没听着姜师叔所言,青暝堂的决定是为平复弟子们的质疑,安定人心,这是大师兄他师父留下的债,合该由他来还。 我不能认同。伏雪握着剑鞘的手又紧了紧,难道大师兄道心似铁,就可以被当做木石利用?安定人心何曾需要归咎于无辜弟子,我身为掌门,自会担起这个责任。 他只与你感情最深,你会这样想,也是理所应当。但二师兄,你可知其他同门都是怎么看待大师兄的? 当年李孤芳忽然离山,唯一知情的先掌门最终也没能给出一个交代,后来李清夷出山云游,整整六年毫无音讯啊,其实大家早以为他同他师父一般,不会再回来了。 而今长乐虎视眈眈之际,他带着一身流言蜚语唐突返回,还引来了徘徊在蜀地的长乐豺狗,如何不令人生疑? 伏雪闭了闭眼,片刻沉默后说:长乐早有野心,不过伺机而动罢了以为惩处他便能避祸,才是真的愚不可及。 怪只怪李清夷道心似铁。方招模仿着他方才的口气,冷声诘问道,六年过去,难道要怨长老们不再信任他么? 伏雪心下茫茫地酸痛,还想说些什么,一个陌生的男人声音却忽然自头顶响起:李清夷?哪儿有李清夷? 二人皆是一惊,抬头寻找,才发现悬霄殿半敞的殿门顶上,竟探下来一个脑袋,不知已将二人对话听去多少。 伏雪顿时举剑警戒,扬声问道:来者何人? 那道身影倒挂下来,两脚勾着门框荡了一荡便轻盈落地,只见他一袭黑衣,身量不高,却结实精悍,腰间挂一把漆黑长刀。 这家伙来得无声无息,殿中二人武功虽不至顶尖,却也足称独当一面,心知这不速之客既然不受察觉,能耐恐怕更在他俩之上,面色不由皆是一变。偏生此人毫不见外,还大摇大摆地走上前来打听:我来找李清夷,你们知道他? 伏雪见他装束不似本门弟子,再见那把黑刀,心中一寒,猜测已落实了八分。 阁下可是长乐韩碧? 啊哈哈,你却比白日里那小子有见识既识得我,还不赶紧带路? 方招目中瞬时显出怒色,啧了一声,一手按剑便要抢上前去,却叫伏雪搭住了肩,只见后者目不斜视,口型微动,无声说了句什么,便率先迎上前,引着韩碧向外走去。 归刃危崖料峭,怪石嶙峋,黑夜中更是暗影重重。踏上夜色中的山阶,坠在末尾的蓝服少年便在无声无息间消隐了踪迹,同一时间,伏雪正启口询问。 不知阁下深夜见访,有何要事? 韩碧一手扶刀,眼珠微微向后瞥去,口气竟还算和气:叫那报信儿的小兄弟不要紧张嘛,我此来只找李清夷,还了他一剑之仇,便不与你们为难。门主老大吩咐了,得过两天再登门约战,这可不是半夜偷袭,没得坏了咱的名声。 此人口中虽说着不为难,可既已在宿璧山深入至此巡夜弟子呢?是没有觉察,还是已然受害? 思量间,伏雪不动声色:阁下有所不知,李清夷已被逐出师门,现下并不在衍派之中了。 什么?你们还真的将他赶走了?韩碧顿时难以置信地哈?了一声,我还当门主先前说着玩笑,这座山上除了他还有哪个能打的,你们脑袋里怎么想的? 被这样的家伙嘲讽脑袋,若是长老们听了,准要大发雷霆,可伏雪只是沉默地登阶,直到韩碧也觉出不对劲,又问道。 那怎么还往山上走,李清夷不在,你打算带我去哪儿? 说话间,二人已登上崖顶。伏雪终于驻足,夜风凛凛,吹动单薄的衣袍,衍派年轻的小掌门缓缓转过身来,目中蕴着更胜宝剑的冷光。 在下衍派第十九代掌门伏雪,敢向阁下讨教敝师弟右肩的一刀之仇。 话音未落,浓云背后炸响闷雷,百年古剑铮然脱鞘,沸腾的血气从执剑者掌心浸入三尺剑铁,于是湛青的刃苏醒,挥动时剑啸声里风雷滚动,寒光迸绽,宛若一道破夜而来的流丽殒星。 伏雪咬紧牙关,顷刻间落定决意:就在这里解决他,万不可让那把魔刀再行杀伤! 刀剑碰撞,一瞬剑光乱绽,魔刀黑气四溢,宛若乌云降落青闪,内敛的杀意凝在锋刃一线,尽数倾注为锐不可当的一击。 然而伏雪这一剑已算出其不意,那长乐豺狗出刀抵挡的动作却更如鬼魅,韩碧讶然中缓缓扬眉而笑,剑刃上的青光映在他咫尺之外的瞳仁里,仿佛幽绿鬼火狂乱闪动。 好呀,原来你也想给我喂刀? 仓促间他只来得及以单手横刀阻截,伏雪咬牙不答,发狠将定苍再压一寸,韩碧独臂难支,双刃摩擦之际被迫得向后踉跄一步,胸口登时便被剑尖划出一溜儿血花。 他竟仿佛全不在意流血,随手在胸前揩了一把,将自己的鲜血涂在夜色般的刀锋上,接着双手握住刀柄,神色已转为全然的兴奋,急促说道:好,好!你的剑不错,既然李清夷不在,你便代他做我的伥鬼,怎么样? 云后闷雷隐隐轰鸣,山风骤烈,黑暗中将那双泛着绿光的瞳孔吹得模糊不清,阴沉了整日的天幕终于蓄出雨的先兆。在这原该是破晓前的最深的黑暗里,伏雪握紧定苍,忽然无端想道:要下雨了天还会亮吗? 噼嚓! 两道闪电接连劈下,将天空照得紫亮,韩碧扬声道:喂还敢出神? 短暂明亮的视野中,但见那把魔刀嗡然震颤,竟疯狂涌出大股宛若实质的黑色雾气,仿佛刀刃中封存的夜被释放出来,同一瞬间伏雪只觉耳膜刺痛,哭笑惨嚎之声充斥脑海,似有百万鬼魂穿身而过,阴寒有如透骨之钉侵入五脏六腑,然而他来不及探究那是什么,甚至由不得丝毫分心,因为闪电熄灭前的最后一秒,他分明看清那些黑色雾气纠聚如一只巨手,已向他席卷而来! 重叠的夜色比黑更黑,近乎使他失去视觉,唯有定苍古剑焕发出微微流亮,使他的心清楚坚决。千万次挥剑留在手臂中的直觉足以代替眼睛,伏雪凝定心神,捕捉住风向的瞬间果断出剑,啸叫的鬼哭霎时便被掐断。 眼前一片黑茫茫,只能隐约看见那把刀中放出的魔雾又凝聚起来,围绕着他盘旋不定,眼前刀客那超越常识的攻击已接近术法的程度,但他心中全无恐惧,唯有热血如沸、耳目清明,自小研习的剑术流淌在经脉之间,一招一式都如呼吸那般浑然天成。 伏雪深深吸气。他知道自己超常状态的来由定苍中数十代强大剑者淬炼的剑意鼓舞着他,五百年间润养悠久的灵充沛着他,这把道剑的威力将他送上了平日里难以企及的高度。 然而他也知道与其相应的代价自身的精神正在以十倍甚至百倍的速度燃烧,在他与这把道剑一并燃尽之前,必须 怎么样?喂怎么样? 笑声在黑暗中回荡,又似来自于四面八方,伏雪挡开韩碧自幽暗处递来的一刀,即又飞快回身,将蠢蠢欲动的雾气击散。他全神贯注,警惕着那把邪气缭绕的魔刀,可眼前的暗忽浓忽淡,身着黑衣的韩碧宛若雾里潜行的妖魔,行踪诡谲莫测,几番缠斗之下,他竟不能占得上风。 刀哭剑啸,又一次正面交锋。韩碧轻巧地向后跳开,低头看了看自己划破的衣袖,他身上已叫定苍留下数道流血的伤口,神情中却并无丝毫紧张,仍如玩耍般兴致勃勃,笑时咧开一口冷森森的白牙。 这下连皮都没破,你快不行了吧? 伏雪拄剑站定,强自压抑着剧烈的喘息,只有他知道自己眼前黑暗正逐渐变得斑斓,如常面色下心跳快得发慌他竟仍然低估了定苍消耗的速度,这样下去,恐怕已不能在韩碧手底过得十招。 辨认着风声应付刀客与黑雾的两面夹击,留意着不能被魔刀留下伤口,本就对精神耗费甚巨,而定苍剑更如无底深渊,造就他的同时也蚕食着他。 思绪紧绷太久,以至于自由的流转都迟钝起来此刻该想些什么?选好殊死一搏的招式?思虑衍派此后堪循的出路?或许是这一战来得太猝不及防,片刻喘息之机里,伏雪竟只能想到李清夷。 他灌下整整一坛子酒,才能够告诉自己,这下莽撞些也是可以的了,在那些无谓的折磨和真正的危机到来之前,让师兄离开吧谁料到头来定苍剑终于还是为了守护宗门而出鞘,这算是叛逆未遂吗?不晓得九泉之下的师父知道了,还会不会气得揍他脑袋? 师父,师兄衍派,如果在这里败了,想要保护的一切都没有意义。 伏雪双眼血丝密布,嚼碎喉中腥气,强压下手臂的颤抖要再提起剑来,然而直至手掌失力,失去灵力流转的冷铁仍旧无动于衷,反倒是那猛地脱手险些叫他失去平衡。 韩碧见状,一边眉挑起,神情只似就要发出哂笑,面色却陡然一变。 因为同一瞬间,一只手掌托住伏雪后倾的身躯,浑厚内息宛若滔滔江海,灌入青年几近枯竭的经脉之中。 只听耳边怒吼如雷声震遏:凭尔竖子,也敢犯我衍派! 接着衣羽之声飒沓而至,苏容易焦急的呼喊自后传来:松君,撑住! 恋耽美 师兄的桃花债免费阅读(10) 伏雪勉力撑住定苍,回首唤道:孙师伯,苏师叔 松君,胆子真不小呀,姜蝉子尖亮嗓音携着呼啸剑鸣撕开夜雾,去巽位,咱们起剑阵! 第17章 冬 李清夷在雪地里跪了一整夜,伏雪也就陪了一整夜。 直到天光大亮,石头一般彻夜沉默的李清夷终于哑着嗓子唤了一句阿雪,而摇摇欲坠地将伞撑了一夜的小少年也终于支持不住,一头栽进师兄冰凉的怀里。 李清夷一手抱着他,一手拔出嵌入地面的七苦剑,落雪入夜便止息了,清晨的寒风卷起遍野晶屑,扑在面上却冷得仿佛雪从未停过。伏雪头晕脑胀,昏沉中努力想把脸颊藏进师兄单薄的臂弯,后来发生了什么,就全不知道了。 待他从高热中清醒,已经是一日之后。 听说他醒了,百里横秋很快便赶了过来,神情像是松了口气,却又有些神不守舍,那张不擅哭笑的脸绷得很不自然。 还好没把脑袋烧糊,你一直不醒,又咕咕唧唧地说胡话,把苏师叔吓得差点儿要去抄经。 师父板着一张如临大敌的面孔说着勉强算是宽慰的话,无论怎么看都不能说是正常,于是伏雪直截了当地问。 师父,发生什么事了? 百里横秋愣了一下,这名坚硬如铁的剑者临敌时从来面不改色,这时也只是平静地告诉他:孤芳师伯走了。 走了?起先他还没明白,傻傻地追问道,去哪里了? 李孤芳已经离开衍派,从此不再是你我同门。 伏雪张了张嘴,片刻后茫然地发问,那师兄呢? 清夷在剑坪练剑,我叫他来看你。 等等,师父 伏雪急忙叫道,可百里横秋只背着身向他摆了摆手,离开前没有回头也没再说别的。 所以最关键的那句疑惑,伏雪到底没能问出口去 可是,为什么啊? 伏雪等啊等,没等来师兄也没等来师父,半大少年正是生龙活虎的时候,退烧后不多时便恢复了精神头,直挺挺卧了整天,这会儿再也躺不下去,干脆跳下床自个儿便往剑坪去了。 剑坪上的雪已被扫过,灰灰地堆在枯草地上,石板凹陷处残存着顽固的冰,太阳底下四处泛光。这时正是正午,日照当头,弟子们用饭的时辰里,坪上冷冷清清,所幸他要找的人还在。 李清夷只披单衣,抱剑坐在地上,正对着一块豁口的石板发呆,伏雪走近过去,发觉这豁口正是前日孤芳师伯用他怀里的七苦剑捅出来的。 师兄,他轻轻叫了一声,你冷不冷? 李清夷如梦方醒似的抬起头看到他,苍白面孔迟钝地露出一个笑:阿雪,你怎么出来了,身子好些了吗? 伏雪觉得应该有人给自己一个解释,关于某个忽然消失在身边的重要的人,没人来告诉他,他就只能自己去问,可问也不知道从何问起那天孤芳师伯云游归来,漫天风雪里将师兄叫去剑坪试剑,然后他看见师兄跪在雪地里,再后来 师兄伏雪只觉一股没来由的委屈忽然冲上鼻头,叫他眼底一酸,竟就呜呜地掉下泪来,到底出什么事了? 师兄把他惯成一个十二岁还哭鼻子的娇气鬼,却又不再在他落泪时温言安慰了。小少年隔着泪眼看向兀自呆坐的师兄,渐渐在茫然中感到恐怖,直哭到伤寒的病气又返到脸上来,或许是还恼恨着长久以来疏远师兄的自己,竟不敢抬起手拉一拉师兄的衣袖。 仿佛过了很久很久,李清夷才伸出手臂,将师弟满是鼻涕眼泪的小脸掩进怀里,伏雪强自憋着喉头的抽噎,听见师兄在头顶轻声说:阿雪,我没有师父了。 直到那时他仍不很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觉得师兄毫无血色的手臂,寒冷得像是融进了冰雪一般。 也是打那时候起,伏雪不再喜欢下雪天了。 又休养了一天,伏雪便照常开始习剑。李孤芳突兀离山之事除了李清夷和百里横秋谁也不知道,尽管青暝堂满头雾水之下仍在尽力掩饰消息,仍有些微流言在门内传播起来。 平定心绪后,伏雪细细回想那日所见,只觉按常理解释,无非便是李孤芳对师兄的考校结果不甚满意,故而大发雷霆,一怒之下离开了衍派,可若要相信这便是事实始末,又着实过于离奇那个淡泊如鹤,喜怒不形的孤芳师伯?那个天资卓越,勤勉刻苦的大师兄? 最叫他想不通的是,师兄究竟犯了怎样的错,竟叫孤芳师伯决然抛弃了衍派的所有,就此一去不回? 他必得再同师兄谈谈。然而李清夷那天起便不再去剑坪练剑,晚上亦不回屋,伏雪再次找到李清夷的时候,是在宿壁后山的林野深处,一潭小小的瀑布前。 瀑布无名,周遭幽邃清寂,人迹罕至。