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华记》 第1页 [穿越重生] 《荣华记》作者:妙妙周【完结+番外】 文案 苏妙真重生成大顺朝的高门贵女,一心借助父母、兄长与未来夫君的权势,在保全自身与家族的前提下,插手这一世不容女子过问的政务外事。 她苦心写作话本,竭力开店创业,帮助其他女子。如此种种,只为坚守本真,避开三从四德的束缚,躲过权臣勋贵的觊觎,不让自己沦为困居后宅的争宠内眷。 然树欲静而风不止,显贵男子们各怀心思,各使手段。 ***【阅读提示】: 1.单箭头女主的男配非常多,苏文。 2.非纯粹爽文,没有传统意义的男主。 3.有强x豪夺情节。 4.后期虐。 ————————————————————————————————————————————————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天之骄子 穿越时空 搜索关键字:主角:苏妙真 ┃ 配角:苏妙娣,傅绛仙,文婉玉,许凝秋,苏问弦,顾长清,赵越北,宁祯扬,陈宣,宁臻睿,傅云天,慕少东, ┃ 其它:报仇雪恨,虐恋情深 一句话简介:层出不穷男子们,铁石心肠苏妙真 立意:层出不穷的男子们,铁石心肠的苏妙真 第1章 乾元九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恰逢三年一度的“大计”,各地考满的官员都陆续回京,官船官轿把通州码头挤得水泄不通,旌旗飘动。 其中有个扬州知府苏观河,出身成山伯府。苏观河是正儿八经的嫡次子,长兄荫官后曾任多年的应天府同知与应天府尹,后调任礼部。 苏观河虽不袭爵,但科举入仕,因先帝在时家中曾有起伏而赋闲数年,尽管未官至一方督抚,但扬州如同苏州金陵,自古繁华,又紧挨着运河,漕粮盐糖,天下所有货物七七八八都得过此处,是极好的缺。 苏观河埋头苦干,作了六年知府,上上下下,朝野内外都圆滑通润,又兼他出自公卿世家,于银钱上不贪图,无论平民亦或富商,无有不说他好的,上峰也不敢托大,待之以礼,任满得了个“一等称职者”,也算极为荣耀。 圣心大悦,内廷传来的风声竟是仍要高升,便理好交接公文,立秋过后数日,携了妻女,走了水路,不急不忙地一边赏景一边回京。 官船一路慢悠悠上溯,江上月色渐消,天色回亮,前舱传来呜呜的叫声,随即便听得一声轻斥,“你这小混崽子,溜到这里来不怕掉河里,绿意姐姐还怕姑娘怪罪下来呢,赶紧过来”。 又一女声笑,“姑娘看这毛球跟心肝似得,日日亲手喂它吃饭,还说要给它做秋冬衣裳,可我看明明就是个胖土狗。” 言语间身着湖绿绸衫的小姑娘就笑嘻嘻地抱着一条幼犬,回到后舱,和另外一名穿水蓝对襟衫的女孩轻轻推门,指挥着其他婢女鱼贯而入,把梳洗之物样样放好,掀了金丝花鸟帐幔轻声唤道:“姑娘该起了。” 床上被褥凌乱,绿意就听见自家姑娘含糊着“绿意好姐姐,你让我再睡会儿”,然后翻了个身,桃花似的小脸埋进锦被,又梦会周公去。 绿意和蓝湘相视一笑,一时间不知该不该再唤,蓝湘犹豫:“姑娘这些日子舟车劳顿,又晕水,不如让姑娘再歇息会儿,再说了,起这么早也不能有什么事儿啊。” 绿意想了想摇头道,“不成的,蓝湘。姑娘之前交代了,任她怎么偷奸耍赖都得在这个时候把她叫起。” 说完,把茶递给蓝湘,自己轻手轻脚把被子掀开,又轻唤了数声,才见得床上的女孩儿揉着眼坐起,仍是一副迷糊相,就小丫头送来的点心咬了些,才慢慢清醒过来。 绿意和蓝湘眼瞅着自家姑娘眼下似有青黑,也心疼得不行,就听自家姑娘柔声道,“得了,这边也不用你们伺候,都回舱休息吧,要是闲不下来,去后边照看照看那几个晕船的笨丫头,或者去瞧瞧姐姐那边,我这边用不着你们。” 绿意蓝湘对视一眼,知道自家姑娘不忍她们劳动,这几年下来也都习惯了她的性子,就双双应诺,带着其他人退舱掩门,往后舱去了。 苏妙真等其他人尽数离开后忙忙穿鞋下床,丝毫没有大家闺秀的模样,趴在地上把床下的一个上了锁的黑漆桃枝花纹妆奁盒子拎了出来。 她从被婢女们送上来的妆奁盒子里挑拣出一个香囊,从中取了一把极为精巧的蟠龙钥匙,对上小锁轻轻一拧打开。翻检了一遍里头的东西,见尽数皆在,长舒一口气,坐在花梨圆凳上,托腮望向舱外,日光隐隐透过,风声和着水声,清越动听。 苏妙真坐了一会儿,掰着指头喃喃自语道,“整整六年了。” 她由高楼大厦的现代,穿到这大顺朝已经六年。这顺朝建国百年,前面是元朝,各种制度颇为似明朝,除了别无东西二厂等衙门。 倒霉,实在倒霉,自己实习刚结束的时候一觉醒来,却穿越来这个该死的时代,连好友们都来不及再见上一面,就这么回到了这个女子三从四德的时候。 苏妙真实在想不通怎么会有人愿意穿越回古代,她以前虽然也喜欢看些幻想小说,但绝没想过来真的,且不说没网络没书籍没电视没空调,就是日常衣食住行也没有现代便利,连个辣椒都没有,让她分外难捱。 -- 第2页 她这还正儿八经的是高门嫡女,衣食住行各色都是最好的,身边还有八个婢女两个养娘伺候着尚不如意,更不要说小门小户的普通人了。 男子要日出而起日落而息,每日在天地里流汗,辛辛苦苦一年下来,要纳税纳火耗,所谓的地主家也没有余粮可真不句是空话,更不要说还有各色徭役。 这边的女儿家更不好过,十几岁出嫁就开始侍奉婆母夫君,挨打挨骂是家常便饭,没发育完全就得生儿育女,多少女孩儿倒在了生产这道鬼门关。 就好比嫁给宋芸她哥哥的顾家某房小姐,听说是个极为灵秀的女孩儿,才不过十几岁,一朝身死,纵然宋芸她哥哥与顾家小姐伉俪情深,也不得不奉父母之命续弦,把旧物尽数收起束于高阁。 苏妙真手指在黑漆桃枝花纹妆盒上画着圈,心下烦恼。 她是不会在这个时代留下骨血的,不只顾惜小命,也是不喜这世道,更是不能多留牵绊。现下她不过十三岁,虽然身量容色渐成,但要出阁还得几年光景。 这世的双亲极溺爱她,与前世彻底不同,也因着这个缘故,苏妙真除了在七岁那年往扬州瘦西湖里钻一回没死成后,就再没寻过短见。 当然,王氏夫妇并不知道这是她自寻死路,抱着心肝闺女哭了小半个月,鞭笞了一堆仆妇婢女,差点还要发卖掉她身边伺候的人。日日守着寸步不离直有一年不说,王氏还每旬都亲去道观寺庵诚心拜祷,渐渐地苏妙真就把死遁回家的念头埋在心底。 一来她要是出了什么三长两短,王氏苏观河实在不公,自己稀里糊涂醒了后就占了人家女儿的身体,虽然都叫苏妙真,长得也有许多相似,但到底不是一个人,她若是死了,只有这么一个血脉亲生孩儿的王氏夫妇又怎么受得了呢。 二来,苏妙真自己倒是可以不怕死,但那些伺候她的丫鬟仆妇们,不知会落得什么下场。不能因为自己连累了他人。 三来,她落入瘦西湖几乎丧命,也没能让她回去,她心里隐隐觉得要回去,恐怕没那么简单。 四来,处了六年,她对父母兄姐的感情也越来越深,不到实在不堪忍受这个世界,她绝不能做出亲者痛的事。 眼下苏观河已经五十,王氏也四十三,他们俩夫妇成婚得极早,却在子嗣上十分艰难,成亲后连着十年无所出,苏观河不得已纳了数房妾室,一样一无所得,两人就从旁宗收养了一女婴,名为苏妙娣,望着能引来子嗣,也未成功。 两年后来终于看开,由苏母做主从大房过继一个不受宠的庶子,正是当时已有六岁的苏问弦。 结果却在成亲的第十六年生下爱女,虽有“老蚌含珠”之名,对这血脉相连的唯一孩儿,怎能不喜,娇贵地不行,把这小姑娘养成了个淘气性子,没事儿就上树爬山,以至于苏妙真穿过来才知这原身居然是掉到小池塘里差点淹死,事实上也的确淹死了,被长兄苏问弦捞上来的,只不过捞上来后芯儿已经换了一个。 更因如此,后来苏妙真又落了一回瘦西湖,直把夫妇俩吓个半死,求仙问道的,都说这女儿和水相克。此次回京,夫妇俩本要走陆路,但苏妙真自己实在不喜马车颠簸,央求了许多,又保证绝对不单独行动,指天画地说了许多好话。再兼扬州知府述职向来乘坐驿船,只怕换了不便于行,夫妇俩才应允下来。 苏妙真起身,想起邸报公文上提到的黄河泛滥,流民数万,已有异子相食的惨剧。 她开了窗,望向天边,屈指轻敲窗沿。 她虽非此世道的女子,却未必不能利用家世身份与容色做出些改变,苏妙真缓缓垂眼,见自己搁在窗沿上的手嫩如春笋,十指纤纤,正是极娇养极尊贵的模样,抿唇。 作者有话要说: 想写贴近细节的古代言情与古代生活,宅斗会前期涉及,但不是主要方向。 * 新文是《高岭之花沈首辅》,女扮男装穿书文。 沈颜一朝穿书,发现自己女扮男装不说,还穿成了“男配”~~,沈玉人只能兢兢业业推进剧情。 ps:还是会苏主角 第2章 天色大亮的时候苏妙真就叫了婢女丫鬟们引她去父母的船舱里去。于二家的冲她一笑,招呼着丫鬟们把帘子打了,引她进去,笑道,“姑娘今日瞧着稍稍疲倦了些,是不是晕船的缘故。” 里间的雍容美丽妇人听到这句话亦是按捺不住,急急忙忙唤道,“真儿,快进来给为娘看看。” 又听一柔美女声,“娘亲别急,小心摔着。你个小猴儿,还不快进来。” 苏妙真暗骂于二家的多事,又骂自己傻,居然忘了敷些珍珠粉遮掩过去,怕要引得王氏和长姐提心吊胆一回,忙忙高声道,“哪里的事,昨天晚上看书太夜了,跟晕船一点关系也没有,于嬷嬷想左啦。” 一边抬步进去,绕到里间先行了个礼就扑到王氏怀中,亲热道,“娘亲,我还没吃东西呢,娘这里今天摆什么吃食。” 又望向坐在一旁的苏妙娣,见她端庄柔美,娴静非凡,手上拿了绷子绣活儿,也笑嘻嘻道,“姐,你别绣啦,船上颠簸对眼睛不好,你就这么急着把东西做完嘛。” 王氏见爱女眼下虽有青黑,但精气神极好,不像是晕船了,在她鼻尖轻轻一点,柔声道,“你这个小馋猴,你爹爹去前面和包师爷他们说话去了,且等等他。更别打趣你姐姐了,她不比你脸皮厚,再让我知道你跑去惹娣儿,我饶不了你。” -- 第3页 说着就招呼丫鬟送了些茶点果子上来,苏妙真本来也不饿,不过是转移王氏的注意力,当下甜声应了,勉勉强强拿了个桃子啃着,边啃边心道,即便是这上好的用于贡品的甜桃,味道比现代一辈辈择优嫁接的桃子还是不如。即便她如今是公卿贵女,也比不得后世的一个普通人来的享受自由。苏妙真心下一灰,啃着的动作一停, 王氏立时间也发觉了,摇着她笑道,“怎么了。” 苏妙真回过神,手忙脚乱地擦拭干净才偎依进王氏怀里,“六年没回京,女儿觉得好陌生,也不知道府里头现在是什么样子了。” 当初苏妙真来到这世上时,恰逢苏观河由翰林点了扬州知府,没等她回过神,就到了扬州,她没有原身的记忆,何况原身不过一六七岁小女孩儿,本来也记不得什么,对于家大业大的成山伯府,苏妙真也着实好奇。 只见年年王氏逢年过节打点礼物时跟着了解了些,何况三年前的考评,因着苏观河留职,也就匆匆带着苏妙娣和王氏进了一回京。 苏妙真与水相克,王氏又把她看得心肝一样,不忍她舟车劳顿,就把苏妙真送到了宋芸家。此次若不是苏观河要彻底离了扬州府,她也不能出来。 “是啊,娘也有三年没回京了,不知京城是个什么模样了,也不知道魏国公府如今如何,三年前看着是极好的,不然我也舍不了你姐姐。还有你哥哥,也不知道怎么样,信里说是只等着来年春闱,话也不多,哎。” 苏妙娣瞅着自己妹妹依旧是个淘气性子,先前被苏妙真说得也脸上一红,她已经被魏国公府给定下了,这一两年间便要嫁出去,如今正忙着做新妇的物件,只咬唇不答。又被自己母亲含笑望了一眼,更只低下了洁白的脖颈,也不绣了,拧着帕子垂着脸,看着分外惹人怜惜。 苏妙真急急举手,“娘舍不得姐姐就别急着把姐姐嫁出去呗,咱们家也不怕多养姐姐一段时间。” 王氏被她说得一愣,只见自己这个玉雪可爱的小女儿说话天真烂漫,毫不知道人情世故,也笑了,“这事哪里是我一个人能定的,再说了,你姐姐也十七了,早点过门对娣儿也好,可以稳住……” 王氏后面的话并没有说,她心知自从两家请官媒做成了这桩亲事后,依着规矩魏国公府肯定要给长子房里放人,这晚一段时间过去,娣儿可不就给那两个通房丫头让了时日。 只是这话王氏无论如何对着小女儿也说不出口,说起来真儿也有十三岁,该是教她些后宅手腕,三年前的娣儿也是这么过来的,但每每瞅着时时异想天开调皮惫懒的小女儿,王氏就怎么也说不出口。 真儿虽然聪慧,但性子太惫懒了,不说后宅手腕,就连闺秀该会的琴棋书画也堪堪学个大略,明面上不太丢人,她就丢手不学了,只嚷嚷着她的时间要放在有用的地方。 绣活上更不必说,与娣儿比起来那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还有诗词歌赋上,真儿虽能赏鉴,但要让她做诗写词,可比要了她命还难,在扬州府时的闺秀结诗社时不知道让娣儿帮她作了多少回弊。 这小女儿一心只偷着看她爹书房里的的公文史书以及科举文章,教训了多少回也不听,也不想想,一个女儿家,就是通政事能科举又待能如何呢,到底她是个女儿家,并不能出将拜相,会这些保不准还惹了未来夫君的不悦。 好在管家算账上是一把好手,外头请的账房先生也没真儿这般厉害地……那也得把她这个脾性给改了才好,王氏头疼着这一出,又觉得未必可行,真儿她爹可为自己有了这个眼界宽阔的女儿骄傲得不行,更别提上回扬州府李家妇一案,更让夫君觉得真儿样样皆好,直直要把这个女儿溺爱得没法没天了。 幸在真儿生的极好。王氏抚摸着苏妙真的如缎青丝,心思百转千回:这样好的颜色,无论是怎样铁石心肠的男儿家,大概也能化为绕指柔。 苏妙真不知道自己一番话引得王氏愁绪万千,忙忙咳道,“娘,今天怎么没见姨娘们过来请安呐。” 王氏一笑;“这舱内可立不了那么多人。水路难行,你周姨娘有些不适,我就免了她的请安,又不好薄待她人,干脆都不让来了,正好给咱们娘三腾位置亲亲热热地说话,难道不好。” 苏妙真也一笑,用力点头,“那是那是。是不是今日晌午就能到码头来着?” 王氏点头,“弦儿还特地告了亲假来迎接,你要是有你大哥和娣儿的一半省心,为娘就当烧了高香啦。” 王氏虽是这么说,但心里倒觉得自家女儿除了惫懒淘气,样样皆好,也更喜她与自己如此亲近。 想来在勋贵门户里没有母女能如斯亲近的,谁家孩儿不是早早被养娘奶妈看着教养的,似自家真儿这么亲热爹娘的真是极少——也是上天怜她早年子嗣褔薄,给了这么个亲近活泼的孩儿承欢膝下。 苏妙真没料到王氏又说了这么一番话,想要辩解,扫眼见着端坐一旁的苏妙娣,笑也不过三分的沉静模样,心下一虚。 她虽然在外面能装模作样地摆个大家闺秀的模样,但和这真正的古代仕女比起来,还是差上不少。 更不要提苏问弦,这些年书信下来以及听闻,知道她这个兄长即便在国子监,也是极为出彩的人物,就连扬州学政,也便是宋芸之父,当初也说“真姐儿的兄长问弦可是个人物,现如今的文章已经炉火纯青,除了比金陵顾家的儿子稍逊一筹外,我见并无敌手” -- 第4页 苏问弦,字诚瑾。苏妙真心下一动,也不知这个便宜哥哥现在是什么样子了,对他的印象全停留在六年前她被人从小池塘里捞上来的时候,当初她又急又呛,得救后迷迷糊糊第一反应就是抱住救命恩人大哭一场,好像害得苏问弦没及时换下湿衣,染上风寒。 而后苏妙真发觉身在异世,万念俱灰,终日觅机寻死,并没来得及在去往扬州前见他一面。 瘦西湖一事后,苏妙真想通许多,只待在王氏与苏观河寿终前好好奉养孝顺这对慈父慈母,之后若……便再一刀抹了脖子便得。 可若是在自己实在不能忍受这个时代前,王氏与苏观河依旧康健,她也只能把敬养父母的所有责任托在苏问弦身上了。 因此,瘦西湖一事后,苏妙真把这个哥哥好好打听了一番。苏问弦是大房一妾所出,后来二房久无子嗣,这妾也在某年立夏前后急病去世,过没多久,他便被过继来成了嗣子。 了解大概后苏妙真便下定决心要替父母与他拉进关系;一则这个时代的高门贵亲碍着尊荣脸面对孩子隔了一层,一般不宠;二则,苏问弦过继来时已经懂事。三则,苏问弦要留在京中国子监进学,当时他也不过少年,地远天长的也怕磨灭了亲情。 顾而苏妙真定下心志,在开蒙后便每月写给苏问弦一封长信,并着苏观河的家信寄回去,絮絮叨叨无所不包,务必把信写得暖人心肺又能有可读性,使得苏问弦能感受到手足亲情,当时王氏还分外奇怪,被苏妙真以“咱们家就哥哥最可怜了,一个人在京没人陪”为由搪塞过去,王氏和苏观河也感叹一番,时不时也单独附随家信给他,不过她和苏观河对儿子的教养也是依葫芦画瓢,并不亲密娇惯,到底写得不长,言辞比起苏妙真的也不够亲近,即便如此也很不错了。 苏妙真一开始半年才能得他一封回信,她并不气馁。 在她眼里,苏问弦只有十几岁,身世也可怜,以己度人,自己若沦落到那个生母去世,嗣父嗣母却放了外缺,而不能享受父母亲情的境地,也会性子孤僻些。 便再接再厉,仍月月写信,附随些小礼物回去。天长日久的,苏问弦也回得勤了些,一季度至少能收到一封。 两人通了五年的信,他由一开始的冷矜,也渐渐软和下来,时不时在信中地讲些京中的趣事鲜事。 苏妙真思及此,忍不住想,可见无论是什么样的人,你对他真心真意的好,总会有所回报。 与此同时,苏妙真对这位长兄的了解逐渐加深。得知苏问弦天资聪颖,文韬武略无不精通,年纪小小就在天才众多的国子监崭露头角,不仅如此,他与其他监生关系融洽,无论是心高气傲的清流书生,还是处尊居显的权豪贵子,他都能往来自如,实在是个机变圆融的人物。不由庆幸,好在她当初不仅仅只是为了拉拢,也存了真心真意的怜惜与情感,否则以苏问弦之心智,未必能看不出来。 “那我和哥哥姐姐怎么能比,我姐姐即便在扬州那个才女众多的地界也出类拔萃,谁不说苏家嫡长女才貌双全,性子又温婉,问弦哥更不必提,芸妹她爹都夸的人物,如今也得亚元,就等会试再力压群雄!有了这么两个好儿女已经是娘的大福气啦,再要我也如兄姐那般出色,那娘你也太贪心啦,佛祖都不依的。” 苏妙真忙忙堵王氏的话头,一番辩解出来舱内立着的众人无不失笑,就连向来沉稳的苏妙娣也拿帕子掩了唇。 王氏更被逗得忍俊不禁,直直让人端了茶来,顺气后正欲教女,便听得舱外苏观河朗声大笑,话先进来人未到,“可不是嘛,夫人,咱们的福气实在够大了。” 苏妙真急急扑去,仿若看见大救星,奉承话撒过去,“爹与我英雄所见略同!” 第3章 天色郎朗,码头上人山人海摩肩擦踵,来往行人时不时往一车队前的跨马俊郎望去,只见他头戴忠靖凌云巾,显是个儒生,身着细葛外袍与金绯锦绮罩甲,腰系宝石嵌鲤玉带,一副世家贵子的俊介模样。 这俊美郎君撩袍下马,动作轻逸流畅,码头有练家子暗暗喝彩。这儒生肩宽背阔,显然是不缀武学的,好个文武双全的年轻人。 此人似早已习惯旁人投来的诸多目光,把马鞭递给一旁小厮,负手而立对另一侍从道:“苏安,距午时还有两个时辰,尽可让跟来的人倒两班在这附近寻地用饭,只一点,半个时辰后全须回来。” 名唤苏安的侍从连声应了,转身点检了半数人让他们自行散去,回过脸来见自家主人不动如松,挤笑恭敬问道:“少爷,您昨晚至今也未歇息,紧赶慢赶过来,不如趁二老爷和二太太没来,去前头那家姚先楼吃点东西。” 此人皱眉:“父母未至,我怎么放得下心。你且去,让苏全伺候。” 苏安忙忙谢恩,把自己弟弟苏全推前,一溜烟离开。 苏全闷头闷脑地靠前,粗声问:“少爷听人说二老爷这回要高升了,大喜啊。” 苏问弦瞥他一眼,面上泛出些许喜色,但语气淡淡:“父亲因着扬州李氏妇一案,及学政上的政绩,的确颇有声名,只这话不准往外说,自家人知道便可。” 苏全向来自觉不如兄弟会说话,见苏问弦难得没因他失言发火,憨笑道:“那自然那自然,我也是上回侯府饮宴上听了顾家公子和傅家公子的下人提了才知道的,都为二老爷破奇案的智技啧啧称奇。” -- 第5页 他见苏问弦似有让他继续说的样子:“还有这回俩位小姐也回来了,那日我听侯府的下人都说咱们家二小姐很有贤名才名,都说不愧为三爷您的妹子。” 苏问弦闻言却道:“虽是好话,也不要再提。” 苏安兄弟是苏问弦外祖朱老太爷送来服侍他的,自幼跟在身边,与寻常奴仆不同,颇有脸面。苏全见主人似有不快,也不敢再说,又心道却不清楚五姑娘如何,只依稀听闻被宠溺得过了些,三年前曾听说与水相克,并没跟着二老爷回来,寄养在扬州学政家,连祖父母都未拜见。这般溺爱,怕不成了无法无天的性格? 又觉未必,苏全跟在苏问弦身边亦有数年,眼见着扬州城来的书信月月不落,比之给老太太的还要长,礼数做得极周全,想来老太太也时常念叨这个月月皆有书信请安的孙女。 觑眼瞅着主人苏问弦似在沉吟,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半点声音不出,却不知苏问弦此时也在想这六年不见的五妹妹苏妙真。 苏问弦眼望船只如梭往来的平静河面,默默摩挲了下腰间挂的祥云蟾蜍桂月玉佩——这是六月苏妙真随信送来的礼物。 说是用一方玉石棋盘托闺中密友从其父亲那里换来的物件,取蟾宫折桂之意,为他秋闱图个吉利,后来他乡试也的确一举而中亚元,虽他不信,但也感念幺妹一番心意。 扬州宋学政原是九年前的状元,她确费心了,苏问弦凝目,也不知道当初那个才到他腰的小女孩儿现在是什么样了,想来也该成大姑娘了。 * 隔了小半个时辰,家丁们陆陆续续地各归其位,也不敢打闹嬉笑,再过半个时辰,一艘悬挂着“扬州知府苏”旌旗的大船驶来,后头跟了五六艘大小不等的船只拱卫。 苏问弦大跨步往码头驳板接引处走去,眼见着一微须稳重的中年男人与一雍容贵妇在簇拥中下船,上前行礼,恭敬拜道:“父亲大安,母亲大安。”便听苏观河和王氏齐声欣慰道“我儿快起”。 苏问弦也不推辞,掸袍起身,余光就扫到一旁抱着个小狗的少女身上。只见她或因年纪还小,半点不避人,撩起帷帽外纱,看向自己:“问弦哥,你都长这么高啦。” 她生得极为娇美绝是秾艳,杏眼桃腮笑意盈盈,两颊梨涡若隐若现,并非三年前他见过的苏妙娣,心知这便是月月写信与自己的五妹妹苏妙真。 苏问弦听她嗓音软甜,面色俱是关怀,心头不由一软,刚要接话,被王氏截住轻斥道:“这般无礼,弦儿是你兄长,如何能直呼其名。” 苏问弦见苏妙真蹭过去摇了摇王氏的手臂,悄声道,“女儿错了,以后就喊为哥哥。娘好歹给女儿留个面子,这么多人……”因他习武,耳力绝佳,听了个真切,当下含笑道:“五妹妹也高了许多。” 他见苏妙真为他的解围投来赞赏目光,更前一步,引开话题:“父亲母亲,从这里回城内一般也得两个时辰,儿子命人换了快马拉车,想来一个半时辰就能归家,祖母也一大早在养荣堂等着。” 苏观河抚须笑道:“弦儿辛苦了。”当下就呼唤着内眷先行进马车,自己留在外看着长子指挥家仆搬运行李,全部井井有条,又把苏问弦叫来夸了一番才也上马车去。约有一炷香的时间,就听一声清喝,车队浩浩荡荡地离了码头,直奔入京。 苏妙真一上马车就吃一惊:这马车比六年前离京坐的还要舒适奢华,可容十人,右手边还有一屉,一瓶,备好了茶水点心,考虑地极为周到。 待行了约有百息的时间,苏妙真怀里的幼犬呜呜直叫,她让绿意拿了点肉干出来,一边掰碎泡水喂给它,一边腾手给它顺毛。 绿意掩嘴笑道:“姑娘对这小狗太照顾了,倒叫我们做奴婢的看着眼红。”蓝湘哪里肯理她,笑说道:“我可不吃一条小狗的醋呢。”她俩自幼服侍苏妙真,是苏妙真身边的一等丫鬟,原是家生子。 苏妙真伸手拍了下绿意的脑袋,“小丫头连毛球的醋都吃了。”绿意向来在她面前随意惯了,捂着脑袋:“姑娘别拍了,我都要长不高了。” 苏妙真一哂:“你本来也不高。”气得绿意直扑腾,蓝湘更笑的不行,一旁伺候的丫头侍琴,侍棋,也嬉笑做一团,七嘴八舌道:“就是,绿意姐和黄莺、翠柳姐姐年岁相仿,却不及黄莺姐高。”“不过翠柳姐是最娇小的”。她们两个年纪稍小,和着侍书,侍画同时被拨给了苏妙真。 “黄莺和翠柳在后头看顾侍书侍画,你们就在这编排人,小心我回头告诉她俩。”苏妙真一说,四个丫鬟齐声求饶——这里头有缘故,虽则绿意蓝湘是苏妙真房里的主管事,但黄莺,翠柳却是王氏三年前亲自挑回来的,两人都极为精通刺绣,模样也好,一向是直接对王氏负责的,时时要去王氏那边应卯汇报女儿情况,是以其他丫鬟都有点畏惧。 诸位丫鬟掰扯了些其他闲话,说着说着就提到了成山伯府的近况。 “姑娘在府里行第五,大老爷那边有两个小姐,三老爷也有一个,都比咱们姑娘大,娣姑娘行第二。至于少爷们,咱们弦少爷行第三,长房的两个少爷荐了官做,三房的少爷也在读书,听说都很出色。” “不对不对,明明听说就咱们问弦少爷厉害,乡试一下子就中了次名。” -- 第6页 “老太君高寿,七十有余了,以前老太太最疼姑娘你了,这次回去老太太肯定高兴坏了。” “也不知道京里是个什么样了?现在那东城的刘记点心在不在?之前只听大姑娘身边的,啊不对,该改口叫二姑娘了,春杏说……” “还有永安侯府,那可是咱们太太娘家,和府里就隔了一条街,侯府的长媳是定国公的次女,定国公可不得了,出了贤妃娘娘呢。” “要我说广平侯和武定侯才厉害,一个府里出了皇后娘娘,一个做了山东都指挥使司,两家还是姻亲。” …… 苏妙真听到这些公侯伯爵就头疼,又不忍打断谈性大发的诸位丫鬟,抱着毛球往外错了错身,微微卷起了点帘幕往马车外看去。时近九月,初秋秋高气爽,沿路官道旁间或有小菊点缀。 马车外跟从的侍卫听到动静,也并无人抬眼看她,可见成山伯府规矩不差。 苏妙真倒不知道这里头的人多半是二房留在京里的人或公中拨给二房的侍卫奴仆,二房除了苏问弦都远赴江南,这些人一贯教由苏问弦管束,而苏问弦一向御下有术。 与此同时,本骑马在前的苏问弦回过头和苏妙真对视了一眼,挥鞭给身边一高大侍卫交代几句,缰绳一勒,往苏妙真的马车旁行了过来。 苏妙真暗暗咋舌,怕他似这世界的某些古板男子,连她透透气都要生气,心中惴惴不安。他面色无痕,看不出喜怒。她忙挤了个自认为最甜的笑出来:“问弦哥,我太闷了才卷了这么一点帘子。” 作者有话要说: 苏妙真:回不去现代就抱大腿咯 第4章 苏问弦瞧见她笑得甜糯可人,言语里还有点忐忑,平静道:“嗯。” 苏妙真估摸着他没生气,可又看他依旧一副没表情的模样,又因苏问弦眉如剑锋,飞扬入鬓,目似寒星,不笑时便有三分冷意。 她一边奇怪如何这样还能交友广阔,一边思索自己可能哪里让他不高兴。 难道是称呼问题,对了对了。苏妙真忙忙道:“瞧我,又没规没矩了,被娘逮到我这么叫你我就惨了,哥哥你千万别生我气哈。”要知道叫一个和前世自己差不多大的人哥哥那可是难为了,看在她已经委屈了一番,你就好歹给个笑脸吧。苏妙真心里腹诽,面上仍甜笑着。 苏问弦不知她为了一个称呼很是做了一番心理斗争,只觉这声“哥哥”分外中听。他低眼去看马车里半扬着小脸的苏妙真,心里莫名舒坦,也很给面子地抿出一个笑容:“真真这么活泼是好事。” 他顿了顿,没话找话问:“马车里太闷吗,你怀里的这小狗才四五个月吧。” 苏妙真点头,把怀里毛球举起来炫耀道:“可爱吧,就是稍稍胖了些。” 苏问弦眼皮一跳,依旧应了声表示赞同,勉为其难伸手,给那个仰起肚皮的胖狗挠了挠痒痒,舒服地它直哼唧,而苏妙真咯咯直笑。 “它很喜欢你啊哥哥。对了,我还没当面恭喜哥哥高中亚元,虽不是解元,但哥哥这么年轻英俊,想来那个解元怎么都不如哥哥你的。等到会试殿试,哥哥你一定能再接再厉,再创佳绩!说不得娘就有个状元郎儿子啦。” “不过也不一定,圣上到时候见哥哥你英俊潇洒,保不准要点你做探花郎,到时那就是‘一日踏遍长安花’的荣耀了。” 苏问弦听她咕咕囔囔地,欲笑又止,欲逗逗她,沉了声:“哦,真真你可知道今年的解元与我同岁。” “啊?” 苏问弦见她目瞪口呆,咳了一声,“不仅如此,顾长清他玉树临风,一表人才。” “啊。” 苏问弦见苏妙真脸色一红,显然是为了自己失言而羞赧,继续道:“长清他出身清流魁首顾家,自幼声名隆重,我比之不如。如此,你还对我有信心吗?” 他本是随口一问,想要作弄作弄眼前这个玉捏雪化的小人儿,怎料就见苏妙真低头思索了一回后,抬眼看向他,正色地轻声说道:“哥哥怎么能妄自菲薄呢。顾解元他来自文官清流,家学渊源,可能文章上略有胜出。但哥哥你出身勋贵,能沉心钻研学问已经极为难得。不说远的,就拿我们伯府的问瑜哥哥问钰哥哥,他们都没走科举,而是乘了祖荫。” “我虽闺阁女儿,也知道十年寒窗的辛苦非常人所能忍受,否则也不会满京勋贵子孙,只听过哥哥你的才名了。其次,哥哥潜心武学,寒暑不懈。我也有听父亲讲过,绝对称得上文武双全,这点,想来那顾解元未必能及。再次,哪怕他也文武兼修,可尺有所长,寸有所短,君子六艺,哥哥你定有胜过他的。” 苏妙真顿了下,喘口气道,“我想,肯定有那起子嘴碎的小人拿哥哥你和顾解元做比较,唯恐你们关系太好,散播许多言论。” “好比我与姐姐,琴棋书画针线家事我都不如,但姐姐和我关系好,我一点也不纠结。我想哥哥你也须如此,哥哥你既然称呼顾解元‘长清’,显然关系不错,切不要因小人言语互生嫌隙。我信哥哥,哥哥也别给自己太大压力了,只要中了进士,什么名次又能如何呢,况且哥哥这么年轻,如今不过二十有一,不用心急。” 苏问弦捏紧马鞭,听得苏妙真舒了口气,见她抚胸顺气,尚显稚气的娇艳面容满是关切与不安。 -- 第7页 心知她怕自己觉得她多管闲事而不悦,然而,苏问弦低眉,早在收到她于千里之外的第一封信时,不就知道这个妹妹是个多管闲事的性子了么。 “哥哥?”听到耳边传来的小心翼翼的女声,苏问弦直视向苏妙真,柔下声道;“哥哥只是觉得你说得很好,很对。恰如你所言,乡试后常有学子拿我们作比较。我和顾长清一贯来往密切,我有所短,顾长清亦有所短,外头的人不知内情,一味以为于科举上不如就样样不如。” 须知在苏问弦眼里,功名虽重,但远不需他把全部精力放置进去。只要他能入仕,又何必拘泥于名次,只不过外面的人以己度人,以为他会为此辗转反侧。 苏问弦一直以来都知道自己有个自视甚高的毛病,不过从不外露。 但他自诩眼界宽远,怎会为一时得失而伤感,听到外头的所谓“瑜亮之争”也觉可笑,和顾长清往来时也绝口不提,反倒让顾长清不大好意思了。 然虽苏妙真的话是他早就寻思过一回的,他仍觉欣喜,这种被人理解支持的感受太过遥远。师长要他戒骄戒躁,同窗夸他定能高中,也就这么一个可人疼的小姑娘,会说出“如今不过二十有一,不用急。” 苏问弦不禁柔声笑道;“哥哥很欢喜。” 秋风飒飒,他本就极俊美,这么实心真意地一笑,马车内偷眼瞧他的丫鬟们都羞红了脸。 苏问弦不悦她们没有风凉就给主子加衣的眼色,面上不显,“起风了,真真你乖乖坐着,不要再开窗帷。” 见苏妙真委屈地努了努嘴,他劝慰道:“没多远的路了。”随即指着苏妙真怀里的毛球道:“以后哥哥给你寻个好的,譬如雪狮子狗,强如这玩意儿百倍。”言毕,也不等苏妙真反对,抬手把窗帷放下,挥鞭骑马向前。 苏妙真没料到临了自己的毛球被苏问弦也嫌弃了一遍,摸着似乎听懂话的毛球心疼安慰,“我不会扔了你的。” 毛球呜咽着往这唯一不嫌弃它不名贵的人身上钻去,摇头晃脑地看得绿意蓝湘发笑。 绿意嘴巴最快,拿了茶点给苏妙真后笑道:“三少爷真是龙章凤姿,和咱们姑娘一般好看。” “对对,三少爷真俊。”“而且还是举人了呢。” 其他数人点头,苏妙真瞅着这些叽叽喳喳的小丫头们但觉可爱,像极了前世初中小女孩刚刚有了性别意识的时候,不觉笑了。 待回到气派豪华的成山伯府,果然不到两个时辰。自从进了城门苏妙真还是有偷偷瞄过京师的景色,一路繁华热闹,各种书坊油坊绸缎庄茶庄染料坊了鳞次栉比,人也极多,吆喝呼唤的声音此起彼伏。 苏妙真一下马车,就看见了两个威风凛凛的大石狮子蹲坐在三间兽头大门两侧,正门大开,苏观河与苏问弦先行下马,小厮们一涌而出牵马抬物。 只见苏问弦似是斥责了一个牵马小厮,随后两人抬脚进门。她正想多看,就被扶入一顶小轿子里。丫鬟仆妇们跟在一旁,过了大概百息,小轿落地,轿帘子被一位嬷嬷揭开,殷勤地扶着她出轿厅,满脸笑容:“唷,五姑娘出落得好。” 苏妙真看到王氏与苏妙娣俱已站在前头庭院里冲她微笑,身边也跟了面生的婆子,想来是伯府老太太身边得用的人物,便对自己旁边的嬷嬷一笑,“有劳嬷嬷了。” 那嬷嬷似因见她并不摆主子的款,喜道:“五姑娘这话说得折煞人了,快,老太太在里头等着看孙女呢。” 作者有话要说: 苏妙真:叫声哥哥姐姐也是需要勇气的 第5章 她时时留意廊柱上五彩斑斓的草木鸟兽绮文,摆放着锦鲤莲花盆与珍草异花的宽阔天井,左右的东西厢楼进深稍浅正厅…… 与六年前依稀的记忆作比,发现自己只记得养荣堂华丽广侈,老太太是个极疼原身的人物。 外头立着的洒扫婢女一一与王氏等人见过了礼,进了正厅,方对伯府的贵重意识更深一层:厅内举凡柱、梁、枋、椽、门窗、花板,无一例外以金丝楠木或檀木做料,且用料大方粗硕,仅屋椽厚度即达三寸有余,富贵可见一斑。看来伯府虽曾在先帝时遭到贬斥,也很有积蕴。 绕过穿堂的玉石八仙过海屏风,方看到仪门院落里的七间正房,东西两侧的厢房亦轩丽亮堂。 正房堂屋内乌泱泱的站了一堆人,两个中年贵妇陪坐,想来是大房三房的太太,其中一位左右立着两个年轻媳妇,算来该是大房的两位儿媳。正中一老太太向她招手,迭声道:“真姐儿过来给我瞧瞧。” 苏妙真就快步过去,也不多话,只站到老太太面前磕头行礼道:“见过祖母。” 苏母连忙把她扶起来,她只抿着嘴巴笑,一派乖巧模样。 苏妙真两世为人,对怎么讨大人欢心最清楚不过,她笑了笑,拿出一副好似害羞又亲热的样子,飞快地补充道:“真儿很想您。” 说完,又连忙低头盯住自己脚尖,这一系列动作下来把苏母哄得眉开眼笑,拉她入怀,“好孩子,好孩子……祖母也日日念叨着你啊,老二家的,这么好的孩子,你居然狠心一来就说她淘。” 苏妙真看了看王氏,忙忙仰头看苏母:“不是的祖母,真儿是不太听话。”她苦着脸,看向又好气又好笑的王氏与一边的苏妙娣,“娘亲肯定是怕真儿惹了您不快,所以提前说出免得真儿冲撞了。不过我虽不太行,我姐姐可是很好的,祖母你瞧,这个帕子花纹多巧,对了姐姐还给祖母您做了许多物件,在船上也时时做着。” -- 第8页 她既然内芯儿是个成人,和孩子自然不同,起码懂得收放自如,看人眼色以及讨好卖乖。又想到苏妙娣到底是从旁系过继来的,比出自大房妾室的苏问弦又远了一层,且性子沉静,怕苏母不亲近,忙忙拿了话介绍。 王氏也道:“娘,您别看真姐儿现在听话,那也就在您面前了,在我和她爹面前,那可皮得很,哪有我们娣姐儿一半省心。”看了她一眼,把苏妙娣推了来。 苏母直连声道:“我看咱们真姐儿是极好的,瞧着伶俐的,模样又好,老二家的可不许再说坏话了,平白难为了孩子。还有娣姐儿,真是个齐整孩子,这绣活真是绝了。”心肝肉儿地搂着苏妙真亲热了一番,把苏妙娣也牵过来很是赞了一回,方让她们给俩位伯母,嫂子和堂姐妹见面。 苏妙倩是大房庶女年方十五,苏妙茹是三房嫡女年方十四,大房还有一个已出嫁的嫡女苏妙薇,都比现在的苏妙真要大。苏妙真还得开年才满十四,但个头倒比她二人高,让两个姐妹直呼奇怪。 苏妙真心下只笑,若她日日喝一碗牛乳还没苏妙倩高,那可对不起王氏多支的银钱了。 众人闲话一回,苏妙真自己挤到苏妙茹与苏妙倩旁边,又拉过姐姐苏妙娣一同坐上软塌,把丫鬟们都赶到一边去玩,四人也从一言不发的局促渐渐说了点话。 “真的吗,扬州府衙后面就连着水,直通瘦西湖?那不是可方便了,随时都能坐画舫钓鱼看景儿?”苏妙茹瞪大眼睛。 苏妙真用力点头:“是呢,就是有大师说我和水相克,我娘并不让我去耍。” 她一边讲一边竖起耳朵听苏母与王氏等人的闲话,也知道了不少东西: 大伯苏观山临时被武定侯叫走,虽他是成山伯但官位不显,武定侯辈分高。苏观山的两个儿子在礼部里挂职,最近准备祭祀,现下还没回来。而自己爹和苏问弦一回来见过苏母后,就去拜望老丈人了。王氏娘家正是永安侯府,侯爷长年领着提刑按察使司的职位。 “啊,我知道,三年前二伯母提过,说真妹妹你在瘦西湖差点淹死了。”苏妙倩一脸同情。 苏妙茹一拍手心,“你这么倒霉啊真妹妹,天哪。” 苏妙真打了个哈哈,把话引走,把自己在扬州的所见所闻都拿出来说了,她本来就是看过无数小说书籍的人,此时要把故事讲得出神入化也不难,更兼这几年她时时磨砺文笔,正欲拿她们做个试验。 便把那什么葫芦娃大战蛇精缩短讲完,艾丽思小姐误入镜中世界讲了个开头,只把三位姐姐听得如痴如醉,时不时惊呼,“哇,穿礼服的小狗,它叫什么名字啊,毛球不好听哎”。 “算算时间,老二去拜见他岳丈也该回来了,就一条街的路,牛四家的,去往前头问问看,弦哥儿和他爹怎么还没回来。”苏母吩咐道。 牛四家嬷嬷刚应声出去,苏观河在门外喊道:“娘,儿子已经回来了。”苏问弦跟在他身后,一并入来,一一向苏母,王氏,大房陶氏,三房卫氏行礼,苏妙真脆着嗓子喊了声“爹爹”“哥哥”,见他二人虽有疲色仍含着笑朝她看来。 “岳父对李氏妇一案的些许细节很是好奇,就多留了我一会儿,倒叫娘挂记了。”苏观河抚须一笑。 苏妙真听他提到李氏妇一案,忙忙看去王氏,果见她和苏观河暗暗使眼色。苏观河安抚地朝王氏与苏妙真这边一一点头。 “原来如此。”苏母慈爱的嗓音响了,向不解的其他人解释道,“那李氏妇也可怜,她夫君是个客栈老板,被诬陷毒杀一个过往商人的妻室,在颖县下狱一年经了无数严刑拷打,她夫君受不住苦刑招认,李氏妇到扬州府越级上诉,受了无数苦楚……还好孩儿你明察秋毫,给她夫君一个清白。” “哈,孩儿也是事有凑巧,她们夫妻两个一向在颖县名声不错……果然水落石出,颖县县令现在也已经革职下狱了。” 苏妙真听得苏观河言语间并没有吐露出任何不妥的信息,知道能安了王氏的心,也心头一松,朝王氏望去,母女二人交换了个眼色。 当时她见父亲为李氏妇一案长久苦恼,偷偷翻阅了卷宗,终于瞧出了个漏洞,抓住颖县县令的马脚,又偷溜去见了李氏妇细细问询,为李氏妇的夫君翻了案。但此事只有苏观河,王氏与她知道。 如王氏所言,她不过十三岁的女子,熟读四书五经尚且不算出格,毕竟近年江南大户人家的女儿家不兴只读《女诫》了,精通诗书已经成了个风尚……但刑名一事,却又不同,传出去怕与名声有碍。当时王氏忧心忡忡,苏妙真也和苏观河一再保证绝不外露。 苏妙真一时难受,李氏妇吃了那么许多苦才守得云开见月明,这还是碰到了一个背景深厚为人清廉宽厚的扬州知府,才不至于官官相隐,却不晓得天下之大,能有几个,有李氏妇那样的运气,而且这运气,也还是滚了钉板,挨了百杖换来的。 苏妙真愈想愈抑,好在她之前已经把这里头的事想了数遍,才没如第一次那般失态到砸杯扔碟。饶是如此,也无意识地拧着帕子。 作者有话要说: 苏妙真:艾小姐梦游仙境,唔。 第6章 苏妙茹苏妙倩不知她心里头的翻江倒海,只见她许久不往下讲故事,按捺不住,道:“妹妹,然后呢,艾小姐在桌上看到小狗夫子喝茶,她过去逮住他没?”“是啊是啊,毛球为何见她就跑呢?” -- 第9页 两人叽叽喳喳地,苏妙真勉强笑道:“不讲了,爹爹他们都在这儿,晚上给你们讲,或者明天也行。” 二女扁嘴,又见长辈聚于一堂,确实不好再继续,便讲些软话放了苏妙真一人沉思不提。 苏观河等人与苏母热热闹闹地又说了一回话,一旁说着饮茶的苏问弦眼观八方,把这堂内的事俱看了个真切。 苏问弦听得苏观河提到李氏妇一案时,就看到王氏的神色一惊。心下奇怪,后又看见王氏与苏妙真换了个眼色后,王氏面色舒缓,他冷眼瞧去,知晓其中必有缘故。 随即见苏妙真微有不忿,心中更奇,反复思索,记起在侯府书房里外公王振夸赞,“好好好,贤婿窥一叶而知秋,为李氏妇的夫君洗了冤屈,不枉为一方父母官”,父亲苏观河神色有异,想来总有点不为人知的秘密。 苏问弦吹了吹浮起来的碧绿茶叶,饮了一口放下,告退更衣,临出门前往苏妙真那边看了一眼,只见她神色迷茫,丝毫没注意到自己的目光。 出了养荣堂看了时辰,知道还得半个时辰用晚饭,过了垂花门,苏问弦对苏安道:“去到门房把父亲的小厮六儿叫来,我有事问。他要问你具体,就说我对李氏妇一案有些好奇,让他捡自己知道的回我。。” 苏安应诺,转身一溜烟跑了,他弟弟苏全道,“少爷,那李氏妇一案听着是有意思,小的也觉得跟戏文里那样峰回路转。。” 苏问弦往自己的明善堂的步伐不停,苏全见他眉刀眼利,俊美贵气里混了几分不耐,自觉失言,闭嘴不提,谁料到明善堂门口时苏问弦的步伐猛地顿下来。 苏全见苏问弦在石阶上徘徊了下,后沉声道:“你去把苏安拦下,让他不要问了……我不该追问此事。”苏全忙忙应了,提起十分气力,去追自己的兄长。 至酉时,成山伯府便在养荣堂传了晚饭,分了男女两席,也没让各房姨娘伺候,另在外间赏了席面。 因着家宴,没隔屏风把两桌分开。此前苏妙真已经给大伯父苏观山,三伯父苏观湖,及各位哥哥见了礼,两位伯父都赏了东西给她,且颇为丰厚。 席面珍馐良酝满席,鹅鸡鸭鱼,银鱼蛋兔,菌菇蔬笋各色菜样流水般送上来。 苏妙真挨着苏母坐着,她不怎么提得起胃口,挑了乌笋山药吃了几筷,怕王氏担心,又就着八宝攒汤吃了半块枣泥卷。 期间只竖着耳朵听苏母和儿子媳妇们谈话。没几句提到苏问弦,苏母夸他“纯孝才高,会试或许能拔得头筹”。 苏观河虽喜,也摇头矜持道:“母亲不知,弦儿虽不错,那顾家郎可着实厉害,我与国子监的博士祭酒交谈过,那顾家郎文章锦绣,独步一时,难得的是亦胸有丘壑,不流俗不做作。除此之外,还有杨世南平家文家等学子,亦绝不在弦儿之下……弦儿,你记住,骄兵必败,须得静心准备才是。” 苏问弦离席听训,等苏观河讲完后恭敬道:“儿子明白,此次亲假过后儿子就回国子监念书,不负父亲教导。”苏观河、苏观山和苏观湖兄弟三人俱把他赞了一回,让他入席回坐。 苏妙真看向苏问弦,见他朝自己安抚一笑,也放下心,微微笑了,心里暗自盘算着那锁在黑漆桃枝花纹妆奁盒子里的东西,她要如何向苏问弦张嘴呢。 总是得寻机把事情做起来。 她接过蓝湘递来的六安松萝茶喝了几口,还没放下茶盏,听得外厢一阵吵闹,没等多久,就见一个婆子进来道:“二太太,咱们周姨娘突然晕倒了,小的让人把姨娘扶到耳房小塌休息,还请您拿个主意现在去请大夫还是?” 苏妙真认出来这周婆子便是周姨娘自己身边得用的人,看她不十分慌乱,心下一动。又见王氏看了苏母一眼,“还等什么,赶紧让人去请太医来。”苏母把人拦下,对自己媳妇如此关怀妾室感到满意,她拍了拍王氏的手,道,“今晚先让伯府里供奉的徐大夫看看,没得为了一个姨娘请太医的。” 苏妙真恍然大悟,记起来这周姨娘是苏母赏下来的妾,家人俱在伯府做事。与另外两个姨娘相比,多了体面。不多时,就见外头过了一个人影,去了耳房,王氏称要去看看,也退席不提。 苏妙真寻思着这其中的关节,拿着汤匙搅了搅苏母命人给她添的红豆奶皮子,更没心思吃东西,又一盏茶时间,便听人声走动声喧哗一片,王氏与几位婆子进来,那婆子抢先道:“恭喜老祖宗,二爷,姨娘是喜脉,已经有两个月了。” “喜脉?!”苏观河颇为震惊,先看了眼王氏,随后道,“已经两个月了?” 苏母合不拢嘴笑道:“两个月了,好好好!二房总算又添丁了。”又看向王氏,“怎么一直没发现?” 王氏满脸笑容,也奇道:“正是这么说呢,府里头也月月平安脉请着,也没查出来,可见扬州的大夫不行,幸亏一路上我见周姨娘她脸色不好,就免了她请安和侍奉,否则伤到孩子那可就百死难追了。” 苏妙真听出了王氏话说的巧妙,一方面月月有平安脉,还没查出来显然不是王氏苛待妾室,另一方面她也确实没让姨娘们晨昏定省,怎么听怎么是贤惠主母。就道:“是呐周嬷嬷,怎么姨娘连自己的事都不上心,倒叫娘费心。” 周婆子道:“五姑娘这话说得没理,我们姨娘那也是一心只侍奉老爷夫人,才忘了自己。” -- 第10页 苏问弦投来一瞥。 苏观河也帮腔道:“是这样,玉娘宽柔,一路都没让她们伺候。”说着苏母就催他去看望。 那周婆子亦笑道:“老祖宗,这可是喜事,原先只听我们姨娘说梦见佛祖赐她一大胖小子,想来应在这了。如真,那可福气顶天了,咱们二房可就后继……又多个后了。” 苏母王氏没点出她的失言,连连称是,让人拿了赏钱谢大夫。 苏妙真却觉得舌尖泛起苦味,吃了口奶皮子也没压下去。本来,她来到这地界,对苏观河虽有妾室,但对王氏实在极好一处常感庆幸。 忽略掉那些姨娘,苏观河与王氏就如现代的普通夫妻,普通父母,这也是为何她能习惯这个家的缘故之一。 现下有了庶女或庶子,还能和以前一样安宁和乐么。而周姨娘非等到了京城才弄把出喜脉一事,阖府家宴的时候她在养荣堂出喜讯,满府的注意力都到了这儿,实在好风光好算计。 周姨娘不是个安分的妾,从她身边的婆子居然想说“后继有人”就看得出来。 苏妙真暗叹,在扬州能把怀孕消息捂了这么久,显然是有手段的。看来回到古代,还真是免不了宅斗的部分。 苏妙真突然想到过继承嗣的苏问弦,抬眼看去,见他面带笑容,似注意到她的目光,回过脸来,朝她微微一笑。 这件事对他的潜在影响最大,若是男胎,二房的家业就未必能与他了。他居然能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苏妙真恍然,这份沉得住气,可是天生的? 一片忙碌中,苏妙真跟着王氏去外间耳房看望周姨娘,一进去便见到躺在床上的吊梢眼美妇朝苏观河含情脉脉偎去:“老爷,妾心里思念哥哥嫂子,不如把他们传进府里来全了妾的心。” 苏观河注意到王氏进来,如何能和她做纠缠状,推开道:“玉娘,斯容的兄嫂你就挑个时间把人叫来吧,我还有事,就先出去了。” 苏妙真见苏观河并没被喜事冲昏头脑,对王氏极为爱重,心里的阴云散去大半,上前挽住苏观河,笑道:“爹爹,等多了个弟弟或妹妹,我就可以天天教她道理了,把娘教我的全教给她。”父女二人往外走,苏观河大笑,敲了敲爱女光洁的额头:“让你教,家里岂不又多一个皮猴儿,你娘教我才放心。” 苏妙真余光看向里面的王氏,果然见她面色透出些真心笑容,更是撒娇:“我不依,爹爹老说人家皮,不服不服!” 第7章 王氏待看到自己夫君与女儿都离开了,想起夫君言下之意是要把这孩子放在她膝下教养,她虽不稀罕,但也对自己夫君的回护之意感动。方走到床前,温声对周姨娘道:“你安心养胎,明日我回了老祖宗请太医为你开方子安胎,到底你也三十多了,再把你兄嫂请来叙话,你好好养着。” “妾谢过姐姐了,”周姨娘抚着肚皮道,“想来这孩子是我日日祈福,佛祖保佑才送来的,只盼着是个儿子,我便又造化了。” 王氏心头泛酸,说了几句好话给周姨娘听后由婆子扶着回席。经了这事众人也没吃了,不久就撤了席,苏母疲乏,便各自散了。 天色亦黑,各处掌了灯,苏妙真被绿意蓝湘扶着一出厅堂,黄莺提着梅兰竹菊纹样的宫灯,后面的侍琴,侍棋,侍书,侍画也都提了小灯过来,翠柳把披风给苏妙真系上,“夜里风冷,姑娘别小瞧了这风。” 苏妙娣也由婢女扶着缓步过来赞同,姐妹俩说着些话,跟在父母后。苏问弦倒在她们后面五步,伺候的只四个小厮,不发一言地跟着,高大匀称的身材被光一影,落在苏妙真前面,拉长成了个奇怪地长形。 苏妙真看那影子有趣,又有心和苏问弦讲些话,免得他为周姨娘的事多想。一边抬脚去踩了踩肩膀处,一边回头笑盈盈道:“哥哥,你看,我踩到你的肩膀了,疼不疼?”她故意说了这种天真童语,也是为了逗乐苏问弦。 “是吗,现在呢?”苏问弦带了笑意,往一侧走去,恰好把影子与苏妙真错开来。 兄妹二人嬉闹间,就看见一个影子跑过来,正是大喘气的苏妙茹,后面还跟来几个慌神的丫鬟:“真真妹妹,那个艾小姐镜中漫游的故事你明天可得讲给我哦,不要忘了。” “我明日多半要去外祖家,你别等我啦,我一定找时间给你讲。”“啊呀,不行不行,真真妹妹你就不能早点回来么。” 苏妙真无法,应承下来,“好啦,我一到家就去寻你。” 说着,苏妙茹一步三回头地让丫鬟们领着往另个方向去了。她母亲在走廊那头轻斥,“跑那么快,也不怕摔着。” 待入了二房的大院口,他的明善堂在最前头,与苏妙真一行人在竹林路口分手,他正看着苏妙真往自己的小院去,忽见她提了灯转身过来,却一干丫鬟落在身后,只看向自己,似是下了很大决心轻声道:“哥哥,明日你若有空,我遣人去寻你,有件小事商量。” 苏问弦心下疑惑,但没拒绝,与苏妙真约好时辰后离去。 当晚王氏与苏观河回了主屋,一进里间,王氏笑吟吟道喜,苏观河虽高兴能再添孩子,但也怕王氏拈酸吃醋,岂能忘形,当下道:“玉娘,此事有劳你费心。” 他与王氏少年夫妻,经了不少风雨。当今圣上尚在潜邸时京城诸多纷扰,伯府牵扯其中。王氏素有美名,却愿下嫁,让他感念不已。后来王氏在子嗣上吃了不少苦楚,他心疼心爱王氏,又不是好女色的人,几房妾室不过为求后嗣及官场装点,岂能比得上他与王氏数十年的伉俪情深,当下悔道,“我也就几个月前,扬州汪总盐商府上大宴那天喝醉,不知怎么的让周氏伺候了一回。” -- 第11页 王氏斜他一眼,“得了,你这话让人听了还以为我是个母老虎呢,”见苏观河一昧摇头称不敢,也软下声道:“只是周姨娘到府里,才把这已有二月身孕的事揭出来,我心里头有些不适,总是我疏忽了她。” 苏观河摇头:“周氏出身奴婢,后来虽全家脱了奴籍,但行事上难免小家子气,玉娘你提点提点她,就好像今日她身边婆子失言,可笑。”原来他并不是没听见那句话,不过碍了众人在场不好发作,嘱咐道:“无论她这胎是男是女,弦儿是咱们的嫡长子,这点却是不变的。如今弦儿马上就要出人头地了,万不可伤了那孩子的心。” 王氏明白他怕自己更亲近与苏观河血脉更近的那庶子庶女,暗暗哂笑苏观河到底不懂女人心事。苏问弦虽与她没有血缘关系,与苏观河实质上也只是叔侄关系,但那也比周氏肚子里头的那块肉要亲近,说起来到底都不是打她肚子里出来的,弦儿好歹还没个便宜姨娘呢! 只道:“我也是这么想的,现在即将春闱,绝不能让他在这时候寒心,本来老爷你不提我也要劝你多去看看弦儿的,再说了,那肚子里是男是女也不一定。” 苏观河亦道:“正是如此,且即便是男,若要等他长大又得许多年,岂能指望他支撑门户?弦儿才是我二房的根基。” 夫妻二人叙了一会,苏观河要去书房回入京以来的拜帖,王氏便自去了苏妙真的平安院看女儿,一进院子,见苏妙娣的丫鬟们也有在外头翻绳说笑的,进屋便见苏妙真与苏妙娣灯下弈棋,笑:“真儿,你可是赢了娣儿几回了?” 苏妙真正为自己败相已显而抓耳挠腮,见王氏来了,忙下榻来迎,“娘亲,姐姐老赢我,都不说让让我。” 苏妙娣见礼后直笑,绿意快嘴道;“夫人,姑娘她硬拉了娣姑娘下棋,这会子赢不来反而怨起娣姑娘了。” 苏妙真假意埋怨道:“绿意,你到底是我这的丫鬟还是姐姐的丫鬟呐。” 绿意道;“姑娘,咱这是帮理不帮亲呐。”一句话把屋里伺候的婢女们全都逗笑了,王氏也拍拍苏妙真的手心,嗔道:“娘还不知道你,恶人先告状了不是。” 苏妙真见她面色舒缓,一点不似先头在养荣堂笑得不真心,把王氏也拉在塌上,让她指点自己下棋,待白子胜出后,与苏妙娣互换了眼色,方搂了王氏脖子道:“娘亲好厉害,我怎么都下不赢姐姐,娘亲一来就下赢了。” 苏妙娣也笑了:“得亏娘厉害,不然我还得陪真儿下到她赢为止,真儿也是的,次次赢不来我,还不许我放水,倒难住了我,这要何年何月才能让小祖宗赢了我,以后不再折腾人。” 王氏笑道:“真儿是个臭棋篓子,娣儿你要想把把她教成国手,那可难上青天。” 苏妙真脸一红,她是想要说笑说笑,让王氏高兴,但居然被王氏翻了老底。她已经挺可怜的了,来这世上她既不爱看咿咿呀呀的戏,也不爱听说书讲那些老套无趣的故事,而琴棋书画四艺也都只是会而不通,这里头就这下棋能让她用来排解时光。今日却被王氏又笑了一回,搂紧王氏不依道:“娘老说我坏话,就不怕我越来越灰心丧气,以后更不上台面了?” 王氏道:“那哪会呢,娘就是说一声,心里知道咱们真儿最是伶俐了。”又道,“不过过几天,你就得也在家学里进习了,琴棋书画针线女工得再磨一磨。明日我去你外祖府里头,让你外祖母给你寻个用过的宫里嬷嬷教你礼仪,这京里可不比扬州,到处倒是皇亲国戚,可不能让人笑话你散漫。你姐姐也跟着再学点,不过她主要还是要趁着出嫁前把打理家事这桩儿给学全了。” 苏妙真一听还得上学,不由泄气,王氏安慰她道:“也不只是学琴棋书画,家学肯定是要让你读些史书经典的,你恰好可以把累计的疑问说与夫子,让他解释,也免了你爹爹还被你打扰。” 苏妙真瘪瘪嘴,又想起周姨娘:“娘,周姨娘她是不是故意在这个时候晕倒的?” 王氏没防备她把自己心里的疑问直接说出来,无奈思忖道,自己女儿还是明白其中关节,一眼看懂,只是未免失了分寸,这样的事也能张口就来? 王氏却不知,苏妙真压根没把心思放在这上面而已,苏妙真本来就觉得这地方束缚女子,她又存了别的志向,日日为他事烦恼,如何愿意把时间精力放在后院小小一片天地? 王氏不知,反过来教她道:“这话也能说出来的?”又见女儿不甚在意,有心教教她低声说道,“真儿,这种事你心里明白筹谋就得了,没必要摊开,母亲这次失了神,让她在老太太那边过了眼,不过母亲也不在乎,我已经有了你们三个,她又只是个妾,如何也翻不过我去,这时便施恩示好就是,左右已经有了孩子,这也是为何我要让人把尽快她兄嫂招进府来……” 苏妙真与苏妙娣两人认真受教,只不过苏妙真自己知道自己没听进去多少…… 作者有话要说: 苏妙真:宅斗好烦 —————— 刚刚看了眼存稿箱自动发出去的第六章 ,莫名其妙地变成乱码被高审了,晋江好抽。 嗯,求收藏? 不过最想看得还是留言,第一次写古言,没经验,一个人写怪寂寞的。 第8章 -- 第12页 次日一早,王氏带了苏妙真苏妙娣去娘家永安侯府,苏妙真穿越来也是第一次去,依旧发挥了与自己身体年纪不匹配的灵魂优势,把长辈们哄得妥妥当当。 永安侯府的两个舅舅舅妈也都对这个在外表现得良好的外甥女表示了喜欢,一流水的赐了不少东西,诸如一套金银镶百宝翡翠头面,上好的松墨狼毫,长命昆仑白玉牌等等,不一而足。 至于几个表姐表妹,哪有她搞不定的,结合了东西方童话精华的葫芦娃,白雪公主,小美人鱼等等故事被她剃掉了情爱部分,稍稍改编了下,只听得表姐表妹们神魂颠倒,缠着她讲了一中午,又是奉茶又是捶背,只盼望她能留下来日日给讲故事。 然而苏妙真惦记着和苏问弦的约定,哄了这几个表姐表妹自己不日再来,方使得她们放了她去,看在侯府人眼里,都道几个姐妹感情好,这表姑娘脾气柔,半日下来便让侯府里的小姐们眼泪汪汪地给她送行了。 苏妙真回了自己的平安院,先去了趟小厨房把那点心茶水准备了下,再回了闺房。 一路上都在琢磨,自己这一年断续分批给了不少人讲故事,都大受欢迎,想来是可以把匣子里的书拿出去印了。她在自己房里把那黑漆桃枝花纹妆奁盒子打开,把婢女都赶了出去,从中拿出一本上面写着《贞观术士录》的书稿。凝神细想了一回: 她自从来到这世上,自个儿努力学那四书五经等儒家经典后,还勉强自己读了《内训》、《女论语》、《女范捷录》这些让她倒尽胃口的闺训教本,但到底不打算真的做这地界的淑女贤妇,不过是为了安王氏的心,瞒众人的耳。 私底下,自从定了在这边好好生活的决心后,开始砥砺文笔,把那等科举文章、时文策论写了又烧,烧了又写,总归苏观河书房里能看见当世学子们的作品,还有往来公文信件,让她有个大概了解。 又把自己前世所学的知识偷偷誊写在了纸上,凡是她学过的能记起来的都不放过,夜夜挑灯回忆记录。和着被她留下来的文章一起保存了下来,也因此,她的书房婢女们是从不许进的。 苏妙真大学主修经济学,辅修了史学,到了这边还以为自己全无用武之处——毕竟她也许能用来算算账理理家,可再要其他的大作用,也难。 且这边也不是她熟知的历史。直到她发现顺朝大致与明朝类似,才恍然自己仍然可以有所作为。虽她不能像有的穿越主角那样把一个落后的古代无中生有地工业化科技化,但她也能从一些别的地方着手,譬如她会财会经济,也记得的印刷术改进历史,乃至这地界的财税各色制度,其利弊都是在历史上学过的。 前世有明一代的覆灭,就是食物,气候,灾害,制度的多方面因素造成的,她以史为鉴,不知可否作出点事业,让此处的百姓黎民能安居乐业。 苏妙真叹口气,只恨自己这辈子没上个男儿身,许多事情不甚便利,只能假借男子之手,还得日日琢磨个缘由解释自己身为闺阁女儿却精通这些东西的原因……不能一来就运用后世的知识,想来前世看的许多穿越小说在这上面没圆好,如果你一穿越过来就靠着后世知识大杀四方,通政治晓诗书,别人也不是傻子,岂不奇怪你怎么凭空学会了技能? 这也是她苦心孤诣钻研史书经典乃至科举策论的缘故,一定要把自己的所学与这地界的智慧结晶融会贯通,也是给自己的博学找理由……如此五年下来,她便是在政治文化经济问题上再有所见解,旁人也只会不会太讶异。 不能凭空做一件事。 她筹谋了五年,月月与伯府以及苏问弦通信,不也是存了私心,希望为自己找个凭借么?到底她是女子,这边又不容她以女子身份出面做事,只能靠父亲兄长,以及未来的夫君。 苏妙真啪的一下合上黑漆桃枝花纹妆奁盒子,心神激荡,而眼下,就是靠苏问弦的时候了,自己慢慢请他做事,他只会由一开始的奇异到后面的见怪不怪。 就在这时,外间的蓝湘唤道:“姑娘,三少爷来了。” 苏妙真捏紧了手稿,移步往外,经过拔步床前的梳妆台镜子时,对着镜子扶了扶鬓上金嵌宝莲花玉簪。 苏问弦自在花厅里左手靠门槛处的香柏木靠椅坐了,绿意给他奉了径山茶,笑道:“姑娘一早让备下了,说是这是三少爷您最爱的茶呢。”又有婢女送来点心干果一类,精致工巧,不似府里厨房常做的,绿意道:“这点心也是姑娘自己在小厨房做的,三少爷尝尝。” 苏问弦嗯了声表示知道,一开始并不动作,忽地听见了里面簌簌衣物摩擦声,却听隐隐苏妙真在里头悄声说话,“怎么不早来叫我,让哥哥等了”,他因习武耳力自然胜过旁人,听见苏妙真话里的懊恼。 苏问弦伸手拿了一块梅花形制的糕点尝了,目光低垂看向地面,只见对面屏风后人影摇动,一双金丝织牡丹衔珠绣鞋移了出来,一抹蕊粉,和屏风底座的紫黑相比,格外显眼。 他抬眼便见苏妙真手拿一卷文书,浅笑盈盈地快步过来。苏问弦见她步子急速,起身伸手扶她,皱眉说:“急什么,小心摔了。”把苏妙真扶着坐了手边,苏问弦方问:“是有什么事,让你准备了这么许多?” 苏妙真见他指向几案上的点心茶水,微偏了头:“哥哥,咱们是亲兄妹啊,我就不能纯粹地为了联络联络兄妹感情为你效劳么?” -- 第13页 苏问弦一笑,挑眉看她:“是吗?那我可就走了。”做起身欲走状,果见苏妙真慌慌拽住他的衣袖,道:“哥哥。” 苏问弦方气定神闲地坐回去,见她欲言又止,拧着帕子抱着书本犹犹豫豫地,摸了摸她的头,触到玉簪的冰冷,叹气道,“我们既是兄妹,你有什么不好对我讲得?” 苏妙真听他言语,知道自己不能迟疑下去,再怎么说,他俩是血浓于水的兄妹,现下也只有苏问弦有空闲还能时时往外头去,且他好歹要念一下她这六年来月月不落的心意。 便把书稿递过去,在苏问弦咦声翻看时,使眼色让绿意等人到花厅外候着,自己就眼巴巴地看着苏问弦面带奇色地翻着那本书,一边道:“哥哥估计也知道,江南许多大家才女时有出版诗集词集的,好比岳婷芳的《饮芳集》和柳妍妍的《绿柳集》,都赢了一时名声……我不比她们有才,但也想托哥哥把这本书拿出去印了。” 苏问弦一目十行,把这部名为《贞观术士录》的手本看了几页,见这竟是本小说。假托了唐朝背景,讲的是一傅家有三兄弟,都身怀异术进行各种历险的故事。里头的“术力”是一种奇特的能量,能让他们无中生有,飞天过海。有意思的是这三个兄弟总闹出些笑话,不过几页就把老成的活泼的机警的三兄弟形象勾画的栩栩如生。里头用词风趣,描写生动,没有一般话本的酸诗题词,第一回 就是三兄弟误用了术力被困在连环画里,奇趣无穷,竟比外头书坊的《红拂女》《搜神传》之类的小说还要有意思些。 苏妙真见苏问弦一脸兴味地翻看,心里暗自高兴。 她知道现在书坊流行的无非就是才子佳人,鬼神异闻……可她又不能真的写爱情小说,否则那就是思春,会败坏名声,只好选后一个题材。 为了不在书里露陷,她不知道在苏观河的书房里看了多少那种当下的神怪志异话本,看得都快会背了。无不是斩妖除魔啊报恩还情之类的,在她眼里不知道比前世的网络小说差了多少去了,故而斟酌字句,诸如把魔法师替为术士,还注意不在书里头犯禁犯忌,又得写得符合风土人情,折腾了许久,终于写这么一部话本来。 她曾想过要不要直接剽窃前世已有的魔幻或仙侠小说。后来觉得抄袭到底不好,不如自己天马行空地想出来一部,还能控制里头的人物思想与自己想要传达的言论一致,她也不至于愧疚。 苏问弦大致看了一会,猛地发现自己居然沉溺其中,立刻回神,抬头看向苏妙真,见她一脸期待地看向自己连声问:“哥哥,你觉得这本书能出版吗?” “这是你写的?” 苏妙真点头,“我不会写诗,但这种天马行空地故事我想的出,就写啦。” 苏问弦合上手本,凝视着苏妙真:“这故事很新鲜别致。你想托我拿到书坊去刊印售卖?”苏妙真见他言语里已有应下来的意思,连连点头,“对对,拜托哥哥了,挣来的钱哥哥六我四,这是我一番心意。只是哥哥,你一定要帮我这个忙啊,要不我不知道该找谁,爹爹忙不说,我也怕他告诉娘,娘骂我不务正业。。” 苏问弦失笑:“我还缺你那点银子?可若是我不应下呢?” 苏妙真隐隐听别人提过,苏问弦的生母是江南某富甲一方的豪商爱女。又听他后半句,嘴角一僵,回视苏问弦探询的目光轻声道:“那我只好一求再求,把哥哥你给求烦了,说不得……” 苏问弦意味深长地笑道:“哦?你确定你有这个本事?” 苏妙真道:“我别的本事没有,歪缠人可是很厉害的,就好像,就好像每次妙娣姐诗会前都说不帮我作弊,可每次她最后还是给我捉刀了的……求求你了。” 亦或是再去寻了心腹下人做,到底这话本不仅仅是为了挣上几个银钱。她心里有了别的主意,但面上不显,知道他和王氏苏观河一般,多半吃她这小女儿状撒娇的这一套,倾身拽了下苏问弦的袖子,舍了面子轻声道:“哥哥,你就帮我一回……” 苏问弦见她狗腿得很,两掌合并连连拜来,好似她把他当法力无边的神佛在求,不由朗声大笑:“不过些许小事,哥哥应了,也不会告诉娘与父亲,只是你讲给四妹妹的……” 苏妙真急急道:“我讲给四姐姐的又是一个故事,和这个绝对不同,哥哥放心,她们不会知道这是我写的,对了哥哥,印的时候不要从咱们的家坊,放到外面的市坊售卖吧。” 她心里又把改制印刷术一事想了想,记得苏问弦明日便要去国子监,恐怕是来不及了,便把此事在心里暂且搁置下来,笑道,“哥哥你考虑过的这些问题我都想过了,妹妹绝不敢让别人晓得这话本出自女子之手……” 苏问弦看她一会儿,冉冉笑道:“你事先也知道不能留下任何行迹。”又翻了翻书册:“这里头无一点墨迹错字,行文从容如流水,你这是早有腹稿准备,而非一时兴起……” “真真,你有这样的婉转心肠,看来爹娘说你傻,却错了。你只是没把聪明用在他们希望的地方上。” 作者有话要说: 明朝中后期有大家闺秀结诗出版刊印的。 第9章 苏问弦瞧她做成这桩心事极为兴奋,手舞足蹈地好不开心,也含笑不语,陪她聊了一会儿,老太太又派人传苏妙真去用饭。他晚上与苏观河一起要去投名帖宴饮,这也是在春闱前为他拉关系的一种做法,极为普遍。 -- 第14页 出门时苏问弦交代了绿意给苏妙真备个暖炉一并带着。又陪苏妙真到了养荣堂,才告拜祖母离开。 晚饭时只有一堆孩子媳妇,苏母的儿子孙子都应了邀出门,一屋子女人也都放开了来,甚是和乐,除了一开席苏母就赐了菜给周姨娘。苏妙茹缠着苏妙真饭后把故事讲完,苏妙真就尽心尽力把故事讲得活灵活现,就连苏母,也跟着听了个趣儿。 晚间苏问弦回去,便挑灯开看那本《贞观术士录》,大致翻完,最后一页的“第一卷 完——安平居士”几个大字格外显眼。又想起里头的一个反面人物居然叫傅云天,凝神思索,到底觉得苏妙真这部话本虽极有趣,可未必就能广为人知。 便唤苏安进书房道:“明早你把这部书拿去市坊里,找个靠谱的书坊老板让他立时刊印售卖,挂安平居士的名字。手稿要给我拿回来,直接送到国子监去。” 苏安忙不迭应了,见苏问弦极为珍重手稿,还以为是他的诗文,回到自己房间一看,顿觉不对:这字迹也不是苏问弦的啊。 小心翼翼在灯下看了一回,本以为是普通的话本小说,立时被那傅家三兄弟的故事吸引住了,一会儿恨自己不如傅家三兄弟运气得了老道士真传及宝物,一会儿为三兄弟屡屡倒霉心惊肉跳。 直到他被苏全在肩上一拍,“都快子时了哥,赶紧睡觉啊”才发觉油灯都要烧没了,依依与手稿作别,上床入睡,和着被子迷迷糊糊地仍在想,傅家老三被仙人变成凳子,也不知…… 次日八月十八,一大早苏问弦带着仆人往国子监去了。 苏安就黑着眼圈,抱着手稿寻书坊。一边为自己没来得及看完而懊悔,一边安慰自己道,等一刊印出来他也买上一本就成了,一边又好奇自己主人从哪里弄来的这部书,居然能这么有奇趣。 他是伯府家丁,寻了个出名书坊,报上名号,老板使唤人给他看茶倒水,冲他挤眉弄眼;“贵府主人可是想寻些话本来看,我这里有《花梦缘》《牡丹亭》……”见苏安连连摆手,似下了极大决心,附耳道:“我这里还有压箱底的春宫秘戏图……” 话没说完,苏安喷了一口茶,哭笑不得袖出手本,“我家主人是让你刊印。”便把苏问弦交代的话讲了,道:“除此之外,不能让人知道这是我们伯府出来的书,你且记得保密。” 那老板似不以为然,然而看着看着就看了一盏茶时间,抬头喜道:“有趣有趣,这比现下的志怪小说有趣多了。”他当然不知那是苏妙真集合了各种写作技巧以及各种奇闻写来的,大转折小转折不断,肯定比这世道的小说要内容丰富、有趣。 老板一开始以为不过是大家公子想要出个书立个名,只想不如敷衍过去随便印几本,但他一读,就敏锐地发现这本书很可能广受好评,立刻拍板:“我立刻排期印了。” 苏安与他又就册数,时日,以及其他种种商量了一回,方打道回府。 回京第三天,苏观河被召入内廷答对得宜,圣上点他做刑部左侍郎,又赐了宴,一时间满府都喜气洋洋,贺帖纷涌而来。 苏观河一一回帖,定在了十月二十宴饮庆贺,请了永安侯、镇远侯等世交公侯,以及诸官长僚属乃至堂客,又为给王氏请封诰命一事忙碌,成山伯府实在热闹。 自从苏妙真托了苏问弦办事,已过月余,日日挂心,一心等着月底苏问弦放假归来时问他情况如何。 平日里就在家学里跟着念书,学习,教书的是个老夫子,形容严肃,整日里让她们默写,完全是填鸭式教育,好在苏妙真前世就这样熏陶过来的,背书她最拿手。以至于检查功课时李老夫子偶也赞她声“孺子可教也”。 有苏妙真作比,其他姐妹都拿了十分力气在学问上,生怕被斥责不如幼妹,苏妙真巴不得这世上的女孩都能读些书,更有意刺激她俩的好胜心,在功课上表现得格外突出。 虽则三人有所竞争,但有各式各样的故事和江南好玩的摆设物件,姐妹感情一日千里。苏妙茹、苏妙倩整日里都是妙真妹妹长、妙真妹妹短,看在苏妙娣眼里也颇欣慰。 四人上午就是读书刺绣,下午则要去学琴棋书画z王氏还从外延了位宫里出来的嬷嬷教女儿如何坐卧有仪,如何款款行步,如何行礼优美……力求把女儿教得风姿楚楚。王氏这回下了狠心一定要把苏妙真教好,好带出去交游往来给京里的诸位夫人们过眼,故而让于嬷嬷十分严格,她一有偷懒耍滑的倾向就让于嬷嬷狠狠地罚。 苏妙真使劲儿地跟于嬷嬷套近乎,想让她给自己放放水,孰料于嬷嬷和她熟稔后,倒也的确不忍心罚她了,可她一有错处,专门拿苏妙真身边婢女来打板子,看得苏妙真愧疚心疼,打起十二分精神认真学习,几天下来,竟俨然成了风姿万千的高贵仕女。 王氏与于嬷嬷端坐堂上太师椅,眼见得苏妙真上穿水粉五彩遍地雀鸟通袖,身着水蓝十样锦蝶恋百花裙,腰间挂了白玉云样叮当七事儿,裙摆处提溜一串金铃环佩明珠禁步,轻移莲步从门口行来,禁步轻轻作响,湘裙款款蹙如水纹,节奏丝毫不乱,苏妙真行至面前,低身行礼,让人观之而心醉神迷。 于嬷嬷自然不晓得她内芯儿是个成人,比起这边的女儿家们又接受了高等严密的教育,真要学起规矩来当然又快又好,于嬷嬷与王氏只谓她天资聪慧,二人相视一眼,俱是面带微笑。 -- 第15页 于嬷嬷赞道:“五姑娘好灵慧,一点便通,这气派,和宫里的贵人也尽可一比了。” 王氏喜道:“我也知道真儿先前只是没开窍,现下多亏了嬷嬷教导点拨,才让她脱胎换骨,从顽石而变璞玉。” “二奶奶高看我了,玉不琢不成器,五姑娘本身就是块美玉。” “总之,有嬷嬷多费心,我这里就放下一桩心事了。” 于嬷嬷见苏妙真在一边低垂了巴掌大的小脸,颜似桃花,两颊笑涡浅浅。身量已成,只是尚未长开,想起这一月来苏妙真对自己处处以礼相待,时不时还送来许多茶果头面之物,礼数做得极好,且并不矜持,见到自己常常亲热热地喊声“嬷嬷”,心道这实在是个绝好女儿,瞧这容色,再大些定是拔尖的艳姿,进宫做娘娘也使得,只不知道日后哪家儿郎有此等艳福。 也忍不住把苏妙真再夸了夸,王氏如何不喜,两人相谈甚欢,直到大房来了婆子,说是要开始准备十月底升迁贺宴,到底是二房的荣耀,请王氏千万去议事厅定个主意。 王氏正愁没机会教苏妙娣与苏妙真主持中馈一事,见有这么个机会,立时携了二女前去。大房三房的几个姨娘和苏妙倩,苏妙茹也在。低眉顺眼的苏妙倩一见苏妙真也来了,立刻喜上眉梢,挨着她坐了。苏妙茹本来无聊地在看自己手指甲,一见她来,也活泛起来。 王氏与陶氏,卫氏就着到时的席面,座次,下帖,戏班等等杂事大概商量了一下,又找来几个婆子把相关的事务问了一遍,待拟了一个大概章程,妯娌三人吃茶说话。 “弦儿这都一个多月没回来过,重阳也没回来,想来要等这月十五才回了。”王氏叹道,“我妇道人家,只觉得弦儿刻苦太过,忧心他身体。”陶氏摇头道:“刻苦是好事,只是也不该不回来见父母,便是我那两个在朝里的儿子,初一十五也得回来吃饭呢。” 苏妙真在旁暗暗腹诽。陶氏两个儿子是乘了祖荫得了官,倒真以为能把苏问弦比下去?想来因为苏问弦是大房妾室所出,陶氏见他即将鲤鱼化龙,分外不喜而已。 但说回来也不怨她,自己和王氏一样也对周氏肚子里的孩子感到膈应。 苏妙真正想到这,听到外头嘈杂,定睛一看,周姨娘身边的周婆子来了,“姨娘今日身上有些不安,想让二奶奶恩准嫂子进来陪伴。” 王氏还没说话,陶氏面色一沉道:“前日不已经来了两回了吗,已经是逾例了。这等事你们做下人的就该劝劝主子,好好养胎。” 第10章 那婆子道:“只是姨娘可怜见的,望二奶奶体恤一回,让姨娘安了心,免得伤了腹中的哥儿。” “呵,这还没出世,已经叫上哥儿了,往后要是个姐儿那……” 王氏按住陶氏,带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拿我的牌子去把人请来吧,也告诉你们姨娘,放宽心休息。”陶氏冷哼一声,嘀咕道:“蹬鼻子上脸,你倒好性儿。” 苏妙真凝目,望着周婆子谢恩离去的背影沉思。 周婆子得了令去把周姨娘嫂子请来,一进厢房,见周姨娘倚在罗汉床上捻勺吃着燕窝,见她进来,忙道:“上次让你办得事如何,已经派人去还愿了吗?” 周嫂子忙道:“姨奶奶的话我们哪有不听得,现下已经让你哥哥亲自去扬州大佛寺还愿了,一定能生个哥儿。可为何不能让他人去呢,倒让你哥哥扯谎祭祖请了假去。” 周姨娘这才笑开,吊梢眼也显得没那么尖刻:她进府十几年从未有孕,还是在扬州时去大佛寺,被一高僧赠符,让她当下化了水喝,去佛前拜了,再回家十日内行房,一定能怀上哥儿。当时她喝了符水,只觉得昏沉似有所感,再后来果不其然得了喜讯,也道:“高僧当初千万告诫我要亲自还愿,我既然不能自己去,想来只有至亲之人可以替代,再者,”她低下声,“我也不想让那两人知道了我的秘法?” 周姨娘心里倒没把苏问弦看在眼里,认为当初是迫不得已才过嗣,现下有了亲生孩儿,苏观河岂能不让她的孩子承继家业? 周嫂子忙道:“也是这个理,现下姨娘也是熬出头了,我见二奶奶连连允我入府,想来这胎阖府上下看得极为金贵了。” “那可不是,毕竟姐姐她没给伯府诞下子嗣。”周姨娘挥挥帕子,“等我把孩子生下来,那才是正正的好日子呢。” 周嫂子一家都仰赖小姑的体面在伯府的庄子上做事,见她喜气洋洋,也趁机道:“说到这,还得求姨奶奶一件事……成哥他在牧监份外辛苦,时不时还要受气,还望姨奶奶帮着换个差使。” “成哥是周家独苗儿,做个牵马小厮的确失了身份……行了,我会请太太给调个好差使得,你也让成哥争气些,年纪小小不要老是赌钱吃酒,他可是咱们周家的根儿。” 周嫂子忙忙应了,和小姑叙几句就出府了。 那书坊老板加急印了《贞观术士录》便搁在店里最显眼的地方售卖,来往顾客都被他推销过,头先两天只些固定客户信他意诚而买了去,不两日口耳相传,竟引得诸多人来买。 待家去读来,都为作者巧思奇想而拍案称奇,由是生意愈盛。 当日苏妙真为了能尽可能地推广,专门用了通俗白话来写,故而平头百姓也能看个热闹,正如她所料,不少只认得几个大字的市井闲人也纷纷求购,一买回去,也都沉溺其中,看完了第一卷 方恍然道还能有续,纷纷挤到书坊来讨后面的卷数,让书坊老板又惊又喜,忙忙预备加印,外加准备请画师为这本书绘制插图。 -- 第16页 这些时日市井里时时更有这样的对话—— “白家大郎,你可看了这那《贞观术士录》,好生有趣,那三兄弟术法通天呐。” “可不是吗,书里头说是得了一老道士的真传和秘宝,才学会的术法,我家婆娘直撺掇我去道观碰碰运气,说不得真有甚么金丹灵药,弄回来了青春永驻或飞天入海。” “俺琢磨着那安平居士也不知是何方神圣,说不得他也是术士……否则怎能写得那么出神入化活灵活现呢,关键是一点疏漏也没有,想来总不能凭空挥笔啊……” “正是正是,我家婆娘也是这么说的!” ……甚至于有不少购书者往京郊的道观去,腆着脸赖在道观不走,洒扫服侍虽殷勤,但还是把小道士老道士们弄了个不胜其烦。 书坊所在的四山街与贡院相对,生员书生也知道了有这么本奇书,购来果然有趣。一时间或是在国子监争相借阅,或是去书坊催印,倒把这部话本的名气炒得越发厉害了。 书坊老板赚了个盆满钵盈,日日喜不自胜,只等着苏安再来,他好把余银给了,并及时定下后续。然而自从苏安来把原稿要回后就再没出现过,让他时时忧心莫不是换了书坊。 苏问弦在国子监见这话本逐渐流行开来,便更把原稿收好,唯恐让人知道。只是日日有好友在他面前提起此书如何有意思,他还得装成第一次听说的样子,并似模似样地问好友借了一本。 又因有桩巧宗在里头,让这本书在他们那些豪门贵子里四下传阅,只把那镇远侯府的小侯爷傅云天气个半死——原来那书里头的反面人物就用傅云天这个名字。 那平日里受了傅云天闲气的,一见这里头有个泼皮无赖同名同姓,觉得很出了一口气,更借此机会煽风点火,拿了这本书做筏子指桑骂槐。就连小侯爷的亲友也有打趣的,倒让傅云天恨得牙痒。 苏问弦起先疑心,是否苏妙真在哪里见过或听过傅云天的名声,动了小女儿心肠。但见书里头的傅云天乃是个泼皮无赖的个性,着实不像是因被人仰慕写进小说里, 何况苏妙真虽姿容已成,但在男女之事上看去竟毫无知觉,对一些该避忌的东西也懵懵懂懂,并非有其他隐情。他就也放下这桩心事,和着其他好友打趣傅云天。 傅云天被促狭地恼了,烦躁地一打马鞭,喝道,“晚间谁再拿这事笑话我,别怪我不客气。” 他早前约好了今日做东,在那有名的小秦楼里请客,他们这些豪门贵子平日要去游玩赏乐,国子监的祭酒督学也不敢阻拦。 金乌坠霞,天际清朗无云,唯有孤雁破风。四山街的生员们三三两两地从贡院红漆正门踏出,见傅云天等人各自或骑马或牵马,显然是要出去作乐,各自作揖问好。 傅云天豪爽慷慨,很有侠风,见大家都闷笑不做声,也道:“今晚的陪酒姑娘们的缠头包在我身上了。”说完,一扬马鞭尘土四起,打了个头阵往小秦楼去了。 苏问弦骑马走在后头,和顾长清并马而行,看向顾长清道,“你一向最不喜欢青楼楚馆,怎么今日却来了。” 顾长清相貌不及苏问弦俊美,面目却有一股清朗卓然之气:“今晚祯扬也去,他千里而来,我怎好不去。” 宁祯扬乃是当朝吴王的世子,其父与圣上是堂兄弟,关系很好,可比圣上的亲兄弟珉王,当初京中动荡时吴王还立了功劳。吴王封地与顾家临近,顾长清之父早年还做过宁祯扬的开蒙老师,今秋上京谒见,必定要和顾长清相见的。 苏问弦微笑:“原来如此,这段时间太忙,我倒忘了他昨日就进了京,许久不见祯扬,也不知他现在如何。” 良夜迢迢,武定桥小秦楼红烛高照,酒香满庭。 傅云天做东入主席,宁祯扬身份高众人一等,亦坐首席。其他人不拘席次,随意坐了。 美姬入列起舞,酒过三巡,撤了席面再上,与此同来的还有后门街,纱帽巷,前门街和红庙边的几位姑娘香凝,月芙,娇容等等。 这几位头牌迎来送往,拿捏男人的手段那是一等一的高,见堂上的诸位公子都面目英俊,年少风流,哪能不喜。当下便偎依到这些勋贵子孙身边,只是娇笑劝酒,又有美姬抱了琵琶在厅前唱曲儿。 “瓜仁儿本不是个希奇货,汗巾儿包裹了送与我亲哥。一个个都在我舌尖上过。礼轻人意重,好物不须多。多拜上我亲哥也,休要忘了我。”燕语莺声,好不动听。 傅云天左右手各搂了一个红姐儿,亲了这个又稥那个,快活似神仙。他自己乐了一回,也要关心朋友,放眼望去。 与他同坐首席的宁祯扬也抱了香凝,轻佻但不下流地在香凝脖颈间嗅了嗅,温言赞道:“你身上这香,倒合了这名儿。” 那香凝作出害羞模样,扭身撒娇,在宁祯扬怀里扭了又扭,宁祯扬虽已气息浮动,但自持身份,不欲似傅云天那般放浪形骸,在她脸上掐了一把,笑道:“这么等不及?” 顾长清自饮自酌,把靠来的月芙推开说:“我这边不用你伺候。”手一指,把她荐给了苏问弦,笑道:“问弦兄能怜香惜玉,我却不如。” 苏问弦慢悠悠道:“我已有佳人在侧了。”说完,苏问弦伸出骨节分明的右手,握上倒酒的连娘的手,神色却不沉迷。 -- 第17页 月芙早就晓得顾长清来自江南大族顾家,且知道这顾解元才名盖世,她虽为风尘女子,但鸨母见她机灵也让她习那诗词歌赋,博一个才女之名,好卖上高价。 月芙既通文墨,又时常来往欢场,对这年轻有为的顾解元早有仰慕之意。此时被顾长清推拒,又羞又怨,泪盈于睫,跪拜泣道:“顾解元可是嫌弃奴蒲柳之姿,不足以服侍左右。”顾长清但笑不语,并不看她,自己拿了酒壶斟满一杯。 傅云天瞧见,高声道:“小月芙,我们顾解元向来不让女子作陪的,他可是个实打实的柳下惠。”宁祯扬也笑:“景明,没料到你在这边仍是这么个和尚样子,”傅云天奇问:“景明,你难道真要为那个没过门的媳妇守上几年。” 顾长清从小定下一门亲事,乃是平江伯府的嫡女,但两年前那女子未过门就魂归九天了。傅云天复又摇头:“不对,你之前也没见过陈家小姐,哪里来的这么深情,莫不是……”他瞪大眼,“你跟那位一样,中意姣童胜于女子。” 座中人几乎全都笑喷了酒,顾长清无奈地瞥他一眼,宁祯扬忍笑解释:“景明他绝不好南风……只是以前他曾说过,只愿意与两厢情愿的心上人共赴巫山,倒可惜了我王府里的舞姬一片痴心托错人,没料到他现在还是这个样子……得了,月芙你来孤身边布菜,顾解元眼见着要老僧入定了。” 诸人又是大笑,月芙一步一痴眄地往宁祯扬身边去了,但一坐定,更小意伺候。酒过数巡,宁祯扬问京中可有趣事。 众人随意说了些,思及傅云天的事儿,想说又不敢说,宁祯扬见他们眼风都往傅云天处扫,又见傅云天黑了一张俊脸,叫来傅云天的小厮问了个究竟。 傅云天和他自小熟识的情分,不好发作阻拦,那小厮苦着脸,抬眼看了主人脸色,结结巴巴地把前因后果说了:“最近,最近京里有本叫,叫《贞观术士录》的神怪小说面世,甫一刊印,就,就大受欢迎……可,可,可它里头有个冲撞了我们小侯爷名讳的人物,还,还是个奸角……就是这样。” “竟有这种巧合。东麒,你莫不是得罪了那执笔人……” 傅云天一拍桌案,酒菜齐飞,“他要是故意捉弄我,看我不捆了那个安平居士给我磕头认错!” 苏问弦脸色一变,借饮酒遮掩过去。 身旁的顾长清说:“多半是巧合,东麒你的名讳又岂是那安平居士能知道的。我看那书字里行间都是活泼清气,情节故事也天马行空不落俗套,想来作者也做不出恶意中伤的事……” 傅云天哼哼:“那他也不该犯到小爷头上,若不是看在他有几分才华……” 也没继续不依不饶,座间有一他的狐朋狗友,立时吹捧道:“我们小侯爷最是心胸宽广了,这书出来是小侯爷也认真看了,书不释卷。小侯爷有爱才之心,说只要那居士不在后续卷佚里再犯名讳,就揭过不究,不然以我们小侯爷的能力,要去书坊查一个人岂不是易如反掌。” 宁祯扬一惊,美人香唇喂过来的酒也不喝,笑道:“东麒认真看书?我莫不是听错了?我们看书就瞌睡的小霸王居然也有‘手不释卷’的一天?看来也得研究研究……” 傅云天嗤道:“你也忒瞧不起人,须知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咱们可有五年没见了。” 苏问弦这才悠然道:“那话本用语通俗,听说京城里上至百岁老妪,下至三岁小儿,无有不懂不爱的,也为一大奇观。”他身边的连娘应和道:“便是我们风月场里的姐妹们,也有看这小说的,昨日我方巴巴使人去买,居然脱销,实在可惜。” 宁祯扬不着痕迹瞥一眼苏问弦:“竟这么有趣,看来我也少不得要问你们借阅一睹了。” 诸□□拿了各自熟练的乐器轮番献艺,香凝素手弹琵琶,连娘调筝。 月芙最后,并着娇容婉转的嗓音吹箫,“闷恹恹,纱窗外把栏杆斜靠。猛听得,谁庭院品着玉箫。呜呜咽咽吹出凄凉调。不听不烦恼,转听转心焦。想起我的情人也,比你又吹得好”应情应景,两人配合默契,傅云天让近身伺候的小厮赏下给她俩的金银尺头最多。 傅云天的声音伴着淫词艳曲一并入耳,“九边大同,繁华富庶不下京师江南,鸨母采买样貌出众的贫家女童……这大同婆姨幼习媚功,比之泰山姑子、西湖船娘、江南瘦马亦绝不逊色,更多了丰腴俏丽之处。香凝娇容她们几个,都是大同女子。兄弟今日特特给你们寻了来,五殿下更嘱咐我好好招待你们几人……可不要辜负这一番心意。” 待酒残席退时,顾长清没领这心意,冒了秋夜寒风,打马回去,没过街口,就听马蹄声起,身后跟来苏问弦。 他一身酒气,眼色却清明,抱拳告礼后往成山伯府方向回去了。 顾长清颇感奇怪。只因苏问弦在外应酬一向都是叫连娘作陪,也抬举她,次次宿在那儿。今日却改了做法。 顾长清自己对男女之事上有坚持和洁癖,但终究是男人,哪里不知欲念上来后的难熬。不过见好友不流连风月,也为他高兴。 他缓辔慢行,又思忖一番今晚傅云天的话,想起傅云天妹妹将要嫁入皇家,叹一口气。望向皎寒秋月,隽朗的侧脸在月光下度上一层肃色。 第11章 卯牌时分,蓝湘把灶台上熬好的汤水分盛四份,各自装进食盒,把其中一黑漆雕纹食盒递给打哈欠的绿意,叮嘱道:“姑娘说把这份送往明善堂给三少爷,我这里两份另外给老太太和老爷夫人去。” -- 第18页 绿意点头,小心提过食盒,和蓝湘并肩出了小厨房,秋冬冷晨,风吹得两人都哆嗦起来,绿意看了看没亮完全的天,招呼侍书打了灯,对蓝湘道:“这可有些冻手冻脚的呢,咱姑娘天不亮就起来洗手作羹汤,不知道冻着没有……” 蓝湘笑道:“姑娘摸黑让我点了灯说要起来时,我也吓一跳,甚么时候这么早起过,真个是前所未有的……” 昨夜轮着蓝湘伴侍外间,苏妙真起身如此之早让蓝湘她吃了好大一惊,要知道她们五姑娘素来是“春困秋乏夏打盹,冬来日短仍需眠”的作风,心疼道:“想来是回了伯府,满府的人盯着,多有拘束,不如在扬州自在,只能时时早起,只是苦了咱们姑娘……” 自回了京城,自家姑娘起身时分比往日确实早了半个时辰,绿意瞥眼手中食盒,拢好衣裳,摇头道:“不仅如此,今天这多半是为了三少爷的,昨夜临睡我还听姑娘问了我,是不是今日三少爷得回来一趟……” 绿意和明善堂的几位婢女最是相熟,早间苏妙真下厨并没有惊动其他婢女,只让陪侍的蓝湘打了下手……绿意知道姑娘是不想扰了她们清梦,笑道:“怪道这明善堂的让我去送,原来是料着了三少爷今日休沐……咱们姑娘对三少爷这个哥哥的确用心,这么大早的不辞辛劳,也要起来做膳食送去……” 蓝湘抓紧了提手,点头轻声道:“以前在南边,姑娘刚开蒙字都写得歪歪扭扭,跟那蚂蚁上树一般,硬是抓耳挠腮地把请安信给老太君写了一份,连带着三少爷的,也没忘记。期间夫人责怪姑娘打扰三少爷进学,也没停过,只是在每封信的末尾都加一句‘不需回复’。那时候隔了半年有余,三少爷才第一次正儿八经地回函一封,先头只是在给老爷的家信里问候几句……这兄妹感情,大抵便是从那时候慢慢培养的。” 两人记起旧事,边聊边走,出了院口,蓝湘往正房方向去,绿意到明善堂,将食盒交付给称心,替苏妙真问了几句苏问弦的近况,谢过快步回了平安院。 在书房门上轻敲三下,听到苏妙真应答后推门而入,苏妙真坐在书案后头的黄花梨六扇围屏雕纹太师椅上,搁了笔笑问:“送去了。” 绿意点头,瞄见书案上一手帕盖住几册书,笑道:“奴婢快脚着呢……”又指了书案笑道:“姑娘用这帕子遮掩着实没什意思,咱们做奴婢的自然不会违背主子的意思偷看什么,别在夫人面前也这么做,却没那么好糊弄的,还是小心收起来吧。” 苏妙真脸色臊红,咳一声把那几册文书抱起,转身搁在书架一隐蔽处,寻思着等夜里把这些东西再锁进妆奁里头。 这几册文书,有些是《贞观术士录》的后续,有的却是她前世所学的记录,还有些则是她从苏观河那里抄来的科举文章并邸报公文……丫鬟们只以为是第三者,并不清楚还有其他私隐。 回京前王氏曾劝过苏妙真少在男子的事上上心,也曾嘱咐过绿意几人多让主子看那等闺阁范训或是锦诗秀句来怡养心性,但绿意蓝湘在苏妙真的央求下还是给打了掩护,上下瞒得滴水不漏。 “姑娘今儿起得太早了,天又冷,这书房虽是置了火盆,到底有些阴寒……不若再回房休息片刻。” 苏妙真摆手笑道:“不消如此,我还有事做,”抽出一张雪白笺纸,铺平在案,看向倒茶的绿意说:“得了,你回去再眯一会,蓝湘若是回来了,也不用她过来回话,今儿让她多歇着点……” 绿意这才称是退去,苏妙真自去把书房门栓插上,在书房里立定一回,按捺住兴奋激动得心情,坐回椅子,开始把《术士录》第三卷 的纲要再誊写一回。 笔走龙蛇。 苏妙真揭起在空中抖了一抖,细细查缺补漏,她越想专心越是分心,满脑子只剩下等见到苏问弦后,要如何把“印刷一事”给他细细分辨。前些日子苏妙真已经在心里打了无数回的腹稿,此刻临近成事,脑海里反而一片空白。 这印刷一术,须得说服了苏问弦才能成事。还要让苏问弦相信,她懂得这些旁门左道是因为看了前朝闲书,平日试验折腾来的,好在所有人都晓得,苏五姑娘爱看闲书,爱做闲事…… 苏妙真心里乱腾腾地,一手支颐,看向窗外,只见天色渐亮,廊下的灯依次灭了。 她想起重生的头两年,日程安排地极为紧密,跟夫子学了功课后,下午还有刺绣并琴棋书画之类的活动,只能觑空在午间或是晚间把前生所学一一记录。当时她费了两年功夫誊写,后来就开始琢磨,运用这些先进的学问,能在这地方做些什么。 直到了解此地与明朝类似,才有了大概的想法。黄河,税制,海禁,边关……她没投生男身,不能亲自上阵,但她已经和苏问弦关系紧密,有些事,也是能说得上话的。而苏问弦,绝不会只甘愿做个普通翰林,苏观河和宋学政都说,他有问政济世之心。 哥哥春闱高中在即,那时他入朝为官,万事都能便宜许多……一股热意涌上胸腔,苏妙真推开雕花镂窗,极目远望,深吸口气,闭目一笑。 苏问弦起来,先在院中活动筋骨。大丫鬟如意儿端来一碗甜汤,说是苏妙真差人送来的,苏问弦唔了一声,问道:“真真她已经去请安了?” “可不一定,听绿意说,五姑娘也就今日惦记少爷你放例假,才起得早亲手做汤,往日这会该还在梦乡里呢。” -- 第19页 如意儿与蓝湘、绿意都是家生子,从小顽到大的情分。苏问弦不在的这一个月里头时时去平安院里耍,苏妙真对她们管得也松,还经常赏下银钱首饰,以至于如意儿一干明善堂的丫鬟都对这位五姑娘充满好感,“五姑娘和少爷的感情真好。” 苏问弦垂眸,尝一口,赞道:“手艺却不错。” 如意儿道:“少爷您不晓得,这些日子五姑娘隔三差五地下下厨房,满府尝过的无不说美味呢,也真奇了,何以五姑娘做得饭菜,就是比一般人要鲜美些呢……” 苏问弦耳听如意儿东拉西扯,坐在床沿,散了衣襟,再不发一言。一口气喝光,又沐浴换衣,前往王氏处请安,王氏留三个儿女用了早饭。 饭毕,苏妙真急乎乎地扯了苏问弦告退,跟着他回了明善堂。 她一脸急切,连早饭都只是随便扒了几口,看在苏问弦眼里分外无奈,先吩咐婢女端往花厅一盘枣泥糕,又让苏妙真在花厅里等着,自己转身去了书房取来苏妙真卖书所得的银票。 一进书房,多个洒扫小厮,苏问弦随意问了,才知是苏母拨给他的新书童,矮个儿鼠眉,苏问弦见之不喜,因长辈所赐,训斥几句转回花厅。 苏妙真坐在红木椅上一手端了杯茶小口啜饮,一手捏了半块糕点想事情,一见苏问弦来了忙欣喜道:“哥哥,上次我托你的事……” “放心,给你办好了,”苏问弦拿出银票递给她,坐下说:“有两百一十一两,这话本在京里售卖得极好。” “这么多,”苏妙真喜得蹭一声站起来,接过来认真点检一遍,美滋滋道 ,“这是出师大捷了。”一两相当于后世的五千,这些钱差不多有十万之多,和后世一般的书籍版税却差不离。不过考虑到眼下阅读受众的窄小,这话本比她预计还要受欢迎。 她从中点出,坐下塞给苏问弦,见苏问弦挑眉,忙忙解释道:“我知道哥哥不会看得上这些小钱啦,不过这是妹妹我的一番心意么,就当给苏安苏全他们的茶费啦。” “哥哥要是实在不愿意,大可以拿了这些小钱为我在外头买些新奇的玩意儿,譬如说泥人儿糖人儿之类的……还有这第二卷 ,劳哥哥也帮我拿出去印了。” 苏问弦伸手接过第二卷 书稿,拿过来后突地顿住,想了一想,抓紧书稿没开口。 又见苏妙真扭着帕子,眨着滴溜溜地春水杏眼看自己,显然仍是有事相求的样子,和声道:“快直说吧,再不说我就去书房了。” “论起来这不算是求哥哥办事儿,你就不要用那副嫌弃的眼神看我了……”苏妙真缩着脑袋道,“我在江南看到如今的印刷术仍是雕版印刷为主,我就琢磨着每印一本新书就雕刻一本,那多麻烦呐,我在爹爹书房里看到一本北宋《梦溪笔谈》,里头有讲说活字印刷……” 苏问弦心下奇异,不知她为何突地提起此事,但温声解释道:“真真,活字印刷术百年来之所以不能与雕版争锋,是……” “我知道为什么……”苏妙真打断说,“不外乎是活字印刷需要大量刻字,而这烧练活字模一套需要单字上万,费材耗力。而且比起雕版印刷活字排版略显粗糙,文人仕宦们大多不喜。但是哥,这技术不是不能改进,我们完全可以用木活字替代!而此事若做成了,绝对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好事。” 苏问弦见她目光炯炯,越讲越兴奋,明明觉得她这是胡思乱想,也不由顺着她的思路问:“怎么改进,再者,这种奇淫巧技如何利国利民?” 苏妙真不怕他发问,就怕他一上来就指责自己异想天开。 见苏问弦给了自己解释的机会,立时起身,裙裾曳地,她在堂内来回走动,抖擞精神说:“哥哥,字模不一定要全部,可以把最常用的八千余字做了,有什么生僻的现刻就得了,还可以‘拼合字’,把偏旁部首拆开,以枣木为原材料制造木子字胚,然后在这些字胚上刻字,标准是净厚二分八厘、宽三分、直长七分……也不一定非要按此来做,只是我这几年私下刻字,发现这个较为合适……”就把那字柜,槽板,类盘的使用滔滔不绝地说明一番。 她转过身对上苏问弦目光这,怕这些枯燥无味的技术流程让他生却,立马补充道,“哥哥,我大致核算过,以《史记》为例,对比雕版印刷与活字版印刷的成本核算,雕版需近四百两,而刻一份枣木活字套版,通计不过用银三百余两,况且可拆分重印其他。木活字的好处不言而喻!” 前世上历史课时,那教授激情澎湃地给学生们当场算了一番,她格外有印象。后来教授布置课后实践任务,让体验活字印刷的流程,苏妙真才能对此了如指掌。 她心知印刷术对文化文明的繁荣影响极大,有了能迅速批量复制且便宜经济的书籍,就有利于更多人掌握知识。而活字印刷在她那个时空被发明后一直被束之高阁,官刻私刻都没有普及开来,直到有清乾隆一朝编纂《四库全书》,才让这个技术发扬光大,她此刻所言的种种“改进”也都是当时提出来的。 苏妙真一面感慨多亏有认真实践了,否则现在让她提个具体方案那是难上青天,一面庆幸,自己把所学知识全部默写保存,否则这么多年过去,她哪里记得住?一面又恨自己不是工科理科出身,无法把更先进的印刷手段复原。 -- 第20页 她心思繁杂,嘴上不停,快速说道: “有了更便宜的活字印刷,就有更便宜的书籍,就能让更多百姓识文断字学习圣人道理。” “哥哥,现下一本精校版的《论语》要一两银子,而若是换了木活字来印,可能只需要四钱!买得起书读得起书的人就能多出许多!广开民智不再是天方夜谭。” “可能它一开始印制出来的书籍不够精美,但对于家贫的儒生来说,有总比没强,我也怕文人士大夫嫌弃它不够风雅,故而取名‘聚珍版’。” 苏妙真毫不犹豫地剽窃了前世所知的赐名,又倾身看向苏问弦,“若由你这个身负才名的苏亚元来推广,情形就大不一样了……” “此外,我还有些关于改进雕版的注意,譬如可以套印彩印,这样书籍就可以五彩斑斓精美无比了……”苏妙真把自己掌握过的印刷技术改进办法全数讲出,喘口气,喝了残茶,与苏问弦目目相对,殷勤切切地凝视着他,等着苏问弦一句回话。 她见苏问弦看上去不甚意趣,心下失望,唯恐苏问弦不欲在此事上花费精力,道:“哥哥若是不信,可请府内家坊印工试验一回,再做定夺……” 苏妙真却不知,苏问弦的镇定功夫一贯优良,此刻虽一副处变不惊的模样,心底早已翻江倒海,几乎按捺不住震惊之情! 他本来就是一点即通的人物,当下细想其中关节,却比苏妙真思考的更多:此法在刻印时文策论与新书新诗上有巨大优势。若成,他完全可以像真真所言广赠书籍给京中寒士,如此一来,名声人脉都会上一个台阶。而且,若真能推四海而行之,光是官刻省下的银钱,又何止千两万两? 章程如斯详尽,苏妙真绝对不是信口开河。听她意思,她也私下试过简单地刻印。 苏问弦暗自惊疑,往日书信来往,他已经晓得这个妹妹胸中别有丘壑,时政文章都能和他有所谈论,信里虽言语隐晦,但也能看出来她的眼界比寻常学子还要高出几分。 她平素到底在琢磨些什么?! 苏问弦凝目,去看眼前小脸尖尖的苏妙真,她无意识地把玩胸前长寿玉牌,殷殷企盼盯着他。 目光里似有千言万语,只是无法言说,可她面上的焦急兴奋与忧虑惶恐,却化为无形丝帛,紧紧地缠绕他的周身,让他胸闷。 苏问弦缓缓起身。 第12章 只是不知这木活字的法子是否真的可行,苏问弦拧了俊眉,“真真,你说的言的雕版套色彩印,反而更可行一些。” “哥哥,你可以现在把印工寻来问问。” 苏问弦垂目思索片刻,双手一拍,唤苏安仔细交代。待苏安应下辞去,苏妙真从回避的屏风后出来,欢悦道,“等印工来了,我就继续躲在屏风后面,听你问他……哥哥,我再把这几样关键处讲给你听,你可千万记住了……” 她坐进红木椅,清嗓开讲。苏问弦天资过人,听苏妙真复述一遍后,尽管不解其意,却全数记住。 过了半个时辰,印工老苏头便被带入。老苏头小心翼翼地把屁股虚虚坐了一半,咬文嚼字恭敬道:“三少爷,不知道唤小的何事?”“我在想,这雕版六色套印,不知是否可行……” 就将苏妙真所言尽数讲出。苏问弦眼见着这老工匠从一开始的不以为意到目瞪口呆再到拍案叫绝,忍不住回望屏风一眼。 老苏头激动颤声:“这几个法子,绝了!” 苏问弦顿了顿,又把木活字一法的摆书、垫板、校对、刷印、归类、逐日轮转讲出,就见这老工匠目瞪口呆,神情如痴如醉。听完后更大声嚷嚷道:“三少爷高智,这些法子精妙无比!还请三少爷让老奴去试验一番,老奴保证制出六色佛经图像和那些诗文策论……”说着就赶紧告退,要行新刻办法。 苏妙真见老工匠兴冲冲回去印制,也是欢喜,提了裙裾从屏风后头绕出来,见苏问弦坐在椅子里皱眉不语,心头的喜气去了两分,小心翼翼问道:“怎么了哥哥,可是有哪些地方不妥?” 苏问弦似是被她的话惊醒,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苏妙真走到他面前站定,殷勤奉茶。苏问弦接过道:“我只是在想,我妹妹苏妙真的小脑瓜是什么做的,居然有这么些奇思妙想。” 苏问弦和苏妙真书信往来的这些年,也看得出苏妙真是个伶俐活泼的性子,以前她在信里,时不时拿一些儒家经典与策论时文的问题来问他,最初苏问弦还以为是苏观河借机考自己,后来慢慢发现,竟是苏妙真自己好奇。 “我就是喜欢琢磨这些东西,哥哥你晓得的,我看不进去那些女四书,也学不好琴棋书画或是歌舞曲艺,只能拿了这些闲书闲事……”苏妙真高兴,滔滔不绝道:“这些日子我天天琢磨这事儿,连针线也静不下心来学,于嬷嬷还罚了我几次呢,说我散漫……要是我生作男子就好了,这些礼仪针线忒没意思,我要是男子,保不得……” 苏问弦心思复杂难言。伯府嫡女,学的就应是女红诗书,修的该是德容言功……可她统统学个大略,又在不该的地方上用许多心思。 那《贞观术士录》险些让傅云天刨根究底。当日苏问弦读那那话本,虽觉有趣,但万万没料到会如此受人欢迎,以至于市井之间口耳相传,现下无人不知这“安平居士”的名声。 -- 第21页 还有“李县令听妻善言,三兄弟智取藤精”一节里,那李县令的妻子为丈夫出谋划策,被自家母亲知晓骂了一顿,反而辩解道:“咱是女人,难道就没个真知灼见了?凭甚么不许咱过问他在外头的事?就是这长孙娘娘,也时不时劝谏皇上呢!女儿若是个痴傻愚笨的也就算了,既然肚子里有些主意,做出来又怎么了……” 旁人看了,或只以为是一段插曲,可他知晓这话本出自谁手。真真难道不是要借着李县令妻的口舌,来抒发胸臆么? 昨夜小秦楼处,读过这话本的子弟们在议论此处时,多半都道“这李县令妻虽有能耐,可我顺朝不比前代,女子还是安守内室的好,李唐一代的女人们过分放肆恣意,才会出个武氏,夺取了李唐江山……” 琴棋书画学好了,可以红袖添香,略懂外务,也能辅佐夫君。但若是像真真这样,不但要懂,还要去做,那就…… “哥哥,在这里做女儿家真是太可怜了。” 苏问弦一听这话,搁下景德窑天青茶盏,缓缓道,“这话,可不能再说了……你年后也该豆蔻十四了,不能再任性妄为,还是好好跟着母亲学习怎么主持中馈……至于这话本,也别费笔墨,我不会再……” 他话没讲完,苏妙真一脸震惊,不可置信打断他问:“哥哥,你,你怎么突然这么说,是真真哪里惹你生气了?” 苏问弦苦笑,劝道:“真真,你到底是个女子,女子就该本分,你行事之处已有出格……” 他话没说完,听她大声质问,“我怎么不本分了,我学那些劳什子三纲五德,我日日都要做绣活,每天闷在院子里,在哥哥你看来还不够本分守礼吗?” “三纲五常如何能被你这么轻贱?”苏问弦冷下嗓音,在几案上重重一拍。那景德窑天青茶盏登时轱辘两下,翻腾在地,只听哗啦一片,“咔嚓”几声,瓷碎满堂。 苏妙真没防备,吓得一退,正正好踩上那碎瓷片上,险些栽倒,“呀”一声,委屈看向苏问弦。 他心里一软,不自禁抓住苏妙真的葱白手腕,柔声道:“大户女子都是如此,也不单你一个,安于室是女儿家的德行,你这样下去不定哪天惹出风波……规矩就是规矩……” 却被苏妙真用力甩开:“于嬷嬷都说我在规矩上无比得体……你是个男人,要是投了女身,成天见闷在这深宅大院里后,再来给我说这些规矩女训!” 苏问弦没料到她的反应如此剧烈,刚要抓住她再分说,却见苏妙真眼眶微红,一拔腿转身跑了,苏问弦快步过去,堪堪得了个背影。 苏问弦在门槛边踱步半天,终究没追上去。转回花厅,见躺在案几上的那本《贞观术士录》,一时百感交集,苦笑连连,连称心进来问句“少爷,可是和五姑娘有了口角”也没听见。 第13章 苏妙真回了自己的平安院,没搭理涌上来询问的丫鬟们,一个人钻进卧房,把苏问弦的话想了又想,气急气闷,苏问弦一口一个女德女训,当真刺耳至极。 她来到这地界六年,若不是为了疼她的王氏等人,早就自杀离了这礼教森严的地界。六年里她白天要学怎么做个大家闺秀,晚上偷摸摸地挑灯记录前世的知识,为的不过是,既然回不去那她就要努力把这个时代变得更好一些。 可说到底她是大家女子,在这地方既不能考取功名兼济天下,也不能独身经商或者云游天下,否则就会连累父母姊妹。受制于女子身份,她连一个人出门都不行。 六年,六年,这种生活她过了六年,好不容易未雨绸缪抱定了苏问弦这棵大树,想借着他来做点济国利民的好事。苏问弦一句话,说不让她干就不让她干了,还指责她“不安于室”!哪怕他一开始就不答应自己也好,强如现在给了希望又夺走的情形。 她这边闭门不出,外头的丫鬟已经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黄莺拿了主意去回禀王氏,也没说和明善堂有关,王氏一听爱女伤心,立时把讲解账本的任务停了,交代苏妙娣自己先看着。 王氏忙忙来了平安院,一进苏妙真的卧房,见苏妙真眼睛红彤彤的,心疼地无以复加,忙搂了她说:“我的儿,怎么哭上了,可是哪里不舒服了?还是哪个不长眼地惹你伤心了?” 苏妙真哪里能跟她说实话,随口掰了个谎,强作笑脸:“我以为毛球掉池塘里了。” 王氏不疑有他,搂了女儿心肝宝贝地劝了半天,“就是个小畜生,你却把它看得眼珠子一般。好了好了别难受了,看得娘心里搅作一团,疼也疼死了。” 苏妙真见她动作轻柔,一双眼里全是至臻至纯的母爱,又想起苏观河和苏妙娣的种种爱护,喉咙里的那句“女儿哪天要是去了,爹娘不要伤悲,那是到一个更好的地方”怎么也说不出口,埋在王氏怀里哽咽道,“娘,做个大家闺秀,太难,太难了。” 王氏用手梳着苏妙真的头发说:“我儿既觉得难,咱们过段时间再学,也是娘不好,想着再有几天就是你爹的升迁宴了,一心想让你在那个时候崭露头角,大放异彩,好给京里头的人过眼相看,才把你逼紧了……都是娘不好……” “只是真儿,这世上没什么过不去的坎。以前娘还没出阁时也觉得做个闺秀千难万难,现在回想起来,不过是小事,车到山前必有路。当初京里为谁继承大统而腥风血雨,娘也没……” -- 第22页 苏妙真听她柔声劝解,心中郁气堵在胸口,难以消散,但挤出笑容,轻声道:“我知道的……”王氏还想劝解,忽听门外来报:“二奶奶,周姨娘说身子有些不适,遣了周婆子在院外等着奶奶拿主意呢……” 王氏正为爱女心焦,不意周姨娘又来打扰,这段日子周姨娘仗着肚子里的那块肉总要惊动阖府上下,还时不时让下人去二门处候着苏观河,把人窝盘回去……王氏一概忍了,此时咬牙喝道:“怎得又不舒服了,成日里好吃好喝的供着还要出幺蛾子,让她在外头……” 苏妙真急急挡住王氏,轻声说:“不可,往日都容了她,没必要这时候落她面子……”且苏母对二房这一胎极为挂念,每日都赏了饮食给周姨娘,周姨娘的母亲又曾在苏母面前当差,那份情谊保不得比王氏还深。 “我睡一会就好了,娘亲去吧。” 苏妙真躺回被窝,故意打个哈欠,闭上眼睛,装出极为困乏的模样。王氏给苏妙真盖上锦被,轻手轻脚地退出去,嘱咐了丫鬟们点安神香煮燕窝汤,又吩咐一回绿意把毛球看个严实,称切切不可让它跑丢惹了苏妙真伤心,方出院子,让周婆子带路去姨娘所居。 苏妙真听得王氏一行人远去,慢慢睁开眼。下了六年功夫亲近的苏问弦,尚且不能容忍她的行径……她若想有所作为,难如登爬九天。苏妙真盯着帷帐上的缠枝莲纹,心下惘然,难不成她真得当一个完完全全的古代女人? 安于内院,相夫教子,享荣华富贵?收拾妾室,狐媚邀宠,费百般机心? 不,不,不。 这绝不是她苏妙真要走的路。苏妙真噌得一声坐起,抱膝靠床,咬牙发狠:要她摒弃本真性格做个三从四德的古代女子,那她宁可现在就死得一干二净。 且正如王氏所说,车到山前必有路。 她本来也就只是积年的抑郁在一朝爆发,说起来也并不到彻底绝望,苏问弦让她空欢喜一场,她才把这数年的憋闷一起迸发出来。没错,车到山前必有路。苏问弦这门不通,她还可以再翻了窗,实在不行等到以后出阁嫁人,让丈夫出面。 到时两人一荣俱荣,他就是不办,她也能使了手段,或让美妾劝诱,或狐假虎威,总能寻了办法。 何况苏问弦的想法实在是这世道最普遍的想法,苏妙真心里也为自己把闲气撒到苏问弦身上愧疚。 而苏问弦—— 苏问弦,他起初的确是存了心要帮自己完成心愿的……后来也许是她太过冒进急切,让他觉得不妥而动摇,若是徐徐图之,兴许大不一样……她却因为这几年的委屈,移情迁怒到苏问弦身上,实在是不该。 苏妙真暗地内疚,下决心要找机会,修复两人关系,她先前难受太久,此刻下定决心,胸口大石坠地,浑身轻松,睡意也泛滥起来,迷迷糊糊抱了被子,一头倒下。 一觉起来,天都黑了,苏妙真使人去明善堂打听,说苏问弦晚上有宴,和苏观河一道出去了,而第二天早,苏问弦又得回国子监,苏妙真竟没能找到空隙去和他道歉,只能安慰自己,待月底伯府要宴客,他定是要回来的,届时再去赔罪便可。 苏问弦听说了苏妙真为毛球哭了一场的事,心里明知是自己的一番话惹恼了苏妙真,但苏妙真竟宁可自己委屈也遮掩过去,她也不过才十四岁就这般懂事可人,倒让苏问弦愈发后悔当日失言。两兄妹各自懊恼,互不知对方已经有了悔意。 过得七日,工匠老苏头不吃不喝带着手下学徒劳作,用雕版六色印刻法印出许多张观音大士普渡众生彩相及彩绘本佛经,因着木活字需要再多些数十日,他怕苏问弦等不及,忙忙亲自把那彩画交给苏安,让他带去国子监,表示自己一直在尽心尽力地做工。 苏安一见这精美绝伦远胜市面上任何作品的画像与佛经,也暗暗称奇,极小心地把东西送到国子监去。恰逢顾长清、傅云天,宁祯扬一干人等俱在,苏问弦命他展示,一见实物,这几位世家豪族出身的公子少爷都瞪大了眼睛。 “这,这真是刊印出来,而不是画师画的?”傅云天抚摸着那栩栩如生的观音画像,惊异道,“就是内廷书局,也印不出这么逼真精美的画来,现下不是最多能印两色吗,怎么到这居然有了六色。” 宁祯扬亦道,“好新巧的构思,这是怎么做到的?” 苏问弦把当日苏妙真所言复述一遍,三人听了都赞他智慧过人,苏问弦见他们啧啧称奇,暗暗吐气,他们要是晓得这些法门出于闺阁女子,只怕更得惊掉下巴。 宁祯扬笑说:“我得向你讨了这佛经和观音像,你知道我母亲最是爱佛,我拿了这佛经回去也是个稀奇。” 吴王妃若要佛经肯定有大把的人亲手抄了献上,苏问弦知道宁祯扬这是在示好,说,“这不算什么,世子你想要多少便有多少。”宁祯扬微笑点头,傅云天抢道,“我也要个十份,否则要这么精美的佛经还得让人抄写。” 四人又谈论了一番策论,宁祯扬虽不需科举,但他对时文策论也十分感兴趣,傅云天倒的确不太喜欢,一心只想在官舍会武里大展拳脚,但他爹镇远侯时不时考校他,傅云天也乐得听了三个好友的高谈阔论好回去交差。 第14章 提到公文述及的黄河泛滥,河南已有流民数万时,四人万分感慨。 -- 第23页 “黄河年年泛滥,却苦了周边百姓,连苏杭等地都连带着受累。”宁祯扬喟叹道,回身坐进了楠木椅子。 苏问弦道:“治水难,黄河积沙太多以至于淤塞,年年固堤也挡不住它河面年年拔高。” 傅云天一拳捶在手心,“朝廷的那些治河大臣没一个顶用,要我说,都得给革职查办才对,百万两的河银下去居然没个声响,也不怕撑破他们肚皮。” “因他们都不通治河水文。”“黄河还是得看漕运。”苏问弦与顾长清同时开口,两人互看了一眼。 顾长清面色微凝,“黄河的根子说到底还在漕运上,治河者向来只在漕艘经行之地尽力,以‘治黄保漕’为要,又要引黄河水济运河,如此怎能治黄?河工大弊,弊在漕务。” 傅云天道,“可漕粮北运是我朝的要务,这两者难道就不能并存?再者,也不能走海运呐,海运风险高昂,在太宗时期就已经被禁,不是么。” 顾长清摇头,苏问弦看一眼若有所思的宁祯扬,“也不一定,只是现在咱们没想到万全之策。不过话说回来,我们几个在这里指点江山也没用,一切还是要看圣上的意思。” 宁祯扬道:“的确……提及漕运,倒让我想到了平江伯府,他们家老祖宗做了总漕十五年,何等风光……可这一代却在为何人承嗣争得你死我活——陈宣与他叔叔互下绊子,闹得不可开交……眼下他叔叔上京钻营请封,他却耐住性子留守老家。” 苏问弦微笑道,“陈宣虽还没上京,胜算亦不小。这伯府的归属,也就在一两年里便可见分晓。” 宁祯扬点头称是。 顾长清神色无波,独自思索,不发一言。 平江伯府起先是诸位贵勋里顶尖的那几个,当初太宗命平江伯改海运为漕运,平江伯鞠躬尽瘁,立下汗马功劳,官至漕运总督,历时三十五年,贵不可言。 十年前平江伯病逝,没来得及为嫡孙陈宣请封袭爵。而陈宣的父亲早死,他叔叔亦是嫡子,府里开始内斗不休。陈宣的妹妹陈芍原是要嫁入顾家,婚期因事推迟,后也于乾元七年花朝节突然去世。 顾老太爷那时仍是首辅,外头的人都猜测,是他叔叔不想让陈宣得了顾家相助得以袭爵,才害了侄女性命。 四人论了一回时政,宁祯扬拖了顾长清去松鹤楼买古玩,顾长清在他们四人中眼光最毒,不能推脱,傅云天本也想跟着去看个热闹,但被苏问弦寻了借口留下: “老侯爷前日见我还叮嘱我,要看了你日日念书,你也不想到春闱时一筹莫展吧。”傅云天才不甘不愿地留在了贡院房间里。 苏问弦打发了在门外候着的苏安,吩咐他去城西庙街,看泥人张有没有病愈出摊,若有就买了他摊上所有的泥人儿,再去珍宝斋看看有无新奇稀罕的首饰珠宝。 傅云天等苏安接了银票退下后,两眼放光地看向苏问弦;“你怎么留意起这些玩意儿了,是给连娘购置的?不对啊,给姬妾红姐儿买首饰头面已经顶天了,你苏公子可不是会费心哄她们开心的?” 苏问弦俊眉拧了个结,道:“是给我妹妹买的。” 傅云天嗤一声,“骗谁呢,你和家中向来不亲,”他猛地醒悟过来,“是给你那个小妹买的?可你俩自小不在一块处,哪里来的兄妹情深?” 他摸着下巴,一本正经地分析,“没道理没道理,想来是你诓我,你肯定是哪里有了心上人,拿你妹妹做借口。” 苏问弦对他这个轻浮模样分外看不过,抬脚轻踢,“我何时骗你了,我可不像你,处处留情……你说你这个样子,难怪老侯爷去年要拿家法处置你。” 傅云天灵巧避开,大喊,“还真是给你那个妹妹买礼物呐,莫不是咱们妹妹分外乖巧可爱?” “‘咱们妹妹’?你可要点脸。”苏问弦冷笑一声。见傅云天仍是刨根究底,他说:“这几年里我月月收到的信就是真真写来的,她和我感情深厚,可不似你和你妹妹傅绛仙,成日见了就掐架。” 傅云天和他妹傅绛仙不对付,傅云天因着这妹子不知挨了多少次打。一提傅绛仙,傅云天顿时拉了脸,咬牙切齿道,“她总告我黑状,我爹只拿她当宝,我这正经儿子却成了根草!” “不过你给你妹子买泥人干嘛,像她们这些公侯小姐,都喜欢珠宝衣裳,就是喜欢新奇玩意儿,那也是海里来的鲛珠,山里挖的兰草……哎对了,你妹子真真,是个什么模样?” 苏问弦不欲和他掰扯,心道苏妙真却和一般闺秀爱好不同。何况她曾说了,若是可以,给她买些糖人泥人,他一直在想过几日回府要哄哄苏妙真,如何肯与傅云天废话。 “和你无关,”苏问弦掀袍坐下,喝口茶,字斟句酌,“东麒,我留你是有事问……你和我说实话,现在真要绑在五殿下船上了?” 傅云天收起嬉笑模样,肃了俊脸道,“绛仙她,迟早要做是五殿下正妃,我爹又那么看重她。” “圣上如今四十有二,春秋鼎盛,立储不急于一时,你这么快和五皇子走近,不是好事。” 苏问弦与傅云天打小认识,苏观河在京时也指导过傅云天读书,后来二人就成形影不离的至交好友,苏问弦有事也从不避忌他,就连他承了外祖在江南的生意,傅云天也知道一二。 -- 第24页 当下傅云天把门窗合个严严实实,低声叹气,“圣上这月夜里召了两回阁臣们。” 苏问弦不语,沉思半晌后道,“五殿下是不是想让你笼络顾家?” 见傅云天沉默,又道,“顾家声名隆重,家底极厚,不会轻易被拉拢……吴王一家向着圣上,宁祯扬估计也心中有数,你多和他来往没错。” 傅云天听好友尽出肺腑之言,心里热流滚过,“你别牵扯这事了,我自己都觉得乱麻难斩。” 苏问弦道,“我爹有了前车之鉴,不会容我趟这浑水的……不过,你妹妹将来虽要进宫,却不代表你们侯府也得绑上去……我想老侯爷多半也是这个意思,所以十五那夜,才会在席间交代我,让我盯着你,不许你往外头去,只专心读书。” “可那是他最宠爱的女儿……”傅绛仙被他爹娘看得如珠似宝,他一贯不能与之争锋,眼下苏问弦说镇远侯居然有舍下这女儿的意思,傅云天大为惊异。 苏问弦摆手,“老侯爷不好对你明说,”顿了下,劝道,“东麒,须知你妹妹是嫁人,所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和你们侯府未来没有多少关系,且五殿下他在苏扬两地的事,做得不成样子……” “老侯爷对你妹妹越发纵容,或许也有这一种愧疚在里头……何况老侯爷起初就不想结这门亲。而皇上,也未必想看见哪一位皇子和实权勋戚们有通家之好。” 傅云天闻言一惊,这赐婚当初是贵妃娘娘请了太后,透了个口风出来,叫侯府暂缓给傅绛仙相看夫婿。 镇远侯入宫婉言详询时,乾元帝只说,一切待傅绛仙及笄后再议,也没否这门亲事,也没旨意下来。 “五殿下以前很得圣心,但自打从苏杭两地回京,圣上就连着训斥了他几次——难怪我爹他……”傅云天苦思一回,道:“你说得对。就连恪然进京也只与咱们几人混玩,几位皇子他全没去谒见。” 又道,“今日景明,言语里对治河之策颇有见解,只是他在漕运一事上,却过于激进了,会是顾老太爷和他叔叔的态度吗?” “景明的想法的确有点意思。可改漕治河的法子朝廷如今不会准的——那么多靠此吃饭的人……”苏问弦淡淡道,“假以时日,他也是一代能臣贤吏。” 苏问弦等人在国子监修习礼乐律射御书数等科目,还要交游应酬,忙得不可开交。一直到十月底,京里天气日寒,那游冶赏宴之事才少了下来。 逢成山伯府升迁贺宴,苏问弦提前半日回府,帮着料理宾客贺帖诸事,也没来得及去给苏妙真赔罪。 此次因苏观河升了实缺,又兼苏观河数年未在都京城,一心要把此事办得热热闹闹,给苏观河壮个声势。王氏还希望借此机会给苏妙真好好相看相看京中合适的贵子们,更百般用心。 除了家乐,还请了京里两个有名的戏班子与许多说书艺人,歌姬舞姬更不在话下。又算着宾客如云,早早和陶氏商量了,把大房的院子也借用了,和二房府上的空置地方一并拾掇出来齐开筵席。 苏妙真存了去给苏问弦致歉的心事,一早天不亮就起了。 婢女们给她换了绮艳罗裳,又给她抹粉擦脂化了全妆,一切事毕后挤作一团,啧啧感叹自家姑娘的艳姿。 苏妙真抱着懒惰的毛球顽了一回,心浮气躁,念着去和苏问弦修复兄妹感情,匆匆去向王氏上房,想要在那里等请安的苏问弦。结果婆子一掀了帘子,她整理仪容碎步进去,就看见苏问弦已然先她一步,比平时来的竟早了很多,坐在王氏与苏观河右手侧品茶。 到了下首,苏妙真跪拜行了大礼,甜声祝贺苏观河万事如意,喜得苏观河与王氏笑逐颜开,把这爱女拉到身前好生夸赞一回。 苏妙真偷偷觑眼了一下苏问弦,不料苏问弦也把她看了一遍,二人正经对上视线,苏妙真寻了机会悄悄蹭到苏问弦身边,借着拾钗的假动作,弯腰轻声说道,“哥哥,那天是我不好,您大人有大量,不要生我的气。” 苏问弦心下一叹。 第15章 苏问弦见她借机盈盈下拜,显是主动给自己赔礼道歉,胸腔内柔情顺生。她向来被府里所有人千娇万宠的,可性子不倨不傲,总是笑脸迎人,阖府上下无人说她不好。 再者,当日之事也是他思虑过多,真真再怎么在旁门左道上费心,大体上的规矩行止确是丝毫不差的——只看她入门时的步态轻翩,环佩作响而悦然不乱其节便可知一二。 总归是他先伤了她的心,反让她来先赔罪。说起来诸如写书的越矩之事,他若是没能力替她遮掩周全,却是枉为人兄,而他既然有能力周全,又何苦管制了真真的喜好。 苏问弦也弯腰伸手,先苏妙真一步,为她拾起地上的珍珠嵌宝足金蜻蜓双股发钗,递与她,低声道:“真真,当日是哥哥的错,该是哥哥向你赔罪才是……至于那本书稿,你且放心,等今日过后,我会……。” 他凝神看向眼前的苏妙真,但见她呀一声,极雀跃惊喜。 苏妙真不料竟有这样的峰回路转,忙忙笑道,“不急不急的。” 兄妹二人相视一笑,倒叫王氏嗔道:“你们兄妹俩,在那里嘀嘀咕咕说什么呢。” 三兄妹在王氏院口分了手,要各自为今日贺宴准备,苏问弦见苏妙真背影纤娆,心里突地记起,自己好友傅云天最是喜好佳人美姝,不过即便没有傅云天,真真她容色已成,无论被哪个轻浮浪子趁人多事杂看去了,都是一桩祸事。 -- 第25页 叫住苏妙真温声交代道,“你在后堂好好和其他小姐行令饮乐,只不要错到前堂来……” 苏妙真浅浅一笑,回头说,“这规矩我省得的,哥哥,你放心吧……”苏问弦凝视看向她,又道,“还有一事,京里的镇远侯府傅绛仙,脾气乖戾难缠,不要被欺负了。” 是日宾客盈门,奴仆奔走,贺礼纷来。朝中尚书、侍郎、法司学政等百官,及镇远侯府、魏国公府、定远侯府、平江伯府、广平侯和武定侯府诸多勋贵,齐来做贺。 二房前堂屋的大红毡子香案上堆满了各种珍玩贺礼,登记造簿的家丁运笔如飞,唯恐疏漏。 苏问弦及苏观河,并着大房父子,在外招呼宾客,把人请到退思堂喝茶更衣,再进正厅入席欣赏歌舞。后头王氏陶氏三妯娌,也为招待各府女眷而忙得脚不沾地 正午方开宴,各处上了精致珍贵的茶点果子,也使唱曲儿的家乐去给小姐们作乐,苏妙真和苏妙娣四姐妹既是主人,也得四下招呼,累得不行。 苏妙真那几桌设在明心堂,闺秀们渐渐来的齐了,便有人提议作诗作令好取个乐。苏妙真鉴赏诗词还成,毕竟前世语文课上有教,那些什么子抒发了作者什么感情之类的套话她张口就来,可若让她作那是万万不会的,立时无奈。 要说让她剽窃后世的诗词那也不是没有,譬如有清一朝的纳兰容若就极工词句,可苏妙真实在不乐意夺了后人的诗句,这可不似技术发明,制度改革能够裨益天下……只欲告罪更衣,想要避开。 提议联诗的绿衣小姐眼尖,一早看到苏妙真面色发白,道,“苏家五姑娘,瞧你这剔透模样,又在江南住了六年,那儿文风浓厚,你肯定也精通诗文吧……苏大人也是一朝进士,苏姑娘的哥哥还中了亚元,想来家学渊源……倒可叫我们诸位姐妹好好讨教一番。” 绿衣小姐正是广平侯府的四房嫡女平越霞,府上出了皇后娘娘,且她生的眉清目秀,诗词歌赋无一不通,她又自负才华,她到哪里都是众人瞩目的焦点。 可今日见苏妙真容色殊艳,服饰也带了江南秀致,诸府小姐都偷偷打量苏妙真,竟没人来捧她的场。她被苏妙真抢走风头,一时不忿,想要拿自己在行的诗词来压制一番。突见苏妙真面有难色,更料定苏妙真这里逊色自己,才突然招呼,打了苏妙真一个措手不及。 苏妙真听平越霞提及自己父亲兄长,字字掐在根上,可她的确不会,只能硬着头皮:“我是个才疏学浅的,只刚识字会些针线而已,不善作词写诗,就不班门弄斧了。我哥哥姐姐,各个才华横溢,平姑娘要是想要有人唱和,可找我姐姐妙娣,一定能让平姑娘你满意,说不得还得个高山流水知音……之前也听说平姑娘在诗词上颇有见解,想来今日也是我们有福,能听得平姑娘的锦词绣章。” 又忙忙给苏妙娣使眼色,苏妙娣闻弦歌而知雅意,当即笑道:“平姑娘,我虽不才,也愿献丑,与姑娘你一和。” 另外两桌的苏妙茹和苏妙倩俱来帮腔,永安侯府的几位表姐妹也应上几句。 其实苏妙真这话说得很是得体,一方面直言自己不通诗词,没做忸怩之态;另一方面把自己和兄姐区别开,点出兄姐都是饱读诗书;最后将平越霞好好夸了一通,直把这侯府闺秀哄得妥妥当当。 先前,席面上的不少女孩因苏妙真过于美貌而心生敌意,此时听她言语处处自谦,也消了不少敌意。不过论起来,她们也是觉得,苏妙真不懂诗书没些内涵,虽有美貌到底无用,落了下风,才有这种转变。 这苏妙真也算识趣,言辞尽显恭维。平越霞自负贤名才名,不肯落人口实,便温声道,“苏姑娘不用自谦,针黹女红才是咱们最该会的……诗词不过娱情养性,也不是女儿家必须会的。” 苏妙真见这小姑娘被自己哄得面有愉色,暗暗抹冷汗,阿谀奉承几句,匆匆离席。 一出明心堂,转入小花园,苏妙真上了游廊,扶着朱漆廊柱,后怕说:“吓死我了幸亏没有执着的,否则我那打油诗水平肯定要被笑话。” 天冷,四处都至了暖炉,游廊上也挂了帘帷,婢女们仍忧心她身体,黄莺给她系上披风,翠柳拿来手炉,主仆六人坐在廊下闲聊。望见丫鬟们捧着笔墨去正厅,绿意不忿道,“那平姑娘可真过分,无端端针对姑娘你。” 苏妙真叹了一回气说,“也不怨她,想显摆是人之常情,过几年就好了。就好比我,若是做了一道好菜,也要拿出去炫耀不停的。” 又抓了蓝湘的手嘻嘻一笑,道,“这要是以前,我还好让蓝湘或姐姐帮我作弊的,可今日竟是要当堂写来,那可不要了我命了。” 苏妙真平日总逼丫鬟们读书写字或是算账理财,侍书侍画几个小的长吁短叹苦不堪言,绿意蓝湘她们大的几个,却是懂得里头好意,都耐了心学。 绿意长于治下理账,翠柳黄莺精于针线饮食。而蓝湘在诗词文章上有点天赋,在江南时苏妙真也以此为荣,常常让她帮忙应付江南的一干小姐,代写拜帖诗词。 蓝湘哎唷一声,摇头道:“姑娘,你要是把读史学儒,或是钻研其他稀奇物十的精力,放在诗词上一半,也不至于现在为难。”苏妙真假意生气,去拧她嘴,“好你个蓝湘,敢编排主子了,你也说我在钻研其他了,哪有精力应付这个啊。” -- 第26页 此话不假,苏妙真一直捡了经世致用的知识来学,在吟风弄月的诗词上一直抱着“只欣赏,不认真”的态度。主仆六人笑闹做一团,苏妙真数数时间,估摸着厅上的姑娘们该都写完了,觉得也是时候去偏厅更衣,再回席迎客。 苏妙真解了披风入厅,见堂上几桌都空得差不多了,估摸着这些小姑娘们都去了侧间花厅写作,那花厅约有五楹进深,极为宽敞。转身,脚步还没进去,就听得一女孩冷笑—— “何必学习诗文?女子无才便是德,这道理诸位姐妹不懂吗?诸位这和韵联诗的大作,倘若以后被浪荡闲人得到,岂不惹来非议?” 第16章 苏妙真听得这女声竟把席间的女儿全批评了一遍,里面鸦雀无声,脚步一顿。 抬手自己掀帘,侧首看去。 只见一红裳女子立在众人之间,眉梢眼角俱是得色。其他女子或是噘嘴或是皱眉,亦或是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虽个个脸上都有不悦,但竟无人接那红裳女子的话茬。 苏妙娣从书案后起身,她背对着苏妙真,苏妙真看不清自己姐姐的面容,但听苏妙娣婉言轻声道:“其实这不过是个乐子……” 那红裳女子嗤笑出声,语带讥讽:“乐子?女子的只言片语要是被那等轻狂人士得了到处炫耀,那才出了大乐子呢?私相授受的嫌疑可就洗不脱了。平家姐姐最是有才,可这有才也不能轻狂,文家姐姐乃细心人,何以没此顾虑?而苏家姐姐你为主人,也没思虑到这处,可奇怪啊……再说了,这诗词能当饭吃当水喝,百无一用是书生!” 她年纪小小,却气势汹汹,把姑娘们数落地都白了脸。平越霞脸上青白交加,更比其他姑娘懊丧恼怒,但见她攒了帕子,气苦“你,你”了两个字,终究还是没了下文,咬住腮帮深深吸气。 骤然发难,难怪她们没来得及想出反驳言语。苏妙真摇头叹气,不能再作壁上观,疾步进去,清声笑道:“姑娘此言差矣。” 那红裳女子蓦地瞥脸,和苏妙真对了个正眼。她柳眉竖倒,睁大一双凤眼:“你是何人?” “我是苏家的五姑娘,想必我去退居处更衣时正好错过了姑娘你的尊驾。”苏妙真踏进人群,挑那四案方桌前的空地立正,面对着那红裳女子,不疾不徐道,“可我说姑娘你言语有失,绝不是空口白牙。” “哦,那倒要听听阁下的高谈阔论咯?”红裳女子盛气凌人地斜睨过来。 “其一,这里是成山伯府,怎么会让诸位小姐的笔墨流落在外,姑娘难道怀疑伯府,会治家不严吗?” 苏妙真装作没听懂到这红裳女子的讥讽,展颜一笑,目光向四周或立或坐的贵女们扫去。 “其二,咏诗作词,可以畅叙幽情,舒心明志。江南诸地,才女辈出。她们互相唱和,分题娱句,就连清流魁首顾家老太爷也赞一句学风昌盛,到姑娘这里——怎么就是轻狂无端了?” 众女暗暗叫好,尤以平越霞为首,不住地点头。平越霞起先被劈头盖脸地说教了一番,已经气急,但反而气急之下没立刻琢磨出反击的言语,错了气势。 此时见苏妙真三言两语把傅绛仙的气焰打压下去,只觉畅快,和熟识闺友换了眼色,几人同时附和道:“顾太爷的看法,我们普通女子怎么也比不上的……”“可不是么……” 平越霞话一出口,就见傅绛仙脸色一变,平越霞只道解气:这傅绛仙乃是镇远侯女儿,侯府三代,未有女婴。得了这么一个女儿,纵容得比那小侯爷还要霸道,她们这些高门女子,哪个不是被自己娘亲千叮万嘱地要秉持身份,要落落大方,做一个贞静淑女,如何能和这娇蛮的傅绛仙相争? 且这傅绛仙胡搅蛮缠不说,偏偏有几分机智,她们或多或少地都吃过暗亏,此时瞅着傅绛仙吃瘪,恨不得拍手称快。 平越霞唇边带笑,扭头看向苏妙真,亲热说道:“苏五妹妹,这第三呢?”。 见她也没急着言语,但见一侍女碎步上前,捧茶盏来。 那苏妙真直视着傅绛仙,也不回脸,略略伸手,便稳稳地接住茶盏。又见她尾指翘起,捻开盏盖,微微侧首,掩袖低眉,呷了一口。 平越霞看了,心头一震:这在寻常人做来,不过是喝茶品茗,可苏妙真此番姿态,婉转轻翩,十指翻飞,却好似鼓上起舞,别有一番宛然。 这苏妙真,如何能有这般的仪态,举手投足间,和宫里的娘娘们,却有几分相似。平越霞皱起眉头,但听苏妙真柔声缓缓—— “其三,‘女职余闲多识故典,能大启性灵,则治家相夫课子,皆非无助’,此话是当今圣上得知齐状元之母一事所言。三年前登科的齐状元自幼丧父,家贫无脩,难以供学。幸其母通晓诗书,督促教子,最终助子成龙……可见这女子有才,宜室宜家,乃是圣上龙口玉言所评……姑娘莫非不知,亦或是有其他见解?” 平越霞眉头深锁,笑意散去,觑眼看向苏妙真。这苏五姑娘,虽自称不过略略读了些女四书,不通文墨。可言谈文雅,流畅自然。 又句句一针见血,先给傅绛仙定了一个“怀疑伯府治家不严”的罪名,再拿文人清流的话来佐证观点,最后搬出当今圣上弹压傅绛仙:傅绛仙再怎么胆大包天,也绝不敢当着许多人面,说自己有不同于圣上的想法见解,如此一环套一环,直逼得傅绛仙哑口不言。 -- 第27页 环顾四周,果见其他府上的姑娘们个个忙不迭地点头附和苏妙真,有意无意地把眼风往傅绛仙身上扫去,幸灾乐祸。还有天真的说:“咱们圣上曾有这样的话啊,怪不得三年前我娘突地给我请了塾师来……” 苏妙真见这红衣女孩怒瞪自己,其他女孩们却都松口气。或坐或站,都松了防备,其间一面目秀丽的女子向她微微福神见礼,苏妙真点头一笑。 回眼又见这红衣女孩,面目白了又白,咬住下唇,几乎没了血色,脸庞尚有些稚气,叹口气,上前道,“我虽第一次见姑娘,也发现这身上有一股勃勃英气,出类拔萃,想来姑娘你就是镇远侯府的傅小姐傅绛仙吧。” 苏妙真环视四周,对众女笑道:“镇远侯战功赫赫,比文臣要来的贵重多了,傅小姐觉得诗书无用也有道理,毕竟镇远侯是我们大顺的肱骨之臣……他在疆场上厮杀时,可不就比文人墨客要有用,傅姑娘有此感慨也不奇怪……” 那红衣女孩正是傅绛仙,她来得晚,一进来就见其他府里的姑娘都在舞文弄墨,没人陪她说话玩耍,便与平越霞有了口角,又有人说“傅姑娘不懂诗书,当然不知道诗书的趣味”,惹恼了她,才引得最后她拿了那么些话来泄愤。 傅绛仙虽不知眼前人是谁,但有台阶顺势而下,稍稍气平,“你第一次见我,就知道我是傅绛仙?”心道,莫不是她真那么出众,一眼就能被人看出不凡来? 苏妙真笑道,“我也会点麻衣相术,观姑娘你一身红衣,合了这绛字。又气质独特出尘脱俗,可称得上仙字……且听说傅姑娘年纪十三,比我小上一点,姑娘你可不就一团雪气可爱至极吗?又见傅姑娘你手心有薄茧,可又不能是劳动所致,估摸与习武有关。听说京里有个女中豪杰,不仅德容言功样样皆好,这骑射功夫,更强如许多男子,正是傅家小姐……这样独特的女孩能有几个呢,四下印证,可不就只有一个傅绛仙!” 傅绛仙听她处处夸赞自己,压抑脸上喜色,哼一声,“好吧,算你眼光毒辣。”自顾自地一甩帕子,擦身过了苏妙真,拔步出这花厅。 苏妙娣朝苏妙真嘉许一笑,跟上傅绛仙好尽主人的职责,其他人也相继鱼贯而出。 苏妙真落在最后,被一个温婉女孩拉住,是先头那个福身行礼的女孩,气质淡雅不争,听她问道:“苏五姑娘,你真会看相吗?” 苏妙真喜她温婉柔顺,和自己姐姐妙娣一般可亲,便一笑,得意答道,“哪里,我是占了眼神好的便宜呢……” 卖个关子,瞅着这女孩全神贯注等自己发话,摇头晃脑自夸,“她腰间荷包最下绣了‘绛仙’二字,可不亏我眼神好么,又观察入微,进门一眼察觉……”见此女噗嗤一笑,悄声道,“不要说出去呐。” 那姑娘忙忙点头答应,含笑,“苏姑娘,你好聪明呐。” 又一位稚气的姑娘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冒出来,“是呀是呀,苏姐姐,你太聪明啦,把那个傅绛仙说得哑口无言。” 苏妙真同时被两个可亲可爱的小姑娘用崇拜的眼神夸了,也忍不住翘尾巴,摸着下巴心说:那是那是。差点没把那句“两位姑娘,还是你们慧眼如炬”给说了出来。 三人有说有笑地就往前厅去,三言两语间,苏妙真得知那稚□□孩叫许凝秋,其父为左都副御史。另一女孩儿是皇极殿大学士之女,名为文婉玉。 第17章 内摆了三桌,伯府三房的女孩儿分别各居一桌主位置。 到了时辰,婢女仆妇们把那山珍海味尽数送上桌来,又捧了果酒入内,小姐们欢声笑语,乘着热闹都斟了酒来尝。 苏妙真是个一杯倒的量,只让人泡了茶来。她和文婉玉坐一起,右边落座了许凝秋。许凝秋烂漫可爱,趁空子把身边大丫鬟支开,连喝了三杯甜酒,苏妙真无意看见,连忙把她倒酒的动作按住。 “许妹妹,你喝得太多了,脸都红了。” 许凝秋吐吐舌头,讪讪缩回手,辩道,“我娘管得严,平日里从不让我沾酒,我也就指望着出门做客或是自己生日才能喝个几口。” “许夫人这是为你好,”苏妙真无奈道,给她盛了一碗甲鱼汤道,“喝点汤垫垫胃,去去酒气。” “真真姐姐,你对我也挺好的,又给我讲故事又给我夹菜……这些活让丫头做就得啦。”她嘴里这么说,却捧碗埋头喝,“过几日我生辰,我请姐姐你去玩耍,可不要拒绝。” 苏妙真爱她天真,觉得比自己在长辈面前装出来的乖巧要讨喜多了。她对座中女孩都以一种长辈的心态来对待,对这个若生在前世还没上初中的小姑娘分外好感,笑道,“好,你下帖子而我又无事的话,一定去府上蹭饭。” 文婉玉听她话说得俏皮,掩袖一笑。 席间有家乐班子吹拉弹唱,坐于主席的苏妙娣、傅绛仙以及平越霞各自点了曲目来唱。 半日,菜已四献,汤也两道,席间便有人提议来玩那“渔翁撒网令”助兴,众人皆搁筷子叫好。 苏妙真一听令啊之类的东西就头大,忙忙道,“我来做令官。”心道当令官就不用行酒令,只是发发牌。苏妙娣应了,即刻差人去取花牌。 平越霞似是读懂了她的心思,甩帕子笑着解释了规则。这游戏通俗易懂,老少咸宜,不拘有多少人参加。准备四种鲤鱼,草鱼,青鱼,鲫鱼牌,每种十张或更多,令官做了渔翁,把牌洗开后让其余人摸牌。 -- 第28页 渔翁指着其中一人可说,打鲤鱼,如果对方手上就是的话,此人须饮酒一杯或作诗一首,若连着两次不是,渔翁须自饮一杯或作诗一首。 平越霞笑道,“只是咱们都是女儿家,也不好多饮,这罚就罚做诗一首,不拘韵脚,只要合了秋或冬,即可。”其他女孩纷纷响应,有人道,“这限制倒少,不拘韵脚也不定特物,也方便咱们快快做出来。” 苏妙真万万没料到她还是躲不过作诗,头如斗大道,“可,也有我这样不善作诗的啊?”说着就感觉主席上的傅绛仙看了她一眼,大有赞同之意。 “依我说,作诗若有平姑娘那般的急才也好,否则到底费时间,不若再放宽些,惩罚可以是讲个笑话,或是说个奇事儿,给咱们姐妹乐呵乐呵。”苏妙娣柔声说来,为自己妹妹解围。 她话音刚落,文婉玉与许凝秋就齐声应道,“正是正是。”其他仕女也不好驳了主人面子,点头称是。苏妙真心头一松,恰逢婢女取了鱼牌进来,也不消磨蹭,就起身离席,另坐了太师椅,拿牌洗好,分发给席间诸人。 待众人都抽了牌,又拿了朵红花击鼓传来,鼓声一落,绢花传到了文婉玉手里,苏妙真蒙道,“打鲤鱼。”文婉玉道,“愿者上钩。” 一翻鱼牌,果然是鲤鱼牌,众人让她自罚,文婉玉凝神思索,不多时,开口吟道,“霜风剪落花锦绣,朔月冷对寒星幽。辞去故山千帆远,离人回首上心秋。” 众人皆为文婉玉的急智叹服,平越霞脸上也是一片钦慕,赞道,“好一句离人回首上心秋。” 苏妙真也叹,“婉玉全诗无一字写愁,可正因为无一字写愁,才句句见‘愁’……霜风朔月寒星,这三种意象都是凄苦冷清之景,直接渲染描绘了离人的悲伤心境……上心秋一句极好,合了‘愁’字,又应了‘秋’题,实在点睛……婉玉,听人说你家乡在庐山,想来也是怀念故园之远。” 吩咐绿意去平安院取云雾茶来,看向席间的文婉玉,道,“我在扬州时,得了些今年新摘的庐山云雾茶,且送给婉玉你,以慰藉思乡之情。” 其他人万万没想到,自称不善诗词的苏妙真居然能把这首诗瞬时鉴赏一番,还说得有理有据,一时心里怀疑,苏妙真是否真的不懂,亦或是她太过自谦? 文婉玉更是触动,她做完此诗后,见他人都以为自己只是为了席间游戏,唯有苏妙真敏锐地捕捉到自己的情绪,并把此作赏鉴地通透了然,还诚挚差人取了云雾茶为自己解忧……这番好意,实在难得,当即心里热流涌过,把苏妙真引为知己。 过了几轮,苏妙真次次猜对,抓了两条鲤鱼一条鲫鱼,也有漏网青鱼但并不连错,她高枕无忧……席间的姑娘全都选了吟诗作对做那惩罚。苏妙真既为渔翁,不得不首首辨析品评,且照拂了作诗作词人的颜面,尽量挑那精辟之处夸赞……倒让她们都叽叽喳喳起来。 文婉玉笑道:“苏五姑娘,你说不通诗书,这几轮下来,可首首品评得都精当……却是谦虚得太过啦,果然是在江南水乡住久了的女儿家……” 苏妙真心知文婉玉投桃报李,想把她塑造成谦逊文雅的贵女形象,这不过是她前世语文课必学的诗词鉴赏,如何能实话实说,干笑两声,“没有没有,我真的只会点评吟诵而已。” 大家笑将起来,苏妙真见她们个个面色都是不信,暗自叫苦。 鼓声复起,这次绢花落入了傅绛仙手里,傅绛仙直愣愣地看来,倒让苏妙真为难。她估摸着傅绛仙不通诗词,但有其他女孩在前,她若“上钩”不作诗词未免难堪……一个小姑娘,却不似自己脸皮厚……绞尽脑汁,要猜个错的。 “捕鲤鱼。”总不能三次都是鲤鱼吧。 傅绛仙鼻孔出气,啪一声把鱼牌翻开,“愿者上钩。”一看,那牌也是鲤鱼,苏妙真暗道糟糕,她从苏问弦那里得知这位小姑娘脾气乖戾,两人一遇上又生了这桩事端……她实在也不想得罪此人,可天不遂人意。 苏妙真忙道,“傅姑娘,不妨说笑话或讲故事儿。”却被脸色不好的傅绛仙瞪了一眼,听她道,“我自罚一杯。” 苏妙真这才反应过来,傅绛仙她自矜身份,不肯做这两事儿。苏妙真只把她当成自己,不能喝酒不能做诗的,其实这玩法里还有罚酒嘛。 鼓声起,这回轮到苏妙娣。苏妙娣心疼妹妹,偷偷指指苏妙真身后,苏妙真以为她指的是桌几,胸有成竹地弯眼睛笑,“捞——鲫鱼。” 苏妙娣连连叹气,翻开众人一看,却是青鱼牌,苏妙真扭头,才发现去取云雾茶的绿意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来了,正好奇地立在她身后。 青和绿近。苏妙真心里捶胸顿足,恨自己大意,又振奋精神:只要下轮打对,就可避过惩罚。 鼓声四起,花落许凝秋。 许凝秋瞪大眼睛看向苏妙真,给苏妙真使眼色,苏妙真往右手边偷偷一看,门边一盆松竹墨郁,会意道,“抓草鱼。” “愿者上钩。” 果不其然,牌是草鱼。许凝秋笑嘻嘻地要自罚一杯酒,傅绛仙讥笑道,“你们两个串通了作弊!我刚刚看见许凝秋给你使眼色了。” “是啊,”平越霞笑道,“许妹妹虽是好意,可也不该坏了游戏规则,以我之见,许妹妹呢,也不准她罚酒,这席面上谁没看到你抱着果酒不撒手的样子啊。” -- 第29页 苏妙真心里叹气。招手附耳蓝湘,交代几句让她去办。 许凝秋苦兮兮地讲道,“嗯,这个故事还是刚刚妙真姐姐单讲给我听得,名叫‘艾小姐误闯镜中国’……且说唐代有个姓艾名丽思的小姐,一日她正在后花园做针线,忽地看见一个身着官服的小狗在面前跑过,像人一般上肢立起,口中嘀咕道……” “我听过我听过,真真妹妹给我讲过。”苏妙茹苏妙倩齐声乐道。 许凝秋磕磕巴巴地讲完,她虽没有苏妙真那么会抑扬顿挫,起转承合地讲故事,但这本来就是前世风靡的童书,被苏妙真改编过也不失精华。 作者有话要说: <font color=#DC143C>苏妙真:古诗鉴赏答题技巧在手,谢谢语文老师。</font> 对了,诗是瞎编乱造的,平仄什么的不要追究了。以后都胡编乱造,大家明白个意思就行……o(╯□╰)o 还挺爱写这种行令的群戏,这次渔翁撒网令写简单点,下次有宴饮场面就写复杂点咯。 第18章 诸位小姐们听得也都十分聚精会神,许凝秋讲完后,小姐们交头接耳地讨论起来,都沉醉在这个奇幻的故事里。看得苏妙真暗自发笑:这娱乐活动太少,一个故事都把这些小姑娘们收拾的心服口服。又叹一回气,自己可不就还在这世道上讨生活嘛。 “那小狗叫毛球哩。”“红娘娘真坏,白娘娘心好。”“纸牌兵最有意思了,妹妹你敢信么,咱们手里的纸牌,说不得也能变成大头兵哩。”永安侯府王家三位姑娘也高声笑道。 傅绛仙被议论声从怔忪间惊醒,她自觉从没听过这么有趣的故事,比什么牛郎织女有趣多了。镜子里也别有洞天么?她看了一回苏妙真,既想要摇晃她让她再讲几个故事,又不屑这个先前为难自己的人,百感交集,不发一言。 平越霞笑道,“许姑娘是受了罚了,可我刚刚想着,这串通许姑娘的渔翁,是不是也当罚呢?”其他人凑着热闹,拍手催促。 傅绛仙咦了一声,奇怪瞥平越霞一眼:她刚刚还挺向着这苏妙真的,怎生突地……又望向苏妙真,幸灾乐祸道:突如其来的,苏妙真既不能喝酒,也不愿作诗。这一个有趣的故事又被许凝秋给讲了,许多仓促,看她怎么办! 正等着苏妙真知难而退向大家告饶,傅绛仙却见苏妙真点了点头,竟应了下来。 她似早料到平越霞会发难,转身从婢女手里接过一张白纸,笑吟吟道,“我给大家瞧个新鲜的。” 便见苏妙真一人立在席外,眼睛弯弯,逼人美色里多了数分柔和可爱,慢条斯理地把那张白纸撕了碎片。 众人不解其意,只见苏妙真她挑眉得意道,“大家看好了。” 傅绛仙心里不平,仔细瞪眼看去,就见苏妙真把那碎纸团为球又捏在手心,“现在我要变啦”,说着,她对着拳头叽里咕噜地讲了些什么,只把大家的好奇心调到最高,她得意一笑,“成啦。” 席间诸女都屏气望去,只见她缓缓松开手心,慢慢从边角抚平了那张本应该是碎片的白纸。 完整无缺。鸦雀无声。 这这,明明被撕碎了啊,怎么苏五姑娘叽里咕噜,神神道道念了几句话就把它修复了。 大家目瞪口呆了半晌,忽听苏妙茹咋呼道,“它,它不是被你撕碎了吗?”傅绛仙跟着茫然点头,明明看到那纸被撕碎了啊,众目睽睽,她苏妙真,是怎么办到的? “呵,不过是个小戏法,大家觉得有意思,我就不算白忙活啦。” 她听说过戏法,可那不都是什么喷火舞剑跳狮子么?傅绛仙心里愤愤,再说了,她们这些大家闺秀哪有人见过戏法,都是市井小民才喜欢的热闹。 这苏五姑娘可不上台面。傅绛仙酸酸地想。 苏妙真见这些小姑娘们,都欢欣鼓舞地盯着自己,也有些飘飘欲仙:自己给这些姑娘们好歹带来了娱乐,功德一件。又私下庆幸,好在这些姑娘,大门不迈二门不出的,等闲没看过几回,才让她占了个新鲜的便宜。 许凝秋激动得双颊发红,起身跨步,拽住苏妙真衣袖,乐不可支道,“太有意思啦,妙真姐姐,再来一个吧。” 苏妙真露齿一笑,抽出绣帕。 诸女正等着她答应,就见她既不说答应也不拒绝,只是一遍遍抖落那帕子,有心急地欲催促,“好妹妹,你就再变一个吧”,话音没落,晃眼间,就见那绣帕下面翻出一枝含苞粉蔷薇,娇艳欲滴。 “哇!”“天哪。” …… 众女惊奇作一片,想不通她是何时变出这一蔷薇的,这天气可不该有花啊,却一时忘了这些公侯伯府有那暖房种花。 见苏妙真翘起兰花指,那枝粉蔷薇在她手指间微微晃荡。 “怎么来的啊,好神奇。”“天寒地冷的,蔷薇早该谢了才是。”女孩们纷纷奇道,哄声四起。只恨自己没反应过来苏妙真抽帕子就是应下了表演,导致疏忽,看得不够真切。 苏妙真向许凝秋走去抬手,把那朵粉蔷薇插入许凝秋如云发鬓中,替她理了理额前碎发,后退一步,满意地看着许凝秋,含笑道:“人比花娇。” 许凝秋腾地一下红了脖子,苏姐姐在这么多人面前夸自己,实在让人太不好意思啦。 “这如何变得蔷薇花?”“对呀对呀,太厉害了。如何变得,五姑娘?”“好妹妹,且教教妙茹吧。”“好姐姐,这回你非得去我生辰宴不可了,你那天就是有事也得来,或者我就改天做寿。” -- 第30页 这些名门闺秀们第一次看见这么好玩的景象,七嘴八舌,全然放下矜持,兴奋地望向苏妙真。苏妙真心满意足地享受着这些少女们的吹捧,只摇头装神秘,摆出一副高人模样。只把知晓内情的蓝湘笑个半死。 其实那就是两张纸。偏小姐们当时只注意听故事去了,哪里留意自家小姐的动作,否则可不会被骗的团团转。不过也难怪大家吃惊,若是自己不知那些准备工作,也要被蒙蔽过去。蓝湘心道,姑娘在这些旁门左道上真是太有研究了。 明心堂人声鼎沸,传到给出嫁妇人们准备的正堂明玉堂处,让里头的诰命们都好奇不已。 “后头在乐什么呢?”镇远侯府傅夫人问,其他诰命们也跟着发问。 王氏差婢女去瞧个究竟,婢女佩儿回来后道,“后头一干小姐们在做酒令,刚刚是五姑娘在当令官,许姑娘说十天后让五姑娘一定去府上做客。” 左都副御史许夫人闻言吃了一惊笑道,“凝秋居然这么快就交了朋友了?” 苏母和广平侯府,武定侯府及永安侯府的几位太君坐于首席,身后一溜翅地仆妇伺候,闻言苏母笑道,“我们真姐儿最是讨人爱的。”因为苏妙真是她嫡次子的嫡女,比苏妙倩这大房庶女与苏妙茹这庶子嫡女要尊贵,且苏妙真是唯一一个见了苏母也能放赖亲昵的小辈,并不怕她威严,故而苏母格外偏宠她。 傅夫人笑道:“可见真姐儿她的过人之处了,玉娘,咱们真姐儿年后可就十四了,是不是已经成大丫头了,你今天可得领来给我看看。” 傅夫人与王氏因着儿子交好,两人也熟识,她思及苏问弦苏妙娣的好处,也不免好奇苏妙真,心里盘算,若是真是个样样出色的,少不得要为天儿打算一番。思及傅云天,又心下烦恼。 傅夫人是知道自己儿子的,对他那个喜好美色的毛病更是清楚得不得了,成日价地在外头走马章台,教她这个做娘的如何不愁。只盼望着早日寻个绝色的女子家来,能拘住儿子的心。而玉娘她年轻时容貌就极为不俗,想来亲女不能逊色。 王氏心里一转,就知道傅夫人在想些什么。可按她这个做娘的心思,东麒虽相貌英俊家世不凡,可在听说女色上有些不足之处,得再看看真假。还是今日见到的那个顾家郎更好,听说从不拈花惹草,房里人都没有一个,好像还被人怀疑他好南风,不过后来证明他也不狎娈童,是个极正派的人物……顾家家风又好……还有那吴王世子,也实在一表人才,风流贵介。 两位诰命各有各的做娘心思,苏母应下,“她们姐妹现在在乐呵,等下午摆戏的时候我让人把几个姐妹叫来。” “真姐儿她性子顽劣,还需诸位奶奶教导她一二……几位妹妹都是闺中垂范,好让我那不成器的真姐儿浸润学习则个。” “玉娘你这就是在说笑了,诚瑾那么好的孩子,真姐儿和他是亲生兄妹,也哪里差的了多少呢?” …… 苏妙真还不知自己饭后就要被叫去给人相看,连钓了几把鱼,大获全胜。入席,吃着那珍馐美馔,补充因行令斗智斗勇而流失的体力。 堂上呈来了曲单,苏妙娣和平越霞等人谦让两回,傅绛仙自顾自地点一首《贺佳期》,其他人见状,也都点了些时令新曲,一时间丝竹长鸣,管弦齐奏。 苏妙真喝了半碗奶皮子,对聚精会神听着曲儿的许凝秋与文婉玉道:“午饭后园子里还有戏台子,下午要唱大戏呢,到时候你们在那暖阁里可以好好听上一场。” 许凝秋与文婉玉面露喜色,苏妙真心说她们这些平日被拘束于后院的女孩儿们到底都还有孩童的爱热闹天性,也讲了两个简单笑话逗乐她俩。 往日里苏妙娣那样的贞静女子,都会被她哄得忘了笑不露齿的规矩,不要说许凝秋和文婉玉,听得恨不得有两个化身,一个听席前小曲婉转,一个听席间笑话戏谑。 宴毕,苏妙娣放赏下去,遣人引诸位小姐或去更衣,或去戏台暖阁。 苏妙真带着许文二女往千红暖阁方向去,没走几步,就见于嬷嬷过来,牵了她的手打量一回,笑道:“五姑娘,二奶奶请你过去见礼。” 作者有话要说: 苏妙真:魔术学得通,撩妹也轻松,也许自己拿了男主剧本 存稿箱 第19章 苏妙真心知没叫苏妙娣的缘故是她已经定亲,另外三个姐妹都还没着落。不能丢了王氏的脸,且她若在这地界想要干点什么事情总要依仗兄弟丈夫,必须好好挑选才是。 她跟在于嬷嬷后头,穿过曲折游廊,存了心事。自己若是在这个时代出嫁,就不得不和陌上男子同床共枕,她两世为人,都一心学业事业,对这婚姻情感从没有起念。 可这地方不容女子在室过久,可若她要嫁人,不愿和陌生男人亲密,也不能留血脉。 这几年她时时琢磨,下定了好好生活的决心后就日日保养这世的容颜身段。就是为了将来,丈夫能看在容貌上对她多几分爱重,好让她插手外事。待后来见多这世男子的行径,觉得不能长久容忍与此地的男子耳厮鬓摩,立下了个搜寻美妾的办法。 她开年便有十四,出阁的时日也没那么遥远。 一路悬灯结彩,苏妙真无心赏玩,到东暖阁,碰见从明锦堂退居处被引来的苏妙茹苏妙倩。 -- 第31页 于嬷嬷见她面带愁容,以为苏妙真心里惧怕人多,安慰说,“五姑娘这段时间日日练习,这通身气派已经成了,各位太太见了必定喜欢,别怕。” 回京的这两个月来,于嬷嬷日日辛劳,苦口婆心地教导起坐卧立,一举一动但有错处,定不厌其烦地教了有教……极为精心,她和于嬷嬷的感情也日渐深重,于嬷嬷对她也比对伯府里的其他人要亲近。苏妙真反握回去,“嬷嬷,我是您教导的,哪里会怕……” 于嬷嬷欣慰一笑。 苏妙真知道自己的种种心事,这世上绝不会有人能懂……可她既然要借着未来丈夫的官势做事,那必须得寻个好的,也打起精神,款款而入。 再说苏母和广平侯府,武定侯府及永安侯府的几位年老太君,高坐在暖阁席位说笑。镇远侯府傅夫人,宣大总督赵夫人,并王氏陶氏林氏三妯娌等中年诰命,坐了次席。 媳妇呈来的戏单子搁在茶盘被王氏接了,送给几位老太君过目,苏母等人正在退让间,就见得这三个女孩提裙而来,步步轻翩,到下首见礼。 诸位老太君及其他诰命忙忙让她们起了,诸位诰命夫人一瞧这三姐妹,顿时暗暗叫好。又见其中一容色最娇艳者,上着鹅黄色百花竞艳对襟袄,胸前挂了长寿平安昆山玉牌。 腰间金丝话珠七事儿与荷包环佩参差有度,湖蓝拖泥妆花罗百褶裙挂着熠熠生辉的禁步明珠,鬓上不过插了珍珠嵌宝足金蜻蜓双股发钗,不算名贵,却做工精巧。 诰命们往来应酬间的一桩大事就是为自家适龄儿郎相看正妻,眼下见这最艳美者,真是好一个杏脸桃腮的绝色女子。 又见她梨涡浅浅,带笑甜俏,见之让人欣悦。且行礼道福时,恭谨完美,毫无骄矜自傲之色,各自存了满意,吩咐身旁下人取那见面礼来。 尤其傅夫人,满意表露无遗,忙亲自扶了苏妙真起来,道,“这就是真姐儿了吧,好个齐整女儿。”又夸了苏妙茹苏妙倩几句。 傅夫人之前就存了个要给自己儿子寻顶尖美人来拘束朱傅云天的心思,可又一直在家世相当者里找不到合适的,今日一见苏妙真不但容貌过人,还进退有礼,甜俏里带了可人,心下大喜,拉了她手,详尽问道闺中琐事。 苏妙真作答周密,条理分明,半点不惧怕人多,而且她拿了主意要好好表现,当然也出了十分气力,把苏母及几位国夫人还有其他诰命们哄得高高兴兴。当傅夫人问她读些什么书的时候,苏妙真本想如实作答,见王氏一个劲地使眼色,她方只说,平日只读些女四书,白认得些字罢了…… 几位老太君和那些诰命们,也都爱她这份淡定,急急见赏,把那镶金玉镯、绿松石戒指并着其他各色玩意备下三份,一一赏下。 傅夫人瞅见宣大总督赵夫人解了璎珞翡翠坠荷包,塞给苏妙真,自忖不能落于人下。给了其他礼物自不消说,还忙拔头上的福寿双全团花嵌宝点翠金凤簪下来,要赏与她。 王氏见此,如何不晓得她的意思,推拒道:“她一个十三四岁的丫头,哪里能戴这么华贵的东西,可压不住。” 傅夫人才又解腰间玉佩,亲手与苏妙真绑在绦子上。 她外祖母永安伯府王太君,也拉了这六年只见了两次的外孙女,在身侧看了一折子戏,才放她去和小姐妹玩耍,嘱咐道:“得了,真姐儿陪咱们这些老太太们估计也拘束,且去你姐妹那儿耍吧,只不要在外头受凉。” 深秋寒气逼人,绿意和蓝湘应下。 苏妙真一出东暖阁,上了游廊,就松口气,正慢悠悠地往回走,就见侍画侍书哭丧了脸,过来道:“不好了姑娘,毛球它不见了。” 苏问弦,傅云天,顾长清以及宁祯扬四人在前堂同席,宁祯扬是已经请封的吴王世子,除了几位国公侯爷能在身份上盖得过去与他寒暄一番,席间其他高官却不好拿他当普通后辈来提点指教,连着苏问弦他们三人沾了光。偌大一桌,便无人搭讪烦扰。饭毕,前堂戏台开演,席面撤下换了果子点心之类。 台上咿咿呀呀唱戏,台下四人松快吃酒,谈天论地,无所不包,傅云天虽然觉得没自己在外头吃花酒来得舒畅,也别有一番清欢,联诗作令时他也和了几句。 “假山跳出胭脂虫”。 苏问弦、顾长清和宁祯扬俱哑然失笑。他们以“花鸟草虫”四字行令,几轮下来傅云天黔驴技穷。他一时想不出,就胡诌了句出来,还振振有词,“谁说家里假山没有母大虫了,我侯府里头可不就有一个么。” 三人都知道他这是在说府里的妹妹,苏问弦以己推人,不忻道:“你在外头,也好说自家妹妹的闲话的?庆而是我们几个听了,否则不得生出事端。”“那我也只可能和你们几个抱怨,”傅云天嗤笑,俊脸一沉,“我又不似你有个贴心贴肺的好妹子。” 宁祯扬和顾长清从没听苏问弦在外提过自己妹妹,略略一思,领会是那刚从扬州回来的五妹妹。宁祯扬好奇道:“你妹子也该有十四了吧,可到了快说亲的年纪了。”又笑道,“我倒是还缺个正妃。” 他这话本是要和苏问弦套近乎,可顾长清瞧见苏问弦似有不愉,岔开话道,“恪然,你的婚事肯定要过皇上的眼。” 苏问弦心知顾长清的解围好意,也知宁祯扬并没有恶意,他们这一席并无人敢近前来,也不会被人听去伤了苏妙真的闺誉,微笑道:“真真她年纪尚幼,父母还想多留她几年。” -- 第32页 宁祯扬和顾长清都听出来他话里对这个妹妹的回护爱惜,自笑不提。傅云天欲开口说些什么,就见自己小厮顺儿过来,附耳极其小声对他道:“少爷,姑娘差人抱来了一只小狗,说是在伯府里捡着的,她不好放马车里,让咱们带回去。” 傅云天闻言怒道,“你答应了。”见那小厮哭丧着脸,起身离席去外头花园,问道,“人伯府的东西,怎好乱拿的?” “姑娘说是只土狗,还说要是少爷你答应帮忙遮掩,就不把琴儿的事告诉侯爷和夫人。” 琴儿是傅绛仙身边新来的一个婢女,某日傅云天见了不知情,调戏了几句,琴儿如何不为傅云天这贵气英俊的小侯爷看上自己而欣喜,就千恩万谢地接过傅云天赏她的一朵珠花,曲意奉承,只恨自己身在傅绛仙处,许多不便。他们这番眉来眼去,恰恰被傅绛仙在假山处看见。 当时绛仙未曾发作,不意却在这里等着自己。傅云天暗暗叫苦,本来爹娘就溺爱这女儿,他要防着妹妹告自己黑状,更不必提有珠花这个把柄在手。 “小的看过了,那狗真的一点不名贵,想来是哪个婢女婆子养着好玩的。” 他左思右想,心里又是发虚又是发狠,想要不办这事,又怕被老侯爷禁足,听顺儿说这狗多是哪个下人养的,也一咬牙吩咐:“那你先看好了,等我骑马回去时一同带走。” 傅云天回席,见三人都好奇地看向自己,又对上苏问弦的目光,心里为自己偷拿伯府的东西不舒服,安慰一番:那肯定是下人的,自己不算对不起诚瑾和伯府。 …… 第20章 至于毛球如何被傅绛仙拿到,还是筵席过后,傅绛仙自去明锦堂退居处更衣梳洗。 丫鬟伺候着她穿过花园假山处时,突见一条小狗跑过,仔细一瞧,那胖狗还穿了夹袄冬衣,跳进了假山里头。心头一跳,想到,这可不和许凝秋讲得那“艾小姐误入镜中国”的故事开头一样么。 又见两个小丫鬟急急跑来,口中呼唤“毛球,毛球乖乖”。傅绛仙心里更是一动,心道故事里头的那条狗不也叫毛球呢。侍琴侍棋匆匆给傅绛仙见了礼后,就问傅绛仙的丫鬟有没有看到一条幼犬,灰色发胖。 “没有,怎么了?”傅绛仙打断了丫鬟。 “回小姐,那是我家五姑娘爱惜的宠物,日日在院子里拘着,就怕它再跑丢惹姑娘伤心。今日府里大宴,它自己从院子里跑出来竟是丢了。”两人说着就要告罪去寻。 傅绛仙心里已有主意,见是那惹人厌的苏妙真的爱宠,也在两人离开后,让丫鬟去假山里头把那毛球抱了出来。她近看那狗实在既不名贵也不好看,心里嫌弃苏妙真没品位。后来又思及这是苏妙真喜欢的,且见毛球呜呜直叫,有几分可爱。她想了想,又心道,这毛球和“艾小姐误入镜中国”故事里的名字相合,想来是苏妙真自己看了故事取得名字,亦或是她为这狗编出的故事。 这毛球既然可爱,又和她有缘,倒不如让她带走,做侯府独女的爱宠想来也比一个伯府五姑娘的看门狗强。傅绛仙自顾自点头,就使人抱了宠物,去寻傅云天。她也知自己如是带上马车会被母亲发现,就拿琴儿一事,拿捏兄长傅云天为自己瞒天过海。 傅绛仙又怕苏妙真刨根究底,就寻了个池塘,让婢女把毛球身上的冬衣解了,丢在岸边做溺水状,还让婢女清儿捏着毛球的爪子在岸边划了几道做挣扎样子,清儿笨手笨脚险些滑到,被她骂了几句。自家觉得万事妥帖,聪明无比,施施然离去。 而游廊上的苏妙真一听侍书侍画言语,着急得要命。她得了这条小狗后事事亲自照料,只把它当了前世宠物的替代,感情深厚,立时也顾不得看戏,急急一同和婢女们四处寻找。 苏妙真在花园里转了半天,忽听得有人来报,却是黄莺,只见她眼含泪珠,“姑娘,毛球那小家伙,好像是溺水了。” 苏妙真心里一哽,平静下来就要去看,婢女因她被高人算命,与水相克。连声阻拦,苏妙真头一次沉了脸道,“我的话你们也不听了。”说着,疾步如飞,往小池塘去,绿意蓝湘并着黄莺见拦不住她,拔步就追,唯恐一个没看住,苏妙真又被水克。 待苏妙真来到池塘边,果见那岸边有毛球的爪印,连那她亲手织的冬衣都湿了大半,落在岸边,回想起毛球总是围在她身边摇尾巴的情形,几度心塞,忽地,眼里映来一处痕迹。 …… 未时刚过,傅绛仙回了暖阁,一炷香后见苏妙真面带忧容,被丫鬟们簇拥着进来。 她瞥眼苏妙真,心里冒出点点愧疚,可随后就被苏妙真进来也不看自己一眼的傲慢模样气到,鼻子一哼,招手让婢女清儿和纯儿倒茶水捻点心,看向戏台时余光扫到苏妙真,见她往这边撇来一眼,又往这边走过来。 傅绛仙并不起身,只见苏妙真从婢女手上接过一朵艳红蔷薇。 笑吟吟地一边弯腰,一边拿着那蔷薇,傅绛仙直勾勾地盯着那蔷薇,只见她深深一笑,为傅绛仙别在襟前:“这红色,果然只有傅姑娘适合。” 她的那些婢女们也齐声应道,“是呢。”被挤到一边的傅绛仙自己的婢女也忙忙绕过来赞叹几句。 傅绛仙一撇嘴角,“多谢苏五姑娘。” “对了傅姑娘,你有没有什么事情,想要告诉我?”苏妙真缓缓起身,似是怕冷,左手袖进袖子里面,右手成拳放在嘴边虚虚一咳问。 -- 第33页 傅绛仙摇头。得到了这个答案的苏妙真似乎有些失望,深深看她一眼,转身落座。 一折戏罢,苏妙娣赏下去,微笑看向暖阁里其他女孩,“我和平妹妹,文妹妹点的戏都唱完了,诸位妹妹可有喜欢的戏目,让她们唱来。” 傅绛仙点一出《南柯梦》,听句“《认金梳》极好”,然后便见苏妙真似笑非笑地看向自己。这《认金梳》乃是讲宋代包公断案的。 她心虚地瞄了苏妙真一眼,自我安慰苏妙真才不是包公在世,只是巧合。饶是如此,这出戏她也听得坐立不安,戏还没完,就起身披风散心。 刚走到曲径通幽地沁芳堂,见苏妙真居然也跟了来,在秋日下缓缓行来。 因着沁芳堂背光,傅绛仙看不清她脸上表情。只见她一步一步走来,步伐似是踏在了她心头,心里惴惴。她欲要离开又不肯堕了自己面子,强做镇定,绕过屏风到里间绣塌上休息去。 苏妙真见这傅绛仙犹带一丝稚气的脸庞下是惊慌失措,面上无一丝表情,内里却已经笑弯了腰,但她绷着脸,走到傅绛仙身边,道:“傅姑娘,你可知道我所来为何事?” “那我,我怎么晓得?” 苏妙真笑了,“我有一爱宠,叫毛球。”傅绛仙立时心上警铃大作,暗叫不好,“哦。” “也是我的错,让它在花园走失,我的两个婢女说是在寻找过程里遇到傅姑娘,傅姑娘可以看见毛球?” “那,那当然没有,我和婢女们也就在花园逛了一回,然后就直接去暖阁听戏了,我要是看见了,怎么会不说?” 苏妙真掸掸衣裳,立在窗边,“刚刚黄莺回我,说是毛球在小池塘溺水,我去看了,果然见我给毛球制作的冬衣在岸边,岸边还有毛球的爪迹,我起初以为,是毛球自己调皮玩耍落水,可我仔细一看,却发觉我这宝贝,是被人推进池塘里淹死的。” 她说到后头,已经把声音压低,听上去颇有几分恻恻。傅绛仙心道你那宝贝好好的哪里死了,也不敢答话,只是往绣塌里头又坐了坐。 “我待它就好像自己的亲人一般,它对我的重要性,远不是一个宠物二字可以概括的,所以它的死,我得讨个说法。”苏妙真看向傅绛仙,突地冷了声道,“傅姑娘,你身边婢女害了我的毛球,请问该如何处置?” 傅绛仙大惊,“你凭什么血口喷人?” 苏妙真冷冷一笑,一招手,让黄莺翠柳一拥而上,把那立着的清儿团团围住,苏妙真疾步如电,弯下腰,也不嫌脏,脱了清儿的绣鞋,举到傅绛仙面前,“傅姑娘好好看看着鞋底,可是有所发现?” “这鞋哪有问题,不过就是沾了点泥……和,和青苔。”傅绛仙几乎瘫软在绣塌上,又狡辩道,“哪里都有青苔,这不算什么。” “是吗傅姑娘,可你要知道长于那池水水边的青苔和别处不一样,不信的话,我们可以往哪小池塘去瞧瞧。”傅绛仙哪里肯去,强道,“就算她背着我去了池塘,也不一定就是跟你毛球有关。” 苏妙真便高声道,“哦,背着傅姑娘去的吗?可除了这鞋,我还在那池塘边寻到一方手帕,上头绣着的正是‘绛仙二字’,傅姑娘,你还敢说你不知情吗?这么连着撒了许多谎,可是心虚?”又道,“还有那夹袄里,有一截断甲,正是你婢女的。” 被帕子堵了嘴的清儿激烈反抗,苏妙真的婢女把她团团围住,傅绛仙只能看到清儿脸上的惊惶害怕。 傅绛仙被她厉声言语吓呆,又见苏妙真的绿衣婢女捧来了一方手帕,她放眼一看,正是自己的绣帕,上头还沾了泥,惊疑不定。她何时落了帕子,居然不知……还有那断甲,该死的清儿,连这差使都办不好! 第21章 苏妙真厉声打断傅绛仙的思路:“傅姑娘,我知道今日你对我不满,可纵容奴婢作出这样的事,实在让人齿冷。须知小时偷针大时偷金,古人已有先见之明。你如今能如此,以后还不知道要害得多少性命……若传将出去,傅姑娘你的名声待要如何……我也不怕张扬出去,让别人笑话我大动干戈!!!这事我要禀告傅夫人,让她做主,说不得也要让其他姐妹看清,你傅姑娘是个怎样的性子!” 傅绛仙听她言辞尖利,句句似有凭依,神色恼急气急,一点不顾惜两家颜面,怕别人真以为自己是那心狠毒妇,她慌神驳道:“胡说,我没淹死它,只是被我给我哥的小厮了,你不信,我可……” 她话说一半,就见冷色冷颜的苏妙真忽地一笑,完全不似先前气疯的样子,反而是一种“我早就知道的”笑意模样,心里一跳,蓦地反应过来——她被这苏妙真给诳了! 她,她早知道这小畜生没死,如此咄咄逼人要鱼死网破,就是要引自己失言承认自己没杀毛球,她苏妙真根本没打算把这事闹大伤了两家颜面。 苏妙真双手一拍,那清儿立刻被放开,扑到傅绛仙脚下伸出手:“姑娘,不是奴婢的错,奴婢的指甲好好的呢……” 傅绛仙气急败坏,指着苏妙真更喘不上气来。苏妙真嘻嘻笑道:“清儿姑娘,委屈你了,只不过你家小姐嘴硬,我不诈一诈她,可诳不到真话。”又亲手拿绣鞋给她穿上,另推几钱碎银过去。 清儿看她一眼,呜呜地哭开:“苏姑娘,奴婢真不是故意的,我家姑娘,也绝不是有心的……”“得了得了,” -- 第34页 傅绛仙气恼,“有那帕子就让我已经脱不了干系了。” 却听苏妙真咯咯一笑,细声细气道,“傅姑娘,你的帕子是我,趁给你簪花的时候偷取的,你那时只注意我右手的动作,你的婢女又被我的丫鬟们挤坐一边,自然没发觉。” 难怪她突然示好,果然有鬼,“亏你是个大家闺秀,居然作出偷鸡摸狗的事!” “哎唷,大哥不说二哥,傅姑娘你不也偷了我的毛球要家去。傅姑娘,咱就当两清了,这事私下解决即可。也是我家毛球它太过可爱,才让谁都见它喜欢,恨不得带回家去。” 傅绛仙欲要翻供,可听她言语里满是要维护自己名声的意思,还自愿承认了偷拿帕子的事情,她就是不说出来,反而能清清白白摘开一切。可给自己这一个小小把柄,又何尝不是示好呢? 傅绛仙不由看苏妙真一眼,见她笑意满眼,粗了嗓子扭头哼道:“谁稀罕你保不保密,我又不怕。” 却听苏妙真偏过头对外间道:“苏全,劳烦你帮我去傅姑娘的兄长那里,把我‘借’给傅姑娘赏玩的毛球抱回来。”外头苏全唱喏自去。傅绛仙心神无主,坐回绣塌,紧闭了嘴巴。 …… 苏全自被招进来躲在外间听了个戏文般的来龙去脉,一时非常敬服。感慨一回,风也似地去了前头堂上,正想找傅云天小厮私下商量,苏问弦瞥见:“鬼鬼祟祟,作甚样子。” 苏全闷声道:“刚刚五姑娘差人来寻小的,说是有急事,小的来不及禀告爷就自去了。”“何事?”苏问弦见苏全看自己一眼,又看傅云天一眼,心下奇怪,拧眉道:“你这奴才,还不快说。” “这事儿,却和小侯爷有关点关系……”苏全抓抓后脑勺,吞吐道。 席上四人俱是吃了一惊。 苏问弦狠狠瞪他一眼,把犹然搞不清发生了何事的傅云天扯将出来,疾步行至花厅,怒斥道:“闭嘴,她一内帷女子,如何和东麒扯上关系。” 傅云天更摸不着头脑,“莫不是你妹子听说我英武不凡,想要……哎呦,你踢我干嘛?” 苏全没搞懂为何他大发脾气,懵懵然道:“因为五姑娘的小狗在小侯爷这里啊……”说着,就把来龙去脉讲了一回。 “然后五姑娘让人把那清儿松开,傅姑娘还生她偷拿帕子的气,但此事已经水落石出,……”苏全自觉憨傻,怕漏了哪里,就把事情讲得事无巨细,一点点小地方也不放过,还绞尽脑汁地把苏妙真的原话如数重复……偷眼觑到苏问弦脸色越来越好,完全不似先前那副要吃人的模样。 “就是这样,五姑娘把傅姑娘‘借’走毛球的事给查明了。”苏全情不自禁钦佩道,“五姑娘可真是太聪明了,小的在外间听这过程,只觉得是在看狄公断案……” “以后回话注意着点,若不小心伤了真真的闺誉……” 苏问弦冷哼一声,看向不自在的傅云天道:“还不把那东西抱出来送回去。” 傅云天高声唤人后心虚道:“我真以为那是伯府下人的,灰不溜秋的,哪里像是主子们的爱宠。” 苏问弦也见过毛球,晓得的确不像是主子身边的东西,仍斥道:“那也是真真的心肝子!”你们两兄妹可不得了,居然来伯府偷鸡摸狗了。” “我赔罪还不成吗,”傅云天俊脸一皱,叫苦不迭,“我那妹妹最会惹祸,倒害我顶缸。” “见过世子爷,见过顾公子。”突听得花厅槛外傅云天的下人行礼。苏问弦抬步出去,果见顾长清和宁祯扬在外头立着,见他出来,两人虚咳一声,跟着进来。 一坐定楠木椅,宁祯扬道:“刚刚见你面色有异,我俩便来听了个热闹,景明却是被我硬拉来的。” 顾长清又咳一声,复道:“诚瑾,你妹妹着实厉害!事情一出,不急不躁,连丫鬟脚底的一抹青苔就能观察到,洞察幽微……” “又冷静迅速,做好数手准备——拿一朵蔷薇分散傅姑娘的精力偷锦帕,又以雷霆不及掩耳之势控制那婢女,让她所谓的断甲取信于傅姑娘……随后用话激将,让傅姑娘一时惶恐,怕她把事情张扬出去,不得不情急之中,交代去向……”顾长清言语里几分激赏让三人侧目。 宁祯扬瞧他一回,缓声便道,“过分聪慧,反不似女子。” 他言语里的微微贬低让顾长清听出来:“恪然,诚瑾妹妹的难得之处,可不止在这聪慧沉静上。”见三人都挑眉疑惑看向自己,顾长清继续道,“听这前言后语,竟是东麒你妹妹挑衅在先,你妹妹的种种劣迹,我们也不是不知道……” “可不,我在她手里吃了多少亏……” “你妹妹既然骄矜,必然在席间与诚瑾妹妹有所冲突,再加上这夺人所爱,一般人如何能忍?可她却不以为意,最后为了全傅姑娘的脸面,只传了小厮,让他悄悄来抱走‘借’出的宠物,还故意告知自己也偷拿了她的绣帕,好教傅姑娘也得她一个把柄,不必忧虑此事泄露…………这般体贴之意,既不声张出来,又全了傅姑娘的颜面……如斯宽和,难得。” 他这番话,把这经过解说得通透无比,先前宁祯扬还奇怪何必把“绣帕”一事抖落出来,听了顾长清的分析,竟是那女子的好意体贴之情。宁祯扬点头,思索这里头的种种机关,真如顾长清所言,此女倒是玲珑心窍。 -- 第35页 苏问弦微微一笑,声音柔和下来:“真真她,的确极为宽柔,主子仆役无说她不好的,可有时也过于宽柔了些……” 顾长清见苏问弦垂目,好像想到了其他的事,打破花厅内的沉默,朗笑一声道:“她这破案的法子,和苏世翁于扬州府拿假信,计赚颖县县令,倒有些类似,想来是承至苏世翁了。” 苏问弦眉头一皱道:“也许。”顾长清分神看他,发觉他一闪而逝的不对劲,心下一动。 傅云天叹气;“这次是我妹子惹下了祸事,我替她在此赔礼了。”苏问弦面色稍霁,“也得亏真真聪慧,不然白借东西都不知情。” 傅云天见他没好气,登时让顺儿去抱了那狗给苏全,也道:“诚瑾,你妹子是个伶俐人,连她最后都说是‘借了’,你何必老挤兑我呢……唉唉,若有机会我也想见见你妹子,毕竟她连绛仙都治住了,你砸我干嘛……苏问弦,还是不是兄弟了!好没道理。” 杯盏碎地。 第22章 苏全抱回了毛球给绿意,苏妙真给仍然生着闷气的傅绛仙又变了个简易戏法,见傅绛仙脸色好些,命人扶她去梳洗更衣,二人先后回暖阁,此时戏已经演了两出。 待到傍晚吃了茶,前头苏母又让入晚席,里头的几位老封君有推辞告别的,连带着不少其他诰命也有事先回的,离去了许多。 前头男客们亦是如此,苏问弦趁空回了明善堂,一回书房,就见一书童在他的座椅上自在在翘个二郎腿,磕着瓜子,捧本书读。 苏问弦一眼看到他手上那书就是自己昨夜翻阅的《贞观术士录》第二卷 ,一时大怒,寒声喝道:“还不放下。” 那书童被他吓了一跳,连忙跳起,手忙脚乱中,却把书稿扔在了砚台上,苏问弦疾步上前,快手一捞,却已有两页被松墨染得乌漆墨黑。 他已答应了苏妙真,要把此书拿出去再刊印,现下一见这书童毁损两页,怒不可遏。早先他为苏妙真伤心反而主动赔礼,便生一腔愧疚怜爱。午后又知苏妙真在傅绛仙那里受了委屈,更不好受。何况书房内室,此人也敢偷溜进来,简直该死。苏问弦转身狠狠踢了一脚。 他常年习武,那脚力一般人哪能受得了,那书童立即被踢翻在地,吓得几乎要尿裤子,苦苦求饶:“三少爷息怒,小的周成再不敢了!” 这书童正是周姨娘的侄儿周成,一向浪荡惯了。而周姨娘自打怀了胎,那太医都说是男脉,二房上下都把她看得金贵。 王氏虽不喜她,可也事事随她的意。周姨娘应了自家嫂子,寻思着要给侄儿换个好缺,思来想去,觉得苏问弦的书童着实是个好差使。 王氏本来不欲答应,但周姨娘捧了肚子只是叫唤胎要不稳了,又去苏母那里求了一回,王氏想着苏问弦时时在贡院待着,就是这周成不成器,也碍不了许多事,便应下,把人调拨到书房去。 这周成进了书房洒扫,因起先在二房回府那天就被苏问弦申斥,而有些惧怕他,也小心谨慎地做事。后来苏问弦回来的少,他便四处闲逛,松懈许多。 今日伯府大宴,处处都忙,他是周姨娘的侄子,王氏没给他差使,他就端盘瓜子果仁晒太阳,午后蜇进书房,想偷偷找个话本春宫什么地时间。在案上发现一本,略略一看,就入了迷,忘了时辰。 此时见得苏问弦盛怒之下,一向俊美无俦的脸显得格外森冷可怖,忙爬起跪道:“三少爷饶了奴才,小的一时忘形……” 他不说话还好,苏问弦正痛惜地翻看那本书稿,一见他还敢求饶,就吩咐把他拖到院子里,打三十大板。 小厮们眼见着他怒火滔天,如何敢不领命,拖人扒裤子,实实在在开打三十大板,只打得周成鬼哭狼嚎,肉绽皮开。 如意儿并着其他几个丫鬟听得院里动静,急急来瞧,见受罚的是王氏关照过的周成,忙遮了眼,扶着拦槛悄悄问过苏全。 苏全哦一声道,“他毁了一卷话本。”苏安不赞同地瞪他一眼。 如意儿就进书房上前道:“少爷,听苏全说是弄脏了一本闲书,以奴婢见,何至于打三十大板,这半条命都要搭……” 苏问弦只说了两个字:“出去。” 如意儿见他面上不算盛怒,可眼里冰寒一片,吓得口不能言。须臾,苏问弦指向窗外,语气淡淡:“去跪够两个时辰。” 如意儿心惊肉跳,委屈不已。想要辩解几句,话到嘴边还是咽下,委委屈屈地去廊道跪下——她是三年前王氏回京选给苏问弦的通房丫头,长者所赐自然身份不同。苏问弦向来给她体面,何时受过这样的罚。一时间也只能抹泪,其他丫鬟上来劝解安慰 众人又见苏问弦出来,立在院子的台阶上,他看着不断讨饶的周成一言不发,大家都屏息静气,又听他寒气森森地喝到:“苏全,你可知错?” 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苏全条件反射地跪下了,“小的知错。”忙去看自己哥哥苏安,不住嘀咕今天自己有犯错吗。 苏问弦冷声道:“领二十板子,好好学学祸从口出的道理。” 苏全一点没搞懂自己今天哪里说错了话,但又不敢惹他生气,跪地膝行至院中,也领这二十板子,却再不知道,苏问弦这是因他今日在顾长清三人面前,冒冒失失地说傅云天与苏妙真有关系之类的昏话,此时旧账新账一起算而已。 -- 第36页 苏问弦罚了诸人,稍稍解气,换了衣服,又去前堂应酬。 那厢,怀孕卧床休养的周姨娘见满府热闹,自己无聊,想起了自己侄子,遣了婢女去寻他来说话。不久见丫鬟红儿面带悲戚地跑了进来,喊道:“姨奶奶,不好了。成哥儿被三少爷打了三十大板,现在让他在寒风里跪着呢,都一个时辰了。” 周姨娘大惊失色,忙问原委。周成时不时往周姨娘这里来,早就和红儿眉来眼去勾搭上了。 红儿有心为情郎辩解,便添油加醋地把这事讲了来,最后道:“我想三少爷一定是借题发挥。” “我儿,这又怎么说。” “姨娘你这胎,都说是男相。这哥儿生了出来,他一过继的嗣子,又哪里在府里有立足之地。如何能不急呢?自然要打压姨娘你这边,刚好成哥儿犯了个小错,他就不依不饶了……姨娘若是亲自去看,想必那些人也绝不敢罚他了。” 周姨娘闻言觉得大有道理。 这段时间她要一奉十,早已助长了嚣张气焰,恨恨道:“我的儿,可不就是这个理儿。现在他们都瞧我肚子里的这块肉不顺眼,一心想要谋害了去……想那苏问弦只是一过继嗣子,居然也敢骑到老娘头上,实在可恨,老爷又何尝拿他当回事了,否则当初怎么把他不带去扬州教养……” 周姨娘不知道在京里国子监进学的好处,只道自家老爷不待见这嗣子,越发气壮,“走,我倒要去看看!” 于是气势汹汹地到了明善堂。小厮丫鬟们拼命阻拦,却被她抱着肚子叫疼吓退。 周姨娘进去打眼就看到自己侄子跪在风口,背上还有斑斑血迹。周成泪眼汪汪喊道:“姑姑救我!” 周姨娘立时就要让婆子去扶他起来,其他人急忙去拦,如意儿也在跪着,忙忙让另一大丫鬟称心去处理此事。 称心急急下台阶拦了周姨娘,“姨奶奶,他犯了错,就该受罚,还请姨奶奶不要插手我们明善堂的事。” 周姨娘如何依从她,立时抬手打去,“好没眼色的小娼妇,这是我亲侄儿,你们倒来作践他!瞧我可怜的成哥儿被打成什么样子了,你们就是欺负针对他,处处要置他于死地。” 称心平白挨了一记耳光,心头火起,“姨奶奶,你跑来明善堂已经大为不妥,如今还要插手我们内务,这事若到了太太那里,也是我们占理。再说了,今天也不止他一人受罚,何来针对一言?” 周姨娘脖子一横,“如何不是?就因为我肚子的碍着你们院子里人的事儿了,你们就要迁怒成哥儿,想打杀了他!否则,不过一本破书,何至于此,你这个狐假虎威的小娼妇。” 她的婢女婆子嘴里不干不净地帮腔,明善堂的人又哪里能忍,当下互相骂去,混乱无比。 正闹得不可开交时,就见苏妙娣在婢女的簇拥下进来:“这里怎么回事,闹哄哄的。” 第23章 苏妙娣身子不适,先行离席回房。她见竹林路口听得明善堂那头吵吵嚷嚷,便让人提了灯过去一瞧,这一看,不免蹙眉,在院口问道:“这是怎么了,大晚上地竟要打起来了,让前头的客听了,成何体统。” 周姨娘见她来,三步并作两步,拽住苏妙娣的衣袖不松手,嚎啕道;“二姑娘,她们这是要逼死成哥儿和我啊,生生打了成哥儿三十班子还不够,还要让成哥儿跪一晚上,这么冷的天,就为了一部破书……” 苏妙娣被她晃得头昏,让称心过来把事情经过讲了,称心含泪,但对答仍有条理,倒让苏妙娣高看几分,也觉得周姨娘贸贸然过来实在太不妥当。 周姨娘如何肯依,嚎啕得涕泗横流,“我就知道你必是帮着这院子的,到底你们都是外头过继来的一条心,如何待见我肚子里的老爷的亲骨肉?你们打了成哥儿让我心里头不好过,就是要害了这没出世的孩儿……他三少爷怕我生了儿子,夺了他的东西,却不知我一心只盼着孩子长大,哪有争权夺利的心,眼下这府里……” 苏妙娣听她提及过继,脸色顿时青白一片。 苏妙娣平日里虽然王氏夫妇待她极好,但她天性谨慎,处处小心,唯恐行事不端让人戳了王氏夫妇的脊梁骂,眼下听周姨娘的诛心之论,眼冒金星,道:“姨娘慎言……” 她气得话也说不下去,只能让婢女扶了大口大口喘气。她身边的婢女春杏是个泼辣的,便道:“这么污蔑我们姑娘,老爷太太知道也决不轻饶!” 周姨娘正是旗开得胜的时候,又抬手要去抓春杏的脸,春杏闪身一躲,倒叫周姨娘打了个趔趄,周姨娘见她一脸得意,眼睛一转,滚在地上,哎呦哎呦地叫唤“我的肚子”。春杏脸都吓白,“不关我的事,她自己扑个空倒地上的。” 红儿哭得震天响:“不得了了,这是要杀人了,我可怜的主子,这是做了什么孽哟……” 苏妙娣先唬了一跳,又被红儿吵得头昏眼花,当即不好,险些晕过去,婢女婆子们吓得半死,忙扶了她,让称心给拾掇榻子躺下。 周姨娘在地上打滚:“我就知道,你们这些过继来的不安好心,先打杀了成哥儿,再寻机哪天把我的孩儿和五姑娘给害了,你们就得意了,我这肚子也是保不住了,只是苍天有眼……” 她话没说完,就听一声怒喝,“还不堵了她的嘴”!抬眼望去,竟是苏妙真。 -- 第37页 苏妙真在席间看见自己姐姐不舒服,就交代苏妙茹两人招待客人,要去探看。 刚走到竹林口,却听见周姨娘的这番话,她也不要人打灯在前,进院就道:“还四下张望什么,周姨娘发癫,你们也傻了不成?” 奴婢小厮婆子们不敢懈怠,忙寻了汗巾要来堵周姨娘的嘴巴。 周姨娘不知哪里生出一股蛮力,滚到苏妙真脚下,只抱了苏妙真的腿哭道:“我的五姑娘,你别被小人蒙蔽了,这两个过继来的不安好心,他以后得了家产,对你一定不会好的……” 称心急忙简单明了地再把事情讲一遍。 苏妙真这边一听。气极反笑:“周姨娘,你这是什么话?不经通报闯来,你已经是眼里没有男女大防。且她们都是你这个妾室的主子,目无尊卑,简直可笑。” 她来这里六年,因不耐烦后院里头的争风吃醋,又觉得无论是正头夫人还是侍妾姨娘,都是身不由主的可怜。并不过问为难这几个姨娘的事。 可周姨娘连苏问弦苏妙娣都不放在眼里,她岂能不恼火:“还敢喊‘成哥儿’,我倒不晓得,我们伯府有个少爷名讳成。我看是你包藏了祸心,想要把伯府改了你们‘周’姓吧,不然为何要为一个犯错的下人过来兴师问罪,你厉害得很呐!” 周姨娘从未听苏妙真如此严厉说话,登时也有些害怕道;“五姑娘,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 苏妙真冷冷道:“你只是要借这件事来欺侮我的兄姐。” “可那不过是一本书的事,罚得这么狠,难道不是有祸心?” “一本书而已?周姨娘啊周姨娘,我该说你什么好呢,那本书若是策论文章呢,岂不误了哥哥科举?若是珍本孤本,岂不毁损了百两千两的银子?若是圣上王侯所赐,岂不害得哥哥藐视长辈?” “今日府里大宴他却清闲,不思量主子的恩典,反敢大咧咧地登堂入室。这种行径,如何担保没有偷看过哥哥的书信文章,他如此胆大包天,得了什么要闻,四处张扬也有可能,更不必说,还毁损了主子的东西!” 周姨娘讷讷,“我没听说成哥儿,不,我侄儿他未经许可,进了书房。” 说着,就被拽起。 “你要为不良行径的下人来指责我兄姐,是故意生事!且知会你,再不能安分,等你生下这孩子,我就禀明爹娘,把你遣送出府,给你大把银钱,随便你去哪里作威作福。” 周姨娘听得留子去母,牙呲目裂,“姑娘,我这孩儿和你才是血脉至亲!” “爹娘与我都拿兄姐做至亲之人,而我们二房,从来只有这五个主子!哥哥与姐姐即便是过继来的,那也是正妻膝下的嫡子嫡女!他们上孝尊长,下友弟妹,比妾室所生的庶子庶女就是要尊贵!” 苏妙真见周姨娘被这一连串的“嫡庶之分”说得脸色惨白,胸中一堵,嗓子一涩,可她扭开脸仍扬声喝道: “来人,就说是我这个,嫡,”苏妙真深吸口气,“嫡出小姐的命令。周姨娘目无尊卑以下犯上,禁足半年,罚月例半年。她身边的丫鬟婆子不知道在主子犯错的时候规劝向导,只懂得一昧扇风点火,今晚都给我关进柴房,拨一老实的伺候周姨娘,再罚月例半年。” 说完,奴婢仆妇们一拥而上,一起合力,把周姨娘这方的人制住,就要扭送她们去柴房。 周姨娘不断地扭打挣扎,还是被人多力大的婢女小厮们拖出院子,明善堂的一个机灵小厮还趁机把她嘴巴堵上,只剩下呜呜之声。 苏妙真快刀斩乱麻地处理了这一切,拾阶而上,去廊下看倚在榻上缓气的苏妙娣。 苏妙娣泪眼朦胧,多少话本戏文里写外人包藏祸心谋夺家产的故事,她自问绝无此想法,可也防不住别人的心,这么时时小心尚嫌不足,终究还是差点害得周姨娘的孩子不稳…… 苏妙娣哽咽道:“真真,那到底是你的亲弟妹,你不要因为我……” 苏妙真解身上的披风给她,扶着她往外走,边走边道:“姐姐,我心里只拿你和哥哥当至亲……”苏妙真叹口气,“口出狂言污蔑兄姐,我没把她赶出去,已经开恩了。” 待经过两股战战仍跪在院里的周成与苏全时,苏妙真向步步紧跟的称心低声道:“让他们都起来,你再去前头请示哥哥,就说天寒……还有如意儿,跪得冷汗都湿透了衣裳。” 周成苏全听见,仰头看去,眼巴巴地盯着没回话的称心。 称心不敢应下,苏妙真又道:“就说是我求的,哥哥答不答应却在他,只传个话的事儿。” 称心心里头却仍旧不安,可不敢推辞,小声应了。 …… 夜黑露重。 苏问弦见得苏妙真一行人走远,才从路口的小竹林里走出,竟是已经在这里伫立了许久的样子。 先前闹将起来,称心就遣了人告诉他,等他来到路口,见苏妙真的背影消失在门槛,苏问弦却没进去,默默让下人灭灯,在院口竹林里待上,静观其变。他眼下也不进内院。浓重的夜色让苏安看不清苏问弦的面容。 苏安正在奇怪,忽听得他问道:“周氏有句话却对,她肚子里的孩子和真真才是血脉至亲。苏安,你说,一般人都不会更亲过继来的兄长,而是那血脉相连的弟弟,真真何以如此?” -- 第38页 苏安和弟弟苏全自小就被苏问弦亲外祖朱老太爷送来,算苏问弦在京里第一得用的人,内外事皆不避讳他。 饶是如此,也惊一跳,揣度不出主子的意思,只好小心说道:“少爷,五姑娘想来是觉你是太太膝下的。” “那孩子生下来,也可以抱给太太教养,我常年在京,论情谊,未必能如。”苏安道:“那,那小的也不知五姑娘是如何想的。” 苏问弦沉沉的嗓音划破黑夜,“我看不明白她。”苏安不解其意,小心道,“五姑娘和少爷你兄妹情深,这是好事。” 苏问弦没说话。良久,到苏安觉得全身冷得都要结冰时,他仿佛听到一丝动静,竖起耳朵,却又疑心听错。 夜风奔过,在前院宾主饮宴的欢笑吵嚷声下,这一声低喃轻不可闻,刚落,便消散在夜色里。 “真真……” 作者有话要说: 剧情多半还是在女主的日常生活和外面的zhengzhi斗争里头。女主夫君到底定谁我也还没想好,打算写大长篇,只有个脉络,我也没做细纲的习惯。 第24章 苏妙真回了房间已经筋疲力尽,她进了浴桶泡澡,连一贯不让人伺候沐浴的习惯都改了,让绿意蓝湘给她洗擦头发,自己靠着木桶枕巾,闭目养神。 热腾腾的水汽把浴间变得雾气缭绕,紫檀雕花五女贺寿纱屏将浴间遮得严严实实。 月白亵衣挂在红木澡架上,屏风右侧的案几上摆着兽头鎏金铜香炉,袅袅青烟,玫瑰干花香气与一股似兰非麝的香气缠绕弥漫,慵懒而静谧。 蓝湘斟酌许久,停下打香胰的动作,将苏妙真的湿发用松江府白棉轻柔裹起,道:“姑娘,今晚,你对周姨娘的处罚其实不妥。” “怎么了?”苏妙真懒洋洋问。 蓝湘接过绿意递来的澡巾,呈给苏妙真后,背过身。哗啦的出水声和窸窸窣窣的穿衣声响起,待见一双大红睡鞋停在她面。 蓝湘抬头扶着苏妙真出了浴间,直到苏妙真坐上正对着螺钿拔步床的杏黄绣塌,方慢着声说道:“如果被老爷知道了,保不得要生气,太医都说这胎是男胎呢……若是,以后姑娘要仰仗得还是正经的亲兄弟。” 绿意虽蹲在墙角拨弄火盆里的银碳,但也投来赞同目光,蓝湘手拿松江细白葛布,给苏妙真擦拭头发,却许久没听见苏妙真说话。 这时侍弄好炭火的绿意也过来,用美人锤给苏妙真轻轻地锤腿,又使了扬州馥春林的香膏,格外用心地为苏妙真涂抹保养。 苏妙真丝毫无觉,待绿意为她换罗袜套大红睡鞋后,苏妙真抽回撑着下巴的手,放在膝头道:“蓝湘绿意,难道你们这儿的人,都觉得血缘胜过一切吗?” 蓝湘没听明白什么是“你们这儿”,还以为苏妙真在问她二人的隶籍,老实答道,“我和绿意都是家生子……所谓上阵父子兵,打虎亲兄弟。退一步讲,周姨娘这事原也不用罚得这般快,她现在正是金贵的时候,老太君日日赏吃食过去哩。” 苏妙真听蓝湘情真意切地为自己打算,想出言反驳又觉难以张口。自从周姨娘怀孕以来,她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私下的一些言语苏妙真也时有耳闻。 在她看来,苏问弦是这府里的嫡子,王氏与苏观河的晚景如何想来也落在苏问弦身上,而那尚未出世的孩子,且不说日后能否成材,就是能,也得等个二十年,苏观和已五十,王氏也快了。周姨娘这些时日总寻机顶撞王氏,无非是仗着太医院的人也说她怀的,多半是个哥儿——这在苏妙真眼里当然可笑,更对周姨娘生几分不满。再者,她与苏问弦和苏妙娣的感情,又怎么会是一个同父异母的胎儿可比。 所以即便她得知了前因后果,暗想苏问弦惩治下人的手段过厉,也要向着苏问弦,罚周姨娘院子里的人:“算了,我行事是燥了些……但覆水不能收,长辈那里我也自有交代。” * 王氏与苏观河应酬完毕刚回上房,便有人来报今晚之事。苏观河和王氏听到婆子讲到苏妙真的惩戒时,面面相觑。 待人出去,王氏歉道:“这事是我不好,当初就不该答应斯容她,让周成去问弦那里当差。”她刻意点出此事是周姨娘所求,见苏观河不发一言,便说,“真儿罚得重了,老爷你不要怪她。” 苏观河思索一回,抚须道,“玉娘,你想错了,今日之事,须重罚周氏。” “啊?” “有那些小人以为我苏观河,会因庶子而置嗣子于一旁。当初既已经过继了弦儿,那他就是我二房的好儿子!如何能让他们那起子小人,拿弦儿的身份做文章?如此只会嫡庶不分,尊卑无序。弦儿和咱们是不亲近,可他的孝心没得说!且他上进,日后我们二房,多要靠他支撑门户,真儿也需要个能干兄长为她撑腰,何况真儿与这孩子的兄妹感情,这几年我看着,不比那一母同胎的兄妹少半分。弦儿若知此事,也定会有所触动……” “可周氏的肚子里……老爷,真儿未来可是要出嫁的……”王氏心喜不表,假意皱眉道:“那未出生的孩子说不定才能承欢你我膝下。” “你我已知天命的岁数了,却只能先为真儿打算……她是咱俩跟前千娇百宠的女儿,周氏就是生了男嗣,要等成人也需数十年,更越不过你和真儿去……”王氏喜笑出声:“老爷,你对咱们真儿也太偏心了些,怪道把她惯得无法无天了……” -- 第39页 苏观河笑道:“当初咱俩盼了几十年,方盼来这么一个独女,真儿又是咱们两人一手教养长大的,又不独独我一人溺宠……”两人喁喁私语,拥帐夜谈了一晚。 次日,苏妙真起身去养荣堂定省。 进院先有苏母大丫鬟明儿出来,给揭了猩红毡帘,低低瞅她一眼道:“周姨娘的嫂子和婆婆今儿一大早,递话进来说想要拜见老太太哩。” 苏妙真方知这事儿传得兔起凫举般,周姨娘的亲人来求情了。塞过镶红宝累丝螃蟹掩鬓给她:“内造的物件。”明儿不肯收,道:“大前儿姑娘让绿意姐姐送来珍珠耳环一对,今儿怎好再拿的。” 苏妙真执意再三:“我总劳你过院问话,昨还让你做了两盘红枣糕过去,倒累你辛苦。何不给你兄嫂备下,日后也可给你侄女做个添妆”。便进到里头,边走边扯扯鬓发,又胡乱地在脸上拍了拍,步入内间,见王氏正立在下首,垂手听训。 苏母歪在炕上,靠着猩红金蟒引枕,捧了嵌金云铜手炉,也不看王氏,慢慢道:“老二家的,周姨娘先头也在我这里伺候过,她为人是有些不调伏,但心眼儿是好的,现在有了身子喜出望外,可能有忘形之处,但依我说,便是供着她又怎样呢,正该好好地调养才是。你昨夜那般落她脸面,一则,未免会让她惶恐;二则不宜于养胎,三则,让底下人见了,还以为你容不得妾室,失掉体面……” 王氏口中应诺,不敢反驳,红透脸皮,一旁的陶氏卫氏两个妯娌也没出声,各自或看手腕上的镯子,或瞧帕子上的花样。 苏妙真快步上前,“扑通”一跪。房内诸人的目光,顿时都往这边来,苏母直腰转脸看她,更是惊诧:“哎唷,这是怎得?” 她结结实实磕个头,道:“祖母,这事是真真惹下的,您要训斥就斥责真真吧,我先斩后奏,娘她实在是不知……” 苏母心疼道:“快快起来。”忙指使明儿扶她起来。 苏妙真挡开明儿,哀切切地看王氏一眼再仰头看向炕上的苏母,“真真连累娘亲受屈,又越了规矩罚了周姨娘,还请祖母降罪。”说着,又俯身磕头,怯怯看了苏母,小声说,“可祖母念在真真是情急激愤之下,别罚得太重了,打些手板心,不知行不行。” 早上起来苏母还没用饭,记起摆来的芙蓉酥是周姨娘喜欢的,便使人送一碟子去。那婆子回来禀说“姨娘昨夜被罚了禁足半年呢,说是连着伺候的下人也被罚月例了”。 没细讲,又有先前伺候过苏母的周老婆子递话进来说要拜见,苏母心里就有几分怒意,等王氏陶氏卫氏三个妯娌结伴来请安时,便借机训斥王氏。 王氏入门几十年,未能给苏观河诞下男嗣一事,始终让苏母深以为憾,连带着对王氏也有几分不喜,更不必说王氏又在南边六年,这婆媳之间,着实淡淡。故苏母也未曾仔细问过那婆子,只欲先敲打敲打王氏。 苏母现见苏妙真怯生生地伸了手臂出来,撩袖撇过脸,小声求她说:“祖母可打轻些,真真最怕疼了。”那一腔对王氏的不满此刻都化没了,苏母又心疼又好笑,瞅苏妙真口中只念叨:“成个什么样子,祖母何尝说要罚你了,明儿,赶紧扶五姑娘起来,地上跪得多难受。” 明儿笑呵呵地又去扶苏妙真,这回苏妙真乖乖地起来,蹭到苏母面前。 苏母怜爱地搂这乖孙,“瞧你这样儿,分明怕极了挨板子,现在自个儿倒要逞英雄?原是大人间的事儿,倒把我真姐儿给吓着了。” 明儿沏茶前来笑说:“听五姑娘的话里,还是有别的缘故,老祖宗何不听听,说不得一听,这里头的是非曲直就明啦。” 苏妙真暗道这平日里多与人为善果然没错,感激朝明儿一笑,向苏母讷讷喊道:“祖母……”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依旧晚上更。 话说,你们觉得我是中午12点更还是晚上8点更得好,大后天我看看要不要改一改。 第25章 苏母点点头,瞅着她把那滚滚热茶吃了。 苏妙真咬唇便道:“实在是我气急了。”便把昨夜周姨娘偏帮侄子,硬闯明善堂,口出狂言一事添油加醋地讲了。 苏母面色越来越沉,她喘口气道:“周姨娘让府里的人都把她侄子当少爷捧了也就算了……单那擅闯哥哥居所一桩,就十分不妥,哪有姨娘去府里少爷院子生事的?” 见苏母点头叹气,又道:“更可恨的是,她大放厥词,什么我哥哥姐姐都是过继的,早晚要谋害了她肚子的儿子和我去,我听她这么胡乱攀咬,是忍耐不了,且不说当着姐姐面儿说了这种诛心的话,让姐姐听了又是好一阵难受。若这话传将出去,人还以为我们伯府要反了天了!更不必说哥哥春闱在即,让他晓得咱们没个处置,心里定是不自在的……” 苏母怒气冲冲,将手炉往炕上楠木四方小案几上一搁,“嗵”的一声,把陶氏卫氏二人惊得抬脸,苏母恼火道:“她如何敢这么张狂……” 苏母因着旧事,一贯看王氏不中意,但大事上也不糊涂。平日多给周姨娘体面,无非是她老娘伺候过苏母一场,又兼她有了身子,保不得要给二房添个男丁,才对她青眼有加。此刻一听周姨娘轻狂至此,早就呕心。 “这话让人听了,还以为是咱们也这么想的呢!可别冷了弦儿和娣儿的心……听听,这都要当个‘成哥儿’呢!” -- 第40页 明儿忙忙递了茶给苏母压惊,苏母随便喝两口,那一团火气勉强压下去三分,又见自个儿乖孙女眼巴巴瞧过来,宽慰道:“祖母宽心,我只是让人禁足了周姨娘,一概嚼用物十都没短她的,就是她嫂子和娘想要去看,也没甚问题。” 陶氏觑空道:“五姑娘这里做得对哩,这月周家嫂子来的也有七八趟了,想来时时相见,一时半会见不着,反让周姨娘她心里不自在。” 伯府规矩,每月逢八,姨娘们娘家才能递牌子求见。 不听还好,一听陶氏所言,苏母道:“七八趟?正头奶奶娘家也无来得这般勤的!老二家的,这可不合旧例,你这是怎么琢磨的……还有那周成,若给他派差使做,也没昨日这么场风波……” 王氏听苏母埋怨她,语气虽重,已比先头的冷淡要好上百倍,应承道:“是做媳妇儿的思虑不周,当时只想着全了斯容她的体面,这才没给周成那小子派事,还望母亲消气,别气坏了身子……” 苏母虽还有些恼火,但也顺台阶下道:“不怪你,怪只怪这周氏的胃口被养大了,借着这胎要在府里称王称霸……怪道今日娣儿的丫鬟过来说她身子不适,不能来问安……娣儿从来不落晨昏定省的,可别气出不好来。” “得了,这罚也别免了,就禁足着吧,省得她再惹乱子。”苏母叹道,招呼了一个婆子过来,“你去跟周家的说一声,我今日乏了,就不见她了。”房内诸人再劝解几句,岔开话题再论了些别的,苏母不欲应付,让她们各自回房。 王氏携了苏妙真走上穿堂,刚想跟苏妙真讲几句体己话,打眼瞧见苏问弦四兄弟过来,朝她见过礼,四人去养荣堂请安。又逢陶氏赶过来,和王氏讲昨日大宴情形。 陶氏由两个丫头扶着,走得缓缓地和王氏闲聊,苏妙真隔开几步,无趣地瞧路边萎谢花草,忽听前头陶氏笑道:“昨日的赵夫人、傅夫人还有那顾二夫人潘氏,以及……我看着对咱真姐儿,都很喜欢呢……” 苏妙真激灵一下,作出攀花折草行径,竖起耳朵细听,陶氏断续续道:“依我说,除了没婚配的那几位……这几家也算极……” 赵家,傅家,顾家?苏妙真努力回想昨日见闻,忆起那赵家正是宣大总督一府,而傅家则是傅绛仙那个镇远侯府,至于顾夫人,想来便是顾解元二叔母了…… 王氏被陶氏缠住行迹,交代苏妙真去看看她姐姐,自个引陶氏去正房说话。捡碟里的核桃仁吃几个,慢慢对陶氏道:“现在我就惦记着真姐儿和她哥哥两人婚事,我们老爷只说问弦的婚事等他此番下场后再议,男子嘛,也不太急。可真儿她是个女儿家,婚事可是头等重要……我镇日操心,唯恐她嫁的不如意……论起来姐姐你也能明白我的心,当初妙薇出阁时咱也都是一起合计过,千挑万选的,我实在也愁,不知该从何下手……” 陶氏转转腕上玉镯,笑:“可不是么。虽说儿子是咱女人的根儿,可做娘的,最惦记还属这小棉袄……”叹一回气,道:“要我说,真姐儿那样貌做娘娘也使得,除了进宫后可就见不得人这一头……” 王氏急急食指竖起做嘘声状,陶氏笑道:“咱妯娌闲话,倒不要紧……顾家儿郎好人才。就是曾经定过亲,且家风严厉,他们顾家本家长居江南,若顾家那儿郎一直在京为官也罢了,若外放到各地,你定是舍不得……” 王氏颔首。 “吴王世子亦然未曾婚配,只是吴郡也实在隔得太远……”陶氏见王氏不住点头称是,又道:“年岁家世人物可以般配的,还有赵家和傅家了,宣大总督夫人虽也看着中意咱们真姐儿,但傅夫人对真姐儿却更亲热。” 王氏道:“嫂子不知,那傅家郎年少英才,唯独在女色上听说有些定不住性子的,也不知真假……” “哎呦,咱真姐儿的模样,你还怕拿不住他……”陶氏啐道,“恁好的容色,凭谁娶回去不得供着宠着,你却多虑。何况也未必属实。论起来这里头的人,东麒却是个上佳的人选,离咱近,侯府也富贵,东麒和问弦更好似亲兄弟……” 王氏自笑,也不接话:陶氏娘家和侯府沾亲,她哥哥更在老侯爷麾下做官。 便又命人掇出来精致果点,换了冷茶下去,口中半应不应的和她周旋。只把人送走,才休息会,也闲不住,遣人送些物件去苏妙娣苏问弦院子里头,又思及苏妙真,就去寻女儿。 一进院子,见有两个丫鬟在丹玺下蹲着斗百草,另两个丫鬟敞着门做绣活,她转身去到苏妙真的书房。 王氏推门,没好气:“你这丫头,做事还是那么冒失。”瞥眼一瞧,书案上挂几杆湖笔,一古琴悬在墙上,典雅庄重。 苏妙真正聚精会神地看从苏观河书房里偷拿的公文邸报,看至圣上派了新的河臣,又命河南布政使开了官仓去赈济灾民一节,王氏一进门,先唬得一跳,手忙脚乱呼啦到桌下,把案上的绣活装模作样地抓住,道:“娘怎么来了。” 一面绕过桌子扑向王氏。 王氏搂她在怀道:“昨日和今早的事情,你以后可不要再做。”心疼地揉她,“娘瞧瞧,这额头没留印子吧。”嗔道:“一贯最怕疼的人,这次咚咚地磕几个响头,可把娘心疼死了。” 苏妙真腻在她怀里撒娇,盘弄着络子:“那不是想让祖母起心询问,好还娘的青白么。至于昨夜嘛,我觉得周姨娘着实可恶了些。” -- 第41页 王氏心里又喜又忧。 喜她事事孝顺恭谨,往日那是掉了颗乳牙都直冒冷汗的怕疼娇儿,如今……又愁自己女儿对这后宅手腕实在一窍不通:“弄得大张旗鼓,亏你爹你祖母明理又疼你……以后出嫁了可怎么办呐……后宅的事,或分而治之,或借力打力,哪有你直接上手的道理……” 苏妙真听她絮絮叨叨地,心知王氏在教她后宅里的行事做派。她自觉宅斗艰难,便道:“娘,我出嫁肯定是正妻,那就好好地做个正妻就得了,她们想要争宠随她们争去。”何况她早已打定主意少让不让那人近身,又凭什么管他宠爱谁呢。 王氏叹道:“这傻话。你不去争,她们可也会步步紧逼……”细细分说,给她讲了许多道理,所谓慈母之心,不外如是,苏妙真厌恶这些东西,也不得不点头装作受教模样,听了一上午,方被王氏放去。 吃过午饭,刚想要眯一会,听人报明善堂来人。花厅外两个小厮捧着一对寿字香匣,如意儿和称心正在槛外翘首,见苏妙真过来,俱都笑开。 第26章 称心和如意儿等苏妙真坐定后,磕头行礼道:“五姑娘,这是我们三少爷前段日子在外头买来的玩意儿,还请过目。” 香匣一开,苏妙真放眼一一看去,见里头或是诸如玉叶闹蛾,玛瑙香串之类的别致首饰;或是泥人木雕、剪纸笔筒之类的精细玩意儿,或是云铜手镜、脂盒木梳之类的妆奁用具。 间有一银鎏金镶喜蝠翡翠簪,水种软糯,雕工一流,极是别致,如意儿见她多看几眼,笑着道:“这是珍宝斋一顶尖老匠人的心血制品,价值千金。” “有劳两位姐姐。”苏妙真让她们把东西点检出来造册入库。同时分神一面构思自己的下个话本,一面回想邸报上的种种要闻。 这么一心三用,连苏问弦进来询她“可是不甚中意”也不知,还道是丫鬟问她杂务,便胡乱“嗯嗯”两声。 苏问弦撩袍,坐在她的右手侧,拨弄案上黄绿文竹盆景,吩咐道:“得了,把这些抬出去随便送去哪个姑娘那里,”又对她道,“真真,下次一定给你寻更好的。” “别,”苏妙真被他一唤,回神过来,急急侧身,按住苏问弦。 苏问弦意味不明地凝视了她一会儿,之后把目光移到两人交叠的手上。苏妙真不解其意,也愣愣地回视他。 突地想起这个地方的种种男女大防,便是兄妹,也不可过于亲近,诸如前世的勾肩搭背那是绝不可以。立时抽手,见苏问弦欲开口,怕他发作,讨好笑道:“哥哥我很喜欢的,我刚刚只是在想事情。” 苏问弦方抬手,明善堂的下人退出去。苏妙真趁机让人看茶,许久,苏妙真开口问:“哥哥,昨日的周成和苏全三个人的事,我先斩后奏地免他们的罚,你不介意吧。” 其实当妹妹的把手伸到自己哥哥院子里,论理不该。可她当时见如意儿小脸煞白,周成血迹斑斑的惨样,也觉得苏问弦过于严厉。何况今日她差人打听了,当时周成毁损的是一部《红拂女》,只是闲书,不至于要他半条命才是。 苏问弦深深看她一眼,缓缓道:“无妨,我已经交代下去了,以后我院子里的事你尽可以管。称心如意这些下人也尽可以差遣,只当是自己的婢女即可……至于周成,本来我也没想让他们跪足时辰。” 苏妙真听他语气平淡,神思一定。自己这哥哥估摸只是一时意气,却不是那等心狠手辣的人:三十大板再在冷风里跪上两个时辰,周成就是不死也得半残了。 思索着,苏问弦斥退诸位丫鬟,蓝湘迟疑看向她,脚步没动。 估量苏问弦有事相商,而她自己还有几件关于书稿的营销手段要交代。苏妙真忙道:“你们出去吧,”又想起苏问弦刚刚的言语,以及诸如小说活字的种种要事,补充道:“哥哥的话,也是我的话,你们以后都得听。” 话音一落,苏妙真就见苏问弦似是有些诧异地看向自己,想要说自己也是跟你学的,又见苏问弦微微一笑,极为欣慰愉悦的样子。 他本就俊美无俦,只是平日稍嫌冷冽,此时更添了三分风流温柔。 苏妙真心底啧啧两声,琢磨着苏问弦尚未定亲。若配给她的几位闺中密友,那就极好,找机会探探王氏的口风。 正瞎想着,却见苏问弦袖出一样东西。定睛,骨节分明的大手把手稿递了过来,歉意道:“真真,我本来想拿它出去刊印,今日却不小心弄脏了两页,你可还记得内容,我替你补了再拿出去印。” 苏妙真听他今日就要替自己办事,如何不喜,立时接过书翻了一下。凝神回忆,给苏问弦讲了一遍,苏问弦记忆绝佳,她一讲完,就能只字不拉地复述,只把苏妙真惊地直咋舌:过耳不忘!她这哥哥,要是不能登科高中,那绝对是本朝科举一大弊案了。 两人又说会关于活字一事的进展,苏问弦方出了平安院,回国子监。 镇远侯府。 傅夫人自打回府就一直琢磨把苏妙真聘给自己儿子,特特把傅绛仙叫来,靠着金丝蟒线锦缎引枕,盘问傅绛仙宴上情形:“仙儿,你觉得苏五姑娘如何?” 傅绛仙坐在一边的小塌上,欲要毁谤几句,又怕露出自己错处,哼道:“马马虎虎吧。” 一向难得听她不贬低哪家闺秀的,傅夫人不由心想,这苏妙真居然连仙儿都能收服,想来天儿也不是难事。 -- 第42页 “娘,你问这个干吗?难得要把她娶进府做儿媳妇?”傅绛仙一转眼睛,反问道,见自己母亲含笑不语,顿时心里一惊,起身扬声问:“娘,你真想让她咱侯府的儿媳啊,那怎么行?”“怎么不行?”傅夫人皱眉。 傅绛仙也反问自己,怎么不行:若是她成了自己嫂子,不就可以让自己娘亲日日把苏妙真叫来立规矩么。何况哥哥傅云天三心二意的很,正好教她受磋磨。而且,她还可以变戏法给自己看,讲故事给自己听。 傅绛仙大为兴起,赶紧道:“当然可以了,这苏妙真啊,虽然不太读书,但长得绝美,说话有趣脾气也温柔……” 又过数日,京里已经朔风阵阵,家家换了厚衣。 许府下了拜帖,请苏妙真三天后过府为许凝秋庆生,王氏替她回了谒贴,并使人备下表礼,苏妙真又从苏问弦送来的东西里选几样做贺礼,并着一封贺笺送去。盼到当日,欢欢喜喜地坐顶翠盖朱缨八宝马车过府。 左都副御史府在宣武门长街,紧紧毗邻着出了贤妃娘娘的定国公府,两家只隔一道高墙。定国公府占了小半条街,左都副御史府只其六分之一大小。 苏妙真先去正房拜见许夫人,说会子吉利话,许夫人被哄得眉开眼笑,不多时许凝秋就急吼吼地进房,把她拉回了自己的小院。 院子里挤了乌压压一片丫鬟,衣着各不相同,是其他府里姑娘的婢女了,一进内堂,果然看见了六七个小姑娘围着一个楠木八仙桌坐着。 文婉玉也在其中,见她一来,忙起身迎接,让她坐在身旁。 那另外几个小姑娘都好奇地打量苏妙真,一个问道:“苏姐姐,你生得真好看,比府里的新姨娘还好看!这是不是就叫肤如凝脂呢,”这女孩羡慕道:“我要是也有这么白白嫩嫩的就好啦。苏姐姐可是有什么秘法。” 苏妙真听她童言童语,心里格外高兴。 若在前世,她更爱蜜色肌肤,没事也常常去海边晒太阳。但此地以白为美,还有王氏看着,她只能顺应时世,轻易不见天光,养了一身细皮嫩肉。今生也不似前世有上好的护肤保养用品,她就在饮食起居上更为用心,安排得健康得宜。 她本就随了王氏的艳姿,再用心保养,以至于容色日渐媚艳超群。此生面容五官虽与前世极其相似,但肌肤气色乃至神采举止都大不相同,单按此地审美而言,怕比前世美上四五分都还不止。 至于这用心缘故:一来,毕竟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苏妙真不能免俗。二来,对于美貌的人,寻常人总会多点怜惜少点防备,而那未来的便宜夫君想必也会如此。 苏妙真微笑柔声道:“我不用外头的香粉。其实,即便出自许富春馥春林这样老字号的东西,咱们也少用为妙。” 怕这些姑娘无法理解铅粉水银的害处,又笑道,“珍珠粉可以多用用,但寻常敷脸香粉切不可使了。少晒太阳,多吃青菜水果,等你像我这么大的时候,肌肤就会更加通透细腻。” 第27章 名为素嫣的小姑娘恍然大悟,使劲点头,其他女孩也颇为受教。苏妙真又道:“我那里也还有几盒子自己做的香粉,用的乃是紫茉莉仁和珍珠粉等物十……若不嫌弃,我就让人送各位妹妹府上去。”众人急忙点头,又是道谢又是笑。 苏妙真提壶,给众人倒水。茶杯推到上侧时,一和她年岁相仿亦穿粉色袄裙的清秀女孩儿接过,众人把她俩看一回笑:“巧了,许姐姐和苏姐姐穿得相似,身量也像,不看脸还道是双生姐妹呢。” 此女名字叫许莲子,是许凝秋的一位表姐,她道:“我可不似苏姐姐福气大,我无父无母的……”眼光往苏妙真头上睃,羡道:“苏姐姐头上的这枝喜蝠翡翠簪,甚是好看呢。” 苏妙真动作一顿,刚要细问,就被许凝秋在下面偷偷扯了扯衣服。 许凝秋打岔说要下棋抢红来取乐。使人拿了双陆棋盘骰子等物,回来玩耍,待过小半个时辰,听得人来报,说是傅家姑娘的马车到了,让许凝秋到前院迎接。 苏妙真和文婉玉都惊奇看过去,许凝秋嘟嘴气恼道:“我没给她下帖的,可她自己拿了拜帖过来,我娘说人都送了礼物过来,就非得让我请她。”说着,气呼呼地出去,不半晌,许凝秋和傅绛仙一前一后的进来。 傅绛仙依旧一身红,上头是大红遍地妆花袄,提起湘裙,把文婉玉推到一边道:“我坐这里,你且过去些。”文婉玉摇了摇头,退坐一旁。 傅绛仙道:“苏五姑娘,你今日给凝秋妹妹备了什么礼啊?” 苏妙真照实直说了,傅绛仙听到泥人玩具等物后眼睛一亮,就让许凝秋拿出来赏玩,许凝秋本来就想炫耀,就让人取来。 这些闺中小姐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哪里能见到这些泥人糖人木雕之类的市井玩意儿,都瞪大了眼睛,你一把我一把地摸来摸去,让许凝秋心疼地急忙收起。 一干人这么闹了一回,午间传宴,许凝秋不欲闷在屋子里头,就让人把饭摆在了花园里的暖亭里头,其他姑娘齐齐称是,烧足了炭火,铺好猩红毛毡,她们一干人就往花园去了。也不让婆子丫鬟们在外头受冷,另去了隔水相望的一亭子中休息,留几人布菜倒酒。 苏妙真两世的酒量都极浅,只是看着这几个小姑娘闹,自己以茶代酒,对付过去,倒叫许凝秋和文婉玉齐声说不美不美。 -- 第43页 待酒过三巡,菜吃得差不多了,众人谈天说地。 有人提议席间起十月令,只不过这次惩罚放得宽泛,苏妙真倒不怕。两轮下来运气极好,苏妙真都躲过去,倒让想听她讲故事或是变戏法的许凝秋叫糟。谁知第三轮轮到苏妙真摇骰子时,却同时摇到“五”和“幺”。 苏妙真想搜刮出一个笑话来讲,傅绛仙歪脑袋看她:“苏五姑娘,你不是又想讲故事或是变戏法吧,这可行不通呐。” 许凝秋很愿意如此,忙忙扭头,向好朋友们夸赞苏妙真这两个绝活。傅绛仙嗤声道:“同时摇到这两个,得自罚三杯呢。”傅绛仙并非不想看苏妙真变戏法,只是她冷眼瞧见苏妙真两次席面上都从不饮酒,就有意挤兑她。 许莲子也点头道:“正是如此。” 文婉玉笑着念了一遍令词,“九十春光己满,又逢十月小春。橙黄梧绿景愈新,且饮杯中酒尽,妙真妹妹,你得喝三杯。” 苏妙真犯难:“我酒量极差是个一杯倒,喝了要撒酒疯的。”素嫣安慰道:“苏姐姐,没事的,这里都是咱们女儿家,你要是喝醉了,我亲自把你扶到凝秋闺房里。”傅绛仙和许莲子都斜眼看向苏妙真,苏妙真不好扫兴,就斟酒一饮而尽,连饮三杯。 那酒虽甜,她喝得快,立时就有些上头,不一会儿脸色翻红,唯恐自己继续待下去要出丑,忙摆手道:“我这是晕了,你们接着耍吧,得回去眯一下。” 说着起身就走,险些绊倒,被眼疾手快的丫鬟芳儿扶了起来。许凝秋便叫芳儿过来带苏妙真回去,又要让丫鬟去叫苏妙真的婢女侍书侍画。 苏妙真摆手道:“得了,她俩没怎么出过府,好容易来顶了绿意她们出来一趟,让她俩歇着吧。” 芳儿年纪小小,扶着苏妙真稳稳当当,两人出暖阁过水榭,经过花园一大树秋千时,忽听得丝竹之声,问芳儿,芳儿道:“苏姑娘不晓得么,隔壁是定国公府,想来今日有宴饮吧,我们老爷好像也去了。”说着,一指大树后的红墙绿瓦。 苏妙真明白过来,意识却日渐模糊,腿似灌铅,死活抬不动了。芳儿力气再大也只是个小姑娘,没料到苏妙真三杯就醉得这么厉害,拽着往下掉的貂裘披风直叫苦。 苏妙真有气无力吩咐道:“我走不动了,你把我搁在这秋千这去叫人过来吧,好在这块避风。” 芳儿无法,只能扶着她坐上秋千道:“苏姑娘,那你可待在这不要动啊,我去找人来。”见苏妙真嘟囔了几句似是答应,才忙忙回去叫人。 苏妙真迷迷糊糊地靠着秋千直犯困,又犯恶心,前世今生的画面交替在她面前出现,一开始还有许多前世的画面:或是冷漠疏远的生父继母,或是慷慨授业的老师,或是无话不说的好友…… 只是越往后越是这里的人事,一会是王氏衣带不解的照顾,一会是苏观河为李氏妇一案而皱起的眉头,一会又是苏妙娣亲手给她绣的荷包,一会又是苏问弦寄给她的那些亲笔信件…… 她嗓子又痒又渴,浑身上下热得冒火,便起身要找地方乘凉,磕磕绊绊间走过好几个假山亭榭,待到一临水小凉亭里头,使劲摇头,清醒不少。 忽地,苏妙真眼里映来一个蹴鞠用的彩球,正躺在凉亭阶下。苏妙真俯身去捡。摇摇晃晃地起身,提了裙子,试着用脚颠球,屡次失败,正跺足气恼,就听得一个人嘶哑声道:“你这小贼,还不快快还来。” 苏妙真抬了眼去看,面前来了个身着曳撒的小少爷,看着不过十四五岁,俊眉俊眼的,面上怒气冲冲。 对方一把将球抢了过去,又嫌弃地看向她道:“你个小女子,拿男人的东西干嘛?又不会踢,真是没规矩!长得好看,做什么不好非要做贼,被本……本公子逮住现行了吧。”又嗤一声道:“喂,还不跪下磕头赔礼?” 他这般骄横,话里又戳苏妙真的痛处,苏妙真冷笑一声,努力地直身,“女子怎么了,我告诉你,这足球,不对,蹴鞠,在我们那儿可是有女队的!再说,给你磕头赔礼,你受得起么?一个矮豆芽,还没我高呢,装什么大人。” 这小少爷瞪大眼睛,“你胡说,本朝何时有这种荒谬的事了?”苏妙真哼哼了几声,意识到这地界还不是个男女平等的时代。她脑子烧得慌,心里也闷得慌,当即没好气道:“是,我是胡说,不过也总比某人是公鸭嗓强。” 这小子一上来就骂她是贼,还硬要她给他磕头赔礼,哪有这么便宜人的事?更兼提到苏妙真最反感的一点,苏妙真哪里肯给他好颜色,酒劲上头,伸手指向他道:“矮豆芽,公鸭嗓……矮豆芽,公鸭嗓……”一口气重复三四遍。 这少爷被涎皮赖脸的苏妙真气得跳脚,“你个不懂礼数的野丫头,怎么说本……本小爷的。” 这小子正在变声期,嗓音确实不太好听。苏妙真哈哈一笑,难怪许多人喜欢欺负别人,这做坏事的感觉可真是舒服。 她站起身,掐腰看着矮了自己一寸的小少爷道:“许你说我是贼是野丫头,就不许我讲你一句公鸭嗓么,再说了我说的是实话,可不像你没根没据地冤枉人。” 这小少爷被她居高临下地指责申斥,脸皮气得青紫,“好,好,你这个野丫头有点胆气,有本事告诉我姓名,看我饶不饶的了你。” -- 第44页 苏妙真可不上当激将法,嘻嘻道:“我又不傻,才不充好汉。做甚么告诉你姓名,要是你上门找茬,那我岂不倒霉。”这小少爷见她油盐不进,怒道:“厚脸皮!” 苏妙真尝到这种乐趣,点头附和,乐得手舞足蹈,“唉,这的确是我为数不多的长处之一呐…这位小公子你真好双慧眼……哎呦……” 第28章 却是那小公子被她气得发狠,反手将蹴鞠球照脸砸来,苏妙真乐极生悲,没能闪躲,哎唷一声,就捂着额头叫疼。 “你傻了吗?”那小公子没料到她居然不闪躲,急了:“躲都不知道躲,眼瞎不成?” 酒醉的人在神经控制上本来就滞后,苏妙真更是那等量浅的人,心里头急得要命,却死活管不住手脚,故而没防备被打中。 现在听这小少爷怒吼着让她躲开,不知哪根筋不对,开始往后退,一个趔趄,却踩到衣裙下摆,往后栽倒那凉亭外浅水池子里头。 正是千钧一发之间,苏妙真眼见得那小少爷疾步扑来,也不管什么男女大防,蹭一声把苏妙真扑倒在地,两人滚到凉亭冰冷的地面上,同时“哎呦”一声,两人的脑袋撞到一起。 苏妙真下意识反推开那小少爷,一把用力,将那小少爷推撞上座台。他嘶嘶喘气:“你这是要害人命,狗咬吕洞宾,早知道就不过来拉你,让你掉池子里淹死得了!” 苏妙真见他疼得直皱眉,讷讷寻个理由道:“男女授受不亲。” “可我是为了搭救你,垫在地上当你的人肉垫子不说,还生生撞到这个尖角上,哼……再说了,本少爷还怕你赖上我呢,先说好,你可不能赖上我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啊,你这种野丫头我母,我娘亲可不会答应我娶你的。”那小少爷怒瞪着苏妙真道。 苏妙真被这么一吓一撞,酒醒得七七八八。又听这小少爷急急忙忙说了这番话,又是感激又是好笑,抬眼揉腰,有气无力道:“你连十六都没有的模样,就想着娶媳妇了,真不害……” 这小少爷瞪眼过来,她到嘴边的话被咽了回去:“你且放心吧,这位小公子……” 心道男子发育晚,这小少爷年纪超不过十五六,道理却学得一板一眼的。 这小少爷松了口气,利落起身,踱步在亭内走了一遭。忽地看向她道:“本少爷可搭救了你一回,你要怎么谢我。” 这小少爷误会她情有可原,况且自己口头上也太不饶人,难怪他要砸球过来,说到底也没真心想砸中她。还不计前嫌地帮了自己一回,可见他不是那等无法无天的纨绔子弟…… 苏妙真慢慢扶着柱子起身,行了个礼诚恳道:“眼下我身上没带东西,等我回了府就让人把谢礼送来许府……” “怎么能送到许府,我……”那小少爷的话截然而止,“得了得了,施恩不望报,就当本少爷我做了一回好事吧。” 苏妙真听出来些不妥,打量了这小少爷一遍,见他服饰奢华,和许府的清贵做派却不同,狐疑道:“难道你不是许府的人?”这小少爷咳了一声,说不出话来,只看了隔壁高墙一眼。 苏妙真明白过来,推理道:“你是翻墙过来捡球的?” 这小少爷嗯了一声,复又威胁她道:“你要是敢往外讲,我……” “那怎么会呢,你帮了我,我感激还来不及呢,这个天气落了水肯定会风寒的。” 这小少爷满意点头,“你这丫头还算识相,不过我可不只是帮了个忙,我可救了你的命。” 苏妙真看这小少爷颇为自得,忍不住指了指那池水,嘟囔道:“这么浅的水,又淹不死人。” 那小少爷脸一沉,头一仰,却不看她了。 两人沉默半晌,苏妙真瞅着他姿势不自在,还时不时按揉撞到座台的部位,倒不好意思。忙拧了帕子,蹲个万福柔声道:“好了好了,今日的确是公子救了我一回,毕竟风寒也是会要人命的……” “小公子侠肝义胆,不计前嫌地帮我,着实有大家风范……小女子在这里给您赔礼道谢了,以后小公子您一声言语,我愿效犬马之劳。” 心里却想,自己无论如何也见不到这孩子第二回 了,不如说点好听的让他高兴。说完,苏妙真捡起地上的蹴鞠球恭恭敬敬地捧给他,更说些诸如“身手麻利气度不凡”的奉承话。 果然把这小少爷哄得眉开眼笑,伸手接过蹴鞠彩球,“算了,你这没规矩的丫头,一副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样子。能行个礼,本少爷已经知足了。对了,你这丫头姓甚名谁,是哪个府……” 话还没说完,那高墙上翻来一人,利落着地。那人转身,一看到他就急急上前,苏妙真模糊看到身量是个成年男子,立时吓了一跳,和那人对视了一眼,两人俱是一怔。 这时讲究男女大防。苏妙真急急拿了帕子遮脸,回身对这小少爷再福身行个礼,便不发一言,忙忙下凉亭台阶。 那来人直愣愣地立在路中间,苏妙真绕路而过,疾步离开。后头那小少爷气急败坏地喊叫:“你还没告诉我姓名呢,快回来,东麒表哥,你怎得也过来了?” 直到过了假山原路返回,苏妙真在大树秋千下看到六神无主的芳儿和侍书侍画几人,才松了口气,忙忙上前招呼着她们要回房休息。 回到院子,芳儿问起她刚刚行踪,苏妙真搪塞几句,径直去许凝秋的房间里,寻小榻子歇息,却把刚才那事情计较了一回。觉得实在太巧。那男子似乎也名叫云天,正好是自己小说里安排的反派。 -- 第45页 不过天底下重名重姓的何其多,也不算大事,又疑心那男子似是个登徒浪子,心下烦恼,幸而他们不知自己姓名……至于那小少爷,脾气暴躁些,多半是国公府的儿子,人却不坏。 约有两炷香的时间,其他女孩们也都笑嘻嘻地回来,进了内间探她。许凝秋吐吐舌头道:“苏姐姐,你酒量也太差了。”傅绛仙眉毛一动,讥讽道,“谁知道她是不是装的呢,这人可最会骗了。” 苏妙真见她仍在记恨自己,无奈摇头,和这些小姑娘们说了回话,又赌回骰子,赢了九吊钱,把她们欺负得个个唉声叹气,苏妙真寻思着给些甜枣,当下绘声绘色地讲起奇闻异事。 这回讲的破案,一惊一悚地,倒把这些女孩子吓得半死。即便如此,也都缩在一团,互相牵手靠肩地,聚精会神地听她瞎编瞎扯,颇类似前世大学宿舍夜谈鬼怪的情形。 讲完早已口干舌燥,婢女殷勤地奉上好茶,她呷一口,随手捻起块精致点心,咬了半块,看向这些眼巴巴的小姑娘们,道:“讲完了,我也不是说书先生,歇歇吃茶吧。” 许凝秋拍马屁道:“说书人哪有姐姐你讲得好哇,姐姐就是那日月之光,他们只是微弱萤火……所以,真真姐姐你再讲一个吧。”傅绛仙,文婉玉并其他女孩们不做声,齐齐抬眼看向苏妙真。 苏妙真对上她们这些或崇敬或渴望的眼神,顿时心里一软,更难免志得意满,自觉很有点号召力,咳了咳,摇头晃脑故意拿乔道:“哎,哪里哪里,只我着实乏了。” “真真姐姐,看在我生辰的份上……” “得得,就看在你面子上少不得辛苦一番,但只讲一个了哦,咳咳,素嫣妹妹,给我换杯毛尖来,婉玉好姐姐,倒劳你捶捶肩膀……” 洋洋得意地使唤这个差使那个,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后,苏妙真才神叨叨说:“这个故事可有点来历,叫‘黑猫捕快’……诸位姑娘,世人常以为黑猫不详,可……” …… 小凉亭外,傅云天站在在石阶下的小路处,愣愣地看了离去女子的背影半晌,早已是魂飞魄散。所谓色授魂与,不过如此。 傅云天把那女子的窈窕身姿,柳眉杏眼和琼鼻樱唇想了又想,只恨不能一亲芳泽。顿足叫恼,又记起女子桃腮上还有一对可怜可爱的浅浅梨涡,一时间痴了又痴,不知道是哪家小姐,不能立时请官媒,聘了家去。 “你怎么了?”傅云天这头后悔不跌,那头肩上一沉,回头一看,赶紧行礼道:“七殿下,你倒叫臣好找。” 这小少爷正是圣上的七子,贤妃的儿子,定国公府的外孙,宁臻睿,如今不过十三,出宫为自己舅舅贺寿。 到了定国公府,因和着表兄表弟蹴鞠玩耍,不意将这球踢了过来,宁臻睿犯倔,独自翻墙来寻,却撞上了醒酒的苏妙真。 第29章 宁臻睿见傅云天一直望着苏妙真的离去方向,大抵有了知觉。宁臻睿刚满十三,连伺候的宫女也还没有,但也已懂得了些许奥妙。 此时见傅云天一脸呆相,全无平日校场上的英武神勇,不由道:“就是个傻丫头,你还看上不成。” 傅云天的母亲是贤妃的姨表姐姐,不算血亲但自幼相好。傅云天和宁臻睿自然也熟,宁臻睿性好武,更时时寻了傅云天切磋练手。 此次定国公府请傅家过府,傅绛仙也该去贺寿,但因着和府里的几位姑娘生过口角,还没消气,竟不肯去。只说要去许府和相熟的朋友们耍,镇远侯经不得她磨,竟允了。 傅云天被他噎住,喃喃道:“殿下你不懂,这叫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宁臻睿冷哼一声、“若是我,绝不会为一女子神魂颠倒……虽则那傻丫头长得不错,可性子那么讨人厌,居然还把你镇远侯府小侯爷给迷住了,真是稀奇。”又道;“得了,赶紧回去,别让人发现。”两人翻墙回府,只说是找球耽搁了阵,不提遇见了陌生女子。 未时回府,傅云天和通房丫鬟厮混一回,尚不能忘那娇美女子。又忆起今日自家妹妹去,想来定是认得的,想要差人去请傅绛仙问个明白,又忧心妹妹难缠,就私下差人去把婢女小轻请来,自己亲去花厅问话。 轻儿有些憨傻怯懦,并不是傅绛仙的贴身侍女,但这次她也跟过许府去。傅云天吓唬她,说:“小轻,你一个字也不许跟傅绛仙提,否则发卖出去。” 轻儿吓得面无土色,知无不言道,“大爷,奴婢一直在外头伺候着,哪里能上前端茶倒水,也就临走相送时,偷瞄诸位姑娘一眼,依稀记得那鬓戴喜蝠翡翠簪,身着鹅黄绫袄的姑娘是许府里的,好似叫什么许莲子。” 傅云天又问年纪长相,轻儿哭丧脸道:“奴婢哪里敢仔细看,似乎是有十四五岁。”傅云天暗自忖度,簪子年岁衣裳都对得上,想来就是许莲子无疑。 打发了轻儿离开,又差人去打听,才知许莲子不是左都副御史的亲女,而是上京来投奔族叔的孤女。傅云天心下又是黯然一回,为这无父无母的可怜娇儿叹了回气,恨不得立时把人纳来府上,好好疼爱。 他素来看上的就绝不松手,当即就打定主意,要把这许莲子纳来做妾。 傅云天虽好美色,但也不是那等情痴之人,自觉那女子不过一介孤女,能入府做个贵妾已经是修来的福气,毕竟他是日后的镇远侯,正室夫人必须是世家大族出身。 -- 第46页 … 次日一早,傅云天便黑了眼圈去请示自己母亲,只道听友人提了说——这许莲子孤苦无依,却清贞柔顺,有心聘她做正妻,还望母亲应允,即刻请了官媒做定这头亲事。 傅夫人听了大惊。立时斥退室内婢女仆妇,看向跪在地上的儿子说:“要娶一个孤女作正妻?我看你是昏了头了,侯府如何能容她一个孤女作正头娘子,你还要不要前程了。” 傅云天把头磕得“咚咚”响,编瞎话道:“年初妙峰山进香,儿子无意间窥见那女子容貌……这一年下来茶不思饭不想,在外寻了许多女子,都觉得不如那女子可心,娘要是疼儿子,还请圆了儿子的一片痴心。” 傅夫人气怒难言,抓了那锦榻茶几上的杯盏就用力扔去,“你这孽子,直要把娘气死你才满意。”“哐当”一声,傅云天丝毫不躲,生生地挨了。 傅夫人也唬得不行,忙忙让人进来给傅云天上了药,见傅云天仍跪地不起,方无力叹道:“我儿,你要娶这许姑娘那是绝对不行,我已经为你相看好了那成山伯府的苏五姑娘,真个儿是绝好模样,配你娘都嫌人家吃亏。” 傅云天只道是自己母亲诓骗自己,心道那苏五姑娘可不就是诚瑾的亲妹? 那日听景明所言,这苏五姑娘聪明绝顶,他自觉世上绝少有哪双全的事,好比自己虽在武艺疆场上过人,可文章诗词上就头疼了;好比诚瑾虽文武双全,但身世孤零;再好比景明,他亦文武皆精,可未婚娘子还没过门就一命呜呼了……所以这苏五姑娘家世顶端,人又伶俐,那就绝没可能还生得美貌,何况……仰头道:“娘,儿子心里只有许姑娘一人,若是没有她,我绝不肯娶任何女子。” 傅夫人听他语气虽然还坚定,但已经没硬要娶那许莲子做正妻了,心想不若退步让儿子宽心,免得成日见地往外跑,也叹气道:“得了,只要你不僵着要娶她做妻,纳进府来做个妾室倒是可以的。”看到傅云天面露喜色,也摇头道:“你啊,净给你娘出难题,那左都御史一贯清贵,如何肯答应许姑娘入府做妾。” 傅云天道:“如何不肯,又不是他许府的正经女儿,有我侯府托庇于她 ,自有一生安稳富贵。许都御史想来也能明白的。还望母亲怜惜儿子,尽快把这亲事定下。” 傅夫人见他情切,忍不住摇头道:“希望如此。只是此事还需徐徐图之,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过几日冬至入宫谒见各位娘娘时,我去探探许夫人的口风……” 傅云天又是苦肉计又是以退为进,终于把自己母亲说动,去许府提亲,也是志得意满,次日便回贡院,说要用功读书。 一日中午,宁祯扬来国子监探望他们三人,手里却还拿了四卷话本。傅云天定睛一看,竟是那《贞观术士录》第二卷 ,抢在手里哗啦啦地翻个大概。 他平时不爱读书,往往就读些淫词艳曲或是杂家小说,自打看了这《江湖术士录》,就喜欢它天马行空,虽有个不足之处,但此次粗粗一翻看,再没看见自己名字,道:“这安平居士还算识相,此次没有把我的名讳用进去。” 苏问弦知其缘故,全因书稿经他过手,已经修了一遍……书童为宁祯扬搬张椅子,苏问弦笑道:“没料到这第二卷 这么快就版印了。” 宁祯扬自坐,接过热茶,笑道:“你们在贡院里头,不知道外头的事。这本书前几日就版印了,当天就脱销,现在大街小巷都在传这上头的故事。明虚观、三清观等大道观不用说,就是僻静处的小道观也人山人海……那些闲汉们纷纷想学这话本里得个机缘,修得仙术,得结金丹,闹得张天师求到五城兵马司,巡逻治安,以防生乱。” 顾长清合上他那本,袖进袍子,爽朗说:“这里头没有酸诗涩词,平民百姓们也能看个热闹,难免有人信以为真……就连现在的说书先生,也开始说这上头的故事了。” 宁祯扬吹吹浮动的茶叶,赞:“庐州云雾,好茶。”苏问弦道:“今年新摘的。” 宁祯扬又道,“所以我那长史为这几本书,可是绞尽脑汁才托人买到。”傅云天道:“难道无仿刻本么?” 苏问弦自笑不语,宁祯扬接话道:“你有所不知,这安平居士可是个精明人。他让画师在这书扉页上画几位主角以及里头灵宠的图,总计有九张。也就是说,这有九版本,若能集齐九本,就可以在书坊换一副合图。这所有的画,又经过书坊盖印,难以仿造。。” 顾长清翻开,见这四本书稿本本画像不同,赞道:“这心思巧,其他书坊也会效颦了。不过若没有足够好的话本,难有人买账。” 第30章 宁祯扬笑:“说起这书,问弦这里怕有事还没跟咱们讲。” 苏问弦见他提起,顾长清傅云天二人齐齐看向自己,淡声说:“不是什么大事。” “让家坊刻够四千四百一十本的四书五经和三千本时文诗集,还算小事么。”宁祯扬反问道:“不止如此,你手下人还把那书籍全数白送,京中开蒙的家贫童生皆可拿走一本,现下京里无人不说,苏家三少爷好大手笔,好善心肠。” 苏问弦道:“祖母自从那天宴毕,身体就有些不适,虽非大病,可她老人家高寿,恐有不测。我镇日在这边待着,无法亲去,便寻思积福积德,尽点孝心。” -- 第47页 顾长清一算,惊讶道:“这可是市价一万多两。” 宁祯扬摇头,“景明,你有所不知,听苏家掌事说,这非寻常雕版文书,总计只花了一千余两,可是也不是?” 三人同时看向苏问弦,苏问弦向椅背后靠去,含笑道:“我哪有那么许多银钱来做善事?” 顾长清起身,来回踱步,道:“诚瑾,这可不是一时之善事,而是千古之利!”他回脸,目光灼灼:“既然家坊能印刻出如此便宜的经书时文,若能广至五湖四海,岂不是全天下,都能享其恩泽?” “秦汉用简,寻常百姓无法负担,只能蒙昧,后来蔡伦造纸,学问大盛。唐宋雕版,读书人又不知多了凡几,于是广开科举,广擢人才……如今须得大推四海,让天下百姓都能受其利,蒙其泽。” 苏问弦没料到,顾长清居然是第一个发现其中关键的人物,也是第一个和苏妙真想到了一处的人。 他直起身,缓缓道:“此聚珍一法,我也秉了父亲,让他上书肯奏宫中内局带领,领天下风气。只是我父仍在犹豫,以为奇技淫巧,不足以上达天听。” 顾长清立时道:“诚瑾,你既愿把这法子施于黎民百姓,我如何能不动容,你且放心,我立时修书一封,将其中利弊告知祖父,让他上书陈情,如此,苏伯父也能解后顾之忧。” 顾老太爷乃三朝元老,顾家当初更有从龙之功,极得乾元帝信任。还曾多次兼任学政,是无数士子座师,故在文臣士子间,地位超然。他若上奏,乾元帝定会仔细斟酌其中利弊。 言毕,立时喊人入内,笔墨伺候,不过百息之间,他就修完书信,上了封漆。盖好印鉴,使人快马送回金陵。只看得另外三人鸦雀无声。 顾长清办完这事,看向苏问弦,诚道:“苏兄,我替天下士子谢你,这秘法何止万金,你却丝毫不藏私,某实不如。” 苏问弦神色不变道:“不过偶思,岂敢居功。” 却想起当日那花厅里头,苏妙真听他的筹划打算后,柳腰轻折,盈盈一拜,柔诚之至,对他道,“哥哥,我替家贫蒙生谢过你。谢哥哥信我一试,谢哥哥甘愿以士林名声作保,广而推之……日后我若弄明白了铜字油墨等法,还望哥哥助我一臂之力。” 又思及父亲小厮六儿的言语,“老爷先头也为这案子日思夜想,后来端午赛龙舟那日,因为姑娘她不适被一人留在府里,老爷夫人放心不下提前回府,晚间去书房竟是上天垂怜,发现卷宗里头的疏漏……” 宁祯扬和傅云天两人见顾长清和苏问弦各有所思,一时也沉默不语。 半晌,傅云天冷不丁道:“诚瑾,我母亲打算为我求娶你五妹妹,这么看来,有你这个小舅子也没那么糟,除了……嗳,你那是什么表情,我还没答应呢,你急个什么劲,配我,你妹子还亏了不成?” 顾长清和宁祯扬两人大笑,顾长清摇头道:“东麒,没人希望自己妹夫成日价地走马章台。” 傅云天怒道:“就为咱们兄弟情义,我也决不让我娘去求娶他妹子。你们是不知道,他多宠那个妹子——成日让苏全在外头搜寻那奇珍异宝送回去……我要是娶了他妹子,哪天他在窑子里撞见我或是在堂会上遇到我,那不得跟他打一架——他要是没练过武也就罢了……再说了,上次景明你讲那苏五姑娘如何伶俐,我也怵得慌,真弄回来个玲珑心肠的人岂不使我夫纲不振?况我还惦记着另外一人。后日冬至,这得回府求我娘去,顺便和她说道说道,趁早弃了这心思。 ” 宁祯扬捧腹大笑:“诚瑾,东麒这妹婿你是可以躲过去了,我府里虽有几个妾室,但没过明路,在女色上比东麒还是要克制许多……得,你也别恼,就一说。令妹我绝不敢想了,本来对她的行事我也有些不敢苟同……咱们这里头,也就景明堪为你妹婿,不仅对你妹子的行事做派赞赏有加——他可还半点不近女色,要不是我府里的那舞姬哭着回我他是个正常男子,我都要怀疑景明不能人道了。” 顾长清扶额苦笑,看一眼宁祯扬看一眼苏问弦,道:“我可半句没说。” 苏问弦淡淡道:“只要你不怕朋友没得做。” 三人见他如此回护自家妹妹,俱是稀奇。尤以傅云天最甚,心道,上次他还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就看他现在这样子,也不像是要让苏五姑娘泼出去的架势,难不成招个赘婿? 冬至傅云天回府去,翘首盼着傅夫人的回话。傅夫人按品着装,一大早入宫谒见皇后及诸位妃嫔。各府四品往上的诰命,属于有资格入宫的外命妇,必须在四节去宫里见过诸位贵人们。许夫人自然也去。 回了府傅夫人累得头昏,傅云天小意伺候,只让傅夫人又笑又气,先打发人去成山伯府问老太君安,才安抚儿子:“许夫人看着虽不大情愿,但娘可以给你磨一磨,我早说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且等着吧,倒别在我面前碍眼了。” …… 成山伯府。 正午,苏妙真往王氏房里来,瞧见苏妙娣的几位贴身侍女都立在外头,内堂地下摆许多红盒,多半是冬至祭礼并各府礼物。 王氏心腹婆子们帮着打点分装,见她进来,苏妙娣和王氏两人同时往苏妙真看来,王氏招手笑道:“可巧,我这里有桩稀奇事呢。” -- 第48页 苏妙真在下首一小杌子上坐了,听王氏笑道:“今儿我遣人去给周姨娘送冬至的物用,于家婆子回来说,那周氏身边的红儿奇怪,为何一大早倒来了三趟人送东西,让于家的问我是不是要放她主子出去了……于家的仔细问了,回话告诉我,我才晓得,原来是真儿你用娣儿的名义赏了缎子珠钗过去,娣儿却用你的名义送了银碳摆件过去……你们姐妹俩,可是用心用到一块儿去了。” 王氏喜得合不拢嘴,仍嗔道:“你们俩啊,平白从自己私房里抠出来东西给她,难道我做主母的,今日这冬至,竟不给她备东西了,让人知道,还说反而衬出来我不如两个女儿贤能了?” 苏妙真和苏妙娣二人对视,也忍不住噗嗤两声,苏妙真道:“娘送的那是娘大度,我们送了,她好歹也能领个情。” 苏妙娣点头道:“周姨娘性子差,当日真儿那般……我也怕她记恨真儿和婆子们瞎嚼舌,倒是考虑得不周,该回了娘才是……” 早间苏妙真差人送东西过去,是因为记起冬至周姨娘独自禁足内院,必然生忿。她自己不惧怨言,姐姐苏妙娣却心思重。故而思量,不若以苏妙娣名义施恩周姨娘,让她乘了苏妙娣的情,日后不再搅风搅雨针对苏妙娣。谁料苏妙娣竟然怀了和自己一般的心思。 搬着小杌子挪到苏妙娣身边,抓着苏妙娣的手喜滋滋说:“我就知道姐姐最疼我了,瞧,娘都没想着替我收买周姨娘,姐姐却先想到这层……” 王氏假意恼道:“呸,她不过一个奴才,哪里当得起你们两个主子收买她的人心……”于家的奉承道:“奶奶,话虽如此,这事却见二姑娘和五姑娘是姐妹同心。” 王氏笑道:“你们两个处得这般好,娘也别无所求了。”将二人拉在身前,先瞧瞧苏妙真,再看看苏妙娣:“娣儿这两日气色佳了,先头周氏那一闹,害得母亲和娣儿你都身子不适。我这做娘做媳妇的,当时真恨不得撵她出去……娣儿,你禀赋不足,平日还得多加饮食才好。” 三人说话间,有婆子在窗外回话,说已经去太医院请人了,陶氏说王氏若打点好过节的物件就可以过去了。王氏拍手恼道:“只顾着查各处的礼单,差点把这事给忘了,实在不该,走,去瞧瞧你祖母。” 苏母身子始终不适,总是懒懒的,吃东西也少。今日冬至入宫谒见,在内廷时就有些支撑不住,勉强稳住,一回来便嚷着头痛。王氏和陶氏一回家就遣人去请太医诊治。 苏母歪在炕上,丫鬟明儿道:“倒也不需更衣了,一遍一遍地脱穿,虽这里头烧着火盆火炕,也容易着凉,再者老祖宗本就疲乏,没得反坏了身体。” 众人依次见礼,苏妙真见苏母没驳回明儿的话,也道:“那依我说,竟也不用放帷幔了,让那老太医好好瞧个真切才是,所谓望闻问切嘛。”王氏瞪她一眼,向苏母赔笑道:“这往日太医诊病哪有不放幔子的,她一个小孩子,忘了咱府里的规矩。” 第31章 苏母却说:“真姐儿话也有理,我都古来稀了,还怕羞不成去瞧瞧问弦回来没,他这孩子,前日在外头广做功德,赠出去许多书籍,这孝心可没得说。” 苏妙真低头抿唇,只顾着笑,沉思道:原来竟已经开始赠书了,她竟不知。 外头有人通报太医来了,众小姐便都进到里间,听得脚步声进,苏观河三兄弟并着府内四位少爷的请安声络绎不绝,苏母果把苏问弦先夸了几句。 苏妙真隐隐约约透过碧纱橱,见苏观河苏问弦一干人都在外头垂手候着,不多时,太医诊完脉欠身告退。苏母吩咐好好招待,苏观河一行人又呼啦啦的出去。 再有一炷香的时候,苏观河等人进来回话:“娘着了风寒,又体虚体疲,大夫说还得日日吃药休养才是。” 苏母不大耐烦,便要打发众人回去。王氏陶氏三个妯娌起身惶恐道:“母亲身体欠安,何不允了我们在此侍疾。” 苏母道:“这也快年下了,又是冬至又是腊八又是元春的,外头还有几样喜事要贺,你们哪里脱得开身……你们若着实过意不去,早晚多来伺候便罢了,省得我病中总见你们几个也未免心烦,也没地方安置你们几个……” 王氏陶氏几人听她说心烦,三人手足无措,俱都脸上无光。苏妙真知晓苏母仍对王氏心存芥蒂,前日王氏过来请安时,还叮嘱她多安排另外两个姨娘伺候。 至于对陶氏的不满,多半是因着年下家事繁忙,苏母有心让另外两个儿媳帮着,陶氏有些舍不得事权,应得慢了些,让苏母不喜。至于卫氏,苏母一贯对这庶子媳妇一般。 苏妙真暗暗叹气,苏母已经算顶宽容的婆婆了,但还是……寻思一回侍疾的事,携手和王氏苏妙娣几人回房。 到了正房,王氏对遍各处礼单,查明家庙供奉的香火,以及家乐班子的赏例……吩咐婆子们做事,道:“这几日我得时时早起去老祖宗那里侍候,来回折腾,怕比住在那里还麻烦几倍……咱房里的事也不少,冬衣量身、开库关库……还有周氏那边,她月份也大了,各色物件都得备下,又嚷着吃不进东西,我不盯着,着实犯难。” 苏妙真刚有一话,外头吵嚷着,掀帘子进来了金姨娘,过来磕头谢赏,王氏淡淡地和她说几句便打发她出去。 -- 第49页 金姨娘抿嘴笑道:“太太这些日子还得伺候老祖宗……那我今日也就不烦太太了,刚巧见老爷回来等我去书房伺候,我也得去贺个节庆。”扭腰出院后,其他人也被打发出去。 苏妙娣对王氏道:“娘,我瞧着这几个姨娘的事,竟不如让金姨娘过手得了。”王氏吃一惊,“她?” 苏妙娣道:“金氏和周氏面上不错,可私底下却各有各的打算。前些日子为着周姨娘得脸,金氏连身边丫鬟也挠花了脸。这几日因着老祖宗几句话,她得了脸,总有些志得意满……” 王氏皱眉道:“可不是,她已经有点子忘形了,难不成还再给她撘条天梯不成……” 苏妙真插话来:“娘,就是因为她和周姨娘不对付,才好让她经管周姨娘的事。如此一来,她必须尽心也不能使坏,否则一旦出错,她就脱不了干系……” 苏妙娣点头:“她只逞逞嘴巴上快活那便好,真一步踏错,刚好可以借机打压。何况年下事多,让她忙起来,那邀宠狐媚的心思也没地顾上。便是只经管三位姨娘的杂事,也有年例银子,针线礼物,洒扫请神等等事宜。她就是勤勤恳恳,未免也得出几个错处,到时全看娘亲处置。还有,万一周姨娘的胎儿有些不好,也只能怨她,到底,娘亲成日在养荣堂尽孝……” 她语气平平,话却让苏妙真一惊。苏妙真让金姨娘管三位姨娘的事,是希望她待周姨娘谨慎些,也学会感念王氏的恩德。 倒没想到此事虽是恩典,也能成个筏子,随便她和周姨娘哪个不规矩,都能借此打压。甚至,若王氏想要一石二鸟,既弹压金姨娘,又伤周姨娘的肚子,也未必不行……自家姐姐最后一句话,显然大有深意,娘亲不会听不明白。 王氏慢慢道:“我儿,难为你想的这么周到,只要她们安分,我自然不会亏待她们,到底顾着是你爹的血脉……”王氏顿了下,道:“金氏既然总有空去书房伺候,想来也有空子替我担担家事……咱房里的大事便交给娣儿你总管,琐碎事务及三个姨娘的事务,却让金氏处置……” 言毕,三人吃了点心讲几句话,苏妙真姐妹二人一同出去,苏妙真看着苏妙娣笑道:“没料到姐姐竟有这样的心肠见识……”苏妙娣道:“你可是觉得我心机深沉了?”苏妙真不意她多心,解释道:“那哪里能呢,不说姐姐这是给娘分忧,便是论起来,姐姐有点心机手段也是好事……” 苏妙娣踏上游廊,回头笑道:“怎地说?” 苏妙真便把自己想法道出:苏妙娣温和内敛,贞静娴雅,做一个正妻着实不难。但她心思重,身子也不太康健,苏妙真怕她以后被妾室所制,烦恼忧愁憋在心里,又没家人时时开导关心,反容易出病。苏妙娣天性宽柔,人不犯她,她不犯人,不会主动对付妾室宠婢们。若要不落下风,心机城府必不可少。这样万一出事,她虽无先手,也能后发制人——辖住下头的人,拢住夫君的心。 如今可见,苏妙娣事事有个主意,只不过她为在室女子,又小心谨慎,并不显露出这番见识心机来。 “那边是显贵门户的长子嫡孙,过去得理家的……又怕姐姐性格过分绵柔……今日听姐姐你一言,原是我多虑……。” 苏妙娣听了,拉住苏妙真道:“我就明白,你也有些见识的。” “真儿,你为我担的心,恰如我为你担的心,我不是那等只会吟风弄月的娇小姐,扬州那位陆妍妍其遭遇还不值得咱们警醒么——平时只会些风花雪月之事,如何能理家治下?操办一场喜事,先让底下媳妇子觑空攀上她夫君,又经办得不够细致落人耻笑。自个憋闷,生生折进去一条性命我……我虽闷了些,但娘教得我都记在心里哩。倒是你,既然晓得这里头的厉害,那对这些事,也该很上些心。” 苏妙真不意又扯到自己身上。 她早就定下章程:嫁出去后,头件事便是——把带去的美人送给那夫君做妾。这样一来,婆婆不能说自己嫉妒;,夫君不能不感念这番大度;没过明路的丫头们不能不讨她的好;过了明路的妾自得忙着和美人争宠;而她带去的人,只要父母家人仍在伯府,总归不能叛主。 便笑:“横竖我还有几年呢,到时候慢慢学就是了。”近到身前悄悄道:“或者姐姐嫁出去后,时不时教我些新妇的规矩,就够我受用的了。” 这番话惹得苏妙娣红到耳根子,果不好再往下说,过来要拧她,两人在廊下笑闹半晌,称心寻过来找苏妙真,说苏问弦有事相谈,二人方散。 …… 时至腊月,京里下几场雪。 那千本余书逐渐送完,京里家贫士子对苏问弦已然是钦佩感激,赞赏不已,甚至有那等童谣,赞其孝心善心才心…… 苏妙真自从冬至便赖在养荣堂侍疾,但消息并不阻塞,全因苏全时时回府带些东西与她,她问外头的事,苏全不懂遮掩,几乎有问必答,甚至把《贞观术士录》的相关鲜事也讲来听。 “……那几个道观被挤得不成样子,可见一斑。” 苏全坐也不敢满坐,道,“可见咱们少爷的才……”话没说完,在心里抽了自己一个巴掌,这书和少爷有关的事如何能给五姑娘讲得,少爷把这事看得那么重,又赔笑道:“我是说,聚珍一事,我们三少爷如今无人。听说三日前,顾老太爷都上书御前,请大内书坊试行其法,再由各地官刻领一时之风气……” -- 第50页 绿意给苏全看茶,又把小窗户关上,插话道:“姑娘,三少爷真厉害呢。” 去里间拿赏银的蓝湘也绕过屏风,拿了一锭银子封给苏全笑道:“劳烦苏管事了,您且喝茶。”二人同时回楠木椅子后,静静地站着,侍书侍画嘻嘻哈哈地拨弄着炭盆,银碳烧得通红,噼里啪啦地爆裂,倒把二人吓了一跳。 苏妙真挥了挥手里的帕子,掸掸不存在的灰尘,以掩盖住心中雀跃,觉得苏问弦实在非常有用:这顾老太爷肯定是苏问弦靠着与顾长清的交情而请到。 这事若换了自己慢慢来做,如何能似苏问弦办得漂亮迅速,又如何能如他那般,借着士林名声一呼百应? “哥哥大才,苏管事你也辛苦了,且拿了我这点子心意吧,还劳苏管事给我讲讲外头可有什么趣事?” 苏全这放心收下银子,又卑躬屈节道:“多谢五姑娘。这京里头,还有一桩奇案,却是和那平江伯府有关。” 苏妙真立刻来了精神。她从邸报公文以及父亲的只言片语里,大概得知,最早的平江伯乃力行漕粮河运的,故而大顺朝便如明初一般,弃海选河。 她在政务上关注的几件大事中就有海禁海运河漕。苏妙真虽明白漕粮、河事与海禁都有其根由在,可这几事到底是会遗祸百年的国策,只恨自没上男子的身,不能入仕上书,历陈漕运之弊与海禁之患。 当即问,“什么事?” 第32章 苏全道:“大前儿听少爷说,那平江伯府陈宣把自己的叔叔告上了宗人府,让下人备帖子去探。这事说是乾元七年二月十二花朝节时,他叔叔谋害其妹陈芍,让其在出嫁之前就含恨而死……” “又押了那小姐的乳母婢女上京,说要为其妹妹讨个公道,要知道他叔叔就快请封袭爵,眼下这么一闹,也不知道平江伯府,会落在谁手里。” 苏妙真听他三言两语,讲了一个别有内情的旧事,心道私底下的腌臜只怕更多,又细细问了苏全还知道什么,对平江伯府有了个大概的勾勒。 平江伯府陈宣其父是嫡长子,但却早死。爷爷平江伯来不及为孙请封也撒手人寰,他叔叔由此执掌了伯府大权十数年,可总漕之位也由此旁落其他人家。而那陈宣却在近几年声名鹊起,只说济宁金陵数地府军漕军里头,没一个能在校场上打得赢他的。 苏妙真不由说道,“多半就是这陈宣了。” 苏全与几个亲近丫鬟俱咦一声。 苏妙真道:“他叔叔执掌了伯府十数年,又有心袭爵,可陈宣居然能在这样风剑霜刀的环境里头安生长大,还能一鸣惊人。他这样的隐忍,不是拿到了确凿证据绝不会撕破脸皮,陈宣叔叔当日多半以为这侄儿只是一个无知少年,就不太在意。后来怕其妹和顾家联姻助了陈宣,才下手杀人……杀亲血仇,陈宣忍了两年不发,定是希望一击必中。” 苏安受教点头,外头风声呼啸,苏妙真道:“得,我这边也到时辰回养荣堂,服侍祖母用药了。苏管事先回吧。” …… 傅云天踩上未化完的积雪里,咯吱咯吱的响声划破了武定桥的静谧,对另外三人道。“陈宣一定是打算让他叔叔永不超生了,除了谋害性命这一罪名外,听宗人府那头的话是,居然还有逼\奸一宗,若真,这陈礼可不是个东西。” “有此败坏伦常的事?”苏问弦眉梢一跳。 冬日的太阳冷光刺眼,傅云天只听苏问弦声音一扬,“陈礼对他侄女?” 宁祯扬的麒麟纹锦云靴踩过一干枯树枝:“□□一事古已有之,好比山阴公主和她弟弟刘宋前废帝之间的苟且便见史书……但陈礼这事肯定不是真的——陈家女绝非毛嫱西施之色……但不是真的,陈宣若为尽快袭爵,也能把这事做成真的。” 宁祯扬和陈宣打过交道,对他了解较深。 顾长清一路不吭声,直到此时才道:“他只需要报上谋害性命这一罪名即可,逼*奸这等查无实据的话,却过犹不及。反伤了他妹妹的身后清名。” 宁祯扬道:“他妹妹到底没嫁进你们顾家,你又没见过他妹妹,两人更没有任何情谊,何苦自己烦恼。” 苏问弦也道:“他这是想要让叔父再无翻身余地,杀人一事可以是误杀,逼*奸可就不同了,即便是假,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这种风月闲谈定然传遍京城……传多了假的也是真的了——所以单论名声,他叔叔也死定了。”他淡淡道:“此人不可小觑,总漕之位,日后未必不会落入他手……” 见顾长清眉头深锁,不发一言,道:“也别说他狠心,恪然不是说,陈宣和他妹妹陈芍分隔济宁金陵两地,两人感情不深么。” 傅云天冷哼一声,不屑道:“你和你妹妹也自幼分隔两地,感情却好得很……他与她妹妹既然感情不深,他又何必上京后四处寻佛寺道观给其妹立牌位,点海灯?无非是做给京里不明内情的人来看,摆出一副兄妹情深的样子做戏而已,实在虚伪。” 宁祯扬道:“也不由他,平江伯府内斗不休,他不得不作戏给京里人看。” 四人一面走一面谈,小厮牵了马远远地在后头跟着,不一会儿,不一会就到了。 傅云天颇不耐烦,“陈宣不去他舅舅宣大总督赵府,偏要在这金陵会馆待着。说要连请十天的堂会,害得咱们大冷天地往外跑,依我说哪里不是聚的地儿。” -- 第51页 “他父亲和叔叔同时娶了赵总督的两位姐妹,当年还是桩佳话……陈宣爹娘虽死了,叔母可还活着。赵总督向着谁,都不好办,这样避嫌反而对了。”宁祯扬解释道:“不过我看着,赵越北倒和他挺亲近。” 言毕,远处等着的胖管事满脸赔笑地进来,打个千儿道:“四位爷,小的给您请安了,宣大总督赵家、蓟辽总督慕家、杨家还有文家周家王家的几位少爷都已到了。” 四人免了他的礼,在胖管事的引领下抬步进去,胖管事使眼色让其他下人去牵马,弥勒佛似的肥脸笑出了花,绕过镂花水磨砖照壁,行至一箭宽的甬道,就见一双颊微陷的男子大步下阶,朝他们走来,正是陈宣。 …… 斗转星移,距离顾老太爷上奏内廷已有小半月,时至腊月。 陈宣连请十天堂会,苏问弦头两日在金陵会馆与陈宣叙礼,后不再去。皆因他与顾长清于科举一途虽有把握,也不好过于荒废。傅云天又有母亲看着。只宁祯扬闲人一个,依旧作陪。 十二月初一大早,天气放晴,辰时已过。 京中吴王别府。 宁祯扬起身让人伺候了穿衣,新纳入府的侍妾滴珠捧来蟒纹云履,服侍他穿戴。 滴珠乃是前日陈宣所赠的扬州瘦马,自幼习风月之术,对讨男人欢心一事可谓是驾轻就熟。她被鸨母管得严实,在伺候宁祯扬之前仍是处子,后被陈宣买入上京。 这几日滴珠发觉这吴王世子随和温文,很有江南文人雅士的风流,比陈宣要多几分温柔。胆子也大了些,见宁祯扬半晌一言不发,道:“世子爷,怎得半天不说话,莫不是这么快就厌倦奴了,还是昨夜奴伺候的不好。” 宁祯扬搂过滴珠,温柔道:“怎么会,卿卿温香软玉,实在让孤销魂得紧。”他亦天潢贵胄,模样更生得倜傥,深目高鼻,滴珠记起昨夜旖旎,那胸口砰砰直跳。 拉住他还要厮缠,百般手段都使了出来,听外头王府长随道:“属下有事,回禀世子。”宁祯扬骤然神色清明,推开鬓乱钗斜的滴珠。 她犹在意乱情迷之间,却被宁祯扬一把推开,也吃了一惊,刚唤了声“世子爷”,就被宁祯扬冷冷一瞥,吓得顿时清醒了头脑。 这滴珠自幼被老鸨子教得比花解语,深知当在男人面前如何进退,她本来以为宁祯扬能留在她这房里,好让她有底气去压过宁祯扬在京中纳下的另一侍妾。 但见宁祯扬清醒果断,不敢再缠,乖乖替他扣好了蟠龙金扣子,小心翼翼地伺候宁祯扬净手梳洗。 宁祯扬跨步出房,半点让人看不出前一刻他还在与爱妾厮混,进了书房让王府长随宁禄跪在堂间,听他来报:“世子爷,圣上今日一早召了苏侍郎和苏家三少爷入宫,眼下又招顾家少爷入宫。” 宁祯扬屈起中指,在书案上敲了一敲,自言自语,“一定是为那聚珍秘法,只是何以把景明也召去了……想来多半是苏问弦提及顾长清的书信,不贪功不避嫌,苏问弦却有些眼界。” 宁祯扬与傅云天自幼相熟,与苏问弦却一般,回江南后跟顾长清也是挚友,进京以来和苏问弦才算熟识,但打交道这段时日来,他很是为此人的城府叹服,且不说拉拢住傅云天与顾长清,单单“聚珍”一法,已经可以窥得此人手段。 以替长辈祈福之名赠书给京里寒士,作出一件大大的功德下来。还让人不能说他是沽名钓誉——毕竟苏老太君冬至入宫受寒的事,大家都有听闻。 此时得了一个扬名立万的机会,他本可独揽其功,却把顾长清也牵进去在圣上面前过眼,这份胸襟城府,着实了得。难怪与傅云天能做生死之交。 “苏问弦他这一着,下得漂亮利落。”宁祯扬捡起书案上的那本《贞观术士录》,唇边泛起一个笑容,“都不是简单人物……孤和他交好倒没错,他也识相,不在我面前一味装傻。假以时日,此人亦为柄国之臣。” 又看向宁禄,问道:“陈宣他这几日仍然在会馆里宴饮,没有去见谁?” 宁禄答道:“并无,除了白日里往衙门坐着,再没见他如何,以前也就冬至那日递了朝贺表笺进宫……” 宁祯扬呷了口茶,道:“他所求,绝非只是一个袭爵,应该还想着将来拿回总漕之位……得了,明眼人都想得到这‘聚珍法’的百般利处,此次苏问弦二人必得皇上喜欢,何况早前乡试,皇上就对他们二人赞赏有加。赶紧备礼,等他们一出宫就送去……” 第33章 不出宁祯扬所料,乾元帝果然圣心大悦,当场在内廷降了旨意封赏苏观河,加赏俸禄。因顾长清和苏问弦两人尚未入仕,乾元帝无可封赏,就赐了些孤本书画,也是大大的荣耀。 消息一传出来,成山伯府立时成了炙手可热的香饽饽。 朝野上下无不议论,苏观河父子二人同朝做官的景象即将到来,毕竟,在圣上面前过了一回的人,科举场上又如何能不旗开得胜呢? 还有那顾长清,顾家五代皆出肱骨之臣,祖父三朝元老数十年首辅不说,父亲也是先帝后期最为信任看重的臣子,只可惜不愿出任阁臣反而去镇抚两广,结果英年早逝。顾长清他又才名甲天下,来年春闱必得高中。 苏问弦和苏观河回了伯府,先是赐了下人,午时又小小地在养荣堂开了家宴。 -- 第52页 苏母因着前些日子苏问弦为她做功德广赠书籍已然大悦,今日又有此封赏,更是喜气洋洋,把那冬至当日落下的病也好了七七八八,饭后,拉着苏问弦嘘寒问暖小半个时辰。 苏问弦恭恭敬敬地聆长辈教诲,更让苏母对这个长久以来忽视的孙子多加好感。 等到口干舌燥后,苏母喝茶润了嗓子,对其他的孙子孙女教诲道:“你们也要效仿诚瑾,不说这份才华胸襟,就着孝心那都是了不得的。” 苏妙真坐在苏母身旁的小几凳子上,怀抱暖炉,笑嘻嘻地看向苏母,闻言故意皱眉,凑趣道:“祖母偏心,我也很孝顺的,您也不夸我。” 苏母瞅着自己孙女俏生生的小脸在那貂毛领子的拥簇下,越发显得白嫩娇艳欲滴,也乐:“好好好,我们真姐儿也很孝顺,是祖母说错话了。” 这些时日苏母风寒卧病,苏妙真先和诸位姐妹一齐送刺绣荷包和手抄佛经,后便干脆硬赖在养荣堂住下,终日衣不解带地为苏母端茶倒水,服侍她用药进膳。 苏母连儿媳都不让侍疾的,更也没有让孙女辈侍疾的想法:苏妙娣来年就得出阁,诸事繁忙;苏妙茹是庶子所生她并不待见,苏妙倩又过于胆小了些,在苏母面前拘谨得很。 而苏妙真,苏母本舍不得这嫡孙女吃苦。可苏妙真这一月来伺候得比丫鬟婆子还细心,端药倒水,无所不作。 见她眼下熬得青紫一片,苏母心疼道:“真儿,今日你就搬回去住吧,我已大好,你再这么熬下去,可不要坏了身子,白日里过来陪祖母说说话就得了。” 王氏心疼女儿,替苏妙真应下。苏妙真端详苏母气色,的确已大好,也不推辞,甜甜“哎”了。 其实她这月尽心服侍苏母,一方面是因为这是疼她的祖母,另一方面也是为了王氏,苏母虽恼了周姨娘,但她总仍疑心苏妙真收拾周姨娘是王氏授意,时不时提点王氏,让她多安排金姨娘白姨娘伺候苏观河,看能不能再开枝散叶。 亏得苏妙娣想出了釜底抽薪之法,用家事把金姨娘绊住,金姨娘有心挣个体面,在这些事情上极下功夫,往苏观河处去的次数也渐渐少了。 苏妙真在苏母面前尽心伺候,专讲王氏的好话,想将婆媳二人关系回转过来,仍可惜效果不显。前世婆媳拌嘴,一般人也会问个究竟才评理说情,这世孝字当天,错处都是小辈的。 她这厢出了养荣堂,跟在王氏与苏妙娣后头慢慢走着,抱着鎏金暖炉在怀,那厢就见苏问弦跟来,见苏问弦有事与自己相商的样子,也留在原地不动,站在太湖石堆鲤鱼池上的石板桥边。 …… 苏问弦引她过桥下亭,寻了一松柏垂藤的暗香园,让她在树下避风处立了,自个儿挡在风口。驾轻熟路地屏退二人婢女,方凝视她道:“真真,这次天颜大悦,多亏了你……我竟不知如何谢你才好。” 苏妙真四下看了一眼,暗香园处处红梅白梅相杂,宛如仙境,暗暗思忖道自个儿竟一直没来此处赏玩一番。 婢女们都远远地站着,她看回苏问弦,笑道:“哥哥说哪里话,这‘聚珍’没有哥哥推行,哪里有人愿意相信试行,且顾家太爷的上书,和哥哥的关系也是脱不开的……”又慢慢道,“哥哥肯信我一深闺弱女,不因女子而小觑,只这一层,已是天下极难得的了。” 身为女子而困于后宅,居然让她如此烦恼。 苏问弦听她言语惘然,心下一软,抚摸上苏妙真鬓上青丝,安慰道:“真真……” 苏妙真紧紧披风,努力忘掉这些不快之事,笑吟吟地看向苏问弦,俏皮道:“哥哥,你若真想谢我,也不是没有法子哒。” 往前走几步,几乎要凑到苏问弦面前,悄声道:“我听说京城里的元宵灯会比扬州金陵还热闹……你若是心疼妹妹,就在正月里带我出去看看花灯吧……” 她去年来葵水,王氏当年便连一年一度的元宵灯市都不许她逛。苏妙真见苏问弦脸上犹豫,连忙撒娇拽住苏问弦的胳膊,仰头祈求道:“哥哥……” 苏问弦眼见着苏妙真撒娇做痴地拽住他袖子,大有他不答应她就不松手的趋势,不免失笑。替她整整碎发,犹豫一时,柔声道:“好。只是真真,你要听我的话,不准自己瞎跑……” 苏妙真千恩万谢,狗腿地把苏问弦好一阵恭维,从此日日数着时间,就等元宵佳节。 * 没几日,京里又连下数场瑞雪。 伯府里为了年节忙忙碌碌,开宗祠,备供器,扫各房。各个庄子上送来鸡、鸭、鹅、猪、羊、鱼、獐子、狍子、鹿等山珍海味。五谷杂粮以及各色炭火也流水似的进府,宫里也赏下纹银、彩锻、古董、书画。 伯府今年好事连连,各个下人做起事来也都脚下生风,面带笑容。二十九当天贴门神画儿,换对联,挂桃符,忙得脚不沾地。 朱红大灯笼挂满整个伯府,越发显得喜气盈门。爆竹声声,焰火阵阵,夜里阖府的主子们都向养荣堂去团圆,苏妙真守不住岁,撑到子时就回房歇息去了。 次日一早,文武百官,公侯伯爵,皇族宗藩、圣贤后裔、内外命妇、羁縻卫所和琉球朝鲜等属国进宫朝贺,正旦上笺。 贺典赐下大宴,光禄寺主管筵席宴犒一事,各色珍馐酒醴无不妥当精致,期间又有教坊司专供筵席歌舞,一派升平气象,不一而足。 -- 第53页 待这朝贺结束之时,乾元帝赏下文武百官白银钞锭、胡椒、苏木、铜钱、并财帛衣服,还例赐了休沐,满朝文武都有五天休假,国子监也同着放了年假。 成山伯府开祠堂祭先祖,旁系诸房凡是在京的,都按此排班进入宗祠祭拜先祖。礼毕后大伙儿都往苏母处行礼,足足又闹了半日,各处亲友前来贺新年,苏母便让三个儿媳代为接见,自个儿只和几个孙女一起吃宴耍乐。 初一后,苏妙真连着五天先后拜了镇远侯府、永安侯府,魏国公府、成国公府等等亲眷,在王氏的陪同下见了许多诰命,她心知这是在把自己推出去给这些贵妇诰命们相看,也尽力表现得极为贞静。 直到初六才有机会去文婉玉,许凝秋两人府上拜会,不久傅绛仙又单独下了谒帖,苏妙真推说身体不适,送了些礼物过去就算拜年了。 她这么数星星盼月亮地总算盼到了元宵佳节,此地最重的便是这元宵,元夕,万寿三节。 从正月十一开始文武百官被赐十日的假,苏问弦也回了府,好生熬到吃过晚饭,就等苏问弦禀告了王氏和苏观河带她出去玩耍。 一般而言元宵节是此地女子最喜爱的节日,因大部分妇女不受闺阁礼教拘束,皆可外出赏灯。当然,家世显贵的高门少女仍不多出门的。 王氏之前拘束苏妙真极其谨慎,但此时苏问弦亲自来求,她并不好不答应。 且苏妙真前些日子就开始嚷嚷着在府里闷得胸疼头疼,她心里半信半疑地,问过黄莺翠柳二婢女,知晓苏妙真夜里常常睡不着,盘着两人问外头景象,也疑心是否拘束她太过,再不知苏妙真这是早早地为了元宵而装出来的难过样子,黄莺翠柳二人不上夜的日子,苏妙真睡得倒很香甜。 此时便细细嘱咐苏问弦把苏妙真给看好了,万不可由着苏妙真的性子胡来。苏问弦一概称是,调了几个家丁小厮,又让苏妙真带上侍琴侍棋两个丫鬟一同出门。 作者有话要说: 跳过春节腊八,不细细写了,等后面再细写。 第34章 天还没黑,苏妙真回房换了时下常见的松江阔机尖素白绫袄子,下穿湖蓝织金挑线裙子,又怕行动不便,特特穿了红线锁口花缎凤首納底绣鞋。 她并不涂脂抹粉,也不用那富丽首饰,只把头发用银蝶夹子攒了日常双环髻,素着一张脸就提裙小跑到苏问弦的院子里去。 堂上苏问弦正让小厮们收拾东西,见她进来,招手让苏妙真过到跟前。如意儿拿出一顶青帷帽,他伸手接了,却要给苏妙真戴上。 苏妙真不情愿躲开:“哥哥,出门还顶着这个不方便吧,以前在扬州也不是这样的……再说了,我一点脂粉也没上,夜里别人看不清我的长相的。” 如意儿看了眼苏问弦,笑道:“五姑娘,咱们这是在京里,可不比扬州。公侯家小姐除了十六那天走百病,哪随便有出门的?这几天夜里只能在绣楼或是自家店铺的阁楼上,远远看灯呢,看个烟火……何况五姑娘你天生丽质,即便不施脂粉,那也能看出来是个顶尖的美人,还是小心为妙。” 苏妙真还想再劝劝,却见苏问弦不动声色地向她招手,一言不发地就替她把那镂金玳瑁鱿骨青纱帷罩戴上。 戴上后苏妙真环视四周,模模糊糊地只能看个影子,在青纱后哭丧了个脸,又不敢再和苏问弦耍赖,怕万一惹他生气以至于他食言。提了裙子,跟在苏问弦身边,小心翼翼地走了,身后的小厮和丫鬟跟在他们三步开外。 京华暖气融融,到处是那串珠缀玉的彩灯,马车行人川流不息。沿路还有豪富公侯府前放着烟花焰火。 一出府呼吸到新鲜空气,苏妙真的那点子不悦就尽数飞走,悄悄掀了小缝隙去看。 天色已经全黑,月明星稀,四处人头耸动,许多带着面纱的富商小姐们在婢女小厮的陪伴下行走在人流里。 苏妙真看得兴奋,苏问弦说道,“元宵灯会,往年是从正月初九起至十六日。今年圣上下诏延到了十八……最热闹的灯市在东安门外迤北大街……再有不远,咱们就到东安门灯市了。” 又说起灯会里有五湖四海的商贾艺人。那里金石珠玉、书画笔砚、绫罗绸缎应有尽有;耍刀舞狮、戏法说书、猴戏灯戏之类的百戏杂技也都精彩齐全。 苏妙真急急加快脚步,扭头看向苏问弦笑道:“哥哥,那这九天我岂不是天天能出来顽……”苏问弦不答话,苏妙真只能道,“我贪心了,不过两三夜总是可以的吧……十六那天我更是也可以出来走百病的……” 东安门灯市果然繁华,处处张灯结彩,火树银花,人多到摩肩擦踵、车不能旋的地步。 苏问弦小心地把苏妙真护在身边,一个垂髫女童嘻嘻哈哈地跑过来,却跟苏妙真撞了个满怀,苏妙真没堤防差点摔倒,还是苏问弦眼明手快抱住她。 苏问弦微有薄怒,看着那个女童道:“哪家孩子。” 他长得虽极好,此时厉色划过,却颇有几分凛然,那小女孩被吓得话都不敢说,眼泪哗哗地流下来,后头跟来一个妇人,见冲撞了这两位衣着锦绣男女,后面还跟了十数位丫鬟小厮,心知定是豪商仕宦家出来的贵人,也吓得忙不迭行礼道歉,“大人息怒,看在小妇人的女儿春菱年纪小不识礼数,还望大人海涵。” -- 第54页 苏妙真最见不得小姑娘哭,忙抽了帕子与她擦了擦脸,看向苏问弦道:“算了哥哥,我也没受伤,这里人那么多,不小心撞到什么东西也很正常,侍琴刚刚不就差点撞翻别人的摊子么。” 那妇人听她这么说,如得蒙大赦一般,就抱起孩子跑了。 苏妙真瞅着二人走远,笑指一狮子灯说:“哥哥,你看那灯,好生可爱。”两人目不暇接地看了许多彩灯。 有那兰灯莲灯等花草形状的,还有那钟馗嫁妹和孔明七擒孟获一类的故事彩灯,又有动物形制的狮子灯、猛虎灯、花豹灯、锦鸡灯、黄鹂灯、孔雀灯各色样式。 其间有个精巧至极的孔雀灯,和一锦鸡灯挂在一起,看得苏妙真步子都迈不动了。 那铺子掌柜见她喜爱,也下阶吹嘘道这是家传手艺制成的彩灯,他搓手一笑,知道眼前两人非富即贵,谄媚道:“也就十两银子。” 苏妙真一听价格吓了一跳,想要砍价,当下摆手道:“太贵了,不要不要。” 说着,就自然而然地拉着苏问弦,要佯装离开。那掌柜眼见着到手的鸭子要飞,立时叫停:“嗳姑娘,七两银子,不能再少了……” 苏妙真心知有戏,回头透过那青纱帷帽看了掌柜一眼,刚想说“还是太贵”,就听苏问弦的嗓音响起,“苏全,给他七两银子。” 苏全小跑前来,一手递银子一手取灯,给苏问弦,苏问弦提了那孔雀开屏灯就要递给苏妙真。 “哎呀,那价钱还可以再讲的!”苏妙真顿足懊恼,想要瞪苏问弦一眼,又觉得他看不见,自己白费力气。 苏问弦反问道:“你既然喜欢,咱们又不是没银子,买了就是。”说着,就伸手把灯递到苏妙真面前。 苏妙真哀怨地看了眼他,寻思退货,又想她要真这么做,苏问弦肯定会觉得她丢他的脸……何况,她还挺喜欢这孔雀开屏灯的。 就接过来小心撩开了一点点帷纱,仔细去看孔雀开屏灯,近看果然更精巧玲珑,心下欢喜,正欲谢苏问弦时,一男子喊道:“诚瑾,你怎么在这,你不是今夜有事吗……嗳,这是连娘么,看着身段不像啊,是你新包的姑娘?” 从一拐角而来的正是傅云天,顾长清和宁祯扬三人,身后五步跟了些随从。众人走到人少的拐角处。 他们三人之前约了苏问弦今日逛灯市,结果苏问弦推脱有事,可眼下又在这街上看到苏问弦和一身姿窈窕的女子在一起,傅云天的心思立刻就想歪了。 顾长清看到这衣着素净的女子虽和苏问弦站得近,但两人没有亲密行径。这女子闻言微微后退一步,姿态翩然,行止举动间绝不似风尘中人,略略一想,立时明白过来,肘击傅云天一下,笑:“别瞎说了,这位想来就是苏姑娘了。” 傅云天和宁祯扬俱是一愣,闻言就往苏妙真那方向看去。傅云天但见那女子十指纤纤,一手提了一盏精巧别致的孔雀开屏灯,一手攒了一丝帕。 如笋十指不染丹蔻,晶莹如玉的指甲圆润可爱……傅云天忍不住待要再看,宁祯扬道:“你带你妹妹出来逛灯市,被人知道了可就……诚瑾,这可不大体统吧”,他也不由点头附和。 苏问弦拱手行礼道:“我有分寸,这不是也只遇到了你们三个熟人吗,想来其他人不是去堂会宴会就是去行院,就是去园林寻乐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在狂补《红楼梦》《醒世姻缘传》《金瓶梅》等明清小说,感觉比干巴巴看资料,要容易点o(╯□╰)o 这个帷帽在金瓶梅里叫眼纱,( ̄ρ ̄) 第35章 三人听他改口,忍俊不禁。 苏妙真亦是如此、她心里明白苏问弦所说的“行院”,乃是后世俗称的青楼,苏问弦突然改口,就是碍着有她在。可还是得当做没听懂,便摆出一副天真懵懂的模样,低头遮掩过去。 苏问弦又看向苏妙真,柔声道:“真真,这是哥哥的几位好友,从左至右便是镇远侯府的小侯爷傅云天,吴王世子宁祯扬,还有顾家解元顾长清……你拿他们当亲哥哥就得了。” 傅云天猛地回神,听出苏问弦言辞里的言外之意,记起自己的保证,忙忙咳道:“没错,苏妹子,你拿我们当你哥哥就得了。” 苏妙真从青纱帷帽里模糊看到这三人身影,纳罕这傅云天——莫不是那日在许府遇到的男子?见身量似是相仿,身份声音也对得上。不由怕被这傅云天瞧见自己模样。又道,好在这人却没听过她的声音。 她福身行礼,依稀看到最右边的蓝衫男子,大概就是顾长清了,看着倒是个俊清端方的人物。便道:“见过顾解元,世子爷,小侯爷。三位公子大安。” 宁祯扬听出她行礼的顺序不对,眉头一皱。这女子甫一行礼,竟是弱柳扶风,娇花照水的嫣然姿态;甫一请安,那嗓儿是娇甜软糯,直要把人的魂化了去。心头一跳。 目光不由的划过那白绫袄子上挂的一玉牌,上刻“平安”二字,眉头一耸。目光又滑向湖蓝织金挑线裙子下露出的小小花缎绣鞋,流连一瞬后,宁祯扬不咸不淡嗯了一声:“不必多礼。” 这女子起身立正,却悄悄地往后退了一步,站到了苏问弦的身后。 而顾长清也微微纳罕,没料到苏妙真居然把自己放在最前。他出身文臣清流,顾家世代皆有重臣,父亲最为先帝信重,祖父亦然是三朝元老,权势虽说不差,可名义上和公侯藩王这些贵勋们比却逊了一层……回礼道:“苏姑娘不必多礼。” -- 第55页 伯府的小厮婢女们也各自上来见礼。苏问弦冷眼瞧见傅云天使劲往苏妙真上瞅,一副好奇的样子,他又不好当着苏妙真面说破,往前跨一步把苏妙真挡了个严实,道:“我们还要往前头去看杂耍,就恕不奉陪了。” 言毕,让人簇拥了苏妙真径直往前头去了,自己朝三人歉意一笑,“改日我们再聚。”飘然而去,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 …… 顾长清眼见着苏问弦和苏妙真兄妹二人迅速离开,大笑道:“东麒你说的对,问弦对他妹子真是呵护得紧。” 苏问弦临走时不阴不阳地看了傅云天一眼,他正是不乐,“可不是,生怕被人瞧见了,要我说——既然这么稀罕,今天就不该带她来这灯市。哪家公侯小姐出门了,这路上的女子都是平头百姓,或出自没底蕴的暴发豪商……” 顾长清见引了他一通牢骚,笑道:“估计就是因为太稀罕这妹子,才带她出来看看热闹。也不是什么大事……到底不遇上咱们这样的熟人,谁也不会知道苏姑娘出了闺门。” 傅云天犹自怒道,“我早就答应他绝不求娶其妹,他还跟防着采花贼似得防自家兄弟,着实可恶……我镇远侯府小侯爷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不是我自夸,京里最红的姐哪个我没上过手……他妹子就是那飞燕玉环,我也信守……” 顾长清听他越说越不成样子,皱眉道,“得了东麒,别嘟嘟囔囔的,把苏五姑娘和那青楼楚馆的娼人作比,也好意思……” 三人一面观灯一面行路。经过一悬挂五彩锦鸡灯的铺子时,宁祯扬停下脚步,嗤笑一声道说:“我看那苏五姑娘,行事做派很有些指摘之处。” 二人一楞,抬眼看他。 宁祯扬慢条斯理道:“她和东麒之妹一事,不惜使诈,这可不是寻常闺秀会干的事……又和诚瑾出来观灯,举凡大家小姐,哪有她这么做的?就是诚瑾疼她有意带她出来见见世面,一个贞静贤淑的女儿家也该拒绝才是,可她却不……这样的女子,若不聪明也罢了……” “既然是这样不守礼数的性子,又如景明你所说那么聪明的话,即便此女再如何天姿国色,也是要不得的。” 宁祯扬抬手把玩了一下那盏五彩锦鸡灯,纡尊降贵问那掌柜道:“多少银钱,我要了。”掌柜谄媚道:“这位爷,十两银子一盏。”自有王府长随上来掏钱取灯。 顾长清嗤一声道:“看人岂能看这一处,若是她不过出来看个灯市就不贞不静的话,那东麒这等成日走马章台的人也不值得相交了……再者,节里稍稍放纵下又能何妨,便是咱们不也到处散漫。” 宁祯扬道:“景明,她是女子,合该安守内室。” 顾长清摇头叹气,不再相争,二人相视一眼,明知互不能说服对方,也不再讨论此事,捡了些诸如宣大总督、蓟辽总督,以及平江伯府的事来说。 * 苏问弦和苏妙真两人一路欣赏了许多彩灯,买了不少玩意儿,不知不觉就过了街口。 苏问弦又领她去棋盘街。那棋盘街也是大大的有名,街道左右糖店油店、丝铺布行等百样店面自不消说,都是鳞次栉比;又有专售梅汤果茶、点心糖果的成群小摊;更有许多酒馆,挂着大大的“酒”字旗,客如云来,同时各个店面摊位前都张灯结彩,明亮喧嚣,竟如白昼。 苏问弦见苏妙真的脚步慢了下来,低头对苏妙真柔声道:“前面就是京里有名的烧鹅店仙人坊了,再走两步,我们去那里休息吃点东西。” 苏妙真一听有烧鹅吃,立时眼睛发亮,急急运步,催促他快走。待到了一个富丽堂皇的五层酒楼前,苏妙真被那传出来的香气勾得口水都要流出来了,见侍琴侍画却心不在焉地往对面的首饰铺子珍宝斋去看,也道:“你俩去那里头看看吧,不要乱走,看完了就自己回来。” 此话勾起苏问弦一件心事,就问道:“那枝银鎏金镶喜蝠翡翠簪,我记得你很戴了几天,近日怎么没看见?” 玉簪是苏问弦送她的,苏妙真怕他不悦,笑道:“在许府送了一个姑娘,不过这玉簪我真的很喜欢,只是那姑娘身世可怜,她看着也娇弱清秀,我竟有些投缘,便留给她了。” 这话半真半假,当日许莲子再三露出艳羡之意,许凝秋悄悄嘱咐过苏妙真,许莲子有点眼皮子浅,让她不要接话茬就是了。苏妙真从其嘱咐,不搭许莲子三番两次的自哀自怨,但后来许莲子见她不上路,便说要借来赏玩赏玩,这一借到手,她回进内室,插在鬓上对着铜镜照看半晌,也不说还。 许凝秋气得满脸通红,想要和她理论,二人拉扯间,许莲子泫然欲泣,只说她正要拔下来还了苏妙真……许凝秋把她看轻了,分明是作践她一无依无靠的孤女…… 三人在内间的动静闹得外头人起疑心,苏妙真不愿此事闹起来,反在一众小姐面前失了许府的面子。就做个顺水人情,说把这簪子送给许凝秋,听凭她处置,或送人或自留,都随意。 许凝秋行事也得体,当下取了自个儿妆奁里的东西,还了苏妙真,众人脸面方都得以保全。 第36章 苏问弦瞥了一眼苏安,苏安掏出散银给了侍琴侍画,让她们自己去耍,侍琴侍画欢欢喜喜地去了。 仙人坊老板又亲自来引这两位衣着不凡的贵客,道:“这位管事前儿定下的二楼松竹雅间已经收拾好了,就等您二位了。” -- 第56页 苏妙真和苏问弦一前一后地进了大堂,大堂里宾客满盈,一说书先生端坐长凳,挥着那泥金大扇唾沫横飞地说书。 说到兴起,起身摆了个猛虎下山的姿势,昂扬道:“那傅老三跳将出来,急得没法,眼见着两个兄弟成了这十六座妖异屏风画上的人物,且那屏风第一扇是大哥二哥摔倒在地,第二扇就有一大虫跳出,第三扇再看,那大虫追得他两个兄弟满山头的跑,心道糟糕……” 苏妙真听了个大概,发现这说书先生讲得竟是她的话本,喜气洋洋,扯扯苏问弦的袖子朝说书先生的位置上指过去:“哥哥,你瞧。” 苏问弦含笑看她,苏妙真东张西望,又瞅着那照壁处堆了一堆烟花爆竹,脚步一顿,那老板极为识眼色,转身笑道:“过了亥时我们仙人坊就要放些焰火庆贺,恰好赶上那游街的社火……”穿堂上楼,方至二楼松竹雅间,这雅间位置最里。 苏妙真和苏问弦一前一后地进了二楼松竹雅间,这雅间位置临窗,一进门就看见窗外帘子被支起来,还挂了灯。 苏妙真没敢太往那里凑,净手坐定。 不多时,那备好的菜色就上了来,尤其那烧鹅,闻着香气四溢,看着金黄酥嫩,她立时食指大动,苏问弦见她猴急猴急地要掀帷帽,抬手一挡,先吩咐道:“苏安,你们出去,也吃点东西垫垫,过会还有那杂耍的过来。” 苏安等人退了出去后,他替苏妙真解了帷帽,搁在一边。他个高手长,夹了一筷子烧鹅肉放到苏妙真碟子里,笑道:“吃吧。” 苏问弦把礼教看得这般重,不过好在他对自己是不错的。 苏妙真腹诽几句,吃了那油碟里的鹅肉,也殷切切给苏问弦夹了菜,讨好这位她日后须得仰仗的男子,脆声道:“哥哥,你也吃。” 苏问弦看她一眼,笑纳了她的好意。 吃了没一会儿,外头灯火通明,噼里啪啦的声音响彻天际,苏妙真回头一看,是外头在放烟火,五颜六色,七彩纷呈。 苏妙真和苏问弦两人相视一眼,同时起身去了离窗外三步的距离,因着里窗户尚有距离,而那焰火又在天空,不需近看也可以观赏,苏问弦也没要求苏妙真戴那帷帽。 只见夜空奇彩纷呈,各色焰火争相竞艳,天空最高处盘踞了了巨龙,四爪间抓着珍珠;又听八个地老鼠直冲云霄,互相缠绕;还有那八仙过海,各使法宝,光焰大作;又有那震天响的霸王炮,轰隆大作;还有那芙蓉牡丹,遥对争春,天际两边各绽一片锦绣…… 苏妙真看的目不暇接,一面听苏问弦给她讲解这些烟火的名字,一面如痴如醉地回忆前世盛景,可比此时更绚丽百倍。 她正望天沉思,苏问弦的声音忽地消失,回身去看,却见苏问弦合上雅间雕花木门,手里抓了一方锦盒向她走来。 她好奇去看,就见苏问弦开了锦盒,拿出一只镶红宝虫草堆花簪,笑道:“你那只玉簪是独一份的,不过这个也是同一个老匠人造的。你今日穿得素淡,还是须得一些首饰装点。” 苏妙真呀了一声,纳闷她和苏问弦寸步不离,也不知苏问弦是何时差遣下人为她买了这事物,又估摸着苏安极识眼色,自个儿揣度着苏问弦的意思去做。把下人调理地这么服帖得用,苏问弦也是有能耐了。 当下接过,簪到自己头上,只瞧了苏问弦嘻嘻问:“哥哥,你看我好不好看。” 苏妙真洋洋自得,心道若眼前有面镜子让她顾影自怜就好了,不却听苏问弦放声笑道:“你簪歪了。” 说完他倾身过来,为苏妙真轻柔拔下,仔细替她簪进鬓发里去。他给苏妙真拨了拨耳后碎发,退后一步,看着她方含笑道:“好多了。” 苏妙真敛裙蹲了个万福,脆声道:“谢谢哥哥。” 苏问弦后退半步,凝视她片刻,微微一笑,缓缓声道:“你我兄妹,何必多礼。” 二人并肩看了一会火梨花、黄秋菊、紫芍药等等绚丽烟火,等到烟火燃尽,只余下四溢的火气,两人方再度落座,喝茶吃鹅。 两人讲了些京中趣事,不一会儿,外头敲锣打鼓满是喝彩声,苏问弦见她跃跃欲试地看了眼窗户,看了眼自己,他不感兴趣,道:“去看吧。社火班子多是爬杆耍刀的,你倒稀奇。” 苏妙真极为自觉地戴了帷帽走到窗边,只见一队吹吹打打的杂耍班子又是顶飞盘,又是扔苹果,又是喷火龙,又是碎大石的,无比热闹。她自觉前世的娱乐当然比这里多,但这番热闹,已经是近年来最有趣的。 苏问弦自酌自饮,目光不离趴在窗边的纤娆背影。忽听雅间门外一男子声“刚刚那可是苏问弦”,他一皱眉,又听另一男声,“应该就是,属下也曾在宫门口碰见过苏公子,不会看错。” “我有一月没见着他了,得请诚瑾过来一叙。”苏问弦放下杯盏,记起此人,又听得外间走动声,出言提醒道:“真真,哥哥要出去一趟,你待在里头不要出去,我过会就回来。” 苏妙真点头应道:“我就在这看个热闹吃点东西,哥哥你放心去吧。” 她见苏问弦朝自己安抚一笑,就推门出去,又反手牢牢锁住雅间的雕花木门。苏妙真轻手轻脚走过去竖耳静听,就听见苏问弦和另一男子见礼后交谈起来。 “苏兄,我正钦敬于你,没料到在此地居然能和苏兄你相遇,有缘,有缘,我的雅间就在五楼最里面,苏兄能否赏脸!”又听见苏问弦不接话,歉意道:“赵兄,我今日正好有……” -- 第57页 那姓赵的人哈哈一笑:“我知苏兄身边跟了一位姑娘,可是苏兄爱妾?苏兄如放心不下,我便让这卫兵在外头守着……我父也在楼上,还请苏兄千万赏脸。” 苏问弦沉了声音道:“那是我……”他想到了其中关节,没再言语。 苏妙真眼皮子一跳,心里知道在外人面前苏问弦不可以泄露她的身份,但听着别人把自己比作苏问弦的爱妾,她很不自在,后退数步,外头的声音也模糊了,苏问弦的嗓音穿堂入室:“赵世翁也在,那某却不能辞了。” 苏问弦似乎叫了苏安上楼,又听他和外头的男子一边聊天一边离开,苏妙真心里一松,坐回凳子上。 等了半晌却没见小厮们进来,但她又听见了苏安吩咐小厮的声音,情知这是苏问弦安排的。苏妙真也暗自咋舌,他对男女大防看得这么重要,自己能说动他带她出门游玩,那六年的信也算是没白写。 …… 坐了会儿苏妙真吃几口冬笋,听得外头喝彩声直上云霄,急忙趴去窗边看杂耍,这回定睛一瞧,忍不住喝彩。 一杂耍艺人爬了足有四丈高的竹竿,眼见着要爬到顶了,似乎正到四楼。上头的客人扔了赏钱下来,那艺人伸手飞身去接,只余了两只脚盘住这竹竿,居然稳稳当当,不见一丝摇晃,人群即刻爆发出一阵叫好声。 苏妙真仰着脖子看了会艺人在竹竿上溜来溜去的灵活表演,突地听楼下有那吵嚷声,低头去看,悄悄拨开一点点帷帽纱帘,却见一列穿甲卫兵急匆匆跑过来,后头打马走来了两人,一人身着官服,显是这卫兵的首领,一人面颊削瘦,宽肩高大,穿了锦衣华服,也跟了数十奴仆。 也不知是在搜捕什么人,苏妙真正欲回去,忽地看见今晚遇见的那垂髫女童春菱,正眼泪汪汪地到处张望,却是和娘亲走丢的样子。 第37章 楼下骑马两人和卫兵们齐刷刷向她这边看来,苏妙真才注意到那小春菱瞧见了自己,跳起向自己招手,倒让这些卫兵们也跟着看了过来,一干杂耍艺人全被驱赶开,人群也静下声来,窃窃私语。 那男子气质沉冷,和那首领互看一眼,又听一卫兵大喊道:“白指挥,陈公子,你们看那人不就白绫袄子青纱罩,多半是那逃奴改妆打扮。不如上去看一看。” 苏妙真急急后退,看在楼下那两人眼里却是她做贼心虚,只见那白指挥跳下马来,立时就领了乌压压的卫兵闯进这酒楼。 苏妙真来不及细想他们怎么就把自己认成逃奴了,暗骂这些人不过脑子,急急扑向门口要提醒苏安和他们好好分解,夸啦啦一片响声,苏安惊怒问:“你们是什么人?” 外头一士兵粗声粗气地答道,“我们是五城兵马司,奉命来寻平江伯府的逃奴,有人看见那逃奴带了一顶青纱帷帽,和你们雅间的那位女子形容类似,还请让开让我们搜查一半。” “今晚上多少穿得类似的女子,你们好大胆子,那是我们成……”苏安的声音只说了一半,“哎呦”一声,仆倒在地地闷响和他的喊疼声同时响起。苏妙真急得没法,就要大喊救命,又听“砰”地一声,雅间的门被踹开,是那白指挥,一马当先闯了进来。 “我不是你们要找的人。”苏妙真冷静下来,当即开口向这白指挥道:“一个逃奴能来这样的雅间吃饭么?”白指挥冷笑一声:“那逃奴卷了不少银两走,再说,虽今夜女子都大多穿着白绫袄子,可也没人像你这样,看个杂耍还鬼鬼祟祟地不摘帷帽。” 举了烛盏,一拔佩刀,“蹭”地一声,苏妙真的帷帽削落在地,她急急侧脸,提裙退到角落。避开走廊看热闹的人们视线外。 白指挥见眼前女子端得是无比花容月貌,不类奴婢,咦了一声,正摸着下巴奇怪。听陈宣从后进来,他转身欲问,却见陈宣看她一眼,又凝神细看一回,摇头道:“并非此女。” 苏妙真被这无妄之灾气得浑身发抖,又见那两人没有退出去的意思,拿袖子勉强遮了自己脸,刚要骂他们眼瞎,就听门口传来一声厉喝:“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正是怒急了的苏问弦,只见他跨步进来,手上玉佩直直砸来,恰恰敲上白指挥的膝盖窝上,白指挥唉哟一声,跪倒在地。苏妙真不虞他有此身手,放心下来。 那白指挥体健身强,抓住地上碎掉的玉佩,爬起吼道:“哪个不长眼地敢砸本官。”回身一看,却是那成山伯府苏问弦。后头还跟进来了宣大总督的儿子赵越北,顿时抖个激灵,讷讷不敢再言语。 赵越北一走到包厢门口,就抬手让私卫把五城兵马司的卫兵和看热闹的百姓统统赶走,打眼瞧见了里间那位苏问弦的爱妾,隐约见其芙蓉玉脸,似极为美貌,不由脚步一顿,又看陈宣在内,未免心道这唱得是哪出? 陈宣和苏问弦两人打了个照面,两人俱是一惊。 苏问弦瞥见贴墙缩站的苏妙真,心下火起,顾不得和陈宣的朋友情面,直呼其名道:“陈宣,你这是何意,这么闯进我苏某人的包厢,莫不是和我以及成山伯府有仇怨不成。” 赵越北和陈宣是表兄弟,和稀泥道:“想来是一场误会……”余光瞧见那美貌女子虽有些紧张,神色却无畏惧,继续道:“苏兄切莫记恨。” 陈宣想起苏问弦声名日盛,更得乾元帝青眼。看向苏问弦道:“还请诚瑾兄恕罪,我府里今日走脱了一个与舍妹案子有关的奴婢,她改装成闺秀打扮,在下便请白指挥为我缉拿这逃奴,此事是我冒犯了诚瑾兄的——”他看一眼边上的苏妙真,道,“诚瑾兄如何惩处,某无怨言。” -- 第58页 雅间里头此时就他们三人,白指挥眼见着都是自己惹不起的人物,早就一溜烟去到走廊给被他打伤的苏安等人赔罪,还较为体贴地给他们关上了门。 陈宣如此做派,苏问弦纵有天大的火气,此时也发作不来。冷哼一声将自己的外袍解下兜头把苏妙真包了个严实,又道:“平江伯府行事如此,话却说得轻巧,可笑。” 抓住苏妙真的手腕就要往外走,赵越北见他满脸怒气,不素平日持重,道:“诚瑾兄,抒言他不过一时情急,你不要生气……我日后一定让他再送你数位美妾,你看如何?” 苏问弦闻言脚步一顿,气得发笑。抓苏妙真的手腕的力气大了又小,小了又大,直到让苏妙真吃不住痛闷哼一声,苏问弦看她一眼,方按下怒气,冷言道:“今日之事不张扬出去,我就当他不过无心之失。” 赵越北心道,还有这样的好事儿。又瞧了一眼被挡的严严实实的女子,心下了然,只道苏问弦这是疼宠这美妾,不欲其名节受污。陈宣也道:“今夜之事,绝不会传扬出去……还请诚瑾兄容我改日登门谢罪。”言毕,他欠身一拜。 苏问弦心平气和许多,并不松开苏妙真的手,沉声道:“希望如此。”赵越北打哈哈道:“抒言他决不食言,我自己表哥我心里清楚,诚瑾兄还请放宽心,我爹还在楼上,不如趁着此日,我们三人一同上去,我让抒言在我爹面前给你陪个罪,改日再一同上门向小嫂子赔罪。” 苏问弦冷笑:“倒不必劳烦赵总督。” 三人正在说话间,突地钻来一片烟雾,外头吵吵嚷嚷,有人惊呼敲锣:“走水了,走水了!” 雅间里的四个人都吃了一惊,赵越北急急奔向窗口去看,但见棋盘街的北面燃起了滔天巨火,黑白浓烟缠绕两股,直上云霄,把夜空映得如同白昼。店铺由远及近地燃烧垮塌,人们鬼哭狼嚎的四处逃窜。 呼喝声,求救声此起彼伏,对面的首饰铺子珠宝铺子还被趁乱洗劫一空,窗口楼下挤满了蚂蚁般多的人,把那南出口堵得水泄不通,踩踏尖叫声响彻夜空,他惊道:“好大的火。” 苏问弦这三人俱是眼疾手快,陈宣踢开了包厢的门,和赵越北一同往四楼奔去。苏问弦苏妙真二人正遇上外头的苏安,他们奔进来等人惊惶道:“不好了少爷,外头大火了。” 那浓雾白烟涌了进来,苏问弦正要搂苏妙真离开此地,猛地发觉苏妙真挣脱了自己往那窗口奔去,他大惊失色,还以为苏妙真被这两个陌生男子看了要寻死觅活,扑过去喊道:“真真!” “哗啦!” 苏妙真端来净手铜盆,对自己盖头一泼,苏问弦立时全身湿透,又见苏妙真将披在身上的他的外袍扯到盆子里,匆匆打湿,复披上身。她急急上前握住自己手道:“哥哥快走吧,这店旁边是酒楼油坊,一楼又摆了两缸好酒和爆竹,全是助燃物。”此刻也顾不得礼教伦常了,苏问弦一咬牙,把苏妙真扯进怀里,搂着她往外冲去。 火势来得极快,大堂已然成了一片火海,侧处梁木塌下,重重地砸在了酒桌上。挡住大块去路,仙人坊里的人各个抱头鼠窜,鬼哭狼嚎,店面掌柜慌忙指挥着各个小二杂役通知楼上客人,收拾银钱物十,急得满头大汗。 苏妙真眼瞅见堆在照壁口的爆竹和酒缸,又瞧见那掌柜只顾着收拾柜子里的银两,大声道:“还拿钱干嘛,赶紧用太平缸里的水把这块淋湿了,不然这里一烧上,上面的人都出不去了。” 那掌柜如梦初醒,慌忙拽住几个小二去把门首处的几缸太平缸取水,让他们把烟花爆竹淋湿,自个再顾不得别的,提溜包袱先从前门挤了出来。那小二杂役见自己老板溜之大吉了,也都慌了神,或扔或放,顾不得救火,也各自争前恐后地挤出门去。 苏妙真急得没法,被苏问弦搂住往外走,瞥眼看见大堂内的承重柱子即将被火侵袭,她仰望屋顶枋椽良柱,扯住苏问弦道:“后面是承重大梁,如果烧到整个一楼塌下来,上面的人就被堵在这了,这处的酒缸爆竹之类得尽早弄开。” 苏问弦回头一看,果然如此,此时容不得他细想,把苏妙真推到一边,也顾不得交代她几句,运气下蹲,合臂抱起门首一达数百斤的水缸,伯府内其他小厮仆人虽也慌神,但学着苏问弦合力把另一水缸抬起,跟着苏问弦的步伐往照壁和承重大梁柱处过来,同时重重砸上柱脚,哐当咔嚓几声,那水溅的到处都是,承重大梁柱根处汪了一洼水,后面袭来的火舌至此而停,盘旋伺机而动。 苏问弦也不停下,接过苏安搬来的榔头,砸向墙壁,取下浮雕石板,快步往柜台走去,用石板将红贴大酒缸盖个严实,以防这两缸酒被烧,反助火势。 正转身,打眼先看见楼梯口宣大总督赵府的人哗啦啦地簇拥着赵总督往下挤,他点头向赵总督行个礼,意思意思便转身去,寻苏妙真要离开。 但看见人小力微的苏妙真进进出出,几次险些被逃窜客人撞到,她也不管闪躲,不知打哪弄来了一铜盆,来回从门首水缸处取水浇向照壁爆竹烟火,苏问弦看去,那堆烟火爆竹已然湿了绝大部分,但苏妙真似仍不放心,回身抱着铜盆还要去寻那太平缸,苏问弦奔去,一把抓住苏妙真,怒道:“你不要命了,这是你该管的事?!” -- 第59页 说着,扯着苏妙真护在胸前,二人往外挤去。 苏妙真急得跳脚,又怕别人听见二人争执,贴着苏问弦悄声道:“我听你说什么赵世翁赵总督,那楼上可是宣大总督赵府的人?若是,怎好让他冒这个险的,再说了,他明明很是赏识你,此时不去套好更待何时。” 九边总督里现宣大总督蓟辽总督二人兵权最重,且听今夜那两男子言语,宣大总督和平江伯府还沾了亲,乃贵勋重臣。 苏问弦本恼火她不爱惜自己,还没申斥,又听她言语里一片为自己打算的真心,不自觉柔下声道:“我说你怎么定要把一楼火势拦住,放心吧,大梁酒缸两处全照料好了,那块的烟火爆竹也湿了大半,且赵府人手各个经用,赵总督不会有事。”又道:“我刚刚和他打过照面,这份情他会记住的。” 两人说话间,苏问弦运步不停,护着苏妙真出了店门,但见火光耀空,棋盘街人潮汹涌,四散着逃命呼救。 苏问弦咬咬牙,更用力搂住苏妙真,护在胸前,交代一句“别松开”,带着她挤进人潮。 这棋盘街路也宽阔,此时却挤得让人动弹不得,苏问弦又要护着苏妙真,又要奋力往前头去,还得小心苏妙真不能被人看了去,一炷香过去才随着人潮走了不下百步,刚过一茶肆招幡,却正好撞见赵越北陈宣二人。 赵越北和陈宣本在他俩后头,但赵陈二府今日带出来的人马充足,且都是府卫兵丁,比伯府的小厮仆役要身强力壮,一行人挤来挤去,倒挤到苏问弦苏妙真二人前头来。 赵总督被大数府卫兵丁拥着先往前去,他二人自持武艺,不需人护卫,只留了几人在身后,才刚好撞见苏问弦。但此时各自留了气力,并不说话,交换几个眼神,合力往一起挤。 作者有话要说: 到这儿,大部分男配女配全部出来了。 第38章 人潮更汹涌百倍不止,他二人比先头更寸步难行,挟裹进人潮,四人好巧挤到一起,和那卫兵苏安等人隔开了几步,几步之间却密密数百人。人潮汹汹,后头的人为了躲那油坊酒坊大火,都拼了命地往前挤,却只导致了整个路的拥堵,如蚂蚁爬树般密密麻麻却秩序全无,各个横冲乱撞,不知倒下多少人。 苏妙真被苏问弦单手牢牢搂在胸前,几乎喘不过气来,她想到苏问弦,此时定比她更难受千倍百倍,喊道:“前头是南街口快到了,得留空儿呼气吸气。” 赵越北陈宣先前见她百忙中不忘给苏问弦淋了一身湿避火,已然为她急智心惊;后又在楼梯口处见她和苏问弦抢险救火,梁柱爆竹酒缸处无一遗漏,更吃大惊,此刻见得她一介弱女,既不啼哭埋怨也不软倒失魂,事事有主意。比这人群里的许多男子倒强出百倍,再三惊异。 二人互看一眼,顾不得诧异,照着苏妙真的动作,左手握拳,右手握住左手手腕,双肘撑开平放胸前撑出了呼吸空间。 他们四人里头有三人习武,还都是顶尖的好手,当下换几个眼神,合力顺一个方向挤去,一炷香后,就顺着人潮从棋盘街出来到了那路口,汹涌的人潮立时做鸟兽散,四下奔逃。 赵越北寻到其父,赵总督见他安全脱身,松口气道:“能出仙人坊,还亏了问弦那孩子,北儿,你替爹去谢谢人家。” 赵越北领命称是,伺候赵总督上马离开,找到陈宣,寻向苏问弦,但见他扶着那弯腰欲呕的女子,正温声安抚。那女子披着湿淋淋的外袍,显出纤秾合度的身段。 两人正找上苏问弦,见那女子摆手起身,背对他二人,正对着苏问弦,筋疲力尽地想要说些什么,苏问弦极为凝神,听那女子说话,连他二人过来都没注意到。 棋盘街里头传来砰砰三声巨响,火势立时大了一倍,赵越北和陈宣同时望向棋盘街上方。 苏妙真让自己努力冷静下来,回忆前世今生所知的救火措施。她心下匆匆过了一遍所有在此时的可行办法,突见白指挥屁滚尿流地从人潮里挤了出来,后头还跟了兵甲卫士与苏安等人,心里一定。 拉住苏问弦,稳住心神声道:“这时节应疏散人群救火才是,五城兵马司的那位白指挥已经出来了……棋盘街里头卖那烟花爆竹的店有许多。” 三步外赵越北和陈宣二人听得她言,顿住脚步。 那女子面对着苏问弦,背对着他们二人,低声分解:“现在西北风大,东城这边怕是要遭殃……首要任务是让白指挥把这里的人都疏散了,让他寻那嗓门大的去前头那塔楼望火,鸣啰挥旗调度,还得让卫兵严阵以待,别让暴民趁乱打家劫舍……” “尽可以将附近平民百姓征集起来,将家中贮缸水,移在吊桶,各自携出,陆续上屋潵泼,以灭火焰,再等各处营兵续救……万一风猛火烈不可扑灭,就需要还可征用前头那几家的铁器店,选用火钩、火索、挠钩、麻搭、短梯、铁锯、榔头等物,拆除棋盘街道口这几房,以断火路,再铺一条防火带过来……” 赵越北耳聪目明,听了个大概。那女子说的虽是一般的救火章程,但绝非内帷见识,其中竟还有一两个前所未闻的手段,略一思索,却极为务实。 且她句句条理,须知大难不死后,常人难免要失魂落魄一阵,就连他们也是满身疲惫,偏她即刻想到救火事宜。又听她语气虽有微微颤抖,但已经是极难得的沉稳,不由看陈宣一眼,他亦凝神细听。 -- 第60页 苏妙真见苏问弦微有意动,又趁热打铁,向前对苏问弦说:“我听说每逢走水,都会有因灾劾举,有那灭火不力的被弹劾贬斥,也有那德才勇武的……” 话只留了一半,她睁大眼去看苏问弦,火光把苏问弦的面容照得忽明忽暗。 苏问弦已知其意,定神看她道:“你所言极是,既然如此,我且遣了人护送你回去,我先留在此处依大顺律令,协助白指挥灭火,调度火甲前去最近的兴平仓和富新仓抢险。” 她情知苏问弦志向高远,一心问政,必不会错过这样一个绝佳的时机,自己不过略略一提几个火灾常见的处理方法,苏问弦心里已经有了主意,甚至思虑到了至为重要的官仓—— 要知东城一带有七座官仓,正是关系了国计民生,而眼下火势凶猛,值元宵佳节,或有那守备喝酒耍乐,以至于松懈巡检库房…… 苏妙真心下一定,待苏安等府内家丁要引她回府时,提了提那湿了的外袍,回首殷殷嘱咐:“千万小心。” 苏问弦点头,让家丁都跟去护送苏妙真回府。 自己大步走到白指挥的跟前将他从地上一把拽起,喝声道:“白指挥,用上五城兵马司的时候到了,速速调配火甲去兴平仓和富新仓抢险……”白指挥正被这大火吓得没了主意,此刻一见苏问弦果决挺身而出,立时有了主心骨,忙忙呵斥兵丁,兵分几路,让他们事事依从苏问弦的章法来救火。 或拿了锦旗奔向塔楼指挥调度疏散人群,或纠集火甲民众立时前往东城最为重要的官仓草场,或拔了刀斧镇压那等趁火打劫的不法之徒,一时井然有序。 赵越北和陈宣见苏问弦的行事章法,也反应过来这既是一个祸事,对他们这些人又是一个机遇,忙各自遣出府卫私兵,好救火助人。 苏妙真被小厮们护着回府,四下的人群也没人顾得上看她,一行人顺利地过了钱子巷,恰恰在庙街路碰见了六神无主的侍琴侍棋二人。 她二人在火起时要进仙人坊寻主人,却被起头的人潮挟裹出去,她二人身小体弱,所幸命大没被踩踏。 侍琴扭伤胳膊,侍棋擦伤面皮,一见苏妙真,登时扑了过来挤在苏妙真身边嚎啕大哭,只说再不出府瞎玩,苏妙真失笑,劝导她们不可因噎废食。 过了庙街的一酒铺子时,苏妙真眼尖瞧见认识的垂髫女童春菱,她坐在那酒幡下的石阶上,捂着眼睛呜呜涕泪,身边却有一家仆打扮的小厮昏倒在石阶上,抽搐不已,苏妙真怕她孤身一人会被拐子带走,忙让小厮们开路。 又计较他们会吓到春菱,自己过去掏了帕子给春菱擦鼻涕:“春菱,你怎么一人在这里,姐姐先带你回去,再给你找娘亲可好。” 春菱见是个认识的姐姐,瘪嘴扑到苏妙真怀里,抽抽噎噎道:“有个大哥哥去救火救人,让他的什么小狮子陪我在这边,说等他回来就带我去找我娘亲,可这个小狮子哥哥不知道怎了,突地就满嘴白沫倒在这里了。” 苏妙真定眼一看,才知春菱嘴里的“小狮子”原是某府的家丁小厮。这小厮衣着体面考究,面目发紫但胸上还有起伏,没全晕,口吐白沫,眼睛瞪得大大的,看见她后抽搐起来,好似想说些什么。 苏妙真抱起小春菱,赶紧招呼苏家下人把人抬起,还没转身,就听侍琴一声惊呼:“姑娘小心。” 她抬眼望去,只见头顶上那“酒”字旗帜“咔嚓”断裂,直直朝二人砸来。 电光火石间,苏妙真护住了怀里的惊恐女童,低头弓腰,用背去挡那幡旗,登时一声闷响,背上重重一痛,火辣辣的知觉传遍全身。 苏妙真栽了个踉跄,两眼一黑,心底怒骂:这贼老天是和她有仇么,专挑今晚和她过不去。 * 苏问弦、赵越北和陈宣三人忙至天亮,待官仓附近的火势渐熄只余下浓烟滚滚,方搁置歇息,和主管告辞,三人骑马离开,苏问弦出门并未骑马,还是官仓主管感念他抢险之恩借用的。 赵越北往北面棋盘街方向看了眼,道:“那头的大火,怕不是要燃个好几天。”陈宣道:“好在保住了官仓草场,街里的人也被指挥疏散的七七八八,也是多亏了苏兄反应及时,调度得当。” 赵越北和陈宣互看一眼,心知对方都想起了苏问弦身边的那女子。 苏问弦缓辔前行,想起赵越北陈宣二人已然见过苏妙真的容貌,是个烦事。好在苏妙真出阁之前,外男极少有机会见她,又兀自后悔,自己不该把苏妙带出来,平白让她受了两场惊吓。 苏问弦这边敷衍应着话,恨不能插翅回去看看苏妙真,那边赵越北顿了一顿,转而道:“诚瑾兄,你的那位爱妾是何方人士,我见她临危不乱,竟颇有些武将女儿的气度,莫不是出身军户?” 赵越北停顿片刻, “不知家中可还有姐妹?” 苏问弦不欲让这二人看出破绽,敷衍道:“小门小户的女子,二位何必夸奖?”又想起一事:“还望二位约束府卫,不要将昨夜之事泄露出去,有碍她的名节。” 赵越北和陈宣见他紧张那女子,也都应了。到了街角,各自扬鞭而去。 第39章 苏问弦匆匆回了府,还没进二门就被王氏差来的婆子叫去上房。王氏眼圈红红,显然是哭了许久的模样,屏退了婆子丫鬟在屋外,他没看见平时已然来请安的苏妙真,心里一慌,也忘了起身,跪地惊问:“母亲,怎么没见真真?” -- 第61页 王氏用帕子擦了擦眼角,哭腔犹在:“你妹妹还在床上躺着呢,刚刚把太医开的药给她喝了,也不敢声张,怕你祖母知道了忧心……昨夜我可千叮咛万嘱咐了你,照顾好你妹妹,如何你让她一人和家丁婢女回了府,还受了伤。” “她个没心肺的,在我面前装得一点事没有,还瞒着我让绿意去寻大夫开膏药过来,得亏没被她瞒过去。” “你是知道她的,向来爱娇怕痛,连绣花扎了手都得在咱们面前哼唧半天,这回受了这罪,白白挨着疼……” 苏问弦心头一震,不知是何原委,但磕头告罪,口中只道:“儿子只顾着救火,才让苏安等人护送真真回府,不意竟出了这样的岔子,还望母亲降罪……” 王氏先是气恼苏问弦没尽到长兄的责任,后想起苏问弦去救火却自己不带小厮家丁,尽数遣给妹妹,已然是极其关怀苏妙真的了。 且京里大火,她在府里也能看得到火光,苏问弦兼顾幼妹和他人,实在不好苛责他。再听一干下人都说,原是她那个女儿为了一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平民女儿受的伤,王氏也无法责怪苏问弦。 原来苏安机灵变通,陈宣和五城兵马司闯雅间一事,已经被他在回来路上交代过不可走漏。小厮们也都知道其中厉害,又都是苏问弦院子里的人,如何不畏惧主人降罪下来,于是串了口供,在王氏面前只提了大火逃生一事。 也叹道:“既然你是为了善事,娘也没得说,只是你妹妹这遭受了伤,娘心里难忍,又怕传扬出去坏了真儿的名声。” 苏问弦磕头告罪,退出正房,疾步回自己院子,招来了苏安并其他小厮把这事问了个明白。 苏安把春菱惹出的两祸说得清楚,又把自己做主隐去陈宣一事告诉苏问弦,跪在地上惶惶然。 苏问弦沉吟半晌,方敲着红木椅扶手,面色沉沉道:“这事你做得对,不能让母亲为此事烦心,我也已经让赵越北他们二人封口。”又交代道:“你晚上去连娘那里,使了银子给她赎身,不拘多少,寻个宅子安置她。” 苏安心里生疑,只道这时候苏问弦还有心思纳外室,况他看来苏问弦对连娘不过逢场作戏用作装点,并没有纳妾的心思,否则何必只是包下,每逢外头酒宴才叫了连娘去伺候? 又听苏问弦道:“你们护卫主子不利,办妥了这事就都去跪上一夜,看在给真真积福的份上,我也不打你们板子了,只若还想要这舌头,就把嘴巴闭紧。” 苏安冷汗涟涟,赶紧答应,又想起一事,对苏问弦犹豫道:“那小厮挂的是顾公子的牌子,想来是顾公子身边的人。还有那春菱,少爷看当如何处置才是。” 苏问弦一愣,没料到那小厮是顾长清身边的人,道:“府里的大夫正给他治病,你去告诉景明一声,治好了再让他出府。至于那春菱,”苏问弦想起白指挥所言以及此次苏妙真遭祸受伤两事,冷声沉道:“把这个灾星关进柴房,替她父母教导两天。” 苏安急忙领命去办,跨了花厅门槛奔出府去,其他小厮则怏怏地各去廊下跪了,乌压压一片,让进来倒茶的称心吓了一跳。 苏问弦处理好这些琐事,坐着沉思半晌,待过辰时,日头升到空中。也不喝茶,匆匆去往平安院。招手叫来婢女问话。 侍琴侍棋战战兢兢答道:“大夫,大夫说,说姑娘的伤没什么大碍,先前疲劳紧张过度,养个,养个三四天就好了。绿意刚刚伺候姑娘,涂了……涂了药膏子,姑娘也喝了药,现在应该是睡下了。” 苏问弦平静却森然道:“你们就是这样伺候主子的,那春菱的事居然还要累得主子亲自去做,可真是养的好奴才……” 侍棋吓得哭道:“三少爷,是姑娘怕奴婢们吓着了那女童,才不让奴婢们上前的……” 苏问弦面无表情缓道:“你们两人不是我院子里的,我不好罚你们,只是还需得好好想想,该怎么做奴婢,再有下次……”他话不说完,侍琴侍画唬得忙不迭应声出去。 苏问弦再欲把绿意蓝湘叫来回话,蓝湘掀了帘子从侧屋出来,行礼道:“三少爷,我们姑娘听见外边动静,请您进去叙话。” 苏问弦闻言:“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家,我怎好进去。” 蓝湘无奈道:“姑娘只说让放了帷帐,却让我们下人务必请您进去一叙。”说着她张望看了四周,见黄莺翠柳都去看药了,四下已然无人又低声道:“三少爷,我们姑娘的性子您不是不知道,姑娘倔得很,又虚着身体,我们做奴婢的也不敢不传这个话。” 苏问弦思索片刻,拔步让蓝湘领路。蓝湘打了帘子,绕过落地大理石锦缎仙女散花刺绣屏风,引进西内间,过一摆着两个小书架的耳室,掀了垂地璎珞珠帘,方入寝房。 踩上红绒毡毯,嗅到一种似兰非麝的淡淡香气,混杂着甜甜奶香,萦绕鼻尖。苏问弦脚步微顿。 定了定神,入眼看见一个十锦多宝橱,左边靠窗一张鹅黄绣花软垫铺设而成的木炕,他走过去。 炕几上陈列一个粉定窑年年有余瓷瓶,里头插了几只含苞待放的水仙。木炕下有一短塌,只容两人对坐。墙上则挂了把琴,下头堆两只紫檀箱笼,他略扫一眼,便瞧见左侧有一富丽精致的梳妆台,镜下堆了几只妆奁盒子,最上方置放了犀角梳、檀木镶宝梳和云铜小镜,显是此间主人常用物十。 -- 第62页 至于右手侧,便是一螺钿拔步床,烟罗似的流苏帐幔撒下,教人半点看不清里头,胖乎乎的毛球舒舒服服地窝在床下,爪着幔子咬来咬去。 苏问弦坐上那绣塌,温声问:“真真,你身上可还疼?找我进来,是有什么事。” “不妨事的,大夫说三四天就好了,还赶得及十六走百病呢……”那纱幔后里头传来苏妙真的柔甜的嗓音,听上去她仍有些不济气,呼吸软绵微弱,“那小厮可治好了?对了,还有春菱,她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正是依赖爹娘的时候,烦你差人去找找。” 苏问弦半个时辰前刚把人关进柴房,如何肯告诉她,只说:“你好好养病,那小厮和春菱的事我会派人去做。”心里却打定主意要关上那屡惹是非的春菱两天,也不亏她饮食,权当替人父母教子了。 苏妙真在帐幔里听他这么说,也放心下来,慢慢靠了引枕起身,笑道:“那就好,我也放下一桩心事……不过昨晚上可真走霉运,先是碰上你的三个朋友,又是那五城兵马司搜捕逃奴,” 碍着绿意蓝湘都在帐幔外头立着,苏妙真含糊道:“还遇上了大火,这火来得快而猛,着实……”她突地一顿,想起婢女们都在外面,不好再说,随便混过去几句话。 苏妙真语气渐渐轻松起来,听苏问弦也道:“五城兵马司的事我已经遮掩过去了,只是这火,有了巡城卫兵,想来也能很快扑灭,总之保住可官仓粮草已是大幸……” 苏妙真于是道:“我刚刚听你吓唬侍琴侍棋两人,哥哥,娘已经罚了她们月银……她俩也都受了伤,一个扭了胳膊,一个擦破了女儿家最看重的脸,已经很是不走运了……况且春菱一事其实是我自己失了谨慎。” 苏问弦缓缓开口:“真真,你院子里的丫鬟们多有些散漫,她们二人受伤也是自己贪玩,和你却无关,且不过几句申斥,又有何妨?平安院的规矩太过松懈,做下人的偷奸耍滑,你不要口软心软……” 苏妙真听得他言语自有主意,自己不能说服,胸前一闷。 可说起来这地界丫鬟小厮们在人们看来就只是物件,比苏问弦严苛的大有人在。低下声道:“是妹子想左了……我有些乏了,想再躺躺,哥哥也忙了一夜到现在没合眼吧?哥哥先回吧。” 第40章 这一躺就是五天。 虽她一向贪觉,但这次倒非她懒怠,而是王氏硬要她养身体,连永安侯府的几位表姑娘请她十六走百病也推了。苏妙真闷在屋子里头好不难受,足足养到正月十七,期间苏问弦苏妙娣每日都来看她。 辰牌时分,苏妙真卧在绣塌上拿了本书读,刚送走前来探视的苏妙娣,奇怪今日为何不见苏问弦的踪迹,府里前院忽地热闹吵嚷起来。 于是叫绿意蓝湘二人去前头打听,一炷香的时间,绿意蓝湘二人回来,两人脸上喜气盈盈。 绿意替她捏着肩膀道:“这次大火说是前儿早上才扑灭呢,各处损失惨重,不知道烧死踩踏死了多少百姓,眼下京里开了赈济,各家都在捐银子呢。” 苏妙真道:“这听着可不是好儿。” “还有一件,因着这场大火来得突然猛烈,许多官员救火不利,被那六科给事中和其他御史们都给上折子弹劾了……可咱们三少爷这次又受了褒奖,听说是在两个官仓那里救火救得及时,许御史、户部和工部给事中都上了折子,将三少爷和其他几个郎君好一阵夸赞,今日府内吵嚷,就是因为宫里头下了旨意,嘉奖了三少爷。” 苏妙真“哦”一声,喜笑颜开道:“竟是这样,那哥哥现在去宫里谢恩了?”绿意笑道:“正是呢,刚刚走的,想来得到午后才能回来了。” * 正月十七的冬阳始有几分暖意,宫门巍峨高耸。 苏问弦一行人出了宫门,往棋盘街方向而去,一路上看见不少粥棚广济,兵卫间杂其中,维护京城秩序。 棋盘街几乎成了一片废土,焦黑遍地,哀嚎四起,商铺高悬的旗帜东倒西歪,市坊小民们痛哭流涕。顾长清说:“最惨重的大多是棋盘街的商铺店面。” 苏问弦点头。棋盘街的商铺都是京中富户所开,大多有些底蕴,“京里也毁害了上千户民居,眼下圣上下旨意,要革职严办巡风提督之人,光是五城兵马司,就被撸下来好几个官职。” 白指挥倒是走了运,因救火得力,受了上峰举荐,多半要由他来做五城兵马司指挥使司的位置,此人还懂知恩图报的道理,日后倒可一用。苏问弦想起这几日白指挥对他的恭敬有礼鞍前马后,眉头舒展。 至于顾长清……他想起苏安报来的情形:正月十一当夜,忠义仓市坊失火,因忠义仓非储存皇粮官禄或军饷的受纳正租的官仓,且时正夜中烈焰涛涛,东城兵马司大部人马便前去他处灭火,只剩些老弱残兵。守卫官不敢伺救,顾长清袖出手册一本,银票一沓,召集市井闲人喝道,“有奋能扑救者,录其名领数字,必当重赏!”当即器具涌集,水注如雨,他亦身先士卒,不避凶险,指挥得意,于是火势顿熄。 “忠义仓亏你保全,否则京里的胡椒香料价必飞涨。”忠义仓储存胡椒香料等贵重珍稀之物,上供内廷百官,公侯伯爵。 顾长清不甚在意,道:“粮仓才是重头,你是头一份的功劳。”苏问弦一哂,记起一桩事来:“你的贴身小厮还在伯府里住着,吃了几副药听说是神志清醒了,今日你来我府上,可把人领走。” -- 第63页 顾长清点头笑道:“那是自然,叨扰几日,少不得要把药钱还给伯府了。” 苏问弦一笑,“走,恪然东麒他们两个估摸着已经在府里等着咱们了,伯府新买几个了北边的杂伎备着明年大寿用,比一般乐伎舞姬要新奇……” …… 斜阳轻倚,平安院的婢女们在室内拾掇好绣塌,苏妙真和苏妙娣两人靠在榻子上对弈。 苏妙娣棋艺高超,局局大胜苏妙真,赢了苏妙真许多彩头,让观战的婢女们看了直笑,苏妙娣身边的春兰春杏等人得了赏,将金瓜子银锞子装进荷包,眼巴巴地盼着苏妙娣再赢几把,好多领赏。 黄莺翠柳二人坐在下手,本来还做着扇套络子之类的物十,一见苏妙真屡败屡战,越挫越勇,都挤过来,给自家姑娘出主意。 俗话说“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这几人轮番给苏妙真提点,苏妙真竟挽回了些白子的颓势,隐隐有收拾山河重头再战的迹象。 这么轮番几回合,棋盘上白子已然能和黑子相抗,二者平分秋色,一时半会居然看不出谁的胜算更高。 苏妙真啧啧两声,装模作样托腮道:“姐,你赢走我的,这局可都得倒出来了。” 苏妙娣执棋,“是么?” 苏妙真看过棋盘,自信道:“风水也该轮流转了。” 话音刚落,哒一声,黑子清扣棋盘,原本还是势均力敌的局面立时翻转过来,黑子做大龙,把苏妙真的白子围困一角,竟无路可走。 苏妙娣道:“这风水似乎没轮到你那儿呐……”一指棋盘,“可惜可惜……” 苏妙真目瞪口呆,捏着白玉棋子的手怎么也不敢动弹,左看右看都是困局,沮丧道:“黄莺,亏你还说让我往那边下,瞧瞧,眼下你们姑娘要输得精光了。” 黄莺一缩肩膀,为难道:“姑娘,这,实在是咱们二姑娘棋力非凡呐,哪能怨我一个小小的奴婢呢。” 春杏快嘴快舌,和春兰笑作一团:“正是这个道理,您下不过咱们姑娘。诺,五姑娘,你倒是别停啊,快些下吧。” 苏妙真执棋不动如松,瞅着棋局仍妄想翻盘,左瞧右看地不落子,把一干看热闹的婢女们急得抓耳挠腮,苏妙娣茶添四遍,终于也忍耐不住,嗔道:“真儿,你莫不是想放赖吧。” “哪能啊,这不是在冥思苦想么。”苏妙真打哈哈道,两人说话间,一婆子立外头回话,红儿有事禀告苏妙娣。 自从冬至那天,王氏天天往苏母处侍疾,便将二房的事务一应交由苏妙娣处理,安排了婆子辅佐她。 苏妙娣处处尽心,把二房的事治理得极为妥当,王氏更是放了心,年后依旧让婆子们把一干大小事都去回禀苏妙娣。 蓝湘过来,用锦袱盖住棋盘,端走封局。苏妙娣传红儿入内。 红儿不复数月前的张狂,一进屋,结结实实地给苏妙娣苏妙真磕了头,低眉顺眼道:“奴婢今日来,是有事请姑娘给我们姨娘做个主。” 周姨娘被禁足半年,她身边的婆子奴婢们更被罚了月例,这段时日周姨娘房内的人都安安分分不再生事端,就连每月都要见个几面的娘家人,也不再招入府内。 “说吧。” “我们姨娘自从上次冲撞了二姑娘和三少爷,日日对着观音像悔过念经,”红儿抽噎起来,抹着眼角处的几滴眼泪道:“上次冬至日,二姑娘五姑娘着人送赏赐过来,咱们姨娘更是感念,抄了许多佛经吟诵。” 苏妙娣瞅苏妙真一眼,泛起笑来:“那这是好事,如何伤怀。” “可现下金姨娘排挤我们姨娘,时不时地嚼舌根子,昨日十六赏的纹银炭火并着头面脂粉等物,她也克扣了一部分,我们姨娘知道了,只是默默流泪,也不让声张出来,可我们做奴婢的,也怕姨娘憋出个好歹来,还请二姑娘做主。” 苏妙真全程盯着红儿,见她言语里虽添油加醋,但神色激愤,不似作伪,心里已有几分明白,一哂:这金姨娘或是沉不住给周姨娘气受,或是哪里不经心惹她疑心记恨。苏妙娣起身道:“那我得去看看了,带路。” 红儿一溜烟前行,苏妙娣挽住苏妙真的手,轻声问:“真儿,可随我一起去看看?” 苏妙真笑说:“你和娘亲早有了主意,马上去给周姨娘主持公道,可不就一打一哄,把人给制服了,我去也没甚用处,她看了我说不得还上火心烦。” 苏妙娣一行人离开平安院,苏妙真自己却不大坐得住,依着绣塌看了一回廊外的风光,到底有些憋闷,也不带丫鬟,自去小花园散心。 她在小花园走了许久,冬日的斜阳不知怎么的,也不冷,暗香园里种植的梅花树红白相映,煞是好看。苏妙真赏玩片刻,活动活动手脚,欲回院子。 称心拎着一小小食盒,沿着石子路过来。苏妙真算算时辰,把称心拦住,笑问:“这是去给谁送饭呢?”称心支吾道:“给,给三少爷送去。” 苏问弦在伯府前院请了几位相熟朋友过府聚饮,这苏妙真晌午的时候就知道了,既然是在前头膳厅,就不会让丫鬟去送餐,这时辰也对不上。又见称心慌张张的,脸垂到胸前,死活不敢抬起,她心下更奇。 第41章 苏妙真有心逗她,假意道:“哎呦,那晚间我可得问问哥哥了,咱们伯府可是穷的吃不起饭了,这食盒只两层,怎生这么简单。”称心闻言,慌道:“五姑娘,万万不可,三少爷要是知道了,奴婢就麻烦了。” -- 第64页 苏妙真愈发纳罕,牵了称心的手,往梅花树下的石凳坐了,打开食盒一瞧,里头放着一粥一馒头,一碟冬蔬炒肉,一碗鸡汤,一碟酥糕,热气并无,看着是灶上剩菜。 “你给我老实说,到底是给谁送?”伯府富贵,便是丫鬟们也着锦衣绣,吃膏食粱,除主子赏,没有吃剩饭的。 称心只得如实交代。春菱被关在柴房受苦了数日,明善堂的人都不敢私自放人,苏问弦近日事忙,也没提起如何处理。 称心见春菱年纪小小,走丢不说还遭了火灾,不忍春菱受苦,特特每日亲自送饭,好去安慰。 称心就四顾几眼,见无人后悄声道:“姑娘不知,咱们柴房里头关了个打外头来的小丫头,年纪不上七八岁,奴婢见她可怜,就……” 苏妙真咯噔一惊,把食盒提了:“小姑娘?你带我去瞧瞧。” 称心引路,带她过了假山、小桥及许多轩榭,一面给苏妙真讲这里头的事。她不清楚苏妙真认得这春菱,只叹息道:“也不晓得这春菱是怎么惹着了三少爷,又怎么回了伯府?瞧她年纪小小的,看着不怕人,窝在那小柴房里也不见害怕,只是念叨着想回家……姑娘,您若是能劝劝三少爷给春菱找找父母,那可是善事一桩。” 大火那夜苏妙真让苏安领春菱从侧门走,她与两个丫鬟直接回院避开王氏,因此除了随她和苏问弦出门的小厮婢女,再无人知其中牵扯。 说话间,苏妙真被她领着到了柴房。说是柴房,其实倒也不算,是府内用来责罚下人的专用暗室,矮矮三间,凌乱地放了许多杂物。 其中一间堆满废弃物十,称心怜惜春菱,偷偷把她调到另一干净居室里头住下,又抱了旧被旧褥铺设下来,故而春菱也没怎么受罪。 房里摆设简单,一张木板床,一个缺了角的八仙桌,对着床搁了高高的木柜,门角处倒堆了两个暖盆。 春菱坐在床上正百无聊赖间,突听称心声音,喜得跳下床,又一眼睃见苏妙真,啊一声喜道:“姐姐,你也在这儿。” 她年幼娇憨。扑进苏妙真怀里,瞪大眼睛问:“你是来带我出去找我娘么?”又道:“还是那个哥哥把你也关这里了?” 苏妙真递了食盒给称心,称心见两人相识,一惊,正欲开口相问,就听苏妙真轻快道:“哪有,别瞎想呐,我哥哥……我哥哥他也不是关你,他这几日忙着救火事宜,怕你一个人出去找不到娘,倒被拐子给骗了——那些拐子们可黑心了,装成慈眉善目的人,像你这样的小姑娘可分辨不出来,到时候被带得远远地,就再也回不来了……所以才留你在府里住上几天,今天就把你送出去找你娘亲呢。” 苏妙真抱起春菱,有点费力地把这小姑娘搁到春凳上,捡出碗筷,推到春菱面前,瞅着她狼吞虎咽地吃了会儿,笑道:“别噎着。” 抬手倒杯茶,端给春菱,春菱就着苏妙真的手就喝几口,一抹嘴巴:“原来那是你的哥哥啊,我还以为是……” 春菱点点头,拿出一副小大人的模样,道:“我晓得那些拐子,我娘说了,他们能拍花子,往你肩膀上一拍,你就晕了,然后就被拐走了……我说呢,这每天都要称心姐姐给我送好吃的,天天有肉有点心……” 此世不似前世物质丰盛,平头百姓能日日吃肉的,也都是有些家底的。看春菱只穿了一红布袄子,头绳也只是红线,可见只是一般人家。 苏妙真摸摸春菱的脑袋,解了自己荷包,从里头掏出针线开始忙活,往春菱的袄子下角缝了些金瓜子与一镶宝石戒指进去,封边断线,交代道:“姐姐给你在衣角偷偷缝了点钱,你家去后才能拆开,可不许告诉你娘以外的人。” “你乖乖地等在这,过会我让一个穿绿衣服的姐姐过来接你出府,可好。” 苏妙真安慰春菱一回,携称心原路返回。称心跟在她身后,见苏妙真步伐凌乱,气息混杂,不似以往的从容宛转。 显然是心有难事,称心蹙眉想了一遍,揣测问道:“姑娘,这春菱的事,是要让奴婢去跟少爷说么?”称心也惶惶的,又怕苏妙真正有此意,又琢磨着能给春菱找到父母,是功德一件。 “不必!”谁料苏妙真一口回绝,倒让称心一惊。 不让苏问弦去办,这事难不成还得请示主母?若少爷知道自己和这事有关,也不清楚会有什么惩罚等着自己。 称心愁上眉头,又听苏妙真似发觉语气过硬,缓声又说:“这事怎好惊动哥哥的,他这几日忙得脚不沾地,没必要让知晓,我遣绿意处理了就是,若哥哥问起,你只装不知就好,伯府这些日子人多事杂,春菱就是觑了空子偷跑出去,也未可知。” 称心记起绿意是家生子,父母都在城里伯府的当铺做工,出入伯府极为方便,给春菱找寻父母那就简单了。又听苏妙真言下之意竟是让自己装聋作哑,放下颗心,道:“那就按姑娘您的意思来。” 苏妙真应付一笑,在称心的搀扶下回了平安院。 在花厅喝了一盏茶,唤来绿意,端来一个托盘,上头搁了几只宫花珠钗。宫花式样新鲜,称心一看竟是苏州出产,绸纱堆作的。而那珠钗上的蝶恋花,竟个个都是红豆大小的珠子攒成的,一眼望去,让人喜爱。称心不解其意,见苏妙真笑道:“这些是与你的,劳烦你近日时时照拂那孩子。” -- 第65页 称心不意有这样的厚报,推辞几番,见苏妙真意态坚决,小心受了,福身谢恩后将这宫花珠钗袖进衣裳里,告辞离去时,听苏妙真轻声问:“那日救下的小厮,听说是顾家人?” 称心笑道:“正是呢,今日顾公子还让那小厮给三少爷磕头谢恩了……”“想来晚间散宴,这小厮也该回顾府了。”苏妙真盯着手腕上的玉镯,碧莹莹地,微微泛着光。 称心抬头去看,嗯了几声,胡乱应了。 等称心辞去,绿意把花厅的漏窗挨个关了,刚翻酉牌,日头渐渐地沉了,余晖射入花厅,映在苏妙真脸上,倒叫绿意看不清她的脸色。 忽听苏妙真问:“你说,哥哥他脾性如何?”绿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老实答道:“三少爷脾性还好。”“可他御下是否严苛了些呢?” 绿意笑道:“姑娘这话就不对了,三少爷虽对仆人奴婢们拘束的严苛,但赏得也多呐,冬至除夕腊八几次,不知赐了多少物十给下人。赏罚分明才是正理,奴婢还觉得姑娘你太宽宥了些,便是奴婢,也有犯懒的时候,姑娘若不严加管教,怎么能治理家事呢?” 绿意见缝插针,把自己和蓝湘曾经议论过的想法给苏妙真讲,“宽严并济,才是长久之道呢。” 想起了当时如意儿受罚一事,绿意有心为如意儿辩解几句,补充道:“当然了,如意儿她那次的确是受了些委屈,三少爷当时可能在气头上吧,再说了,主子有气,做奴婢的若不能排解,就是挨罚挨打也是该的……” 听苏妙真笑了笑,道:“我糊涂了。绿意,你过来,我有事吩咐你做。”绿意忙蜇过去,拿美人锤一边给苏妙真捶腿,一面应答道:“姑娘只管吩咐。” 第42章 “你拿牌子去前头,找顾府的那个小厮,把春菱的父母寻了送去,这几吊钱你拿着,全做那小厮的谢礼了。” 绿意想要反对,苏妙真说:“我知道这事不大规矩,但那小厮年幼,全无避嫌之处。先前我听哥哥说,大火时顾公子和另外两人分开,在棋盘街遇到春菱,后急于灭火,让小厮带了春菱先走,不意那顾寅犯病……若让顾寅再去寻春菱的父母,必是肯尽心尽力地。” 绿意蓝湘几人只晓得苏妙真看灯那晚出了点意外,但不清楚具体情形,记起前几日苏妙真已然求了苏问弦去给这春菱寻父母,可今日从称心这里竟知,这春菱原来一直被关在柴房里头受罪,里面肯定是有缘故的。 “姑娘,三少爷行事,定有其因,若你想给春菱找父母,何不求了三少爷呢,日后三少爷要是知道了也不会……” 苏妙真摇摇头,支颐叹道:“不成的,哥哥现在还在气头上。” 当日她于内室央求苏问弦差人去办春菱一事,苏问弦不但没有去做,还把人扣下。但昨日他来看自己,只说找着父母送出府去,瞒得她滴水不漏。这次若再过苏问弦的手,或许他又会阳奉阴违,不肯尽心。 说起来那晚都是飞来横祸,再非人力所能料及的,哥哥这番迁怒,虽有其情,却没道理。 苏妙真定下主意,道:“你只需领了春菱去二门候着,再找来那小厮讲清缘由即可……”细细嘱咐一番,绿意见无可挽回,只能领命去了。 伯府客厅摆下几桌精致筵席,家乐杂伎过来献艺,苏问弦和宁祯扬踞坐首席,顾长清选了离门槛最近的位置。先有口技艺人献艺,后又入了乐人唱曲。 “打先的那善口技僮者年岁虽小,本事却高,鸡鸣狗叫男女老少的声音都学得上佳——来日供奉寿宴,你祖母一定喜欢。后面那曲里头倒有几处错漏……”顾长清饮了杯酒。 抱着琵琶的那位乐人早被屏退,他现在才提出,无非是顾及乐人的颜面。 宁祯扬笑:“即便你精通乐理,若‘总是曲有误周郎顾’,这伯府的乐伎,也许会像我府上的柳腰一样,对你情根深种了。” 吴王府上的这件旧事被宁祯扬第一次拿出来细说,傅云天好热闹,笑问:“原来那舞姬的芳名叫柳腰,听说苏州织造曾在一次宴席上看中了此女,有意聘去,但此女拔钗断发,声称此生只慕景明一人,倒让苏州织造气个半死?” 宁祯扬颔首。一个舞姬被织造看中要去,他自然乐意,苏州织造直属内廷,这任织造又是贵妃一脉的人马,但那柳腰不识好歹,当席落了两府面子,外头甚至有人猜测,是否这意味吴王府与五皇子不和。 宁祯扬虽以为五皇子为人骄奢,并无人主之相,但也不想得罪他。后来连夜选了两个江南美姬,送往苏州织造衙门。好在柳腰容色不算殊绝,只因舞姿优美,才被入眼。这麻烦说起来正是顾长清做的引子,若非和顾长清相厚,他肯定要追究。 “祸自口出。”顾长清叹气笑道。 苏问弦夹了筷子瓜蒸羊肉,这菜是从京里有名的天香楼订来的,并非伯府内厨所做。入口果然风味别佳,便唤过苏全,轻声吩咐道:“再定份给姑娘送去。” 他虽只说了个姑娘,但苏全这些日子下来,早已经明白这是特指的苏妙真。咋舌想,这可忒惦着五姑娘了,事事不忘给五姑娘想一份,且不说天香楼离伯府甚远,就是不远,内眷也没有说比照着男人们的吃食来的。 但记起他和他哥两人不知为了五姑娘的事跑过多少回腿,早前儿他哥苏安更还为着元宵夜一事罚跪来着。自己可没哥哥苏安有脸面,就更不敢犹豫,唱喏领命,一溜烟地奔出膳厅。 -- 第66页 宁祯扬耳聪目明,和苏问弦挨得又近,把玩手中八菱口龙泉瓷酒杯,笑道:“你把这个妹妹,可宠的不成样子了……这次棋盘街走水,你带着她碍手碍脚还能灭了两座官仓的火,也是能耐,若没这妹妹,不定前宇仓也能救得下来?不过你和景明两人这连着两次立功,此次春闱,绝对高中!” 苏问弦听出宁祯扬对苏妙真似有偏见,皱眉辩解:“真真并不似一般女子,这次官仓一事,若没有她……”话到嘴边,终究不愿宁祯扬知晓更多关于苏妙真的事迹,咽回去打个转,笑说:“若没有赵越北陈宣他们二人,我也成不了事。” 赵越北父亲乃是宣大总督赵理,原籍湖广都司 ,历任多地都指挥使、总兵,有赫赫战功。九年前迁升总督,已是武臣里的头几人,也就排在兵部尚书傅啸疆,蓟辽总督等数人后头。 此次赵越北在救火中调度府卫,很是救了些居民百姓出来。而陈宣,领了府卫也有功劳。赵越北的两个姑姑先后嫁给平江伯府上一代的兄弟,是个佳话。 而今日进宫,乾元帝因救火得宜,把苏问弦、顾长清、赵越北和陈宣四人当着诸多大臣勋戚面前,夸赞一番。 宁祯扬眉头舒展,笑道:“陈宣运气不错,因救火蒙召面圣。这次御前对答得宜,他叔叔算大势已去。”苏问弦微微一笑,点头称是。两人这么低声说了几句。 傅云天贴身小厮进门,悄悄附耳一言,傅云天脸色突变,遣退所有服侍下人。 半晌,他小厮也出门去后,傅云天方道:“景明说这祸从口出,倒让我想起今天进言的礼部尚书,他进谏说‘滥火乃法律政事不修之证’,皇上午后便下了罪己诏,他犹不满足,领了一般子言官给事中并科道御史,上奏‘文武群臣及天下镇巡等官各省愆修职,其不职者,请治之罪。” “甚至弹劾到我父头上,称他巡风提督不严……眼下吏部给事中齐言弹劾多人,里头有他,说他身为重臣,不协人望,折子已然送进去了。” 齐言是三年前状元郎,家贫无依,做了天子门生后推拒了豪门大族递来的橄榄枝,很是得罪了一批人,但后来他为官极为谨慎清廉,以至于把柄全无。 他坚持和幼年定亲的女子完婚,对方父亲曾在他中举前百般侮辱齐家母子,这事在士林里无人不晓。当然,不少人也笑话他不识时务。 “齐言颇得圣心。当年他母亲抚孤恤长让圣上极为赞叹,后来齐言坚守婚约不附高门,更让圣上称赞——他是个孤臣。” 顾长清沉吟,搁下酒杯。其余三人都明白他的弦外之音。齐言既然颇得圣眷,这谏言多半能摸准了皇上的心意。 苏问弦道:“我这两次进宫面圣,都只觉得皇上面色大好,精力旺盛,绝不是坊间传闻一般……” 话只半句,另三人全都明白过来:年前京里传的风风雨雨,都说乾元帝身子不适。大家半信半疑,有心思活泛的,开始或拜望三皇子,或谒见五皇子,显然是要博一个从龙之功。 乾元帝也似不知情一般,除了例朝,并不怎么召见群臣,若非京中元宵大火,许多人不能得见天颜。礼部尚书乃三殿下一脉,跟皇后娘娘更是伯侄关系,论起来此人也就迂腐倚老一些,并无大奸。 顾长清有心澄清几句,道:“尚书大人也自劾求罢,想来并不仅仅是排除异己,或许皇上也会想要澄清吏治,借机罢免一些蠹官庸官,才有齐言一疏。” 苏问弦心里赞同,笑道:“且等着看吧,总归没多远了……” 傅云天冷哼一声,“仗着和皇后娘娘有亲,一向自视甚高,看不惯我镇远侯府,此次还让兵科给事中曹升谏言弹劾我父,真是好大胆子……” 顾长清和他面对面坐,见傅云天气势骇人,桌案一拍,咬牙切齿。便道:“想来是知道你们侯府或将和五殿下结亲,才没头没脑地欲借机降罪。” 傅云天心里也懂,犹自愤恨,苏问弦便道:“何必总说这些烦心事。”双手一拍,唤进家乐歌姬,席面换下。 数盏茶的功夫,乐伎起了第二首曲调,苏全进来上前,回复道:“五姑娘那里已经送去了,姑娘尝了一口,只说味道绝佳,多谢少爷念着。” 苏问弦微微一笑,一掸锦袍,云履踏出,起身向诸人告退。 第43章 进到侧厅,先问苏全道:“今日的药,真真可喝了。” 太医给苏妙真开了养身子的药,苏妙真嫌苦,又觉自个没甚大病,不需调理,偷偷倒进院中的松柏盆景里。 苏问弦去探她时发现里头猫腻,被她歪缠求情许久,他便软下心,只对苏妙真说——若不欲王氏知道,每日至少得喝上一副。 苏全老实答道:“小的问过蓝湘,说晌午时就盯着五姑娘喝了,不过五姑娘给了小的一幅画,央少爷尽快你给出个主意……” 苏问弦剑眉一挑道:“拿来我看看。” “这会儿么,外头不是还有几位客……”苏全迟疑。苏问弦不以为意:“不妨事,真真她不是急着要么。” 于是,苏全展开一卷画,上头全无山水楼阁或仕女牧童,却是潦草的一副残棋——黑子成大龙之势,白子困做一团,败相已显。 “五姑娘执白,说少爷你得给她想个法,赢了二小姐。这局赌注高昂,今晚约了二姑娘再下,若输,她可就囊中羞涩,身无分文了……” -- 第67页 苏妙真屡败屡战,次次被苏妙娣赢了银钱去,他是知道的。偏苏妙真棋艺不精,又不许苏妙娣放水,故而屡战屡败,倒让苏妙娣也叫苦不迭。 苏问弦不自觉一笑,仔细看了一遍这残棋,沉吟一回,指向画,对苏全道:“你仔细记住了,让真真先走……” * 苏问弦和苏全在里间说话许久,宁祯扬起身更衣,傅云天把歌姬叫到跟前问话。 顾长清只好一人自斟自饮。外头顾长清的小厮探头探脑地在门外晃荡,顾长清一眼瞥见,离席出门。 天色已黑,四下挂满灯笼,照的倒是灯火通明。但三尺开外的院子里仍是漆黑一片。 顾长清走到廊下,借着光隐隐见一绿衣婢女躲在一边,见他过来,蹲身行礼,轻声道:“顾公子,这是春菱。” 说着,她从身后一推,把一小小女童推了出来。 顾长清定睛一看,正是那夜大火里遇见的女童,“她不是被送出伯府,说已经找到父母了么?” 顾长清今日过府,领了身边小厮顾寅谢过苏问弦,难免问到春菱一事,当时只说已经处理得当了,却不料还有此刻。 绿意按着苏妙真教的,趁苏全进厅回话时寻出顾寅。顾寅规矩好,虽愿意应下,但想回顾长清一声,便在厅外晃荡一会儿,正欲自行其是,顾长清已然出来。 绿意清清嗓子,一板一眼轻声道:“伯府的下人原是弄错了,那夫妻却不是春菱的真身父母,所以就领了春菱回来。这事我们三公子不知,还以为春菱已经承欢父母膝下了呢……今日下午我们姑娘恰好见了春菱,春菱又说当日被顾寅护着走了一路,她只熟悉这顾寅。” 绿意一指顾寅,道:“我记起顾寅小兄弟今夜要回府,便说倒不如让他领了春菱去寻父母,也甚为便宜……” 顾寅凑过来道:“公子,这事不如就交给我,我去给小春菱找爹娘……” 绿意又帮腔叙说一番,听顾长清说“这事还是得知会诚瑾一声才是”,心里一急,推春菱一把。 春菱跌跌撞撞杵到顾长清跟前,那夜顾长清待她温和,这小姑娘心里头记得一清二楚,忙挤了眼泪瘪嘴道:“我,我只想赶紧出去见我爹娘……” 绿意正在忐忑,听顾长清摇头道:“也罢,顾寅,你把春菱先领出去,在我府上安置下来,明日去寻她父母。”顾寅喜上眉梢,拖了春菱的手,一溜烟往二门去了。 顾长清正欲离开,绿意把人叫住,“顾公子,这春菱冲撞了我们姑娘,故而……” 她道:“我们姑娘怕少爷手下的人妄自揣摩主子的意思,不为春菱尽心,又得知顾寅原是您遣去护卫春菱的,所以将此事托给顾寅小兄弟。我们姑娘只说,这事按理讲不该劳烦顾寅小兄弟,但三少爷那边的人未必……” “终究有些不妥,她虽是好意,也怕被人知道两下传话,毁谤公子清誉,还请公子保密……” 顾长清回身,顾寅今日也对他讲了,当夜顾寅癫痫发作但仍有神识,亲眼见到苏妙真一个高门贵女为保护平民女童而不惜受伤。 她的确良善。此次虽传话与他的贴身小厮,但顾寅年小,亦有缘由,非私相授受。可见并非宁祯扬所言轻浮不端。 顾长清疏朗一笑,说:“这事某知,五姑娘知……” “多谢公子。”绿意千恩万谢蹑手蹑脚离去。顾长清在原地踯躅一回,也踱步回厅。 膳厅拐角,宁禄掏出火纸点灯,蜿蜒漆黑处瞬间亮起。宁祯扬更衣归来,撞见顾长清和绿衣婢女在此相会,立时让宁禄灭灯,二人杵在拐角处看是个怎么回事。 宁祯扬只以为顾长清又如在吴王府一般招惹了什么桃花债,让席间的哪位歌姬舞女给瞧上非君不嫁了。可刚刚听二人断续言语里提及“五姑娘”,竟别有隐情。 “五姑娘?”宁祯扬讥诮一笑,自言自语道:“身段姿态看着虽拔尖,却是个不贞不静的,敢让婢女传话给外男,不守妇德……诚瑾还觉得无人能般配他这妹妹……景明也是,既有意,干脆八抬大轿把人聘回去,何必如此做派?” 宁禄抹把冷汗,吭哧说:“或许是有什么其他事,未必是男女私情……” 宁祯扬冷冷哼道:“一闺阁女子,能有什么重要事情……无非是动了春心…十一那夜,孤就说过,此女喜游冶,纵她花容月貌,也非良配也。顾长清怎么也昏了头!” 宁祯扬也见过几多国色天香的美人,在这上面颇有心得,只听其言观其行便知这苏五姑娘样貌定然不俗,更不必提那纤娆身段,娇娜气度。只可惜先有傅家女一事,再有元宵冶游一出,还有此刻所见。 着实不似守妇德、安内室的女子。 一个身影浮现在他眼前,记起她俯身下拜时的盈盈姿态,柔声见礼的婉转气韵……自言道:“当夜行礼时,她就先称呼的顾长清,连孤也不放在眼里,想来是两厢有情……” 宁禄暗暗摇头,不过是个行礼顺序,错便错了,当夜他也跟出去了,并不觉得苏五姑娘行事有多大的不妥,可能人家就是单纯不知道这方面的规矩来着…… 但听宁祯扬道,“为色所迷,非大丈夫行也……” 第44章 归席不过片刻,傅云天府上来人寻他,四人便早早散了。苏问弦回院子换过衣裳,往平安院去探苏妙真,戊时过半,平安院灯火通明。 -- 第68页 丫鬟们拾掇着物十,绿意正立在台矶上指挥着侍琴等人打水清扫,见他过来要行礼,苏问弦摆手不让她惊动里头耳室正说话的苏妙真,抬步进堂,走到耳室前,隔着帘子先看一眼。 西内间室里掇出来一绣塌,苏妙真披着粉蝶棉纱小袄,下穿玉色绫纹裤,随便挽着头发,靠在绣塌上摆弄棋盘,低头数棋子点银子,喜不自禁地跟蓝湘说话道:“瞧瞧,这局我可算赢回本钱了。你是没看见姐姐的那副脸色,震惊钦佩地不得了。” 蓝湘憋笑,说:“可不是呢,春杏春兰两个人那脸色,真和吃了黄连一般。” 苏妙真将白玉棋子在手上不住摆弄,笑得眉眼弯弯,低头数来数去,喜滋滋道:“多亏了哥哥,也多亏了苏全,竟难为他把那些东西都记住了。”她撇过脸正欲说些什么,蓝湘笑道:“早赏过苏管事了,姑娘不用问。” 苏问弦掀了垂帘,进到耳房,微笑:“既多亏我,可有谢礼。” 苏妙真下榻来迎,苏问弦抬手示意她坐回去,大步踏去,坐到她对面,苏妙真笑吟吟地看向他,道:“谁说没有,诺。” 往塌边案几上一指,苏问弦一看,上头搁置两个掐丝小红盒,听苏妙真道:“想你们前头应酬。肯定吃不了多少东西就得喝酒,寻思着伤身,正让她们打点醒酒参汤过去,没料到你们这么早就散了。你人既来了,正好在这喝了吧,也免得蓝湘还得来回送取” 蓝湘揭开一个掐丝红盒,里头是两样鲜果,一碟子桂花糖,一碗参汤。苏妙真道:“我忙一下午做的,温了一晚上了,哥哥可不要嫌弃卖相不好。” 苏问弦慢慢喝了半碗,苏妙真起身拿了热水滚过的手巾与他,又端一盏六安茶:“我平日只爱吃些果茶或六安茶,径山茶却没备下,估计不和哥哥口味,哥哥你先将就些吧。” 苏问弦凝目一笑,见她服侍自己服侍得极为小意,不由笑问:“到底赢了多少,让你在我面前做小伏低的。” 苏妙真抿唇得意:“银钱还在小处,关键是在娘和姐姐还有一众下人面前,挣了脸面!” 绿意进来,噗嗤一声笑道:“姑娘,太太今夜看你棋艺精进,许了学里不用再习这手谈一艺,正经少个负担——这才是你高兴的地方呢。” 苏妙真于琴棋书画女红上都不太行,王氏自打回了京里就着重让几个女塾师教她,女红上她院子里有几个好手,故而赶起课业来也不难。但琴棋书画上,绿意蓝湘等人帮不上忙,今夜她意在王氏面前显露一手,让王氏松了此处监管。 苏问弦不由笑道:“日后你在母亲那里露陷,我岂不是也担了个串通放纵的罪名,这可不行,得跟母亲说一声才是。” 苏妙真脸色一红,道:“也没那么严重吧,娘又不会次次来查我的棋艺如何,再不成,每逢棋局,我偷偷找人去寻你,哥哥再帮我出主意,不就成了。” 苏妙真一往这里想,更觉可行。苏问弦棋力非凡,一般人走一步看个三五步已经算了不得了,他却通盘在胸,今夜苏全过来复述苏问弦的原话,苏问弦居然为她破此困局想了好几个办法,让她随机应变。 这世上的天才可真不少。苏妙真心里叹气,有点小小嫉妒,孜孜觑向苏问弦,见他也没甚么笑意,正凝神看她,又看向棋盘,似乎思索是否禀告王氏,便急:“送佛送到西,好人做到底嘛。” 起身又是添茶又是换香又是送热手巾,把蓝湘绿意的活都抢过去,伺候中种种狗腿殷勤之处,自不消说。 苏问弦一概受了,半晌方笑道:“真真,你自个儿想想,什么事我没随你的意思做了……此刻你倒真觉得我会往母亲那里告你的状?还是不太信哥哥,嗯?” 苏妙真这才坐下,记起话本活字元宵数事,苏问弦的确都给她办了,只除了……苏妙真脱口而出问:“可春菱她……” 苏问弦脸色微微一变,苏妙真顿觉不好,暗骂自己说话不过脑子。苏问弦在春菱的事上再怎么不尽心,本意却是好的,此时拿这话出来,万一让他想起春菱还没处置回去经办,查出来春菱被她弄走了,保不准会觉得她不信苏问弦,两人反生嫌隙。 忙改口笑道:“可不是呢,便是春菱寻父母的麻烦事也求了你,论起来真是我的不该,这时候还疑心哥哥你会告我的状,着实太不该了,诺,哥哥,我以茶代酒,给你赔罪了。” 她这通话说得又急又快,若在往常,苏问弦未必看不出来其中奥妙,但春菱一事,苏问弦没经办反瞒哄了苏妙真,他心里颇为不自在,此刻两人俱都有愧,各怀心思,各自没看出来各自的不妥。 苏问弦和她又随便说了些话。 谈及元宵节大火一事时,苏妙真借口要径山茶,屏退绿意蓝湘去库房里寻来煮好,支起身子,舀着碗里的牛乳,也不喝,问苏问弦道:“哥哥,我听爹爹说,这回六部尚书都上了折子,或弹劾或自请降罪?” 苏问弦点头,见苏妙真目光炯炯,一脸认真地看向自己。他本不欲跟苏妙真说这些官场上的勾心斗角,但想起苏妙真一贯在这些朝事时政上用心,心里一软,把这外事透了几分给苏妙真道:“六科给事中并十三道御史的折子早就堆得内廷满天飞,他们怎么能无所表态。” 苏妙真凝神思索一回,轻声说道:“哥哥,我这回想了想,总觉得,总觉得这里头有些不对。” -- 第69页 苏问弦目光一凝,见她靠回引枕,无意识地拨弄着胸前散落青丝,如笋十指纤纤如玉,在烛光下显得晶莹剔透:“等我们发现这场大火过来时,已经盛极,几乎不能扑救。我总觉得,我总觉得,便是冬日干燥烛火易燃,也不至于此。” 苏问弦合上茶盏,塌边茶几上的梦甜香袅袅升起,已燃半截,他缓缓说:“确实蹊跷。” 苏妙真复道:“晌午吃饭时我听爹爹提了几句,上折子嘉许你的乃是许御史和户部给事中,何以户部侍郎和总督仓场却毫无反应?东城里的七座官仓,你救下来两座,这样大的功劳,户部几位主官不该有所表示么。” 苏问弦捻起掐丝红盒里头的桂花糖块,放进苏妙真跟前的瓷碗,兑着牛乳搅了搅,温声道:“要冷了,趁热喝,没腥气。” 苏妙真这时候哪里喝得下去,但见苏问弦一副没得商量的样子,只好一饮而尽,拿帕子擦掉唇边渍迹。 苏问弦缓缓道:“这事我心里有数——” 第45章 “这火烈而迅猛,刚巧东城官仓有四座在火势范围内,当时只顾着救火,没思量这里头的蹊跷,现在想来,当夜或从前宇仓起,延伸至兴平仓富新仓……” “富新仓守备新调上任,灭火一事极为上心,后来还将他自己的座驾借了我……而兴平仓的主管,惶恐而不尽力,甚至不让我带火甲进仓内救助……要说被大火吓没了魂,勉强说得过去,可他们身为官仓主管,对防火防潮等事该了如指掌才是……” 他沉下声道:“此非天灾,却是人祸。” 苏妙真倾身凑到苏问弦跟前,想了想低声问:“可是侵仓舞弊,有人中饱私囊,以至于亏空过大,借火毁仓,日后交割再算亏空,就毫无干系了。” 苏问弦不意她一下子说到点子上,一愣。 此事他心里掂量数次,因干系过大从未和任何人提过。当日兴平仓前宇仓两头跑的只他一人,别人对当事主管的表现不若他明白。 且眼下朝里诸多重臣想要借火灾一事上书,排除异己,趁机谏言乾元帝。可若要以此上书,这火必须是天灾,才能佐证“法政不修,贤侫不分,故而天出灾异以告陛下”,因而都没往人祸上想,但这事,既有不妥,终究瞒不了多久。 可这种事,她竟然看得如此透彻。 苏问弦凝视苏妙真片刻,方道:“多半与此相关,仓场衙门里的人家赀千万的,可不在少数。” 苏妙真喃喃道:“这亏空定然不是小数,否则不至于用火灾来遮掩,可怎么是好。” “怎得?你还替圣上操这个亏空的心了?” 苏妙真哎呀一声,瞪苏问弦一眼,愁道:“我这是在担心你。” 苏问弦顿下喝茶的动作。 “既然有人想要让这几座官仓燃个尽还遮掩他们的罪证,你偏偏把两座仓场救下来,让他们没法子借火灾挡亏空,不说得再费力气再做账目,便是事发他们总得遭贬斥或革职……所以,他们如何不记恨你。” 苏问弦见她皱眉焦急,心里一热,低下声道:“你不用替我操这个心,” 见苏妙真扬起一张素白素白的小脸。他心一动,柔声分解道:“我只是救火,没把这里头的疑情上报,他人会不会发现其中蹊跷,也未可知。且若事发,他们恐怕得先急着自己的事,如何顾得到我这边……” “只要我不牵扯进查账亏空一事,就无大碍。总归我只是运道佳,和赵越北陈宣一起救了这场火,更不必提还有顾长清保全忠义仓和附近百姓……这一连串的人,不单我一个……你也不必烦心,官场上的事,和你一个女儿家却无关系。” 苏问弦刻意强调了另外三个人名,苏妙真心里一定,但因着苏问弦的后半句话,她心里略略不舒服,又听他提起忠义仓一事,想起绿意从前头回来后的碎嘴,便笑:“差点忘了,还有那两个人和顾公子在。” 想想又道:“哥哥,此次火灾除了弹劾举荐这种官场倾轧之事,其实也可以做些实在的,好比顾公子灭火的法子,里头大有启发之处。” 苏问弦凝目:“哦?” “《大顺会典》有载,我朝消防灭火之事一贯是有巡城御史领五城兵马司负责的,此为官职,他们本职已多,消防灭火之事和五城兵马司的利益也不息息相关,更无利可图,五城兵马司也就不甚积极。而顾公子当日以利诱导平民百姓救火,全无官兵相助,仍能保住忠义仓,可知许多事情,朝廷中人反没有升斗小民有积极性,到底,这火政一事与普通人的生活紧密相连。” 前世消防一概由政府主导,但消防巡火一事专职专办,此时五城兵马司还担了缉捕盗贼巡视治安的责任,在火政上并不尽心。 “倒不如日后上本朝廷,请以改制,下放部分权责……让各自街坊邻居组织‘潜火义社’,这样一旦走水,他们救火不必等五城兵马司来人,自行可先灭火,反而便宜。更不必说于己相关,必然是尽心尽力,不畏生死的。” 此时苏妙真娓娓道来,句句鞭辟入里,直中要害,将其中利弊阐释得清清楚楚。苏问弦面上不显,心内早已烈焰燃燃,但到底仍比活字聚珍一事时要来的淡定从容许多。 见苏妙真微抿口茶,一双春水似的妙目向他盈盈看来,尽含忐忑,期望,不安……总有千言万语似对他讲。 -- 第70页 他低声道:“真真,有的时候,你想得反比我们这些须眉男子要长远。建潜火义社,的确可行且有必行之处……还有当日元宵走水一事,出了棋盘街后,反而是你先想到疏散救火……” 此事如非她提点章程,他和陈宣赵越北三人如何能想到去救火,挣此份功劳? 苏妙真听出来他赞同“义社”做法。忙笑道:“我当时不过随口说几个惯行章程,嘴上功夫谁不会做?还是哥哥你们不畏艰险亲自去做,比我一纸上谈兵的人要强出许多呢。” 又顿顿,笑道:“这潜火义社的主意,也是顾公子以利诱民一事启发我的,如非知道他用这种激励法子召集众人抢险,我一时半会儿,绝想不到此处,” 绿意回话时,将顾寅在她面前炫耀的顾长清事迹也顺嘴说了。 她听后很受启发,参详前世所知火甲消防制度,结合今生所闻,想出一套完备办法……自言自语道:“那顾解元行事灵活机变,倒不似一般只懂清谈的腐儒文士。” 话音低柔软糯,苏问弦一直留神看她,听得一清二楚,登时皱眉,并不出声,仔细去瞧苏妙真神色。 烛光黯黯,苏妙真垂脸沉思,抿唇皱眉。似无羞涩、向往或欢喜等小女儿情态。 苏问弦不动声色,摩挲杯沿,缓缓道:“景明他年少成名,很有些能耐,只可惜他在姻缘一事上颇不顺利,未婚娘子还没过门就于花朝节时死在金陵了,已有两年,他倒重情重义,至今也未在议亲。” 苏妙真好奇道:“我记得,看灯那夜陈宣搜捕逃奴搜到咱们松竹雅间,为的不就是他妹妹的案子?说来也是可怜,想那陈家姑娘正大好年华,为亲人争权夺利,竟断送性命……” 她想了想,倾身看向苏问弦,郑重道:“哥哥,此人既然是为其妹冤情,当日的事你也别计较,若他向你赔罪,可不要为难,就当是为那陈家姑娘积德了吧。” 苏问弦听她话里只顾着那香消玉殒的陈家姑娘,对顾长清的相关事迹竟是半点云淡风轻,毫不留意,心下一轻,含笑道:“真真,你倒是心慈。我现在想起当日之事,还想找他——” 苏妙真忙忙摇头不允,“那可不行,陈宣那人在杀亲血仇上都能忍了两年,后来你在雅间相斥,他立时恳切道歉,能屈能伸,此人心机城府亦然深沉……若真为我开罪他,反倒不妙,不若此时让他有愧我们伯府,日后方有些好处呢。” 陈宣其人,苏问弦早摸个大概,当然知道得罪此人没有好处……为元宵大火让陈宣也趁机在乾元帝处得些好处一桩,苏问弦颇为不满心烦,便是陈宣赵越北今日出了内廷,要请他东道,以表擅闯歉意和救火谢意,他也推了。 可真真事事以他为先,连被人无礼都能忍下去,如此情意…… 苏问弦心内熨帖至极,道:“平江伯府早不复五十年前的煊赫,便他能东山再起重掌总漕之位,我也不惧开罪此人。” 苏妙真正探身去取案几上的小小并刀,听出苏问弦言语里的隐含之意:便是能掌天下漕粮转运的人,在他眼里也无可畏惧处,可见苏问弦志向高远。 这话若是别的人说,苏妙真只会暗自发笑,笑对方不知天高地厚——但此人却是苏问弦。 苏问弦的心志智计,她是有所领教的。孤身在京不为富贵荣华所迷而成纨绔子弟,反悬梁刺股地读书,同时不缀武学。这种毅力岂是常人能有的?伯府又不是有诗书底蕴的文官清流! 京里多少让皇亲国戚们头疼的不肖子弟,他却砥砺心智,勤奋上进。 后有改进聚珍一法的事,他散发书籍在京里广造议论,最后震动顾老太爷上书内廷成就此事,许多手段,她想起来,总觉钦敬。 再后来元宵走水,他又是第一个想到紧要处——官仓草场…… 可知他此番言论看似目中无人,实则非狂妄之言。 苏妙真剪落烛花,侧首一笑:“话虽如此,能不结仇还是不结仇的好,何必多事。” 搁下剪刀,见苏问弦面有微哂,她又道:“不说他了。官仓这事,我总觉得,这仓场大火后头的隐情不能被遮掩住,万一,万一真的事发,你可不要掺和,官场倾轧如此险恶,你可得先明哲保身才好……” 苏问弦先头还没什么,听到她最后一句,突地沉下脸来:“怎得,抢功我能在前头,这样的实事我反不能做了?真要揭出来一堆硕鼠,反是大好事。”为一己之私不敢取义,那是懦夫之举。真真,你先顾虑,怕我得罪陈宣。又觉得我不该参合这亏空大事,可是看不起我?在你心里,我就是那等胆小如鼠,无勇无谋,以至于只能当缩头乌龟的人么。” 苏妙真辩道:“我又哪里是这意思了,不过让你当心些罢了,看看风向,别做出头鸟——好赖你还没入仕呢……” 见苏问弦仍面无表情地,盯着她不言语,嘀咕道:“你真想冲在前头,谁又能管?是啊,官场上的事,和我一个女儿家却再无关系的——我说话本也不顶什么是了。” 煮茶备点心的绿意蓝湘二人进来,一瞧,室内静悄悄地,自个姑娘撅了嘴低着脸不说话,绿意便笑道:“怎得了,姑娘,三少爷这兄长待你这么好,可该知足了,且再没有给兄长使脸色耍小性的了,小心夫人晓得,又得说我们不劝你好好学规矩呢。” -- 第71页 绿意不说话还好,一说苏妙真更觉委屈,嘟囔道:“哪里是我耍性子,他今天不知道拿了多少话堵我哩,又是不信他、又是女儿家管得太宽、又是看不起他的,怎得再好跟人说话的,多说多错,不如闭嘴反倒清净……” 她低下脸,从那掐丝红盒里提溜了个鲜橙在手,搁在棋盘上,盯着那鲜橙死瞧,再不吭声,蓝湘上前,也欲再劝几句。 苏问弦回视扬手,示意让她俩出去。 两人摇头退到外间立着,各自竖了耳朵静听。 过了半盏茶时间,但听帘闱内并刀轻剪,绿意隔了帘子瞧一眼,模模糊糊地,里头却是苏问弦拿过黄橙,替她剪开剥下,沾了白雪似的新盐,递过去温声劝哄道—— “真真,你说话在我跟前,何时不顶用了……再有这官场的事,但凡你问,我无所不言,刚刚不过怕你晓得这里头的险恶而惧怕忧心……既然你不害怕,又比一般男子要有见识的多,日后还多的是我请教你的时候……几句顽话,可别恼了……” 绿意听几句“官场”“险恶”,已知其秘,不敢再听,退到一边,和蓝湘闲话。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晚上8点,我再更新一部分,还在这一章里。 明天也晚上8点更, 昨天的演唱会很棒O(∩_∩)O * ok,今晚8点这份也更上啦,接下来几天也晚上8点更,O(∩_∩)O 另外不晓得怎么回事,这几天后台非常抽,所以我就暂时不回复了。 第46章 是夜宁祯扬邀顾长清过府。花厅里备下酒馔,提起伯府乐伎出错一曲,宁祯扬便使人唤来香凝滴珠二女,隔着帘子将那清平调曲又各用月琴琵琶弹奏一遍。 香凝滴珠二女退去后,宁祯扬问:“景明,香凝滴珠二人你都是见过的,一人腴美,一人婉秀,不仅南北差别可见一斑,亦能知天下美色,比比皆是。” 顾长清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晓得宁祯扬突地提起他内院宠妾是何缘故,“各有长处,你好艳福。” 宁祯扬摇头不语,唇边讥诮一笑,顾长清和他多年相识,一见此情便知晓宁祯扬多是有些什么难以启齿的话要跟自个儿说,直言道:“咱们认识这么许久,有什么话你还不好对我说道的?” 宁祯扬饮尽杯酒,哂笑道:“那我就明说了——你和苏五姑娘,是个怎么回事?” 顾长清怔忪一时,刚要开口辩解,听宁祯扬道:“不是兄弟故意要说这话惹你不悦,苏五姑娘的不规矩处你也不是不晓得,无论是什么缘由她传话与你,总是不妥。” “更何况,东麒虽不欲娶她,两家长辈却未必不愿意,日后她若真做了东麒的夫人,这事被顾寅一旦走漏,你和东麒的兄弟情义还要不要了……” 顾长清听其言,明白了个大概,摇头无奈道:“我和苏五姑娘绝无私情。”顾长清问:“祯扬,说起来我也是不明白,你怎么就这么看不惯苏五姑娘,她不过就是处理傅姑娘一事时取巧诡变了些,再就是元宵那夜看灯闲游。” 宁祯扬眼神撇过茶几上,淡淡道:“总有其因。” 顾长清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几案上躺了一本装订精美的书籍,已然翻开数页,烛光暗淡,他没看清楚上头文字。正在沉吟间,听宁祯扬复问道:“我还有一事问你……顾老太爷可准备就此次火灾也上个折子,表表意思。” 顾长清回神,叹口气道:“这事我正要跟你们说,因无实据,尚不好胡言——这火迅猛非凡,着实蹊跷,事涉七座官仓,总有点内情……” 宁祯扬点头,“真有问题,也瞒不了多久,都得早做准备,不要被这事缠上了。” 言毕,敲敲案桌,娇婢入内,跪地奉茶。 …… 正月里过了十八,家学里开始上课。 白日里那老夫子开始考校苏妙真三姐妹在女四书上的背诵默写功夫,苏妙真强捏着鼻子逼自己背了,到底不喜,以至于上午的功课借病推脱了三两次。 王氏几个妯娌捐了数千两银子赈济灾民,后又赶上娘家永安侯府王夫人,宣大总督府上赵夫人两位夫人生辰,没几日某公府上又有生子弄璋之喜,各色应酬,竟脱不出身管她。 苏妙娣怜惜妹妹,也就不管她,只叮嘱她万万不可落下于嬷嬷那头的礼仪进退功课,苏妙真当然从其言,日日只往于嬷嬷处报道。 正月末,又很下场雪,苏问弦自那日夜谈后就闭户不出,除开苏妙娣生日当天出来吃了顿晚饭,全身心投入书籍,为即将到来的春闱做准备。 因着此次春闱苏观河对苏问弦寄予厚望,便吩咐下去,下人不得在府内吵嚷生事,各色物件摆设但凡明善堂要,而伯府又有的,不拘数量全都送去。 因大房的几位少爷都是乘了祖荫,或受了推举,才入官场。苏问弦要走科举一途,便让二房乃至伯府上下的仆役丫鬟也都提心吊胆,各个恨不得踮起脚尖走路,种种小心谨慎,再没的说。 王氏起先不以为意,觉得苏问弦先后两次大功早过了乾元帝的眼,怎么都不会落榜。府内大动干戈地,反而会让苏问弦压力倍增,思虑过多。 因说与苏观河听。苏观河笑道:“玉娘,问弦他在皇上面前是过了眼得了嘉奖,保证能中。但名次却不一定高,我瞧着问弦文章纯熟,若奋力一搏,三甲名次,也未可知。” -- 第72页 因苏观河这么一说,倒让王氏心里存了个想头,指望着苏问弦能高中三甲,好光宗耀祖,挣一份勋戚显贵们都没有的清贵。 如此便日日烧香拜佛,更开始准备去各大庙宇拈香拜佛打醮,同时交代苏妙真,到春闱这段时间绝不许去打扰苏问弦。 苏妙真当然晓得其间利害,这科举一途比前世她经历过的高考又更艰难许多,满口答应,每日除了送些吃食去明善堂,再不去打扰。 某日侵晨,吃过早饭。伯府在外省的轮值下人有从山东陆续回来的,带些虾蟹等海产之物入府,苏妙真便遣人要来一筐海参虾蟹海带等物,一早蹙进小厨房忙活。 先取出一小碗剥好虾皮,用水滤过几遍泡了,再差绿意取来年前晒干的干菇,切片一同倒进锅里,兑入糖和一小杯酒,在灶上烤一遍,和蓝湘绿意二人边说着话,边等它凉透,小半日功夫,果凉的透透的,苏妙真亲自至案前拿擀面杖磨了半日。 弄完一切,取来一玉色瓷罐盒,铲起装盒密封,此时辰牌时分就炖上的枸杞鸡汤早好了,让绿意看看火候,調出小勺瓷盒里的粉末,兑入汤中搅拌片刻,让蓝湘仔细盯着火,待乌鸡参汤的香气溢满厨房,让蓝湘取来勺子舀出点,吹几口气尝了尝,味道果然上佳。 苏妙真擦过额上细汗水,绿意嗅嗅,张望灶台:“姑娘,这怎得这么香。”兀自垂涎,苏妙真各舀半碗给她和蓝湘,绿意猴急喝了,咂嘴半晌。蓝湘亦回味赞道:“绝了。” 突有一媳妇子过来道:“绿意娘来了,要见闺女呢。”绿意一咬嘴唇,交代蓝湘几句,自个就出了厨房。 苏妙真便道:“看着绿意怎么有些不高兴似的。”蓝湘笑道:“想来舍不得姑娘做的吃食吧,怕走了没她分儿。姑娘,这磁罐子里的粉末怎得这么提味,还有,我记得以前姑娘用的是蘑菇海带研制的,这次换成虾皮,居然感觉没什么大差别。” 又笑:“姑娘时不时捣鼓些香粉玫瑰胭脂啊出来已经让奴婢咋舌了,这厨房里的事儿也有钻研,还能弄出来这么个便捷的法儿,奴婢敬服……” 苏妙真笑道:“这东西叫味精,是我前世……前时在扬州时某杂书上看到,说加入此物,能让菜肴鲜美许多,不拘晒干的蘑菇虾皮或者海带海参,里头都有那等名叫谷氨酸钠的东西……对了,年前密封好的紫茉莉玉兰花苞今儿也取出来,我正好去跟娘讨一点冰片,再做些今年用的香粉。” 蓝湘打个哈欠笑:“什么谷啊酸的,明明也没放米和醋哇……还记得姑娘第一次做这些香粉时太太还骂咱了,说府内自有采办这些的,何苦让姑娘你操劳……现在太太自个儿用着喜欢了,也不再问了。” 摸着自个儿脸笑:“姑娘做的确实比外头要好用,还记得姑娘你第一回 做出来的那香粉黑乎乎的,胭脂也黏作一堆,这几年做下来,手艺越发好了……” 打个哈欠,蓝湘道:“昨夜也不晓得怎了,前头闹哄哄的……” 苏妙真摇头:“听着像是大房那边的事儿”,便使人称出来五碗,送去各处。带蓝湘几人往王氏房里去,廊下垂手立了许多管事媳妇,想来是月底事多。 王氏正在里间教苏妙娣看账:“这云样斋卖得是杭州绒线,苏州绢花……里头一处疏漏你却没瞧见,不过大体上已经……” 云样斋等铺子原是王氏自家的嫁妆铺子,不过苏妙娣将近出嫁,王氏已把嫁妆单子拟写出来,这云样斋也在里头。 两人正说得入神,见苏妙真来,王氏撂下账本,于婆子接过食盒,捧出来两碗参鸡汤。王氏屏退下人,和苏妙娣各自捻了勺子细细喝来,一碗将尽,王氏笑意满脸,早有丫鬟接碗退下,王氏道:“真儿,你这厨艺虽少了卖相,但味道却极佳,色香味里头已经占了两样了。” 苏妙娣喝几口搁下碗:“便是大厨房里头拿几十只老母鸡慢慢熬制的参鸡汤,也没这个味儿呢,真儿,你可是有什么妙法。” 苏妙真便道:“我是拿干菇虾皮自制了味精,或者说汤精,”从食盒最下层端出那玉色瓷罐,王氏颇感兴味地接过。“诺,就是这个。这味精加进菜里汤里,能鲜美许多。” “就似那姜和蒜等物,也不对,却更像酱料了。”苏妙娣笑道:“要是那些大厨知道有这么便宜的法子作出这样一道鲜汤来,可不都得自惭形秽,真儿,你好巧的心思。” “这也不是我的主意,我之前在本杂书里看到的。却是拾人牙慧。”苏妙真否认道:“不过我来也正为这件事和娘亲商量呢。” 王氏笑问:“你说,娘哪有不答应的。” 苏妙真便遣退蓝湘于婆子等人,让蓝湘自行回院,道:“娘亲有个酱料铺子,专卖花椒等提味之物……这味精,其实也可以拿进去售卖,娘亲吃了这汤尚且喜欢,想来别人也能中意……这样的独门法子,岂不是能赚上好大笔钱。” “真儿说得有理,娘,既然是独树一帜的诀窍,想来也对铺子里的生意也能有所裨益。” 王氏沉吟了会儿,道:“真儿,你这法子自个儿知道就得了,你姐姐跟着明白也极好,娘也不缺银子,你女工针线上力不能及,那厨艺上能占个先,出阁后也能有贤惠的名声,何须拱手相让。” 苏妙真一愣,笑道:“娘这话听着可不对,我日后便是出阁,这洗手作羹汤的事也不定能做几回,何须一定博一个能干的名?况且味精的制法有好几种,咱们只拿最简便的海带蘑菇这法子制成味精售卖……” -- 第73页 苏妙娣帮腔:“娘,咱们这样的门户,日后总不会让真儿去了当家主妇还得亲自织布绣花的地儿。平常也就孝敬长辈些锦帕荷包之类,便是不精女工也无妨,总有婢女做来。” 顿了顿,“以我之见,这味精还是汤精的,大可以拿出去售卖。娘前日还说那酱料铺子亏损了,往年进项也不大,故而想要卖将出去,正愁找不到合适的买主么。现下倒可试试这个新奇,或许能起死回生。” “说起来也不是为赚钱,只是那铺子也是外祖母所赐,不到万不得已不卖为好。” 苏妙娣近一年来都在王氏身边学治家理财,对王氏手里的田庄铺子及现银都了解地清清楚楚,先前因着王氏拟的嫁妆单子极为丰厚而不安,且她出嫁后没多久,苏问弦苏妙真两人的婚事又得是大笔支出,心里略算算,竟得花出去近十万两不止。能开源节流总是好的。 王氏也觉得有理,便命苏妙真把这汤精的制作方子誊了。苏妙真运笔疾书,廊下进来媳妇子回话道:“二奶奶,王家夫人都应下了,说后日一起去庙里打醮祈福,赶巧地是在王家遇上了傅夫人,傅夫人听说有这场热闹,也要去呢。至于大奶奶则说最近身子不适,就不凑这个热闹了。” 苏妙真咬着笔杆问:“娘,昨夜里我听见外头闹哄哄的,可是伯娘得了什么大病?”又道:“也不对,今儿早在祖母那儿还瞧见大伯娘了呀。” 王氏叹道:“哪里是她不舒服,昨儿投井死了个丫鬟。” 作者有话要说: 认真看完了红楼梦和金瓶*梅,三言三拍等等。 感觉古言真的好难写啊,我当时为什么脑抽要写古言,现言明明挺好的,非作死,还是明清时代的大长篇古言!!!要见外男,一般都得隔着屏风啊帘子啊,根本就不能随便出门和人交流,我这还是给我闺女开了一个苏问弦的挂,不然她完完全全得当个足不出户的娇小姐了……能说什么呢,自己挖的坑自己得填/(ㄒoㄒ)/~~ 第47章 王氏看向苏妙娣,轻声道:“就为了那丫鬟和主子似有什么不妥,大半夜的,你伯娘让人拿了藤条抽了人几十下,那丫鬟气性儿也大,转眼就自尽了,夜里被人发现,弄得大房人仰马翻的……好在那丫头只一个寡母,势单力薄地,不会去衙门里告……” 王氏又叹:“那丫头也忒傲气了,主子赏罚都是常事……不过打了几鞭子,算什么了不得的。” 拉住苏妙娣的手嘱咐道:“你嫁去后,遇上这种丫鬟不安分或是主子爱偷嘴的事儿,可别闹得人尽皆知,私下处理就得了……” 苏妙娣柔柔一笑,道:“娘放心吧,我不会给咱们伯府丢脸的。” 苏妙真死死攒紧笔杆,瞧着纸张上晕染出的大团墨迹发呆。 外头媳妇子接着回话,啰啰嗦嗦地,无非就是后日纸马烛火上供等斋醮事宜。 王氏看向苏妙真笑道:“真儿,后日娘带你出府逛逛,去给你哥哥拈香求个吉利。你看你院子里想带谁,早早来回了我,好预备车马。” 苏妙真甩下笔,把笺纸折起来递去,凑到她跟前,拐弯抹角地问到那死了的丫鬟的名字。 王氏道,“碧玺碧玉的,谁记得住……”打发她去回去:“好了……这么闲不如去于嬷嬷那儿学些镇定规矩……我这儿和你姐姐还有商量的事,赶紧回去吧。” 苏妙真方回院子,出门在恰好撞见凄惶而来的蓝湘,刚要问话,蓝湘抹把脸扶了她道:“绿意见她娘去了,我还得早回,不然那些小的们可反了天了。” 刚过一假山,蓝湘扯扯她的衣裳,抬眼便见绿意,和一发福妇人坐那儿说话,估摸着是绿意亲戚。探头去瞧,见绿意冷颜冷色,不似往日爽朗爱笑,不由闪身一躲,拽着蓝湘侍书等人藏在假山后头,偷听。 绿意突地起身冷笑道:“我就知道,不是为了我这一两份例,再不来瞧我一眼的,好在我也早有准备,趁早拿了银子出府去吧,别在我面前碍眼了。” 说着,从怀里掏出个沉甸甸的荷包,往地上一掷,扭头冷笑。 绿意娘忙不迭捡起那荷包,目光睃到绿意湾子上的碧玉镯,道:“好闺女,我瞧你手上的翡翠镯子很值些钱,你哥哥也快娶亲了,聘礼里头正缺这么个东西,何不一起给了我。” 绿意回脸,啐一口:“这是姑娘十七那夜赏我的,如何乱送人的……我晓得,我这个做女儿的再不是你心头肉……可也听我好言一句,正经劝哥哥把赌戒了,不然你们便是给他攒下再多的体己,也经不起败的。” 绿意娘脸臊得紫红,道:“你们五姑娘的脾性府里哪有人不知道的,最宽和怜下的……且说句实话,本就是给下人的东西,能值几个钱?不愿给就不愿给,到底女儿家大了,想攒点嫁妆了,只是何苦给你娘脸色来。” “我也得说你一句,咱就是下人,攒再多嫁妆,也只能配个小厮管家。不若好好伺候你们五姑娘日后她出阁,带挈你去了那些公侯伯爵家,给姑爷做个姨娘,那才是有福享!再或是五姑娘把你送去三少爷房里……” 绿意被她这番抢白说得脸煞白,眼眶立时一红,强忍了泪道:“这也是你一个做娘的该说的话,什么姨娘不姨娘的,听得污耳朵,你趁早打消这个主意,我是再不给人做妾的。” -- 第74页 绿意狠狠往地上呸一声,吐唾沫道:“你这算盘打得响,我告诉你,青天白日的,别做这梦,这话真是不要脸了,让人晓得,我再不能在府里容身。不若吊死了干净。” 说完,转身要走,她娘急忙道:“我这不是为你好么……亏你还是我肚子里爬出来的,这么不孝顺,要你何用。” 上前一步,用力从她腕上掼下来那镯子,嘟囔道:“白生养一场,怪道人都说女儿是赔钱货,这还没嫁人,就使唤不动了……” 绿意被她掼镯子的动作带的人一趔趄,好容易站稳,她娘只顾着瞧那镯子的成色,绿意气得浑身发抖,一面按胸口喘气,一面只管哭,再没平日的机变伶俐。 苏妙真在假山后头看得一清二楚,恨得牙痒。 先前绿意蓝湘两人随她去了扬州六年,六年里蓝湘时不时还提一提家里兄嫂境况,绿意却是再不说的。问起来只说有一哥哥妹妹,家里父慈子孝的,没什么让她忧心的。 今日一见,方知绿意处境如斯。 她在假山后头琢磨半晌,本觉得绿意既然要强,她不如当做不知。如今见绿意老子娘言语粗鄙,其行可恶 ,一口一个“赔钱货”,把绿意说得面红耳赤泪如雨下,摇摇欲坠不能支撑。 她立时闪出身来,不顾蓝湘阻拦,喝声道:“哪来的奴才,还不站住。” 绿意她娘回过身,苏妙真冷笑看向绿意娘,问:“我赏得东西,没我的准,再不许别人转送的,还不还了她。” 绿意娘赔笑道:“哟,原来是五姑娘,果真美貌极了。怪道这回上京,府里的媳妇子都说见了五姑娘跟见了画中人一般,我还倒她们溜须拍马言过其实呢。今日一看,竟是九天仙女下凡尘了。” 一溜的拍马屁话,又一溜烟上前行礼,她悄悄背过手,把那镯子袖进衣裳里,“五姑娘不晓得,我们绿意孝心足,知道我没有首饰带,特特送了我,正欲回您呢。” 这睁眼说瞎话的本事简直了……苏妙真又好气又好笑,更多却是怒火。 绿意抹把脸转向她笑:“姑娘什么时候来的?正准备回姑娘呢,这是我娘不是外人,也是我要送的,我娘年纪大了没些首饰,作女儿的心里过意不去……” “得,你也别瞒我了绿意,我刚刚就在这后头,听了个全。” 绿意脸色一白,苏妙真于心不忍,又见绿意娘作势欲溜,冷冷道:“我听说金陵祖坟上还缺了几房人看墓的,看您老人家这样腿脚灵便,去那等所在也倒合适。” 绿意娘转回身来,赔笑脸褪下那镯子道:“既是五姑娘的规矩,小的哪有不守的。” 苏妙真冷冷看她一眼。侍书隔着帕子接过那碧玉镯,朝绿意娘做个鬼脸,躲到苏妙真身后。 苏妙真慢慢道:“除了这镯子,往日绿意把自个儿体己首饰寄到你们那儿的,也趁早送回来,否则等我开库对账,发现赏给她的东西不在她那儿后,呵!除了看祖坟的差使,马棚子里自从走了周成,人可都没补齐呢,到时候少不得让你把令郎送进来了。” 绿意娘脸色一变,嗫嚅道:“五姑娘,孝字当天,这闺女孝敬爹娘的……” 话没说完,听苏妙真嗤一声,似笑非笑地望向她,慢悠悠道:“跟主子讲究这孝字当天,可不是把把忠心二字忘了,忠孝忠孝,既是伯府的奴才,第一个要守的便是这忠字!怕是我们伯府宽纵,你连这昏话也敢讲了,蓝湘,你赶紧回了娘,让她评说评说里头道理。” 绿意娘脸色青白交加一片,绿意瞧了,忙过来拽住作势欲走的蓝湘,对苏妙真低声说:“我晓得姑娘的好意,只她到底是我娘……” 苏妙真方罢了,冷道:“限你三日把拿走绿意的东西给我送回来,不然我就报一个丢失财物,把你们扭送官府治罪,到时候谁都得不了好。” 话刚说完,扯着绿意大步回了院子,蓝湘黄莺并翠柳三人,因见了绿意眼圈红红,苏妙真面上气怒交加,都过来问了境况。 侍书比手画脚讲完前因后果,黄莺叹道:“这世上有这一等父母,再不把女儿当人看的……翠柳,你那时候在人牙子那儿,每日哭着问我你爹要卖你,就是这个原因。” 黄莺翠柳二人,是王氏去了扬州后采买的,当年苏州受灾,许多男人为活性命就卖妻卖女。苏妙真只当黄莺翠柳二人都是爹娘不能谋生才转卖给人牙子,此刻一听,又别有其情。 蓝湘绿意二人亦是震惊,几人围坐一团,听黄莺把当年旧事讲了大半。翠柳她娘因没生子,很被丈夫冷落,后来其父娶了一妾进门,她娘更是心中怨恨,又碍着“嫉妒”“无子”恰犯七出,不敢表露,日日拿了翠柳撒气。 后来她娘总算生了儿子,那孩子七灾八难的,有游方道士说是翠柳八字克亲得缘故。夫妻俩一合计,就把人卖了,且为了换取高价,不拘人牙子把闺女卖到哪去—— “便是勾栏……”黄莺一顿,掩口道:“便是那等最下贱最不好的地,也不妨,只要能给他们换来银子就得。”她讲完,冷笑一声:“有这种爹娘,还不如生下来就是孤儿野种呢。” 翠柳勉强笑道:“也是我有福气,竟被转卖到伯府,算是享了从没受过的福,我爹娘知道,心里必是欣慰的。”说着,借口打络子,快步掀帘出去。 -- 第75页 黄莺摇头,恨铁不成钢喃喃道:“瞧瞧,这时候还替她爹娘说话呢,也不知是怎么想的,上回还说有机会回了苏州,要去寻她爹娘孝敬,哼……若换了我这辈子,别说去孝敬我爹,就是现在他落我跟前,我也得好好唾几口,质问为什么昧了良心卖掉亲女?就为纳妾生个儿子——那香火就那么重要?连我娘临终嘱托他好好照顾我,也抵不过么!” 她先头还只是尖刻冷笑,后面嗓音凄厉起来,一贯秀美的面庞扭曲起来,自己也发觉失态,便整整仪容,亦出耳室去。 苏妙真心里大恸,不由自主地打个激灵。 但她没完全失神,坐原地怔片刻,起身招呼蓝湘端倒水,自个儿亲手拿了手巾,给绿意梳理打扮。 匀妆完毕,立在一边,盯着镜子里的绿意,也说不出话来。 绿意瞧出她的心事,道:“姑娘,这没多大点事,你别为我们做奴婢的伤神。” 蓝湘亦说:“这几样胭脂真绝了,这份玫瑰的尤其好——先用玫瑰花瓣舂成浆水,又用新缫的蚕丝剪成胭脂缸口,放入花汁浸泡,晒干后就成了上等的胭脂……” “还有这香粉,看姑娘用了珍珠粉白附子白檀等七白方,加了龙脑冰片,原料色色是最好的,用了肌肤生香细腻,还能白嫩红润——绿意,你可抢了个先,连夫人二姑娘都还没试过呢……” 见苏妙真和绿意两人都默默不语,她叹道:“各人有各人的命,姑娘,你想想,若翠柳姐黄莺姐的爹娘不卖她们出来,她们也到不了伯府享福,论起来咱们府上的丫鬟吃的穿的不比小户人家的掌上明珠还好!” “况且,好赖还活着呢,听说江西有洗女的风俗,没生儿子前,那出生的小女儿们或被扔马桶里或……” 蓝湘急忙住口,心想如何能把这种血淋淋的事讲给姑娘听,因说:“但姑娘你福气大,夫人老爷都偏疼你,日后寻婆家,肯定也会考虑到这一层的……” 苏妙真捡起黑檀木镶宝梳,替绿意梳了髻,道:“你只看见翠柳黄莺两人到了伯府享福,却不知大房昨夜里,刚投井死了个婢女……” 蓝湘垂下眼,道:“姑娘在屋子里和太太说话那会,我去打听过——碧玺和我打小就好……大少爷平日就爱和府里的丫鬟们调笑几句,大太太不说教教自个儿儿子,反拿了下人打骂。” “可碧玺也太烈了,主子打骂忍忍就过去了,何苦赔上自己性命。想来先头她爹没死时,负责采买时攒了些钱有些体面,宠得她受不得委屈——一可留下这一寡母,一个人再没了盼头……” 作者有话要说: 强烈推荐湄公河行动,电影后半段虽然有不够好的地方,但是整体拍的非常棒。 小演员们演得太好了,主角团也都很好很棒。 * 明晚8点这张更。 嗯,不说古代了,现实中经常看见这种压迫女儿贴补儿子的父母, 哎。 第48章 苏妙真念叨一回那婢女的名字,“原来她叫碧玺……除了她,全天下不晓得还有多少女儿家被卖了出来,或沦落风尘,或永为奴婢……” 她知道这地界女人的地位有多卑下,这也是当初她第一反应是自杀回去的原因。后来王氏苏观河待她极好,她从没感受过此等骨肉亲情,总是不舍,便渐渐熄了自尽的主意。 可一直明白,若留在此地,总得受了女子身份的拘束。 是,她晓得,她学过。可当时读书,那些被溺死的女婴、被卖的女孩儿、被困在后宅的女人,都只是书上的笔墨,再不似如今活生生的,一个个,都是人。 苏妙真心如刀绞,按住欲起身的绿意,道:“你们最大的超不过十六岁,该是天真烂漫的年纪,可却各个老成持重……平常我总说你是她们几个里最皮的,可说是那么说,这么多年,从没见你在分内事上出过错,不似,不似我以前见过的女孩子们……” 绿意眼眶一热,险些掉下泪来,挤出来个笑道:“姑娘说哪去了,我是院子里的大丫鬟,不好好服侍主子,再对不起那一两月例的……” 对着镜中映出的三人影子,绿意笑道:“我也不愁,咱姑娘这么看顾我们,姑娘又是个会有大造化的人,想来以后我们几个跟着也能鸡犬升天的。” 绿意听见苏妙真轻声道:“有我一日,就给你们着想一日……你们的身契等我,等我……” 绿意疑心自个儿听错。苏妙真扭过头对蓝湘交代道:“蓝湘,今儿你把那碧玺的寡母叫进来,不是说她亡夫以前负责采买姑娘们用的头面脂粉梳篦纸张玩意儿么,正好,我恰有安排……” 后日初一,王氏领着两个女儿并许多丫鬟小厮往京郊的三清观去拈香祈福,车马簇簇地出城去了,在城外路口和也同去祈福祷寿的永安侯府、镇远侯府的轿马会和,三家共有十来顶大轿,一二十两马车,连同各府下人的小轿和车马,浩浩荡荡地就往三清观去。 到了那观前,有一干道士执事侯在那头,就等着这四家的车马过来,远远地看见车马尘起,早侍在道路两旁,一等轿子落下,就过来请安问好。 王氏,永安侯府王夫人,镇远侯府傅夫人和那年高德众的张天师叙几句闲话,便让在山门口停轿下马,使着婆子仆妇们,去把苏妙娣、苏妙真、王家几位姑娘并着傅绛仙等人围得严严实实,半点不漏人影。 -- 第76页 山门口除了观里的道士们候着,永安侯府的少爷王世荣在路口也领了各府子弟迎接,王夫人交代儿子几句,和大姑子王氏,及傅夫人一干先行进道观,王世荣瞅见苏妙娣等人也过来,忙让众人回避。 苏妙真扶了绿意的手,缓缓地往道观方向走,边走边问提篮的蓝湘道:“昨儿碧玺娘回去可吃过药了。”蓝湘笑道:“干娘吃了,说多谢姑娘使府内供奉大夫给她瞧病的。” 苏妙真知道大房碧玺的遭遇后,便交代蓝湘将碧玺娘宋大娘带进府内,好生安慰劝导一阵,又觉得人死不能复生,她一个寡母此后就无依无靠,终究可怜。 便问过蓝湘,可愿意认了宋大娘做干娘,原来蓝湘早有此意,只是不好主动和苏妙真讲,苏妙真当即做主,回了王氏,立刻开案拜香,让蓝湘认了这门干亲。 蓝湘笑:“我打小没娘,宋大娘一向待我好。就是姑娘你不交代,我日后也会好好孝敬她老人家的……”又道:“干娘昨儿还念叨着,说姑娘和咱们二奶奶着实良善,现在不仅私下多给了五十两丧葬费,还让我认了她做干娘,又让她赎了身。这份恩德,着实没话说,否则这才四十出头的没个指望,日后可如何是好。“ 苏妙真随着王氏,王夫人,傅夫人和张天师等人正一路观赏瞻仰,听蓝湘说到此处,悄声道:“昨日我见宋大娘实在是个老实朴素的,先跟你透一句,我求娘要来她的身契,日后自有别的差使给她做,到时候再让你哥哥去帮工,赚来的钱,总不能亏待他们……” 蓝湘听了,惊得理鬓发的手都忘了放下来,绿意笑嘻嘻道:“你不晓得,昨儿你出府去宋大娘那儿后,咱姑娘挑出来几张银票契证,和我商量着,现在在京里开个脂粉针线铺子可成……” 绿意啧啧两声,“因我爹原在伯府的布店做过掌柜,我晓得一二,姑娘才和我商量,否则,连我也瞒得死死的了。”蓝湘念几句观音菩萨,喜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又蹙眉道:“可要是让咱太太知道了,怕不好吧。” 苏妙真轻声道:“要不你以为我干嘛非把卖身契给弄来,总归没了卖身契,宋大娘就是自由人,出府做什么小本生意,府里哪里管得着的……” 慢慢说:“也该是个巧,我早把这事琢磨过许多回,因娘管着,又没有合用的人,一直定不下主意,本来想出阁再办……现在好了。有了宋大娘这么个老实可靠的人在外头打理,里头你也认了她做干娘,内外通气,以后不光是那铺子,便是别的事,我总能便宜许多……” 绿意蓝湘二人对视一眼,各自明白过来。 她们姑娘一贯爱钻研些杂书杂事,甚至连老爷的邸报卷宗都敢拿回来瞧,她们早从一开始的大骇失色到处变不惊了。 此时她们听着苏妙真有意在外头开间铺子,好内外沟通消息,也不是多震惊,只道:“姑娘,想来我们也是拦不住你的,只一头,千万得把太太瞒住了,否则我们也讨不了好去。” 苏妙真笑了:“那是自然,其实这事,等我出阁后在陪房里找合适人手为我所用,也是可以的,但我着实不想再等下去了,有哥哥相助,又逢宋大娘这么一个老实人,大可把事情做起来。” 三人正低声说话间,绿意道:“不好了姑娘,那傅家姑娘朝咱们过来了。”苏妙真隔着乌洋洋的婆子媳妇们往后一看,果见走在前头的傅绛仙调转方向,在一干婢女仆妇的簇拥下望她这边来了。 苏妙真心里暗暗叫苦,也不好怠慢傅绛仙,挤个笑容出来,先傅绛仙一步招呼道:“绛仙妹妹,你别动了,我这就来了。” 傅绛仙面色舒缓,勉勉强强给她一个笑脸,苏妙真上前挽住傅绛仙,小心扶住她,一行人往道观里进。 这三清观在京里很有名声,这张天师又是个德高望重名声远播的,且很得各个勋戚公侯府上的敬重,他又年老,渐渐地也不避讳各个府上的太太小姐们,又素闻此人有些通天彻地之能,王夫人,王氏及傅夫人三位诰命都让这张天师看过一回各自儿女。 张天师身后跟了一剪蜡花的小道童,十四五岁,看着伶俐白净。苏妙真不免多看两眼。张天师抚须笑道:“几位姑娘都是有洪福之人,再没的说。”又将些玄乎有玄的吉利话说来。 苏妙真瞥了张天师一眼,半点不信。但见王氏三人极为虔诚,不好表露,也拿出一副很受指教的模样,不住点头,颇有点善男信女的模样。 傅绛仙瞧了,颇为不屑地嗤笑道:“他对谁都是这幅说辞,亏你当真。” 苏妙真还没什么反应,傅夫人先扭过头,瞪傅绛仙一眼,训道:“要你多嘴,没规没矩。”傅绛仙气闷,抱臂跟在后头,也不再不和任何人说话。 张天师的带领众人游览了一遍这道观,栽拔许多黛绿遮眼的苍松,各处大殿在树杪处微露碧朱墙,处处颇有灵虚清净之感。王氏等三位夫人不住点头赞叹,游不多时,烧香,献袍,上供,忙个不亦乐乎。 三位夫人各自顶了四尺长碗口粗的金线贡香,使苏妙娣苏妙真傅绛仙并着王家几个姑娘也都捻了次一等的贡香,轮着依次从正殿往后跪拜敬香。三跪九叩行完大礼后,又去斗姆殿前“添北斗“。 这么忙碌下来,早至正午,苏妙真饥肠辘辘。张天师将诸人请入正楼用饭。 -- 第77页 正楼崇伦华美,雕墙画壁,总有三层高,里头铺设的舒适华丽,正堂外是三面阑干,全挂上幔子做遮挡,各处又铺了狮子滚绣绒毯,两边退室洒扫完毕,下头庭院里搭起戏台。 小道童上来磕头请戏,傅夫人、王氏和王夫人三位各自挑了一出,便让正楼下候着的人焚香,申表,开戏。同时送来专席。 原来道观早备下上等席面,有糖饼、五果、十肴、果核等物。苏妙真捡着席面上的鲜果佳肴吃了许多,看得苏妙娣笑道:“小心些,别噎着了,吃慢点。” 又低声交代把苏妙真万不能吃的桂圆等物拿了下去,免得勾得她馋虫起来。 两人赏了一回正楼外的正唱着的《桃园三结义》,苏妙真不耐烦看,缠着苏妙娣说话,苏妙娣被闹得烦了,推她一把,笑道:“瞧瞧,傅姑娘更衣回来了,她刚坐下,正缺个人说话。你既然不喜欢看戏,又总多嘴,且去和她说说话?” 苏妙真对上傅绛仙的视线,傅绛仙立马转过脸往外头看,外头猛张飞正豪迈响亮地唱到“自幼生来胆气豪,爱习兵法与枪刀。惯打人间不平事,以强压弱命难逃……” 苏妙真便起身,去傅绛仙那桌,搜肠刮肚地想和傅绛仙套套近乎,道:“绛仙妹妹,我看你也不太爱看这个,不如咱俩打一场双陆?” 傅绛仙鼻子哼一声道:“你不爱看戏,我却是喜欢的,谁有空和你说话。” 苏妙真闹个没意思,在她这席上也坐不下去了,起身欲回,被傅夫人叫到跟前,傅夫人先把傅绛仙说一句:“对你苏姐姐这么没礼数,可是欠教训了。” 傅夫人仔仔细细地把她瞧一回,“啧啧”两声,对王氏笑道:“比几个月前在伯府时候,真姐儿又出落了,瞧着脂粉不使的,偏偏比别人出挑那么多,真个儿好闺女。” 王氏道:“她哪儿当得起你这么夸的,看着是个玉做的好人儿,内里实在愚钝贪玩,平时惹恼我的地方,不知多少哩。” 傅夫人笑:“不是我说,单单这张小脸儿,就是行事再活泼些,也只有让咱们做长辈的心疼心爱的。你瞧瞧我家仙儿那个皮鬼,我都疼了十几年,更别说真姐儿了——这要是养在我膝下,平日就是看着这张小脸儿,也够喜欢的了。” 王氏便笑:“你既这么讲,赶明我让她认你做个干娘。逢年过节的,咱伯府也可亏你们侯府点东西了,谁不晓得侯府那是白玉做堂金为马的富贵……” 傅夫人一笑:“我可不能让真姐做个干女儿,那有什么意思,玉娘,咱俩可是多年手帕交,真姐儿这边可是没定下吧,你可有中意的……” 她一面含糊说着,一面便把眼睛觑向王氏,笑吟吟地顿住话头。 作者有话要说: 这段打醮参考了红楼梦和金瓶*梅。 第49章 这傅夫人多半看中她要说她做儿媳,而王氏不很乐意,因着和傅夫人多年闺中情谊,不好明言,便句句话里都提“顽劣”“年幼”,怎料傅夫人似没听明白,仍拿话试探,也不知,是真的不明白王氏的婉拒,还是不愿放弃…… 苏妙真心想,傅家的那个小侯爷很是贪花爱色,绝非王氏心中良婿。更不知是否上进,若不是,也非她所欲。 故而待傅夫人再问她,什么具体生辰喜好时,她就回的慢些谨慎些,傅夫人刚问到平时可动些针线,傅绛仙将脚一跺:“娘,好容易来个跟我说话人,你把她拖过去问东问西的,没意思。” 傅夫人这才放她回席,苏妙真因笑问傅绛仙:“绛仙妹妹,这回又不看戏了?”往楼外搭建的小戏台一指,傅绛仙将头一扭:“瞧你在那不自在,我才把你叫来,得,果然狗咬吕洞宾,我白做东郭先生了。” 两人正在拌嘴,王世荣上楼隔着帘子回道:“母亲,姑母,傅夫人,宣大总督家来人了。” 王氏,王夫人,傅夫人三人都是一奇,叫来细问,才晓得原来宣大总督赵府赵夫人也在附近的明虚观打醮,知道三清观离得近便顺路过来,路上见成山伯府镇远侯府还有永安侯府的车马后,便知道这三府的夫人都过来打醮祈福,立时让人备了香烛贡品,亲自过来探望。 王氏,王夫人,傅夫人三人笑道甚巧,令人赏了宣大总督赵府的那两位管家婆子,因问来了谁,那两管家婆子进来叩首道:“我们奶奶和少爷姑娘,还有表姑娘都一起来了,估计马上就上来了。”果然,话音刚落,听楼下簇簇,宣大总督赵府的一干女眷便上楼来。 苏妙真跟在苏妙娣后头给赵夫人行了礼。赵夫人拉住她道:“许久没见着真姐儿了,果又大了些。” 说着,又解了腰间荷包与她,苏妙真往王氏一瞧,王氏笑道:“既是你赵婶婶的心意,收下吧。”方双手郑重接过,交给绿意好好收着。 赵夫人牵着她认了府内两个姑娘,道:“这灵秀些的,是娉娉,她父亲柳江曾任工部侍郎,这个子高些的,是我女儿盼藕,她俩比你大个一两岁,你们小姐妹尽可以说说话。” 苏妙真仔细瞧了,柳娉娉模样很美,宛如随风弱柳,别有一番风流灵秀,而赵盼藕则五官并不十分出挑,上挑眼睛厚嘴唇,身段上佳,怎么看怎么不像只比苏妙真大个一两岁,一笑便有几分妩媚。 苏妙真上前厮见,那赵盼藕把她上下打量,亲亲热热地过来执手笑道:“都说伯府的儿女各个集日月精华,之前我只说表姐妹娉娉已经是天下难得的美人了,今日一见,居然还有能比下她的人物。” -- 第78页 那柳娉娉闻言,淡淡地瞧她一眼,道句安好,就独自寻僻静处坐落。 外头帘子通报一声道:“赵公子来了。”没一会,听得蹬蹬上楼声,清朗男声传入进来,笑道:“侄儿见过各位婶婶……” 苏妙真回首,透过帘子瞧见一熟悉的挺拔身影,又听他见礼说话的声音,已然肯定,这人就是赵越北。 好在她在内室,赵越北再不知道当日见过的女子就是她。便回过身缩成一团,尽量不欲引人注意,连赵盼藕几次问话也不敢回,以免被赵越北戳穿。 半晌,听王氏傅夫人等人轮番问了赵越北几句话后,方让他下去。王氏在上席对赵夫人笑道:“越北看着真是个挺拔的,言谈举止竟有些文气,想来也是读书的了?” 赵夫人笑道:“我们老爷说咱家虽是武将家,到底学些诗书礼仪才好,便总也让北儿并重文武,好在北儿争气,书读得虽不甚透,道理什么的再是明白的,行事不落我们赵家的脸。” 傅夫人插话笑:“可不是,我们家侯爷也总盯了天儿读书,这为人父母,心肠都是一般的。” 苏妙真在底下听见傅夫人见缝插针地给王氏推销她儿子傅云天,心内失笑。 又愁起来,万一王氏真被说动把她许给傅家,她可如何是好。便叹口气,她身边的赵盼藕睃她一眼,吃吃捂嘴一笑,笑得苏妙真心里发毛,赵盼藕看出她的不自在,道:“苏姑娘,咱们日后,可有的相见了。” 赵盼藕嗓音嗲嗲,听得苏妙真鸡皮疙瘩都起了一身,顾不得问她话内意思,听赵盼藕又笑:“可是害羞了。”她悄声道:“刚刚我哥哥说话时,我问你话,你怎么半个字也不说,那么怕人听去你的声儿了?” 苏妙真啊一声,赵盼藕在她脸上戳一戳,道:“我哥哥叫赵越北,他人很好的。” 苏妙真激灵一下,明白过来:原来这赵夫人也存了聘她做儿媳的心思,这赵盼藕猜度出来,故意放话给她呢。 打个哈哈,笑:“赵姑娘你人也很好。”两人说话半天,那赵盼藕不知怎的,言语里刻意套近乎,苏妙真也投桃报李,甚至亲手剥了瓜子与她。 赵盼藕掩袖一笑,眉梢眼角俱是喜欢,吃几口菜,让丫鬟剥了桂圆吃,递给苏妙真一个圆滑水嫩的,苏妙真再三推拒,她方自个儿含了,上挑的多情眼斜斜一扫。 瞧见柳娉娉一直和傅绛仙说话,赵夫人等人俱在论戏文,便悄声道:“我哥说,令兄也是个极好人才。今日见了苏姑娘容色,可想而知,令兄定也是风流倜傥的了。又听我哥说,令兄救下官仓两座,着实令我敬服。故我今日一见苏姑娘,竟觉得格外投契,等三月苏姑娘生辰,我去府上祝寿,也算为令兄那事表个心意。” 苏妙真剥瓜子的手一抖,见赵盼藕笑得娇羞无比,咋舌,这这,这赵姑娘不会看上苏问弦了吧。 刚刚她还在想赵夫人秉性和顺不像武将内眷,这赵姑娘就颠覆了她的看法——话虽含蓄,可她到底不是真的只有十四岁,哪能听不出来这里头的春心荡漾。 便把这赵姑娘再仔细瞅瞅,心道:样子比如意儿还要差上一点,但为人大胆奔放,妩媚风流,也不晓得苏问弦好不好这一口。 原来赵盼藕通这男女之事的年纪比一般女子要早了许多,边关民风粗犷开放,宣府大同两地的女子又是出了名的娇娆多情,所谓“大同婆姨”就是欢场上顶尖的姐儿……赵夫人终日伺候婆母,又是武将内眷不似文官内教严苛。赵盼藕便和一位自小出入赵府的年轻李郎官有了首尾,早多几分撩人的妇人风情。 但她进京后见识京中繁华,便把远在边关的那位郎官抛之脑后,暗恨自个儿不该轻易交付了身子……又对各处公侯伯爵的富贵有所了解,更常常听了几个才子的名声,其间便有苏问弦。 元宵失火那夜赵总督回府把仙人坊一事给讲了,言语很是赞叹苏问弦,她便更留了心。 再后面,乾元帝陆续嘉赏几位年轻儿郎,里头亦有苏问弦,她旁敲侧击问了赵越北许多相关,赵盼藕便从赵越北那得知苏问弦模样俊美,越发有一腔慕艾在里头。 此时赵盼藕有意笼络苏妙真,便各种殷勤热乎,让苏妙真几乎招架不住。 前头演罢第一折 戏,赵越北王世荣两人上来问话,王氏等人便让抬箩筐放赏下去,赵越北又问香烛纸马等事,赵夫人王夫人一一嘱托,他与王世荣便领命下楼。 苏妙真被赵盼藕问东问西问得头疼,可巧傅夫人笑说:“这三清观后头的斗姥殿供奉了千年木,其质如铁,听说女子若去摸过一遍,就可祛除疾病并祷平安,还能姻缘如意……” 王氏因笑道:“你们几个小的,不如结伴去瞧瞧。” 王家三位姑娘跃跃欲试,笑嘻嘻地起身挽手,还要叫上苏妙真,傅绛仙先她们一步,踢了踢苏妙真坐的凳子腿,下巴扬得高高地:“闷也闷死了,你去不去散散。” 赵盼藕便探身过去跟柳娉娉说话:“娉娉妹妹,你不去求个姻缘么?” 柳娉娉冷笑一声,柔甜如水的嗓音听来竟有几分不屑:“女儿家这么上赶着姻缘一事,多不知羞。”这话把赵盼藕堵得哑口无言,苏妙真傅绛仙也同时诧异回首。 赵盼藕脸上讪讪,而柳娉娉瞧苏妙真一眼,转脸向赵盼藕清声道:“当然,去散散心倒是可以的。” -- 第79页 傅绛仙见她如此做派,柳眉竖倒,因见几位夫人正论着第二折 子戏的唱腔唱词,她不好发作,蹬蹬下了楼才对苏妙真哼一声道:“酸里酸气活似个老夫子的,半点女孩子家的可爱也没有。” 她喃喃道:“老跟我卖弄些三国典故诗文,一会是是什么‘武侯祠堂邻居近,君臣一体祭祀同’,一会儿又是‘东风不给周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一套一套的,生怕别人不晓得她识字了!好好的戏都被她搅得没兴致看了。” 苏妙真并不接腔,两人并肩沿阶而上,进到中院,迎面是为正殿三间,上书“瑶池琼琳“,殿内主祀西王母,董双成、许飞琼像左右侍立,两侧陪祭太阴、九天。 几人进去驻足参拜一回,王家三位姑娘往斗姥殿去,傅绛仙恼道:“哑巴了,怎么不说话,那什么柳娉娉可把你我都给骂进去了。“ 苏妙真不以为然。傅绛仙多是觉得她两人都是不通诗文的共鸣人,才在她面前抱怨柳娉娉,不过那柳娉娉虽然略刻薄些,到底是个小姑娘,便和稀泥道:“人也不是有意的。” 傅绛仙顿时柳眉竖倒,哧道:“还没定下呢,就这么向着赵家的人了。”说得苏妙真无奈道,“你瞎说什么呢。”傅绛仙道:“你别在我面前装傻,我娘和赵夫人的意思,我不信你明白?谁不晓得你鬼主意最多。” 傅绛仙恨恨道:“我就晓得你看不顺眼我,连一个指桑骂槐说你坏话的柳娉娉,你都更向着她些,哼,等赶明,若你进了……” 苏妙真哭笑不得,傅绛仙见她不说话不否认,心里更恼,一甩手,转身往别处去,苏妙真连叫几声没拦住,只得跟上去。一时穿堂过院,二人相对无言。 丫鬟婆子们迷茫跟在后头,傅绛仙奶娘孙大娘过来劝道:“姑娘,怎得不去斗姥殿求个姻缘,听说可灵验了。” 傅绛仙恼了,寻了悦仙亭内的石桌石凳坐下,“要求你自己去求,我是再求不得什么好姻缘来,去去,都别来烦我。” 便把丫鬟婆子们统统赶走,孙大娘无奈,给苏妙真使个眼色,悄声嘱咐几句,苏妙真沉吟一会,让她们都先回斗姥殿候着,自己来开解几句傅绛仙,众人先往斗姥殿方向去。 苏妙真上前,翻出香袋儿里装满的果仁瓜子等物,递过去,傅绛仙哼一声表示拒绝,她便坐下,也不说话,二人面面相对,傅绛仙把她看了好几遍,终于奈不住性子道:“你还坐着干嘛,不赶紧去求个好姻缘。” “你不也没去么。”苏妙真反问。 傅绛仙冷笑一声:“我的情况又哪里是你能比的,你还算好的了,便是嫁给我哥,好歹也能时不时见着家里人,我却是……”她没往下说,苏妙真疑了,试探道:“怎么了,大家不都是父母之命,如何你就比我凄惨了,”故意拿话相激,“莫不是自己杞人忧天或是自怨自艾吧。” 傅绛仙恨恨道:“你以为我是那种没事伤春悲秋,风吹就倒的小姐们么。我倒想是自己杞人忧天才好呢,真去了那见不得人处处有人盯着规矩行止的地儿,不如,不如……。” 不得见人的地儿,莫不是宫里?把听来的小道在心里过一遍大皇子早逝,二皇子三皇子都已成亲,五皇子倒是没婚配,把听来的小道在心里过一遍,小心翼翼地往傅绛仙面前摊开手来,比划处个五,问:“可是这个?” 第50章 傅绛仙斜她一眼:“瞧你胆子小的,是又怎么了,皇家的人就了不得了,我还以为你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呢。” 五皇子乃贵妃独子,贵妃极受宠爱,比一贯无宠的两位皇后要更得圣心,乾元帝一直未立太子,说不得就是指望着五皇子能成材。 可五皇子被宠溺太过,是个沉迷声色犬马的骄横纨绔。两年前五皇子巡事苏杭一带,各种颐指气使地差遣地方官员,或特产或佳人或财物,无所不要,很不成样子,让苏观河发愁,和王氏悄悄抱怨了好几回:生怕他来了扬州,如法炮制。好在乾元帝把人急急召回,五皇子到底没去成扬州府。 若傅绛仙真要被嫁给五皇子,于她,可绝对是个祸事。吴郡佳人温柔似水,貌美如花,尚有惹怒五皇子被划花了脸赶出行宫的,傅绛仙这个一点就爆的炮竹性子,可怎么能拢得住五皇子呢。 苏妙真便暗示傅绛仙道:“自古母亲最怜幼女的,想来傅夫人定舍不得你去那等不得见人的地方……” 傅绛仙默默不语,苏妙真寻思着自己在这事上不好多言,也不再说,半晌,傅绛仙起身道:“去斗姥殿瞧瞧。” 说着,便大步踏前,领着苏妙真七拐八拐地要去斗姥殿,谁料一路高低曲折的,傅绛仙领着她走上了一贴墙小路,上了游廊,二人七拐八拐地进到一大院回廊,正以为到了,仰身抬眼一看,鎏金三个大字,七真殿。 高悬横匾,殿门紧闭,苏妙真瞅傅绛仙一眼,见她果有些不好意思地望天看方向,便叹口气,记得斗佬殿属南,欲亲来带路。 忽听那殿内有女子嘤嘤哭开:“横竖你们门当户对,我瞧那苏姑娘是个绝色的,姑母又很喜欢她,你不如现在赶紧往斗姥殿去,还能瞧见你未过门妻子的花容月貌呢……” 哭腔凄凄婉婉,苏妙真眼皮子一跳,起先暗想,糟,这是撞着男女私会了,后头听出来那哭腔下竟是一熟悉女声,心里一跳,和傅绛仙对视一眼,定住身形不敢惊动里头,两人无声喊出一个名字。 -- 第80页 殿内男子叹道:“娉娉,哭多了伤身。别人若不晓得我的心也罢了,你却是知道的,我再没有苏姑娘的,便她如何好,母亲如何中意,到底没有真的做定这门亲事,你现在来排揎我,又是何必呢。还说什么去瞧瞧苏姑娘容貌的话。论理,人苏姑娘和这事也没干系。” 柳娉娉冷笑几声,也顾不得哭了,道:“我一个罪官之女,可不敢和宣大总督的独子攀交情。姑父本来就不喜欢我,平日也就仗着姑母的怜惜,和我娘再府内讨生活罢了。” 这说话男子正是赵越北。柳娉娉之父一路做到布政使司左参政,却在先帝去世前的半年获罪罢官,郁郁而终。 