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他又弑君了[重生]》 丞相他又弑君了[重生]免费阅读 【本文已完结,番外过几天单开一个,ps:新文求收藏,文案在本文文案底下,求各位老爷看一眼。】 江弈怀X裴思渡 裴思渡死了,他被斩首的那日京城人山人海,小儿拍手叫好。 二十二岁那年,父亲背上叛国污名,满门抄斩,他也被净了身送进宫中伺候魏王。 没几年,魏王造反,杀入京城。裴思渡尽心竭力辅佐魏王三代,成了大周无人能比的权臣,把持大周权柄近十年。 十年来,他呼风唤雨,人称九千岁。 十年后,四境叛军打着诛阉党的名号杀入了国度,裴思渡被押入大牢,不日斩首,新帝江弈怀登基。 冷铁过颈,没想到,他一睁眼,回到了二十二岁那年,他父亲获罪的那一日。 裴思渡单刀赴会,一人辩倒朝中重臣,救出父亲,保住了裴氏满门性命。 经此一辩,魏王看重了他的才干,召他为近臣伺候圣驾。 未来储君大公子与他结为好友,魏王手下两大重臣与他师生相称,就连江弈怀,也与他结成同盟。 他谋划过人,一步步将魏王身边的人心笼络,到魏王登基那日,成了这朝堂中最大的赢家。 前世,行刑前一日,裴思渡发现江弈怀竟是自己当年在北境有一饭之恩的孩子。 督公当年就不该将朕从泥里拉起来。 督公生得好漂亮,若是督公乐意委身于朕,朕可以考虑放过督公。 裴思渡回应他的只有一个滚。 行刑那日,他求生的怨念太强,一睁眼,竟然回到了二十二岁那年,满门抄斩之前。 裴思渡一步步走上权力巅峰后,再见江弈怀时,才发现这辈子的江弈怀他跟印象里的人好像有点不太一样。 那个杀伐果断、阴鸷满面的小皇帝像是换了个人,莫名其妙就成了抱一下脸会红,调戏两句,耳朵会熟的小狗。 裴思渡:这个磕磕巴巴叫他哥哥的江弈怀是被人夺舍了吗? 内容标签: 年下 情有独钟 前世今生 天之骄子 搜索关键字:主角:裴思渡、江弈怀 ┃ 配角: ┃ 其它:先婚后爱、女装大佬 一句话简介:唤起一川明月,照我心满怀冰雪 立意:就算人的命运是既定的,也不能跪着接受 第1章 ================= 出直门,东街桥, 东街桥外红袖招 红袖招,行人笑, 跨过孟家四牌楼 四牌楼,砍人头, 几家欢喜几家愁 囚车一路走,咕噜噜的声音,混着孩子的一路笑语。 冬至这一日,京城百姓敲锣打鼓,为了庆贺大周第一奸宦斩首。 裴思渡抬起苍白的手,将鬓边滑下的发丝别到耳后,他透过囚车看见街边百姓的脸。那些人盯着他的目光中像是刀子,其中有厌恶,有唾弃,也有喜悦。 因为他就要死了,可裴思渡一点也不遗憾。 他不亏。二十七岁便便位至九千岁,把玩大周权柄十余年,指鹿为马,在朝堂上翻云覆雨,党同伐异,恣意杀了不知多少忤逆自己的书呆子,就连天子都要管他叫一声亚父,皇位唾手可得,天下谁不拜倒在他的脚下?而今被斩首,京城也万人空巷地来看,他未免觉得有些可笑,大周百年国祚,就没人死的这样热闹。 囚车不知行了多久,到了刑场,随行狱卒将他从车中拖了出来。裴思渡一双腿已经废了,半年的牢狱叫他骨瘦嶙峋,像只破了洞的麻袋,一路被拽到了断头台前。虎背熊腰的刽子手站在他身后,臂弯中抱着一只半人高的鬼头刀,寒光闪闪。 裴思渡余光瞥见那吹毛断发的刀刃,背后一时间汗毛倒竖。 不难想象,这样的刀砍下来会有多痛。 他自小便怕痛怕极了,就连梳头被扯掉根头发都要大发雷霆,怎么能受得住这样的刀子? 此刻午时未到,等死的煎熬,对裴思渡来说无异于钝刀割肉。 就连底下的百姓也等不及了,交头接耳地骚动起来,须臾,其中挤出来一个青年,锦衣玉带,是个世家子,他对这张脸有印象。 那青年抱着个牌位,眼眶通红,裴思渡你这个阉狗!你可还记得我父亲! 家父荀延安,只因在朝堂上检举阉党贪赃枉法之事,便被裴阉竖叛处凌迟,一刀刀的肉被烹做了肉羹,赐予朝臣分食! 荀延安他自然记得。裴思渡想到就觉得无趣,他警告过那老头很多次了,大周早从根里烂透了,没人能救,趁着还有机会多享享福,可荀延安偏不听,成日里救国救民的大道理一堆,听得他头疼。 后来他就随便寻了个由头将荀延安弄死了。 那时他又正在杀人的兴头上,听闻古有纣王烹伯邑考做羹,味道鲜美无比,觉得新奇,便也将荀延安烹了,分给朝臣。特别是总跟自己作对的那群老臣,一人给了一碗。 他笑吟吟地看着青年,见他扳着牌位的手指泛白,声泪涕下地骂道:你今生这般为恶多端,就不怕下地狱被阴曹地府的鬼五马分尸吗?你就不怕,你下辈子生成个畜牲吗? 听到这一句。 裴思渡变了脸色,眼中骤然涌出寒意。 万一下辈子生成了个畜牲怎么办? 对。 这小子说的不错,他这么些年为了这样多的恶,死后入阴曹地狱了会不会上刀山下油锅,会不会被割碎了放到火里烤,下辈子还有下辈子呢?他造的孽这样多,下辈子会不会生成一个畜牲? 恐惧。 对未知的恐惧叫裴思渡的心肠尽数拧紧了,他瘦削的手腕不安地拧动起来。 兴许是旁边的刽子手见他不老实,一脚踹在了他的手腕上,裴思渡被踹得往前一扑,他咬着牙闷哼一声,疼极了的手腕再也使不上劲。他知道,它断了。 裴思渡艰难地直起身来,耳边却乍然传来啪嗒一声脆响,那是监斩官丢斩签的声音:吉时已到,行刑! 不行!不能行刑! 裴思渡睁大的眼中满是慌张。 慢着,慢着!他声音喑哑,反悔似的往后缩,可是转眼间便被人揪着后脑的头发摁到了断头台上,他疯狂地扭动挣扎起来,尖声叫道:我不能死!我要见圣上,我还有话要说!狗奴才,还不快把你的脏手拿开!咱家乃是东厂督公,司礼太监,你狗胆包天 那刽子手冷笑一声,手中力道愈大,将他摁牢了,将断头台边的烈酒泼到他的脸上:厂公死到临头了还做梦呢?今日断头酒送您一程,来生可别再这般作恶多端了。 说着,刽子手自己也喝了一口酒,喷在了那削铁如你的白刃上,伸手一轮,当空劈了下去。 笃! 一声钝响。刀口卡在了木台子上。 啊! 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云霄。 裴思渡还没死绝,他叫破了嗓子。 不知那刽子手是有意还是无意,刀头斩歪了半寸,砍断了骨头还连着筋,鲜血溅出,溢出的热流在场上汇成河。 裴思渡涕泗浑着鲜血横流,抽搐得像尾待宰的活鱼,被开膛破肚了,还留着一口气在,仔细感受着这难以名状的痛。刽子手眯眼盯了一阵,才将第二刀补上,哐当一声,刑台上彻底没了动静。 裴思渡没想到自己能再睁开眼。 他觳觫着捂住自己的颈侧,心存余悸。加在脖颈上的两刀如附骨之疽,那样心惊胆战的痛折磨得他眼眶发红,可是完好无缺的脖颈又仿佛在昭示着那场斩首是一场幻梦。 他咬牙喘息了一阵,走到西天的神才骤然回来。四下看了看,屋舍干净简洁,但是从用料能看出一股世家的华贵。在水晶帘边还挂着两盏金莲灯,那玩意儿一盏四千金,他绝对不会认错。 这是自己少年时分的屋子。 他起身趿了鞋,推掀开帘子往外走。 十六年前,他住在兖州的时候,所居住的地方就是这间屋子。 可他怎么会醒在这里? 裴思渡揣着满心的疑惑走到了镜子面前,其中映出一张青年的脸,熟悉又陌生。镜中的他下颌尖瘦,薄唇微抿,鼻梁挺拔,鼻翼左侧还生了一枚褐色的小痣。那双双柳叶眼还留着几分温柔,但是黑白分明的眸子已经被阴鸷填满了。 那是自己年轻时候的样貌。 裴思渡震惊地盯着镜中的自己看了好一阵,不知道过了多久,诧异才渐渐褪去。他伸手摸着自己的眉眼,抿起唇笑了起来。 像是只藏起毒牙的狐狸,油光水滑的只剩柔软。 虽说他打心底厌恶神佛,可这事是真的在他身上应验了。 他居然回到了自己二十二岁的时候。 大周立朝百年,大姓世家掰着手指头就能数过来,长盛不衰的,却只有南州的卿平裴氏。 裴思渡三岁便能背诵家谱,十岁便将大周近百年的史书都摸清楚了,十分清楚自己祖上的诸多荣光。到了他祖父那一代,官位尚且能拜廷尉,大小也还算是个中央高官,到了他爹就不行了,他爹虽是嫡子,却算是家里最不成器的,只在兖州混了个藩国丞相做,跟的是边关重藩魏王曹衡。 这个曹衡有点意思,裴思渡年幼时还没见他面就对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天天嚷嚷着要见魏王,结果长大后成了魏王的贴身宦官,那点兴趣立马就转成了伴君如伴虎的恐惧。 见着恨不得绕路走。 魏王人活了六十岁,最出名的就是举旗清君侧,一路从兖州杀回了京城,君临天下。 裴思渡当年二十五岁,也跟在他身边回了洛阳。 但是当时裴思渡却不是以卿平裴氏二公子的身份,而是以魏王内侍的身份。因为魏王起事前先杀的就是他爹,真起事那年,他爹坟头的青草都换了三茬了。 在他二十二岁的时候,他爹就因着刺杀曹衡被下了狱。 裴氏也跟着吹灯拔蜡踹锅台,满门三百口被尽数抄斩,魏王惜他的才,留了他一命,但为了羞辱他,将他变成了一个阉人,还把他摁在了身边伺候。 整整五年,他日日夜夜都在心惊胆战,直到曹衡殡天。 裴思渡在镜子前踌躇了一阵,又折回屏风去找自己的衣服。 他得出一趟门,至少得先找个人问问,他爹在哪儿。 有些事情他记不清了,毕竟十几年流水过,甚至现在的他连他爹的脸都记的不是那么清楚了,但是人心里对有些事情的印象会格外深刻。裴思渡如果没记错,刺杀之事应该是出现在正月十五后的第一次谈名典上,而在谈名典之前的上元节他十分败家地买了两盏金莲灯,差点被扫地出门。 裴思渡瞥了一眼身边的金莲灯。 穿衣服的动作又利索了不少。 裴思渡醒的晚,等他人模狗样地出了门,已经快正午了,他在自己阔别了十几年的宅子里没头没脑地转了一阵,硬是没找到出门的路,他急得满头大汗,都准备大声呼救了,抬眼正看见一个小厮急匆匆往自己跟前冲,公子,公子!出事儿了公子! 裴思渡心里咯噔一声,一把攥住人的袖子,道:出什么事儿了?今日什么日子?我爹呢? 今日?今日正月二十九啊。那小厮本来满脸急色,听他问也随之一愣,答道:老爷今日不是去那个什么谈名典去了吗?公子您早上还送了他啊 裴思渡眼前一黑,他往后踉跄了两步,险些一口气撅过去。 要命了!今日竟然便是开谈名典的日子?! 作者有话要说: 新文,不出意外,每天上午九点更新,感谢阅读。 中午十二点还有一章。 新文求收《豢养一只小狐仙[重生]》 禁欲冷淡和尚攻X骚包赌鬼九尾狐受 苏见麟X沈浮白 文案: 1、 沈浮白死了,普天同庆,死的好! 这在天道掀起腥风血雨的一代魔头魂飞魄散不得好死,一觉醒来,竟然到了个半人半妖的废物身上,差点被恶毒兄弟一脚踹死:你就是近来在伏扶摇派中杀人的凶煞! 说得好! 他前生罪大恶极,勉强算个凶煞,这辈子才醒,还没来得及为非作歹,不然就先拿你开刀? 于是,扶摇派满门惨死。 天道惶惶,是他!一定是他回来了!赶快请沈浮白的克星苏见麟出山! 几日后,苏见麟将沈浮白捉回了天道第一监狱悬镜。 自此,悬镜夜半总能听见劈里啪啦的骰子声。 一问,沈浮白竟在狱中当众赌博,还勾引狱卒给他带骰盅。 巡视监狱的苏见麟沉着脸收了赌具,将沈浮白从牢中拖了出来。 众人都以为沈浮白要万劫不复。 苏见麟却:拖到我房里去! 众修士:?!?! 鬼才去,沈浮白拔腿就跑。 几日后,他闹市中一抬头,苏见麟正在自己对面喝粥。 沈浮白: 你到底喜欢我哪点,我改行不行? 苏见麟:活着。 沈浮白: 腥风血雨的魔头乖乖变毛茸茸白狐狸,被人一把拎起后颈。 算了,跑不了,两辈子了,就这么纠缠吧。 2、 沈浮白惊觉苏见麟暗恋他,而且这个冤种憋了整整五百年! 在他重生之后,仍旧憋着。 此前,他一直以为苏见麟是想把他挫骨扬灰的。 所以每次两人交谈的画风都是 苏见麟:我六下血海寻你尸骨。 沈浮白:???,就为了把我碎尸万段? 苏见麟:我九入忘川唤你魂灵。 沈浮白: o( ̄▽ ̄///),就为了让我魂飞魄散? 苏见麟:我三次飞升求你重回人间。 沈浮白:_啥? 你再说一遍? 苏见麟终于憋不住了:我想和你结成道侣,我想跟你双修 沈浮白:*▽!!!可可可可可你是和尚啊! 苏见麟:还俗了。 后来,沈浮白:QAQ。 他把苏见麟的佛珠挂上他的脖子:大师您还是回山上念经吧,不然我总有一天会死在床上。 食用指南 1、直男自掰,双向暗恋皆不自知 2、双洁,1V1,HE,主剧情线,感情包甜 3、开文学习/练手/练节奏/本人是个没文笔的小废物 4、等存稿到十三万我会开它,应该不会断更的,放心入坑 第2章 ================= 公子!公子!小厮慌张扶住他,道:公子你没事吧?你可不能晕啊,大公子不在,前厅还有急事等着您去处理呢! 裴思渡耳边嗡嗡作响,他眼前的黑雾渐渐散去。 还能有什么事儿能比谈名典重要? 他不想裴氏再满门覆灭一次,也不想再回到魏王身边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活着了! 裴思渡缓过一口气来,一把摁住小厮的肩道:不管是什么事情等我回来再说,你先给我备上车马,我要去谈名典。 小厮有些为难:不行啊,公子,管事说了,奴才若是请不到人,是要罚银子的。 银子好说,管家罚多少我给多少。裴思渡无暇他顾,含糊其辞地道:其他的等会儿再说。 公子,你不知道!小厮却骤然怒了:这就不是银子的事儿! 裴思渡一愣。 小厮吃了秤砣铁了心,一把拽住他的袖子,道:你现在必须跟我走一趟! 恋耽美 丞相他又弑君了[重生]免费阅读(2) 然后裴思渡也跟着怒了:到底是什么事?! 久居高位十几年,他掌着生杀予夺,过惯了颐指气使的日子,少有人敢在他面前置喙,此时被念得头昏脑胀,不分青红皂白就尖声尖气地发起火来:你就在这儿说清楚!若是无关紧要,咱家今日便摘了你的脑袋当球踢! 小厮: 小厮看他的眼神活像是见了鬼。 裴思渡: 他叫唤完了,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自己年轻时候的脾气,虽说算不上多温和,但也应该是没这么阴晴不定的,更不可能这么阴阳怪气地自称咱家。 两人面面相觑,沉默了足足两个弹指,小厮才试探着道:公子您真没事儿吧?不用请个大夫? 裴思渡抿了抿嘴,干巴巴地道:没事。 就是忘了自己现在已经不是太监了。 他盯着自己快被扯断的袖子,问:我能走了吗? 不成。小厮拽住了他的袖子便往前厅走,道:我就耽搁您一小阵。等此事料理了,天高海阔随您哪儿浪去。 裴思渡被扯得往前一扑,险些摔了个马趴,什么事儿这么急? 徐氏退婚。你夫人要没了!小厮一面走一面说: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两年前老爷给您订了一门亲事,乃是徐氏的嫡女,兖州一等一的美人,贤良淑德,可您这两年也忒不着调了,不学无术到处浪不说,前些日子还一掷千金买了俩光能看不能用的金莲灯回来,现下全兖州都知道您败家,如今人家小姐不愿跟您了,今日就来退亲,徐大公子还洋洋洒洒地写了一篇退婚辞,正着他家三公子在门口念!街坊邻居全跑来看热闹了! 这小厮跑的跟脚踩了风火轮似的,裴思渡在后面被拽得踉踉跄跄,两人几句话的功夫就逼近门前,还没到就听见个破锣嗓子拖着长调对着门里头哀嚎:令公子深藏若虚,班门弄斧时候居多,诗文不成,偏爱流连花街柳巷,乃是兖州第一纨绔,小妹温婉贤淑,碧玉妆成,有天仙下凡之姿,实在是巧妻常伴拙夫眠 裴思渡被噎得语塞。 这退婚辞好像写的也没什么毛病。 大门口聚了不少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百姓,窃窃私语、交头接耳,十分嘈杂。徐家的小公子就站在人群中间,见裴思渡来了,装模作样地将退婚辞折好了,往聘礼上一撂,道:裴二哥,我家大哥说了,这聘礼姐姐不能收,您还请另寻良配吧。 他话音一落,周遭便骤然安静了。 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裴思渡。 裴思渡上辈子死前便被这些看笑话的目光割过肉,此时骤然被盯,那点劫后余生的烦躁从心里潮水般地涨了上来。 他抿了抿嘴,没说话,走近了,在聘礼中绕了一圈,最后才拿起那封退婚辞缓慢地扫到头。中间有几个字刺了他的眼。 裴思渡面不改色地拿指尖拂过,淡声念起来:裴氏世家大族,朱门腐臭,徐氏清流,怎堪污浊之风玷染? 徐小公子很是骄傲,趾高气扬地瞥了他一眼,道:我家大哥二十有四,而今已是谈名典上的主评官之一,今日浣水谈名典,品评的是天下文士的才学。敢问,裴二哥这些年除了那些坊间的虚名,可曾在魏国有过半分建树? 裴思渡真心诚意:确实没有。 不过就是将大周的朝政放在股掌中把玩了十余年罢了,有什么值得吹嘘的呢? 徐小公子愈发得意:我姐姐自小爱慕少年英才,夫婿不说要像大哥一般玉树临风,少说也得是个温柔敦敏的公子哥。 像是裴二哥这般幼年成名,少年落寞,烂泥扶不上墙的仲永之才,实在不是我姐姐的良人。她若是嫁过来,那可不就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么? 最后一句惹得哄堂大笑。 裴思渡也觉得有意思,跟着笑了两声。 你!你们徐氏又是裴家小厮忍不住了,两手叉腰,正要破口骂回去, 裴思渡却抬手止住了他的话,随即神色温柔地看向那鹅一般的小公子你说完了? 徐三显然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跟个开屏的孔雀似的:说完了。 裴思渡轻轻啧了一声,摇着头嗤笑道:真是太不像话了。 徐小公子不知是没听清楚还是没听明白,下意识往前凑:什 裴思渡一把抓住他的脖颈,凶狠地一把将他的脑袋摁在了装聘礼的檀木箱子上。哐当一声,木屑四溅,硬生生撞得那箱子塌了一个角。徐三被砸得眼冒金星,额角破了个窟窿,半晌也动弹不了。 裴思渡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无辜地笑道:我说,徐兄真是太不像话了,连区区一条哈巴狗都管不好,可如何治国理政啊? 他笑起来温温柔柔的,不显山不露水,一沉下脸,上辈子那点位高权重的气势就出来了,眼里的阴鸷像连天的春草,遇了水就往外疯长:我裴思渡是纨绔不错,可家里也有爹娘兄长,为人如何,品行如何,轮得到你一个徐府的庶子多嘴? 再说我裴家他话到一半,一脚踩在那徐三的脑袋上,狠狠地碾了碾,一字一顿地道:我裴家当年乃是跟随□□打江山的名门望族,就算落魄了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徐氏是什么东西?你爹徐老爷子在朝中任职几品?一个穷乡僻壤的野鸡世家也敢爬到我头上撒泼打滚。既然你主子没教会你尊卑,我今日便费工夫给你上一课。 裴思渡垂着眼,满面戾气,语气却像是碾死蚂蚁一般轻松:跟我谈尊卑?我是主子你是奴才,你说谁是尊,谁是卑? 徐三被踩得惨叫不止。 他带来的家丁兴许没见过裴思渡这样的世家公子,不知道是被他这架势吓住了还是畏惧他的身份,反正人都快被碾死了,他们也没敢动手。 裴思渡气出痛快了,一脚将他踢开,冷声道:晦气。 徐三已经昏过去了,被翻出来的脸上血肉迷糊,叫人作呕,四下传来几片惊呼,人都一哄而散,不敢再看。 公、公子,那个小厮心惊肉跳地凑到他身边,问道:这人怎么办? 放心,我留着劲儿,人没死,从哪儿来的给我送回哪儿去。聘礼也别收了,裴思渡在地上将鞋尖的血蹭干净了,道:拢共也没多少银子,就当我赔这小子的诊金,剩下的赏他们徐家了。 小厮战战兢兢地是了一声。 裴思渡将衣袍理好,道:备车,我要去谈名典,顺道看看那个徐家的惊世之才有多厉害。 聘礼最后也没退回去,那几个徐氏的家丁带着他家半死不活的小公子拔腿就跑,裴府小厮追都没追上,最后只能将聘礼抬回了自己府中。 而且裴思渡最后也没坐车,他直接骑马去的。 所幸,上辈子陪魏王征战沙场过一段时间,被逼着学会了马术,代价是摔了上百次还折了一条腿。 他一路风驰电掣,跑得急,小厮骑着头年迈的老驴子跟在后面追的魂都快没了。 两人紧赶慢赶才到了浣水。 小厮被颠了一路,还惊魂未定。直到两人找了颗歪脖子树栓马,他才缓过一口气来:公子,老爷不是说叫您此生都别到谈名典上说话么? 这你就不懂了竹奴。裴思渡看脸大概能记得这少年是自己的贴身小厮,但是就是想不起来名字了,他又不好直接问,只好绞劲脑汁使劲想,一路跑一路想,到了地方才终于把这小子的名字给想出来了。他气定神闲地拍了怕竹奴的肩膀,道:我爹那不让我来是因为怕我这张嘴得罪人,叫我少说话,多干点混帐事。 裴南意不让他来谈名典也是怕他在上面说漏了嘴。 裴思渡在兖州的混帐名号半真不假,不少事情都是裴老爷子自己往自己儿子身上泼的脏水。 裴氏在魏国有权有势,他爹国相的身份撇开不说,其他几个叔叔单拉出来全都算得上是栋梁。 到了他们这一辈个个又都出息,几个表兄不说,就单单长房长孙,也就是裴思渡他亲哥裴晏如,二十五岁就手握重权,负责边防重任。 裴家已经树大招风了,他爹败坏他的名声是为了保他的命。 不过可惜,裴思渡小时候是个不听话的主,他爹每回跟大臣文生清谈清议他都要往里横插一脚,就是语不惊人死不休的那种横插一脚。一两次大家就当是笑话,七八头十次下来,大家就一致认可了这得瑟的玩意儿是个神童。 他爹裴南意头一次因为儿子过于出众而感到头疼,痛心疾首之余,只能将原本的装傻计划改成伤仲永了。 幸好早慧的孩子也早熟,裴思渡深知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的道理,十分配合地在外面花天酒地,前几日上元节玩疯了还花了八千金买了俩废物灯笼回来。 差点没被一巴掌打死。 父兄仍在,大概二十二岁之前的时光,是他过得最快乐的时候了。 死过一遭的裴思渡回首往昔,竟然有些唏嘘:不过啊竹奴,我而今是绝对不会惹麻烦了,你家公子我,已经成熟了,遇事肯定是比以前要沉稳多了。 小厮:你说的沉稳,是指你当街把人家的公子跺的半死不活,完全不思悔改,还是刚刚骑马把人家小贩摊子撞飞了,把我留下给人一个劲儿地赔不是? 裴思渡: 还有公子,我叫兰奴,不叫竹奴,你是不是一觉起来人睡傻了? 裴思渡: 裴思渡:哦,知道了兰奴。 他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他得先找他爹,把刺杀给拦下来。 但是这偌大的谈名典,熙熙攘攘全是人,开始之前,他根本就不知道他爹在哪儿。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六点还有一章 第3章 ================= 这不是裴二公子吗?今日也来参加谈名典? 裴思渡正四处张望,身后却骤然传来一声沉稳的呼唤。 他下意识回头,只见一个二十岁左右的青年挽着魏国官服缓步向他走来,人没近,倒是先顺风飘过来一股冲鼻子的檀香味。 嚯,冤家路窄,他前脚刚在自家门口打了狗,后脚主子就凑上来挨巴掌了。 裴思渡藏起眼底的阴翳,冲他拱手行礼,先是一愣,随机乖巧地笑起来:徐兄好啊。 他也没想到,十几年过去了,自己竟然还能认出徐应之。 这张脸果然不论过了多久都让人憎恶。 当年裴思渡沦为阶下囚,裴氏满门都被押进了狱中,负责审问的便是魏国廷尉徐应之。 狱□□三百余口人,只有裴思渡被单独拎出来审讯,然后,徐应之屏退了所有狱卒。 裴思渡永远忘不了那一夜发生的事情。从那之后他厌恶与所有的男人肢体接触,也格外讨厌檀香的味道。 纵使他之后生剥了徐应之的皮。 他怒不外露,只听徐应之道:思渡今日也来谈名典?是为了在其中得一份功名么? 谈名典有什么意思?裴思渡眉梢微微抽动,故作轻松,我是来找我爹要钱的,当官累死累活,不如当个纨绔子弟来的痛快。 不管是为了什么。你今日真不该出现在这里,徐应之闻言笑了起来,将他往身边扯,声音也愈小:裴伯父要杀魏王,你来了,若是露了马脚,就是跟着一道死无葬身之地。 裴思渡心里咯噔一声,他怎么知道? 他下意思抬眼看向徐应之。 不想此人也在看自己,徐应之对他轻松一笑。 裴思渡面色不改,鼻尖溢满的檀香味已叫他胃中翻滚。他真想一脚将此人踹开,但硬生生忍住了,他咬着舌尖定神,道:徐兄在开什么玩笑,我爹乃是魏国的忠臣良相,怎敢杀魏王。 裴思渡。徐应之神色有些玩味,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裴思渡一脸无辜:我该懂什么? 两人聊到一半,远处锣鼓骤然响起。 那头的谈名典已然开始了。 徐应之听见裴南意主持开场的声音,一把松开了裴思渡的袖子,整理好官服,一言不发地走了。 裴思渡看着他的背影,心想,不懂个鬼。 杀魏王这事儿他爹还真干得出来,毕竟裴氏忠的是大周而不是魏国,他们家老头一心向洛阳而非邺城,魏王在边关拥兵自重,难保有一天不会挥师南下,挟天子以令诸侯。他们这群周室老臣,零零散散地被安插到各个藩国就是为了在必要时候除掉这些藩王,显然,谈名典是个好时机,作为魏国招揽文人的第一场盛会,曹衡身为魏王不会不来。 若是裴思渡没记错,谈名典的起因应该去年曹衡向天下学子颁求贤令,新年正月二十九开第一场谈名典,往后每月一次。谕中说,选官举能不举贤,举才不举德。此举公然打破了大周百年来选贤举德的察举制。 曹衡意欲何为? 这样无异于是当众宣告大周选官制度的无用,这是在当者天下人的面抽大周皇室的耳刮子,而且大周皇帝还不敢抽回去。 如此,一石砸起千层浪,魏国几个心向大周的老臣便摁捺不住了,对魏王动了杀之后快的念头。 裴思渡想到这里,心中烦闷愈盛,捻着指尖转眼看向台上正在说话的父亲,谈名典已然开始。找到曹衡成了此局中的关键点,只要他比刺客先找到曹衡,便能将曹衡先引出浣水,自然而然就能终止这一场刺杀。 裴思渡回头瞥了一眼兰奴,将马托付给了他,我有急事,你看好马,无事千万别靠进谈名典的台子! 若是那头真出了事,他可不想看见这小子被刺客乱刀砍死。 裴思渡说着便挤进了人群之中。 今日人太多了,他皱着眉四处张望,别说是曹衡,就连曹家几个公子的影子都没见到。 这不对劲。 曹家那几位都好文,今日这样的场面怎会不来? 裴思渡走得深,已然临近浣水边,可是他越想越奇怪,正要转身折出去,却不知被身边哪个人撞得一个趔趄。 裴思渡刚想说话,又不知道被谁踹了一脚,他身手敏捷,就地一个滚,好死不死,不偏不倚地摔到了正在品评的台上。人摔得是眼冒金星,慌里慌张一抬头,正看见他爹裴南意满眼惊悚地盯住他,仿佛还在问:你来干什么? 裴思渡: 他马上起身把衣服上的尘灰拍干净了,心虚地笑起来:脚滑,不小心摔了一跤,我马上滚。 他爹眼不见心不烦地挥了挥手。 等等。台上的徐应之却骤然将他叫住了,既然裴公子来了,不妨也与我辩上一辩? 裴思渡: 还是说裴公子不敢了?徐应之看他兴趣缺缺,便故意道:坊间都传闻思渡是栋梁之材,可至今尚未谋得一官半职,只是在家赋闲不是叫人可惜? 裴思渡冷笑一声,你以为我会受你的激将法吗? 恋耽美 丞相他又弑君了[重生]免费阅读(3) 你今日若是不战而退,可不就应了我今晨那句幼年成名,少年落寞了么?徐应之冲他笑得温和,低声冲他道:你大哥珠玉在前,是个继任裴相的好儿子,你比他可算是差远了。在府中吃白饭好受么?当个不成器的废物,我妹妹如何能嫁给这种人?你今日来浣水,我便给你个机会,拜相封侯。如何? 裴思渡眯了眯眼,已经许多年没人敢跟他这样放肆了。 你要怎么辩? 徐应之背了手,率先发问:我记得裴公子最后一篇文章乃是论荀子三十二篇,自法儒之道论了荀子的治国理念,但不知裴公子可知,这其中的《赋篇》乃是伪作? 裴思渡皱眉:伪作? 确是伪作,本朝经学大师谢柔在乾元二年三月便已然宣明,有名篇《辨荀子六篇议疏》,不知裴公子可曾读过? 其中提到,东汉班固以为《赋篇》有离谗忧心国的古诗之意,而今时大周所见的《赋篇》却多为隐语,并不见当年班固所描的恻隐古诗之意,故,今世可断定,最后的《赋篇》应是伪作。对此事,裴公子有何解释啊? 裴思渡神色有些微妙。 他也不记得了。 十几年都过去了,且不说谢柔老儿当年那片劳什子议疏讲了什么,就是他自己议荀子的文章他也不记得讲什么了。但是幸运的是,他少年时候的基本功扎实,这么多年过去了,还能记得荀子《赋篇》讲了什么。 他略略思索,隧而沉声道:刘向在编撰《荀子》三十二篇的时候,光是搜集便搜集了三百二十篇,可见当时托名之风盛行,若是三十二篇中有伪作也是寻常事,其次,若是仅凭观感便断一文为伪作,是否草率? 徐应之嗤笑一声:裴公子的意思是谢柔说错了? 孰是孰非无甚重要。重要的是《赋篇》中说了什么。裴思渡郑重其事:《赋篇》的《知》篇中开头便提到皇天隆物,以施下民;或厚或薄,常不齐均。桀、纣以乱,汤、武以贤。 如此看来,此篇乃是警示,是叫统治之人善待苍生,乃是仁德,若是去掉,无异于是痛失良篇,乃是儒学一大损失! 文章真伪不重要,是谁托荀子之名作的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其中的大道,能救多少的人心,能活多少人的命。在此,我要问徐公子一句话! 难道此篇不是荀子所作,其中蕴含的道理,便不值得天下学子钻研拜读了?道长存,理长存,徐兄读了这样久的圣贤书,不会不知道三人行必有我师的道理吧? 底下不知道谁先带头叫了一声好。 人群中喝彩声四起,掌声雷动。 裴思渡竟然一时恍惚,这样的热闹景色他好多年没有见过了。他在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方站了太久,每个人见到他都是战战兢兢,连带着他自己都变成了一把杀人最狠的冰刀。 再没见到过这样的好景了。 裴思渡惯来是个倒霉催的,在他身上的好景就没长过 就在这喧嚣时候,人群中骤然传出冷铁出鞘的声音。 动手! 几个常服的男子猛然掀去额上斗篷,四下观礼的百姓都尖叫四散着逃跑。 裴思渡心里咯噔一声,心道,来了! 他下意识往后退,想要站到浣水台的中央,但是身后却骤然有人挤上来,像是一堵墙,顶着他往外走:你快走! 是他爹。 裴思渡摸到了老头的颤抖,他一把摁住他的手,冷冷地道:别动,别慌,哪儿都别去,现在台上最安全,只要禁军在,就没人能杀上浣水台。 老头一愣。 裴思渡顺势握紧了他的手,压着声音道:实话跟我说,你今日安排了多少刺客杀人? 事情紧急,他顾不得与人打哑谜,还是直接问比较方便。 因为他对当年的事情本身就知之甚少,魏王死前他不敢查,魏王死后,那些关乎裴氏刺杀的卷宗都被销毁了,只剩下一句春秋笔法乾元七年,裴南意刺昭帝。 身后的人猛地一颤,裴思渡感觉到掌中的手上一点点在渗出冷汗,证明他说到点子上了。 裴思渡脊梁上也起了冷汗,他咬住牙,镇定地将声音又压了一度:爹,你不要瞒我,你所筹谋,我已然尽数知晓,是什么人劝你今日刺杀魏王? 你怎么 裴思渡咄咄逼人:是什么人? 没有什么人。裴南意沉默了一瞬:你想错了,今日之事,与我无关。 裴思渡神色一变,猛地回头看他。 两人眼中映着彼此错愕的神色。裴思渡道:与你无关? 他没在老头眼中看出作伪之色,但是却看出来了慌乱,为什么会慌? 裴思渡无暇多想,因为那头曹衡发话了。 诸位爱卿不要怕,刺客已然伏诛。 裴思渡暗自心惊 ,他知道曹衡绝对不会毫无准备便来,就一个区区浣水台,他少说安排了有百八十的人,这还不算上在一边接应的,此时平反刺客,整个岸上乌压压站了一片。就在他跟老头子说话之间,刺客便已然一一被杀,动手速度令人咂舌。 曹衡已然确定四下没了刺客,才缓步走上了浣台,见着尸横遍野也神色不改,将浣水台赏的人上下都打量了一阵,今日主办此典的人是何人啊? 荀延安在旁边站了半晌,此时终于沉声道:回大王,乃是裴相。 是裴相? 曹衡漫不经心一声问,裴思渡背后便发起了毛。随着曹衡的目光朝自己瞥来,他嗅觉灵敏地察觉到了杀意,扑通一声,跪的比谁都快,混在宫中这么多年,真是说哭就哭:草民冤枉!家父冤枉! 他有什么好冤枉的?今日混入这般多的刺客,在场的诸位一个也逃不了干系。别说你父亲,就是你也难辞其咎。 曹衡居高临下地盯着裴思渡,让他有种被凶兽盯住的惶恐,曹衡毕竟在沙场上杀了那么多年人,人屠的名号不是盖的,他轻飘飘一句话就让裴思渡如堕深渊:今日你若是说不出一个由头,孤便摘了你的脑袋。 裴思渡不敢抬头,但是他能感觉到那如有实质的目光,他被这样的目光盯了五年,阔别十余载,此刻重逢,竟还能感到从前的胆战心惊。 裴思渡狠狠磕了个头,咬牙道:我父忠心耿耿,一心向邺城。 一心向邺城?我看是一心向洛阳吧? 裴思渡心口一紧,不敢答话。 曹衡沉默了一阵,忽而话锋一转,又问荀延安:长平啊,我记得,好像今日巡防之事便是由京兆尹负责的吧? 徐应之他爹就是京兆尹。 荀延安略顿了顿,答道:是。 这次轮到徐应之站不住了,他也扑通一声往魏王跟前一跪,他哭不出来,只能干嚎:家父冤枉。 今日谈名典上所有人都暂时关到大理寺大狱中去。 查!长平,就由你来给孤查!看看究竟是什么人,敢今日在谈名典上动手脚!是谁,要杀孤?是谁,要犯上作乱! 荀延安在一旁行了一礼:臣领命。 你父冤枉,曹衡说着淡笑一声,回身道:你父也是冤枉,既然都是冤枉,那谁能拿出来证据,谁的父亲便能先被放出来了。 你你叫什么来着,叫裴 裴思渡忙答道:裴思渡。 裴思渡,方才那番话说的好,桀、纣以乱,汤、武以贤,好,好啊,裴思渡。曹衡拍拍他的肩,语重心长地道:你不要让孤失望。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 第4章 ================= 裴思渡牵了马往府中走,他已经求遍了所有与他爹相熟的朝廷大臣,但是此事乃是死罪,无人愿救。 兰奴哭丧着脸跟在他身后,一路走一路哭,嚎丧似的在裴思渡耳边叫唤。 但是他充耳不闻,一路上都在琢磨魏王的话。 裴思渡跟了魏王五年,能听得出来今日的症结并不在刺杀,曹衡那番话不是要浣水刺杀的结果。 曹衡想要的是什么? 他想不出来。他知道的太少了。 兰奴哭了一路,应该是累了,撇着嘴哑声道:公子,咱们家是不是完了? 确实快完了,刺杀魏王是满门抄斩的大罪。裴思渡说的轻描淡写,天子之怒,流血飘杵,要是真定了罪,别说到时候我爹要死,就是你也逃不掉。 他说着,眼前似是也浮现起当年秋后,天高气爽,自己跪在刑场上,眼睁睁盯着裴氏三百口一一被斩首的血腥场景,满地都是血,午门前的泥红了一季。 知道砍头什么感觉么?裴思渡下意识摸着自己的脖颈,那里曾经也挨过致命的两刀。 那种血肉破碎的痛还如鲠在喉。 有些刽子手,若是功夫不到家,一刀剁不死,是要砍两下的。感觉说不出来,被砍上一刀,下辈子都忘不掉。 兰奴被他吓得说不出话来,也伸手摸起自己的脖颈来,半晌才低声道:我不想死。 我在呢,不叫你死,再不会有人要死了。裴思渡面色无变,只是想到了当年兰奴在刑场上痛哭求饶的脸。他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将缰绳放开,道:我去一趟大公子府,你带着马回家,安抚好家中女眷,我没回家前,府中任何人都不准出入。 有些事他不知道,但是有些人一定清楚。所以裴思渡选择求见大公子曹闵。 曹闵已到了在朝中任职的年纪,官拜国子监司业。他是曹衡的嫡子,性情温顺仁德,曹衡偏爱,当继承人栽培。今日之事,旁人不知,曹闵说不准能听到些风声。 裴思渡如今走投无路,剑走偏锋,只能请他指点迷津。 到公子府已是日暮时分,裴思渡扣了环,禀明来意,在大门前候了一阵,书童才出来道:大公子已睡下了,先生请回吧。 裴思渡猜到了他不见。 但是曹闵今日不见也得见。 裴思渡掀袍下跪,在公子府前郑重地行了一拜:我今日前来不问浣水之事,只替儒生问一句。魏王此举,大公子今日就不心寒么? 这是大逆不道! 但是裴思渡别无选择。 他背后一片冷汗,风一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但是他咬紧了牙关,铿锵道:而今大周世家林立,察举制度下官官相护,谈名典是士人唯一的机会,魏王却借机来诛杀大周的忠臣,日后还有哪个士子敢来赴会? 日后人人只道谈名典是个杀人的好时候,皆敬而远之,魏国便仍旧是世家的一言堂。公子心怀天下,总想着变革为百姓谋福祉,却总苦于言路不通,谈名典是咱们为天下文人做出的头一次尝试,却被当作一把刀,今日之祸,动及根本,如此,难道是大公子想看见的吗? 他说的太义愤填膺,一言毕了,公子侍读连府门都没来得及关,即刻转身进了府,再出来的时候,神色格外苍白:先生请进。 跟侍读入了府,两人绕了好几道曲折迂回的长廊。 这条路他在前世走了无数回。 在曹衡起事前,裴思渡与曹家诸位公子私交都不赖,于曹闵更是车笠之交。 天色渐晚,两人到了曹闵的书房门口。裴思渡还没跨进门,就听见里头传来一声带着愠怒的轻斥:你胆子不小。还没入朝为官呢,就敢在我府门前质问朝中政事,你眼中可还有天理人伦? 曹闵这个语气,应该是被气急了。 裴思渡整理好情绪,迈过门槛,一只竹简哐当一声砸到他的脚边,一路滑到了墙角。曹闵语气冷淡:敢踏入这公子府,难道不怕我取了你的项上人头去跟父王请功? 大公子恕罪!裴思渡在他座前一跪,才说一句话,眼泪便已然滚了下来。 他今夜虽也是跪,却不如跪曹衡那般卑躬屈膝,腰杆挺得笔直,留了两分直臣的骨气在。 伺候曹氏父子如刀上起舞,哭是一定要哭的,除此之外还得深谙见什么人说什么话。 果不其然,曹闵上下打量了他一阵:男子汉大丈夫,哭什么? 裴思渡也不纠缠,忍着泪意道:草民心痛难耐,无处伸冤。 他对着曹闵一拜再拜,最终拿额头贴住地,哽咽道:家父命悬一线,裴氏危在旦夕,草民只能出此下策。 也不知是见裴思渡实在凄惨,还是已经掂量明白了谈名典中的利害关系。曹闵此刻也敛了怒,放下竹简,你父危在旦夕乃是他咎由自取。 我父冤枉。 裴思渡抬起头时,眼眶通红。 他强忍着鼻酸瓮声道:我父一片赤诚之心天地可鉴,他做了半辈子的魏臣,对大王尽心竭力。今日草民到此处来,不是为了求公子上书求情,只是求公子指点迷津。我父亲究竟犯了什么过错? 堂中一片阒寂。 半晌,曹闵起了身。 他踱步到裴思渡身边,蹲了下来。 他的目光很柔,像时含了一汪春日的溪水,触手生温。 裴思渡平视着他的眼睛,在其中看到了自己清晰的倒影,还有一些为不可察的怜悯。 曹闵从怀中拿出一张柔软的绢帕,往他跟前递了递,道:我只能告诉你,前几日御史中丞萧含诚死了,是麒麟府办的事,我父王的意思是秘不发丧。 他话音未落,裴思渡已然眼前一黑,怎么就牵扯到了麒麟府? 麒麟府是魏王麾下的密探组织,探听民情也监视群臣,阴险如前朝之锦衣卫,乃是君王手中最利的刀,令人闻风丧胆。当年他还有幸当过这把刀的主人,最终也被此刀反噬。当初,就是麒麟府的人亲手抄了他的宅子,将他押入刑场斩首示众。 萧含诚是他爹的门生,而今却死在了麒麟府的人手上。 裴思渡毛骨悚然。 他颊边泪痕未干,颤抖着接过曹闵递过来的帕子,哑声道:多谢殿下指点,多谢 我话还没说完。曹闵一把攥住他的手,将他拽近了,淡声道:听好了裴思渡,对此事我未知全貌,但是朝中一定有人知晓此事始末。你知道是谁,而今只有他能救你父亲,你今夜求他或有一线生机。 裴思渡火急火燎往城北赶。 他知道,曹闵说的人是蔡允。 蔡允号称赛郭嘉,与荀延安一个主内政一个主军务,乃是曹衡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 只是英雄多短命,他未等到曹衡站上九五之尊的位置便与世长辞。若是裴思渡未记错,应该就是这一年年底,蔡允病死在了边防大营。 曹衡一夜白了头。 急匆匆到了蔡府,他进得倒是很方便,门房带着他进了府,找到了还在书房处理公务的蔡允便退下了。 书房中苦涩弥漫,药味经久,在房中积得入木三分,呛得裴思渡头疼。 放眼望去,尽头一盏孤灯,在夜中飘摇,骨瘦嶙峋的蔡允坐在书案边,时不时咳嗽两声。 恋耽美 丞相他又弑君了[重生]免费阅读(4) 他在门口行了一礼,沉声道:学生裴思渡,登门叨扰,还请蔡祭酒赐教。 蔡允一心二用,拿了笔在书简上着墨:赐教?赐教什么?你父亲便是大周学问最好的先生,若是来问学问,我实在是没什么好教你的了。 他一开口裴思渡即刻听出了端倪。 今日谈名典,蔡允便是在台下叫好的那个人。 裴思渡压下心头万千思绪。他站在门前,不敢多言。 蔡允瞥了他一眼,道:进来说话。 是。 裴思渡提衣,往里走了两步。 蔡允远远看他,冲他招了招手,走近些。 裴思渡便往前又走了两步。 再近些。 裴思渡走到了他身边。 蔡允才道:有什么话就问,站在我身边救不了你父亲。 裴思渡是了一声,斟酌着问道:学生想问桃枝桃枝枝还绝,飞向青天斩明月一句是为何意 蔡允沉默了一阵,停了笔,道:你是问刘桃枝,还是问御史中丞萧大人之死? 他轻轻抬眼:这事是大公子告诉你的。 祭酒神机妙算。 蔡允不置可否,只是道:半月前,御史中丞联合朝中诸多大臣要杀魏王,他该死。 裴思渡倒吸一口凉气。 蔡允却轻描淡写,他吹了吹竹简上的墨迹,道:从前东汉末年,有献帝与汉臣同书衣带诏,而今起事的群臣,会不会也有盟书?盟书在何处?没人寻到盟书。但是没有盟书,魏王就猜不到是谁参与其中了么? 蔡允淡淡将墨吹干了,继续写折子,你父亲乃是大周肱骨老臣,生食周禄,死做周臣,徐应之之父乃是京兆尹,负责京中巡防。宫中的禁军与夜中当值的麒麟府校事都是魏王的人。你知道,你父亲与杨大人在这场刺杀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裴思渡额上渐渐渗出冷汗。 他不知道,但是他能猜到,大王可有证据。 莫须有。蔡允似在笑他的天真:君王杀人难道还需要证据么? 裴思渡心中松了一口气。 莫须有好,幸亏是莫须有。 裴思渡躬身道:多谢祭酒救命。 蔡允终于笑了:你很聪明,是大魏将来的可用之才,但是你也是个蠢货。 他的话很轻,可是每一句都像是软刀子,扎到了裴思渡最怕的地方:你以为你今天在浣水的戏没人看得出来吗?你那危险的分寸只要偏了一分,便与那些刺客别无二致。 他说着忽而停下来了,眼中涌出杀机:你也想杀大王么? 裴思渡心头一紧,他慌张跪下,道:学生不敢! 是心里不敢还是嘴上不敢。谁也看不出来。不论你敢或是不敢蔡允轻轻地咳嗽两声,道:你都要记住,不能去揣度大王的心思。他活了这样多年,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乐意陪你演那场戏,是看重你的才,能不能救你父亲,还在你如何取舍。 裴思渡屏息凝神,学生受教。 但是他心中一时间诸多思绪翻涌。取什么?舍什么? 裴思渡知道蔡允不是什么善人,他来时便知晓,自己得拿一样东高来换。 但是有些东西他换不了。 裴思渡伏在案边,沉默了许久,才试探着道:那浣水之事 裴思渡!蔡允将手中折子往桌上一丢,哐当一声,将砚台都震掉了。 裴思渡咬牙拜首:学生在! 四下一片阒寂,裴思渡没敢起身,但是他知道蔡允在盯着自己。 两人就这般沉默了良久,蔡允才忍着咳嗽出声:出去。 浣水 蔡允咳嗽着道:出去! 裴思渡唯唯诺诺地是了一声,躬身往外退,走到门口。 等等。蔡允叫住他。 他就顿住脚步。 蔡允艰难地平息了连片的咳嗽,他哑声道:你如果执迷不悟,我帮不了你,但是你父亲就这样死了未免可惜,在这邺城还有一个人能救他,也只有一个人会救他。 裴思渡等着他的下文。 蔡允重重地喘息,他道:中山有草,服之美人色,要寻他帮忙,宜早不宜迟。 多谢祭酒。 他匆匆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 第5章 ================= 裴思渡出了蔡府,眉心却渐渐涌出了戾气。 服之美人色。 山海经中有言,青要之山,生荀草,服之美人色。 荀。 蔡允说的不错,朝中能救老头的只有荀延安。 大周北疆有齐、鲁、魏、韩四大藩国,皆是周室同姓封王,以御北方女真南侵。 而这么些年,边患渐平,鸟尽弓藏,大周与这些藩国的关系便愈发剑拔弩张,皇帝削藩势在必行,周室的同姓王人人自危,在与洛阳撕破脸的边缘徘徊,边疆四国,只有邺城与洛阳的关系并没有到不可收拾的程度,这都是荀延安在其中周旋的结果。 他前世和荀延安在朝中纠缠了八年,深知此人比起其余的周臣更加谨慎守成。 且不说他爹到底有没有参与了杀魏王这件事,就是真的没参加,也不见得荀延安会救。 他正踌躇,街尾便传来一声惊呼。 是兰奴。 他语气中带着喜悦,公子,公子,别跑了,我听说人徐老爷和其余官员已经放出来了,三公子叫我来寻您回家。 真的? 裴思渡十分意外,怎么会这般轻易就放出来了?但照常理推测若是放出来了,便证明盟书上的名单没泄,曹衡也没理由再扣着他爹。 他不由自主松懈下来。 但这一口气还没松到底,街头便又传来一声清脆的女声:二哥,不好了,咱们爹被移交邺城大牢了! 裴思渡一口气猛地吊起来,他心脏抽疼,邺城大牢可不是好呆的地方,那地界由麒麟府管事,人关进去是要命的。裴絮因一把扑进他怀里,一边哭一边道:三哥说,爹爹是惹上大麻烦了,今日下午,我瞧麒麟府的人来家中,将所有有字的东西都抄走了。他不放心,正巧见着有朋友在其中当值,后来私下问了两句,说是麒麟府查出了与女真人勾结的文书,比对了字迹,是咱爹亲笔写的。大王以为他这是要里应外合动摇边疆守备,二哥,这可是通敌叛国的罪过啊! 裴思渡斩钉截铁:不可能! 他大哥裴晏如久在边关,动摇边防,轻而易举,只要他爹修书一封即可,何须与女真人里应外合? 更何况,裴氏百年周臣,压根就没有勾结女真的缘由! 是有人要裴氏满门的性命。 裴思稳住了急促的呼吸,盯着她道:文书是从哪儿找出来的? 裴絮因泪眼婆娑:不知道,是林府君搜出来的,除了大王谁也不知道这文书是从哪里搜出来的! 裴思渡太阳穴生疼,他颤颤巍巍喘匀一口气,心想,这一趟荀府是必定要走了。 你来找我也没用,大王是铁了心地要杀你父亲。 荀延安只给了他这样一句话。 荀延安说的不错,其实浣水刺杀这件事,裴思渡在蔡允跟前就已经想清楚了,这是魏王为了除掉他父亲与徐应之父亲的一个骗局。 但是魏王也给裴思渡一个生的选择。 若是他愿意为魏王肝脑涂地,若是他识趣,能将他父亲的命乖乖交出来的话。 这群周室的老臣已经日薄西山了,来日还在他们这些年轻人的手中,魏王开谈名典也好,设杀局也罢,都是为了大魏的将来。 可是裴思渡不愿意再战战兢兢的活着了。裴氏满门的命他要,滔天的权势他也要,而今不应该是局势左右他去断腕,而是他要逼着魏王放掉他爹。 所以他来找荀延安。 裴思渡开门见山:盟书还没有找到。 他咬着牙道:谁也不知道魏王下一个怀疑的是谁,我甚至自危,是不是只要朝中有人不满他的意,他便可以随时用莫须有的罪名将人诬陷致死?如此随意生杀的君王,还是不是我们一直追求的明君? 荀延安皱起眉: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裴思渡当然知道,他现在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荀相,您就没仔细想过,为何浣水之事不是交给魏国廷尉,而是落在了你一个丞相的肩上么? 朝中的周臣都是以谁为首,大家都心知肚明,若是我爹出了事,荀相以为你自己就能独善其身吗?之所以此次审我爹的人是你,是因为大王也不敢确定你在不在盟书上。他渐渐逼近荀延安,像是一只濒临饿死的狼,孤注一掷地咬住了猎物,此次是大王在敲打你,他已经起了疑心,你得好自为之。 荀延安面色不改:你怎么就能确定我参加了刺杀大王之事? 裴思渡冷笑一声:有没有参与重要吗?我爹也没有与女真人暗通款曲,但是朝中诸君包括大王自己,有人相信他吗?脏水既然泼到了你身上,你便是百口莫辩,只要仍徐应之在这朝中一日,荀相便不能保证来日自己的名字不会出现在盟书之上。 大周两个年少成名,书法造诣最高的人,一个在邺城,一个在洛阳。邺城的这位便是徐应之,临贴活灵活现,天下人尽皆知。裴思渡想到谈名典前裴思渡与他说的那番话便已然懂了,徐应之早就知道浣水刺杀之事。 除了徐应之,还有蔡允也知道此事。 你这是在诬陷朝廷命官。饶是荀延安这样的好脾气也被裴思渡的话激怒了:今日你在我府上说的每一句话,只要我透露一个字给大王,你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我相信荀相不会。您是君子,不会背后捅我一刀。 可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您一定能看出来,徐应之为了将他徐老爷子摘出来,已经开始不择手段了。他在构陷我父亲,那封与女真的信必然是他伪造的。今日他能为了保住自己,往我裴氏头上泼脏水,那来日会不会故技重施戕害旁人? 荀相与我父亲同朝为官二十载,不会不知道我父是什么样的人,他此生只做大周的臣子,一生都遵礼守法,他就算是怨恨大王也绝不会通敌叛国,他不能顶着一个通敌叛国的名号死。 他话到此处是当真泪意涌动,忍着发哑的嗓子道:我在此恳请荀相,为我做主,为家父做主啊! 夜。 徐府。 徐应之脸色有些苍白,他盯着面前的油灯,从袖中拿出了一张写满了名字的丝绢,狠狠丢了进去。 一旁被他拦住的徐老爷子脸色灰败,他颤颤巍巍地伸手想抓灯中燃烧的绢帛,欲哭无泪地叫了一声,道:竖子误我啊!萧贤侄,是老夫害了你啊! 爹,爹!徐应之一把攥住他的手,神色格外凶狠,爹!我烧了盟书是为了您好,是为了咱们徐氏好。你和萧含诚谋划的乃是杀头的大罪,你没看他死无全尸,连家人都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邺城中么? 他眼中露出些惶恐,连语调也透着一丝阴鸷:我不想有一天这样的事情也发生在咱们徐氏的身上,我不想死。 两人对视半晌,徐老爷子终于老泪纵横。 他哭了一阵,哽咽道:裴老哥,裴老哥啊!是我,都是我的错 萧含诚是裴南意的学生,我只能将脏水泼给他。徐应之攥住他的手腕,眉目中的那点清秀被戾气填满了,爹,我也是被逼无奈出此下策,你看看裴氏的下场,以后也为咱们徐氏谋划谋划 他盯着灯盏中不住烧成灰的盟书,道:洛阳已经衰微了,而今邺城才是真龙盘踞之地,你们这群朽木就休要再与参天之树抗衡了,天下就要大乱了,顺势而为,保住性命才是要紧事。 徐应之说到这里,徐老爷子痛哭一声,陛下,老臣无能啊! 徐应之在他的痛哭中起了身,瞥了他一眼,语重心长地道:爹,你好好休息,我还有公务要忙。 徐老爷子肩膀颤抖,伏在案上久久不能起身。 裴氏二公子夜里在丞相府晕过去了,三公子寻遍了邺城的名医,诊出来的结果都是气急攻心活不久了。 此事闹得邺城人尽皆知。 到了几日间上朝的时候朝臣议论裴南意勾结女真之时还有人提到了此事。 等散了朝。 魏王大刀阔斧地坐在台阶上,笑得直不起腰来:怎么就病啦? 荀延安往前一步道:确实病了,传闻二公子自小有心疾,这一夜跌宕起伏,想来是病发了。 心疾。魏王将自己头上的疏冕扶正了,道:我看他那日去谈名典,马跑得不错,你说有心疾的,能那么跑马么? 荀延安垂下眼,恭敬答道:想必是不能那般跑的。 就是装病!孤非得差人去查查他!魏王手一拍,不过长平啊,这小子鬼灵精怪的,你猜猜孤觉得他像谁? 荀延安看着他带着笑的神色,细思一阵,忽而眼中神色有些闪烁。 你也看出来了?哈哈哈哈魏王跨步起身,伸指调转,指着他的自己的鼻尖,道:他跟孤年轻的时候多像啊! 治世之能臣,乱世之枭雄。曹衡一步步走下阶,道:这是当年洛阳名士安邵对孤的评价。你觉得,裴思渡占了几分? 荀延安谨慎地躬身答道:臣不敢胡言。 你啊,忒无趣。魏王敛了笑,走近了指着他骂。 曹衡就在咫尺之间,荀延安甚至能闻到他身上的熏香,可是他们离得越近,他心中的警惕便越厚。 这么些年,他深知曹衡如虎狼。 两人相对良久,曹衡才开口问:这么些天,裴南意审的怎么样了? 他不肯签字画押。 听到这里,魏王的神色便有些冷了。 荀延安知道他已然含怒,便赶忙躬身道:大王放心,在行刑前,臣必能叫他画押。 魏王背光而立,没有说话。 荀延安看不清曹衡的神色,但是他能感觉到一种令人窒息的情绪在殿中蔓延。 不止过了多久,魏王才乍然出声:长平啊,孤也不想杀裴南意。 他溘然长叹,面上神色像是苦笑:可是不杀他,那些背着孤鬼鬼祟祟的小人就不会害怕,孤是要做皇帝的人,孤要让他们知道,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这魏国的生杀予夺,皆握在孤的手中。 他笑着笑着,竟有些落寞,你说,裴南意何其无辜啊?都是是孤的错。 说着他便拉住荀延安的手,疾步往前走,走到殿前的长阶上,俯视着整个邺城,道:三日后,便斩了他吧,你、徐应之还有闵儿监斩,到时候孤会派麒麟府的人盯着,护着你的安全。 恋耽美 丞相他又弑君了[重生]免费阅读(5) 荀延安看着远方的人家,沉默了许久,终于垂首,臣领命。 短短三日间邺城便出了三件大事。 先是裴家二公子在荀相府上气晕了,一病不起。 再就是魏王听闻裴家二公子气病了,派了御医去给他看病,就连御医也瞧不出来二公子生了什么病,只知道人确实是心脉将断,气息奄奄,病的连床也下不来了。 第三便是魏国丞相裴南意要斩首。 几日不断的严刑拷打过去,那供状上终于签上了裴南意的名字。 他斩首那一日天气不错,邺城东市站满了人,两边都有麒麟府的校事当值,中间站着麒麟府府君林千卫。 荀延安坐在主监斩官的位置上与裴南意隔空相望。 长时间的严刑逼供似乎将裴南意催逼得愈发苍老。他一头乱发在风中招摇,清癯的腰杆像是□□般挺得笔直。 荀延安透过他看着华表上的时间,狭长的影子渐渐逼近日中的刻度,他手指不住在斩签上摩挲,透出一股心神不宁的焦虑。 时间过得太快了,午时已到,可该来的人还没来。 徐应之也紧紧盯着令签,道:时间已然到了,荀相在等什么? 荀延安扣在签上的指尖顿了顿,他没答话,只是眉心微皱,将细长的令签扯出了竹筒,抓在手中等了一阵,正要往下丢 荀相且慢!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 第6章 ================= 荀延安要丢签的手一顿。 放眼望去,只见街尾浩浩荡荡来了一群人。 一水儿素净的褒衣博带,都是广袖宽袍的儒生的打扮。 荀延安看了一阵才认出来,这是国子监的太学生。也不知他们是受了谁的鼓动,都来刑场为裴南意送行。不少公子都上前给裴南意喂酒,其中文辞犀利、口才出众的学生更是直接在刑场上骂起来。 几个锦衣的世家子首当其冲。 裴相当政二十余载,从未做过对不起魏国,对不起大周之事,你们怎能说他勾结女真人! 裴相爱民如子,裴大公子镇守北疆多年未曾出事,我不信裴氏与外族勾结。 我也不信! 不信!不信! 学子之间的不信之声此起彼伏,最后才从其中挤出来个瘦长的柳叶眼少年。他掀了袍子,往断头台前一跪,磕了两个头道:民意昭昭,我爹是何等人天下人都知晓,此事必有冤屈,荀相,您稳高坐台上,怎能无动于衷啊!? 荀延安记得。 那是裴南意的小儿子裴清郁。 裴清郁一双眼睛像极了裴思渡,中庭却不似裴思渡生得那般柔软,反而透着一股稚气未脱的锋利。此时他脸上写满了愤懑:荀相,草民恳请重审此案! 裴清郁说完,身后的太学生笃躁动起来,齐齐跪下请命:重审此案! 我等请荀相重审此案! 荀延安面无表情地听着这些话,指尖一遍遍地在供状上签下的裴南意三个字上划动。 时间如同指尖砂石,一点点流逝。 徐应之忍不住了,率先起身,冲着荀延安道:丞相,此处乃是刑场?岂容这群太学生这般造次?更何况午时已到,早该行刑,下官请大人下令,叫诸位校事将这群扰乱法场秩序的太学生都下狱! 荀延安指尖一顿,看了一眼伏在地上的裴清郁,抬手叫身边的麒麟府校事上前将太学生拖开。 场上的太学生一时间都被押下了刑场,裴清郁还在不住挣扎,想往台上爬去,却又被摁回了原处。他怆然地哀嚎起来:你们要杀我爹就先杀了我!丞相大人,荀世伯!草民愿替父受刑啊,荀世伯,救救我父亲吧! 荀延安心中有些滞涩,他对裴清郁的泣血之言充耳不闻,伸手将令签往地下一丢,午时已到,行刑。 刽子手得了令,将怀中的刀亮到了青天白日之下,一口烈酒开了霜白的刃,寒光闪闪的鬼头刀逼出刺骨的死意。 在场的人,竟一一静了下来。 就在此时 慢!刀下留人,刀下留人! 一声惊呼骤然从人群中传出。 荀延安抬眼看,只见脸色苍白的裴思渡拎着一个人,艰难地从人群中挤了出来。 裴思渡此时眼前已经起了重影,他手中拎着的人便是当日在裴府门前退婚的徐家三公子徐夜明。此时徐夜明被裴思渡踩烂了的脸还没好透,一层层纱布裹得跟粽子一般,被人瞧见了便开始怪叫。 已经叫了一路了。 裴思渡忍无可忍地将他往台前一丢,哑声道:丞相大人明鉴,我父冤枉!是有人暗中害他! 够了!徐应之神色紧绷,他从座位上骤然起身,冲着台上的裴思渡吼道:你裴家三子一女,若是人人都来行刑时闹上一闹,这首难不成要斩到明日不成? 他心知荀延安偏向裴家,便直直看向曹闵,道:请大公子作主,叫林府君屏退一众闲杂人等,以保能顺利行刑。 曹闵打量了他一阵,道:行刑是必然的,但裴丞相乃是我大魏肱骨,若是当真有人陷害,以至错杀,痛失良臣,我父王岂不是要痛心疾首? 徐应之脸上血色疾退,他猛然看向监斩官座下的林千卫,道:林府君还不动手?裴思渡这是在公然扰乱法场秩序 徐大人何必着急?文书是我搜出来的,证据确凿。林千卫按了腰间的刀,淡声道:若是裴南意当有罪,少不了这一刀,行刑也不急在这一时。 众人看向断头台。 裴思渡已然有些支撑不住。 他面色惨白如纸,脊背像是弯到底的弓背,他撑住地的手不住颤抖,盯了一阵忽远忽近的地面,咬牙出声道:我今日在此要检举徐应之,两面三刀,迷惑大王,构陷我爹与女真人勾结之事! 笑话,我构陷你爹作什么?! 我也很好奇!徐大人,我爹与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甚至我与你亲妹妹还有一桩婚事未解。裴思渡仰起头,声音像是烧久了的老风箱,透着一股破败的厮哑,你为何要构陷他?构陷我裴氏? 我构陷?你在这里大放厥词,有证据么?他狠狠一拍手下案面,凶戾满面:若是你没有证据,便是污蔑朝廷命官! 裴思渡指着荀延安:证据。证据便在丞相大人的桌上!那份画押的文书便是证据!我爹没干过这样的事,他绝不会承认,上面的笔迹乃是你仿造的! 徐应之脸色骤然一变,直直看向荀延安。 荀延安置若罔闻,将文书抖了抖,拿起来公诸于众:这文书上的画押确是徐大人所写,诸位请看裴相的手,关节尽断,因为长期受刑的关系,他此生都写不了字了,可是依照《周律》若没有画押文书,谁也斩不了他。 裴思渡在下面高声应和:对!由此可见,徐应之是有能力模仿我父亲笔迹的! 徐应之咬牙切齿:荀延安,你联合起裴思渡算计我? 荀延安将文书交给曹闵观看,淡声道:我所言皆是真话,何来算计一说? 徐应之哼一声,拂袖冲台下的裴思渡嗤笑,那又怎样,文书与签字的字迹一样难不成就能笃定那文书不是裴南意写的? 我还有人证。台下的裴思渡耳畔嗡鸣,他伸手抓住捂着脸缩在地上的徐夜明,狠狠往前一推,你最好听听你亲弟弟怎么说? 那徐夜明抱着脑袋,操着一口古里古怪的嗓子冲台上道:我看见我哥的字帖了,他这几日,日日都在临摹裴丞相的折子,家里现在还有他临摹的残稿! 听到了没?徐应之,裴思渡有些气力不支,只能扶住那徐夜明的肩来支撑自己的身体,我就想问问,你忽而临摹我爹的字,究竟是意欲何为? 笑话。我青睐裴公的字,难不成还不能临摹,若是我临摹了他的字便是构陷他与女真人暗通款曲,那我是不是临摹了魏王的字也是要意图谋反啊? 裴思渡猜到了他要如此回驳,攥紧了拳头,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个度,叫骂道:胡说八道,徐应之你就是小人之心,浣水之上,辩不过我,如今就眼红了是吧? 我有什么可眼红的?! 你没用呗!高高在上的大魏才子连个纨绔都辩论不过,浣水之上,你徐家的脸都被你丢光了! 徐应之果然受了刺激,也骂道:你信口雌黄,浣水之上你说的是歪理,顾左右而言他,不过是诡辩之术! 裴思渡一脸鄙夷:我呸!放屁,就是你爹在官场上混不过我爹,你在坊间的名号不如我敞亮,你们徐氏狼心狗肺,所以变着法想害我裴氏! 我害你裴氏?我还看不上你们裴氏。徐应之气得脸红脖子粗,他指着裴思渡就骂:别忘了,文书是在你们裴府的聘礼中找到的!上面是你爹的字迹! 裴思渡听到这一句,终于哈哈笑起来,他踉跄着往前走了两步,盯着徐应之质问道:你怎么知道文书是从聘礼中搜出来的? 台上一片死寂,台下议论纷纷。 徐应之眼中闪过一丝慌张,张了张口,干声道:我无意间听见的。 你是听谁说的?裴思渡大口喘息,他一边笑一边往监斩台上走,道:此物是由林府君亲手搜出的,他同你说了么? 不可能。 生前裴思渡与林千卫关系好到快穿一条裤子了,林千卫也从不告诉他麒麟府审案的事情。这个人谨慎到了一定的程度,在公务上谁也不信,只认曹氏父子。 裴思渡忍着头晕,回首问:林府君,还有何人知晓此时吗? 林千卫如实答道:无人知晓,我连大王都没有告知。 裴思渡快站不住了,他扶住一旁的屏风笑起来,眼中却是山雨欲来的危险:哈哈哈哈哈,也就是说,除了林府君,那文书只有放进去的人才知道,徐应之,你倒是说说,你为什么知道? 徐应之脸色立刻惨白:我 多行不义必自毙。裴思渡明媚地笑起来,语气却咄咄逼人:徐应之,你个卑鄙小人,就是你要陷害我父! 徐应之张口正想要再反驳。 曹闵却适时地发了问:荀相,此案是不是要容后再议了? 荀延安颔首,将手中的斩签放入签筒,道:先将裴南意押入邺城大狱,拿下监斩官徐应之,押入麒麟府大牢,具体事宜等我禀报大王后再议。林府君,有劳了。 林千卫是了一声,冲两侧的麒麟府校事一挥手,那些身穿麒麟纹黑袍的青年便鱼贯而上,依次将裴南意和徐应之,押了下去。 裴思渡在他爹下去之前看了一眼那道颤颤巍巍的背影,长舒了一口气。 胸中那口郁结了几日的气终于发作了出来,额角传来刀钻一般生疼。 裴思渡觉得自己呼吸有些困难,眼前天旋地转,控制不住地脚一软,顺着短阶滚了下去,在落地之前,他看见了徐夜明满是纱布的脸,公子!公子你没事吧!? 然后他彻底陷入了黑暗。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 第7章 ================= 裴思渡没想到自己再一睁眼就到了神通七年。 这时候他三十八岁,人已在洛阳。 殿外下了雨,阴恻恻的,湿气顺着窗往殿里钻。内侍知道他畏寒,便将明堂的炭烧得旺旺的。 此刻玉阶之下挤满了人,有些是宦臣,有些是官员,但他们无一例外,都是裴思渡手底下得阉党。 这些人还留着平日的谄媚嘴脸,只是眼中满是惊恐:老祖宗,羽檄说北疆的中山王曹莽也随之起事,此时大军已经直逼朔武,距洛阳不过百里。 三十万边疆大军,三个能征善战的边疆王,他们手中还有皇子,老祖宗,咱们要不跑吧? 跑?还能跑到哪儿去?裴思渡靠在太师椅上,淡淡地瞥了他们一眼,道:离了京城,你们这群没根的东西就是废物,没了皇上,狗挨着你们都嫌晦气。 他这一日似是没睡好,精神有些不济,听他们吵了半天,心里已经有些烦了。裴思渡等了一阵,见没人说话了,就挥了挥手,倦懒地打了个哈欠,都散了吧,咱家乏了,此事容后再议。 底下人噤若寒蝉,他们面面相觑了良久,才各怀鬼胎地依次退了。 裴思渡看着人走干净了,才起身将朱红袍袖上的褶皱抹平,他准备回房再睡上一觉,养好精神,等着叛军杀进洛阳来。 可是他刚下了阶,身后便传来一声低唤。 亚父。 是小皇帝曹羡。 他曹羡这一年不过十岁,坐在龙椅上脚都够不着地。 裴思渡这些年将他养的很好,曹闵死后他几乎将自己的心力都放到了这个孩子身上,除了朝政之外,旁的所有东西都捧到了曹羡手中。 曹羡此时睁着乌黑的眼睛看了他一阵,从龙椅上起身,匆匆下了阶,跑到裴思渡跟前,仰着头问:亚父,咱们是不是要死了? 裴思渡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三十万大军直逼洛阳,他就是有通天的手段也使不出。死,是一定要死了。 但是曹羡不会死。 裴思渡摸了摸曹羡的头,道:不是我们,是奴才,奴才命该如此,气数将尽了。可陛下是千金之躯,乱臣贼子不敢伤了陛下。 曹羡似是没听懂他的话,眼巴巴看了他一阵,忽而抱住了裴思渡的腰,有些悲伤地道:亚父对我好,我不要亚父死。 裴思渡心头一颤。 他犹豫了一阵,最终将曹羡的肩往自己跟前拢了拢,喃喃道:阎王催命,不死不行了。 就在这一夜,北疆军入了洛阳城。那道厚重的城门不是被攻破的,而是里面的人自己放弃了抵抗,从内分崩。这一晚无人流血,只有紧锣密鼓的雨在连天倒。 天正蒙蒙亮,麒麟府的校事踹开裴思渡房门,他一夜未眠,此刻已经穿戴体面,坐在正厅中央,居高临下地看着来人。 掌印太监的朱红蟒袍衬得他面如冠玉,明明是快四十岁的人,瞧着也如二十七八的世家子一般矜贵。 门外风雨交加,一道惊雷破空而下。 裴思渡放下了手中茶盏,道:走吧。 到明堂的时候雨已经停了,日出东方,天光大盛,新帝是个瘦弱的青年,一身骨头文弱纤细,像是下一刻就要被着衮服玉带压垮了。 那双琥珀色的荔枝眼像是一潭死水,盯久了能从中看出一派瘆人的空洞。 毫无帝王之象。 裴思渡想,这也是个傀儡。 曹羡是自己的傀儡,这位新帝就是宗亲的傀儡。 归根结底,自己没能斗过曹家。 看什么看,跪下! 兴许是他的目光太放肆了,还没将新帝看清楚,就被人摁着后颈低下头,挣扎间,听见龙椅上的人攥着拳咳嗽了两声,轻声问身边的人:他就是裴思渡? 恋耽美 丞相他又弑君了[重生]免费阅读(6) 不知是谁恭敬应了一句是裴思渡,新帝便沉默了。足足过了半盏茶的时间,裴思渡才听见他重新开口:生得好漂亮。可是朕一直听说裴思渡不是什么好人。 他顿了一阵,长叹道:那便斩了吧。 裴思渡眼前一黑,恍恍想起临死前那刻骨铭心的两刀,脖颈上连带着也泛起血肉断裂的痛。他心口狂跳,疯了一般想要挣扎,但是身体却纹丝不动,好似只散了架的风筝一般任人拖拽出了明堂。下来丹樨,龙椅与新帝离他越来越远,最后连明堂都瞧不见了。他眼中满是惊恐,心中癫狂地在嘶吼。 不能斩,不能斩首! 我不想死! 我还有话要说。 我不能死,我不能 陛下饶命! 陛下陛下! 裴思渡挣扎着睁开眼,一束天光透过纱幔漏进了床帏。 他吓出了一身冷汗,盯着那束光愣了好一阵,回神时,才发现床边正挤着三个脑袋,从左往右依次是裴清郁、裴絮因和兰奴,三个人瞪着铜铃般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盯得裴思渡脊背发麻,忍不住往被褥中间缩了缩,道:你们干嘛? 他们这才将脑袋收回去了。 裴清郁抱着手道:下人说你在床上叫唤了三天了,咱们来看看你都叫唤些什么了。 裴思渡:这狗东西还不如被砍头。 二哥,你吓死我了。裴絮因一把抓住他的手,眼眶有些泛红:你不知道,那天兰奴背着你回来的时候有多吓人,那脸都红透了,大夫来诊了几次都说怕是熬不过,叫家里备棺材。 裴思渡摆了摆手,道:我这不是没事了吗?你别掉金豆子啊,我都是装的。 他这病开始的时候确实是装的,都是他跟荀延安的谋算。 但是装着装着就成真的了。 因为他不真病就瞒不过宫中御医的眼睛。 荀延安下了朝就给他传了信,说是魏王派了七八个太医来给他诊治。为了看着像真病,裴思渡当即喝了五坛烈酒,喝的床都下不来。他自小有酒病,不能碰酒,一喝就浑身发软起疹子,严重起来是要人命的。 他在刑场上与徐应之对峙之时,仍发着高烧。 爹呢?此时裴思渡人刚醒,脑袋尚有些沉,爹还在邺城大狱吗,可有人照料他? 爹已经放回来了,魏王大赦了,诏书说不论如何,都将那一日主办谈名典的官员放了。裴清郁有些不豫,往床沿边一捱,道:我觉得太亏了,徐应之这般阴险歹毒,就该千刀万剐,这样放过他未免太轻易了。 他确实该死。裴思渡神色有些淡淡的,还带着病中的虚弱苍白,却让在场的三人不约而同地感到寒凉,但是此事魏王不得不赦。 因为魏王顾忌着谈名典。 这几条人命没有谈名典重要。 大魏头一回办谈名典这样的圣盛会,若是典后三个评官死了两个,那日后谁还敢接此事的担子?为了天下士子的归顺之心,他不敢杀。 这也是裴思渡的意思。 叫爹从朝堂上退下来。