李孤芳从前常常于此悟剑,李清夷只带伏雪去过一次,是以伏雪存了来此寻找的念头,竟便真的找到了他。 枯草凌乱,踏之便簌簌伏折。伏雪就在那簌簌声里,仰头看见了躺在树杈间的李清夷。往常克己自牧的师兄完全是一副颓废模样,发冠歪斜,衣襟散乱,一条腿悬在空中,脚尖晃悠悠勾着只空酒坛子,受来人惊动而跌落下来,稀里哗啦地砸在草地上。若非他讶异地唤了句阿雪,伏雪几乎不能相信眼前散漫的家伙与他的师兄竟是同一个人。 师兄,你伏雪一时语塞,反倒是李清夷睁开眼后神色清明,全不似个醉鬼,随手将乱发挽过肩头,声音温和如旧。 阿雪,你来找我? 伏雪瘪瘪嘴,又想哭了。他一直知道师兄身体中存在着某种寒冷,偶尔便会从眼神中、言语里渗漏出来,然而此时眼前人身上漫出的寒意那么强烈,几乎将他整个人都包裹在凝聚的凛冬之中。 这种陌生比任何话本中的妖魔还要可怕,小少年习惯了从师兄身上求得困惑的解答,可此际师兄的目光却比他困惑更甚,困惑中又空无所有他懵懂间觉得眼前的李清夷像一片雪花,他不伸手便要飞走,倘若伸手,却又恐怕会融化。 因此他终究不敢问出孤芳师伯为什么走好怕雪花会在那般锋利的疑问中碎裂只是轻声问道。 师兄你喝酒了? 闻说酒能解忧。李清夷垂下柔顺眉眼,露出一个苦笑,而今我心上应无束缚,却仍觉得沉。嗯如此一来,就能对自己说,这时候轻松一些,也是可以的了。 李清夷眸如秋水,向来极是明净,这当儿眼底浮着一层微醺的水汽,愈发显得目色莹润,加之一身狼狈与他往常的严谨风度绝难相容,反差之下,竟别有一种潦草风致,紧紧摄着伏雪的心。 枝上摇摇欲坠的原来不是片雪,是无花而结的果,青涩外皮底下藏着流蜜的艳红色。伏雪似懂非懂,觉得害怕却又无端干渴,第一次慌乱地避开了他的目光。 我也能为师兄解忧的。伏雪攥住他垂下树枝的袍摆,好似这样便能离那人更近一点。 醉鬼哼哼地笑了两声,外袍领口经人一拽扯得更开,他也全不在意,眯着眼越过树枝看向天空中飘浮的冷云,忽然启口问。 阿雪,你想做掌门吗? 啊?伏雪万万料不到他一张口竟提起这个,一时又是惊讶又是赧然,结结巴巴道,师兄你、你怎么 李清夷却舒展眉头,春风般微笑起来。环绕着他的寒冷也随之消融,伏雪仰头看他,冬季苍白的天空光线冷淡,而枯枝在他身后漆黑地横斜,黑白衬映下李清夷的面容胜似工笔勾勒,墨痕清浅端秀,他只应是这宿璧潭中幻化出的千年水精。 但闻他如常般温柔又真挚地说:那么,待阿雪做了掌门,便让师兄为你掌剑,好不好? 然后他俯身下来,微凉手掌覆住伏雪仍牵着他衣角的小小的手。伏雪正沉浸在他那醉语带来的苦涩的欢喜中,恍然一惊,发觉师兄虽语调温和,手上力气却大得要命,仿佛也在同他确认着什么似的。 纷乱的思绪一如细雪,令伏雪茫茫然看不清眼前,又听到李清夷喃喃地说。 阿雪,牵住我吧。 声音太轻了,以至于此后数年,伏雪反复回想起那一刻时,还以为应是擅自赘笔的臆念。 第18章 剑从天衍 春雷低鸣,夜色深晦,归刃崖上风起云涌。 衍派两代七名传人执剑结阵,黑暗中炬火飘摇,竟不能胜过纵横剑光。 韩碧被围在阵中,四下张望,瞅准伏雪消耗已甚、方招根基不足,专挑软柿子力图突围。然而青暝堂五长老岂能由他妄为,苏容易与凌山云紧紧护在伏雪身侧,为他争取恢复精神的喘息之机,一旁孙辕亦守着自家弟子,向其输送内息以弥补根基单薄的劣势,好令心法自如运转,浑烈剑气厚积薄发,绵延不绝,以一己之身填补剑阵两处缺位,竟毫不吃力。 衍派世传剑法名为天衍七诀,剑招七式,每一式又有七种变化,暗含天衍四九之意,天机之下,世间剑道运行之转折变数尽在其中,剑阵既成,则循环往复,殊无破绽。 韩碧左冲右突,不得其法,反倒是轻视了五长老的修为,受其合攻之际又添不少损伤。然而凭借那把黑刀与诡异身法,他虽落于下风,却始终能在层叠剑招底下游刃有余地滑过,臂上、腿上的伤口浑似不知疼痛,常人如此皮开肉绽早该不能动弹,他却仍旧运动自如,只是神色显得有些烦躁,跳脚叫道:你们以多欺少,好生难缠! 姜蝉子嘿嘿冷笑:阁下不请自来,我等不及备上待客之礼,便只好请你速速伏诛! 此话既出,其余几位长老立时腾挪步法,剑阵转守为攻。 天衍阵法完满时,气息流转此消彼长,生生不息,能合七人之力,尽数灌注入定苍宝剑之中,以协助掌门发挥道剑威力,此际对于伏雪而言,更是莫大的补充,不多时便已重蓄精神,能可再尽全功。朝夕相处养成的默契足够几人心照不宣,剑阵一改方才浑沉凝滞的守卫之势,剑尖青芒唰然闪烁,锐意尽出,便欲速织杀网,一报来敌。 杀气陡然而起,韩碧觉察,亦神色一冷,他仿佛不知畏惧为何的妖魔,临阵之际竟嘴角咧开,扬声笑道:好啊,既然你们喜欢热闹,便叫朋友们都出来放放风! 话毕双手握紧刀柄,朝地上猛地一搠,夜色般的刀刃又嗡鸣起来,伏雪见状忙道:那刀会放出黑雾 不待他提醒,众人便都已看见,成团的黑气从窄长刀身中疯狂涌出,同一瞬间刺耳鬼哭响彻四野,好似阴兵过境,令在场者均感受到一阵透骨寒意。 方招年纪最轻,叫阴风一冲,竟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牙关咬得咯咯作响。此际由于变阵,孙辕不在他身边,只得焦急叫道:招儿! 便见另有一只手及时自旁地伸来,扶住少年肩膀。方招面色惨白,强自咬牙支撑,颤声唤了句:凌师叔 离他最近的凌山云紧握亦白剑,兀自目不转睛盯紧韩碧身影,口中只低声道:留神。 孙辕怒道:招儿小心这是什么妖术! 那把刀名叫伥鬼,姜蝉子的声音在雾气背后传来,传闻死在那把刀下的人,魂魄亦会被拘在刀中为他鬼兵,这会儿要是死了,可就不能转世投胎啦,诸位,多加小心呐。 老夫倒要看看,先去投胎的是谁!孙辕大喝一声,领剑率先迎上,岂料刀中雾气源源不断,比之应对伏雪时更无穷尽。浓黑雾中似有鬼魂嘶啸,纠聚成股缠人耳目,森冷寒气逐渐麻痹肺腑,短时尚能抵御,然而眼耳受蔽,剑阵却登时难成法度,韩碧身如鬼魅,藏身雾中伺机而动,更是极大威胁。 昏暗中不时响起刀剑碰撞的沉闷声音,胶着之际异变再生,一声凄厉惨叫忽然自后传来,众人惊动,纷纷出声询问情况,可叫声竟不属于任何一人,迟疑之下,又听见伏雪咬牙切齿地说。 是外门弟子。 原来惨叫响起之际,众长老持剑警戒,伏雪却立即循声而去,发觉一灰衣弟子扑在地上,这弟子或许是巡夜经过,或许是闻声而来,只缘常人体质更无自保之能,受到阴气冲击,竟当场毙命。 伏雪合拢弟子惊恐中圆睁的双眼,心知若任由黑雾弥漫,只怕更多弟子都将受害,心中焦虑已甚,掐着手指强迫自己镇定思绪,提高声音接着道。 韩碧由我对付,请诸位师叔伯结阵压制魔雾,以防弟子再受牵连。 只闻雾中传来数声遥遥应和:好! 步履声或近或远,再度齐整地铺开,那雾气虽无具体形貌,却显然浊重,并不能升上高空,只是低低地飘游移动,几名长老四面围拢,持剑驱逐,渐渐将其聚拢一团,抑制住扩散之势。 夜色澄清,伏雪亦再度看见韩碧那双鬼火幽绿的眼睛。 又想一对一了?也很好,他们年纪太大,我还是中意你的命。韩碧的表情不再轻松,却仍不显丝毫疲态,反而兴致勃然,这时伏雪发觉他身上的伤口血肉再生,竟已有了愈合之相。 你到底是什么妖魔。伏雪难以置信地喃喃道。 韩碧却听清了,双眼一眯,笑声未至,人已疾冲而来。伏雪举剑抵挡,这次交锋来得更加激烈,或许是认为消耗足够,韩碧一改先前触之即退的打法,攻势如恶犬贴身缠咬,虽毫无章法,然而猛恶迅疾,大有啖肉噬骨,纠缠不休之意。 青刃与黑刃不断擦出火星,伏雪勉力应对,短兵相接之际,终究难以顾全,叫那把黑刀破开皮肉,在手臂上割出一道寸深伤口。 伏雪觉出臂上一凉,心中顿时暗道糟糕,一瞬之间,只感觉身遭阴风阵阵、彻骨寒息,都顺着那小小伤口疯狂涌入身体,浑身经脉霎时麻木,宛若冻凝一般,五脏六腑似被一只无形大手捏紧,张口猛地喷出一泼鲜血。 同一时间,却闻身后方招大呼:师父! 伏雪吐了口血,两眼昏花地回头望去,但见雾气不知何时凝实为数道黑箭,在低空胡乱窜动,而孙辕拄剑跪地,方招挡在他身前,正叫一道黑箭穿胸而过,登时无声无息地扑倒下去。 伏雪睁大眼睛,又看到苏容易、凌山云等人或跪或伏,竟已纷纷丧失战力。 韩碧也跟着他的目光往那边看,见状好心告诉他道:他们没有这把剑保护,被伥鬼的阴气泡了一炷香的功夫,能动弹才算稀罕呢。你们打不过我,不如尽早投降,我只要你留下做我的伥鬼,便是饶了他们的性命也无不可喂,怎么样? 伏雪抬起头看他,因脱力而有些失神的双眼缓缓聚焦,又像是在越过他凝视远处。他咳出一口血沫,擦拭嘴角时忽然笑起来。 此地名叫归刃崖,你知道这个名字,有何由来吗? 韩碧皱起眉,看傻子一样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他撑着定苍慢慢站起来,染血的目光是从来无鞘的剑,伏雪发出此夜第一声怒吼,心血沸腾,道剑流光复又闪烁,宛若焚尽一切爆响的最后的烛花。 恋耽美 师兄的桃花债免费阅读(11) 祖师爷说我等武脉天衍,剑落风雷,纵使灰飞烟灭,岂有白刃而归之理! 这一剑燃烧心血,古剑呼啸,再度催起崩山撼海之能,剑风凛厉一往无前,韩碧露出讶异神色,方将仓促提刀,道剑已携卷奔雷悍然逼至,这倾尽全力的一击如何能挡,刀中伥鬼嘶哑哭嚎,当即不敌,连带刀主向后倒飞出去。 山中雷声震动,宛若受到剑气牵引,木石土块竟随之滚滚崩摧,韩碧的身躯重重砸上山壁之际,一棵古松轰然倒塌,更将他掩埋在千斤巨木之下。 伏雪被剑行的余劲带着踉跄几步,一口气泄将出来,只觉眼前发黑,心口剧痛,终于支持不住抱着定苍跌坐在地。 那时,师父也是在这种疼痛下 恍惚中他思绪乱游,心力交瘁之际,几乎即要失去意识,隐隐听到少女呼喊师兄,才又提起一口气,勉强守住心神。 只见姜玄兔瘦小身影从古木崩塌的陡坡上跃下,手中拖着锯崩了刃的长剑,领着几名外门弟子,正向他飞速奔来。 二师兄,你怎么样! 伏雪想摆摆手,却发觉已经连手指都动弹不了,只得再扯起涩痛的喉咙同她道:我没事,快去看看师叔伯们,还有四师弟 远处传来孙辕的咳嗽声,击溃韩碧后,那把刀放出的黑雾也随之消散,几名长老渐渐缓过气儿来,勉强能够行动,便凑起来互相察看伤势。 伏雪面色灰白,叫一名高壮的外门弟子架着,拖着蹒跚的步子向他们走去,眼见方招仍卧在地上,气喘间急促问道:四师弟状况如何? 万幸,是昏过去了。孙辕叹了口气,惯如怒狮般招张的须发颓然零乱,口中喃喃道,这难道就是剑魔劫? 姜蝉子一缕枯黄羊须已被染红,神色复杂地说:我原以为那些风声必有夸大,谁料这长乐豺狗当真诡异至此此人必然已堕魔道,这番若能化险为夷 师兄,他话未说完便突遭打断,转眼看去,发觉说话的却是一贯寡言的冯尘,化险为夷还是容后感慨吧,那韩碧,仿佛没死啊 伏雪将将放下的心顿时再次吊起,凝目望去,只见那倒塌的树干下黑气四溢,底下沉闷的撞击声因着突然的沉默在高阔崖上愈发清楚起来,一声一声,似与云后酝酿着风暴的隐雷遥相呼应。 夜延续着它的漫长,而黎明不受惊动,犹然安睡在万水千山之外。众人面面相觑之际,唯有怀抱定苍的青年勉力站直,散乱额发拂过漆黑的眼,他目光沉静,哑声说道。 既然如此诸位长老,伏雪还有一事相求。 第19章 白刃不归 释放李清夷,而后或去或留,皆便随他。 伏雪说完,几名长老一时陷入沉默。 经过一番恶斗,五长老中唯有孙辕与凌山云能够勉强起身,姜蝉子与冯尘不擅炼体,只得坐在地上调息。 伤势最重的是苏容易,先前保护方招时不慎中了韩碧一刀,邪气侵体尤为严重,一直神智模糊地躺在地上,这时却哆哆嗦嗦地蜷起手指,从袖中勾出一枚钥匙。 他自是没力气将钥匙交出去,甚至不能抓紧,那小东西蹭出袖口便滑落下来,碰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叮声。 苏师叔 伏雪拾起钥匙,并将师叔冰凉的手指握住,其余几人看在眼里,神色皆流露不忍。 凌山云一言不发地摊开手掌,也交出自己的钥匙。 孙辕侧着眼,只是沉沉觑着苏容易蜷缩的手,直到姜蝉子启口道。 唉,走吧走吧,事已至此,先前的筹谋都没有用了。那黑雾难以防备,你们带上阿招,也赶紧避避去,下山把师兄弟们都叫起来,大难临头,保全性命为上,不算逃兵。 