柳娉娉便随其母来投靠,其母和赵理姐弟之间从小有些衅隙,赵夫人反受过小姑子的帮助。如今柳娉娉家道中落,故而赵理夫妇为赵越北议亲时,从没考虑过柳娉娉。 赵越北叹气道:“娉娉,并非我不想和你做正经夫妻,你以为上回我挨了爹的打是为什么,就是因为我表露了娶你为妻的打算。” “自打爹娘知道我这桩心思后,就拦死了咱们见面的机会,今日我趁机来明虚观为三府打醮一事奔前走后,你以为我真是为了讨成山伯府王奶奶的好儿么,还不是希望能趁空见见你。” 赵越北道:“爹娘不容你做我的正妻,我纵有心再劝,也怕惹恼了他们,直接把你随便嫁了谁,你和姑母不就无人照管了么。” 柳娉娉含泪瞧自个表兄,但见他相貌端英,谈吐不俗——向来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此刻却面带忧色…… 又想起母亲的种种叮嘱,便哭道:“越北哥哥,我不是故意气你的,我晓得你为我好,只是,只是我太怕了。我也不求别的,能在你身边,便是为奴为婢,端茶倒水我也无所谓。可那苏姑娘模样好家世好,我真怕你到时候见了她,就忘了我……呜呜呜……” 赵越北道:“我不是那等见异思迁的人,娉娉,你需信我。” 柳娉娉转过身,捂住脸哭个不停,道:“可她若是心胸狭窄的,我一样没好日子过,我瞧着苏姑娘人也伶俐聪明——今儿刚来,就让盼藕喜欢她喜欢得跟什么似的,拉着人说话,也不理我。这么能讨人好儿的女孩儿,若真藏奸,我又是这等笨嘴笨舌的人,肯定是任人捏扁搓圆。” 她竖起耳朵,听见赵越北沉默半晌,道:“娘也说过苏姑娘伶俐可人……她若真……娉娉,不管将来我正妻是谁,她若待你好,我自然待她好,给她正妻的脸面地位……可她若妒忌你,也就不要怪我不留情面,到时便把她留在京里侍奉长辈,我领你去边关,咱们也能乐得自在……” 柳娉娉这才转嗔为喜,回过身来,但面上不表,仍拿帕子抹泪冷道:“现在空口白牙地说些好听话谁不会……我总得让娘赶紧给我议亲,天南海北地随便去哪,总不会没我容身之地……” 苏妙真一听赵越北起誓,赶紧扯开贴墙的傅绛仙,示意她时候不早了,两人蹑手蹑脚地往别处走。 苏妙真领路向南,走过两间殿房,傅绛仙冷声道:“这柳娉娉真不是个东西,你还没嫁过去呢,就开始在赵越北面前下眼药了,又哭又闹地逼着赵越北起誓……你这还不如嫁来我们侯府呢,我哥虽花心些,也不会这时候就想着怎么辖治你!” 又斜着眼道,“亏你刚刚还向着她,现在知道谁好谁坏了吧,你说你,怎么没个反应,这事摊谁身上不得气个半死,真是个木头做的不成,人家的针都戳到你身上来了。” 苏妙真没料到她比自己反应还大,失笑。 这次听墙角除了满足了她的八卦心外,也就解了柳娉娉为何一见她就不喜的疑惑。根由在此,是啊,任谁能喜欢自己心上人可能的未婚妻呢。但论恼怒气愤之类的感情,她却没有—— 本来她若嫁人,也就指望借着对方在官场上的能力狐假虎威地做点事,从没打算交付自己的真心,甚至连身子,她都不愿对方沾染!此刻得知赵越北和柳娉娉二人私情,她反松口气。 王氏不中意傅家,反而有些中意赵家,单从那个荷包就看得出来……苏妙真凝思,赵越北若真成了她的夫君,她也不必忧心,对不起他可能的情意。这样反而还好,赵越北为人上进,他又心有所属,二人做个相敬如宾的夫妇,想来不难。 而来日他真去了边关留她在京,更又一等便宜之处。 “这个柳娉娉刚刚还说我们不知羞,她自个儿回过头来却跟男人在七真殿私会,不行,不如咱闯将进去,闹个没脸,看她们如何收场,也给你出口恶气……” 苏妙真正思索着嫁入赵家的可行之处,突听傅绛仙做如此言语,又见傅绛仙转身要去七真殿,唬得立马啊呀一声,死死拽住傅绛仙。 她道:“我的小姑奶奶,谁又叫你来主持公道了。”见傅绛仙脸色一变,她忙说些好话:“知道你心肠善,可也别这么干呐。” 傅绛仙气呼呼地:“她不守妇道,还不许我去骂她几句。”苏妙真道:“你若真张扬开了,我瞧那柳娉娉是个知书通事的姑娘,到时候她挂不住脸面,又羞又愧,说不得落下个病根,严重点香消玉殒……却是咱们造的孽了。再说了,他俩情之所钟而只能私会,已经很可怜了。” 傅绛仙狐疑道:“我怎么觉得,你对这种男女私会的事情很不以为意,反而还有赞同可惜的意思呢。” -- 第81页 一对年轻男女互相爱慕,那搁在前世是多正常的事儿……迫于封建家长而不得不分隔,甚至女方还将不得不屈身为妾,柳娉娉记恨她也难免的,当然了,这么早就想着辖制她,确实过分了…… 苏妙真叹气,道:“我并不是就赞同了,你也别总骂人柳娉娉,这是一个巴掌拍不响,赵越北是很中意她的,何苦只捡着柳娉娉骂呢。” 傅绛仙冷笑道:“那柳娉娉身为女子自甘下贱,还容不得我说几句了?至于男子嘛,贪花好色是天性……可她做女儿家的,可不得守着贞节注意些行止些……我不和你说,你就想当烂好人……我要去禀告长辈……到时候你看看,她们心里是怪谁更多呢……” 说着,又要往正楼方向去,苏妙真死死拉住她,赔笑脸道:“傅姑娘,我不是说你错,我的意思是没必要小题大做,失了咱们身份……”安抚她道:“你别去说,我就给你想个法子,解了你心中大事。” 傅绛仙定神看她,又惊又疑:“你?五?” 苏妙真点头道:“你想想,我是不是又会说故事又会变戏法还会断些案子……你这事无人可讲,也就我,可以给你出几个主意,保管不会牵连侯府,还能保全你的名声……你若不信,到时候你自个揣度着试试,成了,也未可知呢。” 傅绛仙惊疑不定。苏妙真慢慢道:“我不是单单为了替柳娉娉他们而说这话,我心里,也着实不愿意瞧见,任何女孩儿身不由己地做自己不想做的事,那五……那五确实不是良配,我不忍看你跳进火坑去,绞尽脑汁给你出个主意,我还是做得到的。” 傅绛仙定定看她许久,久到苏妙真以为她不会答应时,傅绛仙牙齿里崩出一个字:“好。”然后低下头,把帕子扭得皱巴巴,抬眼,复恶狠狠地对苏妙真说:“你若走漏消息,或这法子会害了我们侯府,你就……” 苏妙真忙忙点头,“我就天打雷劈!好了,咱们不想柳娉娉的事了,这回咱去斗姥殿摸摸那块木头,求个合心的好姻缘。” 傅绛仙长出口气,放下心中沉了一块许久的大石头。奶娘无意间给她透露了她会被许给五皇子后,她就一直辗转反侧,食不下咽。 五皇子是个什么德行,她又不是不晓得,就连傅云天都私下评论过说“骄奢跋扈,浪荡贪色”,傅云天都看不惯的货色,其人可知一二。 更不要说贵妃得宠年久,也很骄横,向来去宫里觐见时,都不怎么中意她的样子,还曾让傅夫人多盯着傅绛仙读读书,现下却有意让儿子娶她做儿媳,可不就是为了她们侯府的权势么,前两年圣上对五皇子的眷顾甚隆,自打五皇子从南边回来,圣眷就大不如前了,虽则贵妃依旧得宠,但也年近四十,能不着急么。 她傅绛仙又不是傻子,很想闹一场,拼死也不嫁过去,可,可身为侯府女儿,她怎能不顾及爹娘家族?若,若苏妙真真有什么不伤侯府的法子…… 傅绛仙抬眼看向苏妙真,她正笑嘻嘻地也看着她,傅绛仙忍不住讥讽道:“看不出,你还是个古道热肠的人,先是她,现在是我……”却见苏妙真翻出香袋给她瞧,傅绛仙不耐烦道:“都说了我不想吃瓜子果仁,别翻了……” 苏妙真嘻嘻一笑,将那红缎绣瑞香花香袋儿儿提溜起来,在她面前晃荡,“谁说是给你的,瞧,空的。” 苏妙真道:“我可没打算做烂好人,不过是觉得这件事没必要闹出来……但是呢,他俩既然偷偷议论我,我也得给他们一点小小教训,诺,那七真殿的槛外,回廊还有庭院里头,现在可洒满瓜子果仁等物,他们一出来见了,定会惶惶不安几天,嘿嘿……” 她当然也是有脾气的,不过嘛,到底不是大事,反正自己应该比柳娉娉聪明些吧,就去了赵府,也不一定被她打压住了……苏妙真这么大言不惭地在心里夸过自己一遍,觉得自个儿这小惩大诫的法子真是神来之笔。 正在得意间,听傅绛仙又惊又笑地,板脸骂她道:“我就说,你明明是个鬼主意多的,还跟我装相!” 便快快往斗佬殿去,一去那里,殿下立着的丫鬟婆子们都松口气,忙迎过来,问她俩去哪闲逛了,让王家姑娘好等一场。 苏妙真在路上就跟傅绛仙对好说辞,此刻一讲,众人也未生疑,忙簇着她二人往殿内进。 殿内香案上供奉一段异香扑鼻,其质如铁的千年黑沉木。 这块千年木油光锃亮的,还不知道被人多少人摸过呢。苏妙真便很嫌弃它,笑道:“我就是来看个热闹,绛仙妹妹,你去试试吧。” 傅绛仙亲上前去,仔仔细细地把那块黑沉香木从头到尾地摸了一遍,口中念念有词。 苏妙真在一边和王家几位姑娘说笑,等傅绛仙摸完,便要跪地磕头,还没跪下,想了想,把殿内一角的苏妙真强拉了过去,逼着两人一起祷告一回,众人方回前头正楼去。 正楼空地前的戏台上正咿咿呀呀地唱着《刘关张三英战吕布》,傅绛仙在廊下隔着帘子看了一会儿,道:“这结义金兰的情谊,可不比血脉亲情少半分呢。”说完,便一马当先上楼回席。 苏妙真便和王家几位姑娘也上楼去,一盏茶的功夫,那赵盼藕和柳娉娉也先后上楼,赵盼藕一步三摇的,顾盼生情,柳娉娉却掩不住一脸的焦灼忧心,坐定后四下张望,苏妙真和傅绛仙二人互看一眼,忍住笑意。 -- 第82页 傅绛仙故意问:“你们说去散散心,怎得现在才回来?” 赵盼藕刚欲说话,柳娉娉扯扯她的衣角,她便笑道:“我和娉娉在后面逛着呢,等我们去了斗佬殿,想找你们一起回来,谁料倒扑个空,这么一来,就费了些时间呢。” “你们刚刚,只在斗佬殿,没去把这三清观的风景建筑好好看看么?” 苏妙真抬眼,正对上故作镇定发问的柳娉娉,她心内好笑,轻声道:“先我和绛仙妹妹绊了几句嘴,两人就在西楼那里的石凳处坐了会……” 傅绛仙接话道:“谁料走来一剪蜡花的小道士,也不看人,一头撞来,掉了我一身果仁瓜子……也不赔罪,爬起来一溜烟往外跑,活似被鬼追呢!”她摆出一副气急败坏的神色道:“要被我逮着那小子,绝饶不了他。” 两人一唱一和地,眼睛偷偷觑向柳娉娉,她小脸煞白,不住地搅着手里帕子,急急问道:“那小子长得什么样?” 第51章 柳娉娉和赵越北约在七真殿相见,嘱咐了赵盼藕在外守候,可赵盼藕玩性儿重,嘴上应了,自个儿穿花度柳地到处跑,便没真的望成风。 他俩一出七真殿不见赵盼藕已经心惊,后瞧见地上廊下散落的瓜子果仁等物,就晓得不好,多半他们在殿内的话被人听去了。 赵越北因去寻了赵盼藕来,很骂几句,赵盼藕便恼了,一路上没给她好脸色。柳娉娉心里烦的不行,又寻思着到底被谁听了去,万一走漏消息…… 柳娉娉偷偷瞅一眼苏妙真,见她正和王家大姑娘说笑,没往这瞧。 王家大姑娘似说了句俏皮话,惹得苏妙真一侧脸,一低头,春笋似的纤纤玉手慵慵抬起,露出雪白的一截皓腕。 她以手掩唇,轻轻一笑,看得那王家大姑娘也是一愣,赞一句“五妹妹,幸亏我不是个男子”,惹得那苏妙真更是摇头低笑——既不做羞恼态,又不做骄傲状,种种落落大方,使得她举手投足之间,俱是脱俗风姿。 柳娉娉心里一紧,暗想道:她自个儿自幼丧父,母亲身体也不好,怎能如苏妙真这般,种种仪态风姿,一看便是大家行止……更有那等娇艳无匹的容色,他日,若她真嫁给表哥,自己却…… * 镇远侯府 傅夫人自打下午打醮回来后,就生了半晌的闷气,便窝在炕上,闭目躺了半日。 直到黄昏,要掌灯了,那股子气没处发,因说女儿几句道:“仙儿,你来来回回地走什么呢,抄份经书都静不下心,又是剪灯花又是要茶水的,娘还使唤不动你了。” 傅绛仙正为苏妙真所言而心内忐忑焦急,恨不得赶紧听听苏妙真有什么高见,此刻怕傅夫人看出来,便史无前例地不顶嘴,坐回炕上,提笔抄那等乏味高深的佛经。 突听一管家婆子许妈妈道:“老奴今儿看了眼那苏五姑娘,真真儿好一个品格,说话做事既不骄矜,又不小家子气,举止行动都是一流的好。虽听仙姐儿说她原是不甚懂诗书的,可我瞧着比那什么平家才女更有气度些……” “再不用说那长相,这满京里的姑娘,没比人家生得好的,那白生生粉嫩嫩的小脸蛋哟……她既没说亲,夫人怎得不为咱们大爷打算打算……” 傅绛仙立时顿笔,偷偷瞧一眼吃燕窝的母亲。 傅夫人把碗搁下,叹口气道:“你以为我不晓得真姐儿的好处么,现在的女孩子呀,各个读书把主意都读大了。” “伯府贺宴那天我在明玉堂里就问过了,人真姐儿论起来也读四书五经的,只不过通会的都是女四书,正经玉娘把这闺女教得好,咱们女人家,便是不识字才好呢,既然识字了,就该多学些女儿规矩……可玉娘今儿的口风,可不是要答应的样子……” 许妈妈扶着纱窗槅子,道:“女方家矜持些,也是有的,况说句不该的话,咱大爷实在须得一个那般绝色的女儿拴住才是,便那边不同意,咱也得想法设法做成这门亲才好……” 傅夫人听她话里有话,又见许妈妈笑得意味深长,便道:“老杀才,可别在你主子面前卖关子了,有什么法儿,你赶紧的说,万一能成,有你的好处来。” 许妈妈便附耳过去,悄声道:“咱们这几日先请中人去伯府挑明,要我说,陶夫人和王夫人便是个好选择,让她二人去问个意思,不定人苏侍郎乐意呢。那王淑人就没法子回绝,便也用不着奴婢后来的法子了——” 傅夫人点头道,“你考虑的很是,那若——” “二月中是贤妃娘娘小千秋,夫人必是要进宫的。且和贤妃娘娘从小的手帕交,贤妃娘娘和皇后娘娘关系又好,很有脸面。大可先行把这意思告诉娘娘一声,当日各府诰命不都得去,到时候让贤妃娘娘当场开了金口,保个媒,由不得她们伯府不答应……她们伯府后面纵然有气,咱们侯府只管以礼相待,各色纳彩聘礼都给最好的规格,这样以诚相待,就是有天大的气,也得消了……” 傅夫人恍然大悟,喜笑不停,眯起眼叹道:“亏你想到,我还只打量着怎么说动玉娘……”便让许妈妈拿秤子出来,封了两包百两雪花银,又封三封五十两的,三封二十两的,使人拿了签条,在上面写了“谨奉恭安”四字,道:“明日就把这一百两的那两封往宫里的李公公,刘尚仪处送去,剩下的或给其他女官或给娘娘那里主管太监……” -- 第83页 傅绛仙在炕上扭得跟麻花似的,总想探身去听二人说话。忽见傅云天闯将进来,进门问安后,往傅夫人跟前凑着打听那许莲子的事。 傅夫人这边正了了一桩心事,便笑道:“恰好把你正妻的人选定下了,至于那个贵妾么,你也不要急,等我把苏家那姑娘的事儿定下,就给你去说,保准能成……” “苏家,那怎么成!”傅云天抢白顿足,懊恼一番,立马劝道:“娘,我真不能娶那苏家妹子,她哥哥是问弦,我以后要是但凡对她一点不好,那这个兄弟我还要不要了……” 傅夫人不料过了这数月后傅云天提起这婚事仍是这番态度,恼道:“婚姻大事哪里容你做主!再说了,你干嘛要对那姑娘不好,真真是我瞧好的儿媳妇,到时候你若敢对她有半点不敬,我保管把你那心尖儿上的许姑娘给天天叫来立规矩!” “再说,诚瑾那孩子是个明理的,等真姐儿嫁来,他怎好插手你们的事儿的,休再提,小心我告诉你老子,看他从京营回来收不收拾你……” 傅云天咬牙负气,随口说几句话,就摔帘子出去。 傅夫人直翻白眼,对许妈妈道:“你看这孩子,把他当娘的这片苦心,竟是半点没领会……还有仙儿,每日我监督着她抄佛经静心气,免得日后进了那里……你说我何必这么愁肠百转地为他俩打算,没一个领情的!” 许妈妈因劝道:“大爷这是看重兄弟义气,怕日后冷落了苏五姑娘惹得他和好友生嫌隙,夫人可不能和他一年轻人置气。这苏姑娘容色绝佳,性子又好,到时候来了我们府上,大爷岂有不喜欢的,更不会冷落人家,您想是不是这个理儿……” 说着,小丫头端上茶水,傅夫人喝着便让给傅绛仙也添新茶去。 傅绛仙边喝边听傅夫人和许妈妈在那里合计,忍不住摇头。傅云天真是个不识好歹的,竟把珍珠当了鱼目,那苏妙真哪里不比京里其他女儿好,他非鬼迷心窍地迷上了那谁,谁来着。 苏妙真和她一样,在姻缘上很该求一求。她自己不说了,有五皇子这出。苏妙真也着实倒霉,两个相看上她们伯府,而又和她们伯府门当户对的,都有些问题—— ——那赵越北心有所属,还没问名纳彩下定呢,就琢磨着抬举他表妹抗衡正妻,而自个哥哥素来在女色上定不住性子,她便嫁来,也多是要对月伤春的…… * 成山伯府 王氏叫来称心如意儿,让她们把求来的符四处挂上或供奉,留下几个心腹婆子在身边说话,道:“今儿隔着帘子,我没自己瞅那赵越北的长相,李家的,你在外头伺候,可瞧清样子。” 李嬷嬷眉飞色舞道:“哎唷我的二奶奶,那可不瞧得真切切的。那赵家郎着实好个人物,似乎跟咱们三少爷一般高矮,样子也很俊。进退有礼,半点让人看不出来是武将家的儿子。” 王氏因笑着点点头,“听着也很像个好孩子,回话时很知道礼数,听赵夫人说他也读书,房里都没放人……他家原籍远在湖广都司,但赵总督调任宣大后把宣大军务理得极好,先帝在时就倚重他们家……有其父必有其子,慕家如此赵家亦然……” 李嬷嬷等人琢磨出她的意思,便笑问:“二奶奶可是中意?不过可不能急着定下,还得再多瞧瞧其他家的儿郎才是,可不得仔细挑了,我瞧傅夫人也喜欢咱真姐儿呢。” 王氏赞同点头,道:“不急,真儿才十四呢,可不得好好相看两年……本来东麒那孩子是个好的选择,可前些日子在娘家遇上了左都副御史许夫人,说话间晓得了一桩那孩子的不妥当处,又和京里之前的传言相对照,我便熄了那头的意思,今日也不过应付傅家而已……” 原来当日送礼恭贺王氏嫂子王夫人生辰时,听许夫人抱怨几句儿女姻缘难定。“不说我们秋儿岁数生得尴尬,京里的其他有为儿郎都比她大许多,早早定了别人……就连我侄女的事儿,也难得很呢,虽她是个孤女,我们御史府也没得说糟践了她,让她上赶着给人做妾去,任凭再烜赫煌煌的v人家,也没得这个理,什么贵妾贱妾的,都是妾……”。 她便偷偷让人打听,最近哪个府上常往许府上遣人了,这么过了几天,便知是镇远侯府。 王氏摇头叹气,不然,其实傅家孩子和她闺女着实是良配…… 外头老婆子回报道:“二奶奶,赵夫人来人了,说是把在明虚观求得的平安福符篆和祭享过的贡品送来几样,还有些宣大的特产……” 王氏忙让进来,帘子打起,李嬷嬷便引了两个面熟女人,都是晌午在三清观见过的,那两个仆妇进门先下跪磕头,王氏忙笑:“亏你们夫人惦记,后日我还去感宁寺祭拜,你们夫人若有空,便一起去。” 那两个女人笑道:“我们夫人回去只说和夫人您极为投缘,巴不得常常来往呢,这也不用回禀了,奴婢在这儿就可打个包票,我们夫人一听是夫人相请,就是天大的事也得推了……” 又问:“怎得不见两位姑娘,我们夫人今儿还说大同宣府两地的特产胭脂香膏,最适合这花骨朵年纪的女儿,让我们送来,问问五姑娘喜不喜欢,若喜欢,再让人多多的送来……” 王氏一听,就很欢喜,明白这赵夫人是在婉转示好。 这宣大总督赵府权柄既重,那赵越北人还俊朗上进,赵夫人待苏妙真又真的不错,她便很是满意,但不能表露,便随便再问这两个女人几句话,送过茶让过礼,好生再赏,使人送她们回去。 -- 第84页 …… 接连几天并不歇息,王氏又去几个佛寺道观,为苏问弦应试祈福。 伯府早为苏问弦在贡院附近买下了一精致房舍,初一便差人过去打扫布置,苏安苏全等人也搁了外事,跟着苏观河身边的几位下人一同往那处招呼,到初六日,一切厨子、火夫、买办、书童都已就位,器具食物铺盖亦全都打点完毕,安顿妥当。 侵晨天光拂晓。 苏问弦从养荣堂定省请安出来,又往王氏上房去,王氏苏观河两人备下早饭让他吃了,各自交代一番。苏妙真更心内如猫抓般,急得上蹿下跳,一早上都在给苏问弦使眼色。 偏苏问弦似要捉弄她似得,权当看不见,慢慢悠悠地才搁茶告退。苏妙真正要跟着出去,王氏把她喊住:“又想去烦你哥哥,回来,坐下,把这碗汤喝了再走人。” 苏妙真怏怏地,朝苏观河投去求救眼神,苏观河抚须摇头,称有公文要看,便往书房去。苏妙真又看向苏妙娣,她正拿着绷子绣花,极为专心致志,不好打扰,只能坐定喝了那碗汤,又跟王氏说几句好话,王氏方放她回房。 出了院子,苏妙真眼见日头升起,便估摸着苏问弦肯定已然打点衣服被褥去寓所了,便一路踢着石子,一路闷闷地回平安院。 谁料刚至院内,毛球扑将过来,咬了她的裙子呜呜地叫,苏妙真把它抱起来,便往里头走,打眼瞧见苏问弦从花厅内堂出来。 她眼睛一亮,提裙便奔过去,苏问弦抬眼看见,皱眉过来,扶她上阶,两人便至花厅,苏妙真将毛球交给绿意抱了,苏问弦笑:“一早就给我使眼色?” 苏妙真亲手奉盏茶过去,交代他等着,忙回内室,取一条石青间金丝如意式样绦子,小心翼翼往花厅去。 捧给苏问弦笑道:“我本来想去道观给你求些符呢,不过因我不大信,娘又都备下了,便琢磨着换点别的心意。跟黄莺学的,好容易打出来,想给你把那玉佩上的旧绦子换了。本来想今天在娘那里给你的,结果丢三落四地给忘了,便想让你等等我,我把这个给你送去。” 苏问弦接过,翻来覆去地把那如意络子瞅了一回,苏妙真怕他不喜欢,便道:“我手艺一般,不过是个心意,哥哥若嫌弃它,也不用挂玉佩上,不拘挂哪儿。” 苏问弦定定看她一眼,道:“这个很好。”说着,便解了玉佩下来,递给苏妙真。 苏妙真欢欢喜喜地接过,亲手要用石青间金如意绦子,来仔细络上那玉佩,因低头对苏问弦道:“哥哥,今日去了可得好好休息养精蓄锐,倒不必顾着临阵磨刀了,反正那些东西是你熟了的。况那号房又矮又小,你这几天可得吃些苦了。不过有诗曾说,不经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我祝你三场得意。” “哥哥的文章我时时拿出来拜读,词句警练立意高远,是极好的。不过哥哥也别太大压力,你还年轻呢,再说了,不定接下来还有恩科,可别思虑太甚,要求太高,反伤身体……” 苏问弦嗯一声,见她先把那玉佩穿上绦子,后似乎嫌弃不大美观,又拆下重弄,低眉敛目,别有一番认真专注,与妥帖温情。又絮絮叨叨地各种嘱咐他,或是饮食注意或是考场事宜,甚至漫无边际地跟他押题,心内不胜其情,熨帖难言。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要春闱啦 阴阳师的风好大啊,有点动心了,可我上次玩的手游还是死亡扳机,当时可沉迷了茶不思饭不想,这个手游容易上瘾么? 是叫阴阳师吧? 第52章 “真真……”苏问弦心里一热,忍不住伸出手,握住那玉佩下坠的如意络子,那玉佩嶙峋的边角便划过苏妙真左手,只听她“呀”一声,抬脸蹙眉抱怨:“疼。” 苏问弦也皱眉,让她摊开。苏妙真碍不过,平伸开那纤纤小手,只见掌心内微微发红,倒无伤口。 苏问弦含笑道:“养的太娇了,怕疼成这个样子……” 苏妙真不服气:“个人体质嘛,又不是我愿意的。而且我虽怕疼却不怕痒啊,可不是我故意装豌豆公主……” 苏问弦没听明白,突地想到一处,慢慢道:“真真,你平日,是不动这些针线……” 苏妙真懒怠针线女工并琴棋书画四艺,他如何不知。可这石青间金丝如意绦子——却打得精巧细致。 苏妙真咦了一声,奇怪看他,点个头。苏问弦复道:“可这个如意绦子打得很好,”苏问弦想说的话堆在喉头,反不知如何讲起,只能又强调一遍:“的确很好。” 苏妙真被他夸奖的洋洋得意,翘起尖尖的下巴,抿唇一笑:“我是不爱做这些,可你是我亲哥哥,我就是再不喜欢动针线做女工,这时候也得好好表现一番呐。再说了,有黄莺翠柳这两个好手教,我当然也能做点好看的活计出来。” 她极为不好意思地四下看了一眼,对他轻声说道:“哥哥,这还是我第一次独立完成一样女工物件呢,平日的送给长辈那些荷包帕子,都是黄莺翠柳她们帮着我弄得,我就糊弄地扎几针……不过,这可不是我不孝顺,着实我没这个天分……” 便凑到他跟前,献媚卖乖道:“所以,哥哥你瞧,我对你好吧。” 苏问弦不自觉朗声大笑,接过那玉佩挂上腰间,瞧苏妙真一会儿:“我晓得你不喜欢做这些女儿家的玩意儿……” -- 第85页 又和苏妙真说了明日入场等事,他看看时辰,不能再耽搁,便要出府。早有马夫等在二门外伺候。众仆簇拥着或抱了衣服,或拎了纸笔,都等在二门外。 苏问弦回首,眼见着苏妙真扶着垂花门在槛内立着,殷殷切切地看向他,他忍不住回步向前,交代道:“这里风冷,别送了……没得商量,你先回去……” 苏妙真方道个万福,提裙转身。 苏问弦在照壁处伫立许久,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某一廊下转角,方出门上马,让众仆簇拥着往那寓所去了。 路上苏全因对苏安道:“哥,你看人五姑娘,那长得国色天香……啧啧,心地也好,每次都给我许多赏钱,还有,待咱们少爷更好。今日我看要不是因为她是个女儿家,早巴不得也跟出来照料咱三少爷起居了……“ 苏安嘴角一抽,登时踢个窝心脚过去,低声骂道:“人五姑娘你也敢偷偷看的,没见刚刚其他下人都被赶到二门外去侯着。咱们是有脸,可被少爷知道你的不敬后,看你有几条命留着……” 苏全委屈闭嘴,探头探脑,瞧见苏问弦骑马在前,嘀咕道:“那你不说,三少爷也不能晓得啊……” 初八一日,苏妙真焦灼不已,怎么也定不住魂。绿意蓝湘见她如此茶饭不思的,也发愁想办法。 傍晚将要掌灯时分,苏妙真正抱着毛球自言自语,绿意领了一十来岁的小僮过来,笑道:“姑娘,今儿可瞧个稀奇了。” 苏妙真来了精神,问过话知道这孩子原来是府内从北地采买的,父母都过身了,很善口技。绿意蓝湘二人因她整天都神游天外,怕她上火,便回了王氏,王氏因想到这善于口技的小僮,便让绿意领他去给苏妙真逗乐。 这小僮先结结实实地磕了头,因不便置放屏风的,便背过身,坐在堂内的小凳上,手里只拿抚尺:“小的愚笨,还望五姑娘不要见弃。” 平安院里的丫鬟们听得,都涌进堂内,围着苏妙真站了,或捂嘴笑个不停,或嗑了瓜子等着瞧稀奇,正在瞎闹间,突听清脆板响—— 水声潺潺,玉泄瀑布,突有鲤鱼跃出水面,鱼尾拍水,惊起水边啄羽翠鸟扑扑地扇翅膀,又闻夏蝉鸣树,熏风拂过草丛花簇。 众人眼前顿时浮出一副仲夏山水图,都在赞叹间,一渔夫哼哧哼哧的捕鱼,撒网声,喘气声,鸟声虫声水声,各色间杂,如临其境。 众人交口称赞。“真是让人身临其境般的……”“好厉害呢……”“听说是北边来的艺人……” 那小僮似听出了大伙儿的欣喜,又换个腔。 这回却是学堂内众顽童正嘻嘻哈哈打闹,你踢我一脚,我捶你一拳,突地一老者清着嗓子入内,嗓音嘶哑地领着众顽童开始念书。 期间情状,活灵活现…… 众人正如痴如醉间,那小僮猛地一打板子,只听“啪”地一声,万籁俱寂。 苏妙真回味一会儿:这口技乃是杂技百戏的一种,在前世已然渐渐消亡了,她只记得学过的“京中有善口技者”……要放在前世,这小僮必然是知名声优了,当然,他连草虫鸟花的声音都学得像,又比前世的配音演员们要强出百倍。 就让蓝湘赏小僮:“这本事可绝了,那鹤发夫子,或是那垂髫稚童,或是那憨厚樵夫,都学得活灵活现……” 侍书侍画侍琴侍棋亦都嘁嘁喳喳地赞同,小僮不好意思地低下头道:“小的吃饭的手艺,以往跟着爹娘到处行走江湖卖艺,自然要学得像才是。”绿意笑道:“姑娘既然喜欢,这几日天天让他过来表演,也无妨的,反正太太依了……” 苏妙真又问:“你这口技上的功夫,可是学了多久?是不是无论男女老少的嗓子,你都学得来?还有,又是怎么学得呢?” “回五姑娘的话,我今年十一,打小就学,也不知道学了多久了。凡是人的声音,都得学得。其实也不难,就是多模仿多练练,里面还要注重发音用嗓,吐气吸气一些难以言传的地方,我都是跟着父母一点点学的。” “那,若让你学个女子的嗓儿,你也是学得来的了。” 那小僮见她和善,胆子渐渐大了些,笑道:“那奴婢也是会的呢,说起来,学人声儿在这口技里头,也不算难哩……”声腔婉转,嗓音柔甜,竟是个女儿家的嗓儿,顿时让堂上的一干丫鬟们惊得又笑又叫,闹成一团。 绿意捧腹:“瞧瞧,不看长相,竟活脱脱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了,他长得还有些清秀,若给他穿了女孩儿衣裳,跟侍书侍画你们,也没差了……” 蓝湘亦是不住点头,正在诧异间,瞥眼看到苏妙真低头沉思一下,并不十分震惊,她突地一笑,慢慢点头说道:“你学得很像,我很喜欢,接下来每日午后和掌灯前你都来两趟吧……” 蓝湘微微纳罕,苏妙真吩咐放赏,扭头道:“明日初九,哥哥应试,备点食材过来,我亲手做几道菜,初十送去。” 次日初九,苏问弦等人进场,开炮开门唱名点数,那人群挤得是人山人海,苏问弦和顾长清二人先后入了仪门,苏安提了篮子和顾府下人一同鱼贯而入。苏问弦等考生从甬道往公堂上走去,领了卷子,那主考官见是他,都不住微笑示意,苏问弦领了卷子归号,陆续人来齐了,贡院便封门放炮,开始答题。 -- 第86页 首题是“故君子不出家而成教于国,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次题“人之其所畏敬而辟焉,之其所哀矜而辟焉,之其所敖惰而辟焉。故好而知其恶,恶而知其美者”三题则是“乃埸乃疆,乃积乃仓;乃裹糇粮,于橐于囊。” 沉吟片刻,文思泉涌。破承启转,走笔龙蛇,便有三篇落稿。再誊写清楚,全程一挥而就,神机流利。 在号门内闲坐等到次日初十正午,总算到开门放牌的时辰,交上卷子,头几个出门,和仆役同回寓所。 一到寓所,苏安先端来一碗参汤,苏问弦摆手打发他出去,苏安因笑道:“这是一大早府内差人快马送来的,说是五姑娘天没亮就起来做的……好歹五姑娘一番心意。” 苏问弦便接过来,一饮而尽,苏安笑道:“五姑娘还差人送来了吃食,少爷看是现在摆上,还是歇歇?”苏问弦起身,点头迈步往外间走,道:“现在摆上吧。记得让苏全回去给五姑娘道声谢……” 苏安跟在他后头,笑道:“要我说也不必道谢,反显得生分了,五姑娘和少爷你这样的情分——亲兄妹也没这么好的——哪里需要这些俗礼。” 一面收拾东西,铺开茶碗桌子,使人把厨下热着的饭菜端来,一面瞧见喝茶的苏问弦微微一笑,心内知道得了苏问弦的意,便又讲几句王氏苏观河的问候惦记之处。 冷不丁地瞅见苏问弦茶盏里浮着的樱桃干,苏安哎呦一声,把伺候茶水的小厮叫进来,劈头盖脸骂一顿道:“我们少爷只吃清茶,还不换了径山茶来!” 还要再捶那小子一下,听苏问弦淡淡道:“我吩咐的。” 苏安忙笑,还要再说,听苏问弦道:“你不用在这伺候了,去四山街的晓飞阁去定个上等雅间。” 初十晌午,名为荼茗的小僮早早等在院内花厅,苏妙真正用饭,知他来了,忙让检出两碟子菜色出去给他,自己吃罢,也不催他。 荼茗感激不已,更不敢拿乔,三下五除二地吃过饭,正要说可以开演了,便听五姑娘笑道:“先喝盏水,再把那鸡蛋吃了,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不急。” 荼茗因打小和父母飘零江湖,受多冷眼,后来父母俱亡,他婶婶养活不得他,便找以前的戏班子的人牵了个线,卖入这成山伯府来。 伯府的确锦衣玉食,可因着荼茗这是下九流的戏子杂伎一般人物,府内年岁相近的小厮对他也总是吆五喝六,教习班头更管得很严,这不许吃那不许用,生怕倒了嗓子,没法给贵人们取乐,申斥打骂那都是常有的事。 至于这些主子们,更是眼里没他们这些戏伎的影儿,说句话都嫌脏了地儿,此刻见五姑娘不但送来她自用的饭食,并着碗筷杯碟都是精巧别致,一看也是这五姑娘自用的。 又一听她那句“把那鸡蛋吃了,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心里一酸,想起父母在世时,总也把好吃的留给他。 他年纪小,险些落下泪来,倒叫对方唬地一惊:“怎得好好的,就要哭了,可是我说错了什么话?” 作者有话要说: 初中课本,当时超级印象深刻啊,这种民间技艺太厉害了。 所以私心写进来,而且也有用处,哈哈。 另外,阴阳师下好了 第53章 便给过帕子,招呼他上前,荼茗忙忙自个儿抹了脸,道:“我该死,扰了姑娘的兴致了。” 但见五姑娘轻轻一笑,“不妨碍,可是刚刚我说话有点像你的长辈,让你触景生情了?” 荼茗闷闷哎了一声,又听这五姑娘道:“你不要太伤心,他们虽仙逝了,可在天之灵总会看顾着你的……我今儿也不是让你来演的,其实不过是想向你讨教讨教,怎么学得像个男子说话……到时候好给祖母母亲演练一番,讨一下她们的欢心……我问你,可得用多久呢……” 荼茗忙忙道:“用不了很久,我有家传的练嗓吐纳法子,每日练上一两个时辰,不出一月,就能学得像,一般人是听不出差别的……” 见这五姑娘微笑颔首,“那就劳烦你当个小夫子,可看看我是否孺子可教……” 他小孩子性,一听话里有这等尊重,立马来了兴头,忙道:“五姑娘一定能行,保管学得会……” 王氏那边,因怕苏妙真为苏问弦春闱操心太过,反而伤身,故意让荼茗去给苏妙真解闷儿,听了黄莺说苏妙真果然不再起居不安,便笑了笑道:“真儿是个操心性儿,一刻闲不下来的。” 黄莺笑道:“咱们姑娘惦记三少爷的大事,是兄妹情深的意思哩,三少爷待咱们姑娘,那也是没的话说,亲兄妹也没那么好的。” 王氏听了,很是高兴。她心上就数苏妙真排第一,人到中年才得了这么一个娇娇爱女,品格样貌孝心又是出挑至极的,她哪有不时时挂心的。 万事都恨不得给苏妙真打点好,连苏妙真冬日夜里踢了几回被子都要过问,妯娌陶氏还为此笑过一回,说把这女儿养的太娇了,连针扎了手都能惊得半个月不动半点针线的,如此宠溺,可不要日后出嫁发愁才是…… 王氏如何不晓得这个道理,故而回京以来,她对苏妙真的课业起居都看得很严,但总忍不住放纵下这女儿,怕把她弄得烦闷憋屈了。 王氏此刻听苏问弦和苏妙真兄妹情深,自然心内舒爽。“问弦前途无量,兄妹亲密无间,我乐见其成,日后等我夫妇去世,真儿娣儿也能有所依仗……” -- 第87页 王氏又留黄莺,再问了些吃食起居,外头突地来报,说是娘家嫂子王夫人来了。 忙请入内,嫂子王夫人竟同陶氏一起,笑意满面地进来,一进门,拉了王氏的手,笑道:“我是来当个中人了,那傅夫人昨儿亲去了我们府,跟我说,她很中意真姐儿,你和妹夫若愿意,她便让老侯爷请了刑部尚书做保媒,为两家牵个线,玉娘,你觉得呢……” 陶氏瞅见王氏面上显出一番犹豫不情愿来,忙道:“侯府尊贵,人口简单,过去只需侍奉傅家两位二老,也可以时时走动,不比别家更强些。” 王氏想了会儿,微有意动,但又有许家那等不能决断的难事,便让她二人先回,说自己问过苏观河的意思再回复侯府,她嫂子和陶氏连连点头,也只说,侯府催的急,她们等次日一早,再来问过。 余下这天,王氏便有些魂不守舍,一直等到晚间苏观河回来,把这前因后果跟苏观河仔细讲了,因问他的想法,苏观河沉吟半晌,道:“玉娘,东麒那孩子我也常常见到,人很英武健气,性格爽朗坦诚,但听说他在女色上有些不妥。” 王氏愁道:“谁说不是呢,要不然,我也不用难为了,年岁家世都很合的,他还和弦儿是挚友哩……” 二人又将明善堂常跟苏问弦外出的小厮兴儿叫来问过,旁敲侧击问几句关于傅云天的事,兴儿一贯见不着王氏夫妇的,此刻便有意讨好,知无不尽地全讲了:“……我们三少爷时常也说,傅家小侯爷样样都好,唯独有点爱拈花惹草……” 王氏苏观河听了,互相瞅一眼,把人屏退,另说了杨家等门户,苏观河道:“正月里有件事我没跟你讲的,元宵过后的某日,赵理往户部催完军饷,又往兵部呈文回防,最后还去了刑部一趟,他去了也没说先去见尚书等人,反来寻我,在值房里和我好一顿闲话,说弦儿是个好的,问我可还有女儿……” 后来月底赵理回程往边关去,留了家眷在京,苏观河因要处理趁着元宵大火里而作奸犯科的宵小之徒,便把这事给忘了,此刻因二人议及苏妙真婚事,他方想起来,忙跟王氏讲了。 王氏亲手替苏观河解了衣裳,闻言便笑:“巧了,前日赵夫人,在三清观里也拉着我们真儿说半天话……还有越北那孩子,英武之中也有几分文气,说话行事间彬彬有礼,比咱们弦儿,也差不了多少。” 苏观河点点头,便道:“咱们真儿虽机灵聪颖,但人良善,又一贯不往内宅里头的事用心,别看她读书算账上很行——先前她连周氏金氏曲氏几人都对不上名号……若她是娣儿那样,就是进宫,也不很让人担忧。” 王氏听出来意思,明白苏观河也跟她一样,晓得傅云天既然在女色上定不住,日后必然内宠不少,自个儿女儿若嫁去,反在内宅里的勾心斗角吃亏。 便唤婆子进来把水端出去到了,又要水浸湿了热毛巾给苏观河,等苏观河擦过脸,复对苏观河道:“老爷担心的地方和我一样,纵他侯府煊赫富贵,到底是面子上的,咱真儿过得好不好,才是里头重要的,依我说,若非怕人议论,我巴不得给真儿陪嫁得多多的,找一个有功名的,性子沉稳善良的儒生,来做女婿。” “唉,谁说不是呢,招个赘婿反能把闺女儿留在身边,可既然有了弦儿做咱们儿子,咱们再这么做,外人还以为是想让女儿女婿和弦儿争家产呐!如今赵家,是可以考虑下,就怕日后家眷要跟去宣大两府,再有可能回原籍湖广,最怕的是可能转任两广甘陕等地,那可是清苦之地,尤其两广,虽然平定多年,但那里说不得哪日又出乱子……还有顾家,我倒很中意景明那孩子,日后虽会外放,但是入京为官对他半点不难。但也有一头也让我忧心,前不久,顾家老太爷请奏圣上,该是议立太子的时候——圣上留了折子,现在还没批复。 “顾老太爷当了先帝的多年首辅,还和圣上有师生情谊。儿子顾巡抚在世时也得先帝信重,几乎看得比各位皇子还亲。当初他们父子后来保立圣上,概不会有什么大事,但就日后立储怕个万一……我可不想让真儿再搅合咱们曾经历过的腥风血雨……这放眼望去,能合心意的儿郎,着实太少。” 王氏后怕捂胸,忆起十数年前,乾元帝犹在封地潜邸时的情景——那时几位皇子争位,把天下扰得地动山摇,连着倒了许多勋戚高官,成山伯府也一度危难,慕家那位更曾以为…… “还有一处,镇远侯府的女儿听说要嫁给五皇子,那五皇子——故有两种弊处,不能答应。你就说是我不允,免得傅夫人烦扰你,老侯爷一贯宽宥豪爽,我到时候跟他说一声,想来不会怪罪……” 两人絮语一夜,合过意思:没婚配的那几个门户相当的门庭里,镇远侯府是绝不能考虑了;其他的,慢慢再相看比较,总归还有时间。 次日王氏一早起来,先看过小厮仆妇们洒扫庭院,开关门户,又喊来苏妙娣母女两人看一遍收租账目,又去点检赵府送来的土仪,好分往各处。 这么忙乱了一早上,王夫人陶氏二人过来。王氏便先叹口气,透出口风道:“并非我不知道他们侯府的好处,只是,只是东麒那孩子,在女色上太没个准了,我就真儿这么一个亲生女,哪里舍得她嫁过去就受这等闲气?” 王夫人陶氏二人俱是一愣,王夫人还没说什么,陶氏摇头道:“外头瞎传的话,你怎么能当真呢。”王氏苦笑,拿起茶盏,用盖子抹了三抹,也不喝,房内立着的婢妇们明白过来,都悄悄往外,关上门户,退到院内,让这三位在内室密谈。 -- 第88页 王氏引了她们二人往自己起居净室的套间坐定,方道:“那日宣大总督赵夫人生辰,我遇上了左都副御史许夫人,听她抱怨几句……” 便把这前因后果细细讲来,“但我呢,也一开始觉得男人么,哪有不偷腥的,昨夜便问过老爷,谁知我们老爷却忧心,只说真儿被我夫妇养得太顽劣了,过去肯定受不得那些莺莺燕燕,到时候惹将吵闹出来,反害得侯府家宅不宁……便不能应下,我一妇道人家,说话哪里算数,便也熄了这心思……” 王夫人听了,赞同点头。她既是王氏的嫂子,见王氏不愿意,当日不愿意勉强,可陶氏一听这话,脸却绷起来,琢磨着:昨日傅夫人好生嘱托过,千万说动了她妯娌,自己满口应下,还望着借着这事给兄弟在老侯爷讨个好,如今却不能成…… 便再三劝过,谁料王氏口风纹丝不改,咬定苏妙真性子顽劣,不堪婚配侯府,陶氏无法,只能悻悻而归。 因傅夫人等着回话,陶氏一出二房的院子,瞧着日头正晌午,便急急忙忙备车,往侯府去。 刚被婆子引进门,却听傅夫人在那恨恨道:“今儿才十一,好容易给你弄过乡试,如今会试三场还没散呢,就巴巴地回来了,咱家虽不为功名,但也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傅云天,你是要气死你爹娘才罢休……” 里头听傅云天大声喊道:“娘,实在是我对着那些题目试帖写不出,那号房窄小,你儿子手长脚长的,窝了这么几天,已经难受地整个人都废了,再说了,我也没打算指望科举入仕,以后……” 傅夫人被他这番辩白气得冷笑几声:“不用再瞒我,当我不晓得,你昨儿就偷偷出来往定国公府,怎得,你还想偷偷翻墙过去,瞧瞧那许姑娘么……”又指着地上跪着的小厮等骂道:“撺掇着主子不学好,真好大的狗胆,我今日若饶了你们命,以后满府的人都敢支吾我了……” 说着,便断喝三声,让人掌嘴,只听啪啪数声,里头的小厮们自己抬手打了,响亮清脆,外头陶氏听得都于心不忍,里面人边打边哭,求饶喊道:“小的该死……” 陶氏因在外头站了半天,那引路婆子见不好,忙在廊下回话,里面傅夫人听了,急忙道:“还不快请进来,个个都傻了不成!”又把傅云天骂一句:“不孝的孽种,滚出去。” 话音刚落,陶氏就见那傅云天掀帘大步出来,一张俊脸上满是怒色,见了陶氏不咸不淡地问句好,就扬长而去。 陶氏见了此情此景,心内已有几分明白。进去就见傅夫人正闭着眼睛顺气,靠着大红罗呢椅垫,气得浑身打战,见她来了,先让看茶上点,过半晌,方挤了笑容问情况。 陶氏先问几句寒温,和傅夫人絮叨几句,点景儿喝几口茶,方委婉转入正题,傅夫人一听竟是苏观河先不允的,当即愣了。 “他们夫妇就那么一个亲女,宠溺地是有些过了,往日针扎一下,就十天半个月的不准她动针线……故而……” 傅夫人听了问:“她若来了,我保准不让真姐儿在这上头劳累……”顿住,问,“可是我们天儿,有什么让他们不中意的地方……” 陶氏见不能瞒,便叹气说:“也是外头的人到处瞎传,传到他们夫妇耳朵里,就……”瞅过傅夫人脸色,方说:“外头有那起子嚼舌的,说东麒在女色……若被我知道是谁这么烂了舌头地乱说话,定把他好好教训一顿。” 陶氏又道:“也是他们糊涂,听信了小人的谗言,不晓得咱们东麒的好处,瞧瞧,这可把东麒和诚瑾两个孩子的兄弟情分都没顾忌上呢……” 陶氏做不成这件事,因想既然是王氏这么急巴巴地推了婚事,那这不敬侯府的罪名也该她二人担上,何况苏问弦和傅云天二人既然是堪比兄弟的好友,想来傅夫人就是记恨,也不会记恨太久的,倒不如多说些话,把自个儿责任摘出去……便有许多添油加醋地言语。 作者有话要说: 推荐一部剧,鬼玩人,哈哈好好笑,不过非常血腥 第54章 傅夫人这几日为傅云天参与会试,很是忙碌炫耀了一阵子,自觉傅云天好歹进了会试,虽是走了后门,也没人晓得,可不就能把其他武将府里的子弟们给压下了。她更存了一个想法:因那日打醮时,王氏对文武兼备的赵越北很喜欢的样子,她就想着,若傅云天把这三场完毕,说出去,王氏也定能刮目相看,晓得这世上再不是一个赵越北而已。 可昨日因见了傅云天身边小厮溜回府取衣裳,让她生疑,这么一刨根究底,才晓得十一上午,傅云天出了考场,就不想再去。 她当即气得面如金纸,又追问那小厮,既然傅云天不考了,何以不家来,反在外头住了,是不是又被京里的哪个红姐儿勾去了魂。 那小厮怕挨打,竹筒倒豆子,一五一十全都说了。傅夫人方晓得,傅云天一出考场。就寻了由头往定国公府上去了。 别人不晓得傅云天打得什么主意,她这个做娘的还不知道么,当即就明白过来,定是为了隔壁许府的那个许姑娘去了。傅夫人恨得牙痒,忙让人把傅云天带了回来,没讲几句,罚过下人,陶氏就来。 这若带来好消息,倒也罢了,偏陶氏言语虽九曲八折的,但一句一句,都往她心里戳。明白伯府压根看不上傅云天,连两家儿郎交好也顾不得,急急一口回绝。 -- 第89页 傅夫人那先头的一腔怒火就没发出来,此刻听转述的王氏口气,便气得浑身打战,把这一腔恼怒,移情到王氏夫妇身上。王氏苏观河两人这么不给他们侯府面子,也不要怪她不给他们伯府通气了。 陶氏一见她那等神色,就晓得不好。这世上做娘的,都有这等偏心之处,便是自个儿孩子错了或有不好之处,心里晓得,也不允别人给没脸的。当日那碧玺一事,不就是自己先挑了外人煞性子而惹出来的么。此刻傅夫人不气行为不端的傅云天,反恼王氏两人,这一桩为母心思。自个儿居然忘了…… 便暗骂自己不该为脱责而添油加醋,立马道:“东麒是个好人物,就是过不了会试,他武学出众,四月里在督府官舍比试上,肯定胜出,到时候袭职得个实授,有的是好女儿来挑,也不非得要我们府上的五姑娘。说句实话,我这侄女儿在琴棋书画上都不太行的,去年除夕送给老太太的仙鹤长寿图瞧着就一般,咱们做长辈的喜欢她可人孝顺,但东麒却未必中意——他们男儿都爱知情识趣的……” 却听傅夫人冷笑一声:“这苏五姑娘,我还偏给天儿娶定了!” 陶氏一听,惴惴不安,屁股也坐不定,忙告退回府,她琢磨当时傅夫人话里意思,竟是个“牛不喝水强按头”的架势,因有份参与,见了王氏不免羞愧,连着几日,称病不出。 这么到了二月十八日,乃是贤妃三十六的小千秋。皇后一贯简朴爱素,自个生辰也不让铺张大办的。但贤妃位居四妃,只在皇后贵妃二人之下,她又一贯恭谨和顺地侍奉帝后,皇后便很喜欢,说恰逢贤妃三十六的本命年,便要给她小小地庆祝一番,喻各府女眷入宫敬贺。 于是十八日侵晨,天都未亮,王氏便把苏妙真招呼起来,苏妙真算着今儿正是会试三场完毕,仍想要如同冬至初一那样推病不去,但琢磨着这回进宫,只为贤妃小千秋,肯定没上两次人多,正是个瞻仰宫廷的好时机,便粗粗梳妆打扮一番,同王氏一起,往宫内去。 苏妙真这还是第一次参与这种后宫活动,也激动得很,又想起来这宫里的争宠倾轧之事,定比外头还厉害。 她本来连宅斗上的手腕都不怎么样,宫斗更不必说。必须更得小心谨慎才好,便使劲压制自个儿的好奇心。连在甬道上瞧见文婉玉、许凝秋和傅绛仙几人,都没敢说话,几人互相换几个眼色而已…… 一路眼观鼻鼻观心,半点声不出,半步路不错,目不斜视地跟在陶氏王氏后头,在内宫司仪的引领下,进到这巍峨壮美的皇城,转入金碧辉煌的交泰殿。 前殿地平上摆着剔红黄杨木织锦绣麻姑献寿雕花镶宝七扇大屏风,屏风前端放两紫檀木嵌玉五屏宝座,内坐了两位雍容宫妆妇人。 头戴三龙二凤燕居冠,身着云霞龙纹鞠衣的,一望便知是皇后。旁边的该是贤妃。贤妃穿了一身织金缠连妆花玉兔千秋补方领袄子和双膝马面襕裙,既端庄又吉庆。她俩身后立了些年轻妃嫔,左右两侧设下矮榻以供年长诰命起坐,殿内东西更铺下许多用来下跪的妆缎红毡。 这些仪仗乐悬等物布置的极为皇家气派:殿内门槛角落处随意摆了几盆菊瓣洗式盆景,苏妙真先头还奇怪——何以这时候牡丹海棠都开得如此繁盛了?余光再看,那居然都是玉石翡翠红宝,雕琢而成的牡丹海棠。红宝作瓣,花色鲜艳;青玉雕叶,碧色将滴;又有象牙为根,黄玉为心,乍一看,便是真花。旁边更有一阔如折扇的堑花珊瑚盆景,色泽红艳,粗如人腕,颇为壮观。 如此精巧稀罕的摆设,此刻却一摆就是六盆,苏妙真心内感慨,这等天家富贵,难怪争皇位争得你死我活了。 正激动间,贤妃率诸位妃嫔跪地,各府内眷自然随礼,先向坐于正中间的皇后跪地行礼,皇后忙扶她起来。司仪女官便开始赞唱跪拜,一干各府朝贺命妇内眷齐刷刷跪地行礼,先谒过皇后。朝贺命妇又从班首依次在这内殿朗声喊道: “成国夫人李氏携妾徐氏,敬谒贤妃殿下。” “定国夫人周氏携女,敬谒贤妃殿下。” …… 如此轮番贺词,四品内的女眷见礼就足足见了一炷香,皇后便赐宴下来,二品以上的女眷得往贤妃居所钟粹宫去领宴,二品下四品上的诰命则被赐钞一锭。 王氏在二品下,便跪侯凤驾转离,再按顺序,前去领过赏赐,众家女眷正要往外退去,突地,一司仪女官过来传话道:“苏夫人留步,我们娘娘召您入内呢……”王氏愣了,那司仪女官笑了:“还有令千金,也请一同谒见……” …… 东西六宫大得超乎苏妙真想象。 顺着宫内甬道足足走了两盏茶时间,方瞧见那地基高达一丈,足有八楹宽度的钟粹宫。 司仪女官轻笑一声“到了”,苏妙真猛地抬起脸来看,这回,却是正儿八经地仔细看过这九重宫阙…… 日头已经升到中空,照在人身上,已有早春暖意,但看见守备巡逻却目不斜视的侍卫,和往来传递却静寂无声的太监宫女,苏妙真莫名其妙地全身冷了起来。 她怔忪一会,司仪女官领着过了前殿和回廊宫苑,隐隐可见诸多诰命在内享筵,钟鼓司和教坊司的乐人百伎轮番献艺鼓乐,一派熙平。 王氏和苏妙真在后殿门槛处立着,那司仪女官进内回话,回来却让王氏进去,让苏妙真往钟粹宫后殿的左殿梢间候着。 -- 第90页 梢间南床上设洋漆小案一张,摆了紫檀镶象牙架和霁青葫芦式宝月瓶一件,罗汉床下设一花梨云头纹百宝嵌座,旁边置放把一红木浮雕回纹圆凳。 苏妙真便坐上那圆凳,虽有些口渴,也不敢使唤宫女们奉茶,双手搁在膝头,恭谨直背,对着空荡荡的花梨木座和那罗汉床,好似这两处有人一般,静对敛色。 一年约二十的宫女掀帘进来,见她模样,先笑了:“苏姑娘可不必太拘谨了,我们娘娘最是宽柔的……”往她跟前一瞧,转脸骂道:“连盏茶都得让人催,差当得好极了。” 另一宫女忙进来送茶,苦苦哀求几句,“喜儿姐姐”长,喜儿姐姐短的,求这名为喜儿的年长宫女不要上禀。 苏妙真连忙欠身,轻声道:“这竟是我的不是了,怎敢惊动各位姐姐,还望喜儿姐姐不要恼怒。” 那喜儿听了她这几句话,先把她上下打量一番,苏妙真虽拘谨,但也大大方方地诚挚看过去了,那喜儿似喜欢她恳切不造作,过来说:“这样好的人儿,等会儿娘娘见了,肯定喜欢,” 喜儿提点便道:“怪道傅家夫人在我们娘娘面前提了苏姑娘你,想来自有缘法。”说着,喜儿自个儿往殿外去了。喜儿本该是好意,却不晓得她这话一出口,苏妙真心内惊骇不定,坐在圆凳上呆愣愣地,把那话翻来覆去想了好一会。 前几日镇远侯府被拒一事,苏妙真隐隐从黄莺那儿听了,她自个当时便松口气。倒不是她太看得起自己,实在许凝秋生辰那次,还有元宵那夜,让她肯定傅云天是个浮浪子弟,嫁过去不得不曲意献身。当日在许府,二人不过打个照面,他就那等作态,实在让人生厌。 记得刚刚,傅夫人在诸位诰命里和挨得贤妃皇后最近,想来是关系亲近的,还有傅云天,他曾从定国公府翻墙去许府的,定是很熟悉定国公府才能出入避人耳目了。 此刻又有喜儿的话,竟是贤妃要保媒么?可王氏明明拒绝过傅家……她此刻心内扑通扑通直跳,皱眉想如何能避过此门婚事,连口渴也没顾上。 突地肩上一痛,一回头,打眼就看见,一身着石青色金织蟠龙盘领窄袖袍常服的男子过来,神气活现地对她喊道:“嗳,怎么是你?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苏妙真正疑惊不定,放眼往上一瞧,来人腰间悬了绿的能汪出来水的翡翠玉佩,先把她晃花了眼,这人见她半天没有反应,恼得冷哼一声,道:“许府!厚脸皮!忘了?你在本殿下面前可是很不恭敬过,还骂本殿下——得,想起来没?怎么还不见礼?没规没矩。” 苏妙真这方反应过来,定睛一瞧,此人系繁纹玉带,腰间挂了掐金荷包、象牙雕云纹火镰套还有汗巾等零散物十,可不就是那日在许府因着一蹴鞠彩球而吵闹过的男孩子,见他如今,身形比年前竟高大许多,嗓子也好听了,道:“你是那个公——” 话没说完,忙掩住口。记起这是天底下第一等尊贵处,这小子能出入便宜,多半是某位皇子了。是了,定国公府是贤妃的娘家,这人想来就是贤妃的儿子,乾元帝的七子了,好像,好像叫宁臻睿来着,年纪也不过十三四而已。 苏妙真忙起身,蹲步行礼,头埋得低低的,轻声道:“见过七殿下,七殿下万福金安。”仍懊悔不已,甚恨当日自己不该发酒疯,开罪此人。 又心里着恼:这七殿下好好的皇子不做,偷偷翻到人许家,这让她如何猜想得到……但这等不满如何能表露出来,抬眼看这七殿下,苏妙真轻声道:“还望殿下饶过我的不敬之处……” 这宁臻睿似乎颇不自在,后退几步,握拳在唇边先咳一声,后道:“起来吧,我本来也没跟你计较,我又不像你,是个心比针眼小的女子。” 苏妙真暗恼,现在才叫起,分明是跟她过不去,还好意思标榜自个儿心胸宽大。 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拍马:“七殿下心胸宽广,小女子敬佩,敬佩。” 或是宁臻睿听她言语恭顺,不似当日泼辣惹人厌,觉得舒坦,也没多生事,不过大喇喇地把苏妙真坐的圆凳占据了,指着一小杌子让她坐在脚边。 苏妙真自然推拒,仍旧站了。宁臻睿问过她姓名,不客气道:“姓苏?成山伯府家,还是吏部侍郎家?” “回七殿下的话,是成山伯府苏家。” “嗯,那本殿下就叫你小苏子了。话说你居然是旧勋出身,怎么言行举止还没个章法……对了小苏子,你几岁了,怎么单单一人在这?” “回七殿下话,今年十四了,方才我娘亲得蒙贤妃娘娘恩遇,被先行召见了,我便在此等候……” 这么干巴巴地一问一答,苏妙真颇感无趣,偏这七皇子问得起劲,“你喜欢粉色?怎么两回见你,都穿得粉缎蜂蝶穿花对襟袄子,要本殿下说,该清淡点,碧色天青色或是藕荷色都不错。你这——俗气!” 她自己没有特别偏好,但伯府里长辈都爱她穿这种粉粉嫩嫩的颜色,裁衣时都爱给她选什么鹅黄绯红水蓝……王氏苏母每回看了,都说衬得她娇俏可人,让人一见就欢喜。 再说,管什么颜色材质,碍着他哪儿了? 苏妙真被他的鄙夷弄得很不舒服,但人是七殿下,又怕他记仇,只能柔声细语道:“七殿下教训的是,是小女难登大雅之堂了,以后再有幸进宫,一定不会穿的俗气,惹宫里各位主子不快。” -- 第91页 可能因她回话甚为恭敬小意,这宁臻睿咳了一声,缓了语气道:“那也不用,虽然俗气了些,不过也还称你……” 他又似觉得语气软和,就给苏妙真脸面了,立即哼道,“反正你也不是什么清雅人物。” 苏妙真堵得胸口发闷。感情她在这位眼里,就是个大俗人了,哼,他七殿下就清雅了?也不看看他自个儿,那腰间的大红绉纱汗巾和翡翠玉佩一撞色,就是“红配绿,赛狗屁”! 她只管在心里过个嘴瘾,那名为喜儿的宫女突地进来,进门先笑道:“苏姑娘,娘娘唤你进去——” 第55章 喜儿面露惊讶:“殿下怎得来这儿了,现下各府诰命都在外头……” 宁臻睿不耐烦道:“母妃生辰,虽说早起磕过头,现在再过来瞧瞧还不成么……”随口骂喜儿几句,又道:“别问东问西了,不是说母妃要见她么,赶紧把人领去,我看着也烦。”说着,他自个儿先抬步出殿。 喜儿就转向苏妙真打听问宁臻睿进来多久了,怎得没带太监宫女,跟她讲了什么。 苏妙真晓得这里头的厉害,生怕被这喜儿以为两人有什么不规矩,忙急急分解道:“七殿下刚进来,我就想喊姐姐来的。因着我年小,也不懂规矩眼色,惹恼七殿下跪了好半日。刚刚七殿下才把我从地上叫起,可吓死我了……” 她忙忙抚胸叹气,拿出一副惊骇的样子,问:“喜儿姐姐,我是不是得罪七殿下了,还累得你挨说,我,我……” 喜儿一听,面上果松动了些,一面温言安抚,一面领她往内殿去,苏妙真只装懵然不懂状,这么一来一回,便把那七殿下的脾气摸了个四五分——原来那七殿下脾气暴躁无常,随口骂宫人是常有的事,但心眼不坏,也难怪这喜儿被他说了几句重话后,也没什么反应。 这么沉思间,便已经入殿内,打眼先见御书匾文“茂修内治”,又瞥见东西板壁上,悬挂了几幅古贤后妃的礼赞图,有作《团扇歌》的班恬、劝诫楚庄王的樊姬和挡熊救驾的冯婕妤诸人。 下头两张随红油香几,上搁烧古垂恩香筒、铜烧古角端和铜烧古炉瓶三事各一对。东西处各放花梨木案,上头有青绿周女岙、翠太平有象玉磬、紫檀座,青花白地瓷双耳宝月瓶等数不胜数的古董珍玩。 青烟袅袅,从掐丝缠连枝螭耳熏炉里升起,熏得满殿异香…… 苏妙真不敢多看,恭敬端步行到贤妃跟前,贤妃坐在朱红油贴金龙风三屏风宝座上,笑吟吟地,正与妃嫔命妇说话。 诰命里头有傅夫人赵夫人等人,她二人虽是一品的诰命,仍站着陪侍,王氏陶氏还有舅母王夫人等人也是如此,便乌压压地挤了一地。 那贤妃见她过来了,颔首,往身旁等位低妃嫔们脸上一瞧,笑道:“傅夫人说的不错,这么凑近一瞧一比,这苏家女儿竟是艳压群芳了……” 苏妙真心内一惊,明白自个先前的猜测没错,果然和傅家有关。可她对傅云天看不上。若王氏苏观河答应,她自然没有回绝的道理,到底这地方父母之命大过天。 但王氏已然推拒过,傅夫人却如此行事不和伯府通气……还有重要一处——傅云天和苏问弦关系已然亲近,并不需要她去联姻好添花上锦…… 她心内千回百转,焦灼不已。但因在左殿梢间已把此事过了一遍,此刻一点不露,往那绒花红毯上屈膝一跪,三跪九叩绝不偷懒,清声道:“见过贤妃娘娘,贤妃娘娘千秋万福。” “起吧,”贤妃笑说,“礼数也周全,嗓儿也跟黄鹂似得……过来给本宫瞧瞧。” 便又吩咐几个宫女扶苏妙真起身,苏妙真微微垂了脸,碎步而端重地走过去,垂立肃容,便觉满殿诰命妃嫔的目光都往这飞,灼得她如芒在背。她看到焦灼不安的王氏抓住赵夫人的手,正勉强微笑看她。心内便告诫自己,更不可对答出错。 “实在是个好女儿,这近看更觉得花容月貌……”贤妃转过身,看向一年轻嫔妃笑道:“说起来也是不巧,贵妃姐姐今儿看黄历说她得吃斋念佛,也不能过来享享这热闹,若她见了这如花似玉的苏家姑娘,想起自个儿,定喜欢。” 那几位年轻妃嫔吃吃笑道:“贵妃娘娘平日最信神信佛的,一听今儿不宜出行,才误了此刻良辰,皇后娘娘刚刚临走时,还问了几句,问她今儿可来不来了……”“贤妃姐姐喜欢这姑娘,已经是她的大福气了,何须贵妃姐姐再来赞几句。”“我们是没赶上当年,不晓得贵妃娘娘那时候的容色如何倾城,但见娘娘说与这苏姑娘类似,想来也是绝顶的了,怪得皇上待贵妃娘娘最好,今儿刚下朝,先去那边……” 那提及皇上的嫔妃发觉失言,掩口不再下说,苏妙真在一旁听得清清楚楚,瞧见贤妃神色如常,依旧言笑晏晏。立刻汗毛倒竖,冷汗湿透衣衫。 乾元帝宠爱贵妃,今儿明明是贤妃的生辰,乾元帝不说过来,反去了贵妃那边。而贵妃,不管她是真的虔敬礼神也好,还是故意不来也好,足见她的骄矜。 还有,还有这些位份不等的妃嫔们,说话间全是饱含深意,暗指或贵妃芳华不再,或贤妃宠衰,或搬出皇后……种种挑拨离间,甚至连她一个外臣无辜女子都不放过,能拿来做筏子,借机搬弄暗讽……好在这贤妃娘娘是个明白宽和人,不见对贵妃的不满。 -- 第92页 贤妃对傅夫人道:“你只说想要个模样极好,性子很佳的儿媳妇,也不能多会作诗写词,但识字通些道理就好。我瞧着这苏家的就很好,只看着像是个饱读诗书的,怕过去了,你反而嫌弃人家多才多艺,衬得你这个不识字的歪货没眼看了……” 傅夫人因忙笑道:“原来娘娘竟为我瞧好了苏家这位,不瞒娘娘说,我早就瞧着真姐儿是个好的,但因这样的好女儿,怕配过来反糟蹋了她,就没明说。不过听我们仙姐儿说,真姐儿在诗文这等男儿家的事上,并不牵涉,通只学了女四书而已……” 贤妃点头,又向赵夫人道:“平家那位叫越霞的,是个才女,我曾想把她和傅家小子说和下,后来晓得属相不合,且人平家姑娘才华出众不太合适武家,便作罢。皇后娘娘也说,若非年岁差了,早把人接进宫了。我听你刚刚说,你们越北是读书的,想日后做个儒将,这倒是……” 赵夫人道:“皇后娘娘的内侄女,那定是好的,非得金尊玉贵的人才般配的上呢……” 苏妙真在一旁听了,明白过来:傅夫人没有把伯府拒婚一事告知贤妃,当然,她肯定也没点名儿直接要苏妙真。否则以贤妃这样稳妥的人,多半让她们先去提亲,自己再去做个说和,好不出差错。也应了贤妃口中那句话“你只说要个模样好的,性子佳的儿媳妇,也不能多会作诗写词……”。 只是不知何以还要带上赵夫人,又何以对赵夫人那样说话…… 苏妙真正在苦思,眼前似劈开一道闪电,猛地反应过来——平越霞和傅云天属相相克,无论如何嫁不过去,皇后这边再没有合适的人笼络他们傅家,五皇子那边却定了傅绛仙做儿媳。 傅家兵权最重,皇后怎能不为三皇子操心! 所以贤妃才要替傅夫人办她儿子傅云天的婚事,无非是想尽力而为,且不让傅云天的正妻位置落进贵妃一脉的人手里,否则傅家和五皇子可就牢牢绑死了。 且现下能和傅家在军权上相较一二的,也就宣大总督,蓟辽总督,还有陕西三边总督等人……那平越霞是皇后的内侄女,若把她许给宣大总督赵府,岂不多分保障? 这事皇后不好亲来明言,但皇后和贤妃同气连枝……难怪贤妃这三十六的小千秋竟在今年诏谕各府诰命入内,可不就是借机试探赵家口风。 但赵夫人的语气分明是不愿意的,是了,立储之争凶险无比,她们赵府本就有军功在手,无论哪位皇子上位,没有大事,都不会真把他们怎么样,但若此时参合进来,若日后五皇子登极,赵府未必能保全。 贤妃似也听出来赵夫人的婉拒,也没急着逼问,估摸着是觉得还有时辰耗,转问道:“妙真是吧,平日,可读些什么书呢?你傅婶婶说你认真学了女四书,诗文上不很通,我看着却不太像呢,可得好好问问,免得日后去了傅家,倒惹得你婶婶说我不经心,给她选了个出口成章的人儿,反压她这个没甚么墨水在肚的长辈一头儿……” 苏妙真晓得,贤妃虽是发问,不过走个过场,就等苏妙真自个儿自谦几句“不过识字,通读些《女则》罢了”,她再保媒。 到底这场面上,谁也不会真的夸耀自个儿读过什么书,只会显得不懂事。正如前世所读的《红楼梦》里一般,任再才高的三春钗黛,被问了,都只说是识得几个字,不当睁眼瞎而已。 她明知此时该顺了贤妃意思,但余光瞥见面带志在必得之色的傅夫人,和一脸忧色的王氏,还有那握住王氏手的宣大总督赵夫人……话到嘴边,便再也说不出来。 苏妙真下跪叩首,瞧见贤妃裙边露出一双织锦缎高帮滚边福寿字样凤头鞋,精巧无比。 鞋头镶玉,绿莹莹,冷冰冰。 苏妙真听见自个儿的声音沉稳又似乎缥缈地在这殿内响起—— “回贤妃娘娘的话,小女往日顽劣,却是只通读女四书,不当个睁眼瞎而已,后因……” 一女声传入:“哟,贤妃妹妹这是在干嘛呢,外头的过锦戏也不看了?” 苏妙真模模糊糊地回头看上一眼,那说话人满头珠翠,最显眼的是一金累丝点翠镀金缀红珊瑚衔珠凤簪,光是那珠子,就又大又圆,堪比荔枝,润莹生光,一见就是天下难寻的珍品。 她身着海天霞色素罗绣金龙百子图方领圆袄,下拖紫色织金妆花四合如意云纹凤缎裙,一双高底尖足凤头鞋踏在地上,哒哒直响, 这人容色艳丽,一身气势更让人不敢逼视,苏妙真垂下眼帘,定是贵妃了。 贵妃在一干宫女的簇拥下进殿来,殿内众人急忙见礼,贤妃亦是亲自去迎,请她上座,贵妃只说今日贤妃生辰,她不能如此。贤妃又说自己年小,当然得以礼相待,两人推拒了这么半晌,只让地上跪着的苏妙真暗暗叫苦。 半晌,那贵妃含笑应道:“那我就不客气了……”说着,就坐了先头贤妃的宝座,贤妃另让人抬了一把来,自个也坐了,这才叫起地上跪着的诰命宫女等人。 苏妙真悄悄站起,退到一边,暗自庆幸这贵妃来得及时,正小小雀跃间,突听那贵妃发问道:“妹妹,你刚刚是在做什么,我远远地听着,竟是在考校人家姑娘的学问了,怎得,你还想当个女夫子不成。” 她虽问了,但却没等贤妃回答,便把苏妙真叫到跟前,目光先转一圈对这些妃嫔诰命们道:“这便是成山伯府的五姑娘了吧,昨儿皇上还在跟我闲话,说今日十八,春闱三场完毕,不晓得谁是会元,又会年龄几何……我是个不懂外事的,就瞎说,那肯定是那种年长才深的人了,毕竟三年前就已经出了个二十五岁的齐言,再没那么多年少才高的了。倒让皇上说我妇道人家见识浅,说眼下京里,就有两个才高八斗的弱冠男儿,一个是顾家的,一个,便是她哥哥了。” -- 第93页 这贵妃言语里,处处不离乾元帝,分明是在炫耀自个儿得宠。苏妙真心惊,但面上不敢张扬,死死地绷著脸,生怕让这位骄矜宠妃心生不满。 贤妃一笑,似正要开口,贵妃打断,上下打量着苏妙真道:“你兄长既是个有才的,想来你也不弱了,名字叫什么来着……” 有一妃嫔低声提醒她后,贵妃笑道“原来叫妙贞呐。倒是个好名字,这‘妙’想来就是妙人儿的妙了,着实是个齐整孩子,这‘贞’是贞顺的贞了?” 她问得随意,苏妙真却如久旱逢甘霖一般,此刻一听,眼睛登时一亮。 晓得这是个绝佳的机会,苏妙真大喜过望,立时抖擞精神,抬脸看向面前这些雍容华贵的宫妃们,不卑不亢,上前一步,清声答道:“回贵妃娘娘话,是‘异雀从而利之,见利而忘其真’的‘真’。” 因她突然放大嗓音,贵妃等人惊了一下。 但贵妃并不恼怒,看她几眼,抓了贤妃的手道:“瞧瞧,果然和她哥哥一样,很有些才学,这出口成章的。”贤妃似瞥了苏妙真一眼,赞同嗯了一声,贵妃发问:“这出自哪部书,你可能讲讲?” 她求得就是这个机会。苏妙真强忍激动,此刻便道:“回贵妃娘娘话,此出《庄子外篇山木》一异鹊自南方来者,翼广七尺,目大运寸……” 便拼尽全力,稳着声音,把这篇文章一字不差地背来。边背边用余光,看了周围众人的脸色,只见王氏赵夫人等人面色舒缓,傅夫人则渐无笑容,冷了脸色。 ——傅夫人要的是“容色佳,脾气好,不需读什么书”的女子,而傅绛仙跟她提过,那日大宴,苏妙真和自己一般,做不来诗,也行不来令…… 苏妙真直到背完,才发现自个儿居然没有半处凝涩停顿,流水般倒了出来。 人在重压之下的潜力不可小觑,她心内苦笑。又庆幸自己开蒙以后,从没因女子身份在此世受限而自暴自弃,懈怠学习…… 若当日她只求在此地做个正室贤妇好安享尊荣,那就得不情愿地去傅家,伺候那位贪花好色的小侯爷了,应付无休无止的内院纷争…… 第56章 因见众人都似懂非懂一般,齐刷刷地看向她,苏妙真醒过神来,轻声分解:“此则是讲,某日庄子去往雕陵的一个栗树园里游耍,见到一只异鹊从南方飞过来……这篇构思极为巧妙,由蝉,螳螂,鹊……描尽了世事艰险,警醒世人,万万不可利令智昏,而不顾后患……”。 贵妃听了,笑意满脸,转身对诸位诰命道:“这苏家的闺女,在才学上可也不比平家那孩子差呢,本宫还以为读些《论语》《孟子》就了不得了,这女孩儿连《庄子》都能背得滚瓜烂熟,还说的头头是道、深入浅出的。” “怪道贤妃妹妹把人叫来说了半天的话,这样好的孩子,比我那外甥女也差不离呢,可得好好挑个合心意的夫婿才好。既然学问精通,那万不可糟蹋了这女儿,得配个也有才的,才能夫唱妇随呢。顾家那位,是不是和她哥哥相熟来着……对了,赵夫人,你的孩子想来也有二十了吧,前段时日也曾听谁夸了一句,说是文武兼备的……” 此言一出,惊得满殿寂静无声,都晓得她这是比贤妃还厉害,直接坦言,要把苏妙真配给顾家,把自个儿外甥女送到赵家…… 赵夫人眉毛一动,脸上居然浮上些精明,她上前欠身笑道:“说到这,却巧了……” 众人的胃口被吊得高高的,她笑道:“几位娘娘不晓得,我早看好了这孩子,私下还和伯府商量过,去三清观打醮后我和王淑人私下就说好了,只等春闱过后;两家就互通生辰姓名,把这桩事定下来……” 苏妙真惊得立时掀起眼帘,往王氏那里一瞅——王氏亦是一脸震惊,看向身边谈笑自若的赵夫人,王氏分明是半点不晓得的样子…… 但王氏到底是经过事的人,立马换做一种言笑晏晏的模样,附和道:“因着犬子春闱一事,府内上下都提心吊胆的,便还没请官媒,也没问名换帖,但是二月初一那日从三清观回来,赵夫人就把边关特产送来许多,我还分往府内各处,便是娘家那里也没忘记的……” 便往她嫂子王夫人处看一眼,王夫人笑:“怪得突地送来些北地胭脂,原来是赵夫人的心意,被你借花献佛了……” 透过马车窗户缝隙,能瞧见外头日头渐沉。 夕阳给那巍峨庄严的紫禁城度上一层红到发青的光晕,明明是暖融融的模样,却让人有寒意瑟瑟的感觉。 苏妙真发了会儿楞。 但凡今日她没有勇气说话,但凡贵妃没来,但凡赵夫人没有接茬——她就得被贤妃介绍给傅家了。 苏妙真发觉背上汗湿了一片。又很奇怪地想,其实傅家赵家差别没那么大,且傅家的事她若搅合成了,就不必绑上五皇子那艘船,也无大的后患。既如此,怎么她就这么抵触傅夫人和贤妃突如其来的安排? 她模模糊糊地有点明白缘故,但又似不通,心扑通扑通直跳,头也发疼。 王氏抚摸着苏妙真的头发轻声道:“真儿,你今儿做得很好,没有明着驳了贤妃娘娘的面子,又借贵妃的风拒了这门亲事——往日娘还总说你不该钻研男儿家才懂得东西。” “本想再给你好好相看,留你几年的的,这样就定下了,娘心里,娘心里……”她说不下去,半晌方道:“好在你赵婶婶是个明理的,今儿那样的场面,还是帮咱们了一把,果然是武将内眷,平时看不出来这胆气。虽也有她不愿意和平家结亲的缘故,但也不是非得挑你的……” -- 第94页 苏妙真埋进王氏怀里,搂紧王氏,闷闷喊了一声:“娘……” 王氏本来就是强颜欢笑,以她的想法,赵家看着虽不错,到底得再打听打听,这么被那几位娘娘一搅合,就直接定下了,如此仓促,她心里纵然感激赵夫人解围,也不得不疑惑,何以对方这般好心,上赶着来认这么亲事。且既然能推掉傅家,就没必要这么快订下赵家。 她惊疑不定许久,因苏妙真在,不好表现,但此刻见苏妙真半句话不说,更不抱怨,就这么窝进她怀里唤一声“娘”,反比嘁嘁喳喳说害怕,更让她来的心疼。 王氏那心,顿如刀绞一般。心道,当初为苏妙娣百般相看京里贵子,后来为苏问弦的婚事也发愁许久,如今这么一个亲生女,却匆匆忙忙被赵家定下了,那赵越北若回原籍湖广都司或日后调任两广等地,她们母女不得天各一方…… 便哽咽一声:“我的儿,竟是这样委屈你了,那赵家虽看着好,到底没打听明白,就这么……” 她说不下去,搂住了苏妙真,一手不住地拍她的背,一手抽帕子出来擦眼泪,“只盼你赵婶婶那处没别的隐情,越北那孩子,看着是要走武的,怕只怕他到时候跟着离京……” 东城赵府。 赵夫人进门,先安排轿马督巡之事,事毕,方坐定正堂,捏着伽香佛珠闭目养神一回,半晌唤来心腹婆子道:“北儿今儿没趁空去见娉娉吧。” 心腹婆子忙服侍茶水,低声道:“有老奴看着呢。太太,今儿进宫,可有什么事不成,瞅着面色不一般呢。” 当日七真殿相会一事,因柳娉娉心神不定,被赵夫人误打误撞地知道个究竟。 但她也没戳破,全因赵理虽不喜欢侄女柳娉娉,但赵夫人却很疼爱。柳娉娉自打父亲亡故就寄居赵府,她母亲和赵夫人名为姑嫂,情比姐妹,她母亲又多病,柳娉娉算是赵夫人扶养长大,两人很有感情,虽恨她女儿家不贞静,但到底日久情深,也望着她嫁进来。 如今拦着柳娉娉和赵越北二人不能见面,也只是怕弄出什么丑事来。再有,也不愿违背赵理的意思,其三,柳娉娉身子单薄家世衰败,难当正妻。 此刻赵夫人便念一句“阿弥陀佛”,“得亏把那苏家的闺女给定下了,否则北儿的正妻,就是平家女儿,或是贵妃娘娘那不晓得从哪冒出来的外甥女了……” 把前因后果给这心腹老娘分说明白,最后叹口气道:“实在是怕当时两位娘娘直接开口,就不好了……先我瞅着王淑人也不中意傅家,便自作主张,糊弄了贵人们,好赖王淑人没拆穿我。” 那心腹婆子因道:“苏五姑娘模样比表姑娘还俏些,这么听着,竟也很读些书了,正巧,咱少爷有个毛病,专喜欢那些识字读书的人,就连小厮婢女,也都让他们学……还有表姑娘,可不就因为表姑娘舞文弄墨能写点诗词让咱少爷觉得她非同一般,不比寻常女子么……这么一来,苏五姑娘想来能中少爷的意。” 赵夫人虽很不满柳娉娉和赵越北私下有情,但此刻听这心腹婆子暗讽柳娉娉,不喜皱眉,按下不表,道:“我也吃一惊,先前只晓得她熟读了女四书,几次见了,再不知道还有这样的学问在胸,你不知道,她把那什么庄子背诵分解得半点不见凝涩之态,显然是学得透透的了。” 赵夫人连着赞好几句,复道:“但这女孩儿太伶俐聪慧了。” “王淑人不愿意让她嫁去傅家,她多半是想明白了,否则不会在贵妃问她姓名时那般对答。借着讲明‘真’这一字的来由,隐晦婉转地表明她学问深厚,不符合傅夫人的要求。还有,记得我第一回 进宫谒见先帝妃嫔时,那是一个两股战战,怕得不行,大冬天地,里面衣裳全湿透了。 ——这女孩儿却从容恭谨,神色如常,完全不似第一回 进宫!又是这样小的年纪!她进殿行礼时周到之至,下跪起身看着都让人喜欢的紧,那样的赏心悦目、落落大方……啧啧。后几位娘娘问她话,她半点不见害怕,对答流畅,实属罕见。” 赵夫人自言自语:“所谓慧极必伤,也不晓得,到时候伤的是她自己,还是别人……” 那心腹婆子奇了:“这不是好事么,太太怎得叹气了。” 赵夫人摇头,还没说话,赵盼藕闯将进来。 赵盼藕抱怨一通为何不带她进宫谒见,赵夫人被这闺女闹得头疼,解释道:“你不晓得宫里头的凶险,今儿苏家姑娘差点被给了傅家的,咱家还差点被两位娘娘塞进来儿媳妇。你去了,把婚事那么随便一定,到时候哭,可来不及……” 又将那森严宫规和她分说一遍,赵盼藕听了,单从跪地行礼了一炷香一处,就晓得厉害,再不敢嚷着要进宫开眼见世面。又得知苏妙真被她们赵府定下,心里便兀自琢磨:这下更有机会去亲近苏家,到时候,到时候便能有机会亲近那苏问弦了。便扯了裙子,飞也似地回房,对镜理妆。 赵夫人复对心腹婆子说:“女儿家,还是拙一点好。她既然样样拔尖,你说她嫁来后,晓得了娉娉她和北儿的两小无猜,能不自怜自伤心存芥蒂么?若是个心慈不妒忌的,和娉娉一同伺候北儿,我也就放心了。若是她……但也顾不得这么许多了,娉娉非我亲女。” * 成山伯府 在王氏处吃过饭,苏妙真因这一天在宫里跪了不少次,腿直发酸,便懒懒地不想动,绿意给她揉着膝盖,她听王氏苏妙娣闲话,自个儿手里拿了本《梦梁录》看。 -- 第95页 剔完灯花,前头吵吵嚷嚷的,一媳妇子奔到廊下回道:“三少爷没在寓所过夜,现在收拾东西回府了呢。” 苏妙真等人立时起身,王氏忙使人去明善堂打点收拾,这么兵荒马乱地闹了半盏茶的时间,苏问弦从养荣堂回来,进到上房,先行过礼。 苏观河从外面也回来,问他考题,捻须将苏问弦的誊写的文稿看过一遍,道:“不错,不错,五经题写得好,切题精炼。” 苏妙真虽因着宫里的的事到这会儿也有些闷闷地,但奈不住好奇心,仰了脸看向苏问弦,苏问弦笑了笑,又袖出一份给她,苏妙真坐在炕上接了,把这会试三场的题目都仔细琢磨过,再认真读了苏问弦的文章。 她对五经题没什么兴趣,着重看了策论部分,这策问部分涉及国家大事的方方面面,集中体现了当今朝野共同关注的大事。 苏妙真凝神细细读了,苏问弦前几题都答得不错,尤其吏治筹边两题,答得出众,细读了半日,下炕走过去,行到苏问弦跟前,轻声道:“哥哥,你写得太好了。尤其是这策问五,纵谈当前军务,对策也提的务实精当。” 又递了回去,苏问弦接了,瞥她一眼,似等她再说些什么。若往日苏妙真肯定会嘁嘁喳喳说个没完,这会她着实没心思,只是看着苏问弦微笑。 王氏又叫去苏问弦,问他这几日吃住,苏问弦道:“真真每场都送去饭食汤水,儿子吃得很好,只是劳累了真真。” 王氏道:“不是娘王婆卖瓜,咱们真儿这样好的孩子……”苏问弦顺着王氏的目光,往苏妙真那儿看,见苏妙真窝在炕上,趴在炕上案几处,读一本书,但不似往日全神贯注,反而目光愣愣,不知在想些什么。 苏问弦心里生疑,和王氏没说几句,丫鬟们添送杯盏牙著,于是阖家团坐,在上房又摆了小小一桌菜,大家点景吃过。 苏妙真更一筷子都没动,不过喝口茶,笑着看他人说话,王氏看她几回,欲言又止。随后一家五口在上房讲了些家常话,瞧见灯油尽了,才各自散去。 王氏把人在门口叫住,摸了摸苏妙真的脸颊,道:“真儿,这几日若不想去学里,也不必去了,喜欢听戏听说书什么的,只管把人叫去。”又问她或许想去亲戚好友家散散,苏妙真扶着门笑了,轻声道:“不用的,娘。” 苏问弦在廊下瞧见,一言不发,等着苏妙真出来。 …… 时值二月末,初春夜也不凉,月明星稀,一轮皎月挂在天上,清清静静。 苏妙真漫无目的地回忆那《梦梁录》里的段落文字,发觉,自己居然一点都不记得了。突听苏问弦道:“真真,我瞧你脸色不太好,人也怏怏地,这几日你日日送饭菜过去,可是因此劳累了?” 苏妙真笑道:“不是这个,给哥哥做后勤,我心里喜欢的紧,还很精神呢……是今儿贤妃娘娘小千秋,我进宫去,三跪九叩地,身上难受。” 苏问弦凝神看她片刻,苏妙真又掰指头算算放榜时候,强打精神笑道:“这几日哥哥可以先在家歇歇,等放榜后再准备殿试也不迟。对了哥哥,你知道么,府内采买的一个小童名为荼茗,他善口技,学什么都惟妙惟肖,可好玩了,就一抚尺,一扇板而已……见了他,我方知以前的语文书上,以前的闲书上没骗我,真有善口技者,能力如斯……” 苏问弦道:“前些日子我就见过了,那荼茗本事不错。” 瞅她一眼,把苏妙真送回平安院,两人进屋,苏妙真便让人把描的花样子拿来,自己照着绣一方帕子,其实她一贯不做女红,连带着连绣花的东西也不怎么管,但今儿她心里闷闷地,不欲说话,也看不进去书,记起不知道什么时候曾描过的牡丹莲花纹样,就让绿意去箧子里翻找,。 苏问弦见了,因道:“茶也不让我喝,这就逐客了?” 苏妙真正穿针引线,听苏问弦这么一说,一愣。 苏问弦道:“往日里见了我,你总是话很多,今儿却沉默寡言,甚至拿了绣活出来,可是哥哥哪里得罪你了,你不想和我说话,真真?” 苏妙真一时不知该如何跟他分说。难道要说自己被定下了婚事,即将嫁入赵家去么。赵家不错的,她却为此烦闷,岂不是看不起赵家。其实苏妙真想了一晚上,大抵已经想明白自己到底在烦些什么,无非是——她恨自己身不由己,就因为那贵妃皇后斗法,而被三言两语、阴差阳错地定下了终身大事。 其实赵家兵权在手,是很好的。 苏妙真一手捻了淡紫绣线,一手拿起一根银针,望着苏问弦,他没定亲,他的婚事又会如何呢。便道:“真不是那样,我想起来自个儿还没正经做过帕子呢……对了哥哥,你想过娶个什么样的嫂子么?” 苏问弦闻言,没有回答,苏妙真穿针引线,一面道: “我国家以三边为重,设锐兵、择宿将以控御之,但权分于将多,事牵于相制。平时尚涉矛盾,有警焉能协和为今之计,使将必得其人,霍必委其人,举不得以干焉,则操纵赏罚得以尽计智矣……” 苏问弦一怔,这时候蓝湘打点来茶水,他接过喝了大半,看向苏妙真,道:“这是——” 苏妙真打断他,道:“今年会试策问,涉及蒙古边患的第五题,出自你的答卷。” -- 第96页 “你背下了?” 苏妙真摇头一笑:“哪能呢,我又没有哥哥那样过目不忘的本事,不过把首段记住了。哥哥,我以往读你的文章,看你的书信,觉得你在边务上很有见的。这里面提了将专、兵盛、食足和修复屯田的四种办法,尤其是最后一道对策,很是重要。当今屯田法制败坏,有碍边事,若能被选为程文刊载,一定会发人深省……” 本朝沿袭屯田之法,但随着百年过去,屯田制度日益败坏。当然除了屯田,军户制度更是流毒不穷,必须改制,但事关国本,除非改革者位高权重,绝不会有人提及此事,她心里明白轻重,此刻就没跟苏问弦提,只把这屯田一事略论了几句。 苏问弦听了,含笑道:“承蒙你看得起。” “哥哥,这几道策论,你军务和吏治处答得最好,你是不是,以后想在这两处一展抱负?” 苏问弦被她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引得眉头直皱,没听明白这到底和她反常有什么关系。 但听苏妙真一说,就问到他心内要紧处,他不由微笑道:“也就你这个机灵鬼,看了答卷,就立时晓得我的心事。” 见苏妙真穿好线胡乱起了几针,低头瞅了那描好的样子道:“其实以前我就有点猜测了,你和傅家小侯爷走的最近,除了意气相投,或许有点别的缘故。哥哥,日后你想在军务上大招拳脚,应该不难,毕竟咱们府上很快要和……” 她忽地停了话头,要来一碗牛乳,喝了,和苏问弦又东拉西扯地讲几句闲话,最终打哈欠道:“今儿在宫里着实累得不行,我先回房睡了。” 苏问弦心内疑惑早就溢满,便叮嘱她几句,快步回明善堂,先让如意儿去打听一番,然后沐浴换衣。称心捧来衣裳手巾立在浴间外面候着,如意儿回话。 “说起来是件喜事,听说今儿进宫后当着贤妃娘娘的面把和赵家的婚约定下了,想来让五姑娘魂不守舍的便是这件了,绿意也说今儿自打从宫里回来,五姑娘就没说几句话,像是有心事的样子。” 苏问弦闻言,顿住动作,将手里毛巾抓得死紧。许久,他问:“她婚事定下了?赵家?” 第57章 如意儿说:“是呢,想来五姑娘小女儿家,有些怕羞,或许还有些怯于出阁,才显得心事重重?”突听苏问弦在浴间里快速穿衣的簌簌声,如意儿模模糊糊听他沉声道:“难怪她今晚提起军务边关一事,九边里,宣大蓟辽为重……” 苏问弦踏步出了浴间,如意儿趁空看了他一眼,见他衣冠齐整,似要出门往前院去,又听他冷声道: “赵家世代武将,万一赵越北去了边关,也累得她跟去吃苦么?老爷太太是糊涂了。” 如意儿琢磨他话里语气,忙拦住道:“爷,不说这是在宫里贵人面前定下的,就有个不妥,太太这会儿肯定得歇了,爷累了九天了,也该早早歇息才是。” 可能是烛光暗淡,如意儿没看出来苏问弦的表情如何,只跟在苏问弦后头,苏问弦顿步,在廊下立了半日,称心过来再劝几句,“再者,女儿家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古皆然。少爷虽是兄长,插手这事,反倒不好。” 他回内室,坐上床沿,也不叫人伺候。 如意儿瞅过去,一面道:“听人说,今儿本来贤妃娘娘要给傅家和咱家牵个线的,得知夫人和赵家已经做定了亲事,就放弃了。赵家虽是武将家,但门庭般配,不比咱们府差。少爷不用担心,那赵家公子听说和你一般文武兼备,想来也未必会去边关,且就去了边关,姑娘也不一定非要跟去……” 见苏问弦沉默不语,坐在床边,不自觉地解下腰间玉佩摩挲,凝目思索,面色沉凝。 那玉佩由石青金线如意绦子缀着,下挂一珊瑚坠子,形制精巧。苏问弦贴身衣饰一贯由如意儿等人经手,此刻却认不出那绦子来历。 见那石青间金丝如意绦子被捏在苏问弦骨节分明的大手里,流苏晃来荡去,缠绕在苏问弦指间…… 如意儿插话道:“春闱已毕,现在就盼着放榜了。” 此后府内众人唯盼着放榜之日。 苏妙真家学里的课停了五天,她没事干,就把荼茗叫过来跟他学口技,很下苦功,技艺渐成。再或是往于嬷嬷那里去,又或者读些书绣一下帕子,又收到宋芸的信,忙使人打点京中礼物,等清明祭祖顺路带回扬州…… 这么等到二月二十一,春光渐佳,便要开榜了。 是日夜里,各处的仆役媳妇丫鬟小厮们或赶围棋,或打双陆,或斗叶子牌,或耍骰子,无人敢睡觉,就连贪觉的苏妙真,也三更就起身,把平安院点的灯烛辉煌,犹如白昼,拿了本书边栽瞌睡边看,就等报录人来。 等到天快亮的时分,锣声震天响,报信人果喜洋洋地敲门进府来,贴了报条进门便笑:“贵府公子高中二名”,一时阖府喜得上下忙乱。 王氏苏观河二人更立马差人放赏,厨房、轿马、洒扫、上夜、铺子以及庄园各处的人,都有两吊的喜钱,更把报喜人留住,备下桌好席款待,送了犒商银子。 又问三甲其他名次,方知那顾府的得了头名,另一应天府南京来的人得了三名。 苏观河晓得顾长清又得头名,也是赞赏不已,忙让下人送了贺帖往他叔叔家去,人没走远,那头苏母早晨起来,也喜得多吃小半碗饭,又有得了消息的亲族、好友、朝官、堂客都涌来道喜,苏母交代让尽快置办酒席酬应。苏观河三兄弟在前面分头应酬,忙得脚不沾地。 -- 第97页 如此忙碌整日,第二天,苏问弦又去拜过座师,会过同榜。又往苏母,苏观山夫妇,苏观湖夫妇等处见礼一番。 等回了二房正屋,又要跪下去给王氏夫妇叩喜,被王氏拦住笑道:“早磕过无数次了,起来吧。” 苏问弦执意拜了,苏观河王氏二人喜不自禁,就让开了家宴,为着府中众人连日来轮番应酬早已疲惫不已,便次日一早,让摆六桌早席。 又从外面又叫了班子来,虽无外客,却也丰盛。且更因着是家宴,上至苏母王氏等主子们,下至洒扫厨房上的仆役们,都能轮流来凑凑热闹,大伙儿都甚为欢乐,轮流挤到二房正堂瞅瞅外头的名角演戏或是听那女先儿说书,再瞧耍猴儿上绳儿等杂耍。 苏妙真就抱着毛球支吾苏母王氏一声,说太热闹吵得头昏,苏母王氏正因着那仓促定下的婚事而怜惜她,近日来一贯百依百顺,听她不适,忙答应了。 因着早春渐暖,绿柳萌芽,翠色扶风;桃杏绽满,烂漫如霞。顺着人工引就的潺潺溪水,穿山过桥,只见处处绿草如茵,花开锦绣,映着一水盈盈,真让人觉,春光已满,正好时光。 苏妙真起了兴头,一路上扑蝶捉蜂采花拔草,在蜂腰桥上探身去抓岸边拂过的杨柳,忙个不亦乐乎。 到了暗香园前,使唤着毛球去捡她扔出去的荷包,毛球抖着尾巴围着她转,苏妙真自个儿往回走:“嗳,你还是不是狗啊,也不指望你捡个飞盘回来,但一个小小荷包你都衔不回来,你说说,要你何用,整天就是吃吃吃睡睡睡……” 她一面扭着头教训毛球,一面从园中石径走去捡荷包,目光也不往路上瞧,竟和人撞了个满怀,她脚下不稳,险些跌向那人怀里去,这时候园子里多半是哪个身娇体弱的丫鬟,因怕搡倒对方,又怕自己跌倒在地,便使劲抓了那人衣衫,口里直念“冒犯姐姐。” 那人笑道:“连你哥哥也认不出来了?” 苏妙真定睛一瞧,居然是苏问弦,“哥哥,你怎么在这儿。”原来方才她退席时被苏问弦瞧见,苏问弦便跟过来,并没惊动她,也慢慢地走在她身后。 苏问弦把她扶住了,皱眉道:“平常看着好,到底还是有些马虎性儿。该叫上丫鬟,不然摔了都没人来扶你。” 苏妙真忙忙打岔道:“那不是仗着有哥哥你么,你这么眼明手快武艺出众,可摔不着我的,别念叨我了。” “犟嘴,” 苏问弦摇头。 他对这种说好话求放过的行径明明就是嗤之以鼻,但真到他身上了,又硬不下心肠,次次放过她去。 苏妙真心内得意,想,怪道官场上会拍马屁的人升迁的快,谁不喜欢听好话呢。 又装出一种可怜巴巴的模样,小小声问:“哥哥,上回答应我的会试程文弄来了么。” 本朝在乡试、会试结束后,会刊刻颁行佳作乡试录、会试录。里面有座师考官所作之序、考官监事的姓氏和职官、试题、中式士子的姓氏名次,以及选录的答题佳作。那些佳作就被世人称作“程文”了,和苏妙真前世的高考满分作文大致相似,从中可窥得这些士子们的学问功底,以及座师考官们的喜好,时人往往买回家去当做下场参考,苏妙真科举不了,她不过是从策论部分,推敲一下眼下朝事。 苏问弦叹口气,从袖中抽出一卷文书给她,苏妙真忙忙接过,欢天喜地地又说几句好话:“哥哥真好,我就晓得你不会食言的。” 她本来就有些爱书的性子,此刻一瞧见这些会试里头的模范答卷,更没顾得上时辰地点,当下就开始翻阅,见里面有两篇时务策写得亦是极好,论及江南逋赋和治河通漕时,深入浅出且高瞻远瞩。 每每在邸报公文上看来的消息,让苏妙真深知本朝治河是为了保住漕运,这样治标不治本,但为了漕运稳固,居庙堂之高者,对百姓疾苦也就听之任之了。只要流民不危及京师安稳,哪管洪水滔天。 这人却在策论里委婉提出了“并重河漕”,希望在疏浚运河的同时,亦要以“淮泗为念,使民生运道两便!” 虽此人没把治河提在首位,但这多半是因历来保运派势大,他不能直言,只能暫求并重。否则,这策论也就选不进程文了,他更过不了会试了——也不晓得此人得了几名。 苏妙真急不可耐地把此篇看完,又去看作者姓名,一见,先吃一惊,道:“哥哥,这篇治河的文章,居然是那位顾公子的。前面五经题他每一篇都排前三,这篇只排了第十,可惜了。” 苏妙真又道:“听说会试那顾公子又是头名?” 苏问弦见她激动好奇,不住地为顾长清可惜,道:“能入选已经不错了,景明他反对抑制塞决,我不太明白这治河上的事,也晓得本朝向来都是导河向南,且为了保住运河,也需如此。” 苏问弦见她不以为意地摇头,仍为顾长清鸣不平,皱眉不语。 又陪着她,在这暗香园外头站了半晌,见她仍沉迷地读着,专门把顾长清的那几篇挑出来读了,甚至连他的五经题也顺带看了,很有些废寝忘食的意思,便伸手,抓住那本程文,抽开。 苏妙真探身要夺,但他高大,试了好几次没能成功,赌气道:“哥,你都答应好了要给我的,怎么现在说话不算话。” -- 第98页 苏问弦笑着看她,慢悠悠道:“现在还没到午时。” 苏妙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那又怎样,没规定这时候不能读书吧。” 苏问弦笑了:“我本来是想说,今儿天好,领你出府转转,不过你既然想读书,我也不勉强。”说着,转身就抬步走出一段距离。 苏妙真心内大喜,忙赶过去,左一句“哥哥”又一句“哥哥”的,求了他半天,苏问弦方板过脸问她:“这次我要是领你出门,你可不准再多管闲事。” 苏妙真对此嗤之以鼻,心道哪回是她管闲事,可不都事找她,但使劲点头,很乖顺地小小声说:“绝对不会的。” 苏问弦看她一眼,摸摸她的头发,转身叹道:“你以为我看不出你在糊弄我?哪次不是这么在爹娘面前装乖的,打量我不晓得。” 苏妙真心里一沉,还以为他改主意了,谁料峰回路转,听苏问弦柔声说:“换身衣裳吧,去得早了也能回的早。” 便领她回了平安院,苏妙真喊住要回明善堂的他,顿了顿,道:“哥哥,你把你小时候的旧衣裳找来给我吧,就要我现在这个身形的。” 苏问弦挑眉:“你?” 内室里,苏妙真换上苏问弦的十二三岁旧衣裳,仍有些宽大的地方,苏妙真束胸后把各处掖好,又往靴筒里垫了许多增高的棉垫,一切打点好,对着镜子照了照,镜子里的人果然各处平平,不看脸,乍一瞧就是个男孩儿样。 蓝湘进来,递来姜粉、珍珠粉还有碳粉。苏妙真把这三样混一起,往自己脸上扑了几扑,镜子里头的人果然立马黑了几度,黑不溜秋地连五官也辩不出来了,断无法认出来是个女子面貌。 蓝湘在一旁惊得目瞪口呆,但她一句话没讲,上前给苏妙真理了理竖起来的云纹领。 又给她腰间系上苏问弦给的金烧蓝镶宝石绒鞘匕首,再替她束发戴冠,弄完后道:“我算明白,这个月来姑娘每天和那荼茗嘀嘀咕咕地在弄什么了。” 苏妙真捂嘴一笑,记着苏问弦的行动举止,连忙放下手来,直起背,潇洒地抓起一苏州折扇,将配套的丝绦如意云头活计拽下来,摇了摇头,起身用扇子挑起蓝湘下巴,笑嘻嘻道:“好蓝湘,你这么聪明,我要真是个男子,一定把你娶进来。” 她刻意压着嗓,按着荼茗所教地法子说话,蓝湘一听,盯着她瞅了半晌,失笑道:“这若非我晓得,当真认不出来是个女儿家了。” 苏妙真哈哈一笑,得意道:“若能让人认出来,对得起我这一个月的苦工么。”说着,悄悄嘱咐蓝湘道:“娘要问起,就说我睡了歇息。”蓝湘应道:“放心吧姑娘,只要你那边不出差错,我这边肯定能瞒得死死的。” 苏妙真仍不放心,嘱咐许多,才往花厅去,苏问弦一见她来,迟疑地围着她走了几步,方问:“你这是早有准备了?” 苏妙真笑道:“那是当然。” 苏问弦听得她声音,更是一惊,但复笑了,点头道:“这样也便宜,没人把你当女孩儿,你松快些。” 晓飞阁在四山街,装潢地很是精致典雅,进门大厅右侧留了几台无门的雅间,打通六间茶室。大厅剩余部分一张桌子也不摆,就放了一张八仙桌,被四个长条桌围做一团。 出门一趟就为吃个东西,苏妙真觉得可惜了,进到二楼雅间,苏问弦瞧出来她的想法,扶着她坐了,道:“这里还有别的稀奇,过会你就明白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头疼,不太舒服,提前发了睡觉去 * 还是不太舒服,准备躺着看镜花缘看到睡觉。 谢谢chenxi的地雷和大家的留言,等我舒服点了就起来回复。 第58章 酒楼跑堂先送来一上等席面,里面有粉红纯白两样儿点心:“咱们这儿的酥油泡螺此物用的是最上等的牛乳蜂蜜,出于西域,非人间可有。” 苏妙真听他说得夸张,哈哈笑了。 跑堂不服气道:“这位小公子,您别不信,这可不是人人会做,又人人做的好的。我们这儿就吃玩两绝,任谁来咱这儿都说好的。” 其实就是她前世所见的奶油制品,在这儿却非常见之物,且发酵分离等等工艺十分繁杂,苏妙真自个儿来这边过第一个生辰时,还琢磨过弄个蛋糕出来,后来尽管她晓得个大概的原理,但制不出来,又不是多紧要,就放弃了。 如今见这边早有奶油,她心里一面感慨这些古人聪明,一面笑道:“是我见识短了。” 苏问弦道:“出去,这里不用人伺候。” 那跑堂的出了雅间,临走把面向一楼大堂的窗户开了,苏妙真净了手,吃了些东西,当然也尝了那酥油泡螺,味道其实不错,但更期待苏问弦所说的特别之处,瞅了苏问弦几眼,想要往窗边走,还没等苏问弦点头。 她记起自己是个小子打扮,不需避讳,就大喇喇地过去。大厅那张阔大的八仙桌上,不知何时已然摆上了一个高可等身,雕镶精美的鸟笼子,笼子里有一翅膀尖长羽冠漂亮的鸟,乃是百灵。 时交正午,大堂进来一前拥后簇的人物,店内跑堂人物都上去叫老板,是晓飞阁的掌柜。又听二楼三楼争相见礼,真个是众星捧月一般光彩,那大腹便便的掌柜抬脸仰身,对着楼上拱手转了一一圈,回礼完毕后,敲敲笼子。 -- 第99页 那百灵鸟振翅盘旋,发出麻雀嘁喳声,随后变伯劳激健有力的嘎嘎关关,其间有燕语低喃……又换喜鹊叫,甚至狗叫猫叫……最后的鹰啸声则清唳冷峭,真如老鹰盘旋天际,等候猎物一般…… 苏妙真惊得目瞪口呆,心道这本事可以说是“鸟中荼茗”了。不知何时,苏问弦已然来到她身边。 “这是十三套净口百灵……听说要求一气呵成,还得学会天敌的声音……这掌柜的百灵是京里班首,听说雏鸟新学,都必来拜师。” 苏妙真前世也见过百灵,当时只觉得好听,但从未见这么多讲究。此刻瞧了,也有大开眼界之感,心道无论何时,这富贵闲人琢磨起来玩儿这个字,总能玩儿出个花样来。 不由道:“养这么一个鸟,很费银钱的吧。你瞧那笼子,雕金漆银的,还有那两边伴着的人,多半是负责养鸟的,奢侈!败家!” 苏问弦颔首一哂,笑:“确实不少王孙公子为了养这玩意儿花费千金不止,有些家底薄的,倾家荡产也不在话下。更有一等奇怪人,明明到了食不果腹的地步,也不肯出卖这些玩物,的确丧志败家。” 扭头看苏妙真,她没听自己说话,反而嘀嘀咕咕地,算着笼子几两几两,仆役几两几两,鸟食几两几两,一年下来得几两几两…… 苏问弦不由大笑,道:“就是个玩意儿,咱们又不是一般人家。你喜欢,买一只送来驯养就是,这么小气巴巴地算着账。” 苏妙真忙忙摆手,“我才不要,这样养鸟既麻烦又耗钱。”她本来还想说这十三套百灵虽然考究之至,任谁听了都得震惊一番,但说起来,简直是对小动物和养鸟人的折磨。 苏问弦还要说话,目光扫到楼下某处,苏妙真顺着他的视线去瞧,见有一人朝那掌柜一拱手,二人转出一楼大堂,往晓飞阁的后堂去了。苏问弦凝思片刻,嘱咐她几句,下楼。 苏妙真自个儿无趣,想起来她装束完全是个男子,心内窃喜,就也摇了把折扇,踱到走廊,嘴里念几句诗词,摆出副风流才子的模样。倒叫过来上菜摆酒的跑堂看了偷偷闷笑。 她不知,自我感觉挺好,靠在栏杆处四处打量,忽听身后两人脚步声,其中一人道:“朱公子,你一个贡士,即将金榜题名,学这算数天文之学,有失身份,也断断用不上,倒不是老朽不教。” 天文算学? 苏妙真眉毛一跳。本朝沿袭元历,不再修改天文历法。治河上,自打疏浚了通惠运河,也未再造水利堰坝,算学人才便少了用武之地。 天文水利与算学历来相连,天文水利上无用武处,民间学算学的,自然就少了。先帝曾因历法与天文时常不和,想要征用通历法的人以备改历之用,命征山林隐逸能通历者,而无应者。 宋元等朝的天元术、招差术、垛积术、大衍求一术、增乘开方法等数学成就,现下几乎无人理解,这也导致了苏妙真曾想要弄些当今的算学著作,都难以得到。 “王先生,你的《算学宝鉴》在下通读过,只是有些不通之处。但在下绝非一时兴起,且算数这学问,即便我日后出仕,也并非没有用处,倘去了户部任职,那查库对账上不就便宜许多么,又或者晚生谋了工部的缺,宫陵营造或是河工水利上,总有用得着的地方。” 这人还算有些见识。苏妙真点头。 “朱公子,你既然说你通学过,那老朽给你出三道道考题,你若能在一盏茶算出来,老朽就教……否则,别说你请老朽来看这百灵十三套,便是你花了大价钱买下相送,恕我也不能从命。” 苏妙真偷偷转身,用折扇遮了眼。 那两人已然步到一楼,苏妙真居高临下去看,见他二人站在回廊处。那朱公子和苏问弦一般高矮,没苏问弦俊美,但端方中自有一股清朗贵气。那老者则眉发皆白,身着布衣,打满补丁。 老者从袖中掏出一张白纸,递给那朱公子,自个儿却一摇三晃地踱步往一楼一包厢去了。 顾长清读了那三题,是: “今有田三顷五十亩,每顷纳粮一石二斗三升,问共得多少?” “今有正方形面积五张四十七尺五十六寸开方,问每一边数多少?” “今有大小二正方,大方比小方每边多二十四尺,面积共七十二百五十尺,问二者大小几何?” 他翻来覆去读题,只恨自己出门没带算盘,此刻不能解出。苦思许久,只第一道有眉目,他心急如焚,在回廊处大步走来走去,忽被一人排在肩上,道:“你这都半盏茶了,还没解出来?” 顾长清回身一看,见是一个矮小瘦弱的小子,面色黑里透黄,几乎让人辨不清五官。穿着半旧却考究的衣衫,背挺得直直的,一张黑脸上看不清五官,唯独眼睛又大又亮,黑漆漆的瞳仁儿滴溜溜直转,好似会说话一般,正瞅着他。 * 顾长清微微愣神,这小兄弟一把抢去他手里纸张,粗声粗气地道:“看你一定是算不出了,还在那位老先生那里说大话,什么通读过人家的著作。” 顾长清苦笑,拱了拱手,想要要回那纸张,还没伸手,那小子塞了回来,撇撇嘴道,“我还说多难的让你团团转的,原来就是一个乘方一个开方一个借根么!诺,你我萍水相逢,既然你好学、我就大发善心告诉你吧,这第一题的答案是四万三千五十升,折算就是四百三十石五斗。第二题则是二丈三尺四寸,最后这题则为……得了,你赶紧去找那个老先生吧。” -- 第100页 苏妙真有心显摆:“我呀,比绍兴最厉害的钱粮师爷还厉害好几倍,做账对账上独步天下……你今日遇到我,是你的运道!” 这小兄弟就看了一眼,立刻有了答案在胸。甚至敢夸口堪比老成的钱粮师爷,想来是真有本事。 顾长清见这人要走,立马抓住其人手腕,恳切下问: “小兄弟,我……” 话没说完,怎料这小兄弟猛地转身,打了他一巴掌,响亮“啪”的一声,伴随着骂声道:“登徒子!” 苏妙真被人抓住手腕,第一反应就是被人非礼了,甩了个巴掌过去。 横眉怒目道:“好你个姓朱的,我帮你,你不感激也算了,还非礼人。” 顾长清哭笑不得,立时松开苏妙真的手腕。 他瞥见那手腕纤细雪白,记起那触感滑腻柔软,心里一动,顿不自在,后退一步,辩解道:“这位小兄弟,我只是想问问你的演算过程和方法,绝不是想要,想要非礼与你。你我都是男子。” 苏妙真猛地一回神,自个儿在这古代女子当久了,男女大防某种程度上已经深入她心了。甚至连自个现在是男子装束都给忘了。 闹了个大笑话,苏妙真后悔不迭,看向这人,他正一脸哭笑不得地瞅着他。 她脸上挂不住,强行辩道:“你打量本,本小爷不知道么,这世上多得是好南风的人。” “可那些人喜欢的,也是白皙俊俏的小倌,小兄弟你却,”顾长清对上那双圆溜溜亮晶晶的眼眸,那一个“黑”字怎么也说不出口了,他躬身作揖,赔礼道:“是某之过,惊扰小兄弟了。” 苏妙真此刻记起自个儿脸上更抹了一通碳粉姜粉,早不辨眉目,嗓音更在荼茗的指导下变了腔调,怕是在外人眼里是貌寝之人。便讪讪地也不好意思再受这个礼,侧身回了,致歉道:“是,是我莽撞了,还请朱公子不要上心。” 顾长清上前一步,恳切看向苏妙真道:“小兄弟,你虽是给了我答案,但我不知原理,故而……” 苏妙真恍然大悟,明白这姓朱的没有恶意,全为钻研学问,她摸摸鼻子,合上折扇,整理了一番言辞,快速讲道:“朱公子,你听好了……” 便把这乘方开方之法用此地说法尽数讲完,乘方开方还好,最后一题借根,却不容易分说明白,她讲了半晌,这姓朱的都没听懂,一脸茫然。 苏妙真瞅着通往后院的过道,生怕苏问弦回来了,摆手道:“得了得了,一盏茶的时间马上就过去了,你赶紧回去。” 顾长清迟疑,“可我最后一题没弄懂,王先生他……” 苏妙真无情打断,“你这个直脑筋,想想,他出门干嘛备着这三道题啊,不过是试你的诚心而已。你以为他是指望大街上逮着谁切磋么?” “——这对他可不是什么难题!” 顾长清恍然大悟,苏妙真正欲扬长而去,顾长清上前一步,挡住她的去路, 苏妙真立马拧眉,用扇子防备地指着他,冷冷喝道:“哎,你退回去。” 暗暗叫苦,莫非他还是看出来自己是个女子,故意缠上来?但也不像啊,她自个儿脸都黑成包公了,他要是还有兴趣,那也奇了。 但,她想,不得不防。 顾长清一笑,道: “小兄弟,相逢即是有缘,我见小兄弟你精通算学,又说自己堪比最好的钱粮师爷,更聪明机警,愿和你交个朋友。” 苏妙真想了想,终究狐疑,斜斜睨他一眼: “我瞧兄台你贼眉鼠眼,目光灼灼,却好似贼!避之唯恐不及呢。” 她歪着头,最后一句拉长了音,难免露了些女儿家的娇美,她不知,见对方一愣,忙趁机一溜烟跑开,蹬蹬上楼。 顾长清在一楼回廊处伫立半晌,摇头失笑:“这小兄弟,聪明机灵,数算上也很有造诣。就是脾气差了点。” …… 在晓飞阁听完那百灵十三套,苏问弦又领着她在四山街的一些杂货铺子里逛了逛,苏妙真进了几个古玩店,装裱店,书画店,她也不买,就跟伙计或掌柜杀价,看得苏问弦连连摇头。 待她在一书画店和那掌柜辩论某山水图的真假时,苏问弦着实听不下去,拿钱买下那幅画,只让掌柜的包好,下次再取,便把她领出去。教训她道:“你瞧瞧你,一出府门,就成这样的德行了,和那位钱掌柜侃了小半时辰,也不说买,反而倒打一耙说那是赝品,都是你这样,别人还要不要做生意了。” 苏妙真直嘟囔道:“你又不懂砍价的趣味所在,再说了,这不是第一回 这样出门,我很新鲜么。” 苏问弦看她半晌,摇头直笑。苏妙真明白他并非真的嫌弃自己不上台面,就央求他再领着自己去棋盘街逛逛。 棋盘街自打元宵大火,很多店面都还未重新修葺完毕,苏问弦把这缘由和她分说了,苏妙真仍求着要去,苏问弦无法,便让车夫往棋盘街的方向去。 时值午后,正是一天天气最好的时候。苏妙真靠在马车油壁上,懒洋洋抬手,用手中竹骨苏扇将帘子一挑,往路边看去。各色摊贩鳞次栉比,叫卖声还价声响成一片,人群熙熙,春光融融。 苏问弦批评了一句“坐没坐相”,让苏妙真很不服气:“这样才显得风流倜傥。” 她一挥手,手中洒金苏扇“哗啦”一声就被打开,她得意洋洋摇着这十八骨洒金苏扇,自以为很有些公子世无双的感觉。 -- 第101页 虽然是初春了,但到底还有些冷,摇了一会儿,苏妙真就受不住,被冷得打了个喷嚏,苏问弦很不给脸面地放声朗笑。 苏妙真讪讪合拢扇子,没话找话转移话题道:“哥哥,刚刚在晓飞阁你干嘛去了,我问你你在那也没说。” 苏问弦含笑又看她几眼,“看了场热闹。”听她不依不饶,再三相问,方低声道:“那去和晓飞阁掌柜说话的人是五殿下身边內监。” 苏妙真啊呀一声:“那他怎么出了宫,还穿了便服?” “多半是为了晓飞阁掌柜的那只百灵鸟。”苏问弦淡淡道,“你知道的,那位一贯喜好天下珍奇,得知了晓飞阁掌柜有那件宝贝,还不得差人来取。” 苏妙真明白过来,那五皇子在苏杭不知道讨了多少宝贝去,听说苏州织造四处搜罗珍奇供奉过去,现在这位殿下听说那只罕见百灵,就见猎心喜了。 “那掌柜不会相让的。” 苏问弦看她一眼,奇怪道:“你怎么知道他拒绝了。” “你看今儿午时,那百灵鸟振翅高飞,盘旋而鸣,那掌柜就站一边,连口茶都顾不得喝,盯着那只百灵跟着摇头晃脑的,显然是爱极了。他的得意自豪之情,连我在二楼,都能看的一清二楚,且到处都是人向他讨教这驯鸟秘法,他那种众星拱月的待遇,一失去那只百灵,就再没有的了!他哪里肯轻易割舍心头之爱呢。” 苏问弦道:“你料到不错,他的确毫不犹豫地拒绝。依我看,此时还得能屈能伸些好,为了一只百灵,上抗皇子,他怕是不要命了。” “那是掌柜的心头所爱!凭什么那谁一说要,就得让出去。再没有这样的王法了,他又不是九五之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 两人又说几句,苏妙真复叹气道:“可那位既然骄奢,总会巧取豪夺,把这东西抢走的。” 苏问弦缓缓点头。 过西城时,有一道观,前挤满人,栽拔几棵大松,树木参天,碧色遮眼。 她把马车帘帷挑的更开,想了想,觑苏问弦一眼,他正含笑看她,并无任何阻拦之意。 便很高兴,指着窗外对苏问弦笑:“哥哥,你看,这道观好多人,而且他们看样子并不是来上香了。嗳,你瞧,那些松树下栓了好多条狗,打头那条青毛白脸的,看着威风凛凛,好不霸气。你说,他们到底在干嘛呢。” 苏问弦弓起手指,敲了马车三下,外头车夫会意,辘轳车轮声慢了下来。 “这是晒狗会,你指的那条叫‘乌云盖’,是不错的品种。京里有喜欢狩猎的,就驯狗熬鹰,待打猎时带去一显本事。” 苏妙真受教点头,缠着他又让说说其他狗种,晓得了什么“豹花黄”,“雪里黑”。 苏问弦许诺道:“巧的是棋盘街上我有一家布店,货栈里面养了一条‘雪里黑’,马上我带你去看看。” “刚巧,爹娘都说你算账理财上学得很不错,到那儿了,你还能帮我瞧瞧账本上有没有疏漏……” 苏问弦生母出自江南富商,陪嫁万金。他生母的父亲,也即他实际的外祖父,在去年他中亚元后,差人上京问候过。这些铺子想来就是那边遗留相送的产业了。 这些财产都是他自己的私房,说难听点,若二房周姨娘真生了儿子,这就是他日后安身立命的根本之一了,他现在却不避讳自己…… 苏妙真微微一愣,道:“不用了哥,我就只是想在棋盘街上转转,去了你那,你铺子里的伙计还不得分神来伺候咱们呐……再说,再说了,那是你的产业,哪里需要我去查账啊……” 苏问弦听了,似明白些什么,把她打量一遍,笑了,他温声道:“真真,你需晓得,哥哥万事都不想避讳你。” 苏问弦慢慢道:“你我亲近如斯,不比寻常兄妹,我的就是你的,你记住这一点。” 苏妙真心里一热,抬眼瞧他,苏问弦凝神望过来,目光温柔如水。 这就是有父母兄姐的好处了,若在前世,她何尝能享有这样的亲情呢。 苏妙真用力点头,大大一笑,道:“哥,你既然这么说,那我就不客气了,刚好,我可想看看除了毛球以外的大狗了,毛球是个没出息的,连个小小地荷包都捡不回来。” “我在舅舅家见到大姐姐的小狗,又是个小小一团的哈巴狗,还是大狗威风凛凛。” 作者有话要说: 镜花缘女儿国林之洋被国王看上那段,笑哭我了,太搞笑了,强推。 第59章 伯府这个二月忙得纷纷乱乱:大房次媳诊出来有孕;苏妙倩苏妙茹两人的婚事也有了眉目;将近清明伯府又得遣人去南京老家祭祖;而苏妙娣四月即将出嫁,嫁妆里,有几样紫檀家具却不合王氏心意,正四处高价求购…… 二月剩下的几天就如白马过隙般飞走了。 苏妙真亦忙:家学功课、琴棋书画、礼仪女工等事都不能落下。文婉玉三月初四就要过十五岁的生辰,她送来请帖过府。苏妙真有心和文婉玉交好,写封贺信,又亲自打点表礼,准备了书画笔砚等物,仍不满意,又往外头采买了些稀奇玩意儿,一并送去。 同时为了准备开铺子,她也呕心沥血,处处小心照理打点。苏妙真那日往棋盘街去,并非玩性大发,而是元宵大火后她琢磨肯定有转让店铺的,早让蓝湘哥哥去查访。二月初就定下一间铺面,正在简单装修。 -- 第102页 也巧,从苏问弦的绸布铺子一出来,就是这要转卖出去的胭脂粉铺。苏妙真提议去店内转转,被苏问弦看出来究竟相问。苏妙真瞒不过去,更也不想瞒他,就把自己的做法与打算如数相告。 她要开一个脂粉针线铺子,卖一些独门自制的香粉、胭脂、护肤膏脂等物,到底她的养护观念要比这里科学实用许多。从蓝湘认了干娘后,就开始预备前期的货品。其他诸如包装器具生产匠人原来的店面里都是有的,一同盘下。另有许多杂事。 苏问弦起初反对,觉得伯府不比一般人家,她没必要挣这些辛苦钱。苏妙真哪里只是为了钱财,便再三相求,解释;不光是为了赚些钱,也是为了给蓝湘干娘一个活路。 当然,她没说想要借机沟通内外这一缘由。 苏问弦沉吟再三,经不住她苦苦相求,便不阻拦。但怕她不方便,把苏全差过来给她调遣。 她平日不太爱珠宝衣裳,王氏宠她,给的月例又很多,这几年就攒下了不少私房,也没要苏问弦送来的银子,自己一力承担了。 三月初一大早,诸位贡士赴内廷殿试。 乾元帝驾幸奉天殿,亲赐策问,以选人才,苏问弦天不亮,就进宫了。 伯府这日各个张望着消息,王氏一遍遍让人往门上打听,而成山伯府一荣俱荣,就连大房三房也关心不已,陶氏时时派人来探,苏问弦回来没有。 苏妙真勉强定住神,先和苏全议定脂粉包装以及店内摆设,又把蓝湘哥哥呈上来的修葺造价账本看过一遍。对二人道:“这些事你们办得很好很快,我着实感念这份情谊。” 苏全嘿嘿一笑:“那也是姑娘聪明,对了姑娘,先你说要我在京里的流浪乞儿里选两个机灵老成的小僮,一男一女,我已然办好。不出半个月,就能让他们学会明面上的规矩行止。” 苏妙真点头赞扬几句,蓝湘哥哥趁空发问:“姑娘,这账本会不会还有什么问题?” 这店铺保存得完好,只需略修葺些外观,起初包给几家泥水匠木匠来承办。蓝湘哥哥虽然谨慎老实,但从没经手过这事,差点被忽悠过去,还是苏妙真二月中旬查过价单子,发觉材料工艺几项虽标明名称,却无具体工艺做法以及品名数量,立马就晓得里头蹊跷。 此处做账,怎么比得了后世方法先进,花样繁复?还处于简单的罗列状态而已。最厉害的钱粮先生,也不过精通四柱清册之法。 苏妙真受过高等教育,专业之一更是经济金融,她只看一眼,就能明白账本价单里头的问题。这也是让王氏颇为自豪的地方,只说她日后治家理财并无难处。 苏妙真翻了翻账本,满意道:“这次并没有糊弄人的地方了,这些日子辛苦监工了。” 蓝湘哥哥愧疚不已:“姑娘这话折煞人了,前三日都因我愚钝,累得姑娘还得亲自出来。” 苏妙真巴不得多找机会出几趟府。这种心思不能言出,她暗暗叹气,吩咐绿意送二人去花厅吃过茶点。又将蓝湘干娘宋大娘叫来,温言问过胭脂水粉等物的造制进度。 宋大娘先是忙不迭地跪地上磕头,又喊几句阿弥陀佛,更不吃茶,坐在小杌子上,板着指头,一口气,把这上头的事情,一桩桩地回了。 最后道:“啊呦呦,五姑娘,你是不晓得呐,从二月初一我就找匠人按您法子制造,那出来的胭脂香粉好的出奇,我跟着我那没福气的亡夫在这事上忙活了一辈子,也罕见这样的脂粉。”说着,就把随身带来的样品上呈过来。 苏妙真非理科专业,现在也没有器材设施,虽然懂得什么甘油提炼于石油,但无法应用到实处去制造护肤霜乳,只能能在脂粉上下功夫,眼下时人常用的香粉,或含铅或含水银,用了立时能美白。 但这二者都有毒性,时日一久,轻则面黄脱发,重则中毒害命。又因是慢性累积的,时人并不晓得这其中的因果联系,还以为女人到了岁数,就该人老珠黄。 当然也有珍珠粉等物,但都是宫廷侯爵豪商贵勋等处的女眷在用,且即便是高门女眷,因觉铅粉敷脸立白,也常混着珍珠粉使用,王氏便是如此。 苏妙真知道此处妆品的制作工艺和成分后,立马犟着让王氏改了。亲作珍珠茉莉粉和玫瑰胭脂进用。几位姨娘仍喜爱香粉敷脸便白,不曾改用。 这些年下来,王氏保养得宜,便容颜缓衰,并不像年过四十的人,就连府中比王氏小的几位姨娘,也及不得王氏气色姣好。 而苏妙真虽制不出来面霜乳液,香粉胭脂精油膏脂等简单的妆品还是能捣鼓出来的,用来糊弄这时候的人绝没有问题。苏妙真亲自点检,果见样样皆好—— 胭脂水润砂红,妆粉细白轻薄,精油异香扑鼻,膏脂润泽滑嫩…… 又问过其他杂事,让蓝湘相送走,她才歇口气,靠回椅背闭目坐了半晌,呷口茶,侍书进来报说苏问弦从内廷回来。 苏妙真忙去上房相见,先问殿试上赐策问如何,苏问弦一一相言。苏妙真听得专注,完毕本想就着这题目议论一番,顾着王氏在,只能按下,抿唇笑问:“哥哥,是不是后日传胪放榜呀。” 苏问弦笑着摇头:“真真你不晓得,今年礼部官员上奏,说旧制是初一殿试,再一日阅卷,初三日放榜,故而日时仓促,迫使阅卷不得精细,故请圣上宽展一日,庶能各自竭尽考校之力,圣上便允了。” -- 第103页 苏妙真记起来那就是初四,恰恰和文婉玉生辰相撞。她早已答应去为文婉玉贺寿,可苏问弦那日传胪放榜,却是错开了。 苏问弦晓得她的烦恼,安慰道:“别急,初四状元要领诸位进士拜谢皇恩,出长安左门观榜,再由顺天府官遣送归府。当日我也一时半会回不来,你午后回府再来见我也不迟……再者,游街时,各府都设街边彩楼观看,隔着帷幕,只要到时候我不在队伍最后,你眼神又好的话,总也能瞧上一眼。” 于是初四,苏妙真携了礼物前往东安门外的文府,文婉玉父亲乃礼部左侍郎兼华盖殿大学士,出任阁臣排在第二,很有官声。 文府清雅雕甍,不大不小从的五进宅院。曲折从西门进去,翠树修竹,海棠中挹,牡丹芍药杏桃杨柳一概不置于花园卷棚,反而间杂在亭台楼阁之间,别有一番独特韵味。 苏妙真睡过头,来得晚了些。 除开文婉玉的堂表姐妹外,来的姑娘们苏妙真大多都认得,傅绛仙许凝秋等人自不消说,里面竟有赵盼藕。 文婉玉觑空,悄悄笑着对她道:“听我娘说那天你被许给赵家了,所以我今儿特特把赵家女儿给请来,你好先跟她套套交情。” 苏妙真被这番好意弄得哭笑不得,赵盼藕见她和文婉玉说悄悄话,步出房门,在门槛处看着她俩吃吃笑:“寿星说什么悄悄话呢,还专门避着人。” 文婉玉含笑推她一把,苏妙真硬着头皮去应付这位未来的小姑子,谁料她还没开口,这赵盼藕含羞带怯地把苏问弦的一干事迹打听个没完。 又是感慨苏问弦年少才高,连着乡试会试都名列前茅,又是惊叹他已然在乾元帝面前过了眼,日后肯定高官厚禄,她扯着苏妙真叙了半晌,最后把话转入苏妙真身上,便道:“我想你哥哥都是那样好的人,你肯定差不离,我哥哥却是有福气,能得了你这么有才有德的美娇娘。” 苏妙真吃她戏谑不过,给一旁的许凝秋和傅绛仙使了好几个眼色,许傅二人便一前一后过来,一左一右把人挤开,因傅绛仙亲来要位置,赵盼藕只得把自己的让出来,去瞧文婉玉和她表姐斗叶子牌。 众人这么闹了一上午,吃过晌饭,贺过寿星,听见外头吵嚷,有一刚留头的婢女过来道:“夫人请诸位姑娘去看新科进士们跨马游街呢。” 便请入一高大门楼,六丈高,三十板围周,共有四层,北邻着街道,楼下几间亭台楼阁,几座假山,一带溪水,众人从小径绕侧路上去。 门楼上设下许多帘帷,遮得密不透风,隐隐约约能瞧见临街人多,瞧不清具体情景。 临街处人烟凑集,看热闹的男女老少挤得满满当当,吵嚷声说笑声乱做一团,连门楼上的她们都听得见,又听有叫卖声,方知四下还陈列了许多摊贩,趁着初四这日人多,好做些买卖。 文夫人领着她们一群小姑娘吃了些酒食茶果,便起身离开,嘱咐着婢女婆子们好生服侍,下楼出去。大人一走,楼上小姑娘们就活泼可意些,嚷嚷着要把帘子揭得更起开些,好仔细瞧瞧外头情景。 文婉玉哪里能答应,忙道:“青天白日的,比不得晚上,被街上凑热闹的人瞥去了咱们的容貌,那可就不好了,且这正中这扇窗户悬挂的是稀疏的竹帘,从竹篾片缝儿里也能看个清楚。” 赵盼藕听了,挤过去,先占了个位置,搭着楼窗嗑着瓜子就往下看,其他女孩儿见她跑得快,也忙涌了过去凑热闹。 苏妙真坐一旁和文婉玉说话,文婉玉笑问:“听我娘说,那日你在贤妃娘娘那里对答条理,出口成章的,好你个苏妙真,平时还在咱们面前装相藏拙,弄得大伙都以为你是个徒有美色而没德才的,依我说,有时候还是得漏些锋芒才是,否则总有些人瞧不起你。” 苏妙真笑道:“不过背了几本书,就称得上有才,那这门槛也忒低了。” 文婉玉笑道:“你不知,现下虽有了女子读书习文的风气,但只是时兴而已,不比江南。这边高门大户的女子,十个里有五个认得字便顶到天了。五个里又有三个只是会背女四书,胡诌几句诗,不当个睁眼瞎;剩下两个里又有一个不过散漫读书,聊以打发时间;真个作诗作词做的好,学问学得深的,也就那么一个而已,不然你以为平家那位姑娘何以声名隆重呢?” 文婉玉说的不错,这时候读书习字的女孩儿家确实少。据她所知,前世各地考掘的墓碑旌表里显示出来,十个诰命里也就四个识字通文。 这也是王氏对她研习四书五经的行为很不赞同的缘故之一。诰命们中还有不少觉得,女子无才便是德,否则当时傅夫人也就不会只想要个“懂得女四书”即可的儿媳妇。 她刮刮文婉玉的脸:“你可不就是个作诗作词做得好的,我瞧出来,你这是变着法在夸你自个儿。” 两人笑闹一刻,傅绛仙过来踢踢她的凳子腿,扯着她往楼下去说悄悄话。 二人穿过芳草小径,立在一花草掩映的蔷薇架下。 傅绛仙无意识拽落几株花草,道:“我今儿好容易说服我娘过来,你得赶紧给我一个准话。” 自打傅夫人借着贤妃说亲的事情没成后,就不许她往伯府去,而三月初一礼部祭过皇陵后,贵妃就遣人来要傅绛仙的生辰八字,被傅绛仙隔着屏风晓得了,就怕一旦做定,再无回转之地。 -- 第104页 苏妙真沉思了一回,道:“你晓得,这次祭拜皇陵诸位皇子都去了吧。” 她去养荣堂请安时还听陶氏说过几句,心疼两个儿子一个忙着殿试安排,一个随从礼部郎官去陵寝祭拜三日,都脚不沾地的。 傅绛仙点头,苏妙真又道:“这说明皇上心意难决,才让这几个皇子都参与祭陵大事……五皇子已经十八岁了,按祖制早该出宫开府。可因着储位未定,贵妃娘娘拦着,他还在宫里住着。” 傅绛仙急了:“那又怎么了,在宫里难道就不成亲了么。” 苏妙真道:“可不就是这样,皇子一旦大婚,他又不是太子,不能居于东宫,到时候你住哪里?所以这太子之位一日不定,贵妃一日悬心,要推迟五皇子大婚。” 傅绛仙松口气,道:“你不早说!”苏妙真摇头道:“但这事,估计拖也拖不过你及笄,故而咱们还是得早做打算,尽快解决才是。现在先做着前期准备,等个时机吧。”便附耳过去,把能说的先跟傅绛仙讲了。 傅绛仙听完,琢磨半晌:“你确定?” 苏妙真狠狠点头,她方“哎呀”一声:“我还以为你是个善男信女,很信神佛的呢。不过你倒是说说,还差什么时机。” 苏妙真卖关子道:“天机不可泄露,但我算算日子,黄河春汛的消息也该来了,要看看今年河上如何。你且耐心等待。” 傅绛仙奇了:“黄河春汛管我婚事不成?” “牵一发而动全身,黄河春汛,若来了坏消息,就得修整河工,到时候户部太仓若是拿不出银两,那就牵扯到户部仓场,仓场侍郎,可正是贵妃娘娘的哥哥。” “若来了好消息,也不急。我这里刚巧又得了一根线呢,那晓飞阁一事大有文章可做……反正,反正等我生辰,就能给你个准信。” 傅绛仙更是奇怪,不明白怎么又牵扯进户部仓场去了,她领会不得,但见苏妙真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也莫名心定,道:“那我就信你一回,等你生辰说服我娘,前去祝寿。” 两人说了半晌,不防赵盼藕领了丫鬟过来,把苏妙真两眼一遮,笑嘻嘻让苏妙真猜,苏妙真很给面子,猜了三次才中,赵盼藕笑道:“回去吧,别错过进士们游街了。” 正说着,突听墙外街道传来一阵吵嚷喧哗,锣鼓丝竹高声大作,知道便是顺天府官用伞盖送状元和诸位进士们游街还府。 隐隐约约可以听见一阵的惊叹声,诸如些“好气派的新科进士”“威风精神”“光宗耀祖哇”等言语。 赵盼藕急的没入脚处,拎了裙子就往前头楼上跑,苏妙真傅绛仙跟在后面,慢慢上楼去,进楼便见这些小姑娘们好奇地都挤在各处帘下观看,文婉玉也站在离窗户一步处的位置,微微探身去瞧。 许凝秋年纪小,最活泼不避人,趴在楼窗子往下看。 赵盼藕挤过去,用留了长长指甲的手掀了竹帘,探着身子,边吃板栗边往外看,扶腮摇腿,咬指轻笑,因转身道:“苏妹妹,还好咱们没错过。” 苏妙真傅绛仙相携而来,苏妙真搭着文婉玉,三人同时从竹帘缝隙处往外看,但见巷陌桥路,都挤满了人,喧腾不已。 兵卫两列开道,把人群屏在路边,领头一礼部官员手捧皇榜,次跟着许多吹锣打鼓的导引在前,旌旗摇动,欢声雷响,喜炮“砰砰”震彻天空,后面跟来一群跨马披红的新科进士们。 苏妙真从竹帘缝隙里觑眼一看,先咦一声:她第一眼瞧见的,是那位最前头的足跨金鞍朱鬃马状元郎。那人头发须白,绝非少年,反是个垂垂老矣的老翁。 那老翁得意非凡,四处拱手行礼,跟人群打招呼,乐得差点要跌下马去,人群爆出一阵笑声和嘲弄声。 还以为那顾长清能连中三元,出个佳话呢。 苏妙真可惜不已,正低头喟叹间,偏生错过了榜眼的长相,只瞧见个背影。 只见那人身形高大,犹如玉树,骑在马上挺背直腰,不见一丝动摇,想来也常习练骑射。 那人正撇过头朝着街对面看去,对面许多妇人都掩面咬袖,不住地朝他觑过去,显然芳心大乱。 作者有话要说: 呼,终于登科啦,猜猜顾长清和苏问弦的名次吧。 《镜花缘》真的好好玩,小时候只看过电视,不知道书也这么有趣,阴阳师我都没沉迷,昨天今天看这本书看了一晚上了……再次强烈推荐。 * 降温了,大家多穿衣服 第60章 不知为何,虽只看一个不骄不躁的背影,苏妙真却觉得此人气质温朗宽方,是个好人物。 她随口问文婉玉此人如何,是否如她想得那般英气勃勃。文婉玉嗔声道:“那榜眼方才也就瞥过来一眼,谁能看得清呐。”苏妙真见她转过脸去,脖颈处艳红一片,显然是羞赧模样。 文婉玉突道:“真真妹妹,你老瞧我干嘛。”说着转身走了,坐回去吃茶,不再来看。 苏妙真大感冤枉。又专门去瞅苏问弦在哪里,定睛寻找,一眼就瞧见从西边而来的进士们里,那跨马序三的俊美男子,可不就是苏问弦! 他单手持了缰绳,面上并无多少笑容,但举止倜傥贵介,在后面来的这些进士里,犹如鹤立鸡群般突出。 她心里大喜,晓得苏问弦中了第三名,忙上前一步,手扶着竹帘,从缝隙处更殷切地望过去,恨不能放声大喊苏问弦的名讳。 -- 第105页 但碍于名声,只能按住心内激动,挥着手里绣帕,朝苏问弦招呼。 苏妙真并不指望苏问弦能发现她在此处。可或许兄妹间有什么感应,他便察觉到她的目光,苏问弦本来还在四下闲看,猛地一抬头,就往门楼上看来,两人正撞上视线。 虽隔着帘子,苏问弦也似认出来她的眼睛,信手紧了缰绳,那骏马就慢了下来,缓步过来,行至门楼下。 苏妙真更欢喜,明知不符合举止淑雅的要求,也把帕子来来回回挥着,极为用力卖劲儿,看得傅绛仙嗤笑不已。。 苏问弦本来是面无表情地,见此情景,突地朝她一笑。 他剑眉星目,鼻如刀削,是个五官藏神、俊美无俦的男子。但一贯气质冷冽,外人看了往往心生惧怕。 此刻一笑,便添了三分暖意与风流,真是如天神下凡,俊美非常。 街边有平民妇人或有斜倚着门,揭了帘子出来的看的,也有卖茶卖果的四处穿梭的,见了他都楞作一片,围了个密密匝匝,盯着他吃吃笑。 或交头接耳或咬了食指,一双眼不住地往苏问弦身上觑。有大胆些的,竟然拔了头上簪着的杏花桃花,扔了过去,也算应了“掷果盈车”。 苏妙真自豪得很,抓着竹帘,摇头晃脑,一不留神,手中绣帕从缝隙滑遗下去。 但见春风拂过,那亲作没两天的帕子随风飘落,眼见着就要践踏于马蹄之下。电光火石之间,苏问弦一勒缰绳,回马探手,轻轻松松就把那帕子抓住。 他把那方牡丹莲花绣帕轻柔收拢在怀中,含笑仰身朝楼上望来,对着苏妙真招了招手。 苏妙真“啊呀”一声,恨不能拍手叫好:苏问弦身手利落,恰是个文武双全的好男儿,她便欢喜无尽! 虽晓得他见不到自己的脸,也忍不住绽出来个大大的笑容。 见似是拖延不得,苏问弦深深望来一眼,随后打马往前,只留了个贵气俊介的背影。苏妙真拽了身边一人就笑:“喏喏,绛仙妹妹,那方才过去的就是我哥哥,他中了探花啦,你瞧他是不是里面最俊的。” 却听赵盼藕娇羞道:“令兄着实好个俊俏风流人物。” 赵盼藕痴痴地趴回楼窗,她洒落许多瓜子空壳下去,招来下头人破口大骂,赵盼藕置若罔闻,凝望着苏问弦远去的背影发愣。 苏妙真便知不好,暗自吐舌,自己好像给苏问弦招了个桃花回去哦。 …… 当日揭榜游街后,苏妙真急急回府,至晚间才等回来苏问弦。苏问弦高中探花,晚间被座师相留宴请,又在外拜谒了些尊长亲勋,回来见过苏母王氏等人,就时已夜深。苏妙真熬不住,和他说几句,得知确为一甲三名后,苏妙真就放下心事先睡了。 次日初五早上,也不过匆匆在王氏处相见一场,苏问弦便冠服出门,两人没来得及细细见过。 这几日会有许多恩遇礼仪活动,既是因要荣耀登科进士,弘化风气。也为了乾元帝向这些新科人才们市恩,以显天子气度。于是又有许多恩荣礼遇,两人不得见面。 先是初五礼部传胪赐宴,宴毕,众进士前往鸿胪寺学习礼仪。初六那老状元要率领诸位进士上表谢恩,乾元帝赐下状元朝服、冠带和进士宝钞。陆续则往孔庙拜谒孔子,进释菜礼以表敬意。还有则由礼部奏请,工部前往国子监立石刻名的荣耀…… 镇日又有同年互相宴请叙礼应酬,苏问弦早出晚归,苏妙真压根没寻着空,和他说说话。 苏妙真这头也忙着店铺开张的要紧事。因铺子和苏问弦的布店隔得不远,这些修葺时日,布铺里的伙计以为是主家的生意,也总来帮衬。且她早有准备,进度便极为神速,略略修葺铺陈后,万事已备,就选定初六开张了。 由宋大娘蓝湘哥哥总理其事,那两个收留的乞儿做跑堂伺候的,提前一日都去了店里,当日苏全也去帮衬。将那些备好的胭脂水粉一概摆出,苏妙真照着前世取了些好名,有“玉仙水”、“留春黄金面膏”、“杨妃醉酒胭脂”、“无痕珍珠蜜粉”…… 凡此种种,琳琅满目。 三更众人便起身,到财神像前敬献香火供品,挂出黑漆招牌,上写“纪香阁”三个堑金大字。再给招牌披上大红绸缎,点过鞭炮,放出利是。锣鼓敲得震耳欲聋,满街皆知。 苏妙真早早就让苏全雇人,印了些传单广而告之,她融化贯通了前世的所见所闻,化用许多前世经典广告言辞,又使了许多促销宣传法子,什么首日八折,什么会员有享表礼…… 更趁苏问弦不在,差使苏全往些行院戏班里去,用铺子里的名义,给那些红姐儿名戏免费送上胭脂水粉。 那些名戏红姐儿使了几日,就晓得这里好处,由此一传十十传百,弄得半城皆知。这一系列眼花缭乱的推广,时人哪里见过?早被撩拨得心痒难耐,专等开业。于是当日一大早,就许多人挤了进来,满当当的,几乎转挤不开。 初六天气晴朗,春暖融融。 苏妙真放心不过,推说身上懒怠避开家学上的事情,扑上黑粉化个浓眉,修过唇形,踩上高帮靴子,换遍装束,前来相帮。 她推销起东西来,比这里的伙计还精明些,学着前世所见柜姐柜哥言语,姐姐长公子短的,把客人们哄得眉开眼笑,各个慷慨解囊。 -- 第106页 临了,还有一俏丽女子见她虽面黑嗓粗,人却机灵可意,不住地给她递送秋波,临走更掐了下她的手背…… 苏妙真一面为此垂青提心吊胆,一面得意自己装扮能混淆男女,一面庆幸荼茗传艺教得用心…… 于是自侵晨闹到午正,苏妙真等人才能歇口气喝口茶吃上饭。 她匆匆回府,从后边仪门偷偷转入,苏全亲把她送回平安院,松口气抹把汗道:“今儿在那儿一见姑娘,可吓死小的了,人那么许多,万一挨着挤着了,我十条命也不够少爷发落的。” 苏妙真好言宽慰几句,说:“我处处留神时时小心,果然不出差错,你可得闭紧了嘴巴,要让别人知道了,就没好果子吃。” 苏全晓得厉害,忙不迭应了:“姑娘,这生意好的不行了,我在外面这几年,也没见过这么热闹忙碌的,咱可得尽快铺货,多做些出来,趁热打铁。” 苏妙真自有打算:“不急。就是有了限量,才能刺激大伙儿前来购买,四下口耳相传,为我们挣个名声。且现下人手也不够得用的,倒抽不出人来。你再替我留意些人,这次可以从人牙子那里买几个来,但要无父无母,看着机灵不失稳重的。” 苏全道:“姑娘说得有理,这可不就是奇货可居么,有买不到的,自然心痒难耐,小的也会尽快再挑些人来,”又笑道,“今儿我见宋大娘,她衣罗穿缎的,竟认不出了,看着文雅稳重,难不成她真的是什么大学士外室所生的遗腹女?” 苏妙真得意一笑。这当然不是,不过前世她所用的护肤品牌都有些品牌故事,糊弄地不少消费者都信了。于是她照着搬弄一个,给宋大娘安了个高贵家世和凄惨婚姻,将她塑造成外地而来奋发图强从事胭脂水粉生意的形象。 果不其然,今儿有过来采买水粉胭脂的人听了,无不感慨她身世可怜,为人高华奋进,各个更信了她有秘方造制水粉胭脂,挣了大钱。都觉若非如此,宋大娘一个妇道人家,如何有银钱千里迢迢上京开店,还能插戴华贵? 又和苏全说了,苏全不住咂嘴道:“小的素日只佩服咱们公子是世间少有的人才,姑娘这种聪颖心思,更是万里无一了。” 苏妙真被他这句话奉承的很是受用,得意一会儿,问苏问弦行踪,晓得今日他和二甲传胪还有几位同年聚饮去了,得到晚间才回。 苏妙真便回房去,因午后天热,她又忙了一早上,早挤得浑身臭汗,便让绿意蓝湘烧水过来,伺候着沐浴。 想起这几日苏妙娣被王氏狠抓着去学算账理家,又吩咐蓝湘领侍书侍画把自己带回来的胭脂水粉礼盒以及买的其他零碎东西,送往苏妙娣处,让在那儿陪着苏妙娣说说话。 她洗过澡出来,换了春衫,但是也不罩比甲,觉得清爽了些,便依着耳室的罗汉床,取来那本会试程文读。 谁料犯了春困午倦,她刚翻过几页,就昏昏沉沉,睡了一觉。 绿意黄莺进来,见此情景,忙拿了薄毯给她盖上,绿意出院把正在嬉闹的侍琴侍棋两人说了一通,领着她二人去往后厢房叠放冬衣,收拾春衫。 黄莺坐在塌下守着,见苏妙真闭目酣睡,手里还牢牢抓着那本程文。黄莺轻手轻脚把那本程文从她手里取下来,抚平书上褶皱,用一方好砚压平,搁在塌边案几上。 又从箧子里翻出来双给苏妙真做的大红罗缎白绫平底绣花鞋,低头仔细忙了半日,忽觉困倦疲累,就起身搁下往花园散散。 …… 苏问弦从外面应酬回来,本欲去看看苏妙真。忽想起自己一身酒气,便沐浴换衣,收拾齐整,先往上房见过王氏。 王氏正为嫁妆单子上缺的几匹潞绸对采办管家发火,强忍气道:“弦儿,怎得现在就回来了?如意儿上午还和我说,某位同年宴请做东,你得晚间回来。” 苏问弦恭谨回道:“母亲不知,今日相聚,二甲传胪钱季江母亲急病去世,便散了。” “那姓钱的,就是先你提过的,家世清贫为人正派,自幼失怙,并无其他亲长的那位?” “正是,钱家族人凋零,他勤奋好学,考上二甲第一,”苏问弦不露声色道:“因其无尊无长,人又上进,京里有豪商高门递去橄榄枝,想要他入赘为婿。” 王氏闻言一愣,半晌,叹气道:“他岂不是有三年的孝?不过这样的儿郎,的确合适做个赘婿。若是……算了。”王氏和他说几句,就打发他回去。 苏问弦恭谨告退,顺着游廊,缓步而行,见四处莺啼燕鸣,草长虫飞,桃杏照眼,果是春光明媚,让人生出些“偷得浮生半日闲”之想。 他记起这几日的种种荣耀礼遇和络绎不绝的宴饮邀约,便颇觉无味,想起一事,从袖中抽出苏妙真的那方帕子,转步往平安院去。 平安院里静悄悄地,一个人影也不见,苏问弦走到窗下,隔着窗子他听见浅浅的呼吸声。转入房内,只见房内床上合衣睡了一人,正是苏妙真。 苏妙真睡相不好,横七竖八的,其实该是不太雅观,但因苏妙真身段窈窕,样貌娇美,看着反而惹人怜惜。 只见她白玉似的小脸紧贴着箪枕,嫣红欲滴的唇瓣微微开闭,嘟囔了些让人听不懂的话。 苏问弦顿住脚步,微微一笑。 第61章 他坐上罗汉床前的花梨木五屏座,见床前案几上置放了一竹篾箧子,里头大概是些女红玩意儿。又见案上用砚台压了本书,仔细一看,却是当日他带回来与苏妙真那本程文。 -- 第107页 他伸手取来。程文页脚已有些折损,显然她最近时常翻阅。 这本程文上顾长清和他的那几篇文章被翻折印迹最多,尤其是顾长清的江南逋赋和漕事河工两篇,以及他自己的军务屯田,吏治考校两篇。甚至还被她用笔圈了重点出来,里面夹几张桃花笺纸,上批她自己的感悟体会。 苏问弦放轻动作翻阅,见那笔记别出枢机,立论新颖,他不由一笑。略看一眼,逐渐凝神。 起初以为不过新奇之语,但一细读,却发现句句鞭辟入里,一语中的。 提及河工漕务时,苏妙真极为大胆地标注道:“此人眼光长远,是个人才!自太宗起‘引黄济运’,高宗工部尚书提‘借黄行运’之法,和如今‘避黄开运’,皆是治河保漕的在不同年岁的具体措方……然虽能一时便宜,却后患不绝,皆因河道变迁频繁难料,如何长久?治黄只为保漕,而非清除民害……故河患不绝。” “窃有三策,拔除根本:一则海运,二则京畿种粮开荒,三则上游治河植树,中下游束水攻沙……然行海运,则需开海禁,造海船,能河粮两便,国计民生均得安稳……如今反对海运者,多为漕河官员,皆因漕河利大,废漕选海妨其私利……” 虽他不太明白河漕上的大事,也知自大顺开国以来,年年治河,年年保漕,两处的官员来来去去高官厚禄,却始终无解。 而真真这短短数百字,已经将漕运河事关系理得一清二楚,又在治河,漕海两处大事上提出具体对策,虽过于激进,却有其道理,和顾长清的“黄运合一”有异曲同工之意。 苏问弦转头看向罗汉床上熟睡中的苏妙真,见她翻了个身,头埋向墙,只留了个纤袅背影给他。苏妙真又蹬掉毯子,苏问弦摇头一笑,起身给她盖好。 坐定再翻几页,是军务屯田一章。见她批注是:“屯田法制败坏,黄册遗落,贵勋侵占军士屯田,致使军士无田可耕,且官豪私役使军士,致使军士困苦劳顿,铤险逃亡……若得营缮,方便商屯,复又百年国运。” “但终究只是一时之法,根由仍在军户——世袭军制流毒无穷:军官世袭,则武臣子弟仗世袭,不畏罪黜,不惧无才,不习武艺,不爱军士,恣意妄为,御敌则一筹莫展,张皇失措!而军户世袭,普通军士无上升余地,永为下层,为豪强官军驱使奴役,故逃军日多!今清勾愈严,逃军愈甚。长久必危国本,需及早改制……军制陈腐,军士无出头之日,屯田败坏,军士无田可屯,自身难保!” “向使自身难保,何以保全家国?!” 寥寥数语! 振聋发聩! 苏问弦看到此处,登时抓紧扶手,大力到手指关节咯咯作响。 他眉皱更深。 军务屯田之事他一直留心,当然明白苏妙真这短短几句话里的深刻用意。本朝军制世袭,军队屯田,开国百年,起初的确解决了无兵可用,无饷可发的局面,但承平日久,逐渐废弛,后有,有识之士见微知著,提出整改之法,但高宗起,只行清勾一法。 他留意许久,知清勾和屯田一般,逐渐败坏。也冷眼相看,明白根由所在,从未与人相言,皆因军制同漕河一般,事关国本,甚至更重! 她这短短数言,虽论及军制毫无顾忌,甚为胆大,却是一语破的,让人醍醐灌顶! 苏问弦倏地起身,于耳室内来回踱步,神色变幻不定。 罗汉床上,苏妙真又翻个身,这响动惊醒了苏问弦。 他步到塌前,微微俯身,见苏妙真的小脸虽显青涩天真,可已然是娇艳无匹。他原地伫立半晌,胸腔内好似有海沸江翻,搅动他心绪不宁躁动不安。 倏尔,苏妙真动弹了下。碎落的青丝便拂过她的侧脸,那一缕青丝似弄得她发痒,让她在睡梦中嗯了一声。不知为何,胸腔内的种种翻腾在这一刻骤然平息。 苏问弦缓缓伸出手,替她拨掉,自言自语道:“到底还是小瞧了你。” 苏妙真闭目皱眉,哼了几声,苏问弦这才发觉是他用了力,把那雪团儿似的粉脸按蹭出来一道红痕。 其实他一贯在她面前收着力,怎奈她比常人要怕痛爱娇些。 苏问弦不由得一笑:这样娇滴滴的一个人…… 复是自悔:真真向来贪觉爱睡,他不该扰了她。 苏问弦收回手,刚要落座,却见苏妙真爬起来打了个喷嚏。毯子从她身上滑下去,她也不知,迷迷瞪瞪地喊着绿意,要玫瑰花点茶喝,又打个哈欠,软糯着嗓子说:“多放点茉莉花干和樱桃干。” 苏问弦瞅见这等情形,笑着嗯了一声,柔声应道:“好。”苏妙真昏昏欲睡,便没听出来是他,仍不放心似的,叮嘱道:“可别放木樨花。” 苏问弦失笑,又应了一声。走向耳室里的多宝槅子,翻检了茶碗等物出来,回身一看,苏妙真又慵懒地躺下去。 她似因不耐烦窗子射进来的明媚日光,用春笋似的纤纤玉手遮挡着眼睛,还在睡意朦胧间,那毯子早滑到地上,带挈得苏妙真的裙子褶皱了一片。 苏问弦迅速取了锡瓶,转到外间,用碳炉上水挑子里热着的水点了一盏玫瑰花茶来,端到内室。 苏妙真听了脚步声,迷瞪瞪地起身,仍是昏昏沉沉的模样。她接过那茶盏,似乎嫌重,推了回来。撒娇做痴道:“绿意好姐姐,你喂我吧。” -- 第108页 苏问弦笑意更深,坐到塌边,一手扶着那盈盈一握的腰身,一手端茶递送到怀中人唇边。 苏妙真靠在他肩上,懒洋洋地闭着眼睛,一口一口地吃了茶,把樱桃干榛子仁儿也尽数吃掉,闭目打个哈欠,却抱怨道:“怎么这回泡的没之前好了。” 苏问弦这才大笑出声,一手虚扶着她腰身,一手把茶碗搁回剔红案几:“真真,哥哥也是第一次服侍人,你若还不满意,那哥哥给你赔礼道歉可好?” …… 苏妙真正在将醒未醒之间,忽地听人大笑,猛地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揉揉眼睛,坐在床边的哪里是绿意,可不是苏问弦。 他身着玄色直缀锦袍,玉冠束发,整个人都是意气风发,正含笑看向她。 苏妙真脸一红,晓得自己的种种放赖偷懒被他看得个一清二楚,赶紧坐正,双腿撘在塌边,双手十指交叉放到腹前,摆出个正襟危坐的姿态。 她瞅着苏问弦讲好话道:“哥哥厉害,头一回服侍人都能这么细致,能被新科探花服侍一回,我是值啦。” 苏问弦笑意更深,打趣她说:“平时母亲抱怨你爱躲懒人娇气,我还稀奇,觉得母亲说得过了。现在才晓得,你可不是个好伺候的,睡个觉翻无数次身,踢几回被子,可得人时时盯着——就连喝盏茶,还要人喂,娇气得再也没有了。” 苏妙真窘得脸发烫,垂目不说话,苏问弦见她羞了,便笑。他长臂一伸,捞起地上毯子替她盖住腿,道:“这有甚么不好意思地,真真?” 他半跪下身,和低着脸的苏妙真对视,极为柔声道:“你合该被人捧手心里,娇养宠爱一辈子,不操一点心,不费半分神才对。” 苏妙真抬起眼帘。 苏问弦神色温柔,望着她叹口气道:“可你却是个闲不住的操心性子,赵家又是武将,万一你要随军……真真,哥哥担心,你日后出嫁,要吃苦受累。” 苏妙真不由自主道:“不会的哥哥,赵家也是高门望族,便是武将家,便是日后我不得不随军伺候赵越北,也总有许多仆役下人相伴,我不会吃苦的。” 苏问弦在听到赵越北名字的一瞬间,面色一沉,苏妙真问:“是赵越北有什么不妥么?” “不是。我和他打过数次交道,知他有意做个儒将,日后一定会上疆场,我不希望那时候却让你担惊受怕……” 苏问弦摇头,起身坐进花梨木座。直视她许久,他揉揉眉心,似下了很大决心,问她道:“真真,如果,如果我说,哥哥有法子让你不嫁过去,你愿意么?” 苏妙真奇了:“可我不嫁给他,还能嫁谁呢?” 这里不容女子久久不婚,她倒很想独身,但无论如何也得顾着王氏夫妇的心愿和姐妹们的名声。 “真真,这几日我会过同年,见里面有几个模样端正家贫正派的进士,到时候招人进来做个赘婿,二房的产业哥哥半分不要,全陪嫁给你,你便可以承欢父母膝下,如何?” 苏妙真闻言,又是吃惊,又是暖心。吃惊的是苏问弦想法不同常人,竟然连在贤妃贵妃面前做定的婚事也敢搅合。想起自个也要霍霍五皇子的好事,忍不住眉眼一弯,难怪她俩是兄妹。 更暖心的是,他居然一直在为她筹谋相看,甚至愿意把二房产业尽数送她做嫁妆,这说出去,谁会信呢。 除开王氏夫妇,她能有这样的兄长和苏妙娣那样的的姐姐,来这世上一趟,也是很值的。 苏妙真笑盈盈道:“不用的哥哥,一来我若招了赘婿,传出去别人还以为爹娘私心呢,而且等你议婚,别家晓得我居然是找的赘婿,难免疑心你没有多少家资,到时候反不好。” 苏问弦闻言,抓紧雕花扶手,“你明知道,哥哥是不缺银钱的。” 苏妙真浅浅一笑:“我知道哥哥可有钱了——光那几间店铺账本上的流水就看得我心惊,不必说你的其他产业了——可外人不知道哇。再说了,哥哥,嫁去赵家是有一种好处的。” “哦?” 苏妙真清清嗓子,把想法和盘托出,道:“哥哥,你想在军务上用心,虽你和傅小侯爷交好,但姻亲更近,若我能嫁入赵家,两姓联姻结好,日后你转入军务兵部,总会方便许多。” 不错,既然她的婚事不似前世能基于自愿爱情,那就该把这婚事利益最大化。赵家手握兵权,赵越北只爱他表妹,更不会让她献身伺候……只要他能给她正妻脸面,那就相安无事,极好。 苏问弦沉默许久,慢慢道:“我知你用心,可真真,赵家不是只有儿子的。若你不觉得招个赘婿委屈你,我可以娶……” 苏妙真笑着打断他:“哥哥,你真好,宁可自个娶了赵家的女儿,也愿我婚事如意。可赵家姑娘的性情,看起来不太适合你。还是婉玉那样性子柔和……” 苏妙真正掰着指头,替他算自己见过的哪家姑娘合适苏问弦,苏问弦重重一哼,“你为我和伯府打算好了,可想过自己?若日后赵越北赴任边疆,你待如何?跟去?到时候父母与我,就得和你相隔千里。” 他沉沉道:“且边疆苦楚,非你所知。” 苏妙真一惊,不晓得他哪里来的火气,想了想,觉得多半是苏问弦关心过甚,便轻声道: “哥哥,他纵去了边关,我也能留在京城陪伴爹娘。你不知,那赵越北他——”苏妙真话到嘴边,咽了回去,没说出柳娉娉一事。 -- 第109页 苏妙真含糊道:“别看当初爹爹上任扬州把娘带过去了,其实现下若夫君外放,都是留了正妻在家带小妾赴任的。到时他若真去边关,我肯定可以留京孝顺婆母爹娘的。” “留京?原来你有这样的打算,” 苏问弦闻言,神色柔和数分,他缓缓吐气,点头:“我忘了此处,眼下携正妻上任的确实少见,多是在外纳了美妾相伴。” 苏问弦屈指敲敲花梨木座的扶手,不动声色问:“你既然明白不跟去,他身边就会有妾室争宠,这样,都不吃醋么?” 苏妙真抿唇笑道:“那哪里能,我又看不上他……压根就没想过和谁举案齐眉,只要相敬如宾,便好了。” 她含含糊糊道:“吃醋,那也得我喜欢他啊……我会做个正室贤妇,只要他不让我近身伺候,给他纳一百个妾也无所谓……” 苏问弦听到此处,目光一凝。 …… 晚间在上房用饭结束,一婆子捧了几套官服来给王氏夫妇过目,青袍上绣溪敕,是七品服。 苏妙真记得除状元授翰林院修撰外,榜眼探花都是翰林院编修,乃正七品官服,便问是否要去翰林院任职。苏问弦却笑言得先去兵部吏部观政半年。 王氏叹气道:“本以为要进翰林院的,这下去当个什么九品观政,虽有七品的衔,干的却是九品的差事。” 不入翰林院的进士,按旧制由吏部遴选,以名次先后,依次选取,送往六部三法司,在各个衙门观政办事,这其实是为了让这些新科贵子们能够遍观政事,通达政体,好扩充经验,磨炼能力。 但并没有一甲翰林先去观政的先例。 苏妙真沉吟一会儿,见苏观河与苏问弦脸上都是笑意,便试探道:“我朝六部三法司以及五军都督府都有进士前往观政,可除了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处,观政们可以参与鞫献问罪外,他处并不能理署公文,参与办事,只是看着学习,全当游玩而已……难不成这次圣上开恩,准许六部观政进士都可以掌佥署文案,操练政事的实权?” 苏观河抚须,为这小女的灵透心思而喜悦,不住微笑:“不错,此次除了状元仍入翰林院做修撰,其他人选入各部法司观政,榜眼探花以及二甲前三十,都能分理郎中御史的事务,也给了佥署文案的权。” 王氏嗤一声道:“那也是个九品官儿,怪没意思。” 苏观河笑道:“夫人此言差矣,这可是个谙熟习练政事的好机会,半年下来,弦儿能学多少东西,日后不管谋得什么官职,上手总能容易些。” 苏妙真更喜,噌的起身,连声道几句圣上英明:“这样能真正锻炼人才!不然,那观政就容易只有个参与的虚名,平日不过画卯应付差事而已。这么实实地考察任用,一定能擢英选茂,不过照我说,给了权,也得时时考核省试才好,免得有那等无才无德的敷衍政事。” 苏妙娣扯断绣线,转向她笑道:“真儿,瞧把你给激动得,比三哥还乐,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才是考中探花的人哩,赶紧坐回去,把这碗奶皮子喝了吧,每次吃饭,你要么吃得少,要么吃得撑,要么吃得慢,要么就——” 苏妙娣和王氏相视一眼,她母女二人对坐着,便齐声笑道:“喋喋不休的话多!” 因丫鬟婆子们就正进来,等着拾掇残羹剩菜,收拾桌椅茶碗,此刻便满满地站了一地。丫鬟婆子们平时就不怕苏妙真的,此刻听得又是二小姐亲来打趣,都哄笑作一团。 有婆子忙走过来道:“咱五姑娘二月二龙抬头那天,还吃得撑了,心疼得太太给揉了好久的肚子……只把太太累得手酸,说养了这么个女儿,实在不省心。” 王氏摇头:“这丫头又挑嘴又贪吃,难伺候。” 苏妙真下午就被苏问弦说得很不好意思,此刻王氏又提,她睁大眼睛,涨红了脸道:“那谁让明儿做的春饼和炒豆那么好吃的,我在扬州六年,哪里吃过?这能怪我贪嘴么。孔子说过‘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孟子还有句话叫‘食色性也’……” 接连又引经据典,为自己辩护,丫鬟婆子们哪里懂得,都哄堂大笑起来。 …… 转眼就到清明。苏妙真跟着王氏前往名园胜景踏了几回春,和文婉玉许凝秋以及王家伯府家几位姑娘一起又是簪柳,又是放风筝,又是踢毽子,又是跳百索,很是放飞心情…… 倒春寒几天后,一日比一日暖和。 苏妙真的生意也如火如荼,本定的是半月清账,宋大娘和蓝湘哥哥急来表功,不过十日就把账本送来,苏妙真看过利润营销,甚是欢喜,放心下来,开始琢磨傅绛仙的婚事如何处理。 等到中旬某日,八百里加急的邸报公文送来京城,但这次却非同凡响,传遍六部,苏观河手抄一份回来,被她偷偷看过,得知又是黄河汛情。 其实黄河年年溃决,京官们都见怪不怪了,但此次非同一般。因今年天暖,春汛尤其猛烈,黄河在上游骤然溃决,冲入鸡鸣台,沛县,徐州等地,淤塞了上下二百多里的运道,上下游沿岸处处泽国,百姓更是饿殍满地。 乾元帝当即大为忧心,命调运粮食广济灾民,同时让朝臣进策,治河保漕。苏妙真时时打听,得知工部尚书等人奏请乾元帝避黄修道,开凿新的运道。乾元帝决断迅速。命户部赈灾的同时,开库放银协理工部开运道。 -- 第110页 可因元宵大火,户部无多少粮食,延迟了几日,恳请上宽,乾元帝不得已,让运河沿岸的九大钞关处仓场赈粮,由户部出银。 春光虽好,京城上方却似笼罩了一场阴云。 但苏妙真的生辰仍是热热闹闹,这是她六年来第一次在京中庆生,苏母疼她便做主大办一回。 不过苏问弦却没能陪着,皆因乾元帝拟定于三月二十日,驾幸南苑。一连三日,纵鹰放犬,搏击游猎。内廷便一片忙碌,准备随扈事宜。 南苑有山有水,树木茂盛繁密,大概方圆二百多里,在此修了行宫驻跸。太宗曾在此设海户千余人驻守,里面繁殖了鹿獐兔狼狐狸黄羊等动物,用以皇家狩猎讲武。 乾元帝此次出猎南苑,自然诏来勋戚文武,使他们在内应诏驰射,比拼献禽,又诏令新科进士一同前去,好做颂诗。苏问弦既是勋贵子弟,又是新科进士,当然也随驾狩猎。 苏问弦临行前为此很是愧疚,认为错过了苏妙真来京的第一个生辰。苏妙真自然不觉得,反而羡慕,又问还有谁去,方知顾长清、宁祯扬、傅云天、赵越北和陈宣等勋贵子弟以及文臣后人都是去的。 她殷殷叮咛苏问弦,回来给自己细说这皇家围猎的事宜,苏问弦全都应了,更嘱咐她这几日好生乐着,等他回来再为她补办生辰。 二十日先是家宴,请来百戏杂耍说书女先儿,置办酒戏,府内众人很是乐了一回。 到次日二十一,是苏妙真请外客庆生的日子,先她已经提前几日打发人,去请各府姑娘,更叮嘱了傅绛仙早早地来。 是日傅绛仙一大早,天还蒙蒙的,便来了伯府,在垂花门轿厅落轿,侯在那里的蓝湘领她进了平安院。 傅绛仙把礼物放下,屏退婢女,先抱怨道:“让我来这么早干嘛!累得我都没睡好。你也是,非要桂圆做礼物,节令都不对,害得我好找。” 苏妙真唤进蓝湘把东西收拾进库房,带着她进了自己的起居房间,傅绛仙进去,坐在炕几上,先把这屋子打量一遍,见铺陈得不算特别华美,却馨香精致,处处舒适。 傅绛仙又把苏妙真看过一眼,咦了一声道:“你平时不是不上脂粉的么,怎么今儿连胭脂都用了。” 苏妙真打算趁机向闺秀们宣传纪香阁,面上却装一副无知样子;“我哥哥从棋盘街上一个香粉铺子里、买了些胭脂水粉回来给我,用着不粘不腻。这几日用下来,我感觉自己肌肤莹润,比往常又好了些。” 傅绛仙恍然大悟,忙问这铺子的名字,苏妙真推说不知,把她急得上蹿下跳,苏妙真吊着胃口最后才道:“别急,等我哥回来,我去问过他,不就得了。” 傅绛仙伸手摸摸苏妙真穿的袄子和貂皮围脖,嗤笑:“不热么。”苏妙真道:“昨儿庆生时受了春寒,夜里请了回大夫,所以有些怕冷,不过早起吃过药,现在好多了,正准备换衣裳呢,你就来了。” 两人说些闲话,苏妙真起身,合上各处窗子,引着傅绛仙进到套间小碧纱橱,坐定炕上,附耳过去,给她讲这婚事的破解之道。 许久过去,苏妙真喘口气,仔细交代她:“只要你依着这几个方法来做,保准贵妃娘娘先嚷嚷着退婚。”傅绛仙惊疑不定,沉思许久,狠狠一点头,咬唇道:“就依你。” 两人议定大事,日头已经升得高高的,阳光把内室照得亮堂堂的。苏妙真换过衣裳,穿了春衫,和她携手往花厅坐着。 不半日,陆续府上都来人了。文婉玉和王家几位姑娘来得较早,一进门就贺喜,苏妙真招呼她们吃茶更衣,又引入花厅,拿出棋盘双陆等戏耍用具,待等赵盼藕许凝秋来。 不多时,婆子来报,说赵家许家也来人了,苏妙真出厅去迎,却见不仅赵盼藕许凝秋来了,许莲子柳娉娉却也来了。 许莲子柳娉娉二人各有各的不好应付处,苏妙真格外头疼,但面上不表,很热情地招呼她俩过来。这么请进花厅,亦是奉茶送点,亲自看座,招呼的周到之至,让傅绛仙看了,直皱眉头。 柳娉娉坐定后,袅袅娜娜地吃了一盏茶,因道:“这玫瑰花点茶里不该放樱桃干,味道过于浓酽,失了清雅芬芳。” 许莲子也跟着附和了句,苏妙真笑道:“柳姑娘说的是。” 傅绛仙看不过眼,便冷笑:“谁让你俩吃茶之前,不说清楚口味的。”一句话,把柳娉娉许莲子怼地面色涨红,一个抚着胸口喘气,一个低头不言不语。 苏妙真忙岔开话题,想要热热气氛,奈何不见效果。 这时苏妙娣亦和妙倩妙茹二人一同携手来了,瞧见气氛凝滞,便你一言我一语地岔开了话,一时又热络起来。须臾,苏妙娣唤来婆子婢女相问,是否烟霞堂摆饭处,样样铺设好了。 婆子道:“就差个小戏台了。”苏妙娣摇头道:“真儿不耐烦看戏,别设了,到时候把说书女先儿和杂戏人请来玩耍一回便是。” 许凝秋苏妙茹同时笑,许凝秋凑到苏妙真身前道:“哪里用得着请说书的,那可比不过真真姐姐讲的故事好听。” 苏妙真觑眼看她,不可置信:“今儿是我生辰,凝秋妹妹,难道你还要我劳累,来给你们说书么?” 众人皆笑,座中赵盼藕与柳娉娉不晓前情,疑惑相问,许凝秋积极地把苏妙真的轶事说了一通,最后道:“真真姐姐讲故事那可是一流的好,去年我生辰,大伙儿都听得不肯回家了。” -- 第111页 赵盼藕喜道:“真真妹妹,不意你还有这样的才能。”被柳娉娉听了,却是冷笑一声。 那婆子在苏妙娣面前回话完毕,正要退下,苏妙娣又把人叫住,吩咐把一扇缂丝泥金百寿七扇大屏风安设到烟霞堂去。不一会儿,众人更衣吃茶完毕,苏妙真便领她们进了花园里的烟霞堂。 烟霞堂前靠山腰,后临桃杏。翻轩外就是花圃,里头都是些寻常花草,但因春光灿烂,望之也甚为心悦。 苏妙真也没让分席,堂上便摆下来大团圆桌子,丫鬟们铺设排开,添送杯盏,众人让了几回座,苏妙真亲来劝解,方各自坐定。 座中一共十三人,由傅绛仙起头,各自把盏给苏妙真贺寿。苏妙真以茶代酒回了。吃了一回东西,撤过残席,又铺新宴,许凝秋笑问:“难不成就干吃酒菜?” 苏妙真会意,便问玩些什么。有说击鼓传花的,有说射覆的,有说飞觞的,有说行令作诗的,有说投壶的…… 苏妙真身为寿星,自然得拿主意,便手一挥,笑道:“我可不会作诗作词,也不会行令,击鼓传花上回和上上回都玩过了,不如飞觞吧。” 又问飞什么字,苏妙真遥遥指向帘外杏花,笑道:“那便取个杏字吧,这个容易些,到底古往今来,写杏花的诗词多了。” 于是,蓝湘亲自折了一株粉杏过来。 苏妙真拿了,她先起个头,捡容易的来道:“一枝红杏出墙来。” 数了数次序,因不算说话人自己,“杏”飞到苏妙真右手起,第四人,也就是许莲子手里。她道:“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只有一字,便飞到她身边的柳娉娉处,她淡淡道:“碧蹄骄马杏花鞯。”文婉玉笑道:“小晏的词,不错。” 柳娉娉微微颔首,弱柳扶风地起身,举杯示意苏妙真,一饮而尽。苏妙真忙起身相陪,以茶代酒,也喝了一杯。 柳娉娉这句,杏花在五,便飞到到王家二姑娘处,她道:“红杏花前应笑我,我今憔悴亦羞君。” 苏妙娣笑道:“你们说了不少了,该我飞什么呢。对了,”她玩笑地推苏妙真一把:“所幸还记得句‘杏花无处避春愁,也傍野烟发’。” 苏妙真嗔了:“有你这么坑妹妹的么。”饮茶道:“嗳,刚好想起一句,杏花零落香!” “杏”在首字,便是她身旁的傅绛仙,傅绛仙横她一眼道:“还说苏二姑娘坑妹妹,有你这么坑朋友的么。”众人皆笑,苏妙真也是困窘愧疚,“我不是只想起来这句了么,又不是故意。” 赵盼藕笑得不行,前仰后合:“傅姑娘,还不快快说来,这可不是难事,说不来大家伙都要笑话你呢。” 因飞“杏”字,确实容易,不比作诗作词,再不会就丢人了,傅绛仙便绞尽脑汁,想了一句:“牧童遥指杏花村。” 好巧不巧地轮到赵盼藕,她揉着心口便快嘴道:“隔帘微雨杏花香。” 王大姑娘喝一杯道:“红杏花旁见山色”。 偏又飞回了苏妙真手里,苏妙真搁下刚伸出去夹木耳清蔬的牙著,呷口茶,苦着脸道,道:“你们不是约好的,专门捉弄我吧。有了,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 便飞到王家三姑娘处,王家三姑娘先喝杯酒,用牙著敲敲杯沿,且歌且笑道:“东厢月,一天风露,杏花如雪。” 又到许莲子处,许莲子瞥苏妙真一眼,“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 杏在九,数着又到苏妙真处,许凝秋晓得苏妙真不太会这些东西,便有些坐不住,为她抱屈道:“怎么又是真真姐姐,是不是故意的呀。” 对上许莲子的目光,苏妙真心叹口气:到底还是得罪这位莲子姑娘了。可这么耍小心眼有什么意思呢。 便说句简单的:“满阶芳草绿,一片杏花香。” 飞到苏妙倩处,苏妙倩自打苏妙真回京入了家学,她们姐妹几人日日凑一块读书,便于诗文上很有长进,此刻自信道:“去年涧水今亦流,去年杏花今又拆。” “杏”在第十,众人一数出来,到柳娉娉手中。 柳娉娉垂目低眉,看着她那双纤纤玉手,毫不迟疑吟诵道:“云阙朝回尘骑合,杏花春尽曲江闲。怜君虽在城中住,不隔人家便是山。”她把全诗背出,抬头淡淡看苏妙真一眼:“又是苏五姑娘你了。” 众人被这一连串的笑得不行,苏妙茹愣愣道:“你们不是合起伙来,一起在促狭五妹妹吧?” 作者有话要说: 论理有了儿子不该招赘婿的,但查资料,看明清这种情况也不算少,所以才让苏观河王氏她们存了这个想法。 修改了一个bug。小天使们多留言哇。我写文就为兴趣,留言是我的动力。 第62章 柳娉娉短促地笑一声:“那哪里敢,苏五姑娘这样的身份。姑母前阵子还说苏五姑娘诗书皆通,往日只是藏拙,想来这小小飞觞难不住五姑娘。”看向苏妙真,拉长音道:“你说是不是,苏五姑娘。” 苏妙真见她作态,自己先笑。这柳娉娉虽有些才气,但耐不住,人也有些爱拔尖,这种排挤人的方法,也忒简单了。苏妙真前世不晓得在小说电视剧里看过多少,哪一个不比这厉害。 不过也幸亏她没什么特别深的心机,否则以自己在宅斗上的半桶水,可不好对付。又想,这几个姑娘也不过十几岁,便有心机恶意,又能奈她如何? -- 第112页 幸哉幸哉……苏妙真点点头,摇头晃脑,潇洒一笑:“柳姑娘说的是,这又不难。” 信口便是一句:“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杏在十三,应该是刚好轮着姐姐苏妙娣。苏妙真便瞅着身边的姐姐苏妙娣直笑:“有句话叫‘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可我小心眼,片刻也嫌迟。” 正为自己的机智洋洋得意,谁料众人齐齐看她,各自噗嗤一笑。苏妙真犹在不解间,催促姐姐苏妙娣快些讲来,赵盼藕捧腹大笑:“我的好姑娘,可不又是轮着你自己了。” 苏妙真手指反戳自己:“我?”这才恍然大悟,她刚刚在心里偷偷算轮到谁,不小心把自个也数进去,便占了一个位置。泄气不已:“害人之心不可有,举头三尺有神明!可不是现世报!” 这话一出,众人都笑得不行,拍手叫好。许凝秋伏在文婉玉肩头叫肚子疼,苏妙娣抽了帕子掩口直笑,苏妙茹刚吃了一筷子紫茄炒肉,笑得喷饭,弄到赵盼藕身上,油渍脏了衣裙。 伺候的丫鬟忙走上来,要领着赵盼藕更衣,苏妙真噌地起身,直说要亲去帮衬,领赵盼藕回房给她挑件衣衫。 被强忍着笑意的苏妙娣一把拽住:“可不许逃,快快说来,不然就罚酒了。” 赵盼藕回头笑道:“正是这个理儿,可不许逃席。我自去就得了,有丫鬟领我去你院子。” 苏妙真方怏怏地坐下,招呼侍书过来,吩咐在自己箱子里取几件藕荷色对襟衫子。侍书忙领了赵盼藕往平安院去。 赵盼藕几人一走,席上众人又催促她说来,苏妙真清清嗓子,终于赶在二十个数前想到一句,吟道:“红杏梢头寒食雨。燕子泥新,不住飞来去。” …… 赵盼藕被引入苏妙真日常起居卧房。坐不一会儿,侍书捧来几件衣裳,俱是藕荷色的对襟立襟衫子,刺绣精美料子华贵,看着便让人喜欢。 赵家虽权豪丰产,但到底武将家,出身湖广都司又常年镇守边关,过得就不如长居两京的伯府讲究。又因苏观河是文官,在扬州府外放六年,二房一切陈设、器物、衣裳都带了江南精致。赵盼藕的衣裳物件也极多,却及不上眼下所见的别致秀雅。 赵盼藕便提起来一件件的赏玩,见俱是新的,推让道:“给我找件旧的便是,这些新衣怕是真真妹妹都还没上身吧。” 侍书堆笑道:“姑娘不必客气,我们家姑娘,原也没有旧的衣衫。” “怎么说?”赵盼藕眉一挑。 侍书颇为自豪道:“伯府乃开国便有的勋贵,家底再丰厚不过的了。且咱们府上上下下,谁不宠我们五姑娘?不说老祖宗那里赏的和太太那儿送来的,就是我们三少爷,也总去各大衣饰坊绸缎庄,给姑娘添置最好的衣裳尺头送来。” “我们姑娘的衣裳向来只穿两次的,超不过三回,哪里穿得完!往先我们姑娘还跟太太说这样太奢了,可太太就爱看女儿穿新衣,生怕委屈了姑娘。便不许。仍是每年每季的新裁新作……更不许我们当奴才的躲懒,若让姑娘重了衣衫,或是不应节气不应景儿,被太太看出来,总得一顿好骂!” 赵盼藕不住点头。伯府果然底子厚,十几年前虽元气大伤过,现在依旧富贵。 “就好比前几日寒食节里,绿意姐姐事忙,忘了给我们姑娘换秋千仕女补子吉服。三少爷瞧见了,当然过来得问几句。绿意姐姐为这个疏忽,都吓白脸了。” 赵盼藕又听她提起三少爷,知道是苏问弦,忍不住轻轻咬唇。 赵盼藕挑了件滚金边的,贴身丫鬟服侍她换了,侍书取来梳篦为她挽发,赵盼藕从镜子里看向满脸天真烂漫的侍书,问:“你们三少爷,很凶么,怎么听得那什么绿意丫鬟的,这般怕他。” 侍书笑道:“那倒不是,我们少爷对下人是赏罚分明。只我们伯府就这样一个高中探花,而又文武双全的主子,哪个不把三少爷当天神来敬畏。且三少爷待我们姑娘那是极好的,样样关心照料,怎么敢在三少爷面前敷衍……” 文武双全,爱惜幼妹,这样的人……赵盼藕越听越是春心萌发,记起前些日子在文家观进士游街时,在那门楼处瞧见那俊美无俦的苏问弦含笑望来的模样,心里乱做一团,又有些暗喜: 那日她直接掀了点帘子去看,说不得苏问弦也认得自己,只是不知何时,能再见上那苏问弦一回。 正想着,三人步出房门,刚到平安院口,还没过了葡萄架子,迎面就来一人,领着两个捧盒丫鬟在后,大步过来。 赵盼藕不看还好,一看魂消,心儿砰砰直跳,来人俊美高大,宽肩细腰,长身玉立,可不就是苏问弦。 * 苏问弦在院口见她们几人,知道是今日外客女眷,但不知为何进了苏妙真的院子,又为何穿了苏妙真的衣衫。 他眉头一皱,面无表情地避开视线,“惊扰姑娘。”看向缩着脑袋的侍书,道:“不是说摆在烟霞堂么,怎么却让人进真真的平安院。” 侍书大气不敢喘地站出来,道:“席上赵姑娘的衣服被弄脏了,我们姑娘就吩咐领赵姑娘过来,挑一件衣衫与赵姑娘换下。” 苏问弦闻言,迟疑片刻,沉声问:“宣大总督赵府?” 赵盼藕听了,也不说走,反一步过来,花枝招颭似的福身行礼,娇滴滴道:“正是。这位想来就是三公子了,奴家赵盼藕,兄长赵越北曾与公子有过来往。奴家见过苏公子,苏公子万福。” -- 第113页 苏问弦见她如此做派,自然心知肚明。他沉下脸色,本欲揭过,不多和她纠缠,但一听“赵越北”三字,不由立定脚步。 苏问弦眯眼,右手一抬,示意称心等两位婢女退后数步。 他勾起唇角:“原来是赵大人的爱女,令兄已然是一表人才,姑娘果然不差。却是某唐突姑娘,还望姑娘恕罪。” 赵盼藕被苏问弦这么上下眼风一扫,见他唇边含笑,比方才所见的冷冽要更风流俊介三分,心噗噗乱跳,不住想:且不论苏问弦已然高中探花,就单说元宵大火时他的救火英勇之处,哪是一般武勋子弟能比得上的,又生得如此俊美不凡,在边关何曾见过此等人物。 她便忙堆起笑,快步向前,倒身行礼:“家父家兄曾提及元宵大火一事中,苏公子襄助良多,奴家在此替父兄谢过公子。” 苏问弦也不后退避让,反而伸手一扶,赵盼藕的手臂处被他骨节分明的大手一碰,立时身子麻了半边,苏问弦道:“赵姑娘客气了,赵苏二家即将结为两姓之好,如此虚礼倒显得生分。” 赵盼藕喜得满脸堆笑,眼波流荡,含情带媚地觑了苏问弦一眼,又和苏问弦如此这般的说了两句话,苏问弦歉声告退。 赵盼藕扶着院门口的葡萄架子,见苏问弦走远,那是满心欢喜!正欲唤丫鬟来扶一下自个儿,突见远远地,苏问弦在园中石径某拐角处回头,临去回望她一眼。 赵盼藕在葡萄架子下眼看了半日,直到看不见苏问弦,方使唤丫鬟来扶,往烟霞堂去了。 一路却不住地想:他们爷们在外见得多是迎来送往的粉头儿,何曾撞见过大家女子。虽自己不十分美貌,但论风情,岂是一般闺秀们比得上的?只恨不知何时再能相见。 这么一路琢磨,归席去了。 旁人见她面色绯红,还道是吹风受寒了,赵盼藕推说吃了几杯酒受不住,这么搪塞过去,又使出百般手段刻意与苏妙真结好。 …… 未时回赵府,赵盼藕听说赵越北伴驾归来,心思一转,忙叫上柳娉娉,二人一同过前头赵越北的练武校场,寻他问事。 赵越北正在校场上和家中府卫过招,大太阳下练得是拳拳见肉。 练武完毕,又取来一华贵至极的牛角金胶黄色菱纹大弓,拉满弯弓,连射三枝羽箭,破风而出,簌簌三声,正中靶心。 赵越北这才满意收手,让府卫把弓箭收起,府卫恭恭敬敬地把弓箭举过头顶,捧在手心,小心翼翼地用黄绢收了。 因这府卫五大三粗,赵盼藕看他束手束脚地捧着弓箭,但觉滑稽,在廊下拉着柳娉娉笑了一回。 赵越北听见声音,看得她二人来了,屏退校场上闲杂人等,在廊下叫人掇出来三张椅子,先问话道:“娉娉,听说昨儿姑母又犯病了,大夫瞧得怎么样。” 柳娉娉抽出帕子递过去,“就那样,说得连着两个月吃药。且擦擦你身上臭汗吧。” 赵越北把那方帕子收起,反而从腰间解了一松花色汗巾擦汗。赵盼藕忙问道:“二哥,不是说南苑狩猎到明日二十二拔营么,怎得今儿就先回来了。” 因她二人曾有长兄,多年前婚配不久便去世,赵盼藕一直没改口。 赵越北拧眉道:“听说是新调任的江南道监察御史在巡查赈济现场时,发觉粥厂里的粮食混入大量沙石,这还不算,粥如清水,饥民嗷嗷,他连夜上京痛陈其弊,要求户部查仓,圣上心系万民,立时就让拔营回宫。” 柳娉娉和赵盼藕二人听得稀里糊涂,但见他面色凝重,也知不好,柳娉娉安慰道:“这是他们户部该操心的事,越北哥哥你不需忧心。” 赵越北叹口气:“六部虽各司其职,牵一发而动全身,户部侵仓至此,军饷便被掣肘,难怪爹年前请求户部支粮户部推三阻四……” 见她二人都不甚关心,便顿住话头,问赵盼藕道:“你二人今儿是去?” 赵盼藕忙笑道:“去给苏五姑娘庆生去了,二哥你不知,那苏姑娘性子很好,临走一人送了些京里一新开铺子的脂粉,说是她哥哥在外面买来送她的,她用了很好,让我们都试试,这样的心意……还有席上好几人促狭她,故意把杏字飞到她身上,她也不恼。” 柳娉娉一哼:“恼了又有什么用?说的诗句都是烂大街,妇孺小儿都知道的,一句要想许久,恼了越发显得无能。” 赵盼藕哪能不明白柳娉娉的意思,只装不知,道:“她还会说笑话讲故事,席上讲一个和尚念经的,把我乐得只喷饭,差点又脏了这件苏五姑娘相送的新衣。” 赵越北定眼一看,赵盼藕身上的衣衫在肩腰处窄上许多,不大合赵盼藕的身形,微微颔首。 柳娉娉冷笑:“毁僧谤佛。” 赵盼藕不接茬,七拐八拐地把话题移到苏问弦身上:“后来因她哥哥苏问弦回府,要与她庆生,我们便提早散了,否则,便是乐到晚席我也愿意作陪的。” 赵越北点头:“听上去确是个性子温和的。” 柳娉娉被这话气得扭头,他知道失言,补一句道:“日后必然是容得下人的,就不用担心此女妒忌……” 他停住话,对赵盼藕道:“这三日在南苑,我和苏问弦多有接触。以往只听说此人与顾榜眼都是文武双全,并未见识,但在南苑驰猎一场,才真正见识他的骑射功夫,的确不错,但又懂得收敛锋芒的道理。他二人日日大有所得,却只拿不多不少的献上去,不抢几位皇子藩王和武官子弟们的风头,作颂诗时也不争先……皇上后来各有赏赐。” -- 第114页 柳娉娉问:“越北哥哥,刚刚那弓是不是圣上御赐的。” 赵越北一笑:“娉娉,你好灵透的人。不错,因射获诸兽,幸得前五,我便得了圣上的赏赐。”除两位皇子和我外,同样受赏的还有傅云天,吴王世子,以及抒言表哥。”又说起杨家周家等勋贵子弟。 作者有话要说: 有人能通过飞觞里的诗句顺序,推算出来她们的座次么? 第63章 因苏问弦提早回府,苏妙真急着听外间狩猎的趣事,便让散了。未时刚过一刻,她小跑进平安院,正堂内早满当当地摆下来一水的礼物,各用掐丝红盒或者红漆挑担置放下,苏妙真匆匆一扫,但见是衣裳首饰,书籍古董,玩器吃食,无所不包。 因前日十九,各处的礼物就都已经送来平安院入库造册,苏妙真便晓得,现下这些乃是苏问弦在外买来的生辰礼物。 称心和几位丫鬟正捧着红毡子等着她呢,一见她进门,忙过来走过来把她簇拥到首座坐下,铺开红毡子,笑道:“给姑娘拜寿。” 苏妙真忙让叫起,不肯受礼。称心只得起身,苏妙真便让明善堂的丫鬟们归座,笑问:“怎的并不见哥哥,不是说回来了么。” 称心笑道:“来了一回了,没见着姑娘,反遇到……”她咳一声道:“三少爷肯定就来。” 正说着,果见苏问弦大步而来,两院的丫鬟都忙见礼,他一概免了,坐定瞧着地上的那些礼物,对苏妙真笑道:“没有格外喜欢的?”苏妙真说:“哥哥的眼光那还用挑吗?”就让蓝湘等人收拾这些寿礼,造单点检,存进后面厢房。 急不可耐,苏妙真忙问南苑狩猎之事。苏问弦见她情急,一笑,便把这两日半的行程盛事一一分说,苏妙真听得入迷,时不时插话进来,或问他猎得什么东西,或问他应制诗词,或问他乾元帝赏赐,问得事无巨细,苏问弦也不嫌烦,一一相言。 便对这皇家围猎的排场有了大致了解。此次驰射,几位皇子都去了,二皇子乃先皇后所出,一贯体弱多病,不过应景凑趣。三、五、七皇子倒是得获的猎物很多,让乾元帝大为夸赞,其他几位皇子年幼。 提起勋戚武官子弟中拔尖的很有几位,她又好奇,打破砂锅问到底。苏问弦无可奈何,把那几人的名字事迹相言,苏妙真才晓得无非又是什么傅云天宁祯扬等人。 尤其得知了傅云天和陈宣二人,在南苑一人狩得一头大虫。苏妙真震惊不已,虽用了□□刀剑等物,也可见这二人武艺出众。 而她本来以为那位傅小侯爷不过是色*欲熏心的酒囊饭袋,谁料他竟英武过人,连大虫猛兽都能相抗。“平时听哥哥你提起傅小侯爷的事情。我还以为他就是个纨绔子弟,没想到也还有种能耐。”又摇头自笑:“是我偏见了,也对,哥哥你的朋友,怎会一无是处。” 复凝神问:“那位陈宣袭爵的事情,怕是定了吧。”苏问弦道:“他妹子被杀一案,虽走失了一个证人逃奴,但还有其他仆婢的证词。且他数月内在圣上面前过了两次眼,昨日猎兽归来圣上欣悦,赐下饮馔,想来袭爵的诏书敕令,一两日就能定下了,他无官职,在京中不好久留。” 苏妙真被门外院中飞进来的蝴蝶吸引去了视线,苏问弦讲完了,见她目光随着那几个大如团扇的彩蝶打转,自笑,也不喊她,就喝口茶等着。 半晌那几只彩蝶飞远,苏妙真方回神道:“这么说,哥哥你的那位世子朋友,也该回了。” 苏问弦笑道:“我还以为你魂游天外,压根没听我讲话。”苏妙真不好意思笑笑。苏问弦道:“不,圣上赐婚,他还要留下来些时日。。” 宁祯扬暂时不回南方,反被赐婚,这样的厚遇,在诸位封王里是再没有的了,难怪都说吴王和乾元帝相厚,若非如此,何以宗藩子弟能长留京城?可见乾元帝的恩遇厚待。 她来兴头,忙问是哪家的女儿要去做世子正妃。 “说是礼部侍郎家的女儿,你好像初四那日还去府上为那位姑娘贺寿了。” 苏妙真登时一愣,喃喃道:“怎么是婉玉?” 苏问弦见她懊恼,奇了:“怎得,这姻缘说起来也算顶好的,你急个什么劲。” 苏妙真瞪大眼睛瞅着苏问弦,沮丧道:“清明踏春去李园游玩,我还专门请了婉玉,就是为了让娘仔细看一回婉玉。” 苏问弦吃一惊:“你这是要给我……” “没错,那是我看好的嫂子备选人之一,就这么飞了。”苏妙真沮丧不已。 文婉玉性格样貌家世都很不错,且位于京城,又是读书有学问的,和苏问弦恰是般配,三月初王氏在李园瞅了一回,也直点头,说文婉玉进退有度,淑娴端庄。 怎料半路杀出来个程咬金。便恨恨道:“圣上怎得当起月老来了,还有几位皇子没婚配呢,他先为侄子操心,哪有这样的事。” 苏问弦因笑道:“这话可不能随便说。”苏妙真道:“这不是现在只有哥哥和我么,婉玉喜欢读书,也需一个读书的男子相配才是,皇上乱点鸳鸯……” 忽地一沉吟,记起当日文婉玉瞧见那榜眼时分外羞赧,暗骂自己这三月份忙昏了头,也把此事给忘了,差点乱点鸳鸯谱,忙问道:“哥,这些日子我一直忙着铺子的事,倒忘了问,那榜眼是谁家的儿郎。” -- 第115页 因铺子上的事全部瞒着王氏等人 ,她不得不处处小心时时吊神,故而初四那日晚间晓得了苏问弦的名次,就再没过问相关名次。 苏问弦道:“你竟不知么。”他望过来一眼,目光里含了些别的意味,似是探究。苏妙真莫名其妙地,伸过手扯着苏问弦的衣袖:“哥哥,你就别卖关子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在忙什么。一得知你的名次后,哪里还有心思管别人。” 苏妙真这些时日忙着铺面上的事,苏问弦是很清楚的。因道:“你在那铺子上的确花了许多心思,什么会员传单朔日折扣,真让人闻所未闻,难怪生意兴隆。” “哥哥!” “自打定了赵家,娘就再不许我打听这上面的事情了,爹爹也不跟我讲,可把我憋死了。”苏妙真不甘心地又扯了扯他的衣裳,歪着头看他,软下声道:“那榜眼究竟是谁,是不是很年轻英俊?还有那个顾长清,他得了几名来着?” 因她歪着头,鬓上发钗微微坠下,似要脱落。 苏问弦见她此等撒娇情状,放声大笑,伸手抚上苏妙真如云绿鬓,道:“次名就是顾长清。” 苏妙真呀一声,叫好道:“我还以为他因为那篇河工漕事的程文被阅卷学士们给排挤,把名次定低了呢?这样倒好,虽不是状元,到底第二名,总算没埋没了他。那他去哪里观政?” “户吏二部,本来应该是吏部工部,但其叔为工部郎中,吏部的人认为须得避嫌。” 原来如此。 当日顾长清他在元宵大火时,救了居民百姓不说,还把把储存香料胡椒等贵重物品的仓场保下来,这样有功于户部,先去那里倒也不错。“他那篇关于‘江南逋赋’的策论与户部税务相关,顾长清去了那里,一定有所发挥。” 苏问弦拔出她鬓上那将坠未坠的双股金丝垂篆寿字发钗,簪进扶正。 他缓收回手,道:“女儿家,嘴上不要老挂着外男名讳,被人听了拿去嚼舌,反坏了你的名声。” 苏妙真不以为意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就连爹娘,我也从不在他们面前提的。” “就你一人晓得,难道我还信不过哥哥么。”她又絮絮叨叨讲了道:“可惜了,我还是觉得婉玉姐姐特别好。” 两人闲聊消磨时光,不半日,那几只大如团扇的彩蝶又飞进来,勾得苏妙真心痒痒,二人便出院,苏问弦替她捉了一只,苏妙真用兜网捧过,看一遍,就撒手放飞。 两人又往园中闲逛,路上先见两个刚留头的小丫鬟,她们蹲在花园大李树下新扎的秋千处,地上撒了些棉布缝做的抓子儿,正斗草。 来来回回,半晌不见胜负,这两个小丫鬟文斗不成,又要武斗,各自拿了一株草互相缠绕,往自己方向拉扯。 苏妙真看见她二人都憋着用力,脸红彤彤的,忍不住就噗嗤笑出声,那两个丫鬟张望一眼,瞧见苏问弦也在,忙不迭地行礼,一溜烟跑了。 苏妙真埋怨道:“都是你,总板张脸,把人都吓跑了,我还想找人陪我抓子儿呢。” 苏问弦也不生气,走向那新扎的漆红秋千架处,信手推了,笑问她道:“真真,过来打秋千,哥哥给你推,保准你荡得高。” 苏妙真大喜,还想变个花样,打个立秋千,就挽住那绳索,自己先坐在秋千板子,扭过头对苏问弦说: “哥哥,平时娘只许我坐着,说丫鬟们力气小接不住我,现在有你在,我就不怕掉下来,反正你肯定接得住。我打个立秋千,但你也不许松手,害我落下来。” 苏问弦把住绳索,见她扭头看过来,说话时语笑盈盈,梨窝浅浅,极为可爱可怜。 他咽回去已到嘴边的“不行”两字,微微一笑,弯下腰,从怀里掏出两条玄色汗巾子。绑在苏妙真手心里,道:“垫着,别划伤了手。 作者有话要说: 没人推那个座位图,我直接说了。其实就是,苏妙真起往右,依次坐了傅绛仙,文婉玉,许凝秋,许莲子,柳娉娉,赵盼藕,苏妙茹,苏妙倩,王三姑娘,王二姑娘,王大姑娘,以及苏妙娣。 写那一章老半天来着,不能飞错人,还得跟剧情人物性格相关… 第64章 苏妙真听出来他语气里已有答应的意思,忙绽开笑,扶挽绳索,缓站起来。苏问弦道:“真真,你站稳了,我要送了。” 那秋千便被推了出去,来回荡着,荡得越来越高。 苏妙真犹不满足,喊着让他大点力气,苏问弦无奈,应不住她软语相求,微微加力,把秋千相送出去。 见她荡在半空中,水蓝底百寿字缠枝花对襟褙子随风猎猎作响,石榴红百褶织金裙飘荡起来,四下翻飞,红云漾金,在日光下映衬得波光粼粼,恰如瑶池飞仙一般。 苏妙真却一点不见害怕,咯咯直笑,望着远方激动喊道:“我好像能看见府外头呢。” 打了许久,苏妙真的裙角挂住秋千画板,苏问弦怕她摔了,便缓下速度,把人扶了下来。苏妙真顽了一回,很是尽兴,叽叽喳喳地跟他讲,说看见了府外街道有许多摊贩人烟,路上满是人。 苏问弦含笑一概听了,两人又在花园里逛了半晌。 苏妙真记起,苏问弦因猎获鹿雁等物,做了几首不错的颂词,让乾元帝有所赏赐。忙让他带自己瞻仰一番,苏问弦否了几次,说刀兵之物凶气重,怕她见了害怕。苏妙真自然不服气,缠着苏问弦把御赐宝刀取来瞧瞧。 -- 第116页 二人便到了明善堂,过了转角苏妙真先见侍书和称心在竹林口唧唧哝哝地讲话,见她二人过来,侍书忙缩着脑袋立到一边。称心亦是垂手立着。 转入供奉御赐宝刀的一耳房里,见供案上裹黄绢,刀架上沉沉稳稳地摆放了一耀眼精精美的金桃木鞘宝刀。 苏问弦抽手拔出,将刀锋反过,朝向他那侧,招呼苏妙真过来观赏。 苏妙真上前一步,见这刀镀金镂雕,嵌有金银云铜纹,玉为刀柄,绒鞘上贴金桃木皮,护手雕云龙紋饰,乍一看只觉华贵庄重,但那刀锋冷冽上翘,似被一股青气笼罩,却让人顿生寒意。 苏妙真凑近去看,见那刀柄处刻了“武德鹰扬”四字,更有编数为“十七”。 她疑惑不解,问过才知,这刀乃是乾元六年御造,共二十把,另有配套宝剑。刀剑都陆续被乾元帝赏了出去,此次南苑行猎讲武,除苏问弦以外,陈宣傅云天顾长清三人也各得一把。宁赵二人善弓箭,没赐此物,五皇子最为荣耀,他拿到手的乃是乾元帝此次行猎所佩戴“三”字号。 苏妙真抬手去触碰那刀鞘上的宝石,轻轻道:“五皇子很受恩宠。他没婚配,圣上既然连侄子的婚事都定了,何以却对五皇子的婚事迟疑不决呢。” 苏问弦合上御赐宝刀,搁回刀架,他正欲开口。 苏妙真道:“想来也忌惮着外戚干政,但五殿下和贵妃乃圣上所爱,两相比较,难免迟疑不决。” 数十年前先帝诸子争位,因各个外戚都势大骄横,陆续抢了许多年,你死我活,甚至有传言称先帝久病而死也与之相关。最终数败俱伤,血雨腥风,才有远居封地不受宠爱的乾元帝践祚大位,这样的前车之鉴,乾元帝难道真的无动于衷么。 而镇远侯乃兵部尚书,执掌京营团练。苏妙真凝望着那把宝刀。 * 三月二十八乃东岳大帝的生辰。东岳庙处设有行宫,按惯例,乾元帝应去进香,但黄河汛情严重,乾元帝不愿劳动扰民,就命几位皇子前去替代进香,由宫内三经厂的道经场建立醮场,做善事七日。 并颁行旨意,谕传下来,命有司各衙供应钱粮,京城被敕封过名号的真人天师进内协做法事。 二十八日一早,京城里有名号的道士从东华门进皇城来,在隆德殿建醮大作法事。 各宫妃嫔都命本宫的管事牌子进奉素盒点茶,贵妃送礼尤为丰厚,不仅使管事牌子张笙准备了十八盒素席和十八盒点茶前往问候,更在午膳完毕,亲往隆德殿去。皆因听闻进宫建参黄箓大醮中的诸位道士里头,有不少能断生死富贵,尤以三清观张天师为首。 贵妃出身一般,非世家豪族。她家世虽不出众,比不得贤妃皇后,但容貌殊绝,善于逢迎,自打十四岁就侍奉了乾元帝,比现皇后还早,与乾元帝一同经历许多风雨,乾元帝甚为宠爱她。 月初贵妃要来了傅家女儿的生辰八字,让钦天监测过一回,虽非上吉,也是中平,仍放心不下,想要过来再问凶吉。 舆辇落下,跪侯的内侍齐声问安,贵妃在宫人的搀扶下出轿,跨过殿门。隆德殿内扬幡挂榜,四下香烛辉煌,斋供往来呈进,周备有序。钟鼓清鸣,殿内跪着的内侍道士们听得脚步,忙在内侍的带领下恭请贵妃隆安。 贵妃献过香方叫起,为首的须发皆白,有清虚化神之相,便知这是德高望重的张天师。贵妃往侧殿安坐,只叫来张天师,因他年高德众,便不设帷幔,问过几句斋醮事宜,便转入正题。 一宫人把红纸送往张真人手上,贵妃等他看过,问道:“这两人八字可合?” 张天师一见便道:“并非上吉,但是中平,算是相合。” 贵妃听他说得与钦天监别无二致,点点头,道:“这是傅家女儿与本宫儿子的,既然大师也说相合……”张天师却道:“敢问娘娘,这可是镇远侯府的傅家。”贵妃听闻话里有话,忙道:“正是,张天师,可是有什么不妥处。”张天师道:“回禀娘娘,因小道年高,各府女眷前去打醮做法事也是不避讳的,见过那傅家女儿几次。” 贵妃忙问道:“那便如何。”张天师不疾不徐道:“古往今来,测命算运之法非仅有生辰八字一法,测字,手相,面相都是有的。否则这天底下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几多儿女,岂不都是同样的命运福气?” 贵妃道:“老神仙说得有理,便是与本宫同日出生的幼年相熟姐妹,也是颠沛流离,早早撒手人寰,再无音讯了的。可见仅有生辰八字而断命运吉祥,并不妥当。” 又问五殿下与傅绛仙二人的面相命理,张天师道:“五殿下的面相小道去年见过,还记得,那是大贵之相,那等贵气盈面,再难得了,自不消说,但……” 贵妃听得喜不自胜,听张天师“但”了一字,却不下讲,疑心问:“怎得?” 张天师道:“好若金木水火土相生相克,傅家那位姑娘,虽也面相富贵,可却与五殿下两人面相似乎刚好相克,若凑到一处,反而未必能好。” 贵妃听了,心里咯噔一下,若这样,傅家的这位姑娘可就娶不得了。又疑心是皇后等人从中作梗,想要破坏这桩婚事,转念一想,又觉未必,三皇子早已婚配,取了国子监祭酒的女儿为正妃。 贵妃沉思半晌,不能断定究竟,不动声色问道:“那么,这傅姑娘若是嫁来,可到底有什么不妥呢?” -- 第117页 张天师道:“也不算大凶,只是傅姑娘面相显示,她未来富贵,却平淡庸常,诰命做到一品就是顶头了,和五殿下的大贵之相不太符合,所以小道疑心傅姑娘的终身不该落在五殿下身上。当然,这种情况,若能顺利嫁入,自然无大的妨碍,只也许有些拖累而已,好比掺水四分的酒遇到了佳酿醇酒,混在一起,当然也能喝,不过变成掺水二分,稍稍带累了那佳酿而已。” 贵妃听张天师只说傅绛仙是一般富贵,可能会拖累五皇子,但并未直接肯定地提二人决不能成婚,那疑心他为人指使的想法便去了大半:若真是被皇后等人指使,定然是要把三分不吉说做十分,更不会说五皇子有大贵之相……傅绛仙那丫头,若命里只有一品的富贵,真嫁来,却拖累了达儿的前程。 贵妃小户出身,入王府侍奉后,因容色过人被当时仍为楚王的乾元帝宠幸,其间的大落大起,现在回忆仍是如幻梦中。由一个平民成为贵妃,她总感命运无常一切天定,素来笃信神佛。 “不过小道有一言,若傅姑娘未嫁来前便屡生风波,那说明相克难解,还是另觅佳媳的好。” 贵妃心里已然信了三分,但念及傅家兵权在握,仍是迟疑,回宫后辗转反侧,焦虑不已. 被近身伺候的崔尚食看出。崔尚宫做得一手好汤水,尤善鄂菜,人又解语看眼色,贵妃甚为倚重她。崔尚食屏退宫女内侍,给贵妃捶着腿,一面小心相问。 贵妃便把前因后果讲来,道:“听那张天师所言,傅家那丫头和我儿八字虽合,面相却犯冲,若婚前平安无事,婚后不过略略拖累,二人也可鸾凤和鸣……若娶来前有了是非,便说明甚为相冲,还需另觅。” 崔尚食因傅绛仙素来不给这些宫人们多好的脸色,早有些不满,此刻道:“傅家那位姑娘看着也傲傲的,老神仙既然说那姑娘只有一品的富贵,过来了,岂不带累我们殿下也没了那最上等的尊贵?” “可她是傅家三代唯一的女儿,要拢住傅家可不就这条路了。老侯爷把绛仙那丫头看得比儿子还重还宠,对儿子还听说时常拿鞭子棍子教训的,对这女儿,那是一个宠溺。” 崔尚食琢磨出贵妃的口气,道:“话虽如此,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老侯爷看着教训小侯爷教训的厉害,这里面难道就不是存了慈父心肠,指望着小侯爷成材么。娘娘未能生下公主,只有五殿下这么一个龙子,但不是还有个外甥女么,要抓住傅家,不一定非得是为五殿下娶妻,还可以是舅爷的三女,刚好年岁相当。” 贵妃恨铁不成钢哼道:“本宫哥哥是个不成器的,好容易谋得了户部仓场侍郎的缺,他整日价只晓得在通州醉生梦死,内帷不修,和小妾厮混取乐,正经没养下来一个嫡女来。别家还好说,傅家历来挑儿媳只挑嫡女的,这事京里人都晓得的,你让我怎么跟傅家开口。” 说着,贵妃随手把一定窑粉花卉纹茶盏摔在地上,噼里啪啦几声脆响,那茶杯碎了一地。如此发了一通火,犹不消气。 忽地一宫人屁滚尿流地滚进来,嚷道:“娘娘,不好了,五殿下不小心惊了马,摔了一跤下来。” * 天色渐黑,四山街各处酒楼店铺悬起纱灯帘幕。 天香楼临街包厢处。 残席撤过,掌柜的跑上楼,殷勤又让上新酒,亲自把盏,一一给席上众人倒酒。 傅云天笑道:“你这老骨头素来仗着生意好家大业大,不亲自劳动的 ,怎么今儿却这么奉承来了。莫不是知道这里面坐着的都是各处给事中,掌管天下言路,想指望着他们给你到处说说好话?” 掌柜的道:“这等福气,小的却从没指望过。不过小的瞧见晓飞阁掌柜被官中的人拿走问罪,难免物伤其类,心有戚戚……赶忙来几位大人面前显显眼,日后多照看则个,真遇上了事,好歹念小的此刻的孝心。”说着,亲来递送净手的热毛巾,对众人唱个肥诺,恭恭敬敬地退出包厢。 齐言从临窗处走过来,坐下道:“今儿这一出临街纵马,不晓得踏伤了几多人命。” 今日东岳大帝生辰,京城平民陈列鼓乐旌帜、楼阁亭彩,导引东岳大帝圣像游街。所过之处,路人千百。傅云天先一日定了临街包厢,请来吏部、礼部和户部三处的给事中,再三相邀,这三人碍不过盛情,便来了。 上午果见坊肆满人,行者满路,各处百姓都出来观看圣像过街。但及至中午,不知为何,见那五皇子不呆在东岳大帝庙进香,反而纵马急急过来,进了隔壁的晓飞阁。临走时,见那五皇子趾高气昂地打马离去,而隔壁的晓飞阁里头则哭天抢地。 而快出四山街时五皇子的御马踏拐角路口,经一地上小坑,那马踩过去,本也该像来时候般,如履平地,不知怎的,它大发脾气,又踢又咬。四处乱窜,踩过四山街几家摊位小贩,闹得整条街的人四处逃窜,后来几位侍卫合力制住,但五皇子下马时还是不小心滑了一跤, 众人下楼一看,正巧碰见五皇子被人扶上马车,晓飞阁店铺被砸的稀巴烂,而掌柜被套上枷锁被顺天府尹带走问罪。 私下打听过才知,原来不过是为了一样百灵。 齐言冷笑道:“就为了一只百灵,害的人破家灭业,也算不能能耐。” 傅云天叹口气道:“谁说不是呢。愚兄还记得,令尊曾经癖爱收集好砚,天下名砚十之八九都经过手。后来被知府巧取豪夺,害得令尊破家败业,更身死牢狱……” -- 第118页 “幸亏兄弟你奋发上进,考中状元,叩请圣上翻案治罪,这才报了令尊的冤仇。这案子刊载天下邸报,谁人不知兄弟的孝心……可惜,可惜那晓飞阁掌柜并无如兄弟般出息的儿子,而对方也不是个小小知府,而是……” 傅云天顿住话,没往下讲,起身为齐言斟酒。齐言似为此事触动往日旧恨,面色变换数次,都极为难看。此刻看也不看,连喝三杯。 座中请来的,都是朝里有名的年轻言官,年岁尚轻,又是言官,都还有些“他们身负皇恩,需拼死谏言的烈性。” 礼部给事中魏江将眼睛瞪得铜铃般大,道:“怎得,所谓王子犯法,也与庶民同罪,难不成就因为对方身份,就放过不究了么。” 傅云天又给自己斟酒,故意再叹道:“这话怎能瞎说的,让人知道了几位兄台议论他的过错,到时候传出去,几位兄台或许就会被贬官,虽得个不畏强权的名声,到底有碍前程。” 这几位给事中在此宴饮一整日,傅云天又有意劝酒,请来酒楼里供奉的说书先生唱曲艺人轮番过来献艺佐酒,气氛极好,便都喝得醉醺醺的。 俗话说“酒后壮人胆”。礼部给事中魏江醉得满面通红,哼道:“五殿下行事恣意狂妄,我们做臣子的,若是没见着也就算了,既然看见了,怎么能当不知道。” 礼部尚书乃皇后的伯父,魏江很得礼部尚书的恩遇,也是保立三皇子一派的人,顾家老太爷上书立储时也跟着进言,要求早立嫡子,以安民心,以定社稷,好避免先帝在世时的腥风血雨。乾元帝将相关立储的折子一概留中不发,被群臣在朝见时问了,也不过一句“朕尚壮年之时,诸卿不必心急”应付过去,被问多了,反而骂一句“诸卿莫不是望着朕早死,好拥立新君”。这话一出,朝臣们很是消停了一段日子,但私下仍有议论。 嫡子只有二三皇子是,二皇子乃先皇后所出,体弱多疾,一贯没什么存在感,故而争储位的焦点在三五皇子之间。 魏江此刻便嚷嚷道:“以我说,回府了我就上书痛陈,让圣上看看五皇子的骄横放纵,不能被蒙蔽了。圣上如何裁夺处理,那是圣上的事情,我们做言官的见恶而不发声,却是我们的过错。” 傅云天一拍桌案,大赞一声:“好。” 他望向魏江,故作一种钦敬神色出来:“想不到魏兄有此等的豪气忠心!只是那到底是五皇子,为了自身前途,愚兄得劝一句,不要意气用事,魏兄还是作罢吧。” 魏江口舌不清,仍嚷嚷道:“此言差矣,既然身为臣子,怎能顾惜一己之安危,而陷百姓于水火。” 户部给事中宋力亦是醉得不轻,结结巴巴说道:“魏兄有这样的豪气,我怎么能落于人后,我也要上书弹劾这纵马行凶,强占财物的恶行……齐兄,你呢,你是六科给事中之首,这事也该给个话吧。” 六科给事中不属于六部三法司,反而能参政议政,监察六部三法司,弹劾群臣。与科道御史同为一类,朝野上下无论是文武百官,还是宗藩勋爵,都受其监督。官品虽低,却清贵无比,以敢于谏言闻名天下,便是为人主者有过失,他们一样敢上书痛言,先帝在世时还曾廷杖过几位谏言的言官,但那几位言官身死而名存,世人提起来,都称赞一个“忠”字。 齐言重重搁下酒杯,他虽微醉,目光也清明,但此刻却是愤恨冷笑,道:“此等冤案,我若不尽责上报,就连我爹,也是会死不瞑目。” 傅云天听他们几人开始议论奏本一事,暗自一笑,傅绛仙这计策,果然灵而又灵。 先找人出高价买晓飞阁掌柜的店铺,晓飞阁掌柜自然心动,结果被五皇子内侍晓得,还以为他要携着百灵跑路,急匆匆趁着东岳大帝生辰进香一事来强行抢夺。 又安排他提早请了几位素有清名的给事中在隔壁聚饮,果不其然,这几位给事中路见不平,岂能无动于衷,尤其这齐言父亲蒙受冤情的过程,与那晓飞阁掌柜如出一辙,他岂能不作为?! 更交代他先用母马粪便,涂抹街道坑口,引得惊马纵马伤人一事…… 如此智计百出,看来绛仙是真的不想嫁过去。 不过这样也好,五皇子行事如此,能不绑上去,还是不绑上去的好。 只是不知,傅绛仙从何得知,五皇子看上了晓飞阁掌柜的那只百灵,她又怎么晓得齐言父亲死于冤狱——这案子虽刊载各处邸报公文,朝官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平日并不见她看那些东西。 绛仙许诺,会在生辰时,请来许家那位姑娘过府,到时候他便可一解相思……傅云天按不住这兴奋心情,招呼过三人,喝过一轮,忙回府去。 第65章 傅云天应酬完这三位给事中,天黑得沉了,忙让仆人提灯在前,打马回府。 喝过热茶解酒后,收拾一回,忙赶忙地前往傅绛仙屋子去探看,傅绛仙的院子里挤满了一堆人,廊下挂满灯笼,把院子照得灯火通明的。 傅云天进屋,果见一老太医在内诊脉,傅夫人和傅侯爷都坐在正间候着。傅夫人捻着一串红麝佛珠,正闭目不断祷告,傅侯爷一张国字脸,愁眉苦展,不见往日煞气,只剩慈爱忧心,正不住地叹气喝茶。 听他来了,傅夫人猛地一睁眼,张口就骂:“滚到哪里去了,你妹子病了三日,水米不进的,你还有心情乱转,没心肝的混子。” -- 第119页 傅云天垂手立在一边,一声不吭地受了这骂,傅绛仙这病装的还挺真,他可得日后可得好好讨教讨教。 太医诊完脉出来抚须道:“脉象混杂无力,听说三日前曾外出赴宴,那多半是受了春寒,然而不敢肯定,还须得将姑娘的金面一露,望闻问切,老朽看看气色,才好下药。” 因他年高,又是素有声望的,傅夫人傅侯爷忙允了,一同进到内室。 丫鬟清儿挽起帐帘,另一丫鬟扶着傅绛仙坐起,给垫了一银红大引枕,傅绛仙不住地咳嗽,面色潮红,嘴唇却干燥,脱皮发白,清儿伸手一碰她的额头,忧心忡忡地喊道:“热得很了。” 刘老太医仔细看过,便掩了帐子,傅侯爷傅夫人陪他出来,忙问道:“小女病情如何。”刘老太医道:“应该就是受了春寒,一时调养不得宜,便有些伤了根本,得好好吃补药养着,不可劳动烦扰。”说着,便开了方子告退。 傅侯爷傅夫人忙请送太医出去,又找人抓药煮药,一时间整个侯府都惊动起来,累了小半夜方平静。 夜深,傅云天趁着傅夫人傅侯爷安置睡了,便过来瞧傅绛仙,给带了点心茶水过来,傅绛仙早把丫鬟们打发到侧室。一听傅云天翻窗户进来,慌慌张张起身,坐在帐子里抢过食盒。拿出梅花糕和肉包子,就着胡桃仁儿茶狼吞虎咽。 傅云天见了,不免好笑:“你这罪还要受多久,我看了都有些可怜。” 傅绛仙白他一眼,道:“贤妃娘娘什么时候放弃这门婚事,我什么时候就不用装病了。” 傅云天就问她用了什么法子,怎么就连着骗过好几位太医了。傅绛仙本懒得理他,但想起这个三五不着调的哥哥,这几日为了她的婚事忙前忙后地,便含糊道:“又不难。”便跟傅云天仔细分说,傅云天这才晓得里头的门道。 历来高门女眷看病都是隔着帐子诊脉的。傅绛仙按苏妙真所教,坐在帐子里头,她便用指头按住腋窝处,一收一放扰乱脉相,太医诊了脉,还以为她本来就脉象混乱,生了重病。又偷偷用开水烫手巾擦过脸,把脸弄得红彤彤,每每人来瞧,都只当是受了寒发热。又有其他数招,不在话下。 傅云天笑道:“往日我还说你就只晓得一昧刁蛮,想不到也还挺机灵的。”傅绛仙吃完梅花糕,打个饱嗝,问他今日之事。 “这几日连着请这三位给事中,都没遇上五皇子身边的人,我还说你这法子不灵,结果今儿却来了。” 傅绛仙不住点头道:“三日前我让你找人去买晓飞阁,然后把这消息透到张宝那里,张宝之前就去过晓飞阁,他没办成差,一听晓飞阁掌柜要走,还不得急着报告给五皇子。圣上又早有旨意,让几位皇子二十八日这天出宫替代进香。” “五皇子得了这个空,肯定要出门。一有人报那掌柜的要溜之大吉,他说不得就会趁空会过去——就算不过去,他身边的近侍张宝也要去的……这样总会出事,而你们恰在隔壁。” 傅绛仙此刻说完,只觉得苏妙真神机妙算:自己这一病传到内廷去,贵妃再想着五皇子落马被弹劾两事。这么互相映衬,可不就证明——她与五皇子八字虽和,却面相犯冲,若嫁前生事,则姻缘难顺。 傅云天伸个懒腰,四仰八叉地躺在靠椅上,神在在道:“你既然有这么多法子,干嘛不告诉爹娘,爹娘也不见得多想让你嫁过去,偏把所有事堆在我身上。” 傅绛仙冷哼一声。她自己也曾有此问,苏妙真听了,戳戳自己脑袋骂她傻。 傅绛仙便也学着苏妙真的语气,说一句:“你看着还算聪明,这会儿倒傻了。你想想,咱爹娘那样的笃信神佛,如何肯威胁诱引张天师?她们怕是觉得跟张天师说一句重话,都是造了大孽。而且论起来,咱们这几个法子虽有用,到底兵行险招,爹娘未必同意的。” 傅云天翘着二郎腿,笑了:“那倒是,爹娘可绝不会相信,张天师那样的得道高人居然和自己的徒子徒孙们不干不净。更不会同意我找京中名妓去勾搭这位年已七十的张天师,哈!” “不过还好,让他下的断语里面,先把五皇子一顿好夸,再也只说你富贵到一品诰命,两人可婚可不婚,婚配也只是稍稍带累五皇子……这样得含糊不明,他也就敢帮着咱去贵妃面前糊弄几句。” 傅绛仙自己虽然不信神佛,但也从没把这些道士和尚想得太坏,不过不信他们有神通而已。 苏妙真看起来虔敬侍神,反而对这里面的蝇营狗苟一清二楚。 当时她怎么说的来着,对了,好像是句:“别提了,古往今来,凡是这种要人清心寡欲的宗教都会出这种事。既然不能与女子接触,他们的男女大欲,只能在身边解决,难免和身边的教士道童小和尚有苟且之事。你不晓得也是自然,现在还没有三言三拍呢,不过其他多话本子和杂书里面也都有讲的。” 想了想,傅绛仙伸手,无意识地拽着架子床垂下来的帷幔流苏,问:“哥,你知道什么是三言三拍么,听着好像是话本。” 傅云天道:“这我那里晓得,赶明去打听打听,不过现下有本书写得很好,叫《贞观术士录》,行文活泼有趣,没有秽笔,咳,我是说,没有杂七杂八的东西,”他咳一声,为自己差点失言而懊悔,道:“就是你们闺阁小姐也看得,赶明给你捎带一本回来。” -- 第120页 傅云天坐起身来,望着傅绛仙又笑道,“你也是胆大包天,居然琢磨出来这几个主意,又是装病,又是请就没想过我不给你帮忙,你找谁去。” 傅绛仙冷笑:“有钱能使鬼推磨,我更不比一般的娇小姐,二门不出万事不管的。府里下人谁不怕我,想出门,套上车叫上奶妈子就能去亲戚家走动的,没什么拘束!到时候随便叫来一个门上的小子,一吓唬一打骂再给他许多钱,他不知究竟,稀里糊涂就办了。” 而且,若不是苏妙真说“傅云天交游甚广,门路颇多,办起这几件事来一定方便迅速”,她还不想找傅云天。平白无故地送出去一个丫鬟琴儿,还得帮着把许莲子请来,她这不成了拉皮条的老鸨么。 傅云天笑道:“那也比不得我来的方便,再说了。我也不想看你嫁给五皇子,你不知道,今日他纵马在街上横冲直撞,险些踩伤人又把晓飞阁砸得一团糟。这样的人,我看着实在不行。你若和他成婚,我们侯府在外人眼中就是和五皇子绑在一块的,总有许多不利。” 突地,听见侧间婢女翻身的声音,傅云天这才住了话,翻窗回房。 …… 那几位给事中连夜上了奏本。他们合本弹劾五皇子当街纵马,强占财物,又弹劾顺天府尹助纣为虐,用逃欠官银的罪名把晓飞阁掌柜压入大牢。 这事立刻惊动了满朝文武,三皇子一派的人得了这么个把柄,立时不依不饶,接二连三地上本弹劾,拥立五皇子的大臣也上疏弹劾这几位给事中栽赃陷害,闹得不可开交。 按理来说因各部都忙着应对黄河汛情和开凿运河的事,此件小事该是扯皮几日,便不了了之了。且那晓飞阁的掌柜在冤狱里吃不住严刑拷打,本来都要自认倒霉认罪画押的,结果不知何人走露此事,撺掇着他上告。 那掌柜的有了希望,便拼死咬定,是顺天府尹为了一只百灵要逼杀人命。他儿子更壮了胆子,第三日就前往顺天府衙击鼓鸣冤,那日挤得人山人海,府尹一怒之下把人该套上枷锁一并收监了,看得围观民众是怨气沸腾。 京里更莫名其妙地从乞丐窝里开始流传起了几句歌谣,是什么“红线绿线 ,兜肚乱纤 ,红马绿马,兜肚乱剐 ,剐猪剐狗 ,百灵飞走,”“百灵声声叫,府尹连连要”“常将冷眼看螃蟹,看你横行到几时。” 因着歌谣先从乞丐流民里唱出来的,便无处可访无人可抓,不过两日等贵妃和五皇子回过神来,这事已然传得沸沸扬扬,到了家喻户晓,无人不知的地步。 转眼便到了四月初二。苏妙真上午往家学去,画卯应付回来。 午间她在王氏处吃了晌饭,歇了午觉,听闻王氏往娘家去协理侄媳妇生产一事,得到掌灯才回来。就向教授琴棋画字的女夫子告假,并知会了于嬷嬷,推说不适。 她换了衣裳,装扮成男子模样,叫上苏全,二人熟门熟路地从角门转出府,往纪香阁去。 这几日她趁王氏没空,常做男子打扮过纪香阁来。又因她涂抹地黑不溜秋,说话也粗声粗气,让人一见认不出真身,渐渐地,宋大娘蓝湘哥哥等人也不惊骇了。 苏妙真独往里间坐了,招来那两个乞儿,他二人女孩叫凤儿,男孩儿叫来顺,不记得自己生辰年月,也不记得姓甚籍何。苏妙真见过他们,估摸着也超不过十五六岁,便让跟着她改姓苏。 她呷口茶,问道:“那歌谣的事可办了?” 凤儿来顺忙忙点头。苏妙真问:“没人晓得是从你们传出去的吧。”来顺道:“那哪里能,按姑娘的法子乔装过了,且京里的乞丐们多了去了,居无定所四处流荡,再无人晓得的。” 苏妙真甚喜,心道这舆论战总算起作用了。 便赏过他们两人些碎银子,又往柜台处看顾生意,让宋大娘先去歇息,同时嘱咐苏全往外头逛逛吃茶,一个时辰再来接她。 正拨着算盘,忽见两青年男子在店铺前下马,宽肩高大,样貌堂堂,看得路人探头探脑。 苏妙真模模糊糊看了一眼,不甚感兴趣,低头算账,忽见眼帘里,有两双男靴踏进店内。 第66章 傅云天拉着顾长清进了这纪香阁,只觉得别别扭扭,顾长清也颇为不自在,咳一声退到门边,往外张望,不肯再进。 傅云天暗骂一声“没义气”,便走到柜上,问那正低头看账的掌柜道:“你们这是不是有什么神仙玉女水……” 傅云天出这趟门很不情愿,因着傅绛仙装病装得像,傅夫人傅侯爷千依百顺的,傅绛仙借机便吆五喝六地指使他办这办那,傅云天自己是共犯,不能戳穿,只能捏着鼻子认栽。 傅绛仙得寸进尺,甚至让他来这什么纪香阁买胭脂水粉,说是苏家的五姑娘荐过的。 傅云天从未经手过这些妇人姑娘们的玩意儿,心恨那苏家五姑娘没事找事,又烦傅绛仙假爹娘之威胁迫他,就扯了休沐的顾长清相伴,一同来棋盘街,找纪香阁。 见那掌柜猛地抬起头,先把傅云天好一会儿打量,露出一种惊讶神色。傅云天还以为与此人相识,便也放眼瞧过去,这掌柜的身量矮小,穿着立襟衫儿,是个少年人。 面目黢黑,眉毛浓黑歪扭,又逆着光,傅云天便辨不出五官,唯独那双眼睛水汪汪的,正微微眯着,上下打量他。 -- 第121页 傅云天想想,到底不认识此人,又见对面这少年人抿着唇,眨了眨眼。恍然间,从傅云天处看过去,竟有些波光潋滟来。 他微一愣神,见这少年人微垂下脸,闷声闷气道:“对。” 傅云天点点头,见这少年人臻首低眉,又问:“这是你的铺子?” “不。” 傅云天瞅了这少年人一眼,问道:“那是谁开的。”见这少年人避开他的目光,闷闷道:“我姑母的,小的只是投奔存个身。” 傅云天素来走到哪里都是被奉承的,此刻见这少年人连句热络话也没有,便也十分没好气,莫名其妙地,却又觉得,这少年人身上有一番可怜可喜处,便咳一声道:“把你们店铺的东西一样来一份,全包了。” 说着,便指挥小厮们进来付钱收拾。 却听这少年人从里间唤出来一年长的伙计,让每样都捡一份装起来。那年长伙计自称蓝勇,过来奉承了傅云天几句,道:“这位爷要得多,有些得到后面的库房去找,还请您稍座。” 便使唤着两个男女小僮去后头库房取来,这年长伙计亲自过来看座奉茶,傅云天不耐烦,仍靠在柜上,立了半日,那些胭脂水粉物十被井井有条地装进了四个漆红箱子。 这年长伙计送上红笺签单,傅云天接过,看了一眼各物价钱,不耐烦问:“总计多少。” 这年长伙计赔笑道:“爷请稍候,这么多得算好一会儿。”’ 傅云天点点头,刚嗯一声,却听身后那少年人轻声道:“共计八十三两九钱银子外加九贯钱,还有七个铜板,便抹了。” 傅云天转过身去,见这少年人头也不抬,似是拘谨畏惧,忍不住戏弄道:“你这小子,也不打算盘,就敢随口报个数,打量爷傻了不成。” 这少年人被他促狭,也不说话,拖过算盘,噼里啪啦打得直响,轻声念道:“玉仙水四两三钱,红胭蜜露六两八钱,留春黄金面膏十两……加上杨妃醉酒胭脂,一共一百零三两七钱银子。” 傅云天盯着看这少年人拨算盘,只觉十指翻飞,快似闪电,平生见过的最好的账房先生也不过如此,不免心生惊叹。 又见那手虽也黑黢黢的,偏形状生得极好,纤纤长长,指甲更圆润如玉,似花瓣编贝般,便愣了半日。 突听那少年人催问:“怎得?”,他方回过神,嚷道:“奇了,你们这会儿说一百多两,怎得方才反说得是九十多两银子。” 这少年人手往门外一指,依旧低着脸道:“门外挂得招牌,这位贵客怕是没仔细看吧,凡在本铺首买者,九折折价,而满一百两,亦九折折价。两两相叠,便是方才小的所报之数。” 傅云天见这少年人有种很不屑一顾的态度,心头莫名冒火。 扯过顾长清,没顾得想为何这年少掌柜突地低头转身,傅云天拉着顾长清道:“景明,你给我算算,是不是这个数,别让有些猪油蒙了心地把我诳了。” 顾长清哭笑不得,按着标出来的价钱算了,沉吟一回,道:“该是一百零三两七钱银子。傅云天一噎,又问:“那两次九折价算呢?” 顾长清似是没听见,正往柜后看去,傅云天拍了拍他肩膀又问一遍,他方回神。 顾长清道:“该是八十三两三钱银子七贯钱。”傅云天听了大喜,探身过了柜案桌,拍着那少年人的肩膀道:“听见没,分明是……” 话没完,听顾长清道:“不对,该是八十三两九钱银子九贯钱,还有七个铜板。” 傅云天一愣,那少年人正背对着他们整理花梨木货架上的脂粉瓷盒。 少年人听了,冷哼一声:“我并不会错的。” 傅云天闹个没脸,拉着顾长清便走出门去,踩上马镫正欲离开,却见顾长清望着那纪香阁里面发呆,听他问了,才骑马挥鞭,一同出了棋盘街。 谁料没走两步,却听顾长清道:“这会儿想起来,我还有事,东麒你先回吧,我就不奉陪了。” 说着,不等傅云天吱声,顾长清便从岔口走了。 …… 苏妙真正为送走了傅云天两人而庆幸。 原来那二人一进店门,她就看了一眼,只见其中一人竟是在许府见过的傅云天,自然是没认出她来,另一人却是于晓飞阁有过一面之缘的朱贡士。 虽晓得这二人不识得她真实身份,但也足够让苏妙真一惊。 便揣测着那朱贡士估摸着也是某某显贵家的,否则不能和镇远侯府的小侯爷混在一块。又琢磨着那朱贡士的声音很有些熟悉,似在哪里听过,但她思前想后也没琢磨出来,只好又查了遍库房,叫来蓝湘哥哥交代些铺货上货的事。 说毕,二人走向铺子柜上,却见柜上有一男子正和宋大娘说话,而那男子,可不又是那位朱贡士! 苏妙真惊得立马住脚,要往回走,却见那朱贡士瞥眼看来,跨前一步,拱手一拜欣喜道:“小兄弟,你叫我好找。” 苏妙真怕他说出些晓飞阁的事,忙打发蓝湘哥哥和凤儿来顺往柜上当班,引他进铺子内室退居处,两人草草让座,归位坐定。 凤儿在外间探头过来,瞧了她二人一眼,因见凤儿眼中忧切,知宋大娘她们几人为她忧心。 便对这朱贡士很没好气,苏妙真粗声粗气道:“朱公子,咱们萍水相逢,你打听我的下落是何用意。” -- 第122页 “你莫不是真好南风吧?” 顾长清又遇见她,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的意外之喜。 此刻被出言讥讽,便也不恼,反道:“当日就我就发觉小兄弟你在算学上十分的有造诣,今日一事,更知如此。小兄弟你不用算盘筹具,就能脱口给出答案,且算得一清二楚,半点不差。” 苏妙真听了,不屑地哼了一声,这样就觉得她厉害?若是弄出什么微积分来,这姓朱的不得把她供上神坛? 便“哦”了一声,往鸡翅木座椅一靠,敷衍道:“过奖,过奖。比一般的钱粮师爷还是要强一些的。” 顾长清仍不做恼,朗声一笑,看向苏妙真道:“因小兄弟在算学账务上的造诣十分出众,某正有事相求。” 苏妙真听了,掀起眼帘瞅他一眼。他衣着颜色虽素,料子却好,暗纹也绣得精致清贵,腰间几样华贵配饰更显身份。便心知此人多半有些来头,否则也不会和傅家这位混在一块。 但任她想破脑袋,也捉摸不出此人有何事相求。便道:“朱兄叫我,叫我苗真就是。敢问朱兄要找小可帮忙什么事?” 这面黑如墨的小兄弟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正骨碌碌地转着,不住往外面瞅,分明有些不耐烦,可却分外灵动,让人喜欢。顾长清便一笑,又听他言语间文绉绉的,顾长清就微微欠身道:“苗小兄弟,黄河大汛,户部开仓赈粮,但你可知——户部无粮可赈,让钞关仓场开仓放粮,结果引出钞关仓场舞弊,有人牵扯出京仓亏空,江南道御史因而上本——这一事?” 苏妙真心内猛地一惊,端过花梨木案几上的定窑茶盏,呷一口,淡淡笑道:“京里有人不知道么?都说说江南道监察御史是个青天大老爷,还恳请圣上查仓清账么,怎么,听你这语气,莫不是里面有什么问题吧。” 江南道监察御史上本要求查仓一事,苏妙真一直有所关注,皆因她记得:户部仓场侍郎乃是贵妃的兄弟。 黄河春汛,河工败坏,不得不修理整治,如此便会牵扯到户部摊银出粮。可元宵大火里的蹊跷让苏妙真已然肯定,户部怕是有些大问题在。 因此,户部查仓,若揭出仓场舞弊一事,自然涉及仓场侍郎的乌纱帽,也就是与五皇子一脉相关,不管仓场侍郎是否贪污舞弊,到了风口上,三皇子一派的人再借机搅事儿,一旦应对不慎,管它是真是假,定受牵连,五皇子便失掉一大臂膀。 再结合着张天师在贵妃面前进的言,贵妃自然觉得,傅绛仙和五皇子相克得厉害。 谁料这江南道御史进京后毫无动静,让苏妙真白高兴一场,只能在晓飞阁百灵一事上下功夫,引诱五皇子一脉在百灵这事上留个错出来。结果,错处虽成功抓到手了,晓飞阁掌柜却也被顺天府尹弄进牢狱中, 虽她明白,根由是五皇子过分骄横,看上的一定要巧取豪夺得到。便是她不推波助澜,总有一日,五皇子也会处置晓飞阁掌柜,取走那万里无一的百灵鸟——甚至可能因没有她参合,反能做得掩人耳目无声无息,晓飞阁掌柜更是有冤难伸——不及今日,尚还有三位给事中挺身而出,仗义执言。 可虽明白,她心里仍有“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的愧疚。 所以才会让人匿名送了银两过去,再让凤儿来顺两人从京中流民乞丐处散布言论,编造童谣,讥讽顺天府尹,如此煽风点火,好借着民情民声,来帮晓飞阁掌柜脱身。 好在京里百姓也不负所望,这两日看了几场热闹,勇上心头,的确义愤填膺,为晓飞阁掌柜抱不平鸣冤屈…… 苏妙真盯着茶盏里倒映出来的人影,无意识地发呆:只是不知多久,才能放人出来——那顺天府衙的大牢,可不是好呆的地儿! 顾长清只见那一双大大的眼睛蒙上些郁郁,他心上不忍,甚至想要出言相询,便咳一声,道:“苗真小兄弟料事如神,不错,正是如此,户部仓场无粮可用,而他们的说辞,张大人在账本上查了,也似乎对得上。” 第67章 苏妙真闻言,蓦地回神。 她本以为是江南道监察御史还在做准备工作,随口瞎说一句搪塞此人,不料他竟一口认了,反而露了些内情与她。 苏妙真合上茶盏盖子,轻轻抚着腰间的白银条纱挑线香袋儿,笑道:“账目无错,可库中无粮。但也没听皇上追查此事,我想他们的说辞多半落在元宵大火上——这短缺的粮食,是被报在因京中大火而遭毁损的账上吧!” 顾长清击节赞叹:“苗小兄弟好慧的心思!” 他瞥来一眼,复又滔滔不绝道:“不错,户部京仓的账上是共存五百四十万二千四百九十八石,现时仓场存粮是近四百万余石,少的一百万多石,正被算在元宵京城大火的里。皇上只见账目无错,便真以为那少了的粮食毁损于大火之中。京仓不够,通仓备用军边,故而便只能开启钞关仓场,来赈济灾民。” “不久,江南道监察御史张大人在巡视仓场粥厂时,发现有各处仓场有虚报火耗,空仓冒记等弊情。他捉了几人归案,有不服的泄露出来,说这里面的许多法子,原是上行下效,从京通二地传来。” “张大人深感其弊,希望连根拔起,这才有上京请查京仓一事!否则河南山东两江等地的大水,可淹不到京城人的乌纱帽。” -- 第123页 苏妙真听他长篇大论,提眉道:“朱兄是何人,怎么会知道这些内情。” 顾长清并未回答她,反而凝望过来,缓缓道:“小兄弟,你觉得这京中元宵大火,真的烧毁了那些粮食么?” 苏妙真冷笑一声,一字一句道:“烧空仓,平假账。” 顾长清霍然起身,向苏妙真处跨上一大步,近前,面贴面对苏妙真道:“不错!。” 十数日前,江南道监察御史张松年连夜上京,累死三匹好马。跪奏南苑,声泪齐下,恳请查仓。乾元帝当时大为震动,当即允了,并拔营回宫。张松年御史一到户部,便和一干御史,开始理账查仓,。 因本朝科举,只有经义时务,并无明法明算诸等科目,张御史不通算学,不谙京务,不懂钱粮,便进展艰难,因无进展,近日更有人上书,弹劾他“沽名钓誉,诽谤仓场官员”。乾元帝就是再相信他,也渐渐有了不满,甚至要求他一月之内,必须查清,否则便做诬告处置。 顾长清在户部轮转观政,因元宵大火毁损仓粮一事,早已生疑,他主动请缨。而江南道监察御史是顾老太爷的门生,自然应允。 且顾长清早早地寻了著《算学宝鉴》的王度王老先生教授算学,虽则那时节他打得是治河理漕,兴修水利的主意,不意这明算读数之道,反先在户部派上了用场。 但终究孤掌难鸣。顾长清和张松年御史为查仓读帐一事忙得焦头烂额,却始终在账册上找不出漏洞蹊跷,招来户部度支司等处里精通数算的人,他们却畏惧搪塞,只是混着时间而已,而若现在出京往绍兴等地去寻可靠的钱粮师爷,却又如何来得及。 顾长清本欲请王度出山,谁料王度四月初一便下了两广等地,说是听说那边有夷人精通算数,要去讨教一番。 他思来想去,脑海里能记起的人,只有当日在晓飞阁遇到的这位小兄弟似可一用。一来,其人虽然脾气坏,却心地不错,当日萍水相逢,见他有了难处便来相帮,二来,其在算数账本上的敏捷,着实是顾长清平生所见,再厉害的钱粮师爷也及不上半分。又敢夸口天下钱粮师爷无人能比。想来也有几分可信,且机灵聪颖,洞明人性世故,连王度老先生不过试顾长清诚心,都能一眼看出…… 但他也没想到能顺利找出,谁料天假其便。 “愚兄在户部任职,现在随张御史查仓理账,但因积年账本,若想在短短数月查仓除弊,非得精通算学钱粮的人前来相助才可,故而想请小兄弟你相助,不知小兄弟是否答应?” “当然,愚兄不会让小兄弟身处险境,自然有法子周全,更不会让你白做劳工,无论何事,只要愚兄力所能及,便事无不可。” 苏妙真听他果决恳切,不免大为震惊讶异。先奇此人不自傲身份地位而诚恳相邀,再奇他居然相信,她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你就不怕我被人收买,去查账时或是泄露风声,或是搅浑水好拖延进度?” 却听他道:“晓飞阁的座位千金难求,当日你我在那处相遇,愚兄便知你出身便不富贵,家中也定然殷实……那么,便不会为蝇头小利所惑,自然不会为人收买。且小兄弟你心地良善,见愚兄为题目所难,便立时伸出援手。更不挟恩图报,反而生怕与愚兄有什么牵扯一般,立时就走了。小兄弟,不说愚兄现下别无选择,便是有,你这样的人,也是上上之选。” 他笑道:“且论起来,我还怕小兄弟你信不过我。” 他从腰间解下一刻金牙牌,递来。 苏妙真愕然。瞧了一眼,乃户部通行牙牌,上有持牌者的姓名职务。 “愚兄并也不姓朱,而是姓顾,名为长清。” 苏妙真刚抬起手,听得他后面这句,便惊得眉毛一跳,错手摔了那牙牌。 只听“啪”的一声,那牙牌坠落到地上,幸而没碎。苏妙真蓦地收手,问:“你也叫顾长清?那为何当日晓飞阁,那位王老先生称呼你为朱公子?” 顾长清听到苏妙真说了个“也”字,正纳罕他的名字是否真个烂大街,一听苏妙真问,便笑道:“家母姓朱,愚兄在外行走不便时,便化名为‘朱景明’。” 却也有理。 苏妙真点点头,又追问不止:“那么,可是高中榜眼的那位顾公子?” 顾长清弯腰拾起牙牌:“愚兄不敢托大,侥幸而已。” 苏妙真弯唇一笑:“顾公子的那几篇程文做得极好,四书论和五经题自不消说,策论里的‘河工漕务’一篇,立论是并重河槽,可知顾兄眼界开阔,心系百姓。” 顾长清听这苗真小兄弟嗓子虽仍沉哑粗砺,但柔软下来,居然多几分动听。 这小兄弟提起那篇策论时语气里满是赞赏。顾长清怔忪一瞬,当日曾有师长说他多半是那篇漕河策论让主考官们以为尚有不妥才未能连中三元,虽顾长清不在乎虚名,也觉遗憾。此刻心内竟有些忽逢知己的欣悦,他道:“贤弟谬赞。” “顾兄过谦了。”苏妙真摇摇头,凝神把这顾长清再仔仔细细地看上一遍。 一连两次见到此人,她都避之不及,从没细细打量,此刻见这人眉目俊朗,宽肩高大,恰是个玉树临风的人物。又不似寻常儒生畏缩迂腐,胸襟宽广,举手投足之中反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磊落自信。 -- 第124页 她便暗暗想到:这人,也算不辜负这“长清”二字。 苏问弦和他交好,倒是对了。 她正想着,顾长清缓缓道:“且实不相瞒。愚兄并非全然信任与你。只是一来,你和这纪香阁有关,若日后有变,这纪香阁和宋大娘总归是跑不了的——刚刚愚兄和掌柜娘子略略说了几句话,已知掌柜娘子姓宋,曾嫁苏氏——要封掉这家店,捉拿这些人,于我来说,并不算难。” 苏妙真忍不住好笑:“所以,你并不是全然相信我——只是你自觉一切尽在你的掌握之中,不怕我反水。” 顾长清赧然一笑,咳了几声,方道:“小兄弟勿要着恼,愚兄只望以诚相待,可若要诚心,怎能只说好处?自然得把丑话说在前头,且事事相告。” 这种坦言相告,倒比一昧说好话戴高帽来得真诚。苏妙真抿唇一笑,道:“你这样坦诚,我非但不恼,反而喜欢。” 顾长清都做好了被痛骂一通的准备,却听这小兄弟语气和缓。不仅不似先前疏离冷淡,反有几分温软亲近。 顾长清心中一动,正欲说些什么,却听这小兄弟低头慢声道: “你请我这萍水相逢的白身平民相助查账要事,可见你这人胆大变通;” “不过一面之缘,你就摸出我几分底细,可知你心细如发;” “更又有后手预备我反水,可知你这人,呵,说句难听的,便是城府颇深;” “最为难得的是,你句句坦诚相告,我便知你为人重信守诺。” “户部查仓一事,难险繁苦,若只知道蛮干而无心机手段,是查不出什么的……你若是个喊口号作清谈而毫无城府的人,我断不能应。可今见顾公子你,心机、志气、诚意样样皆备,我再拿乔—— 顾长清突见苗真小兄弟猛地抬头,面上露出一种坚毅神色来:““岂不是不识好歹!” 顾长清登时一愣,心内五味杂陈,几乎不可置信——他本以为要费许多口舌——谁料竟得来全不费功夫。 顾长清不由得紧紧抓住花梨木椅的雕纹扶手,探身向前,道:“小兄弟,你这是答应了。” 他迟疑片刻,终究又道:“小兄弟,这是大事,你若想要再考虑考虑这里面的凶险繁杂,愚兄不会阻拦。” 苏妙真没料到他的第一反应竟是劝她再考虑考虑,忍不住一笑,看向他道:“呆子!我都应了你,你反而再劝我想想——有你这么当说客的么?” 顾长清被笑吟吟地骂了一句“呆子”,无缘无故地,他不但不恼,反有些说不出道不明的滋味儿。 但见逆光望去,对方小黑脸上的瞳仁儿亮得流光溢彩,顾长清正欲说话,这苗真小兄弟剔一剔眉,道:“不过有三件事,你须得记住。” “第一,我姑母开了这家铺子,虽积攒些银钱下来,到底只为做小本买卖。她受不得惊吓,我替你查仓看账一事,决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是说——任何人。” “第二,我身上还有其他要事,方便的时候总是少,所以你若要联系我,便派一个小厮过来,跟凤儿说了,我们定在什么地方相见呢?你说街尾那个茶馆和你熟识?那更好!就定在那个茶馆,刚好顺路。你把底册留下,副本抄册带来,我给你看,若你信得过我让我带回家去,也是可以。你有什么要紧事,也只跟凤儿提,让她回禀我,我寻机去茶馆雅间等你。当然了——包定雅间的钱得你出!” “第三,你自己答应的,日后我若有什么事相求,而你又有能力相助,可一定得伸出援手。” …… 时交正午,柳絮翻飞。 蓝湘进房,见苏妙真倚在塌上闭目养神,尖尖的小脸白得透明,眼下青紫一片,眉心微皱,显是愁容。而塌前案几上堆了一沓厚厚地账册,被一方帕子掩盖了半边。 案几上吉祥如意红漆镂花食盒的盖子被揭开,可蓝湘一看,见里头的点心燕窝却是原封不动。 蓝湘取了一个小杌子来,围坐在塌前,给苏妙真捶着腿,劝道:“姑娘这几日忙着看账册,也该歇歇吃吃东西了,等太太忙完这一阵发现姑娘操劳成这样子,定是不饶咱们的。”蓝湘又道:“铺子上的事有这么许多么,镇日看账,也没见姑娘看完。” 苏妙真被她惊动,睁开了眼,叹口气允了。她这些日子万事不做,书本女工礼仪等事一概不管,趁着王氏日日回娘家为长侄媳妇生育之事筹备打点的空儿,而昼夜不停地核算这些带回来的副本抄册。 “刚理出个眉目来,也不能松。娘是不是还在外祖府上没回来?我扑了粉,还看得出没睡好的样子么?对了,凤儿可送回去了?” 蓝湘道:“太太掌灯时分才回得来呢,这几日怎得看不出,人已经让绿意差门上伺候的雇车送回去了。”又道:“奴婢传点饭食过来,姑娘好歹用一些吧。” 苏妙真点点头,蓝湘忙叠声喊人往厨房上传饭来,不半日,侍琴侍画侍书侍棋四人启帘进来。 侍琴侍画各抱着一装汤饭的捧盒,侍书调放桌子,侍棋铺开茶盏碗筷,蓝湘扶着苏妙真坐下,用干净手巾裹了牙著递到苏妙真手里,又给布菜添汤。 苏妙真心内正琢磨着那些抄册的事,蓝湘夹一筷子,她便吃一筷子,蓝湘几人瞅着她心思重重,便费尽法子变着逗她发笑。 -- 第125页 苏妙真刚用完午饭,洗手要茶,廊下走来几个婆子,其中一人隔着窗子问苏妙真道:“五姑娘,我们姑娘请您过府一叙。”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和元宵大火串上线了。 第68章 两个面生婆子进来,于二家的一进门槛,先道:“是傅家的,说是她们姑娘重病了几日,心里念想着几位闺中好友,请几位姑娘过府一叙姐妹情谊。” 那几个婆子进门磕完头,忙跪下,磕了两个头。打头的人愁眉苦脸道:“我们姑娘自打赴宴受了春寒,竟是一病不起了,那一种可怜可悲情状,我们做下人的看了都心疼。我们姑娘病中还念叨着几位闺阁好友,故而夫人打发过来请五姑娘过府瞧瞧我们姑娘,给陪着说说话。” 苏妙真明知傅绛仙这是装病,但不得不陪着叹了回气,唏了次嘘。 于二家的道:“五姑娘,来时我已经去舅老爷府上回过太太了,太太是应下了,就看姑娘。姑娘若要出门,我便现在吩咐人去备马。” 苏妙真瞅了一眼案几上的账册,本欲拒绝,见那几个婆子都急急地搓手,正等着她回话。她琢磨着在这些账册上已经渐渐有了头绪,也不在这一时。傅绛仙这时候差人来请,或许有什么要紧事。 便点点头,招手蓝湘过来,让她把那些抄册锁进房,往镇远侯府去。 过了不知凡几的垂花门和抄手游廊,走过数个穿堂,方到正房大院。 正面就是五间轩昂大气的上房,台矶上站了几个穿金戴银的丫鬟,见她到了,忙过来引苏妙真从甬道进正房道:“几位姑娘都到了,正等着苏姑娘呢。” 苏妙真进到正房,厅堂里摆了几把金丝楠木交椅,正中坐了傅夫人,她正偏着头,拉着文婉玉说话。许凝秋许莲子等人也在其中,正坐一边,静穆喝茶。 苏妙真上前拜见,当下,傅夫人转过脸,眼睛一眯,钉眼把她瞅了一遍,方淡淡道:“原来是苏五姑娘。” 苏妙真见傅夫人气不顺,心知傅夫人多半是为了——当日在贤妃面前她借贵妃的风推拒了傅家的婚事——而不满。 并不清楚傅夫人更着恼的是——傅绛仙为给她庆生,起个大早受了春寒,她苏妙真知道了,不说主动来看,反而等人去请,请也却是姗姗来迟,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苏妙真不知,但仍恭敬地说了几句客套话,退坐到一边,再不轻易开口。傅夫人又叫了许家两位姑娘在前问几句家常话,余光却不住地打量娴坐一旁的苏妙真。 见她虽遇冷待,却不羞窘困惑、畏畏缩缩,反而举止落落大方雍容典雅,那种安之若素,竟似到了她自己家一般。又是叹这小姑娘面色虽怏怏的,却始终镇定得体,很识进退;又是憾终究不能聘来做儿媳;又是暗恨伯府那样的不近人情;又是怨苏妙真害得傅绛仙受春寒久久不痊,却无愧疚焦急——想来不拿傅绛仙作朋友。 傅夫人五味杂陈半晌,也没心思说话,让送上茶果,给众人吃了,便吩咐几个嬷嬷领她们去见傅绛仙。 婆子们簇拥着苏妙真等几位姑娘往西转去,过几间房屋院宇,跨两个仪门,一路曲曲折折,穿花过柳。 走了半日,方路过一轩峻壮丽的院落,某一婆子笑道:“那是我们大爷住的地方。” 又过一东西穿堂,拐了弯走了会儿,便道一稍稍小巧些的院落。房檐下悬了不少鹦鹉笼子,便知至傅绛仙处。 进到内室,傅绛仙正歪在床上挨饿,见她们几人来了,忙斥退伺候的一干人等,叫她们几个近前来说话。 许莲子远远地站了,笑道:“我身子弱,若是也感了风寒,那可就不得了了。” 傅绛仙不搭理她,见文婉玉许凝秋苏妙真三人都走过来,在床边坐了,问她近日情形。傅绛仙本来是只想找苏妙真来说话,但一来想到答应的傅云天的事儿还没办到,二来只请苏妙真一人,傅夫人定然不允,便一下子请了四人过来。 而左都副御史许夫人听闻是病中的傅绛仙相邀,要听说请了三府的姑娘,便也让许莲子来了。 说不半会儿,傅绛仙想起傅云天还在外头等着和这位许府佳人相会,忙装模作样地咳了一声。对许莲子道:“许姐姐,你身子既弱,可待不得这屋子,若是我过了病气给你,那可不成了我的错。”便喊了轻儿进来,让她领着许莲子在园中走走散心。 许莲子正是想往外走的时候,忙走出门去。一面同轻儿说话,一面转弯抹角地打听傅云天。其实侯府提亲一事,许莲子的奶嬷嬷打听到了,忙忙地向她贺喜。谁料后来左右等不来消息,许莲子让她奶嬷嬷再去探问,方知许夫人给她推了,一心想给她在新科进士里头寻一个家世相当的婚嫁。 许莲子晓得了,生了小半月的闷气。在她看来若要找一个新科进士,等他发迹却不知还得多少年,现下既有傅家这样的好姻缘,有什么不可答应的。虽是做妾,到底是贵妾,且人家侯府上赶着来求,听说是傅家小侯爷在去年妙峰山进香时偶然见了自个儿一眼,登时惊为天人。 虽则许莲子记不起,去年在妙峰山到底什么时候见过的傅家小侯爷,也不妨碍她听说——傅夫人上门求了两三回。 这正经不比求娶正妻还要诚心!过去了自然是好日子。想来就是伯父婶娘为了他们御史府的名声好听,怕惹人物议,才不肯答应。 -- 第126页 她那边咬碎银牙,愁了许久,本欲认命,就等嫁给某位家贫进士,谁料许夫人找来找去,也无合适的。人家不是嫌弃她父母双亡,就是嫌弃她并无家产,就是有愿意的,年岁却十分不合,许夫人挑拣许久,便放松了要求,打算在举人里头找一个。 许莲子知道了,更存一腔恼怒记恨:恨伯父婶娘为博清贵名声,便不顾她终身大事。更恨不能插上翅膀来再见那小侯爷一面——都说那小侯爷相貌英俊,只是爱拈花惹草了些。 然而人无完人,他家世相貌能力样样出众,便有些狐媚子贴上去,那也正常。许莲子不住地思索,跟在轻儿后头漫步走着,谁料傅绛仙一病不起,就差人找她们过府说话—— 这可不是天假其便。 许莲子正思忖如何寻找借口,好往傅云天的院子走走,忽地被引过游廊曲桥,进到一水池旁的轩榭内,这轩榭三面环水,绿树遮阴,格外幽静。 许莲子瞧见轻儿直冒冷汗,引她过了一七扇紫檀架子镶璎珞大屏风,招呼她坐在屏风后的的罗汉床。那床边的案几处不知何故,早摆放了一盏茶水。 轻儿抖抖索索地递了茶,奉来,哑声道:“姑娘在这儿坐着歇歇吧,外头靠水,正好看看水景。奴婢,奴婢想起来还有一事,去去就回。” 许莲子还没应声,就见轻儿绕过屏风,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许莲子瞧见这等情形,心里也是不住打鼓,太阳穴直跳,琢磨出来几分意思,正在惊喜焦灼交加之时,忽听外头脚步声起,一男子声传入内道:“唐突许姑娘了,今日四月初十,距上次相见,将要半年,云天实在相思已久。” * 因请来了几位外府的姑娘,那里面又有傅云天心心念念的许家姑娘。傅夫人以为傅云天不知道来人有谁,便只是叮嘱他不许往傅绛仙院子里去。 傅云天故作不知,甚至在傅夫人提及有苏家姑娘时,还拿出一副避之唯恐不及的态度道:“那我更不能往绛仙那去了,遇到了差点成了我正妻的女子,得多尴尬。还说给绛仙送点新淘的玩意儿去,罢罢,就叫上恪然,在自己院子里摆桌简席得了。” 傅夫人不疑有他,又听宁祯扬来了,便松了监管。 傅云天叫来家乐美婢伺候,席上敬了宁祯扬几杯酒,不消一会儿告罪更衣,至乐水榭来。 他刚进内室,只见屏风后头人影摇动,似是惊讶。那便是曾经遇过的许家姑娘。傅云天微微提气,眼前浮现出那女子以帕遮面,急急而去的身影。 那等惊惶可怜之处,让傅云天现在记起来,仍不由心怜心爱。他顿住脚步,在屏风后站了,温声柔语道:“听闻姑娘自幼父母双亡,只剩一个族叔。” 屏风后有簌簌衣物的摩擦声,里面的人却一言不发。 傅云天弯身从袖中取出一方锦匣,推至屏风下角,退后一步道:“此物还算不菲,与姑娘做个见面礼。” 里面的人不吭气,傅云天也不急,估摸着还得好一会儿磨,然而他正准备再说些好话,突见屏风里却伸出一只脚来,把那锦匣勾了进去。 傅云天不意如此顺利,然见此情状,已知有了几分光景。到底欣悦,便道:“那日我见姑娘所插戴的,是一支银鎏金镶喜蝠翡翠簪,我时时挂念,往珍宝斋寻了一相近款式,日日携在身上赏玩,以慰相思,姑娘既然肯留步与我在此说话,我心大快,却用不着此物了。” 听里面女子咦了了一声,似有不解。 傅云天又道:“姑娘身世可悲可叹,日后若出嫁,一无丰厚家资妆奁,二无父母尊长,要得一个合心意的好姻缘,怕是难如上青天。” “我是镇远侯府的独子傅云天,虽不才,日后也至少是个都指挥使。我虽非怜香惜玉之人,也有回护之想,正妻之位虽不能为姑娘空出,但也绝不委屈姑娘……” “念我痴心,姑娘还请恕罪先前唐突。只是我母亲三次上门求娶都为许大人夫妇所拒,我若不安排丫鬟将姑娘引到此处,却再无时机能与姑娘一诉衷肠……” 他这厢说了许久,正口干舌燥心生不耐时,突听对面屏风后的人影微微晃动,女子泫然欲泣:“我一生孤苦,早受遍了委屈。小侯爷如此大费周章的安排,难道不也是看重与我么?可小侯爷说,你当日是在许府见我,插戴的是一支翡翠喜蝠簪?那末,小侯爷可还记得我穿得是何衣裳?” 傅云天不解其意,略略思忖,料这女子在试他诚心,但道:“是一件粉色百蝶穿花对襟袄,不用脂粉,只挽了双环髻。当日情形,历历在目,我未有一刻忘怀。” 里面女子呼吸骤然急促起来,傅云天心内生疑,正欲开口相问,突听那女子凄婉哀切道: “小侯爷的一番痴心,妾原不知……” 第69章 苏妙真等人正和傅绛仙挤在架子床上说话,许凝秋笑嘻嘻道:“傅姑娘,你生了一场病,还不晓得,现在我们当中出了个贵人呢。”文婉玉脸色一变,耳根处泛起红来,推她一把道:“别瞎说。” 苏妙真解了荷包,捡着核桃仁儿吃,故意促狭道:“她又没说是谁,婉玉你先急什么。” 文婉玉闻言脸更红,道:“你这样混,我可再不和你好了。” 傅绛仙不解,忙推了苏妙真分说。苏妙真嚼着核桃仁儿道:“她被许给吴王世子做正妃了,可不是成了贵人。” -- 第127页 傅绛仙听了,也笑道:“我哥常说吴王世子样貌风流潇洒,性子怜香惜玉,婉玉姐嫁过去,肯定是有福的,我这儿就先给你道喜了。” 苏妙真凝神看了文婉玉,见她只顾着低头,才放心下来:因看进士游街那次,让她还以为文婉玉一颗芳心暗许给那榜眼顾长清了。现下见文婉玉面上并不忧虑烦闷,便为她高兴。 许凝秋拍着手笑道:“若要道喜,怎能不喝一杯。” 傅绛仙连连称是,忙喊丫鬟们送来几样小菜酒馔。 丫鬟们听了,因她最近水米不进,突地要酒菜,哪能不喜,忙不迭走出去办了。 不多时抬来一张小桌子,几个丫鬟合力置放到炕上,又往外端出许多茶碟大小的瓷盘,上面是各色菜果,无所不包的。原来傅夫人在前头听说傅绛仙突地有了胃口,立马便让人置办出丰盛的一席。 傅绛仙歪三倒四直嚷嚷累,装一副病恹恹的模样,她伸出手来,觑眼只看苏妙真。苏妙真不得已,亲自扶她下床上炕。 而等丫鬟下人们出去,傅绛仙又立即来了精神,立时笑着要斟酒。看在文婉玉眼里,便奇问:“傅姑娘,你这,你这莫不是在装病吧。” 苏妙真唬得一跳,忙伸手挡她的嘴道:“观棋不语。”傅绛仙也死命点头,指了指窗外,示意院中还有人在等着进来伺候。 文婉玉素来灵慧的,立马晓得分一二,但想了想,仍拿好言来悄声劝道:“虽不清楚到底出了什么事,但傅姑娘你也早些改了吧,不然平白无故地让爹娘悬心吊胆,却是咱们的罪过。” 傅绛仙也明白这是好话,打打岔应承下来。 正闺中闲话着,许莲子攒着帕子低垂着脸走进来,道:“好哇,竟不等我。” 又让座递碗筷,五人便吃了些酒菜,抢一回红,傅绛仙这几日的憋闷算是解了许多,因见日头西下,又约了十五再聚,更不劳动各府人马,差傅府备轿相送。 苏妙真进了轿厅,就见一溜的翠盖轿子,一婆子为她揭了其中一轿的帘帷,突地许莲子过来,悄声问她道:“苏姑娘,听说你被许给了赵家,是么。” 苏妙真不似此地女儿,在这些男女姻缘之事上仍有些害羞害臊,在她看来都是人生或许经历或许不经历的一段过程,当下便道:“是。” 许莲子道:“那我,那我便放心了,这里恭喜苏姑娘。” 苏妙真一头雾水,正要上轿子,那许莲子又立住脚,向她似笑非笑道:“不过苏姑娘,你提及自己婚事时不见半点羞赧避忌,总是失了女儿家的端庄,让人晓得了,却要被说轻浮。” 苏妙真嘴角一僵,但她一心挂记着抄册,忙上轿回府。 从东边角门出去,过了巷口,苏妙真听见有叫卖声,便动了个爱热闹的心思,掀起轿帘一角,小心去看,果见不远处的街口人烟阜盛,远远地看去,那等街市繁华,比伯府还要显得不同些来。 她只掀起了一点帷帘,露了半张脸,正料定不妨事,看得入神之时,却听见后头有哒哒的马蹄声,自远而近。 伴随着中气十足的一声喊:“起轿。” 苏妙真的轿子立时摇晃了一下,被抬到一旁落在地上,她便估摸着是哪位勋贵高官的轿子要过来了。本朝避轿制度相当严苛,路遇高官勋爵,低位者必须让路。 苏妙真也就松手,要放下帘子,风却一卷,将轿帘卡在板缝儿里,苏妙真忙趴过去扣弄,恰恰与那顶八人大轿擦过一眼。 只见那轿子里坐着的人似戴束发金冠,似穿一件紫织金云纹曳撒,正用一把乌木镶银折扇挑帘看来。苏妙真没看清脸,但觉对方俊雅斯文,尤其是那用扇挑帘的姿势非常潇洒俊逸,比她装扮男子时要强出许多,便有心偷师,一时忘了低头,但也没看向那人长相,只目不转睛地瞅着那把扇子。 那人也瞧见她,敲敲窗沿让大轿停下。他陡然皱眉,一道锐利的目光射过来:“哪家的女儿?” 苏妙真醒过神来,忙低头伸手去拽轿帘,这回不知触动了哪儿,那轿帘轻轻地挡下来,在黑呢轿帘遮去苏妙真视线的一刹那,她听见对面轿中男子冷哼一声: “抛头露面,轻浮。” 苏妙真不听还好,听了立时气不打一处来,先是许莲子,后是这不晓得哪里来的男子。她立时掀帘再看向对面,这回却是直直对上那人视线。 苏妙真浅浅一笑,果见那人神色一怔,目不转睛地凝视过来,苏妙真立时变脸,冷笑一声: “贪花好色,浪荡。” 一语毕,立时重重摔帘。 宁禄打马回来跟上轿子时,吴王府的车轿已到了别宅。 宁祯扬下轿,大步拾阶而上,过了门口的石狮子,宁禄赔小心跟上去道:“打听过了,傅家今儿请了三家的姑娘,里头有苏家姑娘,许家姑娘,和与咱们吴王府定下婚事的文家姑娘……” 他不知宁祯扬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觉得还是不节外生枝的好,便瞅着宁祯扬的神色道:“既然听世子爷说那女子是世间罕有的貌美,想来或是文家女儿了,恭喜世子爷得此娇妻。” “不是文家的,听那女子的嗓儿,又知傅家今日只请三府女眷……”宁祯扬用乌木镶银苏扇敲着手心,走进府门,面无表情道:“两下合计,我已知是谁。” -- 第128页 宁禄心道:听世子爷这语气,竟是旧相识了,然而不对,若是旧相识,又何以第一次认不出来。他正瞎捉摸,宁祯扬冷声道:“果然是个不贞静的,抛头露面,成何体统。” 宁禄脑袋一缩。 苏妙真还不知背地里再度被骂不守妇道,她一回房,也不休息,取来账册,又是看到起更。 因王氏忙完侄媳妇生产,又为苏妙娣婚事忙活,事杂烦难,魏国公府那头又恰逢国公爷出京往皇陵监工,两府拿出黄历一合计,便推迟到五月再行亲迎之礼,王氏总顾不上管她。 四月底官舍会武,由兵部主考,礼部协理,以名次给武官勋贵子弟授官,苏问弦轮值观政兵部,也是忙得纷乱。 苏妙娣更为即将出阁而紧张,一有空便绣花,也不知绣了多少帕子香囊出来,故而便是过来看她也神思不属,苏妙真就如脱缰野马般放手忙开。 理出头绪,苏妙真喜得连饭也顾不上吃,对付对付扒几口,洗漱接着再看。 因有了头绪,便进展神速,次日不到午时苏妙真就摸清了大概。她推说身上不适,从角门溜出去一回,让凤儿预备马车在路口等着,到店铺支开苏全,溜进街角茶馆和顾长清交换剩下的抄册,拿到抄册,也不多留,回府接着看。 又私下让蓝湘招来凤儿,吩咐她几句,约顾长清在四月十二再见上一面。 晚上定省完毕,她归房歇息,就立时打发走上夜的黄莺等人,自己剔灯磨墨,披衣下座,取来几只狼毫细管,总算把这回到手的副本抄册尽数看完,该核算稽查。 …… 春夜寂寂,窗外唯有虫鸣。 灯花噼地一声爆了,苏妙真正趴在桌上眯着,被这响动惊醒,她勉强支起身,剔灯插烛,房内才亮堂些。她随手将案边冷茶一饮而尽,在房内翻检了一包着点心的帕子出来,含着吃了几块,稍稍精神了些,又复强打精神,开始核算稽查。 她前世专业是经济金融,也选修过审计,这些不过用四柱清册之法制作的假账,其实扫一眼就该是瞒不过她的。 但仓场黄册本数过多,事情过繁,又都是用文字记数,她不得不喊着蓝湘绿意,三人先将关键处一一誊录,再由她换算。这么费工费时地都是苦力,如今尽数看完,这假账里的错处开始显露。 苏妙真运笔如飞,又听外面沙沙春雨。 窗外树影摇动。满屋冷湿了些,她便自去箱笼里挑了件粉纱小衣添上,又披着外裳,出了耳室,转入外间推门去看,只见雨打檐廊,殷云低护,浓重的夜色笼在春夜薄雾。 但闻泥土气花香气揉在一起,她深深嗅上一口,只觉振奋不少,方转回房内,接着读账。 这么忘寝废食,窗外浮起鱼肚白,突地一声清亮鸡鸣,惊得她心里突突直跳,抚着胸口坐了半日,苏妙真才发觉天已大亮。 绿意蓝湘推门进了外间,蓝湘在外面轻声道:“今儿下雨,估摸着不用定省了吧,雨滑路湿。”绿意迟疑道:“那还要不要叫醒姑娘?” 绿意蓝湘压着声音在外间唧唧哝哝讲话,苏妙真望着雪白笺纸上一串串触目惊心的数字。 她微微愣神,伸手拂过那新干墨迹,触手湿滑,翻转一看,只见指尖上沾了浓黑,触目惊心…… 顾长清的声音在她耳边回响,“灾地浮尸上万,饿殍千里,钞关仓场浑水摸鱼,京仓又有大弊,官员称粮食毁于元宵大火。虽是问罪了几个不大不小的监守守备,然而到底未能拔草除根……” 苏妙真合上抄册,自言自语道:“总算不负所托,有了结果。” 她听见蓝湘说了一句:“不如让姑娘再睡睡吧。” 蓝绿二人便合计着要悄声退出去,苏妙真一把按住抄册,提气喊了一声:“进来吧,我要梳洗了。” 第70章 沉云筛雨,杨柳在春雨中飘荡散落,石阶一夜爬满蜿蜒青苔。 顾长清身披蓑衣,进到茶铺,见虽外头下着雨,茶铺里面却是人头攒动,堂上几乎挤得站不住脚。 堂上坐了一说书先生,撒开一把折扇,口若悬河道:“那李县令自打听了其妻的话,竟是官运亨通,青云直上了,先前的那一等轻视巾帼的心不免消了许多,暗想,若不是我娘子先出计策瞒过那贪赃枉法的宋巡抚,又请来这傅家三兄弟帮忙斩杀妖精,我如何能有此刻,却知——这脂粉堆的英雄却也不少……” 这出自话本《贞观术士录》。堂上众人都轰然叫好。 有人笑道:“安平居士真是文曲星下凡,现在到处都在说他的话本。里面这些道理也受用得很呐。” 人群外站着的一人连连点头;“这段说得好啊。我就是不听贤妻言语,年轻时总在外头招花惹草,差点落得金尽家破的地步,幸而我妻偷偷备下私房,助我东山再起……这世上有一种贤德智慧的妇人,见识丝毫不逊男子……”其他人听了,也不住点头。 顾长清就站在堂内台阶上,听见他们对话,不由心念一动:话本奇趣无穷,不但受到士人好评,亦在平民百姓里广受欢迎。 里头的人物也机智正派,字里行间传出的信念思想又格外不同。这安平居士的胸襟,却不似因穷困潦倒而作话本为生的不得志士人。 此所谓‘先以闲趣引人奇,后以正理化人痴’,比寻常的市井闲书要多上教化人心的作用。 -- 第129页 顾长清驻足听了片刻,便绕进后堂,从种植了几株杨树柳树的庭院拾阶而上,过了穿堂,走过庭院,进到最里。 茶铺掌柜已经亲自站在阶下等着,看向他手中瓷瓶笑问道:“我并不知公子爱这妖冶无格的花。” 瓷瓶里插了几支芍药,花瓣上沾了些迷蒙雨珠,看着反倒清新娇美,更是艳色将滴。 顾长清解下斗笠,笑道:“苗小兄弟是个爱花儿的。这两日没什么可疑人物吧。” 掌柜的连连摇头,顾长清颔首示意,穿过昏暗无光的游廊,走到一门前。 这雕花木门破败到过路人不会正经瞧上一眼,里面却别有洞天,是个雅间,陈设的颇为精致。 顾长清看了眼瓶中的芍药,撩了衣裳,待要屈指敲门,忽地,不知打哪风一吹来,门吱呀一声,便自开了。 顾长清透过门缝去看,见一瘦小人影正趴在雅间内的八仙桌上酣睡。心中顿时生愧——苗小兄弟喜好精洁,更十分警惕,虽与他称兄道弟,却从不过多透露自己的事儿。 因赶着看抄册,顾长清每每见她,都觉这小兄弟疲倦至极,但对方却强忍睡意,从不在他面前失了神志。 这流水雅间因在最里,不与外界相连,更无窗扇,里面便极为昏暗,朦朦胧胧。桌子旁的案几上绛烛高烧,照得满室昏黄。一支杏花别裁在烛台之上,灯下看花,平凡无奇的暮春残杏也韵致楚楚。 顾长清顿住脚步。 这十数日来,他二人隔日便见上一面。知她喜好精洁,更有些雅趣,每每相见,对方都袖来些杏花牡丹插上装点。 顾长清反手插上门栓,悄无声息地走过去,站在北座,手搭在椅背上,见她身形甚薄,怕她着凉,正犹豫着是否给搭一件衣裳。突见伏在桌上的人一动,嘟嘟囔囔地起身。 …… 苏妙真刚伸完懒腰,正想起身活动活动腿脚,一人坐在她对面。她唬了一跳,差点没惊叫出来,猛地记起来,这处是和顾长清约好的茶铺雅间。 再揉揉眼睛,仔细看去,果然是顾长清,他正含笑望了过来。 苏妙真咳了咳,按荼茗所教换个嗓子,粗声粗气道:“顾兄来了,没久等吧。” 顾长清温声道:“刚来而已。” 苏妙真心中一松:她连熬了快十个通宵,因账上的事已经理完,心中大石头便坠下来,方放松了自己,不自觉趴在雅间的八仙桌上睡了一觉。 苏妙真从各处各人那里,都听说过顾长清这;很多次。知道他是个德才兼备、万中无一的君子。 但即便如此,她这人做事向来是力求滴水不漏,便从不在他面前放松警惕,困得再厉害也掐着腿,硬撑过来。 更为了让他辨不出她的样貌,特特挑暗室相会。烛光暗暗,她又总逆光坐着,更穿竖领袍子,遮去喉咙……这么数十日下来,顾长清便从未生疑。 她心内颇为自诩,道:“请坐。” 顾长清欠身让了一回北座,苏妙真不耐烦这些虚礼,便道:“你我也算熟识了,还客气什么,且顾兄长我几岁,上座也是应该的。” 等顾长清刚一坐下,苏妙真把手中账册摊开,推到他面前道:“顾兄,请看这几处。” 顾长清接过账本,正想开口,让苏妙真不要过分操劳反而伤身,但刚说了个“贤弟”,就被苏妙真打断。 苏妙真只想尽早了结此事,搓手急切道:“这去年三月的漕粮收入额与去年一整年的比例突地升高了,跟前十年的比例更是大为不同!再有,就是去年六月间的销对领粮处,有一异常……还有这里,天下各州府四年前漕运送来的粮食,与存档有几处不符——可笑的是,不是仓粮少了,而是多了!它如何比漕运来送来的还多近三万石……为了平账,他们费尽心机,到底在这里漏了错处。你和江南道督察御史把四年前的那位找出来,顺藤摸瓜,半哄半吓,不怕他不招。再有这处……” 越往后讲,苏妙真语速越快,她又怕顾长清听不懂,便解释地也更为详细透彻,如此这般的说了半日,撇眼一望顾长清,眉头越皱越深,目光越来越锐,该是明白过来了。 顾长清盯着这些抄册副本上的一串串字,难压怒火: 京仓监督乃保立三皇子的人,而四年前的度支司郎中,现在的仓场侍郎却乃是五皇子母舅。现下虽不知到底是谁的责任,但到底,两位皇子的亲信都被牵扯进来,则此事不免沦为三五皇子互相攻歼的筏子,到时候若想查清,便极为棘手! 还有一处,若涉五皇子母舅,到时贵妃娘娘的枕头风一吹,乾元帝究竟会不会追查到底,也是个问题,只怕一腔热血尽付东流。 顾长清猛地起身,他坐的椅子被一带,摔倒在地,脚边的景德窑细嘴瓷瓶更是咔嚓一声,碎裂一地。 顾长清牙咬得咯咯作响,面色阴沉如水,似被激怒的狮子,在雅间内来回踱步,有种逮谁咬谁的唬人劲儿。 苏妙真不免吓了一跳。 她从来都听说这顾长清是个温和端方的人,这十数日相处下来,她也从没见过他发火着急,做事总是不疾不徐,也不催促她。 她偶尔来了小脾气,或给脸色或讥讽他,顾长清也俱都一笑了之,却不意还有现在这刻。话说回来,这样的难看脸色,她也就在苏问弦那见到过,还是为陈宣赵越北二人擅闯雅间发怒。 -- 第130页 桌下一地瓷片,躺着半个瓷瓶,同样散落的还有两支娇艳欲滴的芍药,一枝淡白,一枝艳红,俱是翠茎红蕊,香清粉澹。 两枝芍药正静静地躺在一地碎片里。苏妙真惜花,弯腰去捡,因雅间内昏暗,她又疲乏,一个不小心,却被挂在花枝上的碎瓷划伤了手,割出个不大不小的口子,直冒血珠。 苏妙真素来怕疼,当即“嗳”了一声,松手那两支芍药又掉到地上。她犹疑着换手去捡,”顾长清蹲下身来,为她拾起这芍药,也别在烛台之上。他道,“我见小兄弟你总是携香而来,心知你爱花,就剪了两支过来。” “这两支芍药看着挺名贵的,顾兄有心了……”说着,苏妙真又嘶了一口气。 顾长清一惊,目光一转就看见苏妙真左手食指上划开道伤口。又见苏妙真除了起先叫痛了一声,再不吭气,只是低垂着脸看那抄册副本。他心内那腔恼怒莫名其妙地被按了下去,反生了些许愧疚。 居然把苗真小兄弟给惊吓到了。顾长清苦笑,他走过去,从袖中抽出一靛青穗儿汗巾,劈手撕做三条长子,没等开口对方反对,先道:“愚兄的不是。” 苏妙真被他突地抓过手,差点没忍住,又甩上去一个巴掌。 但记起自己是少年打扮,两个男子有些肢体接触也是正常,她若大惊小怪,反而会让顾长清生疑。便强忍着那种不适,任由顾长清给她擦掉血迹,包好手指。一切弄完,她抬眼去看顾长清,见他脸上只有些懊悔愧疚,看着她的目光依旧清朗。 苏妙真长长吁口气,顾长清的的确确是个正直的人。她抽回手,很不自在地把左手背到背后,望着那两支芍药问道: “顾兄为何大发雷霆?” 顾长清本不欲言明,怕这小兄弟听了仓场一案居然牵扯三五皇子而害怕,但他对上那清澈见底的眼睛,到底不愿隐瞒,苦笑着把自己的一番思量尽数说出。 苏妙真听了,顿住从随身挑纱香袋儿里取衣梅的动作,沉吟半晌,方道:“顾兄,这事你怕的是三五皇子两派的人会互相攻歼,反而让这事查不清楚?又忧心圣上有所偏爱,咱们力不能及?” “正是。” 苏妙真缓缓道:“我有几言,想说与顾兄听。” 顾长清见苏妙真面上不见半分讶异害怕,反而心平静气地要和他说话,不由也心定,扶起倒下的靠椅,坐到苏妙真身边,道:“请说。” 苏妙真慢慢道:“现在大家都以为张御史对着这案子无从下手,怕是要不了了之了。你既然担忧他们搅浑水,不如仍私下查访,面上只做毫无进展的忧愁状。等查得一清二楚,别经手户部,直接让张松年御史呈到御前,在上朝时再来一次忘死跪奏,如此石破天惊,他们便来不及应对。” 顾长清缓缓点头:“的确可行。只是,若不经由户部,不提审蠹虫,如何拿到证据证词。”苏妙真轻轻一笑,道:“顾兄怕是过分忧心,反当局者迷了。要查这事,不是非得从账本上和户部里下手的。” 顾长清微一愣神:“还请赐教。” “顾兄想想,官员侵仓,可他们吃得了那么些粮食么?粮在手中,自然要拿出去换成银子才是。我若是你,就先从京通二地大粮商大粮铺处暗中访查,京仓白米……” “不过面上却仍日日遣人往户部仓场走着查库,他们还以为你们只晓得在那头下功夫,再不知道转入销赃下游了……”苏妙真一壁说话,一壁去瞧顾长清的脸色,见灯下他的半张脸被掩映在阴影之中,可已然不见任何恼怒之状。 她暗思,这顾长清的控制心绪的本事快练到家了,想来若非侵仓一事过分棘手可恶,他方才也不会失态。 苏妙真这边感慨顾长清这人淡定,同时把自己能想得到的方方面面和前世经验全数相言,却不知顾长清也在为她的心智而愕然。 一团昏昏的黄光里头,他侧过脸去看苏妙真,只见苏妙真微微抿唇,睫毛扇动间好似蝴蝶振翅欲飞,他心道:这十数日来都未曾细细打量过苗小兄弟的长相,烛光又暗,他竟从没看清过对方容貌。此时灯下看去,只见对方虽面目黑黢,依稀却能辨出小兄弟的五官形状生得极好。 这把嗓子粗粝喑哑,似因说多了话,而带了些疲惫。 他静神细听,等对方说完,方道:“小兄弟说得在理。账上的弊处先不揭开,只让他们轻视张扬起来,待把米行粮铺的事私下查清,两种证据同时上报,就是没有口供,也够定罪……” 苏妙真浅浅一笑,赞道:“正是。”她又慢声道::“至于圣上如何决断,那是圣上的事。咱们做臣民的,尽力而为,无愧于心……好比诸葛亮匡扶社稷,纵然圣主年幼,曹魏势大,堪称螳臂当车,可丞相依旧鞠躬尽瘁……不论何事,但凡有一线希望,咱们总要去试试才好,成了最好,若不成,总是不留遗憾,且让后人知道了,或有所触动,正如咱们现在感慨孔明先生一般。” 苏妙真越说,语调越沉。她心中恍然,记起自己初来此地时,也曾抱了享享清福不问大事的念头。 更曾疑惑,自己百般筹谋努力,是否真的有用,她身困闺阁,纵然再怎么有心,怕也无力。可渐渐地,她立定决心,纵然于天下大势无所改变,在这世道洪流中,她也要守住本真,徐徐图之:哪怕影响到一点半点,也是够的。 -- 第131页 她回过神,铿声道:“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 顾长清沉默半晌。许久,他重复道:“无愧于心。” 第71章 苏妙真赞许点头,两人又就着账本议论了半日,事事理清,苏妙真伸个懒腰,腹中突然“咕咕”叫了几声。 苏妙真露了丑,当即有些羞惭,起身告辞道:“时辰也不早了,我就告辞了。”想了想又道:“账本上的问题就是这几个地方,其他的我再帮不上忙,咱们就不用隔日见面了。” 顾长清闻言也起身,他见苏妙真走至雕花木门前,顾不得桌上抄册,踏步追上去,温声道:“苗小兄弟操劳日久,愚兄无以为报。既然今日事毕,可否赏光,愚兄往天香楼或是神仙坊备下一桌好酒……” 苏妙真回首一笑:“那倒不必,顾兄不是曾许诺会帮我做一件力所能及的事了么。”她又笑道:“顾兄,我知道你虽尽力信我,但到底是当下无人可用,而我更非官场中人,不会有利益纠葛,才托我查办此事……然而怕是还我防备着。况咱们来往也该小心隐蔽些,而去外面酒楼吃酒,却是不甚安全。” “其实说句实话,我亦防备顾兄。”她出门在外,虽做得隐蔽,也时时吊胆悬心,唯恐在顾长清这里或是王氏那边露了破绽。今见一切事了,正是心中大石落地,想早早回府歇息的时候。如何肯再和顾长清应酬。且每每与顾长清相见,她总得装出少年的声音来,也够费嗓子的了,然而不装,她又怕被看出女儿身份。 顾长清不语,步送她出雅间,二人穿过游廊,至了厅堂檐下。 春雨绵绵,仍接连不断地下着雨,石阶下积了一洼水,不过雨势比来时要小上很多。 苏妙真抬眼望去,但见腻云低垂天际,天色沉黯,心怕王氏闲暇去寻自己。她便披了蓑衣,转身一拱手,道:“顾兄留步,我自离开便可。” 背手下阶,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往茶铺外头走了。 顾长清在檐下目送苏妙真,直到那单薄背影渐渐远去,他正欲回身。突见雨帘中那背手离去的身影踉跄了一下,似踩在了水涡中,他正欲上前相助,忽见那人背在身后的一双手被春雨淋湿,冲刷掉了一层墨色,露出一段雪白来。 顾长清瞳孔猛地一缩,不可置信地皱起眉来。 …… 苏妙真匆匆回府,申时还没过,天阴阴地住了雨,斜阳泛红。 一进房,苏妙真便把包扎的那条蓝色汗巾子扯下来,藏到某隐蔽处,又提笔续作《贞观术士录》第三卷 的最后一段,很快完事,她手指又疼痛起来,便喊绿意进来给她拿药。 绿意走进来,心疼地先哎呦一声,忙翻箱倒柜地找了一瓶供药,一壁给苏妙真包扎一壁问:“这是在外头弄伤的了,宋大娘竟然也没好生照看着,凤儿也是,不说仔细伏侍着。” 因总往外溜,苏妙真瞒不过绿意,便把这些事告知了绿意蓝湘二人,黄莺翠柳仍是瞒着的。好在黄莺翠柳每到午后总要一起去趟绣房,苏妙真要骗过她俩也不难。 绿意本来就劝不住她,又因知道那铺子是有宋大娘和蓝湘哥哥在的,且见她次次出门都叫上苏全,便也知出不了大岔子。但论起来,苏妙真究竟是女身,如何好常往外跑的,不说出错,就是不出错,心性野了,日后也是难事。 今见她手指上割了条口子回来,绿意忙趁机劝道:“姑娘也别总往外跑了。这几日是恰好太太有事,不曾细查的,而铺子又是新开的头一个月,姑娘有兴头也是难免,但既然已经事事步上正轨,姑娘就少操心,可不能再往外走了。就算学得再像个少年声,穿得再像个小子,到底还是女儿家,万一出了什么差错,或是被人识破身份,到时候名节受污,那可如何?不说姑娘家没时常往外跑的,就是出嫁妇人,半月半年地上个街也就顶天了,没得说常常往外跑,去抛头露面的……” “……我们这些做奴婢的,就是以死谢罪也不够的了。姑娘再要出去,不如先把奴婢发卖了或是打死了,省得总提心吊胆,白白挨着这苦楚。”绿意说着,眼角就泛起些水光来,话音也有些哽咽来。 苏妙真听她说得严重,先发笑一回。又见绿意满脸郑重,知她不光是拿话故意吓唬自己,而是正儿八经觉得她老往外跑很危险。 其实她每每出门都会叫上苏全,而且这十日来,拢共出去了五六次,且回回做好万全准备,但却仍把绿意蓝湘这两个丫鬟吓得半死。 怎么说呢,这便是此地的拘束处了。想想苏问弦,他无论去哪,谁又敢问一句?谁又曾提心吊胆,? 无非是苏问弦生作男儿,自己身为女子。 她也就往京中的棋盘街上走走,绿意这丫头就摆出副拼死谏言的架势来,偏生绿意也是为苏妙真好,苏妙真想要辩解更无从下手,总不能说——自个儿来得那个时代,无论男女,想往那儿就往哪儿,女儿家不仅能出入自由,还能有工作有收入,婚嫁凭己,和男子基本上平起平坐…… 苏妙真吐一口气,为这礼教森严的时代和自己所受的束缚而烦闷。因想,这倒不如早早嫁了,好歹出嫁妇人比深闺小姐又多了一星半点的自在。 心内苦涩难言,勉强憋了个笑出来:“好绿意,可别恼我了,若无大事,我再不往外走就是了。” -- 第132页 蓝湘又走进来,端来碗奶皮子要她喝,苏妙真勉强吃几口,因连日都没歇觉,她头昏昏沉沉的,便让绿意放下帐子,服侍着睡了。 这么睡不一会儿,她模模糊糊醒来,浑身燥热,一身大汗,她勉强支身,掀了床帏,见窗外斜阳沉得看不见了,天光还剩最后一点亮儿,心知该是到了酉时。向侯在床前的蓝湘道:“蓝湘,我渴得慌,给沏杯茶来。” 话一出口,把她自己惊了一跳,原来那嗓音沙哑粗粝,她又试着想在说话,却发现但凡动一动嗓子,就觉得喉咙处疼痛难忍。 蓝湘听了,也是惊得不行,忙起了床帏,叫人进来。黄莺给苏妙真垫了篆字金线福禄寿康引枕在腰间,绿意走来端杯白水来,伺候着喝了,翠柳给她试了试额头上的热度,惊呼道:“发热了。” 苏妙真因知是下午在茶铺不小心淋了点雨,所以才发热来。 便让众人远着点儿别染上了,碰巧王氏正遣人来叫她去上房吃饭,蓝湘又亲手探摸了她额头,还以为是她连日操劳看账伤了根本,再不敢瞒的,立马往上房,回了王氏,叫苏妙真在后喊破嗓子也叫不住。 没过多久,王氏就领着一干婆子丫鬟风风火火地过来了,王氏一瞧,见她一张小脸儿嫣红得异常,立时就让请大夫来,请了一遭犹不够的,又派人往太医院找个太医来。 闹了半日,连晚膳也顾不得吃,等那两位太医先后诊治完毕,问过病况,王氏知道不重后,方放下一颗心,进房对苏妙真道:“说是受了春寒,吃服药就见好。” 想了想,又不放心,道:“虽说只是春寒,听闻傅家那位丫头就是春寒伤体,误了根本,前儿初十,我往你舅舅府上,还听说那傅姑娘病得直说胡话,把傅夫人唬得三魂去了七魄,镇日不出屋子,在家守着那傅姑娘。” 王氏说着说着,醒过神来,道:“初十那天你不就去了趟傅府去探望,莫不是那时候染上的吧。”又叫进于二家的问过日子,连连道:“可不就是前天。” 傅绛仙那是装病,如何再能传染给她。苏妙真瞅着王氏懊悔不已地骂了几句于二家的,想了想,不好明言的,哑着嗓子只道:“婉玉看着身子比我还弱,都没生病,我这是今儿下雨,不小心淋了一点,才受了寒,和绛仙却再没有关系的。” 王氏连连摇头,又从于二家的口中得知傅绛仙约了十五,让几个小姐妹再去傅家相聚,忙对于二家的道:“往傅家说一声,就说大后日十五我们真儿去不得了。” 于二家的忙答应了走出房去。 王氏又等着灶上煎药,先看着苏妙真吃了些热粥,黄莺翠柳二人捧着两碗药走进来,王氏亲拿了汤匙搅了搅,还没开口,那头苏妙娣也匆匆来了,先问蓝湘几句病情,方放下颗心,走进内室,绿意抬个花梨木椅子让她坐。 苏妙真忙喊:“不可。”苏妙娣扶着椅子正在疑惑不解间,苏妙真道:“姐,你五月初就出嫁了,可别在我这儿过了病气,虽说大夫说我这病吃服药就好,可你身子一贯弱,要是染上了误了吉期就不好了。” 王氏回过神来,也忙打发苏妙娣先回去,苏妙娣只能立起身,交代几句便走了。 苏妙娣刚出院子,苏母那头又打发明儿过来探看,明儿和王氏一时盯着苏妙真把那两碗药尽数喝了,又忙让蓝湘绿意几个送蜜饯儿酸梅来。苏妙真含在舌下,感觉苦味儿稍稍去了,便对王氏道:“娘去吃饭吧,可不要为真儿反伤了身体。” 王氏见她病中尚且不忘惦记自己的,那等慈母心肠再不必说,过来搂着她坐了片刻,方起身回正房用饭。 至晚间安置又来看她一回,苏妙真怕王氏来来回回反而受累,忙说要睡了,王氏才去。谁料她一沾枕头,就睡意发作,正在昏昏沉沉间,听见苏问弦来了,在外头耳室问话:“真真她……怎么突地病了。” 作者有话要说: 双十一╮(╯▽╰)╭,无心码字学习。 第72章 侍书大气不敢喘,道:“说是初十在傅家染了春寒。”苏问弦淡淡地嗯了一声。 侍书见他面无表情,喜怒难辨,吓得眼泪都快掉出来,磕磕巴巴道:“应是,应是无大碍的。先后两位大夫都说吃一副药,肯定明儿就见好。” 苏问弦仍是只嗯了一声,扬手让侍书下去,侍书慌不迭地溜出去。 苏问弦又把蓝湘绿意二人叫出,道:“好生伺候着,别让她往傅家去了,她若闷了便打发人来告诉我一声,我明日差人去搜罗些有趣玩意儿。” 绿意蓝湘低着头,齐声应是。 苏问弦和她们无话可说,又疑心苏妙真总是多灾多难,却与她们服侍得不精心也有关系。当下便沉了脸色,因顾虑着处置起来苏妙真第一个先跟他过不去,便冷颜踏步,走到耳室与卧房的相连处,因天渐热,秋冬的暖帘换成了纱制帷幕。 他往里面望去。里头绛烛高燃,但用纱罩笼住,似点了安息香,缠绕着若有似无的花香奶香,闻上去一派静谧。 苏问弦驻足须臾,抬手揭开薄似春雾的霞色帷幕,终究又放下。 他摩挲着腰间悬挂的蟾宫折桂玉佩,抬步,正欲离开,却听见里面传来轻轻地一声: “哥哥……” 苏问弦猛地转身,一把揭开帷幕,大步流星地走进去。 -- 第133页 还没走到那螺钿楠木浮雕折枝花卉纹拔步床前,但见苏妙真强撑着坐起身,小手掀起半边纱幔,隐隐绰绰露出一张桃花似的小脸。 她正发热,故而白雪似的双颊此刻也通红起来,有压倒海棠之态。杏眼惺忪,要睡不睡的模样,不似往日活泼,凭添了几分娇弱。 苏问弦遂缓着脚步,踩上床前踏板,顿步弯腰,抬手按住将要坠落的纱幔,因怕惊动她,便低声问:“怎么了,真真?” 苏妙真昏昏沉沉的,见他按住床前纱幔,便收回手,人已经快要睁不开眼,但觉他语气温柔,便知自己正在病中,苏问弦必是肯千随百顺的。 苏妙真勉力从枕下抽出《贞观术士录》的第三卷 ,递过去道:“这本也该印了,越快越好。” 苏问弦似在打量她,苏妙真糊里糊涂地说两句好话,没等他应下,便一头躺回床上,疲倦睡去。 …… 次日十三,立夏,天气放晴。 每逢立夏,乾元帝须得率领文武百官往南郊迎夏,苏观河与苏问弦天不亮便穿朱色官服出门,苏妙真起身去定省时,他二人早走了半日。 苏妙真夜里发了一身汗,早起沐浴过后,精神大好,自觉痊愈。 此刻因上房无外人,就也不讲究,盘腿坐在炕上,小口小口地吃着糕点 苏妙娣念着立夏节气诗词,让她说是哪朝哪代何人所作。 念了几首,苏妙真无一说中,苏妙娣摇头笑笑,复念道: “留春春不住,昨夜的然归。欢趣何妨少,闲游勿怪稀。林莺欣有吒,丛蝶怅无依。窗下忘怀客,高眠正掩扉。” 苏妙娣的嗓子温温柔柔,念起诗词来却抑扬顿挫,别有韵味儿,苏妙真拍手笑道:“这首我知道,是宋朝司马光的,好像叫,对,叫《四月十三日立夏呈安这》。” 苏妙娣笑道:“正是。” 王氏瞅着她姐妹二人闹了半晌,便把几个管事媳妇找来,详询立夏的节气准备,媳妇子捧来一盒一盒的节菜时鲜,开了捧盒,一样样给王氏过目。 王氏挑了几盒吩咐道:“这几样送去老太太那儿孝敬,这几盒往舅老爷家送些。” 苏妙真瞅了一眼,笑道:“娘,把这样铺子上送来的新造甜酱豆豉也给祖母和外祖母送些去,老人家肯定都喜欢。” 王氏慈爱地望了她一眼,允了。 管事媳妇们一时都退出去,王氏方摸摸苏妙真的小脸,笑道:“真儿,你那几个佐料方子往铺子上一用,竟好似华佗在世一般,把铺子的生意给起死回生了,这月已然扭亏为盈,送来的账本我刚刚还和你姐姐一起看了。” 苏妙娣笑道:“娘,我早说了,咱们真儿是个能耐的,亏您起先还信不过。” 苏妙真自己都快忘了味精等调味方子的事儿,此刻听王氏一提,也是眉开眼笑,腻在王氏身边:“我就是天上下凡的善财龙女,专给娘招财进福!” 王氏笑得直弯腰,苏妙真又把前世所学所知所见的些营销推广的方法捡几个来讲,王氏听得连连点头,苏妙真忽地想起一事来:“这月底,周姨娘的禁足就该满了。” 王氏道:“你娘记着呢,正巧赶上月底的妙峰山进香,也不能让人说我苛待她,到时候提前几日把人放出来,就得了。” 正说话着,有婆子捧来一剔红花开富贵漆盘,上头放了银针,黄豆绿豆,五彩丝线,还有几对耳环。 这世上女子多是要佩戴簪环耳饰的,但簪钗好说,不就是往头上插几样东西么,可这耳饰就得先扎耳洞。 伯府讲究,便是扎耳洞也要挑日子的,立夏恰是个秤体重,扎耳洞的时候。 苏妙真头皮发麻:这时候没个抗生素,万一感染化脓了,那不是要受罪许多天。于是,一个鲤鱼打滚,她登时从炕上跳将下去来,捂着耳朵就往外跑:“我才不穿耳洞,爹爹也说过我可以不穿的。” 王氏看了,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因苏观河溺爱苏妙真,往年立夏,苏妙真总躲到苏观河书房里,今年苏观河前往南郊迎夏,王氏寻思着这正是个好时机,赶紧趁苏妙真出阁前办成。 便悄悄嘱咐了婆子备下物十,也不先给苏妙真透风,谁知这幺女猴儿精猴儿精的,动作又敏捷,转瞬就躲开了去。 登时也反应过来,王氏提声一喝:“还不把五姑娘给我拦下来。” …… 启祥宫。 初夏渐热,日头升在最高,把宫城红墙烤得炽热。 贵妃拜过皇后,回宫坐定,因本也气恼气苦,更是躁得慌,让宫人摆上多多的冰块,又让打扇,这么静坐片刻,崔尚食走进内附耳,如此这般地讲了一通,听得贵妃心如冷水所浇,凉了半截。 贵妃问道:“皇上真把达儿叫去又骂了一通。”崔尚食道:“多是听信了谗言,说五殿下也跟仓场上的事儿有所牵连。更别说还有那什么掌柜,昨儿一出大狱,立刻倾家荡产地摆酒谢街坊,闹得热腾腾的。” 贵妃一双凤眼瞪得狠狠地,半晌道:“本宫的兄弟和达儿上赶着给递刀刃上去,别人能不利用么。”崔尚食道:“那仓场监察,听说是皇后那头的人,怎得偏生咱们这儿被疑惑诬陷的最多。” 贵妃转过脸,冷冷道:“那监察又不是老三的舅舅!” 拔掉头上簪钗,贵妃对镜凝目,喃喃道:“皇后初十刚做出个贤德模样,那偌大的御花园,怎得就刚好遇上孙贵人——说不是她刻意安排好的,本宫却也不信……本宫也是,也是快四十的人了。” -- 第134页 许久,贵妃招宫人进来,服侍着换了紸纱单衣,又问道:“那张御史可查出来什么了。” 崔尚食叹口气,悄声道:“娘娘,听舅太太那头递来的消息是,那张松年这几日只顾着查库验米,可账错库弊是半点儿没查出来。” 贵妃长舒一口气:“那就好,本宫早就说过,让哥哥在仓场处小着心些,他非不信,仗着请了个不知哪儿来的钱粮先生,只以为能做一手好账瞒天过海。” “现在好了,是还没查出来什么,可张松年是个过分耿直钻牛角尖的人,若让他查出来了什么,只怕除了他,我的达儿都要被带累!你说,这莫不是傅家丫头和达儿真有点相冲,张神仙的话京里人都说灵,这刚拿了二人的八字来合,转眼就出了晓飞阁和仓场的事儿,若说单是巧合,也太怪了。” 崔尚食小心看着贵妃脸色,道:“正是呢,奴婢也觉得有点儿关系,否则怎么什么事都堆到这时节来了。这眼下仓场的事儿是没查出来什么,就怕冲得厉害,有个万一……” 一听此言,贵妃眉毛一挑,咯咯咬碎银牙,许久,方自言自语道:“今儿命妇来谒见皇后,本宫遇到了傅夫人,拉着问了几句,方知傅家那姑娘已经连着病了二十多天,请了太医院的许多人过去,总也不见好,水米不进地,夜里说许多稀奇古怪地梦话,唬得上夜的丫鬟们不轻。今早,傅夫人出门进宫,那傅家姑娘还拉着傅夫人哭了一场,说感觉自己是要命薄了,恐怕不能颐养天年,承欢父母……” 崔尚食惊得嘴巴都合不拢:“这可再没错了,果然是犯冲犯得厉害,娘娘还得提早打算才是。” 贵妃喃喃呐呐:“不可不信,达儿这里连着出了几件事,傅家那姑娘又。还有皇上,皇上本来就不赞同这门婚事,只是碍着当初问过了太后……” 贵妃哑声道:“这关节,不能做让皇上生厌的事!去给舅爷递个话,让他这些日子好生管教三姑娘!” 突地,管事牌子来报:“娘娘,傅夫人求见。” 贵妃凤眼猛地一眯,换上一副笑脸来:“快快有请。” 人虽未进东侧间,傅夫人的声音却先过来,一贯爽利的傅夫人此刻嗓音里竟带了些哀戚:“贵妃娘娘,我有事相求——” 第73章 太阳高挂,金光洒遍天地,成山伯府男主子们从南郊回来,各自在大门处下马,门上的人忙来服侍拉马。 苏观河去外书房与伯府的清客共续几句节令诗词,苏问弦往明善堂交代了几件紧要事,见近午时,二人走至养荣堂。 刚跨进院门,还没抬步进到正堂,就听里头王氏苦笑道:“娘,这丫头再不扎就太大了,娣儿六七岁的时候就扎了,不也好好的,可别护着了。” 苏问弦眉心一皱,见苏观河一脸恍然大悟,愈发疑惑,随在苏观河身后,撩衣进内。 他一进正厅,就见苏妙真躲在苏母所靠锦榻后头,正探头探脑的:“爹都许我不扎了,娘干嘛苦苦相逼?” 这边苏妙真一抬眼,也瞧见苏观河苏问弦二人进来,知有了救星。 她喜得声音立刻抬高,嘻嘻笑道:“爹爹和哥哥回来了,娘亲,这回你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苏母拍拍苏妙真的手,笑得几乎喘不上气来:“怎么跟你娘说话的,也是为你好。” 正房地下挤着的丫鬟婆子们也是觉得好笑,但瞅见王氏气急败坏,要笑又不敢笑,略劝了几句,憋得脸通红。 苏妙真因见来了救星,也大了胆子,绕过苏母所坐的锦榻,跑到苏观河跟前摇臂撒娇道:“爹,你知道的女儿最怕疼了,不穿这劳什子耳洞行不行。” 苏观河哈哈一笑,摸了摸她的脑袋,向王氏道:“夫人,就免了这罪吧。 苏问弦立在门槛处,正含笑望过来。苏妙真脑筋一转,觉得他那处最安全。偷偷摸摸地走过去,藏在苏问弦身后,央求道:“娘要来硬的,哥哥你可得给我挡着点儿呐。” 苏问弦见她因急切畏惧,粉妆玉琢的小脸挤作一团,苦哈哈地正叹气。他微微一笑,柔声道:“那是自然。” 苏妙真喜得两眼放光,摇着他的手臂呶呶道:“娘从来不驳你的话,过会儿哥哥你看着点眼色,替我说说情,了却这事儿。” 王氏没注意到她二人的窃窃私语,只顾着往苏母跟前一走,道:“娘,你评评这理,有他这么惯孩子的么。满府的姑娘,哪个不是早早打了?偏真儿拖到现在这年纪,再往下拖,她可就出阁了,这以后可不比别人就逊了三分颜色。” 苏母迟疑着要点头,苏妙真见形势不对,立时大声道:“《庄子》曾提过:‘为天子之诸御,不爪翦,不穿耳。’可见自古的老祖宗是不许穿的。东汉,刘熙曾说过,‘穿耳施珠曰珰,此本出于蛮夷所为也。蛮夷妇女,轻淫好走,故以此琅珰锤之也。今中国人效之耳’。再有近的李唐,也没有说女子一定得穿耳的,家里收藏的《步辇图》里头,可不就没有妇人小姐们戴耳坠的?既然是两可之间,那不如免了我受这罪呢。祖母,你晓得的,真真最怕疼了,到时候痛得死了,可怎么办?” 苏问弦听她那句“痛得死了”,先沉了脸:“没个忌讳。” 苏妙真怕他反悔,忙连连呸了两声。 “还有还有——《孝经》有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苏妙真这回便斟酌着言辞,又大声分解,旁征博引,滔滔不绝地为她自个儿辩护。 -- 第135页 那边苏母听得稀里糊涂,又听她满口“之乎者也”,态度坚决,也觉得这事儿不大,便向王氏道:“也有道理。” “她个小姑娘家懂什么。”又因苏妙真往年总有一堆大道理来堵她,王氏今年也有了准备,当即道:“那有个诸葛恪还说过,‘母之于女,恩爱至矣。穿耳附珠,何伤于仁’。我这是为了她好,她年纪小不懂事儿,这回只晓得怕疼,却不想想,若耳上无环儿,可成什么模样了?” 又作一种苦恼忧愁态,用帕子抹着眼角道:“现在听说两广还是大同还有以缠足为美的,女儿家,德容言功最为重要,这‘容’一字,可不就应在这儿了。儿媳这还不是一心为咱们真姐儿好么,难不成看着我们真姐儿疼,我个做母亲的,反比别人心狠能忍些?” 大同都有缠足的风气了?苏妙真张目结舌,心慌慌想,这里明明是大顺朝,怎么还按着前世明清时的风俗来演化了。 她因见苏母不住点头,似要发话拍板。就顾不得替那些饱受缠足之苦的女儿们抱屈,急得上蹿下跳,扯扯苏问弦的官袍。 苏问弦朝她安抚一笑,跨前一步,恭谨向王氏道:“母亲的一片苦心,我们做儿女的,哪有不知?然而真真她和别的姑娘不同,天生就怕痛爱娇些,且昨日受寒,今儿才见好,不若就此放过吧。” 王氏平日因怕苏问弦与她不亲,向来都是这儿子说什么,便是什么。此刻听了,又看见苏观河连连点头,不好当即驳回,便也没再开口。 苏妙真见机立时奔到王氏身边,王氏故意扭头,不看她,扯扯王氏的衣袖道:“娘,女儿领情的。只是一来女儿特别特别怕痛。二来不是女儿自夸,像我这样随了娘亲的美貌,到哪儿不是艳冠群芳,鹤立鸡群?还用得着这小小的坠珥来点缀么。” 她这话说得理直气壮,半点不害臊。 廊下房内的丫鬟婆子们立时乐了,见她如此放赖撒娇,正是又想笑,又得忍,互相你掐掐我,我推推你,勉力压住神色,作出沉稳模样来。 苏母更是开怀,笑得不行:“这话可半点不虚,这京里再没比咱们真姐儿生得好的闺女了。老二家的,你就放下心吧。” 王氏被她哄得“噗嗤”一声,回转身来叹口气,见苏观河面上大有赞同之意,又见跟前幺女苦兮兮泪汪汪,拽着自己的衣角不敢撒手,心到底软了:“罢罢,既然都这么说,我何苦揽这个事儿。只是既然不上坠珥,已然少了装点,日后簪钗却得多用,再不可偷懒!” “再敢素着脸就出门,我可不饶你。” 苏妙真拼命点头,连连保证。 恰逢大房三房的人来,苏观山又亲自捧来乾元帝赐的夏冰,苏母高兴,便让传饭。 摆开两大桌子,苏母与几个儿媳妇、孙媳妇和孙女一桌,让儿子孙子们又一桌。丫鬟婆子们忙走进来擦桌抹椅,抬屏置案,又预备茶酒杯器,添送瓷碗牙著,忙得也井井有条。 不多时,各种时鲜节菜流水似的传上来:豌豆、鲜笋、苋菜、玫瑰花、乌饭糕、莴苣、黄鱼、鲥鱼、盐蛋、樱桃、梅子、枇杷、杏子、摆得圆桌上是满满当当。 又让家乐班子过来吹笛奏琴,一时间丝竹迸发,乐曲悠扬。 众人吃完饭,丫鬟送来点心。 苏母让明儿揭了两个海棠纹样雕漆攒盒,指着盒内,对身边的苏妙真笑道:“这里头的夏饼、红枣糕和藕粉桂花糕都是明儿做的,你最爱她的手艺,可吃多些。” 苏妙真嘻嘻点头,脆声道:“我晓得,祖母最疼真真了。” 又偏过头朝明儿欠身一拜,拉着明儿的手笑道:“也劳烦明儿姐姐了。”又望向苏母叹气道:“这样好的人,真恨不能要到平安院那里去。偏我晓得祖母离不得明儿姐姐,少不得望洋兴叹了。” 苏母戳着她的脑门道:“你这个猴儿,净惦记你祖母这儿的人了” 苏妙真凑趣道:“那还不是祖母会调理人,明儿姐姐这人物,比我就差一丢丢,绝对是天下少有。” 众人先发怔,然后都大笑出声。王氏用手指着她,嗔道:“好不害臊,亏得都是自家人,让外人听了,还说你夜郎自大,或是咱们伯府忒没见过世面了。” 丫鬟婆子们若是伺候长辈的,便是在年轻主子面前,也有脸面。 明儿脸通红,当即就“啐”了苏妙真一声,挣开就往外头去了,边走边道:“五姑娘也太会挤兑人了。” 苏母乐得只眯眼:“不妨事儿不妨事儿,咱们真姐儿这是在逗我乐呢。”摸了摸苏妙真的头:“这样乖的丫头,谁能不疼。” 吃毕,苏母兴致起来了,记起立夏一贯是有“秤人”的习俗,便让婆子们抬过秤来。让儿子孙子们出去,单留了媳妇孙女,给府内的姑娘儿媳们一一称过去,评量了一回燕瘦环肥。 大伙儿都上赶着嘻哈凑趣,把苏母哄得直乐,之后抹牌放风筝,很闹了一会子,方放众孙女回去。 * 傅夫人在贵妃处碰了钉子,气性冲冲一头汗,顶着初夏的太阳到家,也不歇息,立马拉着提早告退的傅侯爷,一同去看傅绛仙。 大白日的,因畏风,房内窗门紧闭。二人过去掀起床帏看了,见傅绛仙的脸色仍通红无比,迷迷瞪瞪地还说着梦话,房内的药味儿更熏得人几乎立不住。 -- 第136页 傅夫人扯过傅侯爷,往外间站了,抹一把泪:“你不知,那贵妃娘娘好生可恶,一听咱们绛仙病重,竟是不肯早日成亲冲喜,你个老杀才,当初就不该答应这门婚事。” 傅夫人见傅绛仙越病越重,药石难救,又有傅云天趁机道“不若早日成婚冲冲喜”,傅夫人记挂着,忙趁今日立夏进宫,好求见贵妃相谈此事。 结果贵妃听闻傅绛仙似是病重,竟跟她开口,说这两孩子犯冲的厉害,这门婚事还是作罢。 傅侯爷眉头拧得死紧,往内间张望一眼,一张国字脸上满是忧愁恼恨,道:“冲喜,你怎么好张的口,有用皇子冲喜的么。” 傅夫人嚎啕大哭:“我又没直接说,何况你让我怎么办,难不成看着咱们仙儿年纪轻轻就……” 她记起傅绛仙还在里头,忙掩住口,滚泪半日,傅侯爷劝解道:“不能成婚未必是坏事,且贵妃都说了是两个人相冲,真嫁了反而更不合适。” 傅夫人抹着泪道:“我今儿才晓得竟是五殿下和咱们仙儿命里犯冲,难怪自打四月贵妃娘娘要了生辰后,仙儿就多灾多难的。可贵妃既然早知道,怎么现在才说,这样欺负咱们侯府不成。” “五殿下这月也连出几件意外,先是坠马,虽不严重,可也受伤。再是晓飞阁掌柜的案子……现在更有他舅舅的事儿,那张松年现在没进展,可他是个强项令,定然不会轻易揭过此事……” “难怪贵妃觉得两人相冲。”傅侯爷叹口气,道:“夫人莫气坏了身体,既然贵妃先松口不成这门婚事,我便立时知会圣上,为仙儿再寻个不差的。” 傅夫人冷笑道:“还用得着你告诉皇上,那贵妃娘娘怕我相逼,当即把庚帖退给我不说,还招来圣上身边內监传话去说,理由还找的冠冕堂皇,什么‘三殿下的正妃不过出身国子监祭酒,五殿下晓得了,因素来兄友弟恭,便觉得不能越过太多去!’听听,这样的会说话,早干嘛去了。” 傅侯爷听了,却笑道:“夫人,这事儿你该高兴才是。不说五殿下和仙儿相克,不成婚最好,就是不想克,仙儿嫁过去了,咱们侯府在外人眼里,和五皇子可就绑在一起了。三殿下无能刻薄,而五殿下却也又不好,那等骄横放纵,咱们能不搅浑水,那是最好不过。” “既然退了庚帖,那这事儿算是落定了,我找机会再在圣上面前提一提,就立刻给咱们仙儿寻夫婿。” 两人正说话间,傅绛仙从卧房奔出来,扑在他二人跟前,一双眼睛亮得惊人:“爹,娘,贵妃娘娘不要我做儿媳了?” 傅夫人见她只披了件外衫,唬得忙道:“瞎了不成,还不把姑娘扶进去添衣,再着凉了可如何是好!” 傅侯爷也是大惊失色,嘱咐着婆子们或请太医或煮药,一时间傅家忙得人仰马翻,丫鬟小厮们在傅绛仙的小院儿来往穿梭。 忙至午后,傅府上下连午饭都不曾用,傅绛仙坐在帐内,喝过一碗药,扯着傅夫人不松手,急急再问:“娘,这门婚事真的是被贵妃娘娘推了。” 傅夫人不疑有他,还怕傅绛仙听了伤心,忙安慰道:“推了就推了,可不要伤心,也不是什么多好的亲事,我还舍不得让你进宫。况这事没过明路,大伙儿没几个晓得的,爹娘再给你相看,保管找到更好更和心意的。” 傅绛仙咕噜咕噜喝完药,神采奕奕道:“我才不伤心呢,昨儿还听哥说那五皇子的母舅牵扯进仓场大案,现在虽没结果,保不得日后如何。” 傅夫人皱眉道:“你哥怎么敢把这事儿说给你听,看我不骂死他。” 说着便招呼人去叫傅云天过来,傅绛仙一把扯住,喜笑盈腮:“娘,不知怎的,我精神的很,也觉得饿了,今儿立夏,我要吃樱桃,梅子,还要吃烧鹅,鲜笋,还要吃……” 她记起苏妙真交代过便是尘埃落定,也须得再装上一段日子,便立马躺下去,把腔调捏得有气无力道:“算了,就这几样吧,我每样吃几口就是了。娘你和爹赶紧用午饭吧,别饿坏了。” “对了,哥既然要来,我恰好有事儿跟他说。” 第74章 因是节令,苏妙真先打发着丫鬟们吃糕点菜品,自己在院中走走,逗弄一回毛球,喂完毛球回房睡午觉,歇到日落,才磨蹭着往书房提笔临帖练字。 窗外霞色漫天。她飞快地写了几张,算着还差上几十张,极为泄气。 苏妙真推窗望着外头发呆,站了小半会儿,磨蹭着不想练字,恰好绿意进来掌灯,笑道:“琢磨着姑娘这几日都要赶功课,可得早早起灯,别费了眼。” 夫子布置的功课,她怎么就给忘了呢。苏妙真叹口气,让绿意知会王氏一声,她不过去吃饭了,又提笔写了半日。 日头越沉,天色越黯,霞光由橙红转为浓重的紫红,低压天际。 想到十八就得检查功课,苏妙真头痛欲裂,自暴自弃地寻思着,不如放弃得了,大不了就是抄抄女四书。 正在心理斗争间,忽听有人推了书房的门进来,问她: “在写什么。” 她一抬眼,却见是苏问弦。苏问弦换了一身暗纹墨绿色起居便服,身上有点点酒味儿,知他午后定是往哪儿应酬去了。 苏妙真眼睛一转,脆声答道:“练字呢。” 苏问弦走到书案前,把她临帖上的字扫了一眼,笑道:“还是不大见长进。” -- 第137页 说也奇怪,苏妙真来这边将近七年,儒家经典,史书杂记学了不知有多少,因她内芯儿是个成人,学习课业向来刻苦,便比同龄男子还要渊博些——就是家学里的李夫子也时不时真心实意地赞一句“刻苦聪慧”。 偏偏这字,苏妙真怎么都练不好,以往是歪歪扭扭像蚂蚁上树,近些年好了,但仍旧不太行,那什么簪花小楷蝇头小楷,是一概没练会。 苏妙真支支吾吾地,很有些羞惭,拾掇笔墨,卷着老油竹纸,苏问弦叫停道:“你的字我又不是没见过。” 苏妙真见他似有话讲,忙忙往书房外间搬了一张楠木交椅搁到书案对面,苏问弦摇摇头,笑道:“刚刚东麒过来跟我说,她妹子托我转告你一句,她的婚事黄了。” 苏妙真闻言一喜,急急问道:“所以,绛仙不用嫁过去了?” 苏问弦含笑道:“是,说是连皇上也已经报过了,皇上准了。”又将些微末小节给她仔细说了。 苏妙真长出一口气。不枉她苦等多日,时时提心吊胆,生怕那贵妃不上套。笑道:“能不准么,皇上久久不提五皇子的婚事,多半就是不太想让五皇子和傅家结亲,但也不想驳了爱妃的脸面。 “这回儿贵妃娘娘这样善解人意地提出来,吾皇那等英明,岂能不准?三皇子的正妃还不过是国子监祭酒的女儿而已,咱们圣上,怕是早就想让皇子们在一般人家里头择妃啦,毕竟前车之鉴还摆着呢。” 苏问弦失笑:“确实,二三皇子的正妃出身都不高,若五皇子反而……”他顿了顿,说道:“为何傅姑娘千叮咛万嘱咐地让东麒把此事告知我,再转述与你?” 苏妙真嘿嘿一笑,透一点点内幕道:“绛仙害怕进宫,和我讲过这烦恼,想来她觉得现在不用做什么皇子妃,心里高兴,就要跟闺友分享分享。” 苏问弦微微拧眉,看她一眼,正要开口,书房外传来称心的声音:“少爷,那些香烛……” 苏问弦闻言,交代苏妙真一句:“过会儿再来看你”,便转身出了书房。 苏妙真听得他二人走到院中,似提及了什么贡品香案,就再听不见了。 她突地反应过来,猛地一拍额头,忙出书房,苏问弦二人已然出了院口,她急急走到后厢,找到蓝湘。 苏妙真吩咐几句,蓝湘听完沉思道:“降香芸香檀香也不难,上月姑娘不就要来存在这儿了。只是这素衣裳却是难得,可得好好找找。” 苏妙真被她提醒,忙让她在后厢房翻检查找,二人忙活半日,把香烛纸品先搁在门槛处,又把存在后厢房的几十个箱笼翻了个底朝天,累得满头大汗。 直到天彻底黑了,已到起更时分,总算找出了一套,乃旧年所穿的素白褙子和素色纱裙,还是前往宋家吊唁时穿的。 苏妙真急急就在厢房换上。 蓝湘一壁替她扣扣提裙,一壁奇道:“这可让我摸不着头脑了,好好的要穿甚么素衣裳,难不成是相熟姑娘们府上有什么白事儿?。” 苏妙真叹口气:“马上你把香炉贡品都送到明善堂处。” 蓝湘啊呀一声,反应过来,道:“原来如此,若论礼法,姑娘是主子,不该去,可论手足之情,姑娘看在三少爷的面上去祭祷一番,也是该的。不过可知会过三少爷了,别去了人都弄完了。” “左右不过是个心意,他那边完没完,我也顾不上了。” 她二人正说话,突地,苏问弦在窗外问:“真真,你怎么跑这儿了,我还有话要交代你,你倒让我好找。” 说着,他拂帘步进来。 看见她身上素衣,苏问弦立时愣在原地,俊脸上的笑容逐渐消散,半晌,方深深沉沉地看了她一眼。 蓝湘也是讶得不轻,手上动作错了几处,没来得及纠过,被苏妙真打发出去。 苏妙真不住地绞着手帕,也不晓得该怎么开口。难道要说她一回来就打听过了苏问弦生母逝世的日子,就等着日子到了,好去陪祭一番,这样直说,不会显得太过居高而怜悯他了么? 而且自己还没琢磨过,或许苏问弦这样骄傲自持的人,并不愿意她掺合这里头的事儿。 普通人家的小妾死了便是死了,或烧或埋,伯府虽是有脸面的人家,也没有单行祭祀妾室的道理。而且听闻苏问弦的生母没上族谱,就是上了,他如今过继给二房,名义上的母亲也早换成王氏。 苏妙真曾悄悄问过称心,知道每年十三他总是在明善堂后院祭祷一番。便存了心事,想要一同陪祭。 一来自己不是这时候的人,并没有什么尊卑妻妾的念头,就是去陪祭,也不会像时人一样认为失了身份,全当前世吊唁长辈一般。 二来除了为一表心意外,也是为了,也是为了,把这手足之情拧得更牢——她虽要出嫁,但日后总有许多事,需要指望他的。 苏问弦目光深沉,一语不发。 半晌,他缓缓走过来,道:“你这是,知道了?谁告诉你的?” 他话虽没头没脑,苏妙真也明白他指的是什么。 “称心,称心说漏嘴的。” 苏妙真此刻竟有些做了坏事的感觉,讷讷道:“你不要怪她,也别生气,我只是,我只是想尽尽心。哥哥的生母,我也是很愿意拿她当娘一般看的。” 苏问弦盯了她半日,复缓缓道:“不,我不生气,我只是很欢喜,真真——” -- 第138页 他极柔声道:“你待我是这样的心。” 苏妙真早把这里头的利弊想过无数次,但此刻见苏问弦似极为触动的样子。她深感羞愧:自己其实存了功利心的,可苏问弦一无所知,还当她是全心全意为他着想。 当即扭着衣角,也不好再主动说话,只道一句:“哥哥,我们去吧。”便再不说话,跟着苏问弦一同走到平安院。 因天黑下来,四处无人,院口的竹林在初夏夜风的吹拂下簌簌作响,院口拱门上挂了几盏灯笼,在夜风中摇摇晃晃,漫出星星点点的烛光。 苏问弦一语不发,苏妙真跟在他背后,亦步亦趋地进后院,过了荼蘼架子和木香棚子,走了甚九,方到最里面,穿过小门,来到后院的芍药台。 明善堂的后院种了芭蕉海棠,红绿相间,茂盛沁芳,拾掇开一间厅堂做退居处。后院墙下开沟渠引入泉水,绕院盘山,流往花园。 而那芍药台便落于明善堂最里,一面掩映山石,通向明善堂,一面恰好临着溪水,南面却是雕栏玉砌的芍药花圃,正巧被围在明善堂的最东南角。 芍药初开,红粉紫黄,重重叠叠,还在玲珑小巧间,已经有了妖冶艳美的姿态。 香案摆在这儿,既清净又整洁。苏妙真多看几眼。 香案上的种种香烛纸马业已预备齐全,如意儿称心二人正在忙活,听得苏问弦脚步,如意儿先笑着走来道:“原来那新得的跪褥被忘在贡刀的耳室里,好容易找出来……刚刚五姑娘也让人送来了贡品三香,这样的心意,实在是……” 苏妙真还没发话,苏问弦先道:“你们都退到前院去,这儿不用留人了。” 如意儿迟疑,一旁的称心轻轻一拉,二人悄悄转回前院。 苏妙真正在羞愧间,见她二人走了,想要认真一番,亲自捻了一炷香焚上,插在香炉里头。苏妙真后退半步,见香案前摆了一明黄缎底捻金线织成的蒲团,上头隐隐约约绣了些佛经佛像,她一愣神,这只是苏问弦下跪尽孝所用,看着却精致华美,价值不菲。 苏问弦生母去世的时候,他才不过六龄稚童。到底该为苏问弦年幼丧母而唏嘘,还是为他十数载孝心而感慨呢? 苏妙真瞅了苏问弦一下,见他面容无波,看不出喜怒哀戚,正望着香案出神。 想了想,赶在他前头,在那蒲团上轻轻跪下,郑重其事地磕三个头,道:“朱姨娘,我虽没见过您,可瞧着哥哥是这样出色的人物,知道您也是世间少有的了……” “哥哥他现在已经中了探花,以后会前途无量的,您老人家在天之灵,也可以含笑安息了……只还望着多多庇佑哥哥,让他一生顺遂,再无生离死别之痛……” …… 苏问弦见苏妙真先他一步跪下去,嘴里更念念有词地说了一篇话,不由自主也往前踏了一步。 他伸手欲扶苏妙真然而看着那纤娆的背影再度伏了下去,认认真真地磕了三个头,娇甜的嗓子轻轻道:“当然,若能保佑哥哥一路平步青云,舒展抱负,那是更好的。” 这样贴心贴肝,可爱可怜的一个人。 苏问弦出神。 苏妙真站起来,回过身拍拍衣角,望向他道:“哥哥,该你了。” 苏问弦回过神来,一语不发,祷香向前,施了大礼。看向苏妙真,苏妙真也正目不转睛地望过来,仔细打量过他的神色,似担心他过分伤情。 苏妙真呀一声,懊丧道:“忘了说我的名字了,还说让朱姨娘也保佑保佑我呢。这下好了,连名字都没有,肯定是泡汤的。” 她转转杏眼,浅浅的梨涡在月色下若隐若现:“不过咱俩是血脉相连的兄妹,朱姨娘保佑你,肯定也不能忘了我的。” 苏问弦不由自主地低声道:“我生母只是妾室,当不起你的大礼。” 苏妙真似因他开口说话而放下心,神色一松,抿唇笑道:“我说过了,我拿哥哥的生母也当母亲看待。” “真真,你这样待我……” “咱们是血脉相连的兄妹嘛。” 苏问弦闻言沉默,伸手抚了抚她如云绿鬓。转身在院中踱了几步,他走到井边,见井内水波荡漾,映着月光,格外静谧。 夜风徐徐,月色如水,他胸腔内却似有烈火灼烧,让他几乎丧了神志,只欲畅吐隐情。 兄妹?苏问弦冷冷一笑。 苏问弦背身缓缓道:“真真,哥哥和你并不是——” 他眉一拧,沉声道:“不,是我和你……” 他话没说完,香案处轱辘一声,砸了个东西下来。苏问弦猛地转身,见香案上的贡品小山上缺了一个。 苏妙真忙手忙脚捡起地上苹果,很不好意思:“真不是我弄倒的,刚刚风一吹,它们没立稳。” “对了,哥哥你刚刚要和我说什么?”月色香烛下,她一身素衣,显得越发娇怯堪怜。 还不到时候。 苏问弦回过神来,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 他微微一笑,温声道: “我是想问,今儿让人送去你院里的一匣绛纱罩泥人儿戏,可看过了,那是京里手艺最精湛的师傅所制……” 作者有话要说: 唔,所以其实苏问弦的单箭头,之前是暗示过的。 血缘上不存在□□,以后具体会解释。 -- 第139页 第75章 立夏次日,苏妙真足不出户,连毛球都顾不上,赶了十张大字,夜间也不忘挑灯磨墨,结果一到晚间,她算算还差二十张簪花小楷,当即心如死灰,自暴自弃地弃笔而逃。 再次日,十五侵晨,她起来梳洗,往上房用饭。 上房里头又是只有她们娘仨,二房并不讲究食不言寝不语,苏妙娣留心,见苏妙真一言不发,怏怏不乐,便问几句。 苏妙真叹气,搁下牙著,要来热手巾,道:“李夫布置下来的课业还差不少,你让我怎么高兴地起来呢。”她眼巴巴地望着苏妙娣,不住地使眼色:“十八就得交了,要是没有,我就惨了,肯定得罚抄书本——” 因立夏那日她就打算求苏问弦帮忙代笔几张,结果为了陪祭一事,给忘了。等她再回过神,苏问弦一连两天都有事早出,她无可奈何,只能把主意打在了苏妙娣身上。 苏妙娣正欲说话,王氏不赞同地使了个眼色。苏妙娣哪能不明白,也就不开口。 苏妙真瞅瞅一贯疼她的姐姐不接话,也知没戏,还想再说说好话,忽地想起来,暗骂自己几声不懂事:苏妙娣都快出阁了,她居然还在这当口给苏妙娣找事儿。忙道:“其实也没有很多,我今儿明儿不瞎玩儿,肯定赶得及。” 苏妙娣柔柔一笑。 王氏道:“于二家的,今儿就把周姨娘的禁足给解了吧,你去传个话,对了,再把前儿立夏的时鲜给每人送些过去,对了,再把昨儿送来的几匹缎子拿去,也给她们几个分了。” 于二家地哧道:“太太也过分抬举她们几个了,不过是几个奴才,论起来还不如老奴有脸面。” 王氏冷冷瞥她一眼,道:“你懂什么,再怎么样,那也是伺候老爷的姨娘!” 于二家的自知失言,立即掀帘走出,不半日,回来笑嘻嘻地道:“周氏千恩万谢地,直说咱们奶奶心地善。” 她附耳过来,又悄声道:“只是金氏看着很不乐意的样子,一听太太这样开恩,还赏了东西,立马甩脸子摔帘子进房,再没有那样可恶的了。” 王氏也不说话,淡淡道:“知道了。” 苏妙真就坐在王氏身边,听个真切,也不晓得该为金姨娘这种行径好气,还是为了于二家的总搬弄口舌讨厌。 金姨娘数月前疑似克扣周姨娘的银碳月钱以及其他赏赐,她叫冤枉,说不知怎的就是少了些,怀疑是红儿给偷了丢了,却反过来诬陷她。 红儿一口咬定是她侵占克扣了,并且发誓,说见过金姨娘偷偷摸摸地开关门户藏东西,王氏查过,的确在金姨娘房内却搜出来了那些物十。 苏妙真不在现场,也听说金姨娘吓得魂不附体,还要上去扇红儿巴掌,称是红儿栽赃陷害。红儿赌咒,又问自己如何进得房内。且周姨娘院中的下人个个恨不得夹起尾巴做人,更不敢在档口上犯下错。 王氏觉得有理,很骂了金氏一通。苏观河听说,也深信不疑,更是看不上金氏,发话下来,以后内外书房都不许她去。王氏要安排曲姨娘伺候,苏观河也拒绝了,只说担不起这样红袖添香的艳福。 然而苏妙真心里门清儿:金姨娘的确是受屈了,她恨周氏恨得牙痒,还以为是周姨娘想要解了禁足,故意拿她做踏板。 这遭了满府上下的厌恶,难怪金姨娘意难平。而于二家的现在搬弄是非又有何用,怕是金氏没给谢赏茶水钱…… 苏妙真叹口气,见苏妙娣正娴坐一旁,绣着香袋子,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模样,她暗暗一笑,倒不用为苏妙娣日后的宅斗生活操心了。 正暗自琢磨着,王氏回过脸笑道:“今儿——” 她话没说完,有人来报:“二奶奶,傅家遣人来请五姑娘过府,陪傅姑娘说说话。”王氏皱眉,不耐烦道:“大前儿不是已经推过了么。”于二家的听出她的不悦,从廊下走进来,涎皮赖脸道:“奶奶别气,小的去打发掉。”便一径走出去。 王氏点点头,不多时于二家的回来道:“打发走了,保准今儿不再来了,走的时候那许妈妈还嘟嘟囔囔的。” …… 苏妙真回房练字,午饭再往上房来。 三人刚吃罢,茶碗还没收拾好,王氏又让人把夏衣抬来看看。不多时,素有些力气的婆子们抬了十箱子京样儿锦缎罗裳进来。 苏妙真坐在炕上瞅了一回,见料子华贵,有潞绸、蜀锦、浙绸、云绢,松江布等等,也有盛夏暑热所用各色实地纱,蕉纱,竹纱,芙蓉布,两广运来,薄如蝉翼,重不过七铢。颜色更是鲜艳,无所不有,式样亦好,刺绣工艺一见便知是上等。 正看着,突地报说:“赵夫人携女来了。” 王氏忙不迭地让都抬出去,拉着苏妙真前去见客,步到前堂花厅。 赵盼藕穿了一身极鲜艳妩媚的衣裳,上头是石榴红纹样对襟长褙子,下拖白挑线裙,额上贴两个翠面花儿,腰间系条碧玉镶金带,和沉香色遍地金八穗荷包…… 赵盼藕见她过来,忙起身扶住苏妙真,二人携手并坐了。赵盼藕亲亲热热地喊了一声妹妹,只把苏妙真腻得浑身起鸡皮疙瘩,还不得不应付她。 赵夫人和王氏互相见过礼,两人让座坐定。赵夫人一壁与王氏说些家常闲话,一壁看向苏妙真,笑道:“每回见真姐儿,我都得惊叹一回,天下竟有如此容色。” -- 第140页 苏妙真立马低头,摆出副娇羞模样,拽着衣角轻轻道:“赵夫人过奖了,真真实在是当不起。” 赵盼藕笑嘻嘻道:“娘,我们真真妹妹可不只是长得美这一头好处,你瞧瞧她这嗓子,她这气度,她这脾性,噫,咱们家真的是烧了高香了,不过,也亏得王伯母这样的母亲,才生得出这样的女儿。” 她假意懊恼:“娘还每次说我长得粗苯,及不上真真妹妹半分。娘也不看看,王伯母这样的样貌,看着可哪里像近五十的人,一眼望去,可不才刚过三十!” 试问天底下哪个女人不喜欢别人夸她年纪轻? 王氏登时喜得合不拢嘴,看向赵盼藕的目光多了几分慈爱,笑道:“盼藕伶牙俐齿,连你伯母都敢打趣。” 王氏话里虽是嗔怪,语气却柔和亲近。赵盼藕笑容满面,嘴上更跟抹了蜜似的,假意道:“伯母这可是冤枉我了,在家我娘都说我笨嘴笨舌,到外头又哪里敢打趣伯母,若说我不是真心实意,那天都不容……” 话没说完,王氏忙得打断:“你这孩子,果然是个实心眼儿的,一上来竟要跟你伯母赌咒发誓了。” 王氏拉着她也不松手,含笑看向坐在一边低垂了脸的柳娉娉。 因上次打醮,赵家是临时而来。且柳娉娉又刻意不出声,是以王氏竟也没仔细瞅过柳娉娉,便忘了她这人的存在。 赵夫人此次出门,本来只想一人轻车便马前来,和王氏商量月底妙峰山进香一事。然而赵盼藕惦记那俊美贵介不失风流的伯府三公子,便死活也要跟来。 赵夫人碍不过磨,便应了。然而又发愁柳娉娉,又琢磨着不如先让柳娉娉在伯府多过一下眼,好留个不错的印象,干脆也带来。 赵夫人忙笑道:“这是我侄女柳娉娉,上回也去打醮了的,只是太过安静,竟没让玉娘你记住——她父亲早逝,她和她母亲便寄居府上,说实话,我这侄女,可比盼藕还得我心意些、人温顺,比起真姐儿这样的虽差些,但也通诗书,想着带来让她们姐妹俩说说话,娉娉,还不过来,给你苏伯母见个礼……她也是个实心眼儿的孩子……” 柳娉娉早起身立在一旁,此刻袅袅婷婷地走上前来,福身一拜道:“见过苏伯母,苏伯母万福。” 苏妙真在一旁,仔细看了。柳娉娉身穿一件浅绿色对襟纱衫子,罩了件葛布比甲,密合色纱挑线穿花凤缕金裙,越发显得腰似柳枝儿,秀丽多姿。 王氏便也一手拉了柳娉娉啧啧道:“这两个孩子,瞧了竟不知让我夸哪个好了。” 说着,便让婆子拿见面礼来,她二人都谢俯身拜谢,赵盼藕更不住地拿好话来哄着。王氏放了她二人归座,和赵夫人商议妙峰山之行。 苏妙真干坐着也十分没趣,赵盼藕柳娉娉二人又各自话里有话,说一句得品三句。 她寻机欲要告退,忽地外头吵吵嚷嚷的,骂声响作一片,苏妙真一瞧,竟是傅夫人在一干婆子婢妇的簇拥下气势汹汹地进到二房来,陶氏跟在身后不住地赔笑脸。 苏妙真起身恭迎,转眼间,只见傅夫人快步走进正堂。 王氏赵夫人二人也反应过来,忙起身去迎,王氏上前要拉傅夫人的手,笑道:“怎得不知会一声便来了,仙姐儿可还好……” 话没说完,只听傅夫人照脸呸了一声,怒气冲冲,双眼一瞪,扬声喝问: “苏五姑娘何在?” 第76章 王氏眉头一皱,忙唤人进来,先把赵家三位主子引出堂往后退居处歇息。苏妙真叫来丫鬟吩咐两句,丫鬟赶紧去办。 傅夫人环视堂内一周,钉眼一眯,恨恨地瞅着苏妙真,冷笑道:“我瞧五姑娘身子好得很呐,怎得今儿千请万请地请不去?若是瞧不上我们傅家,大可明说,何苦让一个下人婆子先来诬陷一口,说你们姑娘初十在我们府上染了风寒,现下病没好,并不能起身?” 王氏一听,便知是于二家的打发人时造了口孽,当即把于二家的叫进来,喝声骂道:“猪油蒙了心的贼下人!说了让你好好解释,我们五姑娘原是赶功课不得闲,改日再去看望!你这婆子,怎么敢信口胡说,这是存心咒五姑娘病呢,还是故意挑拨我和傅夫人的关系呢?” 于二家的也十分乖觉,当即跪下,左右开弓扇了几个嘴巴子。于二家的丧着一张脸,朝傅夫人求饶道:“傅夫人,着实是小的不懂事,早上浑说了几句话,我们奶奶是再不知道的。” 傅夫人冷笑一声,不看这惹人生厌的长舌婆子,一径望向王氏,道:“你这会儿倒来装好人,不过我原也不是为了此事而来,” 傅夫人环视一周,堂内明镜高悬,赤金匾方高挂,两溜紫檀木交椅摆放得齐齐整整。 而人散得差不多了,苏妙真正垂手立在所坐交椅旁边,既不害怕也不惊异,似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她冷笑一声,面上带挈起来森森寒意:“也是,她自己若是没病过,何以晓得教我的仙儿装病?也不知是安了什么居心。” 王氏一听,登时惊讶地说不出话来,嘴唇蠕动着,费力道:“傅夫人何出此言,仙姐儿的病都二十多天了,怎么跟我们真儿有关?” 苏妙真掸掸衣裳,轻轻叹口气,果然还是傅绛仙的婚事。 傅夫人见她一派云淡风轻,早已是怒火滔天,喝声朝地上跪着的丫鬟婆妇们骂了声“滚”,王氏心知有异,帕子一甩,丫鬟婆妇们亦是呼啦啦地退到院内十步开外。堂内只剩王氏母女和傅夫人三位。 -- 第141页 “你还好问我。我倒不知道,你的好女儿藏了什么奸心,撺掇着我们仙儿装病不说,还使人胁迫了张天师,往贵妃娘娘面前进言,更有惊马百灵等事……让贵妃娘娘以为她二人相冲的厉害,最后祸害了仙儿的婚事……” 傅夫人越说,自己反而越心惊,保养素佳的面容扭曲作一团。 这苏妙真究竟打得什么主意,逼问仙儿,仙儿只说苏妙真是为了她好,才出奇策相助。然而苏妙真一深闺女儿,何来那么多机心奇策?且既有,这苏妙真和仙儿却也不亲近,却是断无可能自己担风冒险,来出策相助。 皇家的事,是好搅合的么?她苏妙真,当真如此古道热肠么? 傅夫人想来想去,只觉得这苏妙真别有所图,用这种欺瞒贵妃的法子毁了亲事,莫不是打算以此挟制傅绛仙,挟制他们侯府? ——毕竟,这事儿一旦戳开,他们伯府可以脱得干干净净,可侯府,却得担上个欺君罔上的罪名! 傅夫人脑子乱作一团,但也明白,与其让对方拿了把柄,不如先打上门来,日后便是揭开了,也可证明侯府的清白。 傅夫人双眼一眯,声如沉钟,喝声道:“敢问苏五姑娘,你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为何一定要拆散了仙儿的良缘?” “如此费尽机心,可是心存歹意?!” 苏妙真见傅夫人一身立领里衬配通肩绣金云霞翟纹长褙子,整个人显得威严华贵,她语气更是极重,心下一叹,今日之事,还挺棘手,幸而早有准备。 她徐徐吐气,向前一步,清声道:“傅夫人,我晓得,绛仙的婚事是已然作罢了,那么我想问一句,既然你好我好大家好,傅夫人又何必打上门来,紧追不舍呢?” 傅夫人面部肌肉抽搐起来,恨声道:“没错,仙儿的婚事已然难以挽回,可我焉知你安的什么心?!当然是要你下跪奉茶,亲来道歉,说明缘由,再立下文书,那么,若贵妃娘娘日后发觉追究,我们侯府也与之无关。” 傅夫人复厉声道:“你若不肯,我少不得把这事上禀贵妃,再相言赵府,好让她们看看,你们伯府出了怎样的女儿。” 事已至此,傅夫人当然不可能禀告贵妃,然而情急之下,她不得不出言相逼,好让这苏妙真认错立书,这样不管她存了何等的坏心,都得顾忌着自己也被牵连。 傅夫人唯恐她们不信,又道:“我瞧着刚刚宣大总督赵府的几位太太姑娘,正在此处,你若还敢妄言狡辩,我拼着闹一场,也要把她们请出来,一同做个见证,到时候,不说我仙儿的姻缘,就是你伯府与赵府的秦晋之好,也得作罢!” 说着,便让身边婆子闯进后堂去,王氏面如金纸,正欲开口,苏妙真脸色不变分毫,平心静气道:“我虽曾安慰过傅姑娘几句,但绝无作梗之嫌疑。傅夫人若若不信,或者一定想请赵夫人出来,妙真也不惧怕,是非曲直,自在人心。” 傅夫人不过是吓唬她,如何真的能把这等要事摊开来讲,见她半分不惧,神色如常,知道唬不住苏妙真,已然气苦气急,连声道了三个“你”字。 王氏早已惊得口舌不灵,更是稀里糊涂,整个人懵在原地。但便是傻了,王氏也晓得那些撺掇傅绛仙装病,胁迫张真人撒谎,欺骗贵妃娘娘的事,是极厉害极要紧的。可听傅夫人与真儿语气,又不是诬陷,难不成,难不成真儿真的胆大包天至此? 王氏晃了晃身,稳住声音道:“闭嘴,你小孩子插什么话。”看向傅夫人道,“傅夫人,你这样血口喷人,诬陷她一个年方十四的小姑娘,我真不知该是说夫人太过抬举她的心智,还是太过蠢笨妄想?傅夫人口口声声说,傅姑娘与五殿下的婚事作罢,是因为我们妙真作梗,敢问可有证据?” 傅夫人回过神,怒声道:“我们仙儿都亲口与我承认了,难道还有假。” 扭头对跟来的许妈妈喝声道:“还不把马车里的姑娘请进来。” 许妈妈诺一声应了,立马奔出院门,不一时,傅绛仙被四个身高体壮的婆子搀扶进来,傅绛仙先前在府外马车坐着,被婆子看管轻易不许下车,这会儿一到院口,先见众人俱被屏在此处,离正堂有一箭之地。 傅绛仙奋力挣脱那四个婆子的桎梏,提起大红八幅湘江水裙,狂奔进堂,一见傅夫人满脸怒色,鼻孔一张一翕,显然是恼恨至极,又见王氏一脸惊惧,但仍镇定着扶着交椅的靠背立住脚,而苏妙真则一见她进来,便淡淡望来一眼。 里头有失望,有了然。 傅绛仙心里一急,跺脚恨声道:“娘,你干嘛非来找她的事儿,我都说了,她真的是为了我好,这事儿再没人晓得的,你看,这几个主意也都很灵,贵妃果然不让我做儿媳了,要我说,你该谢谢人苏妙真……” 傅夫人不搭理这胳膊肘往外拐的女儿,往王氏那里瞥去一眼,“苏二太太,你可听清了。” 王氏面如白纸,腿一软,坐进那五屏风紫檀木交椅上,干涩着嗓子,道:“她年纪小,不懂事,也不是存了坏……” “王婶婶别担心,我不会让我娘怎么样妙真姐姐的。” 傅绛仙鼻尖冒汗,话没说完,苏妙真一口打断:“等等,傅姑娘,我何时给你出过这些主意了,咱们俩,有到那么亲近的地步么,让我甘愿冒欺君罔上的风险进策建言,也不知是该说你与傅夫人高看了我的才智,还是该说你错估了咱们的交情?” -- 第142页 傅夫人,傅绛仙,王氏三人俱是一愣。 傅夫人第一个反应过来,冷笑一声:“我就知道,你一定是别有居心,否则,既然敢做,为何不敢当?” 傅绛仙没头没脑,只见苏妙真笑意盈盈,却一脸疑惑,语调里更是一派疏离。她不由自主呐声道:“不是,不是你生辰那天要我早早来府上,你好给我出主意么。” 傅绛仙上前一步,扯了扯苏妙真的衣角:“我真的不会让我娘罚你的,反而我还要让她谢你呢,你其实是给我们侯府帮了一个大忙,我娘现在脑筋转不过弯,你别生气,咱们还是朋友……” 苏妙真浅浅一笑,舒一口气,也不看傅绛仙,望向傅夫人道:“令爱既然说是我生辰那日给她出的主意,可否让我们一起对对当日情形,好还我清白。” 傅夫人眉毛一提,冷笑道:“那有什么不好对的,仙儿,你把那天的情景一一讲来,人家这都反口不认了,你可别傻乎乎地还瞒着。” 傅绛仙云里雾里,而苏妙真一点余光不看她,全当她透明,那被千娇万宠养成的武将小姐脾气,登时也上来了:“你干嘛不承认,那天你专门让人早早地来,且我记得很清楚,你穿得是貂皮围脖儿和大毛衣裳,还说前夜里病倒了,请了回脉,吃了回药,得捂一捂发发汗,还是日头升高了,你才换的衣裳。” “更别说之前点名要桂圆吃,用来做谢礼。” 傅绛仙一跺脚,气不打一处来:“我真不明白,你怕个什么劲,我是不小心倒了碗药让我娘生疑,晓得了这事儿,但我不是故意的,而且我敢担保,等我娘回过念头,不会记恨你的。。” 傅绛仙话一说完,王氏先长长出了一口气,煞白的脸上回了血色。 作者有话要说: 傅绛仙的事儿发了。 真真有背锅侠人设。 第77章 王氏缓缓站起身,面上带了些笑意,望向傅夫人,沉声道:“傅夫人,现在不是你要我们真儿下跪认错,立下文书——而是我要说一句,你们姑娘血口喷人!” 苏妙真唇边亦绽起春花秋月般的一笑,极淡,却也极美。 傅夫人一怔,她一直留神观察苏妙真的神色,此刻见她神态轻松,而王氏更是如释重负,傅夫人心中一跳,不明白这两人怎么竟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 难不成真的与她无关。可自己偷听到的,仙儿自己也承认的,分明都是这苏妙真一直在捣鬼。 苏妙真轻轻开口,缓缓声说:“傅姑娘,当日你与我抱怨了几句婚事,我不过是劝了几句,本是好意,更不曾和你出过什么主意。不想,你为了甩脱不称心的姻缘,弄什么‘要挟真人’、‘惊马’、‘百灵’不说,还怕你爹娘追究,栽到我头上,你为了让这些细节显得可信,当日还早早过府,当时我还奇怪,你怎么比常人都来得早。原来就是为了腾出时间差,好为今日来兴师问罪做打算。” 傅夫人迟疑开口:“苏五姑娘,你的意思是,你只晓得仙儿不满意这婚事,这里面的其他事,竟与你毫不相关?” 苏妙真掷地有声答道:“正是。”。 说完,她拍拍手,唤进一婆子,喝声道:“你去取来府中年前剩下的桂圆,再让人把府内脉案送过来。” 婆子领命,一溜烟地跑出去,不多时,府内供奉的郑大夫气喘吁吁地跑到院中,没敢进来,从药箱中掏出簿册折单,把两样物十递给了院中一婆子,他方退下。 那婆子走至廊下,递给近身伺候王氏的丫鬟,丫鬟又递进堂内苏妙真手中。 她早料到这傅绛仙是个没心眼儿,嘴巴不严的人。苏妙真心底叹气,面上仍作出一副失望悲愤来,掩面叹息道:“傅夫人,还请您想想,我的生辰是三月二十,那时候已经仲春,可还会有人还穿着貂皮围脖,大毛衣裳?便是为了捂汗也没得这般穿的吧。” “还有,我若真的生病了,前夜里请过大夫,又怎么会强撑着病体招呼客人呢,大前儿十二我受了场春寒,我娘到今儿都还不让我出门的,夫人觉得,我娘亲会让我生辰那日出来招呼各府姑娘劳累一场么?” 苏妙真缓缓翻开手中脉案记录簿册,哗哗地翻书声,在寂静的正堂内格外惊心动魄。 “绛仙妹妹可能养尊处优,不问闲事,想来不晓得治病开方等事。我伺候祖母养病,晓得凡是咱们这样的人家,请过脉开过方子,都是要记录在案的,脉案分簿册和折单两份,折单是每次开方诊治的记录,簿册则是三月一汇总。” 苏妙真翻到某处,不疾不徐地走到傅夫人跟前,双手捧了上去,臻首道:“这是开春至今的汇总簿册与历来的折单,还请傅夫人过目。” 她语调平静柔和,态度更恭顺可人,傅夫人不由自主接了过来,放眼一瞧,二十日页上,是一片空白,她如梦初醒,不可置信地往后翻了几页,有见上头写了大房次媳诊出喜脉,再往后翻,翻到四月十二,上头用楷书工工整整地写着: “四月十二,五姑娘外风侵体,感染春寒,左脉沉涩致密,右脉紧搏而弱,应为外风侵体,春寒发内,兼有思虑过度,气乱逆心。应用人参十五钱,白芍、黄芪、知母、厚朴、陈皮各十二钱,当归十钱,麦芽九钱,白术、香附子、桂枝各七钱。六剂,水煎服日两剂。” -- 第143页 傅夫人盯着这簿册,心内惊疑不定,再看过折单,亦是丝毫不差,处处与簿册吻合。 不是造假,可既然不是造假,怎么没有三月二十日苏妙真生辰时的脉案方子? 傅夫人刚要开口说话,却见苏妙真回身一转,轻轻探手,在婆子捧进来的雕漆攒盒中取一新剥桂圆。 傅夫人放眼望去,只能看见她的侧脸。但见苏妙真伸出纤纤十指,捻起那晶莹剔透的桂圆,送入口中。 傅夫人正疑惑,王氏啊呀一声,懊恨极了:“傻孩子,你吃这东西做什么,没得为了洗冤反而伤身子的。” 苏妙真将桂圆吐在手帕中,她将手帕递给身后婆子,打发婆子出去,并不回身,又从袖中抽出一帕,轻轻擦了擦嘴,举手投足间,仍是一派云淡风轻。 纵然傅夫人如何恼恨这伯府五姑娘,也不得不承认,此等嫣然风姿与镇定气度,着实是生平罕见。 苏妙真摇摇头,因侧对着,傅夫人看不见她的正脸,只听到她嗓音中带了些无奈:“这脉案虽是真的,只恐傅夫人不信,少不得女儿亲自验证一番了,且只是含上一小口,不会大碍。” 傅夫人茫然一片,看向身边的傅绛仙,她也是一头雾水。 苏妙真缓缓道:“傅夫人,傅姑娘与我并不相熟,不知我从不吃桂圆等物。我一吃,就会遇热刺痒,风热相搏,以至于双目通红,身上起疹,五年前我不信邪,多吃了两个,还高烧一夜,把我爹娘吓得魂不守舍。” “可傅姑娘不知,想来她在三清观,看到我那席上的果子酒菜里头,唯独空了桂圆,还以为是我爱吃贪嘴,故而拿这话骗你,却不晓得是因我不能吃,我姐姐妙娣才让人给撤掉果盘了。” “故而我万万不可能主动张口,相要此物。” 她猛地一转身,傅夫人看去,立时惊得后退半步。 原来这苏妙真果然眼中发红,玉雪似的脸上出满了红疹,因她肤白,看着格外惊心可怖。 傅夫人唬得后退一步,颤声道:“你,你……” 苏妙真上前一步:“女儿家,最看重的可不是这脸面,我有那么傻,专要毁容的东西么?也就傅姑娘不知内情才掰了瞎话,想要哄您。幸而我吃不得此物,否则,今儿可不就得担上这几桩天大的罪名了? 苏妙真柔柔一笑,傅夫人看过去,只觉得这笑里竟然带了些凄楚无奈,听苏妙真道:“我明白,傅姑娘不中意这门婚事,心急之下,不知从哪得了主意,做了不可挽回的错事,毁了这门婚……然而何须栽在我头上?当日我不过是好意,帮着劝几句排解排解而已,可却只是说‘傅姑娘放宽心,流言多不可信,能得圣上心爱的皇子,当然是世间少有了’,却从未撺掇过傅姑娘如何如何。还有,傅夫人,既木已成舟,你何苦还要揭开来——这下我和我娘也晓得了这里头的蹊跷,多一个人晓得,岂不是多了传出去的风险。” 傅夫人心头一震,当即茫然想,自己竟是冤枉了这苏妙真,更不妙的事,这样利害重大的内情,也在自己上门找茬中透露了出去。 惊马,晓飞阁,科道官…… 万一这王氏母女嘴上不严,傅夫人额上冒出细细密密的冷汗,仙儿的名声就全完了,贵妃更会记恨她们侯府! 自己怎么就没有多思虑些,只听了仙儿的自言自语和几句逼问下的招认,就这么匆匆忙忙地来兴师问罪了?傅夫人腰一软,几乎摔倒在地。暗恨想到:许妈妈也太沉不住气了,伯府的婆子给了点脸色,这老奴才就忍不住,过来在自己跟前搬弄是非。 苏妙真上前一步,扶住傅夫人。她面上虽仍一脸红疹,看着让人畏惧,但神色却柔和娴美,傅夫人不由地,竟生了几分愧疚。 苏妙真见傅夫人的光景,已知这事儿算是了结,便道:“夫人小心。夫人不要担忧,我们母女定是守口如瓶,不向任何人吐露此事,到底事关重大,如何敢多嘴多舌?还请坐下,细细想想,怎么把今日这段争吵遮掩过去,好让外人不往绛仙妹妹装病退婚一事上想,妙真有一想,不如说是‘你们二位夫人为争谁是妙峰山进香的香首,而拌几句嘴,进而大伤和气’……” 不仅答应遮掩,连今日之事的借口,都为她们想好了! 傅夫人面上浮出羞惭,看向她的目光更是多了几分复杂。 “你,你不怨我和仙儿,我们冤枉了你?” 哪里是她们冤枉了自己,分明是自己算计了傅绛仙。苏妙真心中一哂。 然而这也不能怪她心眼多。傅绛仙脾气大,性子倔,还有些莽撞,着实不是个可靠的人。当日,她一方面对傅绛仙即将嫁给五皇子那样的混世魔王而忧心,一方面又想拿个事儿来堵住傅绛仙的嘴,避免泄露柳娉娉与人私会一事,便打定主意,要帮傅绛仙摆脱婚事。 但也担忧有朝一日傅绛仙或不小心或故意,走露此事,却让她难做难为。这才布下了几个防备手段。但凡有人前来发难,她就可翻转局面,并且一锤定音,证明与她毫不相干。 苏妙真亲手斟茶,又亲手捧去,奉在傅夫人跟前,轻声道:“婚姻大事是女儿家的一生福祉所在。绛仙妹妹可能听闻了关于五殿下的传言,便害怕畏惧,一时激愤做下此事。我猜,是绛仙妹妹求了她哥小侯爷去办成的,结果反而不小心让夫人您发觉了……夫人逼问,她情急之下,才说是我——多半是觉得这样的事儿,夫人您不好亲来逼问的,就胡乱指认,口不择言。” -- 第144页 “绛仙妹妹做儿女的,到底不明白为人父母的心肠。知道了这样的的大事哦,您当然是得刨根究底,若换了是我,我娘肯定也担心——是有外人想要害她女儿,才出谋划策摆破坏这桩姻缘!但是,念在妹妹还小,人也被养得不谙世事了些,夫人还请不要生气懊恼。” 傅夫人心中重重一叹:“真姐儿,你也太懂事聪慧了!不错,今日我午后去瞧你妹妹,结果见她倒掉了药,口中还说什么‘总算从这门婚事中脱身,过几日就不用装病吃药了’,又夸了你几句……我做娘的,一听这里头有这样大的秘密,能不进去逼问么,我又拿她近日所爱的话本等物相逼,她就胡言乱语了一番,估摸着是觉得这事儿已经覆水难收,我不会再追究,更不会追究到你一个外人小姑娘头上……可你伯母到底是做娘的,哪能不忧心是你藏奸要害她,这才——” 苏妙真挽唇一笑,轻轻道:“我明白夫人的爱女之心,换做是我,若有了孩子,也要查根究底好绝后患。” 傅夫人听她这样善解人意地一番话,重重叹气,拉住苏妙真的手,仔细瞧她。 苏妙真当时只是含了一口桂圆,并没真的吃下,这发出的些许红疹正逐渐消退,让她如玉的脸颊上笼上一层烟霞红色,渐渐显出一种娇艳欲滴来。 傅夫人心内百感交集,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话才好。 第78章 只听苏妙真轻声道:“绛仙妹妹的确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干出这样的事,说句让您老人家着恼的话,着实也让人惊叹她的胆气和本事,不仅敢想敢做,还做得滴水不漏,若不是她自己得意露了破绽,傅夫人,您又哪里会晓得呢。依我说,您还得夸夸绛仙妹妹,这样大胆聪明,可不是女中豪杰?我们文臣家的女儿,是再及不上的。” 傅夫人缓缓点头,是啊,这样胆大包天的事儿,一个文臣家的女儿可干得?绛仙却一贯天不怕地不怕。 当即再叹口气,将手中茶盏搁到案几上,伸手扶起苏妙真,拍拍她如玉剔透的手背,“我的儿,你这样的好心性儿,又是这样的容色,又是这样的乖巧……我真恨不得,你是我的闺女。” 苏妙真浅浅一笑,臻首,面上浮出些羞涩红意,她扭着衣角,声如蚊讷道:“夫人过奖了,绛仙妹妹也是很好很好的。” 王氏既骄傲,又心酸,过来牵了苏妙真的手,摸了摸她的脸,嘉许道:“真儿,这事儿你处理的好,没落我们伯府的脸。” 正色看向傅夫人道:“傅夫人,这事我母女自然会守口如瓶,你且放心,只也望着你日后能多体谅些我们伯府,我们伯府是不如侯府尊贵,但到底没差多少,再来几次这样的事,让人晓得了,只会背地里议论我们伯府软弱可欺。” 傅夫人愧疚道:“这事再不会有,原是我先前误会了真姐儿。” 王氏叹气道:“做母亲的心,我也是明白的。”王氏提起精神,坐在傅夫人身边的楠木交椅里头,郑重道: “傅夫人,咱们还得商量着,这借口怎么编……” 傅绛仙不知所措地立在一旁,听得如坠云雾,但见傅夫人真以为是她一手所为,上前一步,想要辩解,但被傅夫人狠狠瞪了一眼。 她亦回过神来,何苦多生风波。眼下这脉案、桂圆已经证明了,不可能是苏妙真出的主意!且能证明,又怎样呢?还不如自己认了,免得得罪苏妙真,让她以为自己是个失信小人。 毕竟,她自个儿是答应过,绝不向任何人泄露此事的。苏妙真本是一片好心,却差点被拽下水来,苏妙真会不会,再不和她好了? 傅绛仙心内如焚,偷偷瞄一眼苏妙真,见她立在一旁,踯躅着走过去。 傅绛仙还没张口,苏妙真摆出了个“请”的姿势,傅绛仙跟在她后头,从正堂转入院中,见苏妙真抬手,把院中静候的下人尽数赶出,傅绛仙忐忐忑忑,跟着她立在了木香棚下。 苏妙真看着低头不语,面上通红的傅绛仙,明白这傅绛仙还没转过弯来。 便先招来一丫鬟,问了几句后堂情况。那丫鬟瞅着傅绛仙,有些不愿开口,苏妙真道:“不妨事儿,说吧。” 这丫鬟方凑过来,立在木香棚下头,朝苏妙真小声道:“姑娘料得不错,那柳家姑娘莫名其妙地几次都想往前堂来,被奴婢和宋嬷嬷拦住了,又添了几个小戏女先儿过去奏乐说书,后边儿肯定是什么都没听见。” 苏妙真微微颔首,这丫鬟轻手轻脚地退了下去。 苏妙真转向傅绛仙,傅绛仙正盯着她发呆,吐了一句:“你心眼儿真多。” 苏妙真哼了一声,道:“我要是没心眼儿,早被你们坑死了。傅姑娘,你可还记得答应过,决不泄露这事儿与我有关。怎么就忘了?这样不守信义,我也是唏嘘不已,自己莫不是看走了眼,傅姑娘压根不是什么重信重义的武将后人?” 傅绛仙涨红了脸,讷声急辩:“我可,我可不是故意的……谁晓得我娘会悄无声息地立在窗槅子那儿呢。也是我得意忘形了,一想到不用嫁过去,就过分高兴,倒了那碗药,还嘟囔着夸了你几句……让我娘听了,立马进来逼问我,又要撕我的话本子,我就急了——你不晓得,那话本可有意思了,比你说的书还有意思,里头有什么仙术,乾坤山乾坤派,教弟子们阵法,炼丹,剑修……总之,很有趣的——我舍不得,当时脑子也空了,就,就抖出来你了。 -- 第145页 “而且,哪个能料到,我娘她居然会上你们伯府来兴师问罪。” 苏妙真失笑,反问:“这话本可叫——” 想了想,没说完,她伸手,在萝薜倒垂,花木葱郁的木香棚子上摘了几朵小小的木香花,放在手中赏玩,看了会儿,摇摇头:“那你终究也还是失信了。” 傅绛仙顿足气苦:“我又不是故意的,你干嘛不理我。再说了,你不是,你不是,”她还记得压低声音,凑过来极为轻声道:“你明明就有后手预备着,何苦跟我计较。” 苏妙真掸掸衣裳,“可别搅浑水,我有没有准备是我的事,你有没有失信是你的错。” 傅绛仙见她低垂了眼,面上有些疏离,未免又羞又愧,最终成怒:“明明你也信不过我!那什么脉案、大毛衣裳、桂圆,说明说明你在我犯错前,就把我当失信小人来看了,我还没和你算这账!到底——我不是故意说漏嘴,你却是有心提防我!” “一个无意,一个有心,要我说,你还得给我赔不是呢,这么瞧不起人……” 苏妙真醒神,见傅绛仙越辩解脸越红,一贯骄横傲气的人竟有些气短。她剔眉提声,笑道:“这还成了我的错了。” “那自然不是,还是我错了。”傅绛仙理亏,又听她语气和缓下来,闷闷答道。 傅绛仙用脚踢着木香架下散落的花瓣堆,又问:“可我想不通,既然一开始,你就信不过我,也不喜欢我,更疑心我会抖出你去,为什么还要帮我呢?既帮了我,又何必防着我呢?我真搞不懂你……” 苏妙真“唔”了一声,嘻嘻一笑:“因为我善良可亲,是个有赤子之心,顶好顶好的人呀。” 傅绛仙飞快地抬眼看她一下,见她面上满是自得,心里莫名一松,又有说不出来的钦敬,又踢踢脚下的小石子儿,嘟囔道:“不害臊,没一句真话。” 却见苏妙真正了色,轻声道:“跟你说明白吧,你们在我眼里,都是小姑娘,既然涉及到你们的终身大事,我能搭把手就搭把手。只要别踩到底线,一切都好说……况我不想做个只顾自己一亩三分地的人,且只是出几个主意,很微不足道的……” “可帮了你,我自己怎么办呢?咱俩又没有多大的交情,你还总给我落事儿。且说句不该的,傅姑娘,你的性子实在太厉害莽撞,人又过分骄横了。我总不能给自己惹祸上身,做了傻兮兮的冤大头和不走时运的圣母,最终让我爹娘忧心,使伯府难做呀。所以,自然得做万全打算,规避掉‘你泄露风声,抖出我去’的风险危难。” 傅绛仙听得目不转睛,只见苏妙真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傅绛仙听她娓娓道来她行事的心境,莫名其妙地,只觉得自己心里头堵满了想说的话,又不知从何说起。 傅绛仙脑海里乱糟糟地,鬼使神差憋出来一句:“什么‘圣母’不‘生母’的,你可还没嫁人,让人听见了准嚼舌。” 苏妙真被她的话逗乐:“得了,跟你说不明白。总之我办事儿,一定要既可保全自身,但又问心无愧!” “ 这样,这样才不枉我来这世上走一遭。” 这句话说到后面,苏妙真用的是近乎是呢喃的语气,但傅绛仙仍听得一清二楚,人一怔。 傅绛仙用手也摘了朵木香花,捏着磨碎,无意识想道:明明柳娉娉和她毫无干系,甚至还是未来的妻妾对头;而自己与她也没多亲厚,还屡屡不给她好脸色看。可苏妙真好像就是不计较,反而处处容忍,跟傻子一样。 当日在三清观,她不仅不记恨柳娉娉,反而还替对方瞒住了足以身败名裂的私会丑事;又为让自己不说出去柳娉娉的事,主动提出来帮自己一把。还不只是缓兵之计,居然实打实地冒着风险,替自己漂亮干净地解决了退婚一事。 说出去都不会有人信,世上还有这样傻的人。 但她真的傻么? ——三清观的瓜子儿;之前的惊马、百灵、张真人;方才的脉案桂圆;还有这会儿的后堂拦人……不又都说明了:这人不仅一点不傻,还精得很,事事在她算计中。 爹娘以前总说,不应该和心眼多的人相交,心眼多的人难免心坏。可这苏妙真虽心眼多,人却,人却很好…… 傅绛仙低头想了会儿,见苏妙真吹落掌上的木香花,那重瓣淡黄的小小花朵随风散落,细白淡黄,如雪落缀锦。 傅绛仙瞅着那坠落的花瓣,低声道:“你,你的确是个好人,还很聪明—” 话没说完,就见苏妙真拍拍手,背手踱步道:“怎样,还是被我这种不计名利、出尘脱俗的人给感化了吧,这就叫‘听我一席话,顽石也点头’!” 傅绛仙绝倒,猛地抬头看过去,哼出一声:“放屁!骂谁是石头呢?” 苏妙真置若罔闻,一径步到堂内,人影都不见。 傅绛仙忙也从木香棚下跑过去,进堂只见傅夫人与王氏极是亲厚地握着手,二人正亲亲热热说话,很有摒弃一切前嫌的模样。 而苏妙真已然斟了两盏茶,因无丫鬟在内伺候,她蹲身亲手奉上,话里带了些俏皮:“给二位奶奶见礼,二位奶奶用茶。” …… 送走傅绛仙母女,苏妙真松口气,想躲回房,被王氏叫住。 王氏请出来赵家三位主子,好生招待茶水果子,赵夫人在后堂听得外堂嘈杂不休,还以为出了大事儿,一回来便拉着苏妙真问道:“傅夫人可是误会了真姐儿什么,怎么刚刚气势汹汹地便过来了,还张口就要找真姐儿。” -- 第146页 王氏走到赵夫人身边,两人并肩站着,打着哈哈把苏妙真叫到跟前来,道:“不过她们小孩子玩闹,傅家姑娘告了刁状,惹得傅夫人误会,好在一切是尽好的了,傅夫人是个明理人,一听是傅家姑娘的错,立马还给我们真儿褪了一双上好的鎏金嵌宝翡翠镯子来戴。” 说着,一把扯了苏妙真的手,抬给赵夫人看。赵夫人仔细瞧了一眼。笑道:“真是上好的水种,雕工也好得紧。我就说,真姐儿怎会莽撞地犯下错事,得罪了傅夫人呢。” 赵夫人似有非无地往苏妙真身后撇过一眼。 苏妙真背后站了赵柳二人,想了想,立时明白是个怎么回事:多半是柳娉娉在后堂跟赵夫人搬弄了些是非,说她犯了什么错处。 她心里一哂,庆幸自己早吩咐人把赵家的三位主子看牢在后堂,更让人带去小乐伺候丝竹琴筝。否则这柳娉娉肯定觑空寻机,出来偷听墙角。这还只看了个开头就回去乱上眼药,若再让柳娉娉听了只言片语回去,可不得传出好大一场谣言? 也幸而王氏与傅夫人合计得好,除对了说辞,傅夫人还专门留了一对镯子给苏妙真,就是怕赵夫人疑心苏妙真哪里不好,惹得傅家找上门来。果不其然,赵夫人一见这双镯子乃傅夫人所赐,就面色微松,放了心。 王氏又与赵夫人叙了些往庙里舍豆子添香油的事儿,见日头沉了,又恐赵夫人要走,立时便让传饭,在侧厅摆下。婆子丫鬟们伺候着吃过,王氏又拉着赵夫人,二人坐在正房炕上,说些家常闲话。 赵盼藕不住地往侧厅外看,撩发整衣,忙活个不停。苏妙真瞧见,估摸着她多半是望着苏问弦,心内好笑:今儿是官舍武举的第一天,苏问弦肯定得在兵部忙到天黑才能回来,赵姑娘这番柔情蜜意,苏问弦算是见不到喽。 赵盼藕坐立不安,寻着由头,往二房院里直转悠,在院门口立了半日,见没个人影,只好丧气回来。和柳娉娉一起扶着窗,二人看晚霞,又过半日。 赵夫人见天晚了,便不多留要家去,王氏再三挽留:“怕什么,夜黑就让我们伯府的人跟一堆送去,总不会把你们三个弄丢。” 赵夫人笑道:“倒不是这个,今儿越北在校场初试,这官舍比武虽说不过是走个过场,我做娘的,也得着着紧,回去问问。且今儿已然叨扰了一下午,也是累你烦了。” 王氏假意嗔道:“这见外的话可不要再说。” 便领着苏妙真送赵府三位主子出到二门,才回房歇息,丫鬟们过来掌灯,又伺候着净手喝茶,王氏歪在炕上,留了苏妙真苏妙娣两姐妹坐在炕下小杌子上,三人说话。 苏妙娣旁敲侧击地问了几句,王氏应付道:“不是大事,傅家那丫头和真儿拌嘴,傅夫人还以为真儿怎得那傅姑娘了。” 苏妙娣秀眉一蹙,道:“依我说,别让真儿与那傅姑娘来往了,我瞧着次次真儿都受那傅姑娘的气,大家都是爹生娘养的,凭甚么她比咱们真儿高出一头来。”又看向苏妙真,道:“以后再见了她,就绕道走,可不许好性儿了。” 王氏拉着苏妙真叹了几回气,半晌方道:“你姐姐说得有理……” 苏妙真见王氏面上仍有些忧心烦闷,埋进王氏怀里:“哪里有那么严重,傅绛仙她虽然脾气大,但顺着毛哄还挺好哄的,而且每一次都是我占了上风,只有她先低头赔礼的。绛仙她又是侯府的独女,现在还不用嫁给不成器的皇子,傅家没了顾忌,只有更宠更爱她的。我不想为了自己伤两家和气,再说,哥哥和傅家小侯爷相好,没有我反而和绛仙处得糟的。” 苏妙真抬起头,晃晃手上翡翠镯子:“还有还有啦,我巴不得傅绛仙这么多来几回,那么傅夫人次次都得送我些上好的首饰,娘就省下银子了。” 这话一出,王氏噗嗤一笑,戳戳她的脑门,道:“你这孩子,总说这种见钱眼开的话,我是哪里亏了你不成,养成了个这么贪财的性儿。” 突地,苏观河进房来,身后跟着苏问弦。苏观河哈哈笑道,望向王氏:“在廊下就听见你说咱们真儿贪财吝啬,怎得,她又惹什么事儿,让夫人生气了?” 王氏一笑,不好讲明,随口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便招呼着丫鬟们送来茶和手巾。 苏妙真陪着苏观河王氏在上房又叙了一回天伦之乐,瞧见时辰不早,记得还得练字,就先行告退回房。 一回院子,绿意蓝湘诸婢也都涌上来,打听到底下午到底出了什么事。 苏妙真含含糊糊敷衍过去,让她们把书房的笔墨纸砚等物都收拾到耳室来,自己好练字。绿意蓝湘一听她要用功,哪能多耽搁,不一时就办了来,把耳室点得灯烛辉煌,犹如白昼。 苏妙真坐在罗汉床上,便沉住心,趴在罗汉床的案几上,下功夫很练了一张。 她写完最后一个小字,很欣赏了一会儿,但觉写得还不错,自言自语道:“不错,不错,很有魏晋风骨,” 却听有人一笑出声,苏妙真立马抬头,却见正是苏问弦,他不知何时来的,正靠着耳室的多宝槅子立着,望着她,剑眉挑起,笑得很不给面子。 蓝湘捧了一盘糕点,小心拨开炕几空位,放了上去。绿意提着景德窑青花瓷壶进来,给苏妙真苏问弦各倒了杯茶 苏妙真搁下笔,收拾收拾,双腿耷拉在床沿来回晃荡,捻着糕点,咬小半口含糊问:“哥哥,你怎么来了。” -- 第147页 苏问弦面上调笑之色淡去,他走过来,苏妙真伸手示意让他坐下,苏问弦手搭在围子上,仍站着,望着她问:“下午听说傅夫人过来了?” “对,为了我和绛仙吵嘴的事儿,不过后来绛仙认错了,傅夫人还送了我一对手镯,你看,就是这双。” 苏问弦点点头,放下心来。他一回府就听侍书说,二房下午生了一场风波,但不知究竟如何,只晓得傅夫人恼恨而来,平和而去。又招来他人询问,知傅夫人赏下钱来,当时伺候的丫鬟婆子们各得一两银子。 若是为了傅家独女与真真两人拌嘴,傅夫人过于偏信而气汹汹上门评理,倒也正常。 苏问弦望向苏妙真,见她笑嘻嘻地挽起袖子,献宝似得把手腕伸出来,还特意晃了晃那鎏金嵌宝翡翠镯子,镯子与她手腕上挂的碧玺手钏相撞,叮当作响,她乐滋滋道:“好看吧,可值钱了。” 但见苏妙真笑得眉眼弯弯,活像只偷了腥的小狸猫,又甜软又娇俏。而她雪化的手腕在海棠红金线袖子的映衬下,越发白得颤眼。 苏问弦目光移转。 “对了,赵夫人说今儿校场会武初试,今儿好像是测马箭,我那个未来夫君,他成绩如何?” 第79章 苏问弦缓缓道:“十箭中九,算是青年俊才。不过还要再等三日后的试步下箭,六日后的兵法策问,才看得出来此人到底有几分能耐。” “唔,这才算配得上我。” 苏问弦摩挲着腰间玉佩,讥讽一笑。直到苏妙真提声喊他,在他眼前挥挥手,苏问弦回过神,撩起袍子坐下:“既然没什么大事儿我便放心了。我是有事要问你,真真,听苏全说,你前几日总往铺子上去?” 苏全这家伙,也太靠不住了,她千叮咛万嘱咐地餐带过不许跟苏问弦提,到底他还是招了。 也不晓得他有没有全说出去。苏妙暗骂几句倒霉,又见苏问弦眯眼望来,很有些要刨根究底的意思,敷衍道:“也没去几回,你别听他胡说。” 苏问弦语气一沉,道:“苏全和你的话,若论起来,我还更信他。这些日子府内众人都忙,没分神管你,你就无法无天了,可别纵得心太野了。” 苏妙真没好气,见苏问弦似有着长篇大论等她,心底一合计,决定恶人先发威,哼哼两声:“又说我又说我,你比于嬷嬷还唠叨,还讲我心野,你还天天不着家呢——你以为我不晓得,你和那个傅家小侯爷常来往,应酬肯定会总那些烟花之地去?我晓得,元宵那晚你说错的什么‘行院’——分明是烟花之地!里头都是京里有名的红姐儿!” 她本来只是想压下苏问弦的质问,然而越说越觉得不公平。凭什么自己往铺子走一走就不行,他们见天儿地去行院应酬就可以。 苏妙真哼道:“你们才是心野,人也野!可你见我说过你么?” 苏问弦大怒:“谁在你面前提的这些污言秽语?” 苏妙真一梗脖子:“哎唷,许你风流不许人说风流?我才不告诉你。” 苏问弦见她恼了,语气中更有些不屑之意,倾身过去,手沉在炕几上,微微用力,解释道:“我虽偶尔在那些地方应酬,但从来只叫一人斟酒布菜,仅仅为装点场面……真真,你现在是要骂我‘好色’么?” 苏妙真听出他语气柔和下来,住笔垂眸,嘟囔道:“那倒不是,我晓得时下大多是这样的……可谁让你先说我的,我要不拿话堵回去,还不晓得后面有多少大道理等着呢。” 苏问弦心下一轻,微笑道:“不过一时失言,况是为你好,你还反而生我的气了,可不太讲理。” 苏妙真不服气仰脸,咬着笔杆儿含含糊糊道:“你能这么说,你肯定潜意识也是这么想的,”又见苏问弦果然不再就着铺子上的事往下纠缠,得意嗔道:“还有,我就生气,就不讲理。” 苏问弦失笑:“得,哥哥给你赔礼,还不成么。”苏妙真眼睛一转,努了努嘴,示意他过来磨墨。 苏问弦无奈,但仍卷袖开工,一面磨墨,一面听她催促指挥,一面看她写字。 苏问弦看了一会儿,摇头道:“执笔虽无定法,然而手腕得放平,你提笔姿势不对,且写得也太快了,练字讲究慢功夫。” 他听苏妙真“哦”了一声,扬起脸,眼睛滴溜溜直转,看着他欲言又止。苏问弦心知肚明,故意不接,仍慢悠悠磨着墨。 苏妙真见他不上路,忍不住就道:“我之前又病又忙,把夫子交代的每天的临帖给忘了,现在可不急着赶功课么!到时候比不上两个姐姐,就丢死人了,还得挨罚——又得让我抄个几百张来,这个月就别想干其他的了。” 这些日子一直没日没夜地看账,老夫子月初交代的功课,竟是全给忘了。话都说得这么明白,他也不说帮帮忙,苏妙真腹诽苏问弦没有兄妹爱,但面上仍是一副哀求企盼的表情。 但见苏问弦语气含笑,道:“哦?” 不上路,太不上路!苏妙真强忍着放赖的想法,柔声细语央他道:“哥哥,你既然今儿闲得慌,不如指点指点我,若是你能大发善心,再帮我临上七□□十张,那是最好不过。” 苏问弦见她搁下笔,双手合十,不住地拜过来,一脸虔诚恳切,但觉好笑。他摇摇头,慢条斯理推辞:“你这是又让我替你作弊,若被发现,你哥哥一生清誉,可就全败送在你手上了。” -- 第148页 苏妙真脸涨得通红:“这读书人的事儿,能叫作弊么——这叫见义勇为,见死扶伤,扶危济困,雪中送炭……再说了,夫子应该看不出来……” 她失了底气:“看不出来的吧?” “好嘛,我这里说了半天,你都不答应,还有没有手足之情了。”苏妙真怏怏地趴在书案上,没好气地连哼了三声。 苏问弦听她絮絮叨叨,又一口气说不少成语典故,入神看她一会儿。这人娇懒骄纵,说不尽的可恨可恼,又有讲不完的可爱可怜。 对她,他是狠不下心的。苏问弦叹口气道:“还记得你刚回京,见了我总是乖巧听话的怯生生模样,现在是越发得寸进尺了。” 苏妙真揣度出来语气,忙奉承道:“那还不是仗着哥哥你待我好,所以才有恃无恐呢。” 苏问弦微微一笑,弯身下去,强忍了手把手教她握笔的冲动,指着宣纸上的墨字道:“你写完这张,剩下的,我给你补。” …… 傅夫人一回府,就把傅绛仙叫到正房明间内跪下,跪到晚间,阖府上下都吃毕饭,傅绛仙硬是不说一句话,也不喊饿。 傅夫人走至明间,见她半点不认错,心里也恼了。吩咐婆子取了鞭子来训诫。傅夫人道:“孽女,你还不知错么?” 傅绛仙跪在地上,望一眼傅夫人手中的鞭子。 这是傅侯爷常用来教训傅云天的,每次都把傅云天打得是抱头鼠窜。傅绛仙纵有再大的胆子,再倔的脾气,这会儿也认输,不情不愿低声道:“女儿知错。” 傅夫人道:“那你倒说说,你错哪儿了。” 她能错哪儿,不就是错在了让人发现么。傅绛仙嘴巴撅得高高,闷声闷气道:“错在不该栽赃到苏妙真头上,说是她栽赃我。” 傅夫人逼问道:“还有呢。”又提眉喝声道:“跪直腰,敢偷懒,今儿就饶不过你。” 说着那鞭子照脸抽过来,傅绛仙唬得忙闭眼,只听见耳边有渗人的咻咻声,脸上却是一点感觉也没有,睁开眼睛,见傅夫人早已收回了那鞭子,闭目直叹气,情知这是雷声大雨点小。 傅绛仙跪地膝行至傅夫人身边,抱腿撒娇道:“娘,这婚事既然大家伙都不情愿,那没有了就没有了,您生个什么气呢,贵妃和五皇子又不是什么好人,现下那仓场的事儿是没查出来,可若查出来,她们不就更多一层丑事儿,没了这亲还好哩,不然哥和爹在外头打拼着,还得让人觉得和五殿下那等人是蛇鼠一窝,反败了咱们府上名声。这回娘你非要把这事儿翻个底朝天,差点冤屈了人苏妙真不说,还漏出去这里边的机密了——得亏王婶婶和苏妙真是守信人,不然,呵!” “闭嘴。” 傅夫人之前一定要向伯府讨个说法是因为,担心苏妙真与伯府存了歹意,想要以此威胁或是泄露给谁。但说到底,她怎么可能中意这门亲?傅绛仙处于深闺尚能听说那五殿下的破事儿,她一个常常来往各府的诰命夫人反不知了? 而现下事情解决,知道还是傅绛仙串通着傅云天乱做下此等机密事儿,和伯府不相干,傅夫人也便松了口气。只要能瞒得死死的,那末,不要这门婚事是最佳的。 然而这桩事映照出来的,更让傅夫人心惊的,则是傅绛仙天不怕地不怕,半点规矩都不懂。一个女儿家,平时再被惯得骑马射箭,也不该在婚姻大事上捣鬼。便是她哥哥傅云天,之前自己说要给他娶苏家的,傅云天再不愿意,可曾敢做些什么了? 这闺女着实太放纵肆意了,甚至连威胁张真人、欺瞒贵妃、设计五殿下的事儿都敢做出来…… 傅夫人闭闭眼,猛地再开,见傅绛仙仍是一脸轻松,半点不曾把这事儿放在心上,她不由冷声道:“这婚事再怎么不好,也有你老子爹和老子娘给你筹划着,你一个闺阁女儿,怎好自己插手自己的婚事,可不是滑天下之大稽,从古至今,哪有自己给自己退婚的?还敢要挟张真人为你办事,你就不怕天上神佛饶不过你,日后得下阎罗殿问罪!” 傅夫人长长吸口气:“果是爹娘往日惯着你,把你养成了个无法无天的性儿。从今儿起可得好好学学规矩,该请几个夫子过来教教你何为‘妇德女戒’了!” 说着,便提声把院外立着的许妈妈叫进来,冷声问:“去外头书房伺候的林顺德那里问问,让他打听打听现在京里可还有补缺侯职的文官,赶紧送去束脩,请来教教这不成器的孽障……” 许妈妈跪在地上喏喏应了,傅夫人补充又道:“你再去打听打听宫里出来的嬷嬷有谁,以及京里善女工通诗书的女夫子有谁,一并请来几个,仙儿这是不能再纵着了,总有一天得出大事儿,竟不如学学那苏家的孩子,多读点书,既能明事理,也能稳心性。” 许妈妈瞧了眼也跪在地上的傅绛仙,她正满脸不服气, 想要硬着头皮劝几句,但见傅夫人面色不好,哪敢再说,应声便出院往外间书房去。 傅绛仙一等人都出去,压住的那番委屈惊讶立时翻腾起来,她蹭得从地上跳起身,道:“娘,我不要读书,也不想学针线,你就是请来了,我也不学,你要逼我,到时候我就把那些夫子们都打个臭死,看他们敢管我不管……” “放肆!”傅夫人一听这话,气得二佛升天,“啪”地一声猛拍座边案几,“你再犟嘴,我就用这鞭子……”但傅夫人哪里舍得,又知傅绛仙不受这鞭子的吓,道:“今儿就给我在院子里跪一晚上。” -- 第149页 傅绛仙素来是被阖府宠着纵着,这会儿来了气,她更不理解傅夫人的用意,当即哼道:“跪就跪,娘你也休烦恼,大不了跪得受寒真死了,大家落得个清净。” 说着,人就磕了两个头,往院外使气性跪下了,满府的丫鬟婆子瞧见了,都忙不迭地走进来劝解。 傅夫人走到门槛,廊下的婆子忙打起了帘子,傅夫人往外一瞧,只见院中排起十几个大灯笼,照得亮堂堂。傅绛仙板着张脸,气冲冲地挺直背在院内天井的鲤鱼缸前跪着。 傅夫人涩着嗓子道:“得煞煞她这性儿了,若是总改不了,任嫁了谁,都不会有安生日子过……” 婆子们不敢再劝,端茶来给傅夫人顺气,傅夫人抿了一口,精气神又提回来,撇过脸重声道:“天儿呢,这会儿早该从兵部官舍回来了,让来见我,仙儿的事,要不是有他在捣鬼……” …… 苏妙真因苏问弦许下诺言,也就放松临帖。十八一大早,兴冲冲地起床,跟王氏前往静慈庵去舍佛豆儿添香油。 王氏请了赵家,两家一同在静慈寺落轿,一出轿,赵盼藕亲亲热热地过来拉住苏妙真手,与她肩并肩地往里走。 柳娉娉瞧见身前二人的相厚情形,心里一闷,装作毫不在乎的样子,四处打量这静慈庵。 静慈庵不大不小,三进院落,第一进院落里有影壁、钟楼以及五间正殿;次进院落才是是正殿,正殿悬挂着御赐匾额,供奉了观音大士,第三进分为前殿后殿,是尼姑们做经课的地方。 有一东西跨院,供给往来女眷歇脚留宿,各院各殿前都种植了古木。郁郁葱葱,遮阴蔽日。 静慈庵香火十分鼎盛,在京里很有名气。因这庵庙曾被高祖时的太后御赐过匾额,历来常有内廷宫女妃嫔前来进香,只许官宦人家来往,寻常百姓是不许进的。就连富家女眷想来,若其父亲夫君非官身,也得由官宦人家的女眷代为递帖。 舍佛豆是京里的民俗,四月初八浴佛节时就开始舍,四月十八亦是家家都舍,然而苏妙真先前忙着看账,错过了浴佛节。 之前苏妙真在扬州也没经历过这种民俗,正是稀奇想玩儿的时候,这一到庵里便很兴头儿,匆匆见过主持静安师太,抹蜜似得说几句好话,就拉着苏妙娣赵盼藕还有柳娉娉就往庵堂里钻。 王氏在后面看得直摇头,因正殿有法会讲卷,便与赵夫人转入正殿,听静安师太宣卷。 苏妙真一进庵堂,好奇地把上上下下都打量一遍。庵堂陈设得朴素清净,里面留了几个小尼姑,小尼姑们置备下蒲团,捧来盐水煮过的青豆儿黄豆儿各一升,让她俩跪着舍豆儿。 两府里跟来的婢女婆子也都忙东忙西地掏香袋、点敬香、焚香烛。 苏妙娣领头,在佛前敬香祷告,她磕完头,也不起身,看向苏妙真道:“等会儿可不许偷懒。” 苏妙真点头答应,笑道:“姐姐你说的好像我是个多不敬神的人一样。” 苏妙娣摇摇头:“你呀。”便跪在佛像前,从笸箩里一颗颗地捻豆儿往香袋里装,捻一个便念一声“阿弥陀佛。” 三人也都跪下,一颗一颗地开始忙活。 苏妙真照着姐姐妙娣的动作,捡一颗念一句佛号,到将近正午,才把两升佛豆儿捡完。 苏妙真早已累得直不起腰,一小尼姑过来笑问可要这会儿舍出去结缘,赵盼藕贪玩儿野性儿,当即说了个要。 苏妙娣年纪最长,安抚着三个妹妹吃过茶歇过片刻,便拿主意,遣人往正殿回二位夫人,让问问如何如何。 不一会儿,蓝湘和春杏笑嘻嘻走来,道:“二位太太都答应了,但说这会儿宣卷还没完,让几位姑娘先去庵外舍豆儿结缘,不过须得戴上眼纱帷帽。” 四人便在东院换上帷帽眼纱,手挽手往庵门走。 作者有话要说: 任岚酱扔了1个手榴弹 投掷时间:2016-11-18 16:45:35 鸽子扔了1个手榴弹 投掷时间:2016-11-18 21:18:51 自闲居主人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11-18 21:54:27 自闲居主人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11-18 21:56:09 谢谢妹子们。 第80章 苏妙真一出角门,便眼睛一亮。 路口搁下四条长桌香案,每桌子上摆了几个竹筐,里头装满烧饼点心和素面,更搁了另两个藤编筐,里头全是铜钱,预备着舍豆儿时一并散掉。 而附近的乞丐听闻有高门女眷要做善事,也都簇拥过来,挤在庵门口探头探脑。更有许多平民百姓云集在此,比肩迭踵挤做一堆,要看热闹。 人一多就显得热闹有趣,前些日子扮成男装出府,只心焦账本,居然也没说好好逛逛集市,看看这京里的风土人情。 自己太鞠躬尽瘁了,那顾长清可不欠自己好大份人情?苏妙真连连咬牙,必须让顾长清送份大礼相赔! 这静慈庵位居闹市,此刻便热闹非凡,路边聚满了男女老少,把庵门前的大路堵得几乎水泄不通,可谓是人山人海。 苏妙真不由自主地要往台阶下走,苏妙娣叫住:“别下去,只许在这看看热闹。”苏妙真灰溜溜回身,站回庵门檐下。 几个年长姑子与两府家丁隔开人群,把看热闹的市坊百姓与乞丐孩童赶到十步开外。两府小厮们亦拦在庵门台阶下,遮得严严实实,这么安排妥当,一姑子过来回话,笑道:“可以舍了。” -- 第150页 苏妙娣微微点头,就让春杏蓝湘把带来的两升佛豆儿递给姑子们拿了。 姑子们下到路口,散给众人,因时人多信鬼崇佛,一见这京中名刹舍下佛豆儿,都慌不迭地挤过来,争着抢着伸手来要,一时间嘈嘈杂杂,逐队成群,挤得道路上人不得顾,车不能旋。 突地三匹骠壮大马从街角拐来,后面跟着两列穿甲卫兵,疾驰到庵门口,因此处水泄不通,引路人一打马鞭,大声喝道:“尔等还不闪开。” 人群嘈杂,只顾着嬉闹,置若罔闻。 苏妙真模模糊糊听见,凝目一看,左边衣蓝骑马的男子可不正是顾长清,那么,正中的那位会是谁呢。 就见庵堂的姑子上前问询,苏妙真模模糊糊听见静清师太道:“这位大人,这是宣大总督赵府与成山伯府的女眷在做善事儿,可否……” 话没说完,那居中年官员排出一雕金牙牌,嘶声说了几句话。 静清师太转身,皱眉上阶,往她们走来,道:“不晓得哪里来的官,好大的威风,居然让贵府女眷停善事,即刻清道让路,瞅着那牙牌上也没个四品,就敢大呼小叫,在两府面前显官威势了?” 十三道御史官阶小而权柄重,这么说来,那居中者想就是张松年了。如此匆忙急促,定是有要务在身。 苏妙真一把扯住仍嘀咕不休的静清师太,道:“不必回二位夫人了,现在就给他们让路。” 也不等静清师太答应,立马喝声,指挥小厮搬桌清路,不一时,四张大案桌被抬起安放至庵门阶下,看热闹的人群见状,也都退散让路,留出了条宽阔大道儿来。 那三匹高壮大马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往北口去了,急促的马蹄声由近及远,卫兵旋风似得跟了上去,只剩下飞扬的尘土四处弥漫。 向北,北边有什么呢?苏妙真暗自琢磨,却听赵盼藕笑嘻嘻道:“北边那儿有几个大粮行米铺,还有许多古董铺子,十分的有意思……”苏妙真这才反应过来,是她不小心把心中所想讲了出来,而赵盼藕接茬,“再往北还有烟火棚子,以往我娘还准我出来逛,后来再不许的了……” 粮行米铺,总不会这么巧,但也不会这么快就有了进展。苏妙真凝望着街口,暗暗思忖。这样怀着心事回府,到晚间用饭时也没吃多少,只等着苏问弦回来,去打听究竟是个怎么回事。 …… 傅云天在宁祯扬处躲了三天没敢回家,就是试步下箭和比拼武艺皆居前列,也不敢回家报喜,仍往吴王别府消遣。 宁祯扬让人叫来月芙、娇容来陪他,让香凝滴珠二女隔了帘子唱曲弹琴,又安排下各色瓜果菜肴来款待。 不多时,娇容,月芙二人的小轿子便落进了别府,香凝滴珠便要起身告退,被宁祯扬叫停道:“无需避讳。”香凝滴珠二人只能又坐回去,一人调弦,一人散散地拨着琴,又起了个小调。 娇容原是傅云天包下了的,但因傅云天惦记着许府佳人,久久不往风月场上走,娇容备受了数月的冷落,更不敢接外客,只能苦苦挨着,每日把门依遍。 此刻因人来传,知是个窝盘住傅云天的好时机,便打扮得花枝招展,把身上熏得香喷喷,再穿了白绫通袖鸳鸯戏水袄子,下拖红罗湘水裙,进门先假意泣道:“小侯爷恁的负心,让奴望穿了秋水,总是食不下咽寝不成眠,好狠心的冤家,生生要了奴的命。” 傅云天正是心里悬事儿,哪能多跟她纠缠,随手推开娇容递来的酒,道:“知道你的用心,我也惦记着你,只是一贯有事不得闲去。且起来,别让世子看笑话。” 娇容跪在地上,就着手中盏吃了口酒,娇滴滴道:“奴不依,小侯爷若是真心,就吃了奴这盏残酒。” 傅云天不耐烦应付,便不忌讳,就着娇容了手一口喝完,娇容见他百依百顺,便依偎到他身边,使出百种手段要缠住他,不巧从傅云天怀中掏出一枝鎏金喜蝠翡翠碧玉簪。 娇容还道是他在外又包占了哪个院中的姐儿,当即哭得泪人一般:“小侯爷忒负心,这里还说惦记着奴,那厢儿就又梳笼了别家的粉头儿,既是有了好的,何苦不放了奴家,偏把人撂在院里……” 若在往日,傅云天保不得要说几句好话敷衍,这会儿正是烦闷的时候,那簪子又是和心上人初次相遇所见到的,当即抢回手上,沉脸喝道:“贱人,谁许你动我东西了。” 娇容更是不依,跪倒在一边,掩面呜呜咽咽地哭起来,傅云天素来不跟女人们计较,一贯也都是漫着使钱,好不好总哄上几句,现在说了重话,也有些不自在。喝声道:“哭什么哭。” 但见没用,更是烦躁,一口气喝了几口闷酒,甩手不管,就要起身更衣,宁祯扬看不过眼,把他叫住:“不过一个娼妇,就是正经妻妾,也没让女人拿住你的。” 摆摆手,让府卫把娇容赶出去,另叫了府内乐伎歌姬来伺候。 调起两套,歌姬正声腔婉转地唱着时新曲子,苏问弦撩袍进厅,傅云天和宁祯扬二人俱是一愣:“你怎么来了。” 苏问弦惦记着苏妙真,急着回府,但因兵部会武一事,他有几句话要交代傅云天,便匆匆而来,预备着速速说完,再回府去。 他一进花厅,宁祯扬便让人择开一席,府内仆婢往来穿梭,奉来酒食美馔,苏问弦点景喝盏茶,也不啰嗦,先问临席的傅云天道:“东麒,三日后策略可有准备?” -- 第151页 傅云天叹口气道:“你明知道我在这笔试上的东西都有些不济,何苦来问。”又振奋精神,笑道:“反正不过是走个过场,且历来只看前两场,我不愁。” 苏问弦皱眉,道:“不成,我听上头的意思,这回官舍比武三场策略要占到最重,不再仅凭个人勇武来定夺名次,我今晚回去给你拟几道题,你这三日好好琢磨,别让赵家的拔了头筹。” 傅云天宁祯扬二人一愣,宁祯扬道:“这是皇上的意思?” 苏问弦颔首道:“今日皇上召见了兵部侍郎,过问此事。” 宁祯扬道:“你怎么晓得?” 苏问弦淡淡道:“侍郎大人主管官舍会武,而我协理,便跟去了。” 他话虽说得轻巧,宁傅二人却是猛地一怔,过小半日,宁祯扬喝了杯酒,摇头笑道:“皇叔很看重你,这场官舍会武,你若办得不出差错,肯定是这批进士里头升迁最快的了。” 傅云天也明白过来,无乾元帝召见,苏问弦不过区区观政之衔,绝无法入内廷对答,笑了笑道:“官舍会武历来只走场面,想来是圣上高瞻远瞩,察觉里头的弊端,想要督促一番。” 宁祯扬撒开梅竹临米芾书折扇,摇了摇,向傅云天笑道:“东麒,你现在看事也算精到了。” 傅云天哈哈一笑,道:“跟你们这几个人精儿混这么久,我还能傻?”探身拍拍苏问弦的肩膀:“不枉咱俩做兄弟做了这么久,你还记得给我透风,可是没白相交一场。” 宁祯扬转过脸,对苏问弦笑道:“给你把连娘叫来,不对,”收起折扇,敲敲手心,笑道:“听说你纳了连娘做外室,我再给你叫几个新的过来伺候?” “不用。” 宁祯扬失笑:“你这是要学景明做柳下惠了,我可不信。” 苏问弦自然不会接话,宁祯扬便让一乐伎过去好好伺候。那乐伎领命起身,收了琵琶,娇娇袅袅地挨着苏问弦坐了。 那乐伎见得苏问弦长相俊美无俦,席间又听他很得圣眷,便使出十分的殷勤,娇声颤气地劝酒,手伸进了他的下裳,咬着嘴唇乜斜着眼,只望着苏问弦吃吃笑。 苏问弦许久不近女色,此刻见这乐伎两颊竟有小小梨涡,登时神念一晃,心浮气躁起来。 乐伎低下脸娇羞地笑着,就凑到他怀里。苏问弦闻了一闻,只觉这乐伎一身脂粉浓香。 傅云天恰恰插进话来:“不对啊。你口中‘姓赵的’莫不是赵越北?他不是你未来妹夫吗,怎么听你语气,很瞧不上你未来妹夫?” 傅云天挠挠头,转向宁祯扬问道:“我没记错吧,五妹妹是要嫁进赵家去?听我娘之前把她夸出花了,说什么容貌品性都是天下少有,我自是不信,不过性子该是不错的,我妹妹绛仙那样的人,成日在家也‘妙真’长‘妙真’短,可见这五姑娘的好性儿……” 宁祯扬眉心一跳,合拢折扇,敲敲手心,道:“你没记错,就是苏五姑娘,至于她容色品行如何,”宁祯扬面无表情:“你大可仔细问问你妹妹。”他猛地偏头,望向傅云天:“名为妙真?哪个妙,哪个真?” 苏问弦已然回过神,往厅外一望,见天色墨黑一片,染漆一般。他推开凑过来的那乐伎,沉下语气:“世子。” 宁祯扬把玩酒盏片刻,叫出香凝伺候,方不甚在意道:“不过顺口一问。” 傅云天瞧出来他二人面色语气都不对,忙打岔道:“哎诚瑾,你还没回答我,你妹夫是哪里不对劲,让你瞧不上他了,论起来家世品行年岁样貌,我看那赵越北也都是拔尖,也没什么风流传闻,说起来何尝比咱们差?你怎么却瞧不上人家,一口一个姓赵的?” …… 苏问弦先去请过晚省,就要往平安院去,没走几步,记得吴王府家乐身上俱用了浓香,便顿住脚,回明善堂沐浴更衣,谁料一进明善堂,就见苏妙真立在门下,抬手揭了帘子,正扭过头与室内人说话。 苏妙真正和称心如意儿说话解闷儿,听见脚步声,忙转头去,见得苏问弦大步过来。 苏妙真打起帘子,满脸堆笑,把苏问弦迎进堂内,递茶过去笑道:“哥哥,我都等你半日了,这茶都凉了。” 苏问弦伸手接过那盏茶,苏妙真把盏处仍留一片温热,他手指微微一动:“有劳。” 苏问弦示意苏妙真坐下,苏妙真甜甜一笑,“客气什么呀哥哥。” 苏问弦瞧见,只觉有十分的娇艳妩媚,让人难以自持,低头握拳,缓缓出一口气,复开口问道:“临帖已经让人送去了,真真,你可看过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81章 苏妙真笑道:“下午一回来就看过了,果真儿跟我写得字一模一样,夫子再认不出的。”倾身越过两座之间的黄花梨攒边平头案几上,摇着苏问弦的胳膊:“谢谢哥哥。” 苏问弦早已屏退称心等人,因两人坐近,他能嗅到苏妙真身上淡淡的香气。 苏妙真不太用脂粉,衣物也甚少用香料熏染,但她房里惯插各种时令鲜花,她又爱吃奶皮子,身上便有星星点点的奶香,多是奶香花香混杂着果香,格外清甜勾人。 而她若笑起来,总是杏眼弯弯,梨窝浅浅。或真诚甜软,或狡黠娇美,唯独不会有乐伎歌姬的刻意逢迎与故作妖娆。 -- 第152页 但却,分外动人。 谁都替不了她。苏问弦喉咙一干,移目至苏妙真抓他衣袖的手上,只见她水葱似的十指上仍是不染丹蔻,只有一抹柔腻雪色。 苏问弦忍了又忍,才按下一把抱过她好肆意亲近爱怜的冲动,不动声色挣脱过去,微微笑道:“方才是谁让我不要客气,这会儿又跟我客气了。” 苏妙真嘿嘿一笑,也坐直身体,拐弯抹角把话题引到张松年身上:“哥哥,我今日在静慈庵舍豆结缘,在门首看见一位大人领着许多兵士往静慈庵的北边去了,听人说那就是江南道监察御史张松年大人在办差。哥哥,张松年真有人们说得那么清廉正气么?” 苏问弦哈哈一笑,方伸手,拨了拨苏妙真额前碎发,“张松年的确是个好官,听说今儿捆了一众京中豪商,你见到的多半就是这事。不过——”苏问弦上上下下打量她一遍,声音拉长:“你真不知道张松年为人如何么?” 苏妙真瞅着他脸色,鼓起腮帮,装傻道:“张大人是谁?” 苏问弦薄唇含笑:“别哄我了,你那第三卷 里写得葛青天,可不就是映射的张松年?” 苏妙真支吾几下。她的确在第三卷 插了一个情节——便是某一清官冒死在任上查仓,不惧豪强,最终为山东府百姓万民敬仰的故事。 她本意是,既然这安平居士的名号已然打出去,那定然有不少人来看这第三卷 ,也有说书人用作蓝本而四处说书,到时候等张松年查出个究竟来,街头巷尾正热议着,两相映照,平民百姓移情在此,便可掀起民情热议,助张御史一臂之力。 不过因为议及官场,苏妙真写得极为小心,葛青天甚至被塑造成粗野乡人出身,里头也就一个豪强侵仓贪污,其他人都是为其蒙蔽,更写了些葛青天查冤案的细枝末节,以干扰视线,避讳时政。故而该是看不出才对。 但苏问弦看出个究竟来,她想不承认也难,便道:“哥哥英明。” 苏问弦叹口气:“你那话本里写得隐晦,起先印发时,我也没有看出。但我知道你一贯在时政上用心,那日我从南苑回来,你特特问过我张御史其人,我才想到此处。” 苏妙真忧虑道:“我没料到张大人这么快。本来打算这几日印出去,先让京里百姓有个感受,到时候他查清案子,大伙儿分不清话本与现实,移情到他身上,就有些助益,然而现在他案子都已经查出来了,那话本再出去,别人看了,会不会疑心是安平居士故意相帮,反而引人深究呢?” 见苏妙真面带惴惴,苏问弦温声道:“自从有了聚珍改进之法,印书就快了很多,我又特特叮嘱过,你这话本立夏那天就印出去了,京里早传过一轮,不必忧心。” 苏妙真舒一口气,道:“印好了你也没说告诉我一声,让我今儿白悬了心,那他抓到人,怎么处置的?” 苏问弦笑道:“他今儿下午就递本上奏,圣上召见了他。张松年在御前呈贡历年漕米解运入仓的账册,还另送户部仓库存粮出入账册,指出其中错漏弊坏……原来那账本里头有几个极为精细的差错,不晓得他从哪里得了一厉害的钱粮师爷,查得一清二楚。更揪出京中有米行和京仓官员勾结倒卖仓粮的,顺藤摸瓜,居然有五皇子母舅的铺子,哼!今儿内廷乱作一团,扯皮了许久。圣上更是怒不可遏……” 她今儿在静慈庵瞧见那等情形,就曾猜测张松年是不是有了线索去抓人,然而后来怀疑张松年不至于在她献计查册后的短短六日就收网结案。但此刻听苏问弦所言,竟是真的在数日之间,便查得水落石出? 不由问:“他怎么如此神速?” 苏问弦道:“张松年领了一群科道御史追根究底,又有顾长清那样的人才为此事呕心沥血,这样的进度,也不算快。” 是啊,她怎么忘了还有顾长清在。自己替他们指明了账册上的疏漏错弊,更追溯到错账年月,剩下的只要查准当时何人任职,便可顺藤摸瓜,进而逮几个米行豪商。而顾长清胆大心细,又交游甚广,这查人一事对他来说也的确不难。苏妙真道:“那圣上如何决断呢?” 苏问弦笑道:“那还得再等几日,才见分晓。”他咳一声,起身柔声道:“真真,哥哥这里还有事,你先回吧。” 苏妙真得了消息,便不多留,应声回房。 卸过钗环,换了衣裳准备睡觉。突地听见外头惊动起来,人声嘈杂,便披衣出了卧房,在廊下瞧着,只见王氏所居的正房处灯火通明,更隐隐传来许多人声。 绿意自告奋勇往前头打听,不一时转回来,跑的气喘吁吁,面色发白:“居然是,居然是,傅姑娘来了。”苏妙真瞪大眼睛,“她深更半夜地往咱们府上来作甚?” 还没细问,就见傅绛仙红了一双眼睛,哭得涕泗横流,直接冲进院来,后面跟来一个丫鬟,还是苏妙真见过的清儿。 清儿惊惧交加,连跌了两跤,忙又爬起,要去拉住傅绛仙,却来不及。 傅绛仙打眼一见苏妙真立在廊下,登时扑过去,拉着苏妙真直哭,哽咽道:“我,我不晓得往哪儿去,也不想回府,就来你这儿,你不许赶我走。” 傅夫人十六那日就请了女夫子进来教授课业,傅绛仙懒得应付,屡屡做梗,今日十八听说各府都有舍佛豆儿的,她爱玩儿,也闹着去,傅夫人当然不允,还命人打了她几下。 -- 第153页 气得傅绛仙回房躺床上闷着,任谁进来劝都不吃饭,只哭诉道:“娘比戏文里的后母还狠心,哥哥那么放荡,也没见她正经管,偏只管我。” 不巧,傅夫人在窗外听见,心中难过,打碎了亲自捧来的一碗莲子燕窝羹,傅绛仙听得动静,便从窗口探身去瞧,只见傅夫人匆匆离去的背影,一时更是伤心欲绝,躺回床上只哭。 她的乳母孙嬷嬷走来劝解,摸着傅绛仙的脸,只叹气道:“怎能在夫人面前说‘后母继母’这样的话,分明是揪着夫人的伤心处来说嘴,夫人待姑娘你可是犹如亲……” 孙嬷嬷话不讲完,就后悔失言,忙要打岔,熟料傅绛仙也不是傻子,一听这话,立时如遭雷击,愣在原地,见孙嬷嬷要走出去,傅绛仙急忙伸手去拉,却不料自己跌在地上,撞到圆凳,额头立时青了一块。 孙嬷嬷扭身瞧见,唬得口不能言,忙喊人拿药来,傅绛仙顾不得疼拽住孙嬷嬷,只颤声问:“你刚刚说,你刚刚可是说‘犹如亲女’?” 孙嬷嬷如何能认,傅绛仙心中大震,把下嘴唇咬得破皮流血,她仍不自知,恶狠狠道:“你要是不和我说实话,我这辈子就命中犯煞,姻缘不顺,无子女傍身,无丈夫宠爱,更短命少……” 孙嬷嬷唬得忙伸手掩住傅绛仙的嘴:“我的姑娘,怎能上赶着发这种咒,”见傅绛仙泪流满面,更立下重誓,唯恐成真,也落下泪来,哽咽道:“事到如此,我还有什么可瞒的。姑娘,你原,你原不是太太亲生……” 便把十几年前的事尽数相言:当年傅夫人与侯府一妾室同时怀孕,怎料傅夫人小产,缠绵病榻,数月足不出府。而那妾室也苦命,竟难产了两天,最后生女而逝,女儿便是傅绛仙。 那妾室临终爬起身跪求傅夫人照料女儿,傅夫人与她虽是妻妾之别,素来有些嫌隙,但到此时,哪有不应,便命人把傅绛仙报至自己膝下将养。 这么养了几日,傅夫人小产后的抑郁一扫而空,更爱这襁褓中的女婴,便与傅侯爷商量着把这孩子认做亲生嫡出,族谱上也如此记载,日后好论婚嫁。 从此往后,这女婴便记为嫡女,乃是侯府千娇万宠的傅绛仙。更为了瞒过众人,便将那妾室的一切遗物尽数烧去,移出族谱祠堂,更不许人在府内提起。孙嬷嬷乃是当日提前入府做奶娘的,便深知前后因果。 傅绛仙不听还好,一听如遭雷击,整个人都喘不过气来。原来她竟不是娘的嫡出女儿,而她生母遗留在这世上的一切痕迹,也早已消散,就连姓名也不存于世。 傅绛仙迷迷茫茫地,三魂去了七魄,也不知如何是好,只凭本能做事,屏退孙嬷嬷说要歇歇,便悄悄叫来小厮,唬住丫鬟,备下马车开了角门,就奔往伯府来。 将大门敲得震天响,门上人一听是侯府的马车,慌忙忙走到二房来报,王氏急急把人接进来,还没来得及问话,傅绛仙便径直闯到平安院来。 苏妙真不晓得前情后果,又听傅绛仙的只言片语里竟是哀恸欲绝,连忙抽了帕子给她抹泪。又见一干婆子簇拥着王氏进院,众人都是气喘吁吁,王氏更仓促间只披件斗篷就来,苏妙真命蓝湘绿意把傅绛仙扶入房去,自己迎下阶:“娘,怎么穿这么少,进房罢。” 王氏直叹气,拍拍苏妙真的手:“我不进去了,刚让人给傅家递了消息,傅夫人过会儿就来,你先把傅绛仙稳住,别让她再到处瞎跑。” 苏妙真疑惑道:“绛仙她怎么了,哭成这样,说话间更颠三倒四,还来离家出走这套。” 王氏摇头:“谁晓得,莫不是傅夫人教训了她,她气性太大,就闹得人仰马翻。得了真儿,你也别在这站,过会傅夫人来了,我把她领到你院子里,直接把人带走便是。”说完,领着一干婢女婆子又匆匆往上房去。 苏妙真进屋。傅绛仙正木愣愣地坐在床边发怔,眼泪扑簌簌地往下落。蓝湘捧了手巾衣裳来劝道:“傅姑娘好歹换了衣裳再上床坐着?” 苏妙真叹口气,接过绿意沏送来的新茶,递给傅绛仙道:“也不是不让你哭,好歹先喝点水,省得过会儿就没眼泪了。” 第82章 傅绛仙仍木愣愣地,“咔擦”一声,那茶盏坠了下去,砸在床前踏板上,碎了一地。二人裙角皆被泼湿了一大片。 苏妙真蹲下身要收拾,绿意蓝湘挤过来给扫了,捡着碎片忙扔出房去。傅绛仙的绣鞋也被泼湿了,水不住地往外渗,她仍是毫无知觉的模样。 苏妙真抽出汗巾给傅绛仙脱下鞋履,让黄莺打水进来给傅绛仙洗脚。铜盆里的水热乎乎的,傅绛仙脚一浸在里面,只觉身上暖和起来。转脸一看,苏妙真正洗着手,也换了一双粉底睡鞋,起身要把绣塌前的窗扇给关了。 傅绛仙眼泪滚下来,闷声道:“我就在你这儿借住几天,你别,你别赶我走。” 苏妙真叹口气,没来得及插上销金插销,将窗扇虚虚一掩,走到床前:“你看我是要赶你走的样子吗?只是你深更半夜地来我们这边,傅夫人可得担心死了,绛仙,你这回可是真的不懂事了。” 傅绛仙一听她提及“傅夫人”,眼泪落得更凶,哽咽道:“你不晓得,你根本不明白。” 苏妙真叹道:“可你若肯给我说说,我不就明白了么?就是我没办法给你开解开解,你说出来,胸中郁气也不至于集结在心,反伤了身体。” -- 第154页 翠柳端了铜盆进来,跪在地上举到床前。苏妙真一壁拧手巾给傅绛仙擦脸卸妆,一壁吩咐她道:“把绛仙带来的清儿几人请到外间去吃点东西喝些茶,瞧她们个个吓得面无血色,也是够可怜的了。”翠柳领命出去,急忙把安排茶饭。 苏妙真将床上的衣裳抖了抖:“你比我矮一点,应该也能合身,换上吧。”傅绛仙手伸出来,便让苏妙真服侍着换衣散发。 黄莺为傅绛仙卸掉钗环,拿了梳篦给她梳发。傅绛仙望着镜中的自己,只见双目通红,两颊泛黄,移开眼,又见苏妙真动也不动地举着一方云铜手镜,侧身坐着,成一个极为歪斜不舒服的姿势,让黄莺对镜照影,为她梳发。 傅绛仙忍不住伸手,抓住苏妙真举铜镜的手,低声道:“多谢。你对我就像亲姐妹一样,不,亲姐妹也没这么好的了。” 但听苏妙真道:“既然你拿我当亲姐妹,那又有什么话好不与我讲的。说吧,任再天大的秘密,我总不会让任何人知道的。”便叫退黄莺等人,自己拿了梳子,上床坐在傅绛仙身后,跪着左手持镜,右手梳发。 傅绛仙从镜中瞧见苏妙真面色虽平静,目光里却是一派担忧。不由感动,便涩着嗓子,断断续续地把这来龙去脉讲了。 言毕,她靠在床柱怔怔然道:“你敢信么,我娘,竟然不是我娘。我娘竟然不是我的生母,而我的生母则被移出了族谱祠堂,竟是不知姓甚名谁。” 苏妙真听得这前后因果,恍然大悟。傅绛仙被侯府当做掌上明珠宠了十几年,乍得知身世,难免惶恐不安,以至于弄出离家出走。 便抬声喊绿意送点心热粥进来,不一时,绿意掇来一食盒,苏妙真让搁在靠窗绣塌上的炕几上,搀着傅绛仙坐上绣塌,两人对坐。 揭开食盒,见有一莲枝纹样的青瓷大汤碗,里面盛了八宝参粥,又有几碟精致开胃小菜,便摆开杯碟茶碗,一一端出,给傅绛仙盛了一碗,推过去。 傅绛仙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苏妙真瞧着她神色,道:“你刚刚说我对你好,可我不过就照顾你一日的换衣梳妆,你就记住。那傅夫人十年如一日地照料你的饮食起居,你不更该报答这份恩情慈爱么?” 傅绛仙搅拌八宝粥的动作一顿,望着汤匙发怔道:“可我娘,不是我亲娘啊?” 苏妙真反问:“那我问你,就因为不是生母,你就不认傅夫人做娘了么?” 傅绛仙脸涨得通红:“那当然不是。” 苏妙真眉毛一扬,语气严厉起来:“那就对了。傅夫人对你的好,比寻常母亲可少了半分?谁不晓得你傅绛仙是京里第一得宠的女儿,别府的姑娘们从来都越不过兄弟去,而服侍你的丫鬟比你哥哥反多出来两人!傅夫人待你的心,难道比不上满京姑娘的亲生母亲吗?” 傅绛仙嘴唇一抖,说不出话来。 苏妙真趁热打铁:“你就是把傅夫人对你的娇宠溺爱看得习以为常,但凡有一点委屈就受不住,所以才总敢顶撞傅夫人,惹她生气。” “你不知身世也罢,如今知道了,不说回去好好安慰傅夫人,反而自己耍性儿,先偷跑出来。你可想过,若傅夫人发现你不在房,她得如何忧虑不安?傅夫人也不年轻了,难道你要看她吓出个好歹,忧思成疾么?” 傅绛仙下意识地哑声喊道:“当然不是!”说着,她一把撂开孔雀绿釉莲叶托花硬彩碗,急急抓住苏妙真的手:“你赶紧让人告诉我娘一声,我在你这儿。” 苏妙真见她不是一味只顾自己的小女孩儿,当下也松一口气,道:“早就让人去知会傅夫人了。”反抓住傅绛仙的手,轻声道:“绛仙妹妹,我明白这种消息,任谁知道了,都得好一阵惊惶失措。但你可千万别想偏了,傅夫人若不正经拿你当亲生女儿,何苦瞒了你数十载,一切吃穿用度更是精心顶尖。傅夫人在你身上操的心,我敢说,不比对傅小侯爷少半分。” 傅绛仙无意识点头,啜泣道:“我娘她待我,是没得说,可为什么要把我生母的遗物全数烧掉,甚至移出族谱祠堂?我听说别的府上若有这种情况,多半是正妻恨毒了小妾……而我现在知道了身世,我娘,我娘还会待我像以前一样么。” 苏妙真拍拍傅绛仙的手,叹道:“原来你怕这个。绛仙,傅夫人这做法和别府的正妻却是极为不同。你想,有句话叫‘爱屋及乌’,那末也一定有恨屋及乌了。傅夫人若真恨毒了你生母,她只怕巴不得把你扔得远远的,又怎么会抱在身边,如亲女看待呢。” “我想,她一定是怕你知道身世,自己先在她面前畏缩起来,不敢亲近她,所以才要侯府伺候的旧人一概闭嘴。你想想,在你还没有判断能力,不知好歹的年幼时光,若晓得了,可不就有心理阴影,进而便不能无忧无虑地长大? “若再有心坏的下人挑唆起来,你对傅夫人的一举一动,可不就得多心?时时怕着——‘是不是因为我非亲生,我娘才要罚我’‘是不是因为我非亲生,我娘才要纵容我不学好’……不一而足。以往我也见过此等情形,可见,若让你知道了,你们母女反失了亲密。” 苏妙真一口气说了大堆话,也有些劳累,但见傅绛仙沉默凝神,知她听了进去,不敢歇息,又忙说:“还有,要知道现下有一等眼皮子浅的人,择媳时不看姑娘的品貌美德,反而看这姑娘是嫡出庶出。倒不是我在指桑骂槐你们傅家,你们傅家自打开朝以来就没有庶出的儿媳!” -- 第155页 “傅夫人嫁过来,将心比心,估摸着也怕将来有挑嫡出庶出的,反误了你的造化。这才把你生母从族谱祠堂移走。如今你是知道了,可你若不主动去伤傅夫人的心,她又怎么会疏远你呢?可别怕了。” 傅绛仙泣不成声:“我就是怕这个。若按你的说法,我娘是不会讨厌我的了?” 她瞪大哭得红肿的眼睛,满怀期盼地望着苏妙真:“你得给我保证,我娘她还拿我当亲生一般。” 又死活拉着苏妙真让她赌咒发誓。苏妙真但觉既好笑,又觉可叹,便举起手来,道:“我就给你发个誓,傅夫人待你一定如故,否则,就该我吃瓜没有瓜瓤,吃桃只有桃仁儿!” 傅绛仙又哭又笑:“这会儿你还逗笑话。” 苏妙真笑道:“这不是看你哭得丑,想逗你笑么。不过绛仙妹妹,你也得改了,得更体谅傅夫人这一等慈母之心。你先前是不晓得,如今既然知道了傅夫人苦心,可得更加孝顺她老人家,万不可惹傅夫人伤心了。” 因傅绛仙这会儿已然逐渐想通,一股担忧惶恐及惧怕之情,便不憋在心里。她趴在炕几上,放声哭起来,哭得直打嗝儿:“那,那还用你说,我一回去,就给我娘磕头赔罪。” 苏妙真拍拍她的脊背:“我想这些虚礼,傅夫人还不一定在乎呢,只要你平日懂事安静些,别总惹事儿,傅夫人就大感快慰了,。” 傅绛仙拼命答应:“我记住了。” 两人说着,却听窗外传来幽幽的叹气声与低低的啜泣声,苏妙真慌得推窗去看,却见不是哪个敢来偷听的丫鬟。而是正拿着帕子,不住抹泪的傅夫人。 王氏站在五步开外的廊下,院口挤满了二房与傅家的丫鬟婆子,正都探头探脑张望着如何。 傅绛仙哭喊道:“娘,你怎么来了。” 傅夫人自打听了傅绛仙的那一通抱怨,便心灰意冷,连饭也不曾吃,早早安歇了。谁料夜里忽地接了伯府的消息,说傅绛仙溜到伯府去了,过去的时候更是满脸泪水,神色有异。 傅夫人唬得口舌不灵,忙着穿衣收拾,又一并叫来傅绛仙房内的婆子丫鬟问话,孙嬷嬷也是又惊又怕,当即跪在地上,哭着说了。 傅夫人当即愣在椅子内呆坐了半晌,只不住想,仙儿素来脾气大主意大,这回晓得身世,会不会就此与自己疏远?再严重些,会不会恨上自己。又或者一腔恼恨忧虑憋在心头,再把身子伤了? 一时间如浇凉水,身上却起了汗,手脚俱都冰凉起来。但惦记着傅绛仙如何,勉力支撑着让备马车,匆匆赶来。 王氏领她来了平安院,见内室灯烛通明,人影映在纱窗子上,而丫鬟们都在槛外等着,便知苏妙真与傅绛仙正坐在绣塌上说话。 傅夫人又忧虑又害怕,一壁害怕这女儿从此便生分了,一壁忧虑傅绛仙哭得厉害,恐落了病。更不敢进去,怕傅绛仙仍有恼恨,见她口出忿怨之言,徒添悲伤。 蓝湘绿意看见她们来,忙秉烛迎下台阶,王氏瞧见傅夫人近女反情怯,便不让人惊动里头,拉着傅夫人往窗下悄步过去,立在窗下探听。 因王氏对自己女儿是极有把握,料定苏妙真只有认真劝解的,便不担心,退到五步开外,让傅夫人探听。 傅夫人起先还怕听到什么让人伤心牙软的话,然而越听,越发现——傅绛仙不是因为恼恨她这做娘的才离家出走,而是反怕自己疏远她,她受不住冷遇,才主动避开。一时间又心酸又惊喜,落下滚滚热泪。 再听苏妙真句句为自己辩解,在说“烧遗物,移名除谱”之事时,更从各处打消傅绛仙的畏惧,生怕她母女不和。甚至,还专门劝告傅绛仙要好好孝顺爹娘。 傅夫人大为感慰。这苏妙真的一句句,竟似说在自己的心坎儿上。且若换个人曾被侯府冤枉,这会儿可还能好声好气地陪着熬夜,与仙儿说话谈心,一点点地劝着,半点不嫌烦,还总为自己说话。? 如此善解人意的女儿家,怪道玉娘舍不得把这女儿嫁给天儿,若嫁过来,可不是糟蹋了人。 当即与王氏携手走了进去。 傅绛仙见得傅夫人来,立马冲出寝房,恰好在耳室抱住傅夫人的腰大哭起来:“是做女儿的不懂事,不晓得娘的用心。娘要打要骂都行,女儿发誓,以后一定好好跟着夫子学学问,练女红。” 傅夫人一遍遍地抚着傅绛仙头发,也是泣不成声。 苏妙真拉了王氏站多宝橱子边上,望着抱头痛哭的母女俩,问道:“娘,你们在外头听了多久,听了多少?” 王氏摇头笑道:“我隔得远,竟是没听清什么。傅夫人站得近,想来听全了,你可没说不该说的吧。” 苏妙真连连摇头:“那哪里能,都是在劝绛仙。”王氏戳了她脑门一记,笑道:“娘就知道,你断不会趁机搬弄是非。” 苏妙真闻言,嘻嘻笑了,腻在王氏身边,搂着王氏的胳膊撒娇道:“那还用说,女儿的品格就比娘差上一点,娘是观音菩萨转世,我怎得也是伺候菩萨的龙女了,善心品德自然不少喽。” 王氏美目里满是慈爱笑意。先往傅绛仙母女处望一眼,又把苏妙真上上下下再打量遍。别家的女儿或多或少总有些不如意处,这傅绛仙更是格外让做母亲的头疼,哪有像真儿这样贴心的好闺女呢。 -- 第156页 一时又笑自己做了卖瓜王婆,天下作娘的谁不觉得自己家姑娘最好!笑一回,又把苏妙真拉进怀里揉了一番。 不多时,听见耳室里哭声渐停。傅夫人牵着傅绛仙走来,望着王氏道:“这回又是麻烦伯府了。”王氏连连摇头:“可别见外。” 二人互谦一番,王氏请傅夫人稍坐吃茶,傅夫人搂住傅绛仙叹道:“竟也不好叨扰了,我和仙儿便回了。”王氏又说夜深,不如留在伯府歇宿,傅夫人忙推脱了,只说傅侯爷虽不在家,但也不便。 傅绛仙擦着眼睛,也道:“有劳王婶婶了,改日我再来请妙真姐姐,今儿多亏了她开解。” 王氏谦辞几句,送她母女二人至垂花门处,傅家的婆子丫鬟早点了七八个明晃晃的灯笼候着,傅夫人临上轿前,转身走到依偎在王氏身边的苏妙真,使劲晃了晃苏妙真的手,道:“你这孩子,往日竟是我……” 也没说完,只定定地把苏妙真看了一时,长叹口气。苏妙真但觉傅夫人小题大做,自己也就说了几句开解的话,却不知傅夫人一路上都在忧心傅绛仙就此与她生分;此刻轻易化解,自然分外感念。 苏妙真面上仍是微微笑着,福身行了个礼,将她们送走。 作者有话要说: 晋江抽了 第83章 母女二人回府,自然有许多话要说。傅绛仙见傅夫人待她一如过往,更是喜得不行,闹着要与傅夫人同睡,母女二人亲亲热热地歇了。 次早起来,傅绛仙做足孝心,亲自端盆倒水伺候傅夫人梳洗,又给插戴婆子打了下手,让傅夫人喜得合不拢嘴,把她好一阵夸:“可是听进去你苏姐姐的话了。” 三个插戴婆子为傅夫人绾出高髻,戴上金丝鬏髻,插得满头富贵。 傅绛仙哎一声,转到傅夫人身后,在丫鬟举起的黑漆富贵牡丹托盘上选了一镶百宝王母銮驾挑心累丝簪,扣稳发髻簪进去。 插戴婆子笑着恭维了傅绛仙的手艺,傅绛仙也乐,望向铜镜,见傅夫人面上满是欣慰,眼圈微红,只不住地从镜中瞧着傅绛仙,似看不够般。 傅绛仙不免大为懊悔曾经的不懂事儿,重声道:“娘别难受,仙儿以后定都改好的。” 傅夫人笑起来,丫鬟识眼色,忙不迭递来手帕子,傅夫人擦了擦眼角:“娘不是难受,娘是心里高兴。” 插戴婆子用白玉雕八仙像头箍系结在金挑心下,傅夫人满意地点点头,示意她们退下。傅绛仙道:“仙儿往日不孝,以后出嫁前,天天来服侍娘梳洗。” 傅夫人道:“有这心就行,倒不必每日都来。”傅绛仙忙摇头:“那不成,妙真姐姐也说了,不能只弄什么虚礼,要让娘看到我的孝心还得真落实行动。” 傅夫人一听她喊苏妙真为姐姐,心里一动,扭头按住傅绛仙的手问:“仙儿,我瞧着以前你分明是不太喜欢苏家那女儿,现在两人可是亲如姐妹了。” 傅绛仙扭扭身子,“她聪明,但心肠很好,以前我老挤兑她,还抢过她的哈巴狗儿、她也没计较。”就吞吞吐吐地口角和毛球数事全部讲出。 傅夫人听了,沉默半晌,方道:“我儿,这事儿若一般的女孩子,根本猜不出是你做的。聪明但傲气些的,脾气起来了,定和你闹一场。再聪明而会做人的姑娘,会私下解决,甚至为了人情,摆出大度态度送给你,但不会让你抓着她们的任何错处。可像她这样,抖出自己也干了偷帕子的坏事儿,让你安心而不落脸面离去的,却万里无一。” 傅夫人长长叹气:“难怪你亲近她,我先前还纳闷儿,现在知道了前因后果,也只有更喜欢她的。” 傅绛仙迷迷糊糊地点个头:“我就是觉得和她处得来。可惜她不能嫁来我们家,等她出嫁了,以后走动也不方便。” 傅夫人又叹了一回:“你哥哥是个没福气的。话说回来,真娶回家,也怕你哥哥误了人家。否则,她嫁来,你在耳濡目染之下,学学这女孩儿的处世举止,也是极好。” 傅绛仙趴在傅夫人肩头,笑道:“娘,她虽做不成我嫂子,但可以做我姐姐啊。听戏文里有什么《刘关张桃园三结义》,你要是答应,我便和她结拜做姐妹,这样就能时时往来,我跟她也多学学。” 傅夫人凤眼一睁,点头道:“这主意好。” 傅绛仙一听,人登时一怔。她说这话不过是为了逗趣,不料娘亲却一口答应下来。当即大喜,忙晃着傅夫人的肩膀:“娘可是真话,不是唬我的。” 傅夫人慈爱一笑:“这还能骗你,这人眼见着是娶不来做儿媳,倒不如认做干亲,你王婶婶也是个心性好的,两家多走动,有什么不好。我这就写封信备些礼物,送往苏家。” 说着,傅夫人即刻先差人往京中大营里头问过傅侯爷,傅侯爷一听是傅绛仙与傅夫人都赞同的,哪有不依,立时应下,说也会找苏观河一提。傅夫人与傅绛仙母女俩用毕早膳,恰赶上递话的人回来。 知傅侯爷别无异议也不闲着,亲笔写了封信,又备出大小不一的九盒礼物,忙活一中午,便让人送往伯府。 过小半日,人来回话,说王氏看了信,又逢上苏观河递话回去,夫妇二人都一口应了。傅夫人便让婆子拿出黄历来,挑了二十一与二十三,让送过去,问日子可行。 -- 第157页 这么来回打发数遍人,二府便议定了于这月二十三,傅绛仙与苏妙真义结金兰,傅夫人将其认做干女儿。 晚间傅侯爷回来,晓得连日子都定下,沉吟道:“只两个人,倒显得我们侯府与伯府绑作一团,今儿我听苏侍郎的口风也有这意思。且结拜管是做兄弟还是姐妹,总要三五人才来得热闹,不如再给仙儿邀几个闺中姐妹,一同办了,热热闹闹。正经要庚帖认做干女儿的,只认那伯府的姑娘就是。外头看了以为咱们几家是凑个趣,岂不好。” 傅夫人深觉有理,也让傅绛仙过房来,问她可有相熟朋友。傅绛仙说出来文婉玉许凝秋二人,次日一早,傅夫人也下帖往文府许府去。 文府许府难推镇远侯府的美意,又知道虽请的是四个小姐妹结金兰,但不过凑趣应景,做个佳话,真正换庚帖认干亲的,只是侯府与伯府,文府许府不过做个见证罢了。乐得当个中人,便陆续遣人回话答应下来。 到了四月二十三这天,侯府备下牲礼祭品,又取出十几坛好酒,准备几桌上好席面,更从府外酒楼叫来几桌供奉。天不亮,香烛纸锭等物已在侯府后花园备下,静慈庵的静清师太受邀前来做祷致疏,也早早地过来。 辰中时分,伯府的轿马在侯府石狮子前落下,簇簇拥拥,苏妙真同王氏便进了侯府。一干婆子们急急走来,领入正房堂上。一进堂,苏妙真便见许府文府的姑娘太太已然到了,傅夫人正与许、文二位夫人说话。 许凝秋一团孩气,坐在楠木交椅上只晃着腿,按着椅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同傅绛仙说话,她俩似乎争了几句,闹得脸红红的。而许莲子竟也跟来了,与文婉玉面对面坐着,两人都不算多话,只干坐着,谁都不开口。 傅夫人转眼间,瞧见王氏来了。忙不迭起身走下堂来相迎,又指着许妈妈等几位婆子骂了一通:“也不说通报一声,我好亲出二门去迎。”王氏笑道:“不当事儿,咱们这都是要做干亲的家了,何必客气,岂不显得疏远了。” 婢女们送来茶水,傅夫人拉着苏妙真至跟前,看了好一会儿,方扭头对文许二位夫人道:“说句实话,我曾打算把真姐儿聘来做儿媳,后来想想,天儿配她。实在是有些误了人家。” 苏妙真只装乖巧装羞涩,低了头拧衣角不说话。 文夫人是个柔顺美丽的中年妇人,与文婉玉生得六七分像,知文婉玉与苏妙真很是要好,且月初往各处踏青时,原是见过好几次的。 此刻她道:“谁说不是,可惜我并无儿子,府里的几个妾室也各个生的女儿,否则少不得也要跟赵家抢一抢。”许夫人连连点头,笑道:“我倒有三个儿子,大的却超不过十岁,这无论如何,也般配不上人家了。” 三人又问王氏如何教导儿女,怎得个个出色,不似一般人物。王氏长脸,心里乐开了花,面上仍是一派谦虚,只道:“弦儿和娣儿那是天生的聪慧孝心,和我夫妇却无多少关系。也不必瞒,京里都晓得,那两个孩子原不是我夫妇所出,故竟远出我们夫妇之上了。” 三位夫人一齐笑道:“那咱们真姐儿又如何说,那也是个聪慧孝顺的。”傅夫人更笑道:“问弦那孩子虽出大房,可读书办事儿上却比你们大房的两个少爷强。听我们天儿说,二十一日是官舍会武的第三场,问弦办得极好,圣上还夸过几句。要说你没有功劳苦心,谁能信,可不能藏私。” 王氏再三谦让,方讲了一通抚育子女的心得,一开话闸,便滔滔不绝,说得是口干舌燥,几位夫人也听得专心致志,很是捧场。 苏妙真见这四位夫人论起了育儿心经,知一时半会儿了结不成,便叫住文婉玉,拉着许凝秋,推着傅绛仙,领着许莲子,五人往院中踢毽子玩儿。 苏妙真常常运动,时不时在院中跑跑步做做体操,身体素质还不错,一连踢了五十个,数在众人前头。 傅绛仙不服气,再要一次机会,这回踢了,她素习骑射,体力也好,拔得头筹,当下转着眼睛道:“不算许莲子,我第一,苏妙真第二,文姐姐第三,凝秋第四,不若我们结作金兰时也按这个次序?” 许凝秋第一个不依:“既然不序齿,那怎不说倒过来排次序,我也要当姐姐。”傅绛仙哼一声,只瞪她一眼:“那凭什么,你分明最小。” 丫鬟们见她俩拌嘴,忙递上来冰镇过的梅子汤,“现下天热,吃点凉凉罢。” 五人吃过,丫鬟们又伺候着擦嘴净手,怎料傅绛仙仍惦记这事儿:“若不序齿,那可以按咱们爹娘的官品诰命来算呐。” 文婉玉掩口笑道:“绛仙妹妹,你这处处是想把自己提先,当个大姐姐啊,可知这当姐姐也不容易,是个苦差,得时不时让让妹妹们,你可受得了?” 傅绛仙不说话了,低头琢磨着,许凝秋洋洋道:“就是,做姐姐的得让着弟妹,到时候我问你要你心爱的马驹,你若是姐姐,就得给我。”傅绛仙很是肉疼,哼了一声,迟迟疑疑道:“那若是你们都喊我姐姐,倒也不亏。” 苏妙真手里垫毽子玩儿,抛来抛去,抛了二十余个,听她语气,噗嗤一声笑了:“依我说,如今便是不序齿,也没序官的,多俗气。合该序些德行,譬如我这样有才有德的,合该当老大!” 她这话说得掷地有声,众人都听得一清二楚,皆笑起来,伺候的丫鬟婆子们更是肚疼弯腰,险些打碎了茶碗杯盏,只说她不知羞。 -- 第158页 在旁边看热闹的许莲子眯了眼,把手帕拂来拂去,“五姑娘这大话。听着只让人好笑,倒料不及,这样的锦绣皮囊下,是一副这样的底子,有不知的,还以为是草包呢。” 屡屡被这许莲子出言讥讽。苏妙真也没了耐心,头一扬,得意笑道:“‘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说的就是我,可是——”她拉长声音,笑吟吟地望向许莲子,眉毛一剔:“生得美貌就够了啊,我就喜欢别人说我长得好看” 许莲子概是没料到她会反击,只得讪讪走到院边上,扶着庭柱站了。 苏妙真得意一笑。喊丫鬟们过来,要一个个地轮着跳百索。丫鬟们听得自个也能参与玩耍,都喜之不及,忙取了皮索出来。 大伙儿欢声笑语玩了半日,几位夫人出来,说时辰已到,得往后花园去烧纸祷告并结拜。 静清师太净手烧香,打点牲礼上祷苍天,问过几位夫人如何填疏。四位诰命合计一番,仍是定下序齿。 依着年岁在香疏上写了各人名字,师太展开大声念道:“维大顺朝顺天府京都信女文婉玉、苏妙真、傅绛仙、许凝秋四人,是日沐手焚香以请旨意。伏为桃园情重,仰风而欲效行,管鲍谊深……” 好半日才读毕,苏妙真四人便在案前拜神,又互相拜了四拜。婆子们忙过来焚香、烧纸钱、化纸锭子。一时间送神完毕,四人定下姐妹次序,义结金兰。 王氏四位夫人各自封了福礼给静清师太。静清师太笑得眼眯不见,再三谢过,傅夫人又让她往前头安坐吃素席,静清师太便谢之不尽地去了。 傅夫人领着诸人往前头回,至正堂,已有婆子安放下红毛毡毯,上置下了两张金丝楠木雕纹交椅,傅夫人拉着王氏坐了,两椅间的翘头案几搁了两方红帖。 因是私下认干亲,并不铺张。礼节却也不可少,当下便由文许二位夫人做个见证,苏妙真跪在红毡上,三跪九叩行了拜亲礼。 傅绛仙见她起身,急吼吼地让清儿端茶过去,苏妙真接过,捧给傅夫人,口中喊道:“干娘喝茶。”又另捧了一盏茶与王氏,二位夫人俱是笑吟吟地喝了。 傅夫人笑着抿了一口,拉住苏妙真,喊丫鬟呈上来四个雕漆牡丹纹样盒,里头有一套红宝头面,又有一对羊脂玉镯子、一套上好顾绣物件、诸如笔墨纸砚孤本珍籍亦是不少……“往后你就把我也当母亲来看,你比仙儿大些,可得拿出个姐姐的样子,别被她欺负了。” 傅绛仙一跺脚:“娘。”众人皆笑,一旁观礼的文婉玉、许凝秋走来把苏妙真与傅绛仙团团围住,小姐妹们又拉着说了不少话。唯独许莲子走到许夫人座位后头,悄悄拽了拽许夫人的衣袖,却被傅绛仙瞧见,给她们使了个眼色。 便见许夫人咳一声,面上浮出些局促,望向正座道:“傅夫人,我突地想起来,上回你问我的那跌打方子我带来了,咱们往明间说说。” 傅夫人一愣:“那跌打方子你不是……” 作者有话要说: 结拜风俗参考的金某瓶 非常感谢笑笑生。 第84章 明间里伺候的下人被屏退,许夫人也不坐,拉着傅夫人,面上显出些为难来。傅夫人在旁瞧了,又想起她刚刚所言的“跌打方子”,立时便明白三分。 因傅夫人为了求娶许莲子一事,曾借口要跌打方子去和许夫人套近乎,结果三次铩羽而归,便冷了心思。如今见许夫人这番情形,暗自琢磨着若如天儿口信所说,莫不是此事真有了转机?便凝神静待许夫人往下说话。 原来许莲子自打四月初十见识了侯府的尊贵富丽后,便发了心愿,一定要抓住机会嫁进侯府。虽傅云天竟是错认了,但也不妨碍。许莲子暗忖着到底是唾手可得的富贵要紧,至于嫁进来后傅云天发现错了,她只要一口咬定,自己当日穿的衣裳,梳的发式与苏妙真类似,还以为傅云天指的就是自己。 且傅夫人要认苏妙真做干女儿,许凝秋更觉这是天赐良机。一旦认做记帖的干女儿,苏妙真与傅云天便是实打实的兄妹,任傅云天再怎么不满,他也断断不敢张扬说自个儿认错人,到时候自己再拿出手段百般笼络,只装不知情,总能有时间将傅云天磨转回来。便是不能,她受了这一场荣华富贵,也是值了。 当下与奶嬷嬷商量着道:“宁为富家妾,不做贫家妻,我无父无母更无丰厚妆奁,便是想在家贫儒生里头寻一个,怕人家还存了攀龙附凤的心思,看不上我这穷家孤女呢。” 她奶嬷嬷当即也觉得甚有道理,二人商量,便决定骗过许御史夫妇,做成这门亲。 许莲子于初十、十五先后两次来侯府。在乐水榭与傅云天隔着屏风略叙片刻,二人换定信物后,许莲子见事成了大半,次日便趁着许御史陪同江南道监察御史查仓时,哭得眼肿肿的,在卧房悬梁自尽。 恰好被奶嬷嬷引过去的许夫人进门一望,自然是唬得魂飞魄散,手脚都瘫了,忙叫心腹割断白绫,把人救下来。 许莲子装昏了半日,才悠悠苏醒,也不直言,以退为进,哭得好不伤心:“侄女做下大错,婶娘不如让侄女一死了之。” 许夫人怕她还要寻死,连劝了半日,问遍了因果,许莲子才躺在炕上,掩面哭着道:“侄女犯的错处,就同前朝有元一代,流传下来的戏文《西厢记》一般。” -- 第159页 《西厢记》这出戏但凡席上有未出阁的儿女,是不点的。然许夫人这样的出嫁妇人自然是看过,当下明白过来。 因许家门风清正,从没遇过此事,许夫人慌了手脚:“甚么日子的事?又是和谁?” 许莲子泣不成声,将于傅云天两次相会的事儿添油加醋地说了。 许夫人怕她已破元红,含蓄问过。 许莲子大惊失色道:“侄女虽情难自已,然也不至做下如此有辱门风的事,只是当时一腔情思冲昏了头,与傅小侯爷互换了信物,现在想来,虽遂了个人心愿,到底对不住叔叔婶婶的教诲,故情愿一死。” 许夫人听得不曾做下丑事,提着的心稍稍松了。又见许莲子抄起炕上剪刀便往脖子刺去,吓得更是面如金箔,死死拦下:“我的好侄女,你又不曾做下该当死罪的错,何苦非寻短见。不但误了你自个儿,便是传出去,外人也疑心这突然暴毙必有隐情,否则你一个无亲无故的姑娘,到了我们许府怎么就芳年难继,撒手归西了?