裴思渡对着裴清郁道:朝中的事他不要再掺和了,过两月,你便带上小妹和爹回卿平老家,邺城不能呆了。 裴清郁明白他的意思,想了想隧而皱眉:那你呢? 你以为我走的掉?裴思渡平静地反问。 裴清郁脸色有些差,他张口欲言,可欲言又止,最终只是道:我知道了。 裴思渡毕竟年轻,病好的很快。 裴老爷子还时昏时醒的时候,他已经能窝在床上哼哼唧唧喝药了,等裴老爷子能喝药的时候,他已经能扶着兰奴在院里到处乱窜了。 但他迅速的痊愈无疑对全家人都是一种折磨。 因为他太闹了。 三十多岁的裴思渡平日无事只喜欢靠在罗汉榻上喂鱼养花,但是二十出头的裴思渡有无限的精力上房揭瓦。就在他玩儿投壶糟蹋坏了家里最后一只瓷器的时候,兰奴终于忍不住了。 他指着地上死无全尸的花瓶控诉:公子,你知道这一个瓶多少银子么? 裴思渡无辜地道:不知道。 他是真不知道。 但是他觉得它应该没洛阳城明堂里那口斗彩双龙戏珠大瓷瓶贵。 前世荀延安惹他他生气的时候,他顺手砸了四个。 所以现在砸这玩意儿觉得不疼不痒。 兰奴见他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手哆嗦着指向地上的狼藉,十分痛心疾首,这是四年前老爷在洛阳买会来的一对仿哥窑荸荠扁瓶,咱们上回绑了徐夜明,后来去徐府赔礼道歉,用的就是另一只,这一个瓶六千两啊!六千两的银子就被你这么糟蹋了! 吵死了。裴思渡揉了揉耳朵,不满地抱怨道:上回去断头台也是,嗓门忒大,叫得我头疼。 上回在刑场上那个不停怪叫的徐夜明是兰奴扮的,就是为了刺激徐应之。 当时为了防止露馅,裴思渡还找人把徐夜明敲晕了给绑回家好好审了一通。 审的时候裴思渡想到这小犊子在裴府门口为虎作伥的样子,心头火起,下手下的愈发黑,一个没留神,当场就把人给整闷了。 闷了他也丝毫不慌,反正一个庶子,闷了就闷了,大不了给先关在府里,等清醒了再给送回去。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 裴思渡后来大闹刑场,先是把自己折腾的半死不活,然后又跟着回来了个半死不活的爹,整个府里忙糊了,没时间管还被关禁闭的徐三公子。等大家想起来的时候,徐夜明也快半死不活了。 反正人送回去的时候,已然神志不清,都快吓成地主家的二傻子了。 又过了一段时间,不知道裴老爷子从谁那儿知道了这事儿,裴思渡知道,不是裴清郁就是兰奴,反正家里就这么几个人知道这事儿。老头清正了一辈子,没遇见过这么无赖无耻的手段,发了一通火,立马就叫裴思渡去人府上赔礼道歉。裴思渡心道反正都无耻卑鄙了,那不得一条道走到黑啊? 他就硬装病,非说自己下不来床,僵持到最后,成了兰奴代他去。 然后兰奴就挑了一只看上去甚有诚意的瓶。 然后另一只今日就碎了。 它值一个徐夜明?裴思渡难以置信,骤然起身绕着那滩瓷片转了两圈,利索得丝毫不像个重病患,这也太贱了,你再给我多来几个。 兰奴: 咳。 两人正说这话,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轻咳。 裴思渡转身看,只见一身官服的荀延安正站在不远处。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 第8章 ================= 裴思渡立马收了脸上的笑,脸上那点轻松像是被一阵风卷散了。 因为上辈子的那些糟心事,他见着这老头就头疼。虽说人家现在跟他慈眉善目的,活像个菩萨。 先退了兰奴,裴思渡给荀延安烹了一壶茶。两人在院中相对静坐了半晌,裴思渡将茶给他奉上了,荀延安才开口道:病好了? 裴思渡诚实道:病好了。 病好了怎么也不出门?京中到处都在说你的病,魏王今日退了朝还问了你身体如何。荀延安小口地抿着茶,冲他温和地笑起来:外头满城风雨,你在府中,倒是逍遥快活。 裴思渡没个正形地往小竹椅上靠,不咸不淡地道:偷得浮生半日闲么?日后有的我忙。 这话别有深意。 荀延安眼中神色有些微妙,你想好了? 裴思渡答道:嗯。 荀延安眼神又变得恬淡:你爹呢?他怎么说? 裴思渡淡淡道:这是我的事儿,老头管不着。 两人无言坐了一阵,等荀延安慢慢抿完一杯茶,裴思渡才起了身,现在魏王也知道我的意思了。今日荀相应该不是专门来找我的,我爹在后院,两位叙旧,我就不打扰了。 我就是专门来找你的。 荀延安不欺暗室,坐的端正,有一样东西我要交给你。 裴思渡又坐下了,道:什么东西? 但是他问完就猜到了:盟书? 你猜的很准。 荀延安带了些淡笑,从袖中将一张丝绢拿了出来。 裴思渡接过它,展开看了看,道:就知道是假的,徐应之肯定早把真的毁了。这上面洋洋洒洒,一半都是徐氏的政敌。 当然,写在最前面的就是荀延安和裴南意的大名。 当日裴思渡在荀府就说了,徐应之会拿盟书来威胁荀延安,他道:这盟书的字迹是你的吧? 毕竟裴思渡看荀延安的折子看了十几年,这会儿自然一眼就认出来了。 他嗤笑一声,道:徐大公子是个人才,还真是仿谁的像谁的,这回要是真被我弄死了我还觉得可惜。 荀延安看着他的神色有些微妙:可惜? 我以为你要杀他。 裴思渡将丝绢往怀中一揣,道:那也不至于。 徐应之这人虽说不是个东西,但是身上那八斗才确实是顶了天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裴思渡觉得自己也不如他。 此人可用,若是真能敲打听话了,也是只牙尖嘴利的好狗。 当然,裴思渡也就心里想想,话是不会说给荀延安听的。 他又伸手给荀延安倒了杯茶,颇为乖巧地笑了笑,道:徐大人乃是国之栋梁,若是因着这等小事惨遭弃市,那对大魏来说无异于天大的损失,大王此回大赦,乃是悬崖勒马,好事,好事啊。 荀延安闻言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喝完了茶,他将瓷杯放下了,起身道:我去后院看看你爹。 裴思渡也随之起身,恭敬行礼道:送荀相。 自从荀延安来找过裴思渡后,寄来裴府的拜帖便如雪片一般接连不断。 谈名典清谈后,裴思渡是彻底出名了。 因为魏王挺喜欢他,所以人人都巴不得能跟他扯上点关系,就这么几天,连朝中八竿子打不着的一个八品官都顺藤摸瓜,号称是他娘舅的表姐的小姨子的弟弟,亲亲热热地带上了根上好的老参来探视,跟裴思渡酒逢知己,聊了足足有小半个时辰。 最后自然是由裴思渡将他好生送了出去,也包括那棵金贵的人参。 到了春三月,天暖起来了,裴思渡这病才算是见好了,但他仍不见人,来人访就说二公子不在家,问去哪儿了就说怡红院,大魏官员不得随意出入花柳之地,那些想来攀一攀的大人也只好作罢,摇头离去。 这一日,兰奴正从门房中抱着一叠拜帖往伙房走,中间搂得不仔细,滑下来一张。裴思渡正好经过,拿起来看了一眼,眼神渐渐微妙了起来。 这是大公子曹闵的拜帖,请他去曲水流觞的。 他放在手里掂了掂,往袖中一揣,大摇大摆地往房里走。兰奴慌里慌张地唉了一声,匆匆跑到了他身侧扯袖子:公子你赶紧把那张还回来,伙房的厨子说那张纸手感不错,好起火! 裴思渡捂紧了自己的袖子,道:这张我要用。 您不是说来府的帖子都烧了吗? 我就要这张,不烧不成吗? 不是,我这跟伙夫说好了 裴思渡懒得搭理他,兰奴跟在后面跑了两步,叫道:公子!那是后门,您卧房在那边! 他当然知道那是后门! 裴思渡挥了挥手中的拜帖,道:不回房,今日得出去一趟。 裴思渡不是出门赴宴,而是出门置办行头。 既然准备去,那不得买套阔气的袍子么? 于是他孤身一人逛遍了今城大大小小的商行,买了一堆鸡零狗碎的小玩意儿,还在邺城一顶一的布庄里定了一身新衣裳。出一趟门花的银子,快抵了徐家半个宅子。 裴思渡心情大好,抱着手,悠哉游哉往回走。 正到一半,街上冲出两列麒麟府的校事。 街上行人小贩都被一一拦到了街边,裴思渡在混乱中被人撞得一个趔趄,退避三尺地站到了街边廊的台阶上。 抬眼看,只见不远处来了座纱幔轻摇的轿子,轿子中影影绰绰坐了个纤细的人影。 是个女子。 身边的人议论纷纷。 离裴思渡最近的两位大娘嗓门格外大,贴耳的悄悄话恨不得说的人尽皆知,裴思渡一边面不改色地站在旁边听,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座朝自己缓缓行来的轿子。 只听其中一个大娘道:这是谁啊,气派这样足? 另一个跟上就说:你还不知道呢?这是魏王捧在心尖的那一位小女儿。 大娘震惊:难不成是那位璇玑郡主? 另一个附和:正是! 两人看了一阵,又说起来:郡主去年不就远嫁到女真和亲去了么? 别说了别说了,另一个大娘摆起手:传说那女真的老秃子长得太丑,郡主去了就给吓哭了,死活不愿意洞房,还非要闹着回来,这不?今年这女真就将人送回来了。 裴思渡: 怎么跟他以前听说的版本不太一样? 璇玑郡主曹瑾,远嫁女真一年便杀了女真大汗,被女真人完璧归赵,回到大魏三个月便病死了。好像她嫁过去就是为了替魏王杀了死仇敌一般,回来了也死得轻而易举。 裴思渡当时听闻了此事,更倾向于相信,曹衡嫁到女真去的根本不是什么郡主,就是个女杀手。 此时轿子正行到他附近,一阵清新的檐卜香在他鼻尖蔓延开来。 半条街都是熏香的味道。 他站在阶上看见轿中的曹瑾掀开了纱幔。她半拿着祥云团扇,只露出一双楚楚可怜的荔枝眼,眼尾还有一颗朱砂痣。 隔了茫茫人海,裴思渡清楚地看到了这双眼。他觉得那双琥珀一般的眸子有些似曾相识。不禁皱眉盯了她一阵。 曹瑾此时恰好也在看他。大魏的贵族女子大多拘谨腼腆,少见这般大胆的。裴思渡被她直勾勾的目光盯得一愣,旋即,迎着她的方向笑了笑,拱手行了一礼。 曹瑾神色不变,看了他一阵也撂了帘子。 轿子缓缓走远了。 回府之前,裴思渡暗中到大公子府中坐了一坐。 我等了好几日,以为你不会来了。曹闵将写折子的笔放下了。 裴思渡十分乖巧地笑道:怎么会,大公子寻我直接在裴府前吩咐一声就是了,非得藏头露尾地打哑谜,我盯着那拜帖看了好几日,才猜出来您是要见我。 是没猜出来还是没看。曹闵眼中有些狐疑:我怎么听闻你府上的拜帖都被拿去伙房起灶了? 裴思渡心里干笑了两声,暗道可不是吗?要不是我眼疾手快,还真就没看见这玩意儿。 但是这话他不可能跟曹闵说,他维持着乖巧的微笑,道:烧的都是不要紧的。 恋耽美 丞相他又弑君了[重生]免费阅读(7) 所幸曹闵没再追问此事,而是宕开一笔,道:我在拜贴中问你的事,你考虑的怎么样了? 啊?不是说要参加曲水流觞么?裴思渡有些疑惑地看着他,您到底要说什么事啊? 曹闵知道他装傻,也不生气,将折子轻轻放下了,耐心道:望津,做我的属官,好不好? 我知道你有才,也有能,裴相将你教的很好。他眼中有细微的光涌动,其中像是藏了初生的朝阳:那日你说,桀、纣以乱,汤、武以贤,你心中不也渴望一个明主吗?我的父亲,他身边已有蔡允、荀延安,可我仍是孤身一人。说一句大逆不道的话,若是来日父王驾鹤,蔡允与荀延安一一辞世,将来这偌大魏国,当何人来担? 我只有你,我也只剩你,望津,来帮帮我吧。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 第9章 ================= 裴思渡没有说话。 他看着曹闵,心中五味杂陈。 有些人上辈子和这辈子都是一个性子,心里像是掬了一捧明月,清得能一眼望见底。 今日案前这番话,当真是与当年托孤时所说如出一辙。 前世曹闵将他叫道榻前,将年仅三岁的曹羡交到了他手中,叫他保住先帝的江山。可是裴思渡最后也没能守好洛阳,没能如其所愿彻底翦除边疆藩镇之患。 裴思渡败了。 一败涂地。 他喉咙有些发哑,旋即用力地清了清,干声道:殿下。 治国理政不是过家家,皇权之下,父子情、朋友义,一概都论不得,您的性子太柔了,怕是难承其重。裴思渡面色严峻,压低了声音,像头孤狼一般紧紧盯住他:魏王乃是真龙,此时不过临难搁浅,若是有朝一日风起云涌,他必然是要蛟龙入海,翻云覆雨的。 若是事成了,那么殿下手中所握的便不是弹丸魏国,而是天下,若是不能杀伐果断,不仅伤人,更会伤己。您要知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若是殿下不能改了这样的性子,臣以为还是不要去碰那块和氏美玉为好。 曹闵有些愣怔。 当年曹衡践阼便开始削藩,可惜中道崩殂,还没削完就咽了气。 曹闵上位后顾及曹氏叔侄之情,优柔寡断,饶过了边疆藩镇一命,才造就了后来乾元七年的北疆之乱,后来战火一路绵延,直接烧到了洛阳。 他盯着曹闵有些意外的脸,目光是从未有过的阴寒:若是我叫殿下去杀人,殿下敢杀吗? 曹闵被他的目光到了,本能想往后退,裴思渡却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今日我来便是问这一句,若是有人挡了殿下的路,殿下是否会斩草除根? 我曹闵性子温顺,又身份显贵,从未有人同他这般放肆过,这般被逼问,实在是有些狼狈,他犹豫了半晌才咬着牙道:我能杀。 裴思渡嗤笑了一声,殿下装不出来吃人的模样。 曹闵耳根有些红。 裴思渡退到了书房中央,掀袍跪下,道:臣今日来您府上便是陈明心迹,若是来日殿下有下不了手的时候,还有臣在您身侧,沾血的事情您不要碰,都由我来。 望津 他们都不蠢。 能站在这里,自然是都知道魏王想要什么。 裴思渡神色决绝,沉声道:这一程若是要走,便是一条不归途。殿下想清楚了吗? 殿中一片寂静,裴思渡呼吸有些滞涩,在地上伏了半晌,才听头顶的人温声道:快起来。 曹闵眼眶泛红,委身轻轻扶住他,哑声道:望津,多谢你。 裴思渡演了一场好戏。 他将大周未来太子的心拢到了自己手中。 这便够了。 魏王最多还有五年的寿命,只要将来曹闵登基,凭他的手段,这朝中大权便能尽数归于手中。 就在裴思渡表露心迹的几日间,时常来大公子府中与曹闵促膝长谈,两人好像回到了前世无话不谈的状态,相处甚欢,从选官聊到削藩,甚至有几次裴思渡直接在曹闵书房睡着了,醒的时候肩上还披着件银狐氅衣。 看制式,应该不是曹闵的东西。 这一日,他跟曹闵又聊到了深夜,正摸着黑出府,忽而听见曹闵府中的假山边上传来细微的响动。 他早对出府的路轻车熟路,身边连个下人都没有,一时间也不敢靠近。偏了头正想叫人,却听见假山那头传来一声微弱的女声,救唔 裴思渡攥紧了拳,从身边掂起一只石头,猫着步子靠了过去,转了个弯,瞥见了一只祥云团扇。 那是璇玑郡主的东西!难道有人刺杀? 裴思渡满腹狐疑地往前走了两步,只闻其中传来一声更狠的撞击。 两三个弹指悄然过。 里面彻底没动静了。 一阵模糊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 他心头一震,攥紧了石头往外疾退,还没走出去就看见个云鬓花容的少女拖着瘫软的侍女走了出来。 是曹瑾。 曹瑾一张脸生得天真可爱,一双深棕色的荔枝眼水灵灵的,眼神单纯得像是只街边没人要的小狗,可怜巴巴的,瞧着就惹人心疼。 裴思渡愣愣地盯了她一阵,下意识将手中的石头藏到了背后,道:郡主这三更半夜的不睡觉,怎么有闲情逸致跑假山后面散步? 他一面说一面忍不住地去瞟她手中拎着的婢女。披头散发下,脸已经看不清了,只知道满头是血。裴思渡猜想,若是能直直地站起来,必定可以扮演一只活色生香的女鬼。他看了一阵,有些迟疑地道:那这位人事不省的姑姑是赏月不小心撞到脑袋了? 他在睁眼说瞎话。 显然这位姑姑的不省人事是被人硬生生砸出来的。 静默了一阵,曹瑾没说话,只是一边摇头,一边伸手将那侍女的抹胸扯下来一半。 裴思渡慌张捂眼:非礼勿视啊殿下,您您您赶紧给人盖上! 他等了半晌,没敢走,也没敢把手挪开,反而清晰地听见一阵脚步声走到自己身边。 曹瑾扯了扯他的袖子。 裴思渡没理。 然后曹瑾锲而不舍地又扯了扯。 裴思渡露了一个指缝,只见曹瑾面无表情地指着那婢女的胸脯。 裴思渡心不甘情不愿地瞥了一眼。 倏而背后炸开一片麻。 虎刺青?! 他将捂住眼的手拿下了,眯着眼仔细看了看那侍女白花花的颈项,过了半晌,才冲曹瑾下了定言,这是女真人,还是女真杀手。 曹瑾点点头,伸手将她掉在地上的团扇捡了起来。 您准备怎么办?要禀告给大公子么? 曹瑾方回邺城,还没收拾出一个郡主府,先寄居在曹闵的府上。前世也是,不过在大公子府寄居的这段时间她应该就会病死,到底没住到那修葺好的郡主府去。 裴思渡伸手将那女真刺客的衣裳合紧了,道:公子府若是能出一个杀手那必然能出第二个,保险起见,还是跟大公子通个气,加强府中防卫,保证安全才是。 曹瑾闻言摇头,伸手指了指女真刺客,又指了指她自己,比了个杀的动作。 裴思渡愣了愣,您的意思是府中只有这一个,是来杀您的? 曹瑾淡淡地点点头。 裴思渡皱起眉,有些不相信地看着他:您如何能够确认? 曹瑾没解释,只是将那女真刺客从假山里往外拖。廊上的灯不知什么时候全熄了,伸手不见五指,裴思渡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险些被碎石头绊出一跤,可曹瑾一个弱女子在前面走的稳稳当当。 为了防止摔出个狗啃泥,他放缓了步子,口中追问道:殿下您要去哪儿啊? 曹瑾不答,只是走。 好一阵,她停下来了。 他们一同走到了公子府的莲花池,这边的宫灯是亮着的,勉强能在夜色中看到人。 裴思渡一走近就看见曹瑾直直地盯着空无一物的池子,一言不发,眼神有些叫人毛骨悚然。饶是他这样见过不少大风大浪的人也脊背发凉。 这样的眼神空洞、寂静,就像是已经死过的人,一点多余的情感都没有。裴思渡觉得这样的人,更近于草木。 他在旁边站了好一阵,才磨磨蹭蹭走近她,还没开口问什么,曹瑾就猛地伸手攥住了那女真刺客的脖颈。那手法快准狠,就像是捏鸡崽子一般,直接了当地将人脑袋一把戳进了池水中。 那刺客本来只是昏迷,这么一呛水,呼吸不畅,彻底醒了,求生的本能促使她抡起两只膀子挣扎。裴思渡看得头皮发麻,女真人劲不小,曹瑾这细胳膊细腿的,要是真打中了不死也得残废。 不想,脆弱的曹瑾根本不在意,只是眼中杀机一闪,直接伸手将她两只臂膀卸了下来。 真是飞来横祸。 那刺客疼得就跟犯了癫痫似的,脖颈猛颤,两脚疯狂地在岸上蹬,活生生将河岸边的泥扒拉出两个深坑。 大概是动静闹得太大了,曹瑾的眼中渐渐涌出不耐,指尖骤然发力,嘎嘣一声,居然硬生生将她的脖颈拧断了。 刺客悄无声息地地瘫了下去。 裴思渡有些牙酸,他不由自主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吞了口口水。 曹瑾轻车熟路地在人腰间栓了块石头,伸手一推,尸体就缓慢地往湖底滑。 裴思渡轻轻啧了一声,神色有些微妙。 这还是个惯犯,经验挺足。 冷眼旁观她杀人沉尸,裴思渡心中竟然渐渐涌出了一种似曾相识的兴奋。 美人要是只会坐在高阁上弱柳扶风那可就无趣了。漂亮的东西就是要带着这样尖利的刺,才能激起他的兴趣。 他觉得这个曹瑾有点意思。 曹瑾手脚麻利地填了池边那两个大坑,才转身走近了裴思渡,睁着那双楚楚可怜的眼睛,好像在说:你不会说出去的吧? 裴思渡垂眸看了她一阵,担保道:臣若是泄露半个字,郡主便亲自来取臣的性命,如何? 曹瑾心满意足地点点头,然后指了指地面。 裴思渡下意识看过去。 她的鞋袜全湿了。 他有些不解,道:要臣找人来给您换鞋吗? 曹瑾无助地摇摇头。 裴思渡皱起眉,那是要臣把鞋脱给您? 曹瑾仍旧摇头。 裴思渡也很无助:那您要干嘛? 曹静期望地盯了他一阵,最终伸出了一双纤细的莲藕臂。 裴思渡悚然地往后退了一步,心乱如麻地想,难道是她不相信自己会保密,要掐死自己杀人灭口?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 第10章 ================== 曹瑾没有把他掐死。 她只是把他当成了个坐骑而已,能带着她去找吃食的坐骑。 裴思渡心想我堂堂七尺男儿,怎么能被人当马骑? 当即就要甩手走人,但是郡主殿下一把扯住了他的袖子,面色还有些不善。她一不高兴,裴思渡就脊背发寒,迫于她徒手断人脖子的淫威,他屈服了。 此时,裴坐骑正背着小主子走在街上,不由自主地想到刚才他们出公子府的时候,门口的管事瞪得眼珠子都快脱眶了。 因为曹瑾不说话,裴思渡质好硬着头皮,冲老管事解释了一通。但是那老管事显然不信,活像是被拐了女儿的老父亲,千叮咛万嘱咐地叫他照顾好郡主殿下。 裴思渡:你是看不出来我才是被拐的那个吗? 此时夜已经深了,街上人影稀疏,他背着她边走边道:殿下想吃什么?这个时辰,怕是没几个铺子还开着了。 鼻尖浅浅的檐卜香沁人心脾地拽住了裴思渡的注意力,没顾忌到脖颈上环着的手正在一点点环紧。 直到一条街走到尽头,裴思渡才皱起眉,他不适地扭了扭脖子,哑声道:殿下,松开点,您勒得臣喘不过气来了。 曹瑾依言松开了些,她兴许是有些抱歉,伸手摸了摸他露出来的后颈,甚至还小心翼翼地吹了吹。 殿下别碰了。 裴思渡有些受不住她这慢条斯理的摩挲,本能地躲开了,我不疼的。 其实他已汗毛倒竖。 大概是因为上辈子被砍过两刀的缘故,裴思渡的后颈好像变得格外敏感,只要一碰就让他想起来当时那种刻骨铭心的痛,所以平日里他从不叫别人靠进自己的脖颈。此生,曹瑾是头一个碰到它的人,她手又有些凉,跟前生刀口划破皮肉的感觉太像了。 裴思渡就害怕了。 曹瑾若有所感,她安静地不动了。 虽然她一直就没出过声,裴思渡也不知道是不会说还是不想说,反正他能明白她的意思,不说话也无伤大雅。 两人无言地走了一阵,裴思渡拐进一个巷尾。 尽头有个撑着孤灯的小摊,摊边坐着个佝偻的老汉,撑着个手在打盹。 他半只眼被刀给砍瞎了,只剩一只右眼是好的,晚上看着还有些吓人。 但裴思渡全然不怕,轻车熟路地从锦囊中掏了几个铜板丢给到了灶上,轻声道: 别睡了胡伯,给我来一碗馄饨。 那老伯迷糊地醒了,伸了个懒腰,与裴思渡语气熟捻:这么晚了还来吃饭啊? 说着他瞥了一眼裴思渡背上的曹瑾,道:这你媳妇啊? 裴思渡冲他笑了笑,道:不是,这是我妹妹。 说着,他便将曹瑾放到了街边的小凳子上坐好。 这摊也没个桌子,来吃馄饨的就沿街端碗吃。现在是天晚了,若是到早上,能看见这巷子里坐一排食客。 这是裴思渡上辈子就知道的地方,那时候贴身伺候魏王的时候,经常被派出来买馄饨。后来到了洛阳,魏王还想派人将胡伯请到宫里去,只是后来再也没找到人。 虽说这摊子条件简陋,但是味道极好,一天都不打烊,白天他儿子守着,晚上就胡伯守着。 胡伯年纪大了,但是手脚麻利,馄饨没一阵就好了,他端给曹瑾,道:您慢用。 那馄饨刚刚出锅,热气氤氲,曹瑾手指娇贵,不一阵,捧碗的手都被烫红了。 裴思渡自忖也算怜香惜玉,看她可怜,就伸手将她手中的碗拿了过来,轻声道:殿下慢点吃,别烫着了。 没想到曹瑾抬眼静静看了他一阵,并不动汤匙。 裴思渡被盯得有些尴尬,难不成十四五岁的人了还要喂吗? 他也不是没见过这些在锦绣堆里养出来的古怪玩意儿,上辈子在洛阳的时候,他还见过二十多岁的皇子嚷嚷着要喝母乳的,叫人喂饭已经算是正常的了。 裴思渡叹息一声,拿着碗中的汤匙搅了搅,无奈地道:臣喂您。 世家出来的孩子吃一般都挺有吃相,曹瑾吃东西格外干净利索,就是毛病似的吃一口看他一眼,圆溜溜的眼睛里跟汪了一潭水一样,叫裴思渡想起来街边上没人要的小狗。 裴思渡耐心地给她将馄饨吹凉,一口口喂她,没一阵就见了底。 一碗喂下来,裴思渡左手也被烫得有些钝痛,他此时汤温了,他便换了右手拿,问道:殿下吃饱了吗? 曹瑾点点头。 恋耽美 丞相他又弑君了[重生]免费阅读(8) 裴思渡温柔地问道,那咱们就回去了? 曹瑾摇摇头。 裴思渡试探着问:那您要? 曹瑾一把攥住了他空出来的那只左手,往外狠狠一拽。裴思渡被她扯得一个趔趄,险些扑到她怀里。曹瑾聚精会神地盯了一阵他通红的指尖,伸手轻轻地摸了摸。 裴思渡和善地笑了笑:没事的,臣不痛,殿下千金之躯,烫红了才是可惜。 曹瑾却没有放开他的手。 裴思渡不解地盯着他。 然后,曹瑾含住了他被烫红的指尖,湿润、柔软,虎牙蹭过的麻和舌尖舔过的痒叫裴思渡心头一颤,他本能地想要抽手,却被曹瑾一把握住的手腕。 裴思渡被强行掰开了手掌,然后一个柔软湿润的东西蹭了蹭他的掌心。 曹瑾在舔他!? 不仅在舔他,还在咬他! 裴思渡耳边一片嗡鸣,如遭雷击,他手一哆嗦,险些把手中的东西连碗带汤地盖到她的脸上,但是理智叫他拿稳了手里的碗。 他盯着自己手心那个齐整的牙印,后知后觉地想,成过婚的女子该不是都这般轻佻吧? 他在京城与达官贵人打交道这么多年,也不是没见养尊处优夫人小姐,但是郡主这样的明显有点与众不同。 有点与众不同的开放。 裴思渡凌乱了一会儿,心情复杂地碾了碾自己被舔湿的指尖,然后拧巴地默了。 过了好一阵,他木然起身将碗还给了胡伯,回来的时候耳根通红,他冲曹瑾干声道:殿下,走吧。 还是赶紧把姑奶奶送回去吧。 再呆上一阵,他真的要遭不住了。 这一夜,蔡允前来拜见曹衡。 曹衡孤寂地躺在大殿的地上,道:法明,你来啦? 蔡允应了一声,没有行礼,只是在他身边找了块地方坐下了,道:大王找我来是所为何事? 曹衡笑道:你猜。 我猜是裴思渡。蔡允支着下颌,道:您想好将他放在哪里了吗? 心里有个适合的地方,但是不知道成不成。曹衡闭着眼,这小子,你觉得的怎么样? 大王要听实话吗? 嗯。 蔡允如实说道:此人静水流深,臣暂时还看不出深浅来,不过不可否认的是,这小子比他爹聪明,比荀延安聪明,甚至是臣,在二十岁出头之时也没有他的圆滑玲珑。 话到一半,他眼中忽而闪过一抹狠色:若是大王能用,便是大魏莫大的福分,若是大王用不得大王定要斩草除根地杀之,否则将来必是大魏之患。 魏王不置可否地笑了:你觉得,闵儿比他,如何? 蔡允答道:大公子生性敦敏仁厚,将来乃是文治明主,不若裴思渡阴险狡诈,若是日后我等一一西去,他一人怕是压不住此子。 曹衡轻声笑了笑:是了,法明说的有理。 蔡允垂眼看着他,温声问道:所以大王意欲何为? 裴家这头狼崽子啊曹衡缓缓睁开了眼,笑道:还是先放在身边看看吧,杀了未免可惜,孤还在,他就不敢造次。 两人一躺一坐,又聊了些魏国国事,夜深了,曹衡才叫蔡允回去休息。 入春的天还有些寒,曹衡着黄门拿了件披风给蔡允系上,道:北地的天寒,路上慢些,别拘着府里用炭,没了便来宫中讨。 蔡允拜谢,随之退下了。 曹衡就站在殿上瞧着他远走,一半门外黄门前来禀告:丞相大人到了。 他手一挥,道:传! 荀延安来的时候,曹衡正坐在殿前的玉阶上批折子。 荀延安先行了礼,然后远远立着,道:大王衣着单薄,北地这春日的天还有些冷,当心受寒。 曹衡闻言哈哈笑了起来,起了身,将荀延安拽到自己身边坐下了,道:下头垫了毯子。 他抓住荀延安的手,神色轻松,今日孤寻你来,是为了问你件事。依你看,裴家那一老一小是什么心思? 臣不知。荀延安有些沉默,他看着勤政殿底下层层叠叠的屋檐,只是柔和地说:裴相确实对大王有微词,但也仅仅是微词罢了,大王宅心仁厚,本不该将那些小事放在心上。大王是鲲鹏,魏国中的小鱼小虾,不该在您眼中停留太久。 你们都只会哄孤的开心。魏王拍了拍他的手背,道:孤也曾以为孤会成鲲鹏,可是几十年过去了,孤还只是在魏国做个小小的边陲王 长平啊,这时间一晃就过去了,好像孤与你同来这邺城还如同昨日,今朝咱们就都儿孙满堂,发须尽白了,你总说孤是鲲鹏,可孤还能等到振翅的那一天吗? 荀延安没有说话。 曹衡是个孤独的人。 这些年他们在魏国这么些年,故友一一都辞别人世,最后剩下的也就他和蔡允了。 两年前,蔡允还积劳成疾,大夫说人已经病入膏肓,没两年能活了,这么长时间,都是靠药在吊着命,一日一日,人见着消瘦。 等不及了。 光阴等不及了。 荀延安心中也有些戚戚,他看着他,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 魏王也没说话,他只是笑,看着邺城天穹下的万户人家,仰天长笑。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 第11章 ================== 太子本来说三月中要在京郊办上一场曲水流觞,邀国子监的太学生来赏春谈诗的,但不巧的是三月中魏王要北上春猎。 这下邺城就忙了。 文武百官都得跟着去。 曲水流觞自然就跟着没了。 裴老爷子依着裴思渡的话,递了告老还乡的折子,但是魏王没给批,还叫蔡允跟荀延安日日到裴府来劝,劝的不只是老的,还有小的,裴老头没被烦死,裴思渡都快被烦死了。 又过了几日,裴思渡也被封了官,魏王做了件出格的事情,直接将他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按到了群狼环伺的麒麟府中。 最后给了麒麟府殿前步军校尉,从四品的一个官。 麒麟府正将军林千卫在朝中正三品,手下办事的步军中郎将也就只有正四品,他捞了个从四品,算是得了个不错的官职,而且麒麟府步军负责御前守备,乃是近臣,跟魏王抬头不见低头见,可见曹衡对他的喜欢。 手谕到裴府的时候裴清郁都高兴疯了,然而裴老爷子和裴思渡坐在院里对着头疼。 魏王此举就只有两个意思,其一,裴思渡不过谈名典一通胡说便能入仕,且刚到朝中就得了份肥差,这是为他在朝中树敌,其二,将裴思渡放在身边看着,伴君如伴虎,若是出上一点差错裴思渡就能小命不保。 不论哪一点是主要原因,都是在将裴思渡架在火上烤,真就不是什么好事。 又过了半个月,春猎开拔,行了小半个月才到猎场。 裴思渡一身漆黑的麒麟官袍,衬得他人如璧玉,在天光下生出柔软的光。 曹闵打马走在他身侧,后面就是曹瑾的车驾。 他摁着腰间的刀刃,一边执缰,一面奇怪地看着马车。若是照前世的情况,这个时候,曹瑾应该已经病得下不来床了,怎么还能跟着他们来春猎? 裴思渡越想越奇怪。 他凑到了曹闵身边,问:公子,近来郡主身子可好? 曹闵正抬眼望着草场上一望无际的春意,道:你问阿瑾?她好得很,上回与我同用膳还吃了四碗饭,前几日晨起还在府中打太极呢。 裴思渡: 他先是控制不住地想,一餐吃四碗饭的郡主真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然后又漫无目的地想到那晚他花了几个铜子儿请人吃的馄饨。 可能这孩子是没吃饱,才想着要吃他的手吧。 胡思乱想了一阵,他下意识往曹瑾的车驾那头看去,只见郡主毫无郡主仪态地将车窗帘子掀了起来,一双荔枝眼正直勾勾地盯着他。 裴思渡: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看你。 这眼神就像是看透了他脑子里的所有想法,如刀的目光,直直戳到了他心窝中。裴思渡被她盯得脊背发麻,实在是不敢多留,打着马一溜烟地跑了。 到了草场安营扎寨,裴思渡跟林千卫溜达了一阵。 林府君也算是他的顶头上司了,上辈子两人时常一块儿喝酒,裴思渡跟他相处起来轻车熟路,很快就跟人打成了一片。 林千卫瞥了一眼他腰间的刀:你这刀哪儿来的?瞧着跟麒麟府的刀挺像,但是你私锻的吧? 哦,这刀啊。裴思渡从蹀躞上解了下来,交到了林千卫手中,道:麒麟府的刀太沉了,我佩不动不说,□□也举不起来,带了两回觉着吃劲,就找人照着麒麟府的刀给我私锻了一把。 你这身板确实不大行,瘦得快比东市论斤两称的排骨了。林千卫说着便将那刀撂在手中掂了掂,道:嚯,这轻了足足得有一半呐? 他啧啧地调侃起裴思渡来,这可不成啊,殿前步军可得管大王的防卫,你这刀都提不动,怎么当值?正好,趁着此回春猎好好练练。等得了空,我教你套刀法,若是你能练成,杀些平常刺客不成问题。 裴思渡闻言冲他拱了拱手,道:嘿嘿,那我就先谢过林府君了。 谢什么,你兄长与我当年在沙场上那可是过命的交情,教你也是我该做的。说着林千卫将刀系回他的腰间,扬着下颌,指了指在草场周边安营帐的杂役,道:你瞧,那边那几个女真人,身板快抵你两个了。 裴思渡闻言笑着看过去,看了一阵,有些不解地道:为何猎场中这样多的女真人啊? 此处是边疆,距女真近,近年大周与女真战事稍歇,便将边境互市上的年轻女真人征调过来做杂役了。 林千卫示意他边走边说:大王只带朝臣,自邺城行到此处,陆陆续续也走了有小半个月,若是再加上杂役,那怕是要折腾上快一个月了,实在是得不偿失。 裴思渡闻言点点头,这说的也是,从邺城到西关路程不长,但是得照顾那些娇贵的皇室亲眷和肱骨老臣,路上走走停停,磨磨蹭蹭也确实走了很长时间。 两人一路走一路聊,直到猎场西面,有人一群世家子在比射箭。 林千卫正说道:你大哥常年镇守澜沧关,久在西关北八百里,快马加鞭沿着猎场西的加狼山一直往北跑,只要半个时辰就能到澜沧关。 裴思渡顺着他的指尖往北看,心中恍然大悟,难怪魏王会将春猎的地方选在这里,重军在侧,也不怕女真人在猎场中造次。 林千卫长叹一声,道:仔细算算,你跟你大哥也有快两年没见过了吧?若是想了,这两日便去澜沧关见他一面,春猎呢,没人看着你的去向。 裴思渡摆摆手,那么远,我哪儿能跑得动啊? 他摁着腰间的刀,神色乖巧地笑起来:我这大病初愈的,哪儿禁得起那么颠?还是好生养着吧。 看来与外界传的不错,林千卫细细打量了他一阵,笑着拍起他的肩,道:你也太娇了。 裴思渡笑笑,不说了。 其实也不是他娇气不肯去,前世今生加在一块,得有快二十年没见过裴晏如了,阔别已久,他心中想得很,自然是恨不得立马相见。 但是裴思渡好生思考了自己的处境,又很快放弃了这非分之想。 他而今在麒麟府当差,乃是天子近臣。可裴晏如握着五分之二的边境兵力,乃是魏国边关重镇,二人若是贸然相见,难免招惹朝中非议。 裴思渡就怕有人会借机戳他爹的脊梁骨。 如今裴家在邺城仍在风口浪尖,行差踏错一步就是万劫不复,他实在不敢冒这个险。 两人边说话便晃悠到了世家子射箭的地方。 大魏久在边疆,善战,世家子骑射都不错,此时聚在一起,有不少箭术出众的少年郎,赢得场上片片欢呼。其中有个锦衣华服的少年郎,眉眼同曹闵有些相像,那正是曹衡的小儿子曹如。 曹家两位公子一个好文,一个善武,一个性子像王后,一个性子像魏王。 曹如便是更像魏王的那一个,喜欢权谋诡斗,也喜欢舞刀弄枪。 裴思渡在一侧看了一阵,曹如的箭射得漂亮,箭箭中靶。林千卫看出了他的欣赏,想去试试么?当年你兄长可是邺城箭术最为出众的公子。 裴思渡笑着摇摇头,道:我比我大哥便要次上许多了,还是不要丢人现眼的好。 两人正说着话,裴思渡余光中寒光一闪。 他下意识偏头,只见一只白玉箭流星一般冲着自己射来。 电光石火,林千卫长刀出鞘,噌的一声,将那箭当空劈做了两半。 锋锐的箭头落在裴思渡脚边,他下意识地朝羽箭飞来的地方看去,只见曹如手中的弓弦还在震颤。他微微扬了扬眉,眼中充斥着对裴思渡的挑衅。 裴思渡冲他笑了笑,不动声色 这不是浣水上大出风头的裴二公子么?曹如一面哂笑着一面走近了裴思渡,道:今日要不要在猎场上出出风头啊? 他抬手将掌间的弓抵到裴思渡跟前,颐指气使地扬着下巴:我这有把霸王弓,共三万石,若是你能徒手拉开,我便管你叫一声爷爷,如何? 裴思渡笑得乖巧:微臣不敢造次。 我看你那日在浣水台上与徐兄相辩,不是很威风嘛?曹如步步紧逼地走近了,眼里带着 恃强凌弱的蔑视,今日碰上我,就吓得连话也不敢说了? 殿下! 林千卫见他手有举弓之势,连忙往裴思渡身前凑了一步,想要阻止他逼近:裴校尉初入麒麟府,不懂规矩冲撞了殿下,还望殿下恕罪。 曹如不耐烦地冷笑一声,眼睛死死盯着林千卫身后的裴思渡,道:既然裴校尉知道冲撞了我,还不跪下赔罪? 他说着,又趾高气扬地瞥了林千卫一眼,道:林府君,还不让开?难不成我教训一个臣下你也要管? 林千卫连忙抱拳,下官不敢! 曹如呵斥道:那还不退下?! 林千卫犹豫了一阵,最终被裴思渡拦到了旁边。裴思渡没跪,只是冲曹如恭敬地行了一礼,道:下官不知何处做错了,还请殿下赐教。 我不喜欢见着你这张脸笑,尖酸刻薄,看着眼睛疼。曹如满面嘲讽一声,扬声道:若是我下回再见着你在我面前笑,我便着人剥了你的皮。 下官不敢。裴思渡垂首微微扬了扬眉,道:殿下教训的是,下官受教了。 曹如见他知趣,也就不再为难,只是淡声道:知道了就滚吧,别在此处碍我的眼。 裴思渡好脾气地应了一声是,右手不动生死地摁到了腰间刃,退下之前刻意抬头,冲曹如慢条斯理地露了个温柔的笑。 他这是在示威么?! 恋耽美 丞相他又弑君了[重生]免费阅读(9) 曹如先是一愣,随即怒气好似黑云翻墨般倾泻而出,他气急败坏之下,举起手中重弓,对着裴思渡的额角就要狠狠砸下去。 然而变故陡生,他这一击还未落下,远处山坡上便骤然传来一声弓弦霹雳的惊响。 那道羽箭箭头寒光一闪,带着叫人咂舌的速度刺向曹如。 弹指间,锋利的箭锋与曹如的发冠擦肩而过,将束发的银簪硬生生戳折了。草场上的风一卷,曹如的发乱成一团,他惊恐地看向羽箭来的方向。 裴思渡的目光也随着他看过去,只见远处的山坡上,有个身披骑装的少年郎跨着高头大马,正居高临下地举着寒光闪闪的羽箭指着曹如。曹如似是被那寒光闪动的箭头吓得哆嗦了一下,口中暗骂了一句疯子,像是怕被那少年再补上一箭,就跌跌撞撞跑远了。 裴思渡看着曹如狼狈的背影,漫不经心地扬了扬眉,回首眯眼,想要将那少年的脸看清楚。 他却骤然调转马头,疾风一般跑走了。 林千卫看向远方,已经来不及抓人了。他语气有些故作的讶异:这人什么来头,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还敢胆大妄为? 看弓箭该是大魏的世家公子,马骑得不错。裴思渡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的背影,总觉得有些眼熟。 他应该在哪里见过这人。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 第12章 ================== 曹如狼狈奔回自己的营帐,徐应之正在其中画丹青,他头也没抬,好像听见曹如的脚步声就知道了一切:看来殿下没有听我的劝告,去寻裴思渡示威了? 不是示威,是在试他的深浅。曹如走进了营长,才不紧不慢地将四散的发梳成一尾,神色淡淡地道:裴思渡这个人有点意思。 他知道方才裴思渡冲他笑的那一刻,手中已经有了拔刀的打算。 此子竟然敢在众目睽睽之下挑衅他,还做好了伤他的准备。 这头狼崽子真是胆大包天了。 此刻徐应之才撂笔,抬眼一看,将曹如的狼狈一览无遗,淡声道:裴思渡削下了殿下的发冠么? 不是,是姓江的那个疯子。曹如一提到此人就神色不豫,乖张的脸上渐渐涌出一派深厚的戾气,野狗一条也敢造次,不过是一年不见,他可真是越来越放肆了,竟然敢当众对着我放箭。 他往徐应之身边一坐,道:不过是父王与女真那群贱种生下来的私生子罢了,也敢到我跟前来拿乔?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德行!下回见着他,我定要打断他的狗腿! 殿下息怒。徐应之也神色阴沉。 人能百忍自无忧。他轻声道:便是此刻他不敬您,您也要忍耐,未来的日子还长,只有蛰伏,才能成大事。 曹如自小在宫中长大,自然知道这样的道理,他懒散应了一声,又问道:我托你办的那件事办好了没? 徐应之颔首,冲他笑了笑,道:如今万事俱备,就只欠大公子这一阵东风了。 裴思渡日日都随着麒麟府的校事当值,四处奔波,累的骨头都快散架了。 这几日围猎,曹闵猎了不少好东西,其中成色最好的一张皮草献给了魏王当披风,还有张次些的白狐狸皮,送给了裴思渡,正好能打上一条围脖。 曹如也不错,骑射功夫是这一带青年人中最拔尖的,猎的东西又多又好。 但是他对裴思渡戾气太重了。 裴思渡知道为什么。 曹如一直与曹闵有夺嫡之争,如今他明面上便与大公子交好,曹如与他不对付也是应该的,但是当众示威便不算是什么聪明人的举动了。 好几回两人在林中碰面,逢裴思渡都选择绕着他走。 过了七八日,裴思渡终于不当值了。 他麒麟府那身漆黑的麒麟服脱了下来,把自己在邺城布庄里订的那件新衣服拿出来穿上了,广袖大衫,红绸做面,金丝滚边。 裴思渡本就生得白,穿上这一身就像是朵饮了血的花,坐在宴上格外引人注目,连带着温柔眉眼都变得锋利逼人了起来,细看起来,就像是个能勾人心的妖孽。 这一夜有宴,他被魏王拉到身边落座,未免不敬,便早早地到了场。结果在入宴之前先遇见了同是浓妆艳抹的曹瑾。 她今日穿得厚实,只露出一截修长的脖颈,背后的乌发都被一丝不苟地挽起,大抵是为了庄重,今日的妆化得又浓又重,丝毫不见几日前的那副可怜劲,反倒透出一股逼人的英气来。 开宴前人声鼎沸,两人在繁杂的人群中对视了一眼。 裴思渡莫名其妙地心头狂跳。 他前生见过那么多美人,环肥燕瘦,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漂亮得像是一朵能食人心魂的曼珠沙华。 两人眼神胶着地瞧了一阵,裴思渡受不住地先撇开了目光。他余光瞥见了曹瑾在笑,欲盖弥彰地吃了两块糕点。须臾,开了宴。 酒过三巡,魏王才开口说了话,道:当年孤在洛阳,先帝也喜欢春猎,孤那时候还是个皇子,不小心撞见了一头比人还高的白额老虎,就这么拉开弓弦,一箭将它给射死了。剥下来的虎皮,还送给先帝做了张不小的氍毹。 大王英武。荀延安起身祝酒:大周皇帝封大王在这大魏二十余载,边疆安稳,百姓富庶,而今北疆各族臣服,乃是多亏了大王多年的忠心耿耿,臣在此处恭祝大王万寿无疆! 臣等祝大王,万寿无疆! 曹衡举杯,敬了堂下诸臣:这世间哪有万寿无疆的人呢?神龟虽寿,犹有尽时,只愿在我未死之前,大周仍能国泰民安。 荀延安闻言笑起来,道:大王心系天下啊。 宴上又宾主尽欢了一阵,裴思渡喝不了酒,只能干听着众人的恭维,觉得有些无趣,不由自主便抬眼去看曹瑾。 没想到曹瑾竟然也在看他,不知酒意熏然还是胭脂化了,她眼尾微红,衬得眼角那点朱砂像是雪中血,漂亮又勾人。 裴思渡指尖摩挲了一阵自己的唇角,勾着唇冲她轻轻笑了笑。 曹瑾眼神骤然一暗,她喉头滑动,轻轻抿了一口杯中酒,小心又谨慎的动作却让裴思渡想到了塞外的狐狸,那种蛰伏压制的狠劲儿,有种鲜血淋漓的漂亮。 不知不觉,宴上歌舞声音停了,帐外忽而传来一声叫破了嗓子的惊呼:父王,父王!不好了! 这声音挺熟悉,带着股根深蒂固的傲慢。 众人停了交错的觥筹,只见二公子从帐门口踉踉跄跄地跑了进来,活像是身后有鬼撵他一般。 魏王将手中杯盏撂到了食案上,不动声色地将眉皱了起来,冷声呵斥:你看你,成日里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 二公子瞪大了眼,在人前勉强镇定了下来,声音仍旧是抖的。他道:有人!有人死在了猎场周围,父王,西山那头有死人啊! 西山就是加狼山。 此时已经到了黄昏,快入夜的时候,里头人迹罕至,麒麟府的校事先到,底下人查看了一番,确实有死人,还是个衣衫不整的女人。 林千卫派麒麟府中有经验的仵作先验了尸,然后找出了此人乃是魏王身边贴身伺候的胡贵人,死之前才被人破了身。 胡贵人才十三岁,家中长兄乃是与裴晏如一道镇守边疆的将领。她自小在马背上长大,性格最为跳脱,魏王也是见她喜欢,才将他带到西关来围猎,没想到这还没到开始侍寝的年纪,就这般惨然地死在了加狼山里。 此刻宴也停了,林千卫在堂前禀告,道:围猎之地出了这样的事情乃是麒麟府防卫不周,臣有罪,已然加强了整个猎场的布防,在猎场的各处都增加了暗探,时时注意猎场种是否有可疑之人作祟。 魏王颔首,淡声问道:贵人是怎么死的?凶手是什么人? 林千卫如实答道:臣审问了她胡贵人身边的贴身丫鬟,她支支吾吾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便先将人押在了胡贵人的账中,等日后再审。 魏王喜怒不辨地嗯了一声,颇有威严地道:这般拖着也不成,孤与孤的两个儿子和一众魏国的国之栋梁都在猎场之中。林千卫,孤限你三日时间,将这凶手给寻出来,不然孤便砍了你的脑袋。 大帐中一片阒寂。 裴思渡轻嘶了一声,这事情不大好办,偌大的围猎场,每日都有那么多人进进出出,想找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魏王这样要求,若不是在为难林千卫就是他已经知道是谁杀的小贵人了。 底下的林千卫额上渐渐涌出冷汗,是了一声便疾步退下了。 待林千卫走远后,裴思渡抬眼淡淡地看着曹衡,想从他那张不辨深浅的脸上看出点别的东西出来,但是他失败了。纵使上辈子跟了他五年,也从未看清过此人。 前世这场围猎开始的时候,他刚入宫,根本就没资格跟上曹衡来西关。 但是围猎举行的两个月之后,曹衡主动女真开了战,理由用的是女真人不怀好意,试图渗透大周边防,被魏王逮了个正着。 那时裴思渡就猜测,是不是这场围猎之中出了什么事,或是这场围猎终于给了魏王一个北讨的理由? 他还没想明白,恍惚间有点走神,耳边忽而响起一声:回禀父王,儿臣曹如有本要奏。 裴思渡抬头去看曹如。 曹如已然从方才的惊慌失措中清醒过来,眼中一片乖戾。 曹衡也看着他,神色仍旧是静水流深的遂然:有什么事情要现在上奏? 见魏王看过去,曹如面上立刻涌出一派痛心疾首:回父王,儿臣要奏的便是今日猎场的凶案,麒麟府审问的小婢女找着而成,将事情全都招了。儿臣心有惶恐,不敢不报。 他好像说的战战兢兢,可眼神中的狂喜已经出卖了一切:实在是没想到,这刺杀之事竟然与大哥有关系! 曹衡将人传到了大帐中问讯。 胡贵人的侍女叫临澄,是她从边关带回来的,若是追根溯源她身上还有半数女真人的血统,但是她汉话说的很好。 此时见着了魏王也丝毫不乱,她先在堂下磕了两个头,然后愤恨地道:奴婢要指控大公子意图对我家小姐行不轨之事。我好几次都见着大公子在无人处与我家说话,还经常动手动脚,我家贵人不从,他便言语威胁,说要向大王进言,叫她在边疆的哥哥好看。 从前在邺城有层层宫墙相隔,大公子一直苦于没有接近我家小姐的机会,此次围猎正巧给了他机会,我家小姐,我家小姐就 她渐渐泣不成声,说着便从怀中掏出一沓书信,往堂一呈,道:这便是证据,这都是大公子给我家小姐的信,里面满是浮浪轻佻之言,污言秽语不堪入目,她死前将这些书信都交给了奴婢保管。就是为了揭穿大公子的禽兽面目。 一番话说下来,她已然眼眶通红,狠狠在地上磕了一个头,道:还请大王给我家小姐做主! 堂前一片沉寂。 裴思渡垂眼看着她因为愤恨而扭曲的脸,目光又游离着看向堂下跪着的曹如和曹闵。 曹如眼中的兴奋藏不住,不像是早有预谋的样子。 曹闵却云淡风轻。 裴思渡不动声色地与他对视了一眼。 心中都渐涌出了一个疑惑,这个临澄不是曹如的人? 身侧曹衡忽而指尖点了点身前的食案,淡声道:望津似是有话要说? 臣粗鄙之见,不值一提。 说来叫孤听听。 裴思渡是了一声,便起身,绕到她身前,将那书信从地上拿了起来,道:大公子笔迹并不难模仿,这些信自然也可以提前写好。 并不能做为铁证,大魏以书法临帖见长的文人骚客太多了。 裴思渡伸手翻了翻,道:空口无凭,你还有证据么? 如此证据确凿,还不够吗!?临澄眼中乍然涌出深厚的怨毒,她一把攥住裴思渡的衣摆,大人未知苦处,便要这样颠倒是非黑白吗? 裴思渡被她拽得往前一个趔趄,勉强站稳了脚跟,才俯身温声道:这般廷尉府定不了罪,别说我不信,大王不信,就连大魏律法都不能定罪。姑娘,你若是要指控,确实是还缺了证据。 临澄泪如泉涌,她脊背觳觫着伏在裴思渡的脚边,声声凄厉的哭诉好似泣血:请大人明察,为我家小姐做主,为我家小姐做主啊! 姑娘还请珍重。裴思渡神色无变,只是将手中的信纸折好,放到了她不住颤抖的手中:不是我不愿为你家小姐做主,而是《周律》与《魏律》中请清清楚楚地写了风言不得为证,我救不了她。 临澄闻言,两手颤得愈发厉害,在众人面前哀嚎一声,狠狠地在地上磕起头来。 她痛哭流涕,隔着柔软的氍毹,将额头磕破了,鲜血流了一地。 宴中一片死一般的岑寂,帐外骤然传来一阵骚乱,不知是谁在帐外叫了一声:大王,大王,麒麟府的校事方才在加狼山中寻到了一群女子,她们说是自澜沧关来的,要检举澜沧关的守将裴晏如。 裴思渡闻言心一颤,不动声色地拿瞥了一眼魏王。 只见他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 第13章 ================== 两盏茶的时间悄然过去,临澄磕破了脑袋,已经在庭前昏了过去,魏王差人将她带到了军账中好生照看。 剩下的人继续留在他跟前查胡贵人遇害之事。 林千卫将那群女子扣了下来,一一排查问讯。 很快便将审讯的结果交到了魏王跟前,同时,还押了一名叫黄写意的女子前来回话。 裴思渡一身冷汗地跪在了曹闵的身边,战战兢兢地听着那女子操着一口厮哑的声音来回禀魏王。 贱妾乃是乌州人,富贾之家,自小精通琴棋,家父原在乌州与澜沧关的边境做茶叶买卖,后来经营途中遇见了山匪,父母遇难,贱妾便被山匪虏上山,做了压寨的夫人。 不过我运气甚好,山寨中的劫匪被官服所剿灭,乱军中我便被拍花子的掳走去,几经转手,到了澜沧关军营,成了裴将军帐下的军妓,平日里服饰将军起居,而今已是第三个年头。 三年中,妾身时时刻刻都在追查当年山匪下落,想为父母报仇雪恨,可是不想近日竟然辗转查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结果。 她说着说着便开始哽咽,眼泪顺着眼角往下淌,妾身寻到了一个老兵,得知,当年妾身的父母之所以死在了乌州与澜沧关边界竟然是因为镇守澜沧关的裴晏如裴将军与山匪勾结,暗中计划将我随行十余名女儿家虏上山去。 而在之后,裴晏如未与山上匪徒谈拢如何分赃,便亲自率大军杀上了山去,原来,根本没有什么拍花子的,所谓山匪不过都是裴晏如自导自演,在边境倒卖良家女子的遮羞布! 前面都无伤大雅,直到这一句出口,裴思渡才真的感觉到了自己头皮发麻。 戍守边疆的将士每年都有征调的官妓,这些官妓大多数是民间以此为生的女子,征调多久,朝中会回馈相应的抚恤金,等她们年华老去,还会有人将她们送回家乡,还有专门的吏胥供养。 恋耽美 丞相他又弑君了[重生]免费阅读(10) 虽说律法将军中养妓之事放在了明面上说,可是大周律中也明确规定,禁止军营养私妓,更是严禁地方官员息相授受,逼良为娼。 若是他大哥当真做了这些,那就不止是革职查办这么简单了,杀头都是有可能的。 裴思渡不动声色地去看曹衡的神色。 只见他高深莫测地点了点头,语气中全然听不出喜怒:你是裴晏如帐下的军妓? 黄写意委身行了一礼,道:妾身已经贴身伺候裴将军三年。 她大抵是亡命逃到加狼山,缺水的唇角干涩皲裂,一说话就扯出血丝来,裴将军这三年对妾身以礼相待,可是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妾身有冤,实在是不得不申!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魏王长叹一声,小小女子竟也有这般的气概。 他起身,缓缓走下高座,道:澜沧关北距西关几百里,快马加鞭来回也只要一个时辰。孤才来春猎几天,便有人等不及地要来舍身告御状了? 他说便振臂一呼,麒麟府正将军何在? 林千卫摁刀跨出,朗声道:微臣在。 曹衡背着手道:给孤,传诏裴晏如,孤要与他当面对峙。 林千卫面无表情地低头道:臣领命。 语罢,他便挎着刀疾步退了出去。 曹衡站在高台上,瞥了一眼林千卫远去的背影,又垂下眼来看庭前一动不动的裴思渡,旋即冷笑一声,脸上的杀机锋芒毕露:孤要见识见识,这边关第一的悍将究竟是国之栋梁还是边患虎狼。 西关与澜沧关之间相隔百里,来回要一个时辰,等待无疑是漫长的,曹衡在满堂的阒寂之中,踱步下了高座,垂眼看了一阵黄写意,道:你先前是商贾之女? 黄写意恭敬答道:是。 琴棋书画都学过? 是。 曹衡沉默了一阵,又漫不经心地问道:你学过武么? 小时候学过一些,而今都忘光了。黄写意说着,便将自己的手缓缓地伸了出来,上下翻动给曹衡看。 那一双纤纤玉指虽说已经受过世事的蹉跎,却仍旧能看出从前的养尊处优。黄写意淡笑着摸了摸自己的指节,低声道:大王,今日我冒险来这西关,其实还有件事情要禀告大王。 魏王有些漫不经心,说。 黄写意语气有些试探的诡谲:裴氏大公子镇守澜沧关这么多年,魏王难道就没有想过为何他回回都能抵御住女真人的进犯吗?为何他能如鬼魅一般,能那样恰当地出现在战事前?,大王心中难道就一点怀疑都没有吗? 魏王声音有些阴沉:你想说什么? 不轻不重的一句话杀意尽迸。 黄写意怯怯地发颤,她害怕似的将自己那双手收进了袖中,低声道:此事妾身不敢同外人道,还请大王附耳听。 曹衡却没有俯身,只是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将人硬生生提了起来:有话直说吧。又何必叫我附耳听,席间尽是我大魏良臣,还请姑娘高声论,告诉孤为何裴晏如回回都如及时雨,击退女真人,犹如探囊取物啊? 他这一下毫不怜香惜玉,攥的太狠,黄写意痛呼了一声,维持着体面哑声道:有人说裴晏如与女真人私下往来多年,就连他手下的将军都与女真的悍将陀满阿里交好,您以为他是什么忠心耿耿的好人?他不过的是大魏的窃国之人。 好一个窃国之人。魏王闻言哈哈大笑,道:姑娘,你太不懂裴晏如了,今时今日,就是孤将大魏四境的虎符尽数交给他裴晏如他也不会反。 裴氏满门,都是忠臣。 是吗?黄写意冷笑了一声,道:可我听闻魏王苦边患已久,北疆尽是虎狼之将夜夜都难安寝我今日来,便是为魏王解难的! 话未尽,她便猛地将手抽回来,拂袖时候,手间三枚带着冷光的银针直直地飞了出去! 电光石火 一声冷铁磨鞘的声音刺人耳膜。 是裴思渡腰间的利刃出了锋。 他伸手一斩,将黄写意袖间迸出的暗针尽数打落,反手一别,直取她眉心要害。 耳边传来林千卫的怒吼,有刺客!护驾! 帐下麒麟校事齐齐拔了刀。裴思渡下意识将曹衡护在了身后,他将刀格在身前,挡开了黄写意从腰间抽出的软剑。 可他不会用刀,方才那一下已然是极限。 眼前软剑舞得刁钻,好似银蛇,裴思渡手中刀被她一剑挑落,他此刻不能退,只能咬着牙挡在魏王身前。 黄写意的剑劈头而下。 裴思渡眼前冷光一闪。 他下意识地往后避。 身前却突然横了柄麒麟重刀将面前的软剑撞偏,黄写意被震得往后一退,眼中涌出怨毒。 裴思渡身边如玉的手抓着刀柄往回一拽,淡声道:你跟我打。 是曹瑾! 裴思渡心弦微松,虽觉得这一声轻喝有些奇怪,但是也无暇多思,只是护住魏王往外走。 大帐中乱透了。 麒麟府当值的一众校事中也混进了刺客。此时半个猎场都动了手,两方厮杀起来,血流成河。 没人能摸清楚今夜究竟来了多少人。 乱军之中,裴思渡咬牙拥着魏王往外跑,林千卫在一旁斩杀时不时跟上来的刺客,鲜血不慎溅到了裴思渡脸上,他恍然不觉,一面跑脑中一面在转,沉声道:大王赶紧将衮服脱下来,与臣交换! 几步路行到马厩之中,裴思渡当机立断,将自己那身艳红的袍子扒了下来,反着交给魏王,道:大王将衮服换与我,林府君穿上我的衣裳,大王再换上麒麟服,三人各一匹马,往东北南三个方向跑,这样短期之内可以迷惑刺客,只要时间拖的足够久,澜沧关的兵就能赶来救咱们。 不行望津,不然还是我换上衮服吧,林千卫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道:你不会武功,这样太危险了。 裴思渡立刻否定:不成,林府君要骑马往北去,尽力冲出猎场,到澜沧关去找我大哥来救驾,绝不能穿衮服,若是当真被杀了,西关猎场才是彻底完了。 说完,他看向面如沉水的魏王,躬身行礼:大王恕臣无能,乱军在侧无计可施,只能想到这一个法子来保住大王的性命,若是大王圣体有损,臣便是万死也难辞其咎。 曹衡神色有些微妙,伸手拍了拍裴思渡的肩,道:你说的很好,换吧。 须臾,三匹快马疾驰着奔出了马厩。 裴思渡伏在马上,往东面狂奔,他此刻心中七上八下。 方才曹衡离开前最后冲他说的一句话是:裴思渡,别死了,给大魏留着你的一条命。 曹衡脸上的神色是一种他看不透的复杂。 就在那一刻,裴思渡才知道今日这一回自己赌对了。至少曹衡终于肯对裴氏松上一口气,愿意去相信他对曹氏忠心耿耿,哪怕他父亲至死也不愿意效忠大魏,可他三个最得意的儿子都将是魏臣。 这是裴氏要活下去的唯一一条路。 耳畔风声猎猎。 他一扯马缰,骤然勒停了走马,四下谨慎地看了看。夜已然深了,猎场中火光冲天,裴思渡身处这层层叠叠的密林还隐隐能看见零碎的红光,那头已然红了眼,双方的厮杀吼叫连丝般扯不断。 喧阗跑遍草场,传到他耳中,更显得这暗林中死寂一片。 裴思渡背后渐渐涌出冷汗。 目光一寸寸地扫过面前黑沉沉的林子,伸手攥紧了腰间的刀。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 第14章 ================== 嘣! 一声轻响倏而从他身后传来。 羽箭的冷光在夜色中闪着致命的光芒。 裴思渡瞥见了那一抹寒光,他松了马缰,迅速地翻下了马。 肩头仍旧炸开一片锐痛,利刃划破皮肉的痛纤毫毕现,他想,大概是肩胛骨被扎穿了。 血腥味掐住了他的鼻尖。 裴思渡额上的冷汗如雨一般倾泻而出,他痛的红了眼眶,咬住牙关想要起身,身后却骤然又传来一声弓弦震响的声音。 裴思渡看不见羽箭从何处来。 他心头一片寒凉。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还不想死,也不能死。 求生欲望地催逼着他攥往前拼命挪动。他甚至看不清来人在哪个方向,但是他下意识地知道自己应该跑。 怎么跑? 跑不了。 一只箭擦破裴思渡的侧耳钉入泥土。 冰凉的血顺着他的耳骨往下滑。 嘣! 暗中的人终于射出了第三箭。 他心脏骤然被人攥紧了。 裴思渡就像是涸辙之鲋,狼狈不堪地阖上了眼。 死亡的恐惧将他绞得呼吸困难,动也动不了。 千钧一发 身后骤然传来一声锐响,像是有什么东西被当空斩断了,唰的一声,断了半截的箭钉在了他不住颤抖的手边。 裴思渡猛地睁开眼,眼眶好似血染。 他小臂乍然一紧,一只玉白的手忽而攥住他的手腕,生生将他拎上了马。紧接着,一片带着血味的檐卜香裹住了他身上的血腥气。 是曹瑾。 裴思渡闻着味道就能知道是她。 两人一路疾驰,身后的马蹄声也接连不断。 有人在追。 可他们总是追不上。 曹瑾骑术好的不像话,好几回都是绝处逢生地越过山涧。 然而对于裴思渡来说,这无疑是一种灾难。被人带着跑马跟自己跑马的感觉全然不同,而且曹瑾这做派压根不是跑马,更像是在玩马。一路折腾下来,裴思渡脸色煞白,吓得直往她怀里钻。 不知行了多久,曹瑾忽而一勒马缰,在他耳边沉声道:没路了。 裴思渡顺着路往前看。小径只延申到几丈之外的便直直断裂,再往前便是黑黢黢的悬崖,马蹄在崖边转了一阵,层层的松土就往下沉,天黑了,一眼瞥过去压根看不到底。 裴思渡下意识地往后蹭,他哑声道:太高了郡主,掉下去会死人的。 曹瑾沉声嗯了一声,他神色是从未有过的沉重:后面的人跟来了。 裴思渡仓皇回头,透过他的肩,见到了林中被拨动歪的枝叶,影影绰绰地,有人影逼了上来。 他心头好似擂鼓,不自觉便攥紧了她的肩,郡主,他们 曹瑾侧脸在夜色中有些模糊,她拦住裴思渡伤了的肩,道:裴思渡。 你信我么? 什么?裴思渡没听清他的话。 耳边的马蹄声渐近,曹瑾的下颌渐渐绷紧了,沉声道:抱紧我的腰,跳下去。 裴思渡大惊失色:跳下去?! 他下意识便想要挣扎,可是曹瑾一把搂住他的腰,在他不停流血的耳边低声道:别怕,我听得出来这崖不高,滚下去不会死。 不、不行,不行的郡主,下去会摔死裴思渡满眼惊恐,身前就是深渊,可是他眼见着之后身着麒麟服的杀手越来越近,恍惚之间,竟忽觉自己后颈生疼,怎么也动弹不得。他像是回到了前世那个生死关头,脖颈断裂,手腕剧痛,血顺着缩骨往下淌。 刽子手一刀没要了他的命,还接着补上了第二刀。 那是故意的。 可是受苦受难的是他。 我不想死。 裴思渡哆嗦着喘息起来,每一声里都带着隐约可见的啜泣。 我不想死 他真的怕了,濒死的那种痛苦,裴思渡此生都不想再尝一遍。 曹瑾温柔地揉了揉他的后颈,凑到他耳边低声呢喃:不会死的,交给我。 跳下去之前,裴思渡听见他在自己耳边说:别怕,我保护你。 奉平元年,边疆传来一个消息。 齐王曹莽找当了个曹衡当年的私生子,姓江,叫江弈怀。 裴思渡早就知道有了这么一个人。 当年初到洛阳的时候他还帮曹衡四处寻过这个江弈怀。寻了一年多,麒麟府的探子才在兖州边境找到人,那时候正是隆冬岁月,裴思渡冒着一场十年难见的大雪跑到了兖州边地。江弈怀正赤着满是冻疮的脚站在雪中,一只手摁着野狗的脑袋,一只手拿着从泔水中翻出来的鸡腿,愣愣地看着裴思渡。 那双琥珀色的荔枝眼像是汪着一潭水,眼眶却冻得通红。 看到这双眼睛,他心头猛地一颤。 裴思渡在自己短短二十六年人生中再一次感到了世事的无常。 裴思渡有些沉默,良久,才偏头便冲身边的麒麟校事沉下了脸: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没见着他饿了吗?赶紧找个暖和地方将人安顿了? 他这话的语气不咸不淡,可却叫那麒麟府的校事心头生寒,慌张拱手道:属下失职!属下这就去办! 殿下裴思渡冲缓缓走近了江弈怀,道:殿下冷不冷? 他露出个温柔的笑,掌心覆上江弈怀的手,道:奴才带殿下回家好不好? 江弈怀不自觉将手松开了,那条快被他掐死的狗便赶紧溜了出去,随后还心有余悸地回头看了一眼。 裴思渡握着他手暖了暖,想趁热打铁地将他手中肮脏的鸡腿拿下来。 江弈怀却像是被触及了禁区的狼崽子,他冲裴思渡眯了眯眼,一口就咬在了裴思渡的手腕上。 尖锐的痛在手腕上迸开。 犬齿刺破皮肉,鲜血顺着他的皮肉往下滑。 裴思渡痛得眉目有些扭曲,他下意识想要甩他一巴掌,但是想到这是曹衡的亲儿子,就硬生生忍住了,反而伸手揉着江弈怀的后颈以做安抚:没事的殿下,没事了 当时他只是想,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留下此子一条命,兴许以后他能在什么时候救自己一命。 裴思渡醒过来的时候天仍旧是黑的。 他身处一处漆黑的岩壁下,身边的火光不住跳动。 在头晕目眩中眯了一阵,他恍惚地睁了开眼,一动,肩头就传来钻心的疼,疼得他眼眶有些发红。 在曹瑾带着他上马之前就已经折断了木箭,但是箭头还留在血肉中,颤抖着伸手碰了碰自己的肩,也不知道是取出来了还是没取出来。 劫后余生叫裴思渡眼间发饧,强忍着泪意坐起身来,只见一个人影从漆黑中走出来,别乱动,方才你昏过去的时候我给你把箭头取出来了,小心伤口裂开。 裴思渡松了一口气。 这声音。 来的人是曹瑾。 他先前在马上就听出来了。 璇玑郡主不是个女子。 曹瑾行动不便似的走得极慢,慢慢走近了,裴思渡才发现他脚有些跛。 裴思渡身上有伤,坐不久,躺着问他:腿怎么了? 曹瑾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忍耐,被树枝给刮到了,没事的。 裴思渡盯了他一阵,问:哪儿刮的? 曹瑾抬手指了指裴思渡头顶。 裴思渡着他的指尖看上去,登时无话可说。 恋耽美 丞相他又弑君了[重生]免费阅读(11) 上面有棵比他腰还粗的歪脖子树被人齐根断成半截,破碎的树干上还有残存的血迹,不难想象那上面曾经发生过一桩怎么样的惨案。 裴思渡就是手上破个皮都能嚎半宿,看着那树干,心惊肉跳,这能叫没事? 嗯。 曹瑾拿着一旁的木棍,拨了拨火堆,答话的声音又轻又淡,那神色像极了只被弄痛了但不敢咬人的小狗。 裴思渡看他这可怜巴巴的模样,沉默了一阵,恶人先告状地道:我方才都说了不能跳,你非要跳。 确实是我的错。曹瑾声音有些委屈:不过若是裴兄你能换个地方掉,兴许我就不会撞到这棵树了。 裴思渡一时语塞,刚想骂他你胡说八道,昏沉的脑子里的一些记忆便好似鱼鳞翻涌般亮了起来。 他们掉下悬崖的时候,裴思渡吓得魂飞天外,理智全失,挣扎得就跟只扑棱蛾子一样。曹瑾投鼠忌器,兴许是顾及着他的伤,又或是因为别的,完全不敢下狠手扭住他,只好把自己变成人肉垫子,护着他往下掉。 一路上不知道给他挡掉了多少乱七八糟的东西。 中间撞断的就有这棵树。 裴思渡心头一颤,要是自己这身板直接砸上去,怕是直接就长睡不醒了。 他心虚地瞄着那断口上的血迹,低声道:严不严重? 曹瑾有些拘谨地道:没事的。 然后不紧不慢地补了一句:就是不知道以后会不会瘸。 裴思渡: 他心里更过意不去了,想爬起来看看曹瑾的情况,可一动肩膀就不争气地传来一阵抽痛。 别乱动啊裴兄,你那肩膀伤得好重,起不来的,还是好好躺下休息吧。 裴思渡确实起不来。 但是这么干躺着又有点尴尬,于是裴思渡便问:今夜那群刺客什么来头?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 第15章 ================== 女真人。 曹瑾面不改色地道:汉人的箭没那么凶,你肩胛上的伤太重了,若是我没猜错,整块骨怕是都裂了,若是能安全回去,得叫宫里的大夫好好看看。 裴思渡脸色有些难看,难不成现在还不安全?我睡了多久了? 曹瑾答道:两个时辰,若是林府君成功杀出去了,援兵也该到了。 若是林千卫没混出去,那他们今日怕是都要葬身于此了。 裴思渡心口发紧,他沉声道:怎么会有女真刺客混进来? 问题出在猎场杂役身上,曹瑾垂眸盯着那不住跳动的火:若是我没猜错的话,整个猎场中的杂役几乎都是女真人,怕是他们在各处都零零散散安插了刺客。 可为何麒麟府中也有?裴思渡有些不解:这些人是怎么安插进麒麟府的? 曹瑾声音有些淡:这就不清楚了,但是明显他们是有备而来,大魏有人在接应他们。 裴思渡没说话了。 他在这沉默中皱起了眉。因为高烧,他眼前光影不住晃动,光与暗交织在一起,扭曲成了叫人看不懂的一张脸,看着它,裴思渡不自觉地想到了魏王。 想到了他们分头前的那句话。 给大魏留着你的一条命。 裴思渡不觉得曹衡会死,他还有后手,这后手是什么? 裴思渡想不明白,他阖上了眼,胸中翻涌着的反胃叫他精神不济,甚至连思考的速度都变慢了。 耳边响起来一阵模糊的脚步声,裴思渡想要睁眼,却被一只温热的手捂住了眼睛,曹瑾的声音轻轻地响起:别想了,你烧的很重,不宜忧思。 裴思渡平日里不喜欢男人靠他这样近,下意识就想要挣扎,但是曹瑾安抚似的揉了揉他的耳垂,道:别怕,我不对你做什么。好好睡一觉,起来就都好了。 我守着你。 陷入黑暗之前,裴思渡先被裹进了一片檐卜的香气里,外衫柔软的锦缎蹭过他的脖颈,就像是被曹瑾伸手抱进了怀中。 嗅着浅浅的花香,他就又梦见了前尘。 当年寻到江弈怀后,他将人好生地请回了地方官衙,还找了几个手脚精细的丫头给他洗刷干净了,带到了满是炭火的房中,裴思渡面前摆满了珍馐糕点,但是他只是捏着筷子吃席间的素材,大鱼大肉一个也没动。 等江弈怀进了屋,裴思渡才放下了碗筷,抬起眼看他。 这一年江弈怀才十八岁,站在屋里怯生生的,像只不会咬人的小狗,委委屈屈地将爪牙藏住了,见他凑近了便伸出柔软的脑袋磨蹭,摆出一副可怜样。 裴思渡笑着冲他招了招手,道:殿下,来。 江弈怀就乖乖地走到了他跟前,盯住了面前的满汉全席。裴思渡看见他眼中涌出垂涎的光,可是人却站在桌前一动不动。 没得到裴思渡的允许,他甚至连坐下都不敢。 混身上下丝毫没有皇子的气度,畏畏缩缩,带着对陌生人的忌惮。 江弈怀甚至连正眼看裴思渡都不敢。 殿下坐。裴思渡起身,将自己肩头的大氅盖到了他身上,伸手揽着江弈怀消瘦的肩膀挤到了桌边,习惯性地想帮他布菜,侧了身温声问:殿下想吃什么? 可是江弈怀没有说话,他只是木讷地念了一声:殿下? 裴思渡抿着唇冲他笑:对,殿下。 江弈怀的脸上涌起些愕然。 我是殿下? 他说着,清澈的双眼中涌出些时隔经年的茫然。 他喃喃地低语着这两个字:殿下,你叫我殿下 眼泪就从他通红的眼眶中一点点溢了出来,一颗一颗,像是断了线的珠子,怎么也止不住。 裴思渡站在他身侧,看着这样的神色,脸上涌出一丝不忍。 他知道这孩子从前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 来之前他就全都查清楚了。 