后一句自是对几个外门弟子说的。 孙辕这才长叹一声,从怀中掏出一枚钥匙,低声道:我又何尝想要李清夷的命。 伏雪抱拳道句多谢,不远处古木仍在轰轰作响,枝叶震颤愈发强烈,他垂下的眼眸却露出些许轻松。 姜蝉子取出一只小锦囊,将三把钥匙拢起往里一收,便对身侧徒儿道:玄兔,你跑得最快,快去后山把大师兄放出来。 姜玄兔杏眼压着泪意,真如一只红眼兔子,却只拼命摇头道:我不去,大家都在拼命,师父别想把我支开! 谁支你了,这是长老们交你的任务。 少女终于忍不住哭叫起来:师父,你不是早就把四把钥匙都给大师兄了吗! 嘿?姜蝉子叫她在众人跟前揭了底,两眼一瞪,绷着脸骂道:臭丫头,不是让你别偷看我的锦囊!快去,谁知道那石头脑袋开不开窍,这种时候了,还要气我! 六师妹,去吧,韩碧与大师兄有怨,你叫他趁夜离开,不必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伏雪亦在后道。 眼见姜玄兔呜呜地跑远,凌山云诧异问道:什么时候的事,你早就料到有今日了? 这种鬼东西谁料得着,姜蝉子两眼还盯着徒儿背影,直待那细瘦身影融入夜色,方才回转身来向凌山云答道,原不过是以防万一罢了,若要逐出师门,那七天是他必遭的罪。小弟我嗐,毕竟也是看着清夷长大的啊。 可你哪来的四把钥匙? 这嘛他刚回来那天晚上,我去找冯师弟谈了谈心 加上你的,这不才是两把? 姜蝉子哈哈一笑,笑到中途牵动伤势,又扯起一通咳嗽:啊哈凌师兄忘了,小弟忝为工堂长老,从先掌门与先掌剑处收回的钥匙,还都放在我那里呢。 李清夷机灵得很,不会有事。孙辕适时在旁重重地哼了一声,那棵树困不了韩碧多久,眼下还是先操心咱们自己吧。 几人一时都看向崖顶那头,不过说话功夫,那浓郁黑气蔓延得更开,却似形成一只握住古松的巨手,阴气侵蚀之下,可以见到常青的松枝显出簇簇枯黄,粗健树干宛若正遭风化般迅速萎缩,与此同时,树干后传出的裂响也一声脆过一声,不断有枯死的松针簌簌坠地,摇撼之态,竟如罡风骤雨已然先至。 伏雪面上全无血色,黝黑的眼沉静如磐,衣衫浸透伤口流血,愈发紧贴手臂,浊冷夜风中也像孤瘦松枝,虽年轮尚浅,筋骨却已长成了不容摧折的模样。 心头精血,共有三滴。 伏雪还有两剑。他说,请诸位师叔伯助我。 松君,你是个好孩子。姜蝉子把手掌覆盖在他握着定苍的手背上,长叹一声,他平和声气的时候,尖锐嗓音其实并不那么刺耳,反有一种犀利明确的力量。 百里去后,我们对你多有苛待。不是不信任你,只是从前我们几个不堪用,把衍派全压在百里师兄和孤芳师兄两个人肩上,你可以不必勉强自己去挑他的担子,衍派本就是七个人的责任。 而此番你更不必自责,既是衍派命定的劫数,或许也命定了该由你面对。不必再追寻百里的影子,松君,将带领衍派渡过劫难的人,是第十九代掌门伏雪。 听闻此语,伏雪怔了片刻,随即低眉一笑,道:姜师叔,伏雪受教。 冯尘也伸出手,调转余力毫无保留地送来,一张苦脸垂眉耷眼,显得愈发丧气,嘟嘟囔囔道:不能抱着我的古桐琴同去,可惜也,可惜 定苍剑终于再次焕起微光,并发出隐隐剑鸣,是凌山云亦将手掌搭来,并面无表情地说:我没有遗言。 谁叫你们交代遗言了?孙辕冷哼一声,吹得花白胡须微微飘动,搭掌之际道,两剑杀那魔犬,我看绰绰有余! 松君啊枕在凌山云膝上半昏半醒的苏容易忽然虚弱地发声,伏雪抬眼看去,这位最是亲厚的长辈也正尽力歪过脑袋看他,目光温和,竭力说道,孩子,定苍在你手里发光那一天,你就已经是它认定的掌门。 是。第一粒雨珠被剑锋上的青芒剖碎,飞溅流光一瞬照亮青年坚定的眼睛,他轻声说,我掌定苍,便请衍派诸位先辈同证,今日存亡与共,白刃不归。 一道惊雷轰然炸开,与之同时炸裂的是扬天木屑古松树干终于被自内击断。 只见一条人影自破碎的岩洞中蠕蠕地爬出,韩碧浑身鲜血,一臂已折,胸腹与双腿骨骼扭曲,模糊血肉中可以看到破体而出的断裂骨茬,然而他竟还能动弹,弥天黑雾正扭成无数细线不断注入那残破身体,缝补血肉、接续断骨,使他看起来几如一具提线木偶,以一种极其怪异的姿势,由踝至膝、由腰至颈,慢慢直立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便见那地狱爬回的修罗满面煞气,目如楔骨之钉,嗓音嘶哑可怖,发出漏风般的嗬嗬声。 崖顶彼端古松枯朽断折,此端新松锐意凌云,青年遥遥抱剑,声虽因气血亏虚并不那么响亮,却清朗如融雪的青针。 他字字郑重清晰地说:在下,衍派第十九代掌门伏雪。 好,好。漆黑的针线将那一团血和肉重织成韩碧,他瞳仁缩紧,嘴角咧开,周身气息猛然收敛,显出极端兴奋的蓄势待发之态,横刀之际轻声细语地说,我会把你的名字刻在刀上。 粗砺雨点零星坠落,偶有一滴溅入仰面向天的苏容易眼中,他只微一眨眼,耳畔刀与剑已碰撞出裂帛般的尖啸。 心血烧沸,那把墨色长刀如吞光的流星疾坠而来之际,伏雪亦不躲不闪,直迎而上,刀剑以最简单的横和竖再度交锋,他使出天衍剑诀的第一式。 那亦是衍派剑者百年传承而来的道,道中先有一,一生二,二生三,尔后三生万物。 青湛剑光流丽绵延地铺展开来,古剑所蕴的数十代剑者苦心孤诣的顿悟、数百年供养香火不绝的灵息,再次流淌进他燃烧的血液,极度通彻的一呼一吸之间,天地旷然远去,唯有此刀、此剑、此一战,被赋予着无穷鲜明的意义。 刃锋拨出火星,将淋落雨珠烫得丝丝作响,极速交锋中只剩仅凭直觉的进攻与抵挡,吹毛断发的利刃贴着肉划过,凌空带起一串串飞扬血珠,然而此际那把邪刀的苦寒不待侵入便被沸腾的血蒸干,伏雪在早春的夜里呵出白气,双目明亮慑人,所映唯有心底空无的念。 师父,师兄,衍派,保护 人世的浊重宛若也随着一次次剑击离开他的身体,每一次挥剑都愈发轻盈畅快,韩碧的动作仿佛在变慢、变清楚,那把刀看似要从右侧横劈不,可他肘腕微提,刀将上行,是朝脖颈来的! 伏雪骤一矮身,凌厉刀风割破发带,削落一缕黑发之际,仿佛也断开了什么硬物,发出清脆的喀声。 然而这些动静他已全然不能察觉,只趁韩碧胸前空门大开递进一记肘击,而后定苍注力斜挑,将他整个人再次挑飞出去,重重砸落崖下。 归刃崖下,有一处祭祀衍派历代先辈的碑园,韩碧摔落处正在碑林之中,一座座白石碑刻重逾千斤,他直撞塌了四五座才堪堪滚到地上,受黑气疯狂修补身躯,却很快又能再次爬起。 雷声大作,雨势愈急,然而伏雪耳畔只能听到隆隆的心跳,眼中只能看到敌人、看到剑,他亦状似疯魔,摇摇晃晃地提剑向前,此战除非杀戮不能终结,他要前往前往那个地方,身后的一切都被抹成虚幻无色的影,他眼中唯有远方的灵光剑中千古的幽灵呼唤着他,玄妙惊奇的彻悟引领着他,他要 他要战胜?不对。要保护? 不对,不对。他要以此血得证大道,他要 回来! 一声惊雷怒喝劈开混沌,伏雪骤然清醒,一口半焦的心血喷出口鼻,几乎是回神瞬间就被拧干了所有力气,直挺挺栽倒下去。 然而他没有摔倒,失力的五指甚至没有脱开定苍因一个人自后支撑住他,一只手攥住他的手,一齐握紧了定苍的剑柄。 伏雪无声地张了张嘴,他甚至已失去使用喉咙的力量,只能拼命用口型叫出: 师兄 李清夷眸中似有哀色,哪怕厉雨加身,目光依旧岿然宁静,他从来飘渺如同一切不可触及之物,这时却轻声叹道。 不是说去去就回么。 找冯在第三章 ,送钥匙在第六章,姜蝉子一开始就决定了要把小李撵走,但也从没想让他白受罪,就没感情也别伤害,这样吧 第20章 珠联璧合 一股清淳温厚的力量,顺着交叠的双手流入伏雪的身体。 他因反复灌注和抽取而千疮百孔的经脉已经脆弱得稍一触碰便疼痛不堪,那股力量却如春风化雨,温柔无比地裹住一道道伤痕,安抚青年在痛苦中战栗不止的精神。 于是伏雪知道,这番的助力并非借他的身躯流往定苍,而是仅仅为他而来。 他的眼珠滞涩地转动,漆黑瞳仁渐渐恢复了些神采,启口艰难地说:师兄,你为什么 李清夷安稳地握着他的手,只低声说:阿雪,那里危险,不要再去。 伏雪睁大眼睛,一瞬几乎又要被去而复返的茫然捕获,然而不待二人多言,那方韩碧已再次从废墟中爬出,卷着一身浓黑的腥风血雨,站在断碑上放声呼笑。 李清夷李清夷! 李清夷置若罔闻,半个眼神也未分他,伏雪挣扎着要向前对敌,却觉身侧一冷,似有一道劲风倏然掠过,那方韩碧呼喊未尽,竟就戛然截断,像被什么无形之物击中,身躯向后一弯,再度滚落下去。 只是少顷,韩碧便又顶着满脑袋灰骂骂咧咧地爬回来,双手握住长刀,仓促环顾,先前七人合攻都不曾令他显出如此如临大敌之态,刀上邪气再催,源源不绝地释放出来,此遭却并不扩散,只环绕在他身边,形成一层淡黑的雾障。 众人这才借此看清,半空中竟悬浮着一道细长流炼的清气,正围在韩碧身边盘旋不定,那道凝气极清极澈,几与夜色融为一体,是以直到被包裹在浑浊黑气之中,才得以为人所见。 那、那难道是传说中的化气为剑?! 冯尘两条八字眉瞪成了一字,难以置信地失声叫道。 化气为剑?那是什么,经堂有记载吗?凌山云蹙眉问道。 呃那倒没有,我是在话本里见过 姜蝉子缓缓道,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无怪他不使佩剑 这厢的交谈,伏雪并不能听到,此时他全部身心都浸泡在苦涩的欢喜、玄远的回味,以及临渊止步般捉摸不清的后怕当中,千头万绪冲击着已然疲惫万分的身心,使他几乎失去思考的能力。 恋耽美 师兄的桃花债免费阅读(12) 而令他惶恐也令他心安,叫他莽撞也叫他勇敢的那个人手掌的温度终于离开,顺着古剑朴拙的刃抚过,真正精深的掌剑心法运转之下,剑刃光芒大盛,显露出滋养精润的勃发生气。 李清夷退开一步与他并肩,向着韩碧挥来的鬼啸刀风从容说道:请掌门师弟专心对敌,清夷为你掌剑。 道剑嗡鸣不已,仿佛也在因着久违的充沛力量而躁动,仿佛也知晓自身所系那剑派五百年间传承的秘藏终至此刻才算是珠联璧合。 伏雪磨烂的掌心再次紧贴剑柄,浩然剑气荡平风雨长晦,青年血丝消褪的眼底残留着红,轻轻嗯了一声。 李清夷,我就知道你会来!今日你敢出手,已是必死无疑了吧,你们两个的性命我的伥鬼都要收下,哈哈要不要提前挑个好位置? 韩碧兀自狂呼乱叫,无形气剑盘旋追击,然而既已显形,攻势每每都被伥鬼魔刀所化解,全然不成威胁。便见他足底发力之际石板砰然迸裂,只消几个纵跃便攀回崖顶,滚滚黑雾亦再次扭成巨箭,与那不死刀客一并卷土重来。 伏雪提着剑,肩膀剧烈起伏,纵然内息已受补充,可心血枯竭带来的阵阵绞痛难以弥平,疲惫和层叠的伤口无法如韩碧那般迅速治愈,再怎么填充,那副凡人身躯也终究已至强弩之末。 然而他的双眼灼灼依旧,声音由初时低哑逐渐放亮,终而爆发成一声怒喝:必死无疑的人是你! 他振奋精神,两人须臾之间又过了数十招,虽已渐渐力不从心,幸有李清夷在旁掠阵,并指为剑,将险势一一化解开去。韩碧愈战愈显疯魔,黑雾拧成的巨箭亦在灵活倏忽之上再添几分阴戾,夹攻之势更见迅猛。 李清夷手无佩剑,应对韩碧犹可在旁助手,对那飘浮空中的黑雾却无计可施。一招对过,伏雪又咳出口血沫,咬着牙道:师兄,这雾气阴邪,你没有定苍护身,且先去一旁避避。我一人咳、应付得来。 李清夷目不斜视,仍是只道:掌门师弟专心对敌,无须顾虑其他。 话间手掐剑诀,双眸凛然一明,韩碧见状登时露出忌惮神色,竟不顾伏雪,转而全力向他攻去。 李清夷向后一跃,便如一片轻飘的飞叶被刀风吹开,与此同时半空中那道细伶伶的飞剑发出隐然清鸣,光芒陡盛,竟从中裂而为三。 方才独个儿不能奈何,眼下三把飞剑在黑雾中盘旋绞切,却顷刻便将雾气斩碎,黑箭顿时不能成型,其中鬼魄呜咽奔逃,尾巴后稀薄的雾影中隐隐能见飞剑追逐的流光。 三把剑不远处姜蝉子喃喃道,冯师弟,话本子里哪位大侠有这种能耐? 冯尘也看呆了眼,喃喃跟着答:我可不看神仙的话本子,个个儿斗个法就山崩地裂的,没意思 黑气漫天奔窜,竟被全然克制。韩碧如有感应,面上血色尽失,持刀的手微微打颤,终于渐显颓势。 不能收服新的伥鬼,那把刀的邪力便难以为继。李清夷掠至伏雪身畔低声说道,掌门师弟,一举伏魔吧。 