到时候传出谣言来,不光我们许府要被戳脊梁骨,说我们苛待你,便是你躺进了棺材,人也暗想是否你弄出什么不好来,才被我们给害了……可见这寻死断断解决不了事情。” 奶嬷嬷上前帮腔,也只抹泪假哭:“恰是如此,姑娘又没真的与人私通。既是两厢有意,何不互通婚嫁,成了好事,便不好了。”跪着对许夫人磕了无数的头:“只盼夫人给我们姑娘做主,她无父无母,若连亲事也没个好,九泉下老奴也见不得老爷太太了。” 许莲子与奶嬷嬷这一唱一和,把许夫人弄得也心慌意乱起来。起先许夫人是不愿意让许家的姑娘出去做妾,然而见此情此景,许莲子与傅云天已然互通信物,若再嫁人,闹将出来,还得带累许凝秋的名声。若放任许莲子自生自灭,许夫人一则狠不下心,二也怕她再寻短见,到时候传扬出去,对御史府的名声仍是个不小打击。 当即便答应:“婶婶会替你筹划此事,先前侯府来求过亲,我和你叔叔拒绝了,这回少不得腆着脸上门一番。” …… 想着这等难张口处,许夫人不由叹口气,点景儿抿口茶,先问:“听说官舍会武已经了结,想来云天那孩子定是位居前茅了?今儿怎得没见他?” 傅夫人气定神闲,捻起茶盏抹了抹,也不喝,笑道:“我们天儿这几日老不着家,总往吴王世子处叨扰,我见吴王世子是个好人物,便也不拦。至于位居前列,却不敢当,只听闻一场二场的骑射、膂力、刀枪都是三甲,没丢了他爹的脸,至于那策问阵法,却是不知了。怎么,许夫人想见见我们天儿么?” 许夫人抹开脸,咬咬牙道:“云天的正妻,可有人选?”傅夫人故作为难地叹几声气,道:“唯一一个看好的,现在却成了干女儿,唉,若要再找合心意的,却难。许夫人,你若无事,咱们不如出去吧,可还有那许多人在外头,等着用午膳呐。” 傅夫人起身抬步,便要往明间出去。许夫人好容易立定主意,如何能放她出去。忙拉住傅夫人劝坐,扬声叫进一婆子。婆子进来,从肩上卸下一锦袱,从里掏出一样大红坠翠玉穗子汗巾。 傅夫人起初只淡淡扫过一眼,结果眼风一过,登时瞪大眼睛,直腰倾身:“这不是我们天儿的……”慌忙用帕子掩住口,定眼看向许夫人。 详尽讲了这来龙去脉后。许夫人问道:“两个孩子已然倾心彼此,又互换了信物,互许下盟约……我们做长辈的,竟也不能再拦。按傅夫人的意思,这事究竟如何处置才妥?”假意顿了顿:“我们老爷还不晓得,现在就怕让他知道,要立时择人把侄女嫁出去。我那侄女有些贞气,起先为一时情难自禁与小侯爷换了信物,回府便偷偷悬梁,这样的贞性儿,若让她嫁给旁人,却是把她往死路上逼了……唉!” 傅夫人手搭在炕几上,将炕几包金边抓得死紧。闭眼半日。道:“是我这做娘的造孽,养了这么个主意大过天的儿子,竟办下这样的丑事。然而他俩既换过信物,我们侯府岂能负盟相弃?当然要下聘娶来!只一头,侯府要不得一个无父无母的姑娘做正妻,令侄女做个拿文书的贵妾已是顶天了,当然,天儿日后爱宠谁我当娘的,也管不着。” 傅夫人斩钉截铁又道:“还有一处,断没有妾室比正房先过门的道理,故没给云天聘正妻前,往许府下聘的正式文书须得暂缓,可别当是我们侯府失信。” 许夫人连连道:“这我难道不知么,素来都是如此,我侄女莲子原也是懂得的。” 二位夫人略略讲了几句,两人俱是长叹数声,沉默许久。 傅夫人这才与许夫人一并起身,走到正堂,众人都有些百无聊赖的模样,见她们出来,忙起身相迎。 “那方子顶要紧,我和傅夫人说得忘了时辰,两位姐姐可别着恼。”许夫人走到王氏文夫人面前,背手,拍了拍立在一边的许莲子的双手,便拉着三位诰命往膳厅去。 许莲子落在后面,白净的脸上浮起红云,激动不已地绞着帕子,跟上四位诰命的步伐。 苏妙真四人也顺着回廊往膳厅走去。苏妙真长前,一路见许莲子抬头挺腰,步伐间难按激动欣喜,不由在某一折角处停下问道:“凝秋,你堂姐是怎得了。” 许凝秋揉揉眼,扶着漆红廊柱,仔细瞧过去:“我也不知,噫,她怎么让绛仙姐的丫鬟给跪下整裙角,那丫鬟是叫小轻还是轻儿来着。” -- 第160页 傅绛仙打眼一瞧,哼一声。她憋不住话:“我跟你们说了,你们可不许往外讲。这许莲子多半是要进我们家给我哥做妾……” 许凝秋一口道:“胡说,我们家的人才不做妾,你怎得侮辱人。” 傅绛仙道:“嗳,做我们侯府的妾,自然是比做一般百姓的正妻来得荣耀。你又不是你堂姐,怎么晓得她不愿意?当初为了枝鎏金喜蝠簪都能惹出场事来,她今见了我们侯府是这等吃穿用度,有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心也不奇怪……” 许凝秋道:“大放厥词!我才不信。”傅绛仙哼道:“那你就等着消息吧,还说我‘大放厥词’。过几日妙峰山进香,我断不和你同路!” 许凝秋脸红脖子粗道:“谁稀罕跟你同去!”傅绛仙抬声:“不稀罕就不稀罕!” 两人合气,一时都乌眼鸡似得互瞪着。 苏妙真起先还有些八卦好奇,后来只顾着听傅绛仙许凝秋二人拌嘴,笑得东倒西歪。还是文婉玉见她俩只顾着生气,连腿都不迈了,忙道:“才义结金兰呢,这就吵起来了,可不许闹啦。” 苏妙真方插句嘴道:“就是,管她怎得,哪怕要做娘娘,和咱们却没关系,都别放心上了,赶紧去吃东西,说你们侯府不光自己备了馔饮,从外头叫了席面伺候呢,咱们可得好好尝尝。” 吃毕晌饭,傅夫人还要多留,伯府来人说王氏嫂嫂来了,众人这才散去。 苏妙真倒想多留,奈何王氏惦记着她这月来,在于嬷嬷那里总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便不许,一定要她回去用功。 练到申末,课才了结。 苏妙真往房中歇了。正巧在院口碰上绿意,绿意道:“刚刚三少爷来过,说让奴婢告诉姑娘一声,那葛青天的事儿尘埃落定了。” 作者有话要说: 呼,终于到该到下一个重头戏妙峰山了,急死我了。 第85章 苏问弦忙了数日的官舍策问检阅,想来得费一通时间。苏妙真干脆也卸过钗环,沐浴盥洗。 究竟怕让苏问弦等,苏妙真匆匆洗浴消了汗便出浴间。蓝湘绿意服侍她擦香膏保养,突地听见外头有脚步声,忙不迭出卧房,过耳室,恰在东次间与耳室的交界处撞见一身白袍的苏问弦。 蓝湘出房煮茶,绿意过来掌灯,把耳室点得亮堂堂。 苏问弦坐在罗汉床对面的一花梨木三屏风椅子里,正对着苏妙真。苏妙真半趴于炕几,撑着脑袋,只顾出言询问,苏问弦倒也有耐心,一一讲了,苏妙真才知具体情形: 原来为了张松年呈上去的两种证据,朝野早已乱作一团,很混了几日。京仓侵占涉及了仓场上下,不仅五皇子的母舅仓场侍郎犯下大错,便是与三皇子一脉过从甚密的仓场监察也得担责。两人是先后上任,各自亏空了许多。 仓场侍郎后调进来,权柄也更大,被查出的侵仓贪墨更多。三五皇子的人各自推诿攻讦,想把责任堆到对方处,但因铁证如山,各自都曾与不同的米行粮铺交易串联,被张松年摸了个底朝天,就又集中火力,弹劾张松年。 “偏偏这张松年是个不畏身死的好官,在宫门前跪地死谏,敲了登闻鼓,科道御史们见有如此大案,不敢随便插手。左都副御史倒敢为人先,恳奏请以治罪,齐言为首的年轻给事中御史们也上奏请求彻查追责。” 苏妙真松一口气:“那便好。”蓝湘端着剔红梅兰竹菊纹样托盘挑帘进来。 “哥哥吃茶。”苏妙真跳下罗汉床,仔细接过,亲自捧来,伺候着苏问弦用过。等他搁下茶盏,苏妙真转过去黄立木三屏风椅后立定,为苏问弦捶背:“那皇上怎么说,可顺了舆论将他们一网打尽?” 苏问弦见她走上走下,忙得纷乱,虽手生,侍奉得却殷勤小意。不由一笑。苏问弦这几日在兵部陪同阅卷,总不得时间来看苏妙真。如今能与她灯下夜谈,也是偷得半日闲暇的温存时光。 “你那第三卷 一经刊印发行,便风靡京城,四处抄卖。京中老少对葛青天的故事亦是耳熟能详。此刻听说朝中也出个了不得的张青天,立马便有人起哄,要给张松年立生祠,更望着圣上能如唐太宗一般,在此事上有所作为,借机澄清吏治。 “故圣上今日降旨,夺了仓场侍郎,仓场监察等人的乌纱帽,但只罚俸入库,不作死罪论处……但处理了一干仓场胥吏,有流放充军的,有即刻抄家……算是个了结。” “今日抄查某家时,听说门前人山人海,都山呼万岁,连称大快人心。” 苏妙真捶背动作一顿,道:“京中百姓自然是高呼圣明的了,可仓场侍郎与仓场监察等高官,却仍是保住了性命身家,张大人的一腔心血,却是废了大半……皇上到底是,到底是……” 苏妙真说不下去,垂眼叹息。纵有了心理准备,得知这么个结果,她仍有些怅然。 苏问弦察觉出来,侧身反手,抓在她腕上,柔声劝慰道:“真真,你何苦为此烦忧。张松年虽没扳倒仓场侍郎等人,但他自己升任了通政使,你不是有个好友是左副都御使的女儿么,她爹许大人升任左都御史,成了都察院主官,这一遭,清官得升,贪官遭黜,也算差强人意。” 苏妙真想了想,还真是这个理。便粲然一笑: “也对,反正三五年里,京仓总能保一时太平了。” -- 第161页 苏妙真双手撑脸,仰望着苏问弦。犹豫了下,没将顾长清是否升迁一事问出口。 苏问弦再宠她纵容她,其实对她总提及顾长清等外男的名讳,也是有所不满与忌讳的。这里不是男女名义上相对平等能自由往来的现代,且再忍忍,慢慢打听着吧。 苏妙真掩饰心中无奈,笑问道:“仓场侍郎与仓场监察这两个肥缺,怕是又得争得厉害了。” 苏问弦点头。 恰好绿意等人抬了几个箱笼过来,开箱把里头的夏衫捡出:“后日二十五就往妙峰山进香,说是来回得两日呢。太太刚让人来吩咐,着我们备下衣裳先让姑娘挑一遍,太太再定。” 苏妙真醒神:“拿来我瞧瞧。”又扭头回问:“哥哥,你去不去,听说可热闹了,山下有庙会花会,晚上还开夜市……” “你都不住地在暗示我想去逛逛庙会夜市,我若不去,岂不对不住你?”苏问弦唇边含笑。 苏妙真大喜:“谢谢哥哥。” 苏问弦微笑。但见苏妙真连声又说几句软和话,如雪双颊上梨涡盈盈,抿唇不住望着他笑:“我知道哥哥最好了”,他心中一动,想说些什么:“真真——” 苏妙真并未听见,已然起身,走向箱笼,弯腰指着里头的衣裳对绿意等人道:“要这件海棠红的,嗳,那件月白色的也不错……” 苏问弦犹自出神。 一笑千金,古人诚不欺我。苏问弦低低一叹。 * 妙峰山落在京郊,离城约五十里,不过半日的行程。里头供奉着碧霞元君,俗称娘娘庙。因开朝以来,内廷妃嫔宫女一贯敬之,在宫中常设供案,更有中官内侍络绎往来进香求福,从此香火大盛。 从四月开始进香,一直延绵到五月中旬,年年都有数十万的信众从各方奔涌而来,或乘轿辇,或骑马跨驴,或每步一拜,都来朝顶进香。 其间有许多平民结社而动,成个香会,推举香首,自发前来进香祈福。一路吹吹打打,舞狮耍刀以献艺敬神,再有陈设茶棚,施茶布饭好积福行善,其中热闹,叙之不尽。 而除开平民百姓,京中各府贵勋权豪也都大张旗幢,打鼓鸣金,列出车队,陈前往进香。 故到了二十五,等妙峰山的香火人烟稍稍少了。成山伯府、镇远侯府、宣大总督府、大学士文府、左都御史许府等几家女眷便结为一社,上上下下几百人,往娘娘庙进香。 各府车马在左安门外会和,诸位夫人隔着车马互相道了好,各府子弟一一拜过长辈,这才各自坐轿上马,浩浩荡荡地往妙峰山去。苏妙真、苏妙娣坐的是一八宝翠盖马车,因陶氏不来,苏妙倩便也不来,苏妙茹与卫氏另在一车上。 马车窗扇糊上纱纸,苏妙真当即戳了个小洞,贴在窗上弓腰往外看。 艳阳高照,一路上见得人烟辏集,车水马龙,各府绣旗丹旐,仆婢围从。路边又有许多扛着皂旗绣幢的行人,一路吹吹打打,喧闹不止,嬉笑不停。 因极热闹,便是路远,苏妙真也没觉得,走了半日,突见那万山之中有一孤峰拔起,盘旋山势而上,隐隐约约能见山路上人头蚂蚁,挤得密密麻麻。便知快到了。 苏妙真望回苏妙娣,见她神思不属,笑道:“姐姐,这样的热闹,你不来瞧一瞧。” 苏妙娣瞥一眼那纱窗上的小洞,啐一声道:“仔细我告诉娘去。”她虽面带笑容,但苏妙真仍能瞧出那笑容下的心不在焉,便拉了苏妙娣的袖子,揣测问:“姐,你是为了快要出阁担忧么。” 苏妙娣五月初四出阁,没个几天了。但王氏怕她紧张发闷,便做主让她也跟来妙峰山进香。 “其实姐姐出来散散心是很好的,等嫁了人,咱们姐妹再一起这样相聚可就难了。”苏妙真趴在苏妙娣腿上,顿时也有些难受,揉了揉眼睛,闷声道:“我真舍不得你。” 苏妙娣拍拍苏妙真的脊背:“姐姐何尝舍得你。”苏妙真仰脸去看,见苏妙娣秀丽的面庞上带了些忧虑烦闷,见她望来,苏妙娣笑了笑,道:“好在魏国公府在京,若父亲能一直留任刑部不外放,赵家那块也不调走,咱们便可以常在一处。” 苏妙真点点头。当下也没心思往外瞧热闹,尽力逗着苏妙娣说些话,两人闲絮着,突听后面车队里金姨娘的叫骂声传来:“仗着肚子就欺负到老娘头上了,给她八人大轿原是太太的赏赐,她倒敢先指使着轿夫越我的位……” 又是一阵喧闹嘈杂。苏妙娣秀眉一皱,重重在窗扇一敲,喊来骑驴陪侍车外的一婆子,隔窗吩咐道:“让周氏金氏收敛点,许她们出来进香是太太的恩典,但若敢在各府奶奶面前闹,我也不回太太,立时打发她们回府。” 那婆子忙不迭地骑驴往后吩咐去了,不一时,果听后头寂静平息下来。 周姨娘因大夫说胎稳,她憋了半年足不出户,一听要往妙峰山进香,便往苏母那里唧唧哝哝,也不晓得说了些什么,苏母仍是答应下来。王氏把自己的八人大轿让了她,还安排了府内供奉大夫随从,又拨了几个丫鬟路上伺候。因带了周姨娘,王氏不好偏留金姨娘曲姨娘在府,便也拨了两顶小轿,让随来进香。 这会儿多半是金姨娘眼红周姨娘的待遇,借着越轿开骂。苏妙真摇摇头,还没接着把笑话讲完,就听外头马蹄声响,两名小厮扶车回话,说前头有下处,请她们歇息用饭。一时回话完毕,两小厮打马去了。 -- 第162页 苏妙真坐于车内,从孔中一瞧,果见各府车马岔出了大路,远离了人烟,往路边一山庄停了。 各府小厮男仆们拦在路口,拉了帷帐断住庄人。山庄朱门绣栋,虽落于乡野,四下散许多农居,但仍收拾得极为齐整,看门的婆子苍头早迎了出来,给众位夫人见礼。 傅绛仙拨开人群,道:“这是我们家的庄子,大前儿我娘就打发人来收拾,就为这两日往返下脚。”叹口气道:“凝秋真是倒霉,怎么说病就病了,该不会是我和她吵嘴,她故意不来的吧。” “凝秋不是那样记仇的人,你别放心上了。”苏妙真一跃而下,一壁伸手扶苏妙娣下车,一壁扭头笑道。说话间,随带的丫鬟们早涌上来,伺候着众人进庄门内。 苏妙真四下扫了扫,一名男子也没瞧见,不由疑惑:“我记得我哥他们也跟来了,人呢?” 文婉玉笑道:“男女六岁不同席,这里丫鬟小姐一大堆的,你哥哥还能来这儿歇?一定是在附近的哪个庄子上留了。” 苏妙真恍然大悟。赵盼藕站在不远处听见了,闻言轻轻跺脚,大为遗憾。 苏妙真携手苏妙娣、文婉玉、傅绛仙,叫住赵盼藕柳娉娉二人,一大堆人便往庄内进。但见各处清扫的洁净整齐,王氏几位诰命正在堂内饮茶说话,见她们来,忙让坐下用饭。吃毕庄上看守婆子来请更衣换裳,众人三五成群,各自散去。 苏妙真被引入次进院子的左厢房,院里有一架秋千,忙忙换过衣裳,出去让绿意推着,打了一回。 正在兴头上,蓝湘走来叫停:“知道姑娘素来爱打秋千,只是过会儿便要动身的,小心弄脏了衣裳到时候又得换。若想打秋千,等回来时还要来此处歇脚的,那时候再叫上其他姑娘一同耍,岂不比只影伶仃的好?”苏妙真这才下了秋千,接过帕子擦了汗,与蓝湘一同往前院走。 而西厢房里头的柳娉娉一个转身,走了出来,望着那新扎秋千发怔。 作者有话要说: 冲突前的铺垫是必要的,大家莫急,莫急 第86章 柳娉娉没呆多久。赵盼藕寻来拉她,引着柳娉娉往角落里的葡萄架子下站了,时近仲夏,葡萄架子藤叶蜿蜒,茂盛繁育。只听一声哨响,一个人影从院墙处翻下来,利落着地,正是赵越北。 柳娉娉又惊又喜:“越北哥,你怎么来了,不是说你们男人都在村上主人家歇息么。” 赵越北抖抖衣裳上的尘土:“觑了个空,过来瞧瞧你和盼藕。”赵越北关心道:“怎样,身子还好吧。”’ 柳娉娉取了腰间帕子,上前一步,给赵越北擦灰尘:“我哪里是那样娇弱的人了,且为我娘求福,再头晕也得来的,烦你惦记了。”柳娉娉一瞥眼,见赵盼藕早不知走到哪里去了,方咬唇问道:“越北哥,你方才可瞧见那未过门的娘子么?” 赵越北咦了一声,回想了一下,吃疑问:“方才那打秋千的姑娘,就是苏家的?”自言自语道:“怎么觉得她的身影,好似在哪里见过。” 柳娉娉见他出神凝思,立即抽回帕子,登时冷笑一声:“还说你是来看我的,原来竟是为人家来的。” 赵越北苦笑不迭,忙正色道:“我连她正脸都没瞧见,就瞧见了个背影。再说,我早答应过你,此生绝不相负,否则天地不容,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柳娉娉喉咙一噎,望向赵越北。越北哥他身形高大,相貌英俊,在武臣子弟里是数一数二的好。才干上也不必说,这回官舍会武拿了次名,不过略输兵部尚书之子。已经授下候补指挥同知,正是前途无量。 母亲曾说过,便是爹没死,越北哥的正妻,也是轮不到自己来做的,自己只能牢牢抓住表哥的心,到时便不是正妻,只要抢在正妻头里生下儿子,她又与赵越北这样的情分,到时便可高枕无忧。 柳娉娉心乱如麻。可这一切都建立在越北哥待那未来的妻子毫无男女之情的基础上。但苏妙真的容色是罕见的好,不类自个的清丽,反是一种娇美媚艳。男人们,不都更爱那些娇艳妩媚的女子么。表哥再怜惜爱护自个儿,真娶了这么个美娇娘,能保得住不动心,不和她生孩子? 赵越北见柳娉娉面色凄惶不定,出声安慰道:“娉娉,我真的是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苏五姑娘,才多留了心……你别伤神伤身,否则若随了姑母那样忧思过度,留了重症在身,可怎么好。” 柳娉娉闻言,更是一怔。 今早临出门前,母亲咳了满帕子的血,靠在引枕上闭目了半日,方交代自己道:“多和那苏五姑娘打打交道,摸清她为人究竟如何,日后你也好应付。我这身子是见难大好了。只望着你能称心如意。想也不难,你这样的容貌身段,又通诗书,和你表哥又有自小到大的情分……除非那苏五姑娘是个世间少有的绝色女子,心机手段又样样不少,才压得住你,否则,你便不用怕半分。” 柳娉娉提了声急切问道:“娘你不知,那苏妙真,恰是个绝色女子。女儿见着,女儿见着,她也不是没有手腕的无知小姐,那时该如何?” 见母亲眼睛一睁,厉声道:“那你便先发制人!内宅争宠,不外乎在名声,贞洁,容貌,婆媳,子嗣上做文章,别说我没教过你!且记住,一计不成,还有百计千计,万不可自己先失了胆气!” -- 第163页 先发制人,如何先发制人?一计尚无,何来百计千计?柳娉娉只觉头痛欲裂,一口气几乎提不上来。 赵越北见柳娉娉低垂了脸,面色煞白,不由扬了扬声道:“娉娉,你别烦心了。”“见柳娉娉不应声,赵越北叹口气:“时辰不早了,娉娉,我先过去了。” 柳娉娉猛一回神,便见赵越北扶墙一登,轻松跃了过去。赵越北不辞劳苦来看她,柳娉娉知道自己该感动喜悦。可莫名地,她心里却只有惶恐。柳娉娉收回视线。这样的温柔蜜意,等苏妙真进门了,还能分多少给她呢? 柳家婆子寻过来,哎唷一声:“我的姑娘,倒让我好找,赶紧吧,前头要动身了。” 柳娉娉抬步,待经过西北角的那扎秋千,她猛地一扭头,定定望过去,攒紧手中绣帕。 待近妙峰山,已经是申末时分,一路坐落了大大小小数十间庙宇,又有不知凡几的茶棚粥棚间杂其中。香客往来如云,热闹非凡。 王氏等诰命互相商量着,上山下山时辰怕不够用,诸府的姑娘们坐车久了也劳累,便让在山下大觉寺歇了,待次日方往山上去。 打前站的镇远侯府仆人一早定下大觉寺,提前了数日把闲人屏退,收拾停当。 大觉寺隔壁是清水寺,两寺历来都给前来进香的达官显宦们做歇宿处,因而收拾得极为齐整。 大觉寺寺内新葺几处别院,寺院来人人问各府主子住何处,王氏等人商量了,不消半会儿,就有了结果: 伯府上下住四怡堂,傅夫人选了四怡堂旁的憩云轩,文府要走了领要堂,许府要了玄同院,赵府则选了向东的朝阳院。 一时间便传话下去,小厮仆妇们领命,忙进忙出。你递送行礼,我搬运箱笼,齐心协力,过小半日,便回话来说:“各府下处都拾掇好了,还请太太姑娘们下车落轿。”庙门前用锦帐围断了路,驱赶走了看热闹的行人香客。众人人陆续下车,便往各处歇息。 四怡堂前院东厢房前种了一排的海棠树,开得极其繁茂,粉白相间,状如烟霞。苏妙真树下赏玩了小半日,被王氏叫着,就一同往大觉寺正殿去。 进去发现大觉寺殿内多了不少人似得,乌洋洋挤了一地。苏妙真定睛一看,只见除开傅夫人、许夫人、文夫人、赵夫人外,又新来两位夫人,其中一人是顾夫人,苏妙真认得她是顾长清的二叔母潘氏。 而另一长脸夫人,坐在文夫人与许夫人之间,似是在伯府升迁贺宴上见过。但当时人多,苏妙真实在记不住这是哪个府上。那夫人身前侍立一穿绿色长褙子的年少姑娘。 各府的丫鬟婆子都忙侍茶的侍茶,忙打扇的打扇。因大殿外一无草木,夏日的日光烤在绿瓦红墙上,折射进殿,苏妙真乍一进殿,便觉有些暑热。 随行的蓝湘忙抽出一纨扇轻轻地打起来,顿觉凉爽不少。苏妙真把扇子拿在手,退至一边,用力扇风,突见那身着绿色长褙子的姑娘一转身,露出一张清秀面庞来。 “怎么是她?”苏妙真自言自语。不是别人,恰是许久不见的平越霞。苏妙真捏住扇柄,停下扇风的动作,心道:那这新来的夫人,定是平越霞的母亲了。 就见平夫人起身笑道:“玉娘,许久未见了。”王氏笑迎上去,一把把她按回去:“可别来这套。”便问平夫人何时来,又歇宿在何处。 平夫人笑道:“我约了顾家夫人,就在隔壁清水寺。一听动静,让人出来打听了,才知你们几府的女眷和我一般,同样赶了个晚会。” 平夫人望向文夫人,笑道:“说来也巧,我还带了恪然来,他和一干朋友住在一里外的隆宁寺,说那里有庙会花会夜市,离得方便容易逛。我一晓得文夫人带了婉玉来,立马递话过去给那孩子,听宁福来说,恪然当即慌了神,也不看花会了,立马让人在庙会置备礼物祭品,过会儿说不得就送来了。” 文夫人摇头,抖了帕子直笑。 苏妙真在一旁望见,难免有些疑惑,想了半日那“恪然”是谁,为何专要讨好文夫人?正疑惑间,瞥眼瞧见文婉玉双颊泛起微红,立马明白过来。那“恪然”多半是文婉玉的未来夫君——吴王世子了。 平夫人这样的语气,想来与吴王府有亲,那末,平夫人不是那吴王世子的姑母,便是那吴王世子的姨母。该不是姑姑,没听说平家尚了公主,魏家上上代倒有。 傅夫人笑道:“我说怎么我家云天一下马,就急吼吼地走了,说要替咱们起茶棚粥棚,又叫上了越北,说还要演社,想来就是一群人找世子耍乐去了吧。”又望向王氏道:“天儿都去了,你家问弦怕是也耐不住。” 王氏笑道:“那是自然,我们问弦交代着打扫过四怡堂就匆匆出去了,也不一定是玩,这文会武会的,单给咱们香会临时起个茶棚,可就够费事的了。” 傅绛仙凑过来扯苏妙真袖子悄声问:“什么叫文会武会,不都是香会么?” 苏妙真便悄声答了。这香会历来有文会武会。文会便是替不远千里而来进香的香客提供些茶水、粥饭、拜席等物,多半是起个茶棚,里头放上诸物供来往行人自取。 武会则主要是百艺酬神,有各种各样的花名项目,诸如什么唱大戏,踩高跷,变戏法,舞狮子,挎鼓,叠罗汉,跑旱船,飞刀舞索等等,甚至还有打擂台之类的项目,极为热闹有趣。 -- 第164页 傅绛仙一听,登时心痒:“这听着可十分有趣,咱们要是也能去看看就好了。” 苏妙真心里也是既羡慕又嫉妒:难怪没见着苏问弦人影,原来他一早就出去看热闹了。顿时恨不得插翅也飞出去四下瞧瞧。 但她仍安慰傅绛仙道:“没事儿,明早上山,路上肯定能见着不少。”傅绛仙撅了嘴:“你哥我哥就能出去,咱们却不行。” 突地,赵夫人携着赵盼藕柳娉娉二人也进来了,平夫人顾夫人等人忙起身来,见人来齐,便让各府姑娘互相厮见。苏妙真忙上前一一拜过。 王氏笑着拉住平越霞,望向赵夫人,傅夫人等人道:“这孩子很有才学,四书五经,女红针指,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厉害极了!我要是有这么个女儿,真是做梦都得笑醒。” 赵夫人握住苏妙真的手,笑:“瞧你这夸的,咱们真姐儿也不差多少,四书五经可不都是通会的?” 王氏摇头:“我这女儿,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上可不怎么行,话先跟你说明白,免得到时候你还说,着我们伯府骗了。” 众人皆知伯府赵府定下亲事,此刻听王氏如此相言,登时哄堂大笑起来。 平越霞默不作声地立在一旁。听说苏妙真不但许了赵家,还被傅夫人认做干女,这样的饱受宠爱……想到自己的亲事始终没个着落,不由在唇边浮起个冷笑:皇后姑姑当初只等着让她嫁进赵家,结果赵家要的却是苏妙真,而自己反被耽误下来。立时,心内便有些不平之意。 她家世高门第好,府上出了皇后,又有个才名,连乾元帝也曾夸过数次的,可因着皇后起先想把她嫁入傅家,就没让许人,结果好容易说动了傅家,一算属相八字,俱是大克,便耽搁了一年。 后来皇后又打起了赵家的主意,也终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平越霞年已十六,论理早该定下亲了,平夫人为此唉声叹气许久,打算到了顾家身上,这才邀了顾二夫人一同进香。 傅夫人望向平夫人道:“我们因结了香会,今晚要守夜,倒不如你和顾夫人过来,大家开个夜宴,好好乐上一场。” 平夫人笑道:“倒是很好,只是不晓得恪然他们要待如何,难不成就咱们女人家乐,把这些子侄全抛在一边。” 赵夫人笑道:“这话岔了,到时候隔开屏风,给他们另开一桌便是了,且到底在外头,也须得他们男子汉守着,不然我也怕怕的。” 这话一出,诸位夫人都笑了:“你跟了你们大人在边关几十年,还怕这场面不成。” 第87章 夏夜微风拂过,带来此起彼伏的虫鸣鸟叫。 因伯府来的主子多,选用的四怡堂最大,晚席便设在四怡堂前院。四怡堂各处都点上羊角戳纱大灯,从西至东,挂满廊檐,燃得亮堂堂,映在东厢房前的枝蔓横生错杂掩映的海棠树上,似成了一片粉雾。 前院共有九间厢房,在东北角、西南角各开两扇角门。北正堂是各府太太姑娘们坐席的场所,男客们须得避讳,便被安排在西敞厅。 苏妙真与苏妙娣从后院由东北角门进入,被引入北正堂内,侍在门边的两个丫鬟揭开起垂地湘帘,笑道:“这会儿人没来齐,干姑娘倒来得早。”苏妙真听这称呼,便知这两丫鬟乃是镇远侯府的下人。 两丫鬟指向东面道:“挡在海棠树和戏台后头的那三间东厢房,是用作姑娘太太们的起居更衣退室,姑娘们若乏了累了或者衣裳脏了,可以去那里……还有,南厢房两间放着宴上各处器皿以及戏子们的头面衣裳,可别走去了……” 苏妙真立在门边,回身望一眼,那一排阔大繁盛的海棠树前,确实搭起个戏台。戏台和海棠树把那东厢房三间挡得严严实实,几乎只能看见些檐角掩映其中。 各府丫鬟婆子都忙得脚下生风,往来穿梭不断。至于这戏台,应该是香会里带来了戏班子,苏妙真知道香会结社多半会预备着酬神的项目。笑道:“这碧霞元君还没看过,咱们倒先有福了,有劳干娘了。” 傅夫人被推举为香首,进香事宜不论大小,皆由她操办。苏妙真自然也知,此刻便微笑着道:“这班子是府里的家班么?” “是呢,干姑娘过会儿可以好好看看。”苏妙真略夸了她二人几句,便进堂内。另有丫鬟进来引她入座。见堂上七个一溜的透雕护屏矮足椅,椅前置放了两个黑漆描金小几,心知那都是各府夫人所坐处。 低头看自己的,座前的乃是一芍药纹样雕漆圆几,旁人的都是方几,有梅花牡丹,也有海棠芙蓉的,不免一笑:“怎偏我是圆的?” 丫鬟笑道:“本预备的都是方几,怎奈有一个不是,我们夫人瞧了还忙活了一阵,说别人都是方几,偏剩一个姑娘用圆的,那多不好……还是王奶奶说姑娘平时甚爱芍药,才抬出来用了。” 她对花没什么特别偏爱,凡是色泽浓艳的,带些香气的,都挺喜欢。什么芍药牡丹海棠山茶等名花自不消说,就连蔷薇榴花狗尾巴花也挺中意。 估摸着这是王氏说出来给傅夫人打圆场的。苏妙真点点头。这丫鬟见她面无不悦,松一口气,便退下出堂。 一时间,诸位夫人俱都进来入座,随行各府的姑娘们也都归座,苏妙真左手挨了苏妙娣,右手是傅绛仙,对面坐了文婉玉平越霞,斜对赵盼藕柳娉娉。 -- 第165页 旋即,各府子侄隔着垂地湘帘,轮次请安。苏妙真不甚在意,只在到钱季江前来请安时才望了几眼。 钱季江是苏问弦在指挥搭茶棚时遇见,苏问弦过来禀了王氏与傅夫人,说钱季江为父母在天之灵安息而前来进香,孝心可嘉,不若也过来给各府夫人见个礼。 王氏傅夫人早就听说过钱季江,知他高中二甲传胪,当即说,不若留他歇在大觉寺男人们处,免得餐风露宿的。于是钱季江便还进寺来谢过各府夫人。 苏妙真曾听苏问弦提过几句,听说是长宁侯府曾看中了要当赘婿,结果他母亲去世,得守三年的丧,长宁侯府的姑娘等不及,这婚事便搁下了。苏问弦不是个做无用功的人,他把这人带来拜见各位诰命,到底是什么心思呢。 他曾说过,希望她招个赘婿进府,难不成……可她与赵越北的婚事已然定下,苏问弦不该还有此想才对。苏妙真沉思,但觉捉摸不透苏问弦的想法。突有听见一熟悉男声道: “恪然见过各位夫人。” 是那个骂她“抛头露面,轻浮”的人!苏妙真猛一扭头,果见屏风外那人手上握了一把扇子。不由又惊又怒,恨不能站起身来骂几句他,忽地猛地回神——“恪然”? 这人竟然是吴王世子,文婉玉的未来相公?苏妙真嘴角一僵。等等,他既然是吴王世子,那元宵那晚碰见的三人里头不就有他。 难怪当时就觉得吴王世子语气淡淡,似很看不惯她出来走动。苏妙真暗自凝神:这人的的确确是个道学先生,不喜欢女子抛头露面。 宁祯扬身份高,当即各府诰命忙让叫起,随即见各府子侄们都已经拜过,便让丫鬟们打起堂前湘帘,然后就是席开锦绣,屏列芙蓉…… 又有婆子进来请戏,各府夫人商量点了三折,傅绛仙爱听三国故事,走到傅夫人跟前央求着点了一出《三英战吕布》。不一时,便听外头猛张飞声哼哼哈哈地唱起来: “白袍乌甲素包巾,丈八蛇矛手内擒,今与吕布去交战,贼命难逃张翼德,催马来至两军阵,叫骂贼人来交锋,吕布冤家出关打战来……” 陆续酒过三巡,席面已残,其间苏问弦等人虽来有来敬酒,但也都是立在西廊下,隔着窗扇,举杯点景,并不真往正堂来。 闹了半日。各府夫人都住了筷子,丫鬟婆子们送来热水手巾,撤去残席,新送了茶水素点。 苏妙真往四周一看,各府的姑娘也都开始用帕子抹嘴了,显然都是吃饱了的。她自己吃不惯素,这会儿都还没饱,当即叫来一婆子送碗面过来。 还没吃几口,就听平越霞笑道:“也没什么玩的,咱们是行令呢,还是射覆呢,还是作诗呢。” 苏妙真一口面差点噎着,往堂上一看,见众人都不反对,心里一时叫苦。她历遍大大小小的宴会,知道这时候没什么娱乐,各府女眷们又想玩得风雅,席间多是作诗行令。若这里只有自家人,她还好出声反对的,可偏偏有平家顾家。 苏妙真咬咬牙,刚想喊出一个“射覆”,就听文婉玉笑道:“不若作诗吧。” 苏妙真应声一咳,往堂上一望,见各府夫人都不住点头,顾夫人更笑道:“这里都是读过书认识字的姑娘,写几首诗倒不难。” 平夫人亦是接话道:“前儿宫里赏芍药,皇后娘娘让陪侍的妃嫔作诗,皇上知道了,还赞了几句‘风雅别致’,拔了头筹的孙贵人更是有赏呢。” 一时间诸位诰命都笑了,“那咱们也该赶个场面,就定作诗吧。” 这就叫齐桓公好服紫,一国尽服紫吧。苏妙真无语凝噎,各府诰命一听原来乾元帝都赞过这席间吟诗作词,立马也没人反对了。可她这个不懂行的人该如何是好呢。而且婉玉第一个附和,分明以往在各处见了,婉玉晓得她不会作诗,每次都是帮着排掉“作诗”的选项。这回却…… 苏妙真往文婉玉处一看,见她目光悠悠,正望向槛外。苏妙真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却只见到西敞厅的檐角过道。 西敞厅传来模模糊糊的男声,苏妙真叹气,原来是为了那西敞厅里的吴王世子,婉玉或许希望一展身手,在未来夫君面前落个好印象。 苏妙真暗暗一笑。又见诸位诰命又笑着议了彩头,文夫人抽帕掩唇:“咱们也别弄银子那些阿堵物,倒不如各人从头上拔下最贵重的簪钗,留给这拔得头筹的女状元……” 话一出,大伙儿都笑得连连点头:“这主意有趣。” 平夫人见众人议定,便一拍手,堂外候着的婆子们鱼贯而入,捧来笔墨纸砚,在各位姑娘案前都放下一份。“我瞧见这四怡堂院中有几株甚大的海棠树,咱们也附庸风雅一回,以此为题。” 平夫人唤了一丫鬟上来,道:“然只是凑趣,若大伙儿磨久了反倒无味,便限定两炷香之内。” 言罢,那丫鬟手脚麻利地从怀中抽出两支梦甜香,用火纸燃起。一时间便见香头萤红,袅袅青烟升起。 苏妙真微一怔神,取了扇子作扇风状,掩饰着四处望望,见各府夫人都仍谈笑风生。各府的姑娘们则都急急铺纸磨墨,提笔写稿。竟无人没注意到这里头的蹊跷。 苏妙真大为不解,怎么平夫人一喊那丫鬟,那丫鬟就掏出来两支香呢,若不是早有准备,可说不通呐。 正沉思间,瞥眼见身边的傅绛仙也埋头提笔,似在写诗,不由吃了一惊。近身去看,那纸上半个字也没有,仍是一片雪白。 -- 第166页 傅绛仙扭扭捏捏地红了脸,压低声音对她:“那位钱季江钱传胪,不也在么?先进士游街时,我觉得那么些人,就他看着顺眼。马上其他姑娘都写,就你我不写,外头人晓得了,肯定要笑话你我。当然了,我不比你脸皮厚,也不想让那钱传胪觉得我是个白痴草包……” 苏妙真愣了半日,仔细回忆那钱季江的模样,可任她如何绞尽脑汁,断断记不起来。傅绛仙瞪她一眼,没好气道:“就是那个长得很清秀,看着很文弱的。” 苏妙真虽仍是没想起来,但究竟噗嗤一笑,望着傅绛仙,见她一脸红晕,正咬唇不服气地看过来。悄声问:“你觉得他最顺眼?所以不想让他对你印象不佳?”傅绛仙哼一声,勉强点个头。 苏妙真低声道:“那你明明不会写诗,等香燃完了,你是要胡诌一首么?” 傅绛仙道,“那哪里能。”说着,便招手喊来贴身丫鬟清儿,对她低声吩咐了些。清儿疾步退下,傅绛仙对苏妙真笑道:“这回进香,因为要弄什么祝祷词,我哥就带了府上的几个清客来,现在让他找清客给我弄一首过来,应付应付便是了。” “可是一来,那钱传胪未必喜欢舞文弄墨的女子。二来,他便真喜欢,你这也是弄虚作假,纵然得了优等,让他另眼相看,你也不一定能嫁给他啊,退一步讲,就是能嫁给他,日后总要露馅,又有什么意思呢?” 傅绛仙咬唇,竟有些局促,道:“你以为我不晓得么。所以我才装一装,真让我装一辈子,却不可能!反正,我也不求别的,只要能让他隐约记得我这个人,知道我不是娇蛮白痴就可以了。” “你说,他会记得我么?”傅绛仙越说,话音越低,面上红彤彤的,亮着一双凤眼望来。 苏妙真望见,不自禁一怔,摇头笑了。 傅绛仙这种复杂又可爱的小女儿心思,倒让她好像回到了前世时,她的好友之一也有个总在心仪对象面前,装文静装淑女,恨不能保持个完美形象。那时候自己还总笑话对方傻…… 苏妙真轻轻一笑,“放心吧,他会记住的,一个又能骑射又会作诗的女孩子,多难得呀。” 说完,又安慰鼓励她几句,才起身告罪,说要更衣。苏妙真迈出门槛,一眼望见院中戏台上正换人,算着该是《荆钗记》了,忽听身后平夫人笑了几声: “先前听贤妃娘娘说,你家真姐儿连《庄子》都背得滚瓜烂熟,想来诗词上可还好了——怎却不见真姐儿动笔,这会儿也不是一定要评个高低,姐姐妹妹们凑个热闹而已,让真姐儿也做一首应应景吧,若再不行,画一幅‘山寺海棠’,却也不错啊……” 苏妙真打一个激灵。顾不得和门口侍候的侯府两位丫鬟客气,头也不回地离开北正堂。 …… 西敞厅虽宽大,但为了方便男客看戏,傅夫人便让在廊下安排座次,西敞厅里反用作更衣退处。 男客们正行酒令,以《西厢记》起句,第二句用词牌名,第三句不拘用四书五经,后以海棠诗一首飞觞,钱季江念了一句“只恐夜深花睡去”,恰轮到正对厅外的宁祯扬。 宁祯扬喝口令酒,正欲开口说个酒令出来。晃眼间,见一女子从正堂出来。他骑射皆好,目力便佳,坐得又便利,斜对着正堂处,此刻便看得一清二楚。 只见那女子掀帘而出,一手懒懒地摇着细绢海棠式纨扇,一手提裙顺着游廊往东厢房去。那女子身量已成,身着浅月白绢里对襟衫子,下拖鹅黄银线绣紋绸裙。 若白日见了会觉素淡,但月色辉映,洒在那女子的裙上的银线暗纹处,只见波光荡漾,一步一摇,裙如曳水。越发显得她身形纤袅,步态蹁跹。 宁祯扬微一愣神,酒令便没说下去。不由起身踱步,经过身旁座位时,却早不见苏问弦的人影。宁祯扬走至厅外,果见苏问弦穿庭院过戏台,大步往那女子处走去。 “嗳祯扬,十数已过,你不行令,反而下了台阶逃席,该罚该罚……”傅云天的声音猛地一顿:“问弦他怎么不避嫌,那姑娘是——” 宁祯扬展开手中折扇,“那是他妹妹,苏五姑娘。” 作者有话要说: 我写这篇文真的很耗费时间,往往一个下午才憋出来一章。所以大家别催,毕竟古言难写,我更不想应付你们和我自己,随便写写降低质量…… 第88章 苏妙真本往东厢房去,路上突被苏问弦叫住说话。她正无聊至极,有人陪唠,也是满心欢喜。便提裙跳进院中,拉着苏问弦,也不往东厢房去了,二人一径走到戏台与海棠树里的夹道隐蔽处。 “虽都作诗呢,但保不齐有哪个姑娘去厢房换衣,还是这儿方便些。”苏妙真四下望了一眼,这排海棠树茂盛葱郁,几乎完全隔开戏台与东厢房,甚至蜿蜿蜒蜒地把南厢房的部分建筑也给挡住了,人立在树下,只能隐隐看见南厢房进出的戏子婆子。 苏问弦含笑问:“既然都作诗,怎么你一个人出来了?” 苏妙真正愁苦水没地儿倒,连忙讲了堂上一群人要吟诗作赋的事儿,见苏问弦听得认真,她更加来劲,添油加醋地讲了一通:“哥哥,你不晓得,那平夫人还要我也作诗作画呢,得亏我溜得快……出来进个香都不安生,动不动舞文弄墨的……” -- 第167页 说个痛快后,她摇扇总结道“你看看,怎么不说比比‘讲笑话’、‘说故事’呢,那我肯定力压群雌!” 苏问弦柔声道:“就是不善,也可以勉强做首应付交差,总这么跑出来躲着,也不是办法,更不合群……真真,你想想是不是这个理?” 苏妙真不喜这说辞,瞪眼望他道:“可我真的不会。难道要让我做打油诗么,我还怕丢脸呢?” 苏问弦见她急得似要扑上来咬他一口,立时起了逗弄她的心思,笑道:“不怕不怕。你说几句给哥哥听听,若有什么不妥,我给你润润色再拿去交差不就得了。” 苏妙真越发觉得苏问弦不上路,踢了踢脚下散落的海棠花,冷哼一声:这可是苏问弦自讨苦吃,别怪她。当即道:“好吧,那我也得就让哥哥你开开眼界。” 苏问弦见她口气甚大,不免失笑:“开眼界,你确定?” 苏妙真不理会他,手持纨扇,摇了几摇,见对着东厢房的海棠树连成烟霞一片,在夏夜里显得颇为动人。 又见这些海棠树微微晃摇,在各处灯笼的映照下有几分婆娑。苏妙真踱了几步道:“对啊,古有曹子建七步成诗,今有我‘三步做诗’,光在时辰上,可不就比他厉害。” 苏问弦大手一摊,指向戏台,含笑道:“那有请了。” 苏妙真清清嗓子,往戏台方向走了三步,一口气道: “远看海棠似晚霞,一片红彤赛烟花。近来更像姑娘脸,红红润润如脸颊。看来看去真好看,想来想去想摘花。古来多少人做诗,今天我也写一首。谁若说我作诗差,一掌扇个大嘴巴。” 诗一念完,恰逢戏台上锣鼓一敲,砰地一声,竟好似在为这诗作喝彩一般。只见苏问弦面上错愕不已,愣在原地半日。苏妙真笑盈盈看向他,上前道:“怎么样,也还挺押韵吧,该你润色了。” 苏问弦这才醒过神来。他大笑起来,半晌才忍笑道:“真真,你这大作恕哥哥无能为力,竟难以润色了。” 苏妙真哼一声:“我不管,等会儿,我就到处说这首诗是你苏探花指点我做出来的,看你下回还敢不敢让我写诗了!” 苏问弦更是开怀大笑:“你这是存心要败坏你哥哥的名声。” 苏妙真重重点头:“谁让你逼我写诗的。”一转眼睛,她忽见傅绛仙身边的丫鬟清儿端着漆盘匆匆跑来,正四下张望。苏妙真立刻瞥优哉游哉的苏问弦一眼,想吓唬他,抬声喊了句“清儿你过来,我这有首诗给你听听呢……” 苏问弦听了,微微一笑,也不急。只是眉毛一扬,伸手摆出个“请”的姿势。 而清儿望见是她,喜得脸色一变,端着剔红雕漆五福捧寿漆盘就冲过来,苏妙真心里一奇,上去伸手扶住,只见那漆盘上摆了笔墨纸张,又听清儿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五姑娘,你可得帮帮我们姑娘……” 苏妙真立时一惊,“怎得了,绛仙不是在作诗么。” 清儿望她一眼,又看苏问弦一眼,见苏妙真连连保证苏问弦口风紧。而苏问弦则面无表情,一语不发立在一旁…… 清儿仍是有些忐忑,心道这事当着苏公子面儿说倒不方便。然而想起自家姑娘急发白的脸,和正堂上燃过一支的香,咬咬牙——管它呢,先应付过这处,把自家姑娘的难事解决再说。 便拉着苏妙真,把前情后果讲了。 原来清儿去问傅云天要海棠诗时,傅云天正有些酒意,找了清客,也不知怎么说得,当场给清儿一首海棠诗,只说保管应景,还让傅绛仙满意。 清儿不识字,只看纸张上齐齐整整一长趟,还以为把差事办好了,欢欢喜喜地去给傅绛仙瞧。傅绛仙偷着打开了,当即气得要起身骂人——原来那小笺上的诗居然是有宋苏轼的诗作。 傅绛仙再不通诗书,那小笺上“苏轼”的两个大字还是认得的,立时恨得没法,明白是传话出了错……又怕时辰到了,忙让清儿来找苏妙真拿主意。 清儿哭丧一张脸:“姑娘可千万得帮着写来首新诗,我们大爷弄错了给了首前人旧作……这回再,再办砸了——我们姑娘饶,饶不了我……” 纵然苏妙真再怎么不主张作弊一事,但见清儿急得结结巴巴,又想起傅绛仙那青涩忐忑的少女情怀,便不忍心。 想了想,望苏问弦一眼,本想求他做一首,走到苏问弦跟前,却见苏问弦皱眉道:“你不管自己,却先来帮别人说情……要我做也不难,只是一作就是两首,你拿一首去给堂上诰命,认作自己所写。否则连傅家姑娘都有诗作交差,却你一人送白卷,多少会受讥讽。” 苏妙真见他面上虽含笑,语气却不容反驳。情知苏问弦是在为她考虑,怕她被人说闲话心里不好受。可她是个经历两世的人,那些一般的闲言碎语根本伤不到她。不免又软语相求:“我晓得哥哥是为我好,不过我真的不需要,哥哥,你且先给绛仙代一首吧。” 苏问弦斩钉截铁:“不成。”苏问弦也不避讳在一旁等着的傅家丫鬟,面色冷了下来:“说起来我也不喜你和傅家姑娘走太近,现下虽是成了金兰姐妹,可她脾气不佳,反是委屈了……” 苏妙真听出他语气强硬,知不能劝,心里也有些烦他拘束她交友,当即断住道:“好了好了,你不肯就算了,我写一首得了。” -- 第168页 苏问弦一顿:“你写诗?方才不还说讨厌写诗么?” 苏妙真白他一眼。也不答话,转身望向这一排的海棠树。凝思。所幸自己还记得些《红楼梦》里的海棠社那块,曹公啊曹公,今日借你的诗一用,可不要怪她,她这也是为了成全傅绛仙的少女情怀啊。 当下回忆出一首来,略改了改,道: “半卷湘帘半掩门,碾冰为土玉为根。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月窟仙人缝缟袂,深闺怨女拭啼痕。娇羞默默同谁诉?倦倚东风夜已昏。” 苏妙真念完,即刻转身,接过清儿递来的笔,在清儿捧着的案上龙飞凤舞地写下去,一时顿笔,吩咐清儿道:“把这首拿去,告诉你们姑娘,若有人让她讲讲这里面的典故,就说颔联乃是化作的有宋卢梅坡的‘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颈联“缟袂”则是苏东坡曾用来喻花,这里指的就是海棠……” 一口气解析了诗词。见清儿一脸茫然,苏妙真摇摇头。若要傅绛仙蒙混过关,还必须让她彻彻底底弄明白这首诗。便提笔快速把这赏鉴的言辞批注在纸张里,“成了。” 清儿瞧见一旁的苏三公子满脸诧异震惊,心知这诗作该是不差,千恩万谢地把苏妙真好一顿夸,连漆盘也顾不得拿,随手一甩,只抓着那张写了诗句的纸,就急急忙忙赶回北正堂去。 苏妙真活动活动十指,望着清儿远去的背影。忽地想起苏问弦还在此处,忙回过身想和他说点话,却见苏问弦面色微沉,盯住她开口道:“我从没听过那首诗,写得极好。” 苏妙真见他误会,忙道:“不是我写的,原是我在扬州庵堂里得了一本孤本诗稿……光海棠就好多首呢,有甚么‘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都是写海棠的……” “若是别人诗作,你就不怕让傅姑娘露馅?” 苏妙真笑笑道:“不会的,那是手写孤本诗集,我曾打听过,就连博闻强识的学政宋伯父都从没听过,所以给绛仙用断没有问题。” 苏问弦逼近一步:“既然是无人知道的孤本,你大可放心自用,为何今日却不写出来?真真,你可知道,你错失了一个扬名立万的良机——众府诰命俱在此,他日宴会交集上总会把今夜的事拿出去一说。” 其实她在应付那些江南仕女们时也琢磨过借用下曹公啊,纳兰性德啊等人的诗作,但思来想去,总觉得不对味儿,所以只有避无可避才求苏妙娣胡乱作一首,现在又没到山穷水尽。 苏妙真嘻嘻笑道:“哥哥,你以为我没想过么。我只要把那孤本上的诗作随便一用,保准成个远近闻名,压倒江南的大才女!可我生生抵制住这个诱惑了,怎样,是不是很高风亮节啊?” 苏问弦微微一怔:换了任何一个人,得了如此出色的孤本诗作,知道不会有人揭穿,能保证不用那些诗词博个才名,换个前途么?可她却不。宁可作出一首平仄不通的打油诗被人嘲笑,也不愿昧心作假。 苏问弦五内杂陈,把苏妙真仔仔细细打量一番:见她比年前又高出不少,身段儿出落得越发窈窕丰韵,容色脱去了少女的天真,多几分娇媚。 王嫱西子,想也不过如此……苏问弦不由低声道:“真真,有时,哥哥实在看不明白你……” 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苏问弦出神。 许久,见苏妙真散散地轻摇着细绢海棠式纨扇,柳眉杏眼里多了几分不耐烦,嘀咕着:“那你看了这么半天,可看明白了?” 夜风渐起,卷起地上花瓣,暖风拂面,让人昏昏欲睡。 苏问弦醒过神来,温声道:“真真,我是钦佩你德行堪比古时圣贤,才一时感慨。”但见苏妙真得意又骄傲地抿唇笑了。苏问弦也跟着一笑,探手伸向苏妙真雪团似的粉脸,他口中一干,到底把手从她的面颊处慢慢移开。 抚上半偏云鬓,触手是玉簪金钗的冰冷……苏问弦缓收回手,柔声道:“起风了,哥哥送你回席。” …… 从交错的海棠树间隐约可见人影闪烁。宁祯扬用扇子轻轻敲着手心,缓缓踱步出来。他听见那女子嘁嘁喳喳:“哥哥,我对绛仙算雪中送炭,比起古人来,该叫什么?” 苏问弦笑道:“《史记》曾载,管仲与鲍叔牙相好,管仲尝数次欺于鲍叔牙,鲍叔牙终善遇之。傅家姑娘也是欺负过你好几次,你能不计前嫌,也算是女子中的鲍叔牙了。” 宁祯扬看了看手中的米芾书杭扇,缓缓抬眼,见身边的赵越北傅云天二人俱是面上带笑,侧耳凝听中。 那女子似是极为欢喜,又糯声问道:“哥哥,你不知,今儿作诗的都有手钏两串,名列第一的,各家夫人还会从头上拔下一只最好的簪钗相送呢!我有的是能得第一的诗作,可我没用,也不眼热那些好玩意儿,不晓得这又算古人里的谁啊?” 苏问弦似在憋笑,大声咳嗽几声,才柔声道:“李太白曾有‘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之句,你这等视金钱如粪土,和他倒类似……” 那女子越发欢喜,咯咯笑了好几声,扯着苏问弦走远,“还有还有……以前娘总逼……罚我站呐打我手心呐,我可以拿那几首诗作交差的,但我都忍了,哥哥你说说,这又算谁……” 苏问弦低声说了个名字,惹得那女子“呀”一声。她似美滋滋地说了些什么,反让苏问弦放声大笑起来,笑声传来,震得海棠树花枝颤颤…… -- 第169页 在戏子念白的空隙间,只听海棠树里传来踩过花瓣的窸窣声,笑渐不闻,娇声渐悄。 作者有话要说: 深夜修错字 第89章 那女子已然走远。宁祯扬将手中折扇一合,望一眼傅、赵二人,开口淡淡道:“咱们也回吧。” 他三人见苏问弦久不归席,便从南廊过来寻人。恰遇见苏问弦与苏妙真立在一处说话,赵越北当即立住脚步,但不离开,宁傅二人因他并未出言相赶,更因透过海棠树其实只能看见女子背影,便也听了半日。 三人顺着南廊往回走,傅云天仍不住扭身往北边看。一路戏子婆妇都慌张张行礼避让,南廊上悬挂的灯笼不多,比起亮堂的院中与北正堂,要多几分黯淡阴沉。 傅云天一掌拍在赵越北肩头:“鹰飞,得亏我把你拉住,不然只听半截,你定是心意难平,深恨月老不公,给你安排个蠢笨张狂的正头娘子了……” 宁祯扬扫了赵越北一眼,见面色舒缓,似在回忆什么,倒和初听见那首打油诗时的震惊尴尬完全不同,唇边反有几分笑意。便用扇子重重一敲手心,大步走在他二人身前,自先回席。 “他估计和咱们想的不同,还是有些看不顺眼苏家姑娘……”傅云天瞅见宁祯扬已然走至不远处的西敞厅,哈哈一笑:“当日在伯府为了那毛球,还有后来元宵……”傅云天一顿,心中想道,苏家姑娘在元宵夜出门看热闹的事还是不提为好,免得赵越北知道了心里膈应。 “毛球?”赵越北面上诧异。 傅云天见状,便把那毛球的事儿讲过,只字不提元宵冶游之事,傅云天边说边打量赵越北神色。 赵越北面上先是沉思,后浮出些赞赏,等傅云天讲完,已有钦敬之情。“的确是个能容人的……” “世子有文人风范,和咱们武将家出身的不同,想来十分看不上那首打油诗,自然也看不上苏家姑娘……” 赵越北笑道:“其实女子无才便是德,我也不指望苏姑娘多么通会诗书,只要人伶俐善良便好……起先那首打油诗一出来,我的确有些不可置信,但也不到厌恶不屑的地步,只是奇怪她不像家母口中的那位才貌双全的苏家姑娘……” “后听得她那首新诗,方知此女未必无才——毕竟把那首海棠诗品评鉴赏得十分精当——退一步讲,纵她无咏絮之才,那等不弄虚作假以换名利的骨气心性儿,也够让人钦敬……世子却是小看她了……” 赵越北微笑着道,“若换小弟得了本旧时孤本,上记兵法战阵,说不得也要谎报自己所出,博个好名声……确实要多谢傅兄将我拉住,否则我就以偏概全,误会了苏姑娘……” 傅云天哈哈一笑,大力在他肩上又是一拍:“换谁都会动动心……兄弟我也是好奇,究竟是本什么样的诗稿,有这样好的诗作来,让人一听都拔不动腿了。”暗想若跟赵越北说,他是觉得那苏姑娘声音娇甜,才多拉着他听了会儿墙角,赵越北心里一定不会舒服。 傅云天又摇摇头,不知为何想起来许莲子。两次在乐水榭相会,许莲子总是哭哭啼啼……不由叹口气道:“难怪我妹子绛仙亲近她。问弦更快把这妹妹宠上天去,甚至带她到处冶……”傅云天顿了顿,不欲让赵越北生出疑心,含糊道,“的确是个有趣可喜的人。” 恰逢戏台上小旦“啊”的一声,一甩水袖,唱起《投江》最后一段,“如今是断了柔肠,灭了心灯,碎了瑶琴,绝了知音……” 赵越北步伐微滞:“元宵棋盘街走水……我和陈宣原是见过……”赵越北猛地回神,但觉失言。 赵越北瞥眼一望,见身边的傅云天只顾着听戏,即刻心中一定。 不一时,他二人也回到西敞厅。赵越北并不归席,在廊下负手站立,抬眼,视线穿过院中空地,望向对面游廊。只见苏问弦兄妹二人已然到了北正堂的槛外。 那曾被他与陈宣错认成苏问弦内宠爱妾的美貌女子背对庭院,正盈盈福身下去,向苏问弦拜别。苏问弦伸手扶住她,低声说了什么,让她轻摇纨扇,掩面一笑。随即款款提裙,背影消失在正堂里面。 棋盘街的涛涛烈焰仍历历在目,乾元帝的嘉许称赞亦犹在耳边……赵越北心潮澎湃:元宵那夜,她非有意相助,只是为她哥哥苏问弦及棋盘街上的百姓商户做打算,可到底是一场恩惠,提点了他与陈宣,让他二人在乾元帝面前得了好处,遂有后来的伴驾南苑,进而取悦圣心。 陈宣上月离京,说离京前曾隔屏风,敬过苏问弦爱妾连娘三大碗绍兴烧酒……然而他们都谢错了人。 夜风卷起院中的海棠花瓣,飞至半空,复又纷纷扬扬落下。镇远侯府的戏子在四角雀替朱金木雕戏台上一甩水袖。凄凄婉婉地唱道:“千休万休今全休,无垠江波寄此身……” 赵越北闭目聆听,微微一叹。 * 苏妙真回了正堂,诸位姑娘的诗作都已作出,正誊录着,而各府诰命们则聚在一起等侯,热热闹闹地说笑。 傅绛仙一见她来,喜得慌忙把她拉到堂内角落站着,悄声道:“你从哪儿寻来的那首海棠诗,写得那般好,不是别人用过的吧。” 苏妙真笑道:“放心,要用这诗作的人还没出生呢……”见傅绛仙一头雾水,她笑道,“别管哪儿来的,总之助你得个前三是绝无问题,头名也未可知……你可得把我批注的鉴赏言辞仔细记着,免得有人问你,你却露馅!” -- 第170页 傅绛仙但只点头。二人说着,堂上平夫人招手笑道:“真姐儿可算来了,过来。”苏妙真挤出一个笑容,嘱咐傅绛仙几句,便急急上前。 平夫人拉着她手,对诸位诰命笑道:“就咱们真姐儿没作诗,可得陪着你婶婶们一起品评一番,若说不出个一二三来,你平婶婶第一个不饶你。” 苏妙真暗暗抹把冷汗,好在只是品评鉴赏,却是她的拿手绝活。立即应道:“我不会作诗,可点评点评还是做得来的,婶婶只管让我看吧,保准不偏不倚,评阅得公公道道,让大家都心服口服。” “只是一头,众位姐姐妹妹都是有才的,马上读了她们的大作,婶婶们定是喜欢的——以后跟别人提起这晚的雅事儿,却别说就真真一人不写诗,是个傻的,只说真真病了,才没跟着凑趣……那我就铭感五内,非常感激各位婶婶给我脸面了。” 说着,苏妙真就扭着帕子,抿着唇望向堂上诸位诰命,卖乖地大大笑了。这一招她是百用百灵,历来都能把长辈们哄得欢欢喜喜,想来也能热热气氛。 果然,诸位诰命一听,当即哄堂大笑起来,擦眼泪得擦眼泪,抚胸口的抚胸口,全乐作一团。乐好半日,丫鬟们送来誊稿,苏妙真忙转身接了,抱在怀中。 傅夫人爱怜地搂着她笑:“我的儿,怎有你这么讨人喜欢的丫头……得!干娘给你个保证,绝不说你交了白卷……”一时众人都来凑趣,堂下的各府姑娘们也都帮腔。 苏妙真便站在诸诰命身前,一一品评起这些海棠诗来。先看了赵盼藕苏妙茹等人的诗作,其实写得一般,但苏妙真仍尽力夸了几句,说得天花乱坠,瞧见赵夫人与卫氏面带笑容,方又点评苏妙娣的。 苏妙娣的这首诗写得中规中矩,苏妙真望去一眼,见苏妙娣娴静端淑地一笑,心知自己姐姐只是不想出风头……也不多说,便看向后几首,依次却是柳娉娉,文婉玉,平越霞和傅绛仙的诗稿。 苏妙真先念柳娉娉的,乃是:“蜀地移来枝上锦,芍药争妍欲相逼。憔悴困居山寺冷,肠断可有人相知。” 苏妙真念着念着,心中生疑,望去柳娉娉一眼,见她面有哀怨,低着脸望向槛外,并不看来。 苏妙真捏住诗稿,顿了顿,方笑道:“这首语调虽沉抑,可‘枝上锦’一词却新鲜别致……”慢慢又说几句好话,眼睛却盯着柳娉娉不移开。心道:这“芍药争妍欲相逼”一词,却是在隐射她要和柳娉娉争宠不成么。 摇摇头,暗暗道:“这柳娉娉心思太重了,人似也急躁起来,她肯定以为我不知道赵越北与她的私情,便自比海棠,又因我用芍药物件,把我比作争宠的‘芍药’,这样的急躁显白,只为抒发胸臆,却不怕被我发现么?是了,她以为我不作诗,便读不懂诗,却不知前世里,自己不晓得学了多少鉴赏的门道儿……” 苏妙真暗暗一叹。尽力夸赞一番,众诰命也都连连说好。独赵夫人笑道:“我侄女这首倒也一般,竟不用多看了,咱们往下评吧。” 苏妙真只能又往文婉玉诗作上看: “银烛高映胭脂浓,雪蕊轻开娇玉红。 繁花幽妍为人爱,痴儿喧喧赞芳容。 怎奈造化素无端,知音不曾枝前逢。 不语默默凭栏倚,东风送罢却西风。” 苏妙真一时看了,立时失笑出声,堂下苏妙娣听得这诗,也噗嗤一笑。几位诰命正在品味间,见她姐妹二人突笑,忙问:“怎得了,可是写得不好?” 苏妙真指着文婉玉,扭头看向诸诰命道:“各位婶婶,婉玉姐姐这诗其实写得好呢,遣词造句都十分讲究,让人读来,只觉口齿生香。可依我说,不但不能赞她,咱们还得骂她罚她。” 一时众人都不解了,片刻间文许顾三位文官诰命反应过来,抚掌大笑:“该罚该罚。” 傅夫人平夫人等人却忙问究竟,苏妙真才忍笑指着诗稿道:“这首句说得就是咱们现在开了筵席,打起灯笼,月下赏海棠……可次联却说咱们虽赞海棠美,却不是海棠的知音,只是爱它容色的‘痴儿’,可不是骂咱们了……” 众人都恍然大悟起来,都道“该罚该罚,这丫头把咱们都骂进来了”。 傅夫人赵夫人等诰命笑得不行,忙让拉文婉玉上来:“把玉姐儿拉上来,我这个痴人好掐她小脸儿解解气……” 一时闹做一团,文婉玉面上带笑,躲来躲去,口中只道“不过写着玩儿,各位婶婶可别见怪”…… “就是,还认真不成,我就不准你们罚她……”王氏忙护住文婉玉,不许人戳她脑门打她手心,一时间堂内欢笑四起,很闹了一阵。 苏妙真笑道:“这四怡堂前来赏花的人都不是知音?我就不信。难道世——” 还没说完,苏妙真立刻想自扇嘴巴,她竟然忘了这里礼教森严,不可随便拿女儿家的亲事来说笑,倒是唐突了文婉玉。 慌忙咳了几声,好在众位诰命都在论该不该罚文婉玉,便没人注意。 等小半会儿,众人安静下来,苏妙真清清嗓子,才念下一首,是平越霞的,苏妙真甫扫一眼,先吃一惊,暗暗叫了声“好”。 作者有话要说: 嗯,出去吃饭,所以提前发出来。 诗胡乱写的,主要是为了表达各人性格想法,并不讲究平仄韵脚,大家明白个意思哈。 -- 第171页 第90章 “叶上新妆妒飞燕,月下理容羞玉环。 牡丹邀宠斗琼苑,桃杏逐风为春妍。 唯有蜀客多孤洁,遥居山寺耐清寒。 始知海棠别有格,纵使无香也悠然……” 苏妙真抬起头,看向堂上诸位诰命,“这诗绝好。‘飞燕玉环’一联,不用浓艳辞藻,却把海棠的娇态写得明白利落。颔联则写——牡丹常盛在宫苑高门,终究只爱富贵荣华,而桃杏则过分多情,显得轻浮——引出下面的颈联来,写海棠守在山寺,独自芳华……尾联更是出奇——” 又望向平越霞,笑道,“时人总以为‘海棠无香’是个憾事,越霞姐姐却别出心裁,认为海棠虽无香——” “——却有格!不仅不是遗憾,反而是悠然之态……” 顾夫人拉着平越霞到跟前笑道,“平家姑娘果然是个有才的,让人喜欢……” 其他诰命听了,一时也都赞叹不已,叠声夸奖,就连堂下的文婉玉和柳娉娉,都面上浮出惊异之色。 苏妙真把这诗作又看过一遍。这诗精雕细琢,比上次平越霞在伯府做得,还好上不少,有压倒群芳的架势——这样大的进步……苏妙真沉吟,瞥眼看向平越霞,见平越霞抬头间与平夫人换了个眼色,仍往顾夫人跟前凑趣,口中只道“夫人过奖了”。 苏妙真心内立时有几分明白——难怪那梦甜香炷得快!平家母女原是早有准备,想在顾夫人跟前显一显……对了,听说平越霞的婚事耽搁了,一直找不到合适的,若是看上了顾夫人的子侄,也很有道理,只是不知,平家看上的是顾夫人的儿子呢,还是侄子呢。 苏妙真愣神。却被走上来的傅绛仙推一把,急不可耐喊一句“也该评我的了”。苏妙真失笑,拿起最后一张诗稿,望向众人,见大伙都不见期待之色,反而面上有些笑,显然是不信傅绛仙能写出什么好诗来,更不信她能压倒平文柳三人。 苏妙真心内暗暗一笑,颇为可惜地瞅一眼平越霞,见她一点都不往这边看,只顾着在顾夫人跟前说话,知道她也是自负才华,暗道“可惜可惜”。若无曹公的诗,平越霞当然第一,可既有了,平姑娘却只能屈居第二了。 便清声把曹公的海棠诗念了一遍。一语毕,堂上鸦雀无声,众人都讶异地瞪眼张嘴,似不可置信一般。傅夫人更迟疑道:“这诗是仙儿的?”平越霞猛地扭头皱眉,面上有些发白。 所幸傅绛仙还记得苏妙真的嘱咐,咳了几声:“其实说来,前几日我就想做海棠诗了,在心中早有底稿,所以倒是比诸位姐妹多了先机。” 堂上众人都回过神,都说这首为上,纷纷道:“那也是极难得了。”傅夫人喜得合不拢嘴,眯着眼只笑。 苏妙真故意为难道:“绛仙妹妹和越霞姐姐的都是逸才仙品,我竟分不出谁好谁坏了,这可怎么办?不如让人拿去给我哥哥评一下。” 众人笑了,王氏道:“闺阁手迹,怎么能给问弦他看。”傅夫人正是高兴,巴不得让大伙儿都瞧瞧傅绛仙的能耐,笑道:“倒不妨,都是自家子侄,且拿了誊稿出去,让他们都看看评评,又不晓得是哪个……” 许夫人忙附和称是,因傅夫人身份高,各府诰命都给她面子,就连平夫人亦是如此,一时都附和了。便让拿出去,不半时,婆子捧着诗作走回来笑道:“众位公子聚在一起评了,都说‘半卷湘帘’为首,‘枝上新妆’次之,小侯爷倒反着来……” 傅绛仙一听钱季江竟也喜欢,喜得眉飞色舞,不住笑着。一时诰命们纷纷拔下鬓上簪钗,赐给傅绛仙,狠夸一通,只说按论时间来算傅绛仙似不合格,但考虑到她进学时日短,如此神速的进步,倒堪当魁首。堂上的姑娘们也过来道喜祝贺,问傅绛仙如何想来,倒把平越霞冷落了。 傅夫人的笑声在堂内传遍:“刚请了夫子认真教着呢,才有了些进步,这你们也别很夸,反让她没个谦虚了……” 平越霞面上愀然起来,几乎站立不住,故一听各府诰命们让姑娘家尽可回房歇息,便立时匆匆给顾夫人行个礼,就抬步走了。 苏妙真在后头望见,也跟上去。恰好台上歇了锣鼓,院中起风,戏子们下了台子领赏。苏妙真在廊下拦住平越霞,道:“平姑娘,你且慢点。” 平越霞近日来本就为自己婚事烦忧,又被傅绛仙压倒,早就红了眼眶,扭头叱道:“怎得,来看我笑话么?” 苏妙真最看不过姑娘家难受,当即愧疚更深,拉住平越霞道:“怎么会,平姑娘你那首诗写得那么好,我正想来讨教讨教,让平姑娘你教教我呢。” 平越霞心内虽不喜,但见她语气竟有些低三下四,也不免有了伸手不打笑脸人之想,缓和了语气,抽着帕子道:“你大可让傅姑娘教你,傅姑娘进步得那般快,比我肯定是强的。” 苏妙真笑笑,道:“绛仙自个儿都承认她曾有腹稿在胸了,哪里及得上平姑娘你,拜师当然要拜平姑娘了。” 平越霞一听这话,沸腾的心绪也平了几分,苏妙真见此情状,忙趁热打铁,又捧了平越霞许多,什么“当世班婕妤”“堪怜咏絮才”之类的好话,可劲往外说,不一会儿,就见平越霞面舒缓下来,也客气了几句。 两人说得兴起,正顺着游廊缓缓走着,突地被人一扯袖子,赵盼藕笑嘻嘻过来道:“朝阳院有秋千,咱们去打一打吧,若打了立秋千,说不得还能望见外头的夜市呢……” -- 第172页 苏妙真闻言一喜,她之前就晓得有架秋千搁在朝阳院,还磨着王氏想选朝阳院来着,但伯府来的人多,到底不便,王氏就没答应。此刻听赵盼藕相邀,哪有不答应。笑道:“然而打秋千还是要人多才有趣,咱们不如把大家都叫上,一起回朝阳院玩一玩……” 见赵盼藕点头,苏妙真随手拉住一个准备进正堂收拾碗碟的丫鬟,让她喊人把各处姑娘都请来,她等不住,连忙拉着三人绕路穿过角门进到朝阳院去。朝阳院与四怡堂的北敞厅只隔了一道墙,开了一道角门,用木栓倒插着,依稀仍能听见男客们的笑声。 朝阳院四处都点了灯笼,院中果有一架秋千在内,苏妙真抿唇一笑,走过去扶着绳索,望向另外三人:“谁先?” 赵盼藕笑嘻嘻地道:“当然是客先……”苏妙真乐了,道了个万福,便走上去,手刚搭着秋千画板要坐上去,突听一阵笑声传来,恰是周姨娘等三位姨娘过来了。 夏风虽暖,渐渐却大了起来。柳娉娉眼皮一跳,见苏妙真离开秋千,移步去扶不知打哪儿钻出来的三位姨娘道:“周姨娘,听娘说你晕马车,晚上没吃东西……曲姨娘,平时少见你出门,今夜倒有兴致?” 苏妙真扶起弯身行礼的周姨娘,道:“周姨娘不如回房歇息?” 周姨娘有些讨好地道:“五姑娘,我听曲妹妹说怀孕也得走动走动,才好助产,这才出来逛逛。”曲氏素来不在内院争宠,周姨娘虽看不惯她的假清高,其实也颇为信任曲姨娘。 苏妙真知道这处,当下笑道:“的确,孕妇平日也该走动些。” 忽地又听苏妙娣声音从角门传来:“怎么都挤在这儿了,倒让我好找。”说着,便笑吟吟地走过来。苏妙真一指几步开外的秋千,笑道:“准备做个月下飞仙呢,姐姐就来了。” 苏妙娣款款步来,她含笑先望了苏妙真一眼,随即眼风一扫,望见周姨娘、金姨娘及曲姨娘三人被婆子婢女围着,都微微低了头,大气不敢喘。 苏妙娣性子看着内敛绵柔,但是个极有主意的人。她因着自己是过继,往日从不对家务插嘴。可自打年后,她寻思着即将出阁,便不需再顾忌,倒不若在出阁之前收拾这几个姨娘一遍,好给王氏落几年清净。 其实王氏未必没有手段,只近年来心越发慈了。而周氏有孕在身,金氏也定望着怀个一男半女,两人都不是轻易会被弹压住的,当下轻轻一叹,过去牵了苏妙真的手,又看了这妹妹一遍。 “夜深了,别玩儿了,回后院歇着吧。” 苏妙真吐吐舌头,拉着苏妙娣央求了几句,忽听得身后有簌簌的晃动声,回身一看,却是周姨娘不知何时坐上了那架秋千,微微荡着。 周姨娘虽在苏妙真手上挨了禁足的罚,但后来为着苏妙娣打压金姨娘,她见识过这面软二姑娘的手段,就有些老鼠见了猫似得害怕,立时走到一边,扶着秋千杆站了。因她怀了身子,有些腿酸,就望秋千画板一眼,挽住绳索,小心地坐上秋千,仍踩了地,不敢离开。 苏妙娣跟着转身一看,眉头立即皱起来,走向周姨娘,出声提醒道:“周姨娘可别闹了,你身子重,小心摔下来。” 苏妙真心知今夜是耍不了了,摇摇头,四下打量朝阳院的景致,但见窗明槅净,廊下一溜的料丝灯笼,也是照得亮亮堂堂。柳娉娉与赵盼藕不知何时已经走上游廊,站在一块儿说着话,看着是不打算陪着打秋千了。苏妙真颇觉无聊,正要叫上苏妙娣一同回四怡堂后院歇息。 忽听身后“嚓”一声,似是什么断了,又听“啊”一声尖叫,划破夏夜的静谧。苏妙真猛地回身,那秋千绳子居然从半空中断了下来,霎时只见苏妙娣疾步向前,要抓住跌落的周姨娘,“砰”的一声,两人抱在一起,滚落至地。 苏妙真悚然一惊,立即拔步,奔到跟前,但只见周姨娘压在苏妙娣背上,面如土色,她见得人来抱着肚子费劲滚至一边,额头上冒着黄豆大的冷汗。苏妙娣这才勉强能双手扶地,支起身子,苏妙真慌忙伸手要碰她,却听一旁的周姨娘抖声:“二姑娘究竟做了什么,她手上只往那秋千上一搭,我就——” 她的嗓音嘶哑起来,凄厉大喊:“我和她无冤无仇,何必谋害我的肚子,难道是太太……” 作者有话要说: 呼,妙峰山去不了了,留到最后面用,唔,先处理掉婚事。 第91章 苏妙娣闻言肩膀一颤:“我没——”她嘶嘶几声,无力地趴回地上。 “放肆,我姐姐分明是给你作了垫板!”苏妙真霎时一惊,顾不得看苏妙娣如何,手搭在周姨娘的肚子上摸了一摸,咬牙低道:“闭嘴,若再说一个字,你就别想保住这孩子……” 周姨娘眼睛瞪得死死的,面上青白一片,当即死命掐着苏妙真的手,疼得说不出话来,冷汗连连,抖索着嘴唇:“肚子,肚子疼,我的孩子……” 有几个丫鬟反应过来,忙提了灯过来,苏妙真仔细一看,只见地上一片猩红,把秋千板和秋千绳都沾了上,竟是一大片血迹! 春杏和另外两人唬得“啊”一声,后退几步。苏妙真心中亦是大骇,强作镇定,又记起仍倒在地上的苏妙娣,慌忙要扶,却见苏妙娣额上似磕在了庭院里的石头上,撞出一道口子,血流如注。 -- 第173页 “姑娘磕破相了!”春杏尖叫一声,把宫灯往地上一搁,慌忙伸手要扶苏妙娣,苏妙娣待要起身,还没动弹,又嘶了一声,面上冷汗涟涟。 苏妙真顾不得细细思量,当即喊住春杏春兰等丫鬟,“一起过来把我姐姐抱着,往偏房放着,小心她的腰颈。”绿意蓝湘见她发急,都慌忙过来搭手,四个丫鬟一同把人抱进东厢房。 苏妙真方转身,提声一喝,骂向在场的丫鬟婆子:“愣着作甚,把周氏扶起来。” 又指着金姨娘道:“你,即刻去前院禀告我娘,说周姨娘不慎跌倒,赶紧传大夫进寺,还有我姐姐须得一个善骨科,还有她的脸不能留疤……” 苏妙真心乱如麻,记起伯府随行只带了大夫,却没稳婆跟随,扬声道,“总之,先把大夫找来,还得再在附近找几个稳婆过来,” 再指向曲姨娘,咬牙道:“你,知会赵夫人一声,周姨娘不便挪远,要先借用朝阳院一用。”就见那二人忙应声出了角门。 又见周氏仍呻*吟着,她道:“你三个过来,我们一起抱周姨娘进房。”那被点名的三个婆子唬得两腿打颤,苏妙真恨铁不成钢地怒喝道:“周家婆子,还不过来扶着你主子的腰!”见她们仍愣在原地,浑身打颤着不敢上前。 苏妙真又气又急,厉声喝道:“滚过来!” 因她气势极盛,一时,那三个婆子屁滚尿流地奔过来蹲下。苏妙真回身一看,只见周姨娘面色惨白,鼻翼翕张,是个进气少出气多的模样,狠狠心,抱住周姨娘的肩膀,托着她的腰身,和这三个婆子合力把人抱起来,不顾院内众人的惊诧惊呼,一径送到正房屋内。 等把人安顿在填漆床上,苏妙真只觉浑身冰冷,后背衣裳汗湿了一片,又惦记着苏妙娣,刚要拔腿离开,回望一眼,只见销金撒花帐子被錾铜钩挽起,床上葱绿色金钱蟒大条褥上已经染满了血迹。 窗外的夜风“呼呼”地吹拉树梢,平越霞和赵盼藕柳娉娉挤在廊下,一见她出来,三人脸都煞白:“苏姑娘,怎么回事?” 廊下的戳纱灯笼被风吹落一个,打在院中,与柳娉娉和平越霞的惊呼声一同响起:“你身上的血……”柳娉娉与平越霞同时一翻白眼,两人似被血吓得厥过去了。 苏妙真没心思管,恰金姨娘曲姨娘二人回来。金姨娘颤声道:“各府奶奶说是往隔壁清水寺去,去点检夜间为香客们准备的灯笼火烛去了。” 苏妙真登时大怒:“那你怎么不去清水寺找人!”金姨娘鼻尖微红,喘声几乎要哭出声道:“黑灯瞎火的,又没有男人小厮的,我哪里敢去?” 苏妙真心急如焚。现在再让婆子去找王氏,再让王氏遣婆子去寻大夫稳婆,只怕来不及了,若换成骑马的小厮男人,倒能快一些…… 她只觉得喘不上气来,头痛欲裂,院中“姑娘醒醒”“拿水来”等声吵作一块,丫鬟们如无头苍蝇似得哭哭啼啼,而此时,墙外西敞厅男客们的说笑声传来。 苏妙真眼前一亮,忙奔至角门前,一把抽掉门栓,顾不得身后众人呼唤,头也不回地往西敞厅奔去。 正在游廊走着的伺候酒水的婆子们突见闯来一姑娘,唬得口舌不灵,慌忙拉住,“我的姑娘嗳,西敞厅都是男客,你一个黄花闺女可去不得。” 苏妙真正是要命的时候,如何能管,待要走,又被拦着,正急得恨声跺脚发脾气,忽见对面来人,讶异唤她,“苏姑娘?” 苏妙真放眼一望,却是元宵那夜见过的赵越北,立时对他喊道:“赵公子,我要找我哥哥,你和她说说让我过去一下。” 赵越北更衣回来,本欲看望赵盼藕和柳娉娉,结果朝阳院女声甚多,似许多人在,便打道回来。不防在过道游廊上遇见苏妙真。 她衣衫凌乱,云鬓微偏,簪钗几欲坠落,桃花小脸满是焦急,与元宵大火时的情急模样别无二致。 因见得她十分娇美堪怜,赵越北呼吸一滞,只把头来偏着,避开视线,对拦人的两婆子沉下声道,“放开她。” 那两婆子见不能挡,只好嘟囔着退至一旁,赵越北待上前问她何以如此焦急,苏妙真却看也不看他,提裙飞奔,一鼓作气抢到西敞厅前。赵越北没料及她跑得这么快,先愣一时,扭头交代婆子几句,就立即大步跟上去。 苏妙真飞奔至廊下,只见几张桌子空了大半,只有两个男客正饮酒闲谈,偏偏里面没苏问弦,她急得发昏,冲上去抓住一人的衣袖就问:“我哥哥呢。” 傅云天正与宁祯扬闲话。突被抓住衣袖,也是吓了一跳,猛地回身,却见是那让他牵肠挂肚半年的女子。立时噌得起身,“哐当”一声,连带着花梨雕漆桌被他掀翻。 宁祯扬眼疾手快,闪身避开桌上茶饭酒菜,也站起身,和傅云天看着眼前一脸焦急的女子。傅云天下意识问道:“莲子?你怎么来了?你哥?你哥是谁?” 苏妙真来不及想怎么傅家小侯爷把她认错,急得直跺脚,道:“我哥是苏问弦,我家的姨娘不慎跌倒,要生产了;我姐姐妙娣她为了保护周姨娘肚子里的孩子,垫作肉垫接住,有些伤了筋骨,脸上更破相了,所以现在需要大夫和稳婆。偏偏我娘她们往清水寺去了,让婆子一来一回传话怕要耽搁,所以得找我哥哥,让他立时骑马请大夫和稳婆来。” -- 第174页 傅云天被苏妙真这么一口气嘱咐许多,不但一头雾水,话都说不出来,更是讶异万分,心里只不断重复想——苏问弦怎么会是她哥哥,怎么能是她哥哥! 他升起百分疑惑千分忧虑更有万分不愿相信,一时只顾盯着苏妙真看。 苏妙真被他看得心烦,在廊下转了几圈,猛地一抬头,见傅云天站在一旁,呆愣愣地仍看着她,她恨不得大骂傅云天几声,然而想起这些人中他与苏问弦最为相契,就仍忍了气问:“傅小侯爷,你听见我说的话没有,我哥哥到底哪去了?” “清水寺来人刚把问弦等人传走,这会儿却回不来。”却见一直默不作声的那吴王世子不疾不徐走过来,对她问道:“大夫和药倒不难,各府都有带来,只是稳婆却如何能有?” 苏妙真听人接话,已是喜得不行,再不计较这吴王世子曾斥责她,急切轻声道:“妙真见过世子。世子不知,香客里有许多是来求碧霞元君保佑生育产子,既有怀孕妇人前来,那附近一定有稳婆大夫了,只要去不远处的庙会或茶棚粥棚问问,一定找得到的……” 宁祯扬见眼前这女子言辞恭顺,与前次轿中相逢的针锋相对截然不同,立时拍了拍手,招来宁禄等人,吩咐道:“找四个能骑马的小厮,到各处茶棚粥棚问有没有稳婆,若有,立时带来。” 苏妙真见这吴王世子处事果断,也是心中一喜,忙又上前道:“还问问有没有擅治跌打,善于祛疤的大夫,我姐姐还等着呢。” “听见了,把王府随行的大夫先召进来,再去各处一并问问。”宁祯扬略想了想,叫住宁禄道:“御赐的那几瓶金疮药和祛疤药可有带来?” 宁禄眼见得西敞厅下立着一绝色女子,而自家世子更是言听计从的模样,早是吓了一跳,略稳住神,恭敬道:“回世子,金疮药带了几瓶,消痕膏现时却没有。”宁禄悄悄抬眼,见宁祯扬似要说什么,但还没开口,就听那女子扭身连声道:“那也行,先把金疮药拿来……” 宁祯扬瞥了眼前这女子一眼,见她面上全然忧虑焦急,但扬声说:“还不快去。”宁禄抹把汗,应声忙不迭奔出敞厅。 苏妙真看到吴王府下人离开,心中一松,扶着身后的桌子略站了站,方向宁祯扬处望去。这回才算把人正经看过一遍。见他模样俊雅,手持檀香木折扇一把。苏妙真屈膝行了个万福,道:“多谢世子。” 宁祯扬这边早已把她打量过一遍。这女子的双环发髻似因奔波而散乱不少,裙衫也早已凌乱不堪,月白对襟衫子上沾染了血迹,鹅黄银线绸裙上更是尘土遍布。 若寻常人,此等狼狈不堪自然难以入眼,偏此女容色无比娇艳,在这等狼狈仓皇下,反有一种楚楚之态。但她似无知觉,低垂粉颈只顾屈膝行礼,举止之间极为感激恳切。 然而究竟是过分越矩轻浮了。 宁祯扬虚虚一扶,“苏姑娘客气了……不过姑娘这么闯来,若有人知,只怕有碍闺誉,我与云天这会儿也前往清水寺知会苏夫人一声,还请姑娘先回。” 苏妙真眉头一皱,心里蹿起火来,但因这人刚刚帮过她,她不好发作,只能勉强一笑,“我闯进西敞厅的事,还望,还望……” 宁祯扬心中冷嗤一声,待要接话,却听不知何时更衣回来的赵越北温声道:“苏姑娘不必忧心,此事定然保密。方才我也对两个婆子交代过,只说姑娘传了丫鬟过来递话求助,如何?” “正是正是,赵公子智慧机警,妙真佩服。”苏妙真闻言一喜,向赵越北多说两句好话,复又后退半步,敛衽下拜,匆匆向宁祯扬说了一声“多谢”,便立时提裙,快步回朝阳院。 傅云天望着合上的角门,顾不得赵越北还在一旁看着,急声问宁祯扬道:“恪然,方才那是,那是苏五姑娘?” 宁祯扬瞥他一眼:“正是,论起来她是你的干妹妹,难道你没见过她?” 宁祯扬抬步下阶,欲往清水寺去,却没见傅云天跟上来,他回身一看,只见傅云天狠狠咬牙,廊下的灯烛把他面容照出罕有的难看阴沉,宁祯扬心内生疑,沉吟住脚,忽记起方才傅云天脱口而出的那一声“莲子”,眉头一拧:“你把她认成了谁?” 傅云天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一字一句道:“他,妈,的。” 宁祯扬赵越北猛地抬眼。 作者有话要说: 修罗场~ 兰度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11-29 01:58:07 鸽子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11-29 20:43:13 谢谢妹子。 第92章 苏妙真在厢房立了一会儿,不一时,便等来吴王府的送金疮药的下人,亲眼着春杏为苏妙娣上了,方又转回朝阳院正房,盯着周姨娘的情形。屋内已然各处都禀起灯烛,满屋挤了一堆的下人。 周姨娘躺在床上不住地喘气呻*吟,苏妙真一壁陪在床边看她情况,一壁指着人吩咐道“你,立马烧热水来,你去厨下煮着参汤,你去弄毛巾……” 苏妙真不住地看着时辰,突地被周姨娘伸手一拉。周姨娘死死抓住她的手腕:“老夫人,老夫人看重这胎,若有闪失,太太决不能有好……” 苏妙真心中一沉,周姨娘说这话虽是为了恐吓她让人尽心尽力救治,但苏妙真也知她所言不虚,苏观河并无亲子,苏母早盼着……咬咬牙,低声安慰她道:“我和娘也看重这胎,姨娘放心生产……” -- 第175页 周姨娘神色一松,似想要再说些什么,因为腹痛难忍,她没能出口,又死死抓着被褥颤声叫痛。 忽地,屋外脚步声杂乱一片,王氏的惊呼声传来,苏妙真忙起身,还没跨出房门,就见王氏白着一张脸走了进来。 后面还跟了各府的诸位诰命,她们进屋一瞧,面上都浮现出惊骇来,又纷纷退到次间,给伯府的人让出路来。 苏妙真听见她们不住议论,“这是怎得来?”“见红了?”“这还没满怀胎十月吧……”又听见院内嘈杂,各府姑娘丫鬟的交头接耳声隐隐传来。“说是二姑娘失手把人……” 一直默不作声的金姨娘见得人来,三步并作两步,跨进卧房,扶着黄花梨长案,挤出几滴泪来,放声大哭:“这,这怎么弄的?我苦命的妹妹哇,你这年纪轻轻的,怎么就遇上这样的事儿……二姑娘为何下此重手,这若让老爷老夫人知道了,就连太太也得倒霉……” 外间诰命们的议论声似被冻结了,静得一根针都能听得见。王氏抖着嘴唇,一口气几乎提不上来,“你说,你说是娣儿她?” 文夫人慌忙扶着王氏,拍她手往窗外喊道:“还不送茶进来!” 苏妙真看向黄花梨长案前立着的金姨娘。咬紧牙关,努力平静道:“金氏,你过来,我有事吩咐你做。” “来了。”金姨娘慌不迭走上前,要表忠心,谁知她还没开口,只听“啪”得重重一声,金姨娘眼冒金星,腮上剧痛,竟是火辣辣地挨了一个巴掌。 金姨娘重心一晃,还没站稳,又听“啪”两声,右脸上也挨了狠狠地一个巴掌,她跌倒在地,捂着脸,只觉脸上有些温热,转身抓着黄花梨案上的一柄手镜一看,只见脸上划出长长一道血痕。当场愣了。 又听“嗒”的一声,却是苏妙真将左手上佩戴的一镶绿松石金戒指拔下,掷在地上。听她冷冷道:“脏了。” 各府诰命这才明白那金姨娘脸上的血痕是如何来的,也都是倒抽一口冷气。放眼一望,只见苏妙真走过去,道:“下毒手?你说谁下毒手?”见她面色语气都极为平静,不由更是一惊。 苏妙真已然五脏俱焚,顾不得各府诰命对她如此行事的看法,道:“周氏她是自己失足跌倒,你竟敢胡乱攀咬,莫非是想一箭三雕,先害了周氏母子,再栽赃到我姐姐头上,最后拉下我娘,你好当我们二房的正头奶奶!” 金姨娘慌忙辩解:“不是我,不是我……”金姨娘被这么一顶帽子砸下来,当下也慌了神,生怕被人听了误传出去,口舌几乎不灵:“五姑娘明察秋毫,真不是我……” 苏妙真喝声打断,“既不是你,你怎么第一个跳出来,岂不是贼喊捉贼!” 苏妙真闭了闭眼,几乎站立不住,头晕眼花,但她明白,出了这样的大事,必须保住周姨娘或那腹中胎儿,否则苏妙娣就要被流言蜚语困扰,而苏妙娣即将出阁,决不能在这时候闹出“谋害庶母”的事来! 苏妙真猛地睁眼,望向地上的金氏,冷声唤人道:“来人,把她拖出院子,掌嘴三十!” 屋内的婆子早被她的气势镇服,此刻得令,当即合力把人拖出去,在廊下照嘴开打,只打得金姨娘在窗下连声喊疼,凄厉不已。 苏妙真解决完金姨娘,见王氏守在床前,正问婆子情形,她按着太阳穴,匆匆出到次间,给诸位诰命见过礼,只听院外嘈杂一片,人来惊报:“主持来了。” 一时间,各府诰命慌不迭出院相迎,苏妙真混在人群后头也跟了出去,只见那主持身后跟了一群举火把提灯笼的沙弥。 那主持双手合十,在院门口念声“阿弥陀佛”后说:“佛门净地,要避讳血光,女施主如何能在此处生产治伤?” 诸府诰命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也是也是。”“寺院一贯是忌讳见血的。”“这还是妇人生产……” 周姨娘现在这情况怎能随便挪动,王氏她们信神敬佛,若被说动,只怕周姨娘和她肚子里的孩子性命难保…… 苏妙真不能犹豫,跨步而出,大声问道:“主持此言大错,佛祖有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今为了所谓的风俗禁忌,就把佛祖的教诲全数抛在脑后,他日你去了西天,佛祖也不能饶你!” 众府诰命齐齐惊呼一声,目光都刷刷往苏妙真身上扫来,王氏更是连声喝道:“你失心疯了,怎敢对主持如此不敬,还不退下!” 苏妙真被看得如芒在背,可事到如今,她眼前只晃动着苏妙娣秀丽面容上的血迹,周姨娘高高耸起的腹部。 大觉寺主持雪白的须眉抖了几抖,还没说出话来。苏妙真咬牙又道:“容纳产妇生子虽破了寺庙见血光的忌讳,可这是做好事,佛家慈悲为怀,讲究普度众生。最大的戒律该是禁见死不救,其他的戒律如何与之相比?!” “若主持只顾着恪守戒律,以至于到不顾他人死活的地步,那却是着相,决称不上佛门子弟!” 那大觉寺主持雪白的须眉抖了几抖,似被说动,苏妙真跨前一步,柔下语气:“主持若一定要论清规戒律,按理说我们各府女眷也不该前来借宿了,可主持为了便宜香客往来,特开方便之门,这不就可见主持的菩萨心肠么!” “若主持一定要把我们府上姨娘赶出,她死在外面,一尸两命,传扬出去,只怕世人都以为佛祖残忍……” -- 第176页 “不若给个方便,等她生下子嗣,他日一定前来为大觉寺捐献香火,重塑金身,再大建水陆,广作好事,主持以为如何?” 赵夫人在一旁看了,只觉心内惊涛骇浪齐齐打来。这苏妙真言辞犀利,处事果决。先以佛法讲究“普度众生”相劝,还拿“女眷歇脚”来破戒律,最后以“捐香火塑金身”来诱导。 这么仓促情急的形势下,倒难为她想得出这样一番话来,果然是个极伶俐的人。赵夫人心内先佩服一遍,随即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大觉寺主持,只待看他如何回应。 见这大觉寺主持长长一叹,双手合十:“是贫僧一时着相。不错,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与见死不救相比,再大的忌讳都不是忌讳——” 那大觉寺主持对苏妙真躬身深深一拜,吓得苏妙真立时回礼。大觉寺主持又郑重道,“多谢小施主提点!” 说着,大觉寺主持便抬头望向身后沙弥:“产妇生产,还需进补,朝阳院若炖鸡熬汤起来,尔等不可轻易前来……” 众府诰命都是松了一口气,赵夫人心内一叹,这才是佛家的大慈悲大智慧,又看向苏妙真,见这姑娘也双手合十,拜了过去:“阿弥陀佛,我佛慈悲。” * 送走大觉寺主持,两个头上簪了银挖耳,身着红缎袄裤的稳婆又被王府小厮送至院门。两稳婆一老一少,少得不过十几岁上下,长得几分清秀。 宁禄抢个千儿,头低得死死的,对院里的众人道:“稳婆来了。” 王氏等人来不及细思如何是他送人来,即刻让起,与稳婆进到内间。那老的先“啊”一声,王氏迎上去,老稳婆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通:“瞧着竟是个不好的样子了,须得要盐,醋,铁锤……” 苏妙真见得人来,心中一松,脚步一退,险些栽倒,却被人伸手一扶,扭身一看,是那个年少的。“小姐小心。” 苏妙真见她举止沉稳,言辞恭敬,便问过姓名,知她名叫冬梅,是那老稳婆的义女。因想起现下稳婆接生往往不知消毒,或用瓷片断脐,或用烧钳指甲给胎儿开道,无数妇人死于产褥热,便抓着冬梅的手道:“别让坐草临盆,她现在没那个力气……剪脐带时要注意手法,你们得先拿剪子从……还有还有,你和你干娘还得先去用热水或热酒净手,换身新衣,开窗通风,接生时所用器物一概得在滚水中泡过……” 那年老稳婆见说话人是个在室姑娘模样,先吃一惊,望回王氏道:“这是——” 王氏先前宴上吃了几杯素酒,正昏沉间,来了朝阳院更是又慌又惊,后见苏妙真三言两语把大觉寺主持说动了,也有了些依仗她的心思,一直没赶她回去。 此刻被年老稳婆一语提醒,发觉苏妙真甚至还跟进了产房,即刻回过神来,喝声道:“你一个姑娘家,怎么胡言乱语,更不能待在产房,忌讳着呢……” 诸位诰命也都回神过来——许夫人眼睛瞪得极大“这,这”了两声。平夫人更是用帕子捂着嘴,与顾夫人互换了一个不可置信的眼色。 赵夫人拧眉叠声道:“可不是,快来人,把五姑娘给我领出去!”傅夫人文夫人则使着力气,拉着苏妙真往外走。 苏妙真但要拒绝,又想起此地原不是前世,产房在时人的观念里是非常晦气的地方,男子和未出阁的女子决不能进入,当即一手拽着冬梅狠狠地嘱咐几句,急道:“你信我的,我读过《张仲景疗妇人方》和《生产符义》……” 对方讶异张大嘴,似想说些什么。她身后立着的数位诰命更是露出震惊的神色来。 苏妙真已然被傅夫人文夫人扯了出去,一出门即刻让人打着灯笼,一径送回四怡堂后院。 赵盼藕等人因朝阳院被用作产房,便被安排到四怡堂来,都聚集在四怡堂后院口不住张望。 傅绛仙更是亲手提了灯笼,和文婉玉一同立在蔷薇架子边上,一见她们进来,挤上来张嘴就要问:“那什么姨娘怎么突然生产了,明儿咱们还能去娘娘庙么……” 傅绛仙的声音突然一扬起,“苏妙真,你身上沾了血,你受伤了?” 傅绛仙和文婉玉手中的四角纱罩喜鹊踏梅宫灯应声砸地,侍候的丫鬟们惊呼不迭,傅夫人即刻骂道:“都给我回屋去!” 傅绛仙等人见傅夫人盛怒,又见苏妙真魂游天外,都不敢再问。只能各自回房。赵盼藕仍不住地往外看,只见对面厢房里燃了灯起来,傅夫人文夫人的身影在窗户上映着,而苏妙真则似坐在靠窗的一绣塌上,支着脑袋,似肩膀微微耸动。 赵盼藕看了半日,突地见赵夫人进门来,她瞧见自己娘面色极为难看,不由大吃一惊:“怎么了,娘?” 赵夫人满脸苦涩,心里一团乱麻。不住心道:那苏妙真从何知晓地接生催产之法,她分明是个黄花闺女,伯府更不是没规矩的人家,绝不会有人主动跟苏妙真提起,可她方才的调配人手安排助产,分明是像经过这样事儿…… 却听赵盼藕唬了一跳,连声问:“她一个姑娘家,懂得妇人助产的事?这,这也太邪门儿了吧。” 赵夫人这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时自言自语了出来,狠狠瞪赵盼藕一声:“闭紧你的嘴,这事断不许到处乱说!”随即望一眼躺在榻上的柳娉娉,见她双目关阖,仍是睡着的模样,压低声问:“娉娉怎么了?” -- 第177页 赵盼藕颇为委屈:“我不乱说。她?她被血给吓昏了,还是我带人抬进来的。” 赵夫人闻言一愣,半晌,方疲倦道:“你也先歇息吧,娘乏了。”说着,便挑帘而出。 赵盼藕愣愣地望着帘子,小半日,忽听榻上似有响动,原来是柳娉娉醒了正也望着帘子发呆。赵盼藕喊一丫鬟进来倒茶,柳娉娉因问时辰,赵盼藕道:“你在朝阳院一看到苏妙真身上的血就昏了,我就把你领回来了……这会儿子时初刻刚过。” 柳娉娉试探问:“伯府的姨娘怎么样了?”听赵盼藕后怕叹口气道:“你听听这声儿就晓得厉害了……好死不死的,那秋千架下偏偏倒了,明明下午让人检查过的…… 柳娉娉心中一提,慢声道:“或许是秋千绳的哪里磨损了,当时下人疏忽,没查出来……” 赵盼藕听得她异样,皱眉望来,柳娉娉强作镇定,两人对视至一处,赵盼藕见她鼻尖渗汗,似有几分惶恐。心内大为疑惑,用手指绕着发梢,低声道:“今儿在我跟前提着邀各府姑娘去朝阳院打秋千的小萍,一贯和你的奶娘交好……” 柳娉娉深吸一口气。苏妙真容色过人,她不能不防。就让奶娘在秋千上做了手脚,但她自问,从未想过要苏妙真的命,不过是想让她小小地破个相,不能得赵越北欢心而已。 但谁料阴差阳错得半路杀出个周姨娘,为了一时舒适坐上秋千,结果跌下早产,闹出这么场祸事来。 不过一来提议打秋千的并不是她,二来奶娘手脚干净,办事利落,想来不会有人揭穿,只是这苏妙真也着实好运了些…… 柳娉娉垂目,看向手中绣帕。然而任她运道再好,这回苏妙真急着替她姐姐妙娣和周姨娘请大夫,找稳婆。却是急得昏了头,竟然在妇人生产之事上置喙!如此的大不规矩,却又是一个良机。 “你怎么不说话,莫不是亏了心吧。” 却听赵盼藕沉下嗓音,出言相问。柳娉娉自知被她看出了几分端倪。但在做这事前,柳娉娉便已有思量,此刻镇静道:“可做决定的,却不是下人。” 赵盼藕立时说不出话来。赵盼藕不是傻子,此刻已知自己是被柳娉娉利用了,然而一无实证,二来若揭开去,纵使查出主谋是柳娉娉,只怕伯府也会对她不满。 尤其苏问弦,他爱护家人幼妹,虽现下对自己似有几分情意,但到底比不上朝夕相处的家人,若知道这里头的事与她相关,会不会就此厌恶她,却也未知。 赵盼藕银牙一咬,立定主意,挤出个笑来:“想来就是那秋千绳磨损了,又或是周姨娘身子太重,压塌了秋千,才有此祸……” 回头一望,见柳娉娉攒紧手中绣帕,幽幽道:“正是……” 作者有话要说: 想着多替换2000字点当福利,耽误了一会儿,哈哈 第93章 次间里只有傅夫人文夫人与苏妙真三人,蓝湘被指派出去开箱拿衣裙,绿意则看着眼色便自请沏茶,白釉事事如意缠枝莲八方烛台上的蜡芯“噼里啪啦”连爆几声,窗上的人影也随之颤了几颤。 绿意悄无声息地进到梢间,在塌几上放下茶盏。蓝湘也捧了衣裙进来,她二人脸上全是担忧。 傅夫人在房里来回打转,文夫人更是唉声叹气,把茶喝了一杯又一杯,方对傅夫人道:“今夜的事可得跟各府诰命知会一声,半句也不能传出去。” 傅夫人在厢房焦急地转来转去,闻言猛地一转身,苦笑:“那是自然,平家顾家那边我和玉娘都会打个招呼……” 她长长叹口气,望向苏妙真道:“真姐儿,你一个姑娘家,哪里晓得的什么血山崩,又哪里晓得这么些接生手段?” 朝阳院传来一声声尖锐刺耳而又撕心裂肺的惨叫,在黑夜中格外可怖。苏妙真望过去,只见窗外漆黑一片,院中悬挂的灯笼闪着幽幽的光。 妇人生产,原是过鬼门关,她前世就见过厉害,更不要说在这封建迷信的古代……苏妙真哑声道:“我只是,只是读过几本医书,干娘,我并不是有什么不规矩。” 傅夫人苦笑道:“干娘当然晓得你的秉性!但那几家诰命却不知道!你不该在她们面前操办周氏的接生之事,这不该是你一个女儿家懂得的!若传扬出去,轻点儿的诟病你一个女儿家不精研针线女红,却钻研旁门左道;重点儿的却要从此事疑心你的贞洁本分……” “真姐儿,你说你何苦帮那个周姨娘,她不过一个妾,肚子里的也只是庶子,还值得你把名声赔进去?!” 苏妙真沉默半晌。这里的女儿家,最要紧的是贞顺。这地方稳婆的地位低下,纵是个生过孩子的妇道人家,也未必懂得稳婆行当里的门道,更不必说她一个黄花闺女。而妇人孕产和男女欢爱有所勾连,更涉及了妇人的隐私部位。她懂这些,怕在别人眼里,已然是犯了一个“贞”字。 但她今夜实在是急昏了头。且她来这里不过七年,面上装得再像个贞静安分的大家闺秀,一临事急起来,第一反应仍是按着前世的做法来。 到底她的前世足足活了二十四年,在这里却不过七载。更何况这七载虽是学着女德,但不过是为应付外人,从未把那些三从四德记在心底,更从未把那些规矩忌讳放在心上。 苏妙真哑声道:“周氏若只是自己跌倒,我当然撒手不管,干娘,我不喜欢周氏和她肚子里的孩子,我巴不得那孩子早早没了……” -- 第178页 妇人生产的嚎叫声似低了下去,断断续续,随着窗外被夜风吹得摇摆不定的灯笼一下一下起伏。 傅夫人顿时一愣,刚想训斥她如何能这样口无遮拦,却见这干女儿突地仰头,很是倔强地抿着唇。 只听她道:“可今夜朝阳院秋千架下在周氏身边的,还有我姐姐。周姨娘人也不傻,一明白自己摔下来,立时大声质问是不是我姐姐妙娣害了她,她就是故意张扬,让丫鬟们听见,这样为了洗清我姐姐妙娣的嫌疑,我娘必须尽心尽力救治她和她腹中孩儿。” 傅夫人闻言一惊,喃喃道:“原来如此……” “可即便我知道她在算计,我也不能不尽力救他和她肚子里的孩子,那稳婆来自乡野,未必可靠,若她母子有万一,我姐姐却要担个‘谋害庶母庶弟’的谣言。她即将出阁,若被魏国公府知道了,进门便先失了尊重,那我姐姐怎么办?” 傅夫人听见文夫人叹口气,两人相视一眼,已知对方心思——她们姊妹感情太好,好到苏妙真宁可拿自己的名声去冒险。 傅夫人沉默半晌,方道:“干娘明白你们姐妹感情深。可真姐儿,……赵越北那孩子脾气再好,怕也容不得此事,你未进门,却先失了他的心……” 苏妙真但不回答,攒紧衣角:“还有我爹我祖母那边,该如何交代,我娘,我娘又会怎样?” 苏观河膝下子嗣单薄,若晓得周姨娘腹中胎儿未能保住,更与即将出阁的苏妙娣似有关联,说不得也会对王氏起疑心。 纵然他为着鹣鲽情深的王氏不计较,可这里子嗣为重,苏母那关绝难过去。王氏经年未有所出,已然惹人诟病,而因二房妾室也从未有人生育,她便更有妒忌之名…… 妇人生产的嚎叫声与稳婆大夫的鼓劲声一浪高过一浪,一声声从正房传来,穿透厢房的窗槅,打破大觉寺上空的黑沉,凄厉渗人。 苏妙真伸手端起茶盏,揭盖抹了一抹,白雾徐徐升起,模糊了她的视线。 傅夫人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干女儿,只见她面上极为疲惫,轻轻道:“走一步,看一步,我想各府夫人概是会保密的,纵然不能,事已至此,也无可挽回……我和姐姐她们究竟不同……” 她声音压得更低,几乎让人听不清楚,“名声于我,不过是个障眼法,有与没有,并无大的区别,至于夫君的宠爱上心,我更从不指望。” 傅夫人双眼死死地盯住苏妙真,但疑心自己听错要追问,突见苏妙真一振精神,扭头拉住绿意蓝湘,低声吩咐道:“秋千断的太蹊跷,你们去把秋千画板和绳索收拾起来……” * 妙峰山主峰峭拔参天,远远望去,形如莲花,阳光照耀其上,折射出一层金黄来。 成山伯府的马车在山脚下拐了弯,急急打道回府,只有一顶大轿缓缓抬着,轿夫极为精心仔细,不见丝毫晃动,而轿外更围了十余人的婆妇相扶着。 这并未引起路边平民百姓的围观,因四月将尽,来自千里百里之外的香客们都起了返程,只顾赶路。 那轿子悄无声息地抬进成山伯府,周姨娘的和那未足月男婴极为幸运地活了下来,伯府并没有大肆庆祝,因过些日子便是伯府二姑娘与魏国公府嫡长孙的婚礼。 四月二十八,辰时初刻,天光破晓,东城赵府送走几个名医,西厢房丫鬟们捧着药碗拂尘进进出出。 柳娉娉伺候着母亲柳夫人用过药,又忙递手帕过去擦嘴、柳夫人气喘吁吁地躺回床上,紧抓着柳娉娉的手,赶走了下人,连声问:“你说的都是真的?” 柳娉娉咬住唇:“岂能有假,那苏妙真的确进了产房!” 柳夫人喘声一笑:“她犯下这样大的忌讳,你舅母心里一定不自在,正好可以借此机会,把先娶你进门的事提出来。” 柳娉娉睁眼惊诧:“娘,没有正妻还没进门,反让妾室,妾室先进门的。女儿觉得,不如把这事大肆张扬,看看能不能把赵苏两家的婚事搅浑,那样说不得我就能当越北哥的正妻了……” 柳娉娉心里存了事,连在妙峰山进香都十分敷衍,来回路上不住心道:她苏妙真擅闯产房为一个姨娘接生,这样的事张扬出去,一定名声尽毁,她岂不就不用屈居妾室? “蠢货!”柳夫人眼一睁,指着柳娉娉骂道:“你就是这样想的?你以为没了她,你就能当赵越北的正室?你也不看看,咱们家沦落到什么样子,你可般配得了他?” 柳娉娉被说得脸一白,死死咬住唇,她没哭出声,哽咽道:“可眼下越北哥喜欢我,经过这事,舅母定然没之前那么中意她了,女儿就可以——” 柳夫人冷笑了几声,道:“你以为有了这事,你舅母就会放弃这门婚事?她需要的是一个贵女儿媳,好能挡开贵妃皇后的侄女们,你这样的身份,如何当赵府的正妻?你舅母就是再膈应这事儿,若没有身份与苏妙真相当的女子,她不会退婚,只会捏了鼻子把人娶进来……” 柳娉娉颤声道:“那我岂不还是只能做妾,女儿,女儿不想做妾……” 柳夫人见她面上不甘,伸手轻轻抚着柳娉娉的脸颊,涩声道:“我的儿,我如何不知这做妾是委屈了你这样的人物。柳家若没败落还有——偏偏你爹死得早,又是被先帝罢官,才抑郁而亡。正经高门哪有肯娶你做正妻的?若把你嫁给殷户富商,倒是能当正头娘子,可你甘愿么?” -- 第179页 柳娉娉迷茫地抖了抖嘴唇,说不出话来。柳夫人沉声道:“你这是不甘愿了。且别说你,就是你娘我,也不甘愿!若把你嫁给一普通人家,柳家要多少年才能再度起复?!还不若你嫁了越北,日后能提携柳家。且越北和你青梅竹马,他自然肯认柳家人做岳家的——” 柳娉娉流泪打断:“女儿从没听说有认妾室娘家做岳家的,更没听说有先把妾室抬进门的,越北哥再中意我,也未必会明晃晃地打成山伯府的脸……” 柳夫人冷笑一声,让她坐近,压低声与她细细分解。“若放在之前,他就是愿意替你做脸面,伯府那边也过不去!但苏家闺女既然出了这事,只要咱们再张扬出去,那苏妙真的名声一败,伯府只有心虚愧疚的!任凭你舅母提什么条件,只要不退婚,那边……” 柳夫人靠着引枕艰难地喘了口气,复冷笑道:“那边定然是一切好说!到时候你虽是妾,却先嫁进来,理家的权自然也在手上,等她进门,这府里早被你治得上上下下铁桶一般……伯府既已理亏,自然不会轻易惹赵家不快,你还有什么可忧心的!罢了,就这么定了,等你舅母晚上过来,我就换种说法跟她提一提。” 说着说着,因过于激动,柳夫人胸口不住起伏,柳娉娉忙上前服侍着喝一口水。 二人又议论一回,因见柳夫人精力不济,她劝着服侍柳夫人吃药睡下,方复坐在塌下的矮杌子上,怔怔地坐了半日。 她七岁时就因家族落魄而寄居赵府,自幼仰慕赵越北这个表兄,以前柳娉娉总幻想着自己身披大红嫁衣,八抬大轿顺顺当当地嫁进赵府。可年岁越大,赵家权势越显赫,她越明白,她的身份家世配不上赵越北。苏妙真那样的人,才会是赵越北的正妻。 京中都传言,镇远侯府的傅绛仙难以相处,世家贵女们没有不受她的气的。可她冷眼瞧着,那傅绛仙对苏妙真,那叫一个言听计从,亲亲热热。这样一个善解人意的美貌女子,赵越北怎么会不动心。 昨夜她与赵越北见了一面。柳娉娉刻意提起苏妙真闯入产房指挥生产的事,就是为了看看赵越北会有什么反应。 可让她如坠冰窖的是,赵越北不但一句也没指责那苏妙真,反而嘱咐她说:“这事我已知道,伯府的姨娘突然早产,里面怕是有什么蹊跷,许是内宅阴私。” 柳娉娉抬眼看了,见他眉宇间有几分疲色。赵越北叹了一回气,出神片刻,方又捏着眉心道:“你不要管 ,也千万别泄露出去,横竖当不知道。”他转身要走,却在廊下停了,低声道,“那苏姑娘并不是坏心眼儿的人……” 柳娉娉当时只是闷不做声地听了,口中应是。看着赵越北走远了,她方回房,伏在床上好一场哭:赵越北这还正经没把人娶过门,便替人考虑起来,将来拿她放在何处? 柳娉娉醒过神。她瞅着自己长长的指甲,扬声把丫鬟喊进来:“小枝儿,你往二门上等着,舅母若回来,立时把人请来和母亲叙话!” 作者有话要说: 第94章 五月初二,魏国公府来了三拨人送催妆礼,绕城半周,一路吹吹打打,端得热闹。初三,轮到成山伯府使下人前往铺房,又是一日的忙碌。待到五月初四行亲迎礼,伯府早披红挂彩起来.卯时一过,小厮们便开大门,喜气洋洋地伺候着往来宾客亲友,朱红兽头大门前车水马龙,陆续涌来观礼的不计其数。 苏妙真早早起身,随口吃了些东西便一路走进苏妙娣院子,见院内丫鬟们都喜笑盈腮,往来不绝,因忙碌,廊檐门首的灯笼还没全部熄灭,晨光渐佳,倒显得那些晃荡的灯笼有些滑稽。 苏妙真掀帘进房,见春杏捧着翟冠,春兰捧着缀金玉披帛,都穿了一身喜庆红衫子伺候着。其他的丫鬟们或捧铜盆、或拿手巾、或启妆匣,与梳妆婆子们一起把苏妙娣密密实实地围了起来。 一发福婆子正用细细的红线为苏妙娣开脸,苏妙娣看见她来,立时要起身,被另一梳妆婆子死死按住,口内连声说不可乱动。 苏妙真见了,暗暗告诫自己决不能哭出来,尽力挤了一个最灿烂的笑容,挤到苏妙娣身边,在描金首饰檀香木匣中挑出一犀角木梳,嘻嘻笑道:“姐,我来给你梳头发,你可别嫌我手重。” 苏妙娣本就娴静,定亲后就更加低调朴素,从不与人高声说话,让人忽略掉她也是个极少有的端丽美人。此刻她换上真红褙子、对襟大袖衫和长可曳地的大红遍地金罗裙,一身火红,映得苏妙娣双颊如霞,格外姝丽。 苏妙真顿感自豪,露齿一笑。探手在苏妙娣额头上一摸,有些遗憾: 今儿大喜的日子,苏妙娣额上伤疤没全好,却是美玉微瑕了。 王氏一从妙峰山回来,就使人递话到魏国公府,能不能延期两个月,等苏妙娣面容好全再嫁,可魏国公不久后就要外出公干,怕错过嫡长子的婚礼,便不答允。魏国公府催得急,王氏夫妇无法,只能答应一定按期送嫁。 苏妙真一壁叹气,一壁扭头吩咐开脸婆子在苏妙娣额上多用些珍珠粉,她方又看向春杏春兰。 春兰春杏生得都不错,两人都要陪嫁到魏国公府去。苏妙真寻思着她二人日后多半要做侍妾通房,语气便先柔和三分,笑着嘱咐道:“吴王府送来的消痕膏可得每日盯着我姐姐用。”想了想,又道:“我姐姐是个嘴闷的,若被姑爷欺负了,她自然不会回来抱怨,可你们做陪嫁丫头的却得经心点儿,若有什么赶紧回来禀告爹娘和我,我们给姐姐撑腰去。” -- 第180页 二人一听吩咐,都来掩嘴直笑。春兰笑道:“五姑娘这话说得倒是小瞧了咱,若姑爷欺负了姑娘,我们第一个捋袖子不依的。” 春杏腾出一只手来轻轻扇了春兰一个耳刮子:“怪小油嘴儿,胡说什么呢,咱们姑娘这样的品貌,姑爷见了只有喜欢的,怎么会欺负姑娘,你这是在咒人么。” 房内的丫鬟婆子们都齐声笑了,苏妙真更是喜得眉开眼笑,连连点头:“这话有理,有理,我姐姐这样天仙下凡的人物,谅他不敢不好生待着……” 苏妙娣噗嗤一笑,反手拍了拍她,嗔道:“你看看你,没出阁的大姑娘先替我操起心了,到底你是姐姐还是我是姐姐?” 苏妙真眉眼弯弯,并不接话。其实要论起前世今生来,苏妙真当然比苏妙娣还大一些,不过说也奇怪,苏妙娣年纪虽才十七,处事却有模有样,待人接物都比苏妙真强,对苏妙真更是极好,衣食住行无不照料。 别的不说,王氏没给苏妙真买来黄莺翠柳前,苏妙真的一概贴身物件都是苏妙娣亲手做的,王氏怕她辛苦不让做,苏妙娣反而不愿意,只说怕别人的针脚不够精细,让苏妙真用了身上不舒坦。 王氏没法,这才仔细留意着买来两个丫鬟,便是黄莺翠柳。因她们二人针线活计做得细致舒适,苏妙娣查过后,渐渐得便也不费力了。但平日苏妙真若多看几眼她身边的荷包、扇套、香囊等活计,苏妙娣也都会偷偷记下,再新作送给她。 还有应付江南那些大家闺秀时,苏妙娣胸有锦绣,却因苏妙真不会作诗画画,她便不愿出风头,以至于把苏妙真衬托得愚笨不堪。于是,每逢各府姑娘相邀作诗画画,苏妙娣总是敷衍交差,往往是苏妙真排最末名次,苏妙娣排倒数三、四名次。 若非她在苏妙娣房里翻出那些诗稿画作来,她与王氏夫妇都还不晓得苏妙娣的种种苦心。若非王氏再三不许她自谦自抑,苏妙娣怕在江南各府姑娘的印象中,也还只是个庸人,再不知道她的好处了。 苏妙真发呆半晌,突听院外嘈杂不已,仔细侧耳一听,原来是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和鼎沸嚣嚣的说笑声。 “各府亲眷都来贺喜了。” 虽是喜事,苏妙真却有些想哭,转身一看,见苏妙娣忧心忡忡地蹙着眉,正从镜中望着她,也是个要垂泪的模样。 因怕勾得苏妙娣哭起来不好上妆,苏妙真忙擦眼角,道:“姐,我去明心堂招呼客人了,你好好梳妆打扮,下午送嫁前我再来看你。”说着,便走出房门,还没走几步,打眼遇见王氏带着一干婆子丫鬟前来打点送嫁。 王氏迎面见得她来,把人在院口拦住,望着她欲言又止了小半日,方低声嘱咐道:“今儿人多,你若是不想应酬,就先回房休息,要吃什么,让绿意蓝湘去小厨房里取,自己独着吃罢,倒不用往明心堂去见那些姑娘小姐们了。” 王氏身后的丫鬟婆子们都有些不自在,眼神乱飞乱瞟,就是不敢看她,苏妙真心中已然有几分明白——昨儿各府来添妆时,就有人若有若无地打量她,眼里满是探究,面上则又是鄙夷,又是好奇。 就连一贯宽和不理内事的苏观河,也无端端地,在吃晚饭时骂了一个递送碗筷的丫鬟,又罚了一个管家媳妇子。但一到她面前,大家又都是一种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跌了的态度,连声重话都不敢说。 ——想来京里已经有了关于那晚大觉寺的闲话。 当夜傅夫人对各府诰命是这么说得:“我干女儿真姐儿是个善心的,她先前在扬州,见识过学政宋家的长媳难产而死,便留了心,生怕周姨娘也身遭不测,进而母子不保,反误了伯府子嗣——便偷偷读了些医书,想着若有万一,她能帮着打点些。她这是尊重庶母,怜爱未出生的幼弟,到底是一番好心,但仍怕各府下人传着传着变了味儿,还望各位夫人都约束今夜进了朝阳院的下人,不要乱出去说话,误了我们真姐儿的名声……” 各府诰命当然都答应得诚恳,都说一定会拘束下人闭好牙关。可是那夜里各府的丫鬟婆子往来乱成一套,哪里一一管得着,难免有爱嚼舌根的人乱说话。纵她没听到任何风声,也猜得到,外面怕是早传得不成样子,所以王氏现在才会不让她去明心堂见各府的姑娘。 说实在的,她心里着实不在乎这件事。因她琢磨着,不就是名声差了点么,反正她的婚事已经定给赵家,又是在贤妃贵妃面前许下的,除非赵家想要贵妃或皇后的侄女,否则赵家就不得不把她娶过门。 而且赵越北若因这事不给她好脸色,不亲近她,那反而还好极了——到底从头至尾,她打的主意都是能不同房,就不同房。 然而王氏等人不知道她的想法,不过就算知道了,想来也不能理解。 苏妙真点头撒娇道:“好得很呐,我起得早,刚好想去睡个回笼觉呢。” 王氏安心一笑,摸了摸她的脸颊,便匆匆进房。苏妙真在院口听见王氏的指挥使唤声,心中渐定,招呼着绿意蓝湘,顺着花园小径往回走。一路榴花照眼,朵朵如霞,又燃燃似焰,夏风一吹,枝头朱色纷纷而落,擦着苏妙真的石榴红织金对襟衫子飞过,洋洋洒洒,倒分不出哪些是真花,哪些是绣花。 苏妙真攀折两枝在手,自觉来了诗兴,但对着手里的紫竹缂丝芍药花开团扇,偏只想起一句,便念道:“花中此物似西施,芙蓉芍药皆嫫母.。”念完后,又有些伤感:“这么好的花,姐姐却赏不得了。” -- 第181页 绿意正怕她为了王氏的吩咐而多心,忙“哎呦”两声,笑道:“上月姑娘还说爱看芍药花,想趁着三少爷不在,偷偷溜进明善堂去折几枝,现在这会儿又贬起芍药了……” 明善堂后院落了一芍药台,苏妙真立夏那日陪祭时瞧过,心里就惦记着哪日专门去赏花。谁知四月的下半旬诸事繁杂,她竟没抽出空来。 苏妙真笑道:“现在哥哥那儿的芍药怕也谢了,要偷也只能等明年了。” 绿意悄悄和蓝湘互换了眼色,笑道:“其实倒也没谢完,我听称心说,那后院因掩映着山石,又引了泉水,就凉爽遮阴,芍药还没谢完呢,要不,这会儿咱们去瞧瞧。” 苏妙真闻言一喜,拉着绿意蓝湘就往明善堂去。因近日苏妙娣大喜,各处人手都被调配出去,明善堂只留了个小丫头。 那小丫头跟着往后院,开了墙上小门,笑道:“姑娘尽赏吧,今有男客,我们少爷一时半会儿回不来,纵回来了,少爷和姑娘这样好的兄妹情,也不带生气的。”苏妙真抿唇一笑,摇摇扇子,没待说话,蓝湘先赏了这小丫头几钱碎银,那小丫头更欢喜,把墙上小门虚虚掩着,一溜地出去。 一楹大的芍药台小虽小,却雕栏玉砌,遮阴蔽日,一进便觉凉爽。芍药台的南面是芍药花圃,里头花草妍芳。苏妙真看了半日,见临阶正对着芍药花丛的凭栏处,置放了一条长可容人卧酣的藤椅,上面铺设了凉簟。 苏妙真走过去,见藤椅旁还安放了一小凉墩,凉墩上面搁了一把乌银錾自斟壶与一个点犀酒盉——想来苏问弦也常来此处饮酒赏花的。 苏妙真便坐下,眼也不错地四处看芍药,果见朵朵娇红,瓣瓣粉黄,开得正盛。风一吹,阶下花圃里的芍药花瓣便随风飘洒,落进绕着东墙汩汩流动的小溪,浮在水面,便荡出明善堂。 进了五月,暑热就有些难捱,日蒸炎炎,。 绿意用手扇着风,提议不如在此摆饭,蓝湘亦附和笑道:“进五月家家都该插菖蒲艾叶,咱们家因着二姑娘要出嫁,一直没备办端午,要不你再带点儿菖蒲酒雄黄酒过来,让姑娘在这儿吃几口,全当点个景儿了。” 苏问弦这会儿确回不来,她纵鸠占鹊巢小半日,想来倒无妨。 苏妙真点头答应:“我就在这儿,保准不乱走,你们倒也不必急,反正离午正还很有一会儿呢。”顿了顿,笑道:“我是个一杯倒,拿一钟菖蒲酒就够了,可别多取……蓝湘,你再去瞧瞧那个会弹琵琶的小伎在不在,若在,让她过来,若她往前头给各府诰命唱曲,你就等等,等人出来再叫来,我觉得她的弹唱最有意思。” 绿意蓝湘笑着便从小门退出去了,只留苏妙真一人在内,苏妙真解了荷包,抽出五彩丝线,一壁打辟邪端午索,一壁欣赏这里的美景,不一会儿,她因起得早,犯了困,便卧在藤椅上,摇着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苏问弦在前堂应酬各府男客,突地苏安过来附耳说:“打听着了,赵夫人是想和太太商量,提前给赵公子纳妾。” 苏问弦瞥眼瞧见赵越北不发一言,始终在闷不吭声的喝酒,似有不愉烦闷。告罪起身,傅云天第一个不依,苏问弦急着要走,便让拿来黄杨木套杯连饮九数,方能离席,大步往明善堂走。 “于二家的说,赵夫人要让赵越北先纳的是位柳姑娘。那柳姑娘母亲重病在身,前几日厥过去了,临醒过来,大夫说未必能撑过明年,所以赵家才有此想。”侯在竹林口的称心压低声音。 苏安觑见苏问弦面上波澜不惊,辨不出喜怒,忙往地上“呸”一声,“什么狗屁赵府,这么明摆着欺负我们伯府了,哪有不娶妻先纳妾的道理,不消说,咱们太太肯定是立即拒绝,还得指着赵家大骂几句。” 苏问弦唇边竟浮出些笑意:“母亲绝不会现在就拒绝,怕是说要考虑几天吧。” 苏安称心俱是惊异,两人琢磨不出来苏问弦的心情。称心小心翼翼道,“少爷料得不错,于二家嬷嬷也说——太太当时没生气,只说要考虑几天。” “还有,刚刚翠儿来说,五姑娘在咱们后院的芍药台里要赏花用饭呢,少爷现在要去见见五姑娘么?” 苏安悄悄和称心互看一眼,见苏问弦顿住脚步,目光越过竹林,望向后院,半晌,听他吩咐道:“你们不必跟来了。我有话要和真真说。” 第95章 苏问弦推开虚掩的角门,拾阶而上,夏虫鸣叫,溪水潺潺;苏妙真躺在他常歇的凉箪,沉沉睡去。 概因天热,苏妙真身上的天青色蕉纱比甲被她脱下折成四褶,当枕头垫着,芍药花瓣飞了她一身。而她在髻边斜簪着一枝红榴与一朵粉芍,鸦黑鬓发与艳红鲜花交相辉映,分外引人注目。 苏问弦徐徐吐气,定住心神,伸手替苏妙真拂去一身飞红。见她似怕夏日暑光,用落红逐水纹样绣帕搭在她自个儿的脸上,挡去大半的面目,苏问弦凝神看了会儿,不自觉低语:“非是人间色,偏欲掌上怜。” 苏妙真全身上下无处不是肤如凝脂,吹弹可破。她的身段亦越发长成——柳枝腰,嫩葱手,胸前鼓涨,上衫的红宝扣子松动些许,领口边缘依约可见的是一抹欲滴翠色。 苏问弦喉咙一干,不自禁猜详这鲜翠肚兜儿上的纹样:是虎驱五毒,还是蜂蝶赶菊?她仍是在室女儿,总不会是比翼鸾凤,交颈鸳鸯? -- 第182页 苏问弦许久不近女色,此时酒意上涌,几乎按捺不住胸腔内勃发欲念。恰此时苏妙真哼了一哼。苏问弦蓦地惊醒,立时移眼收手,看向台下花圃,低声自我告诫:“不是时候。” 苏问弦迎风闭目,渐渐清醒。忽听得身后有簌簌的动静,他又重新转身看去。只见苏妙真睡着睡着,又换了个姿势,侧卧在凉箪上,枕着右手。右手先前持握的芍药花开缂丝宫扇悄然坠地,盖在脸上的落花逐水绣帕也落在地上。 苏问弦摇头一笑,俯身拾起手帕宫扇。再起来时只见苏妙真蜷着身子,蹬掉了一只绣鞋,绿线提跟,鹅黄线锁口,做得十分精致,似是上回见过。 他将这只绣花鞋托在手心把玩了片刻,错眼间,因见苏妙真蜷着脚趾头,把脚缩进裙中便撩衣半跪,轻轻掀开缕金裙的下摆,伸手虚握住她的脚踝,一寸一寸地为她穿上。 苏问弦越想着目不斜视,越是心猿意马,本来一件很简单的事,做起来便足足耗了半盏茶的时间。直到他心下一狠移开目光,只手上动作——那绣花鞋方又成双成对、齐齐整整地套在这纤纤玉足之上。 许是他耗时过久,又不小心握紧了她的脚踝,让苏妙真不大舒服,只听苏妙真软着声,又哼了两句梦话,这回清晰许多。 苏问弦移身挡住烈烈日光,但见苏妙真眉心微蹙,双眼关阖,是一句“可我不想姐姐嫁人”。苏问弦皱眉,“真真,你可知我亦然不愿你出嫁。” 苏妙真在大觉寺接生助产的事传得沸沸扬扬,京中早有议论暗讽苏妙真不贞不静。伯府上下的主子心里都门清,但没人向苏妙真提及过,又或是苏妙真已然知晓,但仍故作不知安亲人的心。 所以赵家因着苏妙真犯了忌讳,失了名声,便算计要先纳柳娉娉做妾,提前了几日递进风声,直到今日赵夫人便正式向王氏提起,王氏要拒也难,要应更不愿。 苏问弦结合先前之事,又打听出赵越北表妹常年寄居赵府,他两人可能已有情意,否则关照庇护一个女子,不是非娶进府不可。 但赵家给的理由冠冕堂皇,赵夫人多半是一方面不忍拒绝柳母重病期间的请求,一方面又料着伯府不能拒绝——毕竟是苏妙真先失了名声。 然而与理直气壮的赵夫人截然不同的,是郁郁不欢的赵越北。苏问弦在前堂招待各府子弟时,冷眼瞧见赵越北只顾一杯一杯地喝闷酒,倒不像是即将要迎娶心上人的欢欣,反而是种无奈。 期间赵越北更把他拉住,问起苏妙真的近况。苏问弦不动声色地探究下去,才知大觉寺一夜苏妙真闯进西敞厅想去寻他,再度与赵越北有了一面之缘,更让赵越北记起了元宵大火所遇的女子是苏妙真。 “一般的男人,若知你元宵外出冶游,又知你助产接生,都会如宁祯扬一般嗤之以鼻。可赵越北言语间却不见恼怒,倒有些担心的意思。” “真真,哥哥也是男人,自然知晓赵越北如此言行,是动情上心的前兆。”苏问弦冷冷一笑,自言自语,“赵越北一介武夫,也配娶你?先前若非清楚——第一时下官员武将若上任赴边而父母尚在,都是留正妻服侍;第二,这婚事若无特殊理由,难以被彻底撼动——我就是变着法子,也要拆了这门亲。” “真真,你还没嫁过去,和赵越北也只见了两次,赵越北待你就已有几分上心。若成亲后两人耳厮鬓摩,赵越北岂能舍得放手,最终只带妾室赴任,容你留京自由自在?” 苏问弦的手指捏得咯咯作响,“绝无可能。” “只要和你朝夕相处上一段时日,只要对方是个不眼瞎的人,都看得出来,你万中无一。而只要对方是个正常男人,到了你面前,也只有拜倒在石榴裙下的份上。” 苏问弦抚了抚苏妙真的额头,“就好比我。”用一种低不可闻的声调苦笑,“不及一年,我就神魂颠倒,换了旁人,又需几多时日。” 苏问弦移开手。触到长如蝶翼的睫毛,略一并指合掌,手心传来微微的痒意,直接痒到他心里。 钱季江父母皆亡,别无亲族。若进伯府做赘婿,钱季江的前程家业自然全由他说了算,不但欺负不到苏妙真头上。且有他在,略施手段,钱季江轻易碰不得她。 他原想若别无良机,苏妙真又能留京,那赵越北也不是不可以把人娶走。但如今赵家既然亲自送上来一个绝好时机,他又得钱季江这个人选,那他就不容苏妙真离开出嫁。 “钱季江的确配不上你,可他能做赘婿,又是个内向软绵的性格,却是个上佳的人选……真真,哥哥只是…”苏问弦低声叹息,却打定主意。 “哐当”一声,角门外传来响动,有人埋怨道,“拿个食盒都提不住,冒冒失失的,要你何用。” 苏问弦沉脸转身,见苏妙真的大丫鬟绿意走进来,身边跟了两个丫鬟捧四个什锦攒果盒,又有两个丫鬟提四个掐丝戗金五彩大食盒,身后也跟进来抬桌拿碗的几个婆子,众人见苏问弦,先是一愣。 “三公子什么时候来的,”绿意见苏问弦冷脸,不免尴尬,懦声解释两句,苏问弦摆摆手打断,指了指芍药台上的空地,示意她们摆饭。绿意提心吊胆,气不敢喘地便指挥着丫鬟婆子铺放桌碗,片刻的工夫,一径办好,妥妥当当。 绿意碎步走到凉箪上犹至熟睡的苏妙真,先瞥苏问弦一眼,见他面无表情,咬牙,用力推了推苏妙真,“姑娘用饭罢。”一下不成,绿意额头冒汗,只能重重拍拍苏妙真的脸蛋,这才见苏妙真揉着眼坐起身。 -- 第183页 绿意松一口气,抬脚要给她拿饭,还没把食盒揭开,见苏问弦扬了扬手,示意她们都出去,他反而大步流星地走过来,揭了食盒的盖子,将食盒里的一盏六安松萝茶取了出来,递送到苏妙真面前。 绿意咋舌,见一贯冷矜的苏问弦动作温柔,而苏妙真也迷迷糊糊地就着他的手喝茶,便没吭声。麻利地把八碗小菜端出来排开,带着丫鬟婆子,从角门退出。 苏妙真没睡好,人就有些钝钝的,直到吃完第一筷子清蒸糟鲥鱼,才觉出不对味儿。她摇摇头,定住神、放眼一看,见坐在她身边、伺候她用饭的乃是一身鸦青曳撒的苏问弦。 便惊喜地先望天,算算时辰,方揉着眼笑道:“哥哥,怎么是你,你不在前堂招呼各府男客么?” 苏问弦哈哈一笑:“听说我的院子被人鸠占鹊巢了,那怎么得也来亲眼瞧瞧。”苏问弦望着她,问道:“倒是你,怎么没去明心堂招呼客人,你那几个小姐妹今日想是都来了吧?” 苏妙真咬唇,想了想,把王氏的嘱咐和自己的猜测告知了苏问弦。说完又道:“我自己,我自己其实没什么感觉,但娘可能怕我在席间被年纪小不懂事的姑娘议论,听着不舒服……” 苏妙真心中颇有几分丧气,眼也不眨地盯着苏问弦面上表情,试探问:“现在外面,究竟传成什么样了?” 苏问弦正伸手把桌上的一碗八宝攒汤端起,送至苏妙真手中,苏妙真无意识地用银勺子搅拌着汤,只顾着盯着苏问弦看。 苏问弦看着她叹了口气,方低声道:“真真,你和赵越北的婚事怕是不成了。” 苏妙真不防备到这个地步,她一怔,喃喃道:“不该的啊,我再怎么出格,赵家有没有比我更合适的人选,怎么会说不成就不成呢?” 只听苏问弦道:“赵夫人向母亲相求,说侄女柳氏的寡母时日无多,因托付了侄女要嫁进他们赵府,而怕三年热孝,故希望在娶你过门前,先纳柳氏进门。” 第96章 先纳柳娉娉?苏妙真愕然。要知道她来这七年,还没听过这地方有先纳妾再娶妻的,赵家无非是估摸着她名声已毁,就是借机提了纳妾的事,伯府也不好驳回的。 苏妙真用银勺敲着碗,微微心乱,明明是暑热的天气,全身上下却有了凉意。难怪王氏今儿大喜的日子,脸上也不见笑意,也不让她往明心堂去,原来是被这件事给膈应到了,而明心堂,又来了柳娉娉。 苏问弦拾起坠落在裙摆下的宫扇,替她轻轻扇风。苏问弦道:“这么明摆着欺负到咱们头上,不就是仗着我们不敢为你退婚么,真真,赵家这个态度,你嫁过去却是只有受苦的。” 苏妙真听得苏问弦话里有话,伸手取了牙著,在桌上的碗碟里夹了一块顶皮酥,就着八宝攒汤吃了,慢慢咽下。又从袖中抽出帕子,轻轻地擦着手心里粘上的汤水,只觉手心里黏腻不堪。 本来想的是,赵家怎么的都得娶她回去。可怎料赵家竟借机要先纳妾。而这事一旦成了,就是她无所谓,成山伯府和王氏夫妇的脸面就无处可放……苏妙真自问宅斗上的手腕一窍不通,但也明白柳娉娉若先嫁进去了,那就能先理家事,到时候却有许多不便。 她盯着自己手腕里盘上的五彩绳,有些茫然无奈,“那哥哥,我该怎么办呢?我,我不懂这里面的门道,你有主意么……” 苏问弦此刻见她面色迷茫,杏眼眨了几眨,似有潋滟波光随着那振翅欲飞的长睫而微微荡漾,他心中一动。 又听她语气中似有疑惑惶恐,心中更是一软:苏妙真看着虽娇柔,心里的主意却比寻常男子还要大,故而但凡她立定打算,是轻易不听人劝——就好比要开脂粉铺子时,任他如何反对,苏妙真只一昧胡缠,决不答应——此刻却先问他对这事的主意。 苏问弦非常非常喜欢这种被她依赖的感觉。 他不由得心中更软,反手握住苏妙真的柔夷,接过帕子,替她细细揩拭着汤水,柔下声道:“真真,我知道你一心想让苏赵两家联姻,日后为我在兵部的升迁转任做打算,可哥哥以前就说过,若要联姻赵家,不是非你不可……” “可赵姑娘她和你不太适合……” “如今看来,赵越北颇为忘恩负义——当日棋盘街走水,赵总督不知你帮了他们一把还情有可原,姓赵的却全程看得真切……他又在西敞厅见过你一面,该早知你是那个提点他救火的人……可仍由着赵夫人前来打伯府的脸面,这样自私自利的人,和你更不适合……” “你还记得前几日大觉寺哥哥带过去的钱季江么?他无父无母,人品学问都堪称一流,是个入赘的极好人选……” “有哥哥看着,他日后别说纳妾,就是他想要个通房,也得看你脸色……” 苏妙真沉着一颗心回了房,不住地回想苏问弦的建议。这地方不是没有赘婿,但一般是在房中无男嗣的情形下,才由长女招赘婿传香火。 苏问弦却是二房的嗣子,此番提议,实质上是折损了他个人的利益,而苏问弦更宁可娶赵盼藕,也不愿她受委屈…… 苏妙真望着书桌上的大字发愣,苏问弦说王氏心里多半也宁可她留在父母身边,只是碍着苏问弦,才没做这个打算,若他主动去提,王氏苏观河夫妇自然喜不自胜,没有不依从的道理…… -- 第184页 苏妙真有些静不下心。前院嘈杂,又勉强练了些字,可前头丝竹喧嚣声越来越大,苏妙真实在宁不住神,干脆想做点不费脑子的女红。 手里正忙活着,院里传来傅绛仙的声音:“婉玉,她生病了,你干嘛拦着我不让看……”许凝秋也跟着附和,“就是就是,咱们还是义结金兰的姐妹呢,当然得来探探……” 话没落间,就见傅绛仙文婉玉许凝秋三人一同进了来,傅绛仙和许凝秋脸上都有些愤愤不平和不服气,而文婉玉不住摇头,叹声连连。苏妙真忙搁下活计,招呼着她们三人坐。 傅绛仙上下左右地把苏妙真打量过,有些惊异:“你看着面色红润,人挺好的,怎么王婶婶说你得病见不得客呢……”说着就要拉她起身:“走走,我们去明心堂去,别窝在这儿了。” 苏妙真哭笑不得。文婉玉忙过来拉开她们两个,扯了扯傅绛仙的袖子,不赞同地摇头,“你们两个也不想想,她既然没病却称病,当然是有缘故的……” 许凝秋傅绛仙二人极为不解,坐回原位,“什么缘故?” 苏妙真和文婉玉对视一眼,两人都头疼地叹了口气,苏妙真苦笑问:“今儿肯定有不少姑娘在偷偷议论大觉寺那夜的事儿吧。” 傅绛仙柳眉竖倒,显出副愤愤不平的样子:“可不是,都在说伯府的五姑娘懂接生懂助产,不是个正经女儿家,等你来了,不能和你多接触……” 果然是到了无人不知的地步,难怪赵府敢来提纳妾的事儿,其实在赵夫人眼里,没提退婚,还是他们家委屈了吧。 文婉玉低声劝道:“也有人赞你善心救人的,妙真,你别放心上,今儿是你姐姐大喜的日子,你可别难受……”文婉玉顿了顿,“柳娉娉她,我瞧着对你是有几分敌意,也是奇怪……” “因为那柳……”傅绛仙刚要大嘴巴,苏妙真急忙瞪她一眼逼了回去。苏妙真望着院外看了片刻,扭头对她们三人笑道:“别说这些烦人话了,你们几个来得正好,我的端午长命索还没打完呢……” 昏时前,成山伯府已经挤满了前来观礼的人。时辰一到,祠堂大开,鞭炮噼里啪啦地放了一连串,苏观河与主婚人一同进了祠堂,行相告礼。 未几,伯府众人出门迎接跨马而来的新郎。魏国公府的嫡长孙身着乌纱圆领婚服从左侧入门,身后跟着送来奠雁礼的仆人,一路在围观者的说笑叫好声进了大厅,将奠雁礼呈上…… 后院的苏妙真无心凑热闹,带着绿意蓝湘进了苏妙娣的院子,见得婆子婢女们都退至槛外,于二家面带忐忑,对苏妙真赔笑道:“奶奶马上也来了,姑娘先进去陪二姑娘说说话,让二姑娘止住眼泪才好……” 苏妙真皱眉点头进房,转入次间。苏妙娣已然盛装完毕,只差盖上大红盖头,便可出门行礼了。她正坐在梳妆台前,与春杏低声说着什么,二人见得她来,都扭过身。苏妙娣面庞白净,额头上的疤痕被凤冠垂下来的珠子遮得七七八八,看着可不是个一等一的美人。只她双眼微红,面色郁郁,果是个哭过的样子。 苏妙真心里一惊,忙让绿意蓝湘也随着喜婆退出去,提裙快步走到苏妙娣身边,双手按着膝盖,半弯腰看着苏妙娣:“姐,怎么大好的日子,你反而哭了。”想了想,故意凑趣道:“刚刚让人打听过了,苏全说我未来姐夫长得是一表人才,你可别担心呐。” 苏妙娣先是扑哧一声,没笑两下,望着她,眼泪似仍要夺眶而出,春杏忙递送手帕过去,后悔不跌道:“我就说不能告诉姑娘,于二家的偏是个嘴上不把门的货,这会儿让姑娘哭了,可来不及再补妆擦脸了!” 苏妙娣哽咽两声,拿着帕子擦着眼角,“于二家的跟我说了,真儿,那赵夫人她——”苏妙娣记起这事苏妙真未必知情,话在嘴里滚了三遍,到底没忍心说出口,只掩面泣声道:“若非为了我,你也不至于进产房接生,这会儿你的名声却是……” 苏妙真恍然大悟。她见苏妙娣眼泪簌簌地落下来,心中也是难受,按着苏妙娣的手道:“我知道你指的是什么了。”见苏妙娣抬眼一惊,苏妙真缓缓道,“姐,换了是我碰到这倒霉事儿,你不也会这么做么?!说到底,说到底都是天意……你这会儿再哭也没用,等娘过来,还反而勾得娘也伤心……我名声虽是毁了一些,可保住了二房的庶子和周姨娘的性命,还保住了你的脸面,我琢磨着,还是很划算的……” 苏妙娣仍是哽咽,抓住苏妙真的右手不住地落泪。她听了苏妙真好心说来开解的话,反而心中更酸,哭得几乎岔气:“话虽如此,到底委屈了你,哪有正妻不过门先纳妾的道理,她们赵府也欺人太甚……真儿,你若嫁过去……” 苏妙真眼中一酸,听得门外喜婆媒人的催促出门声,和王氏的询问吩咐声,紧紧握了握苏妙娣的手,附耳过去,将苏问弦的话简短地说了一遍。又忙伸手取来喜帕要给苏妙娣盖上,转身间却被苏妙娣抓住。 苏妙娣咬牙道:“真儿,面子好不如里子好,三哥既然替你打算得滴水不漏,你答应了吧,与其嫁过去受气,还不如留家招赘婿。” 第97章 伯府二姑娘与魏国公府嫡长孙的婚事盛大至极,不提魏国公府处时何等的热闹喧哗,也不消说那十里红妆是何等的气派,单说送嫁的成山伯府,亲族好友齐来贺喜,便足足来了上千人。 -- 第185页 苏观河三兄弟亲自在大门外迎接,一径送到各处用茶款留,这还不算,另请来京中三班名戏,与伯府家乐班子,一同在席间佐兴。王氏三妯娌应付着后堂女客们竟也分/身不能,特特把嫂子王夫人请来往各处照应陪宴。 从苏母的养荣堂到苏妙真的平安院,一路都挂了大红灯笼。傍晚一到,天还没黑,就匆匆点起,陈设的如两条火龙一般。 待魏国公府的奠雁礼和催妆礼依次序完,王氏和苏妙真便亲送苏妙娣上轿,那时节伯府内外鼓乐迭奏,鞭炮燃了一响又一响,送走新人,府外备下流水好筵,请来附近的平民百姓吃席,更撒出许多喜钱,来吃席的人无不夸一声豪气…… 办完苏妙娣的婚事,伯府也不停歇,又忙着过端午。 大顺朝的端午朝中虽不放节假,但人们也颇为重视,从五月初一一直过到五月十三,各家门前都得悬挂五雷符,穿插菖蒲艾盆。 伯府因着要办苏妙娣的婚事,进了五月却暂且搁置,一等初四送嫁完毕,便即刻让下人往各处铺设节物,把菖蒲、艾叶,天师降毒吊屏等物十布置得处处可见,好用来辟邪。 次日,五月初五,一大早。府内有官职在身的男主子们入朝领节赐,乾元帝传旨选人驾幸西苑,看武臣子弟射柳跑马。 除苏观河苏观山两兄弟一个袭爵一个官居侍郎须得进宫外,长房两个儿子在礼部供职,苏问弦被乾元帝口谕特诏,便俱是随行入宫,伯府一下子空了大半,王氏便提议着出门散散。 苏妙真是府里最小的闺女,按习俗她得用石榴花簪在鬓上,簪足一整天。她也乐得便宜,晨起梳妆便半点钗环不使,用各种小纸符和榴花插了满头,便随着王氏三妯娌往高粱桥去熙游。 其实,按苏妙真的意思是,该歇息上一天。可王氏怕她为苏妙娣出嫁伤怀,又担心她为了赵家的事心烦,便再三拉着去了。 西直门外,水从玉泉山引来。碧波荡漾,两岸夹着垂水的杨柳,随风一送,婀娜多姿。逢清明、浴佛,端午等节,就是仕女缙绅也云集在此凑个热闹,普通人更是纷至沓来,挤得足有三四里的簇集。两岸还有扒竿、筋斗、筒子、马弹解数、 烟火嬉戏等娱戏供人赏玩。 顾长清与宁祯扬一左一右下马走着,随行在顾府与平家的轿辇之后,两人随从小厮各退后五步。端午武臣子弟进宫中比拼射柳是长久以来的习俗,渐渐地不拘出身武臣,便是贵勋子弟也时不时入宫随侍,按理宁祯扬这会儿该在内廷。 顾长清于是笑问,“祯扬,今儿是端午,你箭技一流,怎么没有应诏入宫射柳?” 沿岸群立着酒楼茶肆供人歇脚用饭。宁祯扬见得前头辇轿中平顾家的小厮来往传话,知道两府的女眷是要找地方歇脚了,转脸向顾长清笑道:“今日人多,我听说三五两位殿下要在射柳上比拼一番,倒不差我一个。倒是你,自打跟着张松年办了查仓除弊升了官,就少见你出门交游?” 顾长清微笑答道:“我叔父升任工部侍郎,要去办修运道的事,等黄河水位退了便要出京,我自然也陪着打点了一番,至于户部却也还有些旧账没理完——”顾长清顿了顿,“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新上任的仓场侍郎自然也不能免俗。” 宁祯扬恍然大悟,今年春汛一来,乾元帝便下旨要重凿运道,顾长清叔叔曾在河道上任职,他自小又多住在叔叔家,耳濡目染,当然也通会几分。而仓场大案后,顾长清在户部深有威望,想必遇事常指望着他主持。 宁祯扬问了些户工两部的事,想起一处,不由瞟了顾长清一眼,笑道,“往日云天最不耐烦入宫比试,今儿他却起了个大早,连我府上过去伺候梳洗的丫鬟都没见着人,就听说他进宫了,这里头可有一桩官司……” 顾长清惊笑:“云天上赶着进宫,的确稀奇?他这是怎么了。” 宁祯扬远远地瞧见,那高粱桥岸边南牌坊下坐落了一家高可三层的茶肆,雕梁画栋,正欲喊来宁禄,让他去包下位置。 忽地瞧见那茶肆门前落下几顶轿子,某府的女眷带着青帷眼纱,在仆妇的搀扶下进到里面,因其中一人的步伐轻盈,很有几分仪态,宁祯扬便多看了几眼。 宁祯扬视线漫不经心地在那茶肆前打了个转,落在那几顶轿前悬挂的旌旗上,上有成山伯府苏五个大字,宁祯扬不由一顿,立刻转脸,要再看那先前女子的背影,人已然进去了。 顾长清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也是一怔:“那不是问弦家的车马么?” 宁祯扬握紧了手中折扇,道:“这事恰好与问弦他妹妹有关。”便低声把傅云天错认求娶一事简短地讲了,“那苏家的五姑娘如今现已许给了赵家,又是傅夫人过了帖的干女儿,他再喜欢人家,今生今世也绝无可能了。” “那晚上他脸黑了一夜,赵越北为着这事还生了疑心,所幸东麒还有些理智,没当场说破……他从妙峰山一回来就憋了一口气,若非那许家姑娘是个女子,此事只能怪他自己认错倒霉,他早打上门了。就在我府里没日没夜连喝了五天的闷酒……” ”昨夜更把赵越北从头到尾骂了个遍——这会儿自然得进宫,好去和赵越北争个高下。” 顾长清听到有此等阴差阳错,不免惊讶:“还有这事儿?我记得起先傅夫人就是想给两家结亲的,他却死活不愿。如今不成,可知两人并无缘分,他骂赵越北有什么用?” -- 第186页 宁祯扬嗤笑低道,“自然是骂赵越北不识好歹,有了一个天仙似的美娇娘还不知足,偏要借机先纳妾,云天这是心疼那没过门倒先受了委屈的苏姑娘……” “未娶妻先纳妾?” 顾长清皱眉疑惑,宁祯扬一笑,把大觉寺朝阳院那晚上的事儿三言两语地讲了,顾长清听得前因后果,皱眉更深,不愉道:“苏五姑娘虽是进了产房接生助产,但全出一片好心,听你一讲,又知道她行事果决周章,一个年迈高僧都能被她说服……赵家这么做,倒有些辨不出好赖了。” “赵府再知道苏家那位姑娘的好,外头传着的风言风语也够让没脸的了……何况那苏氏女着实放肆了,女儿家该研习的是女工妇德,她倒好,学了些下九流的技艺……”宁祯扬讥诮一笑,“你跟她既无私情,替她急什么?拢共见过一次的女人”。 顾长清心中微动,想起女童春菱的感激话语,和在静慈庵前的被让路,不由低声道,“两次了。” 宁祯扬没听见,扇子一指: “伯府未必没有别的打算,你瞧那茶肆门口站着的,是钱季江——他身上挂的端午索倒别致……” 伯府女眷因在高粱桥遇见了平家顾家两府的女眷,便在高粱桥多留了会儿,直顽到午后,小厮前来报说男主子们从西苑带了节礼赏赐回来,三妯娌才忙向平家顾家两府告辞,打道回府。 乾元帝节礼赐下的有粽子、竹骨纸面羽扇、五色虎形彩绦、艾虎驱百毒画作和一些绸缎布帛,并不名贵,倒让苏妙真失望得不行。 晚饭一毕,把苏问弦拉到平安院梢间问话,“皇上也太抠了,他广有四海,可赐的那些玩意儿一点儿也不值钱……对了哥哥,你们不是还在西苑射柳来着,想来会有别的赏赐,是什么呐?” “这只是皇上向各府亲勋一表恩遇,自然不会太贵重。”苏问弦大笑,“真真,若让母亲晓得你这么腹诽皇上吝啬,又是一场训斥。” 见苏妙真不乐,苏问弦温声补充道:“我不善弓箭,只拿了个第七,皇上赏了三匹贡纱,除了孝敬祖母和母亲的,剩下那匹,我一回来就让人送到你院子了。” 他话音刚落,侍书就笑嘻嘻地捧了一匹织金团花大红纱进来,口中啧啧,“姑娘,三少爷那边差人送了一匹纱来……料子真不愧是皇上娘娘们用的,见都没见过,比南边来的蕉纱竹纱还透气,等入伏做成衣裳穿了,一定凉爽。” 侍书话没说完,打眼见到苏问弦不知何时来了平安院,正坐在花梨木五屏椅上与苏妙真说话,立时只缩着头,挪着步子勉强走到了罗汉床前,对二人行礼,“见过三少爷。” 苏妙真知晓平安院的丫鬟多是不怕她,反怕苏问弦的,忙接过那托盘里的纱,使着眼色忙道:“快出去吧。”侍书一听能走,立时就一溜烟跑了,差点把端茶进来的蓝湘撞个正着,撞得织锦灯笼帘子荡了两荡。 苏妙真吐吐舌头,示意蓝湘把茶盘搁置在案几上,也打发她出去,这才仔细看过手上的这匹纱,见这匹织金团花红纱织造得极好,轻薄细密,纹样也好,立时乐开了花。 先为苏问弦颇受乾元帝恩遇高兴,又为苏问弦待她好而欢喜。 于是苏妙真把红纱放在罗汉床上,走到苏工檀香小案几前头,从剔红锦地海棠形茶盘上端起一盏径山茶,奉到苏问弦手中,伺候他用过。 苏妙真到底没怎么服侍过人,茶水泼了些出来,忙又抽出绣帕,蹲下身子,擦掉苏问弦衣摆处的茶渍,仰脸撒娇笑道:“谢谢哥哥,哥哥最好最好了。” 苏问弦揭开茶盖喝了一口,随手搁在案几上,看着眼前人儿笑着道:“真真,你惯会哄人,你仔细想想夸过多少个人‘最好’,这会儿又来敷衍我。” 苏妙真情知他不过逗自己,当即便掰着指头算了一会儿,方抬眼嘻嘻笑道:“嗯,对爹娘说过,对姐姐说过,对宋芸和婉玉也说过,哎,对外祖府上的三个姐妹也说过,这么一算十个指头也数不完了。” 苏问弦微微眯眼,见她面色红润,不见半分愁容,便拉住她数数的小手,隔着帕子轻轻包在掌心:“今儿钱季江跟着去了,你觉得他为人如何,可适合你?” 第98章 苏妙真听苏问弦提起这事儿,笑意淡了几分。她想起钱季江隔着帘子回话时的一板一眼和满口的“晚生”“惭愧”之乎者也”,不由在心底叹了口气。待要说句“不适合”,瞧见苏问弦的神色,把那话咽了回去。 便是在前世,愿意入赘的男人也并不好找,同等情形下,愿意入赘的男子的种种条件比正常嫁娶的男子往往要差上一些,这是自古以来的重男轻女和宗法血缘制度所决定。好比钱季江与赵越北两人,钱季江虽中传胪,却无背景,模样文弱,性格又内向拘谨,日后多不过个翰林。 而赵越北则不然,一则他出身执掌兵权的总督府,家世一流;二则他在大年的官舍会武中尚且能拿第二,可见其人上进争气,他前程可想而知的光明…… 故而王氏的态度也很游移不定,若苏妙真看得上钱季江,那就向赵府退婚,若苏妙真看不上,那少不得还要在赵府那里争取一二。 纵然现在向赵府退婚,钱季江有孝在身,要谈婚论嫁也得一段时间,她不需急。便微笑:“我没仔细瞧他,想来也不能太差……他身上那条端午索,看着倒像是绛……”苏妙真含糊着想说下去,称心在梢间窗外小心问着,“三少爷,那边来话了。” -- 第187页 苏妙真一呆,没反应过来,见苏问弦突地站起身,往她处看了一眼。苏妙真抿唇一笑,提灯把苏问弦送到院口,称心的身影在喜鹊梅花宫灯透出的昏黄灯光照耀下,显得有些局促。 苏妙真瞥眼只瞧见她手中攒了一个遍地金八穗荷包,因夜黑倒没看清楚颜色,苏问弦似也注意到,淡淡望去一眼,“你先回去。”称心便慌不迭地收进袖中,转身走进夜色。 苏问弦立住脚步,回望着她嘱咐道,“真真,明日我有事,晚间若回来的早,便来看你。” 苏妙真点头,把人送至院口,猛地想起来今儿遇见的顾家女眷,拉住苏问弦在院口的葡萄架下站了轻声问道:“今儿在高粱桥碰见了顾夫人,她整个人喜气洋洋,她们府上是不是有什么喜事,我含糊听人说,似乎是顾大人调任要去督建运道……” 苏妙真小心觑着苏问弦的神色,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平淡些,夏夜朦胧,苏问弦似打量了她一会儿,随即一一讲来。 今年黄河大汛后,乾元帝采纳了工部尚书的意见,决心在昭阳湖东开凿新河,以避黄行运。顾长清的叔叔从工部郎中升任工部侍郎,正是要随着总河大臣前往夏镇等地巡视查勘河道。 若开新河,耗费的人力物力却是不计其数,何况这只是一时之法,苏妙真晓得黄河会不断地变迁改道,不管开多少新的运道,总是无济于事。前世明清治河,起先也都是先开新运道,结果总不能长久维持。 后来明有潘氏,清有靳辅,用了“束水冲沙,宽堤固沙”的法子各保了大概近百年的太平,虽仍不根治,但到底要比新开运道要强许多,现在朝中怎么会无人提出这个办法呢。 不过,顾长清的程文里中有关于河工漕运的见解倒是先进,虽苏妙真觉得他算不上专家,最多有所涉猎,可他看问题高屋建瓴一针见血,能敏锐看出漕与河之间的矛盾,也算可以了。他叔父若随总河用职,日后顾长清说不得也能插得进话。 苏妙真有些烦闷,这黄河上的事也不知还要再闹多久才有起色,而开放海禁更不知是何年何月,她怎么就没上个男人身呢?!苏妙真叹气,送走了苏问弦。她把会试程文取出来再看,这么看到该歇宿的时辰,仍没有睡意。 绿意进来铺叠床被,又招呼着侍琴侍画把水抬到浴间,预备着苏妙真沐浴,等了小半日,见苏妙真仍对着那本程文出神,嘴唇还微微动着,似念念有词,便走到案前叹口气道:“姑娘,该歇了。”探身望一眼,瞧见那篇程文署名乃是“顾长清”,吃惊问:“这是顾家公子所作?” 苏妙真合上程文,“绿意,先前为了春菱的的事,你是见过顾长清的,你觉得那人如何?” “顾公子为人磊落洒脱,处事有礼节但不至迂腐……还有还有,今儿在高粱桥我去摊上买东西回来,碰见在一楼歇息的顾寅,顾寅还跟我说那春菱的下落了哩,原来顾公子虽忙碌,但也留心查访着,找了许久,替春菱找到了家人,只可惜春菱父母走水时呛了烟,顾公子还遣人送了药,时时让大夫去看呢……” 苏妙真早想去打听春菱境况如何,但每每和顾长清相见,因怕被他识破都不敢提,如今得知春菱安全回家,也十分快慰。 更何况,此事又能看出顾长清的为人,她心中一动,喃喃道,“他出身大族,父亲尤蒙先帝恩遇,不到三十就官至巡抚,只可惜英年早逝……祖父三朝元老,更是力挽狂澜的名臣……他自己处事也干练,心怀黎庶,还深得皇上喜爱。我总琢磨着,这人只要运气不太差,那就前途无量……这么说来,他的确又是个重诺守信的人……” 绿意拿起案上的并州银剪,探身剃了灯花,室内瞬间亮了许多。因暑热,绿意又为她打起扇子,笑道,“我瞧比那个钱传胪强很多呢!钱传胪生得清秀,人却满口的圣人有云,烦都烦死了……” 说着说着,绿意起了疑心,用目光打量苏妙真的表情,见她头也不抬,仍死死盯着那本程文的封面发愣,小心试探道:“姑娘怎么想起来问这事了?” “不过随口提一提。”苏妙真叹一口气,“我的事大多不避讳你和蓝湘,赵家那边提的要求,你们怕也知道了吧?” 绿意连连点头。为着赵家提先纳妾的事,绿意和蓝湘还一起在后厢房哭了一场,哭她们姑娘苦命,平白无故地闹了这么一场没脸。但在苏妙真跟前,谁也不敢主动提起。 今见她语气平淡,似没放在心上,便想借机劝解一番,“姑娘别为这事儿烦恼,赵公子是不晓得姑娘的好,纵然太太心慈,答应了让那柳姑娘先过门,日后姑娘嫁过去,总能把柳姑娘比下去的,我看柳姑娘可处处都及不上姑娘……” 苏妙真揉脸苦笑,起身走到浴间,褪去衣衫沐浴。伏在浴桶边缘发呆。她心中早就清楚赵越北心有所属,还为此暗自窃喜。 时至今日,若非赵家一定要打伯府的脸面——提先纳妾的事——苏妙真也是不愿意退婚的。“然而我虽能忍得下这口气,伯府却也要成为京中的笑柄,爹娘更要为此悬心受气,我怎么忍得下心?” 绿意见她苦闷,用瓜瓢掬起一捧水,轻轻揉搓苏妙真散落的头发。“那就考虑考虑那位钱传胪,奴婢想着,钱传胪虽然没什么家世本事,但想来是好拿捏他的。” -- 第188页 苏妙真抓着浴桶里浮起来的花瓣,怔怔地看了几眼,“若钱季江不是她的心上人……”顿了顿,“他为人太内向,将来官能做到几品,却未可知。所谓妻凭夫贵,他要是没什么作为,我就没有指望了……” 绿意也怔了,“那倒是,三少爷待姑娘再好,到底隔了一层,我听说这请封诰命,除了自己的丈夫就是自己的儿子能请封,钱传胪要是混得不好,姑娘纵然有银子也没体面……不过姑娘也别急,反正还没及笄呢。太太打得主意是边拖着赵家边私下悄悄看着,横竖害怕贵妃皇后塞人的不是咱们家。” 苏妙真噗嗤一笑。她打得主意其实也是这个,比起伯府,赵家才是怕婚事久拖不决的,反正她的名声已经烂了,就是再扛上一个退婚或被退婚的名声,也没什么区别。 何况,何况还有一个重信守诺的顾长清,苏妙真微微一叹,闭目由绿意帮着沐浴。 良久,苏妙真踏出浴桶,用虎驱五毒翠色肚兜儿挡着胸腹,换上银红小衣,靠着床头养神,含着冰湃过的果子在口,含糊道:“明儿你把凤儿带来,我有事和她讲。” 次日,宁祯扬生辰,他在京中的至交好友都来上寿。 傅云天先到,闷在花厅也自斟自饮。宁祯扬正对宁禄吩咐着座次安排,见傅云天把伺候的歌姬赶到一边,便笑道:“东麒,前次你来我这里,还说她生得好,这回我让她来近身伺候你,你又看不上了?怎么,是要清心寡欲不成?还是——”宁祯扬慢慢展开手中泥金扇子,但不下说。 傅云天仰头灌了一大杯酒,无奈摆手,“你又不是不晓得我的心事,何苦来打趣我。你也是见过她的,你自己说说,你府上的姬妾有比过她的没有,就是都加一块儿,怕也及不上她半根指头……” “容貌上虽有所逊色,性情上却未必,”宁祯扬颇有些恨铁不成钢,“我府上的姬妾不问出身,但凡抬进来,就没有轻易出二门的,这才是妇道人家该有的做派,香凝她们都明白的道理,你倒只知看长相了?” 傅云天俊朗的面容一黑,就要反驳,话没出口,打眼望见槛外顾长清和苏问弦边走边说话,只能闭嘴,和宁祯扬一同起身招呼,各自让礼归座。 天热,丫鬟们过来打扇。顾长清见傅云天不乐,还以为他是为了端午射柳输给赵越北烦闷,便出言安慰了几句。他想到一处,始终有些想问,就看向苏问弦,“听说你妹妹的婚事有了变动?” 苏问弦微微一笑,接过婢女奉上来的径山茶,“不妨碍,我和父亲母亲都有了主意,只再等等时日。” 傅云天一拍桌案,冷色大怒,“赵家此举过分得很,问弦,你不是想委屈你妹妹吧。” 顾长清一愣,见对面的宁祯扬亦然。他二人知道傅云天弄错人的乌龙,但苏问弦不知,若被苏问弦听出来一二可就不好。当即就给傅云天使眼色。 傅云天也察觉到自己的失态,用喝茶掩饰过去,咳了几声,方道:“那可是我换过帖的干妹妹,我自然也是关切的。” 作者有话要说: 改了个bug 第99章 苏问弦手指摩挲着茶盏,有意提醒傅云天道:“我妹妹和你如今正如亲兄妹,你关切她自然全出于兄长之情……” 苏问弦又不是瞎子,傅云天待苏妙真的态度有隐约的变化,他自然看在眼里,只不过苏妙真既然是傅夫人的干女儿,他二人便是亲兄妹一般,眼下傅云天再怎么有别的想头,也得不到侯府的支持,终是无用。故苏问弦并不戳破,只是敲打了几句。 立时,傅云天堵得哑口无言,泄气地靠回椅背,苦笑着长叹数声。 顾长清喝一口茶,转移话题,“问弦,听说昨日内廷射柳,皇上大发雷霆一场,究竟为何?你和云天没被牵连吧?” 他这话一出口,堂内余下三人都精神一振。 苏问弦先沉脸道,“为的是应天府来的几位将待袭替父职的子弟,他们不习骑射,连弓都拉不满,让皇上瞧了大为震怒,这样的纨绔骄堕,他日军中得用,却要贻误军机。更让皇上不满地是,官舍比试,除了头几名算有真才实学,剩下的皆是膏梁乳臭之徒,故命兵部速速拟本解决……” 傅云天连连点头,抢过侍女手中的洒金大扇,用力扇着风,恼怒道,“我看着也是大吃一惊,那些人往日在京中遇见,看着牛皮都吹上天,一到动真格的比试,居然畏怯如在室处女,难怪皇上大怒,” 他冷笑一声,“这官舍会武原是高宗为了督促咱们世袭子弟们用功习武,以成绩决定袭职实授和武职升迁,谁知近年来竟越发只是虚应故事了。不说往后难以坐营领兵,就是现在百姓知道,也只有连带着骂我们其他子弟败坏骄纵的,我看那赵越北也是这么个意思——你们是没瞧见那几人的靶子……” 说到这儿,傅云天神色更冷,“依我说,这官舍袭替的考校还该再严厉些,若头年弓马韬略皆不合格,也不用等两年后的再试,直接降充军,看谁还敢不学无术!” 余下三人听了,都是一惊。傅云天平日算是这一辈中的最浪荡闲散者,现下能有这番义正言辞的见解,三人都是点头。宁祯扬道:“我在南边看着,各地卫所的袭替子弟们,剥削行伍,卖放军役,名声早烂了。” 顾长清神色冷然,“这事儿不在官舍会武严不严,选拔的范围就那么些,再怎么严苛,也无济于事……” -- 第189页 傅云天一怔,“按你这么说,竟是改无可改了?”他扭头看向苏问弦,“问弦,兵部其他大人怎么说?” 苏问弦正在出神,想起苏妙真议及军制的那段批文——“武臣子弟仗世袭,不畏罪黜……而军户世袭,普通军士无上升余地,永为豪强官军驱使奴役,故逃军日多……”。 正心绪起伏,傅云天出言相问,便回过神,目光在傅云天面上转了几转,方道,“我看傅侯爷的意思,是想要改革现今的武将选任制度……我给的意见是从唐宋以开武举,察访谋勇之人,由各地巡抚督抚考试,中者送兵部督府再试,仿文举出榜用人……” 宁祯扬傅云天二人大为惊异,傅云天更是立马皱眉,“这是要夺了朝廷给我们武人的恩遇?我爹能同意,各地的总督总兵能同意?” 苏问弦见傅云天颇不赞同,也不在意。大顺开国以来不设武举,除了八等流官外,武官始终世袭,这是太宗为了笼络武臣定下的。但太宗事后也忧心武官子弟仗着世袭的身份,武艺礼义兵法皆不谙习,才又定了官舍会武……可武官世袭越久,越显出弊端,不改是不成的。傅云天此刻不喜,无非是考虑到侯府未来,怕子孙富贵不保。 不过,诚如傅云天所言的,各地总督总兵那关并不好过……苏问弦捏住茶盏的手微微用力,道,“开国初也有巡按御史提议开武科,那时候人们自然不赞同,但今非昔比,傅侯爷说,‘现在的武官子弟们大多失去了祖辈的血性雄风,各地总督总兵若还为朝廷和圣上着想,还怀了一腔报国热血,自然同意’……” 只见傅云天皱眉不说话。顾长清面上倒有大为赞同之意,苏问弦呷了口茶,突听顾长清笑道:“说起来还没恭贺你官舍夺得第一,改日送份礼过去……”傅云天醒过神,双手一拍,“差点忘了,这月十三我妹子生辰,我娘说开男女两桌,一并把官舍会武的喜事给庆祝了……” 三人纷纷点头,正说着,只见厅外绿荫浓浓,修竹映阶,夏日的暑气扑面而来,苏问弦接过丫鬟们送的冰梅汤,想起苏妙真曾在某封书信中提过厌倦夏季,正记挂着她。突地,宁禄也进来,先抢个千儿,报说预备齐当了,请他们入席,四人方起身,一径往堂上去。 少倾。歌吟两套,酒过三巡。苏问弦起身更衣,见顾长清身边小厮上堂附耳说了几句,顾长清面色骤变,起身告罪:“家中有事,倒要先行一步。” 苏妙真在流水雅间等得百无聊赖,正就着烛光看八仙桌上的棋盘,准备自己斗自己下着玩儿,忽听深有节律地敲门三声,知是顾长清应约而来,立时搁下棋子儿,噌得起身。 她先咳两声,换过嗓音,粗声粗气喜道:“顾兄有请。”便见门被轻轻推开,顾长清闪身而入,但不走近八仙桌,在雕花木门处站着,微微偏过头,对她道:“许久不见,苗兄弟可好?” 苏妙真素知顾长清是个守礼的君子,今见他客气,也难免文绉绉地说几句话与他寒暄。过了小半日,见顾长清仍是立在雕花木门,两人隔开了近十步,也有些不耐烦,指着北座催促道:“顾兄请坐。” 顾长清这才归座。苏妙真亲手斟茶过去,待他应景吃了一口,因觉得室内气氛局促,方问:“顾兄从何来,怎么身上还有些酒气?” 顾长清咳了一声,缓缓道,“今日吴王世子宴客,愚兄也去了。”顾长清似抬头望了她一眼,低声道:“除了我,还有成山伯府的苏问弦,便是今年新科探花……还有镇远侯府的傅云天,文大学士府的……”便是一长串名字,苏妙真除了听见“苏问弦”三个字时略略专心,其他都全当耳旁风过去,嗯嗯了几声而已。 因顾长清语气里对苏问弦颇为推崇,她心中欢喜,便只笑道:“苏探花我是知道的,与顾兄那是不相上下的才华,听说在兵部观政,前不久的官舍会武便是他一力操办,京中人都说他很得皇上喜欢……” 顾长清逆光望去,但见苏妙真面上带笑,极为愉悦,心中一动,“问弦不只是得圣上青眼,他本人也有进取之心,这次因端午射柳皇上对官舍袭替大为不满,他有心上折,恳开武举……” 苏妙真闻言先是一怔,继而大喜,抓住顾长清的衣袖连声问:“真的,我,不是,苏问弦他居然准备请开武举?”见顾长清点头,苏妙真大为振奋,连自己所来为何都几乎忘记,只不住地心想,这武官世袭早该改一改了。 继而又发愁,若开武举,势必侵犯到各大武臣的地盘。有句话叫触动利益比触动灵魂还难,各地总督总兵却未必能真答应,前世有明也是如此,直到快灭亡时才将武举定制,可惜那时候叛军蜂起,早无回天之术了。 又想苏问弦不是莽撞的人,他若要提此事,定然有些凭依,便问,“苏探花既然在兵部任职,又只是观政,想来不会贸然,可是兵部有重臣与他所见略同?” 顾长清不料苏妙真脑筋转得如此之快,几句话便将情形推知的七七八八,道:“正是,兵部尚书傅侯爷一心为国……” 原来是傅云天的爹。苏妙真大为佩服。镇远侯可是一等一的武臣功勋,位极人臣,完全可以安享富贵荣华,为自己的子孙后代谋前程,这会儿却能从大局出发,实在是个高瞻远瞩而又高风亮节的人物,难怪那傅云天虽然纨绔,但也还有些本事。不过镇远侯虽是主张开武举,限制武臣子弟的因袭,可朝中那么许多总兵总督,未必人人如他。 -- 第190页 “关键要看皇上和几位重要武臣的意思,若是那些勋将们都能这样大公无私一同上折,这开武举选兵将的事儿就推进的快,否则仍得好几年的争论……” 顾长清见苏妙真用手托着一张小黑脸,为这事费脑筋的样子,虽理智上觉得一介平民如此关心朝事着实奇怪,但心里却又觉得寻常——她本来就和普通人不太一样。“正是,就看蓟辽总督宣大总督等人的意思了,若他们一力反对,皇上也不会寒他们的心……”不过,顾长清温声询问,“苗兄弟,你找我来,可是有什么难事?” 苏妙真正在沉思如何才能说动蓟辽总督宣大总督等人,正模模糊糊地有了点主意,听得顾长清发问,抬眼一望,见他面色诚恳,正看着她缓缓道,“若有愚兄能帮得上忙的,小兄弟尽可相言,愚兄无有不从。” 苏妙真一咬牙,一闭眼,“实不相瞒,顾兄,我是来给你说一门亲事的!” 作者有话要说: 死活刷不开后台,哎彻底没任何存稿了,/(ㄒoㄒ)/~~ 第100章 苏妙真话一出口,就有三分后悔,可她耳边响起曲姨娘的那番话,不由在心中叹气,强压着窘迫,紧紧抓着腰间白银条纱挑线香袋儿,仔细盯着顾长清的神色,一字一句道:“只不知,只不知顾兄现在可有心上人在两京等地?若有,这话我也不好开口了。” 顾长清瞥她一眼,流水雅间昏暗,他的面容在暗影里看不出神情,“如今并无。” 苏妙真大松一口气,连忙道,“我听说顾兄的未婚娘子出自平江伯府陈家,却被叔父所害,后来她哥哥陈宣替陈姑娘讨了公道,便袭爵离京……陈家听说也并没有其他合适姑娘,所谓成家立业,顾兄也该先成家,才好立业。只不知,顾兄想要什么样的正妻?有无特别的要求,比如说要通会琴棋书画的,或年纪过十六的……若有,兄弟我也不好往下说的了。” 只见顾长清起身,他身上的靛青色暗纱袍摆拂过桌凳,带出簌簌声音,似有几分急躁不解。他在雅间内来回踱了几步,背身过去,把手搭在八仙桌上。 “家世上倒也没有要求,顾家已是文臣中的顶尖……只要这人心地善良,有几分智慧——我日后多是要在官场上费心的,家中自需一个聪慧明白的夫人,其他什么容貌家世倒都不拘,任凭是官宦贵女,”顾长清顿了顿,“亦或是商户之女,或浮萍孤女,都无不可……” 顾长清语气迟疑,却仍是和煦的,“不知贤弟要给愚兄说哪家的姑娘?” 苏妙真心中忐忑渐渐消散。她这几日左思右想,若真和赵府结不成亲事,却真要招赘婿么?可钱季江似乎只想专研经史子集而非经世致用……她纵然感念苏问弦一片爱护之情,也仍存了别的想法:来这地方一遭,真的只要窝在苏问弦与王氏夫妇的羽翼下,糊里糊涂地过一辈子么。 苏妙真苦笑叹气。“顾兄可知道,成山伯府的五姑娘?她人算聪明,她人也很好的。” 顾长清闻言转身,死死按住八仙桌,看向苏妙真,他面色颇为诧异,拧眉低声,“小兄弟,你要给我说的不是——” 苏妙真歪头咦了一声,顾长清深深看她一眼,似乎琢磨好了什么,这才平气对她道,“我曾在棋盘街与静慈庵见过苏姑娘,静慈庵那次,苏姑娘做主为我和张松年大人让路……我听说她在大觉寺帮府上姨娘生产,以至于赵家不满意她,企图先纳妾后娶妻?” 苏妙真不意他消息如此灵通,端详过顾长清,见他对“助产”一事似无意见,心中更是一喜,忙道,“正是,苏姑娘原本是为了伯府的子嗣考虑,谁知外头传得难听,以至于让赵家欺负到头上来了。” 顾长清冷不丁问,“贤弟,你为何要替苏姑娘打算?” 苏妙真起身,抹了抹冷汗,把这两日仔细琢磨好的说辞在心底过一遍,确定前后左右都没有漏洞,“当初我姑母失去独女,大病一场,几乎丧了性命……姑母曾在成山伯府当差,苏五姑便赐药安排大夫,很是尽心尽力。我只有姑母这一个亲人,进京得知后,一直想要报答一二,却无机缘。如今听说宣大总督赵府要先纳妾再娶妻,不免有路见不平之想。” 顾长清点了点头,“苏姑娘曾经救过一个女童,还百般为其寻找——”似乎因说到闺阁女儿的事迹,他不再下言,看着苏妙真缓声道,“苏姑娘的的确确是个聪慧心善的女子。” “对对,苏姑娘那人品当然没得说……”苏妙真也连连点头,觑着顾长清的面色,似对所谓的“苏五姑娘”颇为欣赏,泛起喜意,就继续道,“当然,苏姑娘与我还有一点缘分——听说其芳名与我重音,是‘妙真’两字……” 顾长清修长的手指敲了敲桌缘,语调一扬,“是吗?那的确算是缘分”苏妙真忙忙点头,又赶紧夸苏五姑娘几句。脸不红心不跳,任谁听了,怕也想不到她这是在自卖自夸。 不能告诉顾长清,“苗真”与苏妙真乃同一人。虽然顾长清的的确确是个守礼端方的君子,且某种程度上,他比苏问弦等人的脾性还好很多。可顾长清心性再好,怕也不能容忍自己妻子曾乔扮男装,时时出门,与男人在茶铺单独私会,甚至插手户部侵仓的大案。 这桩桩件件都不是闺阁女子该做的事。便是苏问弦,也只从苏全那里知道她偶尔来铺子上走一走,却再不晓得她究竟干过什么。 -- 第191页 苏妙真呆了呆。 苏问弦对她的娇惯宠溺,难道不是因为两人乃兄妹,而她又先后帮过他几回么?苏问弦当然只有宠着纵着她,跟在后面收拾乱摊子的。 但若她不是他的妹妹,而是他的妻妾内宠;又或者他对她毫无手足之情,恐怕也容不得她总抛头露面,四处闲荡的。 不过话说回来,这地方的男人哪有不看重三从四德、男女大防和礼教伦常的? 好比她不过悄悄启开轿帘,看看街市热闹,都能被那宁祯扬骂一声“轻浮”; 又或者大觉寺那晚,她冲进西敞厅求助,先遇上赵越北,赵越北为了这男女之分,连看都不曾多看她一眼,生怕越了线; 而傅云天,一见有别家内宅女子过去,更是惊讶得连桌子都给掀了…… 这里的男人,都是差不多的……她这会儿不能赌。 苏妙真蓦地惊醒,看向顾长清,见他微微后退了两步,退回那八仙桌后。他面色如常,倒让人看不出他的想法。可她现下要偷溜出来一回,那是难得很——苏问弦把她看得紧。今儿若得不到顾长清的准话,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安心回去。 苏妙真一咬牙,冷笑一声,拿话相激,“顾兄,你亲口承认如今既无心上人,也无婚配对象,还不似鄙夷苏姑娘,为何迟疑?!苏姑娘那样的家世品貌,配你也并非不行,无非是名声稍稍有些难听……” “而顾兄莫非忘记,你曾答应过我会办一件力所能及的事?眼下就是我急急求上门来,你却不是要过河拆桥地食言吧?” 顾长清眉头一皱,他终于开口:“自然不是。” …… 赵盼藕在拿到朱红请帖时,见得上面写了她与柳娉娉二人的名字。傅家来的婆子又说各府子弟也都被下了请帖,只等五月十三,好为傅绛仙生辰与傅云天会武第一而庆贺。赵盼藕一听心上人苏问弦也去,自然满心企盼,虽估摸着未必能寻机见上面,但到那日也还是早早起来,打扮得花枝招展,与赵夫人柳娉娉一同到了侯府。 侯府的戏是有名的好,当下玩闹了大半日,时近未末,赤日炎炎,很让人受不住。各府贵女有先回的,也有再留的。再留的被分批领入不同退室更衣。 赵盼藕一壁顺着游廊往起居退室走去,一壁对柳娉娉道:“今儿没看见苏妙真,她不至于不来了吧。” 说着,赵盼藕大惊小怪地敲敲自己脑袋,皮笑肉不笑道,“瞧我忘了,有你这个要先过门的贵妾在,她咽不下气也正常。不过却也未必,伯府一直没给回音,说不得宁愿退婚,闹得你也不能先嫁给我哥。” 柳娉娉被她讽刺,只当没听见。 她看向廊外花园的景色,转着手腕上的一对金丝攒珠手钏,“苏妙真名声已坏,她若退婚,京中也不会有比越北哥更好的人上门求娶。她若是个聪明人,为了日后能在赵府多些进退余地,最终当然是要答应下来的。何况说到底,是她先失了女儿家的谨慎,干出了接生助产的事,一个女子通会这些,哪有别的好人家肯要她呢?她那样的家世容貌,怕也未必愿意退而求其次,选一些好拿捏的普通儒生嫁……” 说话间,两人被丫鬟引进一三面环水的轩榭,只见这乐水榭三间大小,明间铺设的甚为华丽,七扇紫檀架子嵌璎珞白绢绘明月逐人大屏风坐落在地坪正中,把明间隔成两半儿,屏前几把金丝楠木东坡椅,坐着苏妙真,傅绛仙和文婉玉三人。 傅绛仙正不耐烦地抹着茶盖儿,苏妙真摇着一把檀香木八宝拉花苏州折扇,偏着头与文婉玉说话。她们三人身边侍立了一三十来岁的妇人,似是伯府的曲姨娘,有几分书卷气,正与三人斟茶。 苏妙真身着一件大红织金团花条纱对襟衫儿,绯色蕉纱比甲,鹅黄缕金挑线湘裙,裙边垂坠禁步明珠与压摆妆刀,胸前平安玉牌用端午五彩丝绦坠着,熠熠生辉。她鸦黑的鬓发上则插了几支别致精巧的篆字符簪和一朵初开的金边瑞香花,竟是少见的盛装打扮。 苏妙真面上半分仓皇没有,只一副气定神闲的态度,似既不为她自己的名声忧愁,也不为见了柳娉娉而恼怒,见她们来,盈盈一笑,倒先笑出两个浅浅梨涡来,用那把檀香木八宝拉花苏扇,往面前空椅一指,柔声道,“两位姑娘请坐。” 赵盼藕拉着柳娉娉便坐了,刚清清嗓子,想和苏妙真套套近乎,只听“吱呀”一声,这乐水榭的门从外面被关上,那引路丫鬟便悄声退出。 门槅子挡住了外头的骄阳烈日,绿树茂竹映在门槅子的茜纱上,投下横斜阴影,树影婆娑,室内顿时凉爽了许多。 柳娉娉心内一惊,她打量着苏妙真,琢磨不出苏妙真命人引她至此,有何用意。便不发一言。 苏妙真按住急不可耐就要发作的傅绛仙,先把这柳娉娉上下打量一遍,只见她眉若春山,眼中流波,腰似小蛮,果然是个拔尖的美人,更难得的是她有一种弱柳扶风袅袅娜娜的情态,让人望而生怜。 难怪赵越北心心念念都是这个表妹。苏妙真心中一叹,轻声道:“我请柳姑娘来此,是有事相言,不,相求。” 轩榭内的剩余四人听得她言语温和,半分尖刻也无,不由都吃一惊。文婉玉迟疑道:“你对她——” 柳娉娉目光微动,复而一笑,“五姑娘这样低声下气,倒让我为难了,有什么事,五姑娘但说无妨,到底咱们日后总时时相见的……” -- 第192页 苏妙真微微一笑,开门见山道:“我知柳姑娘素识大体。柳姑娘,赵夫人想要先娶你进门,这事想来你也知道了。” 傅绛仙与文婉玉对视一眼,有些咋舌。赵盼藕亦是心里扑通扑通直跳,没料到苏妙真说话如此直白,忙抽了帕子,装模作样地捂嘴咳几声。 柳娉娉亦是愕然。见苏妙真居然把女儿家最不好意思的婚姻大事挂在嘴边,心中先有几分摸不准,又有几分看不起。 这苏妙真果然莽撞,这话也能对外人随便提起,看来她的确只在小处上有点聪明,大处上却少了智慧忌讳。 柳娉娉那一腔提防之心已然去了大半。 第101章 “明人不说暗话,我是赵家未来的正妻,日后与柳姑娘你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柳姑娘少不得要在我那里立规矩。”说着,苏妙真手中檀香木折扇应声而落,正巧儿掉在她裙下。苏妙真半分眼风不扫过去,仍笑吟吟地看着柳娉娉,似没有察觉一般。 柳娉娉不解其意,却见那侍候左右地曲姨娘上前一步,跪地拾起,又恭恭敬敬地低着头,双手捧着递给苏妙真。 苏妙真眼也不看那曲姨娘,拿过折扇,吩咐道:“曲姨娘,给两位姑娘斟茶。”那曲姨娘果然又快步提起一青花折枝花纹提梁壶,为众人斟茶。 柳娉娉看着烟青茶盅里徐徐升起的雾气,登时一愣。 “妻妾妻妾,这就是妾的地位。”苏妙真指着曲姨娘,以扇掩面,“晨昏定省,伺候正妻,生下的孩子也只能喊一声‘姨娘’!柳姑娘,内宅的事赵公子能管多少?你在我跟前,日后也不过是个贱妾。我想要磋磨你,那是易如反掌,由他不得。” 柳娉娉只见那折扇后的杏眼里含了三分冷光,三分警告,还有六分别的意思,柳娉娉心里一跳,有些着慌。 “可若柳姑娘肯给我行个方便,为我们伯府留□□面,主动托病,暂不出嫁——那等我进门,我一定风风光光地把柳姑娘纳进赵府,日后亦是一生的荣华富贵。但我有的,绝不少姑娘半分,而若姑娘诞下子嗣,也留在姑娘身边教养,喊姑娘一声‘母亲’,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柳娉娉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苏妙真是怕赵府先纳妾伤了伯府的体面,才故意引她至此,想让她主动托病,推个几年。望着沉默寡言一旁立侍的曲姨娘,柳娉娉一时惊疑不定。她自然知道,妾室有多卑下。 当初,当初柳家败了,父亲郁郁而终,头七还没过,她那几位姨娘便被母亲所卖,不知沦落何方,换做了投奔赵家的盘缠…… 然而,柳娉娉摸着腕上的手钏,赵越北英挺的面容在她眼前浮现,她记起赵越北曾说过,若苏妙真妒忌,便带她去边关,自然不用在苏妙真跟前立规矩,而隔得远了,苏妙真便是想抱养她的孩子,那也无能为力…… “这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娉娉一深闺弱质,自然不会插嘴,五姑娘找我,却是找错人了。” “柳姑娘果然不愿?” 柳娉娉摇头,“非我不愿,实是不能。” 她话音刚落,便见苏妙真冷下脸色,嗤笑一声,“柳姑娘这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咯,那好,让我们好好算算朝阳院秋千的账!” 轩榭内其余人都是一惊。 柳娉娉更是唬了一跳,站起身怒道,“你胡说些什么。”只见苏妙真微微叹一口气,对乐水榭侧厅扬声喊道,“绿意蓝湘,把东西拿进来。” 说着,侧厅出来两个丫鬟,手中捧了几样东西上来。柳娉娉放眼一看,原来那两个丫鬟捧来的是一秋千画板,一段沾了血迹的秋千绳索,和另两段干净的麻绳,其中一段已经断裂,另有几颗石子,俱被放在捧盘内。 柳娉娉不看还好,一看便是一身冷汗,一个脚滑,她跌回东坡椅内,几乎说不出话来。入夏的暑热天气,她全身上下却都凉沁沁的,模模糊糊似听见轩榭外流水潺潺,虫鸟乱鸣,可更响亮的,却是她自己胸腔内“扑通扑通”的心跳声,让她头昏不已。 赵盼藕出声,“这不是朝阳院的秋千架子上的画板和绳子么。”文婉玉傅绛仙同时起身,过去把那绳索看了,连连点头,“妙真,这是什么意思?” 苏妙真但不答话,指了指曲姨娘,示意她说话。 曲姨娘上前一步,先把赵柳傅文四人扫视了一遍,方朗声道:“那日在大觉寺要在四怡堂的前院开夜宴,我和府中另外两个姨娘都得搬到后面去,我与身边的丫鬟四处闲逛,走到北敞厅边上的小门时,因那门栓的不严实,从缝隙里便看到一个嬷嬷在摆弄那架子秋千,柳姑娘则站在一旁,院中并无人。我当时看过便只看过,还以为是预备着给柳姑娘赵姑娘玩耍用的,并没有放在心上……谁知夜里,周妹妹不舒服,说要四下散散透透气,我便相陪了。信步走进了朝阳院,那时候我见着我们五姑娘在秋千旁站着,已经有几分疑心,但那会儿我们二姑娘来了,大伙都低着头听训话呢,正准备往回走,腿酸的周妹妹从秋千上跌下来,便引出一桩祸事来。” “之后我悄悄地去打听,从赵府的下人那里得知——柳姑娘从不打秋千!” 赵盼藕低声插话道,“确实,娉娉有两个堂姐打秋千时跌了下来,姑母就再不许娉娉打了。” 曲姨娘顿了顿,继续道, -- 第193页 “我实在是满腔不解,但这事关系两府,我不敢瞎说!待家去了,我们姑娘查出来这秋千是人为所断,在府内提审我与金姨娘——我才知道是有人故意弄断了秋千,可这事分明与我二人毫无关系。” “我这两相结合,才恍然大悟,原来是柳姑娘想要害我们姑娘跌下秋千,坏了性命——结果却阴差阳错,殃及了周姨娘和她腹中的胎儿,柳姑娘——” 曲姨娘面上满是鄙夷不屑,“你年纪小小,却心狠手辣。” 说着,柳娉娉见她朝自己啐了一声,“我们姑娘今儿来之前还说,若你肯主动称病暂缓出嫁,她便不把此事揭开,给大家都留个体面,谁料你不识好歹,一定要跟未来主母争锋掐尖儿!” 柳娉娉登时一个哆嗦。 这曲姨娘一个跨步,走到那蓝绿二婢女跟前,拿起捧案里的剪刀,只听“咔擦”一声,原来是这曲姨娘用剪刀将那簇新的麻绳齐齐剪断。 柳娉娉大惊失色,心中隐隐有了预感,曲姨娘反身冷冷道,“我们姑娘说了,磨断的麻绳,断口截面会参差不齐,还会起毛。可若是被割断,那截面则是平齐均匀。我们姑娘心细如发,在大觉寺那夜便使人去捡了秋千绳和画板回来,并另在大觉寺库房里寻了新的替在那儿,不过掩人耳目,为的就是能查清真相,揪出这个心如蛇蝎的毒妇来。” 说着,这曲姨娘伸出手,让众人看她手中的三条麻绳,果见沾血的那条断口平齐,与新剪断的麻绳一般均匀,而另一条磨断的绳索则断口参差,磨损起毛。 这时,苏妙真亦是走了过来,指着那雕漆捧案上的石子儿说道,“当日各院都打扫过,小径上铺的也都是鹅卵石,为了就是让各府主子不至于跌倒蹭伤。” 苏妙真语气依旧平缓,只是轩榭内众女都听的出来,那平静下藏着深深的无奈疲惫,“可朝阳院的秋千架下,却偏偏多了几个锋利的石块,害得我姐姐妙娣磕在上面,若非吴王府及时送来上好的药,早就破相留疤了,这桩桩件件,都印证下来,是有人在那里设了局,专等着我呢。” 柳娉娉手脚冰凉,“那夜大觉寺各府丫鬟婆子来得不下数百,如何便说是我和我奶娘做得,或是哪府的丫鬟做得,也未可知。” 苏妙真还没说话,文婉玉先冷了秀脸,问赵盼藕道,“赵姑娘,恕我多言,各府的规矩都是不差的,断没有不经通报乱入他院的道理,想来那朝阳院门口时时刻刻也有婆子看着了,别府的下人如何能进?柳姑娘这意思,竟是我们文大学士府与镇远侯府都有嫌疑了?!” 赵盼藕掩袖叹气,“可不是怎得,我们虽是武将家,但自打来了京城,见了世面,门户开关一向也都严的,寻常人如何能进。” 柳娉娉闻言一愣,看向身边的赵盼藕,却见赵盼藕手中不住捏着一沉香色遍地金八穗荷包,叹一口气,面上伤感,对轩榭内众人道,“说也奇怪,那天是我的贴身丫鬟萍儿,让我请各府姑娘来打秋千,我还夸她想得周到呢,现在想想,萍儿和娉娉你的奶娘,却走的近,还拜了干亲不是。” 赵盼藕摇了摇头,扭身往轩榭的门外喊道,“萍儿,你个小蹄子还不进来。” 柳娉娉的天灵盖上如浇了冰雪,一时间,满腔的疑惑恐惧都涌了上来:这种内宅阴私,寻常人只会避之唯恐不及,纵知道了什么,也全当不知。何况盼藕与自己从小一块长大,姐妹情分是很有的,她更晓得赵越北喜欢自己,那此刻,盼藕该偏着她才是,如何竟附和了文婉玉的话?而萍儿,早上分明没跟着来镇远侯府,她又是何时出来的。柳娉娉正胡思乱想间,便见那十锦槅子门“吱呀”地一声,被推开来。 众人齐齐望去,萍儿反手带上了门,快步走上来,插烛也似地磕了三个头。“那天就是表姑娘的奶娘,也就是我干娘,在我面前说了几句,什么‘某府的姑娘爱打秋千’。我一听,寻思着正好能让咱们姑娘与大家交好交好,便撺掇着我们姑娘请了各府的小姐,后来查验秋千时,我干娘只说让我歇着,我便没盯。谁知后来……” 萍儿苦了一张俏脸,“我心里实在也害怕疑惑得紧,这事儿到底是我怂恿着姑娘请的人。谁知就在那周姨奶奶在产房里分娩时,我干娘过来悄悄寻了我,叮嘱我说‘这事儿害得伯府的姨奶奶早产了,或出人命,你又是负责查验秋千的人,可不能多说一个字,只当是意外’。我想想,一来这事儿确乎与我有关,二来,夫人早说过,日后让我干娘负责我的聘嫁,我便谁都没敢说……随后看各府,上至诰命,下至仆婢,都,都以为那是个意外,我,我更再没跟人提过……” 萍儿结结巴巴地一说完,就小步退到角落里。文婉玉先冷笑道,“奶娘自然是听她家姑娘的话,柳姑娘,你可还有话说?” 赵盼藕亦是“啊呀”一声,拿帕子捂住了唇,看向文婉玉,迟迟疑疑道,“娉娉未必能干出这样的事儿,想是那奶娘一贯做得来娉娉的主,一时鬼迷心窍,瞒着主子干下了这等坏事。”她转脸看向柳娉娉,“娉娉,你说对么?” 柳娉娉被这两人的证词打的措手不及,当即说不出话来。曲姨娘又上前,瞪着她道,“我看未必,姑娘们再敬重奶娘,也没有让奶娘拿这样主意的事儿的,我看就是柳姑娘你知道将来要嫁进赵家,又得知我们五姑娘也要嫁进去,才设下陷阱,想要害她……哼,也是我们姑娘心慈,没把赵傅等诰命夫人叫来,不然,倒尽可以让她们看看,你柳姑娘是个怎样毒如蛇蝎的人。” -- 第194页 柳娉娉正是如坠冰窖的时候,忽听得“赵傅等诰命没来”,立时镇静几分。是了,这会儿诰命们都在前头看戏呢,一时半会儿绝赶不来。何况,她便是被戳穿了,又有什么可怕的,自己完全可以咬死了不认账,这苏妙真又能拿她如何? 公堂上审案,也还得要个犯人的口供,问个作案的情由,何况这里! 柳娉娉心中一定,只滚了泪下来,“我奶娘究竟做了什么,我再不知的……再说,我有什么动机呢,我何苦要害苏姑娘的性命,这对我有什么好处呢?难道那时候,我就知道自己可以嫁进赵府了?难道害了五姑娘的性命,我就能当正妻了?” 轩榭内众人被她反问地都是一愣。 谁料,一直在旁不出声的苏妙真,这会儿却噗嗤一笑。她笑得浅浅淡淡,抚着手中檀香木折扇,又拂过身上大红团纱对襟衫儿上不存在的灰尘,柔下声来, “柳姑娘,你说你不知道自己能嫁进赵府,也没有做下此事的动机,却是在骗我。你早已与赵公子有了私情,当我不知么。” “让我猜猜,你当然晓得以你身份做不了赵公子的正妻,所以我嫁进赵府一事,你挡不了。而事实上,你也的的确确没想过害我性命,打的主意只是想等那秋千断了,我摔在石子儿上,磕破容貌就好——” “到底在你眼里,我琴棋书画皆不如你,又是个喝玫瑰点茶都要加樱桃干的大俗人,赵公子可不会喜欢我这样的性情。偏偏,我有一张绝色的脸,让你不得不防。” “而我若没了这张脸,那境况自然不同。你与赵公子是青梅竹马的情分,你的容色也是少见的好,日后我过门,自然无法跟你争宠。” 苏妙真喟然一叹,“所以秋千架下洒落的才会是一些石子儿。柳姑娘,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可说呢?” 柳娉娉不意苏妙真把自己的心思猜得如此之准。她当时左思右想,知道苏妙真嫁入赵府是势在必行,自己阻挡不了,只能在别处下功夫。恰好让她晓得了苏妙真贪玩爱打秋千,而柳娉娉又记得,因着她的两个堂姐,某年春昼挽着手打立秋千,结果一个从秋千上跌下来被抓了身子喜,一个磕破了相,她便有了主意。 可,可……柳娉娉身子一晃,将手中绣帕抓得死紧,“你胡说!我和越北哥从无私情!五姑娘,表哥要先纳我进门,全是因为我娘性命垂危。她怕她老人家一过世,便是三年的孝,才托了舅母尽早聘了我进门……想来你是以为表哥心里有我,才要先纳妾,最后心生嫉妒,以至于现在血口喷人,污蔑与我。可苏五姑娘,我真的……” 话没说完,却听苏妙真打断。“柳姑娘,你母亲真的性命垂危么?初十那天,养生堂的大夫从赵府回来后说,你娘亲脉象虽杂乱虚浮,却也还有几年好活,让我猜猜,是不是你娘亲觉得我名声坏了,是个天赐良机,正好可以撺掇着赵夫人先为赵公子纳妾?而你们又怕赵夫人不答应,才故意装病,就为了让赵夫人相信你娘亲的确行将就木,她必须得搭把手,完了你娘的心愿?” 柳娉娉骤然变色,赵盼藕亦是大惊失色,“原来那李大夫竟是伯府人,我向娘引荐时还真不知道呢。” “除了这处,你说你与赵公子别无私情,却也在说谎……” 苏妙真还没说完,傅绛仙跳将起来,“好会装相的贱人!这会儿还敢信口开河,颠倒黑白?!三清观打醮那次,我和苏妙真走错路到了七真殿,在殿外听得清清楚楚,你和赵越北在里面互许终身,更逼得赵越北立下重誓。我可还记得,什么‘此生不负,若让你有秋扇见捐之悲,他赵鹰飞日后定不得好死’!更不要说那七真殿外散落的一地瓜子核桃了,你以为是道童落下的么,贱人!” “这会儿倒来装无辜,装贞洁,打量天下没人知道你的丑事么?!” 乐水榭内霎时一静,静悄悄到连根针都能听得见,众人皆不由自主地扭过头,齐齐看向柳娉娉,脸上带出惊诧鄙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太讨厌写宅斗了,这应该是本文倒数第二件宅斗。哼哼。 以及,后天早上八点更哈。 第102章 赵盼藕再度“哎呀”一声,“鹰飞是我哥的表字,京中赵家没多少亲友,少有人晓得,更别说你一个内宅女儿,从何得知——”她话不说完,敲了敲脑门,咬死了唇,只连连叹气,“这事儿弄得……” 众人俱都恍然大悟,面面相觑。既然赵家在京里的相熟亲友并不多,而知道赵越北表字的人屈指可数,那如今傅绛仙却一口断出赵越北的表字,想来总是在三清观听到了些什么…… 柳娉娉慌乱至极,只觉全身上下的血液都往脑子里冲,魂飞魄散,她磕磕巴巴嚷了出来,“我和越北哥是,是两情相悦……可那秋千与我毫无关系,苏姑娘不要诬陷于我……” “哟,这会儿承认了。”傅绛仙凤眼一提,声腔一开,骂得越发兴起,“你和那赵鹰飞在道门净地私会,当时就把我恶心得要去上禀诸位诰命,还是苏妙真把我死死拉住,只说这事一旦揭出,你便不好做人,轻则染病,重则丧身!我那时候不依不饶,她为了让我答应保密,还许诺替我做一件极为难的事儿,她这样的人,你这会儿也配说她嫉妒你?污蔑你?” 傅绛仙恨恨地呸了一声,“没廉耻的下贱货色,可知若不是她,你的丑事早满京飞了,死也没处死!” -- 第195页 柳娉娉浑身一颤,脑海一片空白,只觉全身上下的血液都往脑子里冲:苏妙真竟然,竟然替她遮掩了三清观的事?! 柳娉娉心乱如麻,见得苏妙真缓缓踱步,绕着她走了半圈,突地轻笑出声,袖出一卷文书,三张雪笺。“嗖”得一声,那卷文书被苏妙真扬手扔了出来,堪堪擦着柳娉娉的脸颊坠地,柳娉娉慌得避让,放眼一看,赫然是《顺律·婚姻》。 “说实在话,柳姑娘,哪怕你不认这秋千的事,单凭你私定终身,又是赵越北的姑表姊妹,就够我收拾你十回八回的了。” “柳姑娘,大顺律例第一百零八条有言,‘若娶己之姑舅两姨姊妹者,虽无尊卑之分,尚有緦麻之服,杖八十并离异’……虽然民间习俗已久,风不能改,朝廷每每都是民不告,官不究。但真闹到衙门了,自然也要按律处置。”苏妙真微微剔眉,“柳姑娘,你若再嘴硬下去,把我给逼急了,惹烦了——日后我少不得往有司衙门处走一走,拆了你的如意姻缘,且偏等到你嫁进赵家,再去告官……” 她轻轻叹气,似极为惋惜,“那时节柳姑娘可早不是黄花闺女了,一被官府断做离异,可如何是好呢?” “不止如此,我还有三清观的事捏在手心儿呢。绛仙的爹是镇远侯,那可是赵总督的顶头上司;而婉玉的爹却是礼部侍郎兼皇极殿大学士,最重风化礼仪……她俩与我是结拜过的金兰姐妹,又在这里听得一清二楚,明明白白,柳姑娘以为,她们会不会替我出头,在她们父亲面前,好好说说你柳姑娘在三清观私会表兄,企图谋害于我的丑——事——么?” “而京城更不比边关,言官对各大高官的内闱家事,可是看重的很,到时候,”苏妙真轻哼一声,“几道折子上去,妨碍了赵总督的仕途与你表哥的前程,他老人家定然震怒,到时候——柳姑娘以为,你还嫁的进去么?” 柳娉娉听得文傅二女俱是冷笑称是,脊梁骨窜起一阵寒意。 不错,苏妙真若告官,成山伯府当然给她撑腰,她哥哥听说又得圣眷,京中贵子少有人及,到时自然一告一个准,那时节自己已非云英之身,被休逐出去,却是万劫不复! 而纵然苏妙真不去上告,只消把三清观私会一事,让文傅两人告诉各自的父亲,舅舅一旦被礼部侍郎与上峰主官同时弹劾内闱不修,定然大怒,再不许越北哥娶自己。舅舅本来就不喜她,而舅母再疼自己,到了大事儿上,也只有听舅舅的。 柳娉娉冷汗涟涟,终究软倒在地,突地,她见苏妙真轻轻弯唇,换上一种言笑晏晏的态度来, “再和柳姑娘说句实话吧,你若肯讲真话,让我对朝阳院那夜的事儿落个明白,有个实数儿,我不仅会把这两件事替你按下来,还会主动退婚——我和你已然结下仇怨,我不嫁过去,对你,百利而无一害,请柳姑娘想想,是不是这个理?” 榭内众人闻言,俱是大惊失色,傅绛仙急得不行,上蹿下跳叫嚷“你疯了,退个什么婚给她挪地方么”,文婉玉更是险些跌足,连声喊道,“你竟打得这个主意,万万不可”。可苏妙真只是眼也不错地盯着柳娉娉,但不搭腔。 柳娉娉霎时瞪大眼睛,见得苏妙真目光澄澈,不由得咬紧牙关,“你当我是傻子么?苏妙真,你名声已败,若退婚,京城中可不会有比越北哥更好的人来娶你,就为了得到我一句真话,你肯退婚!” 她却见苏妙真摇头一笑,“赵家要先纳妾,对我这样的不尊重,我爹娘觉得,我纵嫁过去也没好日子过,倒不如一了百了退婚得了——我哥哥更早为我做了别的打算,只看我自己的主意如何……你瞧,这不是退婚书,又是什么?” 说着,苏妙真把先前那三张雪白笺纸翻转过来,弯腰送到柳娉娉眼前。那三张纸原是一正二副,纸上密密麻麻的小楷,写满了退婚情由。而右下角处龙飞凤舞地早有“苏观河”三个大字与一鲜红手印,只差赵家与中人的签字画押这退婚文书便生效了。 成山伯府居然如此狠的下心……柳娉娉心魂大震。委顿在地。她颤抖着嘴唇,只听得苏妙真柔声道,“不过外头诰命姑娘们怕还等着咱们回去呢,可不能久留,我这里数三个数,柳姑娘可要想好呢。” “三……” 柳娉娉喘不过气来。她瞧见自己的眼泪不住地打在回文锦毯上,一滴一滴,印出一块块斑驳痕迹。她越想越是心惊胆战,更越发恼怒愤恨,她想不通事情为何会演变至此,更想不通赵盼藕为何帮这苏妙真,更想不通这苏妙真为何如此精明,她知道即便现在人证物证皆在,她也该咬死了不承认,可这苏妙真开出的价码如此诱人…… “二……” 柳娉娉五内俱焚,终究在这高门贵女喊出“一”字之前,奋力抬脸,哑声道,“是,都是我做的!去妙峰山的路上,我看到你打秋千,知你喜欢,便让奶娘在秋千上动了手脚,可我从没想过要害你或你的性命,我只是想着,你是正妻,既有家世,也似有手腕,姿色更不逊于我……我却只有和越北哥的情分,日久天长,我未必能与你抗衡,自然要先下手为强……” 见得乐水榭内众人面上都带出鄙夷不屑来,柳娉娉只觉一股自从得知赵越北要与苏妙真定亲而生的邪火从心底窜出,她恨声道,“若非她一定要插*进我和越北哥之间,我何至于想要害她!苏妙真家世比我强,什么样的儿郎找不到,却还非要和我争越北哥,更要占去正妻的位置——妻妾妻妾,你们以为我不明白这里面的天堑之别?!” -- 第196页 柳娉娉只觉她的神志被那把邪火烧光殆尽,她猛地转头,看向沉默的苏妙真,双目赤红, “但凡你是个貌寝憨傻的,谁耐烦和你纠缠,可你偏偏生得好,又能讨人欢心!越北哥分明没见过你,不知打哪听了什么,几次三番都说你好性儿,这脾气骄横的傅姑娘,更和你好得一个人似的,等他日你嫁入赵家,可还有我安身之所?!可还有我立足之地?!苏妙真,我岂能不防?!我焉敢不防?!” 柳娉娉笑泪俱发,“你既有容色,又有家世,所有人更都宠着你爱着你——明明你连首海棠诗都做不出来!凭什么老天爷如此不公,凭什么天下的好事都让你占全,凭什么你生来就让人只有嫉妒的份儿!” 苏妙真依旧沉默,只是不发一言,似完全没把她放在眼里,柳娉娉见得如此,心内生火,越发恼恨,但她只吃吃一笑,“是,我现在是认了,可那又如何,别忘了,秋千的事虽是我干得,可我没逼着你进产房,更没教你如何给妇人接生,京中的人又不是傻子,纵然知道了秋千的事,你苏妙真的名声也无可挽回!” “啧啧,苏姑娘,你知不知,京中无人不说这事蹊跷至极,都在疑心你的清白本分呢?我倒要看看,你是不是真有胆量退婚?而你若退婚,这京里还有什么样的好儿郎愿意娶你?娶你这个不贞不静的苏妙真!” ** ** 水窗上映着的树荫挡不住越发逼人的暑热,风过池塘的潺潺水声从榭外若有若无的穿过十锦门槅,流萤时啼,夏蝉间鸣,唯榭内—— 寂静无声。 柳娉娉伏在地上喘了半日的气,待平复些,却见苏妙真不但没有勃然大怒,气苦气恼,反而慢慢地抚着手中檀香木八宝拉花苏州折扇,她望向榭外正出着神,从茜纱窗中透过的日影树荫照落在她脸上。 她的面容半明半暗。 似察觉到柳娉娉的目光,苏妙真轻轻一笑,“我婚事如何,却不劳姑娘挂记。”苏妙真顿了顿,她的声音疲乏无力,“不过——” “赵公子的心全系在你身上,柳姑娘仍自怨自艾,自卑自恨,甚至疑心他会见美思迁辜负于你……柳姑娘,这样便是没别人,你们的情分也难长久……你既然不信他,又何苦,非要嫁他?而你既然决定嫁他,却又受不了有人和你分享一个男人,那就更该和他推心置腹,分说明白,而不是一面口口声声愿意为妾,一面却下毒手害人,这样既愚蠢,又可怜……” 任柳娉娉想破脑袋,也不意苏妙真竟是这样一种毫不在乎的态度,更先说出一番劝导的话来教育自己。理智上,她知道自己该庆幸没把这人惹急,可心底里,她但觉不甘。 没错。柳娉娉脸上青白交加,不甘。 “我愚蠢?我可怜?我怎知道——”柳娉娉直起脖子,恨声大喊,“对着你这样如花似玉的美人,越北哥不会起念动心!我怎知道,对着越北哥那样俊朗有为的郎君,你不会想要争宠算计!若我不加防范,那才是真愚蠢!真可怜!” 终于,苏妙真转过脸来。她先是一种惘然诧异神色,随后似反应过来,一副恨不能放声大笑的模样。 “争宠算计?”苏妙真笑得眼泪都要出来, “柳姑娘,你太小瞧赵越北,更太小瞧我苏妙真!”苏妙真猛地转身,她终于似被激怒,眸光里烈焰燃燃。“你觉得我和你一般,满头脑都是对付妻妻妾妾?一颗心全想着讨男人喜欢?你觉得为了一个男人的垂怜眷顾,我会连自己的骄傲都尽数舍弃,连自己的良知都尽数抛却,就只是费遍机心邀宠乞怜,使尽手段害人作孽!最终如你这般——” 苏妙真忽地浅浅一笑,跨步弯腰,两人正好对上视线,柳娉娉只觉在苏妙真的凝视下她莫名自惭形秽,她立时低头,可苏妙真的清寒的嗓音仍在乐水榭内响起。她一字一句, “毒,辣,阴,险!” “自,甘,下,贱!” 她语气是如此鄙夷不屑,以至于让柳娉娉浑身一颤。猛地抬头。见苏妙真虽笑着,那笑却又带了悲凉凄惶,登时一愣,不明白为何苏妙真胜了这一局,神色却还如此怆然。 她失魂落魄,喃喃自语, “如今,如今被你察觉,这一场是我输了,我无话可说……可你现在装出副云淡风轻,高风亮节的模样,又给谁看——你内里怕还不知道有多想置我于死地……谁不知道,后宅争斗历来如此,不是你死便是我活……我不想做妾可我不得不做……我只能,我只能如此,若我可以做正妻……我自然不会……难不成就你,就你苏姑娘出淤泥而不染,贤德善心得紧……” 苏妙真看着仍强辩出声的柳娉娉。知她一句话都没听进去,不由怔怔一笑。 她本以为不用嫁给内宠成群的傅云天,便可少一些后宅里的争斗,多放些精力在别的事儿上、而赵越北不似好女色的人,身边又只有一个柳娉娉,内宅自然能风平浪静。可谁料真斗起来,也是你死我活的架势。 她不想争斗,却三番五次被人拖了进来,柳娉娉分明年少,却早变得可怖心黑……更让人匪夷所思的是,柳娉娉还觉得这理所当然,说什么,后宅争斗历来如此…… 文婉玉焦急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妙真,可别难受了,咱们不是把她的真面目给揭穿了么,你也别心慈手软替她按下,管你嫁不嫁赵越北,咱们先出一口气,把这事直接捅出去,让满京城看看好歹……”傅绛仙的声音则似远似近,“就是就是,实在不行你还嫁去赵家,好好治治她,你是妻,她是妾,你又不傻,长得还好看,怕她怎得……” -- 第197页 乐水榭外的莲花池里似掉进去了什么东西,扑通一声,蛙鸣嘈杂着蝉叫,惹人无端心烦。 苏妙真只觉头痛欲裂。几乎要立不住身子,她下意识地后退过去,半靠在那架七扇紫檀木镶璎珞大屏风上,晕晕乎乎地想:妻妾。争宠。内宅。 她心里只是茫然,或许更多的是无力,这个地方,每个人都觉得这是理所当然。她不住想,自己来了这里七年,决心下了七年,为什么还是受不了呢。 苏妙真楞了半日,听簌簌声响,方见得那三张退婚书被她揉的皱皱巴巴,而手上还落了几滴温热,她细一看,终于意识到是她自己过分软弱,竟哭了起来。 不该哭的。她抹了抹,那眼泪仍莫名其妙如断了线的珠子般往下坠,半点不给停歇。苏妙真低下声,似说给自己听,又似想要说给所有人听,“这世道也太荒谬……” 傅绛仙文婉玉等人从未见过她如此失态,当即都唬了一跳,过来安慰,苏妙真被她二人惊醒,推拒了她二人递送过来的手帕,使劲用袖子擦拭掉泪。 完毕,她解下腰间荷包,掏出一方印泥,用力把拇指按上去,又按向那一式三份的退婚书上,猩红的手印显目到刺眼,她盯着看了小半日,方对向犹倒在地上的柳娉娉,“我不稀罕赵越北,我把他还给你。” ………… 听得其他人的脚步声全消失在乐水榭外,傅云天急不可耐地便要从屏风后走出。苏问弦沉脸瞥了他一眼,傅云天脚步立停,干笑着让他先撩衣跨出,方在皱眉沉思的赵越北肩上一拍,两人跟了出去,见得苏妙真背对着屏风,正蜷缩在东坡椅内发呆。 傅云天知他与苏妙真已有兄妹之分,他不该再心存绮念,但仍忍不住打量了过去,其实并看不清正脸,只看到她外罩着比甲是鲜妍妩媚的绯色,点翠缕金挑线裙则撒在地上,一片袅袅鹅黄。她身穿大红织金团花挑纱对襟衫儿——傅云天认得,那是乾元帝让内廷赐的芙蓉纱所制,价值千金,他们兄妹感情好,问弦到底样样都顾着她。 苏问弦左手搭在东坡椅上的扶手处,右手扶着苏妙真的肩膀,把人笼了个严实。苏问弦似正仔细端详她的神色,却用半跪着的姿势。傅云天不由暗暗惊异。 走了几步,装作看水窗外荷花池,暗暗打量着。 见得苏妙真只一昧低头,轻声说了几句话,随即,苏问弦伸手抬起她尖尖的下巴,让两人对上视线,傅云天听见苏问弦劝了几句,语气极为温柔娇宠,“真真,想哭就哭,这事儿是你受了委屈……” 这边傅云天瘆得慌,诚谨居然有这么温柔的时候? 那边苏妙真摇摇头,微微直起来身子,看向苏问弦,不欲让他担心,便轻声道:“我也没多委屈,后面都是我在说柳姑娘,她倒是哭着出去的……”一提及柳娉娉,苏妙真不可避免的想到了赵越北,她扭过头去,果见得赵越北与傅云天正立在一旁。 傅云天应该有打量她,见得她扭头,颇有些被察觉的窘迫,而赵越北则始终肃了一张脸,看向榭外,半分眼风不往她身上扫。 柳娉娉和他的情分实在不浅……苏妙真轻轻一叹,不顾苏问弦的反对,仍是起身,上前两步,向他二人道了万福,全了礼数。 “见过傅二哥,赵同知。”柔甜软糯的女声在赵越北耳畔响起。 赵越北醒过神来。官舍会武,他与傅云天同授候补指挥同知,可此刻她却称呼傅云天为“二哥”,称他为“同知”。 想来,赵越北垂目,她这是在彰显远近之异,亲疏之差,以及—— 好恶之别。 不能怪她言语冷淡。赵越北微微苦笑,见她手中攒着三张退婚文书,雪腕上系着五色丝线,他知那是求平安长寿的端午索,精致醒目。 赵越北移开视线,见她眼眶微红,小脸素白,一时间愧疚难言,他低声缓道,“苏姑娘,这都是越北的不是,越北愿补偿一二……只还请姑娘不要记恨娉娉,更不要宣……” 话没说完,他嗅到若即若离的香气,猛地抬头,方见是她鬓上的瑞香花浅紫结香。那瑞香花微微颤动着,姿容玉雪,兰芬麝芳,赵越北目光一凝。 他便没说下去,却见苏妙真抿了抿唇,软甜的嗓音带了清寒,“赵同知知道是谁的错,便好。正巧,我有几件事要跟赵同知提一提。”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字数很多吧。我改了两天,三章弃稿,醉人,╮(╯▽╰)╭。 唔,大家猜猜真真会向赵越北说什么事,我前面可有暗示过的哦。 以及,本文标签的问题,一直知道不对但懒得改,这会儿该改成啥,改成穿越时空和种田文? 谢谢鸽子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12-06 11:52:17 谢谢中二病轻度患者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12-09 09:45:25 谢谢中二病轻度患者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12-11 17:23:55 谢谢!!扔了1个火箭炮 投掷时间:2016-12-12 22:45:59 第103章 赵越北低声一叹,“苏姑娘请说。”他见苏妙真微微攒紧了手中的三张文书,不由迟疑,“苏姑娘,果真是——要,退婚?” 苏妙真点头,“那是自然,今日水落石出了两件事,一则,是赵同知与柳姑娘两情相悦曾私定终身,二则是柳姑娘企图谋害于我,对第一件事,我盼着赵同知能说服赵夫人同意伯府的退婚。” -- 第198页 “若赵婶婶不答应,少不得还请赵同知将今日的事尽数上禀,赵婶婶自然有所衡量,若衡量后赵家仍不愿退婚,那三清观的事……” 赵越北跟着慢慢点了个头。 当日赵府伯府两家做定婚事,其实只是仓促之举,伯府未必有多急着定下,也未必只有赵家这一选择。而赵府却是真的需要这门婚事来挡住贵妃皇后的侄女甥女,甚至迫在眉睫。 后来姑母提起先纳娉娉做妾,他不甚赞同:苏家姑娘虽是名声坏了,可他曾受对方恩惠,不说回报一二,反趁火打劫,却是过分忘恩负义。然而那日姑母咳血不止,再三苦求,母亲想着姑母命不久矣,而伯府出了大觉寺的事,自然不好推拒,便答应下来。他纵然反对,却也无可奈何,反而让娉娉为他的迟疑而好一阵哭泣。 如今果然把伯府给惹翻脸了,到底,先纳妾再娶妻的规矩哪里都是少见。伯府若非起初顾虑着苏妙真的名声已坏,不好再许人家,怕早在五月初四,母亲前去伯府提起,便咬定退婚了。 而现在伯府有了别的打算,若赵家却不同意,他与娉娉私会一事,自然会闹得人尽皆知。他是男子,有些风流韵事也便罢了,可娉娉是女儿家,名声上先出了大错,再有设计陷害苏家姑娘的事,那就是一辈子的抬不起头,更严重的,只有一死。 赵越北低声一叹,“越北定然说服母亲答应伯府的退婚,只是,为着皇后贵妃那里,退婚的消息可否捂上两个月,让赵家有些准备——” 他见得眼前女子轻轻颔首,知她答应下来。“可不知退婚后,苏姑娘有什么打——”赵越北见她神色一轻,很想询问眼前女子退婚后的打算,顿了顿,到底忍住了冲动。 他伸手,一路顺着纹路向上,向上,来回抚摸着紫檀木镶璎珞七扇大屏风上的凹凸不平,他低下声,“苏姑娘放心,越北既然答应你,就决不食言……敢问第二件事——” “赵同知果然爽快……至于第二件事——赵同知可知,我哥哥写了开武举的折子,还没呈上去呢——这开武举是利国利军的大好事,可若没有军中诸位总兵总督的支持,一时半会儿却难以成事……妙真想托赵同知做的第二件事,便是劝通赵总督,等我哥哥与傅侯爷提起‘开武举,选武将’时,还要多行个方便,附议才好。” 武举??赵越北陡然一惊,她一个内帷女子,如何却关心军政上的事?赵越北抓紧了紫檀木七扇大屏风的侧边,立时抬眼。他只见眼前女子面上不似方才恹恹,精神了数分,正目光炯炯地看向他,浅浅笑着。而苏问弦傅云天二人却是骤然变色,似没跟她通过气,也没料及她会提起此事。更是一怔:竟是她自己的主意么? “开武举虽是妨害了本朝诸位武将的利益,可说起来,对赵家的影响倒也不大。开武举以名次优劣任用军职,自然会多占一些本该用来袭替的军职,可这妨碍的是那些不成器的膏粱纨袴们,赵同知的前程自然无碍——妙真深知赵同知在官舍会武中拿了次名——日后便是开了武举,从民间选来武将,想来赵同知一样能出人头地,出类拔萃——” “再者,妙真以为,若赵总督附议此事,皇上定然圣心大悦——听说五月初五内廷射柳,皇上对应天府来的几位待袭替的武将子弟大为恼火,骂他们窝囊废物,甚至要兵部除了他们的袭替——结合先前皇上让在官舍会武中加入策问兵法一处,可知圣上早为这武臣子弟的骄堕而不满,只是苦无对策……如今傅侯爷若要提开武举,圣上只有欣赏赞同的——赵总督若能及时附议,看在圣上眼中,自然也是不图私利,为君分忧的忠心……” 赵越北垂目。视线所及处是鹅黄点翠缕金挑线裙边微微荡着的禁步明珠,他松了手劲。她说得对。 傅云天觑着拧眉沉思的赵越北面色渐缓,还点了点头对苏妙真的话表示赞同,不由甚为惊异。又琢磨着苏妙真的这些言语,只觉在句句掐在根子上,更是讶异至极,因低声对苏问弦道:“咱们妹妹这番话,可着实说的透彻,我看赵越北这小子,多是要动心了,我爹要是知道咱妹妹这三言两语就能说动赵家,也不必镇日在书房发愁怎么向诸位总兵开口了……她这话,是你教着说的?” “当然,若赵同知不答应这事,那大觉寺秋千一事,妙真却也无法遮掩……” 傅云天见苏问弦面色沉沉,缓缓摇头,似也全然不知的模样,更是纳闷,“那倒奇了,既然你没教她,她怎么就想到这里了。”正疑惑者,忽见赵越北猛地抬头,向苏妙真温声道:“苏姑娘说的是,武举利国利民,有益军政,我父虽在边关镇守,得知此事,也定然欣喜……” 苏妙真听得赵越北如此言语,知把这人给说通了,大为欣喜。她自打从顾长清那里知道苏问弦要上折子请开武举,便一直寻思着如何让宣大总督等各大武将赞同此事,这样不但能在武官世袭的制度上撕开一条缝,还能让苏问弦得了好处。 苏妙真思来想去,便把主意打在了柳娉娉身上:赵越北与柳娉娉情分深厚,为了柳娉娉的错事不被张扬出去,他当然肯考虑考虑劝说赵总督附议开武举一事…… 如今见得赵越北一口应承下来,苏妙真喜不自胜,再不计较二人的恩恩怨怨,忙忙福身下拜,“赵公子这样的一心为民,实在让人敬佩……至于柳姑娘的的事,赵公子不必忧心,婉玉和绛仙都听我的,我说不让她们说出去,她们自然不会说出去。至于我哥哥和傅二哥,便是为了我能顺利退婚,他们也不会声张的……” -- 第199页 赵越北听得她对他的称呼由“赵同知”换做“赵公子”,已是一愣,忽见苏妙真展颜一笑,敛裙盈盈拜了下来,连着鬓上瑞香花微微一颤,甚是可亲。心内顿时五味杂陈起来:他在后面听得真切,知她受尽委屈,早做好了被她打骂出气的打算。可如今她非但言语平顺,绝无记恨之态,反而先行礼,倒让人生愧。不由立时还礼,“苏姑娘谬赞。至于娉娉的事——”赵越北低低一叹,“我信苏姑娘……” 苏妙真倒不知道赵越北心情复杂,她自己办定这退婚和武举的两件事,心情着实大好,给苏问弦使了个眼色,手刚搭在十锦门槅子上,忽想起柳娉娉来。 她自打把柳娉娉在秋千上使了手脚一事想清楚,便一直琢磨着要如何处理。 嫁自然是嫁不得了,柳娉娉与她结下仇怨,赵越北又心爱柳娉娉,这事一水落石出,赵家虽不敢再先纳妾,柳娉娉多半还是要进赵家的门。到时候就算她能容得下柳娉娉,柳娉娉也要疑心生暗鬼时时提防着她,最终总是件难办事。 而她若不嫁进去,柳娉娉的事究竟是闹得人尽皆知,还是私下解决呢。苏妙真很是苦思了一段时间,终究决定私下解决。不说她还指望着用柳娉娉的事来要挟赵越北附议武举,就是柳娉娉犯下的两件事一旦传扬出去,那就只有一个死字。一则,柳娉娉的确犯了大错,但不至于此,二则,真传出去让柳娉娉名声尽毁,赵家与伯府那便是便结亲不成反结仇。苏问弦一心在兵部军务用事,能不得罪宣大总督赵府,还是不得罪的好。 “不知赵公子日后要如何对待柳姑娘?” 赵越北见得那十锦门槅上的茜纱窗上印下来一片芭蕉油绿,绿荫将那女子的面容挡去,分不出喜怒哀乐,他立定脚步,想要筹措出一番话来告诉那女子,娉娉会受到惩处让她宽心,可他还没说出来,便听那女子叹口气道,“赵公子,世上少有两全其美的事。” “你也听见柳姑娘的那番话了,柳姑娘原不情愿做个任人摆布的妾室,无非是为了能和公子长相厮守……不论柳姑娘品行如何,她那样的容貌才学,不服气是可想而知的。她虽肯委曲求全做妾,可那是因为她中意你,自然也不会记恨你。但我对她而言是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她恨我抢走了你,又怕日后为妾被正妻不容,想要先下手为强,也算情有可原——当然,她的做法仍是大错特错,我断不赞同——可恕我说句实话,赵公子既然心爱柳姑娘,就不该让她受委屈为妾。” 赵越北登时一愣。 “可若赵公子舍不得柳姑娘,又不得不顺从父母娶个门当户对的正妻,那就不该过分抬举柳姑娘,以至于让她奢望着妾室不该有的尊荣,甚至不把赵公子的正妻放在眼里……实在该敲打敲打她,让她晓得做妾的本分,更不该先纳她入府——这样对赵公子的正妻而言才算公平……也能让柳姑娘看清身份地位,不至于一心算计,最终害人害己……日后,赵家的内宅才能太平几分。——你想要既不辜负柳姑娘,又不忤逆父母,实在是过分贪心。” “如今我虽是不用嫁进去了,却不知别府哪位姑娘要进门,我以己度人,也替那位姑娘不值,若赵公子仍要柳姑娘相伴身边,还请千万约束好柳姑娘,再不可下手害人,否则,我虽答应公子不将此事声张出去,但到时候也不得不食言而肥了……” “当然,我若是公子,宁可拼着让爹娘打一顿,再装装病,也一定坚持娶柳姑娘做正妻,绝不委屈她又委屈另一位女子……我知这话听着出格,可若是一般人,这话我也不说了——赵公子是顶天立地的七尺男儿,又十分上进,难道非要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女子,才能有所作为么?” 赵越北心中大震,他疑惑地望向眼前女子,见她微偏着头,尖尖的下巴在日光蕉影下几近透明,神色从容而又坚定。赵越北不由喃喃道,“苏姑娘教训的是,是我负了娉娉,却不可一负再负……可越北辜负了姑娘,却着实……” 那女子微微一笑,“只要武举和退婚的事一成,赵公子便绝称不上辜负妙真……”她的裙摆在门槛处翩跹,话音渐远。 作者有话要说: 怎么说呢, 大家觉得柳娉娉这事该怎么处理?不退婚么,还是退婚后把柳娉娉的两件事宣扬出去? 我觉得在赵越北的面前戳穿柳娉娉的真面目算合理了。 一来不至于让赵越北一心偏着他表妹,能有些提防,二来不张扬出去,才能交换赵家附议武举和同意退婚的事, 否则一撕破脸,柳娉娉基本上是完了,自然嫁不进去,赵越北肯定迁怒伯府,更不要提武举。所以我认为,把这些事按下来,再对赵越北提武举和约束柳娉娉的要求,是平衡了各方利益的最好选择。 *** ps:接下来到25号暂停更新了,一面考试,一面整理大纲,嗯,12月26早上8点回来更,到时候正常更新外,再陆续把这九天欠的债慢慢补起来。 还有哈,大家可以不满我写的情节,可以骂我三观不正,但最好别骂我闺女,我看着真的挺心塞挺影响情绪的。 不过我所有文除了我闺女,其他任何角色和我自己,随便批评,我不心疼。 第104章 五月底赵夫人过来同意了伯府的退婚,虽不清楚赵越北如何和赵夫人把这事阐述明白的,隔着后堂屏风,苏妙真大概也听出来赵夫人的愧疚与失望。苏妙真琢磨着赵夫人虽然更喜欢柳娉娉,但若为了柳娉娉而失去和苏家的婚事,想来也是不情愿地。 -- 第200页 因着答应了赵越北暂且把这黄了的婚事再按上两个月,赵苏两家的退婚便只是私下签了文书,找了中人做了见证,只等时机合适再把事情公之于众。 六月很快到了,一进三伏日,天气越发炎热,苏妙真镇日无事可做,人又犯懒,只是虚虚应付着家学,别的时候都是昏昏欲睡的状态。 苏观河与王氏替她退婚后唉声叹气了许久。苏妙真趁机提着要去顺承门外看锦衣卫洗象,王氏苏观河无有不依,见她想散心,哪有不愿意,忙点了人陪着去顺承门外逛了一圈,倒让苏妙真落得自在。 而过了三伏日,苏问弦请开武举的折子拟好了,便送进内廷。很快在朝野上下引起了大争论,文官们大多没有反对的,武官贵勋们如炸了锅一般,雪化般多的折子递了进去…… 或说这损了太宗对武将们的皇恩,或说这文武二科相差甚远,就是开了武举,也不一定管用…… 尤以蓟辽总督反对得最为激烈,听说是因为蓟辽总督出身大族,子侄甚多,指望着能一直绵延荣华富贵,而一旦开武举,高级将领若从武举里选拔的人才培养,蓟辽总督府的庸碌无为的子子孙孙们,那便难有出头之日。 这要不要开武举的辩论持续了一个多月,争得极是厉害,各部都牵涉进去,就连用事刑部的苏观河都写了几道折子,斟酌着附议开武举——好在一到七月,宣大总督的折子从边关送来,里头和镇远侯的态度差不离,都认为武举之事势在必行,如反对者,多是“为私利而忘大义……” 乾元帝的态度由此明朗起来,连着开朝时在文武百官的面前赞了他二人三四次,大伙儿便估摸出这本来是乾元帝的意思,再有阁臣及吏部尚书等六部尚书的进奏附议,这事就一锤定音地落了下来。 乾元帝特地还嘉许了提议此事的苏问弦,准他不必继续观政下去,直接让吏部给他在兵部补了实缺,七月一过,便开始历练。 七月七,女儿节,京中有俗出嫁女儿可以回门一趟,苏妙娣提前使人递了信,快晌午时要回来坐一趟。 苏妙真起了大早,仍是被入伏后的暑热憋闷得不行,穿了一身水蓝色的竹纱衣裙,进到书房,练了几笔字等苏妙娣回来。 雕窗大开,起先还热浪滚滚,热得苏妙真发昏,没一会儿,风吹得庭中松摇竹撼,天边滚来一团浓云,似要大下暴雨,她搁下笔,对敲门进来的蓝湘绿意二人笑道,“总算要落雨了,京里这都好久没见着水滴了。” 又有些发愁,“这一下大雨就不便出行,也不晓得姐姐还回不回门了,更不知魏国公府的人会不会拦着。” 蓝湘服侍着她添了一件绛色外衫,一壁整着娇贵潞绸衣衫上的褶皱,一壁笑道,“二姑娘惦记娘家,上回出嫁第三天归宁,我瞧着二姑娘真是红晕满面,猜都猜得出来在魏国公府过得顺心如意,又听于二家的说,二姑娘一进门,就很得姑爷欢心,又把上下摸了个清楚,讨得国公府的老太太和魏国公喜欢,掌了理家的权,这会儿说要回来,魏国公的人不带拦的。” 绿意拿了几把泸州桐油纸伞过来,也笑嘻嘻地附和道,“谁说不是,二姑娘看着温婉,主意手段可多着呢,姑娘就别操这个心了,今儿女儿节,文家不是下了帖子,请姑娘过去上彩楼乞巧么?” 天际边阴云密布,风势越来越大,带挈着窗扇嘎吱嘎吱作响,天色也暗沉下来。平安院的丫鬟们见要落雨,出来看热闹的,收拾院内杂物的,一时间廊下院中都叽叽喳喳成一片。 苏妙真掂量挑了一把墨竹六十四骨的油纸伞,趁着没落雨,和蓝湘绿意二人往上房走,“上回我悄悄问过她,姐夫为人如何,姐姐没说话,只是垂了眼笑,春杏倒抢着说话——原来姐夫和姐姐极为相契,成婚的次日早上还效仿张敞画眉……” “都说出嫁不如在家时,我一直替姐姐悬着心,现在见得她过得如意,我也放心了……”见蓝湘赞同点头,绿意却皱起眉来,脱口而出,“二姑娘命中福禄深厚,姻缘自然如意,姑娘你可如何,我瞧那钱……” 话没说完,被撑着伞的蓝湘悄悄扯了下衣袖,绿意方住口不言语,望着只恨恨道,“便宜了柳家那个没心肝的东西……” 苏妙真见得她二人都激愤不平,哑然失笑,想说点什么宽慰下,但话到嘴边却也无从说起,含含糊糊道,“我不忧心,车到山前必有路,或许就有哪家的好儿郎愿意上门求娶呢,再说了,哥哥他如今声名大振,愿意和我们伯府结亲的数不胜数,我肯定也能沾点光……” 因提起苏问弦,苏妙真不免又有些心虚。过半个月顾长清若如约上门求娶,苏问弦自会明白她拖着不应承下和钱季江的婚事是何原因,别人或许会猜她是出于女儿家的羞赧,苏问弦却不好骗…… 稀稀疏疏的雨点打了下来,雨水汇集成线,自油纸伞滴滴沥沥连了下来,抢在雨势变大之前,苏妙真三步两步进到上房,负责打帘子的小丫鬟忙揉了朦胧睡眼,站起见礼。 苏妙真收了伞,发愁日后怎么在苏问弦处圆谎,沉思间只听轰的一声雷响,温吞稀疏的小雨在顷刻间变成吞没万物的暴雨,白雨跳珠一般,苏妙真伸手在廊檐下探了探,正房里屋王氏的声音传来,“是娣儿到了?” “是我。”苏妙真哎了一声做应,自己掀了帘子,便要进去,忽听小丫鬟“啊”的一声,伸手指着院外,面有喜色,苏妙真回身一看。 -- 第201页 院门口一堆仆妇或撑着伞,或穿着蓑衣,簇拥着苏妙娣疾步进来。 苏妙娣的杭绢裙摆被泥水溅了印迹,她顾不得,朝苏妙真招手示意,疾步提裙上阶,微笑看着这自小亲厚的妹子,“真儿……” 天际一道闪电,划开了黑云翻墨的阴沉。 苏安抖落身上雨水,接过侯府下人递上来的毛巾,胡乱地擦了把脸,吩咐着把马系好,喂足草料,和相熟下人寒暄几句,就片刻不敢耽误地离开马棚。 他穿过二门,顺着镇远侯府小侯爷的演武校场箭道快步走去,远远见得箭道前的敞厅里传来丝竹之声,苏安知道这是各府相熟子弟在为苏问弦庆贺,他到槛外候着,丫鬟传话回来,又半步不停地进到敞厅,见得苏问弦与傅小侯爷同坐席间上首,席下各府子弟不一而足,正都听曲作乐,身边各陪侍了一位女子,或是歌姬或是舞伎或是戏子。 苏问弦身边女子的女子被屏退下去,苏安见得他面有微醉,知晓这段日子苏问弦青云直上,席间应酬总是少不了一二,傅家小侯爷更与他亲厚,来了镇远侯府,苏问弦多少得喝点。 苏安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席边伺候,吩咐着下人取来一盏玫瑰点茶给苏问弦解酒。 “事情都办好了?” 苏安低声回话道,“人是见着了,就是不知柳家和五——”小心觑着苏问弦的神色,见他面上虽笑着,眼底却带了几分寒意,忙补充道,“这回多半能让那边赔了夫人又折兵……” “倒要看看,是不是真的情比金坚?”苏问弦一饮而尽手中残酒,眼中醉意散去几分,慢慢转着手中酒盅,语气听在苏安耳里头却格外阴沉,“真真把那两件事替他二人瞒了下来,不和他二人计较,那是她年纪小性子倔,人又和软……” 苏安正小心翼翼地想着怎么回话才不惹苏问弦生气,这会儿精神一振,只陪笑道,“五姑娘除了不很会琴棋书画和针线刺绣外,小的瞧着,那俱都是万里挑一的难得,赵家哪有那个福分娶五姑娘,不是小的说,这世上竟也没有能般配的上五姑娘的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还以为自动发出去了哈哈,原来忘记调时间了。 重要的几门专必准备得差不多了,今天开始恢复日更,明天依旧八点,早上。 第105章 第105章 侯府下人送上来一盏蜜饯樱桃干玫瑰点茶,苏问弦尝了一口,神色舒展。苏安见得他唇边含笑,知他心情见好,忙道,“不过五姑娘一直没对钱公子的事松口,不知道是否有些心灰意冷,少爷这段时间见忙,得了空闲还是要多去陪陪五姑娘,开解开解。” 恰逢席间有某府子弟起哄让苏问弦巡酒,苏问弦侧身向几乎大醉的傅云天说了几句,傅云天醉醺醺地让换了一班家乐戏子,苏问弦敷衍过去场面,“母亲虽乐意留住真真,其实也怕委屈了她,不过二妹这会儿也该跟母亲商量完了——至于真真,”苏问弦眉头一皱,“别人或许会为婚事告吹心灰意冷,她却未必。” 苏安谢过美婢端上的新茶,呷了一口忙放下附和道,“说的也对,五姑娘的性子平日只觉过分宽柔温和,对有些事那叫一个淡漠不在意,但对另一些事,五姑娘却又比寻常人在乎的紧,称得上一句肝胆似火了,好比——”苏安瞧着眉头越皱越紧的苏问弦,把有关话本元宵救火和大觉寺的事咽了回去。 “她的性子,我看了一年都只看明白了五六分——这人和一般人太不一样,我有时也拿不准她到底想些什么……”苏问弦盯着茶盏里玫瑰花干上下漂浮漾起的水纹,轻叹气道,“别人看她好性儿温和,还以为她是个没主意的深闺娇女,我却晓得,她主意太大,性子又倔,这回一再拖着不松口,说不得还有些别的想法,只是没和我通气。” “五姑娘主意再大,不会不晓得这次少爷在为她真心打算,且深居简出,能有什么法子——有大觉寺的事在,五姑娘想再找个差不离的,其实也难。更不要说和赵家退婚的消息一传出去,那就是难上加难……现在二房的家财全给五姑娘不说,还能给钱公子谋京城的缺。不是小的多嘴,这又能承欢父母膝下,又能拿捏住未来夫婿的,也算不得委屈五姑娘——五姑娘多只是一时半会儿没从赵家的事缓过神来,少爷的苦心自是明白的,更不会看不懂哪条路好走。” 苏问弦抬手赶退要上前伺候逢迎的美姬,缓缓点头,“你说得对。” 苏安暗暗松了一口气,忽地瞅见苏问弦腰间系着的蟾宫玉佩,想起前段日子常见的那沉香色遍地金八穗荷包,迟疑须臾,到底旁敲侧击道,“少爷为五姑娘打算过了,可也得对自己的婚事上上心,朱老太爷时时念着,得挑个容色品行见识都上等的姑娘,可不能敷衍。” 苏问弦不甚在意地一笑,“于我而言,正妻的位置除了给……给谁都一样——”他抚着玉佩下挂着的石青绦子,漫不经心道,“一个虚荣轻浮的女人才好安排,我要的也不过是家世和好拿捏——伯府和宣大总督赵府没撕破脸,便是成不了一门亲,也可以再结一门,上回一并传来的消息,宣大总督刚杀了不少犯边的蒙人,又有附议武举的忠心,只会再升,傅侯爷日后若致仕,就要看究竟是宣大总督,还是蓟辽总督凭风而上了……” 苏安恍然大悟,又听得苏问弦问道,“苏宁杭扬四地的产业都安排好了?”苏安连忙点头,“那是自然,扬州的掌柜们撤了几个,从京里调了几人过去补职,就是苏州万织造快卸任了,反而又要了千匹的布料走,不给又不行,机户一被征用,更亏大发。” -- 第202页 苏问弦解下腰间玉佩,冷笑一声,“倒是和五皇子的贪得无厌如出一辙,难怪仓场侍郎一换新人,皇上也要把苏州织造换了——杭州金陵织造可还坐得稳稳当当……”苏安小心看着,见他虽恼怒,但语气里其实不太经心,便没凑趣多说话,只附和点头,果又听苏问弦沉吟一会儿,道,“江宁苏州杭州的事暂且搁一搁——先把扬州的事办妥了,扬州盐商们富可敌国,盐来大利,盐运使和盐政听说久久不和……至于外祖,也要时时遣人探望他老人家。 苏安连连称是,还要再说些琐事。只见苏问弦将点茶一饮而尽后,就只盯着那条石青间金如意绦子出神,连傅云天让他点曲都不接话,苏安不敢打扰,等了小半日,茶水都凉透了,方分解来,见苏问弦低低一笑,将玉佩收回仔细挂好,甚是愉悦,“些微琐事不急,先把真真的事定下……这如意绦子有些旧了,倒该让她打个新的才是。” * 大雨瓢泼,送来一声闷雷。 赵越北立在窗前,望着雨中往来的行人车马,视线又移回对面的纪香阁,见得下人提了大包小包从铺子中出来,撑着伞冒雨而来。 他转身落座,黑漆八仙桌上早堆满了大小不一的酒坛酒壶,全是空的,赵越北指了指,示意伺候的跑堂再拿一壶上来,跑堂的小二为难着下楼拿酒,还没出去,就被迎面而来的赵府下人叫住。一面使了个眼色一面做口型,跑堂的小二迷糊不已,还没反应过来,背对着他们的赵越北重重一拍桌子,“磨蹭什么,还不快去!赵六,你滚过来。” 赵六抹把冷汗,指挥着其他人把从纪香阁里采买的物十轮流呈上,好给赵越北过目,跑堂的小二殷勤地提了两坛烧酒上来,落在赵六眼里,急得他额头冒汗,脱口而出,“每样都替表姑娘买够了,用个三年五年都不成问题,就是进了五皇——” 因见赵越北面色越来越差,赵六恨不能咬断舌头,把先前的话咽了回去,眼光在黑漆八仙桌上的酒坛酒壶上一扫,更是吃了一惊,劝道,“这连下了十天的暴雨,少爷就连喝了八天的闷酒,太伤身了。” 赵越北闷不吭声地撕了酒坛上的大红封纸,仰头一灌,置若罔闻。 赵六狠狠心,“这条路是虽说是三姑奶奶替表姑娘做得主,那表姑娘若自己不乐意,谁也逼不了她不是,少爷这会儿倒为表姑娘的事伤心,又有什么用处——表姑娘愿意攀高枝儿,乐得去做皇子的妾室,那就是不在乎和少爷的情分了……少爷既然拦不住,就该放手得了,何苦为了个女人害了自己身体,天下好女子多得是,何苦在一条树上吊死。” 赵越北喝酒的动作越发急促,赵六无可奈何,嘟嘟囔囔道,“这几天四山街的笔墨纸砚,棋盘街的布料香粉,高粱桥处的钗环玩意儿,不知给表姑娘花了多少银子,少爷倒是替表姑娘准备得好,可惜人家未必领这份情,说不定心里还在想,‘进了皇子府,那是要什么有什么’哪里还看得上少爷的心意?” “咔擦”一声,酒坛被狠狠掷在地上,坛子的碎片和酒水溅的到处都是,赵六唬得忙跳开去,见赵越北猛地转身,面色沉沉,竟是无比唬人。 赵六灵巧地退到雅间外,倒吸一口气,闷声哼道,“少爷和咱发什么火,倒也太护着表姑娘了,表姑娘明明做错了许多事,这会儿还惦记着她会不会在皇子府吃苦,更不让咱说一句不平话,何苦来哉——” “表姑娘也是,少爷你这头为着想娶表姑娘做正妻,来回奔波赶路,在宣府挨了总督好一顿打,那三天绑在旗杆上受罪,半口水不给喝,三伏天晒得皮都烂了!要不是总督为此想起了早逝的大公子,哪里能留命在?结果倒好,总督大人是松口了,写了封信说‘曾和柳大人定下了柳姑娘,结果赴任边关,和京城隔开了音信,竟不知定下了伯府的姑娘,如今两难之处,赵家不能辜负逝世的柳大人,才要退亲……’好让外头的人不至于猜疑退婚的内情——” “咱们又星夜兼程马不停蹄地回京城报喜,谁知一回京城,表姑娘居然要去五皇子那儿,还把先前一直护着她的夫人气了个好歹,这几天听说一直吃药顺气来着——这狠心负情的坏事表姑娘都做得,咱反而说不得了?” 赵越北拍在八仙桌上的手缓缓收成拳,他哑声道,“娉娉不知道我要娶她做正妻,她等不及,又从盼藕那里晓得了我知道她干下的事,她多是畏惧我日后时时多心,会先抛下她,才……” 赵六见他开口,面色颓败,不由连连摇头,一鼓作气劝说道,“都是借口,我瞧就是以为五皇子能登大位,表姑娘动了心,思想当娘娘的荣华富贵,这才绝情决意……”赵六瞧着赵越北神色越发颓败,不由上前两步,小声道,“这事儿既然已经无可转圜,公子也趁早让夫人相看新人才是,要不——” 赵六顿了顿,鬼鬼祟祟地对赵越北小声道,“再去跟成山伯府商量商量,这回没了表姑娘,说不定苏姑娘乐意嫁过来?” 赵越北颓然坐下,靠着八仙桌闭目,许久,他道,“赵苏两家没必要结两次亲,苏问弦若要娶盼藕,我就不适合再娶苏姑娘,更不要说,”他苦涩笑道,“我哪里还有脸再去求娶?” 赵六摸了摸下巴,一张长脸上满是惋惜,“我听咱们姑娘的丫鬟说,苏姑娘是个绝好的人,可惜少爷却和她毫无缘分……”因见赵越北的心思没再沉在柳娉娉的事上,赵六有心引他多说别的话,故意道,“那苏姑娘这回还能嫁谁呢?要知道京城里的人可还都记着接生的事,咱想一想,也替苏家姑娘发愁啊!” -- 第203页 窗外雨声渐小,楼下传来马车陷在泥坑的吱呀声,赵越北起身,踱步到支起的窗前,叹了一叹,“她——” 赵六跟着走了过去,等了半天没听见下文,放眼一望,只见一辆青布帷幔马车被车夫小厮们合力从泥坑中推出。 赵六定眼一看,那车队里有一眼熟的人,衣着低调贵重,咦了一声,“那不是顾家的公子么。” 赵越北慢慢点头,“是顾长清。 “他带了这么多礼,少爷你看,啧啧,那掉在地上的好像是苏州产的贡物珠钗吧,满满一盒子,还有那些——他这是要往哪去?莫不是打算去向哪家提亲?”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兰度, 21384777, 鸽子 ,自闲居主人的地雷。 第106章 雨消日晴。 日光懒洋洋地照进平安院。苏妙真不住地搅着帕子,望着窗外,她的双燕髻上斜插的玉簪摇摇欲坠,糖腌甜梅在白挑线裙上留下了斑斑点点的污渍。 绿意进来一瞧,又笑又惊,“今儿是怎么了,姑娘这么心神不宁的,”绿意蹲下身,掏出一方帕子在苏妙真的白挑线裙上使劲抹了一抹,啧啧可惜道,“多好的绣工,今儿第一回 上身,就糟蹋了……” 苏妙真把她抓了起来,急声问道,“府上没来客?”绿意笑了,“又不是逢年过节的,哪有那么多客来,巴巴把奴婢打发到太太那儿看,结果半个人影也没瞧见。” 苏妙真身子一软,坐回雕红圆凳上,“他怎么说话不算话……”她愤愤伸手,将黑漆描金嵌染牙妆奁中的一屉猛地抽出,拿出里头的靛青色汗巾,“明明说好了是今日的,莫不是,莫不是他反悔了……” 绿意好奇道,“究竟是谁要今儿来,姑娘急成这样,三番两次打发我和蓝湘去看,这日头都近午了,想来也不会来人了。”绿意哎呦一声,“差点忘了,太太吩咐喊姑娘去用午饭呢……” 说着,便在箱笼里挑了件妆花纱鹊桥褙子和湖蓝挑线裙,服侍苏妙真换过,苏妙真顺手将那条靛青色汗巾袖在身上,两人一并往上房去,没走几步,就遇见于二家的过来传话,于二家的笑容满面,拉住苏妙真便往前堂走,,口中只说,“大喜,大喜……姑娘赶紧随我来,有人等着瞧瞧姑娘呢!” 苏妙真心中咯噔一下,望着于二家喜上眉梢的模样,立即明白过来是顾长清应约而来。 抓了抓身旁绿意的手,咬着唇跟着于二家的一径往前堂走,连日的阴雨已然消散,金乌悬空,晒得人只出汗,她走过蜂腰桥,桥下碧水托荷,一一随风而举,池上波潋。 苏妙真心中噗噗直跳,说不清是欢喜、彷徨还是期待更多。她被于二家的从后路引入正堂,顾夫人与王氏正谈得兴浓,她瞧见顾夫人身后那酸梨木白绢屏风后,有一正襟危坐的人影,见得她来,似乎微微动了一动。 她低下头,听见顾夫人把她叫到跟前,苏妙真低眉敛目地碎步向前,任由顾夫人拉了手知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顾夫人和煦笑道,“真是个齐整孩子,怪不得景明他……” 顾夫人转走了话,“郎才女貌,真是般配至极……”说着,拉着苏妙真的手又是瞧了一遍。王氏满面春风地接话道,“景明那孩子在户部查仓的事里出了多少力,谁不知道张大人能成事多亏了他,说一句‘才高德厚’断断不假,皇上不是还说,等他侍疾回来,就给他授户部的实缺么……于二家的,你先带真儿出去……” 在苏妙真身后,顾夫人笑得开怀,“的确有过这话,我这侄儿,比我几个亲生儿子还孝顺懂事,先前定了陈家的姑娘,可那姑娘褔薄命苦,到底没嫁进来,我这侄儿又是个正经人,这都二十好几了,房里一个人都还没放过,只一心读书科举。眼下侥幸中了,日后多半有个不大不小的官做……俗话说,‘成家立业’,我做婶娘的不能不替他相看着,本来我听说真姐儿是定给了赵家,前几日不知哪里听了消息,说是你们和赵家的婚事作罢了,我思来想去,虽怕是个谣言,也着实心爱真姐儿的人品容貌,自然得过来问问……” “不瞒你说,因着赵总督年初在边关原替鹰飞那孩子相好了亲事,这相隔千里的,竟两相不知,那我们真儿究竟在后,自然不能抢了别人姑娘的位置,两家便互相通了气儿,把这婚事给了结了……”王氏的语气里满是欢喜满意,“先我还愁着这究竟再看哪家的孩子,景明既然要授户部的缺,想来日后也是要留京的了……” 苏妙真在木香棚下住了脚步,听见顾夫人和王氏的声音断断续续从堂内传来,她怔怔地,连绿意拽了拽她的衣袖都半分不知,等苏妙真醒过神来,发现绿意早已大大咧开了嘴。 “姑娘,顾夫人这是替顾公子来提亲了……”绿意悄悄指着十步开外的正堂,苏妙真的视线落在台阶下的一片阴影处,那里站满了二房与顾家的婢女下人,都目不斜视地候着动静。 两人缓缓向外走去,绿意笑得眼睛全眯在一起,“这下好了,顾公子这样的人都来求娶姑娘你,看京城谁还敢笑话姑娘嫁不出去……上回在高粱桥,顾寅那小子说平家都上赶着和顾公子结亲,依奴婢说,钱公子有能做赘婿的一桩好处,可人也太闷了,跟个锯嘴葫芦似得,姑娘你哪里能喜欢他,若不是为着大觉寺的事败了名声……” -- 第204页 绿意叹了口气,复又嘻嘻地笑了起来,拉着苏妙真上看下看,“顾公子年纪轻轻就前途无可限量,又是个不沾花惹草的人,身边既没有表妹也没有通房的,着实是个万里挑一的人物,难怪太太高兴成那样,想想也是,就算招人入赘把姑娘你留在身边,也比不上嫁给顾公子这样的青年俊才——做母亲的还是宁可女儿嫁的远,也要嫁得好——更不必说顾公子日后定能做京官的……对了,大后儿晚上去侯府放花灯,姑娘恰可跟傅姑娘她们说一声这个好消息……” * 夜色降临。苏妙真坐在梢间。在灯下将那条靛青汗巾从袖中抽出,细致地看了一遍又一遍,不住地回想晚间王氏的飞扬神采。她晓得王氏对顾长清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也不由高兴。 人都是捧高踩低的,若苏妙真没出大觉寺的事,伯府给她招了赘婿,大家都只会说是王氏夫妇舍不得女儿,可有了那事儿,别人只会说是她苏妙真嫁不出去,才不得不将就着寻人入赘。更不要说,苏妙真凝视着手中靛青色的汗巾,她原晓得,顾长清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好女婿,好比文夫人平夫人… 她轻轻叹气,对许久未见的顾长清有些愧疚,他的婚事是被自己算计来的,若日后他遇见心仪的女子,却…… 想了想,只觉头疼,苏妙真将罗汉床案几上的木樨芝麻薰笋泡茶喝了几口,另捡了一本杂书来看。 不多时,毛球和小黑互相咬着尾巴钻进房来,苏妙真把它们挨个抱着,玩了片刻,喂了些野鸭肉,两个小东西舒舒服服地在她膝头窝了半日。 她一边给它们顺着毛心气渐平,一边左看又看,总觉得小黑没遗传到布铺里它娘“雪里黑”的半分精神,戳了戳,“你倒学着毛球,一天只晓得吃吃喝喝睡睡觉,哪有你母亲追贼的勇猛?” 小黑被她嫌弃了一番,似也听懂了人话,跳将下去,不知钻了哪里去,毛球失了玩伴,急得呜呜直叫,也跑出房外。苏妙真跟到门槛,看得失笑,因无事可干,便往小厨房去熬了一锅汤。 她蹲着看了半日的火势,闻得香气扑鼻而来,便出去叫人要分往各处,还没走到房门,只听院外一阵急促脚步,苏妙真回身一望,只见院外走进一个身影,是一身御赐蟒云纹团花官袍的苏问弦,腰间佩刀都没卸下,正大步流星地向她走来。 就着廊下的宫灯,苏妙真瞧见他面色极为阴沉,眉目间满是煞气,一句“滚开”唬得平安院的丫鬟们都四下退散。 苏妙真情不自禁地也有些怕,拔步就要进房躲开他,没走几步,被大步而来的苏问弦追到身边,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反手把她拖进梢间,苏妙真还没回神过来,直接就被他按坐在了红木罗汉床上。 她虽知道苏问弦御下严苛,也晓得苏问弦脾性手段有几分狠厉。可苏问弦在她跟前向来是温声细语,从没对她发过这样大的脾气,这会儿她着实害怕得慌,一面苦思哪里惹到了苏问弦,一面苦笑她之前还奇怪二房的下人见了他,都跟猫见了老鼠一般。 苏妙真用右手撑着罗汉床上的案几,努力稳着身子,一动不动地坐着,想了半天没个头绪,刚要开口说话,但见苏问弦在梢间内来回踱步,他握着佩刀的手青筋暴起,显是恼怒至极的模样。苏妙真心中一虚,溜到嘴边的询问被她努力吞了回去,仍是大气不敢喘。 恰逢见势不妙的绿意蓝湘进来借口要倒茶,她还没来得及给绿意蓝湘二人使眼色,就见苏问弦转身森森道,“滚出去。” 苏妙真生怕苏问弦迁怒到她二人身上,忙打手势示意二人退出去,绿意蓝湘只得不情不愿地退到梢间外。苏妙真搅着手指头,努力筹措着话,用平生再没有的语气柔声问他,“哥哥,你怎么这会儿就回来了,不是说要在三大营驻地里宿上几天么……” 苏问弦的目光在她身上逡巡,“你现在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 她心中不住打鼓,猜不出苏问弦是为什么来找她算账,视线一瞥到案上的景德窑青瓷茶盏,脑子一昏,顺手就捧起那盏残茶,殷勤地奉了上去,咬着唇,献媚讨好,“哥哥,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不过你在军营里累了一天了吧,先喝口水润润喉咙,再教训人也不迟……” 苏问弦一语不发,仍只凝视看她,苏妙真被他看得心慌,捧着青瓷茶盏的手几乎端不稳,她低着脸,也不敢和苏问弦对上视线。 她手上忽地一轻,苏妙真抬眼去看,才发现是苏问弦接过了那盏茶去,他面上的怒火渐渐消散,可又似只是被藏了下去,另有一番森然隐在苏问弦的平静下。他缓缓用杯盖抹着茶盏,盯着那茶水上漂浮的笋干,但他不喝。 苏妙真木愣愣地瞅了一会儿,才猛地反应过来——苏问弦挑剔得很,向来只用径山茶,她这会儿可真个是马屁拍到马腿上了。苏妙真忙得直身,艰难地要张嘴,把那盏茶讨回来。 手刚伸出去,话还没说,却见苏问弦将那盏木樨芝麻薰笋泡茶一饮而尽,随即,“嗒”的一声,那青瓷茶盏被他搁上案几。 苏问弦也坐了下来,“别装傻,你给了顾长清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我觉得再有4,5个章节就能嫁给顾长清换地图了。 谢谢中二病轻度患者, 21384777,鸽子的地雷。 -- 第205页 第106章 雨消日晴。 日光懒洋洋地照进平安院。苏妙真不住地搅着帕子,望着窗外,她的双燕髻上斜插的玉簪摇摇欲坠,糖腌甜梅在白挑线裙上留下了斑斑点点的污渍。 绿意进来一瞧,又笑又惊,“今儿是怎么了,姑娘这么心神不宁的,”绿意蹲下身,掏出一方帕子在苏妙真的白挑线裙上使劲抹了一抹,啧啧可惜道,“多好的绣工,今儿第一回 上身,就糟蹋了……” 苏妙真把她抓了起来,急声问道,“府上没来客?”绿意笑了,“又不是逢年过节的,哪有那么多客来,巴巴把奴婢打发到太太那儿看,结果半个人影也没瞧见。” 苏妙真身子一软,坐回雕红圆凳上,“他怎么说话不算话……”她愤愤伸手,将黑漆描金嵌染牙妆奁中的一屉猛地抽出,拿出里头的靛青色汗巾,“明明说好了是今日的,莫不是,莫不是他反悔了……” 绿意好奇道,“究竟是谁要今儿来,姑娘急成这样,三番两次打发我和蓝湘去看,这日头都近午了,想来也不会来人了。”绿意哎呦一声,“差点忘了,太太吩咐喊姑娘去用午饭呢……” 说着,便在箱笼里挑了件妆花纱鹊桥褙子和湖蓝挑线裙,服侍苏妙真换过,苏妙真顺手将那条靛青色汗巾袖在身上,两人一并往上房去,没走几步,就遇见于二家的过来传话,于二家的笑容满面,拉住苏妙真便往前堂走,,口中只说,“大喜,大喜……姑娘赶紧随我来,有人等着瞧瞧姑娘呢!” 苏妙真心中咯噔一下,望着于二家喜上眉梢的模样,立即明白过来是顾长清应约而来。 抓了抓身旁绿意的手,咬着唇跟着于二家的一径往前堂走,连日的阴雨已然消散,金乌悬空,晒得人只出汗,她走过蜂腰桥,桥下碧水托荷,一一随风而举,池上波潋。 苏妙真心中噗噗直跳,说不清是欢喜、彷徨还是期待更多。她被于二家的从后路引入正堂,顾夫人与王氏正谈得兴浓,她瞧见顾夫人身后那酸梨木白绢屏风后,有一正襟危坐的人影,见得她来,似乎微微动了一动。 她低下头,听见顾夫人把她叫到跟前,苏妙真低眉敛目地碎步向前,任由顾夫人拉了手知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顾夫人和煦笑道,“真是个齐整孩子,怪不得景明他……” 顾夫人转走了话,“郎才女貌,真是般配至极……”说着,拉着苏妙真的手又是瞧了一遍。王氏满面春风地接话道,“景明那孩子在户部查仓的事里出了多少力,谁不知道张大人能成事多亏了他,说一句‘才高德厚’断断不假,皇上不是还说,等他侍疾回来,就给他授户部的实缺么……于二家的,你先带真儿出去……” 在苏妙真身后,顾夫人笑得开怀,“的确有过这话,我这侄儿,比我几个亲生儿子还孝顺懂事,先前定了陈家的姑娘,可那姑娘褔薄命苦,到底没嫁进来,我这侄儿又是个正经人,这都二十好几了,房里一个人都还没放过,只一心读书科举。眼下侥幸中了,日后多半有个不大不小的官做……俗话说,‘成家立业’,我做婶娘的不能不替他相看着,本来我听说真姐儿是定给了赵家,前几日不知哪里听了消息,说是你们和赵家的婚事作罢了,我思来想去,虽怕是个谣言,也着实心爱真姐儿的人品容貌,自然得过来问问……” “不瞒你说,因着赵总督年初在边关原替鹰飞那孩子相好了亲事,这相隔千里的,竟两相不知,那我们真儿究竟在后,自然不能抢了别人姑娘的位置,两家便互相通了气儿,把这婚事给了结了……”王氏的语气里满是欢喜满意,“先我还愁着这究竟再看哪家的孩子,景明既然要授户部的缺,想来日后也是要留京的了……” 苏妙真在木香棚下住了脚步,听见顾夫人和王氏的声音断断续续从堂内传来,她怔怔地,连绿意拽了拽她的衣袖都半分不知,等苏妙真醒过神来,发现绿意早已大大咧开了嘴。 “姑娘,顾夫人这是替顾公子来提亲了……”绿意悄悄指着十步开外的正堂,苏妙真的视线落在台阶下的一片阴影处,那里站满了二房与顾家的婢女下人,都目不斜视地候着动静。 两人缓缓向外走去,绿意笑得眼睛全眯在一起,“这下好了,顾公子这样的人都来求娶姑娘你,看京城谁还敢笑话姑娘嫁不出去……上回在高粱桥,顾寅那小子说平家都上赶着和顾公子结亲,依奴婢说,钱公子有能做赘婿的一桩好处,可人也太闷了,跟个锯嘴葫芦似得,姑娘你哪里能喜欢他,若不是为着大觉寺的事败了名声……” 绿意叹了口气,复又嘻嘻地笑了起来,拉着苏妙真上看下看,“顾公子年纪轻轻就前途无可限量,又是个不沾花惹草的人,身边既没有表妹也没有通房的,着实是个万里挑一的人物,难怪太太高兴成那样,想想也是,就算招人入赘把姑娘你留在身边,也比不上嫁给顾公子这样的青年俊才——做母亲的还是宁可女儿嫁的远,也要嫁得好——更不必说顾公子日后定能做京官的……对了,大后儿晚上去侯府放花灯,姑娘恰可跟傅姑娘她们说一声这个好消息……” * 夜色降临。苏妙真坐在梢间。在灯下将那条靛青汗巾从袖中抽出,细致地看了一遍又一遍,不住地回想晚间王氏的飞扬神采。她晓得王氏对顾长清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也不由高兴。 -- 第206页 人都是捧高踩低的,若苏妙真没出大觉寺的事,伯府给她招了赘婿,大家都只会说是王氏夫妇舍不得女儿,可有了那事儿,别人只会说是她苏妙真嫁不出去,才不得不将就着寻人入赘。更不要说,苏妙真凝视着手中靛青色的汗巾,她原晓得,顾长清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好女婿,好比文夫人平夫人… 她轻轻叹气,对许久未见的顾长清有些愧疚,他的婚事是被自己算计来的,若日后他遇见心仪的女子,却…… 想了想,只觉头疼,苏妙真将罗汉床案几上的木樨芝麻薰笋泡茶喝了几口,另捡了一本杂书来看。 不多时,毛球和小黑互相咬着尾巴钻进房来,苏妙真把它们挨个抱着,玩了片刻,喂了些野鸭肉,两个小东西舒舒服服地在她膝头窝了半日。 她一边给它们顺着毛心气渐平,一边左看又看,总觉得小黑没遗传到布铺里它娘“雪里黑”的半分精神,戳了戳,“你倒学着毛球,一天只晓得吃吃喝喝睡睡觉,哪有你母亲追贼的勇猛?” 小黑被她嫌弃了一番,似也听懂了人话,跳将下去,不知钻了哪里去,毛球失了玩伴,急得呜呜直叫,也跑出房外。苏妙真跟到门槛,看得失笑,因无事可干,便往小厨房去熬了一锅汤。 她蹲着看了半日的火势,闻得香气扑鼻而来,便出去叫人要分往各处,还没走到房门,只听院外一阵急促脚步,苏妙真回身一望,只见院外走进一个身影,是一身御赐蟒云纹团花官袍的苏问弦,腰间佩刀都没卸下,正大步流星地向她走来。 就着廊下的宫灯,苏妙真瞧见他面色极为阴沉,眉目间满是煞气,一句“滚开”唬得平安院的丫鬟们都四下退散。 苏妙真情不自禁地也有些怕,拔步就要进房躲开他,没走几步,被大步而来的苏问弦追到身边,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反手把她拖进梢间,苏妙真还没回神过来,直接就被他按坐在了红木罗汉床上。 她虽知道苏问弦御下严苛,也晓得苏问弦脾性手段有几分狠厉。可苏问弦在她跟前向来是温声细语,从没对她发过这样大的脾气,这会儿她着实害怕得慌,一面苦思哪里惹到了苏问弦,一面苦笑她之前还奇怪二房的下人见了他,都跟猫见了老鼠一般。 苏妙真用右手撑着罗汉床上的案几,努力稳着身子,一动不动地坐着,想了半天没个头绪,刚要开口说话,但见苏问弦在梢间内来回踱步,他握着佩刀的手青筋暴起,显是恼怒至极的模样。苏妙真心中一虚,溜到嘴边的询问被她努力吞了回去,仍是大气不敢喘。 恰逢见势不妙的绿意蓝湘进来借口要倒茶,她还没来得及给绿意蓝湘二人使眼色,就见苏问弦转身森森道,“滚出去。” 苏妙真生怕苏问弦迁怒到她二人身上,忙打手势示意二人退出去,绿意蓝湘只得不情不愿地退到梢间外。苏妙真搅着手指头,努力筹措着话,用平生再没有的语气柔声问他,“哥哥,你怎么这会儿就回来了,不是说要在三大营驻地里宿上几天么……” 苏问弦的目光在她身上逡巡,“你现在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 她心中不住打鼓,猜不出苏问弦是为什么来找她算账,视线一瞥到案上的景德窑青瓷茶盏,脑子一昏,顺手就捧起那盏残茶,殷勤地奉了上去,咬着唇,献媚讨好,“哥哥,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不过你在军营里累了一天了吧,先喝口水润润喉咙,再教训人也不迟……” 苏问弦一语不发,仍只凝视看她,苏妙真被他看得心慌,捧着青瓷茶盏的手几乎端不稳,她低着脸,也不敢和苏问弦对上视线。 她手上忽地一轻,苏妙真抬眼去看,才发现是苏问弦接过了那盏茶去,他面上的怒火渐渐消散,可又似只是被藏了下去,另有一番森然隐在苏问弦的平静下。他缓缓用杯盖抹着茶盏,盯着那茶水上漂浮的笋干,但他不喝。 苏妙真木愣愣地瞅了一会儿,才猛地反应过来——苏问弦挑剔得很,向来只用径山茶,她这会儿可真个是马屁拍到马腿上了。苏妙真忙得直身,艰难地要张嘴,把那盏茶讨回来。 手刚伸出去,话还没说,却见苏问弦将那盏木樨芝麻薰笋泡茶一饮而尽,随即,“嗒”的一声,那青瓷茶盏被他搁上案几。 苏问弦也坐了下来,“别装傻,你给了顾长清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我觉得再有4,5个章节就能嫁给顾长清换地图了。 谢谢中二病轻度患者, 21384777,鸽子的地雷。 第108章 “俗话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这话一点不假……”苏妙真坐在画舫前舱,让人打起来舱门的帘子,起先有些百无聊赖,随即看傅绛仙许凝秋比着放花灯的热闹,指了指天上满月对蓝湘绿意二人说话。 绿意笑着称是,蓝湘瞅着她的神色笑道,“昨天中秋二姑娘归宁时也这么说呢,说可惜十五的月亮不够圆,若能再留一天阖家团圆赏月那是最好的了……谁知道晚上还没起更,二姑爷就急匆匆上门把人给接走了,别说两天,一晚都没待足,倒是遗憾……” 绿意捂嘴一笑,“二姑爷这是离不得二姑娘,明明是好事,哪里遗憾了……” 苏妙真听着蓝湘绿意一人一言,慢慢摇摇手中海棠细绢纨扇,心中渐渐轻快喜悦起来。苏妙娣嫁去魏国公府已有三月,她两夫妻蜜里调油一般,实在让她悬着的心有了着落。这一世除了王氏夫妇,于她最重要的就是苏妙娣,便是苏问弦也越不过去,如今见得苏妙娣过得好,她就是不能常常和苏妙娣相见,也觉得欣慰欢喜至极。 -- 第207页 而苏问弦——苏妙真面上的笑意消散,轻轻叹气,为着和顾长清私相授受的事,苏问弦不知有多恼怒。 若非她撒泼装哭,不依不饶,他哪里能轻易放过这件事,不把她院子里的丫鬟都发落了那才怪。饶是如此,苏问弦这些时日每次从大营回府,除了在王氏苏母跟前,任什么时候都仍是阴着脸,只让明善堂的下人们也跟着提心吊胆,听到风声的如意儿甚至还来求苏妙真了一回,让好好劝劝苏问弦。 可纵然苏妙真有心去缓和二人关系,苏问弦连日都宿在大营驻地,她竟连寻机摸摸他心思的机会都没有。 也不能怪他发火,其实苏问弦有句话说对了,在这地方,男人能做的有些事,女人不能做。 “姐姐夫妻和美,片刻也离不得,我看着她走,反比把她留在府内过夜还舒心,娘想来也是这么想的……” 蓝湘瞧出她的郁郁,远远地望了傅许二人一眼,轻声安慰道,“三少爷那天虽是大怒一场,但昨儿仍让人送了好些东西过来,想来没真生姑娘的气,姑娘可别难受了……” 没一会儿,傅许二人走来,输了的许凝秋嘴巴撅得老高,对仍懒懒坐在前舱的苏妙真嚷嚷道,“妙真姐,今儿日子不对,若是昨儿中秋夜拜月放灯,那肯定我赢了。” 苏妙真噗嗤一声笑出来,瞅了眼巴巴看着她的许凝秋一会儿,仍是从怀中拿出傅绛仙许凝秋二人的赌注,塞到了急急走来的傅绛仙手中。 傅绛仙得意洋洋的把那镯子看了又看,还故意拿到许凝秋眼前晃来晃去,把人气过一遍后笑道,“哎妙真,你怎么也不去放灯,今儿婉玉没来,她就够让人扫兴的了,你再不动弹,那就更没意思了。” 许凝秋嫌弃地看傅绛仙一眼,“今儿可不比去妙峰山那次,婉玉姐既有余地,当然不会来——吴王世子可不是还在你们侯府么?妙真姐的娘又不许她靠水,更别提放花灯了……” “胡说,那顾长清今儿也在侯府呢,她苏妙真不还是来了,至于放花灯,大伙都围着呢,哪里真能让苏妙真掉进水去了……” 苏妙真看着她二人拌嘴就觉好笑,一听顾长清也来了,不由一怔,“绛仙,你是说顾公子也来了?” 傅绛仙点头,“是啊,他本来听说伯府的人要过来,也推了的的,可不知怎么回事,临掌灯时又骑马过来了,我哥正在乐水榭那儿陪着呢……” 苏妙真暗暗皱眉,想了片刻,被傅绛仙推了一把,方回过神。就着月色,起身活动活动,“我娘这会儿能许我上船已经是开了大恩了,你让驾娘们掉个头,躲开水台那边的视野,我也放一个……” 傅绛仙指了指岸上灯火通明的水台笑道,“王婶婶她们都忙着听戏呢,哪里顾得着你,更也不必调转船头,你悄悄放一个,不会有人知道的。” 苏妙真侧耳去听,隐隐可听见挂满了虾须帘子的水台里婉转的歌喉与咿咿呀呀的念词,她回身又望了望池南面的乐水榭,依稀能见乐水榭里灯烛高燃,人影往来。 苏妙真靠近船舷,提了一盏兰花形灯,轻轻地用挑子将它挑放到水面上,刚放平,那盏兰花灯便逐水飘摇而去,在满池的花灯里渐渐失了踪迹。苏妙真看了片刻,只觉连日来与苏问弦闹别扭而生的不悦也轻了许多。 驾娘们见得花灯放完,都鼓起劲儿来携手划桨,立时掀波破水,画舫一径要荡到对岸的水台去,许凝秋捧了一块月饼吃,苏妙真瞥见立在船舱旁有些羡慕的清儿,也让人递了一块过去。 傅绛仙则咋呼着要驾娘们换了个山石盘绕所夹的小水道走,好在镇远侯府的池曲虽大而弯折,但各处都点了灯,待画舫经过一靠水凉台时,苏妙真用海棠细绢纨扇往凉台一指过去,“我要更衣,在那儿靠岸吧,那里是不是有个观灯阁来着?” 船近了那凉台,苏妙真在绿意蓝湘的搀扶下离船上岸,凉台里攒三聚四的婆子丫鬟们忙上前伺候,苏妙真摇了摇扇子,示意傅绛仙文婉玉二人不必跟来,“我更完衣,就直接往水台那边去了,你两个不是还想接着热闹么,倒不用跟我上岸,反正我要了清儿过来,断不会在侯府迷了方向……” 傅绛仙文婉玉迟疑了一会儿,她二人玩心仍在,被苏妙真再劝了几句,便叮嘱着人好生伺候,依旧上船起航,苏妙真看着画舫又被撑入湖心,方屏退侯府下人伺候,单带了绿意蓝湘和清儿三人,顺着堤岸,慢慢走向正唱大戏的水台处。 “不远就是乐水榭,姑娘去过的,往那个方向就是诸位奶奶们赏戏文的水台,姑娘小心着脚下……”清儿步伐轻快地提灯领路,忽地肚子里一轱辘,正为难着,却见伯府的苏姑娘微微笑着,“不妨,你都给我指了路了,我和蓝湘她们一路回去倒不碍事……”清儿这才忙离开去出恭。 蓝湘眼见得侯府的清儿离开,又见苏妙真不按原来指的路走,一时心中颇为打鼓,但见苏妙真皱着眉头,但想开口,也不好问,只能和绿意一同紧紧跟着她,一路提灯照路,在晕黄的灯光中踏上云步石梯。 两人正小心搀扶着苏妙真,忽见那云步石梯通向的观灯阁里有一人影,登时吓得要拉苏妙真回转离开,却见得苏妙真朝她二人悄悄地比划了个噤声的手势,安顿她二人留在路口,自己提了一盏小菊灯,轻轻提裙,往那阁内走去。 -- 第208页 苏妙真盯着脚下影出来的灯光,走了一会儿,忽发现手中海棠细绢纨扇丢不知丢在了哪儿,正懊恼要去寻找,视线中出现一排石阶,有人温声叫了她一声,“苏姑娘——” 她抬头,见得许久不见的顾长清正立在观灯阁里,凝望着她。他身上暗紫湖绸直缀常服在月色下泛着光,他以冠束发,面容不算多俊,可一股清朗卓然之气已经能让他超群醒目。 苏妙真看得微微一愣,将金菊宫灯放在阶下,自己快步上前,福身一拜,“顾公子——”犹豫了一时,仍是道谢,“妙真还没谢过公子求娶之事,之前听宋大娘提了一回,妙真倒没放在心上,总想着顾公子这样的人物,如何能看得上我——谁料……” “姑娘请起,至于这婚事,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和某并无关系——某还以为,苏姑娘你猜不出意思,或是猜出了意思而觉得某过分逾礼,多半不会来了……” 苏妙真摇了摇头。顾长清是个知礼数的人,若知她在侯府,想来多半不会过来,可他却偏偏在掌灯时分不告而来,也不避讳她在此处,肯定别有缘故。 但顾长清的为人,她在扮作苗真时也算摸出来一二——明白他并不是个会占女子便宜的人。而对顾长清,她心中更隐隐有些愧疚——若非她一定挟恩图报,顾长清便不必娶她! 到底,她并没打算完完全全把自己交付给他,总是她料定顾长清重信守诺,才算计了此人。 不过,纵然她再相信此人脾性,也不能让他对自己身份生疑心。苗真和苏妙真,合该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物,一男一女,一丑一美,一个是胆大的柜上伙计,一个是安分的深闺弱女。 苏妙真打定主意,软著嗓音,柔声细语地发问。“我曾从大娘和苗小兄弟那里听过公子为人,不知公子所为何事……” 顾长清后退一步,似在踌躇。观灯阁位于假山之上,能俯瞰镇远侯府,虽无灯烛,但因月色湖光,此刻阁内也有些微亮。苏妙真悄悄打量着他,见他似有犹疑,便主动开口发问,“妙真感念公子大德,但有何事,还请公子直言……” “苏姑娘,宋大娘是从贵府上出去的,又受了你的恩惠,据说事事不避姑娘……敢问纪香阁铺子里的苗真兄弟,可真的回了老家?” 苏妙真咬了咬唇,“是。”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鸽子, 21384777的地雷。 第109章 苏妙真回答过后,是长久的沉默,顾长清似乎在思忖些什么,他放在腰间的右手微微握拳,“苗小兄弟一心报姑娘的恩情……” 苏妙真垂眼,“我对宋大娘只是举手之劳,听宋大娘说,苗小兄弟似乎替我的婚事奔走了一二……只不知,顾公子可是有事要找他?” 顾长清的目光在她面上轻轻拂过,“实不相瞒,苗小兄弟在算账理财上是一把好手,他一身本领,若无地可用,着实可惜,某来日想谋江南等地处的缺,若能请动苗小兄弟……” 苏妙真恍然大悟,明白顾长清是想找“苗真”做钱粮师爷。因听见他言语间甚为坦率,苏妙真不由大感庆幸——这人的确没打算让未来娘子做个两耳不闻外事的内宅贤妇。 “那实在是可惜,听宋大娘说,苗小兄弟回老家一趟料理些族内事务,一年半载的,怕是都回不了京,而苗小兄弟平日刻苦读书,想来是望着走科举的……” 苏妙真婉转地替苗真拒绝了顾长清的橄榄枝,待说完“科举”二字,果见得顾长清缓缓颔首。 镇远侯府的内池水面上波光粼粼,远远传来画舫游船上的欢声笑语,苏妙真站在观灯阁的阴影处,就着月光掩去神色。 她见得顾长清的身影被纹丝不动地钉在观灯阁的青石地板上,夜风拂过,苏妙真停下了搅帕子的动作,她正预备着告辞离去,忽听顾长清沉声发问,“今夜我其实并没有指望着能等来姑娘,姑娘一内闱女子,如何会有胆色前来赴约?又或者说,苏姑娘何以这么信任顾某?还有,前些日子苏伯母曾说姑娘善治家理账,敢问真假……” 苏妙真听得他提起“胆量”“理账”,立时悚然一惊。她悄悄抬眼,小心地觑着顾长清的面容,他似皱着眉,星光湖光从西侧点亮了他的左脸,他一动不动,只是看着她。 苏妙真掂量着他话里的意思,心道这是为她不顾礼教与他私下见面而心中计较,还是没信她关于苗真的一番话,仍在试探苗真和她的关系? 苏妙真左思右想,拖了半日不知如何回答,但顾长清并不催她,苏妙真看了看夜空,满月如轮,侧耳又听得水台处的唱戏声渐渐消停。 她便斟酌着柔声道,“实话跟顾公子说吧,妙真常听哥哥赞公子人品贵重,德才兼备……妙真深知公子若非有事,定然不会逾礼……” “今夜公子本该回避,但却出现在侯府——妙真起先寻思着公子是有事和傅二哥相商,后来想到若有事,公子一定提前知会一声,不至于不告而来。还特特挑在掌灯时分,那只能说,公子所来要见的不是傅二哥,恐怕是——是我……妙真生怕公子有要事相商,耽误了公子,便琢磨着不如来离乐水榭不远的观灯阁碰碰运气……倒不是我多有胆量,我的两个丫鬟还等在外头呢……” “至于这算账治家的事,说也惭愧,妙真在琴棋书画上都没什么造诣,唯独账本认得一些,看些铺子上的出入账倒还能勉强,但若说精通,那其实是我娘夸大了些……” -- 第209页 苏妙真心中苦笑,这瞒来瞒去做贼心虚的滋味着实不好受,然而若要对顾长清据实相告,说她就是苗真,自己也着实不敢。 顾长清现在看着算是开明温和,但到底她还不知他具体的脾气性格。外头对他的评价或许能反应一二,可那不够,远远不够。 对她乔装改扮和身为男人的他时时往来,还在户部仓场上的事献策进言两事上,保不准顾长清就觉得她这是胆大包天,外加牝鸡司晨。以至于不齿她的所为,让她落得个又退婚的下场。 在没把这人的脾性摸明白的情况下,她决不能露出一丝半分的痕迹,必得要眼睛不眨地圆好谎话。 瞬间,苏妙真将这里面的关节想了一遍,她立定主意,便故作茫然,“公子为何突地问起这账本上的事来?” 顾长清低低地吁了一声,他摇了摇头,“某只是思及日后,顾家的田庄店铺多要劳姑娘照管,才询问一二,是某唐突了……” 苏妙真闻言一愣,是了,顾家百年基业,五朝皆有重臣,是江南的望族,想来不知累积了多少银钱。到了顾长清这一代,子嗣不繁,只有三房直系子孙,顾长清的父亲曾任两广巡抚,早早过世。 听王氏说顾长清的母亲出于某巨富之族,娘家盐茶布匹无所不卖,陪嫁极多,自打他父亲过世,就只吃斋念佛,外事半点不过问,那顾家大房产业如今大概都在他手上了。 难怪他为人清正,吃穿用度却都是顶尖的,也对,那么多的店铺田庄,只有他不过分挥霍,哪有过得不滋润的?又难怪放榜那日,她和苏问弦出门逛,和那书画铺的掌柜砍价时,听那掌柜说,顾解元是大主顾,四山街棋盘街的孤本书画,名人手迹都被他买了个全。 苏妙真越想越欢喜,暗暗自得她眼光不赖,这人前途大大的有,做个京官对他是易如反掌,这样她倒也不必忧心要长久远离王氏夫妇;而他银钱也多多的是,不至于让她跟着吃苦…… 这性情眼下看着,更也算不错,她误打误撞帮了顾长清一把,福报应在姻缘上,倒实在让人庆幸…… 苏妙真不由轻轻一笑,看了顾长清一眼,“顾公子太抬举妙真了,若——”她把“结螭”二字含糊带过,“这些事多是要委任家仆伙计的,妙真怎么担得起重任……” 恰好顾长清也正望着她,两人正对上视线,顾长清见得她突地抬头,又提起成亲后的事,似有些不自在,他握拳在唇边虚虚一咳,清了清嗓子。 苏妙真忍不住噗嗤一笑,想要打趣顾长清,又怕他忌讳,便只咬着唇盯着他不说话。 月明星稀,却黑灯瞎火,两人就这么大眼对小眼地在观灯阁互相看了一会儿。半晌,苏妙真听得蓝湘绿意处似有动静,知道不可久留,便轻轻屈膝,要告退离开。话还没说出口,顾长清却叫住她道,“险些忘了,苏姑娘……” “金陵来信,祖父病重,我要在南苑秋弥前回乡去侍疾,若我祖父——”他顿了顿,“金陵的杂事不少,到时候迎娶之事,却得暂缓两年,绝不是某有意拖延,姑娘切莫悬心……” 顾家老太爷高寿,如今重病,怕是不能撑多久,若顾老太爷仙去,那顾长清作为嫡长孙,便要服丧一年,又有操办丧事等其他杂务,一时半会就绝娶不了她。 而先前扮作苗真去说亲时,她夸大了伯府五姑娘为赵家婚事而忧心的程度,想来这会儿,顾长清忧心她为终身大事屡生波折,而伤神伤身——这才有意知会一声。 苏妙真心中泛起暖意,柔声道,“顾老太爷吉人天相,定能逢凶化吉……纵是——”苏妙真顿了顿,“也都一切按着礼节来办,妙真怎会有所思虑……” …… 乾元十三年。 元宵刚尽没半月,京城街道的旮旯角落里仍有烟花爆竹的碎纸屑。天蒙蒙刚亮,城门守卫哈着白气,搓手一一查过关防,便陆续放人入城。 五匹高头大马疾驰在青石板路面上,打前的是一匹骠壮威风的棕马,最后一人顺带牵了一匹小红马,众人转入东城某街角,和另一方向的车队迎头撞上,对方车队极长,挡住街道,似运了不少东西。 赵六急急勒住缰绳,刚要破口大骂对方挡路,看见那车队上挂得旗帜上绣了个“金陵顾”三字,登时眼皮一跳,瞥向同样勒住缰绳的赵越北,见他皱眉出神,正看向那车队前方飘扬的旗帜。 赵六暗叫一声见鬼,撇了撇赵越北的神色,见他恢复成波澜不惊的模样,不由暗暗发笑,摇头道,“是江南顾家,莫不是顾家那位榜眼要上京完婚吧……” 棕马焦躁地喷着鼻息,扬了扬蹄,赵越北紧住缰绳,手握银柄马鞭,在半空中随手一挥,棕马立即安分了下来,“她也快十七了,是到了该完婚的年岁……元宵盼藕出嫁时,那天见她,她已然是姿容绝……” 赵六竖耳听着,当然晓得这个她指的是谁。不自禁回望了一眼最后面的那匹小红马,暗暗撇嘴,男人么,都是得不到的才是最好。 作者有话要说: 对了,谢谢鸽子的地雷,backyardthings的火箭炮 第110章 赵六正感慨着,赵越北收回视线,不发一言地抬手扬鞭,飞尘而去,赵六忙不迭叫上府卫,一并跟上。片刻的功夫,众人驰马旋风也似地回到了东城赵府,家丁小厮们拉开朱红油漆大门。 -- 第210页 初春的风仍是冷的,赵越北下马,沉步向府内进去,转脸望着赵家府邸。 正月十四的赵苏两家婚事盛大至极,赵府四处仍可见半月前热闹留下的迹象,但府内下人皆是步伐匆匆,面带愁色。 “把那匹小红马单独拉进一个马槽,好生照料着,我留着送人……”赵越北交代牵马小厮几句,扭过头问询来迎接的李婆子,“究竟出了什么事,我这还没在宣府待上几天,娘就十万火急地把我召回来。”赵越北同父亲回京留了几日,次日凌晨赵总督惦记着边关的事,天没亮便回宣大,赵越北料理完杂事,也很快出发,却在宣府收到信件,是母亲让他立刻回京。 李婆子是赵夫人的心腹管家媳妇,此刻面有难色,急急跟上赵越北的步伐,甩开府卫下人,为难地摇了摇头。 赵六瞧见这李婆子悄悄对赵越北说了几句话,赵越北立时一震,不可置信地扭过头去,“盼藕居然做过这样的事?” 辰时已尽,天光大亮。 一顶轿子在垂花门前落下,绿意转到轿前双手揭帘,侯在此处的蓝湘忙上前搀扶着险些软倒在地的苏妙真,心疼地让侍书等人也过来搀扶,苏妙真摆了摆手,长长舒一口气,指了厅内一张楠木椅要坐。蓝湘忙抬了过来,服侍她落座,因瞧见她面色轻快,便笑着问,“二姑娘是前儿的生辰,姑娘再怎么推,昨儿也该回府了,三少爷过来催了几遍了——” 苏妙真笑得开怀,“不为别的,给姐姐祝寿完的当天,她把我送到二门,人突地就晕倒了,我吓得不行,哪里敢走,就守了一天。谁知夜里诊出来,原不是生病,而是有喜了——姐姐这近三年始终没个喜信,一听这样的好事,我自然舍不得离开,就在魏国公府又赖了一日。” 蓝湘恍然大悟。绿意念了几声阿弥陀佛,向蓝湘笑道,“太医院的两个院判都说是有喜了,先前那庸医还说二姑娘身子弱,难坐胎,这回诊出来,咱们姑娘一听,立即哭得泪人似得,这几年从没哭过,当初南苑受伤回来,也没一声——这回却刷刷的,劝都劝不住。方才不是三少爷亲自来接,姑娘还不肯回来呢!” 苏妙真接过一盏滚滚的胡桃仁茶,喝了几口暖了暖胃,夸侍书几句周到,随即看向绿意蓝湘笑道,“可别只说我,我在外头暖阁里听着,姐夫抱着姐姐也哭得不成样子。” 蓝湘笑道,“俗话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二姑爷这般失态,那也是在乎二姑娘和她肚子里的孩子。”蓝湘抚了抚胸,“这两年,为着二姑娘久久没个喜信,太太在南边急得要死,在湖广寻了多少名医送进京。姑娘也跟着不知道操了多少心,如今二姑娘有喜了,太太姑娘这里就能放下一桩心事了。” 苏妙真轻轻点头。苏妙娣出嫁时年仅十七,起初苏妙真还觉得一时半会儿的,苏妙娣就是为了身子,也不该急着要孩子,故而苏妙娣出嫁的头半年,苏妙真总旁敲侧击,让苏妙娣保养好再受孕不迟。 谁料半年过去,又一晃两年多,苏妙娣始终没个喜信,而魏国公府上下都盼着这嫡曾孙,魏国公的老爷老太太便很有微词,往孙子房里塞了好几个丫鬟姨娘。 她每每去见苏妙娣,一瞧见苏妙娣身后伺候着的姨娘丫鬟们,都替苏妙娣心有不平,更替她捏了一把冷汗。然而再不平再担心,她除了劝解几句话,也没别的事可做,毕竟这里的女子,若是无法生个一儿半女,肯定要被人戳脊梁骨处处受气,更必须容忍妾室受孕生子。就连王氏,据说刚进门时也怀了两次,只是都没养下来,却和始终无孕的苏妙娣情形不同。 “幸而姐夫和姐姐夫妻情深,这几年多是陪在她那儿,更没让姨娘们先得了孩子。” 侍书悄无声息地接过茶盏,苏妙真用帕子慢慢拭着唇角,由着绿意替她加了件绯缎氅衣,跨出垂花门的门槛,拾阶而下,从石道上慢慢朝着平安院的方向走去。 天仍是冷的,但日光白得有些刺眼。苏妙真用帕子挡了挡眼睛。 “明天就是二月二龙抬头了,又要煎节前剩下的余饼祭供,又要管着薰床炕驱虫、更别提五少爷该剃头了。老爷巡抚湖广,咱们奶奶跟去了,府里也就剩下大太太和三太太两个当家人……大太太最近总病着,三太太性子软,又要服侍老祖宗,府里的事和五少爷的事可不只能让姑娘盯着些,哪里稍稍疏漏了,那周姨娘又要搬弄是非,闹得阖府不宁。” “姑娘别愁,祭饼供物都预备下了,各色香料也都抬出库房了,明天姑娘稍稍盯着些各处下人,再对对账本就是了。” 苏妙真边走,边听着蓝湘不紧不慢地数着事情,心中渐松,又见蓝湘面带疲乏,不由甚是愧疚,握住蓝湘的手,“元宵以来的这些日子,着实辛苦你们了。我本来望着嫂子过门后能帮着料理家事的,怎知,怎知嫂子出了那样的事——” 苏妙真低下声,小路两旁发芽的杨柳在风中荡着,青绿可爱。 透过杨柳枝的缝隙,远远地望向明善堂的西边坐落一小院,她模糊听见里头传来了哭泣声,便悄声问蓝湘道,“嫂子仍被关在西院,一步没许出来?” 蓝湘叹了叹气,“赵姑娘给咱们伯府抹了这样大的黑,三少爷没把人直接送回赵府,已经是开恩中的开恩了……老爷太太当时都是大怒,要不是太太急着陪老爷回湖广履巡抚的职,怕就先着手处置了,而若非姑娘拦了拦,赵姑娘早被原封不动地给抬回赵府去了。” -- 第211页 “听称心说,老爷太太从路上来了书信,只说看少爷想如何处置,究竟这日子还是三少爷自己过……若要休妻,老爷太太绝没意见的,更不怕和赵府撕破脸,咱们老爷如今也是从二品的巡抚,一方要员,实权虽差一些,可和赵总督也非天堑之别。” “爹爹这刑部侍郎当了也就一年,在京城还没待多久,因顾老太爷去世,就被圣上派去湖广督巡赋税粮饷,又离家千里的……我看着爹爹其实已有了致仕的打算,无非是天恩浩荡,不得不从……这湖广巡抚看着不错,离家却远,”苏妙真闻言一怔,先是苦笑,“这阴差阳错的,爹爹娘亲起先还怕我嫁出京城,如今却是他们先出了京。” 说来也巧,两年前顾长清回金陵侍疾,没几个月,南边便传来音信说顾家老太爷仙去了,官谥“文正”,更由诸位皇子同去吊唁祭拜,可谓开朝以来从未有过的荣耀。 顾老太爷死了没多久,南方少了镇得住的名臣人物,乾元帝陆续点了几位京官巡抚南边各处要地。为官圆融清廉的苏观河亦在其中,被指派到湖广四府督巡粮饷兼地方刑狱。王氏放不下心,本欲让金氏曲氏相随,但苏观河这两年越发冷淡妾室,王氏最终跟去了。 因着苏妙真婚事已然有着落,苏母王老太君都舍不得她,王氏苏观河纵想带着幺女一同赴任,也要考虑到长辈心情,便把人留在了府里尽孝。 这巡抚一职,也就是乾元初年才成常设,任期一直都较长,不是其他官职能三年一转一考评,何时调转全看乾元帝如何决断,五年八年的是常事。 她心中挂念王氏苏观河二人如何,若非京里有更苏妙娣苏问弦等人,她早寻机去找王氏夫妇了。 蓝湘绿意对视一眼,绿意笑道,“姑娘别心烦,顾公子孝期已满,吏部该给顾公子授职了,若去了南边,离老爷太太不就又近了么。” 苏妙真点了点头,她想着苏问弦透出来的口风,微笑道,“这几日,想来顾长清就到了吧,我听哥哥说,不似前年的京职,圣上似乎有意要让他往钞关上就任,这运河边上的九大钞关,有五六个都在南边。” 离平安院渐渐近了,明善堂亦是近在眼前,院前竹林一片绿,挡住了西方向的小院。 称心从西院走出,见得苏妙真一行人,喜之不迭地快步走过来。 苏妙真吐一口气,对身边绿意蓝湘二人轻声道,“至于嫂子,”苏妙真艰难道,“她罪不至此,可罚禁足罚年例或是其他。若为这事休逐她回府,再闹将开来,她这辈子可算完了,哥哥自己在外头还有妾室,何必……” 称心已然走到了跟前,苏妙真抬手免了她的礼,听称心叹声,“姑娘可回来了,这两天府里大大小小的事都等着姑娘拿些主意呢,三少奶奶那儿……不提也罢……就是三少爷,这几日心情不佳,也须得姑娘陪陪才是……姑娘不如先去明善堂坐坐,三少爷在外书房,过会儿回来。” 苏妙真是被苏问弦从国公府接回来的,自然晓得他今日无事,便微笑着应下。 称心见她答应,高兴地打前领路。苏妙真刻意落开三步,蓝湘趁机悄声劝道,“男女有别,男人三妻四妾很正常,可女儿家就该守本分,赵姑娘——姑娘也为赵姑娘尽足心了……十四那晚上,若不是姑娘劝着三少爷和太太,赵姑娘哪里还有脸面在,满府都晓得她做姑娘家时的丑事了……若不是姑娘又拦着三少爷,赵姑娘早该没命,或被送还回赵府了,如何还能担得起一个三少奶奶的称呼,如何还能让称心如意儿日日去送饭伺候着?” “是她做姑娘家不够检点,失了贞洁,还妄想欺骗三少爷才有今日下场……等会儿——姑娘可别犯糊涂,为着这事儿这人和三少爷吵起来。” 绿意在一旁听着,笑了,“不过三少爷哪里舍得和姑娘吵嘴,自打两年前南苑的事一出,三少爷对姑娘那是一个疼惜……但正因为三少爷如今不驳姑娘的话,姑娘才不该给三少爷添堵,三少爷已然是忍下来大气了!” 苏妙真轻轻称是,她看着树梢上初发的嫩芽,听着蓝湘绿意你一声我一句的开解,目光移向天际。 旭日高升,金光渐渐渲染着朝云如锦。 乾元十一年南苑秋弥的事一出,她在苏问弦跟前的确称得上是说一不二了,她若开口。苏问弦当然会给她脸面,可如今苏问弦想谋两淮盐道上的缺,她不该在这时候去勉强他,反让他为难,进而心烦意乱。 * 一双云履踏进二门穿堂。 “少爷。”苏全正等得满心焦躁,被哥哥苏安猛地一踢膝盖后头,登时回过神来。 他见苏问弦从外书房进来,面上含笑,明白如哥哥苏安所猜测的一般,多半是转盐道上的事成了,忙随着苏安一同跟上苏问弦的步伐,快步往内院方向走去。 哥哥苏安压低声音,“南边的事办妥了。就是五姑娘要的人没找齐,顾长清也没收殷总商送去的江南美人……”苏问弦颔首,“我早猜着他不会收人,不过是探探情形,看看他的喜好。无妨,这些时日你辛苦了。”苏安忙道了几声不敢。 苏全听得一头雾水,见哥哥苏安又和苏问弦悄声说了几句话,心知多是和江南各处产业有关的秘事。他老老实实地后退一步,等二人议事完毕,方上前粗声道,“赵同知递了帖子进来,约少爷今晚见上一见。” -- 第212页 苏问弦摆了摆手,踏上游廊,“推了,”他思索片刻,改口道,“算了,三日后再给回音,把赵越北约在外宅那儿见上一面。” 苏全没深想下去,苏安却揣度出来他的意思,小心翼翼跟上前,问道,“少爷的意思是,那位仍是三少奶奶了……”听见苏问弦淡淡嗯了一声,神色很是漠不关心,苏全不由得张目结舌,纳闷儿至极。瞥眼瞧了瞧自己哥哥,发现苏安却是一副意料之中,早知如此的模样。。 苏全心中疑惑,又觑眼去看苏问弦,见他面上半分在意也没有,不自禁大为惊异:他们少爷的心思也太难琢磨了些。明明为着三少奶奶的事大发雷霆,要不是五姑娘劝着,早不顾脸面弄得众人皆知了——如今却能生生咽下这口气,且听着话里语气,也不是多在乎三少奶奶一般。 苏全自忖,这事若换了他自个儿,那定然没这么好的脾气,这绿帽子的事能忍么?任世上哪个男人,发现自己正妻未出阁前就与人有了苟且,还收买稳婆妄图瞒天过海,怕都火冒三丈恨不能把奸夫淫#妇杀了解恨才是!可他们少爷居然能这样波澜不惊? 奇哉奇哉。苏全在早春寒风里打了个冷噤,见得苏问弦步伐不停地要往平安院方向去,而兄长苏安拦下道,“少爷,五姑娘一回府就在明善堂等着你呢,称心说如意儿正陪着姑娘说话。” 苏问弦顿下脚步,他大步流星地走向明善堂前的竹林,同时吩咐道,“这会儿都午时了,把饭摆过来,下回早让人去外书房知会我,别让她多等。” 望着苏问弦进院的背影,苏全挠了挠脑袋,“哥,你说三少爷到底是什么意思,怎么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以前对三少奶奶明明挺上心的,不过话又说回来,难道就是因为太喜欢赵家姑娘,才不在乎——” 两人并肩往外院走去,待到一僻静的凉亭处,苏安才锤了他一拳,“你懂什么,我瞧着咱们少爷,压根就没喜欢过赵家姑娘!” “那为什么还娶她,再说,既然不喜欢,那赵家姑娘的丑事发了,更可以借机把人送回去,休妻才是,干嘛只是把三少奶奶和那串通的稳婆关在一起?” 苏安嗤笑一声,“你懂个屁,少爷老早就知道赵家姑娘是个什么德行……现在不休妻,不过是在赵家姑娘头上悬一把剑,让她安安分分别在后院闹事……这次少爷若是能转成从五品的盐运副使,你以为赵姑娘还能跟去扬州么?我看只要不弄出孩子,少爷可不会管她这株红杏有没有出墙——不然何必私下差人去宣大,寻那个与赵姑娘私通的郎官回来?” 苏全目瞪口呆,结结巴巴,“这,少爷这图得是个啥,哪有上赶着让自己当……”苏全把那粗俗不堪的“王八”两字咽了回去。见哥哥苏安接着冷笑,“你没弄明白,少爷压根不喜欢她,她偷多少个男人,只要不混淆血脉,少爷都半分不在意,毕竟那不是他心尖儿上人。” 苏全福至心灵,明白过来,“这么说,少爷另有中意的人了,哥,你啥时候发觉的?还有,三少爷最倚重你,他的事也不避讳你,他究竟看上谁了?你给我说说,以后我好巴结巴结。” 两人走出凉亭,望了望日头,苏安眉头一皱,犹豫着对付过去,“我之前也没往那儿想,要不是两年前南苑,咱们少爷被蓟辽总督的二儿子算计了一回险些没了性命,那晚上他——我也看不出来……不过究竟是不是,我心中也有些打鼓……可这回又让我在扬州托殷总商……若是,这以后可还有的折腾。” 苏安心乱如麻,醒过神,看见苏全仍是一脸好奇催他下讲,踢他一脚,“我现在跟你说这些,只是让你别瞎想,更别再去三少奶奶那儿献殷勤,她以后就是个空架子了,你犯不着讨好她——先交代你一句,这事你可半点别打听,一但被少爷发现你晓得了,你的命可就没了!” …… 明善堂。 苏问弦挑帘进去,见苏妙真正靠在次间窗边的酸枝木八仙桌前,抬腕描着字帖。一笔一捺,极为专注。房内没燃银碳,她概是有些怯寒,身上仍穿着绯缎氅衣,眉目如画。 绿意称心等人都默不作声地围着书桌伺候着笔墨,见得他进来,俱要转身见礼,苏问弦扬了扬手,示意她们退出次间。这两年来,因着苏观河王氏不在京城,遇到事了,多是他兄妹二人一并商量做主,绿意称心见此情景。估摸着他二人将说些要事,便对视一眼,悄无声息地离开。 苏问弦轻着脚步走近她,隔开四步,入神地看着专心致志的苏妙真。因着王氏不在京,她不用脂粉,钗环从简,反是清水出芙蓉之态。她停住笔杆,抖了抖笺纸,似在琢磨着帖上小楷写得如何。 记起顾长清孝期已满,将要上京迎娶。苏问弦呼吸一滞,心中顿如锥刺斧斫。 苏妙真听得动静,抬起眼帘,不太经心地瞥过来,眸含春水,如潋滟波光,荡得他喉咙一干。苏妙真也没起身,端详着他的表情,又是关心又是担忧地看着他,轻轻唤了一声:“哥哥。” 其实她语气平平,该是听不出什么特别的滋味儿。可苏问弦似着魔般,偏觉得她说话时带了些娇切,像要故意勾引他一般。 他明知这绝无可能:真真对这世上的男人,怕都没什么男女之情,但纵无情,已是足够动人,他日若得她有情许身,又是何等快事。 -- 第213页 苏妙真更为疑惑地望着他,犹豫问道:“哥哥,你还在为嫂嫂的事烦心?” 苏问弦三步并作一步,走近那书桌旁的东坡椅,勉力稳住下种种心绪,笑道,“倒不是。” 他道,“真真,我只是想起来你下半年就要和景明他成亲,有些不舍。又忧心他待你能否不离不弃,吏部传来的消息,他多半要去苏州做钞关主事,你该知道,钞关主事可是个好缺。大顺赋税尽田亩钞关盐政,到时候要巴结他的人数不胜数,或有送美妾娇婢的……” 苏妙真搁笔起身,轻声道,“哥哥,你晓得我的想法,我害怕生孩子,也不想和谁有接触……他身边有多少姬妾我一概不管,只要那些人的身契在我手里……对了,上回托哥哥你去采买几个貌美女子,可有眉目了?” 她不想在这里生育,也不能对不起顾长清,自然要给顾长清纳妾,而又因着赵越北的前车之鉴,早就决定顾长清若要纳小星,必是从她手里过场,不是她带过去的人,一概不能收房。免得有人学了当初的柳娉娉,生了非分之想。 婚期将近,王氏苏观河又不能理解她的想法,苏妙真便把这采买绝色女子的事悄悄嘱咐了苏问弦,只说环肥燕瘦各来两个,好让她嫁过去后,看着顾长清的喜好,抬举其中的一人或几人,她捏着那些绝色女子们的身契,任凭她们再使心机,也翻不过她的手心,到时候她就不用在后宅里太费心思。 苏问弦含笑看了苏妙真半日,“要买几个容色不逊于你的去给他做妾,可不是容易事儿……” 苏妙真被他奉承地一笑,抿了抿唇,又见苏问弦神色渐好,便要问问对赵盼藕的处置,他究竟有何打算,但想起绿意蓝湘的规劝,仍是把话转了开,“哥哥总说好听话来哄我。” 苏问弦扬眉一笑,两人说着闲话,称心在外头隔着帘子喊了一声,说厨房送饭过来。苏问弦便吩咐她们摆在明间,又给苏妙真收拾收拾了桌上的临帖,叠放在一处。转到明间,饭已然摆好了。两人对坐,称心绿意等人侍立一旁,填漆桌上满满当当地摆了饭菜,有几样似乎是从外头传来的。 称心绿意递送来手巾茶盏,苏妙真取筷吃了些枣糖糕,豆腐汤。黄焖肘子等荤腥油腻之物她一点没沾。 苏问弦屏退了伺候的人,夹了一筷子燕窝熏鸡丝放到她碗里,“真真,你近来怎么胃口不好,听你院子里的人说,这些日子你除了吃些粥,别的都不太用——是不是太累了,又为着哥哥的事烦心?” 他停了停,柔声细语安抚她道,“真真,哥哥晓得你在为我和赵氏的事心烦——你放宽心,我没打算要她的命,更没打算把她休回赵府,再过个几天,我也会把她从西院放出来……赵氏仍是我的正妻,不过赵氏以后也就当个摆设了,她要想有夫妻间的举案齐眉亲密无间,那是绝不可能!等赵越北过来,你在他和赵氏面前扮次白脸,让他们承你一个人情。” 苏妙真见他将心中思量和盘托出,一时心内五味杂陈。 作者有话要说: 第111章 赵盼藕婚前失节,和人有了首尾,在这里是极大的羞耻。有些门风严苛的家族,遇到这种事了宁愿吊死这儿媳,再对外称急病去世,对方娘家晓得厉害,多半也不敢说些什么。 如今苏问弦只是要长久冷落赵盼藕,既不要赵盼藕的命,也不休妻,还给她正头奶奶的名分,算是不错的结局,然而苏妙真仍是百感交集,心中更觉得极不公平。 苏问弦虽不是多好色的人,房内也只有一个如意儿做通房丫鬟,可他在外面应酬来往,和他有过露水姻缘的女子怕也不少,听说他还有一个妾室被安置在外。他可以风流多情,如今却苛求赵盼藕守身如玉,这古往今来的男人大多一个德行,严于律人,宽松待己,实在让人无奈。 但也不能完全怪他,他所受的教育如此。苏妙真暗暗叹气,难怪当初他晓得自己与顾长清有所往来时会勃然大怒。一想起顾长清,苏妙真心念一转,顾长清和苏问弦很有交情,要是发现她就是苗真,怕会觉得她失德吧。 “一切看哥哥意思,你和嫂嫂的事,等我以后嫁出去,就是想管也管不到,不是么,”苏妙真完全失了胃口,她明白自己应该理解这时候的礼教有其根源。但事到临头,还是膈应得慌,“只要你们夫妻之间不再出大事……” 二月十二花朝节,天气见暖,百花竞放。天一亮,伯府四处剪断彩条挂在花园中,来做幡好祭花神。 一盒盒礼物从外头抬进平安院来,苏妙真正在梳洗打扮,一见得这些东西,立即打发绿意去问问情形。绿意很快回来,笑道,“是顾公子差顾寅给咱们府上送来了表礼土产,这几盒子是专给姑娘送来的……” 苏妙真换好衣裳,任由蓝湘摆弄着对襟衫上的金线扣子,扭头看向绿意,“那顾长清也该来了,是在大太太那儿,还是三太太招呼着?”见绿意摇了摇头,苏妙真不禁有些奇怪,想了想,嘱咐绿意把顾寅带往平安院花厅。 片刻的功夫,顾寅便在丫鬟们的引领下小跑着进了平安院,他个子渐渐蹿高,人却仍精瘦矮小,面容也很是稚气,是以伯府上下都也没觉得该让他避讳女眷,饶是如此,顾寅一见花厅,先入眼的却是一架隔开内外屏风,那屏风后坐的正是伯府的五姑娘,他未来的女主人。 -- 第214页 顾寅一眼瞧见屏风外站着的是熟人绿意,忙打个千儿见礼,一板一眼地问了几声好。伯府五姑娘和他寒暄几句,语气态度都是极为温和宽柔,顾寅那一腔谨慎渐渐去了大半,活泛的天性压倒了被人耳提命面教出来的规矩,笑着回话道,“我们公子也想来的,奈何今日身上有事,就没能过来,五姑娘可别见怪。” 五姑娘的笑声从屏风后传来,“我能见怪什么,你们公子身上多是有正事在,怕是往吏部去了吧,你怎么没随身伺候?” 顾寅一个脱口而出,“不是,忌日这天我们公子都不让人跟着伺候的,我自然也不会……”待他意识到自己说出来“忌日”二字,立马惊了一跳,生怕被伯府五姑娘看出究竟,以后生事。顾寅犹豫着要收回自己的话,还没筹措好言辞,却听屏风后的五姑娘轻声笑道,“祭日,你们公子倒有心,这花朝节还晓得祭祀花神,想来是往顺承门那片儿游春去了吧。” 顾寅见她听错,心中大大松了一口气,慌不迭点头称是,如此待了几刻钟,伯府五姑娘让绿意赏了他一些碎银缎子,顾寅千恩万谢地要告退。临走时,他瞥了一眼面上带笑的绿意,把人拉在廊下站了,低声嘱咐道,“绿意姐,这话我也就问问你了,五姑娘是不是不爱舞文弄墨来着?这可,这可有些不好。” 绿意嗔怪地看了他一眼,“你胡说些什么呢,我们姑娘再不爱舞文弄墨,那也比你认识的字多……”顾寅急得跺脚,又小心张望着花厅内的动静,生怕惊动了里头的人,“不是,我记得几年前我们二夫人曾说过,伯府五姑娘比平家姑娘着实少了一桩好处,就是不太会作诗写词,这样和我们公子,将来未必能说到一起去!” 顾寅叹口气,“要不是和绿意姐你熟,这话我也不会说了,我们公子就喜欢有书卷气的姑娘,先前经过扬州去见朱家太爷,殷总商送了几个识文断字的美人,”顾寅顿了顿,“我们公子虽一概没收,但我晓得当初……总之,你鼓动着五姑娘多多习练些吧……”绿意恍然大悟,心中一沉,仔细打量过顾寅脸色,见他表情不似作伪,沉吟着轻声道,“多谢你提点……” 梢间的珠帘在绿意身后荡了一荡,苏妙真正在用早饭。搅着双喜银碗里的素梗米粥,正沉思着。 绿意斟酌着要不要将顾寅的话全数倒出,忽听苏妙真开口问道,“绿意蓝湘,你们还记得平江伯府么?”绿意心中一惊,不解其意。见得蓝湘沏茶服侍苏妙真漱了漱口,“奴婢记得,是乾元九年底的事了吧,陈家人上京为他们姑娘鸣冤……” 绿意绞尽脑汁回想着平江伯府的有关事宜,眼前突地划过一道闪电,她立时明白过来,迟疑着发话,“我也记得,那陈家姑娘,和顾公子,是订过亲的……” 苏妙真勾了勾嘴角,她漱完口站起身。茜色凤尾裙在地上拖出一道完美的弧度,“这案子三法司合审,皇上亲自过问……我若没记错的话,案情有载,陈家姑娘闺名陈芍,是花朝节这天香消玉殒的——论理顾长清今日该来,他却没来,又有顾寅的话在那儿,我寻思着,顾长清怕还惦记着陈家姑娘……” 绿意心中大震,啊了一声,立马捂嘴。瞧见蓝湘亦是一脸震惊,她二人呆呆楞了半日,连苏妙真要出梢间往院外走去都没发现。还是苏妙真回首望来,噗嗤一笑,撩开珠帘的手停在半空中,“瞧你们这副傻样,我以后可还怎么指望你俩办事……”绿意蓝湘这醒过神来,快步跟上。 院外春日光舒,绿意蓝湘二人都有些伤感,一左一右跟在苏妙真身边,几度欲言又止,苏妙真却步伐轻快,红唇含笑。 绿意甚是惊诧,怕自个儿姑娘只是把心事藏住,伤了身子,待要相劝,却听苏妙真喃喃自语道,“他喜欢陈芍,这很好——” 苏妙真的声音越来越低,“还得打听着陈姑娘在世时的模样性格,替他纳几个相似的,这样我才算不亏欠他……” 绿意一头雾水,正回想着顾长清何时送了芍药过府,苏妙真扭头扬声,微笑发问,“今儿嫂嫂就该被放出来了,赵同知什么时辰过府来着?” “是巳末。” 桃杏迎着初阳而开。 赵盼藕听着各处传来的丫鬟们的嬉笑声,知道是府里在过花朝节,想着别人都热热闹闹,她却被困在这凄清窄小的西院,半个人影也见不着,一时间悲从中来,对镜落泪。 她身边的丫鬟忙上前给她抽帕子擦眼泪,又开了香粉匣子,替她匀妆打扮,笑道,“姑娘别哭,这几匣子新香粉是五姑娘让人送进来的,我听五姑娘身边的蓝湘姐姐说,姑爷就要放你出去了,还听说,咱府上的二少爷也来当说客了。” 赵盼藕闻言一喜,抓住丫鬟的手,急声问道,“当真?”她迟疑着想起成婚当夜,那沾了鸡血的帕子被苏问弦发现时,他阴沉可怖的脸色,打了个激灵,“先前,你姑爷明明恨不能要了我性命的模样,这会儿居然能原谅我做下的,我做下的事?” “还是说,他要赶我回赵家,这才……” 丫鬟摇了摇头,“奴婢听蓝湘姐姐的口气,可不是要休妻,是了,蓝湘姐姐人很稳重,平时过来都不多话,这会儿特地交代我这几句,肯定是十拿九稳了……蓝湘姐姐是这么说的,等见了二少爷和姑爷,姑娘可别多说话,一个劲儿地抹眼泪就行了,五姑娘说,姑爷是吃软不吃硬,姑娘就是没眼泪,也要挤出来些眼泪,装得像些……别的话,五姑娘和二少爷自然会替咱多说……” -- 第215页 赵盼藕泪眼模糊,“这事儿,也就苏妙真向着我了,这些天她身边的蓝湘来看了我多少趟……这眼泪还用得着装么,我这会儿想死的心都有了……只要能出去,只要你姑爷不休妻,我当然全听。” 赵盼藕焦急地等到厢房外传来动静,立时起身让丫鬟开门,果见得是先前见过的如意儿和称心前来,赵盼藕瞟了如意儿一眼,见如意儿低眉顺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在二人的引领下,满心打鼓地走近了明善堂,从竹林望去,院内空落落的,而赵越北的随身侍卫赵六侯在院口,正目不斜视地挺直身子,见得她来,躬身行了一礼。 赵盼藕又是心虚,又是害怕,又是企盼地走进院中,称心如意儿搀扶着她,赵盼藕上了台阶,便退至廊下,赵盼藕跨入明间门槛,赵越北的声音传入耳中,“问弦,盼藕当初是年少不知事才为人引诱,犯了大错……便是看在两家的交情上,这事也不能弄得人尽皆知,真把盼藕送回府去,难道你面上就有光了……还请多担待些,以后你若纳妾,也不必等到盼藕有孕,何时纳,纳几个,我们赵府一个字不说。” 作者有话要说: 抽出新花样,我都进不了后台了。 回去补觉,唉,今天又要看一天的书本, 谢谢21384777,鸽子,自闲居主人的地雷 第112章 话一讲完,赵越北口干舌燥,看了一眼跪倒在地的妹妹。赵盼藕一身素衣,掩面低声哭泣,苏问弦则面色淡淡地听着,不置可否地饮着径山茶,喜怒难辩。 赵越北浓眉深锁,一股挫败之情在胸腔内升起。他苦笑:也是,哪个男人能忍这么顶这绿帽子。他斟酌片刻,心想,不如再退一步,也不求盼藕在伯府继续当三少奶奶了,还是说服苏问弦过几年休妻,给赵盼藕留个最后的体面。 “赵公子的提议极是合情合理。” 紫檀木白绢绘明月逐人来屏风后安坐的身影恰逢其时地开口,“而我看着嫂嫂也甚是悔过,哥哥,你觉得呢……” 赵越北绷紧的额头舒展开来,视线移到屏风之后,他知道那后面是成山伯府五姑娘,苏妙真。 其实她还是个黄花闺女,不该听这些东西,但赵越北晓得,盼藕事发时,全仗她一力劝说下来,才留了此刻周旋的余地。而自打苏观河巡抚湖广,伯府二房的大小事宜这几年来,听说都是她在打理,故此刻她来旁听处置,也在情理之中。 赵越北一怔,两年前的情形不受控制地浮现在他面前: 乾元十一年,十三公主钦敬傅家姑娘的骑射本领,就央求着乾元帝,也想去南苑见识狩猎演武。乾元帝答应下来,同时下旨让京中贵女们一同前往,随侍公主皇后。到第三天,下了大雨,苏问弦被人暗算失踪,蓟辽总督的二子从中作梗,禁卫被引去错误方向。 她无人可以仰仗,便不顾己身安危,从女眷住处里溜出,带了一条嗅觉灵敏的雪里黑,揣上伤药,骑马去寻苏问弦,恰好被闻讯而来傅云天和他遇上。 那晚暴雨如注,她为寻苏问弦,勉力骑马不肯拖累傅云天和他的行程,后来被荆棘滕枝划伤四肢,受伤不轻,她却闷声不吭地撑到回营,还是傅云天眼尖,看出她鞋袜上氤出的血迹,他们三人才晓得她疼了一路。——可后来听盼藕说,苏妙真以前在伯府明明是娇生惯养,连绣花都怕被扎了手。苏问弦与她朝夕相处,不会不知道此处,而若没有那条雪里黑和她预备下的伤药,苏问弦性命如何,也未可知…… 如今苏妙真开口,苏问弦不会驳回。 赵越北的目光移回到苏问弦身上,果见他嗯了一声,屈指,在案几上极富节奏地敲着,慢条斯理开口:“有道是家丑不外扬……” 一径把人送到成山伯府垂花门抱厦内,又屏退了小厮丫鬟,赵盼藕才心有余悸地扯着赵越北开始流泪。她啼哭了半日,又埋怨赵越北不该在苏问弦跟前提及纳妾的事,害她日后难有翻身余地。 赵越北见赵盼藕不思悔改,仍想着怎么辖制妾室,脸色登时冷峻起来。连斥了几句,见赵盼藕被他骂的面如土色,赵越北才心有不忍,止住了话头。 祖母挑剔,赵夫人服侍祖母还来不及,对盼藕和他难免疏于管教,盼藕和他又不一样,一来盼藕是女儿家,二来她不是打小先住京城,有祖父教养着,反在民风彪悍开放的大同宣府长大,耳濡目染,一朝行差踏错,也是情有可原……何况,他还曾与如今的五皇子良娣有过花前月下的山盟海誓,又有什么资格骂这妹妹? 转了几转,赵越北停住脚步,看向赵盼藕叹道:“你好好和苏妙真处着,有她帮你说情,苏问弦多少要听些……另外,你日后千万要谨守婦德,不可与人苟且——苏问弦这两年极得皇上青眼,他能步步高升,可不是只凭运气。再有此事,以他的城府,你就是悄无声息地丢了性命,也说不准,我们家更没法说什么。” 赵越北如此这般地嘱咐了赵盼藕许多,又叫来赵盼藕的贴身丫鬟吩咐一遍,待到日斜,目送着赵盼藕主仆一行人进了内院,他才摇摇头,如释重负地长长吐气,撩袍要下青石台阶而去。 然而人没跨出门槛,屏门后一丫鬟匆匆走出,“赵同知留步,我们姑娘有一事让我来问……” 乾元十三年七月中旬,苏问弦转任盐道。 -- 第216页 苏问弦这几年一直在兵部勤勉办事,又主持了乾元十一年的武举,将这差事办得漂漂亮亮,选拔了不少勇武的力士武将,不仅在这些武将中极有名声,更深得乾元帝赞赏。 饶是如此,苏妙真在得知他被授两淮督转盐运使司运同一职时,仍是大感惊诧——只因盐道向来是肥缺中的肥缺,而苏问弦居然连升两级,当了从四品的盐运司运同,足可见乾元帝对他的青睐与看好。 她没来得及高兴多久,随即又听说顾长清补缺浒墅关钞关主事,更是万分欢喜。浒墅关位于苏州,离苏观河巡抚的湖广不远,而往南的杭绢松布,往北的棉粮油糖,都要通过浒墅关贩卖,因而极是繁华。 又因为油水极多,历来钞关主事都只任一年,再多也不超两年,比盐道上的官职还短。顾长清能甫一上京,就被点做钞关主事,多半是乾元帝念着三年前他查仓的功劳,又放心他的为人,更念着他的祖父父亲等人,才将这个优差给了他。 顾长清的任命一出来,成山伯府便即刻打点苏妙真的出嫁事宜,说来也巧,因着八月起,各地巡抚便陆续上京述职,与廷臣议商地方事务,苏观河王氏得以回京主持苏妙真的婚事,两人千赶万赶,在初三前就到了京城。 顾府的奠雁催妆诸礼也在初八妥妥当当地送来了,苏妙真匆匆看过一遍聘礼单子,只觉上头的珠宝衣裳多不胜数,让人眼花缭乱,至于聘金更是惊人,问过才知,原来顾府早晓得苏妙真是最受宠从不吃苦的幺女,特特把聘金又加了一倍。 顾家丰厚的聘礼已是让苏妙真吓了一跳,伯府预备的嫁妆单子更让苏妙真大为震撼。拿着那销金鸾凤和鸣百子千孙朱红笺本一面面翻阅着,苏妙真只觉百感交集,几乎要坠下泪来。 明间里,她望着一脸疲色却欣喜的王氏哽咽道,“娘,这又是铺子又是田庄又是现银又是珠宝衣裳,你莫不是把咱们伯府掏空l ?不说我怕你们以后要紧着过,就是外人看了,还以为你们偏心我,把哥哥的家业全陪嫁给我了?这可不成,把这田庄铺子的契书都拿回去吧,我不要……” 又看向苏妙娣,“姐,你这添箱礼和添妆礼也过分贵重了,魏国公府知道了定然不高兴,你可千万拿回去。” “这孩子,平常财迷得不行,这会儿又想着给你娘省银子了?”王氏欣慰点头,与苏妙娣相视一笑,“我也没打算给你预备这么许多,是问弦看了怕你吃苦,又让加了不少……” “是啊,三哥都不介意,真儿又愁个什么,咱们家就是和和睦睦地,上下齐心,都互相考虑着,任外人说去吧!”苏妙娣含笑接话。“至于这几样添箱礼,我的傻真儿,这送出来的礼岂能有收回去?你姐夫知道的,他如今万事都顺着我,也知道我只有你这一个妹妹……” 苏妙娣已经显怀,苏妙真心翼翼地摸了一遍苏妙娣的肚子。她从没这么近距离观察过怀孕的妇人,此刻只觉得又是好奇,又是敬畏。 王氏却拍掉苏妙真的手,“别乱碰你姐姐,她得娇贵着养才好生孩子。”王氏又把苏妙真搂入怀中,用帕子擦着眼角,哭了一番,悄声叮嘱道,“你最后一抬嫁妆里最下面,有一件石青缎绣八团白狐慊皮袄,里面塞了东西,你嫁过去后好好看着学,早日怀上孩子,别又吃娘和你姐姐吃过的苦。” 苏妙真明白王氏指的多半是春宫图册,她点头应付过去。望着苏妙娣的肚子只暗暗心道:她自私怕疼,更怕担不起教养好一个孩子的责任,最重要的是。她不愿意在这世上再多留下血脉牵绊——有王氏四人已经足够——可得做好万全准备,以防有了身子。 八月初十的三更时分,苏妙真就被叫起梳妆打扮,喜婆为她开脸上妆,婢女服侍着换过凤冠霞帔,一切安置完毕,才不过天亮。她打着瞌睡等来了京中傅绛仙许凝秋,还有王家几个姐妹。 傅绛仙和许凝秋俱是哭得眼圈红红,进门前还好,一进门又都开始瘪嘴,还互相指责对方不该勾得苏妙真伤心。苏妙真被她二人耍的花腔闹了个哭笑不得,各自安抚几句。 先交代傅绛仙以后不能耍小姐脾气,多孝顺着干娘傅夫人,又看向许凝秋,叮嘱了些少吃酒多读书的话,再一起可惜文婉玉去年出嫁,此刻不能团聚,而她们金兰四人日后多要天各一方,还得各自珍重…… 姐妹之间没说多久,全福夫人同诸府诰命过来忙活,苏妙真又被当成提线木偶搬被摆弄许久,不知过了多久,待听见炮声三响,她知这便是她出阁的时辰了。 她怀着一腔忐忑四拜,别过王氏夫妇,强忍着眼泪,趴在苏问弦肩头,被背上了花轿。隔着八抬大轿的帘帷缝隙,她隐隐见得轿旁两边牙牌对扇旌旗各三十六对,后面绵延着三四里的小轿队伍,里头是伯府跟过顾家去的丫鬟陪房,还有采买而来的美貌女子。 苏妙真能听见道路两旁围观民众的啧啧称赞声,多是感慨那一百二十抬嫁妆的珍贵丰厚,或是她过分不安,直到花轿在仪门落下,喜娘在她手中塞进了红绸。她方醒过神,意识到自己是真的出嫁了。 ——而牵着红绸另一端的,就是将会与她共度余生的夫君。 顾长清离苏妙真不过咫尺,赵越北迟疑而肯定的言语在她耳畔再度响起,“陈芍表妹是我大姑母的女儿,与如今的平江伯陈宣一母同胞。陈芍表妹早年在祖父府上住过几年。陈芍表妹生得单柔,天资聪颖,自幼通文墨能诗赋。脾性则温婉贤淑,平生不与人置气,更很简朴持家,身边不过两个贴身大丫鬟伺候……你们姑娘突然问起这事,可是担心……但还请转告你们姑娘,顾员外郎该是从没见过陈芍表妹,更不会如我和——总之,还请你们姑娘放心……” -- 第217页 她一步步,端庄而又沉稳地跨过火盆,走进不可预知,而又无比笃定的未来。 第113章 运河在夜雾中安静地流淌着,直达两岸的铁链沉若千斤,一动不动挡在浮桥前,蛰伏在河心。 苏州城里“邦邦”的打更声传进钞关官署的后堂。 苏妙真翻了个身,触到男人的结实手臂,她唬了一跳,一个激灵,抱着大红绣金鸾凤和鸣锦被坐起身,惊疑不定地瞅着床上的另一人。 顾长清被她的动静惊醒,翻身下床,掌灯过来。如豆的火焰驱散了室内的黑暗,顾长清弯腰,看向苏妙真问她道,“妙真,你做噩梦了?” 苏妙真仍有些迷糊,盯着顾长清的面容瞅了半晌,渐渐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已经从京城过了金陵,又已然到了苏州,更身为人妇,床上多个男人是天经地义的。 她先摇头,又点点头。 “这半月舟车劳顿,再睡会儿?”顾长清将油灯搁在楠木方凳上,跨出描金漆镂雕花鸟纹螺钿拔步床外,侧耳一听动静,随手拿起太师椅上挂着的官服。 他不疾不徐地穿上身,转头望向苏妙真,道,“是不习惯和人睡一张床?我也是——钞关官署不比金陵老宅,地方不大,难以避人耳目,咱们再同床共枕几天,等把外次间收拾出来,我就搬过去……” 成婚那晚,顾长清喝得酩酊大醉,她二人并没有真正圆房,次日拜过顾长清的叔父婶娘,便随着王氏苏观河还有苏问弦一同南下,三日后在临清分别。她二人往金陵的顾家老宅去。 一路风尘仆仆,二人也没时间圆房,等到了金陵,苏妙真得知顾长清的母亲朱氏,与苏问弦的生母朱姨娘居然是同族姐妹。 然而朱氏脾性不如妯娌二房夫人亲和,镇日吃斋念佛,待人十分冷淡,就是对顾长清也是不亲不近,更别提对苏妙真这个儿媳妇了。顾家尤其是三房又很讲究礼节,苏妙真随顾长清在金陵老宅住了半个月,就足足在朱氏跟前立了十五天规矩。她有意讨好,就跟着吃素了十五天。 顾家是江南望族,文官中的最鼎盛人家,每日都有许多士人官绅登门拜访祝贺,苏妙真应付女眷闺秀们,片刻不得闲,到了苦不堪言的地步。 每晚回房她都是筋疲力尽,又累又饿,只倒头就睡,也没深想顾长清睡在外间的事,还以为是他忙于金陵老家的事情,或是顾忌着她伺候婆母的辛苦。 等走水路,那更不用说了,苏妙真在金陵日日忙乱,一进官船就开始晕,吐了无数回,蓬头垢面自己看了都嫌弃,想着更何况是他…… 他这话,究竟是只打算和她分床而居;还是他还记挂着陈芍,没转过弯来,暂时不想和她圆房呢? 苏妙真心中暗暗打鼓,想问他,又觉这事不好直接对顾长清开口,摇头含混道,“不用的,过几日我就习惯了,你别搬了,让丫鬟们看到说不过去……” 顾长清看她一眼。“也成。”他面上微有疲色。因昨日甫一到任,顾长清连吴王、苏州知府、苏州织造等人都没去拜见,就忙着交接钱粮公文,一直到半夜。苏妙真差人催过,也等不回他,只好自行就寝。 此刻见他就要起身办公,忙用银钩挽起紫纱帐幔,披衣下床,打开床后箱笼,拿出新作的六品绣鹭鸶官袍和一双黑缎官靴,“换新的穿吧,这是我亲手做的。” 不待顾长清答应,她上前一步,要服侍他穿衣梳洗,顾长清先是一愣,然后也后退一步,任她摆弄。 可苏妙真虽是私下练过,替顾长清扣银鎏子母扣的动作仍是不太流利,试了几次都大错特错。顾长清见她额头冒汗,便笑道,“问弦嘱咐过我,说你自小娇生惯养并不太会做这些事,让我多担待些……现在看来,的确如此,我自己来就行……” 苏妙真收回手,将室内灯盏尽数点亮,要唤人进来伺候,顾长清拦住她道,“不用,以前在国子监念书时我也是这么过来的。” 又道,“今日,苏州大小官员的内眷按旧例,都会给过来看你,再留帖请你正式相聚。你选几家顺眼的应承下来。但你年岁还小,又并非苏州人,和她们恐怕不能能说到一块去——你出身又好——就是全都不去,也无妨碍……” 苏妙真嗯声点头。一壁在妆台前梳着长发,拿珠钗松松挽起,一壁从镜中仔细瞅着顾长清拾掇。他不似三年前的气质温和,多了几分沉郁严肃,紧抿的唇与皱起的眉昭示着他有心事,不由暗暗琢磨是否顾老太爷和顾老太太的接连死亡给他造成了过大打击。 顾长清发现她的偷瞄,从铜镜中朝她一笑,仍是温和的。 房门外传来三声轻敲,冬梅轻柔的嗓音传来,“奴婢瞧见灯亮了,便给大人夫人送热水来了……” 苏妙真扭头瞥了顾长清一眼,他顿了片刻,仍是扬声把人唤了进来。 这冬梅恰是她见过的那位,苏妙真在金陵见到冬梅时大吃一惊,原来冬梅阴差阳错地成了顾长清的大丫鬟,顾长清在金陵的三年,都是她在照管,在顾长清跟前很有几分体面。 苏妙真见冬梅走入环顾了一下,不知为何端着铜盆的手紧了紧,似是看到螺钿拔步床上面整整齐齐,手又松开,转而快步将铜盆置放在紫檀架上。 苏妙真看着他二人说了几句话,不免好奇这冬梅莫不是一直盯着房里动静,才很快从厢房注意到这里掌起了灯。又好奇顾长清是否打算将她收作通房妾室。 -- 第218页 可冬梅的身契不在自己手上,未必服管,日后倒要和他说一说。至于那三个身世凄惨、险些被卖到行院做皮肉生意的美貌女子,再过几日,也该挨个给顾长清引见一番了。 “妙真,祯扬的正妃和你结过金兰,你若想见她,随时跟我说。我写个帖子给恪然,再让顾寅备轿,调几个巡役送你过去……” 旭日升空。后堂摆完早饭,苏妙真把顾长清送到官署正堂。顾长清忽然回转脚步,“冬梅是我一个故人的丫鬟,她为人谨慎。也读过书识得几个字,和寻常丫鬟不同,通常我都让她在书房做事,但如今,你是我娶回来的正妻,后宅的事自然一切由你安排——只除了别给她买菜送信这些抛头露面的差使……” 苏妙真微微吃惊,依旧点头应下,影壁外传来钞关听事官,书吏和总甲们的窃窃私语,继而发展成争吵,越来越大声,嘈成一团得传入后堂。顾长清把脸一沉,不及和她细说,便大步离开。 绿意瞅着他的背影,扶着苏妙真一面往回走,一面叹声道,“我和蓝湘几人也都是读过书的,在姑爷眼里却和冬梅大不相同,这还不想让她抛头露面,只怕是已经把她当屋里人看了……姑娘你可得小心些。依我说,竟不如把她调得离姑爷远点,端茶倒水的近身事情一概别让她做。” 苏妙真只带了五个陪嫁丫鬟来苏州,绿意蓝湘自不消说,黄莺翠柳她依仗着有用处当然也要带来,再就是近年来办事越发妥帖的侍书了。步入后堂,侍书已经在指挥着婆子们洒扫庭院了。 苏妙真把顾长清的言语举止一遍遍地细细回忆思量,才摇头道,“你们待她都客气尊重些。顾,你们姑爷,对她很是看重,我不想让他失望。冬梅到底如何,看看再说,现下专心应付着苏州里的各府女眷吧——不能给他拖了后腿。还有,我写个帖子,你往吴王府送去,最好能约婉玉初五来这里相见一回……”苏妙真精神一振,“今天有的忙了。” * 午时,吴王府。 因近重阳,吴王府上下都摆满了名品菊花。 正房里。文婉玉拿住朱红请帖翻看着感慨一笑,望着绿意道,“回去谢谢你们姑娘还惦记着我,送了这么些礼物过来……再没想过还能和妙真在苏州相聚,要不是因着王府规矩大不能随意出门,昨下午她到苏州,我就亲自去接了。” 绿意笑嘻嘻道,“我们姑娘也是这么说的,晓得王府规矩大,才不敢上门,反请世子妃赏脸在重阳前聚聚才好。” 文婉玉接过下人呈上来的金瓜子,抓了一把赏给绿意,“只怕有顾主事在,诸事不便……” 绿意谢恩后道,“那哪里能,姑爷一心扑在钞关上,我出门时都晌午了,姑爷没还没回官署用饭呢,世子妃纵是去了,白日里也见不着的,更何况世子妃与我们姑娘是金兰姐妹,本也不用避讳姑爷。” 文婉玉笑着点头,“那等我问过世子爷,再给妙真回话。”说着,便让人引绿意出去。 宁禄小跑跟在宁祯扬身后,把所见所闻事无巨细地复述出来,“顾主事这一到任就往运河上跑了,天刚亮就亲自去查过往商船榷税,方才我在岸上看得真真切切,当场拿下了一个增课船商的关吏……” 见得宁祯扬撩着袍角,匆匆步入正院,摇头道,“景明这人眼里不容沙子,他若在苏州一直这么办下去,沿岸私设的隘口和流进织造衙门的私税就都瞒不住他,迟早又是一场风波……” 宁禄心中奇怪,忍不住道,“世子爷,那五皇子嚣张跋扈,连吴王府都看不起,再栽在顾主事手里一回可是好事。” 宁禄见宁祯扬握紧手中乌木镶银折扇,“自然是好事,一等顾长清反应过来,我也要助他一臂之力,写道密折回京,借他的手整治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徒……只一处,浒墅关每年轮送的钞关府吏都有吴王府的人,若被景明查出来了,他未必给吴王府留情面——算了,还是吩咐下去,今年不选人进去。” 宁禄恍然大悟,吴王府在地方的织造钞关都有插手,而浒墅关上所收的税银比扬州钞关还多,只在临清关之下,就这么让出去,当然会让世子可惜。连连称是。 宁禄见得宁祯扬的脚步消失在正房帘帷之后,方才转身退下要出院,他听见身后传来他们世子的话语,“你说这些都是结拜姐妹送来的,是那苏氏?” 世子妃笑声透着翼翼小心,“正是,妙真还请我去钞关官署见上一面呢,世子爷的意思是?” 宁禄暗自叹气,摇了摇头,果听得他们世子沉默许久,方冷声回绝,“苏氏不是个安分守己的女子,你别跟她走太近——若你实在顾念姐妹情谊,等重阳景明过府,苏氏自然跟来,你们再叙不迟……” 第114章 钞关官署。 一早也有许多诰命夫人过来拜见,苏妙真命人看茶送点,后堂坐得满满当当。 如顾长清所说,织造知府等诰命夫人的年岁都比苏妙真大,而且还大很多,除了苏州卫指挥使府的孙儿媳妇和左千户夫人以外,基本都在四十上下——苏妙真都可以做她们的女儿了。 故而一开始招呼各府诰命时,苏妙真困窘地发现她竟无话可说:一来她刚成婚,相夫教子是半点都谈不起来;二来她又不怎么留意曲戏丝竹,琴棋书画,也接不上各府夫人的话茬。便只能陪着干笑,各府夫人见她只是微笑,也都不太自在,或喝茶或沉默。 -- 第219页 好在大家都是场面上过来的人,不一时,苏州卫指挥府的孙儿媳妇林氏指着她身上的衣裳询问用料工艺,知府夫人则问起她肌肤不逊水乡女子的缘故,于是乎,苏妙真便和她们套上了话。 此世的女人大多都注重容色身段的保养,一听她仔仔细细地讲起来这里头的门道,都专心致志地听起来,苏妙真借此时机,不动声色地把她们的言谈举止暗暗记下。 其他人都没什么特别显眼的地方,除开苏州卫指挥使府的女眷林氏,另有三位妇人吸引了苏妙真的注意力:知府夫人张氏是普通人家出身,看着有几分泼辣,随从妾室乖乖顺顺地立在她身后伺候; 织造夫人钱氏甚是富态,衣着打扮乍一看不怎么显眼,仔细一看却件件精细华贵。 苏州卫左千户夫人殷氏俏丽活泼,说是出身商户,爱说爱笑倒挺对苏妙真脾性,而两人年岁相近,颇有些一见如故。 “这回随我家夫君来扬州上任,我把平日使的胭脂膏脂也带了不少过来,各位姐姐若是不见外,也不嫌弃,还请收下。” 苏妙真笑着扫视过各府内眷,双手一拍。蓝湘等四婢用雕花托盘,共捧了八个紫檀长方匣子鱼贯而出,交由各府丫鬟收下。 张氏难掩喜色,“是京中纪香阁出来的萃字号,苏安人好生大方。”张氏巡视着其他人,分说道,“上年随我们家老爷进京述职,我见官宦富商的妻女们用的都是这纪香阁的妆粉头油,这萃字号可是里头最好的品类之一,小小一盒胭脂都要十两银子!” “听人说,起初和别的妆粉似无差别,用久了,那气色就显出不同来,不会蜡黄蜡黄的——京中但凡有些家底的,都是纪香阁的主顾……” 纪香阁在宋大娘和蓝湘哥哥的尽心尽力下,发展得红红火火,因着她刻意在诸府姑娘之间宣传过许多回,纪香阁便成了官家女眷的首选。 进而京中豪商富户也跟风购买,一时间风靡京城,且质量配方都是过硬的,继而便长盛不衰。苏妙真离京之前,已开了四家分店,另雇掌柜伙计照管着。 苏妙真呷一口雀舌清茶,笑道,“听人说那纪香阁的东家,有意来江南再开些铺子,说不准就先选咱们苏州了。”殷氏林氏掩面一笑,“那我们就有福了。” 苏妙真瞥过漫不经意的钱氏,再看向欢喜笑着的张氏,扭头道,“殷姐姐林姐姐天生丽质,不施脂粉,也是可人。” 绿意回来时,各府夫人的轿马陆续离开钞关官署。苏妙真立在二门相送,一见垂头丧气的绿意,便知文婉玉无法亲至钞关官署与她相聚。 但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一来吴王是当今圣上唯一倚重的藩王,比亲弟弟还信任,吴王府的规矩自然大得很,文婉玉堂堂的世子妃,哪里能轻易离开王府;二来宁祯扬早就看不顺眼她了,肯定不想文婉玉和她多来往。 不说别的,单两年前在南苑她去寻苏问弦那次。她又淋雨又受伤,下半夜就发起高烧,而女眷驻地外又有禁卫把守,就被安置在苏问弦所居的小隔间里。 夜里傅云天等知情的几人过来探苏问弦,她模模糊糊就听见那吴王世子对苏问弦说,让他多加管教她,别给成山伯府抹了黑,又连带着损害了几个结义姐妹的名声。 苏问弦当场就有些不悦,若非看在吴王世子送来御赐伤药,她听着苏问弦的语气多要即刻送客。 苏妙真在心里把宁祯扬骂了七八遍,面上仍是笑意盈盈地送走众位女眷。 殷氏走在最后,等其他人都入轿进车后,转身抓着苏妙真的手,笑说她的兄长殷泽和苏问弦颇有几分交情,而苏问弦如今被拔擢为两淮盐运使司运同,和殷泽只有更常打交道的。 “令兄人还没到扬州,就写信托我兄传消息过来,叮嘱我多多照顾苏妹妹。令兄说苏州上下,除去吴王世子妃,也就我与你年岁相当,能说得到一处——方才当着那么许多人的面,我不好明说,现下苏妹妹你知道了,咱们日后可得常往来,免得我在兄长那里无法交差……” 苏妙真一听她这话,即刻又惊又喜。 殷泽人在扬州,苏问弦成了运同后二人又得常打交道,这殷泽不是盐商,就是运司衙门或者盐政衙门的官吏。可既然殷氏出身商户,那她兄长殷泽就只能是盐商了。苏问弦人还没到扬州,就和扬州盐商有了交情,这让苏妙真不免吃惊。 又思及苏问弦对她的种种照顾惦记,苏妙真心中更是温暖高兴,便反握回去,微笑道,“那是自然,择日一定去拜访。” 人走完,后堂就空落下来,苏妙真进到明间歇息,冬梅正在里头收拾茶盏果盘。苏妙真忙叫停道,“冬梅姑娘,这些事让婆子们做就好,以后你还是在夫君的书房里办事吧,至于我房内里的事——” 苏妙真觑着冬梅的神色,见她并无急切,笑道,“我不太习惯卧房里多人出来,就是绿意蓝湘也不能随便进的……” 冬梅点头答应,“夫人,那苏州府志被我晒了一个上午,刚刚才拿给蓝湘姑娘了,是只要赋税卷和坊市卷么?” 了解一个地方的最快途径之一便是阅读地方志,苏妙真初来乍到,便打起了苏州府志的主意。 她揣度着顾长清书房里多半有,便试探性地问冬梅,说要借两卷来看。如今见得冬梅办事周到麻利,苏妙真不由欢喜,谢过几句就匆匆回房,窝在太师椅里拿起那赋税卷仔仔细细地读起来。 -- 第220页 这么一读,就到夕阳西下。因她要下厨给顾长清做饭,不得不忍痛掩卷,正把坊市卷和赋税卷一同收纳到红木书架上,手一滑,两本书应声落下,从坊市卷里飘出来一张笺纸。 苏妙真拾起这笺纸,定神一看,却是有宋李易安的重阳词作,下面又另附一首同韵的应和词作,一样是写重阳,读来一样清新自然让人口齿生香。笺纸泛黄,字迹娟秀,下署“余容”二字。 本以为平越霞苏妙娣的诗才已经最好,谁知…… 苏妙真凝神片刻,轻轻一叹,把笺纸仔细抚平,小心夹进书去。 起更时分。顾长清才从外头回来。苏妙真还在小厨房看着热在灶上的汤菜,忽听官署前堂起了动静,便立马出去迎接,一径将他带入西次间。 绿意蓝湘一碟碟地把菜色从罩漆方盒儿里端出来,苏妙真望着前去端茶拿热手巾的冬梅,起身给一坐下就开始看公文的顾长清捏肩捶背,柔声问道,“今儿才算第一天上任,可忙么,午间也没等回来你用饭,吃得什么,和你口味么?” “今天关上有点事,就在岸上吃了包子麻饼,味道还成……对了妙真,下回我再晚归定是在外头吃过了,你不用让厨房备饭,省得麻烦上灶人——” 绿意看向头也不抬的顾长清,先是不满摇头,后是高声笑道,“这饭可不是厨房里的人备下的,而是我们姑娘亲自做得,就等着姑爷回来用,一直等到这会儿呢……” 苏妙真赶紧瞪向绿意示意她住口,手上动作仍是不停,顾长清却合上手中簿册,扭头看她一眼,“妙真,你辛苦了——” 然而顾长清话音一顿,身体一僵,下意识地拂开苏妙真的手。 犹在次间里候着的绿意蓝湘见状,齐齐低呼一声,次间里的气氛登时有些怪异。苏妙真的手顿在半空,恰逢冬梅端茶进来,也面色奇异地望着他二人。 苏妙真镇定自若地收回,重新落座。她抽出帕子擦好牙著,递给顾长清,歪头笑道,“方才可是我力气使大了吧?” 她望着顾长清,见得他神色转为愧疚怜惜,便轻快道,“我不太会服侍人,正在学着怎么当个好娘子呢!你可别见怪,好歹忍个一年半载——那时我就熟练啦。” 很快吃毕。夫妻二人回房就寝。苏妙真拥被坐在拔步床里,外头套间传出来哗哗的水声,苏妙真心神不宁地想:顾长清今晚没看公文,难不成是要和她圆房?她心中一沉,暗问自己是否做好了失身的准备。 想了半晌,她发现自己好像做不好这个心理准备,永远无法接受和这里的男人发生夫妻之实。 便摇摇头,暗暗告诫自己:纵然她决定成亲后少和对方有肌肤之亲,无论如何,这初夜怎么都没法避过去的,早死还能早超生,免得为此悬心吊胆。 套间里的水声平息下来,苏妙真盯着角橱上放好的银杯酒壶,缓缓拔掉簪钗,又褪下玉镯。抬手满斟,一面连饮五杯,一面强制自己不可退缩。 她确不善饮,没多久,神志便一点点地丧失,五感迟钝起来,周遭的一切事物都在眼前打起转。 她瞌睡的要命,偏模模糊糊记得,自己还有件很不情愿但不得不做的事待完成,强撑着眼皮坐直身体,等着办完再睡,几度栽倒又爬起来。 过了很久,又好像没多久,忽听有人揭开帘帷上床,她第一反应是松了口气,随即扑过去搂住对方的肩膀,迎身贴了过去。 男人被她缠着,身体先是绷紧,抱着她的腰肢一动不动,源源不绝的燥热从他大手传递而来,苏妙真迷迷糊糊中只嫌那滚烫坚硬的肌肉太硌人。男人似乎深深吐了口气,按住她作怪的小手,随后坚定却轻柔地把她推开,按回床上。 这男子苦笑一声,低叹道:“苏姑娘,你有顾某平生未见的美貌与身段,也有世间难得的好性和聪慧,然而——” 苏妙真困得厉害,不等这人说完就翻身捂住耳朵,刹那间,她的意识消散在一片黑暗间。 第115章 是夜,苏州卫千户府上。殷氏替于千户脱靴揉肩,正使着力,听于千户道:“今儿是去见苏运同的妹妹了罢。” 殷氏笑道:“可不,那苏安人好生大方,一出手人人都得了一份厚礼。”殷氏啧啧两声,“还有她身上的衣裳首饰,衣裳不必说,料子我虽认不出,织工样式却也看得出来极好,那些首饰样样精致罕见,果然是大家养出来的女儿,自小在富贵乡里娇养的……” 于千户笑道:“据说给她陪嫁了半个半个成山伯府出来,吃穿用度自然比平常官眷不同。”于千户琢磨着点头道,“这虽是说明苏安人娘家家底厚,也能看出顾主事不差银子,苏安人她才能过得这般舒坦——顾主事既然不差银子,那些人打得如意算盘便多要落空了……” 殷氏一怔,“怎么说?” 于千户道:“钞关上的油水不用我说你也晓得,顾主事这头天上任就处置了个关吏,难免让苏州府里的人提心吊胆起来,眼下正琢磨着给顾主事送礼送人呢……” 殷氏琢磨着于千户的话,突地失笑道:“送礼有没有用妾身是不清楚,这送人却……”于千户扭过头看她,殷氏摇头笑道:“我和其他太太一进门就先被那苏安人的长相惊了一跳——” 殷氏卖了会关子,方笑道:“那苏安人生得花容月貌,别说苏州府,就是扬州金陵,也未必找得出来比她还美的,那举止间的气度自更不必说了——有这么一个娇妻摆在府中,再用美人计可哪里管用,顾主事又不是不辨妍媸的瞎子!” -- 第221页 于千户愕然道:“你说苏州府没人及得上也就罢了,扬州金陵那边居然也没人压得过去?你没去过金陵,不知道秦淮河的绝色名妓也罢了。可你又不是没去过扬州,也那些扬州瘦马个顶个儿的绝色,又是专门教习出来讨男人欢心的,能盖不过自持身份的正妻?” 殷氏嗔着佯怒道:“怎么,你们男人都以为就那些风月场上的粉头生得好,我们这些做正妻的一个都比不上?” 见得于千户连连赔罪,才笑道:“就是因着我在兄长府上见过那些顶尖的粉头们,才敢说这句大话。且苏安人不但生得好颜色,性子也似极贤惠,我在堂上坐着,瞧见外头有三个女子,穿着打扮、言行举止都不像是她身边伺候的丫鬟,多半是预备着给顾主事做小星的——如此大方体贴的绝色娘子,他顾主事要还在外头打野食,要还能看得上别人送去的美人,那可半点说不过去!” 于千户哈哈大笑,“舅兄为人风流,他府上的美人的确都是扬州里顶尖的,你既然这么说,这苏安人想来也拿得住顾主事了。先我见着她哥哥苏运同托舅兄写信过来,嘱咐你多照管她,多看着她夫妻如何,还以为这苏安人或容貌貌丑陋或脾气极坏。便估计顾主事或许能收下他们送去的美人。” “现在听你说苏安人既绝色又贤惠,这送美的事多半成不了,你尽可以告诉舅兄,让苏运同放心。那苏运同就是三年前请开武举的人,有能耐的很……” 扬州城里,被于千户夫妇提起的苏运同正走进总商刘府。 宴厅内席开芙蓉。数十个容貌绝佳的扬州瘦马从紫檀镶白玉八扇屏风后轮序走出,在入厅内的众人面前此起彼伏地道着万福,莺声燕语,好不动听。 众人甫一进厅,正都落座,见得如此娇娃,都是怔了一怔。 刘总商见此情状,颇为自得。忽地一瞥眼,瞧见那从京中新到任尚不足半月的盐运使司苏运同面上甚是无动于衷,不由心中一跳,忙指着其间两位最绝色的,“苏运同,这两个不说容貌,就是唱曲弹琴,也都是最顶尖的,不如让她二人在苏运同面前一展能耐,也让苏运同见识见识,我们扬州的女子可半点不逊色京城里的佳人……” 说着,便让她们二人打头捡着时新曲子唱来,这二人弱柳扶风似地从众女中走出,朝着红木大圆桌中位居正座的苏运同再度道了个万福,随即便有人抬上春凳,这二人一个手拨琵琶,一个抚着月琴,轻启朱唇,开腔起调,唱的柔肠百转,堪称绕梁佳音,极为动听,席间众人面上都露出沉醉之色。 两曲唱毕,不等刘总商说话,这两位女子娇笑着簇到新任运同身边,添酒布菜,照应得甚为妥帖。 随即其他粉头陆续下场献艺,席上觥筹交错,闹到夜深,众人都吃得大醉,搂着手边粉头调笑嬉闹不止,李总商朦胧着醉眼,朝着居中含笑的运同苏大人大声道:“苏运同,你新到任,听说也没带家眷过来……” 殷泽身后的小厮听得李总商开口,两眼四下一瞅,见得众人都醉的不轻,忙凑到殷泽耳边急声道:“小的瞧着李总商这意思,是要送女人给苏运同。苏运同就带了个妾室过来,听说也不太得宠,只是为了打理内宅里头的事才把人带来。” “上回乔总商家的姨奶奶,不也说那妾室房里根本没苏运同的衣饰么?且前些日子乔总商试探过,苏运同可不是好南风的——他一个正当年的男人,能离得开妇人伺候床榻——这李总商一出手就是两个美人,咱们就这样干等着……” 殷泽道:“不急,你没瞧见苏运同的神色么,他虽让那两人服侍着,可没怎么正眼瞧过那两人,想来入不了他的眼……”看向大腹便便的李总商,殷泽冷笑一声,“他这主意可打得错上加错,以为送两个女人就能挽回局面?别说苏问弦未必能收下,就是收下了也不会倒向他那头!” 殷泽正说着,李总商高声笑了,醉醺醺地一拍桌子:“苏运同,这两人可都还是没破过身的清倌人,多少人看着垂涎不已,就连我也动心,可我一心想着苏运同你身边没个贴心人照管,运同若不嫌弃,我这里就孝敬给苏运同……” 说着,席间众人都高声起哄,要运同苏大人收下这两个扬州瘦马,这两粉头低垂粉颈,都是不胜娇羞的模样。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这从京中空降而来的运同苏大人微微一笑,面上虽有醉意,眼中却清明。他语气漫不经心里却透着坚决冷硬,“既然是李总商心头好,问弦如何能夺人所爱?” …… 四更的打梆声在扬州城响起,众人瞧见运同苏大人的轿辇早已备在李家大门前,苏运同一拱手,不待众人施礼,便掀帘进轿。 殷泽落在最后,因并未喝酒,他骑马而回。小厮伯爵儿跟在后头走着,待到一街角拐口时,黑乎乎的巷道里传来一声猫叫,随即蹿出来一只黑猫,噌得一下从眼前跑过。伯爵儿吓得一跳,还没去问自家主人有无受惊,就见殷泽下马,走进巷道,“苏大人——” 巷中的人淡淡道:“不用多礼。我听说扬州城里有盐商私通三江口的盐枭,这盐商是谁,殷总商心中可有计较?”伯爵儿听得自家主人笑道:“吃卖私盐可是杀头抄家的重罪,运同大人负责缉私,自然是大人想是谁,那便是谁……” -- 第222页 “总商李家的吃一顿饭,可比本官在内廷所见御筵还要奢侈隆重,传了十八道菜,样样都是精细侈靡,若是正经行商,知道艰辛,焉能不惜物力富贵,殷总商以为如何?” 伯爵儿头埋得死死,恨不能立即聋了,但自家主人的话仍是钻到耳朵里:“大人所言极是,满扬州哪里有李总商那么铺张的?除此之外,草民还听说那些盐枭盐匪手上存下的私盐,可不比扬州城里的任何一家总商来得少,若能……” 九月初六,苏州钞关官宅院。 苏妙真醒过来,手一摸,身侧却是空落落的,她抬声一问外头候着的绿意蓝湘,方知顾长清已然出门了。 绿意蓝湘端水进房,绿意将铜盆搁在架子上,细细的拧了热毛巾走到床边踏板处,苏妙真犹在发愣,见绿意笑吟吟地,便顺嘴问道:“一大早上,难道有什么高兴事不成?” 绿意道:“这都日上三竿了,哪里称得上一大早……今儿早上姑爷吩咐我们不必叫起姑娘,这样的贴心,可不是值得一乐么。”说着,绿意面色一红,把那热手巾递给苏妙真,背过身去,“姑娘擦一擦吧。” 苏妙真接过手巾,瞧见绿意将拔步床前的纱帐放下,挡去内外,不由一奇。她想了想,略明白过来,脸上也飞红起来。苏妙真一面看着角橱上的银杯,一面解了小衣低头去看,但见全身上下都是光洁如玉,没有半分痕迹。 她微微愕然,轻轻活动身子,身上果也没有任何酸楚疼痛之状,再拖开锦被,只见床铺上干干净净。苏妙真思来想去,略略用毛巾擦过脸,便下床往妆台处坐了,盯着镜中映出的人影,苏妙真心内突突地跳着,沉思半晌,不明白顾长清如何能半点不沾她的身子。 她很清楚自己究竟生的如何,前两年深居简出,能不见外男就不见外男,也多是顾忌着有□□熏心的家伙不知死活。 如今顾长清能半点不为所动,做了一夜的柳下惠,说出去怕都无人相信。顾长清并不好南风,那他绝不碰她,又是为何。苏妙真缓缓梳着长发,是他还惦记着死去的陈芍不想亲近女子?还是心里嫌弃她当初接生的事,只因为诺言不得不娶她,实质上并不想和她有半分接触? 正沉吟间,蓝湘拿了两份红帖进来,笑道:“吴王府送来请柬,邀姑爷和姑娘重阳节过府一聚呢。”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中二病轻度患者,鸽子的地雷。 第116章 和着那红帖一并来的还有九盘上好苏菜,九坛重阳菊花酒,还有九盒花糕和九匹上好绸缎。苏妙真知道这是文婉玉特特送来的重阳节礼。也没仔细看,便忙让蓝湘出去,赏赐送东西的王府小厮们。又把文婉玉的贴身丫鬟叫入卧房,说几句话另厚赏下去,方把人放走,只说那日一定应约。 人一走,苏妙真便拿过那两份红帖细瞧,一见,先咦一声,“奇怪,怎么给你们姑爷单写了一份,又给我单送了一份。”她与顾长清夫妻一体,若下请帖或拜帖,都该是同写在一张帖子中。绿意蓝湘凑过来瞧,也都是摸不着头脑。 苏妙真仔细再把那落款瞧了,立时有几分明白,将落款是宁祯扬的红帖往紫檀妆台上重重一拍,恨声道:“这个该死的吴王世子。” 绿意蓝湘见了,都吓一跳,忙问缘故,苏妙真气鼓鼓地道:“他在第一封帖子上单请你们姑爷,第二封才用婉玉的名义邀我,分明是想让我知难而退,让我晓得他只想请你们姑爷,要我晓得自己被他这高贵的吴王世子所厌憎,识趣点儿别上门——他既想全礼数,又想我不上门,虚伪至极。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我就当做不知道,那天还是往吴王府走一趟,看他能把我怎么着……” 绿意蓝湘都笑得不行,“这就奇了,吴王世子和咱们家的交集少之又少,怎么偏偏看不顺眼姑娘你——”说着,蓝湘先反应过来,“当初在大觉寺,姑娘跑去西敞厅让人寻稳婆,怕是撞着那位世子了吧。” 苏妙真点头。其实她晓得宁祯扬多半也还记着数年前于镇远侯府前,二人轿子狭路相逢,随即互骂的事。 但不好跟人讲的,便压下不提,只道:“他竟这样瞧不起人,我还偏偏去膈应他一回……”话虽是这么说,若没有文婉玉在吴王府,苏妙真是断然不肯上门去被人鄙视的,这会儿无非是给自己找个顺气的理由。 饶是如此,苏妙真仍烦躁了一早上。只心道:宁祯扬如此厌恶她,日后她要多和文婉玉来往,碍着这人在里头,却大为不便。她甚是心烦,苏州府志赋税卷只看了三分之一,便再读不下去,只能提笔写送给苏母王老太君等京中亲眷的家信。 如此这般地等到了晚间。顾长清回来,因他甚是敏锐,察觉出来,再三询问,苏妙真虽怕他觉得自己小题大做,但正是委屈的时候,吞吞吐吐地,仍是倒了苦水,说罢,她不想让顾长清为难,忙补充道:“其实以后少上门便也是了,纵不见面,我和婉玉在心里也是记挂对方的。” 顾长清随即笑道:“不妨碍,以后你什么时候想去见文家姑娘,便叫上我,有我在,祯扬总不会把咱们拒之门外。”苏妙真得了这话,欢喜无尽,本想试探他的那腔打算也被抛之脑后,只数着日子等重阳节。 眨眼间,九月初九便来了。 这日早上,鸡鸣破晓。高亢的公鸡叫声一响,苏妙真立马就满怀期待地醒了。甫一睁眼,她就乐滋滋地想到,今日可以到吴王府去见久违的文婉玉。她望着床顶上的鸾凤并首纹样发呆,耳畔传来顾长清沉稳的呼吸声,苏妙真小心翼翼地转过头,见得他仍熟睡着。 -- 第223页 其实若按规矩,妻子应当睡在床铺外侧,好随时服侍夫君,为他端茶倒水。但到顾长清这里,却反了过来。顾长清说因着钞关事繁,他总得晚归早起,若苏妙真睡在外侧,那便会被他时常惊醒,他只有愧疚为难的。 往日这时辰,他早不见人影。这会儿还不见醒,多是记得今日重阳,吴王府下帖,只需往吴王府去一趟,才略略松懈。 这几天顾长清总往运河上跑,甚是辛苦,她可不能把他吵醒。苏妙真便悄声起身,掀开被子,轻手轻脚地跨过顾长清要下床。 熟料人刚落地,顾长清便在身后犹带睡意地问道:“妙真,你怎起这么早?”苏妙真一回头,见得他已经坐起身,正懊恼自己该再小心些,顾长清笑着只说不关她的事,他早已习惯早起,到点儿自动睁眼。两人就起身梳洗,吃过早饭,顾长清见得她急切,便让人即刻备车,往吴王府去。 苏妙真凝神听着马车外头的叫卖说笑声,因见顾长清低头看着手中诗集,便趁机从那窗槅子的小小缝隙往外瞧了一眼,见得苏州城内商铺鳞次栉比,客如云至;路人摩肩擦踵,往来如织,那一种繁华热闹,自非言语能描。 又因苏州乃是水乡,前街后水,那水道上的乌篷船缓缓划着,上头往往立了一个模样俏丽的船娘撑杆,苏妙真看得一愣,又往街旁看,这回注意到除了水上船头,路上也间杂着许多女子,且并不佩戴眼纱帷帽,且并不都是寒门小户的姑娘妇人,也有服饰华丽的富家闺秀内眷,倒和他处大不相同。 正凝思着,忽听顾长清道:“苏州平民女子多以养蚕缫丝,纺织刺绣为业,并不太受礼教拘束,渐渐地富室女子们也能随其言行,常常出门,记得前任苏州知府还为此再三申斥,说败坏礼教,恐伤风化。” 苏妙真恍然大悟,瞥脸看向顾长清,他正看着她微笑,“妙真,记得乾元十年元宵,是我第一次见你……你喜好游冶,来了苏州这么几日,连官署后堂都没踏出过一步,想来憋坏了吧。” 苏妙真讷讷,既不敢称是,也不想违心说否。听顾长清道:“我眼下在钞关上抽不开空——你,你生得又有些太好了——若单放你一人出门,我着实不太放心……你若是不嫌钞关上无趣,我便时常带你去见识见识,或扮成小厮,或戴眼纱……其实钞关前南北客船你来我往,倒能听到不少奇闻异事,给你解解闷。” 苏妙真人一愣,待要拒绝,却着实想出门看看苏州风物和关上繁华,便仔细打量过顾长清的神色,见他端正沉稳的面容上满是关心,她心里微动,很想说些什么,但见顾长清与自己间被刻意拉开的那两尺之隔,便只是垂目点头,抓紧了膝上的眼纱,轻轻说了个多谢。 马车在吴王府前的御道上停下,顾寅轻快地跳下马车,拿来一小凳等着给当家奶奶做踏板。顾寅正暗暗得意自个儿办事越发老练,还没来得及喊出那“到了”两字,便见自家大人下车后一手抬帘,一手扶着当家奶奶下车。然而让顾寅震惊的是,自家大人居然是虚扶着当家奶奶,随即,而当家奶奶稳稳地落下脚步后,自家大人便收回手,并往旁边走了一步。 这。顾寅目瞪口呆,这算什么夫妻。 王府的内侍小厮一团涌上来相迎,顾寅却见远处打马来了一人,大声喊道:“顾主事,不好了,有船硬闯关隘,水手和巡检兄弟们打起来了,巡检大人让您赶紧去一趟……” 那关吏气喘吁吁地抹着汗,顾长清霎时住脚,他先望了吴王府的下马石一眼,又看向面带不安的苏妙真,沉吟道,“你和文家姑娘是旧识,祯扬也并不是不讲理的人——你先进王府,我去去就来。”言罢,他要过那关吏牵着的马,纵身一跃,驰马便远去了。 顾寅挠了挠头,瞅着苏妙真步入王府,一跺脚,干脆也往钞关方向驾车奔去。 * 吴王府处处雕梁画栋,不过因在苏州带了水乡宛秀,倒中和掉些皇室气派的庄严肃穆。楼台掩映,轩榭绵延,苏妙真暗暗震惊这吴王府的侈靡豪华。内侍将她引入后宅,但见花木郁郁,步步穿荫,曲廊绕水而环,紫藤攀墙而盛,苏妙真只觉心旷神怡,边走边与绿意蓝湘二人说笑。 一到文婉玉所居的正房,便能听得里头的说话声。 苏妙真疾步进去,帘子一打,迎面瞧见那三屏风紫檀木座上的丽人正是文婉玉,二人许久未见,且当初文婉玉出嫁后都以为至此便天各一方了,如今相逢,都是欢欣雀跃,互相拉着手,你瞧着我,我瞧着你,若不是丫鬟们把她二人扯开,两人都还在傻乐间。 苏妙真在她身边落座,仔细打量文婉玉,见得文婉玉依旧人如其名,虽做了世妃打扮,盛装华服,但其人仍似玉温婉,让人一见油然生出亲近之心。 文婉玉还没说话,她身后站着的那五位美人中有一位先笑道:“原来是正妃娘娘的金兰姐妹来了?可是顾主事的正妻苏安人?苏安人着实有福气,那顾主事先时还在京城时,就是个不好女色的正人君子……” 苏妙真讶然看向这美人,但见她肌肤雪白,身上隐隐一股香气,格外惹人注目,便心中思索这美人何时见过顾长清,竟然知晓他的人品。 文婉玉眉头一皱。她身后的另一美人懒洋洋甩着帕子:“香凝,你这是生怕别人不晓得你的出身?”顷刻间,那叫香凝的女子满脸臊红,冷笑道:“大哥不说二哥,你姚滴珠又比我高贵多少,都是行院里出来的,还分什么高低贵贱?” -- 第224页 苏妙真更是讶异,目光移向文婉玉,见得她也是满脸无奈,似司空见惯这两人的拌嘴。苏妙真见文婉玉懒怠开口管束,不由扭头,直视这两人,越俎代庖发问道:“行院?行院是什么地方?” 滴珠正怒视着香凝,忽听这苏安人发话,立马有些后悔。就为了和香凝置气,却在外人跟前露了底细,待要支吾过去,却听这苏安人身边的绿衣婢女捂住嘴,不大不小地出声道:“就是章台楚馆……”这苏安人听了,当即露出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来,将她和香凝二人上下打量了,笑道:“既如此,想来连侍妾的名分都是堪堪混上吧?”她缓缓道,“那怎么你们正妃还没开口,你们就敢截我的话了?” 滴珠香凝二人俱是一愣,看向这苏安人,见得她微微眯起杏眼,娇艳的面容上显出几分不耐来,也不看她二人,扭头望向文婉玉笑道:“你把她们屏退下去,咱们亲亲热热地说些私房话,岂不极美?”文婉玉果然答应,扬声便道:“你们都下去吧,等开宴我再差人去叫你们。” 滴珠一怔,委委屈屈地和其他人一同退出房。她瞧着扭腰远去的香凝,和香凝今早炫耀连着承宠三日时的神情,暗道一声晦气。 原来今日重阳佳节,王府请了说书评弹的女先儿,还请了宣卷的姑子,过会儿便至正房。她们这些侍妾平日里百无聊赖,不是争宠就是斗气,一听有评弹说书宣卷可听,哪里能不动凑热闹的心思,故而一大早请完安就都留在正房不走了。谁料那苏安人一来,三言两语便打发走她们,还不硬不软地给了个钉子吃。 滴珠闷着气出院,扯着菊花一径回房,甫一入屋,却见她们世子爷正靠在梢间罗汉床内,闭目听宁禄回话。宁禄一讲完,滴珠当即就迎上前去,使出百般手段厮缠宁祯扬,“世子爷怎得从前院回来了,不是说有客么?既然世子爷回来了,那可得给奴评评理……” “顾长清临时有事,今日不一定过来……你说。” 因见宁祯扬始终闭着眼睛不说话,知道他并没生气,便大着胆子告了香凝的刁状。道:“世子爷您想想,我是有意提醒香凝,让她别在外来的诰命夫人面前现眼丢丑,可她嘴上是个不牢靠的乱扯一通,不说误会了我的好意,也让苏安人看了笑话,还道是咱们王府治家不严呢。” 宁祯扬猛地一睁眼,直身皱眉:“苏氏?顾长清都回去了,她还在府上?” 滴珠啊一声,怎么也猜不到宁祯扬的关注点在这里,当即觑着他的神色小心道:“是呢,陪着世子妃娘娘在正房……” 话没说完,便见宁祯扬霍然而起,跨步出房。 …… 却说正房里头,苏妙真正色看向文婉玉,连声发问:“婉玉,你这是怎么了?我记得你可不是个没心机手段的,怎对这些侍妾们这般纵容,来日若闹出事来,岂不麻烦?”文婉玉先是失笑,见苏妙真焦急,这才如实道:“也不瞒你,我就是刻意纵着她们闹着呢……” 苏妙真不意会是这个答案,立马有些懵了。 文婉玉秀丽的面庞上显出郁郁寡欢来,“妙真,和你说实话吧,我不得世子爷欢心,一个月里除了初一十五外,其他日子世子爷并不宿在这儿。反多是在刚才你见到的那几个人处。其实我根本不在乎世子爷歇在哪儿——我在乎的是这都一年多了,也没个喜信儿,若她们生在我前头,日后难免生事。可我暂时狠不下心害她们,便刻意挑着她们自己斗着呢——最近这段时日抬举的便是那香凝和滴珠,滴珠当日是平江伯陈宣所赠,由行院妈妈教着却没见过客,乃完璧之身进的府,人又懂得看眼色、识风向——香凝在这两头就逊色三分。但香凝精通丝竹弹唱,还有点儿枕席上的功夫,在世子爷面前也可与滴珠抗衡……” 说着,文婉玉长长地叹一口气,苏妙真亦是一怔,心里替文婉玉泛起些酸楚来。苏观河身边也就三个妾,其中曲姨娘还是个老实本分的,后宅就足够王氏费心的了,如今这该死的宁祯扬一纳就是五六个,还不算没给名分和她没见着的,文婉玉岂不时时刻刻都操心烦闷着? 文婉玉本是个内向善良的女儿家,一嫁来,为了将来的子嗣考虑,就不得不昧心挑拨其他妾室内斗。 第117章 因见正房内都是文婉玉在娘家时的丫鬟婆子,苏妙真替她抱屈,轻声道,“世子爷也太鱼目混珠了些,你这样好的人,他却——” 正感叹着,听一丫鬟犹豫着插嘴道:“苏安人不是外人,奴婢请安人好好劝劝我们世子妃,倒是对世子爷多热络些,不能总闷在房里写字画画,更不能总和世子意见相左。” 苏妙真啊地一声,定眼去看文婉玉,“婉玉——这夫妻之间,做娘子的也得体贴小意些才能和顺。” 见得文婉玉无奈摇头,也轻声看她道,“你别听环儿胡嚼,我平常都是为正事劝他。何况再怎么体贴小意,也比不上那些侍妾侧妃们。且我做正妃的,合该有些尊重,不能一昧顺从。再有,他们男人,爱得多是那些妖妖娆、能逢迎、会服侍的妇人,我就是使出一万个小心,在枕——也无能为力。” 苏妙真听了,不由点头。文婉玉这番话可半点不假。先有,这宁祯扬的确讨厌被人顶撞,再有,光看那方才被斥退的香凝滴珠数女,就能窥得这宁祯扬的喜好: -- 第225页 那些女子行走间柳腰款摆,眉眼间又多含风情妩媚,各个都是尤物。文婉玉是家风清正的大学士府里出来,从小只学了主持中馈、琴棋书画、针黹女红等事,对这讨男人欢心一处,怕是半点不知。 她苦思着怎么能帮一把,忽地记起在那石青缎绣八团花纹白狐皮袄子里夹带得春宫图画,在临清分别时,王氏说那是内廷所用,机缘而得,比外头的要强百倍千倍,要她多多钻研。这因着始终没和顾长清圆房,苏妙真翻过一次就给压在箱底了。 此刻便附耳过去,极悄声道:“婉玉,我那儿,我那儿有一本春意图册,制得极为,极为那个,不若我给你送来,你照着多学学,讨讨世子的……” 话没说完,苏妙真就被文婉玉一把推开,被她啐一声骂道:“这事,是咱们正妻该做的么,自轻身份——妙真,你再说这话,我可就赶你走了!” 正房内丫鬟婆子都是一惊,你一声我一声地过来劝解。 苏妙真见得文婉玉面上红涨,语气严厉,也是吓一跳。一面暗想自己糊涂,忘了这里好人家的女子大多怕在夫君面前失了尊重,万事都讲究个举案齐眉,便少了前世夫妇之间的亲密依赖。至于钻研房中事,更是不比前世开放,此世只有行院私窠里的粉头娼妓们才往这头下功夫。 一面便赶紧摆手道:“好婉玉,是我说错话了。”这么连声赔罪,才把文婉玉哄转回来。 文婉玉因知苏妙真全出关怀之意,气也消得快,便叹道:“我知你这是为我着想,可——总之,只要生了孩子,我便有了指望,哪里还计较其他,再说,他身边的人虽多,却也换得快,更对那些女人没什么眷恋……那我安安稳稳地当着正妃便是。” 苏妙真见她意态坚决,早有打算,便决定不再劝说。捻起一块重阳花糕,还没送到嘴里,文婉玉笑道:“不说我了,你又如何,这刚成亲,顾主事又是个正人君子,待你该是很好吧?两人是不是蜜里调油一般?” 苏妙真一愣。也不知怎么回答。若说顾长清待她好,他可连碰都不愿意碰她,谁知他是不是对她有意见!可若说顾长清待她不好,那又是昧心话,这成亲的一月来,他算是极为体贴的了,茶水都甚少让她服侍。 更别说如今他还肯让她去钞关上开开眼,散散心,要知道她可不是苏州人,又是他正头娘子,按理绝不该在鱼龙混杂的钞关运河上出现,他却肯破这个例…… 苏妙真便低声道:“他对我是半分挑不出来错,我有时候纵有些不周到,他也一概不计较……” 文婉玉道:“那便好,听我爹说顾主事为人端正不骄不躁,又处事灵活,日后前程不小、当初查仓时独辟蹊径吗,可见他非同凡人——当然,对女人来说的,他最难得的还是他不好色。” 两人便又讲了些京中事,苏妙真忽地想起那请帖一事,悄悄地便与文婉玉抱怨了,文婉玉也甚是无奈,只低声道:“世子说你——唉,不说了,他的确看不顺眼你,估计是为了接生那事儿——顾主事既应承下会时时带你上门,日后咱们还是可以常相见的,” 顿了顿,文婉玉道,“妙真,你千万惜福——当日你姻缘不顺,多少人等着看你的笑话,结果你却结了这门好亲——现下顾主事还能处处为你着想,连你能不能和金兰姐妹见面都考虑着——” “他,他这样好,你也要尽心待他,待顾主事才是…… 苏妙真此刻正出神想顾长清在钞关办事的进度,便没细听,还是文婉玉拍了拍她的手背,才醒神答应:“我自然惜福。” 不一时,那唱弹词的女先儿们和宣卷的姑子们都来了。进门先跪拜见礼,高呼“世子妃万福”不提。 文婉玉便让环儿掇出精致糕点茶水与她们用,这女先儿姑子们都不敢拿大,略吃几口,便谢恩了。文婉玉又让环儿给她们另包了一份预备带走,这才让人拿出几个圆凳,让这些人坐了,方看向苏妙真,让苏妙真在这里面选一个来听。 苏妙真不信神佛,自然不肯选宣卷听那些因果报应的故事。两个唱弹词的女先儿见状,就呈上一份曲目红笺。 因听说这评弹用的都是苏州方言,苏妙真怕听不懂,便挑一出在前世也耳熟能详的《西厢记》来。听得她点,那两女先儿即刻取了琵琶三弦入怀,便开演了来…… 那厢。宁禄被突如其来的宁祯扬吩咐,要他即刻差人去请苏州几大官员并其家眷入王府,赴重阳节宴。宁禄心有疑惑,也忙点几个小厮办。忽见宁祯扬步出花厅要往后宅去,想了想,仍是跟上道,“打听出来了,说是钞关上有人闯浮桥,巡检司的人和水手打起来了。” 宁祯扬应声打断,“船商不会私自越关,这里面有点缘故。” 宁禄笑道:“世子爷英明。这顾主事没到任前,织造不是兼管了几个月的关务么,说是留了心腹在关上,层层课税,多半惹到哪家有来历的船商了,人家不服气闹起来。顾主事这是被诓着救火了……” 宁祯扬微哂:“就是不拉他去,顾长清知道也一样会去,他在这最多两年的任期,自然急着弄清楚这关上的事。” 两人一径从水廊转入后宅正院,丫鬟婆子们俱都在内侍候,院内便空无一人。紫藤攀入廊顶,延至正房窗外。 房内传来女先儿们慢而委婉的评弹唱词之声—— -- 第226页 “她宜嗔宜喜春风面,翠钿斜贴鬓云边。解舞腰肢娇又软,似垂柳在晚风前。庸脂粉我见过了万万千,似这般美人儿几——” 宁祯扬不自觉停住脚步,目光从黄绿相间的紫藤移到海棠式样的格棂花窗。 女先儿们还没结束,里头有人哼了一声,文婉玉便叫停下来,笑问:“怎得妙真,你不喜么?那换一曲?”满房里的丫鬟婆子们哎唷可惜,直说这弹词好听。 那苏氏继续哼道,“婉玉,你听听,这张生分明是个登徒子,偷瞧了崔莺莺不过一眼,连崔莺莺的性情姓名都全然不知,就中意人家了,若说不是见色起意谁能信?难怪崔莺莺后来遭了秋扇见弃之遇,控诉张生‘始乱之,终弃之’!越说越来气,这张生贪花好色,还多疑凉薄,着实可恶!” 里头有丫鬟好奇,“苏安人,这《西厢记》的崔莺莺什么时候被抛弃了?奴婢听了无数遍,也没听过这结局,莫不是苏安人胡诌来蒙我们这些做奴婢的吧。” 宁禄但觉有理,附和点头,却听宁祯扬冷哼一声,“对《会真记》《西厢记》都甚是熟悉,难怪言行轻佻,移了性情。” * 苏妙真被文婉玉的贴身丫鬟环儿一问,当即也来了劲头,要卖弄卖弄一下学问,便笑道:“你们不知,这《西厢记》脱胎于唐朝元稹的传奇小说《会真记》,《会真记》里头的张生得了崔莺莺的清白后,就借口出发长安一去不返,可称得上是始乱终弃。这故事说是元稹的亲身经历而改—— 他这人颇为投机取巧,攀附韦丛,《旧唐书·元稹传》记载说‘他稹性锋锐,见事风生。’而连他的好友白乐天也隐晦批评他说,‘次以权道济世,变而通之’,可见此人品行——那真实的莺莺小姐自然也不会有好下场……后世的文人们不喜这唐传奇的结局,就陆续做改,现时咱们听的这《西厢记》乃是元末王实甫所作……”看向文婉玉,“婉玉,我说的对也不对?” 文婉玉笑道,“不错,妙真,你嫁人后连学问长进了,历史渊源都考究得一清二楚,让人佩服……” 苏妙真沾沾自喜一笑。心道前世这故事称得上人尽皆知,她还修了历史,自然早就知道。不过是碍着这地方礼教森严,没出阁的姑娘一概不可能看过这种戏目,她才从不在外人面前骂这张生。 然而又听环儿问,“奴婢更不明白了,那这怎么不叫《会莺记》,偏叫《会真记》?”苏妙真登时一愣。也有些忘记了,便看向文婉玉。 文婉玉笑道:“一来,在唐代诗文传奇里,‘真’多指美貌女子,会真便是遇美之意。元稹这是想说那崔莺莺是个绝色女子,才以此为题。”文婉玉待要继续说,因想起另一层含义乃是用以形容风流妖艳的女道士,便觉不能下言,笑道:“是了,就这意思……” 环儿长长地哦了一声,豁然大悟,苏妙真也跟着受教点头,忽见地环儿看着她笑道:“会真便是遇美啊……那奴婢明白了,是不是就像苏安人的名讳这样。”说着再三把苏妙真打量过,啧啧道:“果是仙子一般,这唐人的心思还挺巧的……” 嘴里大声念叨,“会真,遇美……唐人说得有道理。” 苏妙真当即乐了。抓过环儿的手笑道:“虽我爹爹取名时想的是另一层含义,可环儿你也太会说话,嘴上却似抹了蜜一般。” 房内人正都哄堂笑着,忽地帘外传来一声音:“世子到。”文婉玉连忙起身,“是宁禄。” 苏妙真也跟着连忙起身,待要找地儿避开,被文婉玉拉住道:“你已经是出嫁的妇人了,又是上门的客,哪里需要避讳——更别说按礼也得厮见道声节好,我见了顾主事也是一般,你可别走……” 苏妙真略一思索,果是这个理,又想看看文婉玉与宁祯扬的夫妻情形,便立定脚步,看向来人。 只见身后跟了一无须面白下人宁祯扬进得门来。她略看一眼,见宁祯扬依旧俊逸,不由在心中腹诽:看着人模人样,却是滥情薄情之辈。因宁祯扬身份尊贵,又有男女之分,她再不情愿,也只能行礼,当下低头屈膝,做足礼数:“顾苏氏见过世子,世子万福。” 宁祯扬听她出声,握紧手中泥金绘金芙蓉折扇,瞥眼去看。 这苏氏已然挽了鬓发,换做出嫁妇人打扮。她穿了一身柳黄通袖杞菊延年交领杭绢短衫,暗绿织金窄襕潞绸马面裙上绽开大朵大朵的红菊,鬓上簪钗不多,身上环佩亦少,裙边明珠纹丝不动。这一身虽是简单,但却应景,更从简单中显出这苏氏的娇美明艳。 宁祯扬想起环儿之语,不紧不慢地点头,“免礼。” 第118章 苏妙真听他不慌不忙地才叫起,余光又看见文婉玉面上的为难和房内众人垂下的脑袋,心知宁祯扬这会儿的举止多是他不悦的表现。 其实何止宁祯扬不悦,她见了这吴王世子也只觉得烦心。然而不同的是宁祯扬身为世子,可以将这种心绪略略表露,她却不能。苏妙真强行挤出来个笑,起身道:“多谢世子。”话一说完,她即刻悄无声息地后退一步,敛色垂眸。 而宁祯扬那边,他待要屈尊和这苏氏寒暄几句,因见她甚是安静地立在人群之外,是个收了笑意的模样。心中不禁冷嗤一声:这苏氏惯会讨人喜欢,也是个叽叽喳喳爱说笑的性子,如今却在他面前罕言寡语,连个样子都不肯做,对他自是打心底的不敬。 -- 第227页 宁祯扬收回视线,房内丫鬟婆子并女先儿姑子们也依序上前见礼,抬手让众人归座。 宁祯扬对文婉玉道:“等会儿重阳节宴,织造知府等人的内眷也要来,你记得安排人去鹿轩伺候。”而文婉玉吃了一惊,迟疑道:“往年不是不请苏州城里的大小官员和内眷么,这会儿来得及么,他们怕是都早安排下了吧?” 苏妙真这头听了。暗暗腹诽这宁祯扬想一出是一出,请客赴宴自然得早早递帖子,如此仓促岂不让文婉玉这个理家事的人难支应?这时却听文婉玉笑道:“也是,王府的帖子哪有人推?妾身一定安排得妥当,世子爷放心。” 随即宁文二人又就节宴安排讲了些话,简简略略,不过三言两语。 苏妙真满心叹息,文婉玉和宁祯扬之间的疏离比她与顾长清尤甚,这夫妻间的相敬如宾简直成了相敬如冰,对文婉玉也太不公道。 突地。她听宁祯扬道:“孤以为景明去了关上,苏安人也一定会回官署去闭门不出,倒不防备会在这儿与苏安人相见——记得上回孤见安人你,还是在南苑秋弥时候。不想两年过去,苏安人依旧是个爱凑热闹喜游冶的脾性,倒和一般女子不同……” 这话甫一落地,正房内的丫鬟婆子们俱低下了头,攒衣摆的攒衣摆,绞帕子的绞帕子,不敢言语,甚至屏息静气起来——毕竟只有傻子才听不出宁祯扬言语里的讥讽。 苏妙真不是傻子,听了立时一恼——这宁祯扬就差明晃晃地骂她不安于室、不守妇道。可不说她自打成亲以后都是大门不迈二门不出的,就是有什么不妥当,顾长清都不在乎,他一个外人也配来教训她? 他是哪根葱? 苏妙真咬碎银牙,气咻咻地正想驳回去,忽瞟到眉头轻蹙的文婉玉,她终究不愿让文婉玉为难。 强压怒火,勉力笑道,“这是我夫君的安排,他怕妾身一人在官署无聊,便嘱咐妾身来婉玉这里一趟。妾身一个妇道人家,自然是夫君说什么就跟着做什么,倒不是为凑热闹,更不是——世子爷想是误会了……” 苏妙真自觉言辞语气都够柔顺,宁祯扬不能再咄咄逼人,不给她脸面台阶。可宁祯扬眼风一扫,仍是语含讥讽,不咸不淡的赏了个“是么”。 苏妙真这几年被娇惯的脾气也大了,此刻还哪里忍得下去,顿时起身,便要借口告辞。然而就在她开口的那瞬间,宁祯扬先行立起,往外迈着步子:“既如此,婉玉,你很该再陪苏安人一絮,午时鹿轩开宴——”他回头,往苏妙真方向看来,“宴中王府有杂技戏曲以供赏玩,还望苏安人赏脸多留些时辰,孤也算对得起景明了……” 说着,便见这宁祯扬簌簌拂衣而去。又过了片刻,却是文婉玉过来悄声劝道:“妙真,若是今儿只你一人,有世子爷在,我也不好留你聚饮——可这会儿苏州城里的官眷都来了,你就没必要离开……何况我对她们比你还不熟呢,正是缺人提点的时候。你且忍忍气性,陪我至午后才好。” 苏州城里的大小官员甫一收到请帖,都是惊诧不已,皆因自从老吴王长居道观后,吴王府就不与苏州城内的属官往来。此刻一收请帖,便都各怀心思,忙忙让仆人推掉应酬,好去赴吴王府的重阳节宴不提。 王府内侍领着文婉玉一行人到了四开间楠木鹿轩的二楼。这鹿轩坐落曲径通幽之处,借掩映山石为屏,引一波绿水做环,十分清雅幽淡,共计两楼,由双层游廊连接。鹿轩一楼搭了个不大不小的黄杨木戏台,二楼前后左右遍垂珠帘,挡去上下。 苏妙真一壁打量着鹿轩,一壁听文婉玉指点轩内菊品:“那几盆单色的依次是金虹长荷、朱砂红霜、绿窗纱影、紫云香;这边复色的则叫二乔、鸳鸯荷、紫龙卧雪、赤线金珠……” 苏妙真听得稀里糊涂,也没记住,只是感慨一通:“婉玉,你也太博闻风雅了,我瞧这些花只觉得好看,哪里记得住,可你却不一样,果然是大学士府里出来的么?” 见文婉玉只是笑,环儿道:“我们世子和世子妃都是极风雅的,世子不用说了,王府的那一班子清客相公们可不是白养的,世子妃就更比府里的妾室侧妃们不同了,那些妾室们没事争宠弄是非的时候,我们世子妃却一心习帖画画呢……” 然而话刚说完,就见得苏安人笑道,“婉玉的性子我还不晓得么,京中贵女们除我姐姐妙娣外,都及不上你家姑娘,不然皇上也不会把她指给你们世子了,”苏安人甚是不屑地挑起柳眉,压低声道,“可你们世子嘛,也就皮相不错,论起名士风流,还差得远呢。” 环儿瞪大眼睛,随即便见这爱笑爱逗乐的苏安人附耳过去,悄声对自家世子妃道:“婉玉你说是不是这个理,这又不是大夏天,他有事没事手里还拿一把扇子,可不就是附庸风雅……哎你笑什么,我说的难道不是实话,得得我不说他了,管真风雅假名士,我这会儿饿了。今早高兴的慌,连早饭都没扒几口就来了。你可得把吴王府好吃的都拿上来——不对,捡名贵的传上来!你笑什么,我心里还憋着一口气呢!不把吴王府吃掉个一二十两银子,我却再不回去……” 世子妃当即笑得前仰后合,把二楼的丫鬟婆子都吓了一跳,连忙端茶倒水过来给她顺气。 环儿听个分明,起先还有些害怕,再一想也是一乐,暗道世子爷手上的扇子可不是常年不离身么,便强忍着笑,主动请缨,去传茶点。 -- 第228页 吩咐完毕,环儿转身,要上楼去,没走几步却听宁禄叫停道:“环儿,世子爷叫你过去——,别磨蹭,不过要问你上头在高兴什么,这在一楼都能听见世子妃的笑声是前所未有的畅快……” 这厢环儿怏怏地到了宁祯扬跟前回话,那厢苏妙真等来了金线花糕栗子糕等精致点心,她就着木樨花点茶吃了三块,正咬第四块时,她听到轩南传来有一些熟悉女声,隐隐约约。 她步至海棠漏窗,果见来人里头有知府夫人张氏、织造夫人钱氏及千户夫人殷氏三个,她们正在婆子丫鬟们的簇拥下,被王府内侍从穿山游廊引入鹿轩。 殷氏与张氏看着甚为相契,钱氏却是略带傲慢,独自走在最后头,漫不经心地打量着王府。 文婉玉走上前来,也从帘内望去,轻声道:“妙真,你在看的可是那位织造夫人钱氏?” 苏妙真看她一眼,点头低声道:“你看她身上的料子首饰,和她走路说话时的神态举止——我夫君没上任前,苏州织造不是兼管了半年的钞关么?这两处都是极有油水的,她们织造府,怕是捞的不少……” 她知道苏州、杭州和金陵三大织造是为皇家内廷供奉服务的,每年耗费的银两堪称天文巨额,当初苏观河犹在扬州时,五皇子南下为得就是督查织造,也幸而如此,五皇子没去扬州。 苏州、杭州两处除了有织造衙门,还各有浒墅关和北新关,且和其他钞关不同,关上的税银中除了要递解户部及本关支出,再留十分之一给当地藩王之外,有一部分是直接移交到织造衙门的。故而这两地的织造衙门偶尔也会兼管关税,甚至为了便于收税,在每年选任的委官里都会加上织造处的人,那难免就会留下心腹在关。 这几日顾长清早出晚归,他虽不曾提起,她也估摸出钞关上多半有些举步维艰之处,只不知,织造衙门在这里头有多少参与。 苏妙真沉思着,听文婉玉犹豫着叹声气道:“妙真,我,我曾隐隐听世子爷提起,除开上任的万织造不提,这任的织造,似乎私下也与贵妃一系有些来往……当初顾主事在户部查仓时,不是得罪了两边的人么?” “虽只是无根无据的猜测,你也让顾主事小心些吧……” 苏妙真悚然一惊。五皇子自打两年前成婚开府后,便消停至今,听人说原是得了高人指点才收敛行迹。她自然不信五皇子能安安分分地不惹事,如今听得此处,即刻心中七上八下起来,待要细问,上楼而来的知府夫人张氏扬声笑道:“给世子妃见礼了,世子妃万福……咦,苏安人也在,方才我们老爷还说顾主事差人要了些衙役去,我还以为……” 随即,苏州城里有头有脸的诰命们都陆续进轩而来。 这节宴当然和在京城中的差不离,无非是听戏听曲吃些酒菜,文婉玉又得照管着各府诰命,两人虽坐在一处,却不得闲说话。和殷氏寒暄了会儿,苏妙真仍是百无聊赖,正奇怪知府夫人张氏所点的《妆台窥简》怎么没上,忽见得绿意急匆匆上楼而来,面带惧色:“不好了姑娘,顾寅来说姑爷在关上受伤了……” 第119章 苏妙真一听这话,魂飞魄散,连忙从鸡翅木太师椅上起身,她自己还没反应过来,却听身后传来清脆的一声响—— “咔擦”。 杯盏摔地的动静同时伴随着文婉玉的呵斥声传入苏妙真耳中,“递盏茶都能烫到我身上,当得好差事!出去跪两个时辰。” 苏妙真即刻回身看向文婉玉,文婉玉似是因烫伤而煞白了脸,被一堆官眷婢女们拥着,正也向她看来。婉玉应该并无大碍,苏妙真便没上前问询,回身抓住一脸忧心的绿意,“好好的怎么就受了伤,不是还多要了知府的衙役走么?” “我也不知,顾寅只说是运河上报闹起来害得姑爷伤着了——姑娘,咱们赶紧回去看看吧。” 这时节,鹿轩二楼的诸位诰命都听得分明,俱从文婉玉身边散开,站起身望向苏妙真。苏妙真稳住心神,转脸看向文婉玉,因外人都在场,便只道:“世子妃娘娘,妾身这就要告辞了。” 一说完,苏妙真便要疾步下楼,却被急急推开擦裙角丫鬟的文婉玉一把拉住,“坐轿子出府再换马车,你来时的马车怕不够快……” 说着,文婉玉就扬声唤来了得力的媳妇子,嘱咐那媳妇子即刻备下轿马送苏妙真回钞关官署。那媳妇子见世子妃催的急,慌不迭走下楼办,不一时,回禀说一切办妥。 文婉玉的秀脸上难掩震惊担忧,把苏妙真送至连通二层穿廊的屏门处,四下一望,低低声道:“顾主事与我们世子相熟,妙真,你回去了好歹捎个信过来,要是有什么不对劲儿,世子爷还可以搭把手……”苏妙真连声称谢,扶着绿意提裙起来,蹭蹭就下楼去。 鹿轩假山下的庭院里早停了一顶四个体壮仆妇抬来的小轿。苏妙真就要进去,却听得身后穿廊传来一声不阴不阳的“苏安人”。 不用扭头,她也晓得那是谁。苏妙真懊丧咬牙。 冤家路窄,阴魂不散!苏妙真不住心骂,但她哪肯转身和来人面和心不合地瞎客套,便要当没听见好赶紧走人,哪知那抬轿的婆子们却落下轿来,跪身磕头,满口齐呼“世子爷安”。 “起吧,”来人道,“苏安人这是不喜吴王府里的酒戏,还是看不惯吴王府里的哪个人,又或是哪种物件,又或兼而有之——这才要匆匆离去,连给孤几分薄面都不愿意?” -- 第229页 再度被点名,苏妙真没法继续装聋作哑,松掉提裙的手,强忍烦躁,深吸口气。待心绪平稳几分,这才转身,朝来人蹲了个万福。 她不欲和来人打嘴仗浪费时间,便压下不满,垂目轻声道:“世子爷安。妾身的夫君在钞关上受了点伤,这会儿妾身得回家照料一二,便不打扰了……今日多谢世子爷与世子妃娘娘赐宴,妙真感激不尽。” “来日,来日若有机会而世子爷又不嫌粗陋,妾定然亲治酒菜,招待世子爷与世子妃娘娘……” 宁祯扬从未见过她如此柔顺乖巧,不由一怔。 “妾身告退……” 再回神时,只见一只纤纤小手掀起了湘幔轿帘,暗绿织金窄襕潞绸马面裙款款而蹙,拖在轿板外,似不舍如此无情离去,却被另一小手急急一拉,那裙上艳色夺目的红菊就在刹那间收了光彩,安分而又迅速地消失在黑黢的轿内。湘帘落下。 来日……宁祯扬略略一楞,可随即却听轿中人催促起来,莺啭的娇声里带了急切,“快走罢,我夫君他……” 夫君……宁祯扬顿住上前脚步,朝那几个面带犹疑顿着脚步的仆妇重重扬手,转身离去,头也不回地进到鹿轩。 午时已尽,秋阳高悬,日光射进钞关官署的前堂。 堂下齐刷刷地跪了一地人,俱都煞白着脸,抹汗候着后面传来的消息。兵巡头役李四山瞟一眼地上的人,冷笑:早提醒过这顾主事没那容易被糊弄,这回好了,不说银子没捞到,还害得顾主事被刺伤,大家一块受发落。 李巡总正胡思乱想着,就见那上任不足十天的顾主事已然换了一身簇新簇新的六品绣鹭鸶青色官袍,踏入前堂,全身上下并无异样,只除了左手用白绢包扎着,上头洇出来星星点点的血迹,李巡总心中一轻,还好不是重伤。 却听顾主事一拍堂木,沉脸喝声道:“今日是你们这些委官蠹吏上下串通,多收船税扣押商船,才惹出的乱子,结果还谎报船商闯关,企图嫁祸,若非本官的下人和诸位乡贤在栅楼处看了正着,本官岂不要听信你们的谗言!你们的所作所为,不仅寒了船商的心,堕了浒墅关的名,还致使本官受伤,险些丢了性命……若非本官粗习武艺,孙委官、许总甲……你们是准备替本官收尸么?” 李巡总冷眼瞧见那被点了名的人都白着脸膝行出列,额上冒出豆大豆大的冷汗来,连声求饶,而这顾主事面色铁青,沉声喝道:“你们数人,既行诬告陷害,又肆意诛求增课,按律当入狱问罪,来人,先打三十大板……” 堂内即刻响起板子打在人身的啪啪声,一下更比一下沉重,伴随着鬼哭狼嚎的求饶声,听得人直牙酸腿软。 这新上任的顾主事充耳不闻,再度一一点名:“沈、胡、路丈量,魏、刘、靳书算……你们几位的五年任期该是满了吧?” 偏斜进官署前堂的日影越来越亮。 李巡总踏出仪门,听着心腹兵巡抱怨:“这顾主事要新募书役丈量等人不说,还要另外裁撤核招巡役,我们要是一不留神,那不就没饭吃了,都怪孙委官他们闹出事来,平白连累咱们兄弟……” 李巡总听得这话,冷笑一声:“没孙大脑袋这事,顾主事也迟早能找出别的理由裁人换新……你们都老实点,这顾主事看着端方温文,可是个有成算的人……老子看钞关上的事,起码这一年都是他说了算。” 心腹兵巡一奇:“老大,不说顾主事在这里也就干一年,完全来不及弄清浒墅关上下,他就是能干两年,一个外地来的,又不懂收税账务,肯定最后还是得要靠书算他们,现在不过新官上任三把火而已……”其他人七嘴八舌附和称是。 “没今天这事,你们会知道顾主事的家仆一直暗中看着咱们么?他绝对是有备而来……”李巡总再度冷笑一声,“就这眼界,要不说老子才是你们的头。” 且说苏妙真那边,她火急火燎回到官署后宅,却没见着顾长清人影,可卧房里却又分明换下了沾了血迹的官服,便格外心急如焚,在后宅转了半日,隐隐约约听见前衙传来哭嚎声,几欲要去前衙看看究竟。 但她仍是沉住了心,差顾寅去打探消息,这么等了许久,顾寅才缩着脑袋回来。 顾寅立在院中,吭吭哧哧回道:“小的去瞧瞧过了,我们爷这会儿还在前衙断事儿处置人呢,那板子打得瘆死人——总之,奶奶别忧心……“ 苏妙真一听这话,心先放下半颗,顾长清既然能去前衙理事,想来只是轻伤。但她仍恼声道:“这人,怎么半点不知道爱惜自己!他就是不爱惜自己,好歹也得想想有人还在后面悬着心呢。” 顾寅忙劝道:“奶奶,咱爷这是忙正事,还不晓得奶奶回来了。奶奶与其置气,莫不如先亲手煎了补药好汤,等爷回来见了,那只有欢喜的,伤也好得快了……”说着便给绿意使眼色,绿意会意过来,也上前劝道:“这话有理,姑娘想想给姑爷炖些什么汤,奴婢这就去备食材……” 苏妙真点头,便如此这般地安排下去,在灶上忙活了半日,炖好汤水,便往明间歇息,没坐一会儿,却见院中走来一人,可不正是顾长清。 拾阶进堂,他错愕地看了一眼苏妙真:“妙真,你怎么这会儿就回来了,吴王府的戏班有名的好,一唱就是几个时辰,你也没多留?” -- 第230页 苏妙真眼尖,瞧见他背过身去的左手上缠了白绢,“我一听说你在浮桥那边受了伤,就赶回来了。哪里还有心思听戏看杂耍。你明明都受了伤,不说回来养一养,又往前衙去了。我回来没见着你人,可吓得很呢……”她轻轻拉过顾长清的左手,瞧了瞧伤势。望向顾长清轻声道:“你身边该是跟了巡役,更别说还有从知府那里借来的衙役,怎么还受了伤呢,实在蹊跷……” “不是有句话叫’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么,你好歹还是读过圣贤书,中过榜眼,怎么这个道理,还没我一个女子清楚呢?” 明间里的人都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顾长清见得苏妙真双颊添霞,面有微愠,可语气仍是柔甜似水,半点重声也没对他发,不由心中一叹:她的脾性果然极好的,却不像…… 顾长清犹自沉思,忽察觉官袍被轻轻一扯,却是苏妙真抬脸看着他,蹙眉如柳,眸似点漆,轻轻声问,“你不能和我说实话么?咱们虽然没,没——可也是拜过堂的夫妻呀……不过,若是你为难,也当我没问过吧。” 顾长清任由苏妙真牵着他坐进紫檀木龙凤成祥东坡椅,看向苏妙真,见她立在他跟前,仍是俏生生温柔柔的模样。他不由心中一软,忆起她本是个聪明伶俐的女子,只怕心中已有思量。他不欲让她多想伤神,便道:“妙真,这事你无须担忧,今日这事的结果正和我意……”于是温声分解来。 原来顾长清早知关吏仍背着他层层课税盘剥船商,但一来没抓到实据,二来被推出来顶罪的都是胥吏,三来他新上任,手下人并不服管,便有心先安插些得用人进关.恰逢今日重阳,一扬商贩卖湖绸要往临清去,查货时关吏见顾长清不在,便想多课,上船盘货时索要孝敬银两,对方交足了税,自然不肯再送,便争执起来。 而那关吏又是个一灌黄汤就不知天高地厚的。且因着顾长清在,这几日早觉得憋闷,此刻逮到了机会,便指挥着巡役将湖绸开,箱毁损许多,却不知那扬州船商大有来头,自不服气,吵将起来,船上水手便和关吏打了起来。顾长清又因此受了伤,就借此裁撤不少关吏。 苏妙真疑惑:“那船商既然有来头,他们怎么会不知道,敢得罪对方呢?” 顾长清笑了一笑,“因为船单虽在,货单却不见了,他们自然不知道货主是谁。”他顿了顿,“今日被我裁撤下去的委官是织造衙门过来的。” 苏妙真自然晓得他在说什么。船单上载有船主的籍贯姓名,货单上才是货主籍贯名姓,,多是前一日交单纳税,后一日放关开船。当值关吏查得多只是船单,自然不晓得对方来历,又急着科罚,就这么闹将起来。 她揣度出来顾长清的语气,心道:这么说,顾长清多半是故意受伤的了,毕竟上司因着属官的舞弊而受伤,那到哪儿都说不过去,顾长清更能名正言顺地免掉其他不服管的关吏。 又听他的后半句,更是一呆:难怪他没办法直接赶人——那委官原来是织造衙门的人。想了想仍是道:“我听婉玉说,这任织造似乎也,也和五皇子有点关联,你多少提防着点儿——” “好。”顾长清答应得迅速。 苏妙真抬眼看向顾长清,仍是忍不住轻声问道:“那货单,是你动的手脚?而你又早打算在今日调那孙委官上去当值?甚至也算好了要受个小伤?” 她以为顾长清不会回答,然而顾长清却痛快颔首。“我也没料着这机会来的如此快,可既然来了,当然要抓住——妙真,我也粗学过武艺,算得准当,左手只受了轻伤——我这边只有把最麻烦的人裁掉,才能免除后顾之忧,陆续办其他事……至于织造衙门,我也有打算,你不必忧心……” 苏妙真听他承认,愣愣地看向顾长清,他端正的面容上仍是温和沉稳的神情。 苏妙真心中五味杂陈,也不知说什么是好,道:“可,可你也不该拿自己的安危冒险,刀剑无情,万一混乱中你失算了……” 但见顾长清笑道:“妙真,你有所不知,这钞关甚是紧要,我既然奉了皇命来此,合该尽心竭力,不计己身安危……”他顿了顿,笑意更多,“或者这么说,富贵荣华险中求……” 她怎么会不知道,她就是太知道了——本朝赋税收入来自三大处,一是田赋,二是盐政,三就是钞关……苏妙真心中一动,想起转任盐政的苏问弦来。他是不是也如顾长清这样处在风霜刀剑的境地里呢,可他昨日来的信里半分没提,只讲了些盐场缉私的趣事,再就是对她的叮嘱…… 她以前总觉得顾长清和苏问弦在很多地方都截然不同,可现在看来,他二人还是有类似之处的,都是一样的心智深沉,都是一样的手段练达,也都是一样的抱负远大。 她凝神半晌。忽地,却被顾长清抽走衣摆的动作惊醒,她看着空落落的右手,又望向顾长清,见他不着痕迹地起身走开一步。 但他向她认真许诺:“妙真,等我忙过这阵,就带你去钞关上玩儿,钞关上繁华至极,船多人多。岸上店铺云集,还有些小摊贩,卖泥人糖人……对了,还有演皮影戏的,你见了肯定喜欢……” 这是在哄她么?苏妙真哭笑不得,但暗暗一叹:这么看来,他二人就连待她,也都是差不离的——可不都拿她当小孩子照管了么。她想说些什么,因见得他疲乏,便只是点头答应。不提。 -- 第231页 * 且说顾长清仍是夙兴夜寐地早出晚归,让苏妙真连和他说句话都难,如此这般过了十数日。某天夜里他忽地回来说次日便能领她上关,问苏妙真想怎么去。是扮成丫鬟小厮还是戴上眼纱。 第120章 浒墅关落在苏州城西北处,扼守运河要津,南北来往帆樯如云,车船喧簇;两岸人家辐辏,商肆骈集,码头上堆满了五湖四海运来的货物。天亮不久,岸上的商贩、百姓,脚夫,河里的船家,水手,关吏便早已簇簇集集,往来如梭。好一幅太平景象。 苏妙真喜滋滋地提裙过桥,一壁走一壁向顾长清笑道:“那妇人表演的皮影戏忒好玩儿了,就是一处,这苏州话我着实听不懂,不过吴侬软语地煞是好听……” 因许久不曾在大白日出门逛,苏妙真十分兴奋,又是探身看桥下运河里的乌篷船,又是扭头看两岸栽拔的垂柳,连路都不会走了。顾长清瞧见她这等兴奋,笑道,“妙真,你既然爱热闹,其实很该扮成个小厮,这么一来,也不用忌讳露面了……” 苏妙真一面心道:她也不想受眼纱的拘束,只是这扮起小厮来,若让顾长清觉得眼熟起来,岂不大事不妙? 一面笑道:“可我就是扮成小厮也不像男人呐,若被人瞧见了肯定奇怪你顾主事身边怎么带了个不男不女的姣童哩,到时候不就有损你顾大人的清名了么——何况这眼纱是翠柳用紸纱特特做得,我看得清别人,别人可看不清我……” 顾长清和煦一笑,凝视她片刻,方徐徐说,“我穿了便服,随从也没带,这里的人认不出来是咱们,下次若再出门,你尽可以……”苏妙真上下打量他一眼,顾长清今日的确做了庶人打扮,只穿了江绸直缀,脚蹬青缎皂靴,甚是简致。两人下桥,走到运河南岸。 苏妙真想了想他的提议,仍是摇头笑道:“可你坐堂的时候少,又总往码头上跑,我瞧着肯定有识得你的——我这作成丫鬟打扮,其实也便宜……” 她今日也没多作打扮,鬓上珠翠一点不用,只搭一条豆绿销金临清帕,又问蓝湘要一条蓝绵紬裙穿着。便随顾长清出了门,俗话说,先敬罗衫再敬人,这么走了一早上,因她穿得朴素又以纱遮面,竟也没人多留神看她,都只把她当成丫鬟对待。 正说着,苏妙真瞥眼瞧见运河闸桥下立了一群人,男女间杂,男子不过短打粗袍,女子则多是穿着青布衫,头上扎了块帕子,陆续便有人下桥问询,不一时就聚集了上百人。苏妙真瞅见那里头有一个生得甚是粗豪的汉子,高高壮壮,敞着衣衫,还打着赤膊,让苏妙真诧异不已,要知苏州府虽在南方,但眼下九月将尽,河边冷风一刮,还是够冷的。那汉子却毫无知觉般,正比手画脚地和几个商贩打扮的人说话。 苏妙真侧耳去听,隐隐约约只听见什么“纺织”“工钱”。 顾长清见她情状,直身一看,便解释道:“那桥下的人多是织工,苏州城里的机户若缺了人手,多是往这边来雇人,按天结账,那人——我瞧着他虽穿得寒酸,人倒像是个机户……”他顿了顿,笑道,“你身边的那两个丫鬟,叫什么柳,莺来着,前几日我瞧着不也在鼓捣纺机么?” 苏妙真恍然大悟,连连点头。苏杭松湖等江南数地有衣被天下的美名,苏州城内外多得是从事纺布织纱的人,更别说苏州还有个织造衙门,下辖上千机户为皇家宗藩服务。 因见顾长清对她身边丫鬟的名字都没记住,苏妙真不由暗笑,便不再问。顾长清把她护在身边,两人走了半时,听得河边聚集起一群人,正鼓掌叫好着。苏妙真一见有这等热闹,哪能不凑,当即便拉着顾长清往人群处去了,顾长清护着她拨开人群一开,原来是一个杂技人在耍四把大刀,那杂技人轮次将大刀抛向半空,又依序接住。刀刃泛寒,看得只让人心惊肉跳,屏息静气。 忽地,那杂技人又跳上身边一大仙大桌上,变着花样地摆架势耍,如游龙蜿蜒般,只看得人群连声叫好,把手拍得震天响。顾长清也正凝神看着,忽地不见了身旁的苏妙真,他吓一跳,急急转身,却见苏妙真不知何时已经退出人群左看又看,便疾步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严声道:“妙真,你怎能独身瞎跑……” 苏妙真被他这么提声一训,也是唬了一跳,忙道:“这不没走远么……” “运河通衢处到处都是三教九流、偷鸡摸狗的人——你若出了个万一,我怎么向你爹娘交代?,”顾长清见苏妙真缩着脑袋,也软了心肠,“其实你若不喜欢看,大可以告诉我——不过起先嚷嚷着要来瞅杂耍的可不就是你么?” 苏妙真听他和软下来,这才嘟囔道:“那我起先也不知道是耍刀呐,那几把刀他一个万一没拿好,扔到我身上可怎么办?”说着,她腹中饥饿起来,咕咕直叫,便瞪大眼直勾勾地看向顾长清。 顾长清听她这话,先是为她的胆怯一笑,后想起她本也是个有胆色的女子,此刻多是托词,不由一叹便不再训她,放开苏妙真,两人略走片刻,至一人烟较少处。只见一个小吃摊贩正对着运河,设在大杨树下,那摊主忙活着擀面。顾长清扬声对摊主道:“李大娘,要两笼三丁包子,三碟糟菜,两碗甜粥——劳烦您老人家先给碗热水……” 那李大娘一身粗布衣裳,鬓发斑驳,可手脚利落。正背身他二人做着茶汤面饼等物,一听顾长清出声,忙笑着转身提壶走来,“哟,是顾大老爷——”李大娘打眼一瞧,见落座的还有一丫鬟打扮的女子,便是一愣。 -- 第232页 边往那粗瓷大青碗里倒着热水,边盯着这身形窈窕的女子上下看,因她戴着改动过的眼纱,李大娘瞪大了眼也没瞧明白她的长相,可仍能见得这年少女子生了一副好眉眼,定是少有的美貌,不由夸道:“这小娘子是哪位,我老婆子在运河边上几十年,见过的船娘们海了去,也没遇过这么好看的……” 苏妙真被人夸得心花怒放,眯眼笑着就要道谢,却见这李大娘迟疑问,“顾大老爷,寻常丫鬟哪有这么好看的,这位莫不是贵府上的小奶奶吧——敢问排行第几,我老婆子好称呼着……”苏妙真忍不住轻笑出声,瞥眼瞧见正替两人泡竹筷的顾长清亦是一脸哭笑不得。心道,这李大娘还问她在顾长清的姨娘里头排行第几,却不晓得——这人连一个姨娘、半个通房都还没捞着呢。 顾长清起先还有几分尴尬,但见苏妙真笑得鬓帕颤颤,歪头望他道,“是啊顾大老爷,你给李大娘说说,妾究竟是第几房姨奶奶呗……”却是一幅看好戏的模样。 顾长清的那几分尴尬便一扫而空,起身给了一吊钱与李大娘,笑道,“李大娘,这是拙荆,她年纪小,又是第一回 出门,为方便才扮成丫鬟。” 李大娘登时一愣,咂舌把他二人来来回回打量个遍,“怪道这看着就般配的很,老婆子还暗暗心道这小奶奶生得如此好,虽打扮的素雅人却一身贵气,看着可不像个妾室,原来果是大老爷的正头奶奶……” 就要行礼,被亦起身的苏妙真忙拦了下来,“李大娘别多礼,我和夫君这是私下出来逛逛,并不想招人耳目,听我夫君一直说大娘这里的早点好吃,早就想来尝尝了……” 李大娘喜笑颜开,慌着便去拿饭食,不一时,跛脚桌上便摆上来热气腾腾的两笼三丁包子,两大碗糖粥和三碟糟小菜来。 苏妙真掀开眼纱一角,小口小口地就着糟萝卜吃包子,果然别有风味。正吃得高兴,一抬头却见顾长清并没动筷,正凝神打量她。 两人对上视线,他笑道:“妙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觉得你自打出了官署后院,人就活泼许多,倒不似平日里——”他失笑,“其实这样也好。” 苏妙真闻言一怔。托腮好奇问:“我平日在你眼里是什么样的?”但听顾长清慢慢道:“温柔体贴,善解人意。几乎不像是你这个年岁的人该有的模样,更不像是成山伯府娇养长大的五姑娘……我起先听问弦说你偶尔会有些小性子,可咱们相处了也快两月,你的那些小性子我是半分没看出来……” 苏妙真更奇,“难道温柔体贴,善解人意不好么?”不由纳闷,难不成那陈姑娘是个脾气爆粉,才让顾长清惦记这么久? 顾长清微微摇头。他凝视她,“我只是在想,这未必是……” 苏妙真正等着他分解,不远处的小吃摊上起来三四个兵巡打扮的汉子,推推攘攘地都挤过来,插嘴大声道:“顾主事,您大人尊贵,怎得也吃这些粗茶淡饭——噫,这位是小奶奶,还是闸桥南边的哪个——” 这兵巡话没说完,苏妙真就瞧顾长清眉头一紧,不悦道,“你们李巡总哪儿去了?” 话音刚落,这兵巡就被身后走来的人踹上一脚,“瞎了眼的狗东西,看不出来这是咱们大人的正头夫人么!”说着,便朝苏妙真深深拜了一拜,文绉绉道,“小的见过夫人。” 苏妙真起身还礼。看着这李巡总甚是恭谨,身后还跟了一群惶惶不安的大老爷们,也好不多留,便拿了一个包子走至一旁,一壁瞧着桌旁动静,一壁和李大娘说话。 “李大娘,您老人家见多识广,那闸桥南边是什么?” * 且说李大娘见苏妙真过来,忙不迭拿出一干净杌子让苏妙真坐了,又见苏妙真吃完包子,就伸手替自己洗葱,赶紧来拦,“这可折煞老身了,老身还没报顾大老爷的恩,就又先受了奶奶的帮,不得折几年寿数……” 苏妙真一奇。“李大娘怎么说这样话,我夫君他才上任一月,怎得就对大娘有恩了?” 李大娘一呆,仔细打量了这戴着面纱的主事夫人,见她目光好奇,便笑道:“倒不是老身当着奶奶的面奉承顾大老爷,顾大老爷这虽才来了一月,可就很干成了几件事,不说别的——这运河边上干小本生意的盘税一概被蠲免了——奶奶瞧着那些兵巡现在客气,往年哪个不是吃霸王食的,时不时还要些孝敬走呢!我们小户人家,哪里经得起这样盘剥,可自从顾大老爷来了,这两岸再没几个敢明目张胆地欺负咱们了……” “至于那闸桥南边,不是什么干净地方,奶奶不必细问,何况有奶奶这样的女子,顾大老爷也不会往那边走。” 苏妙真即刻一愣。抬眼去看顾长清,他正指着运河里头的客船,对那李巡总吩咐着什么。 她抽出一方绣帕,擦着手上水渍,暗暗心想,那闸桥南边肯定就是行院私娼所居之处,顾长清连她都不碰,想来自然不会去那些地方。 可是——苏妙真徐徐起身。若他真和院中的哪个红姐儿发生些什么,自己可还能忍受与这人同床共枕,甚至服侍枕席么。 李巡总此刻正垂手听着顾长清的吩咐,忽地那么眼光一睃,瞧见扶着大杨树的顾家奶奶正出神望来,不由一怔,留出半分心神,去打量那顾家奶奶。 -- 第233页 只见她通身不过一件黄缎对襟袄,蓝绵紬裙,眼纱挡去容貌,能见得耳上无坠,鬓上无钗,只作平凡无奇的丫鬟打扮,该是让人难以注意到——若非他从于千户那知晓,顾主事身边只有一貌美如花的娇妻——今日也猜测不出。 但见她微微垂首,似在琢磨些什么,在杨树下来回走了几步,看过去,李巡总只觉得那身姿格外轻跹。 “这两件事你可记住了?” 李巡总正有些发怔,忽地听见顾长清这么沉声一问,醒过神来忙道:“小的记住,只是大人,这账上一错,有些……” 顾长清皱眉道,“无妨。”说着,顾长清摆手打发李巡总走,大步往大杨树下去。 李巡总知不能改,只好心神不宁地领着一帮兄弟离开,略走了几步,仍是回头一望,却见那顾家奶奶迎了上去,身形纤纤袅袅,如柳枝儿一般,顾长清对她说了几句话,两人便转身继续前行,消失在两岸的杨树间。 李巡总扭过头,低声吩咐几句心腹兵巡们,只道:“可都记住了,十月间豆船一来,都按我说的办。”心腹奇道:“那不是老大的干爹么,为何还要——” 李巡总应声打断,“关你小子屁事儿!” 且说苏妙真在钞关上玩了整整一天,直到月上三竿起更才回,着实是耳目饱欢。又因她许久没如此肆意闲逛,回了官署就觉疲累交加,也没等顾长清上床,便兀自沉沉睡了。 又过了小半月,某日顾长清回来,只说十月中旬又有一天假,可以再带苏妙真出门,甚至能去钞关前衙和放关栅楼及过往商船上去,见识见识这收税放关的流程常序。苏妙真哪能拒绝,但口中仍是再三推辞了几句,直到见顾长清就要改口,方谢着应了下来。 于是十月十四日,苏妙真换了一身暗绿棉交领袄,素青棉裙,打扮地朴朴素素,便随顾长清往那前衙去真真切切地感受了一番。 这浒墅关的前衙大得出奇。顾长清说,是数十年前有某位主事扩建过一回:前衙仪门内有会计房,银库和兵巡房,以供关役办公居住。仪门外则建了船料房,顾长清在此处逗留许久,苏妙真无事可干,便把梁头则例认认真真地看过,默默记下。 还是顾长清走来,笑说要考她最简单的梁头征税,苏妙真才回过神,卖弄地把这梁头则例背过一遍: “七尺对应的是:平料两钱银子,补料翻一倍是四钱;加平料三钱银子,加补料再翻一倍,就是六钱——其实你就是全考完我,我也会呀,到底梁头每多一尺,对应的平料补料四种就都加半钱银子,只要记住了七尺的基准,其他的很好推的——” “不错,难怪岳父岳母都说你在账本上有天分……”顾长清笑着把她再三夸奖。 苏妙真最爱人说好话,当即就翘着尾巴喜道:“那是自然,我虽不会作诗画画,可也是有一技之长的,可不是我吹,这算账理数上还没几个……”说着,她忽地醒过神来,记起“苗真”可不也通会查账看数,赶忙转开道,“其实也就是粗粗会些,比寻常女子强了一丢丢……”一面说,一面小心觑着顾长清,却见他面色如常,完全没注意到她的失言。便松口气,虽顾长清出了船料房。 顾长清指着码头前的一栅楼对她说:“这就是放关楼,兵巡督检从此处上船查货,若船商的各种文书齐全无误,等两次开关,就可通过关门,或北上或南下。北上的多是绸缎丝品……”便侃侃而谈起来。 苏妙真凝神听着,见他句句扼要精准,竟是对着关务熟的不能再熟,不由大为佩服:这一路走来,她瞧着这关上的巡役、钞户、丈量等人,都本本分分地各司其职,与先前李大娘说的横行霸道截然不同。难怪两岸商户居民都对他甚是感激。 顾长清上任不足两月,就能将这钞关上的乱象整治的七七八八,固然是因他出身大族,寻常人不敢小觑他,可更也是因他本人秉公办事,又勤学肯干。 苏妙真立在放关栅楼的露台上,忽地冷风一吹,打了个喷嚏,还没抽帕子,正与关役议事的顾长清走上前来,自然而然替她挡风,登时,那河上吹来的冷意便消散许多。 苏妙真暗暗在心中道谢,隔着木槛,又往那码头运河里看去。只见得运河里拦着沉若千斤的铁链,码头前泊了不下百艘的货船,一时间井然有序。本日当值的船书也立在栅槛处,和顾长清与她隔开五步,高声喊道:“船户杨平安何在?” 那离露台最近的一艘商船舱内,便走出一白发老者,从驳板颤巍巍走至露台。一身灰布衣裳,满身补丁,连连作揖道,“小的见过大人——小的乃杨平安,船载蚕豆,梁头一丈八尺,缴纳税银七十八两三钱……”又赔笑道,“小的这是薄本生意,还望大人多多照管……” 当值船书不耐烦喊道:“得了,别啰嗦,合账领票,午后过关……” 那老者登时一喜。慌不迭就要上前领票,可苏妙真听个正着,即刻眉头一皱。 与此同时,她瞧见上船查货的李巡总大步返回,口中道:“货没问题。” 第121章 李巡总查完货,看了眼高悬的日头,大步踏上码头,对当值船书道:“船梁一丈八尺,货是蚕豆,没问题。”说着,他故意扬声起来,“也是奇了,这刚改大船的加平料,今日码头后面的就泊了几十只船,都是一丈八尺……” -- 第234页 “放关—— ” 李巡总看向顾长清,只见他面色如常,与顾家奶奶立在一处,正远眺河内,似完全没听到他与船书的对话,也并不应声,不由心中一奇。 难道顾长清今日不是要在大伙儿跟前显显他的能耐,好镇服钞关上下的书算丈量?不过,顾长清来这码头,何以还要带着顾家奶奶呢?别人虽不晓得,他可是知道这丫鬟打扮的人是谁。 李巡总正纳闷着,等来等去没等到负手而立的顾长清开腔,咬咬牙,正要转身给签放船,忽见得那顾家奶奶抓着素青棉裙的纤手松了又紧,她上前一步,反先说道:“等等,这征银——” 她顿了顿,似乎在迟疑什么,但终究仍道,“这征银算错了,要这么征,今日浒墅关上下就要错上近百次——”她言语中透出一股焦急来,让人也跟着提心。 李巡总被她叫停,先是一惊,蓦地转身。看栅处船书,对方也是一脸迷惑,迟疑着没说话。 李巡总瞪他一眼,船书才回神,拿出不悦,扬声道:“你一个丫鬟奴婢,连大字都未必认得几个,怎么能在关务上指手画脚。” 李巡总见得顾家奶奶轻轻跺脚,扭头却看向顾长清,“夫——不,爷,这着实征错了,您若不信,现让人拿算盘来,对上一对……” 顾长清眉头一皱,语气却极是温和:“昨日书算在我跟前核过一遍,不会有错——” 却被顾家奶奶急声打断,“不对,一丈八是十八尺,依次累进,对应的平料四项该分别是四钱五分,六钱五分,五钱五分,八钱五分,再做乘方和累加,该是六十两六钱!之前那数额应该是错在加补料上,应该是,没错,就是谁不小心把加补料多翻了一倍,才算成七十八两三钱!” 她扭过身,“这来往客船数百艘,一丈八虽是最大,但不在少数,每艘错上近二十两,那一天下来就是怎么也四五百两了,等下月核算,那就仅仅一月就会多收上万两。船商们为尽早过关,自然眼下口中不说,多半是以为这是浒墅关收过去的仪银,以后口口相传,主事大人的清名就被你们败得干干净净,你们可担得起! ” 李巡总在一旁听的晕晕乎乎,随即被这斥喝惊得目瞪口呆,只不住心道:天底下识文断字的人少,本朝科举又没有明算,那懂钱粮计价的师爷书算们可就更少!这也是历来钞关书算都不惧被上官革职肆意妄为的缘故——只因这来往征银,兑银填帐都缺不了他们。她居然也有书算的本事? 李巡总自忖在关上也干了七八年,可也没见过哪个书算能不打算盘就一口计出税银的。显然,顾家奶奶技高一筹! 李巡总心中大震。掀起眼帘瞟向当值船书,见对方高声叫道:“这是书算前些日子核对过的,你这丫头好大胆子,胡乱编了个数来诳咱们,这每日来往船只几百艘,你这么瞎胡闹,耽误的时辰算谁身上?” 顾家奶奶扬声清喝:“我怎会瞎说!你若不信,拿把算盘来当场理理不就知道了,耽误时辰,我们爷自然罚我,可要是多征船料,你们也没好果子吃!” 李巡总对这里面的蹊跷心知肚明,情知她算的不差分毫!可他先前以为。这会由着顾长清出头指正,怎么会是她呢? 便扭头去看,顾长清正凝望着急声辩解的顾家奶奶出神,李巡总不自觉顺着视线去看顾家奶奶,忽地顾长清撇过脸来,眼风在他身上略略一扫,却让人莫名觉得惶恐。 李巡总心中一跳,忙移开目光,只管瞅着皂靴脚尖。随即就听顾长清平静吩咐道:“李巡总,你去船料房把书算请来码头——” 李巡总定定神,领命去办。一径疾步走至船料房,左手把偷空打瞌睡的书算这么提襟一抓,右手在柜台上摸过一把算盘并一只毛笔,便将人请到栅楼露台上。 书算行过礼,对着船单,同时噼里啪啦地拨着算盘核算道:“平料四钱五分……噫,加补料料怎么对不上……” 随即,李巡总便瞧见那书算额上冷汗直冒,提笔在簿册与船单上刷刷一改,抹着额上冷汗赔笑道:“主事大人,这一丈八的梁头确实征错了,错的地方就在加补料上,不知怎么回事这上面多计了一倍出来——小的已然将错处改过来了……” 李巡总暗暗一叹。对视一眼船书,见不知情的对方却早已经瞠目结舌,嘴唇蠕动着几乎口舌不灵。 他情不自禁地便瞅向顾家奶奶。见她松开提裙的手,长长吁气,“我就说吧,我不会错的!”言语中还有几分得意愉悦。 顾长清目光微动。转向他们颔首:“那你们继续查吧,本官先回衙署一步……”说着,两人便一同走远,进了仪门。 李巡总等他二人走远才回过魂来,暗暗惊叹这顾家奶奶着实了得,又暗暗琢磨顾长清安排这一出却不亲自上刚,是何道理?想了半晌但没个头绪,忽被船书一拉。 刘船书咽了口吐沫,方能镇定道:“李巡总,主事大人身边跟着的那婢女也太厉害,片刻的功夫,就算得一清二楚!更厉害的是,她不看船单簿册,就能追根溯源,推算出错在加补料——这样了得,比几位老资历的书算还强哩,居然只是一个婢女?” 李巡总冷喝一声,“顾大人说是婢女,那就是婢女。”船书连连摇头:“我还以为最多能认些字,会唱点小曲就算了不得了——果然是大家调理出的奴婢么?” -- 第235页 且说苏妙真那边,她起先还为自己的能耐沾沾自喜,忽见顾长清一言不发地走了一路,立时后悔不跌,暗骂自己不该出头。 可话说回来,若不出头,那船主岂不亏损许多。她在露台上看着,那老船主并非豪富,而是简朴勤劳之人,她实在不忍心置之不理。更别说今日一错,那就是近百艘的量,近千两的银子。而这南北来往的船主们中间定有人懂算数、熟关务。 他们心中略想想,自然能明白其中错处。可船商们跋涉千里而来,为不受羁留延搁之苦,早日贩货过关,此时自然只会吞声忍气,不敢问询究竟。但心里难免以为——是顾长清营私舞弊,亏缺侵隐。日后若有人呈告,顾长清岂不蒙冤。 苏妙真当时自觉不能坐视不理,才仍是冒着被顾长清发觉的风险指了出来。 但现在想起,仍是忐忐忑忑:顾长清究竟有没有起疑心?若起了,为何不问她?若没有,也说得过去。 毕竟自己作苗真时,嗓音、身量、容貌都与现在大不相同。何况今日她也只提了乘方,凡是略略学过主持中馈、算账理财的大家女子,没有不懂的,她无非不用算盘又比别人快上许多。 苏妙真边走边想,不多时,两人回到官署后院。 毛球和小黑正趴在院中木香棚下懒洋洋地晒着太阳。绿意给它们正梳毛,见苏妙真进来,忙迎上道:“姑娘,那应兽医过来瞧了,也给小红马配好药了,说只要灌几服下去,保管病好……”又笑道,“姑娘往日爱小红马爱得什么似得,轻易不许人碰,奴婢这尽心尽力地照料着,姑娘可有赏赐?” 苏妙真即刻一喜,还没说话,就见顾长清立住脚步:“妙真,那匹红马品相一流,怕是千金不止——今年年初我在东城曾见过一匹类似的——是,是问弦送的?” 苏妙真摇头。苏问弦自打她在南苑受伤后,压根不许她骑马。这还是赵盼藕感念她居中调解的情谊,才送她一匹小红马。 苏妙真爱得不行,人到苏州也把小红马带来,就指望着哪天能说动顾长清,领她到郊外骑上一骑去散散心。“是我嫂嫂送来的,因为她——” 苏妙真顺嘴欲说,忽地想起这牵扯到赵盼藕的名声和苏问弦的脸面,便紧紧闭嘴,只瞅着顾长清。 “我也不知道嫂嫂怎么出手就是一份大礼,可能是给我送的陪嫁礼?”苏妙真长长的羽睫眨了几眨。顾长清看去,只见得她娇艳的面容上满是小心谨慎,他微微一愣,还是赵家么。 晚秋近午的日光仍透着几分萧瑟。 苏妙真轻咳几声,做不经意状笑道:“不说小红马了——今日关上的事我这会儿想起来,还觉得奇异呢——”她叹了一叹,“那会儿也不知怎么了,突地就灵光一闪,算出来个究竟,居然是之前再没有的顺畅准确……夫君,以后若你需要我看看铺子田庄上的账册,我也算心里有个底了……” 苏妙真一面说,一面小心觑着顾长清的神色,见他虽是沉默不语,面上却带了笑意,该是并未真正起疑,便轻松几分,待要传茶上来,冬梅已然捧了两盏进来,默不作声地递到顾长清手中。 “妙真,若没有你今日的这灵光一闪——”顾长清温和的声音响起,“总之,这事我该谢你,但我思来想去了一路,也没想出怎么谢你,妙真,你有什么要求没有?” 苏妙真听他语气,即刻心中一定,他不是因为起疑心而沉默。便笑道,“要么,等小红马病好了,你带我往郊外寒山寺去骑马散心?” “好,不过倒得等上一段时日……”顾长清顿了顿,“浒墅关水网密布,下设三桥七港,旧日常有商船偷越漏税,历任监察恐稽查不周,又多设了几处口岸。但我上任以来,暗中查访,听说有蠹吏委官在王庄等地私增近二十处口岸,不仅稽查,还擅自课银……过几日我便要到各处巡查一番,十天半月怕回不来——你独自在家,若是无聊,便可让顾寅等人护送你往苏州城里,枫桥、阊门等处转转,亦可去见见世子妃……” 苏妙真一怔,他又笑道,“差点忘了,问弦今早来信,说三江营等处的盐枭逃窜到苏州方向来了,他多半要为公务来一趟苏州……” 转眼间,十一月便来了,顾长清出门已有五天。 第122章 这日侵晨,寒风入骨。绿意打着哈欠,裹紧身上紫袖袄,推门去唤苏妙真起床。进房一瞧,却见得那床榻上早空落下来,忙走出卧房,与院中迎面而来的蓝湘撞个正着,“姑娘呢?” 蓝湘伸手往西厢的绣房一指:“早早起来,和翠柳黄莺她们在折腾着学织布呢,连饭都不用了,我寻思着取了送进绣房,好歹劝着吃一点……” 绿意点头,“也不晓得姑娘这是怎么起的心思,往年在伯府连针都不爱动的,这一来苏州却忙着要学织布,累坏身子可怎么成……”蓝湘摇头,“姑娘做事虽然每次都出人意料,但没有一回是瞎折腾的,这回肯定有什么玄妙在内……”说着,二人便到后厨灶上拾掇了小菜粥饭,一同送到绣房,还没进去。 翠柳含了羞愧哭声传出来:“姑娘都指了明路,我和黄莺还造不出来织机,实在是我二人太过愚笨了。”又听黄莺沮丧道:“翠柳说的是,都是我们太蠢笨了,才耽误姑娘这么许多功夫……” “没事,咱们慢慢来就得,一个月不成一年,一年不成就两年……”苏妙真安慰的声音又甜又软,“再说了,这也不怪你们呐,是我绘出来的图过分粗糙,只给你们二人讲个原理,就让你们上手,当然得费些时日,与其说是你们笨,还不如说是我记性差呢……” -- 第236页 绿意蓝湘听得,不由对视一眼,各自笑了。轻轻敲门,苏妙真应声让她二人入内,绿意蓝湘一进绣房,就见得正中地坪上摆了一架纺机,苏妙真手上捏了一张图纸,三人正蹲在地上一同看图。 苏妙真早早起身就和黄莺翠柳在绣房捣鼓,这会儿闻到甜粥和奶皮子的香味,也觉得饿起来。忙拉着四婢团坐用饭。因只有她和蓝湘四人在内,便不讲究吃相,用银匙搅着红豆奶皮子,一口气喝掉半碗,抹罢嘴便问绿意道:“顾寅看好几个做机房的地处了?他要是有结果,我择一日亲去看看,正好,我也好久没动弹了。” 原来这段时日,苏妙真虽独自在家,也就往文婉玉处走了一趟,就再没出过官署。倒不是她收了心,而是她一心等着翠柳黄莺在纺机上弄出个结果来,无心出门。 前世第一次工业革命就是从改进纺机开始,那珍妮纺纱机的效率比寻常纺机高出太多,她若想在此处赚够银两,推动技术,就完全可从此处着手。苏妙真就大致记得个原理,一打算在这大顺朝扎根生活,就即刻把这知识也誊录下来,锁进那黑漆桃枝纹妆奁盒子,就等着有朝一日派上用场,唯恐日久天长她就忘了。 当时不造,是因她非工科理科出身,又只记得原理,自己去造十分困难。更别说还有王氏等人看着,根本不会允许她碰织机纺机,她也不愿让人疑心。 于是,她便想着翠柳黄莺都是极工纺织刺绣的,等自己出嫁,把她二人带上,再给她二人讲讲原理,不费多久,肯定能造的出来。 况且出嫁后,后宅的事就是她这个正妻说了算,自然也能避人耳目。偏她忘了,黄莺翠柳自打进了伯府,只是给她做贴身物件,都是精细的刺绣活儿,像是织布缫丝的重活累活干得很少,二人上手便极是生涩,闷在绣房里捣鼓了两个月都没能成功。 但苏妙真心中却很笃定,这造新织机绝费不了多少时日:因新改纺织机就是把横置的单锭手摇纺机变成竖直多锭纺机,原理并不复杂,更用不到什么高深的工程学知识。翠柳黄莺只要弄明白现在苏松各地的织机,再多练练纺纱织布的技术,有了方向,定能开窍。 绿意笑道:“说是已经选了三处地方,姑娘若想去看,随时叫上皂役护卫,便可出门。” 苏妙真喜笑颜开。一时拉着绿意蓝湘在绣房里说些话,一时又安慰仍沮丧的翠柳黄莺,东忙活西忙活闹到巳初,才记起新的话本还差一段结尾,便回卧房去写,无话可絮。 巳末时分,苏妙真写罢话本,起身透气。走至门槛一瞧,先打个寒噤。原来房外的天色不知何时暗沉下来,彤云密布,低压天际;朔风阵阵,催枝卷地,院中吹落许多树枝黄叶,嘎吱嘎吱作响,倒是个要下大雪的模样。甚是萧索。唯有墙角寒梅悄然绽出花苞,在萧索中平添几分鲜活。 一时绿意进来,服侍着她加了大毛衣裳,“这快到冬至了,姑娘也该给姑爷做点冬靴才是,姑爷肯定喜欢……” “可我针线功夫不行,他穿了未必舒服。你们姑爷总往外跑,一双好鞋可要紧着呢。” 绿意只笑:“重要的是心意,姑爷也知道姑娘的手艺,还能指着姑娘做多好的?不过弄双出来意思意思,剩下的自有奴婢们去制……” 苏妙真这才点头应下。不错,顾长清可见识过她绣出来的荷包。而这里的旧例。冬至前妻子是要给丈夫及舅姑做靴的,她嫁给顾长清,自然得尽心尽力做足妻子的本分,便道:“那你去取针线来,趁这会儿没事儿,我做一点……” 绿意便即刻去拿,苏妙真就着鞋样子没缝几针,蓝湘先带了一封红帖进到明间,“世子妃请姑娘去赏红梅和山茶呢,而且不约日子,只说在落雪那天……世子妃这连着递了好几次帖子过来,姑娘可也该去见见了?” 苏妙真气呼呼道:“倒不是我不想去,七天前去婉玉那里抹骨牌,那吴王世子又给我许多冷嘲热讽受,害我憋了一肚子火,要不是婉玉在,我肯定要拂袖走人了。还有,说起来也邪门了,那天他一进暖阁,我手气就差得不能再差,都输给织造夫人钱氏了——钱氏是个不会算牌的——可见我和这人犯冲得厉害。” 蓝湘笑道:“既如此,推了便是。