江弈怀他娘是女真人,当年卧底在魏国邺城中当细作,与魏王有过一段情,珠胎暗结后便消失在了兖州境内。 后来大周与女真开战,他娘在乱军中刺杀大周皇帝,被魏王亲自斩于马下,临死前才说出他们有个儿子。经过大致推算,那年江弈怀应该才三岁。此后,魏王便一直在寻这孩子的消息,直到今日被寻到,才知晓,他的日子过得竟这样不好。 裴思渡也不禁唏嘘。 江弈怀生了全大周最金贵的命,却没享到一天这命数给的福分不说,还吃尽了苦头。 江弈怀直愣愣地盯着面前的一切,眼中似是有恨意也似是有怨意,但是最后都归一片茫然,他转过头来直直盯着裴思渡,悲怆地哑声道:我是殿下?我是个什么殿下? 大人可曾见过与野狗分食的殿下?大人可曾见过在乱军中跪地求饶的殿下? 江弈怀泪水汹涌,止不住地,一道道滑入了衣襟之中,将他的衣衫染的透湿。 见他哭得这痛苦,裴思渡也有些不忍。 他皱着眉,冲江弈怀温柔地道:您是昭帝曹衡的儿子,乃是全大周最尊贵的皇子,陛下一直在找您,陛下一直很想您,殿下,跟奴才回京城吧? 江弈怀哑声道:我会那里去,也不是那里人。大人,我害怕,我若是回去,可还有命活? 殿下不必怕,洛阳有陛下,什么人都伤不着您裴思渡从怀中掏出一张帕子,擦干净他的泪水,道:就算陛下不护着您,还有奴才呢,奴才不叫旁人伤您。 裴思渡那时候也就是随口一说恭维话,并没将此子放在心上,他若是知道此子会在十二年后下令杀了自己,一定会早早地将江弈怀在兖州边境弄死。 裴思渡再醒过来已经是第二天天亮,身上还盖着一件单薄的大袖薄衫。 这是曹瑾的衣裳。 曹瑾不见踪影。 裴思渡艰难地起身,将那艳红的薄衫折好了放到岩石上,裹了一夜,他身上也沾染了淡淡的檐卜香。 他身上的烧已经退了,昨夜脑中那股昏沉感也渐渐散了,只是四肢还泛着高烧后的虚软,肩膀的疼叫他半个身子都无法动弹。 扶着身边的岩石缓了一阵。 身前的林子中骤然传来片悉悉索索的声音,随即,响起一声压低的怒吼。 赤盏钰儿,你能不能别再胡闹了? 我怎么就是胡闹了?我是认真的! 回嘴的这是黄写意的声音。 另一个有点像裴晏如。 难道援兵已然来了? 裴思渡站起身,透过枝叶看向林中,只见他大哥卸了披风的黑甲上的血迹未干,严重的怒气藏不住地往外溢。 他手中刀架在赤盏钰儿的脖颈上,冷声道:女真与大周近年战事稍微平息,你昨夜却冒充黄写意,带着女真人大张旗鼓地跑到大魏的地界上来撒野,这就是你说的认真?你是在将两国人的性命当作儿戏! 若是真起了战事,两国边疆的百姓当如何生活,你知不知道将毁掉的是什么? 公主殿下,你想闹脾气,也要看看和不合时宜,西关不是你女真国境,你敢在此处胡作非为,我魏国臣子就是乱刀杀了你,也不算理亏, 裴晏如面似冷铁,垂眼的时候带着骇人的寒意。 他是真的想杀了她。 所以你要动手吗?将我碎尸万段?赤盏钰儿轻笑一声,迎着刀刃缓缓往前走了一步:那就动手吧。 裴晏如沉默了一阵,眼中杀机若隐若现,可是他手中的刀迟迟地没有斩下,反而那只硬朗的腕骨轻轻地颤抖了起来。 两人就这样僵持了足足笑半盏茶的时间,赤盏钰儿轻轻将他刀身弹开了:看吧,你杀不了我。 她得逞了一般,恶意地冲他笑了笑:你什么时候才能心狠一回啊,我的裴大将军,看清楚,我是你的敌人,昨夜我大庭广众之下诬陷你养军妓,魏王多疑好猜,你今日就该杀了我以示忠心,这样才能与女真撇清干系。 还是说你下不了手? 杀了你大周和女真才真的会开战。裴晏如将刀收回鞘中,道:清者自清,若是我要杀你才能自证清白,那这边境我也不必守了,杀你不过头点地,边疆却是不能再起战事了。 不想杀我还不承认,非要找出冠冕堂皇的理由,你这样的人也太没意思了。赤盏钰儿说着便娇俏地笑起来,不过裴大将军慈悲心肠,想的都是苍生。我就不一样了,我是为我自己。 我今日做这一切不过是为了见你一面。 旁人死不死,与我没什么干系。魏王想怎样,也与我没干系,见着你了我便是死在大周也是死得其所。 裴晏如没搭理她。 赤盏钰儿就上前问:怎么不说话?生气啦? 不知该说什么。裴晏如低头看了她一阵,答道:我只是觉得公主天真烂漫。 才不是天真烂漫。赤盏钰儿道:我来之前已然深思熟虑,若是死也要死在你面前,我父王说了,要是喜欢一个人,就是赖也要赖上他,你就是不喜欢我,我也必要你忘不了我。 言重了,裴某配不上公主的厚爱。裴晏如面色平静地看着她,还劳烦公主跟我走一趟,魏王还在账中等。 裴晏如!你真要把我送到曹衡那里去啊? 裴晏如没有说话。 什么人!? 赤盏钰儿眼光骤然一寒,甩手便钉出了一枚银针。 唰的一声,穿破层层的枝桠,直逼裴思渡。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 第16章 ================== 寒光一闪而逝。 在他耳畔擦身而过。 他被额上的冷汗一点点滑了下来,愣怔良久,才干笑着走了出去,冲赤盏钰儿先行了一礼:在下麒麟府从四品校尉裴思渡,见过公主殿下。 而后又冲裴晏如拜了拜,道:大哥,好久不见。 裴晏如一把抓住他的小臂,眼眶忽而红了:这一夜你都去哪儿了?我还以为你在西关出了事。 想来是澜沧关的北境兵到了,但是寻了半个猎场,也没寻到人,所以以为他死了。 我能有什么事?裴思渡笑笑,冲他扬了扬下颌,道:那位公主的手下太凶了,我险些被乱箭戳成刺猬,不过有人救了我。 谁救了你? 一个麒麟校事,从崖上滚下来的时候就不见了。 裴晏如了然,伤着那儿了? 肩膀碎了。裴思渡盯着他身后的赤盏钰儿,悄声道:大哥真的要将她送给魏王? 裴晏如沉默了。 裴思渡就知道。 他们俩从小一道长大,裴晏如的心思他向来是一猜一个准。 我都能看出来,她喜欢你喜欢疯了,送回去见魏王,就是死,如花似玉的一个姑娘,就这么死了你也舍得? 这不是你该管的事情。裴晏如眼神有些凉。 裴思渡神色微妙,他诚心实意地道:你是觉得见着了我就必须得将公主送过去是么? 裴晏如不答。 裴思渡嗤笑一声,随即骂道:榆木脑袋,你以为你那点忠心值几个钱?曹衡要杀你怎么着都能找着理由杀你。 赤盏钰儿是女真可汗最喜欢的女儿,若是你今日放她一马,来日便是裴家大难临头,也有一处能做归宿。 而且大哥,你难道真就想要杀她? 裴晏如抿了抿唇,他仍旧沉默不语,眼中胶着的犹豫在拉扯。 裴思渡看着他左右为难地神色就知道他在想裴南意那些忠君的教导:今时不同往日,老头怎么想是老头的事情,他年纪大了,还拿当年他在洛阳为官的那三板斧当保命杀招呢。有些事情咱们得自己为裴氏谋划,今日放她一马也是日后裴氏的一条活路。 其实这道理,裴晏如比裴思渡懂的更早,所以这么多年,便是有封狼居胥的机会,裴晏如也从不肯越雷池一步。 而且大哥你要知道,我而今做的是天子近臣,最能知晓魏王魏王的多疑,他若是心中不信你,你便是将心肝剖出来给他看都是错的。 裴思渡眼中闪过一阵凉意,低声道:而今边疆四个藩国,唯有魏国隐隐有催逼洛阳之势,若是日后魏王当真践阼,那便是真龙天子,裴氏存亡便在他股掌之间,边疆百姓虽重,可女真也重。 裴氏需要一个理由。他说着,脸上涌出狠色:裴氏需要一个曹氏动不了咱们的理由,女真,就是最好的盟友。 裴晏如脸色一变: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裴晏如这些年也一直有意地放过女真,但是他没有胆大包天到这种程度。 裴思渡这是当真要与外族暗通款曲! 恋耽美 丞相他又弑君了[重生]免费阅读(12) 裴思渡面上满是严峻:我知道,我这是乱臣贼子。可是大哥仔细想想,我说的难道有错么?你的效忠满足不了曹衡,他要的是卑躬屈膝,是咱们所有仍旧心向洛阳的周臣都苟延残喘。帝王之心,欲壑难填,这朝堂,这江山,都是曹氏的,与咱们没关系,可是他们觉得咱们裴氏搭进去一个老子不够,还要一个儿子,一个儿子不够还要第二个 那是不是以后清郁也要一道搭进去,甚至是絮因也要牵扯进去? 裴思渡眼中全是前生留下的惶恐,他灼灼地盯着裴晏如,道:大哥,这不叫乱臣贼子,这叫做自保,权势够大,爬得够高,咱们才能活下来 他生不如死过一回,就再也不想品味那种刻骨民心的痛了。 裴思渡这一生要早早地走到那个最高的地方。 将裴家牢牢地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 他的时间不多了,得拼了命地往上爬。 裴晏如看着他偏执的神色,渐渐皱起了眉,道:思渡,你怎么了? 裴思渡干声道:我没事。 裴晏如一针见血:你在害怕。 裴思渡沉默了,他眼中的颤动压不住,顺着睫羽一点点往外溢。 裴晏如继续追问:你怕什么? 裴思渡皱起眉:别再问了大哥。 问了也不能说。 他什么也不能说的。 裴晏如笑了笑,轻轻捏了捏他的掌心,道:我知道,思渡,你初入朝堂,做的又是天子近臣,会惶恐也是常事。都说伴君如伴虎,你又是这样一个多虑的性子,面着曹衡,你怕是只能感觉到自己如临深渊,每一步都走的如履薄冰。 可你忘了么?你的身后还有爹,还有我,不要将自己逼得太紧,在你羽翼成熟之前,邺城、澜沧关,都将是你最坚实的后盾。 魏王多疑确实不假,可你在浣水一举辩倒了大魏第一才子徐应之,魏王很器重你的才思,喜欢你也是不假。裴晏如冲他温和地笑笑,爹与我的往来书信中都说了,说当日你在刑场之上逼问出徐应之栽赃他的铁证,逼迫魏王放了爹。我自小便知,你有惊世之才,将来是要成当世管仲的。 裴思渡有些愣怔。 裴晏如便看着他的眼,继续说:弟弟乃是这天下最聪慧之人,没有什么人是他看不透的,没有什么谋是他算不到的,假以时日,他必是这大周中可振翅一跃的鲲鹏。可现在他还是雏鸟,羽翼未丰,脊梁孱弱,经不得风雨摧折。 说着,裴晏如轻轻点了点他的鼻尖,道:思渡,你自幼便早慧,比旁的世家子要成熟稳重太多,可而今你父兄尚在,大可不必去背负这些。 有时候我甚至会想,思渡你再走慢些,叫我这个无用的兄长再为你挡一挡。 裴思渡脸上的那些阴鸷渐渐消失了,他有些茫然地看了一阵裴晏如,哑声道:大哥怎么会是没用的那一个。 他嗤笑一声,没好气地道:家里最没用的那个明明是清郁,成日里吃饱了就搬个小马扎在院儿里晒太阳,一晒晒一下午,我每回下了值回家都能见着他哈喇子淌一地。 裴晏如被他给逗笑了,道:有本事当他面说。 那我没本事。 裴思渡嬉笑着回了一句,忽而皱眉,抬手指了指裴晏如身后,道:大哥,赤盏公主走了。 我知道。就放她走吧。 裴晏如轻轻拍了拍裴思渡那只尚且完好的肩,扶着裴思渡往前走:若是将她交给大王,那必然氏要命的,将心比心,她爹就她一个女儿,若是出门在外出了什么事,怕是会痛不欲生。 那是裴思渡理解地点了点头,道:不过大哥,那个公主真的对你有意思的啊?你俩怎么认识的? 裴晏如的语气有些紧绷:这事儿你别多问。 裴思渡就好奇了:为什么不能多问啊?大哥你都这个岁数了还没讨着个媳妇,我这不是也关心关心你吗,就连爹也 唉,大哥你打我干什么!? 啊,疼疼疼疼,我错了我错了以后不问了! 两人渐渐走远,在脚步声也逐渐听不见了。 等裴思渡和裴晏如的背影彻底消失在了断崖下,后头的林中才缓缓走出了个纤细的人影。他揉了揉指尖的杜若香囊,看着裴思渡消失的方向,轻笑了一声。 一夜风波后,刺杀的刺客尽数伏诛,基本都死干净了。 没过两天,麒麟府的校事府就胡贵人的死就查明白了。 人是被赤盏钰儿诱到山中弄死的,而那个临澄,乃是女真的内应之一,那些书信经过朝中书法大家看过后确认不是大公子的手迹。 紧接着,魏王便赏了一大票人。当夜拼死杀出重围的林千卫直接封了个忠义侯,裴思渡也跟着升官发财,直接自从四平提到了正五品马军中郎将,魏王还赐了蟒袍和金鱼袋,红锦做面,金线绣纹,准许出入当值时穿戴。 正四品穿蟒袍,佩金鱼袋。 前无古人,裴思渡是大周建朝来得此殊荣的第一人。 莫大的封赏压得他气也喘不过来,在账中思来想去了半天,只好跟下人说他伤疼得要死了,闭门不见客人。 这是实话。 他养病的前几天人确实要疼得背过去了。 魏王来看了一回,发现这身板比人家闺中小姐还弱柳扶风,特地派了个厨子给他炖大骨头汤,炖了小半个月,喝的他整整重了五斤,人看着珠圆玉润,脸色也好了不少。 裴思渡哼哼唧唧上了半个月药才见好,这一日忽而问起身边的侍女:你收拾的时候看见我那香囊了么? 那小婢女也是曹衡给他配的,叫兰裳,也不知道是不是几辈子没见过男人,一听裴思渡说话就脸红。 这时候脸红的跟个虾子似的,还说的磕磕绊绊的:公子的香囊前几日便没见到。您是不是落在哪儿了? 不可能啊。 裴思渡唯一可能落的地方就是先前曹瑾带着他跑的那处断崖,但是后来他托裴晏如去寻了一圈也没寻到。 其实寻常一个香囊也就算了,但那个香囊是他娘给她缝的,一共两个儿子,一人一个。他大哥的去年在沙场上被乱箭划破了,还羡慕他有块好的,结果今年就没了。 裴思渡叹息一声,道:找不到就算了,证明我跟这香囊没缘分。 兰裳抬头怯生生地看了他一眼,道:奴婢会做的。公子若是想要,便告诉奴婢那是什么样的,奴婢得空了便动手给您绣一个差不多的。 裴思渡一怔,皱眉道:你给我绣,不大合适吧? 兰裳抿了抿嘴,那耳朵已经红透了,声如蚊讷般道:大王将奴婢派来,就是照顾公子的呀,奴婢以后还得跟着公子回府,伺候公子半生起居的。 照顾我半生起居?裴思渡披着单衣,淡淡地盯着她看了一阵,伸手挑起了她的下颌,道:你是哪家大人进给大王的美姬?君王榻上的美人都是天上仙,我可不敢碰。 公子说笑了,奴婢姓曹,乃是大王的堂妹,如何能说是大王榻上人?兰裳羞怯地垂着眼,眼尾一片红潮,公子,您要的香囊还绣吗? 裴思渡盯了她一阵,饶有兴趣地将手放下了,道:绣,怎么不绣。那香囊是黑的,阴线绣的夜交藤的花样,我娘那时候生我没多久,日日梦魇,也怕我睡不好,就绣了夜交藤。那花样难寻,你也会绣的么? 兰裳温柔地委了委身,道:奴婢去学,明日便开始绣。 裴思渡道了声好,温柔地冲她笑了笑,道:那就多谢姑娘了。 兰裳柔声道:公子实在是客气了。 让她个三脚猫绣工的丫头来绣有什么意思?要绣就得找个顶尖的绣娘。小裴大人瞧瞧我的手艺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 第17章 ================== 话音刚落,便有一只纤弱的手掀开帘。 一位华服云鬓的的女子稳步走了进来,她生了一对上挑的丹凤眼,却配了一双笼烟般的下垂眉,鼻若悬胆,薄唇含樱。裴思渡认得,这是贴身伺候曹瑾的起居女官,名唤谢绮蓝,她父亲在裴思渡大哥手下当差,忠厚老实,办的是澜沧关粮草押送的重任。 此时谢绮蓝仪态万千地走了进来,淡淡瞥了一眼兰裳,道:你先下去吧,我与裴大人有话要说。 是,绮蓝姑姑。 兰裳怕她一般,战战兢兢行了一礼,便低头退下了。 裴思渡似笑非笑地打量了她一阵,等人走远了才艰难地挪下了床,谢大人今日登门造访是为了给我管教下人的?那可是魏王的堂妹,唐突不得,我都得哄着办事。 这是小裴大人账中事,下官自然不敢造次。谢绮蓝道:可小裴大人真就相信此女是魏王亲眷? 自然不可能是魏王亲眷。 魏国的曹氏自小马背上长大,便是女眷也气度非凡,怎可能是那般唯唯诺诺地模样? 信与不信不打紧。裴思渡笑着答道:大王将她赐给我了,大王说她是,她便是,至于我与谢大人如何去想,不重要了。 谢绮蓝冲他一拱手,道:大人玲珑心思。 这算什么心思? 两人目光交织,裴思渡捕风捉影到她眼中的慌,一闪而逝地笑了笑:我看今日谢大人好像不是只来同我说这婢女是何等身份的。还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说,开门见山吧? 谢绮蓝闻言脸色有些绷不住了,她声音有些泛哑:谢某求大人救命! 救什么命? 还请大人救救郡主,她今日已在大王帐前跪了有小半日了。先前郡主为救您滚落山崖,腿还未痊愈,再这么跪下去,怕是要废了。 裴思渡眉头微蹙,道:这次又是所为何事? 女真可汗为了赤盏钰儿半月前在西关猎场的胡作非为致歉,送来了大批的牛羊金银,向魏王求回礼,说请求大魏再将郡主送回女真,嫁给女真现任的大汗完颜斡烈,可郡主去年才嫁给了斡烈的亲哥哥完颜阿索纳,嫁过去三月阿索纳便暴毙而亡,女真部族中甚至有谣传,说是郡主杀了阿索纳。 女真人一贯记仇,怎可能是真心诚意求取郡主?若是魏王当真松了口,再将她嫁过去才真的是狼入虎口。 曹瑾杀阿索纳不是谣传。 人就是他杀的。 在得知他是个男人之后,裴思渡更加确认了这一点。 谢绮蓝委身冲他轻轻磕了个头,道:而今朝中无人能救郡主,她为了大魏已然嫁了一回,不能再到那不毛之地第二回 了。绮蓝在此恳求求大人,帮帮她吧。 大人,求求您,救救郡主吧。 裴思渡一点点蹙起眉,道:我不过四品麒麟府马军中郎将,如何能左右两国之间的邦交?谢大人未免太瞧得起我了。 谢绮蓝闻言猛地红了眼眶,道:有法子的,裴大人刺杀当夜神勇护主,朝中的都说大人前途无量,不少世家的老大人都将大人看作将来的金龟婿,大人以为若是魏王会不会喜欢你这一个良婿? 裴思渡没有说话。 谢绮蓝镇定着又冲他磕了个头,郡主不需要大人的情意,她只要一处栖身之所,大王这样喜欢大人,若是大人向他求亲,他不会不答应的。 确实不会不答应。 曹衡不仅会答应,还会极为愉悦。 如此,无异于是又在他身边安插了个探子,而且曹瑾是个男人,还完全不必担心这个探子会在裴思渡的蛊惑之下反水。 简直一石二鸟。 可是曹瑾的死活又与他何干? 既然选择了身处朝堂漩涡之中,便要做好了被一个浪头扑死的打算,裴思渡而今的处境,独善其身已是难上加难,更何况救人? 他缓缓蹲下身,道:对不起谢大人,我救不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入朝这样多年,瞧得应当比我清楚。若是今日我求了大王,那无异于是将裴氏全族架在火上炙烤,我父亲方出险境,我不敢再赌了。 不是赌。谢绮蓝忽而顿住了,伏在地上仰头看他,一字一句地道:郡主说,若是裴大人不愿相帮,便告诉他,只有这样做才是顺魏王的意,裴氏才能安然无恙。 裴思渡闻言神色有些微妙,道:愿闻高见。 谢绮蓝却垂下了头,道:郡主说,她不必多言,裴大人自己能想得清楚。 裴思渡嗤笑一声,笨拙地起了身,缓缓地往外走:谢大人,郡主若是想跟我打哑谜,那还是算了,她若是真有本事就该 他话到一半骤然停住了。 不对。 曹瑾说的没错。 裴思渡眸中渐渐涌出杀机。 曹衡真是好手段。 裴思渡赶到王帐之时已经近于日暮。 曹瑾一身郡主的华服跪在暮色中,淡红的夕阳打在他侧脸上,像是给那张苍白的面染上了一层浅薄的朱砂,纯稚中带着一股勾人的美艳。 长时间地屈膝而跪叫他的伤又裂开了,膝下的白裙被鲜红染得湿透。裴思渡经过之时,轻描淡写地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径直走进了王帐。 掀帘而入,只见大公子正坐在其中陪魏王喝茶闲谈。裴思渡在帐前冲两人恭敬行了一礼,下官裴思渡,见过大王、大公子。 魏王抬了抬手,叫他起来,笑着问道:望津都快闭门不出半个月了,今日怎么有心思来看一看孤啊? 裴思渡在帐侧黄门的搀扶之下缓缓起了身,笑道:臣今日是为了郡主远嫁女真之事来的。 臣以为,大王不能将郡主再松到女真去了。 曹衡闻言一愣,渐渐收了脸上的笑,道:望津何出此言? 臣以为,大周而今国富兵强,不必畏惧女真,更不用将我大周皇族送至女真以求边境安宁。裴思渡躬身道:我大周泱泱大国,何惧那不毛之地的区区蛮人?更何况,大王只有这么一个独女,辗转数月方才归魏,而今天人之乐尚未享尽,便又要远送女真,臣瞧着,当真是痛心疾首。 痛心疾首?曹衡从王座上起了身,道:裴思渡,你是痛心疾首还是在挑拨大周与女真的关系? 裴思渡不敢说话。 曹衡缓缓踱步到他跟前,仔细看了他一阵,道:是曹瑾求你来给她说情? 她说她不想去和亲。孤也知道,一个女儿家,远嫁北疆,要受莫大的苦楚,孤儿子太多,也就她这么一个女儿,自然也舍不得,但是女真使臣不远万里前来,想要的便只有她,你说,孤如何能不给? 曹衡看上去颇有些无可奈何,他深遂的眼中都是痛惜:你说,望津,孤该如何是好? 他凑得太近了,每一分久居高位的威压都成了锋锐的刀剑,一寸寸往裴思渡的皮肉中扎。裴思渡小心翼翼地盯住了曹衡的眼,漆黑的眸中,畏惧、崇拜、臣服一齐涌出,他喉头轻轻地滑动起来,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试探般问道:大王就没想过封狼居胥么? 恋耽美 丞相他又弑君了[重生]免费阅读(13) 大胆! 魏王骤然一声怒吼。 多年征战沙场的气势排山倒海地向裴思渡冲来。 裴思渡猛地一哆嗦,在他脚边就跪下了。他的额头轻轻贴上曹衡鞋尖,闷声道:大王。大王文治武功,乃是当世英才,在臣看来,您便是这一个封狼居胥的人,郡主不能嫁,魏国不必委屈求和,大王是这世间最锋利的矛,大周便是您坚实的后盾。 臣请求,将郡主留下吧,朝中能与女真一战的良将大有人在,大王实在是不必以和亲来交换安宁。 年前郡主好不容易以身犯险,刺杀了女真的完颜阿索纳。如此冒险,全身而退已是奢求,大王怎忍心将她再送回女真,这无异于是羊入狼口啊大王! 账中一片阒寂,半晌他才听见曹衡居高临下地问道:此事你是听何人说的? 裴思渡屏息凝神,他脊背微微地颤动着,厮哑地答道:臣心中窃以为。 曹衡蹲下,伸手将他的额头轻轻从地上扶了起来,一字一顿地说道:裴思渡,你是真胆大包天,在孤面前也敢造谣生事? 裴思渡抿紧了唇,眼眶渐渐泛起了红,哑声求道:大王,郡主她为大魏做了良多 这世间最不该被放弃的便是她啊! 裴思渡漆黑的眼中一点点涌出不忍,眼泪顺着眼角往外溢:臣心许她已久,久见殿下受苦,心痛难耐,今日听闻大王要将殿下送入女真,才不顾礼法前来求情。 魏王闻言一愣,像是没想到他半路会杀这一出,半晌,才开口道:你今日来是? 臣今日来是为了向大王求娶郡主。裴思渡耳尖憋得通红,他合了眼,满面都是泪:还请大王成全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 第18章 ================== 裴思渡脸色苍白地走出王帐,看见曹瑾仍旧执拗地跪在草地上。 血,已经干在了草上。 他站在王帐帘前静静地看着他。 其实裴思渡大概能明白曹衡的意思。 他知道曹瑾往女真去后必然是死局,以曹瑾的本事必然不会坐以待毙,若是到了女真,他一怒之下再杀一人,或是直接剑走偏锋,直接大开杀戒,那便会导致彻底大周与女真彻底撕破脸皮,那才是真的会出问题。 送过去的曹瑾,就是座将崩不崩的巨峰,一旦倒塌泥沙俱下,先砸死的是大周的宿敌女真,紧接着便是边疆诸位将军,再往深了说,女真便兵压边境,也能给洛阳的皇帝施压,叫停削藩。 大周内外的平衡便破了。 而战事一起,守在澜沧关的裴晏如必然要遭受女真的大军压境。 魏王不过是折损掉一个孩子就可以将局势往前推进一大步。 裴思渡却不想拿他大哥的性命开玩笑,他要在这三年中,将魏国的权势揽到手中,然后将他大哥从澜沧关调回邺城,所以这场战事起与不起,都得掌控在他手中。 曹瑾给了他一个选择。 他们联盟,这样就能避免这个平衡的倾斜。 裴思渡接下了这份盟书,他与曹瑾目的不冲突。他们都只是想活下去罢了。 而且不得不说,曹瑾给他出的提亲这招很管用,魏王当时也没想到他能主动提出娶曹氏的女儿。 此番是杀他了个措手不及。 裴思渡长舒一口气,走近了曹瑾,道:殿下跪了一日,现下还能走动么? 曹瑾没有答话。 裴思渡便冲他伸出一只手将人拽了起来。 曹瑾有些踉跄,站不稳,往前一扑。裴思渡慌张拿没伤地肩膀抵住他,将人抱了满怀。幽幽的檐卜香顺着衣襟往他鼻尖里钻。他蹭到了他挽起来的云鬓,低声道:没事吧? 曹瑾闷声应答:嗯。 他颤抖着在裴思渡颈侧不动声色地挨蹭,像只疼狠了的小狗:没事的。 这一日,他都跪在这帐前,水米未进,嗓子像是被风沙砺过。 裴思渡才不信他的没事。 上回从那样高的地方摔下来,将腿摔得这样严重,他也只说那一句没事。 裴思渡伸手揽住他的腰,往怀里抱了抱,道:还能走就先去我账中,给你先上个药。 多谢你,裴兄。曹瑾一时间动不了,他忍着痛直起身,将脑袋抵在他肩上狠狠喘息了好一阵,才缓过一口气。 这动作太粘糊了。 裴思渡被他这么蹭的有些手足无措。 他家中也不是没有弟妹,只是裴清郁那狗玩意儿从来没个人样,撒娇不会,撒泼倒是无师自通,裴思渡看着他就烦。絮因又是个姑娘家,自她六岁后,裴思渡便有意地不再与她过于亲近,怕耽误了她的名声。 曹瑾今日这么一蹭,将他多少年没倒腾过的怜悯之情给掀起来了,裴思渡那颗心本来是一滩凉水,一经引诱,便泛滥成灾,怜爱地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淡声道:日后你我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成日里裴兄裴兄的叫太见外了。若是不嫌弃,便叫一声二哥吧。正巧你与我小妹年纪相仿。 曹瑾有些意外,愣了良久,才道:好。 夜色渐渐将黄昏吞没,天上的星斗露出颜色。 裴思渡一边扶着曹瑾往回走,一边把自己脸上已经干涸的泪痕擦干净。 这一天的戏演的太累了。 又是哭又是闹,他肩上还带着伤,这么折腾下来,脑仁生疼。 身边的曹瑾也跪了一天,那条伤腿严重得像是彻底跛了一般。他俩一路无话,在一片阒寂中,相互扶持着往账中走去。 魏王既然同意了这门亲事,不日赐婚的诏书便能下来,你也不必去女真。裴思渡声音又轻又淡:依你看,边疆能安定几年? 你当真以为曹衡能安稳边疆?曹瑾抬眸看他,那双琥珀一般的眼中闪动着与年纪不符得老成,未免想得太简单了,曹衡今日想将我送出去,便证明他已经动了边疆的心思,这一仗打也是打,不打也是打了。 既然裴思渡肯来救他,曹瑾也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他道:你今夜用你的亲事来换我,不过是给了他另一种建议,那就是裴氏全力拥护魏王,你与你大哥一人在外一人在内,都会殚精竭力,将大魏看做是自己的头上青天。这仗你明白避无可避,可却不能打得糊涂。怎么打,谁来打,得由你说了算。 你也不是蠢人,一定能猜到,若是曹衡真要北伐,那么半月前女真的的刺杀就已经够了,你曾经说过,有人在西关接应女真,而曹衡起战之心昭昭,所以你怀疑刺杀是曹衡故意配合女真演的一场戏,为的就是有个讨伐女真的由头。 可你又想到,若是此事真如你猜测的这般,那曹衡后面将我送去女真便是多此一举。他送我去女真为的是什么? 曹瑾握着裴思渡的手腕,掌心全都是汗:你猜测,我兴许是曹衡意图安插在你身边的探子,对不对? 裴思渡沉默了。 他感受着曹瑾微微颤抖的掌心,像是也能感同身受地体味道曹瑾的痛苦:对,我以为你是他的一颗棋子,从刺杀救我,到今日求救,你的接近太刻意了,我甚至开始怀疑,曹衡从未信任过我。 曹瑾眼中闪过一些无奈的嘲讽,他哑声道:既然来之前你就已经想清楚了,又何必来试探我是不是与曹衡在做戏? 裴思渡面无表情地问:你是吗? 曹瑾答道:我不是。 我不信。 裴思渡冷着脸盯曹瑾,像是一匹藏在暗夜中觅食的狼。他恶声恶气地道:若是你真有什么害我家人的心思,我会把你剥皮抽筋,一寸寸活刮了你。 此言毕了,曹瑾愣愣地看着他,不自觉地舔了舔唇角,连耳尖都红了。 裴思渡说完就后悔了。 毕竟曹瑾才十四岁,大抵没见过自己这般凶的人。 别吓着孩子了。 裴思渡克制地冷哼一声,一把松开了揽着他瘦腰的手,一字一顿地道:曹瑾,我说到做到。 信与不信,他们俩的婚约都已经定下来了,三月之后成亲。 至于嫁到女真去的那位,乃是跟曹衡八竿子夜打不着的一个宗室女。 女真人冠冕堂皇地没要到曹瑾,心有不甘,在西关猎场阴阳怪气了几句,便带着人走了。 骤然裴思渡骤然订了婚期,还娶了郡主,先是裴晏如吃了一惊,然后连带着远在邺城的裴氏诸人也都惊了。 裴老爷子是一边头疼,一边跟宗正等人筹办起了嫁娶婚事。 裴思渡上辈子没成过亲,这辈子想得更多的是如何在朝中保住裴氏诸人的命,也没动过成亲的念头。更何况曹瑾还是个男人。 他想想就觉得头皮发麻。 好长一段时间见着曹瑾都绕着路走。 一个月的春猎过去后,众人班师回了朝堂。 裴思渡要成亲的消息已经传的满城风雨了,不知道多少深闺小姐遗憾地扪心长叹。在这期间,裴老爷子也常常被魏王叫去商议两家的婚事,三媒六聘一一安排下来,忙得是不可开交。 至于曹瑾。 他么,反正没个差事,有事没事就一身女裙地到裴府来拜访,先将裴絮因糊弄熟了,又很快地收复了兰奴和裴清郁,裴思渡时常下了差回家都能见着曹瑾。他也懒得管,反正抬以后嫁过来也是头不见低头见,家里人也不至于没数,把府中不该说的事情往外乱说,裴思渡就没放在心上。 但是新嫁娘没事总往婆家跑这件事在大魏总归是稀奇。 很快巷间就起了不少传闻,说郡主喜欢裴思渡喜欢的不得了,还有人说郡主与裴思渡未成婚已然同床共枕地苟合过了,还有离谱的说公主跟裴思渡是奉子成婚,在西关猎场已然怀上孩子了。 一声声道贺砸得裴思渡是头晕眼花。 他被调侃得实在是忍不住了,找了个机会将曹瑾堵在府中角落,磨牙凿凿地警告他,外面风言风语都快把人吃了,今日大公子还问我与你到底是什么情况?怎么我跟你未同房,崽都揣上了?我说你平日里少来府上不成么,又没什么要紧事。 裴思渡整整高了他一个头,居高临下的时候瞧着凶神恶煞的。曹瑾瘦弱的一只,缩在拐角,委委屈屈地道:我怕曹衡起疑,得跟你亲热点。 裴思渡: 曹瑾眼眶有些红,抿着嘴,道:不成的话,下回我不来了还不行么?你那么凶做什么 裴思渡一脸惊恐地指着自己:我凶? 曹瑾更委屈了,有些哭唧唧地说道:你还瞪我。 裴思渡终于沉默了。 这么多年了,他真的治不住小辈冲自己撒娇玩赖。两个人就这么安静地憋在角落,跟曹瑾大眼瞪小眼了一阵,他痛苦地□□一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简直想要落荒而逃。 不想他一转身,竟然看见了捂住眼睛的裴絮因。 裴思渡和曹瑾刚才说话声音不小,硬生生被吓出一身冷汗,别给这丫头听见了吧。曹瑾是个男儿身越少人知道越好。 他喉头滑了滑,做好了心理准备,哑声问道:你站那儿干什么? 裴絮因瘪了瘪嘴,受了大委屈一般地道:兰奴说饭好了叫你和二嫂嫂去用膳,我急冲冲跑过来就忘了你吩咐旁人不要靠近了。 说着她顿了顿,有些欲哭无泪:那我也不是故意的啊,那谁知道你这么禽兽,居然白日宣淫,把二嫂嫂堵在府中亲热啊!? 裴思渡才是真欲哭无泪。 他这回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他深呼吸摁捺住心中的悲愤,正想要拂袖而去。 却见裴絮因渐渐将指头开出一个缝,小小声地道:我什么都没看见,二哥你继续。 裴思渡: 绷不住了真的。 这一日他在宫中当值下了差,与林千卫一路聊回了家。 裴思渡一面走一面问道:今日我瞧殿上来了位洛阳的钦使,连大王都要给两分颜面。她那是什么来头? 哦,那是皇后娘娘的贴身女官上官琪。林千卫道:而今洛阳的高帝病重,大多是由皇后娘娘掌政,她身边伺候的这位上官姑娘乃是而今朝中最大的权臣,位分堪比前朝的司礼太监,魏国可开罪不起。 裴思渡了然:那确实,若是得罪了她,怕是日后日子都难过了。 两人说着便到了裴府门前,远远便见着五个人迎宾似的站在自家门前踮着脚往外看。从左往右分别是裴清郁、裴絮因、兰奴,还有一个一身红衣的曹瑾。 瞥见曹瑾的那一瞬,裴思渡不动神色地紧了紧摁刀的手,他面色无变,冲林千卫笑着道:林府君,我到了,您慢走。 林千卫笑了一声,远远地上下打量了一阵曹瑾,道:还没成亲呢,郡主这就盼郎归了?这是在门口等着你回来呢?果然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我夫人可从来不会在门前等着我回去。 裴思渡敛目笑了笑,道:林府君与夫人情比金坚,我可听我大哥说了,林夫人当年乃是巾帼不让须眉的女英雄,多次在沙场上救府君于水火,而今府君在背后论她口舌,不怕我哪一日同夫人告状啊? 你小子,敢告状我抽死你。 裴思渡冲他笑了笑,不敢不敢,知道大人惧内,下官不敢造次。 两人哂笑着拜别后。裴思渡才几步上了府前阶,还没走近就听着裴清郁不耐烦地道:裴思渡,你怎么这个时辰才回来? 哥哥我当差才下值,今日宫中来了贵客,不放咱们出来,累着您身娇肉贵的公子哥了,我也没法。说着,裴思渡便将道:一群人窝在这儿做什么?我就见过门童长工在门口迎人的,没见过谁家少爷小姐天天门前杵着的。还不进去? 裴思渡话到一半,将腰间的刀往兰奴手中一拍,垂首冲曹瑾温声道:你今日什么事这样着急,要登门来访? 曹瑾没说话,只是抓住他的手,想在他掌心写字。 旁边的裴絮因抢着说,道:二嫂嫂今夜是来给二哥送汤的! 她抬头冲着裴思渡笑:魏王今日赏了根好山参,她便亲自炖了一盅汤给二哥送来了。谢大人说看了有一下午呢! 裴思渡应了一声,垂眸看着曹瑾,漆黑的眼中有些温和滑过,他道:辛苦你了。 曹瑾闻言,摇摇头,只是抿嘴在他掌心写了两个字上官。 裴思渡也猜到了。 他淡淡笑了笑,将曹瑾的手拢进了掌心,道:进去说吧,外面风大。 曹瑾一愣,耳根红了一片,指尖不动声色地勾了勾他的指尖,垂着头跟了进去。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 第19章 ================== 兰奴抱着他的刀,看着两人的身影,啧啧称奇,道:活见鬼了真是,我跟着公子得有十年了,就没见着他正眼看过哪个女子。 裴清郁抱着手在旁边没好气地道:裴思渡别说正眼看女人了,他能正眼看人就不错了。 你们就没觉得嫂嫂很漂亮,跟二哥很般配么?裴絮因抱着脸,两眼泛光地摇着头,蟒袍配红衣,瞧着就跟成婚一般。 恋耽美 丞相他又弑君了[重生]免费阅读(14) 裴清郁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他俩什么时候成亲? 兰奴答道:下下个月,老爷为了准备彩礼,都快忙死了,你说公子也不提前说上一声。 啧。裴清郁神色变幻莫测,直勾勾地盯着曹瑾的背影,喃喃道:我怎么感觉这亲事中间有猫腻呢? 裴思渡与曹瑾一路无话,两人匆匆走到裴思渡的书斋,合上门。 他给曹瑾倒了杯茶,在罗汉榻上落了座,道:你怎么看上官琪到邺城来这件事? 曹瑾坐在他对面,指尖点了点桌面,道:洛阳要削藩,自然要派人到大魏来挑曹衡的错处。 他语气有些淡淡的,横出两分上位者的闲适:曹衡这回日子不好过了。 裴思渡下意识瞥了他两眼,觉得此人身上的气度有些熟悉:你就一点都不担心? 曹瑾漫不经心:担心什么? 若是大魏当真被削了藩,曹衡必然是要交出质子到京城去,届时他那两个宝贝儿子是不会到洛阳去的,我怎么看遭殃的都是你啊。 二哥多虑了。曹瑾琥珀般的眸中滑过笑意,他话说的又缓又柔,却不动声色地渗出一股与年龄不衬的稳重。 他静好地看着裴思渡,道:且不说到时候我已经嫁到裴家来了,曹衡没理由将我再推出去当靶子。今时,他也不会这般白白地叫人削。 曹瑾胸有成竹,轻笑道:你且看这上官琪要如何在大魏兴风作浪吧,等真的风起云涌了,她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果真与曹瑾说的别无二致,这上官琪还真是以督国之名在大魏兴风作浪了起来。 日日到朝堂上,挂个竹帘,当朝听证,搞得整个邺城人心惶惶,直到有一日,二公子手下的一个臣僚出了差错,算错了一门账。上官琪当众便将那官僚的错处抓了出来,押进大牢审了三日。 那官员挨不住打,重刑之下便松口招认,乃是二公子派他做的假账。 如此一来朝上掀起轩然大波。 上官琪当场逼着曹衡将曹如下狱。 场面一时间剑拔弩张。 裴思渡当日正好在殿前当值,眼睁睁看着曹如一面叫着冤枉,一面被麒麟校事拖到了殿外。 不过曹如左右是个公子,最后也只是被罚了俸禄。被关在府中禁闭了几天。 又过了几日,上官琪便好似开屏孔雀一般在殿上招了一圈,最后笑道:诸位大人日后可得清正做人,不可行歹事,桩桩件件都要秉公办理,否则吃苦的可是咱们曹氏的诸位贵人啊。 魏王一言不发,随着她胡闹起来。 可是日子一长,朝中便开始风声鹤唳了起来。 好长一段时间朝中大臣都惶惶不可终日,生怕下个倒霉的就是自己。 与此同时,邺城又出了件稀奇事。 说是有个采花的大盗,专门喜欢盯着大户人家的漂亮小姐下手,糟蹋一个杀一个,不劫财,只劫色,一连祸害了四五个良家千金。 不少人连着片地报官,最后闹到了魏王跟前。 国都重地,竟然出了这种乱事,曹衡大发雷霆,叫京兆尹查,查不到就要摘了人的脑袋。 就因着这一句,官任京兆尹的徐家老爷子成宿成宿地熬着办差,徐应之怕自己爹硬生生熬死了就跟着一道看卷宗,陪仵作,走各家府邸。 几日下来,两人眼底一片乌青地大眼圈不说,嘴边还燎起了一圈火泡。 裴思渡看了回去跟裴清郁吹水,两人笑了半天,结果最后被裴老爷子看见了,把两人骂了个狗血淋头。 案情胶着了几日都没查出来。 这一天,裴思渡负责禁中巡守,林千卫急匆匆赶过来找他,道:今日早朝,上官琪再三逼问徐老爷子邺城盗贼之事可有结论,徐老爷子当众便气急攻心撅过去了,徐应之今日给他爹递了辞呈,盗贼之事,他们徐家不管了。 上官琪那头催得紧,魏王便点了麒麟府来办,亲笔书的,叫你去查。 叫麒麟府去查,是魏王向上官琪表明此事他上心了。 可是众所周知,裴思渡是个连武功都不会的废物,魏王这是挂羊头卖狗肉,把上官琪当狗遛呢。 裴思渡伸手拿过了手谕,道:我马上便去。 第一个出事的人家姓沈,在邺城商贾聚居的东坊,裴思渡先到的便是这一家,与麒麟府的侍卫叩了笑半盏茶的门也无人应,后来还是个身手好的兄弟翻上了墙头,一看,院子中已然人去楼空,看荒凉程度,应当就是这两日的事情。 裴思渡走访了街坊邻居,酒楼的老板娘说:那家是这几天连夜搬走的,自从他家小姐出事之后,家里人见了外人就跟见了鬼似的,前两天,听闻朝廷派来专门的大人要严查此事,就立马搬走了! 裴思渡闻言皱起了眉,听闻麒麟府的校事来查案便立马搬走了? 这是在躲人呢? 他带着满腔的疑惑往下一家去。 仍旧扑了个空。 小半日查下来,裴思渡发现那些糟了难的人家大多是邺城中的商户富贾,遭了难后便火速地中销声匿迹,再寻不到踪迹。 他带着麒麟校事到最后一家的时候,已经近乎日暮。 残阳如血,阒寂地挂在天空之上。府门前的台阶上有几只黑鸦迟缓地跳动,这家小姐的头七还没过,此时府中正在大肆操办丧事,苍白的魂幡在昏沉中涌动,像是为阴间亡魂指路的旌旗。 裴思渡在门前看了一阵,摁紧了腰间的刀,挺直了腰杆,跨步入了府。 小姐的灵堂便设在厅堂中央,她姓檀,叫檀蒹葭,名字很漂亮。 沉木的棺材压在青砖上,渗出几分寒意。 仵作在来前就已经将事情跟裴思渡交代清楚了。 檀蒹葭不是被盗贼杀死的,而是悬梁自尽。 女眷都在堂前啼哭,老爷和夫人因为爱女辞世硬生生哭晕过去了一轮,最后是贴身婢女与裴思渡交代檀蒹葭自杀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前几日,我家小姐精神便有些不对劲了,她成日里说自己脏,总是想沐浴,有时候能泡上三四个时辰。 婢女说着眼眶便有些发红:小姐还时常梦魇,总是尖叫着让人走开,醒了便哭,一句话也不敢说。 我家老爷着人请了大夫,也不起效,只说是心病,却也无人知晓她病的是什么。 裴思渡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问道:檀小姐这几日都去过什么地方? 婢女绞着帕子,小姐喜好礼佛,不过今年年关过后的几个月倒是不怎么乐意往佛寺跑了,最近的一回去金田寺烧香还是半个月前。哦对了!在她自尽的前一日一人去了邺城布庄,她那一日未曾带上我,但是能猜着,大抵是瞧与新姑爷的婚服的。 新姑爷?裴思渡下意识寻起人来:是何人? 就是灵前烧纸的那位。婢女伸手往棺材边一指,道:新姑爷名唤傅明航,与大人一般,也是麒麟府中当值的校事,只是官职在大人之下,只是个小小的护军。 裴思渡对这个傅明航有点印象,上回在猎场中他也是保忠心保护魏王的那一拨人,而后也升了官发了财,五品护军也不算是小差职了。 裴思渡远远看着傅明航,他鲜红的眼眶像是被血涂红,一双空洞的眼中愤恨与悲恻交织,连凶狠都溢满了,像是只走投无路的野狗。 裴思渡远远盯着他轻啧了一声。 随行的校事上前一步,冲他禀告道:大人,四下都查过了,没发现什么异常。 看来今日也查不出什么花儿来了。 裴思渡淡淡嗯了一声,盯了一阵傅明航,便道:先回去吧,此案明日再接着查。 裴思渡远远看着檀家大门,想着回府前,寻个食肆垫垫肚子,不想人还没跨出门槛,便看见曹瑾带着谢绮蓝站在门口,满眼温柔地看着他,一旁还停着大公子府的车驾。 裴思渡轻轻啧了一声,同身边的校事先道了别,才走近了同曹瑾道:怎么在这里等我? 听大哥说你被派来办差,我估摸着你没用膳,便下了点抄手送来,给你先垫垫肚子。 裴思渡了然,道:怎么猜到我在檀家的? 先去了裴府,说你没回家,就来檀家寻你了。曹瑾说着便拉住他的袖子,凑到裴思渡耳边轻声地问:这案子办的如何了? 裴思渡往这家人里头看了一眼,握住了他拽着自己袖子的手:上车说。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 第20章 ================== 一日的奔波,裴思渡的手有些凉,带着文人固有的柔软,拿久了剑,指腹磨出来两个茧子。他手生得骨节分明,指头又细又长,很轻易就能包住曹瑾的手掌。 大庭广众之下被抓住了手,曹瑾耳根也隐隐泛红,指尖有些无措地勾了勾他的掌心,低声道:你快放开。 放什么放?你怎么跟人家黄花大闺女一样怕羞啊?裴思渡看着他这模样有趣,心里偏生出了两分恶意,故意捏着他的指尖,道:今日我偏不放,将来成亲了不仅不放,还要日日牵着你上街溜达,多叫旁人看看我是怎么疼郡主的。 还没成亲呢 曹瑾的耳更红了,他喃喃道:这样不好。 裴思渡无赖地问道;那怎么才算好? 曹瑾不说话了,他抓住裴思渡的手,急匆匆想往车里钻。 两人先后上了马车,曹瑾将小案上的食盒打开,将里头的抄手和小菜一一地拿了出来。 裴思渡午饭就随便吃了点东西对付,被抄手的味儿勾着馋虫了,端起碗就喝。 温热的汤滑到胃里,将裴思渡那点疲惫都填干净了,他拿着调羹一点点进食,吃得慢条斯理,很有世家公子的礼仪。 不得不说,曹瑾手艺不赖。 上回送的排骨山参汤裴思渡也觉着不错。 日后若是不当探子,当个厨子也饿不死。 曹瑾支颐看着他,道:查的如何了? 毫无头绪,大多出事的人家都在这两日之内迁出了邺城,唯独有点线索的也就姓檀的这一家,难怪徐应之查不出来,换我我也不知道怎么下手。 这才几日便迁出去了?这样快? 嗯。裴思渡一面吃了两口小菜,道:出事的多是大户人家,迁出去快也是理所应当的。 只要给邺城的户籍官员塞点银子,出去不在话下。 但是曹瑾皱起了眉,道:不可能的,近来上官琪在邺城,官员之间出了个检举制度你知道么? 裴思渡边嚼着抄手,边点头。 这事情他清楚,上回算错帐的度支郎被上官琪为难了之后,朝中便新颁下了个政令,官之间有了秘密上书检举的职责,期间不少大人都因此落网,近来在朝中闹得风声鹤唳。 但是这事儿跟这大盗有什么干系? 曹瑾见他没懂,便提醒道:前几天民部还出了个伪造户籍的大案,打下了好一批人,其中不少都是大哥手下的人。现下民部政务收紧,谁敢在这当口顶风作案? 他说着便笑了起来:这些商户,便有钱给,民部官员也不见得会收,所以这些迁出的人家,要么是早早地就办好了离都户籍,要么就是有人在给他们加急办事。 裴思渡撂了碗,道:能是谁给他们在暗中加急? 曹瑾道:这就不知道了,曹闵、曹如,甚至是曹衡都是有可能的。 说着他又想起来什么似的,笑道:是魏王叫你办的案?这里头全是神仙打架,查出来的你得提心吊胆,查不出来你照样提心吊胆。他也不知道是爱你的才,还是惮你的才啊? 魏王用人向来如此,越是遇见喜欢的才越会敲打。 裴思渡上辈子被折腾的够呛,才被曹衡提做了身边的心腹。 他不愿意再殚精竭虑地活着,所以他选择了性格较为温和的曹闵当作自己将来要扶植的君主。同时,他也在魏王跟前露出了他欲望的冰山一角,想要籍此来摆脱曹衡对他的掌控。 久居上位的专权之人不会太喜欢裴思渡这样油光水滑的臣子。 但是显然曹衡并没有被他的狼子野心吓退,反而更想来拿捏他,将他放在手心中玩弄。 裴思渡想不明白,他皱着眉啧了一声,顺手将调羹放下了。 曹瑾见他不吃了,神色有落寞,怎么了,抄手不合胃口么? 吃不下了。裴思渡长叹一声,愁的。 曹瑾闻言也小声叹息,将他碗中的调羹拿到了手中,遗憾地嘀咕起来:早知道不说了,我弄了一下午呢。 裴思渡冲他抱歉地笑笑,靠在车厢上沉思,不过没一阵,他的目光又被曹瑾给引了过去。 今日曹瑾没上妆,露出了他本来的容貌。 这张脸不算绝色,但却带着一股雌雄莫辨的温柔。 不说话都能勾人心底的怜悯。 裴思渡盯着他渐渐出了神。 有些后知后觉地想,若是曹瑾当真是个女儿家,他们的亲事未尝不是一件善事。 曹瑾在吃碗中剩下的抄手,抬起的手腕上有块烫伤,看着触目惊心。 裴思渡心思玲珑,自然知道那是怎么弄出来的,不由自主皱起了眉:下回别弄了,疼不疼? 曹瑾闻言,将衣袖往下拽了拽,薄唇轻抿,慌乱中也将贵族仪态端得稳稳当当,细嚼慢咽之后才冲裴思渡笑了笑,道:我不碍事的,我乐意,你开心就好。 裴思渡没说话,眼中却涌出了一股复杂的情绪。 接下来一路,两人都再无话说。 车马行到头,裴思渡便盯了一路,直到车驾将他送到府前,裴思渡才出声道:多谢郡主今日款待,下官先告辞了。 曹瑾颔首,冲他挥了挥手,两人便在府前拜别了。 车驾行起,车夫驾着马往大公子府走。 曹瑾将手边的绣帘掀起,看着裴思渡远去的背影,半晌没有说话。直到看不见裴思渡了,他才将帘子放下了,靠在了案边休息。 谢绮蓝盯着他的伤,眼中有些犹豫闪过:主人,此人城府极深,阴晴不定,依属下愚见,还是不要与他走这般近的好。 曹瑾淡淡瞥了她一眼,用袖子将手腕上的伤遮得严严实实。 我的决定,轮得到你多嘴? 裴思渡几日都在追查。他先是去邺城布庄将账查了个通,发现檀蒹葭去邺城布庄根本就不是给傅明航看喜服,而是去悄悄退了她与傅明航的喜服。 众人都没在账本里看出来什么,只有裴思渡,他喜怒难辨地叫布庄掌柜三日之内将账本再抄一遍送到裴府去。 这一出给人掌柜吓出一身冷汗来,唯唯诺诺是了一声,半日就抄好了给他送家里去了。 后来几日他还去了傅明航家中,人刚经历了丧妻之痛,本是要闭门不出的,裴思渡却硬生生拿着麒麟府办差的由头挤了进去,也没多呆,只问了一句:她有没有给你留下书信? 傅明航木讷地盯了他一阵,哑声道:大人在说什么?我怎么没听明白? 裴思渡几番追问无果,折腾得天都黑了,只好打道回府。 恋耽美 丞相他又弑君了[重生]免费阅读(15) 从傅明航府上回家的路上,裴思渡在胡伯那头吃了碗馄饨垫肚子,觉得这人的手艺忽而次了不少,皮薄馅鲜的小馄饨吃在嘴里竟然如嚼蜡一般,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曹瑾那日的馄饨,继而起了曹瑾的伤。 吃了两口就吃不下了,往摊子上丢了两只铜板,就匆匆忙忙赶回府中了。 回府后刀都没撂,火急火燎地直奔库房,在里头找了药派兰奴给曹瑾送了过去,那药是他大哥从澜沧关跟家信一道捎回来的,是上好的伤药。 兰奴去后给他带回来一枝白玉兰,还附了曹瑾亲笔写的一句诗。 他文绉绉地写了:庭中有奇树。 裴思渡瞧见便轻呸了一声,骂道:人家那是嘉木。况且,借花献佛又是几个意思? 兰奴一时间没明白裴思渡的意思,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似的,迟疑道:郡主还说公子看了花要欢喜,您怎么还骂她呀? 裴思渡白了他一眼,道:你真是块朽木。 这花裴思渡确实喜欢,寻了个青瓷瓶,将白玉兰放在了自己的窗边,日日要瞧上一眼。 直到两日后,裴思渡不当值,曹瑾要陪宫中女眷去金田寺烧香,请他打马护卫跟着一道去。 真是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 其实前些日子,裴思渡手下的人已经去金田寺探了一圈了,但是并没有发现什么猫腻。 所以他准备自己去金田寺走一圈。 但是裴思渡这种从来不跪神佛的人去了佛寺也跟秃驴没什么话说,还容易打草惊蛇。他想了好几天,准备叫絮因跟自己一道去,又怕有什么危险,犹犹豫豫,最后也没下定决心。 到了共周律女眷要去金田寺的那一日,天光大好。 曹瑾这一日没穿红衣,反而着了一身鹅黄的留仙裙,一头乌发只绾了一只荆木簪子,素净却漂亮,他见着裴思渡的时候敛目冲他笑了笑,眼中的光彩好似天边的暖阳。 裴思渡伸手扶着曹瑾上了马车,才翻身上马,道:走吧。 金田寺在邺城南面的罗陀山上,山上松林密布,一起风,松涛便一浪接着一浪往山下滚。 山路陡峭,后半段上山的石阶得慢慢走上去。 当值的麒麟校事护在皇亲国戚两侧,开头的便是五品护军傅明航,他一身麒麟黑袍,在天光中将腰背挺得笔直,像跟削尖了脑袋的苍竹。 与之相比,没个正形的裴思渡就跟个长瓢了的歪脖子树一样。他今日不当值,一身常服,松松垮垮,跟曹瑾慢慢走在后面说小话,聊了一路,上了山两人才分开。 上山后,主持带着一众弟子在山前迎王后与女眷,他身边站着个身高快八丈的僧人,活像个刚放下屠刀的土匪。老住持已经年近古稀,看着没多久好活了,但是说话倒还中气十足,冲在场的诸位介绍这个高个子僧人:这是我大弟子明空 王后上下端详了一阵,微笑着夸奖道:明空大师确实高僧,慈眉善目,佛缘深厚,南无阿弥陀佛。 明空双手合十,冲王后躬身行了一礼:南无阿弥陀佛。 裴思渡因为前世与徐应之的纠葛,所以格外厌恶檀香的味道,连带着连佛寺都敬而远之。 在众人的嘘寒问暖中,他已经偷偷在佛寺中转悠了一阵。 忽而,在后院停住了脚步。 抬眼而看,院中有棵枝叶稀疏的高榕,高榕之下做了个身披百衲衣的和尚。 红唇贝齿,剑眉星目,远远瞧着,便像朵开在天光下的芬陀利。哪怕是裴思渡这种讨厌秃驴的混帐也得承认,人家长得确实不错。 但是长得不错归不错,远观便好,扰人清修便不是什么好事了。 他转身便要走,身后却传来一声轻唤。 这位施主,是来论法的么? 裴思渡没有靠近,只是道:不是,只是走错了路。 我看施主身上有鬼气,不似活人。那少年僧人忽而起身,缓缓走到了裴思渡跟前,道:您不是今时人,却脚踩今时路,贫僧在您眉心看出了好多血色,您杀过不少人么? 怎么可能?裴思渡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道:大师看我这模样,像是能提到杀人的体格么? 非也,施主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贵人,自有千万人乐意为您赴汤蹈火,杀人又何须自己提刀?那僧人却微微一笑,双杀合十,道:您说是不是? 裴思渡喉头微微滑动,眼中滑过一丝慌乱。 民间传闻,有些开悟了的高僧,眉心开了天眼,一眼就能看见前生三百年,后世三百年,该不是被他看出什么端倪来了吧? 他额上渐渐涌出冷汗。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 呜呜呜,新文《捡到一只小狐妖》求收。 【文案】 禁欲冷淡御弟哥哥攻X骚包赌鬼九尾狐受 苏见麟X沈浮白 文案: 1、 沈浮白死了,普天同庆,死的好! 这在天道掀起腥风血雨的一代魔头魂飞魄散不得好死,一觉醒来,竟然到了个半人半妖的废物身上,差点被恶毒兄弟一脚踹死:你就是近来在伏扶摇派中杀人的凶煞! 说得好! 他前生罪大恶极,勉强算个凶煞,这辈子才醒,还没来得及为非作歹,不然就先拿你开刀? 于是,扶摇派满门惨死。 天道惶惶,是他!一定是他回来了!赶快请沈浮白的克星苏见麟出山! 几日后,苏见麟将沈浮白捉回了天道第一监狱悬镜。 自此,悬镜夜半总能听见劈里啪啦的骰子声。 一问,沈浮白竟在狱中当众赌博,还勾引狱卒给他带骰盅。 巡视监狱的苏见麟沉着脸收了赌具,将沈浮白从牢中拖了出来。 众人都以为沈浮白要万劫不复。 苏见麟却:拖到我房里去! 众修士:?!?! 鬼才去,沈浮白拔腿就跑。 几日后,他闹市中一抬头,苏见麟正在自己对面喝粥。 沈浮白: 你到底喜欢我哪点,我改行不行? 苏见麟:活着。 沈浮白: 腥风血雨的魔头乖乖变毛茸茸白狐狸,被人一把拎起后颈。 算了,跑不了,两辈子了,就这么纠缠吧。 2、 沈浮白惊觉苏见麟暗恋他,而且这个冤种憋了整整五百年! 在他重生之后,仍旧憋着。 此前,他一直以为苏见麟是想把他挫骨扬灰的。 所以每次两人交谈的画风都是 苏见麟:我六下血海寻你尸骨。 沈浮白:???,就为了把我碎尸万段? 苏见麟:我九入忘川唤你魂灵。 沈浮白: o( ̄▽ ̄///),就为了让我魂飞魄散? 苏见麟:我三次飞升求你重回人间。 沈浮白:_啥? 你再说一遍? 苏见麟终于憋不住了:我想和你结成道侣,我想跟你双修 沈浮白:*▽!!!可可可可可你是和尚啊! 苏见麟:还俗了。 一夜荒唐后的沈浮白:QAQ。 他把苏见麟的佛珠挂上他的脖子:大师您还是回山上念经吧,不然我总有一天会死在床上。 第21章 ================== 其实从前他是不相信这些子不语怪力乱神的事情的,但是他自己就是个怪力乱神的典例,这小秃驴说的半真半假,他心中难免有些动摇。 裴思渡盯着他笑吟吟的脸,正要开口否认,却听见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明远,又在说什么呢? 裴思渡下意识回头,一个高头大马的僧人正居高临下地垂眸看他,被吓得往前一个踉跄,险些扑到了明远大师的怀中。 他惊魂未定地回过身,看见那人露了个和蔼的笑,道:这位施主瞧着眼熟,是今日跟着诸位宫中贵客上来的裴公子么? 裴思渡冲他拱了拱手,道:明空大师好记性。 明远有些意外,他抬手指了指裴思渡,吃惊地道:这就是那位在浣水辩倒了我大魏第一才子徐应之的裴家二公子? 明空冲他颔了颔首。 明远冲裴思渡躬身一拜,道:施主高才! 裴思渡垂眸瞥了他一眼,道:在下当日侥幸辩倒徐应之,区区小事不足挂齿。我还想求教,小师父方才那话是什么意思? 明远啊了一声,轻笑着凑到他耳边道:都是骗人的。别叫我师兄知道了否则他又要说我不成器了。 裴思渡嗅着鼻尖的檀香味,心中涌起一阵阵的恶心,他强作镇定,温柔地笑道:放心,我不是会说出去的。 明远高兴地冲他合十,道:那便多谢施主,我继续去修禅啦! 说着,明远便从裴思渡身边一溜烟地跑走了,坐到了树下,闭上他的眼再度好好地修起禅来。 裴思渡远远地看了他一阵,从那张精细漂亮的脸上看到了两分不同于寻常僧人的妖异,哪怕是坐在高榕树下,也透着一股子从红尘中染重的媚气。 不像是个僧人。 裴思渡看了一阵,适时地将眼光收了回来,冲明空道:大师来寻我是有什么事么? 明空双手合十,恭敬地对裴思渡道:郡主一直在寻公子,找的有些急了,现下正在大雄宝殿中等您。 裴思渡冲他拱手,道:那便劳烦大师带路了。 裴思渡到的时候,王后的鸾驾已经到后山同老住持参禅去了。 殿中只有曹瑾和谢绮蓝两人在上香,他与明空拜别后,在殿外盯着殿中的佛像看了一阵,最终选择背对殿中金佛的慈眉善目。 裴思渡知晓,自己心中无佛,杀孽又重,便是进去也会冒犯到佛祖。 他孤身一人站在阶前,静静看着山下的松涛一浪盖过一浪。看了一阵,身后响起一片脚步声,曹瑾将手中的披风披到了他肩上,忽而道:你有没有觉得那个明空有问题? 裴思渡看向他:怎么说? 曹瑾眼神有些晦暗:我看他的面相就不像是个出家人,有些人的性子从脸上就能瞧出来,他眼神太凶了,像是个亡命天涯的恶徒,不是什么好人。 这一点裴思渡很赞同,他前世在朝中最先练会的便是瞧人脸色,那明空他一打眼瞧确实觉得不对劲。还有那个后山的明远,看着就像是个披了人皮的妖孽,根本就是个妖僧。 不过裴思渡也很惊讶,曹瑾不过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人,竟然一眼也能看出来明空的不对。 他嬉笑着,撞了曹瑾一下,想试他的深浅:那你看我像什么人? 曹瑾一愣,荔枝眼中涌出些无措,低着头道:我不知道,瞧不出来。 裴思渡一眼就瞥见他耳朵红了,伸手捏了捏,长叹一声:那我告诉你,你可得记住了,我呢,是大善人,而且是救你于水火的大善人。 曹瑾声如蚊讷:此话,此话怎讲? 他故意弯下腰凑近了看他,口无遮拦渡打趣道:你看啊,若不是我将你婚事拦下来,你就得跑到女真去,跟一群糟老头子拼命,九死一生不说,这如花似玉的一个小美人要是折在里头那不是闻者流泪,听者伤心啊? 你放心,日后嫁到我府上,那保准是衣食无忧,养得你珠圆玉润。哥哥这般供你吃供你睡,不用操心生死存亡,还不用成日里跟那群女人混在一处勾心斗角,这还不是大善人? 闻言,曹瑾头埋得愈发低了,微微侧耳躲过他的挑逗,哑声道:你日后难不成不娶妾么?我又不能真当你夫人当一辈子。 裴思渡还真不大想娶。 裴家而今这个境况,娶了谁都不亏待,可是日后呢?他若是在朝中有个三长两短,人家姑娘可就得守活寡了。他虽然没什么好心眼,也没想坏人一生的福气。 不过这话他不会跟曹瑾说的,只是调笑着道:呦,还没嫁进来就要管我府上事了?怎么,就这么想当家啊? 曹瑾被他笑得有些手足无措,声音愈发小:我我没有。 这多稀奇啊! 裴思渡身边的孩子大多没皮没脸,唯一一个要脸的还是当年的曹羡,但是裴思渡再放肆也没敢这样对皇帝动手动脚。 他饶有兴趣地盯着曹瑾看了一阵,正要把人哄回来接着逗,耳边却传来一声温柔的轻唤。 这是思渡吧? 裴思渡闻言抬首,只见王后站曹瑾身后,正笑吟吟地看着两个人。 他在往后略退了一步,冲她躬身行礼,恭敬地道:下官裴思渡拜见王后。 曹瑾也慢条斯理地转过身来,无声地冲王后行了一礼。 王后笑道:平身吧。 裴思渡这才直起腰来,又行了一礼,道:谢王后。 王后笑了笑,缓步下阶,边走边道:本宫记得,裴夫人还在世的时候,时常带你入宫,那时候思渡才到本宫的腰那么高,却生得机敏聪慧,好似个玉雕的娃娃,我当时啊,便说这孩子是个俊儿郎,而今都长这样高了。 她说着便牵起曹瑾和裴思渡的手,阿瑾是个闷葫芦,自从去了女真后,便愈加沉静,见着人也不爱说话,思渡可不能欺负她啊。 裴思渡冲她淡笑了一声,接过王后手中曹瑾的柔荑,轻轻握了握,道:自然是不会的。既然郡主嫁给了臣,便是臣心上第一的夫人,臣既然乐意三媒六聘娶回府中,便一定会全心全意对她好,将他捧在手心中宠着的。 王后闻言面上笑意满溢:思渡可要说话算话。 裴思渡拱手道:自然是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大周开国皇帝便崇尚佛教。曹衡做为皇室,自小便笃信佛教,每年都要抽些时间到金田寺去住上一段时间,王后也是个笃信佛教的世家女,每月都要挑个时间到佛寺中参禅两日。 裴思渡既然跟着来了,就得一道随着住下。 皇室女眷住在一片女施主住的厢房,他便和麒麟府的校事一同住在男香客留宿的山顶禅院。 入了夜,风一吹竹林沙沙作响。月光照着竹影,在青砖之上摇晃,像是堆缠在一处的乱麻。 四下一片阒寂,裴思渡却对四下声音格外敏感,他裹着被子,在床上翻了今夜的第十七个身,诈尸一般从床上坐了起来。 傍晚的时候,他闻着禅院里的檀香味就饱了,嚼蜡半晌硬磨没了胃口,吃不下就叫人给端走了。 可是现在入了夜又饿得慌,睡不着了。 裴思渡抱着被子腹诽了一阵这寺庙,忽而听见门前传来一阵轻柔的敲门声。 他趿了鞋亟亟下床开了门,一阵凉风扑面而来。 怎么是你?大晚上来找我干什么? 曹瑾提着个小食盒走上了后山禅院的阶。 晚上他看裴思渡没怎么吃,怕他半夜起来找吃的,就去后厨给人下了碗汤饼,正要给他送去。 今夜风大,整一个顶峰上的竹林被吹得沙沙作响,可是风停之时却是极为阒寂的。 他走到裴思渡门前,敲了敲门,没人答应。 他有些奇怪。 安插在裴府四下的探子说了,裴思渡平日里不到深夜不睡,不可能换到山上来就早睡早起了。曹瑾又敲了敲门,里头还是没有动静,安静的像是没人一般。他心中疑窦陡生,伸手一推,吱嘎一下,门就开了。 恋耽美 丞相他又弑君了[重生]免费阅读(16) 屋里空无一人。 被褥被混乱地掀到了床尾。 曹瑾将食盒放到了桌上,他伸手摸了摸床榻。 还是温的。 人刚走。 曹瑾渐渐皱起了眉,这都入夜了,人还能去哪儿? 他在屋中看了一圈,忽而目光一顿,急匆匆地冲出了房门,裴思渡有危险,他不是自己出去的! 大雄宝殿中灯火通明,谢绮蓝垂首跪在王后跟前,一言不发。 傅明急匆匆从殿外赶进来,抱拳冲她道:回王后,上上下下都找过了,没见着裴大人。 王后闻言脸上神色也有些紧张,人人都知道裴思渡是魏王新宠的命根子,若是在礼佛途中出了什么事,那魏王怕是要大发雷霆。 她攥着拳在殿中犹豫了一阵,道:各处山崖之下寻了没有? 傅明航有些意外地抬头看了她一眼,回禀道:没有。 那便去查,看看在不在四处的山崖之下。王后眼中有些担忧:裴大人不会武功,若是当真遇见了什么歹人,怕是凶多吉少。 她说着又俯首去看跪在殿前的谢绮蓝,道:此事怎么是你来禀报,阿瑾人呢? 谢绮蓝低着头,低声答道:郡主心忧裴大人,已然去寻了。 王后闻言眉心蹙起:她一个姑娘家,深更半夜在外面跑成何体统?裴思渡自然有这些麒麟府的校事来寻,快些,叫她回来! 谢绮蓝闻言,颤颤巍巍是了一声,道:下官这就去。 不必去了,郡主回来了。 谢绮蓝话音刚落,便听见殿外传来一声高呼。 第22章 ================== 明远与曹瑾一道走进来,他一挥手,殿外便走上来几个武僧,他们手中还抬着个蒙上了白布的担架,纵使上头盖着白麻,却还能隐隐约约看见底下血肉模糊的尸身。 王后一个久居宫中的妇道人家,哪儿见过这样血腥的场面,她一时面上血色一时间尽褪,抬手制止了明远掀开帘子的动作,道:这上面躺的是思渡? 明远冲她双手合十,念了一句阿弥陀佛:王后放宽心。这上面的不是裴施主。乃是我的师兄,明空大师。 他说着说着,俊美的面上涌出凄惨的怆然,哽咽道:是郡主殿下在崖下发现的我师兄,见到的时候人已经在山岩上撞断了脖子,至于裴施主,还没有找到。 明远在担架边念了一句南无阿弥陀佛,叫人将他的遗体抬下去,又抬头哑声道:据寺里的小沙弥说,今夜师兄说要去一趟顶峰禅院,寻裴施主谈法,不想这一去便没了性命,就连裴施主也不知去向了。 王后在宫中生活了几十年,心思何其玲珑,听到他的话便道:明远大师此言何意? 明远又念了一句佛,紧接着从衣袖中拿出了一块蓝田双鱼戏水青玉佩,上面的流苏是今年沧县特供的细蚕丝捻的。 他神色十分谨慎:若是我没人错,这应该是裴施主的玉佩吧? 曹瑾在一侧沉默不语,指尖却渐渐拧住了自己腰间的玉佩。 确实没认错。 那玉佩与他腰间的是一对。 这对双鱼佩是今年底下西州州府给魏王的贡品,千金难求,只有两枚,一枚给了曹瑾,一枚给了裴思渡,意为永结同好,是给他们成婚用的。 此时曹瑾的玉佩还在,那明远这手中的玉佩便是裴思渡的。 王后着婢女去取他手中的玉佩。 明远双手奉上,道:贫僧听闻,民间有不少杀了人的重犯为免连累家人,是会即刻离乡的。 他的意思是裴思渡杀了明空,然后自己畏罪潜逃? 曹瑾在心中嗤笑一声,这太荒谬了。 且不说裴思渡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的书呆子能不能打得过明远大师,就算是真打得过,这会儿裴思渡人都不知道去哪儿了,连定案画押都做不到。 王后也有些迟疑,道:思渡现下不知所踪,大师便是认定了他是凶手,也要寻到人才是啊。 明远并不反驳,他只是冲王后拜了拜,道:王后说的是,若是要认罪,还得等人活着回来才是。 现下思渡下落不明,本宫也很是担心啊。阿瑾婚事在即,若是还未成婚夫婿便出了事,那日后可如何再嫁?她本就是九死一生从女真回的大魏。说着,王后也叹息一声,转过身去,双手合十,道:佛祖慈悲,万望保佑思渡平安。 傅明航带着麒麟府的校事在罗陀山上寻了整整一日也没找到裴思渡的下落。 王后十分担心,便着人下山去邺城先向魏王禀告此事,要请麒麟校尉来找人。 这好好的一个世家公子,说没就没了这怎么行? 天光大亮,众人都回去休息,等着麒麟府的人上山来找人查案,只有曹瑾仍旧不知疲倦一般在山道上徘徊,他已经熬了一夜,眼眶干涩,带着眼尾都泛着红潮。 他抬头看了一眼天边的朝阳,不动声色地抹去了眼角因酸涩而涌出的泪,扶着身边的树坐了下来。 不一阵,山道上来了两个十几岁出头的小沙弥,一胖一瘦,一个活泛一个沉静,凑在一堆活像是一副敲敲打打的碗筷。他们应当是刚砍完柴,背着满满当当的薪火往山上走,一路走还在一路议论。 其中那个小胖子唏嘘地道:静修,真没想到,师父昨夜死了,小师叔竟然会哭得那般伤心。 这事儿曹瑾听说了,据说昨夜明远给明空禀明冤情后便去明空尸身边哭了个半死不活,今晨他溜出寺的时候还听见山上的人在说明远大师又哭撅过去了一回,看着很是兄弟情深。 小胖子说完还意犹未尽,砸吧了一下嘴,道:你说平日里他们俩井水不犯河水的,怎么死了还这般手足情深起来了呢? 沉静的静修没说话,过了半晌才一阵见血地道:师父死了,师祖就这两个徒弟,师叔哭一哭,也好叫师祖觉得他至纯至善,从前做过的那些恶事只是谣传。 说起来听说那位裴大人正查办一件邺城中的要案,结果昨夜便失踪了。静修脸上的神色有些淡,作壁上观地道:该不是有人不想叫裴大人继续查下去了吧? 曹瑾闻言皱起了眉。 查办? 查办什么? 曹瑾知道裴思渡在查邺城盗贼的案子,但是数日都没有进展,已经暂时搁置了。 难道那桩案子与金田寺有关? 他一言不发地看着两个小沙弥缓缓走远,目光在静修身上逡巡了一阵,一点点皱起了眉。 这个孩子 有点眼熟,他在哪里见过。 入了夜,曹瑾在裴思渡在顶峰禅院的房中坐了一阵,他将裴思渡房间的每个角落都找遍了,可是什么蛛丝马迹都没有,曹瑾枯坐在桌边半晌,忽而眼中闪过一丝杀机,冲门外的谢绮蓝道:你去将明远请来,就说是我有要事要见他。 谢绮蓝隔着门是了一声,曹瑾指尖在桌面滑了滑,道:人来了你就离开顶峰禅院,守住山道,别叫人靠进。 谢绮蓝站在门口没动,过了一阵才问:主子您要单独见他? 曹瑾拇指蹭了蹭嘴唇,闷声嗯了一句。 谢绮蓝映在门前的影子有些颤抖,半晌才道:是,主子,我这就去。 明远到的时候曹瑾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伏在桌上双臂像是嫩藕一般,瘦弱的手腕因为长时间的压迫变得发红,乌发垂在其中,衬得他皮肉柔软诱人。 曹瑾身量本来就比寻常的少年人要纤细不少,薄纱绣的留仙裙盖在身上也看不出男子的壮硕,反而尽显单薄,随着绵长的一呼一吸而起伏不定。 明远在门口了一阵,眼中神色有些发暗。 他两耳发红,那潮红一点点顺着耳根爬上了他妖冶的面庞,逐渐变成一种诡谲的媚态。他似是在极力忍耐着什么情绪,攥紧了拳,喉头忍不住滑动了一下,哑声唤道:郡主? 曹瑾好像有些清醒了,皱着眉呢喃了一声。 明远缓缓走进门,将身后的房门关上了。他一点点走近曹衡,沙哑的声音愈发轻柔,郡主怎么在这里就睡着了,万一受了寒怎么办? 曹瑾缓缓睁开眼,眼中还带着半睡半醒的迷蒙。 他默不作声地看着明远,那双讨人怜的荔枝眼像是在说,你来做什么? 灯一照,就像是藏着一滩柔软的水一般。明远上下打量着她的身量,一点点笑起来,眼渐渐中涌出些疯狂的欲望,他穿着僧衣,皮肉底下却藏着禽兽,一把攥住曹瑾的手腕,道:果然是宫里的女人,比那些商户家的小贱蹄子漂亮多了。 听闻你远嫁归来还是完璧之身。明远将他的手拽到了鼻尖,轻轻嗅了一口,这十四岁的年纪,还没长熟呢。 曹瑾眼中涌出惊恐,他短促又惊慌地叫了一声:你做什么? 明远急切之下根本没听出他声音不正常,他只是狞笑,摁住曹瑾不住挣扎的手,道:做什么?替你那个没拜过堂的死鬼相公教教你怎么伺候男人 曹瑾疯狂地扭动起来,一双眼泫然欲泣地盯着他。 明远伸手摸着他的眼睛,道:真漂亮,这样漂亮的眼睛,裴思渡再也看不见了。 曹瑾眉头一皱。 果然! 