双掌交叠,内息灼热涌动,尽数化作道剑上凝聚的青光,剑气纵横,竟将天顶击得雨云破碎,层叠墨色上剖开道道凹陷的灰痕。 伏雪心知这场恶战终于来到底定乱局的一刻,强提精神,拼尽全力,再度挥出伏魔之剑,暴喝声道:还不伏诛! 韩碧面上戾气逼人,咬牙不语,眼珠转了两转,迎着破风而来的沉重一剑,竟反身向几名长老所在的角落扑去。 伏雪瞳仁一跳,改势已然慢了半拍,受邪气侵伤者,久久难以恢复自如,此际万不可叫他再以杀生补充力量 长老小心! 韩碧亦报殊死一搏之志,那一扑猛恶至极,人跃在空中,刀已向前递出,所指赫然便是伤势最重,仍然躺卧在地的苏容易! 千钧一发之间,但见两道身影拔地而起,双剑交错在前,只听铛然一声,宝剑注力空虚,竟在黑刀一咬下断作两截,持剑者口喷鲜血向后连退,然而二人相互扶持,终于摇摇欲坠地站住。 孙师兄,你的剑断了。凌山云一身白衣早已脏污,喘着气说道。 孙辕花白胡须也染得黑红,冷哼一声:你小子又能好到哪里去? 此番五人全已失去一战之力,然而一招之拖延,已足够伏雪提剑追至,迫得魔刀不得不回刃交锋,紫电骤闪,刀与剑抵死相抗,伥鬼之上黑气四溢,犹然竭力挣扎。 天际之上流光一闪,三把无形飞剑自半空盘旋而下,齐注于古剑之上,定苍得此助力撼动僵局,剑锋前推愈勇,终于将伥鬼长刀一着荡开,韩碧扑至崖角,未料却是自绝生机,身躯跌出之际,再无碑园承挡,直向崖下深渊坠落而去。 阴风隐没,雾海尽清,彻夜激荡后,归刃崖上终于尘埃落定。 伏雪剧烈喘息,口中腥气翻涌,滴血斑斑,眼见敌人身躯坠入深渊,仍不敢稍微放松掌中剑柄,直至李清夷温热的手掌轻搭在肩,才一下子卸了劲儿,拖着剑坐倒在地。 一群弟子冲上崖来,乱哄哄呼叫着为几人看伤。 姜蝉子黄眉一竖,有气无力地斥责道:不是让你们躲远点儿?可知方才若是暴露行迹,你们都得叫那韩碧当了粮食玄兔,你怎地也不听师父的话了? 姜玄兔怀中抱着把剑夹在弟子中,理直气壮地说:我没找到大师兄,料想是已经来了可七苦剑还在青暝堂放着呢,我是来为大师兄送剑的! 众人的目光一时都转向李清夷,后者正默默给伏雪裹伤,闻声抬眼看来,神态安之若素,只是温和地一笑。 有劳六师妹。 李清夷,你孙辕正清嗓子,却叫凌山云先行开口。 我早就说过,剑魔劫唯有李清夷能够破解,这回是他,救了咱们所有人的命。 孙辕又用力咳嗽了两声才道:是,李清夷,你能耐不小多谢。 李清夷神情淡淡,此刻伏雪半身靠在怀里,不便拱手行礼,便只颔首谦逊道:师叔不必言谢,清夷本就与衍派生息与共,更何况韩碧之祸自我而起,这都是该做的。 你御气为剑,你是何时做到的?姜蝉子忽然发问。 师父走后第三年,偶然顿悟。李清夷轻声答道,顿了顿,又说,而后一年间却再无寸进,故而清夷决定出山云游,大千世界,际会良多,渐渐便能使出三剑。 不愧为天生剑骨。姜蝉子高亮的声音,使在场所有弟子都能听得清楚,清夷,你于此道的天才连百里师兄都不能相比,竟已达到如此前无古人之境。 外门弟子们面面相觑,有人互相交换眼色,有人垂下头去,皆陷入一片怪异的沉默中。 孙辕大手一挥:行了,大家好好整顿,受伤的都抬去医堂。大劫已渡,什么流言都不足为惧,掌门与掌剑坐镇,我衍派必能化险为夷。 众弟子这才纷纷应声,三五成群或扶或抬,将受伤的长老与师兄送去医堂。而伏雪大抵是挨在李清夷身边之故,竟没人过来搭手,弟子们任由伤势最重的小掌门躺在师兄怀里,个个只目不斜视地从他身边路过。 这却正遂了伏雪的意,然而此刻他心中仍不觉轻松,大敌已退,他的心思终于得空去探究方才隐隐捕捉到的端倪,随之涌起的却是更多近乎恐怖的疑惑。 那通彻的、近乎迷失的体悟,宛若融化一般的挥剑,登至极巅的狂乱战意前无古人的境界。 师兄说,那里危险,不要再去。 师兄,那里伏雪迟疑地问道,是哪里? 李清夷垂眸看他,秋水眸潭波纹不起,伏雪嘶哑的问句仿佛只是一片落叶,在万丈幽深上孤零零地漂浮着。 他轻描淡写地说了两个字:飞升。 崩云裂石的炸雷訇然落下,伏雪耳畔嗡鸣,一时不能听见别的声音,尽力睁大眼睛想分辨师兄的口型,只看到李清夷背后的天幕上,剑气割开的危云复又沉重地积压起来,显露出摇摇欲坠之态。 远山风声飒飒,树影在延长的黑夜里萎靡地蜷缩着。 原来真正的暴雨,才正要倾泻下来。 第21章 愿 李孤芳立在归刃崖头,晴空高澈,流云从袖间游过,他静静站着,微风远远送来弟子习剑的呼喝声,宿璧山脚下耕田灿烂无垠。 危崖高耸,在此处眺望人间,已让人有了种身处天上的错觉。他眼若静潭,无悲无喜,只是若有所思地向南凝望,目光所及,仿佛更在辽远的平芜之外。 细碎风声拂动他束发的青巾,眉疏目淡的道士侧过头去,耳后有少年嗓音清湛湛地唤了声师父。 李孤芳嗯一声以作回应,招手示意徒儿走近,一十六岁的大好少年,宛如雨后拔节的嫩竹,清润外表遮不住骨子里冲天的气象,两肩如削,臂腿修长,深蓝武袍服帖地抱出一把劲腰,亦衬得肤色莹白,人更如玉,从头到脚都精雕细琢、一丝不苟,日头底下光彩摄人。 师父唤清夷何事?徒儿便近前来,落半步挨着师父垂落的袍袖站住。 李孤芳淡淡同他道:近日我将离山云游,归期约在两年之后。 是。徒儿当即应道,片刻后,又略显迟疑地说,师父,此番去得甚久。 想往远处走走。李孤芳如此说着,又放眼向天边看去,徒儿跟着他,也朝南极目远眺。 师父想去南方? 嗯,小时候带你南下游过一遭,还有印象么? 自然了,身后弟子声音中便含了笑意:那回掌门师叔领回来的小娃娃,眼下还与徒儿同食同寝呢。 李孤芳狭起双目,微地向他一斜,忽然问道:清夷,与我同去如何? 徒儿闻言一愣,却是流露出些许犹豫神色:徒儿可以吗?可阿雪 随口一问罢了。李孤芳不与他难为,和缓神色说道,你还有更重要的功课,我不在时,不可懈怠了修行。 清夷明白。 下次回来时,我会考校你的进步,不要叫我失望。 不要叫我失望李孤芳生性疏漫,养徒弟亦是如此作风,虽传道精谨,却从来不夸不贬,任其自然,极少提出什么要求或愿望,这等暗含期待的说辞却是头一回有,是以徒儿清澄双眼微微睁大,语调也不自觉扬高了些,坚定地答道。 是,师父。 李孤芳露出微笑,侧过身来瞧着他道:冯尘将掌剑心法交你了罢。 是。 那书后附有我当年所留的注脚,以你的聪慧,不难自行参悟,若有疑问,可向横秋请教。见徒儿神色沉稳,他满意地点了点头,又问,不想问问为什么? 徒儿却恍了下神,困惑道:什么? 你自小被师叔们当做下代掌门看待,如今却改为担任掌剑,乃是我一力主张。 徒儿神情平和,目光纯净如洗,毫无怨怼之色,只说:师父必然自有考虑。 定苍内蕴剑意之精魄,比之天衍剑诀,对你的修行更有裨益,其中奥妙,或许,你很快就会明白了。 徒儿似懂非懂,郑重道:是,清夷定不会辜负师父的期待。 李孤芳抬手,将徒儿一缕叫高风吹散的碎发顺回鬓角,少年俊秀生辉的面容映入他眸底,静影若沉璧,在那幽微深处种下一团纯明光亮。 师父徒儿忽又敛下眉头,欲言又止地唤了一声。 怎么? 没什么。他却到底吞下话去,师父在外善自珍重,早日归来。 告别师父,还未到上课的时辰,李清夷便径自回了所住的小院,推门进去时,却发现许久以来以剑坪为家的师弟破天荒也在屋子里。 伏雪正抱着前几日新得的剑,听闻门开的同一瞬间便已迎上两只亮晶晶的眼,终究还是孩子,口气中满是遮掩不住的兴奋。 师兄!看我的剑! 李清夷接过一看,崭新的剑身已刻上了剑名。 他无声念了一遍,随即抬眼向师弟道:掌门师叔给这把剑赠名了? 是!叫做松君。 松君。李清夷遂也念出声来,由衷道,与阿雪很是相宜。 伏雪的嘴巴仿佛成了快乐的泉眼,咕嘟嘟止也止不住,这当儿也不记得自个儿还在较劲,毛茸茸的脑袋直往师兄怀里蹭,嘿嘿笑道:师兄,我好喜欢! 他傻笑了一阵,又忍不住举起几乎比他手臂还长的宝剑仔细端详,不意瞧见李清夷也正望着他的松君,一向宁静无波的眼眸竟似露出一点羡慕。 伏雪这会儿满心要与师兄分享欢喜,要当掌门的宣言也暂时抛之脑后,忙牵着他的手晃了晃,说:不过以后师兄用的便是定苍,准比松君更威风。 李清夷摇摇头,温和地向他一笑。 衍派每代的亲传弟子入门一段时间后,便会获得自己的佩剑,被赋予成为真正剑者的资格。 由此也衍生出一个传统:赐剑前,会在弟子中举行一场比武,获胜者可以得到一把宝剑,并由掌门亲自赠名。宝剑难得,以之作为自己的名号,对于剑者而言更是一种殊荣。 而掌门候选既为最强者,又将执掌定苍,参与其中便全无意义,是以并不会参与比武,亦是约定俗成。 此间李清夷改任掌剑之事才刚刚商定,不久前举办的大比他自然无缘参与。而大比中落败的弟子后也将由自家师父赠剑,这下子倒是将他剩了下来,虽入道已足有十年,却仍然没有自己的佩剑。 伏雪只能看出师兄出神,便不再大呼小叫,将宝剑搁在一边,抱着师兄的手臂等他回过神来跟自己说话,然而李清夷一条胳膊叫热乎乎的小手缠着,却恍若未觉,良久才收回思绪,带点歉意地说:阿雪,我该去习课了。 悬霄殿地处高崖之下,日头稍见西斜便照不进朱窗,幽深大殿中唯有烛火清寂,檀香弥漫,在帷帐间沉静地流淌。 少年平心静气,翻开膝前的古籍,一手抚上道剑古朴的鞘,他天资卓绝,暗念口诀之际,心法初初流转,定苍便发出细微嗡鸣,与他心意呼应。 一股精纯之息隔着手掌,在道剑中缓缓流转起来,起先微有滞涩,如才始融冰的溪流,随着活水涌入,流动愈发顺畅圆熟,他以内息催动其运转过一周天,道剑嗡声渐止,鞘上凝结的暗翳亦有所消褪,隐隐泛起青润光泽。 这便是掌剑心法,以自身精神为引,带动道剑之中沉积的灵息运转,只是如此,确实不难掌握师父的批注呢?李清夷翻动书页,发觉其中每隔几页,便夹着一张小纸,密密麻麻布满了师父的笔迹。 恋耽美 师兄的桃花债免费阅读(13) 烛火在李清夷眸中跳闪一下,少年表情并无变化,手指稳稳翻过下一页,蝇头小字工整清晰,所叙却全然是与先前相逆的行气之法。 长明灯幽幽闪烁,映照着少年蹙眉沉思的面容,他试着按照批注所言,反将道剑之息回引,少年于剑之一道悟性奇高,将剑息带入周天,乃是一项闻所未闻的绝新尝试,古剑肃杀罡烈的气意稍有不慎便会损伤经脉,然而他气定神宁,调转缓慢却已尽得精微之处,竟与方才道剑中灵力流转的走势分毫不差。 道剑寒旷的灵息如潮水在体内涨落,归海后残留的剑意久久萦绕在少年心头,千古道剑悠远的回声仿若蕴含着无穷幽畅妙理,往复周天,平日武学中滞涩处尽被打通、不解处尽被点透,他渐渐在那方新天中忘我,躯壳沉重地脱落,唯余神魂通透无比,在苍茫中飘升、飘升,拨开云端,仿佛能略略窥见天穹后那不可为凡人所见的,金辉灿烂的道之峰巅。 天生剑骨在血脉中躁动,令少年本能地向那渺茫之界更深地钻研,冥冥中他意识到自己正借道剑残留的上古剑意接近着什么,然而宛若懵懂又宛若彻悟的幽妙感受摄住全部心神,除却拼命抓住那一丝灵光毫不能再作他想。 师兄,师兄?你在这里吗? 然而就在这时,远方忽然传来一阵模模糊糊的敲门声,李清夷在冥想中转眼望去,才发现头顶漫天漆黑,不知不觉间已是深夜。 不小心忘了时辰,让阿雪担心我了。 回去,回去吧。 他恍然想道,试图敛起向上飘游的神魂,然而一念横穿心思,气行走岔,轻盈的魂魄登时竟如缚大石,清澈的领悟转瞬间消散无踪,他一下子感觉到肉身的浊重,被拖拽着向下极速坠去。 咳! 少年猛地睁开双眼,口中喷出一道血箭,身躯难以支撑,向前扑倒在蒲团上。外头的师弟正将门推开一隙,见他如此,连忙跑上前来。 师兄? 伏雪没瞧见地上血迹,只努力托起他的身子,连声唤道:师兄,别在这儿睡,要受凉了。 李清夷吐气滚烫,身上却冷汗如瀑,烛光胡乱涂抹在他微微扩散的瞳孔里,入秋的夜气清澈冰冷,青石地板返潮冰冷师弟手臂好温暖,可那温暖也渺远地隔着皮和肉,天地颠倒,他在倒着坠落,陷在虚空里什么也抓不住,用力扭过头向下看去,那点暖意像零落的星光,只一霎便遥远得不能看见了。 清夷师兄! 一个月后。 秋阳温煦,庭中黄叶纷飞,有如蝶舞,树下一人正在摇头晃脑地拨琴,两条八字眉上下抖动,显得十分陶醉。 冯师叔。正在忘我之际,旁地忽有人启口唤道。冯尘嘣地弹出个错音,遭此打扰,他倒是也不着恼,向来人笑道。 