正巧姑爷不在家,姑娘就是不去,世子妃也能理解,更不会见怪的……”便将这红帖撂在案上。绿意却道,“姑娘刚才说那钱氏,倒让我想起这几日听到的闲言碎语……” “你说?” 绿意叹气,压低声道:“我听顾寅说,姑爷在钞关上扣了织造大人的浮财,以后多是要起事端的……”顿了顿又道,“昨日奴婢出去买东西时,也听得运河岸上有商户议论,织造大人在知府大人那里告了姑爷的状,说姑爷征税过宽,有与豪强包揽的嫌疑,商户百姓们都替姑爷悬心呢……” 苏妙真心头一跳。顾长清先前问罪了织造衙门留下的委官,已然是得罪了对方。而他临走前的那番话,更暗示说明私设口岸中有不少是织造的手笔。他此去裁撤,只会把对方得罪得更深。这苏州城外的大关都是他的心腹,又有金陵带来的得用家仆看着,自然滴水不露,不会给对方把柄。 但织造衙门上属内务府,向来与宫内有所牵连,更听婉玉说与五皇子有关,他这般不给织造留余地,岂不是又得罪了五皇子…… -- 第237页 侍书进来。往鎏金兽盖方香炉里添了沉香,又送来盏梅桂泼卤瓜仁泡茶,苏妙真无意识接过,略呷一口,便不再吃了。 思前想后,仍是决定不再多忧:顾长清既然敢这会儿就和织造衙门较劲儿,肯定有所凭仗,他本不是莽撞心急的人……更别说,乾元帝近年偏爱孙贵人,已经没那么宠爱贵妃,五皇子眼下是安分了,却也不足登上皇位。 苏妙真安下心,便一壁做冬靴,一壁和她们商量着午间吃食,刚定下一道山药鸭羹,只听得官署外嘈嘈杂杂,顾寅奔至院中来报:“奶奶的兄长到了……” 苏妙真忙忙起身。自打顾长清说苏问弦要来苏州缉拿盐枭,她就盼着日子。可等来等去等到十一月也没个消息,还以为苏问弦不能来了。此刻一听,那自然是不胜欢喜,出院去迎,只见前院照壁后走出一人,正是身着墨色锦葛裘袍的苏问弦。 认真算起来,苏妙真与苏问弦不过三月未见。可这乍一相逢,他却觉得苏问弦与以往大是不同。苏问弦身上漫着一股逼人的煞气,就像一把饮血凶兵,骨里渗出森森寒意,起人一见就不自觉心生畏惧。她定定心神,却一眼瞥到苏问弦锦葛裘袍的衣摆沾着的斑斑血迹,登时心中一惊。 苏问弦一进官署后院,打眼就见让他朝思暮想的苏妙真迎在冷风里,挑眉一笑:“真真……”便把人拉住,一同步入暖烘烘的明间。正欲开口问她近来可好,眼风一扫,瞧见那黄花梨翘头案几上搁置的一双男靴,登时怔在当场。 苏妙真并不肯做针线,当初就是让她新打一条栓玉佩的同心绦子,她也总推三阻四地,只说那条石青如意绦并不显旧。想要蒙混过去。 如今她却连冬靴都肯替顾长清制了。苏问弦心中一沉,继而一涩,微微握拳,再见她的一腔喜悦已然全数化作难言的嫉妒。 他这头心中烦恼,那头苏妙真却不落座,只走到近前,把他上瞧下瞧,问道,“哥哥,你受伤了?”苏问弦一愣,顺着她的视线往下,看到那些血迹。他微微一哂,待要相言。瞧见苏妙真连身上披着的织金绯缎狐裘都忘了解下,只顾着看他。 她素白的小脸如云冰剔透,又似初雪皎洁。樱唇紧张地抿出两个梨涡,水汪汪的杏眼全是他的存在。 也只有他的存在。苏问弦心中一动。虽知该让她安心,可仍是贪恋她此刻的关切,便只是看着苏妙真,并不说话。 这倒把苏妙真急得连声发问:“可是真伤着了?伤哪里了,严不严重?不行,得请大夫来看看……”说着,她转脸便要喊人。 苏问弦这才回神,拦住她柔声道:“不是我受伤。这血迹是几个盐匪的,何况要伤你哥哥,也得他们有那个本事……”又笑道,“你素日爱听这些外事,哥哥给你说件有意思的——这回在三江营拿下的那几个盐匪中,有一个女子头领。年逾四十,名号白花蛇,说是可变昼为夜、撒豆成兵,我把人抓到手一审,哼,不过是□□凡胎。原来她只是会些拳脚,又惯能装神弄鬼,倒把缉私营的人唬了几年——堂堂官兵居然被这种雕虫小技吓倒,实在可笑……” 苏妙真心中一松。的确,苏问弦不辍武学,和傅家小侯爷都能打个平手,她是晓得的。可他眼下说得云淡风轻,苏妙真也知这里头有几多凶险。私盐巨利,盐匪盐枭都是不要命的,更别说从古至今,成了气候的盐匪后头多有官场上的人撑腰。 侍书托着漆描金盘过来,苏妙真取下六安茶,往苏问弦手中一递。先埋怨道,“你好歹是个运同,抓人何必身先士卒,在后头指挥调度不也成么,何苦冒这个险。再说,你把身家性命拼在这里,皇上就会多给你加俸禄么?” 苏问弦心中又是熨帖又是好笑:“你这话说得,别人能去打头阵,你哥哥就不能。真真,你这是不是有些自私了……” 苏妙真轻轻嗤了一声,瞪他一眼,“在这上面我就是自私得很,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对了哥哥,你在苏州能待多久?” “入冬不是产盐的季节,又有两三个盐匪脱逃往苏松的方向来了,我暂不急着回扬州……在这儿巡查,少则十天,多则数月……” “你的随身卫从和缉私官兵都去哪儿了?” “缉私兵役安排到驿站,随身侍卫都在钞关前衙,苏全苏安也跟过来了,明日我让他们过来给你见礼。” * 且说钞关前衙,苏问弦带来的一干卫从被请入厢房安置。 寒风烈烈,苏全谢过关役,便急忙合门。没蹬鞋就往暖炕上一躺,口中只道,“舒服,多久没睡个好觉了”。因见哥哥苏安兀自在窗下来回行走,便问道,“哥,你走个什么劲儿,晃得我都眼花了……” 苏安不耐道:“我这愁着事儿呢,你别放屁。” 苏全奇道,“能有什么事可愁,这一次缉私大获全胜——皇上本来就格外赏识少爷,这回肯定又有隆恩赐下——” 苏安冷道,“可还逃走了两个盐匪。” 苏全撇嘴,“没错,是逃脱了两个盐匪,但那分明是咱们少爷故意放走的。要不怎么只是不堵通来苏松的水路,肯定是要在苏松两地来个瓮中捉鳖,搜查窝藏的余盐……” 苏安不屑,“余盐算得了什么!私盐的大头究竟藏在哪儿,少爷早弄清楚了——白花蛇几个匪徒也算识相——不过隐而不发,等着殷总商去收尾……” -- 第238页 见苏全听得云里雾里,苏安冷笑一声,“少爷没必要来苏州,这会儿更该回扬州料理私通盐匪的李总商——要知道迟上一步,李家的肥肉就会被运司衙门和盐政上的人咬走大半……可少爷却放走了两个盐匪,又单单不堵来苏松的水路……” 苏全挠挠头,“既然和余盐没关系,苏州有什么特别之处么?”琢磨着,苏全猛地一拍大腿,茅塞顿开,“我知道了,这里有顾主事和吴王世子,他们可是少爷的至交!前段时间少爷和顾主事一直有密信来往……更别说苏州还有—— “苏州还有咱们五姑娘!”苏安一屁股坐上暖炕,苦笑点头,“你哥我呀,越看越明白了……”摆手叹气,“可这越看明白,越觉得心惊胆战……” 第123章 自打苏问弦一到官署,苏妙真便顾不上其他。先是亲自往东厢房给他打点起居,又是替他寻冬日衣裳,又是差人去给苏问弦的卫从兵役封赏钱、送饭食。如此忙活了整日,起更才梳洗歇息。 次日早早起身,让人把苏全苏安两兄弟叫到正堂,先赏过银锞子金瓜子等物,再温声细语地嘱咐一番,只让他们好好照顾苏问弦。苏全苏安自然满口答应。把人送走,她想起来一事,问道:“哥哥,你这趟没带丫鬟服侍吧?” 苏问弦正靠在黄花梨六屏太师椅上,闲散地看着苏全呈进来的信和请帖,听她一问,笑了:“出来办公务哪能带着丫鬟,碍手碍脚……” 苏妙真听他这话,心中为难起来。官署后宅得用的丫鬟就那么几个,冬梅等顾家的丫鬟自然不能去服侍苏问弦,可绿意蓝湘几人也不适合。 且不说她们一贯怕苏问弦。就是不怕,有着男女之别在这儿,让她们去伺候苏问弦穿衣梳洗,等苏问弦走了,按惯例就得把人送他。那她哪里舍得。苏问弦瞧见她犹疑,笑道:“你找几个婆子端茶送水、铺叠床被就成。我房里如今不许女人进……” 苏妙真听得这话,哪能不奇,略在心底盘算一会儿,思及苏问弦上任扬州既没有带赵盼藕也没有带如意儿,反而只带了外头的妾室和称心等人。可她出嫁前那几个月瞧着,苏问弦待那个妾室也一般般,不然赵家都允许他随便抬人进府了,他也无动于衷,始终把那妾室留在外头。 她隔着案几看苏问弦一眼,委婉问道:“哥哥,你不会是因为嫂嫂的事,一时半会儿有了阴影,换了取向偏好罢——” 苏问弦起先还没听明白,因瞧见苏妙真面色忐忑而又别扭,须臾他就琢磨出来,沉脸断声道:“我可不来那套!”见苏妙真被他放大的嗓音唬得一抚胸口,又怯生生地眨了眨眼,他心中一软,立时柔声道:“真真,哥哥不是你想的那样……一来我房里常有机密书信,丫鬟们不便进去,” 他正说着,苏妙真就长长松口气,停下了绞帕子的纤指。她小脸一偏,抬手理了理黑鸦鸦的云鬓,举动间极是绰约多姿。苏问弦心中一热,低下声道:“二来,我身边也没那个——”停了停,他道,“没哪个中意的人——” 苏妙真睁大眼睛。不说别的属官部下,就是那些盐商们,岂不争着往运同府里送美人?扬州的美人可是天下闻名,苏问弦居然都没看得上眼的,迟疑问,“偌大的一个扬州也没有?”就见苏问弦凝视着她,缓缓点头,不由暗暗摇头心想道:王氏夫妇可还盼着抱孙子呢。 她有心劝他把赵盼藕和称心儿接到扬州,又或是多亲近那妾室,可话没到嘴边,听苏问弦先问道:“那几个可过明路了?” 苏妙真知道他指的是那三个采买而来的女子,不由一叹。她在顾长清临走前一天把那三个女子叫进房,给顾长清过目。 本以为弄了几个生得单柔,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可能有几分像陈芍的女子来——能让顾长清高兴。谁料那晚他却紧皱着眉,直接把那三个女子斥退出房,还对她说:“你我成亲不足一年,没有现在纳妾的道理。” 苏妙真当时就愣了,心中又过意不去,仍是劝顾长清道:“不是纳妾,这会儿先给通房的名分也是可以,我也不是拈酸吃醋的人。” 顾长清坚持道:“我眼下不愿在女色上留心……”一语毕,他便冷张脸去书房了。 可要说他是个完全清心寡欲的柳下惠,也不对,十月下旬的某天夜里,她分明听到了,听到了——苏妙真脸上一热,不肯再想,心道:肯定是顾长清还惦记着陈芍,才不肯亲近其他女人。便抬脸摇头道:“他不肯要。” 苏问弦瞧见她面色尴尬,声音又呐如蚊蝇,心中一沉,但仍是不动声色道:“你与他鹣鲽情深也是好事。” 苏妙真心中嘀咕,顾长清久久不肯与她圆房哩,哪里鹣鲽情深了?可这话如何能跟苏问弦讲的,便含混过去:“就那样,还成吧……”因这话题让她难为情,苏妙真就要打岔过去,指着苏问弦手上的文书笑道:“谁这么快知道你在钞关官署,这就下帖子了?”探身过去,瞅了一眼,瞧见一个“殷”字。 苏妙真咦了一声,记起苏州卫千户夫人的哥哥殷总商和苏问弦有来往,此刻见这信件上封红漆,下盖私印,显然是极为机密。而苏问弦略略一看,抬手把它送进炭盆里,霎时间,那信笺便被暗红烧碳化作黑灰。 盐商,缉私。 苏妙真一怔,看着漫不经心而又唇边含笑的苏问弦,轻声劝道:“哥哥,这私盐上的银子,可碰不得……” -- 第239页 苏问弦把苏妙真上下打量一番,见她点漆也似的双眸里含了隐忧。这人生了副过分伶俐的心肠,又有个过分操心的脾性。 他微微一笑,抬手摸了摸她的鬓发,柔声道,“哥哥省得,这银子我压根儿没打算留给自己——信是于千户递来请我私下聚饮的,真真,你放宽心,就是为了你——”他顿了顿,“和父亲母亲,我也不会引火烧身。” 苏妙真见他应得真切,即刻喜道,“那就好……对了哥哥,这几日你还得去苏州知府和吴王府拜见一番吧?在外应酬可得少吃酒,多喝汤。晚上最好早些家来用饭——这大冬天的,夜里行走可冷着呢。” 苏问弦一概答应下来,苏妙真见他听劝,就格外忻悦,拉着苏问弦便去吃早点,吃毕。又打点简礼,让苏问弦出门应酬时一并带去。如此接连几日,苏问弦每天只赴午时的席,便是往城内外搜捕盐匪,也天不黑就早早归来,只陪着她在正堂明间里用饭叙话。 话不多叙,又过十数天,次日便是冬至。苏问弦一早出门,苏妙真独自在家,只对着要作的九九消寒图发愁,提笔半日,也画不出个什么来,只好卷轴收起,等苏问弦晚间回来代作。 出门看看天气,只见日曛云暗,朔风摧枯,不一时,积攒了小半月的雪总算下出第一场,纷纷扬扬地洒将下来,真个是漫空飞琼,银妆素裹。 到巳末时分,地上已然堆起了不厚不薄的积雪。 苏妙真倚在帘下,又是忧心缉匪的苏问弦,又是挂念查港的顾长清,只怕雪大积冰,他二人摔了滑了受伤下来。蓝湘怕她受寒,忙把她劝到东次间碧纱橱里暖炕上坐了,“姑爷走了半月有余,明日又是冬至,怎么也该回来,说不得马上就到了。” 绿意往火盆里加了银碳,用钳子拨匀。侍书打帘送进来一盏滚热的木樨花点茶,又点检进来一鎏金铜香炉,放在苏妙真手边,笑道:“刚刚我在外头走着,瞧见翠柳姐和蓝湘姐还在绣房呢,奇了怪了,这织布绣花用得着如此费劲么?” 苏妙真哎呀一声,忙道:“你赶紧去让她们歇息,这织机的事可不急于一时。”侍书奇道:“织机,难道不是在弄绣活么?” 这改进织机的事,苏妙真还没和谁提过,此刻便避开笑道:“你赶紧去传个话,午间让厨房的姚嬷嬷另做鸡汤给她二人,不对,做两大锅出来,这前衙后宅,里里外外的人可不少,都该分上一分……”想了想,笑道,“明天冬至,除了节例外,再给每人另添一碗蜜煮牛乳、一品羊肉丝汤、一碟白糖油糕。别从厨房上的帐走,拿我的银子去办吧。” 侍书应声去办。绿意笑道,“姑娘平日里吝啬的很——我还记得上回在吴王府,第二圈才输三两银子不到,姑娘的脸色就变了,那肉疼的模样,看得世子妃与千户夫人俱是失仪大笑。我们做奴婢地在后头也忍了又忍……环儿佩儿还跟我悄悄嘀咕着,说不是伯府陪嫁得极其丰厚么,怎么姑娘还是个爱财如命的样子……”又看着她摇头道,“可姑娘有时候又大方得紧,倒让人不知说什么是好。” 苏妙真只是笑,忽听得院中传来脚步声,苏妙真忙不迭放下书卷,人还没到门槛,就见顾长清推帘入内。 顾寅跟在后头嘿嘿一笑,抢个千儿道,“是爷不许我们通报奶奶的,怕奶奶出去受了寒。奶奶,爷往年在家也没如此体贴过谁,这可是心疼奶奶的很呐!”一说完,不等顾长清扭头,即刻缩着手跑出去。 苏妙真心中一动。凝神去看顾长清,他沾了一身乱琼碎玉,青缎毡靴早湿个透,棱角分明的脸上更冷出青紫。显然是一路冒雪,疾驰而回。 顾长清向来沉稳克制,此时居然略有窘迫,“别听顾寅胡扯,我一时忘了让人通报就急着进来了。” 苏妙真轻轻点头。并不说话,直接扯上他的衣袖,把他领到卧房暖炕上坐了。先拿烫过的手巾给他擦脸,又给他脱下外袍,扒下湿靴;随即起身,扬声要来烫黄酒。苏妙真端着白釉绘并蒂红莲碗,一径送到他嘴边。件件都是亲自服侍。顾长清几欲叫停,被她不着痕迹避开。 等伺候他喝完黄酒,苏妙真留心去看他的神色,因问道:“那些私设的小关都理清楚了?” 顾长清半靠在暖炕上,颔首道:“是,关役就地被审,这些小关大多都是高织造新设的,”顾长清眉头一皱,“收的浮税也尽数送到织造府了。” 苏妙真轻声道:“高织造往知府大人那儿告了你一状,说你征税过宽,有包揽漏税的情弊……” 顾长清眉皱更深。正此时,婆子们抬着热水进房,苏妙真吩咐着往隔间浴桶里倒上,又道:“但我瞧着,知府夫人与织造夫人很不对付,想来知府大人与高织造也不亲近,那自然不会信的,但正因为不会信,我怕高织造会往应天巡抚那里上告……”叹口气,道,“我知你行得端做得正,可上任以来,你裁减口岸,约束罚料,这几月的税额怕比往年同期少上一些吧……” 顾长清似瞥她一眼,他温声安抚道:“妙真,这几月的税额确实如你所料一般,减少一成了,但我准备狠抓一些仗势漏税的豪强富商。这钞关上被苛收税银的都是无权无势的商船平民,那些豪强富商们没几个正经纳银——我也拟好了上陈的折子……” 他顿了顿,道:“高织造兼管关务半年,我粗略算了算,他起码私吞了近十万两银子,在老家山东置下许多田庄……京里透来的消息,他还孝敬了贵妃兄长三万两,多半是想给他大字不识的儿子弟弟谋个进士出身……我这趟出门,寻来个厉害的钱粮师爷,等将账册厘清,”顾长清微微沉脸,语气有几分冷肃,“就把他高织造鞫献下狱。” -- 第240页 苏妙真心中先是一惊,后是一喜。 第124章 惊的是高织造胃口太大贪墨过多,喜的是顾长清肯对她说外头的政事。 苏妙真便笑道:“你有对策便好。你在外辛苦这么许久,赶紧泡个澡解解乏。”说着,便催着顾长清去隔间,自己去紫檀嵌金大立柜里取来干净冬衣,捧了入内,道:“午间想吃什么?” 顾长清点了几个菜名,苏妙真一一记下,就去外头吩咐。一时他泡澡完毕,两人同吃午饭,桌上顾长清听她提及没画完的九九消寒图,便笑着要代劳,苏妙真自然乐得轻松。 吃毕便引他到碧纱橱,在一旁磨墨铺纸,见顾长清把素梅也画得风姿楚楚,暗道:难怪他喜欢精通琴棋书画的陈芍,他自己就是极有才华的。不免感叹一句,“画的真好。” 顾长清停笔:“妙真,你想学画么?”他笑了一笑,“若是想学,我可以教你。” 苏妙真赶忙摆手。她在京城的那几年除了读书女红和礼仪进退,镇日就是学琴棋书画等事,虽学得很敷衍,但也早受够了。“你哪儿有时间呐。再说了,我虽然愿意学,可没天分,要是你怎么教都教不会,到时候你这个夫子自然头疼心烦,那就是我的罪过了。” 顾长清扭头过去,见苏妙真扑闪扑闪着杏眼,羽睫纤密如扇,神色甚是诚恳,一副为他着想的模样。顿了顿,他笑道:“我脾气还成,你既然愿意学,我当然也抽得出空来教——” 然而他话没说完,就见苏妙真嘟了嘟嘴,眉眼间满是不情愿,随即她不好意思地承认道:“其实,其实我也没那么想学……”她轻下声,“我就是个俗人,让我欣赏还行,让我学,那就是要我的命了……” 顾长清甚是淡定地哦了一声。见苏妙真更是羞赧,喃喃讷讷半天也没说出话来,只低垂了玉雪似的脸,用手不住地扭着衣角。 他微微凝神,突然很想说些什么,但没开口,却听绿意进来道:“吴王府知道姑爷回来了,请姑爷姑娘还有三少爷明日去赏花呢……” 苏妙真正在窘迫羞赧的时候,一听这话,赶紧借口打点行装,便躲出碧纱橱。 一夜无事。 …… 且说次日,吴王府里,滴珠服侍着前夜宿在她这儿的宁祯扬梳洗穿衣,一切事毕,捧来锦纹云履。 滴珠一面跪地给宁祯扬套上,一面做不经意状道:“今儿女眷里就千户夫人和苏安人,千户夫人还好说,苏安人今儿肯定要嫌无聊的……” 因听宁祯扬沉默片刻后终究地问了句“怎么说”,滴珠笑道:“奴瞧着苏安人可既不爱看戏,也不爱听宣卷,抹骨牌又怕输……若是没千户夫人,苏安人还好缠着世子妃娘娘说话的,这会儿千户夫人也来,世子妃娘娘和苏安人哪能那么亲密无间的说话,可不得无聊么。” 停了停,滴珠笑道,“不过嘛,奴听世子妃娘娘提过,苏安人喜欢听些简单利落的小曲,也爱听一些琵琶,往年在京城就甚是喜欢伯府里一精弹琵琶的小伎,倒该可以找人去陪侍一二。” 宁祯扬顿住脚步,他缓缓道,“婉玉三请四请,苏氏才肯上门一趟——她可以拿腔作调,王府的礼数却不可少。” 滴珠拍手一笑,“世子爷,奴也是这般想的,倒不如叫几个苏州城里的名妓或是家乐班子里生得好的女伎,给苏安人解闷儿?”说罢,便接过婢女送来的锦裘为宁祯扬系上,把人送至正厅,“还是?” 宁祯扬摆了摆手,“她——苏氏年纪还小,娼妓之流不能往她跟前去。” 滴珠面上一臊,忽想起:她自己可是完璧之身就被送给了宁祯扬,也从没真正在行院里待过,与香凝之流大为不同。更别说自己已是王府里的侍妾,早是鲤鱼过龙门,身份不同。 心中一轻,挺了挺胸,笑道,“世子爷说得极是,就是世子妃娘娘,也没怎么见过常来王府侍奉陪筵的那几个名妓哩。但话说回来,不叫那几个色艺双绝的名妓,咱们府上的家乐班子,多是唱大戏的,要找个善琵琶、能小曲的可也不容易。若随便顶人凑数,苏安人多半也不能喜欢……” 滴珠觑眼去看,却见宁祯扬并不言语,滴珠心下失望,刚想再添把柴火,就见宁祯扬跨步踏入雪中,对侯在廊下的宁禄吩咐道:“跟世子妃说一声,等苏氏来了,让香凝带着琵琶,去苏氏等人跟前服侍弹唱……” 初雪接连不断的落下,撒絮一般。 那头,苏妙真早早起身,打点贡品让顾长清祭祖先。待到辰末,苏妙真便坐了暖轿,让绿意等人坐着小轿跟随,与顾长清苏问弦一同去吴王府赏花。暖轿在垂花门落下,文婉玉携一干婢女早等着了,两人就一说携手说笑,走至赏花暖榭。 暖榭在王府的西南角,共有五间绵延在结冰的湖边。谢前是一大片开得正好的梅林,红妆白玉,疏影横斜;暗香浮动,清韵仙寒。 丫鬟们打起红梅映雪绢毡暖,苏妙真抬步进去,只见榭内明窗净几,收拾得十分齐整精洁。烧银碳的火盆自不消说,地龙烧的正旺,两个鎏金兽盖方香炉内升起缭缭轻烟,熏得满室异香。又处处用净瓶插了红梅白梅安放。 又见得正中垂下白纱锦帐,将暖榭隔成东西两半,苏妙真心中奇怪,问道:“北边的位置留给谁?” 听文婉玉笑道:“今儿来得就你们几人,里头拢共也只有三位男客,一个是你哥哥,一个是你夫君,于千户更是个知礼数的,且他们男人在前堂要待着,到午间饭时才过来,那就不必分成两地,反而不便赏花。毕竟只有这暖榭正前头种了梅花,不过,你要是介意,我去知会世子爷一声,让下人另安一桌在隔壁,咱们过去,也是成的。” -- 第241页 苏妙真本就不耐烦这些男女大防的虚礼。更别说若另安一桌,就得女眷们到偏厅去让出赏花的好位置,她哪里肯。便忙说不必:“正好我哥哥和夫君都在,那就没什么可忧心避讳的,就这儿吧。” 文婉玉一笑,便拉着她落座下来,又让环儿佩儿送上茶点,不一时,殷氏也来了,三人略叙寒温,文婉玉因知苏妙真不爱看戏,便直接吩咐一人过来弹琵琶。 苏妙真定眼一瞧,却是香凝抱着琵琶入内,她穿了一身紫丁香潞绸对襟袄儿,蜂蝶赶菊钮扣儿层层叠叠,软黄裙子,一身风流韵致,可却一脸不情不愿。香凝磕头见礼,口中只道:“世子妃娘娘万福,殷宜人万福,苏安人万福。” 文婉玉淡淡一笑,赐了座道:“香凝,你捡拿手的唱来,不许偷奸耍滑,随便应付两位诰命。” 香凝一听这话,登时咬牙,恨不能即刻冲出暖榭,去撕碎了死对头滴珠。 原来今早香凝去文婉玉处请安时,挤兑了滴珠几句。可滴珠一改常态,只是气定神闲地不说话不反驳,香凝当时就心中奇怪,还道是滴珠改了性情。可过不一时,宁禄过来传话,说让香凝今日去女眷处伺候弹唱。 香凝懵在当场,还以为是自己听错又或是宁禄瞎说,可一转身,她瞧见滴珠笑得志得意满,一脸意料之中的表现,香凝有什么不知,立即明白过来:肯定是姚滴珠撺掇着世子爷让她去献艺弹唱。 香凝自觉她已然被宁祯扬收为侍妾,也是有身份的人。如今却跟粉头家乐一般唱曲抹琵琶,可不是天大的羞辱!就是当日她还在行院时,也没有随便给人唱的道理。 故一回房就倒在炕上,哭了半日。后来她始终咽不下这口气,就匀妆涂粉地去宁祯扬处撒娇不依,结果反受了宁祯扬的冷脸——要知道宁祯扬也算随和温雅,平日里,她们这些姬妾只要不踩过界,不在后院闹得厉害,宁祯扬多是纵着的。 连着两次失了面子,香凝如何不羞,焉能不恼。可香凝再怎么愤恨羞恼,宁祯扬的话她不敢不听,便坐上春凳,怀抱琵琶,轻拢慢挑,唱了曲《心变》。 “做梦儿,也不想你心肠改变,我也曾有好处在你先前,谁知你忽地里将他人恋,恨只恨我无眼,我也再不敢埋怨着天,忘了我的恩情也,保佑别人儿将你闪……做梦儿,也不想你心肠改变,在先时,人笑我,今日果应其言,想当初你话儿到也说得活龙活现,我把真心儿待着你,你原来把假意儿缠,负了我的真心也,天,现报在我的眼……” 这曲儿本来就凄凄切切,香凝又有心事应上,唱的更是哀感连连,让苏妙真听了,浑身上下都不自在起来。 苏妙真虽爱听琵琶小调,但因见是香凝献艺,当即就有几分疑惑奇怪,不能入神。后见香凝哀哀婉婉、泫然欲泣的模样,更也没听出个乐趣。 就拉着文婉玉悄声道:“这怎么回事,没听说过收了房的侍妾出来弹唱的,叫府上的家乐来便是,这么安排,她岂不记恨你?你又说她得世子爷的意,常常伺候,香凝若是一吹枕头风,你纵然是正妃,也少不得要受世子爷的冷脸。” 文婉玉轻笑一声,掩袖对她道:“我可不是没事儿找事儿的人,这原是世子爷安排下来的——”顿了顿,文婉玉收了笑意,“我瞧着倒像是滴珠的手笔。” 苏妙真不由一愣。上回她来文婉玉还说香凝和滴珠能平分秋色,这会儿就东风压倒西风了? 忙低声道:“你不是说,滴珠她当初虽是被当做粉头姐儿来教,但没真入过行院,没经过男人,算起来也是清白身,和婢女倒差不离。” “这会儿见着,她对世子的影响居然也不小,三言两语就能把世子爷说动,落了香凝脸面——她既然这么有能耐,你且留心着点儿,别让她一人坐大了……” 又道,“你也开个恩,别让香凝唱了,让她承你一个情,咱们干脆趁着男人们没到,出去看梅花堆雪人……” 文婉玉点头称是,“滴珠强就强在能识眼色,能看风向。”文婉玉抬抬手,命犹在弹唱的香凝停住,苏妙真想了想,给身边蓝湘使了个眼色,见蓝湘微微点头,便褪下腕间手镯赏给香凝,和颜悦色夸香凝几句歌喉婉转,技艺超然。香凝得了体面,这才转悲为喜,谢之不迭地离开了。 苏妙真这才松口气,披上斗篷就要去赏梅花堆雪人。殷氏畏寒,文婉玉又是主人,也不能失了身份,只是在廊下含笑看着,悄悄对她说,“这银红朱砂、晚水玉蝶是梅花里最珍贵的,你若喜欢,趁着世子爷不在,尽可以折几只插瓶回去……” 苏妙真一听有这等占便宜的好事,哪能不喜,乐滋滋地就蹬了一双羊皮小靴子,裹着斗篷下阶了。 第125章 暖榭外的雪仍在轻轻悠悠地下着,不算特别冷。苏妙真先亲手堆了个小小的雪人,找来两颗羊角纽扣和一段树枝做了雪人的眼睛鼻子,又仔细打理一番,把雪人的身子打理地圆圆滚滚,三盏茶的工夫过去,一个雪人就竖在了梅林前。 蓝湘见她堆完,忙拿了个鎏金暖香球过来给苏妙真,让她捂个片刻好暖暖手。与此同时廊上立着的,阶下站着的丫鬟婆子们都走到梅林跟前看这雪人儿如何,个个称好。文婉玉在廊下评赏了几句,也赞苏妙真心灵手巧,堆得憨态可掬。 -- 第242页 苏妙真自然得意,赶紧又要去折梅花。文婉玉叫住她笑:“对着湖面的那几株开得最好。”她一扬声:“环儿佩儿,你们给妙真搭把手,抬张椅子过去。” 苏妙真点头答应,正要抬步过去,想了想仍是回转过来,走到廊下问文婉玉道:“这花珍贵,若是你们世子爷所爱的,我这么摘了家去,不就过分了。” 文婉玉摇头笑道:“放心罢,这梅林虽是王府花了千金移植过来的,但世子爷半分不在意,这两年都是我在侍弄。我让你在男客来之前摘,不是怕被他看见生气,而是我猜着你肯定想亲手去折,若世子爷他们一来,你顾忌着身份就得在暖榭里坐着,到时候岂不只能眼巴巴地瞅着下人去折?” 苏妙真一听文婉玉替她考虑得周周道道,哪能不喜。拉着文婉玉夸了半日,见文婉玉进了暖榭去陪殷氏,这才紧着斗篷走到梅林、暖榭与湖面的夹角前。 果见林前有几株果然开得不同,清香幽寒,韵致绝然。 一张三屏风太师椅早被绿意环儿搬在梅林前,苏妙真吩咐她二人扶好,就要踩上椅子。绿意还没说什么,环儿赶忙叫停:“苏安人,这摔着了可不是好玩儿的,还是奴婢们上去折吧……” 苏妙真扭头,“不怕,我和绛仙学过一点,身手好着呢,只要你们扶稳了,我肯定不带摔着的。”随即脚一蹬,她轻轻松松地就踩了上去。 苏妙真定眼去看,这珍品梅花都在触手可及之处。她细细瞅了,在心里选定三枝晚水白梅和四枝朱砂红梅,便接过蓝湘垫脚送上的并州银剪,探身去折。 清脆的几声“咔擦”下来,苏妙真便抱了满怀的梅花。她小心翼翼抱梅下地,甫一踩实,她便凑近怀中梅花,深深地吸了口气,只觉梅香清绝,分外沁人心脾。 她刚一转身,只听曲廊尽头的石阶下传来一声不咸不淡的“苏安人”。 很好,又是他。苏妙真缓缓吐气,强逼着自己抬眼,果见得是宁禄和宁祯扬一同来了。 但宁祯扬身边并没有顾长清苏问弦两人,倒让她心中一奇,可仍是朝宁祯扬福身一拜,点过礼数。 宁禄这头。他偷偷瞄了自家世子一眼,见宁祯扬拉着脸看向对面的苏妙真。同时宁禄听见自家世子冷声问道,“你怀中抱的可是王府里的珍品梅花?这梅林也算孤的心头好,你不告而取,也算得上一个偷字了。” 宁禄心中纳闷,明明他瞧着,苏安人脾性挺好,总是笑意盈盈,更不在奴婢小厮跟前拿主子的款。来了不过几次,王府上下服侍过她的,都说苏安人很好伺候不找麻烦——不会非要这种茶,那种点心。 但世子爷怎么就偏看不上人家呢? 宁禄百思不得其解。大概是天生不对付吧,何况苏安人见了世子时,多半也是没笑模样,寒着脸的。暗暗摇头,后退一步。 苏妙真那头。她被宁祯扬栽了个“偷”字,当即暗暗磨牙。婉玉分明说了宁祯扬不喜欢这梅林,他却非说这是他的心头好,无非就是要给她个难堪。 立时也冰声道:“这是世子妃娘娘许了我的,何况我听人说,世子爷并不多看重这梅林,此番相斥,岂不是故意刁……” 宁祯扬并不给她说完话的机会,冷哼一声,拂袖而去,径直走进那暖榭。苏妙真瞧他这德行,即刻火冒三丈。负气想把怀中梅花摔了,却舍不得;待要进暖榭,又不想去看人脸色,在寒风里站了小半日,便盘算着不如准备等顾长清或苏问弦过来,再一同进去。 苏妙真想:谅宁祯扬也不能当着他二人的面给她气受。 便如此这般地嘱咐环儿佩儿回去,去跟文婉玉说她自己贪看梅花,过一会儿再进去。见得环儿佩儿的身影消失在暖榭内,苏妙真就开始嘀嘀咕咕,跟绿意蓝湘痛骂宁祯扬的种种恶行。 …… 苏问弦踏进通往暖榭的蜿蜒曲廊,“这在苏州缉私盐的事多亏于千户给方便,某现已得了行踪,过几日就能收网。” 同行的于千户哈哈一笑:“苏运同过谦了,苏运同独自在扬州不也查明了李万总商通匪贩私,又一举捣毁了盐匪在三江营的老巢么,说到底还是苏运同自己的能耐。”略略一顿,于千户压低声音,“因怕直接写运同的名字多有不便,我舅兄来信,让我私下问运同一声,那余盐的地点既已查明,该如何处置。” 苏问弦漫不经意地看着廊外浮琼,“自然是按国法来办。地点我已经写信回扬州,禀明盐运使大人与盐政大人,他们去搜寻余盐、处置李万,我在此缉匪了案……” 于千户失望地哦了一声,随即一奇,“不是说盐政衙门与运司衙门不和久已,苏运同何必还给盐政衙门好处?”但见苏问弦微微一笑,并不作答。 于千户思及殷泽信中所述,不再出声,暗暗心想:这苏运同说话办事的确滴水不漏,让人半点揣摩不出意思,和顾主事倒是相似。果然是在勋门世家中长大的,城府深沉,一般人难以企及。 又暗想道,苏问弦年纪轻轻就高中入仕,未及三十,不凭荫封便官至运同,纵然是他自己能耐,当初又看准风向请开武举,却也说明了乾元帝对他的看重厚望。 两人走了几步,于千户想起一事,突地笑道:“苏运同,听贱内说,顾主事和令妹琴瑟和谐,实在佳侣。” -- 第243页 苏问弦脚步一顿,偏过脸问,“是么。” 于千户兀自往下说道:“不说贱内所言,就是我在外头看着,也差不离。十月下旬高织造借例宴时机,要送顾主事两个从杭州带来的美人儿,都是柔婉绝色,更难得的是两人能诗善画,端得锦心绣口、冰雪聪明!但顾主事就是不为所动,确如柳下惠在世一般。” 于千户摇头笑道,“这换了寻常男人,哪有不动心的,何况在外头,纵然风流一番,家里的人也半分不知——可见顾主事夫妇的确如胶似漆,夫妻恩爱。” “还有方才,那钞关上的钱粮师爷和知府大人的幕僚同时来找顾主事,该是要紧的事儿,按顾主事往常的作风,早是没人影了,他这回却先出厅望了望暖榭这片,那多半是念着令妹——苏运同大可放心。” 苏问弦淡淡笑道,“有劳于千户留意——世子先我们一步去了暖榭赏花,你我也不能让他们久等。” 一语毕,他也不等于千户,自顾自地往前走,面上虽挂了笑意,心中早不是滋味。 原来昨日他一回钞关官署,就听见苏妙真与顾长清在碧纱橱里喁喁私语。 当时他看着窗纱上映出的人影,只觉不快至极。若不是苏妙真没多久就走了出来,见到他后又欢喜地问东问西,他怀疑自己完全压不住满腔的恼火,直接向苏妙真剖出积年的眷恋。 若非他在赢回身份尊荣前,分不出精力心神去护住苏妙真;而他又看出苏妙真无心情爱,他岂能把她拱手相让?无论是外祖父的期盼,乾元帝的看重;还是二十六年的隐忍,甚至南苑那夜的风雨……都注定了这一路千难万险。她应是娇宠无忧地生活着,纵然她会因兴趣使然而触及一些政事,那也不该走进危险漩涡里。 他不能自私地带着她一起承受。 苏问弦越想越躁:可若等他掌握予夺大权后,她却改了脾性,通了人事,恋上顾长清或其他人,他要如何? 他冷脸沉步,便往曲廊折角的尽头而去,抬眼间,暖榭已经近在咫尺,。 然而正走到曲廊折角处的漆红阑干,他忽见得不远处的梅林前面,苏妙真披着银红织锦缎绣狐裘斗篷,抱了满怀的梅花,向前走了两步,低垂着脸似在看地上落雪。 飞雪似絮,落梅如雨。坠了她一身,恰是出尘离凡的仙姝模样。 没人能忍心惊扰这如画的一幕,苏问弦亦不例外。 他驻足凝目。 不知为何,苏问弦胸腔里的那股怒火散了七七八八,他默不作声地看着苏妙真来去走着,兀自出神,低声自语:“梅花浑似真真面,留我倚阑干……” 过了很久,又或者只是须臾。 他忽见得苏妙真一个趔趄,只听“哎哟”一声,她整个人就栽倒在雪地里,四仰八叉,摔了个结结实实,哪还有方才的半点脱俗凌波,飞升而去之态。 最后的一点不悦全数消散。苏问弦低笑出声,心道:不脱俗有不脱俗的好,这人合该留在人间。 愉悦地想着,苏问弦大步过去,抢在她身边的两个丫鬟前,一把将人扶起,果见她摔得满身满脸都是梅雪,神色糊涂,是还没回过神的娇憨。 苏问弦瞥眼瞧见她身后的歪歪扭扭被踩成一个“烦”字的脚印,心里的最后那点不悦也烟消云散:苏妙真看着是大姑娘了,在要紧事上也聪慧剔透,可人还是有些小孩子性,若要她在男女之情上真正开窍,没有三年五载,想来也难。 苏问弦拂去她身上、脸上和鬓上的雪花梅瓣:“真真,疼不疼?” 苏妙真摔得人头脑一懵,只觉得脸上手上火辣辣得疼,被人扶起来都还有些头晕目眩,又见得怀中梅花被挤得乌怏怏,更是心疼,先跌足懊丧道:“费劲挨说才得来的花儿,就这么糟蹋了……” 不由暗想:她也太吃亏,就不该跟宁祯扬较劲——这会儿梅花也没了,还摔个狗啃泥……呸呸,苏妙真连骂自己,哪有说自己是狗的。 “真真?” 苏妙真被连喊几声,这才抬眼。她往苏问弦身后一看,只瞧见一个刚走来的于千户,却没顾长清的身影,不由一奇,然而不待她开口,苏问弦先柔声道:“苏州知府和他师爷有事找景明,景明说他一个时辰后多半能回来……” 苏妙真想了想,点头。顾长清说金陵顾家寻来一个钱粮师爷,但不是绍兴人,反而是湖广人。一般而言,钱粮师爷刑名师爷都是绍兴最好,这位林师爷能让顾长清刮目相看,肯定是有些本事的。不知是为了钞关上的盈余银和定额银?还是为了三本账上应该有的亏空? 其实她很想搭把手去替顾长清看看钞关上的三本帐——若是当日她料到自己会嫁给顾长清就好了,那她肯定不会在他面前乔装改扮到处乱晃,以至于现在不能说实话——说自己也有堪比钱粮师爷的能耐。 苏问弦瞧见她木愣愣地只知道点头,甚是可爱堪怜,不由心中一软,只想把人抱入怀中亲一亲——倒不是为情*欲,存粹是觉得她招人疼。 便牵着苏妙真往暖榭走,安抚她道:“不过几枝梅花,你要是喜欢,我带你去苏州的邓尉山,不是说‘邓尉梅花甲天下’么?再不成,找几个花匠往你院中移植几株——金陵有绿萼梅,晚水梅,扬州有玉蕊梅——都是花中珍品……” 苏妙真仍想着顾长清和织造府,此刻便摇头下意识道:“不要,在苏州最多待两年,我可不想便宜后来的人——更何况,孩子是别人家的好,梅花自然也是别人家的香……” -- 第244页 话音刚落,只听噗嗤几声,原来是丫鬟已然打起暖帘,她这番话被里头的人听个正着:文婉玉与殷氏俱是掩面失笑,而宁祯扬则面无表情,淡淡看她一眼,便移开视线。 苏妙真耳根子热起来——她在殷氏跟前可还有几分体面仪态,这会儿漏了底现了行,分外别扭,忙说要更衣,便去退室暂避一二。 与此同时,钞关官署里。 顾长清锁眉深思,在屋内来回踱步。 湖广而来的林师爷年不过三十,他道:“主事大人,我在湖广武昌钞关上逗留了一年,私下打听,仅武昌关,每日罚料多征可达二三百两……苏州关不亚于临清关,关上的罚料,一日五六百两想来不是问题,高织造兼管半年,那少说也十万余两,可账上的盈余银只有四千两,其余的罚料哪去儿了,主事大人想来也心知肚明,敢问大人,此事当如何处置?” 顾长清心中烦恼,将手中书信递进槛边火盆不一会儿,那封信就被炭火吞噬得一干二净。顾长清摇头道:“先本以为高织造是贵妃一脉的人。怎料还首鼠两端投向了那位,若贸然上报,自然也有二殿下的不是……” 林师爷并没听清,眼睛一眯,待要说话,顾长清摆了摆手:“知府大人去年借了钞关的四千两银子,但为的是旱灾济民,高织造兼管的半年里还了回来,上任钞关主事已然逝世身亡,借契不存。且年底销簿之后,也没有关账证明他的清白。除了今年六月间的底契收据——” “但方才知府大人私下对我说,高织造留了一手,底契收据已然不见了……知府大人是个清官,若上报此事,高织造狗急跳墙,不免拉他下水。到时,知府大人轻则丢官,重则丧命,我于心不忍……” 林师爷一听这话,便有几分泄气,心中失望,因知自己不过是个幕僚,便道,“那这是要放过高织造了?” 顾长清略一沉吟,先点头,又摇头,“没有为打老鼠反伤玉瓶的道理——只要高织造在期限内变卖家产,能把苏州关盈余银的亏空平足,我这边就既往不咎。” 说着,顾长清打定主意,也不多说,他向林师爷一拱手:“林师爷,我还有吴王府的约,暂不奉陪了……”他抓起椅上黑毡斗篷,推门大步而去。 第126章 光阴似箭,乾元十三年已然进到了腊月。 苏问弦在腊月初二便缉拿住了那两个从扬州逃至苏州的盐匪,他就地审讯后,并没有即刻就走,反而又留几日。 苏妙真算着下次再见他多半要上一年半载,便说服着苏问弦好歹过了腊八再走,苏问弦应下。那日腊八早上冒着寒风起来,用莲子、粳米、白米、核桃仁等十余样果米,熬了一锅热热的腊八细粥,打发他吃过,把人亲自送至官道,兄妹这才隔着马车挥手作别。 随即。苏妙真就开始为年关忙碌起来,她往年在成山伯府都是看着王氏陶氏等人打理,自己并没真正上手过,起初还以为简单,自己一弄却手忙脚乱:不是在采买年货的单子上漏了东西,就是忘了差人清点也要打扫前衙,又或是忘了迎玉皇送玉皇…… 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而因运河结冰不便于行,钞关上并没有要紧事,顾长清就提前清闲下来,或在前衙与林师爷一同,或在后院读书写字,甚是自在。 苏妙真忙得焦头烂额,有时瞧见他如此清闲,也着实大感不公,但没等她自我消化掉这种不平,顾长清便走来主动请缨,说愿听苏妙真的指挥忙碌一二。苏妙真略略推了几句,见他诚恳,便心安理得地应下来。时常差遣他往苏州城里去买些贡品烟火之物。 如此有他分担,又有绿意蓝湘几人帮忙,紧赶慢赶地,到了除夕这天也件件安排妥当。 申时三刻。苏妙真一壁咬着糕点,一壁坐在碧纱橱听人回事。 绿意道:“知府夫人,织造夫人,同知夫人等六位诰命那儿各送了两匹松江布,两盒攒果——里头是枣糕、栗糕、榛子仁儿、胡桃等物,还有四盒冷菜,四盒热菜……千户夫人另添了一盒桂圆与一罐糖渍樱桃……世子妃那儿除此之外,再加一盒银鱼、一盒水梨干及一盒江米糖外,还有银红织金凤补花绢十匹、大红织金云鹭闪缎十匹…… ” “是了,我见库房还有几方好砚,便做主送了一方过去……我早上查过,每盒都是新鲜上等的。方才侍书来说,各家的回礼也都送来,她正在库房造册,礼单在这儿,姑娘要过目么或是现在去库房看看?” 苏妙真道:“不用,那砚加得对——婉玉写德一手好字,合该再多送两方。” “咱们家好歹也得留几台,姑娘不一直在练字么,总用得上的。”蓝湘笑道:“至于我这儿,祭礼供物都预备下了。刚刚去看过了,前后院各厅各堂乃至阁楼,门檐窗台上都已然贴了红纸,挂了灯笼……顾寅说前衙的春联门神等物也都挂好了。” 苏妙真吁了口气,刚要夸她们办得好,忽地听见院中有脚步声。她起身从落地绣纱罩走出,只见顾长清和一男一女走进院中,眼见着是要往厢房花厅去。 苏妙真定眼一瞧,那女子身段纤袅,腰肢不过一握,正拿帕子擦着眼,低头走着。而那男子则有些眼熟,一脸义愤填膺。苏妙真略略一想,即刻记了起来。这男子不就是前些日子在闸桥下见得那机工或机户么。 -- 第245页 苏妙真便扬声喊:“夫君,既然来客了,怎么不往正堂领?” 顾长清扭头看来,踌躇了片刻,因见苏妙真要下阶来,他便示意她停步,自己走进明间来。一时间,四人都落座下来。绿意拾掇几个暗纹秋香色填绒引枕出来,蓝湘看茶倒水,冬梅亦进来了,端两碟糕点糖饼入内。随即三人都不声不响地垂手等吩咐。 苏妙真见那女子并不吃,男子则一撩袖子就狼吞虎咽起来,不免又狐疑又好笑,看向身旁的顾长清,他只是没什么表情地看着,见她望来,向她微微点了个头,表示安抚。苏妙真便坐在一旁端茶在手,瞅瞅这个,看看那个。 顾长清道:“葛成,你今日是胆大包天,若不是被本官遇个正着,你可知那任少爷就要把你扭送到知府大人处问……” 那名叫葛成的男子跳将出来,脸色紫涨:“主事大人,你怎么向着任少爷,可知若不是我,这叫柳腰的姑娘就被那任少爷当街欺辱了,我拔刀相助,是戏文里所说的侠肝义胆,难道还有错了?” 那一直沉默的的柳腰低声道:“是奴的过错,害得葛兄弟与顾主事被搅了进来。” 苏妙真一听“柳腰”二字,即刻有些惊异,抬眼去瞅,见得柳腰正悄悄地看着她,两人目光碰了个正着。柳腰霎时脸一白,她慌不迭地低下头,羸弱的肩头微微颤着,看着颇有几分可怜。 苏妙真瞧见这架势,大概明白了几分。心道:文婉玉前些日子还跟她提,说吴王府的旧人告诉文婉玉一桩可叹可感的旧事,是有关顾长清和一名叫柳腰的舞姬。苏妙真正是有些看不透顾长清的心思,当时便拉着问了。 原来数年前顾长清曾入苏州游山水,在吴王府逗留了数月。吴王府有一名为柳腰的舞姬芳心暗许,看上了顾长清,故而在宁祯扬吩咐她去伺候顾长清时,欢欢喜喜地去了厢房。顾长清自然是拒绝了,那柳腰又羞又愧地洒泪而回,但却更加倾慕坐怀不乱的顾长清,不久之后。柳腰在席间献艺,被当时的织造看上,即刻对宁祯扬发愿称,愿意百金相换,纳柳腰做个小妾。 怎料宁祯扬还没答应,那柳腰就拔钗断发,跪地只说这辈子只想服侍顾解元顾长清,以至于万织造大怒而归,宁祯扬也不悦至极。不过最终顾长清虽解囊买了柳腰下来,但却毁了身契,放柳腰自由身便离去了,并不肯将其纳在身边。 而据文婉玉说,自打柳腰成了自由身,便离开王府,有人说她去杭州嫁了人,还有人说在行院里见到过她。 苏妙真暗暗打量这柳腰数遍,见她外穿一件银红色遍地金缎氅衣,白碾光绢挑线裙。鬓上该是擦得茉莉发油弄得香喷喷,脸上犹带胭脂泪痕……又见她裙边露出大红绣鞋上乃鸳鸯交颈纹样,不由一怔,这柳腰该是沦落风尘,做了私娼。 这时。顾长清道:“葛成,本官并不是在责骂你,只是今日之事,你不该逞一时悍勇。” 葛成双眼瞪得铜铃大:“那难道就看着这姑娘被人欺侮调戏?” 柳腰晃了晃身子,“千错万错,都是我惹的祸,葛兄弟切莫怪罪主事大人……”因见柳腰越说,她声腔儿越发细弱,便让苏妙真一奇,随后又让苏妙真一叹。先奇怪她不如传闻中所说倔强刚烈,后叹息她多是被种种境遇磨去了旧日性格,成了如今这模样。 “说到底,我只是个风尘女子,就是被人调戏了去,其实也没甚了得处,平白让葛兄弟与主事大人在任少爷处落了不是……” 葛成一听这话,跳起身来大喊:“等等,柳,柳姑娘,你是行院里的粉头儿?”葛成一屁股坐回原位,猛拍双腿,面有不愉,“看来我的确是多管闲事了……” 苏妙真一听这话,立时蹙眉,正想开口,瞥眼看到顾长清也沉了脸,似对葛成这话也有几分不满,她心中微微一动。 便不等顾长清先说话,正色对葛成道:“葛成兄弟,——那什么高公子只要调戏了妇人女子,不论她们身份如何,就是登徒子!葛兄弟这话,难不成是觉得,只要是风尘女子,就活该受男人的侮辱调戏了?若真若此,葛兄弟却也配不上一个‘侠肝义胆’。” 葛成叫屈道:“主事夫人这话说得昧良心了。她都是行院里的婊——”葛成顿了顿,因见顾长清面沉如水,冷冷地看着他——意识到自己不能在这主事夫人跟前不干不净地说话——急忙改口道:“我是说,她都已经爱银子到去做那个,这样不是应得的么。” 苏妙真瞧见柳腰脸色发白,立时解围道:“且不说柳腰姑娘是不是风尘女子,与她该不该受到非礼而忍气吞声是两码事,这风尘女子中,难道就没有好的了么?可知南齐还有苏小小,李唐还有薛涛……再何况,时下行院里的女子多是被父母亲人所卖,难不成个个都是自愿去作这等行当?” 苏妙真心中不平:眼下可不是前世女子能掌握人身自由的时代。冷笑道,“柳腰姑娘性情刚烈,当初连富贵至极的织造府都不肯入,如今更不肯逢迎那位任少爷——若非被尊长做主,我瞧着她怕是宁愿饿死,也绝不会卖身!” 葛成一愣,看了眼身旁默默流泪的柳腰,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苏妙真见葛成面有懊悔,心下一轻,道:“当然,葛兄弟遇事能出头,仍是个好汉。只是日后切莫凭出身而断人心性……” -- 第246页 瞥眼去瞧见顾长清正凝神看着她。苏妙真见他默许,便又朝柳腰道:“姑娘何必自责自苦,全数把责任揽在自己头上。”又道:“我夫君方才那般说话,可不是瞧不起你的身份,觉得你和葛兄弟该忍,而是忧心你们被那任少爷伺机报复——他若真个偏向任少爷,你这会儿岂能安安生生地坐在此处?” 她说完这一长溜,稍稍气顺,便端起茶润润嗓子。 见顾长清吩咐冬梅道:“取两份年礼过来,我要送这葛兄弟与柳腰姑娘。”又看向他二人道,“我请你们二人进来,不过是想嘱咐你二人几句,再有就是让那任少爷知道我与你二人相熟,不会轻易去骚扰你们。” 苏妙真点头一笑,心想,顾长清果然是深思熟虑的好人。便也吩咐绿意道:“取两个荷包来,我也给柳姑娘二人添份节礼。” 柳腰听了,双肩一颤,不可置信地先看了看苏妙真,又看向正襟端坐却颔首赞同的顾长清。 暗想:顾夫人既然晓得她在吴王府的旧事,为何毫无芥蒂?而顾解元他,他如今知道自己成了娼妓,待自己却仍是一如往初,既不亲近,也不看轻。 不由自主地,她心魂大震。 原来这柳腰自打出了吴王府,就去投奔了她叔叔,怎料她叔叔是个没人性只看钱的,偷着便把柳腰给卖入了闸桥南巷的李妈妈家。柳腰的百般反抗在这些老鸨面前都不起作用,时间久了,柳腰也就认了命,被一个湖州来的客商梳笼后,就开始了倚门卖笑的生涯。 可柳腰见得越多来行院消遣的男人,午夜梦回之际就越是想着坐怀不乱的顾解元。直到九月初,她听说新上任的钞关主事就是顾长清,才意识到今生居然真能再见对方一面。 可让她失望又欣悦的是,顾长清从不踏足行院,她并没见到过这人。柳腰在心中琢磨过无数回,都无法按捺来见顾长清的心念…… 直到她听说顾主事近日常出衙置办年货,便欲到码头处悄悄看上一眼,却被人当街调戏侮辱了一番,恰被葛成看见。葛成挥拳便打,引起争执,被路过的顾长清拦下,三言两语亮了身份,赶走了来人。 如今,如今……柳腰心中又酸又涩,抽帕子抹掉眼泪,起身深深一拜。柳腰呐声想对顾长清说什么,或是说自己仍倾慕与他,或是说她沦为娼妓确确实实不出自愿…… 千言万语都在心头,然而她动了动嘴唇,终究将目光移向另一边。 她看着那花容月貌而又心性良善的顾夫人,再度一拜,道:“柳腰多谢夫人,夫人好意,柳腰心领了。”说着,她挺直腰背,转身出厅。 葛成也起身,抱拳作了个揖,挠了挠头,眼瞧着柳腰离开,急忙接过绿意冬梅拿来的年礼,匆匆说句告辞,便拔腿追了上去。 留在堂内的苏妙真见此,轻轻一叹。 第127章 柳腰葛成两人离去后,侍书进堂呈来库房簿册,苏妙真略扫了扫眼,便和诸婢一同去查看春联、桃符、挂牌、灯笼及门神等物是否妥当。如此这般地忙活一下午,酉中时分官署后宅上下就陈设完毕,四处张灯结彩,焕然一新。 因后宅的主子也就苏妙真和顾长清两人,晚间吃团圆饭时,苏妙真嫌清冷,手一挥,就让人在正堂再安放一桌,叫来身边五婢、冬梅还有顾寅几人同吃。顾寅为凑热闹,说了三个笑话,随即诸婢也都凑趣轮流讲了一个,苏妙真都很给面子地笑了。 可许是这乃离开王氏夫妇的第一个除夕夜,苏妙真过得始终不太踏实,吃罢饭她吩咐绿意蓝湘等人去前衙后宅放赏钱,自己推说有了酒意,进房歇息。 故而顾长清掀帘进房时,见到的就是一个小小的人影,趴在炕几上,正对着酸枝木红纱绣年年有余小座屏和旧窑夔龙雕花插瓶儿里的梅花发呆,并不是个酒醉的模样。他走近一瞧,见苏妙真人怏怏的,似被霜打的花骨朵儿一般。 她脾性好,忍性也强,无论见谁都总是笑意盈盈,又活泼又讨喜,他极少见她如此惘然。顾长清慢慢拧起眉头,出声问道:“妙真,你怎么了?” 苏妙真突地被人惊醒,顺嘴便撒娇道“我想爹娘了”。突地觉出不对味儿来,抬眼一瞅,是顾长清,登时就脸一热。见他撩起衣摆坐到她对面,微微笑着,“你若想见岳父岳母,年后我派人护送你往武昌去一趟——不过我暂且不能陪你去。” 苏妙真听他如是说,虽明白未必能成行,但顾长清光有这份心意,就足够她高兴的了,要知道这时代的出嫁女可不是能随便回娘家的,顿时莞尔一笑,对顾长清好一阵道谢。 顾长清等她不说话了,才继续对她笑道:“柳腰的事我也已经差人去办了,年后就有结果,妙真,你真打算让她去你的铺子做工?她从小在王府习练歌舞曲艺,在生意上未必能帮得上你忙。” 苏妙真精神一振,点头笑道:“柳姑娘为人倔强真挚,等纺机初步改造成功,我就在苏州城里建个作坊专门纺纱,到时候就让柳姑娘,翠柳黄莺她们三人在苏州城里常住,好帮我管理着。” 苏妙真心觉柳腰身世坎坷,人又极好,她若能把柳腰从风尘拔拉出来,那就是大功德一件。便在下午嘱咐了顾长清,让他差人先打听着柳腰的身价,再出银子赎人。 苏妙真在心底盘算:黄莺翠柳二人腊月里把新纺机的雏形做了出来,等开春事情少下来,应该就能初步成功,正好前些日子苏问弦带她去把作坊铺子定了下来,又许诺二月前会拨来几个得用的管事,这么等到开春,那就是万事俱备只欠开张了。 -- 第247页 正想着,顾长清低声一叹,道:“妙真,你的心地实在是少有的良善。” 苏妙真抬眼一望,正对上他既探究感慨、又赞许沉稳的目光。顾长清生得绝不算俊美,但他额头明阔英挺,下巴方正有棱,是极为端正的长相。相由心生,他人也如此,眉头常常为公事皱着,不过目光倒总是清晰笃定,让人一瞧便不由安心放松。 此刻见他眉宇间透了几分罕见的温柔与亲近,苏妙真也说不清为何,不由心中一跳:顾长清平日里待她虽好,可往往都是疏离着的,坐一起也会隔开三步,接杯茶也生怕碰到她手,甚至晚间入睡,她二人之间都像是隔了楚河汉界一般分明。从没像今晚这样。 莫名地,她也没法像往常一样自吹自擂,夸自己几句好,便不说话。 顾长清见她蓦地低下脸去,无意识地掐了瓣晚水梅花,在小手里揪着。他看了一会儿,听苏妙真道:“其实我没你说的善良……你瞧,我嫁妆丰厚,现银都有近四万两,够我赎几十个柳腰那样的女孩儿出来了,可我也没去做,反而先想着怎么开铺子办作坊——至于柳姑娘,若非她的心性实在是万里挑一的好,我也不会想着把人收为己用。更别说,我让你先暗中打听着她的赎身价,也是不愿意被老鸨多索银两。” 她越说越快,到最后竟有几分不济气。“何况,就算我不说,我猜你也会去赎柳姑娘出来的,我想着那还不如我来做好人呢——以后,以后你不就会对我更好了么。” “我是有功利心的。” 顾长清不由一怔,说不清心底是什么滋味儿。 许久,他起身。对眼前这小姑娘道:“走,咱们去放烟花。” 于是苏妙真头一回守住了岁,亲手放了一扎又一扎的焰火,开怀大乐,彻夜欢笑。而乾元十四年也在声声爆竹,阵阵烟花里祥和平静而来,自不用叙。 苏妙真嫁了人,自然得担起一个正妻当有的职责,从正月初一到正月初四苏妙真忙得脚不沾地,连口茶都顾不上喝。不是往苏州城里比她品级高的诰命处去拜年,就是在后宅接待顾长清下属们的堂客。 且拜年不讲究久坐,去了这家就那家,迎了这人又那人,而里头的敬茶见礼开赏钱等等规矩又十分繁杂,苏妙真头痛无比,劳累不堪,恨不能让绿意蓝湘等人代劳。 如此忙到初五,本该去苏州卫卫指挥使府拜年,顾长清却说见她辛苦,自作主张替她称病。随后又推掉各府诰命们的邀请与诸位堂客们的拜见,让苏妙真得以喘口气歇息歇息。 这一歇就歇到元宵,若非灯节里顾长清每日带她去看灯市、走百病、摸城门钉,苏妙真也不想动弹。 到正月二十三小填仓时,苏问弦拨来的三位管事到了苏州,拜见过苏妙真,便遵从着苏妙真的要求井井有条地为办织布坊做筹备。 与此同时,被打发上京贺喜的一房家人也总算回到苏州报讯,只说在京城里见到的二姑娘苏妙娣如何如何贵重风光,二姑爷如何如何疼宠尊重这正妻,以及魏国公府的嫡曾孙如何如何虎头虎脑,讨人喜欢。 苏妙真喜得三晚上都没睡好觉,心道这乾元十四年果然是开了个好头。 二月二这日晌午,她正跟蓝湘一起做春饼,摆春盘。忽地顾寅从外头进来,领了两个媳妇入内,苏妙真定眼一看,却是文婉玉的陪房,还没来得及见赏,就听这两个媳妇跪下笑道:“世子妃娘娘诊出来快两个月的喜脉了,请苏安人去一趟,姐姐妹妹叙个话。” 苏妙真一听这话,哪能耽搁,忙得就净手换衣,略略嘱咐留下的蓝湘几句,慌不迭坐了马车去见文婉玉。 她到时,吴王府正房上下都喜气盈盈,文婉玉靠在炕上的沉香色绣金莲大引枕上,正喝着燕窝汤,一见她来,即刻坐直了身,喜道:“可别多礼了,快过来陪我说说话。” 苏妙真笑嘻嘻地快步走到炕前,环儿拉来一张铺了白狐皮褥子的紫檀木太师椅给她坐,苏妙真瞧见便道:“上回来,这里的坐褥子都还是银鼠皮之类,这会儿就全换成一色的白狐皮了?” 环儿也笑:“早间世子爷得了消息,让人把正房的摆设又挪了一遍,只说样样捡最好的给我们娘娘送来,就是越过世子爷自己的例也无妨。” 苏妙真点头微笑。宁祯扬年岁和苏问弦顾长清差不多,但成亲比他们早,妾室通房更比他们多,如此下来妻妾们的肚子却始终没个动静,他自然也着急。想来等婉玉一生下这胎,无论男女,都只有阖府珍宠的、 苏妙真因瞧见房内并无侧妃侍妾,只有文婉玉的陪房丫鬟与王府的嬷嬷诸人,便拉着文婉玉笑道:“快两个月的身子了,你居然这会儿才发觉,心也忒大了,当初我姐姐第一个月没来月信就去请了大夫。” 又奇道:“府里每月都有请脉,怎么还没查出来?” 文婉玉抿唇一笑:“我的小日子一贯不准,府里的老大夫十一月下旬就病倒了,顶替他的妇科大夫是个年轻男子,我又没病没灾的,便就不怎么让他来,只让医婆给瞧瞧,妙真,你是晓得的——那些医婆们真有本事的也少,故而直到今早上我呕了一回,香凝提醒了我一句,我这才想着招大夫进内宅,一诊,果然诊出来有喜,我也没等,即刻就让人给你递信儿去了。” 苏妙真听得这其中曲折,又见得素来超然淡泊的文婉玉如此欢欣,不由大为感慨,更替文婉玉欢喜,忙拉着她东问问西问问,文婉玉也样样作答。 -- 第248页 末了文婉玉想起一事,便拉着苏妙真笑道:“是了,差点忘了正事,我让你来也是有事要托你。” 苏妙真忙道:“你说。” 文婉玉朝环儿使了使眼色,环儿叫着一干丫鬟嬷嬷都退到廊下,文婉玉因低声问道:“妙真,你当初能在大觉寺替你家的姨娘接生时,该是挺懂这里头的学问吧,不然,你家姨娘未足月早产又难产,该是没法母子俱在的。” 苏妙真立时明白过来。抓了文婉玉的手笑道:“我是懂得这里头的门道,不说比那些妇婴圣手强,比一般的接生婆子还是要明白许多的,起码我知道怎么给产房消毒……你放心,你生产的时候,我一定过来盯着。” 文婉玉感激一笑,有些羞赧愧疚:“其实这事我晓得是为难了你——毕竟当初你就是因为替人接生才落了话柄——只是我家里人远在京城,我心里没个底儿。” 苏妙真赶紧摇头。“说什么为难不为难的,不说我现在是出嫁了的妇人家,进产房搭把手没甚问题,就是我还是黄花闺女,你我金兰姐妹,我岂能不讲义气。” 两人便如此这般地又絮了许多,不多会儿,得了消息而来的各府诰命都来贺喜送礼,差点没把吴王府的门槛踏破。 苏妙真因见文婉玉疲乏,便自告奋勇,帮着招呼一番,如此忙到正午,各家女眷都告辞离去,苏妙真整整衣裳,本也要走。 文婉玉却舍不得她,吩咐人摆了桌饭菜在正房明间,一时间安设桌椅,传饭布菜,吴王府里的几个侧妃侍妾们也都识相地过来在文婉玉跟前立规矩,伺候用饭。 于是文婉玉与苏妙真对坐,两位侧妃捧饭安著,香凝滴珠等侍妾则或拿锦帕,或端漱盂,或捧茶盏。 苏妙真打量这几位侧妃侍妾,见得各个都屏声静气,比正月里所见要安分不少,便极为满意,尤其见得宠许久的滴珠低眉顺眼,规行矩步,更是安下心来,便陪着文婉玉吃了些饭食。 没吃多少,文婉玉犯头晕便要进房歇息,侍妾们都赶上前来服侍文婉玉洗手用茶,苏妙真这边也住了筷子,刚接过一盏玫瑰卤子茶吃着,突地身上一热,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得哐当一声,一净手用的乌木小银盆掉在地板上,伴随了一声“妾该死”,抬眼间,见得滴珠慌慌张张跪了下去,连连磕头。 “妾失手打翻了净手银盆,世子妃娘娘恕罪,苏安人恕罪。” 苏妙真这才回过神来,只见自己的藕荷色织金云锻小袄与玉色沿边金长襟没膝比甲湿了个透,好在这净手用的水只是温热,倒没烫着,故而苏妙真也没追究,更劝着文婉玉不需动气。 文婉玉又是犯头晕又是心烦,对滴珠说了几句重话,立时转脸对苏妙真道:“妙真,你这衣裳穿不得了,赶紧换一身吧,环儿,你拿一套衣裳给苏安人,服侍苏安人换过。” 这时,滴珠抬起煞白的小脸来,战战兢兢咽了口唾沫,惴惴不安地看向苏妙真道:“请苏安人让滴珠将功补过,服侍您更衣吧。” 说着,她又把头磕得震天响,倒让苏妙真和文婉玉俱是一愣。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状态不太好,写一章要五六个小时。 沮丧。 第128章 因不愿文婉玉劳累,苏妙真便先出声应下,随滴珠去了厢房,滴珠果然极是殷勤,伺候着苏妙真换了一身文婉玉的新裳,又拿来梳篦为苏妙真抿发,甚是小心恭敬,让苏妙真看了也有几分不忍,只能坐在妆台前由着滴珠摆弄,她待要喊人进来收拾湿衫,滴珠忙从镜中看她一眼,毕恭毕敬地跪在地上讨好道:“苏安人,这衣服由妾浆洗打理好,再送去官署吧。” 苏妙真见滴珠又跪下来,有些难以推辞,眼睛一瞥,瞧见那藕荷色织金云锻小袄下压住的贴绣海棠鹅黄肚兜儿,轻声道:“滴珠,我没恼你,只是有贴身物件——你且起来。” 滴珠执拗着不起身:“安人放心,妾亲手浆洗熨烫,绝不假手婢女——最多后日便能送回官署,说起来都是妾的错,若安人不肯让我尽这个心,滴珠只有夜夜辗转的了——更,更不敢去见世子妃娘娘。” 苏妙真心里一叹。打量了滴珠几眼,见她眉眼里俱是惶恐不安,哪还有腊月里的得意活泛。 因想起文婉玉悄悄对自己说的话:“这些侧妃侍妾里头,滴珠不足为惧,我还巴望着世子爷在她那儿多歇歇——世子爷去年在她那儿连歇了一个半月,可出腊月,她却没半点动静,想来不宜子嗣,正月里世子爷去她那儿六七次,虽也拔尖,但少了太多……” 滴珠既然能辨风向,想来也明白既然她难以产育,日后只能仰仗文婉玉这个正妃讨生活的,难怪眼下滴珠还算得宠,待文婉玉就已经处处小心,比那香凝都更谨慎恭敬些。 滴珠既然摆明了要依附文婉玉,她倒该给这人几分薄面,苏妙真便笑着扶起滴珠,应了下来,又嘱咐滴珠早早差丫鬟将衣物送回官署,便自回了。 到了后日,果见得王府的丫鬟顶着太阳抱一上锁的海棠纹样装匣来官署,因苏妙真的衣物太多,她基本上穿不过来,就只略略点检,见衣物俱都叠得齐齐整整,熏得香气袅袅,一件不少,苏妙真便不在意。吩咐绿意收进箱笼。 话不絮烦。 苏州自打新年便一直放晴,滴雨不落。二月的日光明媚得更是过分。苏妙真镇日无事,在家不过写话本练练字,再就是和翠柳二人捣鼓纺机。 -- 第249页 顾长清见她憋得可怜,便几乎每日都带她出去走走。或是去山塘街名满江南的任记绸缎庄买时兴衣料,或是去体验了几回坐乌篷船乐趣,或是领她在大大小小的茶肆酒楼里吃苏菜……有一回还凑巧遇到了葛成。 总之,苏妙真过得极为逍遥,比没出阁的日子强出不少。也让苏妙真暗暗在心底庆幸了无数遍:幸而她没选钱季江,而是选了豁达变通的顾长清。 不过顾长清待她如此宽宥依从,却让苏妙真犯嘀咕:年前顾长清还跟她说要腾手处理高织造,可现在却只陪着她到处闲逛,没一点半点动静……但因她得了好处也不想问,更琢磨着顾长清自有筹谋,便只是每日里算着往哪里见见风物。 某日早上,苏妙真迷迷糊糊醒来,身边的顾长清已然无影无踪。她心里先有几分奇怪。但没多想,又被窗外透进来的点点日光照得发晕犯懒,不愿动弹。就瞅着销金撒花帷帐上的同心如意纹样发愣,忽听得卧房外传来一阵低语,是蓝湘的声音:“你犯迷糊了不是,那林师爷都快三十了,说不得家里早娶了娘子,只是没带过来……” “更别说,人家好歹秀才出身,能看得上你我?” 苏妙真悄悄下床,赤足走到门槅子边弯腰偷听。听绿意道:“我也没指望他看上我,我就是想看看他。” 蓝湘叹道:“你收收心吧,再借着去找顾寅回话的时机去前衙或书房偷瞧林师爷,小心我禀告姑娘,让她把你关后院里——你也别为自己的终身大事发愁,姑娘肯定给咱们打算好了,初六那天,柳姑娘不还趁着姑爷不在上门给姑娘磕头谢恩了么,她一个行院出身的女子,得了姑娘青眼,就有了好造化,何况你我……你可不能做下什么丑事,给咱们姑娘抹黑……” “这口无遮拦的小蹄子,你绿意姐姐是那样人么——”绿意气得扬声反驳,被蓝湘嘘了一声忙压低声道:“你放心,我绝不会和林师爷有什么苟且,何况,这原是我一个人单相思呢……” “他未必对你没好感,这两月来你们二人好巧不巧地撞见了多少回,方才林师爷进外书房时分明也看了你几眼……”蓝湘叹气:“若林师爷只是个秀才,你或许能嫁他,可人家现在是姑爷的幕僚师爷,以后肯定会出人头地的,看不上咱们这些当过奴婢的人,而要你去做妾,你可甘愿……” 绿意听得这番言语,垂下来头,发怔了半晌才勉强笑道:“这会儿里头都还没动静。估摸着姑娘昨晚上看季账看累了——伯府在金陵买下的田庄铺子可不少,都是给姑娘当陪嫁的——咱们出去吧。” 苏妙真听见她二人轻手轻脚地出了房关上门,这才直起身来,坐床上发愁:先前她打算着在顾府和苏问弦那儿的年轻管事里替绿意等人寻稳妥老实的,但眼下绿意已经心有所属,她这人又有点倔性,多半回转不过来,轻易看不上别人。好在听蓝湘那话,林师爷对绿意未必无情,倒也不是不能筹划一番。 而既然今日这林师爷来了后宅,她恰可借机问问这人有无家室。苏妙真拿定主意,便起身喊人,穿罢衣裳,也当没看见绿意蓝湘二人面上的不自在,吩咐她们各自做事,自己在碧纱橱里看账算钱,准备把开纺纱坊所需的现银人手再度核算一遍,还没忙活起来,侍书走进来。 侍书手上的红帖攒得死紧,向苏妙真道:“姑娘,那冬梅也忒烦人。” 苏妙真唔了一声,仍低着头写字。 “她居然一大早就在后院儿里偷偷烧纸钱,我问她,她支支吾吾不肯说,我让她灭,她又不愿意,好生晦气!” 一听“纸钱”二字,霎时间,苏妙真手中的狼毫细管在笺纸上划出了一道长长的墨痕,她迟疑问:“今儿是花朝节?” 侍书点头:“可不,大好的日子被冬梅给弄晦气了。” 苏妙真盯着那晕开的浓黑,半晌不语。她几日玩得太尽兴,都忘了今日就是二月十二,乃陈家姑娘的忌日。难怪一早起来顾长清也没按前几日那样叫她出门。 苏妙真轻轻叹气:她虽然对冬梅的身份一早有了猜测,但真正确认下来,心中还是有几分五味杂陈。原来冬梅真个是陈家姑娘的旧仆。也对,若非如此,顾长清何以格外优待冬梅。 还有那首署名“余容”的重阳词。 苏妙真托腮,有些好奇:究竟陈家姑娘是怎样的人,才能让顾长清挂记这么久呢。精通琴棋书画女子不是没有,单说平越霞,便是能诗善文,才华横溢的,且平越霞也是上等容色,比一个仅仅“模样单柔,打扮朴素”的陈家姑娘,想来是要强不少的。但顾长清硬是没看上人家,反而娶了自己。 苏妙真左思右想,也想不通,说不清怎得,她心里有几分丧气,便对侍书摆手道,“随她去吧。”接过一脸不赞同的侍书呈送的红帖,放眼一瞧,却是千户夫人殷氏递来请她赴花会,苏妙真也没兴致,便让侍书推掉,仍旧看账。 埋头理完,时已近午,苏妙真出厅一瞧,春阳高照,很有几分热意。就差人告诉顾长清一声,让他把林师爷留下用晌饭。晌饭虽只有三个人,苏妙真也吩咐厨房办得极丰盛,席间苏妙真更亲手斟茶倒酒,力求给这林师爷留个好感,她悄悄端详林师爷,见他年近三十,生得儒雅,谈吐得体不凡,只除了待她颇为冷淡,似有哪里不满的意思。 -- 第250页 饭毕,她疑心是否自己弄错,但问过在席上伺候的侍书,侍书却也大有同感,便更奇怪,一面瞅着婆子们收拾碗筷,一面不住念叨:“莫不是我哪儿得罪了林师爷?” 恰被回厅的顾长清听个正着。顾长清众人出去,落座。告诉苏妙真缘由:“林师爷这是对我表不满,和你无关。” 苏妙真纳闷儿,“那他该对你使脸色才对,干嘛对我不冷不淡的。” 顾长清笑道:“他觉得我这段时日总陪你四处闲逛,要误事。” 苏妙真看他一眼,见他虽笑着,面容却隐有忧色,不由起身斟了盏茶递到顾长清手中,小心下询:“什么事。” 顾长清吃了几口,摇头道:“这事牵连了织造衙门、机户织工,还有钞关税银……很有几分棘手。” 因见他不肯下说,苏妙真也不好追问,虽奇怪怎么还扯上机户织工了,但到底更惦记着绿意的事,就笑着把自己的一腔盘算跟顾长清说出:“席间我听林师爷的口气,他现在并无妻房,既如此,我其实有个人选给林师爷,夫君,你不若去替我探探口风。” 顾长清愕然,打量她一会儿,失笑道:“莫不是绿意。” 苏妙真啊呀一声,心中一乐,顾长清能这么问,想来看出了林师爷待绿意也有几分不同。便道:“我们绿意虽是奴婢出身,但可只能当正妻的。我早预备着给她全家放籍,等她出嫁我也会陪送丰厚的嫁妆。更别说绿意又识字又能算账,比寻常门户的女子要强不少,林师爷娶了她,绝不吃亏,日子只有越过越好的……” 正絮叨着,听顾长清笑着应下:“你放心,我明日就给你问。我见林师爷对绿意也有几分喜欢。对了妙真,问弦寄信过来,说岳母过几日到扬州一趟去祈福还愿,问你要不要也趁机去一回。”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回家不更新,后天早上更 第129章 扬州府。 乔总商走进玉合春戏院二楼包厢,与起身相迎的殷泽略絮寒温,便各自归座听戏。乔总商听出一楼戏台上正唱着的乃是武生,便有些吃惊,勉强听了好半日,到第三折 子却又是《包龙图案》,更是一肚子憋闷,就要差人下去问问,却被殷泽拦下道:“乔兄,今儿的戏都人被点好了,一色的破案申冤。” 乔总商一拍大腿,浑身上下的肥肉抖个不停,怒道:“哪个不长眼的乱改,这玉合春逢九的戏目不是《牡丹亭》么,我就爱听小藕官唱!”说着仍是要喊护卫小厮下楼去打听是哪个不长眼的混球坏了惯例,误了他的享受。 殷泽脸色一变,断声叫住了抬脚的乔家府卫,随即殷泽往对面包厢一指。“对面的人可不能招惹。” 乔总商探头去看,只见得垂了白纱帘幕下来,那对面包左右都是空无一人,通往一楼与后院的拐道都有小厮侍卫看守,不由奇道:“对面是哪家的女眷,气派规矩这么足?” “是苏运同的母亲与妹妹。” 乔总商这才恍然大悟。七日前苏问弦的母亲从武昌而来,而苏问弦的妹妹也于昨日来了扬州,这盐商们都是晓得的,皆因苏问弦自打亲眷们来了,就再没怎么赴过扬州大大小小的宴会。 乔总商一想起那几个盐匪在囚车里的模样和总商李府如今的衰败荒凉,就有几分胆寒。不由大为庆幸被殷泽拦了下来。登时抹把冷汗谢道:“亏你把我叫住,不然撞上去,可不就得罪了苏运同。” 又摇头道:“这苏运同说话办事让人摸不出路数,先我看着他处置李总商,缉拿盐匪,那般雷霆手段——还以为他要先拿李家的家私,再占私盐,好大发两笔横财。” “谁晓得这两处的银子他硬是忍住半点没沾染——听说在苏州找到的私盐他查也没查,就直接让盐政衙门的人接手。盐政衙门上报的私盐才两千引!啧啧,白花蛇呼风唤雨那么几年,怎么可能只有这些——苏运同腥风血雨里缴回来的私盐,他就是扣上一些,谁又能说个不是?” 殷泽极低微得冷笑一声,并不接茬。 * 王氏听说扬州新起的玉合春戏唱得好,有心来看,又因往年苏妙真还是个姑娘家,从没领略过扬州戏院的趣味,便欲带苏妙真一同出来,苏问弦得知后推了公务要亲自相陪。谁料半路被盐运使大人叫走议事。 苏妙真还有几分疲乏,并不往戏台上分神。扬州苏州离得不远,饶是如此苏妙真也是舟车劳顿过来的。她一路上都在寻思王氏何以从武昌大老远跑到扬州来,问过才知王氏一是为周姨娘生下的那孩子还愿祝祷外,二是想来替苏问弦寻个妾室。 周姨娘的儿子因生下来先天不足,痴痴傻傻的,到了三岁才学会走路,前阵子周姨娘写信至武昌,说苏妙真的这庶弟又大病一场,希望王氏能差人去扬州大佛寺走一趟,祈福还愿。 苏妙真一听,奇道:“怎么偏偏点名要大佛寺?” 王氏笑道,“说是当初她就是在大佛寺发愿求子,最后得偿所愿,既然大佛寺能庇佑她一回,想来还能再庇佑几回。”又道,“这大佛寺既然如此灵验,我哪里能不来。过三日咱娘俩就去大佛寺一趟,不仅为你那弟弟。也为你哥哥和你求个子嗣。” 苏问弦成亲一年有余,就带了个连娘上任,还不亲近,在外也是逢场作戏——这事儿早有人当耳报神传到王氏处。 -- 第251页 王氏因着苏观河子嗣不繁就操心受罪了几十年,一见苏问弦有这同样的趋势,甚至都要不近女色了,哪里坐得住,忙想亲自来替苏问弦纳个妾室。 王氏叹道:“我也明白你哥哥不能收扬州盐商官员们送过去的妾室,谁晓得那些人安了好心坏心。他身边的那连娘想来容颜不复,他不喜欢——你哥哥公职又忙,自己当然没空寻思这上头的事。可我这做娘的不可以不打算着。这才决定亲自出马,在扬州待上几天,寻个好的给他做妾,给咱们二房传香火。” 苏妙真迟疑道:“与其再纳妾,不如把嫂嫂和如意儿接到扬州来?” 王氏道:“她二人都不得你哥哥的心,纵接来了,也没用处。如意儿先前说是弄乱了他书房里的一方帕子,自那以后就遭了你哥哥的厌弃——赵氏更不必说,只会平白给你哥哥添堵……你哥哥府里本来就没可心的,再来了两个厌烦的人,他还能常常着家?不定就往行院里常住了,咱们府里的孙子,难道还能生在行院里?岂不让人笑话,再说了,那些地方姐儿只想着怎么取媚于人,焉肯如正经妻妾一般,劝着男人们学好的?” 苏妙真见不能劝,也只好放弃。她一面为赵盼藕和如意儿唏嘘,一面感叹王氏的慈母之心,一面又有些发憷,王氏压低声道:“你和景明那孩子过得如何?” 苏妙真脸一僵,忙忙称好,把顾长清狠狠夸了一通,足足说了一盏茶的时间,见王氏面容由忧转喜,才停下喝茶。 王氏笑道:“那就好,娘不过求个心安,像你这样的,他若是待你不好,那才奇怪,何况娘一见景明肯答应让你到这儿,就琢磨出他一定待你不错,不然哪肯许你随便出门……景明这孩子,人着实宽和体贴,你嫁对了。” 苏妙真点头附和。其实她本来不太想来扬州,倒不是她不想见王氏,而是忧心来了扬州,以后就不好开口向顾长清说要去武昌——毕竟出嫁妇人哪有常常出远门的道理,若换了别的男人,别说是武昌了,哪怕同在江南的扬州都未必许她去。 她再知道顾长清秉性温和,也不好意思得寸进尺。谁料顾长清居然看出她的顾虑不说,还再三保证,若她想去武昌,一定也会答应。 还有那护送她的一长趟家丁府卫和临行前他的万千嘱咐……苏妙真想着想着,心中忽地一动:顾长清和别的男人,还是有几分不同的。 忽听王氏话音一转,看她道:“真儿,你这成亲也半年了,肚子也没个动静?” 苏妙真支支吾吾把王氏对付过去,只说自己与顾长清成婚还没多久,两人虽恩爱,但顾长清公事繁忙,还时不时得去巡查小关,亲热的时间少之又少,这才暂无喜讯。 王氏信了,安心一笑。便又嘱咐她:“我看出你这是陪娘来看戏,自己不太喜欢,这会儿待得可烦闷了吧,别急,咱们现在就打道回府,替你哥哥相看几个好女子——先你爹还在扬州做官时,我就晓得扬州有叫瘦马的女子,是专门给缙商们做妾的,模样好有风情,男人们没不喜欢的,你哥哥这也需要一个合心的人把他拴住了……” 扬州瘦马和大同婆姨,杭州船娘以及泰山姑子并称四绝。因着扬州位居运河要冲之地,每逢洪水泛滥,下辖的州县总会有流离失所的灾民们卖女活命,日久天长,便有了个养瘦马卖给达官豪商们做妾的行当。 最上等的瘦马除了模样绝佳,更习琴练萧、能书画通歌舞,据说在床帏中更有些难以言喻的好处,是以闻名天下。 于是一回运同府,苏妙真就陪王氏在前堂坐着,专等牙婆领人过来。 不多时,一顶顶小轿便落进了运同府。进门而来的姑娘们各个貌美如花,打扮得也是风流娇媚,让人目眩神迷。 王氏满脸赞叹,连声说了几个好字,就让人拿银钱赏了牙人。那牙人见王氏如此大方,更是鼓足精神,只欲好好表现,做成一桩买卖。 便一一将那些女子喊出列队。先让姑娘们拜客,又让姑娘们走步,然后让姑娘们转身显出腰肢、上前露臂腕;随即又是让姑娘们说话给听声、抬眼给看神,如此种种。 王氏连看了七个人,便也有几分头晕眼花,喝茶略压神后,王氏对苏妙真道:“那第四个容颜娇媚,身段丰腴,只嫌太妖娆了,那眼风乱扫的模样,可别勾得爷们不学好!若纳进门有了孩子,决不能让她自个儿养。”王氏自言自语,“留子去母倒也使得……” 苏妙真张张嘴,很想说爷们儿不学好哪儿能赖女人,又听王氏喃喃道:“第五个倒也不错,只是看着单薄,别不好生养……” 苏妙真听王氏提起这些姑娘们不过当货物一般评头论足,也有些坐不住,正欲借口离开,想了想,暗骂自己矫情,仍是坐了回去:不说眼下风气如此,就她自个儿,不也找了几个金陵女子想给顾长清做妾么。 可,苏妙真心里有个小小的声音在为她自己辩解:可她是拿她们正经当人来看的,不打算苛待为难她们,更不打算夺她们子女。 但又有什么区别的?苏妙真暗暗苦笑,反问自己。她有问过那三个女子的意愿么? 出嫁前她只想着怎么对得起顾长清,怎么尽量避开男女之事,倒丝毫没有自醒过:她不知在何时居然沾染了这时代的风气习性。 苏妙真心中止不住地一阵难过,说不上是为自己多一点,还是为这些扬州瘦马和那三个金陵女子多一点。她微微沉心,琢磨补救办法,忽听有人进门道:“这是——”她刚扬起脸去看,就见苏问弦箭步走来,皱起眉道:“真真,你怎么脸色不好?不舒服?” -- 第252页 苏妙真忙得起身,见王氏也疑惑担忧看来,堆出一个笑来:“哪有,不过是看人看得久,有些累了。”手一指,轻声道:“娘和我在替你选小嫂子呢。” 第130章 牙婆一早知道被传来运同府,就打足了精神想要讨好这勋贵出身的苏运同,忙凑前道,“运同大人,这左手起第四第五个是我们扬州城里最好的姑娘了……”说着,便叫那两姑娘上前拜客。 那两姑娘刚福身下去,苏问弦抬了抬手,厅外不知何时进了八个穿甲佩刀的兵卫,肃容敛色把这些姑娘给请了出去,说是请,其实比拖强不了多少,姑娘们都吓得乱作一团,牙婆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遭也弄得心惊肉跳,望着那被拉出去的姑娘们目瞪口呆,颤着舌头正欲说话,苏问弦道:“还不出去?” 牙婆被他赏了这平淡而带些许戾气的四个字,瞬时间,也不敢多留,慌不迭主动告退。 王氏瞠目结舌,把手中预备着插簪定人的玉钗往桌案上一搁,扭头看向行礼起身的苏问弦道:“弦儿,娘是要给你选个可心貌美的妾室,你这就把人赶走了。”又叹道:“你身边没个知冷知热的人照顾着,让爹娘如何放心?” 苏问弦一打进门就先瞧见苏妙真神色不安,面有愁容,他哪里耐烦选妾。此刻便平静道:“母亲不知,今日母亲插簪定妾的事一传出去,今晚上就有人先替我付银赎人了,儿子在扬州城里能令行禁止,办事顺畅,也是因为儿子不收盐商们的钱,不拿盐道上的银子,若这事被人有机可乘……” 苏问弦故意留了三分话不说,反道,“不知母亲可记得,乾元四年的江盐运使?” 王氏一听,脸色一变。江盐运使还在扬州时,苏观河也正任着扬州知府,那时候两家偶有来往。江盐运使以清廉著称,但性好书画,后来就有扬州城里的某家盐商投其所好,高价买入低价送他。 盐运使虽收了下来,但其实并没办事。饶是如此,他被人弹劾抄家查出这价值千金的书画后,也最终下狱问罪。 这盐道是个肥缺,也是个险缺,多少人栽在这上头,她可不能害了自己儿子。“你说得对,这扬州城里的女人还真给你娶不得,可这么一来,难不成从武昌里给你选人,又或是苏州?听说苏地女子温柔似水,一口吴侬软语,真儿,不若你——” 苏妙真看见王氏朝她瞅来,心中一跳,便想推辞。她刚刚反省过自己,更也是巴不得天底下的男人都一夫一妻地过,哪肯替苏问弦买人做妾,便拿出为难表情,蹙眉要拒绝。 苏问弦先她一步,道:“母亲,儿子已有妾室,不想再买,何况我并不想耽溺女色。” 苏妙真被他解围,就朝苏问弦称许地一弯唇角。 苏问弦起初打断王氏的话,只是不想让苏妙真与他的妻妾有所接触,可忽地见苏妙真展颜一笑,明白不知为何,他这话讨了苏妙真的喜欢。 苏问弦心中一动,估摸着其中缘由。 王氏道:“你也二十六了,武昌城里娘见着,你这岁数的,哪个不是儿女成群,不过纳一两个妾开枝散叶罢了。” 苏问弦回神道:“儿子运司衙门未必能干满三年,等转任他地,也不过而立,子嗣上的事也并不需急。何况真真是个心软性子,你让她给我买妾——说不得她选着选着,看那些姑娘可怜就全部留下,难不成到时给景明也分几个妾室?” 王氏略一思索,倒是这个理。当初王氏领着苏妙真在人牙子手上挑黄莺翠柳时,苏妙真就闷闷不乐小半月,只说那些被人来回买卖的女孩子们可怜,自己不喜欢这地方。自那以后,府里再采买发卖下人,王氏就不许告诉苏妙真。 王氏叹道:“你说的在理,那且搁置搁置吧。”便叫人传晚饭入厅,三人用饭叙话。 到了晚间,王氏又赏了一回苏问弦招来的清音、杂耍班子,说是扬州城里最好的。但因着下午相看瘦马时颇费精神,看不多时,王氏就嘱咐着苏妙真也别贪好玩儿反熬夜,早早睡了。 苏妙真虽答应的好,但仍是看得入迷,一径到起更时分坐在花厅内也不肯走。苏问弦见她只管着瞅杂耍,和自己说话不过有一句没一句地敷衍着,当即双手一拍,屏退耍绳戏的女艺人,道:“真真,今儿你去了誉满扬州的玉合春,可喜欢那儿?” 苏妙真本来就不爱听戏,若非王氏说带她出门,她也不想凑热闹去戏院,更别说临走时还看了一场全武行。 便把上午所见所闻给苏问弦讲了,最后道:“那两群人差点没把一楼大厅给掀翻了,还都喊着要见小藕官,若非我借口论戏把人叫来二楼暂避一回,他们又知道是运同府的女眷不敢擅自冲撞,也不晓得藕官姑娘会是怎么个下场——饶是如此,我听有人还嘴里不太干净地在底下骂人呢。” 随即有些担忧:“我听着像是扬州卫驻军和知府衙门的人在闹不和,这两处闹不和,扬州城里岂不难太平?就连你也少不得要得几分麻烦的……” 苏问弦柔声道:“真真,你且安心。不说我与他们平级,就单说盐政是我朝国本,他们闹起来,也不会蠢到给我添麻烦。” 扬州卫右千户与知府属下为争一个戏子而闹不和,连带着卫指挥使与知府也生了嫌隙,这苏问弦心中一清二楚,但因着三处各有职责,向来互不干涉,他也不曾过问。 -- 第253页 此刻听得府军二处里有人在苏妙真跟前放肆,他心下大怒,安抚住苏妙真,一转头就瞬间沉了脸色下来,扬声喊侍卫进来,冷声询问玉合春的事。 侍卫一一作答后更不敢多话,扑通一声往地上一跪,连磕了几个响头闷声道:“是敖勇护卫不周。” 苏妙真吃了一惊。她深知这些人跟着苏问弦缉私盐查盐场,干得乃是风里来雨里去、说不得还丢性命的差使,如何能让苏问弦发落敖勇失了人心。忙道:“和他们无关,原是我想帮小藕官一把。何况就因着有府卫在,我和娘才安安生生地回来了,依我说你还该赏才对。” 说着,就忙让侍书拿了几包碎银送给敖勇,再分下去。 敖勇伏在地上,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头上直冒汗,勉强抬脸,并不敢看苏妙真,道:“姑娘午间已经赏过一回了,属下不敢再受。”又对苏问弦道:“还请大人责罚。” 苏妙真无法,只能眼也不错地盯着苏问弦,见他看来,极低微地说了一句:“哥哥,别——” 苏问弦见苏妙真情急,便柔下声道:“我不过是差他去打听今儿是谁在一楼放肆。”说着,他叫来敖勇上前,附耳交代了他几句,敖勇心头一跳,但要迟疑,瞧见苏问弦笑意不达眼底,忙不迭就领命躬身,退出花厅。 苏妙真见这事揭了过去,乏意上涌,掩唇打了好几个哈欠。由苏问弦陪着回了厢房,苏问弦道:“现下虽是开春了,还有些冷,你夜里不能贪凉蹬被子。” 苏妙真被他说得脸一红,讷讷道:“我都多大了,早没这毛病了。再说,自打嫁人后,就是顾着他身体,我也逼着自己改睡相了。” 正在内间亲自打点床铺的连娘出来听个正着,噗嗤就是一笑。 连娘自打被抬进门,苏问弦就不怎么往她那儿走,她起先惶惶了一阵子,后来见苏问弦并不碰伯府里的女人,也大概放了心。 因连娘知道苏问弦最是孝顺,又看重这五妹妹,便主动过来先服侍了王氏歇息,又给苏妙真收拾着厢房,更想要趁机见见苏问弦。这么左等右等总算把人盼来,正要上前表表功劳,见得苏问弦漫不经心瞥她一眼,淡淡道:“你怎么过来了?” 连娘心中一跳。她好歹跟了苏问弦□□年,如何看不出这是苏问弦发怒的前兆。忙低了头道:“妾只是尽尽心。”更不敢问苏问弦晚间歇在哪儿,只得招呼了婢女匆匆离去。 苏妙真见此情形,微微一叹。把苏问弦叫进明间坐了,婉声劝道:“哥哥,你待她们也该好一些,不说子嗣,人家就是买来的妾室,也是会哭会笑的人呐。” 苏问弦凝视着眼前这人,见她的小手攥紧了一方牡丹莲花纹样的绣帕,他犹豫片刻,仍是按不住想更了解她几分的心思,问道:“真真,下午那会儿,你不是不愿意替我选妾么,我还以为你因着自己是正妻,看那些妾室通房不顺眼——怎么现在却替连娘说起好话来?” 她哪里是看不顺眼妾室通房,她分明是看不惯男人们三妻四妾。可这话怎么能对苏问弦说得,苏妙真应付几句,就要送客歇息,却见苏问弦不动如松地吹着茶沫儿,并不起身离去,一副刨根究底的样子。 苏妙真欲言又止,她很想给苏问弦洗脑洗脑一夫一妻的好处,但又怕苏问弦听了不喜,更也不晓得该如何分说。犹豫了半晌,突地手一热,却是苏问弦隔着绣帕握住了她的手。 第131章 苏问弦道:“真真,你有什么心事想法,尽可告诉我,你须知道,这世上除了爹娘,就是我最愿意护着你,疼着你——” 苏妙真见他说得恳切,莫名其妙地也安下心来,便如此这般把她的想法说了。末了看向苏问弦道:“我晓得三妻四妾是常例,可若真心喜欢一个人,或想要家宅安宁子孙和睦,少纳妾才好呢。你瞧顾家的叔父叔母,那就是一夫一妻地过着,只有一个逝世的妾室。他们子嗣虽不多,可又热闹又祥和,顾婶婶更是比寻常诰命年轻温柔。而顾叔叔虽一心在工部效力、操劳开新运道的事,时不时餐风露宿,可人看着也比妻妾成群的同年要康健……” “爹娘感情虽好,可为那三个妾室,娘背地里也哭过许多回……”苏妙真叹口气,“我起先见你和嫂嫂两情相悦,就打算劝你少纳甚至不纳妾室,可谁料嫂嫂她——便是如此,哥哥,你若另寻了可心喜欢的人,也别朝三暮四,让人家难过了……” “一般女子不都以贤惠不妒为傲么?” 苏妙真抬眼瞄瞄苏问弦的神色,见他并无不悦,又继续道:“我是女子,自然晓得女子的心事。大家嘴上都说要贤惠,心里却都泛着酸呢。三从四德不妒不忌说着容易,做起来可难得很,若一个女子喜欢别人,肯定不愿对方纳妾寻花的……” 她话闸一开,越说越兴奋,也顾不得在苏问弦面前掩饰什么,只恨不能引经据典,说服苏问弦尽可能少纳妾,尽可能专一待他身边女子,正要提提有隋独孤皇后的例子,突听苏问弦冷不丁问道:“那你若喜欢一个人,也不愿意对方纳妾?” 苏妙真大力点头,顺嘴答道:“那自然,我要是喜欢他,他也中意我的话,我不仅不许那人纳妾,看别的女子一眼,我都要撒泼哩。” “那你怎么还想给顾长清纳小星?” 苏妙真下意识继续答道:“因为我害怕喜欢他啊。” -- 第254页 一语毕,她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不得了的东西。苏妙真心中噗噗直跳,她先前托苏问弦采买貌美女子,给的理由只是自己想做个贤妻,以及她畏惧产育。苏问弦一直都以为是周姨娘难产让她看见,从此害她落下了心病。 但她从没说过她自己更深层的隐忧——她害怕喜欢这里的人。因她不想错付真心、浪费精力,到头来仍不得不面对那人见异思迁的结局。 这里不比前世,男人们拈花惹草根本不算什么,论起来别人还会赞一声“风流”。没有制度道德的约束,她凭什么相信对方会待她从一而终呢,更何况这里还不许女子休夫,她若受不了,也只能等着对方大发慈悲地休妻或和离。 这里洁身自好的男子少之又少,也几乎不会有人理解她的想法,好比独孤皇后虽与杨坚恩爱一生,但杨坚仍纳了宣华夫人。 顾长清克制沉稳,洁身自好,他确乎是个很好很好的男人,她并非……苏妙真苦笑:可一来他心有所属,二来他不是圣人——没有制度与道德的约束保障,她自己也担不起看错人的后果。 与其一开始抱了希望最后失望,还不如起初就不留幻想,把时间心神放在其他事上。 苏妙真微微叹气,正欲借口疲累离开,却被苏问弦握住手腕拦了下来。 他微收着力气一拉,就把苏妙真带回了太师椅里。苏妙真生怕苏问弦留她下来是要骂她胡思乱想,悄悄抬眼去瞅,却见苏问弦正凝神端详着她,倒看不出喜怒,只是目光深沉,带了些探究。 他问:“你是害怕失望,所以一开始就不想抱希望?” 苏妙真揣度不出他的意思,小心而迟疑地点了个头,正搜肠刮肚地要说几句话——来辩解自己当初年纪小太天真,才异想天开。眼下她早改了心肠,安安心心当着顾夫人——就见面前阴影一笼,是苏问弦起了身,苏问弦又把她也拉了起来。 苏妙真眼见他是个要走的意思,正巴不得他早早离开不用听教训,就急急把人送到门槛处,探头一看,外头黑沉沉的,廊下的灯笼照亮了些许。 院口似有丫鬟婆子们候着,刚要意思意思地嘱咐苏问弦几句催他离开,就被他在鼻梁上轻轻一刮:“真真,想不到你居然是个小醋坛子。” 苏妙真见他唇边带笑,正打趣地瞅着她,从耳根处“蹭”得便是一热,“不是,我虽然心里在乎,可并没付诸行动呐,我还,我还主动给夫君纳……”却被苏问弦截断道:“你放心,不会有人舍得让你失望……” 苏妙真迷迷糊糊地瞅着他,奇怪他怎么笃定顾长清将来如何,苏问弦笑了两声,再度捏了捏她的鼻梁道:“明天陆大人的正妻下帖请母亲一叙,我趁空带你去开明桥看花会,愿不愿意?” 苏妙真两眼放光,也顾不得嗔他总拿她当小姑娘耍弄,连声称好。 到次日,苏问弦果然信守诺言,领她在开明桥、小秦淮等地来回转了一天。 但接连两日却忙碌不已,苏妙真与王氏不是在虹桥碰到了某府的夫人,就是在桃花堤偶遇了哪家的堂客,如此种种,无不是想借机与苏问弦这个运同搭上线的,倒让苏妙真烦不胜烦。便和王氏商量着等去大佛寺时早去早回,不打运同府的旗帜,免得又被人打扰。 于是二月二十三,两人只带了两名府卫,三个丫鬟,乘了简轿就向大佛寺去了。 大佛寺并不在扬州八大名刹之内,但也算小有名气。寺外城河接着山门,有一两只画舫徐徐划来。苏妙真远远看见那画舫里似坐了熟人,下轿时瞅了几下,没来得及细看,就被王氏叫到寺内。 寺内粉墙绿瓦,松柏遍地。苏妙真随王氏进到正殿拈香添油,一时事毕,被请入侧殿安坐,自有僧人端来素果清茶。 王氏见这大佛寺的僧人并不百般谄谀求化钱粮,也有几分欣喜,暗道这些和尚虔敬礼佛,倒不似时下一些僧人只想着募化银钱,看来真有几分神通。便主动要来疏簿,想要求嗣。对进房而来的觉圆僧人笑道:“觉圆大师,闻说大佛寺求子甚是灵验,若果真如此,我情愿化上一笔银子,替儿子求嗣。”顿了顿,又道:“还有我这女儿,她成亲虽不过半年,也该未雨绸缪起来、” 苏妙真暗暗撇嘴:世人也忒可笑,就为求个心安,大笔大笔地拿银子打水漂。不说有没有佛祖,就是有,这佛祖自己都是断情戒欲的,哪能管俗世里的生产情爱之事?还有这些僧人,不好好念经做功德,倒关心起世人的肚子了,明明他们祖师爷是想普度众生、化人成佛。这些僧人反替人求子,岂不是害人堕入红尘受难? 又听得王氏还操心起她的肚子,顿时心生无奈。她借口散心,也不管王氏在身后叫她,就匆匆出堂赏景,连句客气话也没给捧着疏簿的觉圆。 觉圆一进门,打眼就见得堂内端坐了一颜似三月桃花的绝色妇人,心中已是一震,又见她福身提裙而去,身段袅如杨柳,行动间有步步生莲之态,更是魂飞荡魄,不知今夕何夕。 原来这大佛寺里的僧人不过二十之数,都是贪淫陈驰,时常□□来进香貌美妇人。且他们行事机密,只选□□风骚或体弱胆怯的妇人,再用符水迷香,等那些女子醒觉发现时,生米已成熟饭。 放浪久旷的以此为乐,被这些僧人用好话哄住,巴不得时时来大佛寺与情郎相会,自然不会声张;胆怯的畏惧流言蜚语,宁可吃了暗亏,不来便是,也从不揭发。是以天长日久,就连扬州城里的一些盐商官员的妻妾内宠,也有被他们沾手的。 -- 第255页 霎时间,觉圆在心里来回想道:这扬州城里往来求嗣的妇人如何能有此女容色。见此女年纪小小,料得性情绵软,纵然成了好事,她也断不敢声张。 …… 苏妙真出殿游赏,恰好遇到了名动扬州的小藕官,她来扬州数日,为苏问弦的缘故不见各处女眷,早是缺个人说话。即刻就让侍书把进香完毕的小藕官叫到身边,两人选了一侧殿叙话。 苏妙真打量着淡妆素抹的小藕官,见她比在玉合春所见时要神色轻快:“可是有什么好事?” 小藕官自幼登台,技艺娴熟,唱腔极好,十三岁就红遍江南,不说扬州,就是常州松江苏州等地都有豪商官绅来听她唱戏,更因小藕官生得容颜姣好,时不时就有人想要娶她做妾。一来二去,那些人自己先争得厉害,甚至连扬州卫所与扬州知府的人为争她也大打出手。是以小藕官去到何处,总为各府女眷所不容。 此刻见这苏运同的妹妹不把她看做红颜祸水,便如实道:“苏安人万福。奴轻松的是——那扬州府同知的家仆前日出城过关时,被河防营在船上搜出了私盐,城里闹得纷纷扬扬,妇孺老幼无人不晓,连我昨日去殷总商府上献唱时,也听得各府女眷在议论此事,都说——连带着吴同知都要下狱呢。” 又低声道:“苏安人或许忘了,那吴同知,就是在玉合春一楼破口大骂、闹得最凶的那位。面有黑痣,个子不高的……” 苏妙真听得“私盐”二字,先是一惊。又听“吴同知”一人,更是一愣。凝神细想,大概记起了几分。可这事既然闹得纷纷扬扬,她怎么半分没听见呢。还有这私盐,究竟是真是假? 第132章 苏妙真沉吟一时,问小藕官道:“藕官姑娘,你长在扬州,这府军两处闹起矛盾,盐道两衙门该是从不插手吧?” 小藕官道:“那自然,井水不犯河水。盐道上的高官们哪里耐烦管,各自下辖的盐务就够繁杂了。所以都说这吴同知罪有应得,当然,吴同知自己肯定不服气,嚷嚷着说运同大人为着……” 因小藕官瞧见苏妙真尚凝神看她,似半分不知的模样,话头一转,不着痕迹笑道:“嚷嚷着说肯定是运同大人与河防营抓错人了。” 苏妙真这才心定。 小藕官笑道:“奴乘画舫来的路上,瞧见扬州卫驻军有三三两两在知府衙门前拍手叫好呢。” 苏妙真笑了:“听你这意思,竟是更偏向扬州卫驻军,想来岂不是更中意那个右千户了?” 小藕官面上一红,轻声道:“安人别打趣奴了。”随即怅然看向亭外,道:“杨千户已然娶了乔家姑娘做妻,夫妻恩爱,已有两年,可绝看不上奴。”她撇过头,见苏妙真眼底多一抹好奇,叹口气,便把这里头的纠葛对这助过自己的苏安人细细讲来。 小藕官身世飘零,才艺冠绝一时,她在戏班见多了当红戏子被人包占、最终色衰爱弛的事。且那些男人嘴边常挂着的是“婊*子无情戏子无义”,抛弃起梨园名伶也无半分愧疚。就是有福气能被纳去做妾,也少不得为大妇所欺压——毕竟戏子是下九流,比娼妓还多了一份抛头露面,正妻教教这些上不得台面的戏子们规矩,被人晓得,还是贤惠之举。 小藕官便打定主意,唱够戏攒住钱,以后寻个同班艺人或是老实乡汉嫁了,绝不贪图一时繁华给人做妾,戏班班主见她埋头习艺,分外刻苦,也一直庇护着她。 她也从不私赴堂会,陪高官豪商们饮酒作乐,更不必说服侍枕席。但时不时会赴名士的邀约,不收分文地清唱几曲,故而她虽比其他红戏子少拿银钱,却多了名声。 这扬州城内外打她主意的人见她坚贞不屈,不慕富贵,对她也有几分钦敬,时常争得是她哪天该替哪家唱哪场戏,倒也不明面逼她做妾。 唯有一个吴同知三番两次去玉合春纠缠小藕官。 而扬州知府与扬州卫指挥使早年在他地就有过节,两人如今同在扬州为官,更是互不给好脸。府军偶有合办之事,知府卫指挥二人总趁机明争暗斗,便常常横生枝节。 下头的人为了给上峰争口气,时不时也借着这事那事闹起来,如今卫所的人见知府心腹吴同知迷恋纠缠小藕官,哪有不借机生事的。 小藕官这是恰逢其时,成了两处人斗气的筏子。 小藕官强笑道:“安人不知,千户大人多是觉得替我出头,既可以打知府衙门的脸,又可以博一个行侠仗义的名,他对我并无它意。” 顿了顿,又私下道,“我先前去吴同知府唱戏时,曾被醉酒的吴同知缠住,他说知府老爷有不为人知的后台,背景极深,他随知府办事,日后前程无忧……此番运同大人虽是执行公务,却得罪了知府大人。二人虽是平级,但知府大人若暗下黑手……总之,您回去一定要跟运同大人提上一提。” 苏妙真点头应下,又道:“那你呢,知府若为此迁怒到你身上——”犹豫道:“要不,你随我去苏州,苏州和扬州一般繁华,而且苏州百姓比扬州的普通人要富裕,你去那儿就是单给普通人唱戏也够挣银子的了。” 小藕官感激一笑:“安人放心,我在扬州城里也有几分清名,知府若发落我,也得记着有句话叫‘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她轻轻一叹:“我孑然一身,在哪儿都是一样的,在这儿好歹还有他……” -- 第256页 苏妙真一怔。她见小藕官如此坚定,也只好默默唏嘘,更不知该如何安慰这洞达聪慧的女子,只能拉着她四下游玩了一番。如此待到近午,还要请小藕官一同去后堂用素席。小藕官因思量着自己是戏子,怕王氏不喜,再三辞了。 苏妙真只能独个儿入了后殿内堂,陪王氏吃了回斋饭,又听了一回佛法,正坐在蒲团上犯困,忽听得王氏笑道:“真儿,最后殿有个子孙堂,你去礼佛一番,静坐半日,觉圆等大师都说只需半日,便可上感佛祖,求得子嗣。” 苏妙真是个坐不住的性子,一听要独自静坐半日,便磨磨蹭蹭地不想去,悄悄附耳对王氏道:“我独自在净室待着,不太方便吧,万一有僧人偷偷进去非礼我……” 王氏瞅一眼厢房外合十闭目,默默祝祷的觉圆,摇头笑道:“你安心,娘差人去看过了,那子孙堂边的十数间净室,四面严密,断无缝隙,且自然不是你一人,那两名府卫和侍书等人都在外头看守陪护着。” 又笑:“你以为人家高僧不想避嫌么,本来这求嗣该是静坐于净室,一宵念佛……但觉圆大师还有主持都说,若换做你,一个下午便成。人嘴上虽说是因娘心诚,但多半是怕为了你横生事端。” 王氏摸了摸苏妙真的脸,有些愁闷:“我儿,起先娘还说你生得一副绝好颜色,是福气。如今见得却也未必,不说京里东……哎,单说这会儿,人得道高僧都怕你若多留,会惹闲话……” 苏妙真无法,只能由觉圆领着去后殿子孙堂烧香求子。 殿里的烧香妇人也有四五个,其间一年轻妇人衣着华贵,被六七个婆子丫鬟亦步亦趋地围从着,一看便是大家气派。 苏妙真因不小心踩到了那妇人落下的荷包,拾起快步过去,还没把人叫住,就被一婆子兜脸骂了一顿:“哪家来的没眼色的乡野村妇,居然要来冲撞我们姑娘,可打听着,我们姑娘的爹是谁。” 侍书上前一步,横眉怒目回敬道:“我看你们才是瞎了狗眼,管你是谁,居然也敢在我们姑娘跟前放肆……” 苏妙真伸手一拦,给侍书使了个眼色。侍书记起她们本是低调改扮而来,不能招摇身份,这才忍了气后退一步。 苏妙真心里也不甚痛快,但不愿生事,正要转身离开,却被那年轻妇人叫住,“夫人留步,”她先扭头对那出声婆子叱道:“唐嬷嬷,这夫人是好意,你却仗势要欺人,好大的胆子!” 随即向苏妙真恳切道歉了一番。又道:“妾身杨乔氏,冒犯夫人了,还望夫人恕罪。”说着,便是柔柔一拜,更从袖中拿出一张名刺,双手递出:“夫人若不嫌弃,还请今日或他日大驾光临,妾身给夫人赔罪。” 苏妙真见她极是温柔贤淑,礼数周到,也心生喜欢,便接过名刺,受了这一拜后还了个礼,正要说些什么,忽见得那名刺上有“千户杨家”四字,登时一愣,把这杨乔氏上下打量一番,问:“夫人可是乔总盐商的爱女?” 见杨乔氏惊喜点头,苏妙真心中一叹。明白为何小藕官一个未成婚的女子要来大佛寺进香。怕是想见见这两年未有所出而择定今日进香求子的杨乔氏。 杨千户屡屡为小藕官出头,小藕官再是明白其中另有原因,也未必能按住那一腔恋慕的柔情。可小藕官的自尊与理智不许她做妾,故而才欲要见上一见杨乔氏,断了心中对杨千户的念想。 这杨千户好福气,正妻出身豪商却不见半分骄矜,又有小藕官那样的通透坚贞的女子暗暗恋慕,想来为人不差。 苏妙真正沉思着,忽听得杨乔氏致歉,说急着静坐祷告,好求得子嗣,无法继续奉陪。苏妙真连连说了几句无妨,目送杨乔氏一群人离开,自己才回身过来。 她对着殿内供奉的子孙娘娘、送子张仙、延寿星官挨个跪地磕头,参拜三次,又捻起九柱金线沉香,一一插进香炉供奉,双手合十,全套功夫滴水不漏地做足,自不消说。 随后便被领入祈嗣净室,这东边的净室总计四间,都挨在一起,但逐间隔断,最右边守了苏妙真先前所见的唐嬷嬷等人。 苏妙真进到左边居首一间,四遭留心去看,下边铺了整整齐齐的灰石板,一块连着一块,十分紧密,确实无半丝缝隙。中间则陈设了床帏桌椅,桌上安放铜炉,燃着着幽幽熏香。 苏妙真便让府卫婢女们在外守候,自己安坐在内。拿了一卷佛经装相,摆出虔敬礼佛模样,突地听得脚步声,却见是先前那觉圆。 他捧了碗符水进来,安放在圆桌上,合掌垂脸道:“女施主如此虔诚,善哉善哉……女施主,这是求子的符水,喝了能上感佛祖,与菩萨通灵,届时女施主将求嗣一事向佛祖相求便可。”说着,他便目不斜视地退了出去,反手带上木门。 这些做派,让苏妙真看了,便是一嗤。更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狐疑。摇摇头,嫌弃地瞅着那碗里的符水,见得符水浑浊不清,暗暗心道:她可不信这一套,说不得定这里头就有重金属朱砂等妨害身体的东西。 等了一会儿,苏妙真搁下佛经,起身就想把符水倒入床后,刚走四步,脚下一软,却是踩在了一块松动的灰石板上。 苏妙真心中一动,蹲身下去,轻轻一按,这石板又是一动。 苏妙真眼皮一跳,心中一沉,急急起身,走到那香炉跟前,用绣帕捂住口鼻,揭了盖子看那香灰,果见得里头残渣里似有他物。 -- 第257页 刹那间,她把前世看过的那些明清话本来回想了一遭。暗暗咬牙:是了,难怪世上并无佛祖,人们还说大佛寺求子灵验,若不是别有缘故,岂能如此;难怪觉圆一个佛门子弟,却看都不敢看她,他如心中坦荡,自然光风霁月,那般举动,分明心存歹意。 苏妙真急急起身,戳开窗纱瞄了一眼,只见殿内出来一女子,那女子打扮得风流媚态,独身一人,说说笑笑地在某和尚的引领下进到对面一净室。若说苏妙真心中本有六分肯定,那她此刻已有八分,等到院中净室全被关上,往来没有任何和尚,她便悄悄推开门,低声把护卫丫鬟唤入。 那两护卫也是刀口舔血、久经江湖的人,一见得香炉与灰石板的情形,登时明白过来,两人骤然变色,立马把门栓上。一护卫对苏妙真道:“姑娘别慌,属下一定护姑娘周全。孙荣,你去窗边看看动静。” 孙荣奔到窗边瞅了一眼,连连摇头:“外头没人,敖力,咱们得马上带夫人姑娘离开。” 敖力眉头一皱,“大佛寺的青壮年和尚有二十多个,咱们若贸然慌张离开,被人看见,只怕……” 苏妙真亦回过神来:“不错,一来,这件事大佛寺上下都脱不了干系,若觉圆从这石板后头上来,见不着我,或是外头和尚见我不肯求嗣就匆匆要走,肯定会反应过来,即刻叫人阻拦。如此要紧的事,他们定怕东窗事发——更不知我和哥哥的关系,他们那就无所顾忌——自然要痛下杀手,以防咱们泄密。而这大佛寺却也不小,咱们人生地不熟,又有五个女子,未必能轻易逃出。” “那我们怎么办呐。”王氏带来的丫鬟萍儿“哇”地一声哭出来。侍书也正魂飞魄散间,被这哭声一激,眼泪珠串也似地落下来,苏妙真忽见她二人如此,忙抽帕子捂住了萍儿的嘴,苦笑道:“我的小祖宗,你再哭,就把人引来了。” 萍儿侍书一听恶人会来,这才抽抽噎噎地住了眼泪, 敖力孙荣互视一眼,将苏妙真请到一旁,低声道:“姑娘,其实若我二人竭力拼杀,又只护姑娘一人,可以脱逃出去。” 苏妙真一惊,瞥眼见得侍书萍儿正都眼巴巴地瞅过来,等她拿主意。即刻摇头,轻声道:“不行的我是能走,她们就全性命不保了。” 敖力孙荣一拧眉:“姑娘千金之躯,她们岂能相提并论?且为主子卖命也是分内之事。” “不成!”苏妙真按了按脑门,断声拒绝。她只觉太阳穴突突直跳,一咬牙,看向敖力孙荣:“为今之计,只有先制住觉圆,把他打晕,让他无法通风报信。同时由侍书借口犯病离开,去递信儿让哥哥带大队人马过来。咱们在这儿按兵不动,麻痹他们,等哥哥过来相救。”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晚上还有一更。晚上8点 第133章 觉圆在地下等了小半个时辰,约莫着火候到了,便悄悄移开地坪石板,探身翻出,果见得那绝色女子伏倒在圆桌昏睡过去,手中佛经落在裙边。觉圆又往窗外张望,院中一丫鬟正百无聊赖在阶下发呆。他心中大喜,悄无声息地往圆桌走过去。 觉圆定睛一看,只见得这女子身着半旧不新的玉色对襟紧袖衫儿,衫儿上错落有致地绣些淡淡桃花。一双小小素绢潞绸合欢绣鞋在葱黄缀百蝶棉裙里若隐若现,鬓上不过几枝银簪,打扮得极为简朴素雅,饶是如此,仍让觉圆呼吸一凝。 又见她露出小半张粉脸儿,觉圆凝神打量过去,只觉眉展春山,唇绽红樱,真个儿是无处不白,无处不嫩,无处不娇,更无处不美。 觉圆这么傻登登地看了小半会儿,才醒过神。他浑身上下无处不冒涛涛烈火,喉咙干得发热,心上挠得发痒,三步并作一步,急急凑身上去,就把这人抱进帐中。 暗暗心道:若把人直接带到下头暗室,却不能独享此娇儿,莫不如在此成就好事,反正这净室也颇能隔音。虽得碍着外头的丫鬟护卫而不能肆情纵意,也比被师兄师弟们瞧见此女分一杯羹强。 觉圆这头一面盘算得好,一面便低头火急火燎地要脱靴解衣,正扒着僧衣时,忽地后脑一痛,两眼一黑,他人就被无声无息地砸晕倒下。 苏妙真那头听得动静,猛地睁目,嫌恶地瞅了觉圆一眼,整衣下床。 敖力右手捏了一片碎瓷,左手提着觉圆的衣襟,面带犹豫。 苏妙真见他看了自己一眼,心知敖力这是不愿当她的面杀人。探手把床底下的那碗符水拿出,轻声道:“敖力小哥,用这个以防万一。” 敖力嗯了一声答应。接过快步蹲下,一手扳过开觉圆的嘴,一手端着那碗符水,也不客气,三下五除二便倒了进去。随即看向苏妙真道:“姑娘,这会儿算着时辰,侍书也该见到运同大人了。” 苏妙真轻轻点头。 敖力见她眉头微蹙,但面无惧色,始终镇定自若模样,不由暗暗一惊,果然是运同大人的亲生妹妹,这等临危不惧、运筹帷幄倒是相似。 其实在侍书走前,他与孙勇又劝过苏妙真数次,说不若先行借事离开,或许可以瞒天过海顺利放行。 可苏妙真坚持说,若她先走,僧人见苏妙真并未晕厥,绝对不会傻到以为苏妙真没发现净室的奥秘。同时也会打草惊蛇,无法将这些恶贼一网打尽。 -- 第258页 又见她凝眸沉思,似有忧心烦恼之事,不自禁出言道:“姑娘可是害怕?其实我方才大声说要四下散心,这些和尚绝不会知道我还在此,纵然有事,我也能出其不意护住姑娘。” 因见苏妙真摇头,敖力又问:“忧心夫人?孙荣已经去前殿看守,纵有异动,也能护住夫人。”又道:“运同大人手下除了盐道上的官兵,还有数百私卫,个个以一当百,大人一来,今日之事便是易如反掌。” 敖力见苏妙真摇头,顺着她的目光看向窗外,又听苏妙真轻声道:“我在想,今日的事一了,不知要有多少来过此处的女子名声受污,为夫家所不容。” 敖力一愣,记起苏妙真乃是出嫁妇人,便低头道:“姑娘不必烦心,不说姑娘并没为贼人所欺,单说夫人与姑娘此番出行,原就是改扮避人了的——外人如何得知姑娘曾来过此地,更不必说——” 停了停,又道,“我与孙荣更一定守口如瓶,绝不让人诋毁姑娘清誉。”敖力眉头一耸,“孙荣与我形影不离,他若敢有半分闲言,我第一个饶他不得。” 她忧心得可不是自己的名声,而是……苏妙真摇头苦笑,走至门前,就着先前戳开的小洞往外一看,只见得院中偶有僧人经过,萍儿坐在阶下,时不时被往来僧人惊得肩头一颤。 忽地萍儿扭头看来,二人恰好对上视线,萍儿见她无事,立即神色一喜,待要上前。苏妙真心头一紧,赶紧朝她眨了眨眼,萍儿见状,终于记起苏妙真的嘱托,忙又安安静静坐在阶下,低头盘弄手指,尽力摆出举止如常的模样。 苏妙真见她还算镇定,也松一口气,正欲和敖力再说几句,忽听一声掀破房顶的尖叫,却是先前所见那杨乔氏的嗓音,凄厉无比,“救命,有歹人……呜……” 苏妙真陡然一惊,瞥眼看向一旁的敖力,敖力先前告诉她说:这寺庙的僧人行事严谨周密,不是对举止放浪的女子下手,就是对看着小门小户而又娇弱可欺的妇人作恶。苏妙真此番而来,衣着朴素,随从简单,在那些僧人眼里恰是无权无势可以恣意欺侮的对象。 但杨乔氏随从众多,更亮明身份,这些僧人该不会对扬州卫千户家的正妻下手。 可听这声音,杨乔氏分明已经遭了毒手。 苏妙真额头渗汗,奔到门边,趴身一看。从纱上只见得殿内已然出来四五个和尚,俱都凶神恶煞,从门外匆匆而过,走向最右净室。 顷刻间,苏妙真先前所见的唐嬷嬷怒喝几声道“我们姑娘是杨千户家的正妻,乔大总商的三女……”然而话没说完,就听“扑通”一声,该是那唐嬷嬷被砸到在地。随即就响起杨乔氏身边其他丫鬟婆子们的惊恐尖叫声。 苏妙真心头一颤,从窗寮上被戳破的纸洞中又见得一矮胖和尚转身回来,抓起软倒在地的萍儿,一把人拎起,对其他人说道:“这丫鬟不是杨家的,她也看见了,不能留。我去西边池塘把她溺死,到时推说是她自己失足。”说着,那矮胖和尚便把萍儿拖向相反方向,消失在某一角落。 苏妙真下意识地便要推门而出,还没伸手,就被敖力死死拦住,极低声道:“不可,咱们这会儿出去了,他们就会知道姑娘你没有中招。” 苏妙真急得浑身直冒冷汗,又听那外头的几个和尚出来说话。 “这杨乔氏骨头忒硬,我还以为她定然不敢声张,宁可吃了闷亏,谁料她趁我不备仍是尖叫出声,要喊人相救。幸亏今儿就留了三家女子在此,还有一个是常来往的。” 一和尚重重呸了一声,冷笑道:“那乌龟千户屡屡和同知大人作对,还抢了同知大人看上的小藕官,这会儿也做了绿毛龟了,同知大人若晓得我替他出了这口恶气,一定有赏!” 这说话人嘿然一笑:“咱们寺可还差五张度牒,只要同知大人说一声,那……” 另一和尚唉声叹气道:“觉定,吴同知偷贩私盐,前儿晚上被运司衙门下狱问罪了,你都不知道?哪里还有赏,你这回闯下大祸了,怎么你行事也不提前跟我们知会一声?现在如何收场,那些丫鬟婆子还晕在地上。” “觉明,你这话真假?”觉定一惊,来回在院中走了片刻,发狠道:“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这杨乔氏先奸后杀。杨乔氏不是要来寺里斋醮三天么,咱们夜里埋尸出去,等人上门就推说她自己早早跑了,再布下几个迷魂阵,让那王八杨千户以为她在此与人偷欢,私奔而去。” 觉明沉吟片刻,道:“倒是可行,那杨府的下人如何是好。” 又一和尚冷笑道:“就说是杨乔氏伙同奸夫,下毒谋害了身边人好方便淫奔,咱们半点不知,那杨千户也是个要脸面的人,岂肯让人晓得自己婆娘偷人私奔。” 觉定大笑:“妙,妙——是了,觉圆那小子还在这房里颠鸾倒凤……”又道:“听说这房里的小娘皮生得人比花娇,比画儿上仙子还娇娆妩媚,咱们不若进去……” 苏妙真听了这些话语,不寒而栗,她勉力捂住自己的口舌,一丁半点儿也不敢出声。又听得那叫觉明的和尚大笑出声:“他小子可眼高于顶,好容易碰上个绝色的,咱们也别打扰。他长得不赖,也有几分本领,若使出手段把人盘弄住,以后还怕你我没艳福享?得,你若不解渴,再去把那杨乔氏弄一回,我们哥儿几个替你善后,先把这些下人拖出去处理掉,再去前殿应付来进香的人,就说今儿净室已满,不能收人了。” -- 第259页 顷刻间,苏妙真就听得这些和尚依话各自分头而去。 她迷迷茫茫地转过身,只觉如坠冰窖,又觉满腔怒火。苏妙真死死咬住唇,握紧拳,深呼一口气,这才看向身旁守卫的敖力,道:“还请敖力小哥你速速去西池塘把萍儿救起来。” 敖力立即拒绝道:“萍儿不过一个下人,姑娘你……” 苏妙真听得这话,立时抬眼,直直看向敖力,冷冷一笑:“敖护卫,你觉得你是主子,还是下人?” 敖力被苏妙真一语噎住,登时一愣。他对上苏妙真明亮如炬的剪水双瞳,只觉是从未有过的震惊。 敖力猛地低头,从牙齿间生生逼出“下人”二字。话音刚落,便听苏妙真冷笑道:“那就对了!一来你既是下人,就该听我这个主子的。二来你也该将心比心,难道下人就不是爹生娘养的了?” 敖力但要反驳回去,但他心神繁乱,又觉苏妙真句句在理,自己竟不知从何反驳。 忽地又听苏妙真轻下声道:“我知敖护卫担忧我的安危,妙真并非不识好歹——只是敖护卫该听见那些恶贼所言——他们这会儿各自有事去办,绝不会进来打扰这觉圆的、觉圆的好事。我就待在这房里,紧紧反锁住门,反十分安全。而去溺杀萍儿的和尚只有一人,且身形矮胖,凭你的身手,也不会有危险。” 敖力只听她一句一句,竟是罕见的条理不紊、无懈可击,且这话里话外,全是一片真诚关怀。敖力默默咬牙,运同大人的妹妹竟是这样的心智脾性,他若再推辞阻拦,倒显得是他畏惧了这班淫僧! 敖力登时立定主意,朝苏妙真抱拳行礼,深深一拜,也不多话,即刻启门,就闪身而出,直直掠往西池塘去向。 第134章 苏妙真见得敖力离开,心微一定。萍儿该是能保全了。而那些和尚们不知东窗事发,只打算杀杨家下人,不会去前殿对付王氏和孙荣。 同时这会儿侍书也该把音信带到,苏问弦行事利落稳当,不消多久,他一定前来相救,都没什么可担忧的。 唯独一个杨乔氏!苏妙真又急又恨,死命掐着手心:方才那觉定贼秃驴说,他要把杨乔氏先污后杀,这样的狠毒! 苏妙真深深吸了口气,冷眼看着地上的觉圆,心思一转,咬牙抬手,扯开外衫,拔下银簪,霎时间,如瀑青丝委落肩头。 …… 运同府 妍丽清音们在水心亭外低吟浅唱,貌美婢女们在水心亭内传菜布饭,不一时,歌已两套,酒过三巡。 杨千户举杯朝上座的苏问弦一敬:“运同大人,这吴同知的事,下官还未曾当面致谢。” 前日苏问弦不声不响而又干净利落处置了吴同知,给他们扬州卫的人狠狠出了一口恶气,杨千户正是感激不尽的时候。 他又有意结交苏问弦,好替丈人乔总商牵个线搭个桥,便借着商讨运河驻防的事上门,更带了厚礼只等一表心意。 苏问弦淡淡一笑:“稽查私盐是本官的分内之事,如何当得起杨千户一声谢字?”说着,他微微抬手,便有一婢上前为杨千户斟酒。 杨千户听出苏问弦语气中的冷漠疏离,不由一怔,心想道:难不成竟是自己弄错,苏问弦处置吴同知不是要示好卫指挥使的意思? 可没道理呐,他苏问弦一贯不参合府军两处的争执,此番忽下狠手要人身家性命,岂能没个缘故——知府可不是好得罪的!便一面思索着,一面又努力跟苏问弦套话,怎料苏问弦始终不咸不淡、不远不近与他客套着,半分靠拢的意思也没有。 杨千户待要再多言,见得苏问弦弹弹袖口,“本官还有公务,就暂不相陪,杨千户请自便。” 说着,苏问弦已然起身。 杨千户也急急离座,一面从袖中抽出拜礼,一面快步追上,然而没走几步,忽见得两名女子跌跌撞撞奔进后院,他放眼一看,来人里有自己的旧相识小藕官。 原来苏妙真因怕告知了王氏,把王氏吓住,继而让大佛寺的和尚发觉王氏的异样,最终生疑。 何况王氏一心爱女,苏妙真就是嘱咐她先走,王氏如何肯独自离去,只怕到时反自乱阵脚,进而功亏一篑。 但侍书只是一个奴婢,大佛寺的僧人不会在侍书身上多留神,更不会因为侍书称病离开而心生疑窦。 于是就让侍书借称头晕恶心,离寺寻医。侍书强做镇定出了大佛寺,没走几步,在码头前遇到上画舫的小藕官,便想要搭上一程尽快赶回运同府。 因着兹事体大,侍书并不敢告知小藕官,只说要赶紧去找苏问弦。谁料这小藕官乃是个伶俐剔透的人,一见她面色惨白,眼有仓皇,手心更掐得直出血,便知出了大事,登时就命船家加快速度,带着侍书一径往运司衙门而来。 侍书进到内院,在水心亭前一看到苏问弦,心里绷着的那根线就立时断了,哪里看见水心亭里还有别人。侍书扑在苏问弦脚下,哭得涕泪交加,话也说不利索:“三少爷,姑娘和太太在大佛寺,在大佛寺遭难了……” 苏问弦远远见得侍书仓皇而来,身后并无苏妙真,登时心中一沉。 他快步走来,正欲出言询问,忽听侍书哭啼着喊出“遭难”两字,瞬时,他只觉神魂俱碎。苏问弦弯身探手,老鹰抓小鸡也似地把侍书从地上拎起,森森磨牙:“你说什么?” -- 第260页 侍书被他锐如利刃的目光一扫,登时也忘了忌讳,按临走时苏妙真的交代,颤声把大佛寺一事说清,直到说完,才敢捂脸喘气哭泣。 “我们姑娘是这么吩咐的,奴婢没半句虚言……”因见苏问弦面色骤然一变,转为大怒狠戾之态,侍书情不自禁地打了个激灵,连忙又将苏妙真暂无危险的情形重新讲出。 苏问弦听完这前因后果,任他素来如何镇定自若临危不乱,此刻也又惊又怒,目眦欲裂。他在原地沉步来回走着,胸臆中似燃了一把滔天烈焰,恨不能即刻插翅赶到大佛寺,把苏妙真抢出来。 苏问弦咬牙切齿:大佛寺的淫僧居然敢把主意打到他的心肝儿宝贝身上,简直自找死路! 真真她知道躲在净室避开耳目,确实聪明周全。可她生得太好,难保大佛寺里其他人不惦记着她,欲要破门而入,去染指她,到时候……更何况——苏问弦只觉五内俱焚,气血贲腾:更何况这娇人偏有着侠肝义胆的心肠,若她自己按捺不住要替谁出头,最终惹祸上身,有个万一…… 他不敢下想,强行宁住心神,指尖却也不听使唤地颤了起来。 恰逢此时,苏全匆匆赶来,急着回事儿,上气不接下气在苏问弦跟前抢了个千儿,“少爷,平江伯和云南两边都来人了。” 苏全素来是个没眼色的闷头青,此刻也没瞅苏问弦的神色,兀自低声道:“两边都急着请少爷一叙,少爷,先见哪位?” 苏问弦突被人惊醒,猛地睁眼,眼中阴冷狠厉之色骤然灼烈,他大怒之下反而平静下来,脸目森冷,一字一句道:“叫——他——们——滚!” 言毕,苏问弦深深吸气。也不管委顿在地的侍书与身后面色惨白的杨千户苏全等人,大步生风地就往穿堂外去。同时厉声喊道:“即刻备马,点一百府卫往大佛寺去。” 苏全先已被他神情唬得心惊胆战,腿一软就跪倒在地砖上,等苏全抖唇说了个“是”时,回过神来,只见得苏问弦的衣摆早已消失在穿堂之外。 苏全脑门上的汗水一滴又一滴地冒了出来,他不知究竟何事,但也晓得能让苏问弦搁置下铜政与盐漕两件要务,一定出了非同小可的大事。 苏全慌忙起身,提步飞奔,跟到运同府红漆大门前,只见石狮子前,苏问弦连官服也没换,电光石火间就掠上一匹骏马。 他松辔挥鞭,只听“希聿聿”一声长嘶,苏问弦便纵马飞驰而去。飞扬尘土里跟了杀气腾腾的两列私卫,俱都佩刀小跑,奔往大佛寺方向,把周遭百姓吓得不轻,议论纷纷。 “这么大阵势,莫不是又有白花蛇那样穷凶极恶的匪徒做恶吧?” “你可别乌鸦嘴了,哪儿那么多胆大包天的匪徒,这位大人可声名在外!这可是连知府大老爷面子都不给的狠人!” “听说出身勋贵,又被圣上青睐,不是说当初差点下嫁公主给他!” “可别说,上次抓白花蛇也没这么着急的吧!” 苏全心念电转,转身要进门寻兄长苏安去说一声,迎面却撞到跌跌撞撞奔出来的侍书、小藕官与杨千户三人。又听侍书附耳悄声含糊说了几句,苏全悚然一惊,也顾不得告诉等话的苏安,问路边行人强行借来一匹瘦马,便也即刻跟上。 …… 那头苏问弦领了一干私卫径直来大佛寺救人,苏妙真这头也没闲着,她正对着衣衫凌乱,面如死灰的杨乔氏手足无措。 原来她确如苏问弦所料,一心要救杨乔氏出来。便等得敖力回转、两人商量之后,就在院中制造异动,敞开房门。那觉定听得响动,便离了杨乔氏,进院来看,突听最左的净室里有人呜呜咽咽。 觉定手持刀斧进得房内,起先还有几分提防,后见床上抱膝坐了个衣衫凌乱,鬓散钗横的娇怯女子,登时就放心下来,以为是觉圆受用了这美人一番,出院寻热水去了。 他走近一瞧,恰和这床上女子对了个正眼,觉定一瞅着这女子的花容月貌,一刹那的事,便魂飞天外。 觉定因着杨乔氏不断反抗,纵然杨乔氏已受了符水迷香,可在杨乔氏的咒骂冷颜下,他并没得几分趣味。 此刻瞧见一色夺三千的美人软在床帏后哭泣,哪里按捺得住那一腔欲心,登时就扔掉刀斧,抓了对方,俯身过去要行轻薄。 刚要撩开这美人的下裙,就被翻出床底的敖力重重一砍,觉定早是色迷心窍,何曾防备,即刻就和觉圆成了难兄难弟,一同昏了过去。 苏妙真如法炮制地解决掉这秃驴,略略整衣,便疾步去探杨乔氏,恰好遇见杨乔氏勉力起身,拔出玉簪就要刺喉自尽。 苏妙真劈手去夺,若非怕被人听见,她恨不能大骂出声,此刻强忍烦躁劝解道:“杨夫人,你这么死了,可想过你爹娘亲人与你夫君没有?” 杨乔氏探身要夺,因她受了迷香喝了符水,几次都瘫倒在床没能成功,她凄苦一笑:“我已然失贞,抹黑了杨家乔家的门楣,还有何面目去见爹娘夫君?”杨乔氏泪如雨下,“这位夫人,你是好意,我心领了。可我只求一死,还望夫人成全!” 苏妙真气得吐血,又急得跳脚,在房内转了几转,坐到床边,苦口婆心低声道:“杨夫人,你虽是失贞了,可我哥哥马上就来,到时候他肯定把这些秃驴全部处置掉,那就不会有人把今日的事泄露出去。到时候就说贼秃驴没来得及把夫人你如何,你又是成了婚的妇人,你不说,你相公也不能知道。” -- 第261页 杨乔氏眸子亮了一亮,霎时间,又灰暗下去。 第135章 杨乔氏颤声道:“不成的,就算我本来没失贞,很多人都晓得我今日来此求子,大佛寺的僧人们的恶事一被戳穿,我的名声也尽毁了。” 说着,这杨乔氏猛地就是一阵干呕,苏妙真慌忙去给她拍背,同时紧握住杨乔氏的手絮絮叨叨:“就是为了所有来过大佛寺进香的女子们着想,我也会求我哥哥把这事按下去,否则一旦传扬出去,凡是来过这里的妇人都要被指指点点,更何况就是为了我,我哥哥也不会大张旗鼓处理这事的……” 忽地,在旁一直沉默寡言的敖力开口轻声道:“姑娘,这位夫人该是怀孕了。” 敖力的眼底有其他暗示。苏妙真凝神一想,即刻反应过来,先朝敖力赞许点头,立即又转脸就向杨乔氏贺喜道:“杨夫人,你听见了,你,你极有可能怀孕了!难不成你要带着这孩子去死么?你忍心让他连爹娘都没见过一眼,就陪你躺进冷冰冰的棺材里?你必须好好活着,难道你不想看着这孩子长大么?” 杨乔氏浑身一震,她不可置信地捂上自己的小腹,带了些祈求而又怆然的神色看向苏妙真,喃喃道:“我真的有孩子了?可我,可我怎能欺骗夫君……” 苏妙真只犹豫了片刻:“你,你这是善意的谎言,算不了欺骗!”随即又一咬牙道:“杨夫人,这事说起来还是你夫君的错,若非是他,你也不会被人欺侮……” 便把她在净室内所听的隐情向杨乔氏含糊讲出。 苏妙真本意是想要杨乔氏心安理得一些,怎料杨乔氏起先是不可置信地瞪大眼,随即伤心欲绝伏在床边嚎啕大哭:“我早说过,他若想纳妾尽可以纳,不该去和人为了戏子争风吃醋大打出手,如今我……” 杨乔氏这放声一哭,可把苏妙真与敖力俱吓得脸色一变,苏妙真忙抽帕子要堵她的嘴,不过刹那的功夫,忽听一阵急促凌乱的脚步声传来。 苏妙真慌得要拉杨乔氏起来躲藏,正手忙脚乱间,“当”的一声,净室木门轰然倒地,有人破门而入。 敖力飞身要拦,苏妙真也下意识地挡在杨乔氏身前,逆光看去,来人却是一身戾气的苏问弦! 苏妙真大松一口气,急忙起身要跟他分说如何处置大佛寺的事,还没站起,就见苏问弦大步走来,手上不知何时拿了一件外袍,兜脸把她笼住。 苏妙真眼前霎时就是一黑,她急着要说话,却被苏问弦的大手捂住了口舌,被苏问弦紧紧按住,他咬牙切齿而又强自压低声道:“别泄露身份。” 随即,就被苏问弦拦腰半抱起来,苏妙真吓得死死搂住他的肩膀,因目不能视,她也不知到了哪里,只听得远远近近一波接着一波的女子尖叫声、刀兵相接声、奔跑走动声,还有鬼哭狼嚎的求情讨饶声。 “军爷,小的知错了。” “大人有令,格杀勿论,管你知不知错!” “小的能给军爷做指引,我那些师兄师弟都在……” …… 似远似近,声声都敲在苏妙真心头。她自打定下计策后就没多畏惧,但不知为何,此时听着刀斧砍杀的声音却生了害怕之意,恨不能把双耳捂住,忽地又听见小藕官的声音,只听小藕官焦急喊道:“杨千户这边走,贵夫人该还在后殿的子孙堂……” 随即那杨千户破口大骂几声,又朝苏问弦说了几句什么,只听一阵风响,那杨千户与小藕官已然拔腿狂奔经过了苏妙真二人身边。 来来往往的私卫把大佛寺的僧人抓了个七七八八,从后殿到山门有遇见苏问弦的,总有想上前表功的人,可他们看到苏问弦抱了一女子出来,脸色更是极为难看,目光在他们身上一扫,似厉电一样,早是遍体生寒,哪里还有私卫敢上前报功,只能依着苏问弦的吩咐把大佛寺围了个水泄不通,同时继续搜捕。 苏问弦森冷着脸看也不看任何人,一径把怀中人抱到停在山门前的画舫里,这画舫是小藕官提前让人备下的,苏问弦也不客气,叫私卫将画舫团团围住,护得严严实实,就征用了。 船家见得来了许多官爷,为首的更是面带煞气,浑身上下散发着船家从没见过的狠厉之气,哪敢多话争辩,慌忙就按吩咐将画舫各处的帷幔放下,同时识相地离船上岸。 于是顷刻间,苏妙真只觉身下一软,眼前一亮,她探手一摸,环顾四周,却见自己不知何时被苏问弦放进一精致画舫中的绣塌上。放眼一看,垂坠的纱幔将外头的湖光景色挡的严严实实,同时也遮去了大佛寺里头的种种响动。 一想起大佛寺,苏妙真心中即刻一惊,慌忙要问眼前来回走动的苏问弦王氏如何,她没开口。 苏问弦似后脑勺长了眼睛一般,转身连珠炮弹般道:“母亲已被我差人护送回府,你不用担心。更也没人知道你今日来过大佛寺……殷泽那边我已经递过去话了,到时就说你与母亲在殷家赏暖房烘开的芍药……至于大佛寺的淫僧——” 苏问弦冷笑一声,狠狠磨牙,“一个都别想跑!” 苏妙真心中一定,又想和他商量把大佛寺的事按下去好保全无数女子的名声,但还没张嘴,就见苏问弦上前一步,在她跟前半跪下身,一手捏住她的肩膀,一手抬起她的下巴,平静而又森然地问她:“真真,你被人欺负没有?” -- 第262页 苏妙真被他的手劲弄得登时一痛,嘶了口气,正要摇头,就见苏问弦神色陡然一变,他抚着她的脸,说了两句“人没事就好,贞节没什么大不了的”。 随即转头厉声向画舫外喊道:“把敖力和孙荣两个废物押过来!” 听岸上的护卫齐声应是,苏妙真慌忙去拦:“我没被人欺负,我好好的呢,那些贼人没得逞,还被敖力孙荣打晕了两个。” 又见他强压着怒火望回自己,登时也反应过来,按住裙角,穿好鞋袜,忙把其中缘故解释了一番,可见苏问弦仍不太肯信的样子,苏妙真也发急了,忙道:“哥哥我哪能骗你,我这是故意弄的,这是美人计!” “我要是被人欺负了,现在见到你,我能不跟你告状、要你替我出气么……” 苏问弦见她急得都要哭出来,桃花似的小脸雪白雪白,杏眼里水光闪闪,不见半分犹疑说谎,苏问弦心中稍定,但仍没松开桎梏住眼前人的手。 他仔细打量着苏妙真,只觉从千尺高浪上落下平地的安心也不过如此。 方才苏问弦领人一进大佛寺,只借口要捐功德,先带了十人入内,等寺内僧人大致到齐,埋伏在山门外的私卫便一哄而上,将这些僧人全部锁住。 当然也有没来得及抓捕的僧人四处窜逃,但苏问弦也顾不得这些小节,一径按侍书所说进到最后殿子孙堂,踢门进去,入眼见着的却是衣衫不整的苏妙真。 何止是衣衫不整,苏妙真更眼角微红,鬓乱簪横,一见可知,她这是随随便便匆匆忙忙挽起的发髻,就连裙摆也撕裂些许,裙内罩着银红纱裤露出鲜妍的一段,更不必说她那玉色对襟紧袖衫儿领口飞出的一抹欲滴鲜翠。 苏问弦又不是毛头小子,当时只觉得万蚁噬心的痛处不过如此。他强忍经年也舍不得碰一根手指的心肝宝贝,就这么被该死更该死上一万次的秃驴们伤害。 苏问弦疑心自己若不即刻离开,他会怒到连那房里的其他人也一个不留。 此刻听苏妙真颠三倒四而又合情合理的解释,他才怒火烧减,有些许轻松,但随即又恨这人强要替人出头,揽事上身。 苏问弦咬牙切齿,压住苏妙真奶猫抓人似得反抗,扳过她的小脸,也不能管会不会被苏妙真觉察到他的心思,只能一遍又一遍地端详着她道:“你没事就好。” 苏妙真起先因苏问弦是一片忧心关怀,还能强忍着被他禁锢到无法动弹的情形,时间一久,见他始终不肯松手,也不耐烦起来,用力推他,要起身出舱去看寺里的情况,怎料苏问弦探身一拉,她又强行按回塌上,被他没完没了地打量着。 苏妙真十分不情愿,更惦记着杨乔氏与寺中其他人眼下如何,便蹙眉嗔怒道:“哥哥,你怎么婆婆妈妈的,大佛寺的事你还管不管了!嘶——你就不能轻点儿手劲么。”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8点再更,大概今天还是能三更的,请赐予我力量吧。 第136章 苏问弦听她叫痛,这才醒神收手。 苏妙真思及仍在净室内哭泣的杨乔氏,与突然出现的杨千户小藕官二人,急急问道:“哥,那杨千户怎么也跟来了?”又道:“大佛寺淫僧一案,你打算怎么处置,给知府衙门什么说法?” 苏问弦三言两语把杨千户上门致谢之事带了过去,然后道:“你既然已经脱身,又无人知晓你曾来过,那这些淫*僧就按律处置,直接送往知府衙门去。” 苏问弦冷哼一声:“吴同知可是他知府大人的心腹手下,居然与这帮子淫僧勾结,我若不揭开审案,怎么让扬州城内外看清楚府衙上下是怎样一班废物?” 苏问弦方才听苏妙真说吴同知对这些勾当一清二楚,只恨没把吴同知早早收拾、千刀万剐了去,连带着苏妙真受了此番苦楚。 他更疑心知府也晓内情,否则这帮淫僧如何猖狂杨千户的正妻都敢下手。再退一步,知府若做好了本职,苏妙真焉能受害?他饶不了知府衙门上下! 更别说,他既然已经和知府衙门闹翻,那就要趁热打铁,一举弹压下去。苏问弦微微沉脸,嘲讽一笑:不就是礼部尚书的门生么? 苏妙真陡然一惊,连连摆手:“不可。” 苏问弦眉头一皱:“怎么?” 苏妙真掀了画舫垂下的纱幔,略略看了一眼,见得斜阳洒金,湖光微动,如果忽略掉寺庙内传来的喊打喊杀声与刀兵相接声,倒是一派静好安稳。 不远处的桥上已经有看热闹的市井闲人聚集成堆,都指着大佛寺山门方向窃窃私语。 她依稀听得些“听里头的动静,忒渗人了”“对僧人如此不敬,怕要遭天谴吧”之类的话语。 苏妙真抿唇,放下纱幔。她扭头道:“哥哥,你想想,来这里进香求子的女子不知凡几,极少数才被淫僧侮辱。如果你把这案子拿出来光明正大地审,那凡是来过此地的女子都会被人疑心清白,所生子女或许也会不被承认,甚至会有许多女子羞惭寻死或被逼自尽……不若你把这事和知府衙门通报一声,压下来私密审问处置,以免人尽皆知——” 其实苏妙真也极为希望把这些淫僧用真正的罪名惩处,她恨不能昭告天下,让所有人都晓得这些人面兽心的僧人干下了何等恶事! 但这里不是前世,对女子更极为苛求!若真按“奸良善,淫信女”一罪来判,那些女子又该如何在夫家自处? -- 第263页 做事不能仅凭一腔血气,不计后果。她得审时度势,按照今世的规则,为来祈嗣的妇人女子们周全筹划,好既能替受害的妇人报仇,又能不打扰她们平静的生活。 苏问弦神色一松,不以为意道:“我在乎的只有你和母亲,别人如何,我不想管。” 苏妙真闻言一怔,顿了顿,苦笑道:“那也还有周姨娘呢,她的孩子到底是不是爹爹的——” 苏妙真没说完。苏问弦会答应么?或许对他而言,伯府五少爷被质疑身世才是最好的。 更别说若不拿实情来对外宣扬,别人就会对他闯入大佛寺搜捕僧人而心生不满,进而攻击苏问弦行事狠辣——时人多信佛崇佛,若无让人信服的理由,苏问弦此番行事,只会让人群起攻歼。 扬州府和苏州府差不离,都乃本朝赋税重镇,还是各大势力盘根错节的地儿,顾长清在钞关上都那样艰难,苏问弦在盐道上又何曾容易? 他若被人拿了错处…… 苏妙真心思千回百转,她不想麻烦苏问弦,可又着实不忍那些曾来此地的女子们从此名声受辱,她自己就吃过坏名声的苦头,深知这地方,女子最要紧的就是一个“贞”字。女子一旦失贞,不是被休逐,就是被冷落,或者还有更糟的,只有一死。 苏妙真垂下脸去,小声道:“哥哥,你能想想办法吗……求你。” 她以为要等很久。然而不过片刻的功夫,她感觉到苏问弦走过来,握住她的肩头把她搂入怀中。苏问弦低声道:“真真,我答应你。” …… 大佛寺内,小藕官领着杨千户匆匆赶到子孙堂净室内,入眼见得的就是杨乔氏抖抖嗖嗖地穿着衣裳,嘴里不住默念着什么。 小藕官见得杨乔氏安然无恙,登时心中一定,待要让杨千户赶紧叫人护送,扭头一望,却见杨千户呆愣在门槛之外,一脸震惊。 一时间,屋内屋外的三人都愣住了。半晌,杨千户低声问:“雨浓,你这是,你这是被贼人所污了?” 杨乔氏踉踉跄跄地走向她今日盼了无数回的相公,然而还没经过圆桌,她瞧见杨千户后退一步,退回院中,那里,那里是阳光照耀的干净地儿。 杨乔氏浑身一颤,她明知自己该咬死了不承认。那位好心夫人许诺过自己,会帮着隐瞒,可—— 杨乔氏低头,她的衣衫绸裙上全是褶皱与污渍,杨乔氏一手抚着小腹,一手摸到袖中某物,终于,无声无息地点了个头。 小藕官脚一跺,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杨乔氏,朝犹在槛外不动步伐的杨千户大声道:“千户大人,这可是你娘子,这会儿虽有兵卫过来襄助,您也得早点带杨夫人回府才安全。” 杨千户冷笑一声,背过身去,杨千户是武人,他肩膀宽阔。身形高大,挡住了外面愈发消散的斜阳余辉。 杨乔氏紧紧抓着小藕官的手腕,拼尽全力还是强笑出声道:“相公,咱们有孩子了。” 杨千户浑身一颤,他猛地转过身,双目赤红,怒吼道:“你当我是任人糊弄的傻子不成?你身为女子,既已失贞,不知自悔,反而拿有孕来搪塞我,你若有半分羞耻之心,就该在受人侮辱时以死相拼,而不是任人奸污,你这样下贱的女子,我们杨家容不得你!” 小藕官加力抱住摇摇欲坠的杨乔氏,只见杨乔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胸前起伏不定,大口大口的呼着气,顷刻间就憋得面目青紫。 小藕官忙给她抚胸,急声劝道:“杨夫人,您有着身子,别哭的伤身,千户大人这只是怒火攻心,他不是真的要休了你,俗话说夫妻一夜百日恩,你们二人可成亲两年了,千户大人在外头吃酒时甚少叫戏子粉头相陪,他待夫人的心那是日月可鉴,等他醒转过来,自然晓得这不是夫人的错……” 小藕官这番话被还没走远的杨千户听了个正着。他扭头过来,冷笑道:“我杨家百年门楣,焉能容如此抹黑,她非但任由恶僧侮了身子,没有拼死反抗,还企图瞒天过海骗过我去,若非我今日恰好在运同府听个正着赶了过来,此妇岂不要给我杨某人带个绿头巾?”说着,他拉住一进院巡查的兵士,“即刻去拿纸笔!” 那兵士不知其意,但被杨千户塞了一张银票,心道:眼下敖力敖勇等人已经把各僧人尽数压到前堂,他就算略开小差赚点银两想也无妨,便当即答去办。 杨千户见得人走远,这才又看向小藕官二人,冷笑道:“乔雨浓,我给休书一封!从此你我一刀两断。若我有半分迟疑,我杨某人就是……” 然而他话没说完,就被跨入院中的一女子接话怒骂:“你就是个是非不分的王八蛋!” 这破口大骂的来人自然是苏妙真。她与苏问弦在画舫议定事后,思及杨千户突地闯来撞破,或许会让杨乔氏羞耻之下再寻思路。就极力央求苏问弦领她进去,好看看杨乔氏小藕官等人。 恰逢敖勇出山门回禀,说一干恶僧尽数被缉拿押入前殿,只等苏问弦一声令下,就可处置。 苏问弦见无危险,又经不住她磨,更不放心她离开视线,便把前殿之事暂且委给敖勇,由他带人看管。又让人寻来一帷帽,亲自陪着苏妙真进来找杨乔氏小藕官, 苏妙真进院前模模糊糊听见了个“拼死反抗”“下贱”“休书”之类的话,气得遍体麻木,立即冷笑道:“拼死反抗?不说没有为了抵抗贼人让一个弱女子去拼命的道理,杨夫人被贼人拿符水迷香晕了身子,你让她如何反抗?你口口声声骂她下贱,须知她可是已有孕在身,日后就是你孩子的母亲!” -- 第264页 杨千户暴跳如雷:“这等不贞不洁的女子岂能做我儿子的母亲!你是何人,怎敢对我的家事指指点点?” 杨千户因瞧见苏问弦也跟入院中,又记起与苏问弦擦肩而过时曾见得他怀抱一女子,登时反应过来:“你这妇人,既然觉得此事无碍,又怎么要头戴帷帽、避人耳目,想来你也知道这是丑事,不肯让人议论。” 杨千户又看向苏问弦道:“运同大人,你这位内宠为此事辩解,想来也多半失了贞洁,运同大人可不要心软,平白做了绿毛龟!” 苏问弦脸色一沉,苏妙真不等他说话,自己先抬手解掉帷帽,朝这让她恶心的杨千户冷冷一笑:“我敢骂你,自然也敢露面!杨千户,你可知若不是因为你,杨夫人何至于今日受辱!” 苏妙真视线一扫,瞧见杨乔氏木愣愣地被小藕官扶着,似乎对一切都没听见,没看见。 苏妙真不由得只觉心中一阵难言凄楚,让她不吐不快,“这大佛寺的贼人与吴同知早有勾连,他们就是为了讨好吴同知,才对杨夫人下手。” 杨千户脸色终于一白。“若你没有与吴同知结仇,她还平平静静地当着富家女,大户妻,如何能遭此羞辱?” 苏妙真视若无睹,将她所听尽数淋漓畅快地讲出。杨千户的面色越来越白,苏妙真但觉解气冷笑又道:“更别说,若不是我上手拦着,若不是杨夫人发觉她已有身孕,杨夫人早已拔簪自尽,又岂能让你此时说她不贞,羞辱与她?” 苏妙真跨前一步, “你身为男人,不能保护自己娘子,反而牵连到她,是无用!此刻在她受难之际,你不肯同舟共济,是不义!” 苏妙真还要再痛骂这杨千户几句,忽见得杨乔氏推开小藕官,上前一步朝她道:“这位夫人,你别说了。” …… 杨乔氏缓缓抬眼,先看向那仗义相救的夫人,再看向身旁内疚含泪的小藕官,最后看向曾与自己海誓山盟的相公: 他目光里也有了许多愧疚懊悔,他嗫嚅着唇想对她说些什么。然而夫妻两年,杨乔氏看得出来,他眼底深处仍旧带了一抹嫌弃与拒绝。 杨乔氏环顾着后殿四周。大佛寺淫僧们行事机密,这后院西临池塘,东近树林,僻静背光,此刻已近申末,晚风吹过,吹来前殿隐隐约约的声响。 杨乔氏缓缓抬眼,见得斜阳西坠,天际晦暗,没了亮光。 杨乔氏来回摸着袖中之物,发觉自己竟然无话可说,只是疲累至极。杨乔氏看向不远处那名震扬州的苏运同,“运同大人,这位夫人并没有如我一般受辱,还请大人放心……” 苏妙真在旁听了,心中一涩,又见得杨乔氏福身下拜,对她行了个礼,含泪道,“妾身谢过夫人,望夫人长命百岁,夫妻和顺。” 苏妙真瞧见这杨乔氏神色凄苦,喉咙一哽,待要说话,突见杨乔氏神色转为平静安详,更笑了一笑。立时心中一紧,莫名其妙地觉得哪里不对。 是哪里呢?苏妙真脑子飞速地转着,她模模糊糊似有几分明白,电光石火间,她瞧见杨乔氏从袖中抽出一物,苏妙真慌忙出声要喊,然而不过刹那的工夫,只见—— 一抹银光闪过,血红四溅。伴随着一声凄厉的“雨浓”,划破大佛寺夕阳西下的上空。 但苏妙真眼前一黑,什么都没看见:是苏问弦紧紧捂住了她的眼睛,在她耳边低声安抚道:“真真,别看。” 她全身打颤,脑海乱作一团,茫茫然地任由苏问弦搂住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道:“真真,别看。” 第137章 大佛寺的火烧了两天两夜,扬州府西城的天空映得猩红一片。街头巷尾都议论着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火。 “说是僧人通匪,被前来剿匪的官军搜捕时就胆大包天,居然想谋反起事,幸亏扬州卫和盐运司的人去得及时,当夜擒住立斩十余人,留了一人送往知府衙门审问。” “啧啧,扬州卫的人先斩后奏,知府大老爷居然没趁个机会?” “谁晓得,反正知府大人同意了扬州卫与盐运司的说辞!” “大佛寺的香火钱却也不少,三家衙门莫不是一起商量着分了?” …… 苏问弦答应苏妙真会按下大佛寺的真相,他也确实做到了。苏妙真不清楚他究竟如何和知府衙门交代的,但等她听到风声时,大佛寺的事已然被众口一词地称为“通匪谋反”,听说只留了一吓成傻子的和尚,其余人全部就地斩首。 王氏经此一难,病了数天,苏妙真夙兴夜寐地在旁照料服侍,苏问弦也推了大半公务在床前尽孝。 过了七八天,王氏才渐渐好转,更也熄了求嗣的心思,打算直接回湖广:“这子嗣都是命里注定的,凡人无法强求,你哥哥看着是个有福气的,娘就不瞎折腾了。” 王氏身后是护送她回湖广的车队,骏马在春草郁郁的官道边嘶鸣,三十个穿甲佩刀的卫兵俱都垂目敛色。王氏抬眼,只见艳阳高照,湛蓝的天空万里无云,。 王氏摸着苏妙真的脸,叹气道:“真儿,你原比常人善心,上天若是有眼,定然垂怜于你……” 苏妙真笑道:“娘看开就好可别操心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娘安享晚年,呸呸,娘还年轻着呢……” 王氏被她这么一打岔,也笑了起来。然而这笑容没能维持多久,王氏上上下下打量过苏妙真,低声叹道:“只是,你这命途也太多灾了……” -- 第265页 王氏心中一酸:那天苏问弦的私卫闯进大佛寺时,王氏都还是一头雾水,没来得及细问,就被孙荣等人再三请回了运同府。王氏并没受什么惊吓,只是奇怪苏妙真怎么没跟着回来。 “你一个女儿家,以后不许再充英雄当好汉了,娘就不信遇到事了,景明和你哥哥还护不住你!” 苏妙真暗暗撇嘴。这大佛寺的事要是没她当好汉,哪能悄无声息地解决掉?可因怕王氏愁闷担心,苏妙真也拼命点头,答应道:“娘放心,等娘你一走,我就回苏州去,安安静静地陪着夫君,再也不往外跑,只要我不往外跑,想来就不会遇到事了……” 见得王氏展颜,苏妙真心中松一口气,她忽地思及一事,便趁空压低声问道:“娘亲,周姨娘的孩子,要怎么办?你写信告诉爹爹没?” 那夜苏问弦百忙之中也没忘记此事,把人一一提审,终于查出原来数年前却有一僧人迷*奸了周姨娘。因着事关家丑,苏问弦录了口供,当即就把人定罪枭首,回府后才屏退众人,告知了王氏。 王氏当时就面如金纸,险些没栽倒过去,也正因着此事,王氏才怒急攻心,一病数日。但王氏病好后再没提过要怎么办。 其实大佛寺的真相,一些上层的官员,比如苏问弦、知府、四位千户、以及卫指挥使据说是都清楚的。 而几位大盐商也都得了消息,知道那晚僧人被杀是为了一个淫字,而非通匪谋反。故而扬州城里有头脸的府上陆陆续续便死了些通房小妾,甚至子女。 王氏摇头叹道:“你爹这会儿多半为珉王的事儿发愁,我还是回去再亲口告诉他吧。”苏妙真闻言一怔,扶着窗槅的手一紧,她记得乾元帝没继位前称楚王,封地恰在武昌。珉王的封地则在荆州,离得相当近,二者就时常来往。 后来太子去世,诸藩王在夺位的腥风血雨里死了七七八八。乾元帝登基之后,对这仅剩下的亲生兄弟也就颇为看顾,恩宠隆重。每岁赏给荆州珉王府无数珍宝贡缎不说,乾元帝更给珉王在荆州又增赐下许多良田。这样被厚遇的藩王,要么小心谨慎造福一方,要么得意忘形鱼肉乡里。 苏妙真待要详询,因见王氏愁眉不展心事重重,便也估摸出几分,不欲提及此事让王氏烦心。与王氏又说了许多体己话,直到不能再拖,苏妙真目送着王氏的车马离开。这才坐轿要回内城。 午时还差三刻,苏妙真就到了运同府。但见偌大的运同府里静悄悄的,苏问弦则无影无踪,让她也有些惊异:苏问弦侍亲至孝,前几日在王氏跟前端茶倒水无所不作,更为了服侍王氏,连公务都推了一些,今日王氏离开扬州,他却没去相送。而这会儿正是饭点儿,总不会运司衙门又出了什么大案子吧。 苏妙真既担忧着苏问弦或许得去办大案,又为湖广的苏观河发愁,又惦记着顾长清在钞关上的种种为难,想来想去,就有些坐如针扎。因而独自吃饭时,便也不太有胃口,点景儿只吃了两筷子燕窝烩五香鸭子和一个象眼棋饼小馒首。 苏妙真净手时就让侍书把余下没动过的菜色拿银葵花攒盒装好,送去给敖力用,自己坐在膳厅吃茶,等着敖力吃完把人叫进来问问。 敖力是苏问弦安排给她出行时做护卫的。苏妙真刚到扬州府就听人说,敖力与敖勇两堂兄弟出身贫苦,但苏问弦很是看重这二人,她便不拿敖力当寻常侍卫来看,素日都是客客气气。 而经过大佛寺一事后,苏妙真又觉得此人不但有几分智慧胆量,难得的是他还对苏问弦忠心耿耿,对他就更百般礼遇。 然而一盏茶的工夫没到,敖力就入了膳厅,也不等她张口,敖力恭敬回话道:“运同大人今日约人在外书房相见谈事,姑娘不必忧心。” 苏妙真见他头脑灵活,把她的心思摸了个清清楚楚,又听他言语里虽是透了些信息,却都无关紧要,便知这人和苏安一般滴水不漏。 不过敖力和苏安倒不太一样,苏安的聪明里透着滑头,这敖力倒有几分正气……苏妙真忍不住就是一笑:“那我就安心了。” 留他略说了几句家常话。倒不是苏妙真不知避嫌,其实她见得敖力如此人才,心里又打起了小九九:她还有好几个丫鬟待字闺中呢。这敖力看着可靠,若能替蓝湘翠柳她们打算打算倒是极好。 苏妙真便连根刨地地把敖力的家世爱好年岁打听了个遍,知敖力爹娘死在运河的水匪手下,别无亲人,唯有敖勇一个堂弟。他家里也没什么积蓄,还是跟着苏问弦干了半年才攒了些梯己,预备着还债。 敖力垂目道:“幸得运同大人提拔,小的与兄弟敖勇,还有孙荣三人能参加明年的武举——运同大人说这样或许能搏个出身,日后从军报效朝廷……” 苏妙真即刻一愣。苏问弦筹办武举,替乾元帝选了不少武官到各地卫所坐营当官,她当初看着觉得苏问弦肯定要在军政上用事。 然而出乎苏妙真意料的是,苏问弦却弄了盐道上的缺,更让苏妙真吃惊地是乾元帝居然也颇为赞同,更给了苏问弦仅次于盐运使的运同一职——当然,事实证明苏问弦转任盐道也能耐得很。 苏妙真起先是觉得苏问弦因着赵盼藕的爹以及蓟辽总督而不想从军,但如今看来,苏问弦真正的打算还是落在了军政上。要不他何以要放私卫去武举从军? -- 第266页 苏妙真暗自凝思,那这么说来,盐道不过是苏问弦的跳板,抑或者,苏妙真猛然回神,是了,盐法开中,九边军需如今多仰仗盐政,苏问弦要先腾手来办盐道的差或许就是出自此番考量。 “姑娘——” 苏妙真回过神来,见得敖力面有犹豫,目光垂在脚尖上,似沉吟着要对她说些什么。苏妙真心神一转,大致晓得是为了何事。 二月二十三那天的傍晚,杨乔氏在大佛寺拔簪自尽,苏妙真被苏问弦强行带走,并没有亲眼看见。那之后苏妙真被苏问弦安置在画舫里,她昏昏沉沉地,只听得苏问弦在舱外有条不紊地调度私卫处理后事,或是惩治淫僧,或是通报知府,或是录下口供,但苏妙真听了一晚上,也没听到和杨乔氏有关的任何话语。 夜里回府王氏又病倒了,苏妙真衣不解带地伺候着,也没来得及找人去问,再后来,苏问弦又不许任何人对她提起此事,以至于苏安见了她都绕道走,生怕被她缠上询问。 她心知这是苏问弦不愿她再度受惊,但苏妙真思来想去,还是想知道后续如何,便悄悄拿了银子,找来敖力,托他去吊唁一番。 更暗存了心思,希望敖力能透给她一星半点儿消息,此刻便精神一振,忙轻声道:“敖护卫,你也说哥哥这会儿在外书房议事,你悄悄告诉我,他不会晓得的。” 敖力飞快地瞥了这高门贵女一眼,见她面上俱是期盼与不安,又记起那晚在画舫外听到的喃喃哭泣,咬了咬牙,便低声道:“杨家拖到今日发丧,据说是杨千户病得厉害,出门拄拐杖……” 苏妙真起先还有一分唏嘘,待思及那日杨千户的狠心绝情,又尽数转为唾弃,冷冷一笑:“这会儿倒来装情深似海了,当日他但凡对杨夫人有半点怜惜,也不至于逼得杨夫人去死,那天你也在场,杨夫人得知自己有孕后,其实已经想要忍辱存身,为着孩子活下去,他生生逼死了杨夫人——” “姑娘,小的说杨夫人怀孕,只是希望激起她求生的欲望——” 敖力见她越说脸色越白,杏眼里更蓄积了一汪晶莹,知道苏妙真此时悲愤无比,把嘴边的话略略一篡,因道:“打听来的消息是,杨夫人死的时候并没怀孕。” 怎料苏妙真依旧冷笑:“那又如何,不管杨夫人有没有孩子,她都值得好好活下去,我现在只盼着乔总商不要轻易放过这好女婿!毕竟他亲生女儿可是被那杨千户先牵连,又逼死,他若能给杨夫人,不,乔姑娘讨回些许公道,乔姑娘在天之灵也就能安息了!”敖力一听这话,默然片刻,再度撒了个谎,“乔总商失了爱女,自然不会轻易放过……” 苏妙真心中稍慰,强笑着又与敖力说了些旁的话,因思及可怜的杨乔氏,她也无心替蓝湘等人继续观察敖力,又想着敖力若能得中武举,日后未必能甘心自己的正妻出身奴婢,便和他略叙几句,就打发人下去,自己回房闷头睡了一觉希望能平复心境。 怎料晚间起来仍是意难平,苏妙真心烦意乱,也不想再在扬州多留,便等苏问弦回来,告诉苏问弦,她三月初五就打算回苏州。 第138章 扬州瓜洲渡,人来货往,船帆辏积。码头前满满当当围了几十个卫兵,往来行人都小心翼翼地避开,以免冲撞了那里头即将登船的女眷。 苏妙真回首看了眼不远处的大佛寺废墟,只见得艳阳下大佛寺一片焦土,黑黢零落,山门外的松柏全都成了枯木。她待要踏上驳板进到官船,好等候苏问弦过来道别,忽见得一顶小轿落下,一女子拨开了岸边护卫的官兵,匆匆提裙朝苏妙真走来。 “安人这就要回苏州了?” 苏妙真揭开帷帽一角,认出来人乃是小藕官。小藕官穿了一身极为素淡的水田衣,半点首饰钗环也无,乍一看绝认不出她是扬州城最红的戏子。 因见小藕官姣美的面庞上隐隐透着青白,眼下些许紫黑,似带了病气。苏妙真不由问道:“藕官姑娘,你怎么来了?” 小藕官低下头道:“我不想待在扬州了,安人若能行个方便,让我搭上一程直接去苏州,那我感激不尽。” 苏妙真一愣:“你先前不是还说为了那杨——”话没说完,小藕官冷笑一声,她摇头道:“杨千户那样对杨夫人,他不配!” 随即,小藕官看向苏妙真,苦涩一笑道:“安人,我这几天一直在想,若当日我没有带杨千户去大佛寺寻杨夫人,或许杨夫人就能好好地活着。” 小藕官低声道:“那天我听侍书姑娘说大佛寺出了淫僧的案子,但我怎么也想不到那些人还敢对杨夫人下手,但说到底,终究我也有错,若是我,若是我没去运同府,或是没带杨千户——” “我就是不明白,他们真的是我所见里最为恩爱的一对夫妻……而杨千户他既然那样大办丧事,好让杨夫人死后极尽哀荣,说明他还是在乎杨夫人的,那为何——” 苏妙真见小藕官抖着唇,颤声几乎说不下去,也忍不住心中一涩。小藕官一个外人,对杨乔氏的遭遇都能如此内疚,那杨千户呢?敖力说杨家大做法事,水陆道场要建七七四十九天为杨乔氏祈福,杨千户更自打那日就缠绵病榻,消瘦到脱形……既然有情,为何绝情?一个贞字就那么重要么? 苏妙真摇头轻声道:“我也想不明白。”苏妙真伸手拍了拍小藕官的肩膀,勉力微笑,“要么我让他们等等,你这会儿回去拿行李?” -- 第267页 小藕官从袖中小心翼翼掏出一个荷包,给苏妙真看了看。小藕官自从大佛寺回戏班后,就心灰意冷,不欲多留扬州,想到他地过活,就被所有的家当提前换成了银票,她的首饰头面等贵重物十则留给了对她多有照拂的戏班班主。 苏州府与扬州府同为江南富庶重地,戏曲杂剧说书杂技等娱乐活动就都相当丰富,故而两地都有闻名遐迩的戏班。 且苏州府是因纺织繁华,故而苏州府更像是藏富于民,不类扬州府多是豪商垄断,苏地的戏班因而多面向普通百姓,并不一昧依靠豪商高官讨生活。 这样一来,戏子被欺压强占的事比扬州要少上许多。小藕官的班主见她执意要走,就认为不若去苏州,于是修书一封,给苏州府的某名班递了音信,托对方收小藕官入班。 而小藕官记起苏妙真要回苏州,便想趁机与苏妙真同行,免除水路上一些不必要的危险。 苏妙真顺着小藕官手指的方向往运河里看去,极目远望,见得运河里船只往来如梭,天际远处隐隐可见数十艘巨艘扬帆缓行,两岸密密麻麻的纤夫们正拉着那些巨艘溯游而上,在春阳金辉下,看着格外壮观。 而离得那些巨艘最近的几十船只也都极为庞大,隐隐可见得舱板上堆了一包又一包的粮食,无数小船只护送围从,上头都站满了官兵,同样由水手纤夫拉着。 苏妙真咦了一声。随即她听小藕官轻声道:“苏州府想来比扬州要安生太平许多,我也……” 小藕官笑了一笑,道:“一等官船,二等铜船,三等盐漕粮漕,四等才是商船民船……我因着孤身上路怕多有不便,才来打扰安人。” 苏妙真明白过来。那最远处的数十艘巨艘该是云南而来,载满了铜铅上京铸钱。因着运铜铸钱是朝廷大事,便给了许多特权,故而铜船在运河里历来都是横冲直撞的,有时连运盐和运粮的漕船的道儿都敢抢。 而铜船笨重,体积又大,运河里大大小小的船只只能主动躲避,否则一旦被撞那就只有沉船的份儿。押运铜船又是苦活儿中的苦活儿,船上水手比漕船的人还豁得出去命,是以没人愿意和铜船同行航道,都巴不得早早把铜船送走。 漕船亦是如此,且粮漕船比铜船还多数千艘,往来次数更是难以计清,漕运更是维系大顺气数的命脉之一,寻常船只遇到漕船也只能退避三舍,难怪这会儿其他船只都停在码头等候—— 可方才苏问弦却往铜船与漕船的方向去了,他一个盐道官,本职是督巡盐场稽查私盐,不该……苏妙真凝目看了一会儿,心中不安,见得日头高照,越来越热,便吩咐侍书把小藕官领进官船,自己等苏问弦过来。 熟料苏妙真在日头下等了半日,也没等得苏问弦按时归来。苏妙真眼也不错地望着远处那数十艘巨船,只觉心中越发惴惴,敖力上船催了几次让苏妙真进舱,苏妙真执意在外头瞅着,两人正说着。 忽见得那闸前一阵骚动,有人呼喊奔走,顷刻间,就见得数百巡检兵与河防兵从码头边奔向那漕船铜船处,俱是拿刀提枪,一脸肃容。 苏妙真心中咯噔一惊,第一反应就是要下船去看,然而敖力抢先一步把她拦住,敖力低下头,形容恭谨,但语气沉定:“姑娘,运同大人吩咐过,今天不许姑娘下船。” 他顿了顿,补充道:“那边虽有运同大人坐镇,未必没有危险,姑娘一个女子,还请暂且等候片刻,不消两个时辰,运同大人就能处理完毕了。” 苏妙真心中一沉,继而一定。不许她离开半步,岂不是马上有什么大事发生。可听敖力这意思,苏问弦竟是早知今日运河里会生事了? 难怪前几天他不肯让她今儿回去,苏妙真一咬牙,向前一步。见敖力似因怕碰到她,下意识地就退了半步,苏妙真瞧见敖力如此模样,料得敖力顾忌着男女授受不亲,不会亲手拦她,提裙作势就要闯过去,敖力果然猛地抬头,一张斯文不失沉着的脸上直冒汗,道:“还请姑娘不要为难属下,” “那你给我透个实口风,安安我的心,我自然不会为难你。”苏妙真见得如此,知他定然知晓些内情,便柔声细语道:“敖护卫,你与其一句话不说让我平白担忧,还不如透点儿事情让我放心,你说是不——” 她正劝哄着敖力说实话,余光忽地扫见岸边匆匆走过一穿玄色湖绸直缀的男子,两颊消瘦,竟是个眼熟的人。 苏妙真心中模糊有感,忙得撇头去看,那男子已然消失在岸边来往行人之中。苏妙真惊疑不定,来回想着何时何地见过此人,正入神时,忽听得敖力道:“并非属下有意隐瞒姑娘……” 敖力犹豫片刻,看向面前帷帽垂纱后的高门贵女,心知对方是个刨根究底的脾性,他垂下脸,压低声道:“和漕船铜船贩私有关。”敖力微微苦笑,“运同大人早有部署——本来漕船该在明天到,谁料今天就和铜船一起来了扬州,倒惊扰了姑娘……” 苏妙真陡然一惊。 苏妙真四下一扫,只见运河里一些小船舱板上也出来些人,正翘首远眺着查盐厅的动静窃窃私语。 苏妙真因瞧见那十几艘船上堆了些豆货花生,心中一奇。正沉吟间,听顺着她视线看去的敖力道,“这些商船多是等着前头的铜船漕船放行后,出瓜州渡北上。” -- 第268页 苏妙真收回视线:“哥哥常来亲自搜检么?” 敖力回道:“大人公事繁重,若非有确实线报或大船经过,并不事事躬行。” 苏妙真点头,轻声问道:“那究竟是冲着漕私去,还是冲着铜私去?” 敖力摇头道:“运同大人究竟要拿谁开刀,属下实在不知。”说着,便坚持又道:“姑娘既然晓得了,还请回舱,否则运同大人回来瞧见姑娘在日头底下晒着,属下没法交差……” 苏妙真瞧见敖力伸出的手臂挺得直邦邦,也不好再让他为难,踮脚往那渡口的搜盐厅瞅了一眼,就回舱静坐,但仍竖耳听着外头的动静,然而或是因为隔得较远,又或是因为舱门紧闭,苏妙真几乎没听见什么动静,待要推窗启帘去偷瞄,却见得敖力望了过来,同时走到窗口下的舱板处。 那处无物遮挡,巳时的日光也热烈起来,不一时,苏妙真就瞧见敖力额上汗水淋漓,苏妙真见此,只能叹气合窗,在舱内与小藕官侍书等人闲话。 因许久不开船,而舱门窗户又被紧紧关阖,舱内的侍书小藕官等人面上都有些忐忑。侍书担忧问:“姑娘,这许久不放船出码头,莫不是瓜州渡闸口那儿出了什么岔子吧。”又道,“还有三少爷,这会儿他也该来送姑娘了,可人却没见着。” 苏妙真简略道:“哥哥在执行公务,咱们等着就好。”因想起小藕官不似深闺女子,时常在各大盐商府上来往献艺,消息该比寻常人灵通,苏妙真侧脸看去,问道:“藕官姑娘,你在扬州府几年,盐道官有在瓜州仪征两处查漕船铜船的么?” 小藕官一愣,但她究竟是个灵透女子,登时就反应过来摇了摇头,压低声道:“盐运使大人年老糊涂,事情都是委给下头人在做,盐政大人倒是精明强干,可惜太贪了些,我听着各大盐商私下没有不骂他的……”又道:“运同大人上任前,我确实没见过巡检司、河防营还有运司衙门的官员去查漕船铜船,毕竟这两种船只都要上京赶期,更关系着国计民……” 小藕官咳了一声不再下言。苏妙真听得此话,心中猜测越发强了几分,强忍着性子趴在窗边等了一炷香的时辰。忽听得船外一阵嘈杂,夹杂着两岸往来巡兵的怒骂声: “他妈的,连着查了二十艘也没见着私盐。” “没查着私盐也就算了,平白还和漕运衙门的人结了仇,你没瞧见,押运参政当场给了巡总一拳,还说面见总漕大人时会如实禀告。” “有这脾气怎么不敢对运司衙门的人发?” “运司衙门的那位苏阎王是好得罪的,咱们巡检司就是低人一等,没法子的事儿……” 苏妙真扭头去看,果见得侍书小藕官等人亦是一脸震惊,心知自己绝没有听错。她来回在舱中走着,也有几分心焦。 看来苏问弦下手的对象是漕私了,可听那话的意思分明是没查着,苏妙真努力回忆着大学历史课上曾学的任何知识,却只有几分模糊印象。 私盐会藏在哪儿呢,若不在粮船上……苏妙真苦思冥想,只觉毫无头绪,正着急间,猛地想起方才所见的那些贩货商船,登时眼前劈开一道闪电——她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 敖力正一动不动地守在舱门处,忽地见舱门一开,只见运同大人的妹妹朝他招了招手。她更掀起了帷帽白纱,露出小半张脸来。 敖力慌忙低头,正要转身,忽听得对方急声唤他入内,只说有十万火急的大事儿。敖力脚步一顿,因听出她语气里的焦急烦躁,心中一动,再顾不上被人看见乱传闲话,转身走进船舱。 敖力那头与苏妙真在船舱里说急事儿,闸口栅台的查盐厅这边也乱成一团。 泛着金波的运河里停泊着数百漕船,颇为壮观。而更壮观的是——押漕官兵在船上,运司兵役在栅台,隔着驳板互相横眉怒目,气势汹汹——摆出来干仗的架势。 两岸凑热闹的扬州城百姓都又期待又害怕地盯着这难得一见的情形交头接耳着。 没一时,这种僵持被打破,因着运司兵役和巡检官兵陆续从漕船下岸,还都是垂头丧气的模样。 押运参政冷笑连连地踱出查盐厅。他先瞥一眼天空中高悬灼热的金乌,又看了面沉如水的扬州苏运同一眼,阴阳怪气道:“苏大人,你把运河封住了这么一上午,我们漕船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敢问究竟要查到什么时候。” 押运参政扭头看向运河中渐渐消失的那十数艘云铜巨船,语气越发严厉:“苏大人不查铜船,更不查两岸肩挑卖盐的小贩,反而先查我们漕船,若查出来私盐也就罢了,如今查了三十艘也没个盐粒儿。” 冷哼一声,押运参政又道:“何况眼下不是官船回空之时,就是有吃了熊心豹子胆的水手漕兵偷贩私盐,也没有这会儿夹带,更没有从盐价高昂的淮扬夹带的,苏大人在扬州也待了半年,难不成连‘芦私侵淮’这回事儿都没弄清楚?” “更别说漕运乃我朝要政,京畿九边的粮饷吃食皆仰仗于此,若都误了期限,苏大人,下官也只好如实上禀,尽数算在你们运司衙门的头上!” 押运参政这么连着一大堆,也把运司衙门的其他人唬得面如土色。扬州运副一咬牙,走到神色阴沉的苏问弦跟前,低声劝道:“运同大人,盐政大人那边来话了,说我们运司衙门该及早放行,不要误了漕运大事。” -- 第269页 忽见得一侍卫从人群中挤进来,对苏问弦附耳低声说了几句,随即扬州运副就见得这位年纪轻轻的运同苏大人讥诮一笑,冷眼瞥那押运参政谢静一眼,喝道:“来人,先把码头的那些商船货主全部押送过来!” 第139章 押运参政谢静一听苏问弦要查后面的商船,即刻一惊。 原来谢静此番护送各省押运的漕粮北上入京前,被上峰交代下来,路经淮扬时夹带一批私盐。因着漕船贩私,向来都是选军船回空时机,自天津到江南一路贩卖侵销。而军船夹带的盐十之八*九都是芦私。 故而谢静一收到密信,自己就先十分不解。直到他悄悄打听,又在邸报上看到“扬州府缉拿盐匪白花蛇,缴得盐引三千两百引”的公文,才回过味儿来——谁不晓得白花蛇在三江口一带称霸了七八年有余,累计的私盐怕是三万两千引都不止! 更别说还有个刚被抄家的李总商! 谢静当时就心道:难怪要在扬州拿私,原来这批盐都是无本儿的买卖。他也不由咋舌——盐政大人和理漕御史大人也忒贪了些,这么合起伙儿来瓜分这两处的私盐,也不怕撑破肚皮。 同时,谢静也担忧不已:扬州运司衙门新上任了个手段狠厉、心思严密的两淮运同。此番走私实在凶险,他真个儿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才碰上这件破事儿! 然而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又有盐政大人与上峰的再三吩咐,谢静实在也不敢抗命。只能提着脑袋绞尽脑汁地琢磨出一个计划。这么冥思苦想,又和幕僚商量,谢静还真琢磨出来几个主意。 那就是先把一部分私盐混在不同漕船里米袋的最下方,因着是皇粮,兵巡只能开袋视看,并不能刺破倾撒——除非苏问弦愿意冒险,否则几百艘船里的几万包粮食,他苏问弦也不能一一刺破。 然后再专程遣人打听苏问弦的行踪,提前一天过瓜州渡,不给苏问弦亲自查验的机会。同时为保万一,把私盐的部分移转到商船上。 他想着这样万一遇上了苏问弦,对方在数百艘漕船上一无所获,耗费良久,更有盐政大人的催促辖制,苏问弦自然败兴而归。而又因着搜巡漕船都已经费时良久,为了运河通行不至阻塞,苏问弦更不会去想着查运河里跟在漕船后面的中小商船们。 这么来回几趟就办妥当了。谢静自觉这计划万无一失,然而…… 谢静双手握拳,浑身直冒冷汗,吞了几口唾沫,才有勇气看向被押送至闸口栅台的这些船商。 船商们一见事发,又见栅台上近千的兵役都亮了刀剑,哪里能瞒,登时连着几声“扑通”,俱都跪倒在地,你一言我一语地供了出来。 “小人是受了漕运大人的胁迫委托……”“小人上有老下有小……” “求大人开恩……” 谢静脸色一变,指着这些船商们怒骂道:“你们这些黑了心的奸商,自己贩私不说,还污蔑朝廷命官,好大的狗胆!来人,把他们就地拿下送往盐政衙门……” 随即看正掸着衣摆的苏问弦,咳了几声,强自镇定道:“苏大人,此事和我们漕运衙门毫无干系,大人想想,淮盐价高,我们漕军又不是傻子,犯得着去买淮私么,且这盐也不是我们漕船上搜出来的——” “谢大人说得有理。”苏问弦微微一笑,似接受了这个说法。 谢静心下一松,可没等他抹掉额上冷汗,晃眼间,苏问弦骤然变色:“来人,上漕船开米袋,给谢大人看一看究竟是不是我苏某人冤枉了他!” 谢静腿一软,待要叫喊漕军拦人,又听苏问弦微笑着道:“不错,淮盐价高,你们漕军不会蠢到买淮盐去卖,谢大人,你倒提醒了本官——本官上年缉拿住盐枭白花蛇数百人——这莫不是本官与手下兄弟们提命换来的,应当上缴国库的——”苏问弦一字一句: “那批私盐吧?” 谢静瞧见苏问弦笑得森冷,更一语道破其中关节,脑子一懵:吾命休矣。 …… 官船里头,小藕官先见得苏妙真与那敖护卫面带正色地说了好一会儿话,又见得那敖护卫急急而去,就知道多半出了大事,因见苏妙真在官船里坐立不安,一会儿来回走动,一会儿推窗远眺,便更情不自禁地提心吊胆起来。 这位苏安人可是极有胆色智谋的,能让她焦灼成这样,莫不是前头的搜盐厅里出了什么大事? 小藕官惴惴不安,忍了半日,起身待要略略问个大概,好安安心,还没走进半个身子都要探出窗外的苏妙真,忽听得船外一阵喧哗,是兵巡兴奋至极的议论声: “看见没有,光这些就一百八十万斤的雪花盐!他奶奶的,漕军也太狡猾了,把盐和粮食混装进米袋,上面是米,下面是盐,难怪老子连查了三十几艘也半粒盐没查到!早知道我就一刀砍破米袋,倒在甲板上,那就是‘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 “别说,要不是运同大人下令,准咱们刺破粮袋一一勘察,他自己担责任,给你十个胆子,你敢去碰漕军的米袋,那可是皇粮……” “谁说不是,漕船铜船一向横的很,明知道里头有鬼,谁敢去拿?不过也稀奇了,运同大人既然能对漕军下手,怎么没查铜船?” “谁晓得!不过方才运同大人的话你也听见了——这些盐竟然是他当初缉拿的那批,居然被人瞒报偷运了?哪个人吃了熊心豹子胆?” -- 第270页 “还能有谁,负责上报的盐政大人呗,这大人见了银子,那就跟苍蝇见了血一样,偏他还颇有政绩心术,一直没人奈何得了他……” 随后又是一阵喧哗吵嚷与奔跑走动声,渐行渐远。 小藕官一听“盐政大人”“一百八十万斤”等话,惊得立马捂住了嘴,不可置信地瞅向苏妙真,见她却长长舒了一口气,扭转身子过来,笑着问侍书要了盏胡桃松仁儿茶,还招呼着自己一起坐下对弈。 小藕官见此情形,也悄悄松了口气,坐下去陪苏妙真下了半盘棋,心里却想:苏安人与那敖护卫一说完话,这查私盐就成了事,莫非竟是苏安人的主意。 因不住地打量着苏妙真,见她全情投入在棋局之上,对船内船外的动静都不再关心,心里不由也有几分钦敬。下棋时更没法儿集中精神,让苏妙真开局就得了个先手。 好在小藕官心性聪慧,没一时就扳回来局面,两人正厮杀得起劲儿时,忽地舱门一开,灼热明亮的日光猛地倾入,小藕官回头一看,竟是那位苏运同回来了。‘ 因想起大佛寺那些被枭首戮尸、千刀万剐,甚至私下里被挫骨扬灰的淫僧们,小藕官对这位苏运同也有几分害怕。 那些淫僧固然该下十八层地狱,可这位运同大人办事也太……小藕官不敢下想,急忙起身告退,欲要往底层舱室去暂避一二。 在她退出舱室前,她听见这位苏运同极为愉悦地问道: “真真,你也太机灵了,你怎么晓得私盐藏在了商船上?” …… 其实倒不是苏妙真有多聪明,她毕竟辅修了历史,又着重研究了明清史,这大顺朝虽与明代有许多不同,但大致的官制、机构、风土人情乃至礼仪等社会的方方面面,都是一样的。 苏妙真就有了参照。 只要还有食盐专卖制度,漕私、铜私、枭私、民私乃至官私那就是历朝历代都不可避免的。 盐业利润如此高昂,再没有其他更好敛财手段的情形下,某些人铤而走险、花样百出地贩卖私盐,那是可想而知的。 她当时研究明清史时虽然侧重点不在盐政上,但因着军制、赋税等事与盐政牵连,她也略知一二,且这“略知一二”比这辈子的某些盐道官还要强出许多——毕竟那是个知识大爆炸的年代,普通人获取信息与知识比这这时候要容易太多。 苏妙真怅惘地回忆了一番前世的种种好处,因瞧见苏问弦正出神看她,便忙真心实意地谦虚道:“可别夸我了,我这是站在了巨人的肩膀上。” 随着苏问弦一同进舱的敖力并没听明白这“巨人”一句话,抬眼微微去看,见得苏问弦也略略皱眉,似有不解。 苏妙真被舱内的侍书等婢女,还有敖力苏安等人都用膜拜的目光瞅着,也有几分难以抑制的自得,待要显摆一二,又怕漏了重生而来的底儿,略一思索,她记起顾长清的某些话,就仍是谦辞道:“不该归功给我,其实哥哥你该谢谢夫君他——” 因见众人都是一愣,苏妙真笑道:“夫君他领着我去钞关上和苏州城里逛了好多趟呢!他不但带我见识了钞关是怎么运作收船料税的,账簿是怎么计的,衙门巡役是怎么巡检的……他还告诉我关于这运河商船上的种种事宜。” “我就是从他那儿晓得了,商船北上呢,运的都是苏松湖杭等地的绸缎丝纱等物,再要么就是扬州的盐……商船南下呢,要么卖山东的豆货,河南的小麦,再就是棉花花生还有高丽的……” 苏妙真卖了卖关子,见苏问弦唇边笑意消失了几分。怕他没了兴趣,自己显摆不成,忙趁热打铁道:“所以我一瞧见那些商船上堆了大豆花生,又看他们船头方向居然是要北上,就知道不对劲了——只有从北往南卖豆货小麦萝卜的,哪有从南往北卖的? “他们可是无利不起早的商人——这么千里迢迢地去卖北地早就有、甚至还更好的东西——岂不别有蹊跷!” “我这番推演是不是极有道理,天*衣无缝?”苏妙真扬起柳眉,得意地看向舱内众人。 侍书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很是捧场地给苏妙真鼓了鼓掌,苏妙真志得意满,又要她去端了杯茶过来润喉。 苏问弦道:“原来是景明给你的启发,他的确是个务实的循吏……” 苏妙真因见他面上虽无甚笑意,言语里却颇为推许顾长清,也有几分喜悦,忙笑道:“所以哥哥,你该谢谢夫君。哥哥,我跟你说,夫君他真的不是普通人,他不但学问渊博,人务实肯干,他对我还特别宽容——他正月里可带我在苏州城转了□□次呢,灯市夜夜不落,还带我去走百病,放花灯了——比你带我出门的次数都多。” “往常娘总说我心不定,以后会被夫君嫌弃不收心,但夫君他半点儿不在乎,所以我一直在想,我嫁他真的是嫁对了。你当初为那件事骂我,可一点儿道理也没有……” 苏妙真这一长篇大论的本意是想让苏问弦反省反省他当年的错误,但说着说着,她自个儿心里莫名就有几分悸动:顾长清平时不声不响地,对她也不甚亲近,但现在想起来,他待她着实是万里挑一的好了。 苏问弦都不肯让她这个妹妹抛头露面到处乱逛,顾长清却不介意自己娘子总想出门玩耍,甚至还主动提供便利,这也罢了,单说他肯让她随时回娘家,这世上的男人又有几个能做得到呢? -- 第271页 苏妙真不自觉道:“他和别的男人,确实不太一样……” 忽见苏问弦面色一沉,苏妙真也忙住了口。 苏问弦起先听她满口都是顾长清,更“夫君”“夫君”叫得格外亲热。心中自不好受。但见苏妙真惴惴不安,他也于心不忍,便道:“这是两码事,当年我也料不到他会不介意——” 苏问弦扫了舱门前垂手待立的苏安与敖力两人,见得他二人离开,苏安更反手带上了舱门。苏问弦这才下言:“不介意你与他私相授受,故而才不愿你和他结亲,最终遭了他的厌弃。” 苏妙真托腮一笑:“我知道。”因这个话题论起来还是苏妙真理亏,她也不想在这上面纠缠,自己心里嘀咕了几句“顾长清就是和别人不同”后,忙看向苏问弦,问他今日在瓜州渡搜盐厅闸口的具体情形。 若在往常,苏问弦没有八分把握,其实是不愿意把这些政事斗争拿出来告诉苏妙真,继而让苏妙真烦心的。但他听苏妙真话里话外,都是为顾长清在政事上不避讳她而喜悦,也生了点较劲的心思,就不再瞒她,事无巨细地分说给苏妙真听。 苏妙真这才知道,年前还在苏州时,她为着私盐的事儿劝他,苏问弦所言的那句“这些私盐的银子,不是留给我自己的”究竟是何意。 原来那些私盐的银子苏问弦的确一分没动,他不动声色地查检后,就将私盐移交给了盐政衙门。 盐政御史是个见钱眼开的贪官,但又有几分聪明,拿了这笔私盐后,这位大人就一直没动。直到和漕运衙门通了气,就打算借着漕船运粮,漕盐二衙门各自一半。因着漕粮北运十分重要,一般而言,即便船上水手有夹带的情形,过往巡役也都不欲插手,免得误了漕粮北运,又得罪了漕运总督等一干高官。 但苏问弦挖下了这个坑,就是要给盐政衙门的人跳,焉能不早早留心着,便一直差人盯着盐政衙门的一举一动,自己反而在苏州留到了腊八才回扬州。 不久前,他得知漕运衙门与盐政衙门串通一气,打算三月里把盐运走,又因苏问弦凶名在外,他们也不敢在淮扬贩卖,就打算运到山东天津等地,更打算提前出发,避开苏问弦。 怎料漕运那块儿的人已经给苏问弦通了消息,苏问弦就没出扬州城,按兵不动打算在今日一举捕获。当然,因着其间出了大佛寺的事儿,差点把苏问弦的计划给打乱,更让他没能及时发现那些私盐被转进了商船之上,今日险些在众目睽睽下失了手。 苏妙真听了这来龙去脉,凝神片刻,迟疑问道:“那这么说,我今日见到的那个人,就是陈宣了?你给他帮了什么忙?” 苏问弦挑眉:“你见到他了?” 苏妙真见他并不否认,便如实相告。她在船上瞥了一眼那陈宣,心中虽有几分肯定,但一直疑心是自己看错,毕竟当日只是在元宵大火中见过而已。 时隔数年,她就是记错了也未可知。 但苏问弦既然说漕运那块儿有人提前给他递送消息,两处结合,自然可知今日所见的那身着玄色湖绸直缀的人乃是陈宣。 他是陈芍姑娘的兄长。苏妙真微微叹气,一想起陈芍,她心里就发闷,摇摇头,想把这种情绪抛在一边,忽听得苏问弦道:“陈宣想一步步拿回漕运总督的位置,眼下他看中的位置就是巡漕御史,巡漕御史当初是他叔叔举荐的——他给我消息,我替他收拾人,虽则本来我意在蓟辽总督与盐政衙门,但既然能和漕运这块搭上线,倒也便利……” 苏妙真一惊,“蓟辽总督?” 苏问弦点头:“盐政的后台是蓟辽总督慕家,李总商的家私被扬州城里的最大总商汪风林占了大半,汪家和慕家有通婚,这次白花蛇的留下的私盐里,一部分由汪家充作官盐贩卖,一部分被盐政和巡漕御史运走,换成的银子自然大部分都给慕家送去……” 他又道:“其实没有陈宣我也办得成这事儿,不过要费上一番功夫,更会和漕运衙门结仇。这次事发,巡漕御史和押运参政是保不住了,漕运总督王礼一贯清廉,并不会与我如何。陈宣若能做了巡漕御史,我和他各取所得,倒也不错!” 苏妙真听这一长串的弯弯绕绕,也有些迷糊,不过她大致还是听明白怎么回事了:这件事倒有点类似前世所说的的钓鱼执法。 因着盐法开中,有些盐商与九边各大总督总兵就有了来往,甚至结成儿女亲家。蓟辽总督就是最典型的例子。 苏问弦这是想把两淮盐政彻底澄清,同时要把蓟辽总督拉下马来。所以才留了私盐与总商李家的两大块肥肉给盐政大人和蓟辽总督——苏问弦就是在放任他们去贪,甚至创造机会好鼓励他们去贪,只等着时机成熟,一举揭开。 不意这里头又把漕运的人扯了进来,继而便有平江伯陈宣密行扬州之事…… 其实这一环套一环,苏问弦布下的局的确极为狠辣致命,用来对付盐政衙门是妥妥的够了,但若要动慕家, 终究是冒险了些——慕家是镇守边关有功社稷的顶尖武臣。如今镇远侯下,除了宣大总督赵府,就是他们蓟辽总督慕家了。 苏妙真不由道:“哥哥,蓟辽总督有军功在手,圣上不会轻易动他们,你这样会不会太激进了?若徐徐图之……” 顿了顿,又道:“南苑的事,那位慕二少爷不是上门负荆请罪,更被蓟辽总督打了一顿么?慕家还打算把女儿嫁给你呢,你何必再去——” -- 第272页 然而被苏问弦锐声打断:“慕少东敢调戏你,他就是负荆请罪一万次,我也饶不得他。” 苏妙真即刻一怔,再劝的话也说不出口了。那年南苑着实发生了太多糟心事,先是七殿下宁臻睿误受箭伤,然后是慕少东非礼她,随即是苏问弦狠揍了慕少东一回,最后是苏问弦被暗算了一把…… 其实她何尝愿意揭过此事,苏妙真暗暗咬牙,后来那两年的足不出户,可不全拜慕家那个二世祖所赐。苏妙真万万想不到,她一个出身勋贵的大家嫡女,还会被不长眼的登徒子调戏,只能说是色令智昏。 可如今边关也不太平,乾元帝能由着苏问弦挑开此事,让他处置慕家也不是,不处置也不是? 苏妙真很怀疑。 正沉思着,她听见苏问弦道:“真真,你别操心,我敢掀他们慕家的底儿,自然是有凭仗的——”苏问弦冷冷一笑:“皇上早就看不顺眼慕家了……” 似是见得苏妙真惊住了,苏问弦又立时柔下声道:“而纵然情形有变。皇上处置不了慕家,我也留了后手……” 第140章 苏问弦虽没告诉苏妙真他究竟留了什么后手防备蓟辽总督慕家,但苏妙真见得他成竹在胸,也就放下了提着的心。 略问了苏问弦几句关于云南铜船的事,苏妙真就急着让人开船,自己好赶紧回苏州——她此番出门耗费了半个多月,就是顾长清不介意,她也操心这个有名无实的夫君是否吃好穿好。 然而船正起锚时,忽地苏全揣了一只信鸽进来,苏问弦拔了信鸽腿上的纸条一看,就微笑着让船夫落板,领着苏妙真下船,只说是顾长清所言:顾长清要到苏州下辖的几个州县去巡视,苏妙真就是回了苏州也见不着他,让苏妙真在扬州多玩耍几日。 苏妙真虽为顾长清的体贴喜悦,但心中也有些惊诧,疑惑他又去巡查什么,因见得那纸条上确乎是顾长清的笔迹,就只能随苏问弦回了运同府,如此在扬州府又逗留数日。 因苏问弦为着处理漕私一案的边边角角又早出晚归,她并没有机会打听到顾长清究竟在办何事,而满府的下人虽肯时不时讲点儿扬州的事,但对于苏州情形却也都一问三不知,苏妙真久久等不来顾长清的音信,心中就越发不安。 没两日,京里传出来的消息,是乾元帝收到加急奏章后雷霆大怒,即刻遣出钦差彻查此案。钦差马不停蹄地在三月十二就赶到了扬州,与漕运总督、盐政衙门、知府衙门以及盐运司衙门就漕私案一同会审。 一时间,扬州城里风声鹤唳,都说要出大事,各大总商也都闭门不出,再不敢像往常一样挥金如土,都夹着尾巴开始做人。 这盐政大人分外狡猾,辩称是私盐在漕船商船上查着的,和他盐政衙门却毫无干系。更不能证明查着的私盐就是苏问弦当初所缴获的那批,毕竟苏问弦只负责缉拿盐匪,苏问弦自己又去了苏州,递信儿回来让盐政衙门的人去处理私盐,他又没亲自去查数量,如何能空口白牙污蔑盐政衙门侵吞了该上缴国库的私盐。 且就是有罪,那也是押运参政谢静和漕运衙门的罪。 这话一出,不但盐运司的人气得一佛出窍二佛升天,漕运衙门的人也气个半死,更是大感冤枉:运军就是夹带也不会夹带淮私,这分明是你扬州盐政做的主谋。现在感情全推在漕军的身上? 谢静和漕运衙门的人怎么肯当冤大头,一时间,漕运与盐政司的人在公堂上互骂对打起来,骂起性儿了,连盐运司的人也不放过,更有扬州知府在中间煽风点火,这案子就扯皮了十几天。 然而苏问弦既然早预备着挖坑给他们跳,如何能放过盐政御史脱逃出去,等到盐政大人趾高气昂以为自己定然无事、更把责任全推给了漕军的人时,便领出来三四个没处理的白花蛇心腹手下。 那三个人在白花蛇一伙儿里是负责收账对账的,进出的私盐都从他三人手里过,各口岸卖出的私盐笔笔有帐,一到公堂上就呈出了簿册,证明白花蛇所存私盐足足有三万八千多引! 登时舆论大哗——盐政衙门报上去的数可只是数千引而已,这当中巨大的差额,若非被人侵吞,如何解释。 这钦差大人又让人去查各大总商的盐店,竟然在汪家查出官店卖私,盐引数与实销数对不上,一时间这案子牵连得越发广泛,但苏问弦这头是旗开得胜,且他自打把盐政司的人拉了下来,就退居二线,由着钦差自己去办案,他倒是不再参合,苏妙真对此心知肚明——再往下查就是蓟辽总督那里了。 苏妙真见得扬州事毕,再也按捺不住,又差侍书在外头打听了一番,得知苏州仍是太平安生,并没出什么大事,就也没和苏问弦告别反生离愁,在苏问弦陪钦差前往三江营去寻盐枭遗落的其他证据时,凌晨起身,一径让人备船,加足马力赶回苏州。 等到官署后宅,已是酉初时分。 苏妙真果然没见到顾长清,她心里虽有点说不清道不明失落,但也没细想,赶紧先差人护送小藕官进苏州城。再指挥仆婢们安置行礼、放赏赐饭、打扫卧房……如此种种,忙到掌灯时分,苏妙真才匆匆洗了个澡,扒拉几口梗米粥,就拉着绿意蓝湘进了碧纱橱,询问苏州这些日子的事。 苏妙真最关心的还是绿意与林师爷的亲事儿能不能成,二月里她走得急,没来得及等到顾长清回话就离开了苏州,还不晓得林师爷对绿意究竟是何种态度。 -- 第273页 绿意满面泛红,抚摸着鬓上一枝珠钗,羞涩无比,支支吾吾不肯说话。 蓝湘和她熟惯了,就故意笑道:“林师爷先前娶过一个娘子,但难产去世了,我们绿意要是嫁过去,那就是续弦……所以我瞧着绿意妹妹多半不肯当续弦呐,姑娘还是替她回绝了吧。” 绿意忙打了蓝湘肩膀一下,扭捏向苏妙真道:“姑娘,你别听她瞎说,我愿意的……” 苏妙真喜得眼睛弯弯,明白林师爷自己肯定是愿意的了,她坐在绣塌上,拉住跟前站着的绿意道:“那就好。林师爷模样周正,也挺博学,除了人有些古板外,实在是个良配,且他还是秀才出身……以后我让夫君或是哥哥替他谋个正经的官缺,你也就能跟着享福了……” 又让蓝湘去卧房开皮箱拿出一绿漆牡丹莲花匣子,推给绿意道:“这里头是你全家的身契,底下那几张银票是我预备给你当嫁妆的,你好好收着,等夫君一回来,咱们就把这婚事给办了,以免夜长梦多……” 绿意开匣子略瞅了那几张银票一眼,登时手一抖,跪在地上,将绿漆牡丹莲花匣子捧还给苏妙真道:“姑娘,奴婢可当不起……” 苏妙真把她从地坪上扶起:“没什么当得起当不起的——你和蓝湘是我来这地方遇到的头几个人……” 苏妙真瞅着一脸疑惑的绿意蓝湘,笑了笑,又道:“你二人伺候我那么许久,样样精心周到,咱们名为主仆,实为姐妹……且我也不是对所有人这么大方,你和蓝湘一等,黄莺翠柳另一等,侍书她们年纪还小,日后再说吧……” 因见得绿意眼睛红红,苏妙真也十分感慨,打趣说了几句,又看向蓝湘笑道:“也别说我偏心,我在扬州给你和翠柳,也看好了两个青年俊才……在明年四月的武举前,我先给你们定下婚事……” 便慢慢地把敖勇孙荣两人的情况说出。敖勇孙荣都是憨厚老实之辈,虽有几分蛮气,但大体来讲人品都是不错。且这二人不虚头巴脑,一是一二是二,蓝湘翠柳若嫁过去,也镇得住。 苏妙真就试探着问过他二人的打算。他二人光棍久了,一听有人肯保媒,还是大户人家出来的一等婢女,也都欢喜,只说听凭苏妙真与苏问弦做主。 其实敖力也很不错,但苏妙真瞧着他心智本事格外超群,日后在苏问弦的提拔下肯定是脱颖而出,到时敖力若在军中升得高位,他就是不动另娶佳妇的念头,也挡不住别人来巴结。 何况苏问弦对敖力格外青眼,或许敖力的婚事,苏问弦已有打算。 “至于黄莺,她前一阵子还跟我赌誓发咒不肯嫁人——她爹娘当初那样——难怪她不想成亲,我再替她另想着法儿吧……” 蓝湘绿意听苏妙真细细分说,句句都是为她们这些丫鬟考虑的真情,也都泪眼婆娑地哭了小半日。 蓝湘还好,她一贯稳重,绿意是个外向脾气,登时就哭得泣不成声道:“我不想嫁人了,要是能服侍姑娘一辈子,也是我的福气……” 苏妙真不防备明明是喜事儿,反把她二人惹哭了,登时就手忙脚乱起来,要安抚着,忽见得顾长清掀帘进来,皱眉道:“这是怎么了,远远地听见有人哭—— 顾长清一怔,“妙真,你怎么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自己登上来才发现存稿设成27号的十二点半了,╮(╯▽╰)╭ 下次再也不用存稿箱了,太容易设错时间…… 晚上8点还有一更。 最近小宇宙特别爆发,我得多写点儿,免得又到瓶颈期 第141章 绿意蓝湘见得顾长清回来,赶紧擦擦眼泪,拿出两段红烛摆在雕纹案几上,将碧纱橱里点得亮堂堂,随即就退出房去泡茶拿手巾。 苏妙真拔下银簪,剔了剔莲花如意烛台上的灯芯儿,霎时间,茜纱窗上的人影清晰不少,隔开了屋外的黑沉墨色。 苏妙真回首笑道:“哥哥那儿为漕军运私的事忙得头晕脑胀,我也不好多打扰。且我惦记着你这边儿。家里没个正妻主持,怕你起居饮食都不方便,就回来了。” 说着,因见顾长清眉心一沉,就小声问:“怎么,你不想我回来么?你是厌烦——” “不是!”顾长清应声打断。他见苏妙真眼含忐忑,踌躇片刻,仍是实话实说道:“苏州城里近两个月未必能太平,我怕照管不上你,就想让你留在扬州。免得你见我忙碌,也跟着烦忧。” 苏妙真见他并非厌烦自己,也松口气,忙笑道:“夫君你不晓得,其实扬州城里也不安生呢,不说现在漕私一案,先前还有大佛寺的事儿,那天我在大佛寺差点——” 忽地,苏妙真记起王氏的耳提命面,忙住口不提。王氏说在顾长清跟前,她一个字儿都不能提大佛寺的事,只当不知情。 因顾长清是大族出身,又做了一方要官,将来或许能打听出来大佛寺那晚的实情,那苏妙真若不小心曾在他跟前说过自己也去了大佛寺,日后可就百口莫辩了。 苏妙真当时暗自嘀咕,想:她可还是云英之身,顾长清若真对她的清白起了疑心,她直接和他圆房就成了。 再说,她心中始终憋着杨乔氏的事儿,一直想找个男人问问,贞洁何以比感情重要。不过有赵盼藕的例子在,苏问弦是不用问了,那就只剩一个顾长清可以问问。 -- 第274页 但王氏再三嘱咐,她也只好答应以后绝口不提自己去过大佛寺。 “大佛寺?”顾长清疑惑地看她一眼。问:“二月底出的,僧人通匪谋反的那件事?”顾长清脸色一变,抓住苏妙真的手腕,“你那天在大佛寺,受伤没有?” 苏妙真被他拉得身子一晃,本想吓唬吓唬顾长清,可看他面上带了少有的正经与急躁,便慌忙摇头否认了去。 见顾长清神色渐缓,更说了一句“人没事就好”。不由得,她心中一动,几次三番想把杨乔氏的遭遇拿出来问问顾长清,然而话到嘴边,仍是咽了回去,反问他道: “你说苏州城不太平?苏州怎么了?” 因见苏妙真期望地盯着他,顾长清心中一软,就把这里头的内情与她说道:“妙真,苏州是江南富庶之地中的翘楚——有宋以来,就有一句‘苏湖熟,天下足’的谚语——由此可见苏州的繁荣富庶。故而自打咱们大顺开朝,苏州及下辖州县所征田赋就相当沉重。” 顾长清顿了顿,笑道:“若非扬州府坐拥淮盐大利,这江南第一大镇的名头也轮不到扬州府。” 苏妙真听到此处,也笑了,端起红漆芍药檀木盘上的蓝釉汝窑鲤鱼戏莲纹样茶盏,试了试杯身的热度,一面递给顾长清,一面看向他连声道:“其实我也这么觉得。不说别的,咱们苏州还是江南乃至大顺纺织业的核心呢。我在府志上看到过,说十年前苏州城里的机户就有上千家,那如今岂不更多,再算他们雇佣的机工染工,怕是两三万人都不止吧?” 顾长清见得她水汪汪的杏眼眨也不眨,春山也似的柳眉轻轻提着,正一脸好奇地瞅着他。 她半偏着头,看上去该是有些天真孩子气,但烛光一动,却衬得她眉目如画,是一种难描难言的娇艳,更显出几分妩媚妖娆来。 顾长清呼吸不由沉重几分,连苏妙真递上的茶盏都忘了去接,还是听得她疑惑地“嗯?”了一声,他才回过神来。 移开目光,顾长清暗暗苦笑:苏妙真的的确确是他平生未见的国色天香,难怪傅云天和赵越北等人会对她念念不忘。而他自认不是能为美色所惑的人,此时此刻,居然也会有几分心猿意马。 顾长清微微吐气,猛一抬眼,他已然恢复平静,道:“不错,苏州城里以缫丝织布为生的机户足有一千八百家,机工大致两万四千余人,至于布铺染坊里的工人那就更不计其数。而这些机户们,都由织造局管辖。” 苏妙真恍然大悟。她知和前世的历史差不离,大顺朝也有苏州、金陵和杭州三处的织造局专为内廷而供奉缎匹。上至帝后妃嫔及各地藩王,下至皇宫王府里的太监宫女,所用衣物锻匹都由这三大织造衙门上供。可想而知,三地的岁造任务都极为繁重。 她在山塘街遇到葛成的那一回,听葛成说,单单苏州,每年上供的绸、缎、紸丝、纱、罗就达五千匹,让苏州城里的机户机匠难以支应,有时甚至连本职买卖都做不得,为岁贡赶工。 “莫非是内廷加派了岁贡任务,惹得城里城外不安生?” 顾长清沉下脸色,“是他高织造自己把岁贡加了四成,眼下不但府衙和钞关要给他出银,机户织工们也苦不堪言。” 苏妙真一惊:“他这么胆大包天?难道就没人能管管?” 顾长清摇头:“高织造名义上是填补旧年岁造锻匹的拖欠,我和知府还真奈何不了他……” 苏妙真明白过来,毕竟织造局不归苏州府衙管辖,直接对内廷负责,实质上就是个独立于地方的衙门,高织造增加岁贡时究竟有没有中饱私囊,顾长清与苏州知府也不得而知。 “他增派岁贡也就罢了,眼下我听葛成他们说,机户们织成的缎匹在查检时,十中五六都会被高织造以织工不好为由,扣留销毁?” 苏妙真瞪大眼,“销毁?” 顾长清重重一叹,“织造是皇差,机户们哪有敢应付敷衍的,那些缎匹其实都没问题,高织造鸡蛋里挑骨头,为的就是扣留私吞,再转手到临清济宁等地出售。” 苏妙真讶异地说不出话来。之前她还感慨扬州盐政太贪,现在看来这苏州织造一点儿也不差。她来苏州半年,也晓得一匹贡缎工本高达五六十两,若被高织造以销毁的名义扣留下来,转手卖了少说也能有二三十两,五千匹的四成就是两千匹,他这么一来,少说能赚六万两,更别说有着岁贡的名义,钞关还得给织造衙门送银子过去。 “那夫君,你当初不是说能用钞关上的亏空把高织造弹劾下狱么?我虽然不明白你为何久久不上报亏空,但事已至此,夫君,你还是多想想苏州城的机户百姓 要么你就用钞关的事,把他织造的衔给撤了,这样苏州城里的机户织工们不也就松了口气么。”苏妙真忧心忡忡,“他这么加派岁贡,机户们往里贴钱也就罢了,自己的营生却也被耽搁了——苏州城里既有数万的织工,没有机户提供工作——日久天长,焉知不会有人铤而走险,做些打家劫舍的勾当,再有,若聚起了流民,那就更……” 顾长清按了按眉心,他看向一脸忧心的苏妙真,点了点头。 前些时日,他再三思索,只觉若把高织造逼急了,不但会牵扯到苏州知府,还会不利于二皇子。二皇子是先皇后所出,占了嫡长子的位置,但因着身体不好,始终没什么存在感。 -- 第275页 顾长清并不看好他,但相比皇后所出刻薄寡恩的三皇子,贵妃所生骄横荒淫的五皇子,这二皇子也是个上好的人选了。又占着嫡长子名分。顾长清的祖父顾老太爷当初上折请立储君,想扶持的人就是他。 谁料这二皇子也是个扶不起来的。顾长清一叹。苏州城里织工染工若陷入无业困境,不消半月,就有流民之患。“过几日我就递折子到应天巡抚,早早把此事了结,还苏州百姓一个太平。” 顾长清这段时日举棋不定,突地被苏妙真这么一点醒,也分外轻松。两人又叙了些别的话,就同吃晚饭,预备歇宿。 苏妙真思及她大半个月都没尽到娘子的职责,对顾长清也有几分愧疚。一进卧房,就忙前忙后,先研墨陪他写了折子,又给顾长清端来茶点,忽地想起一事,就忙转出卧房。 刚端进铜盆手巾,试了试水温,打算伺候这名义夫君洗漱更衣,顾长清丢下毛笔,走来制止道:“妙真,这些事你以后别做了,却是委屈了你。” 苏妙真不意顾长清如此言语。其实若换了前世,她绝不会如此小意温顺地伺候丈夫。但一来这里不是前世,二来顾长清本可以娶比她更恭顺的人,且看顾长清的喜好,也不似中意她这一型的。 当初她仗着顾长清是个一诺千金的君子,强行算计了人家的婚事,总是心怀愧疚。便笑道:“我不觉得委——” 然而顾长清打断她道:“我觉得。” 他补充道:“妙真,你我夫妻,无论发生何事,无论何时何地,相互扶持即可,不需服侍二字。” 这两句话听得苏妙真登时一怔。心里却又有些欢喜,还有些让她想不明白的滋味儿,便轻轻点头,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她安安静静地躺进被中,一会儿瞅瞅读书的顾长清,一会儿看看锦帐上的同心如意纹,一会儿再三思量着杨乔氏的事,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哎,无力吐槽,一过年一有人来串门,我的房间就成公共场所了。思路完全被打断啊啊,还得防着不被人看到我在写什么。 ╮(╯▽╰)╭ 今天就两更吧。 明天第一更12点30。 我希望明天我能至少更出来两章。 第142章 苏妙真是三月二十的生辰,在扬州由苏问弦陪着过了,便也没提起这事。但顾长清仍是考虑到了,她一回苏州当天就问她可有想要的寿礼,他补给她。苏妙真心念一转,就试探着问顾长清,能否带她去虹英班去瞧瞧小藕官。 苏妙真不过是想在他跟前碰碰运气,但顾长清竟登时允了更直接备车领她入城,不但去虹英班见过小藕官,还又带她去任记绸缎铺挑了一些苏样衣裳。自不消说,苏妙真千恩万谢地对顾长清说了一大堆好话。 怎料文婉玉在二十三那晚也送来了寿礼,次日就被其他诰命打听到了消息,便也陆续补足。织造夫人钱氏甚至亲自登门来贺,拉着苏妙真家长里短说了足足一下午的闲话。苏妙真自然晓得这钱氏多半是替高织造来探探风声,示示好。她便招待地也甚是殷勤周到,不欲打草惊蛇。 随后几日,因着绿意与林师爷的亲事定了下来,而绿意的爹娘在京城,林师爷又是孑然一身,苏妙真就暂且充作主婚人,操持问名纳征等事宜。 林师爷送来的聘礼中,喜饼、莲子、花生、核桃、桃干、红豆、红枣等吃食各一担,又有糟鲥鱼两尾,生猪四头,鸡鸭四对……再有龙凤喜烛、衣裳鞋袜、金银首饰等物各一抬,还有一小匣聘金,不算丰厚,但也样样齐全。 林师爷虽是个秀才,但自寒窗苦读得了个能蠲免赋税徭役的功名,就不再进学,可见并不富裕。 如今林师爷给的聘礼虽不多,但却如初娶一般待绿意,苏妙真就已然相当满意。她在打点纳征回礼时,也格外用心。到四月初二,为绿意与林师爷定下了吉期与其他事宜。 绿意的事一了,苏妙真便腾出功夫验收纺机。翠柳黄莺私下去各处寻最好的织工纺工拜师学艺,又与苏问弦送来的管事一同参详倒腾,到四月初,这新式纺机也基本完工。不但让苏妙真大为满意,就是翠柳黄莺也震惊至极。 翠柳围着这新式纺机绕了几圈,惊叹半晌,看向苏妙真道:“姑娘先时只说这新纺机能织布快,我们以为快上两三倍就是顶天了,谁知居然能有八、九倍……小时候我娘每次纺纱都会念叨着一首童谣——‘黄婆婆,黄婆婆,教我纱,教我布,二只筒子,两匹布’。娘说黄婆婆就是织工中的鲁班,造出了三锭棉纺车,省时省力,对了,松江府还有黄婆婆的祠堂呢……” “如今看来,姑娘你半分不逊色黄婆婆了,以后说不得苏州府的百姓们会给姑娘你立生祠……” 黄莺也笑:“那我也能跟着沾光,在祠堂里占个位置!或许也会有童谣说‘莺婆婆,莺婆婆,教我纱,教我布’……” 话没说完,被翠柳笑着打断:“美得你,这都是姑娘的主意……” 黄莺不服气:“有句话还叫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姑娘有了名声,怎么就不能带挈我了?” 苏妙真一面看黄莺翠柳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着百世流芳的美事,一面抚着纺机的粗纱筒管。绣房开着窗,四月的艳阳将木质筒管晒得温热热。 -- 第276页 她默默盘算着修葺工坊、招募机工和推广技术的事,一旁垂手静默的朱三管事上前轻声道:“姑娘,大人吩咐过,新造纺机若真能如当初的‘聚珍秘法’成功,姑娘该瞒着个十几年,等赚够了银子,开大了产业,再广而推之,让别人跟着沾光。 苏妙真一怔。苏问弦年前来的那一趟,苏妙真半带炫耀半带邀功地给他看了图纸,分说了其中原理,苏问弦当时并没表态,只说不管成不成功,都会拨人来替她操持工坊店铺的生意。 其实要不要利用这纺机做独门生意好发一笔大财,苏妙真是想过的。但她觉得这技术一来不是她的创造,她没资格要求专利保护,二来推广了新式纺机,就能促进苏松到江南乃至大顺的纺织业发展。 苏妙真沉吟一时,待要拒绝,听得朱三管事又道:“大人并非要姑娘一辈子隐瞒这项技术,只不过十年内先由自家人独占,把江南的绸缎纺织生意办大,攒一些家底。姑娘再去传授给其他机户机工……” 朱管事顿了顿:“咱们这样的人家,花销的地方却也不少,姑娘若想在江南各大布商手中分一杯羹,更要年月本钱——姑娘还请仔细考虑考虑。” 苏妙真想了想,点头答应会考虑一番,同时继续写作。 而顾长清自打四月眉头就越皱越深,不是在签押房与人谈事,就是在钞关查船收料,最多的还是往运河淤塞水浅处监督疏浚,每晚回来衣衫上都滚满了泥,人也累得睁不开眼。 四月初八是浴佛节,这日苏州城里的士庶妇女都会倾城而出,去寺庙呈香花,迎佛像,浴佛子,办斋会。 苏妙真自打大佛寺那事儿后,就越发讨厌去佛寺道观,便推了钱氏殷氏等人的邀请,准备独自在家意思意思。 然而是日一大早,同样没出门的文婉玉请她去吴王府捻佛豆做善事。苏妙真许久没去看文婉玉,立时就抛下手头的事,坐马车去了。 她陪着文婉玉在王府的小佛堂里捻完佛豆,瞧着环儿佩儿出府散掉,二人又从佛堂转回花园,散步赏景。 时近立夏,苏州城连日炎炎,吴王府纵然花木郁郁,四处遮阴,也有几分燥热,文婉玉有孕在身,走几步就嫌累,两人进到正房,滴珠忙捧上一盏冰梅汤,一碗温燕窝。 文婉玉的肚子已经微凸,苏妙真一面呷着汤,一面小心伸手去摸了摸,没觉出来胎动,见得文婉玉懒懒地靠着秋香色绣百子千孙大引枕,笑道:“你也得多走动走动,不然到时候不好生养呢。” “也不知怎么的,腿酸背痛的,别说走动,我连坐都不想坐。”文婉玉小匙小匙地进着燕窝,一脸疲乏,道:“女人家实在太苦,单说这怀孩子,就是活受罪,更别提生了,当初你家周姨娘那叫声,我现在想起来,都还心有余悸,她那时候还没足月呢,就那般痛。” 滴珠拿帕子给文婉玉扇着风,听了笑道:“世子妃娘娘这话说得,妾们想受这个罪,还受不来呢。”说着滴珠叹口气,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妾是个不争气的,愧对世子爷的厚爱和娘娘的提携。”” 香凝正往苏妙真与文婉玉座位间的海棠小案几上摆榆钱糕、不落荚、青酸杏、鲜樱桃等吃食,一听这话,轻嗤一声:“既不争气,那还占了鹊巢?” 滴珠抓着帕子的手一紧,眉毛一挑,似要说话,两人被文婉玉瞥了一眼,都垂下脸。文婉玉淡淡一笑,打发她二人一个去取冰盆摆上,一个去拿浴佛水。 又屏退其他婆子丫鬟,方扭头对好奇的苏妙真道:“我也没厚爱滴珠,不过看出来世子爷近来又对她有几分留恋,才常把他劝过去,横竖滴珠生不出来,倒比世子爷去宠香凝和其他侧妃侍妾让我安心。” 又笑:“滴珠也算不负所托,三月里硬是把世子爷在她那儿留了二十来天,也不晓得耍了什么花招,世子爷还给了她一间铺子。” 苏妙真先恍然大悟点点头,又目瞪口呆张张嘴,半晌才心想道:滴珠也太厉害了,居然到了专房专宠的地步,那宁祯扬可是个薄情又多情的,居然能被滴珠绊住脚,霸拦在房里近一个月,实在让人佩服。 “这也是奇闻一桩。” “可不是么,或是她现在伺候世子爷伺候得好……”文婉玉掩口笑道:“不妨,给她铺子,世子爷也是问过我的意思、且先我不是疑心她不能生么,就找了几个名医,果然诊出来她身子难孕子嗣。” 两人又东拉西扯了些别的,不一时,香凝滴珠二人都进房来,文婉玉让她们把冰盆和佛水留下,就再度把人打发走了。 苏妙真吃着榆钱糕,瞅着她二人离去的背影、 忽听文婉玉问道:“是了,我听世子爷说,那高织造要递折子,弹劾钞关不配合织造局,拖延妨碍岁贡任务。顾主事可有应对打算?可别遭了算计。”文婉玉顿了顿,又道:“三月里世子爷邀了顾主事好几次,顾主事都没来,可是在为高织造的事忙碌?” 苏妙真即刻一惊。这高织造手段也太下作了,居然想恶人先告状。幸好顾长清早有准备,现在算起来,顾长清的折子也该递到应天巡抚衙门了,最多不过半月,就能送进京城。到时候是非论断自有公判。 便道:“也不是。夫君他还没怎么把高织造放眼里,那人虽有几分聪明,但就是个跳梁小丑……夫君他现在心烦的是——因着苏州久久不雨,运河好几处都过不了船,正雇佣青壮劳力疏浚呢,然后这不又一个季度了么,关上三本账也得盘点解付入京了。” -- 第277页 文婉玉点头:“谁说不是,苏州今年下雨的次数比往年少太多,这么弄下去,田也不好种了。织布纺纱也没桑麻可用……你在扬州那一月,扬州可下雨了?” 苏妙真想了想,迟疑道:“好像就一次。” 她上月在扬州接二连三地遇事,居然没注意天气,现在想来,可不都是连日不绝的艳阳天么。苏妙真默默沉思,也不知湖广情形如何。“苏湖熟,天下足”。眼下苏州多种桑麻,产粮重地已然到了湖广,若湖广也不下雨……苏妙真蹙眉,轻轻撂下牙著。 这头文婉玉与苏妙真在正房说着话,那头宁祯扬匆匆进到藏珠院的临水凉亭。婢女们见得他来,慌忙在亭内汉白玉石桌上摆下节令吃食,捧酒烹茶,打扇拂风。 宁禄抹着汗道:“老王爷是这么交代的,让世子爷给珉王写封信去,劝着珉王殿下早早安生点儿,别再闹了,听说湖广巡抚三月里连着去了两次荆州……眼下扬州漕私的事儿已然要牵扯到蓟辽总督,皇上大怒,连带着宣大总督呈回京的奏折上都被皇上御批骂了几句——珉王再在湖广闹下去,等皇上回过神来一看,不止他自己倒霉,其他宗室也要跟着被牵连。 “那去年迁升的都给事中的齐言,可不就上了好几道折子,说不能再给藩王们赐田,还要弄什么‘万世不易之规’来限制宗藩。”宁禄唉声叹气:“宗藩的日子已经不好过了,居然还要再限制……” 大顺的宗室里能称亲王的藩王,论起来也没剩几个,高宗斩杀了不少;后来先帝晚年时因诸子争位而大起疑心,也削了一批;等到乾元帝登基,更褫夺了洛阳、成都、开封、长沙四处膏腴之地的藩王。故眼下就剩下蓟州肃王,荆州珉王,与苏州吴王等几位藩王。 吴王府因有拥立之功,乾元帝也甚为厚遇,不仅赐下子粒田千顷,甚至一些要事也会委给老吴王或宁祯扬,更给了上呈密疏的权,用以检举、禀明与建言要事——换言之,就是由吴王府监察江南富庶之地的动静。 宁祯扬看着亭下盛开的川锦蜀客,徐徐颔首。 皇叔乾元帝自幼不得先帝宠爱,早早封作楚王就藩武昌,心性冷淡少情。后来阴差阳错、百忍成金地做了天子,却也更添了多疑的心病。故而他父亲老吴王虽得了厚遇,却越发如履薄冰。 老吴王自打乾元九年起就常居道观,炼丹修道,不问外事。当然,这不过是保全吴王府的折中之法,私下里宁祯扬与老吴王仍常就政事往来通信。 荆州府的珉王因与乾元帝是亲生兄弟,故而珉王受到的天恩最隆,又因荆州远离京城,眼下珉王越发放纵肆意,强占土地,惹得民怨沸腾。 “我和珉王虽是年岁相仿,又在一起进学过几年,但他未必听我的劝。”宁祯扬微微沉脸。 宁禄为难道:“王爷说那也得提前劝一声,日后就是出什么差错,皇上也不至于迁怒到咱们府上” 宁祯扬冷哼一声,用镶银牙著夹起一方榆钱糕,盯着定窑白瓷底三彩釉长托盘里头的纹样儿,吃了半块:“眼下满朝野都看着扬州府,连苏州都管不上,一时半会儿更注意不到湖广去。” 宁禄提起白瓷注壶,斟了半银盅儿的东阳酒,道:“那倒是,钦差、总漕都还在扬州没走人呢。这案子越查越深,拔起萝卜带出泥,总商汪家被扯进去,汪家的女儿可嫁了蓟辽总督的儿子……话说回来,苏运同年前就不该在苏州盘桓了一个月,他要是早点回扬州盯着,就不至于有如今的事儿了,而扬州的事,没个两三月,怕也难以查清。” 初夏的暑光扑面而来,宁祯扬眯起眼,“珉王喜好南曲,你让人留心一些貌美优伶,到时给他送去——对他那个人,枕头风最是管用。” 他吃了那半银盅儿东阳酒,又道:“就算扬州的事儿了结,也该轮到苏州热闹热闹,珉王那里不急于一时,你慢慢查访就是,先办织造这边的事。” 宁禄忙得点头称是,然后又笑:“二月里奴才看着顾主事只知道陪着苏安人到处游冶,还以为顾主事不打算对付高织造了——幸亏世子爷英明,逼得高织造没法卖山东的田庄,更没法收放出去的印子钱——他这才不得不在机户身上抽钱去填钞关上的亏空,进而惹得苏州城里怨声载道,最终让顾主事坐不住。” 宁祯扬冷冷一笑:“宁臻达如今安分,若不借着此事揭开他母舅收受贿赂,再想折损他和贵妃的人马,那就是‘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儿’。” 宁禄听出来宁祯扬提起五皇子宁臻达时仍有着阴寒切齿,暗暗心道:那年南苑的事儿居然让他们世子爷记恨到现在,不过也对,五皇子借着世子爷的手去害七皇子宁臻睿,差点没把世子爷和吴王府拖下水…… 可眼下高织造也递折子要弹劾顾主事,世子爷就不担心自己好友反受牵连——好歹世子和顾主事也是从小认识了。 宁禄莫名其妙地有些发憷,苏州城也安生不了多久了。忽地记起一事,不由脱口而出:“这也太不走运了。” 宁祯扬瞥他一眼,问了句:“怎么?” 宁禄本不欲提起,但见宁祯扬神色淡淡,也不敢隐瞒,便道:“奴才是在想,扬州有苏安人的哥哥、苏州有苏安人的夫君,湖广又有苏安人的父母,这三个地儿都不太平,苏安人今年可不有得提心吊胆了。” -- 第278页 初夏暑光将定窑白瓷底三彩釉长托盘里的两株西府海棠映得莫名冶艳。宁祯扬移开视线,看向宁禄:“苏氏的父亲是湖广巡抚?” 宁禄点头,道:“世子爷忘了?” 宁祯扬沉默半晌,忽地,宁禄见他将镶银牙著重重拍在汉白玉石桌上,起身皱眉:“给珉王送人的事早点办下,务必要色艺两绝的名戏优伶——别让他再闹腾下去。” 宁禄正疑惑间,瞥眼瞧见宁祯扬近来甚为宠爱的滴珠一摇三晃地进到院中,滴珠眼睛一亮,就朝凉亭急急走来。 宁禄素来更偏着端庄秀美、宽容大度的世子妃文婉玉一些,看这些个侍妾就有几分不顺眼,便忙一面称是,一面退出藏珠院。 临出院口时宁禄听得那滴珠娇声笑道:“世子妃娘娘有苏安人陪着呢,奴就先回来了……世子爷你瞧,这凉亭下的海棠花开得越发娇艳了。” 第143章 藏珠院的下人被滴珠的眼风一扫,就急急弄了一桌酒菜入房摆上。 滴珠使出百般手段,将宁祯扬请到内间春榻,又尽数屏退丫鬟婆子,和宁祯扬两人并肩叠股地坐了。 滴珠深知,宁祯扬是个虽好女色,却不太把女人放在眼里的性儿。其实他也未必是薄情寡恩——毕竟宁祯扬待下属亲眷还是极为不错的。 不过宁祯扬眼里妇人女子只是服侍枕席、生儿育女的工具,让他平日里宠宠无妨,但说到底,在他眼里妇人女子也不过是讨男人喜欢的玩意儿,可入不了他的心。 故而宁祯扬纵然遇到标致的,弄到手后也顶多新鲜个半年,随即就抛之脑后。滴珠香凝二人自打随他回来苏州,就甚少见到宁祯扬,独守空房了一年多。 还是去年里文婉玉为着两位侧妃争宠而心烦,才特地提携她二人,让她二人又重新入了宁祯扬的眼。故而自打那以后,滴珠就更加谨慎恭敬、小意体贴地服侍宁祯扬,唯恐被他再度遗忘。 此刻滴珠就也不叫下人服侍,松了云鬓,散了衣襟,跪在宁祯扬跟前,又是亲自打扇送风,又是亲自斟酒布菜,不住低声下气地劝酒,唯恐让宁祯扬有丁点半点不喜。 但劝了半日,见宁祯扬只是拧眉吃了些钧窑彩釉小瓷碟里的时令瓜果,面上并无笑意,知他多半为什么事在心烦,滴珠也有些许惧怕:宁祯扬虽对吴王府的妻妾们不赖,平日里也甚是随和风流,和那些文人雅士差不了多少,但他究竟出身天家,又是个不为女人拿捏的性儿,一把脸垮下来,那就是十分的唬人。宁祯扬不悦时,满府里除了文婉玉敢上前说几句话,其他人都只有踮起脚尖噤若寒蝉的份儿。 思及此处,她不禁心中泛酸:世子爷平日里就是再宠爱她们这些侍妾侧妃,却只尊重文婉玉这正妃。不过话又说回来,她何须跟文婉玉争,只要压过香凝那个小贱人和其他人就成。 原来方才文婉玉把香凝滴珠二人打发出去后,她二人又生了口角,香凝甚至拿“生不出蛋的母鸡”来骂滴珠。滴珠香凝同是乾元九年,宁祯扬在京中吴王府别宅所纳。当时别宅里就香凝滴珠两个侍妾,自那就结了仇怨,延续至今。 而她最近虽占了上风,但宁祯扬时不时往香凝那里去听曲歇宿,又有文婉玉从中平衡,香凝倒没怎么在滴珠手上吃亏。 滴珠不由暗暗发恼,正沉思着怎么绕过文婉玉,突地却听宁祯扬道:“婉玉今日都和苏氏在上房说些什么了?” 滴珠眼睛一瞥,见得宁祯扬正用牙著捻着碟里的鲜樱桃,她心中一轻,笑道:“也没说什么,就是和世子妃娘娘讲些保孕生产的事儿呢,劝着世子妃多走动,说日后好生养。” 又笑:“苏安人平日里看着天真娇弱,又活泼又爱笑,哪像操持家务主持中馈的妇人家,倒更像是无忧无虑的在室处子。谁料人家说起这产育的事儿却头头是道,比一般稳婆还精通呢,难怪世子妃娘娘仰仗这个姐妹,果然是极有用的……” 见宁祯扬说了句,“苏氏天性贪玩烂漫,看上去自然和一般妇人不太类似”,神色更渐渐平缓;滴珠心中就越发轻松,便厮缠着宁祯扬说了会儿话,取了月琴唱上一会。 一时酒过三巡,滴珠也有几分醉意,便倒向宁祯扬怀中,又拉下衣襟。因见得宁祯扬瞥眼过来,目光在她胸前的那抹鹅黄流连,连呼吸也渐渐浓重起来,滴珠更是大胆,百般撩拨。 外头候着的丫鬟听得动静渐停,正准备送水进去,却听得又是一阵让人心悸的响动。 “世子爷喜欢鹅黄色与月白色,奴自然也喜欢……”里间的女子娇声笑道:“只不过奴奇怪,爷既然还喜欢海棠花儿,怎得不在王府里多移种一些?” “不过庸脂俗粉,孤还看不上眼。” * 申时二刻,苏妙真从吴王府回到钞关官署,收兑完二月间印出去的话本所赚来的银子,又提笔开始修改新的作品。 苏妙真起先写话本时只告诉了苏问弦一人,但日久天长,绿意蓝湘也看出来几分。 苏妙真因事情做成,又深知她二人的性情,写话本时也就不再避讳绿意蓝湘,有时甚至让她二人先读初稿,给些意见,她再修改。 当然,因着苏妙真有前世记忆,她写出的传奇小说及话本比现时的要有趣许多,绿意蓝湘常常就是一脸惊叹地只知道说好,苏妙真虽没得到建设性意见,但被她俩夸得也挺高兴。 -- 第279页 绿意蓝湘于是就也在旁伺候笔墨。蓝湘见苏妙真下笔如飞,比往常写话本时再三斟酌修改全然不同,也有几分诧异:“姑娘怎么写得这般急,以前我和绿意催姑娘时,姑娘还老说‘慢工出细活’。” 苏妙真头也不抬道:“我急着拿出去刊发。”说着,便抬手将已成的手稿递给她二人品读,“你俩看看有没有什么要修改的。”自己专心致志运笔疾书。 绿意蓝湘便急急把墨磨好,随即两人同挤着一张东坡椅,脑袋碰脑袋地就着窗外的日光读起来。两人刚看没几页,就是一惊,心道:她们姑娘以往写话本多是些断案洗冤、神魔志怪、讽刺世情或历史传奇,从不涉及才子佳人。 而苏妙真平日就是连看戏,也不爱看那些《西厢记》、《荆钗记》以及《牡丹亭》等描述男女情爱的戏文,只说不合她心意。 但眼下这第一回 的题目却是《于丽娘贤主中馈,阳百户怒打小人》,里头更用了一半的篇幅来写这夫妻二人的伉俪情深。 绿意蓝湘不解其意,但乍一读来,只觉得里头的夫妻之情也恰如《荆钗记》里一般缠绵缱倦。 她二人互视一眼,估摸着是苏妙真自打成亲以后与顾长清夫妻和睦,有感而发。正在高兴间,越往后看,却越没了笑意。 这话本假托在宋朝年间,讲的是梁山方腊造反起义时,汴梁一对恩爱夫妻的事。然而起初两回把这对夫妻写得越是恩爱,后面几回就看得越是让人心寒。 这后几回基本上就是苏妙真化用了杨乔氏的遭遇:于丽娘为匪徒所侮后死里逃生,却被夫家以“失贞”拒之门外,第六回 写得就是于丽娘等了整整一夜也没等到阳家开门,她在大雨中一面回忆六年来的鹣鲽情深,一面反复想着何以曾许下永结同心的阳百户冷漠如斯。 绿意看到此处,拍案而起,情不自禁地咬牙道:“这于丽娘也太命苦了,先遭奸人所辱,现下又要被赶出阳家!”又难受道:“姑娘,于丽娘究竟得了个什么结果,总不能好人没好报吧?” 恰此时,苏妙真写完最后一段,搁下毛笔,看向眼泪花花的绿意蓝湘二人,叹口气,默不作声地把最后一回递给她二人。绿意蓝湘忙接过手稿去看,不看还好,一看她二人脸更耷拉下来,就连向来稳重的蓝湘也险些没在苏妙真跟前儿哭出声来。 “姑娘好狠的心……” “于丽娘如此命薄,我看都怪这个该死的阳白户。” “就是,于丽娘虽是被失了贞洁,可那是被奸人胁迫,也是因她丈夫在外结了仇家,惹了高俅一党,阳白户不说体谅她,反而要休妻,生生逼死了于丽娘和她腹中的孩子,他就没想着自己曾说过‘纵然海枯石烂,他待丽娘也永生不负’么?” 苏妙真见她二人反应剧烈,心中又是伤怀又是感慨。忽听蓝湘发问:“姑娘怎么偏写这让人心碎的东西,说起来也不吉利。”她不自觉又是一叹。 这些时日,她夜夜辗转反侧,一闭眼想起的就是日暮时分的大佛寺。她是没看到杨乔氏的尸首,可她就是无法忘怀,心头似笼上一层阴翳的迷雾,让苏妙真食不下咽、寝不安席。 在扬州那几日,王氏知晓杨乔氏的遭遇后,唏嘘很久,但却仍道:“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女人家失了贞洁,可就没了脸面,她夫君固然绝情了些,但话说起来,又有哪个男人能忍此事呢?只能说是这妇人命苦。” 苏妙真当时就没有说话。 而知晓内情的苏安亦吭吭哧哧地也在她跟前劝过一回:“杨千户只是给了杨夫人休书,也没有逼着她自尽,还是这妇人想不开——姑娘已经为杨夫人尽足心了,可不要再伤神伤身——否则二奶奶和三少爷看了,也不好受。” 苏妙真当时笑着答应了,更从其所言,每日言笑晏晏,再也不在苏问弦与王氏跟前提起此事。但每到深夜,苏妙真总翻来覆去在想:固然杨乔氏自己不寻死,杨千户不能杀了杨乔氏,可杨千户一口一个“淫*妇”又作何解?而杨乔氏若不是自小被人教导劳什子的“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也未必会自尽。 回了苏州以后,她屡屡想把这事对顾长清一说,听听他的看法,不知为何,她似乎笃定顾长清的回应会与其他男人不同。但话到嘴边,她每次都仍是咽了回去。 三月她去山塘街见了小藕官一回,二人说着说着,也谈及此事,小藕官当时一句“真想让天下人听听来评理”启发了她,才有今日这本《鸳鸯记》,更打算由小藕官改成戏目,在虹英班演来,若能让一个两个听过此戏的人有所感触,那也是不费此番心血。 苏妙真轻轻叹气,合上话本。 扬州漕私大案震动朝野上下,整个江南乃至大顺的目光都投向了扬州府,随着总商汪家的摇摇欲坠,这目光又转向蓟州辽东,甚至宣府大同。 漩涡中心的扬州城寂静表面下暗暗蓄力着狂风暴雨,瘦西湖上其他盐商高官们的画舫花船未卜先知,不再日以继夜地传出丝竹琴筝之声。 而与它相隔不远的苏州城,则似太平安稳。 浴佛节这日,乌篷船们从城里城外的佛寺返程,慢慢悠悠地在浅窄拥挤的水道里穿梭往来,停在山塘街虹英班附近的码头上。人们不顾夜色已然将临,摩肩擦踵、挨挨挤挤地进了灯烛高燃的虹英班——虹英班新来了名戏子,不过五日,就倾倒整个苏州府。 -- 第280页 班主指着戏台,卑躬屈膝地朝宁禄笑道:“就是咱们小藕官了!” 第144章 朱三管事得了苏妙真的吩咐,浴佛节次日的一大早,就把《鸳鸯记》拿到苏州城里的最大书坊衍庆堂,去刻印翻卖。且为了尽可能地促成推广之事,苏妙真提前嘱咐朱三管事,让他少收书坊坊主的银子,早点定下卷数册页等事。 起先因着时下苏州城里并不缺才子佳人的话本,且能买书消遣的人也没那许多,衍庆堂的掌柜还有些不太愿意刊印刻发,但当他一见那《鸳鸯记》的印章落款乃是“安平居士”四个大字,当即就拍板应下——安平居士这四年年年都有书稿话本问世,是个极高产的文人,且因着题材新鲜、用语风趣,故而部部都广受欢迎。 不仅京城的街头巷尾里讨论热议着那些话本里的故事,就连江南都有了刻印抄本流传,故而这安平居士在江南也小有名声。 这书坊起先还疑心是否有人冒名,但一见那四印拼合的落章,竟和先前他托人从京中带回的《术士录》、《昭雪录》、《笑府录》等话本上一模一样,序文的用语遣词也别无二致,登时就信了这来人的确和安平居士有关。 掌柜便忙忙与朱三管事立了字契,而当他听说这《鸳鸯记》将会被排成戏目,且在名声大噪的虹英班开演,更由炙手可热的名戏子小藕官亲自扮角儿登台,更是喜之不尽。 朱三掌柜回到官署,再三思量,仍是求见苏妙真,进了后宅明间,问道:“姑娘为何要用‘安平居士’的名声,二月里那本,姑娘让拿出去刊发的不就是拟用的新名号?” 苏妙真在苏州城里不用“安平居士”的名号,为的是尽可能让安平居士这人与她本人脱去联系,免得被好事者或聪慧者看出端倪。 别的不说,顾长清书房里就收了几本安平居士的话本,言语间更颇为推崇,若他一见安平居士也来了苏州,起了兴致,想要与此人结交追查,她该如何是好?虽则她事事小心,但还是要想个万一。 但此次冒险,还她想要尽快用“安平居士”的名号去打响这话本,广而推之。 苏妙真便简略说了几句,朱三管事见她早有思量,也就告退,苏妙真叫住他道:“对了,我想好了。那新式织机就暂且由咱们独占九年,之后这技术绝对不能再保密,管事以为如何?” 朱三管事见她应下,也是大为轻松。他是苏问弦外祖府上出来的,世代都在朱家效力,乃是家生子。 苏问弦外祖只剩苏问弦这么一个直系亲人,他对苏问弦也就极为忠心。而苏问弦也用人不疑,把江南的产业分出一部分给朱三打理,他甚是被苏问弦倚重。 故而在苏问弦将他差到此地佐助苏妙真时,朱三管事还有几分不情愿:苏妙真不说是个女子,单说她自小金尊玉贵娇生惯养,如何有打理生意的天分?能守住伯府的陪嫁都算了不得,还想着开工坊? 但朱三管事究竟深知为人奴仆要紧的是听话忠心,仍是不发怨言地来了苏州。但没过多久,他就意识到到这五姑娘的极有能耐,堪比男儿,或者说,更胜一筹。 不说她算起账来极快极好,她看地买铺都别有眼光,事前更知未雨绸缪,不仅拿出了什么“策划方案”,还亲自去弄什么“考察人流量”。 这种种让人闻所未闻的从商手段,都让朱三管事大开眼界,从此也收了那腔轻视之心。更别说原来京城里蒸蒸日上、生意红火的纪香阁居然也是她的手笔,难怪爷一点儿也不忧心她败光了家产。 朱三管事便一面暗暗感慨,一面笑道:“足够了。” 苏妙真见他并不再出言反驳,也心中一轻。当即就留朱三管事下坐,就如何保密新式织机、如何管理织工做了探讨。两人各拿出来一些方法草案:一是雇佣不同木匠承办织机零件、二是不零散招人,而长期雇固定机工、三是派人监察巡视……诸如此类。 一时事毕,苏妙真一面吃着蓝湘送上来的木樨花点茶,一面向朱三提起,她希望四月底就招人织布的事。 朱三摇头道:“眼下不行,奴才收到风声说,这高织造可能以补足岁贡名义,要加收机头税和缎匹税,也就是说,只要有纺机,不管有没有卖出布匹,都要先交银子上去。不是说姑爷递了折子由应天巡抚上呈御前么,还是等这高织造被处置后再行此事。” 苏妙真将手中汝窑粉釉茶盏往云纹案几上一搁,闻言皱眉。但仍是好言好语地送走了朱三管事,自己反复沉思。 这位织造大人先前加收岁贡,肯定是想在顾长清的折子递上去前填平亏空,到底只要有了现银,等人下来一查,纵然查着他拿了钞关上的大笔银子,他也可以辩称这是为了岁贡考虑,才先拿了一笔银子没有归还。而这银子既然还在织造衙门,没有被他私吞,高织造当然也无罪,顶多被判个急功近利、恣意越权。高织造在从中运作一番,也不会有什么坏下场。 可他现下还要加收机头税,这种敛财手段,也不顾物议,倒像是个狗急跳墙的模样,按理来说却不应该。织造局是个好差,高织造自然家财无数,他为何不变卖家产,反而要铤而走险,不顾民怨。 苏妙真想了半日也没个头绪,见得炎光斜坠、日影西沉,便将此事暂且搁置,去到厨房亲手煮汤,预备等顾长清回来两人用饭。 -- 第281页 怎料到了掌灯时分,顾长清人也没回。 顾寅过来报说他还在签押房与林师爷和钞关上的人议事,一时半会都不得闲,让苏妙真自行先用。 苏妙真无法,也只好由绿意蓝湘几人陪着吃了晚饭。吃毕也不歇息,先是安排了全府上下的夏衫置备,又拟了为立夏所用的物品单子,再进了碧纱橱接着看《苏州府志》的第二十卷 《公署》……如此直到戌末,第二十卷也被她尽数看完,笔记也抄录了下来。 苏妙真走出落地绣并蒂莲枝纱罩,欲要去寻冬梅再借一卷,还没离碧纱橱走上三步,就见得侍书一脸不安的进来,看着她欲言又止:“奴婢好像犯了个大错。” 苏妙真正急着去借书,便用《公署》一卷敲了敲侍书的头顶,笑道:“那你且先在这里面壁思过,等我回来细细询问再作处置。”说着,便出房而去。 她提灯走到后宅的内书房阶下,见得里头烛光荧偟,料得冬梅该是在里头,便出声喊了几句,但并无人应,苏妙真还以为是冬梅忙着整理,便拾阶而上,推门进去,四下一看,虽燃了灯烛,却空无一人。 再往里间一走,入眼先是一架红木八扇山水大屏风,后头则是一架又一架的紫檀书架,上头满满当当地堆了书。 苏妙真本就爱书,视线一扫过去,见得上头似有不少孤本古籍,登时眼睛一亮,也忘了这是顾长清的书房,当即绕过屏风,要瞧瞧上头都有些什么。 她正挑花了眼时,忽听外间“吱呀”一声响,却是有人进来了。 苏妙真唬了一跳。她因着将心比心,便极少踏足顾长清的内外书房,纵然要进,也都是在冬梅或顾长清的眼皮子底下。 此刻听得人来,慌忙就提裙要出去证明自己并非窥人隐私,但只听来人道:“奴婢要跟大人所说的事,与苏家姑娘有关——大人也没时间听么?” 是冬梅平静而冰冷的声音。 苏妙真鬼使神差地住了脚,提起裙摆,往屏风后缩了缩,自我安慰道:冬梅要讲的事可是和她有关,她纵然偷听一下,也不算过分。 顾长清的脚步顿在了外间,他似乎是转了个身,随即他该是坐进了外间的红木靠椅内,道:“你说。” “苏家姑娘在大人跟前,只说扬州大佛寺的僧人是通匪谋反,被人拿下,可大人是否知道,这里头别有内情?” 苏妙真身子一晃,险些没能立稳,思及侍书方才的惴惴不安,不由发恼:肯定是这冬梅不知怎的听了侍书的墙角,现在跑来搬弄口舌! 苏妙真心中暗叫不好,几欲绕出屏风,进到外间去向顾长清分解其中缘故。 她不愿让顾长清从别人那儿先得知大佛寺里的隐情,更不愿让顾长清误解她隐瞒了受辱一事,正在抬步间,却听顾长清嗯了一声,不疾不徐道:“如果只是说这件事的话,我已经知道,你出去吧。” 苏妙真无声无息地睁大眼睛。 外间的冬梅亦是无比惊异:“大人从何得知?” 顾长清道:“邸报上记载当日是扬州卫与扬州盐运使司入寺拿人,因有僧人持刀兵反抗,俱被当场斩杀枭首。扬州卫的人去大佛寺不足为奇,可盐运使司的人不该在那。问弦是扬州运同,他去那里,只能是为了妙真。” 顾长清顿了顿,“我知这里面自然是有蹊跷,但冬梅,我并不想刨根究底。” 冬梅看向顾长清,见他已经拿起酸枝木雕纹书案上的一卷话本翻了起来,不由轻轻嗤笑,“大人敢是太不以为意了?这蹊跷绝比大人想的要腌臜百倍。奴婢今日机缘巧合,从侍书那里得知——那大佛寺里原是淫僧作恶,苏家姑娘和某家夫人前去上香求子时,更遇了险情,一个欲要寻死,一个为人所救……” 因见得顾长清仍是不以为意的神情,冬梅不由扬声:“也就是说,大佛寺里有的不是通匪谋反的僧人,而是犯了色戒的淫僧;更重要的是,那日苏家姑娘也在大佛寺,极有可能失了清白——这两件事,大人也不想刨根究底么?” 半晌,冬梅才见顾长清合上书卷。他敲了敲红木围屏太师椅的扶手,面上仍是极为沉稳的模样,“妙真不想告诉我,我就不愿刨根究底。” 冬梅面色一变,“大人这是太过爱护娇妻,以至于既是知道苏家姑娘失了贞洁被人淫辱,也不愿出声。而如今即便如今苏家姑娘自己不肯承认,大人也不愿出言详询,宁可头上顶绿,也要护着这失了德行的妇人?” 她冷笑两声,待要再说些什么,只见得顾长清脸色陡沉,一贯温和近人的他此刻竟有几分冷冽。 “慎言!” 冬梅登时心中一沉。但更有几分悲愤在她胸腔里窜出,她颤了颤唇,还没说话,见顾长清起身重声道:“第一,不管妙真有没有受辱,她都是我顾长清的正妻。我答应过她无论何时何地,无论发生何事,我都会与她一同扶持相守。我并非骗她哄她…… “第二,妙真的确是个神佛见了也要动心的绝色女子,但她聪慧无比,人又周全警觉,做事一向妥帖谨慎,而她回来时虽有郁郁寡欢之态,却没有伤心欲绝之状,我知她断未受辱!” 顾长清脚步一沉,他转过身,看向冬梅。 他清明的目光里没了往日的和煦温朗,反而隐隐透着一股凛然,与不需言说的警告。 -- 第282页 冬梅不自觉地后退半步。见顾长清收回视线,凝望着书案上的烛台,他端方却不俊俏的面容在烛光的辉映下莫名完美无缺起来,犹如天神。 顾长清缓慢而又坚定地出声道:“第三,纵然她受人侮辱,失了清白,那也不是她的过错。我不会为此迁怒在她一个身上,更不会认为她‘失贞失德’,以至去揭她心上疮疤,让她难堪。” 冬梅冷笑截断:“是因为苏家姑娘生得国色天香么?” 顾长清眉头一皱,语气却坦然:“自然不是。” 冬梅心魂大震,待要出声再度质问,却听顾长清缓缓道: “冬梅,我知道你因着余容,一直不喜欢妙真,但妙真她……” 顾长清低低叹气,他转过身去,终究不再下言,“算了,你出去吧。”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过去,是冬梅退出了书房。 苏妙真紧紧抓住屏风的边缘,慢慢下滑。 她抱膝坐地,埋下了脸。 第145章 苏妙真在里间的屏风后坐了许久,几次三番地想要去到外间,跟正“沙沙”提笔写着什么的顾长清说说话。 她徐徐起身,同时在心里筹措着开场白,却听见三声轻响,是林师爷匆匆走进道:“主事大人,外头传得那件事确实下来了……” 因林师爷压低声音,苏妙真尽管竖耳去听,也没听明白,正在暗暗琢磨间,却就听得顾长清重重一拍书案,是她甚少听过的暴怒:“他身为朝廷命官,竟敢如此肆意妄为!” 苏妙真一怔,提出去的脚便又轻轻收了回来。情知这会儿顾长清多半要去外书房议事。果不其然,只听一阵急匆匆地脚步声,顾长清与林师爷便出了书房。 苏妙真便也即刻回了卧房,她也没心思去干其他事,直接说要歇宿,便屏退了一干人等,连前来等话的侍书也遣退卧房。不知为何,她全身一丝力气也无,就躺在床上盯着那鸾凤于飞纹样出神。 这纹样在两盏宫灯的照耀下显得栩栩如生,苏妙真默默凝视,在触碰前的那一刻,猛地收回了手,继续发呆。她就这样毫无睡意地就发呆到两更时分。 打梆声遥远传来,苏妙真翻来覆去,忽听得卧房外轻轻响动着,知是顾长清回来,忙披衣掌灯,下床去迎。 没走两步,顾长清已然沉步进内,似因见得她没有入睡,而微有愕然,苏妙真抢在他前头先开口道:“下午歇午觉时睡多了,就不太困。”说着,便上前去替顾长清宽了外衣。 因她二人只是有名无实的夫妻,卧房外间便从不让婢女上夜,以免被看出端倪。苏妙真见他自己提了热水挑子在铜盆里倒了满盆,便赶紧寻出干净毛巾,递给顾长清。在旁干站了一会儿,也无事可做,只能坐回螺钿拔步床,拥着锦被,眼也不眨地瞅着他盥洗。 自打他说了不需要她低三下四地服侍后,顾长清就言出必行,苏妙真起初还怕他不过是说说而已,但屡屡要上前伺候都被顾长清拒绝后,她也就习惯了,不过干些递毛巾送茶水的简单活儿。 顾长清被她看得有几分拘谨,咳了一声后,方微笑道:“妙真,你瞅了我这么半晌,可是我脸上有脏东西?” 苏妙真将锦被拥得更紧,摇了摇头。 晚间她独自躺在床上百无聊赖时,也曾企图用读书来分散心神。但却是无用功,任她再怎么逼着自己读书,也按不住自己上下翻飞的种种思绪。或是思索着林师爷所说究竟为何事,或是一遍遍揣摩着冬梅的语气,但更多的却是,却是一遍遍在心里回放顾长清的那些话。 顾长清分明晓得她对他有所隐瞒,甚至隐瞒了大事,但他却不说破,而是选择体贴地不质问不提起。他亦在冬梅指责她可能失贞时,立时为她辩护。 可最让她触动的,却是他最后那番话显现出来的态度——他并没有如杨千户那样认为,一个妇道人家若是失了贞洁,就只能被休逐出门。 她知道顾长清和这时代的其他男人有一些不同,这也是为何她千方百计都要嫁给他的原因之一,但她从没真正奢望过,他能如前世人一般。但他却三番五次颠覆她的认知……但话又说回来,顾长清能如此,她该觉得高兴才是,可为何,自己却又有几分茫然与,与畏惧呢? 卧房内只点一只龙凤金烛。顾长清逆光看去,见得苏妙真呆愣愣地坐在拔步床的帷幔之后,只露了一张小脸出来,目光迷茫,看着分外惹人怜惜。 其实他大概知道了苏妙真如此茫然的缘故。 顾长清同林师爷在外书房议完织造衙门的事后,已然夜深人静。他不欲惊扰到苏妙真,本欲在内书房里将就一晚,待进到里间,却看到那屏风下遗落了一个香袋儿。 苏妙真的香袋一般只放些玫瑰、芍药甚至海棠等味道不浓的花瓣,她又爱往里头搁栗子、杏仁儿以及糖果酥点等吃食,故而极其好认。 顾长清当即便知,苏妙真不知何时来过他的书房。因她平日里进出自己的书房,都会提前报备或是由人陪伴,顾长清问过几次,苏妙真只说是什么尊重个人隐私。而 今日她既然来过他的书房,现下又不好意思告诉他,那多半就是在冬梅说出那些话时,她也在里间听着。 冬梅那样中伤于她,她再是好性儿,怕也难以忍受。顾长清沉吟着是否与她和盘托出,但正欲开口时,却听苏妙真轻声道歉道:“对不住,今天,今天我在你的书房里当了一回小人,我听见你和冬梅说的那些话了……” -- 第283页 顾长清即刻一愣。他万万没想到苏妙真开口的第一句竟然不是让他处置冬梅,而是先给他道歉。他不由得柔下声道:“妙真,这句‘对不住’该是我对你讲。” 顾长清瞧见苏妙真羽睫轻眨,似有疑惑,心中喟叹,口中缓道:“你既然听到了那些话,想来也知道了冬梅是余容的贴身婢女……我早该告诉你,甚至早该教导冬梅,让她拿你当主母来看,但为着陈年旧事,我始终没有。这是我顾长清的不是。”他犹疑片刻,仍道,“你可是想让我惩处冬梅,要不这样——” 却被苏妙真微笑打断:“没事,我早猜出来冬梅姑娘是陈家姑娘的婢女,她伺候了陈家姑娘那么些年,主仆情分自然非比寻常,而陈家姑娘和你曾有婚约,但结局却是陈家姑娘香消玉殒,我鸠占鹊巢,她不喜欢我,不肯拿我当主母来看,也十分正常……”顿了顿,她又道:“我不需要你处置她。” 顾长清更是一怔。他看向神色渐安地苏妙真,不自觉低声问道:“你既然猜出来,何以从不问我?” “你既然不想说,我自然不会问你,以至于让你为难。” 顾长清瞧见她垂下杏眼,似在搅着如玉剔透的手指,他心中一动,待要说些什么,却听苏妙真轻声道:“你对我的事,不也是这种做法么?你明明知道大佛寺里有蹊跷……” 顾长清见得苏妙真虽是平静地叙说着,却把她的身子缩成一小团,藏在幔帐后面,他迟疑片刻,还是起身上前,坐在了拔步床沿。 “娘不让我告诉你,她怕你介怀——可我,可我今天听了你那些话,还是想要对你倾诉一番……” “夫君,二月二十三那天,我确确实实去了扬州的大佛寺,在那儿,我遇到了杨夫人,她被淫僧所害,又被杨千户嫌弃欲要休妻,最终,她拔簪自尽,死在了我眼前……” “我并没有看到血腥的场面,按理说不该到现在还心有余悸,可也许是我被宠溺得太过矫情,我没法儿忘记杨夫人那天的神色。” …… 四月初十,顾长清离开苏州去往金陵谒见应天巡抚,苏妙真天不亮就起身,给他打点完行李,把人送至船上,待到开船才回后宅。 吃毕早饭,进到碧纱橱一面理着家事,一面暗暗回想着顾长清的种种叮咛时,忽听一声: “姑娘,我——” 只见是侍书垂了脑袋,快步进到碧纱橱,扑通一声,跪在被日光斜射分出明暗两半的地坪之上。 苏妙真又惊又奇,正要问她所谓何事,猛地记起昨夜冬梅的那些话。侍书这几年处事做人越发沉稳,但仍是个年不过十六的小姑娘,如今不小心让冬梅得知了一件要紧的秘事,难怪她如此仓皇惭愧。 便伸手将侍书扶起,安慰她道:“我知道你所说的那件事是什么了,别忧心,冬梅到底是顾家的下人,她不会出去乱说的,毕竟干系着我与顾家的名声。” 又笑:“不过到底是你犯了错,让我想想怎么罚你吧——是了侍书——你不是最头疼学看账么,这会儿可不许再找借口,明儿起就在我跟前站着,帮我算铺子上的流水进出……” 见得侍书闻言一怔,抬眼看向自己,脱口而出就是一句道:“冬梅是不会出去乱说,可她若告诉姑爷——那姑爷与姑娘的夫妻情分,可不就被,就被毁了么?”侍书继而低下声道:“而姑娘就不想知道,为什么那冬梅晓得了此事么?” 作者有话要说: 第146章 苏妙真因见侍书朦胧着泪眼,是极为愧疚忐忑的模样,赶紧拍了拍侍书的手,摇头微笑:“冬梅这人谨慎心思重,你年纪不大,一时失言或是被她背地里听到了话也很正常,侍书,你不必如此愧疚——你们姑爷他,他和寻常男人不太一样,他虽知——” 昨夜她在顾长清面前将大佛寺的一切细枝末节倾吐出来,顾长清当时坐在螺钿拔步床沿始终不发一言,只是凝视着她,听她语无伦次地尽数说完后,才郑重至诚地开解她说: 第一,他不介意大佛寺的事,也不认为苏妙真为此纠结是矫情造作,反而钦佩她心性纯善。第二,杨千户经此一事,下半生只会由无尽懊悔相伴;第三,杨乔氏的悲剧不是苏妙真没来得及周全杨乔氏所造成,也不是杨乔氏自己的错——贞洁永远不是判断乃至于决定妇人女子人生的标准…… 其实顾长清不但安慰了她一夜,还在今早官船出发前才告诉苏妙真说,他已经遣家仆前往扬州总商乔府,替苏妙真祭奠杨乔氏一番;并且让苏妙真午后不要出府,说他差人请了几位名医入宅替苏妙真调养安神…… 纵然在扬州时,苏妙真自己私下让敖力去悄悄吊唁过,又在苏问弦的看管下喝过无数服镇神宁心的苦药,她还是不由自主地心生感动。——顾长清不是会说好听话的人,他总是默不作声而又万分周全地安排好一切才会对她开口。 可最难得最独特的,还是他对劳什子“贞洁名声”的态度——要知道,她所认识的男子中,没有一个不在乎的。吴王世子、傅云天等人自不消说,苏问弦也都为着“贞洁”至今不肯与嫂嫂相见。 苏妙真不自觉地笑了一笑,对侍书含混带过去道:“他纵然知道了,也不会介怀……”瞧见侍书仍是要哭未哭的模样,又笑:“得,你既然如此自悔,看来我不动真格罚你,你是心里不会好受了——这样吧,你们姑爷回来前,小厨房里的一切事宜都由你来负责,要是你做得饭不和我胃口,你就没得吃……好了好了,多大的人还哭,诺,用帕子擦一擦,鼻涕都快淌到你们姑娘身上了……” -- 第284页 侍书见苏妙真言辞轻快温和,更递来一方牡丹莲花纹样的绣帕让自己拭泪,心中越发难受愧疚,嗓子也没来由地干涩疼痛,让侍书自己说不出话来,垂下脸,朦胧入眼的却是自家姑娘的裙摆上争奇斗艳的朵朵百花,定定地站了半晌,仍是强忍住开口的欲望,胡乱地擦过眼泪,望向苏妙真道:“那姑娘,你可得防着冬梅点,千万别让她到姑爷跟前乱嚼舌,最终害得姑娘和姑爷离心……” “那是当然!” 苏妙真瞧见侍书一脸正色,忙得答应下来。 顾长清虽没告诉她他与陈家姑娘究竟有何旧事,而情分又有多少……但今早他临走时却对她讲,冬梅的确是平江伯府的旧仆,但眼下已然是顾府的婢女,苏妙真无须考虑他的颜面心思而轻纵过去。而她虽不打算严厉处罚冬梅,但为避免多生事端,小惩大诫还是绕不过去的。 苏妙真便在三位名医前来请脉过后,将冬梅传至正堂明间,按着顾长清的嘱咐道:“夫君告诉我说,你近日不甚勤勉,让我多加教导看管。我思来想去,今后你不用在内书房做事了,夫君的一切笔墨文书我来打点即可,夫君也应下了……姑娘今后就负责主管清洁洒扫内院及各处家私一事吧……” 冬梅不可置信:“这不可能,大人他一向只让我进出内书房,即便是奶奶你,也不能——” 不等她说完,苏妙真亮亮手中书册,乃是《苏州府志》第二十一卷 ,苏妙真之前从冬梅手上只借到第二十卷。 苏妙真见她神色灰败,懒懒地直起身来,轻轻一笑反问道:“冬梅姑娘,你不会以为我能绕过夫君乱指派人吧,这的的确确是夫君的吩咐……” 苏妙真轻轻叹气道,“其实我看姑娘你为人不错,还劝过夫君几句,但夫君只说你似乎犯了什么口孽,让他不喜……冬梅姑娘,你在夫君跟前究竟说了什么?” 苏妙真顿了顿又道:“当然,若是些不太干净的话,你也别在我跟前说了……” 苏妙真瞅着冬梅恭谨退出明间的背影,大大松一口气。便让蓝湘领冬梅去各处瞧瞧学学,自己独自看了会书,写了会儿话本如此种种…… 接连几日又叫来绿意说些嫁为人妇之后的注意事项。甚至又把压箱底的那本春意图册找出来,强充老练,教导绿意相关知识经验,好在苏妙真虽没亲自体验过,但前世也上过生理课,给绿意当个老师是足足够了。 绿意自己倒是羞得不成,屡屡躲到官署前衙或是借口买菜买首饰外出,虽让苏妙真懊恼这个学生不肯听讲,却也给苏妙真带回来不少苏州城里的消息。 不出苏妙真所料,唱腔绝顶的小藕官已然红遍苏州,而在虹英班张贴出月底会推出新剧目的告示后,提前订座的士绅百姓不可计数。 街头巷尾正讨论着《鸳鸯记》究竟是何内容之时,苏州城最大的书坊衍庆堂恰逢其时,宣布在虹英班开演之日售卖话本《鸳鸯记》,更打出来“安平居士”的名号宣传。 苏州城里不少茶馆的说书艺人都是说过安平居士的系列作品的,故而这《鸳鸯记》就被炒得越发火热。听说甚至有说书先生贿赂书坊掌柜,想要先睹为快、好抢占先机。 但最让苏妙真留心的却是织造衙门开征了机头税布匹税,苏州城里怨声载道,不少织坊布铺选择暂时歇业,苏州城里游荡的机工们越来越多。 可她来不及细想,因扬州传来的消息与湖广而来的家信亦同时到达,却是一喜一忧。 扬州府总商汪家的轰然倒塌,带来盐政御史、巡漕御史的革职查究,更显出盐运使司的清正公允。与此同时,更有科道御史弹劾慕家凭势占窝、与姻亲汪家倒卖盐引而共坏盐法,恳请乾元帝彻查治罪,一切都按着苏问弦的布局步步前进。 苏妙真被苏问弦嘱咐了许多——或是让她进夏少吃凉食,或是让她可以常去寻殷氏文婉玉散心说话——苏问弦正紧要的时候还能优哉游哉地关心她这个妹妹的身心健康,想来万事顺利,尽在苏问弦掌控之中。 但湖广的情形却截然不同。王氏说武昌等处虽下了几场雨,荆襄两地却仍有旱情之虞。而更让苏观河头痛得却是湖广的宗室们,尤其是乾元帝的胞弟珉□□王大肆兼并土地,更以闲田虚饰,上报请乞,让封地处民不聊生。苏观河不知在漕私案尚未了结时上呈奏折,力争请还,以免激起民怨。 苏妙真知道苏观河何以如此优柔寡断。一来,珉王乃是乾元帝的唯一亲弟,只要珉王不闹大事,乾元帝只有容忍厚待的。以至于湖广历任地方官员都拿他无可奈何。 二来,苏观河更因着十数年前的皇子争位闹出的腥风血雨,而不敢在皇室内部事务上置喙。三来,若苏观河贸然揭出湖广的事,则激怒珉王或许会带累到苏问弦身上。 苏妙真纵然忧愁不已,却别无他法。更没心思注意其他事物以及出去玩耍,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在官署里等顾长清回来,想和他商量商量这湖广的事该如何办。 四月二十二,苏妙真入夏就格外贪睡,于是这日晚起了半个时辰,才让人进来梳妆。翠柳给她挽了苏意桃儿髻,蓝湘拿来身浅色透气纱衣服侍她穿了,便去用早饭。 江南的四月下旬暑热逼人,苏妙真看着窗外过分明媚的日光,用纨扇摇了几摇,仍是不解热,就吩咐绿意去把冰盆摆上。 -- 第285页 她一筷子一筷子地挑着青瓷小碗里新麦制成的稔转面,默默忧虑顾长清为何迟迟不归。金陵往来苏州最多四天的路程,顾长清纵然被应天巡抚留下,十二天过后,他也该到了苏州。 苏妙真正沉吟间,却见得院中进来环儿佩儿两人——这二人是文婉玉的贴身婢女——苏妙真就忙让绿意把人迎了进来,两人磕头见礼后笑道:“苏安人,因昨儿我们世子妃说无聊,今儿世子爷便让人把那虹英班请入王府,说能把那什么《鸳鸯记》的第一折 先睹为快呢……” “安人可知道虹英班?如今在苏州城十分有名,而那《鸳鸯记》听说更是以前京里的那位‘安平居士’所写,肯定好看!” …… 第147章 苏妙真三月里和小藕官合计过,这《鸳鸯记》正式开演前一定要做好保密工夫以吊足看客们的胃口,眼下听得环儿佩儿两人所言,知宁祯扬随随便便就能把虹英班给召去先行演出,而虹英班甚至不敢以“过分仓促”以求宽限时日。 便又是感慨这些藩王们的一句话在封地果然堪比律令;又是暗喜“安平居士”的名号在苏州也算响亮;更是欣悦宁祯扬待文婉玉事事上心…… 她就即刻给环佩二婢赐茶,又赏下些梅花银锞子,同时要喊人备下车马。 然而侍书还没抬腿,环儿忙笑道:“世子爷体贴,晓得我们世子妃急着见安人您,便让人一同备了轿马过来,这会儿就可以走了。” 苏妙真见文婉玉夫妻二人情意甚笃,越发喜欢,也不多坐,吩咐黄莺翠柳带上衣箱,又点了两个仆妇跟从,便立时坐了王府的马车往苏州城里去。 她私私往外瞧去,见得或是因今日乃炎光流火的极热天气,市坊大门闲开,百姓懒怠挪动,生意不太兴盛,尤其是布铺缎坊大多闭门歇业。 瞅得正凝神时,忽听得得不远拐角处某家绸缎庄里传来打砸喝骂之声,隐隐说了什么“布匹抽头”,见那绸缎庄里走出几位虽着衙役公服却显猥琐之人,神气活现地往城东葑门内方向去了。 苏妙真略一深思,织造署就开府于城东葑门内带城桥下塘一处,心中立时咯噔一下,明白自己是看着织造衙门征收机头税与布匹税之事了。 她待要回头细看,因马车转向,却只瞧见不少窄袖短衫的青年壮力从街角巷道走出,正指指点点地对着那几人的背影吐唾沫,似说了些“贪索”“公道”“无赖”之语,听得苏妙真眉头紧蹙,恨不能叫停马车亲去打听一番。 自从顾长清去往金陵,苏妙真忙于筹办绿意婚事,又为湖广情形发愁,就从未出门。就是立夏那日也没赴文婉玉的邀。她虽曾听闻高织造借口岁贡开征税银,但也未曾亲见,也不知如此严苛,今日一瞧,难怪那些布铺绸缎坊都关门大吉起来…… 如此推断,这些青年壮力想来就是就工于纺织业的织工染工等人了。他们群聚闲荡,自然是因无人雇佣,难以趁食。 先前顾长清上呈到应天巡抚转呈入京的奏章经久没个回音,他才借故去了金陵。而若说苏州城里能辖制住高织造的,怕也就掌握钞关的顾长清了,纵是苏州知府,似因什么往来而有所忌惮,从不过问。眼下苏州城又是个此种情形,日久天长,未必不会生事。 苏妙真越想越是心烦意乱,但到吴王府见着文婉玉,就赶紧把这腔烦躁压了下去,换作欢欣之态。 文婉玉比她月初所见时要精神许多,一见她来,就拉着苏妙真笑道:“可算把你给盼来了,怎么,眼下养病安神养得如何……” 说着,轻轻戳了一戳苏妙真的额头,感慨笑道:“初九那天恰好王府临时病了尤侧妃,因病情来得急而猛烈,我就让人在外头另请几位名医过来,谁知回报说,城里最好的三位大夫都被顾主事请去替夫人看诊了,我还讶异说明明浴佛节瞧着你还好好的,正要送些用品给你,再一打听,那三位大夫回来说顾夫人并无大碍,身体康健着呢。 “原来是顾主事自己瞎操心,居然半夜就巴巴差人过去,把三个大夫连哄带吓地定了下来,请到钞关官署去……” “立夏那日进王府谒见的那几位诰命也听说了这个乌龙,都羡慕你们夫妻恩爱呢!”文婉玉啧啧两声:“顾主事果然是个知道疼人的,妙真,你着实好运道!好福气!” 苏妙真被文婉玉打趣得面上一红。暗道:她自己心里可门清着呢,顾长清虽爱护关切她,但对她绝不是男女之情吗,否则也不会至今不肯和她讲陈家姑娘了。但她不好跟文婉玉说,就以扇遮面装了回娇羞。 文婉玉上下把她打量一通,又道:“也是,这样一个天仙也似地美娇娘,我见犹怜,顾主事怎么能不把你挂在心上,时时小心呵护着。” 文婉玉悄声在她耳边叹道:“说起来这桩,我倒有个笑话。先前王府里有几个侧妃侍妾时不时在我跟前说让你少来,我还没想明白怎么回事……要不是佩儿点醒我说,多半是因你过分貌美,怕咱们时常往来厮见,把世子爷的魂儿给勾没了……” 苏妙真错愕不已。 她和宁祯扬可是冤家对头,互相能给个正眼都算了不得了,居然还有人忧心宁祯扬看上她。而她这些年为着当初在南苑被调戏之事,一直深居简出,轻易不见外男,就是避免有好色之徒生出非分之想。 -- 第286页 而若非一方面宁祯扬与顾长清是至交好友,一方面宁祯扬又厌恶不待见她,此外文婉玉还是苏妙真的好姐妹——苏妙真也绝不会时常进吴王府,以免生事。 “你们世子爷一见我就心烦这桩儿,她们居然都没看出来?”苏妙真放下手中海棠形状蜀锦纨扇,连连摇头,“眼瞎,太眼瞎!” 文婉玉笑得直揉腰,丫鬟婆子们忙上前递引枕,送茶水。文婉玉缓过劲儿来才道:“可不是,后来她们也都瞧出来你和世子爷的不对付,这才没再我跟前提儿……” 文婉玉摸了摸苏妙真的脸,“话又说回来,也不知怎么回事,你分明如此貌美,当初那赵越北却偏生喜欢他表妹;后来那钱季江对你似也不甚热络;就连我们世子,也看不顺眼你。着实奇怪……” 苏妙真不以为意。她虽生得极好,但既不会吟诗作对也不会弹琴画画,甚至连女红饮食都不擅长,可谓是一事无成。 诸如慕家二公子那等只看长相的男人当然会喜欢她,但像赵越北、宁祯扬等眼界更高、追求点红袖添香、心灵合一的男人来说,她可不是个好选择。 更不要说在宁祯扬看来,她除了是个绣花枕头之外,还不安于室——宁祯扬那个道学先生要能看得顺眼她——那才是奇闻一桩。 “好在顾主事是个有眼光的,知道你的好,待你更称得上千娇百宠,真个羡煞旁人。” 苏妙真因见文婉玉欣慰中有些许怅惘自伤,暗自琢磨或许是宁祯扬过分风流所致,便忙大声宽慰道:“你还取笑我!也不知道是谁的夫君一听娘子无聊了,就即刻请了三个戏班进来,还点了最新的戏目来,那什么《鸳鸯记》,我还闻所未闻呢!” 文婉玉还没说话,环儿佩儿等丫鬟就先喜得眼没缝儿了,连声笑道:“可不怎得,世子爷最疼得还是我们世子妃呢。” 文婉玉淡淡一笑,并不接话,反而打发正房里的丫鬟们前去观戏处布置陈设。等人走完,才对苏妙真摇头笑道:“我瞧着世子爷似有其他打算,或是看上……”见得苏妙真稀里糊涂里更有几分担忧,文婉玉忙又道:“不过肯定也有看在我的面子上这一个缘故在。 苏妙真便放心下来,两人略叙了些别的,又用了些糕点茶水,待到近午时分,金乌当空,热气蒸人,便有人请她和文婉玉乘坐凉轿前往鹿轩听戏。 她二人在诸位侧妃侍妾的恭迎下刚进鹿轩,还没落座,就听得一声“世子爷到”,宁祯扬缓步进了一楼。 众人即刻俱都转身,或道万福、或打千儿、或下跪磕头地恭迎宁祯扬,霎时间鹿轩里就响起齐整洪亮的一句和声——“世子爷安”。 因设了戏台,鹿轩便特造成便于回音的形制。宁祯扬听得清楚,知这些见礼道好声中独缺了一人的嗓音。他将视线移至右侧,看向那穿鹅黄织金白绢里绉纱通袖交领袄衫儿、玉色碾光挑绣巫山烟云绡裙,佩戴平安项牌的身影。 只见得她臻首轻点、杏眼低垂,正纤手扶腰福身行礼着,分明是极为恭顺的样子。宁祯扬素习骑射,耳聪目明,入轩时更多加留意,此刻自然知道她不过是假意敷衍。 宁祯扬欲要出言替顾长清教导一二,忽想起眼前人本就是个惯爱取巧耍滑的惫懒性儿,不独在他跟前潦草搪塞,便不深究。他徐徐展开手中墨竹骨扇,说了声“不必多礼”,让众人归座。 一时间,鹿轩内众人都陆续起身。苏妙真受了吴王府几个侍妾的礼,也不客套,就直接回身落位。苏妙真因是外客,便与文婉玉、宁祯扬三人正对戏台,各坐一席。 午正一至,苏妙真就听得三声拍手脆响,丫鬟仆妇们来往布菜,没一时,就屏开孔雀、筵列芙蓉地安置下来。 苏妙真略扫一眼,见得桌上满是佳肴珍馐、琼浆玉液,极是丰盛,不由暗暗感慨宗室豪富——不过是场赏戏的小宴,还弄得这般奢侈。 她虽有心多吃点吴王府的银子走,但因怯热并无胃口。不过点景喝口头汤,便不再用。没一会儿,三位班主都躬身弯腰,上得前来呈单请戏。 苏妙真趁机看看这三位跪地俯身、紧张无比的班主,又瞅瞅正选戏的宁祯扬,对身旁伺候的翠柳黄莺低声笑道:“瞧见他手上的那把扇子没——早跟你俩说过,这人可附庸风雅了……” 翠柳还好,黄莺一个没绷住,当即轻笑出声,引来西侧香凝等人的注目。 苏妙真赶紧忽悠过去,抓起案上纨扇,挡住脸悄声道:“可别露了行迹,这人小心眼着呢,当年我在轿中不过怼了他一句,他就至今记恨厌烦我……” 因听黄莺好奇发问当初情形,苏妙真也来了谈兴。但她哪肯陈述实情让黄莺翠柳说她不该偷掀轿帘,便将始末改头换面,只说是避轿不及惹出,宁祯扬过分咄咄逼人…… 黄莺翠柳听了,也都连连摇头,说这宁祯扬看着俊雅温文,倒不意如此骄横。苏妙真忙点头附和,正要再抹黑宁祯扬几句。 突地,一人问道:“苏安人怎得不点戏,说话说入迷了?” 说话人正是滴珠。滴珠坐在宁祯扬东手侧,瞧见苏妙真与几位下人滔滔不绝地说这话,半点眼风不往戏台和其他处扫,便主动开口,笑道:“虹英班的《鸳鸯记》说是排练了四折子出来,咱们世子妃刚点了第一折 ,安人不选上一选么,看看哪一折子是安人觉得新奇、想要看看的?” -- 第287页 苏妙真摇头。这《鸳鸯记》出自她手,她又跟小藕官商量过几回改编事宜,对剧情唱段了若指掌,哪还有什么新奇可言。 滴珠见她意趣寥寥,瞥一眼三步远、似正端详扇面字画的宁祯扬,忙又笑道:“安人,这戏可改编自安平居士的话本——那安平居士在京城可极为有名,就是妾身也看过出自他手的《笑府录》……” 苏妙真故作茫然道:“安平居士?安平居士是谁?这人的名号听着倒挺熟悉响亮的,不过我还真没看过他的话本,想来一定有趣了?” 见得滴珠急急点头,文婉玉更笑着插话赞了几句,苏妙真分外志得意满,便随手点了一出,更要再引人赞扬几句,忽听文婉玉疑惑道:“不该啊妙真,我记得那《术士录》不还是你送我的,你还说写得极有趣呢?” 苏妙真不觉脸上一红,忙打补丁道:“当初是绛仙送我的,我再转送你的。我怕说自己没读过显得太不爱读书了,就骗了骗你。”赶紧又说些其他话转移文婉玉等人的注意力,见她们俱都没有深究,这才暗暗松一口气。 片刻的工夫,头场戏就开演了。 宁祯扬目光划过西面。见苏妙真笑盈盈地倾身凑向文婉玉,胸前白玉项牌微微晃荡,上头的“平安”二字格外显眼。 她一面摇着手中海棠形缂丝纨扇,一面眉飞色舞地说了些什么。他凝神一听,听得几声“居士”“才华横溢”“学富五车”“天马行空”之语。宁祯扬抚了抚翠玉扳指,了然一嗤。 宁禄在他跟前伺候着,听得自家世子爷低声说了句“自得自满、自吹自擂”后,就撇了撇唇角,似是笑了一笑。宁禄登时一奇,想不透是什么让宁祯扬愉悦起来,不由暗暗琢磨。 安平居士是在乾元九年于京城里声名鹊起的,这宁禄一清二楚。因为当初那几卷话本都是他去买来呈给自家世子的。 前几日衍庆堂一说要刻印安平居士的新作时,宁禄就格外惊异——那安平居士何时来了苏州,又何时有了新作。没等他跟宁祯扬说上一声,他就被宁祯扬吩咐着去衍庆堂打听究竟何人送去手稿,同时秘密取来手稿。 当初在京城宁禄就被安排着干了一回。宁祯扬自己有些雅兴不说,还性好结交文人墨客,自打读了那第一卷 《术士录》就对安平居士一人格外感兴趣,有意结交一二,甚至收为门下清客。 宁禄晓得宁祯扬结交资助文人清客们,不光是为了纵情诗文,也有为吴王府考虑的缘故在——乾元帝多疑冷情。将来若吴王府犯了事,有着士林名声在,也不至于沦落到削爵的下场。 而这个安平居士声名鹊起,第一部 话本就能在士庶百姓间口耳相传,以后在文坛当然能有些地位,若能招揽至吴王府作了门下清客,那就也是美谈一桩。宁禄就格外积极去办。 但宁禄当初并没拿到原稿,且印坊不敢透露究竟为何人所送所写,宁祯扬便也没多追究。宁禄更没怎么当回事儿。 可苏州城不比天子脚下的京城,衍庆堂掌柜一见得是王府所命,当即不敢隐瞒。宁禄不但拿到了部分手稿,还得知了具体情形。宁禄一晓得这扬州而来的小藕官居然和安平居士有所合作,当即一奇。 不说小藕官是被吴王府看好了要送到荆州府的人选之一,他们世子爷可还挺爱翻阅这安平居士的话本,他们世子爷可还挺爱翻阅这安平居士的话本,得赶紧回去禀告。 但宁祯扬听了来龙去脉后,沉思片刻,却只说不必再查,他已有思量。更吩咐宁禄直接把虹英班与小藕官请入王府。 那这么说,小藕官既然是苏安人带来的苏州,那苏安人或许也对这安平居士究竟是何人物而有点头绪。宁禄暗暗点头:难怪这回世子妃想请苏安人过来,世子爷不等世子妃开口,就先安排妥当。 宁禄这里默默思索,台上的《游园惊梦》已然演了一半。 苏妙真兴味索然地听台上杜丽娘唱了几句,但觉无趣,要了一碗冰水酪,没等送上来,因瞧见鹿轩窗外廊下走过了小藕官等几位虹英班的戏子,便忙起身,借口更衣,寻了出去。 为了方便,吴王府拾掇出鹿轩的几间耳房做三名班安放乐器头面的戏房,苏妙真进到退室,差黄莺将小藕官请入叙话。 因知道下一出就是《鸳鸯记》,苏妙真也不敢耽搁,拉着小藕官就问道:“《鸳鸯记》排得可如何?赶得上月底上演第一二折 吧?” 小藕官福身一笑:“幸不辱命,不仅第一二折 ,到第五六折都熟练了,否则哪敢来吴王府献丑?” 小藕官一到虹英班就红遍了苏州,她更从不藏私,唱腔身段眼神等演戏的本领都尽能力教学,虹英班上下便都极为尊重她。 且扬州为南直隶第一大镇,苏州虽也富庶,但还是要差上一点,虹英班班主更觉得小藕官在扬州待久了肯定广见世面,就事事听从小藕官。故而小藕官一提要新排戏目《鸳鸯记》,虹英班上下也无人反对。 又听这戏目脱胎于的话本原是顶顶有名的文人所撰,虹英班更暗暗钦佩,排演时哪里偷懒,都加班加点地练着,好在苏妙真当初是先撰写戏本版本,直接送到小藕官处让她评阅后,才又在浴佛节前后改作话本,小藕官就多了小半个月做准备。 而苏妙真写戏本时也有考虑到演出难度,场景人物设置得都不繁杂,只是以情节情感取胜。曲目曲牌又多有章可循,只要把唱词套进即可,小藕官自己更曾作过一套。从三月二十六到四月二十二,近一个月下来,就相当神速。 -- 第288页 第148章 “苏安人,您是怎么请到那位安平居士做话本的,先我在扬州时,德庆班就改过他的《洗冤录》,可谓是大受欢迎呢。” 苏妙真讶然失笑,连手中纨扇都险些脱滑落地。她知道自己的话本和“安平居士”这个名字在京城称得上家喻户晓,说书先生唱戏艺人也都爱改编表演那些话本,倒不晓得还风靡了扬州。苏问弦居然也不知道跟她说一声,让她乐上一乐。 苏妙真暗自腹诽,又可惜眼下没有版权一说。她瞧着好奇的小藕官,简略笑道:“我们是旧识,居士对杨乔氏一事也甚为感触。” 小藕官看出苏妙真的含混其词,忙岔开话题,和苏妙真说了些戏班里的生活。 苏妙真见小藕官如此善解人意,更是大为欣赏,拉着小藕官再三叮嘱道:“我平日不好去虹英班的,你若得闲,可得常来看我。”见得小藕官答应下来,侧耳又听得鹿轩内的锣鼓唱念声似到了高*潮部分,便让黄莺送小藕官回戏房打扮收拾。 她自己在退室里略略逗留片刻,便掀帘而回,恰好遇上第一折 戏唱完,文婉玉正着人放赏,那扮作杜丽娘的小旦伏地磕头,谢恩不迭。 第一、二折子戏间空出两盏茶的时间,供各人更衣散心。文婉玉便发话下去,几位侍妾侧妃听得如此,都退出鹿轩,或戏池中金鱼,或赏轩外名花……苏妙真已然在外头晃荡了一圈,更有些饿,就仍坐在原位不动弹。 宁祯扬和宁禄不紧不慢地说着话,余光往西面一扫,见得苏妙真跟前案几上的菜色馔饮几乎没被动,独盛放冰湃鲜果的汝窑绘云纹粉瓷盘空了大半,又见她用银匙搅着雕云纹青玉碗里的冰块儿,目不转睛地瞅着碗中的冰水酪,一副迫不及待的模样。 宁祯扬眉头一耸。待要说话,却见她身边的打扇伺候的翠衣婢女笑着要把碗端走,同时劝道:“姑娘又吃这么多冷食,让三少爷和姑爷知道了,我们当下人的哪还有好……” 宁祯扬眉头一舒,刚要吩咐人传香凝、滴珠取琵琶、月琴进来各唱首曲,还没对宁禄开口,却瞥见她仰起脸,小小地拽拽婢女的衣袖:“好翠柳,你若不说,哥哥和夫君也不会晓得呐……我保证,吃完这一碗再不吃凉的了,你就当没看见嘛……” 她的嗓儿本来就是燕转莺啼般软甜,此时她还刻意柔声细语地撒娇,就更听得人身上一酥,恨不能对她有求必应、百依百顺。 宁祯扬握紧了墨竹骨扇,不由自主地移开目光。 翠衣婢女似也怔了一怔,掩唇一笑,轻轻地又把碗放回案几,低声道:“那姑娘可得说话算话,倒不是奴婢们刻意为难姑娘,只怕又和去年在傅家那次一般害咳嗽腹痛——不说当时三少爷差点把奴婢们吓死,就是姑娘自己也遭罪呀……” 苏妙真见得翠柳黄莺答应,就忙点头,再三保证自己言出必行。方小心翼翼捧起玉碗,一口一口地细细品味。她这么慢慢吃着,等众人俱都回轩归座,小藕官唱出第三句,碗底才见空。 苏妙真恋恋不舍放下碗来,正一面拿帕子揩着手上与唇边的水渍,一面听文婉玉点评小藕官的唱腔眉眼,忽地见进来一列婢女,手上都端着剔红托盘,一年小丫鬟走到苏妙真跟前,呈上碗滋补消咳的冰糖燕窝温羹。 苏妙真四下一瞅,见人人有份,便笑嘻嘻地接过吃几口,方朝身旁的文婉玉促狭道:“我这可是托了你的福了……” 文婉玉哪肯搭理她,自指着台上的小藕官道:“她的身段果然也是拔尖的,我听了这么些年戏,还没见过这样色*色皆好的小旦,难怪苏州府满城的人为她倾倒,我们世子也……” “那自然,我看好的人,没有差的……”苏妙真得意一笑,她虽没告诉文婉玉有关大佛寺的事。但她给文婉玉说过,小藕官是搭了她的顺风船,才来的苏州。可听到文婉玉后面那半句话,苏妙真也有些怔,待要多问,却见文婉玉面色如常,就疑心是自己听错,只笑:“扬州府都没她更好的,更别说这里了……” 文婉玉见她欣赏小藕官,也格外给脸面,立马就把班主叫来赏了金银锞子与尺头绸缎。苏妙真甚是欢喜,又将小藕官的种种好处一一与文婉玉分说。 文婉玉起先还听着,但戏台上的《鸳鸯记》演得越发好看,文婉玉就没心思搭理她了,拿起纨扇在苏妙真肩轻轻上一打,嗔道:“可别烦我了,这会儿演得正好,哪有空应付你……”又凝神看向戏台,嘴里不住赞叹:“这安平居士写出来的东西果然格外不同,寻常戏目里写夫妻情深只知道写举案齐眉,哪有像这《鸳鸯记》里头,写于丽娘和阳百户相互作弄玩笑得呢?” “确实不错,”苏妙真得意点头,又记起自己不能露馅,忙妆模作样地点评了几句缺陷道:“当然了,这唱段曲词不够骈俪工整……” 苏妙真先前写话本时就不爱弄题诗引词,这回写戏本时更为唱段发愁过,还是小藕官说让她把剧情念白架构出来,小藕官自己再改改,才最终成型。饶是如此,《鸳鸯记》里也没有《牡丹亭》、《西厢记》等戏目里的让人读来余香满口的锦绣曲词。 不过苏妙真倒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心道:这就是“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了。她见文婉玉点头赞同,便正还要在文婉玉跟前替“安平居士”谦虚几句,突听宁祯扬不慌不忙道:“遣词造句过分直白简单,的确少了文采……” -- 第289页 苏妙真立即扭过头去,见得宁祯扬也正看过来,目光里不带任何情绪,那替安平居士自谦的话就再说不出口了。 人都是这样,自己能说自己不好,却容不得别人指出,她更是个只爱听奉承话的大俗人。 苏妙真登时就觉心中光火,想要发作。但好在她还记得这是吴王府,便竭力平静下来,半晌,方干巴巴道:“据说有唐白乐天写诗,每成一首都要给不识字的老妪念念,好让诗作能够直白简单到妇孺皆知……”顿了顿笑道:“或许这安平居士也是想让普通人能看得懂,听得懂。” 宁祯扬面无表情凝视着她,“孤竟不知,一个不过是以写话本聊以谋生落魄文人,一个却是流芳百世的诗坛巨匠,竟也能相提并论!” 轩内立时安静下来,只余戏台上的念白声。王府众人因见自家世子爷与苏安人又僵持起来,俱都尴尬畏惧。各自或借着喝茶、或借着听戏地不再说话。 “这又吵起来了,世子爷说不得还会迁怒到世子妃身上,世子妃想来也心烦呢……世子爷对妇人女子素来宽和不计较,唯独不给这顾家夫人好脸色,次次针对发难,也是好笑……” “亏咱们当初还忧心——这位顾夫人生得过分娇美妩媚了……”滴珠听着尤侧妃等人幸灾乐祸的窃窃私语,将目光移到用丹水蔻染作的鲜红指甲上,又移到案几上的燕窝汤,定神看了片刻,慢条斯理地吃上一勺。 苏妙真被宁祯扬一语噎得说不出话来,她当然清楚自个儿几斤几两,可这吴王世子的语气怎么这么讨人厌呢。 再说,虽则时下写话本多是科举不第的文人,但她可半点也不落魄穷酸,只不过是借着文学话本在市坊百姓间传播思想理念。 “世子爷又不认识人家,这话说得就偏颇了——这安平居士未必是落魄文人。” “孤确实不识此人,但难道你就知么?”宁祯从容不迫地用折扇敲着手心,“怎么你就肯定,此人不是身份孤之所言?” 苏妙真费劲挤出来的微笑僵在嘴角。她暗暗咬牙,在心里给宁祯扬做了几个针扎的小人,方平和笑道:“妾身看她的话本里可没有怀才不遇的酸气,所以才有此想——或许她不过是闲情偶寄,时不时写点只言片语出来自娱自乐呢……” 她也不欲再和宁祯扬纠缠此事,便要跟文婉玉说话或去看戏台上的小藕官,却听宁祯扬咄咄逼人发问道: “若只是闲情偶寄,为何此人每年都写出三卷话本刊印售卖,难道不是为了渔利谋生?” 苏妙真轻轻吸一口气,道:“或是爱好呢,又或是此人想要借书教化呢,这都是说不准的,妾身不过猜测而已……” 言毕,她已然烦极怒极,更忧心自己再坐下去就要拍案而起,指着宁祯扬发脾气。就再度告罪更衣,也不要人陪,独自出轩散心。 鹿轩里的唱念声逐步消失在苏妙真的身后,她顺着游廊往外走去。日高天热,苏妙真瞅着游廊地板上映出的横斜花影与低亘树阴,见斑驳如星点,心气渐平。 鸟声断续,虫鸣轻碎,虽然骄阳如火,但王府三步有池,五步有湖,倒也不太难捱。苏妙真走着走着也不知道自己到了哪儿,忽见得游廊外某凉亭外种满海棠,就也不讲究,进亭随便捡了一豆青石凉墩儿坐下,趴在凉沁沁的石桌上,一面看花儿,一面发愣。 正觉舒适间,忽听身后游廊里有人小声议论。 “预备赏给虹英班的金银最多,也真是奇怪了……” “你不知么,听宁禄管事跟前的福儿说,那虹英班的藕官要被咱们世子爷买下,弄到手里了,说是,说是……” 苏妙真猛然一惊。登时清醒过来。 第149章 宁祯扬居然要把小藕官弄到手?是要纳人做妾?苏妙真皱眉转身,就要把那两个说话人叫住,可放眼一望,因吴王府回廊曲折通幽,轩榭重檐迭楼,她不过略一耽搁,那两个说话的小厮就不知钻哪儿去了。 宁祯扬可是将来的一地藩王,他若强纳小藕官进王府,苏州城里还真没人拦得住。苏妙真在凉亭里直打转儿,心道:她当日是为了小藕官好,才把人带至苏州。如今要是害得小藕官仍屈身做妾,她有何面目去见小藕官,更没脸去见文婉玉了! 苏妙真绞尽脑汁,苦思怎么拦住此事。片刻的功夫,她心中大概有了个主意,就忙要回鹿轩。 却说鹿轩此刻也空落落的,只余几位侍妾侧妃面面相觑,或为小藕官泛酸,或对尤侧妃幸灾乐祸X。 原来方才苏妙真匆匆离去后,文婉玉也没心思听《鸳鸯记》了,三番四次地想跟神色无波的宁祯扬说点什么,因突然犯了恶心,不及开口就急急去到退室歇息。 鹿轩里的侧妃侍妾们见得文婉玉走了,宁祯扬又不似发怒的模样,便也松了口气,心思活络起来。拿茶的拿茶,打扇的打扇,送酒的送酒,纷纷往自家世子爷跟前凑。宁祯扬也给姬妾们几分面子,概不拒绝。 而急病一场、刚刚痊愈的尤侧妃亦在其中。尤侧妃正是要夺回些宠爱的时候,当时便在金葵花盅儿里满斟几杯惠泉酒,纤手捧去,在宁祯扬跟前福身跪地,娇滴滴劝了几回。宁祯扬一饮而尽,更对她温存嘱咐了几句,看得众人直泛酸。 尤侧妃被助长了气势,更得意起来。见得文婉玉离开,当时便对宁祯扬说,那顾夫人是世子妃文婉玉的闺中姐妹,宁祯扬若厌顾夫人不知进退,大可跟文婉玉明白说一声,不让人再来就是。随即又说,文婉玉再不情愿,还是得答应的,到底女子都懂得以夫为天的道理…… -- 第290页 众人当时在旁听了,都暗暗微笑。哪里不知道这尤侧妃打得什么主意。一来,尤侧妃见宁祯扬厌恶顾家夫人,特特表个态显出体贴。二来尤侧妃这也是趁着世子妃文婉玉不在,给文婉玉下绊子。 文婉玉虽是个云淡风轻不计较的性格,但却极为看重顾夫人那个姐妹,即便明知宁祯扬不喜苏妙真,还是假作不知地把人总请到王府。尤侧妃这撺掇着宁祯扬向文婉玉开口,不就是料定了文婉玉不会答应,以至于驳了宁祯扬的脸面,落了“不顺夫君”的口实,最终借此事让文婉玉夫妻不和…… 文婉玉自打诊出有孕后,宁祯扬虽不在正房歇宿,却只在正房用饭,更赏了正房上下伺候的人不知多少金银锻匹。看在满府的侧妃姬妾眼里自然眼热。而尤侧妃月初一病,本还想借机在宁祯扬跟前博得些怜惜,结果文婉玉却不让她往正房里去,以免过了病气。尤侧妃不说没落着好,连着十几天都没见到宁祯扬的面,哪能不心生埋怨。 众人见尤侧妃如此言语,又见宁祯扬留下了尤侧妃在身侧,神色温柔,一杯一杯地喝尤侧妃递送过来的酒水,还以为这番话中宁祯扬的意了。香凝亦是如此,还正琢磨着去文婉玉处当个耳报神,没走几步,就听见姚滴珠一面剔着指甲,一面对身边婢女冷笑,低声说什么,别看世子爷这会儿给尤侧妃好脸色了,过一会儿保准翻脸,她姚滴珠不需要这会儿去给文婉玉传话,倒不如留下看场好戏…… 香凝知道自己和滴珠虽看似能抗衡一二,但滴珠却比她明白宁祯扬的心,当下就也停住脚步,静观事态发展。 待到戏台上《鸳鸯记》唱完,锣鼓俱停。见得尤侧妃似是洒了杯酒,正抽帕子在宁祯扬的衣襟上醉翁之意不在酒地乱抹乱擦着,先前还一派闲散自在的宁祯扬却猛地沉下脸色,淡淡道:“尤侧妃这是病得厉害了,连杯酒都端不稳,让她在房里闭门不出,好生养上四个月……”他一语毕,也不看跌在地上的尤侧妃一眼,吩咐内侍将人带走。宁祯扬话一出,谁敢耽搁,四五个内侍便一拥而上,将尤侧妃半拖半扶地拉回了内院。 此番急变,将轩内众人都惊得不轻。正犹豫着要不要去填尤侧妃的空儿,却见宁祯扬似也没了兴致再看戏,直接叫出伏地侯赏的小藕官等人,便抬步出轩。刹那间,蟠龙纹直裰衣摆就消失在鹿轩拐角外。 王府里怕又要进人了。香凝看着空了的戏台,醋味儿横生。 …… 苏妙真这头还不知宁祯扬人已经不在鹿轩了,正走回了凉亭。一面苦着脸瞅着凉亭外盛开的海棠,一面用力摇着手中纨扇。忽听得远处似有声响,忙扬声喊了一喊,要给救急如水火的来人一个笑脸。但她一瞧清那两人的身形,登时敛去笑容。 你道是谁,来人自然是苏妙真看不顺眼的宁祯扬主仆二人 * “也是这高织造狗急跳墙,想趁顾主事不在的这段时间,赶紧凑齐亏空递交到钞关衙门去,多加机头税布匹税不说,还雇佣了一班子无赖混混去催收……苏州城里的怨气就是本来只有五分,也被这些敲骨榨髓的地痞无赖给逼到了八分……所以现在传来的消息是。城里的机户机工们似准备去堵织造衙门,要讨个公道。” 宁禄一面抹着汗望天,一面对沉吟前行的宁祯扬道:“知府是个没能耐的老好人,若真激起事儿来,世子爷,咱们要管么?” 宁祯扬将墨竹骨扇在手心敲了三下,微微一嗤:“管?为什么要管?”他淡淡冷笑,“不但不该插手,还得替机工染工们煽煽风——扬州那边的案子就要了结了,慕家这回多半没事。皇叔既然处置不了慕家,心里说不得憋了火气——苏州的事再一发,高织造就是死无葬身之地,连带宁臻达也要倒霉。” 宁禄心中一颤,点头称是。扬州府传来的动静是,运司衙门在苏问弦的安排下见风使舵,拦住了钦差没往下深查蓟辽总督与总商汪家、漕私案的关联不说,据说还提前给慕家递了个信,给了蓟辽总督和乾元帝一个台阶下。这漕私案既然查不到慕家,那很快便将了结。 而苏州城里的机工染工多达数万,真激起事来,不定要死伤多少人。更别说,而高织造日后若辩称是钞关和府衙不配合递交工银,才有此变。那与自家世子爷相契的顾主事也要被拖下水。 世子爷就不担心……宁禄吞了口唾沫,暗暗骂自己没脑子。高织造能想到借应天巡抚的手把顾主事留在金陵,不就说明了世子爷早料到今日之事,甚至在其中刻意推波助澜。 苏州城里闹出的动静越大,不但越可能把五皇子母舅拉下来,也能越给世子爷空出更多时间去处理湖广乃至齐言一疏的事儿。 宁禄点头心道:现在既然已寻着三个顶尖女戏,那自己就得在世子爷提起之前,即刻备妆奁、治衣裳、教规矩,再把人送到荆州府。这样等世子爷问起,也显得自己会办事不是…… 他闷头盘算,走着走着一个不注意,却险些撞上了自家世子爷——原来不知何时,宁祯扬顿住了脚步,一动不动地正看向对面凉亭。 宁禄慌忙抬头,待看清那凉亭里站着的是谁后,登时退了两步,见得宁祯扬踱步下阶,更是默默叫苦,慌忙跟了上去,唯恐他二人再度争执起来。 暑光逼人炽热。 -- 第291页 凉亭外粉腻红香在日光的炙烤下恹恹慵懒起来,但却更多几分娇弱无力的妍媚。 宁祯扬的衣摆拂过丛生的名花,走入凉亭。他看见眼前这人虽没笑脸,但仍是敛裙屈膝,盈盈拜了下来。这里别无他人,她无法滥竽充数,便轻声向他见礼道:“世子爷万福。” 宁祯扬这才看清,她堆鸦云鬓上珠翠甚少,不过插了两枝银鎏金镶宝双股翡翠钗,虽是并蒂芙蓉的式样,但仍显得素净。而她今日挽的发髻不是京扬式样,而是苏意桃儿髻——苏州乃温柔水乡,倒和她颇为般配。宁祯扬微微颔首,免礼叫起:“怎么到这儿了?” 苏妙真听出宁祯扬语气温和,不似先前在鹿轩时的步步紧逼,心中一奇。起身抬眼,又见他神色间隐隐含了笑意,便有伸手不打笑脸人之想,勉强按住心中烦闷,与他客气了几句。 “吴王府雕梁画栋,崇丽无比,但曲院错落得当,湖石疏密相宜,淡雅自然,倒与寻常勋贵的府邸大为不同,实在引人入胜……妙真一时贪看王府景色,东走西走就忘了来路……” 宁祯扬听得此处,莫名其妙地有些心满意足,“吴王府是孤五年前请了园林大家与叠石圣手改建,当然与其他府邸不同。”宁祯扬见她被日光晒得两颊嫣红,看上去娇艳难言。 霎时间,熏风热浪扑面而来。 宁祯扬半转过身,松开握住折扇的手劲,道:“你与婉玉是闺中姐妹,若你喜欢,也可时时来赏玩一……” 因宁祯扬忽然低下声去,苏妙真也没听出来他究竟在说些什么,又见他目光凝视着亭外花草,似要抬步走人,忙出声把人拦下道:“世子爷,我,我有件事要问问你,不知世子爷可有空闲?” “请说。” 苏妙真本以为还得再跟他兜几个圈子,见宁祯扬即刻就转过身来,更又加了句“孤若清楚,定然知无不言”,便又是惊异又是轻松,忙道:“我今日听人说,世子爷要纳虹英班的小藕官做妾室,妾身以为不妥……” 宁祯扬忽听她说了“妾室”“不妥”,登时瞥过眼去,见苏妙真面上全是焦急,不由问道:“便是我要纳她,你为何认为不妥……” 苏妙真见他现下是个好说话的模样,也不欲一上来就跟他撂狠话,忙解释道:“这么说吧,我朝不是禁止藩王宗室纳戏子乐户做妾室么,世子爷若破了例,将来被人知道,说不定会被人弹劾一二……” 宁祯扬见她言语中似有几分担忧,立住脚步,待要说上什么,又见苏妙真摇了摇海棠缂丝纨扇,迟疑道:“婉玉她如今有孕,看着世子爷纳新宠,心内焉能好受,万一损了胎气……且,且妾身与小藕官有几分交情,情知小藕官姑娘不会习惯王府的森严规矩。故而纵然是为了小藕官姑娘、婉玉还有王府子嗣着想,妾身也得来说上几句话,请世子爷考虑一番。” 宁祯扬眉头一沉。 “婉玉她不是拈酸吃醋的人,但她现在有身子,心绪难免烦乱不安,世子爷何必在这时候让她难受呢?”苏妙真又道:“而且,小藕官姑娘她心性超然,我知道她若被锁在深宅大院里,以后也不会快乐,更没法好好服侍世子爷的,那就……” 苏妙真自顾自地从各个方面立论,以阐述宁祯扬不该纳小藕官做妾一事,说得正口干舌燥时,忽见宁祯扬沉沉一嗤。脸色转阴,“你身为女子,难道不懂‘妇人妒忌,合当七去’的道理?而你也是六品诰命,倒和一介戏子论起交情了,还为她在孤面前当说客……” 宁祯扬冷哼一声,看向她的目光极是嫌弃,“三从四德的道理半分没学好,还来插手别人的家事,成何体统!伯府果真教出了个好姑娘,景明果真娶了了好娘子!” 苏妙真被他这么兜头罩脸骂了两句,登时一愣。只见得宁祯扬重重撒开那把墨竹骨扇,楷书写作的“贤贤易色”与“君子三戒”八个大字,在浅笺纸面上浓黑显眼到刺目。 她木在原地半晌,才意识到这吴王世子又翻脸如翻书般对她发了脾气,还拿什么“三从四德”“体统”来压她。 苏妙真这一世最恨的就是妇德之类的道理体统。她自忖为了王氏夫妇及伯府考虑,已然再三委屈自己,现下居然还有人来指责她! 立时气得全身打颤,恼声向抬步下阶的宁祯扬怒道:“我不讲三从四德,敢问世子,我哪里不讲三从四德,哪里不成体统了?我看你才是没学好男子的规矩行——” “你心知肚明!” 却是宁祯扬猛地转身,打断了她的言语。 苏妙真见得他的衣摆毫不留情地拍打着亭下名花,听他冷笑道:“孤一直在想,究竟是该叫你苏妙真,还是安平居士?!” 作者有话要说: 晋江的后台怎么回事。 好吧,大概晚上12点前会有一更,就不填在这一章了,另开一章 第150章 宁祯扬看着眼前檀口微张,面有惊惧的女子,只觉莫名心中起火。 “孤不过教导你两句,你还觉得委屈?你若规行矩步,从不行差踏错,孤就是想冤枉你想指责你,也没有机会!” “不提在元宵的冶游,不提与景明的私相授受,不提侯府外的抛头露面,不提大觉寺的接生助产,也不提南苑时你的招蜂引蝶和假充英雄…… “单你一个深闺弱女,居然敢印刻话本,妄图借你那些广为流览的话本小说推行政教风化之事,就是滑天下之大稽,冒天下之大不韪!你扪心自问,我大顺开朝以来,可有你这样胆大妄为的女子!” -- 第292页 宁祯扬见眼前人被他厉声质问之下虽煞白了小脸,但刹那间她就将神色转为镇定不屑,知她仍要矢口否认。宁祯扬越发大怒,在阶前来回走动: “寻常人绝不会想要刨根究底,去得知这安平居士真是身份——你自然瞒得过去——可苏妙真,孤却不同!当日我欲招揽这‘安平居士’做王府清客,就特地差人打听,得知此人并非落魄文人,酸腐穷儒——反而有些来历,疑似出身勋贵——否则那书坊坊主不会再三缄口。后来在元宵那夜,我瞧见你苏妙真佩戴的玉牌上刻有‘平安’二字,与我从书坊拿到的摹本一比对,上头落款与这二字极为相似!先前又有你兄长苏问弦在小秦楼的些许异样,我便疑心此人出自成山伯府!” “但纵然是我,起先只以为是问弦所作,万万料想不到竟出你手。直到细读之下,发现里面风物习俗多出江南,更三番四次地在里头强调‘巾帼不逊须眉’——我就疑心要么这居士的妻子才智超群;要么他如齐言一般长于妇人之手;要么这人是个女子!” 宁祯扬见她不可置信地抿紧了唇,微微冷笑道:“而我心中再如何疑心,也从没肯定过——直到你把小藕官带来苏州,她更开始排演一出安平居士所作的《鸳鸯记》!” “如此之多的巧合,再有今日你屡次替安平居士执言解释,我若再看不出来,那可就是蠢钝如猪!” “问弦替你遮掩,那是因他对你这个妹妹过分娇宠纵容,” “但我宁祯扬——”他冷冷一笑,说不清舌尖下泛起的是苦涩还是恼怒,“孤与你苏妙真,却半点干系也没有……苏妙真,你若再敢顶撞我——他顾长清可还不知道安平居士是何方神圣!” 苏妙真被宁祯扬这么劈头盖脸地怒骂了一顿,起先还有些没反应过来,但一听宁祯扬拿顾长清来威胁于她,苏妙真登时回过神来。 顾长清心思之缜密细致,她是有所领教过得。那晚她向顾长清倾吐大佛寺的事之前,就知:顾长清日后只要一听说《鸳鸯记》、小藕官以及安平居士之间的联系,再结合她那晚所言,他就能推断出安平居士的身份。 ——毕竟小藕官是她带来的,杨乔氏的遭遇也是她最清楚,而先前长居京城的安平居士忽然来了苏州……顾长清又那样清醒明白,他若看不出来,那才是奇闻一桩。 可纵然她知道顾长清能看出来,说不清为什么,她心里并不忧心被顾长清发现自己就是安平居士。她甚至也模糊地期待者他的反应——或许他会要求她封笔,但或许,他只会再度出乎她的意料。 她道:“你若想告诉他,尽可以去说!而纵然你不说——等他,不,等我夫君从金陵回来,他也会知道的……所以我半点不怕你吴王世子的威胁!” “没错,我是安平居士,但那又怎样?我有犯了七出里的任何一条么?我纵然没遵守那劳什子的‘三从四德’,只要我夫君他不介意,只要我夫君他中意我、喜欢我——你就是再看我不顺眼,也是无可奈何!” 宁祯扬扭过头,见眼前的女子正倔强地扬起脸,的的确确是半点不畏惧被他戳穿的神色。而她提起顾长清时,言语中更隐隐含了从未有过的柔情,他不由一怔。 “而你,你觉得你自己很完美无缺,在道德上毫无瑕疵?” 苏妙真见宁祯扬被自己气势盖过,更是要乘胜追击:“你有了婉玉这样贤良大度的正妃,又有香凝滴珠那样风情万种的姬妾,该是世间少有的无边艳福……你却犹不满足,还要纳不过一面之缘的小藕官入府——你能给藕官姑娘什么?侍妾的名分?廉价的宠爱?我看是这不见天日的后院牢笼和永不停歇的勾心斗角!” 苏妙真的目光扫向那扇面上的八个大字,但觉扎眼到恶心。 她今生见的道学先生也不少,可像宁祯扬这种双重标准、表里不一的,既要美色又要名声还要占据道德制高点来教育人的,可还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大丈夫存身在世,当扫除天下,建功立业。你不思进取反而耽溺女色,但凡见着了个美貌女子,都要千方百计弄到手。你若能像傅二哥那样,虽好色却不薄情也便罢了,偏你弄到手后又将人抛之脑后,更对她们没半分尊重,不过拿这些女子当个取乐的玩意儿——你这样寡情无情之辈,也配来骂我不守妇道?也配读论语,充名士? “我看你连什么是‘贤贤易色’、‘君子三戒’都全然不知!” “伪君子,假道学!” 宁祯扬这些刻薄指责的长篇大论蓦地惊醒,见眼前女子柳眉剔竖、杏目微眯,是极为不屑厌恶的样子。 “藕官姑娘并没有卖身在戏班里,你身为宗室世子更不能纳优伶为妾。先帝在时,为显王世子纳乐户为妾就大发雷霆,优伶类同乐户,世子爷,你若不想被安平居士写进话本传扬强占优伶的丑事,也不想被人在圣上那里弹劾娶戏为妾,我劝世子爷—— “三-思-而-后-行!” 宁祯扬几乎在她的厌弃的目光下无所遁形,他下意识地将视线移到那丛极尽艳态的海棠上,但随之而来的却是难以遏制的滔滔怒火。 他对她是素来不假辞色,可若非她屡屡顶撞冒犯,他宁祯扬何至于跟一个弱女子人一般见识。而他就是有千种万种不是,对她苏妙真也算是多有照拂。 -- 第293页 她竟然敢如此看不起他,更为了一个下九流的戏子跟他直接翻脸,甚至威胁他…… 宁祯扬怒不可遏,倏地转脸直视这女子道:“你以为我是为了自己,才要买下那个戏子?你以为我宁祯扬就是只知好色的酒囊饭袋?” 他吁了口气,冷笑,“苏妙真,你也太不识抬举,不识好歹!” 宁祯扬见得眼前女子闻言一怔,点漆星眸里似有不解,被她纤手持握的海棠缂丝纨扇更是脱落垂地,他待要相言,但听“咔嚓”一声,掌心传来阵阵刺痛。 低目一看,原来是他手中内廷所制、千金难买墨竹骨扇乍然断裂。他被这突如其来的刺痛骤然激醒,冷笑三声。抬眼,凝视着身边触手可及的女子,半晌,他沉沉道:“你大可放心,不过一凡桃俗李,还不配进我吴王府!” 见她登时雀跃地睁大眼睛,面露惊喜,可顷刻间又转为质疑。宁祯扬绷紧嘴唇,强抑中烧怒火,深深望这女子一眼,便拂袖而去。 他一面大步往游廊处走去,一面大声喝道:“宁禄,给我滚出来!”瞧见宁禄慌慌张张地从某一拐角跑了出来,他粗重地喘了一口气,怒道:“今日世子妃身子不适,顾夫人多留无益,立即差人送顾夫人回府!” 宁禄早在他二人提起“安平居士”时就心知不好,赶紧躲到一边,以免被他二人牵连。此刻见得素来尔雅温文、谦和待下的世子爷火冒三丈,登时悄悄扭头看了眼那凉亭里站着的苏妙真,暗暗叫苦:果然是天生的死对头,说不了两句就要翻脸。 又暗暗心悸自己听到的那些只言片语。这顾夫人居然就是安平居士,这实在也太骇人听闻!难怪他们世子爷厌烦顾夫人,这哪里是大家女子该有的行为举止。她不思悔改也便罢了,居然还和世子爷僵持起来,就不怕捅到顾主事那里被顾主事休妻? 宁禄边想边小心翼翼跟在宁祯扬身后,一瞧见几个寻人的婢女,忙把人拉住,边走边如此这般地交代她们,让她们去凉亭接苏妙真再赶紧送客,那几个婢女见前头走着的宁祯扬是个勃然大怒的模样,都巴不得早点离开,一听完他的吩咐,即刻一溜烟跑向凉亭。 宁禄抹着汗正要向宁祯扬回报一二,忽听宁祯扬冷声道:“把小藕官从名单上去掉,暂且不急着送人,让珉王在荆州再乐上一段时间——”宁祯扬低下声,似在冷笑,“这样的不识好歹,孤何必替此人打算……” 宁禄没听明白,随即又听宁祯扬沉声道:“赶紧把织造衙门的事办了,顾长清最多三日就到苏州。” 第151章 却说苏妙真,被王府婢女引出凉亭送至鹿轩,文婉玉正在差人去寻她。而黄莺翠柳也都是一脸焦急,一见得她来,俱都松一口气,拉这苏妙真左问右问。苏妙真眼瞅见小藕官已然不在鹿轩,正急急想让人把小藕官给送回来,忽地瞧见宁禄走到鹿轩廊下,但不进来,招呼人把惊魂未定的小藕官送入内。 小藕官先前在退室面见宁祯扬时,已然揣摩出几分意思,她虽有心抗命,但因着一来宁祯扬没有明说,更提了“荆州府”三个字,小藕官疑心他并非要真的纳自己为妾;二来宁祯扬乃一地藩王世子,不似盐商官员能顾忌一二,不管宁祯扬究竟作何打算,她一个戏子却是毫无办法,而苏安人她再出身勋贵大族,也比不上宗室天潢贵胄。 当时便只是心急如焚,甚至打算勉强应下,再连夜离开苏州。此刻被送到苏妙真跟前,又听得宁禄向前道:“苏安人,这藕官姑娘,世子爷吩咐过,由您带出王府。”登时心中一轻,晓得多半是苏安人使了什么法儿,消了宁祯扬没有宣之于口的打算。 苏妙真亦是如此。她回来没见着小藕官还以为宁祯扬出尔反尔,此刻听出宁禄言下之意,便明白小藕官暂时是绝不用进吴王府了,当即定住心神,谢了宁禄几句。宁禄躬身道:“世子爷也吩咐过,苏安人若是别无他事,就可以即刻回府了。鹿轩外备了凉轿、王府外侯了马车——世子妃身子重,需要静养,受不得吵嚷……” 这逐客令明白清楚,苏妙真哪有听不懂的。应了几声。文婉玉却是眉头一皱,道:“我身子还好,且妙真也不是个吵闹的人。宁禄,且托你回去禀报世子。让她在府里陪我到傍晚看完灯戏再回……” “别了——”苏妙真赶紧叫停要出去回话的宁禄。宁禄本就不愿去传这个话,若非是亲口吩咐他的是文婉玉,他多半要阳奉阴违,提也不提在外头绕个一圈就直接回来推说世子爷已经拒绝了。此刻见得苏妙真识相,当即也徘徊在鹿轩廊下,拿出副犹豫模样。 苏妙真虽厌恶宁祯扬,但绝不愿因为她自己而让文婉玉夫妻失和。否则她先前也不会忍受了宁祯扬三番四次的出言讥讽。今日和他撕破脸,不过是一方面痛恨宁祯扬贪花好色对不住文婉玉,一方面厌烦他屡屡拿“妇德”来压她,另一方面则是忧心小藕官太过刚直得罪他反被发落,这才情急之下,与宁祯扬针锋相对互怼起来。 宁祯扬再怎么不好,眼下却还是文婉玉的夫君,此地又没有离婚一说,她已然彻底得罪了宁祯扬,难不成还害得文婉玉也惹宁祯扬不快。 便趁空对文婉玉悄声解释了几句,快速而模糊带过她与宁祯扬在凉亭处的大吵一架,最后附耳对她道:“总之,被我规劝之后——小藕官她不用进吴王府做妾,你且安心好好养胎——也别为小藕官的事仍心存芥蒂。你们世子本就是一时兴起,过几日撂开手,小藕官长什么模样他都记不住了……但我和你们世子爷眼下是两看两相厌,短时间内我也不能上门来探你了。” -- 第294页 “再有,你在宁祯扬跟前可千万别替我说话。最好别等他开口,就先说我几句坏话,主动提出暂时不会招我进王府——让他听着舒坦点,免得迁怒到你或者给你脸色看——当然也未必,他可看重你还有你腹中的孩子了……” 文婉玉被苏妙真这一连串的话弄得又惊又愣,看看苏妙真,又看看跪在门槛处忐忑不安更疑惑不解的小藕官,半晌才明白过来:妙真她为了拦住世子爷纳妾一事,多半在世子爷跟前受了大委屈。心下既是温暖又是感慨,反握住苏妙真的手,连连点头,应了下来、 苏妙真见文婉玉应得真切,放心下来。便忙带了小藕官乘坐凉轿出府,直到在角门换了马车,离了吴王府大门前的御道,苏妙真方松口气。对马车里的翠柳黄莺及小藕官三人将凉亭之事大概讲了个遍。翠柳黄莺听后又是心悸,又是愤慨,更是后悔没跟着苏妙真出去散心。小藕官则再三道歉致谢,几乎语无伦次,让苏妙真连连摆手。 苏妙真掀起车帘一角。瞧了瞧马车外的景色。 金乌高坠,水道上穿梭的乌篷船不似往常繁多,船娘驾娘们被晒得也都懒怠无力地撑着船,没有以前的勃勃生气。待经过山塘街,见得对岸拂动的杨柳黛色绵绵,但杨柳后的鳞次栉比的店铺却大多闭门打烊,并无半分繁华景象。 苏妙真凝望着在视野里渐渐远去的山塘街,因听见翠柳担心地唤了她一声,便扭头笑道:“不算什么。吴王世子本来就讨厌我,如今更也没人敢在他跟前明说规劝,婉玉又是个恪守妇德的女子,再有委屈也不会明言,和我姐姐妙娣倒相似……唉,偏婉玉还没我姐姐能拢得住夫君,更没我姐姐狠得下心辖制内院……我寻思着虽则跟他闹了一出,往后他更不会对我有好脸色,可我把你给保住了,更让婉玉暂时不用心烦,还挺划得来的。” 又笑道:“你安心,我在苏州府一天,这苏州城里就绝没人能逼你做妾……要有人仗势欺人想要强娶你,我可不是没家世没依靠的,直接也仗夫君和伯府的势把他压回去……” “我可还没干过这事儿,正想体验一回二世祖的风光……” 苏妙真这么絮絮叨叨地说完,马车里的三人都掩唇笑了起来,小藕官亦是连连点头,笑道:“我方才被宁禄管家送回鹿轩时,就听那位宁禄管家说了句什么‘安人的哥哥、父亲与夫君都是一方要员,更出身伯府,世子爷可以给安人使脸色,可以不喜安人,你们当下人的焉敢不周到’!现在想来,该是在申斥没有精心准备轿马的婢女仆役……” “那自然!”苏妙真得意附和。 “不说我爹爹是湖光巡抚——单说我哥哥,那都能在扬州城说一不二。更别提我夫君也是出身名门,若非他执意替祖父多守丧了一年,现在早不该只是六品主事,说不得也到四品了呢。但即便如此,皇上也还记着他呢,让他来浒墅关掌了要职,连苏州知府都要给他薄面,那高织造更怕他掀了底……”她就说说笑笑地把顾长清和苏问弦狠夸了一通,正夸口到顾长清当年查仓时的种种英明,忽地身子一倾,险些跌倒。 原来是马车已经行至城东南的葑门,路遇干坑,马车前轮被恰恰卡住,车身便登时颠簸摇晃,将苏妙真吓了一跳。 让翠柳打了帘子询问,车夫只说片刻就好。 苏妙真也就再度要拾起话茬,接着对小藕官炫耀,然而这回仍是话没出口,就听得车外一阵大喊大嚷—— “打死人了,衙役打死人了——” 苏妙真一听这话,哪里坐得住,慌忙以帕掩面,探头去看。只见得离葑门不远处的青石板路躺了一个年迈老妪,怀中抱了一匹粗布,竟然头破血流,似已然气绝的模样。。苏妙真定眼一看,发现那老妪周围站了五六个趾高气昂的皂吏,正指着地上那老妪骂骂咧咧。 苏妙真眼见此等情形。哪有不知,晓得定然又是织造衙门的人在催逼布匹抽头,以至于出了人命,然而不等她要差王府遣来护卫的随从去打听制止,只见不知从哪里钻出来数十名身着短衫的青壮年男子,结成两队,怒不可遏地冲向那五六个皂吏,挥拳便打,其中两人似趁乱溜走。却被眼尖的人大声指出,登时,就见得有人朝那两人投掷石块。 只见得那人群中一白衫短打的精壮汉子大声喊道:“织造局为布匹抽头雇佣这一帮子地痞无赖狐假虎威,前来征税,现在居然猖狂到要杀人!兄弟们,咱们织工染工要讨个公道,绝对不能坐以待毙!更要替天行道,还苏州城一个太平!” 随即响成一片的都是附和声:“抓住他们!”“打死他们!”“杀人偿命!”“去织造衙门讨说法!”“不能等死!” 几乎是眨眼间,那数十名青壮年一拥而上,将那几个皂吏按在地上拳打脚踢,皂吏无赖的哀嚎尖叫声与织工机匠们的愤怒咒骂声直接响彻云霄,冲向苏州城上空毫无云翳的碧蓝天际。 葑门前查验关防放人进出苏州的兵甲们俱都乱作一团:有要上前维持秩序,却畏惧织工机匠们人多势众;有要去主持调停的,却喊到力竭声嘶也不被搭理;还有要去疏散城门的,忙得颠三倒四。 兵甲们尚且如此,城门口往来进出的平民百姓更是慌成一堆,或是指指点点窃窃私语,或是绕道而行避之不及,或是上前助阵大喊解气,东走西跑,混乱不已! -- 第295页 一时间,葑门处吵吵嚷嚷,挤得水泄不通,车不能旋人不能过,如菜市口般喧哗混乱,周围店铺更都见状不妙,赶紧闭门关户。 那几个皂吏渐渐没了声气,城门有急愤震惊的兵甲大声嚷道:“你们竟敢打杀官府的人,衙门不会放过你们!” 但这话刚一出口,那白衫短打的汉子喝声道:“我们只是浮食寄民的织工机匠,无田无业,朝不谋夕,得雇则生,失雇则死!眼下织造局将我们逼迫至此,不用他高大人饶过我们,我们先不放过衙门的人!一个都不放过!” 那些义愤填膺血性上头的织工机匠户们霎时间嚷作一团。 “不放过他们!” “不放过官府的人!” “反正都是一死!” “拖几个龟儿子陪葬要划得很!” “去召集兄弟们讨公道!” “对,去找葛成兄弟和钱贵兄弟,葛成兄弟最有胆色,我们都服他!” 霎时间攘臂而起,你呼我应,都喊着要聚集城内织工,怒吼着要一起去讨个公平。 小藕官从被苏妙真掀起的帘缝中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场激变,正颤声问苏妙真道:“苏州不是温柔乡么,怎么这些人悍勇至此?” 还没得到回音,瞥眼就见得那群织工机匠们浩浩荡荡地分做一群,一群堵住城门的六个兵甲抢过兵器,一群抓起地上那几个皂吏无赖,就往马车这边的方向冲过来。 或是这些织工机匠们过分热血上头,有瞧见这马车与马车旁的两个护卫,登时指了过来:“这也是官府的人,不能让他们通风报信!” 说着,就有七八个个男人要冲过来抢车抢马,顷刻间,就听得马车外的王府车夫跳将在地,吓得结结巴巴大声解释着,而那两个护卫则亮出兵器,喝声叫停。 小藕官大惊失色,身子一软就瘫在了坐蓐上,捂住眼睛靠着马车油璧,心惊胆战地等着随即而来的车毁人伤,然而忽听车内有一少年的嗓音响起。对外头喝声道:“诸位义士,我们乃吴王府的人,所谓’冤有头债有主‘,你们该要找的可不是吴王府!” “这葑门的事说不准已经传入织造署了,再耽搁下去,高织造和他手下那帮无赖地痞们就全都望风而逃了!” 马车里什么时候有个少年了……小藕官惊惧之下更心中一奇,悄悄掀眼,见得却是面有紧张的苏妙真正死死按住车帘,同时捏出一个少年声腔,再度大声道:“若你们要趁乱打家劫舍,欺侮我们吴王府,可绝称不上替天行道!” 原来是苏安人……小藕官浑身冒汗,更疑惑至极——为何苏安人要捏少年的腔儿出来说话。 小藕官正百思不得其解间,听见外头一汉子疾步上前喝住那七八个织工,大声赔礼道歉道:“原来是吴王府的人,是小的们冒犯了,还请大人不要介怀记恨,我们这是一时激愤……” “白,白大哥,干嘛不让我们跟他们拼一把,有句话叫官官相护,管他什么府的……”“就是,他奶奶的,干嘛放过他们……” 被那叫白大哥的汉子喝声止住,“吴王府一贯体恤民力,从不做鱼肉乡里的恶事,你我既然是替天行道为民除害,岂能冒犯无辜人等?” 苏妙真听得这白大哥文质彬彬,言语条理,与寻常织工不同,不由松一口气。努力又安抚劝慰这些血性上头就不管不顾的织工机匠们几句,待听得人群走远,才急忙换声,吩咐车夫绕路而行。 车夫在外头也是吓得不轻,一听吩咐,即刻打起马鞭,吆喝着调转车头,从另一处绕路而去。 苏妙真悄悄掀帘见得马车后的小轿也安然无恙,放心下来。抽出腰间牡丹莲花纹样的临清帕,在额上擦了擦汗,不住地思量方才情形,然而她越想,越是心惊! 苏妙真喃喃道:“这分明是课税过猛激起民变了。织工机匠们打死打伤了那几个皂吏,他们眼下和织造局已然成水火之势,一个处理不好,苏州城里三四万的织工机匠怒火中烧聚集起来,却有可能酿成□□,最终不知死伤几何……” 恰如方才那白大哥所说,他们浮食寄民,既无田产也无祖业,虽不到“得雇则生,失雇则死”的地步,但也着实是朝不谋夕的状态! 更别提织工机匠们已然近一个月无工可做,又被织造局横征暴敛去补亏空,万一激起□□,有人浑水摸鱼趁火打劫,那苏州城里哪还有安生日子?! 她在前世也在国外见过不少游行示威活动,深知这种行为一个不谨慎,就会酿成大祸,而此世更不比前世,官府焉肯和这些织工机匠们好好说话? 苏妙真情知放纵此事下去,织工机匠们多半会被知府派驻军镇压收监,到时候就无异于火上浇油…… 她越想越心焦,正要掀了车帘去看行至何处,听得车夫哭丧着声,扭过一张煞白的脸道:“不好了,巷口已经聚集了上千的人,把去往钞关的必经之路路给堵住了。顾夫人,咱们这是回吴王府,还是去哪儿?” 苏妙真登时启开帘角,往外望了一眼,果见得巷外街沿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与攘臂高呼的机工织匠们。 苏妙真的视线瞥向不远处山塘街的河道里,猛地想起方才那群织工机匠们曾提及葛成的名字,言语间更极为推崇信服,登时眼前一亮。 她一咬牙,急道:“不去吴王府,也不回官署了——去山塘街我的铺子里找朱三和柳腰!” -- 第296页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12点前后还有一章节,不过另开一章了。 第152章 苏妙真的织坊就坐落在山塘街上。山塘街绵延七里,是苏州城第一繁华风流处。前水后街。店铺鳞次,百货骈集,故而巷道曲折,人烟密集,极容易迷失其中。 而因着高织造征收机头税和布匹银,那织坊自打买下就没开张,苏妙真就也只来过两回,更记不住道。好在翠柳黄莺两人是常来织坊的,算熟门熟路。 当下苏妙真便也不顾那乘坐小轿的两仆妇的阻拦,由翠柳黄莺领着,叫上王府护卫,租了一条乌篷船就要往织坊去。 山塘河水道狭窄,两岸柳色如烟,这船娘左拐右拐,顺着翠柳黄莺指出的方向,直划了小半个时辰,众人才从小码头上到街道处。 苏妙真没心思欣赏夕阳晚霞的余辉灿烂,忙忙催着翠柳黄莺领路,她们也不知走过了几多织坊,俱都萧索凄凉地闭门歇业。再没有苏妙真两次所来曾听到的轧织纺纱声的热闹,只余下倦鸟啼鸣与夏蝉聒噪。 翠柳见得苏妙真脚步越走越慢,忙道:“自家姑娘可是疲累了?再不远就是了,姑娘别急。” 她并非因疲乏而心急心烦。苏州城是江南的纺织业重镇,织机的轧轧声日夜不绝,如今竟因为高织造的催收岁贡与横征暴敛而安静如斯,怎能不让她心烦心急…… 苏妙真抬头望了眼殷红的天空,见得云翳渐多,被晚霞映烧成火,轻轻吐气,勉强挤出个笑,运步不停同时催促大家快走。 不一时,就到了悬挂戳纱角灯的某楼前,正是苏妙真的织坊,前坊后院。 里头的人听得动静,早来应门,见是翠柳等人都吃一惊。赶紧把她们领了进去,同时通报朱三管事。苏妙真来不及和朱三细说,一面吩咐赏赐那两个王府护卫及车夫,好让他们尽早回去复命。一面默默思索万一织工机匠们暴*动起来该如何应对。 朱三一见得苏妙真行步不似往日婀娜,反是个匆忙焦灼之态,登时心中一惊,知道出了大事。 旁人乍一看她生得极为美貌娇艳,又见得她说话总柔声细语,办事更宽和大度,多半都只以为她不过是个娇养受宠的深闺弱女,再料不到她究竟如何。 朱三亦是,他起先也有轻视之心,但因他之前在苏问弦处任的是大管事之一,他在苏妙真处便也极受信任重托。故而没来苏州没多久,就见识了苏妙真的能耐才智,颠覆了对苏妙真的看法见识。 这五姑娘绝不是深闺弱女,反而是个才智过人更心性坚定的人:不说闻名京城乃至大顺的安平居士与纪香阁,单说这新制织机,那岂能是一般人能琢磨出来的?朱三当初一见苏妙真制出的新织机,就明白这里头简直是一座金矿——那可是能把纺纱速度提高八倍的天工巧械! 有这织机,何愁没银子入账! 朱三他当时就疑心这五姑娘要么是鲁班转世,要么是财神娘娘下凡,不然如何能有此等奇思妙想 但就因知道她的能耐心性,朱三此刻看她柳眉紧蹙,便明白这让她为难的事绝对不是一点半点的棘手。他见得苏妙真始终抿唇沉思,也不敢打扰,安排门房送王府的人离开后,忙一径领着苏妙真进到后院,一径拦住了院中小厮低声吩咐。 正安排着小厮让厨房治饭煮茶送到后院正堂,忽听得苏妙真发问道:“朱三管事,柳腰姑娘可在?” 朱三一愣:“柳腰在西院绣房,和姑娘先前送来的那三位女子一同刺绣。” 那三名女子就是苏妙真托苏问弦采买的。她从扬州回来后,就寻思着给这三人谋个好去处。想来想去也不知该如何是好。这三人被人牙子教的都是琴棋书画取媚枕席的事,若不能入大户为妾,日后想要谋生倒也艰难。 她便问过三人意思,让三人来织坊跟着顶尖绣娘学苏绣,同时等织坊开张后,要教她三人看账治家,日后寻着好门户了,便将三人正正经经地嫁出去。 此刻听得她三人还算勤恳习艺,苏妙真也颇感欣慰,心头阴雨消散了些,便连忙让朱三领路去绣房要见柳腰。 怎料没走几步,柳腰和那三个女子却先从西院出来,一见她来,俱都疾步进了游廊,见面就跪,倒把苏妙真吓了一跳。苏妙真哪里肯受,慌忙叫起,招呼着众人一同转入正堂叙话。 织坊虽一直没开张,但各处装潢修葺得已然相当齐整。 苏妙真坐在正中的鸡翅木太师椅上,四下打量了几眼,见得窗明几净,也不消多看,只留下了朱三柳腰和翠柳黄莺四人,便看向柳腰道:“柳腰姑娘,葛成兄弟这些时日可还日日来看你?” 柳腰被她突地这么发问,登时两腮飞红,埋头啐了一声:“夫人不知——他那人,忒会厮缠了!今早去玄妙观里烧香时还来歪缠了一回,实在让人烦不胜烦。” 苏妙真见得此状,先是长长舒一口气,随后忍俊不禁一笑。她上次来看小藕官时,顺路来了织坊。意外得知原来那葛成竟恋上了柳腰。更日日出工前、下工后都在织坊门前翘首等着,就为见柳腰一面。 而葛成这人有些侠肝义胆不说,也对柳腰的经历知道个差不离,对柳腰而言,算个好归宿。 苏妙真见他情真,当时就有心当个月老,但又怕柳腰不中意葛成,便没说牵红线的事,只预备着再多留心。如今见得柳腰此等情状,明白她对葛成或许也有几分心意,只是碍着旧事,不愿答应。 -- 第297页 若在往时,苏妙真当然要打趣一下柳腰,但她眼下有更心急的事儿要办,便直接将柳腰叫到跟前,如此这般地问了她一番,又再三再四的嘱咐了她一通。 待到一切讲完,柳腰朱三已然是大惊失色,俱都惶惶不安起来。 紫檀木小几案上的旧窑青瓷茶盏里的玫瑰花点茶也早已凉透,苏妙真缓缓抹着茶盖。 她呷了口冷茶,望向天际低压的浓云重雾。 ——原来不知何时,苏州城起了大风,要下夜雨。 有微微声响。 她垂下眼,是玉色碾光挑绣巫山烟云绡裙被登堂入室的大风冷冷拂过,如蝶翼般,簌簌翻飞。 …… 电闪雷鸣。 吴王府各处已然掌了灯。 重楼叠榭似挡去了滚滚而来的轰鸣雷声。 凉亭檐角接连不断地泄着水滴,片刻的功夫,檐角下泄的雨珠连成迷离的雨帘,四角宫灯在雨打风吹中摇摇欲坠,尽忠职守地明亮着,驱散了些许黑暗。 亭下的海棠虽经雨更艳,但也受不住如此暴烈的风吹雨打,在夜色中颤颤巍巍地摇枝晃叶。宁祯扬不发一言地凝视着那些零落成泥的花瓣。 宁禄撑着油纸伞,在雨中避来躲去,仍是在游廊到凉亭的短短十八步路上湿了肩背腿脚处的衣裳。宁禄也管不得身上传来的寒意,快步进到凉亭,收了伞,先将那青石圆桌上半点没动过的佳肴美酒扫视一遍,方小心劝道:“世子爷,这里风冷,不能久留。” 宁祯扬似方醒过神来,摆摆手,撩衣坐在一个石墩儿上:“织工机匠们什么时候去围堵织造衙门?” 宁禄忙道:“今夜大雨,织工机匠们都去了离山塘街不远的玄妙观起誓,最快也得明天早上。”犹豫片刻,宁禄道:“白石说织工机匠们大多只听葛成和钱大的话,但今儿下午已经打死了四个皂吏,这梁子是结下了,无论如何织工机匠们也不能临阵退缩了……” 宁祯扬点头,“这事他办得漂亮,也不必让他久留——那些织工机匠们都是大字不识的汉子,火气一上,哪有什么理智头脑可言,暴*动起来——一定会有趁机打家劫舍,趁乱偷盗械斗的事。苏州城必然要大闹一场……” 他缓缓地把玩着手中玉盏,道:“知府下午就该接到消息了,不能让他派驻军去玄妙观搜人镇压……” 宁禄正在给伺候的小厮丫鬟使眼色,让换热酒上来,听了忙道:“那是自然,世子爷不必忧心,不说知府和高织造有仇,就是没仇,知府和卫所两边也都能拖一拖,在织工机匠们围攻织造署之前,绝对不会有岔子……” 说着说着,迟疑又道:“小的不明白,不是只要拉下织造署么,为何要鼓动一部分织工机匠们去犯下重罪去打家劫舍,以后上达圣听,岂不要杀头一大批人……” 宁祯扬微哂:“人若有回头路可走,焉肯拿性命冒险?且一时意气,并不能成事,他们若被这冷风吹得胆子没了,还能激起官民水火?再有,若无伤亡,高织造也算不得逼良起事了……” “何况就是没有我去推一把,时间长了,也会演变生乱,除非顾长清提前回来帮知府处理此事……眼下不过是加几根柴……” 宁禄点头。接过丫鬟端来的汝窑白釉绘并蒂芙蓉酒壶,给宁祯扬斟了满杯的热酒。见宁祯扬徐徐饮尽,目光仍不离亭外某处,宁禄心中甚奇。 忽地想起一事,忙道:“是了,方才遣去送顾夫人回府的两个护卫和马夫回来了,说是受了重赏。哦,还有,路上恰好在闾门那儿遇到了白石他们,所以没能回程,又被傍晚聚集的织工百姓们堵了路,顾夫人说是去自家铺子要歇一夜……” 宁祯扬猛地瞥过眼,眉头一皱:“她这是失心疯了?顾长清不在苏州,她居然敢外宿?”复又冷笑,“这样行事,有何体统妇德可言?她居然还好意思不承认……” 宁禄挠头:“说也奇怪,虽是傍晚堵了会儿路,也不至于始终水泄不通回不去钞关官署,或是顾夫人不想等,又或者在城里还有事办?”又小心道:“顾家苏家都是大族,铺子里肯定有看守,不至于让顾夫人受惊受伤……” 正说着,却见宁祯扬突地起身,也不要人撑伞,步入暴雨与黑暗之中。宁禄吓得忙忙提灯跟上,死死举着臂膀替宁祯扬挡雨。有心规劝宁祯扬赶紧回房,却见自家世子爷在院中来回踱步,连衣衫湿了大半都没注意。 宁禄正在要劝间,听宁祯扬深吸口气道:“凡事都有个万一——今夜虽是大雨,未必织工机匠们不会趁机开始闹事,再有趁乱闯民宅抢财物的……” 宁祯扬又蓦地沉下脸:“她若是遇到了贼人——性命或许无忧,清白却是绝然保不住!” 宁禄听了一惊。心道:那苏安人生得花容月貌,遇上贼人了,可不是——尤其,尤其织工机匠们被煽动得也快没了理智,而无论何时,总有浑水摸鱼的地痞无赖…… 但不敢瞎想,听宁祯扬猛地重声道:“把那三人传过来,我有话要问!” 作者有话要说: 改了很久。 明天中午12点30更、 第153章 * 滂沱的大雨从翻滚的浓云里倾泻而下,玄妙观七楹进深的大殿中只点了些短蜡,摇晃着让人莫名心惊的幽光。殿内挨挨挤挤地站了近千人,都踮脚凝神地看着神像前拈香默祷的葛成钱大等人,风吹雨打声挡住了他们的窃窃私语。 -- 第298页 钱大手中的三炷香重重地插进鎏金香炉里,激起一片飞灰。 葛成转身扫视着殿内众人,他深深吸一口气,重声道:“兄弟们,大家都是在织坊布铺里讨生活,眼下织造衙门不但多征岁贡,让咱们无工可趁,连口饭都混不上;还加收机头税布匹税,害得多少小民破了家,咱们不能坐着等死!” 殿内响起一片的附和声,不似傍晚时激亢高昂,却沉郁苦闷。 “葛大哥说得对!”“不能坐着等死!”“去把各大衙门一堵,把贪官揪出来……” 葛成道:“但这义事该怎么办,各位可有好主意?我们也不能跟个苍蝇似得乱撞乱跑,戏文里的诸葛亮,还讲究个锦囊三计,没有准备计划,咱们怎么抗得过官府的人?”葛成扬大声道:“我和钱大都是没读过书,屁大个字都不认识,虽大家信任我二人,让我二人当个了主心骨,但就因为大家信任我们,我们不能乱指挥瞎安排,有句话叫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咱们齐着心,一起想个好主意来,大家觉得如何!” 殿内众人被他这么一问,先是沉默点头,然后霎时间都交头接耳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起来。 钱大看着乱哄哄的大殿,又瞅一眼浓眉紧皱的葛成,把他扯到一边,奇道:“咱们是都不识字,但白大哥可是个能人,咱们为啥不按白大哥说得把分拨把各大衙门堵起来,再分批派人去各处打砸暴*动,显显我们的厉害!”钱大耷拉着一张紫棠脸,手中破蒲扇被他大力摇着,几乎散架。 钱大咬牙切齿:“还有任记绸缎庄那几个跟织造衙门勾结的织坊商铺,不说他们平日里对织工机匠们最为盘剥苛刻,咱们该趁机报仇把他们抢个空!就单说他们有替高织造转手卖贡缎的,也不能放过……”叹口气又道:“咱们要是趁机不拿点财物,这些跟着咱们的兄弟们受伤丢命了,用什么接济家人?更别提官府要是抓人,大伙儿可不得往外跑,这也得准备盘缠!” 葛成挠了挠后脑勺,想了片刻,对钱大压咧嘴低声道:“我刚才给忘了,要不等过会儿一起说了?”他咂咂嘴,感慨道:“白大哥和咱们这些粗汉子可不太一样,人沉稳又有主意,消息还灵通——要不是他告诉咱们任家和高织造勾结在一起,咱们能晓得那些贡缎去了哪儿?” 又叹气道:“可惜白大哥临时有事,今晚上来不了,不然让他出来当个头儿,你我二人也不用想破脑袋了……” 两人正一面低声说着,一面瞅着殿内的织工机匠们,忽地一个瘦猴儿挤上前来。附耳对葛成说了两句。钱大见得葛成眼睛一瞪,嗓门一大,跺脚吼道:“她来干甚!”说着,就拔腿要冲出大殿,钱大呸了一声晦气,一把葛成拽住,低声骂他:“你他妈往哪儿跑,马上就等你我领大家起誓了。” 葛成脸涨得紫红,瞥一眼殿内其他人,又压低声对钱大道:“不是,柳腰她过来了,她一个女人家,长得又标致。大半夜的瞎跑还说要见我,我不去看看能行?” 钱大见他情急,气得七窍生烟:“他妈的,就是个粉头□□,还值当你现在去给她操心,你他妈醒醒神,咱们这儿还有大事儿……”却被葛成重重一踩左脚,钱大登时疼得直吸气,还没骂出声,先听葛成作恼道:“你嘴巴给老子放干净点儿,那是你以后的嫂子……” 钱大死死把他拉住,苦笑:“今儿死了几个衙门的人,你我以后能不能待在苏州,能不能保住性命都还得看老天爷的意思,你还有心情去看个女人?”却被葛成猛地搡开,“就是怕没个以后,现在才得去看看!” 话一落地,他就挤出大殿,跑进浓重的夜色与瓢泼的大雨中。 …… 玄妙观西院廊下的灯笼被风重重刮翻在地,室内的油灯也随之颤了一颤,噼里啪啦地迸着火星,桌椅吱呀吱呀作响,在昏暗的放进内显得极为可怖。 朱三与柳腰都急得一面在房内直打转,一面规劝专注剔灯的苏妙真。 “姑娘千金之躯,怎么能来冒险?”朱三见她置若罔闻,狠心咬牙,欲要吓唬她道:“这玄妙观里都是些没娶老婆的粗汉,一旦发现姑娘的真容,哪有不想要生事的,咱们就这么几个人,就是把命折在这儿,也保不住姑娘!” 苏妙真知道半夜出来大为不当——尤其这玄妙观里都是血气盈胸的男人。但这件事她不放心让任何人传话,必须亲来嘱咐,才能确保万无一失。不过话又说回来,苏妙真凝视着不再晃动的烛光,就算她全数嘱咐了葛成,也难保事态如何。 可好歹是她尽到心了。苏妙真收回银簪,袖进怀中,听见自己涩砺的嗓音低低响起。 “朱三管事,你也不要太过忧心。一来,我今夜出门已然乔装改扮过,一般人不细看,只会把我当个少年,再不知我是女子,何况我这口技的功夫和荼茗学了几年,也算学到家了,哪有那么容易被看穿?” “二来,咱们出门不是带了三个护卫了么,还有两个小厮,凑起来也不少了……” 苏妙真瞅着自己身上的少年衣衫,目光移向朱三:“三来,葛成兄弟是这些织工机匠们的头儿,他的为人我还是信得过的——”又看向柳腰,眨眨眼笑道:“这第四么,有柳腰姑娘在这儿,葛成焉能让人冒犯咱们!” “安人!”柳腰轻轻跺脚,再料不到苏妙真居然还有心情促狭自己。她将苏妙真上下打量一遍,见得苏妙真身着月白圆领长袍,头戴四方巾,做书生打扮。而她面色黢黑,柳眉被炭笔画得又浓又粗,歪歪扭扭跟老树根一般,唇色更不复往日的嫣红欲滴,着实让人辨不出这其实是个相貌绝顶的美人儿。 -- 第299页 更别说……柳腰的目光在苏妙真平坦的胸前悄悄一晃,心道:更别说苏安人说话的的确确是个男子的嗓音,怎么看怎么是个稍带文气的少年。柳腰又叹口气:可是再怎么周全,终究不该如此行事,若被人晓得她一个命妇不但乔装成男子,还深夜出门与人密会,纵然有她们这些下人在,传扬出去也不会有好。且顾大人若知道了,难保不会心生嫌隙。 柳腰正欲也劝两句,忽地听外头有急急的脚步声,待要去开门。却见得苏妙真噌得一声站起,疾步拉开了房门,也不多言,直接将犹在迷惑的葛成扯入内室。 苏妙真给了片刻让葛成柳腰说了两句话,侧耳听了听窗外越发厉害的风雨,开门见山向葛成道:“葛成兄弟,我找你来是有话问你!”顿了顿:“我是顾家夫人,你可还记得?” 葛成一脸迷茫地瞅着眼前这少年,但想自己何时见过此人。忽听眼前这人声音一变,竟成了个熟悉的女声,登时吓得险些跳将起来:“顾夫人,你,你怎么成了个男的?” 苏妙真简略将这里面的玄妙带过,直接道:“傍晚我见得织工机匠们打死了几个皂吏,更喊着要一起去织造衙门讨个说法,葛兄弟,你们可有行事章程了?” 葛成迷迷糊糊点头,“打算听白大哥的,他读书识字比我和钱大——”猛地住口,惊疑不定地看向苏妙真,试探问:“顾夫人问这个作甚,莫不是——” 苏妙真见得他防备起来,甚至起身要往屋外后退,连忙叫住:“我不是来制止你们或为难你们的。我是想来搭把手,替你出几个主意……” * 葛成一呆,脱口而出:“你一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妇道人家出主意?”因见得一旁的朱三沉下脸来,急忙改口道:“不是,我是说顾夫人您好歹是朝廷命妇,怎能和我们这些冒死抗税的人搅在一起,万一张扬出去……” 苏妙真摆摆手,也不和他兜圈子,道:“我已有思量,当然是做足了完全准备才来此地。” 又看向葛成道:“我虽是内闱女子,但在这件事上怕比你们男子还要清楚该如何行事一些——葛兄弟,你想来不知道乾元七年五皇子督巡岁贡时曾来苏杭两地,结果他在杭州过分豪奢放荡,曾引起了杭州府小规模的民变——最终让圣上急急召回京城申斥一场……” 葛成听得此话,愣愣点头:“我记得,那时候苏州的知府还是许大人,若非他一力周旋,苏州府也民不聊生了……” 苏妙真凝视着摇晃颤栗的油灯。当初她从邸报和苏观河处得知杭州府民变时,商人罢市,机匠罢工,杭州行宫差点让当地人堵了一天,但杭州知府及时遣驻军前去弹压收监,同时上禀京城,压了此事下去。但因着里面有人趁乱摸鱼,干下了□□烧之事,反而让那些无辜百姓受到了牵连。 因葛成热心义气,又有拳脚功夫,在苏州城的织工机匠们间便很有些威望,每逢机工织坊间有了矛盾扯皮时,听说都会请他去当个见证人评评理。苏妙真因见识过他的义勇之举,又在城门处听得那些人说要推举他做个头领。她便明白这件事的关键会落在葛成等人身上。 于是夜里一掌灯,苏妙真就乔装改扮来了柳腰所言的玄妙观,发现葛成的确在此,而玄妙观更已然聚集了上千的织工机匠们,怒火中烧地等待着葛成指挥号令。 这场民变要达到“除民害、行公义”的初衷,不致使无辜受害、义士被杀,必须再三周密部署。而苏妙真自忖无论前世今生都见过处置民变的办法,原比寻常人乃至官员要多了经验手段,那就不能袖手旁观。 ——更何况顾长清还没回来,而苏州知府和卫所驻军的态度似是暧昧不明。 “五姑——五少爷?” 苏妙真被朱三的呼唤猛地惊醒。她看向室内三人,道:“杭州百姓虽有冤屈,但是,那年领头民变的五个人却全数下狱,无人生还。” 内室的朱三柳腰葛成三人被她突然沉郁的语气吓了一跳。柳腰更是面如土色,看一眼握拳不语的葛成,又急声问苏妙真道:“夫,不,少爷,那葛兄弟他们——” 苏妙真举起桌上烛盏,映了映窗外的黑暗,道:“苏州府眼下的事称得上官逼民反,可说句不好听的,一旦你们的抗税激变演化成暴*动起事,不但苏州府的百姓受牵连,就连你们自己——哪怕有再大的冤情,朝廷也容不得你们!” “你们若真想讨个公道,就不能使用过激手段,决不能将这场义事演化成不受控制的暴动骚乱,也就是说,除了织造衙门的人和那些地痞无赖,不可殃及其他人,也不可打烧砸抢——记好了,你们千万不能闯入任何店铺,任何民居——否则就会让高织造有实例诬陷你们,说你们是强盗土匪、乱臣贼子……” 葛成连连点头,神色转为凝重喃喃道:“也对,这种事儿说不太清,一传就传变味儿了。天高皇帝远的,皇上他老人家哪里明白我们是好人——若被人瞎嚼舌根,我们这一帮子好汉,可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名声了……” 他犹豫片刻,“但白大哥说我们该趁机除了任家那几个奸商,再给大家抢点儿盘缠回来——” 苏妙真闻言一怔,想起在马车里时觑看到的那位白姓织工,迟疑问:“他今日可来了?” “他去了东城另一批织工那儿主持完后,我们就没找着他人——好像是亲戚家里出了什么事……我们又不晓得他亲戚家在哪儿……” -- 第300页 葛成沮丧摇头,更嘟囔道:“白大哥他识字,又有一把好力气,据说还考过秀才——他说的话,我们也都信服琢磨着很有道理……可夫人的话,我听着也挺有道理……” 苏妙真听得这些“没多久”“识字”“秀才”之语,心中咯噔一下,默默在房内走着,但觉哪里不太对劲。这位“白大哥”在城门那会儿就给苏妙真留下来深刻印象,皆因他言谈举止毫无市坊之气,反而文质彬彬,完全不似织工机匠这些大字不识的糙汉,是个有条理有心智的人。 他在车外还能说出“你我既然是替天行道为民除害,岂能冒犯无辜人等”的明白话,怎么这会儿却想不到一旦打烧砸抢起来,一定会牵连到无辜人等的家财性命呢? 一个读书识字的男子,居然来当织工?苏妙真蹙了蹙眉。傍晚那会儿,领着城门那群织工打杀皂吏的头领可不也是此人么!按理说他该是最义愤填膺的,可隔着马车两人说话时,她有觉出此人似颇为冷静。 外头雷电交加,一道锐冷的亮光划破窗纱,她被这冷光惊醒,猛地拉住葛成问道:“他是不是苏州人?” 葛成茫然摇头:“说是松江府来的,来了没两月……不过白大哥虽然刚来,但我们都和他合得来……” “松江府?从松江府来苏州府当织工?”苏妙真听得此话,咬牙皱眉。 踱步半晌,她轻呼一声:“你们遭人骗了!” …… 翠柳黄莺在大门后头抖抖嗖嗖地站着,门房小厮见她二人不肯去耳房,出来催了一回,也只能苦着脸陪着。翠柳黄莺见这小厮年小,也不忍心,再三让他自己先回屋,她们在外头等,那小厮也着实冻得厉害,推辞了两遍,还是哆哆嗦嗦地回了温暖的耳房。 翠柳提着喜鹊上梅花四角宫灯,一面看着院内被风雨打落的树叶落花,一面裹紧衣裳忧心忡忡地对黄莺到:“这都快起更了,姑娘她还不回来……黄莺,下午那会儿的动静你也看见了,那么多人,挤得跟蚂蚁一样,要是有人趁乱到处作恶——姑娘运道又一向不怎么样——莫不是遇到,遇到登徒子或者贼——” 黄莺一听这话,忙得伸手去打翠柳的嘴,也不管坠到地上的鲤鱼戏莲戳纱西瓜圆灯,跺脚发恼:“有你这么乌鸦嘴的么?姑娘她都打扮成男人了,再有登徒子那才奇怪,更别说还跟去了几个家丁护卫着,能有什么事儿!” 翠柳自己打了自己两个嘴巴,也呸呸了两声,两人又等了会儿,竖耳听了会儿门外的动静。仍是只有风雨呼啸声与山塘河里的木浆破水声。 翠柳胆子一贯不大,又见浓黑一片,越发胆怯。只恨不能多说点话驱散这些情绪,紧紧靠着黄莺低声又说了许多,二人不着边际地互相安慰了些,翠柳忽地道:“你说,织坊里人也不少,姑娘这么大半夜出门,肯定有旁人晓得,要是被姑爷晓得了,会不会——” 话没说完,两人都沉默下来。 苏妙真扮成少年出门办急事,她二人先前都劝了又劝,拦了又拦,但因着苏妙真内里极为执拗,竟是无功而返,她二人待要跟着一起去,又被苏妙真强令在织坊守门。苏妙真走之前就吩咐过说,今夜一个不好,苏州城里或许就有大乱,来织坊叩门的若不是苏妙真等人的声音,她们两个决不能应门。 翠柳吞了口唾沫道:“你说,姑娘嘴里说的大乱,会不会就和下午那些打伤官兵的织工们有关……” 黄莺待要说话,忽地嗅到火烧的焦味儿,连忙转身,原来是那盏鲤鱼戏莲戳纱西瓜圆灯从木篾片处烧了起来。翠柳黄莺慌忙要把这灯笼打进大雨中,正忙乱着,却听得身后朱漆红门“砰砰砰”地被人拍得震天响。 她二人一喜,忙冲到门首要去抬漆金木栓,还没使力,翠柳第一个反应过来,拦住黄莺往外问了句:“是姑娘和朱三管事么?” 但她二人并没有听到任何人作答,反而这拍门声越发激烈响亮,黄莺翠柳两人四目相对,都浑身窜起了寒意,待要喊门房里和后院里余下的小厮们出来照应,却听得门外有人怒喝道:“一群蠢材,有你们这么叫门的!” 她二人心中一松,随即一奇:这不是吴王世子的声音么。他怎么大驾光临了?但不敢让宁祯扬多等,赶紧合力将门栓抬起,只听“吱呀”一声,被大门被人重重推开。 “世子爷,伞……” 宁祯扬迎着风雨步入正院,也不顾高举着伞试图挡雨的宁禄等人在身后呼唤,大步绕过照壁,踏入正堂。 他解下犹在滴水的大氅,看着跪在地上畏畏缩缩的翠柳黄莺二人,冷声道:“去后院催你们家夫人起身换衣,今晚她得出城回官署……” 顿了顿,见得翠柳黄莺二人并不动弹,只是将头埋得更深,他愠怒道:“孤亲自送她回去,一个女子,夜宿在外头成何体统!若被景明知道了,她这个顾家夫——” 宁祯扬重重冷哼一声,“今晚的苏州城,尤其是这山塘街里,未必太平——她在这不安全……” 作者有话要说: 明晚8点更。 第154章 黄莺翠柳二人勉强抬起脸,对上脸色越发阴沉的宁祯扬,冷汗湿透衣衫,立马又埋下头。半晌吭吭哧哧也说不出话来,更不敢起身去后院。 要说苏妙真不在,又怕被这位世子爷日后捅到顾长清那里,要说苏妙真在,那后院厢房里又分明是空的。 -- 第301页 黄莺胆子稍大,眼瞅着宁祯扬所穿潞绸直裰下摆处滴滴答答落地的水珠,嗫声道:“姑娘,姑娘她说城里未必有什么乱子,就是有,织坊里,还有家丁护卫,明早再走也是一样……” “妇人见识!” 翠柳也回过神,因听宁祯扬语气越发严厉,她慌忙接话补充道:“其实,其实主要还是我们姑娘下午在城门那儿受了惊才暂时不想冒雨出城。姑娘她昏昏沉沉地,吃罢晚饭就睡了,再挪腾只怕对病体不好——世子爷明鉴,并不是我们姑娘想要宿在外面坏了体统。” 然而话没说完,却听宁祯扬声调猛地一转,“她病了?” 宁祯扬的衣摆在翠柳视线内微微晃荡,翠柳听见他语气轻缓许多:“请过大夫没有——” “她身子——她吃的什么药?” 苏妙真压根没病,更压根不在织坊,哪儿能请大夫? 翠柳下意识地就摇了摇头,“姑娘说不太严重,也不消请大夫开药,捂上一夜睡个好觉就能成。” 她正苦思再说些借口将这世子早点送走,突听堂内沉默下来,只余下这位世子的呼吸声。翠柳还道是把这人应付了过去,便和黄莺互视了一眼,正要借机告退。 “好!好!好!” 却听这位世子大怒喝道:“她犯蠢犯糊涂时,你们做奴婢的不去劝诫,反而一昧纵容,上上下下都只晓得顺着宠着——孤算是看明白她为何成了今日这个胆大妄为的脾性!” 翠柳被他突然暴怒的声音吓了一跳,冷汗涟涟也不知该如何应答。她只瞧见宁祯扬那双鹿皮油靴在视线内来回走动,漆黑得似是被堂外翻滚浓云染上了墨色。 穿堂的夜风冷得翠柳不由打了个寒颤。翠柳终于醒过神来,辩解道:“姑娘不是胆大妄为,姑娘她一贯不爱吃药,每每发热都只必先捂上一夜。不见好了才肯让人寻大夫,并非我们下人伺候不周,更不是——” 宁祯扬冷声打断:“不必说了——” 半晌。 他徐徐吐气——苏妙真不耐烦吃药,他是晓得的。是那年南苑,宁祯扬深夜去苏问弦的住处探问时晓得的。 当时苏问弦也没和他们几人客套,全心记挂着苏妙真,一等药来就进了内室,百般劝哄苏妙真吃药。 宁祯扬、赵越北与傅云天三人当场就愣了。一方面惊讶于苏问弦居然也有柔情千万的时候——竟如此娇宠这个幺妹;一方面也俱奇异于内里执拗的她,居然还是个忌医厌苦的矫情性儿。 不过她矫情的又何止讨厌吃药一桩……宁祯扬微微冷笑。 但此刻他想起旧事,心气莫名稍定,便也懒得多听,直接看向一旁垂手面带忐忑的宁禄,吩咐道:“留八个护卫在这儿,再即刻差人去医馆……” 他扭头看向地上跪侯的两个婢女道:“她若不肯吃,你们就直接灌下去。” 灌下去?翠柳黄莺二人各自叫苦。喏喏应声。起身见得宁祯扬一面抚着手中翠玉扳指,一面迈步往外走道:“你们姑娘是景明的妻子更是诚瑾的幺妹,眼下她独身在苏州城——” 堂内悬挂的缫丝图卷被刮得哗啦哗啦作响。翠柳黄莺默不作声地恭送宁祯扬进了夜色。 “孤若不尽心一二,也对不住景明和诚瑾二人……” …… 山塘河两岸的商铺织坊前悬挂着一盏盏摇晃的油灯,昏黄黯淡地破开黑黢的夜色,照进河道里。一艘阔大华贵而又灯火通明的画舫在风雨中缓缓起航,向西驶去,船舷破水声幽幽鸣动。 与此同时,伴随着哗啦的划桨声,两艘小小的乌篷船和这艘画舫擦肩而过,快速地驶向岸边,放下铁锚。 苏妙真掀起船帘,披着蓑衣斗笠出舱,迎着风雨第一个下船。眼瞅见西面那艘离开画舫,心中一奇,想不通这会儿怎么还有人冒大雨来山塘街。 待要深思,她却扭头看到织坊门前熟悉的四角宫灯,心中又是一松,也不愿费神琢磨那艘画舫价值几何。手脚并用地爬上码头,饶是如此小心翼翼,因地湿路滑,她还是脚下一溜,险些跌进河道里。第二个出舱的柳腰眼疾手快,扶了她手臂一把,苏妙真心有余悸地上了岸,连声对她道谢后说:“差点成落汤鸡了。” 就着手中的灯笼,苏妙真看出柳腰笑得勉强,拉着她一面往织坊门口走,一面轻声安慰她道:“葛兄弟只要不被人鼓动着去领头抢砸打烧,苏州城就不会大乱,苏州城里的百姓更只有拍手叫快,称他们一声英雄的。” 柳腰双唇一颤,反手扶住苏妙真,瞅着地上怪异模糊的人影,低声苦笑:“夫人,我,我真的怕——那白石既然心存不轨,故意煽动葛成他们去打头阵,谁晓得还有没有后招,要是,要是能说服葛成他不掺和这事儿,就好了。” 苏妙真沉默下来。 在玄妙观时,她听得那白大哥的种种事迹,就心有疑惑,待听到那人原是从松江府来苏州府做机匠织工时,就立马想到里头或有蹊跷。松江府也是江南纺织重镇,松江布闻名大顺,曾有衣被天下的美名,松江府的人怎么需要跑到苏州府来当织工呢,直接在本地做工,岂不便宜?更别说葛成他们决定组织抗税后,那白大哥突然又消失不见。 古往今来,民情被别有用心之徒当做利刃使用的例子却也不少。当然,苏妙真并不肯定那白大哥就是来趁乱煽动的。只是为了让葛成听从她的建议不将这抗税扩大事态,演变至无法收场的地步——她才夸大其词许多。 -- 第302页 因见柳腰忧心,苏妙真也不忍,便拉着她悄悄说了自己的用心:“我是织工机匠们血气上头铸下大错,伤害到苏州城的无辜百姓,才在葛成兄弟跟前危言耸听了一番,其实那白大哥未必有问题,你大可放心。” “可我怕织工里还是有想趁机偷抢劫掠的人,最终害得葛成他……二来,这种反抗衙门的事,总是要杀头入狱的,夫人,他若和夫人所说杭州府里的那几个领头人一般,最后丢了性命,我,我真不知该如何是好……”柳腰喃喃道。 苏妙真见她仍是畏惧害怕,忙又道:“葛兄弟和钱兄弟在苏州的织工机匠里素有人望,你难道没瞧见么,那会儿他们在大殿的神像前起誓的情形,大伙儿都服他俩。” 原来方才在玄妙观,苏妙真事无巨细地嘱咐葛成后,犹不放心,不顾朱三等人的阻拦,躲在殿外偷看织工机匠们起誓的情景: 葛成虽大字不识,平日瞧着也只有些悍勇而已。可或许是因着上万织工的前程命运尽压在他的肩膀上,他在听苏妙真分析说那白大哥或许别有居心后,只是慌张了片刻,就沉住了气。更把这里面的厉害干系自己梳理了一遍,说不管白大哥究竟有无坏心,此番行事确实不能按白大哥的计划安排,必须要再三谨慎,将事态控制在匡扶正义的范畴内。 而葛成和钱大沉稳条理地安排下各项事宜后,对大殿内追随他俩的众人郑重道:“我葛成是个头五头六的汉子,向来插烂糊混口生活,承蒙各位看得起让我当个头儿,我也不能装相……但丑话说前头,抗税的事,是咱们为朝廷百姓除大贪官,决不能以此牟利,咱们要分清敌友,不侠寸刃,不掠一物……” “哪个赤佬要敢在里面搞七捻三,我和钱大第一个饶不了他,也不多说,先来戏文里面说得三十水火棍伺候!” 大殿里的织工机匠们闹哄哄了一阵,见葛成钱大面色凝重,更给他们解释了其中利弊,思索半晌后,俱都大声应和,说听葛成钱大的号令,绝不趁机干打家劫舍□□掳掠的勾当。 “只除贪官,只为公义!”“只除贪官,只为公义!”“只除贪官,只为公义!” 织工机匠们对神像齐声起誓,沉重的共鸣声虽被暴雨的响动淹没,可短蜡的火光却顽强地明亮着,缓慢而沉稳地冲出大殿。 …… 苏妙真默默回忆,直到听见柳腰颤着声说了句什么,才回过神来。“织工机匠们都是图口饭吃,又服他俩,肯定不会有谁浑水摸鱼图私利,且纵有了,葛兄弟二人也会先处置出来,他们便能从这些恶事里摘开……” 苏妙真回望了一眼那山塘河里华丽画舫,见得它似慢了下来,心中又是一奇,但眼见得大门就在眼前,忙拉着柳腰一面“哒哒”地敲门,同时一面道:“还有,我夫君回来后,肯定要替葛成他们上奏陈情的,苏州城里的百姓们家家户户都缫丝纺纱,早恨那高织造恨得牙痒了,到时候民心所向,皇上又那么英明,自有圣断。” 其实苏妙真也不肯定乾元帝会如何处置,但眼下只能往好处说去安抚柳腰,正说着,听得“吱呀”一声,大门后头的翠柳黄莺极为低声地问:“是姑娘么?”苏妙真忙大声应了,待要说话,门已然悄无声息地打开,翠柳黄莺似是一直在门房里候着。 二人一面急急把她们迎入,一面扭头瞅着后院低声道:“姑娘赶紧绕路,王府来人在后院守着呢,得从东角门进去……” 苏妙真吃了一惊,还没细问吴王府怎么来人了,就被翠柳黄莺灭了手中的灯,拉着要往东院走,没走几步,只听身后“砰砰砰”几声巨响,却是大门被人重重地敲了起来。 “开门!” “这织坊没挂名号,肯定也是任家的产业!”大门外黑黢黢的夜色里亮起一支火把,随后是两枝三枝,人影在门外晃动,似有十多个身强体壮的汉子们在门外叫嚣。 “任家的欺压咱们织工机匠还少么,不用跟他们客气!放火一烧,看他们出不出来!” “眼瞎的愣货,下这么大雨,放个屁火!撞开门再算账!” 话音一落,立时,这朱漆大门就被砸得震天响,声声震在人的耳膜心头上。 翠柳黄莺等人已然是面如土色,朱三也骤然变色,低呼一声:“是织工机匠们来寻任家的仇了!”说着他便折返回大门处,招呼着从门房里出来的三四个小厮共同死死抵住门栓,大喊道:“诸位好汉,我们不是任家的人,大家伙有仇报仇,不要误伤无辜……” 说着,朱三扭头给翠柳黄莺使眼色,让她们赶紧送苏妙真从角门回房。 苏妙真这头虽心中惴惴,更多的却是疑惑不解。任家是苏州城里最大的几个绸缎商之一,据说待织工机匠们素来苛刻——可方才葛成等人在玄妙观已经向神明发誓过,除了高织造和他手下为虎作伥的几人,其他织坊坊主布店掌柜等富商一概不会伤害——怎么这会儿却有人违背了葛成与钱大立下的规矩。 她正惊疑不定间,却有听得门外有吵嚷声“玄妙观离得不远,葛大哥和钱大哥在那儿,咱们该去那儿集合听指挥——”“白大哥不是已经交代过咱们怎么办了么,葛大哥和钱大哥这会儿肯定也在来的路上了……” “苏州府的事,凭什么听他一个松江府的人指挥,赵四儿你说——” -- 第303页 “得了孙五儿,谁不晓得你是为了郑杏儿那个浪*货和白大哥……” 白大哥? 苏妙真心中一跳。 再听却又是些杂乱无章的言语: “这莫真的不是任家的产业吧,咱们可不能砸错了!再说了,咱们得速战速决,来路上好像有一队马车从西城那边过来,也要来山塘街,里头好像有巡检司的人……” “他妈的,又不是知府织造的人,怕个甚么……还有,他说不是就不是,当然得敲开门看一眼!” 苏妙真心中焦急,忽地瞥眼,瞧见柳腰奔向大门,大声喊道:“赵四儿孙五儿,是我!我柳腰!这里真不是任家的产业……葛大哥说了你们织工都得去玄妙观,都得听他和钱大统一指挥才能齐心协力!” “柳腰?!”“柳大姐?!”外头砸门声骤然一停。 苏妙真待也要快步折转回门前去窥视,却被翠柳黄莺一把扯回,死死推着从黑路往角门处走。 “姑娘,有朱三管事和柳腰在,外头织工们肯定知道咱们不是任家——姑娘得赶紧回去歇着——后院还守了几个世子爷送来的护卫,这会儿肯定听得动静,要往前院来,要是撞见姑娘你现在才回来,回去报给世子爷,那可就不得了……” 苏妙真霎时清醒过来。可不是怎得,外头那些人既然认得柳腰,肯定会听点儿柳腰的话,倒不用过分忧愁。可这多管闲事的宁祯扬却还是个麻烦! 当即又恼又慌,但听得后院影壁似有脚步呵斥声,知多半是王府的护卫,也不敢多呆,慌忙从角门钻进后院,门刚被她慌慌张张拴上,角门门缝里闪过八名佩刀护卫的身影,打着一只只灯,正急速地穿过大雨,往大门走去。 “何人放肆!” …… 苏妙真觑空。赶紧进了后院厢房。翠柳黄莺跟在她身后也进到一片黑暗的内室里,手忙脚乱地点灯、倒水、、送茶、递毛巾。她便一壁就着烛台昏暗的火光洗脸净手,一壁心不在焉地听翠柳叙说宁祯扬晚间所来的情形…… 她略弄明白个大概,便专心致志地侧耳去听前院风雨中的动静。 “……柳姑……葛——”“——玄妙观里……”“——王府——”隐隐约约,模模糊糊,听得人又是心焦又是心安。 直到黄莺过来给她解月白长袍的子母扣,苏妙真才回过神来,意识到前院的吵嚷声争执声叱喝声已经渐渐消散在暗夜深处。苏妙真凝视着窗纱外深不可测的浓黑,听得那八个护卫并没有回后院的动静,心中一松:这样一来,倒不怕被王府的人通过烛火等处看出破绽。 苏妙真庆幸了一会儿,坐到床边,看着被搭在铜盆边的月白色外袍,被仍在墙角的蓑衣斗笠,以及来回提水黄莺翠柳二人,渐渐心定,更昏昏欲睡起来。 她是个一起睡意就撑不住的,当即直直倒在床上,正要将锦被拉上,却被一眼瞅着的黄莺慌忙拽开,急急扶她坐起道:“怎么能不脱衣裳就睡,肯定要受寒的……”说着,便跪下要替苏妙真褪掉袄衫与下裙。 苏妙真伸手拦住:“不妨事,我穿了长袍和蓑衣,里头的衣裙半点没湿——这又是在外头,就不用太讲究了……”她疲倦得脑子糊成一团,更几乎要立马坠入梦乡,哪里还有力气再脱衣换衣,便道:“再不灭灯——那些护卫估计也快回来守着了——你们抓紧出去歇着吧,” 她听得黄莺翠柳叹息着退到院外带上了门,一口吹灭床前火烛。房内霎时黑了下来。她抬手放下床幔,倒身下去,正模模糊糊间,忽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黄莺翠柳的惊呼声“世子爷我们姑娘病了,正歇——”传了进来。 苏妙真打了个激灵,揉揉眼睛正怀疑自己幻听,却听一声暴喝: “叫她现在滚出来!” 又是这个世子爷!苏妙真又恨又恼,更有一腔没睡好的火气蹭蹭地冒出来,也不等黄莺翠柳进来,猛地掀开帷幔,下床出去。 她瞧见房门大开,堂内紫檀木八仙桌上的鎏金嵌银事事如意莲花烛台点出些许亮光,但里头的灯油即将燃尽。与此同时宁祯扬转身跨入堂内,外头廊下亮了一堆的灯笼,翠柳黄莺等人都跪在地上。 苏妙真一瞧见瑟瑟发抖的翠柳黄莺,登时也按不住心中怒火,扭头瞥向亦是一脸阴沉的宁祯扬,怒道:“世子爷凭什么罚我身边的婢女下人,莫不是犯了癫症!” 宁祯扬大怒道:“你还有脸说——”他就着廊下的灯笼亮光已然看清了苏妙真面上的恼恨,心中早是大怒至极,待要质问,究竟还残存一点理智,朝宁禄等人抬声厉喝道:“都出去!” 竟也不用他多说什么,那四个吴王府的小厮丫鬟慌不迭地埋头溜了,宁禄犹豫片刻,终究不敢发问,也冒雨退出。唯独翠柳黄莺四人仍一声不吭地等在外头,瞧着堂内的情形。 此时的雨势其实已经小了许多,但因着苏妙真只穿了薄衫,还是冷得哆嗦了一下。 宁祯扬见苏妙真仍是穿着上午所见的衣裳,揉得皱巴巴,小脸更被冻得素白素白……步伐微动,待要上前询问一声,却对上苏妙真毫不掩饰的厌恶目光:“敢问世子爷究竟有何要事要深夜前来,你我虽算得上亲友,更互相憎恶,但终究有男女之别,若让外人知道传出蜚语流言,妙真岂不百口莫辩!” -- 第304页 宁祯扬闻言,霎时间立住脚步,闷了一晚上的火气终于迸发出来:“百口莫辩?苏妙真,你若畏惧流言蜚语,就不该外宿!”他转过身去,重重踢翻那张八仙桌,只听“砰”地一声,那桌子了连着烛台都被掀翻在地。 苏妙真又惊又怒又心疼。待要出口让他赔桌子和烛台的钱,却听宁祯扬喘着粗气道:“你更不该让外男进这个织坊来!”他顿了顿,切齿沉声道:“景明究竟哪点对不起你,你要偷男人养汉子!” 他背转过身去,冷冷一笑:“别不承认,孤眼瞧着有人进了这织坊!” 作者有话要说: 后台半天才进来。 谢谢妹子的长评。刚刚认真读了。O(∩_∩)O谢谢。 第155章 苏妙真陡然一惊。瞧见他握紧了拳,言语间竟是再没有过的阴沉冷厉:“别当我是傻子来糊弄,那两条乌篷船——” 她飞速地在心中盘算起来。明白宁祯扬这是在山塘河里看见自己和柳腰等人出船上岸了。她欲要说是她自己回来,又不无法解释去了哪里;欲要说无人曾进织坊,可那画舫只怕就是他宁祯扬的,他多半看了个清楚…… 苏妙真口中一干,心中发恼,欲要搅浑水直接赶他出去,却听廊下的柳腰“咚咚”地磕了两个头,高声道:“世子爷明鉴,今夜我们夫人竟是再没有见过外男的——原是,原是奴婢思念忧心情郎——偷偷寻了坊内的三个护卫,两个小厮还有朱三管事——给我作伴去见葛成,刚刚才悄悄回来……想来就是那会儿让世子爷瞧了见,但我们夫人和此事再没干系!” “世子爷如是不信,可以让人去玄妙观问问葛成。”说着,又是三声响亮的叩头声。 柳腰额上磕出大块的青紫,看着分外可怖。苏妙真一急,上前要唤她起来。余光忽地瞧见宁祯扬已然转回身,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神色,即刻清醒了来,假意怒道:“好你个柳腰,先我再三替你和葛成拉红线,你只说不喜欢他,原来竟是暗度陈仓了去,还险些害我坏了名声!” 刹那间,苏妙真扭转头望向宁祯扬,见他神色意外之中又透了几分舒心,不由一奇,暗忖此人多半是为了顾长清而轻松。 便道:“况,纵我就是要偷人,难不成还当着满织坊的仆役奴婢们偷?!不说别的,这织坊除了苏家的人外,还有三个我先前预备给夫君做妾的金陵女子,难不成我居然也不怕她们趁机泄露,好上位求宠么!” 她见得宁祯扬面色更加舒缓,且似有几分愧疚,便冷笑又道:“妙真知世子一贯厌憎妙真,甚至不愿妙真去吴王府见婉玉,可万万想不到——” 宁祯扬见她愤懑至极,皆是被怀疑的恼恨不满,不由心中先是一松,随后一软。 先前在画舫上临舷而立远远看着织坊动静,本欲回舱,因突瞧见两艘乌篷船里出了男子打扮的人,更由着织坊无声无息地开了大门,给接了进去,当即就让人停船靠岸——他离开时苏妙真还歇在织坊后院,说是睡了。而既有女主子外宿在此,织坊里的下人如何敢擅自开关门户,放人入内。 当时他就觉怒从心来。 等上岸在大门处遇上那些不长眼来寻衅滋事的织工们,宁祯扬更是大怒至极,直接把那十几个机匠们轰走,便不由分说地闯了进来…… 若是柳腰她与人私会,倒能解释一二。而这织坊里的人确也不少,更有他留下的八个护卫,她自然绝无可能与人在此私会通奸。 是他过分疑神疑鬼了。 “——万万想不到,在世子心中——我居然如此不堪,竟是个会与人‘通奸’的女子……” “也对,谁让我苏妙真干下了那么多‘不守妇道、毫无体统’的事,活该被人觉得是淫*娃荡*妇!” 宁祯扬见她紧咬着唇,面上满是赌气恼怒,又听她言语间是全然的自嘲无奈,不自觉心中再度一软,缓缓行了一步,暗暗筹措着致歉言语。 苏妙真见他久久沉默,知这吴王世子多半被她自己的话压了气势下去,便抬步要进到内室:“这会儿既然水落石出了,敢问世子爷是否回王府去?妙真身子不适,却也不能恭送世子了……” 宁祯扬见她转身要去,不由上前一步低声道:“今夜之事,的确是我的过错,你不要记恨——” 然而话没说完,宁祯扬瞧见那翻飞的玉色碾光挑绣巫山烟云绡裙下摆处的几抹泥水湿迹,他心中一沉,刹那间把柳腰的话与他在船上所见对了一遍,只觉耳边像炸了响雷一般。 刹那间,宁祯扬听见自己冰冷而毫无情绪的嗓音在堂内响起: “柳腰,你是吴王府的旧人,孤既然见到你,倒也愿意替你做个媒——方才说你是和谁一起回来,又是去见得谁?” 跪在门外的柳腰抬头看了眼堂内情形,见得宁祯扬面色和缓,似无疑心。心中一动,记起宁祯扬贵为世子,若将来葛成能得他在知府等人跟前说句话,或许就无性命之忧。 而纵然他不说话,外人若知道这门婚事原是他当得中人,那也会顾忌一二……便急忙磕头欢喜道:“就是苏州城里的机工葛成,是朱三管事,还有三个护院,两个小……” 话没说完,却见得宁祯扬轻轻一嗤,道:“你说的总共七个人,可两只船里,分明出来了八个人……” -- 第305页 这话便是平地里的一声雷。把苏妙真炸得陡然一懵,几乎立不住脚。正在定神间,宁祯扬已然走到她跟前,嘴边勾起冷笑,看向她道:“也就是说,多出来了一个人,我记得那人是个男子打扮——这人是谁?” 苏妙真脑海里一片空白。噏动着唇待要说话,柳腰已然仓皇补充道:“是,是奴婢忘记了,还有来顺,他也跟我去了……” 苏妙真心中稍定,正要对宁祯扬说几句狠话逼他走人,却见得宁祯扬眉毛一挑,讥诮道:“苏妙真,你还想联着下人来诓骗孤?——也是,她一个婢女下人,出一趟门,如何能请得动这么许多人——孤就不该对你苏妙真存半点信任……” “还有你身上这衣裙,若你始终在内室歇息,为何却沾染上了泥水污渍……”宁祯扬的语气平静到可怕。 “你究竟去哪儿了?又究竟去见何人?——若你连深夜外出之事——也不怕被人知晓后嚼舌根,大可接着在我跟前支吾过去……” 苏妙真已然是浑身冷汗。今日出门,除了柳腰和朱三知道她扮作了男子,那几个护院仆役可都以为她是外头来的小厮,再不晓得是苏妙真。就是为了防着人搬弄口舌乱说话。 其实她自个儿压根不怕顾长清知道,更本来也决定要对顾长清实话实说——当然,会略掉扮成苗真一节——到底顾长清同情织工机匠们,绝不会因她助了葛成等人一把而心生不满。何况还有柳腰等人陪着,更说明没有私情之类的风流韵事儿。 可她却怕除了顾长清以外的人知晓她今夜出了门:一来,她一个妇道人家,遮人耳目地深夜外出,在这些男人的眼里,只能是与人私会偷情,再想不到她竟然别有目的。二来,这织工抗税是件大事,她更不能让外人晓得自己有所牵连…… 眼下这要命的事儿却被宁祯扬晓得了……苏妙真半点不敢瞅宁祯扬面上的神情。 她欲要说是去见了葛成,却又的的确确无法明说去玄妙观的原因。待要骂他多管闲事,却又怕他闹得人尽皆知——毕竟在他宁祯扬眼中,她可半点配不上顾长清,这人说不得早想让顾长清休逐了她。 那难保他此刻不会想要趁机行事,赶她离开苏州城。 若顾长清在这儿,她倒可以把这事儿告诉顾长清,让顾长清出去应付,毕竟只要顾长清自己不介意,他宁祯扬也无可奈何,可…… 苏妙真不由又恨又恼,不明白这宁祯扬何以要咄咄逼人再三为难。咬唇半晌,都没能说出话来,只能低头看着脚尖。偏这宁祯扬也半点不着急的样子,始终一言不发地站在她跟前,让苏妙真但觉如芒在背。 这堂内便沉寂了半晌。 苏妙真听见院中的杨柳在风雨中摇来晃去,抖出簌簌的落叶声。她心思越来越混沌,来回不知想了多少圆谎的话,竟却全都无用,正恼羞成怒间,忽听得有人踏入院中,疑惑道:“妙真?祯扬?” 苏妙真猛地抬头。来人竟是风尘仆仆的顾长清。她心中一松,不管不顾地就提裙冲进院中,冒着雨直直撞到顾长清怀里,拉着他的手臂委屈道: “你可算回来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再度感谢忒忒妹子的长评,也写了好几篇文了,还是第一回 收到这么长的评论。激动(≧▽≦)/ 对了 也要谢谢中二病轻度患者 ,shineyale ,任岚酱, 鸽子的地雷。 第156章 顾长清去金陵是为了那道久久没有回音的奏章,但被应天巡抚留在金陵,起先只是稍有疑惑,后来渐渐明白过来这里头的用心。心知那道折子被应天巡抚扣了下来,故而在不动声色地和上峰周旋数日后,便立时借故回了苏州。 一回官署,就从李巡总等人得知了城里情形:织工机匠们连着数月无工可作,又遇到高织造狗急跳墙,用地痞无赖催征布匹税机头税,以至于打杀了五个皂吏,杀人的那几十个织工到处东躲西藏,又有一帮子好兄弟帮着掩护,织造衙门竟然一个都没抓着…… 他当即就明白这事不会简单收场,反而极有可能演变至暴*动大乱。钞关官署位于城外,虽能高枕无忧,但城里的普通百姓却未必幸免。便欲连夜进城,与知府等人就此事长谈一番。 可他又惦念许久不见的苏妙真,就进到后院,想要陪她一夜,结果却没见到人影。绿意蓝湘当时就慌忙告诉顾长清说,她们姑娘因遇着织工皂吏斗殴而受惊,歇在了山塘街的铺子里,只让人传了话回来。 顾长清一听绿意蓝湘之言,哪里放心得下独身在织坊的苏妙真,当即连茶水都没有沾,就点齐兵丁,快马加鞭地进了城。 故而他见得宁祯扬也在织坊,更与苏妙真正僵持着,登时就是一愣。还没进堂细问,迎面却是一个温香软柔的身子撞进怀中,更是一惊。 低头去瞧,见得苏妙真在他臂弯里打了个寒噤,挺翘的琼鼻也被冻得微微发红,杏眼里更满是委屈依赖,立时停了脚步,快速解下氅衣把人包了个严实,虚虚搂住她的腰身,这才继续往堂内走。 苏妙真见他如此关怀体贴,更将六十四骨桐油纸伞大半倾斜在她头顶遮雨,越发大起胆子来。她也不管宁祯扬还立在堂内正冷冷地往外看着,就拉顾长清在廊下远远地站了,附耳对他讲了一遍玄妙观的事。 -- 第306页 后望着顾长清轻声道:“可他死活认定我出去偷人了,想替你主持公道,我又没法子明说,说我是带着柳腰去劝他们不可借机作恶……夫君,你过会儿可以再问朱三柳腰等人和我的话对上一对——我没骗你——但这事儿可不能让他追问下去了,你赶紧想个法儿搪塞过去……可,可我,我怕他还是……” 顾长清见神色于焦急中透着可怜畏怯,心中无限柔软,也忘了松开搂住她腰身的手,替她拨了拨鬓边乱发,低声安抚她道:“葛成钱大的事我已知晓,你的品性我更信得过……我不会让他为难你……” 苏妙真听他温声保证,轻轻吐了口气。她本还担心要在顾长清这边多费口舌,没想着顾长清一下子就答应下来。而且听顾长清这语气,他对织工机匠们的事也有了全盘了解,更准备管上一管,她倒是可以放下心来。 至于这可恨的吴王世子嘛,苏妙真瞥见宁祯扬盯着那盏倾倒的烛台,心中一嗤,他再怎么想捉她的错处让顾长清厌恶她,也终究是一场空——顾长清就是愿意包容她! 顾长清见她唇角微微翘起,柳眉轻轻扬高,正瞅着堂内的宁祯扬,面上全是洋洋得意与狐假虎威。不禁一笑,他明知该要出言劝导一二,但竟有些喜欢看她此时的生动模样——苏妙真在他跟前素来都是温婉柔顺的,何曾有过任性娇纵的时候。 他便不自觉出神看了这小姑娘一会儿,还是因听见朱三轻咳了几声,才回神笑道:“妙真,马上你进去可也别给他脸色看,祯扬终究是未来的一地藩王,又是你那个文家姐妹的夫君,没必要伤了和气。” 苏妙真点点头。宁祯扬贵为世子,是将来的一方藩王,身份高不说,是文婉玉的夫君不说,他还是顾长清苏问弦相熟的好友,顾长清与苏问弦虽也都能力超绝,家世显赫,但将来未必没有需要他帮忙的时候。更不要提顾长清眼下就在苏州城任职,有的地方还得他这个本地人指点。 她轻轻叹气。自己着实不该跟他顶起来,该懂事些……但话又说回来,若非宁祯扬屡屡挑剔为难,今夜甚至还闯入织坊来兴师问罪,她哪有闲情逸致陪他吵架。 苏妙真心烦。等朱三等人换了灯烛后,就催着顾长清进去向宁祯扬解释,自己敛色垂手静静地待在一旁,听着顾长清天衣无缝得替她圆谎。 “祯扬,我知你这是在关心我内院是否安稳,兄弟领情了……妙真她今夜是出了织坊,但确实是我先前托她去见某人一面。因事关名节,她并不敢据实相告,但她确实不是与人私通,我自己的娘子我还是清楚的,更不要说这事本来就是我让她去办的——否则她深夜出门如何敢带上柳腰——你切莫因误会她而传扬了此事……” 宁祯扬听到此处,眉头一拧。瞥眼扫过廊下犹然跪伏的柳腰,余光又流连向堂内角落的苏妙真。她该是知道柳腰与顾长清的过往,竟能不计前嫌接纳柳腰,在她自己的铺子里谋生么? “她是被伯府和问弦纵容宠溺得有些执拗,我平日里也不太拘束她,是以她若在你跟前恼了脾气,或有得罪之处,我替她向你陪个不是……今日我匆匆进苏州城——” 苏妙真越听越是发困,估摸着他二人还有得长篇大论。便忙上前一步,觑空插话道:“夫君,这是妾的过错,怎么让你委屈……”转脸看向宁祯扬,见他面无表情正凝视着她,暗暗咬牙,一壁在心里把他骂得狗血淋头,一壁敛裙下拜,道:“妙真方才过分畏惧急躁,情急之下才冒犯了世子爷,还望世子爷恕罪……” 又发挥了毕生演技,抬脸看向宁祯扬,低声下气道:“世子爷想来,想来不会跟妙真一个妇道人家计较吧……” 宁祯扬方才见得苏妙真自打顾长清一来,就不复之前的态度不佳,反而是一种乖乖巧巧的小模样,但觉比先前的冷淡气恼神色还让人刺眼。又听顾长清一句一句地替苏妙真解围,言语间尽是信任宠溺,他更觉刺耳,正欲拂袖而去,忽见得苏妙真近前一步,柔声细语地赔罪,脚步不觉一顿。 他分神看去,只见得她长睫颤颤,又是小心翼翼,又是懊丧内疚地瞅着他,竟比在顾长清跟前还谨慎乖巧,心中一软。若她早些如此乖顺可人,他何至于那般猜度她,就是心有疑问,也只会心平气和地与她好好说。 “孤……我并非斤斤计较之人——” 苏妙真见他气顺,心知今日之事已然能够了结,轻声打断他道:“妙真深知世子爷宽宏大量,宅心仁厚——妙真先前顽劣,不说以前,就是今日就再三冒犯世子爷,可世子爷仍是遣人来护卫妙真,更让人寻了大夫来看……” 宁祯扬见得顾长清走到槛外,正对朱三柳腰等人说着什么,知顾长清是刻意留给他二人空间和解。他心中一动,移回目光,见不知何时,苏妙真再度行了个万福道:“妙真实在,实在惶惶不安……” 他不自禁跨前半步,二人已是离得极近。宁祯扬能嗅到她身上的淡淡香气,他稳住心神,道:“你不必惶惑——”他顿了顿,低声缓道:“安平居士的事——我并没有想过要告诉景明,更没想过让他因此事与你——与你生了嫌隙……” 这话听在苏妙真耳里,分外惊异。倒没想到宁祯扬居然不打算用这件事再恶心恶心她。虽则她早做好了在顾长清面前坦白一个身份的打算,但见宁祯扬识相,也颇为高兴。便起身道:“世子爷果然是宰相肚里能撑船!我是个心眼儿窄的小气鬼,倒及不上世子爷一分半点儿……” -- 第307页 宁祯扬见她半偏着脸,微笑着说着俏皮话,格外活泼讨人喜欢,不免也跟着一笑,欲再度和她说上几句,却见苏妙真转向顾长清道:“夫君,我犯困了……” 顾长清笑着走过来,道:“那你进房睡吧。我和祯扬过会儿还要说些织造署的事,多半去前院……” 苏妙真忙忙点头,累了一天,她早筋疲力尽,快步就要回房,没走两步,转身把身上氅衣解了下来,垫脚替顾长清披上:“夜深风大,你可别淋着雨了……”退后一步,左顾右看,因想起顾长清定然是一路都未停歇就赶了来,多半又累又饿,正琢磨着要不要去给他下厨。 但她实在忍不住涌来的瞌睡,便揉揉眼,解下裙边香袋,递给他轻声笑道:“你们在前院一时半会怕吃不着茶点,我这里面有核桃仁儿、芙蓉酥、杏仁儿……你留着垫垫……你笑什么,我这不是怕你饿么,你要是嫌弃,那就还给我……” 顾长清见她有些许羞恼,手劲一收,没让苏妙真抢回她硬塞过来的银红条纱挑线香袋儿,温声道:“我这是感念你一片关怀……” 苏妙真这才心满意足。正转身,却被顾长清拉了住,他犹豫片刻,方拿出一物送还给她:“这是你先前落在我书房的香袋,物归原主,可别再丢了……” 宁祯扬在旁。看见苏妙真又是给顾长清侍弄穿衣,又是嘱咐他小心身体,竟是恩爱至极的情形,心中莫名烦躁。而见苏妙真更给了顾长清一个银红条纱挑线香袋儿,与顾长清小声地说了半晌的悄悄话后,方端起烛盏,转身欲回。 宁祯扬冷了脸色。他心中莫名憋闷无比,只欲叫上顾长清离开,忽见得掀帘待要进去的她,扭头提裙,流眄一盼,朝顾长清盈盈笑道:“就是议事弄晚了,也别再随便在外头凑合睡啦,好歹这里还有簇新的被褥呢——” 宁祯扬极少见她如此语笑嫣然,不由一怔。那玉色碾光挑绣绡裙上的巫山烟云朦朦胧胧,绰绰约约,甚是别致。但不知为何,在烛光下竟有几分凄迷。 “——我睡觉又沉,你决计不会吵到我的……” 他但觉刺眼,转身大步离开正堂:“景明,我去前堂等你…… 第157章 巡更的锣鼓声敲到三响,堂外风雨渐消,内室里的红烛已然燃到最低。 顾长清思索着各处传来的风声消息究竟有几分真假,不知不觉走到描金拔步床边,抬手揭开床帏,见得苏妙真合衣睡得正香,眉眼间多了几分天真稚气,绝让人看不出她竟有胆量夜探玄妙观,与葛成等人商量大事。 但幸而她有这胆量,否则织工机匠们头脑发昏定错计划最终铸成大错后,他纵然有心襄助,却也无力回天——虽则现也已到箭在弦上的地步。 眼下死了五个皂吏,织工机匠们不会坐以待毙,等着织造衙门先发制人,葛成钱大必定要领人起事抗税,但只要能控制在一定范围,既能替织工们讨回公道,又能不至于扩大事态影响到整个苏州城,那就还有运作周旋的余地。 知府卫千户的态度倒是个助益……顾长清正思索着,忽听得苏妙真略带鼻音地哼了一声,移目过去,见得她脸颊嫣红,目光迷蒙,怔怔地看着他:“什么时辰了……” 顾长清舒展眉宇,听出她嗓音里的涩哑,低声道:“快五更了,要喝水么……”他去取了茶盏,用温在小火炉上的水挑子倒了杯,转身快步掀帘,却见得苏妙真早已背身过去,又睡了,方知她刚才只是在梦话,不免一笑。 他坐回床沿,瞅着苏妙真的背影慢慢喝掉手中白水,探身放回,正要吹灭烛盏,忽见得床沿地坪上不知何时掉了他一样东西——乃是苏妙真睡前给他的银红挑纱香袋儿。 顾长清眉头一皱,立即弯腰,伸手拾了起来,待要起身,忽就着黯淡烛光,他瞥见床底乱糟糟堆着的蓑衣下露出一片月白。他下意识地探手拿出来,在手中一抖。 是一件月白圆领立襟男袍与一顶儒生四方巾,少年的身形。 顾长清凝目看了半晌,听得响动,方醒神回来。是床上犹在香甜入睡的苏妙真,又翻身回来。她嘟囔了些梦话,仍是天真无邪的模样。 他低低叹气,将手中之物无声无息地搁回床底,抬手放下帷帐。 一夜太平。 …… 苏州城的这太平,在巳末天晴时就被织工机匠们的怒火所打破。城里两千余织工机匠们集结起来,分为五队,都着葛衣短衫,手拿长棍粗帮,从玄妙观浩浩荡荡地涌向织造衙门。 起先城内的百姓都惊惧交加,关门户的关门户,拿菜刀的拿菜刀,唯恐自家被殃及到。但见得一路上这些织工机匠们都是正色肃容,齐声高呼着“只除贪官,只为公义”,更秋毫不犯平民家宅,便也都大了胆子。 平民百姓们开窗掩门地偷瞄动静,见这上千的织工们始终井然有序,不一时,便也涌来无数的百姓夹道围从,为他们的奋挺抗税鼓劲叫好——苏州城开春以来因织造衙门督催岁贡的而生的民怨终于到了沸腾爆发的时候。 不到午时,这两千余人的队伍就已然增加到填街塞巷的上万人,步伐声齐齐整整如远远而来的滚雷,一波高过一波的怒吼声如海上翻滚的巨浪——整个苏州府都为这气势所撼动,就连城外的运河钞关也不例外…… -- 第308页 苏妙真提前被顾长清用船从水路送回钞关,是以并没有亲眼目睹。 而顾长清嘱咐过她不要出门后,连午饭没用,便点了巡检司的兵甲再度入城,替知府维持城内秩序。 他临走前也明白对她透露说,他已和知府卫所的人私下达成共识,只要围堵织造署的织工机匠们不干下打烧抢砸的事,就不会遣驻军镇压,反而要联名具折上陈隐情。 他还告诉苏妙真,他私下更向葛成钱大等人送了口令过去,要求他们身为抗税头领,必须约束手下兄弟,决不能跨越雷池一步…… 苏妙真见他事事坦诚,更早有谋划,便又是欣悦又是放心。吃毕午饭歇过晌觉,就盘弄着毛球小黑,与五个丫鬟在后宅坐了说闲话。 她一面看着碧蓝如洗的晴空给小黑顺毛,一面说到若端午之前苏州城里能安生下来,到时候就带绿意蓝湘她们五人去看赛龙舟。 忽地。绿意一拍脑袋,忙转去书房拿了信件给她道:“昨儿下午从扬州送来的家信,竟然忘了给姑娘看了……” 苏妙真嗔着骂了绿意一句粗心,蓝湘拿小刀替她把信拆了开。里头的信笺足足有五张,上头俱是密密麻麻的字。 绿意蓝湘见了都笑起来,道:“当年姑娘在扬州时月月,给三少爷写信,三少爷能回一封都算了不得,看着是个不太亲近的情形呢——谁能料想如今三少爷却能半月十天地来一封,写来的信也比姑娘送去的要长上不少……果然这兄妹感情就得相处出来……” 黄莺更是拍手笑道:“我记得立夏来的信里头,三少爷不还说让姑娘勤快些回信么,姑娘磨蹭到十九才动笔,这会儿又来一封,也该我们姑娘嫌烦了……” 翠柳接话:“这次的信可不能拖了,三少爷说不得要恼的……” 苏妙真扁嘴无奈。她是个爱唠叨话很多的人,平日里也挺爱写信去湖广扬州及京城的,但苏问弦如今老在信里让她做这做那,她当然就不爱回了。 “能怪我么,他上回在信里头,让我给他绣个端午用的五毒荷包和汗巾过去,还说他能辨出来是不是我做出的针脚——让我连找黄莺翠柳代劳都不成——我又不耐烦做这些针线,他分明是晓得的,还这么过分!” 而若不是苏妙真考虑到——苏问弦跟前现在没个可心的女子伺候,这些荷包扇套之类的物件自然也没人替他想着——她焉肯费功夫刺绣做女红?平白费了她不少光阴。有那时间她多看几本书,岂不乐哉。 登时也有些不想读信了,生怕是苏问弦又催着她做这做那,磨蹭着喝了两盏点茶,见日头渐斜,她才苦了张脸,展开读来。 但目光刚一扫过,苏妙真登时提起了心。 是苏问弦在信中说,扬州府的漕私案会在总商汪家及盐政御史身上了结,不及端午,京中大概就会有旨意下来盖棺定论。 因苏问弦只字不提其他。苏妙真便揣度出来这案子牵扯不到慕家。尽管她知苏问弦留了后手从中脱身,但还是忍不住替他担忧。 蓝湘见她半晌不言,只捏着信蹙眉,忙问道:“姑娘,可是三少爷在扬州遇到什么事了?”顿了顿,又道:“姑娘不必过分忧愁,奴婢瞧着三少爷可是个厉害的人,不是说又抓盐匪又查着大案了么,皇上说不准要给他连升三级呢……” 侍书也在旁插话道:“可不是,这几年三少爷步步高升,都说三少爷前途无量,看看,现在都到了四品运同,再往下升,可不就是一方督抚了么……” 苏妙真闻言一笑。确实,不说苏问弦早备好后路。就是没有。他连连立功,那可是看在朝臣和乾元帝的眼中,就算慕家回过味儿来要找他算账,也无机可趁。 便一壁暗笑自己杞人忧天,一壁又往下看去。而除了第一张上给她讲了些扬州城眼下的情况后,后面都是在问她的衣食起居,日常生活,事无巨细到让她吃惊的地步。 苏妙真越看越放心下来,想道:苏问弦连毛球、小黑还有她的小红马都问到了,如此闲情逸致,想来断无隐忧。漕私案虽没扯下慕家,但说到底苏问弦已然得了不少实惠,更不要提结案后的论功行赏—— 接下来的几年,他在扬州城,想来能越发如鱼得水,按他的心意与目的去整顿盐务。 扬州运同府。 湖面上的交颈鸳鸯在碧荷莲叶间缠缠绵绵,苏问弦远远望了许久,方问一旁垂手侍立的苏安苏全二人道:“赵越北怎么说?” 苏安忙道:“传话人说赵大人私下打听过,蓟州的确有鞑靼进犯,慕家该是没有谎报军情……” 他见苏问弦慢慢抚弄着手中荷包,似不太用心听自己说话,便把语速慢上三分:“宣府离辽东也没太远,赵大人的妹妹更是少爷的正妻,他说的话概是可信的——” 苏全在一旁听他们说话,自己百无聊赖,但也不敢表露。就又看看水心亭外湖面上成双成对的鸳鸯,又瞥一眼苏问弦手中的那荷包。 他仔细一瞧,见上头是虎驱五毒的纹样。再一看,就暗暗摇头心道:这绣工也太不行了!这么些年,五姑娘的女红居然还是没甚么长进——就是他苏全一个大老爷们,学个七八年,也肯定比这个绣的好。 不过论起来,五姑娘除了不擅长女红针线外,她那些琴棋书画上的本领,可也样样拿不出手——幸亏她生得绝好,性子又讨人喜欢,不然那顾大人哪里肯要…… -- 第309页 他这边正瞎想着,忽听那边哥哥苏安说,苏问弦若是不信任赵越北传来的消息,可以再遣人去。苏全精神一振,便忙接话:“少爷,不如派我去,我骑马快——” 却听苏问弦漫不经心打断道:“赵家和慕家在别苗头,他的话自然可信,不用再查了!不过纵然有鞑靼进犯,人数却未必有慕家上报之多,恐怕慕家……但究竟如何,暂时也不用管了。” 苏全见他心情愉悦,更似半分没把慕家的事放在心上,便又是松口气,又是心生惊异。 作者有话要说: 寒假里突如其来的事有点多,刚刚才到家。 然后明天也有事儿,所以晚上8点更吧。 第158章 苏问弦借着漕私案,成功地拉下了盐政御史和总商汪家,并收拾了扬州城里另外两个阴奉阳违的总商,甚至还和漕运衙门有了利益往来,一切都是超乎想象的顺利妥当。虽然没扳倒慕家,但他倒也不急。这回是慕家运气好,蓟州突然生了不大不小的战事,得以让他们躲过这个坎儿。 苏问弦微微冷笑,好在他看准了乾元帝的心意,及早给慕家行了个方便不说,先前更让人给慕家送了茶盐的信件,让慕家对他存了不少信任。 这样一来,苏问弦眯了眯眼,再有下回,要扒下慕家一层皮可就容易多了。 尤其是慕少东。 他见得水心亭外的交颈鸳鸯已然无影无踪,便将手中鲜翠条纱挑绣虎驱五毒荷包上的微小褶皱缓缓抚平,挂上腰间,方转身下阶,在花园里慢慢走着,同时问苏安道:“下一批云南铜船什么时候到?” 苏安听出他的言外之意,抹了抹斜阳余辉被晒出的点点热汗:“只剩个五六天,张钦差看样子还想留扬州几日,少爷,这可怎么处置?” 苏问弦沉吟片刻,道: “他过分耿直,这回我没推他一把,他都想把这私盐的案子往深处查。必须早点把这人送出扬州!京里的旨意虽是差不多在路上了,但——” 苏问弦皱眉,“这位钦差大人不爱应酬盐商官员,让殷家乔家还有运副多往他的住处走走,他若被烦够了,想来在扬州也就待不住了……不过他要是还想多留,就让铜船那边慢个几天。” 见苏问弦给出章程,苏安忙忙点头称是。回了朱家老太爷八十大寿的事与赵越北可能调任的事后,夕阳彻底落了下去。因 忽见苏问弦往书房方向去,苏安忙又道:“今晚上陈御史不是要宴请少爷致谢么,少爷这会儿也该去了……” 话音一顿,只因他被苏问弦毫无情绪地瞥了一眼,“陈宣眼下还没当上御史,你就先奉承上了?” 苏安汗毛一竖,猛地想起数年前京城元宵大火时的场景。心知苏问弦眼下虽和陈宣处得不错,但不过是有利益牵扯——想来为了陈宣曾闯入包厢惊扰了苏妙真一事,日后若有机会,苏问弦定然还是要重重踩上平江伯府一脚。 他便一面暗骂自己不长记性,一面小心笑道:“小的是想,有少爷替他在总漕大人那里牵线,平江伯肯定能坐稳巡漕御史的位置。” 苏问弦不以为意地挑了挑眉:“没我给他牵线,他也坐得上去……真真的信我还没来得及回,昨夜乔家送来的那箱东西里——也有不少是她能喜欢的……” 苏安明白他眼下只想着去给苏妙真回信,便松了口气,忙跟着苏问弦的步伐进了外书房,替苏问弦封了送往苏州、湖广、京城以及宣府四地的信后,方喊人备马,与苏问弦一同去见了陈宣,自然又是彻夜的宴饮,不在话下。 …… 却说苏妙真在后宅从中午等至夜里两更,也没等到顾长清出城回官署,便只能自睡了。待到次日一早,仍是有些许担忧,就想让人去打听消息,然而还没叫来顾寅,顾长清却匆匆回了后宅,给她解释了情由。 原来葛成等上万人去将那些催征赋税的地痞无赖住宅房屋给尽数焚烧了,顾长清因想避免火势殃及平民,特命部分巡兵在附近看守。 而织工机匠们勉强出了口气后,又浩浩荡荡地去堵织造衙门,想要把高织造揪出打杀。高织造再怎么贪得无厌恶贯满盈,却还是朝廷命官,须得收审鞫献,卫所驻军和巡检司的人就急忙去了织造衙门前维持秩序,安抚近万人的心绪。 一直闹到起更,山塘街那边却传来消息说,有数十个织工机匠不服号令,去打砸了任家的铺子,还抢了几百匹布。这么又忙到天亮,才把那数十个织工机匠给抓了回来,竟也不用巡检司和府衙去惩治,葛成他们自己就当着上万人的面,先对那数十个织工机匠用了刑罚,人人各打了五十大板。 苏妙真见顾长清面色虽疲,但却并不烦闷,知苏州城里头在他的协理下该是相当井然有序,正暗暗佩服着,顾长清笑道:“妙真,你是没见着昨日情形,那些织工机匠们都极听葛成指挥。幸而你前夜去了玄妙观,否则连葛成钱大也糊涂起来,织工机匠们就更得走上歪路。” 苏妙真也笑,“要不是你先前老带我去城里到处转,我也不会晓得他在织工们里头很有些威望,记得二月下旬你带我去任记绸缎庄里买衣裳那回么?我在二楼看着,他可是敢替织工们向任家出头讨说法的。” 她见绿意蓝湘等人已然在黄花梨横桌上摆好了饭菜,便拉着顾长清坐了,亲自安著送碗,笑道:“既然葛成这么镇得住场面,你今儿也不用亲自去盯着了吧,赶紧吃点东西歇歇觉去。” -- 第310页 顾长清含笑应了。 苏妙真陪他用过饭,又赶紧招呼婆子抬水进房,正铺着床。忽然听院中传来“咚咚”的脚步声,有人大叫大喊道:“顾主事,顾主事,织工机匠们要硬闯织造衙门!已经打死了府衙的一个差役了!” 苏妙真心中一惊,手中的大红绣鸾凤和鸣锦被霎时间落到地上。她就要出房看看是怎么回事,没走几步,顾长清却大步从浴间跨了出来,身上的袍子还滴着水,衣襟敞开大半,看也不看她地就沉脸往外走去。 苏妙真慌忙去拉他,却没拽住人,便忙也小跑出去,见得院中来人乃是李巡总。 李巡总满头大汗地跟顾长清比划道:“知府说要是不行,就只能让驻军镇压他们了!” 顾长清一面扣着衣衫一面往外走去,眉毛拧得死紧,沉声问:“怎么突然要闯衙门了。驻军不能去镇压,且不说织工机匠们并非寇匪,更没有伤人性命,单说这一旦打起来,他们上万人岂能不还手?” 李巡总苦笑一声:“小的也是这么想的,那些织工机匠们除了拿棍棒的,可也还有不少取了家里的菜刀铁锹,知府老爷留在府衙里头不用上阵,哪晓得民怨的厉害,一个闹不好,咱们都得没命!” 苏妙真听李巡总苦笑着说了个“没命”,登时心惊胆战地厉害。又见顾长清脸色极其严峻,甚至不待换衣就要大步离开,下意识地就奔上去抓住顾长清的衣袖:“夫君,既然这么凶险,你不要亲——” 然而话没说完,却被顾长清挣脱了开。他坚持不失和煦地安抚她道:“妙真,知府他处事过分优柔,卫指挥使又年高了,眼下我不去,谁和府军两处的人协商?” 苏妙真被他反问地哑口不言。她当然晓得苏州城看着官不少,其实能担起来事儿的却没有,否则也不会让高织造趁顾长清不在横行至此。 但苏妙真再怎么知道城里眼下需要顾长清去主持大局,顾长清更有自保的能力,她还是害怕:“可万一你受伤了——” 她连连摇头:“你别去了,实在不行,你就让宁祯扬他去管,他不是未来一地藩王么?吴王府也造福了苏州不少——织工机匠们再怎么恼火滔天,也不会伤他呀……再不行,你就让人来回传口信儿,横竖你已经替织工机匠还有府军办了不少事儿了,咱们不亏心……” 顾长清见她死死地咬住唇,仰了一张白玉似的小脸,又可怜又企盼地瞅着他,水汪汪的杏眼睁得大大的,纤纤十指不住地拧着衣摆,竟是再没有过的惊惶。 还有关切。 苏妙真平日里对他也称得上关怀备至,但顾长清知道她不过是在尽一个妻子的本分。若论里头的真情实感,却未必有多少。但此刻她却如此关切,甚至到了口不择言、异想天开的地步。 便不由自主地想要答应下来,但刹那间,他余光瞥见正焦急等待的李巡总。强令自己醒了醒神。 顾长清伸手合掌,包住眼前小姑娘的柔荑,低声和她讲着道理:“妙真,我朝藩王不能轻易插手地方内政,祯扬他又是我的朋友,我岂能把他拖下浑水?再者,若不亲自去看具体情形,只听来往传递的消息,肯定有不周到的地方…… “三来,我和葛成钱大他们还算熟识,在苏州城更有些官声,就是他们要动手,也不会冲着我来。更不必说我身边有巡检司的人和顾家的护卫围从作伴,以及我自己也是粗习武艺的,记得么,上回在郊外,我不是还给你射了几只猎物么?” 苏妙真被他反驳地无话可说,顾长清说得都有道理,但她,但她就是不想让他去掺这浑水。 先前她虽一心盼着顾长清回来把高织造给扳倒了,可那是因为高织造还吞了钞关上的银子,查处高织造也算顾长清的分内之事。但这民变,处理好了他也捞不到好处,全是府衙卫所的功劳;处理不好,反而还要第一个身受其害…… 苏妙真眨了眨眼,还是想多说些别的,却见顾长清低下头来,直视她笑道:“妙真,你这是不信我还是不信你?” 苏妙真不解其意,看着他茫然地嗯了一声,却见他极为温柔道:“为夫就是记着后宅里,还有你这么貌美如花的娘子等着,我也得全胳膊全腿地回来不是……”他扬了扬浓眉,“要不怎么配得上你?” 顾长清是个很内敛沉稳的人,近年甚至严肃起来。 苏妙真还从没听过他说这种玩笑话,霎时间就被他这句俏皮话逗得先是一笑,又是一嗔:“什么时候了,你还开玩笑。” 顾长清见她发恼发羞,瞥一眼李巡总,见李巡总自觉地退到远处,方给苏妙真拨了拨碎发,俯身在她耳边低声道:“我已有主意。眼下得让民愤消一些下去——等我一入城,就让知府把那些地痞无赖里最恶贯满盈的人交出来,给织工机匠们处置,泄掉他们的火气,再和他们沟通……” “你安心在家等我……” 苏妙真送走顾长清,因院中起风,便在荼蘼架下坐了,一面纳凉静心,一面拟出端午节所需堂帘、剪纸、吃食等物的单子。 用毕午饭。她想起给苏问弦这哥哥都还做了端午绣活儿,自不可少了顾长清的。便要来绣线剪刀等物,让翠柳黄莺指点着她的绣工,想给顾长清做条墨绿绫回纹锦销金方胜汗巾。正认认真真地绣着五瑞花草,忽被从书房转出的侍书提醒,说五月初八乃是苏州卫指挥使夫人的七十大寿,她得上门送礼。 -- 第311页 苏妙真往侍书手中的黄历一看,果见如此,忙让人去开了库房瞅瞅有没有合适的古董珍玩相送。 她来苏州这半年,阴差阳错地还没去过卫指挥使家,就是去年春节里头,某日原定要去因顾长清替她称了病,便没有上门去拜年问好。她只隐隐听说苏州卫指挥使府与朝中某家总兵乃是姻亲,但具体是哪家,她倒不晓得,更不知指挥使府上的老夫人喜欢写什么。便招来顾寅相问,好按对方喜好身份来预备寿礼。 顾寅慌忙搁下银菊花盅儿,立起身却道:“奶奶按着伯府老太君的喜好来备办就成,反正到时候就点个景去一趟——”他因被苏妙真赐了酒食,多饮了几杯,说话倒有几分颠三倒四,“不是,我是说奶奶不也厌烦这种应酬往来么,再者指挥使大人和夫人都年老体衰,故而那日竟也不必在指挥府久留打扰……” 苏妙真不解地看向顾寅问:“可我一次都没去过指挥使府,当日若先走了,你们爷面子上岂不无光?” 顾寅摇头:“小的猜着咱们爷未必就想让奶奶去,那家可是——”似是意识到他失言了,就忙住了嘴,支支吾吾应付了过去。 苏妙真见此情形,不由暗想她去不去卫指挥使府究竟干顾长清何事,但没深思。直到又待问及那与苏州卫指挥使府联姻的总兵是哪家时,见顾寅也只管搪塞,脸憋得通红,这才算真正生了疑心。一把顾寅打发走,苏妙真本就让绿意出去打听打听,忽想起绿意即将出嫁,这会儿怎可再随便让她去见林师爷等人的,便把绿意叫了住。按下心中疑惑接着做绣活,只准备待晚间顾长清回来,直接问他。 苏妙真专心致志地做了一个时辰,待打好了栓汗巾的同心结,才意识到自己已然满身大汗。 她赶紧回房洗了个澡,换上水蓝绉纱白绢里交领云袖衫儿和密合色纱挑线裙,因卧房搁了两盆冰,又添了件金滚边银红长褙子穿了,想靠着绣塌看书,却按不住担心顾长清的思绪。正骂自己杞人忧天,却听送茶点进来的绿意道:“我去问着了,原来苏州卫指挥使竟是赵夫人的娘家呢……” 苏妙真险些被豌豆黄噎着:“赵婶婶的娘家?那岂不是嫂嫂的外祖家?这我更该上门去拜见了,如何——” “姑娘可是傻了!”绿意忙给苏妙真拍背,打断道:“那也是赵同知的外祖家,姑娘可和赵同知险些成了亲!万一赵同知这回来贺寿了,姑爷岂能愿意让姑娘与赵同知有交集?心里肯定醋!” 苏妙真用帕子抹掉唇边点心渍,咳了两声。心道:顾长清哪里会为她吃醋,他连她深夜去玄妙观都毫不在乎,纵然有他性情宽和体贴、信任尊重她的缘故在,可不也正说明了他半点没拿她当房里人看么。便笑道;“单赵同知不喜欢我反而喜欢柳姑娘,不对,该称柳良娣了,那宣府大同离苏州千里迢迢,他岂能来这儿?怎么也遇不上的。” 绿意不赞同摇首:“人生七十古来稀,赵大人的祖母已经去世,或许他惦念这外祖父外祖母,就不辞辛苦地来了呢。”绿意说着说着,又是幸灾乐祸地一笑,“再说,赵大人到现在可都还没娶亲——说不得他还想找个姨表姐妹回去填填柳良娣的缺。” “落井下石!”苏妙真戳了戳绿意的脑门。心想赵越北已经够可怜了,两情相悦的表妹突然成了五皇子的女人不说,他后来的未婚妻又染急病去世,还差点被算计着娶了贵妃的侄女,幸亏当时她、傅绛仙以及十一公主一行人走走玩玩,也走去了镜湖——这才没让赵越北落下了孤男寡女花前月下的口实。而去年四月,赵越北的祖母又寿终正寝,他可以名正言顺地再拖个一年,甚至三年。毕竟他该是还想着柳娉娉的。 苏妙真吃了口木樨花点茶,浅笑道:“赵同知和你们姑爷一样,都是情深义重的人……赵同知多也是还惦着旧人,哪里会随便将就。” 绿意见她面上感慨,更说了个“也”字,不由得默默叹气。苏妙真虽不让丫鬟上夜,但苏妙真的小衣外裳以及正房里的铺盖枕被都是由她和蓝湘经手的,哪里不知苏妙真与顾长清几乎没有床笫之事。她与蓝湘私下里也极是焦灼,每每去顾寅那里套话回来,两人就揣度着多是顾长清还惦着陈芍…… 但见顾长清平日里待苏妙真极好,苏妙真自己更分毫不介意一般,便也不好明说、就只能盼顾长清早日回转心意,更盼望她们姑娘早日开开窍。 她们姑娘这样绝顶的美人儿,真在男女情爱上开窍了,还怕没本事没风情拿捏住男人? 绿意暗暗点头,心情也松快许多,打趣笑道:“姑爷不也是么,临走时对姑娘那叫一个温声细语,李巡总都在一旁直了眼呢。” 苏妙真摇头一笑。伸手推开了窗,就着日光接着绣汗巾上的花样子,不一会儿,因着午后半丝儿风也没了。骄阳炽热无比,烤得人懒洋洋,苏妙真便有些瞌睡,正拔出银针仔细叠收着汗巾子。忽地看见顾寅仓仓皇皇从前衙跑进后院,急声喊道:“奶奶,咱们爷在织造衙门前被不知道哪个天杀的兔崽子给捅了……” 霎时间。苏妙真全身上下一阵冰寒,竟愣在了原地,脑子里全是空白、忽地手上传来一阵刺痛,才意识到是银针深深地扎入了指尖,她咬咬牙,强忍着钻心的痛将银针狠狠拔出,往地上一甩,便提裙要往外跑。 -- 第312页 绿意亦是唬得面色惨白,瞥见苏妙真食指正渗着大颗大颗的血珠子,慌忙去拦:“姑娘先包扎上……” “不用!”苏妙真断声叫停,推开绿意,用汗巾直接把手上伤口裹了裹,就直直奔出房,招呼着人备车,走了几步又大声喊道:“不备车了,把我的小红马牵过来!” 院子里的丫鬟婆子听得响动都跑了出来,俱是一脸煞白捂着嘴惊呼。 冬梅见苏妙真就要出去,三步跨做一步拉住苏妙真急声道:“苏姑娘别走,也带上我吧!” 苏妙真正是万分焦急的时候,忽地被人拽住,立即火冒三丈。哪里管得了这冬梅原是陈芍的旧仆,得给她脸面!苏妙真当即喝骂道:“我是你当家奶奶,你怎敢喊我‘苏姑娘’,反了天不是!” 满院的丫鬟婆子从没见过她如此高声说话,见她大怒,当即都怔在原地,讷讷说不出话来。苏妙真趁此机会,大力甩开冬梅,冷冷瞥去一眼,强忍了惩处冬梅的冲动,叫上顾寅就往后边仪门冲。 顾寅和另外两个小厮正开着锁,蓝湘几人慌忙跟来,拉着苏妙真苦劝道:“城里那么许多暴*民姑娘要是有个万一,可如何是好……” 顾寅抹汗高声喊道:“说是咱们爷现在被送到吴王府了,吴王府那块儿肯定没暴*民……”绿意瞪他一眼,正要骂他帮倒忙,忽见得顾寅给使了个眼色,到嘴的话就转了个弯:“那也不能就这么抛头露面孤身一人出去……” 苏妙真一听这话,立马推蓝湘回去拿眼纱,又让顾寅去找个兵丁跟随。正等得心烦意乱,见得她们回来,便一把抢过眼纱胡乱戴上,将裙子一收,奔出仪门,翻身上马,一气呵成地挥鞭而去。 小红马如箭出云霄一般掠了出去,只看得顾寅和那兵丁咋舌不已,连说了几声好快的马,便慌忙也掠马而上,往吴王府的方向跟去。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状态不好,明天更两章吧,我郑重保证。 第一更中午12点。 为什么我这么容易剪切少字数,一上来每次从wps剪切都剪切少 第158章 苏问弦借着漕私案,成功地拉下了盐政御史和总商汪家,并收拾了扬州城里另外两个阴奉阳违的总商,甚至还和漕运衙门有了利益往来,一切都是超乎想象的顺利妥当。虽然没扳倒慕家,但他倒也不急。这回是慕家运气好,蓟州突然生了不大不小的战事,得以让他们躲过这个坎儿。 苏问弦微微冷笑,好在他看准了乾元帝的心意,及早给慕家行了个方便不说,先前更让人给慕家送了茶盐的信件,让慕家对他存了不少信任。 这样一来,苏问弦眯了眯眼,再有下回,要扒下慕家一层皮可就容易多了。 尤其是慕少东。 他见得水心亭外的交颈鸳鸯已然无影无踪,便将手中鲜翠条纱挑绣虎驱五毒荷包上的微小褶皱缓缓抚平,挂上腰间,方转身下阶,在花园里慢慢走着,同时问苏安道:“下一批云南铜船什么时候到?” 苏安听出他的言外之意,抹了抹斜阳余辉被晒出的点点热汗:“只剩个五六天,张钦差看样子还想留扬州几日,少爷,这可怎么处置?” 苏问弦沉吟片刻,道: “他过分耿直,这回我没推他一把,他都想把这私盐的案子往深处查。必须早点把这人送出扬州!京里的旨意虽是差不多在路上了,但——” 苏问弦皱眉,“这位钦差大人不爱应酬盐商官员,让殷家乔家还有运副多往他的住处走走,他若被烦够了,想来在扬州也就待不住了……不过他要是还想多留,就让铜船那边慢个几天。” 见苏问弦给出章程,苏安忙忙点头称是。回了朱家老太爷八十大寿的事与赵越北可能调任的事后,夕阳彻底落了下去。因 忽见苏问弦往书房方向去,苏安忙又道:“今晚上陈御史不是要宴请少爷致谢么,少爷这会儿也该去了……” 话音一顿,只因他被苏问弦毫无情绪地瞥了一眼,“陈宣眼下还没当上御史,你就先奉承上了?” 苏安汗毛一竖,猛地想起数年前京城元宵大火时的场景。心知苏问弦眼下虽和陈宣处得不错,但不过是有利益牵扯——想来为了陈宣曾闯入包厢惊扰了苏妙真一事,日后若有机会,苏问弦定然还是要重重踩上平江伯府一脚。 他便一面暗骂自己不长记性,一面小心笑道:“小的是想,有少爷替他在总漕大人那里牵线,平江伯肯定能坐稳巡漕御史的位置。” 苏问弦不以为意地挑了挑眉:“没我给他牵线,他也坐得上去……真真的信我还没来得及回,昨夜乔家送来的那箱东西里——也有不少是她能喜欢的……” 苏安明白他眼下只想着去给苏妙真回信,便松了口气,忙跟着苏问弦的步伐进了外书房,替苏问弦封了送往苏州、湖广、京城以及宣府四地的信后,方喊人备马,与苏问弦一同去见了陈宣,自然又是彻夜的宴饮,不在话下。 …… 却说苏妙真在后宅从中午等至夜里两更,也没等到顾长清出城回官署,便只能自睡了。待到次日一早,仍是有些许担忧,就想让人去打听消息,然而还没叫来顾寅,顾长清却匆匆回了后宅,给她解释了情由。 原来葛成等上万人去将那些催征赋税的地痞无赖住宅房屋给尽数焚烧了,顾长清因想避免火势殃及平民,特命部分巡兵在附近看守。 -- 第313页 而织工机匠们勉强出了口气后,又浩浩荡荡地去堵织造衙门,想要把高织造揪出打杀。高织造再怎么贪得无厌恶贯满盈,却还是朝廷命官,须得收审鞫献,卫所驻军和巡检司的人就急忙去了织造衙门前维持秩序,安抚近万人的心绪。 一直闹到起更,山塘街那边却传来消息说,有数十个织工机匠不服号令,去打砸了任家的铺子,还抢了几百匹布。这么又忙到天亮,才把那数十个织工机匠给抓了回来,竟也不用巡检司和府衙去惩治,葛成他们自己就当着上万人的面,先对那数十个织工机匠用了刑罚,人人各打了五十大板。 苏妙真见顾长清面色虽疲,但却并不烦闷,知苏州城里头在他的协理下该是相当井然有序,正暗暗佩服着,顾长清笑道:“妙真,你是没见着昨日情形,那些织工机匠们都极听葛成指挥。幸而你前夜去了玄妙观,否则连葛成钱大也糊涂起来,织工机匠们就更得走上歪路。” 苏妙真也笑,“要不是你先前老带我去城里到处转,我也不会晓得他在织工们里头很有些威望,记得二月下旬你带我去任记绸缎庄里买衣裳那回么?我在二楼看着,他可是敢替织工们向任家出头讨说法的。” 她见绿意蓝湘等人已然在黄花梨横桌上摆好了饭菜,便拉着顾长清坐了,亲自安著送碗,笑道:“既然葛成这么镇得住场面,你今儿也不用亲自去盯着了吧,赶紧吃点东西歇歇觉去。” 顾长清含笑应了。 苏妙真陪他用过饭,又赶紧招呼婆子抬水进房,正铺着床。忽然听院中传来“咚咚”的脚步声,有人大叫大喊道:“顾主事,顾主事,织工机匠们要硬闯织造衙门!已经打死了府衙的一个差役了!” 苏妙真心中一惊,手中的大红绣鸾凤和鸣锦被霎时间落到地上。她就要出房看看是怎么回事,没走几步,顾长清却大步从浴间跨了出来,身上的袍子还滴着水,衣襟敞开大半,看也不看她地就沉脸往外走去。 苏妙真慌忙去拉他,却没拽住人,便忙也小跑出去,见得院中来人乃是李巡总。 李巡总满头大汗地跟顾长清比划道:“知府说要是不行,就只能让驻军镇压他们了!” 顾长清一面扣着衣衫一面往外走去,眉毛拧得死紧,沉声问:“怎么突然要闯衙门了。驻军不能去镇压,且不说织工机匠们并非寇匪,更没有伤人性命,单说这一旦打起来,他们上万人岂能不还手?” 李巡总苦笑一声:“小的也是这么想的,那些织工机匠们除了拿棍棒的,可也还有不少取了家里的菜刀铁锹,知府老爷留在府衙里头不用上阵,哪晓得民怨的厉害,一个闹不好,咱们都得没命!” 苏妙真听李巡总苦笑着说了个“没命”,登时心惊胆战地厉害。又见顾长清脸色极其严峻,甚至不待换衣就要大步离开,下意识地就奔上去抓住顾长清的衣袖:“夫君,既然这么凶险,你不要亲——” 然而话没说完,却被顾长清挣脱了开。他坚持不失和煦地安抚她道:“妙真,知府他处事过分优柔,卫指挥使又年高了,眼下我不去,谁和府军两处的人协商?” 苏妙真被他反问地哑口不言。她当然晓得苏州城看着官不少,其实能担起来事儿的却没有,否则也不会让高织造趁顾长清不在横行至此。 但苏妙真再怎么知道城里眼下需要顾长清去主持大局,顾长清更有自保的能力,她还是害怕:“可万一你受伤了——” 她连连摇头:“你别去了,实在不行,你就让宁祯扬他去管,他不是未来一地藩王么?吴王府也造福了苏州不少——织工机匠们再怎么恼火滔天,也不会伤他呀……再不行,你就让人来回传口信儿,横竖你已经替织工机匠还有府军办了不少事儿了,咱们不亏心……” 顾长清见她死死地咬住唇,仰了一张白玉似的小脸,又可怜又企盼地瞅着他,水汪汪的杏眼睁得大大的,纤纤十指不住地拧着衣摆,竟是再没有过的惊惶。 还有关切。 苏妙真平日里对他也称得上关怀备至,但顾长清知道她不过是在尽一个妻子的本分。若论里头的真情实感,却未必有多少。但此刻她却如此关切,甚至到了口不择言、异想天开的地步。 便不由自主地想要答应下来,但刹那间,他余光瞥见正焦急等待的李巡总。强令自己醒了醒神。 顾长清伸手合掌,包住眼前小姑娘的柔荑,低声和她讲着道理:“妙真,我朝藩王不能轻易插手地方内政,祯扬他又是我的朋友,我岂能把他拖下浑水?再者,若不亲自去看具体情形,只听来往传递的消息,肯定有不周到的地方…… “三来,我和葛成钱大他们还算熟识,在苏州城更有些官声,就是他们要动手,也不会冲着我来。更不必说我身边有巡检司的人和顾家的护卫围从作伴,以及我自己也是粗习武艺的,记得么,上回在郊外,我不是还给你射了几只猎物么?” 苏妙真被他反驳地无话可说,顾长清说得都有道理,但她,但她就是不想让他去掺这浑水。 先前她虽一心盼着顾长清回来把高织造给扳倒了,可那是因为高织造还吞了钞关上的银子,查处高织造也算顾长清的分内之事。但这民变,处理好了他也捞不到好处,全是府衙卫所的功劳;处理不好,反而还要第一个身受其害…… -- 第314页 苏妙真眨了眨眼,还是想多说些别的,却见顾长清低下头来,直视她笑道:“妙真,你这是不信我还是不信你?” 苏妙真不解其意,看着他茫然地嗯了一声,却见他极为温柔道:“为夫就是记着后宅里,还有你这么貌美如花的娘子等着,我也得全胳膊全腿地回来不是……”他扬了扬浓眉,“要不怎么配得上你?” 顾长清是个很内敛沉稳的人,近年甚至严肃起来。 苏妙真还从没听过他说这种玩笑话,霎时间就被他这句俏皮话逗得先是一笑,又是一嗔:“什么时候了,你还开玩笑。” 顾长清见她发恼发羞,瞥一眼李巡总,见李巡总自觉地退到远处,方给苏妙真拨了拨碎发,俯身在她耳边低声道:“我已有主意。眼下得让民愤消一些下去——等我一入城,就让知府把那些地痞无赖里最恶贯满盈的人交出来,给织工机匠们处置,泄掉他们的火气,再和他们沟通……” “你安心在家等我……” 苏妙真送走顾长清,因院中起风,便在荼蘼架下坐了,一面纳凉静心,一面拟出端午节所需堂帘、剪纸、吃食等物的单子。 用毕午饭。她想起给苏问弦这哥哥都还做了端午绣活儿,自不可少了顾长清的。便要来绣线剪刀等物,让翠柳黄莺指点着她的绣工,想给顾长清做条墨绿绫回纹锦销金方胜汗巾。正认认真真地绣着五瑞花草,忽被从书房转出的侍书提醒,说五月初八乃是苏州卫指挥使夫人的七十大寿,她得上门送礼。 苏妙真往侍书手中的黄历一看,果见如此,忙让人去开了库房瞅瞅有没有合适的古董珍玩相送。 她来苏州这半年,阴差阳错地还没去过卫指挥使家,就是去年春节里头,某日原定要去因顾长清替她称了病,便没有上门去拜年问好。她只隐隐听说苏州卫指挥使府与朝中某家总兵乃是姻亲,但具体是哪家,她倒不晓得,更不知指挥使府上的老夫人喜欢写什么。便招来顾寅相问,好按对方喜好身份来预备寿礼。 顾寅慌忙搁下银菊花盅儿,立起身却道:“奶奶按着伯府老太君的喜好来备办就成,反正到时候就点个景去一趟——”他因被苏妙真赐了酒食,多饮了几杯,说话倒有几分颠三倒四,“不是,我是说奶奶不也厌烦这种应酬往来么,再者指挥使大人和夫人都年老体衰,故而那日竟也不必在指挥府久留打扰……” 苏妙真不解地看向顾寅问:“可我一次都没去过指挥使府,当日若先走了,你们爷面子上岂不无光?” 顾寅摇头:“小的猜着咱们爷未必就想让奶奶去,那家可是——”似是意识到他失言了,就忙住了嘴,支支吾吾应付了过去。 苏妙真见此情形,不由暗想她去不去卫指挥使府究竟干顾长清何事,但没深思。直到又待问及那与苏州卫指挥使府联姻的总兵是哪家时,见顾寅也只管搪塞,脸憋得通红,这才算真正生了疑心。一把顾寅打发走,苏妙真本就让绿意出去打听打听,忽想起绿意即将出嫁,这会儿怎可再随便让她去见林师爷等人的,便把绿意叫了住。按下心中疑惑接着做绣活,只准备待晚间顾长清回来,直接问他。 苏妙真专心致志地做了一个时辰,待打好了栓汗巾的同心结,才意识到自己已然满身大汗。 她赶紧回房洗了个澡,换上水蓝绉纱白绢里交领云袖衫儿和密合色纱挑线裙,因卧房搁了两盆冰,又添了件金滚边银红长褙子穿了,想靠着绣塌看书,却按不住担心顾长清的思绪。正骂自己杞人忧天,却听送茶点进来的绿意道:“我去问着了,原来苏州卫指挥使竟是赵夫人的娘家呢……” 苏妙真险些被豌豆黄噎着:“赵婶婶的娘家?那岂不是嫂嫂的外祖家?这我更该上门去拜见了,如何——” “姑娘可是傻了!”绿意忙给苏妙真拍背,打断道:“那也是赵同知的外祖家,姑娘可和赵同知险些成了亲!万一赵同知这回来贺寿了,姑爷岂能愿意让姑娘与赵同知有交集?心里肯定醋!” 苏妙真用帕子抹掉唇边点心渍,咳了两声。心道:顾长清哪里会为她吃醋,他连她深夜去玄妙观都毫不在乎,纵然有他性情宽和体贴、信任尊重她的缘故在,可不也正说明了他半点没拿她当房里人看么。便笑道;“单赵同知不喜欢我反而喜欢柳姑娘,不对,该称柳良娣了,那宣府大同离苏州千里迢迢,他岂能来这儿?怎么也遇不上的。” 绿意不赞同摇首:“人生七十古来稀,赵大人的祖母已经去世,或许他惦念这外祖父外祖母,就不辞辛苦地来了呢。”绿意说着说着,又是幸灾乐祸地一笑,“再说,赵大人到现在可都还没娶亲——说不得他还想找个姨表姐妹回去填填柳良娣的缺。” “落井下石!”苏妙真戳了戳绿意的脑门。心想赵越北已经够可怜了,两情相悦的表妹突然成了五皇子的女人不说,他后来的未婚妻又染急病去世,还差点被算计着娶了贵妃的侄女,幸亏当时她、傅绛仙以及十一公主一行人走走玩玩,也走去了镜湖——这才没让赵越北落下了孤男寡女花前月下的口实。而去年四月,赵越北的祖母又寿终正寝,他可以名正言顺地再拖个一年,甚至三年。毕竟他该是还想着柳娉娉的。 苏妙真吃了口木樨花点茶,浅笑道:“赵同知和你们姑爷一样,都是情深义重的人……赵同知多也是还惦着旧人,哪里会随便将就。” -- 第315页 绿意见她面上感慨,更说了个“也”字,不由得默默叹气。苏妙真虽不让丫鬟上夜,但苏妙真的小衣外裳以及正房里的铺盖枕被都是由她和蓝湘经手的,哪里不知苏妙真与顾长清几乎没有床笫之事。她与蓝湘私下里也极是焦灼,每每去顾寅那里套话回来,两人就揣度着多是顾长清还惦着陈芍…… 但见顾长清平日里待苏妙真极好,苏妙真自己更分毫不介意一般,便也不好明说、就只能盼顾长清早日回转心意,更盼望她们姑娘早日开开窍。 她们姑娘这样绝顶的美人儿,真在男女情爱上开窍了,还怕没本事没风情拿捏住男人? 绿意暗暗点头,心情也松快许多,打趣笑道:“姑爷不也是么,临走时对姑娘那叫一个温声细语,李巡总都在一旁直了眼呢。” 苏妙真摇头一笑。伸手推开了窗,就着日光接着绣汗巾上的花样子,不一会儿,因着午后半丝儿风也没了。骄阳炽热无比,烤得人懒洋洋,苏妙真便有些瞌睡,正拔出银针仔细叠收着汗巾子。忽地看见顾寅仓仓皇皇从前衙跑进后院,急声喊道:“奶奶,咱们爷在织造衙门前被不知道哪个天杀的兔崽子给捅了……” 霎时间。苏妙真全身上下一阵冰寒,竟愣在了原地,脑子里全是空白、忽地手上传来一阵刺痛,才意识到是银针深深地扎入了指尖,她咬咬牙,强忍着钻心的痛将银针狠狠拔出,往地上一甩,便提裙要往外跑。 绿意亦是唬得面色惨白,瞥见苏妙真食指正渗着大颗大颗的血珠子,慌忙去拦:“姑娘先包扎上……” “不用!”苏妙真断声叫停,推开绿意,用汗巾直接把手上伤口裹了裹,就直直奔出房,招呼着人备车,走了几步又大声喊道:“不备车了,把我的小红马牵过来!” 院子里的丫鬟婆子听得响动都跑了出来,俱是一脸煞白捂着嘴惊呼。 冬梅见苏妙真就要出去,三步跨做一步拉住苏妙真急声道:“苏姑娘别走,也带上我吧!” 苏妙真正是万分焦急的时候,忽地被人拽住,立即火冒三丈。哪里管得了这冬梅原是陈芍的旧仆,得给她脸面!苏妙真当即喝骂道:“我是你当家奶奶,你怎敢喊我‘苏姑娘’,反了天不是!” 满院的丫鬟婆子从没见过她如此高声说话,见她大怒,当即都怔在原地,讷讷说不出话来。苏妙真趁此机会,大力甩开冬梅,冷冷瞥去一眼,强忍了惩处冬梅的冲动,叫上顾寅就往后边仪门冲。 