他眼中的惊慌顷刻烟消云散,五指成爪探出,如猛禽攥物,一把摁住了明远的脖子,反手一拧,便将人狠狠地压到了桌上。 明远正伸手扯开了衣襟,被曹瑾这一下打得猝不及防。一头撞在了桌上,哐当一声,撞得头晕目眩,连眼前的茶盏都忽远忽近了起来。 曹瑾却没有丝毫放松的迹象,手掌好似铁钳般将明远狠狠地摁在了桌上,冷声道:明远大师,看来你知道裴思渡在哪里啊? 明远被后颈将断的痛折磨的好像上岸的活鱼,疯狂地扭动了一阵,道: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呢?我怎么会知道裴思渡啊 他话没说完就闻者流泪地惨叫了起来。 曹瑾食指指节屈起,指狠狠地碾到了他后颈上的风府穴,道:我怎么记得你方才说,裴思渡再也看不见我的眼睛了?怎么?你知道裴思渡出什么事了? 他眼中渐渐涌起骇人的阴鸷,皮肉下像是藏着只食人骨血的妖怪,若是明远瞧见了他的眼睛必然要尖叫着逃走。 曹瑾指尖不停地重压着明远的脖子,好像不说就要硬生生将它拧断:你是真不知道裴思渡在何处,还是在跟我打哑谜呢? 第23章 ================== 明远被折磨得惨叫连连。 所幸这顶峰禅院上的校事都被调到山下保卫王后去了,没人注意的到顶峰禅院上发生了什么。 曹瑾伸手拍了拍明远滚烫的脸,淡声道:别叫了大师,你叫不来人的,就算你将人叫来了,我当着他们的面弄死你,也没人敢说什么。 曹瑾一连恫吓加酷刑的折磨终于让明远彻底地屈服了,他涕泗横流地在桌上扭了一阵,道:裴思渡在后山的竹林中,那里面有个无名的衣冠冢,前些年盗墓贼挖塌了一个小口,我将它补上了,拿来绑人用的。 曹瑾这才满意地笑了笑:那就劳烦大师带我去一趟了。 月黑风高,两人摸着山路往上走,剧痛褪去,明远终于感觉到了一点不对劲:你到底男人还是女人? 曹瑾扬凝眸看他,没有应答。 明远被他这似人似鬼的神色吓了一跳,再也不敢说话,只能乖乖往上走。 进了那无名冢,只见其中空无一人,只剩下几圈绳子,上面还残留着被血沾透的痕迹。 曹瑾皱起了眉,蹲下身来将地上的绳子缓缓捡起,地上的血迹已经干涸了,证明人已经走了有段时间了。曹瑾沉思,人不见了,要么是自己跑了,要么是已经出事了,裴思渡不会武,旁人要杀他简直易如反掌。 他眼中的颜色的渐渐淡了下来。 心中那份不安愈发严重。 就在此时,耳边骤然传来一声钝响,像是有什么沉重的东西正破空而来。 曹建猛地回身,凭着听感一手抓住了往自己跟前砸来的东西。 掌间一阵刺痛,利刃将他的脉络切开,缓缓地流出鲜血。 是一柄柴刀。 明远神色有些凶狠,恶犬一般盯着他,道:贱人,你去死吧! 曹瑾神色淡然,对掌心传来的痛浑然不觉,他将那只柴刀往自己跟前一拽,琥珀的眸中泛出一种叫人胆战心惊的杀机,像是荒野觅食的一只孤狼,带着嗜血的凶残,美艳皮囊之下沉睡的野兽终于被这一手的鲜血唤醒了。 明远被他拽的往前一扑,手中柴刀撑不住他这么用力,竟被硬生生地折断了。 操! 这不男不女的东西力气也太大了。 不仅如此,他还是个疯的。 小秃驴吓破了胆,慌里慌张地想要往后退,跑到冢陵的外面去。 可是背后是墙,那个半人的洞太小了,他钻不出去。 曹瑾一手都是血,滑腻顺着他的指缝往下滑,将整条广袖都染得通红。他面色苍白,眼里的疯狂却在歇斯底里地叫嚣,就像是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恶鬼。 他缓缓走近,每一步都带着叫人胆寒的戾气:你说什么? 郡、郡主我是真不知道裴思渡在哪里,你就放了我吧。明远眼中满是惊恐,他贴在墙边瑟瑟发抖,我出去,一定尽心竭力帮忙寻他,必定帮您寻到他,一定 晚了。 曹瑾将手中的断刃轻轻递到他跟前,道:你是自己来还是我动手? 我动手就不是咽一口气的事情了,只怕你这身好皮肉都保不住,徒增痛苦,你我往日无怨,近日无仇,还是你自己来吧,自己给自己个痛快。他抬眼冲着明远笑,可是那笑容中的凉意一点点渗出来,冻得明远骨缝也发冷。 他紧紧扒住墙,青筋暴起:你就是想杀我!我知道了你的秘密,所以你根本就没想着要放过我!曹瑾,你就是个怪物! 曹瑾面色不改,只是淡淡地笑:确实,你说的没错。怪物、贱人,还有什么要骂的?你尽可以说出来,我不跟死人见气。 明远面色惨白,唇角干涩,冷汗一滚接着一滚往下砸,他下意识想要跑,却被曹瑾一脚踹在了膝弯,嘎嘣一声,他的膝盖断了,一脚软在了地上,惨叫和辱骂混杂在一起停不下。曹瑾居高临下把玩着手中的断刃,看他的目光像就是在看一个牲口,道:大师,既然您不愿意自己死,那只能我来了。 曹瑾的裙摆脏了。 他站在无名冢前看了一阵,眼中渐涌出迷茫,裴思渡还能在哪儿呢? 逼供了足足半个多时辰,将人都弄死了,审说出来。证明明空是真的不知道。 曹瑾缓缓下山,他想自己得在被人发现之前将这一身衣服烧干净,否则就真的麻烦了。 他加快了下山的脚步,走到顶峰禅院,想要换上先前放在裴思渡房中的衣衫。 一推门,却看见了个熟悉的背影。 裴思渡听见有人开门,也转身朝门前看过去。 曹瑾狼狈至极,一身鹅黄的留仙裙快被血染得看不出颜色了,他的左手甚至还在汩汩地流着血,殷红一滴滴滑到地上,汇成了一滩浅浅的水洼。 恋耽美 丞相他又弑君了[重生]免费阅读(17) 曹瑾在看见他的一刹红了眼眶,琥珀色的眸中泪水混着惶恐,争先恐后地涌出来,他缓步往房里走了两步,扑进了裴思渡怀中,哑声道:你去哪儿了?一天一夜都没找着你 裴思渡被他一身的血腥味刺得胸中作呕,但是怀中不住颤抖的人叫他心中怜悯之意骤起,没有将曹瑾推开。 他被他撞的心头一紧。 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曹瑾强压的痛苦。 细细品味甚至觉得口中五味杂陈。 裴思渡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错,不论曹瑾经历过多少大风大浪,他而今也就是个十四岁的孩子,自己骤然离去,他在这朝堂中无处依傍,确实会忧虑前途生死,这不过人之常情罢了。 裴思渡让他哭了一阵才轻叹一声,温柔地道:没事了,我回来了,别怕。 曹瑾仍旧不说话 只是将头狠狠地埋在了他的肩上。 裴思渡肩头渐渐被濡湿,裴思渡轻轻揉着他的后颈,耐心地哄着阿瑾不哭了,我下次一定不会一声不吭就消失了。 裴思渡收拾完了房里乱七八糟的脏污,才定心定意地将曹瑾的手包好。 整个过程中曹瑾就红着眼眶,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像是在盯自己久难求得的一件东西一丝神也不敢分。 这孩子怎么哄也哄不好,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看得看得裴思渡心都揪起来了。 揪心中还带着一丝心虚。 裴思渡蹲在曹瑾面前,仰头看了他一阵,拿湿帕子将他侧脸上的血迹擦干净了。 他动作又轻又柔,眼中像藏着一滩清澈见底的溪流,看得叫人心生愉悦:不生气了好不好? 曹瑾好像有些回神了,他啜嚅着道:我没生你的气,就是我 他抿了抿嘴,眼中有些慌张闪过:我又杀人了。 裴思渡知道,他杀了明远。 在曹瑾回来的那一瞬他就已经明白了。 裴思渡能理解这种痛苦。 曹瑾过去在女真朝不保夕,杀人是为了自保,而今夜在这里却是因为愤恨怨怼而杀人,他沾上了不该沾的血。 他就以为自己不干净了。 曹瑾两手不住地颤抖,他无措地看着裴思渡,道:我怎么会杀人呢哥哥?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就杀了他我我就趴在这里,睡着了,他上来就攥住我,说,要教教我怎么伺候男人,我再不济也是大魏的公子,纵使虎落平阳,他又怎可这般羞辱我!? 他说着眼中的泪水就止不住地往下滑,看着裴思渡的眼睛通红,就像只纯良无害的兔子。 裴思渡轻轻擦着他的眼泪,道:没事了都过去了,不怕了,以后我在,没人能欺负你了。 他心中的愧疚一点点涌上来。 这不是曹瑾的错,是自己的错。 毕竟引诱明远这个局是他布的,但是他算有遗策,没想到明远这人胆大包天,竟然将心思动到了曹瑾的身上。 明远绝不是那种胆大包天到敢将歪心思动到皇室身上的人。 是临时起意。 为什么? 他的拇指轻轻在曹瑾脸上蹭了一下,道:手还痛不痛?等下了山我就给你去找大夫好不好?晚上吃了吗,要不要我去后厨给你找点吃的? 曹瑾摇摇头。 他盯了裴思渡一阵,又红着眼眶问:你知不知道有人给明远下了药? 裴思渡一愣,眼中一点点涌出茫然。 下药? 什么下药? 曹瑾何其聪慧,看见裴思渡神色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他抬起另一只手,那截细瘦的手腕上赫然印着一排显眼的指印。青紫交加的痕迹在那片玉白的肌肤上显得愈加骇人,曹瑾抿着嘴,道:我知道你聪明,可是你若是有什么计划,不能提前先告诉我一声吗?你可知先前那明远说我再见不着你的时候,我有多怕? 你若是当真死了,我在这邺城中又当何去何从? 曹瑾声音发哑,一字一顿地道:裴思渡,你不肯相信我。 一滴泪从他眼尾滚下来,砸到了裴思渡手背上。 裴思渡盯着他的眼泪,半晌没回神,先前曹瑾在炊灶间烫出来的伤口还未痊愈,这么一捏 ,就又裂开了,露出了皮囊之下的鲜红。裴思渡心底微不可见地抽疼了一下,这时候他才感觉到曹瑾是个货真价实的人。 曹瑾也会伤、会痛、会累。 这么长时间,他将他笨拙的讨好都送给了裴思渡,可是裴思渡从未放在心上。 确实,他不敢信他。 裴思渡从心底就认定了曹瑾是个与他一般,冷心冷情,未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人。 他们是同类。 在此刻,他又在这个孩子身上看见了点别的。那么多的风刀霜剑加在身上,战战兢兢,在猜忌中活了这样久,是不是只是想找个地方歇脚? 而自己又恰好是被他抓住的那一根救命稻草。 裴思渡习惯了拿自己那套看似温暖实则凉薄的为人处世来敷衍人,可是他我忘了,这会伤人。 曹瑾一片真心换了野狗,大抵也很失望。 裴思渡轻轻抹着他的眼泪,声音又轻又软:别哭了,若是日后我再骗你,便沦为阶下囚,任你宰割,如何? 日后成了亲保准将你日日捧在手上,保准不叫你难受了。 天蒙蒙亮。 麒麟府校事终于在山中找到了昏迷不醒的裴思渡,问裴二公子跑哪儿去了,裴二公子自己也说不清楚,好容易将人送回了顶峰禅院中休养,又发现明远大师不见了。 小沙弥找遍了禅房,发现哪里都没有明远的踪影。 王后头疼地又派麒麟府的校事去找找了足足一天也没寻到人。 这一日傍晚,裴思渡与傅明航在顶峰禅院的竹林中见了面。 第24章 ================== 你给明远下了药? 傅明航没说话,只是轻轻啧了一声。 简直胡闹!我陪你钓逼杀檀蒹葭的凶手,你竟然这般害我身边的人?裴思渡盯着他看了一阵,眼中骤然涌出杀意,道:你下药的时候就没想过,如果郡主真的出了什么事情,你担得起责任么? 傅明航神色有些嘲讽,道:裴大人,您是不是关心则乱了?自己都知道,郡主能孤身入女真,难道还对付不了一个野和尚么? 裴思渡眯起了眼,像是只蓄势待发的豹子:他只是个十四岁的孩子。 裴大人,你十四岁的时候能带着人躲过一众女真杀手的追踪么?傅明航扬了扬眉:凶悍。他既然变成了曹瑾,就该有曹瑾的觉悟,裴大人知不知道,郡主的身世? 裴思渡没答话。 他不是没查过曹瑾的身份,所有的线索只停在表面,哪怕是往深了挖也只能找到他是麒麟府的探子之一,曹瑾的身份是个谜。他查不出来。 傅明航冲他笑了笑,道:我将郡主的身份告诉你也无妨,省的日后将人娶进家中,还不知道自己身侧究竟躺了怎样的一个豺狼。 郡主那双琥珀眼,乃是女真皇室的象征,他娘是女真皇室,当年女真南下之时,与魏王在边疆苟合,意图刺杀魏王,被拿下。魏王念她一介女流,巾帼不让须眉,还跟自己几回欢好,便放走了。不想三年后,女真再度南下,曹瑾生母孤身一人来了大魏。 傅明航眼中涌出点戏谑:曹瑾便是那个时候来的。他娘因为与魏王有私,在女真活不下去了,在魏王帐前自尽,将他们二人唯一的儿子留在了魏国。裴大人,曹瑾这个名字是他十岁后改的,此前他一直托的是他娘用的汉姓,姓江,叫江弈怀。 裴思渡倒吸一口凉气。 江弈怀? 江弈怀! 当年那个斩了自己的江弈怀!? 他强压住眼中的悚然,抬头看向傅明航,只剩讶异。 傅明航似是猜到他的震惊,笑道:这也不难解释为何魏王始终厌恶这个孩子。 他曾经喜欢的女人是为着这个孩子死的,而且他在这个孩子身上看不到当年女真公主的丝毫痕迹,不论是阴险狡诈还是狠辣无情,这个孩子都跟他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魏王怕了。 傅明航脸上的神色满是鄙夷,他道:他怕这孩子也有与他一般的野心,长大以后,要谋权篡位,于是,江弈怀变成了曹瑾,从小他就在麒麟府中受着非人的训练,魏王要将他变成手中最锋利的刀。 去年是最好的时机,曹瑾远嫁女真杀了阿索纳大汗,知道江弈怀存在的人都清楚,魏王是希望他死的,最好人能永远留在草原上,不再回来。 裴思渡心底一沉,这确实是曹衡能做出来的事情。 可是傅明航为什么要将这件事告诉自己? 他想不通。 看来裴大人不信我? 傅明航看着他的神色,哂笑一声,道:咱们郡主能耐滔天,三个月前不仅在女真杀了人,还安然无恙地回来了,魏王便更加忌惮,猎场女真刺杀中间混了多少魏王的人你我都能看出来,他想借着此次机会将曹瑾再送出去。 可是裴大人,你却在此时杀了出来,坏了他的好事,你以为魏王会如何想你? 裴思渡面不改色地道:我不过是可怜郡主罢了。 可怜。傅明航嗤笑一声,道:裴大人。您当我是三岁稚子么?在朝中为官,最不可信的便是可怜二字。你是为了你大哥。裴晏如镇守澜沧关,可澜沧关背后既无天险也无铁骑,大魏的铁骑皆在西关以南,北面少战,驻守的都是大魏的步兵,它确实是重镇,可它更是北疆经济的枢纽,无战之时一派祥和,若是有战,便是大魏黄龙。 你想将交战权抓在自己手中? 裴思渡没说话。 荒唐。傅明航便冲他摇头,道:裴大人未免太天真了,你得知道,魏王不会向任何人妥协的,他才是这魏国的王,你裴思渡,就只能是他座下的一条狗。 是吗? 裴思渡眼中渐渐涌起阴鸷,前世的影子在他身上似有回还。 那股子饮了血的冷一点点从他的骨缝中泛上来。 傅明航没答,只是伸手拍了拍他的胸膛,道:曹瑾杀的人我已经处理掉了。 走之前,他凑到裴思渡的耳边低声笑:裴大人,你知道什么叫脔割么? 裴思渡呼吸一窒,脊背上渐渐泛起凉意。 傅明航挎着刀缓缓走了:小裴大人。这回,你是真的救了头吃人的狼崽子。 次日,明空的头颅被上山砍柴的小沙弥看见了,孩子年纪还小,吓得连滚带爬地跑回了佛寺,哆哆嗦嗦叫唤了一通,这下全寺的人都知道了。 当时曹瑾,不,应该是江弈怀在大雄宝殿之前拜佛烧香,闻言只是顿了顿,然后面不改色地冲佛祖磕了个头。 裴思渡坐在殿前的长阶上,静静地眺望满山的松涛翻滚,像极了他们初来乍到的那一日。 眼间遽然落下一张写满小楷的信纸。 裴思渡一手抓住,垂眼扫了扫,又随手丢到了地上。 这是檀蒹葭的绝命书。 傅明航已经开始行动了。 他亲自要为檀蒹葭讨回公道。 或许邺城中其他的女子是被那流窜的大盗所害,但是檀蒹葭绝不是,她是自尽的。 她临死前将自己想留的痕迹留在了邺城布庄的账簿上。 邺城布庄的掌柜是个会做生意的实诚人,若是有买家来布庄退衣,是要记下缘由的,当日小二问缘由之时,檀蒹葭留下的是一首七言绝句。 排头连起来便是明远害吾。 这是她在朝办案之人求救。 那么多人,就只有裴思渡看到了这句话,可是他没有证据。 证据在傅明航手中。 她留下了一封绝命书。 裴思渡当时只是猜测。若是办案之人看不出那首藏头诗,那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白费。所以在麒麟府当差的傅明航是她最后一道防线,只要留下证据,便一定有真相大白的一天。 受明远迫害的女子不在少数,因着大周礼佛盛行的风气,女子对僧人的防备是最少的,他假借谈佛之名接近那些商户富贾的女儿,在茶水中下药,只要她们失去反抗的能力,就从此会沦为他掌下的玩物。 为了在外的清名,她们不但不敢说,还会因为受他胁迫而一次次上山。 这都是蒹葭绝命书中写的。 她宁可不要自己的清誉,也要将这禽兽的暴行披露出来。 何其可贵。 裴思渡站起身,缓缓向大雄宝殿中走去。 他站在江弈怀的蒲团边,凝视着大殿中的佛像,一言不发。 在他们身后,片雪一般的绝命书顺着房檐倾泻而下,顺着上山的三千长阶,一步步滑到风云里。 这趟礼佛风波太多了,王后也心有余悸,这一日日暮便带着人到浩浩荡荡地回皇宫了。 临别时,主持带着一众弟子在山门前冲众人合十告别,此时他最得意的两个弟子已经见鬼去了,身边站的是个叫静修的小沙弥。 据说是明空座下的大弟子,乃是这山中佛缘最深厚之人,小小年纪就悟性了得,乃是将来主持的首选。 可裴思渡总觉得那孩子看着有些不对劲,他出神看了一阵。 兴许是目光太直白,静修也发现他在看,双手合十冲他笑了笑。那笑容众丝毫不见出家人的温和,反而满是诡谲阴险。 裴思渡打马离开时,山门外的人依稀散了,只有静修仍看着他们往山下走。 在众人看不见的地方,他悄不可查地冲裴思渡做了个砍头的动作,薄唇无声地念了一句:明远。 裴思渡背后骤然涌出冷汗,回过头的眼中满是寒凉。 他知道了? 他怎么知道的? 此时,在随行的马车中,江弈怀从袖中拿出一瓶伤药,那是上回裴思渡给他送的。 伸手在其中挑了一抹,轻轻地涂在了裂开的伤口上。 谢绮蓝看着他腕上的伤,想起来当日做馄饨的时候江弈怀一脸漠然地从炉灶中抽出一根烧火棍,面不改色地摁在了自己的手腕上。滚烫的炭木将他的皮肉刺破,生出焦糊的味道,江弈怀却笑得很开心。 谢绮蓝吓得胆战心惊。 后来裴思渡就往公子府送了伤药。 谢绮蓝这才明白他的意图。 为了攀住裴思渡,他们必须不择手段。 江弈怀慢条斯理将伤药涂完了,嗅着腕间的药香,脸上涌出享受的表情,他愉悦地问:前几日给明远下的药处理干净了吗? 谢绮蓝毕恭毕敬地答道:处理干净了。 那一夜明远之所以急不可耐是因为在来前谢绮蓝下了药。 她在明远身上偷偷塞了一枚迷情香。 这才有了江弈怀杀明远的后续。 在傅明航处理明远之前,谢绮蓝悄悄将尸体上的香取了出来,她从未见过那样的人,处理完后,便在后山吐了个稀里哗啦。 江弈才十四岁。 想到这点,谢绮蓝一阵胆寒,看他的目光愈发畏惧。 第25章 ================== 这桩邺城盗贼的案子最终也没查出什么结果来。 魏王怪裴思渡办事不利,罚了俸禄叫人停职在家思过。 裴思渡没事人一样乖乖领了罚,闲来无事就搬个墩子跟裴清郁一道在院里嗑瓜子午睡。 恋耽美 丞相他又弑君了[重生]免费阅读(18) 他赋闲这段时间想了很多,从曹瑾的身世到前世的种种。 其实江弈怀而今在他手中不是什么坏事,前世边疆诸侯敢起兵叛乱便是因为手中有一个皇子,若是这个皇子被裴思渡牢牢地抓在了手中,那是不是十六年后的那场叛乱便能就此终结? 这辈子的情况已然与上辈子截然不同。 裴思渡也不知道局势会向哪个方向走去。 裴清郁坐在他身边,漫不经心地问道:好久没见嫂嫂登门了,你们吵架了? 没有。 只是不见面而已。 他怕自己露陷,就暂时有意地避免了与江弈怀碰头。 重来一回,他放弃了与前世一般的活法。 他把自己骨子里的那份对权力的渴望一点点收起来,压成一种细水长流的运筹帷幄。 裴思渡对曹氏的恨与惧丝毫不减,反而在这种合家欢乐的氛围中愈发深厚。 前世长时间的如履薄冰叫他保持着风声鹤唳的习惯 ,直到今天他才后知后觉地大梦初醒。 感到了重活一世的新鲜感。 裴晏如一语将他惊醒。 如今他已经不再是那个孑然一身的裴督公,而是裴氏的二公子,身后有当朝国相和北疆重将支撑,他不必再那般如临深渊。 裴思渡有些唏嘘,他忍不住长叹一声,一口气还没舒完,裴清郁便骤而开口打断了他:你这几日成天长吁短叹,没事做在家快生出一身闲愁来了。若说你没与她生嫌隙鬼都不信,小妹都托我来问好些次了,你俩到底怎么回事? 裴思渡随口答道:还能怎么回事,见多了不想见了呗。 裴清郁不信:当真? 裴思渡啧了一声,十分不待见地冲裴清郁道:我跟他,情投意合、情比金坚、情难自已。满意了么? 鬼才信你。裴清郁轻嗤一声,锲而不舍地问道:既然如此,那你说清楚,嫂嫂为何不来了?她不见你,见我们不成么? 裴思渡瞥了他一眼,十分不耐烦地道:你哪儿来那么多问题?我又不是曹瑾肚子里的蛔虫,我怎么知道他为什么不来了?你要是好奇,你自己去问他不行么? 裴清郁: 裴思渡。 他一拳捶在裴思渡的肩头:你是疯狗吗? 裴思渡我呸了一声,你才是疯狗,家里唯一一个无官无职的人还在我面前瞎叫唤,滚一边凉快去,别碍我的眼! 闻言,裴清郁立马撸起了袖子: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他脸色铁青,满面杀气地瞪着裴思渡,道:有种你你别跑啊裴思渡!过来咱俩来比划比划?看谁是疯狗! 裴思渡一点也不想跟他一般见识,我有毛病我跟你比划?输了挨你的打,赢了挨爹的打。你裴清郁在家里那是祖宗,惹不起躲得起,你不走我走还不成么!起开起开! 说着,他甩袖就要跑。 不想刚起身,门外便忽然窜出来个人,定睛一看,竟然是大公子府上的门房。 裴思渡忍不住啧了一声,他看见这老头就觉得没好事,正想着跑快点能避则避,不想却已然被那眼尖的老东西给看见了。老门房站在门口大叫着道:裴大人,裴大人,魏王在浣水台上办了一场谈诗盛宴,大公子邀您三日后浣水一叙,唉!裴二公子!裴二公子您别跑啊,公子! 五月十五浣水谈诗,这样大的场合,又是大公子派人来请,裴思渡去是定然要去的。 他穿了一身银绣的白袍,大袖襟口都阳绣了奔腾鹿纹,坐在浣水台上,活像是只迎风招摇的花孔雀。 懂行的都能看出来这一身从头到脚的行头价值至少千金。 过了今日,这裴二公子骄奢淫逸的名号就此坐实,毕竟有眼睛的都看明白了,此人身上败家气息甚浓,就算是丢到浣水中涮个遍也洗不干净这一身铜臭了。 宴中同样扎眼的还有江弈怀。 金钗云鬓,红唇丹衣,坐在裴思渡身边,漂亮得像是枝娇艳欲滴的牡丹。 引得宴上文人骚客一一回首看二人。 裴思渡迎着那些目光,小口地抿着座上的茶,低声道:怎么今日上官琪也来了,难不成这洛阳使君也对大魏的诗文有兴趣,要借着舞文弄墨的好天光,给咱们今日赴宴之人都来个欲加之罪么? 毕竟她在大魏朝中已然拿莫须有的罪名打压了不少人了。 今日来会必有所图。 她是来会友的。你瞧江弈怀声如蚊讷轻得只有二人能听见,他话到一半冲西面扬了扬下颌,道:那边那位,乃是邺城叫得上名号的才女,你知道她姓什么? 裴思渡自然不知道,他垂眸看他,问道:什么? 江弈怀抬眼,不小心撞进了裴思渡的目光,立刻他有些羞怯地低了头,小声道:她姓傅,就是上回送咱们去金田寺的那位傅大人的亲妹妹。 姓傅?这是傅沅舟?裴思渡看着那女子沉吟到一半,忽而想起来这人了。 傅沅舟。 在大周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个女人。 八年后,她将以大周第一才女的身份登上洛阳相位,在朝中建立起一股以清流为主的邺城党。在那之前,朝中主要当政的是荀延安的旧士族与裴思渡掌控的阉党,两者在曹闵上位之日便呈对峙之势,时间长达三年。傅沅舟,一介女流,不过花了短短半年便整合的朝中所有可用的势力,致使朝堂成了三足鼎立之态。 这种不偏不倚的平衡在曹闵死后才被裴思渡一手打破,与之同时,轰轰烈烈地开始了边境削藩。 而八年后,与她同窗数载的上官琪坟头草都换了五茬了。 经历过那个时代的裴思渡只能说,此女是个杀伐果断的狠角色。 若是能化敌为友,真是为日后荡了一条退路。 这不是小裴大人么? 他正出神,耳边却骤然响起一声轻唤。 他抬头,只见上官琪走到他跟前,端着酒盏冲他扬了扬,道:今日众人饮宴,把酒谈诗,小裴大人一不喝酒,二不谈诗,只坐在此处与郡主说耳边话,岂不是憾事? 我在洛阳便听闻,小裴大人才高八斗,在浣水辩倒了这大魏第一的才子,不知今日可有幸,听小裴大人赋诗一首? 她这一问,裴思渡哪儿还敢坐啊。 他即刻起身,冲她拜了拜,道:上官大人高才,在京师也是闻名的小青莲,小子庸才,不敢在班门前,把玩斧柄。 谦虚了。上官琪将酒撂到了桌上,仔细打量了一阵他身边的江弈怀,道:不然今日便以这郡主为题,小裴大人来赋一首诗? 他垂眸瞄了一眼江弈怀,道:下官无能,当真是作不出。 上官琪面上的神色骤然一凉,像是只狡黠的狐狸,终于露出了它的毒牙:若是我非要听呢? 她慢条斯理地笑了笑,道:你若不作,我便治你个犯上之罪。别说是你,裴氏也得吃不了兜着走。 裴思渡额上渐渐涌出冷汗。他指尖紧握,握得指节有些泛白,足足过了小半盏茶的功夫,才干声道:细柳缠丝青入鬓,娇棠揽露雨织裙。匆匆去散情难满,尺素来年犹寄君。 上官琪渐渐皱起了眉,轻啧了一声,迟疑道:小裴大人,不会写诗? 下官确实不会写诗。 裴思渡冲上官琪拜了拜,屏息凝神地等着她的下文。 其实这是裴思渡有意为之,他故意将这诗对得极为不工,平仄也压得乱七八糟,就是不想在上官琪面前出这个头。 他有自己的打算。 而今大魏人才济济,朝中并不缺良才,故自己不必像徐应之一般,挤破了脑袋要在雅中出人头地,他已在浣水已经得了名,那就得误导这些达官贵人,让他们都以为,自己救父凭的只是小聪明,胸中并无什么大志,与旁人无异,只是魏国朝中吃皇粮的泥腿子罢了。 只有自己越庸俗才越安全。 所以他闲来无事便在街上斗鸡走狗,将自己装得机敏伶俐却又喜欢旁门左道。 只有这样上位者越才会觉得他是只有小聪明的蠢货,这样裴氏也就越安全。 这诗上官琪细细品味了一阵,似是在掂量他的深浅,眼中神色几闪,终了道:虽是稚嫩之作,倒也意趣盎然,情深意笃,小裴大人,看来是真将郡主放在了心上。 不敢不敢。裴思渡笑了笑,北至心许郡主数载,而今一朝抱得美人,自然是春风得意。 上官琪了然,她将桌边的酒杯端了起来,道:那我便不打扰二位蜜里调油了。 说完,她便施施然走了。 裴思渡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后知后觉地打了个冷颤,上官琪忽而来寻他是为了什么? 难道一个区区的四品中郎将也值得她关心么? 他还没想明白,江弈怀便骤然开口道:放宽心,她这不是为了挑你的错处。 他悠闲地在一旁喝酒,神色有些淡:她是想从你身上找到曹闵的弱点,毕竟朝中大臣都知晓,你与大公子交好。 能花三个月将二公子整到在家赋闲,砍掉大公子半边臂膀的人,怎么会有闲心思来找你裴家的麻烦?可以说,甚至因为裴老爷,她还一心是护着裴氏的。所以今日她在浣水找上你,绝不是动了要杀裴氏的心思,而是想借你将曹闵在朝中另一半的臂膀砍掉。 话到一半他轻轻啧了一声:不过 裴思渡看向他:不过什么? 只见江弈怀微不可见地挑了挑唇角,她只怕是活不过今日了。 漂亮的眼睛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宴上形形色色的人,不紧不慢地道:阎王叫她三更死,就没人能留他到五更。今日宴上不少人醉翁之意不在酒,不是来渡这炎炎夏日,而是专门来杀她的。 他话说的温柔可亲,却叫裴思渡毛骨悚然,他下意识地绷直了脊梁,摁住自己腰间的刀:什么意思,有刺客? 江弈怀淡淡地答:嗯。 裴思渡有些风声鹤唳:谁的人? 不知道。江弈怀道:或是曹衡,或是曹闵,鱼龙混杂。 裴思渡背后乍出冷汗,他咬牙:你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动手? 江弈怀放下了酒杯,十分轻松地答道:我当然不会知道。 但是有一点我可以确信。他伸手按住裴思渡的手掌,耳尖有些泛红,低声道:只要你跟紧我,这些牛鬼蛇神就一个也伤不了你。 第26章 ================== 宴饮之后魏王内侍给诸位安排了小舟,顺浣水而游。 裴思渡怕热,缩在岸上不肯动弹,江弈怀也就没下水跟在他身边寸步不离。 他站在小坡上极目远眺,见着傅沅舟正与徐应之在舟上交谈甚欢,她而今还是二八年华,还带着些少年气的俏皮,笑起来像是初生的朝阳,一点不似当年老成稳重。 这么看反而有些陌生了。 江弈怀背着手,一动不动地在他身侧,有些奇怪地问道:我瞧你一个宴上眼睛就没离开过傅沅舟,难道你觉得她有问题? 看人家两眼就吃醋啦?裴思渡啧了一声,回眸道:这还没过门怎么就要管我看姑娘了?日后到了我府上当家,得大度些,不然怎么显出当家主母的气度? 江弈怀有些恼了,红着耳根道:谁是你当家主母? 你啊,不是你还有何人? 裴思渡理所应当地道:我娘过世多年,我大哥又尚且未嫁娶,你嫁进来可不就是长嫂么?别说是管我,便是府中诸多内务也该是你来管的。 江弈怀整张脸都被说红了,他一言不发地抿着嘴。 裴思渡觉得有意思,就没皮没脸地盯着他笑,道:你这脸皮也太薄了,说两句就要红。 裴思渡笑到一半,浣水台上骤然传来一声惊呼。 曹衡的贴身内官惊慌失措,脸色煞白地往魏王跟前跑:出事了大王! 徐家大公子徐应之方才不小心失足落水,他不会水!这浣水激流湍急,深不见底,人掉下去怕是凶多吉少啊! 什么!? 曹衡变了脸色,伸手一挥,冲自己身侧的麒麟校事道:快快去救应之!此乃我大魏栋梁,万不可出事! 好几个的麒麟校事应声而出,即刻跳入了水中救人。 裴思渡抬眼远望,只见那徐应之的脑袋跟个西瓜一样在江面上下浮沉,远看挣扎得像是只扑棱蛾子,跟他平日里那副眼高于顶的公鹅做派全然不同。 裴思渡幸灾乐祸地抱手在岸上欣赏了一阵,忽然觉得不对劲。 怎么抱住徐应之的是傅明航? 方才下水的几个麒麟校事中有他么? 他尚且没来得及细思,身边便又传来一声带着恐惧的尖叫。 大王不好了!出事了!出事了! 此回奔到魏王面前的是个随船的小女官,若是裴思渡没记错,她应当是跟上官琪乘的是一艘小舟。 此时那小女官脸色惨白,额上尽是冷汗,一路亟奔过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上官大人上官大人死了! 魏王闻言在原地愣了一阵,直直地僵了七八个弹指的功夫。 然后烂肉一样瘫软了下去。 这消息冲击太大,曹衡直接撅过去了。 裴思渡眼皮狂跳不止,两步上前,拨开围在魏王身边的众人,冲着手足无措的大内官道:快!传御医! 岸上一派兵荒马乱。 面前的女子姓周,叫周暮云,祖上三代都是农户,到了他这一代全是儿子,都在乡里当了个小官,全家就一个女儿,犹豫再三,送入了宫中。 所幸这女儿也算是聪明机敏,没两年就从宫女升成了女官,现下在魏王最恩宠的郭夫人跟前伺候。虽说今日郭夫人身体不适,未曾到浣水,却将她的女官都放出来散心了。 她便是其中的一个。 此刻这机敏的小女官哭得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泥菩萨,都上岸好半天了还搁裴思渡跟前筛糠。 一边筛糠一边道:我方才在舟上。听见了船尾有声音,刚想回头看便眼前一花,便晕了过去,后来再醒的时候就发现上官大人已经断气了。 她害怕地颤了颤,道:我记得眼角瞥见的虚影应当是个男人。 裴思渡盯了她一阵,道:你还有没有看见了什么有用的东西? 没看见。周暮云哭哭啼啼地抽噎了一阵,然后才像缓过了一口气来,道:我还没瞧仔细就被打晕了,您瞧,我这还疼着。 说着她将自己的后颈露在了裴思渡跟前,确实是青紫的一块,刺客着实敲得狠,人昏了也正常。 一盏茶的时间渐渐过去,游船上的人一一都上了岸,听闻上官琪出事了一一都变了脸色,好些人想直接打道回府,裴思渡却叫林千卫将人全数扣下来,由麒麟府的校事一一审问。 恋耽美 丞相他又弑君了[重生]免费阅读(19) 不过问了半天,没一个有用的消息。 裴思渡猜到了,这群酒囊饭袋能说出什么有用的消息就有鬼了。 他听完了校事的禀告,去魏王休息的小榻边转了转,跟御医问了两句状况,刚想说话就被江弈怀拖到了一边,低声道:你知道上官琪是怎么死的? 嗯? 江弈怀回忆着适才麒麟校事的话,淡声道:她被人扒光了衣服,绑在船头,用匕首先刺穿了下身,然后一刀刺进了脖子,断气前受了极大的痛苦,左手的小指的银护甲甚至都抓断了。起初我以为是蹭到了船舷,但是我后来看了船舷上并无痕迹,所以我猜测,那护甲兴许是插到了凶手身上。 他神色有些肉眼可见的凉:死后有人割破了她的手腕,在上面刻了个芙蓉的图案,结了痂看着怪瘆人的。 裴思渡闻言皱起了眉。 怎么会是这样的手法? 江弈怀看他的神色便觉得不对,追问道:怎么了?你看出什么来了? 裴思渡神色有些严峻,道:还记得前些日子邺城中出的大盗案么?大理寺收到的状词便是这般报的,邺城中那几个大商户的女儿都是这般死的。 裴思渡说着,渐渐觉得不对了起来,道:今日浣水边的戒备这样森严,那大盗不可能混进来的。而且就是他混进来了,怎么偏偏挑了上官琪。 江弈怀道:坊间谣传不是说那大盗专挑美艳的女子动手? 那今日死的该是你。裴思渡面色渐渐沉了下来:这浣水台上怕是没人比你更漂亮了。 江弈怀闻言一愣,盯着他玉白的侧脸,目光渐渐发暗。 裴思渡没注意到,他只是抬眼看向四周,眼中带着化不开的严肃:我只怕今日上官琪之死不是近日在邺城中流窜的大盗所为,而是有人要借着大盗的名号,杀了上官琪。 徐应之刚刚救上来。他本身就不会水,被呛了个半死不活,现下死了洛阳钦使,又昏了个魏王,没人搭理他,他就胖头鱼似的躺在石头上缓劲儿。 裴思渡沉默着走到他身边坐下。 经水一泡,徐应之身上那股秃驴味儿淡了不少,闻着没那么刺鼻了,他这才能勉强坐下心平气和能跟他说两句。 方才徐兄落水,是傅大人仗义相救? 是。徐应之淡淡地应了一句。 裴思渡续问道:他可有什么异常? 没有。 裴思渡微扬了扬眉,没说话,也没动。 徐应之清楚他的意思,缓缓睁开眼看着他,良久道:出了事你当去找出了事的地方找线索,来问我,并不能查出是谁杀了上官琪。 裴思渡扬了扬眉 ,随即敛目想了一阵,道:你是怎么落水的? 徐应之闻言脸一黑,道:被人踹下去的。 裴思渡轻啧了一声,道 :看清楚是谁了么? 没有,但是船上只有我和傅沅舟,他有些屈辱地盯着裴思渡,道:她与我往日无怨,近日无仇,根本没道理冲我下手。 裴思渡心里冷笑一声,只怕就是傅沅舟踹的。 他面上不显山不露水,只是神色再次绷紧了,双目盯紧了徐应之的眼,像是头吃人的狼崽子你确定当时傅明航靠近你的时候没有什么异样?你再仔细想想,他河水中的他到底有没有异常? 徐应之似是被他目光吓到了,本能地往后缩了缩,终于皱起了眉沉思。 足足过了三个弹指,他才迟疑地道:我好像在他身上嗅到了一丝血腥味,我不知道是我自己的错觉还是但是我确实看见了他肩头有银白的一抹颜色,血从其中涌出来,一点点飘到水里 听到这里,裴思渡神色愈发凝重,他猛地直起身,急匆匆地地走了。 徐应之有些担心地看着他走远,撑身唤道:裴思渡!你去哪儿? 裴思渡并没有搭理他。 大周律法中说:风言不得做判。 就算是徐应之看到了也不能当真,除非能找到上官琪的护甲。 他正四处找傅明航,只见江弈怀忽而扯住了他的袖子,道:我找着证据了。 江弈怀说着便将他拖到了林子的深处,指着地下一处比寻常泥地颜色要深的地方,道:看,夏日天气炎热,此处地面却潮湿,证明这地方的泥是新翻上来的,而且土边有个水洼,证明此人是从水中上的岸,水渍未干,能说明东西刚埋下去不久。 江弈怀缓缓道:这是傅明航挖的坑,他在里面埋了东西。 裴思渡拔出自己腰间的刀就挖了起来,啧啧称奇地道:你怎么找到的? 我猜的。江弈怀道:方才大家全顾着去看上官琪与魏王了,我便留心了一眼徐应之,发现救他上岸的傅明航不见了,后来等上官琪尸身被麒麟校事验得差不多了,我才发现,他从这林子里走了出来,身上的湿衣服已经换成了干的。 而且我还发现了一件事情。江弈怀随之蹲了下来,看着他的眼,道:傅明航的麒麟刀不见了。 第27章 ================== 裴思渡找着傅明航的时候傅明航一身衣服是湿的,看着还有些狼狈。 他抬手放手姿势自如,全然不像是被什么东西伤到肩了。 裴思渡往他跟前一坐,道:傅大人近来好风光啊,先是擒拿了金田寺妖僧,又救了朝中重臣徐应之徐大人,想来此次回都是要扶摇直上,若是他日富贵了,可千万莫要忘了兄弟我啊? 傅明航神色淡淡,坐在石头上将自己的衣裳拧干了,抬眼看向裴思渡,道:你既不跟大公子一道围着上官琪的尸体研究刺客,也不跟二公子一道围着魏王嘘寒问暖,反倒来跟我这个无关紧要的人献殷勤? 他略顿了顿,道:裴大人,这可不像是你会做的事啊。 裴思渡冲他笑了笑,道:贵人才该忙贵人的事,我一个闲人不喜欢凑这种热闹。 不喜欢这种热闹便不会入朝了,傅明航眼中的防备溢满,他道:开门见山吧,裴大人,你今日来找我究竟是想要问什么? 裴思渡神色有些微妙。 他沉默了一阵,看向滚滚而逝的浣水,淡淡地道:为什么要杀上官琪? 傅明航没有答话,他足足沉默了七八个弹指才出声,道:说我杀了上官琪,你有什么证据? 当然有证据。裴思渡平静地陈述着:上官琪的护甲断了,断裂的护甲上有血,那是你的。徐应之说,他被你从水中捞起来之前,在你的这只肩膀上看见了一只闪着银光的护甲。他说着指了指自己的左肩,道:而且伤口还在流血。 傅明航嗤笑一声,道:徐应之那个时候都吓得魂飞天外了,怎么还有闲工夫注意我的肩膀上有什么? 裴大人,您深谙大周律令,不会不知道风言不得为证这一条吧?裴思渡感觉到他在盯着自己,那凉薄的目光有如实质,刺着裴思渡的皮肉,他听见傅明航道:若是你与徐应之联合起来要杀我,我岂不是死得冤枉? 那你的麒麟刀呢?裴思渡淡笑一声,看向他空空如也的腰间,道:今日当值傅大人难道敢不配刀么? 傅明航淡声答道:方才在水中救徐应之的时候挣掉了,正准备去府衙中重新领一把。 真是在救傅明航的时候掉的还是傅大人有意沉刀江中,想要销毁杀人的罪证?裴思渡盯紧了他,像是只望肉的野狗,若是傅大人不认,我可以即刻叫水性好的兄弟下水一探究竟,看看这刀究竟是掉在了徐应之落水的附近,还是旁的地方? 傅明航唇线渐渐绷紧。 裴思渡步步紧逼,道:别挣扎了,你埋在后山林子中的湿衣服已经被我挖出来了,肩头有只破了的洞,上面血迹未干,我不知道你将那截断甲扔到了何处,但是只要在上官琪出事附近的河床中找到你的刀,加上这件麒麟服,你必死无疑。 他冷笑道:我也很奇怪,徐大人落水之前傅大人明明没出现在救人的那一堆麒麟校事中,怎么事后竟是傅大人将他救了上来。 裴思渡等了良久,才沉声道:是谁胆大包天了,叫你杀洛阳钦使君? 傅明航沉默了下来,眼中神色浮浮沉沉半晌,才道:是魏王。 是魏王!? 裴思渡眼中闪过惊恐,他猛地回首,看向仍躺在榻上昏迷不醒的曹衡,背后一点点涌出冷汗。不对。魏王不应该现在杀上官琪。 时机不对,魏国厉兵秣马几十载成为了边疆第一重藩,人人都知道魏王志不在北疆,总有一日要剑指洛阳。 可是剑指得师出有名。 杀上官琪不是出兵的理由,除了激化边疆与京都之间的矛盾没有任何的实质用处,甚至这一次的冒险会将魏国推到风口浪尖上。魏王不是蠢货,绝对不会干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情。 裴思渡压住眼中的惊疑,猛然回头,脸上杀机迸现:事已至此,你还不肯说实话么? 傅明航无可奈何地笑了一声,道:事实如此,我无话可说,裴大人若要检举我,还请趁早吧。 此人早早便存了死志,只怕是不肯再改口。 裴思渡压根拿他没法。 两人这般死死对峙着,谁也没出声,谁也没动。 忽而曹衡那头传来嘈杂,一道沉静又稳重的女声徐徐地响起。裴思渡隔着老远都听清了她在说什么。 她说:大王在上,罪臣周暮云有本要奏,今日浣水刺杀钦使的凶手,便是下官! 语气中满是决绝,丝毫瞧不出方才那股跟自己装可怜时候的鹌鹑劲儿。 裴思渡的头终于开始隐隐作痛。 周暮云吃了秤砣铁了心,一口咬死了她是刺杀上官琪的凶手。 麒麟府先将人押下,林千卫将人押下单独审问,这不审便罢了,一审问拔了萝卜带出泥。 这一个小小的女官竟然还牵扯到了前几个月没查出来的邺城大盗案。 裴思渡坐在林千卫身边听着她的交代,整个人透着一种如梦似幻的感觉。 他难以想象。 周暮云说她以一己之力杀了上官琪,实在是很难存在什么说服力,其一她与上官琪没有仇怨,其二,裴思渡觉得她不具有杀了上官琪的本事,其三,上官琪脖子上那道伤,很明显是重刀砍断所形成的伤口。 裴思渡在麒麟府当差这样久,是不是麒麟刀所伤还是能辨出来的。 至于邺城大盗的案子。 裴思渡姑且不论。 他看了一阵周暮云,心细地瞄到了她腕间破旧的佛珠:周大人,你在禁宫中当差这样多年,应当知道刺杀朝廷使官是什么罪过,不仅仅是你要死,就连你的亲族和师友都是死罪。我听闻你大哥的孩子尚在襁褓之中,若是因你而死,那便是业障,造了是要下地狱的。 周暮云不动声色地摸了摸袖间的佛珠,道:我知道。 好。 又是一个求死的蠢货。 裴思渡看着她的眼,心中有些郁结。 他眉峰轩起,道:你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一个杀上官琪的理由,难不成是要我为你编造为何杀她? 周暮云迎着他的目光,丝毫不惧:裴大人在朝中当官不久,不知道这世间的人情世故。那下官便觍着脸教您。 她垂着眼,唇角却带着叫人凉薄的弧度:在这国都之中,人杀人不需要理由。 君王杀人不需要理由,妃嫔杀人不需要理由。人命如草芥,咱们都是蝼蚁,蝼蚁之死不需要理由。古往今来,一层的人总是压在另一层之上,层层而递,压得下官快喘不过气来了。 周暮云眼中带着叫人胆寒的绝望,她红着眼眶微笑,可是好像下一刻眼中的泪就要滚下来。 她哑声道:裴大人,您方才问我怕不怕祸及全族,可试想,我哪儿还有全族能够祸及? 上月初五,郭夫人已经派人将下官的全族暗杀干净了,上到八十老母,下到襁褓稚子,无一入存活。 而今我孑然一身,形影相吊,与这世间再无甚留恋,自然孤注一掷。 裴思渡漠然地看着他,像是在她身上看见了上辈子的自己。 那种到绝境的歇斯底里,削尖了脑袋去伤人伤己的煎熬,在这个女人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裴思渡终于放软了态度,他抿了抿唇:你愿意告诉我,郭夫人都做了什么吗? 周暮云闻言一愣,她恍然地看向裴思渡,眼泪控制不住地汹涌而出。 郭夫人是松陵关守将郭淮之女,其子曹绣聪慧可爱,三岁能诗,五岁能赋,而今十岁便能与朝中大臣侃侃而谈大魏政事,他乃是曹衡最宠爱的儿子,溺爱程度甚至胜过当作世子来的培养的曹闵。 但是近来宫中有歌,正风传曹绣是郭夫人的私生子。 传说郭夫人在入宫之前便已然私嫁了一回人,还是松陵关的一员虎将,只是后来与女真战事渐起,那位将军在沙场上战死了,郭夫人便顺应父命嫁入了曹氏。 据说当年来邺城之时,郭夫人已经身怀六甲,而这个孩子极有可能是曹衡的三子曹绣。 这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近来被拿出来说是因为魏王动了立储的心思,于情于理,都应该是大公子曹闵。可是又有人说魏王曾经与荀延安、蔡允等人彻夜长谈,动了要立曹绣为储的心思。 有心之人便将当年郭夫人在边疆之事挖出来编成歌谣在宫中传唱。 唱了足足半月,终于叫魏王听见了。 自此,宫中风言风语骤起,说魏王已经叫麒麟校事取到曹绣指尖血,滴骨以认亲,若是发现不是亲子,便要杀曹绣以泄愤。 终于有一日清晨,曹绣指尖破了道血口。 而当月负责守曹绣宫中夜的,便是周暮云。 郭夫人闻之震怒,当即将办事不周的周暮云打入宫中的地牢,同时派出杀手,将她满门暗杀,尸骨都堆到了她面前,逼迫她说出背后指使之人。 可是周暮云确实无人指使。 她哪怕被打得奄奄一息也不知道该招什么。 在不见天日的牢中囚了足足七日,郭夫人才亲自将她放了出来。 这是个误会。 曹绣的手指乃是针扎的。是绣娘给他缝被子时候不小心,将针掉到了其中,夜里才不小心扎破了曹绣的手。与周暮云压根就没有关系。可是她被枉杀的亲族再也不能回来了,她大哥的孩子才半个月大,便被人硬生生扼断了脖颈,她父母已然年近花甲,却无辜横死。 郭夫人给了她一笔丰厚的金银以作抚恤,可是亡故的人永不会再回来了。 周暮云伸手捻着腕上的佛珠,伸手将唇边的泪抹去:裴大人,这便是我要杀上官琪的缘由。 她说了太久,声音有些厮哑,不自觉便舔了舔唇:只要她死了,魏国便岌岌可危,杀郭夫人轻而易举,叫她国破家亡却是难上加难,杀上官琪很蠢,可是我别无选择,唯有此法。 裴思渡不住瞄着她纤细手腕上的佛珠,脸色渐凉,他道,那些横死在邺城的姑娘是无辜的。 恋耽美 丞相他又弑君了[重生]免费阅读(20) 你这样杀人,与那些站在你之上肆意□□你的人,又有什么区别? 周暮云脸色苍白,额上渐渐渗出冷汗。她紧紧盯着裴思渡,咧着嘴惨笑了起来,裴大人,人活在这世上或多或少都有亏心事,你敢说,你的手就一定干干净净么? 确实。裴思渡与她的目光短兵相接,他一点点勾起唇,道:我也不干净,但我惜命,不会这么着急自己去死。 裴思渡眼底的寒意像是连天的荒草,野火一烧就从那片分明的黑白中往外满:我若是你,一定会等,等郭夫人真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时候再死,我也不会定这样一个搭上自己性命的计划,我会做的更加漂亮,叫谁都找不到我的错,我会活着,活到所有当初想害我的人都一一唱罢退场 裴思渡一字一顿地道:我不要受风云摆布,我,要握住风云。 周暮云被他身上骤然涌出的压迫感镇得颤抖不止。 裴思渡却忽然轻松地笑了,他缓缓起身,靠到她耳说道:周大人,我知道那佛珠里的毒你已经服了。 裴思渡在她满目的震惊中直起身,居高临下地冲她冷笑了一声,道:故事很好听,但是你在欲盖弥彰。 不论你是发自内心地想保护他,或者是受了他的什么胁迫,我都不会放过他。想动大魏的根基?就凭你们,做梦。 周暮云瞳如针缩,她两手抖似风中幡,像是想要抓住裴思渡的衣袖,但是裴思渡没有停留。 终了,她只抓到他的一片衣角,便直直地滑了下去。 不远处,与他交接的麒麟校事上前捆住周暮云。 她被人架着拖向囚车,睁大的眼频频回首,像是想要叫住裴思渡,可是她混身觳觫着说不出话来,还没被押进去就七窍流血,彻底断了气。 第28章 ================== 周暮云死了,仵作验出的是服毒自尽,并非他杀。 裴思渡坐在浣水边看着周暮云的尸身被麒麟府的校事带走。 走前,傅明航将盖在她脸上的白布掀起来看了一阵,然后面色不改地盖上了。 裴思渡在他漆黑的瞳孔中看见了一闪而过的痛苦。 痛苦? 傅明航不是号称为了檀蒹葭终身不娶了么?这风言在邺城都快传了小半个月了。 周暮云的遭遇兴许是真的,但是她话中的因果矛盾太多了。 她先是招认了自己意图杀上官琪,又承认了她与邺城多日查不出的大盗案有关。可是杀上官琪的首先的一点是与她同船,周暮云做为宫中女眷,只要买通安排今日宴饮的小内侍,轻轻松松就能与上官琪同船。 那她多此一举地去布一个查不出来的悬案做什么? 这太多余了。 她与这些女子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没必要大肆杀人。裴思渡直觉她在为人顶罪,不仅是傅明航,还有那个真正的邺城大盗。 至于上官琪之死的凶手,应当就是傅明航了。 但是他方才追问指使之人的时候,傅明航情急之下说了魏王。 当真是魏王么? 裴思渡拿不准。 那如果当真不是魏王,又能是谁派他杀人? 日渐黄昏,今日闹了这么一阵,来浣水赴宴的大臣都熙熙攘攘地散了。 曹如已经先跟着魏王的车驾回宫,此时只剩下曹闵和曹瑾在桥边等车夫赶马。 裴思渡坐在石头上没动,兰奴猫着身子凑过来,低声问道:公子,咱家的车驾来了,要回去吗? 裴思渡颔首,先回家吧,省的爹听了消息要担心。 兰奴应了一声好正准备去唤马夫牵马,裴思渡却忽而叫住了他:等等。 兰奴又回身应:怎么了公子? 裴思渡从腰间钱袋子里掏了一锭银子丢给他,道:送我回府后拿着这个去麒麟府寻几位校事府通融通融,好生葬了周暮云,好歹是个姑娘家,扔到乱葬岗随野狗啃食不像话。 兰奴答了声好。须臾,马牵来了,裴思渡上了车。 闹了一天,他有些精神不济,沾了软枕便睡着了。 再醒的时候已经到家了。 裴老爷子听闻浣水出了事,心中放心不下,便和裴清郁站在门口等他回家。 裴思渡掀帘一看,忙跳下了车,没上阶就高声道:您怎么不在屋子里头呆着,本来就年纪大了,上回到邺城大牢中受了大难,身子都不成了,仔细再中了暑。 老爷子没说话。 裴思渡赶忙把他一身滚皱了的锦袍捋直了,凑上前去,道:儿子没事,不必担心。 裴南意借着暮色仔细打量了一阵裴思渡,确认没什么地方伤了,才松了一口气: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进来吃饭吧,岳柔已经准备好了,全家都在等你。 裴思渡和裴清郁扶着老爷子进了门,全家人一道用了晚膳,裴絮因要回房沐浴,只留下父子三人和江夫人。 兰奴正着一堆家丁收拾碗筷,裴南意忽而对裴思渡道:今日宫中来了谕旨,已然准了我告老还乡。 好事啊。裴思渡就着丫头的手将口漱干净了,道:正好带上裴清郁和絮因回卿平去,小娘也跟着去吧?要说卿平也不比邺城差,要宅子有宅子,要家丁有家丁,咱们一家人在那儿还能安安稳稳过日子。 裴老爷子这辈子娶了两个夫人,第一个是京城大族乔氏的嫡女,生的是裴晏如与裴思渡两兄弟。后来乔氏在裴思渡十岁那年得了时疫,不治辞世,在她作主之下,裴南意便又娶了她的贴身女官江岳柔做续弦,后来,才生的裴清郁和裴絮因。 江氏是个饱读诗书的才女,虽说管教裴思渡不比自己儿女那般严谨,却也算做的不赖,而且裴思渡又早慧,办事自知进退,那么拧巴地长了二十来年也不算歪。 两人平日里谈不上多亲近,但也不至于像别家那般闹得鸡犬不宁,面子上,他还是得叫人家一声小娘。 裴思渡将手中茶盏放到了丫头手中的漆盘里,道:朝中还有我与大哥,爹也一把年纪了,魏王多疑,猜忌心重,而今浣水死了个洛阳高官,怕是不日就能上达圣听,若是洛阳真由曹氏皇帝当政,那便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顶多下道圣旨斥责两句,若是牝鸡司晨,真有凶燕啄了皇孙,还不知道是个什么章程,留下未必能得善终。 那你呢?裴清郁敏锐地从他话中听出了点山雨欲来的紧绷:既然留下这样危险,你为何不走? 因为大哥还在澜沧关。裴思渡道,若是我走了,他怕是独木难支。 裴清郁忽而不满道:那我也留下,我今年也及冠了,下月便去浣水谈名典上搏个功名回来,裴氏又不是只剩你一个儿子了。 裴思渡轻笑了一声,没说话,等着老爷子骂他。 果然,紧接着裴南意一拍桌子,冲裴清郁骂道:你胡闹,你知不知道而今朝中是个什么局势,我已经有两个儿子都牵扯进去了,你还要横插一脚,成日里就会耍横,那么多圣人言都念到哪儿去了?在家里跟你二哥还要逞能! 江岳柔闻言也责怪地看了他一眼,道:是啊,你的哥哥们在朝上殚精竭力不就是为了家中人平安么?老爷说现在朝中局势凶险,能不去还是就不去。若是有可能,阿渡和大公子也一道退下来,咱们一家人都回卿平去那是最稳妥的。 这样确实是最稳妥的。裴思渡摇头道:可我怕朝中事是避无可避。 裴清郁冷冷哼了一声。 裴思渡知道他在想什么,就伸手拍了拍他的肩,道:行了老三,知道你心比天高,日后建功立业的机会多的是。 他声音渐沉,现下确实不是出头的好时候。若是不出我意料,再等上几年,大王的诸多谋臣中必有你一席之地。 等魏王定鼎洛阳后,定然会广纳天下贤才,以裴清郁的才干,日后就算不位列三公,少说也是个翰林。 但是在入朝前,裴清郁得将他这一身的锋芒尽数收敛,内化成最坚硬的心,否则,以他之才,在朝中必然是众矢之的。 裴南意长叹一声,道:日后的事情还是日后再说,我们只愁今朝,岳柔,明日便着下人收拾行李吧,待秋日转凉,咱们就回卿平老家去。 江岳柔温婉地是了一声,道:阿渡与老爷也不必有私过重,天道有常,该是咱们的命就躲也躲不掉。 裴思渡闻言,和煦地笑了笑,道:确是如此,小娘说的有理。 周暮云的灵堂设在浣水之外的一处山脚,是裴思渡做的主,将她葬在了处林木葱郁的好地方。 灵堂边守灵的都是他在麒麟府得力的亲信。 裴思渡叫他们盯着来吊唁的人,一旦有异常即刻来裴府通报。 这一日清晨,他下了夜差,急匆匆赶回府上补眠。 杠跨进门,就看见老爷子坐在院里打太极。 裴南意见着他,就冲他招了招手,道:老二回来了?吃了吗?没吃快来,你娘刚熬的粥。 裴思渡闻言,将刀往后挨了挨,道:诶,来了,爹。 两人缓步到了桌边,挨着坐下了。 裴思渡解了刀靠在桌边。 裴老爷子伸手将砂锅盖掀开来,伸手盛了一碗粥给裴思渡,道:当了一夜的差,要做天子近臣,也是苦了你了。 说着,他将碗递给给裴思渡,道:先尝尝岳柔的粥。 谢谢爹。裴思渡两手接过了,浅抿了一口粥,在口中品了一小真,扬眉赞道:好吃,小娘手艺又精进了。爹您好福气啊。 裴南意闻言笑了,伸手给自己盛了一碗,道:她啊,别做不好,熬粥却是独一份的。熬了这么多年,自然是比旁人熬得要好得多,火候、咸淡、厚薄,府里没人比她更懂了。 裴思渡闻言神色有些微妙,他捏着调羹搅了搅莹白的米粥,微笑道:是啊,这不是爹喜欢么。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小娘也是求仁得仁。 他深深看了裴老爷子一眼,随即便低头专心吃饭,不说话了。 裴南意当没看见他的神色,也笑笑,细嚼慢咽地吃着手中的羹饭。 父子两人悄无声息地用了早饭。 裴思渡先吃完,撂了碗,坐在裴南意跟前不动弹,等着老爷子吃。 约摸半盏茶的时间过去,裴南意的碗才见了底。 他将碗筷放在了桌上,吃完了怎么还不走? 儿子还有事情想请教爹。裴思渡的神色有些少见的恭谦,他道:爹是如何看待浣水之事的? 裴南意没有着急回答,两人只是相对而坐。庭中一派阒寂,唯有几只罗雀在宴上跳过,惊出细碎响动。 半晌后,裴南意不答反问:你是如何看待浣水之事的? 第29章 ================== 老爷子问。 他是如何看的? 裴思渡不敢肆意对答,谨慎地道:若是撇去牵扯进此事的周暮云和傅家兄妹不谈,只说魏王。我以为,他没有理由杀上官琪。 裴南意又问:为什么? 裴思渡面色郑重,道:我以为时机不对。 裴南意续问:那你觉得什么时机才是对的? 魏国兵强马壮。 兵强马壮。裴南意一字一顿底念着这四个字。他静静看向裴思渡,眼中一点点涌出笑意:你是觉得魏国而今还不够强大么? 裴思渡闻言一怔。 他在心中掂量,魏国不强大么? 魏国自然强大。 但是已经强大到了能与大周皇室扳手腕的地步了么? 他不知道。 短短十几年从政的经历还不足以让他将而今的局势彻底看清,他现在甚至有些摸不清楚魏王的想法。这也不是他的错,毕竟比上这些在风口浪尖上摸爬滚打了二三十年的老臣,他也只是个能听懂旁敲侧击的聪明人,他还有太长的路要走。 裴南意像是看穿了他的迷茫,谆谆教诲:边疆四藩,魏王铁骑三十万,是女真最为畏惧的大周铁壁,北有澜沧关做为大周第一商贸重镇,南有松陵关屯驻大周最利的兵刀,魏王枕戈待旦,依依东望之心日夜未休,这样的魏国,是猛虎豺狼,难道还不够强? 裴思渡屏息凝神,想,是了。 够强了。 有这囊括四海之意,吞并八荒之心,就够了。 他闷声道:爹说的有道理。 说完这一句,裴思渡便沉默了下来,敛目盯着眼前的空碗,足足沉思了七八个弹指,才沉声道: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挥剑诀浮云,诸侯尽西来。 他看向裴南意,眼中满是凉意:爹的意思是浣水这一杀,是兕虎出于柙,要啖肉饮血了? 裴南意只是迎着他的目光笑了笑。 没有否认。 但是他也没有赞同。 裴思渡在他的目光中一点点皱起眉:可是曹衡若是真想借着浣水之事谋反,那不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么? 裴南意摇头:看来你还是不懂他。 裴思渡忙拱手:请爹赐教。 赐教什么,我也不看不懂他,我在这邺城的金顶之下二十年,没有一日不是提心吊胆。裴南意道:我只是要告诉你,曹衡他就是曹衡,不是寻常人。他的心思你摸不透抓不到,若是与他虚与委蛇,一着不慎便会死无葬身之地。 我与延安,在这朝中,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半生都似盲人骑瞎马,每一步都走得颤颤巍巍,像这般谨慎,却还是险些带着裴氏翻下山崖。 老二,我已老朽了,这颗对洛阳的心好似匪石,再难挪转。可你不一样,你比老大圆滑,比老三沉稳,三个孩子里,你心思最为细腻,是最适合留在魏王身边的人,可留下必然九死一生。 你娘将你留给我的时候,你才十岁,她叫我好好待你。可而今你已经不是孩子了,是走是留,爹还是要听你的。 裴思渡沉默了一阵,道:我不能走,爹。 他神色凝重,我要跟着大公子。 上辈子他走得那样高,天下权柄尽在手中,他怎能接受此生沦为一个籍籍无名之辈? 既然他数月前他能将裴氏满门从刀口之下救出来,那是不是意味着,他也能用裴氏二公子的身份爬到与前世一般的高度,堂堂正正地俯瞰天下? 裴南意料到了他的回答,既然决定留下来,你便要如岳柔熬粥一般,将一心的抱负与热血都付与曹衡,再不要有二心。忠于魏国,终于大周,不论魏王日后做了什么,你都要将这颗心完完整整地放在他身上。 裴思渡没想到他爹会这样说。 老头对大周忠心耿耿了几十年,怎么会忽而对他说这些话,将他亲手推到曹衡身边? 我若是与岳柔走了,邺城便只有你一人,我怕你出事了,连个照应的人都没有,昨夜便去蔡允府上坐了坐,将你托付给了他。改日寻个机会,便去送份束脩,拜一拜老师吧。 裴思渡有些发愣,他静默地盯了裴南意一阵,渐渐红了眼眶。 恋耽美 丞相他又弑君了[重生]免费阅读(21) 原来如此。 是老头子放心不下他,给他变着法的找靠山呢。 裴南意拍了拍他的肩,道:我不在时,你行事万要小心。 他语重心长地道:什么都没你的命重要,明白了吗? 裴思渡哑声道:我知道了爹,您放心回去颐养天年吧。 周暮云那灵堂就是到头七过去也没出现什么异动,反倒是那头盯着傅府的人回来报,傅明航穿了一身丧服,日日明目张胆地在府中烧纸钱。 裴思渡这一日又值夜。 挎着刀,带着几个校事在魏王寝殿外巡视。 走过玉阶时,见着个月白僧袍的小秃驴煞有介事地从长阶上走上来。 是静修,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当年名不经传的小秃驴,现下已经是金田寺的新主持,静修大师了。 魏王自上回浣水受惊之后日日难眠多梦,连带着头痛的旧疾也犯了起来。 曹衡一头痛心情便躁郁,躁郁便要杀人,今日薄暮,宫中刚拖出去一个打翻了方樽的小宫女,裴思渡巡视的时候瞄了一眼,到现下,午门外的血还没干呢。 宫里内宦天天战战兢兢,走路都不敢大声,生怕这喜怒无常的主,一个不耐摘了自己项上人头。 魏王未免诸位大魏的栋梁遭受无妄之灾,现下都罢朝罢了六七日了,每日都不思进取地听着和尚念经补觉。 至于被请过来给老虎念经的倒霉和尚正是这位其貌不扬的静修大师。 大师生得乖巧年纪又小,念起经来头头是道。大概是很有催眠静心的效果,魏王听了六七日,不仅没砍了他那颗光溜溜的脑袋,还赏了他一堆白花花的银子,钱,还是裴思渡亲自送上金田寺的。 爬那一眼望不到顶的山阶时,一口气快撅过去的裴思渡愤恨地想,要不自己也遁入空门算了。 念经不比当奴才强? 还有横财发。 也就是他忍不了那股檀香味,不然早去了。 正出着神,那恍若云间白莲的静修大师便施施然走近了他,人还没开口,那股秃驴惯有的檀香味儿就已经先极具侵略性地冲进了裴思渡的鼻腔。 裴思渡强忍不耐,冲他露了个相对和善的笑以示友好。 静修见他笑了,便双手合十,拜了一句阿弥陀佛,道:裴施主今日气色不大好。 裴思渡心道,碰见你了我能好么?识相的话就滚远点。 兴许是昨日没睡好,多谢大师关 他一句话没说完,静修便又定定地补上了一句:和尚看你印堂发黑,怕是近日里有血光之灾。 裴思渡: 他这下真是整张脸都黑了,远看活像个包公转世。 裴思渡面无表情地噎了一阵,干声道:多谢大师关心,大师再会。 说着他越过了静修,往长廊深处走去。 留在原地的静修脸上带了笑,抬眼看向裴思渡离开的方向,轻轻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裴思渡按着刀,冷脸往前走,瞧了一眼水漏,看时间差不多了,便准备去班房领腰牌出宫。林千卫夫人十月怀胎,近来要临盆,他回去陪夫人了,害得裴思渡一人值了四天的夜,人都熬瘦了一圈。这晚上正要轮换,谢绮蓝却急匆匆地走到了他跟前,说了一句:裴大人还请留步。 裴思渡停住了脚步垂眼看她,只听她道:我主子说,今夜邺城要变天,若是大人不急着回府,还是在宫中歇一宿比较合适。 裴思渡闻言皱起了眉,他道:什么意思? 谢绮蓝淡声答道:大人还是不要问,此事凶险非常,我主子说,大人能不知晓还是不知晓的好。 裴思渡面上神色骤然冷下来,道:曹瑾人呢?我要见他。 谢绮蓝闻言深深看了他一眼,道:大人请跟我来。 裴思渡最终也没见到江弈怀,他被谢绮蓝一把推进了宫中一座极为偏僻的宫殿。然后不知道哪里出来两个虎背蜂腰的麒麟校事将门一把抵住了。裴思渡伸手晃了晃门,道:怎么回事?你们两个是谁的部下,知道我是谁么? 那麒麟校事在门外闷声道:裴思渡裴大人,属下自然是认得的。但是今日入夜后邺城怕是不太平,您还是不要在此时出宫的好。 既然认得我是裴思渡,为何还敢关我?裴思渡伸手抵着门,道:你知道私自扣拿朝廷命官是什么罪么? 属下不是私自扣拿。拿校事在门前一丝不苟地答道:属下有林府君的凋令,还带了大王的口谕,大王叫我等今夜看顾好您的安全。 裴思渡心中渐渐涌出不祥,他冷声质问:究竟是什么事情,要这般兴师动众? 门前却已然没有人说话了。 裴思渡心中恐惧骤然掀起惊涛骇浪,他想到了前几日裴老爷子跟自己临终遗言一般的交代,又想到了近期不怎么登门的江弈怀,他脑子有些乱。 魏王到底想干什么? 第30章 ================== 裴思渡还没想清楚便膝前一软,跪在了地上。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房里的味道不对劲。 是安神香! 裴思渡眼前的景色忽远忽近,那些清晰的轮廓渐渐被揉作一团纠结的浆糊,脑袋也像是灌了铅一般沉重起来。 坚持不住了。 他无助地摇了摇头,脊梁像是泥一般塌了下去。裴思渡无力地顺着门板坐到地上。 他慌张地咬着舌尖,想要清醒,但是灵识就像是陷进了湿棉花,粘稠又沉重,催促着他一点点阖上眼。 他在唇齿间尝到了一丝腥甜。 门外的谢绮蓝大概是听见了动静,在门边小心翼翼地道:裴大人,房里点安神香,地上铺氍毹,都是郡主的安排,他说地上凉怕冻着您。他还说您太聪明了,若是清醒着,咱们这群废物就是上八把锁也关不住。 她说着十分为难地在门外斟酌了一阵,很是为难地道:大家都是逼不得已才出此下策,若是您醒了,可千万不要怪罪下官啊。 裴思渡在心底狠狠呸了一句,心道等他醒了一定要剥了江弈怀这狗东西的皮。 江弈怀并不知道自己这一身皮已经被裴思渡看上了。 他此刻一身麒麟服,身长玉立地站在了魏王的寝宫的角落,此时,殿中的宫人侍卫已然尽数退了下去。静修大师刚给曹衡念完车轱辘经,好几宿没睡好觉的魏王已然沉沉入眠,殿中一片死一般的沉寂。 他紧紧盯着曹衡榻边的和尚,手掌已然警惕地摸上了麒麟重刀的刀柄。 麒麟府早早地就接到消息。 金田寺外的村落这一年来在断断续续地涌入外来人,顺着黄册与户籍往下查竟然发现这些人全部都来自一处澜沧关。澜沧关是大周与女真往来的重镇,城中鱼龙混杂,汉人和胡人谁也分不清谁。 这群胡人涌入邺城的时候,江弈怀还在女真当阿索纳的小可敦,身边眼线众多,凭着谢绮蓝的接应,在女真成功地查出了这群人的真实身份。他们都是女真的死士,大批的女真死士涌入大魏邺城,不用脑子都知道他们想做什么。 他花了三个月,才将他们的计划摸清楚。阿索纳联合了魏国的一个内臣,要刺杀曹衡。为了确保计划,不惜将自己最聪明的儿子送到邺城的金田寺中来潜伏。 这个静修,就是他的第三子恰那合珠。 江弈怀即刻将消息传回魏国,并且在没有传信给魏王的情况下,当机立断地杀了阿索纳,以延缓他们的计划。 在他回邺城之后,他便一直在暗中追查与女真暗通款曲的人。但是没有找到,刚开始他怀疑过裴南意,甚至是裴思渡,但是与裴思渡打了这样长时间的太极,他进进出出了裴氏这么多回,并没有找到裴南意意欲叛国的证据。 甚至当日他借着杀明远来试探裴思渡,也没看出来他的异常。 证明此事背后另有他人。 至于当日江弈怀为何要设计杀明远。 这件事是曹衡的命令,为的就是给这群暗中潜入邺城的女真人一个接他的机会。 他紧紧盯着静修,应该说是恰那合珠。 殿中死一般的阒寂,只有烛火微摇,灯花燃到最后爆出一声轻响,哔剥闪动炸得殿中宁谧尽散。 就在此刻,恰那合珠袖中寒光骤闪。 泛着暗光的匕首凌空扎下。 它角度刁钻,对着魏王的面门直直戳下,好似避无可避。 不料,曹衡骤然睁眼,抬手挡拂,以自己的手腕硬生生地将匕首格住。 恰那眼中狠意骤闪,再度抬手,想冲着他面门狠狠扎下! 江弈怀的刀锋却悄然而至。 他瘦削身形好似鬼魅一般飘到了恰那合珠的身后。 其实在匕首出袖的一刹,江弈怀腰间刀刃便已然出鞘。那把刻着他姓名的麒麟刀好似饮冰沃雪,冷光骤闪。 寒意在方寸间迸出。 电光石火,重刀带着厚重的杀意裹到恰那合珠跟前,好似下一刻便要贴着他的颈间肉将那颗光溜溜的脑袋给削下来。 但是恰那合珠好像背后生眼,屈身低头,轻巧躲开,身形宛如泥鳅,臂间却带着刚猛的劲风,弹指一瞬,陡然调转手柄,直冲江弈怀巨阙与玉堂二穴,下手狠辣,像是个□□架的老手。 江弈怀本俯身疾冲,见势要遭,抬脚踹在了恰那膝弯,在原地猛打了个转。 恰那见他杀势猛收,眼中狡黠一闪,囫囵打了个滚便冲出了殿门。 殿边埋伏的麒麟校事齐齐冲出,将阶上拦了个水泄不通。 江弈怀紧随其后地追了上去。 恰那一匕解决了个靠的最近的麒麟校事,将手间刀狠狠地砍了出去。 一刀。血溅三尺! 那人的脑袋硬生生被拿了下来。 恰那勾着那颗头颅游刃有余地从麒麟府的包围中钻了出去。 这么多人,就没一个能拦得住他的! 江弈怀自殿中疾冲而出,一刀劈向他的后心。 带着万钧之势! 奈何这一刀的时机实在是不对,此刻恰那已从人群中冲出了一条路。他单手抱头直接滚下了门前的长阶。 江弈怀重劈落空,猛地抬头。乱中的恰那合珠一手撑住地,在丹樨阶尾安稳着了地。 他回眸看了一眼江弈怀,冲他挑衅地挑了挑眉,抬手将他拎着的脑袋丢到了江弈怀脚边,一溜儿,便消失在了了他们视线之中。 魏王此时已从榻上起了身,走到江弈怀身边,看了一阵恰那消失的方向,脸色有些不善。 众人瞧见他神色不豫,一一赶着跪下了,高呼:大王息怒,卑职失职! 曹衡抬眼将面前的人仔细地扫了一遍,江弈怀看得格外久。最后,他眼睛定格在了长阶的血迹上,沉声道:给孤找。不论生死,就是将皇宫翻个底朝天也得给孤将人找出来。 阶上麒麟府众人抱拳是了一声。 冷月渐渐挪上中天。 邺城中的杀伐之声渐起。 城中埋伏的五百女真死士揭竿而起,在兵荒马乱中,直杀皇宫。 魏王在城中事先埋伏下的禁军从窄巷中冲杀而出,整个御道之上横尸交错,血流漂杵。 罗陀山上山门大开,一个灰袍的少年僧人趁月走到了山门的洪钟前,一把抱住钟杵,狠狠地往钟面上撞去。 咚的一声闷响,山林中惊一片飞鸟! 漆黑的林木深处骤然涌出一只明亮的火把,那一点细碎的光照清楚了四下的光景。 城墙一般壮硕的人影出现在黑暗中,山黛色的虎刺青顺着火光在他脖颈上跳跃。 随后,第二只火把燃了起来。 第三只。 第四只。 第五,第六,第七 亮起来的明火就像是层层漾出的水浪,从山腰铺到山脚。 原本一派漆黑的山色被点的透亮。 当日与静修一道上山砍柴的小胖沙弥从队列中走出来。他身上那股憨态在这肃杀的幻境中消失的一干二净,那张滚圆的脸上满是怨毒的恨意,丝毫看不出出家人的慈悲。