是清夷呀,今儿怎么有空到经堂来了? 那悄无声息间入得院来的少年,自然便是衍派首徒李清夷。 只见他自怀中取出一本旧书,恭恭敬敬两手奉上,道:清夷前来归还心法。 这才多久冯尘愣了下,惊讶道,你就学完了? 只是记在心中了。李清夷垂眼答道,古籍珍贵,清夷不敢擅留太久,只道尽早归还经堂保存,往后自行消化便是。 冯尘挠了挠头,半晌才干巴巴道:好既然如此,要是呃,要是有什么记不清的,你可随时再找我借阅。 李清夷点头应是,又问:冯师叔,师父之后,可还有旁人查看过这本心法? 冯尘接过书往藏经室去,边走边答:自来只有掌剑能学这心法,旁人可都是不准看的我执掌经堂,也要守这规矩。 李清夷在后应了一声,便不再多问,冯尘心下生疑,回头看了他一眼,只见自家首徒神思似有出离,澄明眼眸浮现晦色,却也如同被一场秋雨搅浊一般。 与这弟子相处,惯来有种亲而不近的别扭感,说他是心思通明也好,可人心岂如至清之水,真若无鱼,反倒不像人了。 他晃晃脑袋,决定将多余的思虑摇出去,掏出钥匙准备开门,那积灰叠着指印的锁头却不经钥匙捅进去便砰地砸到了地上。 啊、啊哈哈我这脑子,上回忘了扣上锁了 冯尘登时面露尴尬,忙偷偷再觑一眼弟子神色,李清夷只无表情,秋水眼眸静澈如凝,冷淡神色,竟与李孤芳出奇相似。 冯尘忽然感觉到一线秋凉漫上脊背,眼前的少年无端让他觉得陌生起来,陌生中又生出丝丝缕缕的不安,他小心翼翼地说:清夷,可千万别告诉掌门啊 第22章 飞剑擎云 师兄,你方才说 伏雪胸口剧痛,拼命喘息着想支起身来,李清夷却不再多说,稳而有力的手臂将他扶起,交给姜蝉子身边还未离去的工堂弟子搀着。 姜师叔,先前你问我,是伏雪的掌剑,还是衍派的掌剑李清夷提起七苦剑,眼睫下双目深如潭,亦坚如玉。 这个答案我已追寻了七年,现下终于可以回答,清夷只是伏雪的掌剑,但清夷愿为伏雪,做衍派的掌剑。 姜蝉子的神情柔和下来,似想拉他过来,手却停在半空,只虚虚地一招:魔劫已了,只要你愿意留下,咱们大家就还同从前那般 弟子们都拥拥簇簇向山下走去,李清夷站着没动,一时身遭已孤无一人,凄风暗雨中,仿佛和众人间距离分外的远。闻言他只是笑了一笑,兀自转眼四顾,忽又快走两步,从地上挟起一个什么,问道:阿雪,这个可以留给我吗? 伏雪动弹不得,努力看清他掌心之物,竟赫然是自己从前系在发辫间的那枚铜钱,先前的战斗中不知何时又被削掉,中间还豁开一道断口,只怕不能再戴了。 师兄伏雪瞳仁颤动,忽然挣扎起来,你还要做什么,师兄! 这时又一阵隆隆声从不远处传来,有弟子下意识仰头看天,却即刻发觉那并不是雷声却是从崖下碑林传来的。 魔刀留下的黑雾尚有丝缕并未散尽,还浅浅地弥漫在低空,此间却亦然如受感召,纷纷向碑林方向游去。 方才危急时无人在意,原来那石碑叫韩碧撞碎开裂,竟已把其下封存的先祖遗棺也暴露出来,五百年前的老棺材早已朽烂不堪,众弟子眼见黑气缕缕流入,无不惊声骇叫,瞠目欲裂所见如何能够令人置信,那是一具黑红的枯骨,竟正顶开朽木,从棺中歪歪扭扭地飘浮起来! 黑气缭绕,枯骨之上血肉寸寸增生,肌肉筋络攀着骨骼覆盖填充,几个弹指的功夫,已长成一条赤身披发的人形,在旋风举托的半空中缓缓扭动脖颈,向这方望来。 祖、祖祖师爷!? 不。他与那韩碧一样,肌骨血肉皆不过是以邪气捏造出的伪物那是魔,难道是真正的 这时候众弟子近已全部撤出崖顶,走在最后的姜蝉子回身而望,口中喃喃之际,牙齿咬破嘴唇,竟骇至全然不能察觉。 姜师叔,快带掌门师弟下山一避。惶乱之中唯有李清夷面色未改,抬掌向他轻轻一推,只若寻常地说。 要下雨了。 话音才落,暴雨如洪,从裂云塌天中轰然坠下。 余下几人也匆匆向山下赶去,唯有伏雪不愿离开,拼命扭着身子死死盯住那方,雨河倾泻而下的前一秒,终于再也顾不上其他,一头撞进李清夷望向他的目光里。 下一瞬间,那对视便被分隔一切的水帘所抹消,然而伏雪骤然屏住呼吸,宛若被凝固在一瞬永恒的时间里,雨的落下变得无比缓慢,李清夷的目光无比清楚,完整倒映在他眸中的模样是故梦,仿佛十余年睽阔,迄今方才重逢一场。 他在这漫长无尽的一霎中惊觉,原来他已经太久太久没有认真凝望过那双眼睛。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纵然朝夕相处,他不敢再看,生怕在那双过于清浅的瞳仁中照见自己悸动不已的倒影。 而后数年分别,幻想中描摹过千遍百遍,越挖掘记忆越不真切,以至于这时他才恍惚发现,自己或许已经忘了那双眼的样子。 以至于这时他才恍惚发现,自己或许已经长久地错过了 原来那双眼亦在很久以前就在注视着他,于春秋轮转间,于千万人里,于风雷翻涌、剑光纵横之中,从来明净的目光不杂一念,却也因此装进了他,便仿佛已是全部。 他为什么不敢看? 为什么不敢信? 为什么直到现在才 师兄 暴雨冲刷过眼眶,伏雪喉头一哽,一口腥血翻心倒肺地呕出来,他不顾一切,歪过身子要抢定苍剑,弟子一时竟扶不住,叫他连人带剑扑倒在地上。 李清夷! 雨水和血水淹没声声低微的呼唤,伏雪伤耗极巨,岂能经得起这般折腾,两眼涣散,几乎即刻就要昏死过去,却不知发着什么疯,哆哆嗦嗦将剑柄绑在手上,蜷起身子还要往前爬。 姜蝉子一把提起他的肩膀拖下山阶,哗然雨声中喝道:快走! 李清夷终于回过身去,无人看见此刻他面上犹带着恬淡微笑,然而这笑并不同于平日,竟有几分如释重负般的轻松。 你终于下定决心了啊。 一声低沉的叹息幽幽回荡开来,发音微有怪异,嗡嗡然似循古韵,声并不高,滂沱落雨却竟不能盖过。 为这一天,我留下的这缕剑魂,已在人间徘徊了五百年 那悬浮在半空中的人形举起手臂,雷云中霹雳落下,被他信手捏住,竟凭空炼出一把电光闪烁的重剑。 当初百里以七剑败我,按照我们的赌局,今日我亦只攻七剑,李清夷,若你能全部接下,赌约可以就此作罢。 然而已无人在意五百年前那位老祖竟也名叫百里,因此刻朗声回答的是李清夷,暴雨中青年背影岿然不动,三把流光飞剑借得雨幕显形,呈扇状护在他的后心。 请前辈进招。 话音落处,只见他左右两侧的剑光忽而一闪,竟再次一分为二,五把飞剑的清吟响彻高崖,然而李清夷剑诀再转,白炽灵光中五变为七、七变为九,连绵剑光闪烁不绝 至终,竟有足足四十九把无形飞剑,在雨雾中铺开杀意凛然的浩大剑幕!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 天衍剑诀中内蕴的四九剑意,五百年后再次于一个青年人掌中全数显现,难道数百年天运武脉尽付一人当真并非传言,当那个孩子自冥冥天意中诞于此间,便注定了有此一日,他将独立归刃崖头,为衍派赴这百年一约。 如此那赴约之人本应是身为百里老祖后人的横秋师兄才对,为何而今却成了李清夷? 姜蝉子双目闪烁,混乱中似乎隐隐捕捉到一线灵光,然而不及多想,随着一声恐怖的巨响,崖上土崩石裂,随着暴雨滚滚而落,不断有弟子被飞石击中或在撼动中摔下山阶,惊呼喊叫之声此起彼伏,在雷声、雨声、落石声里,却显得分外渺小。 第一剑。 归刃崖偌大山头,竟被从中劈作两半。 飞沙走石叫雨水冲净,视野稍清,众人才看到站立在半片崖上的李清夷。 正如没人看到这第一剑的发出,也没人看到李清夷是如何接住的这一剑,但见暴雨激注而下,临近他头顶时,又宛若在无形之中受到阻隔,湍流水花四溅,倾斜着向下坠入山巅开裂的料峭石渊。 原来四十九把飞剑已在他身前织成一道剑屏,交锋唯有至简的横竖之理,天衍剑诀的奥妙蕴藏其中,大巧若拙,却坚不可摧。 此刻剑魔身在巍巍倾斜的另一片崖头,黑风黑雨中飘摇而立,手中怪异的长剑萦绕电火,噼啪作响,漫天暴雨之下,活尸枯槁的长发却当风飘动,竟丝毫不被沾湿。 而李清夷早已浑身湿透,漆黑鬓发紧贴着苍白脸颊,神情淡然如一,看不出这一招接得轻不轻松,唯有紧凑的剑屏自他身前缓缓散开,寒光窜动,在半空中环绕往复,织起的赫然便是唯他一人驱使的天衍剑阵! 剑魔仿佛摇了摇头,天公自云后劈出亮紫的电鞭之际,他掌心电剑也以雷霆之势挥出了接踵一击。 第二剑。 不同于那充作见面礼的急促交锋,这一剑来势沉缓,好叫所有人都看得清楚,随着紫剑挥动,一道破风的尖鸣伴随巨大气弧在半空中缓缓荡开,剑锋滑过处留下的气劲震开雨珠,动作分明缓慢,却蕴着凝实如江海的磅礴力量。 他仿佛在半空以剑画潮,随着剑弧圆满收笔,这道虚空中裂开的江河登时活转,顷刻之间怒涛狂泻,受剑气震慑而积攒在空中的雨水一齐跌落,冲得孤峭崖顶几乎四面流瀑,又有弟子站立不稳,遭大水冲击而向山下滑去,惨叫中被攀在崖壁的孙辕伸手捞住,弟子慌声道谢,却见孙辕眉头紧锁,凝望向崖顶战局,低低道了句:不好。 凌山云亦是相同表情,愕然间自语道:天衍剑阵竟能被如此击破。 弟子惶然问道:大师兄要输了吗? 挡不下。凌山云低声道,此般纯粹的暴力面前,凡人之力何其脆弱 七把阵眼折六存一,尚有生机。 孙辕话毕,果然见到飞剑那蚍蜉漂流的微光被乱潮携卷,虽竭力相搏,仍难撄其势,终被狂流击碎,乱叶般向四方荡开。 李清夷向后连退几步,将手中七苦连着剑鞘狠扎入地面裂缝,方才稳住身形。四十九把心神幻作的飞剑尽被吹散,他虽未跌倒,身躯却陡然前躬,只似遭受重创,一时竟不能站直,孤零背影愈发单薄,仿佛亦将随风而去。 这只是第二剑,大师兄的剑阵就孙长老,这真的还有生机吗? 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若他能拔出第五十剑 孙辕欲言又止,而剑魔严厉声音已伴着怒雷响彻四野。 李清夷,使出你的全力! 第三剑不待喘息,宛若融化一切的炫烈光芒自深穹爆发,一道惨白闪电骤然劈开崔嵬欲倾的晦暗云峦 一霎雨止,天地死寂。 第23章 美玉有瑕 李清夷又感觉到自己在飘浮。 他的魂魄离体而去,在半空悠悠地晃荡着,向下能看到伏雪正满是依赖地挨在自己身边说话,双眸粲粲如星,并能看到自己微笑附和,神情温柔专注,仿佛真的在认真倾听一般。 师弟在说什么呢?被抽出身体的他无法听见,但观其笑貌,想必是今日遇到的趣事,诸如承钧又掉牙啦,玄兔师妹会喊师兄啦,和师弟们比武又全胜啦 他其实一直不懂这些事为什么能带来快乐,在他眼中,幼儿生长乃属自然,倾注心血磨练武技,肌肉力量与反应速度超越同辈亦是理所应当,一切都有规律可循,一切都不过是造化演变中自然而然的结果,一眼便能洞穿的因果中,什么值得喜悦,什么又值得悲哀呢? 恋耽美 师兄的桃花债免费阅读(14) 他是一个观测者,澄澈无瑕的双眼映照着世间运行,眼中无爱恶,亦无分别。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而万物埋因造果,自得命数,为之动心全无意义,喜怒哀乐从何而来,爱怨嗔痴又当归往何处? 然而伏雪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与他分享,无数没道理的情绪像流淌不尽的甘泉浸泡着他,困惑久了渐渐也变成一种认定。 原来这是会喜悦的啊,原来这是会悲哀的啊。 当模仿而来的情绪熟悉到成为习惯,他不须思索就能作出正确的反应,却也因此愈发看不清自己真正的心情。 于是有那么一段时间,李清夷觉得自己变成了和伏雪一样的人。 他好像真的能够感受,并且拥有一些渴求,他尝试在观察中理解,让那些情绪内化为身体的一部分,陌生的悸动让他心中出奇充实,自来他的生命除了剑再未被师父赋予过其他意义,然而现在他可以自己寻找了。 承钧缺牙的傻样儿,玄兔学语时含混的嘟囔声,阿雪澄星般的目光、看见他便绽放出来的笑容 他试着将伏雪讲述过的一样样都搁进心里,好寻找一个形状适宜的长久留下,然而掺杂进这些的心却在不知不觉间浊重起来,自打开始学习掌剑心法,他愈发频繁地感受到魂魄离体般的飘浮,这具痴拙凡胎已然追不上他于剑道一途日行千里的顿悟,但没有关系 只要他还留有那些意义,因着反复抽离而疼痛无比的头脑总会止痛,失去五感而麻木不堪的心腔总会复苏,忍耐下去,他会成为叫师父满意的强大剑者,也能够与师弟一同欢笑,与师父、阿雪,与一切重要的人天长日久地相伴。 