顾寅和另外两个小厮正开着锁,蓝湘几人慌忙跟来,拉着苏妙真苦劝道:“城里那么许多暴*民姑娘要是有个万一,可如何是好……” 顾寅抹汗高声喊道:“说是咱们爷现在被送到吴王府了,吴王府那块儿肯定没暴*民……”绿意瞪他一眼,正要骂他帮倒忙,忽见得顾寅给使了个眼色,到嘴的话就转了个弯:“那也不能就这么抛头露面孤身一人出去……” 苏妙真一听这话,立马推蓝湘回去拿眼纱,又让顾寅去找个兵丁跟随。正等得心烦意乱,见得她们回来,便一把抢过眼纱胡乱戴上,将裙子一收,奔出仪门,翻身上马,一气呵成地挥鞭而去。 小红马如箭出云霄一般掠了出去,只看得顾寅和那兵丁咋舌不已,连说了几声好快的马,便慌忙也掠马而上,往吴王府的方向跟去。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状态不好,明天更两章吧,我郑重保证。 第一更中午12点。 为什么我这么容易剪切少字数,一上来每次从wps剪切都剪切少 第160章 “——幸而无甚大碍,那凶徒简直该天打雷劈!”文婉玉在婢女的搀扶下换了个舒适姿势,气愤冷哼。 苏妙真把自己斜倚着的沉香色织锦缎引枕塞到文婉玉腰下,听文婉玉郑重道:“听人说顾主事居然赦免了那些织工机匠们,依我说,倒有些不妥,这里头都有人要杀他了……” 苏妙真慢慢笑道:“那个凶徒被拿下了,听夫君说已经押入巡检司了——可绝大部分的织工百姓们都是好人,这回也肯听他的号令及时解散回家,他若再拿人问罪,好容易得来的民望岂不少了大半?” 文婉玉凝神片刻,点头称是:“顾主事经这一遭,在苏州城的民望官声,可不比昔年的许公差上半点,我来路上听见有内侍私私议论——说顾主事挺身而出来主持大局,且他处事利落巧妙,又这样的一心为民,若能多在姑苏干上几年,譬如日后再转任三年知府,那就是一方百姓的福气了。”她顿了顿,又笑道:“那样你我姐妹也能多处几年。”复又一叹,“可顾主事这样的人才,说不得圣上早早地想把人召回京城在六部做京官……” 苏妙真听得王府内侍都如此赞许顾长清,轻轻一笑。她私下也琢磨过,顾长清若能在此多留几年就好。倒不仅仅是因为有文婉玉这个姐妹在,她自己也是极喜爱此地的。 吴郡女子比他处自由自在不说,且整个城的氛围更类似前世的市民社会,此次织工闹事,组织严密更也没有无辜伤亡,正说明了吴中百姓的种种担当与自主意识,比两年前邸报上所载的临清抢粮暴动要有秩序的多。最重要的是,苏州府乃江南纺织业中心重镇,她还盼着从苏州府向整个大顺推广所知的纺织技术。 “我揣度着夫君的心意,大致觉出他是想在地方上多历练摸索几年,再去京城用事,想来就是离了苏州……”说着,因胃里猛地又翻江倒海地难受起来,忙用汤水压了一压,她喘口气,方继续道:“——他也不会主动去谋六部的缺。” -- 第316页 婢女拾掇走苏妙真喝完的白瓷碗。文婉玉见得苏妙真反手轻轻敲了敲肩背,更请环儿出去拿了个美人捶,便道:“听世子爷说,今儿知府同知等人再三要顾主事留在城内议处余事,肯定得歇在我们王府了。而听环儿说,你方才又差点吐了,也不必再劳顿出城,也留在吴王府吧——瞧你这脸色——正好,咱们好久没秉烛夜谈过了,你陪我在上房说一晚上的话,我也舒心……” 苏妙真听得此话,明白如今知府千户等地方官员竟以顾长清马首是瞻,弯了眼睛直笑。又听文婉玉相留,而她也的确浑身酸痛,还困得不行,坐都懒怠坐,就轻声答应道:“成呐,正好——”忽地因想起宁祯扬,就迟疑着看向文婉玉,“你们世子爷可未必——” 正说话间,忽地从外间传来脚步声,苏妙真回头一看,却是宁祯扬与顾长清二人绕过屏风进来内室。丫鬟婆子们忙都见礼。文婉玉和苏妙真身上都不太舒服,刚做了个道万福的姿势,就被宁祯扬叫停。 婆子们连忙搬来两张太师椅,苏妙真见得宁祯扬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反应过来他是要上座,便离开绣塌,坐到顾长清的右手边。 一时间,丫鬟们都忙着送茶水,端点心,打夏扇,来往穿梭不停,文婉玉则趁空对宁祯扬提了要留苏妙真在吴王府过夜的事。宁祯扬本要拒绝,余光见得虽有两个婢女给苏妙真捶腿捏肩,她仍一脸苍白,无力地斜靠在椅内,连与顾长清说话都如断似续,是连指头都抬不起的娇弱可怜,话到嘴边,便成了个淡淡的“嗯”字。 “你看着安排就是……” 酉时在文婉玉处早早地吃过晚饭,苏妙真勉强支撑着将顾长清送到前宅,与他叮嘱了夜里不要熬得太晚,便想回文婉玉的正房,走过一重月门后忽记起葛成来,就要婆子丫鬟领了她再度转向归鸿轩,在院口叫人来,问了几句病情,得知葛成的血早止住了,烧也退了些,就略安心下来。 她待要离开归鸿轩,却被端了一铜盆凉水出来的柳腰喊住:“夫人留步。” 因知道柳腰待葛成已有情意,苏妙真下午就跟文婉玉说了一声,遣人将柳腰接来了吴王府。柳腰当时一见昏迷在床的葛成,就哭得泣不成声。被苏妙真劝导许久,柳腰才收拾住心情,只说要贴身服侍葛成。 王府的嬷嬷婆子们自然不应,说柳腰又没嫁人,如何能和一男子昼夜相处贴身相伴,柳腰自己就是不怕名声坏了,吴王府可却还要脸。苏妙真见柳腰再三恳求,便问过文婉玉,许了柳腰在外间端茶送水上夜听动静。 故而此刻,柳腰一见得苏妙真来,如同来了主心骨一般,跟苏妙真絮絮叨叨说了半晌,只把葛成的病情翻来覆去地讲。 苏妙真虽乏累,可见柳腰如此情真意切,又想着她到底只是个年不过二十的女子,哪里见过这样的风浪,就扶着丫鬟的手勉力站住,细细安慰了柳腰一番。 苏妙真待见得天色彻底黑沉,各处都掌了灯,苏妙真正欲说自己不好再在前宅久留,见得柳腰哎呀一声,看着自己道:“差点忘了,夫人,下午申时那会儿,世子爷把我叫去问了话,除了关于顾大人的,还有关于夫人的几句话……” 苏妙真闻言睁大眼睛,拉着柳腰远远地离了婆子们在月门处立住,问道:“他问什么了?” 柳腰忐忐忑忑道:“就是问前晚夫人去玄妙观的事,奴婢说夫人给葛成传了张纸条就走了,到底讲的什么我也不知——应该,应该不妨事吧?然后世子爷又随口问了几句夫人与大人的夫妻感情,奴婢只说极好极恩爱……” 苏妙真松一口气。前夜玄妙观之事,顾长清可跟宁祯扬解释过了。而幸亏她更交代过朱三柳腰他们几人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想来宁祯扬再度问起,不过还是对她有疑心,怕她诳了顾长清去。便笑了笑道:“世子爷和夫君他是好友,问问玄妙观和我们夫妻间的情形,不过是在关心友人,不必多想。” 又与柳腰说几句话,苏妙真这才离去,回到正房。她与文婉玉说了会儿闺中闲话,又应付了番前来见礼服侍的香凝滴珠等人,好容易把人打发走。苏妙真也撑不起精神和文婉玉秉烛夜谈了,直接就去了厢房歇息睡觉,这一觉,就人事不知地睡到天亮。 …… 四月余下的数日很快过去。苏州城险些酿成□□的消息被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城。顾长清与苏州地方官员合本弹劾高织造一干人等,列出了高织造贪墨钞关税银、加收岁贡任务、贪墨岁贡缎匹、恶意征收浮税、纵凶打死平民等几大罪名。 与此同时,应天巡抚却也弹劾了顾长清,说他恣意妄为越权行事,不但在钞关上包揽征税,致使春季税银减少,还恶意插手织造内务,不将肇事的织工机匠收监,反而擅自拘押高织造,意欲致其于死地…… 苏妙真起初替顾长清悬了心吊了胆,唯恐应天巡抚的折子动摇了圣心,又怕顾长清担不住上峰压力,仍旧将葛成下到牢狱——葛成重伤未愈,若是被关押进牢,只怕命不久矣。 然而让她钦敬的是,尽管听说知府等人再三劝顾长清也抓了葛成,顾长清却毫不动摇,仍旧让重伤了的葛成在外就诊,对钱大等人也不用枷锁铁链收监,只是将其下到巡检司的牢狱,还允许亲友送饭送衣。 知府先前称病着没太敢露面,一切事宜都是顾长清在出面打理,吴中百姓可以说是只服顾长清,只信顾长清。而这几个织工又不在府衙手上,他更畏惧若自己坚持收押葛成,会被万民唾弃,就也横了心,站到了顾长清一边。 -- 第317页 苏州城里的百姓听得消息,都纷纷资助财物,再一得知他居然因此被人弹劾,士绅百姓都纷纷要写万民书,要做万民伞进京。苏妙真见他在吴郡的民望官声如日中天,便放下了心,明白只要不出大岔子,顾长清是绝对不会被牵连,反而会因此事在官场更上一层楼。 等到五月初一。果然来了消息。 作者有话要说: 好容易进到后台。 呼。 今天元宵,小天使们直接在这一章留言吧,我发红包。元宵快乐。 差点忘了,明天晚上8点更新。估计过几天就能改时间了。 第161章 乾元帝没直接从顾长清等人的奏章所言,但更没有听信应天巡抚的谗言。反而因着顾长清的上报——钞关亏空达十万两,而织造上的差价银每年又达三十万两——当朝就天颜大怒。更以督巡金陵、苏州府和杭州府三地织造的名义,决定遣下某皇子前来断明真假,约末五月中下旬到。 顾长清顶着日头回来,给苏妙真说罢民*变后续,已是大汗淋漓。苏妙真忙让烧水摆饭。不一时,桌上就满满当当地摆了各色暑天开胃小菜。 她亲手剥了个赤豆角黍,沾了木樨酱与白糖,放到顾长清跟前的青釉云纹小碟中,好奇道:“那来得是哪个皇子?” 顾长清笑道:“贤妃娘娘的七皇子,倒省了我一桩心——听说这个皇子也是个嫉恶如仇脾性火爆的,更重要的是,他年纪轻,也和这里没什么利益牵扯。” 苏妙真听得是许久不见的宁臻睿,顿时有些吃惊:宁臻睿在她印象里还是个做事莽撞的半大小子,就能出来当钦差了? 她还没说出这疑问,捧了五雷符进到明间的绿意蓝湘俱是变了脸色。绿意更如临大敌跺脚道:“怎么是七殿下?咱们姑娘可真是……”绿意“真是”了半天,因苏妙真不住地使眼色,便也住了口。 顾长清皱眉道:“怎得?” 苏妙真见绿意蓝湘二人就要抱怨出来,急忙吩咐她二人赶紧去挂钟馗像,扭头见顾长清正凝神看他,知没法彻底隐瞒过去,就轻描淡写道:“七殿下这人脾性太小孩儿气了,只怕到时候苏州府的大小官员要被他狠狠折腾一通。” 她见顾长清一口饮尽自己推过去的菖蒲酒,并没有深问,便道:“但他和五皇子不对付,这回高织造在他手上肯定讨不了好去——” 她见顾长清微微点头表示赞同,就徐起身,提了银壶给顾长清斟酒,笑道:“夫君,这局你十拿九稳地要赢了,要是运气好,不定皇上还会升你的职呢。” 苏妙真心道:乾元帝用督查织造而非钞关的名义遣皇子下江南,岂不证明了他对顾长清的信任有加?而宁臻睿虽有些孩子性,人倒也算嫉恶如仇。不过她还是别碰上宁臻睿才好。 顾长清敏锐地捕捉到苏妙真微笑下的些许不自在,放下牙著道:“妙真,你我夫妻,还有什么不好说的?绿意那句话的语气——为夫可是听得清清楚楚。” 顾长清按住她的纤手,温和而顽固地缓问:“宁臻睿是以前常去定国公家和傅家,你可是在傅家或哪里受过他给的委屈,亦或是——欺负了你?” 苏妙真听得顾长清对宁臻睿的称呼从“七皇子”转为直呼其名,不由诧异地睁了睁眼。又听他提起“欺负”二字时语气里隐有寒意,竟有几分恼火,更吃了一惊。想了想,意识到顾长清可能把宁臻睿当成了登徒子之流。 其实宁臻睿没太给过她气受,更没见色起意轻薄过她。那七殿下只是仗着许府的事和拦住了慕家那个二世祖的事,总在她跟前摆救命恩人的谱儿,对她极为颐指气使——这让苏妙真比较头痛。 绿意蓝湘她们常跟苏妙真出门,屡屡见宁臻睿在傅家等处当着一大群人的面,吆五喝六地指使她端茶倒水,也心疼她没受过此等委屈,才各自窝火。 故而她们一听宁臻睿要来苏州督查织造及民*变一事,便生怕宁臻睿又犯了皇子毛病,到时当众不给苏妙真脸面,依旧把苏妙真当丫鬟使。 苏妙真摇头一笑,便想要抽手,但加使力气却仍抽不回去,反而感觉到顾长清握得越发有力。明白顾长清这是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便略过被人调戏之事,简单地将前后因果叙说了一遍。 瞅着顾长清眉心越来越沉,她忙道:“其实七殿下跟绛仙似得,本性都不坏!他更从没拿我当女子看,反而像是拿我当跟班和玩伴,等他来了苏州,你也就当做不知道吧,眼下我已经出阁了,想来他也不好意思再把我当跟班使了。” 苏妙真一口气说完,就眼也不眨地盯着顾长清,生怕他还是拿宁臻睿当好色之徒看待。 顾长清看她小脸上微有急色,知这小姑娘是不想他为了她与宁臻睿生了龌龊,不由得放柔了神色,微笑着道:“为夫知道了。” 苏妙真松了口气,同时意识到顾长清的手劲松了开,便坐回去。她一入夏就厌食多觉,也懒怠吃东西,干脆拿起一柄小叶紫檀蝶扑瑞香缂丝纨扇,侧了身子,替满头大汗的顾长清扇风。 她一面轻轻摇着纨扇,一面暗暗思忖道:顾长清这些日子又要管城里的事,又要去运河监督疏浚,还要查钞关上的船料征税,实在辛苦得让人心疼。他在政事上的鞠躬尽瘁大公无私,是苏妙真从没见过的。就连苏观河苏问弦,也比不上他。 -- 第318页 听苏问弦讲,顾家满门忠臣循吏,不说顾侍郎和顾老太爷,当年顾长清的父亲,可是劳累过度病逝在两广,据说生前连着八年都没回过金陵。 难怪乾元帝对顾长清信重有加! 她神游天外地想了半晌,忽地听顾长清道:“妙真,我听顾寅说,你让人明天就往卫指挥使府去送寿礼?” 苏妙真忙回神答道:“是呢,潞绸云缎蜀锦松江布等衣料都是七匹。还有两柄玉如意和一座黄花梨慧绣麻姑献寿屏风,以及各色瓜果点心,都是七大攒盒——这些东西虽多,但其实是因我打算称病或借着陪世子妃不去祝寿,才特意多添了寿礼,以免显得不通人情世故。” 她自打得知了卫指挥使府与赵家有亲,就一再考虑到底要不要上门。她先想着一来顾长清不会为她吃醋,二来一直不去指挥使府显得失礼,就决定要去。 后来忽地记起年节时顾长清替她称病推了卫指挥使府的请,便有些疑心顾长清哪怕不喜欢她也不乐意她与卫指挥使府的人来往。而苏妙真本身也不爱到宴会上应付各家女眷及诰命,就干脆决定初八不去登门了。 却见顾长清若有所思地看了她半会儿,方温声笑道:“你若是为了卫指挥使府与赵越北有亲,而想要避讳,大可不必。赵总督怎么说也是问弦的岳父,而你那匹小红马,不也是赵越——赵越北之妹给你的么?” “赵越北虽是要来苏州——但我的心胸也没你想的狭窄,更信得过你,你不是会红杏出墙的女子——” 苏妙真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又是为赵越北千里迢迢地要来苏州府而惊讶,又是为顾长清全然信任她而欢喜。 她和赵越北再怎么说也是前未婚夫妇,顾长清更不晓得赵越北当初喜欢柳娉娉,恐怕还以为赵家要先纳妾完全是因为柳娉娉母亲的哀求呢——毕竟数年前的乐水榭里,赵越北苏问弦自不消说,傅云天也是个一言九鼎的,哪里会把柳娉娉的事到处乱说。更别提后来柳娉娉还成了皇子良娣,那就更不可以讲出去了。 而后来赵越北久久不娶,在知内情的人眼里,那当然是为了柳娉娉!但京中也有传说,是赵越北为了没娶到绝色的苏五姑娘而后悔不迭。 顾长清什么都不晓得,却还能如此信任她。 “——妙真,你来苏州后其实也没怎么在大场合中出现过,平常见的人也不过千户知府那几家诰命夫人……你生得如此沉鱼落雁,国色天香,更是个人见人爱的性儿,初八那天若去了卫指挥使府,只会给为夫挣光……” 苏妙真正感慨着,突听顾长清夸她,登时心里泛起了说不出的感觉。她嫁给顾长清这么久,也算看明白这人虽不是完全的清心寡欲,可他确乎不重美色,更重视心灵三观上的契合。她生得再美,他平日里也不过夸她个一句半句,何曾说过她“人见人爱”? 人见人爱。苏妙真翻来覆去地在心底细细咀嚼着这个词,半晌,才回神过来。 她看向顾长清,只见他略显打趣的笑意之下更多的却是认真肯定,不由得歪头一笑:“那好吧,初八那天我就勉为其难地去一趟,再多留会儿——” “——给夫君你长长脸面……” 宣府大同的风沙被远远地甩在千里之外,船只在骄阳下缓缓停靠上了吴郡的码头。 赵六狼狈地爬上岸,看了眼正指挥着家丁府卫搬运行李的赵越北,见他始终英姿焕发,不由得哀叹几声人比人气死人,蹭到河边掬起一捧水往头上身上大力一泼,如死狗般趴在地上喘了喘气,方猛地跳将起来,到赵越北处献殷勤,忙上搬下。 没一会儿,一切事毕,车队往胥门方向前进。赵六被赵越北夸了几句勤恳后,来了精神,东张西望地瞅了会儿,目光里忽地瞧见运河对岸的壮阔官署,将马并到赵越北跟前悄声道:“少爷,你看,那就是浒墅关的官署。” 赵六摸了摸下巴,沉思道:“苏家姑娘嫁的那谁,不就是钞关主事么?听说这回苏州民*变都是他一力处置,吴郡百姓还有要给他做万民伞的——” 因见赵越北勒紧手中了缰绳,赵六忙住口,想了想又道:“这回少爷虽是为老祖宗七十大寿而来,可也还被夫人交代了事告诉苏姑娘,是不是该单独具个红单拜帖去约见相商一二。”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天都有事并且卡文,明天晚上10点更吧。 第162章 赵越北摇头:“她已是出嫁女子,和我更差点做了真夫妻,还是得避嫌一二,以免伤了她与顾长清的夫妻感情。” 赵六撇撇嘴道:“少爷行事光明磊落,咱们家和苏姑娘家又是姻亲,这顾主事更是个宽厚大度的人,有甚么可避嫌的。” 赵越北道:“去年她成婚前,京城里就有我和她的闲言碎语,顾长清究竟是个男人,在这上面大度不到哪儿去。何况抒言要带他堂妹来一趟苏州,他没明说,我大概也猜到他在打什么主意。” 赵六见他说着说着,英挺的眉峰拧了起来,更低声自言了三个字“棋盘街”,整个人就觉如坠云雾,暗想道:这和陈家人又怎么扯上关系了。 赵六正猜度着,听赵越北道:“我纵能去官署内院,也总得当着顾长清的面见她。更——更难以久谈。那盼藕的事就不好细说。还是让舅母把她请来慢慢和她讲,要方便一些。” -- 第319页 赵六受教点头。先前赵盼藕因失了贞洁,也同时失了苏问弦的欢心。还没生出个儿子来就被苏问弦抛在了京城。赵盼藕孤孤零零地伤风悲月,次次去见赵夫人都哭得昏天暗地,赵夫人心疼女儿, 赵夫人又忧心苏问弦久在繁华风流的扬州任职,会纳些绝色美妾,天长地远地反让小妾先生了孩子。故而赵夫人就嘱咐赵越北来苏州贺寿时,务必给苏妙真捎带几句话,好帮帮赵盼藕。因涉及了赵盼藕的名声,赵六便还以为赵越北会亲自登门和苏妙真商谈。 可惜,那苏运同可不是个能轻易回转心性的人。 赵六思及此处,摇头叹气道:“咱们夫人虽又给亲家公婆写信求情,又托少爷请苏姑娘出来说话,小的瞧着,苏运同还是不会答应接咱家姑娘去扬州的——苏运同为人深沉狠决——此番多半要白费辛苦。” 钞关官署消失在河对岸被日光笼上金色的拂风杨柳后。赵越北收回目光,紧了紧辔,霎时间,马蹄声急促起来。 赵越北道:“爹娘也没指望苏问弦会原谅盼藕,只要他苏问弦的儿子能给盼藕养一个,让盼藕日后有靠,就算不错的结果——就怕连这结果也捞不着。” 赵越北叹口气,吩咐赵六道:“你今儿亲自把礼物送去,先给她透个口风——苏问弦不知道会不会来,抒言初八前倒肯定能到。”赵六忙得也加鞭跟上,连连称是。= 故而傍晚时分,卫指挥使府的角门里抬出两箱厚礼,一径送至浒墅关官署。 …… 次日五月初二。苏妙真由蓝湘顾寅等人陪着出了官署,在码头前搭了棚子,向运河两岸的百姓布施雄黄、芷术、半夏和大黄等药草,又赠送酒糟、鸭蛋、糯米等吃食,一口气不停歇地忙到申时。 回去了苏妙真也没闲着,吃毕饭,天边还有烈火锦缎般的晚霞,她就掌灯回了卧房,一面打着端午辟邪长命缕,一面和持卷读书的顾长清说话。 两人讲了些吴郡端午习俗的独特之处后,苏妙真忽地想起一事,停了手中动作,觑着顾长清的神色道:“听说平江伯陈宣要带家眷来苏州,我在想,他在苏州除了你,怕也没几个认识的人吧,怎么突然就来了?” 顿了顿,她笑道:“是了,他带了个叫陈玫的妹妹来,我倒不知,平江伯除了陈芍姑娘外,还有个妹子呢。” 与赵越北送来的两箱礼物同来的还有一封问安柬。上头虽只是客套而例行的问候,也无任何越矩不妥言辞,但却有一奇怪之处,那就是赵越北在里头略提了陈宣,更点出来同来的人,还有陈宣的堂妹——陈玫。 顾长清闻言一怔,似回忆了些什么,方道:“陈玫是陈宣另一早逝叔父的庶出之女,从小活泼伶俐,和陈宣兄妹相熟,故而以前常和——”他不着痕迹地转了开去,朝苏妙真一笑,“陈玫算算现在也约莫十四五岁了,他突地来苏州,或许是打算趁着上任巡漕御史前,替她妹子定门亲事?” 苏妙真听到“亲事”二字,心中莫名烦躁。立夏那会儿扬州来的书信里,苏问弦跟苏妙真提过陈宣即将出任巡漕御史。也说了眼下的总漕是当年顾老太爷的门生,和顾家素有往来。 再有一处,大顺朝眼下河漕可不分家。虽是有了漕运总督与河道总督两职,但无论是总河要治黄,还是总漕要保运,都离不开对方衙门的鼎力支持。顾长清的叔父顾侍郎,眼下却是总河手下的第一干将。 赵越北想要她开口劝苏问弦好帮帮赵盼藕,那就不会无缘无故在她跟前提起陈宣和陈玫。多半是在提前投桃报李。她昨夜辗转反侧地深思,渐渐有几分猜想:莫不是陈宣依然想借着顾家的势,去谋总漕的位? 虽说顾老太爷已然归天,可谁都知道,顾老太爷能谥号文正,顾长清在与织造衙门的斗争中能占了上风,那多半意味着顾家仍有数十年的荣耀。 更别说顾侍郎仍勤勤勉勉地在清江浦鸡鸣台等地督工新运道。 故陈宣若仍想用妹妹跟顾家联姻,那也极有可能,只不知他看上的是二房三房的人,还是大房的顾长清。 苏妙真烦躁地将辟邪长命索往案上一拍,捧着茶盏咕噜噜地一口气喝完,正拿帕子擦着手中水渍,见顾长清合上手中诗稿,专注地盯着她:“妙真,你怎么突然不说话了?” 两人都坐在绣塌上,中间就隔了个的剔红比目双鱼翘头案几。苏妙真不自觉地就有点说不上来的心虚。下意识地抓起案几上的纨扇,用力摇了几下,搪塞道:“一进五月,感觉就热得不行呢。” 然而也不知为何,她鬼使神差地说了句:“陈玫姑娘,想来也是和陈芍姑娘一般娴静,而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上样样皆精,是个才女了……” 话一说完,苏妙真就后悔地低了头。顾长清在她跟前从不提陈芍,她更暗暗在心里立了誓言不会戳顾长清的旧痛。是以上回她骑马去吴王府,后冬梅在顾长清跟前耍了小心眼儿,她也没吭声,默默忍了就是。 ——毕竟顾长清连政*事外务都肯主动告诉她,却唯独不愿提起陈芍,这只说明里头的情意极深,她何苦让顾长清违心罚陈姑娘的旧婢呢? 苏妙真低下了脸。陈芍究竟是怎样的女子呢,究竟又好到了什么地步呢?比她——不对——比她同样是才女的姐姐妙娣又谁优谁劣呢? -- 第320页 苏妙真看了眼案几上新收到的红木碧玉雕百鸟朝凤圆插屏,又瞅着手中没打完的端午辟邪索,只觉心中一团乱麻,让她难受想不通,似乎,更也不愿去想。 顾长清见得她用纤手盘弄着显眼醒目的五彩绳缕,自顾自发呆。凝神看了会儿,将诗稿随手搁到一旁,取起那蝶扑瑞香缂丝纨扇,小叶紫檀的扇柄上犹残存了她留下的微温,渐渐地在他掌中发烫。 顾长清缓慢而有力替眼前的小姑娘扇着风。 “为夫还是八年前见过几次陈玫,陈玫那时还是个拖着鼻涕的小丫头,我如何知她现下如何,究竟有没有成了才女?” 苏妙真手上动作一顿,悄悄抬眼。顾长清手中的诗稿早已不知哪儿去了,他全神贯注地给她打扇,也专注地凝视着她。苏妙真不知为何又垂下了眼。 顾长清道:“至于余容,她的确是罕见的才华横溢,琴棋书画乃至诗词歌赋上的造诣都独步一时,远超——” 苏妙真心中一紧。又是想听,又是怕听,正乱糟糟地想着,忽听后院仪门外头嘈杂起来,她刚要喊声“安静”,侍书的声音在窗下响起:“姑娘,三少爷带人来了。” 苏妙真陡然一惊,随即一喜,再管不得别的,忙忙起身提裙奔出卧房,一面吩咐人赶紧备水铺床做饭,一面抢了侍书手中的宫灯,往仪门方向飞跑。 顾长清见她如小兔子般蹦跳奔了出去,也急急起身,在后面让她当心点儿脚下步子不要跌倒,眼见得她只管兴奋,哪里听得见,便微微苦笑,大步跟了上去。 第163章 因苏问弦突然来了苏州,苏妙真也没时间精力继续去和顾长清促膝谈心了。她急急做了几道苏州菜让顾长清在膳厅陪苏问弦小酌,自己倒不相陪,趁机去指挥婆子们洒扫房间铺床叠被。 因年前苏问弦来过,厢房里除了需要换一张凉床外,其他器物陈设都是现成的。故而盏茶的工夫,厢房里就安设得齐齐整整,清清爽爽。 恰逢端午,苏妙真就按吴郡习俗,往床后门边等处洒雄黄酒,又亲手要将艾旗、蒲剑、桃梗等物悬挂到拔步大凉床上。 她正往天青纱帐上系香袋儿,忽听苏问弦走进笑问:“听景明说,昨儿赵越北给你送了份厚礼?” 苏妙真闻言扭头,迟疑地拨弄了下挽起纱帐的银钩,想把赵越北所托之事跟他说上一说,就瞅了瞅苏问弦的脸色,因见他唇边含笑,是个心情愉悦的样子, 苏妙真清清嗓子欲要开口,怎料她还没张嘴,却被走上前来的苏问弦拉到跟前,摸了摸头发。苏问弦笑道:“真真,景明说你除了想留个小座屏外,其他的都打算退回去?到手的宝贝也肯不要,真真,你这是突然转了吝啬性儿了?” 苏妙真被他促狭得耳根子一热,辩解道:“我倒想留,可那是赵越北送来的,我又不愿意让夫君他误会我。”说着。她轻叹道:“那里面的好东西可真不少呢!” 若是别人送来了礼,苏妙真当然要留!可这却是赵越北送来,请她办事儿的。 一来她不确定能否说动苏问弦,二来她无法将赵盼藕的隐私跟顾长清明说,就有几分心虚,这才忍痛割爱,想全退还回去。 苏问弦见她瘪了瘪嘴,显然是极为在意那份厚礼,不觉一笑。他沉吟片刻,到底不舍得见她为难,就笑道:“真真,你若想要那就留着!我明天去告诉景明——赵越北忽然来你这儿献殷勤,是知道我要来,准备和我谈漕私案子里头的隐情。景明一点就透,不会误会你和赵越北……” “但记住了,你别和赵越北走太近——他没成亲,你二人又曾有婚约。” 苏妙真还以为苏问弦突然来吴郡,一是为了见她,二是为了避人耳目再和陈宣私下见面。这么一听,却竟是为了赵越北而来的。 苏妙真因怕苏问弦不愿和她说,就假意恼道:“哥哥,我还以为你来这儿是来看我的呢,原来竟是见赵同知的!还有,漕私的案子不是已经结了么?赵家又为何还要掺和呢?” 苏问弦见她哼了一声,是个娇嗔惹人爱的小模样,不由得低低一笑,更有满腔的心满意足。他拿过苏妙真手中的香袋儿,慢条斯理地把它系到拔步凉床上后,方不慌不忙地把这里头的其他事跟苏妙真讲来。 原来宣大总督赵理查出来,乾元十一年秋弹劾宣大总督赵理贿赂户部尚书的科道官,是由慕家指使的。其中一人丁忧后回了仪征县守孝,正是扬州下辖的范围。而这漕私案虽是结了,但苏问弦手里仍握了当初慕家与汪家勾连的证据。虽因着蓟州边患,乾元帝现时不会用这证据,但赵总督却仍想将其拿到手,以备将来的不时之需。 而苏问弦这边,却也有关于蓟州边患等几件事,要亲自问问赵越北。因着先前被截了封不痛不痒的书信,这次赵越北与苏问弦就一先一后地来到苏州。 他虽说得轻巧平淡,苏妙真却听得心惊动魄。这庙堂上的斗争错综复杂,比苏州城里的织工民变听起来还要可怕凶险。苏问弦如今是赵家的女婿,要是赵家倒了,他哪里能有好。 许是苏问弦看出来她的畏惧,苏妙真听他柔声道:“怕甚么,不说赵家倒不了,就是倒下了,也牵连不到你哥哥——慕家这回逃过一劫也有我的两分功劳,他们又打听到了赵氏不为我所喜一事……先前为了让我在抄汪家家产时抬一抬手,他们可差点没塞个堂侄女给我做贵妾——真真,听说那虽是慕家五房的庶女,但生得妖娆多姿,是难得一见的绝色。” -- 第321页 苏妙真听到此处,啧啧两声,歪头瞥了他一眼,刚想说点什么,却见苏问弦挑一挑眉,弹了弹她的脸颊:“你哥哥洁身自好,哪里会要。” 苏妙真见他头脑清醒,没被美色冲昏头脑,满意点头。她与苏问弦继续说些家常话,见时辰不早了,便替他理出夏日衣裳鞋靴,再熬了发散暑气、祛除疲累的玫瑰木樨琼糜露,看着他吃过。走前苏妙真又亲手绞了毛巾,安顿他歇下,这才归房不提。 五月初三,官署后宅每处堂帘、每扇窗槅都贴上了芦花剪纸与艾虎五毒剪纸,钟馗夜巡图和五雷符也挂得到处都是。 顾长清与苏问弦二人上午陪她在后宅聊天说笑了一时,忽地顾寅来报平江伯到了苏州城外,他二人就出门去迎接,午间又让人递话回来,说是要与陈宣赵越北同去吴王府,和宁祯扬聚上一聚。就不回来用饭了。 苏妙真虽不乐顾长清还和陈宣来往,但不好阻拦他的,只能暗暗安慰自己——苏问弦也跟了去。她自家在官署仍是忙碌了整天。打完端午辟邪索,还亲手包了数百个咸甜不一的京式角黍,拿出一部分供奉顾家牌位,又让绿意蓝湘给殷氏、张氏等苏州本地的诰命女眷送了些去。 没多久,各府都回了礼,有回钿漆折扇的,也有回牙筒钗符,除此之外,卫指挥使府的儿媳夏氏也让人送了东西,其间有个精巧至极的鸡心形绣罗汉钱小香囊,让苏妙真看了啧啧称奇,连翠柳黄莺都大赞工巧。 然让苏妙真疑惑的,则是夏氏特特强调了,此乃卫指挥使府的某姑娘所制。她再三琢磨这里头的含义,但没想通,也就撂在一旁去了。 晚间顾长清苏问弦回来,苏妙真没来得及旁敲侧击打听打听陈宣和他堂妹的事,却被告知了个好消息——吴王府招苏州有头有脸的门户在初五那日乘坐王府画舫,去到胥门塘河观看吴郡本年度的端午抢标。 苏妙真先前在扬州府的那几年就看过龙舟竞渡抢标,晓得这风俗格外热闹好玩儿。而吴郡的端午又颇为隆重,她更是满怀期待,只盼着和顾长清或者文婉玉单独去看看。 但因这苏州城织工民*变刚过去没多久,她本以为今年没戏了,眼下吴王府第一个出来张罗——知府自然不能下令禁止——她哪里能不高兴,立时就跟顾长清夸了宁祯扬几句。但回过味来,她意识到此番热闹去得人却也不少,肯定又得应付各家女眷,当即也没那么期待了。 还是顾长清笑着说,这可是个她在满城女眷面前,显显姿容给他长脸的好时候,苏妙真才转忧为喜,抖擞了精神,认认真真地去挑衣裳选首饰。 * 五月初五。苏女靓妆,士绅炫服,倾城而出,来到胥门。 胥门塘河沿岸藻川缛野,搭建了无数凉棚供给官宦富绅观看,不同他地,凉棚前的纱幕帐幔尽数启开,女子可以任意抛头露面。 河边搭起三丈高彩台下,舞龙祭龙的锣鼓吹打声中,一艘艘龙舟冒着炎炎烈日下水出龙,河边车舫聚集,两岸观者攒动。丝竹喧哗杂沓,人声吵嚷鼎沸,正可谓是太平繁华的姑苏胜景。 吴王府的凉棚占了岸上最好的位置,画船当然也据了河里最佳的地方,从凉棚到画船的道路被锦缎帷幔拦住,更调配了护卫小厮看守,不许一个行人经过。 苏妙真下轿搀住文婉玉,两人径直从码头上船。河里泊着的这几艘画船形制极大,长达十余丈,船身要么是棠梨木的,要么是核桃木的,处处装潢得华丽富贵。婆子领着她们上了第二大的一艘,说是女眷们观景所用。 这船下舱总计三间,以供进退起卧,上头则有一进深丈余的歇山顶大敞厅,仔细一看,厅旁通着一甚阔大的灯笼框碧纱橱。一层二层早已来了上十个丫鬟婆子洒扫伺候,往来传物。 苏妙真两人上到二层,穿过碧纱橱,出到敞厅坐了。敞厅地坪铺设了绒毯,靠后窗铺设了短塌,正中设了八仙大桌,足足能坐下数十个女眷,桌旁则都是散了五六把凉藤椅,藤椅前皆有小几,也能容纳五六人。 从厅檐装下水纹流云雕梅花落地罩,纱幔用银钩挽住,视野极佳,苏妙真就得以饱览河光山色,见得胥门塘河里波光粼粼,远处岸柳下也停了不少精致画舫,该是吴郡富户所用。 她正指点着河里的那些小龙船跟文婉玉说笑,忽见得有丫鬟正欲放下两边纱幔,。苏妙真忙让叫停。那丫鬟迟疑道:“世子爷吩咐过,不能让人窥觑了各府夫人及姑娘的容貌。” 苏妙真不满撇嘴。吴郡民风开放,女子都能自由走动露脸。而这画船高大宏阔,又因着是吴王府的船,别家的小画舫再没有敢靠近十丈之内的,偏宁祯扬太讲究规矩体统。但这是吴王府的地盘,苏妙真也不好多言,就挥挥手,示意这丫鬟接着干活。霎时间,帷幔就飘飘飖飖地落了下来,挡去了河里景色。 文婉玉见得苏妙真不住叹气,拉着她在绣塌坐下,瞅了眼这帷幔,抓着她的手轻声道:“好在这事素纱所制,也还能模模糊糊地看些东西——你且按按性子,等午后抢标开始,我就让人掀起来,你若是这会儿等不得,出厅凭阑,自己去看河里的风景船只,也是成的。” 苏妙真忙忙点头。刚要谢文婉玉几句,忽听得下舱一阵走动和说话声,是各家的女眷也上船来。果不其然,片刻的功夫,婆子丫鬟们领了九个人进得厅内,有苏妙真认识的殷氏等人,却也有苏妙真不认得的三人。见礼时才知,乃是卫指挥使府三个主子。 -- 第322页 因着指挥使府上的老太君初三吃多了糯米不克化,无法出门,儿媳夏氏就在家侍候,并遣了孙儿媳林氏及府上的两个姑娘——嫡女卫若琼和庶女卫照玉——前来赴宴,好陪世子妃文婉玉赏景。 众人忙互相厮见了,各自推让一番,才在文婉玉的安排下就座安席。往常苏妙真就在吴王府见过两回林氏。林氏年方十九,也是去年刚嫁进卫府的。苏妙真与她年纪相仿,就还算有共同语言,当下便坐在一起叙了寒温。 苏妙真一面和林氏说话,一面悄悄地打量着卫若琼和卫照玉。卫若琼身着玉色四合如意云纹对襟衫子,茜草色折枝牡丹罗裙。头上插了许多名贵精致簪钗,打扮得雅致不失庄重。面上有几分隐隐的傲气,虽不算顶尖美人,但也算出挑了。 而卫照玉则身着银红交领百蝶穿花衫子,石榴红挑绣条纱马面裙。腕上一羊脂玉镯,指间戴了两个的镶红蓝宝金戒指,打扮得竟也甚为体面,半分不逊色卫若琼。她琼鼻樱唇,温软娇媚,加着这身打扮,倒压倒了卫若琼两分。 苏妙真暗暗吃惊,心想:她以往看着,各家的主母对庶女庶子虽不至于太坏,可也没有让庶女庶子能抢了亲生子女风头的。 林氏见她只顾着瞅着卫照玉,心中一轻,双手一拍,将卫照玉叫到跟前,对苏妙真笑道:“这丫头虽是庶女,可样样出挑,我们奶奶和老太君都是极爱她的——前儿送到钞关的回礼里头,有一样鸡心形绣罗汉钱小香囊,就是照玉她亲手制的,这孩子心灵手巧着呢。” 苏妙真听得是她,不由赞叹点头,拉着卫照玉赞了两句,因瞧见卫若琼似有不服,她想着也不能厚此薄彼,便也拉过卫若琼说了三四句好话,又忙让侍书取见面礼给她二人,再度搜肠刮肚地和这两个姑娘搭了几句腔,得知卫若琼行第三,卫照玉行第五,都是刚满十五岁。 苏妙真自己和她二人也没差两岁,但因着已然出嫁,得拿命妇的谱,就强充长辈,与她二人零零碎碎地说了半晌后,委实再找不到话题,就只好看向林氏笑道:“这样好的两个姑娘,定的是哪两户人家?” 却不意这话刚好问到了林氏的心坎上。 原来因赵盼藕不为苏问弦所喜,赵夫人便想着通过苏妙真来劝苏问弦。若能说动苏问弦把赵盼藕接到扬州两人和好如初那是最佳,若不能,赵家就打算给苏问弦送个妾室。这妾室生得好家世上些台面,让苏问弦难以拒绝。 还要能听赵盼藕的话,将来生了儿子后更愿意让给了赵盼藕。赵夫人思来想去,与母亲及嫂嫂夏氏来往信件商量数次,便把这主意打在了卫照玉身上。 卫照玉生得娇媚,能入苏问弦的眼不说,又是卫家的庶女,身份上就不错。苏问弦已然嫌弃了赵盼藕,日后肯定要再纳个贵妾好主持中馈应酬女眷。 那与其让苏问弦在外头聘了个良家子,倒不如把卫照玉嫁过去做了良妾,那样卫照玉即便有了打理家事的大权,即便生了儿子,也不至于压到赵盼藕头上,更可以将来给赵盼藕个男嗣抚养。 故而林氏来之前,就被婆婆夏氏交代道:“顾家夫人是个心善的,听鹰飞说,她和兄长扬州运同苏问弦感情又极好,她若看中了照玉,在苏问弦跟前提上一提,或者当个媒人,苏问弦哪里能拒绝到手的美人?你务必要让照玉在她跟前多露露脸,显显能耐,好让她看中照玉那丫头。” 又因着这婚嫁之事不好张扬的,便让林氏还带上卫若琼来做个掩护。 林氏此刻听苏妙真主动提及,哪能不喜,当即笑道:“她二人虽不是十分的人才,但被府内奶奶和老祖宗宠得娇贵,是以虽也有不错的人家来求,但总不和心意,或是嫌年小了,或是嫌不上进了,倒想着若能有文武双全的郎君,就算并非苏州府本地人,也可以许去呢……” “尤其是照玉,样样皆好,我们太太常说照玉虽不是她亲生的,可不比若琼差一点半点,有时候还强一些呢——只可惜,眼下有一种势利眼,娶正妻只挑嫡庶,倒耽搁了我们玉姐儿……” 林氏见苏妙真虽点头微笑称是,更问起了卫照玉平日针线师从于谁,可偏似没听出她的弦外之音,不由也有几分焦急,将卫照玉单独叫到苏妙真跟前,笑道:“顾夫人喜欢你,还不跟顾夫人多说几句话。” 在旁等候的卫照玉听得此话,迟疑着近前一步。卫照玉是指挥使府的庶女,一向不入夏氏与老太太的眼,和她生母两人在指挥使府都是近乎透明的人物。 这几日却突然被夏氏和老太太常常叫去,和眉善目地和她说话,更嘘寒问暖地关切着,还收到了夏氏送来的种种上好衣裳首饰。 今早临出门前,卫照玉更被夏氏看着,让人给画了个艳妆,这让她心里早已溢满疑惑。 故而此刻听得林氏催促,卫照玉倒踟蹰起来,暗想:莫不是夏氏与老太太想让这顾家夫人替自己寻个姻缘?可自己已经与岳公子两情相悦,只等他去禀明母亲张氏,就能下聘过门,若是临此时反出了差错,被错定姻缘,那该如何是好。 这卫照玉所倾慕的岳公子正是知府与张氏的嫡次子,乃吴郡里有名的少年才子,写得一手锦绣词章。 武将家本来就没有文官家的规矩大,卫照玉自小见得的又都是卫所的莽汉,故而在去年六月间的莲花诞那日,她于葑门外荷花荡里听见岳俊和苏州城的名士写诗唱和,对莲畅饮,就生了倾慕之心。 -- 第323页 之后留心下来,两人不但在各府应酬、烧香拜佛、踏青出游间慢慢认识有了来往,还许下了同心鸳盟。 卫照玉心内忐忑,余光不由自主地就瞥向正和殷氏说话的知府夫人张氏,甚至也忘了答苏妙真的问。 林氏见她不动弹,忙打圆场推了卫照玉一把:“你这孩子,夸你两句就害羞木楞了,赶紧给顾夫人奉杯茶。”顿了顿,林氏看向苏妙真轻声笑道:“夫人若有合适的门户,倒不妨替我们照玉想想,当个媒人,只要人好,别的我们家倒也不太计较。” 卫照玉闻言一惊,越发不愿上前,犹犹豫豫地抓着衣角不肯动,但突见得张氏似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便赶紧恭恭敬敬地捧过婢女送来的茶,不吭不嗯地奉给了苏妙真。 苏妙真也被林氏这句话惊得不轻。接过卫照玉低眉顺眼送上的茶,觉得里头有玄机:她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媳妇,认识的各府子弟都少之又少,哪里就能给卫家的姑娘做媒了? 苏妙真瞅了眼林氏,见她比往常所见要更多几分殷勤,狐疑至极。喝了一口茶,再要开口夸卫照玉一声娴静温顺,忽地心里一沉:莫不是又来个惦记顾长清的了?就琢磨着怎么不动声色对林氏表示下——顾长清暂时不会纳妾一事,却听得碧纱橱外一阵响动,一个极娇俏的嗓音在外头响起:“嬷嬷,长清哥哥的夫人是不是也来了?” 苏妙真心起身一看,来人是个小姑娘,穿了身半旧的丁香色纳纱交领衫子,蜜合色马面裙,头上不过插了枝翠玉钗,在一干女眷间显得极是朴素无华,好在生得俏丽美貌,倒不至于太不显眼。而这来人身形虽也成了,但仍是个年不过十四的模样。 这来人见得她起身,三步跨做一步抢着过来,拉住苏妙真的手,惊呼一声,半晌才道:“长清哥哥好福气——嫂嫂竟是这般天仙的人物!” 苏妙真在这姑娘喊出“长清哥哥”前,就知道了这来人正是陈玫。 她心中起先有几分莫名的低落,因见陈玫言谈举止里天真烂漫至极,倒和许凝秋有几分相似,不由得就对这年方十四的陈玫心生好感,她朝陈玫一笑:“可是平江伯府的陈玫姑娘?” 陈玫嘻嘻一笑,急急点头,“正是呢。前儿长清哥哥跟我说,嫂嫂是个绝好的性子,要我以后见了嫂嫂,多和嫂嫂学学,不要整天不着调乱跑乱撞的。晚间我还听见堂哥讲,长清哥哥对他说——我在余容姐姐跟前也待了那么久,怎么竟没有学到些余容姐姐的半分超然气度——” 苏妙真听她提起陈芍,不由得一愣,下意识地要追问几句陈芍究竟是怎样的气度超然。陈玫却忙得捂住了嘴,一张俏脸上全是愧疚,瞅着她结结巴巴道:“那个,那个余容姐姐,是我舅舅家的——”陈玫似乎也说不下去话了,眼神闪烁,乱飘乱瞄,就是不敢和苏妙真对视。 苏妙真见陈玫惶恐,又碍着还有别府女眷在此,也只能全当不知“余容”是谁,暗暗一叹,换了个话题,说些金陵风物及闺中事宜。 略讲了会儿,苏妙真也没了兴致,懒怠应付陈玫林氏卫照玉几人,就在指点陈玫挨个见过各府诰命后,寻机坐到文婉玉身边,安安静静地吃着茶点。 巳时初刻,船外锣鼓大作,鞭炮齐鸣,文婉玉让人掀起了点纱幔,苏妙真放眼望去,见得是近百的筏子从极远处驶来,并不竞渡,反而在扮演台阁故事。 不知使了什么法儿,木筏不露出水面,上面用五彩缎匹及木头竹子搭建了树木亭台,每个木筏上都占了小儿女子,也都各自有个名目。或是杨妃春睡,或是水漫金山,或是阮刘访仙,让苏妙真目不暇接。 忽见得一水台戏扮的乃是过海八仙,手里都拿了法宝器物,汉钟离是个精瘦汉子所扮,手中不住地朝岸边挥着一把芭蕉扇,引得岸上人与船里人都笑起来。 蓝采和铁拐李张果老吕洞宾等人也自不消说,都惟妙惟肖,让人啧啧称好。而那何仙姑则由一窈窕女子所扮,站在硕大的荷花篮子上,远远望去亭亭玉立。 苏妙真越瞧越眼熟,不由自主起身出厅,凭栏望去。等那水台到了跟前,才反应过来这何仙姑是小藕官所扮,随即听得两岸百姓认出来小藕官,正轰然嘈杂叫好着,有人拼命喊着小藕官的名字,还有人拼命往河里扔花果,更有人恨不得扑到水里去,真个儿活似前世追星的狂热影迷。 苏妙真不由失笑,更有几分自得。 ——她那本《鸳鸯记》从四月二十八到现在,虽刚演了八折子,但因苏妙真撒钱私私去宣传,内容又曲折动人,早已惹得全城轰动,推着虹英班与小藕官名声更响,再度上了一层楼。 思及《鸳鸯记》,苏妙真忍不住瞧向了东侧的那艘画船,与这边所乘画船形制一样,只是再大些,二层同样是敞厅与碧纱橱的设置。 船里乃是各府的男人,她朝着东面走了几步,经过了碧纱橱,都能看到通向一层的雁齿扶梯,她抬眼望去,瞧见二层来往的婢女小厮,与敞厅里晃动的人影。 苏妙真凝神一听,但觉从那些丝竹弹唱、喧哗说笑之声中,她能分辨出顾长清温朗和煦、低沉有力的嗓音。 四月二十七虹英班首演那日,苏妙真央求顾长清陪她一同去看。顾长清去之前还以为她这是在给小藕官捧场,笑着应了下来,推了几件不大不小的公务就领她入了城。 -- 第324页 而戏台上的阳百户出场后,顾长清就沉默了下来,三楼包厢的寂静无声与大堂的轰然叫好形成了鲜明对比,以至于让苏妙真亦不敢跟他搭腔,更没好意思把话本递给他,向他坦诚安平居士的身份。 还是两人从山塘街的码头上船后,苏妙真才发现顾长清不知何时,差随从去求购了一本《鸳鸯记》。于是乎,就着傍晚的霞光,苏妙真忐忐忑忑地看着他把那卷簇新的话本仔细读过,一路都眼也不敢错地端详着顾长清的神色,更一路都苦思冥想地解读着他的每一丝表情。而一回官署,顾长清则去了书房,甚至告诉她不用晚饭。 苏妙真那会儿还以为顾长清介意她就是安平居士,当下答应后,也没让摆饭,自己失望而难过地靠着床发怔。默默寻思:若顾长清真的介意,自己还是得再撒个谎,让他觉得安平居士写《鸳鸯记》是看在小藕官的面子上,幸而她也备下了方案二,更和小藕官通过气…… 然而晚间顾长清回房,不等苏妙真撒谎,就在床前踏板处半蹲下身,低声问道:“妙真,这《鸳鸯记》和你先前告诉我的大佛寺一案有太多类似之处,而小藕官又和你走得近——你就是安平居士,是不是?” 苏妙真抬眼看了,龙凤金烛下,他的目光清明笃定,似水温柔,让人忍不住想要相信他依靠他。苏妙真心乱如麻,拽着床帏的璎珞流苏迟疑半晌,仍是点了个头。 可等她反应过来,终究怕他介怀,心中合计片刻,暗想大不了换笔名重新开始。苏妙真就垂了眼,拿出一副温顺畏怯样子,轻声道:“我只是以文字为乐,并不是,并不是……但,你若觉得不妥,或者会对名声有碍,我以后就不写了——” 可顾长清却包住了她的手,安抚道:“为夫并没有觉得不妥。你既然喜欢写这些故事话本,那就继续写,也别怕与名声有碍。” “想来这安平居士一事,以前都是问弦在替你张罗了——你别怕,以前既有你兄长周旋,如今就有我替你遮掩,你爱写什么,想些什么都随你的喜好。只一点——” 顾长清看着她微笑:“你不能在这上面太耗心力。” 苏妙真但觉不可置信。她先前设想过顾长清很有可能不会介意此事,但也没想到他接受能力那么强,不过两三个时辰就想通了——苏问弦都还差点毁诺不肯让她刊印话本呢! 苏妙真试探着问道:“你真不介怀?我这,其实也算牝鸡司晨了吧?你们男人不是都忌讳这个吗?” 顾长清哈哈大笑:“有你这样才华横溢又心性端正善良的娘子,我又什么可介怀的?妙真,你虽对我说只是一时闲暇的趣笔,但为夫晓得,你写得每一卷话本,里头都蕴了你想让世人明白的道理,是也不是?” “譬如《术士录》里不逊须眉的李县令之妻,《洗冤录》里务实变通的申大人……你这是想要以闲趣先引人心,再以正理化人愚痴。” 苏妙真再想不到顾长清居然一眼就看出来,她写话本最终的目的是想要行风化教育之事!当初就连苏问弦都是看到葛青天那个人物在话本中出现,才摸清了她的心意。 苏妙真讶异至极,顾长清扬眉一笑,扶着她起身出房,“听绿意说你没用饭,我进房前让厨房煮了点梗米粥,你陪我吃上一些……话说起来,为夫甚是喜欢你写的这数十卷话本。尤其是《洗冤录》——嗯,你能不能给为夫透露透露,你打算什么时候写第四卷 ?申大人究竟是被谁推下的悬崖?” 想到这几日顾长清时不时在她跟前,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来打探《洗冤录》剧情,却被自己赶走的情形,苏妙真“扑哧”一声,忍不住笑了出来。 胥门塘河上拂来的风渐渐大起来,但仍是温热舒适的。她将望向东船敞厅的视线收回,瞅向自己悬在裙摆处的银红条纱香袋儿,上面挑绣的比目双鱼纹样配色鲜妍,栩栩如生。 顾长清和别人就是不太一样的,只是不知,他究竟是怎么被教养长大的,性格三观竟与此地男子处处不同!想来是顾巡抚的功劳,朱氏心性冷淡。 身后厅里突地传来陈玫娇甜的嗓音—— “嫂嫂出身大族名门,又生得如此美貌,有句话叫才貌双全,嫂嫂在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上肯定是无所不通的了,我不会弹琴,正想向嫂嫂讨教讨教呢。” 苏妙真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 第164章 陈玫居然要向她讨教琴艺?苏妙真头皮发麻地转过身,悄悄往纱幔看去,里头的殷氏与林氏等女眷正出声附和着,都对陈玫说苏妙真本就是个才貌兼备的。而白纱后头隐隐有人从碧纱橱走进敞厅,似抱个长物出来,递给了陈玫。 苏妙真脑子一转,记起碧纱橱里的紫檀梅花短塌上可不就陈设了把焦尾古琴。登时跺足大恨,心中把为了附庸风雅而处处拿名士款儿的宁祯扬骂了千遍万遍。 因她听见陈玫拨弄琴弦试了试音色,更赞了一声“好琴”,苏妙真就越发慌张,低着脑袋蜷着身体,赶紧就从船尾往西,绕到船舱的另一面。她想从雁齿扶梯下到底层去。然而刚下两阶,忽地记起自己今儿本是要在各府夫人跟前出出风头的,怎能还没上阵,就先当了逃兵? 苏妙真扭头瞅着西边不远处的水纹流云雕梅花落地罩敞厅,听着厅内传来的断续琴声,犹豫了小半盏茶的时间,心道:且不说现在就是下了船,自己也无处可去。陈玫就算要讨教,也没有让她当场弹奏的道理。她只要把女夫子讲过的那些乐理知识在众人前背来,再去给文婉玉使点眼色,也就能蒙混过去。 -- 第325页 苏妙真立定主意,恰逢吴王府的婢女们捧了食盒上船。再看日头,见不知不觉间已然将近午时,而筵席一开,那她就更不用亲手抚琴弹什么高山流水了! 苏妙真心境稍安,吸一口气,理理鬓发,抬头挺胸,目不斜视地上船,向厅内走去…… 赵越北负手站立,眼见那女子的纤秾身影消失在白纱里,微微皱眉,琢磨着那女子究竟在为何事为难——以至于先在原地乱转半晌,又藏头藏尾地要躲下船去,却是个心虚至极的模样——但听得拂风带来的隐隐琴声和女眷们的说笑品评声,他渐渐有几分了然: 听盼藕说,她虽饱读史书学问深厚,但于琴棋书画吟诗作赋这几样才艺上,却都不太拿得出手。而当年妙峰山进香那夜和镜湖边的那个下午,他也是见过她因作诗行令而犯难的样子,和方才情状倒分毫不差—— 一样心虚气短,一样的落荒而逃。赵越北忍不住摇头一笑,瞅着手中瓷青杯盏,暗想道:如此看来,多半是对面画船的女眷们聚在一起品评抚琴,让她听了发憷,这才在外头耗了许久。 赵越北转身欲要回厅,却和表兄陈宣打了个照面,两人都是眉头一皱。陈宣简练而缓慢道:“鹰飞,方才那女子,是景明的正妻?” 赵越北摸不清他是和何意,但想起陈玫,便摇头道:“背影而已,如何认得出来?”陈宣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徐徐踱步道:“听说顾苏氏是世间少有的绝色,容貌、身段、、举止和气韵都是一流中的一流,方才那女子身影纤娆有致,想来就是顾苏氏。” 赵越北见他语气虽不涉狎,言辞却有不妥,就直截了当地挪开话题,提起了苏扬两地这段时日所生的大事,二人边走边聊,一同进到厅内。 苏州府的地方官员在见过宁祯扬后,都被引领到另一艘船上,故而这艘画船里,只是他们年纪相仿的五人而已。苏问弦和顾长清的棋局已然过半,赵越北走过去一看,见得黑子凌厉,白子稳固,仍是个相持之状。便笑着劝他二人几句,让顾长清和苏问弦另寻时机再下,不要耽误了赏看抢标竞渡的乐事。顾长清苏问弦从善如流,当即就让人封了棋盘,下船送到钞关官署去。 不一时,茶水又摆添了两回。宁祯扬双手一拍,让人将厅正中的八仙桌撤了去,换上花梨木海棠映月长案几和江水云纹红木圈椅各五张来。 宁祯扬身为主人,自然踞中。苏问弦赵越北居左,顾长清陈宣居右,四人对坐。婢女婆子们送上流水似的佳肴鲜果,数不尽的山珍海味,称得上是屏开孔雀,筵隐芙蓉,厅前叫来秀丽清音低吟浅唱,席间又招来妩媚戏妓劝酒作陪。 这七八个红戏美妓一进门,眼见得厅内五人各有各的英俊潇洒,华贵不凡之处,哪里能不芳心乱跳,都上前花枝摇飒地磕了五个头,殷勤地执壶斟酒,一一奉敬,互相使了眼色后,就欲要各自归座。然而没等她们落座,却见右一处的男子抬了抬手,屏退了上前伺候的巧月。 正中的宁祯扬见得此状,指了一人,淡淡道:“云香,你去伺候顾主事。” 云香乃是这八个女妓红戏中最貌美的,且因是闸南李老鸨一手带大的,吹拉弹唱无一不精,腹中也学了上千套时兴曲,素来被苏州城的浮浪子弟捧着护着,故而举止行动间也多几分从容自信。听了这话,便不慌不忙地款提湘裙,不紧不慢地轻移莲步,要坐到这身着靛青增城葛实地纱袍的顾主事身上。 然而还没靠近案几,却见顾长清放下酒盅,虽微笑着,语气却坚定不容反驳,他道:“祯扬,心意兄弟领了,但我这儿的确不用人陪。” 宁祯扬吃了美人送到嘴边的一盏雄黄酒,没甚表情问道:“怎么,嫌弃她生得不够好?” 云香听他二人这两句话,脸面当即就挂不住了。她瞥眼一瞧,见得其他姐妹都已然坐定伺候起来,斟酒的斟酒,夹菜的夹菜,捶背的捶背,立时粉面微红,咬唇下跪,也不管顾长清出声拒绝,蹭到顾长清身边,乜着媚眼,抓了顾长清的衣袖撒娇道: “顾主事可不能太偏心,和我一个妈妈的雨柳,顾主事都能赎了身去好生怜爱着,如何却不肯让奴伺候一二?却不是奴自视过高,奴在南闸行院里头,虽不是数一数二,却也强的过雨柳了!”话音刚落,云香只觉厅内众人的目光同时移转了过来。 赵越北正拿着镶金牙著,出神地夹着瓷碟儿里的红樱桃,连身边粉头的劝酒声都没听见,忽听这话,当即诧异抬脸,瞥向顾长清,拧起剑眉,下意识地欲要发问,却和对坐的陈宣目光撞了个正着。 他和陈宣是姑表兄弟,两人相熟已久,如何看不出陈宣正不露声色地打量着他,当下收敛神色,顺势转头,接过身旁粉头高擎递送来的琥珀盅,喝了一盏。但用余光瞥向一旁的苏问弦,等他发话。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苏问弦面上不但毫无怒色,反兴味地眯起眼来,慢条斯理问道:“景明,你给人赎身一事,真真可知道?” 语气里也没有怪罪质问的意思……赵越北更加疑惑,皱眉看向苏问弦。 他可是明白苏问弦有多疼爱娇宠那女子,否则他和爹娘也不会把希望寄托在她身上。当初他与那女子退婚后,明里暗里吃了苏问弦不少苦头,若非赵苏两家仍是结成了姻亲,他与苏问弦成了郎舅关系,即便还有慕家做共同的敌人,他和苏问弦也不会有几句话可说。 -- 第326页 而那女子还是个不爱争宠的性儿。人虽聪慧伶俐,到底心肠太软,又有几分懒怠散漫,并无行院红姐儿的心机手段。眼下她更尚未生子,顾长清若要纳妾,她待如何是好?苏问弦就没替她想过? 赵越北搁下筷子,沉吟想道:而本朝律令,文官无子,需到三十五岁后方可纳妾。虽说眼下已成一纸空文,但——赵越北正欲开口,却听得宁祯扬重重合上竹丝蜀扇,哼了一声:“怎么,你这是开了窍,准备抬人进后院了?” 宁祯扬掀开茶盅盖儿,吃了两口,眼皮也不抬地淡淡问道:“雨柳是谁?” “我从未想过抬人进府。”是顾长清斩钉截铁的回答。厅内众人不由得同时一愣。 随即顾长清失笑道:“祯扬,雨柳就是柳腰,你竟不知?妙真没告诉世子妃是她让我赎了柳腰出来?”顾长清思索须臾,摇头一叹,道:“有时她心思太细腻了。” 他这话一出,厅内众人都听得又是惊诧无比,又是一头雾水。 然而苏问弦是知道柳腰其人的,更深知苏妙真的性子,当下就第一个想通这里面的关节。明白多是苏妙真怜惜上了那柳腰,就让顾长清去赎人出来。她又一向考虑得周全,不愿让太多人知道柳腰的底细,以至于瞧不起对方。这才谁都没提,连对她那个文家姐妹都守口如瓶。 苏问弦不觉有些遗憾。年前他借着缉匪假公济私来见她时,看出她对顾长清不肯将那三个金陵女子收房一事颇生好感。后来二月底苏妙真去扬州,他又从她那儿套出话来,得知她看不惯后宅里三妻四妾是是非非,更不会喜欢妻妾成群的男人。 顾长清在这一点上,倒是合了她的要求。苏问弦缓缓将杯中菖蒲酒饮尽。 可真真她对恋慕顾长清的女子毫无芥蒂,甚至能施以援手,除了有她这人本来就心善的缘故,自然也有她对顾长清毫不动情的原因在。 苏问弦微微一笑。他推开扭身凑上的行院美人,朝顾长清举杯示意。不动声色道:“真真不是心胸狭窄的妒妇,你无须太过避忌。只要把握好分寸,她不会恼你。” 宁祯扬目光微动。赵越北夹起樱桃,他的余光看见顾长清也举杯回敬,道:“她心思藏得深,却也未必。”顿了顿,他似是玩笑,又似是认真地道:“我也不愿让她有恼我的机会。” 这话一出,厅里的人都微微变色。顾长清毫不动容将粉面羞红的云香遣退,又不动如松地自斟自饮了两杯,看在众人眼中,更是各有所思。 宁祯扬冷笑一声,道:“景明,你这也称得上夫纲不振了。”沉沉一笑,又道:“不过一介无知妇人耳——还由得她来做男人的主了?” 因听出宁祯扬语气里的讥讽不满,赵越北不由得侧目。他虽知宁祯扬素来不待见那女子,但也没想到当着苏问弦,宁祯扬居然也将这种不喜表露无遗。他目光一转,再度落到苏问弦面上,苏问弦果然微微沉脸,但只是夹起了身前案碟里的猪油夹沙粽,正慢慢吃着,一语不发,似并不想要替她辩白几句。 赵越北双眉微微一皱,欲要说话,却听顾长清道:“恪然,你对她太过偏见,妙真与一般女子,乃至男子都大为不同。”赵越北目光一扫,见顾长清虽面上带笑,但语音明显加重,听起来对宁祯扬的话颇有几分不满。赵越北低头凝目,看向碟中鲜红樱桃,咽回了到嘴边的话。 琴筝琵琶之声虽仍绕梁不绝,但厅内却因他二人的话而气氛凝滞了来。 * 男客船上气氛不佳,女客那边倒还称得上其乐融融。 苏妙真先是煞有介事地用女夫子所教乐理和前世知识唬住了众女,又借口她抚琴前必沐浴焚香,而避开了露丑的可能。同时不住地给文婉玉使眼色,文婉玉哪能不知,当即捧了她几句,只说苏妙真于琴技一道上深有造诣,但为着尊重风雅,轻易不在外面弹奏。 世子妃一发话,厅内人哪里还有质疑的,都捧着苏妙真说了不少好听话,苏妙真自然得意至极,更暗暗寻思着找机会还是得把琴艺练上一练,方不负自己吹的这通牛皮。随即文婉玉便让开宴。吃不一会儿,林氏推了卫照玉和卫若琼上前给苏妙真等诰命敬酒。 苏妙真要来盏茶代了过去。林氏和卫府都有求于她,也并不苦劝。但卫照玉卫若琼二人退下后,陈玫却笑嘻嘻地举杯上来:“嫂嫂怎么说也得喝上离娘敬的这一杯——前儿长清哥哥都受了,嫂嫂一定会我脸面的吧。” 苏妙真一听后半句,微微皱眉,但端详了陈玫的脸色,却看不出什么破绽,就道:“并非我不给妹妹面子,实在我酒量极浅。”陈玫睁大眼睛,再三劝了两句。苏妙真推辞笑道:“真的,我哪怕只喝上一杯都会犯晕,万一在这儿发酒疯了,可如何是好。” 陈玫遗憾叹气,怏怏欲要退下,转眼又一拍脑门,笑着给苏妙真斟了盏茶,亲自捧来,看着苏妙真吃了,这才作罢,退到林氏身边坐了。 不一时,又有人来报,说苏州城里来观渡的几十家富户士绅女眷想要上船,来拜见文婉玉及各府诰命。 若在往时,苏妙真第一个不乐意应付陌生人,但她嫌今日端午画船上来的女眷少,不够她出风头的,又瞧着文婉玉精神头很好,就鼓动着文婉玉把在外恭候的女眷们请了来。文婉玉也乐得凑热闹,就传内侍丫鬟将那些妇人引上船来。 -- 第327页 文婉玉苏妙真两人都是深居简出的。苏妙真因居城外钞关官署,更极少见苏州城里的女眷们,是以吴郡乡绅富户虽听闻顾主事之妻生得绝美,却没人见过。 故而当这些这些富商士绅的女眷们乍一瞧见这顾主事之妻,都是情不自禁地面露惊艳震撼之色,有见世面少的,甚至目瞪口呆到几乎口不能言的地步,还有人临告退时仍悄然打量她的衣着服饰,暗暗记下。 林氏在一旁瞧了,又觉好笑又觉可叹。瞥一眼端坐文婉玉身旁的苏妙真,这顾家夫人与先前数次所见的素面朝天不同,今日薄施了脂粉,越发显得她乌发红唇,风流媚致,艳美难描。 林氏看着苏妙真伸手揭了茶盅,略呷了一口,举手投足间也尽是脱俗嫣然的仪态。不由暗暗叹气,放下筷子。但觉听来的风言风语有几分可信。暗忖:想来赵越北一直没再议亲,的确仍是惦念着这个绝色美人儿了。那顾主事可也着实艳福无边。 苏妙真不知林氏正瞅着她乱猜测,应付完前来求见的士绅富户女眷们后,她又累又饿,恨不能躺下让人喂饭,但一听得隔壁画船上传来了丝竹弹唱之声,也没了胃口——隔壁船上定然去了不少戏子名妓。心想这不用说,自然又是宁祯扬在尽东道主之谊。 苏妙真腹诽片刻。突见文婉玉手腕一抖,一碗血燕就被她撒到身上的正红如意百子千孙纹马面裙上。文婉玉笑着起身离席,说要更衣,朝苏妙真道:“妙真,得劳你过来搭把手。” 苏妙真忙得搀了文婉玉进到碧纱橱。环儿放下帷幔,挡去碧纱橱与敞厅的过道,佩儿开了衣箱取出一套玉色妆花纱衫子与石榴红五瑞花草纹百褶裙,服侍着文婉玉换上。 文婉玉出神须臾,忽地开口吩咐道:“让人送水上来,我洗把脸。”环儿佩儿忙又取出脂粉奁,并喊人下船去拿水。不一时,另有两个小丫鬟端了盆水送进,欲要跪下,文婉玉挥了挥手,直接打发她们出去。 苏妙真小心地用帕子护严文婉玉的玉镯戒指,正瞅着文婉玉擦脸,文婉玉扭头看她,叹口气道:“方才你和何百万的娘子说话时,我冷眼瞧见,陈玫一直在打量你。前儿晚上,陈宣带这姑娘来王府谒见时,我和她也略说了几句话,得知她自幼父母双亡,算是在陈芍身边长大——那陈芍,不是和顾主事有过婚约么?” “而这陈玫,我直觉着总有几分不对劲,看着天真可爱,内里的心眼却未必少,只是面上让人挑不出她毛病——她今天对顾主事的称呼,可着实亲热的紧……”文婉玉突地住了口。 苏妙真心里咯噔一下。文婉玉和她姐姐苏妙娣有几分相似,都是性情温柔大方,但内有城府的女子。所不同的也就是文婉玉更清高心软,也更无欲无求。 文婉玉虽然拢不到宁祯扬的心,但在后宅上能耐可也一点儿不少,否则宁祯扬不会如此尊重这个正妻。是以文婉玉既如此说,多半是确乎出了些端倪。 原来真不是她的错觉么。苏妙真有点心乱,拧着帕子也不知该如何说话。 见苏妙真久不吱声。文婉玉就有些恨铁不成钢,戳了戳苏妙真的脑门,低声道:“可别告诉我你半点没看出来。”苏妙真抬起眼,道:“我是觉出来了点儿,但又疑心是自己多疑,可你都这么说了,那显然是有几分意思了。” 因听文婉玉问了句“那你打算如何办”,苏妙真下意识答道:“能怎么办,走一步看一步呗。” 却听文婉玉嗤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她一个平江伯府的庶女,真要进了顾家,你觉得能是个普普通通、安安分分的妾室?” 顿了顿,文婉玉冷笑一声,道:“陈宣来苏州,借的是拜寿的名义,可他和这卫指挥使府却没有任何血亲关系,若说不是别有所图,谁能信?更何况,他本也不需带一个堂妹出行。虽说陈玫好歹也是勋贵出身的姑娘,似是不能做妾——” “但别忘了,一来她不过是庶子所生的庶女,据说生母还是个乐户,二来她父母皆亡,好一点的门户哪肯娶她做正妻?三来平江伯府也已没落不少,未必讲究……陈宣就是将这个妹子送进顾家做妾,别人又能说什么,甚至还会觉得这是平江伯府重信守诺——宁可填个姑娘到顾府做妾,也要完成父辈之间定下的姻亲。” 苏妙真沉默。当年她在棋盘街大火见过陈宣一面,知道陈宣能屈能伸,而后来又听苏问弦提过几句,晓得此人为光复平江伯府祖上的荣耀,甚是不择手段。若他打定主意要塞个庶妹进顾家,可不好应付。更别说陈玫未必不愿——顾长清本是个惹人倾慕的绅士君子,苏妙真就算在前世,也几乎没见过比他更好的男人。 苏妙真越想越头疼,只轻声道:“车到山前必有路,陈宣不一定就是做的这个打算——再说,就算平江伯府真愿意嫁,夫君也未必想娶啊,陈玫虽生得好,但夫君他可半点不好色。” 说着说着,苏妙真也有几分不确定。顾长清是不重色,可这人念旧情,万一为着陈芍,他—— 苏妙真忙得摇头,把这想法甩了出去。 文婉玉不知她心虚,听得苏妙真的后半句,点个头赞同地说了几句。环儿佩儿见她二人悄悄说完秘事,就从墙角转身上前,伺候着文婉玉擦脸换衣。苏妙真正给文婉玉戴璎珞领约,忽听一阵鞭炮锣鼓响声,外厅里的夫人姑娘们嗡嗡的说话声大了起来。 -- 第328页 二人走出,还没出声问过,陈玫极为识眼色地上前解释,笑道:“是午时将到,水台戏再有一轮,就要争渡抢标了,说要来回比六圈,然后抢标呢。” 苏妙真一听,立时来了精神。文婉玉也忙吩咐婢女将纱幔全部揭开挂起,留出空旷视野。 两刻的时辰,只见得远远的河面上划来九条雕甍朱槛的龙船,其实看不太清,如小点一般。只听得呼喝声震天破地,你争我抢,互不相让。 苏妙真眼瞅着那九条龙舟越来越近,这才发现龙舟都高过一丈,扎着五彩绸缎,又制了伞盖旌旗装饰,船末龙尾高高翘起,每艘船上约有三十六人,乌压压地挤在一起划桨,奋力争渡。 苏妙真看得目不转睛时,突地。王府一内侍蹬蹬地上船进厅来,给诸位诰命女眷唱喏行礼后,抹着汗对众人道:“回世子妃娘娘,世子爷让人送标来了,若有哪位奶奶或小姐想要放标下河,这会儿就能下去。别家的船都被驱逐到半里以外了,不会有闲杂人等窥得夫人姑娘们的容貌。” 文婉玉笑着点头,转头问众人里有无人想要下去放标。卫若琼头一个应声,陈玫也忙说乐意,殷氏林氏两个年轻些也愿要去。 苏妙真因和文婉玉说了几句话,耽误片刻,正也要拿眼纱,去到一层甲板。却见得在厅外等候的那内侍进来,在她和文婉玉跟前打了个千儿,低声道:“顾夫人,顾大人请您到隔壁画船上去见见几位大人。” 苏妙真闻言一惊,抓紧眼纱,瞥了眼已有酒意正聚在一起说话的张氏等人,倾身奇道:“让我过去露面见夫君他们?这怕不成体统吧,你莫不是听错了。” 内侍面上也有几分疑惑,挠了挠后脑勺,道:“小的没听错,的确是顾大人亲口说的。”因见文婉玉和苏妙真互看一眼,露出疑惑神色,内侍忙补充道:“当时是陈大人在说——他和赵大人一个在金陵,一个在宣府,都没能喝到顾大人的喜酒,甚为遗憾。故而不当斗胆,想请新嫂子出来拜见一番,才足见与顾大人的亲厚之情——顾大人听后就答应了。” 苏妙真一听顾长清是被陈宣所劝,立时皱眉,摇摇扇子,硬邦邦拒绝道:“你去回复,就说我吃了酒正心里难受,不能去拜见陈大人和赵大人,改日再说。” 这内侍犹豫片刻,待要转身离开复命,却被文婉玉叫了住:“等等——”苏妙真听得文婉玉附耳轻声道:“顾主事既然提了,你就别落他脸面。” 苏妙真不免委屈,待要反驳说她自己也要面子,却听文婉玉道:“陈宣究竟是不是想要把他妹妹送到顾家,你大可趁机提两句,再观察观察,别落了被动。再者陈宣与顾主事以前也甚为相厚,论道理你也该去拜见一番。且苏运同也在,你就是去了,也称不上失体统不尊重——” 文婉玉似笑非笑地将苏妙真上下打量一眼,极低声道:“你今儿打扮得如此出挑,不就是想给顾主事长脸么?合该让赵越北瞧瞧他失了个怎样的璞玉。” 苏妙真失笑。文婉玉又悠悠引诱道:“当然,最要紧的,还是得让陈宣明白明白,顾主事已然有了绝色的正妻,寻常的庸脂俗粉,可别妄想抢了顾主事的心……。” 因有女眷要来,厅内重新布置过,赵越北和顾长清互换了位置,与陈宣坐到一起。王府下人在敞厅间横垂下一挂翡翠疏帘,将西北隔开两边。西面帘外,铺下红毡绣毯,作为拜见之用。西面帘内,也是顾长清与苏问弦间,设下一席新酒,是预备给来的女眷的。 赵越北看见苏问弦慢条斯理地把玩着一端午香囊,似半分也不在乎那女子过来抛头露面的事,更也没想起陈宣曾在棋盘街大火中见过那女子一事,不由心生奇异。 他目光一移,顾长清则若有所思地抚弄着一墨绿绫回纹锦销金方胜汗巾,亦有几分出神。而宁祯扬则正面无表情地吩咐着两名婢女,让她们在西面帘前好生伺候听命。 赵越北看向身旁正喝着绍兴酒的陈宣,犹豫片刻,低声道:“苏——顾夫人与你我曾有一面之缘,马上你若见了她,还得当初次会面才是,别让顾长清起疑心。” 见陈宣皱眉沉思,赵越北叹口气,欲要明说,却忽听得厅外传来了簌簌之声,他下意识地转头去看,两个导引前行的婢女内侍先跨进厅来,随即是那数年未见的女子款款而入。 赵越北这才看清,她穿的是一身出炉银緾枝莲纹广袖扣身妆花纱衫,与绯色花蝶同飞窄襕马面罗裙。 这人雪腕上笼了翠玉压袖,湘裙边垂了明珠禁步。挽着苏地时兴的牡丹头,鬓边玉簪微缀,髻旁金钗低斜。容色依旧绝艳,更比昔年添了几分妖娆绰约。 她转身敛裙,微微笑着:“赵大人万福。” 第165章 赵越北下席。虚虚去扶,登觉那纱衫下的肌肤香软滑腻,立时松手,欠身下拜。却听这女子轻轻笑道:“这可折煞妾身了,大人请起。” 赵越北低头道:“夫人受礼。” 两人相让一回,赵越北强自宁定心神,方抬眼看向这女子,指向陈宣,平声静心道:“顾夫人,这是赵某的姑表兄弟陈宣,如今的平江伯。” 苏妙真在进厅前就注意到了陈宣,此刻听得赵越北出声介绍,便也正大光明地打量了这陈宣一眼。当年在棋盘街大火中,她因是在室女子,不好看陈宣的长相,故而只记得此人他生得身形高大,两颊削瘦。 -- 第329页 这回仔细一看,苏妙真发现他鼻梁挺直,颧骨略高,人中微深。气质坚毅深邃不说,更有一种阴冷。 是个不好得罪的人物。 她便福身施了一礼,婉声道:“妾身见过陈大人,陈大人万福。” 陈宣微微提唇,客气一笑:“弟妹多礼,宣受之有愧。”就亦是离席,深深还礼,处处周到,让苏妙真不由惊奇。 暗想道:这陈宣表现得怎么像是没记起她似得,更半句不提棋盘街大火时的事儿——他既然有意塞个妹妹进顾家,难道不该趁机挑拨一下顾长清和她的夫妻感情么? 苏妙真只觉奇怪,忽地余光瞥见苏问弦正看着她,见她望来更挑了挑眉,便心中明了,知陈宣这是碍着和苏问弦有所来往,不想得罪苏问弦。她心中一定,接过丫鬟端进的茶,双手捧起,一一递与陈宣赵越北,这才归席。 * 赵越北喝了口六安茶,听陈宣道:“她竟是当年棋盘街大火那晚的女子,你既然早知,怎么没提前知会我?” 赵越北道:“又不是要紧事,再者,我也料不到顾长清会答应让她出来见人。” 陈宣意味深长地瞥他一眼道:“确实,这顾苏氏如此绝色,顾长清居然也舍得让外人看见,就不怕被人记挂后弄到手,闹出不妥来。” 赵越北听出这里面的机锋,登时皱眉道:“她为人谨慎清白,平常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会有任何不妥。” 因见陈宣不言语,赵越北也便不再说话。他自顾自将茶喝完,目光扫过翡翠疏帘,隐隐绰绰地看见那女子盈盈侧身,低声与苏问弦说着话。片刻,或是苏问弦哪句话犯了她的不喜欢,让她不满地扭头。鬓上凤翘垂符金钗随着她的动作轻轻一颤…… 赵越北收回视线,深深吐了口气…… 翡翠疏帘内置下的席面也是五碗八碟的十三红,有樱桃、枇杷、萝卜、苋菜、火腿、炒虾、蹄肴、黄鱼、鸭蛋、鸭子、猪肝和鳝鱼。 苏妙真坐定后吃了几颗樱桃,因还生气顾长清听陈宣的话把她叫出来,一句话也不理顾长清。但又好奇,便用余光看着。瞧见顾长清身前案几上的酒盅只有一只,和陈宣赵越北席前的三两只琥珀杯不同,起先一奇,随后略略一想,不由得松了绞帕的手劲。 她自以为不动声色地抿唇一笑,还要扭头和苏问弦说话——争论席面上的鸭蛋到底是不是出产高邮——却见得顾长清正看着她微笑。 更替她斟了一盏茶,含混低声道:“妙真,你不用看了,我的确没要人伺候——不信,你可以问问问弦,让他还为夫一个清白。” 苏妙真面上噌得一声就红了,也忘了自己已经决定要和顾长清赌气,坚持半天不跟他说话。当即轻轻呸了一声,嗔道:“谁疑心你的清白了——你们在外应酬,就是叫人在席间伺候斟酒夹菜,也是常事。” 顾长清只是微笑,苏妙真越发不好意思起来,只能故作轻松地喃喃道:“再认真说起来,这五人里头,也就你是个坐怀不乱的柳下惠!我有什么信不过的。” 也不知怎么回事,顾长清在她跟前大体上虽仍还是沉稳温和的,但这几日却时不时跟她开些玩笑,让苏妙真从一开始的新奇有趣到如今的招架不住。 自己就不该对他承认安平居士的身份,让他晓得她就是写了《笑府录》的人! 苏妙真暗暗撇嘴,忽然,对面陈宣道:“景明,弟妹果然如传闻所言,不但国色天香,更德行温良,举止典雅——你这福气却也是世间罕有,今日得见弟妹一面,实在三生有幸。” 苏妙真一怔,不意陈宣如此夸赞自己,待要谢上两句,顾长清已然朗声笑了起来,道:“确实,我自己都料想不到会有此等洪福,拙荆岂止是容貌德行冠绝人世,她的见识眼界可不比任何男人少上半分。” 他这两句话让苏妙真听得满面通红,坐也不是动也不是,心想顾长清一贯谦虚沉稳,怎么这会儿反而王婆卖瓜,给她戴起高帽来,不知道她会害羞尴尬么! 就没答苏问弦的问,扭头瞪顾长清一眼。 陈宣赵越北等人却很给面子地附和了顾长清的话,让苏妙真越发坐立不安。 又在帘内坐了须臾,只觉有人在若有若无地打量她,她从缝隙往外看去,见得乃是陈宣,正若有所思地把玩着手中酒盏。陈宣似注意到她的目光,朝她隐约一笑。 陈宣道:“我敬弟妹一杯,聊以作谢。”她心中一诧,略微一想,知道陈宣这是在为当年棋盘街的事感谢,欲要出言拒绝,见得赵越北也让人满斟一杯菖蒲酒,使人用托盘端进来。不由得心中叫苦,她不太能喝酒,就连除夕元宵都只尝上一口,可此时若不喝这两大杯酒,岂不落了顾长清的脸面? 苏妙真暗暗发愁,正要捏了鼻子喝掉,顾长清伸手一拦,朝陈赵二人道:“我替拙荆带了。” 他倒也不等陈宣赵越北二人出声答应,直接就利落喝掉那两盅酒,更朝苏妙真安抚一笑。 苏妙真回望他一眼,抿唇一笑,心中怨气渐消。看向帘外解释道:“妾身并不善饮,就辞了这两杯——还望赵大人、陈大人恕罪。” 赵陈二人颇为识相,没有苦劝,苏妙真越发满意,默默盘算着怎么把话题往陈玫身上引。 然而没等她想出来开场白,四个花枝招展的戏子进得厅内,却也没往赵越北等人跟前凑,反而跪在她跟前夫人长夫人短,更不等人说话,抱着琵琶筝弦就弹唱起了一首南曲《合笙》: -- 第330页 “喜得功名遂,重休提携。荷天天配合一对儿,如鸾似凤夫共妻。腰金衣紫身荣贵,今日谢得亲帏两情深感激……喜重相会,喜重相会,画堂罗列珠翠。欢声宴乐春风细,今日再成姻契,学效高飞,如鱼似水。笑吟吟庆喜,高擎着凤凰杯……呀,象板银筝间玉笛,列杯盘,水陆排筵会。状元郎虎榜名题,我则见兰堂画阁列鼎食,永团圆世世夫妻……” 苏妙真颇有点尴尬羞赧,只低头吃着点心水果,谁也不敢看,好生熬过到结束,忙让丫鬟放赏。见这四个戏子喜之不迭地磕头谢恩,苏妙真松一口气,却听外头有人大声喊道“抢标了抢标了”。 始终沉默的宁祯扬第一个起身,他身份最高,一时间众人也都纷纷出厅,要去往一层甲板近距离观看抢标。 苏妙真本欲和顾长清一道出去,半路却被苏问弦叫住。她瞥一眼先行跨出门槛的顾长清陈宣等人,又瞅一眼空落落的敞厅,忙催苏问弦抓紧时间,苏问弦却慢慢问了《鸳鸯记》和小藕官的事。 原来因《鸳鸯记》在苏州城大红,席间的戏子就有人提了起来,更唱了其中一段,这才让苏问弦晓得了。 苏妙真先前想着苏问弦在端午这回最多待个五六天,就没跟他提这事儿,却不意还是阴差阳错露了馅。 “你贸然用安平居士的名号与一个下九流的戏子共同编戏,已然失了身份。更用杨乔氏的经历为蓝本,真真,你可知,这戏一旦传到扬州,难保杨千户不会恼羞成怒继而追查,更难保不会查出你来——真真,你就不怕人知道?” 苏妙真见他沉脸,也有几分心虚。忙拽了苏问弦的袖子柔声柔气地撒娇求饶,半晌,方道:“别说小藕官姑娘不晓得我就是安平居士,就是晓得后泄露出去,我也不怕什么杨千户呢?有哥哥护着我,他哪敢张扬出来?” 苏问弦神色稍缓,伸手摸了摸她的鬓发。苏妙真和他朝夕相处了三年有余,如何不知这是心软的征兆,忙再腻声哄苏问弦几句,见他神色大好,方推他一起出去。 没走两步,却见苏问弦的目光移回某处,苏妙真不解其意,顺着他的视线去看,看到苏问弦所坐左席上的一个琥珀杯。 苏妙真犹然不解。正思索着怎么回事,却见苏问弦转过眼来,居高临下地捏了捏她的脸颊,漫不经心却又莫名危险地看着她,道:“方才你说,这厅里只有顾长清一个人是正人君子,我没听错吧?怎么,哥哥在你眼里,难道就及不上顾长清?难道是酒色之徒么?” 话音一落,苏妙真立马明白过来,颇为无语地白了他一眼。苏问弦居然跟她计较这事儿,也太闲了。 想了想又觉好笑,心道苏问弦在这方面可还真比不上顾长清。但苏妙真哪里敢说,只能强忍笑意,诚恳摇头:“怎么会,我晓得哥哥和夫君都是世上少有的。”摇着苏问弦手臂,好声好气地赔礼道歉,说了几句好话。 突地,厅外传来一声大喊—— “有姑娘落水了!” 登时,呼唤声锣鼓声喊叫声响彻河面。 苏妙真陡然一惊,忙往外走去,扶着阑干,瞥眼一瞧,只见林氏殷氏卫照玉卫若琼等人都在隔壁画船的甲板上乱作一团,软倒的软倒,惊呼的惊呼,却独独不见了陈玫! 河面上扑腾了上百被放标的鸭子和五彩葫芦,更有个人影在水里翻沉,交领纱衫的丁香色在河中格外显眼。而九艘龙舟在不远处盘旋环绕,划来划去,却不敢近前,更无一人下水相救! 霎时间,苏妙真就明白过来——陈玫是大家女子,这些粗汉不好相助! 苏妙真心焦不已,唯恐不谙水性的陈玫落水丧命,忙提裙下扶梯,然而刚到扶梯中间中间,却听得“扑通”一声,有人纵身跃入河中。她下意识地松了口气,待要喊人扔绳索扔木板过去帮忙,还没出声,话就堵在喉咙里—— 是顾长清俯入水面,似梭子般迅捷地泅渡到那抹沉香色附近,将上下沉浮的陈玫单手托住,正奋力往大船游过来。 午后的日头太烈,似乎整个世界都慢了下来。 她木愣愣地站在原地,瞧见陈玫在水花中紧紧搂着顾长清的肩膀,若小鸟般柔弱依人;而顾长清则背着陈玫,一鼓作气地拉着绳子攀爬上船,如高山般坚定可靠…… 她亦看见两人爬上甲板后,陈玫身上的半旧丁香色交领纳纱衫正滴滴答答地落着水,顾长清所穿的靛青增城葛实地纱袍也皱皱巴巴地近报废。 顾长清小心拧着那条墨绿绫回纹锦销金方胜汗巾,似要擦脸;陈玫则“哇”的一声,钻入顾长清怀中,放声大哭起来:“长清哥哥,我好怕……” …… 苏妙真被太阳晒得头疼,她听见自己无意识地发问:“三岁不同席——哥哥,是不是有这句话来着?” 苏问弦揽她入怀,温柔宠溺地抚着她的头发,在她耳边平静森然地陈述了一个事实:“真真,男女授受不亲——景明既然在大庭广众下救了陈玫,他就得娶她。” 她垂下眼,瞧见甲板上赵越北,宁祯扬,还有陈宣三人同时抬头,正往扶梯处看来。 但唯独没有顾长清。 于是苏妙真移开目光,镇定地“嗯”一声,轻轻自言自语:“我都明白的。”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今春难来的地雷。 -- 第331页 ,在这个倦怠期,我的目标是不断更,别的暂时管不了了。然后突然发现评论要过1000了,里程碑的进步啊! (还有一件事,如果app看不到旧章里的新添部分,清除缓存从文章目录点重新进去就可以了。) 第166章 看抢标时,陈家的姑娘落水受惊,卫家的姑娘中暑晕倒,吴王府世子妃还险些动了胎气,又有两拨人因竞渡撞船而上岸斗殴——吴郡的端午争渡就在鸡飞狗跳中落下帷幕。 苏妙真听闻文婉玉滑了一跤,再管不上陈玫,更不过问候了两声卫照玉,知无大碍,也没去看,就提心吊胆地直接去陪文婉玉,两人回了吴王府。 她坐在隔间看着几位大夫轮流诊脉,得知文婉玉但并无大恙,喝上几副安胎药就好。她这才松了口气。又忙亲去盯着人煎药。 酉时过半,斜阳从水绿香云纱中筛出点点霞光。 环儿佩儿等婢女婆子在正房内外忙进忙出,或是拿冰,或是煮茶,或是拾掇引枕,或是送水。文婉玉正靠在拔步床前慢慢喝了口水润喉。她见得苏妙真亲自端药进房,忙指了环儿迎过去接住。 苏妙真拿了一春凳,坐到床前,瞅着文婉玉喝了碗里的安胎药,忙递一碟糖渍腌梅到文婉玉跟前:“吃两颗去去苦味儿。” 见文婉玉吃了三粒,还滚落了一粒到衣襟处,苏妙真又忙抽帕子替她擦了擦,同时摇头道:“你很该赏一赏环儿,不是她力气大接着了你,谁晓得后果如何?话说回来,好好的怎么就滑了一跤?” 文婉玉点头应了两声。然后抬手屏退房内伺候的丫鬟婆子,对苏妙真道:“你以为是为什么?我在厅里与张氏等人说话,听人说有姑娘落水,就立时心知不好,急急出去看,果不其然,还真是陈家那小姑娘!” 文婉玉微微冷笑,素来温柔美丽的面庞上也有了几分寒意,“陈玫这算盘打得太精!当着众人的面让顾主事给救了不说,还衣衫不整地钻到顾主事怀里哭天抹泪,不知道的看见了,还以为她才是顾家主母!更不要说,眼下她这可就只能嫁进顾家了——着实好算计,好手段!” 顿了顿,文婉玉看着苏妙真叹一口气,道:“她心机不少,若真嫁进了顾家,只怕你的日子不好过,若是眼下有法子把她拦在顾家门外,就好了。” 苏妙真笑容一滞,勉强道:“陈玫怎么会是故意的呢,婉玉你想想,一来没有人会为了去做妾而拿自己的性命冒险,二来她怎么就能笃定下去救人的会是夫君他呢?想来陈玫只是一时贪玩,才不慎落水,哪有那样许多弯弯绕绕。” 文婉玉秀目一眯,道:“船上五人中,世子爷是何等身份,怎会下水救人?你哥哥更不必说,他那样疼你这个妹子,只要有你在的场合,他可只会陪在你身边,哪里会去管别家的姑娘怎样……” “赵越北倒有可能,但谁不晓得自从镜湖的事儿后,他对任何一家姑娘都是避之唯恐不及。赵越北他连贵妃的侄女都不肯娶,如今又没有正妻,若是他救了陈玫,陈玫岂不就借机做了宣大总督府的正头娘子,他又不是傻子,怎么会蹚浑水?” 苏妙真低下脸。 “再有就是陈宣和顾主事,若陈宣和陈玫先前通了气,当然也就不会下手。唯独顾主事不一样,他曾与陈玫的姐姐有婚约,品行更不消说,陈玫或许就是料到这两点,才愿意冒险。”文婉玉缓缓说完,看向苏妙真,神色担忧,“她若只是一时贪玩,那也就罢了,横竖就是抬进顾家当个贵妾,大家姐姐妹妹平平淡淡地过日子就是。” “可这事若是她一手策划,那此女的心机手段可着实让人叹为观止——一个连自己性命都能拿来冒险的姑娘,一个摸准了顾主事性情的姑娘,一个亦然出身勋贵的姑娘,换做是我,都不能担保压制得了她!你就更不用说了,妙真,她嫁进顾家后,你绝不是她的对手……” “既然拦不住她嫁入顾家,妙真,你得早做防备:要么等她进了门打发她去金陵,要么提前在子嗣上做文章——”文婉玉略略吸气,似下了很大决心,附耳对苏妙真低声道,“你若狠得下心,我就能在这上面帮你一把,先替你除了后患……” * 苏妙真反反复复地想着文婉玉的话。这世名节为大,陈玫落水后被无亲无故的顾长清相救,那就只能嫁进顾家为妾。若顾长清不愿意娶她,那或许还有周旋的余地,可若是……苏妙真倚靠在马车油璧上发怔。 陈玫并非没有兄长,顾长清若稍稍冷静一些,就能想得到陈宣也在,其实不需他出手——故而要说顾长清不在乎陈玫,她却也不信——顾长清对陈玫该是没有男女之情,但他念旧念情,是个绝好的男人,为了陈玫的名节着想,也许并不介意娶了陈玫。 毕竟当初他也不喜欢她,可仍是娶了她。 车轮轧过石板的“轱辘轱辘”一声更比一声响,听得苏妙真心浮气躁。 摆手让一直默默地给她捶着腿的侍书停下,苏妙真扭头吩咐蓝湘道:“问问是不是到卫指挥使府门前了?”蓝湘忙得提声朝车外喊了几句。 敖力在外恭敬答道:“还有半条巷子就到了,要小的现在差人去叫门么?” 晌午兵荒马乱的。陈玫卫照玉都被送回卫指挥使府看病,陈宣赵越北也跟着回去。因斗殴里头的人有巡检司的兵丁,顾长清就匆匆去了府衙。 -- 第332页 而苏问弦陪她在吴王府待了半日后,突被陈宣遣来的人请去了卫指挥使府,故而就留下了身手高强的敖力。是以苏妙真也提前遣散了钞关的巡役和顾家的护卫,让他们回去过节,单让敖力跟着往卫指挥使府来。 苏妙真沉思片刻,扬声道:“算了,不去指挥使府了,去府衙——不,直接掉头出城吧。”话音刚落,就听侍书犹豫忐忑地劝道:“姑娘,论礼——再说,三少爷还在指挥使府呢,咱们不等了么?” 苏妙真摇头一笑,道:“卫家五姑娘是中暑晕倒,陈家姑娘是呛水受惊,这会儿怕都吃了药睡着呢,也看不到人,让人送份礼去探探也就够了。至于哥哥,既然他是被陈大人叫走,想来有事,多半是为着粮漕盐漕——总之,一时半会儿他也走不了,我先回去吧。” 便掀起车帘一角,欲要亲自吩咐在外等候的敖力,然而话没出口,却瞧见街角拐弯处走出一男子,身后跟了抬运名贵花草的小厮,往卫指挥使府的方向而去,这男子一回头,两人便撞上视线。 * 赵越北快步走到马车前,还没立定,他忽想起“男女大防”四字,便撩开品蓝雷州葛实地纱袍的衣摆,后退五步。这才欠身低问:“苏姑——顾夫人可是来等苏运同?” 见眼前女子点头不语,面上更似有郁郁寡欢,赵越北不由得想要出言,好宽慰她一二,然而正筹措着言辞,却察觉她的视线往他身后看去。她轻声赞道:“这金边蓬莱紫开得真好,果然是花中祥瑞——想来千金不止吧?” 赵越北微微一怔,见她目光专注流连在那几盆花草上,便道:“夫人若喜欢,赵某让人送往官署几盆就是,全做舍妹之事上的谢礼……” 这女子眉眼一抬,略有惊诧看他一眼,方失笑道:“赵大人,妙真可不是在索要财物!” 赵越北见她误解,立时道:“苏姑娘若不愿收,也可随时来赏玩一二……但还请切勿多疑,赵某未曾做此想,只是舍妹一直以来都得夫人照拂,赵某感激不尽……” 这女子长睫一颤,点了点头应下。然后笑道:“赵大人着实太客气了。其实嫂嫂的事,不需大人嘱咐,妙真也会尽心竭力。” 她稍稍歪了头,笑了一笑道:“听嫂嫂说,她送我的小红马是赵大人从宣府千里迢迢弄回去给嫂嫂的,倒阴差阳错便宜了我……是了,我恰好有事想问问大人,小红马一到天热就不爱动弹,这是怎么回事,还有还有……” 赵越北低下头,慢慢将那千里良马的习性与她细细分解,正说到饮食草料时,却听见远处有人唤了她一声: “妙真?” 来人语气一扬:“赵越北?” 赵越北余光一扫,来人是这女子的夫君。赵越北再度后退三步,给大步走来的顾长清让开了位置。 “妙真,你怎么想到来指挥使府了?” “夫君,你怎么想到来指挥使府了?” …… 次日,五月初六,是宁祯扬的生辰。 顾长清苏问弦一大早起来,都去了吴王府,苏妙真被害怕被文婉玉问她的打算,但为着看看文婉玉的情况,还是也去了。不出她所料,文婉玉仍是再三逼问她的想法。 苏妙真着实无奈,便和盘托出:她也没办法预先设定年仅十四的陈玫是心怀叵测的坏人,进而下手做文章。还是走一步看一步、再加观察的好。陈玫若真犯到她的底线了,那定然要处置,但不该现在就动手——总归顾长清不可能是宠妾灭妻的人,她不必太早忧心。 文婉玉连骂了苏妙真三声不争气,只让苏妙真大感委屈,反驳说既然文婉玉对吴王府的小妾们都挺好,更也没争宠,那就不该反过来说她不争气。 结果文婉玉却道:“你我的情形可不一样,不说王府里没陈玫这般聪明有心计的,就一个滴珠,身份却低微,更生不了孩子,哪里翻得起大浪,我自然不用薄待她们,你这样养虎为患,岂不是给自己挖坑?再说了,顾主事和你的感情那样好,跟我和世子爷又不一样,你舍得让人分了你们夫妻的恩爱?” 苏妙真没法说话,只能苦笑,千方百计地把话题转移开。好在宁祯扬很快遣人过来,请文婉玉和苏妙真入席用饭。 苏妙真吃罢饭,因怕文婉玉仍要来劝她早早对付陈玫,便只看了场耍绳戏,就借口头晕进厢房睡了。 待到五月初八,正是卫指挥使府老太君的寿辰。卫指挥使府大大门前车马簇簇,宾客如云。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shineyale的长评,长评里把有些我没明着写的地方挖掘得很深入,^_^ 还有,谢谢鸽子的地雷。 明天晚上争取8点更,人还是要有目标滴。 第167章 因是卫老太君七十大寿,故而卫指挥使府就自从五月初八到初十连开三日的大筵。分东西两院,东院请男客,西院请女客。 因夏氏林氏提前递了消息过来说有事相商,苏妙真便是最早到的女眷之一,辰末时分就在指挥使府的二门落了轿。 先在前堂吃过茶见过礼,卫老太君便吩咐林氏先在外头张罗着,拉着苏妙真的手进到了后头花厅里说话。卫老太君和夏氏拐弯抹角了许久,苏妙真才听出她们的用意原来是想要让她做个媒人,说服苏问弦娶了卫照玉,好让赵盼藕日后有个依靠。 -- 第333页 苏妙真大为震惊,心中不住嘀咕,想怎么会有人愿意让自家的女儿出去做妾,哪怕是庶女说出去也不好听。 却不知一来,卫老太君只有赵夫人一个尚在人世的女儿。二来,卫照玉的生母进门后曾有一段专房专宠相当风光的日子,让夏氏和卫老太君极是厌恶卫照玉的生母和卫照玉。三来,在卫老太君看来,宣大总督府和成山伯府眼看着越来越兴盛尊贵,苏问弦更是前途大好,就算把卫照玉嫁过去做妾,也不算亏待了她。 苏妙真哪里晓得背后还有那样许多弯弯绕绕,只是心里犯难。她本以为赵家的打算是让她帮着把赵盼藕接到苏问弦身边去,也已经在苏问弦跟前敲边鼓了许多次。却再料不到赵家是想要从亲戚中挑出一个女子,送给苏问弦做贵妾,好变相保护赵盼藕的地位和未来。 其实苏妙真对内向安静的卫照玉颇有几分好感,但正因着有好感,她才不愿看这姑娘做妾,更不要说苏问弦也不一定能喜欢太过寡言的卫照玉。且按赵家和卫家的想法来看,日后卫照玉若生了孩子,肯定得交给赵盼藕抚养,如此太过委屈了卫照玉。便不好应下,推脱了两句。 但卫老太君和夏氏再三拜托,夏氏更直接道:“不说玉姐儿和我那外甥女是表姐妹,过去了屋子一关,可就不分大小,只算姐妹。再说了,谁不知道问弦世侄平步青云,这还没到而立之年就已然是从四品运同了,再往后升可不就是一方督抚或六部主官?哪里就委屈了玉姐儿。” 苏妙真见她们卯足了劲要说服自己,也没法当场拒绝。就嘴上应下会和苏问弦一提,心中却决定只劝苏问弦再给赵盼藕一次机会,绝不保这个媒。 卫老太君和夏氏见她答应,都喜不自胜,拉着苏妙真在花厅里头说了会儿话,还想让苏妙真再相看相看卫照玉,便差人将府里四个姑娘都请了出来。 因有夏氏卫老太君看着,她便只能装模作样地拉了卫照玉在身边,和她说了半日的话,其他姑娘再没顾得上。 而许是卫若琼是唯一的嫡女,到哪里都是被奉承的焦点,见厅内人都没怎么注意她,脸色就不太好。把苏妙真盯了半日,突地冷下了脸,更是兀自告退,赌气地朝苏妙真敷衍一福,便径行离开。 夏氏和卫老太君挂不住脸,似当即便要差人把她叫回来,苏妙真忙转移话题笑道:“听外头吹打迎接的鼓乐声,想来其他府上的女客们也都来了,说不得是知府夫人——咱们也该去仪门处迎接一番。”夏氏就让丫鬟们过来引路。 前堂来的人果然是张氏,又有一番寒暄问候,自不用提。 因刚到巳中时分,不到开宴的时候,其他各府的夫人也没到几个,而张氏又有几分三姑六婆的脾性,不住地对苏妙真旁敲侧击,欲要打听她对端午一事的看法。 苏妙真不耐烦回答,笑着扯了几句,便推说赏景,由着指挥使府里的丫鬟引着,在花园里逛了逛,顺着柳堤流水一路往东而去。 出乎苏妙真意料的是,指挥使府可比她想象中要华丽精致得多。亭台楼榭绵延不绝、雕梁画栋,各处的陈设器物也多半是上好的古董,就连一些小过厅里悬挂的书画,都出自名人之手。 只让苏妙真格外惊奇,不意卫指挥使府如此阔气,比金陵京城等地方的各大豪族也毫不逊色。 但她稍稍一想,也明白过来。武官世袭下,各地卫所的屯田制度早已败坏。侵占屯田,私用军士的卫所长官数不胜数。更有剥削行伍,卖放军役的,一来二去不知从中捞了多少银子走。苏州又格外繁华富庶,卫府世代在此袭替指挥使一职,百年下来,家底可想而知。 思及此处,苏妙真默默叹息了会儿。正埋头走着,突地,拐弯处白玉石拱桥处下来一女子,怯声怯气地喊了一句:“嫂嫂……” 或是因为今日乃卫老太君的寿辰,陈玫打扮得不同于端午所见朴素,穿了一身金线滚边石榴红比甲,藕荷色方领夏衫,蜜合色马面长裙,鹅蛋脸上虽有两分病气,但扑了点胭脂,看着仍是玫瑰花般俏丽可人。苏妙真立在原地问道:“妹妹的身子可大好了?” 陈玫急急点头,但还没说话又弯下腰,咳了几声。苏妙真上前刚抽出帕子,陈玫已然起身,伸手来拉苏妙真的手,然而还没触到,陈玫又像是触电般收了回去。 低下头看着脚尖道:“我,我给嫂嫂添麻烦了!其实,其实我没想过嫁给长清哥哥,长清哥哥那样的人,只有余容姐姐和嫂嫂才配得上!是我太贪玩落了水,才让——” 陈玫猛地抬头,望向苏妙真,道:“但长清哥哥并不喜欢我,我是知道的,我也没想过让长清哥哥喜欢我——他救我更也只是一时情急,昨日长清哥哥虽要走了我的庚帖去,但我猜测,他不过是在遵守礼数罢了,顶多也就是看在我姐姐的面子上……” 听得“姐姐”“庚帖”数词,苏妙真将目光从满塘荷叶上收了回来,看向眼泪花花滔滔不绝的陈玫,不由一怔。 初五当天苏妙真在卫指挥使府处碰到了顾长清,就心里有几分猜测他是为了探望陈玫。但可能她也在,顾长清不便进去,只是陪她马车里说话,连带着苏妙真也没能把小红马的的事向赵越北问个清楚。而等苏问弦出来,三人就一同出城,回官署了。 晚间苏妙真亲自下厨,置备了端午席面,三人吃毕。苏妙真又去给小红马喂了草料,给毛球小黑各洗了个澡,忙了一通下来,但觉疲惫,便匆匆回房睡了,并没能问到顾长清的想法和打算。 -- 第334页 而初六乃宁祯扬生辰,顾长清苏问弦又在吴王府盘桓消遣了一夜,她与文婉玉在后头早早歇了,更没时间和顾长清说话。 直到初七晚上,苏妙真自己也去沐浴。等她沐浴完毕从隔间出来,正让黄莺帮着侍弄,顾长清却接过了柔软的松江布,悄无声息地站到她身后,一面替她擦着头发,一面与她说着话。 两人先是谈及了文婉玉这一胎被诊出来是男,又说起了陈宣似要在上任前娶妻,因说起了姻缘,再提起了赵越北违抗贵妃心意不肯娶贵妃侄女一事,直到最后,顾长清冷不丁问道:“妙真,你介意那件事么?” 他虽不明说,但苏妙真也知道是哪件事。 她瞅了眼晃荡的帘幕,看向铜镜映出的娇艳面容,记起当初在茶铺雅间里,她乱描画出的丑陋眉眼。 她默默在心里念了遍三纲五常,又在脑海里过了通三从四德,摇头道:“我明白你是救人心切,哪里会生气,只是夫君,你既然在众目睽睽下救了陈玫姑娘,陈玫姑娘的名节可就——咱们是不是得拿个章程出来,尽早把事情解决了?” 顾长清动作一顿:“你是想让我娶她?你不吃醋么?” 苏妙真扭头看他一眼,道:“这和吃醋不吃醋有甚么关联?陈玫姑娘的名节为大,我也想不到别的法子,况且,纵我不愿意,难道你就能不娶她么?那么多人看见了,你不娶她,又能怎么办呢?” 她歪了头,开句玩笑道:“嗯——其实要是能不多个妹妹进来,那是最好!官署后院其实没法住太多人呐——我的嫁妆都还不够放一半的呢……” 话音刚落,宁祯扬的讽刺和苏问弦的告诫都在她耳边响起。苏妙真便忙补充了一句:“夫君,我的确不是拈酸吃醋的人,你无须顾忌我的想法,一切听凭你做主——何况你也二十六了却仍是膝下无子,我实在愧疚的慌……” 因觉得气氛有点凝重,苏妙真打趣了他一句:“好啦,你也不必在我跟前献殷勤了,我不生气。其实话说回来。你若真的不在乎陈玫姑娘,何必第一个冲下去救人呢?我这个做娘子的还是有几分眼——” 顾长清却打断道:“我半点不喜欢陈玫,救她也只是是因为陈芍。”然而这句话一出,两人都愣在原地。 苏妙真极少听他提起陈芍,也有些发慌,便笑道:“不管是为了谁,总之你下去了。况且单单为了陈姑娘,你也该救陈玫,到底那是你的前未婚妻,虽然阴差阳错没能成婚,更阴阳两隔——但你们感情不错——我都能理解的……” 顾长清突然面色一沉,似为她这话而不悦、苏妙真欲要解释自己并不是讽刺他二人婚前有所来往,但顾长清深深看她一眼,替她擦干头发,说句他知道了,便掀帘离开,直接去到外书房…… 原来他已经要了庚帖去。也对,按他的性格,是不愿意对不起任何一个人的,更不要说,陈玫是陈芍的妹妹。 苏妙真瞅着随风摇摆的荷叶,出神。 “我歆慕嫂嫂的人品心性,日后等离娘进了顾府,一定样样听嫂嫂教导——总之,嫂嫂你别介意,也别记恨离娘,更别为了这事跟长清哥哥争吵生气……” 陈玫的哭腔忽然加大,苏妙真被蓦地惊醒。 见陈玫已经潸然泪下,她忙笑道:“怎么会,我并没有记恨妹妹,更没有与夫君争吵生气……反正事已至此,不是你我所能改变……慢慢来吧,总之不会让你失掉名声体面……” * 黄莺翠柳蓝湘三人心急如焚地瞅着汉白玉石拱桥处的情形,黄莺的性子比绿意还急还爆,当下就欲要上前偷听再痛骂,亏得翠柳蓝湘紧紧拉住。 黄莺恨恨道:“大前天咱们可都在场,后来在吴王府里世子妃娘娘的那番话,我听了更觉着很有道理,这陈玫肯定不安好心想嫁咱们姑爷,依我说,我们很该上前教训教训她。” 翠柳忙指了指坐在不远处假山下探头探脑的卫家丫鬟卯月,道:“你这一教训,让外人看见,岂能不学舌?咱们姑娘可不得被人骂母夜叉!更不要说姑爷会怎么想了,趁早熄了这个念头?再者我看咱们姑娘也没太在意,也是,一个区区的陈玫,哪里配和咱爸姑娘争,咱们姑娘又哪里会把她放在眼里。” 黄莺这才住了脚,点头道:“昨晚上是我负责,我服侍姑娘时,见姑娘与姑爷说话间半点不带醋意,更没提起陈玫。后来送茶进去我就悄悄在外间听了两句,姑爷还问姑娘有没有生气了的,但姑娘只是笑,还说‘至于后面该如何办,她全凭姑爷做主’,再后来,也没敢多听……” 黄莺疑惑地瞅蓝湘一眼,问:“你打小服侍姑娘,姑娘向来都是被宠着长大的,怎么肯受这种委屈,蓝湘你说,姑娘到底怎么想的?太让人不理解了。” 蓝湘听了,因不住摇头,心说当年顾寅透露出来陈芍的事后,姑娘不但不恼,反而是一种如释重负,更托苏问弦去买了三个金陵女子回来准备着。 想来仍是如她和绿意私下讨论过的一样,姑娘自幼被宠爱惯了,养成了个烂漫懈怠的性儿不说,又遇到周姨娘难产之事,就更在男女情爱上不开窍了。 可若真如世子妃所言,那不提前防备,是不成的。 蓝湘不免有些发愁,叹气道:“我哪里拿得准姑娘的想法——说也奇怪,姑娘那样惫懒,偏对姑爷好得不行,瞧着竟似有几分愧疚在里头——只怕哪里亏待了姑爷!处处都替姑爷考虑着,唯恐让姑爷过得不舒坦——这么看来,她不会拦着姑爷纳妾,更也不会想要对付陈玫……” -- 第335页 蓝湘正想和黄莺翠柳商下对策,忽见得苏妙真与陈玫说完话。陈玫转身走开。但没走两步又折回来,更依依不舍地抹了抹泪,再抓住苏妙真的手晃几晃,这才过桥离去。 等到陈玫的身影消失在对岸某一楼阁里,三人忙拥到苏妙真跟前,打听陈玫说了些什么,以及苏妙真有没有难受。 苏妙真送走陈玫后,本在认真琢磨怎么彻底解决卫照玉的事,忽被她几人挤到中间,不免一惊。 又被她几人关切地问东问西,更是心中一暖,连带着心底的那股郁郁之气也散了许多。 随后见蓝湘几人情急焦躁到跳脚,更被逗得直笑。 她故意蹙眉摇扇,遣退卫家跟来的名为卯月的丫鬟,借口散心,行到某一转角处的危耸假山旁,故意唉声叹气起来,直把黄莺她们急得直打转。 还是因见得黄莺撸起了袖子,跑回去找陈玫算账,她才装不下去,忙转身把人喊了回来,夸口道:“别急别急,是我占了上风,教她不少妻妾尊卑的规矩——摆足了正妻的架子,拿够了大妇的排场!她在我跟前乖顺得跟见了老鼠的毛球一样!我说一她不敢说二,我说东她不会往西,总之我威风着呢,放心放心!” 黄莺三人起先还信以为真地松口气,然而越听越觉出不对,蓝湘第一个叹道:“姑娘在奴婢跟前吹什么牛皮,日后奴婢倒要看姑娘能不能如今日所言心狠起来,真个拿出大妇的手段——别又成了任人欺负的软脚虾!” 苏妙真拨弄拨弄垂柳,被损得满面通红,道:“你们可别小瞧我,有句话还叫最毒妇人心,我怎么就狠不起来了……” 正说着,却听得背后有男人出声低笑,苏妙真一惊,回首稍稍一看,只把她惊得急急后退,原来拐角处竟走出两个男人的身形,想来是卫指挥使府里的公子少爷们。 然而她没退两步,却被一男声缓慢叫停道:“弟妹——留步。”苏妙真定睛一看,这才注意到原来正是陈宣赵越北二人,她心中奇异,不解他二人怎么能进内宅后院。 不及深思,还是依礼屈膝,道了个万福。 陈宣似注意到她的怀疑,道:“我是来给舍妹送她常年服用的养身丸,顺便探探舍妹的病情,早起听人说昨晚发热了一夜,我做兄长的放心不下,但又不好擅入内院,便与鹰飞一同前来。” 苏妙真见得他二人身后跟了四个奴婢,知他所言不虚。陈宣陈玫来吴郡是借住在卫指挥使府上,故而陈玫才会在落水后直接被送入了卫家。 因方才说大话讲自己能压制住陈玫,此刻苏妙真便不免大感窘迫,心想这倒好,刚一起小小的坏念头就被人家哥哥听了个正着,果然是霉运当头。 便咳嗽两声,想要借口离开,然而却听得赵越北开口道:“顾夫人,前日你所言小红马不愿喝水,这两日我便让赵六前去看看情况,照顾一二,不知顾夫人可方便?” 自从见识了小红马的神骏后,苏妙真对小红马的爱惜更上一层楼,生怕它有个头疼脑热,当下就展颜一笑,急忙道谢:“怎么会不方便,什么时候来都可以的,实在有劳赵大人了。” 因忽地记起赵盼藕和卫照玉,苏妙真下意识道:“对了赵大人,关于嫂嫂和卫家五姑娘——”因看到陈宣和他身后的那些奴婢,苏妙真不由地犹豫咽声,正欲扯个别的话题转开。 却见陈宣极识眼色地后退七步,朝她微微一笑,更抬手示意,让他二人带入的丫鬟便也退到远处…… 苏妙真用纨扇拂开堤岸处的如烟垂柳。转身,开门见山对赵越北道:“敢问赵大人,给我哥哥纳妾的主意,真是赵总督与赵夫人的意思么?” 赵越北的目光扫过被她持握住的小叶紫檀蝶扑瑞香缂丝纨扇,又瞥向盛开于湖面田田莲叶下游动的锦鲤,道:“是。” 听出她语气中的质疑与不喜,赵越北上前一步,问道:“可那是因为母亲忧心诚瑾再不肯与盼藕和好,才出此下策——” 没及说完,他看见苏妙真下意识地拿纨扇挡了挡,似不愿他走近一点半点,便又迅速而不着痕迹地后退两步,平声道:“姑——顾夫人可是觉得,这里面有甚么不当之处?” 苏妙真看赵越北一眼,见他立定在五步开外,紧守男女授受不亲的礼教看也不曾看她,不由暗暗点头。心道自打他失了表妹,又差点在镜湖被人缠上,赵越北可就越发谨慎,生怕犯了嫌疑,哪里还像是曾和那柳姑娘花前月下私定终生的男子?着实好笑可叹。 见他如此,苏妙真只觉舒适称心。南苑那回她被吓得不轻,更十年怕井绳起来。生怕与异性走近后招来疑问或惹出风波。赵越北能主动而积极地避嫌,倒是极好。但其实就算赵越北不避嫌,苏妙真也不至于扭头走人——到底这人还算正派,心里更也,更也有个白月光、朱砂痣…… 苏妙真出神片刻,答道:“卫五姑娘怎么说也是卫府的女孩儿,焉能与人做妾?太屈就那姑娘了,再者,我哥哥未必能喜欢她,别到时候赔了个清清白白的女儿进去,还不顶用。” 何况苏妙真悄悄看着,卫照玉今日在她跟前话语越发少了,安静寡言不说,甚至在苏妙真与夏氏打机锋提及“亲事”“好女儿”几句话时,面色更白到透明。 苏妙真便疑心她或许听到了风声,心中不愿。其实想想也就明白了, -- 第336页 正经大家出身的姑娘哪有肯屈身做妾的,当初柳娉娉还只是一个没落官宦家的女孩儿,更倾慕赵越北,尚且不肯,何况从没见过苏问弦的卫照玉呢? 这也是她没法认定陈玫早有谋划的缘故之一。 赵越北道:“顾夫人如何肯定诚瑾不会喜欢卫五表妹?卫五表妹生得娇美秾艳,该合他的心意喜好才是。” 苏妙真道:“哥哥这几年全心扑在公事上,并不怎么近女色,去年在京城。五月中,大伯曾给他买了几个不错的女子,被他一概拒绝了,今年在扬州母亲要给他纳妾,他依旧如此。” 顿了顿,道:“我瞧着哥哥是想寻个心意相通的,恐怕不会轻易将就。不过有个好消息,哥哥在接嫂嫂去扬州一事上已经松了点口,我再缠着他多劝劝就好了,是了,扬州漕私那会儿他答应会实现我一个愿望,我还没用上——” 苏妙真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忙岔过去道:“总之,我有法子劝动哥哥——既然如此,那就没必要搭上卫五姑娘的终身幸福了,不如让卫家姑娘风风光光嫁到合适人家当正房奶奶,这样既保住卫家的体面,也不耽误嫂嫂的事,更能积一桩德——赵大人素来守正,更也吃了姻缘不如意的亏,那何不将心比心替卫五姑娘想想,赵大人以为呢?” 赵越北见她言语里分明不熟悉卫照玉,但句句是在替卫照玉考虑着想,只觉惊异,紧接着又是一种钦敬佩服。 他知道应该按着母亲的吩咐行事,做到万无一失,但仍点头道:“顾夫人的金玉良言让人醍醐灌顶——是鹰飞太过狭隘。” 见她被恭维得莞尔一笑,好似名花欲绽,春月破云,更偏脸问了句:“赵大人真这么想?还是在说场面话呢?”赵越北不由一怔,握了握拳方定神坚志,认真道:“全出肺腑。” 继而,他保证道:“等今日寿宴结束,我便去和舅母等人分说情形,给卫五表妹另一个出路……” 苏妙真这边和赵越北商量着正事儿,却不防被悄悄走来的卫若琼看个正着。 原来卯月本是卫若琼院子里的贴身丫鬟,因寿宴要用的人多,才调配出来。被苏妙真遣退后乐得轻松便离开了,但走到半路没摸到身上荷包,便反身抄近路回来取,却刚好撞见陈宣赵越北从拐角走出,与苏妙真互相道礼的场面。因记起那些流言蜚语,卯月撒着步子就从小路跑回去找到卫若琼。 卫若琼一听苏妙真和陈宣赵越北遇上了,立即寻来西院花园。 卫若琼这些年也见过赵越北几次,虽然少,但足以让她对这个表兄产生好感——毕竟各地卫所子弟都不太成器——卫若琼的哥哥,也就是林氏的夫君便是典型的例子。 赵越北文武双全又相貌堂堂,看在卫若琼眼里如何不喜,便暗暗盼着着他此番前来还为议婚。但这等小女儿情思她从未告知过任何人,只让几个亲近婢女晓得了点。 但赵越北一来吴郡,她私下又听说了些风言风语,只说赵越北跟顾主事之妻曾有婚约,而顾主事之妻生得绝好,赵越北许久不婚,或许是有了“曾经沧海难为水”之想。卫若琼自然不服气,心想自己不过豆蔻年华,岂不强过已为人妇的黄脸婆? 五月初五特特打扮了一番去见传说中的顾家夫人,但一上船,她就心中一震,觉得传言怕有几分真实。便格外不悦起来,听顾家夫人对苏州城里各府女眷讲完养护打扮的办法,也就不愿多留,一听放标,立马去了船头。 期间和陈玫说了几句话后,因听陈玫满口都在夸这顾家夫人,卫若琼憋气,便干脆走到一边,拿不小心撞到自己的卫照玉煞性子,将卫照玉狠骂一通。 作者有话要说: 嗯,今天多更的这一章用作答谢,答谢收到的两篇长评,上回忒忒那次就想这么做了,但一直卡文,今天文思泉涌,就赶紧写出来,鞠躬。 然后明天还是定晚上8点,如果到点你们没看到,那就顺延到10点来看吧(提前说一声) 还有,谢谢鸽子的手榴弹。 第168章 故而此刻卫若琼一看见立在对岸水边交谈的两人,登时又气又怒,哪里还注意得到不远处仍有陈宣等人,柳眉竖倒,当即连骂了五六声yin*妇。 卯月在旁听了,看热闹不嫌事大,更也撺掇了几句:“姑娘,这顾家夫人可真是有意思,以前赵同知没来苏州时,她一年半载地也不曾来咱们家,就来年节那会儿也称病没出门。这会儿她更不去琉璃轩吃茶歇息,非顶着太阳特特地一路走过来,莫不就是为了这会儿的偶遇?听府里的婆子嚼舌说,顾主事多半得娶借住咱家的陈玫姑娘——许是顾家夫人心里泛酸,干脆在外头学人养汉?” 又煽动道:“姑娘,赵同知也快二十七了,一直没娘子,听不少人说就是因这顾家夫人!若这顾家夫人主动投怀送抱,赵同知焉能不被迷昏了头?” 卫若琼越听越来气,骂道:“我若能让她逞意,就把卫字倒过来写。”便对卯月如此这般吩咐下去,打发她去了,自己仍眼也不错地盯着动静。 直到他二人互相道礼,苏妙真转身离去后,卫若琼这才从假山湖石后头稍稍闪身出来。 她欲要上前去和赵越北偶遇一场,又不齿这等行径,更估摸着各府堂客们已经都来了,不能久留,就忍住了上前与赵越北偶遇的冲动,揣上一肚子火离开…… -- 第337页 陈宣抬头望望天色,早过巳中时分,东西两院的鼓乐丝竹声都响亮起来。 他平望远处,又见得顾苏氏向西而去,步履盈盈,如春云冉冉。 直到那纤秾身影消失在烟柳深处,他方收回视线,叫醒犹然目送出神的赵越北,两人折返。 走了片刻,他不经意问道:“鹰飞,你二人说了什么?” 赵越北本不欲答,但未免陈宣误解,便略过赵盼藕与人私通之事,将前情讲来,然后道:“她不愿委屈卫五表妹做妾,故而和我议了此事的利弊。” 因提起“做妾”二字,赵越北不由想起初五陈玫落水一事,问道:“顾长清真要娶你堂妹?” 听陈宣淡淡道:“他已然差人取了庚帖,想来是下了决心。” 赵越北神色变换片刻,最终只道:“顾长清和她成亲尚不足一年,纵然要纳妾,也该再等个些时日。你堂妹如今别无尊长,更只年方十四,若你提出先定亲事而将迎娶暂缓,他夫妇二人也能再恩爱几年,不至于因此失和。” 陈宣却道:“鹰飞,你小瞧顾苏氏了,不说她的容色家世,单凭当年棋盘街失火时她显出来的镇定聪慧,她在顾长清那里就会一直有宠——而我究竟只是离娘的堂兄,并非族老,没替她谋到正经亲事已然让我有几分愧疚,如今若再反阻她的姻缘,可就更不配为人兄长……” 赵越北见他不肯应承,纵然也觉这事与己无关,脸色也不由难看起来。 他和陈宣是姑表兄弟,原比常人更了解陈宣。陈宣能在内斗的平江伯府里生存下去,随后一举袭爵,如今更升任巡漕御史,可见这表兄的忍性能力及城府都堪称一流,远超常人。 而赵越北更晓得,陈宣是个箭不虚发、有的放矢的人。陈宣不会无缘无故地带上陈玫,更不会毫无理由地要请那女子出来相见。 赵越北正思索着该如何将他的猜想与苏问弦一说,好让苏问弦劝说那女子提前留神,却突听陈宣问道:“鹰飞,明面上都说你与她没能成婚,是因为舅父在大同替你提前订了亲——但我打听出来的却是因她当年在京中大觉寺里替伯府姨娘接生,败了名声让舅母嫌弃——你才没能把她娶到手……她替人接生一事,可属实?” 赵越北浓眉一皱:“你为何打听此事?” “看来不假了?又有棋盘街之事——”陈宣颇为深意地摇头,徐徐踱步:“此女不是安于内室的佳妇。你没娶到她,也不算遗憾……” 说着,两人已然走至一通向东院的角门前,看门的小厮婆子忙上前打开,送他二人进到东院。陈宣先行进堂,赵越北另去更衣。 等赵越北回来时,恰好在某路口遇到顾长清苏问弦二人。见午时未到,赵越北就借口有事将苏问弦叫了住,径行到游廊后石径假山的无人暗处。 * 苏问弦漫不经心地与赵越北商议着汪家慕家乃至边关之事——他虽是做了赵家的女婿,却和赵盼藕并无夫妻之实,更也没想过跟赵家绑在一条船上,不过各取所需。 但忽听赵越北提起陈玫落水之事里的疑点,更劝他叮嘱苏妙真多留神,因看赵越北神色凝重,苏问弦不由得冷笑。 苏问弦目光扫过花台下的芍药,缓缓道:“此事多谢舅兄提点,我自会提醒真真多加留神。” 话未说完,却听见两丫鬟鬼鬼祟祟地在石径外嘀咕着什么,他二人俱是耳聪目明之辈,这石径假山处又格外僻静,当下听了个分明。 “咱们什么交情,我还能骗你!真的,我亲耳听见卯月对刘婆子说得明明白白,卯月她确实看见顾家那位绝色夫人和咱们府上的表少爷在西院柳堤处你侬我侬,偎依在一起说了快半个时辰的话——在咱们府上尚且如此,私底下还不知道怎么乱呢!” “啧啧,这也太大胆了。难怪表少爷和陈大人方才是从西院角门进来的!怪了,卯月怎么突然和刘婆子说起话来了,她平日不是看不惯那些嬷嬷婆子么?” “这你还想不明白,真是个傻的。卯月突然见了这么桩事儿,肯定捂不住,那还不是见谁跟谁说上几句,其实七巧姐在一旁劝她别造口孽,但卯月只说那顾家夫人干得出,她也能骂得出,横竖是顾家那位脏了咱们卫府的地儿!结果她又给小三儿讲时,恰好顾主事就过了穿堂听了个正着,啧啧。” “那顾主事听清楚没有?” “应该也听清楚了。不过说也稀奇,我瞧着顾主事一点反应也没有,更没追问卯月和刘婆子,只是问了她们几个的名字,就直接离开了——你说这事儿稀奇不稀奇,那样貌美的老婆,他居然……” 不及听完,苏问弦赵越北已然脸色如冰。苏问弦更大步跨出假山,老鹰捉小鸡似得提起那两丫鬟,阴着一张俊脸喝声问:“卯月是谁?” 原来卫若琼在西院窥见苏妙真和赵越北说话后,就一心想给苏妙真一个教训。因思及顾长清正在东院,便打发卯月去到东院伺候,更吩咐她寻机跟几个婆子碎碎嘴,在顾长清跟前传一点风言风语,好让顾长清看好他老婆,免得到处勾引男人。 卯月平常仗着卫若琼不知欺负了多少人,又觉自己好歹是一等贴身大丫鬟,凭什么还要在外头伺候各府堂客,更被差去领苏妙真闲逛!故而就先存了不满,其实这只是夏氏在为卫照玉一事而讨好苏妙真,这才把卯月拨了来。但卯月不知,已经心有不满,平日更也是个搅风搅雨的性子,一听卫若琼吩咐,立马脚步不停地进到东院。 -- 第338页 卯月按卫若琼所说,拉了几个长舌婆子和小厮,添油加醋地把西院所见景象说了,更故意和那几人等在顾长清必经之路,好让顾长清听个正着。 这两个丫鬟中恰好有一人也悄悄经过穿堂,听见后当即觉得新鲜,就拉着好友到石径这边闲聊。却不防苏问弦和赵越北正在这里商量事儿。 这两个丫鬟负责在东院添送茶水,倒也认得苏问弦,更听人说过他在扬州的厉害。当下见这俊美非常的苏运同满脸戾气,都心如擂鼓,恨不能晕死过去。 又见得表少爷赵越北也正冷冷沉沉得盯着她们,更吓得要死要活,结结巴巴地将所知部分说完,便连声求饶,跪在石径上抖抖嗖嗖地喊着不关己事。 苏问弦哪里理她们,问出卫景父子的行踪,也不管这还是寿宴,当即直接提了这两人,大步流星地去找卫景兴师问罪。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苏妙真那边回到了前堂,各府堂客几乎都来了正在吃茶说话,见得她来,自然都要上前寒暄一二。 还有人知道了端午顾长清救上一女子之事,更欲要显显她们的亲近和善心。特特拉住苏妙真,拐外抹角地安慰劝解,只让苏妙真哭笑不得,更不胜其扰,就拿出装傻态度。凡是有人问她心情如何,陈玫生得如何,顾长清打算如何等等相关话题,她一概用“不晓得呀”“听夫君的”这八个字去搪塞。 苏州府里凡是排得上号的夫人,几乎都比苏妙真大上个十岁二十岁,人家也不是傻子,哪里不知她这是在敷衍了事。只能暗暗摇头,但觉她不争气没脑子,看她跟看傻子一般同情怜悯。 苏妙真见她们不再追问,只觉如释重负,但仍怕她们再来兴致。故而她就第一个去往设宴的琉璃轩,更决心在席间只管吃菜看戏,争取做到食不言。 琉璃轩正中是个歇山顶卷棚长厅,连着左右两个大厅,旁边又有四个小花厅,琉璃轩为碧水环绕,长厅正对着满塘荷叶,池塘中更建了戏台。 因文婉玉没来,苏妙真就想躲到年轻姑娘们一席乐得松快,但却被眼尖的夏氏叫了回来,硬是要把她安在了一众年长夫人之间。还是苏妙真搬出来想要仔细相看卫照玉,才被放走,由殷氏陪着去到后头的花厅里坐了。午时一到,丫鬟婆子们撤掉细巧茶点,在厅内来往穿梭,送上各种山珍海味、美酒佳肴。 寿宴的开场戏一贯就那几出,苏妙真装得虽感兴趣,却早已神游天外,还是被经过的卫照玉提醒了她一句,苏妙真才发现手中牙著不知何时早已掉在地上。正要差人拿,卫照玉已然吩咐下人取了新的。苏妙真谢了她两句后,更刻意留下了卫照玉,与她搭起话来…… …… 苏妙真因见卫照玉的针线女红极好,不比江南曾经风靡的慧绣差上半点,便问她师从何人,可是生母绣娘所教。 卫照玉低着脸谨小慎微地答了,虽只是简略的两句,但也让苏妙真听明白了,原来卫照玉这一手好针线竟全是她自己琢磨出来。 不由对殷氏笑道:“多心灵手巧的姑娘。”又端详了卫照玉一眼,笑道:“生得也好,性子也好,太让人喜欢。” 殷氏端午在船上时大概瞧出来了点卫家的打算,便掩唇一笑:“你既喜欢,何不替玉姐儿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儿郎,给这姑娘牵一桩好姻缘。” 苏妙真点头轻笑:“别说,我还真想当个媒人。”苏妙真如此说却也不是客气。她觉着卫照玉虽有些太内向,但样貌德行都不错。而夏氏看上去又甚是厌恶卫照玉,那多半不会替卫照玉太尽心。又念想着认识的某几家里有五六个合适的儿郎,便也有几分动意,想替这姑娘谋个终身。 不说别人,宋芸的四弟就挺不错。而宋家祖籍松江府,如今在金陵任职,两家隔得也不远。 卫照玉在旁听了,心中一凉,暗道看来的确如三姐卫若琼和那几位婆子所言,自己就要被送到苏家当妾。日后就连生了孩子,也得抱给正妻养。 原来端午放标时,卫照玉恍恍惚惚地想着她与岳俊的未来,而不小心在船头撞着卫若琼。 卫若琼那会儿正在气头上,当即把卫照玉拉到一旁痛骂一通不说,更冷笑着指着她骂道:“你别得意,祖母母亲她们让你打扮得乔模乔样,不过是给那顾家夫人相看,让顾家夫人做个媒,好把你嫁给她哥哥扬州苏运同去做个贱妾!” “你是小妇养出来的,自然也只能做小妇,而且姨母是指望你生了孩子好抱给盼藕姐养,以后不过就是个用来下蛋的鸡——你该不会真以为是要被抬举,给你说门好亲吧!” 卫照玉不听这话还好,一听,霎时间天灵盖上如浇下一盆冰雪,中暑晕了过去。 卫照玉的母亲是苏州某千户家的女儿,和她父亲原是两小无猜一处长大的,本来两家都定下了亲事,结果她母亲家突逢大难,父母兄长皆沉船溺水而亡,家中别无男丁。 千户一职就被卫府从中运作,给了旁人袭替。而卫家也不愿承认两家的婚事,更直接给她父亲另取了正妻,便是卫老太君的侄女夏氏。 她母亲当时凄苦无依,又想着自己一个孤女,怕守不住家财,更念着与她父亲卫平的感情,以及从一而终的礼教,便仍是嫁进了卫家,虽然只是第三房奶奶,但有卫平护着,头六年过得也算蜜风光顺心,以至于惹得满府妻妾嫉恨。 -- 第339页 但后来,卫平外出半年,她母亲在府里孤立无援,就日日被叫到夏氏跟前立规矩,服侍夏氏卫老太君。不及两月吗,竟小产了。之后就重病起来,没多久便撒手人寰。 卫平始终不知这里面的内情,后来在夏氏的大度默许下又陆续纳了两房美妾,夏氏更给了卫平一个他早就惦念上的美婢,日久天长,卫平也就卫照玉母亲抛之脑后,连带着对卫照玉,也没有昔年的偏疼,以至于让卫照玉在后宅也成透明人,被人忽视欺压…… 等卫照玉吃药醒来后,她足足哭了一夜,私下拿银子打听,得知似有其事——表姐赵盼藕为苏运同不喜,刚新婚就被撂在了京城没跟去扬州,赵夫人只有赵盼藕一个女儿,卫老太君也就只有这么一个外孙女。故而卫老太君有意寻个不差的姑娘,好安安分分地替赵盼藕拢住苏运同的心,更重要的是,生下子女后得老老实实抱去给赵盼藕做依靠。——卫照玉似乎就是最好的人选。 故而卫照玉就生了满腔的惶恐畏惧,只想着怎么才能摆脱做妾的未来。 因而此刻再度听得苏妙真提起“媒人”“婚事”,卫照玉心中的七八分怀疑就成了十分的肯定,这会儿便恨不能拔腿离开,赶紧与岳俊一同远远走了,好双宿双*飞。 苏妙真和殷氏说得起兴,余光忽瞧见卫照玉的脸色越来越白,整个人摇摇欲坠。她心中奇怪,稍稍一想,又有两分明了。忙暗骂自己没脑子,把人家小姑娘吓得不轻,待要和卫照玉解释,筵席上人来人往,却不好明说。 因心道:赵越北算是个说话算话的人,他既然答应今日大宴过后,就和夏氏说清楚不需卫照玉牺牲,肯定能做到一诺千金。倒不用急于在这种环境下跟卫照玉解释,过两日寻个借口,把卫照玉叫到官署,和这姑娘细细分说就也是了。 苏妙真默默点头,觉得法子不错。就好声好气地宽慰卫照玉几句,随后又想着格外给她体面,让蓝湘开了衣箱取了两枝玉簪送给卫照玉,更拉着她在自己身边坐下。 三人正吃着菜,听外头进来报戏,说要演《鸳鸯记》第七折 —— 突地,林氏却满面愁容地进到花厅。林氏在嘈杂的环境中附耳过来,苦笑着对苏妙真道:“还请夫人随我来一趟。”苏妙真愕然起身,正欲问询,却被林氏急急拉了离席,东绕西绕地从一角门出了西院。 却说东院后堂的地面上,卯月和那几个丫鬟婆子哭哭啼啼地趴在地上求饶。卫平卫景坐立不安地瞅着堂内的三人——顾长清、苏问弦和赵越北——暗暗头痛。 因卫老爷子仍在世,故而卫平并没有袭职,论起来在已经授了实缺的顾长清苏问弦面前,不过徒有个尊长的名。 卫景更不用说,浪荡子弟一个,压根没甚么本事,镇日里不过喝喝花酒走马章台而已,故一瞧见这三人都面色沉沉,哪里能不叫苦,若不是他老子卫平还在这儿,他早赶紧跑了,回前堂和人吃酒说笑。 哪至于在这儿连受了两回鸟气! 卫景盯着地上跪下的这群奴婢婆子,心中不爽。方才卫景在前厅先和人吹了一番卫家家底,又和人提起那倾倒吴郡的小藕官,正比手画脚地乐着,却被顾长清叫出,请到了偏厅一旁。 ——顾长清那是谁,眼下是吴郡百姓眼中的青天大老爷不说,出身金陵顾家不说,他手中更握着苏州的钞关钱粮! 卫景虽不学无术,但也知道卫家一直盘算着和他搞近关系,好让顾长清在过船征税上略略抬手——毕竟只要顾长清肯,那就能给卫家省下数万两的银子。他当下哪敢怠慢,赶紧陪着笑脸跟了出去,屏退下人,问顾长清有何要事,居然急着把他叫了出来。 结果顾长清张口就说出卫府几个人名,要求把这些人立马叫齐,让卫家要么请出家法重重惩治,要么把这些人即刻打发出府。 卫景糊里糊涂,何曾听明白了!又觉今日好歹是寿宴,哪里能大动干戈,便笑着劝了几句:“顾主事别动怒,小弟先替那些没长眼得罪顾主事的下人陪个罪——但您大人有大量,还是且给我们卫家一个脸面,暂且忍到晚间再说——” 却见顾长清冷下脸色,沉沉拒绝道:“贵府上的下人太造口孽,竟敢污蔑顾某夫人的名声——我娘子素行贞顺温柔,突地被贵府奴婢抹黑与赵越北有私,纵然我娘子肯忍,赵越北他肯忍,顾某却也忍不了!” 卫景一听这话,当即傻了,目瞪口呆地半晌,没说出话。只心道府里的下人也太糊涂,没事儿找事儿地惹麻烦。 是,苏州城里是有顾夫人和他表兄赵越北的闲言碎语,卫景自己也当新鲜事儿听过几回,可这种话不该私下里当个风月笑谈聊聊就得了,怎么就居然嘴碎到顾长清跟前了! 而顾长清也着实奇怪,寻常人听了这话,第一反应难道不是先存疑心、再默默观察真假么——毕竟听说他娘子生得沉鱼落雁,那难免就惹人惦记,更不要说还有句话叫“无风不起浪”。 而寻常人更不会主动找到主人家明说此事,最多旁敲侧击两句,否则岂不丢脸?他倒好,直接来找自己,还要求惩治府里的下人,他对那顾夫人就如此信任? 然而卫景腹诽归腹诽,但见顾长清不素平日所见端方宽和,反而神色极其凛然难看,也不由得畏惧,就忙让小厮把卯月等人一一找来。正喝声骂着,苏问弦和赵越北又一前一后、满面怒容地走了进来。 -- 第340页 卫景一瞧苏问弦赵越北两人的神色,当时就反应过来怎么回事。立时满头冷汗,赶紧陪着小心,也请他二人上座坐下。 作者有话要说: 昨晚更晚了,有点抱歉,所以今天更在这一章里头。 然后明天晚上10点更,新开一章吧。大概还有两章,我闺女就能去湖广一趟了。 第169章 不出卫景所料,也是为府内下人散播流言蜚语污蔑苏妙真而来。卫景这边还没搞掂顾长清,又被神色寒厉的苏问弦赵越北两人盯着,但觉浑身寒意发麻,不等苏问弦开口,就忙让人把他老子卫平搬来当救兵。 卫平一听前因后果,纵然是个尊长,也大觉丢脸赧然,他年纪又长,看事比卫景深入,当即更觉要糟。暗想母亲卫老太君还指望着通过苏妙真去讨好苏问弦,夏氏更巴望着让赵越北娶了卫若琼,卫家也还指着顾长清能替卫家包揽钞关上的船料。 府里下人这么乱嚼舌,倒同时把三家人给得罪了,越北倒还好说,顾家苏家却麻烦。。 卫平便厉声道:“你们竟敢无中生有抹黑顾夫人的名誉,卫家容不得你们这样的下人!卫九,找人牙子来!把她们都发卖出去!” 苏问弦则面无表情地吹了吹盏中茶沫儿,道:“这叫卯月的既然敢第一个编造谣言冤枉真真,怎么也得拔去舌头以儆效尤——我苏某人的妹妹,不是谁都可以提起的。” 卯月一听这话,又怕又急,且惊且苦,登时嚎啕大哭起来,更不小心漏出卫若琼:“奴婢冤枉,奴婢确实在西院柳堤看见赵大人和顾夫人在一处说话,我们姑娘也看见得还骂了几句……否则借奴婢一百个胆子,奴婢也不敢到处说话……” 顾长清第一个听出不妥,立马叫停,不等卫平赵越北等人反应,就一句套一句地审问起来。这卯月在他二人的气势下原就腿软心慌,更怕真要被拔了舌头,想着不如漏出卫若琼来,好歹卫若琼是主子,顾主事几人决不能把卫若琼怎样,就忙磕磕巴巴地把卫若琼的吩咐说了个清楚。 好在她还有几分头脑,没提卫若琼中意赵越北之事,只道:“我们姑娘眼里不揉沙子,见不得这等暧昧之事。又怕日后真有什么丑——,奴婢是说,有不好的话传出去——这才让奴婢去暗示暗示顾大人,好劝劝顾夫人小心行止,以免日后惹来非议……” 卯月这一番话只听得顾长清三人面色铁青,卫平父子大惊失色,同时暗骂夏氏等人就不该太过纵容卫若琼,以至于惹出今日祸事。 卫景东张西望准备偷摸溜走,卫平老着一张脸,苦笑拱手道:“顾主事苏运同,小女,小女年纪太小不懂事,还是个孩子性儿,又被她母亲祖母放纵太过,她本性倒不坏,还望顾主事苏运同饶恕则个!把这些下人罚了,便就此揭过吧……” 顾长清沉下脸色,苏问弦眯起了眼,二人待要说话,赵越北先冷声道:“年纪太小?没记错的话,卫三表妹已经十五了!她污蔑我和顾夫人,我赵越北是个男人,不惧蜚短流长,但顾夫人乃深闺弱质的妇道人家,名节为重!” “还请舅父将卫三表妹请出,让我在顾主事面前好好问问她,究竟看到了些什么,竟然如此胡言乱语!——好还我与顾夫人一个清白,让顾主事不存心病……” 卫平抚须无奈,又见得顾长清苏问弦也是一脸赞同,只能挥挥手让卫景去把卫若琼叫了出来。 与此同时,赵越北也差人把陈宣请了过来…… 故而苏妙真在林氏的引领下从侧门进到东院后堂偏厅时,见到的就是湘帘外丫鬟婆子乌洋洋地跪了一地,湘帘内卫若琼满脸泪痕地横了她一眼,被夏氏看见,则连忙低骂了她一声。 苏妙真稀里糊涂,因听见顾长清苏问弦在帘外同时唤她一声,更是讶异至极。在林氏的陪同下落座,透过珠帘往外斜斜看去,见得正堂还有赵越北陈宣二人的身影,越觉奇怪。 林氏见她神色,忙附耳过来,将自己所知简单叙述出来。林氏说是丫鬟乱说她与赵越北闲话,毁损了她的名声。 顿时,苏妙真面色一白。 林氏忙安慰说——方才赵越北陈宣已经隔着帘子,同卯月卫若琼把西院柳堤的事儿分说了清楚,顾长清全程听着,知道西院里陈宣等人都在,她与赵越北并非私会。 说完,林氏道:“总之,请夫人来,是想听夫人的话,好决定怎么处置这些猪油蒙了心的贼下人!以及——以及我们琼姐儿。” 苏妙真听得全是有关她名声的风言风语,不由头痛苦笑。她不过和赵越北在光天化日下说了几句话,更还有陈宣等人在旁看着,仍然被人指指点点,更歪传成私会私通。着实让人无奈厌倦。 她心中难受,愣了须臾,方对夏氏林氏勉强笑道:“府里下人的规矩是有些松懈,但倒不至于让我记恨发恼。妾身相信夫人和少奶奶会秉公处置这些乱说话的下人——其实也不该发卖这些人,她们到底在指挥使府也是积年辛苦过来的,夫人和少奶奶稍加惩戒,教教她们何为规矩行止,别再造谣惹事,便足够了。” 又笑道:“我知道这事和三姑娘无关,多是下人在里头借着三姑娘的名义乱说话,故而也不用罚卫三姑娘了……” 湘帘内外的夏氏林氏卫平卫景四人听了,都大感轻松,忙应了下来。 -- 第341页 因听到苏问弦冷笑两声,苏妙真怕他发作,一定要重重惩治卫若琼,不给卫家留情面,最终害得卫家与顾长清交恶。 就忙扬声道:“今儿是卫老太君的寿辰,想来是卯月等人吃多了酒,这才胡言乱语……而若琼妹妹年纪小不懂事,也只是一时眼花没看到陈大人等人,这才误解了去,何尝是有心的呢……” 不等她说完,卫平夏氏就连连称是,更让管家请出家法,将那几个造谣的婢女婆子拖进院中,重重打上四十大板,打板声哭求声响成一片,幸而前堂唱戏的咿呀声锣鼓声将这后堂的动静盖了去。两盏茶的时辰过去,这才了结,夏氏等人又向苏妙真说了些致歉赔罪之语。 苏妙真同她们客套片刻,瞥一眼满脸愤愤不服的卫若琼,默默叹气。若非顾长清人在苏州,眼下京里的钦差也快来了,能不跟本地士绅起冲突,还是不起的好,以保证最多的官绅站在钞关这边——她倒想教训这卫若琼几句! 然而卫家根基深厚,夏氏又只生了卫景卫若琼,哪里肯让卫若琼当着这么多人落掉脸面。 还是忍字当头。苏妙真虽如是想,仍觉憋气,就想出声告辞。 却听帘外的顾长清缓缓沉声道:“卫大人卫夫人,我娘子她心肠软,不愿让卫姑娘受罚,我做夫君的不好不依从。但受罚可免,贵府的三姑娘到底是第一个传出谣言,故无论如何——” 他一字一句:“她得给内子磕头认错!” 霎时间,帘内帘外的众人都怔在当场。苏问弦瞥一眼顾长清,见他面带坚持冷峻,目光深深望向那珠帘之后的人影,似半点没注意到卫平正铁青了脸色。 苏问弦不由微微冷笑。本以为顾长清会因这些闲言碎语而冷待苏妙真,现在看来,不管顾长清是否怀疑赵越北和苏妙真互有情愫,也都选择不在乎了。 不是个好兆头。苏问弦沉了沉脸,须臾,第一个出声附和道:“景明说得不错,舍妹向来心软,但正因她心软,我才得替她要个公道——免得有还人以为,她是能任人拿捏欺负的……”苏问弦看向卫平,眯眼慢声道:“卫大人,你说呢?” 卫平勉强笑道:“不过是个误会,其实——” 赵越北却道:“舅父,这可不是个小误会!幸而是抒言也在,否则如何能说得清楚?而这些闲话在府里打转也就算了,一旦传出府,顾夫人日后如何在苏州城自处?如何顾主事面前自处?今日是顾主事信重顾夫人,愿意听我和抒言的解释,若非如此,顾夫人岂不蒙冤受屈,以至于让她夫妇失和?——舅父,卫三表妹污蔑冤枉顾夫人,实在过分骄纵无礼,该趁着此事,好好教她规矩……” 卫平被他三人说得老脸青紫,恼羞成怒,几乎口不能言。但对上苏问弦和顾长清的目光,想起他二人背后的顾家伯府,又记起他二人的青云直上,但觉无能为力,摆摆手道:“鹰飞说得有理,这女儿很该教一教。” 便扬声让人拿出毡毯清茶。 却听卫若琼在里头大叫道:“就不!她就算没对表哥投怀送抱,那也的确和表哥偶遇上了!被我看得分明,不过说她两句,比起她来可谓是小巫见大巫,凭什么你们都来指责我!” 卫若琼先前就委屈,又听赵越北话里话外都在帮苏妙真,更是恼恨至极。心想她还不是为了赵越北着想么,和一个有夫之妇来往说话成何体统,而他若被这苏妙真迷住仍是不肯娶亲,岂不耽误子嗣!可赵越北不领情也罢了,竟然句句帮着苏妙真,还骂她骄纵无礼。 登时不管不顾地站起来,满怀怨愤地瞪苏妙真一眼,大声怒道:“她若行的端做得正,见了男人就绕道走,何至于有人说她的事!难不成今日之前的那些闲言碎语也是我传出去的?仗着有几分姿色美貌就招摇过市,更偷偷摸摸和表哥在柳堤处说了小半个时辰的话——一个妇道人家,和外男哪有那么许多要事讲?” “让人看了,如何让起疑心?要我看,就是她自己嫉妒顾大人即将纳妾,她恨不过,才想要勾搭和她曾有婚约的表哥解气——陈大人虽在那儿,却未必不是替他们望风的!” 登时,帘内帘外的众人都瞿然变色。卫平气得脸红脖子粗,骂了两声“孽女”。卫景见状,悄悄往外蹭着身体,还没走出,“咔嚓”两声,脚下忽地飞来碎掉的茶盏,竟不知是是谁扔出来的,他唬得赶紧槛边停住。 回头去看,见苏问弦面沉如水,陈宣赵越北亦是神色严厉眉头紧皱,不由心中暗暗叫苦,只恨平日没好好管教卫若琼这个妹子,竟一下子把外人都得罪个精光。 卫景抹着冷汗去觑顾长清的面色,正在忐忑中,却见得顾长清眉毛一扬,嗤笑两声:“不说我娘子贤良淑德,从不嫉妒她人,单说这纳妾——顾某何曾要纳妾?” 此言一出,堂内立时安静下来,连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得见。所有人的目光都往顾长清身上聚。卫若琼惊得口舌不灵:“你——玫妹妹身边的丫鬟说你分明要走了她的庚帖,那,那自然是要结亲了,这事,我们卫府上下都知道!” 帘内的苏妙真听得心内噗噗直跳,她听见顾长清不疾不徐道:“我是要了庚帖,但那是要将陈姑娘认作亲妹——我已经差人连夜将其送往金陵,更已经修书请动顾家陈家的族老,到明日此时,陈顾两家就该开了祠堂。陈姑娘出身平江伯府,身份尊贵,焉能与人为妾?我更将陈姑娘视同亲妹,这些内子都是晓得的,我夫妻二人更已经商量好,日后等陈姑娘出阁,一定要送她等同顾家小姐的丰厚嫁妆……” -- 第342页 “内子容貌德行见识皆是万中无一,她有她这样的娘子——”说到最后,顾长清的言语中竟带了两三分笑意,“顾某如何看得上其他女人?” 苏妙真倏然起身,她欲要走出去问个真假,然而手刚拨开珠帘,正对上陈宣的目光,突地,侧厅偏门滚进来一个婆子,气喘吁吁奔到夏氏跟前,哭丧着脸道:“不好了夫人,玉姑娘,玉姑娘留了封信就不见了,岳夫人晕倒了!” …… * 卫指挥使府庶女与人私奔的消息纵然捂得再严,寿宴那天去了太多人,最终也是不胫而走,没两日,就在苏州城里传得沸沸扬扬。有人说是知府夫人张氏打上门去,骂卫家没养好女儿勾引了她儿子走……又有人说起寿宴上卫家嫡女行事跋扈,得罪了某府夫人,被当场呵斥着跪地斟茶……还有人说起卫家下人乱嚼舌根,被发卖的被发卖,被鞭笞的被鞭笞…… 这样一来,卫家的名声败了五六成——据说卫家二姑娘议婚的对家,寻了借口,欲要暂缓亲事。 这一系列闹剧下来,卫家的事儿就成了吴郡第一热门的话题,只让蓝湘几人连称解气。 卫照玉临走前留了一封书信,里头提起她不愿为妾替人生养孩子,又已经有了心上人,故不孝含愧离去。苏妙真从赵越北处打听到这书信的内容后,就心中大悔,只恨自己没能及时和那姑娘说开,让那姑娘不得不选择私奔。 苏问弦瞧出她的情绪后安慰她说,这都是卫老太君和夏氏过分偏心所致,与苏妙真毫无干系。 苏妙真心中明白,却仍旧为此叹息,但她并没有为此心烦意乱太久,因初八晚上一回官署,就听说文婉玉没能出席原是因突地腿脚浮肿,浑身害疼。苏妙真知是孕期正常现象,仍旧放心不过,就去吴王府陪了两日。 而十三又乃绿意出嫁的日子,虽是早有准备,苏妙真作为绿意的娘家人和主婚人,仍忐忑不安,唯恐哪里没办好。她脚不沾地、日夜颠倒地忙了几天,终于在五月十三风风光光地将绿意嫁了出去,前衙后宅都开了流水席面,热热闹闹地宴了宾客。 前衙后宅的鞭炮碎屑还没被彻底打扫干净,被派走的顾家奴仆就星夜兼程地从金陵回来,报说陈顾两家在初十那天请了族老,开了祠堂,将陈玫认作顾家三房的义女。 苏妙真听了,放心之余更有几处疑惑,但她并没有问,替顾长清研磨完毕就要从书房出去,却被顾长清叫住。 辰中的日光已然明亮,顾长清亲笔写下的书信回帖被他齐齐整整摞在案桌角落上。因苏问弦一大早就被赵越北叫走,说是有事相商,苏妙真就没法儿喊苏问弦当个挡箭牌,又见顾长清是一副要与她促膝长谈的模样,莫名心慌心虚。 顾长清没穿官袍,着了藏青暗花单纱袍,银镶松石腰带下拴了火镰套、槟榔包和一条汗巾子,正是苏妙真四月底给他绣的那条。 他这身打扮倒比先前显出了几分俊介潇洒,苏妙真磨磨蹭蹭半晌,才走到他跟前低头道:“绿意今儿好像要进来奉茶呢,你有甚么事?若有,就快些说吧。” 顾长清笑了一声,道:“妙真,绿意回门得是三日后,你记错了。” 苏妙真轻轻地哦了一声。又是一阵让人难耐的沉默,顾长清突地拆开两封密信,推到苏妙真跟前,起身走到她身后。 苏妙真将那两封信看了,里头说的是钞关、织造衙门和应天巡抚等处的事,是顾长清叔父工部左侍郎顾鼎在说乾元帝虽对顾长清有所偏颇信重,但顾长清也不能掉以轻心,别让应天巡抚逮着机会,在钞关三本账里头做成了文章,拿浒墅关上年征税银减少来攻歼顾长清。 但说实话,顾长清自己就懂数理,那林师爷更是钱粮师爷里的好手——她曾在卧房见过被顾长清遗落的账本副册,没忍住好奇心悄悄翻过,知里头的每笔账都记得极为精细,让她都挑不出错儿——所以顾鼎倒不用替侄子操这番心。 苏妙真再看,里面更劝了顾长清,将这织工闹事织造亏空的案子尽量限制在吴郡范围内,言语虽含糊,苏妙真却也明白这是在提醒顾长清,别将这案子查得太深——否则苏杭宁三地历任织造都得千方百计地出来阻挠。更别提还有被牵扯到的皇子们。 宁臻睿是贤妃所生,贤妃和皇后一贯交好,若宁臻睿发觉了这里面牵涉了五皇子,或许又有一番争斗,而宁臻睿又曾在南苑遇险…… 苏妙真沉思了会儿,忽听见碗碟相碰的动静,回身一看,原来不知何时,顾长清吩咐人将早饭摆进了书房外间,有奶皮子,碧梗粥,燕窝熏鸡丝,芙蓉酥等。 她将这封书信捏在手心,跟着顾长清落座,偷偷瞄顾长清一回,不由眨了眨眼。心道顾长清以前是跟她讲一点衙门上的事,但倒没像这回一样,连外头的信件都直接拆给她看。 顾长清给她盛了碗粥,苏妙真埋脸吃了小半碗。等她要去捻一块芙蓉酥时,突听顾长清说午间他让人请了几位客人来喝认亲酒,赵越北陈玫陈宣等人都来。 苏妙真忙答应了声,因想着陈玫已经算是顾家女,就赶紧扬声唤人进来,要备办给陈玫的表礼,顾长清又拦住道,“陈玫虽是被认进了顾家,但你不用对陈玫太好,就拿她当个普通女眷即可。” 苏妙真心中大为疑惑,但没具体问的,扭头对走进来的蓝湘吩咐几句后,仍是安安静静地用饭。吃到半饱,顾长清给她夹了一筷子木耳炒清蔬。 -- 第343页 苏妙真本来也没多爱吃素菜,为了营养均衡,也就中午晚上吃上一些,早上哪里肯吃,更别说她还厌烦木耳。她犹犹豫豫半晌,见顾长清虽是盯着他手中的书卷,但余光似仍往她身上看,便仍要夹起来往嘴里送,却听顾长清道:“妙真,你既不喜欢,为何还为难自己?难道在为夫跟前,你就不敢说心里话么?你是不信任我,还是在怕些什么?” 苏妙真愣了愣,因见他面有严肃,眉头更深深皱起,就忙说了两声没有。顾长清凝视了她一会儿,突地自嘲一笑:“倒也不能怪你,是我疏远薄待了你……” 苏妙真听得稀里糊涂,心道顾长清这是发什么疯,怎得忽然自省起来。道:“夫君,你说什么呢,你对我还不好么,不说别的,就单单初八卫家三姑娘说我和赵大人有私那回,你在他们面前那样维护我,半点不怀疑我的清白,怎么能说你薄待我呢?而且,而且——” 苏妙真一咬牙,笑道:“哪家的夫君能像你这样,送上门的美妾都不要呢——你本可以娶陈玫姑娘做二房的,我瞧陈玫姑娘那般不错,可谓样样拔尖——我不过徒有美貌家世而已,但你却说我最好,别人都及不上我——这让我在他们面前多有脸面呐……” 顾长清打断她道:“妙真,陈玫不是你以为的那么好,而她这事,也是我思虑不周,险些着了道。还有,不管你介不介意,我都不该存私心利用此事来试探你——实在该早点把这事摊开说明白,不至于让外人误会我要娶她,进而误解到你身上。” 着了道?利用?试探? 苏妙真听得目瞪口呆。 作者有话要说: 的确是开祠堂认妹子。给猜对的小天使发朵大红花。 今晚两点前后有一新章。 第170章 * 顾长清见她杏眼圆睁,樱唇微抿,玉雪似的小脸上满是懵懵懂懂,无奈苦笑。但同时,这些时日他心中因赵越北陈玫等人事而生出的种种烦躁不悦,却也消了个干干净净。 她还小。 顾长清缓缓道: “你虽不问,但为夫不能不说——其实初五我从府衙直接去卫府,的确是去要陈玫的庚帖。但我并不想娶陈玫,只是欲要让人私下拿了庚帖,直接快马加鞭回到金陵,使了银钱去说动陈家的族老,让他们在得知端午之事前,同意陈拜入顾家。” “为夫不向你和其他人明说认亲之事,反而往后拖了几日,是有两个原因。第一,就是我方才所言的试探你。第二,则是我忧心明说后,陈宣陈玫不达目的,另出他法,最终节外生枝……” 顾长清沉了沉眉心,“我虽差点娶了余容做了陈宣的妹婿,和他也有交情,但陈宣的为人处世之道让我难以苟同,这回我也想通了,陈玫无缘无故掉进胥门塘河,多半是陈家想借机把陈玫送进顾家。不过既然进了祠堂族谱,那就铁板钉钉,陈玫再没有嫁入顾家的可能。” “妙真,她身上那件旧衫,是余容昔年常穿衣物——我乍一看见,心中大震,一时间便也忘了避讳。但等我上岸后仔细一想,这里面很有些不对劲……一来端午佳节,满城的人都炫服而出,她没道理穿余容的旧衣,二来她恰恰在我下到甲板时坠入水中,太过巧合,三来,她得救后就直接——” 顾长清咳了一咳,“直接扑到我怀里,实在不妥……” “故而我思来想去,觉得多是她料准了我心急之下会忘了男女大防,才算计你我——这次是我过分冲动,犯下男女授受不亲之礼,难怪惹人议论都以为我要娶她。妙真,不管你如何想,这几日外头都传我要纳妾,你委屈了……” 苏妙真听着听着,晓得了个大概。原来顾长清也觉得陈玫别有目的,因怕直接拒绝另生事端,这才含混不清地要走庚帖,让陈玫陈宣以为他这是要娶亲,其实则早差人去金陵请动两家族老,瞒着陈玫她们将兄妹名分做实。 这么说来,落水之事果然是陈宣陈玫两人自导自演的了? 因听他言语间颇有自责之意,她来不及深思“陈芍旧衫”,赶紧道:“这话说得,那九死一生中,如何还能计较男女大防?你是为了救人,要我说得赞一句‘义薄云天’——而我记得孟子曾有言说,‘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权也。嫂溺不援者,禽兽也,’所以说,大丈夫行事处世当经权并用,圣人可不赞成为了避嫌而见死不救……外人会议论,是他们太过古板迂腐。更没认真读书,但凡认真读了四书五经,就该晓得人命高于礼教……对了,还有句话叫……” 越说,苏妙真也越恼火,只恨这地方的礼教太过森严,又恨时人太过长舌,但凡见着了一男一女有所接触,就一定要往风月上想。害得一个姑娘落水后几乎没人敢救不说,顾长清救了人差点被缠上不说,她自己也差点被骂作勾引赵越北的淫*妇。 正愤慨,却见得顾长清面上带出了些温柔,盯着她,满眼赞许。苏妙真心里一动,也说不下去了,不由自主地低下头。 半晌,她忽地想起他起先所说的“利用试探”,和“陈芍的旧衫”,又瞥见案几上的那封书信,就慢慢吞吞问道:“夫君,你说第一个原因,是想娶不娶陈玫之事来试探我——你试探我什么呢?难道你是想看我是否是否谨守妇德不妒不忌?还有,你怎么突然把外头的要信给我看呢?” -- 第344页 顾长清微微叹气:“妙真,你我虽是夫妻,但咱们之间却少了信重,你心思深,为夫有时候着实闹不明白你在想些什么,而为夫知道你有很多事都刻意瞒着我——” 苏妙真心中咯噔一下。 “你别急,我并不是在指责逼问你什么。你无须现在解释——故而在陈玫这事上,耍了几个小伎俩,想借此试探,看你究竟在意不在意我——”他不着痕迹地转了开去,“——纳妾,又究竟是否肯对我说实话……” “但妙真,我现在想通了。不管你在不在意,我这边的确不想纳妾,所以以后也不会有类似的事发生……至于这信件,我是想让你清楚,为夫全然信任于你,不仅人品,也包括能力——” “妙真,以前是我过分疏远你,没想过你就是我——总之,你若能对我彻底交心,事事肯告诉我一二,为夫会欢喜至极。但若你暂时仍不信我,却也无妨,我不逼你,咱们慢慢来……” 他从袖中取出一串钥匙,又指向书房里头的某个黑漆描金立柜,“顾家的账簿已经全在你那儿,如今我想,这也该由你一并管着,那里面有我过去现在的文章诗稿、往来信件,以及机要文书,以后的也都归在那里……你若得闲,还得替我理上一理,日后我找起来也方便……对了,里面还有大半田产商铺的契约字据,你一并收着……” 苏妙真的手心被这串钥匙烫得发疼,心神大震。她当然晓得这意味着什么,顾长清这是把大半的家财交到她手上,丝毫不惧她从中截留!而他更将机要书信等物交给她整理,岂不又说明他不防备她,不避讳她外事,甚至希望她参与进去? 纵然是她自己,也做不到对某人如此推心置腹,而纵然是苏问弦苏观河,又何曾让她随便看机要文书呢?就连邸报公文,很多时候还是苏妙真苦求得来,或者偷看而得。 “除此之外,妙真,我还有很多事没告诉你。我很后悔之前没说,现在倒想明白直讲,但又怕讲了之后让你有了负担压力,更怕你觉得难堪厌烦。因此我欲要把决定权交给你——关于我,关于顾家,关于任何外事,只要你有任何想要知道的,尽管问我,为夫言无不尽——” 她听得此话,但觉越发不可思议,心乱如麻,正要勉力出声好谢他的信重信赖与体贴关怀,却想起他方才所说的“陈芍旧衫”,猛地抬头,脱口而出就是一句:“包括陈芍姑娘的事么?只要我问,你就如实作答吗?” 顾长清微微一愣,苏妙真见他哑然,登时懊悔,恨自己不该蹬鼻子上脸。顾长清对她已经够坦白诚恳的了,自己还有许多诸如“苗真”的秘密藏着没告诉他,怎么好偏要求他事事坦诚呢?尤其这陈芍还和他渊源不浅! 她满心羞愧懊恼,正手足无措间,听见窗外传来侍书的问话声,噌得起身,立时就要逃出这个地方。 然而没跑出去,她却被顾长清在门槛一把抓住了手腕,他摸了摸她的头发,不疾不徐地认真道:“不错,包括陈芍。只要你想知道——” “真真,只要你的确想要知道……” 苏妙真说不清是被顾长清的语气给吓住了,还是被他突如其来改变的称呼给唬住了,总之,等她回过神来,时辰已近午,黄莺报说来喝认亲酒的几家人都已经到了。 她赶紧换了身外衫,急急迎出正堂。要去安排席次,却在门槅子处见得厅上已经铺设得十分齐整,摆了六席,更听见顾长清正在内和赵越北苏问弦说话。 蓝湘扶住她远远站了,斜指着厅内垂下的湘帘,细细说道,原来顾长清见她呆愣愣地在卧房对镜出神,就没让人打扰她,他亲去安排了午间的一切事宜。 因今日来客本就不多,都是相熟之人。更都是年纪相仿之辈,最大的也不过于千户和殷氏,顾长清就觉得没必要分厅而坐,这样苏妙真既可以有苏问弦作陪,也不用回头多收拾一厅。 苏妙真见他如此体恤自己,不禁低了低眼。立在门槛处,须臾,还是听见外头垂花门有响动,这才扬声,单喊了顾长清出来,两人一同去迎。 来人乃是言笑晏晏、一脸兴奋的陈玫,“嫂嫂,长清哥哥,咱们这也算成了一家人了……” 认亲酒宴的氛围还算好,又都是熟人,陈玫奉酒给苏妙真拜了三拜,方回林氏身旁坐下。苏妙真摆出了长嫂的态度,仍是给陈玫送了一份厚礼,只把文婉玉看得微微摇头。苏妙真觉出文婉玉的不赞同,自己但觉无妨,心道就算陈玫想嫁顾长清,如今也嫁不了,自己大方一些,还能显显胸怀。 酒过三巡,外头男客们微有醉意地高声说起话来后,苏妙真就从中得知了不少新鲜事儿: 比如岳知府夫妇互相埋怨,似乎内衙后院的葡萄架还倒了下来; 比如宁臻睿已然到了金陵的织造衙门,巡视完毕就要来苏州府; 还比如,赵越北的确即将离开宣府,去原籍某都司升任参将,还是什么职位——据说是乾元帝在有意栽培几个武将子弟,傅云天就已去了锦衣卫; 更比如——于千户大着舌头道:“陈大人,下官这里先恭喜您和卫三姑娘百年好合了!两姓之好!” 卫景哈哈笑道:“于千户,你也该敬我一杯,我可是正儿八经的卫家人……” 苏妙真闻言一惊,忙悄悄问了殷氏林氏。得知原来前日里,陈宣和卫若琼定了婚事。 -- 第345页 她瞧见林氏提起这婚事面带奇怪,似也没料到陈宣在见识了卫若琼的种种无礼处后,还能上门求娶,心道这其中莫非有鬼,如今满苏州都在传着卫家姑娘们的闲话,陈宣这人竟会半点不介意? 但隔着稀疏竹帘,见陈宣始终安坐如松一派闲适,更彬彬有礼地谢了帘外男客们的祝贺,也不由怀疑自己多心——卫若琼虽然性子不好,但是乃卫指挥使府的嫡女,生得不错,也不像是多有心机的人。 或许这陈宣自己城府太深性格压抑,就反而喜欢头脑简单性格外向的,思及此,她突觉好笑,忙忍住,同样使人送出酒水相敬祝贺。 陈宣正和将来的大舅子卫景说着不咸不淡的客套话,目光瞥过对面,见得帘后的顾苏氏轻卷罗袖,微露雪腕,春笋也似的纤纤玉手斟下两盅酒,让丫鬟递送出来。 帘卷帘开。陈宣瞧见顾苏氏端起素瓷茶盏,轻笑道:“妾身以茶代酒,敬二位大人一杯,贺赵大人步步高升,陈大人得娶佳妇。” 陈宣记起多年前在京城时的相遇和错认,和这些时日的相见与交谈,目光一凝。 他稍稍一提唇角,待要出言道谢,却见某蓝衣婢女匆匆跑入,面带焦急走到顾苏氏身旁,似在顾苏氏面前展开了什么信件,随即但听“哐当”一声,杯盏碎地。 下一刻,顾苏氏就焦急惊惶地撩开湘帘,提裙疾步走出。 陈宣见她险些跌倒,而赵越北大惊起身。但不及赵越北探手去扶,她已然站稳了身,看也没看任何人一眼,直接奔到苏问弦跟前,竟有哭腔:“哥哥,那珉王居然将爹爹打成了重伤!” * 苏州府离湖广近一千五百里,走水路需得小半个月,快马加鞭而去需三四日。苏妙真要弃水路,却被苏问弦一口否决,只道她究竟是一个深闺弱女,平常为好玩儿骑骑马也便罢了,断不能以此赶路反而伤身,还是得按常例坐船前去。 苏妙真又气又恼又烦又急,当场就和他吵了几句,欲要一个人奔回屋子收拾行李。顾长清及时拦下,从中周旋,苏妙真和苏问弦各退一步,便定下了坐马车走旱路。 顾长清要应付即将而来的宁臻睿,苏问弦也得回扬州府盘查夏盐发放盐引,两人见她一定要立时动身,只能各自拨给她一批侍卫,又事无巨细地叮嘱几句。 苏妙真心急如焚,嘴上虽答应的好听,一出苏州的地界,就命人日夜不停地往湖广而去,连歇脚打尖也都是吃罢饭就走。 这样冒着炎炎酷暑,鞍马不停地行进下来,五月二十一就到了湖广抚台衙门。 王氏在书信里只说珉王将苏观河打成了重伤,别的再也没提,更没讲其中缘故。苏妙真到了才知原来这珉王素行无端。这回五月初因死了个宠爱的侧妃,出丧祭奠时所过大为扰民,还打死了五六个没来得及回避的百姓。 苏观河就前去荆州府,是想要规劝一二,却被珉王推搡辱骂,更行殴打,苏观河纵有衙役护卫着,也无端端挨了不少拳脚,当场气血攻心,落了重伤。 苏妙真瞅着躺在架子床上苏观河,见他鼻青脸肿,双目关闭,面容消瘦灰白。她闻到屋子里浓厚到让人憋闷的药味儿,听得院中廊下大夫药童们的窃窃私语,忍了又忍,仍是落下泪来,哭了一场。 心想道:苏观河是贵勋出身,随后科举入仕,既清贵又尊荣,如今也是一方大员,何曾受过此等奇耻大辱,又何曾受过如此重伤?珉王仗着是乾元帝的亲弟弟,就目无法纪,还敢殴打朝廷命官,着实可恨至极。 苏妙真只恨不得珉王即刻遭了天谴暴毙而亡,她把珉王翻来覆去地咒骂上无数遍后,抹了抹泪,略收拾洗漱,就脚不沾地地忙了起来。 她也顾不得其他,白日间就在苏观河跟前端茶送药,夜里就替王氏打点后宅事宜,再有替王氏招待陆续上门探病的官眷,整理各府送来的拜帖与探礼,全靠一股劲儿强撑着,直到苏观河日渐好转,某天甚至能起身下床,在房内走动,这才稍稍放心,得以囫囵地睡了一夜。 进了六月,王氏因见苏观河好转,就想劝着苏妙真早点回到苏州府,别让顾长清心中不悦。 苏妙真当然不愿,拉着王氏转出卧房,在廊下站了,轻声道:“娘你放心,夫君他一点儿不介意我在这儿多留,我临走前,他说因公务牵绊不能前来尽半子之孝,已经愧疚至极,哪里还此生我的气?” 见王氏不信,苏妙真也有点发急,好在想起临行前顾长清曾亲笔写了封问安信,就忙让人去开箱取出,和王氏一起看了,见得里头除了问候岳父岳母,就是顾长清叮嘱她不要因顾虑他而匆匆折返,大可多留一月两月,甚至直到苏观河完全康复。 王氏见得如此,方安下心来道:“景明这孩子实在体贴,又前途无量——你爹爹四月底还在说,他化解了吴郡的一场暴*乱,有才能干……真儿,娘常在想,你嫁他真是对极了。只可惜——”说着说着,王氏道:“他既是个能臣循吏,日后各地为官,怕不得好一番折腾。” “当个能臣有什么不好么?” 苏妙真疑惑不解,王氏苦笑叹道:“以前在京城扬州时,娘也没觉得不好,但到了湖广,却觉出这能臣清官,可不好当。”因被苏妙真追问,王氏方解释了此番感慨的由来。 而苏观河先前在扬州京城等地为官时,其实并没遇到太多困难。扬州繁华,以盐业为主,苏观河只要处理好与盐道衙门、各大总商还有卫所官军的关系,就能顺利执政。他有勋家大族撑腰,为人更圆滑通融,为父母官时始终一帆风顺。但到了湖广,情形却大不一样。 -- 第346页 湖广是宗藩最多的一道,尤以珉王为贵。苏观河纵然身为一地督抚,也无法管得住放肆妄为的珉□□王为非作歹,又是违反定制,让承奉司多设官吏;又是侵占民田——据说万顷不止;又是强抢民女,纵奴伤人,惹出了无数官司人命…… 这都让苏观河左右为难,处置了怕得罪珉王和乾元帝,不处置又过不去良心这关。但苏观河到底是学了圣贤书的,比寻常贵勋们要多了份治济天下的理想,便咬着牙严格执法。 今年更上了几道奏章,列出珉王违反定制、科扰百姓,打伤良民几条错处,恳请乾元帝下旨处置。但乾元帝只轻飘飘地下诏书告诫了珉王一回,连申斥都算不上。故而珉王越发骄横,而苏观河在此地始终为政艰难,屡屡受挫。 “你爹爹为了能对得住湖广的百姓,不像先前在扬州只是坐衙,十天半月地就下到各地去督查粮饷水利,重勘刑狱,却得罪了这里的宗室,尤其这回想替那几个被活活打死的佃农讨个说法,结果却遭了珉王的毒手——可知要当好官,也得选个好地儿,万万不能来这等豪强横行之处。” 王氏摸了摸苏妙真的小脸,摇头擦泪,“不知这回你爹爹受伤,圣上能否秉公处置,还你爹爹一个公道……” 苏妙真听了,望向庭院里亭亭而立的枇杷树,心中一沉。王氏只注意到珉王骄横掣肘苏观河办公,却没发现这里面还有个大问题。 ——那便是珉王等宗室侵占了无数民田。 她年初从扬州返还苏州时,因想起王氏的担忧烦闷,便刻意去查了查珉王其人。虽因着苏州里也生了许多风波而没能细细收集消息,但也知道,珉王当年就藩时,就从先帝手上得了三千顷的赏田。陆续地,乾元帝更赏了上万顷的籽粒田。 但听王氏这意思,珉王竟然犹不满足,还侵占了无数沃地?那这样一来,就有许多让人忧心之处。 第一,大顺的赋税制度与前世无异,官员权贵宗室勋臣等人的土地享有赋役的优免,宗室所受的赏田更是分文不征田赋,那荆州府乃至湖广道征收上来的粮税岂不一年更比一年少?同时,湖广道的百姓身上也被转嫁了越来越多的赋税徭役? 第二,湖广更不同淮扬苏松等地,此地百姓以种田为生,副业不多。而种田就是靠老天爷赏饭吃,丰年还好,纵有赋税徭役,也能勉强支撑;若逢贫年,就得青黄不接,吃了这顿没下顿。在这种情况下,宗室侵占土地,让百姓连种也没得种,以史为鉴,那他们要么欠税,要么流亡,也就是说,保不住就已经有大量流民聚集山野,为寇作乱。 苏妙真心中忧虑,但面上不表,她安慰王氏许久,因见得下人端着黑漆如意方胜捧案过来,她便接过走进卧房,服侍苏观河进用汤药。苏观河精神已经大好,只是腿脚仍不灵便,正写着一封奏章,或是为珉王殴打他和其他命官之事而写。 见王氏拿着换下的纱布去取外伤膏药,苏妙真趁此机会将心中所思讲出,因道:“爹爹,珉王究竟私占了多少土地,会不会惹出流民作乱之事?” 苏观河听得此话,剧烈地咳嗽四五声,只怕苏妙真唬得后悔不跌,忙上前替他捶背,又送茶让他喝了顺气。苏观河见她惶恐情急,摆了摆手,吃不两口,让她坐下,反道:“真儿,你来这些日子,外头可都是大晴天吧。” 苏妙真闻言一愣,继而一惊,她撇过脸,瞅着从绛色窗纱透入的眩目日光,迟疑问苏观河道:“爹爹,你是觉得湖广要有旱情么?”四月底她也曾怀疑过湖广会有旱情,但一直没收到消息,最近这些日子又忙,又想着武昌历来有火炉之称,便没细想。可如今苏观河如是说—— “其实武昌黄州等地还好,独荆州襄阳情况不佳,这也是为何爹要前去荆州劝珉王少与百姓起争端,眼下荆州府已经有不少人没了土地,再有旱情,就是大患。”苏观河喘了口气,道:“湖广道去年征收到的粮食已经押漕入京,一旦大旱,仓场留下的粮食怕是不足以赈济灾民,还得提早准备……” 苏妙真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苏观河手中这奏章,是上陈湖广可能出现的旱情的。 她瞅着窗外纹风不动的碧绿树叶,和抚须沉思斟酌言辞的苏观河,心中骄傲之余又莫名酸涩。暗想苏观河当年在京城扬州,虽也算勤恳。可却没像这会儿,连生病休养间还不忘公事——可见苏观河这几年在湖广,的确没一日省心过。而此番之事,又会如何收场?而乾元帝究竟还会不会继续偏袒珉王…… 连日大晴,暑热蒸人。 京中出来的旨意比苏扬两地送来的消息慢了两天,六月初八方至:乾元帝下敕令严厉斥责了珉王殴打朝廷命官的行为,但,也只是申斥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忒忒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7-02-25 22:31:49 谢谢shineyale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7-02-26 06:19:48 谢谢青稞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7-02-26 06:55:51 第171章 苏妙真见乾元帝如此偏心珉王,早是气得吐血。珉王那边得了旨意,立时也让内官传话过来,里头言辞诚恳地要给苏观河赔礼道歉,但他不但没说会择日登门拜访,反而说让苏观河痊愈后自行前往荆州,珉王在王府恭候大驾,设宴招待。 哪有让苦主上门求个道歉的道理?苏家三口人当即都面如土色。苏妙真更恨不能把那阴阳怪气说话的内官给直接赶出抚台衙门,好在她还有几分理智,只是让人在上茶时加了一点点小料,更没让人给这内官任何茶银,就打发那内官离开。 -- 第347页 她这理智,也源于苏问弦顾长清在先抵达的信件中都告诉过她,乾元帝轻易不会惩处珉王——以至于让苏妙真有了心理准备,不至于过分失望。同时他二人也模糊带过,说会给在此事上奔走一二,最终给苏观河被殴之事讨个说法。 苏妙真想到此处,就稍觉安慰。她前世今生所见男子中,苏问弦顾长清都算顶尖得有能耐,既然能说在里面做点文章,想来就真的有法子。但只怕顾长清那边,他在苏州忙于应对宁臻睿,未必挪得开手。 但次日吴王府也送来了信件,是文婉玉告诉她道,宁臻睿抵达吴郡后并没有往吴王府落脚,而是干脆天天杵在织造局里盘查苏州织造的历年岁贡。同时还把知府同知等人叫去一一细问,他更也没忘记葛成钱大等织工,常常在夜半三更提审,满城的官员不得不跟着摸黑起身,各个敢怒不敢言。 尤其说这七皇子脾气躁,一发起火来,谁的面子都不给,宁祯扬也被他气了两次。至于顾长清,同样也被他当着众官的面骂了一通,好在顾长清涵养不错,又足够淡定,直接把钞关上的三本账撂了出来,就以运河清淤、钞关查料的名义光明正大地待在城外。 苏妙真听说顾长清游刃有余地打发掉宁臻睿,大感放心,觉得既如此,顾长清也能有时间精力去运作联络言官御史什么的,弹劾珉王。 事态也的确如她所想,顾长清果然早用了顾家的人脉,联系了江南的文人官员。顾家是江南清流,出了许多大儒文人,江南名士的大半都与顾家往来,更别说顾老太爷和顾长清之父不仅都在顺天应天两地国子监开课授业过,还都充任过春秋两闱的主考官,正可谓是门生无数。 故而除了众言官御史,江南出身的许多官员也都激忿填膺地上陈奏折,认为藩王殴打朝廷命官一事有辱斯文,有辱朝纲。雪花般多的奏章递送进内廷,痛陈藩王势大欺压地方官员的害处,要求乾元帝从重处置…… 火伞当空,天际无半片云翳。 宁禄目送着宁臻睿在一干奴仆婢女的簇拥下出了吴王府,这才扭头看向立在阶下的宁祯扬,向前几步悄声道:“七殿下把织造局的亏空查得差不多了,那几个织工也都见了五六遍……就剩下查勘钞关上的船料税盈余额——可惜那高织造死活没供出来五皇子那边,倒看不出来高织造还挺忠心?” 宁祯扬面无表情道:“不是他忠心,是有人抬了一手,不想让宁臻睿深挖此案,否则十八那天,怎么会有僧人进到府衙?”言毕,他转身往后宅而去,宁禄赶紧跟上,摸了摸脑袋,半晌才迟疑道:“是顾大人?但顾大人当年查仓时,不是已经得罪五殿下了么?那这事儿——” 宁祯扬顿住脚步:“顾长清抬手,多半是想尽早结案,避免宁臻睿和宁臻达相争的局面……他如今比当年查仓还沉得住气,能全大局——亏我去年还担心他眼里不揉沙子会给吴王府添麻烦,现在看来,顾长清也懂了‘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不过——” 宁祯扬沉吟片刻,道:“他虽略抬了手,但未必意味着会主动替宁臻达遮掩。眼下他又急于忙他岳父的事——若是另找证据直接递送到宁臻睿手里,想来……就这么办,你让白石去一趟……” 宁禄连忙应下,跟着宁祯扬穿过一楠木梅花月门,进到正房,文婉玉正训斥着某两个丫鬟婆子,见得他们来,忙得打发众人出去,让环儿佩儿赶紧取冰水梅汤。文婉玉等宁祯扬喝了半碗,道:“七殿下可是又说什么不中听的话了,妾身瞧着世子爷的脸色怎么不好看?” 宁祯扬并不作答,反而放下玉碗,道:“你那好姐妹竟跟宁臻睿也有交情,倒让人料想不到,你是没瞧见——昨天宁臻睿忍不住问她的下落,又因以为她故意避出苏州而大发雷霆后——景明的脸色……” “妙真和他哪有什么交情,总被七殿下颐指气使地差遣着,要么说笑话要么讲故事……”文婉玉急急将宁臻睿和苏妙真的旧事解释了一通,她虽知道得不详细,但也略晓得个大概,知道苏妙真承了宁臻睿好几回情,两人称得上玩伴。“世子爷可得跟顾主事说说。他不能为这误会了妙真……” 宁祯扬沉默须臾,方嗤的一声冷冷笑了, “外人跟着急什么?顾长清现在把她看成眼珠子了,千方百计地推掉和陈玫的婚事不说,连她跟赵越北的风言风语都能当没听见,更不计较她曾有婚约却仍私下找赵越北说话,还让人把吴郡的茶后笑谈引到卫府上去,这样地替她着想,简直不像是她丈夫,反成了她爹娘——难道还会真介意宁臻睿跟她有什么过去?” 宁祯扬慢慢把玩着翠玉扇坠儿,“话说回来,赵越北是怎么回事儿,若喜欢她,当初两家何必退亲?若不喜欢她,孤冷眼看着,却也不像……” 文婉玉刚松口气,听宁祯扬又提起赵越北,忙笑道:“妾身敢打个包票,妙真可半点没喜欢过赵越北,赵越北他也从没——”因记起柳娉娉已然出嫁,忙转口道:“赵越北有没有动过心思,那就说不准了——妙真那样的美人,我见犹怜,何况男子——” “宁臻睿,赵越北,倒是个十足的红颜祸水!”宁祯扬再度冷哼一声。 宁禄瞅了眼面有无奈的世子妃,忙跟着宁祯扬进到梢间,余光扫见案几上的书信,忽然想起那没送走的密笺,道:“世子爷,珉王殴伤湖广巡抚一事,咱们真要跟着请圣上惩治珉王?这事儿珉王虽是办得糊涂了,该罚,但就怕齐言他们借题发挥……” -- 第348页 犹豫着,宁禄又道:“何况圣上眼瞧着是要偏心着珉王了,咱们何苦跟着犯皇上的不喜欢呢?还不如替珉王求求情,皇上可不就有台阶下了。” 宁祯扬道:“珉王糊涂到侮辱殴打一方大员,纵然是我,也料不到他如此愚蠢恶毒,怎会给他求情?何况要防齐言他们借题发挥,就更不能装聋作哑,得划清界限……” “皇叔眼下虽没发作,但那是看在他们一母同胞的份上。等这兄弟感情磨光了,或者珉王犯了大忌讳——” 他摩挲着罗汉床围栏上的花卉刻纹:“恐怕不等珉王犯皇叔的忌讳,苏问弦就得推他一把。傅云天虽跟苏问弦大打出手了一回,但私底下仍然是生死之交……锦衣卫里两个同知是傅云天和魏煜宁,魏煜宁是魏国公府的二子,魏国公府和成山伯府更有姻亲,皇叔若要查点荆州的动静,定不会用魏煜宁——那只要傅云天稍稍动点手脚——我那皇叔可是个疑心的天子……” “再怎么偏心,还是皇位要紧——湖广眼看着,又是个闹旱灾的情形。” 湖广的大旱之相,势如洪水,蔓延全道,整个六月,滴雨未落。德安府黄州府荆州府承天府等地尤为严重,自打开春就绝少下雨,湖泊早已干涸见底,已成秋收无望之势。苏观河将旱情八百里加急如实禀奏,要求拨放赈粮,一经抵达,就引起了朝堂的大震动…… 通往襄阳府的官船行到一半就搁了浅,两边滩涂杂草横生,抚台衙门的人换了数辆马车,改走旱路。天边赤日炎炎,热到烁石流金的地步,官道上烟土滚滚,嚣尘铺面。 苏妙真死死盯着道路两旁禾苗枯尽的田野,与成群结队的逃荒饥民,一只手忽地伸了过来,放下了车帘。敖力隔着车窗道:“且再有二十多里就能到襄阳府,少爷稍安勿躁……” 苏观河前来襄阳府是有要事来办,一方面是与地方官员商议开仓放粮,一方面是来见襄阳府里的各大粮商。 襄阳位于江汉平原,毗邻汉江,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向来乃富庶之地,盛产稻米谷麦。故而今年湖广大部分地方虽同时遭了旱,襄阳更是入春就只下了三场雨,但论起来,襄阳府的情形反而最好,不说有没干涸完的汉江,储济仓里的存粮都不少。 而襄阳又是水陆交通的要地,乃整个湖广乃至江南的粮食转运及商贸交易中心——好比苏州的枫桥米市里的粮食,便是从襄阳运去。故而襄阳城内便有了几十户财力雄厚的粮商,囤积了不下百万石的粮食。 苏观河本没有打这些粮商们的主意,一心想着等各省调运过来赈粮,但苏妙真只怕路途遥远,其中有变,就再三和苏观河商量着,要多做一手准备,先从各大粮商手上弄来能应急一月两月的粮食为妙。苏观河和几个师爷幕僚商议后,从善如流,便决心亲来一趟襄阳府。 苏妙真看看身上的醒骨纱月白长袍上的江牙海水纹样,视线从遮去喉部的竖领直接移向车窗,她撂开车帘一角,压低声道:“敖护卫,你既然叫我一声少爷,还怕我抛头露面不成?” 苏妙真本想正大光明跟来,但苏观河平日里虽纵容她,这回却不愿她跟着过来舟车劳顿,更觉她是女子,万事都不方便。苏妙真因想着苏观河刚刚恢复,只怕精力不济,狠一狠心,便乔装成“苗真”,混进队伍中充了个小厮。 她从前世学来的化妆技术本就高出此地,什么修容画眉都厉害很多,加上发型衣着也能改容易貌;今生又下苦功学到了荼茗的一身本事,完全能捏出一个少年男子的音腔:更吃得了苦用白绢将胸脯裹得紧紧平平,纵然闷热到无以复加,也吭都不吭一声——是以直到下船换车时,苏观河和其他人都没发现任何不对劲。还是苏妙真不小心落了玉佩让敖力拾到,这才露了痕迹,把苏观河气得吹胡子瞪眼,不得不耐着性子坐进马车。 敖力苦笑道:“小的知道越是遮掩反越让人起疑心的道理。只是小的想着,一来外头天热,不如马车里凉爽,二来也怕少爷看了官道上的这些逃荒流民,心中忧愁——眼下还没到绝路上,小的见他们身上也都携了干粮,只要进了襄阳府,就性命无虞……” 苏妙真听他一路留心情形,默默点头。心道幸亏苏问弦大方地把敖力送来给她用了,否则到哪儿找敖力这么个察言观色武艺高强之人?她虽然想办点实事儿,但也顾惜小命。 “少爷真觉得能向襄阳城里的粮商们借到赈米?有句话叫无商不奸,纵然他们手上有足够的粮食,怕也都想着囤积居奇了……” 苏妙真醒神。 她瞅着那些消失在视线以外的饥民,想着德安黄州数府的十万火急,轻轻声道:“他们若肯正常售卖给官府,灾后就给银给名给牌坊。若不肯,少不得就得分而化之,杀鸡儆猴……胡萝卜加大棒,还怕他们不卖粮?” * 金乌高悬,拂风送来热浪滚滚。苏妙真避开楼下各大粮商们的随从与苏观河带来的衙役兵丁,抹着汗从临江仙楼偷溜出去。 她走到大街,瞧见北面高大巍峨城门陆续进着逃荒流民,耳边听见街头巷尾传来的鼎沸人车马声,想到这些逃荒流民只要进城就饿不死,心中越发轻松。 襄阳城乃七省通衢之地,三面环水的交通要道,连年丰收富庶,纵然本年不落雨,城内也多有积粮,又有没干涸完的汉江围绕,可引做灌溉救活城外附近的部分田苗,故而百姓们看着倒也没太惊慌,人来人往地行走在城中。 -- 第349页 数以百计的小贩掌柜叫卖呼喝。有扛着木扫把卖糖葫芦的,提着篮子卖枣糕的,挑着担子卖炊饼的,支了摊子卖书画玩具的,摆了架子卖碗碟的,还有支了桌子卖线香的,总之日用杂货应有尽有,倒是个太平安稳景象 她仍作一身少年打扮,换了靛青芝麻地纱直裰,腰间用汗巾栓了一个银红条纱香袋儿和一柄金烧蓝镶宝石绒鞘匕首,脚踏青缎鞋袜,手中半摇不摇了把苏州折扇,打扮得甚是矜贵体统,又学着苏问弦等人走路说话的架势在平民百姓中走动。 本该看着风流贵介的,但因她把面目仍然涂画得黑黢丑陋,头上还戴了个农民常用的竹叶棕丝笠帽,看去就着实不伦不类,颇有点画不虎成反类犬的模样,只让往来男子姑娘们悄悄指着她发笑说话,议论这个外地少年穿着举止颇为可笑。 苏妙真好容易出一趟门,心中借粮之事也解了七七八八,正是如同放飞了山林的小鸟快活,如何注意得到他人想法,只乐得东张西望,四下乱瞅,一会儿买个小糖人儿盯着,一会儿买个拨浪鼓晃着。敖力在旁本想委婉跟她提一声,但见她欢喜自在,也不想扫兴,就跟在苏妙真身后,一步一从地护卫着。 走不一时,苏妙真瞧见城门口空地处搭建起一个不大不小的棚子,棚前有衣衫破烂的逃荒流民扶老携幼地鱼贯进去,随即一人捧出一碗粥饭,或蹲在两边,或四散而去,吃了起来。苏妙真一怔,抬眼一望,瞧见粥棚东西两处支起了一木牌,上书“谭家粥厂”四个大字,里头人影晃动,而粥棚外头也有不少家丁府卫四下守着。 苏妙真不自觉走近,看了会儿回头悄声问敖力道:“今儿临江仙楼去的那几个大粮商里头,是不是有家姓谭的?”见敖力点头,苏妙真自言自语道:“看来这谭家真是好的。幸亏这几日让你打听过,然后让爹爹先拉拢了他们家。”抬头起来,把敖力好一阵夸,笑道:“你也聪明,一听说这谭家挂了通判的职,就晓得要先打听他们家的情形。” 敖力谦道:“小的只不过想着谭家老爷不缺钱粮,既然挂了个通判的虚衔,多是想要求个名——果不其然,这谭家在襄阳城里一直都是个好名,就想着大人或许能先和谭家商量着,由谭家领头做个表率。” 两人正低声说话,忽听见粥棚内一阵争吵,更有女子呵斥声传来,苏妙真一惊,登时又近前几步,再听,果然仍有几个女子的声音。 其中一女子喝骂道:“你们这些破皮,我们姑娘这粥厂开了半月,你几人和那些想占便宜的人就天天都来,要不是姑娘觉出不对劲一查,查出你们不是流民反是本地人,镇日游手好闲贪占便宜,岂不遭骗,张管家,把这几人给我轰出去。” 那里头的破皮无赖们登时吵嚷道:“凭什么赶我们走,我们自己凭本事进来讨饭吃,凭什么得出去?”“对,你这粥棚门口又没挂着只许外地人进!”“就是,我们不走!”“你敢推我,哎呦喂,我的腿我的腰!”“你家有通判就了不得吗,祁家在武昌还有大靠山呢,兄弟几个是奉祁少爷之命,来看看谭家姑娘,免得姑娘她一不小心被流民欺负!” 顿时,粥棚里头就是一阵打闹咒骂声。 苏妙真因听见那几个泼皮无赖不干不净地骂了起来,眉头一皱,跟着那几个府卫家丁后头大步踏入,眼睛一扫,见西边排队的男女老弱流民正木愣愣地发怔,而东边那四五个破皮无赖聚在一起,还有个精瘦矮个儿在地上打滚。 因想起“谭家姑娘”,苏妙真把视线一抬,果瞅得石灶后的婆子丫鬟们簇拥了一头戴帷帽的女子,这女子衣袂飘飘,身形虽显单薄柔弱,却也纤长窈窕,修短合度。远而望之,真个体态娴雅,气度非凡,近而观之,则肩若削成,长颈秀项,当得上一句“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不由微微一愣,心道这襄阳城人杰地灵。 那几个婆子丫鬟及新进来的家丁们都瞪着地上几个泼皮无赖,一老者指挥着人,说要把这几个泼皮无赖送往府衙治罪。 这女子却微微叹道:“算了张叔,你也听见了,这是祁家弄来的人,未免麻烦,把人赶出去得了,别让他们再踏入粥棚一步就是——这会儿也没捉到什么罪名,只是偷粥而已,何况知府大人又和……算了!” 苏妙真回神细看,见这谭家姑娘身着蜜合色交领衫,藕荷色马面裙,衣裙上的绣工极为精细,上头的金线花瓣栩栩如生,竟比苏州织造局绣娘们的技艺还好,暗暗称奇。又听她嗓音绵柔清亮,但觉如沐春风。 苏妙真暗暗点头,眼见得那几个泼皮正要扶起地上人离去,立时抬声道:“慢着——”敖力会意,身子一闪,把那几个泼皮拦下,那几个泼皮正在得意间,哪里肯留,逞着悍勇就骂街动手起来,敖力也不说话,抬手挡拆,霎时间出拳踢腿,三下五除二地制住他们四个。 苏妙真便笑吟吟地走上前,围着那四个泼皮转了几转,谭家的下人奴婢见得此状,都面有惊异,正要出言详询,却见苏妙真弯腰下去,从地上拾起一金烧蓝镶宝石绒鞘匕首,正是落在方才那矮个儿卧倒的地上,沾了灰尘泥土,却不掩瑰丽光华。 见众人都是惊疑交加。苏妙真笑道:“我这匕首是内廷所赏,哥哥相赠,价值不菲,这泼皮敢偷了我的东西走,又敢跟我们巡抚衙门的人动手,想来真是欠教训!敖护卫,你拿着我的牙牌去找一趟襄阳知府,倒要看看他是否秉公处置这几人?”又朝着谭家姑娘文绉绉道:“还请谭姑娘遣几个下人,陪小生这护卫前往府衙一趟做个证人。” -- 第350页 说着,便头也不回地将手中牙牌匕首同时掷出,一道弧线划过,众人见得敖力单手接住,都是暗暗叫好,又听苏妙真口中什么“内廷”“巡抚”,早是一惊一叹,心知苏妙真多半有些来头。那管事老者更加眼毒,早认出牙牌确为巡抚衙门的物十,就忙欣喜不迭地指了几个小厮,让陪着敖力去了。一时间又让拿椅子,请苏妙真往粥棚边上去坐,细细叙话。 苏妙真推拒了谭家丫鬟送上来的麦茶,瞅着那谭家姑娘给流民们挥勺打粥饭,心中暗暗叫好。片刻的功夫,那谭家姑娘忙完了手头上的人,便走到苏妙真这边,许是这谭家姑娘见她年小,仍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模样,并不避讳,便也落座,和苏妙真你一言我一语地搭起话来。 苏妙真见她旁敲侧击地问了些自己和湖广巡抚的关系,但只要逢苏妙真略有迟疑,这谭家姑娘便恰到好处地转开话题,既蕙质兰心,且温柔如水。又见这谭家姑娘腰杆挺直,如天鹅般宛然优美,更言辞文雅,行动妥帖,提及逃荒流民时满是叹息同情,但却并非居高临下的怜悯,便越发欣赏佩服其人。 暗暗心道:这谭姑娘倒是一流的气度,比苏妙娣也不差半分,甚至言行举止间更有一股卓然之意,婉柔不失刚强,比苏妙娣隐隐有超越之处。不说别的,大户女子纵有愿出银子做善事的,像她这般尽心竭力事必躬亲地却也极少,更不要提亲自接触流民,给他们发放粥饭,怕早闻到这些人身上的汗臭味就避之不及。 两人说了回话,苏妙真正客气着再度推了茶水,瞧见敖力一干人等从外头进到粥棚,已然是办完差使了。 便起身告辞,忽地想起一事,扭头笑道:“对了谭姐姐,这粥棚欲要救济灾民,而不是便宜了游手好闲的人,那煮饭时可掺一点淘洗过的沙砾石子——最好还是弄成稀薄粥汤,虽未必能杜绝旁人来贪占便宜,但也能最大限度地赶走滥竽充数之人……” 话音甫落,谭家姑娘便呀了一声,欣喜一拜,急急道谢,苏妙真忙得回礼。两人相让片刻,苏妙真听她都说出了欲要款待之语,就赶紧借口有事溜走,与敖力一同出去,再度往街道上闲逛。 两人按计划在路边吃了点馄饨,就出城去往河边不远的田垄上查看粮食作物。城外日轮当午,一望无际的田野里麦苗怏怏,但终究比来路上所见的焦禾遍野要强上许多。 苏妙真看着往来担水浇灌田苗的农夫农妇们,又瞅向远处官道上疾驰而来的几匹骏马,见那些人乃武人打扮,心中一奇,继而略一沉吟,大致明白多半是都指挥使应苏观河的请,送了手下人来指挥震住那五百兵甲。 正瞅着,因听到敖力回话到某处,忙转身,撩开笠帽前新挂上的挡光纱,惊异道:“谭家就那么一个姑娘?” * 作者有话要说: OK,昨天的补上了,让我接着写今天的吧。不敢随便许时间,也许今晚11点? 第172章 敖力道:“正是,据说这谭家独女因着守孝,到了二十多还没许亲,但针黹女红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德容言功又好,故而祁大粮商家的少爷就极为中意她,祁大粮商,据说和京里的吏部尚书有点来往……谭姑娘侍亲至孝,更是襄阳城内数一数二的乐善好施,故而城内人都赞她是观音菩萨下凡。” 苏妙真微微点头,越发钦敬那谭姑娘,不由道:“她这女子,倒实在让人自惭形秽。” 敖力听了,道:“姑——少爷何必自谦,小的瞧着那谭姑娘也比不过少爷。不说家世相貌这些外在的东西,单讲心地,少爷就是天下少有的至善——更别说还是少爷拿出了‘鬼神福报,恐吓打压,兼拉拢许官’这三主意,将那几个大粮商给迅速劝动,这又是件大功德……若说她是观音菩萨下凡,少爷就是,就是西天佛——不对,西天佛祖也不是女子,那就是——” 苏妙真正揣度着回去跟苏观河说一说,灾后多给谭家一些名望好处,最好谋个不错的官衔,以报答谭家最先响应借粮的恩情。忽听得敖力把她好一阵夸,更绞尽脑汁地寻个比观音菩萨更大的仙佛来比她,不由大笑起来。 “哪里是我一个人的功德,那装神弄鬼扮算命先生和观音菩萨的活儿可是你去帮着干的……而能借许官荐官拉拢住那几个粮商,也是仗着爹爹他这巡抚大人的权势!至于恐吓打压嘛,也是亏了爹爹跟湖广行省的都指挥使大人说了一声,早早借了五百精兵过来……” “否则我一个无官无权的平民,能办什么?再说回来,我没亲自动手不说,这些法子也并非我独创,要知道可是我前世——前时站在巨人肩膀上学到的……敖力,倒看不出你如今倒挺会拍马屁了,这可不成——学坏了学坏了……” 敖力被她连嚷几句“学坏了”,登时满脸臊红,急声辩道:“我不是拍马屁,我真这么想……” 苏妙真见敖力大窘,连自称都换了,笑得越发直不起腰,,心道敖力素来沉静话少,倒难为他想出这么些吹捧之辞来,脚底踩得土一松,登时一头滑倒进路边的田地里,摔得一身狼藉。 苏妙真仓皇爬起,嘟嘟囔囔地拍着身上泥土,忽见得衣袍上沾了某物,登时心中一沉。敖力只见她转身又跳进田里,正一惊,却见苏妙真徒手刨地,正翻看着什么,敖力忙上前去看,待见到庄稼地里被翻开的土时,也是脸色一变,愣在当场道:“蝗虫!” -- 第351页 苏妙真发怔着慢慢点头。忽地,只听见身后传来一熟悉男声问道:“敖力?” * 她打个激灵,立时就撒开腿,要往前跑,没跑开几步,却被另一男子提溜住衣领,苏妙真吓得浑身一哆嗦,立时紧紧抓住了笠帽前的面纱,那人扭头笑着说了声:“鹰飞你看,这小子出门戴斗笠也就算了,还弄个面纱罩得严严实实,鬼鬼祟祟不说,还娘里娘气——” 她心中恼恨,刚要大骂“你全家才娘里娘气”,忽地想起这可不还把自己给骂进去了,便紧闭着嘴装死。 听赵越北在旁逼问道:“敖力,我记得五月十四那天在苏州,你不是被诚瑾遣去护卫苏姑娘了,怎得擅离职守?” 那日认亲宴上,赵越北等人也是在的。不仅见到苏妙真同苏问弦吵起嘴来,还知道苏妙真定下由苏顾两家的府卫相陪好前来湖广的主意。 故敖力乍一见到赵越北,颇有几分慌乱,支支吾吾说了两句,眼神往苏妙真身上瞅,但见她没露面也不吭声,便恢复了镇定。 苏妙真在旁见得敖力临场发挥得甚好,而赵越北似是接受了——敖力被苏妙真派遣出来看顾苏观河——这个说法,心中渐安,等又见赵越北两人转身要往路边那群俊马官兵处走去,越发松口气。 她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抽掉腰间汗巾擦汗,就要从反方向离开,冷不丁却被人往地上一扑,登时背上就是一阵剧痛。 她重重地被压倒在热烫的官道上,还没反应过来,刺眼的日光被一张熟悉的俊脸给挡了住,这人笑嘻嘻地道了句:“小爷倒要看看你长得什么样,遮得跟大姑娘似得,还不准人看不成——” 傅云天慢慢睁大眼睛:“小——掌——柜?” 苏妙真缓缓磨着牙齿:“小——侯——爷!” …… 襄阳府轰轰烈烈地开展起灭蝗行动,襄阳府人人参与,按着巡抚苏大人的法子扑蝗灭蝗,或是十人一队地挖长壕轰入沟中,或是赶鸡赶鸭去啄食,或是夜间燃起火堆吸引蝗虫烧死…… 后因东西南北城门各处都贴了告示称“一升蝗虫换半升米”,这灭蝗的行动就越发快了,比民间无组织地单个行动要有上十倍百倍的效率。 襄阳城里暑气炎蒸,行人挥汗如雨,道旁的柳树杨树虽枯黄,但仍尽职尽责地投下片片树荫。 傅云天瞧着城门口正拿蝗虫换粮食的百姓们,勒住缰绳,摇头道:“蝗虫换米,苗真想出来的这法子,可真糟蹋粮食!怎么苏巡抚就采纳了呢!” 赵六策马,稍稍并到了傅云天身边,笑道:“小侯爷这话错了,要小的说,这法子可好得很——一来这蝗虫的确能吃,或烧或炸,只是京城不兴这个;二来有利可图,这城内城外的男女老少才愿意刨地三尺,把蝗虫给搜集起来,不然这灭蝗的速度哪有这般快?” 又道:“小侯爷没见过那蝗虫来的时候的情形,好家伙,记得大同那年,蝗虫群飞得叫一个铺天盖地遮天蔽日,把树皮都给啃干净了,幸亏京通两仓及时拨米粮过去……但湖广离京城可远着呢,若不及时灭蝗,等聚起飞蝗来,可就遭大麻烦了。” 赵越北因猜度出锦衣卫的人来湖广,多半是来私下查探珉王和苏观河在地方上究竟谁是谁非,此刻便微笑点头:“这么说来,那苗小兄弟倒颇有几分智——”又特特点出道:“——苏巡抚不耻下问,倒是个好官。” 傅云天沉思片刻,但觉有理,但因被苏妙真连给了数次冷脸,仍是鼻子一哼,道:“那苗真太不识抬举。当年要不是景明在我跟前念叨过几次,说那苗真聪明伶俐至极,又心善坚定至极,我怎会生了惜才之心……” “又想着他只剩个姑母,无依无靠,这才在襄阳城遇到他后,想要把他招到锦衣卫,以后替他谋个前程——结果这小子竟无动于衷,还躲了起来!这几日我就是在襄阳城里撞到了敖力,也没见着他,不是说他二人是远亲吗——” 傅云天正说着,赵越北扬鞭一指,笑道:“说曹操曹操到。”傅云天顺着去看,果见得某茶坊二楼临窗包厢被叉杆支开的帘子下,坐了苏妙真,对方似也注意到他二人,立时抬手收了叉杆。 傅云天见着了这苗小兄弟本觉欢喜,忽见对方撇过脸去,重重摔下帘子,登时一恼,并不多话,立时翻身下马,大步进到茶坊,他身边的侍卫自然慌忙去牵马。 赵越北赵六面面相觑,犹疑片刻,赵六见得赵越北也跃下身进去了,便摇摇头,自己慢悠悠躲到一楼,叫了壶茶喝着,同时听着二楼的动静。 苏妙真自打七月初三在襄阳城外好巧不巧地撞着了傅云天赵越北二人,就惊惶烦闷不已。 一方面是在心想,再过一月半月这些蝗虫就能长大起飞。眼下襄阳百姓倒是尽心竭力地在扑杀,可若襄阳以外的地方也有蝗患,那便是襄阳府的蝗虫被扑杀干净,其他地方的飞蝗也能奔到襄阳甚至各地,把田野仅剩的青苗给吃光殆尽的,到时候可就真绝收了——再一个不好,飞到临省去,那不更糟! 可另一方面则是默默气苦,怎么就以苗真的打扮遇上傅云天赵越北了呢!虽则这两人万万想不到她就是苏妙真,但也够惊险了。而日后若傅云天在顾长清跟前提上一句,哪怕只是说“对了,我在湖广见到了那苗真,他跟敖力居然是远亲”,顾长清那般聪明的人,岂不就揣度出来内情了! -- 第352页 更让苏妙真烦闷的是,她还得在苏观河处左撒一个谎,右撒一个谎,生怕让苏观河得知她之前也扮过男装,还和傅云天在纪香阁打过照面,就极为左支右绌。 她本就愁苦,还又发急,心道黄州府德安府等地的地方官员都已经加急让人送来了口信,说也开展了灭蝗的事,怎么这荆州府都八天了,还没个动静??难不成真得让苏观河亲自去一趟荆州,可那里却有珉王。 她正苦思冥想,突地,只听当的一声,却见得傅云天二人毫无礼节地推门而入。 苏妙真登时大怒,没等傅云天开口,就先站起身。她欲要出言发火,因忽想起傅云天是锦衣卫同知,此行说不准是不是在替乾元帝探查消息的,就心中一沉。 她将茶碗里的冰镇梅汤喝了个底朝天,勉强压住火。方玩笑问道:“草民莫不是哪里得罪了小侯爷不成,怎么三番四次缠着草民不放?!”又因怕被他二人看出底细,便悄悄瞥敖力一眼,自家走到避光处站了。“敢问小侯爷找草民究竟有何要务。” 傅云天被她问的一愣,登时也没想明白自己干嘛上来,苦思冥想后来了句道:“你那灭蝗的法子后,以后本大人上表朝廷,给你个嘉奖,说吧,七品以下的官你想要哪个……”说完,他斜眼瞅着苏妙真,一副还不磕头谢恩的模样。 赵越北也在旁笑道:“苗小兄弟,你既然称他一声侯爷,想来也知道东麒身份贵重了,有他在圣——朝廷处美言几句,你就是想要白衣出仕,也不成问题!” 苏妙真却气得早是火冒三丈。暗暗后悔自己那日晚间就不该急着冲进临江仙楼雅间给苏观河献策,又暗骂最近运道太差点子太背——怎么就让更衣而回的这锦衣卫头子和散步而归的这湖广都司参将都听个正着!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的补在上一章节里了,没看的去看吧。 然后明天晚上10点更。 呐,傅云天好久没出来了,拉出来遛遛。 接下来估计连着五六章节都是赵傅宁等配角的剧情了,苏问弦顾长清得等等才出来,如果不喜欢,我也没办法,哈哈。 第173章 再有什么白衣出仕,她分明是女子,真被他二人捅到朝廷里去旌表一二,别说顾长清那边,她岂不是犯了欺君之罪? 苏妙真心中直冒火,想骂他二人多管闲事乱操心她可不稀罕什么九品芝麻官,又记起自己眼下身份只是个白丁平民,不好乱得罪人的。 强忍了会儿,瞅了傅云天一眼,又瞅了赵越北一眼,见傅云天洋洋地睨着她,赵越北则抱臂含笑,颇有几分看热闹的样子,心中一定,料得傅云天不会真把这种小事给捅到朝廷乃至乾元帝跟前,此时不过是在她跟前要个意思而已。 以前和镇远侯府往来时,她虽极少见到傅云天,一年到头也就碰到七¥八次,且也搭不上多少话,但有傅绛仙的种种抱怨,她对这名义上的傅二哥脾性也有些几分明白。 她就干巴巴笑道:“多谢小侯爷提拔,不过这灭蝗的法子,也——”也都是前世看了些论文,有点映像,各朝各代更也都有类似做法——只不过时人仍极迷信,遇到蝗虫了第一反应还是拜蝗神,好比苏观河前几日仍是在襄阳城行辕外头领众官祭祀了蝗神——没她提得这般及时系统又科学而已。 “但凡是庄户人家,都晓得些灭蝗的法子,哈,这是人民群众的智慧结晶,苗某不敢居功,更没想过以此入仕……但还是多谢小侯爷关照小的的好意。”见得傅云天脸色越来越好,她强忍着违心感,流水价地又夸了傅云天一通好话,只把傅云天捧得晕头转向。 傅云天见苏妙真细声柔气地恭维了自己,眉眼和顺,竟比昔年在纪香阁两次所见要小意得多,再非恃才傲物的惹人厌模样,心中也不知怎么的,就大悦起来。 他跨过包厢正中的春凳圆桌,走到苏妙真跟前,在她肩上重重一拍,笑道:“好小子,你也算有点眼光,难怪景明当初老在我跟前提你,遗憾你突然消失——你以后有什么难处跟大哥说一声,我自然能关照你一二……” 苏妙真被他拍得吃痛不过,霎时就呼了声痛,傅云天反而大笑一声,道:“苗真,你这身板儿也太弱了——”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眼,把脸凑到苏妙真面前,笑道:“瞧你这模样,多半还是个雏儿吧,今儿有人下帖邀我去趟城西的行院,你不如——” 苏妙真早在他走近的时候就伸手挡在胸前,隔开两人的距离,一听傅云天还要请她去逛窑子,赶紧推拒道:“不了不了……”同时在心里大骂傅云天死性不改,还是个好色如命的登徒子,又默默冷笑,发恼他们这些男人就聚在一起就只会想着嫖*姑娘来。 傅云天脸色一沉,眼睛一瞪:“怎么,你这是不给我面子?” 苏妙真嘴角一僵,挤出个微笑道:“怎会,只是小的年纪不大,家中长辈不许我到处游冶,我更听说那些地方可都是销金窟,小的一介平民,也没银子进去呐……”见傅云天面色和缓,她但觉有用,赶紧絮絮叨叨地哭起穷来。 赵越北听得此话,不着痕迹地将苏妙真打量过一遍。见苏妙真因身子瘦小,一身半旧不新的靛青夏布立领长袍就显得极空荡。他略一凝神,想起初三襄阳城外曾见到这小兄弟的衣着,似是上好的蕉纱所制,而当时这小兄弟身上的配饰,倒也……赵越北眉峰一聚,不发一言地继续看着。 -- 第353页 傅云天见苏妙真皱着一张小小的黑脸唉声叹气起来来,不由得哈哈大笑。下意识地又想拍拍苏妙真的肩膀,又怕大力再把人给拍疼了,就哥俩好地搂住苏妙真的肩膀,笑道:“你放心,哥哥还能让你花钱不成?今晚你去看一看挑一挑,有喜欢的我替你出银子梳笼了……再不济那祁家之流还等着还讨好我,让他们出银子也是一样的,当初景明说你于他有恩,我虽不知究竟是什么恩,但我既然和他是朋友,自然也愿意替他还你几个人情,对了,你喜欢娇弱清丽的还是风情妩媚的,要不……” 苏妙真急急使眼色命敖力退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傅云天怀中挣开,几乎按不住好脸色,暗恨傅云天倒是个自来熟,待欲口头应下最终溜号。 却听得赵越北恰逢其时笑道:“东麒,不说你们锦衣卫还有正事,就是没有,这苗兄弟到底年纪小,不该带他到烟花之地,若他被院中的姐儿迷昏了头,缠软了腰,落下病来,岂不成了个麻烦事儿?再者,苗兄弟看着也不太想去……” 苏妙真且喜且惊,既为赵越北及时解围而庆幸,又奇怪听赵越北这口气竟然也是常往窑子行院中去的了。但赵越北明明挺正经守礼一人呐,心里又始终记挂着柳娉娉…… 苏妙真不由得瞥赵越北一眼,见他朝她微笑着,稍稍一想,也明白过来。 一来,宣府大同的姐儿可是风月场上最拔尖的几种,丝毫不逊色西湖船娘、泰山姑子和扬州瘦马。赵越北又是宣大地区的最大二世祖,若有人拉拢奉承他,时不时请他去行院中走一走,也极为正常。 再有……苏妙真默默自嘲了声幼稚,前世的男人心里就算真爱某个女子,尚且也有外遇包二奶的,何况今生呢! 其实赵越北是真的喜欢柳娉娉,待柳娉娉也是真好,对苏妙真她们这些良家女子也是真的守礼正经,但这可不妨碍他在外头寻花问柳,梳笼清倌包占优伶!何况他都二十五六了,还没个妻房,更加不会忍着欲*望了。 饶是想明白了其中道理,苏妙真也不以为然地轻轻哼了一声。悄悄睨赵越北一眼,暗暗腹诽:想不到赵越北这浓眉大眼的老实人,竟然也叛变革命了。想了想,心里究竟更是种庆幸,暗赞自己眼光好,幸亏挑了顾长清嫁,倒也不用面对这些恶心事儿。 赵越北在旁见苏妙真面色连变数次,心中一奇,又见她黝黑的面容上唯独眼睛亮亮闪闪,更唇角一弯似在高兴些什么,不由跟着也笑了起来,望向苏妙真温声道:“小兄弟,赵某说得可有理?” 苏妙真忙忙点头笑道:“极是,极是——”又看向傅云天跺脚装傻道:“小侯爷,我姑母说了,女人都是老虎!那行院里的姐儿更是了不得——要吃人不说,连骨头都不吐的!”见傅云天被逗得哈哈大笑起来,忙道:“总之,小侯爷的美意草民心领了……” 傅云天神色越发和缓,动了动嘴唇,概是要解释那院中红姐儿们温柔似水,不会把苏妙真怎么样。 苏妙真就赶紧亲手奉茶,递给傅云天,堵住他接下来的话。“小侯爷义薄云天,连小的这种无名之辈都能热心看顾,着实侠肝义胆……” 傅云天接过吃了一口,笑道:“得,你既然胆怯畏惧,哥哥我也不好逼你的……这样吧,你住哪儿?” 苏妙真含糊带过自己的住处等信息,又唯恐多留会被这二人看出破绽,另说了几句好话,只把傅云天哄得欢喜到顾不上追问,见傅云天被糊弄过去,她就忙推说有事,头也不回地离了茶铺,冒着烈阳,急急驰马而去…… 赵越北眼见得那两人两马消失在不远处的巷口,沉吟片刻,扭头看向正喝着那盏冷茶的傅云天,心中甚为疑惑。 他招了招手,低声问傅云天的随从傅顺儿道:“你们小侯爷怎么对这苗兄弟如此之好?往年我见他,也就对女人才会如此耐心,上赶着要庇护提拔人家,倒像是被——”他顿了顿,把那句“迷昏了头”给咽了回去。 五月中赵越北赴完钞关的拜亲宴后,在苏妙真处又得到了苏问弦答应会将赵盼藕接去扬州的信,便即刻动身回京城,往兵部转职。 他拿到勘合后,就昼夜不停地飞驰上任,一到任便被湖广道都指挥使给差到了襄阳来,路上遇到了从荆州过来的傅云天,这才知晓锦衣卫的人竟然在六月初就到了湖广地界,已经在荆州查了个差不多。两批人马便结伴而行。 赵傅两家虽无姻亲血缘关系,但因着傅啸疆乃兵部尚书,正是赵理的顶头上司,还居中调和了赵家和慕家的不少矛盾——先前赵理为军饷及时发放而贿赂户部尚书的案子就是被傅啸疆帮着压了下来——两家就也颇多往来,傅云天和赵越北更年岁相仿,脾性也算相投,当年在京城时就常常同去玩乐,来了襄阳城的这十日也常常一起行动。 傅顺儿同样一脸咋舌,摇头道:“谁说不是呢赵大人,不过多半是真生了惜才之心——当初顾大人在小侯爷跟前提了这苗兄弟很多回,把我们小侯爷弄得都没脾气了……” 傅云天已然走过来,闻言笑道:“可不是,乾元十年春夏那会儿,因就我见过这苗兄弟,景明就只找我吐苦水,念叨着苗真有才华心性好,脾气虽稍稍差了点,但总的来说仍是极为可喜,让人心生好感……先我还觉得没道理,就苗真那臭脸——这会儿倒也觉得那苗真还的确有几分可喜可爱之处……”傅云天犹豫了半天,承认道:“不讲别的,单他那会拍马的嘴皮子功夫,可不就天下少有了!” -- 第354页 说着,两人走出茶坊,赵越北看了看暴晒的阳光,道:“你也晓得那苗小兄弟在给你拍马屁灌迷魂汤,那怎么还就一口喝了下去?!”赵越北见傅云天被他说得窘迫,失笑又道:“这苗兄弟身上颇多可疑之处,不讲别的,他在巡抚大人跟前倒很有几分脸面,初三那晚上临江仙楼在外头听得只言片语,倒似被苏巡抚极为倚重……” 傅云天微哼一声:“我手上还有事要办,哪里腾得开手管他,等我把湖广的情形摸清楚——珉王那边可……”傅云天转了开去,摇头道:“再顺手查查他的底细,景明可一直记着此人——横竖锦衣卫就是干这个的——这会儿还不急……” 赵越北见傅云天如今行事稳妥成熟许多,大有其父傅啸疆风范,便微笑点头,两人翻身上马,在西街口告辞,各自离去办公。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鸽子的地雷。时速暂时弃疗了,明晚11点吧。 赵越北:听说都在夸我老实憨厚?人都是多面滴好不好。 第174章 却说七月上旬苏观河在襄阳城安排好借粮收粮之事后,就径直领了人马奔向荆州府,欲要督促灭蝗。苏妙真一行人正是七月十四到达。 到了才知珉王压制百官,竟不许使人力灭蝗,才耽搁了下来。王府更反称说若发蝗灾,自然是湖广道主官为政不仁,惹得天怒人怨——若湖广道的官吏都行好事,上天悲悯,肯定不会有灾异。 而事实上,珉王征召荆州民众为其修筑北城城墙,欲要加宽加高以求雄伟壮观,给的理由倒是冠冕堂皇——为防荆州周边等地的流民聚匪进城作乱,这修好了有益于全城百姓。 因着五月底乾元帝偏袒珉王的旨意下来后,湖广道百官都看出了乾元帝的偏心,荆州官员更是常年在珉王的积威下讨日子,还有好几个因他被罢,哪有再敢出言劝诫的?只能奉命征召军夫民役替珉王办事。 时值盛夏,又滴水不落,百姓们在炎炎烈日下劳役,本就困苦不已!这珉王居然还令前来修城的人们自备干粮,弄得不少家户不能谋业还得倒贴钱粮,以至破败。而王府又急着早日将修筑之事竣工,更遣出监工昼夜巡视,见到稍稍停歇的民工军夫就往死处鞭笞以作警示,以至于六月到七月中旬竟死了一二十人。 苏观河得知情况后气得在行辕摔了无数茶碗,但为了灭蝗乃至赈灾之事,仍是拉下脸去苦苦劝诫珉王,更拿了苏州府织工被逼入城大乱之事做例……许是珉王也顾忌一二,便没继续催工期。苏观河也得此时机号召荆州府官民急急在郊野挖虫卵,捉蝗虫,同时掘水井,浇田地。 起先因着荆州府田地里的庄稼早是大旱绝收了,不少平民就毫无动力去捕捉蝗虫,一心等着朝廷赈济,幸得那以蝗换粮的法子生了效,又有附近涌入的流民被召集起来,按着苏妙真所授、襄阳府等处所行的经验——以工代赈:要么捕杀蝗虫,要么抬送河水浇灌临江田地,要么挖水井造水车……倒也处理得还算及时,虽则苏妙真估算着,最多只能保住两成的庄稼,却也比什么都不做要强出太多。 再说苏妙真,她在襄阳城虽是大大咧咧地到处查探闲逛,但那是因襄阳城苏观河最大,自打来了荆州府,因是珉王的地界,她唯恐自己在此路见不平后,忍耐不住——惹出事端给苏观河添麻烦。就乖乖待在巡抚行辕的西偏院里,日日做着给苏问弦的生辰礼物,一步也不曾踏出院,如此这般地闷了七八日。不提。 七月二十三。 骄阳当午,一丝风儿也没,荆州城外焦土遍野,农田干裂。荆州城内也不好过,热得如同蒸笼。巡抚行辕的小偏院里,松柏杨柳的枝叶梢尖已然干瘪枯萎。蝉虽鸣得有气无力,仍聒噪无比。 苏妙真坐在后院大槐树下的湘竹凉塌边乘凉歇晌,正对着木门,一壁慢慢做做手中青缎男鞋与织锦回纹挑绣汗巾,一壁算算苏观河等官员也该从武当山祈雨归来,一壁时不时从门缝中瞅瞅街上光腚走动的垂髫孩童们。 她见这些孩童们个个没精打采的提着空竹蓝,不是天真活泼模样,就不由得轻轻一叹,知晓大人们的辛苦劳役也让这些小孩子们跟着提心吊胆。 苏妙真略偏偏头,目光移向不远处承天寺到荆中路再直抵北城墙根这一带。见北面阔大高耸的城墙下,王府遣出的监工们在挥汗如雨的四千民工军夫间来回走动,遇着稍有停歇的民工军夫,挥棍便打——虽没再下死手,却也仍然狠辣大力——不禁冷笑两声。 强忍了烦闷坐回凉榻,定神接着绣汗巾上的如意纹样,不知过了多久,却突听得一阵“哒哒”的蹄声,越来越近。 苏妙真抬眼一瞧,只见得是一匹浑身雪青的马经过,通体上下,没有半根杂毛儿,真是神骏至极。她见猎心喜,就随手放下手中活计去看,边看边咋舌马主之豪富。 正在感慨间,那穿着一身酱色曳撒的马主转身扬鞭,和随从吩咐了什么,恰露了半张侧脸,让苏妙真看了正着,不看还好,一看,倒把苏妙真吓了一跳。 “不可能是那小祖宗——”苏妙真不信邪地揉揉眼,定睛再看,那些人早消失不见,她转身在院中踱着步子,摇头自言自语:“别说他的穿戴配饰一贯繁复华贵,且这会儿就是办完了案子,也该接着去杭州,断没有突然跑来湖广的道理……” -- 第355页 但她越想越是疑惑,又觉自己并未看错,反复沉思,也不知又过了多久,起了点风,热气渐渐散了些,院中杨柳微微颤动,苏妙真吃了块瓜,但觉舒适很多,她欲要擦手再度做活计,一阵哭嚎声却打破这难得的舒适。 “我不去,爹爹救我,爹爹——” 她慌得起身,再度趴在门上去看,但见两名抱着琵琶的貌美少女被一堆王府侍卫从某家客店中拖了出来,为首者监生打扮,头戴儒巾,哈哈笑道:“两位小娘子莫要惊慌,能入王府服侍我们王爷,可是天大的荣耀……” 那客店中跌跌撞撞冲出个拿二胡的老者,扑通一声,跪地连连磕头,抱着为首监生,哀嚎苦求:“大老爷,我这两个姑娘都订过亲了,王爷怎么看得上她二人!她二人也胆子小,更和小老儿一起卖艺维生,身份乃低下乐户,服侍不得贵人……” “兀那老头,你这就不知了,王府里订过亲事的女子多了去了,别说订过亲,就是乐户优伶,只要进了王府,我们王爷就一视同仁,等生下儿子,那不定多风光,就像我们张侧妃般——” 那监生顿了住,笑嘻嘻地又说几句话,见这父女三人一昧吵嚷哭闹,面色一沉,狠狠一脚把这老者踢开,冷笑道:“敬酒不吃吃罚酒,来人,把他拖下去教训教训!” 话音刚落,那两个貌美少女俱被王府侍卫强行绑入车驾,而那老者则被按在石阶下重重殴打,血迹很快染红了小片的青石板路。 望着绝尘而去的王府车驾,那老者颓然扑到在地,不顾身上有伤,大力捶着地面,哭天抢地起来:“我可怜的儿……” 老者悲痛欲绝地哭了许久,到底如行尸走肉般爬了起来,一步一瘸地蹒跚进店,背影消失在客店的黑暗里。满街百姓俱是怆然愤慨,但终究也都只是默不作声地摇头叹息,渐渐散去…… 苏妙真却怔在原地,看得浑身发冷,她先前几度欲要开门踏出,但余光瞥见院中随风微微摆动的枯黄垂柳,究竟仍是忍住了脚步。 见街上众人散去,她方回神,轻轻自言自语:“这还是人烟稠密的街市,他们都能,都能敢横行不法,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朗朗乾坤,眼里竟没有一点半点王法了……果然是霸道惯了的,如此作恶多端,简直,简直——” “珉王多是仗着众官这会儿都在武当山陪同朝廷内官,一同祈求雨神蝗神,没人注意得到这里,更没人敢吭声……但锦衣卫的人可是私下来了的——傅云天等锦衣卫改扮商贩,且不和抚台的人同路,行踪私密分批而行,想来就是为了真实地打探荆州地情形么……” “虽则不知傅云天他现在何处,但锦衣卫正是密探机构!纵到地方上没那么容易施展手段,也不至于连这些消息都搜集不到……而他若不知道,等见着他直接跟他说说,岂不也好?他这人虽小节有亏,但大体上还算侠义豪爽,肯定会如实上报……别急,别急……” 她安抚完自己的情绪,拿帕子抹了抹面上的汗,就立时叫来一粗使婆子,让婆子出去通知前院的敖力一声,赶紧去对面客店找到那受伤老者,送他前去医馆治疗。 粗使婆子本要推脱这桩闲事,但见她脸色不好,慌不迭地赶紧应声去办,苏妙真交代完,在院中坐了半晌,还是见得天色不早,风渐渐大了起来,这才起身要收拾东西。 苏妙真这边正准备一个人把凉榻抬入卧房,那边忽又听见后院小门外三声轻轻叩打,下意识地回转过去看,门外赫然是便服打扮的傅云天与官服打扮的赵越北。 苏妙真骇了一跳,第一反应是按襄阳城时的做法装不在家,脚步刚抬,突地想起下午所见的那父女三人,一咬牙,立时就把木栓抬起,小声请他二人进来。 “小侯爷总算现身了?小的可早盼着您大驾呢!” 傅云天见苏妙真衣着清爽,面目竟好似白了一点,不由一怔,随即见她哑砾的嗓音也柔和许多,言辞更极为热络,立时一笑。 他把苏妙真夹在胳膊下道:“怎么,你想着哥哥我了?”另一只手挠挠头,“我这几日有事在荆州府下头的州县忙今天刚入城,就没来得及找你喝酒……”又道:“苏巡抚昨天动身去的武当山祭祀求雨?” 赵越北反手将木门带上,也走到院中。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珉王是借鉴明代珉王和辽王。 第175章 “没错,昨儿一大早就去武当山了——武当山的道士,不都说有几分神通么……”苏妙真点头。 她想直接问锦衣卫的事儿,又怕打草惊蛇,就暂忍下了和傅云天计较的冲动,不露声色地挣开傅云天的胳膊,指着凉榻笑道:“小侯爷赵大人请坐,我去拿些茶点出来。”便一径转身去厨房要去收拾些茶点瓜果。 赵越北见苏妙真的背影消失在小厨房里头,看了眼大大咧咧坐到凉榻上的傅云天,视线顺带着划过凉榻旁小花梨木高脚案几上的针线活计,不由一愣。 傅云天也仍在发怔,提溜着那双没完工的男鞋与汗巾东瞅西瞅,方对赵越北咋舌道:“这人还真有点娘气。”回味似得抽了抽鼻子,傅云天笑道:“别说,他整个人倒香喷喷地,不像是个一身臭汗的男人家……” 赵越北一愣。听傅云天道:“就我把他按在地上那次——啧啧,他身上还真挺好闻,倒比京里的月芙娇容都强点儿,没什么熏死人的脂粉气,反像是……” -- 第356页 见傅云天“像是”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赵越北失笑道:“我也觉出来了,前些日子在襄阳,他出个门看人造水车打水井都还要戴个斗笠……” 他看着傅云□□摆处沾染上的泥土灰尘,发问道:“你在荆州下辖的县逛得如何?”又摇头道:“其实荆州城这些日子才热闹,我是不明白你为何非到下辖州县去查探……” 傅云天下颚朝城北方向一抬,冷笑道:“我一进湖广,就有人给那边通风报信了,为免麻烦,干脆躲开。让手下人乔装改扮在城内外查着,我自己先去别的地方,也是一样!今儿我进城都没敢惊动谁……再说,如苏巡抚在折子上所言——荆州府下辖的州县情况极为不妙——” “几个苗人土人山寨缺粮劫掠暂且不说,光公安县石首县,已经十室九空,流民要么啸聚山林做了绿林强盗,要么携家带口往襄阳武昌汉阳等大郡儿上跑,关键我听手下人说眼下有一伙人在搞……算了不说这个了……你是没看见,那路边如今到处是新坟和死尸,下头州县的官仓已经放赈一空!唉,怎么这当口苏巡抚还有心情去祭祀求雨?” 因知道赵家和伯府有姻亲,傅云天对一些不太核心的东西也没有刻意在赵越北跟前保密。 “话说你怎么守在了行辕前衙?怎么没跟去武当山?你不是说,湖广都指挥使派你出来的第一大想法是让你闲着,第二大想法则是保护苏巡抚,让他别又被珉王给打了么?” 赵越北目光在那汗巾上的针脚纹样来回打转,方低声道:“内廷遣出的李公公奉皇命去武当山拜香求雨,苏巡抚能不去么?” 他叹口气道:“至于我这里,也着实奇怪,是苏巡抚一定让我留在荆州看顾行辕剩下的人。但我听苏巡抚话里话外,倒像是让我特特看顾苗小兄弟的意思……”又笑道:“要么能让你在行辕大门逮到我?——让我领你走后门来找他——我我又不是闲的没事干。” 傅云天奇道:“还真怪了,苏巡抚说他是拿苗真当个幕僚,但我瞧着苏巡抚对苗真倒挺好的,你看这还特特弄个独门独院给他住着,你都没混上这个待遇吧——好歹你妹妹还嫁了苏巡抚的儿子……”两人正低声说着,赵越北余光瞥见苏妙真手托一茶盘从厨房走来,便朝傅云天使了个眼色,两人同时闭口。 苏妙真按着傅绛仙曾提过的相关言语,把桂花糕杏仁茶玫瑰攮子等物一碟碟摆到傅云天跟前案几,殷勤一笑,道:“小侯爷慢用。”说着,正准备等他高兴后开口提一提珉王强抢民女的事儿,因突瞧见没做完的男鞋汗巾等物被她忘在了外头,登时唬了一跳——这里的男人哪有动针线的? 她一个箭步冲上去,手忙脚乱地把这几样针线拾掇进怀里,不顾傅云天在后大声问话,赶紧给搁进了内室箱笼,同时不住可惜那费了她七八天功夫的针线活计没法再送苏问弦了。 苏妙真抹着冷汗走回院中,瞧见傅云天赵越北都一脸惊讶地打量着她,就无奈撒谎道:“一个大男人给自己制鞋,怕人晓得说出去不好听,还望小侯爷和赵大人给草民保密……” 赵越北扫视过案几上的那三碟茶点,犹豫片刻,把到嘴边的疑问咽了回去。 傅云天哈哈大笑:“说的是,男子汉大丈夫,不舞刀弄枪反而穿针引线起来,让人知道可不得笑掉大牙——得,我本来是有事儿来找你们抚台商量,见他不在就顺道来看看你再问点东西,既然苏巡抚不在,你干脆随我出城去沙市逛逛,那儿晚上不宵禁……” 沙市是荆州城的外港城镇,向来百货骈集热闹繁华,按理说因着旱情也已经萧瑟寂静下来,但因内城宵禁,城内的殷实富户只能出来寻乐子,这沙市反而就越发热闹。 此时天色已全黑,处处悬灯结彩花红柳绿,人烟凑集熙熙攘攘,隔几步就是卖馄饨烧鸡的 ,给人算命看相,再有说书唱戏的…… 但最多的——却是倚门卖笑的娼妓。她们衣着极为单薄风流,都是艳妆,一个赛一个的年小面嫩,甚至竟大庭广众地拉起客来,把苏妙真看得目瞪口呆,半晌才回过神,明白自打湖广旱起来,定然有许多贫苦人家把闺女给卖了。而这些姑娘们为在大旱之年讨口饭吃,当然也比寻常年月要豁得出去些。 她心里发闷,就牵着自己的瘦马,亦步亦趋地跟在傅云天赵越北身后,再也不敢看那些姑娘们。 又后悔不该为了在傅云天跟前套话而轻易跟出城,心道:本来这段时日她就迫不得已和傅云天两人接触地相当频繁——还不似当年和顾长清见面时能窝在黑黢黢的流水雅间里——总是在城外田野冒着大太阳见面,若哪里没藏好漏了行迹…… 苏妙真叹口气,忽听傅云天笑道:“荆州城虽已经封城宵禁了,但赵越北他身上带了进出腰牌,等咱们喝完酒耍完乐子,就送你回去睡觉歇着——至于这般闷闷不乐么?咦,你这老低着头,还真是不敢看女人不成,竟跟个见了猫的老鼠一样?” “哥哥我跟你说,这妇人女子的滋味儿可好极了,你不能怕她们!一怕起来那就全完了,以后就是被妇人拿捏只有夫纲不振的份儿——得得,看你也不知道什么叫夫纲不振么……”傅云天说着说着,忍俊不禁地大笑起来。他在苏妙真肩上收着力道轻轻一拍,朝赵越北挤眉弄眼笑道:“有趣,有趣。” -- 第357页 赵越北的视线在苏妙真身上打了数个来回,见她始终低着头抿着唇,默不作声地摇头一笑。 苏妙真烦傅云天一口一个“哥哥”地嘴上占便宜,又恼他讥讽自己胆小,更恨他嘴上不干不净言辞涉邪,待傅云天又提起了什么“□□小脚樱桃口”,苏妙真再也忍耐不下去,狠狠瞪他一眼,抢在他二人跟前就进到最近的一家酒肆内,竟也没注意到旁边拴马石上系了一匹浑身雪青的千里骏马。 傅云天倒是看见了,但他正在发怒中,紧跟着就进到这张记酒楼去,掌柜的一见官服打扮的赵越北,知道是不好得罪的人,就立刻亲来引领,带他三人进到二楼最里面的某包间。 这包间内早挂满了不下二十个红桐油纸灯,点得极为明亮荧煌,竟胜白昼。 傅云天强忍了气,叫了几个荆州城的名菜,瞅见掌柜和跑堂们离开,这才重重一拍桌案,大声怒道:“你刚才给谁甩脸子呢!”赵越北缓缓走到一边,瞥了怒气冲冲的傅云天一眼,又看向窗前单薄到不似男子的身影,微微皱了皱眉。 苏妙真正望着江津口那些搁浅到密密麻麻的船只们,忽听这质问,也不扭头,立刻冷冷道:“小侯爷觉得我给谁甩了脸子,那就是给谁。” 傅云天闻言大怒,跳将起来指着苏妙真骂道:“苗真,你别不识好歹,我对你算不错了,你不说好好谢谢我,反而动不动对我使脸色,究竟是个什么意思,瞧不起谁呢!你别以为你是苏巡抚的幕僚我就动不了你!” 苏妙真听他话里话外都是威胁,明知这人不至于如此,仍是大恼,扭头咬唇,欲要针锋相对得回敬几句,赵越北却走到她和傅云天当中,挡住傅云天的怒视,打圆场道:“好了,一人少说一句。” 因见傅云天仍是气急败坏的模样,赵越北摇了摇头,终究点出道:“苗兄弟对你也够可以,下午在行辕西偏院里头,他拿出的那些吃食,全是你平日习惯用的,就连茶水也是你喜好的雀舌团茶……东麒,苗小兄弟心里可极为敬着你——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傅云天一听这话,微微一怔,稍稍回神想了下,果然如此。傅云天也没细想苏妙真打哪儿晓得了他的喜好,只觉得胸口的那股无名火立时去了七七八八。他咳了两声,正寻思着抹开面子给苏妙真陪个礼,却见得苏妙真已经转过身来,绕过赵越北,提壶替他斟了杯酒,显然是个致歉的意思。傅云天便赶紧就着台阶下去,说了两句软和话。 苏妙真这头本也没想跟傅云天吵架,不过是因他老提些妇人床笫上的事儿,让她听得恶心,这才一时失了分寸。赵越北及时的调和也及时地让她恢复了平静。就也强压下对傅云天的不满,微微笑着,亲手连斟了五六杯酒,全做赔罪,傅云天正喜她识趣小意,不等菜色上齐,就已然喝了不少。 苏妙真有心把他灌醉好套些话,本忧心赵越北在旁作梗,但见赵越北几乎不出声,就也放了心,越发卖力劝酒,甚至同意傅云天让掌柜的叫来几个唱曲姑娘相陪。 等几曲唱罢,见傅云天已经微有醉意,苏妙真欲要打发那三人走,傅云天却拦了住和她们调笑厮混起来。苏妙真本就不习惯包厢内灯火太过辉煌,生怕被赵傅二人察觉出什么。又因唱曲女子贴着她身子坐下服侍,就越发如坐针毡,左躲右藏,还是赵越北突地扬声把人斥退,给她解围,她这才松了口气,慢慢将话题引入下午所见所闻上。 傅云天本在为苏妙真的窘迫模样而哈哈大笑,一口冬瓜鳖裙羹更险些喷了出来,突听她语气哀婉地提起某监生率王府侍卫强抢民女之事,叹口气低声道:“你下午所见的那监生多半是钟应斗,他专门给那位搜集美色钱财的,不过那些被抢走的民女未必已经入了王府,可能还在钟应斗府里教规矩行止……” 他继而又道:“不过你也说是两个卖艺的乐户了,又不是良家女子,身份微贱,进了王府还算是——” 苏妙真立刻打断道:“乐户怎么了?乐户就比一般女子低一等,就活该被抢了?!小侯爷这话让人听着太不顺耳!” 傅云天被她堵得欲要发火,见苏妙真大大的眼睛里波光闪闪的,在烛光下颇有几分潋滟,竟也愣了愣,到底没火气跟苏妙真计较,摇头轻轻揭过。 不一时,听见苏妙真犹豫道:“小侯爷,珉王这样的鱼肉乡里不成样子,锦衣卫会把实情上报么?” 傅云天闻言一惊,想骂苏妙真一句“胆大包天竟敢探听朝廷秘密”,因见她抿着唇搅着手指,似下了很大决心出言,他不由得用力握握酒盏,复又松开。正色道:“这不是你该打听的事,就连苏巡抚,也没有在我面前问这话的道理,下不为例!” 但见苏妙真面上满是失望,眨了眨眼低落地“哦”了一声,傅云天忍不住就叹口气,含混道:“朝廷派我们出来,自然是因为听闻了些东西……而不管珉王如何,苏巡抚为政清廉有官声,这锦衣卫都是看在眼里的……” 赵越北捏着酒盅,见苏妙真面色骤然转晴,更眉眼弯弯地笑了起来,也微微一笑,吃了一筷子的龙凤配。 三人边吃边聊,苏妙真正推拒着傅云天的劝酒,一楼忽地传来阵阵喧哗之声,越吵越大。 第176章 或是客人们吃醉了酒要闹起事儿来。 -- 第358页 苏妙真正不想喝酒,就自告奋勇去探探情况,说回来给他二人讲讲热闹,傅云天哈哈大笑,嘱咐了两声早去早回。 苏妙真推开雕花木门,快步从走廊最里的包厢走到楼梯口,然而正扶着墙壁探头看是怎样的一遭热闹,却见一楼大堂的明瓦灯灭了个全,只剩下大堂正中两张八仙桌上点的四盏小油灯,晕晕暗暗。 原来不知何时,一楼大堂早空了下来。前门紧紧闭着,被几十个身着藏青粗布短打好似盗匪的汉子团团挡着,将另一帮人慢慢逼向楼梯口,而两个跑堂的蹲到楼梯口的柜台后面,似吓软了腿。 她处于居高临下的二楼,就清清楚楚见那被逼着往楼梯口处走的一群人俱都佩刀,将另一人护在最里,而那人赫然一身酱色曳撒。 苏妙真大吃一惊,惊疑不定,暗想这人莫非就是下午所见的那马主?她只觉奇怪至极,却听见那马主开口冷笑道:“原来是想要我的马,简单,拿银子来买就得,何必动刀动枪!” 苏妙真听得他声音,骤然脸色一白,暗暗叫苦——居然,居然还真是宁臻睿这小祖宗! 当即也腿软起来,她慌忙扶墙,就要溜回去给傅赵二人报信,余光却扫见柜台后蹲着个精瘦人影,不知从哪儿摸出了把长刀,正要举刀上搠,苏妙真全身的血只往脑门儿里冲,下意识就高喊出声道: “七少爷,小心后面!” 宁臻睿骤然转头,钉眼死死往苏妙真所在的方位看来:“小苏子?” 话音刚落。他身旁的某护卫因听见苏妙真的提醒,利剑般地冲天而起,反手掣出腰刀,一道亮光闪过,那欲要偷袭的人就即刻血溅三尺,命毙刀下。 这一动,两拨人都动了起来,只听一声“哐当”,那正中的两桌被踹到地上,霎时间一楼大堂就黑黢到彻底。黑暗中人影绰绰,你追我逐,呼喝叫痛之声不绝于耳。 苏妙真还是第一回 见这么血淋淋的场面,当即就回身飞奔,直直要冲进最里面的那包厢搬救兵,迎面却见得赵越北傅云天二人正急急走出来,傅云天手中更无端出现了八枝锋利袖箭——他们也听见了一楼刀兵相接的打斗声。 苏妙真慌忙立住步子,比手画脚地要跟他二人解释,还没来得及张口,却被赵越北一把推入包厢,沉声嘱咐她道:“别出来……”随即就是重重一声响,木门被牢牢从外面关上。 苏妙真踉跄稳住身体,趴在桌上喘气,又吓又怕。一时竖着耳朵听楼下和外头的动静,一时思量怎么有人敢找宁臻睿的茬,一时疑惑巡街的兵丁都跑哪儿去了。 她这么神思不属忐忐忑忑地瞎琢磨了半日,忽地听包厢木门被“砰砰”大拍,吓得她弹跳起身,包厢内八仙桌险些被她掀翻在地,没及问来者何人,就听见“吱呀”一声,那雕花木门被人狠狠推开。 宁臻睿的护卫们侯在走廊,他独自大步走了进来,见得包厢里一身男装打扮,面目黢黑的苏妙真,顿时咦了一声,眉头一皱。 苏妙真见他似没认出来自己,心中大松,摇头晃脑地想要装傻,好把她方才不小心喊出的“七少爷”糊弄过去,但刚说两句而已,只见宁臻睿眯了眯眼,上前一步就揪住她的衣领,死死把她拽向正中的八仙桌去。 后走进来的傅云天赵越北二人本一人手提一个贼首喘着气,忽见包厢内情形,傅云天也管不上还要审问犯人的事儿,手一甩就进到包厢,然而还没说话,反听宁臻睿大喝一声:“你还装傻,楼下那会儿本殿下可听见你的声音了,还有,除了你谁还会喊我叫‘七少爷’!” 傅云天与赵越北面面相觑,赵越北若有所思地看着包厢内的二人,扬了扬手,命一脸菜色跟来的店铺掌柜退到走廊站了。 苏妙真闻言大惊,意识到方才那紧急之时她只想着提醒宁臻睿,竟忘记改变声腔。登时她浑身直冒冷汗。瞅了傅赵二人一眼,慌忙去捂宁臻睿的嘴巴,要让他住口。然后手刚伸过去,却被宁臻睿“啪”地一声重重打下。 宁臻睿经历了一番生死险情后气血上头,他本人更是个急躁执拗脾气。此刻见苏妙真一昧装聋作哑,更是大为不满,竟也忘了还有傅云天赵越北二人在场,也不多言,一手提着苏妙真的衣领,一手将八仙桌上的银壶提起,满满倒了两杯酒。 没等苏妙真反应过来,扬手就往她脸上一泼。 瞥眼看到不远处的净手铜盆,又解下汗巾飞快打湿,死命地在苏妙真脸上抹来抹去。 他一边弄边冷笑道:“你瞧你涂得成什么样儿,黑不溜秋倒像个乌鸦!还有没有女子的样子了,啊?顾长清怎么教的你,你怎么嫁人后还更无法无天了!” 傅云天赵越北俱是一震,不可置信地死死盯住苏妙真。 苏妙真被呛得涕泗横流,死命推开宁臻睿,伏倒在八仙桌上咳了半天,只觉包厢内三人的目光都在她身上逡巡,情知已然是漏了陷。 她又听宁臻睿不住数落她没个女子样,言语中更迁怒到无辜的顾长清,抬头恼道:“我好歹出声提醒了殿下一回,要我没吱声,殿下说不定现在都没命了!殿下用得着一进来就骂人么?再说了,我夫君他本也不晓得我扮成男人出来办事——”话没说完,她自己就觉出了不妥,也不敢再继续说。 宁臻睿气得浑身发抖,冷笑连连:“办事,你一个女子有什么事可办?就算有,也用不着深更半夜出城跟两个外男一起办事!” -- 第359页 苏妙真被他堵得哑口无言,目光扫视过呆若木鸡的傅云天、满面怒火的宁臻睿和一脸恍然的赵越北三人,见他们都直愣愣地打量着她,心中大窘大惧。 半晌,她努力挤出泪,轻轻拉了拉宁臻睿的衣袖,细声细气地央求他道:“七少爷,我真是出来办正事的,我本来想和小侯爷谈完王府流民就回行辕西院的……七少爷若不信我,可以问小侯爷和赵大人,我刚刚还催他俩送我回去来着……我穿成这样,你既然戳破了,就得给我保密……总之,总之要是我夫君他知道了,我就,我就完了……” 宁臻睿起先还在气头上,等没意识到这里面的种种不对劲,等听见苏妙真说话后。他方回过神,意识到苏妙真不但穿了男装出门,居然还是跟傅云天赵越北两个外人一起出城饮酒,更重要的是顾长清居然对此一无所知! 宁臻睿登时脸色铁青。 但见她可怜兮兮地仰起脸,更改了称呼唤起他“七少爷”,也不由想起苏妙真还没出嫁时两人一起玩耍的情形;和她总是不计身份、折节服侍他的景象。 同时更记起南苑他坠马后,所有人都以为是他鲁莽行事,唯独她第一个来悄悄探望,更点出其中可能蹊跷…… 且今日她确实助益了自己……宁臻睿面色变了数次,当然也明白苏妙真所求的“保密”,不光指让宁臻睿自己守口如瓶,同样是在求宁臻睿压住傅赵二人。 宁臻睿重重叹气,认命地决定收拾烂摊子。他看向傅云天和赵越北,咳了一声清清嗓子,道:“东麒表哥,鹰飞,她装成——” 苏妙真在旁小声道:“‘苗真’,我在外行走都是直接用‘苗真’的名……”宁臻睿不阴不阳地斜她一眼,苏妙真赶紧闭嘴。 宁臻睿朝她冷哼一声后,转头继续对赵傅二人道:“她装成苗真的事,你们可得当不知道!要是外头传出风言风语,她日后就没法跟顾长清做夫妻——清流顾家哪里能接受她!岂不拆散了一桩男才女貌的好姻缘!俗话说,‘宁拆十间庙,不毁一桩婚’,这个理你们肯定也都明白!” 又扭头回来,冷冷问苏妙真道:“还有谁知道你是苗真?我回头一并交代下去……” 苏妙真忙忙摇头,指着赵越北傅云天道:“就他俩知道,劳七少爷费心了……”默默腹诽,要不因为你七殿下气急败坏地过来戳穿,她至于露馅么,赵越北和傅云天可都还挺好忽悠的! 傅云天和宁臻睿虽有亲,但毕竟有君臣之分,哪能不应,当下忙忙点头,瞅了面目恢复大半白净的苏妙真一眼,想起自来湖广后常常不顾她的反抗去勾肩搭背,干笑两声:“七殿下说得对,这事儿自然得保密,景明和五妹妹的姻缘本就不顺,再起波折,就不好了……” 同时不住心道:这还用宁臻睿交代,他哪敢说出去?别说苏妙真是苏问弦的妹妹,就算不是,她还是傅家认的干女儿——傅家夫妇早把这干女儿当自家闺女在看待,他若误了苏妙真的姻缘,他娘和傅绛仙第一个饶不了他! 但哪有女儿家扮成少年出来闲逛的,这比绛仙还出格一千倍一万倍!虽则苏妙真的确是在为湖广旱情奔走,那也忒不成体统。但话又说回来,她说话时分明是个少年的音腔,还有她那胸脯和腰肢可都跟以往…… 傅云天眼神一晃,因见苏妙真正赞许地瞅着他点头,忙收了心神,继续下说道:“再说,五妹妹她这段时日扮成苗真出门,扮得那叫一个惟妙惟肖,我这个义兄可半点没认出来!旁人更不必说——而五妹妹也都是为了湖广旱情,那治理蝗灾的办法就是她提出来的……她每次出门总戴着斗笠并没抛头露面,今晚也是被我执意拉——被我和鹰飞执意拉了出来,讨论荆州官仓和湖广流民的事,不然她怎会夜里出门?五妹妹这是心系万民……” 赵越北在傅云天滔滔不绝的同时,不动声色地移目,看向苏妙真。见她被酒水擦净的玉雪小脸上虽还有许多黑痕污渍,但已经显出大半的面貌。 她目光里满是紧张,正瞅着傅云天不住地跟着点头附和,还小心翼翼地不时看着宁臻睿的脸色,倒是极驯顺乖巧的模样,跟身份没被拆穿时截然不同。 而宁臻睿和傅云天见她转了表现,也都满意,一个面色越发和风细雨,一个言语里极力为她开脱,倒像是都被她这副模样给蒙混了过去…… 赵越北忍不住默默摇头,暗暗失笑:她可绝不是胆怯温顺的内闱女子。当年的元宵和棋盘街,后来的乐水榭与武举,再后来的南苑……还有这回冒天下之大不韪扮作男子,与他们往来办事,辅佐苏观河治理蝗灾调配赈粮,件件都是让人瞠目结舌的出格…… 更别说在他不知道的时日里,她未必闲着了。 可若顾长清有朝一日发觉这些事情,说不准却会和她生嫌隙——顾家究竟是清流文官……赵越北凝视着苏妙真,微微叹气。 苏妙真这边还不晓得有人替她忧心着来日姻缘,听得傅云天话音一落,忙转脸看向赵越北,柔声问道:“赵大人,你应该也不会说出去的吧?咱们好歹,好歹还是姻亲关系呢,看在嫂嫂的面上你也不能——” 赵越北后退半步,微笑点头。他稍稍倾身,亦柔声道:“姑娘放心,就是没有盼藕,鹰飞也不会将此事泄露出去。” 赵越北更许诺以后绝口不提“苗真”的存在,就当没见过此人,苏妙真更加欣悦,长长舒一口气。 -- 第360页 其实宁臻睿来的还算时候,本来她都还在发愁,若傅云天赵越北将来跟顾长清提起在湖广遇到了苗真,该怎么圆谎……毕竟直接去求赵傅二人,让他们在任何人尤其是顾长清跟前,提都不许提“苗真”——会显得太刻意了。 如今宁臻睿直接用皇子的身份压住赵傅二人,他二人就只能守口如瓶了。而苏观河则更不会对女婿说此事,她大可高枕无忧了。 她便转忧为喜,瞅着宁臻睿大乐,满怀真挚地夸了他一通“心地善良、乐于助人、古道热肠”,极是谄媚。 说起这儿宁臻睿倒不愧跟傅云天有血亲关系,两人都挺爱听奉承话。 宁臻睿听她卖力地阿谀献媚,当下心情越发转好,也没急着审抓到手的那几个贼匪,先问了苏妙真一些事,诸如她怎么来了湖广,为何非要扮作苗真,以及怎么扮成的苗真而一直没露馅,和她从哪儿学到的灭蝗及安置流民的知识…… 苏妙真也不敢再编瞎话,实在也没精力再撒谎,就老老实实道:“我以前在京城跟家里的荼茗学了口技,他比我强,能随心所欲转化口音,我学了他三成的功力,能完全模仿一个没变声的少年……这回不是湖广大旱么。我爹又被珉王给打成重伤,身体还没好全就得到各州府看情况……我想替他老人家分忧,就跟了过来。” “至于灭蝗和处置流民的办法,其实历朝历代的史书笔记上都有写,譬如有唐姚崇灭蝗——我不过拾人牙慧,没太迷信鬼神一昧求雨祭祀,把那些实用的办法都归纳到一起……还有以工代赈,我记得范仲淹在两浙,欧阳修在知颍州时,都有此举. 爹爹和我只是把这给系统化全面化了……真的七少爷,都是旧人行过的办法,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儿……” 许是她事无巨细地报告出来,一点儿不敢隐藏——让宁臻睿心情大好。苏妙真见他露齿一笑,两排牙亮亮的,更大摇大摆坐到太师椅上,翘着二郎腿笑道:“看来多读书还是有好处,像我们几个碰到这种事都得傻眼……” 苏妙真嘿然一笑,瞧着宁臻睿稍嫌狭长的面容,不禁心道:其实他长得阳光开朗,人也不错,可惜他近些年刻意要摆谱装深沉,就极力压制这种阳光活泼的气息。他又遇到被亲兄弟算计坠马的事儿,就越发喜怒无常……皇家啊皇家,就是这样把一个大好的阳光少年给扼杀了…… 宁臻睿冷哼一声,不给面子批评道:“你别得意,你到底是个女儿家,旁门左道少学点,琴棋书画女红饮食相夫教子才是正道儿。” 苏妙真胸中一憋,但她还记得怎么应付宁臻睿这类人,当下仍满脸笑容地受教点头,柔顺万分地阿谀称是。 宁臻睿便扬声让侍卫们把人押进来。欲要审问处置那两个被五花大绑的盗匪。 苏妙真打量着傅赵宁三人身上尚未干涸的血迹,悄悄走至一边百无聊赖地等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忽地瞥见二楼木窗还开着,吹来阵阵热风,她刚要靠近去合上,却瞧见从江津口处停泊的船只上亮起来无数火把,苏妙真心中一惊,移目下看,只见得从西面巷□□来无数带火利箭,噼里啪啦地照耀了大半的夜空。 满街都是逃窜之人,苏妙真惊得立时关窗,但挡不住酒肆外头响彻夜空的锣鼓声马蹄声呵斥声踩踏声惊呼声响成一片,有人跳脚大喊:“流民苗贼要烧沙市,还要里应外合地攻荆州城,不能往那个方向去……” 包厢内外的其他人也都听得动静,俱是悚然一惊,过道站的侍卫一拥而入保护宁臻睿下楼移驾,然而众人还没离开酒楼后院,她只听见“簌簌”几声,沾油带火的利箭破门而入。还有不少燃烧的火把被造反乱民扔进来。 赵傅二人和侍卫们拔刀举剑,打落许多,然而仍有两枝利箭变成漏网之鱼,直奔苏妙真宁臻睿方向。 她大骇至极,脑海一片空白,唯一一个念头就是宁臻睿绝对不能在苏观河巡抚的湖广出事,当下拼了命地将宁臻睿扑倒在地,登时胳膊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伴随着剧烈的烧灼感,都让她头晕目眩,气血翻涌。 苏妙真死死抱住宁臻睿,急声问他安危,待听得宁臻睿闷哼了声“没事儿”,才放心下来,起身要离开被她压在身下的宁臻睿,好扑灭两人衣服上的明火,终于大功告成,然而她脚下一滑,重重摔上地板,随即只觉胳膊处传来的疼痛入骨髓,让人再也支撑不住。 苏妙真疼得眼冒金星,她模模糊糊瞅着门窗处燃起的绚丽火光,心底苦笑: 与水犯冲?她这分明是跟火相克。 作者有话要说: 对了,我的确没正面写过南苑事件,以后看看在番外里写吧。 以及,你们为什么叫顾长清小顾?感觉蛮萌的,我有点想在文里征用这个称呼,都没意见吧(*^ー^)以前准备让真真叫顾长清长清哥哥,现在想想这个小顾比较自然不造作。 第177章 荆州被罢职府吏袁之沛与苗人土人共同纠集八千流民起兵阜河镇,将沙市抢了个空,又烧了个干净,直奔州城抢粮造反。 荆州府向北四百余里是襄阳府,向东四百余里是武昌府,但不管是向东还是向北,都是十室九空。有饥肠辘辘的逃荒流民,不生寸草的焦土赤地,数不胜数的矮坟死尸。 一天里最热的时候虽早已过去,但日光仍刺到人睁不开眼,从荒庙屋顶上肆意筛漏下来。 -- 第361页 苏妙真用匕首割下自己里衣的柔软布料,给宁臻睿解开衣衫露出胸膛,好擦掉他身上的呕吐秽物。 继而又轻轻掸掉落在他头发上的蛛网灰尘,将宁臻睿的仪容打理了一番,随后又另抱一堆干草,重新铺了床草席…… 她有两日滴水未进,如此忙碌许久,便头晕眼花,直冒冷汗,右臂处传来阵阵剧痛也趁虚而入,越发灼心蚀骨。 苏妙真勉力干完这些后,就靠上西壁墙角,手中紧紧握着苏问弦送给她的金烧蓝镶宝石绒鞘匕首,摸了摸袖中的白银条纱挑线香袋儿,慢慢喘气,却也不敢阖眼,一面瞅着宁臻睿的情况,一面看着破庙外的动静。 就在她的身子慢慢滑落歪倒,意识也即将坠入黑暗之时,似听到一声低低的“苏姑娘”。 赵越北半跪下身,一手扶起苏妙真,一手将粗瓷茶碗送到她唇边。 他见苏妙真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小小地啜饮两下,就无力推开了他,杏目半闭,指向了草铺上的宁臻睿。赵越北叹了口气,柔声劝道:“我带了两大罐回来,你也两天没沾过水了。” 便虚虚环住她盈盈一握的腰身,细心地喂她再喝了小半碗,直到见她眸色渐渐由迷茫转向清明,这才缓缓松开,走向宁臻睿。 苏妙真的意识恢复大半,舔了舔唇边犹剩的水渍,喘息须臾,从怀中掏出窝窝吃了半块,体力逐渐复原。 因怕赵越北无法独自照料宁臻睿,就竭力起身,接过了他手中的瓷碗,让赵越北托起宁臻睿,一点一点地喂宁臻睿喝掉碗里余下的水。 宁臻睿喃喃说了几句话,苏妙真极力去分辨,却只能听到两声“反贼”“小苏子”“苏妙真”。她轻轻摇头,和赵越北一同将宁臻睿抬到干净新铺的草席上。事毕,两人又拾掇柴火土灶,准备等傅云天寻了药草米粮回来熬煮。 突地,她瞧见赵越北袍角处新沾了血迹,不由心里一跳,她目光扫向脚下蓄满清水的两大红泥瓦罐,见那红泥瓦罐上干干净净,心中越发猜疑。迟疑片刻,终究作不经意问道:“赵大人,你杀了几个人?” 赵越北正在专心掏弄土灶里的草木灰,闻言下意识道:“也就三个。”忽觉不对,扭头去看,果见苏妙真小脸煞白,看向他的目光里惧色甚重。赵越北心中一惊,立时放下手中树棍,正色道:“不是我先动的手——” 她神色稍稍转好,但仍微微缩了缩身体,分明是有几分防备。赵越北越发谨慎,半句话不敢说错,仔细解释其中缘由道:“这两罐水连着罐子,是我用银子从一庄户人家那里买到的——那家人本也早该逃荒离开,但老父体弱,故而今日下葬后他们一家才动身……” “等我自路上回来时,又遇到一伙儿青壮饥民要抢干粮清水——这样大旱的情形,我就是想手下留情,他们也非要我的命不可……” 苏妙真轻轻点头,心中一定:赵越北若为粮食和水而开始滥杀无辜,她接下来就只有夜夜为小命悬心吊胆的份儿了——她没有武艺,其实是拖累了他和傅云天的。 ——九天前的夜晚,他们四人差点没死在沙市的熊熊大火和反叛流民里。也不知宁臻睿怎么惹到的事儿,一队苗人土人紧追不舍。幸而宁臻睿的护卫忠心护主,拼着命把他们送出了沙市。 饶是如此,苏妙真四人也都或轻或重地挂了彩。那几匹马也都在沙市要么被箭射死要么被火吓跑。又因着荆州一带全被乱民苗贼绿林盗匪包围,他们几人就决定往襄阳方向去,路上宰杀了仅剩的一匹瘦马充作干粮。 而宁臻睿虽有苏妙真和侍卫极力护着,但他非要亲自迎敌,杀了一批贼匪,不小心落了一点刀伤。其实也不太严重,但他素来矜贵,吃不惯窝头麦饼这些干粮,没及三天,就上吐下泻起来,成个症候。 故而他们四人行路就艰难缓慢许多,更别说还有逃荒的成群饥民沿路劫掠,俱是饿绿了眼,能不畏生死地争夺食物水源。不过短短数日,苏妙真就历经几度生死,竟是前后两辈子都没遇到过的困厄危难。 苏妙真思及此,不禁低头垂目,心中万分后悔,她实在不该随傅云天出荆州城,眼下流落荒野不说,只怕荆州城里的敖力等人急都急死了——虽则荆州城也未必安全,但城高池深,到底好过和宁臻睿他们几个在外头艰难逃生。 更不要说,将来若有人知道她跟宁臻睿三人一路从荆州府逃进了襄阳府,还不晓得会有多少闲话,更不晓得顾长清会如何看待她…… 赵越北忽地问道:“怎么了?是伤口又疼了?” 苏妙真蓦地醒过神,见赵越北面有担忧,心中愧疚,暗想赵越北方才出去寻水可是差点遇害,自己没替他担忧不说,反猜度他的为人,着实不该。 就抬眼看向赵越北,轻声问道:“我没事,就一点烧伤箭伤而已,这都好几天了……对了,赵大人方才没受伤吧?”复心生几分懊恼:“其实我不该指派你和傅云天去分头行动,实在危险,是我太急了……” 赵越北起先见她握紧匕首的小手慢慢松开,心中就是一松。又听她此刻出言问候,目光里尽是关怀,自然忍不住缓舒口气,微微笑道:“宵小之徒而已,顾夫人不必挂怀——何况七殿下情况不好,我和东麒当然得尽心竭力,岂能顾惜一己安危?再说,你也冒了危险,独自守在七殿下身边……” -- 第362页 苏妙真摇头:“这又是山腰又没半根草,哪有饥民会费劲过来。”想了想,又道:“赵大人别喊我叫‘顾夫人’了。” 赵越北闻言一怔,欲要问她缘故,却见苏妙真低头对着那两罐清水映出的镜面,用沾了点滴清水的草木灰,仔仔细细地把脸上白皙部分再度补上浓黑墨色,更用匕首剃掉部分眉毛。 不过片刻的功夫,她又成了满脸脏污,若不细看就难辨五官妍媸的少年——“苗真”。 苏妙真道:“我怕路上遇到外人,赵大人一个不小心喊出来,别人就知道我是女子了——眼下女子可不安全——你还是叫我苗兄弟吧,过会儿等姓傅的回来,你去跟他说一声,也别喊我五妹妹,不管会不会露馅,我都当不起他的好妹妹……” 话音刚落,却听傅云天进庙怒道:“五妹妹,你怎么比绛仙还小心眼儿!”说着,他疾步走近,把手中药包米粮往苏妙真面前一摔:“事急从权,你至于还跟哥哥我计较么……” 赵越北一听傅云天提起“那件事儿”,就是皱眉一惊。急忙要给他打眼色,却已经来不及。 傅云天咬牙切齿,俊脸涨得紫青:“我知道你是女儿家重名节,但那会儿你右臂受了箭伤,急需拔箭包扎——我不给你换,难不成让赵越北和七殿下给你换?你就是愿意让他们帮你弄,那他们也得顾着男女之别!” 苏妙真冰了脸,扭头冷笑:“但我可以自己包扎,用不着你动手!”复又咬牙道:“原来你傅云天也晓得男女之别,你既然晓得,就不该趁我昏迷时给我拔箭换衣,难不成你也是女子么!我是受了箭伤,但又没多深,更没残废,你贸贸然替我办了——有没有想过我被你看了手臂肩部,若外人或我夫君晓得了,我就再无名节可言,顾家再无名声可言?!” 傅云天跳脚大怒:“那能一样么,我和你有兄妹之名——你到底是我们家的干女儿,我还能对你存了龌龊用心!” 话刚说完,就见苏妙真冷冷一笑:“兄妹,兄妹又如何?我和哥哥还是血亲兄妹,他当年在南苑受伤时我也没去近身照料过他,不过在外头端茶送水而已……你和我只是换帖的义兄妹,半分血缘也无——我倒是愿意把你往纯洁无暇上想,可你傅小侯爷有没有别的心思,你自己知道!许莲子是怎么嫁到傅家的,还用我提醒傅二哥你么?” 傅云天听她更重重地强调了“傅二哥”三字,霎时间哑口无言,一腔怒火憋在胸口,出也不是,不出也不是。 他欲要解释,却因许莲子之事,而无从辩解。但他自认为确实只是一时情急担忧,才越过男女大防,不由气苦道:“好好好,反正我说什么你都觉得我傅云天是个趁人之危的登徒子了……但你可别忘了,你这名节早在你跟我们出了荆州城——不对,早在你扮作男子之时,就一点儿也不剩!” “你这会儿装得如此在乎名声,也不脸红!” “——你以为我不晓得,你这是害怕以后景明晓得你跟三个大男人一起逃难,会被嫌弃,就反过来迁怒我拿我当出气筒!” “但说到底还不是你自己惹的祸事!你要是把闺训妇德牢牢记在心里,好好地待在苏州,哪怕是好好的待在武昌,顾家的名声和你的名节也都还完整无缺!” “你是生得绝好,但天底下最不缺美貌的女人。要我说,你这样琴棋书画诗词歌赋针线饮食样样不精的女儿家,非但配不上景明,景明娶了你还是倒了八辈子的大霉——才娶回你这么个不安不分的祸水!我看有朝一日,顾家的名声非全毁在你身上不可!” 又冷笑一声:“倒也不对,我只要把这些天的事给他透上一点半点,你就只有被休的份儿!”说完,傅云天就气冲冲地拂袖而去,在庙外的大松树下坐了。 苏妙真本就后悔,此刻听傅云天的这一通,心下更加难受。她明知只要她自己不招供,基本上没人会晓得她跟宁臻睿等人一路逃向襄阳,但她还是难受得慌…… 在某些地方她是高攀了顾长清,可难道外人眼里,她就高攀了那么多么?多到是顾长清倒了八辈子霉,才遇上她娶了她? 苏妙真不愿耽误手中的的事,强令自己回神,当下在土灶里点了火架了瓦罐,从香袋中取出参片核桃红枣等存留零嘴,混着桑根白皮等药物倒入米粥中。 等翻滚的热气彻底模糊掉她的视线,夕阳已然西下。风却仍是干燥炙热的,卷起破庙外的满地枯草,簌簌地响着。 苏妙真默不作声地盛了药粥,赵越北扶着宁臻睿,两人合力喂宁臻睿吃了一碗,她又喂宁臻睿喝了些水退火,正埋头收拾瓷碗瓦罐,赵越北走到她身边低声道:“东麒虽好女色,但他不至于趁人之危,而当时我和七殿下也都在,他怎么可能有越矩之处……” “苗小兄弟,你是怕苏巡抚担心?苏巡抚先前去武当山,这会儿荆州有流民作乱,他应该要么去了武昌要么去了襄阳,要是在襄阳那就好办,咱们直接去见他……要是他在武昌,也无妨,等到了襄阳我弄到快马,就去武昌替你报个平安……” 苏妙真始终不语。默默地收拾完后就缩到墙角发怔。 赵越北见她尖尖的小脸上全是无措,微微一叹,出去跟傅云天说了几句后,进庙走到苏妙真跟前。 慢慢安抚她道:“东麒只是一时气话,他不可能把你的事告诉任何人,他和你哥哥可是过命的交情,被困在荆州城里的敖力又是你哥哥的人,怎么会多嘴……七殿下自不用说,而我也绝不会泄露分毫让顾长清他寻到你半点错处,你别为这个烦心——” -- 第363页 苏妙真茫茫然摇头:“我知道,我也不是烦这个,我是,我是——” 赵越北见她肯开口接话,已然大喜过望,便越发柔下声道:“苗小兄弟,咱们四个一起出生入死,也称得上过命的交情,你还有什么不好讲的……” 苏妙真垂目:“赵大人,我吃够干粮了,我想吃点儿好的……” 赵越北一怔,见她委屈地抱膝埋头,不由失笑出声:“就为这个?简单,等到了襄阳,我请你到临江仙楼吃饭,想吃多少顿是多少顿,实在不够还有武昌——七殿下的情形大概明天就能好转动身,这里离襄阳城还有差不多十天的路,算算时日,各地运来的赈粮也该到了——” “——等到了襄阳,一切就都会好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破庙算古言标配吧,不对,应该是武侠标配哦。 感谢backyardthings扔了1个火箭炮 投掷时间:2017-03-05 12:06:59 感谢22266725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7-03-05 13:56:14 感谢鸽子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7-03-05 14:41:12 第178章 出了荆州地界儿后,路上就少了许多苗人土人和反叛贼寇。但依然炊烟断绝,几乎找不到粮食。四人路过了几个小州县,但基本都被流民吃空吃尽。 且因赵越北的官服在大火里烧毁,傅云天还是便衣出行,地方官员就死活不信他们也是官府的人。四人只能各自凑了些随身贵重物件典卖出去,但因是饥荒之年,这些物件少有人买,很是费了一通功夫,才在京山县换够草药粮食清水。 就连一驾骡车一匹老马,也是掏空了傅云天和宁臻睿身上的好玩意儿才买到的。 饶是有了代步工具,因宁臻睿的病情反反复复无法劳顿,一路上又死尸塞道,每日最多也就前进个一二十里。 走了快二十天,八月眼看着都要结束,秋分都已然过了,宁臻睿却始终不见好,襄阳城的影儿更也没见到。 苏妙真心下焦急无比,极想让傅云天或赵越北骑马先去襄阳城,通知官兵来迎驾,但被他二人一致否决。 一来宁臻睿无法行走,有时须得傅云天赵越北背着或抬着,二来流民无数,易子而食析骸而炊都时有发生,抢劫谋杀强x偷盗的事儿更是屡见不鲜,若只剩下一个通武艺的男子和苏妙真宁臻睿同行,紧急之时却只能保一舍一。 傅云天苦笑一声,继续道:“再说了五妹妹,眼下不太平,你究竟是个姑娘,要是路上有汉子想——”因见苏妙真横他一眼,傅云天忙道:“想占你便宜,到时候只剩下一个男人,怎么同时顾及你和七殿下两人?” 苏妙真忧心忡忡地瞅了一眼昏迷在车上的宁臻睿,天气渐渐冷了,他却仍高烧上火着。 她拿了把破蒲扇不住地给他扇风散热。直到磨破皮的手心里传来让人难以忍受的疼痛,她才稍稍嘶了口气,瞅向赶车的傅云天:“我穿得可是男装,又有这么些天没沐浴,臭得我自家都嫌弃,怎么会有人想占我便宜?再说,所谓饱暖思xx——现在可是大旱之年……” 傅云天见她语气还好,和并马过来的赵越北对视一眼,明知接下来的的话可能惹她厌恶,但仍硬着头皮劝道:“男人嘛,无论何时都离不得那种事的……” 苏妙真冷笑一声,傅云天忙转开道:“再说这世上好南风的男人多了去了……你是穿的男装也的确把脸全部抹黑,但仔细看,还是能看得出来你生得细皮嫩肉弱质纤纤……若再有常在妇人堆里混的,眼毒起来,能直接从你的身段举止辨出男女和资质……” 苏妙真淡淡道:“那你先前怎么没看出来我是女人?傅二哥你不是也常常走马章台的么?” 若在平常。傅云天焉肯受除了他内宠姬妾以外女子的气,就是傅绛仙他也是照骂不误——但此逃难实在是苏妙真被他拉出荆州城所致。 且这一个月来她路上半点没拖累他们不说,还不顾伤痛劳累地贴身照顾宁臻睿,日夜伴在宁臻睿身边,妥当周到至极;更在离开破庙前主动低头,同他和好……如此种种,傅云天早为这些存了愧疚感激与怜惜。 更重要的是,傅云天虽清楚什么叫“兄弟妻不可欺”,也始终践行——为此在京中一直避开和苏妙真见面说话的机会,就是怕一个不能自制,冒犯了她……但究竟喜欢她许多年,故得知苗真就是苏妙真后的这些时日,傅云天在她跟前就越发直不起腰,大不起声。 此时就尴尬笑过:“其实我和鹰飞也疑心过,但一来生得单薄的男子也很多,三皇子府中就有几个那样的的戏子,二来你的声腔确是属少年人,三来,任谁也料不到——居然有女子如斯胆大妄为不守……”不及说完“妇道”二字,傅云天赶紧住了口。 苏妙真本觉得他说得有理,正在点头间,突听到最后一句话,心中抿唇吸气,把赵越北从马上叫了下来,两人换个位置,就赶着马哒哒地走到土路前头,看也不看傅云天赵越北二人,背影在翻滚的烟尘里模糊起来。 傅云天向已经上车的赵越北苦笑一声:“她这几日脾气越来越大了。”却听赵越北叹气道:“吃得也越来越少了。” 傅云天一愣,赵越北道:“想来是为了在京山县听到的那些消息,让她心里烦。” 湖广官仓收上来的田赋并没剩多少,而南直隶和浙江布政司的几个大府其实也有旱情,只是不及湖广严重,但已经有了风声在传,说苏州府凤阳府嘉兴府杭州府等地也现了旱灾。 -- 第364页 南直隶浙江布政司自身难保,更无法调运粮食救济湖广。而京通两地拨下来的赈粮又因运河水浅难以大量船运,不得不改换陆路,竟是至今没送多少到湖广来。 故即便有襄阳的粮食运往各地,相对偏远、受灾最重的德安府却已被如过境之蝗的绝望流民重重包围,虽不似荆州府那样被反贼有组织地攻州城,却也是个即将大乱的景象。 傅云天摇摇头道:“苏巡抚将旱情早早地报上去了,赈粮没运到引起的大乱,怎么能怪到他头上?至于荆州府出的反贼更算不得苏巡抚为政之错,珉王但凡少占些土地,荆州内外就不至于有那么多流民反贼……” 赵越北道:“话虽如此,苏巡抚到底是一省最长,这回的大旱和反贼,怎么都得往他身上算一些……她那样苦心孤诣地帮苏巡抚筹划着灭蝗借粮安民,不惜己身安危,眼下却得了这个结果。她心里哪能好受?” “何况珉王是皇上的弟弟,皇上未必会真正惩处他,那就只能苏巡抚倒霉——她多半也想到这里了……还有七殿下遇险的事儿……你以为她为何时时守在七殿下身边,也不怕自己染上病丢了性命……” 傅云天一惊,继而明白过来,叹道:“原来如此……起先那几天她宁可睡在荒地里,也不肯和咱们几个睡一屋檐下——最近一个月却夜夜在七殿下旁边守着,七殿下哼个一声两声她都慌得起来查看……鹰飞,你不知道,她自小就被伯府金尊玉贵地养着,满京的贵女除了绛仙就是她受宠得意,这回却担惊受怕,苦成这样——” 赵越北凝视着远处身着青布直裰的单薄背影低声道:“昨夜我听见她一直轻轻地念叨着‘海运’‘流民’‘田亩’……我悄悄过去看了一眼,才知这人是在说梦话——她梦里也这般不得安宁……” 傅云天听了,先是心生怜意,后是没好气,道:“其实本也不至于此,她若一开始就不去操心男人的事儿,这会儿还好好待在苏州府或武昌府养尊处优!哪里会受这样的苦头——说到底还不都是她自找的!” 又哼一声道:“问弦也是!他就不该那么惯她,弄成现在这种无法无天以至于牝鸡司晨的地步……她分明是个娇滴滴的女子,却非要操心男人的事儿,你说奇不奇怪?” 没管赵越北默然不语,傅云天仍不住数落着苏问弦的过错,因忽见出现个破败小镇,里头似有炊烟人影,这才住了口,精神一振,扬鞭抽了下骡子,朝苏妙真高声喊道:“五——苗小兄弟,咱们进那城里打点井水呗,我太久没洗过澡了,顺便找找热饭……” 苏妙真瞅了眼那静悄悄的小镇,扭转马身,走近骡车,看着满脸通红双目紧闭的宁臻睿,迟疑着点了点头道:“得给他用冷水擦一擦身子……” 襄阳城内谭家后院。 秋晨的日光溜过庭院中的飘香金桂与红漆阑干,穿入水绿云窗纱,照亮了内室。苏妙真拂开绣花床幔,慢慢撑着身体坐了起来,揉了揉脑袋,慢慢回忆着这几日的事情: 她四人因在小镇上遭了埋伏的流民劫掠,险些丢了性命,各个都负伤挂彩。好在终于赶在八月的最后一日清晨进到襄阳城,并在城北遇到了动身去施粥的谭家姑娘谭玉容。 谭玉容在轿中见得骡车上的四人各个负伤挂彩,就动了慈悲心。又听苏妙真提起了粥棚里的事儿,就立时认出苏妙真乃帮助过谭家的苗真,赶紧命下人拾掇出谭家的某空院,带着她四人去住…… 苏妙真摇了摇头,心道:自己的确支撑到看着谭家下人安置那三个病号后,才回房用饭沐浴的。临睡前也交代过除非她喊人,谁都不能进来…… 苏妙真正想着要当面给谭家姑娘道谢,还要赶紧给苏观河送信报平安,忽地肚中咕咕叽叽的叫唤起来,饿得直烧心,苏妙真下床欲要穿鞋,却被眼帘里映入的一抹粉色唬了一跳。 她心中噗噗直跳,忙低头查看身上衣裳,却见得不知何时她已经被人换了一身女装。她只怔了片刻,就不顾胃里传来的极度饥饿和小腹处跳动的阵阵疼痛,跳下螺钿翠羽雕花架子床,急急奔向紫檀梳妆台前。 待看到那铜镜里映出的如玉面容,登时冷汗直冒,软倒在红木圈椅里头,一个不留神,却把妆台上的首饰匣子拂倒在地。 丁香色秋罗绣花软帘被人轻轻掀起,一个绵柔熟悉的嗓音响起,关切问道:“姑娘怎么了,可是身子不舒服?” 苏妙真扭头过去,朝这突然出现的谭家姑娘结结巴巴问道:“谭姐姐,敢问,敢问我的衣裳是谁换的,我临睡前明明交代过,谁也不能碰我……” “叫我玉容就好……”谭玉容面上一红,有几分不好意思与愧疚,“你睡了四天了……当中我府上的丫鬟见你头天不出房吃饭,心下担心唯恐你病得厉害,就没经妹妹允许,进房送饭。结果却看到床上的血——才知道你来了小日子,是个女子……然后你又发起高烧来……——但你别忧心,我一知道你是女儿家,就让我的贴身丫鬟过来亲自服侍,现在想想,难怪你要了一个小独院住,原来你根本不是个小公子……” 苏妙真怔了,“四天?” 谭玉容轻轻喟叹,看着苏妙真的目光中很有些怜惜:“想来你这些时日很是吃苦受累了一通……一个女儿家扮作男子流离在外……对了,你怎么突然弄得那么狼狈?”谭玉容顿了顿,迟疑问道:“姑娘,那三个人里头,哪个是你的夫君?” -- 第365页 苏妙真扶着妆台,从红木圈椅里慢慢起身,仍觉一阵头晕目眩:“多谢谭姐姐,我是去了荆州,在那儿遇到了,遇到了反贼流民,所以逃来了襄阳城。” 她低头没敢看谭玉容的神色,轻声含糊道:“那三个人里头没我的夫君,只有一个哥哥……”没等谭玉容说话,苏妙真猛地抬头问谭玉容道:“那个年纪稍小的男子,就是那个病得最重的,他情形怎么样了?” 谭玉容若有所思地瞅着她看了会儿,似因见苏妙真越来越窘迫尴尬,她微笑道:“我听下人说是都醒了,但我终究是女子,不好去看他们的情况的,所以具体情形也不知……妹妹你睡得最久,想来也饿了吧,夏莲,传厨房送早饭过来,对了妹妹,我该怎么称呼你呢?” “姐姐叫我,叫我,还是叫我苗真吧……” 苏妙真用完早饭,和谭玉容说了些话后,辰时已到尾声。谭玉容瞧出她的心不在焉与言不由衷,也不多问,就吩咐婢女抬来软轿,等苏妙真沐浴打扮完毕,把她送到兄长傅云天等人所居的东偏院。 赵越北和傅云天两人方从前院和谭家老爷叙礼回来,一转入正堂明间,见得苏妙真换回了女装打扮,端坐在楠木椅上,纤纤十指正抹着茶盏杯盖儿,垂着眼不知想些什么,面上一丝笑容也无,便同时脚步一顿。 第179章 傅云天自打来湖广,就时不时地见到苏妙真,更从沙市逃难后和苏妙真朝夕相处了一个多月。 但这期间苏妙真一直穿的男装,故此刻见她换做娇美妩媚的女子打扮,登时呆愣在原地,半晌方咳一声,唤道:“五妹妹。” 苏妙真听得动静,抬头一瞧,正好看见傅云天满眼都是惊艳。她脸色一沉,但忍住性子,起身离座,朝赵越北两人施了一礼道:“傅二哥,赵大人,请坐。” 就随手一指示意他二人坐下。见他二人按自己指的座次落座下来后,傅云天仍盯着她看,她就心烦至极,几番想要发火翻脸,到底忍住了,就吹了吹茶盏里的碧色,慢慢喝了几口茶,压住火气。 赵越北不落痕迹地打量那芍药红方领罗衫上的如意绣纹,与白罗金线凤尾裙上的折枝牡丹纹样,视线渐渐向上,见她垂眼抿唇似有恼怒,不禁一奇。待看到身旁兀自发怔的傅云天,明白过来。 他沉了沉气,温声问道:“夫人身子可好?谭家下人说你昏睡了四天,我和东麒有心去探看,又碍着男女之别……可是箭伤和烧伤又复发——” 苏妙真被他惊醒,赶紧打断道:“只是太累,现在也好全了。”她不想继续寒暄废话下去,就直视赵越北问道:“赵大人,听谭家姐姐说你们来这儿的第二日,就让人送信给我爹报平安了?” 见赵越北点头,苏妙真心中稍安,又轻声道:“荆州州城已破,珉王等人及时逃出……巡抚行辕离开十堰,八月十三经过襄阳,咱们倒是错过了。” 苏观河离开荆州去武当山陪同内廷大珰祭祀祈雨,从武当山回来路上一定会经过襄阳,且为了粮商肯乖乖履行诺言,赵越北留了三百兵甲在襄阳,是以苏妙真四人一开始才选择来襄阳而非武昌。结果因宁臻睿受伤生病没及时赶到遇见。 “如今听说爹爹要和都指挥使大人一起去了荆州,要亲自督平反贼——赵大人既是湖广都司参将,是不是过几日也要领兵过去呢?” 赵越北颔首道:“原来夫人已经知道这些消息了。”犹豫片刻,他道:“苏巡抚当日嘱咐鹰飞看顾保护夫人,我——” “谭姐姐今早刚告诉我的,真没想到,荆州居然十八天前就破城了,京山县的县令居然都不晓得,不知敖力他们怎样了。”苏妙真正替苏观河担着心,听他后半句话就忙道:“襄阳城可安全着呢,我不用人看顾,倒是我爹爹和都指挥使那里可能缺人手,赵大人不如早点去荆州!” 话刚说完,因怕赵越北心寒,赶紧补充道:“当然,赵大人还是养好身体为先,若伤没好全可不能去冒险。” 赵越北听得“谭姐姐”三字时微一皱眉,后见她言语关怀,便忍不住笑道:“鹰飞多谢夫人关切。” 说着,他看了看她用螺黛细细补全的春山柳眉,与轻轻点上胭脂的嫣红樱唇,不由问:“夫人不是怕身份泄露么,如何突然换回女子的妆容衣裳。” 苏妙真闻言一怔,微微苦笑,不好明说,把其中缘由含糊带过。只推说是自己粗心,让人瞧出了端倪。“我既然被人看破,谭姑娘这四日又时时进房照看我,我也不好再做男装,以免让府内下人知道嚼舌再传出去损害谭姑娘的清誉。且我托词是傅二哥的远房妹妹,也没说自己已经嫁人,想来更不至于毁损伯府的名声。” “但终究不太方便,我想等向七殿下求——等过两日,就搬出谭家去,依然改作男装,等我爹遣人过来。” 不及赵越北傅云天二人说话,苏妙真看看时辰,起身一笑。 “对了,七殿下的身体说是好了不少。我来之前就想去看看七殿下的情况,但想着现下并非从权之时,我一人不当擅入男子卧房的,所以等着赵大人过来。结果一说上话又忘记了,现在时辰还早,还请赵大人陪我同去。”说着,便脚步不停地出堂,看也不看傅云天一眼,径直往宁臻睿所居之处去。 赵越北瞥一眼犹然愣在原地的傅云天,也踏步出去,刚转上回廊,却被傅云天跟上来问:“她怎么只跟你说话,搭理都不曾搭理我,我哪里又得罪她了?” -- 第366页 赵越北头也不回:“你没瞧出来她不喜欢男人盯着她看么?” 傅云天恍然大悟,继而跌足懊恼:“这能怪我吗,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咱们路上这一个多月,我是一个平头正脸的女子都没见着,她一路上更是黑乎乎臭烘烘的邋遢乞丐样儿,现在乍一改作大家闺秀的打扮,能不让人看直眼么!她也是,既然不愿意人看,干嘛还打扮得这样,简直莫名其妙!” 赵越北亦点头疑惑:“你说的对,往常在京里,她分明是不施脂粉的。眼下又是在外地,她就是顾忌着她夫君的脸面和她自己的名声,也得谨慎行事,不该换成这等惊艳装束……” 正在沉思间,视线内突然出现宁臻睿所居的别院的粉墙月门,赵越北心中一动,脚步一停。目光变换不定,半晌方叹了一叹,道:“她太委屈自己,竟然宁可用这样的心思手段。” 傅云天半点没听见,只摇头苦笑:“好罢,以后在她跟前,我就拿着劲儿目不斜视,总不会惹她生气。”复又朝赵越北笑道:“你倒是半点反应没有,看来宣府大同的绝色果如传闻一般多,赶明我还真得去一趟。” * 宁臻睿所居亦是单独别院。谭玉容也按苏妙真的请求,特特多拨了些下人过来伺候服侍。苏妙真闻得阵阵药香,在月门隐蔽处站了一会儿,等赵越北过来说下人回避了,才掀了夹纱软帘进到套房。 房内的装潢陈设十分精致,桌椅床榻一概都是簇新的紫檀所制,门窗阑干也都镂雕着花鸟山水,至于帘帷被褥之类,则能看出来全是新换的上好物件,比起京城勋贵或江南豪商诸门户的用度也半点不差。 苏妙真闻着幽幽药香,越发敬佩谭玉容的聪慧,知晓她多是从种种细节里看出来宁臻睿地位崇高,故而特意安排精心照料着他。 苏妙真见得宁臻睿闭目躺在锦帐之中,呼吸均匀,面容干净,肩上的伤处也被新包扎过,心中就大松口气。她解了银钩,轻轻将锦帐放下,谁料宁臻睿忽地横出手臂,死死抓住了苏妙真的手腕,极为大力,随后慢慢睁眼,凶光毕露地瞪着她,竟是没认出人的样子,哑声道:“大胆逆贼!” 苏妙真疼痛不已,又怕他动怒牵着伤口,就不敢去挣,忙凑到宁臻睿跟前轻声喊道:“七殿下,是我,是小苏子……”同时暗暗苦笑:当初为了这个太监似的称呼,她不晓得跟特意促狭的宁臻睿说过多少回,如今倒上赶着自称了。 宁臻睿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然清明许多,缓缓松开了她,自己慢慢坐起了身。苏妙真见他双唇干燥起皮,忙转出外间斟盏清水。正要上前伺候他喝了,因想起已然脱险,就看了赵傅二人,赵越北倒立时反应过来,接过她手中的定窑白釉茶盏,但宁臻睿却摆了摆手,哼了一声道:“你过来。” 苏妙真闻言一愣,瞅了赵傅二人一眼,继而脸色红涨起来,但也不敢直接反对宁臻睿,就小声道:“殿下,要不我传丫鬟进来——” 宁臻睿哑声打断她道:“废什么话,快点,爷都要渴死了。”他眉头一皱,“再说了,之前这来襄阳的一路上,不都是你在贴身日夜照料我吗?我都习惯你动手了。”又看赵越北傅云天一眼,道:“你们先去外间等着。” 苏妙真看着赵越北傅云天二人迟疑转出檀木冰芍药花样落地罩的身影,很想说一句“男女七岁不同席”后同样拔腿离开。但默默吸气,不住提醒自己不要忘了来之前的想法,就柔顺地上前,服侍他喝了大半盏清水,又抽出帕子仔细替他擦拭嘴角水渍。一时事毕,她又恭顺地坐到床前脚踏上给他捏腿。 他脸色却仍是难看,冷冷看她道:“你这几日在忙活什么,怎么没过来看本殿下?”因听苏妙真讷讷说了一句“睡了四天”,他神色方和缓下来:“原来是病了。我还说你没良心躲懒起来——” 继而又是皱眉不满道:“这谭家的下人怎么回事,我昨晚上醒过来问她们你如何,她们都说你挺好……” 苏妙真忙笑道:“想来是为了让殿下不替我忧心,好静心养伤。”说着,见宁臻睿神色越发舒缓,她就大着胆子说了些旁的话。 宁臻睿闭目听着,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待到最后,方睁眼看向她,道:“这一个来月,你受苦了……我知道你悬着心。” 苏妙真低头不语,听他道:“你爹这要按乾元十年黄河大水的先例来说,是得倒大霉。但他虽不够有才能,却也称得上爱民如子清廉圆融,要不也不会上赶着得罪珉王——父皇他都明白的。” “至于这回湖广大旱盗匪蜂起,更有赈粮没及时抵达的缘故在,苏巡抚及时治理住了蝗虫,我听谭家的下人说,他还来襄阳亲自劝各大粮商借官府粮食……这些都是功劳,傅云天也不是瞎子。而且在那荒镇上要不是你,他差点被那两个女人给害了,那你想想,锦衣卫还能在京中说你爹的坏话么?” 苏妙真挤出泪来,哭得惊惶不已:“七殿下,我还是害怕。我想着,我想着荆州州城到底破了,珉王府被烧了个干净。听说珉王还受了伤——他又是皇上的亲弟弟!如今荆州知府都已然畏罪自杀,我爹爹更是湖广巡抚,哪里能不担责任?” “更不要说还有黄州德安的流民匪患,听说就连武昌也横尸遍野……这要是都追究下来,我爹爹他怎么也会被安个治民赈灾不力的罪名,到时候革职查办都是轻的!” -- 第367页 “哭哭啼啼成什么样子,赶紧闭嘴!”宁臻睿不耐烦地瞪了她一眼,见苏妙真的眼泪明明越发收不住,却乖乖巧巧地用帕子捂着嘴,半分不敢出声惹他烦,立时间叹口气。 他急躁地拂开苏妙真捂唇的手:“行了行了,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儿,在那镇上不是都敢拿刀,跟人拼命了么!” 他耐心道:“不至于。一来荆州城破的确是珉王的主责,父皇更非一昧偏袒兄弟的人。二来他看重你哥哥和顾长清。你哥哥先前把缉私盐和漕私案都办得好,顾长清又把苏州织工作乱的事儿给平平稳稳地压下去了,浒墅关的税银征收同时上了轨道,笔笔清楚,盈余银多出了十万余两,我看苏州城的百姓没说顾长清坏话的——单为了这两件事,父皇也会留些情面。” 顿了顿,宁臻睿又道:“我这趟来湖广遭人暗算,能活到这会儿还没留什么后遗症候,也是承你日夜贴身照料——等我回京,就找外公他们或我自己直接去跟父皇说情……” 宁臻睿的外公定国公人脉颇广,和吏部尚书深有交情,而吏部又是六部之首。 苏妙真万没想到他如此轻易地许诺下来,竟不费她半点工夫,心下大喜。但不表露,忙忙起身,给宁臻睿三跪九叩地行了大礼。 宁臻睿看得直叹气,又见她跪地膝行到床踏板处,轻轻拉住自己的衣袖。她仰着脸,抽抽噎噎啜泣道:“殿下,殿下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大丈夫,得说到做到,不能拿话哄我这个小女子,我会当真的。” 宁臻睿见她紧紧拽住自己的衣袖,大有他不答应就不松手的架势,一时心软。又看她清艳动人的小脸挂着泪珠,竟像雨打娇花般柔弱惹人怜爱,不由心头更软。 她在他跟前从来不作小女儿态,宁臻睿也时常忘记二人有男女之别。女子终究是女子,她眼下多半是怕极了,罢罢,总归是他欠了她一场。 就点个头应道:“你放心,本殿下不食言。本殿下是个七尺男儿,受了你的一场恩情,当然要报答一二。得得,我这就写封信送去京城,给你爹说情——你总满意了吧!赶紧收收眼泪,看着实在让我眼酸心烦——” “好了,你别瞎想了,这些事儿轮不到你一个女人家烦,你就在襄阳安心等着,我看苏巡抚不日就会派人来接你,到时候你趁早回苏州府,别在这儿抛头露面给顾家抹黑了,小心顾长清知道这些后休了你……” 苏妙真不意他如此爽快,立时收泪。因想起他方才言语中带出了不少宫中朝堂的秘密,心中一颤,看向宁臻睿迟疑着关怀两句,宁臻睿却不耐烦,摆手说她“咸吃萝卜淡操心”,就吩咐她去外间候着,扬声把傅云天赵越北唤了进去。 苏妙真得了宁臻睿的保证,就大为安心。在他院子里磨蹭到午间,见宁臻睿果然写了书信,让人快马送回京去,才彻底松了口气。下午立马让人租了一进宅院搬走,就和谭家在一条街。 谭玉容劝她不过,就差了一个心腹丫鬟夏莲服侍,苏妙真再三谢过,自己关门闭户地地等着苏观河派人来,轻易不出去露面,也就每天晌午最热街上人少时往谭家去探探宁臻睿,其余时候一概闷在院里。 就连九月九日,赵越北傅云天请她去临江仙楼吃饭,谭玉容迎她去谭家过重阳节,也一概没应。自己下厨亲手做了些金线栗糕和金线枣糕,要夏莲送到谭家做节礼。 夏莲性子活泛胆大,苏妙真又刻意笼络赏赐,没两日二人就混熟了。苏妙真从她处得知了谭家的不少事情,她亦越发不怕苏妙真。 夏莲走到厨下,瞅着苏妙真将三笼花糕一一捡了出来,摆放入碟。突地伸手扯了扯苏妙真身上的湖绸长袍和头上的四方平定巾,笑了会儿,方问道:“苗姑娘,你为甚么在家还穿成少年模样,还把脸涂得黑黑的,甚至连真姓名也不说,你就这么怕那些登徒子们么?” “孤身在外,还是经心一些好。”说着,苏妙真就打开戢金方攒盒的盖子。 夏莲歪头道:“也对。其实我家姑娘早看出来了,你一身气度容貌,肯定是大家教养出来的,可能跟苏巡抚有亲呢!对了,我们姑娘说,那姓傅的公子不太像你的哥哥,如今你又单独搬出来,想来……我们姑娘还说,你也怪可怜见的,一个姑娘跟三个男子在外头奔波了那么久,虽说是逃难,但传出去怕也不好听,可不得隐姓埋名小心翼翼些么。所以你心里定不好受,要我好好伺候你。” 苏妙真一愣,停下动作,欲要称自己断和苏家无亲,却说不出口,半晌方道:“你们姑娘倒太聪明了些。” 夏莲瞅见她的神色,忙忙道:“姑娘你放心,我们姑娘吩咐过,所有知情的下人都得把嘴给闭严实了,奴婢我更不会告诉任何人……” 苏妙真轻轻点头,心内五感交集。又是钦佩谭玉容的聪明,又是感激谭玉容的体贴。一时将金线花糕装好完毕,就打发夏莲去送。自己关了院门,坐在门槛处发怔。许久,方叹气起身,进到卧房,开了针线匣子,给苏问弦补生辰礼物,把青缎鞋上的云纹绣了个大半后,但觉劳累,就放下床帷纱幔要歇午觉。 正半梦半醒间,却听得“吱呀”一声,有人推门进来。 第180章 苏妙真还以为是夏莲,迷迷糊糊地告诉她灶上热得有午饭后,就又翻身要睡。然而须臾过后,她却没听见任何回音,那脚步声反而越来越近,似快到了内室。 -- 第368页 她慢慢坐起身子,反手从枕头下悄悄摸出那柄金烧蓝镶宝石绒鞘匕首,死死握住,瞅着青布帷幔外的越来越近的高大人影,心中咚咚直跳,眼前浮现的全是先前所见流民吃人的可怖情形。 她冷汗直冒,正轻轻拔出匕首的刀鞘对向帐外时,却见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直直掀开帷幔,苏妙真扑过去就要动刀,来人却灵活迅速地侧身避开,眼疾手快地搂住了她。 对方手上用力,把她往回一捞,两人同时摔回了床。“啪”地一声,那金烧蓝镶宝石绒鞘匕首便被碰落在地。 苏妙真唬得不行,定神往上一看。玉冠束发,身着玄色云缎直裰的苏问弦正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两人对视,他似不可置信于她的存在般,闭了闭眼,深深吸了口气,半晌,方又睁开,伸手抚着苏妙真的头发。 苏妙真惊喜交加,再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苏问弦,欢喜叫道:“哥哥,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还有,你怎么来襄阳了?”说着,就伸手要推开挡在她上空的苏问弦,想要坐起身来。 “方才进城时碰到了赵越北傅云天,他们说你如今独自一人搬到这来住,我就来直接了。” 话音刚落,苏问弦被她一推,脸色骤然一变,缓缓坐起身后。他面无表情地盯着苏妙真,许久,方冷笑一声道:“原来你也晓得这里是襄阳府!我倒不明白你怎么就从武昌来了这里,还弄成这副不人不鬼的样子!” 说着,就探手从床头的铜盆里捞出湿透了的冷毛巾,用力擦掉苏妙真脸上的黑炭粉。 “我这不活得好好的么!”苏妙真听得他语气严厉,心中就大为委屈,登时嚷了出来,大声喊道:“再说,我要是不来襄阳,谁帮爹爹看顾政事?蝗情还是我第一个发现的呢!” 又因苏问弦不小心碰到了她右臂上的伤口,苏妙真登时疼得只嘶气,便再度用力推开苏问弦。 苏问弦却已经反应过来,一把撩开她的衣袖,不顾苏妙真的阻挡往上卷去,待他看到那雪色上的伤疤,霎时间脸色铁青,大怒至极。 他磨牙森然道:“你把这叫好好的?真真,你是不是太高估自己了,湖广这么大的地界这么多的地方官,还缺你一个女子出来替父亲操心政事不成!难不成别的官吏都是白吃皇粮的?就你有头脑有能耐?你知不知道这叫什么——这叫‘不知死活自以为是’!” 苏妙真听得这番瞧不起女子瞧不起她的言论,立时嚷道:“有你这么说自家妹妹的么,我再不行,提前同各大商户借粮的主意还是我出的,要没我,湖广还不知道要再饿死多少万人!” 苏问弦勃然大怒:“死就死了,犯得着你来操心冒险!” 复又冷笑道:“看来真是我和爹娘二妹把你给惯坏了宠过了,平日里你干点男人们的的事也就罢了,我能忍。如今大灾之间,你竟然放肆到单独和两个男子在外吃饭耍乐,甚至因此在外流浪一月有余。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个多水性杨花、放浪不贞的女人!” 说着,他自言自语:“傅云天赵越北既然都在这儿,你不能继续留在襄阳了,得跟我回去。”探手就要拖苏妙真下床。 苏妙真被后面几句激得心中大恼:“离开荆州也不是我情愿!突然来了反贼攻城我能怎么办!何况我和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就是路上互相扶助的关系,怎么就成水性杨花放浪不贞了!你这人好没道理,难不成我一个人孤身逃荒,被恶徒抓住害了杀了——你就满意了!” 说着说着,苏妙真只觉连月来被她强行抑下的委屈、惶恐、担忧和害怕等等负面情绪再也压不住,一股脑得全涌了出来。 她用力甩开苏问弦的手,抓起床头景德窑蓝釉堆百花瓷枕往他身上砸去,高声叫道:“要走你走!我等爹爹派人来,我不想看见你!你就只想着那劳什子的清白名声,压根不在乎我死活!” 苏问弦被苏妙真那句不在乎她死活气得七窍生烟,他“噌”得一声站起身,也不躲避苏妙真扔过来的瓷枕,生生受了那一砸。 只听“啪嚓”一声脆响,那瓷枕碎裂在地,他方雷霆大怒道:“我不在乎你死活?!我他妈要是不在乎你死活,我这会儿就在扬州喝花酒了,用得着千里迢迢来找你,连官位前程都不去考虑?!” “真真,你这人是没良心么——你就非得这么不识好歹,把我的真心往地上踩!” “我也是犯贱,明知道你是个什么性子,还上赶着来惹你不待见,你压根就不懂什么是在乎。” 苏妙真听了这话,心中一颤,回过神来,瞅向苏问弦,见他衣冠虽然还算整齐,但面有深深疲色,下巴侧脸上也都胡子拉碴,显然是许久没合过眼的样子。 她立刻心中大为悔恨:湖广和扬州隔了那样远,他这么好心好意地过来寻她,她却恶声恶气地要把人给赶走…… 苏妙真见苏问弦面色变换数次,皆是难看至极,更似要直接拂袖、离她而去,登时眼眶一红,急急扑过去,死死抱住苏问弦的手臂,哽咽哭道:“哥哥哥哥,你别走,都是真真使小性儿乱说话,都是真真不好,你别跟真真计较。” “哥哥,我不该对你发火,但这些日子我过得太累太怕了,我没忍住……你不晓得,你不晓得逃荒的路上有多少惨绝人寰的可怕事,好几次我都以为自己死定了,再也见不着你和姐姐爹娘了……你要是还生我气,打我两下也成,骂我几句也行,但别现在离开,我再不想一个人担惊受怕地待着了。” -- 第369页 她啜泣半天,见苏问弦始终没个反应,正忍不住要放声大哭求他原谅时,却听得苏问弦低声一叹,转身伸手,抚了抚她的头发。 “真真,并不是哥哥有意骂你,只是你实在得乖一些,安分一些了……这回幸而是东麒在,他虽好女色,但却讲义气,和你还是干兄妹,断然不会动你。若只有赵越北——你想过没有,他一旦起了心思,你就只有任人欺负的份儿了……” 苏妙真忙擦了泪道:“我从不单独和外男见面。且有人陪伴我见人时,我也一样会换做男装用男子的声音说话……这回纯属是意外之灾。” “而且赵大人是很好的人,一路上也守礼数的很。何况他爱的是柳娉娉,别人不知道,哥哥你却是晓得的——” 苏问弦沉默片刻,“他是最爱柳氏,但这不妨碍他和别的妇人女子如何……且你长得这般模样,当初的慕少东……你自己琢磨琢磨。” 苏妙真见他言语和软下来,早是大喜,也不再跟他纠缠赵越北的品性问题,只是不住点头,答应再也不乱跑。 她和苏问弦朝夕相处了数年,早把苏问弦的脾气性格摸得透透的。当下可着苏问弦的喜好处撒娇,不一会儿,就见苏问弦转怒为怜,大概笼统地说了这些时日的事儿。 ——沙市被烧荆州被围的那天,苏妙真留了口信给敖力说自己跟傅云天赵越北去沙市消遣。敖力安排好那卖艺老汉回偏院后,就也出城想要去找苏妙真,结果因荆州城被反贼围攻,知府和珉王下令死守,而不得出城。敖力心急如焚地就一直等到城破,才寻到机会离开。 敖力一出荆州,找了三天一点头绪没有,就不敢再拖下去,一面让人给苏观河递了消息,一面抢了匹马昼夜不息地奔到扬州,跟主子苏问弦讲了这事。 苏问弦当即就推称巡视盐场,弄到往来勘合,私下领兵飞马不停地进了湖广,算着苏妙真等人可能出现的地方,分兵一路寻找,也没管得上去见苏观河,从京山县顺藤摸瓜地找到了襄阳府…… 苏妙真闻得这来龙去脉,越发感动后悔: 苏问弦说得轻巧,可这里头的兄妹之情却深重无比。 荆州城是二十多天前破的,敖力去扬州送消息至少也得六天。苏问弦在这十几天里马不停蹄地赶赴湖广,又掩藏行迹到处找她,这期间的风尘劳累,岂是一言两语能说得清的? 更不要说苏问弦身为朝廷命官,如何能擅离职守!一旦被人知道,那就只有被弹劾罢官的份儿。 可他仍然来了。 她不由吸着鼻子道:“哥哥,你真好,我,我再也不让你担心了……”便揉着眼睛,仰望着苏问弦发怔。 苏问弦抬手摸了摸她的脸颊:“瘦了。”说着,就把她揽得越发得紧。 苏妙真不太喜欢这么亲密,试探性地挣了挣,见他不容反抗地加了力气,也不敢再惹他生气,暗想道苏问弦先前以为她可能死在外面,这会儿乍一见到她,当然会暂时把男女之别抛到一边去,往日里他还是很介意的。 但还是小小地抗议了一声:“哥哥,我要喘不过气了……” 苏问弦置若罔闻,反将下巴搁在她肩膀上,低声道:“小没心肝儿的,就知道自己舒服自在。怎么就没想过你在外头乱晃,会让哥哥和爹娘担心到要了命!” 苏妙真委屈,“这次真不是我乱晃……那天事情来的太突然,我再也没料到会在沙市遇到流民反贼,这能怨我么?而且我就算待在荆州城里,八月中旬荆州城破,我一样是要往外头逃的,只不过陪我逃难的人换成了敖力而已……说到底这都是天降大灾珉王无德惹出来的。” 苏问弦冷哼一声:“你若是乖乖待在苏州,又或是守在武昌,何至于让人跟着你提心吊胆。” 他低低喟叹了一声,手臂收紧,声音冷厉之中更有几分发颤:“你不晓得听到敖力说你和他在荆州一事中失散后,哥哥那会儿心里有多煎熬……若不是想着你身边还跟了傅云天赵越北,我早把他千刀万剐了。” 苏妙真一听出他言辞语气里的潜台词,立马不依,不许他迁怒敖力。苏问弦盯着她看了半天,方冷哼答应下来。忽地,他视线瞥到某物,探手将地坪上的匕首拾起,盯着刀刃上面尚未完全洗净的血迹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苏妙真本不欲说,但被他的目光一扫,也不敢瞒。 当时在离襄阳城五十里左右的小镇上,她们一行人遇到了一伙儿流民,有十个左右。这群流民颇为狡猾,只让老少妇人出面,其他人都隐藏在地窖里等候——为的是特意麻痹过往逃荒百姓,好趁其不备杀人吃人。 作者有话要说: 改个bug 第181章 回想起后来在那地窖里看到的具具尸骨,苏妙真忍不住就是一阵犯恶心,强行将那丧尽天良的画面赶出脑海,方道:“傅二哥那个好色如命的,一看到那两个妇人生得有几分姿色,就迷了魂,人家说什么就信什么,结果就被药倒了,险些没死了。”” “幸而我和赵大人七殿下都觉得荒郊野外地不能有女子敢露面,后来见他久久不归,更觉蹊跷……再后来你给我的这把匕首就派上用场了……不过我和傅二哥都没怎么受伤,就赵大人和七殿下挂彩得厉害。” 苏问弦听着听着,神色渐渐转为阴翳,他深深吸口气,方冷冷道:“难怪在城门口时他躲躲闪闪地也没好意思跟我说话,原来是差点牵连到你……” -- 第370页 苏妙真这一路上早看傅云天不顺眼了,且她知道苏问弦在那些朋友中和傅云天最相契,故此刻听他把傅云天狠狠骂了一通,越发眉开眼笑,拉着苏问弦,连连夸他知道心疼妹妹,是好兄长。 苏问弦本就极怜极爱她,心中更是柔情无限。半晌,才想起苏妙真言语中的某处不妥。 “真真,你方才说了七殿下?他又是怎么回事?” 苏妙真闻言,就赶紧把遇见宁臻睿后的种种细枝末节都给他讲了,只避开了她贴身服侍宁臻睿更之处,最后奇道:“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不去杭州反而来了湖广,问他他也不说还把我骂了一顿,苏州织造的案子他难不成也都查完了……” 苏问弦沉思片刻后,略道:“许是他想去替皇上探探珉王,你也不用替他操这个心——” 又冷哼着卷起苏妙真的袖子,指着她狰狞伤疤,沉沉道:“你一个女子,犯得着搏命去保护他一个男人?他身边跟的人手也不是用来装点的……幸而那些反贼不成气候射箭也没准头,否则你如今哪还会有命在!” 苏妙真听出他的敷衍,也不欲再问。后见他又开始教育自己,立马不满道:“你有没有一点远见了啊——这里是爹爹巡抚的湖广,宁臻睿要是把命折在这儿,我们全家都落不着好!再说,你懂什么,这叫感情投资政治投机!万一他哪天要是得登大位,我不就是护驾过的大功臣了,到时候说不得还能带挈着哥哥你鸡犬升天一起得道!” 苏问弦弹了弹她的额头,忍俊不禁道:“口无遮拦!你再这样随便讲话,我怕自己还没被你带挈着得道,就得先丢命升天了……再说,你觉得他那个脾气能当天子?” 苏妙真斜他一眼:“不是你说的五皇子三皇子都不中用,二皇子又没存在感,皇上不喜欢——那年纪稍长的皇子中,勉强算人才的可不就一个他了么,我当然要早早抱上这棵大树了……你这表情什么意思,觉得我异想天开么?” 她自觉一切逻辑完美无缺,无可指摘,但见苏问弦憋笑,也大感丢面,掐着苏问弦不依不饶起来。 “真真,你把这皇位之争想得也太简单了……” 苏问弦终是忍不住哈哈大笑,见她被促狭得不悦瞪眼,大有要使性子的架势,便柔声哄了几句,附和低笑道:“你说得对,哥哥以后就靠你了。” 直到见她转嗔为喜,苏问弦方慢慢抚着那雪色上的猩红,道:“你要是回苏州了,这伤口肯定瞒不过顾长清——烧伤还可以搪塞,箭伤却没法解释——到时候你待如何?” 苏妙真一愣。她自打从沙市逃难开始,就刻意没去深想这个问题。顾长清能接受得了自己娘子跟三个成年男子在外头奔波上一个月么?她凭心自问,这事的主角若换做顾长清,她心里怎么都要犯些嘀咕。 赵傅宁三人都答应不会泄露她的事情,她其实可以稍稍放心心,可每每想起临行前顾长清递给她的那些钥匙,她心里总是忐忑愧疚,只觉得一个又一个的谎言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可若要让她说实话,她又哪里敢呢?更何况世间哪有真正密不透风的墙,若此事泄露,她或许就只有身败名裂的下场了。 苏妙真忍不住摸着袖中的香袋儿,喃喃道:“哥哥,若夫君知道了这些,他是不是会真休了我?若再有个万一让外人也晓得了,我是不是就更只有被指着鼻子骂‘淫*妇’‘贱人’的份儿了?” 苏问弦见她神色中有几分畏怯不安,叹口气道:“一个女子和三名男子同行了月余,其中一人还是这女子的前未婚夫婿——这要是传出去,你确实无路可走。而顾长清他是个男人,除非他如——” 苏问弦顿了顿,改口道:“除非他爱你到骨血里,否则焉能不在乎此事?你想想,你说他会不会怀疑你和赵越北经历患难后有了私情?” 苏妙真沉默,半晌方道:“那我还是先在武昌待一段时间,把手臂上的箭伤疤痕给治好了再回去,实在不行,我就说是学箭术时,被人不小心戳到了……” 说着,她又想到某处,便自言自语道:“其实我就是现在回去,只要我不表现出疼,他也不晓得的,横竖我衣裳底下是什么样子他也半点看不着……” 苏问弦本因抚着她散落在肩的如瀑青丝而稍稍心猿意马,突听此话,登时醒神,不动声色地瞥苏妙真一眼,见她兀自盘算着怎么忍住疼怎么避开顾长清换药,心中一动,来回琢磨半晌,明白她确实和顾长清不怎么有肌肤之亲,心下不禁甚是愉悦,拥住苏妙真的手劲一紧,问起她这一路的大小事宜。 苏妙真本有些抵触,但见苏问弦不容拒绝地追问着她究竟经历了什么受了怎样的苦,更温柔地安慰自己,霎时间,心理防线就彻底崩塌下来。 她这些时日吃足了苦头,但不知为何,凭着一股劲儿却都撑了过来,更也从没时间去怨天尤人,就连到了襄阳的这几日,也只是庆幸后怕,并没真觉得多委屈。但这会儿苏问弦温柔地安慰起她,反让她委屈到不能自已。 刚收住的眼泪就如同涌泉似地又落了下来,哽咽道:“我以前是在史书笔记上读过灾年的种种人间惨剧,但自己亲眼见闻后,方知道是怎样的惨烈……你没看见,有为了一口干粮卖老婆的,还有饿极了捶杀儿女的,还有刨新尸吃的……” -- 第371页 “我这些天都不敢一个人在家,每晚上也都是让夏莲在房里陪着我睡觉,晚上她去喝口水我都要跟着,不然我总是想起那些,那些女子老人还有孩童们的尸骨……” 苏问弦听她极是委屈惶恐地呜呜咽咽起来,知道她八月里受了大罪,也是无比心疼,本还有许多教导的话没讲,便也再说不出口。柔声安抚哄着。 许久,苏妙真渐渐止住了眼泪,同时渐渐阖上了眼, 苏问弦知她发泄出情绪后会疲累困乏,就不再说话,等见怀中人彻底睡着了,才轻轻将她放下。 苏问弦坐在床边,凝视她的睡颜半晌,见她确实睡沉了,方握住她的小手,低头在那手背上慢慢亲了一亲:“这会儿倒知道害怕了……早乖乖待在武昌或苏州,何至于被这些惨事吓到夜不能寐……又何至于让我也跟着提心吊胆……” 苏问弦无奈苦笑,低声叹道:“我算是被你迷晕了头——这辈子的心惊胆战算全用在你身上不说,居然连扬州的正事都舍得撂下——这还是明知道你身边跟了傅云天赵越北,不会有性命之忧……换做以前,我又何尝如此轻重不分过?” 正叹息间,忽听敖力在外轻声道:“大人,有人来了……”苏问弦给苏妙真掖好被角,转身出房,见得门外来人是赵越北傅云天二人。 他三人进到院中,在榆树下站着说话,时已进秋,天气渐凉,风卷起地上的些许落叶,簌簌响着。 傅云天因着连累苏妙真而愧对苏问弦,故而被他不阴不阳地刺了几句也没敢吭声,只是干笑着答应日后一定补偿苏妙真。赵越北却忍不住道:“问弦,你要带顾夫人回苏州么?她如今的伤还没好全,若车马劳顿,或许不宜病情。” 苏问弦摆了摆手道:“我会考虑再留个几天的,横竖已经来了。”顿了顿,反问道:“真真她在外头丢了这么些天,可还有别人知道?我得替她弄个清楚。” 赵越北颔首道:“那谭家姑娘和她爹娘可能清楚一二——”复沉吟道:“问弦,你得替苏姑娘她好好遮掩住此事,得想个法子拿住谭家人……否则将来一旦戳穿,她在顾家就断无立足之地……”复又道:“是了,顾夫人身上的箭伤也得好好祛疤,不然以顾长清的警醒,他绝对会发觉……” 苏问弦想到苏妙真方才的自言自语里所透出来的信息,微微一笑,点头称是。傅云天挠了挠头道:“你既然来襄阳一趟,要不要去见识见识襄阳府的美人们?” 苏问弦哈哈一笑:“你倒有闲情逸致,锦衣卫的差还没办完吧,你倒在襄阳流连起来,小心被魏煜泞抓着把柄往御前一告,你可就没机会摸到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了?” 傅云天不屑冷哼:“就锦衣卫指挥使而已,我还看不上眼!整天干些暗访情报的鸟事儿,半点没机会上战场杀敌,要不是皇上非指我进锦衣卫用事,我早请命去宣大辽东杀蒙古人或后金人!” 扶额痛苦道:“不过魏煜泞这小子还真不好对付,对了,他不是魏国公府的么,伯府和魏国公府又有亲。” 苏问弦失笑,看向赵越北:“鹰飞,你不是说后日要去荆州挣军功么,走之前咱们一起喝顿酒,就今晚在这儿——顺便谢谢你这一路上照应真真,她今天夸你为人有君子之风……” * 是夜,临江仙楼送出了几桌上好席面至苏妙真所居小院。苏问弦傅云天赵越北三人在明堂里安坐饮酒。 因是重阳佳节,谭家初八就让奴仆送来了数十盆贵妃醉酒、金丝玛瑙、紫袍金带、白*粉西、黄粉西等上品菊花盆栽,俱摆在小院松墙下。 于是满院清香飘散,一庭秋色无边。 又有几个颇有姿色的女乐在阶下弹唱,一直热闹到掌灯时分,小院里点满了灯笼。 傅云天看着换了一身石青潞绸长袍,衣着清爽的苏问弦,奇道:“你突然从扬州过来,就不怕那边有人找你麻烦?” 苏问弦听得此话,稍一皱眉,淡淡一笑道:“我和知府卫指挥的人都打了招呼,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自然少不了他们的好处。” 傅云天会意点头。如今盐政倒台,淮盐尽在盐运使司掌握,而扬州盐运使已经年迈,处事更算中庸,运司衙门的大权实质上是尽数落在了苏问弦手中。淮盐里的雪花银无数,又是无数人眼馋的大利。 想到这儿,他不由惊道:“你为了咱们妹妹倒挺舍得啊——我听说上回光抄李家就抄出了四十万两,扬州盐道可是块肥肉,你也乐意让府军分一杯羹!” 苏问弦微微一叹:“没办法,我实在放心不下她,若不亲自来看看情况,我在扬州也没法安心办事,索性横了心来一趟。” 傅云天和赵越北互换一眼,暗自咋舌。 傅云天进而又问起扬州的繁华富庶,听苏问弦略说了几句,就大感羡慕,连连道:“奶奶的,皇上他老人家怎么没说把我调去扬州卫任职——扬州的瘦马可都是一个赛一个的绝色婉约,床上功夫也都媚人得很,对了,你现在在扬州纳了几个美妾?” 苏问弦摆手否认,见傅云天惋惜且无语地摇头叹气,便哈哈大笑起来。半晌方微微笑道:“你不明白,我现在求的也不是美色,倒不如再等个几年……” 复笑道:“等你离开湖广,倒可以绕路去一趟扬州,我让相熟的几个总商去招待你,保准让你满意——如今扬州城也学了杭州府西湖的风气,小秦淮瘦西湖上全是满载艳妓名伶的花船。” -- 第372页 见傅云天搓手大喜,苏问弦却想起苏妙真所言,冷哼一声道:“不过东麒,你也得改改在女色上的毛病了,以后别在这上面栽个要命的跟头。” 赵越北放下手中酒盏,也赞同道:“确实,在那镇上要不是顾夫人机警,咱们几个都得把性命填在那儿。” 傅云天被他二人这么正色一劝,当即很挂不住脸,但也知道全是好话,当下就连声答应下来。 三人说了会儿,赵越北提起宁臻睿即将痊愈,朝苏问弦道:“你要不明日去拜会七殿下一番,好歹也来了一趟。” 苏问弦拒绝笑道:“不必,七殿下他是隐姓埋名地偷至湖广,我也是擅离职守地离开扬州,都不好声张,若上门谒见反而惹得他疑心,两边都麻烦。” 说着,苏问弦扭头看向傅云天笑道:“我听真真说,七殿下受伤这些时日都是你在贴身照顾,倒看不出你还能服侍人——不过你明天就离开襄阳,他那儿让谁照管?” 傅云天一听“贴身照顾”一词,登时把葡萄酒给咳了出来,晓得多是苏妙真在苏问弦跟前瞒了话。 他头都大了,仍是顺杆子支吾了过去,干笑道:“不就是喂水喂饭之类的活,能有多难……但我看七殿下打算着尽快赶赴杭州,这几日让谭家人照看着也是一样的。” 说到这儿,傅云天一拍大腿:“怎么不把五妹妹叫出来。”他连日没见着苏妙真,早是有些思念之意,但因着她独身外居,他不好上门,便也忍了。 此刻见苏问弦也在并不需要避讳,就笑道:“论起来我还得敬咱们妹妹一杯酒,这从荆州出来的一路上亏得她细心照看着七,其余人……还有在那个镇上,也幸亏有她一个女儿家,才看出来那两个女子的破绽。” 苏问弦盯着红铜扁锅里被热水烧煮翻动的玉牡丹,慢慢喝了口菊花酒,方扬眉道:“真真她有去过荆州么?” 傅云天登时一愣,赵越北先反应过来,笑道:“当然是从没去过。”傅云天这才回过味儿来:“我在外头肯定不会提起这事儿,眼下不是因为你在么。” 他见苏问弦并不接话,摇头翻了个白眼:“是是是,五妹妹从没去过什么荆州!我再也不说了,满意了?但你还是把她叫出来呗,她一个人在后头干坐着肯定无聊,你又不是不晓得——她那人就跟我一样,天性喜动爱热闹……” 苏妙真那头同夏莲两人坐在后头卧房里,一面侧耳听着前堂的热闹弹唱声,一面对着八仙桌上满满的菜色说话。 正百无聊赖间,忽听敖力在窗外出声,说苏问弦请她去外头看灯戏,自然喜之不迭。赶紧就添了件氅衣,领着夏莲出房,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前堂。 她朝赵越北傅云天二人见礼后,也不多言寒温,就直接在苏问弦右手侧的楠木官帽椅落座,却也没心思用饭,点景地将苏问弦夹到面前的酿螃蟹吃了两筷子,就扭头看向堂外演起的缤纷灯戏。 正目不转睛拍手叫好时,忽听傅云天柔声问道:“五妹妹,你怎么又换回这身打扮了,上回在谭家你还穿的裙子,这会儿你哥哥也在,其实没必要——” 苏妙真没好气地打断道:“我乐意扮成小子,要你多管闲事?” 傅云天被她横了一眼,虽觉讪讪,但因苏妙真只是身上穿了男装,用以掩饰的妆容却一概也无,露出来的一张小脸仍是千娇百媚,嗓音也燕语莺声般动听,当即就软了腰晕了头。 他赔小心笑道:“二哥这不也是关心你么——咱们好歹朝夕相处、患难与共地待了一个月!我也就问问,你千万别恼,反气坏了身子……” 话音没落,见不仅苏妙真瞪他,苏问弦沉脸,就连赵越北也不悦起来。傅云天心中叫悔不迭,自知失言,忙举杯赔礼,只说他自己喝多了糊涂了,让苏妙真多多担待,保证下不为例。 苏妙真这边被傅云天搅合得全没心思看灯戏,勉勉强强地受了他的敬酒,一边吃着茶点,一边听着苏问弦三人说话。 突地,因听见赵越北说起明日就动身去荆州剿灭反贼,她立时喜笑颜开,看向赵越北道:“赵大人居然明日就走,倒比我想的早多了!不过早去有早去的好——免得等到荆州附近反贼都被被抓完了。” “赵大人若是能甫一到任湖广就能立下军功——将来自然前途无量……而以赵大人的身手武艺,剿灭些宵小反贼,那也是手到擒来的简单。” 赵越北见她言谈举止尽是对他的赞赏推崇,又见她语笑盈盈,甚是可亲,不由捏紧手中酒盅。 须臾,他回神一笑,客气道:“夫人过誉鹰飞了……其实倒也未必,湖广都指挥使大人并不待见赵某,可能并不会给赵某领军作战的机会,多半是在后头保护各大官绅还有珉王,或是押送粮草……” 苏妙真听得他可能要去保护苏观河,更是喜出望外。赵越北身手极好,比苏问弦傅云天怕还强一点,若有他在荆州后方护卫苏观河,那肯定是万无一失。 但此等心绪不好表露出来,就轻轻一笑,道:“赵大人往好处想,这样也安全些呐,我听说荆州城里有不少苗人,他们极为彪勇不畏生死,赵大人若不打前锋。还少了受伤的可能——横竖后勤工作也是极为要紧的嘛,只是分工不同,但大伙儿报效朝廷的忠心和剿灭反贼的决心却都是一样的……” -- 第373页 她见赵越北笑容加深,点头称是,越发高兴,赶紧敬了他一杯酒。 但突地见赵越北似思及某处,沉吟片刻后对她道:“顾夫人,听谭家的下人说,你和他们府上的姑娘已经极为交好,还约着他日同游金陵?” 苏妙真道:“是啊,谭家在金陵有生意,谭姐姐说是年底会去一趟金陵,反正苏州离金陵很近,今年也是顾老太太逝世三年期满除孝之日,我身为宗妇,肯定要去一趟的……” 因见赵越北面色微变,看着她更欲言又止起来,苏妙真不由奇道:“怎么,赵大人是有什么话要告诫妾身么?” 赵越北沉默片刻,道:“并无。” 又一年的重阳节过去。待到次日早上,苏妙真果听说赵越北奔赴荆州,傅云天也离开了襄阳。 苏妙真便安排了早饭,打发苏问弦吃了,自己乘轿去谭家,探望宁臻睿。结果一到谭家,才知道他昨夜也已然动身离开。这让苏妙真又惊又奇,更多的却是松口气。 她无事可干,就和谭玉容在后宅说了回话。意外得知谭玉容在乐理琴艺上很有造诣。她因着端午在苏州各府女眷的面前夸过海口,早就想要钻研精进琴艺,当下便让谭玉容拿琴出来指点她。 两曲过罢,发现谭玉容的琴艺竟是脱俗超绝,比京中曾教授她的的女夫子们还要厉害无数,当即啧啧称奇,暗暗决定在襄阳城的这些时日还得时不时过来讨教一番。 因苏问弦亲自来接,苏妙真没在谭家就没待足两个时辰。她悻悻回院后,按苏问弦的要求开始做针线荷包之物。 如此忙到晚间,却又等到苏观河送来的十几个衙役及信重的包师爷,更送来了抚台衙门的牙牌,说是让苏问弦苏妙真提点着包师爷,以苏观河的名义和襄阳几大粮商继续往来,商谈借粮。 ——原来苏问弦一进湖广,虽然没去见苏观河,但未免生事,也让私卫去递了消息。 她本以为和粮商之间要再度来一番艰苦的拉锯战,但这回苏却进度极快。听说是谭家比六月里还积极主动,连带着其他粮商也多了信心,故而都满口答应下来,如此过了三五日,把襄阳借粮的事彻底而妥当地全部办完,苏问弦就要领她返回苏州。 苏妙真很想要等到乾元帝处置苏观河的旨意下来和救灾安置流民的进程结束后再走人,但苏问弦沉脸不悦,更一改往常作风,半点不吃她撒娇耍赖的那套,让她便也无计可施,只能去跟谭玉容告别,再重重赏过夏莲,就回房收拾行李,预备走人…… 她临行前更写了封有关以工代赈的具体事宜,让苏观河督促流民里的青壮,趁干旱时浚河床、筑河堤,以取悦圣心。 见得包师爷小心翼翼地收起来后,她方放心离去,跟着苏问弦一路去往武昌,要先跟王氏请安道别。 作者有话要说: 改了个大bug。呼。 明早例行八点吧。 * 再度谢谢鸽子的长评哈。 第182章 不及两日,苏妙真就在蒙蒙亮的侵晨时分,顶着寒冷的秋风进到湖广巡抚衙门的后宅。 她忐忐忑忑地去见了王氏,意外地发现王氏虽为她留封信就偷偷跟着苏观河去了襄阳借粮而生气,却半点不晓得她还在荆州遇了险情,更在外逃难了月余。 苏妙真情知是苏观河怕王氏惶恐而没敢跟王氏提,当下大感心安,在王氏跟前撒娇作痴地请罪许久,声泪俱下地保证再不为例,终究让王氏心软了下来,只罚她在后宅抄上一天的经书后,就转而把矛头对准了苏问弦,问他为何擅离扬州私来湖广。 苏问弦自然没有说是因为苏妙真丢了才来,他面不改色地撒谎说,是因听闻荆州城破,想要来探探情况,最好见见锦衣卫同知傅云天,好为苏观河分忧。 而王氏虽是个对政事一窍不通的内宅主母,但跟着苏观河在官场上应酬久了,也深知擅离职守是个大罪,一旦为人所知就要被弹劾罢官,甚至还会牵连到伯府,便仍大为恼怒。 王氏把苏问弦留在正堂训斥了足足一个时辰,最后罚苏问弦对着祖宗牌位跪到晌午,更还不许他今日吃饭,说让他好好反省己身过失——如此处理完毕,王氏这才同等候许久的湖广布政使夫人、武昌知府夫人、学政夫人和巡按夫人等官家女眷,前往武昌城千家街的粥棚做布施。 苏妙真瞅着王氏的暖轿出了垂花门,就急急从房里钻了出来,奔向小祠堂去给苏问弦通风报信,要拉他出来吃早饭。怎料任凭她好说歹说,苏问弦却也不起来。 苏妙真无可奈何,自己吃罢后坐立不安地在房内抄了两炷香的时辰,终究放心不下,便悄悄进到厨房,另拾掇了几样细巧菜果与茶食点心,溜进了小祠堂。 正值九月中旬天气,武昌城近日也冷了下来,不染尘埃空无一物的小祠堂里更是寒侵肌肤。 苏妙真紧了紧身上的银红绫袄,仍是冻得直打喷嚏。 “真真,母亲不是要你今日抄半本经书么?你这样偷溜出来,若是被丫鬟婆子告了密,可就有苦头吃了……”苏问弦穿一身不算暖和的元色湖绸道袍,却无半点畏寒之态,他看着苏妙真从填漆牡丹莲花纹食盒里取出一碟碟蒸酥小菜,心情大好,含笑发问:“这都是你做的?怎么突地勤快起来了?” 苏妙真道:“我做妹妹的问心有愧还不成么——毕竟都是我连累的你,娘她以前从不对你发火的……我当然得补偿补偿你了——” -- 第374页 苏问弦颔首扬眉:“你知道就好……对了真真,你给我做的衣裳鞋靴制好了没?可得抓紧时间,咱们过两日就离开武昌,路上舟车劳顿,你肯定没精力动针线,别到时候又随便交差应付我……” 苏问弦和顾长清同是七月底的生辰,苏妙真今年许给苏问弦的寿礼就是一双鞋一件衣裳一个栓玉佩的络子,其实这几日已经都做得差不多了。 此刻她便自信道:“你放心,今年的肯定能让你满意……”又发愁道:“你的倒是有着落了,可夫君他的我还没想好送什么,哥哥你说,我是送他孤本书画好呢,还是笔墨纸砚好呢……” 苏妙真说着说着,突地“阿嚏”一声。她忙用手巾把银著细细抹干净了,递到苏问弦手上。他却不接,仍保持着腰杆挺直的下跪姿势,反抬了抬下巴,示意要吃某样菜色。 苏妙真心中不耐,又不好意思拒绝,只能无奈叹气,用筷子将肉丝小菜裹进烙饼,用汝窑天青色小瓷碟托着,递给他吃了。 苏问弦慢慢用了些,又说要喝水,苏妙真不得不再度亲自倒茶,一径送到他嘴边,苏问弦吃了两口,方微笑道:“景明喜欢书画,你不如送他一副自己画的贺寿图,他或许能喜欢……” “胡扯,哥哥你又不是不晓得我的水平造诣,那能拿给夫君么,我要真送他那些,就等着被扫地出门吧……”苏妙真不满撇嘴,说了他两句,突地想起一事,便轻声道:“对了哥哥,扬州是不是有市舶司来着?” 见苏问弦点头,苏妙真忙道:“等你回扬州了,帮我在市舶司里寻几样作物,我听人说,海外有几样亩产极高的作物,你到时候留留心,这样再遇到灾荒,或许就不至于饿死太多人了” 苏问弦失笑,一口答应道:“成,我回去就让人给你盯着——”复又凝神看着苏妙真道:“我记得苏州也有市舶司,你怎么没让顾长清替你办?” 苏妙真被他问得一愣,寻思了会儿。发觉自己居然是想着顾长清最近事多,繁忙劳碌,怕另给他添麻烦,才没想着找他…… 而她亦觉得苏问弦如今的闲暇功夫看着倒不少——否则哪有空跑来找她——所以这才想着找苏问弦办事。 但此等偏心顾长清的理由,可让苏妙真不好意思宣之于口。 苏妙真更怕苏问弦要推脱差事,就狗腿笑道:“因为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哥哥啊,有什么事我当然就想着第一个找你,连爹娘夫君都不去寻,你看,我这就叫恃宠生娇!” 苏问弦闻言极是愉悦,哈哈大笑半晌,方连声应了,只说一回去就给她打听,保准替她找到甚么玉米番薯…… 苏妙真见他爽快,欢喜无尽:“那今晚我就把图纸给你,虽未必一模一样,但照着找寻,该是能找到一样两样的……若真找到了,那就是造福万民的好事……” 苏问弦本在笑着,突地慢慢道:“你提起图纸,倒让我想起你那织机图了——听朱三说你真制成了速度快上八倍的纺机,真真,你从哪儿得了那样许多奇思妙想?倒和常人太不一样,好比这回的借粮疏河,虽也有类似先例,但都及不得你想出来的完备精细,有时候我在想,你也过分聪慧了些……”说着,就一语不发地望向她,渐渐收了笑意。 苏妙真见得苏问弦目光深深,似在探究地打量她,不由心中咯噔一下,有些慌神。暗道苏问弦可是极精明不好骗的人,她该怎么解释? 总不能说是自己在上辈子见过了解过……何况她早早打定主意,绝不把这重生而来的最大秘密告诉任何人,除非是她忍受不了这个地界,想要离开…… 她寻思半晌,到底沉住了气,又幸而自打决心好好在此地生活后,就提前做了准备,早预备下了应对的理由。当下便嘿然一笑,搪塞过去。 只说是在扬州的那几年,曾在扬州府观音庵里遇到了一云游四海的得道老尼,那老尼博闻广记,给苏妙真说了不少稀奇古怪的的事,得道坐化前更留给了不少相关笔记,苏妙真便一一验证起来。 而苏妙真的确曾去过观音庵——当年因她屡遭危厄,就被爱女心切的王氏送到观音庵做挂名弟子,住了一段时日,后来离开后还是时常领她往庵里去。苏妙真也的确很得观音庵里的那些尼姑们的喜欢,这番话就极是天*衣无缝。 “再说了,哥哥你都这样天才,还不许妹妹也聪明么……”见苏问弦听了,果然只是一笑,并没有继续追问,苏妙真暗暗松一口气。 但没等她悄悄抹去冷汗,就被苏问弦吆五喝六地指挥着伺候他用饭。 苏妙真起先还颇觉无谓,又给他剥核桃仁又给他挑鱼刺,如此忙碌半晌,待苏问弦指使着她去重新倒热茶回来喂他,便生了几分不悦。 可因想着苏问弦到底是受了她的牵连,她不好不给面子的,就强忍着气,周周到到、低三下气地服侍他吃完饭。 苏问弦或是因被罚跪而闲极无聊,见她越发小意殷勤,他就越发得寸进尺,指使她办这办那。苏妙真被他差得满院乱转,不是去给他拿外袍御寒,就是给他寻读物消遣。 等她从书房里寻出一本宋代笔记送到祠堂后,苏问弦却翻都翻没几页,就丢在一旁,更又让她把制好的针线衣裳拿来给他瞅瞅。说他要亲自把关,以免被苏妙真敷衍了事。 苏妙真本要拒绝,却又被他拿出“你哥哥可是因为你要跪到正午”的理由给堵住口舌。 -- 第375页 当下只能不情不愿地回房取出针线笸箩,把云头纹青缎鞋、暗紫水纬罗直身与玄色同心方胜络子三样物十递与他看,本暗地里指望着得一场表扬夸奖,结果苏问弦却看都没看几眼,就漫不经心地放回,开始指点江山。 不是说针脚粗了,就是说裁剪不良,再要么花色简单…… 苏妙真被他嫌弃地心中冒火,但也知道她女红本来就不好,苏问弦算不得冤枉她,就忍了又忍,强撑笑脸,受了他这番评价。 可听得苏问弦又要求她另打一条鲜翠色的梅花攒心绦子时,当即就忍无可忍无须再忍,怒不可遏地跳将起来,一把抢过那几样物件,塞回竹丝笸箩里。 她指着犹然气定神闲的苏问弦,怒从心来,居高临下斥骂道:“我算看明白了,你这人就是得寸进尺,贪得无厌、欲壑难填!我不伺候了,爱要不要,不要拉倒!” 说着,也不管苏问在身后柔声唤她要给她赔罪,就气性冲冲地就离了小祠堂,回房埋头抄佛经。 如此这般地抄到正午,她忽听得院中一阵脚步声,还以为是王氏回来了,转出房门一看,所见却让苏妙真目瞪口呆,愣在原地。 ——来人除了亦是一脸震惊尴尬的王氏外,竟然还有风尘仆仆的顾长清。 作者有话要说: 昨晚 第183章 “夫君,你怎么来武昌了?织造机工的案子彻底结了么?”苏妙真急急走到阶下,又顿住脚步,看着一步之遥的顾长清。 院中浓郁芬芳的木樨花香随着秋风弥散,龟蛇二山的青暗轮廓在远处若隐若现。 顾长清走过来牵住她的手,一面拉着她往正堂明间进,一面低声道:“我八月十五收到顾卯传信回去,说你自打六月底就没出来露过面,我心中挂念,等七皇子和其他朝廷下来的官员一离开,我就过来寻你。”他皱着眉捏了捏她的手,“怎么这般冷,既然染了风寒就得当心些身子。” 苏妙真恍然大悟。顾卯等人是顾长清差到她身边做护卫的,苏妙真偷去襄阳前只把敖力安排到苏观河身边,自己留了封信就也跟去,王氏又怒又忧,唯恐顾卯等人久久不见她而生疑心,就替苏妙真推病闭门不出。顾卯他们是男子,轻易入不得内院,就给顾长清递了消息。 只是听她染了病,顾长清就能车马劳顿地过来一趟,他对她也太好了些。 他为何对她这样好?这让她,这让她…… 苏妙真心中欢喜,更有几分惶恐,瞅着顾长清讷讷道:“我已经大好了……你,你也不该就只是听说我染病了,就跑来一趟,要是被人晓得,你就——” “你七八两月都没送亲笔信回苏州,我只怕是你病情严重,忘了么,你临走时说过每半个月就会写封信回去?怎么却一封也没有?” 因为那会儿她在逃难呐。 苏妙真张了张嘴,想着王氏的千叮咛万嘱咐,低头轻声说道:“我,我病糊涂了,就忘记写信报平安了。” 顾长清揉了揉额角,见她满脸懊丧愧疚与忐忑,心中一软,转开话题温声笑道:“且苏州的案子已然结了,结果还算差强人意。高织造八月里已然被押解入京,我趁机把织造局的差事弄到手,如今兼领了快两月,九月初替岳知府把借银赈灾的帐给抹平了……卫指挥使府又还指望着我在钞关上不扣他们的商船——如今我就是称病几日,苏州城里也没人敢说什么。” 苏妙真听得此处,不由大为咋舌:历来都是苏州织造兼管浒墅关的,顾长清倒好,反过来用六品的官衔把五品的织造给弄到了手,这也太不可思议了。 顾长清见她面上满是钦佩震惊,低声笑道:“织造钞关上清理出来的盈余银达三四十万两,皇上他也心疼银子。” “再领随七皇子下来督查织造的京官们在苏州城内转了转,他们见机匠机工们都只服我这个六品主事,又想着明年是皇上登基十五周年,岁贡半点拖不得,也只能保举我去兼领……且眼下南直隶也有旱情,岳知府救灾还来不及,如何拨得开身再担一份事?” 说话间,两人已然落座。丫鬟婆子们送来茶点果子,急急摆放在楠木官帽椅中的檀香木比目双鱼纹高脚横几上。 苏妙真见他说得事无巨细,高兴至极,又问:“那葛成钱大他们结果如何?” 顾长清微叹口气:“拟流放递解,现在暂时收监在巡检司……”苏妙真一震,喃喃道:“葛成那伤肯定要落症候,他要是真被流放,只有死在路上的……还有柳腰她,她心里已经有了葛成——” 顾长清见她面有不忍,握紧了她的手道:“我会替他们周旋着,等拖个几年,这押解流放的事也就没人记得了。” 苏妙真轻轻点头,见他仍握着自己的的手,心中一动,她瞥上座的王氏一眼,见王氏不住地往这边瞧,明白过来——顾长清这是在丈母娘面前表现表现夫妻恩爱。 她明白自己该像往常一样配合,但她莫名地不想弄虚作假,就用力挣开,垂目道:“马上我娘问你话,你小心应答些,今儿哥哥这个儿子都因擅离职守被娘亲罚跪祠堂了呢,何况你还只是个半子。” 顾长清一愣:“问弦也来了?” 俗话讲“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此言不假。同样是犯下了擅离职守的荒唐事儿,王氏却半点没向顾长清发火,反而对他嘘寒问暖,言语行动中极是关怀,连苏妙真都得退居其次。 -- 第376页 当晚苏妙真还得知前来坐镇赈灾的钦差大臣已经快到信阳,不日便至武昌,她没好多留,次日下午就匆匆收拾着行李,要乘坐巡船顺流东下离开湖广。 出城前却刚好同来武昌暂住的珉王车队擦肩而过,见得珉王竟携了无数美姬珍宝进城,浩浩荡荡,大张旗鼓。 苏妙真看得憋气,还怕顾长清苏问弦为人发现擅离本职,更担心钦差来之后苏观河将被处置,如此两头烦恼,又受了江风,没出武昌的地界就真的着凉病倒,只能躺在船舱里昏昏沉沉地养着,不思饮食。 苏问弦顾长清知她是心病引出的症候,也都焦灼,又怕她困在舱内闷出个好歹,每到一地,让家仆到码头城镇里买来特产土宜,给她消遣。又让两府好手轻装飞马,在路上时时打探消息,一有动静就往返回船来报,好安苏妙真的心。 待到九月二十一,果然得知钦差到武昌,更传廷谕下来——乾元帝将苏观河革职留任,命他同户部左侍郎等廷臣一起主持赈灾民生,苏妙真方逐步见好,每顿也能吃上一些。苏问弦见得如此,稍稍放心,再三交代顾长清好生照料着她,便在扬州下船离去。 * 天色朦胧将亮,江水波涛随秋风起伏不止,码头上羊角灯西瓜灯亦是摇摆不停。家仆在舱外一轻声呼唤,顾长清立时翻身下榻。 他侧耳听了听纱屏后的动静,苏妙真没被他穿衣的声响吵醒,便松口气,撩帘而出。 他远远看着心腹府卫顾卯提着青纱串儿灯踏过桥板,招手示意,让顾卯跟着走至船头。 顾长清在甲板上踱步了片刻,远眺着星星点点的岸边灯光与袅袅升起的人间烟火,无声出神。 顾卯不敢打扰,等了许久,见他开口询问,方压低声将打探来的消息一一讲出,后道:“同济堂药房的大夫说少奶奶的脉案都送到巡抚衙门里头,没存底册……” 见顾长清拧起眉头,说出来的话也风马牛不相及:“大前日敖力传来的消息,说赵越北九月十三在襄阳去往荆州的路上领兵杀了一帮流寇,昨儿你又说岳父大人替赵越北在钦差面前请功——岳父他老人家一直不喜赵越北,为何此番?” 他自言自语:“问弦先前又说,他是因听荆州城破,珉王奔逃,才潜入湖广,去襄阳替岳父借粮……而荆州是七月二十三被围攻,八月初被攻破……真真又连着七八两月没出过巡抚衙门的二门——她并非肯受憋闷的脾性。” 顾卯不敢上前窥听,隐约只听见他来回念着“襄阳”“荆州”两词。心中亦有了些猜疑,踌躇着道:“不如小的再去襄阳打探打探消息?小的也寻思着,夫人这两月来足不出户得十分怪异,好比八月十五中秋那日,小的前去请安也没见着夫人,按理说也不至于?” 吞吐着又道:“小的记得,夫人和赵大人不是曾经有过婚约么?夫人的那匹小红马,也是大同马市里最上等的千里神骏……” 然而话音落了许久,却没等来顾长清的反应。他觑眼过去,见顾长清只是将眉头皱得死紧,一言不发地盯着江心。 顾卯暗暗叹气,欲要再说上几句,顾长清却突地转身,冷声道:“不用再查了,你们夫人身子弱,岳母舍不得她出门也是常理。另外,我让你查得这些事儿,一句话也不能泄出去,否则唯你是问!” 顾卯极少听他语气如此严厉,当下也有几分诧异胆寒。正应声间,顾长清又吩咐道:“你现在进常州买点特产土宜,不是有南式麻糖茅尖花红留青竹刻么——你们夫人正是无聊的时候……”说着,便大步进了后舱舱房。 * 苏妙真这头也醒了,坐起身掀开窗帘,正看向舱外毗陵驿码头。顾长清进舱见得帘开有风,疾步上前,就探身将舱窗关上,又转身取了一件芍药红太子骑绵羊比甲,看着苏妙真穿上。 苏妙真自知理亏,慢慢穿好衣裳下床,早饭已经摆上了。苏妙真吃了两筷子十香甜酱瓜茄,一小块玉米面玫瑰果馅蒸饼儿,又喝了半碗酥油白糖奶皮子,这才倚回床上,听顾长清给她念书解闷儿。 足足一个时辰过去,顾卯在舱外叫了顾长清一声,顾长清放下书本,转出舱房。须臾,苏妙真见他提了个箱笼进来,放在案上打开,里头都是常州府的特产,她略翻了翻笑道:“竟是让顾卯去给我买这些小玩意儿了么,大材小用。” 顾长清坐到床边,面上也带起些许笑意,慢慢道:“其实他还带回来两个消息,我差点忘了给你说。第一湖广总算下秋雨了,第二个也是个好消息,你听了肯定喜欢……” 苏妙真闻言忙直起身笑道:“是什么,莫不是荆州城被收复了?” “那哪里能,荆州城池高大,据说珉王府里头还有无数粮食,起码再得小半个月才能攻下。” 苏妙真失望叹气,又见丫鬟送药进来,越发怏了,靠回床头,只是瞅着氅衣上的纹样发怔:“那还能有什么好消息。” 顾长清坐到床边,看着送药的丫鬟走了,方朝她低声道:“珉王借住了武昌的楚王府,你说是不是好消息?” 苏妙真一怔,顾长清道:“那是皇上当年所居的潜邸,他虽是只借了偏院,也有点文章可做……”苏妙真明白过来,立时喜形于色,拉着顾长清连声笑道:“这珉王可真是自寻死路,满武昌那么多地方,他非挑那里,皇上心里肯定膈应!不过,他是皇上的弟弟,皇上真的会介意么?” -- 第377页 顾长清见她欢喜,终究也微笑道:“他们再是亲兄弟,也有君臣之别,更别说荆州城破还是珉王所致,一件两件垒起来,他终有一日要被皇上厌弃。” 苏妙真细思之下还真是如此,越发高兴,连带着也不用顾长清催,自己就将药碗端来,一口气喝完,刚放下碗,顾长清就及时地递来一碟杭州桔叶衣梅。 苏妙真忙不迭取一丸含在舌下,压着苦味儿笑道:“那我就没什么可发愁的了,哥哥已经返回扬州,爹爹那儿虽被革职却仍留任,昨儿顾卯不还说,爹爹替赵大人在钦差面前请功后,钦差一口应了,递送奏疏回京——这明面上是赵大人的军功荣耀,其实也说明了爹爹地位犹在脸面犹在,钦差仍然拿他当湖广巡抚来看,那自然也就是皇上拿他当湖广巡抚来看了。” 顾长清沉默片刻,亦笑道:“就是这个理,等救灾完毕,我就让人活动活动,替岳父牵线看能不能官复原职。” 苏妙真赶紧拒绝道:“可算了吧,湖广巡抚这位置烫屁股的很。你不晓得,湖广下头各州县官仓的粮食根本没有多少,救灾时哪有粮食可放?我现在才明白为何当初爹爹的巡抚之名和别人不太一样,有个‘督巡粮饷’之责。也对,光荆州城的土地,都大半被珉王府给兼并了,朝廷哪里还征得上去粮赋呢?” 摇头道:“其实若爹爹没受伤,我也是希望他能继续干下去造福万民的,但这回被珉王重伤后,爹爹又急着去救灾在襄阳荆州黄州等地来回跑,娘亲说很可能落下症候。” 正叹气着,顾长清握住了她的手,柔声道:“岳父福泽深厚,不会有大碍,你别挂念,自己先养好病。” 苏妙真半点没听进去,她呆呆地瞅着两人交叠的双手,许久,方支吾出来了一个“嗯”字。 因是顺流而下,很快就回到官署,苏妙真歇息了三天,刚养足精神,文婉玉的产期就到来了。 第184章 苏妙真一接到文婉玉发动的信儿就立马去了,也不管王府里还有几个侧妃,自己接过理事权来指挥调度,打理接生一切事宜。 本来俱是顺利,但稳婆们接生到半路,一人突然冲到隔间说文婉玉胎位不正,只把苏妙真唬得心惊胆战,直接进到了内间陪着文婉玉生产。 好在文婉玉虽受了一天半夜的苦,吴王府的小世孙仍是在九月二十七日的寅中时分呱呱坠地,母子平安。 那时节整个王府都喜气洋洋,忙做一团。 宁祯扬急急开了王府奉先殿,祭告天地祖宗,同时立马差人往老王爷所居道观及京中皇城里报信,让乾元帝为这小世孙择名入皇家金册。 下人们则按苏妙真的安排,要么将各府送来的厚礼打点造册,要么在厨房里煮老参汤定心汤,要么去照管在外斋醮念经的僧道们,再要么就往吴郡的本家亲友、各大官绅处回送喜面。 随后又准备洗三,因是吴王府的喜事,整个吴郡有头脸的女眷堂客都来贺喜。吴王府本家亲眷甚少,文婉玉的娘家又隔了千里之遥,苏妙真便仍担起了主持洗三的事。 且还要担心着文婉玉的身体如何,便连着三日天不亮就往苏州城里跑,至晚间掌灯方出城,一到家就累得躺下,不说官署里的事一概交给了蓝湘侍书,连带着她也没跟顾长清说上话。 产房外厅里的炭火燃得极为旺盛,王府奴婢们又按苏妙真的吩咐在各处垂下暖帘,引各府女眷们以尊卑长幼的顺序进厅。 黄花梨长香案上供奉了碧霞元君、琼霄娘娘、云霄娘娘、催生娘娘、送子娘娘、眼光娘娘等十三位神像,檀木八仙桌上的两大云铜黄盆里盛满了艾叶汤。 苏妙真在夏氏张氏的后头添盆,先倒了一勺清水进去,放了梅花金锞子、海棠银锞子、桂圆、荔枝、红枣等物。收生稳婆笑得满脸皱纹,说了些诸如“长流水,聪明灵俐;早儿立子,连生贵子”的祝词,便开始给小世孙响盆洗澡。 苏妙真吩咐收生稳婆将敬神钱粮送到外院焚化,便叫放喜钱下去,叫来李姓侧妃,让她领各府女眷前去用饭,便没管侍书等人的劝,自己进到产房。 “洗三办完了,都来了谁……话说怎么没听见安哥儿这孩儿哭?这小子前两天还整夜整夜的嚎,惹得人半点睡不好,不瞧一眼不成,倒也不晓得随了谁……”文婉玉虽面色苍白,但唇边仍是初为人母的满足笑意。 苏妙真接过参汤,一勺勺地喂着文婉玉,笑道:“被世子爷抱去看了,得过会儿才送回来——世子爷是真稀罕小世孙。” 又忧心忡忡地看向来往侍奉的环儿佩儿等人:“你们娘娘生产艰难,正是体弱多休养的时候,怎么听这意思,竟没休息好呢?” 同时劝文婉玉道:“满府的养娘仆妇替你看着孩子呢,你先好好养身子,说不得过几年好全就能再生个郡主呢……我记得你五月里不还跟我说,想要再生个贴心的小棉袄么?” 文婉玉叹一口气,笑容稍稍收了些,“良医所的医正和济民堂的大夫都说我这一胎伤了元气,怕是没法子再生了……不过还好,这胎得男,我已然有了将来的指望根基,日后好好教养就是了……也幸亏有你在,我那会儿迷迷糊糊的,只听那几个稳婆说甚么胎位不正,吓都吓死了,若不是你进来当个主心骨,我和孩子可能就……只是让你又见了红,听说妇人女子就是成了婚,没生孩子前也不好进产房的,只不吉利,恐碍子嗣……” -- 第378页 苏妙真先是一怔,后忙得打断:“说甚么见外的话,你和我甚么关系,我更不信这些东西,这要是在我们那儿,男人也得进产房看老婆呢……” 文婉玉一惊,笑得直摇头:“你就是为安我的心也不该说这样的谎话,我可没听说扬州府的男人能进产房,话说回来,天底下无论是哪儿,都没男人进产房的道理,你又胡说八道了。”随后叹道:“二十七我生孩子那天,几次疼得没理智都想叫世子爷进院在窗外陪我说说话,可一想着这些忌讳,哪里还能任性呢——妙真,我那会儿是真害怕自己没了命……” 苏妙真一壁将手中瓷碗递给佩儿,一壁接过热手巾给文婉玉擦着额上细汗,亦叹道:“谁说不是,从你一怀孕,咱们就在一起合计着怎么保胎怎么接生,平时不能吃的太多不能走动太少——样样都想到了,偏临盆时又冒出了个胎位不正的情况。” 先前。苏妙真搜肠刮肚地把前世所知的保胎接生知识全部回忆起来,就是怕弱不禁风的文婉玉有个万一,怎料因着此世没有种种先进的医疗手段,竟是没诊出文婉玉胎位不正。 “我起先在外间听你叫得那样凄惨,就腿软头晕心里直跳,差点没摔在地上,后来听稳婆来报说你胎位不正可能要选择保大保小,更是吓得魂儿都飞了……” 两人说了会儿话,文婉玉刚吃完小半碗梗米红糖粥,养娘就抱着孩子进来了。苏妙真瞅着裹在红绫绒被里的小世孙,只见他生得白白净净,紧紧闭着眼睡得正香。她不由越看越爱,眼也不移开就问文婉玉道:“小世孙的乳名儿叫‘安哥儿’?你取的还是世子爷取的,倒是极好。” “我一个女人家,哪里能给孩子起名,当然都是世子爷做主选的,说盼着这孩子平平安安长大……”文婉玉见苏妙真欢喜,反握住苏妙真的手,抿唇直笑:“你看你,比我这个做娘的还爱孩子——怎得不也赶紧生一个,生下闺女了好给我家安哥儿做媳妇……” 苏妙真顿时一笑,扭头瞅文婉玉道:“官哥儿这才多大,你就想着给他讨媳妇了……再说这生孩子,也不是我想生就赶紧生的么,何况我也不想——”她收回抚摸安哥儿小脸蛋的手,“何况我成亲才满一年,你不也今年才生么……” 文婉玉道:“那怎么一样!顾主事院子里就你一个正妻,不似我这边,每月里世子爷也就来正房歇个五六回——按理说你肚子里早该有动静了,外头的人已经有在嘀咕的……”她眉头一皱,轻声叹道:“妙真,要不你找大夫仔细瞧瞧身子,调理调理。若是你久久生不出孩子还自己不上心,怎么对得起顾家,怎么对得起顾主事?” 苏妙真心中一闷,刚想说点什么,外头来报说宁祯扬进院。她便忙转出内室,跟宁祯扬略客套两句,便去往宴客处招呼前来添盆的各府女眷。 于是又忙至掌灯,文婉玉见她辛苦,便说让她明后日暂不用来吴王府,苏妙真想了想,也的确需要一日歇息,就应了下来,打道回府。 她出轿时腿仍是软的,没走两步险些摔在地上,顾长清眼疾手快将她抱住,一面问侍书等人情况,一面将苏妙真慢慢扶进了卧房。 苏妙真不发一言地吃了些粥点后,吩咐蓝湘取凤香蜜茶来。她扭头却见顾长清凝视着她,不由道:“怎么,我脸上沾了东西么?”说着,就在脸上没章法的摸来摸去,歪头玩笑道:“还是我这三天没好好梳洗,你嫌我脏了丑了?” 顾长清大笑了两声,从净手铜盆里捞出毛巾,递给苏妙真:“你就是十天半月地不梳洗,也比旁人要美上十倍百倍。” 复又看着她道:“我是在想,你这几日早出晚归,回来就躺下,虽听人说世子妃母子皆安,可你今日吃得少,人也没笑过。我就猜度着会不会世子妃哪里又不好了——想问你,却怕你烦……不过看你还能跟我说顽话,世子妃该是没大碍。” 苏妙真正挑着凤香蜜饼的手一顿,道:“夫君,婉玉她——我今日听婉玉讲,几个大夫医正都对世子爷说,婉玉以后多是生不了了。她那样喜欢孩子,吴王府又那么大,里头那样多的姬妾。婉玉若单有一个孩儿,以后没个同胞手足帮衬来往着也嫌孤单……” 因悄声道:“我知道这样说很晦气,但我是真担心——就连紫禁城里的皇子皇孙们,都有时不时夭折的,我只怕日后有个万一,或是底下的姬妾们争宠,害了小世孙……”顿了顿:“而婉玉她这回伤了身子,我也怕她将来……” 顾长清慢慢安抚她道:“第一,恪然也是独子,他们吴王府向来子嗣不繁,我看他也没嫌孤单无聊,再不行,不定以后还有庶弟庶妹们陪伴小世孙。第二,才是世子妃才是恪然明媒正娶的女子,就算有什么万一,世子妃的地位也牢不可破。第三,为夫看世子妃心里是个有成算的,哪里能让人害到小世孙——你平日里要操心的事已然够多,别再为了这事伤了身体——世子妃这不是好好的么?” 苏妙真苦笑道:“其实婉玉真的差一点就没命了,这都三日了,她说不两句话就睁不开眼——妇人生产实在是个鬼门关,她生产那天,我在旁边看着,都要昏过去了……” 又黯然道:“婉玉这还是吴王府世子妃,有最好的稳婆和大夫,还有我的那些办法,尚且几乎丧命——何况其他人家呢。我还记得当年在扬州时,芸妹的嫂嫂就是因生育去世,那会儿她嫂嫂正坐在亭子里看我俩轮着打秋千呢,不知怎的,突然就发动了,然后,然后人就没了……” -- 第379页 当年的那一幕仍历历在目,苏妙真出着神,就自言自语起来: “她嫂嫂是个极好的人,成亲刚过一年,人还没满十九岁,就那么去了,也就隔了数月,新妇就又入了门。丈夫死了娘子得守寡,不然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你,可娘子死了,丈夫却那样快就续弦娶妻——芸妹嫂嫂和她哥哥原本也是人人称羡的鸳鸯俦侣……” “所以,所以我当时就想,这地儿的男人家太薄情,女人家太难当——我要是能不嫁人生孩子,肯定还能畅快一些。” 顾长清默默不语,只是看着她。苏妙真抒发胸臆后猛地回过神,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失了警惕,将心中真实所想说出,登时心中一紧。 此等为今生所不容的话,怎么就偏在他面前说了出来? 就忙道:“夫君,我只是想起旧事一时感伤,你别怪我多话……” 话音没落,顾长清已然握住她的手道:“我没怪你。而你说的宋家大儿媳,就是我三堂妹。” 苏妙真一愣。她依稀记得宋芸嫂嫂的确姓顾,但竟不知和顾长清是本家,更是顾长清的堂妹。 “而你们做女子的,确实没我们男人家来得舒心畅快。不说别的,这生育之事确乎是一脚迈进鬼门关,你说害怕,我能理解……” 他粗糙干燥的掌心里满是热意,苏妙真瞅着顾长清,心中大震,不由问:“你真这么想?你真没觉得我刚才的的话愤世嫉俗么?”又狐疑问:“你别是在骗我,心里其实很看不惯我……” 顾长清微微一愣,似乎为她的语气所疑惑,半晌方慢慢道:“在这事儿上有什么可撒谎的。再说,真真,你想过我为什么不跟你圆房么?里面原因之一,就是我想着三堂妹她当年不过十九,就难产过世,——” “我去扬州吊唁时有想过,若三堂妹没那么早有孕,等到二十三四,或许就能……” 苏妙真闻言一惊,万万没想到顾长清居然会提起圆房之事,更料不到两人不圆房竟然和这有关,她张了张嘴,完全说不出话来——他竟是是为了她的身体,才没碰她么? “你如今才十八,小时候还落了两场水,平日看着虽活泼爱动,但内里禀赋却不好……” 第185章 十月初五,京中传来圣旨,让顾长清续任钞关一年,同时正式接管苏州织造,升做五品,苏妙真又惊又喜,忙得团团转,招待了吴郡前来贺喜的士绅女眷们,又忙着搬家进织造衙门,如此连着乱了三五日。 且搬进位居城内雕甍清雅、红墙绿瓦的织造府后,苏妙真到吴王府就越发方便,更是每日往文婉玉处走,忙上忙下地照管她坐月子,其间还备办着收佃租、送寒衣,熏床铺、安期燃灯诸样杂务,就没个停歇的时候。 等办完自家的事后,因文婉玉要求,她又开始全心全意地给小世孙准备满月宴,每日里便没时间和顾长清说话聊天,好在顾长清新上任织造后,也有一通的要务忙。 更让苏妙真奇怪的的是,顾长清时不时还会往苏州下辖吴县等同受旱灾的地儿跑,倒不似在办钞关和织造上的事,她本想细问,但手上有小世孙的满月酒忙,便暂且搁置。。 而这小世孙乃吴王府的嫡子独苗,苏州府上上下下的官绅富户里,哪有不上赶着奉承的,一抬抬厚礼流水也似的从王府的角门送进去,为的就是能收到吴王府的洒金朱贴。 是日苏妙真绝早起身,天尚黑时就到了吴王府抱厦内料理杂务,她嘱托李侧妃迎送女眷,自己给内院的媳妇丫鬟和外院执事小厮们安排差使,好在是前两日就细细筹划吩咐过的,一时间便十分井然有序,清楚明白。 等到辰末大亮时,吴王府外早是车水马龙,府内亦已宾客满座,席面上俱是山珍海味、炊金馔玉。 且吴郡名班俱是入内献艺唱戏,红姐也少不得要进府歌舞,又有百样儿的诸般杂戏出来佐庆,于是丝竹迭奏,锣鼓齐呜,端得是实在盛大至极。 直直宴至酉鸡时分,宾客才陆续离去。苏妙真下席后却仍不得闲。她送了几位女眷出到二门后,就和李侧妃走到抱厦坐着,一一安排下人收拾了古玩器皿、家具陈设,打扫了亭台楼阁、要紧院落,赏罚了奴婢厨役、优伶百戏。 又要来账目簿册想核查一遍,正在演算时,后院的环儿出来笑道:“我们娘娘说了,让宜人先用进院歇息,这些杂务不急于一时。”苏妙真这方乘了暖轿,转入后院正房。 文婉玉面色仍有些苍白,正逗弄着养娘怀里的安哥儿,一见她来,忙让她坐到身边。两人还没说上话,只听帘外婆子笑道:“世子爷说前头外客都散完了,就剩傅大人顾大人两个熟人好友在,所以晚饭摆在正房膳厅里头,让娘娘把小世孙也抱去,记得裹好衣裳。” 文婉玉点头答应,那婆子便回去了。 苏妙真一听得傅云天也来,就撇了撇嘴。傅云天是昨下午进的苏州,说回京复命前来先看看宁祯扬的儿子和苏妙真这个干妹妹,连扬州都还没去。 然而据苏妙真所知,这傅云天当晚就找到了苏州府最好的行院,在里头歇了一夜。苏妙真虽然更不想把他请到织造衙门住,但也着实瞧不上他这种色中饿鬼的德行。 文婉玉瞧出她的不喜,问了究竟,道:“傅小侯爷一直都是喜新厌旧的性子,他内院里的女人也多的不行,还记得许莲子么。傅小侯爷为伊痴狂了半年,结果说不喜欢就不喜欢了,还硬要退亲事掉,那时候下茶插钗小定都办了,他一句不要,人家许府能答应?” -- 第380页 “后来还不是乖乖把人给娶了!只听绛仙说,傅小侯爷始终都只把那许莲子摆在后院,没去亲近过,那许莲子人虽不行,但也可怜呐。” 微微一叹:“男人太花了实在不成,好在我已有了安哥儿。” 苏妙真也从傅绛仙寄来的信中得知了这些事,此刻见文婉玉感伤,晓得她是联想到宁祯扬,忙转开话题笑道:“不说这个了,今儿李侧妃在旁协理王府家务,办得很是周到,你回头要嘉许嘉许她。” 文婉玉亦笑道:“知道了,她这几日却是辛苦。不过最辛苦的还不是你!你把这满月酒办得这般得体风光,里头的呕心沥血那还用说。先前我还怕你在这些内宅事务上不够熟练,会弄出岔子呢。” 佩儿捧来茶水点心,苏妙真在官窑雨过天青瓷碟里选了块玫瑰酥,吃了半块,摇头道:“你不晓得,今儿还真险些出了岔子——张氏和夏氏差点在退居更衣处碰上面,得亏退居房里的丫鬟机警,推说林氏寻婆婆,把夏氏给引了出去,不然让她俩闹将起来,不但你们王府丢脸,府军两处也得闹不和。” 又笑道:“你既然怕我不熟练惹出乱,那怎么还点着我来替你办,就不担心我弄砸后丢了王府的体面?” 文婉玉听得直掩嘴,道:“就是想着你需要多历练历练,我才冒险交给你——不然你总是在这内务方面不上心,以后去了金陵老宅,若是有什么红白喜事让你承办,丢了顾家的脸,那才麻烦。” 也笑道:“我又想着单单为了我的脸面,你也得好好学着办着,果不其然,这回可是完满至极。” 苏妙真闻言失笑,诧异文婉玉竟替她想得如此长远,谢了文婉玉一回,就也逗弄起了安哥儿。 ** 刚满月的安哥儿圆滚滚的,手脚都如藕节一般白胖可爱,咿咿呀呀地叫个不停。两人坐一起又说了些别的闲话,因见天色渐黑,婆子来传话称晚饭摆好了,只等宁祯扬傅云天顾长清三位从外院进来。 苏妙真便起身入到内室,要来毛巾温水,卸去见客艳妆,换下待客盛装。用一枝镶珠宝蝶恋榴花绿玉簪挽了个简单发髻,再穿一身家常衣裳,就由婆子丫鬟提灯领着,随文婉玉一同进到膳厅。 本以为顾长清三人还没到,然而出乎苏妙真意料的是,三人不但已经坐上席了,傅云天身边还跟了个貌美如花的面嫩*女子,倒认不出是戏子或是名妓。桃花眼里虽满是撩人媚态,身上也异香扑鼻,但看着也不过十五六岁而已。 苏妙真想起傅云天已然二十六七,府里的莺莺燕燕更是数不胜数,忍不住微哼一声,坐到顾长清身边,招呼都懒怠跟傅云天打,更没搭理傅云天的问候,只淡淡道:“傅大人又犯老毛病了,这位姑娘还没及笄吧?” 傅云天瞧见她面色不虞,哪里不知道是何缘故。他赶紧把身边女子打发出去,向苏妙真赔笑道:“五妹妹,我这儿正有几个湖广的好消息要告诉你。”见苏妙真一喜,更笑着讲了句“二哥请说”,傅云天立马来了精神,仔细给她讲起了湖广的事儿。 原来赈粮早尽数到达湖广,傅云天临走前圣旨进到武昌,里头对苏观河组织流民青壮在干旱时挑浅河道、修筑河坝的做法颇为赞赏。 “而各地的灾民也都吃上了救济粮,再没有咱们遇上的——”傅云天收到苏妙真的眼色,忙咳了一声,道:“再没有我先前遇到的流民吃人的事儿,大伙儿都等着开春返乡耕种土地。” 又笑道:“荆州城也被收复,反贼抢了一批财宝躲入山林,湖广都司的兵丁们正四下搜捕。对了,这回鹰飞又立了个不小的功劳。抓住了那荆州府吏袁之沛,把他押送到武昌了,钦差大人还要替他请功。” 苏妙真听得直点头,替苏观河松口气。此番湖广大旱,苏观河最大的过失就是治下荆州城被反贼攻破,如今荆州被收复,他自然能少受些朝堂上的攻讦。 而听先前的消息说,还是苏观河推荐的赵越北打前锋,赵越北既然发挥了用处,那对苏观河肯定也有好处。 便微一点头,笑道:“赵大人果然是很有能耐的,丝毫不逊色二哥你这样的人中豪杰……话说,这回给湖广衙门借粮的那些大粮商们,钦差大人有替他们请旌表么?若没有的话,可会寒了人家的心,以后再有灾情,还有谁肯出力出钱呢?” 傅云天被她夸得笑容满面,心中舒爽,就忙道:“妹妹别急,我看钦差和苏伯父都打算去请,估计年前就能办妥。且除了旌表以外,苏伯父说会尽力给谭家争取个武昌府候补同知的官位。” 谭玉容收留苏妙真四人入府,更及时请来名医替宁臻睿诊治,还早猜出来她与苏观河有亲,却始终缄口不言,更将几个碎嘴的婆子打发到乡下庄上…… 苏妙真闻言一笑,暗道自己实在受了谭玉容的深恩,早思报答一番。若能给谭家争取个候补同知的位置,以后那襄阳府里的甚么祁家公子,也不能去纠缠谭玉容了。 故听得此话,苏妙真便极是满意,好言好语地夸傅云天几声,两人渐渐融洽起来,更说笑起来,聊了些吴郡风物。 宁祯扬位居中席,见得傅云天被苏妙真软语问了几句后就满脸欢喜,不由微微一嗤。宁禄正给他倒酒,抬头瞧见此等情形也忍俊不禁地笑出声。因见文婉玉正一心哄着小世孙,便放心下来。 -- 第381页 宁禄极低声道:“奴才看傅小侯爷在苏宜人跟前,比当年在京城里还要小心翼翼三分,真是好笑又奇怪。先前在京城里,傅小侯爷有时候还在世子爷跟前抱怨这干妹妹难讨好,好比南苑时还跟苏宜人拌了两句嘴,可这回却半点不带抱怨的,唯恐惹苏宜人生气……这可真是,怎么说呢,色迷心窍?” 宁祯扬瞥一眼和傅云天说话的苏妙真,见她与早上所见的大不相同,上着家常藕色织金琵琶襟云锦袄儿,下拖葱绿遍地金十样锦裙。 满头珠翠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脸上脂粉也被洗了个干干净净,虽嫌过分素淡,眼下也有些微微青紫,但仍是极娇美夺目的模样。 宁祯扬目光稍停,又看向正自酌自饮、默不作声的顾长清:“宜人,她倒好命,才不过十八。若让顾长清再办成清粮丈田的事,别说五品四品,二品一品的诰命都有她的做……” 继而面无表情道:“顾长清倒忍得住,方才孤听她提起赵越北三个字时,都替顾长清心烦,他却没事人一般。” 宁禄也直摇头,声音仍低不可闻:“可不么,顾大人这还不晓得柳家姑娘那事儿呐,他待苏宜人也太宽和娇纵了些……还有,今儿那个叫云香还是甚么的红姐儿头牌,在暖榭那儿拦住了顾大人,要效请枕席,顾织造硬是没动心,目不斜视地就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186章 小世孙满月宴过后,苏妙真歇了一天,再次日在织造衙门设宴招待了义兄傅云天,酒未三巡,便催促他动身离开。 傅云天大感不满,剥了个洞庭霜橘塞进嘴里,含糊道:“我难得来见五妹妹你一回,没得这般被不受待见吧,怎么说咱们也共患难一场,几番出生入死。再说,我还打算明日或后日去天平山看看闻名天下的红枫。” 苏妙真本就看不顺眼他,此刻更立时将螺钿雕云纹紫檀案重重一拍:“傅云天,你再胡说一句试试。”四下瞥一眼,见得明堂里的奴婢要么去拿茶点,要么收拾碗碟离开,明堂外的奴婢也都远远站在阶下打扫传物,并无人听得明堂内两人的朔望,松口气,瞪过去一眼怒道:“小心我现在就拿扫帚送你出门。” 傅云天费劲地把橘子咽下,见她不悦,忙道:“景明这不是不在么,而且我一时半会真得在南直隶转转,不是刻意在苏州流连。” 今日宴傅云天,本来顾长清也要相陪的,但织造局下属的有个杨姓司房镮诈机户,惹起了不大不小的事故,顾长清就出到前衙,一连小半个时辰都还没回来。苏妙真也不好让傅云天饿着肚子等,就和他隔开两桌,陪着吃了些饭菜,以尽宾主之欢。 立冬已过,但这两日苏州反而暖阳拂面,赶上了最后一遭的小阳春。 苏妙真瞅一眼明堂外的晴丽日光,不由问:“你在南直隶还有要紧事?” 傅云天哼哼两声:“要不是你的好夫君递上去的奏章,我也犯不着来苏州,我这里还惦记着扬州府的瘦马们呢。” 苏妙真心下奇怪,转念要问,却见傅云天笑道:“对了,我昨儿听说你给景明预备了三个金陵女子做妾室?五妹妹,早知你这般贤惠,我也不用自己一个人去喝花酒了,大可叫上景明作伴,也不至于害怕你跟我生气。”又笑道:“也对,你一向是容得了人的,当初鹰飞那个好表妹,你都能忍了去。嗯,这样也好,抬举你手里的人给景明做妾,景明只有更敬着你的,更不会从外面抬人,要知道赶着往景明身上扑的女人可多了去了,好比前日在吴王府,那……” 苏妙真柳眉一皱。本想给傅云天讲一讲顾长清暂无纳妾打算,但瞅见他嬉笑的俊脸和腰间新换上的大红绉纱汗巾,暗嗤一声,淡淡一笑道:“我自然是很贤惠大度的,傅二哥,你方才说的奏……” 还没说完,苏妙真稍一扭头,看见顾长清不知何时已然进到院中,微笑着走进堂来,在她身边坐下的同时朝傅云天笑道:“东麒,你不是说要去天平山赏枫么,正好,我和祯扬明日都有空,也赶上天气好。” 天平山以红枫、奇石和清泉三绝著称。顾长清上年就说要带苏妙真来天平山游玩,但因当时他忙着裁撤小关,重核船料,两人一直没能成行。 是以苏妙真一看到如霞的满山丹枫,就喜不自胜。压根不愿坐四抬大轿,要了匹马,自己缓辔慢行,细细欣赏。顾长清见她笑逐颜开,亦满面笑容,并马到她身旁,扬鞭指着,给她分说一路走过的万笏朝天、高义叠翠、万丈红霞、玉泉轻吟等十八胜景。 同行的王府下人与顾家奴婢见他二人渐渐行到车队最前,苏妙真更时不时揭了帷帽四下张望,虽觉不妥,但见这对夫妻恩爱甚笃,顾长清也半点不计较,便无人说什么,只是在后头跟着。 苏妙真畅意自在之极,时不时用马鞭勾勾从道旁枫树,见得似火红枫簌簌飘落如云霞灿烂,更是乐不可支。因见某棵枫树开得格外多彩,便拉紧缰绳,稍稍探身去摘红枫。 顾长清正给苏妙真讲着范文正公在天平山的逸事,走着走着没见着她,扭头一看,见她正颤巍巍地伸着手,要去摘树顶上的某片红枫,登时时驱马行到她身边,用鞭子挡住苏妙真的动作:“小心,这可不是好玩儿的。” 苏妙真嘻嘻一笑,嘴上答应了声“好”,趁他松口气又立时探手往树梢上抓了一把,回头见顾长清被她的阴奉阳违弄得哭笑不得,便格格一笑,把手中皱巴巴的三片红枫递给顾长清:“送给你。”眼珠子一转:“江南无所有,聊赠三片秋。”说完,立时惊喜地把这句诗重复了遍,道:“夫君你瞧,我这两句改的挺押韵呢,可以可以,我现在的诗才也有所长进了。” -- 第382页 顾长清本要给她讲讲安全意识,但见她从半揭的纱帽里露出小半张娇颜,红嫣嫣的菱唇轻轻抿着,正为她化用的绝妙诗句而乐不可支,也实在板不起脸,接过那三片红叶,袖进怀中,含笑道:“一旦坠马多是要摔伤,你又怕喝药又怕疼,到时候有得苦头吃。以后要骑马就好好骑马,不许这样胡闹。” 苏妙真轻轻切了一声,余光瞥向后面的轿马车队以及傅云天,看回顾长清轻声道:“夫君,你晓得傅二哥这回来,是有任务的么,好像还和你有关呢,他可是锦衣卫的人……” 顾长清一愣:“和我有关?” 苏妙真忙忙点头:“是啊,他跟我说和你的某一奏章有关,但具体的没告诉我。” 顾长清沉思片刻,慢慢点头,面上浮现些意味深长的笑意。苏妙真见他说了句“原来如此”,心中如猫抓一般,忙催着问了。顾长清卖了会儿关子,笑道:“你还记得回来的路上,你跟我说湖广的田赋难以征收么?” 苏妙真急急一嗯。顾长清笑道:“其实不止湖广,如今文武勋臣大量兼并土地,而他们又享赋役优免,这就让朝廷的赋税少了大半。再有不少并无功名优免赋役的缙绅百姓们,把自己的土地伪托于权势之家,如今朝廷所控的额田已然大为减少,若再不丈田清粮,均平徭役,流民夺城抢粮的事就只会越来越多!我这边想着若行清丈,其实从南直隶的苏州金陵等地开始最为合适,一来南直隶商贸发达,百货骈集,二来,江南逋欠赋税也实在不少。三来……” 苏妙真闻言一震,急急越马,抓住顾长清的衣袖问:“所以你真的递了请求重丈土地的奏疏?” “是,我秘密上了一道奏章。” 苏妙真喃喃道:“可你只是个兼管钞关的织造,又不是苏州知府,怎么也想到了田地赋税上的事儿?皇上,皇上更未必觉得你说得有理。” “此次湖广旱灾,饿殍无数,却无粮可赈,湖广官仓亦无存粮,根由就在于此。后来更激起了荆州附近的流民造反,若非岳父及时借到了一部分粮食,反军只怕更攻下了黄州德安。而荆州的乱象,不正是因为江陵百姓无田亩安身立命,家中素无积米,一逢灾年就只能坐以待毙,这才不得不揭竿而起?我虽并非苏州知府,但我自小在江南生长,我父在出任两广巡抚前也曾历任松江府杭州府等处父母官,我自小跟着耳濡目染,也通知道这上面的弊端……” 说着,他微微一笑道:“且看这意思,多是皇上已经看过了,这才有傅云天半路过来苏州,想来是奉旨探探苏州府的情形,看这里是否适合做第一个清丈土地的大镇…”, 苏妙真心绪激荡,起伏不定。 她是投生而来,原就知道这土地兼并的狠处,其实这里的高官勋贵们更也都知道,但事涉自家利益,哪有人肯同意此事,更不会有人主动提及,多是科举出身无根无基的下层文士看出好歹,要厉行改革。好像先帝在世时,曾想要推行此事,但后来因势豪阻挠而没能成功。 顾家乃江南文官大族,耕读传家,在金陵苏杭等江南州县的田庄土地数不胜数,若行清粮丈田之事,顾家自然不能独善,到时候不知要少多少银钱好处,顾长清居然也舍得……但话又说回来,他为什么不舍得,当年那程文上的“江南逋赋”一篇,不就是他写的么?自己怎么竟也忘了。 一篇河工漕务,一篇江南逋赋——那是让她对他格外好奇而又另眼相看的开始…… 她犹在怔怔思索中,却察觉顾长清执起了她的手,苏妙真心中一动,抬眼一看,见他凝视着她慢慢道:“真真,其实我们顾家不只有田产庄园,铺子店面也有许多,日后断不会委屈了你……” 苏妙真闻言一怔,半晌方明白过来,登时扑哧一笑。继而心中又升起一股甜意,他这些日子以来的言语举动,若是她没会错意,她该是没会错意吧,若说她本有五分犹豫,现在…… 苏妙真面上一红,强令自己不在此刻去深想,摇头轻声道:“我不觉得受委屈,你肯这样为天下黎庶着想,我只觉得自己没嫁错人……” 顾长清失笑,包住她手的大手越发用力:“真的?” 苏妙真大力点头,瞧着两人交握的手,欢喜无尽,更觉心底的那片迷雾,也被渐渐吹散了开,越来越开…… 她抿唇一笑,慢慢道:“我看傅二哥和世子爷领了优伶美姬过来,想来——你得跟他们一起宴饮吟诗作画什么的,可别回来太晚,也不许跟那些红……总之,我有几件事想问你,临去湖广前,我就想问的……” 作者有话要说: 十二点多才回学校,睡到了晚上六点,紧赶慢赶的。 我接着写了,明早八点见。这回一定准时了。握拳。 第187章 吴王府在天平山山麓建有一个别庄,亭台楼阁错落有致,里头间杂了无数红枫花木,还有几处院落里引了温泉。 文婉玉产后不久,身子虚弱,若非医正称多泡泡汤泉对她有好处,文婉玉也不会来。即便如此,下午文婉玉也并没有跟着上山赏枫,而是一整日都消磨在别庄里头。故而一等到苏妙真,拉着苏妙真在后院打双陆玩乐。 待到两人早早用罢晚饭,夕阳犹在,文婉玉就打发走李侧妃等姬妾,拉着苏妙真一同去汤池沐浴。 -- 第383页 苏妙真换下衣裙,步入厅房内的汤池,趴在玉石池岸上发了许久的呆,直到听见文婉玉问了声“笑什么呢这一晚上的,脸也不嫌累”,才意识到自己竟保持了整整一下午的欢喜心情。 她这些时日虽忙碌,但夜夜入睡前都在反复思量顾长清的种种举动。她并非无知少女,婚后同顾长清更有很长一段时日的相敬如宾,当然晓得最近数月,顾长清的种种举动言语称得上亲近狎昵。 她翻来覆去地想着顾长清的那几句“你若能对我彻底交心,事事肯告诉我一二,为夫会高兴至极”“原是我先冷淡薄待了你”“真真,我日后断不会委屈了你”,深深吸了口气。 她来这世上,一心盘算着在安享前世没有的天伦之乐以外,能实现自身的价值,做一些有益于今世百姓的事。故而她在来这边没两年,就放弃了寻找合心男子真正相爱的打算——她出身大族,将来的夫君定然门第上佳。那对方就有金钱有地位去纳妾寻欢,甚至眼下的风气也是鼓励他们去多多纳妾开枝散叶的。 她受不了这些,更也不想生育子嗣——她不愿多留血脉羁绊,更最不确定的是,自己能在讲究三纲五常的世道里和夫妻毫无感情的基础中去教导好一个孩子。 但她也明白,这世上的男人几乎没有能理解这般专房专宠还不肯生育的想法,所谓的一生一代一双人实在困难之至。 正因为几率太小,故她一开始就不欲浪费精力时间和心思来给对方洗脑,毕竟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她当时只想着以美色、妇道、家世还有柔弱去迎合对方,以获得一个正房嫡妻能有的全部权利,去借助对方权势插手市井朝堂的诸事。 但那只是一个保险的做法想法,一个没遇上顾长清的做法和想法。 若是她不喜欢他,自然可以用种种手段避开同房和怀孕而且毫不内疚——因为她能给对方纳足够的妾直到对方香火有继,算不上对不起夫君。 但她若想要和一个男人好好过日子,想和对方正儿八经地谈恋爱做夫妻,那她自己首先就没法儿用这些手段来算计对方,更也没法给对方纳妾。可自己却偏偏不争气地被顾长清吸引了…… 苏妙真鞠一捧温泉水,微微叹气。若说换了别人,苏妙真是断断不会去想情爱生育之事,但顾长清和她想象的丈夫全不一样。 他既不贪花好色,也不古板迂腐,志存高远务实肯干不说,亦有家世财势,有能力也有意愿去包容她的种种越轨之处,真心做到了理解她尊重她,实在是她前世今生都没见过的好男儿。 她知道自己对他动了心。早在二月里大佛寺淫*僧案之时,在她发觉顾长清的反应与所有男人都不一样时,就动了心。 难以克制地动了心。 她那时候就生出了很模糊的念头:如果是和顾长清一起生育孩子的话,或许就能在保障孩子的物质幸福的同时,也能给孩子足够的精神幸福。更不至于让孩子受这个世道里大部分委曲。 还有话本、织工、赵越北、陈玫……种种人事都表明了这个男子和旁人不同,彻底的不同。这让她没办法不被吸引,纵然是前世,她又何曾见过同顾长清一般好的男子呢? 他的担当,他的胸怀,他的抱负与城府,以及他的同理心…… 而到了湖广和傅云天三人逃难之际,每当遇到生命危险,这种想法就越是强烈。她意识到自己对这地方已经没有多年前在扬州时的抗拒,若说以前她无所谓生死,现在却大不一样。 ——她不想死,她想好好活着,和王氏夫妇、苏妙娣苏问弦等亲人,文婉玉宋芸绿意蓝湘等友人——还有顾长清——共同好好活着。 所以八月里她就明白自己就算不生孩子,也已经有了足够多的羁绊——是即便王氏夫妇去世,也让她舍不得离开此地的种种羁绊。 所以身边再多一个活泼可爱的小人儿,又有什么区别呢? 苏妙真想起白胖可爱的安哥儿,不由一笑。 她虽然意识到自己动了心,却因不清楚顾长清的感情而犹豫不决,无法面对。顾长清那样喜欢陈芍,真的会喜欢和陈芍大相径庭的自己么? 可顾长清送给她的那一串钥匙给了她启发,他这几个月的日渐亲近也给了她勇气,他近来的言语举动,分明是中意她想要和她真做夫妻的表现,虽不知他究竟看中了她哪里…… ——应该不是美色。苏妙真慢慢点头。应该不是,否则他早要了她——毕竟他二人是名正言顺的夫妻,若他对自己只是因色而起的情*欲,何须等到现在? 且小世孙洗三宴后,顾长清对她说得那些话,让她也明白这个男子是从心底在替她考虑打算的。 如果是他,如果是他…… 汩汩热泉蒸腾出来的白汽渐渐迷了苏妙真的眼,她兀自出神,突地被远处传来一慢一快的打更声惊醒。 她匆匆起身,离开汤池便穿好衣裳,披上雀金呢斗篷,喊来丫鬟提灯过来,引她回房。就快走到别宅厢房里时,苏妙真听见有丝竹琴筝之声越来越近,伴随着流水哗哗声,甚是悦耳,不由停住了脚步。 环儿忙笑道:“苏宜人,您和顾织造歇息的这院子前头有个瀑布和暖亭,现在肯定是世子爷和顾大人他们在赏景饮酒呢。” 苏妙真点头,因听见丝竹琴筝的弹奏中还有女子的吟唱娇笑声,她稍稍蹙眉:“原来如此,你们世子倒也风雅的紧,这会儿都还没散。” -- 第384页 说着,便推门而入。厢房里的一应家私极为齐全,俱是一色的上好黄花梨,早早都打扫得干净整洁,窗明几净,更在各个角落里的云铜火盆中都燃起了银碳,满室温暖如春。 吴郡最近虽回了暖,晚间仍有冷意,苏妙真方才一路走来也受了点寒意,打了两个喷嚏,赶紧拥被坐在床边。 看着丫鬟婆子们按吩咐送来茶点酒菜后,她愣了片刻,也不让黄莺翠柳给她擦头发,就道:“得了,你们都不用在这儿,不是说后面几间院子里还有给丫鬟们沐浴的温泉么,你们几个好容易出来一趟,总不能就忙着照管我吧。”又看向抱着衣服转进内间的侍书,“都去吧,我这里不用人伺候。” 黄莺翠柳侍书三人闻言一喜,见苏妙真意态坚决,更极是欣悦,忙忙谢恩,把房间里的炭火拨了一拨,内室花灯也都一一点上,又在鎏金三足夔龙纹香炉里燃起苏合香,放下油单绢岁寒三友暖帘.这才嬉闹着走了。 苏妙真在床上坐了会儿,听得屋外已然半点动静也没有,这方下床换了衣裳。她单穿一套藕荷色小衣,用松江步将头发擦得半干,又靠近熏笼坐了会儿。 正发呆犹豫中,突然看见床板下落了她的白银条纱挑线香袋儿。苏妙真急急过去拾起,盯着上头的穿花鸾凤瞅了半日,心中一上一下起伏不定。 她慢慢抚摸着这纹样,走到黄花梨五屏风透雕西番莲纹镜台前。打开脂粉奁,寻出口脂涂了一点,瞅着镜中艳丽的容颜,想了想,又用松江布全数擦掉。 一点不留。 她暗暗给自己鼓劲。不就是表白么,就问一句“你是不是中意我”,有什么可怕的? 等他说了“中意”,再跟他慢慢讲自己的顾忌、打算还有希翼——不就成了…… 饶是苏妙真给自己鼓劲了半晌,也仍是心中打鼓,她到底两世为人都没谈过恋爱。此刻虽下了决心,仍怕结果不如人意,就坐立不安地在房内转了半晌,知道听得外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苏妙真连忙披了斗篷出到外间开门,正好遇到顾长清被人推了进来,她慌忙扶住脚步蹒跚一身酒气的顾长清,扭头去骂要偷偷溜走的来人:“傅云天你个鬼鬼祟祟的小人,你干嘛灌他酒!知道喝醉的人有多难伺候么!” 傅云天脚步一停,哈哈两声转过身来,手里的灯笼都险些提不住,瞥一眼月洞门后的宁祯扬,又是委屈又是讨好道:“也不是我一个人灌他酒,再说,往常他酒量一直很好,也都有数,也不知道怎么就不克制了,难不成是听我说了湖广里的灾情而心生难受……” 苏妙真自然也瞧见了月色下长身玉立的宁祯扬,更瞧见他身边偎依了两个粉头。还有两个红姐儿站在更远处,正不住地往这边张望。 苏妙真心中有气,更也不理傅云天。重重把门踢上,扶着顾长清就要进内室。怎料没走两步,顾长清却挣脱了开,自己踉踉跄跄地走了进去。 他坐到那八仙桌边的凳子上,倒了杯茶,一口喝完后揉着脑袋,瞅着面有不悦嘟起嘴的苏妙真看了半日,方叹气道:“真真,我没喝醉,也不用你伺候。” 苏妙真气恼半晌,仍是绞了毛巾走上前给他擦脸,顾长清舒服地喟叹了一声,再睁开眼时神色似有清明两分,只是一张端正的面容上仍泛着红,显然还有不少醉意。 “今天都说过让你早点回来,不要喝酒——你当时答应得好,这会儿是全当耳旁风了?” 正说得气恼之际,突地却被顾长清握住手。他站起身,抚摸着苏妙真的脸颊,低声问道:“你前些时日在湖广,有没有什么大事没告诉我?” 苏妙真的心在刹那间狂跳,为顾长清的若有所觉而害怕。但是……她定定心,正欲开口说实话,却瞧见顾长清又揉起了太阳穴。 她便叹口气,无奈地哼了一声道:“我正想告诉你呢,我想着咱们夫妻间,倒也需要坦诚一点了……可你看看你这样子,我说了你也记不住,明早再说吧……” 顾长清酒意上涌,身上如似火烧滚烫,忽见苏妙真横了他一眼,更是情热。她本就生得极美,此刻虽不施脂粉吗,但似嗔非嗔的模样也娇媚至极。 顾长清口干舌燥,耳边似只回荡着“夫妻 ”二字,便也忘了避讳,下意识地就俯下身,亲在眼前人粉融腻玉的脸颊上。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就是真真对自己的坦诚,她的心路历程大体上是这样的。 所以大佛寺就是感情线的转折点。 第190章 却说数日后,小阳春的晴朗温暖就彻底消失,苏州府转为北风疾烈的严寒天气,不宜出行。 与此同时,凡是苏州府有的时令名品——光福山乳酪所制的酥油泡螺酥膏花,山塘街暖窖烘开的牡丹碧桃白玉兰,太湖冬捞网出的贡品银鱼鲜美鲭鱼,常熟直塘产作的绝佳剪松饧上好葱管糖……就都被流水也似得送进织造衙门的后宅。 ——吴郡的士绅女眷心领神会地窃窃私议:“顾郎中的美貌娘子月初赏枫时崴了脚,不得不在家休养,正百无聊赖中……” “说是赏枫时受的伤,其实是捉奸时气出的病,否则顾郎中何以整日板了张脸?又何必天天搜罗好东西回去,这可不就是讨佳人一笑么?” “府衙的葡萄架刚倒一回,这就轮到了织造局?” -- 第385页 “顾郎中连着七八日歇在了前衙,说是督促匠户‘夜作’,倒像是被那绝色正妻赶出了房,孤零零的,好不可怜……” “一个男人,竟被女人拿捏恐吓了住,简直奇耻大辱……” 苏妙真全然不知,因她受伤后几乎没出过卧房,就连吴王府也再没去过,只是连着应付了几波前来探病的女眷堂客们,也觉心烦劳累。而至年底,无论是后宅中馈还是外头商事都繁杂之极,须得她费心尽力地去安排打点。 织造局的官署比起钞关大了三四倍,一架汉白玉底座紫檀八扇屏风将正堂明间和碧纱橱隔开,屏风里是丫鬟仆妇,屏风外是顾苏两姓的小厮管事们。 两府的小厮管事们或掌管顾家的田庄商铺,或用事于苏妙真名下产业,都是男子,不好在内宅久留,苏妙真便让他们先来报告。 一时俱都讲完,苏妙真将地租抽分略算了一遍,见无大的出入,便按着跟苏妙娣学来的种种做法手段,牢牢遵守“恩威并施”的原则,或勉励,或嘉奖,或训诫,或申斥……很快处理完毕,便打发他们出去。 轮到朱三上前回话。他等了许久,直到见屏风后的身影翻着账册货单的手停了下来,算着该是已经大致看完,便行了个礼,清清嗓子,将苏妙真名下各个铺子里的银钱账务及来年打算尽数讲出 ——这些苏妙真平日里便有注意,故而事事了然,不过是略问了他些人事任免的关节,便撂开手,问起他新开店面和织坊里的事宜。 朱三笑道:“上半年按着姑娘的吩咐,给小秦淮河畔的红妓名戏送过几套,又印了广告传单雇人发过……朱七说,眼下扬州的纪香阁已经打响名声了,还有客人想向咱们大量买‘萃’字号的整套脂粉,算起来也有万两银子,但姑娘先前说这‘萃’字号每年每地只能发售固定的套数,所以……” “物以稀为贵,‘萃’字号是纪香阁的招牌脸面,绝不能随便增产……”苏妙真立时拒绝:“他若想要,让他提前预定,或者让他买别的系列,都是一样的……” 朱三点头称是:“杭州的纪香阁也开业三个月了,眼下初级熟客已有八十余人,按姑娘的意思,都发了特制的贵宾梅花玉版笺和描金折枝牡丹粉蜡笺…只不知苏州和金陵的纪香阁该何时筹办,如今苏州好几家上好店面正在转卖,若是及时买下——姑娘可有示下?” 苏妙真沉吟片刻,“不了,等你们姑爷离了苏州再说此事,现在不能把纪香阁开到他眼皮子底下,那样对我来说太不方便。但可以把铺子先盘下来,你先看着办吧。” 朱三虽不明白里头缘由,本想再劝,但见苏妙真意态坚决,便应声下来道:“至于织坊里头,第二批货已经卖出去了,物美价廉,松江的应大布商要跟咱们长期订货,苏州这边的几大布商也都有意,咱们要么把价格再调低两分,好抢占市场?” 苏妙真摇头轻道:“不能再调低抢人家饭碗了,否则不等咱们成长壮大起来,江南其他的大坊主和织工们就先容不下咱们,慢慢来……不过可以把织坊前后的地皮都盘下来,再扩大生产……” 朱三亦是答应,又提起金陵扬州的苏绣铺子生意极好,他认为该再雇佣些苏州本地技艺精湛的绣娘。因听苏妙真思索片刻后就立刻笑着称是,朱三也深感振奋,便又回了几件杂事。 刚和苏妙真商量完织坊外头还得加强人手好保密巡逻,就见傅云天撩开大红撒花暖帘,面色焦急,手中更捏了一封信件。朱三见他似有要事,又被窜入堂内的冷风吹得打个激灵,就先请告退。 苏妙真这边也听到傅云天要茶的嗓门,合上手中账册,转出屏风,走到明间坐了。二人虽有兄妹之名,但苏妙真吃够了名声不好的苦,便仍吩咐着婆子将堂帘打起,让仆妇丫鬟们俱都围到身边,也没管傅云天面色焦急,几度欲言又止,便给内宅的仆妇丫鬟安排任务。 蓝湘不死心地往屋外瞥一眼,见确实没有别人,只有阴沉沉的天空,这才道:“这几样是给几位千户夫人,同知夫人、通判夫人们的……这几担则是送到知府夫人、卫指挥使夫人处的冬至盘,有木樨糯米酒一壶、秋露白两壶、竹叶青三壶、稻窠团两碟、粉圆两盒、酥油泡螺三盒……” 苏妙真听蓝湘讲完每盒节礼里的具体内容,想了想,道:“这吴门风俗,比京城更重冬至,甚至有‘拜冬’之说。去年我住在城外钞关,她们没能上门拜访,估计都卯足着劲要等今年,偏我眼下也不舒坦,懒怠见人,还是闭门谢客罢……你把给每家的节礼添上一半,以表亲厚,送过去的时候跟各家女眷说一声,伤筋动骨一百天的,我这还没好全,后日冬至就不留客了……” 蓝湘点头退到一边,绿意走了上来,将一叠朱红洒金单子呈了上来,还没说话,傅云天先大呼小叫起来:“五妹妹,虽说是‘伤筋动骨一百天’,可你上次受伤哪里有伤筋动骨了,景明更也说你这两日就可以不用吃药敷药了。怎么就还闭门不出呢?你瞧瞧你,又装病了不是,当初我就晓得绛仙她是从你……” “谁说我不敷药了,我房里还有一打的同仁堂膏药贴没用呢!”苏妙真白傅云天一眼,也懒得搭理他,看向绿意。 绿意成婚后还算幸福,已换做妇人打扮,还胖了几分,此刻就忍笑岔开道:“送往金陵和京城的年礼也得上路了,按姑娘的吩咐,已经按去年的例整理好给各府的年礼,姑娘过目,看看有什么再需添减的……” -- 第386页 苏妙真接过细细看了一遍,指着单子让绿意把其中一些减了去,又把给永安侯府、魏国公府、许府还有傅家等亲友人家的东西里添几样苏州特产。 如此过了半日,她再嘱咐道:“你回头去找朱三,问他要苏绣铺子里的几箱衣裳,按市价买下,给姐姐绛仙凝秋芸妹她们几人送去……对了,前几日吴王府送来的谢礼里头不是有两方御赐澄泥砚么。给姐姐送一方去……再有,姐姐不喜欢苏州宋锦,反爱金陵云锦,你告诉押送管事,让他到了应天府必须去备办一些……” “把顾家各房的礼里面添几套檀管万年青翠豪笔,玉管云中鹤紫豪提笔和牙管云汉为章羊毫笔——玉管的给三房……差点忘了,那套有虞十二章描金彩墨给济宁的二伯顺路送去,新河道上得制图吧……” “对了,夫君前日让人送进来的几篓银鱼乃是新上贡物,倒很稀奇珍贵,择两篓用冰存着,往金陵顾宅和京城伯府各送一份……” 绿意听完也称是退下。又有侍书上前回冬至里的祭祀洒扫等事,苏妙真说不一会儿,便甚感劳累,干脆让她们自己都按旧例办。于是待到近午的时候,样样结束。 苏妙真正松口气,顾寅又送来红单帖,上头小楷恭笔书写着“明日冬至”四个字——这是来提醒苏妙真得赶紧制九九消寒图了。 “要按习俗旧例,这消寒图只能由当家奶奶下笔,除非是爷代劳,别人都不能替作。” 苏妙真无奈吸气,瞅一眼案几上躺着的九子消寒图——是她提前问文婉玉要来的,结果竟派不上用场。她不由暗骂这习俗着实坑人,不说她画工不佳,再者说来,她就是画工好,要在一个下午赶制副消寒图,却也不易。 顾寅瞅着她的神色,小心建议道:“奶奶若嫌麻烦,不如找爷代作,横竖今下午也得关衙,少爷肯定也乐意——” “不必。” 苏妙真一听这话,立时打断。她淡淡道:“你们爷好容易歇息,我怎么能拿这种小事麻烦他,不就是画幅画儿写几句题诗么,也难不倒我。”说着,便打发顾寅出去了。 傅云天瞅了眼顾寅怏怏离去的身影,又见堂内众人都沉默着用余光打量苏妙真的神色,也心中打鼓。 但他心中存事生愧,虽不敢明说,也必须相劝,便道:“五妹妹,其实景明他,景明他待你够好的,你何苦把他当仇人一样看,连着八九天不许他往后宅里睡呢……” 苏妙真把脸一沉,冷声道:“傅同知这就冤枉我了,我何尝把夫君他当仇人看了,他自己借口督促‘岁贡夜作’要往前衙去,我如何拦得住。话说回来,他说是在前衙看机匠们织造缎匹宋锦,谁晓得到底是去了哪儿,或是去了闸南的哪个销金窟温柔乡,也未可知……” 又瞅着傅云天微微冷笑:“你这些日子都睡在那个被你梳笼的姐儿那吧?倒是逍遥自在的很。怎样,有在附近看到我夫君他么?” 傅云天见满屋的婢女都直勾勾地看过来,目光里满是谴责逼问,也越发尴尬,哈哈笑了两声缓解气氛,方认真道:“我敢担保,景明真没往那边去。” 说着,傅云天一拍大腿,急道:“差点忘了,我听爱月说,你让人去问云香的身价银了?你还真愿意替景明抬人?” 苏妙真抿了抿唇,冷淡道:“那我怎么办,她既然与夫君有过露水缘分,我也不能让她在外头继续迎来送往,且我瞧着夫君对她也还不错,那晚上我去北院,听世子说,他把云香招了过去,我就是不愿意又能如何?” 傅云天连连叹气:“五妹妹,不是我替景明撒谎,他当时真没跟云香如何,就是吃了那女子送上的两杯酒,这能算什么中意云香?” 想起这几日被顾长清套去的话,傅云天冷汗直冒:“而你气性何苦这样大,景明他对你真的不错,要不也不会去武昌接你了……而他多半知——” 傅云天苦笑一声:“——总之,他对你真的是二哥从没见过的包容娇纵,就是问弦,也未必及得上他……五妹妹,哥哥在这劝你,你可得对他好一点,别把人往外推,否则夫妻成陌路,何苦来哉,你说是不是?你纵有什么不顺意,也得好好跟他谈谈,别闷在心里……” 苏妙真一听前半句话,本想用那条不翼而飞的湖青织金汗巾来反驳,待听到后半句话,到嘴边的话却被她咽了回去。她往大红锦缎垫枕上一靠,扫一眼红木云崖海水纹案几上用以插瓶清玩的白玉兰、粉碧桃、红牡丹…… 朵朵清妍,枝枝昂贵……据说第一批烘开的花全被他买下来了。 苏妙真道:“你说得对,他确实对我很好。”又垂目道:“其实他中意不中意云香,我也无所谓了……我在乎的是……”终究无法下言,便笑了笑,轻声道:“我对他也很好的,只是这些时日,他总不回后宅,我就是想跟他说点什么,也找不到机会,我就不明白了,我有那么可怕么?” 那晚上大夫替苏妙真正骨后,顾长清就睡在了外间,但只是夜里起来给她端茶倒水。而回来的这些时日里,她心中也确实有气难受,但除了那晚上给顾长清使了脸色,就再未发作过,只是和他维持着一种相敬如宾的状态。可即便如此,顾长清却跟怕她一般,起先两天是绝早起身极晚回来,后来就干脆不睡在后宅了。 -- 第387页 苏妙真心中又是悲苦又是气恼,屡屡想要让人去前院请他,又怕从下人那里得知他不在前院,而是去了外头,就这么拖了下来。 她也寻思着,不就是失恋么,过些时日她就能习惯了。反正最开始的开始,她也没打算和顾长清成真正的恋人夫妻。 若非顾长清的人品胸怀都让她钦佩向往,若非他的三观思维都是超出时代的包容开明,更若非顾长清总对她那样好,她是绝不会动心的……所以只要顾长清再这么冷淡她一些时日,她是肯定能收拾好心情的。 傅云天这头见她神色勉强难看,越发叹气不跌,摸了摸怀中的信,终于还是递了出去,塞到苏妙真手中。 他吞吞吐吐道:“苏州府官仓收粮已经结束,我在旁边按着鱼鳞图册对过,也大概了解了苏州赋税上结构的情况,确实如……咳咳,总之我本来打算明天离开。” “但看你这样,我还是今天就走罢……这封信你等我走了再拆,里头有件要紧事儿,你留心些……”说着,便跳将起身,抹着汗大步出去。 婆子们见他离开,便放下暖帘。因帘子开了半日,明间内已经冷得不行,蓝湘绿意等人就忙扶着苏妙真进卧房,苏妙真在云铜火盆边上烤了会儿手,待到没那么冰冷僵硬时,便随便吃了点午饭,要来纸张颜料,开始画素梅消寒图。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鸽子的地雷。 第191章 苏妙真一连画了三张,总是不满意,觉得不如去年顾长清所做好看。蓝湘翠柳送药进来,看她疲倦辛苦,就劝着要么将就一番。 苏妙真却不愿,更不想让她们发觉自己没喝安神药,便把丫鬟们全都打发出去,悄悄倒了半碗苦药,费尽心血地重画起来。 但她这小半月因各府女眷探病的人情往来和铺子织坊渐上正轨的生意,一直没个停歇。心中更为顾长清的事而坠着,竟无一日展颜松快。画着画着,她就是没喝药,也困意上涌,见只差一点,便脱了衣裳上床睡觉。 蓝湘翠柳那边见她固执不听劝,只好磨了彩墨去到后院库房。翠柳收拾完东西走到窗边,见得刚过申时,天空已然黑了大半,密布彤云,更飘飘洒洒地落着小雪。而院中的婆子仆妇则都忙着出来看雪。 “下雪了,姑娘看见总算能高兴些了。”翠柳笑了一会儿,摇头道:“不对,姑娘这会正专心画画呢,肯定没注意外面,话说回来,姑娘以往也不爱画画,今日不知怎的,非要自己动手,还比着姑爷去年所作的画当要求,都连着扔了三张。” 蓝湘一面安排着婆子去点灯,一面扭头轻声道:“这是在跟姑爷怄气呢。” 翠柳亦扭头道:“姑爷连着八天不落屋——恐怕今天也不会回来。,我看着都替姑娘难受。我最近时常在织坊里走动,晓得里头的事千头万绪,契约进出货单账本一沓一沓地送到姑娘这儿,技艺统筹人手销售上都有一大堆事等着姑娘拿主意,还别说保密工作……这样辛苦,偏姑爷也不体谅体谅咱们姑娘……” 蓝湘将收到的冬至节礼一一造册入单,道:“我没去织坊,不晓得里面有什么为难事,但纪香阁我是知道的,方子、铺货、笼络女客、打响名声等等大小事务,都是姑娘在一手操办。但姑爷该也是没闲下来过,绿意方才跟我说,林师爷告诉她姑爷这几日都在织造上忙活,就是去了城外的钞关,想来也没往闸南去见什么云香。” 翠柳一嗤:“也说是想来了……” 蓝湘犹疑惑道:“其实我也没想明白,姑娘怎么就突然生姑爷的气了,以前无论是陈玫还是那几个金陵女子,我看姑娘挺看得开的,这次却生这么大闷气——外人看着还以为她没怎样,但我是打小伺候姑娘的,晓得她这回伤心极了。” 翠柳伸手接了片雪花,吐舌道:“可不是,我也看出来姑娘难受了,要么怎连世子妃都不去见了,我瞧姑娘可喜欢小世孙了……好在明天冬至,姑爷必得进后院过节的,现在就盼着两人尽早说开吧,要我说,那什么云香怎么能进顾家,姑娘也是气得很了,居然都让人去打听身价银了……” 查完礼单,踏出库房,院中各处已然挂上了灯笼。蓝湘看着盛开的红白梅花,闻言道:“我看姑娘倒像是做表面功夫,压根没想过让姑爷纳行院里的女子,姑娘以前就嘀咕过,说最受不了男人往行院青楼里走,她嫌脏——”蓝湘正要往下说,迎面却见得有人进得院中。 两人打眼一瞧,俱是惊讶无比,连声问:“姑爷这会儿就下衙了?”就慌忙把顾长清迎入正堂。 顾长清默不作声地走到廊下,进门前却住了脚,问道:“今天东麒来过了?” 蓝湘怕他误会,忙解释道:“是呢,傅公子坐了没多久,就急急走了,那会儿我们姑娘正忙着安排节下和铺子田庄上的事儿,两人也没说几句话。方才我们姑娘又急着画消寒图,这会儿还在卧房里用功呢,连着撕了三张了……” 顾长清点头嗯了一声,又问道:“她差了谁去替云香赎身?把人叫来侧厅。”说着,就头也不回地进到偏厅。 翠柳蓝湘心中不解,但也急急把外头的朱四管事给传了进来,同时趁着端茶倒水的时机,悄悄趴窗边觑听。 许久。方模模糊糊听得顾长清似说了一句“你们姑娘下次再差你去闸南……云香早被杭州客商定下了……” -- 第388页 两人即刻心中一喜,慢慢直起腰身,想要轻手轻脚离开,却见顾长清一径出厅,朱四跟在他身后,正不住地抹着汗。 顾长清看见她二人后也是一愣,明白过来后立时无奈摇头,摆手道:“我去见她说点事,你们暂且在外头待着。”待见翠柳蓝湘都称是退下,更叫走了后院其他婆子奴婢,顾长清这才进到正堂,踏入次间。 织造衙门的后宅极是奢华精致,夫妇二人起居处是三明两暗的大五间,从次间到最里的卧房,地上一路铺着鸭黄绒毯,两大多宝橱子里先前放满了古玩玉件等珍稀玩意儿,苏妙真搬入后,把大部分名贵古玩都换成了花瓶清玩。 他停下脚步,犹豫片刻,想起傅云天方才的好言相劝,仍是掀了月白绣牡丹暖帘,进到内室。房内烧了地龙,又放着黄铜火盆,银烛高烧,便温暖如春。书案边摆着一瓶夹枝桃,应该还熏了香,兰麝馥郁。 顾长清心神微动,抬眼却见书案前早没了人,乌木彩漆云蝠纹管翠毫笔和松花石海水云纹暖砚杂乱地摆在一起,一副刚画好只差题诗的九九素梅图正躺在案上。 旁边的紫檀衣架上则挂了一件蜜合色五□□遍边葫芦样鸾凤穿花白狐对襟袄,一条红缎妆花貂鼠皮裙。移目回去,见案角药碗空了大半,他满意点头,将素梅图卷起,握在手中,转身走到西侧的螺钿翠羽拔步床外。 顾长清瞧见床板前洒落了苏妙真冬日内穿的银红小衫及鹅黄杭绢罗裙。不自禁心中一动。 犹豫半晌,稍稍掀开一点帷幔,见她右手反搭着扣花枕头,左手紧紧拉着锦被,露出一张娇艳如画的小脸,正闭目沉酣。 而她因怕热更蹬了被子,露出雪嫩香肩和大红肚兜,颜色对比极其鲜明,让人目眩神迷。 许久,顾长清强行定住心神,探手用力将锦被往上拽,把人给盖了个严严实实。因见她伸出的小手上还沾了点点的颜料墨汁,顾长清不由一笑。 因知苏妙真这些时日甚是忙碌劳累,而她又有起床气,此刻估摸着以为他不回来就更只穿了肚兜绸裤,两人倒不好面对面讲话,他也就放弃了把她叫醒的念头。 坐在床边,顾长清替她拂过一缕缠到鼻尖的秀发,见因为屋内烧了地龙暖炕,她被热得两颊泛红,倒像是醉酒粉芍般清艳娇媚,便忍不住俯身下去,但在触碰到那嫣红菱唇前,他还是回了神智。 顾长清上移过去,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吻。苏妙真似被这触碰而惊动,微微眨了眨睫毛,顾长清心中一跳,满怀慌乱地等了片刻,见她没醒过来,这才松口气,扶额自嘲笑道:“她本来就贪睡,又喝了安神药,何至于被这动静吵醒——可真是做贼心虚……”似在相响应他的话般,苏妙真翻了个身,呼吸绵长而安稳。 顾长清凝视着锦被下的小小一团,忍不住自言自语:“真真,你究竟在想些什么,居然以为我和云香有来往——你究竟是瞧不起我,还是看不起你自己?” “我以为这些日子,你是为那晚上我的狎犯唐突而恼怒,可东麒信誓旦旦地跟我保证,说你是为云香而吃醋嫉妒,而去问云香的身价银也只是在装大度,实则在和我赌气……为夫很希望他说得是真话,然而先前的那三个金陵女子——我不敢问你……” 顾长清苦涩一笑:“你究竟是被宠得过分烂漫而没开窍,还是心中早有了中意的人,只是他当初负了你,你为赌气才嫁给我……” 他低低一叹:“若只是赌气,而你心里仍恋着那人,我也是愿意成全你的,等将来……” 就在顾长清将素梅图拿出卧房好去题诗的同时,苏妙真急不可待地睁开了眼,再度庆幸自己不爱喝药后,捂着额头仓皇坐起。 她很清楚她最近在为何事烦恼气苦:她气的是他说那晚上只是“一时糊涂”“色迷心窍”,而不是因为真心喜欢她才情不自禁;也气顾长清竟与行院红姐儿睡过——这让她忍不住觉得他似乎和傅云天那种人也没差太远。 可听他这话,他不但对她有男女之情,还从没跟云香亲密接触过? 苏妙真跳将下床,胡乱地套了衣裳,奔到书案前,见上头的画卷确实没有了,立马光着脚在房里来回走动,心中又惊又喜又疑又怕。 织造衙门的地龙烧得太热,她压根没睡香,顾长清一给她拨掉头发后,她就有两分意识了,只是还在迷糊中。甚至当顾长清俯下身亲在了她额头上时,她也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若非顾长清后面说的那几句话,若非这案上的画卷已然消失,她也不敢肯定自己不是在做梦。 而顾长清这样子,分明是中意她喜欢她,更也不能说是单纯的为色所迷,否则方才她因贪凉都脱得几近□□了,更在毫无防备中,而顾长清也没有什么占便宜的举动,只是在她额头上不带□□地亲了一亲。 可他为何说她恋着别的男人?她何尝跟什么男人有过私情了?莫非他在说赵越北? 苏妙真心中惊疑不定:是啊,她和赵越北是前未婚夫妻,结果相处起来还挺和谐的。赵越北也没娶妻,顾长清更不晓得柳娉娉,他若疑心她和赵越北互相钟情,也有几分道理。 何况赵越北如今是湖广都司参将,而她五月底到九月初都待在湖广,而顾长清在看枫叶的那晚上,醉酒回来还问她在湖广有没有遇到什么事…… -- 第389页 还有傅云天今日的种种怪异之处,他屡屡劝她对顾长清好一点…… 苏妙真思及此处,眼前似闪电劈过,急急奔向床头,在扣花绢枕下摸出傅云天的书信,三下五除二地拆开一看,登时被那潦草的两行字给气得头晕眼花。 上头赫然是:五妹妹,景明好像知道湖广的事了…… 她气得吐血,强行冷静下来,等回想起顾长清方才所言,苏妙真 又是眼中一酸。 第192章 苏妙真因着湖广逃难的事情说出去着实不好听,又涉及莫名其妙出现的宁臻睿,以及可能而有的皇家隐私,就没想过跟诸事繁忙的顾长清说出实情。 但赏枫那晚上她是想要鼓起勇气提上一点的,可半路上因着顾长清惹她生气,她就耽搁下来,这些日子更失了勇气。 可听顾长清方才所言,和傅云天信中所述,顾长清分明是看破了其中蹊跷,虽然不尽符合事实,也足够接近了,难怪他以为她和赵越北有私。 她这边为云香难受,顾长清这段时日又何尝好受:自己的娘子跟曾有婚约的外男有了牵扯,更在湖广朝夕相对了近两个月——若换了其他男人,哪怕不喜欢这娘子,定然也觉颜面扫地。 何况顾长清分明是中意她的,那岂不是更郁闷烦乱?而这几日,他却一点口风没漏,待她一如既往地好,更总让人送东西进来,分明是在主动低头做小的意思么。更别说,他方才还讲,若是她心意不改,他是愿意成全她和赵越北的…… 苏妙真越想越是难受,心底更生出无数愧意和无尽喜意,更还有几分不该有的无名火,搅得她心神难定。 她明白自己该从长计议,但她还是急急套上白罗绣花鞋,不顾一切地冲出卧房,跑进风雪,直直凭印象往织造衙门的书房奔去。 织造衙门富得流油,账目不经过户部,曾在高祖驾临南直隶征讨叛贼时做过行宫,故而形制建筑比钞关、府衙等处要阔达奢华许多,只比吴王府逊色三分。苏妙真左拐右拐,穿过观戏楼、枕霞水榭、芍药香圃等处跑到内书房门外时,已经是气喘吁吁,满头大汗。 她一壁拂着身上风雪,一壁小口小口顺气。慌慌张张跟过来的蓝湘翠柳一面跺脚,一面要给她添衣裳,苏妙真忙得扭头,朝二人比了个嘘声手势,胡乱抓了斗篷往身上一裹,便将二人赶走,自己在门口踌躇犹豫。 天色全黑,廊檐挂了四盏八角琉璃灯,苏妙真避开灯影,左思右想许久,琢磨着该怎么把湖广云香等几件事跟他说个清楚明白——让他确信自己和赵越北毫无干系,同时向他求证他从没跟外头女人有所来往,然后再……可因她过分激动,思绪万千,烦乱纷杂,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开口,让她只能急得在角落打转。 苏妙真脚步抬了又放,喷嚏打了又来,几度忐忐忑忑地要转身离开,觉得还是得回去细细思量后,再来见他。 可在走到阶下,余光瞥见绛纱窗上映出挺拔身影后,终是心潮澎湃,难以克制,默默唾弃自己道:“苏妙真啊苏妙真,你好歹是活了两辈子的人了,何苦要如此墨迹拖拉,早点和他开诚布公地说个清楚明白,岂不利落畅快……” 便扭身回去,然而没等她屈指叩门,“吱呀”一声,顾长清手中握着画卷便走出来,两人四目一对,都是登时一愣。 “真真,你怎么过来了?” 苏妙真瞅他一眼,就埋头走进书房。 顾长清见她面色凝重紧抿着唇,上上下下打量他一回就直接走到书房内间,伸手抚摸着楠木书架上的珍本古籍,反复吸气呼气,好似琢磨着什么大事,不由心中一沉: 他这些天避着苏妙真不见,夜夜歇在外面,就是不愿见她横眉冷对的神情与对他的冷淡厌恶。然而他知道不可长久宿在前衙——总不能让她在吴郡背上个“悍妒”的名声。 顾长清便将手中消寒图展开,快步走近,又不敢踏入内间,便站在冰梅花落地罩后,尽力柔声道:“我见你没题诗,就把它拿了过来,韵脚是‘安’,你看看喜不喜欢……” 然而苏妙真嗯了一声,古里古怪地看他半晌,似因见他紧张,神色渐渐由凝重转为舒缓。她缓缓走到书案后,手搭在花梨木鹏程万里南官帽椅上,先是“扑哧”一笑,随后扬起了尖尖下巴,陈述道:“顾长清,我的确是个觉多不容易醒的人,但也亏是老天爷有怜惜我——这回我可是醒着的……我知道你趁我睡着时偷亲了我,顾大人,顾大青天——” 她睨他一眼,神色活泼,语气志得意满:“你好歹是个读书人,不能占了便宜坏了人家名声就逃跑吧——总之,你得给小女子一个解释呐……” 顾长清看着她得意的笑容,有几分目瞪口呆,许久方回过神来,立时哑声道:“真真,我只是,我只是一时——” 苏妙真起先因见顾长清比她还忐忑不安,心中莫名松口气,更觉几分得意自在,但一见顾长清又要搪塞过去,登时将脸色一沉,打断他道:“顾长清,你若再说甚么‘一时糊涂’‘色迷心窍’,我可真要发火了……我也不是真的好性软弱,能任你轻薄欺负,还愿意忍气吞声的女子,我今日是一定要讨个说法——你那会儿的所言所行,可都是真心实意么——” 苏妙真见顾长清沉默半晌,忽地身形微动,还以为他是要承认些什么,正在欢喜中,忽见他转身似要离开,登时失控高声喊道:“你不准走!” -- 第390页 顾长清慢慢转身,高大的身影在落地罩后隐去明暗,他见苏妙真的双颊被怒火染作霞色,点漆的黑眸里波光闪闪,终究低声问:“这么说,你都听了个全——那你是因为听见我说的最后那句话,而来要我履行么?” 他勉力平静,缓缓吐了口气,温声陈述道:“真真,我们成婚尚且一年,你若是想着现在就分开,我这边却有几分为难,不说别的,这合离的理由都不太好找……”他顿了顿,苦笑,“也对,赵越北虽然至今尚未娶正妻,但也拖不了几年,你若是能早早——” 苏妙真不听这话还好,一听登时一怔,随后怒从心来,万万料不到自己都暗示得这般明白,顾长清居然还以为她喜欢赵越北, 她方才的那些话里有提过赵越北么? 苏妙真气得肝疼,恼声打断:“你给我闭嘴!”见顾长清果然从善如流地消了音,更目光黯黯地握紧拳头,她越发恼火,可恼火过后却又是一阵难以抑制的难受和欢喜: ——这男子始终是在替她打算着的。 她一屁股坐进南官帽椅中,也不指望让顾长清开口了,低下头瞅了下裙边的香袋,兀自道:“你怎么这么不解风情,非要我一个年纪小的女儿家先说出口呢?顾长清,我还想等你说喜欢我后拿拿乔,提一些要求呢!”苏妙真的语气里带着难以言喻的恼怒,脑袋却垂得越发低。 她只敢将目光集中在被搁放到花梨木汉白玉石书桌的一本诗集上,更把声音放得极软极轻,几近呢喃:“……我感觉得出来,你喜欢我,而我,而我也喜欢你——我是真心实意地想跟你过一辈子的,” “我知道因为我和赵越北不但没有退婚而互生芥蒂,反而相处得很好。又有京城和苏州的那些流言蜚语,以及一些看上去可疑至极的事情——这都让你觉得我和喜欢赵越北,赵越北也喜欢我,我只是为赵家当初要先纳妾而赌气另嫁。……可是我和赵越北相处良好的表面下,是有两个重要且没法明说的原因的……” “……一则,他当初喜欢他表妹柳娉娉,也就是如今的五皇子良娣。先前赵家要先娶柳娉娉做贵妾,外人都以为是柳家夫人因重病而想要促成此事,却不知其实他和柳姑娘早生情意,互许终身,而柳姑娘更为此嫉恨于我,在大觉寺仓促设下了圈套要害我,结果被我弄了个清楚,且我并没揭开此事——故而赵越北有愧于我,后来还帮了哥哥一个大忙——你若不信,大可以写信去问傅云天或是我哥哥……” “二则,我嫂嫂那边出了一件涉及名声脸面的大事,便不得我父母哥哥的欢心——要不然你以为为何她还没生子,哥哥就把她撂在了京城……赵越北为了妹妹有求于我,对我便极是照拂,屡屡相助,但我和他绝无男女私情……” 苏妙真深深吸一口气,竭力按住心中的害怕和抗拒,轻声道:“我也知道你知道了我在湖广见过赵越北,但顾长清,和你以为的什么私情私会完全不一样,我每次见到赵越北,都是因为湖广的公事,也都是有傅云天在一旁的……” “我知道这听起来很可笑,我一个女儿家有什么公事和外男谈,但是,但是我没撒谎……”苏妙真稍稍颤了声音,虽记起旁人的叮嘱警告,而几次三番地想要撤回扯谎,但她仍是不想骗他:“我本来不敢对你讲,他们都说我得把这事烂在肚子里,否则你一定会嫌弃此事……我起初也是这般想的,但后来,我自打彻底想明白自己想要什么后,就想告诉你一点实情的——可在别业的那晚上你把我气糊涂了……” “我在这里明明白白地告诉你,当时我跟爹爹一起去襄阳借粮食。结果到了襄阳没几天,忽地就在襄阳发现了蝗情,虽还没酿成大祸,但你该是晓得的,若是不能及时灭蝗,过到盛夏,不单是湖广要绝收,就连北面的南直隶等地,也会被迁移的飞蝗吃个干净。于是,于是爹爹就立即在襄阳行辕里下令,组织灭蝗……” “其他州县陆续都有上呈汇报,可过了好多天,唯独荆州始终没有灭蝗的回音。爹爹等不及,就带我去了荆州,果然是珉王在大兴土木,让地方官员难以支撑……” “结果刚到荆州没几日,爹爹又收到圣旨,得陪同内廷大垱前往武当山,去祭祀祈雨。爹爹无法,只能拨给了我几个婆子府卫,暂且把我留在了荆州行辕——当时赵越北和傅二哥也在荆州,赵越北是留在行辕处理一应事宜,而傅二哥似乎是在查珉王的问题……” “再后来的某天晚上,流民伙同苗人造反抢粮,沙市被烧个精光,荆州城亦然没保住,满湖广都在闹饥荒,闹流民……我一个人没法孤身上路,确实和傅二哥赵越北同行避难了月余。但我真的跟赵越北他毫无干系,就是天公凑巧,我们恰好在湖广遇到了而已……” 顾长清在苏妙真说出第一句“不解风情”时,就愣在了原地。他看着她又是委屈又是难过地自说自话,心神大震,再想不到苏妙真居然对他亦有情意。 但顾长清素来镇定功夫极好,先前以为苏妙真和赵越北互相思慕,也不过是因着太多阴差阳错,以及当局者迷。 故而简单的事,也被顾长清往复杂里去想。但他此刻一听苏妙真解释,当下明白了七七八八。 顾长清立时稳住心神,耐心去听苏妙真颠三倒四而又絮絮叨叨的言语。 -- 第391页 “而你这个人也是奇怪,你究竟在顾虑些什么呢,你既然喜欢我,为甚么不主动说出来?非要害得我放下矜持来大咧咧地告白么?你就没想过,其实我也很中意你,只是碍于自己的脸面和你与陈姑娘的过去而不好明说?!” “你是个男人,心里有我还不主动示爱,我但凡是个脸皮薄点儿的,咱们岂不是一辈子都没机会摊开说话了,一辈子都不知道对方心意了?难道你就想一直这样拖下去?” “哦,我差点忘了,你压根没想过跟我一辈子,你顾大人很高风亮节地要放我自由翱翔呢……” “顾长清,我真的想跟你在一起——我是说,不是现在这种相敬如宾的在一起——而是相知相许心心相印的那种……而且我也很贪心,我不仅想让你不纳妾,我还想让你永远不碰其他女人……” “你要是觉得很喜欢我,也能答应这两件事,咱们就处着试试。你若是不能答应,也没关系,咱们之前不也处得很好么?咱们就还当一对世间正常的夫妻,我仍然愿意履行此间妻子默认的义务的……” 苏妙真自己埋头说完,却始终听不到顾长清的回音。书房里的炭火并不旺盛,冻得她手脚冰凉,心中发冷。 须臾,只听“吱呀”一声,书房门开,一股寒风从外间冒了进来,吹落了内外间的烛光,黑暗迅速侵占了这一片领地。 她只当是顾长清没法答应她这两个要求而径行离开书房,不由得眼前模糊起来。 苏妙真自嘲一笑,死死掐住手心:“果然不能凭意气说话办事。他眼下还没喜欢你到不行的地步——未必能忍湖广的事,也未必能答应不纳妾不碰其他女人……” “你就该忍着性子,耐心得多等一段时间,学着姐姐暗暗使出些手段,把他迷到神魂颠倒难以自拔——你说东他不敢往西、你说打狗他不敢骂鸡的地步——再跟他提这两大件事,毕竟,毕竟这世上的男人绝少有能容下这两件事的,他再好,他也是这里长大的……” “你倒好,直接想一口气吃成个胖子。一上来你就大喇喇地给他提要求,要求他不但不能计较你自己行事的不妥,反而还得答应你这些不为此地所容的要求,你真是好大的口气好大的脸!现在把人给吓跑了吧,顾长清他脾气再好,胸怀再广,也受不了你这么贪心的人……” 她难受到无法呼吸,只能不住地喃喃训斥自己:“先前赏枫那晚上,你还晓得,你还晓得先点破两人互有情意的状况,再慢慢跟他相处着,日后跟他提要求,怎么这会儿就脑子一热,就管不住嘴,全部和盘托出了呢……” 苏妙真在黑暗中哆哆嗦嗦地站起来,一面抹干眼泪一面往外走,没两步,却撞进一个去而复返又或是从未离开的温暖怀抱,她不可置信地伸出手去摸索,被一只干燥而有力的大手无声无息地握住。 紧紧握住。 她鼻酸眼涩,死死忍住泪意,更不敢开口,却在他喊了一声“真真”后呜咽出声,苏妙真扎头埋进他怀里,反复地喊着他的名字:“顾长清……顾长清……” 作者有话要说: 告白了告白了,还是我闺女告的白,握拳。 第193章 苏妙真在书房乱七八糟地来回跟顾长清说话要他保证这保证那,直到筋疲力尽,腹中饥饿咕咕叫起来,这才由着顾长清牵她回了正房。 黄莺翠柳一干人等早在明间里急得团团转,一见苏妙真眼圈红红,且鬓乱钗斜,都吃一惊,只唯恐是顾长清欺负了苏妙真,正要直言劝告顾长清时,却被蓝湘拦了住。 蓝湘自小服侍苏妙真,第一个看出来苏妙真虽是个哭过的模样,但面有喜色,心知苏妙真肯定是和顾长清和好如初,甚至更进一步,当下忙给众人比了手势,悄悄解说,众人听了都是欣喜不迭,急急让厨房传饭。 因见苏妙真懒怠走动,就在卧房内室里安放桌案碗碟,摆下精致果菜,递送牙著银匙,伺候着夫妻二人用过,又赶紧打了热水进房。服侍着苏妙真漱口梳洗后,就忙不迭在熏笼内炷了香,金炉里添了碳,铺床叠被地收拾齐整后,便同黄莺等人悄悄告退。 待到苏妙真从内室隔间里更衣出来,房里就只剩了顾长清,他也洗漱完毕,换了身家常衣裳,但不同于她的心绪激动,他看上去倒挺自在镇定的,正在书案前写写画画。 苏妙真见此,心中也有几分嘀咕不满,正想悄悄走近去吓他一跳,顾长清扭头笑道:“你刚才在书房冻着了吧,快去床上坐着。”说着,便依旧埋头写写画画。苏妙真被他忽略,原是想要生气,但又不好意思。 她就挨挨蹭蹭走到漆描金螺钿攒造花草翎毛拔步床边,掀了紫纱帷幔,自己拥着被子,抹着紫檀横案上的三十二扇象牙牌打发时间。 她把每张骨牌都看过一遍后,还是忍不住探头嚷道:“顾长清,你在忙什么呢?云香和你的那条汗巾,这两件事我还没跟你说个明白,你这是在弄甚么‘缓兵之计’不成!”说着就高声道:“我告诉你,这些招数对我可一点儿没用,没用懂么!” 顾长清哈哈大笑,掷下毛笔离开书案,大步走到床边。坐下笑道:“方才在书房,你哭得涕泗横流,毁了我一身衣裳不说,把那副九九消寒图都给抹得不成样子,我若是不替你重作一份,明日你拿什么挂在正堂?” -- 第392页 苏妙真被他掀了老底,脸上一红,没等她说什么,顾长清就将云香一事的来龙去脉给说了个清楚。原来顾长清天平山那晚,顾长清听到傅云天提起湖广之事,就有六七分猜测,心中苦闷,便的确没屏退上前敬酒服侍的云香。 而云香因着端午时被顾长清落了面子,回去后被几个不睦的红姐儿大肆宣扬,故而她那晚上在顾长清的酒里悄悄添了点助情香料,想要以荐枕席,怎料顾长清虽是醉意上涌,但也还记着答应了苏妙真要回去,这才有了随后顾长清轻薄苏妙真的情景。 “真真,我那会儿已经从东麒口中套出了些话,只想着你和赵越北——可能互有情意,就心中难受,一时喝多了酒。”顾长清提起此事,面上浮起愧疚,“但往日我就是喝醉了,情*欲也不至于来的那样快,竟让我狎犯于你。” “我心中后悔,自己出门后左思右想,总觉有点可疑,就让人把云香带到东麒的别院,问了里面的究竟。她见我发火要问罪,就不打自招……而那条湖青织金汗巾,是云香见未能成事,唯恐让人知道笑话,就趁我不备解了走,以作炫耀信物……” 苏妙真听了。不住咋舌道:“这三百六十五行都讲究一个脸面呐,倒也不能太怪云香,我听包管事说,她可是苏州身价最高的姐儿,哪个士绅公子不是捧着她的,在你这里丢了脸面,自然想要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在你身上找回场子。我就说么,你这人君子得很,往常也不是没喝醉过,何曾如此待我?” 又奇问:“那助情春*药怎么这么不顶用,我瞧你当晚清醒得挺快,也不是个非要女人的样子……我听说,那些春*药都很厉害,甚至能影响神志,让贞女变那什么……而男人若是不能及时发泄出来——”说着,就转着眼睛瞅向他。 顾长清听她如此发问,表情立时一绿。可苏妙真又是个纯粹好奇的神色,并没有什么暧昧意思,他也无法明说。就咳了两声,含糊带过去道:“那些东西在药力上也分三六九等,云香怕我查出来,当然不敢用重药,你一个小姑娘,没必要问这些……” 苏妙真闻言,暗暗撇嘴,但顾长清这番解释仍是让她大感舒心,就歪头笑道:“这么说,你的的确确是个清清白白的好男人。这我便放心了,我告诉你,比起妾室通房,我最受不了男人往行院青楼里头去,也很嫌弃这些走马章台的男人——谁知道他们有没有花柳病……” “先前我那样厌恶傅二哥,就是这个原因。他老在外头拈花惹草,而那些红姐儿们更不晓得接了多少客,他也不嫌脏!还有赵越北,他可是宣大的二世祖,大同婆姨又闻名天下,媚功了得,他哪里能出淤泥而不染——所以你大可放心,我半点都不会喜欢他……” 顾长清听得一愣,片刻过后,复又慢慢笑道:“其实世家子弟在青楼流连,也讲究个体统,都是包占了清倌人,不会收用破过身的女子,好比东麒他身边那几个人,都是从清白身就跟了他,更没接过其他客人,自然不会像你说得那样不堪……而问弦他亦是如此,你这么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岂不是连问弦也要厌恶上了……” 苏妙真明白顾长清说的是实话。世家勋贵出身的子弟们自持身份,只会让没被梳笼过的女子伺候,更几乎没有能容忍包占的红姐儿接其他客人的…… 但她还是不喜顾长清替傅云天等人辩解,当下哼了一声道:“我不管他们如何,我先跟你说好了,你要是敢跟行院里的姑娘有来往,咱们就没得夫妻做,直接合离!” 话一说完,又觉不严谨,忙补充道:“当然,除了行院里的姑娘,就是青白人家的姑娘,我也不许你碰,要是被我发现,我就送你一纸休书,顺带着把你们顾家的银钱全都卷走!” 顾长清被她的斩钉截铁惊得一呆,继而大笑出声:“真真,我之前虽晓得你和别人不一样,倒半点没看出来你是个如此霸道的性子……” 又强忍笑道:“这么说我还真是亏得很。若我在书房那会儿没上前抱住你,以后不但能左拥右抱,你还仍旧会履行正妻的义务,不至于跟我闹腾——亏了,亏大了……” 苏妙真因知他只在说笑,便没真生气。不过横他一眼,轻声哼道:“是是是,我就是骄纵霸道的脾性,你要是后悔了可还来得及。那你要后悔么,顾大人?别为了一时冲动,搭上一辈子呐。” 顾长清和她虽作了年余的夫妻,但何曾见过她如斯娇媚嗔怒的模样,当下心头一热,难以克制,低声笑道:“我哪里能后悔,别说一辈子,就是两辈子,也是一样……”就俯下身,在她面颊上温柔地吻着。 苏妙真察觉他虽是情热如火,但动作轻柔守礼,唯恐哪里让她不舒服,知他极是尊重爱惜她。又想起他误会自己和赵越北后,竟然没对她发火,反而寻思着替她寻后路,其中情意心思又是深沉无比。 于是等他亲完,就一头钻进顾长清怀里,紧紧抱住顾长清的手臂。