他伸手拿着一只火把,冲面前齐整列阵的一千女真死士高声道:三王子今夜已经进宫为魏王念经,刺杀之事,势在必得,今夜,我们就要为阿索纳大汗报仇,将这邺城尽数屠干净,叫汉人知晓我们的厉害! 今夜,勇士们是为了女真而死,是女真的英雄。死去的的灵魂,会回到奈凉河畔,我们埋下的盔甲之上,永生永世守卫这女真的山河。 他说着便转过身去,面向厮杀渐起的邺城,眼中尽是凶恶:为女真尽忠! 身后的女真死士跟着他气震山河地怒吼起来。 为女真尽忠! 为女真尽忠! 音落,他伸手一挥,道:下山。 是! 在这星点的光中,密密麻麻的死士下了山阶。 此刻,江弈怀听着宫墙之外的厮杀声,抽出腰间的麒麟重刀,一点点逼近恰那合珠。 这小子挺能跑,绕着偌大的魏王宫快绕了一圈,十几个麒麟府的校事轮流巡视都没找着人,还是江弈怀在平日里小太监宫女溜出宫去玩儿的偏门找到了他的踪迹。 他悄然逼近。 出其不意便是一刀,将翻上墙头的恰那合珠砍翻在了地上。 恰那合珠悄无声息地趴在地上,他后心的血汩汩地流出来,将青砖染得湿红。 江弈怀一手拽住他被血沾湿的后领,一把将人提了起来,在他耳畔淡声道:从前在女真的时候便听闻三王子恣睢,没想到今日竟然胆大包天跑到我大魏来撒野?就不怕被国都的王师铁骑戳成筛子吗? 恰那缓缓地睁开眼,道:魏王当真好谋划,我还以为我今日成了,不想,竟是请君入瓮。 他轻轻咧开嘴,露出锋利的犬齿:不知道你在其中扮演了个什么样的角色呢?曹瑾? 江弈怀垂眼看着他,像是在看一条垂死的野狗,这你就不需要知道了,死人没必要知晓那么多。 说话间,他已经将手中的刀缓缓抵在了恰那合珠颈侧。 刀锋刺破了脆弱的脖颈,鲜血突破桎梏,须臾就汇成汩汩的热流,顺着江弈怀的手背往下淌。 失血的恰那合珠像只被开膛破肚的鸡,在地上癫狂地抽搐痉挛,他两手不住扒着江弈怀的手腕,想将刀推远,可是那冷铁仍旧裹挟着死亡感一寸寸嵌入皮肉中。 恰那嘶吼着挣扎:曹瑾!江弈怀!你这狗娘养的,当年你娘那个□□不仅敢跟曹衡苟合,竟然还敢生下你这个孽种,若不是我父亲,你早就被丢到绮罗山里喂狼了!你是个什么东西,居然也敢杀我?我乃堂堂女真三皇子,我娘是女真最尊贵的女儿,我爹乃是当今大汗 他穷途末路:野种,贱人,混帐!你也敢拿刀抵着我的脖子? 江弈怀这么多年,几乎是被人叫着这些称谓长大的,它们伴着幼年的屈辱,就像是毒刺,深深地扎在他的血肉中。他摁着恰那脖颈的手一紧,眼中杀意骤然闪过,握着刀的手满怀仇恨地抬起,刀锋裹着劲风往下一剁。 啊 惨叫声骤起。 江弈怀不小心砍歪了。 他脸色煞白。 紧接着又是一刀。 血肉断裂,鲜红飞溅而出,迸到了他的脸上。 恰那彻底不动了。他睁大了眼睛,神色木然地凝在了脸上,像只被扯烂了筋骨的木偶。 恋耽美 丞相他又弑君了[重生]免费阅读(22) 江弈怀一把将他丢在脚边,颜色冷淡地道:骂够了就上路吧。 他将沾了血的手指在恰那脖颈上擦了擦,体面地起了身:表哥,好走。 第31章 ================== 天将破晓。 勤政殿外。 林千卫带着麒麟府中的精锐牢牢地把手在了宣政殿之外。 曹衡在玉檄前屈膝而坐,肩上披着一件厚重的大氅,靠在簌簌的北风中看着罗陀山的方向。好一阵,他才冲身边的荀延安道:这世间总有那样多的人喜欢以卵击石。 荀延安抓着他的手腕,从医官呈上来的药箱中拿出止血的伤药与纱布。他垂下首细心地给曹衡将手腕上深可见骨的伤包起来,道:快入冬了,女真草场上的粮草不够吃,若是不找个由头向大周开战,他们的百姓就真要饿死了。 荀延安一心二用,口中的话说得温吞:若是当真到了冬日,他们的牛羊便比米还贵,找遍了草场也没粮食能吃就只能杀了,若是冬日长些,牛羊都吃完了,大批大批的人家便会易子而食,这两年女人生孩子的速度都快赶不上各家换着吃孩子的速度了。 近两年澜沧关的互市开的好,好不容易才叫女真人有了米面瓜果过冬,而今若是两国战事再起,那怕不是是造孽的大过。 曹衡闻言扬了扬眉,哈哈大笑,道:长平苦口婆心。可女真这些年杀了多少大大周子民?边疆血未干,你我不能忘却国仇家恨。 就算退一万步来讲,若是女真向大周俯首称臣,那我大周皇帝自然会拨款赈灾,必能叫女真民众不受苦难,只可惜,有些人总是泥古不化,固守着那一亩三分地,挽着本来就没有的颜面。 先前在猎场,孤也提点过他们的,叫他们安分守己,最好不要来找孤的麻烦。否则,孤便要他们好看。 荀延安闻言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在这话中,他听出了浓重的杀机。 曹衡看着他的眼睛,笑道:看来今日是吓着长平了。 荀延安没说话,他只是细心地将纱布缠好,道:大王纵使有饮马瀚海,封狼居胥的理想与抱负,也不该拿自己去做饵。今日那静修的刀刃在殿上差一点就刺中了大王的要害,若不是那麒麟校事出手及时,怕是要误了大事。 曹衡嗤笑一声,我叫他在殿中待命便是为防万一,若是此事他都做不到,那也是白费了我这些年的栽培。 他话音刚落,宫前的坛场上便出现了个纤细消瘦的身影。是江弈怀。 他一手提着个被血染透了的尸身往魏王阶前走,良久,走近了,才叫人看清楚这尸身是什么人。 是一身僧袍的恰那合珠。 他脖颈快被彻底割断,只剩下一线堪堪连着,那张平平无奇的脸已经被山石撞烂了,全然看不出原来的面貌。 他将尸身往台阶上一丢,血无声地顺着玉白的汉阶梯往下滑:大王,宫中的女真刺客已然伏诛,此人乃是女真新大汗完颜图耶鲁的三儿子恰那合珠。 魏王居高临下地看了一阵,一点点皱起了眉:怎么弄成了这个样子? 江弈怀淡声答道:回大王,恰那合珠不肯束手就擒,妄图与宫外叛军勾结杀入宫中,卑职谨遵口谕,即刻诛杀。 曹衡嫌恶地看了江弈怀一阵,道:赶紧叫人将这东西拖下去,找副好棺材封上,不日好给女真送回去。人家的三皇子,总不能葬在咱们大周境内。 江弈怀冲魏王抱手,道:是。 两人话方说完,傅明航便从坛场尽头急匆匆地走到了阶前。 他在夜中瞄了一眼恰那合珠的尸身,头皮炸开一层麻。夜色中看的不甚清楚,但是也知道此人死得极惨,除了脖颈与脸面上的伤,此人的四肢也被人剁的支离破碎,若是送个酒坛子来,当场便能制个新鲜人彘。这恰那合珠的尸身,跟一滩烂肉区别也不大了。 傅明航忍着恶寒冲曹衡一抱手,道:禀告大王,金田寺中藏匿的女真死士已然尽数伏诛。 曹衡闻之,大喜,笑道:做的好!赏。 傅明航没起身,续报道:我等生擒了那为首的女真死士,严加审问,已然得知,他是女真国相的儿子赤盏和也。 好好。曹衡骤然从阶上起身,来回踱步斟酌了一阵,指着阶边的尸体,冲江弈怀道:恰那合珠的棺材你不用管了。明航,你,等会儿就带着赤盏和也到这阶前给他主人收尸,丧事所需的一切礼器由大魏来出,三皇子不幸在大魏遇了难,总不能叫他将就,受了汉人的丧礼。 曹衡说完,便一拂袖,回身道:都退下吧,长平跟孤进来,孤要拟一拟明日的封赏。 阶下的两人恭敬地是了一声,等曹衡走进去才缓缓地退下。 荀延安脸色发白,他盯了一阵阶上被折腾的毫无人样的恰那合珠看了一阵,回时不小心跟回头的江弈怀看了个对眼。 那双像极了他娘的荔枝眼中寒意盈满,像是藏了一团阴鸷的冰云。 一股凉意乍然在脊背上炸开。 荀延安脑海中不由自主地迸出一个词。 鹰视狼顾。 江弈怀一张脸苍白得不似人色,带着浓郁的血腥味横穿了半个禁宫。 见到谢绮蓝的时候把她吓了一跳。 主人,您怎么脸色这样差? 江弈怀没搭理她,只是朝着关住裴思渡的屋子缓步走去。 谢绮蓝急匆匆地跟上去,将一个冰凉的东西塞到了他手中,道:主人,钥匙。 江弈怀拿起来看了看,道:你退下吧。 谢绮蓝不敢多问,她垂首是了一声。 烧点热水。他淡声道:我要沐浴。 谢绮蓝又是了一声,道:我这就去。 江弈怀开了门,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浓厚的安神香的味道,点的太多了,嗅起来甚至有些刺鼻。 他皱了皱眉,还没跨进去就发现了蜷在门边的裴思渡。 瘦削的脊背顺着绵柔的呼吸一起一伏。 人已经睡沉了。 江弈怀盯着他看了一阵,眼中的杀气骤然柔和下来,他蹲下身来,仔细看了看裴思渡。 裴思渡这个人太聪明,太圆滑,有时候常人会因此而忘了他讨巧的容貌。 这张玉白的脸上少见年轻人该有的鲜衣怒马,反而藏着一种细水长流的温软,像是江南的烟雨,绵绵柔柔,经久不散,盯久了就会不自觉地往里陷。 平日里人醒着,江弈怀先注意到的是裴思渡那双灵动的黑眼睛,有时深不可测,有时又清澈见底叫人捉摸不透。人睡着了,反而觉得他的唇很漂亮,泛着浅浅的红,嘴角略微上翘,带着一股从书卷里泡出来的温柔气,勾着人伸手去碰。 江弈怀确实也碰了。 指腹轻轻擦过裴思渡的唇珠,轻而易举地触到了一阵温热湿软。 与裴思渡这个人有些相似,平日里软绵绵的,底下却藏着最硬的齿牙,一不当心就会被咬得鲜血淋漓。 江弈怀忍不住轻笑了一声。 真危险。 身后一阵脚步声响起,谢绮蓝的声音由远及近传来:主人,水已经烧起来了,要不要备早 她站在门前愣住了。 江弈怀看见她僵直的影子,意犹未尽地揉了揉裴思渡的侧耳,道:不必备了,他一时醒不过来,我也得睡一阵,熬了一夜,困了。 谢绮蓝的影子没动,如果江弈怀此时回头,大概能看见她像是见了鬼的表情,但是他没有。他只是轻手轻脚地抱起了裴思渡,走向自己的卧房,道:水好了叫我。 裴思渡仍旧不清醒,他做了好多梦,前世的今生的画面一层层交织在一起,变成了一副腐烂的丹青。 恍惚中他好像还在跟他爹对坐相谈,却在一瞬间又回到了诏狱,被人摁在地上活活打断了腿。 他疯狂地挣扎着,可是这些恐惧就像是附骨之疽,裴思渡崩溃地陷在里面,一次一次地轮回。 这些错乱的记忆定格在自己头颅被砍下的那一刹。 裴思渡猛地惊醒,眼还没睁就下意识地想要伸手摸自己的脖颈。 但是没有摸成。 因为习惯用的那只手正被一股力压着,动也动不了。 裴思渡不耐烦地睁开眼,只见一张睡熟了的脸近在咫尺。 是江弈怀。 他们两个挤在一张巴掌大的罗汉榻上,心口相贴,近得能听见彼此的心跳。也不知道是姿势不对还是边上多躺了个人,江弈怀睡得也不安稳,小狗似的直往他怀里蹭,恨不得把他拱到床底下去。 裴思渡在岌岌可危中,平复着自己急促的呼吸,伸手撑了一把床沿,将江弈怀往怀中捞了捞。一股馥郁的檐卜香钻进他的鼻尖,将方才梦魇而生的焦躁都一股脑地挤出去了。 在这片少见的宁谧中,裴思渡想到了他们初见的那天,熙熙攘攘的长街,他们隔着人海相望,江弈怀摘下了面上的团扇。 一度惊鸿。 有些人轻描淡写的瞥一眼也能成魂牵梦萦。 缘分真是个神奇的东西。 那日的檐卜香刻在了他的心中,久久不散,变成了安抚他的良药,此刻嗅着,竟也能尝出两分岁月静好的滋味来。 裴思渡本能地埋首到江弈怀的颈侧,深深嗅了嗅,平静地阖上了眼。 他觉得自己大概很像个没见过女人的登徒子。 但是不可否认,跟江弈怀靠在一起的时候,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焦躁被一点点平复下来。那些时不我待的紧张感,好像被这片清浅的檐卜花香松的平缓。 不一阵,江弈怀深吸一口气,道:哥,你醒了? 嗯。裴思渡下意识想起身,却被江弈怀一把抱住了腰。他没再动,江弈怀就见缝插针地钻到他襟口,软绵绵地蹭了蹭,道:好困,我昨天在宫中跑了一夜,天亮才歇下,你再陪我睡一阵行吗? 这话说得可怜巴巴的。 裴思渡不免有些无奈,可真是个祖宗。 他往常没见过这样黏糊的江弈怀,就当他是刚睡醒,小孩儿撒娇。他侧了身把人揽进了怀里轻拍了两下,你睡吧,我不走,等你睡醒了再说。 江弈怀闻言安心地枕在了他肩上,不一阵,呼吸渐渐沉重了起来。 人睡着了。 裴思渡却不大想接着睡了。 他脑中慢条斯理地想着。 他睡过去的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 什么叫邺城今夜要变天?为什么自己不能出去?家里现在怎么样了? 裴思渡睁着眼,直愣愣地盯着头顶的房梁看了好一阵,终于也耐不住安神香残存的药劲,睡着了。 再醒已经日上三竿了。 他束了冠的发在榻上蹭得乱七八糟,看着活像是团有想法的鸡窝,与人模狗样的裴大人丝毫不沾边。而且更雪上加霜的是,他右手还被江弈怀枕得彻底麻了劲,抬一下都费力。自己束个发比登天还难。他面无表情地盯着铜镜里衣冠不整的自己,心里将江弈怀骂得狗血淋头。 被骂得狗血淋头那位似是心有所感,迅速一身女裙穿完,连云鬓也没挽上就从屏风后面绕了出来。 红裙黑发,活像是只飘逸的女鬼。 江弈怀走近了,睁着一双可怜巴巴的荔枝眼看着裴思渡,道:需要我给你束发吗? 裴思渡垂眸睨视着他,道: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总不能叫谢绮蓝给自己来戴冠吧? 那也太不像话了。 他心烦意乱地道:就你来。 好。 江弈怀这时候那股粘人的小狗劲儿去了,又变成了不能说的黄花大姑娘。他红着耳朵道:那你坐下吧哥,我不够高,够不着你的冠。 江弈怀在他这个年纪算长得高的,但是裴思渡也是丢人群里戳天的个儿,站起来硬生生比江弈怀高了一个脑袋。江弈怀就是踮起脚也够得勉强。 裴思渡敛目轻哼了一声,语气不善地道:小犊子事儿还挺多。 话是这么说,他为了照顾一下矮个儿的自尊,口嫌体正地找了个凳子,坐在了镜边,道:来吧。 江弈怀小心翼翼拆了他的冠,一头漆黑的发便好似流水般倾泻而下。 裴思渡的头发很好,梳子一梳便开了,握在手中真像是一泓流水。 江弈怀的动作便愈轻,裴思渡几乎感觉不到痛,他抬眼盯着镜中的江弈怀,发现披下头发的江弈怀就像是敛了锋刃的一把刀,没了平日里扎手的明艳,反而我见犹怜,更引得人去□□。 裴思渡一时间有些晃神,似乎很难将这样的人与上辈子的那个傀儡皇帝联系上。 这样的江弈怀才更像是个人,一个活生生存在的人。 江弈怀捏着梳子缓缓为他梳着头,在镜子的光影中与他匆匆交换了目光。 裴思渡敏锐地在其中捕捉到了一丝慌张的逃避。 江弈怀忽而开口,哥,昨夜我又杀人了。 他神色有些寂寥,手一颤,梳子掉到了地上:我杀了一个无辜的人。 第32章 ================== 裴思渡隔着镜子看向他。 江弈怀那双荔枝眼中少见地涌出了无措,他捧着裴思渡的头发,道:我昨夜杀了恰那合珠,他是我的表兄。我娘是女真的公主,是而今大汗的亲妹妹,从小我就在图耶鲁帐下长大,与他的小儿子儿子恰那情同手足。可是我杀了他,那根脖颈是那样脆弱,我一刀下去,就断成了两半 江弈怀惶恐不安地瞪大了眼,我当时竟还觉得不解气,还要再来一刀,他便死了,咽了气,连血都变得冰凉。 他两手不住颤抖,指尖的黑发就像是流沙,略微一松就全漏下去了。 他两眼的眼眶泛着红,像是被逼到绝境的一头幼鹿,跌跌撞撞着找不到一条路。 裴思渡盯着镜中人看了一阵,最终回身,轻轻握住他的手,平静地问道:为什么杀他? 因为曹衡。江弈怀低着头,琥珀般的眼中像是溢一滩水,再晃一晃就要出来了,我昨夜的任务就是杀了恰那,不给任何人生擒他的机会。 江弈怀瞳孔中翻涌着滔天的自责,他克制地攥着拳,我杀了我的兄长。我 他声音有些厮哑,说到一半似是想逃,匆匆地撇开了脸。 裴思渡轻轻笑了一声,抬起眼,伸手揽住了他的后颈,道:杀他你觉得有错? 江弈怀不再说话,他只是愣怔地看着裴思渡,半晌摇起了头:我不知道。 裴思渡眼神温和:那你因何而杀? 江弈怀颤抖着摇头:我不知道。 裴思渡抬起头,抵住他的额头,漆黑的眼中像是藏了一片温柔的春泉。他细腻的手掌温柔地在江弈怀的后颈上轻抚,像是在安慰受惊的小兽。裴思渡近乎呢喃地问:那你此刻觉得痛苦么? 我江弈怀只在这一句话中泪流满面,没有哽咽,没有啜泣,只是在无声地流泪,他指着自己的心脏:我好痛。 每杀一人,江弈怀都要将他们的死状摆在那里,记得一年抑或是两年,那些不得善终的脸就在经久的年岁里化成一层又一层的梦魇,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这张平静的脸终于裂开了一条缝。 恋耽美 丞相他又弑君了[重生]免费阅读(23) 他像是走投无路的困兽,在囚笼中嘶吼低叫,没有出路。 我不杀他们,曹衡就不会放过我,刀若是不再锋利,那就没有存在的意义。眼角的泪划过他颊边的红痣,艳丽中满是哀凄,江弈怀哑声道:我只想活着。 一个人。 想要偷生是没有过错的。 在江弈怀的世界里只有你死我活,他为了自保,只能握紧手中的刀。 裴思渡一时间揪起了心,他挽起衣袖,轻轻擦了擦他眼下泪,道:我知道,殿下。 在这样的年纪,他本该像絮因一样天真无忧,却被硬生生摁在了泥里尝血。 有人将他当作这世间的无坚不摧的兵刀,就该有人将他捧在手心里,成为他的高墙。 裴思渡伸手捧起他的脸,哄小孩儿似的温柔:我保证,日后这世间不会再有人伤到你了,殿下,我会尽力变成你的依傍。 裴思渡的发最终还是自己束起来的。 他跟江弈怀一道用了午膳,大概弄清楚了昨夜的情况。 曹衡为了杀城中埋伏的女真人,引静修入宫,佯装自己头疼。昨夜一夜,长街流血成河,火光冲天。 他一直担心的家人被大公子接到了公子府中躲避,有禁军相护,安然无恙。 裴思渡这才安心吃了饭,他刚撂下碗,门外便传来一道尖声,大王有谕。 裴思渡皱起眉,与江弈怀一道在门前跪了下来接谕。 来的是魏王身边伺候的大内官,他一面走一面嫌弃地看了一阵面前的 走近了,才在门前一抖谕旨,朗声道:昨夜江弈怀救驾有功,赏黄金五百两,翡翠跳脱两对,金钗步摇一对,青玉梅花方樽一对。 没有官爵,只有钱财。 魏王确实狠。他宁可将国库掏空了送给江弈怀也不给他一个保命的一官半职。 裴思渡伏身在地,他看见江弈怀的手渐渐攥紧。 赐了这样多女儿家用的物件,这是魏王在变着法的羞辱他。 裴大人既然也在郡主殿中,奴才这里还有另一道口谕,还请裴大人一道接了吧? 还有自己的? 裴思渡闻言,心中疑窦陡生,他闷头再拜,道:劳烦大内官宣旨。 大王说,昨夜女真死士已然尽数伏诛,裴大人心细如发,从前随王后再金田寺中住过一段时日,这去金田寺中排查女真余孽的事情,交给裴大人来办是最为合适的了。 裴思渡敛目思索了一阵,有点摸不清楚曹衡的意思。 他半晌不敢动。 只听那内官居高临下地道:大人还不接旨? 裴思渡这才回过神来似的,轻磕了个头:臣接旨。 大内官弯腰扶他起身,喜笑颜开地道:大王疼裴大人,大人可真是好福气,昨夜动刀动枪的事情都是那群莽汉的,善后这样的事情最为轻松,还容易搏功名,这天大的好事都叫大人占了。 裴思渡笑着与他应酬了两句,又从腰间锦囊中掏了块成色不错的玉塞了过去,悄声道:日后还望大内官多多照拂。 大内官非常满意地拍了拍他的手,道:那是自然。老臣定然是将大人放在心尖上的。 然后这老狗收了东西,就施施然地走了。 裴思渡看着他消失在别苑门口,狠狠地呸了一声。 裴思渡冷着脸道:好事坏事还说不准,谁知道曹衡把我派过去到底是想上赏我还是挖个坑叫我往下跳。 江弈怀也从地上起身,道:金田寺我陪你一道去吧,他说的轻巧,指不定里面还有伏兵,还是多带上一些麒麟校事,以防不测。 裴思渡淡淡嗯了一声,道:接了旨就早点走吧,看看金田寺里究竟有什么 两人二上金田寺已经是第二日的事情了。 裴思渡佩了刀,混身都带了杀气。他披着一身大红蟒袍在庙里转了一圈,随即停在了一个抖得跟鹌鹑似的小和尚面前,道:你们主持呢? 那小和尚颤得愈发厉害:回、回大人,不不知道。 前一夜他们被铁巨人一般的女真人押入顶峰禅院关了一夜,在惶恐不安中硬生生熬了好两天,今早才被放出来。 不想刚死里逃生,便又如临深渊。 吓得话都要说不出来了。 裴思渡饶有兴趣地蹲下身,盯着他看了一阵,哂笑着道: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走了还是死了,总得有个下落不是,人总不会凭空消失吧? 那小和尚被他逼得不敢抬头,只能颔首嗫嚅道:确、确实啊。主持他就是凭空消失的。自从静修师弟坐上主持之位后,老主持便不见了,师弟说他是下山云游去了,可是云游总得向寺里通报一声。总是要说何时走何是回来的。 可是庙里没一个师兄知晓他去了何方,大家都说,老住持已然被他杀了。 裴思渡闻言起了身,道:你带我到静修房中看看。 那小和尚在他脚边磕了个头,战战兢兢答道:是。 裴思渡与一众麒麟府的校事在静修房里折腾了小半天也没看出什么异常来。 这么大阵仗的搜查,总不能无功而返吧?裴思渡委实有些头疼,挎着刀往门外走,走到一半,一股劲扯住了裴思渡的蹀躞,他下意识回头,看见了神色严峻的江弈怀。 裴思渡下意识觉得大事不妙,他紧声问:怎么了? 江弈怀往他手中塞了一沓泛黄的宣纸,道:你看看这个,我们先前在金田寺好像杀错人了,真正威胁那群商户女子前来上香的可能并不是明远。 裴思渡将信将疑地接过那叠宣纸,垂眼一扫,脸色大变。 这叠书信都是那些被迫害的女子所写,或乞求收信之人放过自己,或是愿以重金相报,请求封口,一封封,全是对她们从前遭遇的控诉。 而这些信件要送给的人,不是明远,不是静修,竟是金田寺前任主持云慈大师。 裴思渡顺着往后翻了两张,心里冷笑一声,着老和尚面上看着正儿八经的,私底下玩儿的还挺花? 裴思渡看到最后一页,将信纸猛地对折,往袖子中一揣,冲院里院外的人厉声道:都给我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今日就是掘地三尺,也得给我将云慈找出来。 在场的麒麟校事是了一声,加快了搜查的节奏。 裴思渡摁着刀,缓缓走出禅房去,走到大雄宝殿前,寻了个蒲团坐下了。他出神地盯着大殿中的金佛,心中一团乱麻,毫无头绪。 从失足落下山崖的明空,被江弈怀千刀万剐的明远,包藏女真死士的静修,还有□□女子的云慈,一切都像是有人算计好的一样。裴思渡冷眼看着面前的佛祖,不自觉嗤笑了一声,到底是谁在算计他呢? 这金田寺从前是魏国第一大寺,背靠皇室树大好乘凉,而今墙倒众人推,一查就查出来这么多幺蛾子,背后牵扯的神仙还不知道有多少。 魏王把他派到这里来哪儿是想他升官发财,这是借刀杀人,想一石二鸟地害人呢。 江弈怀也拖了个蒲团,在裴思渡身边庄重地跪下了。他两手合十,冲殿中的大佛拜了一拜。 裴思渡面无表情地道:拜这玩意儿到底有什么用? 满天神佛,信则有不信则无。江弈怀直起身来,他声音淡淡地,在殿中回响:有时候拜一拜,不是真的信了,而是为了给自己再往下走一程的勇气罢了。 哥,你有没有行到水穷处过? 行到水穷处么? 裴思渡不知道该怎么说,这些年他只是咬着牙往前走罢了,至于有没有走到穷尽,他不清楚。 江弈怀也没有再问话,只是双手合十,在他身旁振振有词地念着车轱辘经。 裴思渡沉默地看了佛像良久,轻轻阖上了眼,不肯再看那慈眉善目。 庭外的人吆喝与搜查的声音并起,显得这殿中愈发阒寂。 他们之间一句话也没有。 就在此时,麒麟府的校事忽而冲了进来,他见了裴思渡与江弈怀,先匆匆行了一礼,低声禀告道:山门外来了个姑娘,说是想来寺中上香。 邺城来的?裴思渡有些奇怪,他出城之时见到满街的横尸,觉得大概在清理干净之前,城里大户人家的小姐应该是不会有出门上香的念头了。 那校事道:不是,那姑娘说她是从仓河来的,听说云慈大师要死了,想来见他最后一面。 仓河可太远了。裴思渡细微地从中嗅出了点不对:她是一个人来的? 不是。校事答道:她还带了个孩子。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阅读,新文《豢养一只小狐仙》八月十号就开啦,宝贝们喜欢的可以去看看哦。 第33章 ================== 直到快要日暮,一个年轻的校事才急匆匆地跨进了大殿,道:大人,找到了,人在后山的一座荒冢里锁着,已经命不久矣了。 裴思渡与江弈怀急匆匆赶到了无名冢,借着身边人的火把一看。 这人确实是快命不久矣了。 不知道是不是静修给这老头缺衣断食了,初见时慈祥和蔼的老住持此时竟像是一具枯骨,坐在这无名荒冢中横生出两分令人惶恐的阴森感。 他四下看了看怎么不将人拖出去?就这鬼地方,我问个讯都嫌晦气。 旁边上来个麒麟府的校事冲着他一拱手,道:这不成,大人,云慈两腿都被链子钉在了地上,若是强行拖拽,怕是人的性命也就没了。 裴思渡闻言顺着链子朝云慈的方向看去,确实,在他两腿上各穿着一根透骨的钢钉,这东西裴思渡很熟悉,上辈子在诏狱中没少受它的罪,以至于而今看见了腿根都会传来断裂一般的痛。 裴思渡摁住手中刀,一步步逼近了云慈,道:寺中出事的女子与你有关? 老僧未回答。 他枯木一般抿着嘴,口边断裂的死皮像是皲裂的田地,透出一股将死的颓靡。 裴思渡就蹲在他跟前,眼里带着笑:老住持,您不答也没关系,我手底下的人已经找到证据了,您就是不承认,出去了,我也能定您的罪。 大周律法中说了,□□掳掠者,若是肯主动自首,便能减缓刑罚,若是能检举同伙,便能再依情况再缓去一部分刑罚。 裴大人,你以为老衲难道还能活得了么?他咧嘴冲着裴思渡笑了一声,嘴边的伤便裂开了,流出丝丝缕缕的血来:老衲从被困在这里起,便没有想过要脱身而走,裴大人,威逼利诱于老衲皆是虚妄了。 裴思渡闻言扬了扬眉,道:皆是虚妄了?看来主持万事都能放得下了? 阿弥陀佛,老衲心如明镜台。 裴思渡淡笑一声,他道:心如明镜台为何还要强迫那样多的女子与你交欢,我看这不是心若明台,而是欲壑难填吧? 我怎么听闻主持与那些女子欢好之后,连碗避子汤都不舍得给?你这般有恃无恐是因为什么? 裴思渡脸上神色渐渐冷了下来,我看你不是无欲无求,而是欲望缠身,是执念疯了。若是我没猜错,你是不是一直想有个孩子,却求而不得啊? 这么多年了,你肯定也很奇怪吧,明明你与正常的男人无异,却始终没法让女人怀上一个孩子,你很害怕吧?是不是还以为是你这些年造孽太多,所以老天都不给你留后啊? 刘、淮、山? 刘淮山。 听到这个名字。 云慈脸色骤然一变,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裴思渡闻言冷笑了起来,是听不懂还是不愿意听? 说着他伸手捏住云慈的下颌,囫囵摸了两下,啧啧称奇:这张皮的手感还真是以假乱真,叫你一个四十来岁的人扮成六十老翁也真是为难你了,平日里佝偻着腰不好走路吧? 裴思渡摸够了,缓缓直起身来,往后退了两步,道:怕是谁也想不到,当年纵横仓河的土匪头子,销声匿迹的这十年,竟然藏在我大魏国都的佛寺之中,还在十年来不动声色地祸害了邺城诸多的女子,不过可真是讽刺 他看着刘淮山一字一顿地说道:你知不知道,你其实有个儿子,今年已经十岁了。 刘淮山额上青筋早已暴起,他听见这一句猛然挣扎起来:你胡说,裴思渡,你巧舌如簧满口胡言,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靠着这张嘴取悦魏 我骗你做什么?裴思渡气定神闲地打断了他。 看着刘淮山,裴思渡只觉得造化弄人,得了趣,便猫抓耗子似的拨着人,不紧不慢地道:你从前在仓河的时候是不是有个女人叫贺兰生的?听说你快死了,今日她来找你,寻了你十年,想带着儿子见你最后一面。 刘淮山呼吸骤然急促起来,瞪着裴思渡的眼神愈发凶恶,像是头要吃人的鬣狗。 裴思渡顶着他刀子似的眼神笑道:别瞪我,麒麟府校事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能在一日之内找到你的老相好,事实是她自己找上门来的,不然谁能知道你生不出来儿子。 他微扬了扬眉,道:知道贺兰生的人拢共就那么几个,你猜猜是谁把她送过来的?人还能不能安全地回去? 刘淮山闻言忽而愣住了。 裴思渡这是□□裸的威胁,若是他不招,他的孩子与婆娘就会永远留在罗陀山上,以尸骨的形式。 他眼中涌过一丝慌乱,一瞬便镇定了下来,你想知道什么? 裴思渡神色有些微妙,他垂眼笑道:你的主子。 金田寺背靠曹氏,你能混进来李代桃僵便证明在皇室之中有你的靠山,若是你还想见贺兰生与你儿子,就把你知道的一切都说出来。说不定我高兴了,还能安全地将他们送回去。 在明空死的那一夜,恰那合珠带着一叠书信找到了灵堂中,逼迫他将主持的位置早早让出来,否则便要检举他这些年来对邺城诸位小姐的行径,叫麒麟府的校事来检举他。 刘淮山从前在仓河做的不仅是打家劫舍的勾当,他还做人贩子,卖的便是女人与孩子。 从前朝廷最为忌惮的便是边境私养军妓,或者说,私自倒卖汉族女人到女真去。 这些被卖到女真的女子或是为奴为婢,或是生育工具,又或者根本是被饥不择食的女真人当畜生,煮肉汤吃干净了。 总之,没一个好下场。 据悉,当年倒卖最为严重的便是仓河一带河在澜沧关与西关之间,只有巴掌大的一块地皮,在邺城名不见经传,若不是从前出了个臭名昭著的刘淮山,国都里怕是没人知道仓河在哪儿。 但是在北疆,将领们却知道仓河的重要性,它是澜沧关东南面最为重要的一处转运点,往西直通大魏西境经济重镇安乐府,往南又跟松陵关相通,本该成为边疆的一处要塞,却因为以刘淮山为首的山匪时常光天化日之下劫财越货,而难以壮大。 裴思渡他哥裴晏如在接任北疆重镇澜沧关之后,第一个整肃的便是仓河。 边疆匪患乃是大魏建朝以来最大的沉疴。魏王当年得以在大周西境立国,不外乎两个原因,其一是抵御女真,其二便是平息边境悍匪。 恋耽美 丞相他又弑君了[重生]免费阅读(24) 建国几十载,先是定了女真虎视眈眈之患,接下来便是解决国内匪患。 边境悍匪兴盛大抵七年,在大周乾安三年之时渐渐平息。 在这七年之中,朝中主要剿匪的将领有两位,前五年是郭夫人之父郭淮,后两年便是裴晏如。 十年前,刘淮山被郭淮斩于马下,亡命天涯到了邺城,在他消失的十年之间,有无数的山匪自称是刘淮山。裴晏如年年都能砍四五个刘淮山的脑袋当球踢,以至于不止邺城,就连京城也知道,他大哥别的不会,杀刘淮山独有一手。 最后一次剿灭刘淮山便在三年之前的仓河,那回剿匪也彻底地宣告了边疆匪患告歇。 西关猎场中赤盏钰儿冒充的黄写意便是三年前仓河匪祸的受害者之一,后来麒麟校事还特地调了当年的卷宗查看,裴思渡也是跟着研究卷宗的文书之一,在记档的时候,将当时的情况合计了个七七八八。 黄写意在当年就死了。 他大哥豢养军妓的事情不攻自破。 但是刘淮山倒卖人口的事情却被麒麟府的文书们翻了个底朝天。 这样肮脏的过去背在身上,他的身份压根就禁不住查。 所以他同意了,不过就是个住持的位置,他大可以让给静修。 但是他没想到这个静修是女真的人,是包藏祸心的恰那合珠。 裴思渡听完之后神色有些微妙,追问道:真正的云慈大师呢? 死了。刘淮山神色浅浅的,脸上还真有了两分看淡一切的阒寂:十年前就死了,就埋在这方冢底下,我亲手给他修的坟,我对不起这老和尚。 可是他后来却自私地杀了他,将他的脸皮剥下来,曝尸荒野。直到三年后,皮肉烂成了一滩腐朽,覆在面上的泥被雨水冲干净了,露出了底下的白骨,刘淮山这才后知后觉地为他修了一座坟,可因为惧怕,连碑名都没有刻。 裴思渡有些唏嘘,几十年尘与土,十年前的名满魏国的第一圣僧竟然就被埋在了这样一个荒郊野岭。 他怜悯地看着刘淮山,近乎果决地下了定论:你罪无可恕。 刘淮山笑了笑,道:确实。 他垂首看了看自己的两条腿,长叹道:如今的报应来了。我早年间造了那样多的孽,现下想活也活不了了。 裴大人,这兴许就是命吧? 裴思渡轻笑了一声,他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脖颈,神色有些微妙, 原来人造的孽兜兜转转都会报回自己的身上,从前那些被他关押倒卖的女子也如他一般,被关在个逼仄狭窄的地方,不见天日,然后惶恐不安地接受自己被毁掉的人生。 那我呢? 裴思渡忍不住想。 我上辈子造了那样多的孽,难道全凭一死就能够万事大吉了吗? 这笔帐算不明白的,旁人欠他的,要也要不来,他欠旁人的,还也还不清。 裴思渡沉默了良久,盯着刘淮山,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是谁叫你埋伏到金田寺来的? 刘淮山闻言悄悄咧开嘴,露出了面皮之下的狡黠:裴思渡,把我送来的,是一个你绝对想不到的人。 第34章 ================== 在审讯刘淮山之前,裴思渡就已经屏退了众人,在无名冢里,只留下了他们二人。 此刻已然月上柳梢,裴思渡可算是将人审完了,他缓步走出了无名冢,神色有些肉眼可见的凝固,烦躁顺着他的眼往外溢。 江弈怀有些担心地上前握住他的手,眼神中尽是询问。 裴思渡轻轻拍了拍他的肩,道:他没伤着我。我就是累了。 江弈怀这才松了一口气,他轻轻环住裴思渡的腰,掂着脚想要够他的耳朵,用只有两个人的声音说道:哥,审出结果了,就先休息吧,状词明日再写,叫底下的医官盯着,一时半会儿人死不了。 他轻笑着在他耳边呢喃:状书写好了,着人画个押就成。 江弈怀说的没毛病,裴思渡也是这么想的。今日他已经精疲力尽,实在是提不起劲儿写状词了。 听着耳畔的呼吸,裴思渡渐渐松下一口气来,弯下腰轻轻把下巴撂在了江弈怀的肩上。 从前他娘还在的时候,裴思渡总喜欢这样靠在她肩上。后来他娘去世了,裴思渡便收起了自己的依赖,不再与旁人亲昵。 但是今夜江弈怀这个裹住他的怀抱让他不由自主地想放松,什么都放下了,只想要好好抱一抱怀里的人。 这猝不及防地一抱,江弈怀的耳根唰的一下全红了。他余光瞄见了不远处四处张望,却不敢往这边多看的麒麟校事,下意识地想从裴思渡这个怀抱中挣脱出来, 但是裴思渡却轻轻抚了抚他的背,哑声道:别动,让我抱会儿。抱一会儿咱们就回去了。 江弈怀听见了他声音中的厮哑,大概是真的累了,裴思渡连呼吸都比平时缓慢了一点。江弈怀有些心疼,他环在裴思渡腰间的手一点点游上他消瘦的肩膀,将裴思渡的背抱得愈紧。 好像这样就能给裴思渡一点继续下去的力气。 不知道过了多久,裴思渡觉得自己大概能被江弈怀身上的檐卜香腌出味儿了,才堪堪放开了人。 他今日有些放肆,在旁人看不见的角落,牵起了江弈怀的手,道:下山吧,到禅院里住一夜,天大的事也明日再说。 第二日便出事了。 刘淮山死在了无名冢中。 这一日清晨,麒麟府校事带着贺兰生进了那方无名冢,贺兰生与刘淮山抱头痛哭,最终双双化蝶,共赴黄泉。据说,是贺兰生从袖中藏了一把短匕,在众人都未曾反应果来的时候一刀刺入了刘淮山的心口。 而她自己,早早地就服下了毒药,纵使医官在侧,也没将人救回来。 裴思渡听了这样的结果,神色有些淡,没说话,只是挥挥手叫麒麟府的校事退下了。 这样的结果他早早地就料到了。 十年前,贺兰生也是被刘淮山抢上山的,她曾也是大户人家的女儿,曾有爹娘疼爱,也曾有如意郎君。刘淮山毁了她半辈子的好日子,她千里迢迢地赶来杀他,理所当然。 他慢条斯理喝着碗中的粥。 想起了当日贺兰生来找他时的神色。 她在哭。 她哭得那样悲恻,带着年方十岁的孩子在裴思渡脚边磕头,磕得皮肉都破了,流出汩汩的血来。裴思渡止住了她的动作,她便狼狈地抬着头,说:生当复归来,死愿长相守。 我这一生,一步走错,步步都是错,而今万事尘埃落定,只想在死前再见他一面。 裴思渡答应了,他问贺兰生:你知不知道,是谁将你接来的? 贺兰生抬头愣愣地看着他,半晌才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 当日夜里有人敲响了她的门,将当年刘淮山给她的定情之物给她看,告诉她刘淮山人在邺城,已经快不成了,要将她带来见他。 她便来了。 连夜颠簸千里只为了见一个人,只为了杀一个人。 裴思渡不知道该说她聪慧还是该说她愚蠢。 那来报的校事没走,裴思渡撂了碗,问道:还有什么事? 回大人,属下不才,想问,贺兰生带来的那个孩子该如何处置? 对,贺兰生连夜还带来了一个孩子。 裴思渡微微蹙了蹙眉,叫什么来着? 江弈怀在一旁提醒道,道:贺轻尘。 裴思渡点点头,道:贺轻尘就先安置在我府上,贺兰生来的这件事就不要往上报了,魏王或是林府君问起啦,就说刘淮山是自己死的,咱们发现的时候人已经断气了。 这回裴思渡带上山的人都是自己的亲信,若是没他的号令没人会往外乱说话。 那校事闻言是了一声,便匆匆退了。 江弈怀和裴思渡下山的那一日告诉了山上一众小沙弥真相。 而今的云慈是假的,真的云慈已经死在了十年前,并且尸身就葬在顶峰禅院外的竹林中。 一众佛家弟子满面悲怆,当日便将云慈大师的尸骨从无名冢中启了出来火化了。 裴思渡在山上逗留了一日,将山都搜了个遍,确认没有女真余孽才动身离开。 一行人下山的时候山上正在做法事,满山的白色经幡在天穹之下招摇。 到了山脚,裴思渡扶着江弈怀的手,将他送上了车驾。 江弈怀掀开车帘,看见那里面正睡着贺轻尘。瘦瘦小小的一只,蜷在拐角,像是只没骨头的猫。 他靠着小案落了座。 淡淡瞥了一眼,而后掀帘看了一阵外头翻身上马的裴思渡。 他蟒袍上的金线在天光之下粼粼闪动,大红的衣襟衬得裴思渡面如冠玉,瘦削的脊背好似一棵劲松,笔直地挺在马背上。颇有两分风骨。 表面上看着坚不可摧。 江弈怀想。 其实他是个很心软的人。 他印象里的裴思渡好像一直就不是很近人情,与人打交道像隔着一层薄纱,近在咫尺,又远比天涯。身处这团乱麻之间,又好像游离在这些复杂的关系之外。 裴思渡太聪明了,油光水滑底下藏着一身刺,纵使什么都做的滴水不漏,让人挑不出一点错处,也总让人在触手生温之后,悄无声息地又察觉到一抹凉。 如今,在这抹凉之外,江弈怀还尝出了点别的滋味,那点滋味就像是春三月的暖意,不动声色地沁人心脾。 裴思渡不拜观音,却天生悲悯,他看见那些无助的、微弱的,又会适时地伸手去拉一把。 对贺轻尘如此,对自己亦是如此。 前一夜无名冢前的相拥叫江弈怀感觉到,裴思渡那颗被厚痂裹牢的心终于对他敞开了一道缝。 那条缝已经足够让他触碰到裴思渡柔软的内里。 于是有一种看不见摸不到的感觉在他心里漾开了。 江弈怀难以形容。 也许就像是秋日的风,一过境就能掀起连天的野火。 毫无理由。 对他来说这样的若即若离刚刚好。 恰好能叫江弈怀感觉到自己还活着,仍旧被人需要着。 能让他感受到了自己的血肉是热的,不是铁打的钢刀,让他明白了什么是痛,如何去做一个活生生的人。 车马一路滚滚,掀起无尽的烟尘。 身后的青山渐远,只能隐约看见山上的白幡在招摇。 江弈怀放下了帘,轻轻笑了。 裴思渡回邺城第二天就被大发雷霆的魏王罚了两个月俸禄。 他递上去的折子清楚明白地说了刘淮山是怎么冒充的云慈大师,为什么要冒充云慈大师,切中肯綮,句句属实,洋洋洒洒写了一面纸,罗里吧嗦就绕着云慈大师这事儿掰扯,多余的一点没提,查了跟没查一个样。 魏王气得眼都圆了。 当庭就把裴思渡骂了个天崩地裂,曹衡甩下来的折子都快崩他脸上来了。 裴思渡丝毫不乱,十分配合地跟着人演戏,在殿上又是哭又是磕头请罪,恨不得一头撞死在金殿上,结果下了朝之后给林千卫递了封告病的文书,没事人似的在府上睡大觉,天天睡到了日上三竿才起来。 不要脸的玩意儿。 魏王彻底拿他没辙了。 当然,他恶心了曹衡,曹衡也没放过他。 在他去金田寺的时候,裴府也出了件大事。这件事导致裴老爷子回乡的计划被硬生生打断了。 大公子曹闵向他小妹裴絮因提了亲。 此事是魏王做的主,没人能拦得住。先是裴清郁与江夫人对着愁了一晚上,然后等裴思渡回来了,他又跟裴老爷一道愁了一晚上。后来四个人一起愁,对着油灯愁了半宿,地上足足掉了一层头发。 到天快亮的时候,裴絮因一巴掌拍开了门,朗声道:我与曹闵哥哥是两情相悦的。 屋里一片安静。 死一样的安静。 几个人大眼瞪小眼了足足小半盏茶,裴思渡终于忍不住了,想开口:你 刚说出来一个字,裴絮因就捂着脸跑了。 裴思渡: 我只是想说你裙子穿反了。 随后两日,裴思渡与裴絮因促膝长谈了两夜,确定他小妹不是被胁迫的才彻底松了口。他道:你怎么就看上曹闵了? 女真人血洗邺城那一晚,裴氏诸人都住在了有重兵把手的大公子府上。 那时候爹娘都睡了,裴清郁跑去跟守夜的禁军头子吹牛皮,就把她一个人留在了客房中,她又怕,便拧着帕子想出门寻人陪,不想竟遇见了曹闵。 然后曹闵与她说了一夜的风花雪月。 铁巨人扛起的铜墙钢壁之外是烽火连天,里面却是诗词歌赋。裴絮因从未见过这样温柔的人。 少女怀春的心思裴絮因自然不会说,她只是扭着手,道:就是觉得大公子英武非常,乃是这世间有气概的第一人。 裴思渡心道妹妹你认真的吗? 就曹闵那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怂蛋,你嫂子一个没加冠的毛孩子都比他有气概好吗? 当然这话裴思渡嘴上是绝不会说的。 他只是笑着捏了捏裴絮因的鼻尖,道:既然小妹喜欢,那便嫁吧,我裴氏乃是大周百年望族,你这身份就是比公主也不差了,下嫁他一个藩镇的公子我还嫌配不上。 说着,裴思渡目不转睛地盯着裴絮因,郑重地道:小妹,哥哥们以后就是你最坚实的后盾,若是曹闵敢欺负你,我打得他满地找牙。 虽然他不是那么精通揍人之道。 但是裴晏如精通,到时候可以让大哥代劳一下。 裴絮因闻言笑了起来,挽住他的手道:不会的二哥,他答应了我,会对我好的。 两人长谈了足足一炷香的时辰。 裴思渡起了身,道:时候不早了,二哥不能在你房中留太晚,你早些歇息。 裴思渡好容易告了小半个月的假。 魏王也休了小半个月的朝。大家都心知肚明,上官琪的尸身送回洛阳了,不日上头就要来人稽查,曹衡这是在躲人呢。 在他休朝的间隙,边关也跟着告急,女真与松陵关的郭将军起了冲突,两边快打起来了,魏王跟不知道似的,随着他们对峙,自己跑浣水边上秋游去了。 曹衡人不在邺城,裴思渡觉得空气都好了不少。 这一日清晨,他难能可贵地起了个大早跟着他爹一道在院儿里打太极,江夫人备好了粥菜,两人打完了就先到桌边坐下唠家常。 裴老爷老不正经,趁兰奴去后厨帮忙了逮着机会将他好一顿数落,说奴才随主子,前几日兰奴跟隔壁郭氏的家仆为了个缸闹起来了,还打了人。 郭氏乃是半个皇亲国戚,现下咬死了不松嘴,闹腾得停不下来了。 第35章 ================== 你们就为了口缸? 裴思渡反正是惊了,这简直闻所未闻,难不成兰奴缸把人脑袋砸豁了?豁了就赔钱得了,咱家也不缺那点钱。 那倒也不是。裴老爷子道:是他们家缸不见了非说是咱们家偷的,要进府来搜查。 裴思渡一听这话啧了一声,那哪儿能啊?好歹爹你从前也是朝廷命官,哪儿能随便叫人进家里来搜? 裴南意扬眉,乜起一只眼看他,道:搜肯定是不让搜的。 毕竟还不知道到底有没有这口缸。 兰奴也不是傻的,自从上回徐应之借着聘礼来害裴南意,他便一直与老管事有意地提防着外人在府中乱丢东西。但是 恋耽美 丞相他又弑君了[重生]免费阅读(25) 但是他直接甩手给了郭氏小厮一巴掌是怎么回事?人家还是个孩子,被打得眼泪汪汪的跑回去告状,郭大人亲自登门找我讨说法,我问了兰奴,他还说这是你教的。现在街坊邻居都传开了,说咱们裴家有恶仆,二公子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 裴思渡快冤死了,他不满地嚷道:我又怎么了? 你还有脸问?上回谈名典,徐家的三小子到咱们家门口来退亲,你将人欺负成那个样子,瞒我瞒到今日,若不是郭大人说,我至今还被你们蒙在鼓里。裴老爷子不说还好,越说越气,最后吹胡子瞪眼似的道:改日你寻个时候,去徐府给人赔个不是。 裴思渡一时语塞。 飞来横祸。 简直闻者流泪,听者伤心。 裴思渡顶着一脑门的官司,干声道:我上回不是已经赔过了么? 那是你赔的么?裴老爷子冷哼一声,那是兰奴拿着我的瓷瓶赔的。还有,你上回投壶祸害的瓷器都给我记上账,拿你月俸还。 他才刚罚了两个月俸禄,再还债裤子都要穷没了。 裴思渡什么时候受过这种怂气? 都怪兰奴!没事扇人巴掌干什么? 他苦着一张脸,哭丧似的干嚎道:爹,我错了。我下回不敢了。 下回还敢。 不仅敢,还非要打得徐夜明那小犊子牙都找不着,徐应之这蠢货也连着一道打! 裴老爷子看他神色冷哼了一声:你看你那是知错就改的样子吗? 我哪儿就错了?裴思渡一句话砸出来,发现他爹神色不太对劲,就又赶忙软下态度来解释:那不是您先前病着我怕您动气么? 他诚心诚意地道:那日徐三说话没个分寸,我替他老子修理修理他。 至于郭老爷子,随着他闹腾吧,我还不信他能为了这事儿闹到郭夫人那儿去。为了口缸,跑自己孙女哪儿哭,他不丢人我都替他丢人。老脸还要不要了? 什么丢不丢人的? 裴思渡话刚说完身后便传来一声温柔的声音。 他忙起身给端着砂锅的江岳柔让了个地儿,道:小娘幸苦了,这一大清早的就起来熬粥。我跟爹说郭老爷家那口金贵的缸呢。 江岳柔将小砂锅放到了桌上,身后的兰奴将碗筷摆齐了,没好气地道:什么缸不缸的,我看他鬼鬼祟祟的就是想进咱们家门偷鸡摸狗。 还偷鸡摸狗呢?裴思渡嗤笑了一声:甩手就是一巴掌,你能耐啊,飞扬跋扈把人孩子给打了。 那还不是跟你学的,上回徐三公子被打的那个惨样,到现在街坊邻居还记得呢。 确实惨,鼻青脸肿,都破相了。 公子你也就是紧着软蛋欺负,来个不那么废物的也就不敢打了。 这是实话。 但是听见这话裴思渡还是轻嘶了一声,佯着怒冲兰奴骂起来:你是三天不骂上房揭瓦,皮痒了吧?嘴皮子这么利索,怎么不上谈名典跟徐应之掰扯两句? 我要是有那本事,哪儿能还在这儿伺候公子你啊?那不早拜相封侯了? 我说你 江岳柔看着一唱一和的两人,笑道:行了,都少说两句。 她温柔道:吃饭了老爷。清郁和絮因呢,这时候了还没起啊? 裴思渡一刻也不耐烦在饭桌上呆了:我去叫。 不想他一转头 来了娘。 说曹操曹操就来了。 裴清郁哈欠连天地往他跟前走来,身后还跟着个精神饱满的裴絮因,两人一个支棱得跟打了鸡血似的,一个蔫得跟黄花菜一样,一起走出来颇有两分滑稽。 等二人都落了座,端上了碗,廊外才磨磨蹭蹭地走出来个瘦削的身影。 裴思渡一看见就笑了起来,招手道:轻尘!快来,吃饭了! 贺轻尘在廊尾低低应了一声,道:哦,来来了义父。 下了罗陀山,裴思渡就认了这孩子当干儿子,对人就说是办差在路上看见的乞儿,看着可怜就给带回来了。谁都不知道这孩子究竟是谁,反正他不多说,老爷和夫人也就不多问,他俩都不多嘴,那小一点的裴清郁和裴絮因更就没法问了。 反正裴氏家大业大,也不多这副碗筷。 新到这家中的贺轻尘还有些畏缩,走到桌边拿了碗就想跟兰奴一道到桌边站着吃,裴思渡却一把摁住他,道:就坐桌边吃,吃这个,这叫笋脯,乃是夫人的家乡菜,她手艺比宫里的厨子还好呢。 贺轻尘受宠若惊,小心翼翼地接过裴思渡夹来的菜,道:多谢义父。 裴思渡充他温和地笑笑,你长个儿呢,多吃点。 贺轻尘闻言嗯了一声,埋头猛扒了一口粥。 慢些吃,别呛着了。江岳柔见他喜欢,便将笋脯往他跟前推了推:不够还有,喜欢下回我就多做点。 贺轻尘闻言一愣,道:多谢、多谢夫人。 江岳柔慈爱地摸了摸他的脑袋道:不谢,慢慢吃啊。 阖家欢乐。 裴思渡不再说话了,他自己慢条斯理地用了几口粥,吃得差不多了,就着侍女端来的漆盘漱口擦嘴,刚要起来晃悠两圈,门口就急匆匆走进来一个人。 人未到,声先来。 是跑急了的曹闵。 他说:思渡,出事了,边关加急,女真已经攻下了松陵关,不日便要北上澜沧关,三日后要取的便是邺城。 什么? 裴思渡脸色一变,猛地起了身。 他走到曹闵身边切中肯綮地问道:郭帅如何了? 曹闵脸色煞白,只用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答道:郭帅下落不明,而今北疆已经乱成一锅粥了。 裴思渡皱起眉,示意他往自己院里走,一面走一面问:魏王知道此事么? 边疆来的斥候不知道父王去浣水,应当是不知道的,我已经派遣小厮到浣水去通报了? 裴思渡颔首,正准备说话,身后又传来一声高呼,回头看发现是公子府的书童,他见了两人先行了一礼,道:公子,裴大人,今日邺城戒严,守城的将领说,此事是前几日林府君亲自传回来的口谕,今日谁也不放出城。 裴思渡闻言一愣。 他满心疑窦。 自女真人刺杀之后邺城好一段时间都风平浪静,为何忽而要封城? 裴思渡盯了那小厮一阵,道:消息不能不传,叫守城官员通融,若是不成便去拿着我麒麟府的腰牌出城。我去拿。 说着他便带着大公子疾步往自己卧房里去。 裴思渡一面想一面走,麒麟校事若是有急情,可不受魏国律令,便宜行事。 当然,若是便宜行出了什么大事,那也得自己兜着,所以一般的麒麟校事都不会用这个权柄。 若是边疆当真告急,裴思渡便是用了腰牌也不至祸及全族。 只是他还没到自己的院子,身后便又传来一声呼唤。 大人! 裴思渡回头,看见一个麒麟府的校事正在自己身后,恭敬地冲他一拜首。 这是他暗中派过去盯着曹如的探子。 裴思渡道:什么事? 大人,今日我在二公子府上盯梢,瞧见了他派小厮往城外送了这个。 说着校事从袖中拿出了一张纸,递给了裴思渡,属下已将其尽数记下来了。 裴思渡垂下眼看了一阵,发现这上面写的竟然也是边疆告急的事情。 他轻轻啧了一声,笑道:大王这戏演的不错啊。 曹闵闻言一愣,道:思渡,此话怎讲? 裴思渡又将手中的纸翻了翻,然后呈给了曹闵,道:这消息不是真的。 魏王临走时,通知大公子权知监国,紧急军情与地方政务都是一律报到大公子府上的,这封边疆告急的军报为何会送到二公子曹如的府上? 裴思渡伸手点了点曹闵手中的线报,道:证明这封线报是假的。 曹闵将信将疑。 裴思渡借着问道:那我再问一句,公子方才说是边疆斥候给送的军报是吧? 曹闵道:我没见着,是府上小厮说的,来府上的是个边疆的铁巨人。 裴思渡笑了一声,道:那就更奇怪了,今日魏王既然下令封城,边疆斥候是如何进来的,守城的将领连城中的人都没能放出去,更何况放人进来?怕是有人用假消息诱公子出城。 曹闵不解:何人要诱我出城? 依我愚见,最有可能的便是大王。裴思渡沉声分析:大王在浣水边看似是秋游,但其实,醉翁之意不在酒,若是我没猜错,他明面上游山玩水,实际是在浣水检阅禁军,大王想的是御驾亲征。 裴思渡此时脑中闪过了无数种可能。 上官琪死在了邺城,洛阳必然要派人来押他入京师会审,只身入龙潭虎穴,魏王不是蠢货,他不会去的。所以在上官琪死后,曹衡利用恰巧埋伏在邺城附近的女真人设了一个局,或者说,在上官琪死之前,他就已经想好了全身而退的方法,当夜的女真人就是一只盾。 而今边疆战事一起,洛阳就更不敢动弹了。 原因不过两个。其一,皇帝忌惮女真南下,不会押走魏王,其二,魏王御驾亲征,若是击退女真人,那便是衣锦归朝,洛阳不论如何也没有理由再追究上官琪之死,因为这是魏国的无心之失。 魏王有两个已然及冠的儿子,又都是王后所出,他走后,留下监国的又是哪个呢? 照理应当是大公子,但是曹衡这人疑心病重,选定前必然是要敲打一番,只怕今日这线报便是敲打二位公子的一道难题。 出与不出,或者说谁先送达,便是决定谁监国的答案。 裴思渡问:依公子来看是出为好还是不出为好? 大公子捏着手中的线报沉默了一阵,道:既然如你所说,那必然是要竭尽所能将此线报送出去。 裴思渡却沉默了,他冲曹闵笑了笑,道:依臣之见,还是按兵不动为好。 第36章 ================== 既然裴思渡能看出来曹衡这封假线报是项庄舞剑,那曹如座下的徐应之就不会拆不出这份线报的意思。 裴思渡叫曹闵按兵不动,不是不争,是不争而争。 曹衡要下这盘棋,肆意地将棋局中的人把玩于股掌之间。裴思渡便掀了他的棋局。 他出难题,叫大公子做出选择,那裴思渡便另辟蹊径,反过来叫曹衡做选择。 第二日日暮,在城头盯着曹如的人来报,徐应之一剑斩了守城的将领,已然将线报送出去了。与之同时,麒麟校事带来另一个裴思渡一直在查的事情。 昨日,檀蒹葭的父亲带着檀家全家一起出了邺城,在离开的前一夜,檀蒹葭在傅府与傅明航大闹一场。今早出门的时候,傅大人脖子上还多了口齐整的牙印。 裴思渡示意他知道了,挥了挥手叫人继续去查檀蒹葭那个婢女,一定要从她嘴中撬出来一些东西。 自裴思渡下了罗陀山的几日来,他心中便一直有一个疑问,他想不通,既然为非作歹的是刘淮山扮的云慈,那为何傅明航所散的遗书中所指认的是明远? 傅明航在此事中又扮演的是怎样的角色? 裴思渡边想边跟自己对弈。他漫不经心地落了一子,冲身边打盹的江弈怀笑了一声,道:天凉了,若是要睡便去房里睡。 醒了。江弈怀从罗汉榻上起身,他迷糊地挨到裴思渡身边,低声道:人来了我便醒了。 裴思渡被他黏习惯了,此刻被抱着腰也能面不改色地下棋,他道:饿了没?我叫厨下给你温了汤,唤兰奴端来? 不喝。江弈怀趴在他肩上又闭上眼,道:还困,给我靠一阵。 裴思渡笑道:你昨晚做贼去了? 江弈怀打盹打得鼻子有些烂了,他闷声嘟囔:睡不着,做噩梦了。 裴思渡伸手捏着他的鼻尖,好笑地道:哦。在我这儿就不做梦了? 江弈怀理所应当地道:好些了,凑近些做的梦就少些。 哥,我能不能搬到裴府来跟你睡一阵子?我一个人睡不了。他可怜巴巴地在裴思渡颈边蹭,入秋了天凉,被子都是冷的,一个人睡太难受了。 裴思渡被蹭得头皮发麻,干声道:你别闹了,没过门呢,现在就同床共枕我能被我爹骂死。更何况,我知道你是男人,我爹又不知道,真睡了我成什么了? 江弈怀长叹一声,他撒娇卖惨不成,就疯狂地在他脖子边蹭,好久蹭累了才埋首在他肩头细嗅:你平日里都佩什么香,我怎么觉得你身上的味儿跟旁人的不一样? 要放在平时,裴思渡定要说大男人佩什么香?君子行得正坐得直,衣上有兰臭。 可是此刻他没有答话,因为方才那句我知道你是男人一说完他自己就愣住了。 江弈怀是个男人。 他有些茫然地想。 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自己能接受一个男人靠这么近了? 上辈子的他就是跟一个男子独处都会觉得喘不过气来,这辈子他怎么会容忍一个外人狗皮膏药似的黏在自己身上? 前生的阴影在他身上渐渐褪去,他甚至可以在佛堂中陪着江弈怀静坐,哪怕那股檀香味重的呛鼻子他也好似入定一般,能在佛堂静坐。好像只要有江弈怀在身边,他厌倦又惧怕的一切就都变成了理所应当。 是什么时候,他开始改变的? 哥?江弈怀明显地感觉到了他在出神,便轻唤了他两声,裴思渡?裴望津! 裴思渡猛然一颤,他回神似的将江弈怀推远,仓促之下,一肘撞到了身前的棋盘,哗啦一声,黑白交错的旗子掀了满地。 江弈怀明显地感觉到了他的不对,上前想要抓他的手腕,你怎么了哥? 没事。裴思渡猛地躲开了,他神色有些僵直,垂首扫了一眼地上的狼藉,干声道:等会儿叫兰奴来收拾,我去沐浴。 说完便急匆匆地走远了。 江弈怀看着他逃跑的背影,脸色有些发沉。他沉默了良久,才俯身从地上捡了一枚棋子,紧紧地捏进了掌心。 夜渐渐深了。 裴思渡躺在床上,瞪着铜铃似的两个大眼。 江弈怀已经回大公子府了,他还没想清楚自己白日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慌张。 开始留下江弈怀的原因不过是因为将来他会是边疆藩王造反的一枚棋子。 其实他对江弈怀不咸不淡,说不上恨,也说不上惧,只有那金殿之上的匆匆一面,甚至连脸都记不太清。 裴思渡在西关帮他一来是为了牵制曹衡,二来是为防江弈怀此人来日可用,留他一条性命罢了。 但是什么时候他跟江弈怀的距离拉得这样近了? 他说不清楚。 恋耽美 丞相他又弑君了[重生]免费阅读(26) 裴思渡太愁了,他上辈子活了三十年,就没遇见过这样的心情。那种纠结到骨子里的酸涩在他推开江弈怀的那一瞬间炸开,他今夜一闭眼就是白日里江弈怀那双可怜巴巴的荔枝眼,含着水似的,在他面前阴魂不散。 第二天清晨,兰奴正在院儿里给裴思渡备早膳,才把盘子从食盒中拿了出来,背后就房里就传来一声巨响,他还没回头看情况,就听砰的一声,房门被人踹开了。裴思渡面无表情地走了出来,眼底还有俩肉眼可见的乌青。 你昨夜没睡好啊? 昨夜没睡。裴思渡洗漱完之后气壮山河地往兰奴跟前一坐,道:鬼爬床,睡不着。 兰奴吓了一跳,道:啊?咱们府里闹鬼了?那得找老爷请个道士回来做法事。 你敢?裴思渡冷冷瞥了他一眼然后低下头喝粥。 昨夜也不算是没睡着,江弈怀那双眼老直勾勾盯着他看,害得裴思渡睡着了都能梦见江弈怀。一整夜一个梦做的磕磕巴巴,活像是被狗啃秃噜皮的烂苹果,平白无故地惊醒了好几回。 兰奴布了菜就退下了,裴思渡低头吃着饭,吃一半,余光瞥见自己院墙边上黑影一闪,一个麒麟府的校事翻了进来,两步走到他跟前,道:大人。出事了,魏王回来斥责大公子延误军机。 裴思渡听这话,饭也吃不下了,皱眉问道:怎么回事? 前天那封从松陵关来的军报是真的,此刻大王正在浣水前点兵,要带着二公子到前线去亲自督军。 裴思渡轻啧了一声,迟疑地问道:那留守邺城的是? 是荀相与蔡祭酒。那校事道:大公子被魏王好一顿斥责,还罚了禁闭。 裴思渡没说话了。 那校事悄悄抬眼瞄了他一眼,似是在斟酌着要不要说。半晌,他还是说了:魏王还有个安排,是关乎裴氏的。 裴思渡心头一紧,追问起来:什么? 大王说 那校事心里还在掂量着这事儿怎么讲比较委婉。门外就骤然传来一声惊呼。 裴思渡听出来了,这是兰奴的声音。 他一路跑的跟狗撵似的,急冲冲走到裴思渡跟前,道:公子,公子,魏王有谕。 裴思渡面无表情地跪在门口的冷风里听上回传旨的老太监吊个破锣嗓子嚎丧。 魏王这谕旨洋洋洒洒写了一大串,概括起来就两句话:第一,你爹裴南意得跟着孤到边疆去一趟,第二,你裴思渡去把跟恰那合珠的灵柩和赤盏和也送回女真去。 曹衡这就是故意的。他知道自己在大公子身后掀他的棋盘,恼羞成怒了,要釜底抽薪,拿他爹玩儿围魏救赵的把戏。裴思渡咬牙切齿地叩头接谕,起身笑道:公公一路奔波,幸苦了。 裴思渡这脸色跟活吞了只苍蝇似的,看着不像是谢谢他,而是想一刀捅死他。 僵着笑脸送走了人,裴思渡坐在院里愁的头都要秃了,他爹那么大年纪,又是一介文官,魏王出征带个废物干什么? 他坐了一阵,兴许是身上的怨气已经如有实质了,很快便将裴南意引了过来。 老爷子也拖了个小马扎坐在了他身边,道:担心我啊? 嗯。裴思渡也不打算瞒着,他道:魏王要去的北境乃是兵患重灾之地,爹你肩不能扛手不能抬,调过去又能做什么呢? 度支。裴南意道:多年前我跟着魏王初来邺城,在他帐下管的便是粮草押送,全大魏,除了蔡允,大概也再没让曹衡满意的辎重军师了,我是蔡允之下唯一的选择。 裴思渡知道,蔡允而今重病在身,定是去不了北疆了。 所以他爹也顺理成章地顶上了。 这没什么问题。 于公,他半分多言都没有,但是于私,他还是觉得自己家老头该到了颐养天年的年纪,该退下来,含饴弄孙了。 此去北疆凶险。裴思渡有一搭没一搭地捏着手指骨,道:您随着魏王出征,定然要保重自身,还有半月我便要成亲了,还等着爹给我祝酒呢。 祝酒?裴南意说起来哈哈大笑,他拍了拍裴思渡的肩,道:你小子喝得了么? 放宽心,北疆有你大哥,我出不了事,反倒是你,跟着傅明航一道扶灵到女真去,那才是真的凶险。 裴思渡淡声笑笑,道:放心吧,两国交战不斩来使,魏王只要仗打赢了,我定然完璧归京。 第37章 ================== 裴思渡走得比正儿八经的军队早了好些天。 毕竟押送灵柩的都是朝中的大爷,一个都不能吃苦,赶起路来游山玩水似的,走走停停。好不容易挨到了澜沧关,裴思渡下令在边营休息了一夜。 这一晚裴晏如巡边去了,毕竟边疆告急,现在澜沧关是风声鹤唳,全部戒严。 裴思渡他们还押着个活的赤盏和也,不得不防女真人狗急跳墙地来抢人。 边疆西风猎猎,北斗高悬,军中才刚到了吃饭的时候。裴思渡抱着个干巴巴的饼,远远看着个小兵给赤盏和也送饭。这小犊子圆得跟肥猪似的,是小少爷出身,嘴挑剔的不得了,连正眼都不肯给边疆的粮食。瞥了一眼那小兵手里的碗,啪的一声打翻了,飞扬跋扈地道:什么东西也敢送来给我吃? 那小兵年纪小,是个没上过战场的伙夫。裴晏如走前交代过三军,要礼待赤盏家的小少爷,所以没一个人敢给他颜色看。 那小兵被甩了脸色也不回嘴,只是盯着地上的粮食看了一阵,好脾气地道:这已经是将军吃的饭菜了,再好的是真没了。你就将就将就 赤盏和也扬着下巴冷哼了一声,道:糊弄谁呢?赶紧把你们裴将军叫来,我要亲自与他谈谈。 将军巡城去了,不在帐中,你先吃了饭,稍晚些 听不懂人话么?赤盏和也骤然冷下脸来,我说了。我要见你们裴将军。 没有裴将军。裴思渡往前一步,扯着那小兵的领子把他拖到了身后,道:我来跟你谈谈。 裴思渡?赤盏和也轻嗤一声,道: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一路上看都看腻了。 是么?我倒是有几句话想跟赤盏公子你说。裴思渡将啃了一半的凉饼塞到了小兵的手中,道:有些饭你不吃,自然有旁人乐意吃,打翻了,旁人吃不了,那就得你来吃干净了。 赤盏和也脸色骤然一黑,他冷声道道:你什么意思? 裴思渡笑了笑,没什么意思 话到一半,他手掌疾出,隔着栏杆一把捏住了赤盏和也的后颈,转瞬间将那颗猪脑袋给摁到了地上,道:就是想请赤盏公子把您浪费的粮食处理干净。 赤盏和也被撞的眼冒金星,泥沙飞溅,圆滚滚的脸上沾满了油渍。他气急败坏,想要起身,却被裴思渡一手给摁死了,一时间仪态全无,破口大骂,道:裴思渡,你是什么狗东西,敢来我面前作威作福?等来日我爹与大汗舅舅攻下澜沧关,我定要将你的脑袋挂在城墙上当箭靶子戳! 裴思渡闻言冷笑一声,道:好啊赤盏小公子。我等着你来取我项上人头,日后大路朝天,有仇的报仇有冤的报冤,谁不来拿谁孙子。 他垂眼端详了他一阵,伸手拍了拍他的脸,道:不过今日,你是阶下囚,笼中狗,还是不要在这里跟我拿乔了,好好把饭吃了,您这金贵的□□也少受点罪不是? 赤盏和也疯狂地挣扎起来:裴思渡,我杀了你! 在他接连不断地叫骂声中,裴思渡将他的脑袋一拧,狠狠压进了土里,轻松地道:勇气可嘉,我等着你来杀我。谁不杀谁是就是狗。 说着他直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泥土,拿过小兵手中的凉饼准备走。 小兵怯生生地跟在他身后,为难地道:大人,将军说了要善待女真百姓,您这样,是不是不大合适? 合适?我觉着挺合适的。裴思渡满面轻松地啃着手里的饼,一边嚼一边道:你知道女真为什么一年冻死饿死那么多人么?就因为有他们这群蠢货在。 老百姓都吃不上的米被他们当成了糟糠,国相之子尚且如此,其余官员得是什么狗样子?我大哥说不叫打?我不仅要打,还得打得他亲爹都认不得他。不肯吃?那就饿着,这臭毛病谁还惯着他了。 说完他还意犹未尽地补了一句,道:没见着我都啃冷干粮呢? 裴思渡绕着大营逛了一圈,发现他哥这城巡的时间有点长,就一掀帘帐,想到他帐中等。 不想刚踏进去一步,一把凉飕飕的刀就抵到了自己脖子上。 黑暗中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别乱动。 裴思渡背上炸起来一层白毛汗。漆黑的环境加重人的恐惧,他前生被巨斧断头的痛顺着那凉薄的刀刃一分一分地往骨缝里钻。他干声道:你要说话就说话,能不能把刀先放下。 脖颈上的利刃丝毫未动,甚至还有些往里刺的趋向。 裴思渡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赶忙道:我就是一手无缚鸡之力的书呆子,你没刀我也打不过你,更何况你要是真在帐中杀了我,那我大哥还不得找你拼命啊,赤盏公主? 身前的人似是松了一口气,架在脖子上的刀被噌的一声收了回去。 她吹亮了一只火折子,道:怎么知道是我? 听出来的。裴思渡劫后余生似的腿软,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所幸铺了地毡,还挺软和的,他干声道:上回在西关听你说了那么多话,这都听不出来岂不是显得我很废物? 赤盏钰儿将帐中的烛火点燃了,她将刀靠在了桌边,裴思渡眼尖地看出那是他大哥的刀。可是裴晏如视刀如命,怎么会将刀给她? 他还没问,赤盏钰儿便道:我看你方才吓得快原地升天了,竟然还能听出来我的声音。 你们裴家的人都是一个模子了刻出来的冷心冷情么? 裴思渡干笑两声,没说话。 静谧中他打量了一阵赤盏钰儿,发现她同初见似是有些不同了。 半年没见,她圆润了不少,比起在西关时候,身上那股桀骜不驯的女魔头劲也淡了,整个人在灯灯火下生出一派稀罕的温柔缱绻。 瞧着倒别有一番风韵。 他道:你怎么在我大哥帐中啊?当日在西关,你俩不是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驾驶么? 说着,裴思渡从地上爬起身,走到桌边跟她对坐:怎么?现在夫妻吵架,床头打架床尾和了? 赤盏钰儿没说话。 裴思渡就自己伸手给自己倒了杯茶,慢条斯理地道:还是说当日你们在西关就是跟我面前演戏,其实早就偷偷摸摸地混在一起了? 没有。 赤盏钰儿很大方的跟他坦白:那时候你哥不乐意,后来我死缠烂打的。 裴思渡被她的诚实惊到了,喝了口茶,续问:然后呢? 然后就给他灌醉了就睡了。 女中豪杰。裴思渡冲她抱拳致意,道:我以为裴晏如这老铁树要打一辈子光棍了,你真是救他于水火。 赤盏钰儿觉得他有点意思,笑道:我是女真人,你是汉人,两边打仗都打了几十年了,多少你的同胞都死在边关,你们对我不是应该深恶痛绝么? 裴思渡扬眉,道:也是,你说的有道理啊,你还是女真的公主,照理我是不是该一刀戳死你? 赤盏钰儿闻言一笑,没有说话。 裴思渡将茶杯撂下了,漫不经心地往椅子上一靠,道:我问问你,你知不知道女真在大周边境死了多少人? 赤盏钰儿没答话。 他指尖轻轻在桌面上敲着,淡声道: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其实我并不支持这回女真与魏国的摩擦,澜沧关互市已成,女真冬日的粮食便有了保障,若是图耶鲁大汗当真是为了女真好,全然不会做南下邺城的决定,你说是不是? 赤盏钰儿笑道:大魏蠢材一堆,总算遇到明白人了。 其实大汗根本不知道三王子到大魏去大魏刺杀,他之所以起了动兵的念头是接到三皇子身死的消息,魏王杀了他的儿子,他不可能不报这一仇,更何况,魏国手中还握着国相的儿子,这一仗,女真打也得打,不打也得打。 裴思渡早早就料到了这样的结果。 只要当日恰那合珠没死那两国关系就还有转圜的余地,甚至女真理亏,大魏会得到更加丰厚的回报,但是曹衡下的命令是杀了恰那合珠。那事情性质就不一样了,女真人若是因此恼羞成怒,边疆便是个烧到尽头的蜡烛,灯芯纠在一起是必然要炸的。 既然起了战事,女中豪杰你怎么还不回女真给你皇舅舅卖个命啊? 我也想回去,但是没办法,你大哥不让我走。赤盏钰儿说着晃了晃自己的小腿,道:他将我锁在这里了。 裴思渡眉头一跳。 他面上绷得波澜不惊,心底惊涛骇浪,震惊万分。 裴晏如平日里看着正儿八经的,私下里都玩儿的这么野吗? 赤盏钰儿看着他凝固了的神色,忍不住笑出声来,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道:我怀孕了,他是怕我上战场出事。 裴思渡的下巴快掉了。 她话说的太直接他一时间有点消化不良。 裴思渡不说话猛喝茶,冷静了半晌,才干咳了一声,道:恭喜。 赤盏钰儿自若地回道:同喜。 两人就这么干坐了半晌,外面传来一阵马嘶,裴思渡听见帐下的将领此起彼伏地叫了将军。 是他大哥回来了。 第38章 ================== 裴思渡从裴晏如帐中出来的时候夜已经深了。 他今夜来也不是为了别的,而是为了跟裴晏如说一声过几天爹会来,叫他好好看着老头。 裴晏如说:这还用你说? 然后裴思渡就跟他掰扯起来了。 什么时候睡的? 孩子多大了? 什么时候成亲? 他跟赤盏钰儿问不出口的话一股脑的全拿来折腾他哥了。 而裴晏如回答他的只有一个干脆利落的:滚! 以及一张大半夜能吓哭三岁小孩儿的黑脸。 裴思渡看人下菜,知道自己这正经大哥跟裴清郁不一样,逗可以,但是逗过了火那就玩球了,那是真的会被揍得亲娘都认不出来,从小到大他深有体会。 所以一听到裴晏如叫他滚,裴思渡就立马非常有骨气且丝毫不拖泥带水地滚了。 滚之前还在门口说了一句百年好合。 恋耽美 丞相他又弑君了[重生]免费阅读(27) 成功地引出了裴晏如的一个茶杯。 他带着恰那的灵柩,不宜在澜沧关待太久,差不多休整了两日便启程往北去了。 越往北越戒严,他一路带着文书过关斩将,快花了半个月才到了女真人的地盘。