可他的魂魄越飘越高、越飘越冷,终于连脚尖也脱离身体,那一日他在悬霄殿中运功已毕,习惯性地想握住心中那处归锚,好令其带领浮游的意识回归身体,却陡然抓了个空。 一瞬之间,他似乎猛然睁开眼睛,又似乎已彻底坠入太古的幽眠,恍惚中全然失去自己、忘记目的,只是漫无目的地逡巡在飘渺太空。 他似乎化身成为天地之间的一部分,比如是风,比如是云,来之去之,了无挂碍然而心中又似有什么在确切地牵绊着,冥冥中无端有一种千万不得丢失的直觉。 他提着剑,茫然回首。 放眼唯有无边无际的黑,天地归于太初,万物劫灰化作永恒的混沌,黑暗茫茫一无所有,可遥远处果然发出一星光亮,那是什么是什么来着? 某个夜晚有温暖的手臂环抱着他,有哭声急急地唤着师兄!不,许许多多的夜晚他们都曾相伴而眠,分享过的喜怒哀乐,也随同年轮一圈圈刻入彼此的骨骼,世上再没有谁如此痴漫地欢喜他、天真鲁莽地牵挂他,乃至于他已走得这样远了,还能听见一个声音纠缠不休地呼唤着。 那是 他忽然想起来了,那是一粒雪。 一念既起,黑暗中霎时大雪纷飞。 他猛地转过身,向着大雪深处踉跄奔跑,寒冷漫上膝腿,脚下虚空铺作粗糙的石板,他跪在那个隆冬漫天大雪的剑坪上,一道剑光骤然降落,劈开雪也分开黑暗,那把属于师父的佩剑深深嵌入膝前石中,他向上看,看见李孤芳充满失望的冰冷眼眸。 第三剑。 荡破雨云,天地变色。 一声清越剑吟刺破万籁绝寂,七苦铿然出鞘,咫尺之间抵住迫近的电芒,气劲相冲,狂风席卷开来,漫山林叶飒地一响。 最后一把剑在他手中亦久驻鞘中,漫长游历间人世不见七苦,如他不敢直视那颗凡心,然当此时孤注一掷,敛锐经年的宝剑终于在这一招下推开一线绝世寒锋。 电光爆裂,尽数被挡在七苦铁刃之外,李清夷从容抬眸,齿缝迸血,目中却冷亮慑人,大道五十归于一掌之中,竟将这悍勇无匹的一记直击生生抗下。 这才像样! 剑魔纵声呼啸,撤身后跃,宽容地留予他片刻喘息之机,以作这全力一搏的奖赏。 天若啼眼,风引悲号,人世间无穷长恨脱鞘而出,拔剑之势竟不能止,七苦缠身,五蕴炽盛,李清夷不退反进,亦一跃而起,足踏虚空,步步紧逼而上。 风流狂乱,灵丝暗涌,凡人肉眼只见剑者凭虚疾升,实则每每落足都伴出一道割风劲响他竟以无形飞剑铺作登天之阶,一往无前地向剑魔迎去! 第四剑。 半空中短兵相接,独剑难挡的余势自青年削薄肩侧冲击而下,山岩裂口轰然加深,半片摇摇欲坠的崖头终于彻底崩塌,悬空抗衡的二人足下,已全然是万丈深渊。 无形飞剑由灵息凝作,只堪沾足即便溃散,又怎能抵抗剑魔劈山的巨力。双剑甫接,两道纠缠身影便似流星,与碎石岩块一道沉重下坠。 然而交锋至此仍未停止,这第四剑极富变化,后着无穷,一把紫电几乎舞成幻影,二人足踏落石,在极速坠落中换招,李清夷一改守势,剑在掌中,自幼修习的高深剑法轻盈纯熟地施展开来,二人身在半空,呼山唤海之能亦受压制,唯有纯粹的武技互相碰撞,剑魔出招大开大合,而天衍剑诀极尽精微,此间纷乱落石妨碍挥展,竟叫一人一魔斗得难分高下。 顷刻之间过得百招,崖顶相距愈发遥远,眼看将要无法攀回,剑魔不耐纠缠,蹬石借力猛地前冲,竟不顾加速坠势,快然压下一记重击。李清夷人躯的力量怎堪与魔较量,先前尚能凭借巧劲周旋,当此硬攻,却登时便被掀得横飞出去,重重撞在削断的山岩上。 剑魔哈地一喝,抓住破绽,脚踩乱石不断拔升身躯,一剑重逾一剑,叫李清夷只能横剑抵挡,背后巨石迸裂,竟被击打得深深陷入岩壁之中。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放慢,狂魔手握雷火重剑,缓缓画下这变化无端的一剑最后一笔蕴藏巨力的尾招,时间又仿佛在这一刻加快,他筋络鼓胀的手臂分明刚刚挥起,下一瞬两把剑便已死死咬住,迸出光亮灼人的火星。 李清夷连指缝都在溢血,若说前几剑剑魔念他凡人之躯尚有留手,此时全心应战,愈显狂态,除却尽情挥掷武力却已分毫不能顾忌其他,那施压下来的悍力恐怖如同山海加身,足以将任何肉体凡胎压成血泥,然而剑者面无表情,双眸深处隐现金光,不知从何生出与这非人能为相抵抗的力量,竟使那开天之剑不能再进半寸。 看来这一剑,还能接住 见此情状,遥遥观战的众人无不暗捏一把冷汗,然而人已非凡人,剑却终究仍是凡铁,经得一番险恶交战,斑驳剑身终于不堪重负,崩开一条细细裂缝。 嚓。 寂寞中,恍若穿越亘古的风声。 李清夷在花枝下睁开眼睛。 诶诶阿爹,他醒啦! 清风徐来,鸟语花香,身侧传来少女惊喜的呼喊,李清夷迷茫地眨眼,想循声去看,脖颈却动弹不得。他心中一惊,再待运使手脚,才觉身躯毫无回应,除却睁眼,竟再不能行其他动作。 青年惯来心境宁沉,突逢此变,却也并不慌乱,只是静静望向唯一能见的繁花枝头,回想起此遭境遇由何而来。 对了,他在那名叫韩碧的刀客手中救下这一家山野郎中,那把黑刀着实了得,不知附有什么异术,竟迫他使出五把飞剑才得制服。 那么是魂魄,又离体而去了吗? 他默然想道。自二十一岁从虚空中拔出第一把无形之剑,他渐渐领悟到这心魂出离之境的奥妙,随着探索愈深,天赋异禀的少年剑者以神魂为炉,炼出一把又一把灵息之剑,却也为此几度迷失,愈发感到归路飘渺难寻。 那片虚无的尽头仿佛蕴含着某种引力,越是接近,越能感受到难以抗拒的巨大吸引。冥冥中他似乎知道那所在抵达后便再不得回返,每每竭尽全力脱身归来,仍免不得被剥离掉一些什么,梦醒后惘然若失,心底冰冷麻木,亦愈仍如浮空幽游时一般。 既知如此,他便时时着意收敛心神,强自截止探寻幽微的思索、压抑剑骨天生痴战的狂意,然而此遭与韩碧交手始料未及,仍是一不小心走得太远,终于使魂魄再难与躯体相容了。 他心中茫白无念,亦无悲喜,合目任由思绪飘游,恍惚间,却仿佛看到了别去已久的宿璧青山。 为什么,要回来? 他隐隐记得自己在这里埋藏着什么,再欲回忆,却只能触摸到一片发胀的空白。 是因为思念吗?仿佛不是。 是因为遗憾吗?仿佛也不是。 他害怕丢掉的什么东西,这时已近乎不能看见了,可他仍然想要回来这里,死水无澜的、发胀的空白中唯有这个念头还残留着,来路却早已淹没在浩浩落雪之中。 雪 雪啊。 从何而来?去往何处? 他的心窒痛欲裂却仍然不懂,睁着眼簌簌落泪,可眼睛已经化作云彩、手臂已经化作山川,日与月疯狂轮转,宿璧满山尽是穿林打叶之声,他飘浮在天上向下俯瞰,他随时要被这阵天地之风吹散了 谁还牵着他的线呢? 七苦剑戛然悲鸣,剑身寸寸崩裂,飞溅的铁片割破他的手臂和面颊,剑魔的瞳仁映着鲜血猩红闪烁,嘶声狂笑中第五剑顷即挥来,这一剑仿佛撕裂时空,在断剑缓缓飞旋而去、嵌入石壁的那个延长的瞬息里,似有空洞冷风从幽冥鬼府吹来,拂动李清夷披散在额前的碎发。 师兄接剑!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青光从天而降,李清夷看也不看,扬手一执,间不容缕地挡住剑魔逞势进逼的恶招。 第五剑。 山崖再度摇撼,崖下悬霄宝殿至此终于不堪支撑,訇然倾塌。 而定苍古剑铮铮激鸣,回音响彻群山,宛若千古剑者怒意勃发的逶迤长啸。 第24章 千古劫灰 恩人醒啦,勿要担忧,我知你眼下不得动弹,你通身经脉僵闭,形同假死,已经一月有余 耳畔有淳朴声音响起,李清夷转动眼珠,看见所救那山野郎中端着瓷碗走近前来,一只双鬟簪花的小脑袋从郎中身后探出,乌溜溜的眼也在瞧他。 而今恢复意识,已是好转之兆,恩人放心,在下承蒙救命之恩,必会竭力医治,保叫你恢复无虞。 温热的药粥流入口中,他不知吞咽,仍愣愣睁着眼,一只花手绢从碗底钻出来,擦净他眼角泪痕,少女信誓旦旦地说。 恩人别伤心呀,我阿爹很厉害,一定能治好你的! 此后,郎中常常抬他出去晒太阳,每隔数个时辰,便帮他按摩活血,无微不至的照料之下,他渐渐能够发出声音。 那少女乃是郎中的女儿,大抵也是得知他能够说话后最开心的人,照料之余,几乎时时刻刻围在他身边转,少女打小跟着父亲隐居深山,对他的经历简直有数不尽的好奇。 李哥哥,你又掉眼泪啦,是梦见什么了? 近年来飘浮太频,乃至于重回躯体的感受反倒难以适应了,梦里忽轻忽重,醒后只觉心灰意懒,李清夷淡淡答道:或许是梦见回家了吧。 你想家了? 嗯嗯。 李哥哥,你离家多久了? 算来,已两年有余了。 少女困惑地眨眨眼,问:你既然想家,为什么不回去呢? 现下已经无人能为我引路李清夷却像出了神,只是喃喃地说,是我自己选择这个方向,在看清劫数的尽头之前,我不能回去见他。 亦是在他拔出第一把无形飞剑那一日,李清夷第一次听见了剑魔的声音。 看来,我的对手便会是你了。 声音低沉地回响在脑内,带着怪异的回音,口气竟还透着几分满意。 李清夷在空虚之境中回首四顾,那声音便又说:不必寻找,七年之后,我们自会相见。 原来五百年前剑魔与衍派祖师定下剑约后,便将一缕剑魂附在祖师身上,借此留在了人间。五百年间,这缕剑魂在宿璧山上飘游,一代又一代弟子传承、改良着的天衍剑诀,同时也在被他不断地理解和琢磨。 剑魂带着剑魔对那一战的执念,在等待中观察着每一代掌门人的成长,凡人资质参差不齐,天纵奇才固少,平凡之辈往往甚众,五百年间天衍剑意数次险些断绝于庸人,他惦念着赌约,偶尔出言点拨,被记录下的后人引为祖师显圣的传奇。 终于,在那约定将至之期,他满意地看到这一代出现了一名资质与能力在同辈中一骑绝尘的青年剑者。 七年后,你我将生死一战,若胜,我会履行约定,从此不犯人间;若败百里铎输了,他创下这衍派自也没有意义,我会在你们身上取回他给我的七剑之辱。 剑魂既无实体,自也能穿透神魄,听人心音,话毕,便等待着那年轻人的反应,未料所闻空空茫茫,半晌,方有一个念头晃悠悠地钻出来。 那么阿雪 那念头也是模糊不全的,才冒出半截便飘散了,而至于宗派荣耀、同门性命,竟连个模糊不全的关心都无。剑魂大奇,打通五感去观他神色,只见青年面目恬静,眼眸淡然空澄,他道。 我并非应承天意之人。 兴衰往复,生灭轮回,他在因果循环外袖手静观,辞色坦荡,不似推卸,只是陈述。剑魂奇上加奇,颇为惋惜道:你自然可以离开,不过衍派现存几辈平平无奇,你若不战,便换做他们葬送了。 青年神魂在虚空之境中静静盘坐,过人的顿悟蕴藏着更多危险,此际已然如履薄冰,他为得回返,本无意再进,闻言心境却微起波澜,遥遥听见下方有声音在喊。 可阿雪呢?你不是要救他才留下的吗?如今你已追不上师父,如何能够连他也失去? 他升得越高,那声音越渺茫,可这时上方的无穷黑暗中也有声音传来。 你自可为了保护他不再前进,却须为了保护他再进、再强。 红尘血色,不知何时已经浸透了洁净无尘的青衫袍袖。 李清夷大口吐血,胸前尽是淋漓鲜红,然而他终究还是接下了这一剑。定苍在他掌中焕发出全然两异的光辉,不同于注入灵力时气势浩然的青灿闪烁,那是灵流逆行入体的外征,寒意内敛,宛若凝定的,苍白的月光。 崖顶传来杂七杂八的呼喊声,有人叫掌门,有人喊快拉回来,然而他听若无闻,甚至没有注意掌中所执是什么剑,唯双眸渐显狂意,终于被剑魔拉入了全心投入的超然战境。 剑魔拧眉仰看,只似受扰于蚊虫,随手驱散,挥出的却是一道强烈剑气,一触崖头,非得再切下一片岩顶,连同上头的人一并掉进深渊不可。 李清夷拔身而起,无形飞剑再度凝聚,送他登空直上,手中道剑轻易便将剑气化解,随即向斜里一挺,引着剑魔向那倾塌的半面碎崖飞身落去。 第六剑。 紫电长鞭暴涨百丈,横扫之下,竟将嶙峋废墟削出一面平地。 这一剑的灵力亦再不收敛,剑气卷起的凌厉罡风,切割巨石即如撕裂纸张般轻易,剑锋所指更如盘古之斧,在这方晦暝之间辟地开天。 定苍长啸不止,千古灵息毫无节制地涌向执剑者的身躯,四十九把飞剑灵光大盛,飞驰抵挡,亦是毫不吝惜地挥洒着力量,神魂铸成的剑身因着难以承受的浩力不断碎裂消弭,近乎以搏命纠缠的狂态迎击,待到终于将那一剑之势消磨干净,四十九把飞剑竟无一得存。 恋耽美 师兄的桃花债免费阅读(15) 见得此状,剑魔的神情也露出一丝讶异,忽然启口道:你 那声音已经传递不到神魂尽碎的青年耳畔,却又仿佛能够穿越时间,在流淌的日月中激起一层层重叠的回音。 