过了小会儿,忽想起一事,苏妙真柔声问道:“差点忘了,你什么时候喜欢的我,怎得情意如此深厚,都让我招架不住呢……” 顾长清听她提起此事,想了一想,虽无法明说,但也斟酌着笑道:“大概是去年十一月间你跟我去钞关上,你发现了船料税里头的错处时……我见你聪明机智不似寻常女子,就忍不住在你身上多留了心思,这样一留意,不知不觉就被你迷住了……” -- 第393页 因见苏妙真讶异地咦了一声,他不动声色地岔开笑道:“而虽是没到‘你说东我不敢往西,你打狗我不敢骂鸡’的地步,但也差不离了……” 又作后怕神色道:“真真,你那会儿自言自语说要学着你姐姐在我身上使些手段,可知我心里后怕至极——这如今你尚且没动心眼,我就一头栽倒在你石榴裙下,等以后你再跟我使手段,我哪里是你的对手——只有拱手称臣的份儿……” 苏妙真本奇怪于顾长清的动心点与寻常男人不同,后听他促狭自己,登时也没深想,伸出手去戳顾长清的胸膛,不依不饶笑道:“说什么话呢,都把我形容成狐狸精了,谁稀罕你俯首称臣了,只要你以后别总当闷葫芦,别想着怎么成全我和不相干的人,我就心满意足了……” 说着,因她心中极是甜蜜,就在嘴里翻来覆去地念叨“顾长清”三个字,还一定要他立时应声作答。 顾长清起先觉得心中熨帖,时间长了,被她念经似得喊着,也有几分头大,就转开话题笑道:“真真,我发现你今晚就没叫过我夫君,一直‘顾大人’‘顾大人’地乱叫一通,或者就喊‘顾长清’……你这要是成了习惯,让外人听了,岂不笑话我?” 又笑道:“为夫比你大了八岁有余,你再怎样,也不该连名带姓地唤我……” 苏妙真不以为意地摇头。若是她没察觉自己心意前,当然会按今生规则柔柔顺顺地喊他一声“夫君”“相公”什么的,但自打她明了自己想法,又和顾长清互许终身后,便抵触着那些不带真心实意的称呼——那让她觉得他不是特别的,只是一个“丈夫”的身份而已。 再说,她两世为人,算来比顾长清大得多,如何不能倚老卖老一番,想怎样就怎样? 当即仰起头笑嘻嘻道:“我不管,我现在就是不想喊你夫君什么的。所以要么我叫你顾长清,还是你想让我叫你——” 苏妙真转转眼睛,双手捧着他的下巴,柔声柔气唤道:“——长清哥哥……” 顾长清被她这声喊得气息一岔,差点没从床边跌下去,饶是如此,也身形一晃,大声地咳起来,面红耳赤地直摆手苦笑:“真真,你可饶了我吧,我也是快三十的人了,受不了这一套……” 苏妙真见他不给面子,立时跳起,指着着扶额叹气的顾长清怒道:“哟,别人叫得,我就叫不得?你这是嫌我发嗲发得恶心咯……” 顾长清见她翻脸,不由叹口气:“不是为那个,我只拿陈玫当妹妹看,可我是拿你当女人看……”他苦笑两声,低声道:“我答应你进一步的接触一概由你决定,但我好歹是个血气方刚的男人,你摆出这样的妩媚模样,能指望我一直清心寡欲么……” 说着,稍稍坐开一点,含糊道:“你自己还不晓得你自己的容色嗓音么,刻意这样勾人——但凡我一个忍耐不住,你回头岂不难过,我也再无颜见你……” 苏妙真听他如此解释,不由一愣。她在书房那会儿,因见顾长清去而复返更许诺愿意接受她的想法,就更加得陇望蜀,还要求两人先单纯无暇地培养感情,她什么时候愿意了,两人才能突破最后一层防线。 其实若是两人没有说破情意,苏妙真是绝不会对他有那些要求,但不知为何,一旦确定顾长清就是她所欲男子,她就忍不住得寸进尺,再进丈。或是因为,她对他的期待完全不一样了…… 苏妙真心中百感交集,但最多的还是柔软欢喜,她眨了眨眼,伸手扯了扯顾长清的面皮,见他呼吸平复节奏后,方扑到他怀里喃喃道:“小顾,你真好……小顾……” 顾长清揉揉她脑袋,并没抵触她这突发奇想的古怪称呼,反而脱靴上床,温柔地将她搂入怀中,不带欲望。两人就这么静静地偎依着。室外北风呼啸,冬雪纷纷,室内银烛高烧,熏暖如春。 一夜再无话。 作者有话要说: 甜个一章走剧情。 第194章 冬至一过,苏州的雪就时不时下着。 苏妙真见了几个钞关织造两处官衙下属的堂客,就忙着打理采办门神、挂钱、金纸箔、核桃、肥野鸡、干菱角、江米竹节糖等等年货用品。转眼入了腊月,又有一通年事忙活。 苏妙真已是经过一回的人,上手起来并不困难,待到腊八安排好窖冰和煮全粥祭祀时,廿三日的祭灶迎神也都打点妥当,春节过年所需的扫舍院、贴年画、还账目、整祭器、蒸糕点还有迎喜神迎福神等事也都提前备办妥当,这才在初九抽出空去见文婉玉和小世孙。 文婉玉早等得急不可耐,听说她要上门,早早就起身等候,也不管仍在落雪,就直接迎到垂花门,一见苏妙真来,就拉着她问同顾长清现今如何。 苏妙真这才晓得十一月里苏州传出来闲言碎语的具体内容。当即抚掌大乐,悄声笑道:“小顾,咳咳,夫君他早搬回后宅住了,我们好得很……而且他和云香半点干系也没有,就是那云香单相思又设了个小心机。而且我听绿意说,上月闸南那李妈妈家突地被巡检司的官兵查封搜索了一回,为的就是为着云香胆子太大,夫君觉得我在这上面受了气。” 文婉玉见她神色如常,甚至比往日更活泼,也放心下来:“那就好,我先前隐隐约约听着说什么顾郎中要纳小星,可把我吓得,心道怎么走了个陈玫又来个云香,幸亏一切都雨过天晴了。” -- 第394页 说话间,暖轿落在正堂阶下,苏妙真文婉玉二人撑着伞,相携进堂。早有婆子打起内室的暖帘,小世孙正在炕上咿咿呀呀地叫着,苏妙真走过去逗弄了会儿,忽听得文婉玉关心起她的生育之事,她应付过去。文婉玉却仍有几分担心:“你过几日就得回金陵老宅了吧,我只怕你到了顾家要被人问,你成亲也一年多了,也不晓得顾家长辈和顾夫人会不会为此为难你。” 今年是顾老太君逝世三年。顾长清在钞关织造上都有事忙,且没上峰的允许他本也不能离开苏州,但苏妙真是女子,又身为宗妇,则须得回金陵一趟,参与服满除孝、宗祠祭祀等事,故而早早定下了腊月十五启程返回金陵,见一见顾家的亲眷。 而顾家虽是大族,但先帝在世时也遭了几回难,到这一代的直系不过三房。每房的人丁也就两三个,长房更是只有一个顾长清。故而能在苏妙真面前摆长辈谱教训她子嗣上的的事儿的,其实也没几个。朱氏倒不好对付,但朱氏其实不怎么关心这些事,去年经过金陵时,朱氏从没问过她和顾长清处的如何,成日不过吃斋念佛而已,故而苏妙真便没愁过此事。 就笑道:“我此番回去,也不打算待太久,初三就返苏州,就是有人在我面前说些什么,我横竖当没听见就是了。” “话虽如此,这些话听着也心烦,你还是好好养着身体,早日给顾郎中生个儿子的好。” 苏妙真无奈,赶紧点头了结此话题。她给小世孙掖好裹被衣角,接过热茶呷了一口,因听有婆子在窗外回禀说什么“茶定”“贺礼”,不免一奇。文婉玉吩咐完事扭头笑道:“你不知么,大后天是卫府纳征的日子,我听世子爷说陈御史也得来一趟。” 苏妙真讶异道:“夫君还真没告诉我,话说陈御史是亲自来?倒是给足了卫家体面。还有。他这是得了久空儿?”想了一下笑道:“也对,平江伯府难得出一件喜事,总漕大人哪有不许假的。” 时至今日,苏妙真也大致明白了陈宣为何会娶卫若琼。陈宣眼下只是个巡漕御史,平江伯府到底不复先前辉煌,又出了叔父杀害侄女抢夺钱财的丑闻,门户相当的人家就并不乐意和平江伯府结亲。 而听顾长清说,卫指挥使府作为富庶重镇的卫所高官,累积下来,家底极厚。虽是名声官位上比不得一些大族,但钱财上半点不逊色,甚至要更多,这也是当初卫指挥使不愿意升为都指挥使的原因——卫家一心在苏州经营。且卫家只有一个嫡子一个嫡女,故而卫若琼虽脾性不好,却一定有极其丰厚的陪嫁,陈宣其实也不算亏。 而苏妙真自打明了顾长清的心意,对陈宣和陈家的其他人也早已没有先前的暗暗介怀,此刻闻言,便只是云淡风轻地点一点头。 冬至过后的某天晌午,苏妙真焚香沐浴,正吭吭哧哧地练着琴时,顾长清一面指点着她的手法,一面小心翼翼问她道:“真真,你这几日在想,你怎么不问我和陈芍之前的事,你先前不是说过,为着陈芍,你曾……” 苏妙真见他忐忑,本想逗弄一番,但又不想让他多心,便打断笑道:“我是有点好奇,但是啊小顾,不管你和陈姑娘之前怎样,反正你现在是我的呀。” 顾长清面色一松:“我见你久久不提,只怕你憋在心里默默难受。真真,我之前不主动告诉你,是因为这里面涉及到她的身后生前名声,而我又一直有愧于她,但你若的确好奇——我答应过你,但凡你想知道的,我都会如实作答……” 苏妙真伸出一根手指,挡住他的话语,轻轻道:“小顾,我都明白的。其实你之前喜欢谁愧对谁我都不介意,只要……”又歪头笑道:“好罢,既然你这么想让我问问题,那我问一个——你现在全心全意爱的是谁?” “自然是你。”顾长清斩钉截铁地作答。 苏妙真弯弯眼睛:“那就得了。”她豪气干云一拍琴桌:“谁还没有个过去呢!我是那么计较的女子么,你也忒小瞧人!好啦好啦,快教我这一段,这《凤求凰》的最后一段我怎么死活弹不会呢!” 顾长清哈哈大笑,环住她的腰身,手把手教她道:“你的指法就不太对,韵律也错了,还有这抚琴的意境也少了几分……”他一口气指出苏妙真许多错处,更连连摇头叹息。 还是苏妙真板着脸瞅回去,他方立时转口道:“当然了真真,你在这上面的天分极高,缺的不过是练习而已,假以时日,定能成一代大师……不妨,我这些日子没别的事,就日日守着你教,总能把你教会……” 故而之后的日子,顾长清除了办织造岁贡和钞关修桥上的事,就再不怎么见下属官吏,更不出门应酬,但凡得空,都是在家陪她打理年事或说笑玩乐,同时陪苏妙真练琴。 若说先前苏妙真还曾为陈芍的优秀而生几分自卑后,顾长清陪她练琴下来这些时日,她就再没怎么想过陈芍。一来她本就觉得自己作为现任,该有些胸怀度量,不能总想着打听顾长清前心上人的事,反正听了也不会改变过去,只可能让自己心塞泛酸。 二来,想到陈芍的身世遭遇,她只觉同情与难受,实在不愿为了一己心安,反去刨挖人家的过去。 最后么,苏妙真暗暗满意,她在琴艺上虽进步了,但说起来仍极为一般,而以顾长清那样高的艺术修养,却能忍下来她的琴声,还能面不改色夸几句“高山流水之音”,顾长清对她也绝对是真爱中的真爱了,她干嘛多心生事。 -- 第395页 “你也别恼,顾郎中这自然是怕你不喜陈御史,才没提此事。”文婉玉并不知晓苏妙真和卫若琼曾有过节,还以为是因事涉陈宣,顾长清才没告诉她。 当下见苏妙真发怔,就忙笑道:“总之回去可不许跟顾郎中发小性儿,再没有把人赶到签押房睡的道理了。,苏州府本来就有人在传言说你悍妒,那什么云香要被个客商赎身后,更有人说是你在从中作梗,还是仔细点名声,别让人污蔑了你。” 苏妙真回神一笑,得意道:“也不算她们讲错,我这人本来就心眼小儿,换做以前也就算了,如今我可绝容不了别人跟我分夫君——”因见文婉玉神色讶异,把话一转道:“分夫君的心,旁人爱怎么说怎么说,我就当他们‘羡慕嫉妒恨’了。” 文婉玉抱着安哥儿,笑得直喘气。二人说了很一会儿的话,苏妙真看看时辰,算着久久不见文婉玉,想在这边留下吃顿饭,正要遣人回去传话,恰好宁祯扬传话回来,说要在正房用饭。苏妙真便要离开,来人却回禀说宁祯扬已知道苏妙真也在,称下雪天留客天,望苏妙真给个脸面。 * 待往花厅去的短短一截路上,黄莺趁着空悄声对苏妙真道:“姑娘,那世子爷不是在打什么坏主意吧,怎得对你头一回主动留咱们了?倒让人瘆得慌,该不会他又想给姑爷弄几个美人罢?” 苏妙真心中虽有几分打鼓,但悄悄觑向花厅帘内宁祯扬的背影,见他时不时和先她进去的文婉玉说几句话,除此之外一切如常。 就在借着看廊外阑干下的山茶花,轻声道,“不太像。其实据说他本来就是个随和风雅的,只是容易被我惹生气。如今多半是有子万事足,心性更平和了些……且他可能还想着我是接生安哥儿的小功臣之一,更替王府办了几件家事,因此对我就有所改观吧。” 翠柳点头道:“那倒是,我瞧冬至礼里头,吴王府今年添了不少好东西给咱们,那两房澄泥砚,可不是能轻易得到的贡品,多是世子爷做主添上做谢礼的。总之,咱们还得做足礼仪……” 三人这边在廊下悄悄嘀咕,那边宁祯扬也注意到厅外情形。他余光一扫,从暖帘缝隙瞥见一个熟悉身影,披着浅茜红缠枝芙蓉妆花潞绸貂鼠斗篷,一面拨着朱漆描金花卉纹样手炉里的易州红箩炭,一面笑语盈盈地同身边婢女说话。 宁祯扬自打想明白后,足足有三十七天没见过她,早是煎熬企望,抬步走到门槛处,吩咐人打起堂帘后,微微咳上一声,问道:“宜人的伤可好全了?” “有劳世子爷挂念,妾身已是大好了。” 宁祯扬见她也不等他说话,便先柔柔拜倒福身施礼,心中一热。两人客套几句归座后,他仔细打量,见她面颊嫣红,比三十七天前所见要莫名媚艳,又见且言语态度不复当日的冷颜敛色,不禁心中更热,微笑着道:“景明和你这些时日都不怎么出门,可是在忙些什么?” “妙真正学弹琴,无奈愚钝颇耗时间,故而外子在费心教着,妾身在费劲学着,故两人都不得空出来。” “孤府上有一把焦尾古琴,你若不嫌弃,我便让人送过去……” 苏妙真见他如今待她态度极是温和,更主动提出送礼,心中虽奇,但也高兴乐见此番变化。且她先前就为当日在王府别业骂他“拉皮条”什么的。而暗自内悔,推拒了宁祯扬的好意后,就和他另外客套寒暄起来。 两人互相给足面子,只让王府众人和黄莺翠柳等人都看得目瞪口呆,同时又暗自庆幸这两日不再互相看不上,倒让大家都好做几分。。 苏妙真在吴王府用完晌饭,又被留下看了一场新鲜戏法,待到告辞离去,已经是申中时分。 宁祯扬第一次主动相送,倒让苏妙真身边的随行人等都受宠若惊。苏妙真却暗自嘀咕,只觉讶异别扭,但她向来是个“人敬我一尺我竟一人一丈”的性格,便没有刻意推辞拿乔。 两人顺着暖廊一径向垂花门方向走,滴珠等王府姬妾在后随行。苏妙真一面看着遮风廊幔上的纹样,一面同宁祯扬叙了些家常话。 待他提及织造衙门上的试行领织办法,更称赞起顾长清时,苏妙真不由抿唇一笑,大是高兴。 本朝织造分京城官局和江南三大织造局,苏州织造管着本州府和下辖州县的六处织染局,任务繁重,规模宏大。 而随着朝廷承平日久,皇家宗藩每年所需的织造岁贡也总在增加,除此之外的添派也时不时成为一个巨大的数字。而这织造岁贡主要是由本地纺织染绣手工匠户的无偿劳役。 也就是说每到固定时间,这些匠户就要被织造局以“匠籍”名单征召进衙门,集中坐匠织染。譬如吴江县,每逢秋季,全县的百余户丝织工匠就必须得前往织造衙门轮班坐局。 而因是无偿,这些匠户们并没有积极性来应对岁造缎匹的任务。反而常常因为岁贡增添,而不得不搁置了自家安身立命的活计来织造衙门劳役,若逢个岁贡加派,这些匠户们往往就只能全年无休,甚至有时破家败业,不得不逃往外地躲避匠役。 这种匠籍局织制度不但掠夺了那些私人手工机户们的人身财产,其实也变相地阻碍了苏州府织染业的发展。故而自打顾长清担了织造上的事,苏妙真就一直想旁敲侧击着提醒他,看看能不能在这织造经营形式上做个改进。 -- 第396页 怎料倒也没等她提,她就从顾长清那里得知了他有意替在籍匠户们削减些负担,正考虑着“市买”或者请求朝廷蠲免。 苏妙真见顾长清虽没有后世成形的市场思维,但也有了模糊大概的想法,极是欢喜,就再不遮遮掩掩,而直接拿出了几个办法和他探讨。 她一口气拎出来“包揽领织”“允许扩织”“废除匠籍”等等法子,两人商讨一番,觉得时下能为朝廷所接受的,也就是这前两个的试行办法了。 她笑道:“在其位谋其政。如今朝廷每年的岁贡频增,织造局仅凭征召在籍的织工机匠们义务劳动,却不足以完成这些紸丝缎匹的任务——世子爷可能也知道,如今逃籍的匠户越来越多,光今年高织造增添岁贡时就吓跑了上百匠户……故而外子想着,倒不如充分利用起民间机户们的积极性试上一试……而这岁贡八万匹里,眼下也只派出了五千匹的量用‘包揽领织’的方式筹办,纵然一时间不能成功,也不至于影响到朝廷的岁贡和差派。” “孤看着倒是极为可行……年初高织造将苏州的织染业搅得一塌糊涂,如今与民让利,才能驱民劳役,何况小民困苦,朝廷本也该爱惜民力……” 苏妙真晓得这“包揽领织”从经济关系上就领先于“籍匠坐局”,能激发人的积极性创造性,自然会成功的,不过是谦辞而已。但见宁祯扬身为一地藩王,不但及时想通这里面的利益驱动不说,还知道爱惜物力民力,便也大为赞赏,真心实意地奉承了几句。 宁祯扬在苏州经营已久,织造局的岁贡有一小部分还是被乾元帝赏赐进吴王府的,织造衙门的事他几乎全都知晓。 当然也打听到这新出的“领织”办法,是顾长清没同前衙司房属官商量,就定下了具体章程。 他心中不免疑惑,亦有几分猜测,今日相问,也是刻意试探于她。果然不出所料,她在这上面说的头头是道,比织造衙门的属官还要精通,倒反向证明了她参与其中的可能。 若在往日,他自然对她这样干涉外务有许多看不顺眼之处,甚至也不会相信她能成功。但宁祯扬和她相处日久,越知她胸有丘壑,平日散漫只是不甚用心,在她看重的事上却是极有主意。 譬如年中宁臻睿前来督查织造,审问织工,他曾在一旁随同问案。他又曾留出吴王府某处安放受伤织工,慢慢打听下来,就渐渐得知玄妙观那夜,她在其中的特殊作用。与此同时,便想明白差点让他盘算落空的不是顾长清,正是眼前女子。他起先自然是恼怒懊丧,过后却也难免生出几分惊异敬佩。 还有当初的南苑、大觉寺、话本;和如今的《鸳鸯记》、朱记织坊……宁祯扬微微凝神,若非先前他曾在朱记织坊见过她,任他想破脑袋,也难以想象这日益壮大的朱记织坊竟然是她一手创办。松江的大布商据说都排着队要和她订货…… “世子爷果然真知灼见……夫君他也是这般想的。”因见到了垂花门,暖轿正在过道上候着,苏妙真便福了一福身,道:“世子爷留步,妾身自去了。” * 苏妙真出了王府,为宁祯扬认可顾长清行事办法而愉悦。轿子下了御道,黄莺掀了点帘子瞅着,忽指向轿外某处让苏妙真觑看。苏妙真凑过去瞅了几眼,见那风雪中驶来的车马上悬挂着陈家旌旗,方知原来宁祯扬要见的人乃是陈宣。 黄莺道:“倒不晓得陈家人为什么要来吴王府?” 苏妙真笑道:“吴王府是苏州乃至南直隶最尊贵的人家,陈宣既然来苏州下定请期了,岂能不上门拜见,再说,小世孙都百日了,他怎么也得送份礼吧,那可是吴王府的嫡子嫡孙。” 因想起某处,她轻笑道:“且我记得,滴珠不正是从陈家出来的么,滴珠如今也是吴王府第一得宠了。” 作者有话要说: ** 今天社团事情太多,只能更这一些了,就更在这一章当个小福利吧。 明天晚上8点我多更点。。 第195章 吴郡到金陵的路程甚短,苏妙真在十九日就到了金陵顾家老宅,刚好赶上参与廿三日祭灶。 顾家老宅只住了三房直系子孙,大房的顾长清没回来,朱氏又是个不问外务的人;二房的顾侍郎在济宁随总河开浚河道,顾夫人便也不在南京,是以只有三房的大小老少都在。 但顾长清的这个三叔乃是南京国子监祭酒,又是一方大儒,门生无数,脾性更颇有几分迂腐,最讲究个三纲五常。故而一听说苏妙真回来,他就让妻子将理事权全部交到苏妙真这长房长媳手中。 苏妙真叫苦不迭却又推拒不能,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场,天天都是破晓起身,深夜入睡,可谓昼夜不停。 祭灶这天,她看着春联、门神、神影、红穗廊灯和牛角壁灯在顾宅上下悬挂得齐齐整整;盯着祠堂西二间里祭灶黄羊下了沸水翻腾的大铜锅;查着八仙大供桌上的香蜡、纸马、灶饭、糖瓜、糖饼、江米糖、桂圆、香糟炒豆及荔枝等物摆放齐全;随后就立时前往小佛堂。 苏妙真也不假手他人,亲自打点了香炉蜡台花瓶等“五贡八宝”。等到傍晚祭灶完毕,苏妙真在内室扫除炉灶,燃灯默拜后,吩咐着婢女婆子们将祭灶贡品装进红地儿攒花祥云食盒,让送往各房和宅外亲近族人后,这方偷了个空,歇息下来。 -- 第397页 她还没吃上两口热茶,陈玫却又寻了过来,拉着她亲亲热热地说起闲话来。 讲了会儿,陈玫笑道:“嫂嫂,你真要初三就走?我今儿听母亲说,兄长的婚期定在初七,不若你多留几天,观礼完毕再回苏州,反正金陵离苏州却也不远。” 大顺龙兴金陵,各府勋贵多半有祖宅在应天府。不但成山伯府如此,平江伯府也不例外。但陈宣前往济宁上任后,平江伯府便只剩下些看宅门的家仆。 陈玫一个弱女子若留在里面只怕诸事不便,且陈玫又入了顾家族谱,正经算作顾家人。 顾家三叔母又怜惜陈玫自幼父母双亡,便把她接到顾宅,同膝下的两个庶女一起教养。而陈玫也得到顾家上下的欢心。 顾家三叔母自不消说,极是喜欢这认来的女儿,连今日祭灶都没舍得把人放回平江伯府;就连朱氏,对陈玫也很有几分看顾。是以苏妙真也不好意思开口送客。 苏妙真用帕子拂掉身上雪青色绸绣芍药纹氅衣的点心碎末,微笑道:“夫君他一个人在苏州孤苦伶仃,我还是早日回去给他打点起居饮食,才能放心。” 陈玫笑道:“嫂嫂和长清哥哥好生黏糊,竟是片刻也离不得。” 又笑道:“我瞧嫂嫂前儿从库房要了把琴,昨儿经过嫂嫂院子时,也隐隐约约听到了些,只是没听出来是何乐曲……这样忙的节下,嫂嫂还如此有雅兴,离娘若寻着了空,可得跟嫂嫂好好切磋切磋,嫂嫂最近在弹什么曲子,我回去也练一练?” 苏妙真练琴不过是自娱自乐,要琴过来也是因她走前曾在顾长清跟前夸了海口,等回苏州要把三首曲子弹得流畅无比,故而一听这话,哪能不头大。 她当即干巴巴笑道:“其实是夫君他另度了几首新曲,妹妹就是回去练咱们也学得不一样。” 陈玫掩唇一笑:“原来是长清哥哥特地替嫂嫂谱的曲,那难怪了。长清哥哥以前就喜欢自度曲、自过腔调……譬如《瑞鹤仙》《西子妆慢》《白石湘月》……” 又笑道:“对了,还有那首《凤求凰》,当时余容姐姐一拿到曲谱,不到半天就弹通了,我却费了整整半月的功夫才被姐姐教会……” 苏妙真闻言一愣,抓紧手中绣帕。 陈玫“哎呦”一声,忐忑地瞅苏妙真一眼,歉然道:“瞧我,又说些年久日深的旧事了,余容姐姐毕竟已经仙去了,我实在不该提她,让嫂嫂见笑不说,反而还惹嫂嫂难过……” 陈玫看看屋外的天色,“时辰不早了,我得去娘那里侍奉了。对了嫂嫂大后日要去伯府的祖宅打点些事儿吧……” 她边起身边道:“成山伯府和平江伯府的宅子隔得不远,既然顺路,嫂嫂那日不如把我带上,送我到兄长那儿……”见苏妙真应下,她便连声道谢地迅速离开。 黄莺等陈玫离开,一脸怒火地从里间走出,上前道:“姑娘何不跟这三姑娘说一说,让她别有事没事提她那个姐姐。人都死了,总挂在嘴边上,她不嫌晦气,我们还嫌冲撞了姑娘。” 冷笑两声:“我在里面听什么《西子妆》《凤求凰》,听得都腻味死了,只替姑娘你委屈,她这是生怕别人不晓得,她姐姐跟咱们姑爷订过亲不是?也不知道她安的什么心,故意给姑娘你找膈应受么……” 蓝湘和侍书翠柳也都慢慢走出。蓝湘默不作声,侍书翠柳则在苏妙真跟前轻声道:“这也都算了,听那玫姑娘的意思,以前姑爷和陈家姑娘是常有来往的……” 苏妙真摇了摇头。 众婢见她不接腔,又收到蓝湘的眼神,便也不想惹她烦乱,正跟她说些趣事儿解闷儿,有婆子来报说朱氏要开晚课,让苏妙真过去陪诵。 虽知道朱氏礼佛甚为虔诚,苏妙真也万万没想到在腊月廿三祭灶王的日子,朱氏还有闲功夫礼佛,且还要拉上她。但苏妙真因领教过她的冷淡脾性和不近人情,当下就不敢推脱,苦了张脸,不情不愿地走到后院。 游廊上的绢灯闪着火光,照亮了通往佛堂的路。苏妙真进去,见朱氏早已经跪在蒲团上做祝祷。苏妙真收到婆子们的眼色,便悄无声息地跪在另一个蒲团上,念起那些枯燥无味的佛家经典。她苦苦熬着时间,双腿跪到渐渐失去知觉,半个时辰才总算过去。 朱氏做完晚课后,进到供奉观音的内间歇息。内间左面临窗设有一整洁木榻,右边供奉了观音像。像前供案上放着一个金地洋彩瓷香炉,里面有三支速香静静地燃着,搅合着旁边白地蜡天青地花瓶里的蔷薇所散香气,幽幽地在室内萦绕。 红烛在楠木座黄地洋彩蜡台爆着灯花,“噼里啪啦”连响了几声,爆出的灯油“嗒嗒”滴落,有一滴竟落在案桌下方洗旧泛白黄缎面捻金线蒲团上。 苏妙真忍着腿上刺骨的酸痛,亲手奉了盏朱氏常用的径山茶,掀帘回身。见朱氏接过只呷了一口,就搁在一旁,闭目捻着佛珠,便忍不住悄悄打量着朱氏: 朱氏她不过四十多,面上生出一些皱纹,但姿色仍存,能看出她年轻时也算出挑美人。当然,并不及王氏雍容美丽。 朱氏乃是江南朱家长房的嫡女闺秀,苏妙真对朱家也有几分了解,知晓朱家乃是元末发达的豪商,到朱氏上上一代,各房分家,要么留在金陵,要么转向杭州,要么去往他地…… -- 第398页 但据说都没生出儿子,人丁寥落。而苏问弦的外祖朱老太爷,就乃朱氏的堂叔,苏妙真去年一进顾家的门,就想着以此层关系讨好朱氏。 怎料听朱氏的言语口气,她不但不怎么了解苏问弦,还看不上那迁居扬州的堂叔和苏问弦的生母。 苏妙真心中不满,就没再提过,随后又用其他方法讨朱氏欢心,却始终不得其要。好在顾长清后来安慰她说——朱氏也不怎么喜欢顾长清这个亲儿子,苏妙真这种挫败感才稍稍减轻。 但当时苏妙真心想世上的父母大多都爱自己子女,顾长清那番话多半是夸大其词安慰她。怎料这一年多下来,苏妙真在吴郡的的确确从没见过朱氏的书信,反而二房三房的叔父叔母时不时送信勉励关怀顾长清,倒让苏妙真颇感不解,更感不平。实在想不通顾长清这样一个模范好儿子怎就只得亲生母亲的冷遇。 而她这回到金陵虽悄悄打听过,却也没什么结果。顾家三叔母只说这几十年下来朱氏一贯冷淡少言。等到顾巡抚离世后更是成日在佛堂念经。与此同时,顾老太太也不怎么待见这儿媳…… 苏妙真当时听得稀里糊涂,满心疑惑,但因她在顾家暂无根基,倒也不敢向朱氏的几个陪嫁老婆子问,只好将此腔疑问尽数按捺在心底。 苏妙真正胡思乱想着,忽听朱氏问道:“亲家公还在武昌?今年不是三年考满么,怎么没进京述职?听说钦差已然回京了。” 湖广大事已毕,按理说三司都得入京述职,但苏观河被革职留任,不能按常例考量,得等到乾元帝旨意才能入京。苏妙真将此情由解释后,朱氏点了点头,又问起她去湖广侍奉父疾时的见闻。 苏妙真不意朱氏居然晓得她去了湖广,还以为朱氏是生气她随随便便回了娘家,当下就小心作答,只说自己始终留在武昌。 好在朱氏也不像是兴师问罪,反而问了她一些关于武昌的风物,听到她说起龟蛇二山和黄鹤楼时,面上更首次浮起点许淡淡笑容。 “我曾听人说那黄鹤楼高耸入云,乃是天下第一楼,一直想去瞻仰一番,却不得缘分。而听你这么说,也是风光极好的了,着实让人向往……”许久,朱氏方回过神,她不再说话,摆了摆手,便让在旁不安的苏妙真退下。 苏妙真临退出时,目光扫到香案前悬挂的观音绣像,和像前的破旧暗黄蒲团。她的视线在那蒲团上的纹样略停了片刻,因听得室内又响起念经动静,移向一身素袍的朱氏,见朱氏已然再度阖眼,面上笑容消失的一干二净,好似从未出现。 见朱氏手中缓缓捻动佛珠,嘴唇轻动,正轻轻祝祷。她想着这婆母大半辈子都在困这小佛堂里虚度年华,不由微微一叹。同时她又满腹疑惑,但无法追问,只能默默垂首,退出内间。 苏妙真这厢疑惑着朱氏为人,那厢一回自己的房间,看到蓝湘送上来的帖子时,也再度吃了一惊。 她抚着淡金笺纸,看着落款处刚健有力的“赵”字,皱眉:“夫君不在金陵,他就是有天大的事,也不该现在递贴求见,还嫌我和他的传言不够多么……” 第196章 蓝湘一面替苏妙真脱下氅衣,一面轻声道:“姑娘别忧心,赵大人这帖子上明写了是想谒见老夫人。” 这帖子上的确就寥寥两句话,写了赵越北自荆州返京,想要入顾府拜见朱氏和顾家三叔等尊长。但顾家和赵家基本没有亲友关系,两家历年来也并不怎么来往。 而见这里头的用词又刻意点明“荆州”二字,苏妙真便猜出来赵越北明着是求见朱氏等人,暗地其实是要见她。 苏妙真叹口气道:“他这分明是要来找我,却不晓得他究竟来干嘛。” “奴婢想着赵大人除在他表妹上的事犯过糊涂外,别处看起来都挺稳重知礼,没有要紧事不会想要进顾府,才把帖子转呈进来。”蓝湘递上碗银耳汤,又道:“那咱们要安排时间,让赵大人上门见老夫人他们么?” 苏妙真吃了两勺,继续叹道:“那怎么行,别人又不是傻子。他和我曾有婚约,南苑后也有各种流言蜚语,他突然上门,怎么能不惹人疑心?且我就是安排了他来,我自己也得避嫌不出院子,跟他也说不到话。” “也对。但奴婢想着,赵大人未必想不到这一层,或许他只是想让姑娘晓得他有急事要找姑娘,让姑娘另外安排地点时间……” 蓝湘拿起嵌宝犀角梳替苏妙真顺发,同时道:“其实,姑娘绝不能亲自见赵大人,最多让人私下过去问出个缘由就是。” 赵越北这回在收复荆州时交了好运,很是立下几桩功劳,湖广都指挥使本想压制些年轻人的锐气,但朝中钦差也在,那位都司大人也就没好意思跟晚辈抢功。 又是揣度出乾元帝想要栽培几个武将子弟的意思,便在上书陈情时卖了赵家一个面子,大大捧了赵越北一次。故而圣心甚悦,便把赵越北也传回京城。 赵越北称得上“担当”二字,苏妙真跟他患难一场,其实也是极为信任此人的。但她和顾长清互吐心声后,实在不想生出任何事端影响到两人感情。 何况顾长清虽没明说,她也知道他还是极为介怀赵越北,只是不愿她为难——毕竟逃难的一个多月里赵越北也在。 且纵然顾长清相信她不喜欢赵越北,但若被外人知晓,则又只会是另一种猜测。 -- 第399页 苏妙真抬手取下烛台纱罩,将洒金高丽笺递到火焰上方,看着跳动的火舌将笺纸烧焦化灰,道:“他能有什么事见我?要么是讲湖广里的政事军务,要么是和嫂嫂有关的隐私。而我不但不能见他,我也不想差人去问他,若是被人知道——” “——总之,这两处我都尽够心了,也不想再插手了。”扭头道:“接下来的几日赵越北若再递帖子求见婆母她们,你直接烧掉。” 因这些时日都是苏妙真在掌管家务,故而来往柬帖也都只从蓝湘手中经过,由苏妙真统一安排。故而接下来三日,蓝湘便避人耳目地丢掉了四五封赵越北送进来的信笺拜帖。 虽是无人发现其中隐秘,但苏妙真也因此生了几分心神不宁,既怕被人发现赵越北在不断递帖,又怕赵越北真有什么极要紧的事。 如此待到二十七,顾宅早是事事完毕,就等着过新年。苏妙真先前定了这日前去成山伯府的老宅办事,又定了约来到金陵的谭玉容见面说话。苏妙真知道谭玉容心善,且就是为了她自己的名声谭玉容也绝不会泄露襄阳收留四人之事,就放心与她来往。 她便天不亮就起身沐浴梳洗,先打发人往谭家送了信儿,随后用了早饭,携上几个丫鬟婆子,带上陈玫,乘坐密不透风的八宝马车出府。 平江伯府和成山伯府的宅子都在繁华的文庙附近,隔着两条街的路。苏妙真不喜陈宣陈玫兄妹,并没在平江伯府稍坐,一把人送到便告辞离开,更也谢绝了陈宣相送的好意,自己进到马车,准备去成山伯府盯着扫房悬影等事。 怎料一上马车,还没坐定,一个人影从榻下翻出,苏妙真心中大骇,正要呼喊,却被人用一条汗巾捂住双唇,从背后搂住腰,推靠在马车暖壁上。男人的雄性气息从耳后袭来,对方一手从后面捂住她的声音,一手抓住她的双手压住她的反抗。 苏妙真正在惊慌失措间,只听一个熟悉男声在她耳边轻道:“苏姑娘,是我。”苏妙真将到嘴边的叫喊声咽了回去,仍然不住挣扎。 赵越北见她不再出声,便一面松开压制她的动作,一面低声道:“我先前递了六封谒帖进顾家,但始终没收到回音,这才惊扰。”说着,便退到车厢一角。 赵越北退坐对面车榻边缘,见她伏在马车暖壁上轻轻喘着气,但已经彻底安静下来,心中一松。他打量过去,见得眼前女子身穿绯色五彩遍地锦面明月团花缎通袖袍,品月色妆花貂鼠皮裙下露出点翠挑线裙的一抹缕金鹅黄。 因她正在微微颤抖,鬓边两枝鎏金镶宝福字白玉簪便有些歪斜,髻上的一对凤翘垂珠蜂蝶戏花步摇金钗亦是因此即将坠落下来,轻轻在半空中晃荡,不由得,赵越北的呼吸随之一起一伏。 赵越北心神一晃,也忘了究竟所谓何来。忍不住要伸出手去,抱人在怀肆意怜爱,好做实那萦绕多年的绮梦。 却听她冷笑着低声叱道:“所以就偷偷摸摸翻进我的马车?赵大人可知,你如此行为,妙真便名声尽毁,只能自尽以证清白了……” 他听得此话,登时回神。等余光瞧见她的右手死死抓着一把眼熟匕首时,又心神一凛,慌忙收回动作,紧紧握拳。 苏妙真悄悄抓紧腰间匕首,她虽早已恼怒至极,气到发抖,恨不能高声叫喊把马车后随从的府卫唤入抓人。 但想着此人偏偏是和她有过风月传言的赵越北,为着她自己的名誉,她竟是一句半句也不能往外张扬,便只能强忍了大喊大叫的冲动,扭过身去,不着痕迹地和他隔开距离,缓缓和赵越北对上视线。 苏妙真自然不可能真寻短见,她说出那番狠话,无非是要试探赵越北。但见得赵越北神色惊震,面上满是愧疚,更浮现出许多紧张,小心翼翼盯着她唯恐她真的寻短见,心下稍安。 但仍无法完全放心,就又冷笑道: “你好歹是名门之子名将之后,该是一身保家卫国的正气,怎能轻薄欺辱我一个柔弱女子?赵大人夫妇若知,也会怨恨怎么生出你这种非礼有夫之妇的孽子!” 赵越北脾气不错,但终究是个武人,又因身份显赫从未被人如此指着鼻子骂,若在往常他早是大怒离去。 但他和苏妙真相处的时日也不短,怎会不知她在这上面防范心强?何况他确实存了许多难以言说的绮念,便也没有动怒生气。 他苦笑两声,先分解道:“姑——,顾夫人,鹰飞并非是欲行轻薄,而的确有要事和你说,可你始终不回我消息,就只能出此下策。” 苏妙真登时打断,咬牙低声,“你也知道是下策,那你还用!你若有重要事非跟我说,那你大可以写信寄到苏州,再不行,你也可等到几天后各府拜年走动时上门,为何非要在金陵见我,又为何非要如此匆忙鲁莽行事。” 苏妙真越说,消散的疑心越起,只觉赵越北未必没动糊涂想法,心中大是懊悔,侧耳去听车外动静,夫子庙外的摊贩叫卖声声声入耳,知即将到达伯府,赵越北就是再有想法也动不了她,便怒瞪向赵越北,连连冷笑。 赵越北原就比她耳聪目明,当然也晓得成山伯府近在半条街外,当下低声分辨道:“第一,我得入京述职,最多再待三天,连抒言的婚事都赶不及,如何等到年后?第二,事关重大,我也不放心写信,或是让第三人传话。” -- 第400页 苦笑两声道:“第三,若不是你真约了谭家姑娘年下同游金陵,我前段时间又打听到——我也不必急着现在过来。” 又摇头道:“一时半会儿也跟你说不明白,明日后日我在桃叶渡的聚香楼等你,你若没法出门,派个最心腹丫鬟的来也是一样……总之,你不能去见那谭家姑娘,更不能把她请到顾家,让她跟陈玫见上面!” 苏妙真听得糊里糊涂,定定地瞅着赵越北,紧抿着唇不说话。 赵越北见她情形,晓得她并没信他,咬咬牙道:“顾夫人,你可记得我那姑表妹妹陈芍,她琴棋书画无不超绝,说是早已身亡,可……可我发现她和谭家姑娘大有渊源,那顾家人和顾长清若是知道……” 见她听到“顾长清”三字时脸色立即一白,赵越北不免心中微微一痛,但听得车轮声停,他只能按住翻腾心神,换了称呼竭力柔下声道:“苗小兄弟你想想,你我也是有过命的交情了……” “更不要说你于我有恩,我只有望着你过得好的,又何尝会骗你害你?” “你得信我……” * 苏妙真跌跌撞撞地进到成山伯府,心中发凉,浑身颤抖。她草草安排了扫房悬影等事,匆匆赏了守宅的几家陪房,又急急遣人去谭家再度送信,便软倒在红木圈椅中发颤。 她头痛欲裂,足足怔上了整整一天,也没用午饭,在伯府老宅待到申时降临,才被下人提醒,乘车前往平江伯府,去接陈玫。 她也没心思带陈玫去逛秦淮河边的绸缎绣品庄、脂粉铺子和珠宝首饰店,推说不适,两人就直接回到顾家老宅。闷在房里到了掌灯时分,去正房陪着朱氏点景用过晚饭,也不借着晚课讨好朱氏,便称头痛退出。 她想不通金陵的陈芍怎么会和襄阳的谭玉容有关系;又想不明白自己是否得遣人去见赵越北;同时又不住自问,若陈芍真的没死,自己该当如何—— 苏妙真这边犹在心神恍惚间,那边陈玫却过来问安,掀了暖帘进到内室。苏妙真坐起身,靠在床头请陈玫落座:“妹妹怎么来了?” 陈玫瞅着她的脸色,笑道:“下午回来时,我在马车里看嫂嫂心神不宁,神色与往日有异,就觉不太对劲,但当时见嫂嫂一句话都没说,便没好意思问的。方才在母亲那里又听说嫂嫂没用晚饭,我就往厨房做了点开胃粥饭,嫂嫂好歹给点面子。” 说着,陈玫身后的丫鬟便轻轻揭开了梅兰竹菊剔红攒盒的盒盖子,陈玫端出碗筷杯碟,见苏妙真摆手拒绝,面上浮出几分懊丧,轻声问道:“嫂嫂敢是想着卫家姐姐即将成了陈家人,就连带着也不喜离娘么?” 顿了顿,陈玫抽出帕子慢慢擦拭着眼角,啜泣道:“卫家姐姐之前诋毁嫂嫂和赵参将有私,离间了长清哥哥和嫂嫂的感情,确乎可恨,但离娘已是半个顾家人。但嫂嫂若——那我便不打扰……”说着,便要告辞离去。 “我真没事,就是今儿在伯府老宅受了风,吹得头痛懒怠说话吃饭,捂上一晚上就好了”苏妙真勉强挤出个笑容,伸手拉住陈玫,解释了几句,陈玫方又破涕为笑回转坐下。 苏妙真着实没胃口。但她一想到陈玫乃陈芍亲手带大的妹妹,自己似有了陈芍的消息,却因私心无法明说,便觉极不自在,又不好开口赶人,也没法再推拒,吃了几口粥菜。 突地,陈玫一拍脑袋,一面从袖中拿一样东西,一面笑道:“差点忘了,我来是要还嫂嫂这个的。”她打开手中绣帕,上头包裹的乃是苏妙真今日所用的一枝凤翘垂珠蜂蝶戏花步摇金钗。 陈玫玩笑道:“嫂嫂怎么这般不经心,这样好成色的金钗居然也丢三落四地差点弄不见?这幸而是离娘拾到了,若换了别人。或许都不想还了呢。” 又道:“嫂嫂先前下车下得急,我在车厢榻下拾起这金钗后,本想追着还给嫂嫂的,结果半路上又被母亲叫去,一时就忘记了,现在物归原主。” 苏妙真连忙接过,她本因没找到这枝金钗而怀疑是被赵越北拾取,进而又疑心赵越北心思不正,便为要不要去见他而再三犹豫。如今见得是被陈玫捡走,当即就长长舒了口气,接了过来,连声致谢。 陈玫盯着看了她一会儿,欲言又止,最后只是轻轻笑道:“那嫂嫂多休息,离娘就不打扰了。”说着,便挑帘自去了。 次日一早,苏妙真又是天没亮就起身,强忍着烦乱难受去朱氏跟前立规矩。用完早饭,朱氏去念经礼佛,她在房内呆坐了半日,直到近午时分,终是下定决心。 她亲去三房见了顾三叔母,禀说要往成山伯府去一趟——朱氏不过问外务,顾三叔母如今也不做长房的主,只是走个过场,又正忙着教几个女儿看账本,当时便允了。 苏妙真叫上蓝湘翠柳黄莺,又叫了陪嫁过来的三个婆子,就独自乘车,径直往文庙老宅处去。待到了成山伯府,苏妙真差遣守宅陪房们各去做事,自个儿称要在房中歇息,和蓝湘翠柳黄莺匆匆讲明其中缘故,就换了翠柳的衣裳,让她留守,戴上眼纱,领着另外两人前往桃叶渡聚香楼。 桃叶渡位于位于秦淮河与青溪水道交汇合流处,南起贡院街东,北至淮清桥西,繁华热闹,河舫往来如梭,灯船萧鼓不绝。 河面对岸是连绵成片的秦淮河河房,俱是酒亭茶肆行院歌楼。这聚香楼不过是个三层茶楼,虽地处繁华,但称不上宾客如云,且因近年关,出来玩乐的人也比往常少。 -- 第401页 赵越北早在内等候,一从窗中眺望到她主仆三人,便立马下楼来迎。苏妙真吩咐着不情愿的蓝湘黄莺在另一包厢等候,自己随赵越北进到最里包厢,坐定后也没跟他略叙寒暄,反复思量许久,终是开口相询。 赵越北事无巨细地分解清楚。原来先前进襄阳城时,赵越北虽受伤昏迷,却仍有些许意识,听出轿中人的声音与陈芍相似。但他并不肯定。 后来虽因男女之别而从没见到其人容貌,但谭家老爷子将谭玉容唤出,隔着屏风见过了赵越北宁臻睿三人,是以赵越北将她的身形看了个明白,更再度听到她的声音,便疑心越重。 陈芍当年身边有两个常用的大丫鬟,她沉水而亡后,两人都消失得无影无踪。陈家人找了陈芍两月有余,方在河中打捞出陈芍的尸身,面目辨不清楚,但衣着首饰却都一模一样。 那时候平江伯府还在陈礼手中,陈礼做贼心虚,便早早把尸身入殓,报称这侄女无意中落水丧命。直到两年后,方被陈宣找到其中蹊跷,报上了宗人府。 因逼*奸一事的证人月梅走失,其他证据又不甚详实,后来宗人府审案便没在卷宗认定此事。只查明了陈礼和其妻确实克扣侄女的用度衣食,将侄女赶到偏房小院居住,甚至连陈老太爷为这孙女留下的嫁妆也全数夺去等等百般苛待的行径,便判了个“凌虐夺财”的罪名。 且这其实也不是陈礼袭爵失败的最终原因,还是因陈宣在乾元帝面前接连露了两次脸,让乾元帝定了心意。 是故除了审案三法司主官和其他消息灵通的人,也没人知道这里面还有一桩悬案。赵越北料定苏观河及苏问弦绝不会在苏妙真跟前提起此事,便也没讲。 只将他百般周折在襄阳打听到的消息说出:“谭家只有一个独女,极受宠爱,自小因多灾多难,被算命先生说不能早嫁,便从十岁出头,由祖母和母亲做主,寄养在金陵某尼俺处,逢年过节才能与家人团圆。乾元七年时,她祖母已经中风神智不清,谭家阖家离开襄阳,但和先前情形不同,在金陵足足住了一月有余,又把这女儿接回襄阳…… “而听人说,谭家在乾元七年中将先前服侍谭家姑娘的几个婆子丫鬟全部遣散,另买了新人入府服侍。再过两年,那中风重病神志糊涂的谭家老夫人才享够天伦之乐,离世仙去,据说床前一直都是这孙女在尽孝服侍……乾元十三年末,这谭姑娘的母亲又一病不起,撒手人寰……” “而襄阳城的名医也曾在乾元七年被召入谭家,替撞伤头部的谭姑娘看诊,说是没了十五岁以前的记忆,得了失魂症……” 赵越北瞥过苏妙真越发没了血色的面容,将目光移向她抓紧衣摆的小手,他看着那抹滑嫩雪色,慢慢道:“顾夫人,我寻机见了这谭玉容一次,她和陈芍表妹,长得实在一模一样,而这里面又有如此之多的巧合……” “所以我在想,陈芍表妹被陈礼夫妇虐待关在偏院,她和身边两个大丫鬟月梅湘莲察觉了陈礼夫妇为财产爵位起了杀心,便弄出李代桃僵之法……” 苏妙真不言不语,盯着红木圈椅下的水磨灰砖地面看了半日,渐渐将赵越北的话理了个明白。 她轻轻抚了抚鬓发,反复咀嚼着“月梅”“湘莲”两个名字,苦笑着道:“这么说——当初多半是丫鬟替余容姐姐赴死,余容姐姐却阴差阳错地被谭家人从水中救起,又意外得上了失魂症。” “而谭老爷和谭夫人或是想着思念孙女的谭老夫人,又或是他们自己都不能接受现实,觉得女儿和陈家姑娘定有些神佛渊源,便把陈家姑娘认作女儿,带回了襄阳……而谭老夫人定然是患上老年痴呆,虽没认出这孙女换了个人,却在这孙女的精心伺候下多活了两年……” “陈礼捞起来的那具尸首,其实是陈姑娘身边婢女湘莲……” “鹰飞正是如此猜测。” “难怪谭家虽只是个地方豪商,却能养出谭姐姐那样风姿卓越的人物,半分不逊色两京贵女,甚至都能把我姐姐比下去——原来她本也是世家勋贵出身,想来就是没了记忆,那十几年养成的行止气度却也全都渗进了骨子里,磨灭不得……” 赵越北听她不带什么情绪地说出此番言语,心中只是百味杂陈。他无声无息地点了点头表示赞同后,室内又沉默下来。午时将尽,外头的掌柜过来轻轻叩门,问他们午饭要用些什么。 赵越北扬声命送最贵的茶点果菜进来,不一时,十五碟细巧果菜被陆续送入,赵越北当然不可能让外人进来,就亲自端了过去,将核桃、荔枝、顶皮酥、玫瑰囊卷等饭食安放在桌。 他心浮气躁,自己斟了杯酒,待要喝上一点,想想苏妙真在此,只怕一时忘情冒犯于她,便换了茶水。 赵越北倒了两盏,慢慢转身,走近苏妙真。她正出神思索,其实她除了如蝶长睫在轻轻颤动外,面上倒看不出任何其他东西来。 苏妙真被他的动作惊醒,便扭过头,微微笑了笑,侧颜在室内日光下泛着玉色。 不知为何,赵越北却莫名胸闷,到难以呼吸的地步。他慢慢上前,将缠枝莲纹茶盏推到苏妙真手边,道:“请用。” 苏妙真抬头,轻轻一笑,说道:“赵大人,当年我出嫁前,在伯府屏门过道里问你陈姑娘的过去,你绝大部分都说对了,但唯独错了一件事——但也不能怪你,你常年在宣大,本也不可能知道。” -- 第402页 不等赵越北为这句没头没尾的话反应过来,苏妙真喝了小半盏热茶,吃了两块糕点,开口继续道:“赵大人为何想着打听此事,又为何不把此事告诉陈家,反而先告诉妙真呢?” 赵越北本忧心苏妙真一听这个消息,会因此而心乱崩溃,却再没想到她仍然不失冷静镇定。此刻见她语气神色都转为平淡不惊,就稍稍松了口气。 他自打在襄阳对谭玉容的身份起了疑心后,因知道苏妙真喜欢谭玉容,以后想和谭玉容来往,就暗中差心腹属下去打听。其实他不过是求个心安,但最终却得出个让人震惊的结果。 他思来想去,自觉不能看着眼前女子日后为此伤心难过,便就着上京之机,路经金陵想要和她说个清楚。 “我和顾夫人也算患难过命之交,故而我想,要是先告诉了抒言他们,若把陈芍表妹认回——若没有其他问题,表妹她终究和顾长清曾有婚约,更是顾家老太太亲自看中的儿媳人选——到时候你又该如何自处?” “赵大人,你觉得陈御史等陈家人是否知道他妹妹遇害里的蹊跷呢?” 赵越北道:“抒言未必没有疑心过,但他最多也就是怀疑,当初又急着用这事去跟陈礼争斗,但他肯定不知谭玉容的存在——否则他早把陈芍表妹接回陈家了才是!终究陈礼夫妇已经认罪流放,虐待侄子侄女的证据也铁板钉钉,想要抢夺财产爵位的罪名更早已洗不清,他就是认回表妹也毫无害处。” 叹了口气,道:“而陈玫是陈芍表妹一手带大,情同母女非比寻常……若她知道了自己姐姐没死,那就不可能安之若素,更不可能看着她流落在外,而你做顾家长媳……” 苏妙真轻轻点头。 若赵越北所言不差,谭玉容多半就是陈芍,若被陈家发现这姑娘没死,自然是要认回的。横竖陈礼夫妇虐待侄子侄女想要抢夺财产爵位的罪名早已洗不清了。 陈家到时候若拿“忠仆护主”稍稍做个花样,他们的名声也能好听很多。 而陈芍顾长清既然是两家尊长亲自千挑万选的,若再稍稍操作一下,陈芍固然拿不回正妻的位置,也未必不能嫁进顾家。 “顾夫人,敢问你有何打算?” 第197章 此世讲究女子守节,从一而终。虽也有改嫁的,但实在少之又少。且陈家当年都收了顾家的聘礼,只差个亲迎礼没办,和退婚再议婚的情况大不相同。 况谭玉容已经年过二十,被认回后很难在门当户对的勋贵人家中找到合适的。陈宣又是个捉摸不透一心往上爬的人,万一不肯下嫁这个妹妹,仍想着把妹子塞到顾长清身边,谭玉容就算失去了记忆,却也有诸多麻烦。 而她虽相信顾长清不会轻易辜负她移情别恋,却不能肯定顾长清不会在心底留出一个特殊位置给这让他又愧又怜的初恋? ——她和顾长清的感情还没到山盟海誓的地步。 苏妙真轻叹口气,抬头直视赵越北,抓紧膝上眼纱:“那赵大人有何打算呢?” 赵越北一怔,苏妙真轻轻道:“妾身能否求赵大人一件事?”赵越北微微颔首,听她轻声道:“大人可否不将你的发现告知陈家呢?甚至必要时候,替我把一些相关证据先处理掉呢?” 赵越北原是想来给她一个提醒,让她或是早生个孩子,或是早做其他打算。却没想过一定要将此事瞒下——赵家陈家有亲,他也颇为同情陈芍表妹的遭遇。 且他对眼前女子本有几分难以言说的想法,来之前也曾反复犹豫过,是否他真的该告知这女子,好让她能早做准备,在姻缘夫妻上顺顺利利,不生波折。 但他到底算是半个正直人,又受过这女子的恩情,反复煎熬之下,便仍是前来金陵,提醒于她。 故而听她出言恳求,不免再三犹豫。心道他若不说出去,陈芍岂不是一辈子都没办法认祖归宗,而陈家直系的人丁稀少,颇为寥落,偌大一个平江伯府,也就陈宣一人独自支撑,若将亲生妹妹认回,或许—— 赵越北起身在包厢内来回踱步,盯着水磨青砖沉思半晌,忽听苏妙真轻声道:“我并非要求大人永远不说出去,只要给妾身两年,不,一年半或一年的时间就好——我算了算,谭姐姐养母说是去年初去世,她养母去世,孝期还有将近两年,这期间自不会被嫁出去。” 赵越北疑惑不已,苏妙真亦起身,走到包厢临河漏窗前,推窗远眺,望向秦淮河里的舟船画舫,她慢慢道:“妾身和夫君成亲只有年余,感情仍不稳固,而我也没生下孩子,在顾家根基不牢。” 她轻轻敲着窗沿,“我夫君他重情重义,若换了别人,我并不会做如此自私行径,可这是谭姐姐陈姑娘……上一年间,我与他其实并没积攒多少真正的夫妻情分——但若再给我一年时间,让我再下些功夫,到时候就算陈姐姐回来了,想来他也不至于有所动摇。” 又扭头轻轻笑道:“自然,我不会让赵大人做亏本的买卖。盐法开中以供九边军需,我哥哥有荐官选拔之权,他或许能替赵家拿出一个两淮盐运提举的官职,或是替赵家打通扬州盐商的关节,赵大人以为呢?先头慕家,不就是如此和总商汪家勾连的吗?” 苏妙真微微一笑,“再不成,赵大人可知道苏州的朱记织坊,并非我信口开河,这织坊再过数月扩大规模后,就是日进斗金,赵大人若情愿,妙真愿送半成干股给大人……” -- 第403页 赵越北见苏妙真竟不避讳地谈起她和顾长清夫妻二人的事,不免暗暗无奈怅惘。又听她说起九边军需和织坊股份,更是颇为讶异震惊,想不到她为了顾长清居然肯下如此本钱。 苏问弦虽是成了赵家的女婿,但赵家愧对苏问弦,且苏问弦把持住两淮盐政后,只一心替乾元帝理清盐务,并不给外人情面,是以赵家也没沾上苏问弦的光,不过是趁着苏问弦收拾汪总商时得了一些证据。 赵越北看着微微笑着的苏妙真,目光移向她搭在窗边的小手,见她十指用力到泛白地步,知她绝不是看上去的风平浪静,缓缓吐了口气。 他本要毫无条件地应承下来,话到嘴边,想起这女子心性谨慎,他若不计回报,她必定疑神疑鬼,反而把他往坏处想。 赵越北稍稍苦笑,虽则他的确怀了异样心思。 赵越北在武官子弟中也是数一数二的出类拔萃,武将人家更也不似文臣忌讳多讲究好名声,故而他虽不似傅云天放浪不羁,也不像慕少东恣情纵欲,可但凡他想要的,不等他说,也有人送到跟前。 是以他平生所憾,无非就是失去青梅竹马的相好表妹,和错过嫁为人妇的眼前女子。且他渐渐揣摩出来——这人眼里只有她夫君一人,再看不上其他男人,更厌恶其他男人打她主意,连换过帖的兄长傅云天都不爱见,自然再不可能作出私*通之事。 而她既然和顾长清夫妻情意甚笃,那就不可能和离,只要她不犯“不孝“□□””的大错,就是无所出人妒忌,因着家世也不会被顾长清休弃,故指望她琵琶别抱也是痴人说梦。 她既然不会与人偷情,又不能和离再嫁,赵越北就是有甚么糊涂心思,也都只能是水月镜花,空梦一场。 何况他自觉也干不出强取豪夺、占人娇妻之事,故纵然有别的想头,也都被他死死按住,不敢表露。 但话说回来,赵越北所欲所求,也不过是能和她偶尔相见,畅叙笑谈。若能和她有利益牵扯,日后若想偶尔见她一面,那也就有了正当理由。 故稍稍思索后,赵越北便答应下来,更因见她展颜一笑后,低声加了一句:“其实陈表妹在谭家深受宠爱,谭家家资万贯,在襄阳府数一数二,到时候都要给她的。就算不被陈家认回,她也能一生幸福……” 苏妙真见赵越北肯应承她,甚至有永远瞒下此事的意愿,自是大喜。但她仍是只要了一年时间,便再三谢过赵越北,就想和他商量相关事宜。 但赵越北本也不是真为了那些产业银钱,便称不急于一时,大可等到他明年从京城返南时再行商讨,随后就跟她另叙了些闲话,说起苏扬湖广苏观河珉王等人事。苏妙真少不得又跟他客气客气,另留小半日。 等茶水添过两遍,时辰虽还早,苏妙真却再也坐不住了。赵越北虽眷恋不舍,却知道她提防心重,又想着将来总有相见时日,便留足分寸,送她从聚香楼后门离开。 苏妙真顺顺利利地回到成山伯府,刚入酉时,她忙忙跟翠柳换回衣裳,就再度乘车返回顾府,晚间陈玫过到大房来陪朱氏和苏妙真说话,苏妙真心中有事,就随便搪塞过去,伺候朱氏做完晚课,便回到房中给苏问弦写信。 她在信中没法说谭玉容就是陈芍的事,只求着苏问弦替她还给赵越北一个大大的人情。她便盖上小印,加上封漆,使人加急送往扬州而去。 她虽办完了这件掩盖谭玉容真实身份的坏事,却仍悬着心,生怕苏问弦不答应,夜里睡觉时也罕见地不安稳。 一会儿在梦中看到谭玉容被陈家认回后,陈宣称为了守住上一代诺言,不愿另议婚事;一会儿是顾长清对谭玉容满怀愧疚,在她和谭玉容间难以抉择;一会儿梦到陈玫指责她私心过重,耽误了谭玉容认祖归宗;一会儿却又是苏问弦安慰她说天下男子几多,无须只认定一个顾长清…… 但她仍然在梦到顾长清另娶新妇后,惊醒坐起。她靠着大红金蟒引枕闭目半夜,来回思量,最终立定心意,自觉不可回转。 便披了衣裳下床,另展纸张,提笔又给顾长清写了封信,在信中称离了金陵后,她要先私下去扬州一趟,好见见苏问弦赵盼藕夫妇情形,让他不必等她回苏州过元宵。 过得两日,便是新年。苏妙真提着精神,在顾家认真打理了诸多家务。 初一到初五是相熟官客和各府堂客的拜年之时,按理说该由朱氏统管。但朱氏自打嫁入顾家就没应酬过这些外务,一概由顾老夫人照应, 乾元十一年时顾老夫人也随着顾老太爷仙逝了,朱氏又有三年守孝,朱氏自然也不用见外客。如今除孝服满,朱氏仍不愿意出面,把一切事宜交给苏妙真,苏妙真便鼓着精神迎来送往,也见了不少人事,接待了许多官客堂客。 而陈宣定在初七迎亲,故他初二上门拜年时就是独身一人。两人虽相识已久,但互不了解,每次见面也说不上几句话。 且顾家人可能想着陈宣乃陈芍的兄长,也不敢说话凑趣,因此花厅里的气氛一开始就颇为凝滞,苏妙真搜肠刮肚地寻了些客套话跟他搭讪。 两人聊了会儿陈玫,又讲了些济宁的风土人情和漕院的繁忙公务,顾家婆子见气氛活跃后,这方下去重新沏茶拿点心。 陈宣身着一袭考究的暗灰云绸绵袍,他笑了一笑道:“听说弟妹初三就要返回苏州?宣的婚事定在初七,倒是错过了。” -- 第404页 顿了顿,他道:“然而苏州风物甚美,弟妹眷恋喜欢。也属常理。宣亦然对苏州府人事心神向往,可惜去吴郡的时日总是少……” 苏妙真见他识趣,就松口气,笑着点头。除开文婉玉纺织业等原因外,因为苏州市民气息浓厚,她就格外喜欢。还暗地里想过若顾长清能做完织造后再做苏州知府,那就是美事一桩。 就跟着夸了吴郡好几句。后道:“苏州府繁华兴盛,人物风流,陈大人都要做苏州府卫指挥使的女婿了,日后还怕没机会去么?” 因提起卫家,苏妙真不免又得违心夸了几声卫若琼。她自己说得牙酸脸疼,陈宣倒是面不改色,端起钧窑玫瑰紫釉葵花茶盏,略喝了两口,他引开话题道:“提起此处,弟妹的闺友不正是文大学士之女,如今吴王府的世子妃么?难怪弟妹越发留恋吴郡。”” 陈宣缓缓抚着拇指上的翡翠扳指,道:“但我听传言说,弟妹和世子不太和睦,所以很久都没豋足吴王府?但我看着景明和世子倒一如既往,甚是融洽。” 苏妙真喝茶的动作一怔,没想到陈宣忽然把话题扯到宁祯扬身上。但她也晓得自己和宁祯扬不睦的情况,在苏州府基本上是个半公开的秘密,就不太在意。 她道:“世子爷是阳春白雪的风雅,妾身却是个十足十的下里巴人,无意间得罪过世子爷……”又叹口气道:“其实我想起这事也心生愧疚,我的不懂事,倒让婉玉夹在姐妹和夫君间难做……” 但她想起宁祯扬如今待她的态度逐渐改变,精神也稍稍振奋,就微微笑道:“好在世子爷和我夫君相熟多年,他又宽宏大量,自然不会和我一个妇道人家计较。” 陈宣凝视着苏妙真,亦微微一笑,道:“弟妹聪敏,世子怎会真的厌恶于你?” 第198章 苏妙真在金陵待到初三,视察过名下的绣铺当铺等产业后,便辞别了朱氏、顾三叔母和顾三叔父等尊长,出了金陵城,一路轻车便马,往扬州方向而去。金陵到扬州只一百余里,算来最多就两日半的路程。 蓝湘翠柳黄莺都被苏妙真招进马车陪伴,四人挤在不算宽敞的暖壁马车内,颇有些挪腾不开。蓝湘几度要腾地方,但苏妙真因为赵越北能轻易突破护卫小厮,进到车厢,而留了心病。时刻都想让人陪着,又缺人解闷儿,便没允许。 “在三房那会儿,奴婢在后面看着,顾家三老爷一听姑娘要去扬州,脸色都全黑了。奴婢想,幸亏姑娘的婆母答应了,而他不是姑娘的正经公公,否则肯定要教训姑娘一通,不会允的。”翠柳不住摇头,“顾三老爷太讲究了。” 蓝湘看一眼天边的暖阳,道:“何止如此,你俩不记得了么,前年从京城到金陵,姑娘给三房长辈敬茶时,那顾三老爷一看到咱们姑娘的长相,就扼腕摇头,又旁敲侧击地叮嘱姑爷不能沉迷女色……那半个月,还总‘之乎者也’地说咱们姑娘衣着过分华丽,装扮过分出挑,不好不好什么的……那会儿连见到绿意的指甲留长了,他都要叫住绿意训斥一番……” 顾长清的二叔在临清河台手下办事,性格随和开朗。顾三叔父却不同,他是庶子出身,非常看重规矩脸面,甚至因着他自己是庶子而不肯充任族长,非要空给顾长清。苏妙真还听下人说,三房完全做到了食不言寝不语。 而她两次在顾家里瞧着,也觉得三房上下的主子奴婢们,都是同一种安静刻板。而三房的几个姑娘们更是连没留头的小厮都不许接触,从小到大见到的全是清一色的妇人女子——这让当初刚嫁入顾家的苏妙真大感震惊担忧。 好在顾三叔父还注重嫡庶尊卑,凡是朱氏这长嫂和顾长清这顾家嫡孙决定的事,他也不插手做主,顶多叽歪劝诫两句。 这让苏妙真不由庆幸,更暗暗庆幸她自个儿的正牌公公早已去世,婆母又只吃素念佛,她除了必须去朱氏跟前立规矩尽足儿媳的孝道外,家事上都不太用受拘束,反少了许多家庭矛盾。 “可不是,就为了三叔父他这种迂腐想法,我除了大年初一,就没正经穿过新衣裳。”苏妙真亦无奈摇头,放下车帘。 她听着扬州城内的叫卖呼喝声和虹桥下的吹拉弹唱声,皱眉道:“也不知怎得,我觉得三叔父他老人家越来越不喜欢我,好像觉得我是什么狐媚子般的人物,明明这回在顾家,我始终都是素面朝天,每次到三房也只穿家常旧衣,不用钗环的……” 黄莺凑趣笑道:“那还不是因为姑娘天生丽质么。” 苏妙真闻言一笑,丢开此事,另寻了事情做。她一面翻着手中的地契账目管理文书,一面时不时用炭笔在章程文书上圈圈画画,同时对蓝湘三人道:“对了,今年又是武举年了,我这回专门带上你和翠柳,就是想让你们两个去见见敖勇孙荣,若是互相看得上眼,就在他们上京城前把婚事办了……” “扬州常州的纪香阁开张都没到半年,刚好缺熟练掌事去帮忙,且这挣得是富户女眷们的胭脂水粉钱,女子打理也较为方便,你二人这次若是能嫁在扬州,以后就多费些心……” 谈及自身婚事,蓝湘翠柳两人都不好说话,只能默默点头。黄莺在旁等苏妙真讲完,就急急忙忙道:“那姑娘身边岂不又走了两个大丫鬟,得再买人进来吧。” 苏妙真笑道:“不用,侍琴侍棋侍画现在离二十岁还有四五年,到时候让她们从金陵到苏州服侍,还比较方便。” -- 第405页 又看着黄莺轻声道:“我以前没好开口问你催你,但这次说到她两个人了,你如今也二十一了,在这地方算是大姑娘了,可是真打定主意不嫁人么?” 顿了顿,道:“若是一时激愤而做此种决定,我只怕你日后后悔。但你若是深思熟虑,想好了后果,那我就再不问你,开始替你铺后路,先放你去苏州的织坊或是金陵的绣品庄历练,以后给你一处产业立身,再替你寻个孩子过继膝下,不会让你晚年无着。” 黄莺起先一怔,听到后面,满脸动容,她泪眼朦胧轻着声道:“姑娘,我没有父母亲眷,我也真的不想嫁人,姑娘若不嫌弃,我宁可在姑娘身边伺候一辈子。” 苏妙真和蓝湘翠柳见黄莺神色坚持,也都唏嘘感慨不已。三人拉着黄莺安慰了一会儿,便听车轮的轱辘轱辘声停下——已然到了扬州运同府。 赵盼藕穿了一身妩媚装束,亲亲热热地出到大门迎接,将苏妙真往内院领。她一面悄声感谢苏妙真相助的恩情,一面指着洒扫一新的庭院笑道:“知道真真妹妹要来,我就早早让人收拾了整个府邸,又推了今明两日堂客官眷们的应酬,想着只陪真真妹妹几天……” 苏妙真从见到赵盼藕时就开始打量观察,见赵盼藕衣物的料子花样都是最时新的,首饰头面也都是扬州乃至京城里最上等,而她面容气色也挺好,料得该是过得不差,心中一定。 此刻听出赵盼藕能在苏问弦的后院执掌家事,更松口气。便一壁看着丫鬟婆子们将箱笼搬进内室,一壁和赵盼藕叙话。 但等苏妙真进堂屋坐定,喝了小半碗木樨花茶,瞥到赵盼藕欲言又止,而她身后成堆的婆子丫鬟们里只有三个赵家的陪嫁后,就心中一沉,明白她这嫂嫂虽衣饰奢华,生活优渥,但恐怕还是没将苏问弦哄转回去,而苏问弦也仍防着赵盼藕。 苏妙真不免暗暗叹息。 赵盼藕在京城就知道赵夫人和赵越北为着她的终身,想要替苏问弦纳个贵妾。她甚为不甘怨愤,但又无可奈何,明白让苏问弦娶一个卫照玉是最优办法。结果到了去年六月赵越北入京去兵部办勘合时,他却告知赵盼藕说,苏问弦不但不纳妾还要把她接到扬州。 赵盼藕又得知了此事乃苏妙真一手促成,心中虽不免对苏妙真没早点帮她而犯嘀咕,但更多的却是感恩戴德,同时欣喜若狂地打点准备离京事宜。 结果苦苦等到十一月初,苏问弦遣来的人才姗姗来迟。赵盼藕难免有几分埋怨,到了扬州拉拢了连娘,向连娘悄悄打听后,才知道之所以会拖到年底,似乎是因着苏妙真的缘故。 而自打赵盼藕到了扬州,也没能跟苏问弦同房,苏问弦就是有什么需要,似乎也都是在外面解决了。赵盼藕正值青春年华,如何能忍得住,便夜夜辗转。当她一听说苏妙真前来,心知有了机会,便希望苏妙真能替她再美言几句。 赵盼藕状不经意笑道:“对了,你哥哥这段时间都在跟运司衙门下面的属官,还有几个大盐商应酬,估摸得下半夜才回来,但要是席间有甚么貌美女子,可能缠住他,那就得明早了……真真妹妹急着见他么,要是急的话,我替你送个信儿……” 苏妙真当然听出了赵盼藕的小算盘,又是想笑又是想叹,道:“那就劳烦嫂嫂替我传个话,让我早早见到哥哥。”话音刚落,便有婆子出去传话。 她瞥一眼欢喜而笑的赵盼藕和连娘,就再度暗暗叹气,她仔细思索,也没急着别的事,又开始讲如何讨苏问弦欢心的话。譬如少耍心眼,少做畏态,多说甜言蜜语,多做针线女红等语。 赵盼藕听得眼睛眨也不敢眨。而连娘虽然早早跟了苏问弦,但二人一年到头说不了两句话,就也仔仔细细听着,时不时跟赵盼藕一起问了些苏问弦的喜好忌讳。 苏妙真把这些年巴结讨好苏问弦的心得半点不敢漏地讲完,已是口干舌燥。赵盼藕连娘二人犹然恋恋不舍,还是因到了午时,这才领她去用饭,苏妙真舟车劳顿两天,草草吃完饭就去沐浴换衣裳。 等她在内室烘干头发,看着天色仍早,想着她为了谭玉容那事儿,可不得还有求于苏问弦,必须得下一番苦功。 她微微叹气,靠在暖炕上,要来银针、竹绷子、狼毫画笔、各色丝线、双玉连环还有潞绸杭绢等物,描了个花样子,开始做绣活。 所以当苏问弦挑帘而入时,见到的就是苏妙真正靠着炕边引枕,抬腕绣着一条栓金三事儿和凤香蜜茶盒的翠色汗巾,一针一线,极为用心。 他收到苏妙真的信后,心中为苏妙真要还赵越北人情而猜疑不已。但他还是从苏妙真所言,留出了个两淮盐运司提举的官职准备给赵家。 此刻见苏妙真破天荒地不用他催,就主动为他动了针线,苏问弦心中疑虑更甚。但说到底,最多的还是缱绻和爱恋。尤其见她低垂了一张桃花似的小脸,晶莹如玉的十指慢慢穿针引线,而她的雪腕在鲜翠镶金边袖口的映衬下,越发白嫩显眼,霎时间,他心底的欲念伴随着柔情陡然升起,难以克制。 苏问弦再三忍耐,缓着脚步走到她面前,看了她半日,直到见苏妙真叹着气揉了揉手腕,方抽走她手中的物件,柔声道:“真真,你也该歇会儿了。” 苏妙真抬眼一看,苏问弦已经落座在她对面,她嗅到他身上一片清爽,不免惊讶:“哥哥,不是说你这段时间都在外头寻欢应酬么,席间竟不喝酒?”忽地恍然大悟,抿唇一笑道:“原来是为了去掉脂粉味儿,怎么,是遇到可心的姑娘了?” -- 第406页 “谁在你面前乱嚼舌?”苏问弦闻言神色骤然一变,眉头一皱:“赵氏,连娘?还是如意?” 苏妙真一愣,想了想,觉着苏问弦仍忌讳让她听到这种男女之事,摇头一笑道:“哥哥,你还拿我当小孩子瞒,扬州府就如苏州,都是风流地界,你又是个成年男子,在外面是怎样的情形,我当然猜得出一点……只是,嫂嫂她们三人成日见不到你,这样对她们却不太——” 因见苏问弦面色不太好看,她心中一悔,忙道:“我只是随口一说,并非想在哥哥内院里的事置喙。哥哥,我知道你当时答应我把嫂嫂接到扬州,已经是很委屈了。我也,我也没想逼你去亲近嫂嫂……” 苏问弦久不见她,回府后第一件事就去沐浴换衣,唯恐让她看出个不妥。却不防苏妙真如今越发机灵。 他原清楚她对男人的要求,当下不愿让她乱想,就道:“新上任的盐政大人在对运司衙门百般示好,哥哥暂时不想和他起冲突,所以他暗地里送的女人,我也没有明着拒绝,但只是场面上过去而已……至于那个赵氏,真真,哥哥实在不喜欢她,但我也半分不亏待她。” 苏妙真暗暗叹气,面上不显,笑道:“我晓得的,你就按自己心意来处置吧。”见苏问弦面色转好,苏妙真想着得赶紧办答应赵越北的事,就站起身,又是给苏问弦斟茶倒水,又是给他捶背捏肩,又是给他量腰身和肩宽,大是献媚。 苏问弦久不见她,正是思念至极的时候,上次临走时苏妙真还在病中,为着那几样生辰礼物也不肯理他。如今见她柔声细语婉转亲近,自有一番难言欣喜,面上笑意也越发浓厚。 他百般克制,在兄妹名分内和她亲昵许久,方拉着她起身,慢慢笑道:“别卖乖了,赵越北的人情哥哥自是会替你还上,不过一个盐运司提举,你若是想要,就是运判和副使我也能给你弄个空位,刚好我也腾开手了……” 苏妙真先前没得到苏问弦的回信,心中不免忐忑,此刻见苏问弦干脆应下,忙忙收了软尺记下一组数字,拉住苏问弦的衣袖,弯起眼睛脆生生道:“多谢哥哥。”又假意懊丧,不住叹气道,“早知道哥哥你这般大方,我就要个副使的官位了……” 见苏问弦果然哈哈大笑起来,苏妙真未免得意,心道她如今这看菜下碟儿讨人欢心的能力算是日渐精进,正暗暗高兴间,忽被苏问弦抬起下巴,问起了其中缘故。 苏问弦的语气虽漫不经心,苏妙真却晓得他在意得紧。她也不敢糊弄他惹他反悔,低着头吭吭哧哧半天。还是听得苏问弦叹了口气,无奈地说了句“真真,你在我面前可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如今还要瞒我么”,才小声把这里面的来龙去脉讲给他听。 而为了解释她何以如此忌惮陈芍,她就不得不把陈芍和顾长清昔年曾有来往也大致告诉苏问弦,但等她讲完,室内却沉默下来。苏妙真等了很久,终于耐不住抬眼去瞄,却见苏问弦并不是她所预料的怜惜共情,面色里反而透着些微妙不定,。 他在室内来回踱步,忽地扭过头盯着她看,剑眉一挑:“你是说,她跟顾长清曾有一段往事?” …… 因苏问弦爽快答应了苏妙真的要求,苏妙真便大是安心,从初五到初七,连着放了三晚上的烟花。而初八灯市一开,她又叫上赵盼藕连娘如意儿等人,在奴仆的围从下一起去观花灯、走百病、摸门钉。 扬州的灯市热闹繁华,比苏州金陵不遑多让。苏问弦腾出空后,又领着她往玉合春去看戏,原来《鸳鸯记》在十一月底传到了扬州,不过扬州的班子有嫌这戏目过分悲哀的,将其改编成了大团圆的喜剧,玉合春却是原汁原味。 作者有话要说: 大纲已经彻底成脱缰野马了,起初的许多设定也都被我写变了。最关键也最麻烦的是我对笔下人物的喜好程度也发生剧烈大幅度的变化,以至于完全影响到我对剧情的安排了,尤其是赵越北和苏问弦。我最近给赵越北加了很多计划外的剧情,唉。所以得把每个人的感情线和结局彻底调整一下。 以及:这几天更新都很不稳定了,希望这周末弄完展示还有大纲后能改好。在此对读者小天使们说一声抱歉。 * 今天太累了,只有这一点。周五清明放假会加更的。 第199章 苏妙真听着柱间戏台上的唱念做打声和官厢外的轰然叫好声,扭头向苏问弦道:“这出戏演了多少出了,那扬州城百姓和杨千户反应如何?” 《鸳鸯记》在风俗较为开放的吴郡一经上演,效果就极好,民间更是直觉地认为此种情形不算失节。凡是看过此戏的十有八九都是同情善良贤淑却遭危难的戏中女主,苏妙真从湖广回来后,还听小藕官和顾长清说,这引起了苏州府一些士绅学子们针对这种“失节“情况的辩论。 若说先前大部分学子官绅因学了些圣贤书,就觉得无论何时女子受辱后都该自觉以请下堂或自尽保护夫家名声的话,在看了这出渲染人心的戏目后,他们也下意识地多了其他疑问,进而多了相对深刻的思考——一个无辜的女子在意外受辱后,难道就不能认真生活下去,而要将一切羞辱言论加诸在她身上么…… 苏问弦笑道:“十次八次不在话下。至于杨靖,去年隐约听到风声的人不少,这戏一上演,寻常百姓虽不知内情,官绅盐商里却有许多明了的,他受不了别人的议论——如今也有月余不再出门。” -- 第407页 苏妙真点头,不再过问此事,苏问弦又道:“对了真真,这出戏目还影响了年底府衙判决的一桩案子……”便细细讲出。 在扬州府九月间,有一对夫妇也遇到了乔氏杨千户的事。同样是妻子被奸污后,又被丈夫辱骂责打,百般虐待,妻子不堪忍受,心灰意冷,便投井自杀。妻子的娘家发现后举状告到府衙,靳知府本想着女子失贞后自尽乃天经地义,便不理会。 但拖了一段时间后,扬州府大街小巷都传遍了《鸳鸯记》的戏目,话本和说书内容,;故而这案子一宣扬出来,同情妻子的舆论熊熊如火,而知府亦看过这出戏目后,入戏过深,同觉愤慨,便拿出卷宗,重判丈夫杖刑二十,责成赔银,好好埋葬。 苏妙真一听有这等变化,欢喜难言:“我就知道这出戏肯定能有些作用的,果然,在这案子上就成功引导了正确的言论。” 苏问弦看着她笑道:“真真,我当初看你爱舞文弄墨写什么话本小说,还觉得不过是小女儿家贪玩,现在想想,你这一杆笔能做到的事却也不少,好比这些民间舆情……” 他慢慢笑道:“因着你那话本,张松年进入通政司成为左参议,且他至今在京城的百姓眼里,仍是大顺数一数二的能臣好官,和话本里的葛青天一般值得信重。虽则他有点过分清正不知变通,但就凭着这些舆情民望,眼下却已然被提作首辅——话说回来,这可不是有你的一份功劳么,你若是去他跟前亮亮身份,说不得他都得把你供起来……” 又道:“听说他一进内阁,就在紧锣密鼓地准备京察,人们都说他这是想要为接下来的丈田清粮做准备……” 苏妙真闻言一惊,苏问弦如今在政务上也不瞒她,便将从京城刚传出的消息说出,原来这就是年节前几天刚发生的事。 文婉玉的父亲乃是阁臣之首,但他处事衡平持正,嫁女后越发明哲保身,故而四位阁臣并没真的分出地位高下。 而先前在黄河大水中冒死谏言查仓的张松年,于乾元十年进入通政司,后一路升到左参议。 如今文老太爷去世,文大学士便要丁忧三年离开内阁,张松年就被乾元帝空降安排到内阁成为元辅,压倒了亲家许大学士还有礼部尚书户部左侍郎三人,引起朝廷议论。 但因着他在民间名声太好,一些重臣纵有怨言,也不好否决。 苏妙真对张松年算挺有了解,知道这位清官乃是顾老太爷的门生,和顾家素有密切往来。此刻听得苏问弦提起“丈田清粮”一事,立刻又明白定然和顾长清先前秘密送到京城的奏疏有关。 她暗想多是顾长清和张松年通过气了,心中不免一喜——有一个首辅大力支持丈田清粮,顾长清的这一目标定能早早实现。 又想着先前许凝秋被定给了张家次子,如今张松年位高官显,连带着许凝秋和许家都能更好,苏妙真就越发高兴。 两人正说着,班主上来拜见,苏妙真说了些小藕官的近况给班主,又赏了丰厚的银子尺头给戏班和那两个领衔生旦,班主低头弯腰,连声谢恩地退了出去。 不一时,一楼二楼的官绅盐商发觉这东座官厢里乃是运同府的家眷,就忙过来拜见。苏问弦不欲让外人看到苏妙真的身影容貌,除了把殷泽叫进了包厢,其他人一概被他打发走了。 苏问弦又见苏妙真在殷泽出去后就始终出神,便领她从玉合春出去。 酉中刚至,夕阳西下,夜幕降临。 小秦淮河的两岸已然挂满了各色形状不一的花灯,又有游街穿巷的喧嚣社鼓,叫卖珍巧的货郎,演说宣卷的游僧流道,香车俊马的仕女王孙…… 苏妙真一面看着街道热闹,一面由苏问弦扶着上了一艘宽大精致的画舫。 画舫内熏香扑鼻。苏妙真想着苏问弦居然要帮殷泽和谭玉容说亲,心中虽有暗暗愧疚不安,但更多的还是窃喜,赶忙把其他人都赶到前舱,拉着苏问弦轻声道:“哥哥,你真打算替殷总商说谭家的亲事?” 苏问弦笑道:“殷泽年未三十,父母双亡。他没有正妻,但已经是淮扬盐业的第二大总商,富可敌国。如今他又捐了五品同知的官——” “不说配襄阳府的一家粮商绰绰有余,就是配如今的陈家,那也是门户相当!我只是替两家牵个线,到底成不成,还得看那陈芍是否真有你说得如此出色——殷泽眼光挑剔,陈芍若不是样样最好,他可不会愿意。” 苏妙真心中一喜。 就忙忙道:“谭姐姐优秀极了,我敢说殷总商这辈子都不会再遇到比谭姐姐更好的女子,不说她容貌秀雅,气质超然,心性善良。单说那些风雅的琴棋书画诗词歌赋,都比学子文士们要强出十倍百倍,就连姐姐,在书琴二艺上怕得逊色她不少呢……” “且她也不是但学些风花雪月之物,在针黹女红汤水饮食也都样样出色……还有还有,谭家的内事如今都是她在打点,这主持中馈,辖管奴婢也都是熟的不能再熟了,她在襄阳府还有活菩萨之名,可见一斑了。” 她虽然决定在接下来的时日里使尽浑身解数去和顾长清培养感情,让他离不开她,但心中仍有忐忑,心想这错过的白月光向来是比身边的正妻要多几分时光滤出的美好,且谭玉容若到时候没婚嫁,陈家再要求些甚么,似乎也理所应当。 -- 第408页 但若谭玉容若在被认回陈家前就由谭老爷定下和殷总商的婚事,他日就算她认祖归宗,陈家人也会大为满意这件新婚事,不至于悔婚另做安排,那就是万无一失了…… 且方才她在屏风里悄悄看了几眼,殷泽样貌不俗,若真能成事,绝称不上亏待谭玉容。他又是八大总商之一,谭玉容若能嫁给他做正妻,确实算一桩好姻缘。苏妙真越想,越觉此法甚好,既可以对得起谭玉容,又能去了她自己的一桩心病。不禁拉着苏问弦百般夸赞。 苏问弦心中当然另有打算,他眼下抛出主意,不过是稳住苏妙真,让她日后不要另找他人,另寻他法去办此事。他自打得知了陈芍一事,只觉欣喜如狂天赐良机,此刻便微微一笑,另说了些看似周全的打算将苏妙真哄住,苏妙真自然深信不疑。 待听得小秦淮外噼里啪啦的燃放爆竹焰火声后,他拉起苏妙真,拿了楠木熏笼上的玉粉折枝牡丹狐裘披风,给她系上,又给她整好兜帽,便领她出到舱面。随从在画舫后的小船按苏妙真的意思,也沿河道一路放了无数焰火。 苏妙真兴奋无比,她仰望天际,一面目不转睛地看着画舫上方被绚丽烟花染作五颜六色的夜空,一面拉着苏问弦,喋喋不休地给他讲述每种图案的焰火所代表的典故神话。 苏问弦看着她从兜帽里露出的盈盈笑颜;心中爱怜至极,未免出神。 苏妙真扭头回来,发现他没专心听她卖弄,非常不喜。但苏问弦早有准备,当下唤人送进来些吹糖人糖葫芦之物,都是王氏苏问弦甚至顾长清等人都从来不许苏妙真吃的街边零嘴。 苏妙真吃到心满意足,又听他答应整晚都不回府,直接在小秦淮教场街运司街等地玩到天亮,越发大喜过望,连连夸奖苏问弦,卯足劲想要玩够一整夜。 她到处逛了一天,吃夜宵时又大发豪兴,喝了些东阳酒,亥时没到就支撑不住,揉着眼睛要进舱歇息,临睡前还再三交代苏问弦,待到了辕门桥,一定要把她叫醒,她好上岸看湖广帮山东帮比武斗龙灯。 可苏问弦既不舍得叫醒她,又贪恋二人独处的时光,便只是守在床边,凝视着她的黛眉杏眼和樱红菱唇,执起她的小手,慢慢地吻着如玉的纤指。 他吻了许久,却难解渴思,瞥一眼画舫外的连片焰火,终究提起紫檀木比目双鱼横案上的金钱花云龙紋执壶,喝了小半壶酒,同时渡给榻上的苏妙真许多。 因知她睡沉难醒且酒量极浅,苏问弦难免就放纵许多,脱靴上榻把她抱入怀中,在那花瓣作的樱唇肆意轻薄,直到见她唇色娇艳欲滴,被他蹂*躏得不成样子,才恋恋不舍移开。 又与她亲昵厮磨许久,直到将要忍耐不住,苏问弦才强行定神,放开怀中柔弱无骨的香软身子,去到舱内右侧的纱屏之后,一面想着那娇嫩□□、柳枝纤腰和光滑雪腿,一面粗喘着声、闷哼着气纾解欲*望。 过得许久,苏问弦大概餍足,洗净完毕,便转出纱屏。他慢慢给苏妙真整好鬓发簪钗,穿上妆花膝裤和白绫长裙。又从榻下抽屉中取出荟藤等草药所制的内贡消肿止痛膏,给她敷上。 等了快一个时辰,痕迹尽数消失。用热毛巾给苏妙真仔细擦去,再扣好她所穿的琵琶襟云缎窄袄后,苏问弦这方闭目缓缓吐气,低声叹道:“真真,哥哥做了一回毫无底线的无耻之徒……可我为了你那些话,偶尔在外面如何,也不过是应付场面,从没真的碰过谁……” “真真,你不知我有多想要你,这几年下来,我忍得又有多辛苦!”苏问弦苦笑出声。 焰火腾空而起,霎时间夜空里异彩缤纷,漫天耀目花火。 顾长清进到舱中,看着不知何时踢开被子的苏妙真,摇头一笑。慢慢走近,在心中反复衡量叫醒与不叫醒的后果,还是见得苏妙真揉着眼睛翻了个身,这才把人捞起扶正。 又弯腰俯身,一面在榻下替她找着不见踪影的大红缎子撒花白绫底儿绣鞋,一面对犹然哼哼唧唧不住抱怨的苏妙真叹气笑道:“真真,不是你自己说要亲手放花灯的么,这会儿又嫌我多事了?” “祯扬他们的船过吴门桥了,等过会儿你和世子妃千户夫人她们吃完饭,就在后舱甲板上放莲花灯,人多热闹,不过看天色今晚要起风落雨,你小心些别着凉。” 顾长清见她冷着脸仍不说话,心中疑惑,难免越发柔声问道:“真真,你到底怎么了,今儿一天都没搭理为夫。——咱们也有十天没见着面了,你就这样冷着我——是我哪里做的不好……” 说着,就要去握苏妙真的手,却被苏妙真一把拍开,斜了顾长清一眼,气鼓鼓道:“这么热的天,黏腻腻的,你别碰我。” 吴郡六月二十四日会过莲花诞,故而每逢此日,画舫蓬船马车都齐聚于葑门外的荷花荡里外,给荷花过上寿,或燃放烟火,或放莲花灯,或饮酒作诗,热闹而不失风雅。 但六月入伏后吴郡始终闷热难言,即便是太阳落山后也暑气难排。顾长清素知苏妙真厌烦夏日,此刻就以为她是被天气影响,最近的脾气才不太好,当下就不再出言惹她烦躁。 苏妙真任由顾长清给自己慢慢穿鞋,还是不说话,跟在他身后走到舱外。吴王府灯火通明的华丽大船已经驶了过来,两府的仆人也搭好松木接驳过板。 -- 第409页 她自家提着纱灯,爱答不理地跟听顾长清嘱咐了几句后,就一壁看着游人所燃放的焰火,一壁懒洋洋地提裙进到大船后舱。 数艘穹篷六柱的酒船载满酒菜,在大船后泊住,吴王府的内侍奴婢在大船酒船间往来穿梭,端放美酒佳肴。 苏妙真吃了点凉粉、冰果、西瓜、水藕等清淡爽口之物,就搁下筷子,从支起的窗扇看向船外的万朵莲花,一会儿去看殷氏林氏下棋,一会儿向侍女要来小盘的新鲜莲蓬,一会儿又跟文婉玉说话。 “凝秋定在八月里成婚,妙真,你备办好礼物了没有?我这边还犯愁呢,唯恐备办得不妥当。” 文婉玉看着手上的书信直摇头,笑着看向正低头剥莲子的苏妙真,“不说咱们和凝秋是金兰姐妹如今又只剩她一个人没嫁,单说张大学士府,也是炙手可热,次子是去年的二甲三名,凝秋嫁入他们家,倒很合适。” 年初。镇远侯府招赘翰林编修钱季江,傅绛仙如愿以偿地嫁给了心上人,于是当初结拜的四人里,就剩一个许凝秋待字闺中。其他三人眼下见得许凝秋即将出嫁,自然格外用心。 苏妙真把自己精心准备的贺礼一一讲出,后道:“你也不用急,还有两个月呢,再说了,许伯伯许伯母是两袖清风和善不过的人,并不讲究这些。” 又轻轻皱起眉道:“其实,其实我一开始也觉得凝秋能在张家过得好,但现在张大人的行事作风,却让我不太肯定张家的前途了。” 文婉玉闻言亦是皱眉,慢慢道:“张大人嫉恶如仇,两袖清风,官声极佳,而圣上连着支持张大人的南直隶试点清丈田亩和罢撤市舶司两大措施,可见很是信重张大人,而张大人的两个儿子还同时登第,都是罕见的荣耀,怎么会有什么不好呢?” 苏妙真叹气道:“我看着,张大人他有两个问题。一则,他眼光也不太长远,没有真正的研究过宁波苏扬等地的海寇和贸易往来的相关,就以‘海夷狡诈无常,迫近京师,或行窥伺’的理由罢撤市舶司,把海禁政策越发收紧落实。但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只要海上往来贸易还有利润可言,这‘海禁’做法就没法真的将海夷倭寇真的拒之门外,最严重的是,这还断绝了和海外诸国的往来交流。” 海禁政策不过尽一时之便,却流毒无穷。不说得不到贸易利润的倭寇只会更加用武力掠夺,单讲着闭关锁国的后果就足以让人心惊。前世就是如此…… 苏妙真指着不远处的殷氏林氏道:“好比咱们学棋,总得看看别人打出的棋谱,再多多和外人练手,若只固定地跟同一个人下棋竞艺,那怎么精进棋艺?” 文婉玉凝神沉思,过得片刻,点头道:“你说的是,那另一个问题呢?” 苏妙真道:“这张大人清廉是清廉,但他过分刚直固执了些。苏州府有夫君和岳知府坐镇,他二人不辞辛苦地下到地方,亲自看着卫所官军丈量土地,清丈过程进行得还算顺利,也没闹出什么官司案子。” “但张大人的直属门生在得到他的授意后,雷厉风行但却盲目混乱地在金陵推行清丈田亩,居然还用了不少过激的手段——我并不是指责他错,但金陵的大户豪强那样许多,他这半年一上来就把金陵的豪强勋贵得罪个精光,以后肯定要遇到难关的——施政不能一昧刚强……” 文婉玉听到此处,亦是点头,“张元辅他的确操之过急,又太严苛刚直了——他当年为着水灾里赈粮的虚情都敢去拦驾陈情,连皇上他都不怕,哪里会给世家勋贵们面子。” “不错,如今是皇上重视张大人,但等到以后,若张大人不得圣心了,那就有的是人要落井下石……” 苏妙真不住摇头,因见文婉玉忧虑,不免宽慰道:“当然了,许伯父如今也入了阁,就算张家有什么不好,凝秋还有娘家撑腰帮忙呢……” 两人另说了会儿张家的闲话,苏妙真叫来王府婢女,吩咐将剥好的莲子送到男客们所在前舱,给顾长清吃。 文婉玉瞧着她看了会儿,笑道:“你倒处处惦记顾大人,方才我看着你进来时脸色不好,还以为你又跟他生气了呢。” 说着,文婉玉叹道:“顾大人今儿中午才从下面的吴县回苏州城吧,你连着十几天没见到他,还跟他闹脾气,可说不过去!咱们做女人的,怎么也得体谅在外忙碌的男人,你说是不是?” 说及此处,苏妙真就又没好气又觉委屈,她摆手道:“婉玉你不晓得,他先前答应我外头的政事都会告诉我的,可这回他却没告诉我张首辅想调任他去济宁做一段时间的知府,好把山东那里的田亩问题理清。” 苏妙真摇了摇头:“还有,他这回不但不跟我讲,还不许林师爷和绿意给我透口风,要不是我闲极无聊,看了他和张大人的书信,我还不晓得此事,更不晓得他也有点想去济宁呢。” 文婉玉还是头一回听苏妙真说她想管男人家的政事外务,当下一惊:“你是个内宅主妇,管这些做甚,这样不守规矩,我就不信你家大人能依你!” 见苏妙真一脸的不以为意,文婉玉想着她那几句话,立马回过味儿来:“原来竟是顾大人娇惯出来的……这可真是,当初你哥哥就太宠溺放纵你,如今连顾大人也纵着你胡闹了……” 苏妙真把去年端午因陈玫引起的两人谈话而大致讲了。文婉玉听了叹道:“我也不知道该是为你忧还是为你喜……顾大人这样娇纵你,可这事儿终究又有些不妥当,现下还好说,再怎么你还年轻貌美,以后却不知他会不会耿耿于怀……” -- 第410页 说着,文婉玉奇道:“可岳知府即将任满,顾大人这半年又一直从旁协助丈量苏州府田亩的事,难道不是想要转任苏州知府么,怎么却突然想着要去济宁了。” 又喃喃道:“是了,河道总督驻地就在济宁,那顾大人的二叔也在那里。他没告诉你,想来是怕你撒娇做痴地阻止他?但山东可不如江南自在,而你若去了山东,咱们隔上千里之遥不说,你和你哥哥父母又是天各一方了。” 苏妙真一想到此处,心中一动,复又难受起来。两人默默叹了会儿气,终是都振奋起精神,一起玩乐,待到在后舱甲板上放完了百盏莲花灯后,已近深夜。 男客们虽仍在前舱饮酒作赋,女眷却陆续告辞坐轿离去,苏妙真赖到最后,直到见文婉玉瞌睡起来,方也依依不舍离开,且没让人顾长清,自行叫上了衙役护卫乘车回府。 苏妙真到家后,因下午在荷花荡里睡多了,一时半会儿就没有睡意,又害天热,便叫人送水,再度沐浴换衣。 她正坐在梳妆台前擦手,一听门扇轻动,忙忙奔到床上,解了红纱帷幔躺下。没多久,果听到顾长清轻着脚步进来。 顾长清见得梳妆台前散落的犀角木梳云铜手镜等物,扭头连着唤了她几声,见苏妙真只是不答应,不免无奈,走近床边,小心避开冰盆,掀开纱幔。 他见苏妙真拉着薄毯蒙在头上,自然肯定她没睡着。稍稍用力把被子拽下,却见苏妙真点漆般的双瞳正定定地瞅着他,忽地,她冷不丁道:“你临去吴县前,说了只去五天的,结果一走就是半个月……” 作者有话要说: 假期朋友间的突发约饭约玩太多了,所以来晚了,第一更就放在这一章里。 的确还有一更,但新开一章,在12点前后,我先去洗个脸。 第200章 苏妙真坐起身,横他一眼道:“而且你答应过六月中会带我去寒山寺骑马的,小顾,你怎么说话不算话!这也就算了,你居然还问我为什么……” 顾长清闻言不免紧张,正要说话,苏妙真却又搂着他的脖子软下声道:“还有,你怎么不告诉我张首辅想让你去济宁?我晓得你现在最重‘丈田清粮’……可苏州府的试点清丈快要完成了,你就是接替岳知府成为苏州知府,也似无用武之地。” “而南直隶的试行结束后,山东的清丈才刚刚开始——济宁府除此之外,既有河台又有漕台,难怪你想去那儿……” “但我瞧见你那封还没送出去的回信了,小顾,你没理由推辞这个任命——是因为怕我不乐所以干脆先拒绝么?但如果你觉得我会为自己而阻止你,你可就小瞧我了,我非但不会阻止你,还很愿意让你去呢……” “你既没有遵守诺言按时回来,又小瞧我的觉悟,哼。总之,我快生气了,顾长清,你得哄我……” 顾长清先前因早答应过苏妙真万事都不避讳她,故而一听“济宁”二字,就立时做好要被她冷声骂上几句的准备,但见她只是可怜可爱地扑进他怀里撒娇求哄,心中实在意料不及。 他更生出万千柔情,将她放倒在床,就开始在她额头、面颊和唇上细细吻着,直到有些气息不稳,方低声给她赔礼道歉,同时解释着其中缘由。 吴县的鱼鳞图册和皇册格外复杂,还有不少失落难寻的,折抵赋税劳役的计算量相当繁重,岳知府的钱粮师爷又忽然生了急病,顾长清和林师爷只能顶上阵去,难免耽搁许久。 至于转任济宁的事,顾长清自己也有些犹豫不决,后来虽决定拒绝了这任命,但也不想让苏妙真知道后疑惑多虑,便没让人告诉她。 “真真,你去年出的那几个‘领织’‘市场化’的主意非常有用,如今织造衙门的岁贡也不用我发愁,若成惯例,后续上任的织造也不能大肆从中渔利。” “但真真,苏州府离问弦所在的扬州府近,他时不时就能来看看你,而这里又有你的闺中好友,故我先前一时间就难下决断。后来做了推辞的决定,就更觉没必要让你得知此事——毕竟我也不打算去济宁了。” 顾长清又低下头,在她唇上慢慢地吻着,趁两人换气的空儿含糊道:“我就是知道你不会拦我,说不定还要善解人意地劝我去济宁府,所以才不想告诉你——苏州府民风开放,你在这里自由自在,若去了孔孟之乡的山东,恐怕就只能足不出户了。真真,我不想委屈你……” 苏妙真听他一心替她考虑,心中的甜蜜无比,自不消说,得意喜道:“我原猜到你是为了我才没接这任命。” 她捧住顾长清的脸,哼哼道:“但你想过没有,我也挺想去济宁看看的,那里离临清清江浦很近,有河台漕台,山东境内的新运道也将近完工,我一直想瞧瞧眼下治河的办法,也想去见见二叔,和二叔母——我喜欢这两个长辈。还有,芸妹嫁到临清,离济宁不远……” 顾长清闻言,顿住了亲吻她的动作,小心问道:“真真,你确实是这么想?” “当然。” 苏妙真笑道:“再说,不计其他,你若在山东单办清丈的事,虽不能比苏州这边的半年一般迅速,但也绝对超不过两年。到时你再去转任他地,不也成么?” 顾长清听得此话,当然觉得欣喜之极,心中种种顾虑消失得差不多无影无踪,他埋头在她脖颈处慢慢亲吻着,模糊道:“真真,那我就接下这份任命了,但我答应你,最多一年半,应天府尹,浙江学政或布政使,或者京城里户部工部的其他衙门,都行……” -- 第411页 苏妙真点了点头,正要说些什么,忽地被腰间传来的刺痛打断,她嘶了口气,重重地拍了顾长清的手一下,嗔道:“轻点儿。” 顾长清低声喘气:“你这样的身子,让我怎么忍得住……” 听得这话,苏妙真轻轻一笑,反手移向顾长清的肩背,迎合他的亲吻抚弄,微喘着气道:“清心寡欲,素有柳下惠之名的顾大人,居然也有忍不住的时候么?” 苏妙真自打年初从扬州返回苏州后,就拿出百般媚态,使出千种手段,要拢住顾长清的心。若换以前,顾长清自然能看破其中怪异,但他和苏妙真两情相许后,就不再能保持住旁观者清的态度,顺理成章地,他也没意识到苏妙真的小小不良居心,反而一头栽了进去。 苏妙真容色既好,还特特在扬州学了些风月上的东西,顾长清更极喜欢她,故而她如此这般地下着工夫,便让两人情意日浓,如胶似漆。以至于除开去办必不可少的公务,顾长清几乎离不开她。 但即便如此,两人却仍有最后一道防线没破。皆因苏妙真四月底去扬州参加了朱老太爷的八十寿宴,结果某日在扬州运同府后宅里调解连娘和赵盼藕的矛盾时,不小心失足踩空,又落了回水。 扬州的三大名医诊断下来,都说她禀赋已伤,身体得一年将养,他便不敢碰她让她有孕。 苏妙真虽自觉身体康健,但她本身仍是个极为谨慎固执的人,便默认了此种状态。 且她两世为人,都没有过感情经历,虽喜欢顾长清,但也觉得该慢慢来,而再等一年似乎不算久——横竖顾长清没到三十,她今生也才刚过十九。 所以此刻顾长清虽心浮气躁,但也丝毫不敢越过界限,放了纱幔和苏妙真在床上纠缠了一会儿,便下去自行解决。 过得半晌,苏妙真昏昏欲睡,顾长清回来抱住她,跟她说了几个外面来的快要做定的消息。 年初两淮盐运使司盐运使年老致仕,乾元帝暂时没派新任盐运使,似乎这圣心是想指苏问弦暂代。说是暂代,其实按惯例,只要苏问弦三月内不出差错,这盐运使的位置就是他囊中之物。 而与此同时,湖广情势彻底平息,而珉王迁府到武冈也已成定局。武冈远远不如江陵府富庶繁华,位居湖广极西南处,雪峰东麓,北接南岭,毗邻苗人土人的很多聚居地,显然是乾元帝心有不满的表现。 与珉王的惨遭冷遇相比,内阁传出来的风声,苏观河的革职留任处罚即将结束,大概七月里就能恢复原职,重任湖广巡抚。据说到时候更将会添督巡漕运还有提督学政、提督军务三样大权。 苏妙真强忍着睡意,拉着顾长清细细追问,后揉着眼睛感慨一笑,说起乾元帝其人绝对算明君,只可惜偏心了些,又多疑心狠了些。 当初乾元帝登基没多久就杀了一批宗藩勋贵,他后来疑心苏观河挑拨皇家骨肉亲情,就总是一昧偏袒珉王,以至于荆州民怨沸腾。 眼下不喜珉王了,就直接把他的封地赐地剥夺入库,同时把珉王打发到偏远地区——否则按他的种种治国方法来看,乾元帝完全能做到一代明君。 ——毕竟不是每个皇帝都有决心推行“丈田清粮”这一关乎国本的政策。“当然,他若肯把漕运黄河、军户军制、赋税征收,还有看似无足轻重实质上顶顶要紧的海禁这几样都改上一改,那就是堪比秦皇汉武唐宗的厉害了。” 又迷迷糊糊道:“我知道你心里排第一的大事是赋税丈田,不过我最看重的却是海禁外贸,其次是军制清勾……小顾,你以后跟元辅大人提一提,这市舶司不但关不得,最好开放鼓励海上贸易。我敢说,关了市舶司,扶桑人没处做买卖,以后只会衍生出越来越多的倭寇,这还不算,咱们大顺若弄什么闭关锁国的政策,以后过个几百年,就只能落后挨打了。” 她越发迷糊,躲在顾长清怀中已然睁不开眼:“其实光丈田清粮是远远不够的,改变税制,再加上士绅一体纳粮才能在赋税收入上治根治本,可惜元辅大人根基不稳。且他的才干虽够用,但也只是够用而已,政治智慧上却差不少火候……” “但我不急,小顾,我看人很准的……我一直觉得,十年二十年后,你肯定能坐上元辅的位置,你这样有能力有耐心,到时候咱们同心协力,肯定能改变一些的……” 顾长清起先还是带着笑意听她嘟囔,越往后听得越发认真,等见苏妙真沉沉睡去后,不由把她抱得越发紧密,凝视了她的睡颜许久,相识以来的能提不能提的种种不断在眼前掠过。 救助女童,提点解题,协助查仓,做主让路,挟恩许嫁,充愣装傻…… “小骗子,骗我那么多事。”他忍不住在她唇上重重一啄,“真真……” 荷花生日过去没多久,便是七夕,苏妙真觉得这算两人定情以来的第一个情人节日,就缠着顾长清领她去外面浪漫。 顾长清虽在苏州府的鱼鳞图册上忙碌,但对她是千依百顺,就极力排出空来,两人推拒了吴王府七夕乞巧宴的邀请,单独处了一天一夜。 再过小半个月,京中旨意陆续降到各地,果然同顾长清打听到的消息大概一致: 湖广处,珉王府年底就要迁到武冈,苏观河的确官复原位,但只多了督巡漕运、提督学政两个职责。 -- 第412页 而淮扬处,苏问弦因着勤勉办公,铁腕缉私,而成功暂代两淮盐运使,权柄日盛,在淮扬和盐政上几近只手遮天。 至于苏州这边,岳知府调任顺天府尹,顾长清则定下前往山东济宁,升任四品知府。 第201章 苏妙真将南直隶的生意梳理一番后移交给留守江南的朱三等人,嘱咐他们每季汇总一次送到山东,又陆续到吴王府、府台衙门和卫指挥使府等处拜见道别。 临行日文婉玉一径送到苏州城外的枫桥,苏妙真与她挥手作别,便踏上前往济宁的行程。 济宁南控江淮,北接燕赵,东面诸山环绕,西向地形高亢,地势扼要,也是个兵家必争之地。同时又位于运河中段,连接黄河,故济宁衙门众多。 除知府衙门外,还有总督河道部院署,总督漕运行署,巡漕使院、三司行台以及沂州兵备道、济宁兵备道。 苏妙真乾元十三年南下苏州时,便曾路经临清济宁等地,但从没仔细观赏流连,故而八月上旬一进到济宁地界,就时不时偷瞄窗外。 此地民风虽较保守,但因居于运道之中,就如北面临清府一般,素来是南船北马、人烟凑集、财货辐辏的繁华之所: 但见运粮河里舟船如练,两岸百物堆山,酒楼歌馆鳞次,船号丝竹嚣喧,一片繁荣景象。 她不免大是欣喜,默默盘算起因地制宜的经商买卖之事。直到进城后,见得除了卖菜农妇及童女老妪外,就几乎没有抛头露面的妇人女子,苏妙真这方放下帘子,安坐轿中。 一路进到府衙,暮色已至,阴云密布。 顾二叔父、二叔母潘氏及二房儿女都早在府衙翘首以盼。众人吃完晚饭,顾二叔父就把顾长清叫到府衙的签押房,叔侄自有一番有关官场的话要讲。 苏妙真这边把送给顾长清堂弟堂妹们的礼物拿出相送后,便被潘氏拉到一旁,两人一同打理后宅内务。 等到箱笼安放完毕,庭院扫除结束,潘氏开始跟苏妙真讲起这地方有头脸地位的各府情形,又说起过几日的河院大宴之事,但没说两句,顾二叔父同顾长清进到后宅,擦掉身上雨水,说该回去了。 潘氏欲要多留再讲,但念着顾长清夫妻一路劳顿,便留话说明日再来,便同丈夫儿女家去。但到次日,因着小儿子在积水泥坑处踩空,摔得不轻,潘氏被缠住身,就也没能来,苏妙真亲去探望后,见潘氏事忙,也没久留。 顾长清这日则按常例去拜见河台漕台两位大人,出得两院,他又去参加接风洗尘宴。次日就马不停蹄地开始处理丈田等公务。他虽没任过一方父母官,但自小耳濡目染,且上半年跟岳知府来往密切,对这些民政之事已然极为熟悉,就上手得轻而易举。 再过几日,因着七月十一前后历时四年半的夏镇新河终于建成,大批漕船顺利北上进京,河督上本汇报完毕,就早早送出柬帖,定在八月二十于总河部院大堂举行大宴庆成。 是日天气虽不作美,仍在下雨,但济宁的河院漕院、三司行台、两兵备道、济宁府衙、巡漕使院、运河厅及河泉官司里的大小官员都前往赴宴。 自还有夏镇新河经过的淮安府、扬州府、徐州府三府正官,及查巡开河的御史、锦衣卫同知等人也前来酬酢。 苏妙真早早进到河院内宅,大厅内上面两席自然是河督夫人与漕督夫人,下首四席则属于协助河督漕督的侍郎家眷们,顾二夫人潘氏便在其中。 厅内左边五席是三司行台副使及两兵备道长官的女眷们,右边六席则是济宁徐州等四府正官、督工御史及巡漕御史的夫人们的位置,共计十五席,四十多个座位。厅外的卷棚里还有许多姑娘小姐以及品级稍低的各府堂客们。 苏妙真一眼望过去,她差不多是众人中年纪最小的几个,等拜礼完毕,她想直接去往右手六席落座,然而还没坐下,却被那漕督夫人叫住,拉住啧啧称赞,夸她容貌绝好,身段绝佳。 这漕督夫人虽然和蔼,但苏妙真余光瞥见潘氏面色尴尬,正不住给她使眼色,似有忧心。便文文静静地说了些谦辞言语。漕督夫人拉着她说什么苏妙真出嫁将满两年了,问她怎么还没生养。 苏妙真只能低头装羞涩,漕督夫人叹息道:“我记得你姐姐也身子不好子嗣艰难,年节里我去魏国公府上,见她还流了一胎,镇日闷在房内哭泣,大是伤怀。你们姐妹情深,你这做妹妹的平日得多关心关心她,当然了自己也多加调养,可不能误了顾家的子嗣……” 苏妙真听得此话,心中一惊:她与苏妙娣月月都有书信往来,却从没听苏妙娣提起过流产之事,待要细问,碍着众人在场不好明言。 她转身时瞥潘氏一眼,见得潘氏亦是满脸疑惑,似没料到漕督夫人会说起苏妙娣,心中越发惊疑,只能强忍下来。 过得一时,女客渐渐到齐,苏妙真毫不意外地瞧见了妇人打扮的卫若琼,因两人的位置正好安排在一起,卫若琼柳眉一皱,上下打量了苏妙真一眼,也不跟她客气两句,就兀自坐下,自言自语嘀咕了一声“狐媚子”。旁边有瞥眼看到听到的,不免露出惊异。 苏妙真正在着急不安中,如何能让卫若琼再生事惹人注意,当下借着要茶微微倾身,在卫若琼耳边道:“别来烦我,我并不是永远都能好声好气地跟你讲话,替你说情的。” -- 第413页 说着,她用帕子替卫若琼拂了拂肩上不存在的灰尘,冷冷一笑:“妹妹在吴郡犯下错处,给我赔礼道歉的事——这堂内的诰命好像还没人知道呢?” 听得此话,卫若琼立马面露惧色。 苏妙真也不理她,自己坐正,细细思量着苏妙娣这半年送来书信里的遣词造句,虽觉苏妙娣身子该大好了,但仍坐立不安。 就在苏妙真恨不能回去写封信送到京城时,她被潘氏唤了过去,让她在身边坐下,给她悄悄指着堂内诸位诰命,让她把脸和姓名都一一对上记住,又给苏妙真继续讲这些人的家世背景以及每府来往关系,同时不住地考校她。 苏妙真虽不善此道,但不愿让潘氏失望,更想替顾长清分忧,就极力记下。没多久,外头的绳艺表演结束,婆子掀帘进来,递进手本请戏,堂上最位高的几位夫人点了三出,外头便咿咿呀呀地唱起来。 快一个时辰过去,潘氏终于说到漕督夫人,颇有几分尴尬之色,悄道:“她有个外孙女,正是先前差点和景明谈婚论嫁的平家姑娘——且漕督与河督向来不和,连带着你二叔和我也因此都不受漕督大人夫妇的待见了。叔母方才就是怕她为这两处迁怒为难于你……” 苏妙真恍然大悟,亦有几分尴尬,心道平越霞原是潘氏看好的侄媳妇,但顾长清后来却一定要娶苏妙真自己,想来潘氏自然不愿在她面前提起平越霞,避无可避才说出来。就轻声道:“可我见漕督夫人对我挺和颜悦色的……” 潘氏道:“是啊——对对,我想起来了,她还有个自小宠爱早早过世的女儿,乃魏国公府二房的正妻,锦衣卫同知魏煜泞的外祖母。怪不得她年节中会去魏国公府,想来是在魏国公府看外孙时见到你姐姐,结果喜欢她,故而连带着也喜欢你——难怪她方才没半点为难的意思……而那魏煜泞三月里主动请出京城,圣上就派他来济宁督工,话说回来,这会儿也在河院大堂呢……” 又笑道,“但她就是不喜欢你也无妨,横竖漕院年后就要移驻淮安,单留巡漕使院在济宁掌管漕粮转运……” 话音刚落,恰赶上鸣锣开宴,婢女婆子们都忙着送进海味山珍、琼浆玉液,各府诰命各自举酒安席,苏妙真亦回席告坐,强打精神,和几十位诰命套近乎。 这些诰命多比她岁数大十岁二十岁,待她客客气气,但等苏妙真一提起什么拜见来往之事,却又各自打着马虎眼,似乎没什么兴趣。 苏妙真瞅着这些妆容大多庄重、衣着只求端庄的诰命夫人们,再看看自己一身杭州府来的时新衣饰,不免暗暗叹气。 午后到退居处歇息换衣,她在带来的衣箱里勉强翻出件沉稳朴素的换上,随后要来盆水,将妆容全数洗去,另开妆奁扑了点珍珠粉就算完事。 临出退居房前,她又拔下两枝凤钗,这方进得正厅,入席听戏,果见得潘氏赞许点头。一径宴到申时,天色暗暗,雨势越发大了,后头的女客们便也相让上轿,相继离去。 潘氏同苏妙真一起回了府衙后院,跟她提了许多注意事项。苏妙真点头如捣蒜,再三称以后见到各府家眷时会顾忌着顾长清的清名,少施胭脂妆粉,多作朴素打扮。 潘氏见她受教,当然高兴,随后委婉说到苏妙真这个贪玩性子也得收一收,苏妙真便又再三保证,说一定能做到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肯定不让顾长清领她出去玩儿耽误公事。潘氏听她答应得恳切,这才放心去了。 * 送走潘氏,苏妙真就急急要来笔墨纸砚,给苏妙娣写信问安,看着婆子拿到外面送出,方松口气,放下一桩心事。开始让侍书黄莺把她的衣服首饰拿出来过目。 她点检许久,让人把太精致鲜妍的一概收起来封存,便自行用了晚饭,洗漱更衣。养肤膏脂还没擦完,顾长清回到后宅,也不晓得他哪里得知了这两件事,抱着她再三安慰劝解。 苏妙真对此早有心理准备,便不太在乎,腻在他怀中许久:“虽平时得待在家里,但济宁这么多官绅,每家的红白喜宴寿宴升迁宴等事堆在一起,再借着跟每家的诰命姑娘们联络感情的理由互相往来,轮着算下来,我每月也能出个三四回的门呢。” “再者,我可以趁这些时日闭关练琴、学画、下棋还有写作,《洗冤录》才写到第三部 。对了,你在前衙审到什么疑难案子,可一定得把卷宗悄悄拿回来给我看看,我好寻些灵感。” 先前在京城苏观河是刑部侍郎,苏妙真能看到不少资料,写起来也容易。不过在苏州的近两年里,顾长清只管钞关织造,她就是想写,也没具体案件参考,其他事情又多,就没怎么下笔…… 现在顾长清成了知府,下面有吏、户、礼、兵、工、刑六房,济宁的任何事都能插上一脚。 “也就是说,除了粮税、盐税、水利、民政、学政、河漕和水利这些外,刑名查案可也是本职之一……” 苏妙真又笑道:“何况在长辈面前当然得装得好一些,否则我怕二叔母还暗暗遗憾,想着怎么就不是平姑娘跟你这侄儿成婚,这样还能跟漕督大人连上亲,反是娶了我这么个不着调的呢……” 顾长清诧异道:“真真,你什么时候打听到漕督跟平家有亲的,这般灵通?” 苏妙真转转眼睛,不满道:“反正我就是知道了,我不管,我吃醋!”又酸溜溜道:“小顾啊小顾,喜欢你的女人可真多,简直防不胜防呐。” -- 第414页 顾长清失笑:“我跟平姑娘从没见过面,何况当初也是两家长辈有意,怎么也算不上‘喜欢’。真真,你这飞醋吃起来,简直半点理都不讲,果然还是个心眼儿窄的小姑娘么……” 见苏妙真嘴撅得老远,他闷笑不已,低下头连连亲她,道:“看来这艳福也不是谁都能消受,外头人人羡慕我有你这样的娇妻,可谁晓得我背后受了多少闲气,磨练多久的忍性?” 苏妙真痒得咯咯直笑,却见顾长清微微叹气,抚着她的脸慢慢道:“出门走动这事也便罢了。你一贯爱俏。如今来了山东,竟然连脂粉钗环都得省着用——我看到那些被封起来的妆奁匣子和衣裳箱笼……真真,爱美本是女子天性,可因着我,你得受如此委屈……” 苏妙真见顾长清对她的事儿件件留心置意,心中欢喜,面上却假意嗔道:“你这是歧视偏见!谁说爱美爱打扮就是女子的天性了!不说禽鸟里面大凡都是雄的长得更好看更爱美,单说我先前在京城那些年,基本上都是素面朝天的。怎么到你嘴里,就成了一贯‘爱俏’的绣花枕头了!小顾,你居然也瞧不起我们女子!” 言罢,苏妙真轻轻拧他一下,起身下床,就要走开。顾长清被她胡搅蛮缠,不由哈哈大笑,探手一抓,把她抱回怀中,苏妙真自是不依他。 两人厮闹半晌,顾长清方笑这解释。他素知苏扬杭宁繁华风流,衣饰鲜艳妩媚,领天下风气。结果苏妙真一个京城过去的小姑娘,在这上面反而能压倒江南。 “你自己说说,这不叫爱俏爱打扮又叫什么?” “再者,在苏州府这两年,我见上至官眷,下至民妇,都学着你的衣着妆容——尤其是今年开始,你弄出的那些妆束时兴至极——听闻就连行院里最红的女子都开始学你的搭配打扮。好比你改制的那条缕金鹅黄千蝶裙,一经上身,没两日我见苏州府的大街小巷尽是差不离的款式颜色……” 苏妙真听到此处,也极得意,“你懂什么,我这里面有两个用心呢,可不是爱美。一来我穿什么引别人跟风后,我的绸缎庄绣品庄成衣铺子自然能跟着沾光,这要在以前,我这就叫时尚标杆,懂么?二来嘛……” 她侧耳听了听窗外的雨声,刮刮顾长清的脸,道:“这就叫‘女为悦己者容’,我喜欢你,当然就越发卖力妆扮,用心思讨你喜欢了。你自己说,是不是很感动呐?” 顾长清笑得越发大声,幸而被外面的秋雨声压过,不至于让人听见,他笑了半晌,方柔声道:“真真,为夫感动得紧,但我心上全然就你一人,你不用平白无故地在我身上用什么心思手段了。” 苏妙真听得“平白无故”一词,未免心虚,但不敢表现,就埋头依在顾长清怀中,听他说这几日的事。 等听他提到魏煜泞送了份礼到府衙,说是给苏妙真的。苏妙真不免一惊,因怕他误解,就急急把今日在河院后宅的见闻说出,道:“我和二叔母都猜测是漕督夫人喜欢姐姐,就爱屋及乌,让这外孙给咱们捎礼物了。” 顾长清缓缓点头,“其实我听他言语里的意思,也是看在你姐姐的面子上,对你倒似一点印象也没有,着实奇怪——你这样的容色……对了,他还让我跟你带句话,让你在信里问候问候你姐姐姐夫的身体……” 苏妙真不以为意:“我和他就没见过几面,那屈指可数的两次还都是在姐夫姐姐那里遇到的。对了小顾,我跟你讲,魏家这个次子长得很是斯文俊俏,但性子却极为桀骜不驯,他爹他祖父他奶奶没一个管得住他的,鞭子打断了无数根,半点用没有……起先他也瞧不起我姐姐,觉得我姐姐破了相脾气软,做不得魏家长媳,结果后来倒挺服帖的……” 顾长清听到此处,欲言又止,但看一眼怀中的苏妙真,便半句没说,和她温存半晌,方又说了些有关河院漕院等官员的东西。 甚么总漕清廉但脾气睚眦必报;甚么总河能力不错却很是贪财;甚么两院不和,这开河数年在乾元帝跟前时不时互参,害得手下官员们难做……苏妙真自然听得津津有味,几乎都舍不得睡觉。 待到次早,秋雨仍是不绝。二人正用饭说话,突听前衙工书进到后宅,撑着伞在院中急声喊道:“顾大人,黄河秋汛得厉害,报说又在沛县决口,已然冲断马家桥大堤。魏同知连夜过去,顾侍郎等人也准备出发,让我跟大人带个口信。” 顾长清脸色骤然一变,将筷子往桌上重重一拍,皱眉喝问:“新河刚刚筑成,上面的马家桥大堤就断了?” 随即脸色一青:“怎么是魏煜泞第一个收到消息?” * 苏妙真望着顾长清大步离开的背影,扒了两口碧粳粥,食不知味。 她一时想着黄河屡屡决口溃堤,却因“保漕”而无法根治;一时盘算重开海禁与重行漕粮海运的前提条件;一时又记起漕河两院素来不睦,顾家二叔乃是河院手下第一得用之人;一时又琢磨锦衣卫同知魏煜泞乃总漕的外孙,心中乱绪万千。 她在后宅待了一上午,待得午饭时分,顾寅传话回来,顾长清说他身为知府,要去往沛县夏镇等地探察决口灾情,最快也得后日回来。 苏妙真急忙要给他收拾行李,顾寅却道秋汛严重,顾长清等人走得仓促,这会儿算着已经出了城。 -- 第415页 苏妙真听得顾长清挂念黄河事务,心提在半空,默默走到内室,开了黑漆桃枝花纹螺钿妆盒,抽出里面装订成册的书卷,泛黄的笺纸上分类记录着她前世的所学所见所闻。 她细细读着用来对比大顺境况的河海部分,过得许久,将盒子关上,耐着心等外面的消息。 她一面在家赏着秋雨,一面把《洗冤录》的第四本列出了大概。等到好不容易放晴,就将后宅的石榴树修剪了两遍,又把葡萄架子上结出来的葡萄仔细摘下送给潘氏。 如此到了第六天,顾长清还没回来,卫若琼却一早下了帖子,说要做生日,请她过府,一叙旧日姐妹之情。 苏妙真心中纳闷,推了两次,帖子却仍锲而不舍地递进来,苏妙真无法,又想着在外人眼里她和卫若琼曾同在苏州,就使人去跟潘氏说了一声,携了礼物坐轿去往巡漕使院。 然而出乎苏妙真意料的是,卫若琼一改往日作态,并没生事,诸府诰命姑娘在后花园歇山顶里吃罢,有陆续告辞的。 苏妙真亦然要早早离开,但卫若琼把她拉住,说二人在苏州府一直都甚是融洽,没想到又相继来了济宁,实在是缘分不浅,就要让她多留片刻。 当着众人的面,苏妙真并不好推辞,就又另坐了会儿。后晌时分,苏妙真实在不愿多留,刚往花厅外走,迎面却见陈宣从衙门里回来,见得她出来,再三相留。苏妙真见着陈宣就气短,不免跟他厮见客套一番。 暮色时分,陈宣卫若琼夫妇方将她送至垂花门处,卫若琼转身跟府内姬妾说话,陈宣走至苏妙真跟前,和她不着边际地说了几句话。 苏妙真听到“总河”“总漕”“顾侍郎”数词时,诧异不已,欲要多问,余光瞧见卫若琼正不住地往这边看,一脸提防,只好上轿离开。 她闷在家中没头绪地思索,顾长清终于在酉末时分,从夏镇赶回济宁,一身泥水,风尘仆仆,苏妙真就赶忙吩咐下人将热水送进房。 顾长清一口气将胡桃仁点茶喝了个干净,脱掉脏污官服,说此次决口毁桥破堤虽是因为秋汛严重,但多半也跟马家桥的工程里有以次充好的情况在有关,所以才会功败垂成。 又说起眼下漕船漂没了不少,河院上下人心惶惶,唯恐乾元帝大怒问罪。 苏妙真闻言,不免替顾家二叔和潘氏忧心。顾长清叹口气摇头,只说总漕虽是顾老太爷的门生,但因着顾家二叔在总河手下办事,屡有冲突,两家现下来往绝少,一切都说不准。 苏妙真一面给他抱过来换洗衣裳,一面给他试了试水温,把在巡漕使院的情况说了一说,奇怪道:“卫若琼做生日,居然还请我过去,她可是很厌恶我的。我总觉得里面有点什么含义,但又想不明白,小顾,你觉得会不会跟二叔他们有关。” 顾长清本正皱着眉,一听这话,立马神色舒展,在浴间里走来走去,双手一击掌,兴奋道:“这不是卫若琼在请你,这是总漕避开总河的耳目,借着陈宣向我和二叔示好。” 又连连点头道:“新河出事,总漕这次肯定不会放过机会,定然要弹劾总河。若他能在折子中略过二叔,二叔就不至于被罢官问罪,甚至还可能……”他说着,就疾步要走出浴间,去见顾家二叔。 苏妙真听得此话,自然也回过味来,亦是喜形于色。 但抬头一见顾长清只穿着白色里衣就往房外走,立马把他拉住,硬把顾长清推回浴间按进浴桶,方又是气又是笑道:“这会儿都夜深了,叔父叔母许久没见,肯定也正好好说话呢。你就是要见也得给我等明日!” 又斜着眼,指了指他身上的不整衣物。 顾长清这方恍然回神,咳了几声,回去沐浴。 苏妙真加了热水,慢慢地给他揉着肩膀,见顾长清舒服得闭目叹息,冷不丁问他道:“小顾,你觉得如果要保漕,能把黄河治好么?” 顾长清道:“若要保漕,就必须在黄河下游建闸蓄平水位,还要修建运河,如此致使黄河频频改道,当然不能根治这上面的危害……但皇上和几位辅臣都认为,与黄河中下游过道的百姓安危相较,整个大顺的漕运畅通才是第一要紧。” 苏妙真轻轻说道:“元朝的蒙古人一直在行海运,到了咱们大顺后,虽由太*宗开始海运漕运并行,后面更因为开了会通河而彻底罢撤海运,但我听说,高宗时期,也有名臣想要恢复海运呢。” 顾长清点头道:“漕运虽相较海运安全,但有三个危害,一则运河年年淤塞,维修疏浚的费用太大,二则沿河百姓赋役负担太重,一旦有决口之事,山东河南等地的丁夫就要被征集通运,三则致使黄河频频改道,灾患常生。” 他也不怕苏妙真听不明白,滔滔不绝道:“至于海运这边,海舟一载千石,比得上三艘河船。其次,海运虽有漂溺之患,但却省了纤夫拉船之力、驳浅之费和闸口挨次之守,利害也算相当。” 等说完,方回头向苏妙真歉然一笑:“你听这些可能觉得没意思吧,真真。” 苏妙真轻轻一笑,替他补充道:“这样还能给未来的水战海军打个底子,若是有倭寇来犯,咱们的兵丁也不至于晕船晕海……” 也不管顾长清稍有震惊,她复又轻轻道:“若是黄河一直治不好,那漕运就越发艰难——或许就能倒逼圣上恢复海运,那等恢复海运后,再去治河,其实也是可以的吧……” -- 第416页 顾长清靠在浴桶里,苦笑两声,“其实你说得对,若黄河始终泛滥难治,圣上必然要考虑海运。但黄河治不好,下游沿河数省的百姓却得流离失所……” 便给她大致说了些秋汛水灾里的情形,讲说海运不急于一时,黄河引起的水灾却是要紧。又或者先绕过黄河下游的这段地区,不行漕运而践海运。 最后坚定道:“但不管是否恢复海运,下游的改道水患都必须治理——否则一逢决口,山东河南的无数百姓在滔滔洪水面前,就只能坐以待毙!” 苏妙真听得山东河南等地田庐毁坏,居民溺死的惨状,想起湖广旱灾时她自己的九死一生,不由极是恻隐。 她沉默许久,方轻声道:“小顾,我先前听闻了一种水利上的治理办法,你过两日去问问二叔,看是否可行……” 作者有话要说: 济宁的资料查了太久,然后一章有五千字,其实勉强可以看做两章吧哈哈。文中借用了朱衡潘季驯治理黄河的生平经历。以及:谢谢鸽子,朱朱的地雷。 ** OK,下午8点新开一章。 第202章 从沛县到徐州,喷雪轰雷的河水浩漫连天,翻滚汹涌的河浪如同巨兽,气势汹汹地拍打着高达五丈的河岸。 数千军民在高耸的马家桥大堤上劳作修筑,挥汗如雨。 陈宣极目远眺,眼也不眨地看着迎面扑来的泥浪,不过微微闪身,便避开了被高浪甩到岸上的水花。 巡漕使院的皂衣衙役气喘吁吁地爬上大堤,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恭恭敬敬递给陈宣,陈宣展信一看,点了点头:“果然还是顾明远升了总河。” 陈宣身边的心腹陈岩听了个明白,低声喜道:“爷,总漕大人年底就要迁到淮安府,如今总河又换成顾侍郎,顾侍郎年过半百,还有些执拗的脾气,一心扑在黄河上哪肯想别的。” 又笑道:“幸亏爷看出来总漕心中仍是偏着顾侍郎,主动提出替两家搭线,如今顾侍郎承了咱们的情,那以后从临清府到济宁府,这要紧的一段河漕岂不都是咱们说了算。” 陈宣心情大好,也不再是波澜不惊的表情,露出点笑意:“临清济宁都是运河沿岸城镇里数一数二的繁华富庶。漕船北上南下携带的土宜多在这两地售卖……” “吴郡乃至江南的丝绸纺织业在吴王府手中,如今新上任的织造又是苏州府原来的同知,本来就是宁祯扬的人,日后在这布匹绸缎上能成一大笔买卖。” “而苏问弦那边又掌住了两淮盐政……当然,他并非地位稳当的宗室,城府又太深,不可能亲自与我合作。但只要他妹妹愿意和我做布匹绣品生意——不,即便他妹妹不愿意,他多半也不会生事,概是能在查盐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这从临清到济宁的两百里运河,就能用以贩卖南地布匹绸缎和北地长芦官盐,不收分文赋税,真正成为陈家的聚宝盆。” 陈岩疑惑:“怎么成了官盐?”忽地恍然大悟,笑道:“可不只能是官盐么。”又道:“其实小人觉得那苏盐运使人挺奇怪,坐在那样一个肥缺上,硬是忍得住不伸手。” 陈宣微微一笑:“他当然忍得住。他外祖父早年转辗经商,实乃巨富,如今只有他一个子孙,以后的家财都是他的;还有殷乔几位总商,哪个不仰仗他的鼻息,私下里自会奉上大笔的干净银钱……” “——再有他那个宝贝妹妹,可也是个财神娘娘,江南各大布商们被打压得几近败业,哪个不恨,那织坊出货量实在太快太大——幸而她早拉了吴王府入伙……” 突地,他脚步一顿,笑意收敛,“难怪他们动心,若换了我,时时见到如此财色无边的女子,也未必能把持住。” 陈岩听得此处,不由道:“小的八月里在二门处隐约见过那顾夫人一面,确实是个国色天香的妇人家,难怪除了傅杨慕几位外,赵大人和吴王世子也都惦记她——” “赵大人还好说,毕竟是他的前未婚妻,京城里还有那种传言,想来二人是有些什么,所以赵大人难免有留恋之意。但吴王世子可说不过去,顾夫人既是他好友的娘子与妹妹,又是他正妃的至交闺友,这样不顾伦常,也太让人震惊咋舌了。” “傅云天在女色上向来荒唐,他当初为了个叫许莲子的女人要死要活,之后见着苏氏,一样鞍前马后,现在听魏煜泞说仿佛又和哪家女子打得火热……” 陈宣不以为意说了几句,忽然眉头一皱,“鹰飞倒不好办,他是真魔障了,他和苏氏之间究竟有过什么,竟到如此地步?舅母替他说了两门亲事,硬是压了过去躲到湖广,嘴上说要先建功立业再成家……” 陈宣皱眉许久,缓缓踱步,又说起宁祯扬来:“滴珠传出消息时,我也大感意外。不过宁祯扬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只是一时糊涂……而那几个亲王,就只有吴王府从珉王惹出的祸事里脱身,没被皇上下旨训斥,也暂时不用受《宗藩条例》的约束……可见宁祯扬明哲保身,处事谨慎。” 陈宣顿了一顿,“这苏氏固然绝色,又有许多特别之处,但身份高贵,在族中极受宠爱,父兄夫君还俱是一方要员——如今她也坐拥江南的布匹生意,眼下她跺一跺脚,整个南直隶都要抖上一抖……这样的女子,再怎么觊觎,也轻易碰不得。” -- 第417页 陈岩连连点头,见主子陈宣说着说着,转而看向羊脂玉扳指上的花纹,端详半晌,低下声道:“忍过几年,等苏氏生下孩子,自然年华老去姿色不再,他也就能丢开手了……” 陈岩听他声音越来越低,几乎被水浪声盖过,赶紧竖起耳朵细听,见陈宣喃喃低语,“毕竟,为一时欲念而开罪数家勋贵,很不值当——” 两人说着说着,已然在河堤上走了几十丈的距离。不远处,顾家二老爷顾明远正站在河道的最狭窄处,一面和手下人说话,一面指点着河道里如汤沃雪的淘沙大浪。 顾明远大声道:“你们看,这段河道极为狭窄,河水便能将泥沙冲走除去。若咱们照此收窄运道,就能借助水力,清除淤积泥沙……当然,还得弄几个蓄水的大湖。” 众人俱是茅塞顿开,更又敬畏点头,不住称是。 陈宣上前敬道:“顾伯父,总漕大人捎了消息过来,说圣上和几位阁臣商量的结果是罢免总河大人,由伯父你接替河督一职。正式的圣旨若是加急,大概在月底就能下来,和查贪墨的人一起出京。也就是说,顾伯父的高升已经是铁板钉钉,实在值得浮一大白。” 两人旁边的师爷算书等人见他二人说起官场秘事,识趣离开,留出堤上空地。 顾明远接过信件邸报仔细一看,亦是欣喜不迭,激动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半晌才说了两个“好极”“好极”。 顾明远自打入仕,心中就以治理黄河为平生大愿,但始终没能坐到总河的位置,难以一展宏图。 此刻便看着陈宣不住捋须,笑道:“贤侄啊贤侄,老夫能有今日,多亏了你,也多亏了总漕大人。若不是总漕大人在弹劾的奏章中单略过我,还跟他外孙魏同知通了气儿,老夫现在也只有进京请罪的份儿了,如何还能到这河堤上视察水情?” 陈宣微地一笑,道:“伯父太过自谦。宣虽孤陋寡闻,也曾听说河道上历来治水的办法都是扩宽河道……唯独伯父想出了‘束水攻沙,宽堤固沙’‘挽河归漕’和‘蓄清刷黄’等办法,实在是天纵奇才。” 顾明远老脸微赧,心道他先前也从没想过可以收窄河道去治理黄河,第一回 听说时还斥责了那侄媳妇“异想天开”,若不是侄子顾长清再三相劝让他细听,哪有今日情形。 思及此处,顾明远便咳了两声,大不自在道:“其实也不是老夫的功劳,这都是,都是天缘凑巧……” 陈宣见他目光游移,不住抚须咳嗽,心中难免生疑:顾明远有个“老黄牛”的倔名儿,皆因他一心治理黄河,时时得罪漕督,偶尔连顶头上司的河督也敢开罪。 若非漕督也是顾家老太爷的门生,和顾长清之父更早有交情;河督还离不开他的襄助,顾明远早被这两位大人打发了。 但陈宣毕竟不是专精河道的人,他估摸着或是顾明远夺了手下人的功劳主意,所以心虚。便也不甚以为意,问起顾明远这“窄堤攻沙”和“宽堤固沙”的区别。 顾明远来了兴头,指点着河道,滔滔不绝地讲起他的老本行。若换一般人早是对这些河水治沙之事不太耐烦,但陈宣倒也听得入神专注,顾明远越发来了谈兴,也对陈宣越发亲近。 * 次日。顾明远返回济宁,再三相邀,执意把陈宣请到顾家,与顾家上下一同吃了顿晚饭。 将陈宣送走后,顾明远又打发儿女和潘氏离开,方搓手看向侄子夫妇,将即将升官的消息说出。 他又舍掉老脸,恳切地弯下腰给这侄媳妇道谢,同时说想拜侄媳妇做治河之师。 苏妙真见顾明远竟然给她一个小辈躬身施礼,未免吃一大惊,她慌忙闪躲到一旁,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急忙磕头。 顾明远于人情世故上不太精明,否则也不会在顾家背景下还蹉跎许多年,这才登上总河之位,当下就又跪地连连还礼。 苏妙真与这固执的二叔相持许久,就在快要惊动外面的奴婢时,终于等到在旁的顾长清出来解围。 顾长清一本正经地称苏妙真得回家喝补药,苏妙真这才成功脱身,回到济宁府衙。 苏妙真回到卧房,犹然惊魂未定,再三埋怨顾长清没早点拦住顾明远。 此时已是九月下旬,天气转冷,顾长清关好窗扇,替她倒了盏玫瑰花樱桃点茶,笑道:“真真,你不是说三叔不喜欢你,想让二叔他们对你多加些好感么?如今二叔既然拿你当老师看,日后定然处处维护你,那你在顾家自然高枕无忧。” 先前顾家三叔顾明道对苏妙真摆出的冷脸,让苏妙真气馁不已。三月里某日在准备送往南京的贺礼时,小小地跟侍书黄莺抱怨了顾明道几句,却被顾长清听个正着。 今世极为讲究孝顺,晚辈议论长辈的坏话称得上大不敬,她当时就很紧张,顾长清却反过来抱住安慰她,说三叔顾明道很有几分腐儒的感觉,他也早看不过去了。 此刻她听顾长清还有此种计较,一心替她在顾家的生活做打算,就极为高兴,但高兴之余又有几分后怕,哼一声道:“你懂什么,我压根就不会治河,能当二叔的老师么,想一出是一出,万一我被二叔拉到大坝上让我去指点,那该怎么办。” 顾长清坐到她身边笑道:“你不会么,我听二叔说,那‘束水攻沙’等几个主意可妙得紧,一旦成功,至少是二三十年的风平浪静!” -- 第418页 苏妙真前世上历史课时,就学到有明的名臣曾提出领先时代数百年的治河方法,那就是“束水攻沙”“宽堤固沙”“借清刷黄”“淤滩固堤”等办法,尤其以“束水攻沙”为甚,却没料到换了时空,竟没有类似的天才提出此种办法。 她先前屡屡想跟顾长清或是其他人提上一提,但却暗暗忖度,若是把黄河成功治好,运道就能保证较为长久的风平浪静,乾元帝乃至后来的皇帝,或许就没有动力重开海运。 她为着此等顾虑,就始终没将这办法拿出与人分享。 但八月里听得顾长清说起山东河南等地的惨状,以及他讲到即便治好了黄河,其实也可以用漕运上的“力役负担”“钱财耗费”等理由重开海运,甚至能先在黄河下游的部分地区试行再继续推广。 苏妙真才下了决心,向顾长清和盘托出,再三保证这办法有效,让他去劝说顾明远。 顾长清对河漕矛盾的理解,更像是一种高屋建瓴般的全局看法。他其实对具体的河务并不怎么清楚。 可他仍是信任苏妙真,领着苏妙真去跟顾明远讨论此事,甚至在顾明远嗤之以鼻送客时,极力担保她维护她…… 苏妙真心中虽甜蜜,但仍然白他一眼:“早告诉你了,我就是幼年在扬州时曾听落第秀才和世外尼僧提过这些主意,有个印象,自己又悄悄琢磨过似乎可以利用收紧河道加大水的冲力,好冲走河床里淤积的泥沙……” “但是具体该怎么建闸、垒坝、固堤还有凿湖,我都一窍不通!就好比我压根不知道这修筑河堤要用什么样的泥沙,用什么样的石头……” 顾长清执起她的手,俯身欲吻:“具体施工没那么重要,凡是在河工上经过的人都知道怎么办。但你指了个正确的大方向,免了所有人的无用功。” 他感慨一笑:“真真,我上月前去沛县查看决口时就在想,我究竟何德何能,上天才把你送到我身边来……” 苏妙真用力收回手,没让他吻到,又伸出指头戳了戳他的肩膀:“得了得了,别净说甜言蜜语了,谁稀罕嘴上功夫,我要看行动——你这小半月总在济宁下辖的曲阜等办丈田的事,把我冷在家里孤零零得好不可怜,我都快生气了,真的,我只差这么一点点就要生气了。” 顾长清见她拇指食指比划出一段小小的距离,不免失笑。苏妙真哼哼两声,不满道:“你这是什么态度!总之,接下来的几天我不许你出城,怎么也得在衙门里陪我,不然我可就不给你饭吃了!” 顾长清见过的妇人女子多如过江之鲫,欲要勾搭他的也从来不少,但却从没遇过如此娇嗔妩媚、连发火都惹人怜爱的小姑娘。 又见苏妙真依赖于他,心中更加快美难言,把人抱入怀中,再三保证接下来的十月肯定会在济宁城内多待。 随后数日,他又将外差尽数排掉,一在前衙门办完公务,就直接回到后宅,与苏妙真温存。 …… 九月三十,顾明远果然正式升作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兼工部左侍郎,总督河道,提督军务。他一收到圣旨,就激动地面北跪地磕头,再三谢恩。 等受完河院属官的拜贺,顾明远也不办什么升迁宴会,马不停蹄地开始办河务。拿了地图与顾长清商量了三天两夜,最终决定以沛县清口为中心,将徐州到扬州的河道工程划分成清楚明白的八段来施工。 他亲自考核了河院属官在河工上的本事,调配安排副手,随后就亲率了上万军民日夜修筑河堤,不但竟连着一个多月没回家,甚至全然不管济宁里还有从京城下来查河银亏空的官员与锦衣卫。 好在顾明远确实没贪过河银,有他没他查亏空的结果都是一样。河道上的积年账册多不胜数,顾长清身为济宁知府,必须参与其中。 顾长清在苏州府的那两年也常常清理钞关与织造上的钱账,在这上面早是老手了。故而到十二月中,他和魏煜泞、傅云天以及一干户部官员便把河道上的历年账务理了个清楚。 苏妙真本就在遣人打听漕运海河上的外事旧闻,此刻闻说魏煜泞、傅云天这两座大神要走,自然欢喜, 又想着魏煜泞好歹帮了顾明远一把,还回了次京城,定然晓得苏妙娣最近情形;而傅云天还是她的干兄长,且又有傅绛仙的书信送来,便置了酒席。 她本想把总漕大人看重的陈宣也叫上,但一想到卫若琼善妒得紧,还是作罢,让顾长清选了一天,夫妻好共同在府衙招待傅魏二人。 第203章 等午饭用毕,她和顾长清便把这两人请到花厅,安坐闲聊。 魏煜泞长相绝佳,不同于苏问弦的冷冽俊美、顾长清的沉朗端正、赵越北的英姿挺拔,他是那种堪比女子长相的精致,让苏妙真每见一次,都不得不感慨一次他生错了性别。 当然,能进锦衣卫还坐到同知,甚至可能被调往北镇抚司,北镇抚司岂是一般人能掌管的,可见魏煜泞其人绝不如他的长相好惹。 魏国公府与成山伯府虽有亲,但苏妙真与他的确只见过两面,当下就无话可说。魏煜泞和顾长清寒暄两句,就一直在沉思些什么。 还是直到苏妙真问起苏妙娣夫妇的近况时,魏煜泞才搁下了手中玲珑瓷茶盏,颔首道:“大哥嫂嫂近来都不错。嫂嫂的身子已经大好了——” -- 第419页 苏妙真前段时间也收到了苏妙娣的回信,信中苏妙娣轻描淡写地略过了她流产之事,只说身体差不多好全了。但苏妙真没亲眼见着,又晓得苏妙娣向来是个内里刚强不肯给人添麻烦的性子,难免担忧。 这会儿听魏煜泞如此言说,苏妙真便大为放心,笑道:“那就好,我姐姐性子柔婉,向来是报喜不报忧的性儿,我在外头隔得太远,也着实闹不清京城里的情况,心中实在不安。” 魏煜泞点了点头,“嫂嫂为人的确如此。只是兄长如今是工部郎中,前段时间出京了去武冈,要督办新的珉王府——嫂嫂为此伤怀,故而身体虽恢复了,精神却不佳,饮食亦有减少。” 苏妙娣虽然看着娴淑苒弱,但心思手段非比寻常,才学品味更是数一数二,在诗词棋道和琵琶上罕有敌手,只是她定亲后就不肯多出风头。 她容貌又端丽非常,还隐隐有清冷刚强之态,故而很早就被魏国公府定下。魏国公府把持锦衣卫多年,二房长辈还救驾过,一向是皇帝的耳目,看着没有多煊赫风光,实则是最稳当的勋贵。 自打苏妙娣嫁入魏国公府,嫡长子魏煜泓就爱妻如命。但苏妙娣心思绵密多虑,身体不佳,出嫁几年里始终毫无喜讯。 而那时魏国公府的老太君年过八十,眼看着就要寿终正寝了,便非常着急想要抱曾孙,极力让大房长辈给魏煜泓纳妾塞通房。父母赐,不得辞,魏煜泓受了那些女人,但却极少亲近她们。 甚至在苏妙娣终于生下魏国公府的嫡长孙后,魏煜泓就立刻把几个通房全都配了管事,也再没踏足过那两个姨娘的院子。是以苏妙娣待魏煜泓也越发上心,不再单把对方看做夫君和孩子的爹。 苏妙真思及此处,微微摇头。 她自己都不太舍得离开顾长清。上半年去扬州参加朱老太爷的寿宴,即便落水染了风寒需要休养,又有苏问弦在旁看着,她还是几度想要回苏州府去见顾长清。 而苏妙娣和魏煜泓二人成亲这些年也从没分别过,如今魏煜泓去往湖广的西南,没个一年半载怎么也回不去京城,难怪苏妙娣挂念心乱。 正想着,听魏煜泞忽地道:“顾夫人,你可有什么书信物件想要我捎带回去——我快马加鞭进京,只需十日,比你遣家仆要快得多。你和嫂嫂姐妹情深,若她收到你送去的土宜特产等礼物,可能会高兴起来。” 苏妙真闻言回神,忙忙笑道:“那就多谢魏同知了。”说着,就给端茶进厅的侍书黄莺使了个眼色,侍书二人心领神会,将西湖龙井、碧螺春等好茶放下,就悄悄退出,去后院收拾箱笼。 先前马家桥大堤因秋汛而断裂时,魏煜泞临上京面圣前,给苏妙真顾长清递贴约见。苏妙真当然不敢怠慢他,赶紧应了下来。 等到见面时,魏煜泞开门见山,直接称会看在兄长夫妇的面子上,在公文里抹去对顾明远的评价,让苏妙真和顾长清不用去找其他门路,同时也没说要什么好处,就直接离开。 再随后,总漕也出面替顾明远周旋——原来总漕仍记着与顾老太爷的座师门生之情,只是因着顾明远在河道手下办事,总漕不好与顾明远走近,惹总河忌惮。如今得到时机,便鼎力相助。 于是顾明远就成功迅速地在这件事上脱身。 顾明远自己以为魏煜泞是因着总漕,而没在密折上说他坏话,但苏妙真却知道魏煜泞这人桀骜不驯油盐不进,亲爹的话都不太听,何况常年不见面的外祖父总漕大人。 更别说魏煜泞自己都承认,他网开一面,全是看在苏妙娣夫妇的情面上了。 但苏妙真想着,还是不能让魏煜泞白出工,怎么也得回报一二。好在她很快就记起来之前在苏妙娣夫妇处,曾听说魏煜泞喜欢收藏赵孟頫的书画。 顾长清一听此话,立马就差人回金陵,从他自己的收藏里择出几样珍品,由苏妙真收拾了,预备着等见着魏煜泞,好找个借口送给他。只是魏煜泞再度回到济宁后,却始终不往知府衙门来,苏妙真和顾长清竟是没寻着机会给他。 故而苏妙真此刻一听魏煜泞说能捎带东西,就心中放下一块大石,总算能时机把备下的厚礼悄悄送出,也免去了被他拒绝的可能。 魏煜泞说完这件事,便再没开口。 过得片刻,他出声打断傅云天的滔滔不绝,道:“那我就不打扰二位了,刚好,我也得去一趟漕院,便不多留了。”说着,就站起身。顾长清看了苏妙真一眼,示意她坐回去,自己起身,要独自送魏煜泞到府衙外。 苏妙真这边也恰好有事要问傅云天,便点头答应,等见顾长清和魏煜泞的身影消失在花厅外,这方转头,抖了抖手中绣帕,看向傅云天,蹙眉慢慢道:“傅二哥——前几日我收到了绛仙送来的信,里面说,里面说你如今跟慕家某个姑娘走得很近,还想要娶人家?” 傅云天本坐在花梨木南官帽椅中,一面翘着二郎腿品茶,一面随意打量花厅里的陈设,冷不丁被苏妙真这么一问,他也没防备,下意识就点了点头道:“对,怎么了?” 话音刚落,他但觉不妙,立马转脸,果见得苏妙真收了笑意正冷冷看着他。 “你还好意思问怎么了,慕家的姑娘是你该沾的么?干爹他老人家是兵部尚书,为了平衡那几位手握军权的总督,一贯谁也不亲近,谁也不冷落,所以即便赵大总督几番欲与镇远侯府交好,也□□爹干娘拒绝。你倒好,竟然想弄个慕家人进府,这是想让天下人都知道干爹他们更待见蓟辽总督么?” -- 第420页 “还有,傅同知,你后院里的女人也不止七八个了吧,实在好大能耐,也不怕亏了身体以后拉不了弓,上不了马呐?” 要说傅云天这辈子最怕的几个人之中,莫名其妙的就有苏妙真。他自己也纳闷,到底是因她的容色心性都是世间少有,而让他难以忘怀;还是因着在湖广逃难时几度牵连对方,且在荒镇中被她持刀搭救一次才又敬又愧…… 但他虽没想通,这却不妨碍他一对着苏妙真,就直不起腰杆。 当下,傅云天就冷汗直冒,俊朗的脸上忙赔笑道:“真真妹妹,你不晓得,韵韵她是慕家旁支的姑娘,而且她娘是个外室,前两年才被认回,跟慕总督本家关系不近,我就是娶了她,也不会真的怎么样……” 又咽了口吐沫道:“真真妹妹,你知道的,我院中的女人都是为了侯府的富贵,没几个真心实意的……韵韵她不一样,她说过不求名分,也不想让我为难,只要在我身边就成……她又长得那样美,嫁谁都能当正妻——” 苏妙真立时打断道:“既然她不要名分只要真心,那你大可以给她全部真心而不给名分,把她纳作外室——这样岂不既能全了你二人的情意,又能保住侯府在几位总督间的平衡?” 傅云天一呆,犹豫许久,后道:“可我怎能如此委屈她,韵韵先前曾告诉我,她娘就是因为做了十几年的外室委屈至极,连带着她受尽苦楚……如今她娘又死了,我是个男人,不该让她重蹈她娘的覆辙……” 苏妙真听得傅云天之言,不由叹气。 “那这么说,这位慕家姑娘一面说着不计名分只要在你身边就好,一面又跟你讲了她母亲做外室时的悲惨遭遇?果然很不一样呢……” 傅云天琢磨她这几句话,不免脸色一滞,瞠目结舌。他看着苏妙真,欲要替慕韵娘辩解,却又哑口无言。 苏妙真凝视向傅云天,轻道:“傅二哥,你怎么就这么好哄呢。——这姑娘若真的不计名分,也不想让你为难,她自己就不会提起她母亲的过去,否则岂不让你心生愧疚压力,不得不替她争个名分?” 傅绛仙十月里寄信到济宁,跟苏妙真说起一件事,那就是傅云天被慕家某房的庶女弄得五迷三道,一定要娶对方,把傅夫人傅侯爷气个半死,几度要跟他仔细分说,却因傅云天时时躲着而没能成功。 傅绛仙又在信中说傅云天既然要在济宁待上一段时日,苏妙真可否寻些机会劝劝傅云天。苏妙真从她含糊的言辞中也琢磨出来几分意思——多是傅夫人想着傅云天曾为苏妙真着迷了好几年,或许能听她的劝,这才让傅绛仙悄悄问问苏妙真,看她愿不愿意当个说客。 苏妙真想直接拒绝或者出工不出力。但一想到干娘傅夫人这些年对她、苏妙娣以及伯府的照拂,便狠不下心。 何况她虽看不惯傅云天的浪荡,但两人到底曾共经患难,再怎样也有几分情义。而傅云天这人除了浪荡好色外,其他方面都还过得去。 便答应下来,与傅绛仙互通了几分书信,仔细打听傅云天跟那慕家姑娘相熟的过程。后来才知是清明踏青时,傅云天在李园阴差阳错和那迷路的慕家姑娘打了个照面,给人指了路后又捡到了对方落下的玉佩。 后来又在妙峰山进香时,因着慕家姑娘没戴帷帽,他认出对方,两人在桃花林里再度撞见,就此有了往来…… 苏妙真了解了前因后果后,和傅夫人傅绛仙一致认为,傅云天在女色上实在太过糊涂,这么明显的问题,他居然都看不出来。 心神稍转,她柔下声道:“二哥,我原就知道你是个顶天立地有担当的人,所以才想对这慕家姑娘负责……可你想想,大家闺秀平日里出门总是一大堆人跟着,更不敢忘了遮去容貌……” “——但这慕家姑娘却不一样,她就算是旁支的小姐,家里服侍她的奶母丫鬟也绝对不少,出门也必得戴着眼纱帷帽的,怎么就能两次都迷了路,还都撞到你,更都让你看到她的真容,以至于引得你心生爱慕呢?” “且听你话里意思,你和她也私下见过几次了,她是个在室姑娘,按理说该被家人管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且又不是即将被许人家的紧急,怎么就能私自出门,还能与你谈情说爱呢。” “二哥,我晓得那慕姑娘生得极好,难免让你眷恋。但你原是见过世面的,该晓得天底下长得美的女人多不胜数,你又是如此的英俊有为,将来自能遇到好的,何必非要娶她,以至于妨害到侯府呢……” “她若不是慕家人,我肯定为你们欢喜。可她既是慕家人,行事又似乎有些蹊跷,这让人怎么放心呢?再说了二哥,你那性子我还不知道么?若说跟人家到了山盟海誓非卿不可的份儿,我也不信。” “何况二哥哥你的名声在外,女子若奉父母之命嫁给你,那是无可奈何。可若不是长辈指定的婚嫁,焉能有女子轻易喜欢一位多情恣情的男子?” “可见那慕姑娘,未必不是受人摆布,才不得不去接近你,心中也未必情愿呐。” 傅云天何时见过苏妙真如此的和悦好脸,又何时听过苏妙真如此的柔婉相劝,当下就没有抗拒,仔细倾听。 因着慕韵娘貌美非常,又不是傅云天的正经妻妾,两人私下相会,就有了些“妻不如妾妾不如偷”的意味,且慕韵娘从没让傅云天近过身,又多了“偷不着”的心痒难耐。 -- 第421页 傅云天的心思就牢牢牵绊了住。但他究竟不是愚蠢到家的人,往日也常在脂粉堆里打转,见多了这些手段,只是平日里不太上心罢了。 故一被苏妙真点破其中不对劲的地方,他就脸色渐变,心中也明白过来。 而苏妙真见他似有醒悟之意,更没计较她最后的贬低之语,越发下了功夫,柔声细气地喊了无数声“二哥哥”。 终于旁敲侧击地问出他二人没有夫妻之实,苏妙真就亲手斟了盏茶递给傅云天,坐到他对面细细劝导,只把其中利害关系尽数剖析出来,极是苦口婆心。 傅云天正儿八经中意了苏妙真好几年,见她殷殷关怀,哪肯让她失望,就满口答应,只说等回京城就一刀两断。 两人聊了一会儿,顾长清从外面回来,又把傅云天留到了晚间用饭。饭间因傅云天问起济宁府的丈田清粮,难免要论起张元辅上任一年来推行的政令,傅云天除了对“丈田清粮”和“京察”赞不绝口外,对“撤罢市舶司”一样推崇至极。 只让苏妙真在旁听得连连摇头,傅云天这一整日都被她捧着顺着,一时间也难免有些得意忘形,道:“五妹妹,你是个女子,自然不晓得因着这市舶司朝贡有利可图,从扶桑而来的倭寇屡剿不绝,这市舶司一撤,以后就再无倭患。” “那二哥,咱们打个赌吧。” * 乾元十六年正月十四,诸倭勾结海商,大举入寇,连舰数百,蔽海而至。 自太仓登岸,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连犯苏州、松江、杭州、扬州、泰州等富庶州府,纵火劫掠。 浙东滨海数千里间受其荼毒,被焚劫儿女、钱帛、田庐以数万计,所杀将、吏、士、民以数千计,所陷城邑、卫所、乡镇以数十百计。 倭寇乘着正月劫掠浙江南直隶两省的富庶城镇,这事传入京城后自是惹得乾元帝天颜大怒,乾元帝罢免了浙江巡抚,奖赏了苏扬常松等地及时组织防御反攻的官员将领。 又从兵部尚书与几位阁臣所言,起用了一位曾经平定过两广叛乱但因贪污军饷而赋闲多年的老臣,任其为兵部左侍郎兼都察院左佥都御史,更加浙江总督,以训练水战士兵。 傅云天正月里刚回京城,没歇两日,就被乾元帝指了出去,派到浙江都司任都指挥佥事,防守杭州、宁波、台州三郡。 傅云天本就不想在锦衣卫干什么巡查缉捕密探,先前也只是因着傅啸疆想要磨练他的城府心智才勉强待着,一收到任命当然大喜,比老骥伏枥的新任浙江总督还要精神抖擞,连夜就卷了包袱,疾驰南下,但路经淮安扬州常州等地时,因着有苏问弦等熟人在,难免就多逗留了几日。 即便如此,傅云天也在二月就入到吴郡。一到苏州地界,傅云天自是要见宁祯扬,二人也没心思游宴取乐,一大早出城要去登铁铃关。 路上二人提起正月里的倭寇入侵,苏州卫官军如何不堪一击,傅云天难免想到他同苏妙真打的那个赌,不由紧了紧缰绳,自言自摇头语道:“还真被她个女儿家说准了。” 见宁祯扬瞥他一眼,神色好奇,傅云天不免将上年十二月里跟苏妙真打赌之事模糊说出,带过赌注一处,他无奈道:“你说说,她怎么随口一猜,就猜得那么准呢。” 宁祯扬微微一哼:“你以为苏氏是随口一猜?去年三月市舶司一罢,她就嚷嚷着可能会有倭寇,急急吩咐手下管事伙计,让他们把开到枫桥处的所有织坊布庄撤进内城,我本来要反对,后来想着吴王府又不差她那儿的银子,就没跟她争辩。” 傅云天闻言一愣,上下打量了宁祯扬好半日,方讶异道:“恪然,听这意思,你居然在跟五妹妹搭伙做生意,你不是一贯看她不顺眼么?” 宁祯扬心内颇不自在,面上表情却不变分毫:“都求上门了,我能真不答应她么,怎么说也是问弦的妹妹。” 因着苏妙真的织坊效率实在太高,出货量既多且快,大引得吴郡当地的其他布商明里暗里地拼命打压,甚至有布商士绅如法炮制,又煽动小股失业织工去上门打砸的。 苏妙真不愿让出任苏州织造的顾长清牵涉其中,仔细琢磨,想到吴王府是苏州的最大勋贵,若能在宁祯扬这株大树下乘凉,自然没人敢惹上门。就找到宁祯扬,问他要不要入股,二人一起将苏州乃至南直隶的布匹绸缎生意垄断下来。 苏州及附近松江等地的棉纺丝织业极为发达,宁祯扬手中亦握了许多类似产业,被苏妙真的织坊布庄打压下来,其实大部分都开始难以为继。 虽说吴王府还有钞关,田庄、矿产等其他进项,但已失去海贸收入,又骤然丢了这一块,吴王府也有些吃紧。 但他狠不下心去跟她在这上面争长短,一见她愿意拉他入伙,当下就应了下来,两人开始合作。苏妙真也不要他出钱出人,只需提供渠道和权势,就分了两成给他。 宁祯扬虽估计到苏妙真从织坊布铺里获得的利润比一般坊主布商要多,但等一季度过后,他收到苏妙真送去的两万七千两银票时,才知道这里面的进项有多惊人。 说话间,两人已然到了铁铃关。 二人下马登楼,傅云天放眼一望,见得阊门到枫桥的十里繁华早已烟消云散,数千民屋大多已成断壁残垣,比在扬州所见情景要惨烈数倍有余,不由面色难看起来。 -- 第422页 他握紧双拳,不满哼道:“看来威胁我大顺江山的不只是北面的蒙古人,这些海上而来倭寇凶残起来,也半点不比蒙古人差……苏州城乃江南最繁华的大城,卫所官军尽是精锐,粮草战甲也全是最好,结果还被倭寇烧杀抢掠到如此地步,你说说,苏州卫的官兵怎么就如此不中用呢!” 宁祯扬亦是点头,听到后半句话,拍了拍傅云天的肩膀,道:“东麒,苏州的情形还算好的,至少及时开了城门把城外百姓都接了进来。顾长清又及时插手卫景父子的调兵,保护救援了内城和枫桥附近……你难不成没看邸报——杭州常州那边才是真丢了大脸,漕船被抢,官仓被劫,死伤何止千人,你到任杭州后可有的忙了……” 傅云天不服气道:“苏州的情形还算好?扬州那才勉强能称得上不错——漕船盐船一艘没丢不说,问弦他还另外招募了骁悍的盐帮帮众,组成商兵反击……” 宁祯扬没好气道:“苏问弦向来听他那宝贝妹妹的话,他们兄妹俩在这上面肯定早早商量过。而苏问弦是扬州盐运使,如今在淮扬说一不二,手里又有盐道上的近万官兵,若是早做准备,自然不至于被打得措手不及……” 第204章 傅云天不免摇头:“那就怪了,她也在顾长清和你面前嚷嚷过倭寇要来吧,怎么你们苏州卫所的官军就没早作准备?你要是和苏州卫的官军早做了防御,圣上对你肯定还要再赏,不至于只是赐田地银钞” “——问弦和鹰飞可都被重赏了……鹰飞暂且不说,问弦他要不是爬得慢的文官,又年未三十就已经是从三品两淮盐运使,两下加起来不好再往上升,这会儿说不准都能做六部侍郎了……” 他就不住替宁祯扬可惜:“我看皇上十分重视此事,前年湖广都指挥使和苏伯父平叛赈灾,赏赐钱帛之外,也不过一个加封前军都督府的虚衔,一个官复巡抚原职。” 傅云天叹气道:“这回胡大人还没到任,就被封做浙江总督——要知道,除了九边三大总督、河院漕院两大总督,就再没有其他了。” 宁祯扬并不为此遗憾,淡淡道:“皇叔正为着珉王迁怒其他藩王,我要是上赶着掺和地方卫所的领兵打仗之事,你觉得吴王府日后下场如何?” “顾长清有心预防,奈何卫家父子不肯给卫所兵权也不愿听从,甚至怀疑他越权擅权,他只能等事发后再做兵防组织,自然……” 又是微微一笑:“再有,我和顾长清要是没早作准备,苏州城外的平民已经尸骨无存,眼下正是最好结果——既能让皇叔满意,又不至于让他老人家生疑。” 宁祯扬顿住话头,一面下着城楼石阶,一面再度拍了拍傅云天的肩膀:“东麒,功劳不在大小,皇叔最看重的还是臣子的忠心,赵越北倒是上赶着要了常州卫的兵权去出战,如今他虽也被赏赐加官,做了和你平级的常州卫指挥使,但你慢慢看着吧,过得一两年,皇叔寻着机会,肯定是要责骂他一次的……” 傅云天正看着城门口来回巡逻的卫所官军,听得此话,不由一愣道:“可鹰飞他不是立了功吗?” 宁祯扬翻身上马,不置可否道:“可他也越俎代庖了。” 就在新赴任的浙江都司佥事与下一任的吴王说起湖广都司参将的鲁莽时,扬州城朱家大宅内,刚到一天的苏妙真也正在厢房里和苏问弦用饭谈话,两人正好讲到赵越北。 济宁离扬州有快十日的路程,苏妙真本没有兴趣离开,但二月初二龙抬头,苏全恰好路过山东,就特地上门给她请安,被苏妙真留了两日。 而苏全临行前,又无意间提起朱老太爷的近况——原来朱老太爷正月里就一病不起,几近油尽灯枯,大夫都说他最多再熬上半年。 因知道苏问弦生母家在世的亲人唯有朱老太爷一人,而这朱老太爷对苏问弦极为重要,苏妙真就急忙收拾了行李,想同苏全等人一起去往扬州府探望。 但一想到她自己曾答应过潘氏会做到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难免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才能不惹潘氏生气。 顾长清本极疼她,又觉苏妙真自打来了济宁便处处受拘束,而心生亏欠。且他因查到兖州等地的清丈里出现瞒报舞弊,便打算亲自下去重察,亦然担心苏妙真独自在家会孤单寂寞,于是就立马给苏妙真准备了衙役护卫,同时亲自去到潘氏处,替苏妙真出面说明理由。 潘氏虽看不惯苏妙真总往外跑,但她到底并非苏妙真的正经婆婆,又见是顾长清自己愿意的,便只能暗暗摇头,勉强答应了下来。 故而苏妙真当日出发,直奔扬州城…… 苏妙真放下镶银牙著,抽出帕子擦嘴,又漱了漱口,方指着邸报上的某处,讶异看向苏问弦道:“赵大人不是湖广参将么,怎么会被提做常州卫指挥使呢?” 朱府的奴婢悄无声息地端进装满清水的铜盆,轻手轻脚地放在花梨木高脚几上。 苏问弦早已吃完,他正一面用茶一面翻看着手下人送来的公文。听得动静,他稍稍抬手,丫鬟们又全都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 苏问弦收起公文,拧了拧热毛巾,给苏妙真慢慢擦着手,不以为意道:“赵越北的外祖父,也就是苏州卫指挥使上年十二月去世,他自然得去奔丧。” 苏妙真听到此处,暗暗点头,难怪赵越北没有去济宁找她商谈谭家的事,原来是他的外祖父死了。 -- 第423页 “听说没到吴郡,就被倭寇堵在了常州,常州卫所的官军不堪一击,被倭寇攻进了城,抢光了漕船官仓,因文武上都没有能主持大局的。不少官员吓得逃窜离开。他就亮明身份,接过常州卫的兵权,领兵出战击退了倭人……” 苏妙真不由点头赞叹,“赵大人他还真是个领兵的将才,我看这些武将子弟,就数他有出息,其实傅二哥也还成,只是没赵大人胸有韬略……” 苏问弦微微一嗤:“韬略?” 苏妙真听他语气,大感疑惑。 苏问弦虽不喜欢跟苏妙真讲其他男人的事,但也吃不过她的请求,就一面向正房走,一面对苏妙真低声解释道:“为将者最忌擅权自专——常州的知府和指挥同知可都没死,这些人就是再草包,也轮不到赵越北统帅领兵。皇上知道心中多半不满,只是眼下不好发作……” “赵越北也就是个勇武有余,城府不足的武夫而已,倒白白给辽东那边送了个把柄……” 苏问弦又缓住脚步,盯着苏妙真道:“真真,这人还及不上你哥哥一半,你倒把他吹上天了,嗯?” 赵越北一心军务,事到临头肯定不会揣摩帝王心意再行事。文官好说,掌兵的武将的确忌讳自专。 苏妙真本就叹息,又见苏问弦如斯自负,难免暗暗咂舌,面上却是半点不敢表现,小鸡啄米般的点头,大力奉承道: “那是那是,哥哥你这样的文武全才,世上能有几个……”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正房。一进内室,苏妙真看到正被婆子服侍着用胭脂米粥的朱老太爷时,就把其他全抛在了脑后。 她走到楠木架子床前,拉了一张矮凳坐下,等婆子们退出,她便举起手中青瓷仙鹤灵芝药碗,一勺一勺地给朱老太爷喂药。 她先前在京城时替王氏夫妇尽孝,常常在苏母和王老太君床前侍疾,后来在金陵时又总在朱氏面前服侍说话,照顾起人来那叫一个轻车熟路,细心体贴。故朱老太爷便相当地配合,一口气喝了半碗药。 朱老太爷近日虽有好转,但其实已是病入膏肓。而除了苏问弦和一些忠仆外,也再不记得别人,当下眯着浑浊的双眼把苏妙真看了半日。 方望向苏问弦,嘶哑着声道:“弦儿,这是不是,是不是成山伯府里,那个小名儿叫真真的姑娘?怎么,怎么是个妇人打扮,你昨儿不是说,她如今才十六么……” 苏妙真一愣,心道朱老太爷莫非是彻底糊涂,以至于把现在记成了乾元十二年? 当年苏观河犹在扬州府时,朱老太爷不知何故留在不远处的仪征县居住,且似是为了避嫌,而没怎么跟苏观河夫妇联系。苏妙真便不知道此人存在。 还是进京跟苏问弦混熟之后,才打听出来他那巨富的外祖父还在世,后来朱老太爷搬回扬州城内,苏妙真逢年节给宋芸等人寄东西时,也会给朱老太爷带上一份。 朱老太爷对她亦然不错。乾元十二年他入京到伯府见苏观山等人时,还特地运了三车的时新衣裳与精致首饰给苏妙真,让苏妙真为这天降的横财乐了许久,那段时日走路都是飘着的。 再后来苏妙真每回到扬州府时,也不忘去拜见这位和蔼大方的老人家,故而此刻见他病得厉害,不免心酸,就扭头看向右手侧。苏问弦朝她微微一点头,也拉了张红木圈椅坐到床前,道:“外祖,她就是真真。除了她,我还能带哪个姑娘来见你?……” 见朱老太爷点头,苏问弦续道:“去年是乾元十五年,是你老人家的八十大寿,真真四月里还来扬州给你贺寿了,不记得了吗?” 闻言,朱老太爷便又把目光移回到苏妙真身上,上下打量,半晌方道:“对,是她。真真是吧,你——”他喘气了半晌,“你是个好姑娘。” 朱老太爷吃力地点了点头,“你和弦儿,虽不是从小一起长大,但你对他,比对亲,亲生兄长不差半点儿,而我们弦儿对你亦然绝好——” 苏问弦闻言,立时出声打断:“外祖,真真昨天才到,一路风尘,我就先让她下去歇息了。”话音一落,他便唤婆子进来,吩咐她们领苏妙真出房。 然而朱老太爷却摆了摆手,神志似清醒许多,扬声截住道:“弦儿,我有几句话跟她讲。” 苏妙真看了苏问弦一眼,见他面色倏忽不定,但并没有出言阻拦,就走回床头,弯身看向朱老太爷,轻轻道:“您老人家请说……” 朱老太爷胸腔一起一伏地喘着气,死死地盯着苏妙真,道:“弦儿他娘爱错了人,又时运不济,以至于不得不当了妾室,后来还死得早……” 苏妙真听到此处,不由瞥眼去看苏问弦,见他面无表情,霎时间心中一紧。 “而你大伯苏观山,那些年又一直在金陵任职,极少回京……” “弦儿他父母缘薄,受了些苦,心性也难免冷冽高傲了些……但他把你当最要紧的人看,日后,日后他若是有什么错处,或是对不起你,真真丫头,你多想想弦儿他这些年对你的好……” 苏妙真也不知该如何作答,只能连连点头,朱老太爷见她答应,颤巍巍扭身,从床头漆红螺钿小柜里取出一个匣子,坚持让苏妙真接过,面上方露出欣慰欣喜的表情,点了点头,这才让苏妙真出去,单单留下了苏问弦。 苏妙真稀里糊涂地抱着匣子走到外间,也没喊奴婢服侍,就一个人坐在罗汉床上等了半日。待得近午时分,却始终不见苏问弦出来。 -- 第424页 她心神不宁,太阳穴突突直跳,等到婆子送另一份药过来,她便要过雕花卉楠木托盘,轻手轻脚地走进内间,刚要说话通报,迎面所见却让她心头骤然一颤: ——原来不知何时,朱老太爷已然全无生气,溘然长逝。 苏问弦则不声不响地跪在床下,双拳紧握,青筋暴起,神色却是苏妙真从没见过的失魂落魄。 “哥哥。” 第205章 因着苏问弦既要和扬州府军合议防备倭寇的军务,又要处理两淮盐道的生产转运售卖的盐务,故而朱老太爷的一切丧仪都由苏妙真安排。朱家别无亲族,这丧礼就办得甚是低调,只有和苏问弦相熟的两淮盐运司运同、副运、副使等人,还有殷乔王凌数位总商,及卫所府衙里的几位高官前来上祭烧纸。 等到三七的发引完殡那天,早早出城,晌午就结束回灵,苏妙真陪着苏问弦从城外回到朱府。苏问弦在前院罩棚里看僧人念经,同陪行出殡的官绅叙礼。苏妙真则在后宅打点了设灵、祭神、洒扫及门户张贴辟非黄符等事。等一切结束,她又赏了各项人役,打发众人散去,已是夕阳西下。 她进到厨房,一面亲手揉面做晚饭,一面听蓝湘回事。 “三少奶奶打发人说了,她晚上就不过来用饭了。” 苏妙真皱了下眉,“嫂嫂这是怎么了,这些日子都不肯露面,她若肯过来陪陪哥哥,两人的感情岂不也能有所进展……蓝湘,你这一年都在扬州,可看出来到底是怎么回事?” 蓝湘和翠柳去年就嫁了人,敖力敖勇孙荣去年四月进京参加武举,孙荣敖力倒考上了,苏问弦花钱疏通门路,让一个去往宣大就职,一个回到扬州卫所补上左千户。而敖勇却倒在了兵法策略一科,故而跟他哥哥敖力一起回了扬州。是以翠柳去了宣大,蓝湘倒留在了扬州。 蓝湘犹豫了下,道:“我揣度着,三少奶奶这是觉得朱家老太爷并非她真正的太公公,她没有理由过来披麻戴孝。再有,上年,三少奶奶用镇物、符水、人偶弄什么巫蛊回背,还因着要与小妾争风吃醋而悄悄破坏了水台的接板,没害着连娘,反累了姑娘……” 顿了顿,蓝湘不满道:“三少奶奶简直糊涂至极,这两件事哪里是能做的,结果好了,把三少爷惹得大怒,五月里姑娘离了扬州,她就被送到城外庵堂,由府卫看着清修一月。而三少奶奶自打回来后,也不像先前那样要贴着三少爷了,倒一心礼佛起来……” 苏妙真顿下揉面的动作,苦笑道:“她那时候也是病急乱投医了——天底下有哪个女子受得了成婚数年,夫君却始终不往她房里去的事呢?”又道:“如今她做此言行,想来是被伤得冷了心肠,对哥哥不复先前情意……” 蓝湘又忙道:“其实三少奶奶不来也好,毕竟三少爷厌恶她,根本不许她往这边来,而三少爷如今也是正伤心的时候,看见她可能还要更烦。” 苏妙真沉默良晌,道:“你说得对。听说朱姨娘自打生了哥哥就久病不起,也不知为何,几乎不照顾孩子。而大伯母年轻时比现在厉害得多,大伯父又在金陵任职,从不见面,哥哥吃的苦楚哪里能少?后来虽过继给了爹娘,但他是个儿子,爹娘必须严格教育,并不能太过宠溺亲近。后来没两年还生了我,爹娘虽不会亏待哥哥,但分到他身上的父爱母爱肯定是要少上许多……” “唯独朱老太爷对这唯一一个外孙会全心全意疼爱,而听说哥哥六岁以前,朱老太爷每年都会进京待上三个月,把他接过去相处。所以可想而知,这祖孙俩的感情定然亲厚至极了……”说完,她便不再出声,低下头,专心致志做饭。 苏妙真花了快一个时辰精心准备,总算置出一桌苏问弦爱吃的饭菜。她回到房中,洗了把脸好提提神,又换掉沾上烟火味儿的衣服,另穿了一身干净素衣,便出去亲自安放牙著碗碟。然而在膳厅等到起更时分,却也没见苏问弦回来。 就在苏妙真要差人去问问情况时,朱家的某个得用仆妇进得房内,无奈道:“前院陪客早都散完了,但少爷说手上还有急务要办,今晚就在外院书房留着了。又说这些时日姑娘你百般操劳,如今既然一切事毕,姑娘就早点用了晚饭,赶紧去歇息吧……” 这仆妇回完事,欲言又止,终是在离去前抹着泪道:“老婆子是奴婢,按理不该插嘴主子的事,但老婆子必须说一句,姑娘和少爷兄妹情深,可得开解开解少爷,别让他闷在心里。无论是先前在京城朱府时,还是少爷来扬州任职后,老婆子都从没见过我们少爷这般模样,实在吓人得慌。” 苏妙真亦轻轻点头:“我也从没见过哥哥这样……” 她认识了苏问弦将近七年,其中还有两年因着苏观河夫妇去往湖广,单留了两人朝夕相对,故而对苏问弦的脾气性格,苏妙真摸得一清二楚,天底下再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苏问弦的喜怒哀乐。 而这些年下来,无论遇到何事,苏问弦也不是这样的反应——哪怕是武举主考时被三皇子当众斥骂,南苑讲武中受伤失联,新婚之夜里发现妻子与人通奸。 他看上去,竟然没有半点情绪上的起伏波动,甚至还能一如往常,沉着冷静地处理淮扬一干外务,几乎到冷漠冷酷的地步。而她这二十一天屡屡想去跟苏问弦谈谈此事,让他把情绪排解出来。 -- 第425页 但苏问弦却有堆积如山的军务盐务要办,两人基本上说不上几句话。她心中明了苏问弦这是在刻意回避和她说话,纵然焦急惶然,却也无法可想,更不敢逼他,只能盼着苏问弦能尽快敞开心怀,跟她或是任何人倾诉发泄一番…… 苏妙真想着苏问弦这些时日的种种表现,让丫鬟们热了饭菜送到前院书房,自己魂不守舍地吃了点东西,刚到半饱,便回到内室,要来热水好好地洗了回澡,盯了那朱老太爷所赠的匣子看了许久,方上床入睡。 等到次日,她早早起身,还没洗漱就叫来昨夜那仆妇,问起苏问弦的情况,却听她说苏问弦仍在书房。苏妙真见他既不去衙门,也不回内院,就穿好衣服,一径走到前院。 前院的小厮管事见得是她,都慌忙避让行礼不迭,苏妙真也没心思讲什么规矩,随便打发了走到书房前,待要敲木门,手刚放上去用了点力,便被她推开了。 她反手带上门,闻着满书房的酒味,几乎喘不过气来。轻轻走到书房里间,见苏问弦正靠着书案后的太师椅,闭着眼睛休息,地上绒毯已经扔满了酒坛与公文。 神色虽是一如既往地平静冷漠,完全让人看不出来他刚刚失去了一位最重要的亲人。但不同于前二十一天的整洁清爽,他眼下青黑,一夜里下巴上竟冒出许多胡茬,是苏妙真绝少见过的颓唐。 苏妙真见榻上炕几的花梨木蟠螭纹镂空提梁食盒摆得端端正正,根本没有开封过,心知他一夜未眠,更滴米未进,先前的常态不过是做给外人看的,如今亲人葬礼结束,便再难以维持,顿时难受。 她强忍心痛,拿走他手里的铜江水海牙酒壶,轻声道:“哥哥,你若难受,就哭出来或是发泄出来,别跟自己身体过不去。” 第206章 苏问弦缓缓睁眼,笑了一笑,一面抓住苏妙真的手腕要拿回执壶,一面柔声劝哄她道:“真真,哥哥没事,这会儿辰时刚过你肯定没吃早饭吧,你先回房,等哥哥洗漱更衣后去找你。” 苏妙真见他情形,背过手怎么也不让他拿到,摇了摇头,拼命压住苦涩:“你骗人,我外祖母王老太君是乾元十二年去世的,我和她老人家相处的时日很少,当年尚且难受得心神恍惚,而你和朱老太爷的感情非比寻常,他老人家如今寿终正寝,你肯定痛苦至极,比我当时难过十倍百倍不止,怎么可能没事?可你却一点不表现,每日仍去忙那些公务,回来也总面无表情,一脸冷漠——朱家上上下下的奴婢管事都已经心惊胆战怕到不行了。” 说着,苏妙真祈求地看着他,“哥哥,你别这样。现在房里只有我和你,你就是哭一场或是怎样,也不会有人知道,你别再为难自己了,好不好?” 苏问弦深深吸了一口气,面上肌肉微微抽搐,仍是柔着声道:“我是男人,纵然有事,哭哭啼啼又成什么体统,你说是不是?”又道:“我喝点酒,过两天就全好了,你乖乖地,把东西给我……” 苏妙真慌忙道:“那什么‘男儿有泪不轻弹’都是胡话,谁规定了男子汉只能流血,不能流泪的?现在又没有外人,你就是发泄一场,也不会有人知道。” 听得他后半句,又急急道:“但你若是想用喝酒来发泄,那也成的。只是哥哥,你能不能先去吃点东西。你这样糟践身体的喝法儿是不行的。你用完饭,想怎么喝都成,我再不像以前那样说你管你,我就在一边陪着你……” 苏问弦并没接话,倏地起身,抓起地上未开封的酒坛,撕开封纸,仰头就要灌下,苏妙真立时松开手中执壶,扑了过去,拼命探身打掉那酒坛,只听“啪”地一声,摔在地上,溅了二人一身。 苏问弦面肌扭曲,双目赤红,一脚将书案踢翻,桌上的端砚徽墨石章笔筒棋盘霎时间哐里哐当地砸在地上。 苏妙真自从当年定亲之事后,再没有见过他在她面前做此大怒,下意识面露畏惧,后退怯缩两步。苏问弦看见她神色动作,脸色越发铁青难看,“怎么,你怕了?也要走了?” 苏妙真没及应声,却踩到洒落在地的象牙棋子,脚下一滑,腰肢刚好撞到炕桌一角,整个人立时摔跌到紫檀长榻上,痛得蜷起了背。 苏问弦疾步上前,猿臂一捞,将苏妙真抱起。探手在她腰背处轻轻一按,竭力柔下神色,:“真真,疼不疼?” 苏妙真拼命摇头,他又拉过沉香色引枕让她靠在榻上,苏问弦喘了两口气道,“对不住,真真,哥哥还是吓着你了,哥哥出去冷静冷静,你别怕。”说着,转身就要离开。 苏妙真顾不得疼痛,紧紧抓住苏问弦的手臂,终是忍不住眼泪,哭喊出声道:“苏问弦,谁说我怕你了!我就是看你现在这样,心里难受……朱老太爷他老人家在天上看着你一面憋着一面糟践身体,也不能好受,他老人家肯定是希望你过得好的……你别这样,有什么咱们一起担不行么……” “你别这样,我都陪着你……” 苏问弦听得苏妙真换了称呼,又见她不断重复着最后一句话,心中猛地一颤。 怔怔了片刻,苏问弦忽觉面颊湿润,探手一碰,惊觉回神,发现原来不知何时,他竟然哭了。但与此同时,憋在他胸腔里足足二十一天的锥心痛苦,却又开始飞快消失,如冰雪遇春,迅速融化。 -- 第426页 苏问弦低下脸,看着紧紧拉住他呜呜咽咽哭着的苏妙真,突觉什么借酒消愁,什么忍耐克制都极是愚蠢可笑,只要有她在身边,一切难题都能迎刃而解,一切痛苦都能烟消云散。 他神魂皆荡,过得片刻,松缓了身体,慢慢半跪在地,桎梏住她的腰身,伏脸贴到她的腿上。 须臾,他便感觉到她在他背上轻柔地抚着,终于闭了闭眼,任由被所有人教导过的男人不该有的软弱依赖泛滥成灾,低低道:“真真,我很难受,你得陪着我……” * 等朱老太爷的四七结束,已是百花竞发的阳春三月。 虽然倭患未灭,浙江南直隶的防务而被越发加重,但长堤西桃花坞中游人依然如织,虹桥下瘦西湖里亦是画舫云集,显然,正月里的事并没有影响到扬州城百姓们游春踏青的兴致 春雨绵绵,滴答在青苔斑驳的石板路上。苏妙真穿了身素色衫裙,套了件用以挡风的白罗对襟氅衣,一手撑了把杭州彩绘江南山水图油纸伞,一手小心翼翼地撩开眼纱一角,避开几处水坑,跟在苏问弦身边,走进一条曲折绵长的深巷。 随从的数十兵丁见他二人进去,本要跟上护卫,但见苏问弦背身抬了抬手,就俱都在敖勇的带领下停在巷口,拦路把守。 两人转了个弯儿,寂静的小巷里空无一人,苏妙真试探性地撩着青纱看苏问弦一眼,见他默许,便取下帷帽,笑着轻声道:“哥哥,你方才在船上跟我说,皇上看重海禁倭寇之事,内有其因,那到底是为着什么呐?” 苏问弦缓下脚步,笑道:“长庆二十六年前后,也就是圣上没登基那会儿,曾在金陵遇到一伙上岸流窜的倭寇,遇袭后险些丧命,故对他们深恶痛绝。” 苏妙真一怔:“倭寇还流窜到过金陵?还差点害了皇上?” 见苏问弦甚是笃定地点了点头,苏妙真不由讶异问道:“难怪这些年把海禁越收越紧,如今连市舶司也给全部罢撤了。只是我怎么从没听人讲过,哥哥,你怎么知道的?你那时候也还没出生吧。” “先帝那会儿好几个皇子在抢皇位,圣上他当时私离楚地,就是遇险也没张扬,你又是个小女儿家,爹娘知道也不会告诉你。至于我这边,自然是听长辈提起才知道的。” 苏妙真听到“长辈”二字,不免心道多半是朱老太爷,便也没敢仔细去问,生怕让苏问弦触语伤情了,就赶紧住口,四下扭头去细看烟雨迷蒙的绵长小巷。 苏妙真往年在扬州城里有王氏管着,出嫁后虽因着苏问弦在而时不时过来,但也多是与各家女眷来往,往各处名园胜地游乐,并没有深入观察过这些普普通通的小巷民居,当下也颇有兴致,仔仔细细地看过去。 但见青砖绿瓦,苔藓满墙,巷子里的民居全都关门闭户,但风一吹,那些深褐木门就全都吱呀吱呀地响起来,虽不是什么热闹市集,秀丽园林,却别有一番意韵。 她正兴起,苏问弦叹了口气道:“真真,这会儿扬州城百姓都在游春作乐,你却得整日在朱家陪着哥哥,好容易出来一趟,还是为了公务。” 苏妙真扭过头,还没说话,苏问弦凝视着她,柔下声道:“我的外祖到底并非你的外祖,明日哥哥让人护送你去廿四桥,又或是平山堂。” 本朝外祖父母属于小功之亲,他们去世后,外孙要服丧五个月。但苏问弦已被过继到二房,名义上的外祖父便是永安侯府早已去世的老侯爷,且按此时标准,即便他没被过继,因朱氏只是苏观山的妾室,他也不用居丧守孝。 可苏问弦与朱老太爷感情深厚,虽明面不能丁忧居丧,但仍是欲尽心意,坚持着不食荤腥、不近女色、不参应酬等事,更直接把公务带回朱家处理。而苏问弦既不出门,苏妙真就是再想到处看看,也做不到没心没肺地出门游春,就也一样地足不出户,在朱家陪他。 苏妙真打断犹在报地名的苏问弦,摇头轻道:“哥哥,我都说过要陪你过完朱老太爷五七的,我可是个言出必行的人。”想了想,歪了歪头,顽笑道:“难不成你嫌我这些天盯你盯得紧,管你管得多,你心里烦,就想把我打发出去?” 苏问弦自是失笑,“怎么会,有你在我身边,我只觉得万事如意。” 又柔声笑道:“单说这次倭患,要不是你早早地缠着我让府军加大巡逻力度,扬州城境况如何,也未可知。再有,不也是你先前提醒我,得及早在扬州城里搜捕那些海商的家眷么?这会儿总算抢在所有人前头,找到了一家。” 他说着说着,又凝神道:“只是真真,我想不通你为何不许我直接派兵拘捕,而要执意见这家人一面。” 今早苏妙真正看着苏问弦喝她煮的汤时,敖勇进到朱家请苏问弦示下,说在扬州城内居然查到了某违禁海商家眷。听得这家人都是隐姓埋名的老弱妇孺,苏问弦就在出门前带上了再三祈求的苏妙真。 苏妙真停下脚步,看向苏问弦轻声道:“哥哥,你现在肯定不会觉得海禁能解决倭患了吧。”见苏问弦微笑点头,更说了句“倭寇多半只为射利”,就将她的真实想法说出。 大顺物产丰富,茶、瓷、香料还有丝绸等物都能在海外卖到极高的价钱,据说光丝绸运到南洋,利润就能够提高十倍。故而即便有“禁海令”,浙直一带沿海商人也不顾禁令,悄悄走私。 -- 第427页 浙江南直隶的官员为了靠海百姓的生计,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直到这些年海禁收紧后,才开始下死手缉捕违禁海商,籍没他们的家产。 故那些海商中便有不少人抛家弃子地流亡海外。而去年市舶司一罢,完全堵上了海贸的路径,海商回乡无望,就有勾结倭人大肆劫掠的。 而苏妙真心中最要紧的几件事之一就是开海禁。也指望着将来若有一日放宽海外贸易后,那些海商回大顺后,她能跟其中一些有经验的打好关系,或许还能得到一些海道海图海船,以便日后去做海贸生意或者出海看看。 所以她当然不能让苏问弦直接抓人下牢房,而是想见这家人问问情况,甚至还想让苏问弦按下风声,以后看着风向再做打算。 苏问弦听她讲完,凝思半晌,忽地摇头笑道:“真真,我本以为你是心软,才不许让我拘人,现在看来,你还打算着将来出海见世面,果然是个心野爱玩儿的。” 两人说话间,便已走到一门户紧闭的民居,苏问弦在旁道:“真真,等到服满,我打算找理由上京一趟。你也好几年没回去过,想顺路去么?” 苏妙真讶异扭头:“上京?哥哥,你怎么想着要上京了?”又可惜道:“小,不是,夫君他还在济宁呢,我怎能随便乱跑?不然回去看看姐姐和祖母她们,那多好呀。” 苏问弦凝视着她,缓缓点了点头:“也对,我倒忘记了,你现在还有个夫君……” 作者有话要说: 不是我不想准时,实在这一章的前半部分太难写,总共写了六个多小时╮(╯▽╰)╭。 即便这样,我也不太满意。 第207章 苏妙真陪着苏问弦过了朱老太爷的五七,便离开扬州,等她三月末回到济宁府时,顾长清仍在所辖济兖单三州及巨野郓城金乡等七县巡视,或审理狱讼、考核属官,或兴修水利、盘查钱粮。 但顾长清最费心神忙着的仍乃监督济宁府的丈田清粮,协理河督治黄两事,又因着他和张松年很有渊源,山东布政使在清理山东其他试点地方的丈田时也会常常把他叫去协理,故而他便在外待到四月初八,将丈田里的舞弊彻底查清整改后,才返回府城。 因着陈宣一月末就离开济宁,从临清府一路往扬州府南下巡漕,故顾长清一到府衙,便直接召见了巡漕使院的属官及同知通判等人询问开春以来的漕运情况。 等晚间他拿着诸样公文回后宅时,一见到在家等候的苏妙真,未免又惊又愧,没来得及哄上两句,就被苏妙真推着去沐浴洗漱。 等他出来,见拔步床上搁了一张花梨木小长几,上头铺着茜红毡,摆了果盒杯酒等物。苏妙真则已散了云髻,身着雪青杭罗小衫,手里握了本书,正靠在床边打着瞌睡。如瀑青丝散落,遮了她小半张粉脸儿,杏眼惺忪,极为娇懒,纵然顾长清定力绝高,此时也不免心神一荡。上前把苏妙真搂住,与她缠绵温存。 苏妙真跟他一别月余,自有一番相思要诉,就振了精神,跟他细细说话,将回程路上的见闻一一讲出。顾长清本在心热难止之时,便也没听进去什么。 苏妙真见他只管与她亲近,不由横了顾长清一眼,拿了撒花枕头挡在两人之间,嗔道:“这还没到老夫老妻呢,你怎得都不听人讲话了。”又轻轻哼了哼道:“看来无论是什么样的男人,都有急色的时候。” 顾长清哈哈一笑,“咱们都一个多月没见着面,我实在是想你想得慌。”在她唇上亲了一口后,正色道:“你说,为夫都仔细听着,你刚才说浙江总督怎么了?” 苏妙真这方展颜一笑,道:“我是说,那浙江总督一到金陵会同馆官署,就先去了顾家拜访,害得我都没能跟三叔父三叔母请上安问上好,我这才知道原来是在两广时,这位浙江总督曾在公公手下用事,当年贪墨军饷,还是公公保了他的性命?” 又笑道:“话说回来,我虽没见过公公,但听说过公公廉正清明,最恨营私舞弊么,怎么还会替这位总督说情?” 顾长清笑了笑,便仔细解释。苏妙真才知原因:一则,这军中冒支饷银原是常事,而胡总督当年贪得甚为克制,只得了数万两,后来抄家时还全部返还了。 二则,他虽然贪,但的确勇猛过人,还有军事上的谋略,顾长清父亲顾明世惜才爱才,又因着两广算是个蛮荒之地,叛乱屡剿不绝,便想保住这胡总督,以免两广再起叛乱后无经验丰富的将领可用。 苏妙真恍然点头,笑道:“我先前想二叔和三叔都是一昧钻牛角尖的性子,公公他可能也是一样。没料到公公为人清正之外,还有圆滑通融之处。难怪生出了一个你这样处处都好的孩子。” 她对顾长清的父亲顾明世所知甚少,单知道这人身负才华,心性纯正,不爱才不爱权不爱色,年方二十就官至一方督抚,先帝极为信重他,还说过生子当如顾明世诸子皆不如他的话,若非他当时年纪太轻,又多次推辞,先帝甚至会拔擢他做六部尚书,乃至内阁元辅。 但两广叛乱了结后,顾明世却在回京的路上英年早逝,独留了顾长清朱氏母子。因着听顾长清提起父亲顾明世,当下就连着又问了几个问题。 顾长清说了会儿,便转开话题,苏妙真瞅着笑道:“听下人说自打我走了后,你就绝少着家。老实交代罢,你都往哪儿胡混取乐去了?要有一句半句假话,就麻烦顾大人你往外间歇着了……” -- 第428页 顾长清见她说着说着收了笑容,吓了一跳,低声下气地解释起来:“我哪儿都没去,就是在济宁府下面的州县里转悠查丈田里的舞弊,你若不信,我刚好把鱼鳞图册带了回来,你瞧瞧就知道我这些时日就只顾着去办丈田了,何况林师爷又在考功名,我失了一大臂膀,镇日发愁忙碌,怎么可能去胡混取乐。” 林师爷还有顾卯等其他几个手下人,在苏妙真的建议和他的大力支持下,从去年就开始准备考科举,苏妙真还暗暗想过顾长清倒跟苏问弦不谋而合,都乐意提拔属下,确实很有胸怀远见。正替绿意高兴着,忽想到“何况”二字,未免皱了皱眉。 顾长清见苏妙真神色不对,忙赶在她翻脸前又赔笑道:“就算有闲暇功夫,我也绝对不会去外头胡混……”就俯首帖耳地又说了无数好话来哄苏妙真。 苏妙真心内早是乐不可支,面上却只装不信,直见到把顾长清急得额上冒汗,才转嗔为喜。 顾长清发觉她在故意找事儿,又见她嘻嘻笑着,未免生气无奈,一把将她拖了回来,还没等狠下心肠说她两句,苏妙真就低眉顺眼地听训。 顾长清瞧着她柔顺的模样,再大的火气也都全丢进爪哇国去了,便心软下来,跟她慢慢说道:“还有,元辅想在一年内就把南直隶和山东试点州县的丈田办完,随后火速推向大顺全境……” 原来南直隶年初清完,但山东这里却因着总河的案子和黄河的治理而耽误半年。山东布政使前些日子召见顾长清,说元辅大人连下公文催促,要求四月底山东的试点州县丈田必须圆满完成,鱼鳞图册等物也得交送副册。 苏妙真凝神听了会儿,见顾长清面有隐忧,知道他是觉得张松年操之过急,可能会有麻烦纰漏,忙轻声安慰道:“元辅大人眼下很得圣心,不会有麻烦的。” 顾长清颔了颔首:“你说得对,皇上重视元辅,不说罢撤市舶司严查海禁和丈田,单二叔这总河之位,也有他举荐的功劳,还有浙江总督,也是他和傅侯爷一起推荐,只是圣心难测……” 他转过话头,道道:“说起市舶司和海禁,你上回跟东麒打赌,彩头不是没定么,东麒既然辖管杭州三府,胡总督到任时他肯定得去谒见上峰,你问他要了什么?” 苏妙真抿唇一笑。悄悄凑到他耳边说了前因后果。 顾长清听了一惊:“你居然还想以后出海做生意,见世面?”原来苏妙真向傅云天讨要的亦然是让他寻找海商家眷后悄悄庇护一家两家,为日后出海做准备。 顾长清想了想,摇头道:“皇上登基以来,海禁一直在收紧,你这愿望也不知要到何年何月才能实现。” 苏妙真见他并不抵触,不免欣喜,听得这话也不着急,就笑道:“如今的皇上不愿意,日后的皇上未必不同意,再说,到时候若换了些赞同开海禁的元辅、总兵还有总督们,比如你——说不定就能成事呢……”说着又给他斟酒。 顾长清连着喝了十几杯酒,又喂了她两小杯,见她红晕满面,但觉念想难压,就含糊地在她耳畔求了两句。 苏妙真一听,待要出声拒绝,却被他湿热的鼻息喷在耳后,激起她阵阵颤栗,又听他在耳边哑声相求,心想顾长清也的确忍得太久。就咬着唇瞅了床前烛台一眼,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许久过后,黑暗里苏妙真不好意思张口,只能埋头往边上缩了缩。顾长清会意,笑着哄了她便重新点灯,去取毛巾铜盆,先给苏妙真擦了擦手,又自去洗干净,这方上床搂着苏妙真重新温存。 顾长清温香软玉在怀,满足至极,长长吐了口气,玩笑道:“有你这么个天仙也似的娘子摆在家里,偏偏只能当画儿看,为夫也是熬得太狠了。” 苏妙真这会儿也平静下来,听得此话,冷哼一声道:“你还好意思说,元宵那会儿我都,我都主动成那样子了,你还非要做柳下惠,能怪得了谁?” 原来到济宁的第一个元宵里,苏妙真因想着她和顾长清二人的初见,就发生在火树银花、花灯如昼的上元佳节中,便有意挑这日子,想跟他成就真正的夫妻。 结果她好容易鼓足勇气投怀送抱,那晚上顾长清硬是不肯碰她,干脆在榻上睡了一夜,直把苏妙真气个半死。 顾长清见她有气,自然百般哄她,后温柔应道:“那会儿我是想着离你在扬州生病,还没满一年的养身日子。我肯定不能先逞个人欲念,而得顾着你的身子——毕竟扬州城的名医们个个都说你得将养将养。” 又道:“且岳母岳父早都跟我说过,你小时候连着掉了两回水,也就是看着康健活泼,其实极容易犯个头疼脑热,要我多体贴着你,我自是得一万个小心。” 顿了顿,他道:“算一算,也快满一年了,正好是在你生辰后两天。” 过得片刻,他又在苏妙真耳畔低声笑道:“只差两天应该没大碍,二月龙抬头那日,府里的几个供奉扬州大夫来请脉时,也说你如今脉象平稳……要么等你生辰那日,咱们……” “你想得美!”苏妙真立时打断。 顾长清只是笑着:“确实挺美。” 苏妙真哼了一声,大力推开他:“对不起了顾大人,我要睡了,您自己慢慢想,好好想,随便想……” 还没说完,顾长清却哈哈大笑,也不管可能会惊动外头人,将苏妙真死死拖入怀中,压住她的手脚,胡乱亲了一阵,方满足笑道:“睡觉睡觉。” -- 第429页 第208章 苏妙真离了济宁一个多月,自然堆了不少内外杂事要处理,但还是在第一时间就赶紧去潘氏处献殷勤,潘氏却不怎么理她。苏妙真只能日日往潘氏跟前凑,晚间方回府,只是陪着造甜酱豆豉、舍佛豆儿、做善事。 苏妙真又涕泪交加地形容了朱老太爷离开人世的情形。潘氏虽然唏嘘,但却认为朱老太爷算不得苏问弦的外祖,苏问弦为他守孝其实不妥。 苏妙真对此种等级身份压过血缘亲情的规矩极为不屑,难免漏了一点痕迹出来,只把潘氏又气了一回,训了她半日。幸而一到正午,卫若琼领着小姑子等人来拜见潘氏,随即漕河两院的数位属官女眷也来拜见——原来是陈玫被许了金陵本地人家,明年初就出嫁,故被接到济宁暂住数月。 且因着年初漕督移驻淮安府,济宁府最大的官员便是河督,但顾明远吃睡都在黄河工程边上,是以日日都有人过府来向潘氏献殷勤。 苏妙真对卫若琼陈玫两人都不感冒,跟陈玫勉强聊了会儿,正在着急上火间,绿意却进来笑嘻嘻说,顾长清中午回了后宅,不想一个人形只影单地用饭,一定要苏妙真回去陪他。 苏妙真自是大喜,在一干女子们或艳羡或嫉妒或感叹或其他意味的目光下款款提裙,起身告辞。她刚跨过门槛,就听得有人在身后感慨了句“顾知府跟苏宜人好生恩爱”,越发志得意满,回府欲要夸奖顾长清,却没见着他人,晚间才知道因着陈宣去往扬州等地巡视到如今还没回来,漕上便有几件事请示他。 苏妙真不免疑惑,问他既然有事,何必还差人寻她回府。顾长清解释道:“我一听漕上的人提起卫氏陈玫在排军的护送下去了河院,就想着你跟她俩合不来,在那儿待着肯定难受,当然要赶紧把你弄回来。” 苏妙真见他替自己处处考虑得周到细致,心中甜蜜至极,腻在他身边撒了好一会儿娇,最后方看着顾长清轻轻笑道:“再有五日就是我生辰,那日我也不打算宴请任何人——” “所以,你提前把要务都排开,二十的中午就回房来吧……” 因苏妙真在生辰那日跟顾长清约好,就早数日跟济宁府的诸位女眷都打了招呼,本以为能省却一桩麻烦,却没料到那些女眷堂客们反而提前两日就过来拜见送贺礼, 只让正忙着盘春季账簿的苏妙真哭笑不得,赶紧换了衣裳前去接待。贵重的寿礼她一概不要,捡了些常见的吃食绢缎摆件等物收下,便谢过诸府女眷,吩咐厨房准备几桌菜,要留众人在后宅用饭。 让她意外地是,没多久,卫若琼居然也携了陈玫等人来给她贺寿。苏妙真与卫若琼如今面上也算甚为融洽,外头的场合上遇到了都能客客气气地聊起来。 但两人究竟有过节,互相都不喜对方。故而苏妙真却没料到,卫若琼在早早打发人送了贺礼后,居然还能上门拜寿。 各家堂客都被引到后宅里的花园凉亭花等处玩赏,苏妙真瞧着卫若琼隐约不屑的神色,又瞅一眼亲亲热热笑着的陈玫,给侍画侍琴使了个眼色。 顷刻间,侍琴侍画便捧着描金彩漆托盘,奉来细巧点心与上好新茶。卫若琼陈玫二人点景用过,三人又有些客套话要说, 此时已过立夏,天气渐热,苏妙真因摇着纨扇笑问:“算起日子,陈大人也快回来了吧。” 巡漕御史官衔不算高,但职责繁杂重要,能管理监督漕粮转运、检选运弁、漕船修造、查验回空、督催漕欠、疏运建闸等漕上要事,故而一年里有大半时间都是在漕河上来往巡视。 而陈宣的辖道乃临清到扬州,每年的一月末二月初就得动身巡查,如今是四月末,夏粮装运已毕,陈玫又来了济宁,陈宣作为哥哥,自是得及早归来。 “也就是这几天的事吧。”卫若琼呷了一口江南凤团雀舌芽,懒洋洋地拍了拍手,从外面唤进来两个提着官皮小箱的小丫鬟。 陈玫则朝苏妙真道:“听说是妙真嫂嫂的生日,我便备了份薄礼,嫂嫂可别嫌弃。” 苏妙真略看一眼,见是一套衣衫、寿桃、画扇、长寿面还有一小攒盒精致糕点,陈玫笑说都是她亲手所制,并非名贵之物,要苏妙真一定收下。苏妙真当然给她脸面,就让侍棋收了起来。 因见卫若琼不阴不阳地瞥了那两丫鬟中的一人,苏妙真就留神去瞧。那小丫鬟年纪不过十三四岁,低着头不说话,让人看不清面貌。 对方从袖中露出的手腕上则似有未消退的鞭痕,苏妙真不免一惊,又觉那小丫鬟身上有种莫名的熟悉感,更是疑惑,欲要再看,人却已然退了出去。 苏妙真瞥卫若琼一眼,因知她心胸狭窄,人又冲动爱面子,苛待打骂奴婢都是常事,便压下询问想法,暗暗摇头。跟她二人又略说了几句话,就起身领她二人前去花园,同各府诰命堂客们用饭,自然又是半日的热闹。 …… 如此又过两日,待到四月二十,就是苏妙真整二十岁的生辰。 是日。天仍漆黑一片她就醒了过来,瞅顾长清则因着前晚上熬着夜把济宁府的鱼鳞图册整理完毕,仍是沉沉睡着。 她心情绝佳,轻手轻脚地到外间要了滚烫热水和擦脸毛巾,便又进得房内,也没去喊他,而是趴在枕畔,就着窗外模糊晨光,捧着脸,眼也不眨地盯住顾长清的面容,同时在心底慢慢描摹他端正的五官。 -- 第430页 她越是看,就越觉得中意他,正回想着这几年两人相处的种种情形,顾长清已经醒了过来,他熟练安静地要去亲一亲苏妙真的额头,扭头却见她正目光炯炯地瞅着他看,登时一愣。 苏妙真抿唇一笑,指了指盥洗架上的铜盆和毛巾:“你早点把衙门里的公务办完,下午可别出去了。” 顾长清自是晓得她在说什么,当下心热无比,连声保证午正就回后宅。又亲了她几下后,方下床穿靴穿衣。苏妙真仍只是捧着脸看他,顾长清难免摸了摸脸和头发,失笑问道:“真真,你怎么总看我,可是我脸上沾了什——” 苏妙真弯弯眼笑,脆声打断他道:“你好看呐。” 顾长清还没被谁如此直白地奉承过,登时耳根子一热,只能装没听见去洗手擦脸,一切办完后见得苏妙真仍是目不转睛,未免摇头失笑:“真真,问弦还有祯扬等人都比我英俊,你又不是没见过他们,怎么就——” 苏妙真捧着脸,再次打断他道:“那不一样,我就是觉得你英俊,你好看,我爱看!”又自顾自点头道:“这就叫情人眼里出西施了……” 顾长清见她倩兮巧笑,一脸肯定的模样,心中爱意愈发浓郁,穿好官服,反坐到床边,将苏妙真连人带被地揽入怀中,两人就这么浓情蜜意地亲热许久。 顾长清忽地问道:“真真,你先前问我从什么时候喜欢的你,但你自己却从来认真跟我讲过,你到底什么时候喜欢上我,又为何在那么些人中单单喜欢我?听说我不在京城的那几年,也有不少青年俊才王孙公子慕名想要上门求亲,伯府却一概拒了。” 苏妙真托腮凝神,道:“让我想想,对了对了,我一开始就对才智过人的顾榜眼甚有好感,但若说是男女之情,那时候却也称不上。大概是我在书房偷听你和冬梅讲话后,见你对扬州大佛寺的看法反应都和别的男人完全不同,这才不自知地敞开了心,然后就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又笑道:“还有还有,你在端午陈玫落水之事里的表现让我非常满意,你那回还保证永远都会对我坦诚,无论任何事只要我问,你就会如实作答——我当时就有点意识到自己中意你了,当然了我也没问甚么,但我心里就是知道你肯定不会对我说谎……” 苏妙真一拍双手,掐腰总结道:“也就是说,最初是你的过人才智让我佩服,随后是你的尊重爱护真正让我心动,最后彻底沦陷就是你对我完完全全的坦诚——我觉得天底下没几个男人能做到!所以我就顺理成章地为你辗转反侧茶饭不思了,还破了我自己从小做出的决定呢。” 就去扯顾长清的脸,不满道:“小顾啊小顾,你怎么能魅力这么大呢,老实交代是不是给我下迷魂药了。” 顾长清闷笑许久,随后哄着她问那个打小就有的决定是什么。事关她重活一世的秘密,苏妙真哪肯现在倾吐,当下就不住摇头,顾长清和她又是厮闹许久,直到见得天光已是大亮,再耽搁不得上衙。就深深吸了口气,又附耳跟苏妙真说了两句话。他这才开怀大笑,满意而去。 等顾长清离开,侍书侍琴等人便进来要服侍苏妙真梳洗起身,苏妙真另有安排,就将内宅里的一干琐碎事务全交给侍书打理,自己则要了热水。 苏妙真叮嘱着黄莺等人把室内的帘子、幔帐、被褥等物俱换成全新艳色,还得置下酒菜,随后就装没看见侍书等人心领神会的笑容,便进隔间仔细沐浴。 等苏妙真出来抹护肤膏脂时,黄莺给她擦着头发,侍书则抱出衣裳让苏妙真挑选。苏妙真选了半日,才换了身正红线挑衫儿,素白绫褶裙,青纱比甲儿,虽知道不免要被脱了去,仍是打扮得齐齐整整。 又挽起苏意倭堕髻,插了凤钗玉簪,对着铜镜画了个艳妆,等炕桌上摆好杯碟碗筷果蔬茶酒,就一面在唇上抹着胭脂,一面吩咐丫鬟们退下。 侍书黄莺早看出些端倪,当下连忙称是,一人在次间炉子上热好水,一人往床边冰盆内倒了一瓯儿梅汤,这方笑嘻嘻地出去,没多久,苏妙真便听得侍书在窗外把一干丫鬟婆子都赶到后院厢房,须臾的功夫,正房附近便万籁俱寂下来。 苏妙真轻轻吐气,起身在房内转来转去,只见床前挂起银红鸾凤并首纱帐,铺着桃绯色鸳鸯交颈纱衾,初夏的近午日光透过茜红纱窗,拂过翡翠疏帘,带来阵阵的暑热,和着金边蓬莱紫的香气,慢慢在秾艳精致的卧房里氤氲开来。 她看着室内眩人耳目的陈设,轻轻脱下花缎凤首納底绣鞋,缓缓坐到床上,一手放下半边纱帐,但觉两世都没有如此紧张过,心内狂跳,手心里满是黏汗。 苏妙真将纨扇摇了半日,仍是心慌气短,就干脆斟下酒来,一口一口地喝着,单等顾长清回后宅。 但她等到醉意翻涌,却也没把顾长清等回来,猜度顾长清或是又被公务绊住脚跟,心中憋气,又连吃数杯,正头晕眼花地嘟囔着要给顾长清好看,忽听窗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顾寅似是喊了几句什么,被冲回来的黄莺侍书拦下,还没开吵,三人就嘀嘀咕咕在窗下说着什么,随后侍书就一脸煞白地闯进卧房,犹然震惊道:“姑娘,姑爷去了陈家,说是,说是那陈姑娘死而复生了!” 苏妙真正酒意上头中,也没听清,下意识反问道:“谁死了?” -- 第431页 侍书目光闪烁,完全不敢去看苏妙真,闭了闭眼,颤着声说道:“就是那位陈余容,陈芍姑娘。陈御史巡漕时在扬州见到妹妹,便把人接了回来,姑爷本在外面有事,忽在城门口看到了她,就去了巡漕使院……” 第209章 苏妙真这回听了个清楚,当即全身一颤,踉跄后退两步,跌坐在螺钿拔步床橼。房内的侍书黄莺慌着就要上前宽慰。 却见苏妙真摇了摇头,便深深吸了口气,弯腰套上绣鞋,撩了帘子便往后院仪门方向奔去,也不管身后被她撞倒的琴桌,黄莺侍书止之不迭,只能赶紧跟上,众人便一径往巡漕使院坐落的草堂庙街而去。 运河沿路店铺舟船鳞次栉比,商贩行人来往不绝,繁华喧闹至极,苏妙真却没有半分凑热闹的心思,满脑子里都是谭玉容居然现在就被认回,而顾长清居然一得知消息就撂下了在家等候的她。她心中酸涩,死死掐着手心,吸气吐气不断让自己放松。 然而等八宝珠缨马车停在了巡漕使院的双扇朱红大门前,她见到拴马石前那匹熟悉的青鬃马后,身子一颤,扶着车架立了半日,等顾寅一把大门叫开,便立时抿唇提裙,进到陈家。迎面撞着了陈家的大管事陈岩。 陈岩登时吃了一惊,略一回神,就想明白了对方所为何来,就一面急急吩咐婆子往内宅通报,一面狠狠瞪了几个胆大偷瞧的小厮。 转身刚要叫来几个婆子跟随伺候,却见她半点礼数也不讲,就直接冷着脸拨开上前搀扶的婆子们,快步走向后宅,陈岩在后面看得目瞪口袋,生怕她是听说了什么,呷醋打上门来,要在陈家闹上一场,便跺一跺脚,也急忙跟上。 苏妙真脚程极快,婆子们刚气喘吁吁地奔到花厅口要通报,她便跟着也进到了院中。陈岩抢在苏妙真前头奔上游廊,往花厅里觑了一眼,但见厅内的二小姐正死死搂着大小姐流泪哭泣,知府大人则跟自家主人对面而坐。 而又见这知府大人虽盯着新找回来的大小姐看,但始终一言不发,行为举止间更并无任何逾越之处,陈岩当下就大大地松了口气,咳了一声,赶紧高声喊道:“顾夫人来了。” 苏妙真进门就瞧见顾长清的神色不同往日;霎时间心中一紧,面上仍作出镇定模样,视线移向被陈玫死死抱住的谭玉容,两人目光一撞,面色乏累的谭玉容便讶异地张了张嘴,她身后的夏莲更是倒抽了一口冷气,险些滑倒。 苏妙真赶在她主仆二人说话前,定了定神,也做了个惊讶表情,道:“谭姐姐,好久不见了,原来你竟然是陈家的大姑娘,这我可一点儿都没料到……” 厅内众人都是一惊,苏妙真看着惊讶抬头的陈玫与微微皱眉的陈宣,落座到顾长清身边位置。她料得谭玉容天性包容善良,而便是想着谭家的名声和她自己的名誉,便是想着苏观河除旌表请官外对谭家的种种照料特许,谭玉容也不会提起在襄阳收留苏妙真四人的事。 苏妙真便勉强一笑,“前年我去湖广侍候爹娘时,谭家曾主动给巡抚衙门借了粮食,故而我跟谭姐姐有过一面之缘,不对,不能叫谭姐姐了,得改口叫陈姐姐了。” 不出苏妙真所料,谭玉容见得是她,不过思索了片刻,就附和地点了点头,亦然轻声道:“是的,我爹他借给了巡抚百万担粮食,所以我和这,这位顾大人的娘子见了次面。” 说着,谭玉容则站起身来,扫视了厅内众人一眼,目光在顾长清身上停留片刻,又转向苏妙真,两人对视须臾,低头疲惫道:“这会儿我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还是先去看看父亲吧……” 苏妙真眼见得激动到颤栗的陈玫追着跑了出去,而顾长清的目光亦然不自觉跟出厅外,但觉像是有一把生锈了的钝刀子在她心头上来回剜割。 她不管不顾地闯进陈家,本有千言万语想对顾长清说,还有千怒万恼要跟顾长清闹,但望着他端正可靠的侧颜,却只是怔怔许久。于愤怒恼恨之外竟又生出几分心灰意冷,越来越多,让她连发脾气的力气都全然失去。 她瞥一眼慢慢抚着脂玉扳指的陈宣,他面色又恢复成微波不动,正凝视着她,苏妙真微不可见地动了动唇,低道:“陈大人,你跟夫君他想来还有事情要谈,妾身,妾身便先告辞了。” …… 苏妙真回到卧房,打发了所有陪侍的丫鬟,便颓然坐到镜前,看着镜中的人影一面卸着簪钗,一面泪流不止。 她刚把头发打散梳着,内室外脚步声起,顾长清推门进来,本来仍是失魂落魄,一见得苏妙真泪流满面,神色凄切,立时大惊失色,什么也顾不得了,一步跨到苏妙真身边问道:“真真,今儿是你的生日,你怎么哭了。”说着,便抬手要去揩拭苏妙真腮边的泪珠。 苏妙真心头猛然一颤。她方才被顾长清无视的时候只觉心酸心痛,这会儿被他好言好语地关怀,却觉心头火气起,愤怒到难以克制。 当下就撇开脸,避掉他的动作,复冷声道:“我想着陈姐姐终于跟兄长妹妹团聚,心中替她欣慰,所以哭了,不成么?” 又看向顾长清,微微勾起唇角,冷冷一笑:“既然陈家姑娘回来了,却不知顾大人打算何时给我休书?” 顾长清从未见过她如此冷淡的模样,当下脸色一变,眼瞳一缩,他慢慢蹲下身,在苏妙真跟前柔声哄着:“真真,你别生气坏了身体,我知道你在为余容的事生我气,我当时乍一听说她死而复生,便忘了其他,但这会儿我不是回来了么?” -- 第432页 苏妙真听他如此轻描淡写,全身止不住地颤抖,而被她喝下去的酒水也似被一把火点燃,燃成熊熊烈焰,在她胸腔里肆虐不止,竟是难以言说的疼痛,忍了又忍,终究蹦起身,一把推开顾长清,高声怒道:“是,你人是回来了!可你的心呢?你的心还在别人那儿!” “我你答应过我就算有天大的事,午正也会回后宅给我过生辰,可你一听陈姐姐回来,便也不曾说一声地就去到陈家,可知道我在房里还跟个傻子一样地等着么?而在陈家坐了那么久,你竟然看都不曾看我一眼,等我离开,你一个做人相公的,却还留在那里跟陈姐姐的哥哥说话,你要我怎么相信你……” 顾长清被她狠狠一推,踉跄两步,抬眼瞧见苏妙真自己收不住力,撞到盥洗架处,被铜盆里的热水一烫,他欲要上前给她检查一番,苏妙真却死死瞪着他,面色上满是千里之外的拒绝。 顾长清只能无奈苦笑道:“我留在陈家,只是要问问陈宣这里面的前因后果,再问他余容的失魂症病情如何,还有那收养她做女儿的谭家老爷,眼下也病了——” 苏妙真蓦地打断:“是了,你还去关怀她病情如何,顾长清,你自己说说,这不叫喜欢又叫什么?甚至连她这些年的养父都关心到了……” 顾长清见跟她说不通,当下沉了沉眉心,还没讲话,又听苏妙真喃喃道:“原也是我痴心妄想,以为跟你处了两年,就能让你忘掉陈姐姐……可你们少年时就相识相知相许,我拿什么跟她比……你既然不能忘怀,我也没法强求,你何必这么哄我骗我…” “横竖,横竖我这样的家世容貌,爹和哥哥又官运亨通,有的是男人肯娶我。嫁谁不是嫁,何必非缠着你,让你跟陈姐姐不能再续前缘,还惹你烦,你是个能忍的,纵然不喜欢也不会表露,我何必拖累你,倒不如一拍两散,你再娶,我再嫁就是了…… “再有,你以为,你以为就没别的人中意我了,我就非你不可了?傅云天,赵越北,杨世南,慕少东,王世荣他们哪个又真比你差多少了……” 第210章 顾长清进门先见苏妙真两颊染霞,杏眼微蒙,又嗅到屋内的酒味,便知她喝了不少。因想着她酒量浅,此时难免会有伤人心肺的恶言恶语,便始终压着声百般哄她。 但饶是已有准备,听得这改嫁的话,纵然顾长清一贯脾气宽和,此刻也免不了脸色一阴。 他欲要沉声责她不该口无遮拦,因见她面容苍白,神色迷惘,再无从前的活泼讨喜,终究不忍心,深吸两口气,走过去挤出笑容,将背对着他扶住黄花梨妆台的苏妙真揽入怀中,道: “真真,你怄气归怄气,就是打我骂我我也都受了,但别再用和离改嫁跟赵越北他们来刺我,成么?你明知道为夫前年为着湖广之事堵心许久——” 苏妙真一听这话,骤然扭头,冷冰冰道:“你也知道这会让人难受么,那你为何不体谅我的心情,不在去之前知会我一声?你顾大人会为赵越北傅云天堵心,难道我就不会为陈姐姐闹心了?何况,何况你还喜欢过陈姐姐,但我却从没喜欢过赵越北他们星点儿半点儿!” 顾长清登时哑口无言,他一手紧紧扼住苏妙真纤腰,一手揉了揉皱起的眉心,温声细语道:“真真,是我错了。但咱们不是说好要一起过一辈子么,我如今这样在乎你,一想到你要另嫁,自然有些慌神失言,你别恼,是我一时冲动,以后保证再也不说这些惹你生气。” 又叹口气道:“再者,真真,你说的这些人里哪有肯像我一样,永远不纳妾,只打算守着你一人过的……” 苏妙真本不言不语地被他搂着,就在顾长清以为她想通之时,却听她轻轻笑道:“是啊,你不纳妾,可你心里还有别人……你敢否认你没喜欢过陈姐姐么?你敢否认——你起初不跟我圆房,除了是为我这禀赋薄弱的身子骨着想外,也还是因为你那时候心中仍然有她?” 顾长清身体一僵,两人搂在一起,苏妙真如何察觉不出:“我本别无长处,也就是美色上可以夸耀自许。你又是个气血方刚的男人,但新婚之夜和后来的时日里,虽名正言顺,你居然也能半点不动心起念,犹然为死去的未婚妻守身如玉——这里面的情意实在太深。” 她茫茫然道:“若非后来你对我生出些许情意,你敢说你会愿意和我作成真正的夫妻么?你可曾想过,若咱们不圆房的事被人发现,我颜面何存,又该如何在顾家立足?你怎么能,怎么能如此对你明媒正娶的妻子呢?你就不怕别人指着她嗤笑说,这苏家姑娘刚成婚就惹得夫君不待见?!” 说着说着,她声音越来越小,气息越来越弱,胸前却起伏不定,她下意识地要往房外去好好呼吸一番新鲜空气,却被身后的顾长清死死拘束在怀。 顾长清面色忽青忽白,强行按住苏妙真的双肩,死死压住她的剧烈挣扎,逼着她与自己对视,沉声道:“你听我解释,余容出事前,离我跟她初次见面将近七年,她曾经问过我,如果将来有一天她去世我待如何,我那时候玩笑说会为她守上七年,算着也就是乾元七年到乾元十三年底,后来她出事,一语成谶,我更为当年一心功名推迟迎亲而愧疚,便想给她守了上七年…………” 喘了口气,复道:“而等咱们成亲后,你年纪小身子弱不说,我那时因流言,也疑心你跟赵越北互相喜欢,只怕你是一时赌气将来后悔。所以便到了乾元十四年,我也没碰你……所以你说得对,除了为你以外,也是为了余容。” -- 第433页 “但若说只为了余容,却是大错特错,否则现下已经过了七年,我为何仍然没碰你?且我当时早已安排过,不会有人发现这事,绝对会保住你在顾家的颜面地位……” 他道:“再有,真真,我是喜欢过余容,但我保证,那都是从前的事,如今我心中只放你一人,我再不去想余容……” 又沉声道:“真真,我若有半句谎话,就叫我天打雷劈。不得——” 苏妙真闻言一颤,停住了挣扎反抗。她想说“不去想”跟“不想”完全不同,但最终只是点住他的嘴巴,摇了摇头。 “别发这种吓死人的毒誓。其实,其实我也没怪你,毕竟当初我自己也害怕跟男人有肌肤之亲,更佩服你能对没过门的妻子如此之好,觉得实在是世间少有的痴情男子、还想着你日后对我肯定也不会差……” “可是,可是那时候让我觉得很好的事,不知道怎么回事,现在却只让我难受……” “小顾,我也不是傻子,我知道你现在是喜欢我的——怎么说我也跟你处了好几年,就是猫猫狗狗,也有感情了。” 又怔怔地仰头看着他道:“可你纵然现时只喜欢我一个,但跟你青梅竹马的陈姐姐回来了,两家又住得近,更时时有来往,难保将来不会对我淡了,而对陈姐姐再生情愫——人心难测,若换在数年前,我也料不到自己会喜欢你……” 顾长清道:“这个简单,余容总要出嫁,她出嫁前我再不往陈家附近去,顶多替她和那谭老爷寻些名医圣手去治病——” 顾长清轻柔地捧起她的脸,坚定道:“真真,我既然娶了你,就不会负了你,你信我……” 苏妙真身子一颤,咬着嘴唇,见他似完全没意识到这话里的不对劲,忍了半晌,眼泪仍是簌簌而下。 她想着顾长清如此在乎陈芍,当初跟陈芍有关的一句戏言,他尚且能真的守了七年,还是在一个又一个美貌佳人投怀送抱的情况下。此等情形,不论前世今生,不论男子女子,都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情深似海! 而如今对方既然回来了,他就是不去见陈芍,但只要顾长清知道对方还好好活着,只要顾长清知道对方就住在草庙街,难道心里就能不去想了,不去挂记思念这失而复得的初恋了? 若是她这一年多下来,真的奋斗到让顾长清满心满眼里都是她,即便面对以前的心上人也能无动于衷,那也便罢了。可她自己偏偏没有那个能耐,顾长清纵然不去见陈芍。却也想着要替谭老爷和陈芍请名医治病,眼见是个犹极为在乎对方的情形。 更不要说蚊子血和白月光会是怎样的差距,以后无论她再如何努力体贴,他心里难道就不会想着,若是另外一个人便好了。 而最重要的是,顾长清虽说了娶了她就不会辜负她,但这反而更让苏妙真害怕。若他以后不再喜欢她,对她单只剩下责任感——那这种强求而来的感情又有什么意思呢?岂不是既让她憋屈,又让她对不起陈芍,更让他隐忍委屈?倒不如眼下就散了,放他一条生路。 毕竟她跟顾长清没有肌肤之亲,以后用什么忌讳神佛的理由宣之于众,既不会妨碍她再嫁,还能让顾长清趁着陈芍没跟殷泽成婚前,跟陈芍再续前缘,免得最后闹到三个人都无比痛苦。 她明知或许就这么放弃顾长清为好,但一想到要离开他,一想到他可能真的不会再喜欢陈芍,真的只爱她一个人,就无法割舍。 苏妙真心中大恸,掩面慢慢蹲下身去,不明白怎么两世第一次喜欢人,就遇到这样两难的境地。更不明白该如何抉择,才有对所有人都公平的最好结果。 她听见顾长清一遍遍地重复着“你信我”,又感觉他把她抱了起来,等两人坐到床边,顾长清将她抱在膝上抚着头发一句句哄着。 苏妙真仍然不知道该回复些什么,只能怔怔地仰头,看着眼前神色温柔的男子,过得许久,她稍稍下了决心,无声无息地反抱回他:“小顾,我被日光晒得头昏头痛,你去关一关窗扇。” 顾长清不解其意,但仍是顺着她的意思点了点头,动作轻柔地将苏妙真搁到床上,起身去合上门窗。一面放下翡翠疏帘与青纱垂幔,一面询问苏妙真是不是好些了,要不要喝点安神汤。 等他转身,却见苏妙真无声无息地脱掉了衣裳。她正低头反手,去解背上的肚兜儿抽绳,但见肤如凝脂,丰韵天成,让人完全移不开眼。霎时间,顾长清就愣在原地,面色顿红,粗声喘了两口气,不自觉上前两步。 苏妙真正从解不开的抽绳转向膝裤,忽听得他脚步声,便抬起脸,笑了一笑,制止了他拾起衣裳要替她穿上的动作。顾长清慢慢直起腰身,闷哼一声,他移开眼,扶着床栏,哑声道:“真真,你今天哭了半日,怎么也得休息休息,我先出去了。等以后,咱们再……” 苏妙真赤足上前,伸出藕臂反抱住他的腰身,顾长清慢慢转过身来,气息燥热浮动,神色复杂感慨,苏妙真也不多言,一面踮起脚去亲他,一面推着他往床边走。 顾长清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她推倒在床上,苏妙真察觉到他有反应,当下越发缠绵妩媚地去撩拨他。 顾长清情@火高涨,粗喘半日,却在苏妙真的小手去解他腰带时,猛地回神,翻身坐起,一面喘气一面沉声道:“不成,你这种样子,不是合适时候。” -- 第434页 苏妙真一把拽住他,轻声反问道:“怎么不是时候,都说好了是今日,怎么就不成了?” 顾长清吸了口气,推了开她,从地上拾起衣衫给她慢慢穿着,一面柔下神色:“这该是夫妻之间的大事,你眼下心情如此,无非是为了取悦我而曲意献身,这还有什么恩爱乐趣可言?真真,我也不愿委屈你。等再过两天,你真的恢复了心情,也真的确定是自己愿意,而非是单为留住我。咱们才能这样,别急,我不会离开你,咱们以后的日子也还长得很。” 又亲了亲她,特特玩笑道:“还是说,你就这么等不及?” 苏妙真被他推开后,仰躺在床神思模糊,什么话也没听进去。等看到顾长清要去找那条素白绫裙时,她醒过神,意识到选择这种方法,既懦弱又错误,还很不公平。 她慢慢坐起,道:“你说得对,这件事以后再说吧……但小顾,我现在跟你说另外一件事。” 顾长清回转了身,柔声道:“你说。” 苏妙真勉力挤出个笑容,道:“我在想,我虽然也有了些信心,但新欢旧爱,总得有个抉择,更也不能对陈姐姐不公平……你这些日子仔细想想,是不是更想跟陈姐姐在一起?如果是,我真的会心甘情愿退出,你不必觉得对不住我,反正咱们还没跨过那条界限……” “若不是,咱们就毫无负担地在一起,以后我再也不小心眼,再也不为陈姐姐的事跟你闹了……但你,但你早些做决定吧,陈姐姐不是快要被定给殷泽殷总商了么?” 顾长清闻言失笑道:“真真,我都说过了,我如今唯独喜欢你,现在对余容也没了男女之情,只剩下怜恤和愧疚——” 说着,他忽地面色大变,一把抓住苏妙真手腕:“等等,真真,你怎么知道她被媒人说给了殷泽,我分明没跟你提过。” 苏妙真望着神色惊疑不定,甚至渐渐转为了然震怒的顾长清,强忍手腕处传来的疼痛,仍是决定实话实说:“我一年半前,就知道谭玉容就是陈芍,也的确为了一己之私,没有告诉除了哥哥以外的任何人。哥哥得知后,又说,又说可以帮我彻底解决后患。” “我鬼迷心窍,想着她毫无昔年记忆,就算另嫁他人也不会伤心失落。又想着殷泽豪富非常,容貌更生十分俊美,还一心只求个知心人,府内虽养了一些女子,但都不是给他自己的,无非是奉承盐商盐官,若真成了,陈姐姐不会过得差的……故而我便答应了,是以哥哥他就给殷总商提了提——” “够了!” 顾长清怒喝一声,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苏妙真道:“真真,你知不知道你做了什么?” 苏妙真见他震怒情状,眼中酸涩,心中绝望,但仍点了点头:“我知道,我知道是我做了很自私很过分的坏事,我也不想给自己找任何借口……我想,若再重来一次,我还是会那么做的。” 许是她毫无悔改的态度激怒了顾长清,他神色难看至极:“你知不知道有两个媒人忽然去世,这婚事因不吉利而不得不作废,连带着谭老爷心里憋屈,生了大病,如今中风在床!那可是她如今唯一记得的亲人,对她更有再造之恩!” 苏妙真惊惶睁眼,不意竟有这样后续,动了动唇,没及她开口问个明白,满面怒色的顾长清腾地站起身,咬牙怒道:“真真,陈芍已经一生坎坷,你得知她的消息不说出来也就罢了,我权当你是小女儿家不知轻重。但你居然还要给她牵线做媒,且不说殷泽是否良配,单说她如今境地——她养父若死了,你想想她心绪如何?!” …… 苏妙真头晕眼花,两耳轰鸣。 她一面回忆着顾长清拂袖而去的身影,一面慢慢捡起衣裳,一件件仔细穿上。想着他那句对她失望透顶的评语——“真真,我从没想过你会如此恶毒自私”——同时自言自语: “我也从没想过。” 作者有话要说: 下午四点半写到11点半,推翻了四次。 但我发现不管从哪个角度写,肯定会有角色被骂,可能是小顾,可能是真真,可能是陈玫陈芍,所以干脆放弃再改了。 再有三四章应该就能离开济宁了。 第211章 端阳节前,陈家寻回嫡长女的喜事便传遍金陵济宁淮安临清等地,闻者无不为襄阳粮商收养失忆弱女的善举叫好,无不为平江伯府时隔九年的骨肉团圆而唏嘘。 故前往济宁道贺陈家重聚天伦的人络绎不绝,直到五月中,这些亲眷好友们方陆续离去。待到五月末,就连京城里的乾元帝也听说了此等悲欢离合,亦是无比感慨,甚至更罕见地下了圣旨,抚慰陈氏族人。 六月伏暑,夏日炎炎。 巡漕使院后花园里,卫若琼一壁吩咐下人晾晒衣物书籍,一壁靠在临水朱阑赏莲喂鱼,本在闲适安逸地消夏避暑,忽地冷笑一声。 身旁的丫鬟雪萍见主子不高兴,探头看了一眼,远远见得陈玫从东面大玲珑山石后绕出,概是先前在后头的悬山顶翡翠轩里纳凉,那翡翠轩掩映在花园角落的山石草木中,最是清凉隐蔽不过。 又见陈玫正往这边靠湖的滴翠亭里走来,身后则不远不近地跟着几个年小婢女,其中一人袅娜纤巧,雪萍立时明白了几分。 忙递了盏冰镇梅汤给卫若琼压火,同时道:“奶奶就是看不惯绿菱那个小蹄子,待会儿可也别落了二姑娘的面儿。” -- 第435页 卫若琼喝了小半盏,抖了抖手中绣帕,凤目微挑,道:“早知道绿菱那个小贱人会被陈玫要过去,我就先打死她了。” 雪萍忙道:“奶奶,以后就是要收拾绿菱,可也别明面上做了,有的是暗地里惩治她的手段,何必招的爷不待见呢。” 卫若琼冷笑连连。原来陈宣年初从临清往扬州一路巡漕时,半道上差人送回来一个年约十三四岁的小姑娘,便是方才那绿菱,生得虽无十分姿色,却也眉清目秀,温顺堪怜,说是临清行院里养大的,还没被梳拢。陈宣更传话让卫若琼好好照顾绿菱。自然惹得卫若琼大发醋意,趁着陈宣不在济宁时百般凌虐绿菱,打骂鞭笞都是家常便饭。 “后院里的姨娘通房们,你们爷何时这般上心过?我不先把这小贱*人制住了收服了,难不成等以后她小淫*妇及笄了被收房,压在我头上?” 雪萍是从苏州跟来的陪嫁丫鬟,哪里不知道卫若琼心机浅偏又脾气差,当下忙委婉劝道:“奴婢瞧着爷对那小绿菱可不像是有男女上的意思。奶奶越跟爷拧着干,岂不越不招爷的待见?爷的脾性原本就有些让人捉摸不透,奶奶要是不软一点,那夫妻之间可要怎么处?” 卫若琼听到此处,稍稍点头,恰好见得陈玫已经走到十步开外,便忙给雪萍使了个眼色,雪萍即刻招呼丫鬟们在滴翠亭的石桌上布下细巧果菜。 待得陈玫进亭,卫若琼已是换上笑脸,看了眼陈玫身后的夏莲,迎上去笑道:“怎么没见大姑娘,你这些日子不是她去哪儿,你跟去哪儿么?” 陈玫亦然笑容满面:“我跟姐姐上午都在谭老爷那里伺候,李大夫走了,她方歇息了会儿,又去小厨房要做鲜莲子汤,话说起来,那可是我幼时夏天最爱吃的。” “大姑娘这是想起来了?” 陈玫听得此话,脸色一黯,收了笑意轻轻道:“姐姐她还是一点儿也没想起来,就连自己叫陈芍陈余容都不记得,大夫都说是昔年头部撞伤太重,日后未必能痊愈,还说必得好好调养,否则日后可能有恶疾。” 卫若琼道:“大姑娘的命也太多舛了,好在一家人总算是团聚了。”又笑道:“谁能预料的到,你哥哥他往扬州去巡查漕粮转运,居然能巧而又巧地碰见谭老爷跟你姐姐,可不是造化有眼,苍天垂怜。” 听得此处,陈玫点头一笑,“是啊。而且姐姐虽不记得我这个妹子,但说觉得像是跟我处了很久一样,说以后就把我当最亲最亲的妹妹看。” 顿了顿,又道:“我又想着其实当年在金陵时,因为叔父叔母苛刻狠毒,她总是开心的时候少,忧愁的时候多,倒不如就现在这样。什么都不记得,反而更好。” 卫若琼身为陈宣的妻子,自然也听说过陈礼夫妇当年是如何虐待侄子侄女,企图谋夺家产爵位的,当下跟着叹了口气,二人落座,用了些茶果,又说了会儿话,陈玫便说要去小厨房看看。 刚走两步,陈玫忽地转身对卫若琼说,因过两日便是兄长陈宣的生辰,陈宣虽一贯不喜大办,但若有几个相熟好友作陪却是不错,她见卫若琼没请什么外客,便自作主张给干哥哥顾长清送了张帖,请他到时过府相聚。 卫若琼笑容一僵,还没说些什么,陈玫就笑吟吟地携着丫鬟直接离开了滴翠亭。 等陈玫走远,卫若琼就立时咬牙跺脚,赶退亭内一干下人,对雪萍恨声道:“陈玫这些日子也越来越过分了,要了绿菱不说,如今还插手陈家的内宅中馈之事。我才是当家人,她一个早晚要出嫁的小姑子凑什么热闹!” 卫若琼跟陈玫虽在苏州共住了一段时日,但那时候二人并非姑嫂关系,两人并没甚么冲突,但自打身份彻底改变后,卫若琼怎么看陈玫就怎么不顺眼。 五月上旬巡漕使院为了寻回嫡长女而宴请时,卫若琼因想着顾长清去辅办河务,家中还有被认回的谭玉容,便觉有理由不邀请苏妙真。结果陈玫却不声不响地让人去请了苏妙真,还是苏妙真的丫鬟上门送贺礼时顺便退帖婉拒,卫若琼才得知此事,不免怒极。 “我跟苏妙真半点儿不对付的事儿她可是知道得清清楚楚,也不知是安的什么居心,成心给我找不自在么!” 雪萍四下瞧一眼,轻声道:“奴婢瞧着,二姑娘这是分明想撮合大姑娘跟顾知府呢,要不最近怎么变着法儿地带大姑娘往河院里去?这会儿还要请顾知府来咱们家,这里头的意味长着呢……” 卫若琼弯眉一剔,呆了半晌,方迟疑道:“这怎么能,顾长清可是有妇之夫,大姑娘又是实打实的嫡长女,怎么能去做妾,到时候陈家的脸面何在?” 雪萍道:“自然不是做妾。”因见卫若琼疑惑,忙解释道:“若顾知府休妻或和离,那这大姑娘不就能顺理成章地嫁过去做正妻了?” “奶奶想想,大姑娘命数不好还有失魂症,寻常人家就够忌讳的了!如今年岁也不小,跟那什么殷总商的的婚事还因不吉利告吹,这一桩桩加起来,合适的门户可绝不会有愿意求娶的。” “至于顾知府那边,不是说跟苏宜人四月底大吵一架,所以顾知府才会出去巡视了大半个月的河务。等五月十七一回来,又换成苏宜人去临清探亲,到这会儿都没回来!这两夫妻连着一个半月不见面,可不是离心离德了么?” -- 第436页 卫若琼跟着点了点头,但觉雪萍说得似乎有理——陈玫由长姐一手养大,感情非比寻常,陈玫又素来有主意,若要替这姐姐打算打算,倒也极为可能。 且卫若琼这段日子接待各府亲眷时,还得知顾陈两家的姻缘乃顾老太爷与陈老太爷亲自说定的,顾家上下当年更都极满意陈芍。 “还有,四月二十那天是苏宜人的整二十的生日,可顾知府一听说大姑娘死而复生,就把苏宜人撂在家里,急急上门。这些日子还从金陵苏州京城等地寻来无数名医帮忙,甚至听说把吴王府的大夫都借过来了——怪二姑娘觉得有戏唱哩!” 又絮絮叨叨道:“且要奴婢说,二姑娘可是个有手腕的,顾家那两位夫人,哪个不拿她当亲女看?还有后宅里的仆妇丫鬟小厮们,二姑娘个个都熟悉。这还不说,也都震得住。要知道,爷跟这妹妹可不一点儿不亲,哪里能在这上面教她?” 卫若琼听着听着,忽地摇头道:“不对,顾长清这些天虽是遣了许多名医上门,但你瞧瞧他自己来过没?他竟是一步也没踏足过草庙堂街。前几日我跟陈玫她们去河院,也一次都没碰见过他——苏妙真这会儿又不在济宁,他没必要装相……” 卫若琼又嗤了一声,眯眼看向当午的耀目金乌,摇着帕子懒洋洋道:“再说,苏妙真长得太美,家世又好,嫁妆更极为丰厚,只要是个男人,哪里有肯舍得放手的?顾长清是瞎了傻了才会休妻,前年在苏州那会儿,她都那样勾搭表哥了,分明有鬼,顾长清居然还一昧为她辩解,显然是个神魂颠倒的模样——想来只要不是捉奸在床,顾长清就绝不会真的休妻,陈玫可是打错算盘了!” “说到表少爷,奴婢方才过来时,听到陈岩管事跟爷说,似是表少爷在常州犯了什么私庇家眷的事儿,被人弹劾了一本,只怕要被解职呢……” * 一声锣响,济宁府衙的同知、通判、照磨、经历等人便齐齐向顾长清行礼告退,六部经承及三班衙役出了值房人选,亦然先后离开。不一时,前衙便空落冷清了下来。顾长清独自在高案后静坐许久,直到暮色消逝,夜色降临,前衙已是黑灯瞎火,他才缓缓起身,往后宅而去。 顾长清在厢房换掉官服,犹豫许久,仍是掌灯走入卧房。不同于那日所见的满房秾艳,室内的所有精致陈设全部被换了下去。 顾长清看了半日,转身要出去时,却见得琴桌上的桐木八宝灰胎朱漆焦尾琴被素白潞绸盖得严严实实——这是苏妙真一贯珍惜的爱物,便是碰掉了点漆她都能急到上火,故而向来保管得妥当至极。 顾长清忍不住一笑,揭开素白潞绸,却在下一瞬间瞳孔猛缩,原来这把琴竟然落满浮灰,更不知何时断了根弦。 顾长清眉头立时紧皱,要唤人斥责,忽记起苏妙真并不许除她自己和他以外的任何人碰琴桌,思及此处,他面色顿变,凝视着琴桌沉默许久,终于在丫鬟进来点灯时恍然惊醒,转身离开,大步走到正堂,让人去传顾寅。 顾寅如今也是个成年男子,不能像前几年随便出入后宅,故而一进得后院,见不同于往日的欢声笑语,竟是处处黑沉,悄无声息,气氛压抑,不由得暗暗叹气。 等进到正堂,顾寅见里面只点了两支短蜡,未免讶异。又见顾长清坐在灯影里并不说话,神色被烛光晃得忽明忽暗,似有黯然之态,更是吃惊。 待要说话,因想着主子不问下人不能随便开口,就只好忍住,闭紧了嘴等候。呆得半晌,顾长清却仍是沉默。 顾寅咬了咬牙,上前一步道:“少爷唤我来,可是想问今日李大夫往陈家去给谭老爷诊病,得出的结果如何?李大夫可是治中风偏瘫的圣手,虽他说恐怕得花上——” 顾长清捏了捏眉心,道:“不是为这个。” 顾寅这些时日都在忙着往各地找名医,好给中了风的谭家老爷治病,顾长清每次传他也多是为了此事,此刻见他漠不关心,不免一怔,苦思半晌,终究犹豫着压低声道:“听说余容姑娘她还是什么都没想起……”话没说完,却又见顾长清挥了挥手,打断了他。 顾寅百思不得其解,待要询问,忽地福至心灵,忙笑道:“少爷眼下忙,抽不开身,可是要小的去接少奶奶回来?”这回正堂里只是换成一阵沉默,顾寅虽越发肯定,但也没敢自作主张,就仍是陪侍在旁,低头默然,。 顾寅心里正想着要如此这般地往绿意那里邀功,突地却听顾长清出声道:“顾寅,你在六月十五前后去一趟临清,把你们夫人接回来——临清虽有她幼时好友在,到底对方已然出嫁,不比这边方便。” 顾寅忙答应了,转身刚要离开,却又顿住脚步,揣摩着顾长清的语气,犹豫道:“虽说我们做下人的不该置喙主子的事,但少爷,你跟余容姑娘已经是九年前的事了……” 顾寅叹了口气:“当年小的虽然不大,但小的时常传少爷跟余容姑娘的唱和诗作,感觉少爷虽是对余容姑娘有情,但现在想来,哪有像对少奶奶一样,日日都守在一起的,小的有时候都觉得黏糊得慌。” “后来虽是守了七年,更多还是愧疚么!要说是为了情爱,那少爷也就不会喜欢上少奶奶了!如今少爷也成婚了,那何必还要找大夫替余容姑娘跟谭老爷治病呢,平白惹得少奶奶伤心……再不成,去跟少奶奶解释解释少爷你压根没那么在乎……” -- 第437页 顾长清又是半晌没说话,直到进堂送热茶的婆子悄悄退出,他方缓缓摇了摇头:“我愧对余容太多,真真她又做下一件对余容极要紧的错事,我更加不能视若无睹,如今也就在寻名医上能替余容尽一尽心,若再不去办,我良心上实在过不去……” “至于你们夫人,她虽是喜欢我,但她性子极倔,心思也多,那日还被我伤了心,我当时也是太过震惊,一时冲动失言……十七的早上我刚到府衙,她就收拾了行李去到临清——她如今根本不肯见我。” 顾长清苦涩一笑:“我这边还有几件案子跟河务要管,实在抽不开身。再过五六日,我又必须进京去为丈量之事受吏部考评,元辅催得急,耽搁不得——眼下根本寻不到合适的时机,足够的时间去跟她仔细讲。” 顾长清微微一叹,“何况,她也未必信我,总得让她看看情况,明白我没骗她。等她冷静下来,我再跟她仔细讲里头的前情后果。” “好在我跟她的日子还长得很,我可以慢慢等。” 作者有话要说: 奇了怪了,写现言的时候根本不会改一遍又一遍,写古言难道把我变成了强迫症? 第212章 没等顾寅去接,因顾长清六月初十经过临清府时,想要见她却被拒绝,最后给苏妙真送去了一堆服侍的奴婢小厮,苏妙真就得知了他要进京为丈田受考评的消息。于是,苏妙真就辞别了好友宋芸,返回济宁。 十四日戌末,苏妙真刚一回府衙,还没坐下歇息片刻,被闻讯的潘氏传到河院,狠狠地训诫了一通。说她身为人妇,不该跟夫君吵架怄气,更不该此就随便乱跑,这样既不体谅夫君,又伤了体统。说着说着,潘氏的言语中更透露出些认为苏妙真“不安于室”“不守妇道”的意味。 “景明已经有了你当正妻,余容那孩子虽是寻回来了,但也不可能再嫁入顾家——你说你醋个什么劲儿,又闹个什么劲儿?听说那日在后宅吵得惊天动地,后来景明从河道上回来,你又闹脾气去了临清。这两件事若传出去,你也不怕给伯府跟顾家丢人!” 潘氏满脸的不喜,道:“话说回来,也是你自小被伯府上下太过娇养宠溺,难免就行事失了分寸,心胸也显得狭窄了些。日后万万不可再如此任性,可得安安分分地待在后宅,好好服侍夫君,做个贤妻良母。” 苏妙真虽觉兴味索然,但仍是低眉顺眼地听训应承下来。 潘氏吃了口鲜莲子汤,清了清嗓子,又道:“景明那孩子还跟我解释说你不是心里有气,而是是在临清有个相交多年的友人,因为她新婚有孕你才去的。若如此说,那姑娘也嫁人了。你去人家夫妻俩家里,起居坐卧哪能方便?甚至在外人眼里,还平白无故地惹出嫌疑,让人疑心你的品性。” 苏妙真解释道:“侄媳真的没有因为陈姐姐而跟夫君怄气,夫君对我的好,我都记着呢……” 就说起宋芸父亲从南京调入京城,而她夫君两兄弟俱都上京科考,公公则携婆婆在河南做官,故而临清府中别无男丁,只有宋芸跟嫂嫂两人独守在家,所以侄苏妙真才在临清多耽搁了些时日。 潘氏原是知道山东诗礼之家宋府的,此刻回忆起来宋家是真有一个女儿嫁回临清老家,苏妙真不能骗她,便松了口气,慢慢喝着冰镇汤水:“那才说得过去,不过纵然对方家中别无男子,你已经嫁人,不能再轻易出门,可明白这个道理。” 苏妙真但只轻轻点头,摆出一副温顺至极的模样。 潘氏本在满意间,忽地仔细瞧了苏妙真一眼,见她虽完全不似往日笑意盈盈,也不施半点脂粉,但却依旧是难描难画的标致娇艳,惹人无端爱怜。 潘氏不由摇头,想着这段时日听得的种种言语,暗道:这侄媳妇脾性上就有些贪玩任性,不守规矩——否则也不会在尚是黄花闺女的时候就懂接生助产。 她又生得这般绝色,自古有云“红颜祸水”,难怪当时有她跟慕赵两家儿子的传言,甚至还有人说七皇子宁臻睿也曾中意她。现在想想,也不怪三房夫妇对这长房孙媳早有诟病。 一时间,潘氏又生出许多无奈遗憾,心想当年若陈芍没出事,又或者平越霞顺利嫁入顾家,也就不至于生出这段时间的风波——天底下哪有娘子冷落躲避夫君的道理。 想着想着,潘氏神色又严厉许多,将盛了鲜莲子汤的青釉瓷碗重重搁到案几上,凝神片刻,冷冷道:“说到宋家那姑娘有孕,妙真,再有两个月你跟景明成婚的日子可就满三年了!你肚子里却始终没有消息。我虽不是你的正经婆婆,但景明也是我从小看到大的。” 喘了口气,潘氏又道:“先前问景明,他只一昧替你推脱,说是他自己公务繁忙,冷落了你。但生孩子终究是女人家的事,我瞧着你跟景明也挺黏糊的,如今都三年了还没个动静,可说不过去。” 因见苏妙真将脸垂得越发低了,潘氏继续严厉敲打,道:“虽然顾家有四十方许纳妾的规矩,可你若到明年这时候还没个动静,我这做叔母的,少不得要送去几个丫鬟当通房了……” 如此这般地训诫了半日,方放了苏妙真回府衙。一到后宅,苏妙真因害天热,不及用饭,便先去沐浴。 待得神清气爽,黄莺一面给她擦着用以养肤的茉莉花蕊膏脂,一面忧心忡忡地为还没来的那几个通房发愁,说等顾长清回来,苏妙真绝对不能再闹脾气了,而得赶紧和好生个孩子,否则就只能看着顾长清跟通房丫鬟生。 -- 第438页 苏妙真不置可否,只是摇着留青竹柄绿绢合欢团扇,默不作声。 侍书恰时掀帘进来,将这些时日堆积下来的文书账簿书信柬帖放下,亦然附和道:“就是。姑娘那陈家姑娘尚且郁郁寡欢了这一个多月——陈家姑娘眼下可跟顾家毫无干系——到时候新人进来分宠,姑娘岂能受得了?” 见苏妙真沉默,侍书又道:“再说,我看姑爷深有悔意,否则也不会经过临清时还特特差了一堆人去伺候。方才跟顾寅也打听到了,姑爷这些日子可一回都没往陈家去过,就连前几日陈御史三十岁的整生辰,他都没上门!” 黄莺连连点头:“姑爷既然知错能改,姑娘也该给个机会,不能冷了姑爷的心肠,再这么两不相见下去,夫妻间的情分怕也都磨完了……” 苏妙真本想着消极抵抗,却见她二人叽叽喳喳地越发没完,无奈一笑,纵然别有想法,面上也开始嗯嗯啊啊地应了两句。侍书黄莺见她听劝,这方撂开不提。苏妙真便翻着账簿查了一遍,又在各处管事们呈上来的文书上批了回话,这方看向那些书信柬帖。 大致看了,见上头无非是某家夫人生了儿子,某府太君要做大寿,苏妙娣问她近来如何,苏问弦从京城报平安之类的日常琐事。 还有文婉玉五月末送到的书信,里面说老吴王为着得道成仙,一定要舍了藩王的位置。乾元帝深感无奈,便下诏书让宁祯扬入京受赏受封。 故而文婉玉等人六月初一动身出发,但说因着王府出行排场大,沿路又得见浙江总督、应天巡抚、南直隶布政使等人,大概六月下旬才能到济宁。 因见文婉玉语气甚为无奈,苏妙真笑了一会儿,指着信对黄莺侍书道:“王府的规矩排场也太大了,婉玉这样的好脾气都受不住……话说回来,这么慢悠悠地磨蹭,岂不得到八月才能到京城。我记得哥哥是这个月初三从扬州启程,初六过的临清,方才他在信上却说初八就已到了京城。” 黄莺见她有了笑模样,忙凑趣道:“我的姑娘哎,那可不一样!三少爷身边就跟了五六个近卫跟四个朱家仆妇,妻妾箱笼却一概没带,轻车便马的肯定迅速。而且看着三少爷是有什么急事儿要办,半点不带耽搁,在临清也不过跟姑娘聚了半日,就匆匆走了……吴王府这次上京却是为了受封,那多荣耀,当然得摆足了架势气势。” 诗书笑嘻嘻道:“奴婢算着等世子妃娘娘肯定能赶上六月二十四的荷花生日,去年放莲花灯时。环儿害我掉了一方帕子进水里,今年我可得讨回来……” 苏妙真微笑点头,又去看最后两张朱红柬帖,一张拜帖一张请帖。她看完第一张后大吃一惊。原来这封拜帖竟是赵越北的落款,他显然不知道顾长清已经离开济宁,而在信中说六月间经过济宁时想要拜会顾长清苏妙真夫妇二人。 这让苏妙真大为疑惑,心道赵越北分明在常州驻守,眼下倭患犹存,他身为一府卫指挥使,如何能擅离职守,莫非是升官或迁调? 想了会儿,苏妙真忽地记起苏问弦之语,立时有了具体猜想,便去看最后一张。 她刚打开,还没认真读,突地瞥见置放在角落的琴桌被擦洗一新,上面盖了暗青色云绢,不由一怔。慢慢起身走了过去。 苏妙真一手捏紧了洒金帖,一手用绿绢合欢团扇轻轻挑开,见得断掉的琴弦已然被人续接上,完好如初,到了看不出任何痕迹的地步。 她不由自主地放下绿绢团扇与洒金红帖,抚了抚桐木八宝灰胎朱漆焦尾琴。想起去年这时候,她还在跟顾长清学琴。 顾长清是个极有耐心的人,艺术修养同样高超,手把手教她弹奏教了她无数回,却总被她弹琴时一次又一次的失误跑调弄得悄悄扶额哀叹,转头过来却还要很给面子,总夸苏妙真弹得不错,要再接再厉。 苏妙真在这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上面的天分虽不足,但她是个肯下苦功的人,自打顾长清开始教她,便认认真真学了。六个月的苦功钻研下来,其实于琴艺上早有进步,就是较难的《广陵止息》《平沙落雁》等曲,她也可以完完整整弹奏下来,虽是不领会其中意境,但能做到流畅如水,不出半点差错。 但她在顾长清面前总是故意弹错,尤其是弹《凤求凰》时,为的就是让他能一遍又一遍地亲手指导。顾长清虽不是傻子,但向来信她疼她,她说什么就是什么,也没抱怨过。 还是六月初六晒銮驾那日,顾长清提前回后宅在门外听苏妙真练琴听个正着,这才恍然大悟,进屋就板起脸,瞅着苏妙真皱眉道:“真真,你既然早都学会了,为何还要骗为夫?有这些教你练琴的日子,你都能把行书也练会了。何不至于让我费了这些精力时间” 苏妙真见他神情严肃,心虚不已,便老老实实交代了自己的小心机,顾长清听了后先是一怔,随后又面无表情地评价道:“真真,你心思不正。” 苏妙真见他言语虽是责骂,眼中却是含笑,当下就大了胆子扑进他怀里,嘤嘤咛咛地撒娇道:“‘曲有误周郎顾’,我这不是想让你多看看我么……要不然你一教完就到一边看书去了。” 顾长清立时就大笑出声,把她带到书房:“真真,你虽是心诚得让人感动,但你每次磕磕绊绊地弹起《凤求凰》来,府里的下人们都受罪至极,你也得考虑考虑他们的耳朵,可别再装了。” -- 第439页 说着,顾长清就手把手教她握笔写字,低声笑道:“倒不如我这么教你临帖,既能免了他们的罪,咱们又能在一起待着……嗯,你的楷书勉强能看,行书隶书这些却全都上不得台面……” 苏妙真正沉浸在回忆中,忽听得一首琴曲轻轻响起,低头一看,见是自己不知何时拨动了琴弦,正是那首旖旎缠绵的《凤求凰》。 她摇头失笑,待要重新起调细细弹奏,忽地指尖一颤,想起谭玉容当年学熟这首新谱曲时,不过耗时七天。而苏妙真自己,却足足花了三个月。 高下之分,显而易见。 苏妙真凝神许久,伸手慢慢扯回暗青云绢,将这把焦尾琴盖得严严实实。她移目回去,视线里映出一抹朱红——是陈家的那封请帖,正静静地躺在桌案上。 六月二十四日,陈家要做东道,一为观莲节邀宾客临水赏荷;一为陈宣升迁理漕参政而庆贺。 作者有话要说: 嗯,接下来是段重场戏。 谢谢pangyuan的地雷 第213章 六月十九,吴王府一行人提前抵达济宁,大小官员全都侵晨出城,就连顾明远也从夏镇回来了一趟,恭恭敬敬地等候拜见。 顾明远又将宁祯扬接到河院下榻,把正院让给吴王府的主子们,自家两夫妻迁到厢房,待得出城前还听从属官建议,招了济宁府最好的名伶红妓说书先生百戏杂伎前去献艺伺候,自是热闹无比,不提。 酒过三巡,歌吟两套。宁祯扬对众官绅们的奉承话已是极不耐烦,但等丝竹稍歇,他听到后边官眷妇人们的说笑声,便强压住了起身离开的冲动,徐徐展开手中墨竹骨扇,一面端详着上头的字画,一面与众官闲聊。 直到一个内侍进来附耳悄声道:“苏宜人说与世子妃娘娘久不见面,就想请世子妃带着小世孙驾临府衙,住上一晚。问世子爷能否答应?” 宁祯扬闻言,扇子立时一收一扬,屏退前来献媚敬酒的几位运河厅官。 他扭头皱眉,正要拒绝,忽地记起今早迎接的官员们中独缺顾长清,以及这段时日他所听到的风声,点头应道:“顾长清去了京城,府衙里没有男人,倒也无需避讳,就说孤,就说我答应她了。” 传话内侍的身影刚消失在槛外,宁祯扬就将厅内乌泱泱的官绅们打发出去,独留下陈宣与赵越北二人。 众人见宁祯扬毫无兴致,也不敢耽搁,没一时,就走得干干净净,坐轿得坐轿,骑马得骑马,离开河院。后边官眷们听得前面散席动静,也都陆续乘车去了。 宁祯扬走在花木扶疏的青石小径上,一面看着园中玉兰景致,一面跟陈赵二人讲话。 先恭喜了升官的陈宣两句,方对赵越北道:“鹰飞,你年纪轻,眼下虽做不得三品卫指挥使,但大可先去赵总督那儿磨练一番。”安慰了赵越北几句,“你勇武过人,四月里还有击退了一次倭寇,皇叔总是要起复你的。” 赵越北还没在常州干满半年,就因庇护海商家眷而被弹劾解职,成了白身。因着赵理三月里早早差人为常州之事骂了他,赵越北原就有心理准备。 虽觉无奈,却从不后悔,“多谢世子关心。其实也好,自打官舍袭替后我就没有得闲的日子,有时想去看看名山大川也抽不开身,如今倒多了闲暇可去游山览水。” 赵越北一笑:“好比此次北上,若是往年路过济宁,我最多在陈家待个两三天,无论如何也赶不上二十四的观莲宴。” 宁祯扬明白赵越北跟陈宣乃姑表兄弟,来济宁当然是要借住在陈家。转脸看向陈宣:“差点忘记问了,你妹妹跟她养父病情如何?” “话说起来,景明可还从我那儿借走了两个极得用的医正,我当时还纳闷是谁受伤或重病了,却料想不到竟然是你们平江伯府骨肉团聚。”瞥一眼闻言皱眉的赵越北,宁祯扬道:“景明倒是念旧,也不怕家里人跟他闹。” 陈宣微微一笑:“舍妹福大,这些日子已然渐渐记起来一些东西,倒是谭伯父情况依旧不佳,好在他的病情也没有急转直下……” 亦然看一眼眉头越皱越紧的赵越北,他道:“至于顾夫人,她善良明理,心性柔和,不会计较这些事。听舍妹说在湖广时二人就相处融洽,最近几天她更遣了自家供奉大夫过府襄助——说是去年在扬州时,她哥哥替她寻的杏林名医,有两个极擅调养女子身体的……” 宁祯扬微微一哂。苏妙真面上和软,心性却嫉妒,在苏州时连行院中的女人都容不了,何况是跟顾长清订过亲的女子。 且这两日听见的消息分明是她夫妻二人已然失和,她甚至大费周章地避到了临清府去。 思及此处,宁祯扬不由得用折扇轻轻敲着手心,琢磨了半晌。 忽地,陈宣道:“再者,顾夫人与景明数年如一日的举案齐眉。” 陈宣瞥了左手侧的宁赵二人,缓缓踱着步子,旁敲侧击道:“顾夫人又系出勋贵,门第了得,富贵至极,自是大家气度……” 宁祯扬听得“勋贵”“门第”数语,脚步一顿,正要说些什么,忽见得不远处的月洞门里走出一个纤秾身影,正陪着河院夫人潘氏和文婉玉在园中散步赏景,也往这边慢慢走来。 左右仆妇围从,前后小厮跟随。看不清正脸,但见此女衣饰妆容甚为简单,比先前在苏州时要朴素许多。她的气韵也不似往日明媚无忧,饶是如此,却仍是明明白白的大家气度。 -- 第440页 她家世显贵,手中银钱无数,心性又高,就是与顾长清合离,没有万一的情由,也不会肯屈身去做侧妃妾室。 何况她跟顾长清虽然失和,毕竟不是为要紧事吵闹,日后也极有可能重归于好。 白玉兰花瓣落了一地,宁祯扬看着越来越近的纤秾人影,突觉无比烦躁。 六月二十四侵晨,苏妙真还没开始梳洗,见不知何时装扮已毕的文婉玉含笑进来,要亲自监督她打扮穿衣。因苏妙真与文婉玉算来已有一年未见,故前两日文婉玉问过宁祯扬的意思,便来府衙住了两天。 苏妙真伸过手将养娘抱着的安哥儿接过,一面看着文婉玉开衣箱找首饰衣裳,一面摇着拨浪鼓给安哥儿听,笑道:“安哥儿你瞧,你娘又在瞎忙活了。” 安哥儿已是会说话,见到苏妙真起初还有些认生,混熟了便开始奶声奶气地叫“真姨”,只让苏妙真爱得不行,抱着安哥儿都舍不得撒手,一口一个“小宝贝”地喊着。 安哥儿此刻也张大了小手,摇来摇去,附和地跟着苏妙真嗯嗯几声,喜得苏妙真连连在安哥儿的小脑袋瓜上亲来亲去。 房里众人看得直笑,文婉玉更是连连摇头:“妙真,我看你以后若是当了娘,定然是‘慈母多败儿’了。”说着,便要养娘把安哥儿抱出去。 苏妙真看着安哥儿被抱走了,这才叹气道:“有时候我真不明白这些规矩,平白让孩子跟母亲都生分了。” 文婉玉检出几个封存的妆奁盒子,扭头失笑道:“但凡有些身份的,哪有当娘的亲自教养的,否则那些养娘婆子们干甚么去?”又瞅着苏妙真笑道:“不过也难怪,你小时候可不就是王婶婶亲手养大的么,说是压根没用奶嬷养娘。” 苏妙真原知道在这些勋门大户家,母亲并不亲自喂养抚育孩子,有再讲究些的,每日也就早中晚见上一面。当下也不多言,接过侍琴递来的热毛巾,细细地洗了把脸,又擦了些护肤膏脂。 刚由侍书服侍着把衣裳穿好,文婉玉便从箱笼里扒拉出来两件色彩绮丽样式新鲜的夏衫,递给苏妙真笑道:“换这两件。” 苏妙真失笑道:“我本来就不想去陈家,且若非十九那天在河院里,你这世子妃说只有我相陪身边才觉舒心,二叔母也不会答应让我出门。我今日就更不该穿成这样。济宁不比京城苏州,对咱们女子要求更严,故这里的正妻大妇多是不怎么打扮的,等你见了卫若琼就晓得了,她那样的性子,在这里每日也都是素淡庄重衣着。” 文婉玉一笑:“不是说顾大人为考评入京了么?吏部要在南直隶,浙江,山东三省中,抽出于丈田清粮上颇有政绩和毫无建树的地方府县官员,或嘉奖升迁或申饬贬职,各选十个。顾大人本就有政绩,又被元辅大人看重,等考评结束,他定然要迁升的。哪里又会在济宁久留?到时候不管是济宁府的哪家官眷,你都不用再见了,何须太过顾忌。” 又笑道:“再有,既然是为了陪我,更得依着我的意思来。” 苏妙真见文婉玉虽轻松笑着,面容却隐隐担忧,心中知晓文婉玉是为了苏妙真跟顾长清的事在忧心。 文婉玉刚到府衙那晚上,就一直在旁敲侧击,打听她跟顾长清是不是真的吵了一架,还两个月都没见过面。 苏妙真讶异无比,不意她跟顾长清的事都传到苏州去,问过方知原来是因为顾长清要借吴王府的几位医正。来往传话间,顾寅便漏了些出去。 苏妙真了解顾寅那个热心肠,立时就猜到着,多是顾寅他想让文婉玉从中劝解自己,这才透了口风。 苏妙真当时忙挤出个笑容,寻了借口解释几句,只说她跟顾长清恩爱如初,那些不和传闻都是谣言,文婉玉便没再追问。 但苏妙真后来一想,文婉玉未必信了她的话,只是为了苏妙真的脸面心情着想才不提起。 苏妙真思及此处,默默地叹了口气,强振精神,朝文婉玉施了一礼,笑嘻嘻道:“那就有劳我们世子妃娘娘了。” 文婉玉见她听劝,亦然笑容满面。赶紧喊来丫鬟们把苏妙真团团围住,环儿佩儿捧着妆匣,侍书黄莺拿着梳篦衣裙,不一时,苏妙真便打扮一新。 两人用完早饭,辰时刚过两刻,便乘了垂珠银顶的大轿前往草庙堂街,侍卫骑马开道保护,八个小厮抬了衣箱,仆妇丫鬟另坐四辆马车跟在后头,待到陈家,大门处早是车马喧喧,挤得几乎水泄不通。 轿子落在垂花门处,苏妙真文婉玉二人方掀帘出来,见卫若琼带着家中妾室早等在门首,换乘肩舆,将她们一径领到花园。 苏妙真就去年八月间来过陈家一回,虽因为那日正下秋雨,并没有留意观赏。但此刻坐在肩舆上慢慢走着,也觉陈家后宅比她去年所见大不相同。 待穿过一座角门,走过一带粉墙,见得迎面乃是一座三沿滴水磨砖门楼,上横匾额,写两个大字,乃是“景园”。 过门进去再看,但见极是花木疏密错落,庭台起伏绵延,竟比京城金陵各大勋贵高官的宅院丝毫不差,绝不是巡漕使院该有的阔大奢华。 苏妙真悄悄问过,才知原来去年十月里草庙堂街前后的好几家大宅都被陈宣买下,打开墙垣,筑起地脚,招了匠人大兴土木。 因各家宅院本就有花园在,改建这些水亭风廊、高楼重阁、曲榭幽轩等等胜景倒也没费多久。 -- 第441页 苏妙真不免讶异,想不通陈宣既然意在漕督又何必在济宁大建宅院。想了想,忽记起陈家祖宅虽在金陵,但陈老太爷仍是漕督时,自然常住济宁总漕部院官署。陈宣幼年丧父丧母,常年随在陈老太爷身边,在济宁长大,对此地肯定多有留恋。 而漕运右参政,依职亦然得在千里漕河上往来,陈宣仍然时不时得来济宁,也需要个落脚处。等他正式卸任,到时候把花园角门处的墙一筑起,又是自家宅子,不至于便宜了下任。 肩舆落在莲花池边的垂杨浓荫下。这莲花池约有七八亩,内有半池盛开莲花,绿荷红菡,不用风送,清香已然满院。 苏妙真心神一舒,跟着众人走入游廊,见迎面是一翠顶八角亭,拐弯过去,顺着曲桥再走几步,便进了观莲水榭。 水榭里已然来了些女眷,苏妙真文婉玉与这些人一一叙礼后,这方走到窗前一瞧,远远见北面黄石叠山,花木葱茂。 于湖前也建起长廓曲榭,岸边更泊了些采莲船,里头衣香鬓影,概是陈家的歌妓舞姬或是外头叫来的优伶名妓。 苏妙真算着池北便是男客,也不欲在窗边久留,转身落座,见岸南花园的空地上已经搭起个戏台,彩幔绒毯一应铺陈完毕,只等开戏。 丫鬟们捧来细巧茶点,苏妙真捻起一块杏酪,正听文婉玉跟潘氏说话,忽地听到水榭门槛一阵响动,又有人来。 抬眼一看,原来打先的不是别人,正是谭玉容。 她穿了一身玉色绣芍药花开条纱衫,密合色纱挑线穿花凤缕金裙,清新典雅。长眼含波,眉聚春山,身形虽有些单弱,但高挑纤长,且气质极为娴静端庄,比苏妙娣文婉玉亦然分毫不差,甚至更佳。 她显然因不太认识水榭内的众人而稍有局促,但不过片刻,便转为落落大方的模样。 两人四目相对,俱是一怔。 作者有话要说: 呼,昨天的补上了。 今天的说不准什么时候发,正在琢磨剧情。 按大纲吧,估计还有四十万字到六十万字,但我可能会砍很多剧情,早点结文,写得太久了,也有点累。 第214章 苏妙真愣愣地看着拜见众家女眷的谭玉容,虽早知道来了陈家,必得见着她,但此刻乍一相逢,心头仍是茫然一片,不知如何应对。 她紧紧握住绿绢团扇的留青竹柄,手中汗湿一片,直到被身旁的文婉玉推了一把,才见得原来谭玉容正朝她走来,而周遭各府女眷则面色不一,窃窃私语。 苏妙真醒神起身,还没说话,谭玉容低声问道:“夫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苏妙真轻轻点头,在女眷们有意无意的探究目光中,屏退了要跟上的侍书黄莺,夏莲亦然在谭玉容的示意下顿住了脚步。两人走出水榭,进到空无一人的滴翠亭中。 一进滴翠亭,谭玉容转身便要施礼,苏妙真急忙扶住:“谭,陈姐姐这样可就折煞妙真了,姐姐在湖广的大恩,妙真至今不忘。” 谭玉容微微抬眼摇头道:“顾夫人言重了,那所谓大恩不过是举手之劳。”顿了顿,谭玉容轻声道:“就是没有我,顾夫人当年也已经避进了襄,避进了城里。”停了停,谭玉容道:“苏巡抚又在那里有行辕,只要进了行辕,你们便不会有事。何况顾夫人你后来帮我们谭家得到了旌表和官衔,让祁家不敢轻易再生事端,免去了我爹许多烦恼——从四品的武昌府同知之衔,就是谭家有银子有功劳,若没有苏巡抚的鼎力支持,谭家也谋不到……” “还有,苏州同望,扬州凤凰桥两大米市的生意,谭家能占了其中的一成三,也离不开顾夫人的襄助……” 苏妙真见谭玉容小心着不点出“襄阳”,也不居功自傲,甚至再三提起苏妙真待谭家的恩德,不知为何,心中反而一涩。 她自打乾元十四年末得知了谭玉容的真实身份后,不但通过苏观河替谭家要到了候补同知,还通过苏问弦顾长清的手百般给谭家好处利益。顾长清对襄阳之事也知道个七七八八,但并不清楚谭玉容是陈余容,还以为苏妙真单单只为报恩。 但除了报恩之外,苏妙真更多的却是为了让她自己心安些许,能够心安理得地去隐瞒掉谭玉容的身份。这背后的想法可以说是不可告人,丑陋至极。 苏妙真苦涩一叹,谭玉容对这些却半点不知,更不晓得谭老爷如今的病重正是拜她所赐。 不比成山伯府,谭家别无男丁,亲族稀落,谭玉容却能协助养父将外事内务打理得妥妥当当,可见其人的聪慧坚韧。而在湖广旱灾时,她也不辞艰辛不计脏污地去亲自施粥,可见她的确心善无比。 苏妙真勉强一笑,道:“陈姐姐才是言重了,我只是提了两句,扬州米市是我哥哥搭的手,苏州米市则是我夫君他——” 话音没落,苏妙真谭玉容两人俱是一呆。滴翠亭里静得一根针掉下都能听见,不知过了多久,苏妙真无意识地用手中合欢团扇点着漆红阑干,轻轻道:“其实,其实夫君他——” 谭玉容再度打断,歉意道:“顾夫人,这段时间是我让你难做了……我也听妹妹提起了过去的一些事,但并没有记起跟,跟顾家的任何东西。且不管我是否记得,往事究竟只是往事,夫人切莫挂怀……而等我爹病好,我打算跟我爹离开济宁……” -- 第442页 苏妙真闻言一惊,忙道:“陈姐姐何必如此,你跟兄长妹妹才团聚多久,若为了我的缘故离开济宁,我心何安?”又含糊着低声道:“再有,夫君他的想法却还没定,或许到时候,该走的,该走的是我。” 谭玉容蓦地抬起眼来,定定地看了苏妙真半晌,又将目光移向湖中的莲叶锦鲤,出神良久,似在回忆些什么,忽道:“顾夫人,其实我如此决定,都是为了自己……我心里还是把自己当谭家人,我爹他只有我一个孩子,又因为我的婚事而中风病倒——他已经五十,本来康健,当初原是想等我日后有了孩子,择一男孩儿教养接手我家的生意……但我根本没有姻缘上的福分,所以才会亲事快成时横生枝节,以至于牵连到我爹……” 谭玉容神色平静,“且说实话,我对兄长妹妹的记忆实在模糊,零零碎碎似乎有一些,但却好像是前世一般。唯有在襄阳的爹娘祖母才是我记得的亲人,故而我心里还是只把自己当谭家人……所以一等我爹病好,我就跟他回到湖广,给谭家寻个八九岁的孤儿做嗣子,同弟弟一起伺候他老人家颐养天年。” 谭玉容吐了口气,重复一遍道:“顾夫人,我不是在随便说说,我真的打算离开济宁,回湖广去。” 苏妙真讶异至极,还没讲话,只听一声惊叫,扭头一看,见是一群人不知何时出现在游廊路口,而陈玫已经疾步走到了五步开外,她扶着阑干呆了半晌,匆匆跑入滴翠亭,抓住谭玉容的双手急声道:“姐姐,你想要回湖广?” 陈玫忽地扭头,苍白着脸,恶狠狠地瞪着苏妙真怒声高道:“我姐姐在外漂泊了那么些年,好容易回家,你居然要为了一己之私赶她走!”复又咬牙切齿起来:“你实在太恶毒了,你已经是顾家明媒正娶的妻子了,还想怎样,我姐姐又不可能跟你争些什么!” 陈玫一贯行事得体,见人便先含笑三分,苏妙真被她这么骤然一骂,登时也怔了,还是听得潘氏的一句“离娘,你这丫头,想是误会了你嫂子”,才醒转回神。只见潘氏在一干女眷堂客的簇拥下急急走来,霎时间各家女眷便把滴翠亭挤得满满当当,几乎挪转不开。 原来潘氏等一干年长诰命来得晚,卫若琼陈玫几人一直领了丫鬟们在垂花门那里候着,等她们到了,先请这些年长诰命在巡漕使院的卷棚里喝了茶,这方请了肩舆一路过来。结果刚在垂杨浓荫处落轿,卫若琼第一个看见苏妙真与谭玉容在滴翠亭里说话。 因见苏妙真与谭玉容甚为和谐,潘氏心中安慰,谁料刚走到通往水榭的游廊口,就听见谭玉容的声音被风顺着吹了过来,说什么打算离开济宁。陈玫第一个脸色大变,潘氏还没扬声阻止,陈玫就奔进了滴翠亭,更把苏妙真骂了一通。 潘氏不住摇头,看了眼身旁的其他诰命堂客,见她们神色都尴尬至极,也极为不自在。默默咬牙叹气,心想:苏妙真这侄媳妇怎么越来越不着调了,哪有跑到别人府上威胁别人背井离乡的?以前老三家说她怎样行事不端,怎样在苏州有不好的传言,自己居然还替她辩解,如今看来,果然是离得太远,竟没看明白这侄媳妇的本性。 但潘氏如今再是不喜欢苏妙真,也知苏妙真眼下是顾家的长媳,必须给她解围。便先瞪了一眼苏妙真,摇头阻止她开口,和颜悦色看向陈玫姐妹道:“离娘,我看这都是一场误会,妙真她性子温柔婉顺,刚才看着跟你姐姐也相谈甚欢,哪里能真的赶你姐姐走。” 陈玫扯住谭玉容,哭出了声:“二叔母,我也不愿意相信,但上次嫂子她就为了我姐姐回来闯进我们家,或许那时候就心生妒恨了……” 卫若琼故作恍然大悟,忙忙接话道:“说起来我也记得,那天顾夫人的确急急忙忙就进了咱们家呢,把我家的管事都吓得不轻,说见顾夫人脸色那叫一个难看……” 她虽与掺和家事的陈玫不和,但卫若琼打心底里最厌恶的仍是苏妙真,此刻陈玫给苏妙真没脸,她哪里肯放过如此良机。 又想起赵越北来济宁后这段时日对她始终视而不见,卫若琼纵然已经淡忘前情,也心中有火,便抖着帕子,皮笑肉不笑地看向苏妙真道: “顾夫人何苦呢,不过是多年前的定亲而已,只是两家关系亲近才做如此想,若真为了这个威逼我家大姑娘,那以后赵家的正妻岂不也能如此待顾夫人——苏家跟赵家原也是订过亲的,只因姑父在宣府另定了人选,两家才没做成姻缘,顾夫人合该将心比心才是,何必如此刻薄呢……” 亭内众位女眷听得她二人你一言我一语,早是面面相觑。 这些山东本地的女眷们都已年纪不小,原也就嫌潘氏的这侄媳生得过分娇美妩媚,且想着潘氏这侄媳年纪轻轻就是四品宜人,压过了除潘氏及两兵备道夫人以外所有女眷地位,哪里能不羡恨? 又多是做了婆婆的,一听说苏妙真成亲三年尚无所出,未免又是不喜。故此刻一听陈玫卫若琼这合情合理的话,更加暗暗厌恶,不过碍着潘氏在,不好说什么做什么,便只是窃窃私语,互相递着眼神而已。 谭玉容已是回了神,又是无奈又是愧疚,忙道:“离娘,真不是顾夫人逼我回去,是我自己想跟爹一起回襄阳。”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的补上了。 -- 第443页 今天的只写了一千多字,正在努力中,估计得两三点写出来了,再摸摸鱼就更说不准了,大家明早来看吧。 第215章 见众人都是怀疑神情,谭玉容只好把自己的想法如实说出,苦笑着道:“我实在记不起陈家的事儿,对一切都陌生的慌,故而我觉得没理由待在济宁或是金陵……” 陈玫高声叫嚷道:“胡说!前几日姐姐你分明说过,你记得一些我的事和——” 谭玉容立时打断道:“但的确只有一点点,还像是隔了一层白雾般模糊不清楚,我只记得我爹他们!” 见陈玫脸色顿时苍白下来,身子颤抖,站都站不稳了,谭玉容自是心疼这妹妹,便软下声道:“离娘,我不是我爹娘的亲生女儿,但他们待我如亲女一般,实在恩重如山……如今我娘和我祖母都去世了,谭家只有我跟我爹两人,族亲也少,没有什么依靠臂膀……” “陈家却大不相同,现下日益显赫兴旺,有我一个没我一个都是一样……故而我想等我爹的病好上一些,能正常走动,就跟他回襄阳料理谭家的内外事务,到时候寻个养子将谭家支撑起来。我再在他老人家膝下尽孝伺候,好回报一番。” 陈玫浑身一震,胸口剧烈起伏,抖着嘴唇,半晌才喃喃道:“姐,你这是,你这是要抛下我了?” 谭玉容失笑道道:“说什么傻话呢,离娘,不管我去哪,我都拿你跟兄长当亲人,哪里是抛下你了。你如今也十七了,就是没两年,咱们也得分开了。” 陈玫喃喃道:“可我不想跟你分开——我想着日后咱们都去金陵老家,那岂不很好很好么。” 谭玉容笑道:“但你日后也可以去襄阳看我,或者我去金陵看你,到时候咱们姐妹不就又聚在一起了?” 谭玉容抽出帕子递给陈玫,叹气柔声道:“赶紧向顾夫人陪个礼,她平白被你在这么多长辈面前,冤枉诋毁了一顿,真个儿冤屈死了。” 说着,因见陈玫仍是双眼怔怔,呆呆地愣在原地。谭玉容便又叹口气,先朝苏妙真一拜,歉道:“顾夫人,此次是都是玉容的不好,倒累你受委屈,差点坏了名声。” 苏妙真摇了摇头,敛裙亦然还了一礼。 潘氏见事情水落石出,虽然仍有些许不信,但不愿多事,便忙出来打圆场道:“我就说,一来我们妙真心性善良,哪里会欺负威逼余容?二来余容这孩子一贯孝心,想要报答谭老爷,也是意料之中了。” 潘氏又蔼然可亲地看向兀自木楞的陈玫,道:“离娘,你可是听明白了,可别再误会你嫂嫂了。” 陈玫终于醒神过来,她一面用帕子仔仔细细地抹掉泪水,一面朝苏妙真深深道了一礼。 陈玫低着头,眼圈红红道:“嫂嫂,是我太急了,我跟姐姐分别多年,骤然听她要离开,一时间就乱了分寸,失了阵脚,所以冤枉了嫂嫂,还望嫂嫂大人有大量,别生离娘的气。” 说着说着,陈玫又捂着脸,轻轻抽泣道:“嫂嫂若是生我的气,要离娘磕头道歉也成,打我骂我也成,但千万别迁怒了我姐姐……” 滴翠亭里的众人起先听谭玉容如是说,只当她是被苏妙真吓得不敢说实话,都比半信半疑,后见苏妙真在旁安安静静地站着,虽也不开口辩解,却是磊落光明之态,便信了大半。 众人又见陈玫解释得情真意切,及时认了错处,便也为这姐妹亲情而唏嘘不已,纷纷看向苏妙真,只等看她能否大度回应。 这么些年,苏妙真到哪儿都是被人宠着捧着的,从没当着一大群女眷的面儿被如此骂过,还是为了件子虚乌有的事,心中早是无奈委屈。 且她对陈玫还有几分提防与不喜,当下越发烦闷厌恶。 但苏妙真瞥一眼面有不安的谭玉容,到底便只是摇了摇头,道:“妹妹想来是太过在乎姐妹之情,才一时失言,定然不是有意诋毁我,算不上什么大事。” 说完,苏妙真又看向卫若琼,因知她方才毫无疑问地是在煽风点火,就想说些什么提醒卫若琼赔礼道歉。 然而还没张口,却只见得卫若琼弯下腰去,蹙起眉来,干呕了好几声,方捂着胸口道:“我,我这是怎么了,突然恶心得慌,好想吐……” 雪萍在旁收到卫若琼的眼色,忙讶异道:“奶奶莫不是有孕了?” 原来卫若琼出嫁也一年多了,陈宣虽有不少内宠,但为了平江伯府的嫡子,却多是宿在她这儿,可卫若琼始终没有消息。 济宁府其他女眷及陈氏族人们早对此议论纷纷,还有劝她多多给陈宣纳妾生子,好早点让陈家再人丁兴旺起来的。 与此同时,陈家有两个姬妾却接连有了喜信。卫若琼自然又急又怒,暗暗咬牙。好在天公庇佑,陈宣前几日在外跟宁祯扬往来交际时,她在家中亦被诊出有孕。 但她心思一转,也没立时让人传话告诉陈宣。为的就是能在今日的观莲宴上宣布,好做出个一日三美,方便她自己大庭广众下风光无限,打脸那些曾怀疑她不能生的女眷与陈家族人们,再压倒陈宣所宠爱的几位扬州瘦马,杭州船娘,大同婆姨。同时也是给三年成亲都未有所出的苏妙真炫耀一番。 但眼见着要再度折了面子,给苏妙真赔礼道歉,卫若琼哪里忍得住,当下就把这件留作博取风光的杀手锏之喜抖了出来,好躲开此番认错的丢脸。 -- 第444页 众人一被雪萍点醒,都是惊讶无比,又是面有欢喜兴奋。潘氏则忙扬声吩咐下人道:“还不扶你们奶奶进水榭里躺着,再赶紧去请你们爷和大夫去!” 立时间,陈家后花园里便兵荒马乱了,一时忙忙去请大夫,一时忙忙去请陈宣。 观莲水榭里的年长女眷们因陈家如今别无尊长,就都留在此处里看着情况。年轻女眷们则三两散开,或往花木繁盛处游乐赏玩,或往各精致退居处梳妆换衣。 苏妙真亦然不例外,跟潘氏说了一声,便离开水榭,叫上文婉玉,避开人群,四下赏玩。 * “绿菱,你傻站着做甚么,二姑娘有事找你咱们呢。”夏莲在游廊里一把拉住了绿菱,一面往翡翠轩方向走,一面皱眉问道:“你怎么了,跟丢了魂似得,看见甚么了?” 绿菱揉了揉眼睛,避开路上提着药箱匆匆走来的两位大夫,头也不扭地问道:“夏莲姐,那位顾夫人是京城人吧,口音倒有些苏州腔儿,我之前去顾家那次,模模糊糊听她说了句话,可也还真没听出来……” 顿了顿,绿菱自言自语轻声道:“到底会不会是她呢?我刚刚看她一眼,她生得也实在太像……” 夏莲没好气道:“生得太美是吧。”摇了摇头道:“你别看她生得不错,人其实不怎么样,我听说她乾元十三年就嫁了人,可乾元十四年的时候,她还跟三个——” 绿菱一惊,扭头追问:“顾夫人她怎么了?” 夏莲叹了口气:“我家姑娘不让我告诉任何人,你更不是二姑娘,我不能讲。反正,你知道她人没有长相那样好就是了,而且拜她所赐,我们姑娘如今婚事未着呢。” 绿菱抿紧了唇,摇头道:“这话很没道理,就算没有顾夫人她在,顾知府也会另娶其他女子的。” 夏莲一滞,有些发恼,待绕过大玲珑假山,站在阴凉僻静处怒道:“你懂什么,若非眼下的这顾夫人生得太好让顾大人舍不得。我听二姑娘的意思是,顾大人怎么都要念着青梅竹马的情谊和什么其他的事,或许会想办法合离的……再说,我们姑娘除了容貌家世上稍逊一筹外,色*色都比她强……” 夏莲掰着指头一口气数道:“琴棋书画诗词歌赋饮食女红操持内务打理生意等等等等,都是世上最拔尖的!对了,我们姑娘既有谭家的银子,又有陈家的家世。这顾夫人家里的确是百年勋贵,可她爹娘能把所有家产都给她一个么?我们老爷就行……” “我们姑娘心性也不必说了,满襄阳都说她是‘活观音’。可这位顾夫人呢,她能随随便便就跟自家相公大吵一架,还跑到外地去,更别说前年在襄……总之,她定是个脾气躁性子野的。” 夏莲见绿菱低头不语,还以为把她给说明白了,正要再讲两句,绿菱忽地道:“我还是觉着,还是觉着顾夫人是个温柔心善的人,许是你误会了她,再说,你刚来那几天,不也说她人不错么……” 夏莲一怔,半晌方讷道:“那是因为,因为我当时不晓得她嫁了人,也不知她的婆家竟然跟我家姑娘有渊源……” “那岂不是说,你是为大姑娘而迁怒顾夫人了?” 夏莲说不出话。 绿菱叹了口气,道:“但这和咱们也没关系,走罢,去看看二姑娘有什么要吩咐,方才二姑娘的神色好生难看,这会儿又把你我都急急招来,可能有什么要紧事安排……” …… 文婉玉半路嫌累,寻了一退室歇息更衣,苏妙真算着时辰,漫无目的地走了半日,穿过了几处亭台,过了几道月门,走入一方遍植松柏连理树的天地。 苏妙真一面看着游廊外的葱郁草木发怔,一面盘算着等晚间用罢饭,也不放花灯,也不看灯戏,就找个借口早早离开陈家。 刚把借口想了出来,忽地听黄莺在身后叹气道:“连这卫家的都有了,侍书,你说说,她方才在水榭里直勾勾地看着姑娘,硬要姑娘猜是男是女,也实在太不识眼色。” 侍书冷笑道:“可不是么,大夫都没来诊脉呢,谁知道她怀没怀孕,说不定就是吃坏了肚子所以犯恶心!” 苏妙真失笑,旋即扭过头笑道:“婉玉方才跟我说,她多半是有喜了,否则哪里能上赶着让我猜。还说卫若琼就是故意的,想要向我这个不下蛋的母鸡炫耀炫耀,顺便让二叔母膈应膈应我,倒偿她所愿,临走前二叔母看我那叫一个不耐烦……” 黄莺脚一跺:“她太过分了,还有姑娘你,哪有你这样说自己是不下蛋,是那个的。” 苏妙真一笑,道:“卫若琼好容易怀孕,总算扬眉吐气,难免得意些。而我没孩子,卫若琼心里多是这么想我的,我不过替她说出来而已。反正我不介意这个,就是有人当面这么说我,我也不在乎。” 黄莺侍书二人面面相觑,叹口气想跟苏妙真说点什么,苏妙真因见到老藤花架下建了一白石砌底四面有窗的攒尖八角亭,她正在转得乏了,便不理会身后侍书黄莺,急急走了过去。 然而刚一迈进,却吃了一惊,原来里头站了陈宣赵越北二人,似在低声说着什么,三人迎面撞见,都是讶异无比,同时退了半步。 这亭子四面窗户都用雕镂格子糊纸围合住,且因盖在老滕花架下,便几乎被垂下的藤蔓密密匝匝蒙蒙茸茸地完全遮挡住,是以苏妙真先前在外面竟没看到他二人的身影,否则她怎么也得绕路经过。 -- 第445页 苏妙真见除了亭对面外走着陈岩赵六的身影,陈宣赵越北身后再没跟任何小厮,未免窘迫至极,就要转身离开。 忽地想起陈宣这个夫君、赵越北这个表兄都离开了观莲水榭,没在卫若琼的身边,那肯定是卫若琼有了结果,便退到亭外游廊处停住脚步,侧身向他们先道了个万福,后对陈宣道:“陈大人,恭喜。” 陈宣瞥了身旁的赵越北一眼,见他低头不发一言,便自看向亭外臻首微低的苏氏女顾家妇。见老藤花架虽滤过了日光,但仍有无数金光洒在她的身上,她的面容反倒隐在横斜花影中,让人辨不清五官。 陈宣看着她手中的留青竹柄绿绢合欢团扇儿,心中雪亮,稍稍一提嘴角,不露声色地问道:“多谢弟妹。弟妹这是要去哪儿?景园甚大,弟妹走到这偏僻处,莫不是迷路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谭玉容也就是陈芍,设定是好人。 第216章 闻言,苏妙真摇了摇头,她本也想早早回观莲水榭歇息赏荷,但又怕潘氏看她碍眼,她跟着不自在,这才特特往景园的偏僻处闲逛,想等到快午正时再走过去。 她不能明言,又见陈宣有意替她指路,便赶紧道:“并非迷路,只是我见景园里景色极好,所以就四下转了转,果然一步一景,让人流连忘返。”见陈宣点头,她又把景园仔细地夸了两句,称是自个儿贪看各处风景,暂时还不想回水榭去。 “但走着走着也有些乏了,便想在这亭子里歇一会儿再回去,不料打扰了两位大人,实在对不住,我这就离开。” 赵越北突地出声道:“顾夫人留步,我和抒言已经说完了事,这就要回去,夫人大可进来乘凉歇息。” 亭内陈宣微微皱眉,扭头看了赵越北一眼,却见赵越北给他打了个眼色,便不留痕迹接话道:“正是,只是还有半个时辰就要开席,弟妹切莫错过了。” 苏妙真讶异转身,陈宣赵越北二人向她还了一礼,就从反方向迈步离开。不一会儿,他们便消失在某一折角处。 苏妙真正被太阳烤得不适,在院中站了半日,见果然再无人进来,就忙招呼着走来的黄莺侍书一同进去。 这凉亭因被藤萝四面垂护,更用得玉石雕筑,内里便很是凉爽。苏妙真将脸轻轻贴在凉亭石柱上,冰凉的触感让她长长舒了口气,一面暗暗琢磨陈赵二人究竟在说些什么,方才竟有争执之相,一面袖出一方牡丹莲花帕子,细细擦汗。 亭里除了凉墩石桌外,还另放着两张竹案,一个上面设着杯箸酒具,一个上头设着茶筅茶盂各色茶具,除了两个该是陈赵二人用过的茶盅,俱是干净一新的。 侍书因知苏妙真心情郁郁,暂时也不会想回水榭去,便不催促,倒了杯凉茶给她用。 歇了片刻,侍书笑道:“姑娘你瞧,连理树那边种了好多紫丁香,哎,还有好多蝴蝶,姑娘,你在这等着,我去给你抓几只回来瞧瞧。”说着,就忙冒着太阳去了。黄莺不能让她专美,也赶紧过去。 苏妙真笼了合欢团扇在怀,一口一口地喝着,就看黄莺侍书在不远处的连理树下闹腾,一面羡慕她二人不惧炎热,一面默默怀念有冷气的前世。 她吃了小半杯凉茶,欲要高声喊话让二人小心些,别被蜜蜂蜇了虫子咬了,忽地背后有个声音轻道—— “顾夫人。” …… 景园最西南的望云楼三层里,陈宣缓缓抚着阑干。顺着他的视线,陈岩的目光越过高耸假山与浓密树荫,看向那片紫藤瀑布里的隐约人影。 许久,终于忍不住小声道:“爷,为何要给表少爷时机,让他过去见顾夫人呢,眼下都说顾大人夫妻俩感情失和,万一表少爷想趁虚而入做下些甚么,或是什么都没做却被谁看去了说嘴……” 陈宣凝神看着东面,半晌方道:“鹰飞喜欢她到了要娶余容的地步,看着竟也像是有什么事要跟她商量——赵苏两家乃是姻亲,先前赵六去了一趟扬州,或许的确有事……与其让他冒险去找对方,倒不如我给他个时机让他二人私下见个面。且鹰飞虽中意她,但绝不会强她所难。苏氏的心思也还全牵在顾长清身上,不会有什么事。” 陈岩点头,后突地一笑:“说实在的,方才在藤亭里表少爷说想娶大姑娘时,可把我跟赵六都吓得不轻,赵六脸都要垮了。但现在想想,表少爷若是愿意娶大姑娘,对赵家虽助力一般,但对咱们家却极好,大姑娘如今也没人可嫁了,爷为何不答应下来,反而还生气呢。” 陈宣脸色一阴,道:“陈赵两家已经是至亲,我跟鹰飞又都别无兄弟,都把对方拿亲生手足,这一代用不着浪费人选,来互相联姻,余容对他来说,更不是上好人选。” 冷冷一哼,陈宣缓缓道:“他为了一个女子如此,实在糊涂之至。即便真能成事,苏氏又不可能知道……纵然苏氏知道了,也不会领他的情,鹰飞他简直是疯了。” 陈岩缩着脖子,过得半晌,见陈宣心平静气下来,方悄悄地舒了口气,抹了把汗道:“爷说得对,何况咱们大姑娘也不是没着落,殷总商最近不是在暗暗递信儿,想要跟咱们就重议婚事么。” 陈宣点了点头,“殷泽虽及不上顾长清和鹰飞家世显赫,但他乃是两淮盐业八大总商之一,若是能成,对陈家助力也是极大。” -- 第446页 陈岩忙忙附和,突地想到一处,不禁皱眉,道:“只是小的想不通,殷总商为何一定要把议亲之事推到明年,还要放在暗处,倒像是在忌讳些什么,难不成是觉得大姑娘还没满孝,再议婚事可能又有波澜。” 陈宣不以为意:“只要殷泽愿意就行,余容也不差再等一年。”顿了顿,他道:“不说这个,山东南直隶三省的考评就要出来了,顾长清肯定名列前茅,到时候自然要或升或迁,你提前备下礼,等他回来就往府衙河院金陵各送一份。” 陈岩连忙应了,道:“我看顾知府的考评肯定是第一。元辅大人乃是顾老太爷的门生,两家一向有来往,当年顾知府还跟元辅大人一起查过户部的账,元辅大人焉能不提携顾知府……啧啧,顾知府这青云直上的速度,现在比苏盐运使还快些。这不就是因为他既得皇上的青眼,又得元辅大人的待见么。” 陈宣摇了摇头,淡淡道:“顾长清跟元辅走得也没那么近,押运参政昨日领船回空,说顾长清进了京城后,并没有第一个拜见元辅,反而连着两日都去了成山伯府拜会岳家,恰好遇到了许大学士。许大学士在鞑靼之事上跟元辅政见不一……” 陈岩一怔。 “顾长清如今也越来越深沉精明了,幸而他不似苏问弦心性冷厉,手段狠辣。” 陈宣收回视线,一边下楼,一边缓道:“要说起来在官场上,我还宁愿跟苏问弦打交道,苏问弦确乎厉害——偌大的两淮竟成了他后院儿——但只要给足他想要的东西,事情就有商量的余地。” 陈宣摇了摇头:“顾长清却不一样,他心里有杆秤,纵然是亲眷至交,若坏了他的规矩,一样没得通融。且若真如传言所说,‘丈田清粮’不是元辅自己的主意,而是他私下提出,那将来就更麻烦。” “他连自家的好处都能舍出去,对亲眷甚至外人又哪里会留情面?” …… 陈宣那边在望云楼观赏书画石刻不提,苏妙真这边则又是激动又是讶异。 她扶着亭柱,不可置信问赵越北道:“赵大人,你庇下的那几户海商家眷竟然有张直的妻儿?那她们如今何在,人没事吧?” 她先前听苏问弦跟顾长清都提过,张直乃是因海禁令而流落在外的数一数二豪商。先前海禁还没收紧时,张家甚至能组织起百艘海船去抵东瀛、暹罗、南洋诸国往来做生意,航海和商贸的经验极是丰富。按苏问弦的话来说,自打上任应天巡抚为了政绩抄没张家所有家财后,张直极有可能就去了东瀛。 赵越北道:“正是。五月初我去金陵例行谒见胡总督,听东麒说,你在到处找海商家眷,说将来有用,便在常州找了一回。五月末得了数户,刚好就有张家人,赶在言官听到风声前,张家母子已被我的私卫送到扬州,由你哥哥的属下接收了,问弦他没告诉你么?” 苏妙真摇头道:“哥哥他上次经过临清时,就呆了半日,想是没来得及告诉我。” 心思一转,苏妙真徐徐道:“想不到赵大人跟傅二哥关系如此亲近,他居然都把这私下的赌约和彩头都全部告诉你了。” 她微微笑道:“更让我想不到的是,赵大人居然也替我忙活了一回。这分明是个冒险的事儿,赵大人倒热心肠。” 赵越北情知她在试探,道:“顾夫人,我也是心有愧疚才去顺手查了两次——我断断没想到,还没到一年半,陈芍表妹就被认了回来……但是顾夫人,此事的确不是我泄露出去的。” 苏妙真一怔,心道赵越北多半怕她认为是他走漏了风声,以后在苏问弦面前进进谗言,把两淮盐运提举的官职给收了回去,这才特特庇护了几户家眷以做示好,怎料走漏了风声,引来罢官之祸。 虽知道没这件事,赵越北或早或晚都得倒大霉。苏妙真心里仍是过意不去,道:“我信赵大人。只是若这么说起来,倒是我对不住赵大人了,若非你为了完成我的心愿,也不会因此被弹劾免职。” 苏妙真叹气轻道:“赵大人本来前途无量,经了这么一遭,却不知道何时才能再度起复。” 赵越北见她神色转柔,言语关切,自是欢喜,强忍了上前一步的冲动,垂目,盯着她微微晃荡的缕金点翠水绿挑线裙裙摆。 听见自己温声道:“夫人不必自责,我庇护那几户家眷,除了是想补偿夫人外,也是觉得将来可以用他们去和流亡海商联系……胡总督的想法亦然如此,他想用怀柔办法,招抚一些不得不协助倭寇作乱的海商,将来再开口岸通商。” 苏妙真闻言一惊。她还以为因乾元帝痛恨倭寇,这胡总督定然要用雷霆手段去镇压一切相关人员,想不到这胡总督的确有几分眼光,看出了这倭寇屡剿不觉的根由就在海禁闭市。 若是这样的话,再过几年,海禁的松动、海商的回归倒也可能成为现实,自己还得赶紧跟那几家打好关系才是…… 苏妙真兀自沉思,突听赵越北问道:“顾夫人,你和景明他现下如何?我这些日子在陈家居住,听得你先前去了临清,眼下又见进出的大夫有不少都是被他送来的,景明如此行事,却有些委……” 苏妙真醒过神来,她虽已有跟顾长清相决之意,但在外人面前仍要做出云淡风轻模样,更得保全顾长清的名声。便轻轻摇着合欢团扇儿,打断道:“外头传言不尽不实,我没受过任何委屈,与夫君也好得不能再好。” -- 第447页 见得赵越北神色一怔,似乎难以置信,苏妙真不欲让他生出同情或怜悯,当下微微一笑,慢慢道:“夫君对我的确极好,否则我焉肯来见谭姐姐,岂不给自己添堵?且那些大夫里还有两个是我送过去的……总之,谢大人关怀。” “时辰不早了,妾身先走一步,赵大人也该回席了……”说着,她敛裙福身,朝赵越北道个万福,便招呼侍书黄莺二人离开藤亭,往观莲水榭走去。 * 陈家的观莲宴又热闹又风雅,本要开到深夜再放花灯看灯戏,但因着卫若琼诊出有孕,不能操劳,午宴过后,陆陆续续便有不少客人告辞离去,只剩下相熟官客堂客。 苏妙真本也想走,但因着陈玫随后就接了内务出来主持局面,潘氏兴致又好不肯离开,文婉玉还因宁祯扬在而脱不开身,她也只能坐着。从日轮当午,陪到金乌西坠,再到夜色初临。 夜风吹过,送来清香阵阵。景园里各处已经挂满了通草点红蜡荷叶画纱灯,观莲水榭内外则挂了八八六十四盏琉璃莲花灯,月光灯光湖光交相辉映,美轮美奂,让人目眩神迷。 苏妙真却没心思赏玩,她难受至极,扶着游廊的阑干站了半日,深深吸气,又摇了摇头,才觉胃里的翻腾压了些下去。 晚间因着女眷们只剩下跟陈家相熟的几家人,便合坐一席,席上玩起了击鼓传花。苏妙真不善诗词绘画,又不想给任何人抚琴,等粉莲落到她手上时,便给文婉玉使了个眼色。文婉玉会意,就说不若罚酒两杯。 结果卫若琼倒跳了出来,要她至少给每人都敬一杯酒。榭内共计十二人,苏妙真哪有那样的酒量,但卫若琼只说就是不给她面子,也得给她肚子里孩子的面子。 陈玫文婉玉同时出来解围,苏妙真最后就喝了五杯,虽然不多,又赶紧喝了半盏丫鬟送上的茶水,但当下仍有些支撑不住,急急告辞,让陈家的丫鬟领路,由侍书黄莺扶着往起居退室里去歇息了许久。 更衣梳妆完毕,她清醒得七七八八,就往水榭回去,想亲自去跟潘氏说一声要走,结果还没走到滴翠亭,被风一吹,酒意却上涌,胃里也翻腾起来。 苏妙真直起腰身,瞅了眼下弦弯月,看向粼粼湖面,视线从半塘荷花移向从对岸划来的采莲船,知道是请各家夫人姑娘们上船放花灯。 而一旦上船,要等她们下来怎么也得半个时辰。苏妙真暗暗一叹,对侍书道:“你去跟二叔母她们说一声我身子不适,要自己先走了。” 苏妙真依着游廊右侧的美人靠坐下,远远见得似是环儿从廊下经过,又吩咐黄莺去找带来的婆子备车,好尽快出发,“我就坐在这儿等你们,瞧,那不是环儿么。我就让她留在这儿陪我。” 侍书黄莺见得她急着离开,又见走近的来人果是环儿,料得无事,便忙忙领命去办。 环儿站在廊下花丛处笑道:“宜人怎么独自坐在这儿呐?”晃了晃手中瓷瓶儿,笑道:“我们世子妃听说世子爷被赵大人缠着拼酒,结果两人都是大醉,便让传话让我开箱,拿这内贡的丸药去给世子爷解酒,我本来还在外头耍呢。” 苏妙真闻言点头,笑着骂了文婉玉两句吝啬,居然藏私没把这等好药给她,环儿忙得辩解了两句,又倒了两丸要给苏妙真。苏妙真眼下只是胃里难受,头脑却清醒,便也没要,环儿非要塞给她,苏妙真跟环儿笑闹说了两句话,就要放环儿去送药。 忽地,一眼熟丫鬟却从转角走了过来,正是夏莲。她看见苏妙真后脚步骤然一快,走到跟前后四下看了一眼,方附耳对苏妙真轻轻道:“苗,苗姑娘,我们姑娘想,她想在翡翠轩见见你。”顿了顿,夏莲看环儿一眼,似是把她当做苏妙真的丫鬟,环儿亦然好奇地直视回去。 苏妙真见两人对视一会儿,夏莲方扭头,再度附耳过来极为低声道:“姑娘说得这会儿就去,跟襄阳里的事儿有关,所以最好别惊动任何人,也别带身边的丫鬟,免得把湖广的事情泄露出去……” 许是被红纱灯照着,夏莲的面色莫名得红,苏妙真皱了皱眉,想了片刻,并不点出环儿的身份,反而看夏莲一眼,特特嘱咐环儿道:“我就不带你了。”见环儿稀里糊涂,又道:“:你先在这儿等黄莺她们各自办完事,告诉她俩我过一会儿就从翡翠轩回来,可都别急……” 第217章 翡翠轩亦然是女眷们起卧更衣的退室,但因着坐落于景园的较东南处,又掩映在丛生草木与嶙峋假山里,且引了一道小溪,里面就绿荫满目,极是阴凉。是以申时过后,热意渐消,各府夫人们便不怎么往翡翠轩去。 苏妙真一面沿着曲折游廊慢慢走着,一面寻思着谭玉容忽地让夏莲找她,究竟所为何事。谭玉容天性善良,不会轻易给别人添麻烦,突然让贴身丫鬟找自己,定然是有什么要紧事要跟她说。 难不成是粮商祁家见得谭老爷重病,还离开了湖广,就趁虚而入,故意又跟谭家作对起来,所以谭玉容想让苏观河帮个忙? 苏妙真虽暗暗为谭玉容的存在而心酸嫉妒,但她对谭玉容更多的感觉却是愧疚悔恨,故就悄悄立下决心,但凡能够帮到谭玉容的,她一定尽力而为。 苏妙真正沉思着,忽地,夏莲轻轻道:“苗姑娘,你还记得么,前年你在襄阳那会儿,是奴婢贴身服侍你的。” -- 第448页 苏妙真听得“苗姑娘”这个久远的称呼,不由一笑。 扭头一看,见夏莲正直视着她,不似方才拘谨约束,就笑道:“别叫我‘苗姑娘’了……我当然记得,说起这桩,那些日子真多亏了你和陈姐姐,我才安然无恙地等到哥哥去接我。” 夏莲面色一凝,从善如流改口道:“是,顾夫人。”顿了顿,夏莲道:“有件事,奴婢一直纳闷着,你为何会跟那三个男子一起逃难?现不怕有碍名声么?而里头那赵家的公子,不就是我们姑娘如今的表兄么?” 夜风一送,游廊上挂的荷花灯微微晃荡,烛光一闪一闪,黯淡朦胧。苏妙真点头:“赵大人乃是宣大总督赵理之子,他的三个姑姑里有两个都嫁到了平江伯府,还有一个嫁到了柳家。大姑姑生下的两个孩子,便是陈大人和陈姐姐。”又轻轻道:“至于我会在湖广落难,说来太过话长,并非我不惜名节。” 夏莲置若罔闻,自言自语道:“那时候奴婢以为你没有成亲,可如今来了济宁,奴婢才知道,你就是苏家姑娘,还早在乾元十三年就嫁给了顾大人。但你当时却只身跟赵公子他们三个一路往襄阳而去,这实在,实在太恣意妄为,不守礼教了……” 苏妙真脚步一顿,解释道:“天有不测风云,我的确有无法明言的苦衷,也的确跟赵大人他们三个毫无干系,你千万不要……” 夏莲干脆道:“奴婢断没有把此事告诉外人,也绝不会告诉外人。” 似是怕她多心一般,夏莲兀自道:“夫人放心,襄阳之事除了关乎夫人的名声,也关乎我们姑娘的名节——虽我们姑娘只是发了善心,才收留了陌生男子与夫人入住内宅。跟夫人同赵公子他们不清不楚地共行逃难无法相提并论,但若传出去,也足够惹人闲话的了……” 苏妙真听出夏莲语气中明晃晃的指责与不屑,不由得微微一愣,继而又暗暗苦笑。 湖广旱灾里的事至今仍是苏妙真自己的心病。夏莲当日不知她已成婚,还以为苏妙真是苏观河的侄女甥女,遇到灾情后跟亲人失去联系,不得不跟三个男子亲友奔波逃难。故而当日夏莲待她极为小心翼翼,生怕提起逃难之事让她想到了女儿家的名声贞洁。 但到了济宁后,想是夏莲终于得知——原来苏妙真就是苏观河的亲生女儿,甚至当时早已成亲,不该出现在湖广——这才对苏妙真的看法态度有所改变。 毕竟出嫁妇人该在夫家相夫教子,无论如何也不该随便回娘家,更没道理与爹娘失散,居然同赵越北等人独处了月余。难怪在夏莲看来,她与赵越北似是有什么不清不楚的勾连。 苏妙真深深吸了口气,但觉无奈厌倦,便不再接话,两人沉默走着,一路上静悄悄的,只有夏虫倦鸟的聒噪鸣叫声和从莲花池模糊传来的欢歌笑语声。 待经过几处庭院,直到莲花池上传来的欢笑声微不可闻,入眼才见一高耸的大玲珑山石,完全隔断了外界的视野,院门虚掩着,里面正是翡翠轩。 苏妙真跨过门槛,翡翠轩里东面引了潺潺曲水,西面则是太湖石堆作的假山,假山中夹杂种了几株桂树。 院里正面乃是一片翠竹林,竹叶簌簌,里头盖起三间歇山顶平轩,廊下虽点了几盏戳纱羊角红灯,却不足以驱散一院黑沉。 夏莲立在廊下,恭恭敬敬地低下头,道:“顾夫人稍候片刻,我们姑娘马上就来了,奴婢先去倒茶。”说着,便转身往侧间而去。 苏妙真欲要喊她,突听云锣一响,景园上空放起无数烟花爆竹来,绚丽之至,苏妙真一怔,等在转过头来,只见夏莲已经离开。便只得自便,推开十锦门槅,提裙而入。 轩内亦然一室昏黄,两座花梨木立柱纱罩灯台里的烛光忽明忽暗,一挂白绢绘明月逐人帘幔洒落于正中地坪之上,将轩内隔作内外两半,外头乃夫人姑娘们喝茶闲聊之所,里头则是更衣起卧之处。 见室内并无等候服侍的丫鬟们,苏妙真不由皱了皱眉,忽想多是谭玉容为了保密特特把人差开,这便点了点头,掀帘进到内间,坐进紫檀木镶璎珞罗汉床,等着谭玉容前来。 花梨木夔龙纹妆台上的搁了一座精致香炉,白烟袅袅升起,苏合香若有若无的香气悄无声息地在内间消散,苏妙真本来就累,等着等着,便昏昏欲睡起来。 她正忍不住要趴在炕几上小憩片刻,不知打哪儿吹来一阵冷风,罗汉床前的横案上两座莲花如意烛台里的灯芯“啪”地一爆,火焰随风一摆,内间登时便黑沉下去。 苏妙真猛地惊醒,内间虽是骤然黑沉一片,但好在外间仍有昏黄灯光,透过绘明月逐人帘幔的白绢面儿,幽幽地照了进来。 苏妙真按着噗噗直跳的胸口,慢慢坐正起身,轻轻下床。因想着翡翠轩内空无一人,又黑沉可怖,苏妙真身子不由微微发抖,心中惊疑不定。 她正琢磨着谭玉容和夏莲怎么还没过来,翡翠轩外却传来一阵脚步声,越来越近。 苏妙真松一口气,撩开垂帘急急走出,推开十锦门槅子,待要喊一声“陈姐姐”,忽地动作一顿,意识到那脚步声虽踉跄急促,却稳重有力,绝不是女子的轻盈步伐。 “怎么没人,人呢?”一个不耐烦的男声传来,含混不清而又沙哑低沉。 苏妙真心中一冷,来人哪里是谭玉容,分明是赵越北。 -- 第449页 第218章 霎时间,苏妙真心思电转,琢磨出来无数可能,件件都是坏到极致,立时要探手去插住楠木门闩,却已是来不及。 赵越北“砰”地一声,撞门而入,也没看她,含混哼道:“傻站着干嘛,还不去倒茶。”说着,便捞了门口一张楠木金丝椅坐在路中。 赵越北一面揉着额头,一面自言自语道:“绿菱,你方才送的那碗解酒汤怎么不中用?” 苏妙真急急后退,叫了他两声“赵大人”,却见赵越北神志混乱,半句也不应答,不似早知道她在此处,心中一松。 侧耳一听,见似是没惊动外头,又是松了口气,立马决定绕开赵越赶紧悄悄离开。 然而没等她跨出门槛,赵越北猛地抬头,满面红潮,粗重喘气,一把拉住她的手腕,蛮力大得惊人,苏妙真还没回神过来,就已被他从背后搂住,拦腰抱起。 赵越北踢开帘幔,一面抱着她往里间走,一面亲着她的脸颊,含混不清道:“绿菱,你今晚都勾搭了我多少回了,若是往日,有她在我心里,我也不想——但她既然一定要跟他在一起,宁可受委屈……” 他顿了顿,深深吸了口气,道:“这儿既没人,我就在这儿要了你。”又在她颈间嗅了一嗅,低低笑着:“你身上怎么这般香,这般软?先前听抒言说,说你是临清行院里养大的,我还不信,现在却不得不信了,你这样的腰……” 苏妙真霎时一惊,本什么都没听清楚,忽意识到他手上的不规矩,全身上下鸡皮疙瘩全都冒了出来,一手拼命抓住帘幔,要止住赵越北的步伐,一手屈起肘腕,重重顶向他的腰腹,听见赵越北疼的闷哼一声后,厉声喝道:“姓赵的,你瞎了眼不成,我可不是你们陈家赵家的通房丫鬟!” 赵越北本就在酒醉中,避之不及挨了这重重一击,吃痛不已,登时步伐一踉,青缎凉里皂靴的后跟正踩着洒落地面的白绢绘明月逐人帘幔,脚下一滑,向前栽倒,“砰”地一声,两人便重重滚落在地坪之上。 然而赵越北模糊觉得他似听见一熟悉的女声时,就下意识地护住了怀中人。他虽因酒醉而少了敏捷,但究竟是常年习武的人,反应仍然极为迅速,故而在跌落的瞬间就已垫在苏妙真身下,顺理成章地,他亦承受了大部分的疼痛。 饶是有人护着,苏妙真却仍是被帘幔挂断了一截指甲,十指连心,她又格外敏#感,登时就痛得伏在地上浑身哆嗦,连连抽气。 赵越北已是清醒了五六分,就着翡翠轩昏黄黯淡的灯影定眼一瞧,见得怀中人并非奴婢打扮,而是一身绯色对襟芙蓉纱长比甲和大红织金团花挑纱衫儿,正是他心心念念的女子。 赵越北心神一乱,不明白苏妙真怎么会在翡翠轩内,错手摸见她盈盈一握的纤腰,顿时如被火烧火燎,立时间抽手,却又不小心触到她腕上的柔嫩肌肤,只觉似暖玉生香,让人难以自持,脑中嗡的一声,就愣在原地。 他心中有她,算来足足六年。本以为日久年深便能慢慢淡忘,怎料那年南苑过后,竟越陷越深,到不可自拔。她若是过得顺心如意,他也心甘情愿地永远沉默。 但她分明过得不好——她以前不是那样笑的。 赵越北看着她低垂的粉颈,喉咙一干,难以克制地酒意上涌。 想着这些时日,她虽嘴硬,但只要是明眼人,都看出顾长清与她不和;想着她自小受人娇宠,嫁人后却屡屡受委屈,主动给陈家送大夫,今日甚至还被陈玫当众给了没脸,也都全忍了;想着若是没有断了后路的事,她这样在乎顾长清,焉肯移情别恋? 想着陈玫这些天亦然有意无意地提起过,顾长清跟谭玉容在金陵时,虽恪守礼教,但也过往甚密,心心相许,顾长清待她不过尔尔;想着她何时肯跟他独处一室,纵然当年在逃难的路上,也是夜夜独自宿在外头,眼下众女眷都在外头放灯,此地空无一人,却是天赐良机…… 他鬼使神差地就要动作,“啪”地一声,脸上却传来火辣辣地疼痛,原来不知何时,苏妙真已经直起身子,大力推开他,更狠狠甩来一巴掌:“赵越北,你给我清醒清醒,我是成山伯府的苏妙真,你妹妹的小姑子,你朋友的正妻——你要是再糊涂下去,我可就不客气了!” 赵越北心神难定,探手要夺她紧握着的那把碍眼到极点的金烧蓝匕首,张口要说他宁可糊涂下去也想跟她成就好事,忽听得苏妙真又咬牙急道:“咱们都被引到这儿,显是遭人算计,要被当众抓奸了!” 霎时间,赵越北如梦初醒。他再是想她,也不愿让她在众人面前坏了名誉,陡然惊醒,立时起身,后退五步。 苏妙真看着赵越北神色彻底清明,更拉开两人距离,懈一口气,慢慢松开紧握匕首的右手。 方才赵越北进来时,她起先还畏惧是赵越北差夏莲引她过来,欲行不轨,但转念一想,赵越北喝得大醉,口中又念叨着陈家的丫鬟,哪里像是特意来寻她的。 却像是被夏莲和那叫绿菱的丫鬟联合起来给算计了,只是不知指使她二人究竟是谁,谭玉容根本不像是能干出此等行径的女子,那不是陈玫,就是卫若琼了。 苏妙真点了点头,看着一脸疑惑的赵越北,欲要跟他解释,却又耽搁不起,转身就要奔出翡翠轩,没走两步,忽听得门外一阵动静,却是卫若琼领了七八个丫鬟婆子提着红纱灯急匆匆进来。 -- 第450页 瞧见轩内情形后,卫若琼脸色骤然一变,白得发青。苏妙真看着气到发抖的卫若琼,反而镇定下来。卫若琼来得如此及时,恰好印证了她的猜想。 卫若琼三步跨作两步,走到苏妙真跟前,照脸就打了苏妙真一巴掌,气得浑身颤抖:“好你个不要脸的淫*妇,居然又在别人府上勾搭男人,方才有丫鬟来说瞧见了什么,我还不信你居然敢脏我们陈家的地儿!幸而被我撞破了你的奸情,否则你这贱人岂不还能逍遥自在!” 说着,反手又要扇来一巴掌,苏妙真身子一侧,还没避开,赵越北跨前一步,挡在她身前,抓住卫若琼的手腕,怒道:“卫若琼,顾夫人与我清清白白,你如何能血口喷人,污蔑她的名誉。” 原来卫若琼因着有孕,在陈玫的劝导下,并没有上船放灯。她一个人坐在水榭里,也是闲极思动,便欲要到处散散。 正经过一处游廊时,卫若琼忽听得有丫鬟悄声说什么“在翡翠轩见到了一男一女,里头似是有顾家夫人”,登时心中一惊。只当是苏妙真果然露了本性,借口先行离开却只是为了避人耳目,勾搭了哪家汉子在翡翠轩幽会。 卫若琼又气又怒,却没找到那丫鬟,身边婆子们都以为是她听错,让她不要多事,卫若琼却不信,急急领了一干婆子丫鬟欲要来翡翠轩查个究竟。 进得翡翠轩一瞧,见得空无一人,而轩内似有男女说话声,卫若琼立马就知道自己所料不差,急吼吼地要破门而入,抓个正着谁知大门敞着,里头除了苏妙真外,居然还有卫若琼的表哥赵越北。 两人衣衫凌乱,室内帘幔撕裂,灯架倾倒在地,可不是偷情私会正打得火热的样子。 卫若琼犹未出阁时,就对赵越北怀了倾慕之情,眼下她虽出嫁,不复当年情深,但对赵越北仍有难以言说的隐秘情意。 故而一见赵越北居然真的跟苏妙真有私,霎时间怒不可遏。此刻又见赵越北一昧袒护苏妙真,替她挡了一巴掌不说,还重重搡开自己,隔在两人中间,又是心寒如冰。 卫若琼脚下一滑,虽有婆子丫鬟们在身旁搀着,仍是险些栽倒在地。她晃了晃身,推开婆子们的搀扶,也顾不得要保住赵越北的名声,满腔的怒火熊熊燃起,想着一定得让苏妙真付出代价,扬声便让雪萍跟婆子们去喊潘氏等人过来:“快去请总河夫人,让她老人家看看这侄媳妇是如何抹黑顾家,又是如何勾搭表哥的……” 赵越北登时一惊,厉声止住,却已是来不及,那三个婆子同两个丫鬟转身就跑,他待要跟上,卫若琼眼睛一转,便哎唷两声,歪在地上,抱着肚子哭天抹泪起来:“我的肚子,表哥,你竟然为她如此待我……” 赵越北脚步一顿,唯恐卫若琼动了胎气,待他回神发觉这是缓兵之计后,那几个婆子丫鬟早消失的干干净净。 赵越北越发心焦,转头却瞥见苏妙真朝他看来,轻轻摇了摇头,神色无比镇定。不由得,他心中亦然一定。 过得一时,只见得院中霎时一亮,迎面就见潘氏文婉玉等各家女眷由丫鬟们提灯围从着进到轩内,因雪萍含糊不清地就急声把众女眷引了过来,就是怕潘氏半路赶人离开,是以众女眷起先神色糊涂,不明白被叫到这儿所为何事。 众人定眼一看,见苏妙真衣衫凌乱,赵越北亦好不到哪儿去,又听卫若琼咒骂出的“淫*妇”“勾引”数词,脸色同时一变,暗暗咋舌,明白她们撞见内宅里了不得的私情。 潘氏亦不是傻子,登时面如金纸,惊得口舌不灵,指着苏妙真颤声道:“你,你居然跟男人私通……” 还没说完,见众人面面相觑,窃窃私语,有的甚至挂了看好戏的神情,潘氏就恨不得咬了自己的舌头:眼下还有这么多外人在,自己竟是气糊涂了,居然主动骂了出来,岂不给人话柄到处乱嚼舌根。 陈玫上前一步,搀住潘氏轻声道:“婶婶别急,这定然是一场误会了。” 说着,她上下打量了苏妙真赵越北一眼,咳了两声,道:“想是,想是嫂嫂本来要回府衙,结果半道上有些累了,便来翡翠轩歇息,不妨表哥走错了道,也进来翡翠轩。两人大惊之下,不小心摔了一跤,这才弄乱了衣物……” 众人闻言,都是嗤之以鼻,但觉这番解释漏洞百出。 潘氏脸色越发难看,心道:侍书过来说这侄媳妇身子不适,要回府衙,纵然她半道上累了想要歇脚,景园出口朝西,她绝不该进东南方向的翡翠轩来歇息,还偏偏跟赵越北同处一室,分明是趁着所有人放花灯时寻赵越北私会。 更不要说她跟赵越北俱都衣衫不整,这翡翠轩内间还一片狼藉,若不是做出了什么丑事,焉能如此? 她如此行径,不但给景明那孩子戴了一顶绿帽子,还被人撞见,吵嚷得人尽皆知,将顾家的名声也败了精光。 潘氏心中恼恨至极,面上肌肉不住抽搐,欲要说些什么,一口气却险些提不上来。 陈玫微微叹口气,扭头往众家女眷们看去,勉强笑道:“诸位夫人,这事儿定是误会,眼下时辰也不早了,还请诸位先去琥珀厅喝茶看灯戏,过会儿我跟嫂子便亲来相送解释,若是不得不先回去的,也千万把今夜之事守口如瓶,别以讹传讹,害得陈赵顾苏四家望族都失掉了脸面。” 潘氏心中一定,看陈玫一眼,拍了拍她的手,心中安慰:好在离娘这孩子懂事儿,知道要先把各府女眷赶紧差开,还晓得用四家的脸面弹压众人,以免传出话去。虽未必能完全有用,也好过所有人都挤在这院子里等着看顾家的笑话强。 -- 第451页 潘氏待要应声,一个女声轻柔而笃定道:“慢着,今夜的事,必得查个水落石出。” 潘氏正要骂这家女眷多管闲事,是不是故意搅浑水害顾家丢脸,猛地一回神,意识到这清甜微寒的嗓音恰是出自苏妙真。 “各位夫人,你们若是离开了,纵然不信我跟人私通,也未必拘得住下人不到处乱说话……” “所以,在还我同赵大人的清白之前,谁都不准走!”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的晚上8点更。 第219章 苏妙真站在原地,看着丫鬟婆子们进来将轩内烛台全数点亮,抚平绯色芙蓉纱比甲上的褶皱,整了整鬓发,转身看向潘氏道:“二叔母,我跟赵大人毫无私情,却是一个被叫夏莲的丫鬟,一个被叫绿菱的丫鬟故意引到了这儿,才同时到了翡翠轩。” 苏妙真目光瞥过侍立在潘氏旁的陈玫,见她眉头稍稍皱起,似有疑惑,但二人一对上视线,陈玫的这种神情已然消失不见,苏妙真心中明白三分,便看了文婉玉一眼。 文婉玉本以为苏妙真跟赵越北或是真的有了苟且,正在惊疑不定甚至想替她遮掩间,突地听苏妙真如此言语,又收到苏妙真的眼色,立时精神一振,明白这至交好友的确没有与人私通,多是被人陷害了。 霎时间,文婉玉将这里头的利害关系来回琢磨一遍,应声接话道:“不错,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前,谁都不准走。” 说着,文婉玉便让人搬来几把金丝楠木椅,齐齐整整地摆放在白绢绘明月逐人来帘幔前,又让人立时去传那两个叫夏莲和绿菱的丫鬟。 身份最高的吴王世子妃一发话,众夫人哪还有敢动的,当下都立住脚步,或小心翼翼地随着潘氏落座,或由丫鬟婆子们领着,往翡翠轩侧间西房候着。但见着苏妙真笃定而镇静的神情,无一例外地都在默默寻思,莫不是真冤枉她了? 苏妙真不动声色,又看向卫若琼,冷冷道:“陈夫人,我被府上两位丫鬟害得险些失了名声,可见你治家不严;又或正是你在背后捣鬼,指使府上那两个叫夏莲和绿菱的丫鬟陷害我,总之此事一了,你必得给我赔礼道歉。” 文婉玉和潘氏对视一眼,即刻抬声,便让人去寻侍书黄莺及夏莲等人过来。 卫若琼一听这话,气得死死抓紧楠木椅的镶银扶手,怒道:“你胡嚼什么,你将表哥勾引到此地,居然还敢污蔑我?再说,我有什么缘由害你。” 文婉玉冷哼一声:“陈夫人,当年你犹未出阁时,可就跟妙真过不去,还故意散布她的谣言,刚好被人抓个正着,最后不得不跪地斟茶,向妙真赔礼。那天顾知府,苏盐运使,赵公子,还有你夫君陈参政,可都在卫家——这事儿就连我跟世子爷后来都听了个全,难不成你忘记了?” 文婉玉似笑非笑道:“可我来了济宁才知道,原来妙真为着你的名声好听,从没将这事儿告诉过济宁府的任何官眷,你不思感恩便罢了,居然还屡屡为难妙真!” 卫若琼脸色一白,登时萎靡下去。 苏妙真接话冷道:“可不是么,除开赵大人陈大人外,离娘妹妹当时也在卫家。”扭头看向陈玫,“妹妹,你来说说,有没有这件事。” 陈玫一愣,诧异地看着镇定自若而又面有怒色的苏妙真,沉吟片刻,点了点头,表示附和。 潘氏及两兵备道夫人等诰命听见,都是一怔,暗想还从没听说过此事,莫非真是这卫若琼早早记恨了苏妙真,故意设下局来害人家。 卫若琼见众人脸色,急得没法儿,待要说话,苏妙真却清声道:“二叔母,还请你老人家想想,侄媳妇为何要与赵大人私通,若我跟赵大人真的互有情意,当年两家就不会退婚了。虽是赵家在宣府曾给赵大人定了亲事,但赵大人乃赵家的独子,若他不愿意,赵总督夫妇也是会重新考量此事的。” “且我爹娘疼我,我若真的与赵大人有私,当年大可用‘一诺千金’的名义,缠着我爹娘把我光明正大地嫁到赵家去,何必冒着身败名裂的风险,嫁人后再跟他私通,甚至还选在陈家?” 此言一出,潘氏不由得点了点头。当年顾明远犹在工部任职时,她与京城各府的诰命来往,可是亲眼见着成山伯府上下是如何娇宠溺爱这个最小的姑娘,也亲眼看到赵总督夫妇是如何管不住这个仅存的儿子的。 且赵苏两家当年的确是换了帖订了亲,这婚事还是在几位娘娘前说出的,纵然有宣府的那户人家在,只要苏家不松口,只要赵家愿意,苏妙真仍是可以嫁过去的,的确没必要退婚。 可是,潘氏看着苏妙真的点漆明眸,嫣红菱唇,仍觉难消疑心。 苏妙真出嫁前被娇养在深闺,自是极少跟外男见面。出嫁后身为一府主母,大房并无尊长,朱氏又万事不管,她打点内外家务,难免时时见到赵越北等男子。 她生得极美,又善于讨人喜欢,当年不知怎的就让景明那孩子非娶她不可,而赵越北亦然是天之骄子,容貌俊朗,若在这之后,两人一见互相倾慕,再有来往,之后做了什么苟且之事,却也合情合理。 潘氏正沉思间,侍书黄莺两个丫鬟匆匆跑了进来,进门便“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连连喊冤。 苏妙真见潘氏将信将疑,眉头紧皱,并不灰心,喊起侍书黄莺二人,余光瞥见夏莲及另一个低垂着脸的小丫鬟被领了进来,两人安安静静地伏在地上,一语不发。 -- 第452页 苏妙真道:“我量浅,晚间吃了五杯莲花白酒便支撑不住,想要回府,半路上瞧见你们将要上船放灯,就让侍书去禀报一声,让黄莺去赶紧叫婆子护卫们准备车马,一等侍书向您老人家禀告完毕,就能早早回家。但坐在游廊歇息了会儿,迎面却遇到了夏莲,她说陈姐姐有事私下找我,让我立时去翡翠轩。” 侍书忙道:“二太太,那会儿去观莲水榭里报说姑娘要先回府的,可不就是我。” 黄莺亦忙道:“二太太,侍书去观莲水榭时,奴婢的确去找婆子们备了车马,您老人家若不相信,可以现在就差人去问那几个婆子护卫,若我们姑娘真的要做些什么,又何必要让早早备了车,到时候久久不登车,岂不惹人疑心。” 见潘氏眉头微微舒展,其他诰命则交头接耳起来,苏妙真又趁热打铁道:“您老人家是知道的,前年湖广大旱里,陈姐姐的养父借空了家里的粮食,助我爹安抚灾民,是以我跟陈姐姐早就相识,也钦佩欣赏陈姐姐,一听这话,当即就赶来了翡翠轩……” 目光在夏莲身上一扫,苏妙真道:“夏莲她说去倒茶要我先等着,结果等了好半日,却没见着陈姐姐和夏莲,反而遇到了酩酊大醉的赵大人——不到片刻,陈夫人又冲进了翡翠轩,这不是早布了陷阱又是什么?” 苏妙真见得潘氏等诰命俱在沉思,转身看向赵越北,道:“陈大人,请你说说,你又为何会出现在这翡翠轩里。” 赵越北此时已经彻底清醒过来来,稍一思索,慢慢道:“我跟世子拼了两巡酒,两人都是大醉,我下席欲要更衣,半路上见着了绿菱,便由绿菱领着往起居退室来歇上片刻,走到翡翠轩里前的那块山石时,绿菱说要去给我再拿一碗解酒汤,要我先去内间等她来。” 众人见得被点名的绿菱跪在地上,身子微微颤抖,却一语不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不免奇怪。 赵越北完全不敢去看苏妙真的神情,含糊着声道:“结果进了翡翠轩,一直往里走,没见着绿菱,却遇到了顾夫人。且没多久,表妹便冲了进来,现在想想,太过巧合。” 这话刚一说完,轩内众人都是了然。心道若他所言不虚,多是这位年少有为而又突逢罢官的赵大人心里烦闷,多喝了几杯黄汤,起了兴致看中陈家的丫鬟,想要荒唐荒唐。结果却走错了地儿酒醉下看错了人。不对,甚至多半是被人特特设计,才会遇到苏妙真。 思及此处,众人心神都是一凛,看向卫若琼夏莲绿菱等人的目光不由得多了几分怀疑。 卫若琼在旁急得跳脚。还没说些什么,只见伏跪在地的夏莲仰起脸呜呜哭道:“顾夫人这话就是血口喷人了,我家姑娘午间离席,就一直在伺候老爷用药,何曾出过房门,怎么会有私事找夫人谈?午饭过后,我也一直在那里伺候着。再者,夫人跟我家姑娘虽然相处融洽,但毕竟不常来往,怎么奴婢一去找顾夫人说我们姑娘有私事,夫人就毫无防备地独身来了这翡翠轩?” 夏莲抹了把泪,看向众人道:“诸位奶奶想想,若换做诸位,会随随便便跟外人的丫鬟乱走,甚至不带自己的丫鬟,往这偏僻的翡翠轩来么?” 登时,众人神色又是一凛。文婉玉亦然脸色一变,担忧地看着苏妙真。 夏莲喘了口气,又看向苏妙真,道:“顾夫人,按你的说法,我既然来找你,总该有个缘由,那奴婢究竟是用什么缘由将你骗了?还能让你独身来这翡翠轩?” 苏妙真心中一沉,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她当时一听谭玉容要说起襄阳之事,又因对谭玉容有愧,便急急往翡翠轩来。但无论是襄阳里的事,还是瞒了下谭玉容的身份之事,她都不能告诉任何人,前者一旦暴露,她就身败名裂,后者一旦讲出,势必要引出赵越北,仍是身败名裂。 她看着眼含泪光的夏莲,又看一眼闲适站着的陈玫,心中越发明了,晓得不知何故,这襄阳的事被陈玫知道后并加以利用,对方这是料定了苏妙真自己不能在大庭广众下讲出来龙去脉。 苏妙真微微咬牙,虽知仍有捷径可用以证明,但不到最后,她断断不想用那只会让她屈辱的方法,当下轻轻吸了口气,勉力定神,心思急转,拼命想着开脱说辞。 卫若琼在旁瞧了,心中一喜,忙道:“夏莲这话有理的很,若换了我,断断不会跟其他人的丫鬟到处走。苏妙真,你说,到底是什么缘由能让你急急往翡翠轩来?” 因见苏妙真低着头不言不语,卫若琼冷笑追击道:“好呀,你果然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心虚了不是?”冷哼一声,嘀咕道:“我早说了,她就是个勾人心的狐狸精!” 卫若琼正得意要定案间,突地,见苏妙真轻轻叹了口气,摇头道:“因你说是跟陈姐姐与我夫君的婚约有关,我便想要去翡翠轩,找陈姐姐问个明白! 苏妙真道:“各位瞧,我最近虽是嘴硬,面上也装得大方,但心里焉能不介意陈姐姐的存在?且我也不瞒大家,我的确为了陈姐姐认祖归宗,而无端端地跟我夫君闹了一场……” 顿了顿,苏妙真自嘲一笑,道:“我方才不说出来,是觉着这听着显得我太妒忌了,嫉妒乃七出之条,我难免要谨慎些,可若比起通奸的罪名,嫉妒却也称不上什么了。” 又道:“我虽不清楚夏莲你究竟是何人指使,抑或是自己一手策划,但你是有动机陷害我的。第一,陈姐姐姻缘不顺,第二,她曾跟我夫君有婚约,我夫君是天下难得的好男人,可惜使君有妇。你这个忠仆,若是想着我被名正言顺地休妻,我夫君念旧,或许就会重议与陈姐姐的婚事——这难道不对么?” -- 第453页 众人慢慢点头。看着苏妙真的目光又有几分变化。苏妙真爱面子,明明跟顾长清闹得府衙鸡犬不宁,今日出来赴宴却还打扮得光彩照人,甚至跟陈家的大姑娘也能相谈甚欢,可见她也忌惮一个“妒忌”的坏名儿。 诚如她所言,“妒忌失德”与“淫*浪通*奸”完全是大巫见小巫。而这夏莲,也的确有理由陷害她。陈家的大姑娘都过二十六了,算起来两次婚事不成,再不出嫁,这辈子岂不就完了? 苏妙真道:“二叔母明鉴,且当时夏莲过来找我,是有个丫鬟在廊下花丛里站着的,不如将她传来作证,便知道这夏莲究竟有没有找过我了……” 夏莲啜泣一声,打断道:“夫人自家的丫鬟,当然要向着夫人说话了,肯定会说见到了奴婢。” 苏妙真忽地一笑,凝视着夏莲,慢慢道:“可那不是我的丫鬟,而是王府的环儿。” 作者有话要说: 这就算虐么,看来幸亏我删了一部分情节。 我主要想写的还是——在一个礼教森严的环境下,一个保持初心和原则的女孩子形象,和她的选择她的感情她的人生。 下一篇再写甜蜜的幸福感强的古言吧,这一篇过半了,眼见着是不可能改了。 明晚也8点。我估计再有两天,就能将济宁的章节彻底结束,回京城了。 第220章 侍书黄莺闻言,急忙附和,只说二人办事回来,就在游廊处遇到了环儿,环儿称苏妙真跟一名丫鬟去了翡翠轩见人,立时就回来。 轩内众人都是面色一振,觉得看到了结案的曙光。不等潘氏转身吩咐,文婉玉第一个站起身,忙喊身边婆子去传人:“赶紧把环儿从世子爷那儿叫过来。” 夏莲站在一旁,心中则咯噔一跳。方才她去引苏妙真时,按陈玫的嘱咐,再三确定周围只有苏妙真主仆后才上前低语,为的就是即便苏妙真想用自家奴婢作证,在众人眼中也绝不可靠,为此陈玫接过宴会里的理事权后还特特调度了一番,确保各府丫鬟及陈家下人只会在观莲水榭附近走动。 夏莲暗暗着慌。那廊下花丛里站着的小丫鬟竟并非苏家奴婢,而是吴王府的人?可若是吴王府的下人,怎么言语神态间会跟苏妙真那般熟稔亲热,甚至都算没大没小。夏莲不由出神,哪有主子跟外府下人如此亲近的,且就是她自家的贴身婢女,按常理来说,也不该那般亲热 夏莲悄悄掀起眼帘,去向陈玫求助。陈玫显然也没料到环儿的存在,面有微惊,但转瞬即逝,又恢复成纹波不动,朝她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夏莲见此,虽松了半口气,但仍是心焦无比,只是因陈玫再不看往她这边看,只能强做镇定。 苏妙真在旁冷眼瞧着夏莲与陈玫的眉眼官司,哪有什么不知,心中越发警醒。自打前年端午落水之事后,又有文婉玉顾长清之言,苏妙真便知陈玫心智手段远超常人,对陈玫始终暗地提防着,不愿亲近。若非陈玫算是半个顾家人,又将顾家四位长辈都彻底讨好住了,苏妙真甚至都不想跟她维持表面上的平和来往。 陈玫处事如此周详严谨,面上又能在长辈跟前装得滴水不漏,今日亦然因着卫若琼突然爆出怀孕,而接手了家事,定然谋局周详,不留把柄。她就算找到证人,欲要翻盘,也得费一番口舌工夫,还得再审审那小丫鬟绿菱,只是那绿菱未必能说实话…… 苏妙真轻轻抚着腰间匕首绒鞘上的宝石,暗暗苦笑,好在她还有最后一个杀手锏。 过不一时,翡翠轩外再度响起了动静,但这回却嘈杂鼎沸,更有许多火把将院中点得亮堂堂,轩内众人瞧着都是暗暗吃惊,恰逢婆子们回来报说:“环儿带来了,河督夫人,世子妃娘娘,奶奶,世子爷跟爷听得这边出事,就都下席过来了。” 陈玫长眉一皱,婆子们转身道:“二姑娘放心,各府的官客们暂由大管事和副使大人在前头招呼。这方点头,道:“这里和西侧间都有女眷,让兄长与世子爷往东侧间少坐片刻。”仆妇们忙应声去了。 陈玫又看向苏妙真,道:“话说起来,单凭一个环儿,却也难以堵住悠悠众口,到底这是吴王府的人,谁不知道,嫂嫂跟世子妃娘娘关系密切,自打闺中就是好友,故而依着离娘看法,很该再找找今晚其他目睹到嫂嫂和夏莲的下人,今夜各府仆婢众多,若是仔细找着,或许能另寻到几个可靠证人,彻底洗刷嫂嫂冤屈。” 苏妙真眉头一皱,陈玫这话看着像是在替她考虑,要替她多寻些证人,实则句句都在提醒轩内众人,苏妙真跟吴王府世子妃的关系不一般,环儿的话并不足以取信,反而有私下串通改变证言的嫌疑。 余光一扫,果见得轩内众人都纷纷点头,面有赞同之意。甚至有人窃窃私语起来,“世子妃同知府夫人看着就是极亲密的样子。”“要这么说,那甚么环儿定然是向着知。”“嘘,别说了……” 不及她开口,文婉玉冷笑一声,道:“陈二姑娘这话说得,倒像是我会帮妙真遮掩甚么东西般……我们吴王府的下人各个老实木讷,断不会有半句虚言。且环儿自打被我差去照料世子爷,就再没跟我见着,若按时间推算,也没跟妙真再见着,我和妙真就是想暗地里勾通环儿篡改证词,却也没有时机。” 此言一出,陈玫遽然变色,慌忙抽出帕子行了一礼,道:“离娘并非这个意思,离娘也是在替嫂嫂的名节着想,觉得得再稳妥些,才能不留话柄。” -- 第454页 潘氏见得陈玫眼泪都要涌出来的可怜样儿,忙出来打圆场连连向文婉玉赔罪,又忙安抚陈玫两句,这方让婆子们去传环儿进正间。 环儿低着脸一路沉默寡言地走进轩内,低着脸缓缓跪在地坪上,一时间,轩内众人的目光都死死锁在环儿同苏妙真身上。苏妙真被看得如芒在背,心中飞快地斟酌了言辞,务必不留任何破绽,这方上前一步,在问道:“环儿,你今晚有没有经过观莲水榭西面的穿山游廊?你可看见了什么?听见了什么?” 环儿点了点头,轻声道:“奴婢被世子妃差遣去给世子爷拿醒酒药,路上见着了苏宜人。宜人你一个人依着游廊的美人靠歇息,奴婢跟宜人说了好一会儿话。” 文婉玉喜形于色,忙问道:“之后呢,之后有谁来了,妙真她又跟你说了什么?”又缓下声道:“你如实答来即可。” 环儿垂目,慢慢道:“之后来了一个陈家丫鬟,苏宜人一见是她,就急急上前,那丫鬟附耳对苏宜人说了好几句话,苏宜人就转头说她要去翡翠轩一趟,不能带身边丫鬟,让我知会黄莺侍书二人一声,让她两人在原地候着,苏宜人很快便回。” 顿了顿,她道:“奴婢见宜人跟那丫鬟走远,就留在原地,等办完宜人交代下来的事后,又急忙去照料世子爷,直到方才婆子来传,奴婢才跟着世子爷陈大人过来,这当中若再有任何其他的事,奴婢却一概不知了。” 话音刚落,夏莲便见得文婉玉喜形于色,追问道:“这么说来,的确有个陈家的丫鬟来传话了,环儿,你起来认认,这轩内可有今晚你所见到的那个陈家丫鬟!” 轩内众诰命顿时恍然大悟。方才苏妙真将夏莲叫起,并让夏莲在环儿进来前就站进轩内众丫鬟之中,她们起先都不明白这里头的用意。现在想来,只要这环儿能从人群中辨出夏莲,那不就反向证明了,环儿的确看到了夏莲去找苏妙真。 夏莲更是唬了一跳,咬紧下唇,待要从丫鬟群中冲出去自报身份,再胡搅蛮缠两句,让环儿来不及认出就得知她乃是夏莲,被苏妙真淡淡看了一眼,不知为何,迈出去的步子便顿了下来。 等她回神,环儿已抬头将扫视了轩内一周,手攒得死紧,脸憋得通红,众人见她此状,都是讶异扬眉,没反应过来,便见环儿眼含泪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哭泣着道:“奴婢,奴婢实在认不出那丫鬟是谁,那丫鬟好似并不在这里!” * 此番峰回路转,让轩内众人都是一惊。 潘氏更大惊失色,连追问几句,环儿只是一口咬定没有看清是谁,也没有听清那人的声音,潘氏思来想去,心中大怒,但觉被苏妙真耍了一通,道,“你说自己在旁看了半日,结果却连个丫鬟都指认不出。” 文婉玉急急起身,指着环儿怒道:“你给我好好想!事关妙真的清白和姻缘,若是无法查个清楚,她跟顾知府就只能劳燕分飞!你赶紧仔细想,再说不出个所以然,我拿你是问!” 环儿将头磕得青紫,哭道:“奴婢知道事关苏宜人的名节和姻缘,可,可奴婢的确没看清,更不记得!” 文婉玉待要发作,瞧见众人神色,只能强压了气,又慢慢坐回,勉强挤出个笑道:“环儿虽是没看清那丫鬟,可她说了,的确有人来找妙真。” 潘氏看向苏妙真,面色煞白,颤着手,指着问道:“这环儿说她压根认不出甚么陈家丫鬟,你如何能说有人来找了你,那人又是夏莲?” 苏妙真亦然一懵,不意环儿在旁等了半日,竟然半点儿没记住夏莲的衣着长相。她反复思量,但觉不至如此。 可苏妙真见环儿含着泪不断摇头,神情懊悔难受,只称她自己晚间贪喝了两杯酒,神志有几分模糊,是以才没记住那丫鬟的长相,但她可以担保,苏妙真先前的确交代过要去翡翠轩,也的确跟了一个丫鬟走,苏妙真便也不得不信了。 苏妙真与文婉玉对视一眼,见得对方眼中满是担忧,沉了沉气,轻声道:“二叔母,就如世子妃所言,环儿纵然没认出那丫鬟那谁,可她的的证言也佐证了,她确见到有陈家丫鬟来找我——” 话音未落,卫若琼冷笑两声,道:“不错,是有丫鬟来找你,可没法证明你究竟是被夏莲引到翡翠轩陷害;还是某个贱蹄子悄悄给你传了话,让你得知了表哥在翡翠轩,特特赶过来勾搭男人。” 眼珠子一转,又道:“既然两种可能都有,依我说,倒是后者居大,你跟顾知府夫妻不和,若起了外心,也极为有理。” 陈玫则皱起眉,慢慢道:“嫂子,嫂嫂她不是能与外男私通的人,我寻思着,或许真是一场误会——嫂嫂跟赵大人同时到了翡翠轩,什么都没发生,但嫂子你突然进来,嫂嫂心急之下,只能慌不择言,说是夏莲引她过来想要陷害。” 苏妙真心中一沉,微微握紧手心。 夏莲在旁听了,则心中一定。二姑娘果然厉害,不过三言两语,看似在替苏妙真开脱,实则反而让人越发觉得苏妙真有鬼。 夏莲暗暗摇头,心道:自己居然怀疑二姑娘的手段。二姑娘她算定苏妙真一定会愿意见自家姑娘;又早早要过绿菱的身契,拿着绿菱的七寸要害;甚至在办事前,绿菱仍不知竟是意在苏妙真,只当是陈玫替她打算在赵家谋个一席之地……更别说,卫若琼反被推至前台冲锋陷阵……如此种种,皆见二姑娘的高明。 -- 第455页 今夜过后,就算没有任何风言风语传出去,潘氏也一定厌恶这侄媳妇了非逼着休妻不可。而顾知府是个男人,只要是个男人,在这上面,疑心总是重的。这苏妙真心性又高,如今尚且不肯轻易俯就,想来,再过些时日,她就只有被休或合离的份儿了。 夏莲暗暗一叹,看一眼始终伏地不起肩膀微颤的绿菱,又看向垂目不语的苏妙真,心中浮出些愧疚来。但见苏妙真一身精致妍丽衣着,眉目如画,色夺三千,夏莲的那腔愧疚又渐渐消了去。 二姑娘肯定得很,说赵大人对苏妙真有情,苏妙真就是被休了,也可嫁给赵越北。夏莲吐了口气,而纵然两人毫无情意,她如此绝色,年纪也不过刚满二十,又不似自家姑娘有个“克亲”的疑影儿,总是能嫁出去的…… 正想着,见陈玫望向潘氏等诰命夫人道:“二伯娘,离娘以为,今日的事便了了吧。如今虽不能彻底证明嫂嫂的清白,但大家按常理想想,长清哥官高居显,纵然眼下跟嫂嫂有点小矛盾,但离娘听闻有两句俗话,叫做‘床头打架床尾和’与‘一夜夫妻百夜恩’……” 陈玫不疾不徐道:“嫂嫂成亲三年,长清哥待嫂嫂好到极点,一个妾室通房也无,嫂嫂跟长清哥的感情定然非同一般了,她哪里又能看得上别的男人呢?” 潘氏虽是半分不信,但为着体统,她也只能拿出一副“言之有理”的神色。心道:还得交代各府诰命决不能泄露出去。虽知道未免仍会有风言风语,可也管不得了,再查下去,真落实了苏妙真私通,顾家的脸面名声往哪里放? 话虽如此,潘氏暗暗叹一口气,等景明回来,说什么也得跟老三夫妇一起劝他,让他及早醒悟休妻。等过了风声,人们淡忘,再悄悄把这苏氏女送还本家,各自婚嫁。 如此既能保全顾家的脸面,又不至于落了苏家的名声。苏家这一代出了三位朝廷要员,苏问弦更是人中龙凤,前途无量,还偏袒这妹妹偏袒得紧,结不了亲,也不能结仇了。 潘氏欲要跟各府诰命说上两声,再出言表明自己信任侄媳妇,就此草草了结,余光瞧见半苏妙真缓缓抬起头来,眸凝春水,唇绽红樱,着实是让人一见惊心,再见倾心的容色。 潘氏不得不承认,若非这苏氏女在大节上有亏,自己也是不愿意逼着侄子休妻的。到底国色难得,她又是顾长清心爱着坚持要娶的…… 潘氏叹了口气,见得苏妙真神色由迷惘转为清明,似在思索些什么,又似下了极大的决心,更见她无声无息转过身,扫视着轩内众人,潘氏顿生疑惑。 “要证明我的清白,其实是极简单的。我先前不说,只是觉得此法,此法太伤我的脸面自尊,太过屈辱……可事已至此,我若不用,你们就是面上答应,心里也不会相信我没有通奸,更保不住传出闲言碎语……” 轩外吹进夜风,白绢绘明月逐人来帘幔随风晃荡起伏,如火舌般,触到赵越北墨灰紫金孔雀纹夹纱直裰衣摆后,复又猛地一颤,卷地收回。 赵越北微微一怔,见缕金水绿挑线裙在她绣鞋边轻轻翻飞簌动,众人皆是愣愣地看着她,但听她轻轻道: “还请传几位稳婆进来,也请赵大人暂且回避——我,我犹是云英之身……” 作者有话要说: 我要被气死了,明明8点就点“立即发表”了,结果网络一直延迟,刷新才看到没发出去。 明天中午12点有一更。明天用存稿箱。 第221章 翡翠轩东侧间内,桌上三盏烟青茶盅里的茶水渐渐失了热意。 陈宣富有节律地轻敲南官帽椅的雕云纹扶手,看了一眼心神不宁的赵越北与神思不属的宁祯扬,附耳交代小厮两句,让即刻去传陈岩过来。 小厮刚一消失,院中吵嚷起来,无数灯影晃动,陈宣打了个响指,有婢女快步进来报说:“夜深,各府堂客要回去了。不过世子妃娘娘、总河夫人,跟总河夫人相熟的济宁兵备道夫人仍在正间里,都在听苏宜人解释——” 婢女显然被惊得不轻,以至于不知该如何筹措言辞,半晌,直到翡翠轩院内已经彻底安静下来,各家堂客走得干干净净,方醒过神。 她在三人的沉沉目光中打了个激灵,挤出话道:“总之,苏宜人说既然四个稳婆都验出结果了,各府夫人也都知道她的确是清清白白的女儿身,那往下再查谁是主谋的过程,就不需要太多人旁听,留三府诰命当个见证即可。” 赵越北腾地起身,死死盯着婢女问道:“女儿身,她成亲三年,怎么可能还是女儿身?!”赵越北剑眉一扬,目光锐利如刀,沉声问道:“是顾长清不行做不了男人?!” 婢女被他突然凌厉的气势唬了一跳,又被他这直白的问话闹了个大红脸。 她目瞪口呆许久,又嗫嚅好半晌,“刷”的一声,见吴王宁祯扬猛地一收金钉铰川扇:“顾长清绝没问题!当年柳腰去伺候过他,回来后明明白白说过,他的确是个血气方刚的男人,若非事到临头他清醒了不愿意,两人定能成事,更不用说还有芸香。” 陈宣闻言,凝神须臾,徐徐问道:“那苏氏有没有说,究竟是顾长清不愿意合卺,还是她自己不愿意圆房?”他语气虽和缓似水,神色却莫名幽暗深邃。 婢女背后一寒,醒过神来,忙仔细斟酌着回话道:“爷,奴婢,奴婢只听了个大概。听苏宜人那意思,两夫妻没圆房并非顾大人的过错,是苏宜人自己因着什么事而害怕,对,好似跟什么妙峰山大觉寺有关联。” -- 第456页 “成婚后苏宜人始终不愿顾大人近身,顾大人却极体贴她,一直等着苏宜人解开心结,苏宜人她也快想通了……” 婢女看着三人的脸色,浑身直冒冷汗,事无巨细分说道:“苏宜人说了。第一,这表明她以前和今夜,同赵大人绝无苟且;第二,她自己心里想不开害怕此事,连跟顾知府好都不愿意,更不要说跟外人了。” “第三,就是因着她自己眼下还是女儿家,而顾知府也清楚这件事,所以退一万步,她真个糊涂起来有了外心,为防顾知府日后怀疑,她也不可能在没同顾知府圆房前,跟其他人有首尾——否则两夫妻一旦圆房,那不就全都败露了么?” 婢女绞尽脑汁,又忙补充道:“苏宜人最后说了,所以绝不可能是她通过陈家哪个丫鬟,约着赵大人来翡翠轩。既然排除了这个情况,那就佐证——她只能是被人陷害,让夏莲给引了过来。” 陈宣见赵越北宁祯扬听着听着便同时一怔,似在回忆些什么。赵越北松了劲儿靠回椅背,陈宣朝婢女摆了摆手。 婢女松口气,忙抹把汗,低着头退了出去。陈宣等了半晌,直到陈岩急匆匆进来,方见赵越北回过神来:“是六年前的事,伯府姨娘在大觉寺难产,凄厉情状被她刚好看了个正着。” 宁祯扬慢慢接话:“她爱娇怕疼,若是为了这个,倒也说得过去。” 陈宣恍然大悟,赵越北眉头舒展,看陈宣一眼,两人同时起身,走至廊下。东侧间立时只剩了宁祯扬与吴王府随从而来的奴婢。 宁福见得宁祯扬伸手探向烟青瓷盅,忙去新倒了一盏温热的,送到宁祯扬手中,可等了半日,不见宁祯扬用茶。 宁福悄悄掀了眼帘,见宁祯扬捏着杯子的右手微微用力,神色变换了一会儿,方低声自言自语,道:“原来她还是在室处子,这可真是——” …… 廊下。 陈宣先低声交代陈岩两句,见陈岩领命即刻离开,这方扬手,将院中所有小厮婢女斥退至假山处候着,转向赵越北道:“你跟她这是真没有提前约好?”忍了忍,没将下午望云楼所见问出口。 赵越北沉声道:“我倒是想——可她连傅云天都忌讳疏远,焉能跟我有来往?” 浓重夜色里,竹林的簌簌作响声与曲溪的潺潺流水声格外明显。 赵越北强抑怒火,问陈宣道:“我跟她同时被引到翡翠轩,又被卫若琼碰个正着,分明是遭人陷害。若非她还是女儿身,要洗清我跟她之前什么没有,那是难上青天!” 叹了口气,赵越北道:“抒言,我跟你也是多年的好兄弟了,咱们两家断了骨头还连着筋,我就问你一句,你是向着我这个兄弟,还是向着屡屡犯事的卫若琼?” 赵越北和陈宣两人都别无兄弟,互相把对方拿亲生手足看待——当初陈宣能迅速袭爵,又能拿到巡漕御史再跟总漕交好,这里面都有赵家的缘故在。 陈宣近几年在漕河上捞到的油水,除了留作平江伯府自用外,时不时也会送上一笔银子往宣大支持军需——六月赵越北来到济宁府,陈宣甚至直接拿出了十五万两的银票,让他私下带回宣府。 赵越北问过才知,如今江南的布匹缎料全通过陈宣这边,用漕船夹带北上,在济宁、临清、津州乃至京城边地等处售卖。就连苏问弦,因互有来往和其他缘故,对陈宣回空粮船时,偶尔运一趟芦盐南下,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故而既不用缴纳钞关赋税,又不用另行运输,便事半功倍。尤其在总漕移驻淮安,总河新换人选,而顾长清又集中精力办理济宁的“丈田清粮”与协助河工后,陈宣在漕上一家独大,愈发日进斗金,不过年余,便累下了巨资。 “你以为是若琼?就那个脑子,能有本事算计你跟她?绿菱被陈玫要走说是当陪嫁丫鬟,我倒没料到,她居然打得是这个主意。” 赵越北一愣,陈宣道:“我先前旁敲侧击过她几句,余容因着当年的案子,虽是没明面上传出些什么,但知道的都知道,究竟不好听——否则总河夫人也不会单单亲近陈玫,而待余容不复往年热络。” 陈宣道:“余容嫁不了顾家这样的清贵显赫门户——这也算是个我先前不同意你娶余容的缘故,武臣里再往下数就是赵慕两家,甘陕总督和浙江总督根基尚且不稳——赵家日后未必不能出兵部尚书执掌京营团练,那你焉能娶余容当正妻?” “且苏问弦还在,他疼这妹妹疼得要命,陈家犯不着为了余容的终身去得罪苏氏,继而得罪苏问弦,影响整个陈家……我这边还有芦盐淮盐上的事指着苏问弦答应,眼下他虽在装糊涂偶尔给些默许方便,但只要他一天没真正松口,这漕盐的大事儿就一天也没个稳妥——焉知他将来不会反水?” 冷笑两声,陈宣面沉如铁,道:“让陈玫不要乱插手,我自去替余容在京城金陵之外的地方筹划。没料到她还是不死心,把我的话全当耳旁风,半点也不为陈家考虑。” 陈宣脸色越发难看,道:“陈玫一心向着余容,陈家赵家的任何人,在她眼里都及不得余容一根手指头要紧,难怪她宁可拉你同若琼下水,宁可害了陈家,也要让苏氏失了名声。” 赵越北脸色一变,道:“她这是想让余容重新嫁到顾家?” 陈宣缓缓道:“那几年我不在金陵。但听陈玫这些天的暗示,顾长清与余容原是有诸如诗词唱和的来往……最近这段日子,我看着顾长清对余容也的确深有愧疚,若是他真的休妻,他生母一心向佛,而顾明远夫妇和顾明道夫妇都做不了他的主,只要他愿意,再娶的人选自然是他说了算。” -- 第457页 赵越北沉思半晌,道:“这事儿棘手,一则夏莲是余容身边的丫鬟,单为了余容,也只会咬死不松口,绿菱的身契既然在陈玫那儿,她焉能跟人承认是陈玫让她勾搭我?” 赵越北皱眉摇头,道:“二则,就是查清了是陈玫在陷害,怎么往外头说,难不成说是陈家二姑娘为了给她姐姐找一门合适的亲事,害了无辜的她?” 陈宣若有所思,又道:“事已至此,苏氏的清白是毫无疑问,绿菱未必会坚持不说实话……至于苏氏,她像是没打算要往外宣扬,否则不会单留下总河夫人与济宁兵备道夫人,那位兵备道夫人是个菩萨心肠的老好人。” 陈宣望着翡翠轩正间下的戳纱角红灯,出神低声道:“说来也奇怪,苏氏对余容好得可不像是对情敌。” 他抬了抬手,招呼来一个丫鬟,扬声道:“你去把大小姐请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希望大家文明看文,有什么意见想法可以提(我之前因为读者小天使们的反馈就修了部分情节,大纲不是不可以稍稍变动枝节的,文明表达意见。)不要争吵骂人,看得我真的非常不舒服,心情全都毁了。 第222章 翡翠轩正间里,潘氏终于醒过神来了。不可置信地看着苏妙真,打断她道:“也就是说,你自己怕生孩子怕死,就耽误了我们景明整整三年?” 见苏妙真点头,潘氏几乎一口气喘不上来,欲要说话,苏妙真道:“二叔母,圆房生孩子这件事,咱们回去再谈。眼下已经亥中了,今夜还是先把陷害我的幕后主使找出来吧。” 潘氏震惊心累至极,但想了想,安慰自己想道:好在这苏妙真并没有真的私通,虽是耽误了景明三年,但两人都还年轻,只要早早圆房,总有抱上侄孙的一天,如今当务之急的确是把陷害苏妙真企图抹黑她名声贞洁的人找出来,严加惩治。 虽是如此想,但潘氏心中已经认定了乃是卫若琼,看着卫若琼的目光越发不善起来。济宁兵备道夫人亦然连连嘶气,一脸鄙夷神色。 卫若琼终于从苏妙真犹是女儿身的震惊中走出来,一见满轩的人都往她这儿看,面上立时浮出些惊骇来,暗悔先前自己不当被嫉恨冲昏了头,以至于惹得一身嫌疑,忙要说话,文婉玉冷笑一声。 文婉玉道:“今夜之事,既然妙真是被冤枉的,反推出来,一定有人在陷害妙真,且一定是陈家的人,这才能熟悉陈家的各个地点,避开诸位小厮奴婢。”看向卫若琼,神色鄙夷不屑:“陈夫人,敢问一句,这下贱心狠的人可是你么?” 文婉玉声音转沉,冷冷道:“说起来,陈夫人却极有嫌疑,一则,你与妙真早就不和,想害她却极是可能;二则,你前年五月在苏州时,就造了谣言,说妙真要勾引赵大人;三则,今夜第一个进到翡翠轩的,不是你又是谁?怎么你的消息就如此灵通呢,现在想想,唯独没上采莲船的女眷,可不也只有你一个么?” 卫若琼一身冷汗,更大感冤枉,忙起身欲要解释,偏又满脑子浆糊,不知该如何说起,正语无伦次间,雪萍“扑通”一声跪地在地,大喊道:“世子妃,总河夫人,你们可不能冤枉了我们奶奶。第一,我们奶奶她一贯礼敬神佛,如今好容易有孕,行善积德还来不及,干了这种事,岂不给肚子里的陈家儿女造孽折寿么!” 见众人皆是点头,雪萍忙又道:“第二,若真是我们奶奶指使的,奶奶她何必自己来抓奸,那样若是不成事,岂不反而暴露了自己,到时候岂不就成了‘偷鸡不成蚀把米’?” 又哭着喊道:“第三,我们奶奶和苏宜人的确曾有不和,但虽是不和,也不至于让我们奶奶恨她到毁她名声的地步!何况赵大人还是我们奶奶的姨表兄长,卫家有许多仰仗赵家的地方,我们奶奶就是再恨苏妙真,也不至于为解恨而去陷害她的亲表哥,也不至于去得罪宣大总督赵家呀!明摆着的,我们奶奶也是被当枪使了。” 这话合情合理,轩内余下的人都是不由得默默点头。暗想岂不是这个理,不说前两条,单说第三条理由,谁不知道,宣大总督赵理镇守边关数十年,素有赫赫威名。赵家如日中天,眼下仅次于兵部尚书傅家,卫若琼她岂能够不顾娘家婆家,特特去跟赵家撕破脸? 而卫家这一代听说没有出息的子弟,连世代承继的苏州卫指挥使都因着没过官舍会武而暂缓袭替,日后岂不得仰仗赵家一二?卫若琼就是再傻,也不至于去得罪了卫家将来的靠山。余人一时间不由得疑惑起来,若不是卫若琼,又当是谁呢? 文婉玉心中早是明了,笑了两声,附和道:“倒是有理。其实按我瞧着,陈夫人这么个暴脾气,又是个从来不过脑的,哪里能布置得如此妥当周详?” 看了潘氏及济宁兵备道夫人一眼,文婉玉慢慢分解,道:“须知今夜翡翠轩一事,因着众家女眷皆上了采莲船,陈家满府的奴婢都在附近伺候,便别无目睹证人。幸而环儿并非妙真的丫鬟,否则她连证明确实曾有陈家丫鬟去找过她,都不会有人信——反而要说‘既是妙真自己的奴婢,当然向着妙真,不足采信’……” “饶是如此,妙真也险些洗不清名节——到底那丫鬟究竟是妙真找得中人,让去联系赵大人;还是那起子黑了心烂了肺的歹毒小人指使着去陷害栽赃,是没法说清的。寻常人本就爱信爱传那些风月闲谈,此事传出去,必定传着传着,就成了后者……幸得四个稳婆都验出来妙真她乃云英之身,否则她岂不一辈子抬不起头,甚至不得不被休弃?!” -- 第458页 文婉玉一脸后怕,喝了口茶,压了压惊,复又冷笑着道:“故而此等手笔,绝非陈夫人这样暴躁愚蠢的女子能想出来的,依我看,反像是另一个人。” 苏妙真轻轻一笑,接话道:“正是,如此周详而又狠辣的手笔,陈夫人可还远远没到那个火候。” 卫若琼虽是被狠狠损了,但见得能脱开嫌疑,也慌忙附和,连说自己打小就被家里人骂处事冲动不计后果。想了想,卫若琼又高声喊道:“等等,我想起来了,我本来也想上采莲船的,但就是二姑娘劝我小心着肚子,我才留在了水榭,又去稍稍走动了两步,走着走着,就听到有丫鬟在议论说看到了翡翠轩里如何如何,我当即急了,便直接过来了。” 雪萍亦然高叫道:“还有还有,如今这绿菱不正是成了二姑娘的丫鬟么,二姑娘先前只说喜欢绿菱,想让绿菱当她的陪嫁丫鬟,我们奶奶那会儿还生了好一阵子闷气呢。依奴婢说,幕后主使分明是二姑娘。” 潘氏心神一凛,不由自主地,看向了苏妙真。见苏妙真似早料到般,淡淡一笑。 她转脸看向陈玫,道:“陈妹妹,今日你接手了内务,也就是说,除了陈夫人卫若琼,便是你陈二姑娘能调动席间服侍小厮奴婢。我记得,夏莲乃你姐姐的贴身丫鬟,又听陈夫人说,绿菱如今成了你将来的陪嫁丫鬟,那岂不是说,她二人都是你能使得动的……” “再有,陈姐姐终身难觅,你与他姐妹情深至极,屡屡为她失了分寸,今中午甚至为了只言片语,就在大庭广众下羞辱得罪我,这可不是你这样一个稳妥人能做出来的——若你为了将我从顾夫人的位置上赶下来,好让陈姐姐能嫁入顾家,也是顺理成章。” 潘氏下意识地点点头,觉得极为有理,怀疑地看向陈玫,陈玫却一脸茫然委屈,惊道:“嫂嫂,你怎能说这黑了心的人是我?若不是那会儿大张旗鼓惊动起来,我压根不晓得翡翠轩里发生了什么。” 她又道:“嫂嫂这无端端地怀疑人,离娘,离娘真是难过极了。”说着,便也起身跪倒在地,抽出帕子,呜呜地哭了起来。 陈玫脸色成了红涨羞愤模样,再看向卫若琼,用哭腔道:“嫂子实在冤枉了我,我是陈家人,怎么能不向着陈家,向着嫂子,那会儿也只是在操心嫂子的身子,怕嫂子到采莲船上难受。毕竟,不都说初有孕的妇人家,极容易犯恶心么……” 她眼泪滴了满地,跪地膝行到潘氏跟前,哭得哀婉至极,道:“世子妃明鉴,二伯母明鉴,我确实早早要了绿菱,可那是我四月底看着嫂子不喜绿菱,动辄狠狠打骂,绿菱她过得悲惨极了,我不忍心,这才一等兄长回来,便将绿菱要到身边——绿菱她身世坎坷,说是在京城元宵火灾里走失了,后来爹娘没了又被亲戚给卖了,辗转到了那等腌臜之地,好容易脱身,我疼她还来不及,焉能使她去冒险害人?” 苏妙真本没有细听陈玫的花言巧语,忽听到“京城”“元宵火灾”“走失”几处,顿时一惊,不由得抬头,脱口而出道:“棋盘街大火?” 突地,余光见伏在地上的绿菱肩膀猛地一颤,悄悄抬起了脸,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苏妙真心中一动,只觉这绿菱越发眼熟,待要说话,却见绿菱缓缓起身,看着苏妙真,没头没脑问了句话道:“顾夫人,敢问夫人一句,夫人可曾在六年前元宵节的初十那夜中,去过棋盘街?” 苏妙真讶异至极,点了点头,猛地福至心灵,刚要喊出“春菱”二字,就见绿菱她慢慢转身,看向众人道:“事到如今,奴婢必须得说实话了。” 陈玫眼泪骤然止住,不可置信地看向绿菱。 绿菱直起脊梁,道:“奴婢先前不说话,是因着一则是我的身契在二姑娘手里,二则二姑娘待我算是有恩,我不知是不是该站出来说出实情,三则,夏莲劝我说,赵大人对顾夫人定有情意,顾夫人就是合离了,也有去处,我便沉默了。” “可如今什么都水落石出了,我方才又听顾夫人说起‘棋盘街大火’,便知她的的确确是我的一位大恩人,比二姑娘待我的恩情更重,我爹娘当年能用药多续了三年命,都是仰仗顾夫人给的那些金子……我若再瞒着,那就只能天打雷劈了。” 轩内众人皆是一惊。 绿菱并不解释当年缘由,缓缓道:“奴婢起先并没有勾搭赵大人的意思,是二姑娘说赵大人家中无妻,人又极好,我若能攀上赵家,日后就不用被主母打骂,她还会将身契还给我,我的心思,便活络了……今日中午,二姑娘将我叫去,说安排我去服侍赵大人席间席外诸事,又说会在晚间放灯时,给我行个方便,让我抓紧机会,在翡翠轩留住赵大人。” “故而一等各府女眷上了采莲船,我就带着喝醉的赵大人来了翡翠轩,但等我脱身欲回,却被夏莲拦了住,只说里头有件要是在办,我若说打扰,我就没有好果子吃。后来一听竟有人捉顾夫人与赵大人的奸,我立时便明白了些……” 文婉玉面上大喜:“可都听见了,绿菱的确是陈玫安排去的……” 轩内余人突听此变,都了然地点起头来。正或赞同地互相给着眼色,或鄙夷地看向陈玫,却只见夏莲从旁冲了出来,“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是我做的,跟二姑娘毫无干系。” -- 第459页 众人皆是一惊。 夏莲道:“是我鬼迷心窍自作主张,私下听得二姑娘说,要安排绿菱去跟赵大人好,便想利用这个机会。得知两人会在翡翠轩成事后,我便去找了苏宜人,用我们姑娘找她的借口,将苏宜人引到了翡翠轩,又让苏宜人等在内间,自己悄悄出去。算着时辰,在假山后头瞧见了绿菱跟赵大人过来,就悄悄将绿菱引走,后来等绿菱想回去时,大奶奶已经被我又引过去了,绿菱见事情闹大,又被我威胁着,便不敢承认……” “是我,是我想着若顾夫人被休或是合离,我们姑娘就能有好结果,我鬼迷心窍,但是其他人一概不知……”夏莲又转向绿菱,“绿菱,二姑娘叫你过去,除了说让你去翡翠轩跟赵大人一起外,还提过别的么?” 绿菱一怔,摇了摇头。夏莲惨然一笑,点头,“那就对了,二姑娘的想法,的确只是想替你谋个好去处,只是被我,被我这坏了心眼的人偷听后,给利用了。” 一时间,轩内余人都是再度迷惑起来。陈玫则猛地扭过头去,满脸震惊,道:“夏莲,你好糊涂!为了一己之私,居然,居然这样陷害嫂嫂,害了我不说,害了嫂子不说,妙真嫂嫂这样心善明理的人,也都被你差点害死了……”说着,泪珠子断了线似得,只是说不出话来,让人看了,都觉她该是全然不晓。 苏妙真看着陈玫的装腔作势,心中乏味又觉可笑。陈玫确乎是她前所未见的难缠对手,设的局精妙无比,还一早防了绿菱反水,只给绿菱透漏了部分无关紧要的信息,让绿菱没法指认她的真实打算。 若非所有人都想不到苏妙真犹是云英女子,苏妙真自己早完了。而若非绿菱竟然是受过苏妙真恩惠的春菱,甚至说出实情,外人也难以怀疑到陈玫头上。 且明明都到了真相大白的关键时刻,陈玫却又及时将夏莲推了出来,将自己摘的干干净净。纵然所有人疑心,却也拿她毫无办法。 然而,既然这般在乎谭玉容,在乎到不顾及平江伯府的话…… 苏妙真摇头一笑,但不说话,慢慢抚着衣衫上的褶皱痕迹,待得夏莲讲完,方看向满脸茫然的绿菱,轻轻道:“绿菱,你今日也帮我了一回,我定然回报,你先去外面等着吧。” 转头,看向夏莲,扬声问道:“夏莲,你这是承认自己确实引我到翡翠轩了?也承认你早想着陷害我了?” 见夏莲失魂落魄,只知道点头,口中却喃喃说着与她人无关,都是她一个人的错。苏妙真冷冷一笑,道:“夏莲,你可想好了,是不是一切都是你自己策划的,若是,你这样心黑狠毒的奴婢,死上一万次都不足惜,我虽不愿见血,但你差点毁了我的名声,我若轻易放过你,日后还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要算计我。” 苏妙真凝目看着夏莲,见她脸色灰白,浑身颤抖,慢条斯理道:“不同于你背后的人,你只是个奴婢,你如此害我,我若想将你讨走,陈家不会不依。落到我手上,你想过下场会如何么?”笑了一笑,道:“是想去最下等的行院呢,还是想少了耳鼻手脚呢?” 见夏莲始终不发一言,苏妙真收敛笑意,看向陈玫道:“好得很,你能让她守口如瓶,实在是有本事。但千万别忘了,兵备道夫人跟我二叔母听得清清楚楚——夏莲已承认是她陷害了我。” “但可别以为我会就此善罢甘休,你们两个仔细想想,若外人知道了是夏莲,我再传出去些风声,碰人就说好似是陈姐姐在幕后指使,你们猜猜,别人会不会信呢?毕竟一个丫鬟,再是忠心护主,也不至于胆大包天到这个地步,换做是我,肯定要疑心是她的主子在后面指点,到时候,陈姐姐该怎么办呢?” 此言一出,不但夏莲回神震惊,就连陈玫脸色也是骤然惨白,“你怎么能冤枉我姐姐!” 苏妙真冷笑两声:“既然害我的一定是你们陈家人,那到底是谁又有什么关系。我还就偏跟陈姐姐过不去了,正好还可以彻底除掉一个情敌,对我来说,很是划得来——横竖真凶不认账,我找个替死鬼,难道还错了么?” 又轻轻笑着,柔下声道:“陈姐姐心性善良,说不得见身边丫鬟被牵扯进来,甚至可能被我转卖到最腌臜的行业之中,心一软,就直接出来,替真凶担了罪名呢……” 轩内余人都是蘧然变色,似不意苏妙真如此心狠,还要将无辜的谭玉容拖下水。陈玫双目赤红,待要大骂出声,夏莲则先尖叫道,“你别忘了,我家姑娘在湖广时对你有恩,你的事……” 众人皆是糊涂,陈玫心中明了,见得苏妙真微微一笑,打断夏莲道:“可陈姐姐当时也在湖广谭家,若说出去我,岂不也得带上她?我已是嫁人,纵然名声难听一点,但大家伙都知道我还是黄花闺女,最多也就腹诽两句,陈姐姐却不一样,她没出嫁,有什么难听的话,岂不这辈子都没法出阁了?我以为夏莲姑娘跟陈妹妹打算来打算去,都是不想看着陈姐姐她孤独终老呢?” 陈玫听得此处,五内俱焚,怒到极致,理智全失,满心都是这苏妙真竟敢拖姐姐下水,姐姐分明是她苏妙真的恩人,她却如此无耻,要牵连姐姐。 抖着唇,陈玫生平第一次竟说不出话来。 见苏妙真又轻笑道:“夏莲姑娘你,可也得好好想想,你若是同陈妹妹一起嘴硬,她当然没事,你呢,免不了要受天大的罪。除此之外,我还保证,不出一月,济宁京城金陵襄阳四地,你主子谭玉容的名声也一定全毁!” -- 第460页 “毕竟人们可没都见过陈姐姐,不会相信她与身边奴婢所做的事毫无干系。” 苏妙真转过脸去,看着陈玫,慢慢道:“陈妹妹,你若是说实话,我念着陈姐姐的恩情,绝不会牵连陈姐姐下水,我给你立个誓言,只追究你和夏莲——我若说半句谎,便让我天打五雷轰,永世不得超生!” “当然,可你若是咬紧了不说,我这人小性儿得很,难免要报复回去——陈妹妹,你可好好想想,究竟是你自己认罪,还是让夏莲同你姐姐,替你担了这错?” 第223章 翡翠轩内除了文婉玉,余人都是大骇,不料一贯看着温和软绵好说话的苏妙真有如此不讲情理迁怒他人的时候。 陈玫亦然觉得似不认识眼前人一般,心中又是怒火滔滔又是不可置信。前年端午她跳入水中想要嫁给顾长清时,苏妙真都是毫无主见任人磋捏的样子。 为何突然转了性子不再忍耐,甚至突然如此精明如此计较?还是说,一直都是自己低估了她?陈玫神色变幻不定,但不管如何,这一局终究是自己败了。只是绝不能牵连到姐姐。 苏妙真静静地看着陈玫,极有耐心,也不催促,等了半晌,在夏莲几乎忍耐不住要开口说话的时候,陈玫慢慢站起身,终究点了点头,冷笑咬牙道:“不错,我认了,的确是我。” 见苏妙真不过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便转身走向潘氏,一副半分不在意的模样,陈玫不由心中冒火,高叫道: “苏妙真,我姐姐她与长清哥青梅竹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你自己问问你自己,琴棋书画诗词歌赋针黹女红你究竟精通哪一样,长清哥平日里回了后宅,能跟你说上几句话不腻味?你这样的女子,也就懂得些衣裳首饰家长里短,跟长清哥怎么说得到一起去,若不是你长得好家世好,他怕是早休了你!” 苏妙真顿住脚步,扭头看向陈玫。 文婉玉眼中怒火大作,欲要骂上两句,却见苏妙真朝她微微摇了摇头,只得强忍,扭头去看潘氏两位诰命,见得她们皆是目瞪口呆震怒无比,这方心中稍慰,靠回椅背,呷了口庐山云雾茶,静待苏妙真反应。 陈玫充眼不见充耳不闻,似是憋闷了太久,兀自说着:“而你与赵越北之前究竟有无来往,你自己心知肚明。这且不算,若不是我姐姐突逢大难,焉能让你当上顾家夫人?你自己说说,你凭什么跟我姐姐她争?我姐姐若非命途多舛,年岁到了,你哪里配跟她相提并论?她,她那么好的一个人,为了让你和长清哥过得好,甚至要主动离开。” 提及“襄阳”,陈玫神色再度一变,难看至极,指着苏妙真怒道:“九年,九年过去,我跟她才能再相聚,没两个月,又要这么相隔千里,都是拜你所赐……” 轩内无论主子亦或下人,闻言都是摇头咋舌目瞪口呆。 恰好走进来的陈宣赵越北宁祯扬三人,亦然脚步一顿。陈宣看也没看轩内婆子,抬了抬手,示意不要惊动。 婆子们便悄无声息搬了几把楠木椅,轻手轻脚地放在门槛边,服侍着他们落座,又赶紧送来几碟茶食,三盏滚热的茶水,陈宣缓缓用了小半盏,目光始终注视着轩内的沉静人影。 “我当然不能让姐姐因为你再离开。我寻思着,若是长清哥早点娶了她,她就会待在济宁,日后或许还会去京城南直隶,但总不至于一辈子窝在襄阳那地方。可长清哥已经有了正妻,就是你苏妙真!我若不使些手段,顾家夫人的位置怎么腾得出来?”陈玫冷笑连连,道: “故而我便让绿菱去找了赵越北,赵越北正免职失意间,在济宁的这段日子总是大醉,更不要说今日了、绿菱将他带到翡翠轩,夏莲将你也引到翡翠轩,嫂子又是个没心机的,一听有丫鬟悄悄嘀咕了两句,就急眉赤眼地赶了过来——这一切都在我掌握之中。” 陈玫喘了口气,胸前一起一伏,道:“只要翡翠轩的情景被人撞破,你就只有被休或是合离的份儿,横竖你和赵越北早有渊源,他又一直不娶妻,你就是合离再嫁给他,也算不得吃亏!最多是名声难听些,我姐姐则亦能重新嫁入顾家,却是两全其美。可偏偏,可偏偏……” 似是不知该怎么往下说,陈玫狠狠咬牙,半晌,她方醒过神,恶狠狠地看着苏妙真道:“苏妙真,你已经立过誓了,要杀要剐随你便,可你若是敢将此事往我姐姐身上牵连半分,那就天打雷劈,难逃报应!就是长清哥知道了,也饶不了你!” 众人听得这番毫无悔改的言语,俱是震怒,都转头去看苏妙真。陈宣见她却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陈玫,一时间竟让人辨不出是恼是怒,不由微微挑了挑眉。又见她抚着绯色芙蓉纱长褙子的褶皱,绕着陈玫走了两步,平静问道:“说完了?” 陈玫一愣,动了动唇,只听“啪”地一声,左脸上落了一个火辣辣的巴掌。陈玫被打得眼冒金星,神志一懵 ,抚着左脸还没说出话来。又听“啪”地一声,听起来在静谧的翡翠轩里格外清脆响亮——是苏妙真又反手狠狠抽过去了一巴掌,用力至极,霎时间,陈玫便被打得伏倒在地,嘴角似还渗出了点血迹。 轩内众人见了,不由得都是暗暗惊异,想不到苏妙真明明娇柔爱面子,居然还有不顾身份体统亲自动手惩治人的时候。 苏妙真缓缓揉着手腕,道:“我本来不想自己动手的,怎么说这样不太体面,更也嫌脏。可是我想想,你这人着实可恶,我要是不亲自打两巴掌,心里实在憋屈得慌……还有,我想先澄清两件事——” -- 第461页 “第一,就是没有我苏妙真做顾夫人,也会有张妙真,王妙真……陈姐姐嫁不进顾家,确实可怜可叹,但那并非我的过错,我实在想不明白,你们怎么一个个的,都把这责任推在我身上,难不成都觉得我是好捏的软柿子?你们要是不服,大可以去找顾长清明说,使这些下作手段又是何必。” “第二,谁说我只懂得衣裳首饰家长里短?你跟我很熟悉么,你凭什么给我下评语?如果我真是只有容貌家世的草包,顾长清他大可以纳妾纳通房,弄什么红袖添香,那不就有人陪他吟诗作对陪他说话解闷儿了——可他并没有。” 苏妙真看陈玫一眼,见对方死死咬着唇,但觉厌恶至极,但不知为何,她心内反而极为平静,嗤的笑了声后,又慢慢道:“‘和离再嫁,算不得吃亏’?陈离娘呐陈离娘,你怎么就有脸说出这样的话呢?” “今夜翡翠轩之事,但凡没有查清,我只有身败名裂的份儿。而但凡是另一个女子,又或是我这人真如外表看上去好欺负,指不定为证清白,就不得不以死明志……你如此机敏有城府,若说算不到这一点,却是绝不可能。但你用如此狠辣的手段对付一个同你无冤无仇的女子,轻飘飘地说一句‘两全其美’?” “至于陈姐姐——”苏妙真抽出帕子擦了擦手,见得陈玫双目赤红,正恶狠狠地盯着她,不由再度嗤了两声,道:“我当然不会出尔反尔牵连陈姐姐。就连夏莲,我也不会真的下死手去收拾,她不过是个奴婢,生死不由人,没有你指使,焉能做出这样的恶事……” “但你记好了,我之所以如此——”苏妙真冷冷一笑: “一不是畏惧有报应鬼神!二不是忧心顾长清记恨!” 话音一落,陈玫身子一松,整个人委顿在地。 苏妙真不再看她,正要喊人去唤陈宣,抬眼一瞧,陈宣就坐在不远处,她对陈宣道:“陈大人,你堂妹联合丫鬟如此陷害于我,我决不能饶了她,不知大人你有无意见?” 陈宣点头,缓缓道:“弟妹勿恼,切莫伤了身子。此事是宣教妹无方,才让她铸下如此大错,无论弟妹要如何处置,我都别无二话。” 苏妙真不意陈宣如此爽快,看文婉玉一眼。文婉玉会意,开口道:“此等恶毒行径,绝不能姑息,要么送到官府以‘诬陷’治罪,要么送到佛前抄经赎罪,我听说金陵有个庵堂,里头都是各府犯了错的姨娘姑娘,怎么也得清修个六七年……” 话没说完,只听得一声“顾夫人”,众人定眼一看,却是不知何时立在翡翠轩门槛处的谭玉容。 谭玉容死死攒着衣角,一面听着婆子低声解释,一面不可置信地看着轩内,她来得也有一会儿,虽只看了个大概,但有婆子在耳边如此这般的解释,也明白了前因后果。 听到某处后,谭玉容身子不由一震,看向婆子,颤声问道:“顾夫人同顾大人,从没圆过房?”见婆子点头,谭玉容脸色越发煞白,神情却呆呆起来,半晌,方回过神,走向苏妙真。 苏妙真直视着走到跟前的谭玉容,见谭玉容颤着唇,手足无措地看着自己,几度欲言又止,目有恳求。心中苦笑,明白谭玉容想要替陈玫及夏莲求情。 夏莲好说,可陈玫如此心狠手辣,显然也是早有谋划,苏妙真自问就是再好的脾气,再能迁就女孩子们,也忍不了被人一而再再而三的算计,何况若纵容此种人物,将来只能是个祸害。 但她对谭玉容终究有愧,便也无法主动说出拒绝言语,只能低着脸,不发一言。 谭玉容先忍不住,低声道:“顾夫人,我妹妹她年纪小不懂事,你大人有大量,如今清白也洗清了,那能不能饶了她一回,就说,就说是府里某个下人失心疯害了夫人……离娘她将要出阁,如何能去官府受审,又如何能去庵堂修行,那岂不是坏了她的名声姻缘,甚至还坏了她一辈子么?” 苏妙真摇了摇头,回视谭玉容,轻轻道:“陈姐姐,你也说了,陈玫她将要出阁,这早已不是不懂事的年纪。再有,她陷害我的时候,可曾想过也会坏了我的名声姻缘,也会坏了我的一辈子?这里的妇人家,名节是极要紧的。我若被栽了个‘通奸’的丑事,这辈子再也抬不起头,连带着我娘家成山伯府,也得被无端抹黑,被人唾弃。” 谭玉容苦笑两声,眼泛泪光,“我明白我明白,可是顾夫人,你的清白不是已经洗清了么?你既然没有真的被伤——”她似也觉此话过分了些,忙忙止住,哽咽道:“我知道顾夫人为人善良,否则当年在湖广,你就不会那样……” 谭玉容猛地顿住话头,面有恳求:“离娘她,离娘她好歹也算半个顾家人,若是出事,除了陈家,顾家也要丢脸失了名声——夫人你也是顾家的媳妇,难道不怕外人乱传顾家的坏话么?顾夫人,我求求你,以德报怨一次成么?” 听得这话,潘氏不由抻直了脖子,想跟苏妙真说上两句,劝她低调处理,但没张口,却见得苏妙真仍是摇了摇头。 “圣人有言,以德报怨,何以报德?这次是我好运才没有被她害到,那下次运道差呢?那换成别的女子呢?有些事只要没踩到我的底线,我可以看在她是个女儿家的份儿上宽容一二。但她如斯心狠手辣,全然不顾另一女子的名声性命……” -- 第462页 “我若再原谅她,那岂不是——”苏妙真抿了抿唇,一字一句反问,道:“姑,息,养,奸?纵,虎,为,患?” 铿锵有力,掷地金声。众人闻言,俱都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 见谭玉容听得此处,身子一颤,苏妙真轻轻吐了口气,道:“对不住陈姐姐,什么都好说,唯独这件事,没得商量。” 她欲要转身去叫文婉玉离开,衣袖却被谭玉容紧紧扯住,听得谭玉容苦苦求道:“顾夫人,你,你就原谅她这一次吧,我保证,离娘再也不会犯了。若是,若是夫人能不追究,陈家谭家都能送一大笔银子给夫人赔罪……夫人你若是不解气,我愿意替离娘赎罪。” 谭玉容单薄的肩膀不住抖着,她改了称呼,泪流满面道:“苗妹妹,我可以,我可以保证,最多两天,我就跟爹一起离开济宁,永远待在襄阳!再也不去金陵,再也不跟顾家的任何人来往——苗妹妹,你知道我是一言九鼎的,你就再也不必担心同顾知府,同他,同他夫妻失和……” 听得此话,轩内众人皆是一愣,忍不住都去看苏妙真神色。 苏妙真亦然一怔,半晌才回神过来。她看着谭玉容泪水朦胧的双眼,忽地,便想明白了些什么。 许久,苏妙真终是忍不住轻轻地笑了起来,慢慢摸着袖中之物。但不知怎么回事,笑着笑着,她反而又不着边际地开始神游天外,心道:如果她没喜欢顾长清,纵然有谭玉容在,那两人也是可以继续走下去,当一对举案齐眉的夫妇,互为臂膀。可偏偏她没管住自己,对他生了不该有的奢望。 又想:这若换在前世,自己就是那种电视剧里的恶毒女二吧,害得男女主角各自委屈,不能相守。当然了,她替自己小小声地辩护,顾长清是喜欢过她一些的,而她也只做了一件坏事,早早收手的话,算不得十恶不赦。 “陈姐姐,我受过你的恩惠,还有一些对不住你。” 陈宣看到这苏氏女摇头笑了半晌,到底挣开了谭玉容,她转过身去,在怀里袖中胡乱摸着什么东西,找到之后她还没松口气,似乎因着手上一滑,那东西便滚落在了帘幔附近,他不由微微眯目。随后,又见她疾步向前,弯腰去寻,站在帘幔前后的丫鬟婆子则或是急急避让,或是跪地帮忙,但面色糊涂,皆是不明所以。 “我一直感念陈姐姐的恩德。” 宁祯扬目光不离人群中的纤娆背影,半晌,她似总算在角落里找到了东西,他仔细一瞧,见像是小小一盒儿印泥,忍不住用扇子拨开上前续茶的丫鬟,定神细看。 “也一直对陈姐姐心存愧疚。” 赵越北见得那女子终于起身,从袖中抽出三张笺纸,徐徐展开,上头似有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因见她正扭头看向谭玉容,目光明澈而沉静,他忽地一惊,不知为何,想起多年前的乐水榭。 “但是,我绝不会原谅饶恕陈玫;当然,我也绝不需要陈姐姐你让给我什么。” 赵越北抓紧金丝楠木椅雕云纹扶手,见她说完这句话后,便又回转身,慢慢在潘氏面前跪下,绘明月逐人来帘幔的落地白绢与她所穿的缕金水绿挑线裙摆交相重叠,萦绕,缠绵,不由得心中咚咚狂跳。 “我自打入门,便屡屡生事,甚至因着我的一己之私,而妨碍了夫君的子嗣。说到底,总是我不够好不够懂事,配不上夫君,更担不起顾家长媳的重任……” 宁祯扬完全没有意识到手中金钉铰川扇早已坠落在地,目不转睛地看着跪在地上的纤秾人影,见她用拇指慢慢沾着印泥,神色平静安宁,仰脸看向潘氏。 “我这些日子,一直随身带着这两样东西,本来想等他回来再办。但是现在也到时候决断了——” 陈宣骤然挑眉,看到她重重按下手印,又轻轻磕三个头。她直起身,长长舒了口气,似是难过又似是解脱,清声道: “妙真自请下堂。” 作者有话要说: 写了两版,删了一半。 谢谢鸽子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7-04-25 13:54:41 谢谢pangyuan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7-04-25 21:01:44 谢谢珍珠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7-04-25 23:09:06 谢谢pangyuan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7-04-26 21:26:49 第224章 回到后宅已然子时,苏妙真梳洗完毕,默默寻思离开济宁。 她犹豫着究竟是去王氏处还是回成山伯府,反复思量,突地想起苏观河三年考满时并未进京述职,今年八月底多半按惯例同各地督抚入阁廷议,至少能待到年底。 而一想到京中还有苏妙娣苏问弦傅绛仙许凝秋等亲友,苏妙真便决定先行回京,暗暗琢磨过一遍,这方上床歇息,沉沉睡了。 次日一早,她辰初起身,急急安排了番府衙内务,大致梳理各地生意文书。再差陪房赶紧收拾行李箱笼,同时点检护卫奴婢,选了黄莺侍书和三个得力婆子陪同她返程,让侍琴侍棋等人后续上路,带着剩下的箱笼一同返京。 等苏妙真粗略忙完,已是近午时分,她匆匆吃毕午饭,叫来绿意,跟她讲了自己的打算,嘱咐她在顾长清回来前得好生看着府衙的大小事宜,以后同林师爷好好过日子。 绿意一听她要合离走人,自然惊得面无血色。但听完前因后果,满口应下,宽慰苏妙真好好在京城松快,她一定把府衙内务打理得妥妥当当,等苏妙真消气回来见了,保准满意。 -- 第463页 苏妙真被看作一时意气,也不辩解,吩咐两句,便乘轿子去了河院见潘氏。 潘氏亦然认为苏妙真不过是犯糊涂闹脾气要回娘家,劝了她好半日,苏妙真只是低眉顺眼地听着,待到最后仍然咬死了要合离回家,更拿出了顾家子嗣做借口,称自己畏惧产育的心病难以消除,怕是没法儿替顾家传宗接代。 潘氏本也没多喜欢这侄媳妇,心想道:苏妙真多半只是耍耍性子跟顾长清闹上一闹,哪里真能有胆量和离。且这和离书怎么也得顾长清签字画押,还得拿到官府过道手续,没顾长清点头,她苏妙真焉能出顾家的门。 又想苏妙真入门三年,居然因为怕生孩子而不肯跟顾长清圆房,而她这心病还不知道好不好解决,别又再耽误顾长清三年。 于是潘氏说着说着,不免发恼心累,交代苏妙真回京路上多带护卫,便撒手不再管了。 苏妙真便恭恭敬敬地在河院辞别了潘氏,也没去正院子见文婉玉,就直接回了济宁府衙收拾东西。 她正同黄莺绿意侍书等人说事儿,没讲两句,宁祯扬却同文婉玉从河院过来,巧的是陈宣亦然上门赔礼致歉,连着赵越北也跟了过来,顷刻间,待客花厅便热闹起来。 陈宣说夏莲被打八十板子;又说卫若琼屡屡得罪苏妙真,他早是愧疚难当,已经责令卫若琼禁足三月。 最后方说起陈玫,称明日一早陈玫便会被送往金陵某庵堂,青灯古佛地清修赎罪六年,望苏妙真能够满意解气。 苏妙真摇头拒绝,说两三年已经足够陈玫学到教训。 陈宣看了她片刻,答应下来。他转而让下人往花厅里抬了好几箱金银财帛奇珍异宝,苏妙真自然一件也不肯收下,正要打发他同赵越北离开,自己好最后收拾一下衣物,同文婉玉告别一番。 忽地,她想起一事,便忙留住陈宣和赵越北道:“陈大人赵大人,我有一事,要问问二位。” 陈宣落座回身,接过婢女送上的新茶,道:“弟妹请讲。”见苏妙真听到这个称呼,便蹙了蹙眉,陈宣不由笑了笑。 陈宣先看了眼宁祯扬,又瞥了眼右手侧的赵越北,赵越北虽是面上镇定无波,但二人素来亲厚,陈宣哪里看不出他眉宇间的暗暗喜色。 当下,他便又看回苏妙真,目光在她手中湘竹白绢榴花团扇儿稍稍打了个转儿:“陈家愧对弟妹,弟妹但凡有任何要求——” “宣,定然竭力满足。” 苏妙真犹豫着道:“说起这事儿,倒得先问问赵大人的意思?” 她转脸看向赵越北,微笑道:“妙真记得,赵大人今年也当二十六七了,却尚未娶亲,且听说赵家眼下也并未为大人议亲,可是?” 赵越北正满心盘算着快马加鞭回京,早早请官媒去成山伯府提亲,一听苏妙真软声相问,甚至提起了他的终身大事,精神登时一振。 碍着陈宣宁祯扬尚在,赵越北强忍了柔声相求她许身下嫁的冲动,勉强定神,稳着神情嗓音,道:“正是。” 却见苏妙真轻轻点头,道:“我在陈大人府上瞧着,赵大人对绿菱颇有情意,不然也不会差点——” 苏妙真顿了顿,道:“大人可是打算将绿菱带回,纳作侧室?若是大人心悦绿菱,有此打算,我愿替她出份丰厚陪嫁。大人一贯洁身自好,身边添个绿菱这样的人陪伴也不错。” 赵越北一惊,手中茶水险些倾倒,因想着她成婚三年不让顾长清近身尚且不准顾长清有别的女人,急忙打断,只说自己对绿菱并无情意,又含糊着说了两句他将来并不打算纳妾,只想同正妻一人白头偕老。 苏妙真听得赵越北如此言语,竟然是从没替绿菱考虑过前程的意思,不免生恼,觉得赵越北只拿绿菱等婢女当解闷消遣的玩意儿,太过可恨可厌。 此种不悦,难免被她带到面上。让赵越北瞧见,心中越发大悔,只恨当日不该贪杯更不该放纵,竟让她为此事落了不喜。 赵越北唯恐她记恨此事,欲要解释两句让她消气,苏妙真却已转过脸去。 她对陈宣道:“陈大人,妙真同绿菱原有渊源,既然赵大人并不喜欢绿菱,我也不忍见她一辈子在陈家当个奴婢或无名无分的通房……” 陈宣起先在临清买下绿菱不过是一时起意,觉着似在哪里见过绿菱。但因着绿菱从没提过身世,且又胆怯,在他跟前大气也不敢出,陈宣便也不知绿菱便是当年仙人坊处走失哭闹的女童。 直到苏妙真查清陈玫陷害之事离去,他连夜审问绿菱,方知原来那年元宵,她除了指点众人抢险灭火,还搭救了个绿菱回去,后来更替绿菱寻到爹娘。 绿菱不过一个平民,甚至牵累她在仙人坊抛头露面,也值当她当年受伤去救,如今费心安置? “大人可否割爱,将绿菱送给妙真,妙真感激不尽……” 陈宣醒神,看一眼坐如针毡的赵越北,又看一眼心不在焉的宁祯扬,移目看向苏妙真。 见苏妙真一心挂着绿菱,半点不看旁人,陈宣点头道:“弟妹既然喜欢绿菱,后日我就遣人把她连着身契送来府上。” 苏妙真本想着陈玫铁定要被送到庵堂清修赎罪两三年,身边不能带着绿菱或任何丫鬟。 可绿菱原是陈宣在临清行院里买回去的,想来陈宣对绿菱总归有点男女上的意思,只不过是堂妹开口要走,才不得不放人。 -- 第464页 故而她只怕如今陈玫离开,卫若琼又有孕,陈宣会收用绿菱。 陈宣为人也算纵欲,卫若琼本就暴躁,何况天下女子岂有不吃醋的道理。陈府里不少妾室通房,看着多吃过卫若琼的苦头。 是以纵然陈宣将来会抬举绿菱作妾,苏妙真也不忍心见她留在陈家。 此刻听得陈宣一口应下,苏妙真喜不自胜,笑道:“多谢大人成全。”顿了顿,又微笑道:“只不过妙真等不及后日了,回京在即,还请大人今明两日一定将绿菱送来。” 此言一出,花厅内众人皆是一惊。众人待要相问,但瞥见花厅外有奴婢在抬送箱笼往仪门方向去,登时俱都明白大半。 宁祯扬这时出声道:“你一介女子,独身上路怕是不太安全。” 他并不抬眼,似在仔细欣赏着扇面上的西府海棠,道:“婉玉同你是金兰姐妹,你若陪她同行,两人也可以做个伴,路上说说话。” “多谢世子爷美意,只是我连行李都只带了六箱,侍琴侍画也被我留下殿后,为的就是轻车便马早早到家……而若跟王府同行,只怕王府排场大走太慢,说不定半道上还会遇到顾大人他。” 众人听得此等称呼,皆是微微一愣。又见苏妙真面色平静至极,说起“顾大人”三个字时毫无别扭,不免又是一怔。 陈宣第一个回神,道:“既然弟妹急着回娘家,宣这就传人将绿菱送来。”说着,便差随从小厮去陈家领绿菱过来。 他如此知情识趣,苏妙真便也没好意思立时让人送客,在花厅里等了片刻,绿菱抱着包袱进得厅来,苏妙真急忙起身迎接。一见绿菱满身脏污,方明白陈宣为何起初要将她后日送来。 原来因着陈玫的事,不但夏莲被打了八十大板还要被人牙子领走,就连绿菱也被打了二十板子,还同夏莲一起被关进了柴房。 苏妙真厌烦的只有陈玫,但细说到憎恨却也没有。而且她也有至亲至爱的姐姐苏妙娣,回过神来,难免感叹陈玫对其姐姐的深厚情谊。 而对夏莲绿菱两个奴婢,苏妙真更不可能有什么记恨,见陈宣没听她临走时的话而如此行事,心下不喜。 但不好发作,拉着绿菱又解释两句,见绿菱喜得双眼含泪,几乎说不出话,亦然鼻酸眼涩,急急让侍书领绿菱先去洗漱换衣。 苏妙真这方扭头对陈宣道:“陈大人,夏莲固然有错,但她乃是奴婢,究竟是为主子所迫,且她到底是谭家的人,若由大人发卖她,却是不妥。其实八十大板已足够夏莲得到教训了。” 陈宣大致弄明白了苏妙真的脾性,微微点头:“弟妹说得是。宣受教了。” 苏妙真暗暗松口气,就要起身送客,单留下文婉玉二人好好说些知心话,却见得赵六陈岩宁禄三人竟然同时进厅,他们甚至不及向任何人行礼,便各个向自家主子附耳低语。 苏妙真疑惑睁了睁眼,见不过片刻,三人都是脸色一变,未免心如猫抓,好奇至极。 赵越北第一个回过神,面色复杂,道:“是鞑靼的一股部落迁到宣大附近,想要向我大顺臣服封贡。”他看了看苏妙真这边,又转头看向赵六,沉声吩咐道:“立刻备马,今日就回宣大!” 苏妙真讶异至极,欲要说话,见陈宣也站起身,掸了掸墨色鹭鸶暗纹绉纱褶衣,道:“弟妹,谭老爷因听说昨夜里——”他顿住话题,“谭老爷急病去世,我得先行一步,回府治丧……” 苏妙真心头一颤,她想要说些什么,眼前却是一片空白,“节哀”刚到唇边,宁祯扬最后站起身,看向她,弹了弹手中冷金捶金笺纸,神色怪异至极,慢慢道: “问弦,他不是苏家子孙?”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早就写完了,但是犯了强迫症。哎。 明天一定准时发。做不到就两更。握拳! * 感谢 鸽子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7-04-25 13:54:41 pangyuan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7-04-25 21:01:44 珍珠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7-04-25 23:09:06 pangyuan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7-04-26 21:26:49 第225章 夕阳西下,陈家红漆大门洞开,小厮进出不停,管事步伐匆匆。或是即刻驱马前往襄阳去粮商谭家本族报丧,或是立时出城请僧道进府设坛建醮,或是急急四下添购棺木黄符灵幔白蜡纸扎。 内宅里人声哄哄,乱乱糟糟。谭家跟来的奴婢哭得地动山摇,陈家的婢女婆子们要么来来往往搬取桌椅古董器皿家什,要么七手八脚替谭老爷穿戴唐巾整理遗容,要么慌慌张张地往罩棚收灯卷画设放香灯,府内府外俱是忙乱至极,自不用提。 景园厢房中。赵越北一面在水磨石砖地板上来回踱步,一面看着悬挂在屏风板壁上的地图沉思不语。 赵六垂手侍立,正竖起耳朵听着外头的吵嚷念经声,忽听赵越北出声吩咐,让他立时动身先回京城,星夜疾驰赶在苏妙真前进京,且要事无巨细地同赵夫人讲观莲宴里的一切,再有,一等苏妙真回京,便让赵夫人即刻往成山伯府提亲。 赵六却是心中为难,吞吞吐吐道:“可顾夫人她,不是,小的是指苏姑娘——苏姑娘她到底是嫁过一回的人了,咱们太太怕是不能答应让顾夫人进门吧?” 赵越北摆了摆手,看着案桌上的金边蓬莱紫,道:“她虽是嫁过人,但犹是云英之身,且这消息不等她回京,怕就先得传遍京城,母亲又正愁着我的婚事,会答应下来的。” -- 第465页 赵六暗暗无奈摇头,咳了两声,道:“苏姑娘既然都不愿跟男人亲近,少爷就是娶了她,那不也只能摆在那儿当画儿干看着,咱们太太哪里抱得着孙子……” 赵越北翻了翻邸报书信,不以为然敲了两下案桌,道:“她虽是不肯让人近身,到底事出有因——还懵懂时被府里的姨娘难产吓了一遭——以后年岁渐长,她总是能想明白的……何况只要把人娶到手,我也等得起磨得起。” 说着,赵越北扭过头,皱眉踢过去一脚,斥道:“主子让你办事你就直接去办,罗唣什么。” 赵六没敢躲开,但磨蹭半晌,又觑空劝道:“少爷,可小的想着,单单让太太一个人去伯府提亲,倒显得咱们府上怠慢了苏姑娘。不如等少爷你去完宣大,年底跟老爷太太一起上门,刚好赶上苏巡抚夫妇入京廷议,这不正好就彰出咱们赵家的诚意了嘛!” “否则,就是这会儿太太去伯府提亲了,伯府也没长辈能做苏姑娘的主啊,哪里能给准信儿——苏老太君年事已高,整个人都糊里糊涂的了……眼下伯府又忙着苏盐运使认祖归宗的事儿,能有心思操办此事么?” 赵越北闻言一怔,沉思半晌,点头道,“你说得对,苏问弦身份今非昔比,伯府一时半会儿抽不开空管儿女姻缘。” 他微微踌躇,便对赵六道:“那先跟母亲透个意思,让母亲先替我多往伯府走上几趟,跟伯府通个气儿,别让人抢在前头。” 赵六暗暗松口气,抹把冷汗忙得答应下来,就要往外走,迎面撞见陈宣主仆匆匆进得厢房。 陈宣一面大步走进次间,一面吩咐陈岩道:“棺板用檀木,丧事一切从重从隆。” 陈岩又问起报丧披孝之事,陈宣沉吟片刻,果断道:“济宁府应天府襄阳府大大小小的官绅,无论亲疏远近,全部递份丧报过去。” 陈岩听得一愣,小半会儿方回过味儿来,忙忙点头称是,道:“别说谭老爷年前就立下文书,将积攒家私的大半全留给大小姐,单说谭老爷收养大小姐一场,咱们家可不得重重回报。” 因知道陈宣过来是同赵越北有要事相商,陈岩便转身要跟着赵六一起退出书房。 忽地想起一事,陈岩立住脚步,犹豫着请示道:“爷,如今咱们家既然要大办丧事,后宅总得有人出来打理丧仪,不如让奶奶解了禁足出来?”顿了顿,陈岩道:“横竖顾夫人已经离开了济宁,也不能知道这事儿,且顾夫人心地软和,她连夏莲都——” 赵越北在旁听得此处,顿时冷下脸色。 不及他说话反对,陈宣已然开口打断:“不成,她是离了济宁,但世子妃可还没走。世子妃和她要好,若见得你们夫人出来主持丧事,入京后定然要说上一声,平白生出事端。” 瞟了赵越北一眼,陈宣道:“苏问弦归入皇家玉牒后,连带着成山伯府也得更进层楼,没必要得罪她。你去问问大小姐身体如何,若支撑得住,让她出面打点,实在不行,把总河夫人请过来搭把手。” 见陈岩同赵六一起退出次间,陈宣走到案桌前,就着地图,同赵越北谈了小半个时辰的九边鞑靼之事,又商量了番封贡互市是否可行,这方问起赵越北的打算。 得知赵越北要先去宣大一趟,再回京城求娶苏妙真,陈宣不免皱眉,道:“鹰飞,你太急了,她虽然在和离书上按了手印,但顾长清可还没有……我看着她对顾长清还是很有几分情意。你若是漏了想法心迹,将来她夫妻却和好如初,你们两家还怎么交际来往?” 赵越北放下手中茶盏,道:“顾长清他不是跟余容有旧么,我听陈玫那晚上话里话外的意思,顾长清心里是有过余容的,既如此,想来也会痛快同意……这还不算,她这人也就是看着柔弱娇气,内里心性却极是高傲倔强,又把这事儿当着外人的面儿办得雷厉风行,定然想准认准了了,哪里会给顾长清拒绝的余地。” 他又摇头苦笑,道:“也不是我急,谁能猜到苏问弦居然是龙子凤孙?皇上在不知道他是自个儿儿子时,就对问弦颇为赏识——我看这些年的文进士里,除了顾长清、齐言和杨世南那几个人,就数他受皇上青睐……如今皇上再知道了他是自己的孩子,那岂不更得大加看顾?” “成山伯府眼下已经有了一个巡抚,一个礼部侍郎,一个翰林院编修,几位少爷也都算是安分,没什么幺蛾子,再加上苏观河夫妇抚育苏问弦的功劳,成山伯府将来定然愈发显赫。她是伯府的小女儿,有个绝色的名声,且还是完璧之身。一旦风声传出去,有的是男人愿意娶她。” 摊了摊手,赵越北无奈道:“不说别人,傅云天和慕少东惦记她多少年了,杨世南也有些意思。还有七殿下,对她一直很眷顾。” “苏问弦为着当年南苑遇险的事儿,又疼她得很,恐怕她一和离,他就得借势给她找个更好的亲事,去打顾家的脸给她解气……” “苏问弦如今既有淮盐在手,又被圣上认回,将来或许——” 陈宣打断道:“他长在宫外,单单是否归入玉牒金册,就让大臣言官们吵得天翻地覆,皇上绝不可能让他继承大统。” 赵越北点头叹气,“这不用你说,我当然知道。可就是因为他继承不了大统,毫无威胁,且他手上还有权有势有银子——淮扬一带已经成了他的后院儿——故而无论他倒向哪位皇子,都能影响到日后的储君之争……抒言,宫里的嫔妃和宫外的皇亲们,定然是要拼了老命去拉拢他的。” -- 第466页 “他已经娶亲,母族又别无亲眷,想拉拢他,自然要先拉拢于他有恩的成山伯府。” 第226章 六月二十七,京城已经是热闹成一团,朝野上下要么批评着浙江总督抗击倭寇的方式错误,要么争执着是否该同鞑靼部落封贡互市,要么则议论着丈田清粮年后或将在整个大顺推行。 虽则丈田清粮乃重中之重,届时甚至会撼动所有高门勋贵的利益,但引人注目的却仍是乾元帝犹在封地时的风流秘闻,窃窃私语从朝堂后宫传到街头巷尾,给顺天府炙热的盛夏又添了几分躁动。 魏国公府红墙绿瓦,碧树浓荫,此时将近三伏天道,当午骄阳火辣辣地晒着大门前的两座威风石狮。苏安策马飞奔至门首,也没在轿厅喝茶歇息,便急忙穿过二门。 因着魏煜泞正式上任北镇抚司镇抚,魏国公府就连着待了两日的客,今日乃同魏煜泞年纪相仿的各府子弟亲友聚饮。苏安在宴厅外犹豫片刻,打眼往里头一瞧,见首席上空出一个位置,只剩下魏煜泞同苏问弦,精神立时一振。 苏安松一口气,急急走入宴厅,附耳在苏问弦刚说了两句,就听“噹”地一声,苏问弦撩衣起身,跟前黑漆横案被他的动作带翻撞地。 苏问弦喜形于色,一语不发就往厅外走。各府子弟还从没见过他如此失态,当下都是暗暗好奇究竟出了何事。 但一想着他本位高权重,如今更只差一道金册就是皇家人,且见遇到谁都一副桀骜在上模样的魏煜泞,待苏问弦也多几分谨慎,便更也无人敢去追问。急忙起身,目送他身影消失在门槛之外,这方重新落座,嘀嘀咕咕悄声议论起来。 “好家伙,这舅婿二人一个比一个运道旺。这大舅哥就不用说了,又是两淮盐运使又成了龙子凤孙,顾长清他刚开席就被传入内廷,说甚么就着丈田清粮还有治河理漕上的事,随同四位辅臣在皇上面前对答商策……” “年纪轻轻地就被四位辅臣和圣上同时看重,他这可不得了,吏部文选司他的考评似是第一吧,排在第二的苏州府,听说也是他搭过手的……” “嗳,还有一样儿,顾长清娶的正头娘子,那叫一个貌若天仙,和慕少东的庶妹差不离……” 各府子弟正悄悄咕哝着,忽见得魏煜泞扬手砸了一个酒盅出去,“啪”地一声,正好擦着右手侧一席里某人的脸飞过,登时满地碎瓷。众人都是一惊。 锦乡伯四孙登时酒醒了大半,魏煜泞淡淡说了句“小心点儿舌头”,不由暗骂自己一喝多酒说话就忘记过脑子,明知道顾长清正妻跟魏国公府长媳乃是嫡亲姐妹,居然还当着魏煜泞的面儿嚼舌。赶紧告罪更衣。 … 苏问弦听得济宁之事,也不管还在魏国公府,再三向苏安确认消息是否属实。 苏安吞了口唾沫,将从信鸽身上拆下来的纸条递给苏问弦,道:“千真万确,说五姑娘她不但立了和离文书正往京城赶来,据说成亲三年,也没跟顾知府作成真夫妻,眼下济宁金陵都传遍了,人人都当新鲜事儿讲。” 苏问弦看完纸上密密麻麻的文字,勉强压住狂喜之色,凝思半晌,忽摇头道:“不对,真真她对顾长清有两分与众不同,怎么会成亲三年也没让顾长清碰她……我得亲去见见她,她这会儿算着也快到临清了,立即备马,我出京去接她。” 苏安斟酌着话忙劝道:“少爷,这可不成,一则这几日有圣上天天召见,二则去了未必能碰着,三则,” 苏安咳了两声,因悄声道:“顾知府可还不晓得五姑娘要跟他和离,更不知道五姑娘往京城里来,少爷这一出去,顾知府不就晓得了么。” 苏问弦脚步一顿,抚着腰间祥云玉佩,慢慢点头道:“倒是有理,真真既然选择入京,定然是要暂住上一段时间。” 苏问弦在廊下沉吟踱步:“顾长清未必会答应,他这次考评第一,今日又被单独召入内廷,看着多是能往六部里进。” 苏问弦沉思许久,猛地回神,一面大步流星地往魏国公府外走,一面吩咐苏安道:“让苏全敖勇即刻出发,让他们各领一队人马,苏全走陆路,敖勇走水路,总有人能接到真真……再有,怎么也得把顾长清往外头拖上个一年半载,你去给宁臻睿那边回个信儿——吏部尚书跟他母家有亲。” 苏安大吃一惊,急急跟上,待出了魏国公府,见得四下无人,身后国公府看门的小厮都被热得昏昏欲睡,便忙劝道:“少爷,那几个皇子,你不是打算谁都不帮么,现在何必——” 苏问弦翻身上马,沉声打断,道:“我也不是要倒向宁臻睿跟三皇子,只是得先把最要紧的事儿给解决了,真真回来之前,顾长清外任的旨意必须下来!” * 从济宁府到京城约莫半个多月的行程,因着苏妙真被接二连三的意外之事弄得心神不宁,临行时又减了箱笼行李,日夜兼程,更没怎么歇脚打尖过,故而七月初四就到了北直隶地界。 结果初五中午在保定府碰到了苏全,苏妙真这方慢下行程。苏全安排一批人在后面押送行李,护送苏妙真另换了几辆马车回京。 等一行人安安静静地入了京城,已是初十清晨,苏妙真一路上都在寻思,她该怎么跟伯府里的人解释自己突然回了娘家。 到了才知,用不着她解释,拜“成亲三年没圆房”这种诡异的事件所赐,顾长清和她将要和离之事已在京城里传得沸沸扬扬,连着陈玫因口角而陷害她的事也是人尽皆知。 -- 第467页 陶氏卫氏看着苏妙真几度欲言又止,或想苏观河夫妇八月后就要上京廷议,倒不如让二房自己去管教这个小女儿。就没说什么。 苏妙真送走她二人,赶紧沐浴更衣,去看苏母。苏母身子虽还康健得很,但神志已是彻底糊涂了,连对苏妙真都是一会儿认得一会儿不认得。苏妙真陪伴苏母用过了药,喝了点绿豆汤,这方又回房歇息。 她正打发人往各房里送些山东特产,苏妙娣那边就得了风声,带上儿子凤哥儿,乘了马车往伯府来。 长姐如母,苏妙娣虽一贯溺爱妹妹,但要真严厉起来,不比王氏差上几分。且苏妙娣不似王氏容易被苏妙真忽悠,苏妙真对这姐姐也是有几分害怕的。 当下见竟然是春杏亲来传话,心里胆气就没了大半,更不知道该怎么跟苏妙娣讲这前因后果。忐忐忑忑地往垂花门方向等候。 不一时,苏妙娣的八宝璎珞轿子便落下了,苏妙真亲自上前打帘,心里打鼓,半句话不敢多说地带着苏妙娣往平安院走。 进得正房,苏妙真左思右想,忙扬声让养娘婆子们把孩子抱了进来,说要看看这小外甥。因着凤哥儿已经三岁多,但苏妙真从没见过他,苏妙娣也没着急逼问和离诸事,先让苏妙真抱着孩子坐在绣塌上逗弄。 凤哥儿长得虎头虎脑,性格也活泼外向,但因穿的是女孩儿衣裳,乍一看倒不像是个男孩子。问过才知,原是前些日子病了一回,为了好养活,让孩子没事儿就穿女童衣物。 苏妙真正仔细看着凤哥儿外衫上的绣纹,一养娘嘴快道:“五姑娘,瞧这朵芙蓉花儿绣的多好看,针脚工艺多细致,我们奶奶亲自做了许多,原是预备给姐儿穿得,做得可精细了。” 话音刚落,苏妙娣的神色便黯淡下去。她抚着外衫上的粉芙蓉花儿,低声道:“我跟你姐夫一直盼着生个女儿,那天芙蓉花刚一开满,我就诊出来有孕,我跟你姐夫都觉着肯定是个闺女,实在高兴坏了……结果刚取好‘芙娘’这个小名儿,又做了好多小衣裳小鞋子,奶娘也都雇好了,孩子却没了。” 苏妙真原知道她上年没保住一胎,此刻见苏妙娣一提起此事便郁郁寡欢,心中也是一酸,握着苏妙娣的手安慰道:“姐,你还年轻,将来肯定能生个漂漂亮亮的小棉袄……” 又笑道:“我其实也更喜欢小姑娘,到时候天天去芙蓉苑看孩子。横竖我都要和离了再不会有儿女的——将来啊,我就把所有家财,全都留给我的小外甥女儿。” 苏妙娣摇头失笑,“胡说什么话呢。”将下人们尽数屏退,苏妙娣叹了口气,凝视着苏妙真轻声道:“真真,你也喜欢孩子喜欢得紧,那怎么能三年都不同顾知府圆房呢……我的傻妹妹,你总不能以为孩子是石头缝里钻出来的吧……” 苏妙真低头不语,正寻思着她懂的东西可半点不少,苏妙娣却说着说着,忽地落下泪来。 苏妙娣哽咽片刻,道:“真儿,说到底要不是因着姐姐,你也不能进产房接生,就不会见着周姨娘难产以至于落下心病——居然,居然成亲三年都没跟妹婿他圆房,天底下哪有这种荒唐事儿……” 苏妙真见她自责至极,慌忙安慰,只说若认真究起因果,也是柳娉娉的错。又说若不是因此,在济宁也洗不清她自个儿的名声了,揭穿不了陈玫的算计。 苏妙娣自然又把柳娉娉和陈玫狠狠骂了一通,后仍是抹着泪劝苏妙真道:“真真,顾知府可是天下少有的男人,你三年不让他近身,他也没纳妾,如今又年轻有为,大前儿内廷传出来风声,说他要么会被调入六部,要么会坐上某省的布政使左参政,你可得抓紧他早早和好……” 苏妙真只管拧帕子,因听到苏妙娣后来反复说起顾长清多好多好,勉强挤出个笑容,看着苏妙娣道:“姐姐,我跟顾长清他真的毫无缘分,强求只是伤人伤己……我也,我也不想耽误他了……其实,跟他成亲这三年,虽是没作真夫妻,可我也从他身上得到了很多想要的,实现了很多想做的事,我已经很满足了。” 认真说起来,苏妙真嫁给顾长清一回,的确半点不亏。 顾长清分明是想要做大事的人,在赋税吏治河漕筹边等大政上他都有所精研。而将来不说元辅之位,他只要按部就班地走下去,总有一日能够入阁,是以他的施政治国思想,日后一定会影响到整个大顺。 而苏妙真这几年不但通过顾长清之手变革了织造衙门上的惯例,提出了“束水攻沙宽堤固沙”等几处治河方略,还潜移默化地将她自己的许多观点都给顾长清洗脑了一遍。 好比顾长清本也觉得海禁似无坏处,直到听苏妙真反复论证,又见倭患的确大增,顾长清这便转变了观念。又好比顾长清如今不但想着丈田清粮,也开始认真盘算“士绅一体纳粮”等赋役改革…… 是故顾长清入阁掌权的一日,就是苏妙真于政务上大半理想抱负实现的开端。 “真真,那你日后待如何,就是不跟他,也不能说就不再嫁人了。你一个女儿家,总得有人护着疼着才是……且妇人怀孕产育固然凶险,但也不是所有人都像周姨娘那般时运不济……真真,你若是实在不想跟顾知府重归于好,那咱们就赶紧相看别的人家,你再嫁,趁年轻生两个儿女,以后才有依靠……” -- 第468页 苏妙真回神,道:“姐姐,我有银子有家人,依靠多了去了,没必要再嫁人的。” 见得苏妙娣皱眉连连摇头,苏妙真笑了一笑,努力轻快着道:“再说,哥哥姐姐的孩子我将来都视如己出,从他们一生下来就培养感情,到时候我老了,他们看在你和哥哥的面子上,总得也孝顺孝顺我吧。” 因顺嘴提到了苏问弦,苏妙真立时想起件事儿来,拉着苏妙娣忙问:“姐姐,我一进府就想问了,可大伯父不在……哥哥,哥哥他既然是圣上的血脉,怎么会到了咱们家呢?”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更。 鸽子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7-04-28 02:34:28 冥王蝎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7-04-28 13:19:47 第227章 苏妙真从济宁到京城的一路上,强令自己不去想和离之事,于是心神全被苏问弦的身世之谜给牵扯走。基本没怎么想过鞑靼封贡和谭家老爷之死,满心满肺都是对苏问弦和乾元帝竟然是亲生父子一事的震惊。 苏妙娣亦然满脸疑惑,道:“这事儿我只隐隐约约听说,盐运使大人在扬州盐道上干了快满三年,此番上京本是为上呈《盐法疏》一折,结果六月中被召令随同南苑演武,不知怎么回事,之后说是拿出个黄缎底捻金线织作佛经佛像荷包,还有些别的什么信物出来,就跟圣上相认了……” “圣上后来又命锦衣卫查了些日子,见确实无误,便公之于众。至于这里头的具体情形,我还真是半点儿都不清楚。” 苏妙真忙道:“魏煜泞不就是锦衣卫的人么?姐姐,你是他长嫂,长嫂如母,他就没跟你透两句出来?”又惊异问道:“姐姐,你怎么一口一个‘盐运使大人’,听着太疏远了,哥哥就算是皇子,他也是咱们家养大的啊。” 苏妙娣笑了一笑,道:“我虽是魏国公府长媳,可一则男女有别,二则锦衣卫办事机密,魏煜泞哪能告诉我。” 听到苏妙真后半句话,苏妙娣忙正色道:“如今尊卑有别,君臣有分,若非还没正式记入皇家玉牒金册,我们都得喊盐运使大人一声‘殿下’——真真,你不能再拿他当哥哥看了。” 见苏妙真似不以为然,苏妙娣皱眉,加重声道:“真真,你当回事儿些,以后见着盐运使大人了,切记绝不能再没大没小。” 苏妙娣又叹口气,道:“真真,姐姐不会害你,如今连大伯父大伯母见着盐运使大人都得恭敬着,何况你我呢。” 苏妙真张了张嘴,终究没说出反驳的话来。 两人絮了些家常话,魏家仆妇们有人在外报说国公府里有两件家务等着苏妙娣裁决。 苏妙娣本就掌着家事,而因魏国公府的老太君前年去世,长房夫妇回金陵守孝兼养老,国公府一应大小事宜越发离不了她。 苏妙娣平日里便绝少出门,还是因着思念妹妹,才一得知消息就过了来。苏妙娣又留了小半盏茶的时间,拉着苏妙真再三叮嘱许多,这方依依不舍地起身,带着凤哥儿离开。 苏妙真送走苏妙娣,先去明善堂转了转,待了许久,同称心等人东拉西扯好半日,这才回到平安院。 她坐在葡萄架下,盯着地上的日影发呆。只觉无论是谭老爷去世,还是决定和离,又或是苏问弦的身份变化,全都来得太快太急,让她措手不及。 心思恍惚间,忽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等她抬眼,见正是一身天青湖绸夹纱直裰的苏问弦进得院中,正疾步往明间走去。 苏妙真忙得起身要喊他,上前两步却又顿住,不知如今该怎么称呼相处,一时间,就看着苏问弦的背影说不出话来。 苏问弦走到阶下才意识到不对劲儿,转头一看,果见着苏妙真站在葡萄架下轻轻咬唇,正愣愣着。 他难抑笑容,大步走过去,刚要靠近,苏妙真却后退两步,敛裙福身,深深施礼。 苏问弦一愣,三步并作一步,将人扶起,看着苏妙真皱眉道:“真真,你怎么了?见着我一点儿笑模样儿也没有?” 却见苏妙真神色迷惘,眨了眨眼,轻声问他道:“哥哥,他们都说今非昔比——那你,你还愿意当我哥哥么?” 苏问弦见她虽是清减了些,但反多出种弱不胜衣之态,心中不由一荡。又听她语气里全是迷惘与失落,怜爱越盛。 定了定神,苏问弦拉着苏妙真坐到葡萄架下的石凳上,弯腰拾起坠落在地的湘竹白绢榴花团扇儿,虚跪在苏妙真面前,慢慢地给她扇着风。 苏问弦几度想要坦言,除了兄长,他更愿意做她男人。但时日太紧,未免嫌疑。终究觉得还是得再忍至少一年。 他平视着苏妙真,温声缓道:“真真,哥哥心里最在乎你,当然愿意永远疼你。”顿了顿,又问道:“真真,是谁吓唬你了,你居然觉得哥哥会舍了你?。” 苏妙真听苏问弦言语坚定,见他待她一如既往,顿时欢喜起来,忙笑道:“不是别人吓唬我,我听说如今大家伙儿见了你,都得喊‘盐运使大人’,难免就多心了。” 又轻声埋怨道:“说起来还不都怪你——我听府里人说,你这些日子压根不回明善堂……她们又说,皇上已经下旨让工部给你另建府邸,我想着你这样肯定是嫌咱们家小了,以后再也不回来了。” 苏问弦哈哈一笑:“哪里是我不想回来。实在是我每次回府,上上下下的主子奴婢全都拘谨着,我自己嫌烦不说,也替他们难受……这不,我一听你到了,就直接从宫里过来了——真真,只要你在京里住一天,我就在明善堂里待一天。” -- 第469页 他柔下声道:“工部虽是要给我建府邸,但我就选在了伯府隔壁,离你的平安院只有一墙之遥,纵然以后必得搬过去,我只要想见你,或是见府里其他人——用不着通报,翻一道墙就能过来。” 苏妙真听他如是说,心底的那些顾忌便烟消云散,拿过湘竹白绢榴花团扇儿,让苏问弦起身也坐,问他怎么就突然被乾元帝认了出来,又怎么到了成山伯府,以及他何时发觉自己的身世,又为何到现在才认祖归宗。 苏问弦见她情急,便按下追问她近况的心思,一一讲来。 原来乾元帝某年返回封地而路过金陵时,遇到了流掠的倭寇,还被他的兄弟晋王借着剿寇的名义追杀,几乎丧命之际,为朱家小姐相救,后被安置在别庄暗室。 乾元帝当时并不清楚救他的人乃是朱家姑娘,伤愈后留下一些随身行李做信物谢礼。等乾元帝二十二岁从武昌上京面见先帝时,在京城里遇到了朱姨娘。 见到信物,两人渐有来往,发生了男女之事,乾元帝许诺定然求娶,但因着那会儿太子过世,先帝疑心极重,只当里头有蹊跷,陆续便把乾元帝等几个皇子下到宗人府。 等朱姨娘发觉自己已经怀孕时,乾元帝已经被押回武昌楚王府严密关押。恰逢先帝又要立晋王为新太子,晋王又素来与乾元帝不和,朱老太爷只怕自己女儿将来遭殃,当机立断,就要将朱姨娘嫁给苏观山。 而苏妙真这大伯父,他在金陵做官时,曾受过朱老太爷一个大恩惠。是以虽知道朱姨娘已有身孕,也答应定会庇护朱姨娘母子,将人接进了成山伯府。 但未免泄露风声,朱老太爷和朱姨娘都没有告诉过苏观山,苏问弦乃是乾元帝的血脉。 苏观山只当是为人所欺,并未深想,也没告诉任何人朱姨娘已经有孕。他将人娶进门后,没把朱姨娘写进族谱,但客客气气地相处着,后来又让陶氏多多照顾朱姨娘。 陶氏却误解了。后来苏观山再度赴任金陵,担任应天府尹。 苏母不知内情,在京里见朱姨娘入门生下孩子后就始终缠绵病榻,没好好照顾苏问弦;之后朱姨娘过世,陶氏还称不上大度,苏母便做主,要将苏问弦过继给始终没生下男嗣的二房夫妇。 苏观山于金陵得到消息时,已是来不及反对,他又想着当时族中旁支并无任何适龄子侄过继,苏问弦生在伯府,也算是伯府的孩子。 而朱老太爷也并非图谋成山伯府家产,还早早有言在先,等他过世,积攒家产除了给苏问弦七成,剩下的全部留给伯府公中。苏观山见此,便答应了过继。 苏妙真大概弄明白了他被过继到二房的来龙去脉,听得苏问弦说他十二岁时,乾元帝登基践祚,朱老太爷一听,便避到了扬州,再没有留在京城,不免讶异。 她奇怪问道:“哥哥,那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自己的身世的?” “还有,既然朱老太爷害怕皇上会被那些个兄弟害了牵连到你,那为何等皇上践祚大位后,他也没说出真相?” 苏问弦自己是在乾元四年十六岁之时知道真相,那会生母死去刚满十周年,苏问弦又始终痛恨自己的私生身份。朱老太爷犹豫再三,就告知了他。当时苏观河已去扬州做官。 朱老太爷希望苏问弦等到自己去世后,再认祖归宗。苏问弦答应下来。直到今年二月朱老太爷去世,他别无后顾之忧,才入京揭开身世。 但他对着苏妙真自然不能明说——当年苏妙真从扬州返回京城没多久,苏问弦就对她起了男女之情。后来又借着兄妹名分与她百般亲近。 若是明明白白说出来他早得知自家身世,苏妙真虽是不防备他,但她向来聪慧,又或者其他人得知,或许就能想通他二人这些年亲密无间中,有他刻意为之的蹊跷。 故而苏问弦无论对谁都只说,是朱老太爷仅知道女儿和人秘密暗结珠胎,不得已把她嫁入苏家图个安稳。而朱老太爷直到临死之前的几个月,才找到女儿旧年所藏的书信信物,得以发现隐情,临终前告诉他。 他对苏妙真坦诚更多,但关键时日同样不能告知。 “因着朱家祖上曾有遗言,不能跟宁氏互通婚嫁,是以外祖在世之时,便不希望我认祖归宗……就没有告诉我。” “直到他去世那天,他觉得算是个时候,便将这些隐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我,又出示了许多信物书笺,我这就清楚我母亲原本跟圣上有过一段过去,这倒也说通了,为何她嫁入伯府后从没去金陵同丈夫共居,也没上家谱。” 苏妙真恍然大悟。弄清这些后,她又问了些乾元帝待苏问弦态度如何,得知乾元帝对这阴差阳错流落在外的儿子甚为愧疚看顾,不免欢喜。 两人另说了些话,苏妙真正觉得肚子咕咕直叫,想要叫苏问弦去用午饭。苏问弦却拉住她的手腕,凝视着她,柔声问道:“真真,我听说了你和顾长清之间的事,你真要同他和离么?” 苏妙真微微叹气,垂下眼帘,轻轻地点了个头。 第228章 “哥哥,我在想,或许真的有天意之说,所以陈姐姐才会在我生辰那天回到济宁,若是她晚回来一天两天,让我跟顾大人做成了真正的夫妻,他单单为了我的将来,都不会同意跟我合离的。可陈姐姐恰好在那天回来——可见我同他真的没有缘分……” -- 第470页 “我本来想再等等的,但观莲宴那天,我被陈玫陷害,为了澄清名誉,迫不得已公布了那件事;又发觉陈姐姐她似乎已经记起来些过去,就想着早早了结得了……他本来就看重陈姐姐,陈姐姐的养父如今也去世了,陈姐姐再没有理由回襄阳,又需要依靠,我若是再挡在他们之中,那岂不是很坏么……” 苏问弦自打从苏妙真那里得知谭玉容与顾长清两人似有情分,而谭玉容犹然在世后,便私下费了无数手段机心。 但他本以为会是顾长清先提出合离,倒没料到居然是苏妙真主动离开,甚至还如此之快。可仔细一想,苏妙真素来不肯看着别人因她受苦,故而若是想要成全顾谭二人,却说得过去。 不过最让他喜出望外的,还是苏妙真犹是女儿身。 苏问弦权重望崇,两淮里有的是貌美女子往他身上扑,国色天香的也有数个。饶是这样,他尚且足足忍了近两年,没真的碰过谁,自问定力也算一流。 可便是如此,每逢他见着苏妙真,却总是难以克制心里的绮念,时时心猿意马,刻刻煎熬难耐。 顾长清倒是让人自愧不如,成亲三年,又名正言顺,且听苏妙真这意思,四月里她就想通了,顾长清居然也能忍耐下来。 苏问弦不由失笑,早知如此,他当初何必借着苏妙真于扬州落水之事做文章,静候佳音即可。 见苏妙真忐忑不安地抬起眼看着他,轻声道:“哥哥,你不会也为了这件事骂我莽撞冲动吧——我真的是深思熟虑过,对我和他而言,合离乃是上上之策。要是连你也反对,我会很难受的。” 反对? 苏问弦朝思暮想地就是此事,如今得来轻而易举,正是大喜过望的时候,哪里会反对。 他极力压住喜色,缓缓笑道:“真真,你能想通那是最好不过,天底下的男人何其之多,他顾长清就是再好,也不值当你费尽心思去讨好。要知道这世上有的是想娶你的男人……”又不动声色道:“说起来未免夜长梦多,还是得赶在八月前早早过了文书,否则一等父亲母亲回来,他们二老如何会答应。” 苏妙真听得此话,忙得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这合离之事最好能赶在爹娘回来前办妥。所以我打算早早将文书送到京城顾家的宅子去——可不能惊动伯府里的其他人,不然大伯母她们肯定得来教训我……一等他签字画押,就再私下送到官府过一遍。” 她又忙补充道:“还有,我虽是想跟他合离,但我也不想再嫁人,所以你和爹娘姐姐可别再打算着给我找婆家了。” 苏问弦听她提起再不嫁人,未免一惊。可转念一想,苏妙真暂时不愿另嫁,反而能给他腾出来些时日去处理赵盼藕连娘等妻妾——到底这人已是回来了,日后近水楼台,他有的是耐心精力去磨动伯府,去打动她。 苏问弦便点头一笑,暂且略过,道: “顾长清这会儿也该从内廷出来了,真真,我现在就差人把合离书送过去。” 苏妙真用罢午饭,傅绛仙许凝秋两人一起登门见她,济宁观莲节的事虽是传进了京城,但京城里的人也都是一知半解,只晓得苏妙真因着心病而同顾长清没有夫妻之实,且苏妙真曾被陈玫陷害。 但因着苏妙真想过不能将谭玉容牵扯进来,是以她同陈家往外放的消息便是苏妙真与陈玫曾有口角冲突,陈玫一时迷了心窍,铸下大错。真正的内情,只有陈玫认罪时尚在翡翠轩的人知晓。 故而京城众人都觉着苏妙真太过任性了些,不但不肯担负起延绵子嗣的妇人天职,还就这样万事不顾地跑回了娘家。 于是毫不意外地,苏妙真便被说教了一场,好在傅绛仙许凝秋两人都不知道,那合离书在中午就已经被苏问弦差人送到顾宅,这说教的炮火还称不上猛烈。 苏妙真起先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待听到傅许二人催着她立刻去向顾长清求和,早早跟他圆房,便拿出一副委屈样子,见她二人保证绝不外泄后,方将翡翠轩里的事添油加醋地形容一番。 她二人一听,就对顾长清生了几分不满,觉着若不是顾长清非得念着陈顾两家的旧情,去帮谭老爷请大夫,陈玫也不至于生出妄想,欲要替她姐姐谋个结果。她二人更不知道顾长清与谭玉容曾有来往,便觉得苏妙真大可以冷淡顾长清一些时日,等顾长清主动负荆请罪,再纡尊降贵回到顾家。 苏妙真见把她二人忽悠住了,自然暗暗松口气,当下跟着附和了两句,傅许二人见她听劝,便不再说教,苏妙真的耳根子清静许多。三人就开始商量着要去哪些地方玩儿,好好叙一叙姐妹之情。 一直到傍晚,总算议定了今年的中元节往傅家去听宣卷点河灯,正准备传饭,黄莺却走进西次间道:“姑娘,姑爷过来了,盐运使大人在外头陪着,姑爷说是想和姑娘你亲自谈一谈,大人就让我进来问问姑娘的意思。” 苏妙真一怔,见黄莺又递来一份封好了的文书,她走到内室展开一看,却是送过去的那份合离书被原封不动完完整整地退了回来。 她捏着合离书怔了许久,直到傅绛仙和许凝秋进入卧房,撺掇着她去见见顾长清,这方醒过神来。 她让傅绛仙和许凝秋先行退出,自己提笔另写了一封简单书信,让黄莺夹着合离书一起送出去。 -- 第471页 黄莺还没没出门槛,苏妙真又把她叫了住,慢慢道:“去跟哥哥说一声,以后别让顾大人登门了,我再不想见他了。”忽地又自嘲一笑,摇头道:“倒是多虑,只要他看了书信,想来也不会愿意再来见我。” 黄莺一愣,忍不住问道:“姑娘在信里写了什么?” 苏妙真看着湘竹白绢团扇上的火红榴花,轻轻道:“谭老爷过世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229章 七月十五中元节,祭扫习俗犹胜清明。