见了女真大汗图耶鲁,此人身高八尺,髭须浓密,远看就像是只蓄势待发的雄狮。图耶鲁抱着儿子不成人样的尸身,在裴思渡面前痛骂曹衡,一边骂一边哭,那哭得是梨花带雨。 裴思渡看着他,心里有点膈应不说,还不能替魏王骂回去。 毕竟丧子之痛,得体谅。 但是他丧子之痛后把下令把裴思渡给关起来那就有点不是东西了。 两国交战确实不斩来使,但是没说不能关起来饿着,反正只要保证裴思渡饿不死就行。 裴思渡被关了□□日,人都饿得昏昏沉沉动弹不了了,一个人趁夜造访了他的营帐。 脚步声在耳边忽远忽近,人还没来,温柔的檐卜香先欺了他的身。 来的人是江弈怀,虽然帐里连灯都没点,但是裴思渡就是能准确地确认是他。 江弈怀的呼吸有些急促,他轻手轻脚地抱住了裴思渡,道:哥,你怎么样了? 裴思渡感觉到江弈怀的手在抖。 他清了清嗓子,轻声道:我没事,就是头晕。 江弈怀的声音渐渐冷下来:伤着哪儿了? 没受伤。 那怎么说不出来话了? 还说话。 裴思渡饿得这样狠,气都险些没上来,能睁着眼就算是意志力顽强了。 别藏着,伤在哪儿?我看看 他觉得江弈怀语气有些不对,在那低沉压抑的嗓音中,他甚至能察觉到一点点模糊的杀意,裴思渡有气无力,他伸手轻轻拍了拍江弈怀的肩以作安抚。 良久,才缓过一口气来,问:你是怎么来的? 江弈怀如实答了:我是跟着魏王出征北疆的,近日在松陵关二公子带兵冲锋陷阵受了女真人算计,以至于北疆防线连连溃败,此时魏王已经带着亲兵退到了澜沧关固守,他叫我往北来寻你。寻你与图耶鲁议和,女真与大周各退一步,将先此战停下。 他的手顺着裴思渡的肩胛骨往下滑,越摸越心惊胆战,他抖着嗓音反问:你怎么瘦成了这样?他们不给你饭吃? 裴思渡轻轻抓住了他的手,道:给,八日前吃了顿不错的,饱到今日,吃不下旁的了。 江弈怀咬牙切齿:我去杀了他们。 别轻举妄动啊。裴思渡笑得轻,成日里打打杀杀的,人家对我挺不错的,杀了那不是恩将仇报么? 骗子。江弈怀知道裴思渡不让杀是怕激化双方之间的矛盾。他紧紧抱住了他的腰,埋在他颈侧的声音透着一股沉闷:你饿得话都说不清楚了。 裴思渡直接被江弈怀的语气说笑了,他伸手摸了摸江弈怀的脖颈,道:怎么感觉饿的是我,半死不活的是你啊? 我这不是还有口气在呢么?女真人没那么大胆子真敢弄死我。裴思渡把不住颤抖的江弈怀往自己怀中揽了揽,凑在他耳边呢喃:听话,先扶我起来。 江弈怀呼吸一窒,愣了良久,才好了一声,小心翼翼地将他扶了起来。 裴思渡抓着他的手,低声道:将局势同我详细说一说,要不要议和还得做长期的打算。 魏王在裴思渡北上的三天后带着大军开拔。 几人到松陵关的速度却比裴思渡快了一日。裴思渡带着灵聚到松陵关的时候还跟魏王碰头道了个别。在走之前,魏王说:此战女真来势汹汹,大魏安稳数年,边疆少厮杀,真不一定能胜。 裴思渡心道,你宰了人家儿子,杀子之痛不共戴天,人家打你能不狠么? 不过这话他压着没敢说。裴思渡只是道:大王需要我做什么? 若是此回大魏不能得胜,我要你在女真,为大周搏回一个转圜的余地。 裴思渡应下了魏王这个要求,但是他磕头拜首之后,跟魏王,说:微臣愿意为魏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可是大王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裴思渡缓缓抬起头,他直勾勾盯着魏王,眼中带着深沉的恳求,他道:求大王怜悯我父亲,裴氏两个儿子,都愿为魏臣,我父亲也放下了执念,之想去卿平老家养老。来日大王若是龙腾九霄,我三弟也会入朝为官,裴氏,会一直追随大王左右,直至您功成名就。 好,孤答应你。曹衡居高临下地接受了他的小伏低,乱军中,会找人一直护着你父亲的性命。 裴思渡眼眶渐渐泛起红,他在地上深深磕了个头,哑声道:多谢大王。 裴思渡靠在江弈怀肩上,细嗅着他身上的檐卜香,那一长串的战事听得有些昏昏欲睡。 其实总结下来不过是大周边疆告急,女真要长驱直入了。 裴思渡虽说很不喜欢魏王这种将人命当作筹码的做派,但是他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大周兵败。 但是从江弈怀说的境况来看,魏国镇守的军队尚且未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此时求和当真是最好的时机么? 魏王而今人在澜沧关,身还有个西关。若是主动放弃澜沧关,退守西关再联合松陵关反扑,局势必然能够稳住,但是从前做为大魏经济重镇的澜沧关就会被彻底舍弃。 裴思渡知道,曹衡不可能放掉。 澜沧关一年流过的白银,足够养起大魏边境从南到北的一众边疆军。 退是必然失守,进却不一定会沦陷。 裴思渡没想明白此时求和的意义在哪里? 他饿得头昏脑胀,靠在江弈怀肩上睡了一阵,迷糊醒过来的时候发现江弈怀环在腰间的手忽而绷紧了。 他知道自己睡得断断续续,江弈怀应该没等他多久,一醒就听见江弈怀在耳边低语了一句:哥,外面有人来了。 裴思渡精神一震,他朦胧的睡意褪下大半,摁住他的手,道:你先躲到床下去,我来应付来人。 江弈怀依他的话躲了起来,来人的脚步声沉稳有力,裴思渡闭上眼,躺回了床上,耳边模糊地听见来人掀帘走近了自己。 黑暗中一个沉稳的声音响了起来,裴先生,我父王明日要杀你,为三弟报仇。 这声音裴思渡听过,那日他松恰那合珠灵柩来的时候,跟着图耶鲁一道在边上哭的就是他。 此人是图耶鲁的大儿子撒合撵,是恰那同父异母的哥哥。 裴思渡背后炸开一片冷汗,他眼前光影交错,道:不是我杀的三皇子。 撒合撵站在黑暗中垂首看着裴思渡,道:可是我父王前日与埋伏在魏王身边的探子私通消息,那探子说我三弟在邺城是被一个年轻的麒麟府校事所杀。他还说那个校事便是裴思渡。当夜邺城全城戒严,禁宫中尽是埋伏好的麒麟校事,你不当差,第二日却醒在宫中,是全局中多出来的那一个。 你的嫌疑太大了。撒合撵语气中闪过寒意,我父王气急败坏,在明日要杀你泄愤。 这不又是莫须有的把戏么? 裴思渡几乎是一口气没喘上来,他死死扳住床沿,想要起身,却被撒合撵一把摁住了肩膀,他慢条斯理地道:我是不信先生会做出这样的事情的。若是我父王当真杀了先生,不仅仅是大魏之祸,那也是女真之祸。 裴思渡消瘦的肩膀被他摁得咯吱作响,皮肉之苦顺着骨骼往里钻。 他勉强地抬着头,知道撒合撵话没说完,哑声道:你想说什么? 先生才高八斗,我今夜造访是来劝降的。撒合撵应该是笑了,他声音中带着气定神闲的愉悦,似是早已笃定裴思渡会服这个软,他道:只要先生愿意留在女真,成为我座下的谋士,我便能保住先生的命。 裴思渡冷笑一声:若是我不愿意呢? 那我只好提前为三弟报仇了。他语气中带着惋惜,杀了你去向我父王邀功。毕竟是从小与我一同长大的弟弟,他惨死邺城,我气急攻心,杀了你也合情合理,不是么? 裴思渡在黑暗中叹息一声:是啊,太合理了。 两人在这样的安静中沉默了良久。 裴思渡最终开口,他冷静地道:对不起大殿下,我不乐意。 撒合撵闻言嗤笑一声,道:没想到啊裴先生,我以为你是聪明人。既然你做了这样的选择,那我就只好杀了你了。 你可以试试。 第三个带着杀意的声音在营帐中响起。 变故陡生。 撒合撵话音刚落,一道寒光便骤然从他身后溅出。 刀,已经架在了他脖子上,江弈怀阴森森的声音在黑暗中再次响起:试试看是你先杀了他,还是我先杀了你。 第39章 ================== 耳边的风声猎猎,裴思渡窝在江弈怀的怀中快呼吸不过来了。 他勉强睁开眼,能看见远方的女真大帐中的兵荒马乱。 江弈怀方才在营帐中没要撒合撵的命,只是拿刀柄将人敲昏了,中间还因着不解气而多踹了两脚。他们用撒合撵要挟女真将士,先抢了女真人的马,而后火烧连营,趁夜逃了出去。 在达达的马蹄声中,裴思渡的意识渐渐模糊。 但是有些事情却在心底愈发清晰。 魏王在借刀杀人。 而且,还可以一石二鸟。 若是今夜撒合撵没有主动来他帐中,变成人质,自己明日被图耶鲁处死的时候,江弈怀一定也逃不掉。 曹衡好算计。 挑中他去送灵柩开始这个局就起了。 只要将他送进了女真人的大营。 然后在隐约跟身边的探子透出,是他裴思渡暗中杀了三皇子,那便能将女真人的恨转到裴氏身上。加之裴晏如长年驻守边疆,虽说是个仁将,手中沾染的外族血也不少。如此,图耶鲁必要对裴思渡动手,以报丧子之痛。 可是魏王为什么要杀他? 裴思渡没想明白。 他在江弈怀衣袖间温柔的檐卜香中晕了过去。 再清醒已经是七日后了。 一睁眼是白花花的帐布,风一吹哗啦啦的响。 差点就千百年来第一个饿死的使节,你还是比苏武出息。 是他大哥。 看来他跟江弈怀已经成功地突围到澜沧关了。 裴思渡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 可还没松到底,太阳穴就传来一阵锐痛,一些记忆像是鱼鳞一般在他灵台中翻涌起来。 他想起江弈怀带着他五日疾奔,跑过了奈凉河,马已经受不住了,戗倒在了河中。 想起来江弈怀一边背着他往回走一边哭,求他别闭上眼。 还想起来,江弈怀将手掌割开,喂血给他喝。 那个孩子甚至一晚上不敢睡觉,趴在自己的心口听心跳,裴思渡每回睁眼都能看见那双可怜巴巴的荔枝眼在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江弈怀哭的眼角都红了,一见他睁眼就轻轻笑一笑,说:就快到家了。 江他卡了一下,哑声道:郡主呢? 她比你伤的重,背后被女真悍刀砍了八刀,还死活不让人接近。这时候正被谢绮蓝那丫头摁在帐内上药呢。 裴思渡闻言脸色煞白,他挣扎着想起身,奈何混身跟抽了骨头似的没力气。他急得眼都红了,道:扶我起来,我要去见他。 你自己都半死不活,还担心别人呢?裴晏如看着他笑,道:还是养好身体再去吧,谢家那丫头医术不错的,你去了也是添乱。 我得去见他。裴思渡攥紧了拳,混身颤抖着从榻上爬了起来,哑声道:大哥,带我去见他吧。 江弈怀确实伤得不轻。 裴思渡咬着牙走到他帐外的时候人还昏着,帘前守着的婢女没让他进,说是谢绮蓝吩咐的,闲杂人等不准进,裴晏如都不能通融。 裴思渡点头,他知道,江弈怀身份特殊,得瞒着,不让人进是对的,谢绮蓝尽职尽责。 他也不为难人家婢女,便虚弱地站在门口道:那我就在这里等,等你们谢大人出来。 那两个婢女看他也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实在是怕金枝玉叶的裴大人在门口站出什么毛病来,忙道:大人还是不要等了,我家郡主伤的重,一时半会怕是醒不过来。 是啊阿渡,等人清醒了再去。裴晏如也怕自己这弱柳扶风的弟弟给这北风再吹撅过去,就可着劲儿地在他耳边吹耳旁风:你刚醒,这身体没比郡主好多少,还是先回 大哥你不要劝了。裴思渡却拗劲儿上了脑,道:今日我是一定要见着他的。 看不见江弈怀他心里堵的慌。 裴思渡不清楚这种一半被吊起来上不去下不来的感觉,就像是被绳子拴住的马,被笼子关住的雀,那种落拓自由的感觉在渐渐消失,被一种心甘情愿的束缚感替代,勒得他混身难受。 谁说都没用,只有看到江弈怀还在喘气,才能把这个扯死了的疙瘩解开。 什么事情在门口吵吵嚷嚷的? 谢绮蓝掀帘而出,看见裴思渡脸色忽而变得有些微妙,先冲两人行了礼,而后扬眉道:裴大人,您这身子骨都没好全,怎么跑这儿来吹风了? 他怎么样?裴思渡说完短促地沉默了一阵,道:我能不能进去看一眼。 谢绮蓝道:自然是行的,只是裴将军不能进。 裴晏如表示理解,他立马松开了扶着裴思渡的手,颇有两分我很同意这门亲事,你好好照看弟媳的意思在。 裴思渡懒得搭理他,扶着谢绮蓝的手腕,蹒跚着走进了帐中。 一掀开帘,一股浓郁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江弈怀趴在床上,脸色苍白如薄纸。裴思渡随即看见了他背上的伤,心头一紧,干声道:还有多久才能处理完? 谢绮蓝垂眼想了一阵,道:这是在给他上药,你要是受不了就先去榻上躺一阵,过会儿好了我再叫你。 裴思渡眉心紧缩,他沉默了一阵,沉声道:我陪着他。 裴思渡其实没能清醒着陪完江弈怀,他到一半就在血腥味重睡着了。 梦里一片混乱,从两人策马出女真大帐到一路,生死存亡就像是走马灯一般在他脑中反复回环。 他最后一次醒在一片冰凉的湖水中。 奈凉河的水渐渐没过口鼻,头顶上的波光闪动,身下是无尽的深渊。裴思渡的四肢像拆散了的风筝架子,怎么也使不上劲。他挣扎着想要睁开眼,眼皮却像是被灌了铅。 救命 窒息感一层层包围着他像是层不透风的茧。 救命 裴思渡的意识渐渐开始模糊,连指尖的冰凉好像都消失了。 凉水顺着口鼻往身体里灌,他无助地吐出口中最后一串气泡,却在张口的一瞬碰到了一点温软。 与冰凉的河水格格不入。 那只柔软的唇带着檐卜的清甜一点点往他嘴里钻,撬开咬紧的牙关,渡了一口气给他。 恋耽美 丞相他又弑君了[重生]免费阅读(28) 裴思渡混身发软,像是沉入了醒不来的泥潭之中。 人死前都会出现强烈的求生欲。 这是本能。 此刻的裴思渡像是个贪恋空气的瘾君子,他颤抖的手一点点绕到来人的脖颈上,急切地想要汲取最后的生机,来人却猛地摁住他的后脑,克制的热意顺着唇齿传过来,汹涌的不止是河底的波涛,他在这样的强势中窥见了一点秘不可宣的欲望。 像是浸了油的面酥,伸手一碰就要化了。 裴思渡混身都在发颤,死亡的威胁混着酥软的滋味顺着脊梁传遍他的四骸。 裴思渡再度惊醒,他看见江弈怀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荔枝一般水灵的眼中满是笑意,道:梦见什么了,叫得这样大声? 裴思渡胸膛不住起伏,他直起身来盯了一阵江弈怀的唇,鬼使神差地伸手轻轻抹了一下。 江弈怀一把攥住他的手腕,眼光有些发沉:怎么了?你脸色很 裴思渡捏住他的下巴,不由分说地吻了上去。 裴思渡自从上次冲动咬了江弈怀一口就再也没有靠近过江弈怀大帐一步。 太丢人了。 他那时候还以为自己做梦,所以就上嘴尝试了一下触感对不对。 然后他就被江弈怀摁在了床上亲了个晕头转向。 说实话,他没想到十四岁的小毛孩子劲儿这么大。裴思渡又怕他伤裂了,全程跟个木头桩子似的一动不动,任人宰割。 然后江弈怀就亲满意了。 然后裴思渡就恼羞成怒地走了。 然后他们足足四天都跟猫抓耗子似的避着对方,没有见面。 裴思渡见到他爹已经是四日后的事情了,经过翻山越岭的折磨,他那尊千金贵体可算是缓过一口气来了,躺在床上哼哼唧唧把药喝了,抬眼看着糟心的老头,道:我这是半截入土,还没全埋呢?您成日里哭丧着个脸盯着我,我这都快做噩梦了。 裴南意一脑门官司地看着这倒霉玩意儿,道:我不是叫你万事 万事小心。裴思渡也无可奈何,我这能是不小心么,我都快谨慎成兔子了,人魏王费了吃奶的劲儿要杀我,这谁遭得住? 他说着往床上一靠,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道:这事儿能怪我么?这明显是飞来横祸。 裴南意嗅觉敏锐地皱起了眉:魏王好端端杀你做什么?他不是爱惜你爱惜的不得了吗? 老鬼人贼,爱惜就要敲打。 他睁着眼在说瞎话。 敲打个屁,这就是警告。 弦外之音就是告诉裴思渡好自为之,闲得蛋疼别揣度他老人家的心思,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 他这几天卧床算是想明白了,魏王当日将江弈怀派过去压根不是要杀他,而是要救他。 魏王不是真想他死,而是想叫他裴思渡老实点,别没事摸他的逆鳞。 前些日子在浣水检阅之事,裴思渡一手掀了他的棋盘。 他这事儿办得太狗屁倒灶,给大公子出谋划策之前也不过过脑子。 那是什么事? 那是天家的事儿。 魏王他老人家在敲打二位公子,选世子呢,他裴思渡是个什么东西就敢在里头和稀泥?就这么一脚插进去,还不偏不倚踹到了魏王的痛脚,这窝囊气,搁谁身上谁都得受不了。 裴思渡根据上辈子伺候这老狗的经验,怕是当时就想杀他了,也不知道是没舍得还是布大局,反正这朝中缺不了裴氏的支撑,一时半会儿还不能要他的性命。 裴思渡轻轻啧了一声。 自己近来确实是太得意忘形了。 还是得收着些。 别真把魏王给惹毛了,这雷霆之怒,谁也遭不住。 裴思渡挑着能说的都跟裴南意说了。 他道:我觉得大概是恼羞成怒吧。 裴南意却在这千头万绪中理出了一条线来:你真以为这是魏王动的手? 你有没有想过,他要杀你太容易了,一个莫须有的栽赃就能要了你的性命,完全不必将你推给女真人去杀。裴南意脸色骤然整肃了起来,儿子,你的心思总是围着曹衡在转,有些事情,你想的太简单了。 石破天惊的一句话。 裴思渡在他的注视之下,竟然背后渐渐涌出冷汗。 爹说的没错,君王杀人不需要理由,莫须有就足够了,没必要绕这么一大圈去叫女真人杀他。 所以这朝中还有旁的人要他的命。 是谁? 还有谁能杀他? 裴南意看着他错愕的神色,叹息了一声,道:等战事了结,你便跟我一道回卿平老家吧,留你一人在朝中,我实在是不放心。 第40章 ================== 两日后,与裴思渡一同送灵柩的傅明航也九死一生从女真杀回了澜沧关。 他伤得比江弈怀还惨,浑身上下没一块好肉,拿刀的那只手险些废了。 与此同时,在裴思渡离都前交代下去的一件事也出了结果。 去跟着檀蒹葭婢女的麒麟府校事回来了,他带着檀蒹葭真正的遗书交给了裴思渡。 那麒麟的校事说:那小婢女说,檀蒹葭的绝命书并没有交给傅明航,而是藏在了她日常梳妆的妆奁中,傅明航那封书信是假的。 裴思渡应了一声,拿过遗书看了一阵,扫到某一行的时候渐渐皱起了眉。 上面是檀蒹葭的自述,她说自己的死是因为觉得自己给爹娘丢了颜面。 通篇看下来,她自杀金田寺根本就没关系,反而跟傅明航关系不小。 她根本不爱傅明航,之所以跟傅明航订婚,是因为傅明航毁了她的清白。这个男人打着太过爱他,想要得到她的旗号把她给睡了,睡完还信誓旦旦地说要娶她,并且向檀氏娶了亲。 因为害怕这件事泄露,檀蒹葭才答应与傅明航成亲。至于她去布庄退婚服,那些事情,都是傅明航以她全家性命做威胁,逼着她去做的,甚至连她的死都是傅明航逼迫的。 此事始末,除了她的婢女,连檀氏的老爷夫人都不清楚,老两口还满心欢喜地以为自己女儿遇见了良人。 裴思渡心底冷笑,只怕是遇见了虎狼,这檀蒹葭被傅明航利用透了。 她若是不肯死,他就会自己动手。 傅明航面子上在京中说自己不会再娶,后来却被那婢女在巷尾撞见过与周暮云亲热。麒麟府校事将事情查得清清楚楚,那时檀蒹葭丧期还未过,婢女气不过就去傅明航府上理论,没想到傅明航竟派人打压檀家在邺城城的商号,逼着檀老爷子举族迁出了邺城。 就是在这时,檀蒹葭的婢女发现了檀蒹葭真正的遗书。 裴思渡将手中檀蒹葭遗书的拓本折好,放进了袖中,道:做得好,你派些人去继续盯着檀氏的安危。 麒麟府校事是了一声,便匆匆退下了。 就这样平静地过了三日。 裴思渡刚缓过来一口气便被魏王调到了松陵关前线。 不过这次不是魏王他老人家为难他,是他自己要去的,因为他爹年岁大了,实在是不适合再往前线奔波,裴思渡就请了旨意代他爹去前线押送粮草。 这样也能暂时避开江弈怀。 裴思渡还没想好两个人到底什么情况,现在又战事在即,虎狼在侧,实在是分不出心思去顾虑江弈怀,他想 最好是都能冷静一下。 然后把这一页给揭过去。 他到松陵关第一日,与他接洽的便是郭淮的小儿子郭子扬。 小郭将军生得玉树临风、沈腰潘鬓,远看着比根葱还水灵。 不过裴思渡并不想跟他多接触,除了军务上的往来两人几乎没有多余的交流。 反倒是不在前线冲阵的郭老元帅,裴思渡有时候下了差能跟他聊上两句。女真人大军压境的那一夜,郭老元帅保着郭子扬突袭,冲出了层层的包围,将消息送到了邺城,但是他自己却被困足足五日,险些死在了包围圈中。 裴思渡当时听见这话被吓出了一身冷汗。 难怪魏王这样生气。 这加急的军情,不管是不是魏王拿来试探两个公子的难题,裴思渡都不该在其中做手脚。 从小他爹就教他,君子不行不义。 他上辈子那些勾心斗角的坏习惯带到了这一世。自己恍然不察,却忽而在今日感到了一丝凉意。若是当日魏王当真不知此事,远在边疆的郭帅就真的会死在乱军之中。 他如此行事,与视人命如草芥的曹衡有什么差别? 裴思渡一时间有些出神。 他不禁想到自己的前生。屠戮、残杀,党同伐异。他后来做的那些事情,与而今的魏王究竟有什么差别? 裴思渡垂下头,好像能看见自己指尖粘腻的鲜血。 贤侄?贤侄? 耳边忽而传来郭老元帅的轻唤。 裴思渡猛然回神。 他笑道:世伯,怎么了? 我看你脸色不大好,是近来辎重转送之事太过劳累,精神不济么? 裴思渡顺坡下驴,笑道:兴许是吧。 他说着抬头看了看天际,道:天色也不早了,世伯也会去早些休息吧。 确实是不早了。 毕竟郭帅也是裴思渡他爹的故旧之一,与裴思渡聊起当年的旧事,话能有一箩筐。 两人说笑了快小半个时辰,已经日薄西山,该吃饭了。 道别后,裴思渡孤身一人坐在斜阳下,垂首看着自己被余晖照红的双手,久久没有说话。 夜渐渐深了。 裴思渡点了一盏孤灯在桌前给裴南意写信问安,犹豫再三,在其中夹了一封江弈怀的。 书言寥寥其实也没说什么重要的,不过是添衣加饭一类的琐事。 将书信交给传军报的斥候之后,忽有一位麒麟府的校事掀帘走了进来,冲裴思渡一抱手,道:大人,您要查的人查到了,在松岭。 松岭在松陵关之后,整个一座高山直入云霄,连绵起来一眼也望不到头。 麒麟校事跟在他身后,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上走,身后还跟着一水儿身手好的兄弟。 他道:这群人是为保护大人的,剩下的兄弟们都已经安排道山上盯梢了,一旦有变,即刻动手。 裴思渡是在查边疆倒卖的事情。 刘淮山死了,但是他死前交代的消息,在边疆勾结女真人倒卖女人的是一个裴思渡怎么也相信不了的人。刘淮山说,先前几年是北疆的流匪在做人口买卖的事情,而在三年前,倒卖人口的主要牵头人就变成了裴晏如。 所有的人口转移都指向了澜沧关,裴晏如借着澜沧关互市重镇的位置,将无数的大周女子送往女真,这么多年下来,近乎形成了一条完备的链条。 这绝不可能。 且不说裴晏如的品行会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就单单看这些年他在澜沧关杀掉的这些刘淮山就该明白,他跟这条路没有什么关系,不然,他一定会留下这些刘淮山,以保证送人线路的畅通。 所以他在押送灵柩来边疆之前,便安排了大量在四下听记的麒麟府校事,早在边疆暗中摸底,摸了快小半个月,才终于在其中找到了一条线。 来报的兄弟说,就在松岭上,押着一群刚从仓转送到边境的女人,正要运往关外。 裴思渡站在山上往下看,还能看见远处大帐的灯火阑珊。 更深露重,那个一直跟着裴思渡的麒麟府校事与他一道猫着腰蹲在草里。 远远看着漆黑中的笼子,一群女人像是牲口一般,在其中瑟瑟发抖。 这都是边疆被倒卖的良家女子,麒麟府校事说:来给这群女子送干粮的人大抵都是这个时候上山,上回有些兄弟想直接将人带回去,但是又怕打草惊蛇。 前天蹲守的时候,有个弟兄听见他们说什么事情得手了,今夜便要派人来山上将这群女子带走,今夜若是运气好,兴许能逮到个不大不小的头目。 裴思渡颔首,与他一同静待。 须臾,山道上摸着黑来了一堆人。 声音熙熙攘攘,像是群没有主心骨的无头苍蝇。 澜沧关的兄弟们已经拿掉了那群碍手碍脚的家伙了,咱们只要将山上的女人带出去就能拿到不少银子了。 为首的那个人话中带着笑,他十分愉悦地哼歌走近。 身边的人忽而道:要是那群小娘们不听话怎么办? 她们敢?他恶声恶气地说:那群小娘们不听话就弄她们,反正这荒山野岭的 为首的那一个在夜色中透着一股横冲直撞的莽气。若不是听他说话,还以为他喝醉了酒。 远处了笼中传来微弱的尖叫,是那些被关住的女子,被人一一从笼中拖出来的声音。 其中混杂着打骂与抽泣,衣不蔽体的女人被粗鲁地拽出来,套上锁链与沉枷,被推着搡着往山下走,在层层的山风中,裴思渡能隐约听见她们的求饶。 最小的一个少女抱住为首那汉子的腿,抬着头可怜巴巴地道:我爹娘就我一个女儿,你们放我回去吧,我还要给他们养老送终你们要钱我能给,我爹是乌州城中有名有姓的商贾,只要你别将我送到女真去,我 啪! 一巴掌甩在他脸上。 裴思渡握刀的手一紧,只听那汉子的,道:小娘皮,脏了你爷爷的鞋。 他冷笑一声,道:你爹娘早死了,你现在就是条母狗,也想来跟我谈条件? 那孩子被踢出去几里远,最终重重磕在了关押她们的囚笼上,四周的男人一股脑地涌上去,将她的手脚捆牢了狠狠地押到了女人堆中。 那为首的男人恶狠狠地盯了她们一阵,道:都别耍花招,谁也别想逃跑。 裴思渡远远地看着那为首的人,只觉得莫名地熟悉,他将枝叶拨开一个缝,想将来人看得更清。 但是此举却像是打草惊蛇的石子,叫笼子边的野兽骤然束起双耳,警惕地看向四周。 都别动。 他盯着裴思渡躲藏的方向,道:我去看看。 说着,一阵脚步声逼近过来,裴思渡下意识抓紧了手中的刀柄,他听见自己的心脏在狂跳,冷汗从额角往下滑,这不长不短的窥视已经叫他看清楚了这汉子是谁,只要等此人靠进他便拔刀出手! 但是身边的麒麟校事却骤然一手摁住了他的肩膀。 两人屏息凝神,他一动也不敢动,约摸等了七八个弹指,身边的人才骤然起身,寒光在夜色中一闪而过,一声冷喝在耳边炸开:动手。 四下的麒麟校事齐齐拔刀,寒光闪烁中尖叫声四起,被捆住的女子像是待宰的羔羊,缩在刀光剑影中瑟瑟发抖。 麒麟府的人动手很快,那些上山的人很快就被制服,或是被杀,或是活捉。 裴思渡在夜色中看不清他们的行动,只能看见近侧的这个校事一刀如行云流水,打了走上前来的大汉一个措手不及,就地一滚就想跑,裴思渡眼中杀意迸现,刚想抽刀,身后便传来一声弓弦霹雳的声音。 一只羽箭从他身后刺穿夜空,带着烈山崩海的气势将想跑的汉子射得一个倒翻。 泥石飞溅,裴思渡下意识回头,只见一个消瘦纤细的身影从黑暗中走了出来,人没近,一身浓厚的檐卜香已经先扑面而来。 江弈怀将手上的弓箭收到了身后,他几步走上前,像是有话要说。 裴思渡却没看他,而是回首看了一眼地上被麒麟校事摁在地上的汉子。他缓步走近了,蹲下身来道:我还以为你早就死了,明空大师,真是没想到,金田寺中匆匆一别,还有再见的一日啊? 恋耽美 丞相他又弑君了[重生]免费阅读(29) 明空没有回话。 裴思渡也不着急,他伸手捏住明空的下颌,强硬地将他的下颌抬了起来,道:说,北疆倒卖女子的主谋究竟是谁? 能摸到我这里来,那么背后主谋刘淮山早就应该告诉你了吧?只是你不信,所以你才想拼尽全力地在北疆找出来个替罪羊。明空伏在地上,勉强地抬着头看他,道:但是裴思渡,你心里要清楚。我跟刘淮山没必要骗你,你就是不肯相信,你大哥是真的在做边疆倒卖的生意。 别自欺欺人了裴思渡,我没必要骗你。 骗我也好,没骗我也罢。裴思渡直起身来,眼中是淡漠的杀意:今夜之后,你就该永远地闭嘴了。 你要杀我?哈哈哈哈哈,裴思渡你怎么总是这样天真?我告诉你,你就是瞒下了今夜,来日也有人会顺藤摸瓜地找到北疆的幕后主使。明空仰头看着他,笑道:我死了没有用,北境这样大一张网,你兜不住,裴氏兜不住。 只要兵败,所有事情都会败露,届时,你就是砧板上的鱼肉。 裴思渡冷笑一声,伸手便将腰间的刀抽了出来:裴氏日后如何我不知道,但是你今日必定是要交代在这里了。 我看废话也说够了,说够了就该上路了,大师,你这辈子造的孽,就下辈子再偿还吧。 明空瞪大了眼看着他手中的刀刃:你敢杀我?你知晓是谁在背后作祟了?知晓是谁放的我? 裴思渡轻笑了一声,再说些有用的。不然 话音未落,他便将手中的刀狠狠刺进了明空的肩中: 不然我是真的要杀你了。 明空眼中涌出惶恐,他忽然磕巴了一下:我 看来你是不知道了。裴思渡皱着眉摇头,他刀锋猛地一转,狠狠扎进了明空脆弱的颈侧,他道:那你还敢跟我拿乔摆谱? 大师,废物是不配说话的。废物活着都惹人嫌呐。 明空口中控制不住地涌出鲜血,他被咳呛得喘不过气来,脸上神色因着将来的死亡而扭曲可怖,他恶声恶气地道:我不亏,裴思渡,我今夜死在这里,有的是人给我垫背。 明空青白交织的脸上全是恶意,他哑声说道:你怕是还不知道吧?澜沧关兵败,那里已经没一个活人了。 裴思渡心头一紧,眼中却愈发寒光潋滟,他缓缓将刀扎进明空的脖颈,整个过程慢条斯理又干脆利落,那双温柔的柳叶眼中甚至没有一丝同情,他就这么眼睁睁看着明空断气,然后笑着道:垂死挣扎的话,我是惯来不信的。 他话音刚落 大人,大人!不好了出事了!一个在山下留守的麒麟府校事忽而亟亟地奔上来,他见着裴思渡便跪,道:澜沧关澜沧关的守将两日前遇刺,胡副将反水,与女真人南北夹击,直逼松陵关 澜、沧、关、守、将 遇刺! 听到这几个字,裴思渡脑中轰的一声巨响,他尽力稳住身形,哑声道:我大哥人呢? 裴将军,已经 已经怎么样了!?裴思渡目眦尽裂,他太阳穴生疼,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脑中炸开了,横冲直撞地想要往外涌:说话啊,别他娘的在这里筛糠! 那麒麟校事终于哑声道:裴将军他死了。 裴思渡一把推开他,我不信!你骗我! 他猛然回首看向山下的松陵关大帐,只见其中火光冲天,厮杀在夜色中徜徉,鲜血成河地流淌。 第41章 ================== 裴思渡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醒过来的,他躺在江弈怀的怀里,身边乱糟糟的全是声音,没有一个属于他的父兄。 此刻大军已经退守西关,死伤惨重。 这一夜流血飘杵,魏王在此战中丢掉了他的儿子,而裴思渡 裴晏如的副将走上前。 将他大哥从不离身的刀交给他。 在这样的混乱中竟然还能听出当夜究竟是什么情况。 他大哥唯二的副将,胡靖华。上回死的胡贵人的兄长,便是此人。 胡靖华说夜中要与裴晏如商量如何对女真用兵之事,但是灯火烛影中闪动的却是女真卧底的刀枪,裴晏如被一刀割下了头颅,血溅在营帐上。 四周烽火张牙舞爪地起势,杀声从四面戳进了澜沧关的守备地,鲜血那一夜就连了天。 无数的人死在女真人的弯刀下,不仅他大哥,还有他爹,以及负责保护他爹的傅明航。 将军那日说,等你回来教你耍刀玩儿,还说这把刀跟了他多年,带了疆场的杀气,佩在腰间,旁人便不敢伤你。 大哥 裴思渡没有接,他一把推开,身边绕着的人策马出营。 风割在脸上,他此刻混身都痛,这些痛把他磨得锋锐逼人,像是一根离弦的箭,横冲直撞地往前。他不能停下,只要一松缰绳他就会从马上摔下来,把脊梁骨变成一堆没人要的废物。 裴思渡只能一直向前。 他要把他的大哥带回来。 平沙漫漫,无数的尸体像是被戳破的麻袋,有气无力地躺在黄沙之上,血水往下渗,汪也汪不住,只能看见赤红黏重的沙砾。牵着马缰的手在颤抖,他翻过一层层的尸山,在天亮时分找到了裴晏如。 风声里混杂着他的喘息,断断续续的。凉意滑过他的指尖,他仓促地擦掉脸上的水,可是眼前还是模糊的。裴思渡站在在黑夜之中,身后是朝霞的亮光。 胡靖华裴思渡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撑手支住了倒塌的脊背,他冲着被血染湿的砂咬牙切齿:胡靖华! 身后的澜沧关残兵终于在天亮时分跟上了裴思渡的马蹄。 他们没有人说话,只是一一摘下了头盔,无声地注释着将军的辞别。 大魏败了,一败涂地,被女真遛狗似的打得毫无还手之力,接下来的日子简直像是噩梦,边军一退再退,简直要退到邺城了。 魏王在这场战役中失去了澜沧关与松陵关这两座重镇,女真人就像是毒蛇,一点点钻入了大周的防线,与魏国一般同时失守的还有其余的四座藩国。 这场战事的结尾是大周求和。 四藩都得受着洛阳来的雷霆之怒。 这一日,裴思渡回了邺城。 他扶着棺走,也扶着棺来。 灵堂就设在府中。 那夜裴思渡将眼泪流干了,人也像是根迅速枯死的新木,好像风一吹就要拦腰折断。 蔡允来祭拜的时候,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孝期若是无事,便到我府上坐一坐。你爹 他看着灵位,卡了一下,道:你爹将你托付给我,我也就当你是个学生,若是日后有什么大事,便来寻我。 裴思渡垂眼看着他父兄的牌位,垂眼遮住了眸中的阴鸷:多谢先生。 夜。 裴思渡坐在蒲团前,一张张烧着纸钱。 麻木的灵识却比往日什么时候都要清晰。 有人要杀他。 但是此人杀的不止是他。 他在邺城查到刘淮山。 到现在他也没查清楚这人是谁的棋子,因为唯一的线索傅明航死了。 在松岭,裴思渡之所以敢堂而皇之地杀明空,是因为追根溯源,此事的关键在于傅明航。 当日裴思渡假意失踪,根本就没有明空这一环,裴思渡一直以为明空是运气不好所以才死在了崖下,而今才发现,是自己被刘淮山利用,成了旁人金蝉脱壳的嫁衣。 当日死掉的人重新出现在松岭上,裴思渡便知晓,自己成了棋子。 后来女真人谋反,他顺藤某瓜查到了刘淮山。 裴思渡知道了边疆军妓之事。 边疆军妓一直是大魏大患,屡禁不止,魏王最为忌惮此事,而此事与裴晏如扯上了关系,裴思渡以防万一,一定会去查。 他很快地查到了松岭,见到了明空,甚至杀伐果断地除掉了明空,傅明航却死了。 只能说,朝中有人不想他查这件事。 但是朝中有人推着他往前查此事。 裴思渡还是一枚棋子。 他好像忘了自己说过的话,仍旧在这搅不清楚的风云中飘摇乱转。 摸着横在自己膝前的刀,裴思渡轻笑一声,喃喃低语:怎么重来一回,我还是活成了这副模样啊,大哥 你说,我若是醒来的那一日便撞死在梁前,是不是这些事情就不会再发生了? 身后响起脚步声。 裴思渡没有回头,但是他知道来的人是谁。 是江弈怀。 江弈怀走路其实很轻,轻得像是枝上落下的檐卜花,若不是今日他称了伞,裴思渡压根就听不出来是他来了。 江弈怀跟旁人不一样。 他一来,祠堂中死气沉沉的香灰味便淡了 ,裴思渡鼻尖只能嗅见他衣上的檐卜香。 裴思渡呆呆地看着面前的牌位,哑声道:你来了? 来了。 怎么今日才来? 江弈怀声音平静地像是一潭死水:前几人多眼杂,我不便前往祭拜,今日头七将过了,我也来看看裴相。 裴思渡颔首,起了身:好,上香吧。 江弈怀一愣,他上前跪在江弈怀的蒲团,那是儿子跪的地方,裴思渡将它让出来了 他拿过手边的香,在燃烧的纸钱上点燃了,江弈怀郑重地给裴老爷子磕了个头。 裴思渡在他起身的时候出了声:爹也看完了,我有话想跟你说。 江弈怀脊背肉眼可见的一僵,他没转身,只是干声笑了笑,道:好啊,我们到后 不用,就在这里谈,有些话,我也想说给我爹跟我大哥听。 江弈怀的语气骤然沉了下来:你想说什么? 我想问,那日在大公子府,为何你会出现在那座假山石之后? 江弈怀没转身,声音有些显而易见的干涩:杀女真人罢了,你不是也看见了么? 西关为什么会救我? 因为魏王看重你,叫我护着你。 裴思渡颔首,道:好,那松岭那夜你为什么出现在了我身后?你那时候应该还在澜沧关养伤吧?那夜出现,要么是暗中跟着我去的澜沧关,要么是当夜快马加鞭赶到的。 你跟我那样紧做什么? 江弈怀终于不再说话,他沉默地转过身来,沉默地看着裴思渡。 裴思渡嗤笑一声,道:说不出来了? 从西关到金田寺,从松陵关到女真,裴思渡跟江弈怀经历的这一切就像是巧合一般,这一桩桩一件件将他那颗心一点点在撬动。让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跟江弈怀是这么相似。 他们身上背着不能说的债。 裴思渡猛地抽刀逼近了江弈怀。电光石火,兔子也来不及拔腿,江弈怀就这般被他挟持住了,僵在堂上,一动也不敢动。 那只古朴寒刀泛着狠毒的光浪,在烛火飘摇的灵堂中就像是露出了毒牙的蛇。 裴思渡垂眸盯着他,眼里像是藏着燃烧的冰。 江弈怀一动不动。 裴思渡露出皮囊底下的野兽:松岭之上没杀了我,可惜么? 当夜傅明航与裴晏如成功地死在澜沧关。 那就只剩下一个裴思渡。 江弈怀那一夜不是来救他的,而是来杀他的。 从西关猎场到金田寺,你救我一命到我还你人情,这一来一回,你说你别无所图我实在是不相信。裴思渡像是走到绝境,他手中的杀意快把江弈怀割碎了,漆黑的眼像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夜,藏的全是触目惊心的痛:当时就想着来日如何杀我了是吧? 江弈怀眼中涌出慌乱,他欲言又止:所以你要杀了我吗? 裴思渡眼中晦暗的光压都压不住,他是真的想杀了江弈怀,可是他也没有答话。 只剩那只苍白的手在不住颤抖。 裴思渡声音嘶哑,像是被风搅碎的砂石:你为什么不说话? 江弈怀没有回答,。 说话啊。江弈怀。 堂中一片寂静,只能听见门外经幡招摇的声音,铜盆中的纸钱在静静燃烧。 裴思渡听见自己的心在疯狂地鼓动,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每一下要冲破太阳穴的脉搏。 江弈怀在这静默中开了口。 他说:不是。 他说:我那日在松岭只是因为放心不下你。 他还说:我不想让别人伤到你。 然后他伸手攥住了裴思渡指向自己的刀。 别再扯谎了。裴思渡慌慌张张地想要确认什么,他眼里控制不住地填满了泪水,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忽然这么难过。为了强作镇定,他只能一字一顿地放狠话:江弈怀,你今日也是来杀我的。 哥,我不是。江弈怀手心的血顺着指尖往下滴落,他眼泪也顺着眼角往下滑:我今天就是来看看你,我就是 我不信你。裴思渡不清楚自己在说什么,他只能重复:我不信你。 江弈怀却一把抱住他,浑着血迎上他的刀剑,道:没关系裴思渡,我信你就行了。 裴思渡指尖一松,他掌心被滚烫的血烫伤了,刀刃就这么一寸寸没进江弈怀血肉中,再抬头,江弈怀抬着头冲着他笑了,道:哥,我喜欢你。 你是第一个会问我冷不冷,饿不饿,怕不怕的人。 也是第一个会哄我睡觉,喂我吃饭的人。 从前,没一个人爱我,没一个人要我,每个人都将我当作一把刀 裴思渡手一颤。 他下意识想松手,江弈怀却攥住了他的手掌。 裴思渡的掌心里被塞了一个东西。 是他丢掉的锦囊。 兰裳在夜色中匆匆进了宫。 她自从被魏王赐给裴思渡后,便一直在裴府中藏匿,而今事发,她趁乱匆匆跑进了郭夫人的宫中。 她本是郭夫人安排在魏王身边的探子,阴差阳错被赏到了裴思渡身边,此后便一直盯着裴思渡的往来。 香风袅袅,郭夫人靠在软榻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来人道:怎么有这功夫来见我? 事出紧急不得不报。她说着在地上叩了个头,道:裴思渡今夜见了江弈怀,奴婢亲眼瞧见,他提刀将人杀了。 郭夫人靠在榻上不语。 兰裳便续道:奴婢方才出府之时,见着府上小厮已经将人拖到乱葬岗去了。为了泄愤,脸都划烂了,瞧着鲜血淋漓的,不成样子。 郭夫人闻言脸色终于变了,她沉默了良久,才笑道:裴思渡啊,还真是个狠角色。 她回裴府的时候天上下着小雨,秋日的雨,一下起来砭骨的凉意就顺着皮肉往骨头缝里钻。 提裙跨过门槛的时候,兰裳感觉自己脊背一凉。 恋耽美 丞相他又弑君了[重生]免费阅读(30) 她警惕地四下张望,却被人一把捂住唇拖入了黑暗中。 裴清郁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来,他道:去找谁了? 他沉在黑暗中的眼睛里满是凉意,像是落了雪的湖水,在夜色中结成冰,凝固成一种让人惶恐的寒冷。裴清郁阴毒的声音一点点刺进她的耳朵,像是贴着小腿往上攀的蛇:半刻前我二哥才杀了那碍手碍脚的小犊子你就这般急不可耐地到宫中去报信了,报了谁的信,魏王?王后,还是旁的什么人? 你在府中,家里人将你当嫂嫂伺候着,怎么,这点好打动不了你,还要变着法儿地来害我们,你们曹氏的人,怎么都是这个德行啊? 兰裳闻言疯狂地挣扎起来,她眼中带狠,屈肘想要将裴清郁的桎梏除开:呜呜 但是他一把攥住了她的腕子,手中寒光一闪,薄如纸片的一抹小银刀被狠狠地刺进了兰裳的脖颈中。 鲜血喷溅而出,将他们身前的廊柱都沾湿了。 兰裳剧烈地颤动了两下,猛地睁大了眼。 裴清郁像是宰鱼一般,将那薄刃狠狠地推到了她的血肉中,笑道:不管你说了什么,今夜之后,就得永远地闭嘴了。 第42章 ================== 裴思渡洗着自己手上的血,他坐在廊前淋着秋雨,裴清郁就坐在他身边,少见的,两人都在沉默。 北疆一行后,裴清郁在裴思渡身上感觉到了一些别东西,从前他也见过,但是却没法说明白那是什么,而今爹与大哥都去了,他才看清楚,裴思渡身上那层压不住的凶狠。 从前裴清郁以为他是狐狸,而今才明白,他是豺狼。 戾气和锋芒毕露的豺狼。 这样的裴思渡,甚至叫裴清郁感觉到了胆颤。 魏王就快来了。 裴思渡将那把从江弈怀手中夺下的匕首擦得雪亮,他将利刃塞近袖口,就像是野兽藏起爪牙,你还不将你这一身血腥气洗干净? 这血是洗不干净的二哥,你比我清楚。 裴思渡没有答话,但是裴清郁懂了。 确实。 没有谁想无缘无故地手染鲜血,但是事已至此,手上多一条命或是少一条命,还重要么?这朝堂,杀人无需理由,裴思渡不杀人,人便杀他。 开始踌躇怀疑,后来也想明白了。 还是杀人好。 杀旁人的时候,自己的皮肉是不会痛的。 裴清郁将指尖的血迹在水中淘洗干净,脸上带着笑,却说了杀机遍布的话:你要杀魏王么? 杀魏王啊裴思渡长叹一声。 你杀了曹瑾,又放任我杀了兰裳,下一个不就是他么? 这件事两人心照不宣,只是裴清郁更喜欢把这事情戳破了说。 可是裴思渡却沉默了,他渐渐抬眼看向裴清郁,然后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裴清郁。 那只手的掌心冰凉冷硬,像是雪地里被冻干了的石头,激得裴清郁一哆嗦。他听见他二哥说:以后我不在府中,记得慎言,不然,你这舌头,我走之前,一定给你拿了。 裴清郁闻言脸色一变,他刚想问,裴思渡却将攥住他手腕的手松开了。 裴思渡消瘦的背影在雨中渐渐远去,府门外传来一声通传:魏王到。 裴思渡在门前迎了魏王,两人一路走进了灵堂。 曹衡短短数月苍老了不少,他没了一个儿子,洛阳来的使臣又是调查数月前的上官琪之死,又是在问责澜沧关兵败。 在这桩桩件件中,洛阳终于丧失了对边疆藩王的信任,还不等魏王要谋反,他们已经想要开始削藩了。 为了保证边疆藩王的忠心,洛阳要求,边疆藩王的世子,要做为质子入京。明面上是为了控制藩王,谁知道这群早早立了的世子到京中究竟是死还是活? 魏王已经死了一个成年的儿子,断不能再将曹闵也送到那个虎狼之地去。 今日微臣请大王来是为给大王排忧解难的。裴思渡单刀直入,他脸上丝毫看不出丧考的悲伤,反而整个人都透着一股深遂的沉寂,像是冬日刚下过雪的冰原,冷漠得毫无生机。 臣知道,大王在为立世子的事情忧心。 裴思渡说得慢条斯理,像是在讲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事情:大王有没有想过不立大公子为世子?叫他留在邺城? 曹衡明白他的意思,但是他只有三个儿子,曹如死在了战场上,他舍不得将任何一个儿子送到洛阳去,不论是曹闵还是曹绣,他一个也放不掉。曹衡一时间也拿不准了,他侧目看向裴思渡,道:你要保曹闵? 裴思渡沉默了良久,才道:我要保大魏。 大王,我是魏臣。 曹衡忽而不说话了,他在掂量着裴思渡言语的真假。 裴思渡在这片沉默中开口,他道:我今日与大王开诚布公,我确实想要扶植大公子,但是大王若是真的看清了而今的局势边该知晓,小公子背后有郭夫人,若是今日您保的当真是幼子,那日后大魏的前途该何去何从? 曹衡忽而沉默了。 裴思渡话中的隐喻他听得明白。今时今日,他尚且有余力能顾及大魏,那五年后呢?十年后呢?若是曹闵真死在了洛阳,那大魏唯一的选择就是曹绣。曹绣上位,大魏面临的第一个问题就是外戚干政,郭夫人而今已经露出了她对权力的欲望,真等曹绣践祚,她还能收手么? 裴思渡说的没错。 裴思渡看见了他眼中的动摇,他趁热打铁地道:大王是在担心小公子的安全吧。 是。曹衡接受裴思渡的坦诚相待,他也开诚布公:绣儿年岁小,去了洛阳没个照应。 裴思渡淡声道:臣愿随之前往洛阳。 曹衡神色有些淡:洛阳可不是富贵乡。 洛阳是龙潭虎穴,也并非是水穷处。 孤想不到。曹衡竟有些唏嘘:你为了曹闵竟乐意做到如此地步。 非也,臣乃是自救。裴思渡今日不与魏王绕弯子,他将自己裹在躯壳上的伪装一层一层地拽下来,好像露出了最诚挚的内里:大王既然问起来,我便要说一句实话。我父兄已死在了疆场之上,裴氏而今再无所傍,除却大公子与大王,我已然无路可走,我不过 他嗤笑一声,道:天道有常,我不过是顺时而为罢了。 曹衡眼中闪过锐利的寒光:那你断了我手中最利的刀,也是顺应天时么? 不是。裴思渡说着眼中渐渐涌出冷意,他压沉的声音中填满了杀机:我杀江弈怀是为了报仇。此时不是顺势,而是逆时。 我想告诉大王一件事,人命可贵,不该被弃如敝履,您今日杀一人,于您而言是无关紧要的人,可他兴许是一个母亲的儿子,一个妻子的丈夫,一个儿子的父亲,您也是父亲,您也在沙场上也体味到了丧子之痛。 魏王一时沉默了。 裴思渡眼眶泛红,他漆黑的严重发渐渐爬起红血丝,声音带着难以掩盖的颤抖:您杀了我的兄长父亲,我必然要以牙还牙。也叫您尝到失去骨肉至亲的痛苦。 他缓缓伏地,对魏王磕了个头,奉上了从曹瑾身上搜来的匕首:曹瑾之死,是臣的过错,臣只是想为父兄报仇。 魏王神色有些耐人寻味:若是孤指使的呢?你想杀了孤么? 裴思渡答:臣不想。 魏王没有接那只匕首,他问:你是不敢还是不想? 臣不想。裴思渡低下的脸惨白,他哑声道:臣知道,洛阳而今乃是皇后掌权,若是皇上真有一日殡天,怕是大周要有周武之祸,臣以为,大周将来的天子在邺城。 裴思渡抬头,直勾勾地盯住曹衡,道:大王为何不能做那玄宗呢? 魏王给裴南意念了一篇悼文就摆驾走了。 他接下了那只匕首。 裴清郁没明白裴思渡此举是为了什么。 魏王走后他蹲在裴思渡身边,道:洛阳之事邺城中百官唯恐避之不及,你怎么还往上凑? 裴思渡皱着眉头。 到洛阳去做质子这件事情避无可避。 曹衡心狠手辣,对手中的权柄看的极重,郭夫人在后宫的小动作裴思渡都能猜到,魏王日日与她同床共枕怎么会丝毫不知?他知道,但是他在放任。 无独有偶,北疆买卖人口,也是一样的道理。魏王手下的一众麒麟府校事手眼通,不可能查不到牵扯到其中的北疆守将,既然先前连裴思渡都能知道裴晏如在北疆与倒卖人口的事情有关系,魏王为何不早早问责? 裴思渡想,大概是曹衡想要制衡,制衡裴氏与郭氏的关系,但是他行差踏错,棋差一招,在北疆能与郭氏抗衡的裴晏如与裴南意丢了性命,以致于裴氏在大魏朝中再无一席之地。 还连带着折损了魏国的根基。 裴思渡而今主动提出来要去洛阳,是一招以退为进。他看似放弃了在邺城中一切的权力,其实无形中抓住了魏王的心,对与权术,他要顺从,而不是玩弄,他要魏王全部的信任,就得先将自己完完全全地交出去。 你怎么敢去洛阳,爹和大哥刚走,你怎么能拿你的性命去冒险,若是你在洛阳出了什么事,我与娘和小妹该何去何从? 裴思渡没有说话。 裴清郁仍目光灼灼地盯着他,道:说啊,你为什么要往洛阳去? 裴思渡冷着脸道:我犯贱。 裴清郁心中才不信,他一把攥住裴思渡的袖子,脸上涌出悲愤:你知道是他杀了大哥和爹,但是你却迟迟没有动手!你为什么不杀了他给爹、给大哥报仇? 我杀不杀你管得着么?裴思渡再也不想压制骨子里的恶劣,他一把将自己的袖子抽了回来,道:成日里一惊一乍,你三岁?离了我这家就过不下去日子了。 裴清郁并不笨,反而他很聪明,但是他太年轻了。缺了世事的磋磨,一举一动里都透着少年人的冲动。那这种聪明就不是他保命的武器,而是催他性命的杀招。 裴思渡不喜欢。 他与裴晏如或者裴南意不一样,他喜欢聪明人,但是不喜欢有点小聪明就自以为是的人。 所以他对裴清郁没什么包容心,也不想费心带孩子。 裴清郁看着他,突然眼眶红了,他嚷嚷起来:你是不是不想帮爹和大哥报仇,是不是不想救裴家!你是不是怕了,要到京城找乔氏给你个庇护! 我就是想给爹报仇,就是想救咱们家!才会去洛阳! 裴思渡也怒极了,他一把推开他,摇摇晃晃地摁了摁太阳穴,今日你杀兰裳,我不知情,若是知道你要杀,我定然先打断你的腿。 裴清郁愣住了。 敢杀人,我裴思渡敬你是条汉子,但是兰裳今日确实不该死。 你知不知道她背后的主子不是魏王也不是大公子而是郭氏?而今大哥死了在北疆,将来朝中带兵打仗的是谁?谁是国之重器? 裴清郁被他两句话点醒,他脸色煞白地道:她是郭 你还知道是郭啊?你心里也清楚啊!人家不仅边疆有悍将,宫里还有个能给魏王吹枕边风的,你杀了兰裳,郭夫人难道会善罢甘休? 裴清郁脸色渐渐发青:我 你问我为什么要去洛阳?不去我要如何保住裴氏这一大家子的性命,靠谁?靠你裴清郁靠卑鄙手段杀尽天下人么?今日你我先杀曹瑾再杀魏王?那咱们裴氏是什么?乱臣贼子么?! 裴思渡眼底全是倦意,你这么些年诗书礼仪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孝你不必守了,明日就给我收拾行囊去蔡允先生家中读书,好好养养你这猪脑子。 这一句话像是重锤,狠狠敲在了裴清郁心上,他一言不发,红着眼眶跑了出去。 裴思渡看着他的背影,疲惫地闭上了眼。 他在心底呢喃。 清郁。 赶紧长大吧 两个月悄然过去。 裴思渡启程的那一日天阴恻恻的,不少邺城的高官都来送他。 荀延安与蔡允站在风中,广袖宽袍被掀得好似风中幡,在城墙上看着他远行。在他们身后更高的望楼之上,曹闵给裴絮因披上斗篷,道:天凉,瞧不见思渡了咱们就回去吧,你身子弱,别冻坏了。 裴絮因眼中有泪光闪动,她看着裴思渡远行,道:殿下,我二哥还能有回来的那一日吗? 能回来的。曹闵面上一点点涌出阴沉,他伸手将裴絮因环入怀中,温声道:裴思渡一定能安然归来的。 曹闵知道裴思渡此去洛阳是破釜沉舟,他在临行前与裴思渡私下见过一面。 裴思渡为他清理的魏国所有阻碍他的障碍,甚至亲手杀掉了自己已有婚约的妻子,曹闵心惊胆跳,裴思渡放弃了自己的所有,甚至亲手断掉了他荣华富贵的可能。 那日离开大公子府的时候,曹闵看见裴思渡在门前重重地磕了头:若是我没有性命回到邺城,此后裴氏便要交给您了。清郁年岁尚浅,不知进退,絮因还是个孩子,若是日后对殿下得罪,还望殿下海涵。 曹闵答应了。 裴思渡靠在车厢上阖眼小憩。 他身体随往前的车驾一晃一晃,像是要散在车中。 耳边的风声好似有人在哭泣,裴思渡在这幽咽的声音中抱住自己的膝盖,渐渐睡着了。 梦中他又回到了前世。 那是一段他记不清的回忆,在这断断续续的风声中,一点点从脑中涌了出来。 那时候他在京城的麒麟府诏狱中,只能透过长短纵横的栅栏往窗外看,那天洛阳在飘雪,片片寒羽落在他身上,将他鲜红的囚衣沾湿了。 那一夜,江弈怀来看他,高贵的帝王看着他像是在看一条苟且求生的蝼蚁,目光中满是怜悯。 裴思渡的下颌被充斥着檐卜香的指尖抬了起来。他听见江弈怀说:是个美人,却是个蛇蝎美人,一身刺,一身血,扎得朕好痛啊。 你想活吗?裴思渡。江弈怀那双水灵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裴思渡,他唇角带笑,在夜色中像是朵盛开的白玉兰,优雅又不容亵渎:若是你愿意伺候朕,朕可以想个办法,偷偷在断头台上将你保下来。 当时裴思渡是怎么想的他已经忘了。 但生前那种被羞辱的恼怒还是从魂灵的深处一点点渗了出来,他听见自己说:你杀了我吧。 他站在那样高的地方呼风唤雨过,被万众拥戴着叫九千岁,怎么会心甘情愿地做一个人的禁脔? 江弈怀闻言轻轻啧了一声,美人 裴思渡道:要杀就杀,你哪儿来这么多废话。 他的目光骤然变得深沉,其中涌出看死物一般的漠然。裴思渡甚至能感觉到他甚为可惜地摇了摇头。 他眼睁睁看着江弈怀冲身边的人道:厂公嘴太硬了,来个人,给朕松松他的口。 语罢,身边便走上来几个彪形大汉押住了他。 恋耽美 丞相他又弑君了[重生]免费阅读(31) 裴思渡惊慌地看见牢狱之前走进来一个人,是曹闵,他拿着刑场上给人断头的鬼头刀,人如鬼魅一般一点点靠进了他,那只鬼头刀在夜色中发出晦暗的光,映在曹闵灰败的脸上,像是从地府来索命的厉鬼。 怎么可能? 这个时候曹闵应该死了。 曹闵应该 斧头越来越近,速度快得甚至没给他回神的时间,裴思渡便查觉脖颈一凉,他忽地惊醒。 这已经不是回忆了。 这就是梦,在来洛阳的一路上他都在做这个梦,颠倒错乱,反反复复,每一眼看见的都是居高临下的江弈怀。 裴思渡蜷缩在车中,身上的冷汗将里衫浸的湿透了。 车马还在摇,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停。外头的兰奴轻轻敲了敲车,道:公子,洛阳到了。 ==================== # 下卷、到乡烂柯 ==================== 第43章 ================== 四年后,洛阳。 七月七日乞巧节。 这一日,京中有名有姓的达官贵人都带着自家的小女儿出行。京城这一日张灯结彩,金吾不禁。因为皇后与皇帝在这一日喜结良缘,所以她特地派了贴身女官上官云在京城第一大楼,玩儿了个乞巧评诗,引得京城中一众 灯红酒绿的江月楼上,肤若凝脂的少女在楼上百无聊赖地翻看着手中位数不多的几张诗稿。 伸手将其中一张丢了出去。 张之路,上等次品。 底下鼎沸的人群中冲出来一个人,他仰面朝天,仓皇地接住了那张诗文,而后失魂落魄地走了。看着那有两分驼背的背影,大家都认出来了那是新科状元张之路,他的诗文,当今圣上还赞扬过。 这都是次品,那上品得有多好? 上官云垂眼在纸上扫了扫,低声吟诵道:秋风吹散当年局,温手乍惊棋子凉。 写出上等诗文的,乃是江氏小公子,江子棋。 众人欢呼喝彩,觉得理所应当,又觉得索然无味。 年年都是江子棋夺魁,毫无新意,众人耳朵都要听出茧子来了。 江子棋这人也是个怪人。 他这七年来一直在京中大出风头,乃是京中风头正盛的才子之一,平日在与达官贵人相往来的宴会上吟诗作对,佳句频出,自己赴私宴写的东西却一窍不通,狗屁不如。 坊间曾有人传闻,说他是找人代笔,但是回回在皇帝皇后的官宴上奉诏赋诗又写得一首好诗。 那也是临时写出来的,什么飘零身似风间絮,离泊思如雨后萍,什么柔容减瘦香魂厚,冷韵秋摧玉骨留,都是他写出来的。 但是那些笑掉大牙狗屁倒灶的玩意儿也经了他的手。 此时他的小厮已经上了楼去领皇后娘娘的赏赐。 江子棋这种场面从来不来,他只派个小厮在此处蹲结果,自己就找个无名的茶肆与好友一道喝茶。 今日他坐在离江月楼两条街的临安茶馆中,笑嘻嘻地给对座的青年烹茶。 背后还有个吴侬软语的丫头在弹三弦唱小调,是苏州的歌,具体唱的什么谁也听不明白。 裴兄好才气,今日这江月楼的魁首可非我莫属了。他说着便从桌面的小红炉上拎起茶壶,给他满了一杯,道:若不是有裴兄的诗,我这七年也不能有这般盛名,今日在此,以茶代酒,敬裴兄一杯。 裴思渡一身金绣锦鲤的大红宽袍,没接下这杯茶。他没个正形地靠在小榻上,抬眼看江子棋,道:钱别忘了就成。 皇后娘娘的赏钱,两人五五分,不多也不少。 江子棋冲他嘿嘿笑起来,道:那是自然,少不了裴兄的,等我手下小厮拿到了钱,就给裴兄送过去。 裴思渡这才接过了他递来的茶,道:那就多谢江公子了。我还有点事,不宜耽搁,喝完这杯茶,就不打扰江公子雅兴了。 说着他瞄了一眼屏风后素指拨弦的女子,将茶一饮而尽。 江子棋起身道:裴兄慢走。 裴思渡将杯盏笃的一声放在了桌上,轻笑了一声,道:不必送了。 等裴思渡走远了,在屏风之后的女子才收了三弦,一步一摇地走到了江子棋身边,笑道:东西已经给人喂下去了? 江子棋缓缓地摩挲着手中的杯盏,低低嗯了一声。 啧。她往他对面一坐,道:主子怎么当年就盯上了他?这人咱们磨了四年,今天是第一回 喝你给的东西。 裴思渡跌跌撞撞地在茶馆中迷了路。 他混身发烫,身体里像是有一团火在烧,颤着手扶住了茶馆的廊柱,面前的光影斑驳,像盖了一团盖了湿布。裴思渡难忍地喘了一口气,他没想到那杯茶里有东西。 谨慎了四年,真就今日马失前蹄。 中了招。 这位公子,你怎么了? 耳边忽而传来一声熟悉的低唤,裴思渡下意识地抬眼去看,却怎么也看不清来人。身体里横冲直撞的火勾着裴思渡往前扑,先抓住鼻尖的是一阵馥郁的檐卜香。 裴思渡觉得心头一跳,身上的火烧的更旺了。 他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被一把攥住了手腕,那人慢条斯理地束住了他的手,把人揽到怀里:身体不适就不要逞强。 裴思渡热得快化了,他两腿发软地往下滑。 阔别已久,这人的声音比从前更沉稳可靠,勾着他往上蹭。 裴思渡想要抽手。 来人却不放,裴思渡摇头:你不要得 得什么?一个湿软的唇贴在他的额头上。 后来的事情他实在是记不清了。 只知道自己一直在出汗,欲望被桶里的热气一蒸,眼里汪着的水就打起波来。 湿透了的中衣贴在身上,黏得他心烦意乱。 哗啦 有人抱他出水。 眼前的一切天旋地转,手腕无来由地一紧,被狠狠束住了,他被捆在了床上,动弹不得,湿透的中衣被反脱到了腕间。 你怎么哭了。 耳边的声音像是从虚空中传来的呓语,带着空阔的回响,怎么也听不真切。 他没有回答。 那人就像是恼怒了一般狠狠地折腾起来。 他问:说话,为什么哭了? 裴思渡张了张口,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他被这愉悦磨化了碾碎了,变成一滩温水散在被褥间。眉心的痛苦和愉悦都被把玩的彻底,每一下都逼出了他的泪意。 他就像是截断在炉中的玉,通体带着诱人的滚与红。 炉火烧得连骨头都发起酥。 喘息被哽咽填满了,他狼狈地仰起头,哑声道:我想抱你,我想唔 话没说完裴思渡就没了知觉(晋江不让自己脑补)。 裴思渡醒来的时候正躺在家中,乔三姨娘正担心地伏在床边,道:昨夜你跑哪儿去了?你外祖父有事要寻你谈,结果没寻着人,发了好大一通火,派了全府的人出去寻你。 她说着又觉得奇怪:今早送你回府的那位公子是什么来头啊?从前与你厮混的公子哥中间,怎么没见过他? 裴思渡有些头疼,好像那股眩晕感还没过去。他:谁啊 ,长什么样? 斯斯文文的,生了一双好漂亮的眼睛。 我嘶 裴思渡一动后腰就传来一阵抽痛,他脑中忽而闪过几个模糊的片段,背后惊起一片冷汗。 裴思渡眉头狠狠皱起,只能装头疼,哑声道:我昨夜与人吃酒去了,吃多了记不清了。 你也少喝些。她说着有些担心一般,道:我给你熬点粥去。 等人走远了,裴思渡才长舒一口气,伸手揉了揉自己的后腰。 他刚刚就是在放屁。 裴思渡根本喝不了酒。 他昨夜就是在那破茶馆中被人给非礼了,还是四年前被他一刀宰了的家伙。 裴思渡简直快想自己是不是撞见鬼了。 但是今早自己这个倒霉样子,大概撞见的不是鬼。 他在床上躺了一阵,又想起来那人昨夜胁迫自己的脸,心头一阵烦闷。 裴思渡在床上躺了一阵,慢吞吞地下了床,先半身不遂底挪去了他外祖父房中。 他现在住的是京城大姓乔氏的宅邸。他娘是乔府中的大娘子,当年还是京都双姝之一。他老爹虽说年轻的时候看着不成器,但是功名利禄还是应有尽有的,在京城也算的上是个才貌双全的公子哥,当年两人成亲还是一段佳话。 裴氏而今落寞,看上去是高攀了乔家,但是在当年,两家那是门当户对,谁也不输谁的。 裴思渡在府中溜达了一阵,走得像只三脚王八,好容易走到了他祖父的房门前,就听见老头一声怒吼:你还知道回来! 当年他娘咋子家里受尽了宠爱,裴思渡生得又格外像他娘,光看着那张脸就能把老头哄得心花怒放。 裴思渡在门槛前缓了一阵,道:祖父怎么动这么大气? 乔老爷子正吃饭,看他来了,就叫底下人又添了一副碗筷。他看着裴思渡全须全眼地走进来,也伸手把自己吹起来的胡子摁了下来,道:去哪儿鬼混了? 骗钱去了。裴思渡嘿嘿一笑,着脸凑近了,道:昨夜江月楼评诗,祖父知晓是谁拔得头筹么? 知道啊。乔老爷子抬眼看他,道:不就是江家那小子么?皇后赏了不少钱,跟你也没关系。 您不是知道么?他那诗是我写的。裴思渡一碰就疼,实在是不敢坐,就站在乔老爷子的身边,道:我这也是变相地被赏识了不是? 老头冷冷哼了一声,道:骗钱能骗一晚上?你就是又去鬼混了,你这性子到底随了谁,你娘没这么闹腾。 随了您。我爹也没什么闹腾,全家就您最大,最像个不讲理的老王八。 乔老爷子眼一瞪:嘿,你个小王八 您瞧,我说的没错吧?裴思渡就着那副添上的碗筷,吃了两口,道:昨晚找我什么事? 评诗的事儿。乔老爷子骤然正经了起来,他道:你自己注意点,昨夜我接到消息,评诗拔得头筹的那位,已经死了。 裴思渡闻言一愣:您说江子棋? 是。乔老爷子,道:你在大理寺当差,怕是差事很快就要找上门来了。 裴思渡闻言将碗筷放下了,边走边往外叫兰奴,道:赶紧把我的官服拿来,我要去当差。 兰奴不解:公子你不是告假了么。 裴思渡猴急地往外跑,像是一刻夜等不了了,人都死了告什么假? 他一边往外走,一边回头冲乔老爷子道:多谢外祖! 作者有话要说: 新文已开但是我开的是现耽(咱就是说,一个没忍住,没存稿更新不稳定),喜欢的小可爱可以去看看 第44章 ================== 裴思渡到大理寺的时候已经临近正午了。 上官云坐在主位,满是压迫感地盯堂下的大理寺官员,裴思渡一脚踩进去的时候甚至能感觉到其中凝固在空气之中的雷霆之怒。 堂下齐刷刷跪了一堆人,不仅大理寺几个办案子的骨干,还有金吾卫、羽林卫、京兆尹等一干负责昨夜皇城巡防的将领,小小一个大理寺官廨简直快塞不下了。 权势的味道在其中弥漫,压得人快喘不过气来。 裴思渡刚进门,就鬼鬼祟祟找了个地方跪了,他道:下官裴思渡,抱恙来迟,上官大人见罪。 上官云淡淡瞥了他一眼,没搭理,端起派头来继续道:好端端的人,怎么就死在了朝云大街上,昨夜巡防的一众人都当的是什么差? 底下的人噤若寒蝉。 诸位大人皆是国之栋梁,在京城按责的乃是娘娘与陛下的安危,若是连洛阳的防卫都不能是铁桶一块,天子安危时时刻刻都悬在刀尖上,大周还谈什么立国? 今日在闹市中死一个书生,来日是不是在明光殿上,就能有人图穷匕见? 上官云是死在邺城的上官琪的亲姐姐,也是当今皇后的贴身二品女官,而今皇帝身体不成,便由皇后代为理政,她也就跟着鸡犬升天,在朝中的权势快赶上当朝宰相了。她今日在大理寺的意思,也大概是皇后的意思。 裴思渡低着头不敢说话。 他在京城一贯是个混子,大理寺的差也是他外祖腆着脸给他求来的,这时候肯定是装怂为好。这么想,他就把自己那脑袋耷拉得愈低,活像是只没睡醒的落汤鸡。 但是上官云那双眼似是冷刀一般,一眼就刺中了在角落的裴思渡,她道:我听说昨裴大人还在朝云大街与人见过一面,不知道当时江公子可有什么异样?你又是为何去见他? 裴思渡心道,异样? 那是必须异样,这狗东西不仅仅异样,还他娘的想害老子。 幸亏遇到了江弈怀,否则 他想到这里,忽而脑中灵光一闪。 裴思渡背后渐渐涌出冷汗,他想,该不是江弈怀杀的人吧? 从前在京城也不是没发生过这种事。 江弈怀不是没干过那种恼羞成怒就拔刀一斩世家子的蠢事。但是自从裴思渡教训过他以后就没干过这种混帐事,而且昨夜他俩一直在一起,一直到天亮江弈怀才走的。 心里七上八下,裴思渡脸上却端的八风不动,他支着快断了的腰往地下磕了个头,道:臣愚钝,臣不知。 上官云冷冷看了他一阵,又将冰凉的目光游离到在场的每个人的身上,像是只毒牙锋利的蛇在小腿上爬:我言尽于此,还望诸位大人好自为之,娘娘今晨得知了此事,痛心疾首,命你等在三日之内查出凶手,否则与真凶同罪。 说完,她从主座上起了身,挟着香风走了出去。 人走远了。 裴思渡这才松了一口气,他心里摸不准,上官云方才点自己那一下是什么意思? 那江子棋昨夜见了的人多了去了,那弹三弦的女人不比他更有嫌疑?怎么就先找上自己了? 他满心疑窦,正起身,迎面走来一个少年人。 是曹绣。 曹绣自从十三年进京就一直被安在大理寺的一个闲职上混吃等死,几年来养出一身骄奢淫逸的坏毛病。裴思渡也懒得管,他还急着办差,跟曹绣匆匆打了个照面就准备遁。但是曹绣却一把扯住了他的袖子,颤颤巍巍地道:裴大人,我、我、我 他脸色煞白,双眼发红,乍一看就像是头被抢了食的狗崽子。 我半天也我不出个所以然来。 裴思渡不耐烦了,正准备把自己袖子抽出来走人,他却石破天惊地说了一句:我看见是谁杀的江子棋了。 裴思渡先陪着仵作到了义庄看江子棋的尸体。 他一进去就知道自己冤枉那弹三弦的女人了,人家不是杀了江子棋,人家是跟着江子棋一起死了。两人还死得挺惨,面目全非的死法,脸都快砍烂了。 恋耽美 丞相他又弑君了[重生]免费阅读(32) 多大仇怨? 裴思渡在里头转了两圈,仵作便跟在他身后详细地交代了大理寺吏胥查出来的东西,他不经意间瞄到了江子棋腰间的一处伤口,若是杀人这应当是致命伤,但是从始至终,仵作一句都没提过。 裴思渡心中通透,他不问,只是深深看了一眼仵作,听人道:大人,此二人是被钝刀砍死的,当日在闹市之中,人多眼杂,金吾卫一时之间没能到场人便跑了。 钝刀?裴思渡垂眸看着面前的两具尸身,道:钝刀还能砍成这样,这人是个练家子? 不像。仵作答道:若是练武之人,不当将人砍得这样面目全非,大人您看这刀痕,应当是壮汉泄愤所为。 泄愤?裴思渡皱起眉,道:江子棋难道在这城中还有仇家不成? 有的。仵作从怀中掏出两张案宗,道:上面写满了这两年江子棋霸占的良家女子,强纳入府的,逼良为娼的,一大把。 裴思渡伸手接过卷宗,上面密密麻麻写的都是江子棋的罪状。 大周是禁止私自倒卖人口的,人要自愿,想当人货得先去官府拿奴籍。这江子棋好手段,能给这么多人拿到奴籍? 裴思渡看了一阵觉得不对劲。 官府授奴籍一年也是有限度的,他这一府的奴仆都快赶上人家两府的了。 他伸手翻了翻,兴许是仵作见他神色不寻常,便道:杀人的人也找到了。乃是城郊杀猪的江屠户。有一夜,他女儿被江子棋带走了,就再也没回来。 裴思渡疑惑第嗯了一声,他将卷宗交给了仵作,道:那还叫我们查个什么劲儿。这真凶不都水落石出了么?改明儿叫大理寺卿给报上去,案子结了省的上官云没事就往官谢里跑,看的人闹心。 你是真以为上官云是为了叫我们查凶杀的凶手?仵作将手里的卷宗收好,道:那位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想叫你查的只怕不是杀人凶手,而是这凶手背后倒卖人口的组织吧? 他脸上的神色淡淡的,盯着裴思渡道:江子棋拿了那样多的奴籍,府里却就那几个女人,那多余的人到哪儿去了?这才是此次大理寺真正要查的要案。 裴思渡其实也知道,今日查这凶手的意思不在真的查出来凶手,在洛阳的四年中,裴思渡在暗中也做了些事,比如查到了当年在魏国倒卖女子的幕后黑手,他顺着当年郭氏留下的痕迹去查,查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魏王。 确实,麒麟校事在魏国无孔不入,郭氏倒卖女子闹出了这样大的动静魏王能不知道么?不可能,魏王必然是知晓的,但是他纵容了,为什么? 因为边疆需要钱,魏国的国库远远养不起这样多的人。 所以黑市是魏国必须要的东西,至于后来魏王究竟是为了什么,将这个买卖人货的赚钱黑市废了。裴思渡没想清楚。表面上看着是魏王要杀裴晏如,但是很显然,杀了裴晏如后魏国的边军并没有归属邺城,与之相反,他们落入一个很尴尬的境地。 四年前那一战打得一败涂地,大周向女真求了和。而四个藩国的边军都开始脱藩国把控,渐渐被中央掌控,也就是说,洛阳根本不用削藩,而是在四年内鲸吞蚕食地将边疆四国的驻军拿到了自己的手中。 这也是四年来,魏王没有出兵剑指洛阳的原因。 他转了性子,却不是因为人忠心耿耿了,而是手头没兵了。 裴思渡走出义庄,曹绣正忸怩地站在门口,思妇似的,眼巴巴往里看。 见裴思渡出来了才道:你看得怎么样? 不怎么样。裴思渡与仵作先道了别,然后与他一路走一路道:仵作与底下的吏胥查出来是个城郊的瞎眼屠户杀的人,上官云来发火的时候人就已经关到洛阳大牢里去了。