你会救我吗?师兄,再喜欢我一点吧 烛火摇曳中小小少年慌乱地抱着他。 你啊,你终究不能成为我想要的弟子 大雪纷飞里师父的目光落下最为冷酷的判罚。 你若是怕他置气,就带枝山外的花回去赔罪嘛。 春光明媚映着少女笑靥天真,将一朵纯白山茶簪在他的鬓角。 阿爹每回外出看诊,都会带枝花回来,因为哪怕我不在他身边,他心里也有个我,像春天的山茶,夏天的栀子,一路上都盛开着陪他。 李清夷仰头望向云如铁幕的天穹,眸中似有思念,似有遗憾,但思念和遗憾皆在身后,他却始终没有回头。 来去天地的长风戛然而止,宛若预知到什么将要降临,连造化都为之屏息。 然而他神情轻快,手掬一捧红尘烟色,当头快然淋落。 垂落的眼睫下,李清夷注视着自己破碎的凡心。 保护他,哪怕牺牲这自由也要保护。 冥冥中牵扯着他的最后一根弦,终于啪地崩断。 第七剑。 亦是最后一剑。 李清夷合拢双目,任凭身躯向着虚空的尽头投去,浓重的阴云在震荡,几线金光隐隐泻下,一场自幽天极处酝酿已久的爆发,终于冲破了前来迎接的最后一道挂碍。 他当然知道那是什么,哪怕忘却了一切他也知道那是什么。 那是 剑魔无当的一剑裂空而来,李清夷亦纵声长啸,双目清灵洞澈,此刻他再无顾忌地拥抱着剑道峰巅开阔幽奇的一切,放任身心沉湎于剑骨生来不息的呼唤、抵死一战的渴求,皆尽舒展在这纵情相迎的一剑之中。 就在剑与剑即将交锋之际,天霄云开,金光四射,一道巨雷从灿烂云巅皑然而降。 那是一场前来修正人道的天劫。 只因当他生出喜恶亲疏的分别心,就已经失去了叩问天门的资格,成为一个不为天道所容的越界者。 劫雷洞开重云,磅礴无匹地倾落。 一瞬间,天地失声而失色,万物都消融入那片金白光海,一人一魔的身影亦然淹没其中,方寸之间,唯余焚烧殆尽的亘古劫灰。 仿佛过了一生之长,众人才听见那道震耳欲聋的撼世雷声。 炫极的金光晃得人眼久久不能视物,然而众人心下都知,那样的巨雷被其劈中的一切,都必然会随之灰飞烟灭了罢 当视线逐渐清楚,果然见到雷击之处漆黑一片,无论是剑魔、电剑,甚至于岩石树木,都被灼成一片焦土碎末,再无半分生机。 然而 然而那是什么? 焦土之上竟留着一块白地完好无损,形如巨掌印下,而手印正中,一把古剑孤兀地扎在地上,一道瘦削背影屈膝伏地,却像是在拜别。 救人 陡然惊变之中再无人能作出反应,直到掌门声嘶力竭的吼声唤回他们宛若也被震出体外的魂魄。 快救人! 云破日出,苍白的朝晖稀薄而冷,也像细雪,飘落在李清夷凌乱的长发上。 第25章 尾声 临崖孤芳 天雷轰然落下时,李清夷闭上了眼睛。 他等待着自己的身躯归于那片虚无尽头,未料却只等到一个恍如梦幻的问句。 你真的不随我去? 青年猛然抬眼,竟见一道清癯虚影挡在身前,周身蒙着光晕,朦朦胧胧的看不分明。他一臂举起,如绝壁孤枝危峭而立,雷光爆裂,四下白茫一片,唯有二人身处之地,被那擎天的一掌隔出一方孤屿,恍惚竟叫人不知身在人间抑或天上。 那人手臂叫雷火烧灼,焦而见骨,神情却分毫不为所动,只是如常般清清冷冷地望下来,束发的青巾在风中微微飘动。 师李清夷瞳仁颤抖,用力眨眼仍不能肯定是幻抑真,低低地唤道,师父 这是我最后一次问你。李孤芳仿佛轻叹了一声,真的不随我去么? 青年眉峰涩苦,不舍错珠地盯着他看,却只是无言拜伏在地。 好罢。只闻头顶李孤芳道,那么我曾给你的,如今也要收回来了。 李清夷伏在地上,忽觉一只手拂在发顶,身体陡然一热,久积心头的窒郁暖洋洋地化入四肢百骸,他仰头望去,却见一串细细飞剑在头顶盘旋,流光闪烁,被李孤芳兜入袖中。 青年目光纯净如初,一无怨怼,只有明知诀别在即而再不掩饰的依恋,他再拜道。 清夷辜负师父厚望,但这些年来,师父的养育之情、授业之恩,清夷铭记在心,终身不敢或忘,今日能够拜别师父此身终于无憾。 李孤芳良久无语,终而伸手向他一推。 灼亮的天地宛若融化,他被李孤芳推得向后一倒,竟就一脚踩空,蓦地向下坠去,跌落的风声中,他似乎听见了师父最后的留语:后山瀑布下,我留了一样东西给你 而后他猛地睁开眼睛。 醒了!大师兄醒了! 唉唉,承钧你叫唤什么?大师兄刚醒,给我安静一点! 四师兄,我去叫二师兄来! 都说了让你安静一点喂!小兔子跑得快让她去,你个笨蛋!摔着没? 吵闹声轰隆隆响起,又轰隆隆远去,于是李清夷能够确认,他回到的是人间。 他偏过头,看见夏初的翠色透过窗纱,一室幽宁,雀鸟在牖外欢啼,不知被什么惊飞,扑棱棱一阵翅声。 不过他很快就知道了一个青年连人带拐,砰地撞进门里,后头跟着的一串小尾巴顿时又吱吱喳喳叫唤起来。 我就说这门槛绊人!二师兄,刚才我也在这儿摔了! 笨蛋,就让你别叫唤了!伏雪你伤还没好利索,急什么急! 哇啊二师兄的拐断了! 掌门大人别爬呀!注意形象 听到这句,正勉力起身的伏雪终于再忍不住,支着断拐把那些小脑袋一个一个敲出去,回头看见李清夷正含笑看他,俊脸腾地红了,说话还有点儿咬舌头。 师兄你,你醒了?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李清夷点头,也努力想蹭起身子,启口欲答一句没事,一下子竟没发出声音,伏雪连忙一瘸一拐地过来,给他用枕头垫起背来,又倒了杯水,送到他唇边。 看着师兄安静地就着自己的手喝水,伏雪心下酸酸软软,低声说:师兄,你知道你睡了多久吗? 李清夷记忆断片,茫然地摇摇头。 已经三个月了。伏雪抿起嘴角,微笑中苦乐交杂,却不提自个儿也是半月前才能下床,放下杯子后,只以两手环过他细瘦腰身,把脑袋轻轻搁在他肩上。 我差点以为,你这回是真的要抛下我了。 李清夷好像叫天雷劈出了心眼儿,这会儿可不敢说我也以为,只侧过头去,在师弟乌黑发顶落下一个轻吻。 然而伏雪紧张兮兮地抱着他,竟没察觉,自顾自一股脑往下交代。 大家都没事儿,苏师叔伤势最重,歇了十几天才缓过来。弟子里头方招难过些,根基受损,所幸性命无忧,眼下也恢复得不错方才他声音最大,你听着没? 此遭有五个外门弟子遇难,一个被韩碧杀害,另外四个不慎中了落石眼下家人都已安顿妥当。我听说那韩碧没死,但想必已元气大伤,长乐门并未再犯。 只有你伤口分明已见愈合,人却始终睡着,不止师弟师妹,长老们也常常过来顾看,只等你苏醒。 伏雪抬眼,坦然地望进李清夷温柔眼眸,并不再问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当师兄醒来,他已明白李清夷作出的抉择。 一切都已恢复正轨了,师兄,欢迎回来。 李清夷微微倾身,额头与他相抵,哑声说:不会再离开了。 这师弟合该是他在人世欠下的债,小时候挂在腰上,长大了又牵在心头,打成解不开的死结。不过甩不脱也好,他还记得回山那天行经处桃花盛开,如少年自青稚而日愈成熟的笑脸,那些清淡花香弥漫的年岁里,他慢慢寻找到在这人间寄托余生的意义。 找到了,师兄,是剑坯!这是这是李师伯留给你的剑啊! 后山清邃,瀑布水花四溅,伏雪挽着裤脚站在水里,兴奋地抱着一大块黑里透红的玄铁,左看右看,又惊叹道:莫非是天外陨铁?那必能打成一把宝剑,师兄,可得给它想个好名字! 被勒令在旁等待的李清夷跟着抻直身子去看,眸中只一霎讶然,随即便化作了静水流深的一道轻柔波光。 我没想过这些,你替我起一个就是了。 这可叫师兄问着了,你怎知我是早就想过的? 伏雪涉水向他而来,朝气蓬勃的面容上水珠晶亮,一双黑眸闪着得意,清朗朗道: 师兄的剑意合一句去来固无迹,动息如有情,此剑便铭曰咏风,如何? 去来固无迹,动息如有情。 日落山水静,为君起松声。 李清夷坐在岸际青石上支颐而笑,分明未语,却又胜似千言。 其时暮云空阔万里,正将铺下衍派门庭百年如一的安宁黄昏,瀑布的跳珠撒开无数夕阳,间或跌入他眼里,晚桃幽艳,鳞波清平。 嗯,他终而道,甚好。 去来固无迹,动息如有情。日落山水静,为君起松声。王勃《咏风》 正文完结啦,其余没有交代清楚的部分,比如李孤芳的身份、长乐门与韩碧相关,以及衍派两代师徒的一些小日常,会通过番外补充。 第一次写完一个篇幅算得上中短的故事唉,过程十分痛苦事实上也完全没能把它讲好,又无聊,逻辑也在半路上就烂透了。不过,如果呃,如果真的有人看到这里,谢谢你包容这个充满瑕疵的故事,与你相遇是我的幸运,也是小伏和小李的幸运。也希望咱们下次遇见,是在一个更精彩的故事里。 第26章 番外 今夜清光似往年(上) 01. 静夜。 明月如钩,纱幔凝垂,悬霄殿中檀香缭绕,肃穆的静寂在长明灯间流淌,也似比白日里更加黏稠。 正是万籁安眠的更深时候,大殿的朱门却忽然吱呀一声,敞开一条缝隙,紧接着从外探进个黑漆漆的脑袋来。 啊,师兄,你果然还在这里。 百里横秋一眼便瞅准了那个近与满室幽静融为一体的背影,推门大步而入,掠起的阵风吹得殿中烛火呼啦啦摇晃。 那人却无甚反应,一手抚在膝前长剑之上,只是塑像般一动不动地凝坐着,直待百里横秋径自走到跟前,才终于睁开双目,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那目光便无声地问了:怎么? 百里横秋抱着手臂,大喇喇靠在香案上,夜终究太静,纵使不拘小节如他,此刻也受到感染似的,不自觉放低了声音说。 这阵子,你都在悬霄殿待到这么晚? 李孤芳只道:你有何事? 没什么事儿,想起咱们好久没说话了,晚间好容易腾出空来,你却没在屋里百里横秋抓了抓头,略带些迟疑地说。 时近年关,掌门大人愈发繁忙,纵然大部分门内杂务都有李孤芳协助处理,他仍是每日奔波到脚不沾地,加之不论如何不愿缩减练剑的时辰,算来已很有一阵不曾得闲,连晚上也干脆住在书房里。 李孤芳还记得上回瞧见他端着饭碗就倒头大睡的模样,只道疲惫至此怎还有闲工夫想这些有的没的,淡眉轻蹙,不由得又启目看了他一眼,但见青年如锋冷厉的双眸已叫深沉倦色磨黯了锐气,垂下的眼梢却竟别有一种温柔光采,神情显得很是放松。 李孤芳的疲倦比起他只多不少,此际勉力支持着掌剑心法,并不再分神言语,瞥去一眼后,便又继续合目调息。 百里横秋知他虽无反应,却句句在听,此遭乘兴而来,本无甚要事相谈,便顺手拿了个供果在手里一抛一抛,如常般随口闲聊。 你可知,今日阿雪跟我说了什么?前两天这小子把衣袖磨烂了,却是清夷给他补起来的清夷怎么连这个都会,你说说,能是从哪儿学来的? 百里横秋想到哪儿说到哪儿,小徒儿稚气的举止仿佛又浮现眼前,他话音里含着点儿笑,即又很不屑似的,偏过头嘁了一声:那臭小子,在我跟前好一通炫耀,好像谁没师兄似的。 笨手笨脚的小东西他竟还越琢磨越不平起来了,自顾自皱着眉想了一会儿,嘀咕道,我那时候练剑的时辰比他长多了,也没见把衣服弄破 回忆久远了,便总得寻求个共同经历者的确认,是以自语到一半儿,他下意识便抬眼去找师兄,未料李孤芳不知何时已在看着他,视线相接,后者眉峰一轩,仍是波澜不惊地移开目光。 不对百里横秋心中却咯噔一声,直觉感到师兄这态度不对劲! 方才哪句话招着他了?清夷学习缝补算夸奖,不至于,阿雪笨手笨脚呢?自个儿的弟子,更不至于吧。 我那时候练剑 掌门大人难得开动脑筋,去思索些剑技之外的事物,师兄的心思尚无所得,反倒是一些叫他久久搁置,却不知为何终未忘怀的细节趁机擦净灰尘,福至心灵地显现出来。 某些在剑上耗尽精神、栽倒就睡的夜晚,半梦半醒之际偶尔见到的,昏暗的灯光和背影,朦胧得似乎只应是梦,可随手丢下,白日里却已折叠齐整放在床头的外衫又似乎确能证明,前夜里有人曾站在床头,悄悄为他掖好被角。 百里横秋啊百里横秋,那时你每日练剑八个时辰,用断的木剑在仓库堆满了三大箱,衣服怎会从无破洞? 哪怕一些事实已经昭然若揭,不拘小节如他,平日里只是从未去想。