从十二日开始,各个庵观寺院便搭起高台、设盂兰会、建鬼王棚座,以待演经文,施放焰口,超度亡灵。 苏妙真初十便同傅绛仙许凝秋约好,在这日一起往镇远侯府去听宣卷经文。她一早起身,逗弄了会儿毛球小黑,便去梳洗更衣。 她见得院中一大早便晨光明媚,料得又是个炎热天气,便换了身单薄素淡衣裳。正挑选着妆奁盒中的玉簪金钗,外头就报说苏问弦过来用。 中元节日,皇城历来要在太庙里举行祭祖大典,随后于西苑做法事,放河灯。因苏观河夫妇尚未返京,苏问弦仍未正式记入玉牒金册,但即便如此,论理他也得入皇城祭祖。 苏妙真只怕耽搁了苏问弦进宫,就忙得让绿菱梳了个简单发髻,又随随便便地扑了点珍珠粉,便转出内室去见苏问弦。 结果她这番良苦用心反而不被苏问弦接受,苏问弦一见到她就立时皱起剑眉,觉得鬼日子不能打扮得太简单朴素,会压不住阴气。 苏妙真虽是重活一世,但她也不信鬼神,自是不以为意。可她再是不信鬼神,见得苏问弦似要训斥黄莺等人服侍主子不经用心,便忙拦住。 只因黄莺等人原就畏惧苏问弦。绿菱更不消说,多年前元宵节里被苏问弦关进了柴房一回,这几日只要是见到苏问弦,就恨不能缩成透明人。 苏妙真见苏问弦似没认出绿菱,只当是苏妙真从哪里买回的丫鬟,便也没跟他明说这就是六年前的春菱,以免让他不悦。 苏妙真便去室内重匀脂粉,重换衣衫,见妆扮得妍丽精致不少,方又转回明间,苏问弦看了她半日,才满意点了点头。苏妙真刚松口气,他又说不对,要她再进房加一枝金钗。 苏妙真暗暗腹诽他两声事儿多,又让人去了妆奁盒子出来,随手挑了一枝插上,便忙借着肚中饥饿要吃早饭,转开了话题。 苏妙真每逢天热便不怎么有胃口,吃了小半碗苏问弦盛过来的奶皮子,又吃了小半个鲜桃,就坐在旁边看唐代笔记小说。可她没清净片刻,因明间只苏问弦与她二人,苏问弦就要她去斟茶倒水,苏妙真也不想让他吩咐绿菱黄莺,哪里能推脱,忙起身倒了一盏径山茶,端到他跟前。 刚一落座,没片刻,苏问弦又扬了扬下巴,示意她亲手布菜。苏妙真瞧见他吩咐得理所当然,心中郁闷,悄悄哼了一声,不清不愿站起,特特给苏问弦夹了些芙蓉酥等甜腻之物,都是他不惯吃,怎料苏问弦倒也用得津津有味。 苏妙真没能作弄到他,心中郁卒。又被苏问弦再度要求,让她亲手切一些瓜果桃杏过来当饭后点心,未免越发不乐,当下就撂了筷子装聋作哑。 她将湘竹团扇搁在一旁,从冰盆里捞出莲蓬,自己给自己剥着,放在定窑冰裂梅花纹天青瓷碟里,正准备吃,突听苏问弦提起了鞑靼某部落恳求封贡互市之事,说着朝中哪些高官武将大是赞同,又有哪些勋贵大臣极力反对。 因此事关乎九边军备,苏妙真自然格外认真听着,等她回过神,却发现不知何时,苏问弦早将她跟前碟子里的玉白莲子给夹完了吃空了。 苏妙真登时大怒,让趴在地上的毛球去吠他,毛球得令猛地纵身一跃,冲苏问弦张牙舞爪地大叫起来。苏问弦哈哈大笑,抬手往院中扔了样东西,毛球立马汪汪地追了出去。 苏妙真气苦气闷,拍案而起就要拂袖而去。苏问弦一把拽住她的手腕,含笑赔礼,连连保证等他一从宫中回来,就往四山街或是棋盘街,去替她买许多好玩儿东西回来。 苏妙真平日绝少能吃糖葫芦糖人儿,虽本也不爱,耐不住所有人都不许她吃,当下忙趁机要了些。 苏问弦无有不应,最后又笑道:“真真,傍晚我一从宫中出来,就直接去侯府接你。你别自己回来,等着我就是。” 见苏妙真点头答应,又状不经意道:“真真,吏部文选司里顾长清考评第一,几位辅臣本想把他调入六部,但吏部尚书和皇上见他于河工漕务上颇有见解,便将他破格拔擢为山东布政使左参政。再过几日诏书就能下来” 苏妙真闻言一愣,想了想,道:“那他怎么还没把合离书送回来?” 五日前顾长清离开伯府时将合离书一并带走,苏妙真只当他很快便会送回,怎料等到中元节也没见着回音。但这事儿她全部委给了苏问弦,就也没过问。 可这会儿听着顾长清将要离开京城,也不得不急了,忙对苏问弦道:“哥哥,你赶紧去催催他,再拖下去,等他出了京城就不好办了。趁着眼下都在京里早早落定,我心里也踏实。” “真真,若是他不想合离,你待如何?”苏问弦替她拾起松散坠落的白银条纱挑线香袋儿,弯腰系在她裙边妆刀之上,慢慢道:“他心里虽是有别人,但姻缘一事,究竟不只是你二人间的事,还同顾苏两家有关。他若为了宗族而拒不合离,真真,咱们就得绕过他了。” -- 第472页 苏妙真一怔,看向苏问弦疑惑问道:“绕过他,怎么绕过他?” 苏问弦见她一手紧抓榴花团扇的湘竹柄,一手不自觉地攒着衣角,伸手将她鬓发间歪斜的镶宝团花金钗拔出簪正,微微一笑: “你不是说,为了通行上京,带了一方他的印章么?” …… 用完早饭,苏问弦进宫,苏妙真则乘着垂珠璎珞凉轿一径到了镇远侯府,先去上房拜见干爹傅侯爷干娘傅夫人。 傅夫人早是待她犹如亲女,自然好一阵亲热。傅侯爷亦是个豪爽人,他原就听口风不严的傅云天说起过当初的武举,今年春又听傅云天嘟囔了倭患里的赌约,对苏妙真未免越发另眼相看。 故而傅侯爷一见着苏妙真,就抚须夸了许多,虽没提倭患赌约和武举等事,但也明着赞了苏妙真聪慧过人,着实巾帼不让须眉。 傅绛仙本怕傅侯爷听说济宁之事而觉着苏妙真性子不好,就急忙在旁快嘴说好话,许凝秋亦然接话,两人一唱一和,只把苏妙真夸得天花乱坠世间少有。 苏妙真起先还有两分得意,口不应心地谦辞了几句“哪里哪里”“过奖过奖”,只说是平时王氏管教得严,又跟苏观河苏问弦耳濡目染之下了解了些。 但越往后越被傅绛仙许凝秋二人夸得坐立不安,待到傅绛仙都开始吹嘘起她的文章诗词,许凝秋则夸耀起她的琴艺书法时,立时间冷汗直冒,唯恐让傅侯爷当真。就急忙向看热闹的傅夫人求助,不断地使着眼色。 傅夫人这才忍笑解围,催着傅侯爷赶紧去办公。 然而没等苏妙真松口气,傅夫人又老调重弹,屏退众人,就着合离圆房二事谆谆教导起苏妙真。苏妙真早知道到哪儿都免不了这一通,故而这五日就没怎么出门,但傅夫人这一关总是要过的,便嗯嗯地点着头。 傅夫人如何瞧不出她的心口不一,且傅绛仙初十当晚回来便把翡翠轩里的事原原本本地跟母亲讲了,傅夫人也着实疼惜这干女儿,暗想道:虽则妙真这孩子不肯圆房有错在先,但究竟事出有因,那年大觉寺里周姨娘的凄厉惨叫,她现在回想起来都觉着可怖心惊,何况亲眼目睹全部过程的苏妙真。 再者,听傅绛仙回来悄悄说,且顾长清也有大错,哪有跟前未婚妻家拉扯不清的,这不平白无故地让苏妙真难受,还差点害了苏妙真么。 故而见苏妙真低头扭着衣角不说话,也不好再惹她伤心的,傅夫人暗叹口气,给婆子使了个眼色,让婆子出去传话。这便又拉着许凝秋问起近况。苏妙真起先疑惑不解,觉着许凝秋就嫁在京城,傅夫人如何竟不知道许凝秋的情况。 听着听着方明白过来:原来张府治家严谨,女子轻易不能出二门,许凝秋自打嫁人后竟是绝少出来走动,除非是逢年过节,今日中元节还是傅绛仙提前两个月就千请万请,又有许凝秋夫君在旁帮腔,这方出来一回。 “凝秋,那按这意思,你夫君待你可是极好的,都替你把张元辅说动了,我记着张元辅可是个极为固执的人,说句不好听的,还有些迂腐呢……” 苏妙真透过竹帘,看了眼门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与远远而来的出巡城隍像,扭头看向许凝秋笑道:“我就说呢,凝秋你分明是个孩子性儿,哪里肯日日窝在家里还不烦的……可见你神色间也没一点儿不满郁闷,就猜着定然是有极顺心的地方。” 中元节俗多如清明仪,京城百姓倾城而动,往四郊祭扫游玩,一早都城西面的城隍庙亦然抬出城隍老爷巡街,傅夫人适才去安排坟丁烧纸奠酒,门楼二层便只有苏妙真傅绛仙许凝秋三个坐着看热闹。 傅绛仙也笑:“可不是么,她呀,虽是出不了门,但相公又体贴又能干,若再愁眉苦脸哪里说得过去?” 许凝秋涨红了脸,瞪了眼傅绛仙:“老打趣我作甚!绛仙,你跟钱翰林不也蜜里调油一般,谁能想得到钱翰林居然有个耳根子软的毛病……现下京中谁不知道钱翰林一下朝就往家里跑,再不出去应酬,都说你傅姑娘是河东狮……” 又叹气道:“再说,我不顺心的地方也多了去了,我爹爹跟公公政见不一,两人这半年见面就冷脸,前些日子为了那什么鞑靼,还在家里当着小辈的面儿吵了起来……” 傅绛仙哼了一声,道:“我也听我爹讲了,他还私下骂你公公是,是顶顶烦人的文官老顽固,就知道让将士们去打仗送死。我爹还说什么,如今还有别的什么大患未除,哪有那么多银子去支撑九边军务……” 苏妙真听到此处,不由一愣,转脸问了两句,方知诸如此番鞑靼封贡互市之事,许大学士与张元辅便有分歧之处。 张元辅认为鞑靼终究乃是异族,决不能封贡鞑靼与之互市。许大学士则认为可暂用怀柔之策,以和备战。 苏妙真早间听得苏问弦提了不少,就知道对于封贡一事,朝廷议论纷纷,大臣言官看法极为不一,但也没料着许文两家姻亲,居然也会有如此严重的分歧,而张松年居然如此抵触封贡互市,心下未免忧虑。 她自是觉着封贡可行。如今倭患未除,既有上天赐予的绝佳时机能暂缓九边情形,就合该好好利用,以封贡互市换来的太平之日,让九边军民得以休养生息。 可偏偏张松年才是元辅,他的意见至关重要。 -- 第473页 正暗暗伤神间,目光一瞥,却瞧见门楼下有位男子跨着高头大马往侯府方向来。一看清对方长相,苏妙真立时冷下脸,傅绛仙瞧见也凑过来瞅了一眼,亦然立时变色,气咻咻道:“慕家那个二世祖怎么往这条街来了,晦气!” 作者有话要说: 晚了些,抱歉。 晚上还有两更。 第一更8点。 第230章 慕少东乃是勋贵中响当当的纨绔子弟,于女色上极为荒唐浪荡,比傅云天宁祯扬尤甚。且其人更可恶的则是,但凡有貌美被他看上的而又不从他的,他总是要使尽手段,害得旁人破家败业不得不从,再将那些女子纳入府中。 可因着慕家权势赫赫,他自己也有能力,在蓟州辽东屡屡建功杀敌,是以便一直安然无恙,近年来许是因着年纪渐长,正妻更为此郁郁而终,听说此人行事收敛了不少,但犹是如此,他府里起码也有十几房莺莺燕燕了。 “真真姐,说起这位慕家二少爷。昨晚上我听相公讲——”许凝秋扒开竹帘往门楼下探头探脑地看着,“近几日这位慕家二世祖有往伯府去登门,想要求娶于你,结果每次登门都被你家人给赶了出来,京里都传遍了。” 苏妙真登时一惊,开口要问她自己怎么半点不知,转念一想,明白过来。 若说苏问弦生平最厌憎的人,无论男女,恐怕当属这位慕家纨绔为首。当初这慕少东在南苑里调戏苏妙真不成,被苏问弦当着所有人的面狠揍了一顿,慕少东固然武艺不错,但他因没料着苏问弦武艺极好,不防之下便丢了大脸。 转头苏问弦因着与三皇子的冲突而被暗算失踪,这位慕少东又似从中作梗,给禁卫指了错路,虽是查无实据,但凡是有心人,都看得出里头的蹊跷。 慕少东虽在女色上是实打实的纨绔浪荡,但究竟不是蠢货,亦然颇有机心,又有蓟辽总督在后面逼着他,他便负荆请罪。 可为了伯府与苏妙真的名声,王氏苏观河勉强原谅了慕少东,没跟他们家深究计较,但实质上,两家的嫌隙到底是结下来了。 苏问弦更是始终记着同慕家的仇,乾元十四年春他借着漕私大案东风,几乎将慕家扳倒。若非辽东突然传来少有的捷报,乾元帝天颜大悦,便没有深究此案,苏问弦早通过查案钦差的手,将慕家彻底拉下马来。 且苏妙真又在苏问弦面前说过,她暂时绝不会考虑再嫁,求他替她先挡一挡,那多半就是苏问弦直接把这位慕家二少爷给赶走了,且想是他担心她自己知道了烦心,这便让满府下人们都闭紧了嘴。 她正暗暗感谢苏问弦时,忽听得许凝秋又道:“真真姐,慕家终究是权大势大,我爹可不怎么喜欢他们家,但面上也得和和睦睦地来往。就连我公公,也忍着没翻脸……伯府就那样不给面子地把人轰走,会不会有什么后患呐。” 傅绛仙凤眼一瞪,跳脚嚷嚷道:“他慕少东想娶妙真,那就是癞*□□想吃天鹅肉——不自量力!再说,如今妙真她哥哥的身世被揭开,居然是皇上的儿子……以后有个有权有势的皇子关照着,妙真和伯府上下,尽可以在京里横着走,哪里还怕得罪慕家。” 苏妙真听得此处,失笑不已。心中却是赞同。 得知苏问弦居然并非她的兄长后,苏妙真起初只是惶恐不安,迷惘疑惑。但见苏问弦待她犹如既往,她便也安下心来,心里还暗喜过:苏问弦本就是两淮盐运使,如今更恢复身份,将来只要不牵扯立储之事,就是一辈子的尊荣富贵,天底下再没几个人能越得过他。那她大可以跟在后头狐假虎威,好沾些光占点便宜。 且苏问弦分明看慕家不顺眼,只要让他等到机会,甚至不需他等,而是主动制造,这慕家和慕少东定然会倒大霉——毕竟这些年她看着苏问弦其人,着实是平生罕见的城府至深,手段绝高! 更别提他还意志强硬坚定,行事果决狠辣…… 苏妙真默默心道:若非她是他妹妹,而苏问弦又一贯待她极好,她也是绝不敢同他来往的。 “再说了,妙真这还没跟顾长清合离,还是有夫之妇呢,他就跑到伯府求亲。他慕少东自己都不要脸了,还怕别人不给面子……若换做我是成山伯府的人,不但要把他赶出去,还得把他当街骂一顿呢。” 许凝秋翻个白眼,道:“绛仙,你说说你,都出嫁了还是这么不懂事儿只骋个人好恶,上回七夕节里,听说你当着一大堆女眷的面儿,就埋汰那位慕姑娘,把她弄得梨花带雨。虽说那位慕韵娘妖妖娇娇地确实惹人厌,可你也没必要让她当众下不来台,暗地里做点手脚也就算了,何必既惹她记恨你,又失了身份……再有,那慕韵娘生得太美,听说慕家眼下想把她往宫里送呢……” 傅绛仙哼了一声,道:“我爹娘都不管我,用得着你来教训本夫人。” 见许凝秋又翻了个白眼儿,嘀咕了句“不识好人心”,苏妙真忙站出来打圆场,笑道:“得了得了,一人少说一句,绛仙,凝秋这不还是替你着想么。你也是,都出嫁为人妇了,做事儿也别那么风风火火了,凝秋原来跟你一样孩子气,瞧瞧他现在说话办事儿多有道理,你好好学学。” 又看向许凝秋,拉着她笑道:“凝秋,你原是我们四个中年纪最小的,没料到如今你也这样成熟稳重了,我们这三个姐姐,可都得向你学着些。” -- 第474页 傅绛仙许凝秋又拌了两句嘴,待到城隍神像越来越近,加披五彩云鹤法衣的道士们坐坛随后跟上,唪诵 《玉皇宥罪锡福宝忏》的声音越来越大,两人这才和好如初,缠着苏妙真叽叽喳喳,要苏妙真当说书先生讲一些鬼神故事。 苏妙真哪里耐烦,偏也是经不住她二人缠磨,就讲起前世看过的恐怖小说和电影,二人起先没当回事儿,待听到井里钻出白衣女鬼、屏风走下无头女尸之类的情节后,这方意识到厉害,皆是吓得面如土色。二层里伺候的婢女听了个全,也俱抖抖索索,疑神疑鬼起来。 于是一送走城隍神像,傅绛仙许凝秋就俱是积极主动地去跟傅夫人听宣卷经文。苏妙真暗暗失笑,虽觉无聊,但强忍了,相陪坐到下午。 众人待给诸僧尼募施了钱米香油,又用了晚饭,这方一起去放河灯,施焰口。 众人本来正乐着,忽地张家来了婆子,义正言辞地说天色不早,说许凝秋得必须立马回去。许凝秋迫不得已,只能先走。张家门风如此严苛,着实让苏妙真又是目瞪口呆,又是扫兴失望。 她在侯府里继续待了一阵子,对着许莲子,但觉不甚自在。而苏问弦进宫前又交代过她身边人,说今日阴气重,要苏妙真也早点回府。故而侍书便上前劝了两句,说若想来侯府过几日再来便是。苏妙真就辞别了傅夫人傅绛仙,乘了马车要回成山伯府。 等她听得外头人声鼎沸,嘈嘈杂杂,便掀开点车帘往外看去,这方发现是原来是经过水关。 京中护国寺、白云观、东岳庙诸寺庙道观皆在水关建了建盂兰盆会,或烧法船、或点河灯,或施焰口,打起道场以超度亡人。故而水关游人极盛,天色虽是全黑,明月已经高悬,到处都是如昼烛光,百姓士绅熙熙攘攘,都聚集到岸边或放河灯或听经文。 苏妙真放眼望去,见得平民百姓所放的河灯倒与侯府所用大为不同,并非绢缎、丝绸、或琉璃所制,多是寻常彩纸捏作莲花花瓣,再由莲花瓣叫染成成不同形状。 最多的当然是莲花形状,但也有诸如凤凰、仙鹤、麋鹿、麒麟、孔雀等飞禽走兽形状的彩灯,上绘种种佛家道家劝诫故事,逐水而去。 除此之外,亦有西瓜灯,莲蓬灯,南瓜灯,俱是掏空留皮,燃烛于内。虽不够巧工精致,但也称得上绚丽多姿,别有奇趣。 苏妙真看到孩童们举着如满天星斗一般的蒿子灯,成群结队地在岸边奔跑嬉闹,口里念着“放河灯,放河灯,今日点了明日扔”,不禁一笑,知道中元节灯不能久留,得早早扔掉以去除霉运。 她瞅了眼自己所提的琉璃河灯,就要吩咐黄莺拿下车去,让小厮随手放入河中好驱除晦气,忽地听得一声“苏五姑娘,好巧”。 苏妙真转脸看去,却是一满面春风,目光炯炯的男子,头戴犀角玉冠,身着紫金曳撒,看着倒也英俊倜傥人模人样,正是蓟辽总督的二子,慕少东。 慕少东驱马至车前,一手用玉箫撩开坠落的青幔车帘,一手按在雕芍药花车窗上,低声笑道:“苏姑娘,三年未见了。” * 苏妙真冷笑一声,但不接话。 慕少东似是猜到她在想些什么,笑道:“姑娘有所不知,若但就南苑,那的确是五年了。可姑娘你出嫁时我还去顾家喝了喜酒。而姑娘出发离京时,我也在岸上瞧过两眼,算起来还没满三年——” 慕少东凝视着苏妙真,低声笑道:“不成想三年过去,姑娘容色风姿更胜当日,实在让人一见心折,难以自制。” 苏妙真自己极是厌恶慕少东这种好色如命的登徒子,此刻早是面无表情,虽是没想通他怎么没到年底就来了京城。但不妨碍她忽视此人,当下就招了招手,让四个府卫上前赶人。然而慕少东稍稍偏了偏头,身后走出八九个兵甲,挡住了伯府府卫的动作。 苏妙真立时间面色一冷,冰声道:“慕公子这是何意。” 慕少东满脸诚恳:“苏姑娘,你既然已与顾长清合离,算算勋贵高门中能匹配姑娘年纪相仿而又并无妻房的,也只有我同赵越北,但赵越北若与姑娘有缘,六年前便成事了。可见多半是咱们日后成一家人,既然如此,你待我何必如此冷若冰霜?” 苏妙真听得如此厚颜无耻之言,心中大怒。面上却只是似笑非笑,上下打量他一眼,慢条斯理道:“可是呐慕公子,我一不失明,二不痴傻,三不缺心眼——”苏妙真装模作样地摇了摇头,“所以别说是这辈子,就是再过十辈子,慕公子也不配娶我……” 看着骤然变色的慕少东,苏妙真慢慢点了个头:“慕公子没听错,就是你不配。再过十辈子————” “你。也。不。配。” 见得慕少东脸色霎时间难看无比,苏妙真但觉畅快。 她自打济宁之事后,心里就闷了股邪火,早是想冲个人发一发,这会儿慕少东上赶着找骂,她要是再不用来泄泄气那就是愚蠢傻瓜了。 何况就如傅绛仙所言,如今有苏问弦给她撑腰,只要她不去惹皇族中人,完全可以二世祖一番,在京城里横着走,还怕他一个慕少东不成。 不一时,见慕少东又恢复成镇定自若模样,苏妙真暗暗冷笑,明白他也是想到了苏问弦今非昔比,所以不似当年轻薄。 慕少东看着苏妙真笑吟吟道:“姑娘须知,两姓姻缘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若伯府长辈愿意,你也没办法拒绝不是——姑娘必是要再嫁的,而能够候选匹配的男子中,我同姑娘绝对最为匹配。” -- 第475页 苏妙真微笑道:“我爹娘也没瞎眼,我哥哥更不会答应。退一万步,他们真的答应了,我绞了头发做姑子,又或者一根绳子吊死了,也是一样。” 慕少东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苏妙真见他抓紧马车帘幔,十指泛白,但没有放手的意思,心中冷笑,面上不动声色提醒道:“慕公子莫不是想让我去跟哥哥说一声,你今夜又如同南苑那次,色迷心窍欲要得罪于我?” 她又抖了抖手中帕子,讥讽道:“有句话叫‘好狗不挡道’,还请慕公子让一让路……” 慕少□□地笑了一声,道:“听说姑娘成亲三年,因着心病,从没同顾知府做成夫妻之实……” 他回望她,缓缓道:“既然如此,我今夜若把姑娘带走了,苏巡抚与盐运使怕也不得不承认我这个新女婿,新妹婿吧……盐运使这会儿还在西苑伴驾,等他回来,早是生米煮成熟——” 说着,只听一声冷笑,电光火石之间,他便探出手来,放肆而充满情*欲地抚摸上苏妙真的唇瓣,他身后的兵甲则“刷”地拔刀,同时指向伯府的四个护卫。 苏妙真立时偏脸,大怒至极,悄悄握在手中的匕首刚一拔出,还没刺过去,只听得一声簌簌破空之声,“啪”地一下,竟是一方玉佩正好重重砸在慕少东左手。慕少东面色骤变,登时扭头,待要怒骂出声,见得来人却立时皱眉,没能说出话来。 苏妙真顺着他的目光去看,心中则是一颤。 顾长清穿了一身靛青色仙鹤暗纹云绸直裰常服,从容不迫地踱着步子,于岸边法船后走了出来。那法船高达一丈,前后左右挤满了听经百姓,是以方才竟无人发现他在那里,而看他情状,他显然是早早在此等候。 顾长清身后亦然跟着一群护卫衙役,俱都拔了佩刀,逼近着将马车周围围了起来。慕少东见得此状,情知今日讨不了好,咬牙冷哼一声,“顾参政倒是有情有义,为了个主动抛弃你的女子这么大费周折,想是在这里等了一晚上吧。” 顾长清点了点头,面不改色地送了他四个字:“是又如何?” ………… * 天际星河耿耿,对岸百姓云集。因着方才几乎酿成械斗,附近百姓早已作鸟雀散。 苏妙真看见那盏琉璃莲花灯随波荡漾,渐渐消失在连片的河灯之中。她低下眼帘,将视线集中在裙边的白银条纱挑线香袋儿上:“你也快回山东了——你打算时候把合离书给我?” 顾长清脸色一变,沉默许久,突地道:“真真,我听说济宁的事了,你对外说,是你自己畏惧产育而不愿意和我圆房,真真,你把所有责任揽在——” 苏妙真打断道:“你既然知道,就该早点把合离书给我。否则把我逼急了,我只能去宣扬,说是你顾大人为了陈姐姐特意不碰我。”她虽是威胁,语气声音却极力轻柔。 她听得顾长清气息一滞,半晌,方徐徐吐了口气,沉声道:“但是真真,我不想同你合离,我知道你还喜欢我在乎我,我亦然如此!既是这样,我们为什么要为了外人分开。” 苏妙真摇了摇头,轻声道:“小顾,我是喜欢你的,可我不喜欢喜欢你的自己。我觉得那个人根本不该是我,恶毒,自私,嫉妒,又不安,那个自己让我觉得很陌生,很讨厌,也很痛苦。” 苏妙真说着说着,但觉恍然大悟。她这段时间每逢午夜梦回,总是反复质问自己,顾长清经过临清时分明是在讨好她想要认错求和的,而谭玉容又一口咬定没有恢复记忆,她和他还是能够走下去的,可为什么自己还一定要坚持合离呢。 她模模糊糊地似有感触,但又觉得不够清楚,原来,原来竟是这样—— 除了谭玉容的存在让她愧疚嫉妒外,除了顾长清的种种无视让她不安难过外,她更痛恨自己怎么变得如此软弱,如此毫无自尊,甚至正如顾长清所言—— 自私,恶毒。 这个自己让她厌恶。 苏妙真抹掉即将涌出眼眶的泪水,“而我也明白你是有些喜欢我的,咱们朝夕相处了三年,我自问有可取之处,能得到你一些喜欢怜爱着实太正常不过……” “可你太在乎陈姐姐,在乎到你可以为了她一次次抛下我……小顾,我真的很憋屈,很委屈,我受不了——我不知道我会这么受不了……如果换做刚成婚那会儿,我自然可以一直忍,但是现在不成,如今我只觉得委屈煎熬——我不想,我不想为这个将来恨你又恨我自己……” “小顾,你常常说别让我委屈自己,可是你不明白,现在让我委屈的正是你。” 苏妙真极力按住哽咽之声,平静道:“小顾,我们的缘分已尽。我是愿意成全你祝福你的……你若是对我,若是也还有一点半点怜惜,就签了合离书,早早放我自由,放我成为原本的自己……” 见顾长清只是沉默不接话,苏妙真不由苦笑,道:“如今谭老爷还去世了——你本就为了我害得谭老爷中风而恼恨——陈姐姐既没有理由回襄阳,她也再无依靠,如今咱们既然能好聚好散,你也能与她再续前缘,为什么还要拖着不放手呢?” 顾长清立时否决:“我当日只是一时震惊口不择言。真真,我很清楚,谭老爷的中风与去世和你远没有关系,我更不会恼你恨你……真真,我知道你是受了大委屈,可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有余容陈玫她们挡在咱们中间!” -- 第476页 苏妙真听得这话,心中鬼使神差一跳,忍不住就要答应他。可转念一想起这些年他的种种表现。与那一晚谭玉容的神色,却终究只是轻轻苦笑。 她抬眼看向顾长清,心中痛苦难当,面上却镇定如常,她听见自己轻轻道:“可陈姐姐,陈姐姐她想起来和你的过去了。” 顾长清身子一僵,脸色骤然一变,整个人失魂落魄起来。 苏妙真见他情状,终于明白为何会有句话叫“心痛到无法呼吸”,她模模糊糊地想——的确不是矫情。 她勉力站稳,轻轻说了句“那我先回去了”,便急急转身走向马车,她看着越来越近的八宝油璧马车,眼前却越来越模糊。 踉跄两步,就要栽倒,忽地,却从身后被人紧紧搂住。她听见自己软弱而绝望地哭了起来,对方则死死束缚住她的腰身:“真真,你信我,我心里如今只有你一个!如今我对余容的的确确只有愧疚。 “事实上,我是曾对她有过男女之情,可更多的却是切磋诗文的同窗同进之情!所以即便把当时对她所有的心思全部算进来,却也及不上如今对你的十分之一!” 身后的顾长清沉声道:“真真,你以前从来不问我跟余容的过去,我就是有心要说,也怕说了惹你心烦意乱,又想着却不如等你准备好了,你主动问起此事,我再告诉你。否则一则算我不义,竟然主动泄露余容的隐私——她本就遭遇悲惨;二则有些强加给你的意味——你不爱听和她有关的事。但这几年下来,你始终装大度,硬是一句也不肯问……” “是,真真,我的确是为她守了七年,我的确也为了她总让你受委屈……但并非是因为我跟她互相有情,更重要地却是因为——我当时对她有愧,还是天大的愧疚。” “若我当初有认真关心过她;若我当初发现她与叔父叔母的关系恶化到那个地步;若我看出她每次商讨科举时文中的心不在焉,和她诗词里透露出来的惘然痛苦,她就不会出事……或者,若我不为了科举功名推迟耽搁婚事,而是按期娶她过门,她也不会出事,甚至——” 他顿了顿,深深吸口气,语调愧疚至极,“甚至在她出事的前一天晚上,若我答应她两人私奔去到外地”或是我哪怕从书本里抽开点时间精力,问一句她为何一定要私奔离开金陵——而不是把冬梅痛骂一顿,让她劝着自己主子好好守着规矩妇德,也不至于害她主仆三人如此……” “真真,有这种愧疚在,即便我根本没有你想的那么喜欢她,却也始终没办法从她出事的阴影里走出……后来我又慢慢喜欢上你,甚至屡屡想亲近占有你,我心中难道不曾反复煎熬,疑心自己竟然是如此狼心狗肺之辈、无情无义之徒——就为了一个相识不久的小姑娘,而那么简简单单轻易无比地把她和对她的誓言,给忘得干干净净了?!” “所以真真,当我意识到你让我心动后,我就总借着钞关和其他事情离开苏州,下到各地州县。为的就是就要疏远离开你,好冷掉我对你的心思。” “可我越是离开你,每次再见,却越是深陷……情不知所起,非我所能止——真真,我到底还是完完全全地喜欢上了你,背弃了和她曾有过的誓言。” “而我既然发现自己彻彻底底喜欢上你,那就更不能连那七年都做不到,更不能对她如今的处境袖手旁观……” 苏妙真颤栗着无声呜咽,她极力想要止住眼泪,却怎么也无法可施,她听到紧紧抱住她的顾长清轻声道: “真真,你说得对,自打成婚以来,我见得你性子好年纪小从不与人计较,便有意无意地无视你委屈你冷落你,还自以为是地想着给够了你补偿,甚至用‘你喜欢赵越北’这一传言来让自己心安理得……” “而等我发觉自己彻底喜欢上你之后,即便怀疑你喜欢赵越北,却又改弦易张,换了行事做法,厚颜无耻地以夫君的便利去同你亲昵,想要得到你的青睐……结果得到你的情意后,我又辜负了你对我的信任和依赖,屡次三番让你难过,甚至把陈玫纵容到要毁了你一辈子的地步……” “可真真,我后悔了,我真的后悔了,我不该将对陈家人的歉疚反施在你身上,不该为了过去而将余容凌驾在你之前。” “真真,我明白只凭嘴上的三言两语完全不足以取信于你;我也明白你就是信了,一年半载里也不会原谅我——所以等我一回山东,我就去跟余容说清楚,我愧对她,但也只能是愧对。” “你若一定要合离文书,我可以给。这几年你受的委屈太多——尤其是在济宁那晚上……我想都不敢想,若是绿菱不是春菱,若是你并非云英女子,我是不是还有机会再见你一面……真真,我不指望你轻易原谅我,但是真真,你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你能不能等我两年,不要改嫁他人——如果等清丈结束我调入京城之后,你仍然没办法原谅我,没办法与我相处,又或是这两年你另外喜欢,喜欢了别的男人,我才能彻底放手……” “在那之前,我只能再厚颜无耻一回——真真,我不想就这么放你走。” 作者有话要说: 真真的反应我写了完全不同的两章。。 但是我搞不懂该用哪一种来推进剧情,大家留一下言吧。 第231章 -- 第477页 苏妙真一路昏昏沉沉地回到平安院,顾长清近乎乞求的话语在她耳边不住回荡,她不知自己是该欣喜若狂,还是该不可置信,又或是该泪流满面。 她进到房中,全身疲乏无力到难以言喻,屏退所有丫鬟,独自趴在梳妆镜台前,一遍遍地告诫自己不能轻易相信顾长清之言,或许他只是为了顾苏两姓之好,或许他只是为了对得住她这个明媒正娶的娘子…… 苏妙真翻来覆去地想着今夜情形,可脑子里却乱成一团浆糊,什么也想不动了什么也想不清。直到两更梆响,这方惊觉夜深,勉勉强强起身洗漱,刚摸到床边,就摔了一跤。 侍书黄莺绿菱在外间听见动静,急忙掌灯进来探查,一见她摔在螺钿翠羽拔步床前的踏板之上,登时都唬了一跳,撩开衣裙一看,见她膝盖上磕破流血,更是惊得不行,一个赶紧去拿止血药膏,一个立时去端水拿毛巾,一个急急扶着苏妙真躺回床。 苏妙真由着她们清理擦洗完毕,早是神志模糊,一觉睡了过去。三人见她自打从水关回府,就是前所未有的倦恹,皆是放不下心,商量过后,就由绿菱在床对面的绣榻睡着上夜,时时查看情况。 绿菱服侍得极为用心,几乎没睡觉,而是刻刻警惕着,快天亮时刚合眼想要歇歇,一听得苏妙真要水喝,就立马翻身下床,递了一盏温热的白水过去,可苏妙真没喝两口就吐了出来。 绿菱又听得苏妙真言语含混,嗓音喑哑,心内一惊,探手一摸,果然满脸烫热。登时,急急出到外间找侍书,让她请府里供奉的大夫来诊治病情。不一时,大夫和陶氏等人俱都过来。 苏妙真喝了一碗药,见得天光已是大亮,她便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等她再度睁开眼,见得外头又是黑沉一片,内室里烛光晃动,虽隔着茜纱帐幔,她仍是能瞧见房内的丫鬟们则各个都是提着脚跟,缩着肩膀,大气不敢喘的模样。 苏妙真胃里难受,心中诧异,侧耳一听,外间传来低声怒斥,却是苏问弦在骂哪个下人,嗓音压得极低,饶是如此,也能辨出他语气里的愠怒。 苏妙真勉强坐起身掀开帷幔,刚唤了他一声,就见得苏问弦箭步如飞地走进内室。 她还没张口说话,苏问弦已经解释道:“真真,我昨夜被留在西苑,今早一回来见你病倒了,一天吐了三四次也不见醒,心里不免着急了些。” 他又道:“真真,我听府卫说,昨晚上姓慕的又去骚扰你,是顾长清解的围?你放心,这次我绝饶不了慕少东。”停了停,苏问弦柔下声道:“至于顾长清,他可是去给你送合离文——” 话没说完,见得苏妙真点了点头,“是,是他帮了我。” 说着,苏妙真又摇了摇头,道:“他,他说他虽曾经中意过谭姐姐,但那种男女之情极少,更多的只是同进同窗之情,且如今只有愧疚,现在他更只喜欢我一个人……他说,他以后再不让我受委屈,让我原谅他,等他两年。” “哥哥,夫君他是这么告诉我的,他很喜欢我,也很后悔没有保护好我,说就算是合离他也答应,只要我肯再给他一次重来的的机会……” 苏问弦听到这一称呼,笑容蓦地僵住。 过得许久,黄莺送药进来,他抬手屏退所有下人,看也不看地接过药碗,一面用银勺搅着汤药,一面微笑道:“真真,你怎么知道他如此说不是为了两姓之好?他若是真在乎你,当初怎么会认了那陈玫做亲堂妹,大可只认作族女,他如今又到处替陈芍求医问药?” 他又状不经意笑道:“真真,你不会真的要原谅顾长清吧,如今满京都知道了你要合离,或许他只是在骗你,想要挽回一些颜面。” 苏妙真怔怔道:“他不像是说谎——”眨了眨眼,道:“哥哥,我其实,我其实是喜欢他的。” 苏问弦刹那间如坠冰窖。 他猛地站起身,手中药碗“砰”然碎地,汤药瓷片溅了他一身。可苏问弦毫无知觉,死死地盯住苏妙真,他看了许久,见苏妙真只是痴痴地发怔,心中煎熬大痛,几乎忍耐不住。 苏问弦清醒地听见自己磨牙的“咯咯”作响声,他将拳头握了又松,半晌,复又重新挂起笑容,坐到床边,柔声道:“真真,你这就把我弄糊涂了,你若是喜欢他,何必又三年不许他近身,又何必要坚持同他合离?” “真真,你年纪小,人也懵懵懂懂的,哪里晓得男女之情,你并不是真心爱他,只是和他处久了有感情了……” 作者有话要说: 站在剧情的岔道口,我现在的思路非常混乱,写到现在,人物和大纲已经完全不受我控制了,甚至真真的反应我也写了完全不同的两章。。 但是我搞不懂该用哪一种来推进剧情,大家留一下言吧。 第232章 苏妙真摇头反驳道:“不是的哥哥,我一点都不小了——我如今都过完二十周岁了……哥哥,别家的姑娘在我这年纪,孩子都不知道生了几个呢?而且我也不傻不蠢,怎么就弄不懂男女之情了?” “我很清楚,我确确实实喜欢小顾。”苏妙真说得急促,立时便有些不济气。 苏问弦察觉,探手端起床前高脚几案上的茶碗。 苏妙真就着他的手喝了小半盏温水,抽出牡丹莲花绣帕擦掉唇边水渍,苦笑道:“这三年之所以跟他没圆房,只是因为阴差阳错发生了太多事。起初我自己发觉慢慢喜欢他,没办法仅仅把他当成‘夫君’来看待侍奉,就不愿意。” -- 第478页 见苏问弦面无表情,苏妙真不由奇怪,转念一想,心道多半是他觉得顾长清对不住她,她不该再喜欢顾长清。 便叹了口气,轻轻道:“再后来嫂嫂她们争宠,让我在扬州落水受寒,那三个扬州大夫都说我得养足一整年,就没办法……最后刚要成事,陈姐姐却回来了。没隔多久,他又上京考评……” 苏妙真道:“且若我不喜欢他,我反而能百忍成金,绝不会要求和离。这样说起来很奇怪,但就是这样的,不喜欢他,就没有期待,喜欢他了,反而要求多起来了。” 苏问弦心中冰寒一片。这三年他在扬州任职,每年虽能与苏妙真见上些时日,但因他有意无意地安排着,顾长清多不在场。 是以他虽心知苏妙真待顾长清有几分不同,但从未料想过苏妙真居然悄悄对顾长清起了情意,甚至这情意还半点不浅。 他暴怒难当,更心痛如绞,天人交战半晌,还是强制住自己压住异样,缓缓将茶盏放回原位,移开目光,努力平声慢慢问道:“那你待要如何?不打算和离了?” 苏妙真斩钉截铁道:“当然不是!”苏妙真顿了顿,摇头道:“哥哥,你不明白,我同他成亲这三年,一开始就只是算计与错误。” 她心中怅惘,略过查仓之事,又道:“且又发生太多事情,让我如鲠在喉,难以忍耐。所以不管我和他日后能否破镜重圆,现时我都必得拿到文书!” 苏问弦宽肩一颤,难以抑制的狂喜奔涌而出,没及片刻,却又听苏妙真道:“说到底,我虽喜欢他,但更喜欢自尊,也更想变回以前的我自己。” 苏问弦听到她语气里终于泛起了笑意,轻快道:“可若是他说的都是实话,两年后他的的确确也改了,再不将陈姐姐和陈家人放在我前头,只爱我一个人,把我放在前头,我就同他重归于好”,霎时间,苏问弦心中再度骤然一沉,坠若千斤。 他勉力压住心底的狂怒痛苦,面上镇定如常,看着苏妙真似是因着一口气说了许多话,身子又本不舒服,讲着讲着而困意袭来,慢慢躺下身去。 苏妙真揉了揉眼,到底还是欢喜地笑了起来,道:“毕竟我真的很喜欢他,虽然还没到深爱……而这天底下再也没有比他更好的男子,哪怕是上一……” 苏妙真止住话,又如数家珍地笑道:“哥哥,他一不纳妾好色,那什么云香都扑到他怀里了,他硬是忍住了。二呢,也不轻视拘束女子,从不说我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待在家里,还常常带我出门玩耍……还有还有,他也肯听取我意见帮我实现心中抱负,这种男子,在这里真的太少了……” 苏问弦听得此话,起先几乎按捺不住要腾然而起,后来终究是清醒过来,沉住了气。苏妙真最为看重这三处,难怪会独独喜欢上顾长清。他看着自顾自念叨的苏妙真,深深吸了口气:可天底下并不是只有一个顾长清能满足她的要求。 “哥哥,不是所有男人都容得下女子牝鸡司晨插手政务的,可他就愿意。除开我心里有他,单这一点就值得我再试上一次……” 苏问弦强自宁定心神,忍住一诉七年衷肠的冲动,冷静地听着看着,飞速地盘着算着,终究还是立定主意。 过得许久,见她一张小脸皆是倦怠,点漆杏眼迷迷蒙蒙的,一手拨弄着湖绿地落花流水缎枕的流苏穗儿,一手又去轻轻拽了拽桃绯色交颈鸳鸯橫罗纱衾,已是要睡不睡的模样。 “所以我愿意再试一试。”苏妙真一面渐渐阖上眼,一面嘟嘟囔囔着道:“当然了,我不能也不会太便宜他,怎么也得让他追求个三年两载的。诗经有云:‘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哥哥,到时候我才不会轻易答应他,必得让他辗转反侧好一段时日,那才够本儿解气。” 苏问弦凝视着那栩栩如生的交颈鸳鸯,慢慢握紧了拳。 * 绿菱端着铜盆进到内室,用温水打湿了手巾,看着坐在床前的苏问弦一动不动,她皱了皱眉,掀开银红纱帐,跪在踏板上刚要伸手,手中毛巾却被苏问弦直接抽走。 绿菱看着他替苏妙真温柔细致地擦着汗水,想着方才苏妙真昏昏沉沉,而他亲手喂了两遍药的情形,情不自禁地暗暗掐了掐手心。勉勉强强才定住气,静静地跪在一旁。 待到苏问弦将手巾搭到铜盆边缘后,她抬眼看到苏问弦正凝视着苏妙真的睡颜,仍然没有离开的打算,不由紧紧皱眉,想了一想,到底开口,低声只说平安院究竟是女子闺房,苏问弦当早早离开。 话没说完,绿菱被他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登时冷汗直冒,软了双腿跌倒在地。绿菱年纪尚小,又本就害怕苏问弦,早上见他听说水关之事大发雷霆的情形,就被吓得不轻,此刻见他虽是不言不语,却面色异常地可怖,自然是格外地胆战心惊。 但绿菱一想着苏问弦与苏妙真毫无血缘关系,却如此举止亲密不避嫌疑,怎么想都怎么是不妥至极。她双手撑地,慢慢直起身,默道不能不为救命恩人着想,当下就狠狠心,咬牙又轻声提醒了两句。 待到苏问弦离去,绿菱方长长地舒了口气,将内室收拾了一番,转出次间坐了片刻,正在后怕中,绿菱突见得黄莺侍书二人从厨房里端来饭菜。 三人皆是轮着忙了一天没怎么吃东西,见苏妙真用完药安歇了,又安排了小丫鬟们各自的杂务,黄莺便下厨热了点饭菜,好拿来给三人填肚子。 -- 第479页 绿菱夹起一块杏仁酥,一面吃着一面瞅着内室里的动静,隔着珠帘,见苏妙真确实睡得沉了,这方低声对黄莺道:“黄莺姐,盐运使大人对咱们姑娘一直都是这么好,好到不怎么避嫌的么?” 黄莺不以为意地点头:“是啊,一直都是如此。要么说姑娘在家里受宠呢,府里的老老少少哪个不疼她。别说夫人老爷了,就说盐运使大人吧,恐怕皇上都还没喝过他倒的水,没被他这么衣不解带地照顾呢。” 侍书捻起一颗花生米,也附和地点了点头。 绿菱凝思片刻,想起多年前元宵棋盘街那一夜,皱了皱眉,叹了口气,道:“可今时不同往日,盐运使大人并非伯府血脉,乃是天家子孙,不但血缘上隔了一层,还有君臣之别……咱们是不是该提醒姑娘一句,再不可像以往那样亲近黏着盐运使大人了,像是今夜,其实不该让他随便进出卧房的。” 黄莺侍书皆是一怔,半晌,侍书放下筷子,出神片刻,轻声道:“你说得有理,今非昔比,为着姑娘的名声,是该避讳些了。” 黄莺绿菱侍书三人这头正在商量如何跟苏妙真说话,那头苏安急急从隔壁新建着的宅邸出来,拿着腰牌,跟角门小厮打了个招呼,慌忙走进成山伯府。 月明星稀,成山伯府里的主子下人大多都已安置下了,满府无人走动,安静无比。 苏安一路小跑进到明善堂,见称心正提着绛纱灯侯在竹林口,一脸焦急惶恐,脚步登时一顿,心中立即一沉,他探头探脑地看了眼院中内书房的方向,见得灯火通明,咽了口唾沫,犹豫着问称心道:“爷这深更半夜地把我叫来,莫非是五姑娘病厉害了?” 称心一见他到,松了口气,摇了摇头,只说听黄莺的意思其实是见好了。 苏安本放了点儿心,仔细一瞧,见得称心脸色仍是难看,且畏惧至极,不免讶异害怕,悄悄问了两句是不是有下人犯了苏问弦的忌讳,被狠狠责罚了。 称心苦笑着道:“倒也不是,只是我还从没见过少爷是那种神色,”她似因回忆到什么而忍不住打了个激灵,“总之,比那年从南苑回来还难看。” 苏全一怔,称心又道:“至于为了什么,那我就不知了,你小心点儿回话准没错。” 苏安心里越发沉了,又咽了口唾沫,也不敢耽搁,急急走入内院,进到书房后他头也不敢抬起,恭恭敬敬不带半点含糊地上前行礼,垂头轻声道:“少爷是有什么吩咐小的?” 苏问弦坐在五屏风太师椅里,神色无波,但莫名其妙地,苏安背上渗出冷汗,几乎忍不住颤抖的冲动。定了定神,见苏问弦扔出来一沓东西,苏安慌忙捡起来,稍稍一看,却是一叠文书,里头是银票身契地契等物。 “你立时回一趟扬州,把这些东西都给连娘和如意,再把她们都安排出府,任凭她们是想各回本家,又或是另行改嫁,都随她们,只一件事,不许再往京城出现。” 苏安心中一惊,一个猜想渐渐从心底浮起。不敢深思,立时应声下来,跪地候了半晌,见苏问弦始终没有唤他起身,却又再无别的吩咐,不免越发忐忑,动了动嘴,刚要说上两句问问别的安排,却听得苏问弦淡淡道:“宣大寻来的那个军户子弟,不是归在扬州卫左千户下头,一直在城外寺观附近驻防么——” 苏安身体一颤,点头呐声称是。 “你安排她二人出府后,去跟敖力说一声,盐运使府如今差个主管护院……” 第233章 “中元鬼日阴气煞人”的说法再一次得到了伯府上下乃至都中各府的信任,只因见着成山伯府幺女病倒在床足不出户,而苏妙娣苏问弦又差了无数家仆,去往京城各大寺庙道观礼忏诵经,以求神佛保佑。 待到七月三十日,新任山东布政使司左参政终于离京赴任,他与那位病倒在床的成山伯府幺女的纠葛合离,早是惹得满京议论纷纷。 ——毕竟还没听说过两夫妻成亲数年未尽人事,而劳燕分飞后,男方还总往见天地往女方家中送礼物送书信的,甚至在离京前一日,还都差家仆去问候女方身子如何。 不过让人讶异不已的则是,山东布政使司左参政刚一离开京城,就有数门求上伯府的亲事,更让人讶异的则是,成山伯府半点不带商量地就将求娶之人扫地出门。 要知道,这求娶之人可还包括了蓟辽总督的二子慕少东与乾元十三年的状元杨世南——女方就只差大张旗鼓地宣布再不另嫁了。 其实苏妙真并无大碍。如她所愿,七月二十日当天,顾苏两姓便迅速平静地过完合离手续。 合离必得男女双方同时签字画押,苏妙真本怕顾长清不愿意,还打算着要拿顾长清的私印冒充一二,自己签了合离书瞒天过海。然而顾长清到底遵守了中元那夜的诺言,再没有刻意拖延,中元节后的第三日,便使人送回了合离文书。不两日,这合离文书便被送到顺天府衙,过了形式上的认证。 ——苏妙真重回自由,再也不是顾家妇。 因这事儿到底有些不好听,就做得极为隐秘低调,但不知为何,文书刚送到官府,这消息就如同插了翅膀似得,传得满京纷飞。 除了傅绛仙和王家几位姊妹等相熟闺友,连如今必须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许凝秋都得到风声,急吼吼地过来劝阻,还是见着不可回转,众女这方闷闷而去,临走时各个唉声叹气。 -- 第480页 苏妙真见事情传得如此沸沸扬扬,目瞪口呆之余更有几分畏惧。想着七月下旬里,伯府亲眷各族中似有不少寿宴婚宴生子贺喜之事,若是她出门见客,恐怕就要被那些女眷们当做个稀罕围住,或旁敲侧击地暗示,或直言快语地劝导。 她又想着王氏夫妇八月里回来后定然要痛骂自己一场,甚至要急急再为她议婚,故而两下一合计,倒不如先装病一段时日。如此既能够闭门不见外客,又能惹王氏夫妇怜惜心疼。 她便借机特特称病在家,深居简出,还没让王氏夫妇见着,倒先惹得苏妙娣一阵忙乱心焦,苏妙真见姐姐慌神无比,不敢再瞒,这才对苏妙娣透了口风。结果自然又是好一阵被骂。 但苏妙娣究竟心疼妹妹,更不愿苏妙真出去交游被各府女眷指指点点。且她见着苏妙真称病以来,前妹夫顾长清于百忙之中仍日日地往伯府来,连辅臣们都不怎么去见,大大地给苏妙真和成山伯府挽回了面子,苏妙娣心中就极为高兴。 暗想道:此番下来,京中所有高门必都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原是妹妹苏妙真不要他顾长清,而非顾长清舍了妹妹。既如此,倒不如让真真再称病一段时日。 苏妙娣又见着刚一合离,就有三家上门求娶的,越发心悦,便答应了会替苏妙真做足全套的戏,每日差人去敬香礼佛,又主动替苏妙真回了顾长清的礼。 苏妙真自是再没有亲自去见过顾长清,只是在他临行赴任前一天,差黄莺私下去说了一声“两年之约”。 她本来还为着就这样同顾长清结束而莫伤心,但稍稍一想,这却是个新开始的契机,便排解掉自怨自艾,让自己忙了起来,或是看账查账,或是过问名下商铺的经营问题。 苏妙真先将京里某位敷衍其责的管事打发了,又突击培训黄莺担当重任,同时加紧对身边几位丫鬟的教育,再加拟纪香阁绸缎庄等新店面的营销办法及管理章程。 另外,京城郊外的某烧窑坊老工匠三年过后,终于进府禀说,大致造出了她想要的玻璃之物,让苏妙真再指点指点,早早完工…… 故而苏妙真从早到晚都忙得不可开交,脚不沾地。 苏问弦看得直摇头,只说她一心钻钱眼里了,完全就是个小财迷,哪里像是个大家闺秀,让人看见只怕丢了伯府的脸面。 他又说她若是差钱花,不单单当初朱老太爷留给她一大笔家财,苏问弦也有的是银子给她,犯不着受这个苦,受着个累,且一年挣得也不过尔尔。倒不如放下几年,趁空好好养养身子,没事或是寻相熟小姐妹们乐一乐,或是去京城内外的名胜散散心。 苏妙真心情本就一般般,被苏问弦这般看不起,她哪里服气,偏她有时候一嘴笨起来,就想不到回舌的话,当下只能暗暗发恼,看着苏问弦的背影消失在垂花门外。 她回房里闷了一上午气,办完提笔写出来一通长篇大论,等苏问弦从宫里出来,他刚进平安院,就瞅着他直哼哼:“你银子来的快,无非是手里握着淮盐,盐又是垄断的大利,哪里能跟我这种认认真真不凭借手中权势去做小本生意的相提并论!” 苏妙真道:“哥哥,你认真想想,等将来你卸任,可还能像这两年有大笔大笔的进项么?再说,纪香阁这些是有些小巫见大巫,可我在江南的那十几个织坊,一年挣下来的银子也没必比你在扬州里差多少,而且也不算是官商勾结弄来的,将来还不知道谁问谁打秋风呢……” 又斜了苏问弦一眼:“还有还有,我也不光是为了挣钱,原也是为了实现自身价值,自身价值你懂不懂——”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苏问弦压根没跟她争辩的意思,反而受教地点头,赔礼道:“哥哥错了,真真,我保证再不会看不起你的生意。” 他态度如此之好,苏妙真惊讶不已,又剩下一肚子话憋在喉咙里,出也不是不出也不是,只能悻悻落座,埋头用午饭。 苏问弦见她气不顺,又给她夹了一筷子煎鲜鲥鱼,笑着缓缓道:“真真,你既然已经合离,暂时也不愿另嫁,倒无需闷着自己,想干什么就去干什么去。等年底万寿节哥哥正式认祖归宗后,别说你想开织坊和玻璃作坊;集成什么算术物理著作;又或是找甚么番薯土豆,哥哥都会帮你完成——” “你就是杀人放火,”苏问弦笑了一笑,说得干脆俐落斩钉截铁:“也有我给你担着!” 苏妙真立马顿住筷子,抬眼看向苏问弦,慢慢悠悠问:“你说的都是真的?” 见苏问弦微笑颔首,神色间竟无一丝作伪哄骗,苏妙真登时欢喜起来。 苏问弦待她一贯很好,偏偏管得严看得严,很有些要她守着规矩妇德的意思,先前那织坊已是法外开恩,却不意还有此等好事。 苏妙真素来晓得自己有几斤几两,因着不是理科工科出身,就是想做蒸汽机内燃机化肥也没那个本事,且便是理工出身,没有系统的工业和科技的累积,也不可能造出太过领先的东西。 故而她重活没两年,就定好了心中数件大事,一是借助经济文史所学插手些朝政大事,二是记录数学物理定理,集成成册,将来刊印出去,三则是寻找土豆番薯玉米等高产作物推广,四则是借用前世简单易行的医学化学等知识,小小地发明创造,再挣钱致富,最后影响传播。 -- 第481页 而这些年她磕磕绊绊地做下来,也太没辜负当初立定的心思: 一来通过顾长清苏问弦或多或少地参与了不少朝政,譬如“丈田”“河漕”“武举”“盐政”之事; 二来对照着如今的数学科技著作,将前世所学的公式定理和其他知识都用此时文字表达出来,就等着再检查几遍,确认无过分不可思议之处,便能刊印。 三则,她也通过纪香阁和织坊两处,闷声发着大财,如果不是她只晓得造玻璃香皂等物的原理,却完全不清楚具体的配比乃至流程,让名下工匠试验了五六年都还没成功,她早能再多无数进项。 但是苏妙真也极清楚,她能够进行得相对顺利,说到底还是因着家世人脉了得,既有资源银钱所用好按她所想办事,又让外人不敢轻易得罪她。 好比织坊一处,当初在松江府苏州府数地,不知有多少绸缎商织坊主恨她恨得牙痒痒,其中更有许多富甲一方的豪商大户。若非她及时投向了将来的吴王宁祯扬,又有顾长清这一织造大人做靠山,还有苏问弦送来的得用精干管事们,她早被人抢走了织机工艺,然后被彻底打压下去。 故而苏妙真眼下听苏问弦居然主动要给她提供便利,还愿意帮她再冒着禁海风险寻土豆番薯之物,自然高兴至极,忙也换了笑脸赞他几句。 苏妙真又怕他想起方才那些话里的刺而生气,忙笑道:“哥哥,是真真不识好人心,你可别恼。真真方才说什么‘官商勾结’的胡话,那都是一时冲动,真真原晓得,哥哥绝不是那样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天学校事儿多,现在闲了,码明天的稿,以及周末两天加更。 * 以及谢谢 鸽子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7-05-02 10:45:35 鸽子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7-05-03 00:30:56 第234章 苏妙真又把苏问弦好一阵恭维,末了说到口干舌燥,却见苏问弦一边给她盛着八宝攒汤,一边慢条斯理道:“真真,你何必哄哥哥,你心里就是认定了我跟殷泽他们沆瀣一气,把控淮盐,对吧?” 苏妙真违心地摇了摇头。其实她还真是这么想苏问弦的。不过当着他面儿,又刚受他的好处,哪里能说出来,就一口否认道:“哥哥,瞧你说的,我当妹妹的,哪里能把你往坏处想。” 苏问弦笑着扬了扬手,示意明间里伺候的丫鬟们退出,低声笑道:“真真,我如今也不想瞒你。哥哥,我和殷泽他们确有密切往来……且说句实话,就是我日后卸任,接替盐运使一职的必得是我提□□的人,淮扬富庶,淮盐大利,我不可能轻易松手。所以你骂我两句‘官商勾结’,倒也没错。” 苏妙真被苏问弦这一番平淡坦诚却又称得上厚颜无耻的话目瞪口呆,半晌,待要绞尽脑汁挤出话来分解,又听苏问弦道:“但是真真,我纵使绝称不上清廉,可也算是兢兢业业地把给盐差给办好了。从我上任来,盐引库息银涨了三成,盐场控产业进入正途,两淮私盐更少了大半……” “真真,我原并不打算告诉你这些,但官商来往本是常例,以权谋私也不少见,世上不是非黑即白……” 苏问弦凝视着她,慢慢道:“真真,你得明白,若要办成大事,总得有足够的好处给别人……就是顾长清,他未必也没从织造钞关上挪转过银子。” 苏妙真木愣愣点头。她当然晓得世上并不是非黑即白,顾长清犹在苏州时,就将岳知府侵占钞关税银的事,替对方瞒了过去。 岳知府虽说着是用以救灾,但苏妙真后来揣度着,那些银子多半还是落进了岳知府自己的腰包里。 顾长清心里定然也明白着,不过是看岳知府还算可用,人虽懦软却也治政有方,更称得上爱民如子,就网开一面,加以施恩。后来岳知府也的确死心塌地地倒向顾长清,如今更是顺天府尹,日后定然有可用之处…… 而顾长清尚且能如此行事,何况苏问弦呢。她往常对苏问弦的行事作风也素有耳闻,况且他能把两淮弄成自家后院,若不是往下使够了银子,拉住了人马,又哪里能成事?他又不可能拿着自家家产去贴补两淮盐道,去笼络治下众官。 但虽是清楚,苏妙真却料不到苏问弦会突然对她坦诚讲出,毕竟苏问弦先前待她总像是对个小姑娘似得,虽会跟她讲不少朝政之事,也会听取她的劝告。但往深处的腥风血雨和斗争黑暗,他却基本不提,更不准苏安那些人提起。 好比去年四月在扬州里,她在后宅高高兴兴地替朱老太爷筹办大寿,对扬州府府军之争竟是半点风声没听到。 还是回了苏州,她方听说,四月末扬州卫指挥使因着军饷迟延疑心知府作怪,而纵兵围住扬州府衙,两方大打出手,差点酿成哗变。而苏问弦居中调解,更领了盐道官兵前去镇压伤人军士…… 故而苏妙真心中大为疑惑,想不通苏问弦何以突然这样坦诚,还没开口相问,被苏问弦轻轻捏了捏鼻梁。 苏妙真不满瞪他,刚想说她不小了,再不许他这样逗弄自己;苏问弦却又夹一块玫瑰果馅蒸糕到她碗里,笑着招呼她赶紧喝了八宝攒汤,再多少吃些饭。等歇完午觉后,他亲自送她去城外的玻璃窑。又说若是办完造琉璃玻璃之事后,天色尚且不晚,就带她去崇文门外的庙会逛逛,好散散心,看看热闹。 -- 第482页 苏妙真因着称病,许久不曾出门,一听这话,登时喜得两眼放光,赶紧扒拉两口饭菜,也不歇午觉了,急急忙忙换了衣裳,就去平安院找苏问弦,两人直接出城。但结果倒也没逛成庙会,反而一下午都耗在了窑厂督工,看工匠们烧制玻璃器皿之上。 说来倒是惭愧,苏妙真虽记得些高中化学知识,可也就知道这里头的原理,晓得要用碱石英砂石灰石硼砂等物。 但她一则不知配比,二则不知控温,三则不清楚流程,出嫁前只能让工匠们用笨办法,去一次一次地试配方改配方,结果就是烧一炉费一炉,还没赚到钱就砸了许多现银用以买窑雇匠烧制。 饶是如此费尽银钱心血,也是过了三年,才得到个不错的结果,故而她就极为激动,一到这玻璃窑,便舍不得走,顶着烈日,隔着眼纱,与老工匠们一一分解。又让他们次日正式开炉,加足马力造一批玻璃器皿出来。随后连着七八天,她都是日日让苏问弦领着,或者叫上苏全敖勇,直接出城。 这么辛辛苦苦地忙下来,总算得了数百件绿莹莹的琉璃碗、盘、碟、瓶等物,苏妙真也不藏私,更还指望着打开名声日后大赚一笔,就急急忙忙地赏过工匠们,让下人立刻往镇远侯府、永安侯府、许家、文家等相熟亲眷送去。 如同前世,大顺的琉璃制品一贯都是海外传进,但因着海禁,近年越发稀少。 苏妙真一下子往各府里送这么许多,只把小半个京城都惊得瞠目结舌。各个都暗暗嘀咕她果然如传言一般陪嫁极多。还有不少上门打听苏妙真往哪儿购得的,可是在苏州或者扬州,都盘算着也要下江南采购一番。 苏妙真暗地失笑,只说是伯府名下的工匠自己烧出来的,预备着要办个琉璃厂。同时又把傅绛仙许凝秋叫来,问她二人可愿意入股。 傅绛仙虽不差钱,可也有兴头,且本是个闲不住,当即就应了。许家张家都是近年慢慢显赫起来的文人门户,并无根基,许家还好,怎么说也是河南某地的地主门户,称得上富甲一方。 但张元辅却是个极清廉的人,不说贪污受贿,自家每年的俸银还有大半要捐到寺庙义庄等地做善事,不说入不敷出,却也着实过得紧紧巴巴。 张松年的大儿子又在老家读书进学,次子三子考中留京,许凝秋作为次子儿媳,便担起了理家之事,纵使许家陪嫁不少,但总拿陪嫁的银子去填公中的缺也不是个办法,总有坐吃山空的一日。 故而听得苏妙真相邀,许凝秋当即就应了,更是拉着苏妙真感谢了半日,最后方轻声道:“真真姐姐,眼下也就是你们几个人惦着我了,这些稀罕玩意儿千金难求,日后定然是财源斗进……真真姐姐,你,你大可以独享其利,却拿出来跟咱们分了许多,绛仙也罢,我正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时候……”说着说着,许凝秋眼圈便红了。 苏妙真见她如此,又是叹息又是怜惜。许凝秋如傅绛仙一般,原本都是小孩性儿,可嫁人后,许凝秋却不得不早早地收了少女心性,虽是夫妻恩爱,到底及不上在室时的无忧无虑。 苏妙真暗暗伤感,面上故意嗔道:“这话怎么说的,一则咱们四个结义时就说好了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二则我又不是不收你份子钱,怎么你说的就像是占我便宜了。三则你父亲公公都是辅臣,外人看着你也有份,哪里还敢随便偷我的配方跟我抢生意……” 又抽着帕子给她擦了回泪,傅绛仙在旁急得也是上蹿下跳,连连安慰。末了,见许凝秋平复,傅绛仙这方不满道:“凝秋,你就知道谢妙真,上次我说你若急用,我就给你从账上划一笔现银,你倒好,宁可去当了几样好首饰,也没向我张口。” 许凝秋无奈道,“绛仙,我也要脸面的,哪里能直接向你张嘴……再说,你还有个哥哥呢。若是傅指挥使将来晓得你随便借了我一笔银子,说不定就对你和钱翰林心生不满。” 傅绛仙满不在乎道:“怎么可能,我娘早说了,侯府的家产我们一人一半,我哥还说他不稀罕,他将来要什么都自己挣去……” 三人就这么说说笑笑,定下了筹办琉璃厂售卖此物的种种事宜。苏妙真未免将来因此事闹出不和,便极为周详地列出章程办法,将种种可能的矛盾俱都列在前头。 傅许二人起先笑她无聊不信任姐妹情意,苏妙真本就是学经济的,自觉“亲兄弟明算账”能避免掉许多麻烦,最大可能地保住四人金兰之情,便正色给她二人讲了不少其中道理。 傅许二人本也都是有兄弟姐妹的,许凝秋更为着拉不下脸去“亲兄弟明算账”,更拿自己的嫁妆填了不少空子,二人默默听了会儿,皆是各有所思。三人如此忙到午后,听许凝秋提起快入京的文婉玉,苏妙真忙笑说已替文婉玉留了一份。 傅绛仙不以为意接话,只说吴王府富甲江南,文婉玉哪里看得上这些小生意,说不定见苏妙真要拉她入股,还嫌没有大展拳脚的份儿,一口气给回绝了呢。 这话传到文婉玉耳朵里,自然让文婉玉哭笑不得,文婉玉八月初九进京,一听说这话,立马把傅绛仙叫到跟前骂了两声。但四人并没怎么相聚叙话,只因接下来的数日,各地督抚也陆续入京,廷议朝政要务。 苏观河王氏亦然提前遣回了家仆,称八月十二午后就能抵达通州码头。 -- 第483页 第235章 八月十二侵晨,苏妙真就起身梳洗,天还没亮起,就已然穿好衣裳打扮完毕。刚转入明间要来碗前夜热在厨下的奶皮子,就着白糖万寿糕,玫瑰搽穰卷儿还有果馅椒盐金饼三碟细巧果点用着。 不多时,苏问弦就大步进院,亦然穿戴齐整,他掸了掸玄色平金云鹤纹芝麻纱袍,扶着上前迎接的苏妙真落座,笑道:“再吃点儿,到通州怎么也得两个多时辰的路,别半道上饿着了。” 说着,黄莺已是端来了净手的苏叶汤,苏问弦回身接过搁在案上,瞧见苏妙真乖巧地端起冰裂梅纹白釉碗,小口小口地喝着,怎么看怎么是讨人喜欢惹人怜爱的模样,不由出神地盯着,半晌,方过回神,自嘲一笑。 苏问弦捞起铜盆里的手巾,不慌不忙地绞着。直到见她喝干净了,这方拖过苏妙真的小手,给她慢慢擦着奶渍点心渣。 对苏问弦关照她日常生活里的小事儿一处,苏妙真本也习以为常,突地瞧见一旁黄莺绿菱使的眼色,忙回过神来,用力抽回。 苏问弦面色一凝,缓缓道:“真真,你这是怎么了。” 苏妙真轻轻咳了两声,示意黄莺等人退出,这方扭头,轻声对苏问弦解释道:“哥哥,我这几日想了想,我虽还拿你当哥哥看,但一则我都二十了,二则你如今是皇上的儿子……总之,我得晓得些避讳了,不然让外人看去,肯定要多话的……说不定得说,得说我勾引你,或是和你有不妥……” 苏问弦只是凝视着她,一语不发。苏妙真心里打鼓,但想着黄莺绿菱侍书三人的好言相劝,的确有理有据,忙又道:“但是哥哥,我还是拿你当哥哥的。我只是,我只是想到咱们终究并不是兄妹,所以还是得记着‘男女授受不亲’才好。” “也就是说,我不能只把你当亲人看,还得当外男看,当殿下看!” “故而,你不能随便进出平安院了,再有……” 她颠三倒四地把话磕磕巴巴讲完,但怕没表达清楚意思,又或苏问弦觉着她不识好赖。正满心忐忑间,却见苏问弦突地一笑,“真真,我当你有什么大事要告诉我,原来就为这个。” 苏妙真一呆。 苏问弦一面仍是不容拒绝地给她轻柔擦手,一面却唇边含笑,慢腾斯礼着道:“真真,不用你说,我也想过这些。如今咱们再无兄妹名分,是得避讳些——毕竟你我半点血缘也无,你如今又合离回家。故而等我入到玉牒金册,我就搬到隔壁府邸,以免传出闲话,攀扯了你的清白……” 苏妙真本来以为只要苏问弦仍待她和伯府好,纵然他认归皇室,也是能同之前一模一样的,可经由黄莺侍书绿菱三人劝导,方意识到原不是自己想要如何便能如何,她得小心着这世上的闲言碎语。 终究如苏问弦和黄莺三人所言,她和他半点血缘也无,苏问弦纵然是她可以依靠的兄长,却也是个必得避讳的外男了。 苏妙真思及此处,见他竟也通盘考虑过,又听苏问弦说将要搬出伯府,满心放松之余却又是怅惘难过,只能看着苏问弦轻轻点了点头。 苏问弦本清楚王氏夫妇回京后,他就不能再如先前随意进出平安院,如今伯府上下未必没有窃窃私语的,只是一则见他次次都带着下人,别无指摘之处,二则畏惧他的身份,又同伯府一荣俱荣,才无人敢传出什么话来。 但苏问弦倒也不急,他原就想让苏妙真明白他并非仅仅是她哥哥,于她更是一个男人,一个有机会娶她疼她的男人。 故而此刻见苏妙真想到此处,甚至有了模模糊糊地隔阂意识,苏问弦非但不恼,反觉愉悦:说到底,若苏妙真一辈子都只把他当亲人来看,那要赢得她的心就难上九天。再有,纵然在外人面前得收敛行迹,再不能亲密如初,可私下里他要亲近亲昵她,却仍是易如反掌。 苏问弦便又柔声安慰了苏妙真几句,见她面色渐渐好转,这方扬声吩咐下人,领她出门上车。 二人先到城门口与魏国公府的轿马汇合,再一径往通州方向而去,等到午时过三刻,苏观河的官船便抵达码头,湖广巡抚苏的幡旗于骄阳的照射下,缓缓从桅杆降落。 苏观河夫妇抵达京城,苏妙真自是大气不敢喘了,躲到苏妙娣身边,只怕要被他二人狠狠骂上一通。 结果出乎她的意料,苏观河与王氏待她小心翼翼,一路都是嘘寒问暖,满脸心疼怜惜,却一点不像是被她坚持要合离给气着了,苏妙真百思不得其解,悄悄问了苏妙娣几句,苏妙娣竟也半点不明白的意思。 苏妙真思来想去,但觉或是王氏夫妇路上收到信儿,听说她中元节受冲,大病一场刚刚才好,所以没有发作。 而等回到伯府,王氏指挥着下人搬送箱笼行李完毕,这方拉着她和苏妙娣进房,细细讲了。 原来竟是官船进到山东地界时,顾长清排开交接公务,携了重重的厚礼,亲去拜见王氏夫妇。一见面他就说是这三年他忙于公务,让苏妙真受了许多委屈,甚至害得苏妙真差点被陈玫暗算污了名声,故而合离之事并非苏妙真任性妄为,望王氏夫妇见着苏妙真,不要责骂她让她难过。 顾长清虽是没讲也不能讲他同谭玉容的过去,但却提到两人没能圆房一事不能推给苏妙真,有他的问题在,一是他误解了苏妙真,二是他误解了自己待苏妙真的心思,三是过分自以为是。 -- 第484页 没等王氏夫妇想明白,顾长清又说这三年苏妙真处处妥当,他早是倾心相许,亦然后悔至极,只恨未曾珍惜,两年后一定会寻门路调入京城,再度求娶苏妙真。 这样的一番话听下来,王氏夫妇见顾长清急着揽错,心道自家女儿想来真的受了许多不为外人知的委屈。 又听顾长清当着潘氏的面,再三向王氏夫妇许诺,说他今生忘怀苏妙真前都绝不另娶,两年后等他上京,若苏妙真也没另绿,就一定会再度向伯府求娶,希望能慢慢打动苏妙真,故而又松了口气。 暗想无论如何,苏妙真倒是不愁将来的亲事。因此,王氏夫妇见着了苏妙真,一想着她受了三年的委屈,二想着差点为陈玫所害,三想着她终身犹然有托,哪里还会发恼骂她。 苏妙真心中大喜,便嗯嗯啊啊地胡乱应了两声,只说自己的确受了委屈,还病了一场,如何如何地可怜。 王氏搂着苏妙真道:“真儿,你不知道,总河夫人一听他提起‘再不另娶’,脸色都白了,待我和你爹更是越发亲热,她临走时,还再三求我和你爹暂时别替你议婚,好歹考虑考虑景明……” 王氏又道:“还有那个黑了心的陈玫,更被顾家直接从族谱除名,我听总河夫人那意思,顾家三房夫妇养了她两年,原是不愿如此狠心。但景明是顾家族长,在顾家说一不二,故而他一出京,就使人往金陵济宁传了话……” 说起陈玫,王氏气极恨极,连着骂了半日,这方无奈道:“说起来也不能光怪顾长清,都是我和你爹把你惯坏了!妇人家不比女儿家,哪个不受些委屈,嫁谁都是一样的。你看我同你爹这般恩爱,可当初也受过这样那样零零碎碎的苦头……” 苏妙真忙安慰了王氏几句,王氏见这女儿贴心,不由得软了语调,“偏你的气性这样大,为了个陈家姑娘,说跑到临清就跑到临清,哪里是个道理……你只要肯当顾家夫人,又哪里轮得到外人,更别说是陈家那姑娘。两京凡是勋贵高门,哪家不清楚她为叔父叔母所害,还极有可能……” 王氏摇头苦笑:“哎,也就是你,正经把她当个对手看了。看也便看了,偏偏对付的办法竟一点也无,实在枉费了我和你姐姐教你的那些子道理手腕……” 说着,王氏长长地叹了口气。“你若有你姐姐的半分聪慧,我和你爹不知能少操多少心!” 苏妙真听王氏有将要教导训斥她的倾向,赶忙紧紧闭着嘴,哪里还敢接话,靠在王氏怀里,只是一面装乖扮巧,一面给苏妙娣使眼色。 苏妙娣接过丫鬟送进的清火双花饮,奉给王氏,见王氏慢慢喝着,在旁轻笑道:“娘,女儿听你这样说,倒觉着顾参政实在是个心思细致深沉的人。他专门守在钞关等官船到达,一见你和爹二人到了山东,就立时拜见致歉,还恭恭敬敬地说两年后他一定会上门再度求娶。” 苏妙娣另端了一盏温热热的瓜仁香茶,呷了两口,笑道:“世上的理就是女子当从一而终,爹娘听了这话,这两年里若是有别家上门求真真下嫁,你二老焉能直接答应,岂不得想着那几箱子孤本书画古玩珍品,再想着他的诚心诚意,多半不就暂缓议婚,甚至等他进京?” 王氏苏妙真俱是一愣。 苏妙娣拉过苏妙真,捏了捏这妹妹的脸,扭头笑吟吟得对王氏道:“倒也不能怨他在爹娘跟前使心眼,看看真真这小模样,实在世间少有。他一个男人家,哪里轻易能舍了。” 又笑道:“娘你不知,自打真真合离的消息传出去,就来了三家求婚,一是蓟辽总督的那二儿子慕少东,一是三年前的状元杨世南……” 顿了顿,苏妙娣笑道:“是了,前些日子,赵家夫人也总往伯府和我那去,话里话外倒是要替她儿子重续前缘的意思,还透出来意思,这次八月赵总督从宣大回京,她有意跟赵总督一起上门,来为赵越北求娶真真。” 苏妙娣叹了口气:“若非当年赵家那般不仁义,且赵越北前段时间刚被免职,将来前程不知如何,倒是个门当户对的好亲。” 苏妙真听得此处,讶异无比。慕少东杨世南等人想要娶她,她是知道的,也让苏问弦苏妙娣毫不留情地给回绝了,可对于赵越北和赵家还有这种意思,却半点也不清楚,不由得立时蹙眉,细细想着。 作者有话要说: 想不到标题了,哎。 晚八点有一章。 第236章 苏妙真这几年因见着赵越北行事光明磊落,举止进退有礼;又寻思他心上唯独一个柳娉娉,两家更是姻亲;还顾忌他知道自己的湖广逃难、苗真身份等秘密;且想着两人间亦有织坊盐道等处的利益牵扯,便同赵越北偶有来往会面,处得还算融洽和睦。 但那一切都建立在赵越北对她毫无心思的前提上,若是赵越北对她起了不该有的念头,将来她就再不能掉以轻心,而必得防着此人避着此人,以免为此人所欺。 但话又说回来,既是赵夫人上门,想来或许并非远在宣大的赵越北之意。许是赵夫人是念着儿子许久未能成婚,京中合适人选已不剩几个,而苏妙真知道赵家很多隐秘………如此种种缘故,这才过来透风表态。 毕竟这几年下来,赵越北确乎并无丝毫不当举动,且她时时留心试探,从未看到他有什么不妥,论起来却是个极为襟怀坦白的男子,反是傅云天时不时忘形失态。 -- 第485页 忽听王氏笑道:“娣儿,你说起赵家,倒让我想起来一桩。前几日我还听你爹说,赵家像是赞同什么封贡互市,若是皇上听从了赵总督等人的意思,那当然是前途大好,可若是不听,那就险而又险了。但也不怪他们,谁让鞑靼出走的那些蒙古蛮子投到宣府,两下往来,瓦答汗既然把求贡议和文书递到宣大,赵总督自然得传话表态……” 苏妙真精神一振,忙问道:“娘,我也听说了此事,说是眼下满朝野都在议论要不要封贡互市,有大臣赞同,也有大臣反对,爹爹既然是巡抚,那爹爹到时候也定得表表态度,爹爹是怎么想的?” 王氏嗔着点了点苏妙真的额头:“你呀,净在这些没用的地儿留心思,这原是男人家操心的,如何轮到的你一个小孩子烦心。” 苏妙真忙蹭到王氏怀里撒娇:“娘,我都二十岁了,哪里还小,再说了,我这不是好奇么,边境安稳与否直接关系到我大顺百姓的安居乐业,我也是大顺子民,怎么就不能忧天下之忧了?” 苏妙娣亦然帮腔,笑道:“娘,女儿也听闻如今满京城都在讲封贡、倭寇和丈田这几件事,尤其封贡倭寇俱是迫在眉睫……您老人家若知道,不如给我们姐妹俩讲一讲解解闷儿。且爹既然得在廷议时表态,也得打听清楚各个重臣的想法,届时不至于站错方向。” 见王氏点头,苏妙娣因又轻道:“魏煜泞还只是北镇抚司镇抚,这些事原轮不到他管,前几日我都听见他同心腹手下谈了几句,可见眼下人人都听着风声呢……” 王氏不太过问外头的政事,但见两个女儿都想听,便细细思索一回,后道:“你爹前晚上遇到见完山西河南巡抚刘大人,回来说两人都没想好,赞同吧也有理,毕竟眼东南在用兵剿倭,九边军费还一年重似一年,连带着湖广大旱后的那年都没怎么蠲免田赋……” 王氏捻了一块生津杭州衣梅,慢慢嚼着吃着,方又道:“反对倒更有理了,一则先帝曾经诛杀了咸宁侯,其中一条罪名就是他请开边市,畏敌如虎;二则蒙古鞑子粗鄙无礼,焉能同他们打交道的,有辱国体;且满朝科道御史及言官们哪有能赞同的,定然议论纷纷……” 苏妙真听着听着,暗暗无奈。心道苏观河若非湖广巡抚,亲眼见着为了筹集九边军费和海防军饷而致使百姓劳苦不堪,想来也是不会赞同此事的。 何况一直在京的那些科道言官们,各个都说得和蒙古人持战到底,决不能畏敌,哪里知道九边百姓及湖广山东等地百姓的负担?可想而知,要推进鞑靼封贡的难度之大。 但又如苏观河所想,眼下大顺正在海防用兵,国库也不充盈——否则乾元帝就不会急着丈田清粮了。倒也多亏了当年的元宵大火,烧出来户部的亏空和各地的逋赋积欠,让乾元帝见识到国库的空虚。 而既然有现成的良机,实在该用起来。届时非但省了九边的巨额军费,也能让军民休养生息。且一旦封贡成功,九边边境至少能得五六十年的大太平。 可惜这些读了圣贤书的文官们,大多清高得很,又觉大顺物产丰富,全然不需同蒙古鞑子互市往来,却没想过蒙古人的马,正是大顺所缺之物。 不过,苏妙真无意识地搅着手中绣帕,听王氏这意思,苏观河与几位巡抚的态度都是相当暧昧,倒像是个赞同的意思。 否则大可直接反对,想来就是碍着京中官员与科道言臣们的口水物议,这才不敢明言。而赵家倒是很赞同,更别说除此之外,也有诸如许学士傅啸疆等文武重臣强烈支持的,此事一定会廷议公商,若两方相持,那就看乾元帝如何定夺了。 “成了,也不说这些糟心外事儿,你们姐俩赶紧收拾收拾,晚上还得去养荣堂家宴呢。” 因着任职较远的督抚两年皆是入京廷议一次,苏观河又被免职过一回,算起来又是足足三年没回京城,故而一从内廷与吏部回来,就奔向养荣堂叩见母亲。 苏母已经是糊里糊涂,有句话叫“越老越小”看着伏地痛哭的苏观河,不但不喜,反而还嚷嚷这是哪家的人,怎么闯到伯府来了,更扔了好几个苹果石榴要把人砸走赶跑,连着还骂了苏观山苏观湖两人不孝顺,居然随便放人来养荣堂。 苏观河三兄弟自然是同时大大心酸了一场。苏妙真见状不对,忙让明儿扶着苏母进房,自己和明儿上前伺候着苏母用药——苏妙真回京后夜夜往养荣堂服侍,苏母早如离不得明儿一般离不得她。 苏母歇了半晌,这才清醒了些,认出来外间跪着的乃是自己的儿子们,便让明儿和苏妙真给她换衣,出到膳厅开了家宴。 因着苏问弦被临时传入宫中,倒避免了一场排座次的尴尬。苏母并不清楚伯府的大变化,只当苏问弦还在扬州任职,也没追问,让大家伙儿更都松了口气,不用苦思冥想如何解释。 热热闹闹地吃过家宴,苏观河兄弟们同女婿儿子们去往外书房聊天谈事,陶氏几个妯娌则往内间闲聊叙话。苏观河三年才返京一次,伯府出嫁的女儿们也都回来。 养荣堂灯珠荧偟,站了满屋子的女眷。苏妙真自然逃不过被说的命,陶氏卫氏皆是趁机向王氏隐晦地说了一说,还当约束约束苏妙真,磨磨她的脾性,又说起前些日子的那三门婚事都是极好的,王氏该再考虑考虑。 -- 第486页 当时因着王氏夫妇不在,又是苏问弦苏妙娣出面推拒的。苏问弦且不说,已是日日伴驾,身份也公诸天下,只差一道形式上的手续,陶氏卫氏不可能明着反对他的意见。 苏妙娣更是苏妙真的姐姐,所谓“长姐如母”,陶氏卫氏哪里好多说些什么,只能看着他二人拒了婚事。 而苏妙娣拒婚,原是看出顾长清对苏妙真仍有情意,将来定然要回头,又想着那三家不过尔尔,也就是听着好听,当下就出来打圆场。 苏妙娣笑道:“大伯母三叔母有所不知,那几位求娶的公子都有些不妥呢。慕家那位自不消说,府上怎么也有□□房妾室了,通房外室更不用数了;至于那位杨状元,人品家世都是上佳挑不出什么问题,偏偏先妻去世前留了一儿两女,做续弦已经是委屈了真真,难不成还让她替别人养两个孩子……” 陶氏只是摇头:“真姐儿都是和离过一次的人了,纵然没圆,”陶氏含糊带过,瞅着苏妙真道:“那也是嫁过人的,还能指望多好的人家,依我说,杨家倒是极好,过去了有现成的孩子,倒也不怕真姐儿在这上面难了。”卫氏亦然附和,也说王氏不该太挑拣,别误了苏妙真的一辈子,让她无依无靠了此一生。 苏妙真心里不耐,恨不能跳出来嚷嚷自己就没怎么想过再嫁,考虑顾长清还是因着她自己喜欢,还想大叫她有的是银子,所谓有钱能使鬼推磨,她才不会无依无靠。 但她也晓得此等不合规矩的话,只能在心里想上一想。她就只好坐在那儿接受着众姐妹的同情目光,低头拧着绣帕装沉默扮可怜。 王氏就是再晓得陶氏卫氏多为好意,听得“别太挑拣有了求娶的就该赶紧把苏妙真嫁出去”之语,也是心中冒火暗暗发恼。 王氏便一面喝着六安茶压火儿,一面慢慢抖着帕子笑道:“我就这么两个女儿,如今问弦再不是咱家儿子,二房的家产定然都得给娣儿和真儿的。一来,真儿若再议婚,陪嫁只有三年前的三倍五倍;二则,真儿出阁之后,能见的人也多了,谁不知真儿是怎样的容色;三则,我们老爷的官品眼看着也是越做越高,何必着急,还怕没人要我们真儿么?” “也不是我自夸,我们真儿这样的容色品貌,满京里是再没有的,否则也不会这合离的消息一传出去,就连着三家上门了!且前些日子,赵夫人也给娣儿递了点口信……我和老爷的的确确都不急,还想着不如再留她两年,一享天伦之乐……” 陶氏卫氏本是想着伯府从祖上至今就那么几个和离的女儿休妻的儿子,但觉面上无光。当然,她二人的确也是在替苏妙真考虑着,故而见得有人上门,便想让二房赶紧答应。 怎料苏妙娣苏问弦都是斩钉截铁地连推三门婚事,故而见王氏回京,就急不可耐地要劝解。但二人听到此处,明白是劝不通了,互相对视一眼,只得作罢,聊了些伯府事务与湖广见闻。 待众人提及二房的周姨娘和她那个早逝的儿子时,都是唏嘘了一场。 王氏和苏观河俱都明白那孩子并非二房骨肉,从未张扬,但听闻那孩子在年初病逝,心中自然难免伤怀,用帕子拭了回泪,勉强笑道:“想是我同夫君命中无子,所以非但弦儿不是伯府子嗣,连这老来得子也一病而逝……” 卫氏因忙宽慰道:“话不能如此说,盐运使大人眼看着待你们夫妇犹如亲生父母,孝顺的紧,一听说你们到了通州,就立马……” 话没说完,就被陶氏截断:“哎哟哟,怎么能说那两个字,盐运使大人该孝顺的只有皇上。”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中午12点第一更。 第237章 陶氏转脸看向王氏,语气羡慕:“但三弟妹说的不错,盐运使可真真儿是个念旧的人,一听说你们回来,立时就推了事去到通州迎接。”又笑道:“想来日后定然是多多照拂你们二房的。” 王氏口中客气了几声,面上笑意满满。苏问弦的恭敬孝顺一如当年,只让路上就满心打鼓的王氏两夫妇放了心,更有十分百分的满意,恨不能炫耀炫耀,陶氏卫氏正好提起,王氏哪里能不接茬,只把苏问弦夸了又夸,赞了又赞。 三妯娌因提起苏问弦,顿时又有话题可聊。 或是王氏问苏问弦是否真让工部在成山伯府隔壁,修建了京中的皇子府邸; 或是卫氏提苏问弦如今日日入宫,等到年底万寿节他再正式认归,届时定然又是一场盛事; 或是陶氏说二房如何如何地福气旺,养大了一个皇子,将来风光无限,有的是各种明暗好处。 苏妙真在旁听着看着,但觉好笑好叹。陶氏眼下羡慕王氏夫妇因得利益好处,可当初她若待苏问弦但凡好上一点,苏母也不能让苏问弦过继到二房了,那有福气的不就成陶氏了? 说到底还是陶氏自家年轻时气盛心狠,也没弄清楚苏观山的心思,就容不下苏问弦母子,千方百计地为难苛待,结果让苏母都看不过眼。干脆连气儿都没跟苏观山通,直接做主过继,随后不过知会了大房一声。 可话又说回来,作为正妻看不惯妾室母子,本也是人之常情,这世上的女子虽被强求不嫉妒,但哪里能有真不泛酸的? 三妯娌叙完话,已是掌灯时分,前头苏观河兄弟们也散了,陶氏便忙出来安排各人住处,不一时,料理完毕,众人便都回院歇息。 -- 第487页 接下来的两日,苏观河自然是忙得脚不沾地,先去内廷面见乾元帝述职,又去吏部勘合打点,再和相熟官绅往来应酬。 苏妙真好容易寻到空子,打听出来苏观河等好几位巡抚的的确确是赞同封贡互市,只不过正在看着朝野评议方向。 苏观河本不过顺嘴带出,还提起了湖广皇陵数月前被无知愚民盗伐林木,他为此苦恼。后意识到苏妙真是有意刨根究底,想起王氏所言,就板了脸要训诫这女儿。 然而苏妙真及时搬出苏问弦来,只说苏问弦原也是赞同封贡互市的,但他还想打听打听朝中重臣和各地督抚的看法,只是他不好出面联系,所以她来探探苏观河与其他巡抚们的心思。 苏观河想着苏问弦如今身份,不好如先前一样,随便打听插手朝政的,便点头理解,也没再瞒苏妙真,把数位巡抚的种种意见都悄悄掰扯清楚。 苏妙真急急地拿着这些消息去跟苏问弦献媚,却让他好一阵失笑,只说他在宫里宫外日日行走,身边护卫手下心腹无数,又有许多高官勋贵等着同他见面…… 若是如此,苏问弦还需要苏妙真给来送消息,不如趁早回扬州窝着。正好两淮盐运使的职责眼下由运同暂代理事,那人虽是苏问弦一手给机会提拔上来的,但谨慎妥帖有余,格局魄力不足。 苏妙真见他言语中也是个赞同封贡互市的意思,大为放松,再问了两句乾元帝的心意。苏问弦日日往宫中去,虽是不能直接探问圣意,但和其他几位皇子都看出来乾元帝举棋不定:乾元帝多是准备趁着廷议,看看其他大臣们的想法,再做最终裁夺。 苏妙真便一面数着日子等廷议,一面梳理着手上生意,先把黄莺放出府去执掌东城的纪香阁,又加紧督促侍书等人的功课,再忙着选址另建窑厂,尽快让烧制琉璃之事步入正轨,扩大生产。 其间中秋的前夜,成山伯府阖家团聚,苏问弦并不顾及眼下君臣之别,而于二房正堂朝王氏夫妇毫不含糊地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以报养育之恩。 因着他过两日就得搬到隔壁府邸,虽则工部还没有将那皇子府邸彻底建好完工,但是有君臣之别,见到王氏夫妇后,苏问弦也不能再在伯府久住。 王氏夫妇俱是涕泪交加,吃罢团圆饭,就让众人收拾安置,帮着搬运打点。但苏问弦仍是一有空就往成山伯府回,苏妙真虽不如先前日日能见着他,但两日总是能见上一面。 这让京里人看了,都说成山伯府运气好,福气也好,苏问弦虽是很难登上大位,但也有足够的权势去庇护提携伯府子弟。 而八月十七前后,各地督抚就已全数进京,朝堂上日日都是吵吵嚷嚷,就着几件大事吵得天翻地覆。 一则是宣大总督赵理上奏称为了边地太平及百姓休养,当行封贡互市。 此言一出,霎时间,朝野一片哗然。科道官及御史们大都激烈指责赵理畏战,只求眼前功利,不行长远考虑。 蓟辽总督更称先帝禁止马市,不应违背祖制。还有张首辅也强烈反对跟鞑子建交往来,陕西三边总督亦称难以苟同。一时间,赵理简直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幸而兵部尚书镇远侯一改往常不参与三大总督纷争的做法,直接了当明明白白地附议封贡互市。兵部尚书傅啸疆素有威名,他都跳出来,顿时壮了其他人的胆子。 没两日,山东河南湖广等田赋较重的行省巡抚也站出来,或委婉,或直白地表达了意见。顾长清是山东布政使司的左参政,同样上折子,历数近来九边军饷造就的沉重负担。 苏问弦身为两淮盐运使,也理所当然地表了态,亦然赞同。于是转眼间,这风向就由一边倒转为两方抗衡。 自然也有中庸派的,礼部尚书等四人认为封赏通贡倒很合理方便,能显大顺国威,但都说开市互贸却不可行。 两方或皆有私心在内,但明面上拿出的理由确确实实都极有道理,且本朝从未有过与蒙人通市的前例,乾元帝难免犹豫不决,无法定夺,下面的朝臣也争执得越发厉害,从朝上闹到朝下,没个消停。 好比张首辅和许学士便闹得人尽皆知,两人本是好好的姻亲,却因此事互相给了冷脸,听说还在下朝后,借着避轿之事吵了一通,幸好年迈的礼部尚书做轿经过,两人这才分道扬镳…… 这事儿还没理清,浙江总督想要招抚倭寇中的假倭海商,还想要重开市舶司的奏折也惹得朝野议论纷纷。所谓假倭,虽亦然是海盗贼匪,但乃是沿海百姓顺从倭寇者。 苏问弦跟苏妙真提了两句,原来是那胡总督上书称“今之海寇,动计数万,皆托言倭奴,而其实出于日本者不下数千,其余皆中国之赤子无赖,孑入而附之耳。小民迫于贪酷,困于饥寒,相率入海从之。故大抵真倭十之三,从倭者十之七,不若招抚使之归顺,协官军剿灭真倭……” 因着大顺海防无多少经验,这一年的剿寇虽有大大小小的胜利,但仍是艰难,便有许多朝臣赞同。 且明眼人也渐渐看了出来,“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沿海百姓商户不能靠海做贸易,自然有难以为生的。 倭人没了官方的朝贡交易,想发财也只有走私劫掠一条路。而眼下纵使不能放开私商海禁,可大顺各处的市舶司还是可以重新商榷开启的。 -- 第488页 此事涉及海防,九边的总兵总督们一心想着鞑靼之事,倒没太多意见。可内阁阁臣与朝中重臣当然不可能置身事外,又是一场大争论,辨得耳红脖子粗,几乎斯文扫地…… 随后又有张元辅正式上折,称六月里南直隶三省的上百府县试行“丈田清粮”结束,各地百姓皆以为便利,故想于十月,将“丈田清粮”推展到整个大顺。 清丈自是触及权贵利益最大的一块。但各大高门勋贵本以为着,张元辅最快也会等到解决鞑靼之事,明年夏初再上奏请行,便想着其间犹有周旋处理余地。 却不意他如此迅速风行。登时间,勋贵豪绅也顾不得还有鞑靼、倭寇两件大事,群起抵制,把张松年骂成权臣奸臣,一心只为自己图名,丝毫不顾朝廷。 除开一些有识之士外,张松年和许学士此番意见终于一致,私下俱忙着联系鼓励各地巡抚,要他们表态赞同,放手去干。 这三件事堆在八月下旬的廷议同时爆发,震得京城内外地动山摇,闹得朝野上下不可开交。 苏妙真每日忙着琉璃厂和织坊等处的生意,纵使没刻意打听,也渐渐地把各大勋贵高官们于这三件事的立场看法给打探得一清二楚。 她但觉此三事中,最有益大顺国力的当然是清丈赋税;最遗泽后世的,那定然是开放海禁;可若论起最紧急的,却乃是鞑靼封贡。 鞑靼首领已有五十,纵横关外数十年,能号令鞑靼诸部,再过几年若这首领去世,鞑靼势必四分五裂,可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她不免心中着急,就找到苏问弦,想让他借着皇子身份私下去影响影响乾元帝。 但话一出口便后悔不迭——说到底,乾元帝对苏问弦的愧疚居多,两人的父子感情并无多少。如今尚未立储,苏问弦纵难以承继大位,想来日后也是会被卷进去的,她实不该让他冒险。 没等她后悔致歉,苏问弦已安抚她许多,只称他本也附议封贡,每次为乾元帝所问时,都如实将其中利害尽数剖出; 又称纵然无法封贡,如今九边的三位总督虽各有缺点,但各个能征善战,手下的总兵副总兵参将也都不差,九边并无大患。 苏妙真这方安下心来,也不再多想惹他烦乱,默默去捣鼓生意,待到九月,先前城外那小玻璃窑已经如时做出来一批杯盏器皿。皆是各色菊花样式纹样,精致典雅,专供重阳。 苏妙真收下巨额酬金,重重赏过名下工匠,鼓舞奖励他们一番,便差人将这批器具皆送入京城里的吴王府邸。 宁祯扬受封完毕,终成吴地藩王,将于九月初九重阳佳节,大摆筵席。 作者有话要说: 倭寇胡总督上书内容是直接参考明朝的奏章记录哈。 第238章 一入九月,京中白云观、三清观、明虚观等各大道观立坛礼斗,以瓜果等净素贡品献祭供奉,有笃信祭拜者自八月晦日便食素斋戒。 初九清晨,苏妙真一手拿着琉璃厂的账本,一手扶着雕云纹窗槅,打着哈欠揉着眼睛看小黑和毛球在平安院里追逐打闹。 过得一会儿,见王氏领了一干婆子丫鬟进院,这便忙披了件桃红彩绣灵仙祝寿披风,急急出去迎接。 她把王氏领到次间坐下,急急洗漱醒神,又扑了些粉来掩盖眼下青紫,就转到次间,同王氏一面说话一面用早饭。 算着王氏斋戒正好今日结束,苏妙真就忙夹了些荤腥之物,搁到王氏碗里。王氏将碗里的重阳酥油花糕慢慢吃了,更赞了几声“不错”。 苏妙真住筷笑道:“娘,前几日我就想让你尝尝这个了,这可是姐姐亲手做的,用白面和酒曲发成风糕,再以面裹肉,最后涂上奶脂放蒸笼里蒸一遍,虽是咸口儿,但味道极好,比四山街里郑记点心铺子还强。” 苏妙真又笑道:“偏你要为个什么九皇会斋素,这糕点搁了两天,可没有刚送来那般好吃……” 话音刚落,只听一阵响动,不一时,苏妙娣掀帘进来,身后跟着七八个养娘婆子,抱着凤哥儿。 凤哥儿仍是一身女娃娃衣裳,头戴虎头帽,穿了镶领大红圆点纹对襟小袄,大大的眼睛正骨碌碌转着。春兰春杏等丫鬟随从在后,提了两个剔彩锦鸡山茶菊花攒盒进房。 “巧的很,这花糕我昨晚刚又做了一些,还新鲜着,娘赶紧再尝两个。”苏妙娣一边掀开攒盒,端出各色小巧精致的重阳花糕,一边笑道:“方才听于家的说父亲一大早就出门了?” 王氏笑着看两个女儿一眼,用筷子夹了块儿栗粽花糕:“你爹方才被张首辅临时请走了,想是要商量那些子朝政,午间晚间都得在张家用饭。” 苏妙真接过侄儿,见凤哥儿一瞅到标插上五色彩旗的几盘重阳花糕,顿时眼睛一亮,奶声奶气地说要吃“糕糕”。 苏妙真爱得不行,忙招呼着侍书端来一盘金线糕,苏妙娣劝阻道:“真真,给凤哥儿一小块儿就得了,小孩子不宜多进甜点。” 苏妙真哎了一声答应。从善如流地掰了小小一块,仔细地喂着凤哥儿吃了。转脸看向王氏道:“娘,那你今日岂不是得去张家,去不了吴王府了。”叹了口气,“哥哥已是被传入宫中吃家宴,不能作陪,娘你也得缺席,实在没劲儿。” 王氏一面喝梗米粥,一面点头道:“吴王府连宴三天,今儿去的多是各府子弟和年轻女眷们,我本就不想凑这个热闹,你伯母叔母她们都是明日去的。”随后,王氏又失笑道:“你那些小姐妹们今儿肯定去不少,哪里会没劲儿,再不济,也有娣儿陪着你。” -- 第489页 苏妙娣附和称是。苏妙真又听王氏道:“说到这儿,既只有你姐妹二人,还得多带些护卫才是。” 苏妙真就见王氏要吩咐婆子出去传话,却听苏妙娣轻声打断:“娘,不用了。魏煜泞今儿也去,有他和他手下人在,倒无需再添护卫了。” 王氏这方作罢,道:“既如此我便放心了。煜泞那孩子掌着北镇抚司,就是再瞎眼的人也不敢随便冒犯冲撞。” 说着,王氏站起身,从盘子里捻起两片片糕,依次往苏妙娣苏妙真头额上搭了,笑道:“愿儿百事俱高。” 凤哥儿在旁看着,有样学样,也自己往脸上胡乱搭了一块金线花糕,看得房内众人哄堂大笑,很是热闹了一场,苏妙真和王氏在外数年,极少见着凤哥儿,更是乐得不成。 王氏逗了会儿外孙,见时辰不早,扭头拉住苏妙真笑道:“真儿,你别再急那些账本,交给下头人做就是了。瞧着你这小脸熬得,看着让人心疼,赶紧收拾打扮往吴王府去罢……” 又说起今日重阳,满京的百姓定要扶老携幼,出城赏菊登高的,路上肯定人挤人车挤车的,动身迟了说不得还要晚到,那可不好。。 果如王氏所言,京中处处果是摩肩擦踵堵得不成。苏妙真和苏妙娣等人足足花了小半个时辰才从伯府到了吴王府京中宅邸。 这庆宴从初七开到初九,连宴三天,请的都是有头有脸大富大贵的人家。 吴王府如今正受宠信,而前些日子因着三件朝政家家忙乱,某家大人私下见了谁没见谁都能引得议论纷纷,众勋贵高官及女眷姑娘们也是许久没正儿八经地交际放松,故一大早,吴王府的大门前就车马喧嚣,人山人海。 文婉玉如今已是吴王妃,今儿初九重阳宫内有家宴,各位皇子自然不会领正妃们过来,是以文婉玉也不需亲自接待等候,但她一听说苏妙真及苏妙娣过来,仍是亲自往垂花门处接了。 后宅明堂中,摆满了菊花盆景,玉带飘香、二色玛瑙、金虹长荷、朱砂红霜、绿窗纱影、紫龙卧雪、杨妃醉酒等等名贵品种数不胜数,看得人眼花缭乱。 各家的诰命堂客们来得七七八八,一见她和苏妙娣到了,立时鸦雀无声下来,不住地往门槛看来,神情或好奇,或艳羡,或鄙夷,或怪异。 苏妙真早知道去哪儿都免不了被人如此打量,就全当看不见,进堂朝众人微微福身见了礼,便落座坐下。 傅绛仙许凝秋本在角落里指着堂内各色的琉璃玩器嘀嘀咕咕,一瞧苏妙真到,立马挤过来,悄悄跟她说话。 一时夸苏妙真这些琉璃器皿造得工巧至极精致无比,一时跟苏妙真指点堂内陌生诰命姑娘们,一时笑着问苏妙真为何连着近一个月也没出门见朋友。 苏妙真这些日子确实急忙,一直在盘查织坊的春夏账目,又同九月初千里迢迢上京而来的朱三柳腰商议事情。 织坊的生意从乾元十五年中就上了轨道,自靠向吴王府后更是蒸蒸日上,眼下松江府各大布商十之有八都同朱记织坊订货,“日进斗金”绝不是句虚言。 算起来,每季的收入足足八万两,两年多下来,苏妙真已经从这里头赚到了快七十万两,虽是仍及不得扬州八大总商,但再过个一年半载,只要不出大的差错,再占领了杭州扬州金陵的份额,那就定然追得上了。 刨除织坊布庄各色人工花费,再除开孝敬给吴王府的,分给苏问弦苏妙娣的,用以投资各种研究的,苏妙真如今握着的银子也有近四十万两,更不用说松江常州杭州等地尚未结完的货账,铺子田庄织坊的地契等等。 因着生意越做越大,不但朱三柳腰他们忐忑迷茫,苏妙真亦然放心不下,就和他几人每日商量着如何管理织坊;要不要再多开设几个;往哪些地方开设;要雇佣多少织工管事护院;银钱出入当如何凭章支取…… 如此种种。又有琉璃厂纪香阁的事时时过来烦扰,苏妙真镇日都没个停歇,还熬了几次夜,就连今早都还在核算名下织坊的账目,盘算着要用那些现银干些什么。 因着织坊实则是她最大进项之处,苏妙真便没怎么跟其他人提过,知道的无非是依仗庇护她的苏问弦顾长清,与她合作的宁祯扬,再有就是赵越北苏妙娣等人…… 就连在王氏夫妇跟前,苏妙真也没怎么提过,他二人就晓得苏妙真近几年多了不少铺子。故而此刻女眷众多,苏妙真也不会明说。 她一壁端详着手中琉璃茶盏里的碧色茶叶,一壁轻声含糊道:“还不都是琉璃厂里的生意闹得。你们瞧,这次的琉璃物件是不是比上回精细许多。” 文婉玉听个正着,抿唇一笑,道:“说到这儿,你问我们王爷要了那么一大笔酬金,可真真心疼死我了,好在物超所值,这回人人来了,都稀罕讶异着,大大给我们王府长了脸面。” 苏妙真嘻嘻一笑,道:“你心疼什么,这里头还有你的股本呢,年终分红时必要给你一份,无非是左兜儿往右兜儿换了一场。” 又拉着文婉玉笑道:“依我说你还得谢谢我,我向你们王爷收高了价钱,你能分到的不就多了?将来说不得你和你们王爷拌嘴了,还要求我多宰宰他好解气呢……” 这话一出,许凝秋傅绛仙都是闷声直笑,苏妙娣骂了她两声“促狭鬼”,随后也是一笑。只文婉玉一人无奈摇头,终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 第490页 厅内诰命堂客们见苏妙真同文婉玉等人果然如传闻般亲热,又想着苏问弦的身份,纵有轻视不屑的,也不得不收回鄙夷目光,再有识相点儿的,更客客气气地过来道了声好。 众人吃了会子茶,各自客套寒暄一番,看看将到时辰,文婉玉便抬了抬手。李侧妃急急起身,唤来仆妇,问得西花园的鹤轩完全布置好了,这便请众人往园中走。 文婉玉身为吴王妃,就是有心想和小姐妹们多聊聊,也都拿出主人的样子,就走在最前。吴王府在京中的这宅邸虽用得时日少,空置得日子多,但前后宅院都是雕梁画栋,处处长廊曲池,步步假山复阁。 苏妙真沿着修竹径一面走着,一面与苏妙娣傅绛仙许凝秋三人说笑,不一时,就到了鹤轩。 这鹤轩落于东西跨院间,紧挨着东墙,正间乃是个卷棚大厅,东西连着两个敞厅,后面又有五个小花厅,轩外连片的海棠树下则建了黄杨木大戏台。 金秋送爽,天高去淡,园内叠翠流金,除开堆叠的菊山外,亦有木樨花、木芙蓉,秋海棠点缀其间。 苏妙真陪苏妙娣赏了会儿木芙蓉,见姐姐兴致高,就先进厅安坐。她看着来往的仆妇丫鬟们,瞧一眼厅外的戏台,隐约听见东院的吵嚷说笑声,心知那边的男客也都到齐了。 苏妙真正默默通过女眷们来算吴王府今日会来哪些男客,忽地听得一声报说,“慕夫人到。” 苏妙真扭头一看,迎面走进来三个盛装美人。为首的便是苏妙真数年前曾见过的蓟辽总督慕夫人,这慕夫人乃是蓟辽总督慕誉续弦后的续弦。 慕誉同苏观河年岁相仿,可这慕夫人则比王氏小了快二十岁,年纪不过将近三十,模样上佳,一身石榴红彩凤团花云锦对襟垂珠珞长褙子,胭脂红妆花织金缠枝菊纹马面裙,是极为富丽华贵的打扮。 苏妙真乍一见到这慕夫人,心中不由得再度叹息,正摇头暗骂蓟辽总督慕誉老牛吃嫩草,衣袖却被傅绛仙悄悄一扯。 傅绛仙努了努嘴,指着慕夫人身后跟来的一姑娘,附耳不屑道:“诺,那就是慕韵娘。” 许凝秋的视线在慕韵娘和苏妙真间来回转了一转,嘻嘻悄笑道:“真真姐,你不在京里的那几年,各个都说这慕韵娘长得如何国色如何天香,甚至还有说你在她跟前也比不过她的,现在两人都在这儿一比一看,她还逊色两分嘛。” 苏妙真心内失笑,凝神一看,忍不住暗暗叫了一声好——这慕韵娘实在是貌美无匹,我见犹怜。 第239章 天朗气清,东花园内宁禄带着其他亲信。挂着满面笑容,一面领着蓟州参将、户部郎中及二人随从小厮,一面分说着已到的客人,将他们引入一明两暗的宏恩堂。 宏恩堂乃宴客之处,用冰纹落地明罩隔断,面池而筑,四周皆为落地长窗,宽敞阔大。 阶下敦厚仆妇们进出不停,献上山珍海味;廊上俏丽丫鬟们往来穿梭,呈入细点名茶;不一时,酒筵已齐,众人一一叙礼,各自安席。 正间内,新任吴王既是主人,又是宗亲,自然踞坐主席,由与他有亲的北镇抚司镇抚作陪。 东席该是蓟州参将为首,户部员外郎作陪。西席北当以前任常州卫指挥使为首,翰林编撰作陪。另有五张花梨木八仙圆桌设于东西两侧间,亦然宾客满座。 过得片刻,便有怀抱琵琶、月琴、小三弦的十数位貌美女子轻移莲步,款款入堂,低吟浅唱,以佐酒兴。两曲完毕,这些女子各自上前,伺候席间男客。 宁禄见得宁祯扬兴致一般,还屏退了上前侍候的两位美人,不由瞪大了眼,稍稍一想,琢磨着或是因傅云天苏问弦赵越北等相熟友人皆有事在身,未能赴宴的缘故。 宁禄又见魏煜泞纹风不动地自斟自饮,盯着桌上插瓶的芙蓉花、木樨花发怔,似是心事重重,更是讶异。 宁禄忙得上前伺候,凑趣低声道:“王爷,魏镇抚,您二位瞧,那慕参将和杨员外郎可是谈笑风生,毫无芥蒂的样子。前几日小的还听王妃娘娘提起,这两人都向成山伯府求了亲,按理说这情敌见面,该是分外眼红才对嘛。” 宁祯扬收起漆骨洒金绘醉杨妃折扇,刚要说话,听得魏煜泞不以为意道:“一个女子而已,纵然比寻常人美貌一些,也并非独一无二。男子汉大丈夫,犯不着被女色绊住了脚,何况苏家的那五姑娘压根不愿意下嫁,又有什么可争的……” 宁祯扬登时失笑,瞥魏煜泞一眼,“是谁上年末在苏州府醉得神志不清,还嚷嚷着你不过求一宵之欢,让人家看在这些年的情分上垂怜一二,他日你定然肝脑涂地,以报佳人垂青。” 恰在此时,戏台上锣鼓一响,戏子们甩着水袖,咿咿呀呀地唱了起来。 宁祯扬看了一会儿,方道:“话说起来,是哪家的女子把你迷成这样儿,你既喜欢,弄过来做续弦就是,正好你房里也差个正妻了。”见魏煜泞微微变色,宁祯扬喝掉手中的茱萸酒,摇了摇头,不再下说。 魏煜泞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西席首座的空位,低声道:“我过来时,听说赵家那边好像临时出了点事。” 魏煜泞又自斟了一杯酒,道:“说到这儿,赵家也打算向嫂嫂家求亲了,听说是昨儿送进去的帖子,估摸着这两日,赵理夫妇就要亲自上门了。” -- 第491页 宁祯扬眉头皱得死紧,过得片刻,方微微舒缓,淡淡道:“成山伯府连推了三门亲事,眼看着是暂时不想替她议婚的意思,或是还盼着顾长清与她和好,赵理夫妇的算盘要落空了。” 魏煜泞嗤了一声,“伯府推掉那几门婚事不过是因这苏五姑娘气性大,一言不合就休夫回家。” 摇了摇头,他道:“苏五姑娘哪里受得了慕少东的莺莺燕燕,杨世南的一儿一女……赵越北却不一样。一则,赵越北脾气温和;二则赵家人丁少,没有大族里的烦心事儿,慕家为什么这些年名声越来越坏,先头那两个慕夫人为什么死得早,还不是各房的破事儿闹出来的?” “三则赵越北别无内宠,府里就两个通房,并非贪花好色之人。四则,赵越北可从未娶过正妻,她嫁过去,那就还是正儿八经的大房奶奶,元配夫人!且赵家显然是要起来的势头,她嫁过去,断委屈不了……” 宁祯扬看着折扇上的红菊,缓缓道:“昨日我进宫,看着皇叔的意思倒是渐渐明朗了,海禁暂时没得商量,丈田犹有回旋余地,唯独这封贡互市,十有八九将要成事。若让赵家得了开封贡的功劳,而日后边地又的确太平许多,日后这兵部尚书的位置就当属赵理,而非慕誉了。” “不错,就单为这处,苏巡抚夫妇也不会一口回绝的。”魏煜泞点了点头,拿起包金压著,朝东面指了一指,道:“慕家已经坐不住了。慕少东这会儿跟杨世南谈笑风生,焉知不是在打算些什么。” 见得本在看戏的慕少东杨世南相继扭头,望了过来,魏煜泞便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慕少东一身玄色织金云锦曳撒,搂着穿了白藕丝对襟通袖袄的美人。见魏煜泞一如既往的桀骜傲慢,心中冷笑,但仍是举起手中酒盏,敬了首席两杯。 他又转身看向正和美人轻声调笑的杨世南,低声笑道:“杨兄,九边的军饷如今多从你手上过,尚书大人和皇上如此看重于你,倒当浮一大白……”说着,慕少东便举起手中金菊琉璃盏,亦然朝他敬了一杯。 杨世南年约不过二十八*九,乾元十年科举不顺,结果乾元十三年却一举夺魁,成了那场的状元,他母亲乃是郡主,本就有荫职在身,故而前途大好,于年轻文臣中,算是极得乾元帝青睐的,出仕不过两三年,就已是正五品的户部郎中。 杨世南穿了一身孔雀蓝四合如意云纹宋锦道袍,微笑回敬道:“慕兄客气,不过是略看一些账册而已,都是微末之事。” 慕少东见他滑不溜手,半句话也不入套,心中不悦,面上笑容却一如往常,故意道:“听闻杨兄正妻去世两年,至今尚未续弦,其实按兄弟的意思,后宅里还是得有一个能担事的女人,否则我们男人在外头建功立业,家里却得扯后腿,你说是不是?” 杨世南松开怀中美人,摇头叹息:“慕兄不知,我素来觉着妇人德不足称,当以色为主,然而贤妇易求,国色难得,我先前娶妻已是委屈了一回,这次当然得慢慢看着选上一选。” 他笑了一笑,“慕兄难道不是此想?听人说,成山伯府的门槛儿,原是慕兄第一个踏过去的?” * 金桂飘香,西花园里苏妙真无心听戏,时不时看看鹤轩北面的慕家女眷,终于忍不住啧啧称赞,拉了一人便轻声道:“凝秋,我看这慕姑娘也有十八九岁了,怎得却仍然待字闺中?” 苏妙真却听傅绛仙气道:“妙真,你怎么回事,这慕韵娘可不是什么好的,你巴巴地打探她做什么,莫不是想替她做个媒?” 苏妙真这才发觉自个儿拉错了人,忙得松手,她见那慕韵娘生得雪肤花貌,看着倒有些怯事,一直跟在慕夫人身边不言不语,难免就好奇留意。 但苏妙真原晓得因着慕韵娘和傅云天之事,傅家上上下下都不待见慕韵娘,更不要说一贯嫉恶如仇的傅绛仙,就笑着轻声解释:“我倒没那个意思,只是见她不像是那等工于心计之人,又想着她母亲去世,身世却可怜……” 傅绛仙冷笑一声道:“这就见她的高明之处了,你也算个聪明人,都觉得她还不错,更不要说那些男人们了。”又道:“她母亲是慕家四房老爷的外室,据说是大同名妓,大同婆姨你也该听说过吧,都是些狐媚子。” 正说着,丫鬟们捧着红漆檀木盘子鱼贯而入,上头都是些新剪下的名贵延年客,另有两盘清香扑鼻的茱萸,及一盘木芙蓉,一盘秋海棠。 重阳原有“佩茱萸,簪菊花”的习俗,满轩的女客们便各自挑了些,簪在鬓上,佩在襟边。苏妙真看着苏妙娣选了一朵粉芙蓉后,便迟疑不绝,不知该选什么秋菊。 她便自告奋勇仔细挑选,替姐姐取了一朵朱砂红霜,选罢了,拿过那朵粉芙蓉,替苏妙娣亲手簪上,只让苏妙娣直笑,夸她是个贴心的好妹妹。 “她娘到死也没进门……听说慕韵娘当年在祠堂里足足跪求七天,眼睛都要哭瞎了,也都没能让她娘进祖坟,入族谱……” 傅绛仙取了一朵紫霞觞,同苏妙真低声说话。 “这慕韵娘也是死了娘后才进得慕家,她既然姓慕,寻常人家也消受不了她。稍稍好一点的门户呢,多是想着她母亲出身太差,也不愿意娶她做正妻……故而她如今只能使一些上不了台面的手段,妄想麻雀变凤凰。” -- 第492页 苏妙真恍然大悟,看向慕韵娘的目光不由得多了几分同情,却听傅绛仙不满道:“别说你又滥好人,连她也可怜起来了?” 许凝秋从戏台上转回视线,笑道:“绛仙,真真姐原就是个怜香惜玉的性儿,你又不是不晓得。” 傅绛仙哼了一声,“换别人也就算了,这慕韵娘实在不是好的,当初把我哥弄得五迷三道,晕头转向的……我娘气得犯了几回心口疼,吃了三个月的药才慢慢见好……” 傅绛仙扭过头,看着苏妙真道:“妙真,我可跟你说明白,你要是去跟她好,咱们,咱们就不做姐妹了!” 苏妙真见得傅绛仙不满眯着的凤眼,心内失笑,想了想,摇头道:“我怎么会同慕家人来往,躲都来不及……我只是,只是物伤其类,难免怜惜她。” 苏妙真叹了口气,“听你方才说,这慕姑娘为了自己母亲,在慕家哭求了七天,可见原是个孝顺的女孩儿。那慕四老爷三年前似乎也去世了吧,她又是孤苦伶仃,孑然一身,还本因着母亲的出身不得不低人一等,,可想而知,她的日子定不好过了……你瞧她侍奉那慕夫人,是何等的谨慎小心。” 傅绛仙松了口气,后不以为然道:“世上可怜的女子多了去了,慕韵娘好歹还长得很美呢,总能得一些色相上的便宜,引得男人怜惜。” 苏妙真顿下穿花的动作,叹了口气,出神看着西面的慕家女眷,道:“绛仙,这话就岔了,她若是生得平常倒罢了,偏偏容色过人,想来只能被当做可居的奇货,又会引来好色男子,无法自保——我却不信,她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儿家,又为母亲的名声受累,还会自己主动想着去勾搭你哥。” 傅绛仙一怔,许久方道:“那有什么法子呢,她长得美,如今又无父无母,无兄无姐,别无依靠,可不只能凭人摆布了么?找个好靠山是她的正经事。” 第240章 天色渐晚,男客们见得主人兴致不高,便极识眼色地陆续告辞离去。朦胧夜色中一池碧波里残荷枯萎,幸而临水的木芙蓉新粉初发,开得正好。 待到西花园的娇声笑语也渐渐消散,东西跨院的角门便被仆妇婆子们轻手轻脚打开,往来两院洒扫收拾的丫鬟们俱都目不斜视屏声静气,果是王府气派。 苏妙真落在最后,看着丫鬟仆妇们收拾完鹤轩里的器皿摆设,与文婉玉很说了会子话,这方告辞离去。到垂花门上了轿子,忽地想起一事,掀了轿帘,看见宁祯扬远远地站在廊下,正和魏煜泞说着什么,两人身后又跟了许多下人,便放心下来。 她跟文婉玉嘀咕了一会儿,说再过几日就将琉璃厂的银子分成四份,给她直接送一份,不经过宁祯扬的手。又说让文婉玉借着王妃的身份多多宣传吹嘘,最好做到不留痕迹,让京中人尽快跟风起来。 如此这般地嘱咐下来,文婉玉却笑得不行,只说她心黑,一批琉璃器皿就敢要近万两的银子,若一直这样狮子大开口,只怕除了吴王府,再没人肯当冤大头。 苏妙真自然不以为意,心道正是要把这些琉璃物件的价格抬高个几年,横竖京中勋贵高官多得很,愿意为奢侈品花费银两的富户豪商也大有人在。 且按前世的经验看,她要的再贵,只要这些东西稀缺少见,又足够光彩夺目,总有人愿意买回去充脸面,便按着轿帘,笑嘻嘻地跟文婉玉打了个赌。 两人说话间,苏妙真晃眼见得廊下奔来一位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附耳朝魏煜泞说了句话,苏妙真就着黯淡烛光,苏妙真见得魏煜泞眉头一紧,和宁祯扬低低交谈两句,二人皆是面色讶异,转身往东面走去。 苏妙真忙得探头去看,却只瞧见坠在地上的茱萸与芙蓉花,她心中一动,穿堂风轻轻一送,传进了模模糊糊的说话声,“原籍不在那边,难怪辖不住底下的有些人,不过既然抓到了人,只要及时筹够了饷……” 重阳一过,因有文婉玉这个吴王妃大力宣传,而重阳节里各府男女又亲眼见到那些精巧至极的琉璃器具,苏妙真四人的琉璃厂很快便在京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更有许多眼热的商人想要偷师。 但苏妙真早早定好了保密措施,且那些工匠本在她名下,又受了厚赏,哪有肯背主的,这配方便仍死死捂在苏妙真的手心里。她也没打算捂几年,不过是想把这些高门勋贵们的银子赚够了再传出去。 之后又有傅绛仙许凝秋苏妙娣等人的卖力吆喝,各府争着下了酬金,要订做各色器皿。工匠们日以继夜开窑烧制,仍是供不应求,忙得热火朝天。 与此同时,京中却开始淅淅沥沥地落着秋雨,渐渐地寒了下来。不过各地督抚、朝中重臣们的争执仍在热气头儿儿上,火气半分也没被这绵绵秋雨淋湿浇灭。 王氏夫妇日日不能着家,苏妙真就借着去魏国公府见苏妙娣的名义,两日去一趟纪香阁或是琉璃厂,仔细看着生意。 苏妙娣苏问弦皆知道她在弄鬼,但一个疼爱妹妹,一个事多事忙,便都没怎么管她。 尤其是苏问弦,派了苏全和几个心腹护卫跟着她后,就一点儿也不拘束她。还时不时地在王氏夫妇跟前替苏妙真打掩护。 每逢王氏夫妇觉出些不对,他便出面消了王氏夫妇的疑心,称是他带着苏妙真去了哪里哪里,王氏夫妇从不疑心他,苏妙真就得以无拘无束早出晚归地在外工作忙碌。 -- 第493页 苏妙真前世本就是学经济金融的,连带着商科案例也知道不少,又因着朱三等管事的身契被朱老太爷给了苏妙真,是以苏妙真每每给柳腰黄莺凤儿等女子讲解生意经时,也不避讳朱三,几日下来,便让他们各个啧啧称奇,茅塞顿开。 待到九月下旬,苏妙真这么专心致志地忙下来,便将两京江南各地的织坊绣庄琉璃厂等生意全部仔细梳理了一遍。 九月转瞬即逝,阴雨仍是绵绵了一阵,苏妙真忙完手上生意,就懈了气,又犯了秋乏,日日都是早睡晚起,这犹然不足,午饭后还得回去补个觉。 侍书绿菱等人见她如此犯懒,连出门散心都不愿了,俱是笑得不行,但又怕她闷在房里闷出个病来,一等小阳春到了,见天气放晴,就总是哄着苏妙真出府见见朋友,或者进院晒晒太阳。 苏妙真一身绿杭绢对襟袄儿,浅黄水紬裙子,依着廊下阑干,一面看着院中毛球小黑你追我撵,一面看纪香阁送来的九月账本及文书。 她见得九月里推出的新品脂粉大受欢迎,回访记录也都是啧啧称赞,心中自得不已,翻了几面,忽见得一笔大账上记了“慕家”,登时眼皮一跳。 “慕家的人?”苏妙真自言自语,接过侍书送来的玫瑰木樨泼卤点茶,浅浅地喝了一口,目光不离账册,问道:“黄莺,是总督慕家,还是别的人家?” 黄莺已是被苏妙真放到棋盘街纪香阁总店里学着办事,小一个月下来,也成熟不少,忙近前笑道:“就是蓟辽总督慕家的女眷。那日她们到纪香阁,还是我将她们带到二楼服侍伺候的,姑娘想想,别的慕家能这般挥金如土么?” 苏妙真点了点头,懒洋洋地翻了一页,黄莺见她无聊,忙低声笑道:“说起慕家人,九月里姑娘不在时,奴婢倒看了个稀奇,当时忙得晕头转向,也忘记告诉姑娘了。姑娘要是听了,肯定高兴。” 苏妙真来了兴致,合上文书账册,扭转过脸,笑道:“可别卖关子了,赶紧给我说说,这些日子哥哥很少过来,爹娘又不着家,我正无聊着。” “大概是九月十四前后,慕家的马车陷在水坑里把轮子磨坏了,恰好杨家的车经过,那慕姑娘便上了杨家的车,杨大人一路骑马相陪,将人送了回去。” 苏妙真一愣,后失笑道:“是那位娶妻娶色的杨世南杨大人?” 黄莺悄声笑道:“正是,杨大人先前一心打姑娘的主意,这连着快一个月都没往伯府去,显然是移情别恋了,姑娘大可以松口气了。” 苏妙真当年尚未出嫁时,因着各府人情往来,乾元十年曾与这杨世南意外打过照面。但她和杨世南的的确确从没私下说过话,对这人的印象一直不深,就是觉着他是典型的文人名士。 怎知杨世南虽是才学本事极好,但完全不听孔孟圣人的教诲,不但做不到好德如好色,还坦坦荡荡地扬言娶妻当要娶色,娶色当要苏五姑娘,只让苏妙真讶异不已,又觉可笑可恨。幸而很快全京城皆知晓了顾苏两姓的亲事,杨世南再是不要脸面,也做不了争娶之事。 苏妙真点了点头,道:“这杨世南忒难缠,每次登门皆是彬彬有礼,诚诚恳恳,让爹娘头疼得很。这会儿想来见到了慕韵娘的容貌,便心动了……这倒好,慕韵娘孤苦无依,杨世南虽是脾性风流古怪了些,可终究是文人,绝不算浪荡粗鲁,且家世不错母亲是郡主人也前途无量,慕韵娘嫁他做正妻,可比给傅二哥做妾要强得多。” 侍书看着小丫头们收了院中葡萄架下晒得衣裳,走到阶下接过苏妙真手中的青瓷茶盏,闻言直笑:“先前听姑娘提过这慕姑娘和傅佥事的事儿,这慕姑娘实在厉害,转头又把杨大人勾上了,这样的本领,若送到宫里,岂不能当个娘娘?” 听到后半句话,侍书摇头道:“姑娘说得轻巧,这慕姑娘哪里能当杨家的正妻,杨大人是文臣,家族定然要脸面名声的。否则他大可以去寻常门户里找绝色的回来做续弦……奴婢瞧着慕家也不怎么看重慕姑娘,当初扬州漕私案子里,姑娘不是说慕家还想把她给盐运使大人做妾么……” 苏妙真叹了口气,看着阴下来的天空,道:“不管怎样,她终究姓慕,杨世南既然想要绝色的,这慕韵娘又手段不错,或许能成就一段姻缘。” 她又疑惑道:“说起姻缘一处,前些日子不是说赵总督夫妇要来府里提亲么,怎得没了下文?” 黄莺服侍着她罩一件雪青色绸绣折枝花卉披风,道:“听说是赵家有什么事绊住了,姑娘若想知道,可以问问盐运使大人或是老爷。姑娘不是怕赵家过来提亲么,怎么现在反而打听起来了?”瞅着苏妙真偷笑道:“奴婢往常看着,觉得姑娘对赵大人很有几分另眼相看……” 苏妙真卷起账册,轻轻敲了敲黄莺的额头,道:“胡说些什么呢,我只是想看着爹娘早点拒了赵家才安心,就怕等到封贡的事一成,爹娘觉得赵家不错,就迟疑了。” 她站起身,一边伸了伸懒腰,一边踢着脚下花瓣叹气道:“前几日听哥哥说,皇上已经想好要封贡互市了,哥哥也有六七天没往家里来了,却不知在忙些什么——” 然而话没说完,只听得一声“真真,哥哥这不是来看你了么”,她抬眼一瞧,果然是苏问弦走进院中,跟来的丫鬟们侯在院口。 -- 第494页 第241章 苏妙真欢欢喜喜地将苏问弦迎入明间,先谢过了他前些时日的遮掩,又问他最近在忙些什么,怎么见天地看不着人。 苏问弦先跟她讲了些朝堂上的事儿,又解释他眼下虽挂着两淮盐运使的职,但将来必是要卸任的,就在替心腹运同牵线运作,要把两淮盐道上的缺俱留在手中,而这些官职一贯惹人垂涎。他又提前盘算起将来的封地,故而忙碌,正从扬州调银子过来,预备着上下打点。 苏妙真恍然大悟,因知道两淮盐道的水深,而要谋到富庶藩地也甚为麻烦,就试探性地问了两句他急不急需现银打点,若是需要,她能腾出一大笔银子给他。 苏问弦失笑不已,又心中熨帖,忍不住探手拧了拧她的小脸。 他含笑道:“用不着,账上本来是有四五十万两的现银,不过年初挪出去一笔,最近赵家又要借一笔,一时半会儿有些紧张。等过几日苏安从扬州回来,就无妨了。” 苏妙真闻言一愣,递出去的径山茶顿在半空,“赵家,赵家为什么急着用银子?”又疑惑道:“赵家该是家底很丰厚的,何必要借呢?” 苏问弦顺势接过烟青茶盅,慢慢地抹着茶盖,先道:“因着户部拖欠饷银,宣大军屯里的膏腴田地,又皆被巨户豪族,或是镇守官兵,欺瞒侵占。赵家似是就按军中惯例,虚报军士冒领军饷,又以此生财,也不怪赵总督,笼络部属,蓄养私兵都得拿真金白银出来……” 见苏妙真糊里糊涂,半偏着小脸看着他,苏问弦端起茶盅,喝了口茶,压住念想,这方笑道:“大同镇今年递解去的饷银本该是按时发放下去,但就因我方才所言,军中常有挪用生财之事,赵家又有快四千的精锐私兵要养,这次自然也不例外暂扣挪用了。 “结果却被一位心腹卷走大半,那人被抓住后自尽身亡,银子一时半会儿追不回来。偏偏大同那边又传出来风声,巡按御史的已经写了密折,赵家正发愁着赶紧填大同镇的军饷,否则一旦扯开,拔出萝卜带出泥,也得带上他们此次与先前的所作所为。” 苏妙真原晓得前些年的赵家,就因着贿赂户部侵吞军饷,而被弹劾,但有惊无险地过去了。没想到如今又被人抓了把柄。亦或是为人设了局。 苏妙真仔细一想,心道:赵家原籍湖广都司,在宣大根基不深,而屯田日益败坏,非一日之寒。而赵总督又一心想要调入京城执掌京营团练,他更犯不着去查屯田得罪人。 而户部拖欠军饷也极常见,且因着军户苦不堪言,私逃军士一年比一年多,得用的精锐尽出将领蓄养私兵,赵理更不是本地人,能信任的自然是身边所蓄私兵,又得一大笔花销。难怪他们要寻门路生财。好比苏问弦在扬州也养了一干私卫,为的就是行事方便安全。 苏妙真见苏问弦言语间云淡风轻,似是不怎么在乎此事,而他句句又都是机密中的机密,忙道:“哥哥,那你肯定是给赵家借了银子的。你借了多少,够他们填账么?” 苏问弦喝了口茶,随意道:“这事跟我原本无关,我出二十万两已是对得起他们赵家了,剩下的他们要么从陈宣手上借,要么抵自己的家产出去。” 苏妙真心中咯噔一下,道:“可要是不够,赵总督和赵大人不就麻烦了么?哥哥,你先前说过,慕总督把持了辽东私市,又不愿看着赵总督压他一头。想来一旦赵家出了麻烦,再有众人的反对,这封贡互市不就悬了么?” 绞着帕子,苏妙真轻声道:“再者,那究竟是你的岳家,不说将来会不会被此牵连,若是眼下能多出些力,又何乐不为呢?” 苏问弦听得“岳家”二字,剑眉一皱。 他将茶盅随手放到紫檀木螺钿案几上,看了苏妙真一会儿,忍住冲动,柔声分解,道:“真真,并非我不想帮他们,只是一则我手上调不出六十万两,二则赵家就是倒了,也牵连不到我——京中人都看得明明白白,我不喜赵氏——如今我拿出二十万两,已经是仁至义尽。” 见苏妙真垂下眼,似在思索什么,苏问弦忍不住叹了口气,伸手包住苏妙真的小手,安慰她道:“且陈宣这几年在那六百里漕河上捞了不少油水,陈赵两家亲密无间,陈宣定然要施以援手。而封贡之事上又有傅尚书在,你不用操这个心。” 见苏妙真点了点头,苏问弦缓了一口气,看着她慢慢笑道:“真真,我怎么觉得你倒是很关心赵越北,难不成想嫁到赵家去?你若是——” 苏妙真突听他后一句话,惊了一跳,只怕他要撮合自己同赵越北,忙忙摇头,瞪着他道:“我可不喜欢他,赵大人他也对我没那个意思。你若是乱点鸳鸯谱,我跟你没完。” 苏问弦面上笑意越深,捏了捏她的脸颊,柔声道:“既没这个心思,就别管他们家的事儿了,你到哪儿都是惹人注目——重阳过后的几天里我听得有人嚼舌,说你如何如何如传闻般貌美。既这样,更该小心点儿一举一动,别让人拿了话柄。” 苏妙真一听这话,心里不悦,可不及她发火儿,苏问弦笑道:“真真,哥哥在隔壁的府邸已经建得差不多了,趁没下雨,哥哥带你去逛逛?”说着,便把她牵了起来。 苏妙真见他对赵家漠不关心,想说些什么劝劝,还是止住冲动。 她知道苏问弦觉得赵越北待她别有居心,他也很是厌恶赵盼藕,而当年他虽娶了赵盼藕,但这些年因着先去了盐道,除开给孙荣等属下在宣府大同两地谋了官职,并没怎么承赵总督的情。 -- 第495页 且苏问弦既然手上调不出现银,要他再去尽力,却是难为他。但她却还握着三十余万两,本是预备着科学试验、投资生产,和资助印书等事,并非急用,倒可以耽搁一二…… 苏妙真回过神来,点了点头,轻轻一笑,道:“好哇,我还从没逛过皇子府呢。” 接下来五*六日,王氏夫妇仍是极忙,苏问弦却得空,他见苏妙真神思厌倦,就领她往京里京外转了许多地方,有城北的什刹海、崇国寺,城南的金鱼池、李家园,城东的春场、泡子河,城西的城隍会、老人塔…… 苏妙真平日虽爱游冶,但因着记挂着赵家的事儿,便毫无心情,连着玩儿了几日,就推说身上不适,只想跟几个好友来往说话。苏问弦自然不可能去见傅绛仙许凝秋等人,便差人护送,等下午时再亲自去接。 苏妙真日日出门,一直让黄莺去东城赵府看看赵越北的踪迹,却始终没有消息。她又来来回回往苏妙娣傅绛仙文婉玉等亲友家去,待到十月将尽,初冬第一场雪落了下来,文婉玉下帖请她和几位姐妹去赏雪看花。 当日苏妙真就早早起身,坐了绿围暖轿,一径到了吴王府。为方便赏花,吴王府开了东西花园的角门。鹤轩里暖意融融,摆了近百盆暖房烘开的牡丹芍药,鹤轩外雨雪纷纷,廊上廊下皆有插瓶供奉的梅花山茶。 苏妙真喝了几杯东阳酒暖了身子,看着苹果青美人瓶里的红梅花,胭脂水釉花盆里的白山茶,听文婉玉讲了这些日子宫里宫外的种种见闻。 原来文婉玉这一月来常常被传召进宫,与皇后妃子们说话,虽是天大的荣耀,可也着实麻烦疲累,只怕走错一步说错一句。众人听了,又替她好笑又替她心累,又七嘴八舌地说她已是王妃,纵然有什么不周到,皇后贵妃们也不会真的苛求降罪。 用罢午饭,苏妙真见得许府婆子催许凝秋返家,暗暗摇头。送走许凝秋,她又与文婉玉傅绛仙说了会儿话,见天色暗暗,雪势愈大,正要起身告辞,忽听一阵响动,王府下人掀帘进房,报说是赵越北过来,宁祯扬要设宴招待。 * 落雪纷纷,宁祯扬走至阶下,见赵越北的身影穿过风雪弥漫的花园,已经走至远处,他轻轻抚了抚酸枝木高脚案几上摆放的芍药花与海棠花,俱是暖房烘开。 宁禄顺着他的视线去看,道:“王爷,赵家能答应分边市的五成么?会不会一急之下,去问别家借了?” 宁祯扬掸掉黑底彩绣蟒纹祥云偏襟长袍上的飞琼,盯着案几上的娇艳鲜花出神,心不在焉道:“辽东私市有夷人的马匹、红参、貂皮、山货、东珠,也有汉人的粮食、盐、布匹、绸缎、陶瓷……慕家每年的进项至少五十万两,若没里头的银子上下去塞巡抚巡按御史们的嘴,慕家这些年糟心事那么许多,也不会安安稳稳地留在蓟州辽东。” 他伸出手折了一朵,把在手中赏玩,“若是换做宣府大同沿路开了官市,纵然不似私市利大,累计起来,也能倍余。吴王府纵要走一半,赵家也能再落一半,够赵理用了。” “苏问弦眼下在为两淮的事儿活动,他被皇宫内外的无数双眼睛盯着,最多给赵家拿三十万两。陈宣那边,他去年刚大兴土木。陈宣看着不言不语,可内里是个穷奢极欲的——府里光戏子就养了三班。且他俩若是给赵家凑够了,又或是别的地方能凑齐,赵越北今日也不会一回京就来吴王府…… 宁禄恍然大悟。因此事涉及军饷,前些日子慕家还放了风声出去,已经有不少人知道赵家的麻烦。而如今据说那位户部郎中杨世南杨大人跟慕家女勾搭上了,想来那位杨大人到时不落井下石,就算赵家烧高香了。 且屋漏偏逢连夜雨,如今更赶上廷议争执的当口儿,哪有门户肯趟浑水,借给赵家银子?就是有,半个月内也不能变出那么许多现银。 宁禄正暗暗点头,宁祯扬又叹了口气,道:“若非去年市舶司一关,海禁收紧,府里的海船折了不少本钱……我更也不想向赵家要这个数儿,但皇叔已近五十,接下来太平不了,没够数的银子,怎么保得住吴王府?如今宗室藩王的日子,也是越来越不好过了。” 吴王府位于苏州,离海极近,一向有海船出海贸易,但因有海禁,并没有记在王府名下,而交由管事经营。结果因着海禁收紧,漂没不少更被查封许多,吴王府就是想伸手去捞回来,也得顾忌着流言蜚语。 宁禄也叹了口气,欲要附和,忽地视线东面又出现一个黑点,不由一愣,“王爷你看,那是……” 宁祯扬眯了眯眼,他看了片刻,脸色骤然一冷。 赵越北走在通往更衣退室的绵延游廊里,一身墨蓝玄色二色织金江崖海水翻毛裘袍,腰间挂着松花绿系玉佩汗巾,浓眉紧皱。 赵六在旁看见他的神色,低声道:“吴王爷那意思他名下的商铺至少得拿走五成,咱们家到时候喝西北风去,能就这么答应他?” 赵六犹豫着比划了个三,低声道:“咱们家能拿出来这个数儿,盐运使又给了二十万两,宣府那边零零碎碎也能弄到十万两,不如再让陈大人那儿送来四十万两,那不就齐活了?” 赵越北揉着眉心,看着廊外红梅浮琼,道:“抒言去年不但建了景园,还在金陵临清等地置办了家业田产,又得在漕运上四下撒钱笼络人心,听说顾长清有变漕为海的意思,他那边肯定挪不出来足够的现银。” -- 第496页 赵越北叹了口气,揉着眉心,“偏偏赶上苏问弦手里紧张,不然从他那儿就能够借足饷银,犯不着来吴王府找宁祯扬……” 赵六听着这话,也跟着叹了口气,忽地轻声道:“爷,其实还有一个人,倒是可以问问。” 赵越北扬了扬眉,疑惑道:“谁?”想到一处,登时眉皱得死紧,“顾长清那边是绝不成的,不说顾长清未必肯借,单说顾长清和她——” 赵六忙得摇头,见赵越北顿住脚步,压低声道:“小的说的不是顾大人,是顾夫人,不对,是苏姑娘……”见赵越北神色一怔,继而脸色转沉,赵六心中咯噔一下。 赵六自小跟在赵越北身边,就是跳脱些赵越北也都容了,赵越北大小机密之事也从不避他。但唯独收到朱记织坊的分红时,赵越北没让他知道是谁送来的,只是让他退了回去。 赵六退完银票给来人后,左思右想,又听说那织坊兴起于苏州府,心中渐渐有了模糊意思,晓得多半属于那位遇事镇定的苏五姑娘。 他这两年看着那朱记织坊渐渐占领了江南大半布匹绸缎生意,心中惊讶敬畏之余也有几分佩服,但见赵越北从不提起,也没敢多说。他又明知赵越北喜欢那苏五姑娘,暗地里不知道替那苏五姑娘做了多少事,还从不让他人过手,俱是亲力亲为,就更加不敢多舌。 此刻见赵越北沉了脸色,纵然赵越北御下宽和,义气公道,赵六心里也不免打鼓。他往漆红阑干边靠了靠,寒风一吹,稍稍镇定后咳了两下,压低声道:“属下也是猜出来的,再没跟任何人提过。” 舔了舔嘴唇,赵六道:“那朱记织坊听说日进斗金,去年苏姑娘送了两万两过来,想来她自己怎么也有二三十万两。苏姑娘手上又有陪嫁,顾大人更没要回当年的聘礼,小的见苏姑娘对爷,似是有几分另眼相看——她对傅大人、吴王爷还有慕少东那些人,一直都是不假辞色,唯独对爷,倒是好声好气的……” 见赵越北神色缓和,忙道:“再说,这回少爷你革职本也是为替苏姑娘寻海商家眷,苏姑娘能不感恩?她又心善好性儿,若是咱们家向她张口,可比向吴王府借要好得多。少爷定然要回报她,不会让苏姑娘做白工。且说不定日后,日后两家还可能成一家人……” 赵越北凝神片刻,赵六缩了缩脑袋,往手心里哈了哈气,但觉冻得发僵,听赵越北摇头缓道:“没道理让一个姑娘家烦心男人的事,我更不能让她看低了我和赵家——” 赵六心中一急,待要跺脚相劝,忽见得赵越北神色一怔,握紧了拳。赵六一奇,回头一看,凛冽风雪迎面扑来,却是不远处假山后走出一个身影。 赵越北驻下脚步,见得那身影越来越近,披着银红织锦缎绣折枝花卉裘皮斗篷,身穿绯色五彩遍地锦面通袖袍,与品月色明月团花貂鼠皮裙。 她的面容虽被银红缎面白狐皮里观音兜儿遮去大半,但仍可见其人眉目如画,纤纤素手捻着几枝清寒白梅,娇艳红梅。 她拾阶而上,带来满廊的浮动暗香,解了兜帽儿,一枝步摇金钗在如云绿鬓边微微颤着,盈盈敛裙,道了个万福:“赵大人,好巧。” 第242章 赵越北没想到会在此地遇见眼前女子,登时一怔。他自从临清回了宣府,因着鞑靼和军饷两事便忙得焦头烂额,接连进了几次山西,终于抓住了那位参将。 之后更是奔波不断,四处打点议事,以至于本打算好同京中父母一起往成山伯府拜见,也不得不推迟。幸在成山伯府推了三门抢在前头的婚事,没有让他再次铸成遗憾。 只是她既然一向不见外男,今日却突然来寻他,或是有些要事、譬如姻缘,婚事。 赵越北心思电转,急急欠身,还了一礼,“苏姑娘,久别了。”轻轻掸掉锦袍上的飞雪,赵越北凝定心神,道:“姑娘可是有话要同鹰飞讲?”顿了顿,柔声道:“不论何事,鹰飞自是有求必应。” 话音刚落,赵越北便见眼前女子眨了眨眼,莞,“赵大人果然机警,妙真借着折梅寻钗来见大人,确有要事相商,但并非让大人替我做些什么。” 苏妙真这十数日一直想约见赵越北,偏生寻不到人,只得耐着性子候着。她日日往相熟亲友家中走动,无非是指望打听出来赵越北的行踪,如今见他终于现身,自然欣喜。 她就开门见山问道:“赵大人,前些日子,哥哥说你去见了他一次,而且让他借了一笔银子,想是赵大人有什么烦心事,妙真敢问一句,这件麻烦事可是解决了?” 赵越北本以为苏妙真是为了她自家的事才来巧遇,突听她提起大同军饷一出,登时一惊,料不到苏问弦连此等密事都与她讲,更想不通她究竟所为何来,为何突然提起此事。 他只怕苏妙真因挪用军饷一事而误解赵家,便斟酌着分解:“苏姑娘不知,这事事出有因,若非户部总是拖欠,屯田又日益败坏,我们赵家也不能做出此事。” 正要再细细解释而不泄露太多机密时,听苏妙真轻声道,“妙真醒得,这官场原是逼着廉吏不得不贪,若非小,若非顾大人府中本有家私万千,他和两位叔叔也难以善其身、存其名。而赵总督镇守宣大,又并非世代戍边,要用银钱的地方定然极多,难免有迫不得已之处……看大人这面色,想来事情却是尚未办妥了,也对,我听闻那处所需一贯高昂,短时间内若想筹够数目,自然难办。又恰好赶上哥哥那边挪不开。” -- 第497页 赵越北心中一松,随后一诧,不禁有几分猜想,欲要开口,见得苏妙真柔柔抚着手中梅花,轻轻声道:“大人也是知道苏扬杭宁等地的朱记织坊,原是妙真的产业,这两年妙真不才,虽不能比肩江南豪商,生意却也渐渐兴隆。且妙真原是个一毛不拔的吝啬心性,是故手上也积攒了些家私,若大人需要,妙真愿鼎力相助。只是不知,赵大人还缺多少?” 赵越北听她如此直白,又见她语气里无丝毫玩笑之意,分明是想好了要给赵家借银两的样子,心中又是震惊又是诧异又是欣喜。纵然知道苏妙真未必能凑够数目,可她如此深恩蜜意,也足够让他欣悦。 赵越北尽力强压下胸中狂欢喜,欲要说缺额过大,他心领她的好意,他已经寻得门路,无需她烦心,又忽地想着这么些年来,此次是苏妙真第一次主动找他。 苏妙真是个谨慎稳妥脾性,倘若他真有幸得她青睐,若无要事,她也是绝不会见他。赵越北不由低声道:“还差四十万两,这缺额过多,我本打算向吴王府借下来,姑娘若是能填补上四分之一,便是我赵家的恩——” 听得此处,苏妙真松了口气。她先前打听出来大同镇每年军饷过百万两,且还不算马匹布匹粮食等物,只怕赵家短时间内筹措不到。忙打断道:“倒是巧了,妙真手里正好还有三十七万两的现银。” 见赵越北面色越发震惊,看着她几乎说不出话来,苏妙真难免翘了尾巴。她这几年为着低调安稳还有名声名节,从没在外头炫耀过什么,但她究竟是个爱风光的俗人,但觉自己创业成功,却几乎不为人知晓,简直就是锦衣夜行般憋屈。 她压了一压得意骄傲,笑道:“本预备着别处用,但那些事儿并不紧急。妙真这几年多受赵大人照拂,既然赵大人急需,自然要相助一二……银子分存在日进昌、天成亨、宝丰隆等数家钱庄中,若再将我名下商铺店面抵出去一些,定能尽快筹到四十万两……大人可知棋盘街的纪香阁,三日后大人去纪香阁一次,黄莺会把这事儿办妥的。” 赵越北从震惊中醒神过后,见得她笑意盈盈,未免越发欣悦,道:“苏姑娘,这笔军饷没被弄出山西,明年初定然能寻回来,等明年开了宣大边市,就是越北回报之时,边市利润虽及不得通海,但越北也能保证,边市里的布匹绸缎甚至红参珠宝,都为姑娘独占,将来一年至少得二十万两……” 他说着说着,不由上前一步,低声道:“只是,只是敢问一句,姑娘为何要愿施以援手,如此深恩厚意—” 话未说完,他心中一惊,意识到将要唐突了苏妙真,正要岔开,苏妙真笑道:“妙真倒没那么大的野心去边市做买卖。至于此次相助,也不过是因着一则与赵大人相识多年,还共患难一场,二则赵大人替我寻到了张直家眷……当然了,最要紧的还是鞑靼封贡,我虽闺中弱质,却并非坐井观天之辈。妙真以为,鞑靼封贡势在必行,是以赵家在此事成功前,决不能出事。” 苏妙真抬手戴上兜帽,笑道:“说句实话,若无鞑靼封贡互市这件大事,妙真也是不会来蹚浑水的,又或者请开封贡的乃是其他人家,妙真同样要尽力帮扶一二。” 赵越北闻言一怔,飞雪从廊外扑了进来,落的人满身皆是,冷意上涌。他看见苏妙真抽出一方绣帕,轻轻拂掉身上落雪,笑道:“大人若要回报,妙真倒也不图别的。妙真自打合离后,虽是名声不佳,但却自由自在,便让兄姐推了几门婚事。大人这些时日在外头奔波,想是不知赵总督夫妇要向伯府提亲…… “妙真这些年看下来,觉得赵大人始终想寻心意相通的女子。妙真如今也想通了,更从上一段姻缘里学到了些教训,是以那男子若非我所中意,我也不会勉强再嫁……但妙真与大人不过是患难之义,朋友之分,皆是毫无男女之情,若被长辈们瞒着定了鸳鸯谱,到时候就都得委屈了。” 他见得苏妙真摇了摇头,轻轻一笑,“故而只要大人告诉赵总督赵夫人一声,不要来伯府提亲,给妙真落些清净自在,那妙真就感恩不尽了。” 雨雪纷飞,赵六见得那披着银红织锦缎绣折枝花卉裘皮斗篷的身影渐渐走下阶去,赵越北却仍是伫在原地,面色难看,不由暗暗摇头。 他方才在角落里虽是背转了身,但也一直竖着耳朵,隐隐约约听了些东西,起初只是咋舌那位苏五姑娘的丰厚财产,随后就是替赵越北高兴,这上赶着来给赵家借银子,若说那苏五姑娘没有一些意思,却是绝不可能。 怎料越往后听,越是讶异震惊,这位苏五姑娘行事让人实在摸不清楚心思,原来竟是为着鞑靼之事才相助赵家。 赵六暗暗替赵越北叹了口气,走到赵越北身边,欲要硬着头皮说两句话,又见得不远处走来了宁祯扬与宁禄,那位对赵越北心思毫不知情甚至毫不在意的苏五姑娘朝宁祯扬福了福身,道了一礼。两人交谈几句,随风飘送来的话语模模糊糊,虽听不清楚,也能辨出两人的语气一个含怒,一个发恼,皆是渐渐加重。 “这么大的雪,你倒是好兴——也不怕被人看了去,回去说闲话……” “原是寻钗……不防遇见了赵大人……” “纵使已经合离归家,也该忌讳着点……女子名声……” -- 第498页 “王爷的好意,妙真心领了……不过……自有分寸……” 赵六忍不住探头去看,宁祯扬面色难看,几欲拂袖而去,又生生忍了下来,转身和那位苏五姑娘说话,不由心道这一吴王爷不待见苏五姑娘两人见面就吵的传言倒是真真儿地。 赵六看了一会儿,见得不一时,是那苏五姑娘先翻了脸,目不斜视地绕过宁祯扬,提裙离开,一径往西面垂花门方向走去,只留下气急败坏的吴王爷,两人终于不欢而散。 赵六不禁瞪大眼睛,欲要跟赵越北说上一说,扭头一看,不知何时,赵越北已然迈开脚步,喊住了宁祯扬。 “王爷,方才苏姑娘是为了寻一枝金钗,这方走来,我同苏姑娘说了两句话,问候了她哥哥,这会儿天色不早,在下也告辞了。” 作者有话要说: 很累,看看明天能不能多更吧。 第243章 苏妙真当日一回平安院,就立时开了箱笼,寻出上锁的妆奁盒子,取出印信与地契。又写了数封给钱庄的亲笔信,盖上章子,次日便招来黄莺,细细嘱咐她一番,再让她去当铺抵了名下的部分店面田庄及一些珍贵首饰,换了快五万两银子。 两日后,她冒雪去见傅绛仙,半路上借着买脂粉,在纪香阁停留了半个时辰,将总计四十一万两的银票会票交给赵越北。 幸而眼下的钱庄银铺多是晋商所开,在短时间内将银子运到大同颇为便利,赵越北临行前留给了苏妙真一张借据以及一件玉佩,又给了苏妙真一方调兵私章,作为日后还银的凭据。 苏妙真不想拿他的私章,但觉防人之心不可无,且她为了闲言碎语没告诉过任何人借银之事,只怕万一他见财起意,便收下了。 赵越北再三谢过,就直接打马离开京城,回到大同。 苏妙真办定这事,心中一轻,接下来的几日便或是在家写作,或是出门探亲访友,正好赶上傅绛仙被诊出有孕,文婉玉被皇后赏赐等喜事,没过两日,内廷又终于来了确切的风声。 苏妙真穿着玫瑰红八宝吉祥纹偏襟立领袄,杏黄撒花马面裙,抱着朱漆描金手炉,坐在魏国公府的远香楼上赏景。 她一面看着鹅毛般的大雪,一面忙让下人关了绿琉璃窗,一面与苏妙娣轻声讲话:“姐姐,你听说了吧,昨日就那三件政事,皇上终于有了宸断。” 苏妙娣一身雪青绣拒霜花出风毛对襟褙子,白底彩绣细褶裙,拂了拂飞到垂珠络云肩上的雪花,笑道:“这么大的事儿,我纵然是后宅主母,也晓得了。说是甚么‘一则为外示羁縻、内修边备,应封贡互市;二则因额田减半,太仓虚空,当年后丈田;三则防民通番夷,倭寇横行,须继续禁海’。”说着,便抬手打发掉房内下人。 苏妙真点了点头,“可不是么,据说冬至前便会正式下达圣旨。”四下看了一眼,轻声道:“皇上在处理封贡及海禁两事上实在自相矛盾极了。按理说,皇上他老人家既想得通打开边市能安抚鞑靼,不再犯边骚扰;就也该想得通真倭假倭们亦然是为逐利,否则不会市舶司一罢就大生事端。若咱们大顺开了海禁,那定能减少海患……” 不及说完,苏妙娣皱眉拍了一下她的肩膀,正色低声道:“皇上哪里会错,想来自有深意。你一个小姑娘家,可别揣摩这些东西了,可知道方才那话若被人听见,不定治你个大不敬……” 苏妙真见苏妙娣紧张,心中苦笑,面上收敛神色,忙得点头。心道乾元帝哪有什么深意,多是为着当初差点被晋王借刀杀人而害,就有个人好恶偏见,不愿同倭人及其他海邦来往。 她叹了口气,深知此地不同前世,天下命运几乎全系在那九重宝座里的帝王身上,君上若昏庸不贤,臣下再怎么能干,除非成为柄国权臣,也难有作为。 乾元帝除开护短疑心,也算得上明君,只是不知他的后任将会如何。乾元帝明年年底便满五十,但却仍未立储。但话说回来,难怪乾元帝犹豫。 二皇子多病,三皇子刻薄,五皇子骄奢,虽近年明面上都有所变化,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焉知他们不是为了皇位而作态? 七皇子宁臻睿倒是没大毛病,偏生暴躁无常,还无意于此,哪里适合做帝王。 再有其他皇子,要么年纪太小,要么就是长在宫外的苏问弦,很难接任大位。 “是了真真,我已备下了冬至盘,正准备打发人往各家送去,昨儿又亲手做了腌猪蹄尾、糟鹅掌、羊肉包、冬笋等你和爹娘爱用的,你过会儿回府,便顺路带上吧。” 苏妙真醒过神来,因知苏妙娣的手艺绝佳,哪里不喜。正谢着苏妙娣,突地想起一事,道:“姐姐,不是说姐夫年前就能从湖广回来么,怎么到现在还没听着音信?” 她笑道,“再不回来,只怕凤哥儿要不认识父亲了。” 苏妙娣抿唇一笑,难掩喜色,道:“巧了,昨儿刚收到你姐夫的信,说是十二月前就能入京,他一去督建珉王府就是近九个月,凤哥儿怕是早就不认识他了,就连我,也都要忘记他的长相了。” 说着,苏妙娣又瞅着她道:“真真,我方才见你在偷偷看一封信,是谁写的,怎么还随身带着?” 苏妙真老脸一红,那信件自然是顾长清从山东送来的,因着二人已经不是夫妻,顾长清不可能直接送到伯府,只能借着绿意给她。 -- 第499页 林师爷去年得了三甲名次后,一直候缺,如今有个山东富庶府县的县令空置下来,便来吏部办理文书。 绿意随行上京,进府拜见的时候问了苏妙真的意思,便交给苏妙真。信中顾长清说他已经同谭玉容分说明白,他心中仍感大愧但又松了口气,以及他听闻北方大雪,让她注意身体。 苏妙真心中高兴,虽明面上没表现出欢喜,也不打算回信,但因知想再收到他的信件却很麻烦,便暗地里随身带着,时不时就拿出来翻来覆去地看一看。 苏妙娣瞧见她的神色,有什么猜不出来,况且苏妙娣也从王氏那里得知了顾长清的想法,便轻声道:“顾长清虽好,但我这次想着,他就是因着对所有人都好,事情又太多,日后你难免还是要委屈。而他此次不避嫌疑地给你写信,虽是让绿意送来,到底不妥,顾长清未必想不到此处。” 吃了口滚热的江南雀舌茶,苏妙娣叹口气道:“可你一心扑在他身上,正眼也不看别人一眼……但你心思既然全在顾长清身上,又何苦非要同他分开,而这几年下来,怎知不会有什么波折……” 苏妙真没敢接话,苏妙娣见她闷不吭声,也不好再说,两人又待了片刻,婆子来报苏问弦顺道经过,要接苏妙真回伯府。 苏妙真正是无措的时候,便穿上斗篷,掀帘下楼。她坐上暖轿进到垂花门,刚要换乘马车,只见苏问弦一身玄色祥云蟒纹裘袍,大步走来,满面春风。 苏妙真一怔,还没开口问他何以如此欣悦,却被苏问弦捧住了脸,笑道:“真真,我想让你第一个知道,皇上已经拟了旨意,待到明日,我便正式归入玉牒金册。万寿节时行封亲王礼,年底并由我去京郊祭祀……” * 北风卷地,轻轻的一声“哒”响,院中树枝不堪重负,断裂落地,雪势愈来愈大。 苏妙真哆哆嗦嗦地掀帘进房,她在熏笼旁烤了会儿,这方拨了拨手炉里的红箩炭,一面看着窗外的飞雪,一面听黄莺轻声报出宣府送来的礼。 “赵大人还完钱又往纪香阁悄悄送了四万两银票,青鼠皮银鼠皮裘皮貂鼠皮共计两百六十一张,尤其是那稀罕的貂鼠皮,哎唷,都有二十张呐。另外还有一百斤斤沙参红参……是了,还有姑娘二姑娘常吃的那什么奶酪,也有不少呢。” 苏妙真精神一震,抢过单子,咋舌道:“怎么这么多,我当第一年最多也就两万两呢……” 黄莺看了眼四周,见得侍书绿菱都出去端茶拿点心了,悄声笑道:“就凭当初姑娘帮了他们家那次大忙,他给的这些就不算多,去年万寿节前,奴婢就是天天在纪香阁忙活,也听市井街坊里传言,宣大的巡按御史弹劾他们家侵吞挪用军饷……” “期间赵大人亲自到纪香阁□□次,八月过后又来回多次,送还银票会票。奴婢这便明白姑娘去年在干什么。” 替苏妙真拿了个金丝蟒纹迎枕垫在腰间,黄莺又笑道:“听人说去年皇上一收到折子就立时派了查案的官儿去了么,挪占军饷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结果愣是半点问题没查出来,赵大人焉能不感激姑娘借银看账的助力?依着奴婢的意思,他们家合该供着姑娘。” 去年年底乾元帝收到奏折自然震怒至极,又有慕家的推波助澜,其余反对封贡的臣勋们没落井下石都是大发善心了,便立时遣户部高官亲去宣府大同查案。 但赵家筹足了饷银,历年都是这么挪用腾支过来的;赵越北又信任她,使得苏妙真从头看过黄册账本后,就帮他圆掉四个疏漏,如此妥善及时地补足银两造好假账,即便户部下来的钦差去查,账目仍然涓滴不漏。 结果不但没查出问题,反而查出赵总督用自家俸银补了点屯田上的缺额,乾元帝哪里能不圣心大悦,只说赵家父子都是没有花花肠子的直臣,立即嘉赏。朝中妄图通过弹劾赵家而阻挠封贡的势力只得放弃。 后来赵总督又将封贡互市办得极好,鞑靼部落多次赞颂,乾元帝越发待见赵家,便是如今慕家出了个娘娘,乾元帝也依然厚遇赵家。 乾元帝不但给赵理功加太子少保、兵部左侍郎,又要给赵家子嗣再添厚荫。因赵理只剩一个亲儿子,就先恩荫了些原籍族内远房子侄,另提被罢职的赵越北直接做了大同副总兵,这方作罢。 苏妙真戳了戳黄莺的额头,笑道:“你倒是口气大,去年那个单招待买脂粉的客人就唬得腿软的黄莺去哪儿了?” 黄莺笑嘻嘻道:“还不是姑娘栽培我么,如今我也见了世面了,铺子里每季光过手的银子都能有一两万两,不比往年,早不是那什么吴下阿蒙了。” 又道:“再说,姑娘也没让赵大人白送银子。那些布匹绸缎不都是咱们去供货么,质量好货量大,哪里有白拿他们家的钱。” 苏妙真将红单还给黄莺,笑道:“论道理,还是咱们占了便宜——我们只出布匹绸缎那些子货物,其他万事不管。不论是售卖押运亦还是保卫仓储,可不都是赵大人在费心帮忙。” 互市分官市与民市,官市由朝廷与鞑靼直接交易换取马匹之物。三月末由户部拨给宣府大同两处马价银各二十五万两做市本。另有抚赏银十万。 宣府大同的边将们除了在顺天府附近的张家湾、山东道的济宁府采购茶叶粮食等货物外,还会带着市本远下江南采购盐糖布匹,再运到塞上与蒙古商民交易马匹。 -- 第500页 赵越北记着她的人情,便吩咐赵六等心腹于江南采买布匹绸缎时,全数从属于她的织坊布庄订货,且不准拿任何抽丰孝敬。 而民市则乃边地蒙人汉人自行互通交易,汉人商贩卖米豆、布匹、锅釜、针线等百货,去买换蒙人的牛羊、马尾、皮张、柴火和金石等物,由宣大总督及部下兵甲负责监督从中抽分。赵越北亦然优先扶持苏妙真名下的几个商铺,同样不收任何抽分。 黄莺撇撇嘴道:“那也是姑娘该得的,当时为了凑银子,不但让我去当掉纪香阁,连好些贵重首饰都拿出去抵了,幸得那会儿老爷太太他们都忙着,没人注意。饶是这样,还是到了五月才把那些典当出去的铺子地产给赎回来。” 想了想,黄莺又好奇问,“算起来老爷他们若是十月十六出了湖广,这会儿也该到金陵地界了吧?” 去年冬至乾元帝正式颁行了丈田旨意,不等过完年节,苏观河就返回湖广,推行丈田清粮。 与其他勋贵门户不同,或许是因着伯府官中的收入几乎全部乃是苏问弦苏妙真送上的补贴,苏观山三兄弟对此事相对淡定,也没反对作梗,或是如同别府早早遣人到各地打点隐地。 而乾元帝和张松年等君臣又格外注意湖广河南山东等产粮重地的清丈,故而苏观河也没耽搁,更不能敷衍,兢兢业业地清理虚粮、清查隐田,连着珉王府名下伪托诡寄强占的土地也没放过,不过一年下来,已是进展过半。 恰逢乾元十七年乃是乾元帝的五十整寿,为此筹办整年,南北直隶和各地督抚及臣民代表需赴京入贺万寿节,故而苏观河不需等到明年底再进京,本年就可上京。 苏妙真摇了摇头,笑道,“今年下雪早,爹娘怕是得等冬至后才能到家。虽说等爹娘一回来,就得被拘束着,但我还是想爹娘得紧,就望着爹娘能多待些时日,最好过完元宵节再动身返程。” 苏妙真已有一年没见着王氏夫妇,心中想念,一收到信就数星星数月亮地开始盼着。其实去年苏观河赴任时王氏本想带着她一起去湖广,但王氏想着清丈完毕苏观河便可回京,最多超不过两年;又见苏妙真在京中好友甚多,还有苏妙娣陪伴;且苏母更不肯放这乖孙女,便把她留在京城。 故而苏妙真每日就是早晚陪着苏母说话,再于家写写话本、编纂些数算物理书籍,研究些日用百货造物……之后便时不时地出门。她或是见苏妙娣王家姐妹许凝秋傅绛仙等亲友,或是用买脂粉的名义去到纪香阁琉璃厂散散心看看生意。 且南直隶浙江一带的生意如今也不用她操心,朱三果然不愧是朱老太爷一手教出来的,如今归于苏妙真手下,既忠心又能干,便是苏问弦也使唤不动他。而又有柳腰蓝湘等人分别在苏州扬州各地看着生意,也不用苏妙真费心。苏妙真不过查查各地每季送来的账册,外加定一些大的基本方向,就撂开手了。 是以苏妙真这一年过得甚为自在自由,称得上是投生此地以来最不受拘束的日子,陶氏卫氏虽初有诟病,但看在苏妙真时不时送到两房的各色贵重礼物,又见她出门总是戴着帷帽眼纱,领着护卫丫鬟,便再没过问。 黄莺吐了吐舌头,突地一拍脑袋,问道:“姑娘,那这些东西什么时候送来?” 苏妙真笑:“先送一些进府,就说是外头买的,给姐姐、苏王两家几位姑娘,再有绛仙凝秋她们,对了奶酪得全送来府里,剩下的都收在纪香阁货栈里吧。” 两人正说着,恰逢绿菱端着丹漆茶盘,侍书提着剔彩锦鸡食盒进屋,苏妙真接过热热的木樨玫瑰点茶,喝了两口,模糊着迟疑道:“至于隔壁嫂嫂那里,倒是也该送一些。” 侍书将玫瑰搽穰卷儿、果馅顶皮酥、蒸酥酪、果馅椒盐金饼四碟茶食摆在炕几上,又把包银筷子反放在碟边,这方劝道:“姑娘可别去管了,现下都说皇上皇后很不待见裕王妃,还说若非她是赵家的姑娘,早命退位让贤了。” 因着乾元帝仍没立储,所生的皇子皆是留京封王,暂无藩地,赵盼藕便在去年十二月初被接进京城。 赵盼藕的事虽瞒得死死的,但许是锦衣卫查出什么风声又或怎样,总之乾元帝不太中意这儿媳。 皇后多是揣度出乾元帝的好恶,元宵里还对这儿媳甚为厚爱,三月便冷淡下来。 苏妙真时常去探赵盼藕,见她潜心礼佛,时不时往各大庵门烧香听经,虽知她在佛经中寻到安慰,但仍是不忍。 几度同苏问弦说起此事,想让苏问弦稍稍关怀赵盼藕些许,苏问弦却拒绝,让苏妙真既觉无奈,又觉难受。 “哥哥待她太心狠薄——”苏妙真见黄莺等人神色不以为然,反带了不屑鄙夷,便把“薄情”二字咽了回去。 她拿起包银牙著,夹了一块顶皮酥吃了下去:“这世上的男人,多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自家在外头花天酒地,却见不得妻妾出门半步,芸妹吃得不就是这个亏,连探亲访友都不被应许……” 侍书看着苏妙真的脸色,小心道:“奴婢觉着,裕王殿下未必是薄情心狠,只是赵家姑娘不中他的意罢了,否则王府里早有新人了——裕王殿下这两年清心寡欲,赏赐的宫女一个都没要。” 苏妙真正在想事,却没听见,道:“过三日就是绛仙孩子的百日宴,衣服鞋帽都备好了,可那长命锁长命铃长命镯怎么还没送过来?侍书,你明日去金铺催催,看看是不是照着我画的纹样打制。” -- 第501页 第244章 自打傅绛仙乾元十五年成亲后,傅夫人傅侯爷及钱季江等人便日思夜想地盼着孩子,如今顺顺当当地生了,把傅家上下喜得合不拢嘴,脚步生风,傅绛仙自己更是以大功臣自居。 傅绛仙办完百日宴,打发掉不熟的女客们,一进屋就头疼脑热地叫唤起来,指挥这个差遣那个,傲气得意地快要把许凝秋气破肚皮。 苏妙真看一眼安坐花梨木太师椅的文婉玉苏妙娣周姑娘等人,又瞅一眼气鼓鼓吃着梅桂泼卤瓜仁泡茶的许凝秋,认命上前,给傅绛仙端茶倒水。 傅绛仙喝了一盏胡桃仁茶后,又让养娘把儿子抱来,给众人卖弄炫耀,直说她儿子生得多好多好,净随了爹娘的优点,压倒两京。 而麟哥儿确实生得不错,五官秀气,人也安静乖巧,只是睡着,据说夜里哭也不哭一声。若非傅绛仙太过得意,苏妙真定然要不住夸奖。 可未免助长傅绛仙的气焰,苏妙真及其他人便都只是赞同地点头,并不出言附和。苏妙真逗弄了会儿,捏着麟哥儿的麒麟如意小金锁,见与席间所见的几十件锁片的纹样全不不同,笑道:“这是他舅舅送回来的?” 傅绛仙道:“可不,外甥都满百日了,自己还没回家一趟,我哥真是不着调。”又没好气道:“我哥他也该回来了,这后院里都闹成什么样儿了,我爹娘真是白给他操多少心。” 傅云天乾元十六正月初里由父母做主,娶妻崔氏。正月末他又不情不愿地纳了许莲子。傅云天这正妻是个文官闺秀,门第不算特别高,但为人敦厚内敛。 傅绛仙恨铁不成钢一拍桌案,就讲嫂子绵软如何压不住,弄得妾室通房少了顾忌镇日吵闹。定国公府丧夫归家的周六姑娘放下茶盅,摇头轻道:“你嫂子只是性子软,绛仙,你背后讲她的坏话,难道不亏心?” 文婉玉苏妙娣亦然连连点头。 傅绛仙委屈皱眉,道:“我哪里是讲嫂子的坏话,我也是替她急啊。她辖不住妾室们,将来怎么养孩子护孩子?” “现在就望着我哥他这次进京为皇上贺寿完毕,赶紧带走嫂子和两个温顺姬妾赴任,给我爹娘能落些清净,他也该早点生个嫡子传我们侯府的香火,你们说说,他人都三十了,妻妾也有六七房,听说在苏杭还纳了新宠,就这样别说嫡子,就是庶子庶女也没蹦出来个,谁能不替他心烦。” 众人听得傅绛仙语气操心脸色忧虑,想着她向来的我行我素,顿时哄堂大笑,连连说她为人母长大了。 苏妙真更是乐得不行,抓着文婉玉笑道:“若早知道绛仙一生孩子能如此长进,咱们合该日日替她求神拜佛,让送子观音多多给她添儿进女。” 周六姑娘苏妙娣许凝秋皆是附和点头,傅绛仙嚷嚷道:“妙真你老说我干嘛。我还想着将来跟你做亲家呢。” 说着,傅绛仙遗憾地看了眼文婉玉怀里的安哥儿,屋里屋外乱窜的凤哥儿,叹气道:“妙娣姐和婉玉姐生得都是儿子,这几年看着也都没动静……凝秋这傻丫头将来就是生女儿我也不敢要来当儿媳,可不就你能指望了。” 见许凝秋气得直哼哼,傅绛仙笑道:“妙真你以后生个顶貌美的女儿嫁到我家来,届时我肯定待她好,比对亲闺女还亲。” 苏妙真一惊,复又笑道:“亲家?你疯了吧,我这连夫君都还没有,哪里冒出来给孩子嫁给你们家。就是有,我也不会像你这么冒冒失失地给孩子定娃娃亲,可别做这春秋大梦了。” 傅绛仙的春秋大梦做得仍是美妙,抓着苏妙真魔音穿耳地劝她早点成亲生子,房内众人亦都点头,称苏妙真这都合离一年了,心情早该冷静下来。 且逢乾元帝大寿,各地青年才俊尽数入京,是时候考虑婚姻大事。还说苏妙真既然喜欢安哥儿麟哥儿这些孩子们,就更该早点生孩子,才不用眼馋别人家的。 苏妙真心里不住地翻白眼,暗道喜欢孩子和能承担养育孩子的责任,这可是完完全全地两码事……再者,也断没有为了要孩子而随便嫁人的。好在苏妙真如今已能自动过滤掉这些重弹老调,是以就应应付付地点点头,蒙混过去。 苏妙娣原就清楚自家妹妹的想法,并不多言;许凝秋傅绛仙等几个心思少的,只当她想通了。文婉玉心里却别有疑问,于是特特趁更衣时,拉着苏妙真往人迹稀少的暖亭里站着。 文婉玉正色道:“妙真,今年万寿节,顾参政是要同山东布政使入京的。我瞧他对你十分眷恋……你,你可是移情别恋,看上别人了?” 许是一女不事二夫的观念作祟,苏妙真去年合离后,文婉玉一上京就劝了她许多次。苏妙真知道文婉玉是为她好,心中感激,虽没透漏与顾长清的两年之约让文婉玉安心,但也跟文婉玉说了不少真心话。 苏妙真表示她和顾长清虽然矛盾不少,但她能看入眼的男子现在确实只有顾长清。文婉玉这方明白些许,再没劝告,元宵一过,就随宁祯扬回了苏州,直到九月中又再度上京。 但因着去年赏雪时被宁祯扬讥讽许多,苏妙真忍耐不住,怼了回去。且后来两次在吴王府陪文婉玉摸马吊打双陆下围棋时,又都被宁祯扬当着文婉玉的面儿说了两次。 苏妙真哪里不知道宁祯扬这是料定她不会当着文婉玉的面儿与他争执。她就一面暗骂宁祯扬性情多变,一面再没去过吴王府,若想念文婉玉了,便让傅绛仙等人把文婉玉请出来相聚。 -- 第502页 这次文婉玉入京不足十天,还是头回出门见朋友。苏妙真闻言,登时一惊,回神失笑道:“我看上别人了?我能看上谁,婉玉,你是晓得我的,哪里有什么认识的男子,来来回回就是那几个,若看上早看上了。” “那,那大同副总兵赵大人呢?”文婉玉蹙眉看着苏妙真,叹声问道,“你和他,你和他不是来往密切么?可这赵大人府里虽无妻妾,通房却是不少,顾大人可不一样,妙真,你切莫伤顾大人的心……” 苏妙真一惊,忙得轻声打断:“这话从何说起,我何曾同赵大人有情意了,婉玉,我跟你说,赵家去年原是想向我们家提亲的,我若喜欢他,去年就答应了。” “可我们王爷说——” 苏妙真一怔,见文婉玉松了口气后面色一凝,倒有些吞吞吐吐,不由皱眉道:“吴王殿下又说什么了?” 见文婉玉咳了一咳,一脸为难,苏妙真本想放弃,又觉心中不安,刨根究底地扯了扯文婉玉的衣袖。 文婉玉这方推了窗户,看着亭外的冬青黄杨,低声道:“概是八月初的样子,宁禄在外头奔波了一段时日回了苏州,我听见王爷同他说了一些,当时就是变色大怒,骂了你两句,说你和赵大人过从甚密,实在没有半点体统。” 文婉玉疑惑道:“还说什么你居然不顾自己名声安危,也不怕日后吃亏,就蠢兮兮地上赶着,去给赵越北办事,结果碍了吴王府的路……妙真,你究竟帮了赵大人什么?若是顾大人将来知道了,只怕会心中不……” 苏妙真听得此话,起先也是糊里糊涂,想了一会儿,忽地明白过来,多是同去年借银有关。她当日筹银时极为小心,完全不敢让侍书绿菱等人知道,一应交给黄莺去办。 她把自己的积蓄全部掏空后还差几万两,更也没敢向苏妙娣傅绛仙等人借,而选择当掉商铺首饰,就是怕让别人知晓。这也是为何她会接受赵越北私章的缘故,无非是怕他将来不还债。但这么说来,竟是被宁祯扬晓得了。 苏妙真未免心中七上八下,暗想她一贯同宁祯扬不和,中间虽有一段互相客气的日子,但之后又翻了脸。若是他掐头去尾地说出去苏妙真同赵越北时时来往,她该如何。 如此不避嫌疑地相助赵越北,定然惹人猜想。宁祯扬拿话里话外的意思是她帮赵越北反而挡了吴王府的道儿,那若是如此,就是被打击报复也未可知。 苏妙真想了一时,文婉玉轻轻拍了拍手,安慰她几句,就也渐渐定神。 这些年看下来宁祯扬倒不是个长舌之人,不至如此,否则宁祯扬这都进京小半月了,可还一点风声没传出来。而顾长清,两年还没过去呢,他有什么资格挑剔她。 苏妙真摇头不去多想,便拉着文婉玉回房,同众人又说了会儿话,吃了几道茶点,见得未时过半,冬阳洒金,室外暖了起来。 众人便到花园中散步一时,晒了会儿日光,又到乐水榭里摸了会儿马吊,这方各自乘车归府。 苏妙真刚一进明间坐下,侍书便递来绿意寄过来的求见帖,说是不日即将入京,要拜见苏妙真,给苏妙真请安,还说带了不少特产。 苏妙真正看着,忽地听外头一声报说,“裕王殿下到。” 作者有话要说: 以后都晚上10点更了。 8点总是有事打断。 然后欠下的两章明日后日还。 谢谢鸽子的火箭炮。 第245章 因看到苏问弦身后跟的内侍随从立在廊下,虽都是低眉敛目,苏妙真也只能福身朝苏问弦行礼,又轻又快道:“见过裕王殿下。” 苏问弦含笑将她扶起,头也不回地抬了抬手,二人归座,他目光在她手中书帖上转了一转,笑道:“谁送来的?” 苏妙真瞧见苏安领着王府众人走到院外站了,松一口气,将书帖叠收入袖,含糊带过:“柳腰的,里头提了些秋季的生意。” 说着,苏妙真便让绿菱去斟茶,又吩咐侍书进内室取出他的信件,递给苏问弦道:“前儿从云南寄来的。哥哥,你刚从礼部回来?万寿节准备的如何?景王殿下没有再惹事儿吧。” 苏问弦自打去年入了玉牒金册,便恢复宁姓,从臻字辈,然弦字不变。 他卸任扬州盐运使后,因京里的几位皇子都是别无官职,不能随便参政,便也赋闲在府。除了要同几位兄弟跟着乾元帝听经筵外,便只是时不时被乾元帝指派着往六部三法司或江浙边地去办各种差使。 此次万寿节年初就开始筹办,乾元帝先指定了苏问弦,后定三皇子宁臻宏,也便是如今的景王,一同协理礼部操办。后来因为事多,又将另外几个皇子叫上。 而乾元十二年的开科武举,便由他二人会同兵部协理。当时宁臻宏的手下人里有入二试却兵法策问不过关的,被苏问弦免掉三试资格,宁臻宏借着另一件事当众斥责他,二人自此便结下梁子。 苏问弦拆开信件,看了一时,将信件丢在炭盆里烧灭,看向苏妙真笑道:“半年多下来,早是差不多了,只是日日得往礼部点卯做做样子。再就是跟锦衣卫来回扯皮。” 他剔了剔茶沫儿,不以为意道:“至于宁臻宏,他也知道没必要和我作对,我不可能同他争大位。如今他还得想着怎么拉拢我——初九广平侯宴请时,连自己家班里藏着不放的几位绝色女戏都送了出来,倒是舍得。” -- 第503页 苏妙真听得此处,放心下来。广平侯父子嗜好听戏,据说家养的三班戏子里无论男女,各个都是绝顶的唱腔身段容貌,自小教大的。且因过分爱惜藏私,极少让外人得饱眼福,如今还愿意送给苏问弦几人,想是在一心替皇后和景王示好。 苏妙真听得苏问弦语气讥讽,哪里不知他仍厌恶着景王,也对,武举时他被景王当众落了面子,后来还被数次针对,就是如今景王想补救,怕也毫无办法了。 苏妙真轻声笑道:“前些日子我就听七殿下说了,如今那三个年长皇子各个都想把朝廷重臣,还有哥哥和其他几位殿下,拽到他们那边。听七殿下还说,皇上万寿节后很可能会有议立储君的意思。难怪景王殿下他们三个急了……” “现在看来,景王殿下那头是怎么也争取不到哥哥了——不知道二皇子庄王殿下,五皇子颖王殿下,哪个能拉到你这个重量级帮手,估摸着接下来的日子里,裕王府定然又是要被踏破门槛了。” 苏问弦被她打趣,含笑探手,捏了捏她的鼻子,复又皱了皱眉,“宁臻睿又找你了?”语气一沉,“再有下次,别搭理他了,他若对你发火,哥哥替你出头。” 苏妙真笑道:“七殿下心思单纯,又是刚从甘陕查完贪腐案回来,大前日我和他都在傅家,他传召见我,我也不好推拒的,再说,他原也帮过我几次。” 待得片刻,苏妙真想起赵盼藕一事,几度三番欲要劝说。但她瞧见侍书不断递来的眼神,想着九月里为此的争执吵架,只好默默忍了,和他另说了些家常话:无非是傅绛仙的儿子,许凝秋的公婆,宋芸的丈夫,伯府里的杂事…… 苏问弦却也有耐心听完,时不时评议几句。最后他问她最近在忙些什么,怎么前日过来没见着人。苏妙真解释自己是同进京的小藕官见面去了,当日又让侍书去瞧了瞧张直等海商的家眷。聊着聊着,见得天色渐暗,便忙催着苏问弦回府。 苏问弦走没几步,又折转回来,看了她一时,突地笑道:“真真,你今年在宣大里赚了多少?那些宣府送来的货物打算怎么出手?” 苏妙真心里一惊,瞅着苏问弦结结巴巴道:“哥哥,你晓得?那我借,那件事你也知道……” 苏问弦笑道:“你借了赵家四十余万两,连自己的铺子都当了出去,是不是?” 苏妙真手心发汗,刚要说点儿什么,见得苏问弦叹了口气:“我也不是在逼问你,只是这一年下来你都没对我说实话,我也有点忍不住了。真真,我去年就告诉过你,以后你要做什么,只要不是伤害自己,我不但不拦着,还一概给你担着。看来你倒半点没信——这事儿你虽做得隐秘,其实留痕迹的地方却也有两处,我又要追在后面给你收拾,又怕你发觉跟我生气,倒是为难得紧。” 苏妙真说不出话来,又是惭愧又是羞赧。半晌方道:“我也不是要瞒你,只是我看你当时不想帮赵家,又想着我这样急急去帮赵大人,你晓得了肯定生气……” 苏问弦哈哈一笑,“你又不是中意他,更不是与他私相授受传情达意,哥哥生什么气?” 看着苏妙真柔声道:“真真,以后再有这样的大事,你好歹跟哥哥商量商量,别再一个人谋划着去办了,若是遇到什么麻烦,我也能及时知道……这遭你挡了吴王府的财路,宁祯扬怕是吃了你的心都有,幸而他也不是跟女子一般见识的,你又是伯府的人……” 苏妙真听得稀里糊涂,苏问弦解释了两句,她方知道宁祯扬当日想用借银谋求宣大互市里的巨额利润,心里暗骂宁祯扬几句,将苏问弦送到院口。 她忽地想到一处,拉着苏问弦问道:“哥哥,那我是哪里漏了陷让你知道的?你原先不是说过,没往我铺子里院子里塞人么,怎么还被你晓得?” 苏问弦含笑道:“你那时候常用的几样首饰连着两三个月没出现过,又不按时令节气佩戴,我能不疑心么?稍稍让人查了一查,在几个有口皆碑的大当铺里问出了新得的贵重首饰,拿来一看,全都是你的。” 苏问弦慢条斯理道:“我心里迷惑,再让人时时往纪香阁外头守着,自然就看到了。真真,你虽然知道当掉不刻字的首饰,可你妆奁里的东西我都认得记得,自然瞒不过我。” 苏妙真暗暗咋舌惊异,暗想苏问弦居然连这些微末细节都注意得到,实在厉害。 她心中虽是甚为不愿,嘴上也得答应日后再遇到什么事儿,一定知会他。 苏问弦微微一笑,似是没注意到她的小心思,看了她一会儿,便自去了。接连小半个月,他也绝少往伯府过来,据说是日日下朝后不是被召入宫,便是在外有宴请。 等到十月末某日清晨,侍书笑吟吟上前,道绿意已经到了京城,见了父母就一早来门房候着。苏妙真约莫半年没见着绿意,正想着她过得如何,忙让传进来。 绿意穿得很是体面,丹色卷草花卉纹对襟褙子,米黄偏襟立领白绫袄,孔雀蓝马面裙,只是人憔悴许多,苏妙真见她模样,疑心是林师爷待她不好,绿意连连摇头,笑道:“哪能呢,要是他这么早就厌倦了我,那奴婢可不就辜负当年姑娘的用心了。” 苏妙真知她是说那些生理知识及春宫图,啐了一声,拉着绿意笑道:“既你过得好,我也放心了。十月里翠柳还从宣大寄来书信,说过得很好,刚生了个女娃娃。蓝湘更不用我愁,原是比你们都稳重妥当的。” -- 第504页 说着,疑惑道:“那你怎得面色如此不好,这珍珠粉都盖不住了。” 绿意面色一僵,半晌,方叹口气道:“奴婢不瞒姑娘,只是在为着子嗣发愁,我已是成亲三年,却从没给林家添上一儿半女,近一年总是想着这事儿,若是再不怀孕,我就只能给他纳妾了。” 苏妙真明白子嗣是此生女子的立身要事,便是天真烂漫的许凝秋,如今也日日为此心烦意乱。听说宫里的那位慕贵人,也在四下求药方。 她握紧绿意的手,安慰道:“这子女缘分原是天注定的,不是纳妾就有的。你先别充贤惠,当初顾长清和我做了你同林知县的主婚人,顾长清是他的顶头上司,又有恩与他,只要他还在山东,就不可能提出纳妾的。” “他也不至于想要主动纳妾,只是我愧对林家……” “这话就错了,我姐姐当日吃了三年的补药才怀上,我爹当年更是成亲七载才纳妾,成亲十六年才生了个我,你也不过三年呢。前些日子我因着凝秋问姐姐要了补身方子,过会儿抄一份给你,你回去也试试看,别舍不得银钱……其实最要紧的还是自己心思放平,不然忧思过度,也难以受孕。” 绿意点了点头,又与她说起顾长清之事。山东当日同南直隶浙江三省抽出上百府县作为丈田试点,但仍剩了许多地方,如今顾长清成了左参政,余下的许多府县又被他捋顺一遍。 且他丈田之法极有效率,先让有田产者自查申报,申报出来,从前隐瞒偷漏不予追究,若是过后仍然隐瞒,则从重处理;随后在各乡、里丈量造册。 又在各地抽出素有名望之人,交叉复查,若是复查的鱼鳞图册与先前造册相同,便过关了事,若是不同,便罢免相关职官,嘉奖这些素有清名之人,宣扬他们的正直廉洁。同时接受秘密举报,查明属实,重重有赏…… 故而别的省道多是进行到三分之一二分之一,快的如河南湖广也不过三分之二,山东全境却已经全数丈量结束。 苏妙真心道这可不就是发动群众监督群众,暗暗佩服一番,绿意悄悄给她一封捎来的书信,又说那些特产里不少是顾长清亲自选的。苏妙真咳了两声,勉为其难收了下来,便打发绿意出府。 到了十一月冬至,各地官绅已是陆续入京,只差些公务繁忙或是天高路远的尚在路上。 小厮一早打前站报说,王氏夫妇已经到了北直隶的保定府,苏妙真略算了算,虽然路寒结冰不便于行,又有不少箱笼行李,可最多也超不过三日的脚程。 她心中欢喜,先伺候苏母用了早饭,便陪同品级不够进宫的卫氏,一起招待各府拜冬送礼的堂客,等一时事毕,她往自己院子回,隔墙听见有人低声道:“谁说我没和绿意姐处过,当日还是绿意姐领我出府的。” 苏妙真闻言一诧,听出是绿菱的声音,轻着脚步往葡萄架走,又听侍书叹气道:“没想到她爹娘这要求,她居然也应下,说是让她妹妹过去替她生孩子。可就她妹妹那样儿,将来给林知县生了儿子还不知怎么张狂。她爹娘也太偏心了,若说重着儿子还能让人想明白,可两个女儿,为何还如此偏心呢。那林知县也是,居然答应了。姐妹同娶,他当自己是那什么大舜,能享娥皇女英的福气?” 苏妙真心中一沉,欲要进院问个明白,忽地听得一阵脚步声响,却是身后假山气喘吁吁奔来了几个婆子,乃是卫氏信重的。 “五姑娘,皇后娘娘派了两位公公,传你入宫觐见呢。”大冬天里这三个婆子满头大汗,面色通红,笑得眼睛没缝儿,兴奋道: “都说这冬至朝见非得四品以上的诰命才能入宫,我们夫人都没能去,姑娘倒是福气大。” 第246章 . 苏妙真除了多年前曾在钟粹宫见过贤妃贵妃等妃嫔一次,之后再没有这种所谓的“大福气”入宫。如今就是返京年余,因着和离归家,并无品级,名声一般,也从没进过宫。且纵然不曾和离,二品往下的诰命逢年过节也只能在交泰殿远远地跪拜,却难有面见宫中贵人的机会。 苏妙真在偏殿侯了许久,终于被宣召觐见。北风料峭,正是滴水成冰的节气,她不过走了短短一段路,待到丹墀处时,她就已是手脚冰凉,浑身寒透。苏妙真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惹来引路公公的一瞥。 她忙得低下脸,隐约听见正殿内传来些说话笑语声,余光看见滴水檐下身着应节阳生补子蟒衣的宫女太监们各个纹丝不动,似是丝毫不觉深冬酷寒;亦都鸦雀静默,也似半点不曾听得殿内动静。 过得片刻,传话公公出殿笑道:“皇后娘娘传苏姑娘进殿。”话音刚落,两名宫女打起厚厚暖帘,苏妙真轻轻地吸了口气,定了定神,跨过高槛,转入东暖阁。 殿内温暖如春,香雾缭绕中金碧辉煌。一些妃嫔皇子妃及命妇或站或坐地散在皇后下首。妃嫔自是宫中高位的贤妃贵妃诸人,皇子妃们中独独缺了赵盼藕,但有吴王妃文婉玉,另有一身着王妃吉服的女子,只是认不出来是谁。 命妇们则是二品一品乃至超品的服色,有她熟悉的傅夫人、潘氏还有大伯母陶氏;也有不太熟悉的总漕夫人、慕夫人等诰命;再有的却是一点不认识,她猜测或是甘陕总督夫人,浙江总督夫人……也不敢多看,立时跪倒行礼,三跪九叩,伏身于妆缎红毡,道:“臣女苏氏妙真敬谒皇后殿下,皇后殿下万福金安。” -- 第505页 “免礼,”皇后提起嘴角,笑了两声,“过来罢,让本宫好好看看,都说你这孩子原是生得极为齐整,脾性也好。” 苏妙真听得此处,心中没由来地一紧。暗暗庆幸自己今日并未仔细上妆,隆重换衣。她面上不敢有半点敷衍无奈之色,谢恩起身,恭敬近前。 皇后安坐在金漆宝座内,头戴九龙四凤冠,身着明黄八宝纹地四合如意云纹绸绣龙凤方补方领吉服,红织金妆花江山万代富贵如意缎裙,虽是盛装,却有些病容,但笑起来也有几分温和,确有母仪天下的风范。 贤妃贵妃则分坐两侧。鹅蛋脸的贤妃笑意柔和,细细柳叶眉轻轻弯着,正附和着皇后的话说了两声是,一旁的贵妃一语不发,正低眼看着指甲。贵妃算来也有四十五六,却仍是美艳,保养得极好,只是比苏妙真记忆中要少了许多骄矜气势。 苏妙真余光悄悄掠过另外两位年轻妃嫔,明白贵妃早是不复盛宠,前有精通书画的孙贵嫔,现有豆蔻年华的慕贵人。但据说贵妃原是同乾元帝共患难过的,故而如今虽是不再专宠,却也依旧得乾元帝的眷顾在意,五皇子颖王亦然如此。 “近看果然颜色更好。”皇后先是打量了苏妙真一时,点了点头道。说着,问了几句随常之事,苏妙真斟酌言辞恭谨作答,唯恐哪里说得不好,待答完年岁,忽见皇后笑了一笑,“看着俏生生可人疼的,倒似十五六岁的模样,哪里能让人想着已经二十有一了,那倒是不小了。”转脸看向傅夫人道:“听人说她是你干女儿?” 傅夫人笑道:“回娘娘话,正是。这孩子太好,正正可在我的心上,偏我却没福气做她婆母。就想着她既然同我们绛仙相契,不若收做干女儿,便能时时见到这孩子了。” 皇后笑道,“竟是这样,先前我便听说似乎你有个极疼爱的干女儿,没成想是这姑娘。”转脸看向陶氏,“你这侄女当初听说是为了甚么心病合离,那如今可再有定下亲事?” 苏妙真心跳骤然一停,觑眼见得陶氏面色也是一骇,陶氏小心道:“回禀皇后娘娘,她爹娘因远在外省公务繁忙,而如今府里的老祖宗糊涂了,更是离不得她,日日都要这孩子在身边陪侍,是以就暂且搁置给她议亲。” 皇后点了点头,“原来是为了府里的老太太,倒有道理,百善孝为先。”又笑道:“你既然能有这样的孝心,可见京城里先前的闲言碎语本是做不准的,险些败了一个好女儿的名声。本宫便说,你若非不好,贤妃和熙儿也不会常常念叨你了。”说着,就拉起她的手,细细打量起来。 因着妙峰山接生,南苑里做不出诗接不上令,及同赵越北慕少东的传闻等等事情,苏妙真先前的名声便是贪玩、愚钝外加不太讲究妇德。然后随着她成婚数年后仍是完璧之身的消息传开,京中虽再无疑心过她清白的人,但对她的评价却仍然没有转好。 大都觉得她被溺爱得脾气古怪而骄纵。随后见她同几个朋友同开了琉璃厂,各家女眷提起来,都说成山伯府的小女儿虽然算是个财神娘娘,可究竟有些怪异,约束着自己女儿媳妇不要与苏妙真太过亲近,面上过得去便成了。 苏妙真听闻后,想着本也厌烦那些子诗社画社之事,干脆也不去凑热闹,极少参与各种大宴,只同苏妙娣傅绛仙等相熟亲友来往,然后自己乐自己的。这样被外人看在眼里,就更有个孤僻乖张的名声。 皇后口中的“熙儿”便是乾元帝疼爱的十三公主,刚出生便没了母妃,起先养在太后身边,后来太后去世,便养在了贤妃名下。十三公主很受乾元帝宠爱,南苑演武京中贵女可以随行的风气便是因她开始。 苏妙真当初在南苑那几日,凭借诸多童话故事与这小公主相处得算是很好,但年深日久,十三公主当时也不过十二岁,绝没有至今对苏妙真念念不忘的道理,而贤妃更加不必说了,位高事多,怎么可能常在皇后跟前夸一个陌生的小辈。 苏妙真瞥眼瞧见干娘傅夫人与文婉玉眼含忧色,同时亦然有些许迷惑;而潘氏、慕夫人等诰命则同样目不转睛地正看着她,神色各异,潘氏甚至皱起了眉,面有忐忑。她不由得越发忐忑,但只能强忍下来,扯出一脸羞涩笑意,由着皇后拉着她看去,口中只是低声自谦。 半晌,皇后终于松开手,含笑看向陶氏傅夫人道:“可便是为尽孝心,也要及早相看起来,别耽搁了这孩子,到底女子青春年华短暂,可一点半点也经不得耗。” 转脸又看向慕夫人潘氏二位,笑吟吟道:“年纪大了,难免就爱关心这些小辈们的婚事。本宫记得,慕少东和顾长清都是没有妻房的,是也不是?少东且先不说,那是个痴的。顾家这位长清极有才华的,年纪轻轻就坐到了从三品左参政,前些日子听得皇上说,他在山东所行的丈田办法很是得用,比其他地方快了许多,故着通政司刊印邸报,分发天下照其章程行事。又听说他还提了什么改漕为海,皇上虽没答应,可也说过他才干眼光远超常人。就连河道先前的‘束水攻沙’的什么办法,也跟他很有关系。如此青年才俊,怎么耽搁到现在,能让他没个贤内助帮衬着,再为顾家绵延子嗣?” 皇后微微一笑,拉住慕夫人道:“你家不是有个嫡女刚刚及笄么,听慕贵人说,她这嫡妹样样都好……” -- 第506页 苏妙真心里一提,疑惑万分,心急如焚,悄悄掐紧手心,几乎忍耐不住,忽然见得潘氏站起身欲要回话,但不及潘氏开口,突听得殿外传来响动,一个华服太监笑着走了进来,看着似是乾元帝身边得用的大珰。 这大珰跪地朝皇后等人请了安,起身道:“禀皇后娘娘,皇上前头受过百官拜贺,听闻娘娘早起不适,正领着庄王、景王、裕王、颖王、瑞王殿下往坤宁宫过来。” 苏妙真诧异无比,瞥一眼满屋的诰命女眷,不解乾元帝为何此时过来,但心中到底骤然一轻,明白乾元帝过来,皇后不可能继续留着潘氏等命妇在此。 果然如她所料,等这太监离去,皇后便笑着遣散了众女眷,让宫女内侍们引着各位皇子妃和诰命去领赐宴。苏妙真随着众位诰命磕头谢恩,起身悄悄站在一旁。 苏妙真本以为自己能直接出宫,不意却见皇后招来一个宫女,含笑看了她一眼,便对那宫女吩咐道:“让这苏家姑娘和小十三吴王妃她们坐一起。” 冬日天黯,纵是午时,宏恩殿正侧三殿也高燃巨烛,照得内外辉煌明亮。京中有头脸的诰命夫人有数百计,将殿内坐得满满当当。皇后未至,赐宴未开,殿内气氛并不肃穆,反是人声鼎沸的热闹之时。 见文婉玉同珉王妃庄王妃等人客气,苏妙真便默默起身立在角落,借着低头端详手中绣帕躲到一边,待得十三公主进殿,这方有了闲聊对象,两人虽是多年没见,但十三公主颇有傅绛仙之风,为人爽朗天真,又一心念着苏妙真当年所讲的种种趣闻,态度便甚是温和,说不两句话,就问起落入镜中的艾家小姐可还有奇遇。 苏妙真小心翼翼地捡了些简短故事改编讲出,又凑趣说了几个笑话,十三公主听得津津有味,全神贯注。不一时,两人就又迅速熟稔了,十三公主不但说日后要常常请她进宫,甚至一口一个“苏姐姐”起来。苏妙真又发汗又无奈,赶忙让她换个称呼,余光一带,视线里走入一位眼熟女子。 那女子打扮得富贵不失清丽,周围奉承的人亦然很多,极有脸面的架势。二人目光对上,对方神色一滞,不动声色地瞥过眼去,伸手让一年小宫女服侍着落座。 “那是五哥颖王的侧妃,姓柳。”十三公主顺着苏妙真的目光去看,热心替她介绍道:“她这几年不常出来,难怪你不认识。中秋里太医院的人都说她怀上的这一胎是男嗣,五哥膝下子嗣单薄,只有三女,贵妃娘娘便也慢慢待见她了。往年贵妃娘娘可是不太喜欢这个儿媳的。” 苏妙真看着柳娉娉高高隆起的腹部,点头轻道:“听闻柳侧妃的母亲去年离世,如今她有了和自己血脉相连的孩子,又恢复宠爱,总算苦尽甘来了。” 十三公主笑着点头,许是见苏妙真时不时往柳娉娉那里瞄,便又悄悄说了些相关小道。 柳娉娉乾元十一年嫁入天家,虽是常人艳羡的荣华富贵,然而因五皇子性情不好,柳娉娉自己又有些小性儿,虽因美貌和才学得宠一时,可没多久听说便犯了什么错,惹得五皇子不喜,遭了数年的冷遇。直到近年来五皇子大有改变,似无往日骄纵无端,柳柳娉娉去年翻身,随后便越发得宠。 颖王正妃性情婉柔,生下的两个皇女孙皆是多病,这一年常常就让柳娉娉在外头帮着见客打点,这次冬至节令颖王妃向皇后尽孝行礼后,因听闻次女呕奶啼哭不止,便先行回王府了,是以其他要奉承颖王府的命妇都往柳娉娉身边凑热闹。 苏妙真见得柳娉娉如今风光,心中百感交集,六月里五皇子便主动替柳娉娉请封,如今再加上有孕,想来柳娉娉日后在颖王府也能站稳脚跟儿了。只是柳娉娉看着也圆滑许多,与众位诰命言谈说笑间显得游刃有余,却不清楚又是遭了多少罪换来的。 苏妙真感慨良久,钟鼓响起,皇后及贵妃贤妃等高位妃嫔按尊卑次序进殿落座。不一时,殿内韶乐大作,苏妙真忙跟着众人离席跪地,肃穆默听。待得钟鼓司乐人齐声吟唱完毕,皇后又说了几句太平场面话,关照了几个儿媳同吴王妃珉王妃几句,方命让赐宴。 筵席很是丰盛,按酒、宫点茶食、荤素汤各六盘,山珍海味布置得琳琅满目。 然而吃没两筷子,贤妃出席跪地,接过孙贵嫔斟满的酒,双手高高捧起,以恭敬皇后。苏妙真忙又随着十三公主和文婉玉行礼。 而贤妃既然有所表示,其他妃嫔自然不能落后,如此来了三四回,苏妙真已是腿脚发麻,暗暗叫苦不迭,这方重新落座,却也吃不太平。 只因着皇后凤颜大开,让孙贵嫔慕贵人等妃嫔出席去到诸桌劝酒,这样一热闹,哪里还有人顾得上吃东西,就是有不善饮者,也少不得喝上三杯。 苏妙真一早进宫,被撂在偏殿里忐忑不安地侯了半日,又冷又累,早是腹中饥饿难耐,也不敢表露。 她立在一旁,一面悄悄夹两个小银锭油酥包在帕子里,一面默默腹诽宫里不是人待的地方,正咬牙切齿间,余光却瞥见众命妇俱都满面笑容,欢喜难言的模样。 她苦笑两声,知道哪怕在宫里挨饿也是风光体面,何况皇后一贯多病,极少出席这些宴会,往年皆是差贤妃过来主持局面,这次兴致既高,又让乾元帝新宠爱的两位妃嫔劝酒,当然是大大的荣耀。 -- 第507页 苏妙真暗叹口气,眼见着慕贵人执壶往这一桌走过来,她不愿喝酒惹事,忙借口更衣,悄悄避入人群,溜了出去。 第247章 第247章 殿外冷冽冬风一吹,苏妙真禁不住打了个喷嚏,正用手帕细细整理着仪容,便见一位宫人迎了上来,笑吟吟地说要引她往更衣地儿走。 苏妙真犹豫着要不要推拒,定眼一瞧,这宫女倒是眼熟,似是在哪里见过般,刚要开口详询,这宫女已是笑了,轻声道:“奴婢名叫五儿,还有一个姐姐叫四儿,如今在裕王府伺候。” 苏妙真恍然大悟,这叫五儿的宫女便趁机从袖中摸出一样榴花纹样的帕子来,正是今年苏问弦生辰时候,苏妙真绣给他的。 五儿压低声笑道:“裕王殿下想着姑娘独个儿在这里定不自在,多半要趁空出来透透气,故而就着人吩咐奴婢在殿外候着,若是见到姑娘出来散心,就随同陪伴,好好伺候姑娘,毕竟宫里地界儿大,只怕姑娘一个不小心迷了路,或是没人陪说话。” 说着,五儿便上前扶住了苏妙真的手,笑着往南面一指,道:“弘恩宫虽在皇城内,但并不属后宫,而是同谨身殿一般,乃是专门为诰命夫人们进宫出席大大小小宴会所建,故而规矩不如后面严苛……离这不远就有个小花园,方便各府夫人散心。前日里胭脂水梅刚开,姑娘若是眼下不愿意回殿,可先往那边转上一转。” 苏妙真正是不耐烦进殿赔笑脸,又不敢到处乱逛的时候,听这话舒了口气,也记得来路上是见到一片红梅,抿唇一笑,从腕上褪下一只不太打眼的银镯,塞到五儿手中,刚要说一句“那就麻烦五儿姑娘带路”,就听得身后脚步声响,有人淡淡问道:“苏姑娘这是往哪里去?” 苏妙真听清来人的嗓音,立马给五儿使了个眼色,五儿立时退了两步,苏妙真转身一看,见来人的确是身披着貂鼠斗篷,下穿银红织金云锦百子千孙马面裙的柳娉娉。 柳娉娉身旁站着的五六个内侍宫女们亦然很识眼色地后退了数步,苏妙真见状,明白多是柳娉娉有什么话要对她说。因不想多事,当下就极是恭谨俯身行了一礼。柳娉娉轻声笑道:“苏姑娘免礼,你我也是七八年的旧相识了,许久未见,正该叙叙话才是。” 苏妙真慢慢直起身,眼见得柳娉娉往宏恩殿垂花门方向走,果然是要跟她私下说些什么的意思,不由得无声蹙眉,为难起来。 她进宫后始终谨言慎行,半句话不敢多说,犹然提心吊胆,唯恐惹什么麻烦。且自己同柳娉娉还有昔年过节,更不知对方如今的心思,实不该跟她私下叙话,万一柳娉娉仍记仇,用那些后宫里的手段倾轧陷害,她就是有一百张嘴也洗不干净。 可若是不去,柳娉娉如今在颖王府如斯受宠,肚子里还怀着贵妃乾元帝都盼着的皇孙,落柳娉娉的面子倒也不合适。再有,柳娉娉就是顾着当年的事,也不能惹急了她才对。 苏妙真正沉吟着,柳娉娉似看出她的担忧,道:“宫里各处都有人伺候,也不走远,只是往御花园里转上一转,苏妹妹何不赏个脸呢。” 苏妙真看着穿梭进出忙忙碌碌的宫女内侍,余光又瞥见五儿微不可见地点了个头,想着宫里仍有苏问弦在,而柳娉娉也不至于忘了多年前的教训,便点头一笑,道:“先前我只是怕侧妃娘娘身子重,不好走动伤了身体,既然侧妃娘娘雅兴好,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说着,便抬起步伐,随柳娉娉不快不慢地走出宏恩宫。 一到花园,柳娉娉摆了摆手,遣退随行宫人,扶着廊柱半点不出声,等了许久,苏妙真也没等到柳娉娉开口。她瞥一眼站在不远处的五儿等人,忍住拔步转身的冲动,将目光投向园中的松柏冬青与胭脂水梅。 宏恩宫外的小花园规制不大,虽是寒冬节气,而落雪也已然止住,但满园的红梅犹然活泼娇艳。苏妙真默默地数着梅树的株数,忽地,柳娉娉道:“苏姑娘,你可知道,今日母后为何召见你么?” 苏妙真心中虽有所感,但仍摇了摇头,一句“不知”尚未脱口而出,柳娉娉就幽幽地叹了口气。 她道:“前几日慕夫人就在皇后娘娘面前提过慕家一儿一女的婚事。虽是没直说,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慕二公子中意的是谁。苏姑娘,令尊夫妇极为宠溺于你,听说连婚事都是让你自己挑拣的,不知道姑娘有何想法?难道真想嫁给一个好色之徒人 么?” 苏妙真一惊,摇了摇头,谨慎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一女子,自然万事听父母安排,不管是慕家又或是哪一家,只要父母应许,我便从之。侧妃娘娘说笑了。” 柳娉娉闻言顿时转头,紧紧盯住苏妙真,苏妙真心中奇怪,仍道:“天冷,侧妃娘娘又有孕在身,还是请回吧。” 柳娉娉骤然皱眉,道:“苏妙真,你何必同我装相,你我相识也有七八年了,虽不来往,但彼此的事也清楚得不少。你可不是能任人安排揉捏的,否则当初也不至于放弃了越,放弃了赵副总兵,又休了顾长清。”虽是竭力按住语气,仍透了几分不悦。 苏妙真心知她这一年被人奉承久了,在颖王府更算是一人之下众人之上,未免多了居高临下的气质,语气也沉下来:“既然侧妃娘娘明白,又何必多此一问,再者,我日后如何,原不用娘娘费心。” -- 第508页 柳娉娉冷冷一笑:“你以为慕少东杨世南他们是真中意你,无非是看上你的颜色家世,又想和裕王殿下及苏巡抚拉近关系。你若是为了一时的风光荣华选错了人,将来看着府里的莺莺燕燕,可有的后悔……” “我不过是念着舅母家这些年来的恩情,特特提醒你一句,眼下般配你和伯府而又人品上佳的,唯独赵副总兵而已。他便是无情与你,依着他的脾性,也绝不会亏待你,你何必如此自矜身份,让舅母烦恼不安。” 柳娉娉又道:“你若是愿意,我可赶在今日皇后娘娘开口之前,先替你往贵妃娘娘那里一言,你便犹然能入赵家,岂不更好。” 苏妙真听得此话,目瞪口呆之余更有几分不可置信。心道难怪听说自打柳夫人去世后,赵夫人和柳娉娉的关系就破冰了,看来传言果然不假。 苏妙真心中不悦至极,暗骂赵越北不守诚信,细细一想,又觉未必是赵越北的意思,许是赵夫人惦记着她手上的银钱,或者,或者是贵妃颖王不愿苏家投向皇后景王。“柳侧妃不必给赵夫人或者谁当说客,我父母已有安排,不劳烦娘娘和夫人费心思。” 柳娉娉脸色一变,沉了口气,道:“苏妙真,我并非给赵家做说客,只是我念着你当年的包容,想劝告你两句,眼下你想嫁人,合适的可不多!皇后娘娘有意笼络慕家,晨起还透了点口风出来,届时凤口一开,你和苏巡抚如何拒绝?” 眉头一皱,“还是说,你仍想着顾参政?你可别想了,顾家怕是巴不得娶一个温柔体贴的大家嫡女回去,且皇后娘娘也看准了只差开口。” 苏妙真听得此话,本是心中再度一惊,稍稍一想,又觉哪里不太对。都说乾元帝有意万寿节后立储,届时定然要征询百官意见。 皇后此时发力四处笼络人心原是有理,但如何也不至于拿苏妙真一个外臣女子去笼络慕家。一则苏妙真自个儿与皇后非亲非故,犯不着推苏妙真出去给慕家,二则苏家先前拒绝了慕家,皇后若是开口,虽然金口玉言无可回转,但一个处置不当,将来只会让苏观河夫妇乃至苏问弦记恨皇后这边,何苦来哉。 可若说不是,皇后又何必特特召见她,还专门提到了慕少东。 苏妙真一时间怎么也想不明白,便冷声道:“侧妃娘娘慎言,如此揣度皇后娘娘,让人知道可就是个大不敬的罪名!”又冷笑道:“且奉劝娘娘一句,赵家究竟不是娘娘的娘家,赵副总兵更不是娘娘的亲哥哥,娘娘不该插手这些事,以免落人口实。” 说着,苏妙真便随便一福身,要迈步离开,余光瞥见柳娉娉面有怒色将要叱骂。 苏妙真一哼,当没看见,走了两步,远处迎面跑来两个宫人,见到苏妙真身后的柳娉娉,眼睛一亮,奔了过来。 苏妙真避到一旁,只见柳娉娉收敛怒色,只是瞥她一眼,便又恢复先前那副雍容秀丽的模样,在内侍宫女的簇拥下往宏恩宫方向去了。 冷风一送,那两位宫女话语传了回来,“殿下方才吩咐奴婢们给娘娘送安胎药,却没在正殿里找着娘娘,娘娘这会儿趁热喝了吧。” “殿下还嘱咐娘娘多穿点,别受寒了。奴婢从没见过殿外这样惦记谁,就是先前的那几位侧妃也没这样的恩宠,娘娘福大呢。” ** 见得柳娉娉等人远去,苏妙真沉思了会儿,心道柳娉娉这样子果然是极为得宠,倒也难为了她,毕竟都说颖王宁臻达相貌虽好,人却好色。 当初柳娉娉她能嫁入天家,据说也是无意间被颖王瞥见了容貌,一见倾心,便上赵家提亲去了。可她虽是如今得宠,但颖王绝不是个能收性子的人,柳娉娉不管好自己的一亩三分田,倒来大言不惭地教训她,着实可恨可笑。 苏妙真暗骂几句多事,稍稍解气,心中却尽是阴翳乌云。 她进到园中,一面赏花一面思索,走了小半晌,神志方被冷风吹得渐渐冷静,默默盘算待出宫后总得去见一次顾长清,给他提个醒再问问他的打算才是。 五儿见她长长吐了口气,趁空劝道:“苏姑娘穿得单薄,这园子里也冷,不如先去东面的禊赏亭里歇歇。” 苏妙真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待要转身,只见得园中“福”字小径拐角走来数人,玉冠束发,乃是苏问弦宁臻睿二人,身后还跟了内侍。三人打个照面,宁臻睿眉头一皱,“小,苏妙真,你怎么在这儿,不该在宏恩宫里侍宴么。” 苏妙真也是唬了一跳,定了定神,想着宏恩宫到底不算嫔妃居住的东西六宫,他二人就是晃到这儿也不算越矩。转念一想,猜测苏问弦和宁臻睿在商量什么事儿。 又见苏问弦唇边含笑,她急忙要把在坤宁宫里的事情跟他讲讲,没走两步,瞅见宁臻睿的神情,就慌忙福身,恭敬行礼。不防袖中用帕子包出来点心却滚落掉地。宁臻睿未免冷脸,瞥一眼落地的银锭油酥,“你在宏恩宫没吃饱么,怎么还做起贼来了?” 苏妙真讷声辩道:“殿下在宫里行走不用看人脸色,当然自在。可臣女如今没有诰命等级。满殿上百的人,各个都是三品往上,我,我见谁都得小心行礼,一上午下来实在又累又饿。且我那一桌还偏偏有珉王妃她们,吃没两口就被找茬。后面又有慕贵人她们轮席敬酒,别人一停筷子我也只能停筷子,所以才胆大一回,望殿□□谅。” -- 第509页 “得了得了,我也没有问罪的意思,你倒是啰啰嗦嗦说一堆话,嘴皮子功夫愈发厉害了。” 宁臻睿再问起为何出来走动,苏妙真只说殿里憋得慌,珉王妃屡屡为难,所以出来透气,半分不敢讲起柳娉娉的事。 宁臻睿被苏妙真支支吾吾地搪塞,心里不悦,又见她说着说着连打了四五个喷嚏,便冷声道:“你也是二十多的人了,怎么还是冒冒失失地,这冬天雪地的在皇宫大内乱转,也不怕得上风寒!赶紧回宏恩宫去,真真蠢得没边儿了。” 自从宁臻睿听说苏妙真坚持和离之事,每次在傅家或是裕王府见着苏妙真,就要把苏妙真骂上一炷香,不是说她任性妄为,就是说她脑子进水,再要么骂她以后就只有孤独终老的份儿。 苏妙真哪里不知道宁臻睿只是操心她这个多年玩伴外加半个使女的未来,并无恶意,就始终强忍着脾气受了骂,只有忍无可忍才反抗几句。 此刻见宁臻睿要赶她走,苏妙真自是委屈,但宁臻睿发话,她也不敢不听。本要让苏问弦出来替她说话,可转念一想,苏问弦究竟不是她的亲哥哥,反而和宁臻睿有血缘关系,早是改姓宁又从臻字辈,她没道理让苏问弦驳宁臻睿的话,立时便怏怏称是。 苏妙真转身欲走,苏问弦笑道:“七弟,真真和我做过多年兄妹,我看的清清楚楚,她方才面有忧愁,或是她遇到什么烦心事。不如你先出园暂候片刻,我随后便来。” 苏妙真急忙停下脚步,悄悄觑了宁臻睿一眼,他沉吟片刻,点了点头。立时心下大喜,就连宁臻睿离开时瞪了她一眼也毫不在意,压住喜色朝宁臻睿叩首行礼,“恭送殿下。” 宁臻睿立时又是冷哼一声,也不喊起,和苏问弦低声说了两句话,这才大步离开。而不等他走远,苏问弦俯身伸手,要将苏妙真从地上拽起来,苏妙真忙得摇头,指了指宁臻睿的背影,轻声数了十个数。 第248章 苏问弦心中不解,见苏妙真跪地不肯起身,只能等着,待得片刻,却见宁臻睿转身看了这边一眼,似是因见着苏妙真并未擅自起身而点了点头,差了个内侍回来叫起后,方满意离去。 苏问弦这才恍然大悟,见苏妙真面有得意,不自觉一笑:“真真,你倒是怕宁臻睿,次次见了他都跟见了猫的老鼠般。” “看菜下碟儿,他就喜欢耍殿下的威风,我只能装一装,反正他这人讲义气,我吃不了什么亏。” 苏妙真起身拍了拍裙摆,跟着苏问弦疾步走入禊赏亭,甫一立定,就急不可耐地将坤宁宫所见所闻捡着要紧处倒出。 末了忧心忡忡道,“哥哥,你说皇后娘娘这是什么意思,真要一下做两门媒,给顾长清他——” 因见苏问弦听到“顾长清”三字时眉头一紧,苏妙真急忙转开话题,道:“她若是开口提了我和慕少东的婚事,我真是不知如何是好了。” “今年分明见得慕家和慕少东也没有那种意思了,怎么到年底又出幺蛾子了?听皇后娘娘那意思,慕夫人在她面前可是提了我两三次——今日幸亏你和另外几个殿下去得巧,不然万一皇后娘娘开口,哪怕不开口,只是隐晦透个意思,还不晓得如何收场。” 苏问弦立时面色一阴,道:“多是你去年借赵家银子的事让慕家得知了,这一年慕家一直盯着赵越北和赵理,或许在山西和京城打听到了什么。” “而今早也不是我和宁臻睿他们去的巧,是我听人说皇后召见你,觉得不对,就和宁臻睿说了一声,借口要再向皇后拜安,才打断这事儿。” “赵家出了个嫁到颖王府的表姑娘,皇后不知当年柳氏与赵越北之事。”苏问弦微微一嗤,道:“这关口柳氏又怀了皇孙,皇上龙颜大悦只等着看孙子,赵夫人时不时去探望柳氏,皇后他们难免发急。” 苏妙真豁然开朗。 皇后虽有母仪天下的贤德名声,但和乾元帝并不亲热。当初皇后还没进到潜邸,乾元帝那时正和朱家女子有所往来,后面被押在楚王府受罪时,又是贵妃在身边照料。 后来先皇后过世留下一个二皇子,如今的庄王殿下。乾元帝没多久续弦皇后为正妃,还是只给应有的脸面,并无宠爱。 早前贵妃甚至能主持宫务。直到颖王在江南骄奢被劾,被召回京,连带着贵妃也被申斥,皇后就提拔了孙贵嫔等人,这方慢慢压住了贵妃,应协理之名。 但说到底,几十年的恩爱下来,乾元帝仍是偏爱贵妃及颖王宁臻达,听说纵是宁臻达先前纨绔,也让乾元帝看着比其他儿子顺眼,多几分偏心。 且这几年颖王宁臻达变化颇大,前几日因将户部差使办得漂亮,乾元帝还赏赐许多。 何况几位年长皇子中,苏问弦一个孩子也没有,急得乾元帝还盘算着给他娶侧妃。庄王景王早早成亲,多年下来两人一个膝下连着夭折两个幼子,一个只得四女。 颖王虽是亦然只有三女,柳娉娉腹中却有皇孙。等生下来,可不比庄王景王又多了一桩子嗣上的优势。 傅尚书不参合立储之事,最多就是说两句似乎该立嫡子,但庄王景王都是嫡子,论起来庄王还是先皇后所生的嫡长子。 而赵家再怎么不亲近柳娉娉,也抹杀不了柳娉娉乃是宣大总督赵府养大的事实。 -- 第510页 苏妙真慢慢梳理下来,只觉繁杂可怕,沉思间,听得苏问弦厌憎道,“但皇后和宁臻宏拉到了几位封疆大吏,礼部尚书也是他们家的,还有部分言官勋贵的支持,已是呼声强大。犹不知足,居然要把算盘打到你身上。等今日散了,我去点上两句,若是如此她还想拿你去笼慕家,那就是自寻——。” 苏妙真被他这大逆不道的话吓得脸色骤变,四下张望一眼,见得亭外苏问弦的内侍心腹远远候着,这方舒口气。 “哥哥,你也别急,一则我又不是皇后娘娘的亲眷,没有用我去笼慕家的道理,二则爹娘没回京,皇后娘娘就是再急切,也不会这会儿直接下旨做媒的。” 苏问弦面色稍松,给她抹干净手掌心里的灰尘,便将玄色汗巾系回腰间,慢慢道:“你说的有理,你和广平侯府不沾亲带故,也已经有了傅夫人做干娘,就是真把你嫁到慕家,对宁臻宏和皇后也未必有用。但既然非万全之策,她又何须特地召你入宫?” 苏妙真见他沉思,小心翼翼地又把被皇后夸奖许久,及被安排同十三公主等人共坐之事讲出,苏问弦听后沉吟许久,“倒是在特意给你脸面,既然要给你脸面,按理就透口风不该给你胡乱点人家,还是被伯府拒过的门户。” 他沉思许久,方回神过来,看着眼巴巴瞅着自己的苏妙真:“得了真真,你也别为这事烦心,过会儿一回谨身殿,哥哥就去敲打敲打宁臻宏,只要他没蠢到不可救药,只要他还想要督办贡品,想插手江淮盐道……” 苏妙真点头道谢,敛裙行礼,径直要回宏恩宫。她提裙下阶,走没两步,忽地转过身来,犹豫着问他道:“哥哥,我瞧着,你如今对七殿下挺亲热的,你不是厌恶景王殿下么,可贤妃娘娘跟皇后娘娘乃是一条船上的呐。” 苏问弦探手拂开苏妙真鬓发上的零落红梅,并不作答,柔声道:“真真,你先回去,过会儿又得起风落雪了。” ** 苏妙真回到宏恩殿,敬酒刚刚结束,乐人正在随乐歌舞。文婉玉笑着骂了她两句“又去逃席自在了”。 十三公主打断笑道:“要不是得宠的慕贵人一直拉着我,我也宁愿出去逛逛,苏姐姐,你方才是去园子里看梅花儿了。” 苏妙真目光瞥过右手侧一桌里的柳娉娉,点头笑道:“开的很好,我一个人在那儿赏着,瞅了半日连时辰也忘了。” 刚说完话,珉王妃转脸笑道:“苏姑娘果然是风雅人物,难怪听说许多青年才俊都惦记你,又能和青云直上的顾参政琴瑟相谐,顾家乃是百年书香门庭,可不就得你这样的人物般配。” 话音一落,这一桌立时都沉默下来。众人多是听说过湖广巡抚同珉王的过节,自然知道珉王妃这会儿是在迁怒,特特借语讥讽。且纵然不知情,单单这语气里的讥讽嘲笑,也是足够明白。 苏妙真看了眼花枝招展的珉王妃,晓得她就等着自己羞愤欲绝,或是小声承认已经被休回家了,便也不接茬,用帕子拂了拂肩膀处不存在的灰尘,笑道:“多谢王妃娘娘夸奖。” 珉王妃面色一凝,似是没有料到苏妙真半点没有羞愧之色,更绝口不提合离归家之事,她待要主动提及,苏妙真自是不给机会,继续同文婉玉讲话,笑道:“吴王爷一进京就又定了一套琉璃器具,专为小世子所用,王妃好福气。” 文婉玉闻弦歌而知雅意,瞥珉王妃一眼,抿唇笑道:“我们王爷就是太讲究吃穿用度了些,但说到底,还是看在小世子的份儿上,我不过是母凭子贵,沾到光了。” 苏妙真趁热打铁,笑道:“王妃何必自谦,谁不晓得王爷与王妃娘娘夫唱妇随,极为恩爱,进京只带了王妃和小世子,其他侧妃一个没带,可不羡煞旁人。” 文婉玉强忍笑意,道:“我们王爷这两年的确并不在女色上用心,来来回回都是那几个旧人伺候,此番进京,也的确只带了我们母子。还是我好说歹说,这方又带上一个侍妾路上服侍,我还说要替王爷在京中物色几个好的,王爷却也不要。” 珉王好色如命,虽然被乾元帝重罚后收敛许多,犹然名声在外,进京后说是立马买了三房北地女子做妾室,让人不齿。且珉王妃并无所出,这几句话便正好说到珉王妃心病上。 珉王妃立时便僵了神色,咬咬牙本要讥讽回去,因见得十三公主同苏妙真文婉玉很是亲密,只得忍气,借口方便看歌舞,起身走到另一桌去坐下。 苏妙真同文婉玉二人一唱一和,见得珉王妃离席便立时住嘴,和文婉玉对视一笑,十三公主亦然憋笑轻道:“方才她的脸色真是绝了。” 三人笑罢,因演到精彩段落,十三公主不过十六七岁,立时便被吸引过去,其他人先前未免尴尬,更是早把目光投向歌舞乐人处。文婉玉因忽拉了拉苏妙真的袖子,往她身边又坐近些,悄声道:“你方才是不是见着柳侧妃了?” 苏妙真讶异点头,文婉玉低声笑道:“我扭头一见你出去,还没差人去问问,就瞧见这位柳侧妃也出去了。她如今也再无昔日清高,很是八面玲珑,结果也不陪庄王妃讲话,就直接出殿了。她回来后虽没表现,但仔细看,却是一脸不悦,莫不是又受你气了?” 苏妙真哼了一声,附耳过去,悄悄将柳娉娉的那些话缩短讲出,文婉玉听后脸色顿时也难看起来,“她可真是,莫不是觉得肚子里有了男胎,以后就真能母凭子贵了,竟然妄图安排你的终身。眼下风光,还不知将来如何,这颖王殿下可是个定不住的人,能被她栓牢了?” -- 第511页 “虽则赵家是不错,也没有她来说话的道理,显得倒是她不要的,特特让给你了。只是按这话来说,万一皇后张口,你待怎样?” 苏妙真点头一笑,极为悄声道:“我寻思着便是她听得赵夫人或是谁提了两句,不愿我进慕家的门儿——慕家靠近皇后,我又知道了太多的赵家私隐!这才趁空来找我。其实我看她对赵副总兵——” 想了想,苏妙真将“旧情难忘”四个字咽了回去,道:“——这个兄长和赵家很是念旧,这方逾越了。” 听到后半句,苏妙真笑着轻声将苏问弦的说法大概转述一遍,文婉玉闻言一笑,压低声道:“妙真,裕王殿下待你实在是没得说,不但半点儿没想过用你的终身去换取些利益,甚至也不惜为此同他们翻脸。” 苏妙真听得心花怒放,得意道:“那自然,我可是他妹子,他不向着我又该向着谁,婉玉啊婉玉,这就是亲情的力量。” 文婉玉笑得直喘气,道:“可裕王殿下也就是偏爱你,我看他待妙娣姐虽不错,可就远远及不上待你好。”又正色道,“说实话妙真,若是你日后仍不想出嫁,干脆让裕王殿下娶了你庇护你一辈子,横竖裕王殿下不会动你,你怕生孩子,得一个名分,只有一生无忧无虑的。” 苏妙真一听这话,立时头皮发麻,没法跟她讲两年之约,忙摆手道:“越说越没边儿了。再说,我手里有钱,我爹有权,腰杆可直得很。” 苏妙真便嘀嘀咕咕给文婉玉算起了琉璃厂这两年的丰厚收入。文婉玉听得咯咯直笑,嚷嚷着江南地界的订单来得最多,都是亏了她这个吴王妃,要苏妙真多给分红。 二人正闹着,只听得右侧一阵骚动,苏妙真扭头去看,乃是柳娉娉突然从座位上起身,身子摇摇晃晃,死死地捂住胸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 作者有话要说: 为解v停更致歉。非常抱歉了小天使们。 我会重新开始更的。虽然解v也会更完。 第249章 柳娉娉拼命咳嗽的动静把殿内众人都吓了一跳,旁边伺候的宫女更是极为惊慌,一壁拍着柳娉娉的背给她顺气,一壁嚷嚷道:“侧妃娘娘噎着了,快拿水来。” 另一个眼见得是柳娉娉面前得脸的嬷嬷,则将一个宫人推倒在地:“都是这小蹄子害的,端来一碗羹给侧妃娘娘,还没喝两口就成这样了。” 贵妃娘娘从上座惊讶起身,也顾不得仪态,急急奔到柳娉娉跟前,恼道:“拿什么水,快传太医!别耽误了她腹中的皇孙。”就连皇后贤妃等人也被惊动,立刻附和让去传太医。 苏妙真眼瞅见柳娉娉脸色涨红,半句话都说不出,周围人则乱成一锅蚂蚁,围着干着急的干着急,倒水的倒水,拍背的拍背,还有个嬷嬷要伸手去抠柳娉娉的喉咙,却都竟是半点忙也没帮上!柳娉娉素来气窄气虚,现下一手按着胸口,一手捏着喉咙,口中发出“呼哧呼哧”的声响,显然是个异物窒息的模样。 苏妙真下意识上前一步,待要做点什么,文婉玉一把扯住她附耳急声道:“这怕是争宠闹出的幺蛾子,就是不知是五皇子内院弄出来的,还是后宫里的娘娘们……你可别往近去,万一攀扯上就麻烦了,你瞧那送燕窝的宫女,这下子定然要在慎刑司丢半条命了。” 苏妙真忆起前世今生所了解到的后宫倾轧,背上也是一寒,脚步顿住,然而眼见得柳娉娉面色转为苍白青紫,痛苦地抓着自己的喉咙,身子摇摇欲坠,一个站立不住跌了下去,好在有宫人用力搀住,又生出十分不忍。 待到苏妙真转眼瞧见那满脸惊慌无措,被内侍按在地上的宫人脸庞时,心中一震,又瞥一眼桌上那龙泉窑柳叶纹青瓷碗,认出是滋补的花生核仁牛乳羹。刹那间种种念头来回急转,还是奔上前去,扯开毫无章法给柳娉娉抠喉咙的嬷嬷,不理惊愕愠怒正在申斥奴婢的贵妃,“这样急救是错上加错!”“我来!” 满殿的人都在慌乱间,苏家的五姑娘忽然冲上前来,俱是一惊。欲要阻止时,却瞧见五皇子侧妃似是瞧见了救星一般,扯住了这苏五姑娘的手,指了指自己的喉管,又指指碗里的牛乳羹,竟有些信任托付之意,就都立住脚步。 那苏五姑娘忙中有序,双臂环抱住柳娉娉,将左手虎口紧贴柳娉娉的胸骨,众人正疑惑不解,忽见得那苏五姑娘右手握拳,向上连续快速地击打胸部位置,一下、两下、三下,力道竟是极大! 霎时间,俱是都瞠目结舌愣在原地。贵妃更是唬得魂飞魄散,愣了半日尖叫一声“放肆妄为的东西,小心她腹中的皇孙”,勃然大怒就命令内侍将苏五姑娘扯开,突见柳娉娉咳了一声,扭头吐出一团花生核仁等秽物,嗓音断续,“母妃,我好多了。” 整个过程连半盏茶的时间都不到,众人瞧着柳娉娉脸色舒缓许多,四位御医则匆匆提了药箱入殿诊脉,再转脸去看,那苏五姑娘不知何时跌坐在凳子上,浑身上下微微颤抖,怔怔出神,连马面裙上沾染到的污秽也未曾注意…… 弘恩宫正殿内,乾元帝与皇后贵妃等人详询太医,追问五皇子侧妃及腹中皇孙的情况;钟粹宫西暖房里,门户大开,苏妙真束手站在廊檐下,正被来回走动的宁臻睿指着鼻子压着声音怒骂。 “本殿下原知道你没脑子,但不知你竟然这样没脑子,宫里的浑水你也敢蹚的!你不是通读史书吗?那合该知道这里面的凶险。不说跟那些娘娘们争宠有无关系,就说今日万一你没把柳氏救回来,你跑得了干系吗,能不被迁怒吗。治病救人是太医的事儿,你冲上去做好人很有意思吗?” -- 第512页 苏妙真扭着衣角,任由宁臻睿劈头盖脸痛骂了一刻钟,方低声辩解道:“殿下,气管进了异物是急症,顷刻之间要人命的,等外头的太医传进来黄花菜都凉了!殿内的人又都无头苍蝇般毫无办法,没一个能帮的了柳侧妃的,若是有人能帮上忙,我也不掺和了……” “何况,我又,我又肯定她是因为核桃花生噎着,到底我前世,我前时在扬州苏州时常见小儿如此,知道是异物梗阻呼吸,我先前就急救过的,否则给我一万个胆子我也不敢去……既我情知我能救她,难道不去救吗?再者,我又瞧着那给柳侧妃送汤羹的宫女面熟,怕万一柳侧妃有个好歹,那宫女为此事而死,所以才——” 话音没落,又把宁臻睿气得七窍生烟,连连骂她不该为了个奴婢犯险。苏妙真暗自摇头,无法向他明说,因着那送汤羹的宫女竟是五儿,与苏问弦有点关系,只怕五儿要是有事,可能于苏问弦不利,所以才奋不顾身,想要帮扶一二。 一来她实在不能眼睁睁看着一条,不,是两条鲜活的生命消逝,且自己明明能挽救却不去做;二来她晓得宫斗里常常有各种借刀杀人的手法,虽不肯定此事一定有人作幕后主使,但也要防个万一,万一有人要借此事害苏问弦呢?柳娉娉腹中的皇孙是五皇子的独子,乾元帝即将立储,现在正是多事之秋…… “再说,柳侧妃她不是平安无事吗?”瞅着宁臻睿刚好转的脸色又难看起来,苏妙真急忙接过宫女送上的茶,奉到宁臻睿跟前,见他如牛嚼牡丹得一口气喝完,小心翼翼承诺,“殿下,我下次进宫再也不掺和娘娘们的事,不,我再也不进宫了……我什么时候能回伯府?裕王,裕王殿下也去弘恩宫了吗?” 许是宁臻睿瞧她意态惶恐恭谨,语气软和不少:“犯不着为这事不进宫,你只要多长长脑子,在宫里少说少做就成。礼部尚书在前殿晕倒,说是受冻了,他年高德劭,父皇让三哥四哥他们亲送回府,以示皇恩体恤。至于回伯府,你怕是一时半会还回不去,否则母妃不会让你来钟粹宫中更换衣衫,多半皇后娘娘和贵妃要召见你,以表嘉奖。” 苏妙真苦笑出声,正说她也受冻头痛,什么嘉奖都不要了,想宁臻睿帮忙求个恩典直接回府,不远处立着的大宫女喜儿又走来,带来个让苏妙真讶异的口谕,竟是乾元帝同皇后传召。 苏妙真自打重活一世,虽是门庭显贵之女,也从未得见天颜。乾元十一年里南苑秋猎,她虽然得幸随扈,但也是跟着公主等人,远远得见过乾元帝一面,知道这圣上内里虽有些多疑,面上还算温和。但圣上到底是圣上,苏妙真再是两世为人,也不免忐忑。宁臻睿同样诧异不已,皱着眉向宫人再三确认后,嘱咐路上多提点苏妙真,这才让她离开。 喜儿安慰苏妙真,直说乾元帝一直很关心这个在中秋被诊出带了吉祥寓意的皇孙,苏妙真此次给柳娉娉急救得当,不但贵妃欣悦,皇上也颇为高兴。 苏妙真虽惶恐不安,心道但她也算见过不少大风大浪,鼓励自己哪有当年在湖广逃难艰险。何况苏观河在湖广把清田丈量办得很好,就是自己万一有什么冒犯天颜的地方,乾元帝看在信重巡抚的面子上,也不会难为她。 结果到了弘恩宫,出乎苏妙真的意料,乾元帝不但嘉许她古道热肠处事机变,还有所赏赐。 苏妙真紧张之余更谨慎恭敬,三跪九叩山呼万岁:“臣女多谢陛下赏赐。” 随后皇后也含笑道:“那会儿宏恩殿里各个急得不行,偏又没有法子,就盼着等外头传太医呢,谁知这女孩敢为人先,也不怕贵妃在旁正焦躁怪罪。听太医说,这种异物窒息之症狠极了,不过片刻就能要人性命。幸而有她替柳侧妃保全了性命与腹中皇嗣。” 贤妃跟着附和了两句,“倒是多亏了这孩子”,贵妃则立刻出声道,“可不是呢,那会我急躁了些,差点误解了这孩子的好意,来人,把我方才准备的一点心意拿来。” 于是转眼间,苏妙真又得了皇后贵妃的赏,再三谢恩。 乾元帝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你倒是继承乃父之风,不怕冤屈,有急公好义的心肠,起来吧。” 苏妙真镇定抬脸,并不敢露出半点忐忑,亦不敢视天颜,察觉到乾元帝正端详她。 满殿寂静,片刻后乾元帝的嗓音在殿内回响,“朕依约记得你叫妙真是吧,当初贵妃曾说起京里有个不亚于越霞的姑娘,连《庄子》都倒背如流……弦儿也提过你心性善良,并非愚钝娇纵的女孩儿。” 苏妙真心中咯噔一下,情知这几年京城里对她的闲言碎语乾元帝似是有所耳闻,也对,先有大觉寺接生后有跟顾长清和离,都是少有的异闻,乾元帝肯定知道一二,不过因着是小辈们的事不太过问。 她扑通一声跪下,正欲告罪自己任性无端给伯府抹黑请乾元帝责罚,听乾元帝道:“今日一见,是个好姑娘,流言蜚语大是不足为信,苏爱卿有你这样的女儿,纵使膝下没有男嗣,也算不得遗憾。” 皇后轻笑一声,“可不是呢,我也觉得弦儿所言不差。这伯府五姑娘很是合我心意,皇上,正巧长宁时时念叨这孩子,臣妾想把她召入宫中,陪伴长宁一段日子,皇上以为如何?” 长宁正是十三公主的封号,她是乾元帝颇为宠爱的幺女,昔年南苑各府小姐能去凑热闹,也是因着乾元帝疼爱这女儿,继而推恩到各府女眷。 -- 第513页 苏妙真心中大震,强忍住焦急不愿的神色,暗暗祈求乾元帝千万别答应,虽说名门闺秀进宫陪侍公主早有先例,先帝在时还有世宦之女充作赞善,也就是俗称的公主侍读,以佐公主郡主们进学,是各家梦寐以求的大大荣耀,但她深惧皇宫大内,如何肯在此地久留,更不要说外面还有一堆的事等她办。 苏妙真微微抬脸,几欲说出臣女驽钝万万不敢陪侍公主,但瞧见乾元帝微有沉吟,话到嘴边也没敢说。 贤妃也笑了:“皇后娘娘如此青眼这女孩,旁人怕要羡慕死了。又想着替我们长宁找伴子,长宁要是知道了,也喜欢得很呢,她先前与绛仙契好,可绛仙近来出入内廷少了,也难免寂寞,若有人能陪上数月,定欢喜极了……” 乾元帝撇了苏妙真一眼,摆手召她起身,徐徐点头,“那便依皇后所言。苏爱卿这些年在湖广也是廉洁奉公,兢兢业业,先前的赈济灾民,近来的丈田清粮……” 于是各府诰命还没出宫,又听闻了成山伯府的五姑娘得了帝后喜爱,留在宫中陪伴十三公主一月,不免大是感慨,这成山伯府着实受到了浩荡皇恩,竟有如此体面。 一时间,先前曾因流言蜚语对苏五姑娘颇有冷遇的一些命妇也不免忐忑,唯恐她进宫后更得皇后公主青睐,将来相见,面上难堪。 第250章 自入宫以来,苏妙真小心谨慎,半句话不敢多说,镇日于钟粹宫陪伴十三公主,内外消息隔绝,连苏观河王氏一行人回到京城被乾元帝召见还是从皇后那里得知。只因贤妃侍奉皇后恭谨,连带着十三公主时时往景仁宫去,她这半个赞善也得跟从。 “皇上万寿将至,各地督抚们全都入京了。” 元夕前三日便是乾元帝的万寿,恰逢乾元帝整五十。前些年乾元帝念着九边开河等事为了避免侈靡浪费,就一直没大办过。 如今浙江总督率部下在龙山一带连连取得捷报;九边又因为封贡鞑靼而得换太平繁荣,仅仅一年宣大等地就得以边境休息,民生安养,连向户部支取的下年军费都少了四成;不但如此,大顺境内的丈田清粮查到现在,进展过半,比先前官府在册的土地多出八千多万亩,太仆寺的存银又激增两成。 治下如此欣欣向荣,乾元帝也就大为欣慰自傲,更不要提底下官员的奉承吹捧,故而今年的万寿节就要操持得格外隆重。各地的贡品更流水般送入京城。 冬日的阳光透过双交四椀棱花櫊扇式窗照进明间里,乾元帝御笔亲题的“德赞宫闱”匾额被擦得明亮。 贤妃陪同皇后斗了半日的牌颇感劳累,坐到一旁去饮茶休息。苏妙真再三称自己不善牌九,但在皇后的要求下不得不忐忑落座,皇后刚赢了贤妃一把,还在笑着,“左右是陪本宫取个乐子。你在宫里也呆了半月,听长宁说日日同她念书,消遣不过是讲个笑话,做做绣花,倒是拘束了你。” 苏妙真汗颜,她虽然有意与十三公主亲厚,但怕多生事端,万不敢弄什么打秋千、跳百索、踢毽子之类的活动,就连在贤妃十三公主面前凑趣,也只是捡一些略显新奇但绝不犯忌讳的笑话来说。 十三公主则笑道:“妙真说得笑话逗趣极了,我看不比内廷供奉的那些俳优差,和先前我看的那本《笑府录》也差不离呢,那位安平居士可是声名赫赫的文人哩。”又笑道:“母后,听闻那排演《鸳鸯记》《洗冤录》的虹英班也进京了,哪日把他们召入宫中,在钟鼓司受了训导,给父皇和大家伙瞧瞧。” 皇后噗嗤一笑,贤妃先道:“长宁,你和娘娘想到一处去了,先广平侯府来人说,那虹英班很有些独特之处,里头的行首兼采楚调南调之长,也常演《笑府录》里的谐剧,什么《吃面》的,前日皇后娘娘便命他们进宫以备万寿节承应。” 苏妙真闻言一惊,她这几年虽忙于织坊琉璃厂整理数算书籍,但一直没落下写话本的活。先前在苏州府,《鸳鸯记》一炮而红,虹英班压倒苏杭,虽是因苏妙真别出心裁,写得与市面常见的才子佳人极为不同而取了新意,但也沾了顾长清等人的光。 顾长清每逢外头外头宴会必然点上一折子,他既是苏州府的主官之一,上有所好,下头自然跟着追捧。又有吴王府的赏识帮扶,这虹英班声名日渐远播,连湖广的人都有所耳闻。 虹英班进京以来,连唱了《鸳鸯记》和改编过的《洗冤录》《术士录》《女状元》,日日座无虚席,甚至连角落里都挤满了人站不下脚,还引得京城极为追捧小藕官,甚至有富家公子一掷千金给做风头。 继江南第一名伶后小藕官俨然又有了京城第一名戏的称号。但没料想竟有这种荣耀,想来但为宫中贵人看重的缘故,小藕官和虹英班也能免去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苏妙真一壁想,一壁同十三公主洗牌。她确没说谎,连着输了好几把,十三公主把牌一推:“母后可不厚道,一直在赢儿臣和妙真。妙真这样得不善牌九,可不是当了散财童子嘛!连带着儿臣也没赢一次!母后真是钻钱眼儿里了。” 话音没落,贤妃皇后都笑得不成,贤妃又嗔怒道:“长宁,你怎么跟娘娘说话的,娘娘,你瞧这丫头,越大嘴上越是没把门了。” 皇后忍笑摆手,身后的宫女正好提了一袋金锞子来,“长宁,你这就是冤枉母后了,她一个外臣女子,要是出了宫反而身无寸银成何体统……”就将赢了的银钱并着那袋金锞子赏给了十三公主和苏妙真。苏妙真忙得起身谢赏,有内监报说“裕王殿下和瑞王殿下前来问安”。 -- 第514页 皇后笑道:“弦儿近日常来看望本宫,实在有孝心,这次皇上五十大庆,先前说让弦儿宏儿操持,后弦儿说驻防事务需一丝不苟,他再去办贡品收取竟□□不能,故而希望同各兄弟齐心协力,皇上就又改了主意,让他们几个孩子一起督办,这都都十分的辛苦。想来他俩刚面见过皇上,便顺路过来请安了。” 苏妙真压抑住喜色,跟着明间里的十几个宫女向苏问弦宁臻睿见礼后,就站到一边。皇后先问过二人万寿节的准备事宜,苏问弦和宁臻睿一一答了。 苏问弦主要协同锦衣卫承办当日京城的驻跸防卫,宁臻睿则负责宫内的歌舞饮食及宫外的彩坊经棚。 宁臻睿摆手拒绝宫女呈上的茶水,“回母后,当日的演出贺寿剧目我都看过一遍了,没什么不妥,三哥他们负责官祭和查验收取各地贡品,应该也差不离了。” 皇后连声称赞,又夸了他二人一番。宁臻睿看一眼苏妙真,“母后,我记得四哥曾在成山伯府叨扰多年,和这个苏五姑娘很有情谊。这苏姑娘也半月没归家了,刚好昨日四哥还去见了苏巡抚他们,不若让四哥跟苏姑娘说说家里亲人的境况?” 苏妙真心里咯噔一下,不及她谢恩推辞,皇后就允了,瞥苏妙真一眼:“这孩子时时刻刻恭谨有礼,虽不提家里的事,但本宫推己及人,原晓得她肯定思念亲人了。” * 苏观河果然把湖广丈田的事办得极好,吏部的风声是考评竟能前二。见苏问弦不提第一是哪个省,苏妙真就猜度出来乃是山东。因时间紧,又站在宫苑天井,虽有苏问弦挡了大半的风,苏妙真也冻得直打喷嚏,就不好细问。 她将王氏苏妙娣等人的事询过一遍,方一壁看着后殿黄琉璃瓦硬山顶下站立的那两个宫人,一壁悄声说:“殿下,我记得原先的武举选拔里,不是有些嫌隙么,现下却日日留住我在此,我只怕万一为了膈应你或者拉拢你和伯府,要把我指给宫里宫外哪个人……” 他二人原相处多年,此刻话虽含糊,苏问弦也听出含义,但听苏问弦压低声道:“眼下各位皇子的正妃都是且圣上专挑平凡门户的女子,出身最好的不过是国子监祭酒,为的就是前车之鉴,她万万不能将你指给宫里人,而宁臻睿年后就会婚配,他也看不上你。至于宫外的人,冬至那天你跟我说过后,我前些日子就来这里请安,略提了一下,你且安心,不管打的什么主意,她们不会再用这个办法。” 苏妙真这半月来的心上大石安稳落地,她冬至后直接被留在宫中,外头的事全然不知,里头又没有熟识的人,当然打探不到皇后等人的含义。唯恐又要像昔年做定与赵家婚事一样,又被定下终身。苏问弦当日虽保证一定会处理这事,但没问准,她心里没底。 此刻有了保证就长舒一口气,又听苏问弦道:“宫里查柳侧妃惊噎一事有了结果,说是和争宠倾轧谋害皇孙没有关系,只是恰好她饮食着急了些,故有此祸。五儿跟我提了,真真,倒是我牵累了你。” 柳娉娉惊噎居然真的只是个意外,或是她把这宫里想得太惊险了些。 听苏问弦言语内疚,苏妙真忙得摇头,将当时对宁臻睿的话又给苏问弦讲了一遍,苏问弦渐渐有了笑意:“我明白你原本古道热肠急公好义,只是后宫的人事我顾及不到,唯恐你在这里吃了暗亏,或是被人算计,或是被当做筏子去算计别人……” “皇后留你多是为了看看我与伯府是否如传说中亲厚。至于皇上答应留你入宫,想来是因为内阁不和,他有了替换阁臣的想法,或是有意苏巡抚,所以也想给你和伯府脸面,毕竟先前湖广大旱,苏巡抚受了许多委屈,更有许多功劳,皇上心里都明白的,只是有珉王在。” 苏妙真大吃一惊。自从顾老太爷去世,文老太爷告老后,杨老爷丁忧,内阁的几位阁臣并没有威望资历压倒其他人的,而几位阁臣在诸多朝政上的分歧日渐严重。 这一年许凝秋郁郁寡欢,她深知光是张许两家就已经闹得姻亲失和,不由得道:“张元辅过分刚直,虽政绩卓然,但他自诩才华,性子急迫凌人。又没城府,为了鞑靼封贡之事,不但怒斥傅侯爷赵总督,连对皇上也急言急语,去年恩科时还将……总之,可他的确是个好官,”苏妙真压低声道,“且此时入阁不是好事,日后皇上询问那件大事,阁臣不可能不表态。” 因知道她说的正是立储,苏问弦道:“你不要忧愁此事,也不用刻意讨好宫里哪位娘娘,唯恐违逆她们。贵妃若召见你,宁臻达颇为好色,未免遇见,你就搬出贤妃和十三公主……万寿节前你就能出宫。这期间再忍一忍,万事多思多想,不可凭性而为,宫里先前就病逝了两个后妃。……” 苏妙真立刻点头受教:“我知道厉害的,至于王度老爷子那里,哥哥,这几日你帮我去跟他说一声,让从伯府家坊印出,赶在万寿节前献给皇上,这《数算统宗》编写得虽不够全,但应个景,以讨圣上的欢喜,说不得皇上愿意在科举中加入明算,甚至造数理学院呢!” 苏问弦虽不明白这里头有什么要紧,但见苏妙真殷殷叮嘱,就郑重应下。 他二人正互相嘱咐间,那厢皇后将黑子落到一角,贤妃告饶认输,皇后伸手抚摸玉瓶中的寒梅,“弦儿果然待那孩子极为亲厚,你瞧这些日子,为了当年武举里宏儿的那几个门人,弦儿甚少往这景仁宫走,不过敷衍意思,最近却天天来请安,前日还再三说,伯府不想将那孩子再随意许人家。” -- 第515页 贤妃闻言一愣,继而笑道:“原听说那孩子还很得顾家的看重,总河夫人潘氏也来打听两趟了,只怕还当她是侄儿媳妇呢。” 又笑道,“她和吴王妃等人合开了个琉璃厂,眼下不止京城,各地的贵勋豪商都用那琉璃厂出产的器物呢,否则宴会招待都没脸面,这处一年怕不止二三十万两的进项,难怪潘氏舍不得。” 皇后亦然一怔,一笑:“我虽听闻慕家的中意她,但原也没打算做月老。只是试试这孩子在弦儿那的分量,眼下试出来了……没想到还有这处。看来传言里她和顾长清虽和离了,但顾家仍属意于她不是假话,慕夫人却诳了我……” “这次清丈过半山东在吏部考功司拔得魁首,若非顾长清年纪太轻资历太浅,皇上早想把这阁臣的位置腾让出来一个给他,皇上素来关照顾家,当年顾老太爷呈上来保立嫡长子的折子,皇上气得不行,却也留中不发了……” 皇后细细把玩着指间红梅,“不过外头的事原不打紧,商贾银钱更是小处,还是宫里的事数在第一,弦儿这样地看重这妹子,若她在宫里遇到了什么事,焉能不记恨?还有苏家顾家……” 皇后将红梅插进玉瓶,重新执棋,“你好好看顾着那苏家姑娘就是了,来再陪我对弈一局。” “娘娘棋艺高超远胜于我,还是免了吧。”贤妃摇头告饶,转身招来侍奉宫女:“喜儿,先前平江伯府陈家呈上的那本《乐理全书》你拿过来,给娘娘瞧瞧。娘娘,你和皇上素好音律,且看看这书可有些新意?”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放假了,所以明天不对是今天应该还有一章,但得晚上9点左右吧,白天要出去聚餐。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ltw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51章 此后苏妙真在宫中就日常就是贤妃和皇后两处跑,贵妃许是见贤妃皇后给她脸面,只传人送来丰厚赏赐,并未召见她。其他淑妃德妃孙贵嫔等有脸面宠爱的妃嫔虽偶尔有所相见,但对苏妙真也没什么兴趣,略略赏赐就略过了。 至于低位妃嫔和各位年幼公主皇子,苏妙真都很少见到,独独孙贵嫔的小皇子常在皇后贤妃处遇到,也是莫名其妙,这小皇子听十三公主吹捧了苏妙真所讲的童话故事及外界趣闻,不几日就总往钟粹宫跑。孙贵嫔还调侃说没想到苏妙真倒很有孩子缘。 进到腊月,内廷启冰完毕,又是腊八、祭灶、迎玉皇,又赶上大力操办准备且即将到来的万寿节同元夕,自是千头万绪,人人都忙得纷乱,就连一贯英气勃勃不知劳累的宁臻睿,神色里也透着几分疲倦。 宁臻睿一身酱色葫芦景补子蟒衣,等畅音阁里钟鼓司供奉们轮流演乐歌唱,各班名戏演完后,起身垂手看向皇后:“不知母后觉得如何?” 今日宫中祭灶,故而几位皇子都有入宫伴驾,用过午饭后听闻各有差事就都散了,独宁臻睿因主责宫中事务就留下来,相伴皇后等人前来畅音阁赏戏。 皇后点头称赞几句, “方才那里头可有吴郡虹英班的?原是吴王和广平侯府都赞过的,本宫方才看那谐剧很是有趣,不逊京中名班和宫内供奉。听说他们行首是个才貌双全的女子,方才怎么没见。” 十三公主噘嘴道:“七哥,我听闻这虹英班就数她是招牌呢,还有那本《女状元》,写得可太好了,京里凡是读点书的女孩们都说写出了她们心中所想,我早就盼着一睹这改编的剧目,谁料你竟然没有安排。” 宁臻睿道:“那小藕官擅长什么《鸳鸯记》《女状元》,托前朝故事,虽很新奇有趣,但不够热闹吉祥,倒还一出《五儿拜寿》极为有趣,但儿臣念着今日若看了,恐万寿那天少了新意,就没有安排她的剧目。”又道,“前几天父皇叫来珉王等人一起来看戏,珉王点了出最有名的《鸳鸯记》时,父皇还大有感慨——” 宁臻睿瞥一眼十三公主和诸位年幼皇子,抹过话头,“我寻思父皇既然喜欢,就格外看重这虹英班。” 皇后道:“你却思虑周祥,这些日子你们几个都辛苦了,宏儿查点处置各处的贡品还算轻松简单,达儿主祭却不怕严寒辛苦,这几日去了皇陵又去太庙的,舟车劳顿,今天方进宫回话。” 一旁的贵妃闻言笑了,“皇上这几日常夸达儿比昔年大有不同,越来越有皇家风范了,比诸位兄弟也没太差了。” 贵妃略说几句,闻说颖王去宫里等着拜见母妃,便先行告离。 苏妙真在旁只管咋舌,一时暗想传闻颖王很得乾元帝喜欢真不是虚言,一时暗叹这话语中无声的硝烟味。又瞧见宁臻睿扭头望向贵妃,面色无波,不由疑惑。 皇后倒云淡风轻,应付另外几位要先行回各自宫苑的妃嫔几句,又细细问过宁臻睿各地督抚及京中勋贵富商乃至平民百姓所捐献搭建的彩坊牌楼,忽得咳嗽了几声,这便忙在孙贵嫔等人的劝导下起驾回宫歇息。 宁臻睿则跟着贤妃回钟粹宫,刚在西偏殿落座,就很是自然地指着苏妙真去倒茶,纵有贤妃在,苏妙真也不好违逆他,赶在贤妃开口前,忙得接过喜儿的活儿,去茶房斟来。 还没等她端进去,却见宁臻睿起身离开,原来说是皇后回宫后身子不适,传了太医,贤妃想去探问,故而不好留宁臻睿了。 -- 第516页 苏妙真瞅着宁臻睿面上的不高兴,不敢多说话,小心翼翼将茶水悄无声息地搁到案几,还是被宁臻睿挑鼻子挑眼地说了两句。 “你就是喜欢虹英班的戏,在那些妃嫔面前也得收敛点,一个劲探头探脑地往戏台上看,把畅音阁当你自己家了,真是没点庄重。” 苏妙真自然委屈,她不就是略看两眼,想要瞧瞧有没有小藕官等相熟的戏子,但讷讷称是,又忍不住相问宁臻睿在畅音阁里没说完的话是什么。 宁臻睿似有心事,看了眼天边的浓云,不太在意道,“是礼部先前递的折子,旌表各地节妇的事。济宁那边有个被人所侮,伺机杀贼后重伤不治的烈女,她未婚夫一定要官府给她旌表厚葬,闹到了布政使和左右参政那边……父皇看了《鸳鸯记》后心生感慨,说戏里戏外虽不算节妇,但都是烈女,可做丈夫的却大有不同;又说眼下旌表一定看是否贞妇,许多烈女却可怜。” “父皇就传话驳回了张元辅的意思,说他太苛烈了些,要礼部酌情宽免,由通政司转给各地,还说了许多,我也没记清,无非是体恤那些女子的话,还赞了一遍这《鸳鸯记》,先夸戏班排的好,又夸那作者很有悲天悯人的心肠,提到另外的《洗冤录》,若能入仕纵不是能臣,也是爱民如子的好官。” 宁臻睿忽的住嘴,瞪了苏妙真一眼,似懊恼自己一时走神失言,苏妙真不敢多话,心中却又是诧异又是欢喜, 宁臻睿走下滴水檐,沉吟了会儿又转身回来,“你大后日就可以出宫,这两日要更加警惕小心,有什么事可以找喜儿,若我在宫中就找我,别闯出祸来。” 苏妙真在宫里的时日不及一月,时日虽短,总觉漫长而提心吊胆,眼看着能出宫,一腔期盼自不用说,行止之间也压不住那番欣喜,此刻听得宁臻睿提点,也是悚然而惊,暗道自己绝不可掉以轻心,忙对宁臻睿感恩戴德得好一顿夸。 她瞅了眼灰褐的天穹,估摸又要下雪,就催着宁臻睿离开。宁臻睿心事重重地走开后,苏妙真陪十三公主画了会画,不及片刻,十五皇子跑来要十三公主和苏妙真陪他去御花园去转。 苏妙真焉能不从,陪两位天潢贵胄很闹了会儿,十五皇子将彩球不知丢在哪里了,喜儿笑说自己去找,十五皇子却指着苏妙真,非要她去,让喜儿回钟粹宫给大家传茶点。 苏妙真无奈领命,走在御花园路上,瞅着霏霏的细雪徐徐降落,将这紫禁城笼上一层莫测寒意,她跟十五皇子身边的小宫女一路走着,眼见各处越发人烟稀少。 走进一处圆拱门,瞧着朱漆扇门微敞着,里头更有一个小宫殿,直觉不太对劲,欲要喊住这小宫女掉头回去,却忽然听得那关阖宫门的小殿里传来女子嗔怒声:“若被往来宫女听到,我是万死不能免的。毕竟我再位分微末,再没受过宠,也是圣上的人。” 另一男子的声音有些模糊,“若往来有宫女见到,就随便吊死或推井里了结,横竖这宫里死的人也不少了,再说又有内侍在外头守着,你怕什么……父皇刚夸我官祭办得好,去前头跟几位阁臣议事了,皇后说是有些不适,传了太医去瞧……” “父皇近来不太待见张松年,连着驳斥了张松年好几件事,什么表彰烈女,虽看着小,但却……那张松年可是保立嫡长的人,又让我主持祭祀,杨大人说似有点意思……父皇一直不喜欢皇后三哥,这是人尽皆知的,只因她挑不出毛病,都说三哥刻薄,那不也是被父皇刻薄多了么……二哥七弟又都不足为虑,至于四哥,他虽待我也只是一般,但因当年武举很不喜欢三哥……若是成了,我就是日后的……那时节你还不横着走。” “我听说你宠爱柳侧妃,到时哪里还记挂的住我……” “我虽心爱柳氏,但也爱你……谁知还没等我讨你,你就被……” 苏妙真心中大骇,瞅着小宫女神色一紧,不远处松柏老竹处簌簌抖动,忙捂着这小宫女的嘴巴,四下巡视,闪身躲进假山里。 作者有话要说: 回来晚了,有点少。 明天不出门,多写一点,估计还是晚上发。 不宫斗,很快就能出宫。 第252章 透过假山石缝,能看见一个年老太监沿着南边小池塘的一带花篱走出,他端着汤碗,急匆匆跑过来,踢了苑中松柏下正打瞌睡的另一年小太监的肚子,冷风模糊送来话语,“你这胆大包天的畜生,让你好好看着外头动静!” 苏妙真得知自己撞到了不得的宫闱隐私,她正想拖着身旁的小宫女寻机溜走,那年长太监又急忙走过丹墀,将落在地上的落叶落雪踩得嘎吱作响,苏妙真只得顿住脚步,心急如焚地眼见着那太监将门栓插上,又小心翼翼得敲门把汤羹送入殿内。 殿内的人没有用汤,落雪声伴随着暧昧响动在这一方小小宫苑内涌动。 雪渐渐下大了,假山南边的池塘面悄悄挂上薄雪,苏妙真绞尽脑汁想不到脱身办法,只得默默祈祷里头的人快点完事走人。 天色愈暗,听见里头声响渐歇,那两个太监探头探脑地在月洞门附近走来走去。 苏妙真心急如焚之际,忽见一直在旁默不出声地小宫女却忽然站起身,她扭头看了苏妙真一眼,暮色已至,苏妙真也没瞧明白她的神色,只心中一沉,但没及她想明白,电光火石之间,这小宫女就扯着衣裙冲了出去! -- 第517页 “后宫禁苑,怎么会出这样不要脸的事,这里头是哪个殿的侍卫?幸亏我和储秀宫的宫女一起看到了,不然说出去怎么会有人信!” 那两个太监被这突如其来地叱问声惊了一跳,一个忙冲上去捂住嘴巴,一人忙捆住手脚,里头的人似乎听见动静,准备出殿,那年轻太监听到动静死死卡住宫女的脖子。 小宫女似没料到对方立时就下狠手,嘴巴一张一合拼命要说些什么,两个太监却不给她机会,她拼命扑腾着手脚,年轻太监不由得手劲一松。 年长太监怒而摇头,“你在做什么,还不把她宰了”,说着,就从袖中拿出一个指甲刀,尖刃朝上,用力一戳,小宫女霎时间软了身子,没了气息。 “啪”得一声,年老太监甩出去一个巴掌,把这偷奸耍滑的徒弟扇得晕头转向,听见殿内穿衣的声响,他低声怒骂道:“你个好吃懒做的小畜生,没听见还有个宫女在这园子里嘛,赶紧把人找出来一并处理了!手脚利落些,和这具尸体一起丢到这池塘里,明天一结冰就好了!” “办不好就等死吧你!”说着,就火急火燎地转进殿内回话。 年轻太监抹着汗,赶忙查验院内,然而他找来找去,一个小小的园子里却没另外一人的踪影,可刚才那宫女分明说还有一个储秀宫的宫婢。 年轻太监心急如焚,跺跺脚准备进殿去报,却听外头一声巨响,朱漆拱门被迎头劈开。一个怒火冲天的男子大声喝道:“是谁在此鬼鬼祟祟?” 这年轻太监瞧见来人,腿一软瘫坐在地上,霎时间就被鱼贯而入的侍卫们围作一团,领头来人正是素有躁急暴烈之名的宁臻睿! “瑞王殿下饶命!” …… 这方小小的偏僻园子已经空落下来,让人丝毫察觉不出两刻钟前还乱做一片。夜色隐秘,苏妙真抖抖嗖嗖地爬上岸,将中空的竹节扔到一边。 她伏在常青花木的老叶之上,不住打颤,喉咙胸腔里是冰冷的池水,脸颊鬓发上是纷乱的新雪,全身上下已经冻到没有知觉。 她透过拱门往外看,宫苑远处有琉璃宫灯的微弱辉光——原是内务府从她的琉璃厂购取,然而为着跟内务府结个善缘,她半分利润也没多收。 苏妙真胡思乱想着以努力抵抗严寒,忍住十指传来的钻心疼痛,将湿透结冰的绯色葫芦补子立襟袄颤颤抖抖地脱下,尽力拧掉水分,又哆哆嗦嗦地套上身,努力回忆来时去路,却听见丹墀那边又传来声响。 苏妙真立时抓住竹节返身,忍住酷寒,穿过花篱悄声沉入池中,还没往下沉,只听见一熟悉女声急切道: “殿下,您怎么能又来这地方?方才贤妃娘娘吓得不行,这事咱们怎么能掺和?娘娘原就交代过这些日子要注意些……原是皇后娘娘听闻风声,最近要悄悄责查的,怎知是五殿下,还被殿下给撞破了。” “这一闹将出来,贵妃五殿下必然恨咱们入骨,就连皇上除了发落五殿下外,也要疑心您怎么突然又折转回宫,还好巧不巧地碰见这种事……说不得还疑心是你有意陷害或者早就知情……这会儿皇上他们都去了启祥宫,可能会传殿下过去,咱们还是赶紧回去想些补救的理由吧。” “闭嘴!让我为得父皇的喜欢而不顾她的性命?她被算计牵连进这种事又何其无辜!” 一男声怒斥否决,语气里更透着焦急愤怒,“母妃真以为皇后打算悄悄地查?!今日我若来晚一步,听那两个太监的口气,她早命丧黄泉了!她人呢,你不是说她跟着一起来了吗,怎么园子里半个人影也没有!” 苏妙真心中一松,瑟瑟发抖地顶开水面,轻轻喊了一声:“喜儿姐姐。” 她看见宁臻睿身子一动,鹿皮油靴大步踩过未化完的残雪,冲到了她面前,宁臻睿因见到她平安而长长舒了一口气,跪地弯腰,小心用力地把她从池中拉起。 苏妙真踉踉跄跄上岸,还没站稳,又是被他兜头照脸地一顿好骂:“早跟你说了在宫里行走长点心!要不是今日我落下个东西转回钟粹宫,又见了喜儿,听她说你跟咸福宫的人走到一起,觉出不对,你还有命在吗?!” 他气得直磨牙,抱着她的力度轻了又重重了又轻,“宁臻达和那两个千刀杀的阉人没见过你更不认识你,只当你是储秀宫的宫女儿,哪里会留你的性命!何况就算认识你,也未必不会对你下手!” 苏妙真没有辩解,想着喜儿和宁臻瑞方才言语中透露出的种种消息,忍住后怕委屈,忍住眼中酸意,朝着宁臻睿轻轻摇头:“殿下——” 映着微弱月色,宁臻睿看到眼前人浑身湿透,正瑟瑟发抖,一张小脸更素白如纸,显着格外可怜。 他单手解下石青色猞猁狲大氅给人仔细裹上,一面扶住她往外走,一面苦笑低声道:“也不怪你……眼下看着太平,却人人都在刀尖上走——” “外头的赵慕两家水火不容,庙堂的辅臣官员互相攻讦,宫里的娘娘皇子又各显神通……论起来,还是我和裕王带累了你。” 咸福宫偏殿居住的选侍忽然暴毙身亡,孙贵嫔的宫女也失足落水而死,这种霉头让乾元帝龙颜大怒,申斥了几位妃嫔儿子后,又接连惩处了许多宫人。 九五之尊忽如其来的雷霆之怒将宫中众人吓得瑟瑟发抖,提着脚尖不敢行差踏错一步,内廷年节与万寿将至的喜庆氛围也被冲淡了三分。 -- 第518页 苏妙真发了两日的烧,御医看过了开了个方子让她吃药。她一听贤妃说病中不能挪动,有意多留她,就燃一上午的醒元提神白檀香,强振精神要跟贤妃告别,刚出自己房门却被十三公主拉住。 十三公主踢了一脚南照壁前的铜鹤,提点她道:“这两日母妃老是发火,我都被骂了三回了。妙真啊,过会儿你就是在母妃那里受了委屈,也不要难受,听说宫里似出了件大事——” 她悄悄附耳对苏妙真说,“咸福宫……储秀宫慕贵人的侍女也被母后莫名换了一批!” “五哥最倒霉,刚好触到眉头。昨夜吃酒误事打碎了父皇心爱的器物,还打伤了侍卫,而被父皇狠狠地申斥,昨天下旨关在王府不许踏出半步……若在往日,父皇可最疼这个儿子了,很少罚他的。” “还有——”十三公主提及此处,很是愤愤不平,“还有,父皇没道理地迁怒,把七哥给降罪了,说什么他在安排宫中节宴很有些敷衍,也着他回府自省,没有旨意不许决不许入宫,差事也都给了三哥……” 十三公主叹气道, “除此之外,就连裕王他们也都受了城门之火,说是被连连责骂,虽受罚不重,却在太监宫女前很折了颜面。” “母妃她们也都气急败坏,上火得很,逮谁斥责谁!我悄悄告诉你,你心里有个数儿。对了,这事儿你可紧着嘴巴,谁也别告诉……” 十三公主人小鬼大地摇摇头,“还有,前晚上七哥半扶半抱地把你弄回来,被母妃知道了,七哥年后成亲,母妃怕要多想,说话难听些,你可别介意。” 苏妙真微微一愣,揣度出贤妃要留她的用意,越发庆幸自己一早拒绝,将十三公主谢了又谢,恭谨缓步走进正殿,“茂修内治”的匾额首先映入眼帘,苏妙真问安完毕,跪倒在地。 贤妃一身蜜合色吉服,素来柔和带笑的脸上毫无表情,沉默许久,苏妙真听见她将茶盖抹了又抹,半晌方淡淡道:“睿儿素来看不上哪个女子,独独待你有几分不同,似对东麒一般地厚切……”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也有一章。 国庆快乐啊! 第253章 苏妙真心中一惊,看着贤妃的湖绸高帮尖足凤头鞋,强忍咳嗽的难受劲,分解道:“娘娘明鉴,瑞王殿下只是出于善良公义关照臣女,全是光风霁月的君子坦荡;而臣女对殿下,亦然是感恩戴德的谢忱之心,万万不敢别有他想。”一边说,一边狠狠磕了几个头。 苏妙真感觉到贤妃的目光在她背上停留了半晌,心中苦笑。这些年她早知道,宁臻睿没把她当女子看,反把她当玩伴朋友待。可外人看来,他对自己颇为照拂,只怕是有其他心思,怎知宁臻睿心思开阔从不作风月之想。 也是,谁能信男女之间也会有肝胆相照的患难情谊呢。就连她自己,若不是多年仔细观察,也不能确定。 宁臻睿此次为了玩伴的安危,不顾嫌疑去撞破了皇子淫*辱母妃的丑事,难怪贤妃疑心。 听宁臻睿先前的口气,贤妃与他已有耳闻。所以当日才叮嘱她要处处小心谨慎,可谁知苏妙真却被阴差阳错地牵扯进去,甚至差点被灭口。 也许不是阴差阳错。苏妙真紧紧抓住葱黄小羊皮风毛髦衣下摆的流苏,口中只道:“请娘娘明鉴。” 贤妃呷了一口茶,似不相信 。“最好是这样,虽然裕王拿你当亲妹妹,但你终究不是。你要记着身份,本宫的儿子,绝不许有心之人攀附……再有数日就是万寿,你记住本宫今日说的话!” 她将天青景德窑茶盏搁到案几上,“你既然身子好了,今日就出宫罢!” * 午时过后,苏妙真拜完各位妃嫔就出宫归家,带着丰厚赏赐见到王氏夫妇,未免二人担心,并不提起自己遇险。 用罢午饭,排开奴婢,只说五皇子淫辱母妃这件事引得乾元帝雷霆大怒。王氏夫妇得知此等宫闱秘闻,俱都惊了一跳。 王氏忧心忡忡地将紫檀云纹匣子合上,那里头装了各位娘娘赐给苏妙真的首饰金银锞子:“这听着越发像先帝在时的情形,以后定然太平不了了。依稀记得颖王的侧妃出自赵家,眼下慕家又跟三皇子他们走得近,只怕将来若景王登极,慕家得势,虽有裕王殿下庇佑,也唯恐——” 王氏提及此处,欲言又止。 苏妙真先前就曾听闻成山伯府和好多贵勋一般,当初历经风雨磨难。但当年的事各家都忌讳着,从来没再提过,王氏夫妇更没跟苏妙真讲过其中细节。 苏妙真虽知晓伯府一贯不同蓟辽总督慕家来往,但只以为是两家不熟,听着语气竟是早在先帝时两家就有过节,否则王氏不至如此忧心。难怪昔年王氏总是亲近赵夫人。 苏观河的神色显得格外凝重,他道:“历朝历代每逢立储总有风波,先帝在时,伯府差点未能保全,眼下又起了这样的事,怕不是好兆头。” 听到王氏语气,苏观河同王氏对视一眼,握住王氏的手,道:“等到湖广丈田结束,再办完安陆盗伐陵木案,我就乞请致仕,咱们一家回金陵去,天高路远,不管日后是谁登位,只要我们谨言慎行,又有这些年的苦心经营,该不会有事。先前我瞧三弟他们也都有此意,只因皇上要用臣子,不得不从,如今皇上五十万寿,此等盛事不能错过,万寿过后,大哥也要向吏部递折子了。” -- 第519页 “其实大哥他早该如此,只是贪恋权位,又以为金陵是老家,不会有当年……” 苏观河安慰王氏道:“赵家自开封贡后煊赫无比!那柳侧妃虽出自赵家,又不是赵家的亲女儿!前日我见了赵总督,他正是此意,赵家眼下虽不能讨三皇子的那边的好,但也绝不会得罪谁,安心在宣府大同驻边。” 提及三皇子,苏观河略有皱眉,“景王刻薄且癖好特殊……嫡子原还有二皇子,元后家中掌握织造多年,三大织造里,有两个是二皇子的门下。” “庄王殿下虽看着平庸,但未必就没有半点心动,若真无争储之心,当年顾老太爷也不会保立他了。” 苏妙真跟苏观河论了一回盗伐案,有心继续再听,王氏把她赶了出去,说绿意一早递牌子求见,让她回去跟昔日身边丫鬟好好叙旧。苏妙真忙回到房中,将其叫入,也不看绿意带来的顾长清书信,先拉着绿意跟她闲话。没聊两句,苏妙真却气得仰倒。 原来竟是林知县因绿意未能产育,就纳了妾室,得享齐人之福。 苏妙真重重一拍桌子,“他怎么敢如此待你,侍书,拿笔过来,我要给顾长清写封信。林知县原是顾长清的幕僚出身,由顾长清提拔才做了这一方父母官,只要林知县还想在仕途上有所作为,顾长清的话他就不能不听!” 还没说完,绿意忙道;“姑娘万万不可,原也没有上峰管着属官纳妾的,就是顾参政愿意管,让人知道却不好听。再说,相公他如今是一方父母官,本也该有一两个妾室做装点。而外头买来的总比我妹妹进去强,好歹我管得住。” 绿意吃了半块枣泥糕,苦笑,“而且女人难免遇到这些事,就像翠柳也跟我提过,孙荣在宣大也包过姐儿,家家都有难念的经。” 翠柳的事苏妙真原有听闻,但孙荣并未把人娶进门,更十分懊悔向翠柳再三赔罪。当日苏妙真恼怒之后,就问过翠柳的意见,见她仍想继续过,也没办法,只能让苏问弦告诫属下,说是眼下完全收敛了,再不往花街柳巷走。 苏妙真瞅着一身官眷打扮却强颜欢笑的绿意,不由深为自悔,握住她的手:“我若知道有今日,就不把你嫁给他了。给你寻个精干管事,陪嫁得再多一些。或者当初我没让顾长清给他寻门路,好让他出仕补缺,林知县也就不会自觉飞黄腾达而要——” 绿意却安慰道:“姑娘当初也是为了我的前途着想,想让奴婢挣个风光诰命。姑娘且放心吧,相公对我很有情分,只是因我无子,婆婆那里说不过去。退一万步讲,日后我年老色衰,只要伯府仍在,顾参政在,裕王殿下仍拿姑娘当至亲待,他就断不会欺负我。” “姑娘切莫为此和顾参政发恼,眼下都说,顾参政若非太年轻,定然能入阁!对了,姑娘赶紧看看顾参政的信吧,有什么话让我捎带的?” 绿意虽细细劝解,苏妙真却格外不忿,连带着也没心思细看顾长清的信。这一年他虽每半月就有书信给苏妙真,但苏妙真一概只看不回。 除了去年苏妙真长篇大论地拟出丈田上的琐碎章程带过去以供参详外,再没有文字笔墨。偶尔再让绿意带两句诸如“已阅尚安”的简信,涉及私情的话全都没有。 她虽眷恋顾长清,但也不是没有脾性的人,打定主意要冷他两年,此刻更为林知县的事有点迁怒。见信中心中顾长清语气小心地试探,请她万寿节间得闲时同游京城,便立时拒绝,交代绿意转告。 此时尚不到未时正牌时分,苏妙真正挑拣着宫中赏赐要赠与绿意一些,外头喧躁了片刻,却是苏问弦过府了,正在前堂跟王氏苏观河叙话。 苏妙真知道他是为她而来,正好又有话要跟苏问弦说,打发绿意出府,安排人煮茶取点心。等苏问弦一进院门,瞧出他见到自己后神色一松,揣度出苏问弦未必详知五皇子被撞破奸#情的情形。 等苏问弦略喝了口她送上的径山茶,她将奴婢摒到正间外头,把当日之事快速讲出,苏问弦脸色巨变,先是大怒,随后转为庆幸懊悔,又皱眉苦思半晌,方紧紧握住她的手歉意道:“真真,实在是我连累了你。” 作者有话要说: * 状态一般,写出来的不太满意,改了很久。还是不太满意,明天好好修一下。 然后明天有更新, 剧情要快马加鞭了, 对了,再提醒小天使一遍,国庆结束前评论我都会发红包哒。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ltw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54章 苏问弦道:“我知道钟粹宫请了太医去,奈何打听不出半点东西来,宁臻睿还被申斥闭门思过,没法问他。这两日我在外头公务繁忙,心急如焚,只怕你出个好歹。没想到你却被人算计至此。” 苏妙真听出他这话跟宁臻睿当日如出一辙,她有模糊猜想,苏问弦继续道:“若非我一直跟皇后他们只做表面功夫让他们不安,也不会把主意打到你身上。” 苏问弦神色沉得滴出水来,“由你撞破颖王的丑事,对皇后景王而言,是一石二鸟之计。那是个低位选侍,还没面见天颜,不一定能致颖王于死地……但若你被阉人所害,我和颖王定然不死不休,纵然我不支持景王,但只要我不倒向贵妃他们,就万事好说。成山伯府也不会轻易做罢。” -- 第520页 “父皇眷顾贵妃和颖王,这几年颖王得了高人指点,为人处世很有改观,本有一争之力,但谁知他好色的秉性没改半分,这以后就不好说了。” 他脸上带出种罕见后怕模样来,咬牙道:“若非宁臻睿警醒,只怕你早已身涉其中。便是你当时没有被害,父皇也会迁怒疑心于你,且为皇家脸面,不知如何处置你这外臣女子。” 苏妙真听他分解,渐渐明了。摇头道:“哥哥,这也不怪你,我借了你的势去开琉璃厂去印书去庇护海商家眷去辖制人,已经沾了许多光,就是偶尔有一点带累,也是应该的,没有我只得好处的道理,你别自责。” 因提到印书的事,苏妙真记起王度:“哥哥,先前我托你将《数算统宗》印发上献,你可做了?眼下如何?皇上怎么说?” 说到这,苏问弦面色转为震惊敬服:“真真,那本《数算统宗》一被工部和钦天监的人得到,都欣喜若狂,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除了恢复宋元失传的招差术、天元术、增乘开方术等数理办法外,还有新的造诣成就。钦天监说里头天文篇指出各种历法的疏漏,不但在天文极有助益,能帮着修改历法;工部的郎中更喜不自胜,说几何篇里的算式方程在宫室营造,河工测量上大有裨益——所以都奏请皇上擢王度出仕,皇上若非近日心情不悦,早就传召王度了。” 苏妙真这一年在京城她最下功夫的一件事便是此事,甚至为了避免眼下的觉得数理只是奇淫巧技,不足采用推广,而在这第一本《数算统宗》中暂且删了微分三角等晦涩难懂的知识。 进而将于天文、测量有用的算式理论摆在最前,就想徐徐图之,等众人认可后,再编纂后续。见朝廷里的人甚是推崇,就大感欣慰。 还没高兴一会儿,因听苏问弦道:“这次献书的人多,但只有这本和另外一本《乐理全书》得了圣上的看重”,就笑问另一本是何人所著。苏问弦看了她片刻,低声道“出自平江伯府,只是不知谁人所作。” 苏妙真脱口而出:“那定然是陈姐姐了,她精通乐理,若是有所研究集结成册,可再正常不过了。” 因瞧出苏问弦端详她,在观察她是否不悦,苏妙真摇头解释了两句。 她如今早不介怀陈芍,更不讨厌对方。听闻这《乐理全书》得乾元帝赏识,反而为对方高兴。毕竟陈芍屡遭磨难,若得皇后及乾元帝欣赏,在外人眼里的地位自然水涨船高。因觉得苏问弦似要追问,苏妙真就转开话题。 两人略聊了几句进京谒贺的鞑靼首领答及汗,得知对方年近五十却带了个二十出头的夫人,而这夫人乃是答及汗儿子的原未婚妻,被答及汗抢到手中,不由咋舌惊异不已,更为那可怜的三娘子愤愤不平。 很是感慨了半天,申牌初翻,侍书送上新茶,苏妙真喝了两口,终是忍不住问:“哥哥,我一直没问,你原先是想帮扶哪位皇子?” 她本以为苏问弦会打岔过去,不意苏问弦看了她一眼后就极干脆回答道:“我想的是宁臻睿为人耿直,又无城府,虽嫌暴躁冲动,也是一个选择。” 苏妙真闻言一惊:“可当年在襄阳,你说他没有人主之相。做个领军元帅可以,做治国的皇上却难当大任。” 苏问弦立时道:“但矮子里拔高个,他也算上上之选了,难不成要去扶多病懦弱的庄王吗?” 苏妙真摇头:“我只是,我先前看着,原以为你有,你有那上面的意思。且我想着,就算你没打算,但你精通政事,在地方上历练过,跟钞关盐政军务各要紧处的官员又多有来往,并非长在深宫坐井观天的人,比他们几个是强出许多的,若能,那是最好不过……但这种事我不好问你,只是存在心中。” 苏问弦一怔,许久方道,“我流落民间许久,说难听些,不过是个私生子——”却见苏妙真柳眉一蹙,立时打断:“哥哥,你别这样说自己,你跟那另外几个皇子若有区别,也是你比他们能干聪明,断不在这所谓的私生婚生或是嫡出庶出!” 苏问弦心中一暖,缓缓松开握住她柔荑的左手,没忍住冲动,如数倾吐,“真真,我出身朱家旁支,元末朱、陈、张、宁四姓争夺天下,后来朱家隐姓埋名多年……皇上眼下不知江南朱家的根源,若有朝一日知晓,又见我争夺大位,只怕会忌惮至极。” 见苏妙真闻言一颤,苏问弦慢慢道:“是以我从未想过那个位置,想要出人头地也不过是希望洗刷自己的私生耻辱,而外祖对我也有期望,我自己更不甘心平庸一生。” * 腊月二十五,乃是万寿佳节。 这日京城处处万头攒涌,张灯结彩。自京城西郊过新街口、西直门乃至紫禁城,几十里的路上设满了高大华丽的各式彩坊,都是由六部三法司、各地督抚及布政使司等官衙搭设。 至于民间自发建造的彩墙、彩廊、演剧采台、歌台、灯坊、灯楼、灯廊、灯棚更是不计其数。 明黄缎子制成的字幅上书“万寿无疆”“天子万年”“寿与天齐”,其他长幅标着“河清海晏”“时和岁丰”“物阜人熙”……挂得满街都是。 锦衣卫、五城兵马司及京中驻军则严密协防,五步一哨十步一岗。 到钦天监择定吉时,九十九挂爆竹鞭响。驻跸关防的上万名军士沉声静气,踏步列队在道旁。随后金甲侍卫打前,上千太监乘后,钟鼓司的供奉随旁吹打奏乐,乾元帝的御辇及后妃们的凤驾浩浩荡荡地从皇道驶出。 -- 第521页 车驾出宫,跪在地上的京城百姓们躁动起来,引颈翘首地想要瞻仰天颜,挨挨挤挤地跪爬向前。一声又一声的“皇上万岁万万岁”高亢不绝,在钟鼓司的韶乐奏打下响彻云霄。 顺天府衙的衙役和五城兵马司的卫兵有上万人,他们手持鞭杖,毫不留情地重重敲打激动向前推进的人群。 先前乾元帝已有旨意,京中六十以上的老人可领肉酒米各两升,此刻见热闹欢庆,再度传令下来:让有司赏赐新钱给沿路跪地迎驾的黎庶们。 好在户部铜政司年前早制了新钱,准备开年流通天下,当即从最近的官仓调出,和礼部主官一同急急送来。 五城兵马司白指挥使在冷风里打了个喷嚏,安排军士们将户部礼部送来的一筐筐新绿铜钱接下,平民百姓们听闻将有赏赐,全都兴高采烈地往前爬挤。 瞅着御驾远离,白指挥使对协助的顺天府尹岳知府道:“这一路撒下来赏钱可不得了,还有先前给京中老人厚赏,咱们皇上着实天恩浩荡,我们做臣民的都是感激涕零不胜欣喜。” 岳知府笑道:“这万寿节备办下来京城及各地花销怕不是得几百万两。如今九边安定,军费大减自不消说,最要紧的是在元辅等人的主持下,将丈田清粮进行得顺顺利利,户部太仓因此又多无数粮食银两,才能办得如此气派。” 第255章 白指挥使笑道:“丈田的事我不懂,但是听闻除了那琉球朝鲜等附属小国来朝贺,鞑靼的答及汗也来朝贡,皇上为此龙颜大悦——鞑靼以前是九边军患的三大部落之一,如今诚心归顺,实在本朝之福。” 两人正感慨间,瞧见主管驻跸关防的裕王领着随从军士下马过来,白指挥使第一个上前,岳知府也紧随其后,过去迎接。 刚寒暄上一两句,就被问起查验焰火棚子灯棚子等事,两人一一作答,回完正准备组织军士下去放赏时。 却听裕王身后的一少年笑道:“灯棚彩坊的防火事宜各位大人也是提前做了准备的,概不会有什么大事,只是皇上忽然有了圣恩让放赏,咱们不可掉以轻心。这内外城里也有几十万人等着,小民一旦争先恐后地来抢钱,只怕要出踩踏事故。” “昔年元宵大火,棋盘街挤死踩死了上百人,今日要是仓促行之,只怕也酿成祸事。” “依我说,当封锁道路两端,再将顺天府衙的衙役和兵马司的士兵们编成多队,从内城向外城一一放赏……” 这少年又说了一些组织条陈,信手拈来经验老到,倒不似这年纪的见识,岳知府和白指挥使对视一眼,心知这是裕王看重的下属幕僚。 他二人因见裕王含笑点头,也都不敢轻视,细细听了,俱都确实实用,周到详细。因赏钱给百姓是乃临时下来的口谕,他二人方才临时合计了一些章程,比这少年幕僚提出的办法要逊色许多,因此诚服称是。 这少年语气稍沉,讲:“方才来时,我瞧着衙役兵士为了维持秩序驱赶人群,要么用铜鞭子,要么用水火棍击打人群,有身子弱的老人当场就倒地不醒,惹得百姓吵闹不乐。” “如此倒不太妥。在内城外城跪地等候的百姓们都是为想仰沐天恩,他们一片爱国忠君诚心,衙役兵士们却用棍棒驱赶他们,手下一旦忘了轻重伤到性命,不说百姓可怜,若被圣上知道,只怕也觉扫兴造孽!” 白指挥使看一眼裕王,赶紧点头称是,岳知府眉头一皱,想要反驳说这可是最便捷简单的办法,但听这少年顿了顿,悠悠道,“前些日子就为了颖王殿下不甚醉酒殴伤侍卫,都被好一顿责罚。皇上爱民如子,两位大人焉能为图一时便宜,放纵手下人行此简单粗暴的惰政懒政?” 岳知府听到此处,心神一凛,五皇子在万寿节前和七皇子一同被禁足,不许出来露脸,竟错过了此次盛事,但却不知内情。如此说来,若今日兵士伤了百姓,自家却难逃问责,但若不用刀棍,又怎么能维持治安? 和白指挥使二人正犯难间,见这少年笑道:“倒不如用冷水墨汁锣鼓驱散拥挤人群,今日为防走水,没几步就有太平缸,若不够用,各地督抚布政使司建造的彩坊里头,也有冷水锣鼓备下,可以一借……” 二人听到此处,神情一松,看向裕王,见他微微一笑,掸了掸吉服上飘落的烟火碎屑,吩咐道:“立时传令,让你们手下的人按她的章程去做。” 二人连忙应下,又听裕王及此少年细问了些戍卫防火的事,不一时将各要紧而琐碎处调度得一清二楚,便敬服不已,暗想能人出少年,这裕王的幕僚属实算个人才。 等裕王一行人准备骑马上车往他处巡视,岳知府和白指挥使但要相送,没走两步,瞧见锦衣卫北镇抚司镇抚使调转回来。 因知这貌似好女的魏大人官位虽不绝高,但直接向皇上负责,万不好得罪。二人忙得上前,硬着头皮叙了几句寒温,察言观色后赶紧各自退去办差。 这少年正是换装打扮的苏妙真。因文武百官要么跟乾元帝随行,要么在各大彩坊主持迎驾谢恩,苏观河巡抚湖广,大早起来跟陪同上京的武昌知府及湖广绅民代表一同去了彩坊,等乾元帝车驾经过时跪地拜见,献寿迎銮。王氏等高品诰命则要等着拜见后妃。 府中无人陪她,她又寻思此等盛会,若窝在府里或是跪在地上很不得趣,就跟苏问弦商量,要换衣物打扮,认作他的属下一同巡视京中大小事宜。 -- 第522页 半点功夫不费,苏问弦就爽快答应,把敖力的腰牌给她,略嘱咐一二便领她出来。 和镇北抚使顺路走了半天,待对方重重一挥马鞭,响鞭惊得马立时窜出去十数米,苏妙真赏收回玩一路彩棚、楼阁、歌舞的目光,这方打马凑上前去。 她瞅着神色古怪的苏问弦询道:“魏镇抚怎么了,我在后面悄悄觑看,他脸色如何那般难看?话说他不该协查巡察缉捕么,怎么没见他忙,反而跟你掰扯闲话?” 恰好经过某一华美彩坊,前悬“国泰民安”飘扬幡旌,御驾虽早远离,坊内舞伎仍敬职敬责的载歌载舞。 对面另一高大彩坊正对着,里头的乐人也是吹拉弹唱,祝咏江山万年,两坊里头的绅民似乎有些攀比之意,你这边声音大了,我那边立刻敲锣打鼓把声势压过去。 苏妙真定睛一看,一边悬着总督宣大的幡旗,扭头一看,另一边果然悬着蓟辽总督的官旗。 她摇了摇头,回过脸看向苏问弦,等他解答自己疑惑,苏问弦似不知怎么跟她开口而犯难,他神色怪异,含糊道,“魏煜泞被景王气得够呛,许是近来颖王瑞王接连遭贬,父皇又当群臣面前,夸景王把接收各地贡品的差办得周到细致,他得上意,就有些沉不住气的地方,开罪了魏煜泞。” 他又摇头冷嗤道,“宁臻宏果然跟颖王是相斗了多年的,连不能自制的地方,都差不离。” 苏妙真讶异地勒住马辔,小红马唏律律地撅着蹄子,她并没直言,委婉低道,“三殿下疯了吗,魏煜泞是好惹的人么?广平侯府的三班戏子不够他喜欢的?先前听姐姐说过几句,她这小叔子可不好得罪,魏国公府都没人敢触霉头的,他就那么肯定自己能登——” 撇开话头,苏妙真冷哼了一声,“如今可还有个二殿下呢,张元辅齐言和另一干文臣可是很挑嫡出正统的,张元辅还那样固执!再有,先前顾老太爷还上书保立过元后嫡子的,如今朝中清流文官,不说一半,起码也有两成是顾老太爷的门生。” 苏问弦摇头,“不过占了个名分名义的先,庄王也就能从织造上弄点银钱,他母族也已败落,身体更不好,哪有足够的好处去笼络下面的人脉,父皇因他体弱,也没太指望过。除非有人力保。” 两人边走边聊,一面查访各处关防调度,待诸事完毕,算着时辰乾元帝快从太庙回宫,文武官员要去城门迎驾,就让苏问弦先行一步,自己同敖力往各处再转转。苏问弦也不想拘束她看热闹,就应了,留了几个精干私卫给苏妙真。 苏妙真一路闲逛,家家门前供奉香案,上设丰盛贡品;各处商铺酒楼也张灯放炮,悬红结彩。 走到棋盘街地界儿,街口栅栏前的空地里,热热闹闹地摆上大戏,问了知道是棋盘街各商户凑钱请来京城名班演出,先唱了《麻姑献寿》又有《五女拜寿》。 苏妙真听着棋盘街里头的人指指点点,说什么“这《五儿拜寿》就是安平居士《笑府录》里的一个故事,被虹英班改编后风靡京城,笑趴了半个京城人的腰,眼下各班为讨彩头,都在演这个”,就格外自得。 她站住脚跟敖力看过一回,又往深里走,此时未到正午,日头明亮,但各大酒楼里已经挤挤攘攘,人满为患。 苏妙真侵晨起身,忙了一上午,难免腹中饥饿,只得寻了衢道两旁的地摊儿吃上碗馄饨,还没擦完嘴,却听一个女子操着不甚熟练的汉话嚷嚷道:“你这人好不讲道理,本来就是我先看中的,你凭什么跟我抢?”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不让我修改,怪事。 10.6还有一章,尽快推进万寿的剧情。 第256章 苏妙真觑眼过去,见一穿藏青海獭皮锦袍头戴姑姑冠的女子正怒气冲冲地指着一位儒生打扮的男子,这女子正是蒙人打扮,且衣着华贵,容貌不类汉女,但亦然极美,气度打扮都似有些背景。 她右手还抓着两个青瓷药瓶不放,“你们汉人不是讲什么礼义廉耻么,你怎么跟我一个病弱的女子抢这苗药?不要脸!” 那男子风尘仆仆,文人打扮,衣着简薄,面色躁急,闻言咬牙:“我先把银子掏出来的,你一个鞑子难道有我们汉人的铜钱纹银给他吗?” 这话却激怒了这女子,她从怀中掏出两颗硕大宝石,啪得拍到桌子上,“谁说我没有,我不管,是我先来的,这必须给我!” 两人争执起来,一个哇哩哇啦地用本族语言大叫,一个念叨着唯女子和小人难养也,不一会周遭就聚集满看热闹的人,对着他们指指点点。 苏妙真走过去,拦住险些要掀了摊子的这二人,“今日乃我们圣上的万寿之日,你们再喧闹下去,小心被官府的人解押带走审问!” 男子额上冒汗,重重一哼:“我还巴不得见到顺天府尹,都说他在苏州就很有官声,不畏豪强,我要是能见着他,正好痛陈今年科举——”他因见苏妙真身后跟了些兵卫,话说一半就住了嘴。 这女子则冷笑两声:“我也巴不得去见你们这的官,看看大顺皇帝会不会薄待我们这些客人,我们远道而来。” 苏妙真瞅了眼这女子手中的药瓶,又看了眼不作一声的摊主,道:“今日除了酒楼戏楼等处,各大商铺多闭门歇业,药铺也不例外,你们两个在这简陋的摊子买药,可是有什么急需缘由么?” -- 第523页 这女子坦白道:“我哪有什么急用,我就是听闻这苗方创药很是神奇,跟西南的藏药一般,所以想买一些带回去,给我们部族的人看看有没有用,可谁晓得这摊主只卖两瓶。” 话音一落,这儒生打扮的男子眼睛一亮,“这就对了,你们鞑子不急需,可我家仆刀伤复发急着用药,我听人说这两日棋盘街里有苗人摆摊卖些土药,很有神效,所以我就赶紧来了。” 这女子虽是不太懂汉话,但也晓得鞑子不是好词,立刻就要翻脸,苏妙真抢在她前头皱眉道:“这位先生,你既然有求于人,言辞就当放尊重些,眼下皇上恩泽四海,对归顺我朝的鞑靼多有恩遇,你既然做举人打扮,也当知道这些时务国策。” 苏妙真扭转头看向这鞑人女子,“这位姑娘,他家里仆人有受重伤的,需要急用的药,你若是让给他,回头我从府里取一些更好的贡药送给你,再让他同你赔罪,可好?”另外说了许多急人所急的劝导话。 这举人听到此处,面色一惊,喃喃道:“今年是有那么道策问,让详述封贡利弊……”又似明白原是他先言语不善,赶紧连连作揖,说他家仆忠心护主而受伤,自己情急之下冒犯了对方, 这鞑人女子倒也豪爽,将两瓶良药放回摊子上。苏妙真掏了一锭银子给这举人,让他付给摊主。 然而那一直没说话的摊主却摇摇头,也操着一口怪异的土音,道:“既然是这女娃先来的,我当然是卖给她,我断不会学汉人的无耻狡猾,为了钱多就卖给这男的……” 苏妙真眼皮一跳,心中莫名一动,打量这摊主片刻,不一会儿又将目光从摊主的长条箱和推车移开。看向手足无措的举人,苏妙真笑道:“那也简单,您就卖给她吧,我们再转手跟她买就是了。” 这摊主闻言一怔,鞑人女子哎了一声,递过一颗珠子,抢过那两瓶药塞给苏妙真,夺走举人手里的两锭千足银,再三跟苏妙真确认她会送自己一些内贡的好药。“你们汉人讲究一言九个鼎,可不能把我骗,否则你们祖宗也不闭眼睛。” 苏妙真听她言语不通,自然失笑,又再度保证两句,问过这女子地址,果然是在驿馆。 等这鞑靼女子远走后,苏妙真转头要走,却被那举人拉住衣袖,犹豫问到:“敢问这位公子是哪个衙门的人?” 敖力佩刀一拔,这举人赶紧松开手,苦笑道:“我是,我是见这位公子古道热肠,不像地方上官官相护的那些蠹吏,身后又跟了这些穿金披甲的兵士,好像在朝中很有地位,所以斗胆,想请公子帮个忙?” 苏妙真微一沉吟,因听此人方才颇为在意家中奴仆,不似坏人,就道:“你想让我帮什么忙?大可说来听听。” 这举人迟疑犹豫半晌,终究跺一跺脚,拱了拱手:“罢了,不劳兄台涉险,我还是自己去岳府尹或齐大人家门口碰碰运气吧。”言毕,扭头就要离开。 苏妙真瞥一眼敖力,他立时会意,把人拦住。苏妙真走到一个算命摊子,买下纸笔写了几句话,折叠封起,递给这人,道:“你既然不太信我不肯以实相告,我也不勉强你。只是没人引见,你一个普通举子,不可能见到岳知府他们,岳知府和山东左参政有旧,你拿着这张纸条去山东道设下的彩坊里找顾参政,他见了信自会帮你牵线。” 这举子先是一怔,随后一喜,朝苏妙真深深鞠了两躬,千恩万谢后转身就跑。只让苏妙真大为惊异,但她另有着急心事,就没深究。 苏妙真绕过舞狮子踩高跷演爬杆跳旱船的人群,走到一人流较少的拐角处,踱步思索了半日,指着那正收拾药摊子的中年摊主,“你带着几个好手去盯着他的位置,等哥哥过会儿迎驾结束有了空闲,跟他如此这般说道……” 敖力起先吓了一跳,随后定住神道:“要到晚上皇上才会上城楼,就是有什么问题,咱们也能抢在那前头灭了他们。”又瞄了两眼,道:“真是当初湖广苗乱的残余孽党?” 苏妙真皱眉轻声:“我也不确定,只是口音很像那年在沙市听到的……观其行察其色,知他极有怨言,他那摊子上又只卖一丁点货物,大是可疑。棋盘街离御道又不远,只怕有个万一……但也未必是真的,晚上各布政使司都要让绅民代表来舞龙灯舞狮子,到时候再查很不方便,就提前防着吧。” 苏妙真抚摸着腰间匕首, “只两件,因不确定真假,你去办时能不伤人就别伤人,更不可取人性命;再有,这事不管是真是假,有无隐患,都先别惊动顺天府衙和五城兵马司,只让哥哥的心腹手下去办。他主管驻跸关防,若真有差错被人提前知道风声,却很麻烦。” 又如此这般交代两句,敖力本想差人护送苏妙真回府,然而在苏妙真的催促下,就即刻领命,步履匆匆地离开。 苏妙真心中存事,也没兴致再逛,抄一近道回府,刚从角门进去,绿菱和侍书迎了上来,说正午不但皇上要大宴群臣,各府有品级没品级的女眷也得去皇后那领赐宴,王氏等人走得早,交代话回来让苏妙真也赶紧去。 苏妙真赶紧洗脸更衣,换身简单的应景服饰,坐上暖轿进宫,也不算晚,交泰殿里人挤人,还有不少人家的姑娘奶奶都没到。 苏妙真跟王氏苏妙娣傅绛仙文婉玉等人聚在一块,边吃御宴边看过锦戏。期间殿内响彻钟鼓司黄钟大吕所奏的庄严韶乐,满是与教坊司歌姬舞姬的曼妙身影,热闹至极气派至极。 -- 第524页 宴罢,皇后打发走一批命妇,留下来一批人。先将神思恍惚的柳娉娉叫到跟前,说她贤良淑德,很是嘉奖了一番就让她先行探望病中的贵妃; 随后又把金陵而来的谭玉容叫上去,和颜悦色地询问了些乐理琴艺之事,将其大加褒奖。 察觉到皇后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苏妙真赶紧深深低头,唯恐要被皇后点名。 一个内廷大铛却匆匆进殿,笑道:“前头也宴罢了,独留下前来封贡的答及汗他们,因答及汗身边有位三娘子………故而皇上召见钱夫人,陈大姑娘,还有苏五姑娘。” * 苏妙真同傅绛仙谭玉容两人,跟在皇后贤妃的凤驾后一路行到太液池边的谨身殿,天井里披红挂彩,连珠缀玉,各种精致宫灯都悬在游廊下。 刚过午后,殿内殿外又烧了地龙,更不要说谨身殿原特特造了火墙的,一进天井,就是扑面而来的融融暖意。 领路太监路上就给她们悄声解释召见缘故:原来这答及汗帐中新娶的王妃小名唤三娘子,自幼被称为草原上的明珠,不但生得艳冠群芳,且既通男子擅长的文韬武略,又会女子精研的女□□舞,更有无数其他好处,只让答及汗无比宠爱。 答及汗乃鞑靼众部中威望最高的首领,又身受乾元帝厚遇,宴会中喝多了酒,就豪言说大顺虽人才济济物产丰富,但女子多矫揉造作。 他来京城半月有余,未曾见过有他身边的三娘子一半的。三娘子当时淡淡一笑,态度也颇为高傲自负。 乾元帝当然不能如此简单地就被落了脸面,便宴会后遣散了外臣年轻男子,留下一些皇族中人与德高望崇的朝廷重臣。 之后点几个身份合适且恰好在京的贵女出来,要跟这三娘子较量一二。若非平越霞工于诗词,而草原部落偏偏不认这个,连她也要被叫上。 苏妙真额头一跳,傅绛仙擅长武艺与马背功夫;谭玉容则精研乐理,琴筝琵琶但凡世上有的乐器,她都通会,叫上这两人也很有道理。可苏妙真自己哪有能上台面的技艺?就是会一点琴和琵琶,在谭玉容面前也只能说是小巫见大巫了。 皇后等人进到正殿,苏妙真三人被引到偏殿等候更衣,听得乾元帝一一召见,谭玉容第一个出去,不一时正殿里可听见丝竹之音。 先是音色浑厚柔和的勺子琴,伴随着高亢悠远而绚丽舒展悠的女声,隐隐传到偏殿,苏妙真傅绛仙同宫女们都听得全神贯注,待歌声停歇,傅绛仙忍不住拍了拍手,赞一句道:“好动人的嗓子,陈家姑娘哪里能胜过她呀。” 苏妙真闻言笑道:“那你可就错了,陈姐姐在音律上的造诣,这些年我没见过有人能望其项背的,你且等着听吧。” 傅绛仙也没细听,招招手让苏妙真过去帮她拨弄压裙妆刀,因要比试骑射,她换了身骑装,忧心忡忡道:“我哥我爹也在正殿呢,过会我必得给她们争口气,万一我要是不如那位三娘子该怎么办呐。” 苏妙真忙安慰道:“也别太放在心上,皇上虽说是让咱们跟三娘子略比试一下,但绝不是真要分个高下,只是兴致好又跟答及汗相谈甚欢,才有此等安排,你只要赛出自己的风采就成啦。” 苏妙真接过宫女递来的手巾,给傅绛仙擦了把脸,再给傅绛仙匀妆,“再说,满京的女子原没有一个人及得上你的骑射功夫的,那位三娘子虽说是马背上长大,但来到咱们这,说不定水土不服呢。还有,听说她是被抢到答及汗手里的,可能还不愿意帮答及汗挣脸面呢。” 傅绛仙点头:“对,之前我听我爹娘讲,就是为抢了儿子的女人,闹得儿子要反他领兵投靠了大同,这答及汗才也赶紧给赵总督递了书信,要求跟朝廷修好通贡。” 两人说话间,那头丝竹之声再起,这次却是空灵飘渺的古琴声,苏妙真忍不住往墙壁上贴,听了个模模糊糊,正懊恼间,琴声渐歇。 正殿平静了片刻,忽的大声叫好声,乃鞑靼人正啧啧称奇,赞不绝口。随后又似在说些什么,断断续续有拨弄起马头琴的声音传来。 不多时,就有宫女含笑过来报说,舞乐这块,三娘子舞姿歌声曼妙。但谭玉容琴艺独步一时,又能融会贯通,不过挑弹两下,就当场用鞑靼人的马头琴把先前三娘子所奏的那首曲子一点不错地复述出来,让答及汗心服口服,三娘子亦心悦诚服。 乾元帝当场大笑,说可称平手,又让传傅绛仙过去。等两盏茶的时辰过了,苏妙真没来得及问傅绛仙那里的结果,就被宫女领着走到正殿。 作者有话要说: 有点少,明天多更点。 第257章 苏妙真穿过游廊,踩过柳絮似的雪花,虽仍是白昼,谨身殿里按着东西南北上下尊卑方位仍点着上百根金龙红烛,简直成了夏日里的亮堂天气。 苏妙真打眼第一个瞧见顾长清,他深受皇恩,站位在年轻臣子中最前。苏妙真察觉到他的目光始终落在自己身上,抿唇一笑,越发心定沉气,步履端庄提裙而入。 苏妙真但觉全殿的目光都在往她身上飞,她没细看苏问弦宁臻睿宁祯扬等皇子王亲,不理会赵越北傅云天慕少东等武将的注目,也不看陈宣杨世南齐言众臣子的神色,安然走到殿中。 余光撇过数位重臣所在的西南角,瞧见傅侯爷抚须含笑,正和服色依稀是蓟辽总督的中年男子闲聊,而宣大总督赵理则跟答及汗身边的译胥说些什么。 -- 第525页 因鞑靼人不讲究男女大防,乾元帝为显皇恩,也撤掉了殿内的隔断帐幔,贤妃贵妃等后妃并不避开,坐在皇后下手,正跟三娘子傅绛仙谭玉容讲话。 苏妙真三跪九叩,倒下见礼,一切礼数周全后,乾元帝先夸了傅绛仙和三娘子,原来方才傅绛仙射箭上略逊一筹,但马术上竟压倒了两分三娘子,又是打平了。 苏妙真揣度出来乾元帝此番多为显示对鞑靼众部的宽厚皇恩,才多处迁就鞑靼习俗,不计大顺礼节,当下轻松两分。 她跪在地上,安静地等乾元帝吩咐,却见那答及汗盯着她,叽里咕噜地说了两句话。 译胥则尽职尽责翻译道:“答及汗赞这苏家姑娘容颜绝美,同三娘子难分秋色,说没想到汉女中也有如此容貌,若到了草原上,也能跟三娘子争争第一美人的称号。” 皇后贤妃等人噗嗤一笑,苏妙真脸上一臊,暗暗苦笑,原来乾元帝把她找过来居然是要跟这三娘子比美了! 但话说回来,她最能拿得出手的,可不就是这张脸嘛。一时也不知如何反应,只能仍做落落大方之态。 乾元帝哈哈大笑两声,欲要说些什么,皇后笑道,“苏家这位精读史书,确实不差,可跟三娘子一比。”贤妃接话道:“这孩子据说也很善琴筝琵琶,在苏州时就很有名,婉玉先前还提过的。” 三娘子扭过头,好奇地打量苏妙真,用生疏的汉话道:“没想到中原也有这样美丽大方的女孩子,近来我见到的多很畏怯。我很想听她也弹上一曲,方才那位陈姑娘就让我大开眼界了,不,是大饱耳福了。” 苏妙真听见她的声音,发现这三娘子正是她上午在棋盘街遇到的那位。上午这三娘子虽做华贵打扮,但并未涂脂抹粉,此刻盛妆之下,果然是天下少见的艳丽。 苏妙真暗暗恍然,就没来得及立时告罪请辞,皇后的话就已经下来了,“陈家姑娘既也演奏了一曲,让这苏家的也露一手给咱们听听吧。” 贤妃则笑道:“自古才貌双全方能称绝代佳人,此刻殿里已经有两位了,看看这苏家姑娘如此品貌,定然不会让咱们失望了。” 苏妙真自从上次五皇子之事后,就感觉皇后别有用意;至于贤妃,怕还是因为宁臻睿而厌烦她。想通此处,苏妙真此刻虽被零零碎碎地为难,但也松口气。 乾元帝大概正在兴头上,就让宫人把先前吴王府所献出的焦尾古琴取来。苏妙真目光一扫,瞧见冷下脸色的苏问弦,微微皱眉的赵越北,目不转睛的傅云天,终于回神的宁臻睿,还有凝望着她的顾长清,俱是眉宇间含了隐忧。 她目光略过宁祯扬陈宣杨世南慕少东等其他人,整整袄裙的褶皱,轻轻吐气:好像京里人真的都把她当四艺不通的傻子了——她只是不精,又不是不会。 再说,她在苏州济宁那三年,为了能跟顾长清有共同语言,可是跟顾长清讨教过的,略弹一首应付差事对她来说一点不难。 苏妙真洗净手后,坐定拨弦,熟手间差点把顾长清的自度曲弹出,心神一转,就另随手起调,弹了一首前世闻名的曲子。 时正午后,谨身殿内灯烛辉煌,谨身殿外细雪飘落,一片嘈杂里,渐渐只有琴音泠泠。 苏妙真心无旁骛得托擘挑抹,等到一曲终毕,只听周围鸦雀无声,竟是连根针掉下来都听得见。 不由暗想是否前世名曲在这里不受欢迎,又或者她技法不够谙熟而惹人笑话。 她抬头环视,满殿寂静中,所有人都直勾勾地盯着她。 众人被她目光扫过,方露出如梦初醒的样子。就连一向自负风雅的宁祯扬都一副错愕神色。 苏妙真暗暗松口气,心知节目效果还成,“臣女献丑了。” 乾元帝似要发话,三娘子先用口舌不清的汉话笑道:“你们汉人说话不对劲,明明弹得很美呀。” 这话一出,把殿内众人都惹笑了。答及汗等人眼珠子错也不错地盯着苏妙真只看,皇后等人也赞过一回。 苏妙真自觉功德圆满,完美地扮演了花瓶角色,没给大顺丢脸,忽听乾元帝笑道:“答及汗,你们三娘子虽然精通歌舞骑射百艺,但有一头,绝是她不会的。” “甚至朕敢说,你们部落无一人通晓。这苏氏女极精天文数理,那本你乞请带回的《数算统宗》,乃是她和王度采集天下之长,共同编纂而来……” * 傅云天瞅着告退的苏妙真等人,目光在她的银红色百褶裙尾略一流连,大感意外,扯住一人就道:“殿下,先前我在京里见五妹妹绝少去碰琴棋书画,只当她既不会也不喜欢,万不知她还有这样一手,只把大家都听愣住了。” 却听赵越北道:“我也没想到,她往常两京苏扬等地无论大小宴会,都不显露此等才华,甚至多找理由逃席,没想到那首新曲,却精妙至极。无非是指法稍显凝涩生疏。不管是不是她推说的偶然所得,前人所作,都够让人惊异了的。” 赵越北拂去身上落雪:“何况那会儿也没人留心琴艺如何,而都是在抚琴的人身上。就连不喜女色的三殿下,当时都有些讶然。” 赵越北看看跟答及汗相谈甚欢的乾元帝,抬脚出殿,“还有慕总督,他都没顾上长辈身份,瞅着一个小辈看了好几眼。” 傅云天这才发觉自个儿拉错了人,不是苏问弦,而是赵越北。听到此处也点头道:“先我瞧着皇上召她一个外臣女子出来,还以为是因答及汗自许天下美色在其帐中,皇上特地叫她出来给答及汗开开眼,灭灭鞑靼的威风,让鞑靼晓得无论何处他们都没有可以跟大顺相提并论的人!” -- 第526页 “后来见答及汗也承认五妹妹是其生平未见绝色,更觉得没跑了——皇上就是为了比美把人叫出来的。” 傅云天摇了摇头:“怎知道后面还有重头戏,原来五妹妹竟然是《数算统宗》的合著人,那本书可在工部户部钦天监摆了许久了,人人都说有益。平常我虽知道她胸有丘壑,可没想到那种艰深繁难的数理算盘上的功夫,她也冠绝天下。” 傅云天又摇摇头,“刚才随便出了些数理题目,宫里学过的太监们还打算盘打半天呢,她就一口一个答案,又说起什么天文物理,更是头头是道,我实在敬服。” 赵越北一笑,“她会查账做账我是知道的,先前杨世南去宣大查——” 因事涉去年赵家挪用军饷的隐秘,便顿住话头,“只是我没想到不仅是钱粮账本上的功夫,还有什么数理上的东西,你瞧陈芍听得心领神会,方才更说她从《数算统宗》里想到了怎么算均平乐律的办法。” “就知道虽然咱们武人不懂这些,但在聪明的人眼里,这《数算统宗》大有其他益处,否则鞑靼人也不会一听有新的数理著作就想要些回去。” 傅云天耸耸肩,“数学不就是买买东西卖卖东西用么,我也不懂陈姑娘怎么想到在乐理上用数理办法了,不过同是献书,《乐理全书》其实更得皇上皇后喜欢,你瞧皇上多嘉许陈姑娘,对五妹妹虽厚赏,但倒淡淡的,不是很看重。” 赵越被略一沉思,道:“君子六艺,乐在第二,数在最末。皇上皇后他们都喜好音律,难免有私心些。至于《数算统宗》么,好像是前时间王度请求皇上在科举中加入明算,在国子监外另造数理学院,王度又乃乡野出身,举止不得皇上喜欢,所以连带着《数算统宗》这书,虽皇上觉得可用合用,但近乎奇淫巧技,不登大雅之堂。” 王度惹乾元帝不悦的事傅云天也有所耳闻,叹息道:““我这些年瞅着,五妹妹轻易不用心,可但凡她用心的地方,绝对裨益朝野的。好比先前的武举取士和海防倭患,我想定有五妹妹费心编纂书籍,定有大用之处。” 好在记起仍在宫中,傅云天又忙转开话,道:“当然,眼下已经算不错了,皇上让官中印刻《数算统宗》颁行天下。方才顾长清还说,这书里头的算法便捷,能让清丈里的徭役清理事半功倍,不必让底下人用笨办法累加或是其他了——” 因提起顾长清,二人都是一愣,傅云天挠了挠头:“话说景明他人呢,今天就来得晚,又走得早,先是裕王急匆匆走了,现在又是他。” 赵越北停住脚步,看向远处几顶小轿,人影绰绰,收回目光,沉吟道:“这会儿都散了,他许是有事,就先去山东省搭建的彩坊里头查检。晚间皇上要上城楼与民同乐,各地主官都怕闹出走水械斗的事,再有,我进宫前,看见有个儒生在彩坊那边嚷嚷着要见他……至于裕王,他既然主管警跸,这两日当然没有一刻停歇。”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应该有一更吧,没有的话我会九点上来说一声。 想尽快把万寿的剧情过完。 第258章 申牌时分苏妙真一出宫,就被王氏傅夫人等人叫走,同各府女眷姑娘们很是应酬闲话了一番,都在夸奖她竟有立书著作的本事。若在往日,她知道自己要被好一阵恭维,自然喜之不迭要听个够本,但苏妙真心中念着等敖力回话,好确认是否有人选定今日作乱,就很心不在焉。 待得天色见晚,宫里的贵人起驾要去前门城楼,传旨让百官相陪,各府诰命因作鸟兽散。苏妙真却等不了再费心做少年打扮,就卸掉钗环,洗去脂粉,换一身家常蛋青素绫袄子,戴一顶眼纱就去寻苏问弦。 苏问弦的晏息退居地方乃一座临时搭起的彩棚子,落在城楼和御道的夹角,为得就是城内城外消息迅捷,同时方便他提点调度各处事宜。也是凑巧,苏妙真刚急不可耐地出了蓝呢鹅黄顶子暖轿,打眼就瞧见敖力等人一身脏污地列队走了过来。 苏问弦打发掉白指挥使等人,将苏妙真引入棚内,里头用三山落地屏风隔断成内外两处,足足有上十个红铜作盆生着炭火,苏问弦解释说猜她定然要来问棋盘街和宫里的事,就使人提前收拾。 苏妙真点了点头,接过苏问弦递来的热茶,瞅着外头的兵卫都是她眼熟的,便轻声问道敖力怎么回事。 敖力自打武举考上之后,在扬州卫所驻防了一段时间,就被苏问弦安排到了京都大营,行事越发沉稳。此刻回话就简明扼要,三言两语就说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苏妙真这方知道,原来果然是外地来的少民土人,提前在京里各犄角旮旯到处踩点,准备作乱。 敖力领了一干兵丁前去监视追捕,那些边地土民原本就悍不畏死,还差点折了一个兵士的命进去。 敖力低声道:“在他们的地儿先搜见了一些土方金疮药,后来想想不对,觉着纵作买卖也似货量不足,又去砖缝粪车里搜,不但发现了弓箭,还有特制的火弩毒箭,尤其那毒箭见血封喉,用的是西南边陲毒树汁染做而成,一沾血就发作迅速。” “重刑审问之下,知道除了他们九个苗人外,还有七个人侗族瑶族流窜在京中,顺藤摸瓜往关帝庙又找到了六个,只余一个年小的,据周边线人说疑是个女子,倒不足为患细细访查就是……这几个苗民正是前些年珉王失德湖广大旱里造反不成而四处流窜的余党,另外的土人则据说是因着年初两广士官催逼沉香土纨等万寿贡品,而怨恨朝廷,众贼联络结党,想要在京里闹事。” -- 第527页 说着,就把搜寻而来的那些毒箭火弩呈递上来,苏妙真一一看过,心知为了准备这次万寿,各地主官都耗尽心力地预备贡品,搭建彩坊,准备歌舞等等,难免就有严苛扰民的地方; 再有些心狠心黑的,说不定要借着这承办贡品的由头去大捞一笔,如此说来,两广布政使或是其属官里头,定有苛待不仁的,乃让当地的少民大感不忿,同湖广反叛的苗民合纵连横,要生事端。 苏妙真捂住手炉,源源不断的热意从指间涌来,她忍不住道:“两广之地叛乱素来屡剿不绝,先帝在时,顾巡抚提督军务民政,好不容易安抚了两广土民,却病死在回京路上。这样一听,倒是又要起事的苗头。” 苏妙真回神去瞧苏问弦,见他神色变换数次,点头道:“你说得对,不过眼下两广是否将要起事并不迫在眉睫,还是这京里头的事要紧。” 苏问弦沉吟片刻,对敖力道:“接着用重刑秘密严审,查出谁是此次行逆的元凶首恶;再有,这次安防严密,他们能偷运这些兵器进京,说不定和各地或是京城官衙里有勾连,这里要分开细细审问,必得问个清楚;最要紧地是紧盯前门楼这块,皇上晚间要登城楼与民同乐,虽说是一网打尽了,但要防个万一,不能让乱贼扰乱圣驾。” 苏妙真听他安排周详,也松口气,因想起一处,便补充道:“其实这些毒箭火弩虽厉害,但要从城楼下面打到箭楼上头,又有无数大内侍卫护驾,要伤到皇上却难上青天。但各地主官所在的彩坊周围,却容易有可趁之机,这样说来,得多安排人,在两广等地的彩坊周围护卫,以免他们去冲击各地主官,最后殃及池鱼,把周遭的百姓给连累了。” 苏问弦眉头微微舒展,点头称是,如此这般地吩咐了敖力一通,最后嘱咐道,“此事关系重大,决不能泄露出去,没查出来有无衙门军营里的人跟乱贼勾结之前,不得跟六部三法司顺天府衙五城兵马司的人透露半句。” 敖力立刻领命就要出去,苏妙真忙将人叫住,让他在棚子里换了身干净衣裳,又从自己提来的食盒里掇出茶点让其吃过,这方算罢。 她扭头看向苏问弦,细细问起王度之事,二人边走边说,方知原来苏问弦当日也千叮咛万嘱咐过王度如无必要不能把合著人是苏妙真宣之于众。 苏妙真当时只是为了避免生出事端,诸如儒生不喜女子所著而大加贬斥,毕竟如今女子虽有习诗书礼乐,但通习数理的倒也少,唯恐世人指摘成山伯府。 但王度应虽应了,可宴会上一听答及汗有贬低天*朝儿女的意思,又多喝了两杯受众人恭维后心有不安,想着他一个长辈,如何该忝居首功,独占了小辈的荣耀,就跟乾元帝如此种种地奏明。 苏妙真听得原来如此,想起晓飞阁第一次见这王度,那时候就是个怀着赤子之心的老者,不禁哭笑不得。 但因着恰逢其时,这合著之事在答及汗面前说开反给朝廷长脸,乾元帝就也没觉得她手伸太长,更没觉得她不安守女子本分,苏妙真安心下来。 两人聊了些查验贡品的杂事。又有人陆续来向苏问弦请主意。若是其他官衙的人,苏妙真便避至屏风之后,若是苏问弦的心腹手下或其他亲近之人,因见苏问弦这一年来待她极为宽宥,无论大小政务抑或要紧秘密但凡她想知道只要问就一定据实相告,苏妙真就也不退避,戴上眼纱安坐在外听苏问弦议事提调。 如此夜色降临,忽听得震耳欲聋的九声炮响,霎时间,彩棚外绚丽灿烂亮若白昼,原来自前门楼起,往东安门西安门方向延伸到东西两城一带沿路同时燃起上万响爆竹焰火。 在无数百姓的欢呼声中,依稀听到钟鼓司教坊司供奉们奏起的太平韶乐,外头立时有人进来报说文武百官在张元辅和傅侯爷带领下候在城楼下,而乾元帝及后妃也已经移驾登上前门箭楼。 苏问弦坐镇指挥,却半点闲都趁不上,一时要会同顺天府衙问燃放爆竹礼炮,一时要听各片潜火义社的总管陈述防火救火,一时得问五城兵马司是否及时疏散拥挤人群避免踩踏伤人,一时又听内监报乾元帝登城楼看焰火燃放民间献艺,忙得分身乏术。 他惦记着苏妙真无聊,寻空也不喝茶,打发了几个得用手下,让陪着苏妙真去繁华处看百戏,苏妙真想着欲要作乱的人只走脱一个,其余人全已被敖力拿下审问,就点头应下,急不可耐地地去看热闹。 天色全黑,城里城外悬挂万盏华灯,燃放无数烟花,俨然成了火树银花不夜天的景象。苏妙真也不坐轿,边走边玩,看那些诸如演旱船爬杆子踩高跷变戏法舞狮子比龙灯等等社戏杂耍,从前门楼大栅栏方向一径转到关帝庙。 也是极巧,她正算光点鞭炮礼部会花多少银两时,扭头看见三娘子声气兴奋,抓着一个路人询问:“哎,你们这里最好的酒楼在哪里?” 天际爆竹轰鸣连绵不断,那路人男子一时间听不明白这鞑靼女子在讲些什么,赶忙打掉三娘子扯住他衣袖的手,“男女授受不亲,快松开来!”又说了些之乎者也。二人大眼瞪小眼时,苏妙真赶紧上前,掀开眼纱,“三娘子,你怎么没在前门楼?” 三娘子认出她来,也是欣喜,“苏姑娘是你,我觉得前门楼到处都是汉官命妇,很嫌拘束,所以谒见过后妃也没跟大汗说就溜出来。我想找人问吃饭喝酒的好地儿在哪,可路上这些人都不搭理我呢。” -- 第528页 如今鞑靼人少有来往内陆,京城老少还有许多人觉得他们乃粗鄙番蛮,动不动就打打杀杀,所以三娘子屡屡问路被拒,苏妙真就笑道:“地道京菜多在棋盘街的酒楼,若是苏浙菜馆则大多坐落于金陵会馆附近……”便同她仔细讲路。 三娘子两眼发亮:“太好了,我早就想吃一下这里的瓜蒸羊肉——”又叹口气道:“若非你们宫里礼节多,我宁可待在那里,那钟鼓司虹英班演的戏真热闹,可惜你没看着。” 苏妙真闻言失笑,又分解虹英班玉合春等京中名班的地址,三娘子晓得在宫外也能看上好戏,欢喜无尽,再三相邀苏妙真过两日陪她游玩京城,这方在大廊庙一带朝苏妙真挥手作别。 苏妙真瞅着三娘子的背影消散在人群,摇头可惜她不过二八年华却成了答及汗的姬妾,突地,忽听一个男声“苏姑娘?”苏妙真扭头一看,见得来人正是陈宣,左手边还站着面色淡淡的宁祯扬。 自年初漕标上的一位巡漕御史告老还乡后,陈宣就暂时统领漕标军,如今总漕也年迈体弱,他撒钱上下支应,声势渐起几乎压倒其他同僚。 因织坊托庇于吴王府,连带着对宁祯扬和陈宣在漕船里私带布匹绸缎北上贩卖一处,苏妙真也有所耳闻。所以见到他二人私下来往倒不讶异,只是奇怪这会儿他俩该在城楼上才对。就朝二人道了个万福。 陈宣似察觉出,解释道;“总漕部院的兵卫看管不慎,一时走水,把彩坊后边的松柏万年青给烧了个三成,恰好离吴王府所建的彩坊最近,我同吴王殿下回来瞧瞧,不意遇见了苏姑娘。” 苏妙真点点头,说两句客气话,抬脚要走,发觉却跟陈宣宁祯扬顺路,未免不耐烦,正隔开三步不咸不淡地跟陈宣客气。 忽然听宁祯扬冷不丁道:“下午的那首曲子弹得很好,孤当时在边上看着,但觉荡魄——”他没下言,反问道:“往日宴会来往从不见你动筝琴琵琶,怎么忽得就脱胎换骨了?” 苏妙真听出他语气里的诧异,也不卖关子:“以前因为顾参政他喜爱音律,我就跟着他学了一些,他本来就极精这些,所谓名师出高徒——” 苏妙真颇觉得意,又想起苏问弦先前所言宁祯扬已知宣大借银之事,对着宁祯扬就未免犯心虚,“王爷文人风骨风雅脱俗,此番问起可是喜欢那曲谱?王爷若想要曲谱,我回头誊抄一份送到王府,正好王妃闲暇时也偶有抚琴雅兴。” 宁祯扬点头道,“你有心了。” “那《数算统宗》颁行天下,你和王度有功朝野,只是犯不着和一个乡野老者合著,吴王府原结识许多文人奇士,你若再著,需要有人在数算上帮扶,可以同婉玉或是,或是孤来说明一二。吴王府定然鼎力支持。” 因陈宣在旁看着,宁祯扬转开话题,问起苏观河苏观山等人,先说苏观河文选司里考评第二箭楼里皇上第三个接见他,又说起苏观山恩科时在江南巡风考场似是不错,苏妙真原知道乾元帝信重吴王府,他有密察江南的权,当下就小心谨慎地模糊带过。 一行人边走边聊,一径走到山东彩坊和两广彩坊附近。只听九发巨炮声响,是礼部又开始点炮放烟火,便都住脚欣赏半空里异彩纷呈的各色烟花,苏妙真仰着脸看了片刻,忽觉背后响动,扭头一看,却是数支火箭飞到了人群里,霎时间就听哎哟几声,几个平民栽倒在地,周围人赶忙七手八脚地去扑火。 苏妙真扭身细看,却只瞧着踩高跷舞龙灯扮仙子的社戏班子里头另有一个人影穿梭,她心里扑通扑通直跳,第一时间拾起地上火箭查看,不过一眼就知道不对。 她立马就让六个兵卫即刻去追,陈宣宁祯扬见此,也立马遣人去追。苏妙真没理他二人,略思两下也领剩下护卫拔脚跟上。 幸而沿路有标记,苏妙真跟着就不困难,七拐八拐绕过一条街道,却听人声喧闹,一个女声怒道:“都让开,不然她就没命了。” 兵士们犹豫不决都在叽叽咕咕商量办法,苏妙真疾步上前,看了一眼立时懂得缘故。原来一个少民打扮的女子挟持了满脸糊涂的三娘子,用匕首抵在三娘子脖颈儿处,正恶狠狠地冲着兵甲们道:“我说到做到!”说着,匕首就在三娘子雪白的脖颈处画出一道血痕。 苏妙真紧紧皱眉,瞅着虽慌乱糊涂却不显害怕畏惧的三娘子,记起一处,心中一动,上前一步,撩开眼纱,喝声道:“你放开她,她不是汉人官眷,你纵然有仇怨也不该对她发作。” 那女子神色一怔,苏妙真趁热打铁,“你是苗人,还是侗人僮人?都不是,你是瑶人?”因见她面色松动,苏妙真心思电转,道:“你定然出身两广,可是为了贡品督催而记恨朝廷,想要在今日作乱报复?” 话音刚落,那女子恨声道:“不错,就是你们汉人狗官,加高盐价不说,催逼沉香不说,还强加徭役,各色珍宝无所不要,我们瑶人的命难道就轻贱些吗?我父兄都被广西的狗官抓了,我要抓几个王公贵族换我父兄出来!再不济,我要他们血债血还!” 苏妙真瞧她性烈,叹气:“难怪你刚才往两广彩坊转,可惜你弄错了,皇上召见各地布政使,那广西广东布政使都不在其中,你若想要行刺,也找错了人。三娘子是鞑靼人,论起来同你一样都不是汉人,你为了报仇而挟持牵连她,算什么义人烈士?” -- 第529页 女子闻言一愣,持刀的手送了一松,又立马紧贴住三娘子脖颈。 苏妙真趁热打铁:“你若想挟持一个要紧人物逃出京城,抑或是换你父兄,倒也简单,你把她放了,抓我去!” 苏妙真滔滔不绝:“我父亲是湖广巡抚苏观河,大伯是礼部侍郎苏观山,三叔是翰林院学士,姐姐嫁在魏国公府,哥哥更是当今的裕王殿下,三娘子不过是鞑靼答及汗的一个内宠姬妾,你挟持她一没有用处,二没有道理!” 陈宣宁祯扬正好跟上,听到这话都吃一惊,刚要阻拦却见苏妙真两手抬起近前三步,那瑶人女子大有意动,用刀抵着三娘子也上前三步。 正要交换时,只见得苏妙真同三娘子交换了一个眼色,就趁瑶人女子松手时,三娘子一声爆喝,转身踢脚,打掉了那匕首,苏妙真轻轻一声令下,周围兵丁登时齐刷刷地扑上去。电光朝露之间,那瑶女被众人按压在地,登时动弹不得,二人恍然大悟,记起来这三娘子原擅长马背骑射功夫,本就有武艺傍身,这瑶女却被打了个措不及防。 却听苏妙真先问了三娘子伤情后,又对兵役吩咐道:“别用枷锁捆她,先把她带到哥哥那儿,再跟殿下说一声别上重刑,问清楚两广情形再说吧。” 陈宣上前欲要问询,忽听一声尖啸,银光闪过,却是一道毒箭从瑶女袖中弹射而出,直朝向苏妙真三娘子方向。 他脚步一停,抬手拔刀欲要相助,又听一声银箭破羽而出,定眼一看,正正劈开那毒箭的轨迹,金石相击地铿然一声,就见毒箭羽箭双双插入苏妙真与三娘子脚下青石板路。 这再三的峰回路转把众人都唬了一跳,苏妙真捂住胸口,直觉心口扑通扑通直跳。 她后怕之余腿也软了几分,却被迎面而来的一个人扶住,是满脸担忧而后怕的顾长清,他一身墨色官服,也没理周围还有陈宣宁祯扬,急切端详她道:“你有没有受伤?” 第259章 苏妙真瞅着从天而至的顾长清,自然惊异,强忍住心中欢喜,问:“顾参政,你怎么在这?”余光瞥见陈宣宁祯扬二人,连忙挣脱顾长清的搀扶,冷淡起来道,“有劳顾参政关心,我一点事都没有,只是被惊吓到,反而三娘子受了皮外伤。” 顾长清见她态度冷淡,动作一顿。他带来的士兵早已驱散巷口看热闹的人群,此刻街口就苏妙真等人而。 收回手后,他迟疑须臾,低声分解道:“方才我瞧见两广彩坊附近舞狮子的队伍乱作一团,问了知道有人乱放火□□矢,伤及人群,一时只当是先头为着万寿拆掉京中破落民居,而造出事端……没成想却是两广之事。”说着,扭头去问两广情形。 那瑶女起先闭紧嘴巴一言不发,等听着众人都称呼顾长清为顾参政时,才愤愤不平道:“你是先头顾首辅的孙子,顾巡抚的儿子吗?你爹是好官,我们瑶人侗人服他敬他给他立生祠。” “可自打他离任去世,朝廷以为两广安定,就净派些庸官贪官下来欺压我们,这次为了万寿贡品,不知道挖了多少药材沉香,更不知捞了多少银两,朝廷待我们不公!” 顾长清眉头紧皱,看了苏妙真一眼,复又沉声道:“那也不是你们今夜作乱的理由,朝廷若风闻两广情弊,自然会遣人去查!” 瑶女蔑然一笑,“去查?我们瑶人侗人和僮人早先跑遍了两广县官知府布政使科道御史的衙门,请求宽延上缴贡品的数量时限,结果官府拿禁盐来恫吓我们……自上京来,沿路更没有衙门肯帮忙引见内阁重臣的,你们如此不仁,也别怪我们不忠。” 瑶女越说越恨,大声道:“我和父兄他们也没想着能活着回乡,上京面陈之事若不成,我们各寨的兄弟们就会举事,你们且等着瞧吧,我们可不是好欺负的!” 苏妙真听得此处,心中骇然,没成想两广天高皇帝远,这些事竟然无一人知晓,若非今日他们造乱,怕朝堂上下还当两广风平浪静。再去看顾长清,他亦然眉头深锁。 忽地见他巡视周围,对各家兵丁沉声道:“堵住她的嘴,立时送往裕王处。沿路回去切勿惊动两广布政使,若有人问起,就说有人在此处和前门街负气斗殴,致使灯棚烟花棚子走水,惹出乱子……今日之事,若在裕王提审完毕前,泄露半句出去让两广主官乃至他人知道,本官断不轻饶!” 许是近年步步高升,已至一省主官,顾长清讲话虽然不是声色俱厉,但却自有凛然威势,陈家吴王府的侍卫手下各个都没忍住低头称是,就连三娘子身边那两个不通汉话的侍女也忙跟着点头。 见陈宣宁祯扬都没意见,苏妙真心下安然,等顾长清一切安排完毕,本想告辞离去,却见顾长清踌躇不前,似有话要跟自个儿说。 她心中来回揣度,敷衍了滔滔不绝说什么京城太过繁华害人迷路倒霉的三娘子,瞧着宁祯扬陈宣一行人走远,这方朝三娘子告罪两句,慢下脚步,等处理善后事宜的顾长清跟上。 陈宣瞧见那窈窕身影慢下脚步,心中雪亮,看一眼沉默不语的宁祯扬,道:“没想到今日京城严密布防也会出事,听那意思两广的地方官竟然无法无天了。但这事蹊跷,裕王办差很是妥当严密,按理说若无内应协助,这群乱民也不好携凶器进京。” 宁祯扬不以为意道:“两广地处偏僻,又多是少民聚居,自从先帝在时顾巡抚平定两广,朝廷军务重心就转向九边,警惕提防和抚恤优待也多是给了九边,若西南乱贼贿买兵士,提前进出城内伺机潜伏,也是可能。只是—” -- 第530页 宁祯扬稍稍沉思。“这次督查贡品的是景王,若这事儿裕王往深里查,景王跑不了责任。但皇子们争权暂且不说,两广要是因此起事,却很麻烦,如今得用的将领要么在九边要么在海防,再想挑合适的人去镇抚两广,可不好找。” 陈宣沉思片刻,微微一笑,“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景明把山东丈田办完了,本一心在河漕上用事,但若两广起事,就为了他父亲的心血不至于白白葬送,他多半要自请出京去安抚两广,不过却也未必,有苏姑娘在京城等着,他未必舍得再度离开,方才他那等眷恋神色——” 陈宣看着宁祯扬神色,话题一转,悠悠道:“圣上也想招他回来在六部甚至内阁用事。故而纵然他愿意前去两广,若无人推举保荐,也不可能成事,多半还是要往河漕六部上转。” …… 顾长清安抚完周遭百姓摊贩后转至街角,来回思索着江南两广之事,抬眼却一眼瞧见街角立着一个熟悉人影。他疾步向前,没走两步,又停下脚步掸了掸衣上浮尘,这方近前。 他温声细语道:“真真,你可是在等我?“因见对方点头,顾长清忍不住一笑,“先前我托绿意问你,元宵节里愿不愿意出来看灯会,你——” 却见苏妙真掀开眼纱,摇头打断道:“顾大人,我不是为这个,是方才我问你怎么来时,瞧你欲言又止,似是有什么话要跟我讲,只是碍着陈御史他们没说,所以想来问个究竟。” 顾长清见她句句都是为公事,想起这整年来虽偶有书信来往,她也全只在问丈田里的疑难,不禁苦笑,便道:“方才祯扬在边上,我不好问的。真真,你大伯上年恩科里,可有跟哪些朝中重臣来往密切吗?” 苏妙真闻言一怔,思索好一会儿,道:“这我真不知道。自从大伯卸任了金陵知府转入礼部,他时时小心谨慎,爹爹都说这兄长不似当年钻营——” 先帝在时苏观山曾任多年的应天府尹,也是因此才在金陵结识了朱老太爷,之后更庇护下朱姨娘与苏问弦。他当年一心谋求权势,想挣个从龙之功,哪知道阴差阳错却是乾元帝得登大位,自那以后苏观山就很是安分小心,守着礼部的清贵闲差度日。近来因苏观河官位日显,压倒兄长,他多有不甘,又起了钻营之心,时常往几位阁臣那里走动,反让苏观河甚为担忧。 “可是今早上那举子跟你和岳知府说了些什么?” 顾长清也不瞒她,道:“那举人姓张,出身南直隶,说恩科里主考官为博上峰欢喜,给重臣子弟泄露了考题,我记着你伯父巡风提督考场,是南直隶乡试的三位主官之一,因怕事涉伯府,所以想问问可有问题。” 苏妙真听他语气含糊,心中不觉一动:“你不怕我大伯真犯下了糊涂事,你提前告诉我,却会——” 顾长清听到这话似是一愣,半晌方道:“我情急之下,倒没想那么多。再有,这张举人已经见了岳知府,又要去见齐言,若真有万一,我还怕你怨我没能按下此事,以至于牵累伯府。” 先前顾长清虽在怕事的岳知府面前保住张举人性命,又仔细询问过张举人,但张举人口风极紧,他终究没问出考官是谁,涉及的重臣又是谁——因是万寿前的恩科,各有脸面的勋贵官绅子弟皆有参与。 他虽知道苏观河久任湖广,纵使有事,按常理说也不至于牵涉,可是一想到苏妙真,鬼使神差就想先透个口风给她,以免日后她却为此烦恼。但要说按下这等科举舞弊的状子,驱赶那位举子回乡,顾长清委实也做不到。 顾长清心念繁杂,只见苏妙真默不作声,他犹豫着要出声说点什么,苏妙真抬起小脸,轻声道:“我并非不识好歹不分轻重的人,怎会怨你。” 顾长清心中一热,听她又道:“科举取士乃重中之重,若是出了弊案,定然伤了天下才子的心。才德兼备之人若不得高中,或许就有流落草莽,兴起乱子。当年荆州府吏袁之沛,不就是先因屡考不中才捐了官,结果又遇到珉王那样的主子,不得升迁,最后纠集苗人作乱,生出大祸。若,若我伯父真的犯了糊涂,泄露考题给某些学子,将来纵被朝廷问罪,原也是天经地义的,这里的科举正如前时的高——且既能决定个人一生前途,也关系到平民百姓,毕竟这边考上的举人进士多是要出仕做官的……。” 因听苏妙真语气转含隐忧,顾长清安慰道:“纵然有事也牵扯不到远在湖广的伯父,且南直隶乡试主官共有三人,苏侍郎只是其中一位,他看着也不像是贪恋银钱的人……”却听苏妙真苦笑道:“可权欲之心未必没有,再者,芸妹爹爹也去督查恩科了……也罢,万事自有因果,顾大人你素来守正不阿,肯先透点口风出来已经让我感激不尽了。” 顾长清见她言语疏远,一口一个顾大人,想起当时谨身殿内满殿男女的惊艳神色,慕少东话里话外的讥讽暗恨,以及隐秘传闻里她同赵越北的越走越近,追悔难言,痛苦难当,此刻脱口而出便道:“若换做别人,我也不会在没查清前就泄漏风声。真真,我原只是为你!” 此言一出,他大是自悔,只怕苏妙真厌他竟然因私废公,又怕苏妙真嫌他言语轻狂冒犯于她,正懊恼间,就见苏妙真微微抿唇,双颊飞霞,眸光流转,她轻轻声道:“顾参政,你的好意,我心领啦。” -- 第531页 顾长清见她微微垂眼,拧着衣角再不说话,不由神魂皆醉,半晌回过神来,低道:“山东的丈田已经办完了,只差河道上的一些事。河漕不急于一时,一体纳粮也不是眼下就能推行的,若那瑶女只是危言耸听,我就准备调入京城。真真,往年你同我说京城的李家园、泡子河都风景极佳,若是你能得闲,等我——” 话没说完,却听一声“真真”,回身见得乃苏问弦站在灯火阑珊之处,见苏妙真回头,他这方下马踏步而来。顾长清看着苏妙真急急提裙上前,如此这般地同苏问弦细说瑶女挟持三娘子的情形,叹气后退,忍住问她著书经过,忍住邀她结伴出游,朝苏问弦点了点头,略寒暄两句,这方转身离开。 * 万寿庆典办得前所未有的热闹隆重,乾元十七年顺顺当当喜喜庆庆地过去了。苏妙真过得还算顺心遂意,不但在上元里陪同三娘子游玩京城时同顾长清在关帝庙遇见,又因为乾元帝见她不畏生死肯以身相换三娘子,而很是高兴,被召入宫中重重赏赐。 满京女眷见状,想起万寿节里她因写了什么数理书籍而受到圣上皇后的殊遇,纵然嫌弃她言行怪异不太安分,也再不敢有轻视之心,各处的拜帖请帖尽天地往平安院里飞,平常遇见了也都恭恭敬敬亲亲热热地跟她说话,苏妙真虽不常应酬也不喜应酬,但被满京贵妇和姑娘们暗暗鄙视隐隐排斥整一年后,能体面风光地重回社交圈,她也颇感解气舒爽。 二月里花朝节将至,苏妙真被赵盼藕请到府中数次,赵盼藕神色慌张忧愁,每每见了她欲言又止,苏妙真不好逼问,只能多多安抚,终于,赵盼藕似是想通了,拉着苏妙真解释她的情由。 “真真妹妹,你原是晓得几分的,殿下非但从不近我身,连见我都不肯见,每每只是打发称心出来传话。可我实在想要一个孩子傍身,若是,若是你肯治下酒菜,帮我邀他过来,所谓见面三分情,又有句话叫酒是色媒人,或许他见了我就肯回转心意,同我行合卺之礼。真真妹妹,我只是想给孩子,我只是想要一个孩子。” 作者有话要说: 剧情要直转而下了,先高能预警一声,讨厌苏问弦的人务必务必跳过接下来的章节。 ps: 然后明天八点有更新,没有的话我九点上来请假,如果没请也没更,就说明肯定有一章只是要晚一些。 第260章 酉牌刚翻,金乌渐坠。 敖力步伐匆匆地走进裕王府,因人尽皆知他是苏问弦提拔上来的,府里的下人便也不拦他。恰在游廊阶下遇到苏全,苏全摸了摸脑袋,好奇问道:“敖百户,你怎么这时辰来了?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敖力点了点头,简略道:“跟万寿节里查出的贼人作乱有关,现有个男的熬不住刑,招认和某些礼部低位官员有勾连才能顺利进京,似乎还带上当初投靠晋王门下官员的疑影。这事皇上知道后虽让殿下主查,但三法司亦来会审。眼下三法司的主官还没听到风声,故而我来请个示下,看看要怎么处理。” 苏全眼睛瞪得铜铃大,道:“晋王不是都死了十多年了吗,怎么还能牵扯到里头。” 敖力熟门熟路地要往外书房去,苏全却哎哟一声,把他拉到西花厅方向。敖力快速道:“当年晋王不是差点被立了太子当了皇帝么,明里暗里投靠他的官员自然数不胜数,后来圣上登基要用人,就也不能把朝里大小臣子全都查个遍,所以还有不少在朝中为官的。” 晋王争位戕害手足,这是众人都心知肚明的旧事,但随着晋王身死,都以为往事随风而去,没成想又要翻出这桩旧案。苏全便咂舌叹道:“我以为土人意图行刺无非会拔出两广主官催逼贡品,太过贪鄙,不成想还跟先帝时的人事有关连,真是让人想不到啊。”两人边走边聊,路过轿厅,敖力撇眼看到一顶眼熟的蓝呢鹅黄顶子小轿,略觉诧异,忍不住问道:“姑娘这时候还在王府吗?” 苏全笑道:“你放心,虽是五姑娘在后宅,但主子定然有空见你。古怪地很,王妃斋戒完不是邀五姑娘在府中小住几日嘛,但这几天我看主子从不往后宅回,日日借事外出,见也不见五姑娘一面,心中似有什么悬而难定之事。” 敖力讶异顿了顿脚步,猜测道,“难不成是因为朱老太爷祭日刚过没几天,所以殿下忆起尊长,深感烦乱?”摇了摇头,“也不对,先头老太爷去世,是五姑娘主持治丧发引,这时候殿下就算谁都不见,也不会拒见五姑娘。” 苏全摆了摆手道:“谁知道呢,不过我看出来了,王妃如今改换心肠,很不关心咱们少爷,前两日要不是五姑娘过来吩咐一声,后宅里用来装饰花朝的各色彩纸花幡绸带,那可都还挂得到处是呢!王妃连这点眼色活儿都要五姑娘手把手教,不然连朱老太爷祭日都能忘记,你说说,这能得丈夫喜欢么?” 敖力闻言摇头:“殿下王妃如此僵持疏远下去,可不是好事,更也不知何年何月府里才能添个小皇孙。殿下也要三十了,膝下却无半个子息。依我说,若是不喜王妃,又实在忌讳宫里赏下的人,大可以从苏扬宣大南直隶纳几个贤良淑德的美妾。你看皇上前时虽重重发落了五殿下,但对柳侧妃腹中龙裔仍很是关怀,毕竟皇上就一个二殿下那边的孙子,还三灾八难,若是殿下膝下有子,皇上定然喜欢。” -- 第532页 苏全亦然摇头道:“我哥说了,少爷早有意中人,只是种种缘由,使他狠不下心把人弄到身边。故而一直在等个时机想找些周全办法,结果一等就是好几年。似乎那女子性情甚独,很拈酸吃醋,容不下男人寻芳问柳,若想让她心甘情愿伺候全心全意陪伴,非得男人洁身自好才成。所以少爷这些年早不往章台楚馆上走,房中伺候的也都是小厮仆妇,你看这裕王府,但凡平头正脸有点姿色的丫鬟,可不都被遣在外院当差了嘛。” 敖力讶异道:“竟有此事?可我这两年跟着殿下在苏州扬州大同京城地到处跑,没见着有此等女子,难道是当年那位慕姑娘吗?” 苏全打断道:“自然不是,少爷若是看中慕姑娘,怎么也不会让她进宫的。否则一被人知道,那不就成了如今的五皇子嘛。” 两人因说起子嗣婚姻这等终身大事,互相打趣两句。等到了西花厅槛外照壁,苏全忽地问道:“上元里去关帝庙灯会,五姑娘是不是和顾参政又见了一面来着?” 敖力记起灯花月影下、雪柳寒梅前的那双人影,点了点头。压低声道:“我看五姑娘还是喜欢顾参政,别的男子她看也不看一眼。那晚上灯会解灯谜的还有赵总兵陈漕政傅指挥他们,但独独顾参政挑的那个灯笼,五姑娘借着三娘子的名义给要了来。后来在河边树影里头,我瞧见她同顾参政避开耳目二人私语,听着只是为了个婢女家事,可那等殷殷神色——” 敖力低道:“我当时瞧了,只为五姑娘不值。那位颇得皇后贤妃喜欢的陈姑娘且不说,顾参政他固然千好万好,但一心为政,哪能事事以她为重。这回上书请查南直隶乡试弊案的举子,就是被顾参政在岳知府前保下性命,而后带到齐言那儿去的——岳知府原本要以诬陷命官治罪那人!南直隶三位秋闱主官里又有苏侍郎的,苏侍郎则姑娘的伯父,若查出情弊,成山伯府岂不蒙羞?哪怕眼下有八议在,有苏巡抚在,纵然有事皇上也不会连坐,但想来想去,总为姑娘不值。” 南直隶弊案传得沸沸扬扬,科道御史六部给事中们都坐不住了。苏全此刻听得此等内情,颇感讶异,“顾参政着实是个清正的贤臣名臣,年前丈田里,他连顾家隐匿田亩都自请清理,倒也不是单单待五姑娘如此。” 去年顾长清突然写信给在金陵的顾家三叔顾祭酒,让把公中田亩账册送去山东亲查。顾家的公中田产大约为粮七千余石,但在金陵府衙的赋役清册里面,却跟着另优免了八千多石。那多出来的,正是顾家族人借着家族名号而一体优免的,还有顾家门下与顾家僮仆的私田混进去。最严重还有顾长清不认识的田亩,他往下深查,却是一些商户地主贿赂金陵税吏,悄悄挂靠进去,意图规避纳银的。 顾长清得知此事后绝是不满,要求把托名于自家的八千多石田产全部上交常盈仓,其他优免也全都不要了,引得顾家族人怨言颇多。随后更将此等情弊刊印邸报,要求各地照此彻查各家名下的隐匿闲田。 文臣里他本就是头等的皇恩眷顾,经此乾元帝越发喜欢恩遇,下旨嘉奖顾家,又摘掉金陵知府的顶戴,破格拔取顾家三叔转任应天府尹,至此顾家旁支、门生、座下都暂且不说,本家便一门三重臣,实在是贵重至极。 敖力听得此处,道:“可我看,五姑娘那等拔萃女子,该有个万事以她为先的男子照顾——不说那本《数算统宗》节省户部工部多少人力物力,就说保下答及汗的挚爱姬妾,便让鞑靼对我大顺儿女刮目相看,答及汗不仅赞不绝口感恩戴德,更愿永修通好,归附大顺。” 这两件事苏全也听说了,还觉得苏妙真果然不愧是苏问弦疼爱的妹子,见识胆识都不是一般人能相提并论的。后见乾元帝和皇后因此再三赏赐召见苏妙真,做了好大一场荣耀脸面,越发觉得佩服钦敬,心想除开那位陈姑娘,这也算是开朝以来女子所获独一份儿的皇恩荣典了。 “且殿下多半也是做如此想,否则灯会里瞅见顾参政同姑娘立在一处,脸色不会那般难看。就是不知殿下为姑娘相看的是哪家子弟。都说七殿下有那种意思,可七殿下转眼也要成亲了。” 两人边走边聊,转眼绕过照壁,就到了西花厅廊下,敖力打眼瞅见苏问弦立在窗下,看着连通后宅的水心亭沉默不语,只把手不住抚着一个半旧石青如意绦子,而苏全哥哥苏安正小心陪着说话,“王妃身边的丫鬟说了,确实在药铺里抓了……又有先头赵总兵给的那些玩意儿,是大同婆姨所用,最是……幸而早有眼线来报。” 敖力见此情状,立时在阶下住脚,等苏安抹汗出来,这方上前跟苏问弦讲熬审囚犯时掏出来的要紧言语。然而出乎他的意料,此等大事,苏问弦略问过几句,便再不下询,反而兀自负手出神,似有许多心事,敖力也不能多问。 等到掌灯时分,苏问弦也没拿出个示下,王府内宅总管事称心却走到花厅,迟疑着说赵盼藕和苏妙真在水心亭等了许久,请苏问弦去用饭,若今夜苏问弦仍有事出去,苏妙真预备先行回家,改日等他有空再来。敖力看见苏问弦沉默半晌,终究长长吐气,叫上他和称心,一同转往后宅。 王府后院虽只得一位女眷,敖力也绝少踏足,当即想要推说来时已经用饭,但苏问弦却大步在前,只得垂目跟上,转到后院水心亭内。 -- 第533页 水心亭用薄帷帐住,断掉夜风,内里烧着合欢香,摆下一桌十分丰盛的菜色。菜色里不少是敖力见所未见的,因知乃苏五姑娘治办。见赵盼藕打扮得浓粉重黛,敖力暗暗摇头,移开眼,瞧见苏五姑娘接过丫鬟端来的几盏玫瑰花木樨点茶和径山茶,亲手递给众人。 敖力看沉默喝着玫瑰点茶的苏问弦一眼,见他没有反对之色,这方和称心接下,一同落座。不多时,赵盼藕取来一嵌金鸳鸯铜壶,亲自把盏,欲为席间半句话都没说过只闷头醉饮的苏问弦斟酒。 敖力尽管一向沉稳,此刻对着月色水光,莫名感觉食不知味坐立不安,几度欲要告罪离席,忽见苏五姑娘收了琵琶站起,拔下鬓上簪钗,款剔红烛,这方笑道:“敖力称心,我有几件事要交代你们两个,且随我出去一趟吧。” 作者有话要说: 就怎么说呢,反正高能预警。 别骂我狠心后妈,大纲的确是那样定的,再改,前面伏笔要废很多,就真的得弃坑了。 应该有读者早有预感了吧。文案和前文都暗示过的。 明天有一更,没有的话九点上来说,没说就肯定有只是晚一点。 第261章 赵盼藕瞅着众人远去,苏妙真回了西厢房,心中大石落下一半,越发殷勤地给苏问弦斟酒布菜。然而苏问弦只是一言不发地吃着,并不去碰那龙泉窑细磁盏里的酒水,不由心急。 她正犯难间,忽听苏问弦一拍牙著,立起身踱步走到朱红栏杆处,望着亭外小池上的粼粼波纹与花园里未及盛放的芍药花丛,淡声道:“你嫁进来也有四年了吧” 赵盼藕跟着起身,蠕动嘴唇道:“今年元宵过去,妾身嫁进来已满五年了。”因见苏问弦不置可否地哦了一声,甚是不以为意,赵盼藕面上阵青阵白,听他道:“是吗?这几年倒是薄待了你,你可怨恨我。” 赵盼藕不禁咬牙暗恨,但不敢表露,勉力按住声腔,道:“原不是爷薄待我,实在是我当年年纪小不懂事,铸下大错,给娘家王府抹黑不说,更妄图欺骗爷……我愧疚无比,纵使这些年爷不肯理我,也是我该受的,我断无怨言。” 她又双手捧起酒盏,“妾身这两年也就是逢年过节,才能在宫里宫外的宴席上同爷说两句话,今夜静好,爷可否赏脸,饮尽此杯?” 男人接过酒盏,摩挲着杯口纹路,却不下口。赵盼藕心中焦急万分,欲要催促两声,忽见得前头一个小厮跑进来,报说道:“殿下,李侍卫跟人争买布料钗环而起了口角,随后大打出手,结果遇上几个练家子。” 赵盼藕啊了一声,脸色一变。 “被群殴打了个半死不说,还被店家叫人绑住,两头一并送到五城兵马司牢房里去了,白指挥听闻是咱们府里的人,又看李侍卫神志不清似是重伤,就吓得亲来说一声,想问殿下要如何处置。” 自从乾元十年后,五城兵马司白指挥使便奉苏问弦为上座,后来苏问弦认祖归宗,更唯苏问弦马首是瞻,此刻听得人没被绑入顺天府衙,而被押送到五城兵马司,赵盼藕心中一松。随即又是一紧。 眼前男人约束手下极为严苛,虽不吝啬财物美人,但也断不许底下人随便生事,此时赵盼藕只怕他恼怒,一气之下要杀鸡儆猴以儆效尤,警示其他部下。 赵盼藕下意识地捂住腹部。焦急地等他拿主意,却见这男人身影纹丝不动,捏着酒盏仍在赏着外头景致,叫人看不出半点情绪。 她这会儿也想不起旁的,咬着嘴唇道:“李侍卫不就是那个原籍北地,后来被爷带去扬州的护院总管吗!他怎得忽然如此糊涂,竟然不顾我们王府脸面,同人当街争斗起来。只是既是我们王府的人,所谓打狗也要看主人,倒也不能让他久留牢狱,否则他自己身子亏损不说,倒让外头小瞧了我们裕王府的手段牌面。” 话一说完,却被苏问弦看了一眼,赵盼藕心中七上八下,唯恐他看出个好歹,苏问弦却对她没说什么,看向那小厮,吩咐道:“你去知会白指挥一声,另外那拨人既然犯到我头上,就不能轻易揭过。”赵盼藕另要说点什么,又听他道:“至于李尧,派府上太医去给他瞧着,必得把人救回来。” 那小厮便即刻领命去了。赵盼藕脊背一松,直觉不过片刻里却像生死间过了一趟般,唯恐苏问弦恼恨李尧犯事而撒手不管。 赵盼藕刚想说点好话,苏问弦转脸看过来说,“这李尧也算我半个心腹,听这意思他多是为了给外头的娼妓买东西,才闹出是非。我记得你身边还有两个没配人的丫鬟,你瞧哪个合适嫁出去。” 赵盼藕咬唇道:“倒都不太合适,这种事急不来,不若慢慢相看吧。”因见苏问弦态度不清,又说了许多话来劝,这方将他的主意暂时打消。 赵盼藕用帕子擦着额头沁出的冷汗,觉全身虚脱疲惫,竟也没有旁的心思,想要告退,明日再找时机,却见眼前男子将那杯盏里的酒一饮而尽。他犹不解渴般,另连斟数杯,尽数喝下。 提起前头尚且有事,要先去书房一趟,让赵盼藕在房中等着,半步不许踏出,又说最近有事要同赵盼藕讲。因听出他言语中的警告,赵盼藕立马点头,称即刻就回院中,绝不耽搁。说完就见对方撩开衣摆,往亭外走去。 赵盼藕软了腿,身边的萍儿上来扶住她,慢慢道:“听爷那意思,晚上像是要来姑娘房中了。” -- 第534页 赵盼藕摇摇头,也说不上哪里不对,萍儿又道:“好在早安排下去了,除了这酒水,少爷送来的那香料也都拿出来等着点,原是大同行院里姐儿们常用……混在常用的哪里分得出来,定然神不知鬼不觉,届时好事一成,姑娘便能去了一桩心事。” 赵盼藕心中一紧,茫然点头,叹道:“希望如此吧。” …… 子时将近,打邦声隐约响起。 苏问弦进到后院,先问过赵盼藕的动静,再叫来晚间服侍苏妙真的丫鬟相询。丫鬟将如何为苏妙真收拾床榻点燃安神香送去莲子羹都一一说来,又细细讲了苏妙真问到称心连娘等人的去向归宿,自个儿是怎么一字一句地好生答着。 随后瞅着酒意深沉气息不稳正竭力隐忍的苏问弦,想起这主子怕有许久未曾近过女色,一咬牙一跺脚,就要蹭到苏问弦跟前。 丫鬟刚一跪下,伸手去探某处,却见原本扶额闭目的苏问弦猛地睁眼,简短道:“滚。” 这字一出,丫鬟想起前面几个人的下场,唬得浑身是汗,哪里还敢再勾搭他,忙不迭走了。 苏问弦在房中枯坐半晌,扶额忍耐到子时过半,直到药劲一波波翻腾上来,他再也忍耐不住,这方起身,看一眼灯火通明的东院,踉跄步向西院厢房。 因早已安排过,苏妙真更不常劳累下人,到了王府小住这几日便也没让奴婢上夜,西院静悄悄地,只能听见初春的花鸟嘈杂,虫鸣低微。 苏问弦推开房门,寻了火纸点起一盏红烛,见果然铺设得整整齐齐,隐约瞧见内房桌上陈设着时令鲜果和美酒佳肴之类。因这厢房原是预备给苏问弦的妻妾所居,就陈设得十分绮丽。 板壁悬着莺莺烧夜香吊屏和寿阳点额图,茜红纱窗前散着四个春凳,檀木博古架上放了玉盘镜架,无处不显精致。 苏问弦拨开垂地月色绣花缀璎珞软帘,把烛步入内间。床榻前撒着芍药红洒线缠枝金梗白梅衫,绯色绣并蒂莲绉纱绸裙,与一双不端不正的红罗缎白绫平底绣鞋。 他移开眼,看向静静燃着的安神香,目光一动。坐进东坡椅,吃了些桌上半冷酒菜,看着对面的这螺钿楠木浮雕折纸花卉架子床出神半晌,极力沉心静气,直到听到帐内响动,这才起身趑趄向前。 慢慢挽开纱帐,苏妙真闭目沉睡,乌云也似地青丝撒将下去,直铺满了软枕。她面色涨红,呼吸急促,气息已是极为浮躁不安,似不知如何排解,紧紧抓着湖绿地落花流水软枕一角,咬着嘴唇含糊着哼哼。 苏问弦凝视着她酡红的脸颊,见她睡梦中不住焦躁翻身,辗转间露出大片雪色与一抹娇绿,忽然记起那年端午,她倚在芍药台中的藤椅上歇午觉,因睡相不好把衣襟散了开点,也是这抹动魄惊心的鲜翠。 他那时爱欲难捱,可偏偏他二人有兄妹之名,他就是手段再高,也得顾忌一二。谁知竟有今日。 可如此行径究竟是对是错,苏问弦收回手,抚摸上她的脸颊,心中大为踌躇不定。苏妙真像是碰到了解热的冰块一般,紧紧抓住他的手,哼哼着紧贴了过来。 这些年明里暗里,他使了无数手腕,可苏妙真待他虽有避嫌之意,却仍无男女之情。他倒也愿意继续等继续忍,可眼见着那荒唐的两年之约渐近,她心意始终不改,又恰逢如此时机,再君子下去,是否他就成了另一个赵越北,另一个杨世南? “真真,说起来你是有意中人,可在我看来实在荒谬绝伦。若论相处情分,除开巡抚夫妇和苏妙娣,我是你最亲近依赖的人;若论爱欲怜惜,世上再无男人比我对你更多,这些年我怎样煎熬辗转,旁人不知,天地却知;而若论政务外事,我同样能给你施展的地方……旁人如何能像我一般,万事以你为先?” 苏问弦记起这些 年的痛苦煎熬,微微苦笑,“就连皇上,其实也瞧出了些端倪——虽是我也没想过瞒他老人家——这两年我只在他面前提你一个女子,他也年轻过,怕是早就明白几分。” “你概是会极怨恨我,只怕到时横眉冷对都是轻的,这我也有预料,只是我不清楚自己是否受得了你不理我——” 苏问弦强自忍耐,深深吸一口气,这几日他明知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临到头却也无法抉择,不愿来日看她冷言冷色。 踌躇万分,却见苏妙真带着哭腔哼了些“难受”“好热”’之语,甚至低声啜泣起来,显然是从未遭过此等罪受,再抵挡不住药效折磨摧残。 须臾,她又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苏问弦心中一惊,但晓得那大同秘药的厉害,便未有动作,果见她定定地把苏问弦看了片刻,似是认出他一般,委屈泣道:“哥哥,我好难受,你救救我,你救救我罢……”说着,就伸出柔荑胡乱在空中拍着,可不等苏问弦握住,她再度翻了个身,伏在枕上狠狠蜷起身子,死死地咬着自己手指。 苏问弦俊美无匹,更位高权重,两淮宁京各处都有的是美貌女子往他身上扑,听过的淫声艳词没高没低无所不至,早非初出茅庐的青涩小子,但一听眼前人只不过迷迷糊糊地说了两句话,立时血脉偾张,心脏剧烈跳动起来,再也隐忍不住,觉得比那些姣言浪语还要撩人心弦摧人神魂。 他脱靴上床,一手探取来床前桌上的鸳鸯执壶,一手将人搂入怀中,一口一口地喂她喝酒。怀中人像是找到了可以依靠的对象,紧缠着抱住他的臂膀,呛了几下后不住地哼哼,双颊染霞,已是艳色**欲滴的模样。 -- 第535页 苏问弦安抚摆弄她片刻,在她鬓边耳畔细细吻着,果把怀中人又激起许多战栗不安,他使出手段,小心柔情地同她温存,引她舒缓,直到不经意间目光扫到踏板下落着的金烧蓝镶宝石绒鞘匕首,微微一顿。 明日苏妙真纵然信了那些说辞,只怕也要怨恨于他,再有不准,却要葬送这些年和她的情分。但这些他早想过数遍。可有一头却忘了,苏妙真虽不是把贞洁看得比天重的女子,但只怕个万一。 万一她有烈性想不开,最后伤了她自个儿,又该如何是好。 苏问弦苦笑一声,抚摸着怀中人的脸颊,“我如何舍得看你自伤自戕?”他再三思索,狠狠心闭了闭眼,苦苦熬了半日,待要穿衣下床,却听苏妙真拉住他,轻轻喊了一声,“夫君……” 苏问弦骤然一呆,他回过身,神色变幻不定。良久过去,终于在她又喊了一声后,解下鎏金铜钩。霎时间,银红绡帐哗啦轻响,垂落下去;双股玉钗咔哒一声,坠落在地。 作者有话要说: 提前两章预警过的,被震惊到跳过吧。我也不是故意后妈,的确不这样写,前面有些章节和伏笔就全废了,而且按人物性格剧情发展,理论上也是苏问弦第一个出手的。我倒是想把他写成君子但人物性格不受控制也改不了了。 哎,我写到这,也觉得有点太心狠了,但我不会弃坑的。哎。 第262章 午上三杆,日光从茜纱窗投入,燃尽的安息香在嵌金铜炉里插得七倒八歪。 苏妙真睁开眼,但觉头脑昏昏沉沉,身上酸痛万分,像是被人碾压拆卸过一遍似的。等她扶着纱衾坐起,看着凌乱的床铺和榻下胡乱甩落的衣物,心中登时大骇。 她捂住眼睛,努力回想昨夜情形,却不太记得起来,只依稀记着她把苏问弦劝在了水心亭后,就回房歇宿,睡前丫鬟来送汤水又点熏香。 再有半夜里她昏昏沉沉间似觉身上极燥极热,努力要睁开眼寻水喝却始终不得其法,无法聚起神志意识穿衣下床,可不多时,好像有谁进来安抚了她,又给她喂了许多凉水。 再之后……苏妙真脑海里模模糊糊浮现些画面,鸾帐上的交颈鸳鸯纹样在她眼前显得莫名栩栩如生,似是昨晚她迷迷糊糊间一直瞧见的景象。 她紧紧咬唇,不敢下想,慢慢掀开衣被,瞧过周身情状,竟是红痕遍布,暧昧至极,稍稍一动,就浑身酸痛,纵然她先前未经人事,但心念电转,立时明白过来,刹那间直觉寒意入骨,如坠冰窟,思绪乱成一团,浑身上下再动弹不得。 苏问弦恰好挑帘进来,瞧她鬓发凌乱,一张桃花似的尖尖小脸低低垂着,靠在床边,拥着被子怔怔出神。她双颊仍有霞色,眼角亦有湿痕,苏问弦自然清楚,她这等经雨芍药般的娇弱神态,正是昨夜他肆意蹂*躏恣情浇灌所致。 苏问弦心上大悔,昨晚他再三告诫自己要念着她初经人事,须得时时忍耐处处温柔,奈何到了后半夜兴动如狂,再压制不得。 说到底他想了她这么些年,平日不近女色全凭一腔绮念自渎纾解,乍一尝到滋味,再怎么压制自己,最后也是丢盔卸甲理智全无。 锁人在怀千种纵情万般狂浪,直到天明,这方勉强餍足,出去取来热水手巾和簇新衣物,看她睡熟了给她擦拭。 此刻见她神色倦恹,但觉怜惜懊恼,后悔自己过分放纵,可想起昨夜的无上销魂,苏问弦不自禁苦笑,恐怕就算重来一次,他同样会难以自控。 他缓步上前,筹措言辞,欲要和她细细说话,苏妙真猛地抬头,见到他好似见到主心骨一般,颤声道:“哥哥,我,我遭人欺辱了。”说着,她再不能言,偏过头去,眼泪簌簌落下。 苏问弦瞧她如此伤心欲绝,心中一紧一涩,胸中百感交集,但事已至此,他享了这顺水推舟的艳福,自然要承受她接下来或震惊或恼怒或疏远的种种反应,绝不能后退。 苏问弦便强自宁定心神,微微吸了口气,近前上去,拿起先头取来的衣物,替她披上:“真真,是我,是我对不住你……” * 午时已半,太阳悬得高高的,初春暖意融融。 赵盼藕熬了一夜没等来苏问弦,后半夜忍不住靠着炕几打起瞌睡,再睁眼间,身边丫鬟不知何处,院中嘈杂不已,出去一看,东院已被苏问弦的心腹把控住。 赵盼藕惶惶不得安宁,看着苏安带人关闭门户,搜检各房,忍住心中惊疑,上前道:“苏管家,殿下昨晚上歇在哪儿了,不是说让我等着吗,我等到天亮也没瞧见他的人影。还有,怎么忽然要锁住东院查检,可否问问是我犯了什么错事,让爷不喜?” 苏安却没理她,命人把她看在正厅。过得小半日,查检完毕,从审问奴婢的后房转出,摇头道:“三少奶奶,方才你问我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了什么,你该是心知肚明啊。” 苏安是打小由朱老太爷送到苏问弦身边的下人,此刻对赵盼藕的称呼忽然照起旧时习惯。 周围下人全被驱散到其他院落。赵盼藕心中起先万分不解,听得此言,眼皮一跳:“我不知道苏管家在说些什么。每日只知烧香礼佛——” 却听苏安叹了口气:“是吗?”说着,他使人从房中某处抄检出一堆香料药酒,看着那两堆香料,赵盼藕面色登时惨白。 -- 第536页 “这些玩意儿都是催情助兴的东西吧,混在寻常安神香里,若不留神,还真是半点看不出来。”苏安更扔出一叠手本,瞅着她神色极为无奈,“少奶奶你自己再看看这上头的东西吧。” 苏安想了想,补充道:“爷昨夜吃罢酒在前头坐没一会儿,就觉不对,聚起神志遣人连夜秘查,又拷问了几个丫鬟,这方……总之,原只是爷不在意这后院的事儿,但若他想知道,裕王府上下自然没有他不能知道的。贵府赵总兵不也遇到过这种后宅争宠的腌臜事儿么,听说先前为此发卖了个通房出去。” 赵盼藕颤抖着身子捡起来打开一看,上头用着新墨,竟然记载着她近年行踪,某年某月某日在扬州城外烧香与旧相识相遇,某日在尼庵如何,又有某日差人去药铺抓药,再有某日遣人向兄长索要东西,竟然把她这两年的秘密写的一清二楚。 东院正堂内,赵盼藕再不能抵赖,身体不住地打着摆子,捂住腹部,再三磕头告错,颤声道:“妾身只是一时糊涂,请苏管家转告殿下一声,看在赵家的面子和这些年的情分上千万饶恕则个” 苏安连忙把她扶起,表情又是同情又是嫌弃:“少奶奶放心,我看爷并没有想要你性命的意思。只是那李侍卫和你这腹中胎儿,就很难说了。” 赵盼藕打了个激灵,护住腹部:“不,这是我的孩子,我不能——” 但被苏安打断:“少奶奶您糊涂!李尧是少爷看重亲自提拔起来的,先前更给他脸面做王府侍卫副总管。不成想他背叛主子,竟然偷香窃玉偷到裕王府头上来!还同你珠胎暗结,有了孩子,这也罢了,你不说悄悄将它打掉,竟然妄图偷梁换柱!” “此等丑事,若是风声走漏到皇宫大内,皇上震怒,不但你和李尧断然活不了,就连宣大总督赵家也要受排落,天底下哪有敢给宗室子弟戴绿帽子的,就是敢,又有几个敢混淆皇室血脉的!” 赵盼藕听得此言,哭得不能自已道:“苏管家,你帮我求求爷饶他和我孩儿,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不要追究李千户,他原只是爱我,所以受我引诱,我已经背弃过……而我这孩子,也是无辜的,只是投生到我腹中,我愿意生下孩子就引颈自裁,只要,只要肯保下他们。” 苏安摇头道:“这可不是我能劝说的。”他迟疑一下,不太忍心,安慰赵盼藕道:“其实少奶奶你也不用太过惶恐,我看少爷近来在这等男女情*事上推己及人,颇感心软。” 苏安模糊道,“且只要届时那谁说上一句,他未必会报给皇上要你堕掉这孽种,也未必会要李尧的性命。” “只是少爷就算心情转好,他也是断断不容你再做这裕王妃的。哪怕只是个虚名儿,他也决不肯再给你或旁人,少奶奶你可明白?到时不要以为有如今煊赫的赵家撑腰,就能赖在王府不走了!” 赵盼藕听此言语,先是大喜,随后苦笑,擦掉泪水道:“苏管家,你瞧我这些年,当这裕王妃,虽是衣食至精荣华至极,可有半点趣味吗?” “他,他不肯原谅我,从不碰我,我孤零零挨了这么些年,我苦呐!若是他肯饶过我们三人性命,不说我愿意立刻下堂,就是让我青灯古佛地了此残生,我也情愿。” 苏安见她识趣,叹了口气,道:“少奶奶你且等着吧,若是不出意外,你虽要被禁足一段时间,但只要那位今日知道来龙去脉……” 苏安含糊其辞,极为低声:“以那个脾性,定然不肯看你为此赔了性命。纵然那人不说,少爷为着讨其喜欢,也要帮你周全这事,你安心在院中闭门思过,等一个后续处置吧。” 说着说着悚然一惊,这话如何能带出的。好在看到赵盼藕只顾为可能有的善果念佛祷告擦泪,又摸着肚子自言自语安慰胎儿,半点没注意其他言语,苏安松口气。 苏安悄悄摇头,转身要离开时,赵盼藕把他叫住道:“苏总管,你千万告诉爷一声,那酒里的药和这两样香料,都是大同行院里的婆姨们为留住男人使用的,乃北地甚至全大顺最隐秘顶尖的一等——想来爷已经知道是我兄长寻来给我的。只要及时疏解,对身体绝无害处。要他千万别为此疑心恨我,我再怎么胆大包天,也不敢伤爷。” 苏安失笑:“少奶奶,你真是不了解少爷——”若非有万全把握,主子苏问弦怎么会借别人的手……因记起赵盼藕半点内情不知,只当是自个儿失手走漏风声,苏安赶紧定神,再度摇了摇头,“小的记下了,我会转述过去的。” * “昨夜我喝多了酒,莫名觉得欲*念难捱,可我不喜赵氏,不想同她如何,也不想招人伺候,就想找个安静地方静心休息。跌跌撞撞间却走到西厢房,这原是给姬妾所居,近来无人。我也不知是你在此——” “真真,那会儿我已经神志不清,等见着你也没有认出,只依稀见着是个女子,亦然浑身是汗焦躁不安。药力催发之下,我意识模糊,只当自己身在梦中,一时忘情……” “今早我起来发觉不对,连娘等人早就被我遣送出府,如何我枕边却有位女子?本以为是哪个胆大爬床的丫鬟,等我一看,竟然是你,我愧疚难当,懊悔万分……立时拘人去问,才知道原来赵氏与人私通怀上孩子,她心中惧怕,从赵越北那里要来大同行院里所用的药,想要偷天换日。不但那鸳鸯壶里的酒有问题,就连房中所用的安神香也被换过。” -- 第537页 苏妙真起先见苏问弦面色深愧就觉不对,后来又听他断续讲了昨夜情形,更递来一叠手本,蘸着新墨记录赵盼藕身边丫鬟仆妇的招认口供,里头详细记载药酒迷香的由来,登时如遭雷劈,愣在原地,什么都说不出来。 她盯着那燃尽的香灰,脑海里一片模糊茫然,只不住问自己,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成这样。更有无数懊悔惶恐:懊恨昨夜不该担心影响苏问弦两人的好事,临时听从建议改变房间;后悔这些日子只带侍书过来不说,还没让她上夜,更唯恐外人知晓昨夜之事,到时她不但百口莫辩,却也再无其他退路…… 苏问弦为她扣上石榴红镶花边春罗对襟衫,小心翼翼地为她梳了头发:“赵氏做下此等事体,我断饶不了她!她婚前与人私通,婚后不思悔改,见我处处迁就你,就想借你的手来骗我……怎知阴差阳错,她房中婢子行事疏漏,香料混乱杂陈,最后反在你房中点错了香,我又没去她那儿,而……我昨晚实不该见你也在,就同她说话,吃了那酒。” “真真,我知道你或许不愿我要她性命,若你有一句话,我便不杀她。但这裕王妃的位置决容不得她坐下去,过两日我就对外称其重病。或把她送到外地庄子上,或送还赵家,过个几月再宣布她的死讯。至于以后她生不生下那私通的孩子,或是同李尧远走高飞也好,我全无所谓,只要世上再无赵氏二人音信。” 苏问弦又撩起衣摆跪地下去,给苏妙真系水绿百褶绸裙,苏妙真如梦初醒,双腿被他触到的地方但觉火烧火燎一般,她不自觉反手重重打过去,却不防正好打在他侧脸上。 只听“啪”得一声,因她心神激动下,力气使得极大,苏问弦的侧脸被她的指甲刮出两道血痕。 苏问弦像也是极诧异,站起身后看着苏妙真,面容浮出许多痛苦之色,苏妙真下意识要说些什么,但看着眼前黯然男子,竟感觉无比陌生,到底半句话也没说出口,只是慢慢蜷起身子,抱住膝盖,无声落泪。 不一时,苏妙真眼前一道寒光闪过,抬眼一看,却是苏问弦拔出御赐佩剑,剑刃反着递到她面前。他望着她定定道:“真真,你受了这样的委屈,就是要杀了我,我也心甘情愿……我做下错事,污了你的清白,是我该下地狱,是我该天打雷劈!” 苏妙真顿觉被针扎着般,拍掉那刻着武德鹰扬的金桃木鞘佩剑,颤声道:“哥哥,我不是,这不是你我的错,原是那酒水和香料里有问题,我和你都是不走时运的受害者!对,我们都是受害者!” “我没想,没想要她的命,更没想要你的命。只要咱们问心无愧,上天总会明白这只是阴差阳错的荒唐巧合而已。” 她说到此处,像是寻到一点安慰:“不错,只要咱们问心无愧,这就只是个荒唐巧合,只要你我都把这当个荒唐梦,都赶快忘掉就行了!” 话音刚落,苏问弦苦笑两声,语气无比苦涩,“话是如此——” 苏妙真见他回望自己,觉得他似要说些什么了不得的话,她心乱如麻,要轰人出去,还没张口,却听他缓缓道: “可我于心有愧。”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应该有更新,没有同理上来九点来说一声。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ltw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63章 “真真,我喜欢你,我于心有愧……更不能忘却此事,只把它当做好梦一场。” 苏妙真脑海轰然一声,直觉天旋地转,一觉醒来,世界似乎全变了个样,她拼命想要阻止他下说,但颤着双唇却挤不出半个字。 苏问弦苦笑道:“自从你和离归家,我又认回宁氏,你我虽有兄妹之情,却无兄妹之名。真真,自那以后我就再没法只拿你当妹妹看,你在我眼里,更是一个可以娶到身边呵护疼爱的妇人女子。” 他背过身去,声音亦然低沉下去: “但我见你待我似没有那上面的意思,似乎反而仍中意顾长清,就辗转煎熬。更强自忍耐,不知该如何同你说起,只怕一着不慎,惹你生气,反为此断送掉这些年的情分。” “谁知却有今日,说起来我该谢谢赵氏,这几日我没回府,没成想她会趁机安排预备如此行径!但她虽其心险恶,却误打误撞却为你我做了场媒人,牵上这姻缘红线。” 他声腔一扬,语气里竟然带出些庆幸愉悦,“否则我不知自己还得等多少年,才有时机告诉你我喜欢你,不,真真,我不是喜欢你,我是心爱你!是海枯石烂,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的心爱……” 苏问弦摩挲着腰间香囊,“我原想等你自己发觉愿意,没成想天缘凑巧,阴差阳错之下我却同你行了周公之礼,真真,这难道不是上天垂怜我一片痴心?” 说到这,苏问弦极为神采飞扬,他意气风发转身道:“再等些时日,我就向父皇请旨,让他为你我赐婚!我要你风风光光地嫁过来!我不像赵越北顾长清,以前我并没有中意的人,喜欢你后我心里更只你一人,真真,今生今世来生来世,我都只爱你一人。” 苏妙真听得“赐婚”言语,当即目瞪口呆,俄而回过神来,猛地摇头,颤声怒道:“你怎么能,我是你妹妹,你怎么能喜欢我,你怎么能去请赐婚?” -- 第538页 苏问弦见她脸色煞白,心中万分内疚怜爱,后听她言语抗拒,不由向前逼近一步,反问她道:“真真,我为什么不能喜欢你?真真,你同我毫无血缘,原不是我妹妹!我要娶你绝然不犯半点纲常礼教!来日外人见你我成婚,想起我受伯府抚育之恩,认祖归宗后愿永结两姓之好,只会说这是一段堪比戏文的佳话,没人会苛责你我!” 他思及某处,又柔声道:“真真,你是怕人知道昨夜之事对你指指点点吗?你放心,因涉及你的清誉,今早我让人去审赵氏再有安排其他时,半点没提你我之事。” 苏妙真失魂落魄地摇头道:“不,你不明白,这跟畏惧纲常礼教流言蜚语没有关系,我只是,我只是——” 苏问弦打断她道,“你先前说过,再嫁与否只看三处,一是此人不纳妾好色以免后院生事,二是此人不得轻视拘束女子,三则愿意让你凭风借力,实现你心中抱负。若论这三处,我全都记着,更没有做不到的。” “真真,赵氏婚前之事父皇他们都有耳闻,还问过我要不要废掉重娶,我当时想若不是你,谁是这裕王妃都全无所谓,犯不着再换人,便把她留至今日。” 他逼近一步,“这两年宫里宫外有的是人给我送各地佳丽,可我一想到你尚未文君再醮,或许我有星点半点机会,就尽数拒绝,连府里的小妾通房也全都打发出去。无非是想,或许有朝一日你会许身下嫁——再不成,你虽宽柔,原是个见不得莺莺燕燕争宠斗气的脾性,我不愿你厌恶我贪恋美色;我又一心只惦记你,天下其他女子,纵再绝色,我也看不入眼,没必要图一时之欢违逆自个儿本心——真真,我待你原是天地可鉴的真心!” “其二,这两年但凡你要出门玩耍办事,无论京里京外,你见我有约束过你么?每次我都是遣人好生护送安排。真真,我明白你不爱束缚,昔年你未出阁时我虽拘着你,无非是忧心将来你嫁为人妇,行止散漫起来却要在婆家吃苦头。若换做我是你男人,我怎么舍得把你闷在内院?!到时候我能去哪儿,你就能去哪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虽是规矩,但在裕王府,我才是规矩!” “其三,这两年内外政事大小隐秘,但凡你想知道,我没有不告诉你的。但凡你托我做的,我没有一件不是尽心尽力。云南铜政,两淮盐务,庇护海商,著作编书,预防倭寇,查找农物,支持丈田,同意封贡大大小小都暂且不说,就连犯着父皇最大忌讳的请开海禁,我也明里暗里提过许多次。来日你若想施展其他抱负,不一定非得嫁给文官阁臣,或是武官边将——” 说着,苏问弦一把拉过苏妙真,双手捧起她的小脸,拇指轻轻拂去她的泪珠,极温柔道:“我虽未必能践祚登基,但日后的皇帝必得是我抬举扶助上去,父皇对我颇感愧疚,又觉我不会争位,更不会管我娶什么门户的女子……届时你若想插手政事,我苏问弦心甘情愿为你驱使!” 他定定看向苏妙真,眼神是她从未见过的炽热认真,甚至带上昔年自称,言语间更涉及争储秘密,苏妙真心中一颤,意识到面前男子居然是真心实意要娶她,甚至一夜之间就做好所有打算,不由万分惊慌无措。 她浑身绷紧,一把推开苏问弦,大力之下自己反倒摇摇晃晃撞到房内圆桌,扶着桌沿恨声道:“你疯了,你怎么能说这些混账话,你明知道我不喜欢你,我中意的是顾大人,这样我又怎么能嫁给你?” 听到此处,苏问弦神色蓦地僵住,幸而他这两年把这里面的事来来回回思索过无数遍。不过一时,又柔下声笑哄道:“真真,你这就错了。你当初要嫁给赵越北时,并不喜欢赵越北,甚至还明知他喜欢他表妹;若非为伯府脸面和日后安宁,我瞧你是万万不肯退婚的。而你要嫁顾长清时,也纯粹只为父母放心,待他同样毫无情意,也知道他有个前未婚娘子……” “既然当初你能毫无情意毫无芥蒂地决定嫁给旁人,为何到我反不可以?再者,真真,这世上有一见钟情也有日久生情,成婚后日久天长,我待你亦然满腔赤诚,总有一日,你会被我打动的。你能喜欢顾长清,自然也能喜欢我,他能给你的,我一样不少全都给你,甚至更多……” 苏妙真被他这长篇大论搅得脑海里一片糊涂,但本能地就要反驳他,尚不知从何说起,却听苏问弦道:“最要紧的是——真真,你已是我的人了。” 她心魂一震,顺着苏问弦的目光去看那狼藉不堪的淮扬产螺钿浮雕折枝花卉架子床,和床榻下的揉得七褶八皱的肚兜膝裤,嗫嚅着要反驳他,说她根本不在乎所谓贞洁,更不在乎旁人眼光,在她看来这就是两个被下药的倒霉鬼误打误撞滚到一块去,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又见苏问弦俯下身去,拾起那把佩剑,低声道:“真真,你我既有肌肤之亲,你又是我心爱之人,除非今日你杀了我,否则你要我眼睁睁看你另嫁旁人,那是绝无可能!” 苏妙真身子一颤,回视眼前男子,喃喃道:“你疯了,你疯魔了,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苏问弦凝望着她,神色专注,忽地自嘲一笑,“念想存的久了,自然就是难解的魔障……真真,我原不是圣人,能忍到如今已是——” 他止住话头,又重复一遍,“除非你杀了我,真真。” -- 第539页 第263章 “真真,我喜欢你,我于心有愧……更不能忘却此事,只把它当做好梦一场。” 苏妙真脑海轰然一声,直觉天旋地转,一觉醒来,世界似乎全变了个样,她拼命想要阻止他下说,但颤着双唇却挤不出半个字。 苏问弦苦笑道:“自从你和离归家,我又认回宁氏,你我虽有兄妹之情,却无兄妹之名。真真,自那以后我就再没法只拿你当妹妹看,你在我眼里,更是一个可以娶到身边呵护疼爱的妇人女子。” 他背过身去,声音亦然低沉下去: “但我见你待我似没有那上面的意思,似乎反而仍中意顾长清,就辗转煎熬。更强自忍耐,不知该如何同你说起,只怕一着不慎,惹你生气,反为此断送掉这些年的情分。” “谁知却有今日,说起来我该谢谢赵氏,这几日我没回府,没成想她会趁机安排预备如此行径!但她虽其心险恶,却误打误撞却为你我做了场媒人,牵上这姻缘红线。” 他声腔一扬,语气里竟然带出些庆幸愉悦,“否则我不知自己还得等多少年,才有时机告诉你我喜欢你,不,真真,我不是喜欢你,我是心爱你!是海枯石烂,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的心爱……” 苏问弦摩挲着腰间香囊,“我原想等你自己发觉愿意,没成想天缘凑巧,阴差阳错之下我却同你行了周公之礼,真真,这难道不是上天垂怜我一片痴心?” 说到这,苏问弦极为神采飞扬,他意气风发转身道:“再等些时日,我就向父皇请旨,让他为你我赐婚!我要你风风光光地嫁过来!我不像赵越北顾长清,以前我并没有中意的人,喜欢你后我心里更只你一人,真真,今生今世来生来世,我都只爱你一人。” 苏妙真听得“赐婚”言语,当即目瞪口呆,俄而回过神来,猛地摇头,颤声怒道:“你怎么能,我是你妹妹,你怎么能喜欢我,你怎么能去请赐婚?” 苏问弦见她脸色煞白,心中万分内疚怜爱,后听她言语抗拒,不由向前逼近一步,反问她道:“真真,我为什么不能喜欢你?真真,你同我毫无血缘,原不是我妹妹!我要娶你绝然不犯半点纲常礼教!来日外人见你我成婚,想起我受伯府抚育之恩,认祖归宗后愿永结两姓之好,只会说这是一段堪比戏文的佳话,没人会苛责你我!” 他思及某处,又柔声道:“真真,你是怕人知道昨夜之事对你指指点点吗?你放心,因涉及你的清誉,今早我让人去审赵氏再有安排其他时,半点没提你我之事。” 苏妙真失魂落魄地摇头道:“不,你不明白,这跟畏惧纲常礼教流言蜚语没有关系,我只是,我只是——” 苏问弦打断她道,“你先前说过,再嫁与否只看三处,一是此人不纳妾好色以免后院生事,二是此人不得轻视拘束女子,三则愿意让你凭风借力,实现你心中抱负。若论这三处,我全都记着,更没有做不到的。” “真真,赵氏婚前之事父皇他们都有耳闻,还问过我要不要废掉重娶,我当时想若不是你,谁是这裕王妃都全无所谓,犯不着再换人,便把她留至今日。” 他逼近一步,“这两年宫里宫外有的是人给我送各地佳丽,可我一想到你尚未文君再醮,或许我有星点半点机会,就尽数拒绝,连府里的小妾通房也全都打发出去。无非是想,或许有朝一日你会许身下嫁——再不成,你虽宽柔,原是个见不得莺莺燕燕争宠斗气的脾性,我不愿你厌恶我贪恋美色;我又一心只惦记你,天下其他女子,纵再绝色,我也看不入眼,没必要图一时之欢违逆自个儿本心——真真,我待你原是天地可鉴的真心!” “其二,这两年但凡你要出门玩耍办事,无论京里京外,你见我有约束过你么?每次我都是遣人好生护送安排。真真,我明白你不爱束缚,昔年你未出阁时我虽拘着你,无非是忧心将来你嫁为人妇,行止散漫起来却要在婆家吃苦头。若换做我是你男人,我怎么舍得把你闷在内院?!到时候我能去哪儿,你就能去哪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虽是规矩,但在裕王府,我才是规矩!” “其三,这两年内外政事大小隐秘,但凡你想知道,我没有不告诉你的。但凡你托我做的,我没有一件不是尽心尽力。云南铜政,两淮盐务,庇护海商,著作编书,预防倭寇,查找农物,支持丈田,同意封贡大大小小都暂且不说,就连犯着父皇最大忌讳的请开海禁,我也明里暗里提过许多次。来日你若想施展其他抱负,不一定非得嫁给文官阁臣,或是武官边将——” 说着,苏问弦一把拉过苏妙真,双手捧起她的小脸,拇指轻轻拂去她的泪珠,极温柔道:“我虽未必能践祚登基,但日后的皇帝必得是我抬举扶助上去,父皇对我颇感愧疚,又觉我不会争位,更不会管我娶什么门户的女子……届时你若想插手政事,我苏问弦心甘情愿为你驱使!” 他定定看向苏妙真,眼神是她从未见过的炽热认真,甚至带上昔年自称,言语间更涉及争储秘密,苏妙真心中一颤,意识到面前男子居然是真心实意要娶她,甚至一夜之间就做好所有打算,不由万分惊慌无措。 她浑身绷紧,一把推开苏问弦,大力之下自己反倒摇摇晃晃撞到房内圆桌,扶着桌沿恨声道:“你疯了,你怎么能说这些混账话,你明知道我不喜欢你,我中意的是顾大人,这样我又怎么能嫁给你?” -- 第540页 听到此处,苏问弦神色蓦地僵住,幸而他这两年把这里面的事来来回回思索过无数遍。不过一时,又柔下声笑哄道:“真真,你这就错了。你当初要嫁给赵越北时,并不喜欢赵越北,甚至还明知他喜欢他表妹;若非为伯府脸面和日后安宁,我瞧你是万万不肯退婚的。而你要嫁顾长清时,也纯粹只为父母放心,待他同样毫无情意,也知道他有个前未婚娘子……” “既然当初你能毫无情意毫无芥蒂地决定嫁给旁人,为何到我反不可以?再者,真真,这世上有一见钟情也有日久生情,成婚后日久天长,我待你亦然满腔赤诚,总有一日,你会被我打动的。你能喜欢顾长清,自然也能喜欢我,他能给你的,我一样不少全都给你,甚至更多……” 苏妙真被他这长篇大论搅得脑海里一片糊涂,但本能地就要反驳他,尚不知从何说起,却听苏问弦道:“最要紧的是——真真,你已是我的人了。” 她心魂一震,顺着苏问弦的目光去看那狼藉不堪的淮扬产螺钿浮雕折枝花卉架子床,和床榻下的揉得七褶八皱的肚兜膝裤,嗫嚅着要反驳他,说她根本不在乎所谓贞洁,更不在乎旁人眼光,在她看来这就是两个被下药的倒霉鬼误打误撞滚到一块去,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又见苏问弦俯下身去,拾起那把佩剑,低声道:“真真,你我既有肌肤之亲,你又是我心爱之人,除非今日你杀了我,否则你要我眼睁睁看你另嫁旁人,那是绝无可能!” 苏妙真身子一颤,回视眼前男子,喃喃道:“你疯了,你疯魔了,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苏问弦凝望着她,神色专注,忽地自嘲一笑,“念想存的久了,自然就是难解的魔障……真真,我原不是圣人,能忍到如今已是——” 他止住话头,又重复一遍,“除非你杀了我,真真。” 第265章 夜幕降临,裕王府各处灯笼点得亮亮堂堂恍若白昼,太医正进进出出,奴婢端茶煮水,上上下下乱作一团。 太医抚须诊脉出来,如此这般对苏安称心等人交代几句,苏全一跺脚:“想不到两广乱民如此胆大包天,竟然伤了少爷,真该把他们都千刀万剐了才好。”苏安瞪他一眼,刚要踢一脚过去,里头称心出来说苏问弦传他进去。 苏安忙不迭进到正间,问到一股血腥味儿与药味儿,苏问弦脸色苍白,靠在榻上一手捏住把金烧蓝镶宝石绒鞘匕首,一手按着眉心,剑眉深深皱着,左胸肋骨的伤口沁出猩红,沾在白绢绷带上。 幸而神色还算精神,太医又说刀伤略偏两寸并不致死,苏安暗暗摇头叹息,否则这算什么?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正间内奴婢送来毛巾热水,苏问弦干燥的双唇略沾了点茶,屏退其他人,低声问苏安道:“真真她还在王府吗,还是回去了?” 苏安听他一开口先问苏妙真行踪,默默叹气,打起精神道:“太医来那会儿,五姑娘就回过神,叫着侍书跑了。” 想了想,瞅着苏问弦的脸色道:“五姑娘虽也没有问爷的伤情,但是想来她也不是真想要爷的命,只是那会儿一时恼怒。” 苏安下午他在西厢房外隐约听见争执动静,倒也没当回事。天亮那会儿看到苏问弦神采奕奕极是喜悦就知道这主子得偿多年所愿,心想五姑娘纵然再不情愿,可木已成舟,哭过闹过也就罢了,概是不会起什么风浪。 怎知没一时,就听房中摔打了什么家具,五姑娘失魂落魄地冲出房门,见到人却不说话,手里反而扔下把沾血的匕首。苏安当时就吓了一跳,定住神冲进去。房里桌椅倾倒,茶碗碎尽,苏问弦则面色惨白,一手扶着床沿,一手捂着伤口半跪在地。 苏问弦见他进去后急速吩咐两句,这便强装无事走到前宅,重新进一次门,说是审问万寿节里两广漏网乱民不慎被伤。这才让人新叫太医,包扎伤口。 苏安看了个来龙去脉,哪里不明白这是苏问弦在极力遮掩。此时见苏问弦微微颔首,这简单动作也似乎牵动他伤口,额头渗出些冷汗,他沉了沉气,道:“只要她没有想不开反伤自己就成。”就又详细问苏妙真其他言语行止,苏安一一答复, 苏安忍不住问出心中疑惑,道:“爷,五姑娘激怒之下虽要伤你,可你自幼习武,若要闪开想也不是难事,何必吃那一刀?如今正是要办事的时候,这时候伤了身体哪里能方便?好在五姑娘是个娇弱女子,否则那一刀下去,但凡偏上一点点,爷的性命岂不是危在旦夕?” 苏问弦沉默许久,就在苏安以为自己得不到答复时,苏问弦把缠枝纹样白釉碗里的浓黑药物一饮而尽,他微微嘶气,斩钉截铁道:“若她能解气,就是十刀我也情愿!” “何况经此之后,她虽然一时半会儿不会应承我,但也绝不会应承别人!” * 三月初一,棋盘街纪香阁货栈。 赵越北踏入后院,吩咐赵六将拜礼搬下送来,刚迈过朱红门槛,耳目一动,伸手接住一方檀木香匣,手劲一收,匣子里的首饰衣物这便没掉出来。 赵越北进到明间,见到苏妙真脸色冷冷,正偏着脸吩咐丫鬟们:“王府送来的东西除了药箱一概烧了。”赵越北便将匣子递给走来的奴婢,跟苏妙真见礼:“苏姑娘——” -- 第541页 苏妙真回头见得他来,冷淡地点了点头,连道个万福也不曾。因见明间内另有一架白绢屏风,赵越北稍稍皱眉。 这两年因着种种缘故,他和苏妙真日渐熟稔,苏妙真每回见他虽一定要挑她自己的地儿带她自己的人,但为方便议事,并不分割内外。又见她眉眼里蕴着一股凄婉伤绝之意,就问说:“苏姑娘,你可是遇着什么烦心事了吗,怎么脸色如此?” 苏妙真并不答话,叫人捧来储物锦盒,转坐到屏风之后。她问道:“赵大人忽然回到京城,除了要私章,除了办官市马政,是否还听到了别的事?比如为了嫂嫂的事?” 赵越北心里一奇,打开螺钿锦盒动作一顿。年前万寿节前他就将最后的一笔借银归还苏妙真,但虽然送还汇票本票,但因存私心,并未及时要回调兵私章。 后面苏妙真又被传召入宫,陆续也没有合适时机。他半护送半监视地将鞑靼众人送回草原,又要下江南各处办官市的差,于是星夜兼程回了京城。 赵越北本想顺道要回私章再见上苏妙真一面,结果忽听赵盼藕传出重病消息,去王府却没见上重伤修养的苏问弦,也没见到成病在家的赵盼藕。 他听出苏妙真言语里的些微内情,但不确定,就含糊道:“也是想顺路见见盼藕,听闻她近来心气郁结。不过昨日登门裕王府时,因裕王受伤卧病,并没有见着他们夫妻。苏姑娘,你可是知道些什么?” 赵越北隔着屏风依约见她双手死死攒搅绣帕,松了又紧,紧了又松,似正忍耐着什么。赵越北万分疑惑,突听苏妙真冷冷道:“敢问赵大人,大同行院里是否有两种叫颤声娇闺中春的药物,原是大同婆姨们用来取媚助兴的?” 赵越北听到此处,差点没把手里的绘明月青瓷茶盏打碎,连咳两声,下意识地要问谁如此大胆狎邪在她跟前提这种下流玩意儿,忽然记起一处,心神一震,低声道:“是有此物。”便含糊讲了点药性特点。 赵越北听见苏妙真再三深深呼吸,似在压抑什么,半晌,她似终于忍耐不住,蹭的起身,绕过屏风,走到他跟前怒斥道:“赵越北,你好糊涂!你明知那种东西不是正经玩意儿,自己在外头跟姐儿们胡混也就罢了,居然给赵盼藕送去帮她骗人!” “你可知,你可知你害苦了——” 她死死咬着嘴唇,花颜惨白,杏眼顿红。吸了口气,她道:“——你害苦了赵盼藕,如今不但闹得苏问弦知道,还拔出萝卜带出泥,连着赵盼藕私通的那位护院侍卫也未必保住性命,还有他二人的孩子。” 赵越北心里一惊,不一时,他把这里的事想了个明白。先前赵盼藕托他寄送药物,只说是想取悦苏问弦,他但觉不是什么大事,无非是为了房中恩爱,苏问弦再怎么厌烦正妻,也是男人,□□上来后或许夫妻之间另有转机,就着手去办送回京城。 怎知听苏妙真言语,这里面竟然别有隐情。他原在宣大两地有的是人奉承,本惯经风月,顿时想的清清楚楚。当下口不能言,半晌方道:“盼藕她竟然如此糊涂?那裕王要作何打算?姑娘可能透露一二?” 苏妙真又气又怒,更有无限委屈。她略过自己同苏问弦的那笔糊涂账,把当日之事简单说完,后咬牙道:“其余我不清楚,你到时候自家去问裕王好了,横竖是你们姓赵的惹出来的祸事,却害苦了,却殃及了无辜的人!” 赵越北见她如斯恼怒委屈,原知她成婚后不肯圆房在这上头有点古怪性儿,只当她厌憎此等事情,就也未曾深想,苦笑解释了他顾念手足之情下的种种不得已考量。苏妙真却但只摇头,更推说不适,赵越北心中无奈,暗暗叹气,取出私章,便告辞离去。 后想到一事,赵越北问起恩科舞弊苏观山被革职查办,苏妙真却不理他,直接就要送客,赵越北立在门槛,忍不住回头看她,苏妙真愣愣出神,眼眶微红。 身边奴婢端来一描金捧盘,上头放了一碗汤药。赵越北心中疑惑,见得苏妙真将奴婢端来的红漆托盘上的药碗接过,一口气把汤药喝完后似乎太嫌苦涩,用帕子捂住樱唇半晌,方抬头吃了两丸杭州蜜渍衣梅。 赵越北记起她不耐烦吃什么养身补药,待要回头问她是不是身上不适,又怕惹她生气,还惦记赵盼藕的事,便撩开衣摆,大步去了。 而苏妙真送走赵越北后,又喝了盏玫瑰泼卤杏仁点茶,压掉口中苦涩,听侍书回话。侍书瞧着她的神色,小心道:“我今日拿药渣去问过同仁堂的大夫了,说这就是最好的那等避子汤药,不会伤身的。” 侍书面色忧虑,有低声道:“先前我没敢问姑娘的,可是见姑娘连吃了这几日的药,这话实在不能不问……那天我瞧着裕王和姑娘不知何故争吵起来,后来裕王殿下又受伤,姑娘随身的那把匕首更不曾见到,可是当日在裕王府遇到了什么事?” 侍书心中一紧,“可是裕王殿下酒后起念,不顾多年情分,见色起意强迫了姑娘?又或是裕王殿下和当年的傅指挥一般,同样闹出认错人的笑话?” 苏妙真慢慢坐下,她深知苏问弦很有城府,又听他当日言语竟是对自己两年前和离后就情根深种,故心中隐约曾有一个可怕猜测。 但这几日苏安陆续送来供词记录,又有方才赵越北所言,和她所见的催情香料如出一辙,赵越北更承认为妹子办事,两下映照,她心中难过悔恨之余,也松了口气,确定当日的确是她失了警惕不走时运。 -- 第542页 随后苏问弦遣人秘密送来药材,里头说是避子汤药,说什么他纵然心爱她想要把她娶到手,但绝不会泄露此事出去让人非议,更不会害苏妙真婚前就有了身子。 苏妙真唯恐他诓骗自己,算完自己的小日子,虽觉不能有孕,但为防万一,仍做下两手准备,一面让侍书私下另取买药,一面把药渣送去查验,不容有失。 “我一定要见赵越北,就是为了确认是不是他……看来的确是赵盼藕铤而走险,最后反殃及了我。” 提及此处,苏妙真心中万般悔恨,恨自己没有眼色劲:这两年苏问弦待她日渐避嫌,每逢见她都让奴婢在外站了一地,她只以为苏问弦恢复身份后为免外人物议才处处小心,却断没往那种地方去想。 枉她自诩识人眼色看菜下碟的功夫炉火纯青,谁知连苏问弦的心思都没看出来。真跟宁臻睿说得一般,她竟然长了个猪脑子不成? 又恨苏问弦以性命相胁,不由自言自语道:“至于我伤他,纯粹是他逼迫我的。他真以为我不敢动手杀他吗?” 侍书见她如此难过,亦然难受,给苏妙真捏肩问道:“那姑娘,你可有什么打算吗?你已经——裕王殿下那边我看……若是他告诉老爷夫人,老爷夫人定然要答应裕王殿下的。” 苏妙真心乱如麻,摇头道:“我不能嫁他的。” 侍书问道:“可是为了顾大人?” 苏妙真身子一颤,眼眶更红,又摇了摇头,喃喃道:“也不是主要缘故,我只是……侍书,你不明白,夫妻情爱譬如朝露,原并不长久。若非顾长清是顾长清,我也不会去冒险谈情说爱的。哥哥他为何看不破这个道理呢,做兄妹朋友不行吗?”她喃喃低道:“我前世,我前时并未有过父母手足之情,我只想要父母兄姐常伴身边——” 她闭了闭目,道:“无论如何,我不能答应,且先拖着。”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在高审,我更在这一章了。 明天可能有更新吧。 第266章 三月春日百花竟放,本是游春赏春的好时光,但苏妙真心中存事,日日闷在府上服侍年迈祖母、查点商铺账本、安排各处经营,再要么就是续写话本戏本,谢绝访客,亦然一步也不曾踏出房门,只让京中相熟姐妹和苏妙娣等人分外惊异。 直到小日子姗姗来迟,她悬着的心方勉强放下小半,打点清明祭扫的杂事后,这方应约出门,随同几位亲友泛舟三里河金鱼池。 苏妙真人也懒怠,并不去陪呼看金鲫的傅绛仙文婉玉,而安坐在画舫之内,同苏妙娣说话。因苏妙娣提及赵盼藕,她忍不住皱起眉头,又急忙呷了口茶,想要掩饰过去。 苏妙娣唤人将麟哥儿抱到后舱,道:“虽然说是对外称病重着,但并非实情,我听锦衣卫那边的信儿。竟然像是她有些不规矩的地方,为了皇家颜面没张扬开,还不知圣上晓得不晓得。大概过不多久就要传出离世的丧报了,所以你瞧,赵夫人和赵总兵统共也就去了裕王府两趟罢了。” 又问道:“裕王殿下素来待你亲近,你之前也没听他说过一点儿吗?” 苏妙真捻起玉石棋子儿,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轻声道:“近来我没怎么出门,更没去见他,是以他和王妃究竟如何,我也不太清楚。家里大伯和宋伯父又革职被查,我每日烦恼,哪有那么许多功夫去听裕王府的事儿呢。” 苏妙娣点头道:“恩科里大伯和宋学士泄题给权贵子弟的事儿似乎是真的,又扯出张元辅的大儿子,虽说皇上对张大人还算宽宥,对伯父也没太重罚,革职交议罪银而已。” “但宋学士那边就麻烦了些,他并非出身勋贵,所以同样罢官不说,还可能要流放递解呢。我记得在扬州时,你同宋芸最是要好,真儿,你也别太伤感了。” 苏妙真将白子落下,抱起毛球小黑,挨个顺了顺毛,苦笑道:“我是想过帮芸妹一把,可一则苦无门路,二则事关科举,若为一己私心而去活动,却影响不佳。” 其实苏观山和宋学政泄露考题倒也不是为了谋财,无非是想着张元辅的次子三子都高中三甲,长子却屡试不第,许凝秋家又那么一个独子堪称文才,所以他二人在南直隶主持恩科秋闱时,因见同场有张松年的长子,还有许次辅的儿子,就决定做个顺水人情,讨元辅次辅的欣悦。便私下将乡试题目泄露给两位辅臣的儿子。 怎知题目给出去后,许凝秋的兄弟还知道谨慎口风,但那张家长子却得意忘形,酒醉后自言高中更散给一些奉承学子,由是闯出大祸,让一些待考学子们决心检举。 齐言收到张举人的检举书信后,又听闻似为掩盖此事,张举人被某些人一路追捕到京,想要灭口,就极为愤怒,同几位门下给事中联名具本,要求严查此事。 宋芸父亲之前历任扬州、金陵、乃至京城等地学政,一心想往地方父母官上转,结果被派到南直隶督考时,却和苏观山一起犯了大错。 收到宋芸来信后,苏妙真很替她心急,但无法可想,只能差人多往山东递消息送财帛。 “可他们实在太糊涂,凝秋爹爹暂且不说,张元辅为人刚直,承不承情还未必呢!” 苏妙娣却道:“那你就想错了,先头我听魏煜泞说,张松年很是爱子,对几个儿子管教虽多,却也不够严苛——所以张家长子在老家并不是特别安分。毕竟是人就都有弱点,完全没有私心的圣人都在天上待着呢,世间可找不到。” -- 第543页 苏妙真听到此等传闻,心中诧异,可知道魏煜泞执掌北镇抚司,本就是专职侦缉刺探,消息格外灵通,当下信了大半。 “话说回来,这次协查恩科弊案还有吴王爷,因他有秘奏江南诸事的权,南直隶恩科情形他也算清楚。你要是实在着急,过会儿可以向文婉玉打听一番,你闺友许凝秋嫁人后那般大门不出,前阵子也还专门去了趟吴王府。” 苏妙真点头称是,苏妙娣抖着帕子,再问:“真儿,我见你近来神思恹恹,方才提起裕王殿下又蹙眉半晌,连他伤病都没提起,你是又同裕王殿下拌嘴了吗?往年你们二人一吵架,都把其他人吓一跳……话说回来,这世上也就你敢指着裕王殿下骂了,这次又是为了什么?” 苏妙娣摇头叹息,提到苏问弦伤势很重,养了半个月才勉强能下地,太医们眼下仍然日日往王府里跑。乾元帝心疼儿子,也免了他的进宫请安。苏妙娣又说起前几日去探看伤情时,苏问弦没顾着伤口换药,先问起苏妙真近来情形,临走时他还托苏妙娣带给苏妙真生辰礼物。 苏妙娣絮絮讲完,言语间都是在说苏问弦伤势如何沉重,又如何惦记苏妙真身子是否安好,苏妙真听得心烦意乱,几度要冲出舱去,但她素来不愿让苏妙娣烦恼,就强忍下来。 “真儿,你究竟为着什么气了这么久?不管为着什么,这些年裕王待你如何千娇百宠,你心里总是有数儿的……别耍小孩子脾性,又为着什么奴婢跟殿下置气。他近来重伤在家,你总得去看看才是。” 苏妙真见姐姐把这全当手足间的拌嘴争吵,心中十分苦涩,但又无法明说,晓得一旦说破,苏妙娣非第一个张罗,要把妹妹嫁到裕王府不可。 她听出苏问弦并未透露半点那夜之事,心中稍安,含糊带过道:“原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我见他对嫂嫂十分不好,我深感不平,吵了几句……近来身上还犯懒不愿出门,这一两日我便去探他。” 二人正说话间,傅绛仙和文婉玉掀帘携手进来,傅绛仙叽叽喳喳地讲起喂鱼的有趣,说起池中的异种金鲫金鲤,有什么鹤珠、银鞍、七星、八卦、银目、金目、双环、四尾等等。再说起两岸游人如织,携罍聚饮,都趁着好春光四处赏景。 苏妙真隔窗去看,果见岸阴一带,花亭、凫楼、船桥、园林、民户间杂连绵,士女云集相呼,在柳茂烟垂处投掷饵食,以喂水中金鱼,闹得欢声笑语十分热闹。 苏妙真转头想和文婉玉提一下恩科弊案,却听傅绛仙指着舱外笑道:“看,那些平民女子们也学着妙真的打扮穿束呢!人人一件缕金鹅黄绉纱千蝶裙,就连上衫的纹样颜色也随了先前妙真穿过的。” 文婉玉将审视棋局的目光收回,笑道:“这还不算什么呢,前些年在苏州府,上上下下从官绅内眷到平民女子,里里外外从出嫁妇人到在阁女儿,哪个不学她的衣着打扮?她回京后许是再无悦己者,我看她大不如以往在这上头用心了……” “你们不知道,以前在吴郡,她打扮得那叫一个殊丽别致,以至于头一日不管她用的是什么胭脂香粉,不两日都满城都是一模一样的。” 文婉玉吃了两块蜜枣糕,又笑:“想来都是为了年前万寿里妙真被叫去同三娘子比美的事儿了,都说那日殿内人人瞠目结舌,看得傻了眼。既然有此美名,京城里爱俏的女子自然都打听来学了。” 苏妙真被打趣得无奈。傅绛仙则笑道:“我当时也在谨身殿,虽没婉玉你说得夸张,但也有五分光景了。其实呢,本来最出风头的当属陈家姑娘,那几首曲子弹得真是叫什么天,对,天籁之音!只把大家伙儿都钦佩喜欢死了。她又实在风姿出众,气质水秀大方——” “不过后面提到数理算盘,鞑靼人可是半点不懂,只能甘拜下风。妙真又太占色相上的便宜!她杵在那儿,只要一张脸在,哪怕气韵俗庸,也照样压倒众人!何况妙真还不是那等庸脂俗粉……” 傅绛仙提到此处,见文婉玉苏妙娣都悄悄摇头,忙得住嘴,想起过去种种冤孽。而自个儿明明是受人所托,拉苏妙真出来好好散心,以免她近来悒悒,犯不着总提旁的败坏气氛。 但仍心想谭玉容属实运气好,不但重活一次受尽谭家上下宠爱,得了谭家所有家财不说,还因《乐理全书》受到皇后贤妃甚至乾元帝的赏识,连同样献书的苏妙真,说起来都及不上她风雅风光,更洗刷了一些旧时不好传闻,想来也是造化…… 傅绛仙摇头驱散思绪,便又说起苏问弦审问时受伤严重,两广少民太不识好歹;可这桩却更犯在苏妙真的烦恼上,当下怕众人看破,只能强打精神如常讲话。 待不片刻,她实在难以强颜欢笑,见天色将雨,明知还没晌午,也催着众人沿着三里河逆水而上驶回傅家新园,在船坞下板时,傅家奴婢们早送上雨具,小心服侍众人出舱。 * 傅云天万寿一过,没多耽搁就回到杭州府会同浙直总督加练水师,结果近来面临个麻烦事,就是水师军饷和海船营造。又恰逢二月底和浙直总督用计诱杀了一批倭寇,正是横行海上的张直部下。 因得知张直等倭寇巨魁有意招安,便趁着回京述职,急匆匆赶回上报乾元帝,紧赶慢赶在四月上京。他们这些年轻臣子们也都习惯了风里来雨里去,连七皇子宁臻睿新婚没多久都跑到延绥甘肃宁夏查案子,更没的怨言。 -- 第544页 傅云天瞅着乐水榭里对坐的赵越北和苏问弦,瞧出两人间气氛怪异。他知赵越北在临清等地办完官市马政后就星夜疾驰,赶在四月初也回来了。苏问弦虽听闻渐好,但两颧仍透着股苍白病气,不跟众人搭话,更不同赵越北叙话,明白这舅婿二人多为了裕王妃有关的事而气氛凝滞。 他便吩咐众人换掉席面,新上菜色,再撤掉苏问弦案前的苏合香酒,自己招呼宁祯扬转出敞厅,顺着游廊走到演武校场附近。傅云天一面听远处唱起的《女状元》,向往那名动京城的美戏子,一面同宁祯扬问起京中近来情况,得知乾元帝没追究张松年许学士。 许凝秋的兄弟是考第三场时觉得愧疚自己称腹痛弃考,原也没太多许家的事,至于张松年,乾元帝则说张松年查赋税亏空、丈田清粮、荐官抗倭等处都功劳很大,就是给他儿子一个三甲又如何呢。 宁祯扬道:“最多只追究几位主考官,再有底下胆大妄为想要杀人灭口的属吏,不会查到各府头上去——抄没提学御史宋家的旨意应该已到顾长清手里。皇叔又说深感其中情弊,让我借着此事核查往年科举有无内情,先前苏扬杭宁等富庶地界儿出了不少举人。等这件案子了了,还得去各地贡院巡检督学一趟。” 吴王府一贯密查江南,宁祯扬自还有别的差事要办,但当下不好细说具体安排,就略问傅云天一些剿倭之事。 二人走没两步,瞧见傅家园子里池上新雨,亭内几位女眷在饮酒说话,并欣赏着对面水台的名班演剧,忽地一人撑伞出来漫步,瞧着身形,正是苏妙真。 傅云天上京后还没见过她,当下就笑出口白牙,迎上前去挥手道:“五妹妹,二哥回来了,先前我托绛仙送去的生辰礼物,你可收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更得有点晚有点少,明天努力多更一点。 第267章 苏妙真撑着伞,不便行礼,看着笑容满面的傅云天,就简单点点头,同他略叙两句,谢过他特地送来的钱塘特产。问到他向来境况,得知张直等巨寇有意招安后,多留两分心。 再转过脸看向宁祯扬,有意问起恩科查案,就先客套道:“前几月我家里忙,便忘了曲谱的事,前儿才抽空出来誊抄一份完整曲谱,着人送到吴王府。倒是让王爷久等了,请王爷恕罪一二。” 苏妙真当时出宫后就把那套前世闻名遐迩的曲谱仔细抄写一遍,献入内廷,托称是多年前于扬州为云游老尼所赠,因不解音律多年未曾在人前演奏,倒是埋没了此曲。 皇后贤妃等喜好音律的几位妃嫔甚是欣赏,乾元帝也很喜欢,还让人赏一把焦尾古琴下来,苏妙真着人好好收藏。但后来陆续有事,她却忘了及时给文婉玉送一份。 宁祯扬见她客气婉柔,白等了数月的恼怒也烟消云散。成山伯革职查问,苏问弦忽受重伤,她忘记倒也情有可原。 他就心平气和道:“不妨事,那曲谱既是天下少有,我便多等几日也是乐意的。”思及苏问弦水榭里的几次细问,觉得伯府上下都为此焦灼,就把透出些查案情形再与她听。 苏妙真听得上意只在罢掉苏观河的官,和她先头从苏妙娣那里打听出来的如出一辙,心中渐安。但又想到宋芸父亲,这便委婉问起。 苏妙真先前倒想问文婉玉,但听说许凝秋去了两趟吴王府都无功而返,只怕宁祯扬忌讳妻子打听说情,不愿文婉玉难为,就没张口。 此刻听说抄家没财的旨意居然已经去了山东,不由握紧贴青竹柄,强定心神,又细细打听张许两位涉事辅臣如何,晓得并无大碍后替许凝秋松口气。 又听宁祯扬说苏问弦席间问了几次情形,未免一愣,没想到苏问弦今日也来傅家,先前明明说近来因着春雨连绵,他伤情反复,必须得居家养伤,连趁着查两广贡品案给景王个绊子使都没顾得上。 她感受着霏霏春雨送来的凉气,道:“皇上圣恩隆重,恤下宽宥,张许两位大人想必感激涕零了。” 三人又闲话几句,亭内其他人也陆续出来,本就是各府常见相熟的,不太用避讳,当下一干人就都跟傅宁二人寒暄起来。 苏妙真撑着伞退到一边,想着先行告辞,却见游廊里又走来两位男子,自是赵越北苏问弦,她脚步一顿,只得跟在众人身后向来人行礼。 苏问弦像是不顾伤情而饮了酒,两颧深红。也不理会众女眷都在见礼,下阶一径走到她跟前,眼中藏痛:“真真——” * 山东道临清府亦然春雨绵绵,提学御史宋家老宅被官兵团团围住,顾长清大步踏入,身后跟着府县二位大人和理漕参政,再有其他六七位司官,宋家老宅的人都唬了一跳,见他手持圣旨,慌忙磕头跪接。 顾长清站在阶上读完旨意,看着跪在雨中面如土色的宋家上下,听着后宅传来的女眷哭泣声,沉声道:“不得惊扰内眷,查抄财物一应送到正堂报录造册。本官亲自查看,若有违逆者,立杖五十。” 说完,就使人抬出几个南官帽椅,也不进堂避寒,更不吃茶,只负手站在丹墀之下,听司员登记物件。底下人见他明察秋毫,不肯给施威夺财的机会,心中大为不乐,但也不太敢阴奉阳违,规规矩矩地将各处财物搬送前堂。忽的后院女眷传来哭天抢地的吵闹声,顾长清立时差人去查情况。 -- 第545页 顾寅急忙领命,不一时又跑回前院,看了眼垂手侍立的林知县,又看了面色沉沉的顾长清,上前低声道:“问过了,宋芸姑娘的确也在后宅,据说她夫君听闻宋家出事,早早把人赶了回来,说什么夫妻本是……幸亏爷下令不许惊扰内眷,否则可不得吃好一顿惊吓。饶是如此,我看宋芸姑娘仍跟她嫂子哭作一团,老太太方才吓昏过去,所以很是吵闹,小的已经请大夫来了。” 顾寅见他眉心紧皱,只当他忧愁张许两位阁臣要吃瓜落,就道:“顾卯前些日子从吏部递信过来,说皇上没追究两位辅臣,反而说什么该给张家长子一个三甲名次,爷犯不着忧心。还是说为了试行海运的折子?” 顾长清按着太阳穴,叹气道:“恩科弊案虽然兹事体大,但不在我烦恼之处。我只是瞧出这后面的惊险,有些感慨。圣上只是眼下不发作张元辅,以后却也未必。丈田过后,有的是恨他的勋贵重臣,否则这事儿不会闹得如此之大。” “丈田清粮固然是得罪勋贵士绅的事儿,但也是张大人给人落了把柄,少爷你也是一力促成此事,可半点没被殃及,说明还是张元辅平日过分刚直,得罪了不少人。” 顾长清摇头道:“丈田就是最大的开罪人,此次同是舞弊,为何宋学政却下场惨淡,连累宋家上下;而苏侍郎只不过罢官在京?无非苏侍郎出身勋贵,朝中有人。” 顾长清叹息:“将来我若是要行海运,士绅一体纳粮,件件都是得罪勋贵士绅的大事。我在想,万一连累顾家和……” 他微微苦笑,正要再说些什么,只听后院一声尖叫,“芸姑娘”,就有人气喘吁吁前来报说:是宋芸的相公刚刚送来休书,言语里说怕被宋家连累家族自身,宋芸想不开,就投井去了。 顾长清神色一变,先是斥责门户把守不严,随后立刻重声,吩咐人即刻把宋芸打捞出来救治。 * 陈宣呷了口热茶。因上年的冬粮北运,他顺路经过临清,要查临清船坞打造漕粮用船的事,听闻顾长清丈田结束后巡视河道漕运也从济南来到此地,知府正巴结着请东道。 他瞧出顾长清意在改革漕运,当下听闻,就也暂留两日,免得他查出漕上浮米。 顾长清把调戏后宅丫鬟的兵卫当场拿下,杖责五十大板,又即刻请大夫去后宅救治女眷。 陈宣在旁看了。转头问道:“我记得两年前苏家那位跟他置气,和宋家姑娘聚了一段时间,那个宋家是这家吗?” 陈岩思冥想,也没记起来是否有这件事,就叫来院中两股战战的小厮问了两句,这方进堂回话道:“正是这家呢,宋家姑娘嫁回老家山东,婆家和娘家就隔了两条街。难怪方才顾大人格外交代不许惊动后宅女眷,又再三制止兵卫推搡殴打宋家人。” 陈宣吹了吹茶沫儿,“也不一定是为了这桩。”陈岩凑趣道:“大姑娘在京城很受贵人们喜欢,圣上皇后都喜爱音律,就连二皇子和七皇子也赞不绝口。” 陈岩又道:“殷总商还是想娶大姑娘,三月里差人往济宁递了许多音信,你说这也是奇怪,他要是早点过来提亲,而不是当初非要拖延下去,明面上还暂停议婚,爷岂不是就早答应了?”顿了一顿,“还是说,大姑娘非顾大人不可呢?” 陈宣淡淡揭过道:“这事等余容出了孝期她自己拿主意吧。顾长清和他祖父父亲都不太一样,在漕运河工上另有想法,现在还要弄什么海运——” 近来山东全道丈田结束,顾长清腾开空来,在漕河上把手越伸越长,让陈宣不但在漕私运送上屡受掣肘,连征收浮米都不得不减少四成。 陈岩不由得道:“顾参政要想办海运那咱们也可以答应他,横竖只要漕上的事咱家说了算不就成了?”却被陈宣冷冷瞥上一眼,更罕见地骂他一声蠢材。 “海运便利,宜于河工,你当我不知吗?但靠着这漕河吃饭的官兵士绅人数以百万计,陈家更不例外,就算要开,也得再过个十几年。” 陈宣抚摸着碧玉扳指,“多年前他虽流露出改革河工的意思,但绝不涉及改漕为海,也不知是从哪来了这个想法,甚至连海运的花费耗时全算过一遍,莫非是那林知县,据说是钱粮师爷出身……” 陈岩刚才被他骂了一句,听得此处精神一振,想要凑趣缓和陈宣心情,就提到了林知县的一桩传闻,林知县后院起火,新进的一个年幼小妾很不调服,惹得知县夫人日日哭泣。 顾长清听闻后把林知县叫到跟前狠狠申斥一番,教了些君子持正的道理,林知县惭愧无比,没隔两日就把人送回本家听凭改嫁。 如此种种说完后,陈宣失笑道:“就为了那个叫绿意的苏家奴婢?不说属官纳妾没上峰什么事儿;就是有,既然他要在山东试行海运,用人可正当紧。犯得着为此驳斥下属的脸面?” 陈宣越发失笑,哂道:“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婢,苏妙真固执不肯受委屈,身边出来的丫鬟也就有样学样。” 他又看着陈岩笑道:“幸亏当年我没把绿菱赏给你,否则她知道绿菱就是春菱后,非得用权势家财压着你一辈子,不许委屈绿菱,而但凡有什么不对,除了你,她又要迁怒——”说着说着,陈宣住口。 陈岩正可惜那失之交臂的俏婢子,听陈宣语气转为不赞同,“不过是些下人罢了,倒难为她时时关照。她身边的丫鬟们各有前程不说,就连听说夏莲被杖,也登时面色大变,此女着实行事奇怪——” -- 第546页 陈岩再想附和着说点东西,陈宣沉吟片刻,道:“至于在山东至天津府暂行海运,只要亲自主持督查的人不是他顾长清,哪怕有这林知县协理,我也有把握让这事办不成。” 说到此处,他双目一眯,提起两广叛乱未定,苗蛮瑶蛮都是些好勇斗狠不受教化的人,若那么容易被收复,大行先帝也就不会派最看重的臣子顾明世去那瘴疫之地。 又说起顾长清自己应该也想去两广,只是看乾元帝已经遣了湖广都司、四川都司会同两广都司调兵剿冦,“故而他暂时没有机会自请前往两广办差。” 陈岩揣度出来陈宣这是想尽早将顾长清送出山东,最好也别调入六部内阁,而是转向两广等地,让顾长清暂时脱不开身,过问河漕上的事儿。 “可这得有人保荐才行吧,顾参政在民政刑名等处极为精干厉害,但安抚少民镇压叛乱上可是个生手,不过多年前处理过苏州织工民变,两下相较可就是小巫见大巫了。” 陈宣隐隐有笑意:“有的是人想要他不进京城。鹰飞和吴郡那位暂且不说,当初殷泽求娶间的古怪,思来总有缘由——淮扬是裕王的后院儿,盐道更被他把持多年,滴水不漏。” 第268章 雨势渐大,傅家西园里揉红碎绿,虫鸟在不远处的蔷薇架子芍药花丛里鸣叫不停,苏问弦不管讶异的赵傅等人,没看上前送伞的殷勤奴婢,抬步跟上独自走向假山石径的苏妙真。 直到乐水榭的丝竹琴筝声低不可闻,水台前的窃窃私语声渐渐远去。苏妙真这方在无人角落处回转身,看向眼前面色苍白的男子。 他见她转身也忙立柱脚步,因没打伞也就任凭风雨吹打,看他神色隐忍眉头微皱,淋湿的上衣左肋处洇出一点血迹,晓得当日她恼恨震惊之下出手几乎致命,所以使他至今伤重未愈。 想着这么多年的相处情分,除开王氏苏妙娣,他原是她最亲近依赖的人,苏妙真眼中一酸,本要问上两句。又见苏问弦正眨也不眨地盯着自己,目光灼热近乎贪婪,不由心中一颤。“裕王殿下有什么话要说吗?” 苏问弦身形微微晃动,声腔苦涩:“真真,上月妙娣说你会来看我,可哥哥没等着你,现在你又这般疏远,你这是仍在为那晚上我的酒醉糊涂而怨恨我?” 苏妙真偏过脸道:“那天的事,原是机缘巧合我自己倒霉,算起来你也是池鱼林木,都是无辜的,我认了。只是你非要借此让我嫁你…… “至于探病,那只是看到姐姐奇怪我用来推脱的话……再者,原是你先不肯做兄妹的,非要得陇望蜀求男欢女爱——” 顿了顿,她稳住情绪道,“这里总归是傅家,不便说话,故而殿下若是没什么要紧事,我便先告辞了。” 不等她抬步,苏问弦却挡在面前,“我是有要紧事要和你讲。” “真真,我早年在吏治军政上留心,转任盐道只为方便。如今九边暂得安宁,海防筹建也算顺利,唯有两广盗贼蜂起,叛乱屡剿不绝。大丈夫生于人世,当有所为!我虽不可能出任地方官,但也不愿当个无能亲王。二月里我就考虑等两广四川都司一旦用兵不利,就自请出京,前去监军提督军务,谁知我却和你有了——” 他微微吸气,直视着苏妙真,“真真,我想在走之前向父皇请旨,让他为你我赐——” 苏妙真眼皮一跳,立时惊怒道:“你敢!”她看着神色专注炽烈的苏问弦,恨声道:“苏问弦,你明知道这些年你的政事私隐我都一清二楚,你非要逼我把云南铜政和你母家渊源的事往外撒吗?” 早年苏问弦出任淮扬盐运使时,自己没动半点盐道的钱,反而借着查私隐隐打通了云南铜政的关节,苏妙真常常代他收信回信,知道许多,至于他母家朱氏,乃元末群雄并起逐鹿天下的四姓之一旁支,本就是宁顺朝最忌讳的人家…… 苏问弦似没料到她有此言,半晌说出话来,最后方摇头笃定道:“你不会的,真真。就算你会,后果我也认了。” 苏妙真见他如此不顾前途地位,又惊又怒,唯恐他真个不信,本在慌乱中,想起他吃软不吃硬,定最怕见她眼泪,当下定了定神,扭过头去,挤出眼泪哽咽起来道:“你,你这是非要逼死我不可——” 苏问弦神色一慌,走上前来欲要为她擦掉泪珠,见她万分抗拒,终究停下脚步,苦笑道:“真真,我没想逼你。你瞧,我原本可以拿那夜之事告诉你我长辈,再不成说给妙娣一点半点,届时你就是再不情愿,也抗不过父母尊长之命;可我没有。我只是想风光赐婚——” 苏妙真听出他语气里的松动,将缓兵之计拿出,语气越发哀切,“哥哥,我把你当这么多年的兄长敬爱,我一时半会儿真的没法想通,你,你再给我两三年时间,成吗?你让我好好想想。” “横竖你要去两广用兵,一年半载也回不来,没必要非这时候请旨赐婚——你让我好好想想,到时我肯定会给你一个说法。” 苏问弦目光微动,他反复念了几声“两广”,他凝神半晌,似想到什么后答应道:“你说得对。再有,两广山势险恶乃瘴疠之地,若有万一,却耽误了你……” 苏问弦自嘲一笑:“若是我时运不济,死在两广,那时你想嫁谁便嫁谁,横竖我看不见管不着,也便罢了——且纵然我地下有知,原也不愿见你孤独一人。” -- 第547页 苏妙真没成想他竟突然说出这样一番情深意重的来,胸中蓦然一堵一涩。 苏问弦低声道:“真真,那就依你所言。在我全须全尾从两广回来前,哥哥都不会向父皇请旨,也不会让人看出来我有此意,更不会泄露那晚之事。若有违背誓言,叫我天打雷劈。” 又听苏问弦慢慢道:“但是,我先前也说过了,除非我死,否则我不会看着你另嫁他人。我既然要离开京城数年,那必得知道你不会再嫁才能心安办事。” “旁人我不管,唯独顾长清……所以联人保荐他出任两广巡抚的折子,我已经拟好了。” 苏妙真听到此处,那原有的一点莫名难受也烟消云散,登时抬眼,看向坦然平静的苏问弦,气上心头,“你无耻!”却不解恨,又连连骂了几声混蛋。 “顾长清为了保住他父亲的心血,自己也在活动,先后给三位阁臣透了口风,只等武臣边将认同和圣上首肯,相信他有平乱的本事——就算没我找赵越北他们,顾长清未必不能出任……他不会拒绝的。” 苏问弦顿住话头,苦笑两声。他全身已经湿透,雨水顺着他的鼻梁流过下颚,恍若无知无觉,神色犹然炽热无比,双目中烧着一团让人心惊肉跳的黑火。 他沉下声道:“我不想在你面前伪装,是!我苏问弦野心勃勃,手段无耻,我就是这样混蛋!” * 和苏问弦在傅家西园的交谈不欢而散后,苏妙真越发心烦意乱,她原想借着缓兵之计拖出的时间,跟顾长清坦白一切,若他介意,那便罢了,她再想别的办法。 可他若真的心口如一不介意所谓失身,就再不拿乔等他苦苦追求,直接破镜重圆,怎知顾长清却可能出任两广巡抚。 苏妙真见苏问弦行事霸道,哪里不恨,几度要横一条心不顾流言蜚语,但一想到清流顾家,一想到乾元帝和王氏夫妇,却又无法冒险。 只得强忍悲苦,安慰自己至少打消了苏问弦请旨赐婚的念头,直到四月下旬平定心神,这方能如常见人。 等到四月末,裕王府的王妃重病不治,低调发丧,但无人在意,只因两广而来的军情果然不妙,叛乱少民众号十万,数百村寨相互呼应联合,渐渐成燎原之势。 乾元帝不但下旨斥责湖广四川两广三地都司,还把没上任半年的新任广西广东布政使全骂了一通,并让朝中文武举荐人才平定两广。 因得用武臣都在海防九边,一时半会儿竟也没个人选。直到大同副总兵赵越北提出昔年平定苏州织工民乱的顾长清承袭其父才干,可堪一用。 乾元帝这方如梦初醒,问过满朝文武和诸位封王,陆续有附和保举声,就召顾长清提前回京述职,问他志向意愿。 苏妙真不愿顾长清出任两广,提前使人递了消息约他一见。顾长清赶入京城,还没歇脚进宫就打马奔向高梁桥。 丝雨笼烟,高柳垂岸,西山峰如黛染,玉泉水折镜光。两岸有扒竿、觔斗、筒子、马弹解数、烟火水嬉百戏云集,热闹无比。 顾长清掀帘而入,见苏妙真穿一件湖色潞绸夹衫,玉色杭绢画拖裙,明明已至花团锦簇的端午,出游仕女无不靓妆艳服,她却素淡得像是幅水墨画儿,心中万分怜爱。 见她凭栏眺望长堤两岸,身形清减,神色忧愁,不免轻下脚步,走到她两步开外,这方低声唤道:“真真。” 苏妙真回过头来,见他风尘仆仆,仍是一身官服,知他半点没耽搁直接就来见她了,忽地,这段时日的惊惶忧愁恼恨都涌上心头,不由自主就眼眶一热,极是委屈地扭开了脸,竟不知如何开口。 顾长清以为她忧心宋芸之事,含糊着带过宋芸遭遇,只说遣人日日陪侍宋芸安顿宋家其余人,又说命人押解流放宋学政时交代过路上要多加照顾不可亏损衣食。 但见苏妙真仍是咬唇摇头,又把山东省将要试行海运的好消息告诉她讨她欢喜,“真真,下半年夏粮押解能在山东试行海运,你先前总念叨着改漕为海,当初在济宁还跟我核算过两条线路的成本浮费,这次总漕部院虽略有阻挠,但没太过反对,倒是好事一桩。届时等试点结束,朝野都能看出这其中的利弊了。” 顾长清凝目瞧去,见她只是怔怔地望着手中绣帕,始终不发一言,听到此处面上也不过带点强笑而已,心中愈发不安,皱眉待要逼问一二,苏妙真轻轻道:“顾大人,小顾,你一定要去两广吗?你能不能别去两广。” 顾长清只当她不愿二人久别,强忍想要扶住她双肩搂她在怀细细安慰的冲动,低声道:“真真,如今景王联合当地布政使督催贡品的事被揭出,但因是皇子,皇上也不过轻拿轻放申斥禁闭而已——可两广百姓却为此水深火热,更举事反抗,要祸乱天下。” “平定两广是我爹办得最后一件大事,我不忍见他生前心血毁于一旦,真真,我本来就想去两广巡查一番,只是见皇上遣了旁人,又有你在……可如今两广主官武将无能昏庸至此,皇上又愿意启用我,这还是我父亲生前所愿,真真,我不能请辞。” 第268章 雨势渐大,傅家西园里揉红碎绿,虫鸟在不远处的蔷薇架子芍药花丛里鸣叫不停,苏问弦不管讶异的赵傅等人,没看上前送伞的殷勤奴婢,抬步跟上独自走向假山石径的苏妙真。 -- 第548页 直到乐水榭的丝竹琴筝声低不可闻,水台前的窃窃私语声渐渐远去。苏妙真这方在无人角落处回转身,看向眼前面色苍白的男子。 他见她转身也忙立柱脚步,因没打伞也就任凭风雨吹打,看他神色隐忍眉头微皱,淋湿的上衣左肋处洇出一点血迹,晓得当日她恼恨震惊之下出手几乎致命,所以使他至今伤重未愈。 想着这么多年的相处情分,除开王氏苏妙娣,他原是她最亲近依赖的人,苏妙真眼中一酸,本要问上两句。又见苏问弦正眨也不眨地盯着自己,目光灼热近乎贪婪,不由心中一颤。“裕王殿下有什么话要说吗?” 苏问弦身形微微晃动,声腔苦涩:“真真,上月妙娣说你会来看我,可哥哥没等着你,现在你又这般疏远,你这是仍在为那晚上我的酒醉糊涂而怨恨我?” 苏妙真偏过脸道:“那天的事,原是机缘巧合我自己倒霉,算起来你也是池鱼林木,都是无辜的,我认了。只是你非要借此让我嫁你…… “至于探病,那只是看到姐姐奇怪我用来推脱的话……再者,原是你先不肯做兄妹的,非要得陇望蜀求男欢女爱——” 顿了顿,她稳住情绪道,“这里总归是傅家,不便说话,故而殿下若是没什么要紧事,我便先告辞了。” 不等她抬步,苏问弦却挡在面前,“我是有要紧事要和你讲。” “真真,我早年在吏治军政上留心,转任盐道只为方便。如今九边暂得安宁,海防筹建也算顺利,唯有两广盗贼蜂起,叛乱屡剿不绝。大丈夫生于人世,当有所为!我虽不可能出任地方官,但也不愿当个无能亲王。二月里我就考虑等两广四川都司一旦用兵不利,就自请出京,前去监军提督军务,谁知我却和你有了——” 他微微吸气,直视着苏妙真,“真真,我想在走之前向父皇请旨,让他为你我赐——” 苏妙真眼皮一跳,立时惊怒道:“你敢!”她看着神色专注炽烈的苏问弦,恨声道:“苏问弦,你明知道这些年你的政事私隐我都一清二楚,你非要逼我把云南铜政和你母家渊源的事往外撒吗?” 早年苏问弦出任淮扬盐运使时,自己没动半点盐道的钱,反而借着查私隐隐打通了云南铜政的关节,苏妙真常常代他收信回信,知道许多,至于他母家朱氏,乃元末群雄并起逐鹿天下的四姓之一旁支,本就是宁顺朝最忌讳的人家…… 苏问弦似没料到她有此言,半晌说出话来,最后方摇头笃定道:“你不会的,真真。就算你会,后果我也认了。” 苏妙真见他如此不顾前途地位,又惊又怒,唯恐他真个不信,本在慌乱中,想起他吃软不吃硬,定最怕见她眼泪,当下定了定神,扭过头去,挤出眼泪哽咽起来道:“你,你这是非要逼死我不可——” 苏问弦神色一慌,走上前来欲要为她擦掉泪珠,见她万分抗拒,终究停下脚步,苦笑道:“真真,我没想逼你。你瞧,我原本可以拿那夜之事告诉你我长辈,再不成说给妙娣一点半点,届时你就是再不情愿,也抗不过父母尊长之命;可我没有。我只是想风光赐婚——” 苏妙真听出他语气里的松动,将缓兵之计拿出,语气越发哀切,“哥哥,我把你当这么多年的兄长敬爱,我一时半会儿真的没法想通,你,你再给我两三年时间,成吗?你让我好好想想。” “横竖你要去两广用兵,一年半载也回不来,没必要非这时候请旨赐婚——你让我好好想想,到时我肯定会给你一个说法。” 苏问弦目光微动,他反复念了几声“两广”,他凝神半晌,似想到什么后答应道:“你说得对。再有,两广山势险恶乃瘴疠之地,若有万一,却耽误了你……” 苏问弦自嘲一笑:“若是我时运不济,死在两广,那时你想嫁谁便嫁谁,横竖我看不见管不着,也便罢了——且纵然我地下有知,原也不愿见你孤独一人。” 苏妙真没成想他竟突然说出这样一番情深意重的来,胸中蓦然一堵一涩。 苏问弦低声道:“真真,那就依你所言。在我全须全尾从两广回来前,哥哥都不会向父皇请旨,也不会让人看出来我有此意,更不会泄露那晚之事。若有违背誓言,叫我天打雷劈。” 又听苏问弦慢慢道:“但是,我先前也说过了,除非我死,否则我不会看着你另嫁他人。我既然要离开京城数年,那必得知道你不会再嫁才能心安办事。” “旁人我不管,唯独顾长清……所以联人保荐他出任两广巡抚的折子,我已经拟好了。” 苏妙真听到此处,那原有的一点莫名难受也烟消云散,登时抬眼,看向坦然平静的苏问弦,气上心头,“你无耻!”却不解恨,又连连骂了几声混蛋。 “顾长清为了保住他父亲的心血,自己也在活动,先后给三位阁臣透了口风,只等武臣边将认同和圣上首肯,相信他有平乱的本事——就算没我找赵越北他们,顾长清未必不能出任……他不会拒绝的。” 苏问弦顿住话头,苦笑两声。他全身已经湿透,雨水顺着他的鼻梁流过下颚,恍若无知无觉,神色犹然炽热无比,双目中烧着一团让人心惊肉跳的黑火。 他沉下声道:“我不想在你面前伪装,是!我苏问弦野心勃勃,手段无耻,我就是这样混蛋!” * -- 第549页 和苏问弦在傅家西园的交谈不欢而散后,苏妙真越发心烦意乱,她原想借着缓兵之计拖出的时间,跟顾长清坦白一切,若他介意,那便罢了,她再想别的办法。 可他若真的心口如一不介意所谓失身,就再不拿乔等他苦苦追求,直接破镜重圆,怎知顾长清却可能出任两广巡抚。 