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不可能!曹绣闻言一瞪眼,一把拽住他的袖子,道:那夜我就坐在楼上吃茶,他与那抱着三弦的女子出去没走几步就被人抹了脖子,悄无声息的,然后被拖到了巷中。他们说的那些脸上的东西,分明都是后来添上去的。 曹绣拍拍他的胸膛,道:你有没有想过,闹市杀人这样的动静,为何金吾卫没能逮到人? 裴思渡当然想过,他曹绣想的更清楚,甚至他在听到仵作说凶手是个屠户的时候他就什么都明白了。 闹市中杀人,取的就是一个闹字,若是厉害的杀手,将人杀了衣上也不会沾血。 裴思渡在看到两具尸体上的致命伤之后便已经隐隐猜到,两人才不是被人在乱市中砍死,而是被人杀死后砍成了这副模样。仵作将他当作傻子糊弄,裴思渡也就乐得装傻。 曹绣看他居然还笑了,亟亟便道:此事中的凶手分明是两个人,一个人高马大的凶汉子,还有个尖嘴猴腮的瘦猴子。我从前也跟军旅之人相处过,那两位的身形,一看就知道是军中出来的,这大理寺中的人分明就是 行了,少愤世嫉俗。裴思渡平静地打断他道:你先前说你看见凶手到往街尾跑进了一家妓馆,是哪家? 曹绣警惕地问:你要干嘛? 当然是要去查查。裴思渡勾住他的肩膀,道:我看你说的头头是道,跟我一起进去看看? 曹绣脸色大变,活泥鳅一般挣扎起来,尖叫着道::我不去!万一人还在里头呢!危险死了,你要作死也别带上我啊! 裴思渡死死将他摁住了,道:别怕,跟着哥哥我,没人敢伤你。 曹绣一把将他搭在肩上的手甩开了,道:鬼才信你,你自己都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呆子,还想保护我? 裴思渡笑着扯住了他的后领,道:谁说是我要保护你。 等会儿还有个厉害的人跟在咱俩后面一道进去呢。 什么人? 高人,保密。他说着拍了拍曹绣的侧脸,哂笑着道:听话,去有人保护你,不去我现在就宰了你。 曹绣惊恐地抬头看他,整个脸上就写着你认真的吗?四个大字。 裴思渡冲他温柔地一笑,道:我说到做到哦。 曹绣: 你是土匪么? 你他娘就是土匪吧! 第45章 ================== 裴思渡走进去的时候那妓馆里也没几个人。 他模糊的记忆中闪过几处这妓馆的影子,好像昨夜他跟江弈怀来的就是这间。 摇晃的灯花烛,金纸剪的云花,裴思渡越往楼上走越是心惊。 虽然那时候他人燥得要死要活,看见的东西却都记了个一清二楚。 这里还真是他跟江弈怀昨夜胡闹的地儿。 巧合? 两人走了一阵,睡下的老鸨终于在丫头们推搡之下出来了,见着裴思渡先哦呦了一声,道:这是哪家的漂亮公子?怎么这个点来咱们杨柳枝啊? 说着她亲热地往前凑了凑,抓着裴思渡的手腕蹭了蹭,道: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咱们这儿不管是老成的还是鲜嫩的都有,要是都不喜欢我亲自伺候您也是成的。 这欢喜劲儿,曹绣在旁边吓得下巴快掉了。 到义庄之前,裴思渡那身板正的官袍就被扒了个干净。他换了一身私服,金绣宽袍,广袖博带,衬得他面似凝脂,眉眼中的书卷气浸了蜜似的温柔,比迎面来的那几个女子还要漂亮。最重要的是,裴思渡他常年在烟花柳巷中混,装嫖客简直装的焕然天成。 手里拿了只俗气十足的金镶玉扇子,腰间还挂了一袋金叶子,活像个挥金如土的洛阳花孔雀,那老鸨看着他腰间的货,眼都直了。 裴思渡垂眼冲他轻轻地笑了一声,冷静地道:不好意思,我不举。 曹绣:狠人。 老鸨闻言一点没不好意思,说着便往他身上蹭,带着魅香的唇凑到他耳边道:那不妨,也有男子玩儿的玩意,若是不喜欢柔弱的小倌,妈妈给你安排些懂活的汉子也是行的。 除了女子与小倌裴思渡轻笑一声,像是来了兴趣:你们这儿还有那种的? 老鸨欣喜若狂,道:有的有的。 裴思渡唇角微微上扬,道:那妈妈带我去吧,我想自己挑一挑。 老鸨喜笑颜开地拍了拍裴思渡的手道:好嘞,妈妈这就去给你叫人。 曹绣看着那女子走远了,在他耳边低声道:你真要嫖啊?大周律法说了,禁止官员□□,你就不怕 我又不是真的嫖?裴思渡面无表情地道:说了不举了,嫖什么嫖?你与其在这里担心我,还不如担心你自己。 啊? 等会儿楼里的人都出来了,你好好看看你那夜瞥见的人,给我暗示,记住了,我将男人挑走,你对付女人。裴思渡将那枚金镶玉的扇子塞给他,道:里面藏了匕首,你自己当心。 曹绣被他这语气说的眉心一跳,刚再问问那老鸨就已经带着人走了出来,他一眼扫过去,眉头一皱,发现竟然一个人都不是那夜里他看见的人。 这回她带出来的玩物可就不比方才那些出来接客的姐儿温顺了,一个个生得漂亮,眼中却带着杀气,凶神恶煞的。 曹绣没见过这阵仗,一时间紧张地捏住了裴思渡的手腕。 那老鸨眼尖地瞄见了。 裴思渡笑了笑,伸手拍了拍曹绣的手背示意他放松点。 怕什么?哥哥头一回带你来长见识,怎么还紧张上了? 曹绣磕磕绊绊地吞了一口口水干声道:谁谁紧张了! 裴思渡垂着眼看,迟迟没等到曹绣的提示。他心中就清楚了,这人是定然不在其中了。 两方沉默了一阵。 裴思渡轻嗤一声,道:就这些货色?也想让少爷我屈就?妈妈,你未免也太敷衍了不是? 那老鸨闻言忽而抬首,眉眼中带上了算计,说话的语调也透出一股叫人介意的古怪:那公子想要什么样的? 裴思渡不动声色地道:少说也得像我这样的。总不能出来找乐子,还找了个不如我自己的吧? 老鸨似是为难了,她千娇百媚地在裴思渡跟前撒了个娇,道:公子这就是在说笑了,全京城哪儿还有比公子更漂亮的人呐?我瞧了这么久的姑娘,也没见到比公子俊俏的 她说着便上前,伸手将裴思渡拽进了人堆中,一边笑着一边道:公子就随意选一个吧,这儿的孩子都是活儿最好的,来这儿的人都是寻欢的,生得漂亮是一面,快活又是一面。 裴思渡颔首,毫无反抗力地道:是是,您说的是。 说着他便在老鸨的招呼之下,牵住了一个男人的手,裴思渡忍着想要抽手的欲望,强颜欢笑地上了楼。 老鸨气定神闲地看着裴思渡上楼,扯着嗓子道:你也识相点,陪着公子好好玩儿啊! 言罢眼一斜,看向曹绣,扬声问道:那位小公子,您想选哪位啊? 曹绣背后汗毛炸起来一层,他攥紧了手中的折扇,忙声道:我要女人!要女的! 说着他忙点了其中一个丫头,拽着人手就上了楼。 窜的比裴思渡还快。 看着离去的两人,老鸨眼中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她冲手下的人摇了摇扇子,道:给我将这两个人看紧了,都是贵客,若是出了岔子,咱们谁也开罪不起。 阁楼中。 那小倌将帘子一层层放下,裴思渡仰面躺在床上,大红的被褥快把他一身的红衣融化了,裴思渡就枕在一片红里,像是掉进朱砂中的软玉,露出的指尖带着勾人的弧度,撩走了额间发。 那小倌在他身边跪下了,道:我给爷脱靴。 裴思渡却止住了他的动作,他支颐在床边,捏住了那小倌的下颌,道:听你口音不像是北方人?打哪儿来的? 江南。他被裴思渡抬了下巴,像个脆弱的玩物,被捏得失去了反抗的力量。他泪眼婆娑地道:我是姑苏人。 姑苏啊。姑苏好啊。裴思渡轻轻勾了勾唇角,你可知姑苏有个女子能做剑舞,弹指间神灵气韵,一舞惊鸿。好像是叫齐大娘子? 回爷的话,是齐大娘子。我来京中的时候年岁尚小,未曾见过齐大娘子风流。 破裴思渡对他的话不置可否,只是道:那也是可惜了,我这些年在京中常常听闻,前些年还特意下江南得以一见。 小倌垂着眼,怯怯地嗯了一声。 裴思渡却长叹一口气,手中的力道却骤然加紧了。他气定神闲,若是你瞧过齐大娘子的舞剑,就该知道,有些人的杀意是藏也藏不住的 你们妈妈将你交给我的时候,我没在你眼里看见欢场中人的神色,也不知道是哪儿来的倌儿,见着嫖客的时候,眼里还带杀意的?怎么,不乐意伺候我,要杀人? 我不敢。 不敢?裴思渡眼中真真假假变换,透着屋里灰暗不清的光,让人摸不清他的意思:我看你不是不敢,而是胆大包天,就要动手了吧。 说着裴思渡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指尖一抖。 哐当 一声。 一枚闪着寒光的短匕就掉到了地上。 小倌被捏疼了,下意识地想要往后瑟缩。 裴思渡却不叫人退,他冷笑一声,正想再开口说话,余光瞥见了小倌另一只袖中寒光一闪。 还有一只匕首! 带着杀意的寒芒直钻他的眉心。 裴思渡心头一紧,灵活地往身后一滚。 耳边响起破风之声,紧接着,短兵相接。 裴思渡趴在床里,抬眼往外看。 只见一柄重刀斜刺进了床榻之中,一把挑落灵活的短匕。 刀头仍在震颤。 巨力逼得那小倌往后连退了好几步,可是来人似出水猛蛟,壮硕有力的小臂肌肉隆起,成爪的手掌青筋虬结,好似猛禽攥物。乍然便拿住了那小倌的脖颈。 下一刻,带着拔山撼海的力道将人头狠狠地砸到了地上。巨响震天,那小倌也被砸得眼冒金星,额头都破了一角,汩汩地流出血来,把氍毹沾得湿红。 江弈怀这是收了劲儿。 裴思渡知道,若是真由着性子打,怕是这小倌脑袋已经是西瓜开瓤了。 但是那小厮瞧着也抗揍,被抡了七八只重拳,竟然还与没事人一般,从地上踉跄着爬了起来,一边抹掉了口鼻间的血,一边咬牙切齿地骂了句娘。 此刻他面上的那些温顺已经消失干净,全都是走到穷途末路的凶狠。 他脱掉了碍手碍脚的宽袍,露出内里的劲装,像是露出了藏在软毛下的爪牙。 两人对峙了一阵,房里的空气像是都要滴出水来。裴思渡屏息凝神,身前的江弈怀丢掉了刀,他稍稍活动了一下筋骨,两手攥拳摆起了武打架子,宽厚的肩上肌肉紧绷,看好似豹潜细草,静待猎物落网。 恋耽美 丞相他又弑君了[重生]免费阅读(33) 两个弹指悄然过。 眨眼间,小倌先出了一拳。看着纤弱细瘦的拳头中透出一种叫人胆寒的压迫,江弈怀抬手迎上,拳掌相撞,发出一声叫人牙酸的闷响。裴思渡听见嘎嘣一声脆响,江弈怀将那小倌的手直接拧断了。他提手攥拳,一拳将人狠狠打翻在地。 登时小倌口鼻之间鲜血横流。 裴思渡看得心惊肉跳,人都被打得半死不活了,江弈怀还不肯收手,抬臂便捏着小倌的脖颈提了起来。 裴思渡大惊失色,连忙上前拦住他,道:阿怀!你且冷静些。 江弈怀的手有些松动了。 裴思渡这才松了一口气,温声道:你别杀他。 江弈怀的声音中像是淬了冰雪,他攥住那小倌的手愈紧,压在喉中的声音像是低吼:他想杀你。 没事,我知道你在我身边,他伤不到我。裴思渡说着伸手抱住他的手臂,道:别杀他,我还有话要问。 江弈怀凉凉地睨了他一眼, 裴思渡就好脾气地冲他笑了笑:听话阿怀,外面还有他们的人,杀了他咱俩就真走不掉了。 江弈怀眼一垂,听话地放了人,随手将小倌丢到了一边。 那小倌得了呼吸,还挣扎着想杀裴思渡,江弈怀眼中杀机一闪,一脚当心,将他踹倒在了地上。外面的人总算是听见动静,鱼贯似的,一股脑冲了进来,见了江弈怀,齐齐拔刀! 寒光迸闪。 站在昏暗中的裴思渡脸色一寒,从腰间摸出来一张铜牌,那是大理寺当差的腰牌。他冷声道:大理寺办差,将你们楼中的人都叫出来吧,半盏茶后,大理寺的官员便会来楼中查访。若是诸位还要动手,那就得等着吃朝廷的官司了。 伏击朝廷命官,这样的罪你们谁也兜不住! 第46章 ================== 杨柳枝妓馆里一片喧闹,大理寺的吏胥得了信儿,半盏茶不到就赶到了此处。 踹开房门的瞬间,曹绣被一个光不溜秋的女人死死摁在了床榻上,地下全是凌乱的衣衫鞋袜。 他已经快被脱光了。 要不是人来的勤,差点贞洁就不保了。 曹绣的脸简直丢到了姥姥家。 他得救之后直接哭成了一个泪人,一边涕泗横流地抱住大理寺少卿安长明的手,一边指着老鸨控诉:我本来根本就不想来这种鬼地方,我父王说到花柳之地来找乐子的都不是正经人只有裴思渡那种吊儿郎当的纨绔才会跑到这个地方来办差 紧接着,他引经据典地把裴思渡这个不靠谱的玩意儿骂了个狗血淋头。 隔着半条街都能听见。 半条街外。 裴思渡听着那隐隐约约的叫骂,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江弈怀从怀里摸出了张帕子,慢条斯理地给他擦了擦嘴。 裴思渡: 他仿佛看见了自己老了之后生活不能自理的惨状。 江弈怀大概是察觉到了他的怨念,将帕子塞到了他手中,道:你自己来。 裴思渡顺手接了一下,道:多谢。 裴思渡生得并不矮,本来就比常人高出了大半截,全然不是小鸟依人型的,此时窝在江弈怀的怀里,活像是根被嘎嘣折断了的竹竿子,别扭且拮据,横竖都难受。 他本来想为自己争夺一个好好坐着的权力。奈何一开口江弈怀脸就黑一个度。 这孩子就非得这么抱着! 裴思渡简直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只能任由抱着。 这么些年,裴思渡对江弈怀的纵容到了一种可怖的程度。 如果非要用个不恰当的比喻,那大概叫做溺爱。 当年在邺城,裴思渡灵前拔刀一斩,本是要杀江弈怀的,但是他后来看见了江弈怀那双楚楚可怜的眼睛,他心软了。 这世间有错的人太多了,人活着就在犯错,一日三省吾身能省出来一大堆鸡毛蒜皮的破事。况且这也不全然是江弈怀的错。在这桩桩件件的阴谋中,他也是棋子。裴思渡下不去手杀一个同类。 于是两人先演了一场假死的戏,裴思渡在来洛阳的途中便将人先一步送到了京中安置。 现下江弈怀暂居在朝云大街末尾的偏僻小巷中,平日里无事的时候就远远跟着裴思渡,以保证他的安全。 今日与昨夜,裴思渡都是仗着背后有人相护才敢肆意妄为。 想到昨晚,裴思渡脑中忽而萌出了一个危险的想法,他道:你是提前知晓昨夜杀人的是谁么? 不想江弈怀竟然十分坦然地答道:不知道。 裴思渡扬了扬眉,他换了个方向去问:那叫江子棋给我下药的人是谁查出来了么? 没有。江弈怀眉头紧锁。 裴思渡也眉头紧锁,怎么回事,这小子是知道什么赌气不说,还是真的什么也没查到? 他轻啧了一声,刚想再问,江弈怀就恼怒地摁住了他的后脑。 他在咬他。 裴思渡被吻的猝不及防,含糊不清地骂了一句:小狗。 江弈怀就咬得更凶,好像恨不得把他嚼碎了吞下去,裴思渡刮着他得后颈,吃力地吞咽。 他被吻的心口满涨,就好像是有什么东西要溢出来了。 在濡湿的唇齿声中,江弈怀的手摸上他滑动的喉结,拇指轻轻在他喉结上揉弄。裴思渡怕被碰脖颈,很快就被揉得发颤,接不住招似的挣扎起来。江弈怀偏不放他,伸指蹭掉了他嘴角的津液,像是圈领地一般顺着颈侧往下咬。 裴思渡扒住他的肩,呼吸急促,他求饶似的道:别咬了。 嗯。 江弈怀点到为止地在他脖颈上轻轻咬了一口,松开了裴思渡。 今天的江弈怀黏得过分,像是还没从昨夜的后劲中缓过来似的。 裴思渡耳根有些发热,虽然这四年来他俩该做的都做了,但是昨晚是最激烈的一次,他从来没被这么要过,被江弈怀弄到昏过去,再睁眼还在继续。他从来没想到自己那么缠人,明明已经没力气了还抱着人不肯放手,江弈怀又是个毛头小子,蹭两下就要起来。 从前,清醒着的时候江弈怀听他的居多,累了就不做,温顺体贴,像只听话的小狗,非常照顾他这个弱不禁风的废物, 昨晚两个人都有点失控。 最后他身上的药劲退了才查觉自己这身体是真受不住那么来,哭着求着说不要,江弈怀却捂着他的嘴继续。直到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昏昏沉沉地被灌满了,每次江弈怀往里推的时候都有东西挤出来。 裴思渡那时候泪都哭干了,心底生出一种将死的恐惧,叫不出来就一个劲儿的哼。 哼得可怜巴巴的,成功地激起了江弈怀的施暴欲。 他差点活生生被做死在床上。 江弈怀藏的好。 但是裴思渡还是感觉到了,他在生气。 他仰头温柔地亲了亲,道:你不高兴了? 没有。 裴思渡懒得去猜,他抱着江弈怀的脖颈,用最直接的方式逼问:那你在想什么? 这是他们四年来养成的一个约定。 再也不要相互打哑谜了。 只要一方开口问,另一方就要如实地答。 所以江弈怀眸子有些暗,他道:我在想你是不是在怀疑我。是不是在想我跟他们是一伙的。 说话之间,江弈怀已经放开了环住他腰的手,道:昨夜我在茶馆中确实是看见了几个可疑的人,但是为了看着你没追去。出来后能进这家欢馆只是因为它离茶馆最近,你烧得滚烫,熬不住了,闹得厉害,所以我才进去要了一间房,想你能消停点,我好去追人,结果 这么一说,裴思渡耳边又涌起来一股热意。 结果他俩擦枪走火,在床上滚了个昏天黑地。 江弈怀也没撒谎,裴思渡虽然那时候迷迷糊糊的,脑子却还没断片,他们从茶馆出来的一路上,他活像是条没见过男人的巴蛇精,上了身压根就扯不下来。 不然应该今日就不用跑这一趟妓院了。江弈怀言语间比几年前更加沉静,那双荔枝般的眼眸中都是凉意:要是昨夜让我查出来是谁要对你动手,我今日就活剐了他。 裴思渡: 这也太凶残了。 裴思渡相信他真能干出来这事。 他赶紧抱着人,道:这里是洛阳,你好歹收敛点,真出了事,我也兜不住你。 而且我怎么会不信你?裴思渡轻轻捏了捏他的鼻子,道:不信你我敢这么正大光明地往这里跑么? 话音刚落,街尾就传来一声惊呼:找到了安大人!杀江公子的人找到了! 人死了。 昨晚上就死了,今日从院里被拖出来,都凉透了。 那老鸨看见尸体吓得混身颤抖,抱住安长明的腿就哭了起来 她一边磕头,一边哭叫道:大人明鉴呐!咱们这馆子只做些皮肉生意,再不济也就是拉皮条从江南塞北弄些漂亮的丫头小子来伺候爷们,不至于此,不至于此啊,怎么这就入了狱了?我可经不住 你也别担心。大理寺也不会要你的性命。安长明是京中出了名的铁面无私,伸手将老鸨扯紧了的手掰开,道:大周律法中有规定,私自倒卖人口拉皮条是要收押官府待审的,你好自为之,进了大理寺把能招的都招了,人不会受多大罪。 他说着抬起眼,打量了一下面前的欢馆,道:不过这馆子铁定是没了。 老鸨闻言,浑身发软地歪倒在了他身边口中还在喃喃自语:馆子没了我可怎么活啊,馆子 裴思渡不管耳边的喧阗,他抱着手,面无表情地在楼里绕了一圈,又面无表情地绕了出来。 人怎么莫名其妙就死了,这死得也太蹊跷。 大理寺的人很快便结了案,杀人的人找着了。皇后娘娘也该好好睡一觉了,至于拉皮条卖人的事情,裴思渡查不查? 那肯定是要查的。 但是他不出这个头,不摁在明面上查。 拉皮条的事情查到最后拔出萝卜带出泥,京城大半花柳之地都与之有干系,皇帝震怒,派底下的人一个个挨着筛查,照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应该是能把背后的人都查个清楚,但是很诡异的是,大理寺的人顺藤摸瓜,摸到最后摸了个空。 只有藤没有瓜。 一切与拉皮条相关的东西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一夜就从洛阳连根拔起,坑里的泥巴还新鲜湿润。 裴思渡这一日不当差,在家中玩花逗鸟,突然就来了个不速之客。 兰奴引着人进来的时候,裴思渡没个正形地歪在了小榻上,有气无力地道:今日我不当值啊傅大人,知道你在查洛阳那群混帐的事,我什么也不知道,什么都不会说的。 兰奴给傅沅舟看了座,她端起下人奉上的茶,道:这几日我看你日日告病,鲜少上朝,怕是消息闭塞,听不见京中传闻。 裴思渡似是来了兴趣,他扬眉道:这京中到底是有什么趣事,能把你催的上门来,特地告知与我。 傅沅舟在今城两年,早习惯了他的皮笑肉不笑,端茶的手纹丝不动:全京城都在传,魏王有个好儿子,孤身入龙潭虎穴,敢与刺客斗狠,乃是文武双全的奇才。 裴思渡被她这歪屁股的话说的牙疼。 他道:此话你该对着魏王说。 傅沅舟寸步不让:魏王当谢谢你。 傅大人。 院中沉寂。 裴思渡轻轻啧了一声,道:心照不宣就行了,没必要登门同我说此事吧? 我是来提醒你小心点的。傅沅舟轻笑一声,从袖子里掏出来一张请柬,道:皇后又不是傻子,旁人传是曹绣就罢了,难道她还看不出来? 裴思渡不置可否。 八日后,皇后的长女平安公主要择婿,她指了名要你到场。 傅沅舟将请柬塞到他手里,道:你多日不上朝,她这请柬就托我送来了。裴大人,给个面子,去吧? 裴思渡眉梢挑了挑,将折子在手中展开扫了两眼,道:真是有劳傅大人了,这么不辞辛劳地给我送拜帖。 话我是带到了,去不去在你。傅沅舟淡淡瞥了他一眼,将茶盏中的茶水喝干净了,道:府中还有要务,我不宜久留,就先走了,裴大人好生养病吧。 裴思渡冲她笑笑,冲兰奴一挥手,道:送送傅大人。 看着她走远,裴思渡的眼神渐渐深沉了下来。 傅沅舟而今在洛阳中官任刑部尚书,管朝中大小案件审理,今天她来访显然是想从自己嘴里撬出来点有用的东西。可是她自己手下的信息就是全大周最妥善的,这人贩子的事情查到今日没个结果,很显然是底下的人压了折子,事情没敢往上报。 她到底遮掩了什么?裴思渡没主动去找她掀盖头已经是不给她添堵了,怎么还有人上门来找晦气的? 除非她跟自己一样,有些关键的事情没弄清楚,所以才来试探他。 第47章 ================== 傅沅舟在裴思渡之后入洛阳。 裴思渡是为了从波诡云谲的邺城中逃出来,再寻另一条路复仇,傅沅舟则是为了站在更高的地方调查她兄长的死因。他们两个从某种层面上是相似的,欲望不同,但是最终目的都是为了调查北疆之乱的幕后黑手。 所以他们在京中很快地达成了联盟,即使这个联盟及岌岌可危。 傅沅舟可以很明确地说幕后黑手不是魏王。 她不能说原因,但是很显然,她有她自己的判断标准。而裴思渡跟傅沅舟的想法不谋而合,他给出的理由很简单,魏王不会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情。 裴南意死前的话几乎将裴思渡点醒了,他恍然大悟。 他被前世的记忆所左右了,心思一直绕着魏王打转。 这不是件好事。 从邺城刚出来的那段时间裴思渡几乎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怪圈,他一度不知道自己往哪里去。直到他在京中摸到了一条线索。 当年有人是从北疆进的人货,而北疆的人货最大的来源地就是仓河。江子棋那些拿到手的奴籍就是挪给仓河□□用的。但是他还没顺着江子棋查下去人就死了。 这简直跟北疆的事如出一辙。 裴思渡合着眼在小榻上躺了一阵,脑中灵光一闪,他开口唤了一声兰奴,一骨碌爬了起来,道:替我修书一封送到江弈怀那里去。 傅沅舟回到官谢,坐下来伸翻着手边的文书。 朝云大街上死了人,这里面拔出萝卜带的泥也太多了。满桌的文书理不出一个头绪。她在暗中查到的消息 这张网好大。 从北疆一路延续到京城,触角甚至蔓延到达官贵人的家中,更有甚者,甚至蔓延到了东宫之中。 傅沅舟伏案看了一阵卷宗,觉得眼睛酸痛,她直起身来,想将案头的灯再挑亮些。 耳畔忽而传来一声闷响,窗被轰隆一声撞开了,风滚进屋内,将她手边那盏灯唰得一声吹灭了。 傅沅舟喉头轻轻滑动了一下,缓慢回头,只见一个挺拔的影子站在了自己窗边。 恋耽美 丞相他又弑君了[重生]免费阅读(34) 裴思渡到访择婿宴的那一日春光还不错,他晃晃悠悠去赴宴。 择婿宴设在宫中的南苑,一到暖和的时候,满园都是桃花盛开,端的是良辰美景。 同样拿了拜帖的傅沅舟没有到场,她还托底下的女官同皇后告了假,说是身体不适。 皇后给自己掌上明珠择婿慎之又慎,就连缠绵病榻多日的皇帝都被她请出来镇场子。京城中大多世家子全都到场了,也包括裴思渡那几个表兄。 小公主年岁不大,人瞧着古灵精怪的,倒是很讨人喜欢。在宴上能文能武,一手剑花挽得漂亮。裴思渡看着他,不知道怎么,就想到了当年的江弈怀。 也是一身宫妆,一把重刀使得落落生风。 他自斟了一杯茶,又自饮尽了。皇后今日看中的是是个姓韩的世家子,他祖上三代都世袭的国公爷,根骨早在声色犬马里泡烂了。那位韩公子本人的性子,说好听是温柔敦敏,说不好听就是呆头呆脑,这样的人当驸马不会太屈才,也不叫皇室丢脸。 选完了大家各自散场,三三两两地混作一团厮混。 裴思渡心里也清楚,今日这一场宴不是皇后真叫人来选女婿,而是叫人看看她要的女婿是什么样的,这是官面上的买卖,来赴宴的就图一乐。 裴思渡是京中有名的混帐,家里几个老表恨不得离他八丈远。他也无所谓,就跟一群纨绔子弟混作一团。 别人对酒当歌,他对茶划拳。 没一阵曹绣来了,他往裴思渡身边一挤,把他推到旁边就道:你怎么在这儿玩儿?太子爷寻你呢。 裴思渡顺手把茶盏放下了,神色不解地道:太子寻我做什么?我跟他一不沾亲,二不带故的。平日连私交都没有,他找我别是挖坑等我跳吧? 啊?曹绣一时间迷糊了,他看着裴思渡道:可是太子爷跟我说是你要见他,叫我来宴上寻你你们俩到底什么意思? 裴思渡略扬了扬眉,似是来了兴趣,将曹绣往前一推,道:我哪知道太子是什么意思。见了就知道了,先走吧。 曹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疑惑地跟上了裴思渡,给他引了个路。 绕过宫中层层叠叠的复道与长廊,走进了一座冷僻的偏殿。 见到太子的时候,他正在与手底下的文官喝茶,两人相谈甚欢,隔老远都能听见笑声。 裴思渡上前去,那些个文官便合时宜地退了,带上曹绣一道。 太子伸手道:裴爱卿坐。 臣不敢造次。 裴思渡就手足无措地不敢,把得见天颜的畏惧装的有模有样,烂泥扶不上墙的样子怕是死了的江子棋都要叹上一句自愧不如。 其实裴思渡平日里不至于这般造作,遇见外祖或者其余大周老臣的时候他都很有分寸地装成了一个安静恬淡的哑巴,人一问他就可劲儿笑。那是对付老头的法子,若是真遇见同僚了,还是得演演混帐样。 遇见愚钝的就嚣张些,遇见狡猾的就谨慎些。马无失蹄,人无失手。 对付太子这种不谙世事的小古板,他简直信手拈来。 果然太子一时间皱起了眉,见他不坐,爱卿是对孤有什么怨恨么? 裴思渡愈发惶恐,他两手都觳觫着,在地上磕头,他道:臣不敢对殿下有怨。 那你便跪着听算了。太子脸色渐沉,两人对着沉默了一阵,他道:裴大人而今二十有六的年岁,怎么还未成家? 裴思渡一时间没明白他的意思,便叩首道:回殿下,臣此心不定,未曾见过心悦的女子。 那孤便赏你一个。太子说着伸手一挥,背后的几个宦臣便匆匆从屏风后带出来一个女子。 裴思渡听着脚步声渐近,仍低着头不敢看,太子便说:爱卿不要怕,你抬起头来看看她,再决定要不要收。 裴思渡垂下的眼轻轻转了转,他漆黑的瞳孔中种种算计一闪而逝,他终于抬起了脸,在看见太子身边的女子时,心里猛然咯噔了一声,但是他脸面上绷紧了,笑道:殿下果真赐了个绝世美人,臣欣喜若狂。 太子那黑沉沉的眼看了他一阵,挥了挥手,道:那孤便差人将她送入你府中吧? 裴思渡面露微笑,像是见了鱼的猫似的,绕着那女子看了一阵,道:微臣就多谢殿下了。 在拜别太子之后,裴思渡又去晚宴上转悠了一圈。皇后看众人喝的都差不多了,酒过三巡,她点了太子的名:盈儿,本宫近日来听闻你在东宫养了不少女子, 曹盈硬着头皮往前走了一步,道:回母后,确是如此。 太子妃有什么错处么?皇后淡淡地喝茶,在高座之上垂着眼看他。 那眼光像是在看一株无关紧要的草木。 曹盈额间骤然涌出冷汗,他道:太子妃没有错处,是儿臣错了,儿臣知错,这就回去遣散府中女子。 本宫也不是要管你宫中的事情,你若不是太子,便是养上两院的歌女舞妓,本宫也是不会置一词一句的。她眉间神色淡淡,将手里杯盏轻轻放在了案台上,整张脸看上去雍容华贵,可你是皇储,大周历来对官员私养家妓严加打压,你又如何能沉溺于淫靡之风。 母后说的是。曹盈神色刻板地冲她拜了拜,道:儿子受教了,日后必不再犯。 皇后轻轻嗯了一声,伸手挥了挥,示意他退下。 太子恭敬地磕了个头,缓缓往下退。 退到一半,裴思渡看见江弈怀从底下走上来了。 江弈怀这几年暂在金吾卫当差,主要给皇后办事。 裴思渡为了不让他饿死,当年刚来洛阳的时候帮他将上下都打点好了。所幸这孩子聪慧,又 今日裴思渡要来赴宴,他就跟人换了个值,跟着裴思渡一道来了。 此时一身官服,腰间佩着一把比寻常金吾卫腰刀还重上十斤的寒刃,大刀阔斧地走了上来,他手里还牵着一头通体雪白的狼。 那是头狼崽子,生了一双蓝瞳,看着像只生了异瞳的狐狸。 江弈怀两步上前,冲皇后一抱拳,行礼道:娘娘,您要的东西带来了。 皇后看见这只狼崽子,忽然喜笑颜开,像是看见了什么稀罕的东西,冲身边的皇帝道:陛下您看,这是西域特供来的狗,漂不漂亮? 皇帝放下了手中的玉筷,垂眼看了那狼崽子一眼,道:这就是上回西域使臣供来的东西? 皇后颔首笑起来,道:正是。 皇帝伸手抵住唇,轻轻咳了一声,道:皇后说这是狗? 她仔细打量了一阵江弈怀脚边的那只狼,笑道:这不是狗吗?陛下病中怕是分不清了,您瞧那阿物儿,温顺可爱,见着人还会摇尾巴。不是狗,是什么呢? 皇帝终于沉默不言了。 她轻笑了一声,又抬头在大臣之间扫了一圈,眼神重带着犀利的杀意:诸位爱卿说,这是不是狗啊? 席间一阵静默。 须臾,一个身着仙鹤补子的文臣从中间窜了出来,朗声道:回娘娘的话,臣以为,这是狼。 裴思渡看见他,背后骤然炸开了一片冷汗。 第48章 ================== 这个仙鹤补子正是他表兄乔清河。 此人与太子惯来交好,在朝中也是个有名有姓的小古板,平日里行得端坐得正,几乎把忠君爱国四个大字刻在了脸上,跟裴思渡这种把上朝当看热闹的纨绔全然不同。 所以此时皇后指狼为犬,他就要横插一脚。 皇后垂眼瞥了他一眼,道:乔爱卿此言怎讲? 东汉经学《说文》中说:狼,似犬,锐头,白颊,高前广后,狼似犬,却非犬,娘娘不曾入过疆场,认错不为怪。 皇后闻言一笑:大人可曾听说过,驯狼为犬。 驯狼为犬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臣不知娘娘可曾听说过狼子野心?乔清河眼中闪过寒意,但是他很快地垂下了头,低声道:有富室,偶得二小狼,就枕将寐,二狼伺其未觉,将啮其喉。娘娘难道不怕梦中被狼咬断脖颈么? 此言一出。 宴间一片沉寂。 裴思渡心头猛跳,乔清河真是胆大包天,敢对皇后说这样的话。 若是皇后一时间生气,那死的不是一个人,整个乔氏都得跟着完蛋 但是她笑了,头上那只富贵的金钗步摇在天光之下泛着凉薄的光。她紧紧盯住了底下的乔清河,道:狼性含戾,凡言狼戾者,谓食而戾。要养狼,确实得当心。 无人敢答,杀意如有实质。 皇后搭着指尖摸了摸杯盏的沿,忽而唤道:裴大人。 裴思渡心头一紧。 满朝文武,就他一个姓裴的。 他不及反应,先是端着杯的手不中用地一颤,连滚带爬地跪在了乔清河身后。 皇后凉飕飕的眼神盯了他一阵,道:裴大人这是喝高了? 那杯酒浇了裴思渡一身酒气,他大着舌头道:下官下官许久未曾喝过这样的好酒,实在是美,美得很,美得 皇后看他一副混账样,眼中的锐意收敛了不少,我听闻在邺城的时候,裴大人曾跟着魏王去西关围过猎,想来也是见了不少猛兽,你看这是狼还是狗啊? 裴思渡闻言眯着眼笑了笑,真像喝高了一般在地上爬了一圈,非常不要脸地贴到了江弈怀的脚边,与那小狼崽子看了个对眼。 裴思渡愣了一阵,然后忽而笑了出来,道:这哪儿来的狐狸崽子? 他装作醉眼迷离,趴在地上,先抬头看了一眼面色如水的江弈怀,然后伸手抱住了那只小狼的头,道:生得好生漂亮。难怪有庙里有大师说我今年能碰见狐狸精。 他狠狠在狼头上揉了两把,指桑骂槐地笑道:你是几时成的妖怪,今日要来勾我的心思? 看着真像是醉的不省人事了。 这两句混账话一说出来,把坐席间浓厚的寒意冲得七零八落。 这时候皇帝恰好出来打圆场,他宽厚温柔的声音在裴思渡身后响起,道:看来裴爱卿是真醉了,来人,将他扶到偏殿中去,好生歇息。 皇后话音刚落裴思渡身后便上来两个婷婷袅袅的宫人,她们伸手轻轻扶住裴思渡的手腕,想要 皇后也跟着笑起来,温声道:就让江大人带他去吧。 江弈怀闻言,躬身是了一声,俯身将地上神志不清的裴思渡扶了起来,拎着离了席。 裴思渡抽了骨头似的,蹭着他的身体往下滑,江弈怀措手不及,一把箍住了他的腰,将裴思渡软塌塌的手腕放到了自己脖颈上,手里的醉鬼还在挣扎,非要去抱那只小狼。 江弈怀被蹭得心头火起,忍无可忍,哑声说:别闹了。 裴思渡轻笑了一声,凑在他耳边呢喃,走慢点,好戏还没结束。 说着他拧巴地把江弈怀往外推。 两人纠缠中听见那头的喧闹声。 皇后轻声唤:太子。 曹盈应声出列,他在乔清河身边跪下了:儿臣在。 这只狗崽子,本宫就先赏给你了。 身后静了一阵,裴思渡看不见曹盈的神色 ,但是听出了他声音中的咬牙切齿。 儿臣领旨,谢母后。 这闹剧才落下帷幕。 裴思渡眸子中的寒意简直快要溢出来了。 皇后今日是想做什么? 前有赵高指鹿为马,今日又又皇后娘娘认狼作狗,怎么?她是要谋权篡位,夺这大周江山么?皇帝这还没死呢,他就急不可耐了?还是说,她早就知晓皇帝命不久矣,今日来赴了宴,明日就能半截入土地埋了? 裴思渡阴沉着脸,紧紧攥着江弈怀的手,他问:你久在皇后身边,她可有什么异常? 异常没有,只是近来宫中布防与从前不同了。江弈怀捏了捏裴思渡泛凉的手,道:上回我也同你说了,她将皇帝宫门前的守备金吾卫全都换做了自己的人。 裴思渡想起来了,前几日宫中遭了贼,她宫里丢了只羊脂玉簪子,那还是当年太后赏的,乃是皇家传给儿媳妇的好东西,这好端端便不见了,皇后还恼了好些天数,到处翻翻找找没寻到,最终是大发雷霆,将黑锅扣到了禁军的头上,打发了不少人从宫里出去。 而且因为前些日子在京城中死了江子棋,皇后夜夜睡不着觉,便调了不少金吾卫到宫中。 但是裴思渡没想到这金吾卫是调到皇帝宫里的。 皇后别有用心从前还要藏上一藏,而今是连藏也不乐意了是么? 裴思渡脸冷的快掉冰碴子了。 在洛阳四年,除却江弈怀以外,宫中也是无人可用,只能道:你若是当差,便替我盯着皇后。 好。 一个择婿宴折腾下来,裴思渡没有回府,他先到了朝云大街江弈怀的住处。 那里暂时放着太子赏给他的那个女子。 今日裴思渡看见那女子的脸就背后一凉。 这张脸太眼熟了。当年松岭上的桩桩件件就像是绕在他脖颈上的一场噩梦,夜深人静的时候一次次勒着他的脖颈,叫他回到那个火光冲天的夜里。 那个晚上,他失去了头顶遮挡风雨的参天巨树,自己成了这世间的独木。 裴思渡坐在太师椅上,满眼杀机地看着面前的女子,道:想尽办法来见我是为了什么?太子知道你是我在松岭救下的人么? 殿下知道。 那他就是故意在试探我?为什么?裴思渡两手交叉着放在桌面上,这个动作极具压迫感,他藏在松软皮囊下的威压几乎是破土而出:曹盈与我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他没有必要来试探我的深浅。 那女子却眼底露出一个冰凉的微笑,她道:殿下叫我告诉您,你们有一样的敌人,若是公子不嫌弃,当与他结契,共同将皇后一党斗倒。 裴思渡闻言眼中闪过笑意,语气冷淡地道:滚回去告诉你们殿下,我不乐意。 裴思渡本来想回府。 但是江弈怀在送那女子出门的时候将门关上了。 裴思渡靠在太师椅上,也懒得挪了,他道:明日还要入官谢中当差,你今夜不叫我走,难不成我还告假? 告呗,京城谁不知道,裴大人不乐意当差,当值那是给面子。江弈怀知道他不走了,伸手将人抱进怀里揉搓,让我瞧瞧又瘦了多少? 天转暖了,裴思渡就不爱吃饭。他口味挑的很,在家赋闲的时候府里还有丫头妈妈伺候着,到大理寺当差那就是饥一餐饱一顿地交错来了,又不惯着他这不吃的坏毛病,这么一来二去,人就见着骨头地瘦。 裴思渡靠在他肩上任由他揉搓。其实仔细算来,他们得有七八天没见了,这几日裴思渡先是连轴转地陪着大理寺刑部查京中买人的事情,后来又在家里躲是非躲了好些天。江弈怀又成日的当差,这么一来二去,根本没空碰头。 还是有些想的慌。 恋耽美 丞相他又弑君了[重生]免费阅读(35) 本来今夜他是要回府看卷宗,但是回眸的时候觑见了江弈怀恋恋不舍的眼,他就又心软了,走不动道似的,多挪一步心里都要难受。 裴思渡有点犯懒,他知道江弈怀不介意:事情多,这两日在家里有些事情也一直没个头绪。我愁得慌。 愁什么?车到山前必有路,你还有我呢。江弈怀伸手揉着他的后颈,那力道不轻不重,捏得裴思渡想睡。他迷迷糊糊地嗯,然后又笑了: 你啊 江弈怀跟着他一起叹息:我啊。 裴思渡轻轻在他脖颈上咬了一口,恨恨地道:小狗。 江弈怀闷声笑了,他捏着裴思渡的后颈,低头咬他的唇。 他们在疲倦里接了个绵长的吻。 裴思渡半阖着眼,他快睡着了,坐在江弈怀的身上。他被江含着湿,津液吮不住,气也喘不匀。两手环上江弈怀脖颈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腰带被抽走了。 他想说沐浴,但是嘴被堵得严严实实,江弈怀恨恨地咬着他,就不让他出声。 两个人近在咫尺。 裴思渡累了。 他的眼神这样说道。 江弈怀松了裴思渡的唇,去沐浴?底下的人早早就烧好水了。 裴思渡皱眉:不想走。 然后他就看见江弈怀闷闷地笑了,腰间一紧,眼前天旋地转,江弈怀将他扛在了肩上,道:带你去。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才发现村存稿箱里的存稿放完了,赶紧跑过来手动放存稿 第49章 ================== 裴思渡濒死一般仰起脖颈,紧绷的线条在雾气中若隐若现。江弈怀一口咬上去, 他害怕地啜泣起来,十指掐进了江弈怀的手臂中。那点压在骨子底下的胆怯在这样的时候总是会原形毕露,不管在人前走得怎样决绝,裴思渡心底那点 哥,你别怕 不管是洛阳还是邺城,我不会让你死的。 江弈怀每一句话里都带着浓郁的爱意,他嘴里说着盟誓,动作却像是要把裴思渡生吞活剥。 只要你不杀我,我我就不会死,我会一直会在你身边,直到你。 他攥紧了裴思渡的手,连指缝都严丝合缝地盖住了。 像是裹着裴思渡的一片铠甲。 把他那些陈旧的疤痕一个个盖起来,变成温柔的水流。 江弈怀低声说:我爱你。 话音未落,江弈怀吻住了他的唇。 我爱你。 吃饭的时候裴思渡披了一件江弈怀的宽袍,他累得很,趴在桌上快睡着了。 江弈怀也就没闹他,自己吃了饭便将人抱起来一同滚到了榻上。 裴思渡有些醒了,他凑到江弈怀耳边轻轻笑起来,道:放心,我不怕这京城,邺城如何也与我无关,只要家里无事,你平安,便是女真人打到洛阳来又与我何干? 我从前放不下权势,在邺城时,总想着再往上走一走,登的更高,看得才能更远些,直到大哥与爹出了事,我才明白,一家人在一处才是最要紧的,其余皆是虚名。 江弈怀伸手摸着他瘦弱的肩胛。 裴思渡环住他的腰,够着他的唇,道:洛阳城中万事浮云,我只要你一个。不必等我名满天下,局势稍稳,我便叫八抬大轿娶你进门。 江弈怀渐渐红了眼眶,他仓促地想抹眼泪,裴思渡却攥住了他的手,轻轻吻去了他的泪,道:睡吧。 此时皇后的宫中,一个侍卫子从暗处走了出来,他对皇后行了一礼,道:娘娘,盯着裴思渡的人来报,那婢女已经从朝云大街的小巷中拐了出来。 侍卫道:人已经死了。 皇后靠在软榻上,皱了皱眉头,道:好端端的,你们弄死人家做什么? 回娘娘的话,不是我们动的手,好端端的,她人便死了。那侍卫说着面上也涌出不解,道:裴思渡这又是什么意思? 裴思渡皇后闻言神色有些模糊,他道:谁知道他什么意思呢?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 她倦懒地用指尖摁了摁太阳穴,道:近来将他给本宫盯紧了,出了纰漏就提头来见。 是,臣领旨。 说完,他退下了。 此时,东宫。 太子收到了婢女的死讯,他将手中的邸报揉皱了,目光有些肉眼可见的深沉。他说:还是裴思渡识时务,今后我麾下多了这样一个谋臣,皇后岂不是觉也睡不安稳了。 小太监闻言谄媚地在他身边笑了笑,道:殿下来日是要践的,不仅会有裴思渡一个,天下 英雄都要入殿下壶中。 曹盈冷笑一声,道:若是来日我登大宝,必要杀尽这天下负我之人。 皇后、皇帝、这宫中每一个踩着他头顶往上爬的人,他一个也不会留下。 次日清晨,天还未亮,江弈怀就醒了。 裴思渡还缩在他怀里睡觉,浓密漆黑的睫羽在 裴思渡睡的浅,江弈怀一动他就醒了。 裴思渡昨夜一夜累得很,趴在床上不想动,江弈怀就捏着他的脖颈亲他,亲的裴思渡直哼气。 迷糊之间又被顶进来。 厚重的被子被扯上头顶,折腾了快一晚上的木床有些不堪重负地晃起来。 裴思渡后背紧绷,热汗一点点从玉白的脖颈上滑下。江弈怀就跟中了邪似的,非要他说爱。裴思渡受不住,随着他颠三倒四地喊,到他满意了才停下。 江弈怀一把掀起被褥,裴思渡撑身的时候感觉有东西在往外溢,他皱了皱眉,还没开口,就被人拦腰扛了起来。 他声音厮哑地道:做什么? 沐浴。 换上官服裴思渡才彻底清醒过来,他将领上的盘扣合紧了,遮掉昨晚的激烈。 江弈怀咬得很有分寸,力道不大、痕迹不深,很快就能消散。 下人在两人穿衣的时候悄无声息地将早膳传了进来。 江弈怀和裴思渡就靠在屏风边上低语,说的大多是朝中琐事,裴思渡这是个闲差,江弈怀却忙,没半个月皇帝就要办万寿节,现下就得开始想金吾卫在万寿节上的布防问题。 聊到一半,兰奴拿着谕旨来了,说是皇后娘娘亲点,叫裴思渡今日陪礼部接待外宾。 裴思渡接了旨,示意他能退了。 方才你沐浴的时候,我收到了盯梢金吾卫的消息。江弈怀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道:昨夜太子送给你的婢女,在朝云大街上自尽了。看样子应当是服了毒,现下大理寺的仵作已在验了。 此事得你盯着。裴思渡脸色有些严峻,伸手晃了晃手中的谕旨,道:今日我怕是到不了大理寺。 两人说着早膳都布好了,凑到桌边开始无声地进食。 裴思渡虽说早上被弄了一通,食欲不佳,但是看着江弈怀吃,他又生出了两分进食的欲望,勉强吃了两口,放了碗筷。 他火急火燎地说:上朝去了,省的我外祖日日骂我不成器。 乔老国公当真这么说?江弈怀将他碗底的粥一并喝了,十八九岁的年纪正在长身体,食量大得像头牛。 裴思渡起身走了两步,往他肩上一挂,道:嗯,老说我是败家子呢。你评评理,哪儿有这么玉树临风,才情兼备的败家子?我明明是乔氏这群孙子里最聪明的。 非要当孙子。江弈怀将碗撂了,心悦诚服地道:我没见过这么夸自己的,你是独一份。 裴思渡就委屈地哼唧:是吧,夸人都夸得别具一格。 江弈怀忍笑:谁说你是败家子?我下回就寻他切磋去,一拳一个绝不手软。 裴思渡喟叹:别了,我外祖那老胳膊老腿,你别嘎嘣扭断了。 不打他,去送大雁,等今年冬狩,我打只大雁送你府上当聘礼。 裴思渡乐了,道:仔细老头撵着家丁把你腿打折。 江弈怀有些苦恼,半晌才道:那就当嫁妆。能打孙婿,总不能打孙媳吧? 那折的大概就是我的腿了。裴思渡愤恨地在他颈侧咬了一口,道:你居心叵测。 江弈怀哈哈大笑,回头跟他接了个清粥小菜的吻,把裴思渡噎得话都说不出来。 他气地跑出门,对兰奴说:我要去上朝。 兰奴战战兢兢应了一声,马上跑远了去喊轿子。 今日见那女真使团万事小心。江弈怀从他身后缓步走了上来,他说:我到时候叫人陪着你,以防万一。 裴思渡还气鼓鼓的,他一个正眼都没给江弈怀,只说:好,朝上见。 然后便拎着官服跑了。 真上了朝,江弈怀也没见着裴思渡,等散了朝,他挎着刀去了皇后宫中。 皇后摒退了身边的女官,只留了江弈怀一人在殿中说话。 江弈怀解刀行礼,道:微臣有要事要禀明娘娘。 讲。 昨夜裴思渡睡后,他派在东宫盯梢的人来报,只说了一件事情。 皇后轻挑了挑眉:太子东宫那只狼死了?怎么死的? 江弈怀脸上看不出波澜,他道:探子说,太子把狼头拿下来,剥了皮,分而送之。 皇后冷笑一声,这狼乃是御赐之物,太子真是好大的胆子。 江弈怀眼中寒光一闪,像只在暗中窥视的恶犬:您要除掉他么? 皇后却伸手冲他压了压,懒散地道:不急,不急。等皇上万寿节,本宫动手的机会多的是。到时候可还要江大人的帮忙,若是事成,那必然是少不了江大人的好处。 江弈怀:何以为证? 两广总督方从底下进了一斛东珠,而今天下只一份。皇后道:午后本宫便差人送到江大人的府上。 裴思渡面无表情地坐在桌子前,背后是一排礼部官员,面前是女真使团,为首的那位,叫赤盏钰儿。 她支颐看着裴思渡,温柔地笑道:好久不见啊小裴大人。 说着,她指尖便摩挲着桌边,颇为惋惜地道:这样久不见,我还有些想的慌呢。 好久不见,公主殿下。裴思渡满脸不耐烦地道,我并不是很想见你。 无情、冷漠且颓废。 第50章 ================== 裴思渡今早起来的时候腰酸背痛并不想上朝,本来就想休息不去了,但是兰奴拿着皇后懿旨来找他,说是女真来的使团点名要见他。 于是他赶紧把自己收拾出了一个人样,匆匆忙忙地上了朝。 朝上一堆老头低着头搁那儿念经,念得人都昏头了,想回家睡觉,结果被礼部一群牲口拉到了女真使团中间听人说两边互市的问题。 他觉得自己能坐在这儿听人说话已经是给脸了,要不是皇后垂帘听政的时候那懿旨把他砸了个七荤八素愣是没反应过来,他这时候才不可能在这里听一群热衷于和稀泥的老东西胡吹。 礼部和刑部的官员跟女真使团掰扯了一大堆弯弯绕,裴思渡困得不省人事,左耳进右耳出,熬了足足一个时辰,终于结束了能回家补觉了,赤盏钰儿却叫住了他。 在忽略打不打得过这个情况下,裴思渡要不是不打女人,早就一巴掌招呼过去了。 赤盏钰儿冲他先行了一礼,道:我想带你去见一个人。 裴思渡眉头一皱,还没想出来拒绝的理由,就被她一把扯住袖子,拽走了。 两人穿过几条小巷,才堪堪停下了脚步。越往深处人烟愈发稀少,裴思渡背后渐渐泛寒,捏不准赤盏钰儿想做什么,他皱起眉,冷声道:你到底要看谁? 赤盏钰儿闻言骤然停下了脚步,从腰间拔出了一把软剑,冷笑道:你猜我要看谁,裴思渡? 裴思渡头皮一麻,他下意识想往后退,却被赤盏钰儿一把勾住了衣袖狠狠扯了近身侧。 就在他踉跄的时候。 那柄寒光闪闪的剑正带着杀机朝他刺过来。 不知怎么回事,江弈怀自从早上上了班房就感觉自己的眼皮一直在跳,越到正午,越跳的厉害。他带着刀在宫中转了两圈,心中不安愈发深厚,总觉得哪里不舒服。 刚下了玉阶,就见到自己安排在裴思渡身边的人。 那人不是好好走过来的。 一个人高马大的禁军,跑的东倒西歪活像只只喝多了的狗熊,江弈怀眉头一跳,将腰间刀刃挎住了,道:站好。 是大人。他跑得气喘吁吁,在江弈怀跟前站了好一阵,才石破天地道:裴大人不见了!您派我去盯着裴大人,换班的时候,没见着人,于是我遍寻了京城能找的地方,最后在朝云大街的一个小巷子中发现了他的尸体,而裴大人 那金吾卫痛心疾首地道:属下找遍了京中所有的地方,也没找到裴大人的身影,咱们跟丢了。 江弈怀目眦尽裂,一把攥住了金吾卫的领子,道:跟丢了?最后一回见着他是在哪儿? 那金吾卫慌张地颤了一阵,然后道:应当是朝云大街,但是我听闻裴大人在见完女真使团之后被赤盏公主单独叫走了。 江弈怀眯了眯眼,渐渐放开了那筛糠似的金吾卫:赤盏钰儿? 他找裴思渡做什么? 江弈怀当场与那来寻他的金吾卫换了班,他挎着刀向暂时安置女真使团的班荆馆,穿过三进的长门与照壁,气势汹汹地往里面闯去。 守在班荆馆四下的禁军见着他带刀闯入,伸手相拦,想要盘问,岂料江弈怀一手拧住那上前盘问禁军的脖颈,下手之很,快将那禁军的脖颈掰断了。 其余的禁军都被他吓了一跳,有人从前见过他,试探着上前想要拦住江弈怀,道:江大人,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江弈怀冷声道:赤盏钰儿回来了么? 女真公主早就回来了,江大人寻她有事?外国使臣不便私见大周官僚,敢问江大人可有圣旨或是懿旨? 江弈怀几乎是从齿缝挤出了两个字:没有。 身边的禁军面露难色,这 江弈怀拧住那禁军的指节一紧,冷声道:叫赤盏钰儿出来。 江大人,您这是 别让我重复第三遍。 什么事啊,外面吵吵闹闹的? 两人正僵持不下,屋子里传出来一道温润的声音,裴思渡绕过长廊从后院走了出来,他看见江弈怀的那一刻愣了愣,迟疑地道:江江大人?你这是在干嘛呢? 江弈怀: 江弈怀:我找人切磋。 裴思渡眼神渐渐冷了下来,轻哼了一声,道:是吗? 江弈怀头上渐渐渗出冷汗,他道:嗯是啊。说着,江弈怀收了摁住那禁军的手,然后活动了一下手腕,道:其实这位大人颈骨还挺硬,硌得我手疼。 恋耽美 丞相他又弑君了[重生]免费阅读(36) 禁军: 活了二十多年头一回受这种委屈。 裴思渡看着江弈怀一脸无辜的样子忍不住笑了一声,道:算了。 他说着往那禁军前面走了一步,先从荷包里掏出来几两银子,跟人赔了不是,又一一给在场的诸位揣了点钱打点,道:江大人是随我一道来陪女真公主解闷的,诸位大哥也知道女真好武,江大人会武,娘娘不就叫他来了么?方才是人冲动了,诸位大哥见凉啊。 禁军看他满脸笑意,又忌惮着他世家子的身份,咬了咬牙,道:江大人请进! 两人走入里院,江弈怀才不解地道:你是怎么进来的? 我身上有圣旨,谁不知道我是接待女真使团的。裴思渡冷冷瞥了他一眼,道:你怎么这样莽撞,就这么直愣愣地冲进来了? 江弈怀脸色一下不太对劲,他说:我担心你。你知不知道今日跟在你身后的金吾卫死了? 我知道。 裴思渡说着神色也有些严峻,道:今日确实凶险。 江弈怀皱眉道:是赤盏钰儿动的手? 裴思渡面色一寒:要是没有赤盏钰儿,可能我已经死了。 江弈怀一愣,这是什么意思? 裴思渡抱着手往里走,他淡淡地看着前路,道:这京中有人要杀我。 江弈怀皱眉:是那个金吾卫要杀你? 不是。裴思渡道:你派在我身边的金吾卫是被另一拨人杀死的。赤盏钰儿发现了杀手,这才救了我一命。 在那窄巷中赤盏钰儿听见了微不可闻的脚步声,那一剑刺的是他身后的跟来的杀手,若是今日近侧没有她,怕是真的凶多吉少。 你猜出来是谁杀你? 不是皇后就是太子,前些日子太子有意与我交好,人大抵是皇后派来的。裴思渡神色轻松地道:或者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太子有意叫我与皇后交恶,派人装作皇后的人来杀我。 两人一路说一路走进后院,裴思渡刚跨过门槛便听见一声乳臭未干的呼唤:二叔! 院里有个身穿红夹袄的小姑娘,正骑在竹马上咧着嘴笑,乌黑的眼中闪过灵动地光芒。 江弈怀在她面上看出了裴思渡的影子,他有些不确定地看向裴思渡,道:这是? 我大哥跟赤盏钰儿的孩子。 裴思渡说着便蹲下身,伸手抱起了那孩子,道:她叫叫阿眷。 阿眷胆子随了赤盏钰儿,一点也不怕生,此时被抱便亲昵地把脑袋枕在裴思渡肩上,黏糊糊地道:二叔,他是谁啊? 裴思渡垂眼算了算,道:他是你表舅。 阿眷闻言有些好奇,伸手想去勾江弈怀,道:可是阿娘说我没有舅舅,我舅舅好多年前就已经死了。 裴思渡笑了起来,低着头道:你娘记错了。要不要让舅舅抱一下? 阿眷勾江弈怀的手马上就停下了,她摇了摇头,道:我喜欢二叔,不喜欢舅舅。 裴思渡腰受不了这么折腾,就回头找了个石墩子坐着,冲她微笑:那就二叔抱着。 你二叔快抱不动了。赤盏钰儿适时地出来解了围,你先带着你的小木马去后面玩儿,阿娘与叔叔们有事情要商量。 好。阿眷闻言从裴思渡身上爬了下来,扛起她的小木马蹬着小短腿三步就跑到了后院。 江弈怀和赤盏钰儿依次入了座。赤盏钰儿在江弈怀身上大量了一阵,道:离了魏王,而今在京中混的也不赖么? 江弈怀淡声答: 不过尔尔,公主言过了。 裴思渡打断了两人的叙旧:你今日找我来,应该不是只为了叫我看一眼我大哥的孩子吧? 当年北疆出了那样大的事情,裴思渡以为,赤盏钰儿或是死在了乱军之中,或是远遁女真,至于她腹中的孩子,大概也凶多吉少。 裴思渡没问她究竟是如何从乱军中逃出生天的,但是他能明白当年的境况有多可怕。 自然不是。赤盏钰儿答道。 他神色淡淡:那你今天是想找我说什么要紧事? 我想跟你说的就是当年北疆之乱。赤盏钰儿道:不知道你这些年查的如何。在魏王退出边线后,我一直派人在暗中追查这件事,我发现,北疆这群倒卖人口的人,与洛阳有联系,而在半月之前到达洛阳时,我的下属截到了这样一封信。 赤盏钰儿将手中的信件推到了裴思渡手边,她说:这是太子发往边疆的一封信。 裴思渡将信拿起来,垂眼扫了两眼,额上渗出冷汗,他道:太子才是当年北疆倒卖人口真正的幕后黑手? 那信件上面密密麻麻写的都是太子对近期北疆拉皮条的山匪的警告,说京城已经察觉的了北疆的动静,叫他们当心点。 所以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赤盏钰儿淡声道:我要你假意跟太子合作,将皇后扳倒,等他大意之时,我会亲自动手,杀了他,为裴郎报仇。 可是 裴思渡,你没得选择了,昨夜去江弈怀院中的人已经死了。 这能说明什么? 你知道在见你之前,太子给她下达的命令是什么吗? 裴思渡一时间沉思了下来。 他在赤盏钰儿的注视中渐渐变了脸色,他道:若是我答应太子结盟的打算她便在朝云大街上用他们约定好的法子自尽 今晨裴思渡就得到消息,那女子昨夜就断气了。 可是裴思渡并没有答应太子要与他结盟。他的拳头渐渐攥紧,道:那女子是你的人。 赤盏钰儿笑道:猜对了,你果然很聪明。 所以裴思渡,你答应我了么? 裴思渡脸色有些难看,他冷声道:我还有别的选择么? 第51章 ================== 离了班荆馆,裴思渡身上那股被坑了的乌云才散了个干净。 他顺手在街角一家糕点铺子买了一包甜糕,一面走一面跟江弈怀分着吃。 看他吃的开心,江弈怀也忍不住笑道:你戏演的不错,居然把赤盏钰儿都骗上了贼船。 裴思渡扬了扬眉,道:她自己要上钩,怪的了谁啊?反正她也是真的想杀曹盈,利用一下也不算什么坏事,不是吗? 江弈怀睨着他道:她不是你嫂嫂么? 裴思渡也斜着眼回他,道:她还是你表姐呢,该算计不是照算?你在班荆馆装混帐装的挺像啊。 江弈怀在班荆馆闹的那一通是给赤盏钰儿看的。 俗话说的好,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只有他够混帐,赤盏钰儿才会越轻视裴思渡。她虽与裴晏如相熟悉,却并不了解裴思渡,京中对裴思渡的传闻又真真假假,就算当年在北疆裴思渡与她有过几面之缘,也不能保证,裴思渡这个人没在京城的声色犬马中泡烂掉。 只要江弈怀足够无能,裴思渡就有可能诱人上钩。 江弈怀沉默了一阵,轻轻啧了一声,道:要不是因为你,我何必这样装腔作势? 裴思渡很快地意会了他的意思,道:那我多谢你。 我这样步步为营,你怕不怕? 江弈怀饶有兴趣:怕什么? 裴思渡大言不惭:怕有朝一日,我将你卖了你还替我数钱啊。 哦。我怕死了。江弈怀面无表情地收回了看着裴思渡的眼神。 他们无声走了一阵,然后一道笑了。 裴思渡抄着手在街上走,一面走一面将近来的事情一条条地捋顺了。 太子那日择婿宴找他的时候没有明说结盟,那就只有一种可能,太子的身边有皇后的人,所以他只能借着赏赐这个婢女来暗中传递消息。 裴思渡当夜确实拒绝了他结盟的要求,但是他其实是想借着拒绝去看这婢女如何向太子传递消息。不想第二日婢女就死了。 在得知那婢女死了的时候,裴思渡心中又有的另一个猜测,兴许太子根本就不需要传递消息,若是他答应,这婢女便生,若是不应,这婢女便死。 后来上朝之前,裴思渡就想到了不对的地方。 若是他答应了便生,不答应便死,太子为了探他的口风,岂不是还要再送一个婢女来。 那太蠢了。 应该是恰巧相反才对。 人死了,才是自己同意与太子合作。 但是昨夜他没想和太子勾搭上,那人为什么死了? 是有人暗杀还是受人指使自尽? 裴思渡还在想如何去引出背后的人,没想到刚瞌睡就有人送枕头,赤盏钰儿直接找上门来了。 他也就将计就计,装作自己被骗的很惨的样子。 反正这一场戏本就需要女真人参与其中,不用白不用罢了。 而且赤盏钰儿的话他也不能完全相信。 那信不一定是真的。 若是她无心被人利用,用太子这份线报来叫裴思渡在京中出这个头,裴思渡无疑会在党同伐异中被绞得连渣滓都不剩,若是她自己伪造这封信件,想叫裴思渡伸手推一把这朝中波诡云谲的局势 那女真怕是又开始做梦了。 万寿节将近,皇后在宫中的行动愈发不老实,江弈怀在宫中转悠次数肉眼可见地增加。 太子好几次去御书房叫皇帝问功课都能与他撞个对脸,忍无可忍,三番两次地叫太子党在朝上旁敲侧击。答应了与他结盟的裴思渡却纹丝不动,作壁上观,惹得他频频在下朝之后找裴思渡咬耳朵。 裴思渡却道:这大内之中四处皆是铜墙铁壁,除却皇后娘娘的金吾卫还有其余禁军,她便是当真想做什么,为避免风险,也断然不会在宫中动手。 太子脸色青白,像是真的吓坏了,他紧紧攥着裴思渡的袖子,道:裴卿,你什么意思? 臣的意思很简单裴思渡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背,道:殿下要知道,您是储君。 将来陛下驾崩,那您便是君。他说的面不改色,皇后,不过是曹氏的附属,她是外戚,而今是陛下体弱,难以为继,等殿下登上大宝,难道她还想废帝,学那牝鸡司晨的武曌么? 太子睁大了眼,你的意思是 裴思渡漆黑的眼紧紧地盯住了他:臣以为,这宫禁之中,多数的首领还是乐意支持陛下的。 太子浑身一震:不不成的。 裴思渡淡笑着挪开他的手,道:成与不成,皆在殿下。 说完,裴思渡拍了拍他的肩,径直走了。 没两步,身后又追上来个人,风卷残云似的一把扑上了裴思渡的肩头,道:今日我大哥给我写信了。 平日里大理寺闲,裴思渡与曹绣厮混的次数多,倒是也习惯他的一惊一乍,伸手就把人往下扒,道:世子说什么了? 曹闵三年前娶了裴絮因就被封上了世子。裴氏在邺城也凭着他的庇佑安稳了下来,前念裴清郁也入了仕,跟曹闵走得近,是世子府上的主簿。 曹绣道:我大哥叫我问你好。近日入了冬要添衣加餐,还说,嫂嫂着府上给送的冬衣已经到嘉陵了,不出两日就要入京,魏王在里头赏了你一坛好酒,说你不喝京中自有人喜欢。信里还说道 絮絮叨叨一大堆没个重点,曹闵不会这般写,这信怕是裴絮因亲手写的。 他正走神,曹绣却忽而不说了。 裴思渡边往前走边问:还说什么了? 曹绣咧着嘴冲他笑,道:好事!你要当舅舅了,我要当小叔叔了! 裴思渡愣了一阵才渐渐露出笑来。 原来是絮因怀了。 大理寺连夜追查,可算是从京城这群消失了的瓜里头挖出来了点蛛丝马迹。 安长明快熬了大半个月的通宵,终于找出来了一条线。但是此线牵扯到的不是北疆,而是江南。 因为近期江南出事了。 江南巡抚胡审言死在了一家妓馆中,杀人者乃是馆中的一名□□,查了户籍,是北疆人,还正好是仓河人。安长明当机立断往皇后面前递了折子,他要亲下江南,查胡审言身亡之事。 奈何安大人心如皎皎明月,身体却因为这半个月的加班加点彻底废了。 一场风寒来势汹汹,成功把他按在了京城,代为下江南的成了裴思渡。 从没离过家的裴大人当场在金殿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他非要皇后派江弈怀护他的安全,摆明了是不想叫皇后肆意在万寿节的时候布置爪牙。这句话一出,场上的太子党跟皇后党就胶着地吵了起来。最后以裴思渡想一头撞死在殿上为终止,皇后见他态度坚决,也就将人放了。 两人顺江而下,很快就到了江南金陵。 来的路上已然将呈上来的卷宗都看了一遍。 当夜胡审言死在卯时三刻,现场只有一个叫软红的女子,她乃是江南的一个野妓,夜中一声惊叫,仓皇地从胡大人的府上跑了出来。 然后家丁就发现胡大人死了,当夜府衙好似水入油锅,炸翻了天。 裴思渡什么也没问,先到那一堆秦淮脂粉堆里滚了一圈。 在众口之下,先点了个漂亮女孩送到了江弈怀身边消遣。 那群丫头中间有个为首的女子,大抵是觉得自己长得不错,撑着身几乎要倾到裴思渡跟前来,她支颐笑道:我看公子不像是江南人。 确实不是。 她柔荑似水,抬眼的时候媚眼如丝,她伸手就想摸裴思渡的侧脸:来江南行商还是赴任? 来江南寻人。裴思渡不知道什么时候在手中捏了把扇子,就将她的手挡开了,寻美人。 这一句哄得她高兴,道:公子惯会笑我。 抱得美人归,该是我笑才对,裴思渡眼睛一转,眸中便有暗光流动,我听闻你们楼中曾有个迎风笑的花魁? 是,从前是在此处的,只是六年前出去了。 裴思渡恍然大悟:美人,被赎出去了? 是被卖出去了。 裴思渡脸上含笑,都说是美人,卖了岂不可惜? 美人却骤然敛了笑颜,皱眉道:那妹妹自己不懂事,是自己惹出了祸患,我不好说的。 什么事? 那美人有些为难,道:惹上了官府的官司,公子,您若是来喝酒的,那这钱我赚得心甘情愿,若是你是来问消息的,我还是不能奉陪了 裴思渡轻啧了一声,将目光投向了江弈怀。 咱们楼也被牵扯其中,这事情不能乱说的。那美人老神在在:说多了怕是要杀头的。 这么凶险?裴思渡也大惊着拍了拍胸脯,道:平白说这事儿做什么?不说了,咱们喝酒! 恋耽美 丞相他又弑君了[重生]免费阅读(37) 说着,他伸手给在场的都斟了一杯酒,又从腰间取出来个钱袋,淡声道:咱们来玩儿关扑,输了的就喝酒。 那几个□□瞧见了钱简直两眼放光,公子也要喝。 裴思渡眉梢一挑,更显多情:我若是输了自然是要喝的,喝完这壶酒,金子就送你们了。 半个时辰后,桌上的女子东倒西歪。 那女子百般遮拦,裴思渡还以为她知晓什么要紧事,结果灌醉了问还是一问三不知,撬了半天就问出来一个住处。 他垂眼淡淡看着面前的软成烂泥的人,眼中神色愈发淡漠,他伸手掂了掂手中的金子,冲江弈怀道:咱们能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是笨蛋,我又忘记九点更新了呜呜呜 第52章 ================== 你挺能耐啊。裴思渡趴在江弈怀后背,用手提溜着他的耳朵,道:我明日要是爬不起来,江南的案子就你一个人查吧! 哥难道心里没把握么?江弈怀脸上憋出来的红还没消,欲盖弥彰地咳嗽了一声,道:我刚刚看你在妓馆中就已经猜出来始末了。 裴思渡垂在他胸前的拳猛地攥紧了:我是神仙么? 那你在楼中与那群丫头嫂嫂们谈的好生欢喜! 裴思渡冷笑起来,他趴在江弈怀肩上咬着那只通红的耳朵:看来又醋了,难怪这般折腾我,下回再犯,我必斩不饶。 江弈怀亟亟就想否认:我没有!我唔 裴思渡才不让他说话,他一把摁住江弈怀的唇,道:这都要呷醋,日后成了亲,你要叫府上的丫头怎么过日子? 江弈怀将他往上托了托,嘟囔道:不要丫头。 什么?裴思渡险些以为自己没听清,直等江弈怀又说了一遍,他才不满地道:那日子如何过? 他就是落魄了身边丫头小厮也没断过的,这离了该如何活? 江弈怀耳尖被他咬红了,在归途中低声道:我伺候你。哥你若是怕苦怕累,我便做谢粗使活计,你就日日由我养着,足不沾地,手不沾水,好不好? 裴思渡听了这话要打他,道:好啊,你跟江南人学养丫头呢! 难怪方才在楼里听那群女子闲聊的时候江弈怀神色不对劲,原来这小犊子心里是这么想的。 你打,打了便算是答应我! 裴思渡恶狠狠地道:那要我叫你爹吗? 我若是你爹 你蹬鼻子上脸!裴思渡作势又要打。 再打就疼了哥哥!我说我若是你爹!没说真要做你爹江弈怀说到这一句,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道:若是我再早生二十年,与你爹一个岁数,我定然先寻到你,将你先从邺城带出来,不叫你卷入魏国纷争。 裴思渡鼻头有些酸,他打不动了,只能抱住他的脖颈,道:只怕那时候你自己还自顾不暇呢,怎么就想着我了? 自然是要想着你。 这世间从未有人爱他,裴思渡大抵是那唯独的一个。 他割不断舍不掉,比身上的血肉还要紧。 江弈怀背着裴思渡缓缓往前走,柔声道:从前哥说洛阳城中你谁也不要,权势功名都作废,换做是我,只会更决绝,这世间我谁也不要,我只要你一个。我只爱你一个,爱你所爱,念你所念,若你有凌云志,我便做六月风,载着你飞,扶摇而上。 从前裴思渡不说,他也是知道的,裴思渡要到更高的地方,摸到天顶,手摘星辰。 不管到多远的地方,不管要走多久的路,不管走得有多难。江弈怀甘愿在他身边,在他痛的时候给他把伤舔干净。 他是爱着裴思渡的,爱到爱屋及乌,爱到接受他的一切,憎恶也好,丑陋也罢,他照单全收。有些人胸怀宽阔,能装天下,他心胸狭隘,只能容得下裴思渡一个,再多就没了。 裴思渡声音有些哑,他靠着江弈怀的颈,道:我不要你做扶摇而上的六月风。 我只要你做我齿间息,离了你,我便活不了。 他枕在他颈上笑了,眼角却变得通红,我们不要分开。 江弈怀在自己的颈间察觉到了湿意,他伸手又托了托裴思渡,什么也没说,道:哥,官驿往哪儿走? 江弈怀有句话没说错,裴思渡对这案子心里有数。 他那天从那群女人嘴里旁敲侧击出来了一个线索,软红是为什么被赶出楼去的。 她有回与人欢好后珠胎暗结,被老鸨发现了逼她堕胎,可是她不知为何,就是不肯打掉那个孩子,最后只能在多方胁迫之下用自己所有的积蓄赎了身。 后来一直就住在昨夜他去的花楼的后街。 裴思渡隔日天一亮就被江弈怀拖了起来。 他没骨头似的挂在了江弈怀身上,任由人穿衣洗漱吃饭,半晌才将出了一半窍的魂捡了回来。 江弈怀看着他半梦半醒的模样,惴惴不安地问:都这个时辰了你是真准备叫我一个人去办案么? 只是睡一觉罢了。裴思渡刚起来,还有些晕头转向的找不准方向,扶了扶江弈怀的臂道:没准备叫你一个人去查,昨日说的就是逗你罢了。 江弈怀这才松了一口气,他道:今日咱们去江南府大狱吗? 不去,江南府大狱里头全是阳奉阴违的,咱们得去寻人。裴思渡胸有成竹,他拍了拍江弈怀的手,微微一笑,道:咱们得找那女子的祸患去。 两人慢悠悠溜了快一条街,裴思渡走到了巷尾一扇破门前,伸手敲了敲,半晌没人应。他也不着急,冲江弈怀一扬眉,道:你翻上去瞧瞧这户人家还有没有人。 江弈怀二话没说,平地一跃便撑上了墙头。裴思渡欣慰地看着他,心里默默鼓了个掌,道:里头有活人么? 有人。江弈怀从前在邺城干的就是探听的勾当,他在院墙上看了一阵便知晓,这府中至今有人还生活。 那便是不乐意开门了?裴思渡眼神示意江弈怀下来,他说话的声音愈大,道:那我只好叫官府来开门了。 门里半晌没动静。 裴思渡轻啧了一声,继续高声道:洛阳近日也是多事之秋啊,皇上万寿节将近却将金吾卫统帅派出来料理江南杂事,今日大理寺的钦使下江南就是为了查胡大人身亡之事。若是不能查清真相只怕是要随便叫个人去顶死了。 江大人,我听闻狱中关押的乃是一个妓子? 江弈怀在一侧摁着刀,十分配合他地嗯了一声。 那不是好办? 江弈怀适时地发问:此话怎讲? 想办案不是简单,只要逼迫那女子招认,咱们回朝难道还愁封赏么?到时候要封地有封地,要美人有美人,要 哗啦一声。 身前的门被人掀得带风往两边撞开。 一只毛茸茸的脑袋从里面伸出来,是个面黄肌瘦的少年。他居高临下地看了一眼裴思渡,道:京官? 裴思渡礼节性地颔了颔首。 别吵了,里面有人在睡。少年神色淡淡:有什么话进来问。 说完,少年就走了进去,像根没开化的木头。 裴思渡回头看了一眼江弈怀,两人一道跟了进去。 江弈怀跟裴思渡在后面慢慢走着咬耳朵,他道:仔细喊坏了嗓子。 裴思渡拍了拍他的肩,悄声咬了回去:放心,回去就好生养着。 江弈怀颔首,正要直起身,裴思渡指了指那少年的背影,道:这小孩太欠揍了,等会儿走的时候你吓唬吓唬他。 江弈怀没明白他的意思,正要问,那少年已然转过身来。他在院里随便找了个地方席地而坐,二位也是来查胡审言之死的? 裴思渡这种娇生惯养出来的不愿意坐地上,就抱着手是了一声。 那少年冷哼一声,道:你们已经是这个月第四批来问的了。怎么样,查出来什么要紧的了么,钦差大人? 目前什么也没查到。裴思渡笑眯眯地接了话,他一笑就有点莫名其妙的慈祥,跟街边拐小孩的人贩子差别不大:昨日去江南第一名楼喝花酒去了,还没开始问,先到你家里来看看。 裴思渡仔细地打量了一下四下,最后目光在院墙边的茶棚上停了一下,破落茶棚中器具倒是齐全,看着还颇有两分 那是软红的茶具么? 嗯。少年应道:她平日里无事喜欢烹茶。 裴思渡眼神中露出了点狡黠:你会么? 少年坐在地上,半天才说:我不会。 裴思渡遗憾地点点头,又问:叫什么? 三六。 裴思渡颔首:好名字。 少年皱眉。 赌钱三个六稳能赚得盘满钵满。 三六冷笑一声:赌小岂不是输的裤子都没了? 裴思渡四下看了看:这地方就你一个人住? 三六神色平淡:还有我娘,现在她杀人了,就我一个人。 你娘从前结过什么仇家么? 没有,她为人很好,一向与邻里关系不错。 也没受过官府的什么冤屈? 没。 也没有关扑一类的恶习? 没有。三六渐渐开始不耐烦了,他皱着眉道:你到底想问什么?正常来查案的都是来问我娘出事那夜在哪儿?做了什么,有无人证的。你顾左右而言他做什么? 裴思渡捏着下巴笑了笑,道:那你倒是说说,你娘出事那夜,她人在何处,做了什么,有无人证? 