比武时剐蹭自是难免,事后有时记起来了也会找找,只是从没发现过破处,曾经他以为工堂选制的布料实在坚韧,但 师兄,百里横秋愣愣道,我夜里自来睡得很沉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别说应话,连师兄的眼神也赚不到了,然而他发着呆,一下子又想起前两天在山中,不慎叫荆棘勾了下衣摆,当时仿佛是听到了线头扯断的啪声 恋耽美 师兄的桃花债免费阅读(16) 掌门大人腾地站起身来,二话不说,当着镇派道剑和诸位先祖的牌位迅速脱下外衫,翻过去在后摆处仔细扒拉,若是已经补过,总该能找到不同的针脚 可怪灯火太暗,怪乌布染得太黑,布料完整如新,既没有散线的破洞,也不见缝补的痕迹。 掌门大人犹不肯信,举着衣服凑近灯火,眼睛几乎要贴在上面,抓耳挠腮之际,忽似听见谁轻轻笑了一声。 剑者何其敏锐,双目立刻循声扫去,却发现李孤芳不知何时将定苍放回了剑架,这时人已将近走到门口,回眸处月光洒入殿门,清瘦身影也似镀了层亮晃晃的银边儿。 你还走不走? 百里横秋忙将外衫连同那半截没着落的困惑一块儿抖开,一边找袖子一边大步追过去。 走!师兄等等我啊! 第27章 番外 今夜清光似往年(下) 02. 静夜。 清风吹拂纱幔,起伏间窗外一盘满月若隐若现,殿内未燃灯烛,幽幽月色透过帷幔轻薄的影,波光一般在青年清隽的侧脸上浮动。 李清夷盘膝合目,抱元守一,灵息流转过一周天,膝前古剑流光渐隐,他长吐一口气,正待重运心法再行一轮,身后却悄无声息伸来两条手臂,慢慢在身前交叉、箍起,猛地一提。 哎?李清夷对来者全无警惕之心,自也没提防,只来得及一把抓住定苍,腿都还没拆开,便叫人拔萝卜似的从蒲团上拔起来,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人已经就着那盘膝的坐姿被放在高高的香案上。 掌门师弟?啊呀别闹。 他哭笑不得地放好剑,撑起身便想赶紧下去,然而背后偷袭的坏家伙更不由他乱动,两臂一叠,再压上脑袋,却严严实实将他按住了。 衍派的大师兄从来性情和顺,这时也只得轻声哄他:这怎么像话,快让我下去。 小掌门伏在他膝上,香案设在帷帐深处,幽暗月光下看不清对方的表情,只听到那声音特意捏着腔调,佯作的嗔怪甚至不如笑意真诚。 师兄这么喜欢待在这里,本掌寻思着,便在台子上也给你打个金座儿,日日与定苍供在一处,岂不更好? 未及领悟小掌门是在找哪门子茬,一听这孩子话,李清夷便已熟练地开始服软。 正要回去呢,掌门师弟来得好巧 是么?伏雪直起半身向他靠近了些,师兄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 两个人说不准谁更了解谁,但会耍赖的小孩总是套路更深。闻言李清夷眼珠一转,下意识便想去找月亮,偏偏伏雪凑过来占着视线,此时探身去看无疑便等同于投降幸好机智的大师兄自幼博览群书,通晓兵法,迎着越凑越近的师弟毫不慌乱,使出一招将计就计,顺势俯下身去在他嘴角亲了亲,紧接着一招浑水摸鱼,对方才那问句只装做全没听见,甚至还无辜地多问一句。 忽然凑这么近做什么? 耍赖的小孩敌不过卑鄙的大人,黑灯瞎火的,可惜看不出有没有脸红。 伏雪丢盔弃甲,呼吸登时重了,默一会儿才道:师兄,我只盼你能更加爱惜自己。 我说有分寸,你倒是肯信。李清夷笑了一笑,轻巧地跳下香案,自然而然执起他的手,好了,咱们回去就是。 半年前他与剑魔一战,神魂尽碎,本该顷刻丧命,却被一道神异莫名的力量强行镇住魂魄,沉眠三月方才得以补全。然而人虽苏醒,精神却仍不稳定,不时便会陷入昏睡,直到最近状态转好,便日日留在悬霄殿中,以尽亏缺良久的掌剑之责。 悬霄殿亦是在那一战中坍塌,经过这段时间的重新修筑,殿内陈设安放如故,只有打碎的长明灯一直没换上新的,黑暗中弥漫着木头新刨后淡淡的清香,陈列殿中的历代先祖们仿佛也阖了眼,在怀念些什么。 阿雪,但我说过的话一定作数。 步履跨过窗框间拖长的阴影,青年的语气温和而坚定,我是你的掌剑,是定苍的鞘 身侧有眼眸发亮,他抿起嘴角,将掌门大典上缺席的掌剑誓词轻声念出。 此身此剑,如星伴月,不弃不改,直至幽冥同归。 踏出殿门,宿璧山盈满月光,彼此掌纹相贴,诺言已无须确认。 二人并肩向崖下走去,他的身量比伏雪稍高,熬在伤病中疏于磨练的身体却远不若师弟结实,明月投下两道朦胧的影子,一者衣袂飘渺,一者沉稳如松,只那飘渺长风已绕指于松枝之上,便再吹也吹不远了。 03. 石阶蜿蜒通向人间灯火,月光泼地如水,今夜清光似往年。 第28章 番外 人间online 天外之天祥云缭绕,鸾鸟清啼,传送阵金光乍现,一道身影从中疾步迈出,面无表情地径向仙岛渡口而去。 守门的小金仙忙把半口泡面嗦进嘴里,含含糊糊地招呼道:尊者怎么提前回来了?任务进度如何? 号练废了。 仙人言简意赅,一手召来鲲船,一手凭空布下龟甲,却竟不待回去洞府便已施开卜筮之术。 小金仙猛地叫面条呛进嗓子里,咳了个死去活来:怎么会这样?明明已经是凡人天赋的顶点 心智不足,是我的疏忽。 离世界boss激活还剩多久? 仙人眉峰紧锁,沉默片刻后才道:人间一年或许更短。 怪不得他这么急着推算下一个破劫之子的所在小金仙吞了口唾沫,结结巴巴地问。 那、那还来得及吗? 远处云海中现出鲲船破浪而来的黑影,而仙人侧目淡淡地向他一瞥,虽未言语,那眼神却分明在说你觉得呢? 完蛋啦好不容易刷到两千年,不会又要重开吧?小金仙痛心疾首,这届凡人素质真不怎么样! 眨眼间鲲船已而泊岸,正逢龟甲上金火熄灭,仙人凝目瞧着其上裂纹,一时竟怔得忘了登船。 仙人德高望重,行止素来深沉,极少露出这般严峻神情,小金仙顿时又紧张起来,忙问道:尊者,可是看到了转机? 仙人捏捏眉心,无奈地说:没有,我只是看到 看到什么?他久久踟躇不语,小金仙急得泡面都不香了。 看到了上把残局的分数结算仙人缓缓说,没留意把npc好感刷高了,下个传送阵把我送远一点。 感觉用一些比喻(整活)会更方便理解李孤芳的内心世界,以及为什么说他和百里已经走到了最好的结局,衍派中事业党含量极高XDD 第29章 番外 飞星记 仙人问道天地,预见了人间的劫祸。 那是一场剧烈的地动,地龙翻身,撕开人间与幽冥的界限,随之掀起的魔患,将令常世陷入失序的灭顶之灾。 仙人问:何以救世? 护卫平衡的天道,向人间投下一把斩魔之剑。 于是仙人发下天地宏愿,愿力凝作一颗飞星,追逐着飞剑的云迹落入人间。 十六年后,肉身尚在少年岁数的飞星怀抱着沉睡的婴儿,如同以孤芳为托身尘世的自己命名时一般,也赠予了这把剑一个人间名姓。 就叫他清夷吧。 清夷是个很安静的小孩,婴儿时哭得极少,长成垂髫小童,亦不爱闹。某次他练剑归来,发现徒儿正一个人静静坐在林丛中,李孤芳过去,发现那儿有一只跌入猎户陷阱的野猫,野猫一条后腿被木桩刺穿,口中发出痛苦的咪呜声,仍不愿丢下叼着的干肉。 李孤芳皱起眉,又看见徒儿腿边,一只骨瘦如柴的小猫正费力地向陷坑爬动,眼见着爬到边缘,一下子便无声无息地栽了下去。 猫叫声陡然凄厉起来。李孤芳站在徒儿身后,忽然出声问:你看了多久? 孩子这才发现他来了,抬起的一双眼澄澈惊人,他说:弟子只是一直坐在这里。 李孤芳沉吟不语,摸了摸徒儿的头。 乱世人将不人,唯有亦以超人之存在洞破魔障,方为破局之机。 他相信以这孩子的资质,一定能够走到天道所示的终点。他并非绝对无情,然而无欲、无为、无动于衷既不像寻常人那般,对万物存在着亲疏喜恶的分别心,便不会任由欲与望支配自己的力量。 仅仅是在旁观的平静目光,正恰似这以万物为刍狗的不仁天地。 更难得的是,清夷天生剑骨,乃是万中无一的武学天才,李孤芳相信在自己的指导下,这个孩子绝对能够成为一把强大无匹,足以斩魔护世的利剑。 此后数十年如流经过,徒儿一天天长大,劫期亦渐渐将近,各地异动频发,李孤芳四处奔走,终于来到预期中可以拔剑出鞘的那一天。 李孤芳风尘仆仆地归山,估摸着徒儿如果一直勤加修炼,以他的天资,应当已经可以摸到那至高的道的边缘,于剑修途上行至凡人的山巅。 他已经做好了牵引清夷前往更高的云端的准备,甚至打算替徒儿承下那超越凡人范畴的教育引来的雷劫,用雷火洗练出的绝世剑锋作为这为人一世功成的终结,而令这把救世之剑得以留在人间。 那一天隆冬大雪,他把清夷叫到剑坪,亲自出手试剑。然而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徒儿的剑法虽然已是常人所不能及,却远远不能达到他的期望。 李孤芳觉得难以置信,因为清夷从来不是一个会偷懒的孩子,自小他道心纯明,勤勉自牧,加上那万中无一的天资,按理说四脚爬也该爬到山顶了,怎么可能还在半山腰磨蹭? 因此他第一反应是问:你可受过什么伤? 徒儿脸上有惭愧,低下头承认错误,却只说是弟子怠惰修行,辜负了师父的期望。 诧异和不解过后,涌上李孤芳心头的情绪是愤怒,他锵一声把佩剑掷在地上,剑锋穿透雪地,竟深深钉进了剑坪的岩石地面之中。 李孤芳仰头看向纷纷扬扬落雪的天,时候才到午后,天色却晦暗如夜,天意隐藏在暗沉云丘之后,显得如此渺茫不可捉摸。 这是怎么回事。他问。 徒儿抬起头,双眼澄澈如旧,他说:师父,弟子愚钝,那扇门只是望而不及。 这话又叫李孤芳一惊:他这弟子,原来早已看到了山巅的天门! 然而惊后怒更甚:没人比他更清楚这孩子的能耐,他冒着被雷劈的危险都教了他些什么,怎么可能望而不及?分明是他早已看到了,却自甘堕落,驻足不进! 李孤芳气得头昏,厉声斥道:是不及,还是不想及? 徒儿扑通一声跪在雪地里,低头不答,这日大雪,门中休课,剑坪又修在冷风最利的高处,四周本空无一人,这时却忽然有人喊了一声师伯! 李孤芳偏头去看,却是那个叫伏雪的小弟子满头是雪,正狼狈地从台阶底下爬上来,还没冲过来,又叫他的师父、李孤芳的师弟百里一把提溜住。 百里远远看着他,什么都没说,只提着徒弟转身又走了。 李孤芳一晃神,发现清夷也正抬起头来朝那边看,他的徒儿道心多纯明,眼神从来那么干净,是以他一眼便看穿了清夷不思进取的缘由。 伏雪入门也早,自家师父是个石头般的糙人,几乎是叫少年清夷一手带大的。师兄弟关系亲近,他本没多想什么,未料原来清夷早已在日夜相处中对师弟生出了更为亲密的依恋,以至于宁愿舍弃登仙,在凡人境界中长久流连。 在那短暂瞥过的一寸目光中,李孤芳惊觉自己忘了,哪怕清夷的品质那么接近仙,他却终究是个凡人,拥有凡人的七情六欲,日久会生情,会自私,会留恋,普通凡人的心装不下天高地阔生灵万千啊,他们只愿装自己欢喜的那一丁点儿。 李孤芳又惊觉,此间的自己也是凡人啊。他作为仙人时,已在漫长到失去概念的时间里获得了几近能够洞察因果的睿智,万事一眼便见始末,无有差池,看过千百年沧桑更迭流云变幻,平静的心不动微波。 而现在的他并不是那个慧眼通天的古神,这具凡人之躯五蕴俱全。他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犯下的错,傲慢、愤怒、盲目,那些清灵云端之上所没有的污浊情绪原来早就在身上尽数显现,而这种种感受对始终以仙自居的他而言过于陌生,以至于竟直到今日才恍然察觉。 徒儿仍跪在雪里,天色愈暗,此时白天黑夜已难分辨,只有寒冷愈甚,清夷微微发抖,那把扔在他面前的剑已有小半截埋在雪里,刃上青光比雪更寒。 这时候李孤芳的失望已经不是对他失望,而是对自己的失望,同时他知道,因为自己错误的培养,灾劫将近,人间或已再无转圜。 大雪如絮,在风中狂坠,遮得满眼茫然。他后退一步,一言不发,只转过身,深一脚浅一脚踩着雪走了。 衍派的掌剑在那个隆冬大雪的傍晚孤身一人离去,这之后,谁也没有再见过他。 解释了一点战力问题,韩碧的黑刀是地动后取得的不属于人间的魔器,所以凡人之力无法抗衡,却能被清夷完克。 以及,清夷身上带着来自天上的破魔剑意,一生注定会不断受到归去的召唤,李孤芳最后抽出剑意,让他能够像一个正常的凡人和师弟同度一生,但这也表示仙人的救世大计彻底失败,缺少他这个对魔特攻,人间面临的处境将会非常艰难,不过那就不仅仅是衍派的奋斗了,天下之大,很多人都在向着未来共同努力~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