苏妙真见苏问弦行事霸道,哪里不恨,几度要横一条心不顾流言蜚语,但一想到清流顾家,一想到乾元帝和王氏夫妇,却又无法冒险。 只得强忍悲苦,安慰自己至少打消了苏问弦请旨赐婚的念头,直到四月下旬平定心神,这方能如常见人。 等到四月末,裕王府的王妃重病不治,低调发丧,但无人在意,只因两广而来的军情果然不妙,叛乱少民众号十万,数百村寨相互呼应联合,渐渐成燎原之势。 乾元帝不但下旨斥责湖广四川两广三地都司,还把没上任半年的新任广西广东布政使全骂了一通,并让朝中文武举荐人才平定两广。 因得用武臣都在海防九边,一时半会儿竟也没个人选。直到大同副总兵赵越北提出昔年平定苏州织工民乱的顾长清承袭其父才干,可堪一用。 乾元帝这方如梦初醒,问过满朝文武和诸位封王,陆续有附和保举声,就召顾长清提前回京述职,问他志向意愿。 苏妙真不愿顾长清出任两广,提前使人递了消息约他一见。顾长清赶入京城,还没歇脚进宫就打马奔向高梁桥。 丝雨笼烟,高柳垂岸,西山峰如黛染,玉泉水折镜光。两岸有扒竿、觔斗、筒子、马弹解数、烟火水嬉百戏云集,热闹无比。 顾长清掀帘而入,见苏妙真穿一件湖色潞绸夹衫,玉色杭绢画拖裙,明明已至花团锦簇的端午,出游仕女无不靓妆艳服,她却素淡得像是幅水墨画儿,心中万分怜爱。 见她凭栏眺望长堤两岸,身形清减,神色忧愁,不免轻下脚步,走到她两步开外,这方低声唤道:“真真。” 苏妙真回过头来,见他风尘仆仆,仍是一身官服,知他半点没耽搁直接就来见她了,忽地,这段时日的惊惶忧愁恼恨都涌上心头,不由自主就眼眶一热,极是委屈地扭开了脸,竟不知如何开口。 顾长清以为她忧心宋芸之事,含糊着带过宋芸遭遇,只说遣人日日陪侍宋芸安顿宋家其余人,又说命人押解流放宋学政时交代过路上要多加照顾不可亏损衣食。 但见苏妙真仍是咬唇摇头,又把山东省将要试行海运的好消息告诉她讨她欢喜,“真真,下半年夏粮押解能在山东试行海运,你先前总念叨着改漕为海,当初在济宁还跟我核算过两条线路的成本浮费,这次总漕部院虽略有阻挠,但没太过反对,倒是好事一桩。届时等试点结束,朝野都能看出这其中的利弊了。” 顾长清凝目瞧去,见她只是怔怔地望着手中绣帕,始终不发一言,听到此处面上也不过带点强笑而已,心中愈发不安,皱眉待要逼问一二,苏妙真轻轻道:“顾大人,小顾,你一定要去两广吗?你能不能别去两广。” 顾长清只当她不愿二人久别,强忍想要扶住她双肩搂她在怀细细安慰的冲动,低声道:“真真,如今景王联合当地布政使督催贡品的事被揭出,但因是皇子,皇上也不过轻拿轻放申斥禁闭而已——可两广百姓却为此水深火热,更举事反抗,要祸乱天下。” “平定两广是我爹办得最后一件大事,我不忍见他生前心血毁于一旦,真真,我本来就想去两广巡查一番,只是见皇上遣了旁人,又有你在……可如今两广主官武将无能昏庸至此,皇上又愿意启用我,这还是我父亲生前所愿,真真,我不能请辞。” 第270章 “说起来两广天高地远,当地的田赋盐务水利刑名粮饷铜政都糜烂多年,需要从头整顿,听说还有些老母教之类的邪魔外道,这也都要人尽心竭力,以尽百年之功……” 苏妙真见顾长清言语虽然温柔,但意态坚定显然不肯动摇,顾长清又提起他父亲,如何不知要他拒绝出任两广的皇命乃是为一己之私而强人所难,当下灰心两分。 她想到一处,又低声道:“那你愿不愿意走之前和我成亲,小顾,我,我不想再等下去了。” 顾长清闻言一惊,面上浮出狂喜神色来。他原知道苏妙真性子好,但也没想到苏妙真肯如此轻易原谅他,肯同他坠欢重拾。 可忽的想到一处,顾长清不禁心下一沉,苦笑道:“真真,两广不似山东,当地谷深林茂,地势险恶,少民更好勇不驯,兼湿热疫病不断。我父顾明世就是死在两广回京路上,若我有个三长两短,你待如何?我不想拿你的一生去赌。” 苏妙真见他拒绝,理由和苏问弦异曲同工,心中稍感安慰,仍忍不住道:“可你不知,裕王他——” “裕王要出任两广监军督查兵马,这风声我听到了,真真,若在任上,我会和他相互照应扶持的。昔年我父亲平定两广耗费四年,有其前功在先,想来此次也就便利许多,顶多两年,至多超不过三年。” 苏妙真被他连着拒绝两次,明知他有苦衷,心中却也忍不住失望至极。但诚如他所言,这是他父亲遗志,也是他自己的。她就也没法将裕王府那晚的事和盘托出,毕竟说了他也没法娶她庇护她,反而会致使他分心担心,来日也未必能专注镇抚两广。 -- 第550页 她无力地垂下眼,问了点海运试行安排,又聊了些改土归流章程,待到近午时分,没答应同他在高粱桥游玩赏景,抓了眼纱这便下楼要走。 顾长清被她忽然冷淡,看着被打掉的左手,一时也是楞住。急忙追下楼去,正要好好哄她几句,再许下种种来日诺言,苏妙真的裙摆却已消失在轿帘内,他只得在柳树下立住脚步,苦涩一笑。直到视线里再见不着远去的青顶子小轿,许久方翻身上马,回府准备御前对答事宜。 接下来的数日,顾长清几度托人给苏妙真带口信,却始终无法见她一面,就连二叔母总河夫人潘氏做大寿,他在家中等待,也未曾见到苏妙真上门。不过差人送了礼物。他如何不知自己屡屡让苏妙真希望落空,只怕苏妙真一朝情断,再不能回转,越发焦灼惦念,自不用提。 苏妙真则闭门在家,但也并不清闲。伺候尊长处理生意写书著作不说,又是替宋芸准备财物,预备来日去山东探望。再去悄悄见过张直家眷,将浙江总督有意招安的信儿告诉她们。 张直老母久病卧床,拉着她的手痛哭流涕,也不顾吃药,因不知苏妙真的身份名讳,只得口称姑娘:“您的大恩大德我们张家上下断不能忘,直儿先头定然是以为我们死了心灰意冷没个根儿了,这才抗衡朝廷,只要他听说我们娘几个还活着,我老太婆敢担保他再不会在海上作乱,反而心甘情愿为朝廷驱使!其实我们也没办法,靠海吃海,朝廷忽然不准寸板下海——” 苏妙真着人把上好的补身人参送来,安慰她道:“放心吧大娘,日子久了朝廷会知道厉害的,浙江总督也是个能吏,很有眼光,或许将来有开放海禁的一天……就算没有,您好好养身子,只要能成功招安,您就能再见到自己的儿子了。” 张直老母擦干眼泪,直说苏妙真庇护照顾她们多年,愿意为苏妙真效犬马之劳,海禁不开苏妙真原也没什么可让她们帮忙的,想起一处说了两句,倒也没抱希望,好好安抚张直母亲妻子在家等好消息,再问过她们还缺什么,仔细记下后说会命人一一送来,让她们安心,这便回家主持两个丫鬟出嫁杂事。 一片忙碌中,她听闻外头消息,初一日乾元帝在内廷并四位阁臣询问顾长清出任后的打算,顾长清承袭父亲二十余年前的用兵安抚心得,不但对当地地形称得上了如指掌,还条理分明地把叛乱屡剿不绝的缘由讲了个清楚。他又列出十条用事则例,在军民两政上的确是极有见解,乾元帝自然龙颜大悦,让他总制两广军务政务。 随后乾元帝又调换了广西总兵与南宁指挥使,再安排四子裕王出任监军,允其领兵左路出征,又命朝臣商议军需饷银运送等事,安排相应官吏,快刀斩乱麻地定下一干事宜。 各家勋贵朝臣见尘埃落定,全都窃窃私语,议论顾长清不过而立就官至一方督抚,着实炽手可热。又讲到乾元帝竟然给苏问弦兵权,倒是极看重他。有明眼人说起宁臻睿去往宁夏陕西督查办案,景王巡理漕运,庄王去福建赈济灾民,显然是乾元帝在考察诸子的能力。 先头乾元帝本要立储,但五皇子忽然出事被关押在府,乾元帝再没提过,看来是钟爱的儿子让他失望,不得不重新考量。但再论起来,九边海防之外,眼下仍是两广最紧急。苏问弦监军领兵,却格外不同。 于是各家的贺帖都飞也似地往裕王府和顾家去,但苏问弦顾长清一个往京营去,一个往六部走,都是闭门谢客,竟是没给巴结恭贺的机会。 魏国公府北镇抚司镇抚使魏煜泞定于五月初四续弦新娶,他本意办得低调,但正好选在端午,又恰逢顾长清苏问弦等人将要出京,他哥哥魏煜泓近来新升工部郎中,亦然要离开顺天,往河道上建造归仁堤、柳浦湾堤,在总河顾明远手底下用事。 魏煜泓干脆趁此机会给他们饯别,就撒帖广邀宾客,透漏这个口风。各家见意在送行,也都回帖说定然上门佐贺。 魏国公府老太君死后,苏妙娣婆母随同魏国公回金陵老家守孝,京城大宅的内务由苏妙娣统管,魏煜泞娶亲她身为长嫂必得费心张罗。她想着妹妹月余不曾出门,和苏问弦翻了脸不说,连总河夫人初一做寿都不肯应邀,显然是也不愿见顾长清,却很奇怪。 苏妙娣问不出因果,心中越发担忧,特特把苏妙真请到魏国公府帮忙料理,国公府上下被她治得铁桶一般,谁敢说个不是。 苏妙真就一早过去,陪同姐姐在仪门首迎接各府女眷,又拜会了几位举足轻重的勋贵高官。这日前头官客云集,后堂女宾满座,说不完的热闹喜庆。 直闹到傍晚天色渐晚,有先走的,也有再留等晚席的,便又撤过残席,新上茶点。苏妙真陪同姐姐应付各家堂客,笑一整天下来脸也酸了。 正歇着喝茶,扭头瞧见嫁做人妇的平越霞正和人说话,论起诗词之道,平越霞摇头叹道:“前儿我在总河夫人那第一次见到陈家姑娘,她果然如传闻般极擅乐理,琴筝也不必说,萧鼓也是都是一绝!除此之外书画诗词也是精工,前头男子们的贺寿笔墨拿来和她相比,都无一能及。倒让我自愧不如了。” 平越霞轻轻吐了口气,笑道:“难怪皇后贤妃几位娘娘都喜欢她……她哥哥陈宣统领上万漕军,巡视千里漕河,说不得等魏镇抚使的外公致仕,就是他入驻总漕部院呢。”便说起要行酒令或是作对子,风风雅雅地玩上一回。 -- 第551页 苏妙真见平越霞成婚后仍热衷此道,暗道两声难缠,趁着奴婢们点纱灯,这就借口吹风,往国公府新建的芙蓉园逛,木芙蓉尚没至绽放时节,但临接水滨,池上新荷悄绽,莲香沁鼻。 端午夏夜,魏国公府蜂蝶飞舞,花团锦簇,苏妙真用紫竹白罗小扇扑开围绕流萤,和侍书绿菱闲聊。绿菱见国公府侈丽奢华,琉璃灯挂得到处都是,连连赞叹,眼珠子转也不转,只让侍书笑话绿菱小姑娘家见识少。绿菱故意不依她,两人就在园子里闹将起来。 苏妙真瞅着玩闹的二人,忍不住摇头一笑,正要说什么,忽听园外一片嘈杂,却是魏煜泞喝醉了酒回后院歇息,正发酒疯,拉着一个丫鬟嚷嚷着什么“我就要你”之类的昏话。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又在高审不给改,我服了。jj怎么回事啊,现在这么严了。 今天少一点,明天多更点补上。 第271章 丫鬟哭腔都要出来了:“二爷别闹了,我们姑娘还等我呢。”又呼叫道,“陈漕政,劳您送二爷回房先歇着吧,他院子就在芙蓉园前面,只用走几十步就到了。” 苏妙真听得响动也是皱眉,走过去见魏煜泞拽住的乃是苏妙娣的陪嫁丫鬟春杏。 春杏一见她也是忙得求助道:“五姑娘,姑娘她受了暑气觉着头疼,正等我拿木樨露过去解暑,可二爷他这会儿偏犯酒疯拉着我不许走,劳烦姑娘赶紧把瓶子带过去。” 苏妙真接过细颈玉瓶,魏煜泞果然喝得大醉,半个身子靠在陈宣身上,却还死死拽着春杏的膀子,使其脱身不得,把春杏急得满头是汗,闹出的响动是越来越大。 幸而这会儿没几个奴婢经过,又有花树遮掩,还有各处舞乐戏曲声遮盖,才没人注意。 苏妙真看此情形,不免想到早年扬州府某家新妇筹办婚事不周惹人非议的旧事来,道:“我去给姐姐送,你嘴上先应着他,到院口再赶紧脱身,横竖把人先送进院子里赶紧醒醒酒,别到晚上闹洞房时外人看笑话。” 又看向陈宣,他扶着酒醉如山倒的魏煜泞半点不见吃力,因知陈宣在总漕手底下办差,每逢押送夏粮冬粮入京,也都会顺路和魏煜泞见见面,关系不错。 苏妙真就道:“那就麻烦陈大人了。这会儿再找小厮们过来帮忙,只怕一耽误时间,二被当作闲谈拿出去嚼舌——春杏前两年就嫁人了,被人看见,怕要说什么管事媳妇不学好,勾引府上爷们儿。” 陈宣看了她一眼,点点头只说会费心安置魏煜泞,不至于惊动太多人。 又说起魏煜泞身为新郎官非要拼酒,一席一席地巡酒下来,人人皆都吃得大醉。 就连苏问弦和顾长清都喝到酩酊,和往年自持克制情形不同,说不定晚上压根没人闹洞房了。 苏妙真看着酒意浅淡的陈宣,心中有数,点了点头,再略叙两句寒温,这便回到后堂宴客处。 苏妙娣揉着额头,正是难受模样,晓得她连日来疲于操持这桩婚事,忙亲自取水把木樨露化了,给苏妙娣发散暑气。 苏妙娣面色好转没一会儿,春杏这才慌慌走来,禀告主子前因后果。 苏妙真见自个儿姐姐苦笑两声,方幽幽道:“这二弟一贯让我和他哥哥苦恼,没成想他自个大喜日子也不上心。还差点闹个现眼。” 苏妙真听出一点两点忧虑,本想问上两句,刚好又有人来报说吴王小世子惊了风,只把文婉玉吓了一跳,忙得就要告辞回府。苏妙真把人送到二门,努力宽慰两句,回转招待其他女客。 等到起更时分,芙蓉园附近闹洞房的响动平息下来,苏妙真才安下心,陪同苏妙娣指挥人手打扫收拾前后厅堂,为留宿宾客安顿床铺,一切事毕,这方准备回府。 路上好巧不巧碰到苏问弦,她很不耐,当着众奴婢的面没理会他,更没行礼,就站在那儿不说话。 苏问弦像是自知理亏,也不言语,只在廊下遥遥相对看了她半晌,这方走了。 苏妙真心潮起伏片刻,到二门轿厅处略坐了会儿,却见喝得醉熏熏的顾长清走过来。 平时顾长清看着温文尔雅,端的是风度翩翩贵公子,可真一喝醉就不是他了。先前在苏州府济宁府时,他酒后就常常歪缠人。 顾长清一跨过门槛就目光一亮,含糊地喊了两声夫人,往她这边走来。 往年他一喝醉就也不叫真真或娘子,反而一口一个夫人,显得多怕河东狮似的。 苏妙真这会儿听他叫出旧时称呼,又是好笑又是丢脸又是惊吓,生怕他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做点什么,急忙招呼下人上来搀扶。 顾长清推开众人,前走两步,身躯前倾,却直挺挺倒在苏妙真肩头,差点没把她弄倒。 他桎梏住苏妙真的腰身,带着酒气的鼻息喷在她耳边,“夫人,我要喝水,夫人,给我倒水。” 下人们看到这情形,抬着脸的赶紧扭开眼,没抬脸的更不敢抬脸了。 绿菱原模糊记得元宵里的顾长清,手脚无措地愣住了。侍书忙叫住见状开溜的顾寅,两人合力要抬开顾长清。 可一个成年男子的重量哪是那么好搡开的。苏妙真怕惊动外头,低声道:“喝水就喝水,闹这样做什么?重死人了!” 顾长清似有所感,这才松了些劲道,苏妙真趁机把人推开,待要骂他,又觉对着个醉汉犯不着,只气得牙痒痒。 -- 第552页 顾长清被侍书顾寅按到红木东坡椅坐着,又反手要抓妙真手腕,苏妙真灵巧避开,见他眼睛黑亮黑亮的,好像把人定住一样。 她立时间偏开脸,顾长清握住她的手,像是做错般事小心翼翼问道,“夫人,你原谅为夫了吗?我不该让你伤心,夫人,你原谅我吧——我不是故意要笑话你的行书的。” 苏妙真起先见他如此,只当他在说违背两年前的誓言反而争取赴任两广,心中本是一酸,点头胡乱应付两声,听到最后一句话,柳眉竖倒,心里腾腾冒出火来。 苏妙真还没发恼,顾长清却得了这一保证笑得见牙不见眼,额角汗光青湿,细小的汗珠子流过直挺鼻梁,他口齿不清,不断低声说,“真真,你别中意别人,你等我回来,你一定要等我回来。” 苏妙真不由一愣,刚要说点什么,瞥眼瞧见厅内众人掩面偷笑,登时大窘,哪能不知道这些人原都听说过二人旧事的,见此情景自然忍俊不禁。 苏妙真面上无光,又被他这一声比一声大的叫嚷弄得两颊通红,用力抽回手,咬牙吩咐了句“还不给顾巡抚看解酒茶”,再不理会顾长清,这就负气上轿。 帘子刚落下,听得陈宣走进来:“景明,你怎么跑偏厅来了,倒让我好找。”陈宣的皂靴在青石地板上踏出轻微声响,他语气似诧异似了然,“夜深了,苏姑娘还没回府吗?” …… 五月初七镇抚两广的文臣武将们出发离开,筹备军需粮饷的旨意也随同去往各布政使司。 同期朝廷还议定要行短途海运,挑在登莱至天津府运二十万石漕粮。由临清的林知县转任御史,同户部下来的郎中一起办理,漕军主运,六月中下旬起程出发。 苏妙真五月十一抵达山东探看宋芸。宋家被抄后全家移居乡野,靠耕种祭田度日。 宋芸卧病久已,脸色青白,见自小相熟的姐妹远道而来看望立时泪如雨下,看得绿意都格外不忍,领着丫头婆子们往屋外帮忙宋家洒扫庭院搬运礼品。 苏妙真亦然心如刀绞,好半晌方把宋芸相公祖宗十八代骂了个痛快,又说起休妻还有三不去,宋芸陪着守过孝,完全可以告上衙门出口恶气。 宋芸握住她的手,勉力笑道:“真真姐,你也别为我难受了。他也是逼不得已,补缺后有个罪官之女做正妻,官场来往上说起来总是不好听。他爹不会同意的。” “官场险恶,上头为平民怨物议,张元辅又怕人说闲话,我爹这辈子都没有再起的时机了。这种光景,其实他就算不休妻,我为了不牵连他和孩子,也是多半要自请下堂的——夫妻本是同林鸟。” “我家既有此祸,我不能连累他们。” 苏妙真一愣,瞅着神色坚定的宋芸,益发难过。 又怕惹宋芸不快,就说起些来日替宋学政活动早点放他回家,再让人将上好白沙参煮成汤水,亲自搅凉后喂宋芸喝了:“这都是从宣大运来的,长贡鞑靼王帐的,我给你带了整两箱来,还有一箱高丽参,吃完了使人告诉我一声,我在宣大官市有门路,还有许多呢……你好好养身体,将来还要看儿子娶亲做个老封君,不是吗?” 苏妙真劝完宋芸,见她为了不连累夫家如此委曲求全,虽能理解,但终究恨她夫家无情,未免越发不畅,同宋家人说些劝读好耕安心生活的话,又把带来的财帛物件搬进正堂分给众人。被宋家苦留午饭后乘车回城。 一行人刚到到满宁寺附近,就听一阵骚乱,启帘一看,不知哪来的成百上千漕兵在街道上横冲直撞,掀翻了无数货摊人马,潮水似的狼奔豕突,伴随着“踩死人了”的惊呼声,径直往临清府县等衙门方向冲。 马车内人人惊慌,绿意急的六神无主,苏妙真稳住心神,停车着人打听由来。 林府的小厮气喘吁吁地逃回街角,扶着墙报说:“不好了,临清府驻扎的漕军听闻要行海运,说是风高浪险,连上头来的户部官儿都在海上漂沉差点没丢了命——” 苏妙真讶异掀开车帘:“杨世南的官船沉了?” 小厮急急点头:“小的听说是户部郎中,叫什么倒不知道。所以漕军一听消息哪里肯干,称这是赔命的差都不肯去海上出运,这就闹出哗变来了!” “把府衙县衙的官兵揍个臭死不说,还团团围住,要大人们给说法废海运!” 说着说着,城里的叫嚷声越来越大。绿意咬咬牙就要跳下车往衙门方向跑,苏妙真忙使人拦住她,严声制止:“眼下漕兵哗变围堵县衙府衙,你去了又进不去,再有乱子被人劫持怎生是好。”扭头吩咐道:“把挂着的知县官旗赶紧摘了!可别让人认出来!” 绿意咬唇,眼泪汪汪:“这街上到处是漕兵,那咱们现在去哪儿?” 好在苏妙真早知要行海运势必艰难,更在顾长清临走前两人对此事书信里商谈过数遍,当下也心有章程,沉吟两下,正要吩咐人调转马车往漕院行辕去,临了看见一个人骑马过来,身后随着一干兵卫,她眼中一亮,拉高车帘,扬声唤向来人。 * 陈岩看着一身官服的主子陈宣缓辔徐行,似在琢磨什么,轻声道:“杨世南的官船在海上抛沉,自己虽没有危险,但着实丢脸,等传回京城上头肯定要对海运心有疑虑。眼下又有那几个后手——” -- 第553页 陈宣点了点头,把玩掌心的扳指,“不知道顾长清给杨亭之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他力行海运。杨亭之是户部高官,漕海上虽都是咱们的耳目,但也不好要他性命,让他吃个闷亏,早点滚回京城就是了。” 陈宣再问起药物准备和人员安插,忽听一声“陈大人”,却是一个耳熟女声从街角传来。 车中以素手搴帘,陈宣微睨过去,紧辔勒马,竟然是她。 作者有话要说: 走海运线。 第272章 临清漕军的哗变闹了两天,陈宣才差心腹排开围堵军士,从隐蔽小道将各位主官平安接到漕巡衙门。 陈宣在漕上威望甚足,哗变的漕军也没有敢前来冒犯包夹漕巡衙门的,只是却仍不肯散去。 数千上万的漕军手持利器、披盔戴甲地在临清城里喧哗,堵在各官衙前和各大街口,更有胆肥的聚集在漕衙附近,虽不上前,但时时探头探脑,专等一个说法从漕衙出来,闹得城里城外人心惶惶、百业不兴。 第三日辰时,杨世南匆匆登岸入城,在户部督储分司的属官引路下到达漕衙。 巳时未至,暑热已然蒸人。陈宣迎接了匆匆登岸入城的杨世南,和户部督储分司的一干属官们在花厅客气一场。 杨世南一路奔波,又在海上受惊一场,见其满头大汗,官服上的补子也破掉些许,陈宣便让婢女领杨世南先去更衣歇息。 陈宣转入偏厅,从婢女手中接来浸过冰水的松江白布巾,擦过面部双手,问垂手等候的陈岩道:“林知县的娘子和她原来的主子,可都还在后衙?” 陈岩看着丫鬟捧上凉缎纱衣,道:“是啊,眼下各大官衙都被漕兵们堵住大门弄得水泄不通,林夫人和苏姑娘又不像同知夫人通判夫人那样是本地人有家可去,所以这两日都借住在后院。” “林知县,不对该叫林御史了,林御史他不也在前边住着,想等杨大人来议主意嘛。” 哗变当日临清城里人仰马翻,到处混乱不堪,漕军还没干杀人放火的事儿,就有一批地痞无赖趁机浑水摸鱼,偷抢淫盗无所不至。 事急从权,更无他处可去,苏妙真一行人就到临清漕运分巡行台暂住,专等平定漕军哗变后再出门。 不过陈宣虽然把几位主官从一片混乱里捞出来安置,也提调人手缉捕无赖地皮,但并没有下力气实打实处理哗变。 陈岩想了想,上前道:“打听出来,苏姑娘原是为了宋家的闺友而来,专门探病送礼,大前儿林夫人也跟着去探望了。” 陈宣脱下酱色夹纱直裰,换一身簇新的湖蓝四合如意纱袍,也不要人服侍,自个儿扣紧龙头和田玉带钩扣,“今儿十三,是龙生日,也是伽蓝辰诞。” 陈岩不知所以,陈宣吩咐说:“伺候好林夫人她们,今日我若有空,会去拜见一番。” 正厅里脚步声响,是杨世南回转,陈宣不再多言,就挑帘出去见临清州官们。 陈岩忙得令去安排前后两院的杂事。先指挥后宅仆妇们治办酒菜贡品为女眷所用,又安排前院小厮给杨世南摆接风宴,半个时辰后,议事正厅里就摆上一席简单的洗尘酒。 待吃罢尚未至午时,但众人早已闷热不堪,婢女们用点翠银蜻蜓夹子将月白夹纱金线帘子吊起,又用楠木托盘呈入镇暑的玫瑰露、荷花露。 杨世南侧耳听听衙外的军士吵闹声,将莲花纹玉碗往紫檀雕花案几上重重一搁,似乎觉出失态,略整衣摆,成一副疏狂文士的模样:“这漕军们是反了天了,漕粮押解试行海运乃是皇命,他们焉能不从。” 杨世南又望向陈宣:“陈漕政,论理你是漕上高官,他们得听你调度,你不去弹压一二?” 陈宣叹了口气:“下午把林知县,李知州等人从哗变军士手里捞回来,已经是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再有,漕军哗变实是忧心海上风高浪险,一旦沉船不但漕粮无可打捞,就连人命也不能挽回!就是漕督亲来弹压他们,为了活命,这些漕军也是不肯消停的。” 又道:“杨郎中,你的官船在海上搁浅这茬儿,越传越是离谱,漕军们还当你溺水重伤,都说一等官船二等铜船漕船,官船尚且不太平,何况他们这些干苦力活的军士们……” 杨世南面色一阴,复又展眉笑道:“我原是想着亲自走一趟天津府到通州府再到登莱两州的海路,好探探情况。其实沿路很是太平,只是船底忽地触到礁石,只得仓促弃船上岸,却是船上水手不够当心的缘故,倒让人误传了。” 陈宣见他句句不上套,神色一哂,目光在杨世南、林御史二人身上扫过,“原来如此,不说这等晦气事了……眼下这哗变事宜,我暂且没想出好办法。不知众位可有立竿见影的计策?” 又看向其他主官,挨个询问可愿亲自出面去平定军队哗变。 陈岩在旁伺候,临清其他州官们益发没个主意,擦汗的擦汗,喝茶的喝茶,因怕陈宣拿他们顶缸去平哗变,不一时都找借口溜出花厅,独杨世南和林御史二人沉吟不语,正在思索万全之策。 陈岩就暗暗幸灾乐祸,突地有人急急来报:“瑞王殿下,瑞王殿下驾临临清州城了!” 陈岩骤然一惊,抬眼去看陈宣,见他眉头紧皱起来,又舒展开,那种不悦之情转瞬即逝。 -- 第554页 陈岩一面钦敬这主子的镇定功夫,一面慌张宁臻睿怎么忽然跑来临清,更无奈临清城内外竟然没一个前站收到风声。 正百思不解间,厅内众人早都慌不迭起身,陈岩也跟着众人整理衣冠,要往临清城门口迎接。 可没走两步,就见一人身着绛紫麒麟补子织金曳撒踏至院中,身后跟了六七名亲随卫兵,都是常服打扮。 他腰挎利剑,眉眼聚光,举手投足间皆是勃勃英气,可不正是当朝七皇子,如今的瑞王殿下。 宁臻睿行步如风,也不受礼,示意众人进厅。他不喝茶,坐下便道:“宁夏的案子已经了结,本王五月初赶回京城。听闻要试行海运,恰好本王的弟兄们都下到各地,怎好一人躲懒在家?就向父皇请缨,来做个清闲钦差,路上也没住行宫驿馆,马不停蹄就赶来临清了。” 又摆摆手道:“都坐,你们方才在商量漕事吧,继续!本王一窍不通,正好得多听听。” 临清里的大小官员忙得点头。宁臻睿年前被乾元帝重重申斥,年后新婚没几天又被遣到宁夏陕西三边不毛苦地办事。 既不若二三皇子等人舒服自在,又不及苏问弦重任在肩,都说是圣眷渐稀。难怪他急急前来,想来是为了在乾元帝跟前累点功劳。 又各自暗暗点头,心道这七皇子果然如传闻里所言,行事雷厉风行果断迅速,只是粗放的毛病一直没改,自身的万金之躯竟然也不在乎,一路鱼龙微服来临清不说,到大门口才让人通传一声,可真是过分粗豪了。 州官们心中腹诽,面上哪里敢表,各自坐了半边屁股,硬着头皮听陈宣说话。 陈宣转动两下赤金杆乾绿扳指,微地一笑:“瑞王殿下来的正巧,下官正同诸位州官们商讨,要推举出面安抚漕军的人选,漕军不愿忍受海运风浪之险,三日前聚集哗变,好在伤亡小民尚不足百。” 宁臻睿嗯了一声,“难怪来时见漕军们拥堵内城,挤得水泄不通,我当是怎么回事,原来又是闹哗变了……远的不说,近的扬州府,三年前府军不和,扬州知府迟延粮饷,扬州卫所的官军们也是闹过哗变的,那会儿裕王还在任上,出面调停两边矛盾,为此扬州知府还丢了乌纱帽。” 宁臻睿伸手抢过婢女所持羽扇,自个儿扇着风,皱眉道:“那你们可有人选了?这事儿得趁早解决,不然赶不及六月登莱出海。” 各位州官们纷纷低头,含糊着说还没找到合适的人。杨世南没想到周全的办法,一时也凝涩住。 陈宣不疾不徐道:“那这倒是个难事,没人经过行伍哗变,都怕处置不当。若由我来办,办倒是能办好,只是下官还要兼顾夏粮解运和临清清江等地的船政督查,分*身略感乏术,只怕赶不上试行海运的启程之期……” 宁臻睿眉头一紧,不耐烦道:“试行海运是天子之命,若有敢违抗的,挑首恶者都拉出去砍了,再不行就派官兵或者临清卫所的军士来镇压。” 陈宣道:“但若有尺寸没把控好,只怕闹出造反流寇的祸事。再有,就是不止于此,运军逃逸又该如何是好?” 他摇头叹道:“试行海运一事,是否过于仓促才引起漕军不满?若徐徐图之,换到一年或两年之后,也许大为不同……且除此之外,还有漕粮解兑,航海路线等麻烦事在后头等着,只怕一着不慎,这试行海运就功败垂成了。” 这一番话把宁臻睿也为难住了,杨世南看着沉吟不语的宁臻睿,心中无奈。此刻已知这就是顾长清所说的帮手,不由暗想宁臻睿虽身份尊崇但为人暴躁易怒,也说不上谙熟河海运务。 就算有宁臻睿亲自来督行海运,只怕该有的难题也一样不少。无非是宁臻睿说话所有人都得听两分罢了。 杨世南正皱眉间,忽然一个人在窗外道:“若想立见成效地解决哗变倒也不难,只要用此三法,运军们自当竭尽全力。” 杨世南耳朵一动,还当自个儿听错了声,却看到宁臻睿腾地起身,把羽扇在桌上重重一拍,面露笑意,喝声道:“装神弄鬼!还不给我滚进来!等等你先别动——” 宁臻睿把头一转,指着厅内其他州官不耐烦地挥手,让即刻回避退出,只留下杨世南陈宣林御史三人。 待人进入正厅,宁臻睿坐回原位,明扩额头稍稍一舒:“进来站着吧,话说你怎么没待在京城,又跑来临清府了?再有,你说的办法又是什么,真能让运军们立时回心转意?” 来人裣衽一拜:“殿下万福金安。” 她环顾一周,笑吟吟道:“我有一言,请诸位静听——” 作者有话要说: 真真:玩个梗。 * 实习最近好忙,还得跑现场,然后要写论文,我这周五晚上更。期间只修前文,删减增加一些片段。周五晚上见了。 第273章 漕巡衙门的朱红大门被缓缓拉开,城内漕军听闻主官现身,纷纷往路口涌来。 运军甲长陈石混在其中,瞅着新封御史的林大人身着七品官袍,声腔洪亮,道:“诸位运兵兄弟们听我一言,看是否有理。” “漕军困苦,堪比九边军户,这是大顺朝野所人尽皆知的。自蒙元无德,大顺取而代之,便行漕运……可北上南返数以千里,风餐露宿缺吃少用,运军出运时,每日行粮每人不过九合,微薄至极……最麻烦的是,若漕粮出现漂没,还得运军自个儿掏腰包偿还,军士多有借贷,负债岁多…… -- 第555页 “一年有十个月都在这运河上,连自家妻小都见不了几面。再有不巧,还有临时差派,那一年下来连个修整的盼头都没有,再出现运河积淤,水浅南行,还得拉纤逆行,尤其是通州到天津府段,年年要靠漕兵的人力……” 陈石本在百无聊赖得瞅东瞅西,听得这番声情并茂的陈词后,立时大吃一惊! 这林御史倒是爱民如子,更清醒智慧,明明没经过漕事,结果却把漕军困苦艰难的几处,全都说得清清楚楚。 他探头去看,果然见得其他兵士们听到此处,都是不住点头,看着林御史的目光也亲近许多,在林御史说出一番“夹带折卖皆是漕军走投无路”的话后,更是各个唏嘘点头,大有“一朝逢知己”之感。 陈石眼皮一跳,依稀记得这些话似是在顾巡抚的《请倡先试行海运疏》里提到过,其实他没闲工夫也没机缘看名臣奏折,无非当时陈宣手不释卷,连读好几天,又让底下几个心腹看了一遍。 陈石能看出陈宣其实很是欣赏其言,只不过自家在漕上捞着大把浮米无数银钱,不好附议的。毕竟有句老话,“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人人都说漕军夹带土产,甚至偷盗折卖漕米——可人若不到至困至厄之时,又怎会冒着杀头流放的罪名行此欺弊?” “……” 好一段长篇大论后,陈石又听这林御史铿声道:“故此,朝廷欲试行海运!” 这话一出,漕军们都三三两两地交头接耳,看向林御史的目光也生出怀疑之色。 再有胆大的甚至高声叫道:“林大官儿,你说海运对我们漕军有好处,能有什么好处?难道不是白白送了性命要么给倭寇捉去,要么掉海里喂王八了!” 陈石见林御史神色镇定,拱手见礼道:“各位兄弟听我细说,如今倭患虽然未除,但一则不涉山东一带,只在南直隶地界肆虐,二则有浙江总督领各地指挥使奋勇作战,连连大捷……所以各位不用忧心倭寇!” “其一,海运量大速极,从山东至天津府若走临清运河,须得月余;可若行海运,不过旬日而已,便捷至此!” “若行海运,本次发下的行漕开拨银皆不收回,那每人就多出一个月的行粮……还有一处,难道各位兄弟不想早早休军操练,回家耕种久荒屯田,再得享天伦吗!” 一听这话,陈石暗暗点头,漕军一年到头都在运河往返,成家立业的晚,通人事后多在金陵临清济宁等运河沿途州府下船,搭些行院里的姐儿们厮混,再就是轧些浮浪*女子做姘头相好儿,可谁不想要老婆孩子热炕头,无非是情势所迫。 他抬眼一看,周围认识不认识的漕兵们听到这里,都忍不住拍大腿的拍大腿,点头应和的点头应和,有三分意动的意思。 “其二,山东内海风平浪静,只要不是多风之期,沙船绝不会有漂没之患,大家伙儿听闻杨侍郎官船在海上沉了,那其实以讹传讹,杨侍郎正在漕巡衙门里安安稳稳地坐着呢;” “我林某人在此立个军令状,漕船海运绝不会有风浪沉船之忧!林某愿以身作则,亲自上漕船押运,和诸位运军们同餐同宿同行!” “试问天底下谁不爱惜自己性命,林家还没延续香火,若这试行海运真有危险,我怎么会愿意亲自打头阵?!” 这话一出,运军们轰然大叫,七嘴八舌嘈嘈杂杂地议论起来,没想到他一个文官竟然愿意亲自走海路押运,又见林御史抬出衣箱要人即刻送到码头,愈发大声叫嚷,纷纷点头,信服神色已五、六分。 陈石本也听得心潮澎湃,可回神一想,暗叫一声不好。正思忖间,又听林御史缓缓道:“其三,运河水浅易塞,漕船吃水过重则难于行,海路却畅通无阻,此番海运,余当向朝中请旨,许运军携带土宜售卖,每船可携六十石。” “至此绝无查禁搜失之患,更允诸位在京通各地发卖土宜,以资需用!” 陈石心中咯噔一下,这桩一成,临清运军再没有能拒绝的了! …… 听到漕巡衙门外的上万运军们叫好不已的呼和声后,漕巡衙门内的众位主官都目瞪口呆,没成想就那么简简单单一席话,便把上万人说动了。 可仔细一想,又觉理所应当,无非是先以自家性命担保海运无险,又以来回迅捷省力相劝,最后以许带土宜之利相诱。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又不是空话,眼下他既然许下这三处保证,漕军们哪有不心生欢喜,恨不能即刻开拨启程的。 宁臻睿见在林御史的安排下众漕军陆续散去,准备立时回去购买土宜,好在海运路上带着,他点点头,拿出牙牌吩咐亲随去配合协助,自己踱回花厅。 他瞥一眼苏妙真,语气说不上多好,道:“倒没想到你教的这番话如此得运军之心!” “这些年,你别的不见长进,嘴皮子功夫倒是厉害了……” 苏妙真不等宁臻睿发话,早主动走到跟前,垂手侍立,小心笑道:“多亏林御史身先士卒肯以性命担保,消了漕军的疑心……” 她轻咳了一声,谄媚笑道:“最要紧的是又有殿下豪宽在后,愿意为漕军筹划开拨银和土宜的好处,没有实打实的甜头,谁肯冒险破陈出新呢?说到底还是殿下的宽政起了效果。” 宁臻睿哼了一声,抬手招呼她服侍,点点头道,“你在漕运上的见解倒是胜过这临清州的大小官员。”又冷哼道:“事到临头都是一帮废物。” -- 第556页 苏妙真用力打着羽扇,瞥一眼低头喝茶的陈宣,再看看无言以对的杨世南,思及外头或等候或散去的众属官,极力自谦道:“倒不是我有什么见解,先前顾巡抚在济宁时就提过这些事情,只是他如今要去镇抚两广,无法亲自来办,他那些议论又都被我记在心中,这会儿倒让我借花献佛,抢个功劳了。” 她想到一处,慢慢道:“裕王殿下也很支持海运,先前也提过一点儿他的想法……而且当年扬州府军不和,闹出哗变的时候,我是在两淮盐运使府的。所以把裕王处理卫所哗变的章程作法,也学了一点。” 顾长清试行海运的折子一上去,朝堂吵闹多时,漕上的人马自然不愿意,说“在昔海运,岁溺不止十万”。 陆续二三皇子也都称漕运乃开国首位平江伯并高祖一齐议立,陈家人后继先祖之志荡除漕途奸弊,延续百年,乃祖宗之法,不可变更。 眼下漕运虽有穷弊,但只是底下人不经心,只要选派贤能官员在漕上仔细办公,就万事无忧了,兴海运更是蒙元遗法,中原正统断不可仿。 苏妙真曾暗自揣度,觉得苏问弦保不准也要反对此事,怎料苏问弦忙着在京营等地抽调得用武官时,也写了附议的折子,大力支持海运。 后来临行前他更对苏妙真讲,他虽意在军政吏治,无心插手漕河海运之争,也暂时没看出海运是否真的能有大利,但既然是苏妙真一心所愿,他当然愿意鼎力支持…… 苏妙真思及此处,指尖一颤,忙得收拾心情,宁臻睿嗯了一声,看着她摇头笑了笑,忽的脸色一变:“听闻五月初裕王去成山伯府两趟都只待了小半个时辰不到,且开拔前并没去伯府?” 宁臻睿拧眉道:“他是最重恩义的,往常若去外地办公,定然要去抚育过他的成山伯府拜会,结果这次临行前反而没有上门;再者说你也没去送行,怎么回事?” 苏妙真只得含糊带过,说自己不懂事惹了苏问弦生气,才想着不去他跟前露脸惹人厌烦,进而有这等传言。 宁臻睿对着她冷冷一哼,恨铁不成钢道:“说你蠢吧,有时候你确实有点儿才学,早年南苑后来湖广和这回的万寿……可要说你聪明,你又实在蠢得让人恼火儿。” “裕王是你们伯府的靠山,你不知道巴结就算了,还有事没事顶撞他,礼数也不到位!真把他当你亲哥了?” “还是你当他跟我一样,能一点儿不计较你愚笨无礼吗?” 随后又是长篇大论,无非是说苏妙真没脑子,苏妙真被劈头盖脸骂了许多,心中委屈。 因陈宣等人都在,宁臻睿还曾不顾嫌疑把她从撞破五皇子淫*辱庶母之事里摘出来,他更因此遭乾元帝疑心,苏妙真只得颔首低眉,讷讷称是。 宁臻睿喝了口茶,这方问起她来临清的缘故,及这些日子住在哪里。 苏妙真见他气顺,赶紧将前因后果和宁臻睿仔细解释,宁臻睿听着听着,面色渐缓,夸她“不忘贫厄旧友,行事颇有侠风”。 苏妙真明白此等做法很得宁臻睿的意,越发趋承他,说都是在宁臻睿耳濡目染之下,才有此等义气心肠。 宁臻睿哼了两声,正要说点什么,忽听陈宣道:“漕军虽肯出运,可眼下还有两桩难题迫在眉睫。” 已经进厅的林御史闻言赶紧催问,苏妙真见陈宣慢条斯理地掸了掸衣摆:“一则如今河海并举,河运上还是用船的大头,又赶上近来清江船厂改造战船,不修漕船。更不巧地是,本来船是尽够的,但前两日最后点检时,下头人报说发现有一些船锈烂不堪,急需翻修,却不能下海,否则有漂没危险——所以船还差了紧五十艘……” “二则海道尚没个定准,之前定的是要走淮安路盐城县,历西海州、海宁府东海县、密州、胶州界投北……但近来说路多浅沙,暗礁繁多,恐有碍行程——杨郎中出京走的正是这条,但官船尚且差点出事,何况漕船呢?” 苏妙真看一眼杨世南,知道他为了考察议定海道才特地走了海路,结果路途遇险,此话定然会触动杨世南。 果不其然,此言一出,方才还面露松快喜悦的杨世南死死拧眉,更忘记礼节起身走到厅槛往返踟蹰,喃喃自语起来,林御史也兀自冥思苦想。 宁臻睿因不习漕务没听出什么门道,只安坐等众人回话。 过了小半日,杨世南推开前来奉浸水手巾擦汗的奴婢,道:“先前那条海路确实不太得用,但也不是用不了。试行海运只二十万石,绝不算多,或者将就用这条路罢了,无非在礁石颇多的地界儿行船时得再三小心;再要么,立刻寻元人故道照行,再以募士之法,重金征调善水海民、舵工、惯家来航行驶船;” “至于这船嘛,倒是也可征用募运,只是船只笨重不好挪动,现在募似乎来不及,可否从漕上一借,暂时把河运耽搁一会儿……” 却见陈宣摇了摇头,其神色大有为难,只说如今还要给两广筹运军饷,正是空不开船只的时候;又提起寻找元人故道最快也得小半个月,且正因为是初次试行,才得尽量走万无一失的海路,众人都再度沉吟,仔细思索计策。 苏妙真不露痕迹地打量陈宣一眼,试行海运本就面临诸多困难,又兼饱受争议阻挠,是以苏妙真也没想过顾长清三道奏折上去,再有各部高官商议就能把事办妥。 -- 第557页 但她很早就细细考量过军制河漕海禁赋税等几件要紧政务,往年在苏州济宁扬州临清等地游玩生活时也处处留心,故而很早就立下通盘安排,无非等用事时机。 此刻见众人为难,陈宣除此之外再无他言,她便停下为宁臻睿殷勤打扇的动作,冉冉道:“若是只有这两个难题,那我也有办法解决。” “先前我,不,是顾巡抚和裕王殿下早料着海运之难,无非难在海船、海道、海民三处,海民好说,山东道沿海就有不少善水掌舵之人,用杨大人的重金募士之法,再和漕上熟知水性的漕军们一起便能凑足。” “至于海船,也是顾巡抚有先见之明,就找吴,吴郡崇明县的富裕船家们征集沙船,好作备用防个万一——因海禁近些年越发收紧,片板不许下海,沙船正多闲着。故此刻只要一声令下,就能立刻调用过来。” 苏妙真心中渐松,宁祯扬办事周到,还有顾长清密信做保,这会儿沙船征集已然办妥,只等宁臻睿的加急信令过去,即刻就能扬帆而上,进到登莱两州。 “至于海道,那更凑巧了。先前,裕王殿下在扬州提领盐道官差抵御倭寇时,机缘巧合得到蒙元故道的遗图,想来是倭寇们心怀不轨,还欲进犯山东沿海,故而珍藏。” 苏妙真看陈宣抹着茶盖的嶙峋大手一停,暗自庆幸,当初庇护海商家眷的好处有一桩落在这里。 作出喜悦讶异之态,“他五月里去伯府就是把这个给我,说让我转交给林御史——林御史娘子原是我身边出去的——倒没想着能在这时候用上呢。” 苏妙真从袖中拿出白绢羊皮海图,徐徐展开:“诸位请看——” 作者有话要说: 这部分同样化用了明清的史料。感兴趣的可以用海运漕粮等作为关键词去知网检索。 修改了会儿,晚了点。 最近就实习还是很忙,只能说下周五肯定更,但是期间不一定更。这两个月还会出差更新会很慢,小天使们多担待些了。 表示一下歉意,发评论的小天使我会发红包的哈,做个小福利吧,没什么要求,只要不是打负分就行,0分1分都无所谓。 第274章 解决海图海船难事后,有瑞王坐镇,杨世南督催,林御史协同漕军督运,试行海运的其他大小事宜被安排得井井有条。 吴郡征调的近百艘沙船于六月初抵达临清等地,进行解兑漕米,将和转漕为海的数百遮洋船一起泊入登州莱州码头,等待六月十八祭海开拨。 六月初六,苏妙真穿了长随衣裳,头戴草编凉帽,挡去大半面容,乍眼看去只让人觉得是跟在宁臻睿身后的伺候小厮,也没人疑心她的身份来处,更没人会主动问起。 苏妙真站在岸边凉棚里,先看看民夫漕丁的忙碌身影,又瞅瞅桅杆林密的大小船只,再望望平静壮美的无垠海面,忍不住地心生庆幸,只觉海运振兴近在眼前,不枉她这些年时时留心。 突听宁臻睿发问船务,林御史无言以对,苏妙真急忙一一指着船只,细细为其分解。 “船只中有供给御用的黄船,转漕于河的浅船,再有就是这些遮洋船备倭船,还有一些战船,都是能用来航海的,出自官办船厂。远的仪征提举司太仓提举司不说,近的临清提举司清江提举司都是负责造船的,只是近来为建海防,临清船厂不造漕船海船了。” 宁臻睿又问起民用沙船,苏妙真觑着他的神色道:“官营船厂起先造船质量极好,可近来因无偿征用匠籍服役,谙熟造船的工匠们就渐渐逃亡怠工,甚至故意偷工减料——” “先帝在时,曾让船完工之日编为字号,次第验烙;仍将经造官匠姓名刻于船尾。如无故早坏一年,于官匠名下追补一分,二年则递加。可仍未见起灵,不说无法造出合用海船,就连漕船都时时损害。” “所以就算这次漕船尽够,将来若推广海运,也得重新铸船。” 苏妙真意图深入浅出,苦思冥想找出一番话,“正如昔年苏州织造上的改革一般,向民间募集,而不是强迫匠户无偿劳作……能一时将人编作各色身份人户充作劳役,可无法永远奏效,各处清苦边疆逃逸军户渐多,也是类似道理。” 宁臻睿听到匠籍军户两处,点了点头:“你说得有理,漕海织造上的事我不太懂,但宁夏三边我是去过的,那地方军户困苦,逃逸者十之四五,清勾也无能为力,想来漕海上大同小异。那依你来说,当如何是好?” 苏妙真抖擞精神,忙指向那些沙船:“所以不若征调私家沙船,私家船户走不测风涛,与蛟龙挣命,他们的家业性命都寄托在这沙船上,坚致宽阔远超官船!” “正巧朝廷禁海,先前一些不服的巨商携船落草,但另有许多人家只能转运内河,等试行结束,真个把漕运分一半到海运上,那就可以募调商船,官家船厂负责督造战船漕船就是了……” 苏妙真说到这,就是小半日的滔滔不绝,林御史听得目瞪口呆,但见宁臻睿凝神静听,颇有赞同之色,就自觉没多说话,想起苏妙真先前嘱咐,就又去查看各处米粮。 宁臻睿带来的其他随从都默不作声地跟在五步之后,苏妙真见此良机,越发费尽口舌功夫。 她先前为了说动宁祯扬相助,不但自己提前预付船租,还再三许下宏图,称将来大行海运,募船定然尽出吴郡,建立总号与吴王府四六分成。 -- 第558页 宁祯扬半信半疑,但她同他合作把持了江南的布匹生意,在经商上头对她有两分信任。 更知道海运是顾长清一力倡行,苏问弦及时附议,将来若有好处,苏妙真肯定能分上一杯羹,所以宁祯扬此番配合还算完美,宁臻睿的急信刚到吴郡,崇明的沙船就扬帆出海了。 既然向宁祯扬许下诺言,苏妙真自然得极力筹划海船之事,她先前想的是,若有顾长清和苏问弦在,包揽海船筹建总号的事她十拿九稳。 可近来她无法面对苏问弦,更不愿意为此事去求他帮忙。当口上顾长清又赴任两广,成事成算也不过五分而已。 因此苏妙真指望着把宁臻睿说动,将来走走宁臻睿的门路,因见宁臻睿不住点头,很是同意她的说法,苏妙真心中渐松,嘴上却不停歇,跟宁臻睿细细分解。 正准备卖弄起她有通过天文识别经纬海道的办法,远超如今司南之法,宁臻睿却转开话道:“这二十多天下来,船工、船只、海路都筹办妥当,留你也没什么用处了……” “先前你求我说要来海上开开眼,如今也算看过了。过会儿我差人送你回临清城,也别多待,赶紧换回裙钗回京城吧。” 苏妙真见他过河拆桥,大功告成在即就把她放到一边,连祭海都不肯让她看,大为不乐,咬唇道:“殿下,我好容易出来一回,让我多留些日子吧。等开航后我肯定立马回去——” 宁臻睿应声打断:“不就是押漕开拨嘛,有什么好看的。这些天为了你在,连林御史娘子都被传召跟来,与你同吃同住,无非就是怕走漏风声有人说你不检点。你自己不思虑周详,还等本殿下来教你不成?” 他没耐性道:“再有杨世南以前可是踏过伯府门槛的,管你将来再不再嫁,有没有看中他,这时不时见面,让他有别的念头就不好了。” 苏妙真不服气道:“杨世南喜欢慕——”因想起纪香阁楼下的借车情形无人知晓,慕韵娘还作了皇妃,又赶紧闭上嘴,含糊说道:“杨世南筹办海运,无非是想安顿辽饷,多明显的事儿,殿下你都看不出来吗?” 宁臻睿一愣,揣摩了片刻,复道:“宣大陕宁的军饷好说,蓟辽的军饷运输的确麻烦,他这是想从海道绕行辽东半岛输送粮草,安顿辽东?倒是可行,若能成事,很是便捷。我先前只当是顾长清说动了他,倒没想杨世南支持此事还有别的缘故。” 苏妙真大力点头,再要磨上两句,林御史却满头大汗下船奔到码头凉棚处,面色焦灼,喘了两口气说:“瑞王殿下,不好了,有五艘大船的漕米变质腐坏了!” 苏妙真闻言一惊,扭头去看宁臻睿,他也是神色一变,大步就出了凉棚。 苏妙真急忙跟上,抬脚过了码头踩上接引驳板,进到底长六丈的遮洋船里,果见船上数十漕军面面相觑,解开的米袋里粮食发霉严重,完全不能食用了。 宁臻睿见此情形,立刻怒喝,要人拿下本船全部漕丁送往官府治罪,苏妙真急忙打断,环视漕船后,附耳交代两句,又嘱咐林御史许多。 宁臻睿听后脸色顿变,差人即刻审问,又遣人去其他船只查看米粮。 他声色俱厉,登莱卫所官兵不敢耽搁,急忙去查,宁臻睿在甲板等候,从午时初刻审到夕阳西下,林御史匆匆上到甲板,随行官兵将十数包浸湿的药材带来。 林御史抹着汗苦笑道:“还真给苏姑娘猜对了,这漕米前两日解兑时还好好的,这两日忽地腐坏,是有人做了手脚,此等先见之明——” 苏妙真摇头打断:“不是我有先见之明,只是我原以史为鉴,晓得会有人遍寻各种法子破坏海运,我也没白读史书。” 林御史一怔,想问此等故事出自哪朝哪代,但有宁臻睿等着回话,不好详问,就细说道:“多亏查的及时,把这些药材都搜出来了,只是不知出自何人之手,我估摸着多是——” 他便把自家猜测详细道来,或是几位漕兵不愿海运成行,要么自家有人在闸口收受浮费,要么畏惧风浪险恶,故而心生邪念要阻挠海运。 于是从漕米上动手,意图腐坏粮食,等到了通州天津,就托说是海运风浪潮湿所致。 怎知苏妙真先前就再三交代过要多查米粮,林御史起先就亲自上阵查了两遍,此番再去抽查漕米,刚好就查到了其中弊处。 “只是这事办的周密,一时半会查不出是何人所为。” 见宁臻睿脸色一黑,林御史赶忙道:“幸亏发现的早,只有十条遮洋船上放了药物。其他船只上的米粮都好好的呢。搜出来的药物除了这几样被呈到跟前,其他的下官早差人扔到码头去了。至于元凶,等海运结束细细访查就是了,能求购如此多的药材,总有蛛丝马迹留下。” 苏妙真见宁臻睿面色微松,摇头道:“可那也是近四千石的粮食,这损失怎么填呢?” 宁臻睿许是觉得数额不大,又提前揭开弊情,此刻不以为意道:“有什么难的,从官仓里调银买粮令人籴补便是。” 苏妙真断声道:“不可,若从官仓借粮填补,被那帮子反对海运的言官们和漕上高官们知道,还不定怎么大做文章呢。眼下又没抓着放药元凶,外头若知道只会说是海运漂没,我们从中巧立名目,意图虚掩……所以这事不能惊动官府。” -- 第559页 宁臻睿听到言官一处,也是叹了口气,捏了捏眉心:“这不行那不行,那你说该怎么办。” 苏妙真收回眺望码头的视线,“陈宣一时半会回不了山东,倒是——” 两广粮饷运送由漕军负责,陈宣在漕上既有威望又公认才干,让他主持两广粮饷的旨意就在五月中旬下到山东。 陈宣只得五月十六就启程,去往湖广等地督催两广粮饷,留下几个心腹名为协助,算起来他离开临清刚好整二十天。 宁臻睿面有疑惑,苏妙真含糊过去:“我来山东时带了数万两银票,原是备不时之需,再有是想给芸妹置办家业的,这会儿既然不好动用库中官银,我愿意出钱捐纳——这两年我从琉璃厂里头也赚了不少银子呢,本就想做些善事回馈民间……” “故此就由我暗中出银,让林御史买粮重新装运,只是要行的机密些,别让京城言官和漕上高官风闻此事。”再把其中要务细细嘱咐一番。 宁臻睿闻言一愣,“这倒是个法子,不走官账也就没有攻讦之处,只是要你自掏腰包还无人知晓——” 看了她好半日,宁臻睿方道:“你倒是一片丹心只为朝廷办差,只可惜你不是个男子。” 苏妙真虽知漕米腐坏只要处理及时不会有大问题,但想到此事在人为,就心中苦恼,此刻忽地被宁臻睿夸了两句,烦恼倒去了几分。 她笑道:“要说只为朝廷那也不尽然,其实海运成事后不但节省岁费,还免去了山东民夫疏浚运河充当纤夫的劳苦,也能方便治河,最终尽在便民……” “再说了还有最重要的一处——”苏妙真抿唇一笑,“这事是殿下出任钦差主办,而这些年我深受殿下照拂。如今殿下遇到小小麻烦,我当然要鞠躬尽瘁相助一二,好让殿下把这事办得漂亮妥当,在皇上和朝臣那里挣一份脸面!” “所以暗中出些银子算得了什么呢?就是让我天天待在这海边吹风晒日,小苏子也乐意呀。” 宁臻睿闻言哧地一笑,狭长的眼睛眯了起来,面色很是愉悦。苏妙真那话说得只有两分真,见宁臻睿却尽信了,盯着她看了好半天,她不由一愣。 他摇了摇头:“你呀——”宁臻睿顺着梯子下了甲板,在染红云翳下走向码头:“你放心,你我之间,我都记着。” 第275章 次日,苏妙真就被宁臻睿赶回京城,临行前替宋家购买安置了祭田家塾,再顺路捎上绿意,恰好赶上六月十六的吉祥楼在京开张。这是她同苏妙娣合开的衣物绣品铺子。 其实她和苏妙娣名下都有布店绸缎庄等铺面商庄,苏妙真手里还有遍布江南的朱记织坊,且此世无论大小门户的女子多善纺织针黹,故吉祥楼就被苏妙真定在奢绮华美的档次。照前世的奢侈品牌经营。 二人招募金陵吴郡等地来的手巧绣娘,专卖些花色新颖裁剪别致的衣裙鞋袜,和绣法精湛样式精巧的饰品,有香囊扇套帕子汗巾之类。 苏妙真去山东前虽把颜色花样、绣娘管事、宣传开张诸事都和苏妙娣商量安排过一遍,但苏妙娣仍忙了小半个月,见妹妹终于从山东回来,松口气之余催她穿上各色新款衣裙戴上各种饰物往外头赴宴。 苏妙真哪里会跟银子过不去,又有苏妙娣的股本在里头,更加尽心尽力去交际,好当个活招牌。 十几天下来,勋族富家的夫人姑娘们都听说吉祥楼的衣物不同凡响,格外新鲜精美,又看到苏妙真姊妹和傅绛仙等人时常穿着,确实雅致风流,就争先恐后地重金下定。 京里寻常百姓若有闲钱的,也凑了热闹,去买了些工细荷包之物。 除此之外,刚好又是京城等各地的纪香阁织坊琉璃厂送入半年总账的时候,黄莺、蓝湘、柳腰、朱三等人苏妙真都是信得过的,但也要认真听他们汇报。 随后奖赏得用人手,裁撤敷衍雇工,与众人商议生意上的安排,同时每日着人打听漕米海运的脚程。 自登莱起海路一路畅通,押运二十万石漕米的运军六月三十就抵达通州天津,耗时不过旬日,除开落水伤亡两人外并无其他受损。 试行结束后,户部发现河漕视陆运之费省十之三四,海运则省十之七八,海运较漕运竟省倍余,一时间广开海运的议论声就此起彼伏。 先前因两广再起叛乱而心情不佳的乾元帝见此便利,就着朝臣商议广开海运的诸多细则,来年好做河运补充。 参与试行的瑞王等人也陆续有所嘉赏,与运军同吃同住同行的林御史身先士卒,亦然得到吏部主官的赞誉。 林御史一出内廷就赶到伯府,喜不自胜地朝苏妙真拜了两拜。苏妙真为了绿意也不能摆谱儿。 林御史神色愈发敬重,后摇头叹道:“难怪顾大人如此看重夫人,当日大人曾经交代,说若遇难事不好跟杨大人他们张口,那就向夫人求助,紧急时候必得听夫人调度。” “若非大人和拙荆都提起,平定苏州民变里夫人当属头功,下官还心存疑惑,夫人属实巾帼不让须眉,往日竟是下官眼拙。” 苏妙真闻言失笑,绿意走来嗔道:“早跟你说了我们姑娘才智过人,你还不信呢。好了,别又一口一个夫人,我们姑娘可再不是顾家媳妇了!” 林御史脸色一窘,尴尬地咳了两咳。 -- 第560页 苏妙真原晓得他行事虽学到顾长清的变通权用之处,仍有许多文人酸气,认准女子从一而终的道理,就略过此处,让林御史说说内廷种种见闻。 听得一处,微笑道:“明年河海并用,林御史你定能大展拳脚,只要一切顺利,将来我家绿意可至少能得个宜人的诰命!” 林御史不解,苏妙真道:“皇上只有在龙颜大开时才会赐宴谨身殿,否则就在畅音阁打发你们了。” 林御史恍然大悟:“听闻姑娘先前得后妃喜爱,时常出入宫中,难怪知道这些。” 苏妙真含笑不语,屏退侍书绿菱等人,问起是否查出置放药材的主谋。 林御史颇为羞惭,道:“本有两个疑心的漕丁,但还没来得及细审,忙于购入米粮被钻了空子,两人都逃亡不知所踪了。再往临清药铺打探消息的人,信中也说暂无线索。” 苏妙真并无失望之色,反安慰两句,林御史道:“可来年要兴海运,户部筹计将一百五十万石的粮食从太仓运来京城,再有类似的事,该如何是好——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他顿了顿,压低声道:“姑娘可知,其实总漕虽极力反对海运,但因年迈,漕上的事多是陈漕政和平巡漕在打理,他二人都有意总漕之位,或许这接二连三的麻烦,就出自他们手笔……” “依下官来看,倒不像是陈漕政,他被顾大人举荐去安排两广粮饷,顾大人如此信重他,想来无可疑之处——” 盛夏流火,窗外蝉鸟争鸣,苏妙真点了点头:“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 听到后一段话,她摇了摇轻罗宫扇,道:“你还是不了解顾巡抚,正因为他分不开身来办海运,又忌惮陈——罢了,这事你别往外提,慢慢查访那两位漕丁的行踪就好,其实瑞王殿下并不打算上报,纵然查不出来也无妨。” “其余的事我自有办法……” 眨眼七夕已至,都城争闹乞巧,家家搭起新棚采集莲花,勋门高族结彩楼于庭。 傅家新园里,奴婢们穿梭来往,送上香灯瓜藕,菱角莲花,又有炸得酥脆的各式巧果,捏作飞禽走兽,摆满园中露台。 苏妙真跟着众人登上乞巧山子,等苏妙娣文婉玉许凝秋以及傅云天的姬妾们陆续抛投巧针完毕,也凑了个热闹,在最后丢一根银针进去。 许凝秋看完后一笑,“真真姐,就咱俩的针影粗如槌直若轴,可是个拙征呢。。” 苏妙真也笑,与许凝秋携手走下假山:“我姐姐和婉玉得巧倒不稀奇,可绛仙也得了剪刀鞋袜的针影,可见这乞巧做不得准的。” 傅绛仙正拿常熟巧果逗弄孩子,同时跟她嫂子和文婉玉闲话,一听这话过来拧她:“妙真,我都没说你,你又来打趣我。” 吵吵闹闹间,步障外走来人影,乃傅云天和妹夫,带着宁臻睿宁祯扬陈宣等男客从前堂过来。 傅云天五六月里陆续招降三大海上假倭后,唯剩张直一个巨寇尚未解决,只因张直曾自立徽王,又想让朝廷开放海禁换取投诚条件,浙江总督及常杭几位指挥使虽主张招抚,但浙直巡按使等人却极力反对。 傅云天就再度上京,打算一壁汇报招降的情况,一壁游说诸位重臣及乾元帝。海禁也在苏妙真惦记的几件大事里,但她在这上头暂时伸不过去手,只能对傅云天旁敲侧击。 故此近几日每逢见到傅云天,她都是笑脸相迎,几乎到千依百顺的地步。 乞巧归来的各家女眷跟宁臻睿宁祯扬见礼后就都上露台落座,步障隔开男女东西两席。 正北小露台上则先是家乐呈上纤舞巧歌,几曲过后,玉合春演了《长生殿》,虹英班的头牌终于打扮停当,上来唱《天河配》。 傅云天向往小藕官久已,手锣一响就看得目不转睛,连陈宣的敬酒都忘了喝,还是宁祯扬提醒了一句,出席去见修律同僚的钱季江顺手拽拽这大舅哥的衣裳,他才醒过神来,急忙告罪,连倒三杯回敬。 陈宣看着衣襟上撒了酒渍的傅云天,道:“无妨,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宁臻睿惯常不在女色上留心,一见傅云天如此,摇头道:“东麒,那不就是个戏子么?瞧你这样,八百年没见过女人似的。” 宁臻睿恨铁不成钢道:“西湖船娘有名的很,底下就没人奉承你,给你送几个?” 傅云天收回视线,他和宁臻睿惯熟了的,当下也不在意,道:“西湖船娘是誉满天下,可我在钱塘每日都在内河操练水师,再要么就是往海上追击倭寇,哪有闲工夫消遣。” 傅云天笑道:“再有,殿下你有所不知,这小藕官面子大得很,人又孤高洁净,哪肯随便赴堂会唱曲?广平侯府请了几次她才去那么一次,这回要不是看在五妹妹的面子上,她也是断不肯来的。” 傅云天又扭头问陈宣在湖广运粮的情形,刚追问湖广巡抚近况,宁臻睿讶异问道,“小藕官和她认识?万寿里我查办宫苑内外的戏宴供奉,没听她提过。” 宁祯扬搁下夹巧果的牙著,道:“她二人是扬州的旧相识,为了这个小藕官,当初还在吴王府闹了一场。” 宁臻睿未免追问两句,宁祯扬含糊揭过。 傅云天得意一笑,插话道:“殿下,你和五妹妹到底不够亲近,她能闲的没事跟你说这个么?这是五妹妹顾念我在钱塘辛苦,故此专门请小藕官过来,让我一饱眼福耳福。你们瞧这小藕官扮的织女如何,是不是真个如仙姝下凡。” -- 第561页 陈宣抬眼去看,见织女身姿窈窕,虽觉不至傅云天所言地步,可也是顶尖了。金陵济宁等地未有能及者。 他正细细欣赏间,忽听步障右边衣香鬓影处传来笑闹之声,热闹里忽地还传来杯盏碎地的声响,他侧耳去听,却辨不清笑谈内容。 傅云天也抽回看戏的空,奇道:“绛仙五妹妹她们在说什么呢?这么热闹。”宁臻睿反客为主,招来奴婢去问。 陈宣呷了口茶,婢女疾步回来笑道:“回殿下,是苏姑娘在里头把这《天河配》从头到尾批了个彻底,说牛郎抢织女衣衫强占人家做妻子,按做常理早该打入牢狱……” 陈宣饮茶的动作一顿,婢女再道:“苏姑娘又给吴王妃我们姑娘还有张家夫人她们讲了个虎女杀夫的故事,和牛郎织女很像,但结果可不一样……” “大家都听得入了迷,各个都直勾勾捧着茶听苏姑娘说书,连戏都顾不得看。只是我家小奶奶听得虎女手刃亲夫那处,吓得把杯子摔到地下,扎伤了手,在招呼人洒扫呢。” 作者有话要说: 手上临时有个活儿,在给券商收尾。然后写古言又太讲究写实了,所以查民俗查了很久,来晚了抱歉哈。 嗯,这章评论还是发点红包~ 下周五更。早点到寒假就能正常点了~ *感谢安禅小天使的地雷哈。 第276章 陈宣听到“手刃亲夫”四个字,眉心一跳,众人都是神色微变,宁臻睿头一个艴然道:“她这是忘了今儿是什么节令,讲这种东西?把人给我叫过来!” 本觉新奇有趣的婢女脸色顿白,一溜烟过去传话,片刻过后,陈宣看到一个身影绕过蜀丝步障前来。 来人着嫣红绉纱衫,素白松绫绉纱裙,玉色松江顾绣鹊桥补子长褙子,和先前在临清的所见朴素低调装扮大为不同,裙边香囊禁步亦然簇新工巧。 她本就娇美,这样精心打扮下来,愈发显出其人绝色,竟让人生出光艳不可直视的感觉。 她把住红罗宫扇,上前施礼道个万福,笑吟吟地为众人一一斟酒。陈宣起身双手接过,她完全不知宁臻睿为何不悦,还当是自己礼数不周,又急忙叫贴身丫鬟端来侯府下人煮好的新茶。 陈宣却认出那丫鬟并非常见的黄莺侍书,而是他府中出去的绿菱,视线交汇,不由一奇。 她从托盘取下新茶,殷勤端上:“殿下请用。”想了想,补充道:“我路过济南时,专程着人去趵突泉寿康泉灵岩泉,各取了几罐水好泡茶,前儿还差人往瑞王府送了两罐,想来殿下不在家竟不知道?今日傅二哥在,我就急忙带上泉水给他试试,殿下也尝尝,说不定也喜欢。” 陈宣撇眼一扫,傅云天眼含笑意盯着来人,宁祯扬则一收素纸折扇,看向甩起水袖的织女。 钱季江方才出去见刑部翰林院的修律同僚,桌上再有的都是些小辈,插不上话,陈宣自己一面自酌自饮,一面听宁臻睿说话。 宁臻睿果然没立时发作,反而接过茶盏,点景儿喝两口,赞了句不错,招手把人唤到跟前,笑着问道:“你最近都在忙些什么?” 来人笑道:“殿下先前嫌弃我的字不够好,最近我就拿了殿下赏赐的孤本亭云馆帖日日练着,深觉字迹大有长进呢——下次定然不会让殿下不喜,嫌弃粗陋不入眼了。” 她语气颇为自得,陈宣抬手再度满斟一杯。宁臻睿点头笑道:“你那狗爬字还及不上我,是该勤奋练练,可别辱没了大内珍藏的刻帖……说起来也是你用笔下笔的姿势顺序不对……” 宁臻睿似想拉住她讲讲执笔定法,但碍着众人在场,伸出的手折转回来,掸掸衣裳不存在的灰尘。 宁臻睿这才温声好语道:“我叫你过来也没别的事儿,只是方才你在西边儿跟一堆夫人小姐讲什么夫妻恩断情绝,虎女意图谋杀亲夫的故事,我听着很不合适——” “今儿可是七夕佳节,你平白无故败坏大家兴致做什么?你说是也不是?” 来人稍怔。复又不服气道:“我也没扫兴呀,绛仙婉玉就连崔妹妹她们可都说这唐人传奇《原化记》比今人所作《天河配》解气爽快呢。再说了,殿下想想,牛郎跟织女素不相识,哪有什么情分?他用衣衫要挟织女做他娘子,本来就是心术不正无耻之尤。” “打个比方吧,若换了殿下鱼龙微服遇到这种事,某个农夫,不是,农女,哎呀,管是什么身份的人又是男是女,此人偷看殿下沐浴不说,还拿走衣服,再借此要挟成亲,殿下能不恼火吗?换做殿下,把人挫骨扬灰株连九族的心怕都有呢。” 陈宣听到此处,右手一颤,酒全洒在衣摆上。 去看旁人,宁祯扬连咳两声,象牙筷子和太仓巧果都掉在地上,命人赶紧重取一双。 傅云天则扭过头去,闷声发笑,伺候的奴婢听得此言,欲笑不能欲忍不得,还怕宁臻睿怪罪,脸都憋的通红。 陈宣再去看宁臻睿,他本在饮茶,此刻险些呛住,手腕一抖,把桌上茶壶也碰倒了。霎时间一地碎瓷,茶水全洒出去,正好浇到来人身上,来人“哎”一声,原来她的衣裙被洇湿小片。 宁臻睿急忙问有无烫伤割伤,见都没有,赶忙喊人清扫地上碎瓷片。等一时事毕,他一拳重重砸在桌上,面色铁青,喝声道:“有你这么瞎比方的吗?是不是看本殿下这些日子待你宽宥许多,就蹬鼻子上脸了。” -- 第562页 来人急忙摇头,讷讷致歉。 宁臻睿愈发生气,“再有,男女能一样吗?三纲五常里有哪一条允许女子谋杀亲夫了?你还好意思讲什么虎女杀仇,简直妖言惑众,本本分分的好女子听了你这些歪理做下错事要怎么算?” “织女既然被牛郎看了,不嫁给他还能如何?还有,牛郎一片真心,追至天河与妻子相守相望,明明是个值得赞颂的痴心汉子,否则哪有那些文人去做诗句戏曲!你倒好,上来就说人家心术不正是无耻之徒!” 宁臻睿一连训斥许多,犹不解气。只说她朽木不可雕也,跟她说话能把自个儿气得短寿十年。众人见他真个恼了,也没好插话。 宁臻睿随即一摆手,命她下去往傅家找个清净地方待着,等会儿也不用上来拜双星,横竖她不喜欢听牛郎织女故事,他更嫌她在跟前碍眼添堵。 陈宣见宁臻睿动了真火,大好节令把她赶下去孤零零自省,抬眼又看到傅云天宁祯扬都没有开口的意思,便端详起青竹绿荷所制的承露盘,同样不说话。 他余光瞧见来人不情不愿点头,就自去了,可临走前她偏偏看自己一眼。陈宣心中一奇,不觉提了提眉。 女客那头听得斥责声,安静许多。男客这边,宁臻睿吩咐小藕官另唱《七夕盟誓》,傅云天起身要去方便。陈宣听到半路,见衣摆酒渍仍未干透,便也下席告罪,称去更衣。 傅家上年新修了园子,比陈家在济宁修建的景园稍逊两分,但也不枉多让。陈宣来过几次,但七夕夏夜还是第一回 来。他在乐水榭一壁换着外衣,一壁看着水莲与流萤,一壁想事。 陈宣席间吃了不少酒,就对丫鬟说想要在乐水榭附近散散酒意,丫鬟自不敢催。 陈宣盘桓半晌,算着宁臻睿将要起驾离开,须得回去,下阶没走两步,迎面忽见一人顺着花池石径走来。 来人新换一身松江尖素白绫衫,手中闲捻罗扇,百无聊赖地扑着半空飞舞流萤,时不时和婢女说话,神色不胜慵懒,不是苏氏,却又是谁? 陈宣脚步一顿,青缎皂靴踩过落叶枝干,传来窸窣躁动声响。她听得响动,见是他后神色一亮,加快步伐。 陈宣整理衣冠,徐步上前,还没开口,只听她先问起湖广及巡抚苏观河夫妇近来境况。 陈宣眉头一皱,复又松开,把押送两广粮饷途经湖广时的所见所闻一一说出,无非是湖广丈田即将结束,巡抚夫妇身体康健的话。 陈宣一面观看来人神色,见她一心只在父母身上,一面转着乾绿翠扳指,最后道:“姑娘可还有别的话要与宣说,若无别事,宣先走一步。” 苏氏长睫一眨,巡视周围片刻,摇头道:“这会儿没什么要问,麻烦赵大人了。本想通过陈姐姐询问一二,但前几日陈姐姐被皇后召入宫中陪伴十三公主,只能冒昧来问大人。” 陈宣缓慢点头,见她抽出帕子,道了个万福,就要离去,心中疑虑越重,踌躇片刻决定放下此处,抬步也要回去,定眼忽见脚下坠落一个小小香囊,弯身拾起。 这香囊角落里绣着卍字吉祥花纹,他仔细一看,认出乃近日京中吉祥阁所制,不及各勋贵府中绣娘所作的工巧精美,但式样纹样却要新鲜别致很多。 且京中女子追逐风尚,小家富室的姑娘夫人们听闻贵恧们喜欢,就争相购买。 陈宣上京数日也有所耳闻,料着或是她无意落下,当下轻柔擦拭拂去落灰,想要叫住对方。陈宣话到嘴边,却见那苏氏没走两步,就站在拐角处,纤手倒把红罗宫扇,半倚屏山以扇掩面,正注目着他。 她看到此景,似是松了口气,把扇遮脸,朝他微微点头,再度裣衽一拜,这方远去。 陈宣心中愈发犹疑。探手摸见一张笺纸,他全身一颤,不着痕迹将东西袖好,自回席上,半路遇到方便而回的傅云天。 宁臻睿让小藕官洗去戏妆,将她叫到傅云天跟前唱些简单的苏扬小调,傅云天却没兴致,让人赏小藕官三套贵重头面,再没言语。 钱季江适时回来,见傅云天把人赏赐后就打发下去,讶异笑道:“舅兄这是怎的?往日一直念着这小藕官姑娘,这会儿人都到跟前了,又没兴趣了?” 傅云天喝了两大黄杨木套杯的酒,懒洋洋一笑:“杭州船娘大同婆姨泰山姑子扬州瘦马,哪里的绝色我没见过经过?这藕官姑娘唱戏固然一绝,可到跟前一看,卸掉戏妆也不过尔尔。” 他身边伺候的傅顺儿笑嘻嘻倒酒说:“可不是怎得,我们爷到哪儿都有人投怀入抱,收到的汗巾手帕数不胜数,就连随身的玉佩香囊都时不时更换,眼光自然高得……” 傅云天脸一沉,“要你多嘴,滚下去。” 陈宣闻言一愣,徐徐饮尽手中佳酿,等傅云天神色和缓,方微笑打趣道:“小侯爷积年往风月中走,这等艳福,着实让人欣羡。” 傅云天看他一眼,淡淡道:“她们多为自身安危富贵,我也只为一时纾烦忘忧,哪里值得艳羡?” * 次日便是立秋,陈宣一早进宫见了乾元帝和四位辅臣,又在户部工部转了一圈,见过几位尚书,详细汇报两广筹粮经过与临清造船进度,忙到午后才回去休息眯了一会儿。 陈家在京中的宅院早先被他叔父卖掉,他近年上京都是住在东城赵府,洗漱更衣后转到正堂,赵夫人正打发心腹寻小儿大夫,给小皇孙治惊厥病,再就是差人寻测字先生给小皇孙算算。 -- 第563页 陈宣隐晦点了几句,赵夫人叹道:“娉娉的娘死前要我照顾她,当年我刚嫁进赵家时,公婆严苛丈夫冷淡,她娘待我百般照顾遮掩,我只是略尽一点心,更不让外人知晓……再者,娉娉的儿子是皇上现存的唯一孙子,颖王固然失掉圣心,可这皇孙皇上看重的很。慕家那边又倒向了皇后和景王,偏偏慕赵两家嫌隙日深,你舅父还不肯向慕家低头——” 陈宣道:“舅母不必多虑,若皇上想立景王,早在颖王出事后就立了,再不济还有庄王瑞王和其他皇子。且有封贡议和的功劳在手,无论谁继位,舅父只要安心总督宣大一日,朝廷就得用着舅父一日——答及汗部落上下可只信舅父。” 陈宣就又安慰几句,赵夫人面色转好,另问近来漕院情况,陈宣自然不能报忧,只说一切顺利。再闲聊了些宣大的事。 赵夫人见陈宣换了低调不失贵重的便服,新剪楸叶别在衣襟,问起都是日色平西的酉牌了,他要往何处去。 陈宣摸着袖中之物,模糊带过,赵夫人问到晚间可回来用饭,陈宣一滞,含糊其词,说也许次晨再回,不用备他那份。 赵夫人就笑着嘱咐他今日乃是立秋,在外宴饮要用些陈冰瓜、蒸茄脯、和香薷饮迎接新秋,烧酒吃几口应个景就好,更别闹太晚反而伤身。 陈宣一一应下,这便戴上眼纱,不要小厮跟随,择一偏僻道路,打马往泡子河去。 待到了崇文门内东城角,两岸高槐掩映,新开的吉祥楼典雅辉煌,客似云来。早有丫鬟侯在侧门张望,正是绿菱。 她往后院歇息茶室带路,说茶室原是给最尊贵豪奢的客人备下歇息,就领他至后院一隐蔽小楼处,随后悄悄退下。 陈宣立在门口,屈指欲要敲击雕花木门,却又犹豫起来,他站半晌,忽地转身就要离开,只听“吱呀”一声,门从里头推开,里头候着的人轻声说,“陈大人,请来—” 陈宣下意识闪身而入,走进茶室,看到她鬓边石楠红叶攒作的花瓣,反手合上雕花木门,也不落座,袖出折叠多次却齐齐整整的雪白笺纸,道:“先前弟妹约宣今日一见——” 他将目光移向紫檀雕花的博古橱,再移向桌上的天青瓷胆瓶,心中猜测万千,面上纹丝不动,低声道:“敢问弟妹所为何事?难道是为了余容——” 却被此人笑盈盈打断道:“陈大人称呼错了,唤我苏姑娘便可。其实妙真约大人一见,也并非为了陈姐姐,说起来,却是为了陈大人。” 陈宣把眼一低:“此言,实在让宣费解——”他转身去看墙上八幅青缘山水图,“姑娘究竟是何用意?” 这人浅浅一笑,道:“我素知大人志存高远,意在光复平江伯府陈家。如今平巡漕背靠广平侯府,声势与大人抗衡,来日总漕之位花落谁手,却未可知。” “大人可有想过,眼下却有一个机会,能助大人更上层楼。甚至总漕的位置,若有此功劳打底,将来就如探囊取。 陈宣心神巨震,立时扭头转脸,见她轻轻抚弄瓶中新插芙蓉,粉瓣在她指尖下微颤,“这时机就应在广开海运、河海并举上,大人难道不想把握住吗?” 作者有话要说: 下班晚了,七点还在改报告。爬上来更完了。呼—— 还是下星期五见了,年底真的太忙了。 * 感谢三位小天使的地雷。 千禾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9-11-17 14:24:16 你微笑的时候很美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9-11-19 05:19:14 金疙瘩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9-11-19 20:04:46 第277章 “漕运弊在造船、运军、行粮及文武、治河、堤坝、闸夫诸费,且兑时加耗,每石至少加收数两,户部为此每年多出九十万两白银;更不要说阻塞黄河,致使沿河百姓苦不堪言,每年治河的花销又是上百万两!” “还使漕军困苦堪比九边,不断逃窜,清勾之法也不奏效。故而有心国计者,不断求改良之策。然光在河运上改,却是改无可改。削减浮米固然能济一时之穷,可却不是长远之策。” “陈家先祖顺应时势改蒙元海运为河运,自此罢撤海运,陈家后人任漕督数十年。然时移事改,河运已经穷弊至极。元、次二位辅臣在这上面罕见地意见一致,许次辅《赞论河海并举疏》里称‘国家财赋仰给东南,漕粮一旦不至,京师坐困。然运河年年淤塞年年修筑,可为保河运,黄河不能畅通必得人工改道,故此仍是年年决水。河海二路并行,脱有一路之困,亦有一路之通,京师则无忧也。’可见皇上与阁臣们思变久已。” “明年广开海运,若办成,不但有益河工,还能解决辽东粮饷时常阻塞的难题——否则那位杨大人怎么会急急掺和山东境的海运呢?” “可自试行海运以来,一路都有既得利益的人阻挠,险些让这试行都胎死腹中。” “其实,谁说海运上捞不着油水?海船募官,光开拨银就是一大笔;海船携带的土宜更比河船多出数倍,且海运哪里需要上下支应,一概都是自家收了。” “幸而终究成事,皇上着朝臣议论细则,要从太仓往京师运一百五十万石的米粮。但海运荒废久已,山东试行只是短途少量,解决起来并不难。可若从太仓往京通甚至辽东起运,可难住了一干朝臣,杨世南杨大人因觉山东行海已经足够,近来也不积极。” -- 第564页 “故此,需有人适时而出,拿出办事章程,解决海道、海船、水手和要紧的天文风期,把这事办得漂亮妥当——如今单单试行的二十万石就让皇上和户部满意。明年一百五十万石的粮食行海运,若有人将其办得远超蒙元海运,和本朝河运,将来推举新任漕督,那朝野上下,定觉此人当仁不让。” …… 苏妙真送走陈宣,观其言行知他大为意动,只等核对完那测算经纬风期的天文测量法确实有效,再查过元末海路的真假,和宁祯扬通了船行的气儿,就能应下,心中大安。 本来天文观测、海路图纸她是要留给顾长清的,想要助顾长清一臂之力,将来以海运之功再添名声,助益他的仕途。然而顾长清镇抚两广,相隔千里,暂时却用不上。 他又是请开海运的人,只要海运能成,作首倡者定然被人铭记。刚好陈宣乃行海运上的拦路虎,在漕河上还很有人脉手段,与其时时防着他作梗阻挠,不若将他拉入赞同海运的人马中。 可若要陈宣同意参与又谈何容易,他可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人物,苏妙真不但得保证广开海运一定有成功可能,还得让陈家在这上头捞足油水,起码不能少于漕河上的七成。 否则陈宣再是想更进一步,为着漕河上的浮米银钱,也得思量一阵。 苏妙真就不得不把筹建船行总号的好处全许给陈宣,自己一成不要,由陈宣与宁祯扬各分五成,只要陈宣应下,将来户部工部征集海船承运,宁祯扬陈宣就能独占其利。 宁臻睿本也答应过她,若行海运,募船由她中介。 苏妙真松口气,走到桌边将冷了的茶水倒入杯中,一口饮尽,正揉着额头,听得茶室内间窸窣声响,想起还有一人等在里头,道:“出来吧,傅大人。” 傅云天讪讪走出,一撩衣摆,坐到她对面,致歉道:“五妹妹,是我,是二哥误会了你。” 见苏妙真神色冰冷,低头吃茶,看也不曾看他,他心里哪能不悔,“二哥昨夜见那情形,只怕是和我先前搭兜——只怕你看走了眼,忘了陈宣是有妇之夫,做下错事,所以那会儿才没肯走——” 苏妙真冷笑一声,“只怕是和你在外头勾搭女子的情形一样,你以己度人,这才疑心陈大人和我吧?你心里尽是些不上台面的下流勾当,看旁人也觉不正经——” 侵晨她就来了吉祥楼等陈宣,怎知半道上遇见傅云天,傅云天说要给妹妹及妻妾购置吉祥楼的所有精巧货品,慢悠悠地把吉祥楼里摆出的衣物饰品全打包四车回去,这还不肯离开,在吉祥楼跟苏妙真东拉西扯,盘桓到下午也不走。 苏妙真一面没等来陈宣,一面又怕陈宣恰好在傅云天在时过来,心急如焚,各种好言相劝,要打发傅云天回去却不得。 直到绿菱跑回来说见到陈宣的马,可他却在附近又转了两圈并不往门口走,苏妙真怎么不知陈宣这是在避人耳目,故意绕路,但也绕不了太久就会过来,心中愈发焦急。 她就要跟傅云天吵,傅云天却先沉了脸,只说乐水榭前她如何跟陈宣打眉眼官司被他看得一清二楚,他碍着宁臻睿宁祯扬都在并不好明说。 但他是她换过帖的兄长,得告诫告诫苏妙真,陈宣乃有妇之夫,本不是个上佳人选,苏妙真别鬼迷心窍看走了眼,再选错一回夫君。还说什么别逼着他去跟绛仙和王氏讲。 苏妙真这才知道傅云天误解了她,哭笑不得更兼心中恼怒,但陈宣即将到来,她不好跟他细说,只能甩了两句“我不是你在外头勾搭的那些女子,她们身不由己只能以色侍人,我自有其他缘故”“这次请陈宣过来我是有事相商。你若不信就在内间候着,自个儿听吧”。 事急从权,她也顾不上被傅云天知道来龙去脉,就把他安排等在暗间之中。 傅云天苦笑一声,道:“五妹妹,二哥哥固然冤枉了你,可你想想,你这等行止,实在让人误解。一来我万万想不到你找他是谈海运的事,你又不是户部工部的官吏!二来,你乐水榭前那等神态举止,又这等动人姿容,是个男人见了,怕都得情不自禁地想歪。” 苏妙真冷笑一声,只道陈宣可没多想,傅云天愈发懊悔愧疚,就说了许多遍他也是一时情急。 因见苏妙真只低头抹着茶盖儿,不再言语,竟是前所未有的冷淡疏离,比当初在湖广更甚。 傅云天蓦地住口,长长叹口气,道:“但说到底还是我的错,是我看低了你——” “五妹妹,你别恼我,这次是二哥的不是,只要你能原谅二哥,随你开什么要求,只要世上有的我都给你弄来。你若是不解气,打我两巴掌也行。” 说着,就要自扇巴掌,还没动手,却被苏妙真拦下,“二哥,你说应我一件事,可当真?” 傅云天见她不再冷颜冷色,心中大喜,极力柔声道:“我傅东麒对天发誓,若有半句谎话,叫我不得好死。” 苏妙真呸呸两声,神色却和缓温柔许多,“二哥,若论起来,我也确实有件事要你尽力。” “五妹妹你说,只要我能做得到。” “其实也不难,只是要你尽力保下张直,招抚而不杀降,日后推动开放海禁。” “二哥,你和浙江总督胡大人不是苦恼张直必要开海禁才肯答应招安么?其实只要把张直家眷健在的消息透露给他,他不会一昧执拗,非要朝廷现在就开海。” -- 第565页 “不过,海禁百害而无一利,总有一日,也是要开的,只是圣上厌恶倭寇希望赶尽杀绝,不好现在强求。” 苏妙真就将两年前赵越北为她寻到张直家眷的事一语带过,只说阴差阳错结识了张家人,张家余老妇幼女四人,过得清贫凄苦甚为可怜。 苏妙真一觉祸不及家人,二觉海商落草做了假倭,不是没有回转余地,就藏着照顾数年。 “我想二哥既然为此忧愁,我不能为了避讳再隐藏张家人行踪,二哥可用张家人的音信为由,向张直示好招安。” 傅云天先是一怔,后是一喜,他先前为了赌约也替苏妙真寻过海商家眷,那时苏妙真只说为了将来找几样农作物,还想去海外瞅瞅,他没多想,全当给傅绛仙找管事工匠一样。 傅云天起身来回转了两圈,“张直的家小竟没死绝?这他要是知道了,也不会一昧逐利和朝廷作对了!” 傅云天笑道,“我正为怎么招降他苦恼,朝廷不肯应许开海禁,他孑然一身毫无牵挂,就死活不肯让步。我寻思只能用水师征剿,可张直实属海上第一巨寇,到了大海上就神出鬼没,难以追捕。如此一来,就能顺利安抚海防了。” 傅云天又沉声道:“五妹妹,你为我如此考量,我不会骗你,张直的性命我保定了!至于海禁,诚如你所说,因刚好犯着当今圣上的心病,暂时不能松动,可等将来新君登基,我一定尽全力促成此事。” 苏妙真见他爽快,也甚是开怀。她这些日子本在琢磨迫在眉睫的河海并举,没空深想海禁海防这茬儿,更不知该如何跟傅云天说起。 偏偏傅云天来找她麻烦,其实她哪里那般小肚鸡肠,更知道自己行事在这里的人眼中很有些指摘处,而傅云天全出一片关怀。 方才作态,无非是唬他,好慢慢跟他说私庇张直家眷的事,怎知傅云天自个儿送上门来要应许她一件事,可谓走了鸿运。 傅云天抚掌欣悦半日,看了苏妙真片刻,摇头笑道:“五妹妹,你还真是个怪人,其实你去做这些事,固然于朝廷有利,于我们有利,可你图什么呢?” “就拿陈宣这事儿来说,你把天文海图的办法全无偿给他,还帮他募集海船,就换他在海运上的尽心竭力,外人又怎么知道你的作用,他日提起功臣,也不会算你一份。” 却听她道,“能留名当然最好,可时势如此,我无法强求,那做幕后人把事情办成也行。” “我只是力所能及,想让这里更好一点更像那里一点,至于名望功劳,这里不比那里,这里只许男子出将入相,我倒是很想很想要———谁不想出人头地名垂青史?” “可要了反惹人猜疑议论,还会带累母亲姐姐她们。所以我如今只求心安,实现点个人抱负,不算白活一世而已。” 傅云天被她“这里”“那里”说得糊涂,但不妨碍他心绪起伏万千,心中感慨一回,他瞧她忽然皱眉,喃喃道:“我眼看着回不去了,其实就算现在让我回去,有娘亲爹爹,还有姐姐和哥——” 她改口道,“有爹娘姐姐在,我也不愿回去了——无论如何,我总不能碌碌无为一生,忘却本真。” 傅云天见她提起王氏夫妇,只当苏妙真思念他们,等她回神后,温柔宽慰道:“五妹妹,你也别太思念苏伯父他们,湖广丈田将结,苏伯父肯定要被召入京城的,我听父亲透口风说,杨学士将要告老,阁臣里的四位辅臣就少上一位,前段时间宁夏延绥三边又出了贪腐案,皇上有意让伯父入内阁,巡九边。” * 七月下旬,漕政陈宣献策,以天象测算经纬风期,又以元末海路为本,学蒙元张瑄、朱清、殷明遗事,探索从吴郡太仓刘家河向东,入黑水洋,转成山,至天津杨村的海运线路。更特别在奏疏中将各地里程、海口海湾海岛位置做下详细标注,描述了劳山始皇桥等地的暗礁险情。 再点出饷辽可用海运,以防朝鲜或关外出事致使粮草难行。最后则提出官船不便行海,不若民家坚固,可用银募集吴郡民船,保一百五十万石海运粮食的安全运达。 乾元帝听得海运还能饷辽,愈发重视,着人按元末海路去沿途探索测绘,预备来年大兴海运。 随后大大嘉奖了陈宣,夸他两广粮饷筹办得快,在海运上也有别人没的见解,来年大行海运就由林御史督催、陈宣督运、户部拨银协理,宁臻睿出任钦差。如此,河海并举则成定局。 苏妙真听闻后一颗心放进肚子里,暗暗感慨陈宣处事果断,一见有凭风借力光复陈家的良机,就能及时抓住。自己没跟他在河海之争上死磕,而是用利益笼络其人,绝没做错。 她高兴了两日,湖广丈田紧随河南结束,乾元帝一道旨意,召苏观河回京,加封大学士入阁,会逢朝廷用兵两广,恐塞上松懈进而有警,就意欲让苏观河出任行边使,沿长城东西往返,巡理九边。 作者有话要说: 海漕有关参考的还是明清的奏折和一些现代的论文。 第278章 年节未至,苏观河就出京沿长城巡视,先去了宣府,和总督赵理督查加修方城、许家庄、东井等处的城堡,又在赵理的提议下上书乾元帝请求添设参议一人,以协理宣化府的钱粮讼争。 几十天后赵理派亲兵护送苏观河一路奔向大同。 -- 第566页 大同亦为九边重镇,东连上谷,南达并恒,北控沙漠,西界黄河,自古即用兵之地,戍边官军多达十余万人。 大同虽有布政使总兵巡按,但副总兵是赵越北,他乃年轻武臣里的的头两位,父亲赵理得乾元帝赏识信重,故城内军政一概由他主管。 赵越北因知苏观河携带妻女,就特特迎出城外数十里。他指挥亲军一同护送犒劳九边军民的饷银入城,入城后还将官邸正房让出,给苏观河一行人安置,苏观河念及妻女出入方便,欣然应允。 赵越北又按旧例安排下许多歌舞宴会。同时邀请互市入关的鞑靼贵族前来相聚,以显封贡后的繁荣景象。 二月的倒春寒一波接着一波,蒙汉互市的得胜堡三地关市之处却闹得热火朝天,因是一年一度,鞑靼各归顺部落都遣人来互市,城外落脚帐篷搭了许多,城内更是人山人海。 苏妙真忙了数天,终于有空。就换上蒙女打扮,与翠柳漫步在互市的瓮城内。叫卖声此起彼伏,人声鼎沸,热闹非凡,扫眼看汉人桌上摆满绸缎布绢、梳篦米盐、糖果梭布,鞑人摊子则卖马牛羊驼、贵重皮张、沙参玉石,皆是琳琅满目。 丈夫孙荣考中武举后补缺大同驻军把总,翠柳也迁居大同数年。“这两年大同的生意多亏你照管。先前你在书信里报说新修了铺子,我还没当回事,这回亲自看到它华丽壮阔,才知这两年实在让你劳累,边关再好,总有些不足之处。” 翠柳笑道:“姑娘过奖了,其实有赵总兵照顾,在这边做买卖一点也不难。在民市官市里咱们能头一批买到鞑靼人的貂皮牛羊,山参骏马;又能头一批卖掉绸缎棉布,米盐茶糖,闭市后再卖些脂粉绸缎。有赵总兵在,谁敢欺压咱们?大同繁华如江南,姑娘想想,若非如此,大同婆姨岂能艳名远扬?” 因提起大同婆姨,翠柳难免有几句怨言:“兴了一股子歪风,还效仿李后主嫔妃缠足,把脚裹得尖尖细细的,我看民间爹娘为嫁女就也有学的。” 苏妙真早年就听闻大同有缠足之风,唯恐这风气如前世有明蔓延开来。决心寻机跟赵越北等人好好说道说道。 翠柳好奇问道:“话说姑娘怎么也随老爷来边关了,一路奔波怎么受得住?” “我在京中百无聊赖,冬月里又总被娘娘们召见,陪伴公主固然是荣耀,但我唯恐行差踏错,所以干脆躲出京城。”’ 苏观河决心湖广丈田结束就告老还乡,结果一道旨意下来,又抖擞精神出任这巡边使。苏妙真明知苏观河并非贪恋荣华之人,且王氏闷闷不乐,问过几次探出来确有隐情。 王氏称若只是入阁,苏观河定要请辞,但加上巡行蓟辽宣大甘陕九边的名头,苏观河就无法推却。赵苏两家一贯交好,苏妙真就琢磨出来隐情多半是落在蓟辽总督处。 将张直家眷交付给傅云天后,又到南边筹建完船行总号,苏妙真劳累两月,自觉在倭患海运两处尽足人事。但进到冬月后时常被召入宫,她不胜其扰,同时想和王氏两人多多相处,就自请随行。 因苏妙真精通数算,有助于边防绘图,还与三娘子深有交情,在鞑靼处很得几分脸面,乾元帝就允了。 苏妙真也没吃白饭。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制图里的分率、准望、道里、高下、方邪、迂直,都要求一定的数算几何能力。 若未曾学过这些知识,绘制與图根本是天方夜谭。时人虽有会明算的,除王度及诸弟子外,仍比不过苏妙真。 这工程里最基本和最繁杂的便是用来计算地形高差与水平距离,若无正弦余弦办法,度支司出身的官吏都得拿算盘算筹细细演算。 户兵工三部同来绘制舆图的官吏遇有疑难就转交至苏妙真处,由她解答指导。 苏妙真每每神速回函作答,即便未曾亲临现场,结果也都精准无比。只让工部户部官们惊异不已,暗暗称苏妙真简直是活算盘,若为男子,就是凭这本事也能当个工部循吏。 苏妙真授人以渔,除正弦余弦外,又教了些投影法、等分法、网格法、闭合法制边防舆图。 她还和苏观河信重幕僚暗查军屯情况,起先全境丈田,文臣里的贤吏都被派到河南山东湖广两江等产粮重道,九边遥远,丈田结果不尽人意。 苏妙真下到田野村庄访查,见如今侵占军屯的情形仍有不少,底层军户们大多敢怒不敢言。 如宣府葛裕堡守备,就驱使下辖军户为其建造房舍耕种田地,百般压榨,致使数家军户逃亡,临跑前把该守备骗来挂到树上晒了一天。这守备就找借口让赵理追捕畏战逃兵。 幸而苏妙真主动要来呈文,疑惑其所指的小股流窜匪徒毫无踪迹,又去葛裕堡暗访,撬开了几家人的嘴,最后由苏观河出面,按律令严惩。 苏妙真见有赵理坐镇尚且如此,来大同后就更加夙兴夜寐,连着好几天照着黄册一路核对细查,也追出许多隐占。 苏妙真同翠柳边走边聊,在关市内购置了些草原上的小玩意,又买了两张上好的水獭皮要给翠柳女儿做身衣裳,忽的听闻一阵吵嚷,却是一个鞑人和汉人起了冲突,但二人语言不通,吵嚷得面红耳赤,险些就要动手。 苏妙真步行过去,拨开人群,余光瞥见鞑人汉人站成两波,面有警惕地看着对方。苏妙真亮出牙牌,显出身份,倾听二人争执。 -- 第567页 鞑靼人见她做蒙女打扮,生出信任,就不再掐住对方肩膀;汉民见她说汉话,也心平下来,同样甩开拽住辫子的手。同时叽叽咕咕跟她解释。 苏妙真耐心听完,才知原来二人要以绸缎貂皮互换,因言语不通,闹出了误解。苏妙真学着不熟练的蒙话,和鞑人先解释了一遍,再和汉民分解仔细。 最后敲锤定音道:“这差的一匹绸缎我来补了,今日就差人送来。只是一场误会,你们切莫挂在心上。封贡以来的太平繁荣景象有多难得,边地蒙汉百姓该是最清楚不过,下次再有争执,去请通蒙语汉话的守市官吏来,绝不可擅动武力,扰了关市内的秩序,伤了蒙汉间的和气。” 鞑人见她不偏帮大顺子民还会说一点点蒙语,汉人见她自家花钱出了一匹绸缎,都十分感念,本来悄悄聚起的两波百姓也就四散而开,持械斗殴的苗头被掐死腹中。 苏妙真滔滔不绝半天,说服众人化干戈为玉帛后只觉口渴,就招呼着出闸回城,没走两步,却被叫住,原来是赵越北和三娘子一行人等,从驻扎市圈的高楼方向而来。 苏妙真跟赵越北简略讲了下冲突始末,建议他多注意关市秩序,以免引起鞑汉冲突,再讲了些前世边境贸易中所行的简便规章。 赵越北十分受教,当下就唤来守市人员,颁行一条市规——每年互市结束之后,对奉公守法的鞑靼守市人员,奖给银两布匹,公道交易的汉人同样选出最诚信者嘉赏。 赵越北从善如流,三娘子有样学样,也颁出同样口谕,诏令鞑靼部军民安分守己,关市即毕后,会犒劳善信者。苏妙真见三娘子在鞑靼部众间威望极深,心道三娘子在鞑靼地位只低于答及汗的传言果然属实。 正思索着,却见三娘子绕着自己走了小半圈,她身后的婢女亲随们也好奇打量着苏妙真,苏妙真听其笑道:“你没有汉女们常见的畏惧怯态。也不似大同这边见到的缠足女人,走起路来晃晃悠悠的吓死人了。你做此打扮也挺像我们鞑靼女子,很好看。” 苏妙真失笑,转移话题问起三娘子怎会进了大同。得知答及汗纵容宠爱三娘子,她又仰慕中原风尚,自封贡议和后就常来边关走动,恰好大同副总兵乃是赵越北,更是便宜。 大同官方的关市自二月开至三月,三娘子就以互市名义光明正大地来游玩。赵越北为尽东道,还专门搜罗了些汉人贵女所穿的华丽贵重衣饰给她。 苏妙真听闻赵越北办事周到,方才又虚心受教,就赞许不已。 赵越北之前和苏妙真有近一年未见,她来大同这些天也只是匆匆打了几个照面,此刻见她笑意盈盈,默默吐一口气。 他待将三娘子送回驿馆,这才提起苏妙真近来繁忙,竟没有时间游玩赴宴,大同府的官家小姐们都在好奇她的行踪,苏妙真不妨将军屯的事放放。 苏妙真就坦然说起九边军屯不甚乐观,宣大有赵理赵越北坐镇,百密下尚有豪强军官侵占屯田。 她若不仔细着替父分忧清理黄册,总觉不安。乾元帝对军制败坏亦怀忧虑,当初开武举就是应对举措之一。 第279章 苏妙真似来了谈兴,掀起青帷车帘,详细对他道:“赵大人,前年为了挪用军饷案子,你给我看过黄册账本。当时我就诧异怎得军屯籽粒田进项如此之少。这回一路访查,有的侵占军屯不说,还有更心黑的!” “大同这边的云州卫下面,黄册记载有良田无数,我前两日驱车过去,照着黄册鱼鳞图一路验证,发现这所谓的沃野良田竟是黄沙荒地。这让军士们不但没有地种,却照样要交籽粒,这些贪官实在可恨。” 赵越北默然颔首。因失去屯田或遭受奴役,军户逃亡太过常见,以至于卫所官军难称骁勇。他碍着本地文武官的面子上,除非下层军士告到跟前,不好主动挑头细查。 这回苏观河来巡九边理军屯,赵越北就极力配合,惹得一些人对他颇生怨言,布政使也有不满。 “其实根源仍在军户世袭,军士困苦如仆役,我在宣府看得清清楚楚,本地的指挥使、千户、游击、把总们,虽有赵总督辖制,待下层军士仍如家仆,文官中也有驱使军士的。至于蓟州辽东延绥那些地方,就更不必说了。” “你们赵家也是难做。先前。这边的文臣豪强和镇守官兵们侵占军屯,致使军户逃亡,留下的多是老弱残病。赵家为戍边,就不得不冒风险挪用军饷去养精锐募兵。赵大人,你在大同马市里赚的银子,怕是有一半都用来填这块了吧。” 赵越北万万没想到苏妙真说出这样一番恳切犀利的言辞来。他因赵家挪用军饷被劾最后被她解困,总觉无颜以对,谁知苏妙真对其中苦衷全然理解,更直指根节。 赵越北一时忘情道:“苏姑娘实乃鹰飞知音——外人以为在宣大两地的马市里,我们赵家捞了无数油水,却没人知道为填补募兵军饷年年焦头烂额,这两年方宽裕了些。” 他温柔说:“说起来这借银补账的两处人情,鹰飞一直想还给姑娘……先前说是帮助姑娘在宣大马市做买卖,但我后来思量,纵然没有我,姑娘有忠仆有本金,一样能成。苏姑娘,可有何处需鹰飞效犬马之劳?但有所言,鹰飞定然竭尽全力。” 刚一说罢,他就自悔,幸见苏妙真似无察觉,正要说点别的,只听一个女声哭叫道:“我要见赵总兵。” -- 第568页 赵越北拧眉不悦,瞥见苏妙真满面疑惑,素手卷帘更高,想要看个究竟,眉皱更深。 赵越北在宣大两地说一不二,下面的人时常奉承送美,赵越北只当是哪家送了大同婆姨来献媚,还当着苏妙真的面。 英挺的剑眉一沉,寒声吩咐亲随立刻将其驱赶,亲随还没走远,却听苏妙真讶异道:“赵大人,那好像是你的姨表妹妹,卫照玉。” 赵越北命下属将人带来,略扫一眼,记起还真是在苏州见过的表妹卫照玉。当下屏退亲随,问其来龙去脉。 原来这表妹和苏州知府的儿子岳俊私奔离开苏州,一路向北最后在张家口定居。二人以卖诗画刺绣为生,结果苦日子过得太久,岳俊渐生怨言。 岳知府又走了鸿运,屡屡被顾长清提携,不但没有因侵占钞关税款落马,反而一路做到顺天府尹。岳俊得知后愈发后悔,就留书一封离开,威胁她绝不能找来给他增添污点,否则不留情面。 卫照玉恨情郎变心,又举目无亲,苏州遥远她亦然无法孤身上路,就收拾包袱风餐露宿来到大同,想要见赵越北得他帮助。 结果却失了提防,为贼人所骗,被卖入了大同行院,百般□□要她接客。近来兴小脚婆姨,有位高官子弟看中了卫照玉,但嫌她脚大,叫院中老鸨打断她的脚骨给她裹足。 卫照玉假意顺从,趁看管不严,就跳窗逃出,好在老鸨还没开始找人给她裹脚,卫照玉生出一腔勇气,一路狂奔甩开行院帮闲,正好遇到赵越北回城。 赵越北听得眉头紧皱,因这表妹浑身脏污,不住发抖,就要喊人拿银子来安置,苏妙真道:“赵大人,赶紧把照玉姑娘接回府上吧,还得给她讨个公道,将逼良为娼的人牙子和老鸨子下狱治罪。” 赵越北第一时间反对:“苏姑娘,她既已沦落行院,与你同车同住只怕影响你的声誉。不若你先回去,我遣人送她另择院落居住。” 苏妙真看一眼左顾右盼疑神疑鬼的卫照玉,压低声道:“赵大人,你瞧照玉姑娘这样子,让她在外居住怕是要她的命。再有,我并不介意声誉,我也早想跟你说,就连嫂嫂,不,就连赵姑娘,其实也无须住到城外。她孩子现在约莫三四个月了吧,在城外不及城内方便。” 赵越北乍一闻言,握紧银柄马鞭,不可思议之外却觉在情理之中,“我听盼藕说过,以前她在扬州和妾室争宠,曾误伤到你头上。” 苏妙真却打断小声说:“我早知赵姑娘活着,去年裕王换了尸身下葬,就是应我的要求。那期间给她保胎的医女,也是我遣送去的。” 赵越北定定看她,听她轻声道:“我是真不在乎。赵大人,你方才不是说愿意回报我么?照玉姑娘这番话,让我想起一处。大同现在兴起的缠足之风实在让人恶心,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上有所恶,上有所恶下则避焉,只要赵大人出手,定能遏制这股不正之风,免得更多女子受罪。” * 于是赵越北次日督军习练后,就送苏观河布政使总兵三位巡查堡寨,自己回城捡了个帖子赴约。宣大两地趋承他的人数不胜数,近年他一心扑在练兵等边务上,很少理会。 因记得苏妙真的嘱托,就特特赴宴,还交代广下请帖,邀来城中有名有姓的官宦富家子弟。一座座抬着娇媚婆姨的小轿也顺理成章落进左千户府轿厅。 酒过三巡,众人见赵越北目光时不时在几位小脚婆姨上逡巡,就立时起哄。 其中一人笑道:“赵总兵,您贵人事多,很少往行院走动,不知现今这些小脚婆姨最是风行,这女子裹起脚来,不但可使行步宛然多姿,还有另一好处。” 就挤眉弄眼,在赵越北扬了扬眉后继续道:“裹脚女子皆是名器,那滋味,啧啧。” 赵越北但笑,自饮自酌不语。又一人醉意上涌,就拉着一位婆姨入怀,取下三寸弓鞋,将酒杯置入,笑道:“咱们不若行个金莲杯,诸位以为如何?” 赵越北见众人群情沸热,都是拍手称好,将酒盏往桌上重重一拍,道:“好好的一双脚怎么缠成如此娇小,赵七,把这位姑娘的鞋和裹脚布解开,我亲自瞧瞧。” 这裹小脚虽然近来盛行,但有一道规矩,裹脚女子不能把脚露出来,就连睡觉都得包好布帛穿上绣鞋,更不能让人看到,哪怕是丈夫恩客。 众人皆是诧异得面面相觑,还没发声阻拦,赵越北手下赵七按住这位惊慌婆姨,三下五除二,就把绣鞋和裹脚布扯开来。 霎时间,只见一双疮痍畸形的小脚,脚趾向上弯折成骇人角度,又有一股鱼腥臭味儿四下发散,熏得人掩鼻吐气。 这些子弟们虽常在行院厮混,也没在日光下见到不包长巾不穿鞋袜的小脚,见此恶心情形,当即扭过头去,不忍直视,一位喝多了的年轻子弟甚至“呕”的一声,竟是被熏吐出来。 赵越北又一敲桌,下属如法炮制,将其他缠小脚的婆姨绣鞋脱下,没缠足的几位婆姨们都麻利地捂住口鼻。顷刻间,大厅内这令人作呕的臭味愈发浓烈。不喜小脚的子弟们掩鼻欲逃,喜欢的则面面相觑脸色发青。 赵越北不动如松道:“你们只喜缠好的脚看着娇小玲珑,我今日就让你们看看,这裹脚布下头的双足成了何等怪异形状。此风残害女子,从今以后,大同里无论良贱,不许再有缠足之事。违者杖刑,没银百两。” -- 第569页 言毕,就起身离开要去巡视官市,赵六捏着鼻子急忙跟上,一挥马鞭,凑到赵越北跟前道:“爷这办法可谓釜底抽薪,让他们亲眼看到其状丑陋,自然彻底绝掉那些浮浪子弟们爱小脚的念头。以前有好事子弟弄赛脚会时我就想跟少爷禀报一声,后来觉得不要紧,就没提起,没成想少爷连这种细枝末节都留了心。” 赵越北紧辔徐行,“要不是她说这边缠足之风盛行起来,使女子不良于行身体孱弱,我也没留意,只当是喜爱环肥燕瘦的癖好。横竖我不好这口,哪晓得这竟是个酷刑。” 赵六自知这她指的是谁,当下凑趣道:“我看苏姑娘待照玉表姑娘很好,表姑娘每夜惊噩梦,苏姑娘就专门搬到同院陪伴安抚。对咱家姑娘也好,那李代桃僵保全咱家姑娘的主意竟是她定的,可见对少爷和咱们家就是不一般。“ 怎知这话没讨到赵越北的趣儿,赵越北起先还一笑点头,忽地沉思道:“她对所有姑娘皆是如此,与我无关。以前的柳娉娉许莲子,后来的陈芍小藕官……那小藕官下九流的戏子出身,她一样掏心掏肺当知己至交看。” 赵越北神色暗沉,隐隐竟有两分可怖,“若说以前我自作多情,想过她对我有些另眼相看……现在我总算弄明白了,因她以为我惦记旁人,对她没存非分之想,所以才待我有几分不同。” 赵六却说:“难道就为这点子与众不同,少爷就甘心一辈子沉默不语?要我说这两年是个好时机,瑞王大婚了,顾巡抚镇抚两广,杨世南筹备海运饷辽……而九边太平,咱家地位稳固,少爷若仍有情,也无需问过伯府和苏姑娘的意思,请皇上或皇后下道旨意赐婚就是。” “若是怕苏姑娘见恼,大不了从中运作一番,摘开少爷的用心,咬定是贵人们做主或老爷太太们促成,以后年月久了,苏姑娘也就没怨气了,少爷再徐徐图之。” 赵越北闻言一愣,勒住缰绳,立在太阳下好半晌,才一踢脚蹬:“这事等苏学士巡完九边再仔细筹议,你把嘴闭严实了。对了,让赵七他们继续配合苏学士查军屯,万万仔细。另外,近来布政使那头动向有些蹊跷,同样多留点心。” 第280章 有赵越北的大力配合,苏妙真清查军屯的进展就很顺利。她和苏观河议了几回,说服其认可军户之制的弊端。很快一月半的关市结束,三娘子等鞑靼贵族将要离开大同。赵越北按制设宴,在瓮城外旷野搭台犒劳三娘子等鞑靼酋领。 宴会上篝火燃燃,大同的歌姬舞姬献艺后,鞑靼女子也跑上来载歌载舞,热闹无比。 三娘子一口喝干羊奶酒,对苏妙真笑说:“我要求大汗仿照顺制,在草原上修建一座城池。等城池建好,你一定要来,保准让你习惯。亏你那本《数算统宗》,我们的工匠画城池图算城墙砖石都快多了。” 苏妙真笑道,“答及汗事事顺从你,真好。只可惜他——” 因拿三娘子当好友看,就一时失言,赶忙收敛神色。 三娘子却拉住她的手,“我知你是真心替我考虑,所以我不骗你。其实最开始大汗将我掳掠为帐中阏氏时,我宁死不从。可后来他万事遂我心愿,他在三大部落如何,我就能在三大部落如何。我就没了出逃心思。人活一世,并非一定要跟喜欢的儿郎终老。大汗给我参政之权,让我如雄鹰振翅,我感激他。” 三娘子如此旷达,苏妙真自很高兴。三娘子又笑道:“倒是你很奇怪,一直没再婚,我瞧你有些喜欢顾巡抚,怎么没和他在一处呢。” 苏妙真听此,心中一涩,她亦然信重三娘子,但种种缘故无法明说,就拿三娘子原话搪塞回去。三娘子没深追,又捋袖子要烤羊肉,苏妙真起身跟着去帮扇火,羊肉的香味儿刚起来,卫照玉使人找她,说有急事。 卫照玉自从逃出行院就极为不安,总是杯弓蛇影。苏妙真忙回到帐篷,卫照玉扑上前来,面色慌张拉着她道:“苏姐姐,我方才看到那位高官子弟了。” 之前卫照玉沦落行院,有位子弟想要梳笼她,却被卫照玉连踢带打地拒绝拒绝,于是不但狠狠虐待了卫照玉,还特地招呼老鸨给她些颜色,要打断她的脚骨。卫照玉故此深受创伤,纵然逃出也时时惶恐,最近发展到苏妙真去哪她也要跟着去哪的地步。 卫照玉形容完身形样貌,苏妙真仔细回想,意识到乃是布政使的嫡出公子,打过两回照面,对方屡屡要和她搭话,的确好色。她就安抚道:“别担心,过会见到你表哥,我会跟他说的,届时他自有处置办法。” 卫照玉大力摇头:“表哥不会管我的,那是高官子弟,他肯为我去问罪人家吗?苏姐姐,我们回城吧,别在这待着了。我怕那个恶鬼看见我要杀我。” 苏妙真百般劝慰,卫照玉只是害怕。无奈之下就要喊人递口信说先回去,突地听一阵吵嚷,依稀有人在招呼所有人即刻收拾东西拆卸帐篷。 出去一探,竟然是远远天际狼烟燃起。兵卫报说,蒙古土默特部率兵骚扰太原延绥,总兵发来急报,要求大同宁夏等地尽快支援。赵越北当即下令犒宴结束,所有人撤回主城。 鞑靼部落本就是三大部落之首,归附封贡后更加强盛一方,草原其他部落有效仿者也有厌恨不服者,三娘子只怕还有其他大小部落同时作乱,就急回草原。大同军民也紧张起来,唯恐延绥城破。百姓不敢出城,驻军日夜警醒,巡防越发严密。 -- 第570页 次日一早,赵越北要全城宵禁,又点精兵,打算驰援。结果总兵急急阻拦,说自己最近身体欠佳,大同不能少了赵越北坐镇,宁夏甘肃尚有驻军协防,大同这边等朝廷下来旨意派遣不迟。 布政使则规劝赵越北尽早发援,说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切不可一昧等待旨意,免得延绥出事。 赵越北游移难决,转头回府准备和苏观河私下仔细商议,结果在二门被苏妙真拦住,“大人可是在为常州的前车之鉴犹豫?” 赵越北不愿瞒她,“当初圣上嫌我为将自专,最后用风闻之事将我贬黜。若非我在湖广宣大先后立有军功,我爹更支持武举封贡,我也不能坐到副总兵之位。” 苏妙真当然明白赵越北犹豫得有理,可她想着苏观河刚出任巡边使,若延绥就直接被破,这行边使连甘肃也去不得,最后可不就成了笑话。“妙真素知大人武艺兵法冠绝天下,要是此去保住延绥,立下大功,赵家定然再添尊荣。” 赵越北意动点头,继续劝说道:“陛下确有疑心病,当初忌讳大人越俎代庖,为一道风闻弹劾就罢黜大人。所以大人犹豫情有可原……但越是如此,赵大人越要做实了耿直为国的性子——多心人虽时常恼无心人,但最信重的也是没有城府的无心人。” “不若这样,延绥既有求援军报,赵大人出兵也是理所当然。等事后赵大人上一道折子,主动自请降罪。皇上见大人明知会被申斥还一心为国,定然愈发觉得赵家上下耿直忠心,只想着百姓九边。” “赵大人信我一回,近年我常在宫中行走,跟着十三公主把圣上心性摸到三分——早先皇上另有所爱,后来偏爱贵妃,也是觉得贵妃较大族女子坦荡,其实贵妃怎会没有城府?只是她每次吃醋争宠也闹得明了直白——” 赵越北恍然大悟,当即下定决心。转头叫人进府,安排大同布防巡风。随后连夜就点五千精兵,驰援延绥。 九边以前就常有战事,大同府军民虽然警惕,但日子照样过,没一日城里又开市做买卖。 苏观河因暂时去不得甘肃,就沉心在大同督筑五堡。王氏则做了好几场善事,捐钱和本地官眷建了座养恩堂收育边地孤儿,又亲去宣传照料多日。 苏妙真照旧挨家访问军户,调查军户生活现状,将见闻汇总成册。某天赵七冒雨来报,说查到了云州卫用沙地冒军屯的主使。“是布政使家奴在四年前侵占了那些良田。” 苏妙真停下笔墨,推窗看外头雨打桃花,沉吟道:“我猜想这不是孤例,你得再细查着,看看能不能找到几个人愿意指证。切莫打草惊蛇,以免让布政使衙门听到风声。” 赵七点头称是,苏妙真笑道:“照玉姑娘总是惊梦,今早清晨就去城南华严寺拜佛,出门时好像没带雨具,劳烦你跑个腿,去接她回来。” 赵七领命出去,刚迈过屏门,却见卫照玉提裙狂奔而来,这表姑娘浑身湿透,看方向是从角门溜进来,赵七赶紧回头,卫照玉紧紧抓着苏妙真,结结巴巴道:“我,苏姐姐,我杀人了,我不是有意的。我真不是有意的。” ** 三月清明时节,阴雨连绵,山路泥泞不堪。占据永安城的七千瑶民,为救援凤凰寨等八大寨,尽数出城打援,一路行到绿溪滩,在此歇息。 瑶民首领吸口水烟,往石滩上重重一唾,“僮族人真是不争气,老巢都保不住。” 得力手下同样附和:“听说什么裕王出来监军主攻凤凰寨,将藤峡进出要道全部拦住,咱们得及时赶去,不然就粮草尽断了,咱们大本营也保不住。” 瑶民首领就着雨水摸把脸。狠狠点头,“赶紧烧饭准备进食,修整半个时辰就立刻出发。” 不一时,炊烟袅袅升起,山林风平浪静,本在警惕的瑶民们稍松口气,集中要来用食。还没变换望风人员,突地山上一声震耳欲聋的炮响,瞬间,遮天蔽日的箭雨从山间四面八方地倾泻而下! 瑶民们俱都大骇,来不及想官兵们从何埋伏,或弯身或打滚或伏地或跳溪,然而被射中的“砰砰”倒地声仍不绝于耳。 终于箭雨停歇,首领仗着熟悉地形就急忙撤退,要从其他山头绕路。可还没从石块后头钻出,又有数声轰然锣鼓,抬头一看,巨大的滚木阵瀑布般飞流直下,霎时间惨叫声此起彼伏。 首领遥遥一望,峡谷两头都有密密麻麻的官军列阵把守。纵然首领稳住心神大声指挥,众瑶民却已多被这两番攻击吓破胆气,四下逃窜钻进山林,七千人转瞬间减员至四千之数。 “杀出去!”首领面如土色,抄起家伙就要跟官军决一死战,怪异的是对面攻势顿消,列阵官兵只是亮出旌旗敲响铜鼓,并不乘胜追击。 首领惊魂未定,不住猜疑官军在打什么鬼主意,突地又是簌簌声响,却是一杆长达半丈的银箭遥遥破空而来,重重落下,插在山石之间。 上有白绢,首领着人小心取来,展开一看,乃招降之书。上写两万大军围住此地,然圣上仁慈,对反叛少民仍然愿施洪恩,若不想白白送死,就限时三炷香内全部卸甲投降,巡抚对愿降瑶民既往不咎,甚至允以贩木之利。 首领犹豫不决,得力手下探脑看见,急急说道:“听说这顾巡抚跟他父亲一样,都在施行宽政,对瑶苗僮汉一视同仁。之前他主持攻下三厄,最后对咱们投降的兄弟也没赶尽杀绝,反而好生安置,还在各地减税赈济,不如就此投降?” -- 第571页 首领咬咬牙,怒喝道:“闭嘴,传令下去,所有人集合起来,一起退守深山,决不能降了朝廷。” …… 用调虎离山之计,在绿溪滩、弩滩、牛褚湾等地设伏,两广官军轻而易举地收复永安、荔浦和修仁三座县城,将三城里总计两万的叛民围杀九千,招降六千,其余则窜入深山逃命。 永安城是个要镇,巡抚行辕就选在此地南街。里里外外来来往往的官军们都喜笑颜开,不但为攻克永安等地高兴;也为新发的雪花银开怀,赞颂这新巡抚廉洁宽仁,不似前任苛刻无能。 但即便如此,无一人敢松懈忘形,毕竟行辕外还挂着斩首示众的永安指挥使,就因他好酒贻误战机,为新巡抚所不容。 巡抚行辕正间里,顾长清参详地势图,同最先赶到的南宁指挥使和广西总兵说话。南宁指挥使见图纸泛黄,知道是顾长清之父当年所作,趁机拍马屁。 “巡抚大人承先人之风,对这两广了若指掌,且用兵如神。这次兵分两路,让裕王殿下领一路佯攻凤凰寨等地,巡抚大人则督一路主攻永宁等县,实在精妙无比。凤凰寨那片是乱民老巢,裕王殿下一佯攻,他们果然急不可耐地回救。结果被咱们一锅端了,兵不血刃就拿下永安三镇……说来说去,这都是靠巡抚大人的大才干大智慧啊。” 顾长清摆摆手,“若非裕王在凤凰寨佯攻,缠住上万瑶民僮民,更在藤峡那种深入敌后的险境周旋半月,这边的人也不会真的上当。佯攻佯攻,一弄不好就成主攻要腹背受敌,再弄不好陷入藤峡,就生死难料……这次大功首先得记裕王身上。” 南宁指挥急忙改口:“是是,也确实多亏裕王殿下身先士卒,领孤军深入。说起来也是我们两广官兵有福,得巡抚和裕王两位新上峰,否则哪有这连连捷报,怕不被熟悉地形的瑶苗僮人搞得焦头烂额?” 广西总兵也跟着点头,“更难得是巡抚大人宽仁,五万银子全赏给了打下三城的先遣军,真是廉洁恤下,实乃我等之福啊。” 各地卫所官军在行兵打仗时,常常冒支军饷或贪污犒银,顾长清哪里不知这两人怕他严查。正当用人之际,顾长清也不愿他们生出暗怕,就道:“本官并不在乎银两,只要早早平定两广,这省下的军饷就达百万。” 这二人闻言果然喜笑颜开,待要继续奉承,其他官员陆续赶来。再片刻,从藤峡全身而退的苏问弦也洗漱更衣完毕,疾步进到正堂。 苏问弦挥手不要众官见礼,更也不听他们的吹捧,看了会地图,“景明,现已收复这三座重镇,不若乘胜追击,集兵总攻藤峡与罗旁?还是再休整一段时日?” 顾长清指点沙盘地图,“这边地形复杂,藤峡,历山、罗旁数地更山高林密,不能随意强攻。应该先休整各军,再把剩下的平乐洛容永福廉州全部收复,同时切断叛民粮草,等到他们弹尽粮绝之际,大军分哨包抄,最后稳扎稳打地发起总攻。” 苏问弦双目炯炯:“也可。既然要切断粮草食盐,本王有个想法。不若明面上颁布一条禁盐令,再放私盐贩子过来假意贩盐,设下陷阱,或有奇效。对了,还要重金悬赏各大贼首,届时就是没有勇夫,也够贼首们寝食难安。另外,对诈降少民要尽数枭首悬城,绝其欺骗之心。” 顾长清自然同意,苏问弦又问各位总兵指挥使意见,无人反对。仔细梳理后就照二人意思议定。 顾长清再对布政使和几位知府说:“我打算在民政上推行三事。一是要行官盐贴补军费,同时给广西生计,二是要建书院,教化此地百姓,三是允许投降少民贩运木材药物,给他们活路减免他们的赋税。”各文官哪敢不应,亦连连称是。 两广文武意见空前统一,苏问弦曾任两淮盐运,再对行官盐提几个办法。 正好有加急文书过来,说是倭寇在浙江连吃败仗,就趁着两广少民反叛,突袭进犯广东高州雷州。 两人商议后当机立断,苏问弦沉声布置:“广西这边就由本王领兵出战,按原计划带广西总兵会同南宁指挥使兵分七哨,尽早收复剩下的各大府县。” 顾长清另让人拿来广东地图,条理分明指挥:“广东总兵和潮惠廉三州的指挥使,全部随本官同去雷州督战,击退倭寇。” 一直没说话的广东总兵赶紧反对:“倭寇人数虽少,狡诈却胜瑶贼侗贼,又在海上作战不同内陆……大人巡抚两广,岂止军政一处。此次督战永宁已是涉险,不能再来一回。还是照前两年的办法,调广东卫所的官军协同浙江官军共同围剿。” 顾长清一口否决:“燃眉之势还等浙江远济?兵贵先声夺人,我意已决,一定要亲自督军。” 说罢,就又点了广东都司佥事参议等人同去前线,众人讷讷称是,有永宁指挥的前车之鉴,哪敢说自己畏战。 一切妥当后,顾长清签署公文,安排顾卯一等协助两广布政使处理民政,前去四川湖广等地加购药材,以防盛夏瘴气致使军中生疫。 苏问弦则叫来敖力等人,吩咐他们准备禁盐设伏。顾长清撇眼一看,苏问弦腰间香囊针脚粗糙,如意绦子抽绳磨损,都已洗到泛白。心道苏问弦向来讲究,但这是妹妹苏妙真所作,所以他从来不换。 他极力避免深想,却仍忍不住算起自巡抚两广以来,苏妙真再无尺素传达。从前每隔一两个月总能通过书信和她交流,如今连这点念想也没有了。 -- 第572页 顾长清低低吁气,念起昔日欢笑恩爱,心绪难免消沉。半晌听苏问弦道:“景明,有件事我想问你,真真这一年来给你书信了吗?” 顾长清回神,苦笑否认。也问苏问弦可曾收到家信,里头苏妙真可曾提到他一句半句。 然而苏问弦神色似喜似忧,变换不定,最后低声自语:“两广与京城相隔遥远,今日才收到京中来书,说真真年前就跟去九边,边地干燥风烈,也不知她可习惯?” 第281章 卫照玉误杀之人正是布政使嫡公子。她去城南烧香祈求上天庇佑,回来路上遇到布政使公子,此人听闻卫照玉竟然有点来历,愈发抓心挠肝地惦记,就专门打听到她的行踪,从背后偷袭将其打昏,将她劫到近郊山林,要行不轨。 卫照玉假意屈从,实则趁他脱衣不备,用银簪刺中对方,狼狈逃跑,也是此人命有此劫,吃痛不过还要强追,结果绊倒在地撞到石块,当场气绝。 卫照玉吓到失魂落魄。她也知一点律令,此等情况自己就是不死也会遭牢狱之灾。心想被她误杀的还是布政使公子,有句话叫官官相护,就是没这话,自己一个私奔的庶女,名声有亏,赵越北恐怕也嫌自己总惹麻烦,说不得就让她给布政使公子赔命了。 苏妙真冒雨出发,车中卫照玉哽咽道:“我本打算谁也不说,直接连夜逃出大同,躲到天涯海角。可转念想到苏姐姐你,就没成行。我想这世上独独你在乎我,若我再次消失,你一定悬心担忧,我就回来了……苏姐姐,我知道你不会袖手旁观,一定会帮我的,对吗。” 卫照玉说着说着痛哭出声,苏妙真再三安慰,一路赶至城外,山路泥泞,雨势转大。苏妙真撑伞下车,对着对布政使公子的尸首看了片刻,环视四周,见乃偏僻山林,又因有雨,故无人来往。赵六赵七站在不远处面色沉重地低声私语。 卫照玉则在苏妙真身旁语无伦次,“他,他说我即使有表哥撑腰也是无用,照样是他囊中之物。又笑说完事后就会给我个说法,还说表哥总也会死,不定驰援延绥结束后就会为贼匪行刺死在水和或者哪里,九边多得是沙匪……我只想把他刺伤好逃走,我没想过杀人。我杀了他,以后死了会不会下地狱?” 苏妙真听前半句,心想种种迹象表明这布政使公子一开始就存了先奸后杀的念头,实在可恶该死,“照玉,你一点没错,这种祸害留在人间只会欺负更多女子,别怕,我们把这事上报官府,就说你为抗淫*辱,所以误杀贼人,又有我爹在,你一定是无罪的。” 卫照玉大力摇头,哭泣恳求:“苏姐姐,我不想见官,见官后肯定要问所有的来龙去脉,还要扯出我沦落行院被迫接客的事,要是让所有人都知道了,我娘在天之灵不能安息。苏姐姐,你帮帮我。”就再三恳求,甚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使劲磕头。 卫照玉私奔后的种种磨难,苏妙真总觉负有责任。见她如斯绝望,亦怆然难受,当下思绪百转,将卫照玉扶起:“照玉你别怕,你既然这样说,我不会让你见官分解清白。既然不能见官,那这恶贼尸首就得仔细处理。好在路上你说——他为避人耳目所以便装出行没带长随,这正巧,处理他的尸首也容易。” 赵七忙得就要点火焚尸,赵六则说应当挖坑埋尸,苏妙真打断二人争执,“把他衣裳全剥下来,套上普通军衣,再绑上石头,我们将其搬运到十里河沉水——大同乃是边镇,一直有战事,十里河下面不知埋了多少军士的尸骨——这样就是天衣无缝。” 赵六恍然大悟,招呼着赵七赶紧去办,吭哧吭哧地正给尸身换衣,忽听苏妙真问卫照玉道:“方才我听什么行刺之语,照玉,你可否定神仔细回忆,将他说过的话原原本本复述一遍。” 这毁尸灭迹的事办完后已尽傍晚,好在有雨,冲刷掉了许多形迹。苏妙真回去后连着两日再去华严寺上香,同时对苏观河说误杀了布政使公子,要苏观河帮忙遮掩。苏观河爱女心切,也的确知道布政使公子曾跟苏妙真打缠,不作他疑。 大惊过后就立刻安排,拿军务督造令布政使分身乏术,布政使一家就真没发现儿子莫名失踪,等意识到不对要到处搜查时,却因连绵春雨没找到半点证据。家中小厮虽咬定儿子去过华严寺,偏偏找不到人证物证。又逢云州卫沙地事发,有人指证布政使门下侵吞军屯,布政使日日在苏观河面前求情喊冤,更顾不上找这儿子。 过得一月,赵越北大胜蒙古。延绥之乱是因下头有军户不堪总兵任意驱使,怒而谋叛。和蒙古人里应外合,险些没将整个延绥城给攻破了。幸而这两年因丈田也清理过一遍军屯,走到绝境起兵的军士并不很多。刚刚杀了延绥总兵,赵越北就领军赶到,将犯边蒙人都打了个始料不及,哪里知道赵越北根本没等京中调令,自然比预计神速。 赵越北接过延绥总兵的人马,领延绥大同两处军士直追到草原,同答及汗三娘子的部落遥相呼应两边夹击,将土默特部打得落花流水,最后杀敌人五千,退蒙军上万,获牛羊无数,大捷而归。蒙人兵强马壮,又有辽阔草原作撤退凭依,劫掠之后往往无影无踪。故这放封贡之前也是罕有的大胜,九边士气为此大振。赵越北一面上书请求乾元帝降罪,一面马不停蹄地赶回大同,期间在水和县修整两天。 -- 第573页 拔营前日他去检阅军阵,回行辕的路上忽逢数名乔装刺客从人群中冲出,破开两名武弁保护,就要直扑向赵越北。这等出其不意间,沿路百姓都以为赵越北就要当场命丧黄泉,结果赵越北镇定自若,当下抬手,埋伏在巷口的兵丁们一拥而上,两街茶楼处更跳下无数军士,将这四名刺客一举生擒,只把水和县的百姓看得心惊肉跳。 刚回大同,京中旨意就同时而至,乾元帝没有因赵越北不等调令擅自出兵恼怒,反而大为嘉许其骁勇善战,大败蒙古不驯部落。并在旨意中擢升赵越北为大同总兵。原大同总兵则正好调任延绥。 内廷大铛接过赵越北送上的孝敬仪银,笑逐颜开说:“赵大人,咱家给您透个口风,您这次行事很得皇上喜欢,在宫里夸了您好几次,说您是个真真正正的直肠子,不因个人升迁而贻误军机,有一心安边的忠心。所以即便这武臣升迁的惯例是等到而立之后,好磨练治军才能,也破例给了您正二品大员之位。就连齐言大人反对说父子不可皆掌重镇,也被皇上驳说令尊本乃宣大总督,您是不是大同总兵也无关紧要……可不比傅小侯爷还得意?” “慕家成家的几位公子更是远不及您。咱家看着,以后等令尊转任兵部尚书,这宣大总督的位置呀,也非您莫属。” 听出乾元帝在赵慕两位总督中更属意自己父亲接任京营团练,赵越北亦然笑说:“多谢公公指点,当日迅速出援,只怕圣上厌臣下莽撞,但想着九边太平也顾不得许多,没成想皇上龙恩浩荡,体谅微臣一片丹心。无论家父日后如何,微臣定然尽心尽力保家卫国。” “也劳公公日后在圣上面前多多美言。再有,今夜行庆功宴,还请公公赏脸驾临。” 赵越北再度送上追击蒙古所获的奇珍异宝,大铛笑不拢嘴,看在红参兽皮玉石黄金的面子上,当然满口应下。 四月暮春良宵,大同内外热闹无比,赵越北春风得意,与苏观河、大铛同居首席。苏观河半路同大铛下席讲话。其他年高官员,诸如老总兵、按察使,指挥使和大同巡按等人,也不敢拿长辈的乔,都再三亲近尊重,主动敬他。还有大小官员特特叫来女儿为赵越北斟酒劝酒——其实不定有其他意思——但赵越北仍极力拒绝,若有不能推拒者,就目不斜视地一饮而尽。 等到燃放焰火时,他终于忍耐不住,离席走至瑞香花圃边上,叫来赵六问话。赵六强忍无奈,笑道:“水和县离大同城虽不过百里,但来回舟车劳顿五六天,故苏姑娘今日一进城就回房睡觉了,表姑娘说苏姑娘这会子刚醒。正在梳洗打扮。” 因卫照玉误杀布政使公子,苏妙真意外发现暗杀之事,赵六吓得魂飞魄散,生怕赵越北有个好歹。但赵六得看顾大同城内的一切动静,又心想其他赵家心腹离开大同太久也会惹人生疑,最后打草惊蛇让布政使撤回命令,届时就全无人证。试着飞鸽传书,结果丢了封不甚要紧的信件,赵六想来想去,就求到苏妙真处。苏妙真分外好说话,就带了孙荣翠柳等人,说是云冈看石窟大佛,实则要将消息递给赵越北。 提及此处,赵越北分外不悦:“不该劳动她的,我身负武艺,就是遇到几个宵小偷袭也不会真的出事,何必平白累她来回折腾,路上若有个万一遇到匪徒,又该如何。”赵六心道死虽未必,可岂能如现在设陷阱生擒贼人?但这种心里话哪里能说,赶紧说是自个儿考虑不周,又小心问贼匪是否吐出实话,赵越北更加不悦:“这几个刺客嘴巴很严,半点没扯旁人,只叫喊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这事很有点奇怪。” 赵六说出自个儿疑惑:“其实属下有一处想不通,布政使因为查军屯是对少爷很有些意见,但也不至于痛下杀手,否则第一个死的该是苏学士啊?”赵越北点点头,心中有几分猜测,正在沉吟揣摩中,忽听身后侍宴婢女怯声道“某府小姐要为少爷敬酒”。 赵越北怫然不喜,沉脸转身,却见烛光灿烂里,是苏妙真绯衣素裳,盈盈走来。 城里城外焰火连天,她似因连日辗转劳顿,神色微有慵恹。举着酒盏敬到他跟前,轻声笑说:“听闻大人正式迁升总兵,恭喜——” 赵越北虚虚扶着她的手腕,瞧见她鬓上瑞香花轻颤,垂符钗低垂,压住满心喜悦,不去看她浅笑双靥,将目光强行转到她身后的金边蓬莱紫,缓慢吃掉这盏玉泉酒。 艳洁娇姿让他心神不宁,扑鼻异香使他心绪难安,赵越北忍了又忍,还是把那声真真咽下,“苏姑娘,这次幸有你点拨,才让鹰飞得皇上信重认可……姑娘又为鹰飞安危费心冒险,实在让鹰飞无尽感念。” * 作者有话要说: 确定第一个番外会写给赵同学~ * 修一下bug,另外下一章6点左右更。 第282章 适时烟花耀空,光焰万丈。苏妙真摇头道:“这刺客之事,是有照玉的缘故才能发现,我只是跑了趟腿,赵大人若存感念,不若好好安排照玉姑娘的将来。” 顿了顿,她又笑说:“还有,大人实在过谦了,就是没我说那两句闲话,大人兵法武艺冠绝天下,更有如此赤子丹心,早晚会被圣上信重认可。” 赵越北心烈如火,几度按捺不住就要一吐衷肠,勉力衡量种种利弊,这方笑道:“鹰飞知道姑娘和伯父忧心军户军屯军制,来日或苏伯父或其他人,若有奏请改制,鹰飞定然头一个上本附和,更会说服家父。” -- 第574页 他看到苏妙真面露惊喜,低声说,“这次延绥之乱,就乱在武官恣意驱使军户上,上回姑娘说起军户之制弊端渐显,鹰飞实有同感,与其固守旧制,不如破而后立。” 苏妙真啊呀一声,连连赞他:“赵大人高瞻远瞩,实在让妙真分外敬服。”歪头笑道:“依我之见,这年轻武臣里,独大人数在第一,连傅二哥也远不及大人呢。” 赵越北怎不晓得她在灌迷汤,然而看她杏眼弯弯,横涡双靥,心中柔情千万,简直不知如何是好,最后不自觉低声道:“姑娘谬赞了,鹰飞只是愿想姑娘所想,虑姑娘所虑。等年底入京,鹰飞……” 他蓦地住口,苏妙真没察觉他的失态,正转身要婢女送上云纹执壶,再度挽袖斟酒,要亲敬他。赵越北自然满饮,又与她说起刺客案里的不对劲。二人皆疑主使远在蓟辽。 “我见苏慕两家同样疏远,伯父接下来巡边蓟辽时也得小心,慕家在蓟辽经营多年,便是有什么冒占军屯驱使军士,或者其他更严重的事,也不要当时发作。” * 苏妙真得赵越北许诺,就十分欢跃。心想军户清勾事关国本,一弄不好就会惹来攻讦弹劾;本以为赵越北不会轻易趟这浑水,怎知他已有许多想法。且苏问弦早有变革军制之心,如今赵越北也识得其中厉害,届时再有顾长清傅云天等人力保,这事就能成功。 平靖延绥之乱后,苏观河就立时启程出发去甘肃,走前与赵越北合本弹劾大同布政使侵占云州卫等地军屯,还以沙田冒充虚掩,致使军户无以为生。有延绥的覆车之鉴,朝中反应迅速,即刻就命押解大同布政使回京受审。 苏妙真本想继续陪王氏夫妇前去三边宁夏蓟辽等军镇,但京中忽然来书,称苏老太君病重,苏观河有皇命在身,不能返回尽孝,苏妙真就急急收拾包袱回家。革职后在金陵老家避风头的大房夫妻也赶紧上京探看老母。 太医来了好几拨,把性命垂危的苏母从鬼门关拉了回来,但都说最多续个年把寿命。苏妙真与其祖孙情深,心中沉重无比,就镇日在养荣堂伺候,数十天都未出府,连文婉玉请她都没去。 六月二十四,又是一年荷花生日,苏妙真招呼府中下人在养荣堂上下摆设红白荷花,一个管家冲来报说:“锦衣卫带了好多人来,说要找大老爷和公子们,但也不说缘故,五姑娘您在宫中最得贵人亲近,大老爷请您去问个究竟。” 苏妙真心中咯噔一下,忙去伯府正堂。果见进来许多穿着飞鱼服的人。为首张司官乃傅云天当年在锦衣卫的属下,苏妙真于荆州还见过此人。见他既虽笑着,却不说话,也不喝茶。苏观山苏观湖在旁只抹冷汗,陶氏卫氏及儿子儿媳也都浑身颤抖,惶恐不已。 苏妙真不管别的,提裙步入,挤出笑容要问缘由。还没开口,张司官先看到她,起身笑道:“是伯府五姑娘来了。五姑娘,这是奉旨交办,要与山老爷讲,过会儿王爷就来宣旨了。”话音没落,外头又有仆役急慌慌走来:“吴王殿下来了。” 堂上堂下的人齐刷刷地转身赶紧去迎接,苏妙真扭头回看,宁祯扬已走至垂花门照壁,身后有人捧着圣旨。 宁祯扬打眼瞧见她在,先是皱眉,用一柄如意头象牙屑金扇敲敲手心,扭头冷冷看张司官一眼,张司官缩缩肩膀,宁祯扬随后转过身来,对苏妙真少见的柔缓了神色,道,“你回后院去,这事和你们二房暂无干系。” 说话间就涌进来许多衙役兵巡,将伯府各门守得严严实实。苏观山陶氏一干人见此,全部浑身打颤,万分惶恐。苏观湖卫氏一房,因苏家一辱俱辱,也全都面色惨白,神色沉重。 苏妙真已有预感,跪下说,“请吴王爷宣旨。”就和所有人一起趴伏在地。宁祯扬在她头顶叹一口气,拿过黄绢圣旨:“圣上有旨——成山伯苏观山交通乱贼,恩科犯弊,依势凌弱,辜负朕恩,有忝祖德,着革去世职,查抄家资。钦此。” 旨意一宣,只听一声“天啊”,陶氏直挺挺地栽倒在地晕了过去,苏观山则面色惨白,也软倒在地,抖着唇面如土色,勉强说了句“臣有罪”。宁祯扬命人将其拿下,又把大房其余男丁都驱到侧厅看管。 张司官摩拳擦掌要领兵士去抄捡箱笼,苏妙真看了死死咬唇,宁祯扬突地开口吩咐:“成山伯府并未分家,只去大房所住房屋及伯府公中账房搜抄即可,不许乱动二房三房独有之物。” 苏妙真感激看他一眼,宁祯扬又说:“万不能惊扰苏老太君,听闻老太君正卧病中,最受不得惊吓。”苏妙真勉强松一口气,见张司官点头哈腰称是,叫上伯府家丁就带着往后宅去了,一时间把伯府闹得地动山摇,满府叫苦连天,大房媳妇们更是哭得愁云惨淡。 整整查抄两个时辰,搬出无数箱笼财物。暮色降临,听闻吴王爷查抄完毕,将要起驾。苏妙真离开病势加重的苏母,赶紧追上宁祯扬,在二门过道跪下,向他求情乞恩:“请吴王爷看顾我大伯父和几位堂哥,别让他们在狱中染病,我祖母听不得坏消息的。王爷素来温和宽仁,看在两府这些年的交情上,求王爷回禀圣上时好言几句,别让伯父下到锦衣卫诏狱。” 扬起脸,她进一步低声下气问:“吴王爷能否垂怜一二,告诉妙真大伯父究竟是所犯何罪?先前恩科舞弊,皇上他老人家不是看在旧勋面子上决定只革职么,怎么又突然改了主意,要革收世职,还兼抄家?” -- 第575页 二月至六月河海并举,官府募集海船水手,从南往北海运近两百万石的粮食。宁祯扬上年和苏妙真共建船行总号,结果苏妙真一分没要全转给陈宣,宁祯扬单从募船上就渔利近十万两,罔论海船贩货里的巨利。 苏妙真心道就是看在钱的面子上,或许他能应下。果不其然,宁祯扬立住脚步,低头看她半晌,方说:“这几年来,你从未如此求我,先前还屡屡与我争执。” 苏妙真只当他指责自己多年来不够顺服,当下就要磕头赔罪,宁祯扬却深深弯腰,双手握住苏妙真手腕,把她扶起,凝视她说:“我会跟皇叔禀报一声,看能否由我或瑞王来质审苏观山。”他似碍着到处都有人在,就简短温言:“至于所为何罪,我现下不能泄露,晚些时候找人给你说。” …… 送走抄家的官兵,已是华灯初上,苏妙真按下满腔忧愁,赶去养荣堂伺候苏母用药,又骗她说皇上只提了苏观山去询事,过不几日就会返回。等服侍苏母睡下出来,满府上下都乱糟糟的,到处是打碎的瓷器、推倒的桌椅、丢弃的空箱。 大房院落房屋则全部贴封条,因丈夫儿子都被拘走,陶氏带着儿媳女儿都跑到平安院,对着苏妙真泣不成声:“真姐儿,你得皇后贤妃喜欢,能不能递牌子去宫里说说情。再不行,你和吴王妃交好,求她帮你伯父吹吹枕头风也是好的。你大伯在恩科里也没贪财物,就是为了钻营一下,如何连世袭的爵位都革了,家财也全抄尽了,说是还要往金陵老家去查封。” 苏妙真苦笑两声,“哪有如此简单,我听吴王爷的意思,伯父这次是皇上下旨查办,皇后和吴王又能决定什么呢,一切都看圣意。再有,我明日哪怕就是递了牌子入宫,皇后贤妃也不会帮我,你们在外面总觉得娘娘们喜欢我,其实不然。” 陶氏拉着两个儿媳哭作一团,口中嚷嚷大房男丁财物奴婢全被没去,官中家产也全抄了,要她和孙子孙女怎么活。卫氏和儿媳也在旁垂泪,苏妙真心中不忍,叫来侍书取出两个檀木描金箱笼,拿出银票地契和各色首饰给了大房,又将侍画侍琴几个丫鬟拨给她们,“但凡有什么开销,尽问我要就是了。外头若有什么债务也跟我说,总不会让你们受苦。” 正说话间,有下人来报,说宁祯扬差人来了,苏妙真慌忙转入花厅迎接,乃是宁禄气喘吁吁拾阶而上。宁禄乃宁祯扬最心腹之人,苏妙真急忙让绿菱取来谢银,宁禄推手固辞。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天调整作息,明天也更。估计是晚上□□点的样子。 另外最近要顺手修文,哪里有漏洞或者bug麻烦小天使们说一声。 ps:抄家的情形参考了红楼梦。 * 回来晚了。明天再更。今天修一下文。 第283章 宁禄想不通自家王爷怎会给这苏五姑娘通传此等机密,抹了把汗道:“是这样的,去年裕王突然受伤,这查反贼如何入京的事就交到了齐言齐大人手上。他前些日子查出,和贼人勾结的胥吏乃是礼部的,您大伯父万寿那会儿还是礼部侍郎。又往深查,竟然牵连出几十年前的一桩事,那会儿皇上在金陵被晋王设伏,先被刺客冒倭寇之名所伤,又被晋王以剿倭之名追杀,前后死里逃生几经劫难,这回查出,当年走漏皇上行踪的金陵官员,乃是您的大伯父,他时任应天知府。” 宁禄吞吐道:“而且,还说不好是不慎走漏,或是有意透漏。” 苏妙真心神一震,张了张口,听宁禄忙道:“王爷让我安慰姑娘说不必忧心,苏学士正任巡边使,又在扬州刑部湖广皆有政绩,听闻当年还跟晋王顶过几次,故断不会牵涉其中,皇上心里有数。王爷说姑娘可别愁坏了身子,如今伯府,不对是苏府,得靠姑娘主持大小之事,万万保重玉体……若有什么事情,尽可去找我们王爷。” 最后宁禄道:“我们王爷说了,为防万一,姑娘和二房最好早作些旁的打算。” * 当夜苏妙真就叫来陶氏细问。陶氏也是出身高门,奈何出嫁没两年母家就败落了,如今只能把苏妙真当做主心骨,就尽数说出。 当年晋王得势,拥其为新太子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朝中大半向其投靠。但先帝当时最宠信的臣子乃顾明世,据说顾明世私下曾向先帝建议应考察诸位皇子,先帝就暂缓了立太子。于是晋王使出各种手段谋害手足。 陶氏哭叫道:“大行先帝因太子突然去世,心性大变,处置了一批勋贵,我娘家就在其中。随即元后薨逝,咱家老太爷被安了个丧仪操办不周的名头而遭贬斥,最后悲愤而死——往后人人自危苏家门庭冷清。你娘当初以美貌闻名京城,先太子都曾夸过几次。苏家遭贬斥后,永安侯府就想给女儿另谋出路,你娘差点被嫁去总督慕家……” “自此你爹发奋读书要考科举,你伯父则在朝堂上挨风缉缝,都是想要给咱家重新挣体面。可你伯父再想给伯府争光,也万万不敢在几个皇子里头搅缠,天呐,不知这是哪起子小人造的谣,非要把咱们家往死路上逼!” 苏妙真听闻种种隐情,万分骇异。苦思许久,连夜修书送到两广苏扬各处,又叫来在京的黄莺朱三等人,如此这般地安排下去。 此后风声传来,苏观山及各子被质守在都察院而非锦衣卫诏狱,由吴王和左副都御史查审。满府上下都是胆战心惊,三伯父苏观湖日日往六部三法司打听,苏妙真亦往各府探问。 -- 第576页 七月初,十三公主生辰,苏妙真特特备下新鲜厚礼,傅绛仙帮她提前带入宫中,她本意是想在宫中大小主子跟前都留点好印象,没成想十三公主在傅绛仙的口舌下召她入宫,要她来同庆。苏妙真存了一丝侥幸请求拜见贤妃皇后,可即便有傅绛仙的牵线搭桥,这些后妃也没肯和她单独说话的,最终无奈出宫。 苏观河已在蓟辽,亦上书请罪要求回京受罚,乾元帝下了口谕,让他继续巡边。 不两日,许凝秋私下过府,顾家三老爷顾明道做了数年的应天知府,正好考评入京拜见元辅张松年。许凝秋特地偷听,顾明道提起应天府衙当年的胥吏都死的七七八八,齐言怕是很难查清。 苏妙真得了这桩,就赶紧去吴王府,文婉玉立时称儿子突病,叫回宫里的宁祯扬,苏妙真以二十万两相贿,请求宁祯扬传一句话,告知苏观山,要其咬死当年在金陵下辖州县查水利刑名或者其他,根本无暇顾及应天城内的大小是非。 七月中旬,左副都御史齐言查明上奏,“长庆二十六年时,苏观山任应天府尹,疏忽值守,怠于剿寇,不慎泄露圣上行踪,致使倭人作乱犯上,后心存侥幸,不知自省请罪,请按律惩处。” 龙颜当即大怒,本要重惩,但念及伯府世代勤勉,还抚育裕王一场,且苏观山是疏忽无意,就只下旨流放大房所有男丁,妻妾如有自愿跟随者,允之。随后犹不解气,罢掉苏观湖的翰林侍读学士之位。 七月下旬,大房男丁全部发往两广极边烟瘴充军。苏妙真送至城外下马亭,安慰一夜白头的苏观山道, “大伯,我已给押解你们的兵士都送了千两银票,他们同意路上多行方便,在无人处给你们时不时松绑活络手脚。我也给顾巡抚写了书信,让他看顾你们,顾长清必会答应的。等瑞王裕王回来,我再去求他们帮忙,联合其他门户往皇上处美言,早日将你们召回。” 苏观山带着枷具,涕泗横流说:“真姐儿你在京好好照顾祖母,替我们这些不肖子孙多尽孝,千万别让你祖母知道大房的事,她老人家受不得惊吓。” 苏妙真含泪应下,苏观山哭道:“你爹素来圆融,让他好好给圣上尽忠办事,务必在巡边时多办几件好案,来日苏家若想恢复荣耀,还得指着你爹这一房。” 他又痛哭出声道:“竟也不用我费口舌交代,你爹自然都明白的,都怪我这个没用的大哥!是我当年鬼迷——是我为官失了谨慎,如今闹得全家为我牵连。” 就和儿子们一起哭了好半日,直到押送兵丁催促,苏观山又赶紧嘱托苏妙真照顾陶氏和大房女眷,苏妙真当然全部答应。 自此满府老小就等王氏夫妇早日回京好主持大局,然而等到八月中,内廷却传来不妙风声。礼部给事中上书称苏观河巡抚湖广时庇护无赖欺凌襄阳府的士人儒商。珉王在京拱火,称苏观河为博清名,将珉王府供奉的两位乐户报作良家,还在安陆州皇陵案中放纵伐木刁民,全然不顾皇室体面。 让人稍感安慰的是,苏观河传来密信,自述种种行事皆是清白,让苏妙真等人不必过分担忧,他巡边中获得几处线索,若回京上报,有将功补过可能。 与此同时,乾元帝把折子全部留中不发,苏妙真苏妙娣仍不安心,四下奔走,受了许多冷眼冷遇,苏妙娣甚至为此抱病难起。 苏妙真几番递牌子想要进宫,好为父面陈,宫中却有贵主怀孕,钦天监算说乃是皇子,一两月间禁苑不宜有太多外臣或命妇进出。乾元帝老来得子,万分欢喜,就听从此言。 九月初,内廷再度传来晴天霹雳,御史魏江和辽东巡按合本弹劾行边使受私枉法,收受边地文武财物。这次乾元帝无法再置若罔闻,在景王礼部尚书等人的建议下就加急传旨,要蓟辽总督慕誉就地拿下苏观河,但不得有所损伤怠慢,仍以高官待之。随后遣杨世南为钦差前去查审,一切明了后再做处置。 这圣意在外人看来很是宽宏,然而苏妙真如闻噩耗,明知蓟辽总督与苏观河不对付,哪里能坐以待毙。愈发勤快地往各府去跑门路,许凝秋诸女有意襄助,却因身困内宅而帮不上忙,都急的上火。 在京的傅侯爷和王家、魏家男子说了两句,皆被乾元帝申斥,说他们为姻亲而有所私。苏妙真又去找齐言杨世南等人,无人愿意见她。 正巧九月初四,总河顾明远上京述职,苏妙真就腆颜登门,请求顾明远或者潘氏在面见圣上时,劝皇上或召见苏妙真或召回苏观河在京受查。顾明远受她指导束水治黄之恩,又觉苏观河官声向来很好,就要答应。 顾二夫人潘氏再三劝阻,最后槌着黄花梨案几道:“你个老杀才,只是懂一点黄河运道上的事,皇上才给你体面,你真以为皇上肯听你说别的?怕不一开口就把你给赶出来了,要我说,苏学士既是清白的,哪里怕钦差去查呢?别到时候连你的乌纱帽都给摘了,看你还能往河上去么!” 因知顾明远一生所念尽在黄淮,苏妙真不由心生绝望,拼命算着宁臻睿归京时日,道:“总河既然为难,晚辈不敢强求,只愿若皇上问及,河台您能帮忙说一两句好话。”然而朱氏从房外突然走进,说愿意为苏妙真进宫一趟。 潘氏顾明远面面相觑,潘氏惊讶道:“嫂子,你不是从不肯入宫拜见的么?我记得长庆三十八年,大哥去世,先帝悲痛,就连当今圣上也难过一场。次年皇上登基,特地召见孀母幼子,你宁可让我领着景明入宫,也不肯亲去,算来已有二十多年。” -- 第577页 朱氏一怔,喃喃道:“是二十整年,明世死了二十整年了。”似陷入回忆,自语说道,“他本是天之骄子一代能臣,才弱冠就连办显王暴毙、老母教乱众和建造行宫亏缺数案,还有,还有反顺孽党案……后来一人处理山东道雪灾,南直隶水灾,也是妥当无比——先帝信重他,甚至超过顾老太爷,就选继位之人,也要私下问明世的意见,所以才有楚王的……” 苏妙真见此情形,想起伉俪情深的王氏夫妇,一时亦然泪目。 朱氏忽的摇头道:“我和这孩子婆媳一场,我那儿子又心爱她。景明镇抚两广要起码三年,就是让他安心军民两政,我也得进宫一次。皇上见我,见我之后,或许会给我脸面。” 苏妙真感激不已,从没想过此时仍愿施以援手的,竟然有这前婆母朱氏。但她也没存指望,出去后又去约了几人秘话。 然而出乎她的意料,次日朱氏进宫没多久,乾元帝就传旨意,要召见苏观河在室之女,苏妙真。 作者有话要说: 有点少。明天多更点。今天先修修文。 就,高能开虐。 第284章 七月粮船南下回空,在沿海口岸贩售梨枣酒木各色器皿,陈宣从中赚得数十万两,较河运不遑多让,更免去了内河闸岸的打点浮费。海运便捷迅速,陈宣得以提前一月向总漕申缴仓场限单,他安顿完济宁临清等地的修拨船、摊雇运等杂事后,就匆匆地上京陛见。 巳初在宫门遇到神色焦虑的宁臻睿,陈宣猜度他也听说了成山伯府的事,所以急着从王府入宫。二人走不一会儿,钟粹宫女官满面忧愁地过来,拦路说贤妃近来抱恙,想第一时间见见儿子。 宁臻睿皱眉半日,在女官的再三催促下嘱咐陈宣两句,转路去给母妃请安。 入西苑过太液池,临水有宫曰南台。宫人进去通报,陈宣就在殿外等候,忽听殿内竟有女声断续,宫人道:“是苏五姑娘在为父陈情。因她乃是外臣女子,皇上就把齐杨两位大人都召了过来。” 陈宣点点头,一壁梳理昨夜听到的种种风声,一壁思忖回旨时要说些什么。等到巳中时分,宫人出来传旨,“皇上召陈漕政入内觐见。”陈宣见殿内无人出来,愈发奇怪,但不表露,忙起身领旨,肃穆神色走上丹墀。 陈宣进殿后先叩头请安,被叫起后因乾元帝没问他话,就安静退到一边。眼光略地一扫,齐言杨世南亦垂手在旁恭侍。地坪上则跪着一个人,正是苏五姑娘。 其人衣饰素简,若出水芙蓉,可难掩光艳。 陈宣眼皮一抬,冉冉摩挲和田玉扳指。 听她再度用力磕头,向乾元帝说:“因这纳出身乐户的姐妹花为侍妾的事,若传出去定然引起纷纷议论,最后有损天家颜面。臣女父亲就自己出银给这家人落籍,让他们在武当山下清修生活,这在教坊司那里亦是有据可查的……” 她急声道:“正巧,这父女三人去年万寿里为沐圣恩,不辞辛苦地从湖广来给皇上祝寿。而且一路上百步必磕头,到了京城更是十步一叩首……之后就住在妙峰山脚下为我大顺祈福——臣女今日被召,就斗胆将那老爹带至西苑宫门等候,齐大人还见到了的,问怎么有个白发老者在此。” 陈宣在旁静静站着,看乾元帝闻言一愣,扭头去问齐言情形。 齐言拱手称是:“微臣确实凑巧碰见了那老者,因知道这乐户一事,当时就问他;‘老先生如何到的此处?’他啊呀呀地就扑倒在地,给微臣跪下,说;‘我的如来佛祖玉皇大帝哟,小老儿住城外,和两个女儿一起为万岁爷诵经祝祷。这段时日听闻苏巡抚因为小老儿一家遭人污蔑,想着万岁爷最明察秋毫,比包拯还厉害,所以壮起胆子来拜见万岁爷好给苏巡抚洗冤的,这位青天大老爷,劳您去跟万岁爷说一句,小老儿一家真没有银钱贿赂苏巡抚脱籍。’” 殿内众人都凝神静听齐言说话,陈宣亦然。过一会儿宫人上来送茶,齐言这便住口,乾元帝接过抿了一口,示意齐言继续。 齐言这方又道:“微臣见他言语粗鄙,觉得不好让他面圣,就想详细问清后给皇上禀告,于是又问:‘那你可在珉王府供奉过,后来怎么不去了?’那老儿说他和女儿起初并不在王府供奉,后来珉王府的管事见其女貌美善曲,就将女儿带入王府侍奉珉王爷。” 齐言咳了一声,但道:“但先前——湖广的显王世子曾纳乐户女子为妾,惹先帝不悦赐死那几位乐户女子——这件事在湖广人尽皆知,所以他们父女就很是惶恐,生怕哪天小命不保。” “最后这老者讲;‘苏巡抚说万岁爷重宗室声誉,可也最是宽仁爱民。他代天巡狩,要为皇上施恩,打算替小老儿一家出银子落籍,但不许再将女儿婚配……小老儿感念万岁爷的恩德,去年就专门携女上京,好给万岁爷过大寿!’” “之后这钱老头就又说了许多旁的,什么万寿节捡到了皇上让赏的铜钱,和其他百姓都感激的不知如何是好,就把那些铜钱串成串供在家中,日日供着香火给皇上祈福。周围还有许多邻居也照着如此,天天为皇上诵经……”齐言顿了一顿,总结说,“微臣看过他的路引文书,见确和珉王爷所言符合。” 陈宣听此这长篇大论,心中微动,记起当初限制诸位宗室的《宗藩条例》正是齐言所拟,就偏首去端详那仍跪在地的女子。 -- 第578页 她神色稍霁,抿唇一丝不苟地听齐言讲话。 陈宣不露痕迹地收回目光。见似因听到民间拥爱君父,乾元帝颇感满意,亦然舒缓神色,“苏观河这处置倒也有理,全了皇家颜面与朕的爱民之心。齐言,你明日派人去城外湖广再查一遍,看是否属实。” “微臣领命。” 珉王所奏的乐户落籍之事被这样化解,陈宣颇感意外,又觉情理之中。陈宣稍稍皱眉,此番对苏观河的攻歼,种种迹象说明乃慕家和珉王主使,珉王渐失圣心,慕家却出了个得宠有孕的贵嫔。而赵慕两家因争京营团练的位置,闹得失和已久,舅父赵理自傲军功封贡,不肯向慕家低头。至于陈赵两家,又是早绑在一起的了,所谓“一荣俱荣”。 陈宣正思忖中,忽听她恳道:“皇上明察!至于臣女父亲被参‘纵容刁民欺辱粮商祁家’,亦实在冤枉!” “禀皇上,陈大姑娘昔年为谭家所救,在襄阳府过了许多年。当初湖广大旱,谭家慷慨解囊给巡抚衙门借了百万米粮,陈姑娘则在襄阳府办粥场赈济灾民。祁家不知何故,时常仆驱使家仆在粥厂捣乱,或冒认灾民抢粥,或称米粥有毒吃死了人。臣女父亲就依律将祁家家仆杖刑,还斥责了没能约束家奴的祁家主子们。后来祁家亦有趁火打劫,用低价买灾民良田之事,臣女父亲责成原价退还……” “皇上如若疑惑,可以问问陈漕政或陈家姑娘,便知臣女父亲在湖广的行事皆是为朝廷尽忠,断不曾欺辱任何儒商!” 陈宣见她语气隐有激愤但不失条理,将当年襄阳粮商之事分说的明明白白,全无胆怯畏惧之色,不知何故,想起去年吉祥楼里她论及海运时的头头是道。待听到自己名字,陈宣急忙收敛心神,暗暗组织言辞等乾元帝发问。 果不其然,乾元帝沉吟片刻,不问漕事,指着他道:“陈宣,这苏家女所言当真?” 陈宣撩开衣摆跪下,道:“回皇上话,苏姑娘所言属实。臣妹曾提及过,苏巡抚当日拘捕了几位仗势作乱的家奴,自此谭家粥厂井然有序,活流民无数。至于灾荒年份豪商压价购买良田,也是常有之事。” 陈苏两家并无来往,甚至论理因陈玫而有不小的矛盾,无人觉得陈宣会特地为苏家讲情,乾元帝果然面露相信之色, “原来如此,朕就说苏观河也是士人,怎么会无缘无故向儒商发难。这样说来,他在湖广那几年,除开盗伐陵木案里流于过分宽容,倒也没有其他错处。你二人起来吧。陈宣,你且去西偏殿候着,朕过会要问你海运之事。” * 苏妙真目送陈宣出殿,听出乾元帝的语气由最初的猜疑逐渐转变为和缓,再转变为宽慰,稍感轻松安慰。但仍警惕心神,生怕说错一个字惹乾元帝厌恶。 等乾元帝又说起九边之事,苏妙真忙得再度叩首,不管额头持续传来的钝痛,道:“回皇上话,臣女随父亲在宣大两地四月有余,见父亲为修筑堡垒城墙、清理隐占军屯而忧愁劳累。常常不顾安危劳累地下到各州县去亲□□问底层军士。” 她一面庆幸在九边四个多月把所有精力投在军屯和军户上,从没去什么石窟悬空寺游玩;一面小心从袖中抽出那两份她呕心沥血所录的书册,一份是查出的各色侵占案件,一份是军户在边地的生活实录,恭敬低头上呈。 “臣女父亲见九边仍有逃军,想着朝廷屡屡施恩封赏,不至于此,于是微服去和军士们打交道……军士及其家眷们起先不太信任臣女父亲,但见臣女父亲言辞恳切,后来就坦诚倾吐,遇到不能明言的地方,就以某某千户,或是某某参将,某某老爷替代,把他们遭奴役驱使的事例讲出……” 乾元帝闻言,立时停下了饮茶动作,命内侍取来翻阅。翻不一会儿,脸色顿变,丢给齐言杨世南二人,让他们细看。齐杨二人看完,也都大惊失色,再三劝乾元帝不要动气,也不要迁怒赵理赵越北。 苏妙真心中激动,见乾元帝摆摆手道:“赵理父子肯让苏观河细查,可见跟他们无关,朕都晓得。这里面军士诉苦,也没有提及赵家父子的——赵越北更是个让朕放心的直臣。” 乾元帝叹气,“这里面说的多是各本地卫所的千户百户们,也有文官生员。早年为了这些骄堕的世袭武臣们,朕就再三苦恼,先改官舍会武的规矩,又开武举,没想到他们还是这样的不体谅朕心。” 敲了敲桌子,乾元帝问:“你们觉得这书册所载是真是假?会不会是苏观河夸大其词?” 苏妙真心里一提,强忍辩解的冲动,等杨世南齐言二人表态。杨世南欠身回道:“微臣以为不似作假,军屯一册里记载的云州卫沙田和葛裕堡逃军之事,跟赵总督前些日子请罪折子里如出一辙。至于军士述悲一册,地名人名虽隐去,但言辞皆是边地语调,所述风物见闻亦然,若非亲身而至,怕是写不出的。” 齐言亦道:“当年微臣家逢大变,一边读书一边务工,这里头军士们所说的被驱使筑墙建房种田等种种细节,和微臣记忆中全都对得上。然苏学士出身勋贵,按常理来说,是不该晓得的,就是有所听闻,也不会如此详实。” 杨世南将书册恭谨递给內侍,看苏妙真一眼:“但有一处,这里头的笔墨字迹不是苏学士的——苏学士的簪花小楷闻名遐迩。”乾元帝似没料到杨世南会在这上头挑毛病,翻书册的动作一顿。 -- 第579页 苏妙真见此忙地解释:“禀皇上,这是臣女父亲口述,由臣女在旁记录,准备回京后重新润笔,再呈到御前。如今臣女冒失献上,只是想让圣上见到臣女父亲的一片忠心与勤勤恳恳——他在宣大得那四个月,半点闲暇都没有,只是忙着公务。臣女母亲亦然捐出银两,建了养育孤儿的善堂……” “至于贪占财货,试问一个对普通兵丁都爱护的人,一个连自家银钱都拿出去做善事的人,怎么会主动索贿呢?其中必有蹊跷,请皇上将臣女父亲召入京中受审,还臣女父亲一个公道……” 她越说越是失态,想起这些年苏观河的勤政劳累,与王氏的忧心忡忡,险些哽咽出声,急忙用袖掩去。正焦急地等乾元帝宸断时,忽听得一声“给父皇请安”,逆光回看,是宁臻睿走来。 * 苏妙真午后出宫,已是精疲力竭。她先去谢了朱氏,等到傍晚又去瑞王府。在南台里,乾元帝虽有意动,但因金口玉言不好随便更改,就再三犹豫。 宁臻睿进殿劝说,称总督慕誉戍守边疆,若要他照管此案,恐怕会分心乏术,不若依苏妙真所言,把苏观河招入京中,由齐杨几位大臣同审。乾元帝见这儿子亲劝,齐言杨世南也没有反对的意思,就答应下来。 苏妙真怀着一腔感激去谢宁臻睿,他一改往日的不耐,见面不但没教训她,还抚慰她说只要苏观河没收过财物就不会有事。 苏妙真再三跪谢,宁臻睿只是摇头,最后方道:“三哥为了拉拢慕家,在这上面下功夫,实在错了。”又道:“齐言刚直,杨世南圆滑,虽都有些怪异脾气,但都是好官。由他们主审,肯定不会冤枉了你爹。等裕王回京,这事了结,你和家人返金陵去吧。” 苏妙真听出隐情,结合先前猜测,心中惊骇万分,更有无限痛恨,但不能表露。次日乾元帝的旨意离京,要慕誉差人送苏观河上京受审。苏妙真耐住性子等了小半月,依门日日盼望父母归家。 如此盼到九月中,她晨起正写话本,宁臻睿忽地召她过去。却也不说所为何故,只是细问她闺中琐事,近来饮食如何,睡眠如何,心情又如何,甚至连泡茶捶背的活儿也不让她做了。 等宁臻睿问起苏妙娣和苏母身子如何,苏妙真终于没耐心了,将茶盏转递给明间内侍立的丫鬟,下跪拉住宁臻睿袍角,道:“殿下想说什么?怎么拐弯抹角的,这不是殿下的性子啊?” 宁臻睿叹一口气,离座蹲下,平视她道:“你听了别急,也别慌。是今日传来急报,土默特部的残兵游荡到辽东,在前屯卫一带伏击了苏学士一行——” 霎时间,苏妙真如遭雷击。她心中白茫茫一片,只觉世界好像寂静下来。 唯有宁臻睿的声音似远似近,是从未有过的柔和,“你父亲坠车昏迷,母亲受了箭伤,说是难以挪动,就在永平驿馆暂住养伤……没哭吧?没哭是对的,你爹娘应该没受重伤,这时候哭反而不吉利——父皇今早听闻,也立时就遣送太医钦差前去抚问治伤……苏妙真——小苏子——本殿下给你担保,你爹娘不会有事的——” 第285章 九月十八魏国公府。晨光时分,傅绛仙文婉玉许凝秋三人作伴来探苏妙娣。因她处于病中,傅文许三人尽量报喜不报忧。 许凝秋讲到朝中有许多相信苏观河清白的折子往上递,自家父亲和公公都在其中;傅绛仙说起瑞王亦然支持苏家,这次办海运的路上听到风声后,就专门提前归京; 文婉玉则提起两广捷报频传,官军在广东联合浙江都司大败倭寇,在广西收复大镇后连拔反贼村寨,顾长清和苏问弦也许年后就能归京,苏问弦受过苏家抚育之恩自不消说,顾长清就是为心爱之人也绝不会袖手旁观。 临走时,傅绛仙没耐住话,黯淡着凤眼,说:“妙娣姐姐,近来我常借口陪伴公主进宫,见那慕贵嫔实在很得恩宠!如今又大着肚子,满宫的人谁不奉承,比贤妃娘娘还风光了……慕家圣眷其实两年前就不行了,就因为有这女儿在,声势就又起来了。” 文婉玉本想拦住,但见苏妙娣听得一丝不苟,就没吭声,最后叹道:“我家王爷也说,钦天监的天象之说来得正正好。听闻慕贵嫔之前还专门去找小藕官,要学什么小调南戏,为的就是讨皇上喜欢。这慕贵嫔如此会揣摩圣心——” 许凝秋一贯甜笑的圆脸也显出忧虑苦闷,道:“公主生辰那日,珉王妃对真真姐冷嘲热讽的,倒像是笃定苏家要败的样子——妙娣姐,你小叔不是锦衣卫北镇抚使吗,我爹说过因他父亲曾在湖广救驾,所以他很受皇上信任,耳朵最灵!你不若寻机问问他,看看可否公器私用,打听点什么出来?真真姐如今奔赴永平,京里的事她顾不上。” 苏妙娣脸色一白,谢过提醒,再三要留她们用午饭,傅文许三人却都是有事,就强撑病体,定要把三人送至二门,这才肯回去歇息。结果回房时刚迈过门槛苏妙娣却险些栽倒在地,赶紧倚在透雕芙蓉雕架子床头歇上半日。也不用午饭,叫婆子送来参汤喝过几口,强振精神后摒开所有奴婢,单招来陪嫁婢女春杏,附耳过去吩咐几句。 春杏闻言大惊,跪在地上百般规劝,苏妙娣垂泪半晌,“真儿在外奔走,先安排齐言遇那乐户父女,又想尽办法面见圣上,还差点去求了杨世南,如今更孤身去到永平……我也是爹娘女儿,我岂能坐视不理,一点力都不出?” -- 第580页 春杏亦然流泪,苏妙娣喃喃道:“裕王监军在外,永安侯府不敢牵涉,而魏煜泞是镇北抚使,他若愿冒性命危险相助,苏家就多一分保障——” 九月二十三,黄昏时分。 永平官驿的廊台前建起七七四十九座本命灯坛,坛前以五谷花草供奉,又按青龙白虎朱雀玄武搭起四座华盖,将驿馆后院占得满满当当,几乎立不下脚。 三位头戴云霞冠,手持铜钱剑的道士披发步入。他们在半空中仗剑挥舞,步袂纷飞,黄符散落一地,皆朝天念念有词,显然正行驱赶邪祟、燃灯续命之事。 齐言杨世南领着太医内监走进后院,他二人从十七收到旨意就离京启程,路上不曾停歇片刻,到永平县后,只在衙门吃了午饭,连当地官员们都没顾得上接见,就直奔驿馆,来探望苏观河夫妇。 齐言见此情形很是不满,脸色一沉地说:“官衙重地,怎么能让僧道随便出入,弄得乌烟瘴气一塌糊涂!”说着,就要把人全部赶出。 话没出口,驿馆里的小吏忙得解释:“禀大人,这是苏学士的女儿叫人来的,早上刚走一批念经的僧人。”就讲苏妙真星夜疾驰,在九月十八就带了两个随从趁夜奔至永平,把守城门的人吓了一跳。又讲当时她甫见其爹娘情状,即刻泪如雨下,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把驿馆上下的人都弄得提心吊胆。 小吏擦着冷汗,“因其母拔掉羽箭后仍神志不清,水米不进,眼见得是出气多进气少的模样,苏姑娘就请了许多僧道前来做法……别说今天,这四日来,后衙天天烧香设坛,谁敢拦她?谁若吱一声,都得被她骂个臭死——我地亲娘啊,这样的一个灯儿人,发起火可真是要人命呐。” 杨世南顺着这小吏的指向去看,果在坛内看到个穿青衣跪爬在地的身影,和众人同时一怔。内监在旁也讶异不已。 杨世南生母乃是郡主,常在宫中行走,内监就跟他嘀咕说:“苏家姑娘一个女子,怎么比咱们脚程还快?真是拼命。”内监摇头一笑:“可惜再怎么拼命,有些事上头决定,非人力所能改变。” 正巧做法结束,三位道士收了神通,满面堆笑请苏妙真起身,说了些“令堂福泽深厚定然化险为夷”的话语。见苏妙真听后满眼希望,急急差人奉上金银元宝,杨世南暗地摇头。 道士们喜得眉开眼笑,再嘱咐说“万万不可往病房久留,以免煞气冲人病气过身”,苏妙真却断声拒绝,随后似忧心态度不佳,再度送上绸缎布匹,要道士们回去多多念经。杨世南再次摇头。 齐言在旁摇头:“之前在南台,我看这苏氏女子对边务舆图都能说的头头是道,又听闻她曾作有关工程营造天文历法的《数算统宗》,还以为她是个见识不凡的人物。没想到竟也热衷鬼神之说,亦是个无知妇人。”又叹口气,“但她这孝心确实可嘉可悯,就是男子,也少有如此的。” 杨世南等道士们退出驿馆,看着苏妙真抬声说:“苏姑娘,皇上给令尊夫妇送医送药来了。”苏妙真却态度冷冷,嗯了两声表示谢恩,齐言不悦就要开口,杨世南打断道:“皇上特地遣医送药,可见对苏大人和苏家的恩典信任,苏姑娘以为呢?” 这回,苏妙真神色终于微微舒缓,过来领二人去探视苏观河。因苏观河王氏住在一个房间,王氏只是居于内室,二人就不好多留。 先由齐言宣圣旨慰问。杨世南再着太医们望闻问切看过一回苏观河,拟出方子出去抓药。最后由内监打开檀木食盒,把从宫里赏出、在县衙煮好的药参汤水赐下。 苏观河支起身子,接过玉碗,勉强谢恩。杨世南和齐言再分别寒暄几句,便转出正房,准备去永平县衙落脚。苏妙真送得并不殷切,走至廊下就要折转,杨世南叫住她,斟酌着想要说两句旁的,突地一个丫鬟从正房内室冲出,颤声叫道:“姑娘,夫人醒了!夫人在咳,一直在咳——” …… 苏妙真一路狂奔到王氏房中,见自己母亲果然醒来,正和苏观河说话,心中欢喜万分。她自来永平,王氏始终昏睡不醒,神志模糊,连半个字也不曾听母亲说过,此刻雀跃至极,就要开口。 撇眼见苏观河一脸绝望,再定睛一看,床前有咳出的大片血迹,脑中忽地划过回光返照四字,苏妙真跪倒在地,全身僵硬,想要说话,却无论如何也动不了嗓子。 王氏反握住苏观河的手,唇色惨白,轻声道:“老爷,你还记得——不,苏郎,苏郎呀——你还记得长庆十九年么?那年上元,走百病摸门钉时,我笑你是个拘谨的呆子——那是咱们第一次见面。” 苏观河哽咽点头,紧紧抓住她的手,“我记得,玉娘,我都记得——你站在一群姑娘里,光彩夺目,我只当是书里的仙女下凡了……玉娘,我那夜还在关帝庙口碰巧看到你,当时你脱簪以济贫妇——你斥责那妇人相公的样子,我都记得,我全记得,历历在目。” 王氏眸光闪亮,似陷入回忆之中,片刻回神断续说:“我从没有,从没有看上过慕誉或晋王。那时我入宫充作公主赞善……太子,太子想纳我做侧妃,先帝酷烈,不希望储君贪恋美色——并未允许……可那之后,那些围着我绕的男人都畏惧了,生怕——来日——被新帝夺妻——或被新帝惩治。” “只有你——堂堂正正来家里说要娶我——娶我做正妻。那时候我就想——你是个书生,却比慕誉那种自诩勇武第一的人要强得多——只有你敢在当年登门提亲,可笑慕誉还毫无廉耻拦住我,说爱我至深,我从不信,那之后就更不信……再后来——你为我屡屡开罪晋王,我就想,这一生,无论如何,我都要和你一处。” -- 第581页 “你以为我这次去见慕誉是前缘难忘,不是的。你想扳倒慕家,这次大房出事你更心急立功——我都知道——他看不起女人,也不防备我——” 苏观河已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玉娘,玉娘——是我,是我无能,连累你受这样多的委屈苦楚,连累你受遭受此劫,你若没推开我,若是我受了这一箭,该是我,该是我——” 王氏靠在床头,在帕上咳出血花,“不能这样算——原是,原是我连累你——若没有我,先帝不会贬斥苏家,你哥哥不会铤而走险攀附晋王;慕誉也不会恨你入骨,非要置你于死地——原是我愧对你,愧对苏家……苏郎——老爷——我,我就先走一步啦。” “若没有你,玉娘,若没有你,我宁可——”苏观河紧紧抓住王氏右手,拼命摇头拒绝,再不能讲话,年过半百的他神色痴狂,只盯着王氏泪流不止。 而苏妙真终于能动弹身子,她扑到王氏跟前,惊恐万分,有无数话要高叫出声,最后只是颤声重复道:“不会的,娘,你不会死的。” 王氏伸出手,强撑着揉了揉女儿的头发:“真儿,人都有——都有生老病死——娘走了之后,你可要乖乖的,再不许胡闹了。” 苏妙真心中绝恸,无意识地拼命点头,“你活着我就再不胡闹,娘你不会死的,你不会死的,那些僧道说了你和爹能再活几十年,他们都是有道行的人,怎么会骗我呢?” 王氏苦笑一声,不住地往外咳血:“傻孩子,真是个傻孩子,往年是谁劝我少信鬼神僧道的?这会儿你都忘了吗?” 苏妙真只觉走投无路,想起一处,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高声叫道:“那,那娘,你不是常说想看我成亲再嫁吗?等你好起来,我就立刻择夫婿成亲——你不会死的,对吗?你不可能死的,你是我娘,世上只有你是我娘,你怎么会死呢?” 王氏咳出的血染满床铺,泪如雨下,“以后你没事多劝劝娣儿纾解心绪,她身子弱,性子又内敛,想得太多,总是难为自己,你千万劝着你姐姐——” 王氏拼力摸了摸苏妙真的脸颊,上气不接下气泣声哀道:“可娘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真儿,你一向执拗,不撞南墙不回头——说是聪明,有时又太傻了些——” “好在这些年我看得出来,弦儿是真的疼你,他是你和娣儿的依靠——你也切莫再和弦儿生气隔阂,不管怎样,娘只望着你们三人互相照顾,平安康乐。” 苏妙真拼命点头,王氏欣慰一笑,已是奄奄一息,手无力滑下,无意识重复这一句:“娘只望你们平安康乐——”王氏声音越来越轻,最终低不可闻,她渐渐地阖上双眼。 苏妙真死死抱住王氏手臂,只觉浑身冰凉,而整个世界都成了黑白颜色。 不知等了多久,她起身为王氏擦掉唇边血迹,扭头一看,不知何时,苏观河无声无息倒在王氏身边,左手紧握王氏右手,亦安然睡了过去。万籁俱寂之中,似有他二人微微地呼吸。她燃起希望,伸手去探,终究绝望。 她就从夜色低垂等到天光明亮,外头日光照进,她伏下脸,贴在王氏苏观河相握的手上,轻轻叫道:“娘,爹,你们又不要我了…… 作者有话要说: word2016崩了,这章重新写了一半才发现可以找到历史文件,出的就很慢。 写得心绞痛,下去喘口气。 第286章 齐言杨世南出来抚慰老臣,突遇苏观河夫妇因伤去世,即忙上书报丧请旨,同时操持装裹水陆之事。 没两日,加急恩旨出来,苏观河死前入参机务,虽被暂褫官职,仍追赠少保太保,谥号襄肃,令子女扶棺从永平进京殡殓,再着光禄寺按例赐祭。 永平县上下官员见圣恩浩荡,哪敢怠慢,就立时寻找棺木预备经幡分派人役,好风光隆重地送灵柩回京,沿路大小官吏也都在路边凭吊,在十月初七抵达通州,选定初八卯时灵柩入京。 自从顾老太爷在南方过世,内阁学士的丧仪这是近几年的独一份,就极为引人注目。 是日,从城门到成山伯府路上,围观百姓数以万计。挤成人山人海,摩肩擦踵探头探脑地要看热闹,或是感慨或是讶异或是叹息,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这苏学士不是说贪墨财物,向边地文武索贿么,为何圣上还施下隆恩?” “听说是京中湖广还有蓟州辽东的御史巡按们接连弹劾,圣上留中不发足足两月,这才下令去查,如今还没水落石出,人却死了——朝廷当然就轻轻放下了。再说,苏学士在扬州湖广等地皆有爱民清廉的名声,皇上念及他多年勤恳,当然要施恩了。之前伯府大房出事,也没发落二房,就是看在苏学士和裕王的面子上。” “你俩别瞎说,照我看,苏学士绝不会贪墨!他连盗伐皇陵的贫民都能宽容资助,怎么会贪财呢!多半像话本子写的清官被诬——就好比那《洗冤录》里的申大人,被恶人多次污蔑暗杀,还被推下悬崖,九死一生才成一方督抚——肯定是朝中有人陷害他,要我说,苏家儿女得赶紧面圣喊冤,揪出坏官!” “嘘,小心说话!什么贪官清官,你也不怕下牢房!” “嘁!苏学士膝下只有两个女儿,女儿家能成什么事?进宫面圣不得把她们吓死啦——别说了,灵柩入城了,快瞧,走在棺前披麻的那个肯定是苏家姑娘,看看什么模样……我的天呐,真是,真是个——” -- 第582页 * 陈宣听了会儿楼下人群的纷纷议论,收回目光,放下帘子转身坐定,捡了一筷子竹笋烧鹅细嚼慢咽,这才问犹然恍神的陈岩说:“鹰飞派赵六回京了,你可知道所为何事?你二人一向要好。” 陈岩摇头,“赵六对主子你尚不肯说,对我也把嘴闭得很死。我猜度,猜度是赵总兵听闻了苏学士夫妇惨死,所以才遣心腹及时回京吊唁问候。又或者,赵总兵眼见苏家败落,想要趁这时向苏姑娘示好许诺些什么,以抱得佳人归。” 上前斟一碗黄酒,“所谓‘女要俏一身孝’——方才别说这满京的男女老少瞪直了眼,就是属下在楼上看着,也觉心旌摇动,难以忘怀。如此一位美人,赵总兵岂能割舍下的?” 陈宣徐徐点头,“不用论鹰飞,就是宁祯扬,也按捺不住的……苏家出此大祸,顾长清和裕王都在两广,恐怕现在才收到大房出事儿的信,远水难济近渴。” 陈岩咋舌道:“也对,苏家大房出事,三房又不顶用,独独苏姑娘有主见有胆识。”就提起去年八月,苏妙真带着几位管事借着祭祖名义,下到南方去建船行总号。 当时苏妙真让几位管事跟南直隶的船商挨个挨个去谈,遇到顽固之人亲去面见谈判。陈岩当时随从陈宣在侧,对这筹建过程中的艰难反复也有所知晓。更见到不知何故,张直那几家被招安的大船商起初不愿凑这热闹,但跟苏妙真见面商量后,也都愿意配合。不过月余,就定下总号的事宜条例。 “或许是服气苏姑娘的头脑,或许是听闻伯府权势正盛。最后苏姑娘半点股本没要,都转给咱们家和吴王府,只从海运贩货上抽一分利——苏姑娘这样聪明能干的人,岂能忍下此等深仇?肯定会想方设法去雪恨的、” 陈宣用汗巾擦拭唇边油渍,“苏家既已败落,她没有家族凭仗,就是再有银子,也是无用。除开美色,我想不到她能用什么别的办法——要么去求瑞王,要么待鹰飞吴王等人开口她答应下来。若说她没有利用美色的意思,我也不信。” “她更不是执迷情爱的人,若有人能为苏家报仇,她岂能不答应以身相许……我安排的祭礼可都送到伯府了?” “送了,咱家这次的礼数可做得全全的。” * 齐言杨世南既为皇命钦差,扶灵进城间也全程陪同,骑马在后,看苏妙真捧父母牌位一言不发地走回伯府,连上轿坐坐都不肯,自是为之恻然。 等到苏家大门,见门内门外众人全部披麻戴孝,哭到泣不成声,越发同情。等苏家奴仆将棺木接入正堂,苏氏姐妹安排停灵供奠,苏家亲友陆续到来,哭泣呜咽声更加不绝于耳,二人实在不忍,就预备等光禄寺官员上祭之后,尽早回去复命。 恰好有慕家人前来吊唁,前头是赵家夫人携奴仆而来,苏妙真礼数周到,但转身对慕家来人却说了句“送客”,就将其赶出伯府,全然不顾面上和气……杨世南神色一变,摇头不赞同道,“如今慕贵嫔得盛宠,何必当众打他们脸面。 齐言当年为父亲冤案百般奔走,很是理解苏妙真,摇头冷道:“蓟辽总督对蒙古残兵的行踪失察,间接害死苏学士夫妇,只要是个孝顺父母的人,焉能不恨不怨?” 齐言说起蓟辽总督上书请罪后,乾元帝立刻下诏斥责,削其父子两年俸禄,夺慕誉兵部左侍郎的虚衔。“这还是有孕中慕贵嫔的面子在,可见皇上也觉蓟辽总督负有失察之责。” 杨世南察他语气,“看来齐大人也觉得苏学士并未贪墨财物了。” 齐言因明白杨世南的态度,就不避讳表态,“在永平我着人暗查苏家行囊,没什么疑处,王诰命的衣箱也才六个……又在永平前屯卫等地打听,民间百姓对苏观河索贿之事一无所闻,若真如弹劾折子上所说,民间岂会一点风声都没有。或是珉王与苏观河不和,见苏家大房事发,皇上可能恼恨迁怒,正是报复的良机,就联络朝臣言官,想要添把柴。” 杨世南深知齐言看不惯骄奢宗藩,当下附和两句。二人低声说话间,钦天监来人奉旨择日。 乾元帝恩准苏观河夫妇在城内停灵,停足七七四十九天,再送到城外清水寺出殡,出殡后满百天后,再由子孙扶柩回籍,破土安葬。 乾元帝更另外加恩,指定张天师携众道士前来超度,亦允各王公显贵在停灵期间前来祭吊。 伯府上下得此旨意安慰许多,都涕零跪地谢恩。钦天监官员见圣恩优厚,又有齐杨在旁,哪敢收茶钱,另说许多好话来宽慰。 结果苏妙娣因素来体弱,近日伤心太甚,站立太久,忽然晕厥在地,伯府上下又闹得人仰马翻,众人就赶紧结束举哀,匆匆陪同齐言杨世南离开。 苏妙真恭送皇命钦差,打发仆役各行其是,再坚决把傅许等姐妹送走,已是夕阳西下的酉末时分。 灵堂萧瑟,白幡垂落,晕厥半日的苏妙娣终于醒来,面色惨白的她不肯喝参汤补身,见苏妙真折转,滚下热泪,半晌也说不出一句话来,最后才愤声道:“真儿,爹娘死得冤枉!” 苏妙娣紧紧拉住妹妹,“魏煜泞说,说他冒险调锦衣卫去查,查出是慕家故意将父亲困在蓟辽,才有此祸,辽东巡按和京中御史早被慕誉买通,宫中又有贵人吹风,宫外还有珉王虎视眈眈,爹娘死得太冤枉,真儿,我不服!决不能饶了他们!” -- 第583页 苏妙真言语镇定,“瑞王曾说,是皇后与景王要拉拢慕家。御史魏江原是给事中,曾弹劾五皇子纵马伤人,他乃礼部尚书的门生,礼部尚书又是皇后景王的亲人。劝皇上把爹留在蓟州受审的也有他们……这个局一开始就是慕家设套,由景王帮忙,再有珉王煽风点火——皇上信任父亲,若没有前头那几道弹劾父亲在湖广施政的折子,就是有辽东巡按和诸位御史的上书,皇上也不会在这档口革职查问的。” 苏妙娣闻言面色愈发惨然:“竟然还有景王皇后他们,魏煜泞只说有宫中贵人,我只当他说的是慕韵娘,怎知——那我们要怎么报仇,难道只能等裕王回来吗,两广战事正酣,若等裕王回来,爹娘尸骨都冰寒了……真儿,大仇在前,你我却无能为力,若要面见圣上诉冤,别说现无证据,就是有证据,你我身上有热孝,皇上岂肯接见?我不服,我真的不服!” 苏妙娣已将双唇咬得鲜血淋漓,春杏侍书等人在旁默默流泪,苏妙真神色如常,接过春杏送来的玉碗,要喂苏妙娣喝药,轻轻说道:“我也不服,我也想要报仇,想得宁愿去死。” 黄莺听完此话,喃喃点头,“我要给姑娘报仇,我去跟慕家的人同归于尽。” 就一蹦而起,袖着剪刀就往外冲,苏妙真猛地醒神,回头一声断喝:“把她给我绑回来!” 苏妙真自从扶灵入京,就一直沉默少语,对着齐言杨世南和闺中姐妹都不肯多说两句,乍见她如此声色俱厉地号令,外头伺候的仆妇就急忙一拥而上,抓回黄莺,绑到堂前,又听令退下。 黄莺被反剪双手,双目含泪,望向苏妙真道:“我只是丫鬟,因姑娘照拂才有今日,可奴婢终究是奴婢,纵使死了也无所谓!姑娘千金贵体,怎么跟人拼命?让我去吧,我就是杀不了慕家所有人,悄悄埋伏也能杀掉一个慕家少爷。戏文里还有忠仆为主家牺牲的唱段,难道我黄莺不如戏中人吗?横竖我贱命一条,十三岁时就该死了。” 话没说完,“啪”得一声,苏妙真狠狠甩黄莺一个巴掌。苏妙真从未如此责罚过身边丫鬟,绿菱侍书等人一时全部愣住,黄莺望着苏妙真亦然呆在原地。 只见苏妙真厉声道:“我用不着你们替我报仇,你们有你们的人生,为我牺牲算得什么?我真是白白教了你们这么多年!” “再有这种想法,你就给我滚出苏家,滚回吴郡!”苏妙真一字一句:“我就是要报仇,也不要你们去为我拼命。我自有办法,我不但要慕家倒塌,我还要珉王景王全部付出代价。” 苏妙真扭头去唤侍书:“赵六是赵越北的心腹,突然回京求见,定是赵越北交代了什么!就是他不来,土默特部残兵之事我也得问问赵越北和三娘子,你立刻把赵六传进来。”又指向绿菱,“把我房里的书稿拿来,再去虹英班把小藕官约着今晚一见——笔可作刀,三寸狼毫不逊长剑,我砥砺文笔多年,也该有所回报。” 作者有话要说: 写到关键情节,想要仔细斟酌,所以写得非常非常慢,就暂时隔日更新了。大家多多留言,帮我找找以前的疏漏和bug,最近在改文修文。 第287章 十月旬初,六万大军将罗旁山三百瑶寨尽数攻破,只剩几十个地处偏远的主寨。这次进剿是从七月开始,由两广巡抚调遣大军,命监军、广西广东总兵、各卫指挥使分率四哨,铁壁合围,攻入广袤无垠的罗旁山林,前后历时三月,俘杀过万,招降亦然。 万峰联络的罗旁山沉浸在黑夜中,两广官兵们你扶我抬地回到驻扎营地,听闻晚上加餐,巡抚监军还要赏下银钱,全笑出白牙,七嘴八舌地说起明天再攻残余村寨。 营地燃起熊熊火把,大帐内亦灯火通明。顾长清招来两位罗旁瑶民首领,一位是被俘虏,一位是被招降,与他们推心置腹谈话,最后指向地图,道:“本官非但不杀俘杀降,还要给你们活路。从今以后,本官准罗旁所有瑶民入山伐木,撤一切钞关税卡,只要在端州检验过关,即可贩至肇庆。但本官要你们明白,若有降而复叛者,不问任何情由,皆照裕王在廉州办法处置。” 两位瑶民首领闻言一震,裕王手腕严烈,六月收复廉州时对诈降者一概酷刑悬城。见顾长清恩威并施,绝非一昧宽仁,就又是感恩戴德,又是心惊胆战,再三行礼,连连保证将尽力去劝降藤峡诸地少民,这便出去。 顾长清不但得调度各哨大军,还在行军间安排地方民政,两广刑名水利田亩赋税等事全由他来终裁,故三个月里未曾睡过一个囫囵觉。因还要见各地指挥使布政使,当即眯目养神,同时让顾卯念邸报书信。 听到某处,顾长清猛地睁眼,“苏家大房全部流放来两广?”就一面拿过邸报,一面皱眉问:“伯府二房如何?” 顾卯垂手恭谨道:“二房一切安稳,说是皇上念及抚育裕王的情谊,让苏学士继续巡边,估摸已经巡完蓟辽,这会儿该巡到宁夏,大人不必忧心。” 顾长清沉吟一时,“大房若流至两广,妙真一定会给我和裕王送来书信,算来也快到了。” 在帐内来回踱步半晌,他神色半愧半忧,“我镇抚两广,最少还得一年之功,此时伯府突逢大变,我却无法去陪她,如今——” 顾长清转身突喝,“顾卯,你立时返京,看看伯府情况。这件事来得突然,裕王在两广,苏学士在边地,若有变化,苏家可能再遇大难。” -- 第584页 顾卯颇感抗拒,“大人嘱咐属下办药材买卖运输的事,年后又要攻藤峡历山,这正当口让我回京,可犯得着?苏家大房是流放了,但苏姑娘一向得宫中贵人喜欢,定然不会有事。” 顾长清却肃声道,“妙真在宫里有脸面,那是因她实打实做下几件事,不是皇上后妃喜她本人性情。这事就这样定下,你即刻回京去见她,她若有所驱使,你一切当我所言,半句不得违逆!” 他为官多年,讲话间不怒自威,顾卯虽自幼跟从顾长清,如今也不敢违背顶撞,只得应下,就要出帐连夜返京,忽见苏问弦揭帐而入,步伐如风,语气同样焦急,“景明,你听说伯府大房之事没有?真真她孤身在家,若能把征讨藤峡历山推迟数月,我思量归京一趟。” * 十月中旬,《洗冤录》第四卷 在京中匆匆印出,且不同往日,这回价格定得极低,说是回馈,人人都能买得起。 而安平居士年年有作品流出,年年反响不俗。 前年的《女状元》更是引爆热潮,不提男子,就是女子也为之如痴如醉。又被虹英班玉合春等名班先后编作戏剧,不识字的男女老少也可以看个热闹,最后效果极好,每逢演出都闹得一票难求,戏园子挤得水泄不通。 民间如此,宫中亦然,妃嫔公主们也把《女状元》赞过多次,安平居士愈发声名大振,再往后除开勋贵富户,寻常百姓家也兴起让女儿识字读书的风气。 有《女状元》等话本轰动在前,价钱又如此便宜,这次书稿甫一问世,虽无插图绘图,也引来翘首多时的京城百姓们争相购买,抄借传阅,一时间家家念叨着受冤而死的申大人。 十一月初,海防消息入京。是镇远侯府小侯爷傅云天十月里在招抚海商的帮助下,追至福建斩倭寇二千,烧掠倭船近百。 他还有招抚巨寇张直,和协助两广回防高雷两州的前功,朝廷先前并无赏赐,这回就一同给予厚赏,赐珍宝加虚衔外,升其为浙江都指挥同知,仅次于浙直总督胡大人和浙江都指挥使大人,乃从二品大员。 侯府为此设宴,席间侯府母女一改往日对三国故事的热爱,反招说书艺人来讲新鲜话本,两位说书艺人就讲起被重臣诬陷受贿的申大人,待讲到申家女泣血诉冤,席间诰命小姐无不泪沾衣襟。 自此以后,国公魏府,学士文府,永安侯府,元辅张家,次辅许家乃至总河顾家等高门大户的女眷们也仿效之,在宴席上不再闹写诗作画、行令听曲,反而招说书艺人讲那《洗冤录》。 堂客们有此爱好,官客们也逐渐参与。不要歌姬舞妓在席间佐兴,反要艺人说书,渐称奇景。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北直隶百姓们听闻贵勋文人喜欢,就是有嫌其哀感伤痛的,也来追捧此书,短短一月,风靡整个北直隶。 十一月二十七,成山伯府出殡,往清水寺寄灵。苏家停灵足足四十九天,只有张天师等道士奉旨前来传灯照亡、打磐申表、诵经接引,再没有出资延请其他尼僧法师。 这起初让京中百姓议论纷纷,或怀疑伯府抄家后无力做法事善事,或猜忌二房两位女儿没有孝心只知吝惜银钱。 然而不两日,伯府就在路边开流水席面,京中老少男女只要在王氏夫妇灵前哭上两声,就能领身孝衣前去吃席,一日三餐皆是如此,京中人家甚至有连着十几天不开火的。 更往各大街口附近设下粥棚药棚衣棚,派婢女小厮前去日夜布施,济贫苦病弱无数,帮乞丐流民无数。 大家见此,自然唏嘘不已,只把伯府往天上夸,说苏家小辈孝心可嘉,花这样一笔巨银做下好大一场善事,苏观河夫妇纵使无子,身后事办得如此哀荣,也无遗憾。 又有好事者浮浪儿到处夸赞苏家女子的性情才貌,故而十月二十七的天明出殡时,道旁围观者比扶柩进城那日还要多出许多,沿路人潮汹涌澎湃,各个垫脚探头,要看苏家送殡队伍。 百姓们也不管冬日侵晨严寒,定目观看,沿道各勋家前来路祭,搭出许多彩棚,头几座是瑞王府、宣大总督赵府、吴王府、平江伯府、尚书府杨家,至于镇远侯府永安侯府等苏家亲友府上,更不消说。 又看棚前张筵鼓乐,各家官客也不要下属代劳,或下马或出轿或停车,拈香洒酒亲自祭奠,礼数周到无限。 再观那苏家未嫁女儿一身素衣,在前捧丧盆主驾灵,和出嫁姐姐一起带着府中小辈,往每家彩棚挨个挨个地接祭诚谢。 除此之外,就是对普通人家设下的寻常祭坛,她也特地过来倒身施礼,问下姓名再三感念感谢。 百姓们在旁看得讶异满足,那十几家普通门户惊得连连回礼,解释他们或受过王氏接济,或受过苏观河庇荫,所以商量着设路奠祭坛,断不能受此大礼。 等送殡队伍出城,百姓们才咋舌感叹而归。 一时感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仍有许多高门给苏家脸面,就连皇上的七子当朝的瑞王殿下也特意前来路祭; 一时可惜学士夫妇英年早逝,苏家将自此败落,累得阖府悲痛欲绝,还有湖广在京百姓跑来捶胸顿足的; 一时震撼那苏家女儿亲民有礼,没有半点架子,不曾嫌贫爱贵区别对待,最难得还是,她果如传闻中天姿国色,我见犹怜,让人一见难忘…… -- 第585页 腊月初一,虹英班头一个上演《洗冤录》,小藕官亲自饰演申家女儿,为父伸冤。她是名副其实的京城第一优伶,爱惜羽毛很少登台,当即引来无数人冒风雪观看。 那日戏园里座无虚席人满为患,追捧小藕官的富家勋贵子弟们为她造势,连着不断点这出戏,往台上扔出无数金银尺头。 回京述职的大同总兵赵越北,没办堂会把人招去,反而在戏园大驾光临,要欣赏这盛行开来的新戏。 因其年初刚立下卓绝军功,这是人尽皆知的,从不看戏的许多武人粗汉们就也纷纷来捧场。至此之后,玉合春四喜社也照着改编,同样引来观赏热潮。 都中除开聋哑幼盲,《洗冤录》可称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戏目扩散到北直隶全境不说,就连河南山东南直隶等地,也开始传诵此书此戏。 大同总兵更带来一个上好消息,答及汗想要再次率部族进京谒见,又称草原有其他大小部落愿臣服大顺。希望乾元帝考虑推恩,同样封贡他们。 腊八前后,加急军报火速传回,广西广东大小失陷城镇全部被收复,罗旁山瑶民村寨也被裕王尽数攻下。 不但如此,两广巡抚成功劝降数万瑶民,避免造下过多杀孽,最终激起少民憎恨。官军将在藤峡历山两地集结,年后春夏时分发起总攻。 乾元帝和内阁辅臣们当然高兴,下旨再三嘉赏两广巡抚和裕王,同意两广巡抚主张的十条民政则例,再诏令福建云贵等地协两广继续平叛,四川都司要为之筹备药材,湖广都司要运送粮饷,苏松等地则输送军衣。 九边海防两广先后传回喜讯,振奋朝野内外人心。就在所有人欢欢喜喜预备过年时,迎玉皇日忽然传出流言—— 《洗冤录》新卷乃是苏观河幕僚所作,特意影射苏学士被朝中重臣忌惮谋害。乞丐窝里再度传出许多歌谣,“慕天颜,入锦苑,紫苏死来紫苏灭”“一心巡边为国死,忠奸难辨遭人诬”…… 传来传去,竟成了蓟辽总督慕誉陷害苏观河,使其遭到夺官之祸,还遇到杀身之灾。 这流言短短数天传遍大街小巷。慕贵嫔向皇后皇上哭诉流言如刀,慕家虽有失职却绝无歹意。 顺天府尹之后进言,为苏慕两家名誉,不如暂封《洗冤录》一书,不允各大书坊贩卖。乾元帝虽觉些许蜚语不该小题大做,但最终在后妃请求下答应。 然而不禁还好,一禁此书,反而让这流言愈发扩散,比禁前传得更快更广。 城内外人人都当个新鲜事儿私下讲,竟是妇孺老幼也说“听闻申大人正是苏学士,于节度使正是慕总督”。 元宵里人人皆有闲散功夫,走门串户地口耳相传,这说法一时间甚嚣尘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正月十三,某府做东,遍邀京中勋贵富户。 作者有话要说: 丧葬风俗参考了红楼梦和金某梅。 感谢曹公和笑笑生。 第288章 正值元宵佳节,除开各处城门,金吾不禁。 城内火树银花,家家开门挽帘,人人左顾右盼。侯府门前则香车宝马,簇簇拥拥。 傅家园中扎了座鳌山灯架,园内另悬条条彩绸,上挂许多画色琉璃灯,夜色下盈光溢彩,让上百宾客啧啧称奇。 园中露台上搭了六七个大团圆桌子,两边水亭花木扶疏处又有许多零散座席,都迎着水池的戏台。最中间的桌子是宁臻睿宁祯扬居上席,主人钱寄江陪坐次手。 宁臻睿神思不属,还是宁祯扬喊了一句,这才醒神,看向不知何时到达的赵越北陈宣等人,摆手道:“不必多礼,都坐吧。” 陈宣和宁臻睿在并行海运上共事半年,赵越北当初在湖广跟宁臻睿患难与共一场,皆知这瑞王殿下生性虽嫌喜怒无常,但有豪宽任侠之风,很少特意为难,就不多言,二人向宁祯扬拱手行礼完毕,这才走到一旁观灯。 很快齐言杨世南等人也进到园中。看到杨世南来,众人倒不惊讶,但齐言的大驾光临着实没人想到。 有人就问道:“齐都御史向来不在元宵出门,怎么今日却有雅兴?” 提到此处,齐言苦笑两声,解释说父亲死在元宵前后,所以即使孝期过了多年,他每逢元宵也是在家斋戒。是钱寄江去请了他三趟,又柔和少言,被拒绝后就在齐家静静站着。 齐言拿这个同乡实在没办法,只得赴约:“钱编修如此诚意,我岂能不给面子?过会儿我提早告退,各位可别怪我扫兴。”扭头又唤来傅家奴婢,吩咐说他不用酒水,送一壶黄连茶给他即可。 众人恍然大悟,宁臻睿也醒过神,点头道:“齐都御史很有孝心,难怪父皇看重你。” 不同杨世南等历年状元有阅卷主考官的公推,还有显赫家世,齐言纯粹是得乾元帝属意,才在殿试中被点作第一。这其中固然有乾元帝要以孝治国,所以推齐言做个范例的缘故在,也和他出身普通没有大族背景有关。 齐言也的确不负乾元帝所望,极少与各大高门来往,高中后甚至拒绝几家勋贵高官所提的婚事,一心做个比肩魏征的诤臣。 宁臻睿又叹口气,道:“不过再有孝心,也不能太过伤情了。”宁祯扬点头赞同,“出来走走是好事。” 陈宣微地一笑,也附和道:“闷在家里,难免胡思乱想,是该出来和好友们聚上一聚。” -- 第586页 赵越北语调沉重,“终究自己身子要紧。” 说话间,又有许多官客子弟结伴而至,自然又是好一番客气见礼。寒暄中,因听说女眷们正在隔壁旧园猜灯谜行灯令,园中诸人就也起了兴致,打算制些灯虎谜语,凑个热闹应个景。 然而主桌上的人,纵然是宁祯扬齐言杨世南三位,也没兴致。宁臻睿更从来不好这些风雅玩意。 大家只能自去拟制,费了盏茶功夫,把灯谜制完,就系在十几个异彩纷呈、昂贵珍惜的卷穗琉璃灯上,呈到宁臻睿这桌。 宁臻睿虽不喜此事,但正值节下,也不好扫兴,就命人取来一些彩头,无非是金银珍玩笔墨纸砚等物。 随后要主桌上的人轮流取出一条来猜,说其中若有把谜面制得精巧的,就予以赏赐。而猜中者也有奖,猜不中者则要罚酒。 在场诸人急忙叫好,宁臻睿摆摆手,让陈宣第一个起头。 陈宣拉下一条拉绳,展开看了一会儿,认输笑道:“上头要打四书五经,我自幼习的是弓马骑射,漕务船事,并不善此。”众人就起哄要陈宣自罚三杯,陈宣爽快喝完。这便传给身旁的赵越北。 赵越北沉吟须臾,问道:“可是《礼记》?”桌外人群里忙走出一位子弟:“赵总兵高才。”这就把谜面讲出,原来是一句“能草子虚上林赋,更须收敛入檀弓。”众人连忙吹捧。 宁臻睿见此,赞道:“鹰飞,难怪父皇夸你是儒将,果然有学问在胸。你再选一条。” 赵越北称是,另取一条展开,这次却并不神速,反而久久不语,甚至脸色渐青。 在场众人颇感疑惑,只当太难。见杨世南去看,结果看后也没猜答案,反而摇了摇头,表示认输。 宁祯扬则干脆把玩起一盏八角琉璃灯来。让众人愈发奇怪。 宁臻睿要过去,开始还说了句“有那么难吗”,随后展开看完,却陡然停住话头。 大家好奇万分,就等他念出谜面,好看看是有多难,把这么多人都给难得变脸了,宁臻睿却将字条翻转过去,背面朝上用手拍住,垂着脸,问说:“谁拟的这第七条?倒是特别。” 众人只当宁臻睿要夸这谜面制得精巧,急忙起哄,一个年轻子弟从人群中站出来,众人见是锦乡伯的四孙子,一面搓手一面笑问道:“回殿下,是我胡乱拟的——” “迷底可是画字吗?” 这锦乡伯之孙得意一笑:“回殿下,自然不是,若打‘画’字也太简单直白了些,是我记得那位成山伯——” 只听“砰”地一声,竟然话没说完,宁臻睿就起身狠狠踹了他一脚,把他踢翻在地。 众人虽知宁臻睿一向暴躁易怒,不防备间都被吓了一跳,有的人甚至惊得后退两步。 放眼去看,赵越北宁祯扬都坐着不说话,杨世南早拉着齐言讲起户部军需,又跟陈宣论起河海费用,就各自暗叫奇哉怪哉,不知究竟是个什么谜面。 宁臻睿双目赤红,手指已是捏得咯咯作响,:“轻佻浮浪不知礼数的东西!”他也不管这是元宵节令,而这子弟也算有出身,狠狠再踹一脚。 立时间锦乡伯之孙嘴边沁出鲜血,宁臻睿犹然暴怒,狭目一眯,重声责道: “‘妙手何人为写真’,好一句‘妙手何人为写真’!” “——你也不撒泡尿看看自己什么德行,可配提她名讳?!” “诗书礼仪都他妈学到狗肚子里去了——滚!”说着,重重挥手,让随身侍卫把人撵走。 这一切都发生在顷刻间,只把满园子的人弄得又是糊涂又是惊吓。有脑子快的轱辘双眼,猛地明白过来—— 宁臻睿一贯待那位苏家女儿很好,先前京中就有传言,若非乾元帝给儿子们选妃只在普通门户里挑拣,宁臻睿定然要娶其做正妃的。而年前苏家出殡,宁臻睿还特地前去路祭,亲手拈香祝祷。 苏家那位容色绝艳,本就引不少子弟暗地垂涎,万寿节谨身殿比试之后,又多无数歆慕觊觎目光。但碍着伯府家世,又有裕王的庇护,从没有人敢表现出来。 如今苏观河夫妇刚死没多久,这锦乡伯之孙就按捺不住心思,拿人家闺名说嘴取乐,实在胆大孟浪! 也没想想即便裕王远去监军,可这瑞王还在京城呐! 众人陆续反应过来,就不敢再劝什么,锦乡伯之孙脸涨得通红,跪地连声说是一时疏忽冒犯,急忙告罪开溜。宁臻睿犹然怒不可遏,连喝两盏茶水去压火气。 众人心惊肉跳,也不知该站该坐,幸而宁祯扬出来发话,要众人继续打灯虎。 等到所有谜面解出,已是戌初。宁臻睿怒色终于消散,钱寄江急忙叫来奴婢送上手本,让众人点戏,说是包了虹英班玉合春四喜社等五大名班,小藕官等名伶都会前来。 宁臻睿脸色稍缓,就点了《女状元》里的《还妆》一折,再交给赵越北杨世南等人去选。片刻间定下五折,戏班班主过来陪笑,说只用等候盏茶时间,小藕官就会过来。 园内诸人观宁臻睿消了怒火,又想难得碰到小藕官出场,不禁你一言我一语:“小藕官独步一时,甚至被召入宫献艺。她又爱惜声誉,很少登场,大家今日真是有福了。” “哎,年前小藕官登台唱新戏《洗冤录》,说是轰动全城,我偏偏在外地错过了,可惜,可惜!” -- 第587页 “话说她唱的那些戏都改编自安平居士来着,我还专门买来细读,实在引人入胜。” 正七嘴八舌间,忽听檀板清敲,水池对面的戏台帷幔缓缓拉开,只见不知戏班用了何法,那台上宝光流动,香雾弥漫—— 突地一声锣响,走出一位素衣荆钗的花旦。众人凝目去看,身段绝佳。步伐神态虽少了功底,却终究是罕见的凌波轻盈,少有的婀娜多姿。 她侧对台下,鬓上戴孝,以袖半掩粉面,在演悲痛垂泣情状。戏台远隔水面,众人看不清她的容貌,可就是莫名觉得她容华端妙,清艳无双,不由得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这戏子怎么生得有些像——她是哪个戏班的?我就中意这样的!” “是虹英班的新戏子?看着是个完全不逊小藕官的人物。” “但这打扮不是《还妆》,看着倒像是,倒像是——” “我看过,是《诉冤》一折!是那申氏女向高官泣血陈述父亲申抚台的冤案,请求御史彻查的那折子戏!” 宁臻睿瞳孔一缩,手中杯盏摔碎在地。 …… 齐言应酬得少,也很少看戏,听有人提到“《诉冤》”“申氏女”,不去看台上,反去问坐他旁边的杨世南:“你见多识广,这果然是《洗冤录》改编的戏目么?” 杨世南只管盯着戏台,半晌才回答:“正是,那话本刚被封禁,虽然反而在民间私下流通更快,可这戏目台面上是没什么人敢点的。奇怪,我看戏单上没勾这出,虹英班怎么敢妄自更改呢?” 齐言还要问上两句,忽见主桌上的其他人不知何时全都站起观看。原来是那花旦忽地开腔,唱了一句“不提防遭诬陷,叫声屈动地惊天”。 这声腔生涩毫无功底,只是应了“百啭娇莺”一词,众人这才耐心听着,从“顷刻间游魂先赴森罗殿……”到“愿舍身换为爹娘昭雪,天也,这人间可有地方让我诉冤?” 一字一句,齐言便是辨不出好赖,也感觉皆是难以言说的凄婉哀痛,让人心酸心涩,四周甚至有丫鬟悄悄抹泪。 齐言侧耳倾听片刻,觉得有点耳熟,但也没想起来。且想着乃是元宵,就打算先行告退离开。 他刚站起身,却见吴王宁祯扬握着的折扇脱落在地,也似无知无觉; 漕政陈宣襟前沾了大片酒渍,正拿汗巾慢慢擦着; 总兵赵越北则已大步离席,直接走到水边阑前,双手扶阑,死死盯向戏台。 齐言疑惑不已,转头去看身边的杨世南,杨世南亦摇头叹息,半晌察觉他的目光,朝他看来。 杨世南双目炯炯有神,放声笑道:“齐兄,我曾以为妇人德不足称,才不足夸,当以色为主。如今看来,倒是我杨某人眼界太窄!”说着,就自行倒酒,连喝六杯。 唯独宁臻睿端坐,一手搭在膝上,一手按在桌沿,忽地唤道:“倒大碗酒来。”下人急忙用黄杨木托盘呈上满满一海碗,宁臻睿仰头,一饮而尽。 主桌上诸人的怪异情状让齐言看了,只觉万分不解。忽听园内众人齐刷刷倒抽一口气,全露出骇异万分又惊艳万分的神情。 众人齐刷刷叫道:“怎么是她?” 齐言这才扭头去看戏台,原来那花旦已全然转身,放下掩面水袖。他不可置信把眼一眯,再三确认,竟然真是一个熟脸——其人年前先后两次倾倒都中,引万人议论。 这花旦唱到一半并不继续,而戏中钦差也没有按时登场,花旦反而提裙下台,朝这边走来。 园中众人已是全部目瞪口呆,讷讷相问这是怎么回事,为何旦角竟是这人,为何唱到一半就下来了……独主桌上的人露出或了然或震惊或怜惜或不可置信的复杂表情。 齐言心思电转,想起沸沸扬扬的童谣,想起轰动一时的《洗冤录》,那申家女儿对天哭泣后跪求一位御史钦差,请其彻查冤案。 他第一时间去看宁臻睿,主桌上其他人也神色各异地在看宁臻睿,宁臻睿终于站起身,神色半愧半怜,似乎在等她过来相求,一旦开口便立时应下。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也出乎齐言所想,这花旦没看宁臻睿或任何其他人等,反而在众人意味不明的注目下,一步一步走到自己跟前。 她轻声道:“都御史大人,我要向你告状,我要谒阙诉冤,请齐大人开恩。” 齐言按住心底种种震惊震撼,顾不得周围人的千种神色,死死盯住她:“你可明白,越级上诉,要先在都察院受杖刑?你可明白,若是查无实据,或有其他模糊余地,别说名声名节,你的性命都会不保!” 这花旦拔钗散发,“我都明白——” 她袖出一封血书,唱戏的水袖垂落下来,露出一截皓腕,上头布满狰狞新痕。 在众人的倒抽气中,她态度决然,“请大人为我父母洗冤!” “我苏妙真,正是安平居士!”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我写了宁陈赵三个人的视角,最后全部作废,还是选择了路人齐言视角。我这两天真的没偷懒,真的是在反复写反复删。 第289章 当晚过后,有两件事连夜轰动京城。一是苏家女儿当着上百勋贵的面,请求左副都御史彻查父母冤案;二是这苏家女儿就是安平居士,她昔年以笔写趣,如今用墨诉冤。 -- 第588页 十四日黎明,苏妙真衣素脱簪,步行进到都察院大堂。 这日万人空巷,全挤到都察院所在街道去看热闹。五城兵马司和顺天府衙派了一拨又一拨的人前来维持秩序、疏散人群,观者仍是如潮,弄得水泄不通,甚至险些造成踩踏事故。 除开普通百姓,又有许多高门勋贵前来,有苏妙真认识熟知的,也有她不熟悉不认识的,都在公堂外或指指点点,或安静观望,甚至还有进来旁听的。 苏妙真镇定自若,拒绝掉齐言为她做保的好意,坚持受完杖刑。又在万众瞩目下,强撑摇摇欲坠的身子,一径走至宫门口,敲响登闻鼓。 登闻鼓闲置多年,早成了摆设。看守尉官起初吊儿郎当地要赶她走,在看到一同前来的齐言等高官显贵,和摩肩接踵的围观百姓,才急忙前去传送状纸。 苏妙真强忍剧痛,撑着一口气跪在宫门口,好在她来之前就吃了大量提神药物。 如此跪到日正中天,再跪到金乌西坠,直到等来乾元帝下旨彻查慕家的消息,才松懈精神,在一片惊呼和无数目光中,昏倒下去。 等再醒来,已是正月十八。 她不管身上痛楚,也不听姐妹阻拦,披上氅衣戴上眼纱,亲自往棋盘街等地走了一趟,见大街小巷无人不在讨论此事,无人不是义愤填膺。 而茶馆酒楼戏院也不管还有禁令,又开始讲《洗冤录》演《洗冤录》,这才稍稍安心。 很快天气转冷,路上行人渐地稀少,苏妙真悄悄退出四喜社,路过关帝庙时给一位迷路女童买了小糖人儿,陪其等来娘亲后,正要离开,却被那为人母的年轻女子拉住,问她是不是苏五姑娘。 苏妙真点点头,这母亲神色紧张而激动:“苏姑娘,年前苏家赠送孩童冬衣,我外甥女还领了一件。我在都察院外边看你进出,记得你的嗓音身形……” “现在人人都在说,你在都察院又是滚铁钉,又是趟火盆,又是走刀山地去告御状,还做过那么多善事,肯定是慕家谋害忠良!” “我还听几个湖广来的亲戚说,他们在计划做万民伞万民信,要替你壮个声势。万岁爷圣明,一定会还伯府公道。” “对了,大家还说,你就是安平居士,是那位闻名天下的文人雅客,我之前特别喜欢听说书先生们讲贞观术士的故事,真没想到它竟然是我们女人所作。苏姑娘,有你这个榜样在前,我在想等女儿再大一些,虽不指望她能写文章作话本,也得叫她认点字。” 苏妙真想说都察院大堂没那么恐怖,还想说读书写作并不很难,但最后只是笑笑,送这女童一些买笔墨的碎银就走了。结果软轿没走多远,突地又被落下。掀开暖帘,原来是宁臻睿。 他骑着雪青骏马,织金曳撒上落了许多细雪,他翻身下来,二人走至街角,看向苏妙真,半晌才问:“你为什么没有找我?” 苏妙真回视他,并不直接作答:“齐言是最合适的人选,他不和大族结亲,就没有姻亲牵扯,不会被慕家用人情买通,是以杨世南不可;不和苏家来往,就没有利益纠葛,在外人眼里就不会偏袒苏家,是以顾家人和张许两位辅臣不可;齐言更足够聪明足够清廉足够得皇上重用,他是天下监察官员之首,是皇上一手扶上来的寒门贵子。” 苏妙真慢慢解释:“更不要说他父亲曾冤死牢狱,所以我选在元宵时节,当着许多勋贵的面求他,是料定他为了年少经历会怜悯同情于我,最终答应下来。” 从头到尾,都是精心设计好的,仔细挑选过的。 片雪碎琼飞到宁臻睿脸上,他没眨眼,也没太多表情:“都是借口——你并不信我。你觉得皇后三哥拉拢慕家,我就不会帮你解决慕家。所以即便我年前屡屡召见你,你也借口身上有孝,不想见面冲撞到我——你若的确怕冲撞到我,正月十三当晚就不会登台了。” 苏妙真垂下眼,没成想一贯没什么城府的宁臻睿察出她的心思:她何止是不信宁臻睿,甚至还猜忌他会不会为帮助三皇子登位,而除去她这个障碍。 宁臻睿向来待她很好,可这种好在天家储位面前又算什么?她要慕家血债血偿,她要三皇子珉王全部付出代价,宁臻睿肯吗? 当初在宫中,他是不顾嫌疑把她从五皇子淫*辱母妃一事摘出,可那是能够打击到五皇子和贵妃的丑事,是有助于三皇子皇后的事,换做这次,她能信宁臻睿吗? 苏观河先在蓟辽查到慕誉种种错处,王氏后在慕家书房搜寻到一部分证据,她若是贸然拿给宁臻睿,他是否会销毁那些文书信件?贤妃和皇后同气连枝这么多年。 所以苏妙真不赌。若非赵慕两家水火不容,她连赵越北也不会见。说到底,除了自己和亲近姐妹,算上苏问弦,也许还有顾长清,她谁也不信。 她甚至连皇宫里的圣明天子也不信。 所以拒绝了许凝秋的提议,没把证据交给张元辅再送到乾元帝跟前。乾元帝正宠爱有孕的慕氏女,还留着慕家有所用武,若为了朝堂后宫两处,而默默按下此事留中不发,她到时候就是叫天不灵叫地不应。 所以一定要先通过话本、戏曲和流言造起汹涌舆论;同时借着出殡时机,抛头露面地去显出面貌;然后当着上百勋贵无数百姓的面给齐言送去诉状;最后还要把安平居士的身份公诸于众…… -- 第589页 一步一步,就是为了造一个前所未有的异闻,好去轰动天下。 一位绝色女子当众喊冤,甚至有另一重特别身份,竟是个早就闻名的文人,试问谁听了不会好奇,不会追问,不会想知道结果呢? 甚至为了博得同情,她剜开皮肉,效仿古人以血书之,也甘愿受越诉杖刑,无非是要万民关注,人人在意。 也的确如她所料,京中民众见她如此受苦受难,又有许多善事在前,又有查抄禁*书在前,已经相信了苏家悲惨,慕家有罪。 乾元帝就是再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有沸腾民情殷切民意在此,有惊世骇俗的谒阙诉冤在此,他也得遣人彻查。她既无家人权势,便要把舆论用到极致。 苏妙真没看宁臻睿的眼睛:“殿下,我只是没有指望你。连裕王,我也没指着依靠。我等不了那么久,等不了他从两广回来。两广战事正值关键,若等他,我怕爹娘尸骨寒透,仇人准备后手,时机稍纵即逝——殿下,我连哥哥都不指望,又怎么会指望你呢?” 想了想,又柔下声道:“再有,你是当朝皇子,牵涉其中多有不利,让皇后和景王晓得,也会生出不满,我是在为你考虑呀——小苏子不想让殿下为难啊。” 宁臻睿并不买账,道:“你只是不信我。”他又重复一遍说,“你只是不信我。” 苏妙真忽然觉得很是疲倦,再没有精力去装乖巧,于是就说,“是,我不信你,你是天潢贵胄,你肯为我得罪皇后三皇子吗?你肯为我和他们翻脸吗?” 她强忍许久,把那句“你肯帮我对付皇后三皇子吗”咽了回去,就垂眼站着,等他大发雷霆,等他厉声责骂。 然而出乎苏妙真预料,宁臻睿没有发火,反而盯着她看了许久许久。久到苏妙真疑心她是不是睡梦中变过脸;久到苏妙真痛得弯下腰去,抱住双膝,宁臻睿才道:“看你这样,我忽然觉得有些不认识了。” 他自嘲一笑:“这些年你在我跟前一直做小伏低,对着裕王你还敢蹬鼻子上脸,对我却始终巴结奉承,日子久了,我就忘了以前初见的情景。你指着骂我见识少,那时你多神气骄傲。” 宁臻睿蹲到她面前,用一种从来没有的目光打量她。“但是话又说回来,苏妙真,本殿下真的认识过你吗?不知何时开始,你不再是小苏子,也不是深闺弱质,而是名噪一时的安平居士;和下九流的卑贱戏子有生死之交;甚至在伯府败落后,敢一人对抗慕家……” 宁臻睿扶着她站起,“若我说会呢?苏妙真——你在湖广不顾性命地保护我,不顾名节地照顾我,我都记得。” 他解下玄狐披风给她披上,“母妃对皇后忠心不二,想要拥立景王登基,我并不赞同。当年南苑坠马,除开颖王算计,也有皇后推波助澜的缘故——只有我恨颖王,才会倒向景王,这个道理,也是你那次在宫中遇事,我才被裕王说明白……” * 有苏观河和王氏搜寻的证据,齐言查案的进度就很迅速,二月底,就查出慕誉杀良冒功、开设私市、侵占军屯和贿赂言官数件大错。 慕誉上书自贬自辩,说是一时糊涂才犯下大错,已经退还所有侵占军屯。慕家会贿赂言官,也纯粹是远在边关,怕有奸人作梗弹劾,好比之前赵家被参挪用军饷——慕家只想自保。至于杀良冒功,则是以讹传讹,他杀得都是蒙人,纵有些许汉人,也是投靠蒙人的汉民奸细,要乾元帝按律赐罪。 又上书称,绝没有谋害苏观河夫妇,儿子慕少东甚至在护送苏观河夫妇的路上受伤,卧床数月不起,这都是有据可查的,希望乾元帝明鉴。 第290章 与此同时,礼部尚书为首的六部官员、陕西总督打头的数地督抚按察、内阁群辅里的某两位学士等多位内外臣子也一再称,慕家固然有过错,可慕家世代在边地戍守,功过当以七三论处,就是为了不寒其他将士的心,也得慎重处置。一时间,宽恕慕家的言论竟也不少。 苏妙真并不露面,独自将慕家自辩的奏折副本来回翻阅无数遍,之后沉着等待时机。 很快,景王被吏部尚书瑞王等人推举出任钦差,去督办两广年度军饷军需,这是个优差,景王就于三月初欣然出京。 随即,湖广绅民代表入京送万民伞万民书,有苏妙真提前安排好的襄阳武昌百姓,也有自发前来的荆州黄安平民,又是一番震撼哄动。 而鞑靼诸部首领则获准入京受封,亦然浩浩荡荡进城。苏妙真选定时机,再度叩响宫门,要求与慕家对质。 太液池边,细柳随风,牡丹临水。苏妙真从容进到殿内,站在右侧丹墀处,听慕夫人拉着四个年幼儿女,在乾元帝脚下哭泣不已,为慕家侵占军屯、开设私市、杀良冒功等错处详细辩解,每件事都扯出许多不得已的情由,乍一听还真有几分道理。 已是贵嫔的慕韵娘双目红肿,在旁默默流泪,皇后似因张许几位宰辅和齐言杨世南等外臣子弟在,几度欲言又止,最后仍是没插话。 齐言就将自己查案里的种种细枝末节讲出,后来歉意看苏妙真一眼,说因为时日紧迫,只按着苏观河生前留下的线索查出确有军屯贿赂等事,可对苏观河夫妇遇难的前因后果,并未能查得水落石出。除开几具难辨面目的蒙兵尸体,齐言并没有找到有力的认证物证。希望再延展时日,让他再去一趟辽东。 -- 第590页 一得这话,慕夫人慕韵娘都来了精神。慕夫人掩面哭嚎,说现已查了一个多月,齐言也证实了慕少东在前屯卫受伤,要查到何年何月才肯还慕家清白,再这样闹下去,就是逼得她们一家大小去死,说着就要拉着儿女一起撞柱。 皇后忙得命人把她们拉住,重重斥责她们御前失仪后,皇后也讲说,既然无人证物证,就不能认定谋杀,慕家纵然有其他不好,也断不能在这上头冤枉了他们。 慕韵娘则扶着肚子下跪,不要宫女搀扶,婉转说着:她亦然为人女,非常明白苏妙真失去父母后的痛苦难过,苏妙真一贯又有个左性儿,当年能犟着成亲三年都不和顾长清圆房,可见是常钻牛角尖的。 慕韵娘轻轻抚着肚子,又说,她很是理解苏妙真伤心之下对慕家的迁怒误解。且慕家虽没有谋害之心,但终究是失察失职了,为平息民间物议和苏妙真的怨恨,慕家愿意选继承宗祀的儿子前去披麻戴孝百日,在墓前赔礼道歉,并出烧埋银万两,以祭奠王氏夫妇。 这话说得姿态极为卑微肯切,殿内宫女内侍听了,都默默点头,皇后也笑道,说这仿佛是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既能维护两家颜面人情,还全了苏妙真的孝心。 乾元帝高居御案之后,似有意动。慕家人再无它言,苏妙真终于出列,扫视殿内众人,“先不论臣女爹娘案子,慕夫人方才说,慕家从未杀良冒功,却是错了。” * 众人闻言一愣,乾元帝微有沉吟:“你可有其他证据?” 苏妙真拿出一封卷得极其褶皱的信件。也不去看,历数往事。“乾元十四年春时,扬州漕私大案事发,盐政衙门漕运衙门全部涉事,总商汪家也在其中。汪家嫡女嫁给慕家大公子作续弦,守寡多年。那时汪家被抄,让朝堂上下也怀疑其姻亲,认为慕家可能窝占盐引,眼看着慕家要倒大霉时—— “但边关忽然传来急报,慕总督杀了一批犯边蒙人,于是慕家并未被此案牵连。可是,怎么就这般巧,刚好在汪家被抄的档口,有蒙人犯边呢?” 乾元帝的目光倏地转为犀利,几位臣子亦然脸色一变,苏妙真将信件呈给内侍。“臣女母亲王氏,与慕总督虚与委蛇时获得此封书信。因只是一封简信,又隐藏在金镯之中,是以未被发现。里头是辽东总兵的回函一封,说准备好了一批开荒流民和女真部平民,只差合适的蒙人衣衫,虽未明言,可但凡是聪明人,都想得通这里头的言外之意。” 此言一出,张松年一瞪眼睛。他当初出任钦差去查漕私,在这上头记忆犹新。拿过信件,也不管和亲家许次辅近年来多有矛盾,挤在一块看了半晌,他抬头怒道:“皇上,这竟然真是辽东总兵的印信,这事必须彻查!” 许次辅捋着胡须,叹道:“杀良冒功可不是闹着玩的。必得弄个清楚明白。” 慕夫人脸色忽青忽白,急得打断:“好一个伶牙俐齿的苏姑娘,难道你说这信是证据,它就是了么?你母亲王氏如何获得此信,我们家老爷就是糊涂至此,也不会把书信泄露出去!除非你母亲和我们家老爷有私情。你处心积虑污蔑,难道不怕坏了你母亲王氏的名声么?“ 苏妙真一笑:“我母亲王氏年轻时以美丽温柔著称于世,别说慕总督,就是先太子和晋王,都有所意动。可她心性高洁,从不与他人来往,你家老爷屡屡想要讨好我娘,书房让她进去一回又算什么,怕是我娘要他休了你,他也会欣然从命。” 在场诸人全部目瞪口呆,没料到苏妙真如此坦然地说起父母往事,对于母亲王氏被人爱慕一处,非但不觉羞耻难言,反而坦然自若。 慕夫人则一怔,咬牙欲要说话,苏妙真继续道:“我先前不拿出这些信件,是不想外人猜疑我娘。但你们慕家狡辩,连杀良冒功都能解释为是汉民奸细咎由自取,那些死去的冤魂何等无辜!仅仅这处,就足以证明你们慕家在巧舌如簧地撒谎!更不要说开设私市,败坏盐法,贿赂言官等事!” “至于说慕家谋害我爹娘没有人证物证,更是大错特错!”苏妙真扫视众人,清声喝说,“这人证,就是三娘子!” 她不理会众人的疑惑不解,兀自继续道:“去年初春,赵总兵平靖延绥内乱,在草原上追击土默特部,三娘子所在鞑靼部落素与土默特部不和,亦然夹击合围。后来土默特部兵败如山倒……三娘子这回和答及汗领蒙古诸酋入京,跟臣女说得明明白白,当日土默特部向西南逃窜,试问怎么会在辽东出现残兵呢?” “有人想用蒙古残兵的名义杀害臣女父亲——可惜苍天开眼,这土默特部见大顺兵强马壮,皇上治下圣明,鞑靼部落又肯从中说和,就愿意通过鞑靼归附大顺受封!皇上若想知道当日土默特部的逃窜行踪,大可以将其汗王召入宫中相问,其人既然想要沐浴圣恩,必然言无不尽。” 慕夫人闻言脸色惨白,嗫嚅半天,高声叫道:“纵然不是蒙古残兵,说不得是哪里的山匪假充蒙古士兵作乱,这山匪做下的事,能赖在我们慕家头上么?” 苏妙真嗤笑一声,也不去看慕夫人慕韵娘,转而看向皇后和乾元帝,“禀圣上,还有一样证据,臣女一直保留,因畏惧惶恐,始终不敢上陈。臣女只想问慕夫人一句,若是山匪作乱,手可伸得到内廷么?” -- 第591页 乾元帝脸色一变,双眼眯起:“苏氏女儿,你可知在朕面前,若有一句妄言,就是死罪!” 苏妙真镇定点头。当日苏观河王氏去世,她绝望之下,因有赵越北遇险在前,又有王氏所言恩怨在后,还有宁臻睿所述隐情在先,就生出猜想,把所有物品全部封存,准备回京细查。那碗内廷赏出的汤药亦在其中,一路用冰镇着,又是寒冬腊月,并未腐坏变质。 等回京后,苏妙真立刻私下请来各府里供奉的大夫们辨认,假称是姨娘送来的补身药物,大夫们不疑有他,全当司空见惯的后宅阴私,就都直说里头有问题。 苏妙真收敛心中剧痛,再将四份折单从袖中拿出,恭敬递上,道:“请这几位大夫分别写出他们的验药结果之后,臣女就严密死守此事,不敢对外人提起。只因臣女不确定是否是皇上之意——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皇上若要臣女父亲赴死,臣女岂敢有所怨言,就打算料理完丧礼后,陪父母一起上路……” “可后来皇上屡屡施下洪恩,着光禄寺前来吊唁,又着钦天监前来选日,更送来张天师等得道真人过来做法,臣女这方恍然大悟,皇上纵要赐罪赐死臣女父亲,也会光明正大拟旨,怎么会在参汤里做手脚?” “慕贵嫔说我心性左爱钻牛角尖,却也没说错——普天之下,有谁会怀疑皇上赏赐的东西里有毒呢?谁能想到这里,谁敢想到这里?又有谁敢去验证呢?” “独独我这种心性乖癖之人。” …… 在南台对质前,慕家所犯几项罪责就已明了,无非是能否找到情由好去出罪。 南台对质后,苏妙真拿出信件汤药等证物,证实慕家不但在杀良冒功一项就无可辨驳,还似乎将手伸进内廷。 因事涉内廷,乃任何天子都不能容忍之处,乾元帝勃然大怒,命杨世南参与其中,协同齐言彻查,是否赐药里真有问题,还是苏妙真或胡言乱语污蔑,或行调包计栽赃。若有问题,出在何处出在何人。 然而当夜前去永平赐药的那位内监便自尽而亡,虽是不打自招,终究一句话也没查出。齐杨二人继续深查,做实了慕家杀良冒功、败坏盐法等情弊,且绝无无出罪理由。 而土默特部首领也证实了三娘子所言,该部吃败仗后从未游荡去辽东。对方非常坦诚,直言若是不求封贡,他也不介意认了这桩袭击,毕竟说起来可是杀了大顺的辅臣,在诸部落间讲起也有一点面子。 但既然鞑靼愿意从中联络说和,为他们争取封贡,那该部就得澄清一番——不管在辽东袭扰苏观河一行人的是官是贼,是汉是夷,反正不是他们部落的勇士,与他们毫无关系。 自此以后,虽无明确人证口供,朝野上下对慕家暗害苏观河夫妇达成心照不宣的一致。 乾元帝盛怒之下,夺慕誉一切官爵,押回京城受审。虽有大臣后妃作说客,奈何犯到忌讳,乾元帝打定主意要重罚慕家。 苏妙真翘首期盼,就等都察院质审结束,慕家以血还血,但等来等去,最终等来慕贵嫔胎像不稳,提早发动的消息。 下旬,乾元帝终于拟旨下传,查抄慕家满门,慕家男丁除慕少东外,全部流放到宁夏边地戍守。 时至四月旬初,人间芳菲谢尽,山寺桃花迟开。苏妙真在父母灵前安静地坐了一上午,算着再有十三天,就是吉期扶灵归乡。 清水寺里的小僧人忽地来传,说宁臻睿齐言等人前来祭吊。 第291章 清水寺遍植桃花,往年游人最盛,因苏观河王氏停灵在此,今年便拦住各处道路,不允人随便出入,故而寺周方圆五里,一个多余的人影也无。 宁臻睿下马,踩过青石板上飘落的桃花瓣,窸窣细碎的响动在寂静的山路间显得格外清楚。 景王下到南面去统管两广军饷军需,庄王在巡风江南几个织造衙门,宁臻睿也没能闲着,他代表乾元帝去送新受封贡的诸多部落,和赵越北在边地一路奔波劳碌,侵晨才进京来,眉宇间还有几分疲惫。 宁臻睿将马鞭扔给随从,对齐言皱眉道:“你怎么能这样结案?慕誉谋害她爹娘之事,有土默特部和自尽太监的两相印证,已是盖棺定论。至于侵占军屯杀良冒功那些烂帐,更无可辩驳。这一桩桩一件件,慕少东能不参与?能半点不知情?你就没觉得不对劲?” 齐言叹一口气,苦笑说道:“瑞王爷,下官当然觉得不妥。但有证言慕少东当日保护过苏学士夫妇,还为此受伤,慕誉又坚持这儿子没有参与慕家的种种腌臢,如此种种,下官也无可奈何。” 宁臻睿冷笑一声:“慕家犯下这样许多罪行,论理该勾斩立决,流放已是念在慕家戍边功劳网开一面。如今是没有慕少东参与其中的证据,但按连坐法处置他,也不算委屈他们慕家。如今他保留参将官职,来日未必不是苏家的隐患。” 杨世南一直没说话,直到这时,方摇头道:“瑞王爷,你和赵总兵负责新开封贡,不清楚京里的事,齐大人这也是没办法,皇上念及产子的慕贵嫔,愿意对慕家网开一面,齐大人能有什么办法?” 宁臻睿登时立住脚步,杨世南拂着肩上桃花,“好在民间物议沸沸,皇上也同意慕少东来披麻戴孝,往灵前磕头跪拜,再待在清水寺赎罪几年。” “这是谁出的主意,真是蠢到没边儿了!” -- 第592页 宁臻睿本来就有几分躁急,听到此处,脸色更是一变。见随从们都是一凛,齐言杨世南也面露惊异,他强忍怒火,咬牙道,“慕家人是她的死仇,现在让慕少东往她跟前活蹦乱跳地现眼,那不是拿刀子扎她的心吗!到时候把人气出个好歹再怎么算?!” 齐言道:“殿下待苏姑娘倒是很好。其实这主意是张首辅、总河和顺天府尹等人共同议定的,顾家的人脉居多,想来顾巡抚仍挂念这位和离的娘子。” 杨世南捏住一朵花瓣,漫声吟了一句“人面桃花相映红”,道:“不论美色,苏姑娘才华品格亦然罕见,安平居士的名号响了有□□年,这次她为父母洗冤还甘受各种苦楚刑责……”杨世南顿了一下,“别说顾巡抚,我看就是——”看宁臻睿一眼,止住话语。 宁臻睿如今长了城府,也听出他二人的言外之意,不言声地回看他们一眼,动动嘴唇,却终究不愿解释,脸色只是愈发沉黯。 杨世南仍一副闲适气度,接过方才所言:“殿下过虑了,苏姑娘已经就此写了谢恩的折子转呈入宫,想来她并不抗拒此事。” 宁臻睿闻言眉头一皱,断声道:“这不可能!”苏妙真极为敬爱父母,当年为了苏观河失职的事,在他跟前苦苦哀求,而这些年处下来,他也明白苏妙真既倔又烈,轻易不肯将就委屈。“慕少东就算是披麻戴孝地磕头谢罪,她也得嫌污了灵前的地儿!” 就又把慕家人骂了一通,这么边走边说,很快就看到山门大开,诸僧人出来迎接,间有一个熟悉人影亦在。 宁臻睿一面扭头道:“肯定是她迫于宫中压力违心答应,我问完她的想法,明天就去跟父皇说一声撤了这道旨意,你们两个若方便,也来帮忙敲敲边鼓。”说着,一面撩开衣摆疾步拾阶而上,把其他人甩在身后。 既要祭奠,自得焚香洒酒烧纸,好一番折腾后,宁臻睿本想亲去安慰苏妙真,但他很少做这样的事,一时半会不知从何说起,更怕不小心刺激到她。就让齐言过去,他自己叫来苏妙真的丫鬟问了些家中景况,譬如老太君身体如何,伯府有何打算,是否全家搬回金陵。 丫鬟也不惶恐,跪在地上仔细答完,最后说,因听说慕家只是流放发配,而慕家二少爷更保留官职,苏妙真就更是难以接受,茶饭不思寝坐难安。 说罢,就捧了漆金饭盒过来,揭开后宁臻睿一看,里头的四样菜色纹丝未动,唯独一碗汤空了小半,这丫鬟眼眶红得厉害,因在宁臻睿跟前而不敢啜泣,强忍哽咽,又说苏妙真日日夜夜在父母灵前坐着,虽不至于水米不进,可也差不离了。她们做奴婢的着实怕这主子一个左性想不开。 南台里,苏妙真曾有“陪父母一同上路”之语,宁臻睿听到此处,起身大步走到廊下。齐言面色无奈而挫败,苏妙真则低垂着眼,看着不言不语地。 齐言见宁臻睿出来,就摇摇头走到一边。宁臻睿还没开口,就见苏妙真像是后背长了眼睛似的转过身来,朝他恭谨小心地福身行礼。 她穿着白麻裙,鬓上一支木簪,是极为朴素的孝期装扮。身姿依约比上次所见又单薄几分。 天光云影掠过,宁臻睿想着南台里她的许多言语,和丫鬟回话里流露出的种种担忧,挥手屏退随从,开口要她陪着在清水寺转转。 二人走了一圈,满眼都是桃花,前几日下过雨,青石板路上钻出许多蜿蜒青苔,有些滑溜溜的。四处静悄悄,苏妙真像是个透明的影子一般,默默地走在宁臻睿右侧。神色也是安安静静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脚步慢下来,仔细想了一会儿问道:“你最近这几日日日夜夜伴在灵堂?吃住也都是在寺里?” 不等她说话,极力柔下声道:“你身边的奴婢说近来非但饮食稀少,连就寝也很不安——苏妙真,你这样不行——有孝心固然是好事,可你也得顾惜自己,别熬坏了身子骨。” 苏妙真只是轻轻嗯了一声。换做往常,有人在他跟前这样,宁臻睿只会烦躁不安,但此刻见苏妙真长睫低垂,他心中只有怜惜不忍。 就再度柔声细语地和她说,“父皇的处置,是与慕贵嫔和十六弟有关,所以他不可能真的把慕家赶尽杀绝,也总得给慕贵嫔母子留一两个娘家亲友。你不要太难受了——苏妙真,你已经尽到所能,不但洗清了你父亲索贿的传言,还找到背后真凶。苏学士夫妇在天之灵一定欣慰,你切莫想不开!” “殿下放心吧,我不会做傻事的。”苏妙真轻声摇头,“当日在南台那样说,只是博人怜惜的话术而已。” 宁臻睿见她语气坚决,神色不似作伪,稍稍松一口气。与她并肩走了一会儿,又说起顾长清等人,等时辰差不多了,宁臻睿须得移驾回宫,走到山寺门槛处他想起那让慕家人磕头赔罪的蠢主意,一面暗恼怎么忘了这桩,一面就折转回去找苏妙真。 “苏妙真,你答应四月十一时让慕少东来灵前磕头赔罪了?若是迫于慕贵嫔的面子,那大可不必,我今天回宫就去御前替你——” 话没说完,宁臻睿人就一怔。他看见苏妙真冷冷落落立在桃花树下,她抬脸仰望着日光,纷纷扬扬的桃花瓣飘零坠落。 “我是真心实意同意这个做法,殿下,你不用担心的,我很乐意见到此事。” -- 第593页 宁臻睿一愣,还没说话,又听苏妙真慢慢道“这些时日,多亏了殿下帮我将景王调出京城,也多亏了殿下把慕家奏折透露给我,还有………”她停住话语,有风吹过,“总之,我很感谢殿下这些时日的相助。我与殿下相识多年,也相知多年,这些朋友情义,我都铭记在心。” “十一那日,殿下不用来这边了。我不想麻烦到殿下。” 作者有话要说: 有点少,我明天再修一修。 第292章 四月十一,山寺夏光正好。浓郁的树荫投在清水寺内外的红墙绿瓦上。三日后苏观河夫妇灵柩将被扶送返乡,所以寺内层层宝盖,纷纷幢幡,正演最后的安灵佛事。 是日宾客就纷至沓来,显官诰命也有许多,厨下虽提前预备几十桌素席款待亲友访客,苏家的下人和寺里的僧人仍忙得脚不沾地。 陈宣一早进到清水寺,他例行在漕河上来回巡视,又得兼理海运,很是忙碌,四月下旬就又得出京,于是准备晌午时分就先走一步。 寺内被分为里外两院,外院是苏观湖张罗招待,他已经官复原职,只等丧礼结束就能重归翰林院。陈宣和苏观湖略叙寒温,见其遇到大小事都要遣人去问问侄女意见才敢安排,暗地摇头。 他看看天光,走至一旁和宁祯扬讲话:“吴王可知,慕少东什么时辰过来?”宁祯扬道:“多半是午后人散得七七八八才会过来,慕家得势多年,如今要他过来披麻哭灵,心里肯定恨得要命。” 陈宣点点头:“我和慕少东只是当初进京袭爵的点头之交,但听鹰飞提过几句,他也算得意多年,在军中很有些战功,骄横浪荡惯了。如今要他如此低三下四求苏家原谅,还要他充作苏家奴仆前来执孝,脸面上当然挂不住。” 宁祯扬掸掉扇面落下的桃花,“脸面算什么,活着就有翻盘的可能,他会忍的。慕少东算慕家唯一有本事的男丁。从慕家的事里摘开,还官降三级保留军中职位。”冷冷一哼,“皇叔这事处置得不甚公道,到底是年纪上来了,枕头风一吹,就心慈了。将来若景王——慕家就有被赦免起复的机会。” 陈宣凝思片刻,摇头笑道:“这回裕王景王肯定撕破了脸,瞧着瑞王似乎也——景王这路真能走得顺当?我看未必。”他朝内院微微地扬了扬下颌,“再者,那位可不会让这事轻易了结,时至今日,谁还敢小瞧她?我当初还以为她会去求吴王爷你,或是鹰——” 意识到将要失言,陈宣不露声色抹开,“我以为她会去各家亲友府上苦苦哀求奔走,谁知她借着才智、话本、民意,不吭不声地就把事情办定了。也是苏学士纵容她,所以在政务上也不避讳这女儿,让她颇有些超出男子的见识能耐。” 二人正说着,下人通报说可以去内殿停灵处上香了,陈宣和宁祯扬结伴过去。停灵院落布置得很是肃静寂静,内殿灵堂每次仅让一位宾客上去吊唁,陈宣等了半盏茶时间,直到陈岩过来廊下说车马已经备好,拜完灵开就能立时间出发,绝不耽误事儿;宁祯扬方结束祭拜出来。 陈宣进得内殿偏室,打眼瞧见苏妙真跪坐在灵前。她既无哭泣伤心情状,也无愤恨不平之态,神色反而偏于冷淡。 陈宣收回目光。苏家下人递来香烛清酒,陈宣迈步往灵前祭拜,做足了晚辈的礼节后,伴随一声“回礼”,苏妙真朝他福身,陈宣上前相让,然而那句“节哀”还没说出口。 忽听“丁当”一声,不知是一个什么物件因她倾身而从袖中坠落下来,只有银光一闪而过,陈宣待要弯腰替她拾起,苏妙真面不改色地伸脚勾回,白布素裙的下摆轻地一荡,严严实实将那物挡住。 陈宣心里突地一动,他直起身,余光瞥见宁祯扬在殿外等候,似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他也没急着出去,和苏妙真对视着。过得许久,苏妙真只是坦然自若地回视他。 陈宣说道:“死者已逝,生者还得继续好好活着。如今慕家被流放,苏家也算大仇得报………宣要劝弟妹一句,弟妹行事得多想想自个儿性命前途,不可为了一时意气而——” “陈漕政又叫错称呼了。”却被苏妙真打断,她浅浅一笑,双眸里没什么笑意:“妙真和陈家也没什么交情关系,很多事无需陈大人来指点。” “‘观棋不语真君子’——这句话送给大人。” 慕少东前半生得意顺遂,父亲慕誉战功赫赫,慕家还是世家大族,人丁兴旺枝叶繁茂。他虽不是嫡出,但被父亲慕誉寄予厚望,从小带到军中锻炼。 慕少东自己在年轻武将中和赵越北傅云天齐名,更早这二人两年出任要职,虽因丁忧数年未至总兵总督,却牢牢把控住辽东,辽东总兵半点不敢驳他的话,到手的珍宝美人更数不胜数。 慕少东得意多年,独独在苏妙真处吃了两次大亏,一次是在南苑。 那年开春在蓟州时,他意外在父亲书房看到一幅泛黄的画像,被珍而重之地放在案前锦盒里。他一直以为在存放机要文书。仆妇说像是他母亲在世的模样,只是他生母没有画上好看,许是画师文饰掉了所有缺陷。他虽是妾侍所出,慕誉却很疼爱他,让他过继到无子的原配夫人名下,后来待遇也远超续弦所生的两位嫡出,甚至想要运作着让他承继宗祀。 但就在他卷起画像,想要拿回去找人临摹一张纪念母亲时,慕誉回来却大发雷霆,第一次重重地责骂他说,这是旁人的画像,和他生母没有一点关系,他怎么敢擅自挪动。又冷笑说慕少东生母心性容色德行无一处配和画中人相提并论,他生母不过是个攀附权贵的小家碧玉,那位却是太子侧妃都不肯做的大家嫡女。 -- 第594页 慕少东自然不服气。可等到了京城,他在南苑第一回 遇见与画上人有六分相似的苏妙真,莫名就有两分相信。明明她不善女红,也不会写诗作画抚琴,除开脸和学问外并没什么长处。心道难怪苏慕两家从不来往,原来竟是这个隐情,年少时的错失,便成了多年难解的心结。 次日他调戏苏妙真时,说是见色起意,倒也不全然。他那些年在边地,蒙汉女真乃至朝鲜诸地绝色也见过许多,上手得更不少。这苏家女儿固然是极罕见的美貌,但不至于让他失了分寸理智。 只是另存了一份微妙的羞辱戏弄和嫉妒报复,等着看这苏家女儿哭泣颤抖,羞愤欲绝。然而这苏妙真非但没有畏惧害羞惶恐之色,反而冷冷看着他,倒像是在看跳梁小丑。就在他觉着奇怪时,苏妙真忽地出声,也不知从哪叫来一众姐妹,随后一改那种冷淡镇定的神色,梨花带雨地哭了起来。 这实在出乎他所料,女子们被调戏时不该或羞于开口,或惊慌躲避,或以死明志么。怎么就她能边哭边口齿伶俐地说他如何如何冒犯骚扰。最后不但惹得各家贵女们哗然失色,还让他和苏问弦发生冲突。 这些其实都是小事,他也没想过娶那些造作乏味的大家闺秀们,更不畏惧苏问弦,大家都在为君办差,慕家经营多年,远超起落过的苏家。而等慕家得了从龙之功,苏问弦又算什么。但父亲慕誉亲自押着他上苏家负荆请罪。慕少东至今想来仍是心意难平。 再有就是这回,南苑过后,他瞧出父亲慕誉深恨苏观河。陆续知道了些旧事。也的确如此,慕誉在听闻苏观河接下行边使的担子,知道苏观河一定会下死工夫查慕家错处,就开始筹划斩草除根。 本以为要先忍受官高半品的苏观河数年,结果裕王忽然受伤,齐言接手万寿行刺案,慕家由此打听到相关线索。有一位礼部低位官员熬不住刑,讲出当年听说的金陵剿倭之事。那时的金陵知府,正是苏家大房。因知乃是一个良机。就先和景王皇后通气,又和珉王合作,由珉王挑头煽风点火。 最后果不其然,乾元帝虽信重苏观河,有苏家大房的事情在先,有不断弹劾的折子在后,终于没忍住疑心,命慕家将苏观河就地暂押审问。压在慕家的地盘,还怕没手段弄死他们么。 然而没多久又传来旨意,要慕家把苏观河安安全全地护送入京,父亲慕誉仓促之下,要他设兵埋伏苏观河。 然而虽然仓促,辽东却是他的地盘,本该一帆风顺,结果父亲慕誉傲慢糊涂,不但让苏观河夫人拿走一封密信,还放弃了埋伏追杀,转而在内廷赐药里下功夫。 虽是如此,这也该是个不能回转的死局。成山伯府先后失去苏观山苏观河两个主心骨,苏问弦监军于千里之外,伯府牵涉的数件罪名又难容于天子。苏问弦纵然回来,届时证据全消。而一等景王登基,苏问弦再是厉害,也无回天之力。 论理已经大功告成,苏家绝无扭转乾坤的可能。但再度出乎他的意料,让他没放在眼里的闺阁女儿却凭一己之力为父母翻案洗冤,更扳倒慕家。时至今日,慕少东仍觉不可思议。 她居然是誉满天下的安平居士,她居然敢抛头露面的冒死诉冤。 她居然敢质疑天子。 已是未末时分,公侯朝臣诰命贵妇们已经散去许多,但殿内外留着看动静的倒也不少。慕少东看着灵堂前的苏妙真,见其清减了几分,但仍绝是标致,正神色愤恨却又无可奈何地看着他。慕少东顿住脚步,心想道,英雄难过美人关,他倒也能理解父亲当初的痴狂了。 苏妙真如今怨恨他又如何,恨不得他死又如何,乾元帝金口玉言留了慕家老小性命,她岂能违逆天子圣意?现下只能要他来灵前执下人礼戴孝赔罪,勉强当解气而已。照样奈何他不得。 男子汉大丈夫,韩信受胯。下之耻尚能忍辱负重,卷土重来,他何必计较一时脸面尊严,不就是哭丧几日么。l等来日景王登基,裕王失势,届时她哪怕再嫁了,他也要想方设法得次手。 慕少东拨正腰边紫玉萧,僧人端来清水,漕政陈宣离得近,顺手接过递与他。他抿了一口润润喉咙,走进灵堂,拿出一副早练好的沉痛愧疚神色,“苏姑娘,少东代慕家上下给令尊灵堂赔罪了。”苏妙真死死咬着唇,拿了白孝布走到他跟前,神色又是无奈又是愤恨,显然定案之后,她也无法违逆皇上的旨意。 慕少东心中愈发轻松,正跪下欲要哭灵,忽地寒光闪过,胸口传来一阵剧痛,眼前女子本是愤恨而无奈的样子,却转成古井无波的神色。他欲要说话,却发现难发一言。刹那间,慕少东眼前走马观花出现了无数画面,有当年的南苑,后来的谨身殿,和她此时的冷淡眉眼。 慕少东低眼瞅着胸前迸溅出的鲜红,忽然明白,方才她的一颦一蹙一举一动都是伪装,再一次,再一次,他又栽在她手上。 …… 这突如其来的惊变让满寺的宾客们大呼小叫起来,不少人拔步欲要冲进灵堂,好去抢救倒地不起的慕贵嫔兄长。齐言杨世南面面相觑,宁祯扬不住摇头。陈宣转着茄南嵌金珠扳指,他逆光看去,那女子垂着脸,轻轻拔出沾血的锋利匕首。 她一身缟素,青丝如墨,黑白相照间,愈发显得这人颜若桃花。她的侧颜显出玉雪似的透明,沾了些血迹,是要人性命的美丽。“淬过毒的,若有人不小心沾上,那就不好了。” -- 第595页 陈宣缓缓吐气。无人再敢上前。她丢掉匕首,看向人群里的某位,“齐大人,父债子还——妙真为爹娘报仇,蓄意谋杀慕誉之子慕少东,现在愿束手就擒。” 作者有话要说: 姗姗来迟的更新。 前几版废稿的处理方式我不太满意,最终选定了陈慕视角。废了很多功夫,希望小天使们理解。 * 开始修文捋剧情,同时复更。总之非常感谢还有蹲坑里的读者们。我好几次都没勇气想着算了吧没必要写完结局,想想还是要善始善终。 居家工作这段时间就尽快更完正文。 第293章 慕家子弟血溅灵堂一事传遍京城,对于是否以抗旨谋杀将苏五姑娘治罪下狱,引起了朝堂的激烈辩论。赞同者以为对前蓟辽总督谋害巡边阁臣一案,乾元帝早就做出宸断,苏氏女竟违逆圣意,没有臣民的忠顺。 反对者则以为苏五姑娘为报亲仇,不惧生死不计尊荣,其情可悯,在历朝历代都是罕见。既以孝治天下,乾元帝诚宜加恩,从轻发落。 朝中如此,民间亦然。道观佛寺、市坊民居、戏园茶馆,倡寮酒楼,到处都是相关的议论争辩。 “苏氏女者,妇人也。竟假男子之名,暗作话本戏文,于文坛博名,与倡优交好,可见其人不安于室;今上既已结案,此女却不思天恩,执意杀害无辜男子,非忠谨人也。故此当诛!便是不诛,也得重惩!“ “我呸。你这书生就是嫉妒人家有不小的文名。你那些大作净是酸诗酸词陈腔腐调,哪有百姓喜欢,一年也卖不出去几本,你就是见不得安平居士广受欢迎。皇上老人家若是听闻庶民心声,也知道都想为居士求情祈恩。” “二位兄台莫要伤了和气。其实抛开文才一处,此女为父母报仇,正是感天动地的孝心。虽嫌激烈了点,可若有朝一日你我为人所害,难道不望着有这样不屈不挠的孩儿?” “可她无视圣意圣裁,犯了抗旨之罪。”“那她不也及时自首了么,自首当可从轻。“ “话说回来,苏学士被平反后,苏家虽不似往常兴盛尊贵,但等裕王进京,大可慢慢恢复元气、那苏五姑娘仍然衣食无忧。但她宁为玉碎,也要慕家血债血偿,如此一来,即便不死,又有哪家敢消受她呢。” 晨光熹微,傅绛仙按品梳妆,傅夫人进来谆谆叮嘱:“你进宫后需得谨慎言语,十三公主年纪小,若说错什么,别让皇上疑心是咱们在探听圣意。再有,你苏姐姐概是可免死罪。只是拿不准活罪何如。你可别帮了倒忙。“ “我什么都不会讲,只要让公主看到我就能想到妙真就好,皇上宠爱公主或许能推己及人。”傅绛仙点头答应:“再说,爹说预计五月底裕王和两广巡抚就能讨完藤峡历山,最迟九月就能上京。裕王不是地方父母官,不需要处理当地民政,肯定能先行一步。等他回来,就算公主那里不灵,父子间总是好说话的。只要圣旨别赶在前头下来就好。“ 烈日悬空,苏州城里各大名班行首鱼贯退出吴王府,佩儿服侍文婉玉褪去簪环,小心道:“以后这数月里,吴郡和应天府只会演苏姑娘的戏本了。但天高皇帝远,咱们这样有什么益处呢?” 文婉玉推窗望北:“江南学风昌盛,士人众多,来日史笔评价,皇上不可能不在乎。你们王爷执密查江南之权,按月往上汇报。他和妙真素来不睦,我不加点火,难保他会不会上报这里的民心民情。哪怕皇上只愿参详江南民意一二,也是好的。我爹从江西也写了折子回京。” 金乌西垂,许凝秋急忙回府,刚好赶上丈夫张二公子归家。端去一碗消夏梅子饮,许凝秋问:“公公怎么说的,可还是觉得真真姐不守本分。”张二公子一口喝完,“夫人安心,顾巡抚的信今早到了外书房,也是恳请爹体谅苏五姑娘的孝心。爹再固执,也得顾忌两广巡抚的面子。顾家老太爷曾是爹的座师。“ “再有,爹背景不显,一路从御史坐到首辅,多少借了些《术士录》的光。” “所以今日临朝时,爹改口说了一句‘汉时缇萦,恰逢文帝仁治’。” 夜色沉沉,苏妙娣持烛走进远香楼内,想起父母,想起不声不响震惊世人的妹妹,不禁自言自语:“庄王缠绵病榻膝下无所出,景王同样占着嫡出名分,皇后经营多年,有许多势力保他——” 两广大征在五月底结束。两广巡抚会同裕王提调官兵十五万,进剿最关键的藤峡历山。期间用计诱杀贼首潘猛等人,最终斩俘安降近六万人。浙江福建都司的调兵陆续撤回,只余两广九万土兵官兵去讨平剩余残贼。 七月初,监军两广的裕王得到恩准后,第一时间舟车劳顿,比朝中预估的提前一月回京。一进京城已是酉时,马不停蹄地请旨入宫。苏问弦二月中就收到王氏夫妇的丧报,若不是战事焦灼,僮人瑶人依傍千山来去自如,而书信中提起齐言去查慕家,苏妙真暂无危险,他早就想归京一趟。如今面圣,恭谨请安后就将征讨中的重点事项一一讲述。 “盐涉民生之本,两广管控盐运,少民近一年内无盐可用,不得不与私盐贩子往来,尝到了三四次的甜头后掉以轻心,因此得以在罗县诱捕了潘猛之弟……广西布政使司素贫藩矣,库中无积银——故儿臣以为,当行官运盐法,抑平盐价,既能充实藩库,还可有宜民生。同时若要委官运盐,就需造官船、定时月职官……” -- 第596页 “儿臣监军两广,见广东布政使司海岸杂长,地方卫所反应迟缓,故近来倭寇常来袭扰,两广水师却常错失时机,为巩固海防,当增设沿海烽堠、巡海将官……也见卫所官兵怯战,与两广巡抚被迫募兵练兵两万——卫所军户之制,俨然败坏至极。“ 诸位阁臣或点头或摇头,都听得全神贯注,苏问弦却想起当初平安院里苏妙真大胆议论军政军制,当时他震惊无比,亦觉天赐知己。苏问弦眉峰一跳,回神说道:“故终有一日,朝廷当变革军制,荡其耗弊!” 两广平定,乾元帝龙颜大悦。先从两广巡抚和裕王等人的奏折所言,在广东布政使司设直隶州县,在广西布政使司招抚少民首领,许贩木减贡办学等事。也准派官运盐增设海防军官堡垒等办法。另下了几道旨意,因两广巡抚平乱有功,加右都御史,赐飞鱼服,提督两广军政。 岭表既定,裕王监军亦受赏赐无数。再恩赏一众出色的将士与地方主官,替换无能文武。 同时,苏氏女为亲报仇杀慕家子弟一案,因情可原,全出诚孝,不以抗旨谋杀两罪论处,着其闭门静修。 …… 苏妙真在被关押了近三月后,终于能从督察院大牢还家。苏观河扶兄嫂灵柩兼送苏母回金陵恩养,大房流放千里,陶氏也决定长居金陵,如此以来偌大一个苏家,只剩三叔母卫氏守着。苏妙真遣散多余的仆人,和第一时间来探望的姐妹们叙话,安慰许久,等将众女送走,已经华灯初上。 苏妙真饮食洗漱完毕,夜已深沉。她一面对镜打理,一面将想得不能再透彻的事反复咀嚼。前世今生,来路归途,莫不如是。忽地窸窣声响,苏妙真屏退丫鬟,端坐内间。过得片刻,一人掀帘而至,不是苏问弦,却又是谁。 万籁俱寂,苏妙真放下象牙檀梳,苏问弦走过来,立在她身后,避开触手可及的肌肤脸颊,给她慢慢梳发。 二人的视线在光可鉴人的铜镜里交汇,苏问弦低声问她:“真真,你为何不等我呢?你确乎聪明,知道把舆论民情用到极致,也知道用尽看似无害的女子身份。但这些议论苦楚,你原本无需承受——” 他顿了顿,“哪怕是觉得等我回来后证据证人会消失殆尽,难道我就不能用别的手段收拾慕家吗?”思及一处,他苦笑问道:“你觉得我会挟恩图报,逼你顺从?” 作者有话要说: 五一期间重修了一遍大纲。 估计有读者早就发现了,苏问弦最开始的设定是反派男一。有些过分的情节还是删掉了。 * 而且一开始就心眼太大,想在一篇文里同时写好几种感情戏。唉,直接导致写这篇文很耗时间。也是真的写得蛮痛苦的。 但是写出来再看觉得,还挺有可读性。我自己回头看自己写的这些玩意儿,只有这本能仔细读一读。 但写得真的蛮痛苦,我不知道为什么就这本我会连叙述视角都要斟酌。 明明写别的不会这样。可能是第一本古言吧。 第294章 “我受爹娘抚育之恩,就是没你,我也一定会报此仇。真真,我没那么无耻——你更不该以身犯险。” 苏妙真截断道:“我早就想好了,孝字当头,又有民情民意,爹娘更是无辜,还有齐言干爹等官员的求情,皇上能谅慕家两分,少说也要谅我三分。我定然不会因此而死。” 她早有思量准备。要彻底断绝慕家的将来,就一定要杀慕少东。如此就算有人拿抗旨参她,也得掂量掂量裕王瑞王顾傅等人家的分量,为了败亡无起复可能的慕家来咬着不放是否值当。 “所以最多是受些皮肉之苦,再有严重的,可能会发配充军,死,却不会的。仇还没报完,我怎么会拿命去赌?” 苏妙真轻轻摇头,灯盏啪地一声爆了个烛花,“等你回来用别的手段,无非是刺杀参奏贬职,至快个一年半载。就算将来慕家人死绝了,又有何用?爹娘仍死得不明不白,难以恢复名誉。而若是只能暗中行事,不能要他们和世人知道来龙去脉,其中畅快也就少了。” 她想让慕家败落,同时还要天下人和慕家人都知道,他们是因为谋害王氏夫妇,谋害她苏妙真的爹娘才自取灭亡!所以不肯用暗杀的办法,也不肯等待数年。 景王和珉王则不一样,皆为皇室中人,也不是慕家那样的罪魁祸首,明面上和苏慕一案无关。乾元帝万万不会允许苏妙真明面上动手脚。所以她既不能现下出手,也不能正大光明地报仇讨债,只能耐心埋在暗处,以免打草惊蛇,以免连累苏妙娣她们。 想起王氏临终时语,苏妙真指尖一颤。她已经没了爹娘,不能再失去苏妙娣,和苏问弦。 苏问弦听出她非因防备憎恶之心,也非一刀两断之意,霎时间心潮翻涌,又从铜镜中见苏妙真出神须臾,似想到某处,过了半日,苏妙真道:“哥哥,除去爹娘姐姐,你是我最要紧的人,我虽厌你得陇望蜀,但也没那样想过你——” 苏问弦为其梳发的动作一顿,她道:“无论如何,你该趁早打消那些心思。” “自打爹娘离世,我就决意不惜一切为他们翻案报仇。名声容颜家财——必要时我的性命也可以掰做两半,只要值当。” “我虽未获罪,但曝光了安平居士的身份。在世人眼里还有如登台唱戏等抛头露面的行径,作女儿固然千好万好,作娘子却恰恰相反,只会带累对方。更不要说还有珉王景王的仇等我去报……所以别说是你,就是对两广巡抚,我也绝灭了儿女之情……” -- 第597页 “何况于我来说,没了爹娘,我更加不愿违逆本性,去过那些枯燥无味的内宅日子……” “哥哥,你趁早忘了罢。” 她说完这些就偏过头去,玉颜怔怔,似无比疲倦。苏问弦忍住触碰她的冲动,后退到帘边道:“真真,今天父皇也说了相仿言语。” 当时苏问弦汇报完军务民政,并不告退,耐心等候乾元帝和诸位重臣的询问讨论。乾元帝长叹一声,最后将众臣遣出,独留他一人。 苏问弦把度回京所见情形,已知乾元帝不会也不能重惩苏妙真,但仍然为她说情。乾元帝没说话,半晌才开口,提起他监军两广功高劳苦,且业已而立膝下无所出,正妃过世年余,是时候重娶裕王妃了。 近两三年间,乾元帝偶有为苏问弦纳妃之意,苏问弦一概推辞。借口赵家父子兢兢业业戍边,赵氏虽有些不好的传言,但传言不尽不实,只是为人奢侈轻浮了些;还有连娘等妾房。后来渐渐透露出他心上早有得意之人。 不等苏问弦说些什么,乾元帝继续讲到裕王妃的位子苏妙真不行。苏妙真才华胆识远超凡人,还有过分出挑的容貌,但正因如此,加上过分决烈执拗的心性,就注定她不宜家室。 “皇上当时对我说,‘弦儿,她不行,你趁早忘却此女。’” 苏问弦低声道:“我答,‘或许承袭生母,生性痴愚,总归无法忘情——‘”苏问弦语气平淡,仿佛拒绝乾元帝的人不是他,“‘至死不忘’。” 苏妙真眸光一动,紧紧抓住妆台边沿。 当年苏问弦生母朱姨娘素来体弱,孕中得知乾元帝被囚,惊吓过度,用了催命的办法才把孩子生下,之后就缠绵病榻,无力教养苏问弦。 苏观山也格外疏远这个便宜儿子。苏问弦满怀不解,屡屡讨好苏观山却不得其法。所以一天的父母恩情也未曾得到。 后从外祖的只言片语里和生母的笔记信件里知道自己不是苏家人,而是他生母无媒苟合后被始乱终弃,最后诞下的私生子——一个父不详的私生子,只是靠着百万家财托在伯府庇护而已。 他天性冷冽,自此之后更将心性磨到寒厉。和各种师傅勤学文武,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出人头地。 那时晋王势大,楚王眼看是或囚禁或被杀的下场,事涉皇位,晋王一旦登基,和楚王等争位藩王来往的人难有善终。生母朱姨娘在这种危难之际也要耗费寿元根本生下苏问弦,非对楚王用情至深,不能如此。朱姨娘死前不能明说一切,就喃喃回忆,总在苏问弦面前重复“至死不忘”。还有无数遗留笔墨,写满了这四个字“至死不忘。” 这些纠葛缘故,早在乾元十六年苏妙真和离归家时,苏问弦就尽数告知,只改了他本人的知情时间。 :“当时我不懂此等情意,外祖告诉我后,出身微贱的阴霾虽被驱散,但反而让我告诫自己无论何时不能重蹈覆辙,为情所困至此。” “可天不遂人愿,非要造出个你来。” …… “朕曾说过不要她等,你娘毁在这个痴上——“武英殿内,年过五十的乾元帝鬓发衰败,如是说道,“若有她堂姐的半分冷绝——”乾元帝蓦然住口,似陷在回忆中。过得许久,收拾了心境,目光如电:“诸子之中,朕以前的确偏爱达儿,但朕知道,你能力最高。只是你出身不够正统。” 乾元帝猛地扭转话头,“你对景明怎么看?” 苏问弦沉默片刻,简短道:“将来必是鼎足之臣。” “说得不错,景明是朕看好的内阁元辅,朕与其父乃至交好友,与其母亦有所渊源……等两广政务走上正轨,朕就要拔取他进入内阁。”乾元帝死死看着苏问弦,“弦儿,你明白这意味什么吗?” 苏问弦剑眉一拧,一个从未被他正视深思的想法重新涌入心头,乾元帝看着他长叹了口气,一瞬间似老了许多岁:“你回去好好想想,想明白了——孰重孰轻。” …… 苏问弦看向苏妙真:“真真,我以为我会犹豫——你明白吗?” 苏妙真面色倏忽一变,良晌,又转为平静,“你这是在逼我。” 她柔柔一笑,“其实倒也无妨,正妃侧妃也好,夫人诰命也罢。你有本事求来赐婚,不怕影响前途舆论,那我可以是你的。” 苏问弦见她虽笑着,神色里却了无生趣,心痛如绞,痛怜爱欲渴求愧疚珍惜畏惧种种感情一起袭来,难以言说的催魂荡魄,缄默半晌,道:“我在两广听说你所作所为后,就放弃赐婚的念想了。” 苏妙真手指泛白。窗外夜蝉鸣叫,苏问弦定力用尽,不能再放任停留:“我与你这么些年的相处情分,怎么不知你伤心欲绝,强撑到现在早已心力交瘁……若是爹娘还在,我会请求赐婚。可是你如今这副模样……我怎么舍得?”扬手掀起垂珠帘帐,脚步一停,背身道: “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比你能想的还要在乎你——真真,你明白吗。” 作者有话要说: 有点短。 主要是交代一下行事原因和苏问弦的选择。 对了,这章评论的小天使们我会后台发红包。按字数内容发不等。 非负分即可。 第295章 没两日,内廷忽的下了一道旨意。给裕王划分了藩地,落在陕西三边。 -- 第598页 这消息传出来可谓平地一声惊雷起,都疑惑裕王明明监军功成,乾元帝近来言辞中颇以此子为傲,何以忽然不喜。不但于诸子中第一个退出储位候选,其就封地竟然落在陕西三边那种不毛之地。 随即又有勋臣参奏内阁元辅,称其因通贡鞑靼而对圣上不满,家信中竟指责圣上改逆祖制。一时间,广平侯府的门槛都要被踏平了。 七月下旬,两广巡抚安排好当地民政,早早进京陛见,详细阐述民政治理的要紧之处,朝廷从其奏请新设广东广西都御史,又加太子少保。用兵结束,岭表百废待兴,两广巡抚还有一年之功。 苏妙真期间被宫中贵人召见一回,之后就闭门不出。着人收拾行李,再安排生意和诸位丫鬟。一切妥当,就定在中秋后启程回金陵守孝。 期间顾长清不断使人传递音信,想要见她一面,苏妙真全数拒绝。初九和苏妙娣出城去玉虚观点长明海灯。在后山茶房却遇到一身便服的顾长清。 天上长空无云,地下桂香弥漫。观中寂静,天气秋凉,苏妙真和他虽有书信往来,甚至顾卯还来拜见过苏妙真数次,但二人到底两年未见,一时都有些无言。 静默许久,顾长清才提起苏观山一房男丁在两广流放时,他和苏问弦都特意召见了肇庆府卫所的指挥使,让多行方便照顾,不可劳役责打。又说起会跟乾元帝求情,及早将大房男丁们召回京城或金陵。 顾长清用水烫过粗瓷茶盏,给她斟茶:“真真,三年前万寿里景王都催贡品的证人证据,我和裕王在两广仔细查访,如今已有结果,只等合适时机——裕王说岳父岳母的案子里那边也有参与,企图借力……” 苏妙真已知此事,当下默默不语,只是点头。顾长清把茶盏轻推到她跟前,“你不要为难自己,有我和你哥哥在。岳父岳母的仇我身为半子,不会放任。” 他柔声道:“你安心为父母守孝,等你孝期结束,我已从两广回京城,届时我会向苏家求亲。到时候再慢慢算珉王的帐。” 茶烟四溢,苏妙真看着消散在半空的水汽,摇头道:“不用。”顾长清明白过来:“你觉得我会在意外头的议论?”苏妙真道:“你在不在意无关紧要,但官场和顾家会在乎。” 顾长清见她神色安宁,不知为何,却觉比起楚楚之态更让他心痛,他沉气,道:“真真,再过数年,我能让他们不敢在乎。”他任一省督抚已有两年,当下气势凛然,说出的话竟有让人瞬间相信的感觉。 苏妙真却清醒,哧一声道:“若我在,你恐怕走不到也坐不稳首辅之位。” 她抹了抹茶盏瓷盖,终归没说出和苏问弦的那笔孽债,缓缓道:“再有,纵然你不在乎,我却在乎。我父母过世,姊妹俱已出嫁,没人需要我违背真性安居后宅。你若做官,尤其在内阁做官,成千上万双眼睛盯着,我只能老老实实当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内眷。我不愿意。” 顾长清在两广听闻京中之事,又是焦急又是震怒又是忧心,更有难以言表的思慕思念——他知道苏妙真不同,但她竟比他以为的还要不同。顾长清也曾想过苏妙真或许会为此心性大变,拒人于千里之外。但再也没猜到苏妙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他心下一沉,想要说些什么。 苏妙真却抹开话题:“顾巡抚想必已经听说,广平侯、南直隶御史和礼部侍郎等官员参首辅专横跋扈,排除异己;纵容长子横行鱼肉乡里;还重提了主谋追杀恩科举子等罪名。” 张松年燥急自负,又不善藏忍,任元辅后,每每议事遇有意见不相谐者,都会对其声气凶恶。勋贵皇族也不被他放在眼里,就连亲家许学士都被骂到拂袖而去过。 许凝秋夹在父亲和公公之间为难多年,七月份以来因为公公被参,许凝秋屡屡回娘家求助。苏妙真也为此打点不少。 顾长清不解其意,仍道:“这些年我始终劝诫张大人收拾脾气,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捏了捏眉心,“我已经写了折子为他辩驳,还找了其他有地位的朝臣。” 苏妙真点头,感受着在她手里发烫的茶杯外沿,道:“你觉得,他仅仅是因为脾气躁急傲物而遭致攻讦吗。”顾长清神色一变,苏妙真徐徐道:“你我都知道,张大人推行丈田得罪了太多勋贵官员。这还仅仅是丈田。” “你想做匡时贤相,若改税制军制,未必不是艰难险阻。一步踏错,就会步我爹和张大人的后路。”苏妙真慢慢饮尽热茶:“经历那些,我实在怕了,也不愿你连累我。” “所以顾大人,你我缘分已尽。你若念及旧日恩情给予苏家帮助,我自然收下好意。你若不便出手,我也完全理解。” “大丈夫建功立业,何必执着儿女情长。天下好女子多的是,你能喜欢我,当然也能喜欢别人。而我能中意你,自然也能,忘记你。” “你我正经作夫妻不过三年,若说曾经有情倒也确实,若说情深似海生死不弃,那却不然。” 苏妙真低眉敛目,神态中却有一股不可更改的坚决之意。顾长清望着她微抿的双唇,过去的两情相许恩爱缠绵不住浮现,忽觉痛不可抑。 当年中元节水关相见时,苏妙真执意和离,他虽愧疚至极转辗至极后悔至极,但也不及今日的痛楚,是将要失去的无计可施。 -- 第599页 她向来决绝。不可回转。 顾长清听见自己的心跳,头一回问出:“真真,若我强求呢?” 苏妙真闻言一忪,倏忽道,“你做不出,也做不到。”她站起身:“何况如今,这世上也没人能强求我。” “你就当我是自私吧。” 八月上旬,工部着官员和在籍工匠前往宁夏为裕王修建藩王府邸,裕王再三要求从简。 中秋后,参奏张元辅刚愎自用的臣工勋贵渐渐不少。有说他居功自傲的,有说他排挤贤能的,还有说他谋求从龙之功好作柄国之臣的…… 但因他在民间官声很好,还有一些诸如两广巡抚、内阁次辅、浙江总督等重臣具本为他申辩,亦有裕王瑞王镇远侯等勋贵上奏请情,乾元帝不予深究。 但纷纷议论中,又有其子在原籍横行霸道的证据,张松年大受打击,之后为保清名自请辞官,朝廷给半俸归乡。 九月初六黄昏时分,国公府外魏煜泞还没上马,却被平家三子拦下:“魏镇抚使,这段时日各府聚会见着,早就想邀你小聚一场,却没有好的时机。上两回魏镇抚都说家中有事,过两日我爹生辰,不知可否赏脸。” 魏煜泞桀骜精致的脸上闪过一丝了若笑意:“景王殿下可去?”平家三子笑道:“殿下未必有空。其实殿下素来想和魏镇抚交好……如今张首辅被参免职,拥立庄王的势力所剩无几,大人何不早作打算?” 魏煜泞闻言道:“我执掌北镇抚使司,是圣上的耳目,真和哪个皇子走太近,岂不是嫌自己活太长?何况,这时节也怕有结党谋嫡的嫌疑。” 平三公子听出他的暗示,忙道:“定然不能惊动旁人,魏镇抚安心。” 魏煜泞笑道:“既如此,五日后我有空,你看着安排,之后避人耳目亲告我一声。只是我素来喜静,恐怕这两日逢着令尊寿辰,贵府人多嘴杂,倒不如找个与大家无干系的僻静地方。半路我自会悄悄地过去。” 平家三子闻言大喜,连声说了几句“终于不负使命”和“一言为定”,这方告辞。魏煜泞收敛笑意,在门口沉思许久,身边家人上前催促道:“二爷,今晚可还去小秦楼吗?” 魏煜泞醒神,心情似乎颇为微妙,扭头就往府中走:“不去了,你让小豆子给春杏递个话,就说二爷有事找她。” 随行家人犹豫片刻,劝道:“二爷,那春杏姿色不过尔尔,又是有夫之妇,何必——”话没说完,却被魏煜泞锋利的眼刀一瞥,顿时冷汗直冒,赶紧住口。 于是过五日,城北闹中取静的小道观里,迎来两位衣着不凡出行低调的善信,把随行小厮留在外院。魏煜泞半道过去,一进门就一改往日不驯,亲手倒酒。 饮到午后,三人大醉,魏煜泞趴在桌子上,平三公子收到眼色,进里间在一箱稀罕玩意儿里拿出阴阳双耳执壶,要再劝酒。 魏煜泞的手被握住揉了两下,对方醉中笑得似恳切:“贤弟,今日为见你一面,本殿下可是微服出来,就带了一个长随还被赶到外头去,没人会知道……一切良苦用心,全是为和贤弟交好。” 魏煜泞瞟他一眼,笑了一笑,腾地起身,提起地上半空酒坛,极为隐蔽地从袖中倾进些粉末,回头倒出两大碗酒说:“殿下若有心,就先饮尽这碗。”同时拿过阴阳双耳壶,假装没看到二人交换的眼色,自斟一杯喝掉:“我酒量窄,就用这西域贡酒暂代心意。” 平三公子见主子喝完,魏煜泞把玩着手中玉杯,识趣起身就要出去,站着走了两步,脸皮红燥,青筋毕露,脑门突突直跳,砰地一声,天旋地转就栽倒下去。 魏煜泞眼瞅着这二人神志迷乱,狠狠咬破舌头,就着血腥吃了一粒解酒醒神丸。苦味荡开,精神猛然振作清明。听到不干不净的几句话,他伸腿踢这两人几下,二人浑然不知,丑态毕露。 魏煜泞冷笑两声,提起二人往里间床榻一丢,瞥眼扫到桌上匣子,打开一看,净是些不堪入目的东西,双眼顿时赤红一片。 他强压住火气出门,果见院中奴仆都被屏退在外。在廊下盘旋半日,听着室内开始传出难堪动静,嫌恶至极地低骂出声。 忽听外头三长两短的狗叫,魏煜泞当即翻墙跳出。一辆马车停在小巷边缘,他翻身进去,车中有一穿着立领衫子的面黑年轻人。 年轻人见得他来松一口气,“现在就去傅家,傅二哥和镇抚使你向来不睦,有他佐证行迹最是可信。”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25629621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25629621 1个; 非常感谢小天使的支持~ * 明天早上还有一更。 更新日我会顺便修修前面的章节。 魏和妙娣的故事线伏很久了。 快到大结局了小天使们多多评论。 感谢在2022-05-10 05:15:00~2022-05-17 02:59: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25629621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25629621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96章 苏问弦和傅云天明面上虽疏远,暗里仍是好友。这魏煜泞知道。他鼻翼翕张,嗅到失火造成的浓烟味儿,暗自心惊眼前人对燃物火药的把控。想到一处,他对车中人道:“你就不怕景王不上套。” -- 第600页 车中人就从头解释如今张松年罢官归乡,裕王就封陕西三边,贤妃皇后长久交好,瑞王没有争夺的意思。故而料定景王一定正志得意满,只等那最后一步好去登天。只要魏煜泞肯牺牲一点尊严,早有垂涎之意的景王自然上钩。 “配上北面出来的上等秘药……而且之前万寿里,我曾听裕王提及你被冒犯——那时尚且,何况如今。” 魏煜泞脸色阵青阵白,少顷冷嗤一声:“裕王连这种事都跟你说,怪不得你被纵出这种脾性——寻常人谁能想到你敢算计皇子。” 这人致歉两句,魏煜泞道:“景王自家都想不到——他还以为苏慕两案里他们动的手脚苦主一无所知。” 魏煜泞皱眉道:“我记得当初,我并没有给嫂嫂透露景王一党的存在——我那会儿也没查到。还是后来嫂嫂回来问我……”此人淡声道:“镇抚使的确只给了珉王慕家两个线索,是另有知晓内情的贵人告知。” 魏煜泞猜度出来,神色凛然一惊,后转而放松之色:“景王不知你们知情,所有人更以为你在金陵,到死也不会疑心是苏家人……这样最好不过。” “但这次是暗处的,即便顺利,后面也不要再肆意妄为。万一走漏风声,你死了倒不打紧,却连累我和——” “我和裕王。”魏煜泞骤然改口。“想了想,又作不经意嘱咐道:“这些骇人心魂的秘事,没必要告诉嫂嫂,以免她妇道人家嘴不够严,有所泄漏。” “那是自然,姐夫纳了小星,姐姐心中烦闷……我更不想她担惊受怕,没成之前,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再就是,裕王知。” 此人停顿片时,方道:“总之,多亏有镇抚使全力配合。只是要镇抚使冒险了一回。虽则景王未必敢,更也没证据说,是专门请你这位天子的耳报神……” 魏煜泞冷哼一声:“若说请我,要么证实他不走正道,要么说明他意在谋嫡。而等他丑事败露,圣上定然详查他近年行迹,府中那些戏子书童再被纠查,他纵然说是请我,也解释不了府里那些人。” 魏煜泞不愿这人深想缘由,道:“再者,你既知万寿里的事,就该明白我和景王结了仇怨。他打那等龌龊主意,我若不先下手,早晚要遭殃,与其要我或受其辱,不如先把他拉下马来。” 又哼一声,抱臂道:“裕王和两广巡抚在催督贡品案里,最好真有你说的人证物证,谋害皇孙的事最好也是属实,否则景王不倒,我的麻烦就不小。” 说话间,马车已经悄然驶远,魏煜泞端坐车内,掀开一点空子,见浓烟滚滚,侧耳倾听北面传来道童道士们的模糊喊叫声:“走水了,走水了。” 而这片街坊自设的潜火义社也迅速组织起来,乡勇百姓们搬太平缸的搬缸,拿铁锹的拿铁锹,齐刷刷往道观冲去,疾呼出声:“快救火,快去明虚观救火!” …… 黄昏时分,六部衙门陆续走出各部官员,杨世南却被召令入宫。他命属官找出留存的记档,二人走至宫门口,遥遥见两广巡抚也步伐沉稳地往内廷方向来。陆续有官员上前跟他套近乎,似见对方有要事,没有多说。 杨世南扭头瞅瞅身边的文纪和,笑道:“这位将来可不得了,他爹他祖父和皇上有友人师生之情,还都是一代名臣……不管来日新君是谁,他多半要作辅政贤相了。” 文纪和的堂伯父乃是吴王妃之父,文大学士。 文纪和乾元十九年考中后在户部任职,当下笑道:“顾巡抚仕途坦荡,除开他家世背景外,也确实有赞世宏才,历任户部钞关织造地方和两广,无不练达晓畅。”又补充道:“正如大人一般才高。” 杨世南哈哈一笑,“有出身的子弟就是不一样,什么细枝末节都能打听到。”没去看文纪和愧窘的神色,抬眼望天,天际乌云压顶,是有雨的征兆。 说话间顾长清走近,三人并肩而行,查完牙牌走上御道时,杨世南突然发问:“顾巡抚可听说那件事了。” 顾长清颔首示意,面容上隐隐有肃峻之色。杨世南摇了摇头:“这种事古已有之,但跟勋贵子弟弄到人尽皆知的,这还真是头一遭,竟连遮掩下去暗地惩处的余地都没有。” 一行人走进议事殿在外头候着,乾元帝震怒的声音被强行压低几分:“齐言,傅云天,平怀龄,周存锐……你们几个实话实说,有听到那逆子悖德嬖娈的传闻吗!” 即将调任蓟州总兵的浙江都指挥使支支吾吾,吏部周郎中则嗓音微颤:“臣实不知,殿下一向不好歌姬舞姬,府中据说也没有出色婢女,但臣等先前只觉那是洁身自好——” 大理寺的平少卿惶声分辩:“微臣从未听说此事,一定,一定是以讹传讹,造谣污蔑。圣上英明,切莫错怪殿下呐!” 齐都御史的声音忽隐忽现:“臣依稀听过一些传言,可……” 三人等候许久,眼见得傅云天等人或是吁气或是抹汗地离开。 他们在宫人的引领下屏气凝神走进去,乾元帝“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勃然大怒的模样。见到顾长清他们进来,乾元帝这才喝口茶,勉强压住怒气的样子。 乾元帝要人取来一本留中许久的联名奏折。命杨世南核对档案留存各地贡品清单里的两广部分。 “广西布政使司献贡松香茴香五百斤、黄蜡千斤、水银五百斤、朱砂四十斤、锡一万斤……” -- 第601页 文纪合小心翼翼念着,杨世南余光看见顾长清的神色,见其不动如松像是早有准备,一时明白过来。 乾元帝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啪地一声,砸下白釉茶盏:“若是为万寿督贡过严也就罢了,朕体谅他的孝心!竟昧下如此……七月裕王提起,朕只当是兄弟失和互相挑拨……” 乾元帝怒不可遏,看向顾长清道:“怪不得,怪不得两广的黎庶要反朕。先皇在时,满朝文武都想在京中钻营,只有你爹主动请缨镇抚两广,劳苦数年!” “大好局面却坏在那逆子手里……你把那几个少民送到都察院,让齐言给朕好好地录口供。” 顾长清点头称是,两人告退出来。忽见一大铛领着另一年长太监急匆匆进殿,神情忐忑不安。 杨世南常在宫中行走,当然知道打前的那位是皇帝最得用的内监之一,另一位则是贵妃宫中的管事牌子,看一眼身旁的顾长清,杨世南道:“煮熟的鸭子居然也能飞,还真是……” 天空响起一声闷雷,大雨瓢泼而落。 十月中,乾元帝下诏,以“不行劝谏”论死,诛杀了景王府上的数位近身跟随。又查出催征贪墨万寿贡品、不睦手足、企图谋嫡等数项劣行,为此重责景王。 腊月初,宣旨皇后所出的嫡次子景王封济南府,贵妃所生的第五子颖王就开封府,另外岁数小的诸王暂不封藩。同时晓谕天下,立先皇后所出的嫡长子庄王,为当朝太子。 苏妙真在京中隐藏等候许久,得到这一锤定音的结果,立马去灵位前烧两柱香,又把苏妙娣请来相见,将前因后果讲出。 苏妙娣惊骇许久,道:“魏煜泞也算言而有信……真儿,无论如何,你已竭尽全力。如今这结果足以告慰父母在天之灵。而且慕家男丁在宁夏充军,前日刚传消息来,服役中撞上山匪劫掠,俱死绝了。” “皇上为着这事,找由头削裕王藩俸三年。如今我才知他就封陕西的用意,以其人之道……也不枉爹娘疼他一场!” 似因心绪激动,苏妙娣转头欲呕,苏妙真蓦地回神,赶紧拿茶给她压一压。苏妙娣一口饮尽,回头握住苏妙真的手:“真儿,若你实在不愿受拘束,不如让裕王给个差不多的名分去庇护你。” 苏妙娣吁一口气,细细分解道: “你生得如此,外人眼里你还有琉璃厂的银子和二房的家资。若在往年咱们家有爹和大伯的权势在,也不怕出事。可今非昔比,你若想安稳生活,总得找个靠山……万不可意气用事,这世上无耻的男人着实太多。” “裕王待你向来宽纵。来日新君登基,他就藩地方远离京城,你就能自由许多,更安全许多。” 苏妙娣咬牙道:“外头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子弟,以为你现今处境尴尬,必然肯屈就;而长姐如母,我就能做你的主,竟问到我这来!真儿,我不能不为你揪心。” 苏妙真见她眉眼俱是忧色,勉强笑着点了点头,表示会好好考虑。 吉祥楼外北风呼啸,苏妙娣展开笑意,拉着妹妹的手往自己腹部一放,想用喜事冲散这两年的阴霾:“差点忘记告诉你,我业已有孕四月,娘托梦说这是个顶好顶好的女娃娃。” …… 总兵府里瑞雪飘落,银装素裹。赵越北负手而立,于廊下赏梅。 心腹参将赵六从飞鸽取下传书,看了一遍呈给主子,道:“先皇后年轻早夭,当时和现在皇后一样,都不怎么受宠。且二皇子素来多病,所以早先只有顾家和张松年等文官坚持立嫡长。这回刚被封作储君,就大显友睦,请求皇上把瑞王他们留在京城,和圣上享聚天伦,又给裕王辩白求情,可见其人宽让。” 赵越北略扫一眼,书信在他手中化为齑粉:“错了,可见他登作储君,瑞王裕王都出了不少力。之前皇上明明颇以裕王为傲,不过这样也好,对赵家来说,这是第二合适的太子。” 他凭栏远眺,神情不复方才的胸有成竹,变得无比忐忑却万分期待,低声自问:“若许正妻一心人的位置,不知能否得到垂青?” 赵六无奈道:“这时候还有愿娶苏姑娘做正妻的显贵吗?怕只有少爷你吧。” …… 吴王府里柳丝飘绿,春花欲放。假山亭里,宁祯扬把盏沉思。 许久,他吩咐宁禄道:“你立刻启程去金陵,把口信带给苏家主人,就说她的仇家还剩……就说珉王府里有我送去的几个戏子——” 宁禄不解其意,听宁祯扬道:“告诉她,她若肯……罢了,你让她来苏州一趟.……” “不,你让她选,不拘何地不拘何时,只要她定下,我自会排除一切,亲去问她。” 宁禄糊里糊涂,待要再问明白点,外头忽报漕政陈宣办公路过,顺道拜见。 作者有话要说: * 更晚了。 大概还有三四章就结束正文。 第297章 三月里,苏妙真去了一趟苏州,和文婉玉叙一些知心话,就去见宁祯扬。 鹿轩内,对她带来的八十万两本票会票定金,宁祯扬看也不看,反而侧过身去:“令尊夫妇遭逢不幸,是慕家主谋,也是珉王接二连三的参奏,使皇叔不得不暂夺令尊之权……孤以为,你定然记恨珉王。” 苏妙真不愿再兜圈子:“确实如此……还有湖广恩怨在前,我自然盼他早死,否则今日也不会来吴郡了……而王爷既然使宁总管传那几句话,想来……王爷不如直言,究竟我出什么价钱,王爷肯行方便?” -- 第602页 宁祯扬转过身来,“宗室很少会被处死,但会有抄家削藩的下场。这样的风险,我和你非亲非故……” 他握紧细巧色纸白竹杭扇,直到“咔嚓”一声,扇骨从中间断裂,刺进他的手掌,这方醒神:“而夫妻一体——” …… 四月中,大同总兵低调下到金陵。赵越北见苏妙真盯着抬进院的一箱箱礼物,半晌才扭头来:“赵大人什么意思?” “鹰飞与苏姑娘相识,算来已有十余载——” 赵越北回忆着初遇熟识种种,南苑解围种种,湖广逃难种种,九边共事种种,还有慕家坍塌种种……再也无法克制:“这些年来,鹰飞与姑娘也曾几度荣辱相连,生死与共。” “不知鹰飞是否有幸,娶姑娘为正妻?” 赵越北只怕她误会,把来时路上捋过无数次的腹稿柔声细语说出:“你所有的进项都是你自己的私房,你想留给苏家也尽可以……除此之外,赵家的家资亦全给姑娘打理使用……无论贴补给谁用在何处,我赵鹰飞绝不会过问半句……这些年在大同边市里,也积有百万银两了。” 苏妙真坐在那儿,低头沉默许久,方抬眼看他:“你喜欢我?” 因她语气里满是不解,似无抗拒憎恶,赵越北忍不住笑意满面,“是此志不渝的钟爱。” 他不由上前三步,揽住苏妙真的双肩,又立刻松开,拿出毕生没有的温柔至诚,念出魂牵梦萦的名字,握住她的小手,许诺道,“真真,我心爱你,你若肯下嫁,别说正妻的位置,就是府中的通房外头的美人,我也一个不要。” “真真,你可是忧心子嗣?那也好办。你畏惧产育,我可以等,多少年都可以……实在不愿意,我们就从族中过继……” …… 乾元二十一年夏,两广巡抚治理岭表功成,被召加恩入阁。但在回京的路上,于金陵一病不起。只因岭南叠山密林,地多湿蛰,自古瘴疠多发。 七月里浙江总督、应天巡抚、河漕两院等高官纷纷遣送许多大夫诊治,但除本族人外,皆不敢上门探看,只因有“恶疟传人”的说法。 苏妙真闻得此事,打开黑漆桃枝花纹妆匣,取出泛黄的书册翻到某页,照着写下清单,命奴婢拿重金外出购入。 她连夜将常山马鞭草苦蒿等药材清洗干净,亲手把砂盅捣杵药臼等物用滚水煮上两遍。 因怕下人们不懂,又卷起袖子,领着绿菱等丫鬟将新鲜的黄花蒿研磨、捣汁,再用少量其他药材复配,各水煎生汆两份。一切结束后,已是五更时分。 苏妙真没有歇息,乔装一番趁天没亮去往顾家老宅。朱氏和顾三叔母听说是她,起初不愿相见,或恐苏妙真染上病症。苏妙真只好找到一旧日相处过的大丫鬟,说自己带了治病良药,这才得以进府。 顾长清面色苍白,唇上干燥,浓眉深锁,是病得不轻的模样。忽睁开眼,似梦似醒地盯着她,说了一句“真真,我带你往寒山寺骑马去”。 苏妙真松开帷帐,明白他病中神思涣散,梦回两人在吴郡解开心结的相好时光。她后退一步,没有回应。忽略掉顾三叔母和朱氏二人的欲言又止,将汤药取出,命人给他喂服。 当日她就守在床前,晚间也和衣靠在榻边。每隔一个时辰,就起来给顾长清测温、擦汗、换衣、喂药,见高热,就脱掉他的衣裳,用井水浸泡过的棉巾给他降温。若发汗,则及时擦干更换里衣。若转为冰寒,则用最好的烈酒给他擦拭暖身。 这样整整四天的亲身示范和手把手教导,有三个顾家奴婢能做到分毫不差。随着顾长清病情好转,清醒的次数渐多,苏妙真便告辞离去,之后不再过府,只让下人送药过去。 如此过了六七天,听说顾长清康复神速,京城遣出的御医和本地的杏林圣手都大感惊讶,连连称不愧是社稷重臣,果然吉人天相,大约中秋前后就能病愈动身。 苏妙真附和两句“顾学士功高望深,自然福泽深厚”,看着向来冷淡自持的朱氏面露恳求,道:“夫人放心,我本来也作此打算。” …… 送走朱氏的当天,苏妙真收到书信,信中含糊其辞,说苏妙娣生产不顺,落了病根,想要家人陪伴。 因她有到十一月方满的热孝,在外人眼里得居家守丧,又顾及魏国公府不愿让白事冲撞孕妇,所以年前就放弃陪产的念头。 此刻听闻苏妙娣遭逢不顺,登时如遭雷劈,连夜简装上京,五日就到京城。 她一路上安慰自己定然是常见的生产亏虚,用各色大补之物将养一两年就好。 然而黄昏时分进入魏国公府,里里外外死气沉沉,八月盛夏明明热意滚滚,她却浑身上下如浸冰雪,几度转身欲逃,最终在黄莺等人的搀扶下踉跄进到正院。 魏煜泓失魂落魄,魏煜泞面色惨白,两人不发一言,长房里的小妾通房们则都一脸惧色。有人迎上颤声解释,说苏妙娣三月里遭逢难产,拼尽性命生下女儿。 苏妙娣熬过去后,起初倒还精神,所以不欲让妹妹知晓忧心,想等养好身子再说,就下了禁口令。谁知却落了下红症候,短短数月,却急转直下。 苏妙娣虚弱不堪躺在架子床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看见她来,挣扎起身迎接,“真儿。” 苏妙真痛彻心扉,推开婢女,上前抱住姐姐,惨声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我走的时候明明好好的。” -- 第603页 她牙咬得咯咯作响,扭头扫视众人,“一定是魏家苛待你,一定是魏煜泓宠妾灭妻——”就要发作出来,苏妙娣死死拉住了她。 苏妙娣虚弱摇头,朝春杏抬了抬手,春杏急忙擦泪到门口说:“大爷二爷各位姨奶奶,奶奶要和妹妹说些私房话,还请各位先行一步。” 众人被赶到外院,苏妙娣一面叫奶娘把女儿芙娘抱来给苏妙真看,一面解释虽和魏煜泓因种种缘故渐行渐远,但她向来有心机手段,那些新宠在她跟前翻不出浪。 “别信谣言,没人推我害我,是我自己身子弱,心思向来多虑……再有,妇人生产,本就是过鬼门关,芙儿还是早产……所以和她们半点关系没有……” 苏妙真忍泪看了襁褓中的弱小女婴,夸道:“好俏的小姑娘,比姐姐眉眼生得更好,我们芙儿是天底下最最可爱的女孩,将来一定百事顺遂。”见姐姐笑得嘴角弯弯全是为人母的满足,急忙让把孩子抱出去。 苏妙娣眸光流转,轻声道:“我这些日子午夜难眠时,就总是,总是怀念咱们一家人,一家人团团圆圆在一处的日子……咱二房和别的门户不同,爹娘感情坚贞不渝得好,又百般爱护你我……”就说起昔年在扬州府打秋千作诗社开画坛的快活,和踏青拜佛划船钓鱼的自在。 苏妙真紧紧抱住姐姐,不敢哭泣,柔声道:“姐姐,等你养好些,我接你回金陵老家,咱们去江南转转,再出海玩玩。保准有自由的日子。” 苏妙娣却不接话,兀自回忆道: “娘当年哭着问,是不是她偏爱你忽略了我,竟让我那样退让藏拙……其实我知道,娘虽然偏宠你,但一直把我当亲生女,只是见我性子婉顺谨慎,你却三灾八难,才分心给你更多……” 她看向苏妙真,脸上浮现些歉疚: “其实,其实我是有一点点羡慕埋怨,和嫉妒不满……我是想过,如果没有你就好了,娘和爹就会只疼爱我……但是真儿,你对我太好……” “你实在对我太好……” 苏妙真再也忍耐不住,埋头泪水一滴滴落下,苏妙娣止不住回忆道:“你十一岁那会儿,做出第一盒胭脂给我来献宝,要我在元宵灯会里压倒群芳——陆婷婷岳饮芳看到我那新妆打扮,眼睛都瞪圆了……后来大觉寺你百般周全,还不惜名声地接生进产房,只怕我落下谋害庶母的口实……再后来你这小财迷也不知从哪里赚了许多银子,每年又给我补贴一二十万——” 说到这里,苏妙娣招手春兰捧出描金匣子,“我没乱花,都用来置办地产田庄各色矿产铺子酒楼,也赚了许多……你都拿走,千万好好过日子,开开心心的……以后再给芙儿三万五万的,再加上我的嫁妆,也够她一生吃穿不愁了……” 苏妙真勉力挤出笑容:“我早合计好了,将来我的东西全给芙儿,让她顺顺心心富富贵贵地过一辈子。” 苏妙娣摇头不许,苏妙真不愿和她争执,假装应下。苏妙娣这才满意一笑,靠在妹妹怀里,再度追忆闺阁旧事: 诸如芙蓉诗社苏妙真苦求姐姐代笔;瘦西湖上苏妙娣和妹妹比赛钓鱼;玉真庵里众闺秀围炉夜话却疑神疑鬼。 最后她忽地要来把并州银剪,“喀嚓”一声,竭力绞断大束青丝,塞进贴身保管的香囊,流泪微笑说:“真儿,我的好妹妹,我眼看着是不行了,你把我这缕头发葬到爹娘身边……我不想待在魏家,我要家去……下辈子咱们还当爹娘的孩儿,我还当你姐姐……” 苏妙真一手紧紧抱她在怀,一手死死抓住香囊,感受至亲姐妹的断续呼吸,微弱心跳,恨不能嚎啕大哭,把这世上的眼泪都流干去。但却只能无声哽咽:“姐姐,姐,你会好起来的,你会的。” 七日后的八月十五。侵晨天还没亮,因听苏妙娣愈发不好,傅绛仙、苏妙茹和王家几位姑娘等苏家亲眷一起赶向魏国公府,在外院见到魏家兄弟颠三倒四地敷衍各府的勋贵高官,话都说不利索。 至巳时三刻,忽地丧钟敲响,登时众女都软了身子。满府下人哭得地动山摇,魏家兄弟魂飞天外,神色无比惨然,俱是站立不住,甚至连打发奴仆往外头报丧送信都忘了,还是官客中有人开始安排提调,下人们这才行动起来。 众女再也忍不住,举帕哭作一团。一时走到房下,春杏哭着出来,报说苏妙真正在为姐姐装殓,送姐姐最后一程。等到晚间,才见房门从里被推开。 时正中秋佳节,碧落高悬冰轮,万里无云河汉。苏妙真侧耳倾听,遥遥远处,传来丝竹萧管。 “芙儿是姐姐的女儿,我是姐姐的妹妹,等我满孝,芙儿随我回苏家暂住。” * 魏国公府长媳的丧事隆重一时,但凡有头脸的人家都来上香凭吊一场。 丧礼当日,裕王亲至魏国公府,称受过伯府照抚之情,和苏妙娣情同兄妹,如今膝下无一儿半女,故早先和苏妙娣商量好了,要认其幺女作养女,将来还会为她请封郡主或县主的名位。 陈宣吊唁礼毕,在回廊与苏妙真相遇。想起滴珠惊魂未定的言语,和那自答了快两百次的“不值”。在擦肩而过的瞬间,仍是开口。 他听见自己道:“五个月前,弟妹和吴王没做成的那笔交易,宣愿意庶尽其功。” 作者有话要说: -- 第604页 * 正文到尾声了,大家有什么没看懂的地方都可以提出来。我会挨个解答。 也可以点点番外。如果我看到觉得有趣适合写,就会慢点写出来。 * 古人守孝有二十五个月、二十七个月,明清很多朝代不是整三年。 这本是我最讲究认真的一本了。磨出来一章起码五个小时。真的,不骗你们。 第298章 苏妙真停住脚步,陈宣满意提起嘴角:“湖广往来各地,总有走海路河运的时候,总有风高浪险的时候。” “我有很多办法。” “是,弟妹向来神通广大。可那位与苏家的不和摆在明面上,人所共知。更十分提防裕王和弟妹,弟妹若徐徐图之,少说也要三年五载。” 苏妙真回头看他,神色倦恹中似有厌憎,陈宣想起七月在金陵的所闻,道:“宣并未奢望消受不起的艳福。” 苏妙真纹丝不动:“请说。” “众人之中,弟妹独独有几分中意顾巡抚,甚至不惜……” 苏妙真不予否认。陈宣不禁抚摸金红沁玉兽纹扳指,或许是值的。 念经哭丧声震耳欲聋,陈宣能听到他的心跳声:“若宣要弟妹放弃和顾学士重圆破镜呢?” “当然,只要不是顾学士,弟妹想再嫁谁,都于这交易无妨。”见其猛地抬眼,眸中满是疑惑与不解,隐秘的情愫与欣悦在陈宣胸中流淌,他无比想看眼前人的纠结、痛心、妥协和失去。 然而正如以前的许多次,眼前女子再度出乎他意料。她淡淡一笑:“可以。不过敢问大人,可是为了陈芍姐姐?或者说顾家的权势?” 不等陈宣说谎,她摇摇头:“罢,为谁都无所谓了……我已经断了三条船锚,如今只剩一个。” …… 年底廷议,傅云天也在八月从蓟州回来,准备就蓟州边防练兵和当地武官的谪升调转两处,亲自入宫汇报。刚好在城外十里地标碰到北上的宁臻睿。 宁臻睿刚从贵州藩府办完钦差回来,也不等同去的周存锐,一路快马加鞭,赶在九月前归京。 太子身边的信重掌事早在路边等候,见他们来,赶紧磕头见礼,又连声说如果不是太子要代君父祭祀,今日就会亲迎出城,来接宁臻睿这个兄弟。 宁臻睿客气两句,最后大约说起让掌事先进京城告诉太子一声,那掌事这才赶紧出发在前恭敬离去。 等人走远,两家心腹左右把守、沿路清道,隔开五步让二人并马交谈。他二人边走边聊。 傅云天一时说起方才情形,太子感激两个兄弟,将来肯定要给宁臻睿分个膏腴所在,再给苏问弦换到内陆藩封。 秋高风朗,雁行云淡。宁臻睿不以为意:“东麒,你是知道我的,我向来不耐烦皇家规矩和勾心斗角,父皇就是想过,我也不愿意……所以太子不忌惮我……” “至于裕王,一个年过三十膝下却无半点子息的兄弟,太子就更不怕他惦记位置。所以,说是感念扶持也对,说是安心放心也对。”他摇头道:“其实去年看着——” 宁臻睿住口不言,傅云天心知肚明,伸出两根手指,低声道:“落在这里也好,外家衰败且体弱中庸——就会仰仗臣工手足,裕王和殿下同样能有所作为……若换裕王,虽有汉宣帝和本朝孝宗的旧例在前,朝臣也照样会就出身正统争论上好几年,届时又是一番尔虞我诈和腥风血雨。” 宁臻睿颔首赞同,问傅云天在蓟州如何。傅云天调任快一年,在拔除慕家旧部,安插自己心腹,选用能人勇武上,都进行得还算顺利。又讲起乾元帝既然把傅云天往九边上安排,那之后也会把赵越北往海防上送,多半在浙江总督致仕后。 因说起手下有个名叫李义山的游击将军,出身苏州府巡检司,陆续在山东和两广历练,年前又被顾长清荐到蓟州,也算机敏得用。 宁臻睿对傅云天赞了几声:“顾长清识人用人一向不错……初五那天路过金陵,我听闻他染上恶疟正在修养,就忙去探看,还好没步他父亲的后尘……” “说起来,他确实鸿运加身——父皇以前就对他青眼有加,但那会还有齐言杨世南等人紧随其后。” “近两年了不得,看重他远超朝中众臣,虽说是有他爹和爷爷的情面在,有卓然政绩在,也不至如此亲厚——就连恶疟这种半靠天命的病症,都拿他没辙。我问起御医们用了什么药,竟说是不药而愈。” 说着说着,京城已在眼前,长长一趟送葬队伍从城门出来,纸钱撒得漫天飞舞。 傅云天放眼一望,猛地皱眉:“我看着怎么是魏国公府的幡旗。” 宁臻睿立刻遣人追上队伍问个究竟。二人在路口等候许久,心腹气喘吁吁跑来回话:“回殿下,是魏国公府的长媳在中秋过身了。” 宁臻睿傅云天陡然变色,宁臻睿骑着的雪青骏马来回蹬蹄甩尾,焦躁不安。 傅云天脸色铁青,抬手一甩马鞭,咬牙扼腕:“五妹妹和她姐姐好得什么似的……爹娘的孝还没出,又来这桩。竟是慢刀子割肉,和凌迟她有什么分别。” 宁臻睿扭头吩咐:“即刻跟你们王妃说一声,明日寻个稳妥原由,把苏妙真传到王府一趟。” * 辰初时分,侍书从裕王府回到平安院,苏妙真听到苏问弦不愿见她,也不多言,用完早饭,就命人备轿去往瑞王府谒见。 -- 第605页 外书房房门大开,宁臻睿早等在里面,正大发雷霆骂着几个心腹。见得她来,这才斥退回话的下属,招手让她过去。 宁臻睿免掉苏妙真行礼的动作,要苏妙真自去一放置软垫的紫檀靠椅落座。他反而起身,给她倒了一杯参茶,塞到她手里就要她喝。 宁臻睿一直盯着她喝光,才煦声说道:“昨儿,我听说了……其实呢,生老病死,是最常见不过的——不定我哪天也腿一伸就死了!” “这都是人力所不及的事,你得想开点儿。” 苏妙真知他好意,就点点头:“好久没见到殿下了,在云贵的差使可还顺利?” 宁臻睿也点点头,因晓得她向来爱听各地政务,就把在贵州和吏部郎中一起查审土官兄弟阋墙的事从头讲来。 一刻钟后,他喝一大口水,这才继续说:“苏妙真,我还有件事想问你。你看,你孝期将满,如今苏家只剩你三叔一个翰林,你又有些美名财名在外……不嫁人倒也不是不行,我会保护你,裕王更不用说。只是我和他常有政务差使,总有照顾不到的时候,如果出个万一,或者出个慕少东那样的,就很麻烦。” “这次从贵州回来的路上,我见到顾长清了,他也习武,所以运气好身体更好,得了恶疟都没大碍,看着九月就能恢复如初……你若中意他,等他回来,我和裕王去顾家给你说和,再不行借借太子的光嘛……有两个皇子和太子的面子在这,顾家再不情愿,也得妥协三分……到时候还得风风光光八抬大轿把你重新娶进门!” “要么,赵越北杨世南也没正房娘子。赵越北确实一心军务,但人还读书识礼,人也斯文,不是那等粗鲁不堪的莽汉,长得也玉树临风英挺轩昂……而且他还没子嗣,家中更只有一两个通房丫鬟……” “至于杨世南,他虽有妾室子女,但这人有两桩好处,一是爹娘过世,二是为人放浪疏狂,不会介意那些闲言碎语……” 宁臻睿传人把他带回的土宜呈上,随后又一连说几个人名,细论各人优缺长短。“苏妙真,你现在没有家世,也没有身份,我想见你一面还得七拐八拐。” “咱们十几年的交情了,也是共患难同生死过的,本王可不想将来传召你,总得这么麻烦,还容易惹人猜忌。再有该死的下人管不住嘴,还会败坏你的名声清白。” 宁臻睿无比耐心,柔声细语, “你若找个文官武将成婚,日后逢年过节,我就能见你一见,你说是也不是?” 宁臻睿见苏妙真不接腔,挫败在房内地坪上转了几圈,正好三个婢女捧来准备好的赏赐。锦盒内有织金茶、大方漆器和玉屏箫笛三样名贵特产。 宁臻睿略扫一眼,发火道:“仡佬族栽植的银钩茶呢,蠢货,我是没交代吗?当得好差事!” 为首的婢女赶紧跪地,颤声回道:“王妃把奴婢叫住,说王爷带回的织金茶里,只有四小罐银钩。肯定有三份要给皇上太子和贤妃娘娘,剩下那份应该留在府中,或者送去裕王府——” 宁臻睿怒色更重,还要说话,外头有人进来,在院中报说:“太子殿下说今晚裕王无法出席,未免接风宴不够热闹,就打发人来问一声,王爷要不要选几个相熟朋友,太子即刻命人去请。” 宁臻睿不耐烦问:“裕王怎么不去?既然他不去,就改日吧。” 这人乖觉,立刻扬声:“属下进来前打听过,说是裕王爷在宫里触怒皇上,被鞭笞了。” * 毗邻原成山伯府的裕王府中,奴仆俱都屏息静气地各司其职,偶有胆小的惶惶不安,唯恐伺候的主子步颖王景王下场,也只敢在无人处哀叹。 正房里药气弥漫,苏妙真走进内室,透过帘子瞥眼看去,苏问弦散开上衣,一面署理公务,一面让府中当值的大夫给他止血医治。 他挺拔宽阔的后背上满是鞭笞出的血痕,地上扔了件暗紫织金四爪蟠龙纹常服,已然开裂损毁。大夫颤巍巍地给他上药,苏问弦若无其事,仍一目十行地批阅公文信件。 签署动作间,让人可以看到他胸口的一处旧伤,狰狞可怖。 苏妙真呼吸一停,记起那日恨苏问弦以他性命相挟,一刀过去,他却不闪不躲…… 听得外头动静,苏问弦头也不回:“我说过了,不用人伺候。”苏妙真打起帘子,低声道:“是我。” 苏问弦丢下书文笔墨,霍然起身。也不管大夫因此错手伤到血痕,疾步走到她跟前:“真真,你怎么来了——” 话没说完,他猛地冷下脸色,对候在窗外的心腹凛声责问:“苏安苏全,我的话你们都当耳旁风了?” 苏妙真打断说道:“瑞王殿下送我过来的,所以他们不敢拦我。”又简短讲起去瑞王府的缘由。 言语间,苏问弦已穿戴整齐,把冷汗淋漓的大夫和院中诸人打发出去,片刻房下只剩他二人。 在深深寂静中,苏妙真想起爹娘姐姐,还有尚在襁褓的芙儿,最终还是问出一个她早知答案却不愿知的问题:“你获封陕西,还总被皇上无故责罚,是不是为你去年从两广回来时的违逆。” 见苏问弦骤然一愣,俊美无俦的面容上浮现出默认意思,苏妙真苦涩强笑:“去年慕家男子死后,外头猜测你是,你是主动想去陕西三边好报复他们。但我明白不是,你就是要动手,也无需——” -- 第606页 苏问弦背过身。苏妙真有些出神:“哥哥,你和我相处最久,最是知道我的脾性,就该知道我对兄长和夫君的要求很是不同——对兄长,我可以永远包容;对夫君,以前我还可以有所退让,现在不能。我不愿再忍受此地的种种规矩……” 又有很多纷乱人事在她眼前一闪而过,苏妙真搭手在雕花窗沿,怔怔许久,方慢慢道:“哥哥,爹娘姐姐不在了,我只剩你一个……你若——” “你若一定要我,我也是情愿的。” “但和我在一起时,你不会再有任何孩子和姬妾;我也不会每日待在后院等你回来,出去办事也好游玩也罢,总之不会安于内宅;而我若厌倦了,也会离开……” 没去看苏问弦的神色,她轻轻说:“你好好考虑一段时间,究竟是要生死不改的兄妹情谊,还是要容易流散的男女情爱?” 作者有话要说: 小小改了一下前后两章节的内容分布。 把宁臻睿和傅云天两位拉出来遛遛。 * 仅仅从结构上,看到最后也不会太意外吧。苏问弦是第三个名正言顺的。 第299章 苏妙真托傅绛仙帮忙选芙儿的奶娘养娘,自己在九月初一动身南下。苏问弦很想陪她同去,但苏妙真觉得他近来还是待在京城为妙。苏问弦衡量再三,命几个护卫管事跟随保护。 沿路她也不急,陆续探望许多友人。在山东去见了宋芸。两人彻夜长谈。宋芸被休弃后逐渐看清前夫嘴脸,随后捡起书画,寄情笔墨之间。她受到苏妙真启发,也用化名去卖字画,渐渐搏出些名声。 苏妙真自然欣喜,一会儿说要请藕官蓉官几个名戏给宋芸宣传,在她们和那些文人雅士周旋时,多多赞颂云山居士的墨宝;一会儿提笔给宁臻睿苏问弦傅云天等有身份的男子写信,要他们“上有所好”一段时间,帮着云山居士打响名声。 宋芸弹弹她的额头,笑骂苏妙真怎么还是喜欢弄旁门左道,苏妙真嗔怒要还她几个脑瓜崩,二人嬉闹一时,到鸡鸣才各自安睡。临别宋芸依依不舍,送出十里,苏妙真假意生气,这才把她赶了回去。 许凝秋则随婆家回原籍河南居住,张阁老为各种缘由连着两次拒绝苏妙真登门拜访。苏妙真不得不在当地的一座酒楼约见姐妹。许凝秋不再衣罗穿锦,身边也只剩一个丫鬟。苏妙真抚摸她粗糙的双手,心生酸涩,晓得归乡后许凝秋要亲自侍奉舅姑。 许凝秋指了指楼下的雅间,笑说总算夫君张二公子待她不错,许家很快会再送两个下人过来。 最后许凝秋饮尽手中醇酒,大着舌头说道:“妙真姐,我不用你给我贴补。这会我手里有钱的话,总得用到公中各房。再说我还有琉璃厂的每岁分红呢——去年公公被弹劾时,我唯恐有抄家一日,就送到绛仙那儿保管……等以后分家析产,再拿回来过点轻松日子……各人有各人的福分,张家能全身而退已是幸运……” 她靠上苏妙真肩头:“妙真姐,你若疼我,就把你那些没法再出的话本子给我看看,让我品评赏鉴一番。” 苏妙真失笑,安心许多。再去见苏妙娣旧年要好的闺友们,她算着日子,能绕路过去的,就亲去送信赠礼。众友人中她只没去见文婉玉,写了封信命人日夜兼程送去。 如此一路耽搁,至十月末才到金陵。一进老宅,留守的奴婢们急忙端茶送水、搬运箱笼、伺候饮食。 因无长辈,苏妙真传话大团圆桌子一块吃了。凤儿一面狼吞虎咽着绿豆糕、一面说起苏妙真不在家的诸事。 一拍脑门,凤儿说了句“我怎么把这事忘了”,赶紧从头说起。原来八月初七,顾长清还没痊愈,却亲至老宅要见苏家主人。凤儿按苏妙真临走前交代的,讲说苏妙真知道顾长清病重,但她有孝,二人名义也需要避嫌,就未曾探望,但也颇为顾长清担心,之后七月中则启程往京城去了。 “顾学士听说姑娘不曾探病,脸色很不好看呢……后来顾学士发好一会儿呆,才被催着走了。” 苏妙真正用松江葛布仔细净手,闻言动作一停。适时桌下的落花流水纹博山铜炉里,“噼啪”一声,红罗炭炸出一串火星,苏妙真扭头好言夸赞一番,嘱咐其他人同样要把嘴管严。 苏家上下早就敬服她,虽不能理解,但全都点头如捣蒜,保证不会泄露。苏妙真便撂开此事。 侍书呈上单子,无非是除孝所需的香烛灯油、化纸奠茶和三牲祭品。又问起要不要延请尼僧道士做几场水陆法事,苏妙真微微一哂,摇头拒绝。 等到十月二十三那日,苏妙真绝早起身,领着一干奴婢护卫出城,先往祖父母坟前打扫,再去王氏夫妇坟茔祭祷。 冷风呜咽,香烛燃起的火焰跳动不休,纸钱在坟前随风旋转,窣窣轻鸣。她双手合十,闭目许愿后,亲手将香囊深深埋葬。 把最后一锹新土填实,苏妙真心中空落落的,默默伫立良久,直到北处传来动静,她才醒神。 转身过去,一个本该在京城,当江山重臣,宰执社稷的人,出现在她视线里。 他身着暗青云纹道袍,骑马而来,身后跟着数个随从护卫。这人五官端正,器宇磊落,不知不觉,肃沉郁色刻进他的眉宇。 苏妙真神色没有什么波澜,示意护卫让开,顾长清下马走至车边,眼中有痛意有执念有乞求还有更多。他一字一句问:“真真,若我辞官呢?” -- 第607页 “我去年就决定辞官,但那时你尚未满孝,我也有两广的一年之功,只怕万一在广西染上瘴疫,反让你痛苦。所以想等到今年……等我病好一些,你又进京探望姊妹……” 已进冬日,天色黯黯,不知何时,细雪慢慢落下。“我已经辞官,你再不用担心对我的仕途官声有影响,也不用害怕来日我遭人攻歼连累你……咱们作一对闲云野鹤……” 飞琼坠上她的睫毛,一瞬间融化滴落。苏妙真听自己笃定说道:“太迟了,顾大人,太迟了——我早移情别恋……” 帘帷放下。“太迟了。” 寒往暑来,又是一年盛夏。苏妙真拿出几个亲手缝制的小熊小狗玩偶,逗得牙没长齐的芙儿咯咯直笑。 芙儿甚是霸道地抓住玩偶不放,去抠玩偶的眼睛鼻子。但不到两岁的小孩能有什么力气,没一会儿就让玩偶掉到地上,她就亮开嗓子哇哇大哭。 苏妙真和奶娘养娘们哄了半日,才把这小祖宗哄睡。刚好苏问弦从宫里出来。 苏问弦年初去朵甘、陇答等几个卫所犒赏地方军士,办完差使就快马加鞭回来。 他足足四月没见苏妙真,思念至极,强忍爱欲,走到她跟前把在西藏藩府的公事一一诉出。 因暑气逼人,苏妙真懒懒的。 苏问弦说着说着,见她双颊晕红,手中生绡宫扇半摇不摇,有一搭没一搭地问他些话,模样很是娇慵,心头一热,俯身欲要亲她。 苏妙真下意识用生绡纱扇挡在二人中间,苏问弦一愣,看了会儿上头的绘芍药纹样,执起她的手,吻了吻如玉手指。 苏妙真也回过神,十分过意不去,略一思索,轻声解释:“边上还有丫鬟看着呢。”话没说完,就见苏问弦面色舒缓,愉悦许多。扭头吩咐婢女退下。 苏问弦坐到她旁边,把她抱在膝上:“可能看我辛苦办差,今儿父皇松口了,允我以正妃之位娶你。” 轮到苏妙真发怔,“哥哥,我去年那么说,只是为打消你的心思……其实除开孩子我不能给你,名份其他我都不在乎——”却被苏问弦打断道:“我在乎,真真,我在乎。” 苏妙真百感交集,转首看着眼前男子,一时竟也不知说什么好。 苏问弦含笑望回来,也不多言,趁在她唇上亲了两下:“我想把吉期定在下半年,真真,你觉得呢?”又道:“等你名正言顺嫁进来,我就立刻给芙儿请封郡主。” 刚好奴婢过来低头报说午饭摆好了,苏妙真任由他牵着自己,嗯了一声。 于是吉期就敲定在九月重阳后的三天。 …… 很快就到吉期,这日裕王府里里外外披红挂彩,喜气盈门。其实这场婚事已经往低调简朴操办,但裕王乃太子倚仗信重的兄弟之一,又握着淮盐陕西三边等地,还是有很多人不请自来赠送厚礼。 齐言和杨世南的轿子落在裕王府轿厅。齐言免掉管事的见礼,说会和杨世南自便。两人一路穿堂过院。 人人喜气洋洋,处处连珠缀玉,走至宴厅阶下,齐言感慨道:“四年前裕王妃过世,裕王怀念结发妻子,府中一直无人。如今说是续娶纳妃,但多半为庇护苏家那位无依无靠毁誉参半的五姑娘,好还苏家的照拂之情。” “裕王殿下着实痴情,又感恩念旧。” 杨世南兴致乏乏地挥挥手:“不太像,如要还恩,可以做主牵线让她嫁给别人。先前我尚且……别说与之朝夕相对的裕王殿下了。” 随即有许多官客涌上来致意,二人少不得应付应付。王府家丁连报了几个高官勋贵。有蓟州总兵、南直隶总兵、左漕政和吴王爷。 傅云天过来和他二人寒暄。齐言瞥过另外三人,见神色如常中似有些别的东西,颇感怪异,转头看向傅云天:“几位大人也有空来贺喜?” 傅云天不等开席,先叫人用黄杨木大套杯倒酒来,连喝数杯,懒洋洋一笑:“哪怕明日我要死了,五妹妹嫁人,我也会爬过来恭贺送礼。”齐言失笑,还要说点什么,见他们都没什么谈兴,就自去安席,欣赏歌舞百艺。 一时宁臻睿风尘仆仆过来,只把众人一惊,都没想到他这么快就从云南赶回京了。宁臻睿一身便服,显然还没来得及更衣,满面笑容地过来招呼众人道:“都坐都坐,今日是苏……是裕王娶正妃的大喜,不用计较什么礼数。” 半个时辰后,锣鼓喧天,乐人鼓手们唱念做打,是新娘的轿子到了。众人出去观礼,拜堂完礼,新娘子被搀扶到后堂,各色意味不明的目光收回,官客们一涌而上去给苏问弦敬酒。 齐言看看本席岿然不动的其他人和已然大醉的傅云天,心中愈奇,扭头问杨世南:“你怎么不去?” 杨世南答非所问:“内阁次辅都没来拜会,我凑个什么热闹?” * 苏妙真端坐房中,听外头人声鼎沸,始终不见停歇。有人进来报说苏问弦被众人围着劝酒,要晚点进来,特意嘱咐婢女让苏妙真先吃点东西垫垫。 苏妙真解开盖头,也不吃婢女们送上的汤羹饭菜,对着龙凤金烛出神。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吵嚷脚步,外间的丫鬟们七嘴八舌笑道:“王爷来了。” 苏妙真抬眼一看,苏问弦神采奕奕进得房内。他素来冷冽,此刻脸上满是笑意,苏妙真与他相处这么多年,再没见过他如此高兴。 -- 第608页 他喝多了酒,眼里烧着烈焰,突突地往外冒火星子,脚步微有摇晃,团花熟罗亲王喜服却仍齐整笔挺。 苏问弦摆手斥退周围人的搀扶动作,不管还有喜娘在场,也不管还没饮合卺酒,他长腿一迈,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她跟前,半跪下去,“真真,我终于——” 苏妙真伸手点住他要说的话。 作者有话要说: * 心理承受差的可以停在这,或者喜欢he就把这个当结局吧。虽然我也没觉得这个he。 第300章 结局(上) 乾元二十二年秋,裕王续弦成婚,随即为义女请封。因苏家抚育皇子,魏家曾尚公主,兼裕王无所出,且有阁臣文武支持,乾元帝最终下旨,照旧例赐封静平郡主。婚后不久,裕王主动请回陕西,准奏。 二十三年春,傅侯爷告老请辞,其子由蓟州总兵一跃而至蓟辽总督。宣大总督赵理入京执掌京中三大营,任兵部尚书。仲夏,珉王出海游赏,因风高浪急,落水受溺,积成重病,需终身卧床静养。 次年三月,元辅许大人病退,顾次辅顺理成章升任百官之首。 二十五年,景王怨诟皇父太子,行巫蛊诅咒,太子心胃痛剧,天子圣体不安。内廷传旨,命首辅主导三法司查证,最终拿景王送宗人府高墙拘禁。次年初,裕王西行抚边。 五月端午,家家门上插着菖蒲。新上任的顺天知府的石门前,几个妇人正在洒扫装扮。 绿意忙惯了的,也不管家中仆妇的阻拦,就搬出个凳子挂艾叶,忽的远处见到两个人影,打头侍书,后面跟了个小厮。侍书随同苏妙真前往宁夏居住数年。 绿意赶忙跳下凳子,在衣服上擦擦手,上前就把侍书往家里拉:“年初信里还说王爷办完关西七卫的钦差,就会长居京城直到新帝登基。所以姑娘会在这之前带你们去南方消遣半年,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她正高兴,也就没注意侍书面色霎时一白。 侍书道:“我随姑娘去金陵给老爷太太扫墓时,遇到了如意儿。不知说到哪里,姑娘脸色大变,如意自己都没搞明白说了什么不好的地方,姑娘也不肯说。” “四月初姑娘就去了一趟扬州,说要探望总商之首殷家的夫人,也就是陈家那位长女……等她回来,忽然把我叫到房中,问,问了我一些旧事,有在扬州和苏州的,有济宁和京城的……” “起初我不懂自己说错什么,直到姑娘的只言片语我才明白……”侍书声音越来越低,“然后她就打发我和绿菱提前回来,想要独自静静。” 绿意稀里糊涂,听到某处,惊呼一声:“我知道了,一定是姑娘看到陈家大姑娘和殷总商琴瑟和鸣,想到了顾元辅。也是,谁能想兜兜转转,会是这个结局?” 绿意叹息几声,转去外间泡茶,一面拾掇茶叶滚水,一面扬声问着裕王府里的情形:“我家相公是首辅大人的直系,所以这几年我不好往裕王府打听的。不知王爷待姑娘如何?王府里有几个姬妾通房?对了,他二人可有夫妻之实?” 侍书的声音朦朦胧胧:“王府哪有别的莺莺燕燕……也是你们早早成亲出去,不如我在姑娘身边待得久,知道得多。” 绿意端茶进去,侍书接过道谢,勉强挤个笑容:“裕王长居宁夏,姑娘近年来又不见客,外人见不到他们的情形,所以很多人都说裕王只怀报恩之心,其实不是。” 绿意急急催促问道:“那是怎样?” “王爷很早对姑娘就起了心思,赵姑娘还在时……总之,没做夫妻前,王爷就待姑娘很好,做了夫妻后,我瞧竟是不知道怎么疼她才好——否则怎会偏安在宁夏那等荒凉地方?无非是想让姑娘自在。” 绿意满心欢喜:“那就好,那就好。再生几个奶娃娃出来就更好……既然你回京了,姑娘肯定不日也要回来,我得赶紧打点些东西去拜见,小郡主肯定会跑会跳了……” 说着就要赶紧去备礼,侍书腾地起身,猛然抓住她的手,绿意被吓一跳,定了定神,只听侍书颤声问道:“绿意姐姐,如果,如果你知道自己的枕边人骗过你,还用身边人算计过你,你会怎么办?是和离吗?哪怕那样会孤独终老,哪怕他对你很好很好。” 侍书已经成亲,绿意只当小夫妻吵架,就笑道:“自然不会。怎么了,可是和你家那个吵嘴了?” 侍书颤抖着摇头,“不是,不是。我也是如今才明白……只怪我太蠢,从来不懂主子们的用意……可是,可是我最开始的确想不到,等想到已经晚了……” 侍书滚落眼泪,握着绿意的手乞求道:“绿意姐姐,姑娘肯定恨死我了,说不定再也不会理我了,你能不能帮我说些好话?” 绿意惊疑不定,“你做什么了?”侍书摇头哭泣,不断骂着自己蠢,却不肯回答。 因见侍书极为悔恨,绿意忍不住劝慰道:“好了好了。咱们都是服侍过姑娘的,外人说她性子差睚眦必报也就罢了,难道你我还不知姑娘的为人吗?” “只要不是存心害人有意做错,姑娘不会真的计较的。” 绿意讲许多话去安慰,最后道:“蓝湘相公听说要调任南直隶,那肯定要上京办手续。她就也能回来。我和蓝湘都要拜见姑娘,都会帮你解释。” …… -- 第609页 过半个月,苏妙真回京。但始终闭门不出,直到七月初一,才传话让绿意蓝湘在初六上午过府。 绿意蓝湘久久才被传召,未免忧心,一等苏妙真出来,见她神情似冰雪般透明,就急忙跪地,你一言我一语地问个究竟。“可是老家里大太太身子不好?”“可是王爷哪里让姑娘委屈了?” 苏妙真摇头否认:“这段时间我见了一些人,捋清了一件事……这几个月我始终在想这件事。”扶她二人起来,“至于哥哥,他一向对我很好——好比昨晚上他连夜入京,因怕惊动我,反而先去瑞王府住下。” 片刻的功夫,苏妙真神色转常,只是面色仍透着冷玉的凉气,对她们浅浅一笑:“如今都是有身份的人了,这样下跪服侍像什么话?前几日王府刚又彻底洒扫一遍,我就乏得很,今天我还有别的事做,也没时间跟你们讲话。” “你们难得过来拜见,不要住远了,往伯府的平安院歇着吧。顺路去瞧瞧侍书。没事也可以和黄莺绿菱她们讲叙旧……这两日你们还得过府来一趟。” 等绿意蓝湘走远,苏妙真叫来在旁候了半天的绿菱:“小菱,你现在还怕裕王吗?” 绿菱想了想,如实点头,因见苏妙真情绪似乎不太对,赶紧又补充说:“王爷知道我是春菱后也没为难过,每每逢着姑娘高兴的日子,还会赏赐伺候主子得力……只是奴婢胆子小,才有点畏惧。” “你是说,逢我不高兴的日子,他会责罚你们?” 绿菱忙得摇头:“没有没有,去年毛球没的那日,王爷守着姑娘到晚间……出来只吩咐我们一定要好好服侍饮食,除此之外再没有了。” 苏妙真静静听着,忽地说了句“你随我来”,就把绿菱叫到卧房。 她拿出两个漆皮小箱,指着左边一个道:“你也不小了,这里面是一些首饰衣服,还有银票地契,只要不被人所骗,保管够你安稳下辈子。另有几封书信,专看来日你想学黄莺还是想学蓝湘绿意……也不用告诉旁人,免得生出事端。” 绿菱“扑通”一声跪下,惶恐问道:“可是我也在哪里做错事了,姑娘为什么要赶我出去?姑娘只要说,我就一定改。”又慌忙道:“姑娘年前让我看的书我都看完了,那些算题也都做出来了……吴女傅还赠了我两本书,是班昭夫人和长孙皇后所著。” “好,读书明算是好事。不过那些专给女子看的东西别放在心上,万事想着自己——长孙皇后希望女子安守内室,可她劝诫过唐太宗多少次呢?班昭夫人更手把手教出来一个临朝称制的太后……” 苏妙真微笑着说:“我也不是赶你,只是来日我这里用不着你和侍书。若有事,你们挂着王府或者苏家的名号解决,当然也可以找找绛仙和婉玉……再有,黄莺她们不也被我打发出去做生意了么?在外头总比这宅子里伺候人强。” 绿菱忘了身份差异,哭泣道:“可我想跟着苏姐姐一辈子。” 苏妙真只是微笑:“不行的。” 等绿菱哭完,苏妙真给她擦泪,然后指着床下几个箱笼包袱,依次是给外头的黄莺侍琴诗画等服侍过一场的奴婢。 她嘱咐道:“右边那个小漆皮箱,你等过七夕再给侍书。你就跟她说——我从没怪她,奴婢从来不由己,何况她也不知那位的心思——你不用懂,原话告诉她就好……好春菱,可别哭了,现在回去好好睡一觉。这几日都不用你忙。” 夜幕降临,宫灯流光溢彩,苏妙真走过水心亭,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映着无悲无喜的一个人影。她停步看了一会儿,走回后宅,提笔写下一封又一封书信。 直到子时,仿佛听到谁在呼唤自己,她停笔住墨,凝神倾听,万籁寂静中只有她自己的呼吸。她屈指一算,来这世上竟也二十三年。 “真的是很久很久了。” 次日初七。苏问弦在初六就一早应诏入宫,但因羁縻卫所和军制改革的折子有争议,留在宫中过了一夜。 次日几位重臣宗室来了,众人在乾元帝面前解释讨论一番,到晚间才结束。他差人往太子府上告罪一声,就直奔回府。 苏问弦翻身下马,大步流星往府中走。见内院下人都被打发到前院来,苏安过来笑说:“是王妃不许我们往后头去,说是今天七夕,想和殿下单独聚聚。” 王府后宅里烛光摇曳,苏问弦轻揭珠帘,苏妙真凝妆而坐,偏过脸来,是摧魂夺魄的娇艳,惑人神智的妖冶:“哥哥——” 她又唤了一声: “夫君——” 第301章 结局(下) 首辅顾家的天井中,乌泱泱跪满一片人,全是从金陵带到京城的顾家奴婢。月上中天,首辅一言不发,专等一个答案。 朱氏急匆匆进院,顾三叔母迎上前去,低声苦笑:“只怪我不经意间提起了寒山寺。”朱氏一愣,苦笑一声:“我早知瞒不了一辈子。事已至此,实话实说吧。” 顾三叔母跌足叹息,只得转头,向这年纪轻轻已至首辅的侄子从头解释:“冤孽,冤孽,她已经嫁人了,偏偏你又知道了……” 成山伯府的平安院里,蓝湘一面打扫正房一面打趣绿意:“我们林夫人呀,如今已到五品诰命,来日肯定有个一品国夫人做做。” 绿意掐她一把,促狭回去:“敖游击在赵总督旗下颇受重用,怕不是明年再见你我就得道句‘总兵夫人好’呢……” -- 第610页 见苏问弦进来,苏妙真展颜一笑,抬手送抱,竟是从未有过的娇娆主动。“我很少喝酒,今日恰逢七夕,你陪我痛快一回,可好?” 一声“夫君”,苏问弦哪里还能细想,当下快步流星,把人抱在膝上,一杯一杯,一口一口和她饮酒。 …… 银汉迢迢。顾三叔母一边说一边去看顾长清的神色,“景明,你潘婶娘和我都与她相处过,她面上活泼,实则心性僻异,手中还有血案,你要做天下官员之首,就不能有这样毁誉参半的娘子……何况后来,你虽不知前情,却仍要为她辞官归隐,她依旧不肯,可见说什么畏惧官场险恶都是假的,无非是图皇室安稳。” 见他面不改容,料想或许这侄子真的只想要一个答案:“没错,三年前的确是她救治的你。但她说过那恶疟不一定会传染致病,所以她并非用性命为你冒险……是,她是衣带不解在你床前照顾四天,但冬梅她们不是照顾了更久吗?你怎么就不念旁人的情,非要记挂她呢?” 绿意一面剔灯,一面吁气道:“但话说回来,也是我们命里有福,能跟在姑娘身边读书明理,姑娘又那样筹划咱们的终身……柳腰姑娘那样的出身,得到姑娘的赏识,就管着苏州五大织坊……还有藕官姑娘,如今那叫一个家喻户晓,千金难买一笑。” 苏妙真眸泛醉意,“哥哥,我来这里,第一个遇到的是你。” 苏问弦正细细密密地亲她,闻言一笑,“真真,你喝醉了。” …… 顾长清似充耳不闻一般。朱氏死死捏紧手中佛珠,亦轻声劝道:“清儿,你肩负着顾家和你爹的名声,又向来抱负第一……而那孩子为声名所累,又畏惧被你牵连,想要寻一稳妥靠山,如此种种,你何必强求?” “娘也是年轻过的。当年我在金陵别庄不愿见……后来你爹一定要去两广……都是一样的道理。她之前不肯露面,之后愿意遮掩,就代表她再没有与你相好的念头,所以宁可避而不见。” 朱氏越说越抑,想起荒唐错付的前半生,落下泪来:“清儿,你要怪就怪我吧。是娘不愿你为情所困,重蹈你爹的覆辙,我已经辜负你爹,等醒悟时却后悔莫及……我不能再眼睁睁让你走上他的老路。” 绿意蓝湘说起其他相熟姐妹的境遇。翠柳和丈夫孙荣住在宣大,侍琴侍棋在金陵,说是和两个精干管家成婚。侍画凤儿等年小的,或许是过早跟着黄莺在外头打点生意,倒是一口咬定都不愿嫁人。 苏妙真轻轻抱住他的肩膀,固执地用手掰正他的脸对视:“我没醉,我没有……我倒希望我喝醉了……哥哥,你还记得吗,很多年以前,你把我从池子里捞起来,我抱着你哭个没完……” …… 凄凉月色里,顾长清终于开口:“你们错了。她的确不怕被我连累,但也的确没有移情别恋。否则不会为我以身犯陷。她素来执拗,偏偏又很体贴,当年我不想让她去卫家,她就从不踏足。若她已经喜欢裕王,就不会有在我身边的那四天四夜……她那种性子,短短两月,可没办法喜欢上谁。” 绿意摇头笑叹:“黄莺最自在,手里每岁过几十万两,管几百号人,谁的脸色都不用看,姑娘更不会给她气受,比咱们有造化呢。” 苏妙真按住苏问弦的动作,仿佛隔着千年遥远在看他:“哥哥,我想通了——顾长清对扬州淫*僧案的知情;三个大夫的异口同声;陈芍殷泽的婚事暂停……还有,还有你顺水推舟,借赵姑娘的手去下药……一切一切,我都想通了……” 她抽出一方泛白的旧手帕,“哥哥,你很早就喜欢我了……进士游街那年。” …… “当时她说,‘小顾,太迟了’。我听不懂,只知将要永远失去,心痛如绞却又无可奈何,到最后竟然生出几分痛恨——我从来没有恨过谁。那天才知真有‘因爱生恨’,可笑我从来不信……” “所以这些年来再不相见,再不相闻,更不要说祝她燕尔新婚。” “我若知道,就会明白她尚未移情裕王。纵然明白她从来不视情爱第一,也不会那样放手——或许还有一线可能……但说到底,是我知道的太迟。” “一切一切。” 顾长清神色如槁木如死灰,不为所动坐着,“太迟了。” 绿意蓝湘促膝长谈许久,等发觉时已四更时分,就不准备睡了,正细数这些年的运气造化,忽然依稀听得前头大门被敲得震天响。 二人四目相对奇怪不已,侍书也从厢房惊醒来,光脚跑入一脸惊骇。绿意蓝湘镇定心神,刚遣婆子出去打听,下人就已经急匆匆进来,下跪颤声道:“是,是裕王府的丧报。” 苏妙真神色破碎,像一道影子,她努力微笑:“你也不用太难过,你们死那就是真的死,我却不然……而我走之后,江山美人,你依旧可以两全……” …… 烛光摇曳,苏妙真玉颜糜丽,渐渐失去生气。抚着苏问弦的侧脸,她轻声道:“人非草木,我非铁石,怎会不知你待我的心?” “只是我不能,我不能原谅那件事。不能原谅你那些年的手段。我接受不了……你若能骗我一辈子,倒也罢了……” “我想过杀了你,可是杀了你又如何呢?我没了爹娘姐姐,再没有你,这地方就不是我的家。” -- 第611页 “如果爹娘姐姐还在,又或者没有那件事,也许你我可以永……但是没有如果——” “哥哥,我真的很想很想忘记那件事,可我做不到……” 苏问弦痛彻心扉,锥心刺骨的痛苦在全身蔓延,无数的疑问和话语堵在喉咙却无法发声,他紧紧抱住她,恨不能把她揉进骨血里好把她留下。苏妙真喃喃自语:“我来这里,见到的第一个人是你,或许结局早就注定……” 风吹进来,烛光熄灭,曲终人散。 作者有话要说: 改了五天,十几版。终于更完正文啦! 正文后会写一些番外,是这个时间线发生的事,比如真真和苏问弦的婚后生活,又怎么发现苏问弦的欺骗;上一辈朱家到底怎么回事;宁和赵怎么被拒绝的,陈宣怎么想的…… 其他if线则会单开;在我专栏能看到。比如赵越北,很早就定了要写的,if他和真真成亲会怎样;然后暂时预定顾长清的现代线;然后苏问弦。 总之,非常感谢大家的评论留言。一本书更了六年我真的太抱歉了,如果不是看到坑底还有很多小天使蹲着鼓励我,我真的没办法写完。 当初遇到我家里有事,然后实习工作各种事,这本就耽搁了。 而且这本书本身写起来很麻烦折磨,尤其后期加倍折磨,男角色们各自的感情线事业线,交叉着真真的感□□业和复仇线,写起来就很复杂。 然后又希望这篇文能营造投射出一个真实的古代世界,走一些新鲜可信的剧情,所以写得很慢。 之前我写文,两小时能更完一章,到这本真的是五六个小时打底,慢起来要改两三天。后期每章都有至少3个版本和视角。当然我回过头看就这本不算黑历史,整体我还是很满意的。 所以真的很感谢小天使们五六年的不离不弃,我真的是因为温暖赞美的留言才决心写完的。 再一次说声抱歉,感谢。 鞠躬。 再鞠躬。 * 新文会是《高岭之花沈首辅》,女扮男装穿书文,这次我要在相对现实的设定里写个大权在握的女主,存够十万字就会开文。 第302章 番外一 大雪纷飞,宁夏城里寒气逼人,裕王府中却温暖如春。 后宅正房里金炉香袅,银烛高烧,紫檀雕花绣鸳鸯交颈纱屏后,人影纠缠不休,直到更漏将阑,渐渐止息。 苏问弦堪堪餍足,下床取来热水手巾,将苏妙真抱起,给她擦拭,“真真,皇上和太子近来身体欠安,九月前我们可能要被召居京城,你若是不愿意,我可以替你告病。” 苏妙真安静地靠在他怀里,闻言垂眼,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于是苏问弦不动声色问:“真真,你可是听说顾长清要再娶的消息,所以不想回去?”却见她摇头道:“他三十好几,定亲也有两三年,早该举行婚礼再娶了。何况我和他早无瓜葛,又怎会为此多想呢?” “这件事唯一让我不明白的地方,只在陈宣当初的条件——陈姐姐没有嫁入顾家,陈宣岂不是大亏特亏?”苏妙真颇为疑惑,“他向来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人。” 苏问弦忍不住微笑,苏妙真转而道:“再有,我现在心里,只你数在第一。”她轻轻一叹:“我只是想着一旦回去,就得时不时进出宫闱,只怕让皇上想起你的忤逆。可说起来,我也挺想回去看看绛仙她们。”她抬眼浅浅一笑,“再说了,你不是很想让我陪你回京吗?” 苏问弦在她坦然说起陈顾两家之事,就很心花怒放,此刻更是满心怜爱,低头吻了吻她汗湿的额发,坦诚称是。 二人成婚之后,苏问弦借口要协同三边总督整理军务民政,请回宁夏,为的就是让苏妙真能得些自在。乾元帝无奈之下准了,甚至免掉他年底的朝见。间或给几桩繁难偏远的差事让苏问弦去办。 苏问弦暗地有所经营,更自觉有一生所爱相伴,所以即便被议论不得圣心,他也不甚在意。唯一遗憾的是因长居宁夏,苏妙真又不太应酬见客,外人甚少同时见他二人。故而京城等地始终有个说法传着,说苏妙真和他之间只有感恩图报。 其实对二人私下的鱼水相欢,苏问弦不能更心满足愿,只可惜少为人知,难免让他生出衣锦夜行的遗憾。 想到能回京城让众人看看他们之间的恩爱绸缪,苏问弦心中快意无限,肆意亲着怀中人,含糊着说:“估摸等我办完关西七卫的差,就会召咱们入京。” 苏妙真软软地依着他:“又是你去那等苦寒边远的地方?羁糜卫所可不比中原地方,那边对朝廷不太顺从……” 苏问弦见她如今一心只在自己身上,无比心满意足:“稍微艰苦繁难些,危险倒也没有。我还带着许多军士私卫……何况如今有你,哥哥怎会以身犯险……”他不愿苏妙真为此担惊受怕,想转开话题,干脆附耳笑道:“嗯?刚才不是还跟我喊累吗?这会儿又精神了,既如此——” 就对她说了几句别的,果然让苏妙真恼了,转过脸去,丢了一句:“哥哥,你就非得这么无耻吗?”背对着他再不肯言语。 苏问弦本在和她调笑,见她薄怒之下,两颊染霞,双眸含怨,怎么看怎么是可人疼要人命的模样,登时情念骤起,无法自抑。苏问弦不由分说地捏住她小巧下颚,俯下身去与她唇舌交缠,纵情恣意间,喘声逼问:“夫妻恩爱,人之常情,怎么就无耻了?” -- 第612页 一夜急风骤雨。 过完年,苏妙真领芙儿南下一路游玩,初春至金陵老家。城里玩遍了,又往下头庄园里去。芙儿很少到乡下庄子住,日日在田野里撒欢。 百花盛开、天暖气和的某日,苏妙真携众人往王氏夫妇灵前烧香,忽地见路边遥遥走来一位年青妇人,苏妙真没认出来,对方倒是先叫道:“五姑娘,多年未见了。” 苏妙真定眼一看,是苏问弦身边出去的丫鬟,如意。苏问弦当初坦白过,苏妙真和离归家后他就起了念头,所以才会打发走妾室通房。当下就不甚自在:“难为你惦记我娘,这些年不知你过得如何?” 如意一面烧着香烛纸马,一面解释景况。乾元十六年苏问弦忽然不喜府中姬妾,就让苏安给她们每人一笔巨额的遣散银,不许再进京城。如意素没个主意,只能投奔杭州的姑妈,后嫁在杭州,倒也还过得去。正巧丈夫今年经商路过金陵。如意想着她自己究竟是王氏在时,做主拨到明善堂的,就特地来上香。 如意问起苏妙真和家中的境况,得知还不错后叹息道:“前些年我在杭州,都听闻五姑娘为父母报仇的事,那样的轰轰烈烈天下皆知……” “后面听说姑娘被下到大牢,奴婢日日烧香拜佛,希望菩萨保佑。再后来似乎听闻皇上赦免姑娘,心里高兴坏了,只是无法入京亲自探看……” 如意又问起苏妙娣如何,得知其生下女儿没多久就去世后,眼眶一红,“奴婢小门小户,竟是一点消息都没听到,实在辜负了二姑娘当年的照顾。这就是二姑娘的女儿吗?生得果然玉雪可爱,像是小仙童一般。可怜的二姑娘,那样年轻,怎么就……” 苏妙真听她说起这些自己许久不去想的往事,一时也有些恍然。芙儿在旁插嘴道:“这位小婶子,你别哭啦,姨母说我亲生母亲回到天上当仙女去了,过得不知道多开心呢。” 苏妙真醒过神来,见如意失笑,慢慢抹着泪水看向自己道:“姑娘重梳了妇人发髻,可是再嫁了?是赵大人吗?还是朝里的那位杨大人。我记得当年姑娘一朝和离,就有三家上门求娶……” 苏妙真摇头,如意有些惊讶:“还是顾首辅吗?” 芙儿不满噘嘴:“才不是呢,我姨母和义父是一起的,我义父是裕王殿下,你不知道吗?”苏妙真拍了拍芙儿,“小话痨,安静一会儿吧。”她看向如意,半歉疚半无奈地点点头,只说赵盼藕过世四年后,二人低调成亲。 如意先是震惊不已,随后疑惑地自言自语:“不太对,当初少爷在扬州时,明明已有心爱之人,那人还不喜欢男子三妻四妾,既如此,他怎么会娶姑娘呢?是了,想来为报答苏家的恩情。” 苏妙真一怔,“你是说,他在扬州出任盐运使时,已有心仪女子——” 如意儿点头道:“大佛寺被烧掉后的一个月,某天他从殷总商的宴请醉酒回来,奴婢想伺……总之却被推开。奴婢心里难受,就大着胆子问了一句……” 如意苦涩摇头:“殿下模模糊糊说早有心爱之人,那女子是个小醋坛子,他舍不得委屈她让她失望……所以只拿我们当一时必要的装点,有朝一日总要向那女子袒露心迹,所以让我们绝了争宠的念头——” 如意儿疑惑看向苏妙真:“难道先王妃过世后,那女子未曾入王府做个侧室什么吗?” 苏妙真听着这些无比熟悉的话语,如遭雷击。一时止不住地浑身颤抖起来。如意等人关心发问,她极力强抑心神,勉强一笑:“哥哥和那人有缘无分,所以再没有提过……” 扭头看向侍书绿菱:“你们,你们去和护院总管说一声,就说三月下旬我想去扬州见见陈姐姐和殷总商。”她又摇摇头喃喃道:“不,不,容我再想想。” 五月下旬,溽暑熏蒸,莲香浮动。 苏妙真从瑞王府回宅,先问苏安的下落,得知他再有两天就会从济南府回来,苏妙真沉默许久。绿菱在旁疑惑:“姑娘不是早就在追问苏管事的下落吗?怎么如今知道了却这样呢?” 苏妙真闭了闭眼:“有件事,我必须知道是与不是,但我很怕它是……”住口不言。 恰此时,称心急急走进,说是打扫苏问弦书房所在的院落时,没人注意芙儿偷偷跑进书房撒欢,最后拿走了一个盒子,好说歹说都不肯还,虽不是什么要紧东西,也怕苏问弦知道后责怪。 裕王府和苏家疼芙儿自不用说,魏国公府也不用说,傅绛仙傅云天一家人亦然如此,就连宁臻睿去宁夏时也格外纵容她。所以芙儿去哪都是众星捧月随心所欲,她打出生又是个霸道性儿,没有不敢去的地方没有不敢玩的东西。 芙儿跟在后头得意洋洋:“我是姨母故事里的寻宝猎人,这是我发现的宝藏呀,所以是我的。” 称心无奈:“我的小郡主小祖宗,那分明是王爷的东西呐。”芙儿头一扬,抱住匣子不肯撒手:“我才不管,这宅子里所有的东西都是我的!” 苏妙真一向不愿当着外人的面教育芙儿,就示意其他人退下去,“你们先去忙你们的,我过会把东西送过去。”一时人都出去,苏妙真拉住芙儿,耐心地跟她讲道理。 芙儿虽骄纵自我,但是个听道理的孩子。当下就不情不愿还回去。结果不小心摔在地上,咔哒一声,这檀木匣子的锁自己开了。芙儿吐吐舌头,一溜烟跑出去。 -- 第613页 盒子里的东西苏妙真再眼熟不过,都是历年来她给他做的荷包香囊如意绦等物件,只不过这匣子里的都是用旧的,但显然主人舍不得丢弃,才又好好收拢保存。 千情万绪涌进心头,她正要合上,底下一个暗格却松动了点,映入眼帘的是一方手帕,很多年前时兴的湖绸料子,牡丹莲花纹样。 苏妙真呼吸一停,记起来这正是当年进士游街时,她不慎落下的绣帕。 当年苏问弦勒马接住,回家却歉意说不小心遗失在外头。她当时想着既然没绣闺名,就也无妨。 然而——苏妙真展开这方手帕,但见崭新干净,独卷边处有一点磨损,显然是被人爱惜珍藏多年…… 那是乾元十年。 这么多年。 这么多年。 作者有话要说: 修文过程中会不定时更新番外。 当时也想同时把古言存在的各种感情模式都写一遍,所以男角色们每个人拿的剧本都不一样,出局的理由也不一样。作为反派男一剧情最多的苏问弦,拿到的是巧取豪夺剧本。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韩韩242 1个; 非常感谢。 第303章 番外二 乾元二十一年夏,蝉虫鸣叫。 送走探病的漕政、应天巡抚、按察使等人,顾寅去厨房端药。听闻有人高喊“大人醒了醒了”,险些没把碗摔在地上。 顾长清半路病倒,满府奴婢都惶惶不可终日,只怕这顾家的主心骨一病不起,又怕伺候主子中染上恶疟,他们可没有日日诊治的杏林圣手,更没有价值千金的珍稀药材。 谁知顾长清病中嘱咐,把他抬进偏院修养,也不用太多人近身服侍。顾家奴婢顿时感恩戴德,祷告上天保佑这主子。可顾长清病势愈发严重,金陵的名医们都束手无策。 顾寅为此日日唉声叹气,谁知很快就等来转机——前些日子苏妙真乔装低调而来,不但带来治病救命的秘方良药,还日夜不停地照顾了四天。 顾寅一贯极尊重敬佩这前主母的,很多年前的元宵夜,他就亲眼见证苏妙真以身遮挡掉落旗杆,保护走失女童。之后又不计嫌疑地托请顾长清为那春菱寻亲。 顾长清成婚后,顾寅陆陆续续得知这新夫人的许多事,又时有接触,知她善待身边丫鬟奴仆不说,连柳腰冬梅等人也格外施恩,就越发孺慕钦敬。 虽然苏妙真以官场险恶不愿再经风波为由,拒绝了自家主人去年的求和,但顾寅始终觉得,少奶奶也许有一日会回心转意的。 而自家主人虽有几处过错,可也有许多诚心诚意的地方。顾寅亲眼目睹顾长清远在两广政务繁忙之际,还动用顾家的各种关系,替苏妙真办事。 不怕弹劾地帮苏家大房父子们远离充军役奴不说,岳府尹对《洗冤录》的明面查抄暗地借此放纵,张许等阁臣对慕少东处置的提议,士人官员对苏妙真抗旨杀人的同情赞同……都有顾长清的授意。 所以等苏妙真上门医治还贴身不眠不休地照顾时,顾寅就更加觉得自己料想不错:肯定是少奶奶想到大人之前的用心良苦,渐渐消气了。 然而顾寅没高兴没两日,就被打了脸,苏妙真不但没有和好的打算,甚至等顾长清一有好转,就立刻离开,更加不愿居功,让顾长清知道此事。 顾寅站在太阳底下想了半日,叹一口气,拔步进房。在外间对上朱氏和顾三叔母的眼色,赶紧点头,做个口型,表示一定会紧住口风,二位夫人面色稍松,顾寅进去送药,看着奴婢们忙进忙出,站到一边。 顾长清下巴冒着一些青须,他坐在床边,喝完汤药用完肉粥后,沙哑着声音问道:“我病重半梦半醒之时,依稀见到了真真……她本也在金陵守孝——” “她,她是不是来照顾过我?” 房中鸦雀无声,顾寅心脏都被捏紧。顾寅悄悄去看朱氏,她摇头否认,目光却饱含痛苦和不忍,又有愧疚与坚决,顾寅偷偷叹气。 顾三叔母急忙说:“侄儿,论理这话我不该说,但你病重之际,很多人都过来探望,好比陈家……唯独那苏姑娘不但人没来过,连句问候也没有!你们好歹夫妻一场,她如此冷淡的心肠……” 顾长清喉结一动,眉宇之间浮起痛意。 “对了,她还抛头露面地去登台唱戏,也不嫌下流失身份,之后更抗旨杀人,可见心性无比古怪……万一以后你有个什么惹到她,她岂不是又动刀子?既然是这样的女子,你何必挂住她呢?”又聒聒絮起再娶和纳妾之事,朱氏也出言开解。另有冬梅等下人委婉附和。 顾寅听了,虽知句句都是为顾长清打算的实话,但总觉得哪里不舒服,但不敢吱声,转头去看自家大人。 顾长清一言不发,等房中安静下来,他方郁郁沉沉道:“不管是周家或任何一家闺秀,我都不愿再娶,包括陈芍……你们只当真真心性僻异激烈,但对她我是再清楚不过的。实话告诉你们,她对我和顾家有情有义。当初的户部查仓,苏州的民变与抗倭,还有二叔的束水治河,和之后的丈田海运……” “——桩桩件件,都有真真的心血。” 顾寅听得目瞪口呆,转头去看房中众人,亦都瞠目结舌,大惊失色。 顾长清似没有察觉,反而沉默半晌,神色惘然地在想什么。过了很久,顾长清低声道,“我屡屡让她失望,后来她遭受太多,我却不在身旁。疏远我怨恨我,也是应该。之前为两广之功未竟,她尚且有孝在身,我不想为难她,也怕两广瘴疫……但早就拟好辞官折子。” -- 第614页 顾寅再度一惊,顾长清停顿许久,再度开口。“如今我了却两广,等上京面圣就会陈书致仕——” 他向来是温和君子,可到底官高多年,此刻语气微微一沉,就有些压迫得人喘不过气。顾寅悄悄抬眼,顾长清神色竟有几分从没见过的无情冰冷: “你们若对她仍存偏见,届时可以全部离开顾家。” …… 容容只有七岁,但她知道自己聪明得很可爱得很勇敢得很,因为姨母每天都这么告诉她,说了快六年——所以自己肯定是最好最棒的。 而且她出身高贵,是郡主诶。裕王府瑞王府两家加起来才她这么一个郡主。当然去哪都得是万星捧月。 裕王府、瑞王府、吴王府、镇远侯府、魏国公府如此,就连没怎么去过的总督赵府和总漕陈府也是如此。 但这种众星捧月也总给她带来烦恼,不管到哪里,总有一些人围着她嘘寒问暖,不给一点私人空间。 好比总河回京谢恩外加作六十大寿的宴会上,先是总河夫人和应天巡抚夫人等年长诰命,神色又是愧疚又是怜惜,对她唉声叹气一番; 之后又有好几位年轻夫人围着她问东问西,好似对待琉璃娃娃一样小心翼翼的,蹲着问她最近是什么饮食起居,又问有什么喜好偏爱,缠着说个没完。 容容不耐烦,“登登登”跑走,去找养母傅绛仙。养母把她搂在怀里,“傻芙儿,那是你姨母以前的奴婢,她们随丈夫出任各地,难得见到你,所以是在关心你。” 容容摇头,心想奴婢和诰命夫人自己还是分得清的。侍书、绿菱、黄莺和凤儿姐姐等人才是姨母的旧仆。 养母笑着又问,说魏国公府想接她过去住一段时间,问容容自己愿不愿意。 容容赶紧又摇头。每次去魏国公府,虽然所有人都很捧着她,但那两个据说是亲爹和亲堂叔的长辈却很奇怪,一个又像是喜欢容容又像是厌恨容容,一个则总盯着她看很久,却又不说话。 而且都会让人教她琴棋书画,尤其是下棋,非说她有国手的潜质,必须每天练两个时辰,容容再喜欢也不愿意被强迫练,还练那么久。 然后还得好好学刺绣,还要在旁边盯着她做功课,另外又说诗词琵琶什么的,容容必须也练到一流。 容容烦都烦死了。“我宁愿回裕王府一个人住。” 虽然自从姨母离开后义父就不太在家,在家也不太跟她说话,但总是有求必应,哪里都能去,什么都能玩,也不会强求她的功课,要求做个贞静淑女。 想到这里,容容就问义父的行踪,养母长叹一口气,“裕王殿下去扬州了,你姨母年少时多灾多难,曾挂名作一个老尼的弟子,裕王就是去寻你姨母的那个师傅去了。” 容容当然懂挂名消灾,“义父最近总是在找尼僧道人,别人都说他想求仙问道。”想到一处,掰着手指抱怨:“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都喜欢问我姨母的事情?刚才那几个婶婶是,之前那位总督叔叔也是,一直问个没完,旁边两个叔叔站在边上,也不说打断他……” “我早说过无数遍,姨母和娘亲在另一个地方当仙子呢,那里女孩都要读书工作还可以当老大,普通人也可以飞上天下到海,一个时辰就能从京城到金陵,有种整天放戏曲猴戏的小盒子,还有许许多多的木头人铁人当伺候的小厮奴婢……” 她这样絮絮叨叨的说,养母忽然就哭了,眼泪像珠子一样落下来。容容不解咬唇:“难道你也不信我说的话吗?姨母真的说过,她不会死的。而且就算她在这里死了,也可以到另外一个地方生活,一个更好的地方。这是她亲口对我说的,说过很多很多遍——义父都相信我呢。” 养母摸摸她的额头,嘴上说着:“我信我信,我怎么会不信我们芙儿呢。”但容容看得出来她在说谎,因为这双凤眼还在泛着泪光。 容容也不知该说什么,觉得养母和文姨姨开始有些像了,眼里多了好多东西。容容就学着姨母哄自己一样,用手拍着养母的背,给她唱起一首好听的歌谣。过了一会儿养母开心起来,让她出去玩。容容就跑出去溜达寻宝。 本来以为这从没来过的顾家会有人不认识她而拦她,结果所有奴婢都像是很认识她一样,恭恭敬敬的,也不敢阻拦她。 容容心中渐渐快活,愈发乱跑乱窜,走到一个书房外头。偷偷扒着窗户去看。里边立着一个男人,这两年她见过三四次的首辅大人。 容容对这个首辅大人还是很有好感的,因为他看起来随和沉稳,像是朗月像是清风,又像是一座山,总之让人挺喜欢的。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不笑时会很严肃。 对对,首辅大人的二叔正是河督,他们是一家人来着。 容容悄悄去看,首辅大人正在里头,桌案堆了一叠手本。他负手而立,和几个服色至少二品的官员讲什么用人什么赋税之类的东西。 不知说到哪里,有个听着是某省布政使的官员立刻跪倒在地,慌忙擦着冷汗不断告罪。 可明明首辅大人言行也没动怒。容容就觉得这个布政使太胆小懦弱。 忽然有个随从抱着一个卷轴从外边进来。顿时,首辅大人脸色一变,厉声一句“出去”,房内的诸人急忙低头称是,后退离去。 等书房安静下来,首辅大人要去接过卷轴,但不知为何,修长有力的大手停在半空许久,最后收了回去,他慢慢握成拳头。 -- 第615页 随从急着献宝,赶紧展开那副画像。一面表功是如何低声下气求到画作,一面摇头叹气道:“云山居士说这是最后一幅,以后任谁找上门要都不会再给了——就是杀了她都不会再给了。” 容容眼睛一亮,云山居士正是她的宋芸宋姑姑呀。宋姑姑可棒了,画作价值千金,寻常的达官贵人很难得到她一副笔墨。原来这位首辅大人也时不时找宋姑姑要一些字画吗。 但是自己以前好像听谁说过,首辅大人是天下士人的榜样,文武兼修,通习君子六艺外还很擅长书画,那为什么还要找别人求画呢。 嗯,一定是因为首辅大人政务太忙,没有时间画画。容容心想自己可真聪明,简简单单推断出真相了。 容容踮起脚尖去看那张人像,忍不住咦了一声。 * 画上有个女子,穿着粉色衣衫,月白长裙,很好看很好看,手里拿着两朵花,可花也比不上她一半好看——分明,分明就是她的姨母。 和裕王府里的那几张很像,但也不完全一样。容容忍不住奇怪,为什么首辅大人家里也有姨母的画像呢。 她推理许久,始终想不明白。正在疑惑中,却见首辅单手撑着书案,盯住画看着看着,忽地变了脸色。他勃然而怒,发火“哗啦”一声将案上砚台、湖笔、镇纸等物全扫到地上。 噼里啪啦一阵响,容容在外头吓了一跳。看到首辅大人牙关咯咯作响,似乎不够解恨,将画像拿过粗暴地一卷,直接递到烛台燃烧。 火舌瞬间吞没纸张,燃起“噼啪”声响。烛火顺着烧到他的掌心,首辅大人似浑然不知疼痛一样,毫无知觉。 容容看着手掌心,觉得换成自己肯定特别痛,后怕一会儿又很生气,他怎么敢毁损姨母的写影。 幸好房间里的随从赶紧上前泼了盏茶,又用衣袖再三拍打,终于把画抢救回来。但全身画像只剩半幅。 随从唉声叹气:“小的实在搞不明白,大人这是何意。论理,苏姑娘未曾对不起大人和顾家,甚至多有恩义……论情,大人的心思我是知道的,否则两年前怎会突然中断和周家的议婚,周家姑娘敬慕大人甚至愿意……” 随从长叹口气,“这两年大人差我去了七趟临清,重金也好权势也好恩情也罢,逼着云山居士送了那么些画——这样千辛万苦讨回来,怎么次次都不珍惜,倒像恨仇家似的?” 首辅的大手已经灼伤,红通通的一片水泡,容容听到他冷声道:“谁说我不恨她?” 容容在外面咬碎小牙。心想外头人都说当朝首辅温朗磊落,光明正派,又善衡权用不会迂腐古板,容容自己也对这叔叔颇有好感,谁知背地里他居然这么坏,居然敢恨她的姨母? 容容气咻咻地跑开,心想自己再也不要见到这位顾首辅了! 这誓言很快被打破,七夕在傅家的宴席上,容容又遇到了首辅。 宴席上还有齐左都御史、杨尚书、周侍郎还有文通政使等一班文臣,他们和养父钱寄江关系不错,和义父是前后六年的进士,算同辈人,朝堂上时有往来。 吏部周侍郎等人和瑞王叔叔关系又很近,所以容容在裕王府瑞王府也偶尔会见到他们其中几位,不过大人们讨论政务居多,容容一般不会进去说话。 杨尚书兴致勃勃地跟容容聊天,齐左都御史也问两句她的功课,发现容容开蒙两年多却不太懂四书五经,颇为遗憾地摇摇头。 杨尚书替容容说话,就讲容容背景家世是一流中的一流,长得又很玉雪可爱,还有很多财产,更有很多人爱护她保护她,所以容容只要快快乐乐地当小郡主就好了,犯不着钻研学业或者内训。 不等齐御史说话,容容先摇头否认。谁说她不学四书五经的,只是姨母给她安排的学习读本里,那些东西都在后面,姨母说以后稍稍看过就好,不用太认可。至于女德女训,就是姨母让容容学,容容也不喜欢呐。 当然,容容也知道,不能把姨母悄悄教导过很多次的话说出来,因为姨母曾经说这地方的人不会喜欢她们贬低那些东西,容容要学会伪装,就像玩藏猫猫时要躲得好一些,玩狼人游戏时要装得像一些,这样才会赢。 容容喜欢赢。 所以容容就只讲,她可是把史记看过很多遍的,知道很多名人典故。堂叔他们还夸她很有棋道天分,而且自己还很会数算。 她就要和在场的文官叔伯们比谁算数好,立刻出了个鸡兔同笼的问题,果然把他们考倒了。有个叔叔挺不可置信的,觉得肯定是容容提前背下来的,就变了变数值,重新出一道。 容容从小就对这些很感兴趣,对解法也很明白,当下蘸着水在桌上比比划划,很快又解出来,其他叔叔还在皱眉苦思呢,只把他们都惊得目瞪口呆。 容容尾巴翘到天上去,大声嚷嚷了一句,她才不会错呢! 这时坐在上席,自从容容进到敞轩就一言不发的顾首辅忽然开口,问是不是她并非由男女夫子教导,而是从小被姨母教着这些。 首辅大人虽然在问话,但语气却很肯定,又不知对谁说话,讲容容的姨母本身就是很懂这些的,天底下没有钱粮师爷能和她相提并论,当年—— 他左手突然捏碎杯盏,没有下言。急忙有奴婢上来给他打扫更换,慌忙取药包扎。 -- 第616页 容容觉得他脑子不好,总跟他自己手过不去干嘛。又记得之前的仇怨,就鼻子哼一声,看也不看他,理也不理他,跑回女眷所在的厅堂,快快乐乐地吃饭。 下午和伙伴们玩了半日的猜枚蹴鞠,晚上又有丰盛宴席。容容吃巧果都吃得肚圆,溜溜哒哒去消食。 结果在乐水榭里,容容又看到这个让她讨厌的首辅大人。首辅正望着不远处的观灯阁,一边喝酒,一边提笔作画。他的右手还包着白布,行笔落笔却十分流畅。 容容仰头叉腰,“乐水榭是我的地盘。”首辅看到是她,露出一种说不出来的表情,像哭又像笑。容容气哼哼说:“你是我的仇人,我讨厌你,我不许你进来。” 首辅沉默了一会儿,“你长得像你生母,但性子却有几分像——”他没说完,稍稍俯下身,轻柔对她说:“等我画完这幅,你再把我赶走,好吗?” 容容扒着桌子踮脚去看,上头有两幅画。一张烧焦了只剩下半张,正是上回见到的那幅。 另一张崭新新的,姨母提着灯,站在很像傅家观灯阁的地方,也是很好看的,也是笑盈盈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和上一张不太一样,让人看了心里闷闷的。 但容容还是很喜欢,她还没有姨母的画呢,都快忘记姨母长得什么样子了。义父什么都肯给她,就是这些画像不肯给,明明自己再三保证不会弄坏的。 容容眼珠子转转,就提出留下可以,但首辅要给她送一幅。反正他会作画可以再画很多。 首辅大人笑了一笑,答应下来。容容非常高兴,心想等拿到画像以后再骂他好了。趴在边上看他仔细上色,等到昏昏欲睡时,忽然听首辅对她说,他和容容姨母是很好很好的朋友,曾经非常非常亲密无间。 容容打着哈欠摇头,自己几乎没听姨母提过他。心想这些大人真是的,各个都喜欢骗她。他和姨母才不是好朋友呢。 他们全都不是! 只有自己才是姨母的好朋友。嗯,最多再算义父小半个吧。 但首辅大人神色很薄,像是月光糊的纸一样,容容看了,突然想起之前那几个大人的神情。 她有点替这些骗子们难过。 就跟他解释姨母专心教养容容,不喜欢提别人,义父也不喜欢听她提别人。所以他不用多心,就是常见的舅舅傅总督,和瑞王叔叔,姨母都不怎么提呢。 首辅大人愣了半天。然后继续一边喝酒一边提笔。容容闻着酒味儿觉得自己也有点喝醉了,迷迷糊糊中听到首辅大人说了很多很多她不能理解不能记住的东西。 是首辅大人爹娘与另外一对男女的纠葛。他娘亲和同族姐妹在金陵救了一位被追杀的男子,安置在家族别庄。但因为家族规矩,他娘亲选择放弃心爱之人,嫁给当时在查谋逆反顺案的他父亲。 他父亲因为许多缘故,深得先帝信赖,甚至远超诸皇子。年纪轻轻就走到万人之上一人之下。这样的意气风发,偏偏得不到妻子的芳心。二人不能心心相许。父亲黯然痛苦下远赴他乡,最终染病身死,一腔抱负就此付诸东流。 首辅大人说,所以他目睹父母的两情疏离后,一直觉得自己不会为情所困,以至于改变原则放弃人生理想。但却遇到画上的姨母。他很爱她,明明并非青梅竹马,也没有共经生死。 甚至姨母还骗了他很多次。 容容眼睛快睁不开,只能礼貌地哦哦。首辅大人当然发现不了她的敷衍,仍在回忆过去。 什么在得知一件事之前,首辅几乎能强迫自己走出那些过去,也已经开始议亲,但偏偏知道了。 首辅大人当时痛苦万分地想,好吧,他认了,他认一切太迟。但没有关系,他什么都不要了,只要再见一面就好,只要能当朋友就好。可是次日登门,只有冰冷的死讯。 首辅大人说,多可笑,他们的最后一面,竟然不欢而散。而到她死,她也没想过告诉他事实。 首辅大人又说,绝情的姑娘,一句话也没留给他。 容容太瞌睡了,没听进去多少,听到他开始说什么有朝一日,就拼命撑着眼皮,开始质问:“坏骗子你骗人,上次我还听你说恨我姨母呢!” 首辅大人没话说了。容容很得意,听到傅舅舅进来说了什么,把自己轻柔抱起交给嬷嬷,吩咐要用心哄睡。 容容不满地想蹬脚,想说自己压根不需要人哄睡了,看,能在十个数里立刻睡着。舅舅也是大骗子。 容容在陷入梦乡前抓紧最后一个念头:大人们的谎言太容易被她的聪明才智拆穿啦。 …… 顾长清看着完工画像,对比旁边残卷。残卷上的女子粉衣素裳,手持娇蕊,侧着身子,向他双靥盈盈一笑。 只有宋芸笔下的苏妙真,才能笑得没心没肺,快乐活泼。 是,他恨她。可怎能不恨? 她喜欢过他,却不肯给更多。 她骗他那么多,又那么久。 顾长清俯撑在桌案上,波澜不惊地想: 嫁他是她说了算,爱她是她说了算,和离是她说了算,隐瞒是她说了算,变心是她说了算—— 就连去死,也是她说了算。 作者有话要说: 大修了本章,加了一倍的字数。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韩韩242 -- 第617页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123456 感谢留言的小天使 第304章 番外三 七月的扬州府,炎暑未艾,热气翻腾。 玉真庵外站满了穿甲佩刀的兵卫,另有许多闻风赶到的官员富商,恭恭敬敬地垂手候在道旁,希望等来裕王的接见。 玉真庵内,苏问弦在踏过待客佛堂的门槛前,莫名想起人生中最圆满知足的五年。 尽管那几年在太多人眼里,他是为了庇护苏妙真才许正妃之位,和苏妙真之间只有相敬如宾。 起初,苏妙真确实有些局促不安,偶尔主动给他拥抱牵手,甚至不用亲吻。苏问弦都能高兴好几天。直到半年过后,苏妙真方接受一些更亲密的行径。 苏问弦微微一笑,回忆起成亲前的数月,他和苏妙真私下出行同游江南,七月至淮扬。两人泛舟瘦西湖,赏月观莲。 当晚巧夕,鹊桥横碧,双星在上。 画舫外,淼淼平湖开满粉白菡萏。鸳鸯破水,芙蓉莲叶宛转,熏风相送,冉冉荷香清甜。 画舫内,苏妙真不胜酒力醉倒在榻,云鬓松散,以袖半掩粉面,愈发惹人疼惜怜爱。更让人升起占有摧残的邪念。 苏问弦俯身过去欲要亲近,却有些难以言喻的紧张。他支起身,终究还是放弃,准备靠岸传令送醒酒汤,却被苏妙真轻轻拽住江绸衣摆。 月色落到她的长睫,有盈盈波光,她仰靠长榻,抬眼看他,“哥哥——” 刹那间,苏问弦胸中烈焰腾腾燃起,俯身低头,十指相扣,不容置疑吻住了她。 在她轻斥他城府深沉冷酷强势的声声碎语中,剥落两人衣衫,或轻怜蜜爱,或攫取破坏,是噬骨销魂的一晚。又一晚。 墙外传来车轮滚滚马蹄阵阵,还有盐商文武们的窃窃私语,议论他来扬州的目的。“听闻裕王殿下求仙问道,莫不是想……” 苏问弦心神一晃,如醉初醒:原来那已是六年前了。两情缱绻之初,却历历在目。 他伫立半晌,抬步走进佛堂。 …… 容容百般抗拒,还是在七夕过后被魏国公府接了过去。她一开始还耐着性子,但实在被课业折磨得烦躁。某天终于生气了,把棋盘掀个底朝天,对老师说:“我不喜欢下棋,我不愿意学。”头也不回从棋室跑开。 她仗着个头小,身手灵活,便避人耳目钻来钻去,穿过好几个院子,一径跑到草木葱郁掩映的远香楼里生闷气。这个小楼所在的园子被封了很多年,所以特别僻静,只有花鸟草虫。 她蹲在走廊里,津津有味地看小蜘蛛结网,忽然听到二楼似乎有人在里面说话,悄悄溜上去,戳破窗纱去看,发现里面布置地非常舒适华丽,只是房中家具落满灰尘了。里面只有堂叔。她还以为堂叔也去了扬州府呢。 她一直觉得堂叔是所见过的男人里最好看的,不明白为什么偷听到那些仆妇们常说是别人更英俊,有说是义父和赵总督的,有说是顾首辅或傅舅舅的,还有说是文姨姨丈夫谁谁谁的,总之就是很少听到提名堂叔的。 容容这会儿看到堂叔下巴上满是胡茬,开始像那些叔叔舅舅,就嫌弃地撇撇嘴。 真丑真难看。容容心想。 堂叔手里握着一个绣纹看起来非常精致熟悉的香囊,容容总觉得跟自己一些衣物的针脚纹样颇为相似,他对着桌上供奉的一尊无名牌位,先喊了两句什么扫扫,又一声声地喊着阿妙姐姐,说他后悔了。 后悔不该为逞私欲而害阿妙姐姐夫妻失和,发生争执,致她早产难产。还说如今苟延残喘,只是想看她的孩子长大成家。 容容不懂什么叫苟延残喘,就求学心起,更加专心去听。堂叔却将香囊贴身收好,开始仔细地擦拭那尊牌位,小心翼翼地好像是对待什么稀世珍宝一样,没完没了。 容容看得怪没意思,踢了踢走廊的石子跑了出去。刚好在园子门口遇到神色担忧慌张的魏国公。 魏国公急忙上前,蹲下身把她抱住,检查一遍,见没有磕着碰着,这才像是卸下千斤重担一样,长舒一口气。 容容为他罕有的关心感到奇怪,一时也忘了挣脱,然而魏国公醒转神后,却猛地把她推开,像是沾到了什么脏东西一样,害得容容差点没栽倒在地上。 容容气死了,还没跺脚,魏国公就责骂起来,骂她不该乱跑乱窜,让满府的人都慌了神到处寻找,只怕她有个好歹。 容容鼻子一哼,才不搭理,魏国公怒极,就命人把她带去罚跪,兄长在旁来说好话,却被魏国公斥责下跪。说他俩没娘教还不知道学好,实在让人厌恶。 容容气急败坏,质问谁敢责罚自己这个郡主。一时嬷嬷丫鬟小厮们都不敢上前。魏国公却说就凭她姓魏,是在魏家出生的女儿,就指着两个嬷嬷按她跪下。 容容听到这话,拼命挣扎,跳起来对着一脸嫌恶的魏国公高喊:“我才不姓魏呢,我姨母走前的一年就和义父议定,要给我改姓改族谱,只是这两年义父一直在找仙人们,所以耽搁了……总之等义父从扬州回来,你们就会知道我以后就是苏家人!” 魏国公脸色顿变,容容想到一处,又气愤道:“姨母说我娘亲讨厌魏家,说若我不是魏家女儿便好了,所以姨母才执意把我抱走抚养。既然这样,你们有什么资格反驳生我的娘亲,养我的姨母?” -- 第618页 “既然我姓苏,你们谁能动我?” 容容看到满府的人面露震惊,而站在台阶上的魏国公和刚走进来的堂叔都脸色惨白起来,嗫嚅着问是不是她娘亲真的说过某句话。 “你娘果真,果真——” 容容用力点头道:“那是当然,娘亲告诉过姨母,她可讨厌魏国公府了。姨母不会骗我,娘亲也不会骗姨母。所以我娘亲讨厌死你们了。” 见他们表情越来越难看,简直像是见了鬼一样难看,容容高兴坏了,心想人人都怕被人排挤讨厌,就一面不断重复,一面暗下决心自己再也不来魏国公府了,说什么也不来了,除开兄长全是一群莫名其妙的坏人。 容容说到口干舌燥,恰好瑞王府的长随过来通传,说要把她接过去吃顿提前的中秋团圆饭,瑞王吴王傅舅舅等人全在。 容容很开心,心想上天果然有眼来帮好人,听到魏国公和堂叔称病不去,更加感谢上天。片刻收拾好玩偶和小被子,急吼吼赶到瑞王府。 文姨姨说她年纪小,非要把她抱在怀里。容容很久没见到文姨姨,非常亲热。养母看着都有些泛酸了。吃完饭,几个夫人搂住她一起看戏,步障左边走来一个丫鬟,说瑞王殿下找她。 容容就直接跳下过去,瑞王叔叔问了些学业,又问她在魏家开不开心。 容容赶紧告状,说自己被魏家人无端责罚。怕被小瞧,又挺起腰杆得意说,自己讲了好多反击的话,厉害精准地把魏国公和堂叔气得脸发绿,当场把两人气病了,所以他们才没过来吃饭。 文姨姨的丈夫,也就是吴王殿下,看起来想说点什么,但动了动嘴唇没说出来。总之就是挺奇怪地看了看容容,像是了然像是生气像是忍耐又像是无奈,挺多她没看懂的含义。 瑞王叔叔则忍不住笑得后仰:“能言善辩的小鬼灵精,这点还真学了你姨母。” 瑞王叔叔似乎想到很久远的地方,“当年我和她初次相遇,她也是这么牙尖嘴利……”容容饶有趣味听着,可瑞王叔叔说到一半却发起呆,摸了摸她的额发,转而提到会跟国公府讲一声,暂时不再送她过去。 容容得以在瑞王府镇远侯府轮流住下,又陪文姨姨六七天,很快就到重阳前的一晚,裕王府打前站下人报说义父会在重阳当天回来。 容容一早就起来,文姨姨一面和又过正房来用早膳的吴王爷说话,一面给她洗脸梳头。然后看着她喝完一碗肉粥,夸了许多句“芙儿好乖”,才亲自送她回去。 容容等在朱红大门接到义父,兴奋不已地跟他打招呼。结果路口恰好走来几个仙风道骨的道士和尚,嘴里念念有词,称推演算出义父今日回京,特来相见。他们知道义父心中所想,感怀义父问道诚心,可以传授尊荣长生之法。 义父起先没说什么,命人好生把他们请进来。然而一过二门,他抬抬手,就有不知哪里等着的私卫跳将出来拔刀亮剑,把这几个僧道团团制住。 义父神色冰寒,说竟敢在他面前装神弄鬼,企图妖言惑众,看来是不想要命了。 道士和尚对上脖子前架好的刀,不复方才的超脱模样,吓得屁滚尿流,连连磕头:“是小的听说裕王殿下近年来到处找高人论佛法讲道经,又寻什么尼僧,所以想谋个机缘。”又交代自己的计划,说什么太子身体不好,可以帮义父造什么天选舆论什么的。 义父眼中划过厉色,承认他的确在求仙问道,但问的从不是尊贵和长生。他不多言,吩咐把这几个人带下去用刑审问。 容容在旁听得恍然大悟,心想自己也误会义父了,原来义父没有那么愚昧迷信啊。就追着义父问那他这两年一有空就到处找高人,又是在干什么。 其实容容也没想到能有回答,毕竟这两年义父愈发寒矜寡言,外人都特别怕他,把他传得跟吃小孩的阎罗王似的。 之前养母悄悄告诉自己,有个闺秀听闻可能要嫁给义父,吓得差点病死。好在之后拜见过义父一次,闺秀忐忑羞涩中颇有改观,就没那么抗拒。谁料义父没兴趣,说自己克妻,不愿意娶亲,把皇上气得够呛。 走到花厅,义父却没赶容容回后院歇息玩耍,反而跟容容聊起天,说到处找高人论道,并非笃信神佛。 他甚至不信那些存在。无非是想知道何为镜花水月,前世今生,三千世界。 又说他终于在扬州见到了姨母的挂名师傅,问那位比丘尼几个关于什么诗集琴谱什么的问题,还知道了一些姨母的旧事,结合姨母和他说的话,他推断出一件事。 一件最重要的事。 容容非常高兴,就问是什么事。义父一笑,指着一片树叶说,佛家讲一叶一菩提,或许姨母真的来自另一个世界。 容容不屑一顾,这她早知道了,也早跟义父讲了,原来义父之前都没当回事啊。 义父不管她的小情绪,命人送进来一箱又一箱的奇珍和特产。容容每年收到许多罕见瑰宝,都是各家叔叔婶婶专门送给她的,有她熟悉的门户也有不熟悉的,反正一概收下。 还有黄莺凤儿绿菱等几位姐姐在外搜罗天下好物寄回。更不要说还有藕官姐姐,她登台收到无数打赏,总是挑选好的送给自己。 容容自诩大顺当朝第一贵女,自然眼光也要放高。哪里能随便点头说喜欢呢? -- 第619页 所以容容就假装不感兴趣,稍微看看,努力别开脸,学着大人摆出正经表情,自豪说她可不是小孩子了,她长大了,才不会轻易被迷了眼呢。 义父拍了拍她的头,目光投向近处又投向远处,讲也希望她快快长大,等她长大他就可以去找姨母了。容容可高兴,想问去哪找怎么找她也要同去。 义父不理她,忽然有些踯躅,自言自语说不知姨母是否愿意见他。他一直不敢去见她,也有这个缘故。 容容听不明白,义父转头问起姨母前年从宁夏到金陵扬州京城的一路上,有没有跟她说过什么话,关于义父的话。 容容早忘记得七七八八,但这是这两年义父头一回跟她说如此久的话,她就不懂装懂,摇头晃脑说有啊有啊,姨母说最爱义父,其次是芙儿。 容容想想,又改口说不对不对,最爱芙儿,其次才是义父。 义父听到这话,出神很久,说,那天晚上姨母唤了他一声夫君,他一直存了个念想,或许,或许。 容容等了半天,他也没“或许”出个所以然。容容就不耐烦了,开始主导话题,掰着手指头讲起自己进学的烦恼,讨厌魏国公府,想赶紧变成苏家人等等。 …… 夜色催更,苏问弦独坐正堂,闭目沉思,耳边响起玉真庵里的一番谈话。 云游四海年迈归乡的比丘尼坦诚以告,说无论诗集曲谱还是医药办法,全部和玉真庵无关,又说一花一世界这个世人无法求证的问题,苏妙真年岁尚小时曾经主动找其讨论过。 苏问弦刨根问底,执着问老尼是否相信三千世界,是否相信他能与她重逢。老尼怜悯看他一眼:“施主何必着相呢?” “我想见她。” 苏问弦无知无觉,在寂暗中睁开双眼。 前世今生,千山万水。 他想见她。 作者有话要说: 容容:为什么这些大人都那么奇怪。 * 下一章才能写到别人,没想好写谁,大概率主写睿宁陈傅。大家可以提名选一个,尽量两三天内掉落一章。赵越北有单独的if线嘛,五章打底所以不用选他了。 第305章 番外四 乾元十五年。 天公不作美,晌午还是艳阳天,转眼就下起瓢泼大雨,毫不停歇地下了几个时辰,让人寸步难行。 暴雨磅礴,打在地上如串珠般,教人莫名心烦。 陈宣不喜湿意,仔细避开溅落的雨水,趁着夜色到卫家花园散酒意。 结果发现自己走错路,从小径行到西厢院落,里头有留客在说笑。 等陈宣回过神,他已经不知不觉走入连接暗室,按记忆中的地方去找,打开博古架的暗格。 对面厢房里,灯烛暖黄,纱帐虚掩,顾长清似是大醉,正抱那苏氏入怀爱昵。 苏氏给他喂解酒茶,道:“以往卫家留你这个织造大人可从来留不住,怎么今天愿意在他家过夜呢?” 顾长清喝了两口笑道:“还不是顾惜你的身子么?你四月在盐运使府落水受寒,留了个症候。今儿这么大雨,若路上淋湿,总归不宜保养。” 他笑着拿走茶盏随手搁床边案几,转而埋首在苏氏怀中,百般亲热。 陈宣目光微微动,看到顾长清从下到上一直亲到额头,最后咬着苏氏莹白如玉的耳垂,忽然低声笑语了些什么。 苏氏面色飞红,横他一眼,呸了一声:“你顾大人说话怎得如此粗俗,还是那个天下闻名的正人君子么?” 顾长清闷笑连连:“真真,你这话就错了,床上哪有论君子的?男人急色起来可不都是一样的德行,嗯?你相公算好的。”说着,右手就去解她纱衫,同时喘声承诺道:“真真,放心,我不动你,毕竟大夫们说得养个一年……我就是先解解馋。” 苏氏坐在男人怀中,想要护住胸前白纱衫,却被顾长清左手死死箍住,三下五除二就被解开外衣,上身只剩一个娇青绣鸾凤肚兜儿挂着,露出大片雪色。 她挣脱不得,羞恼道:“小顾,顾织造,顾大人!这是指挥使府卫家,不是织造官署的后院儿……你再急色也得等回去,何必在这一时呢。” 顾长清喷着酒气,笑得理所当然,“你是我娘子,我和你亲热天经地义,别说在卫家,就是在赵家,我也一样亲你抱你。”一手揉弄苏氏,一手去抓柔荑送到嘴边,在那纤纤玉手上不住亲吻。 陈宣见其手劲没个轻重,把苏氏纤腰玉臂上各揉出几道触目惊心的红印子,明知晚席上男客们都没喝太多,顿时了然于心。 那苏氏爱娇畏痛,果然急忙叫停:“和赵大人的书信我解释过的,是因哥哥和他商量,在淮扬宣大两地互换几个下属……痛,你就非得这么小气……算我怕了你了,你别使劲,我来给……” 听到这话,陈宣转身就要离开,但鬼使神差,他还是回望一眼,就见那苏氏面色绯红,啐了两句“一喝醉就没正形的混账”。 她不得不撩开纱裙,扶着鬓发跨坐到男人腿上,伸出春笋小手捂住夫君双眼,羞涩轻声道:“闭上眼,不许看我……” 陈宣顿时酒意翻涌,按着博古架站了一会儿。他悄无声息复正暗格,出门,下阶,走入雨中。 …… 容容等呀等,等义父进宫多次,又去了魏家几趟,终于等到给容容办妥姓改族谱的好消息。一得知自己以后能和姨母娘亲一样都姓苏,容容高兴地在地上直翻跟头,连着三天多吃两碗饭。义父心情也舒畅许多。 -- 第620页 进到腊月,本就有腊八、祭灶、迎玉皇等很多节令,义父开始接见文武官客,裕王府就每日宾客盈门。 很多人带着贵重礼物上门拜见,金银珠宝自不用说,珍禽异兽也有很多,还有送歌姬舞姬的,不过最后这种就会被义父赶出去。 容容挺不能理解的,府里添点会唱歌跳舞的人多好玩多有趣呀。总之,腊月里的裕王府每日都很热闹。 容容就每天上午学习一会儿读会书,下午就找人疯玩,晚饭后就看看姨母写的口袋话本绘本,日子过得舒坦极了。只是她时不时会想起没见过的娘亲,又想起姨母来,就很难受。 容容确定自己是个勇敢坚强的好孩子,当然不能哭鼻子,她从床上爬起来套好棉袄裙,没惊动打盹的养娘,悄悄跑出房门,一直走到前堂。她想和义父说说话。聊聊什么时候才能去找姨母。 奴婢们来往穿梭,朝宴厅里送各种好吃的菜肴,里头点着漂亮的灯,客人中有好几个认识的叔叔。 容容不想出去跟他们打招呼,就躲在侧边的内檐槅扇后面,一边抠弄着上头的步步锦花纹,一边偷偷往外看,见走了八九个人,余下的人重新归席说话。 还剩瑞王叔叔,吴王爷,陈总漕,傅舅舅,赵总督,以及敖副总兵。容容想想前头刚走的其他人,心想看来今日是专门请文官以外的官客了。瑞王叔叔和义父坐在主位,敖副总兵居末,其他人没怎么论位次,随意落座了。 众人聊了一会天,忽然陈总漕说想送义父一样礼物。众人都颇有兴趣地去看,只见厅外檐下静悄悄走来一个戴着帷帽的女子。 义父剑眉一凛,陈总漕好像没看见他的不悦,反而说请殿下稍安勿躁,就让这位女子解下帷帽。 容容惊讶地发现这个姐姐居然长得和姨母有五六分相像,但对方很胆小,哆哆嗦嗦地行了礼。嘴里喊着什么给各位大人请安,裕王殿下万福,还说了什么小女子惶恐之类的话。说着说着,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傅舅舅手里的杯子摔到地上,蹭地一声站起身,盯着堂中这个姐姐看,瑞王叔叔忘记还在跟敖副总兵问宁夏的军务,也看了半晌,扭头朝陈总漕急声问这个姐姐的名字来历。 陈总漕就介绍说,这姐姐年方十九,名叫贞娘,贞顺的贞。来自济宁行院,是还没伺候过人的清倌。 容容挺惊喜的,想原来这姐姐当官了啊,还是廉洁的好官啊,真厉害。 在他介绍的过程中,其他人的目光都没离开过这个叫贞娘的姐姐,义父也一改寒凛神色,默不作声地盯着出神。 只有吴王爷和赵总督没盯着她看,吴王爷在鉴赏手中的琉璃酒盏,倒像是在审查犯人一样仔细; 赵总督则满脸兴致索然,一杯一杯地喝着酒,像早就知道了一般。 陈总漕就说裕王府没有女子,义父是个正当盛年的男人,过得太过孤清也不好,所以愿意把贞娘送入裕王府服侍义父。 容容看傻子一样看陈总漕,心想谁说裕王府没有女子的呀,容容自己和称心等管家婢女都是女的呀。陈总漕也太笨了。 但听到要把这个贞娘姐姐送来,容容瞪大眼睛,就很开心。特别想把这个贞娘姐姐留在身边陪自己玩耍。 有句话叫睹物思人,如此就是睹人思人咯。 容容恨不能替义父答应下来,义父却收回目光,不知为何自嘲一笑,然后沉沉地说陈总漕的好意他心领了,但他没有兴趣。 这时傅舅舅似乎想要说点什么,因为义父的话而没有下言。傅舅舅长长叹一口气,怅惘坐下。 瑞王叔叔也回过神来,喊随从备马,吩咐要回瑞王府。然后撂了一句“再怎么相似,也不是同一个人”。 众人的反应好像出乎陈总漕意外,又好像在他意料之中。等瑞王叔叔离开,他说既然如此,倒是他多事了,希望义父不要嫌弃他的突兀之举。便命快要哭出来的贞娘退下。 容容只能丧气地看着贞娘碎步离开,宴厅里的义父已经站起身,衰惫地说他有些累了,就不多留各位了。 容容见要散席,就赶紧溜回后院,也忘记要跟义父说什么了,睡前只嘀咕着哪天一定要把那个贞娘姐姐请来,教自己功课给自己念书陪自己玩耍哄自己睡觉。 但容容没想到,一贯顺从她的义父在这上面居然死活不松口,容容每天满怀期待地请求,求到年节,义父都无动于衷。 容容很生气地打了几场滚都没用,怒而给义父画小人。这么进到正月,还是贼心不死,趁着到各家拜年见礼,想起陈赵两家有亲,容容就求养母去一趟很少拜会的赵家。 赵总督的妾室卫姨娘迎出了路口,边领路边说她和姨母也是好朋友,又絮絮叨叨讲起以前在大同还多亏姨母照拂她,说着说着她就哽咽起来,到正房摒开下人,抱着容容放声哭泣。 卫姨娘一会儿哭姨母忽然走了,让她这辈子都无法报恩;一会儿又哭骂老天不公,容容的姥姥姥爷死得冤枉,使得姨母始终无法走出丧亲痛苦。 养母劝了两句,容容不知所措,靠在卫姨娘怀里抬手给她擦眼泪,把跟义父说过的话又重复一遍,卫姨娘这才逐渐收声。 她洗把脸,吩咐婢女把准备好的见面礼拿进来,还有她亲手下厨做的几盘精致苏州点心,有梅花糕、桃仁云片糕和葱油桃酥。说是姨母当年也夸过她的手艺。 -- 第621页 容容问起陈总漕的踪迹时,卫姨娘也很不假思索地告诉说隔壁就是陈家在京城的住宅。容容就一本正经地说有要紧事情和陈总漕商量,能不能带她去找找陈总漕。 结果话音刚落,反而把卫姨娘和养母都逗乐了,养母说她人小鬼大,卫姨娘笑着拿出帕子给容容擦拭嘴角的点心渣子,说好好好,等吃完午饭就带她过去。 * 不过午饭后也没第一时间去,因为赵总督忽然回来了。赵总督在外头喝得挺多,一身酒气,眉宇里满是醉意,但他的步伐还是很稳健有力。 容容心想难怪他是武臣里的头两位呢。 他见到容容后显得特别高兴,又说起他和姨母有旧,如果当年没有意外,姨母就是他的人,容容该称呼他作姨父或义父。 然后逗容容说别喊赵叔叔了,喊个姨父好了。他命人抬出一箱珍贵的兽皮和一箱风干的海错,都是内陆很少见到的,说只要喊了就可以全送给容容。 养母挺没好气的,翻个白眼说赵总督可真有意思,当初搞出意外的不就是他自己么。 容容挺想问是什么意外,但看到赵总督一听这话,英挺俊朗的面容立刻笼上一层阴翳,和往常所见的温朗大为不同,看着挺瘆人的,她就没好问。 容容挺想要那两箱东西,又心想喊两句好像也没什么,反正姨母从不在乎这些称呼呀规矩呀,义父最近还总是拒绝容容的要求! 于是不管那么多,就行了个礼,喊赵姨父新年好呀,赵姨父新年快乐。 但很意外的,她喊完了,赵总督却没什么笑意,反而像刚好被谁揍了一拳在胸口似的,他看起来在忍剧痛。 赵总督艰难站起身,让人把箱笼搬到她们的马车,对随行下属吩咐今明的宴请都推掉,包括太子府的也推掉,打点准备后日启程回南直隶。说完,他再没和任何人讲话,踉踉跄跄地走出房门。 这个怪异的插曲没让容容忘记来赵家的目的,卫姨娘也没忘,等赵总督消失在檐外,就领着容容往隔壁陈家去了。 赵家陈家都是显赫人家,陈家建得小一些,听闻陈家在济宁金陵还有几个宅子。 陈总漕正在暖阁里跟客人说话,见她们过来,打发走客人,命婢女请出府中的一房妾室出来招待。 容容赶紧说不用不用,说有个请求想单独和陈总漕聊聊,众人哑然失笑,养母和卫姨娘走到暖阁外面的游廊下赏雪。 容容探探脑袋,确定养母和卫姨娘只能看见室内而听不见,就扭过头,客客气气地对陈总漕行礼,挤出最甜的笑容,热情地说陈叔叔吉祥,芙儿来给陈叔叔拜年。 陈总漕笑了,问她有什么请求,如果他能做到,当然会帮忙。容容就把想要贞娘姐姐的心愿说了,满怀希望地看着这位新认的叔叔。 但陈总漕露出一种很惋惜的神情,对容容讲那个贞娘染上急病去世了,所以不能送给她或者旁人。但可以答应容容其他的心愿。还问容容想不想放烟花看焰火。 容容听了,就很难过。闷闷不乐地说那她没什么愿望了。因为觉得这个总漕叔叔也挺有求必应,和姨母说的不太一样,容容就顺嘴夸他人很好。 这位总漕叔叔饮茶的动作慢了数分,声音却很平和,问容容那究竟是哪里不一样呢,姨母又是怎么形容他的呢。 其实姨母哪有跟容容讲过这些,都是容容自己感觉出来的,就好像她感觉姨母很听瑞王叔叔的话,很不愿见到听到顾家人的消息,很不耐烦傅舅舅的探视,很疏远赵总督吴王爷等人一样,全都是感觉。 她感觉姨母有点提防陈总漕。容容就坦诚解释了一遍她的直觉。陈总漕凝神了一会儿,反而问起容容姨母很不愿意听顾家消息吗。 容容点头,补充一句所以容容也讨厌顾家人呢,尤其讨厌顾首辅。 然后就看到陈总漕说,这很好。 容容追问哪里好。 陈总督也不回答,反而说什么他在苏州济宁看着,就觉出姨母对外男不假辞色,揣度出她的一些心意,后来更发现姨母在金陵不惧疫病名节也要救治什么什么的,就更加确信什么破镜。 容容没听懂,陈总漕转头说起他年少的经历。 什么出身勋贵,尽管父母早逝,但平江伯府是最早的贵勋之一,断续掌管漕粮转运几十年,非常尊荣富有,且祖父偏疼长子的一双儿女,所以陈总漕九岁前都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陈家既有爵位还有总漕实权,是一等一的尊贵显赫。祖父更对他寄予厚望,在漕粮配解转运督催等等要务上亲自教导。谁知祖父突然摔倒去世,陈家开始败落,一切急转直下。 陈总漕的叔父本也有些才干,无奈其人染上赌博恶习,霸占了大半家产还不满足,企图谋夺侄子侄女的份额,并继承平江伯府的爵位。于是对方借着苦心教导的名义,不断侮辱打骂,还把他赶到济宁单独居住,百般苛刻用度。 这种极端的落差让陈总漕过早体会到人情冷暖,他百忍成金,慢慢联系上远在宣大的舅舅赵理,之后又借着一桩亲人的案件成功翻盘。 尽管如此,因为平江伯府被叔父掏空,总漕之位也被皇后娘家接手,他在同一代子弟中就说不上多尊崇拔萃。 文有顾长清苏问弦,武有傅云天赵越北,他现况家族颇为一般,不得不时时算计,步步低头。最终凭借多年的经营努力,才到如今的地位。 -- 第622页 容容很同情,就对他说感觉他很像姨母讲的灰姑娘,都是被坏心肝的亲戚从小折磨,太惨了。 不过听说陈总漕是一品还是超品的大官,容容就好奇他是不是也遇到了帮忙的仙女。 陈总漕转转翠玉扳指,说的话却莫名其妙,什么冬天梅花因不想妨碍主子的身后洁名,不肯指证……袭爵上遇到了小小的阻碍,不过也因此使他遇到一个人。 不但让他有机会面圣对答,后来还助他在并行海运上获得莫大荣耀——也许那就是容容口中的仙子。 容容撑起下巴,听这陈总漕叔叔叙说往事。 陈总漕说当众下跪受罚挨打的每一次,都会让他想起先前的前呼后拥。 陈总漕告诫自己来日方长,总有一天会拿回平江伯府,还会坐进叔父渴求不得的总漕部院。总有一天,他会满足他被迫失落的所有欲望。 然后他住口,像是在追思什么。 容容就伸出手在他眼前晃晃,提问藤条棍杖打人哪个更痛。 陈总漕抱歉地回过神,说他想起了一些地方,有苏州的卫府,金陵的顾宅,京城的魏家,济宁的景园。 还有临清的漕巡衙门,钱塘的总号船行,宫里的谨身殿,宫外的清水寺等等,陈总漕最后说,曾经他怀着隐秘欲望走向泡子河,不过——他“不过”了两声,又不说了。 容容脑门已经开始嗡嗡了,她只是想问挨打痛不痛,有没有流血而已。说这么一长串地名干嘛呀,真让人头疼。 但容容觉得自己从没挨过打,要体谅别人的不幸,就更加可怜陈总漕,善良大度地安慰说那陈总漕现在有权有财,肯定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了吧,追问他满足了什么愿望。 陈总漕不正面回答,好半天,才讲起另一件事。 原来他幼时得到一匹万金难买的红马,但红马有自己的灵性,不愿被陈总漕驯服,反而认主当时的应天巡抚家公子。 祖父说陈总漕不如按这千里良马的心意为它择主,但陈总漕最后反手送给了赵总督。 容容不能理解,又觉得这陈叔叔怕不是也有颠三倒四的毛病,怎么讲话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奇奇怪怪的。就问为什么。 陈总漕看向镂雕窗外的落雪,“我得不到,也并无资格得到——” “既然如此,她也不该得到。” 他呷了口早已凉透的冷茶。 “现在更好,她静静躺在那里,还不会被任何人得到——” …… 掌灯时分,鸳娘等来了陈宣。 奢华绮艳的房间里,陈宣一面接过热毛巾洗漱擦脸,一面讲起给她置办田庄宅邸的进度:“你虽做外室,但一切吃穿用度都比着我来,不会委屈你。” 鸳娘满心欢喜,急忙下跪:“鸳娘,不,是贞娘,贞娘谢过大人怜惜……蒙大人看中贞娘,还不辞辛苦总来看望贞娘,纵作外室,也是贞娘的福气。” 陈宣坐下,“若之前首辅看中了你,又或者裕王愿意要你,才是陈家和你的福气。可惜二人均是无意。蓟辽总督和瑞王倒似有点意思,但他们不能纳你,被人看破就不好听。” “不过哪怕现在有谁向我讨要,我也舍不得了。”陈宣徐徐道,“我已至总漕,把控着海河两运,既对地方治政毫无兴趣,那就没有更进一步的必要了。” 鸳娘稀里糊涂,可见陈宣心情不错,还松了松墨绿四合如意裘袍的风毛衣襟,就连忙拿出在济宁耳濡目染学来的手段,伏在陈宣腿上,用脸去蹭他的手,“贞娘不想服侍旁人,管是什么首辅王爷总督,贞娘只愿常伴大人身边。” 陈宣手指一动,鸳娘和他贴得很近,觉出他欲*念忽然无比高涨,虽不能明了哪里讨他喜欢,但也知道要更加柔媚小意地伺候。 陈宣抓住她滑动探索的手,控住肋下将她一把抱起,面对面跨坐着。觉察到男人衣服下的烫硬肌肉,鸳娘浑身一软,贴了过去。 陈宣手上动作不停,闭目低道:“只要你生下孩子,不拘男女我都会认作嫡出……” 鸳娘正浑身颤抖,一听这话更加意乱情迷。于无限迷醉中,感受他深有节律地动着。 飘然欲仙的昏沉里,听他在耳心模糊轻柔却彬彬有礼地说: “宣,贪恋弟妹很久了。” 作者有话要说: 团宠容容:叔叔们一个比一个奇怪,愁人 这章相当于两章了,很多吧~ 中后期略写了济宁、海运和宣大两广的很多剧情,有些可惜。等以后有空慢慢补上吧。 * 最近空闲时间就主要还是修文和存新文,正文线的番外会三四天掉落一章。 第306章 番外五 乾元二十一年春,吴王府。 宁禄守在鹿轩廊下,不住地擦着冷汗,不住地双腿打颤,不断地心底呐喊,原来竟是这样! 这些年宁祯扬和苏妙真不和,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宁禄更是清楚苏妙真和自家主子的过节。 暂且不论避轿中的回怼,就说当初的民变,之后的小藕官,后来的借银,哪件不是挡了吴王府的路? 所以宁祯扬对苏妙真的几次照拂,诸如查抄苏家大房时的手下留情,秘密送去案件进展的消息,曾一度让宁禄非常困惑。 但当时他也只以为是因苏妙真的钱财,和苏问弦甚至顾长清等人的权势。毕竟船行织坊海运里每年能给吴王府带去三十万两,而苏问弦顾长清等人又待她很好。 -- 第623页 宁禄又是畏惧又是好奇,更希望自己刚才其实耳瘸了,完全听错了,忍不住悄悄探头,从窗缝里望了一眼。 鹿轩内,宁祯扬坐到桌边,不顾手上滴落的鲜血,抛弃所有的自尊骄傲,低声下气说道: “若你肯下嫁,除开必杀珉王,景王那里我一样……而吴王府中的姬妾,届时都会打发出去。婉玉是你的闺友,还从无过错,我也知道你的脾气,所以正妃之位……但我二人之间一向淡淡,你是知道的……所以除你之外,再不会有别的女子!” “我已有世子,你就是一辈子不肯生又有何妨?王府有份秘方,以后我照着服药,断不会在这上面为难你……” “而你素喜吴郡民风开放……如今储位已定,我做个富贵闲散宗室,陪你游山玩水,同样不会约束你,你就是日日出门也都可以…… 自家主子竟然是从来没有的卑微恳切,只把外头的宁禄都要惊掉下巴了。 他做宁祯扬心腹多年,何止知道这主子向来不肯被妇人拿捏,就是在皇帝、老吴王和老吴王妃跟前,这主子又何时这样卑躬屈膝过? 如此的深恩厚意,苏家姑娘岂有不动心的? 宁禄就赶紧去看苏妙真的反应。但出人意表的,她不但没有丝毫的动容感动,甚至从一开始的不可置信,转为恶心厌恶,随后只剩冷若冰霜。 苏妙真始终站在原地:“我是很想杀了珉王,但不止你一条路可走。借你的手无非迅速干净些。可就是没你,我一样能杀他。” “倒是你吴王爷,却让我大开眼界,果然是贪花好色的伪君子。” 宁禄又惊又吓,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宁祯扬从期待欢喜,变成急躁恼怒,“你觉得我是贪图美色?我可以用性命对天发誓,我是真心真意想要和你白头到老,而非索求一时之欢。” 苏妙真无动于衷,转身就要离开。宁祯扬遽然伸手,曳住她的裙裾,点点红色染上她的白布麻裙,看得人胆战心惊。 宁祯扬脸上有无法掩饰的哀求,更有孤注一掷的痛苦,他几乎是在咬牙切齿:“你就不怕我泄露出去——” 苏妙真笑了一笑,眼底却没什么笑意:“你在朱记织坊有两成干股,船行总号的发起人里也有你……你若说出去,猜猜我敢不敢拉你下水?”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这道理慕家不懂,王爷该懂。” 她拔出匕首,用刀割断裙摆,“你若还有良心还要颜面,就别让婉玉知晓此事……” …… 容容没能得到贞娘姐姐,回家躺着,长吁短叹三四天,也不出门拜年了。转眼就到元宵佳节。京城从正月初九开始,就有灯市。 义父替容容推掉了宫宴,每天都送容容出去玩,他若是没空,就让苏管事或敖副总兵带容容出去。 容容以往也能常常出游,不过元宵里的繁华热闹可不是平日能比的,她就很是放飞心情,也忘记没要到贞娘姐姐的遗憾事,白天忙着放花炮吃小吃,晚上就走百病摸门钉看灯会。 十四的当晚,容容蹦蹦跳跳地逛花会看舞龙,在一家酒楼遇到了文姨姨的丈夫吴王爷。吴王爷给她买了好几盏漂亮的画纸灯笼和琉璃灯笼,容容挺喜欢的。 其实容容觉得吴王爷对她态度很奇怪,要说喜欢容容吧,总是不咸不淡的;要说讨厌容容吧,却也不像,毕竟也挺大方的。总之就是很奇怪。 吴王爷说起文姨姨这八九天很忙,要么去宫中履内命妇的差使,要么主持府中招待和祭祀等,如果看到容容去肯定会很开心。容容也挺想念文姨姨的,就说自己后日就会去吴王府玩。 正月十六天气不错,日光亮堂,初现暖意。容容就如约而至,文姨姨果然很欢喜,抱着她乖芙儿地喊了半日,容容就解释自己初五登门过,但是姨母刚好被召入宫中陪宴后妃。 文姨姨说她看到容容留下的贺卡了,小猪样式很新鲜别致。容容非常骄傲,说起从三岁开始就涂涂画画地给姨母义父她们制贺卡呢,又问文姨姨她的字怎么样,是不是很漂亮,会的生字也很多。 文姨姨笑得直不起腰,说好看极了,一定是继承了容容外祖的簪花小楷,将来肯定能比肩卫烁和王羲之。 容容自谦地说她倒也没想那么多。文姨姨给她整了整葫芦灯景补子粉绫袄的褶皱,又给她重梳了个双丫髻,簪上乌金闹蛾,带她去吃午饭。 以前侍书和黄莺姐姐就说过,除开容容最富有外,吴王府也很有钱。吴王府在船行、布匹等地方赚了很多银子。 容容觉得很有道理,因为比起九月份她来,府中又换了很多簇新的家具,要么紫檀要么红木,一看就很奢侈。 而且虽然只有文姨姨和容容两个人吃午饭,桌上也满满摆了一大桌子菜。 时珍有冬笋、银鱼、鳆鱼;肉食有烧鸡鸭鹅、猪膂肉、炒鲜虾;蔬素有鸡松、银盘、蕨菜;鲜果则有龙眼、凤尾橘、漳州柑,至于苹果梨瓜更不消说;还有几道汤诸如鸡醢汤、八宝攒汤;各色点心也有六盘。 容容每样吃一两口,都撑得直打嗝。 午饭过后,小藕官姐姐过来拜见。听说她曾在苏州待过很久,所以和文姨姨渐有交情,见到容容也欢喜的很,说前几天就想去裕王府一趟,奈何节下太忙。 称心还告诉她容容每天都在外面玩,就准备过几日燕九再看望容容,没想到在吴王府遇上了。 -- 第624页 容容也很开心,三人坐一起絮了好半日的家常,小藕官姐姐还带了几个徒弟过来献艺,之后戏班有事找她,她才依依不舍走了。 两个王府的姨娘进来请安,她二人一个身上香喷喷的,一个说话娇滴滴的,对文姨姨百般巴结,对容容也很是讨好,抢着对容容说好多话,什么聪明智慧好看可爱健康多才。 容容觉得她俩有识人的眼光,但心想自己可没有骄傲的毛病,就虚心地说,两位过奖了,芙儿也就比其他人强一点点而已啦。 文姨姨可能是因为看容容谦虚,心情越发好了,笑眯眯的。两个姨娘也表现得更加细心恭敬,一个给容容端茶倒水,一个给容容亲自送枣泥卷。 文姨姨对她们的态度就愈发和缓。就留下她们一起看灯看戏。还让她二人捡各自喜欢的点出来。 容容其实不太喜欢看戏,因为听不太懂,但一向知道文姨姨她们喜欢,就装得也很感兴趣,偎依在文姨姨怀里看台上的唱念做打。 锣鼓停歇生旦换妆的间隙中,神色凝重的吴王爷回来了,众人都起来见礼,文姨姨也不例外。 容容发现这些宗室王府中,吴王府的规矩好像比较多。瑞王叔叔不拘小节,义父不太用府中奴婢,所以家中都没太多规矩。至于其他宗室,容容很少见。 因为文姨姨在,她就要表现得更好,于是文文静静地行礼道好,大概是她的动作太完美标准了,让吴王爷面色舒缓许多。 他先跟文姨姨说起世子被召入宫所以没有一同回来,又说起太子的胃痛症,两人聊了一会儿,吴王爷扭头问容容是否喜欢王府的菜肴。 容容当然点头,吴王爷很纡尊降贵地也颔首。这时候台上檀板一敲,要开演了,姚姨娘在旁甩着帕子,笑着解说这出戏名叫《会阳台》,是香姨娘点的。 容容悄悄打个哈欠,戏台上的人穿戴冠冕玉带蟒袍,唱得声情并茂,有什么“可相配天仙美眷,谁料神女瞬息驾雾腾云去,恨无缘……” 文姨姨等人都听得很专注,容容眼睛乱飘,发现不知何时,吴王爷握紧左手,骨节发白,但再看看他的脸色,倒是很如常,容容暗暗奇怪。 等到一折终毕,文姨姨笑着让放赏。之后的《西厢记》唱到一半,给他敬酒的香姨娘不知没站稳怎的,忽然手一滑,打翻了一个琉璃酒盏。 吴王爷瞬间变色,看也不看她一眼,命人把她送回后院禁足,又吩咐说后日就把她遣回吴郡。 近年皇上年迈,多召信任的宗室王爷们在京居住,诸如吴王常常八月过来,次年三月才返封地,见现在没出正月就要把她送回去,这位香姨娘登时哭得梨花带雨。 容容心想吴王爷看着风度俊雅,没想到脾气倒挺大呢。文姨姨也一脸疑惑,似乎想要求情,吴王爷没抬眼皮,堂下走来几个内侍把人请回后院。 容容看看哭得泪眼朦胧的香姨娘,再看看浮现不忍的文姨姨,就忍不住说,只是打碎了一个杯子而已,骂骂就好了,不用这样严苛吧,要是这么严格,容容不知道被罚多少次了。 吴王爷看了一眼容容,又露出那种说不出来的表情,容容在好几个人那里看到过,但他显得更无奈些。 吴王爷敲了敲桌子,就改口说那就先禁足着吧,但显然心情还是不怎么愉快。 正好戏台上唱到最精彩的段落,他就专注地看着戏台,没再说话。 容容看着他放松搭在桌上的大手,忽然福至心灵,明白过来。 吃了晚饭,一行人到临街的楼里看灯,临走时容容专门跑到吴王爷所居的院子,他正和叫宁禄的管家说着话,手里把玩着一柄扇子。 容容往常看到他,就总能看到他的宝贝扇子,此刻倒也不奇怪。 只是疑惑为何是一柄海棠细绢式样的宫扇,显然不是男子常用的羽扇和折扇。 而且那白绢有些泛旧,倒不是崭新的物件,就愈发奇怪,吴王府明明是很讲究排场的,尤其吴王爷。 容容心想,好嘛,又一个怪里怪气的大人。 但她有更重要的事要问,就甩甩头不去深想这些大人的古怪,问他道:“吴王叔叔,下午那会儿你突然生气,是不是因为不喜欢那出《会阳台》啊?” 容容数着手指认真推断:“就像我讨厌看猴戏一样,一看小猴子受苦就生气,是不是?你就实话告诉芙儿吧,芙儿保证不会说出去,只是想看看推理得对不对。” 吴王爷一怔,他本弯下腰在听容容说话,被这么一问,缓缓直起身子。 他也不看容容,反而对旁边擦着冷汗的宁禄管家吩咐说:“裕王府虽然来接,但今天人多车多,你亲自护送郡主回去,不要走棋盘街。” * 花开锦绣的春日,燕语莺啼,合着淙淙流水声,分外动听。 宁祯扬神思恍惚,忽然看见一个身影靠近,他定睛去瞧,正是去而复返的苏妙真。 她不复方才的冷淡无情,反而笑意嫣然,正看着他:“方才只是试试王爷真心……王爷刚刚说的那几个条件,能否再给妙真讲讲呢?” 宁祯扬呆若木鸡,继而欣喜若狂,再想不到还有这等转机。就把种种许诺如数讲出。他曾以为绝不会容忍给予的许多事情,如今却恨不得眼前人立时答应。 他不自禁上前一步,低声认错:“我不该怀疑你和赵越北,更不该说那些话,我只是——”终究无法下言,乞求地看着眼前女子,“你若委身,就是要我折寿三十年,我一样心甘情愿。” -- 第625页 “所以说,你不是为美色所迷,而是真心爱我疼我?” 宁祯扬见她柔婉妩媚,情不自禁捧住她的脸:“我宁祯扬若有半句假话,就让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苏妙真脸沾红霞,啐了一声,靠进他怀中道,“谁稀罕要你的命呀。” 宁祯扬只顾亲吻怀中人,不知何时,两人已经绕过屏风进到内室,而苏妙真换了一身装束。 两人额头相贴,他喟然叹息:“你不明白,我梦这一天有多少次。”又有无限懊悔和无数怜惜,低声对怀中人致歉,“只怪我当年过分傲慢,又待你过分严苛……” 她嫣然一笑,“现在倒也不晚。”她推开他,慢慢解着绣海棠对襟衫子的玉桂扣儿,咬唇看来,“还傻站着?” 宁祯扬一把将她拦腰打横抱起,一脚踢倒春榻前碍事的圆凳,“我与你生死不负……” …… 戏子的唱念声悠悠回现,“今宵得见好天仙,孤王情切天从人愿,喜夙念能偿,良缘成淑眷……” 宁祯扬猛地惊醒,怀中一片空落。 窗外寒梅盛放,元宵焰火闪耀半空,随风飘来梅香的冷淡和硝烟的热闹。 宁祯扬靠着紫檀木官帽椅,往后一仰,目光拂过桌上那柄海棠细绢纨扇,忽地想到晚间那个天真却锋利的问题; 又想起那天的鹿轩里,苏妙真艳若桃李,却冷若冰霜。 她看也不看他一眼,只留下四个字。足以摧毁他骄傲自负的四个字:痴心妄想。 襄王有梦,神女无心。 从来是他自以为是,后知后觉,而又痴心妄想。 作者有话要说: 滴珠:只有我在认真的宅斗争宠 容容:只有我在认真的推理断案 * 昨晚12点后才发,早上起来又改了很久,这一章修修改改弄了一天,怪我,对宁的部分没啥兴趣了。所以不会有他的if。 再用容容视角写几章睿傅等人的番外,然后可能会考虑补写一些南苑剧情。当时没写是因为不涉及顾长清。想要早点推进出嫁。容我考虑考虑。总之每周六肯定会更一章番外。期间工作日也可能会更,如果更我会上来说一声。 然后,要特别谢谢小天使们的投喂!! 还有感谢在2022-06-11 21:01:00~2022-06-19 01:01: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情深不寿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四季奶青、画扇绿水皱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情深不寿 34瓶;画扇绿水皱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07章 番外六 正月很快过去。 从二月开始,容容见了黄莺绿菱侍书春杏等姐姐。她们几个主导姨母和娘亲留下的产业,虽然还有各府做靠山,但她们这几年仍然很忙,每季度和每年初才会过来跟容容见面,见面还要讲很多生意上的事。 容容很喜欢钱,所以很认真地听,只是听不太懂,不过几个姐姐都说没关系,将来她长大后再复看这些存留的账本也可以,她们会尽心竭力地给容容看好产业的,就是不能扩张,也要守成。 等容容三月份过生日,称心从箱底拿出一件漂亮的绣芙蓉花儿春衫,容容知道这是娘亲苏妙娣生前给她做下的,做了整十六件,每年过生日前容容都能得到一件,一直到她及笄。 另外还有许多精致的鞋袜手帕香囊。不过八岁的这件稍微小了一些,因为容容长得比较快,娘亲没有猜到。 春杏看着开心比划的容容,在旁笑说,容容娘亲的绣工非常好,出嫁后就一直为可能到来的女儿做准备,孕中有胎梦知道是女儿,更亲手做了很多衣裳。春杏声音低下去,等容容出生后,容容娘亲觉得大限将至,就更加呕心沥血地赶制出来。 容容没听全,只顾在镜子前照,心想虽然新衣服有些窄小,但还是很柔软呀,而且是娘亲送她的,当然还是很喜欢。照着照着,胸口又有一些堵堵的。 所以容容就把脾气发在请她去魏家过生日的人身上,大声吆喝送客,还让来人带回去一句话,就说她才不稀罕魏家的心意呢。 因为义父三月初离京办公,只留下礼物,没有给容容过生日,容容更不想去魏家,所以就去养母那过。 舅舅傅云天也在元宵后就回蓟州了,客人不算很多,不过容容在镇远侯府还是收到很多很多的礼物,但容容心里始终有些闷闷的,她不想扫养母她们的兴,尽量不表露出来。可最后瑞王叔叔发现了,就问怎么回事。 容容蹲在地上说,以前过生日时姨母会给她做蛋糕煮长寿面,会给她作贺卡,会给她唱生日歌,还会给她许一个愿,可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瑞王叔叔长叹了一口气,就说他给容容做蛋糕写贺卡唱生日曲再许愿可不可以。 容容擦擦眼泪,觉得有总比没有强,点头说可以。于是瑞王叔叔第二天就派人来接容容过去再过一次生辰。 但是第一关就卡住了,瑞王叔叔很显然没怎么下过厨,就算专门把绿菱姐姐从纪香阁找回来指导,他还是浪费了一大堆牛乳鸡蛋酥油面粉蜜糖,最后蒸出来一个丑兮兮的东西。 而且没有插小蜡烛,瑞王叔叔说蜡烛是给死人用的,姨母总想一出是一出,也不嫌晦气。不过他话是这么说,最后还是命下人拿出八支金烛,摆在蛋糕旁边。 -- 第626页 容容虽然有些嫌弃,但又想着有总比没有强,就闭上眼一口气吹灭。 瑞王叔叔随后又命人拿出各种笺纸给容容作贺卡,容容指挥他画上小熊小狗小猫,又指点他写一满篇生日祝福。 瑞王叔叔摇摇头,照着姨母以前留下的贺卡,折叠剪裁了一个小黄鸡样式的,然后郑重地署名,洋洋洒洒写了好长一篇祝寿的话,容容很多字都不太认得,但没好意思说。 总之在折贺卡上,瑞王叔叔倒是挺有天分的,弄得很好看。容容都没顾得上吃蛋糕和长寿面了,盯着他的动作眼睛也不转。 终于大功告成,和姨母留下的贺卡整整齐齐摆进小匣子里。 但她记着方才瑞王叔叔说姨母的坏话,所以板着脸说了句勉勉强强,还行吧。 之后又在容容的指导下,瑞王叔叔学了几遍生日曲,这一关又把瑞王叔叔给窘迫住了,他摒开下人,然后清清嗓子,给容容哼唱了两遍。唱得不错,容容十分满意。 瑞王叔叔看容容终于笑了,就松口气,往椅子上一靠,扶额说也就容容才能让他这么费心伺候了,以前可都是姨母服侍他的。 容容疑惑,就问明明姨母不是他的丫鬟,为什么要服侍他呢。又有点不满,凭什么瑞王叔叔要姨母服侍他呢。 瑞王叔叔就笑说他俩年纪相仿,姨母第一次见他时还得罪过他一次,所以在他跟前一直很没底气。然后就讲起他和姨母十几二十岁时的往事。 容容一边听他说,一边吃着那个丑蛋糕,听着听着就哭了。瑞王叔叔就又叹气,头痛得不得了的样子,问容容怎么了。 容容就大声埋怨,都怪这个丑蛋糕太难吃了,太甜又太软,所以才害她流眼泪。 瑞王叔叔听到这话也赶紧尝了一口,随后说是有点甜了,因为他以为小孩子都喜欢吃甜滋滋的东西,才多放了些花蜜。 容容边啜泣边说自己长大了,不再是小孩子了,所以根本不喜欢吃甜的。 又说她很想学骑射,但是可恶的义父非说她年岁不到,还不能学;养母养父傅舅舅等人也附和说容容年纪小,都不肯教,很过分! 瑞王叔叔不住地赔礼道歉,又不住地答应会教容容骑马射箭。 容容看他态度很诚恳,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嚎啕大哭出来,边流鼻涕边说其实不仅仅是蛋糕和想学骑射却不行的缘故,还有她很想姨母的缘故,真的很想。 瑞王叔叔听到这话,静默了很久很久,等容容哭到没有眼泪了,有人牵来一匹小马驹,瑞王叔叔把她搁到马背上,才开口说,他能理解,他也很想念。 * 有句话叫,色是刮骨刀。 还有句话叫,儿女情长英雄气短。 宁臻睿一直觉得这两句话很有道理,所以在许府初见苏妙真时,他万分不能理解傅云天的神魂颠倒。她确实很美,但至于让见惯风月的傅云天作那等神态么。 那会儿他以为自己是未经人事,所以不懂所有奥秘,但有了服侍的貌美宫女后,宁臻睿发觉他还依旧不能理解。确实这种事有些趣味,但也仅限于当天夜里。事后想来依然有些无聊,于是拒绝了父皇母妃赏几个出挑宫人给他的意思。 美色不足以让他沉迷,情爱亦然。 故此端午射柳中傅云天失言,让宁臻睿得知其认错人的闹剧后,愈发不解,心想苏妙真确实有些讨人喜欢的地方,但那是傅云天没见过她的粗野,何况就算她是个拔尖的大家闺秀,那又如何,说破天也不过一个女子。 傅云天苦笑连连,不仅仅是半年前的为色所迷,而有了些真正的惘然,傅云天苦笑说,“殿下,我是真的有一些中意五妹妹。” 宁臻睿无语得慌,就那么个粗野无礼的丫头?所以后来在镇远侯府,第三次见到苏妙真时,宁臻睿就有些留了心,但也没觉得有什么特殊之处。 然后看着苏妙真恭顺的模样,忽然想起二人初见时她的冒犯,就当着一众人的面,指挥她去端茶倒水。 傅绛仙刚嚷嚷一句妙真是勋贵家的女儿不好让她干奴婢的活计;但苏妙真却也很服帖周到地一一照办,还拍马屁说能服侍宁臻睿是她的福气。之后又有几次见面,每次宁臻睿都会吩咐她做些杂事,苏妙真一概恭顺应下。 这样几次下来,宁臻睿虽然依旧不能理解傅云天对她的喜欢,但也觉得和苏妙真相处起来确实轻松:他对她说几句重话或骂几句,也不怕她红眼眶或者扭捏委屈。服侍他也很殷勤周到,虽格外地会拍马屁,但她行事颇讲侠义。 渐渐地,他就忘记苏妙真是闺阁女子,尤其南苑过后,二人更加熟稔,他也感念苏妙真的安慰和提点。 宁臻睿和傅云天要好,南苑过后就更加时常地往傅家去,偶尔就会遇到苏妙真几个金兰姐妹正到侯府聚会。 宁臻睿身份贵重,干脆就把苏妙真当半个婢女使了,也没讲什么男女之分,横竖越不过君臣之礼。 由此甚至有传言说他中意苏妙真,说若非皇子妃只在普通门户里挑拣,他会娶苏妙真。 这点宁臻睿是万分不敢苟同的,在他眼里,苏妙真就是个玩得到一起说得到一起的人,要是男人就更好。 这种朋友之义在湖广逃难里达到顶峰。乍一戳破苏妙真的苗真身份时,宁臻睿又好气又好笑,虽有些嫌弃她越俎代庖没个女子体统,但还心想自己没看错人,苏妙真的确有些侠义心肠,只可惜不是个男子。 -- 第627页 之后逃难,苏妙真几次奋不顾身救他不说,还在路上精心贴身照顾了他整一个月。不管日夜,只要宁臻睿从痛楚疲倦中醒来,就能看到苏妙真满是关怀的眼睛。 迷糊昏沉里,也能知道是苏妙真在给他脱衣穿衣擦身洗漱喂药送水喂饭。尤其后半个月,苏妙真几乎是贴身睡在他旁边,他一有个动静,苏妙真就会爬起来嘘寒问暖忙里忙外。 宁臻睿当然明白这些照顾有君臣之分在,但即便有君臣之分,又有几个臣子能做到这等细致贴心的地步?不计生死不计名誉的地步? 何况四人之中,她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结果却半点不曾拖累,规划管理照料煮饭样样都办得妥帖,就是在面对吃人的流民时,也拿起匕首挡在他前头,甚至杀人见血。 说不记挂感动,那怎么可能。 所以从湖广之后,宁臻睿就下定决心,苏妙真会是他一生的至交好友。后来他也的确是这么做的。 皇子间的争位愈演愈烈,宁臻睿为她撞破颖王淫辱宫妃的事后,虽然没想到会是颖王,但从未后悔。 他跟颖王一向尔尔,这件事后心中对景王皇后也愈发疏远。为了争位,不惜把一个无辜外臣女子卷入,他能理解但不能支持。也开始认真思索四哥苏问弦的提问,景王上位对他来说真的最好吗。恐怕不是。 这件事后,母妃专门敲打了宁臻睿数次,问他是不是中意苏妙真,宁臻睿觉得好笑,可母妃神色和往年的打趣大为不同,他又觉得恍然,自问数次也摸不清想法,于是回答不是。 可能在湖广逃难,她每次的安慰照抚,让他升起许多柔软依赖, 可能在襄阳谭家,她牵住他的衣角哀婉哭泣时,他也生出过一些怜爱。 但宁臻睿确定他从没想过要娶苏妙真,这又如何说得上喜欢?喜欢一个人,不是会想要和她白头偕老吗? 半年后的试行海运,在山东二人又共事相处了快一个月,苏妙真的眼界聪慧,和她为他的种种考量,让宁臻睿每每想来都大为触动。 宁臻睿偶尔看向苏妙真,心里也会犯些涟漪:从湖广之后苏妙真就不断给他新的认识,到谨身殿为最。当时满殿的惊艳赞叹目光,都集中在素手纤纤拨动琴弦的她身上。他不是聋子更不是瞎子,当然也看得出苏妙真的卓绝光艳。 可虽然对她有一层又一层新的认识,有时也会想起她的动人之处,但往往还会想起她的可恼之处…… 宁臻睿未免不解:喜欢一个人,难道会像他这样时不时挑点刺吗? 宫里宫外事务繁忙,宁臻睿很快就把这些疑问抛之脑后——无论如何,他和她之间,始终有一份出生入死的朋友之义。 再者,他不会为儿女情长而辗转难眠。 直到傅家新园里,众目睽睽下,他以为苏妙真会走向自己。 从那时开始。 也许从更早开始。 …… 芙儿吃完了蛋糕,得到宁臻睿教导骑射的承诺后,开心地骑上小马,让仆人牵着她在校场上来回慢慢走着。 宁臻睿看了一会儿,眼前飘来几瓣落花,原来是三月春风吹过,桃花零落。他看向掌心的粉白花瓣,忽然想起很多年前,苏妙真冷冷落落立在桃花树下。 宁臻睿收拢手掌,恍然之中,却不解自己为何会想起清水寺的那一幕。花瓣的湿意传递过来,不由低声回答:“苏妙真,这些年的相识相知,我宁臻睿,也铭记于心。” 作者有话要说: 还会改。大家先将就看看吧,周六更新番外时我会锁掉再改,改到我觉得合适为止…… 还要感谢小天使的投喂!大家的支持留言是我更文的动力鸭(o^^o)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