不知道,她人不在家,不知道在做什么,没有人证。 你看过卷宗? 三六道:没有。 裴思渡扬眉,神色有些耐人寻味起来了:出事是哪夜? 九月初五。 你在做什么? 睡觉。 几时睡的。 戌时三刻。 戌时三刻,啧裴思渡苦笑起来,口中喃喃道:听说那时候胡大人还在没断气啊,也不知道有没有说出什么有用的东西。 江弈怀脸色冷静,他很快意会了裴思渡:你昨夜睡得早,我今晨将卷宗看完了,里面好似是说竖子害我。 裴思渡静了静,道:竖子啊?叫软红是不是女子?何来竖子之说? 三六皱了皱眉,眼中闪过了一丝不信。 第53章 ================== 裴思渡扬眉,神色有些耐人寻味起来了:出事是哪夜? 九月初五。 你在做什么? 睡觉。 几时睡的。 戌时三刻。 戌时三刻,啧裴思渡苦笑起来,口中喃喃道:听说那时候胡大人还在没断气啊,也不知道有没有说出什么有用的东西。 江弈怀脸色冷静,他很快意会了裴思渡:你昨夜睡得早,我今晨将卷宗看完了,里面好似是说竖子害我。 裴思渡静了静,道:竖子啊?叫软红是不是女子?何来竖子之说? 三六皱了皱眉,眼中闪过了一丝不信。 裴思渡盯着他的眼:有无人证啊? 我三六眼中渐渐涌起戒备,道:你在怀疑我? 没有。头一回审讯,有点紧张,话说的多。大理寺里的前辈问讯都是不笑的,也不会像我这样颠三倒四的问。况且裴思渡无害地笑了笑,道:就是随便问问,别这么紧张。 三六紧紧地盯住他。 瞧,你又紧张了不是。裴思渡两手淡然地抱在一起,压根看不出个紧张的样子,他不紧不慢地道:一紧张我就想喝水,阿怀,不如进屋给我倒杯水吧? 三六警觉地抬眼:进屋做什么? 要水我给你倒,壶就在那头。说着三六起身,想将人往茶棚里面引。 裴思渡却全然不买这个账,他身边的江弈怀在三六转身的一刹那就已经一把冲进了屋内,重刀出鞘,狠狠地将房门劈开。 尘土四散,木屑飞溅,裴思渡下意识伸手挡了挡,身后却忽而贴上来一个人,冰凉的软剑顺着他的脖颈皮肉往上走,三六阴毒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别动,别叫,不然我就割断你的脖子,叫你跟姓胡的那个畜牲一起去见阎王。 裴思渡皱眉:人果然是你杀的。 钦差大人,你说什么呢?三六冷笑一声:人是红姨杀的,跟我有什么关系?再多说一句,我就真的能送你去见胡审言喝茶了。 你喜欢喝茶么?裴思渡全然不敢动弹,他神色平静,道:我看你茶棚中摆了不少茶具,我猜你应当很喜欢茶吧? 我记得江南擅舞剑的齐大娘子也喜欢喝茶。裴思渡手心全是汗,在这电光石火的瞬间,他喉咙干哑地道:你不叫三六,你叫沈留,是齐大娘子的亲弟子,我认得你,腰间藏剑还能瞒过麒麟府的好功夫,全江南除了她我寻不出第二位了。 三六声音有些发哑:你认错了。 我听闻齐大娘子年前在江南失踪了。裴思渡皱了皱眉,道:我这一趟来江南也是为了此事。沈留,我两年来江南前见过你,我是裴思渡。 沈留一怔,他听到这个名字手中剑一松,是你? 裴思渡此次下江南,有两件事。 齐大娘子人在何处? 裴思渡坐在桌上,神色有些说不出的肃杀。 两年前,他南下与江南的齐大娘子搭上头,知晓这女人也一直在查江南倒卖之人的身份。去年,在寄往京城的密报中,裴思渡已然接到了她的消息,她已经摸到了江南一颗要紧的中枢,待到冬至她入京给皇室跳舞之时,二人详谈,裴思渡喜出望外,只是他没想到,还没到冬至,齐大娘子就没了消息。 沈留有些沉默,他无声地摆弄着手头的东西,过了好半天,才说:我也不知道她在何处,整个江南快被我翻了个遍,我没能找到她的下落。 齐大娘子是失踪了。裴思渡往好的方向想,我到江南来是为了找她先前未曾说明的事,北疆倒卖之人安排在江南的暗线是什么。 恋耽美 丞相他又弑君了[重生]免费阅读(38) 我师父不是失踪了,是死了。沈留坐在桌前,半张脸都陷到一片阴影中,透出一股不近人情的疏离:她在一年前就已经死在江南,至于北疆倒卖的事情,你说的我不清楚。 裴思渡在他脸上看不出作伪的神色,他背上已经涌出一片冷汗,齐大娘子一年前就已经死在了江南?那半年前跟他说他们已经在江南找到线索的人是谁? 沈留见他神色有些不对,立刻敏感地问:你怎么了? 裴思渡良久没有说话,他卡了一下:你 你,查出来是谁杀的么? 沈留脸色一沉:胡审言。 裴思渡心中有所猜测:所以你便杀了人。 人不是我杀的。 沈留淡声道:人真是红姨杀的。 裴思渡并不信任他,反而看向他的神色愈发地警惕。 沈留将手中的茶盏往桌上一撂,笃的一声:你爱信不信,红姨将她的女儿托付给我,我出现在这里只是为了照顾她。 裴思渡皱着眉。 像是为了映照他的话一般,一个妙龄少女从屋里缓缓探出脑袋,她两只眼睛像是长熟了的葡萄,呆呆地看着门前的狼藉,讷声道:哥,门怎么碎了? 方才风太大了。沈留回首,他看见她,脸上那点戾气骤然便消散了,浅浅的嘴角微微一弯,冲门前的孩子挥了挥手,道:家里还有客人,你先回去。 她又木讷地点了点头,道:好。 裴思渡看着她又钻进了房里,道:这就是软红的女儿? 是。 她与你无亲无故,将女儿交给你做什么? 沈留淡声道:这世上多的是逢场作戏,钦差大人不也装成是个纨绔而暗中来查案么?可见这世间没有既定的真假。 裴思渡却笑:人总是喜欢说假话。 你也是人,你也一样。说完他就起了身,招呼江弈怀往外走,他边走边说:我今日还要去江南府大狱,不能耽搁太久。你说的是真是假,我不追究。 齐大娘子当年在江南有个儿子,只是在很小的时候便被拍花子的拐走了,这几年齐大娘子一直在找她。正巧上回裴思渡下江南,早早地找到了在江南拐孩子的人贩子。 其实他跟安长明想的一样,在北疆兵败之后,裴思渡就隐隐约约有了猜测。虽说跟京中查的情况如出一辙,裴思渡并没有真找到是谁在暗中把控着。 裴思渡先到在去江南大狱见软红之前,先找了仵作去胡大人家给尚且在办头七的他烧了张纸。 刚进门的时候,正见着府上的一众女眷与亲族在哭丧。胡府上的管家一身麻服在门口进进出出,一面走还一面招呼道:都手脚麻利些,赶紧都抬进来。 裴思渡驻足,一眼扫过去,只见府上小厮正抬着一箱一箱的重物踉跄往府中走,他问道:这是干什么呢? 管家不认得他,正要呵斥他走远点,躲在后面的仵作却骤然冒出来一个脑袋,道:施管家,这是京中来的贵人,您可千万别冲撞了。 施管家闻言一震,道:原来是京中来的大人?我家老爷灵堂在其中,您若是要烧纸祭拜还请随小人来。 裴思渡没急着往里跟,只是道:你们往里搬的是什么东西? 管家道:是白银。 裴思渡神色有些狐疑:这么多白银?何处来的? 从江南第一楼来的。管家如实答道:前些日子老爷赏给楼里那个叫软红的丫头的,说是想认她做干女儿。可是后来出了这样大的事情,老鸨没敢要,给退回来了。 裴思渡似笑非笑地盯了那银子一阵,道:到妓馆中认干女儿? 管家嗨了一声,道:本来是要纳进府当小妾的,奈何人家丫头不乐意。 裴思渡笑了笑,道:这还不乐意?江南巡抚的小妾,若是生个儿子那还得了? 管家赞同地点点头,道:那可不是。 给胡审言烧完香。 裴思渡跨步就往出事的后院走:为什么不验尸? 仵作在江南也听过裴思渡的事情,他亦步亦趋地跟在裴思渡身后,冲他解释道:不是不让验尸,胡大人毕竟是一方长官,就是师爷也不敢随意冒犯,更何况,他家还有一众家丁,这都入殓了,我们自然是不好去开棺。 那你是如何确定胡大人是何时死的?裴思渡觉得有些好笑,别说是个江南巡抚,就是个天王老子死在这儿了那也得开棺验尸。 说完他瞥了一眼江弈怀,道:仵作验不了,你便去替我看看,若是有人不从,你便将来前皇后给你那张圣旨亮出来。 江弈怀是了一声,疾步便离了。 仵作颤颤巍巍抹了一把额上的冷汗。 裴思渡叫他带自己往凶案发生的地界去,一面走一面道:你接着说,软红是怎么交代的? 她在狱中供认不讳,说是她动的手。 两句话的当口,裴思渡就走到了书房,这就是胡审言会妓的地方。 裴思渡不着痕迹地哂笑了一声,抬头看了一眼跟前的清风明月匾额,道:这就是胡大人胡作非为的地方? 他面上挂了笑,可那笑意却不往面皮里头渗:书房可不是个狎妓的好地界,对着四书五经,哪儿还有谈情说爱的心思? 他跨步走了进去,前头府衙贴了条子,里头下人都没敢收拾,还是当夜一般的凌乱。 第54章 ================== 裴思渡大步走进,在房中绕了两圈,她可交代了怎么行凶? 仵作答道:说是拿簪子插进了要紧的地方,当场便断了气。 他闻言皱起了眉,一时间没有说话,仔细在四下看了看,从窗台到书案前的氍毹上散得全是笔墨书画,一地的凌乱中什么都没寻到,只有一个茶杯滚在桌边,旁边还躺了只肚皮朝天的耗子。 仵作看着他的神色,心里有些七上八下,他小心翼翼地问:大人,是有什么不妥吗? 裴思渡最终将目光定格在桌面上:有人动过这间屋子? 仵作不知道这位大人看出了什么,颤颤巍巍答道:没没有吧。 那血迹呢?裴思渡道:你来查验现场的时候,擦过桌上的血么? 仵作连忙躬身:没下官不敢。 裴思渡扬眉:那就怪了,怎么这桌上一点血都没? 他这神色分明没什么攻击性,可那仵作见着了就腿一软就想跪:下官 裴思渡也没拦着他,背着手在房里打转:没开棺验尸就想凭借那女人的一面之词将案子给定了?这是平日里便阳奉阴违习惯了,还是说有什么事情是要瞒着我? 仵作张了张嘴,像是想说什么,但是最终支支吾吾什么也没讲,只是磕头道:下官不敢下官 裴思渡在他以头抢地的声响中已经蹲身到了桌边,捏着帕子拨开那只耗子,隔着布把地上那茶杯捡了起来放在手中捏了一阵,道:别撞了,等会儿还出去大狱里见人,磕破了脑子那可就丢人丢大了。 仵作闻言一顿,他哑声是了一声。 裴思渡收了杯子就往外走,一出门,与挎着刀的江弈怀撞了个满怀,他问:你那头如何? 江弈怀如实道:开了棺,没敢动里面人。 裴思渡神色格外轻松,他道:不用查,看看就成。 江弈怀低声道:我看胡审言面色发紫嘴唇发青,耳畔隐隐有血迹,开馆的一瞬尸上有恶臭。 裴思渡了然,他伸手指了指自己太阳穴和脖子,道:他这两处有没有致命伤? 江弈怀斩钉截铁:没有。怎么? 那就对了。裴思渡扬眉笑了一声,偏头对身后的仵作道:您这时候就得带我去一趟江南大狱了。 江南大狱中阴森潮湿,仵作躬身走在裴思渡前面,眼底满是焦虑。 越往里头走,他一双手颤得愈严重,额上的冷汗顺着脸颊往下挂,他越走越慢,一条不长的走廊足足走了有小半刻钟。 其实这事出的突然。 骤然死了长官,这两夜江南府都快昏头了,临时调来的巡抚将人棺材一盖就草草下了结案,原先几个来查的钦差不是酒囊就是饭袋,两顿花酒一喝连北都找不着,谁还顾着查大人是怎么死的? 上头的人压着不让查,邸报跟折子一律递不上去,上面来了人谁都不敢说真话。现在真真假假混在一处,谁也不知道这案子怎么查了。他本来还想寻个由头给搪塞过去,谁能想这京城来的钦差这般难缠,几句话没说就像是知道怎么回事了一样。 三人缓慢的脚步声绕过空寂地长廊,走过死囚的牢笼。 裴思渡隔着栏杆看着他们,像是看见了从前的自己,那些人眼中的绝望几乎要溢出来,混着难以掩盖的暴戾,像是一头头被关在笼中的狼。 穿过层层的绝望目光,裴思渡跨进了关押软红的牢房,他看见一个面容枯槁的女子呆呆地坐在地上,见着他便咧开嘴低笑,道:大人您又来审我了? 裴思渡眉心紧锁:她这是怎么了? 仵作颤颤巍巍:兴许是重刑之下,疯魔了也说不准。 不是说认罪便可免了重刑?裴思渡闻言脸色有些不善,垂眼扫了扫她身上的伤,道:这下恶倒是好奇,这案子究竟是人自己认的,还是你吗屈打成招。 仵作张了张嘴,欲言又止,两手已然。 裴思渡没管他这鹌鹑样,往前两步,蹲下问道:为什么杀人? 杀人杀人? 软红神色中有点疑惑,他茫然想了良久,才歪着头笑起来,道:杀人啦,杀了他,杀了他 裴思渡紧盯着她的眼睛,看了一阵,觉得不太对。他看了一阵,伸手将软红缩在袖子中的手拽了出来。 玉白的指尖在牢笼中微弱的天光下本能地蜷曲起来。 裴思渡却目光如炬,他一眼就看见了她指缝中没冲洗干净的几点暗红色粉末,眼神隐隐一暗,冲江弈怀道:叫人给我拿两根银针和一壶水来。 江弈怀颔首是了一声,正要出去拿,却被仵作拦住了,他从腰间锦囊中拿出一只针袋,又解下个葫芦,递给裴思渡,道:大人,下官这里都有。 裴思渡接过,将软红藏粉的指尖戕入了水中,然后将银针刺了进去。 须臾,银针的头一点点黑了。 裴思渡皱起眉,又从袖中将从胡审言家中找到的杯盏拿了出来,同样将水倒在其中,又抽出银针验毒,很快,银针再度变黑。裴思渡看着那杯盏,胡大人是死于毒杀。 仵作在他身边唯唯诺诺是了一声。 于此道,他远比裴思渡更机敏,其实当夜看见胡审言尸体的时候就隐约能猜出来是毒杀。 但是上头临时调来的师爷说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州府衙门里的钦差都不抵事,邸报传不到京城去,就算是传到了京城,很有可能来的是个纨绔子弟,查不出此案始末。 便是真来了一个不那么纨绔的,胡大人也盖棺定论了,总不能将盖掀开查。 所以,师爷说,大人是被软红刺死的。 底下人都唯命是从,他也不敢有异议。 裴思渡又皱眉看向软红,道:这女子也服过毒么? 仵作只能说:下官不知。 裴思渡这一路跟着他走,也知道他不说有不说的理由,也不发作,只是蹲在软红身边,道:你杀人了。 杀人了软红茫然地睁着大眼睛,口中一直在喃喃地重复这样的话语,半晌,她眉眼才猛然一弯,露出了其中清澈的笑意,杀人了! 裴思渡皱眉,不知道为什么,他在她的话中感觉到了兴奋与喜悦,你用毒杀了胡审言? 软红听到胡审言这个名字,忽然有些镇定,她眼底的笑意一瞬拳手,只是抬眼定定地看向裴思渡,道:是,我杀了胡审言。 为什么? 因为我恨他。软红坐在地上,像是要追忆往昔,她道:当年,若不是他,我大抵不会变成而今这样的境地。 十七年前,软红还是江南第一楼中最漂亮的丫头,胡审言中了榜眼,荣耀归乡,最后到了富庶的鱼米之乡来赴任。胸佩红花,高头大马,软红在楼上一眼看中了他,胡审言也慕名而来,寻她听词唱曲。 后来她有了个孩子,是他们的孩子。 她为了保住这一个孩子,便离了花楼,但是当年女真南下,边患告急,胡审言当时便受了朝廷调令,调到了北疆暂任粮草都督,两人连最后一面都未曾见上。她一人将这个孩子生下来,牙养到十岁便被拍花子的带走了,而这一年,胡审言回来了,带着他的三妻四妾与满堂儿女,风光地回了江南再任巡抚。 软红气不过,多年过去,她已经落得这般境地,便蓄意报复,杀了胡审言。 裴思渡盯着她看了一阵:你恨他。 对。软红眼中的茫然散干净了,她一字一顿地道:我恨他,所以要杀他,一切都是我一人所为,钦差大人,您不必再查了,我全部招认。 裴思渡眯眼看了她一阵,不知可否地嗯了一声,像是已经认下了这样的结果。 两人在狱中又问了一段,裴思渡弄清了大概才走。 出大狱的路上,他漫不经心地问仵作:怎么人家认了毒杀,你们偏要写胡审言是被刺死的。 整件事已经快被裴思渡戳个底掉了,仵作索性也就不瞒着了,他道:此事是师爷一力 从江南大狱中出来,裴思渡并没有着急回他与江弈怀歇下的官驿,而是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转悠,走了半天,随便买了两块糕点,与江弈怀分着吃,一面吃一面走,道:你觉不觉得这件事情奇怪? 江弈怀仔细想想,也觉得有几处说不通的地方:胡审言先给软红送银子,想认她做干女儿,就 说到一半,江弈怀神色有些怪异。 裴思渡被他这一本正经的样子逗笑了,道:你也觉得这老贼玩儿的太野了? 江弈怀克制地咳嗽了一声。 裴思渡抱着手道:我倒是觉得他不一定不想认这个软红做干女儿。 江弈怀看向他:怎么说? 裴思渡眼中神色晦明不定,他道:你觉得大狱中的软红与胡审言的年岁相近,若是认作干女儿太过招摇,怕是能引得江南士子,可是你想,若是软红不是一人呢? 恋耽美 丞相他又弑君了[重生]免费阅读(39) 江弈怀恍然大悟。 第55章 ================== 若是杀人的是小软红,而软红只是为了给她抵罪,那这一切就说得通了。 裴思渡思索着道:可以想想,胡审言再度踏上江南这片土地,想起了从前与自己有过前缘的女子,他便去了两人从前相遇的妓馆,而后见到了与软红名字一样的女子,就会想是不是他从前爱过的女子还在这里 然后他点了软红,失望地发现这女子不是当年人,眉眼却与当年人生得十分相似。 于是他又想到,自己从前的旧人,便想将人纳入府中,可是小丫头不乐意,他为了将人留住,只好给老鸨送银子赎她的身,想将人认作干女儿。 这是裴思渡得到的所有线索,他继续说:结果她入府的第一件事情便是要杀他。 说到这里话锋一转,道:我也只是猜测。若是真如我所想,为何这小软红要杀胡审言呢? 江弈怀脸色有些沉,道:是有理由的。 裴思渡一愣,转头看他,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买卖女人的势力一路从北疆蔓延到了江南,当年小软红曾被拐过,你有没有想过,她后来去哪儿了,有没有到过北疆,后来又是怎么进的江南第一楼?江弈怀眼神有点暗,琥珀色的荔枝眼中满是寒意。他道:大周境内类似于江南第一楼这样的妓院,会不会就是容纳那些被拐女孩的地方? 裴思渡沉默了一阵,才道:胡审言从前去过北疆赴任。 裴思渡听懂他的意思了。 江弈怀的意思是,胡审言兴许是跟江南的拐卖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所以当年被拐的小软红为了泄愤才杀了他。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在杀了胡审言之后,软红给她抵了罪。 这样是完全说的通的。 但是没有证据。 两人走了一阵,在街角骤然看见了一个眼熟的身影, 是胡府的管家。 裴思渡与江弈怀站在原地没动,他们等着管家往他们跟前跑来。 不一阵,那老头走近了,朝两人先问了好,道:二位先生案子查完了? 裴思渡冲他颔首:查完了。怎么,施管家有事? 确实是有个小事。施管家冲他笑了笑,道:不过不是小人的事,是我家公子有事要寻公子说,这是拜帖,今夜约了裴公子与江公子在其中小叙,备了江南美酒姑苏佳酿。 胡公子这般破费?裴思渡冲他笑了笑,道:我若是不去岂不是驳了他的面子? 我家公子说与裴公子一见如故,从前公子在北疆就就听闻过裴公子的文韬武略,心向往之,今日一聚千载难逢,还望公子赏脸一见。 裴思渡颔首,将他手中的请帖收下了,道:好,我与江大人即刻便去。 裴思渡到的时候江南第一楼中灯火通明,整个场子里的姑娘都在门口迎着两人。老管家将人带到了就匆匆退下了。裴思渡见着这么多女人就头疼,一股一股的香风呛得他头昏脑胀,仓促之间就往江弈怀身后躲。 好容易挤进去,正见一个金丝虎袍的青年端坐在楼下的椅子上,脚边还跪了两个女子在给他剥葡萄皮。正是胡府的大公子胡念。 胡念今日包了场,全楼上下没一个正常男人,里头的倌儿跟姐儿就站在栏杆边上招着手冲下面笑。 裴思渡看这架势就知道来者不善。胡念包了一个场,要么真就是什么都不懂的纨绔子弟,要么就是故意给裴思渡一个下马威,或者更有甚者,兴许他是直接想在这楼中找自己的麻烦。 裴思渡眼中压下皆备,不动神色第将江弈怀护在了身后,先冲胡念笑了笑,道:胡公子今日请我前来,连张座位都不看么? 看?胡念正吃着葡萄,冲他笑了一声,道:怎么能不看座呢?裴大人是京城来的京官儿,我可不敢造次。 说着,就有两个姑娘捧着锦凳走了上来,冲着他微微福了福身,道:公子请坐。 两人就了座。胡念才停下了与身边女子的调笑,道:我看两位大人今日忙了一日,都在查我父亲身亡之事,不知二位查的如何了? 可查出来什么头绪了? 裴思渡没急着答。他沉默了一阵,才道:案子查的如何了是朝廷的事,朝中事朝中论,胡公子一没品阶,二没官职,咱们碰头,还是聊些诗词歌赋风花雪月的好,旁的还是不要多问了。 裴大人说的有理。胡念人从小榻上坐直了,道:只是这也是我的家事,我父亲的死也关乎我胡氏的颜面,裴大人明白么? 裴思渡颔首:我懂。 府衙中的人这样讳莫如深是我不想我爹的死被那么多人瞧见,混着他那些带着风流韵事的往日被一层层扒出来,摊在众人面前,叫人品评。我娘身子不好,受不得刺激,这事情都查到这一步了,你便不要再往下追问了。 再说了,打破砂锅问到底可不是个好习惯。 胡念语气强硬,这不是与人商量的语气,他将指尖沾上的葡萄汁在身边女子的脸上蹭了蹭,漫不经心地道:有些贱胚子不值得咱们上心,咱们贵人不烦穷人命,这道理裴大人应该也懂吧? 裴思渡没说话。 胡念知道他明白了,勾起唇角,凉飕飕地笑了笑,道:裴大人既然懂了,便收下我的东西吧。 说着他手一挥,从身后战战兢兢走出来个女子,她捧着满箱的黄金,递到了裴思渡的手中,道:大人还请收下。 裴思渡垂眼扫了扫面前的金子,面上捏出来个纨绔的神色,他吊儿郎当地说:胡公子今日就为了跟我说这个? 那好说啊,早告诉我,我开始来江南便不这般拼死拼活地查案子了,还累得慌。他说着叫江弈怀将婢女手边的金子接下了,道:不过我觉得这箱中的金子太少了吧?我这下一趟江南若是一无所获,回京城怕是还要受罚,不然胡公子再配合些,多送两箱给我? 胡念看他模样,脸上笑开了花,道:那好说。不就是两箱金子么?我不缺的就是钱。只要二位大人肯松口,多少金子我都给得起。 裴思渡喜上眉梢,当真? 胡念道:那是自然。 裴思渡一口答应的一个准,道:那我便收下胡公子的心意了。 回去的路上。 裴思渡找了块地方将金子给埋了,道:你确定将后面跟着的人都甩了? 嗯。江弈怀蹲在地上拿腰间的重刀挖坑,道:四个都甩了。 裴思渡咬牙切齿地呸了一声:胡念这孙子怕是真的跟北疆那头卖女人的人贩子有什么勾结,你看他那样,坐在上头,简直跟个大爷似的。叫我不查那是因为他爹的风流韵事不堪入耳么? 他大概是怕了。江弈怀将最后一方土填了上去,道:先前咱们在府衙,那仵作支支吾吾怕也是受了他的指使。 裴思渡冷着脸:我真怕这狗东西又整出什么幺蛾子。 他在原地转了转,道:我先前是准备回官驿歇一晚上,现在也来不及了,我怕他动手杀人灭口,咱们再去看一眼小软红。 此时,江南第一楼中,胡念正在大发雷霆。 他面前还跟着四个夜行衣,一个个都低头沉默不敢说话。他疾言厉色,冲着四个人就是劈头盖脸地一顿骂:活生生的人,怎么就跟丢了?裴思渡,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你们这群废物都看不住,你告诉我,你们还能干什么?! 底下的人噤若寒蝉,一个也不敢抬头看他。 胡念一脚踹在了其中一个夜行衣的身上,道:废物,老子养你们有何用?! 胡公子,您也冷静些。 一片死寂的楼中,屏风后绕出来一个身着月白广袖衫子的公子。 若是裴思渡在此,他大概会觉得惊奇。此人不是旁人,正是当年与他浣水相辩的徐应之。 他坐在了本该胡念坐的地方,居高临下地道:裴思渡今夜受了你的敲打,估计会赶着去见沈留,你只消在沈留家门口布置下埋伏,见着他便一鼓作气,杀之,那在江南的事情就永不会传出去了。 胡念闻言脸色有些紧绷,他迟疑道:裴思渡乃是朝廷命官 徐应之垂下眼,道:你爹也是朝廷命官,江南巡抚,管一方百姓,都快赶上边疆藩镇了,你还不是该杀就杀了? 胡念眼中渐渐涌出杀意,他冷声道:既然要杀裴思渡,那就把沈留跟那个小□□一块解决了吧? 徐应之不置可否,胡念眼中闪过杀意,他道:我亲自去杀。 第56章 ================== 江弈怀与裴思渡一路疾行,还未临近那巷子中的小院就听见了一片刀剑之声,女子的尖叫顺着院墙传来,江弈怀脸色一寒,他伸手一撑院墙便从墙头顺利地翻了过去。 院子中四个身着夜行衣的大汉正与沈留交手。沈留身后护着小软红,对四面八方来的寒光已经应接不暇,他踉跄着抵挡劈到眼前的腰刀,格不住凌空而来的惯性,被逼得往地下一跪。 江弈怀应僧抽刀,厚重的刀背往那夜行衣的刀身上一拍,狠狠将他兵刃震断了。 他横刃站在沈留身前,杀气腾腾看向了四下的人,一双琥珀眼在夜中看着像狼。 那为首的夜行衣道:小子,有人花重金买这两个孩子的命,劝你不要多管闲事。 江弈怀没有说话,也没有离开。 两方在沉默中对峙,两个弹指悄然过,夜中冷光一掠,夜行衣的刀带着拔山撼海的力道狠狠朝着江弈怀抡下,江弈怀刀身形斜侧,在他扑空的当口屈膝踢断了他的手腕,夜行衣刀刃落地,惨叫不止,但是他下一刻就停止了声音。 江弈怀一刀了结了他的性命。 这几乎成了本能,哪怕几年都没有拧断过人的脖颈,他做起来仍旧轻车熟路。 杀戮并未结束。 院中余下的几个夜行衣齐齐提刀冲上前来。 三把刀从不同的地方直奔要害,江弈怀眼中寒光一闪,电光石火间,人便尽数倒在了地上,三具尸身重重撞在泥里,血溅三尺,点点殷红沾在他侧脸。 他看向院中最后一个夜行衣。 那人被他身上杀意吓得直哆嗦,他抖着腿跪在了地上,摸过刀自己抹了脖子。 此时,裴思渡终于将门砸开了,他踉跄着冲进来,扑面便是刺鼻的血腥味。江弈怀一人站在血泊中,浑身鲜红,裴思渡心头咯噔一声。这么些年,江弈怀对从前的自己耿耿于怀,杀人几乎成了他的心魔。 裴思渡在阶上站定,一时间不知该不该靠进,可是江弈怀回头看了他一眼。 鲜红的眼眶在朦胧天光中清晰可见。 裴思渡愣住了。 他记不清多少年没见过他这样的目光了。带着无助、惶恐与愧疚 那些沉眠在记忆深处的梦魇浑着尸山血海一股脑地朝他扑过来,好像吃人的妖怪。 裴思渡脸色一变,他冲上前,狠狠地抱住他,低声哄道:没事了,他们该杀,不是你的错。 江弈怀手中的刀哐当掉到地上,他道:都死了。 语气中竟然还透出星点轻松。 裴思渡轻轻揉着他的后颈,像是在在安抚一头将躁的凶兽,一点点将他的杀意冲淡。 哥,我们什么时候回家?江弈怀伸手抱住裴思渡,贪婪地嗅着他脖颈间的味道,我想回家了。 裴思渡摸摸他的头,道:就快了。 他感觉到自己肩头的湿意,但是一句话也没有说。 哥!哥!你怎么样? 耳边忽而传来一声惊呼,小软红带着哭腔的声音灌进了裴思渡的耳朵,他拍了拍江弈怀的后背,道:去看看。 江弈怀抱着他的腰不肯放。 裴思渡踮脚在他耳上轻轻咬了一口,道:听话。 他摸到环在自己身后的那只大手,温柔十指相扣,哄道:咱们去看看。 江弈怀才恋恋不舍地分开,裴思渡却没有放开他的手,像是牵孩子一样将江弈怀牵到小软红身前。她怀中抱着沈留,半睁的眼中光彩正在缓缓消失,裴思渡看他进气多出气少,怕是人已经救不过来了。 江弈怀蹲下身,捏住沈念的脉搏,诊了一阵,道:他腰腹受了重创,人是必然要死的。裴思渡道:节哀。 沈留人之将死,回光返照,他 小软红回握住他的手,她脸上那种悲恻的神色渐渐收敛,如汤沃雪,渐渐归于死寂,她紧紧攥住住他的指尖,然后极尽温柔地笑了笑,道:不觉得哀痛,沈留求仁得仁,是好事。 小软红轻手轻脚地阖上沈留不肯闭上的眼的,声音中也带着一股解脱:放心走吧哥,我不会求死的。 沈留是保不住了。 裴思渡跟江弈怀帮着小软红将人埋了。三人给他立了一道碑,又在坟上泼了一壶烈酒,裴思渡等了良久,才开口:是什么人要杀你?你又是谁? 小软红伸手摸了摸裴思渡给写的碑,道:裴大人去而复返,对我的身份心中难道没有点猜测么? 裴思渡声音有些凉:你是胡审言的孩子。 他下意识去打量她的眉目,却渐渐皱起了眉,又道:不是,你跟软红与胡审言都不是很像。 裴思渡觉得她这张脸隐隐约约透出了一股胡人的风韵,若是真说相像,还跟江弈怀那双眼睛有点类似。 是,我是从北疆来的,跟胡审言没什么关系,跟软红关系也不大。我娘是仓河的一个胡人舞妓,我爹是松陵关的一个无名百户,早就死在战场上了,我娘说,我不过是他们两人生下来的野种,早早就被卖出去换钱花了。 她在十五岁之前从未来过江南,胡审言与软红她是头一回见。 裴思渡有些不解:那你为什么要叫软红这个名字? 受故友所托,前来报仇。 她道:不知大人可知,有魏国个叫周暮云的女官? 裴思渡道:认得。 不仅认得,周暮云在浣水自尽也得算上他的一份。 她道:周大人救过我的性命,我欲以命相许,她只叫我来江南,替他找一个叫胡审言的人,问问他是否还认得软红这个人。我以软红的身份在江南第一楼,也是为了诱胡审言上钩。这是周大人教我的法子。 当年在北疆,小软红与周暮云是同一批被交易出去的孩子,周暮云被卖到一家农户家去做女儿,小软红就直接被卖到了仓河的黑窑子里。汉人不喜欢养有胡人血统的小杂种当姬妾,就连缺女儿的人家也不喜欢她这样的。只有那些在边疆当差的军痞子百无禁忌,才会照顾她的生意。 后来过了几年,周暮云一路爬上了郭夫人的高枝才将她从黑窑子中间救出来,送到了江南,来找胡审言报仇。 恋耽美 丞相他又弑君了[重生]免费阅读(40) 裴思渡敛目压住眼底的情绪:胡审言是你杀的? 不是。小软红仍旧伸手摸着沈留的墓碑,她神色淡漠,道:当夜我还没来得及下手,胡审言就已经死了。 小软红确实本来想用自己的金钗杀了胡审言,但是她一进屋子便看见胡审言不住在地上挣扎求生,她就站在门口眼睁睁看着胡审言断气。她本来准备等胡审言死后,就用金钗自尽,让这一切结束,但是沈留突然闯了进来。 他说,她要活。 小软红终于不再留恋那块墓碑,她看向裴思渡的眼中有泪光闪动,沈留说,我得是生。 他说周暮云当年将我从仓河带出来,就是将我看作是她自己的生。他说,为了周暮云,我要好好活着。 你这话未免说的太早了。 一声惊喝从裴思渡身后传来,江弈怀警惕地转身,他看向身后的层林,只见一人提着剑晃晃悠悠地走上山来。是胡念。 江弈怀摁住裴思渡的手腕,将他拽到自己身后。 他在胡念身上感到了一股杀意,那是久经沙场的野兽身上独有的狠戾。 江弈怀掌心力气渐重,他将裴思渡腕骨都捏红了一大块,低声呢喃:你不要离开我半步,他要杀人就不可能是一个人来的。 裴思渡低低应了一声,心口有些发紧,他有些紧张地看向胡念。 发现胡念也在看他,那双被阴鸷填满的眼中闪过杀机,道:裴大人,我不是已经警告过你了 ,不要再掺和到这件事情里来,这不是大周的国事,是我的家事。你而今往下查,就是在插手胡某的家事,也是在包庇杀害我父亲的凶手。 若是我当真杀了你,依照大周律也是情有可原的。 我包庇杀人凶手?我连杀人凶手是谁都不清楚,裴思渡简直巨冤,他扒住江弈怀的肩膀,道:你说我包庇谁了? 胡念指着两人身后的那个女子,道:你包庇的凶手就是面前这个软红。 裴思渡快被气笑了,他道:软红不是早被你抓牢里去了吗?胡公子怎么还喜欢两面三刀呢? 胡念不跟他废话,他拔出手中剑,道:裴思渡,是你不识好歹,偏要刨根问底,是你害了其余两人,今日知晓此事的三人都得交代在这里跟沈留作伴。 话音未落,四下的草丛之中便骤然跳出了一群身着胡氏家丁衣服的汉子,目露凶光,像是盯住了猎物的凶兽。 裴思渡松了捏住江弈怀肩膀的手,他缓缓往后退了一步,伸手将小软红护在自己身后,道:你别怕,江大人当年在北疆救我,一刀一马,几十个女真人也拦不住。 她一把捏住裴思渡的肩,将他一把扒到了自己身后,我不怕。 说着,她从袖间抽出一把短匕塞到了他的手中,道:你拿好了防身。 裴思渡:你干嘛? 打架。在他疑惑不解的目光中,小软红从腰间抽出一把冷光潋滟的软剑,她道:书生文弱,裴大人还是好好在后面躲着吧。 裴思渡目光复杂地看了看手中的匕首,小软红已经悄无声息飘到了前面。 第57章 ================== 金戈之声骤起,是胡念先出的手。 他说:都不准打扰,今日我要与江弈怀打个痛快。 胡念人在沙场上混迹多年,喜欢用重兵,今日带上山来的是一柄快半人宽的重剑,江弈怀手中这把重刀是裴思渡的,当年裴晏如战死,他副将将那柄重八十斤的鬼头刀送给了裴思渡,裴思渡耍不动,后来就送给了江弈怀。 此刻满是杀意的两把重兵对上,锋利地生出了一种叫人胆寒的肃杀之意。 江弈怀手持重刀,臂膀之上的肌肉在劲装之下绷的好似层层山岩隆起,裴思渡能看见他肩上冷硬的线条,接下胡念的每一剑都凶险万分。 铿! 两柄凶器相撞,刀刃蹭出刺目的寒光。 两只锋锐的碎片在天光中一闪而逝。两柄重兵承受不住对方的力道,各自崩出了一块缺口。 两人打得酣畅淋漓,裴思渡却在一旁心惊胆战,只见胡念与江弈怀一道弃了兵刃,两人拎出武打架子手脚相抵地肉搏起来。 江弈怀练刀之前拳便打得好。他拳头紧攥,手背之上青筋迸起,在白皙的皮肉下撑出骇人的青色纹理,他拳风刚劲,胡念招架不住,一个晃神就被江弈怀一把勒住了脖颈,右手两臂间坚硬的肌肉挤压着他的脖颈,像是要活生生将颈骨捏断。 窒息之下,血不住往脸上冲。胡念整张脸都憋红了。 千钧一发,求生欲迫使着他屈肘侧身,发狠地捶向江弈怀太阳穴。 江弈怀垂首一躲,借着惯性一翻身,将胡念彻底翻倒在地,探掌锢住胡念的两掌,想借巧劲将他手腕卸下,胡念即刻屈膝,两腿绞紧了江弈怀的脖颈。 两相僵持。 裴思渡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他攥着匕首小心翼翼地往那个方向靠。 电光石火,江弈怀挣扎着抽出手,一把攥住胡念的后颈,猛力往前一折,嘎嘣一声,身上的桎梏都消了。 胡念一点点瘫软下去。 江弈怀一脚踹开他的尸体。 刚起身就被裴思渡抱了满怀,耳边是急促炙热的呼吸,裴思渡哑声道:你吓死我了。 他打不过我。江弈怀用尽全力,手掌还有些颤抖,他一点点捋着裴思渡炸起来的寒毛,道:没事的,我没受伤。 二位,差不多也行了。小软红的声音适时地传来,道:还有个能喘气的活人在这儿呢。 她身上衣裙血迹斑斑,脚边躺着的全是尸首,手中软剑还在往下滑血。 裴思渡摸清楚了江弈怀没受什么重伤,就把人放开了,道:胡念要杀你就不会留下软红的性命,咱们得先去江南大狱,不然她就 人怕是已经死了。小软红说着扬了扬下颌,示意裴思渡从山野往外看。 不远处的姑苏城中,黑烟滚滚地从屋檐往上冒,一滚就散入天穹之中,被日光化的不见踪迹。已经大亮的天色都盖不住江南第一楼的火光,江南的柔风一吹,竟然还有连天的架势。 裴思渡脸色有些沉,小软红道:江南第一楼里的人怕是已经死干净了。软红也必然不会留下。 杀软红是为了封口,可胡念为什么要烧楼?裴思渡想到了那些在楼里讨生计的丫头,她们也是可怜人。 只怕不是胡念烧的楼。江弈怀从地上坐了起来,他道:这事情背后除了胡念以外恐怕还有旁人。胡念不过是放在前面的挡箭牌,真正在江南吃倒卖人货这口饭的是另一个。 江弈怀看向小软红,道:你见过他么? 见过。小软红敛目思索,白狐脸,含情目,观音唇,有些文弱的书生气。 裴思渡隐隐觉得她说的这个面貌有些熟悉。 她一面思索一面道:好像是姓徐,叫 徐应之。 裴思渡面无表情地道。 小软红该做的事情都做完了,她将腰间软剑收到了鞘中与裴思渡江弈怀道了别便走了。 裴思渡问她:日后你准备去哪儿? 小软红下了山,笑着说:不知道,天下之大总有我安身立命的地方,这是周大人教的。 她拍了拍裴思渡的肩,道:她说天地之大,最重要的是建个家。 裴思渡也在笑,他没有回答,也没有注意到自己眼中流露出的温柔。 他甚至有些莽撞地想,什么时候建个家 在她走后,裴思渡跟江弈怀一道去了姑苏城转了一圈,没找着什么可疑的线索,也没见着小软红口中的徐应之。第三日,胡念失踪的消息传满了姑苏城,裴思渡坐在官驿中看着面前筛糠的师爷。 他不说话的时候颇有两分当年身居高位的威慑,生得柔软温润,却不怒自威。 今日两人说的是胡念失踪之事。大公子睁睁三日不见踪影,胡府已然报官了,整个江南府找了两天两夜都没找到人,而今已经顺藤摸瓜地找到裴思渡身上来了。 下官听闻胡大公子十月二十七那日在江南第一楼见了您与江大人一面,在此之后,大公子便不见总踪迹,那夜之后就连江南第一楼都被烧了个干净。师爷姓贺,细皮嫩肉的还没头发,乍一看,像只刚洗干净的老秃驴。 听完了贺师爷毫无气势的质问,裴思渡颔首道::是,我确实在楼中见了胡大公子最后一面,后来他人就死了。 贺师爷大惊失色:死死了? 裴思渡轻描淡写:是,他死了。 就在姑苏郊野的山上,江大人亲手捏断了脖颈,后来还是我与江大人一道埋的。 堂中一片死寂,裴思渡泰然。 贺师爷被他这理直气壮的语气吓得往后退,一把带倒了下的凳子,被江弈怀一拎住了后领。裴思渡伸手给贺师爷倒了一杯茶,他道:别害怕,我还有话没问完。 贺师爷本来就跟筛糠的手已经颤不动了,他愣怔地盯着裴思渡:您,您问。 裴思渡将茶盏往他跟前推了推,道:我想知道,胡大人遇刺后府衙中可是你在做主? 是、是贺师爷哆哆嗦嗦抿了一口茶:是下官在作主。 裴思渡弯着眼冲他笑了笑,眼珠斜看他:那为何不验尸,还坚持咬定是软红杀了人? 软红自己认的罪,下官以为 你以为?这是不开棺验尸的理由么?裴思渡步步紧逼,他眼里的寒光如有实质:你知不知道,在胡大人府中的软红并不是江南大狱中的软红。你抓错人了。 贺师爷不敢说话。 裴思渡指尖在桌上敲了敲,嗤笑一声,还有一件事,我想贺师爷大概也不知道。 我下江南明面上是为了查胡大人的死因,背地里可是要来查江南倒卖人货的源头,我三日前已经查到了在江南这条链条的缺口。胡念杀我为求自保,我不得已,只能杀他。 你包庇胡念,隐瞒胡审言之死,照大周律令便与之同罪,我与江大人带了圣旨,于公能将你就地处决。 贺师爷手一抖,茶全翻了,他往裴思渡跟前一跪,道:大人恕罪,下官、下官是被逼的! 裴思渡垂眼看他,眸中神色不言而喻。 贺师爷冲着他狠狠磕了个头:下官那夜见了胡念一面。 胡审言死的当晚,胡念带着人到了贺师爷的府中,刀就架在脖子上,胡念问他:要一家老小的性命还是要他爹真正的死因。 耳边都是府中稚子的哭喊。 贺师爷头一回感觉到这样难。胡审言这么些念 胡念笑着道:答话呀大人,你府上稚子都是无辜的,你再不答话,我就杀了。 他的夫人紧紧怀抱着孩子,一面恸哭一面求他:老爷,你就别再查了,小叔家的孩子今年才刚满月啊,老爷 于是贺师爷点头了,他不再追查胡审言的死因,借此来换自己一家老小的性命平安。 至于胡念为何要杀胡审言。 他们这些跟着胡氏多年的老人大概也能猜到。 胡念是胡审言的大儿子,在北疆住的年数长。那时候胡审言一家人刚去北疆的时候都不适应,缺钱缺粮缺仆役,处处都是要花钱的地方。胡老爷子官饷就那么多,要养一家人是定然不够的于是胡念便打起了歪主意。 那时候胡审言在嘉陵当官,往西就是仓河。那时候仓河有个土匪头子叫刘淮山的,手里全是人货出不去,亟要人帮他周转。胡念就先搭上了这第一条线,干起了拍花子的勾当,直到几年前,他随着他爹的调任一道回了江南。 才从北疆将一部分关系网牵到姑苏来,还跟姑苏当地的这些卖人货的老手打成了一片。 可天有不测风云。 他在北疆与江南做的一切都被他爹发现了。 胡审言竟然直接将他关到江南大狱中关了半年,叫他从此不准再碰那些买卖人货的勾当。胡念就不明白了,那群贱人自己都吃不饱,他给他们吃给他们喝,到头来把他们卖出去怎么了?他就是养一头猪,到了年底不是还能杀了过年么?不过是将人卖出去,有什么不对的 后来在他娘的好求歹求之下,胡念终于被放了出来。结果他刚回家就发现,他爹竟然找到了那个跟那个□□生下来的孩子了,他光明正大地说要把那个□□生的小□□带回家。 胡念从前就在楼中见过那小□□,知道了那个她一直为她娘恨着胡审言,准备找机会杀胡审言。 于是胡念就给了她一个机会,叫她把那杯带了毒的茶端给了胡审言。 毒,是他亲自弄的。 裴思渡江南之事查到一半裴思渡便接到了从北疆来的消息,皇帝万寿节,边疆四镇的藩王都要进京朝贺,曹衡而今上了年岁,已然经不起长途奔波,于是便由大公子曹闵代为入都为皇上朝贺。 裴思渡作为魏国在洛阳的质子之一这时候不该在江南,他得快马加鞭地赶回去。 不日,他与江弈怀以及随行而来的钦差便坐上了北上的船。 这一夜,裴思渡睡不着觉,坐在船边看月亮。 江弈怀拎着只大氅凑到他身边给盖到了肩上。他抓住裴思渡的手,道:怎么不睡? 裴思渡回握他的指尖,淡声道:天太凉,床太冷,枕头边空着睡不着。 江弈怀伸手揽过他的肩,将人捆进了怀里,道:那需要我给裴大人暖床么? 裴思渡靠在他胸膛,隔着氅衣都能感觉到滚烫的温柔,他侧着脸想去够江弈怀的唇。江弈怀轻笑了一声,抵着他的额头磨蹭,他们鼻息相交,近在咫尺,可就是有人不让亲。 裴思渡恼怒地冲江弈怀吹了一口气,道:逗我有趣么? 江弈怀闷声笑起来,他伸手轻轻揉着裴思渡的后颈,俯首吻了上去。 少年人带着风一样的炽烈,有席卷万物的勇气,他把裴思渡包裹住了,在这漫漫寒夜,比带着光的太阳还要暖。裴思渡想抱他,却被江弈怀抱紧了,耳边的声音含糊,他听见他说:哥,不要动,也不要说话。 从前那个软绵绵的孩子渐渐消失在了年月里,在光阴的磨砺下,变得比裴思渡还要高还要坚强,就像是一堵高墙,义无反顾地挡在他身前。 裴思渡累了、痛了,就躲到墙下安眠一觉,这是他避风的温柔乡。 他忍不住抬眼看,看着江弈怀近在咫尺的眼,里面满满当当都是的少年人的情意,浸得裴思渡心底像是泡了醋的糖糕,又酸又甜,他勉强挣出一只手来,捂住了他的眼睛,深深地吻了上去。 夜渐深,裴思渡靠在江弈怀肩头迷糊得快睡着了。 江弈怀把人抱在手中揉捏,像在揉只柔软的大猫,他道:回去睡。 裴思渡眼皮打着架:不想一个人睡。 哥,我们找个家吧? 裴思渡勉强睁开眼:嗯? 恋耽美 丞相他又弑君了[重生]免费阅读(41) 我们不要回洛阳了,也不去邺城,找个你喜欢的地方,我们建个家。江弈怀抱着他的腰晃,像是撒娇的孩子:就咱们俩。 裴思渡咬住他的耳朵,声音又哑又低:你想去哪儿? 哪里都行,有你就行。 裴思渡也喃喃道:有你就行 他话音刚落就听见江弈怀在笑。厚实的胸腔在轻轻地震动,震得裴思渡心口发麻,江弈怀捧着他的脸,夜风裹缠,他在轻轻咬他的唇,小狗似的,在磨蹭的姿势里藏着爱,藏着埋在骨头里的欲。 裴思渡在他的亲吻里睡着了,江弈怀就轻手轻脚地抱起他。他要带裴思渡踏着月色,缓缓走进梦里。 可这个梦没做多好就被一道冰冷的刀光打破了。 裴思渡还没完全清醒就被江弈怀一把从床上拖了起来,一把飞刀正正钉在两人先前睡的床上,刀刃上闪的光是晦暗的青色,明显是淬了毒。 裴思渡身上的睡意全被挤出去了,他背上全是冷汗,今夜江弈怀若是没有睡在这里,他怕是要命丧黄泉。 黑暗中一个模糊的人影晃,裴思渡从床上一骨碌爬了起来。 江弈怀比他反应更快,电光石火肩已经抽出了榻边的刀。裴思渡从袖中摸出匕首,黑暗中他看不清人脸,只能凭借感觉认出裴思渡的身影。 两相拉扯中,一声巨响从不远处传来,像是有什么重物骤然撞入船面,刺客一个愣神,被江弈怀一刀砍断了脖子,头骨碎裂的声音从帘外传来。 裴思渡终于出了声:今夜的人什么来头? 江弈怀蹲身翻了两下地上的尸体,道:江南府衙的人。 贺业要杀我。 江南府衙能作主的也就贺业一个人,除了他,裴思渡实在想不到还有谁能调动人来大费周章地杀他。 窗外喊杀声渐消,不出片刻,他便看见了火光,有人在船上烧了火,这样的火势,必然是有人在甲板上泼了油。 听动静,只怕甲板上的人已经走了,火势这样大,这群人是料定自己跑不出去了。 江弈怀起了身,将那个被他一刀砍断了脖颈的刺客踢到了门边,随即将刀抬起,狠狠往实木钉的地板上狠狠地砸去。 只要先下到船舱,再将船舱扎穿两人就能入江。 裴思渡也明白这个道理,他在江弈怀戳床的间隙,将屋里所有能拿来用的重物都狠狠撞江弈怀砍劈的地方。木屑飞溅,两人动静震天地将地面砸出来一个大坑,江弈怀先跳了下去,在底下接了一把裴思渡。 两人刚站定不久,一回眼,就看见了身后站着密密麻麻的眼睛。 江弈怀敏锐地感觉到了危险,他将裴思渡护到了自己身后,在头顶的哔剥声中,听见了冷铁出鞘的动静。 第58章 ================== 夜渐深,贺师爷站在窗前久久难眠,他在等一个消息。 先生,您交代下去的事情都办妥了,裴思渡定然活不了了。一个夜行衣,蹲在他窗边低声道:可是好像江弈怀是皇后派来的人。 不管是谁派来江南的人,我都不能任由胡公子胡作非为的消息传出去。 胡审言对他有恩,若是胡氏因着胡念之事牵扯满门,他就是胡家的罪人。 贺师爷叫贺业,当年在洛阳殿试落榜,他本来已经准备收拾行囊归乡,但是皇后赏了他一个机会,将他指给了当时正巧要下到地方的殿试探花胡审言当师爷,于是两人便一道在江南做了多年的同僚。 皇后是赏识他的伯乐,而胡审言是与他志趣相投的管子。 这么多年,不论是在江南,还是北疆,他纵使一直在给皇后办事,却也一直用手中的势力护着胡氏满门。 不管这次裴思渡是谁的人,他都不能让人活着走出江南。 贺业看着那夜行衣低头走远。 他身后忽而传来一声轻笑的,道:确实不能叫胡念在江南胡作非为的事情传出去,不然贺师爷的前程可不就毁于一旦了么? 贺业沉默着没有回答。 他身后的暗处坐着个青衫子的读书人,若是裴思渡与江弈怀在这里必能认出此人乃是当年名满魏国的徐应之,只是而今他死了主子,活得格外不如意。曹如意外在疆场上身死后,徐氏也丢了最护着他们的靠山,当年曹如得罪的都将账算在他头上,而今他在大魏,甚至连初出茅庐的裴清郁都比不上了。 怕受朝堂风波影响,他早早地就退出了朝政,递了折子告病,带着徐老爷子回家去休养了。 贺业闷声道:我不是为了前程。 徐应之抱手冲他微微一笑,道:是为了钱。 我说贺大人,您好歹是个吃皇粮的地方官儿,都说三年清知县十万雪花银,您怎么就缺钱缺成这个样子,要跟我来做这地下的买卖来补贴家用? 贺业脸上没露一分慌张,他道:毕竟是钱,谁不喜欢。 徐应之闻言笑了,确实,钱么,荣华富贵谁不爱呢?不过贺大人得记得,有些钱是要拿命换的。 贺业在昏暗中冷冷瞥了一眼,终了没说话。 裴思渡死了。 皇后的走狗江弈怀亲自将这个消息带到了京中。 到万寿节将近,京城中处处都忙了起来。 裴思渡与江弈怀回京那艘船夜遇悍匪,起火烧毁的事情不出三日便传遍了京都,就连皇帝都在早朝上仔细地问了按察此事的官员,找到裴思渡的尸首没有。底下人颤颤巍巍半天,就憋出来一句:未见其尸。 直到下葬,裴思渡的尸首也没找到。 洛阳掀起轩然大波,太子在东宫点了一夜的灯。 乔氏摆起了灵堂,来吊唁的人不少。 裴思渡虽说在洛阳不务正业,狐朋狗友能排出二里地去,但是也有不少与他共事过的大人对他评价颇高的,这么一来二去,乔氏搭的灵堂简直快装不下人了,一个白事,办的快赶上红事热闹。 头七没过,魏国大公子曹闵就带着随从一道来了,给上了香,就又走了。跟着他一道来的还有裴清郁,老小在灵前跪了好几天。 他比四年前要沉稳夺理,坐在裴思渡灵前烧纸,竟然还隐隐能看见当年裴思渡的影子。 他问在一旁暗自抹泪的兰奴,道:我二哥尸身还未找到么? 没有。兰奴看着面前的牌位,忍不住哽咽:我听说公子掉下去的那条江水流极为湍急,一般人掉下去都是尸骨无存。 那下葬 兰奴沉痛地道:乔老爷子说了,若是真找不到尸身,那便拿衣冠下葬。 裴清郁闻言鼻尖也有些发酸,道:那岂不是太委屈裴思渡了。 兰奴欲言又止:三公子。 裴清郁道:我二哥出事的消息先不要往家里报,娘和絮因都听不得此事。絮因还怀有身孕,若是受了惊,只怕是得不偿失。 兰奴抹着泪点头。 在裴清郁守灵的这几日,京中忽而传闻四起,说是裴思渡不是自己死的,是被江弈怀给宰了。这风言风语都传到皇上跟皇耳朵里了,皇后震怒,将京中传播此事的人都揪出来狠狠斥责了一顿。 栖梧宫中,皇后神色有些不豫,她垂眼看着底下的江弈怀,道:裴思渡尸首呢? 江弈怀道:已经被我分埋在各地了,您不必担心。 他在江南究竟查出来什么不利于本宫的东西了,你要将他杀了? 裴思渡以为,江南胡大人之死,与娘娘有关系。江弈怀声音有些低沉,他道:臣不知道此事是真还是假,但是不论真假,这个消息传回京中,对娘娘都不会是一件好事。 不错。若是他要将这个消息带回京中,你确实应当杀了他。 她说完后沉默了一阵,道:裴思渡跟太子走得近。从前两人未曾交好的时候太子还唯唯诺诺地做小伏低,而今却是愈发地蹬鼻子上脸,将自己当个朝中的人物了。 江弈怀没说话,在心中揣摩了一阵皇后的心思,才道:我听闻他近来与禁军的几位统领走得近?该不是他要 皇后神色有些凉,杀机一闪而逝:谁知道呢。 若是太子当真在万寿节有行动,那娘娘可千万要早做打算。江弈怀道:见招拆招可不如引蛇出洞。 两日后,万寿节如约而至。 皇帝走过长阶,办完了浩浩荡荡的祭天大典,百官一道赴了宴,酒过三巡,场上气氛热闹了起来。 今日皇帝办寿辰,四个边疆的藩王来了三个,还有一个是魏国大公子曹闵。 四年前魏王曹衡没了自己的儿子,人在这几年中愈发不振,国中诸多事宜都交给了大公子曹闵代劳,他也愈发地在宫中颐养天年,这样安分守己,几乎已经淡出了众人的视线。 但是皇帝还记得他这个同父异母的亲皇兄:朕听闻入了秋你父王便病了,病的好生严重?连床都下来不来了? 曹闵恭敬答道:是,我父王早年间在战场上厮杀,落下了不少病根,而今年岁大了,日薄西山,早已老朽无能。 待你回了魏国,可要替我同他问个好。 曹闵颔首:微臣定会为陛下问好。若是我父王知晓陛下这么多年仍旧记挂着他,心里一定很高兴。 皇帝笑了笑,挥手给魏王赏了一堆东西,紧接着几个老臣又报了几项风调雨顺的颂文,宾主尽欢,于是宴上又热闹了起来。 歌舞升平,过了小半个时辰,连堂下大臣都坐的有些辛苦的时候,皇帝才忽而垂眼看向太子,道:今日开宴前,你说有本要奏,是要说什么要紧事? 儿臣要奏的是江南人贩子暗中倒卖人货一事。 太子闻言已然从席中跪了出来,朗声道:儿臣这里收到了几份检举皇后娘娘的文书,说是已经查清了江南走私人货之事。 霎时间歌舞声骤停,大殿上一片肃静。 自裴思渡死后嗅觉灵敏的老狐狸便都知晓了京城要变天。可没人想到皇上在万寿节这天联合太子发难。 皇后面色不改,她垂眼看着他的脊梁,道:太子这是什么意思?三省六部皆在堂上,有什么事情不能层层上报,要在万寿节来败百官的兴? 回娘娘的话,儿臣的折子往上递了好几回都被截住了。太子说话的当空便从袖子中抽出了一只折子,那是他往上递的请安折,他道:莫说是谈朝中政务,就是儿臣请安的折子也被拦了下来,不让报。 皇后略皱了皱眉,伸手重重一拍面前的小案,道:是谁将这些阳奉阴违的手段玩到了太子跟前?若是本宫查出来了,定要狠狠处罚。 此事并非当务之急 。太子将请安的折子一道往御前递去,朗声道:娘娘在暗中私卖女人的事情乔大人昨夜便拟了一个章程,还望皇上过目。 乔爱卿何在? 乔清河从席中缓缓走出,在太子身边跪下了,道:回皇上的话,微臣已经查清楚了,皇后这么些年一直在洛阳进行人口倒卖,在事情败露之后,暗杀朝廷命官,企图销毁证据。 本宫销毁证据,呵皇后神色有些讽刺,她道:你有证据说本宫倒卖人口,私杀朝廷命官么?裴思渡北上那分明是遇上了劫匪。 乔清河没有出声。 皇后便咄咄逼人地道:本宫怎么知道你不是在胡说八道诬陷本宫。 微臣今日敢当众与娘娘对峙,自然是有证据的。 裴大人在江南查到的证据都在微臣手中。 言罢,宴上众人都齐齐将目光看向他,乔清河在众目睽睽中从袖子里拿出来了一张折子:京城邸报中就夹着裴大人的呈报,他说,江南府贺业,暗中勾结北疆山匪倒卖大周的姑娘,当年在北疆,刘淮山就是贺业帮着逃到了魏国。 荒唐!若是江南府贺业当真与本宫有勾结,为何江弈怀江大人九死一生逃回京中之时没有即可递折子给皇上? 皇帝眼光一寒,很快就瞄到了站在大殿上当值的江弈怀:江爱卿,可是确有此事? 江弈怀没答话,他走到乔清河身侧,笔直地跪了下来。 这殿上人人都知道,江弈怀在金吾卫当值,就是皇后当真有什么,只怕江弈怀也不会说出来。 众人屏息凝神,江弈怀摁住刀,在金殿上解刀而跪,道:臣在江南,确实查到了贺业与皇后娘娘勾结私下倒卖人口。 确实,在臣下江南前,皇后也嘱托过我,说若是裴思渡当真在江南查到了什么,杀之。 本宫何时说过这样的话! 江弈怀神色镇定,他从怀中掏出了一颗东珠:空口确实无凭,可娘娘在下江南前赏了我这个。 皇后脸上镇定犹如金漆般脱落。 这东珠是两广特地贡上来的好东西,全大周也找不到一模一样的。 她伸出手,猛地指住江弈怀,道:竖子胡言!还不来人将他拖下去! 她话音刚落,殿上一众禁军变骤然拔刀,寒光齐闪,杀意在逼仄的殿中无声散开。 江弈怀没有抬头。 他冷漠地盯着面前的氍毹,道:究竟我是胡言还是实话,皇上去臣家中一搜便知。 皇后冷笑一声,道:陛下怎会听信你一面之词,那裴思渡还不知是不是你自己想杀,刻意栽赃到本宫头上。 皇帝没有说话,他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皇后道:还是先叫金吾卫到江卿府上查上一查,若是未曾搜到东珠,那也能还皇后一个清白不是? 皇后闻言面色大变,她目露凶光地盯着皇帝,恶声道:陛下也怀疑我?我为陛下这样多年,陛下也将我视作眼中钉、肉中刺么? 皇后。皇帝不露声色地看着他,道:先叫人去查查吧。 第59章 ================== 此时,江南。 裴思渡苍白的脸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消瘦,他玩着手中的薄刃,冷冷地抬眼看着面前鲜血淋漓的人,道:审了这样多日,您就是铁齿铜牙也该开口了。 裴大人,你知道私审朝廷命官在大周是受车裂的极刑么? 我既然敢审你,那自然是知道的。关人的地方阴暗潮湿,裴思渡身上有伤,受不住其中的寒气,他攥拳抵唇轻咳两声,道:你在我来之前就将满门家眷都送到了北方,一路走的暗道直达仓河,再多几百里就得到女真了。 江南风光秀美处甚众,这般温柔水乡容不下你家眷安身立命?调任你去便罢了,还带上家中二房做什么?难道你兄弟也要到秀陵赴任?裴思渡说着将那寒光闪闪的薄刃往桌上一撂,道:我看了你身负的调度文书,你调往的是秀陵,而非仓河,你是要赴任,还是要做别的? 贺业经过这样多日的严刑拷打已经精疲力竭,他哑声道:裴大人,你死心吧,这么多日的严刑拷打过去了,大不了就是一死,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恋耽美 丞相他又弑君了[重生]免费阅读(42) 你不说,我也能猜到。 裴思渡眉间淡然,一点戾气也没有,丝毫看不出是在审讯,你跟我说你是为了胡氏,不将胡氏在北疆做的那些事情抖落出来,但是胡念死了,他死了这江南的整条脉络就该沦为一盘散沙才是。 可是并没有,江南所有在倒卖人货的线几乎都在我们查之前被清理干净了。裴思渡道:是谁做的? 堂内一片寂静。 我顺着那群迁走的妓馆,查到了一本账单。裴思渡石破天惊地甩出了一本蓝皮的本子,道:上面写的都是你贺业的名字。 贺大人,很显然,你是被人卖了啊。 贺业目光深沉地看着裴思渡,里面一派视死如归的神色。 我不会给你个痛快的,你不会死,等我离开江南后,我会放了你。裴思渡轻松地道:让你亲自去祭一祭你远在仓河的一家老小。 贺业猛地睁大了眼,道:裴思渡,你杀了他们?!你怎么敢杀 不是我动的手。裴思渡挺直了腰杆,道:我的人暗中摸到你全家落脚处的时候,你一家老小的尸骨已经凉了好些天了。 贺业面色不改,道:裴大人,你还想诈我么? 我不是想诈你,而是觉得你给这种人卖命实在是不值得。你将旁人当作你可依傍的主子,他却只将你当作一条可有可无的狗。 贺业冷笑一声,我把谁当主子了?我做这些只是为了我自己。 你缺钱么?裴思渡伸手翻了翻面前的账本,道:你不缺钱,但是这账本上的银子却一一进了你的库房。 贺业低低地笑了:这世间谁不爱钱呢? 裴思渡眉头一皱:要钱不要命? 还要搭上一家老小的性命?图什么?图你百年后有副金棺材么? 他说着便从袖子里拖出来一只金钗,摆到了贺业面前,道:认得它么? 贺业愣住了:这是我夫人的步摇。 这是她的嫁妆,是当年她嫁到他府上的时候,她娘亲手做的。 这步摇世间再没有第二支了,平日里宝贝着,是谁也不能碰的。 而此刻,那步摇上沾着血,像是生命开出的花,褐红的血色像是它已然枯萎。 贺业的脸乍然白了。 裴思渡隔着烛火看贺业,他一言不发,眼神中却透着一股怜悯的滋味。 贺业的唇忽而抖了起来:不可能,他答应我 裴思渡道:他答应你,只要你在江南,将一切的罪责都揽下,心甘情愿地去死,他就能保住你全家的性命,他还说,若是有一日事情败露,再不济也能将人送到女真去,贺府上的金银能保他们一世无忧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他要你死,是为了销毁证据,与你那般密切相连的贺家怎么会不知道你近年来做的一切?裴思渡眼中闪着令人害怕的光,他道:你这样只会让人赶尽杀绝罢了。 贺业张了张口,厮哑的尖叫从他喉中刺出,一半,声音又戛然而止,他:背信弃义!他骗我!他怎么敢骗我!? 裴思渡何其通透,此时他已经明白了贺业话里的意思。 贺业自知为恶太多,若是朝廷仍顺着胡念这条线往下查,必然是要查到他的。 他确实不用那么多银子,但是二房要。二房当年载北疆染上赌病,在桌上赌得手都快被人剁了,他不得已只能按章搭上北疆倒卖人货的那条线。谁知道胡家大公子也走上了这条歪门邪道,直到胡念亲手要了他爹的命,贺业才知晓这件事。 若是朝廷顺着胡念这条线往下查,那他岂不是必死无疑。 可是家里人不能因此受牵连。 裴思渡看着他青白交织的脸色,知道贺业已然信了,若是还不信,他就得将他幼子的肚兜扔给他看了。 两人之间静了良久。裴思渡才开了口:贺先生,我只问你一句话。 江南这条线背后的人是不是徐应之? 贺业闻言一怔,他看向裴思渡,阖眼点了点头。 徐应之背后的是谁? 我不知道。贺业呆滞地盯着裴思渡面前的烛火,他道:七年前徐应之就在北疆做着倒卖人货的买卖,我只是帮着皇后从北境拿人罢了,主要在做的,都是徐应之的人,除了他的人,我也没见过。 裴思渡意料之中一般阖上了眼。 当年在松岭审问明空的时候他就知道了,这些人联系联络的层层往下递进的,只有相互接头的人碰过头,贺业是江南的一环,胡念也是江南的一环,贺业直到胡审言死后才意外知道胡念这么多年也在做着跟他一般的勾当,而两人在江南所听从的人,就是徐应之。 贺业面色凄惨地盯着裴思渡,道:大人,您还有什么要问的,我将这一切都交代了,您就给我一个痛快的吧? 我要你在江南所有人货贩子的名单。 裴思渡从地牢里出来的时候脚步已经有些踉跄了。他方一出门就被谢绮蓝一把扶住了手腕。 大人,您伤如何了? 那夜在船上,江弈怀带着他确实下到了船舱,但是他们没想到船舱中还有埋伏的刺客。 黑暗中江弈怀一个人护不住他,混乱里,裴思渡背后中了一刀,差点把肩胛骨震断,昏迷不醒了好几日。 谢绮蓝眼中涌出担忧,我主子说,您背后的伤太重了,叫我看着您,不叫您过分操劳 裴思渡打住了她的话道:咱们得赶紧进京,今日就是皇上万寿节的日子,只留江弈怀一个人在洛阳,我放心不下。 谢绮蓝给苦口婆心:我主子他自有分寸的。 裴思渡执拗地摇头,我要去见他。 谢绮蓝正要开口,裴思渡便抬起头,拿住了忍着痛的表情,道:我不想丢下江弈怀一个人面对,我得跟在他身边。 京城。 一斛东珠摆在皇帝案前,皇后的脸色隐隐发青。 皇帝伸手从斛中捏了一颗,仔细看了看,道:皇后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没什么要说的,只是没想到皇上竟然与外人联合起来,算计臣妾。 皇帝将那颗东珠狠狠丢进了斛中,冷声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皇后不解释这一斛东珠为何会出现在江大人府中么? 皇后丝毫不乱,她手指紧紧地扳住身前的食案,那得问江大人,为何要借着当值之便来我府中偷这一斛东珠了。 太子皱起眉,出声道:江弈怀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能从娘娘犹如铁桶的栖梧宫中将这斛东珠偷出来吧? 怎么不能,栖梧宫的布防便是江弈怀做的,谁知道你有没有本事在侍卫轮值之时偷溜进我殿中偷东西?皇后冷笑着看向太子,道:太子如此质问本宫,是怀疑本宫派人杀了朝廷命官,还是怀疑本宫当真在大周边境做人口买卖? 儿臣只是实话实说。 皇后便伸手一挥,道:今日诸位大人做个见证,叫禁军与金吾卫一道去江大人府上搜查,看看究竟是本宫要杀人,还是这宫中出了个监守自盗的贼人。 殿上两边的禁军统领应声而出,带着两列禁军和金吾卫急匆匆便走出了门。 闹了这一出,万寿节宴也停了,江弈怀暂时跟太子被请到了偏殿暖阁中,江弈怀一言不发地站在窗边不知道在想什么。 太子与乔清河相对而坐,两人没有开口说话,只是互相在手心写着一些字。 江弈怀也不回头,他只是看着窗边的瘦枝,快入冬了,枝头的叶渐渐丢掉了生机,蔫着脑袋挂在枝上。皇后既然敢说搜查那必然就是有备无患,定然是要在他府上查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来。 江弈怀无声叹息,他其实倒不是担心洛阳的事情,而是担心远在江南的裴思渡,也不知道他那一身伤如何了。 约莫过了半盏茶的时候,殿外忽而来了个小太监,冲里唤了一声,道:皇后娘娘有请。 在路上江弈怀弄明白了事情,禁军统领肖寒在他府上查出来了个皇后丢失已久的那只与簪子,说是就藏在江弈怀床头的楠木柜中。 进了殿中,才见帝后两人的脸色都不大好,底下的大臣噤若寒蝉,一人都不敢出声,江弈怀与太子刚走进去就听见了皇后震怒的声音,她威严地指住了,好啊江弈怀!你果真是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来人,给本宫剥了他的官袍,押入牢中。太子与乔清河在万寿节胡言乱语惊扰圣驾,给本宫一道拿下! 第60章 ================== 大殿内两侧的金吾卫与禁军齐齐出刀,寒光迸射。 江弈怀一言不发,只是抬眼瞄了一眼四下的刀光剑影,然后气定神闲地拔出了腰间的刀刃。 曹盈一时间乱了阵脚,他冷声道:孤是太子,看谁敢动! 殿上一众人霎时间不敢乱动。 皇后目眦尽裂:乱臣贼子!还不伏诛! 诸位大人!江南倒卖人货之事已然板上钉钉,皇后还想借东珠之事抵赖!太子冷冽地看向皇后,手中抽出一张圣旨,厉声道:她一介女流,祸乱朝政,把持大周权柄多年,可曾为大周百姓做过一样好事?今日我奉了陛下的命令,行的是替天行道的义行!来人,将这个毒妇给我拿下! 话音刚落,殿上一众禁军便一道拔了刀。 皇后冷冷地看向皇帝,笑道:陛下当真好谋算。 皇帝看着底下的太子,道:若是没有几分把握,朕怎么敢与皇后同案而食? 陛下不会以为臣妾只有金吾卫这么点人马吧?今日万寿节,臣妾既然敢赴宴,便早已做好了全身而退的打算。 皇帝淡声问道:皇后是在说埋伏在京郊的北境军么? 皇后眼中闪过一丝寒光。 她为防万寿节生变,早早调了北境两大藩镇,齐王与肃王的兵,此刻就埋伏在京郊,若是皇帝今日当真要她的性命,那她必然是要将这二藩的兵直调入都。 可是此刻皇帝提这件事情做什么? 万寿节宴已拖到深夜,洛阳城门都戒了严。 傅沅舟脱了身上的广袖宽袍,露出其中的劲装。她牵了马缰,□□白驹一路往城门奔袭,守城将领出戈想拦住她,却被一刀斩在马下,鲜血四溅,落到她鼻梁上。 夜风呼啸。 她在城门前勒住缰绳,马头一转,冲四下挥手的,道:开城门,迎魏王入都! 暗夜中,傅沅舟府上的家将一一上前,城墙下厮杀不断,血红渗进砖缝,乱军中,很快便有人将那城门轰隆一声拉开了。 门外烟尘飞溅,滚滚马蹄声从大道上传来。 裴思渡在魏王身侧,将手中审讯贺业所得的所有证词都交到了他手中。他从怀中将当年离开时候拿到的谕旨交给魏王。 这谕旨上写,江弈怀是您的第三子,大王当年答应过我,我若是肯为大王入洛阳,大王便认回江弈怀这个儿子。 魏王垂眼在那谕旨上下扫了扫,道:孤答应你,若是今日孤能登上大宝,你裴思渡便是大周的丞相。 裴思渡在马前委身,沉声道: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魏王笑了一声,伸手一挥,冲身后的三军道:行军! 此时的万寿节宴上已经乱成了一锅粥,皇帝被禁军首领护着往外走,太子不见踪影,皇后坐在高座上,金吾卫将她四下裹成了个不透风的墙。 诸位大臣都瑟缩在金殿角落无人敢动,几个年岁大的已然在杀戮与血腥中,昏了过去。 江弈怀一刀砍翻朝裴清郁逼近的禁军,一把拎住他的后领,道:殿中危险,裴三公子跟我走! 裴清郁来不及说话就被江弈怀一手拎出了大殿。 两人一路疾行出了殿,裴清郁才一手将江弈怀的手掌挥开,他从腰间拔出一把剑,冷声道:你将我拖出来是为了什么?此时殿中乱成这样,你还不去护着大公子? 今日之后魏王会登基,大公子则会顺理成章地成太子,若是你救驾有功,日后在朝中不愁没有立足之地,我二哥在九泉之下也 三公子,我根本就没想过护着大公子。不仅不会护着大公子,这场晚宴之后,曹闵就完了。江弈怀站在皇城的喧嚣之外,他回头摆脱了身后震天的杀伐声响,他站在禁宫的最高处,看着魏国的藩镇大军一点点朝洛阳城中推进。 裴清郁站在他身后,眼中忽而涌起讶然,他道:你究竟想干嘛? 江弈怀瞥了一眼夜色中朝着皇城方向推进的魏国大军,又抬眼远眺南方,他道:接你二哥回家。 四年前,裴思渡在裴氏的灵堂中与魏王做了一个交易。 他来洛阳就是为了给魏王做钉子。 这四年在京中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让魏王成功进入洛阳。 裴思渡跟在魏王大军之后,谢绮蓝仔细着他的伤,怕沿途太过于颠簸,特地叫马夫放慢了速度,等裴思渡赶到洛阳的时候天色已经不早了,他看见了城墙之下的江弈怀。 他们在黑夜里相拥,找到属于彼此的温柔。 江弈怀抱着裴思渡的腰,道:伤口还痛不痛? 裴思渡哑声道:很痛,见到你就都好了。 江弈怀笑着亲吻他的侧耳。 快到天亮,洛阳城中的喊杀之声才渐渐停下。 裴思渡和江弈怀进了禁宫,曹闵强作镇定地跪在阶下,他攥紧的拳头在殿中微微地颤抖。宫中不少人都死在了这场屠杀中,皇后、太子,一个也没剩下,唯独还能喘口气的,是那位已经病入膏肓的皇帝陛下,此时他与魏王正上演着兄友弟恭的旷古大戏。 龙椅之上,皇帝面如死灰,他攥着魏王的手,道:朕没想到,最后杀入宫中的是你。 皇兄经年不见,你老了许多。 魏王确实老了不少,原本黑云般的两鬓已经掺了不少白发,已然有了疲倦之态,边疆苦寒,不过苦寒也呆了这样多年了,我阿娘当年在宫中为我谋得一个边疆王的位置,就是为了保我的性命。 皇帝有些唏嘘,他道:韩姬走的早。 是啊,我娘走得早,不然也应该跟你娘一般,在这宫中颐养天年。 当年韩姬与皇帝的生母乃是主仆,皇后身体一直不好,没能给皇家绵延子嗣,先帝便纳了韩姬当妾室,后来韩姬有了身孕,先生下的便是魏王。魏王出生一年后,皇后也有了身孕,为了自己的孩子,皇后曾经想杀了魏王。但是韩姬用自尽保住了自己孩子的命,她死了,将魏王托到了皇后的宫中,儿时的魏王曾经是将皇后当作亲娘的,直到他的亲娘亲自求先帝将他送到了边疆。 她想他死在匪患里。 她毕竟是我娘,我将皇位传给你,你不要伤她。 魏王闻言往后退了一步,不慌不忙第道:陛下,臣不敢,臣今日到洛阳来只是为清君侧。皇帝把他的装腔作势看穿了:朕这身体就是这几日的功夫了,太子与皇后都已死在了乱军之中。四境藩镇皆不是能堪大任之人,皇兄今日能站在洛阳城中,便是皇兄的命。 恋耽美 丞相他又弑君了[重生]免费阅读(43) 魏王没说话。 皇帝伸手叫四下仍旧活着的小内侍御书房中将自己的玉玺拿了出来,他将玉玺交到了曹衡手中,道:这传国玺当年是先帝临终前交付给我的,现下朕与虎符一并交与你,明日禅位诏书便会送到今城的魏王府上。 魏王两手托住皇帝交递给他的传国玉玺,在他脚边深深磕了个头,道:臣谢主隆恩。 皇帝凄惨地笑起来,他道:善待我宫中女眷,若是嫌她们聒噪,便送去洛阳郊外醉云庵中出家,若是有喜欢的 魏王低头沉声道:皇上,您的亲眷臣都会好生安顿在宫中,几位娘娘照先前的规制相待。 皇帝点着头阖上眼,道:好,多谢。 离开皇宫的时候,裴思渡搀扶着有些站不稳的太子,道:殿下受苦了,千万要保重身体。 曹闵看见他,一瞬红了眼眶,道:望津,我当真以为你死了,没想到今日还能再见你。 臣确实再江南九死一生。裴思渡眼眶也有些泛红:终了也没能给殿下找到当年在北疆为非作歹的人。 总有一日能找出来的。大公子一步一抖第走下台阶。他抓着裴思渡走到僻静处,望津,你在京中认不认得一个叫江弈怀的人? 裴思渡颔首道:我自然认得。 曹闵脸色骤然一变,他道:他与当年被你杀掉的曹闵生得一模一样,昨日宴上我见着他的时候,就想会不会是曹瑾还未死,他偷偷潜入京城,来报仇来了。 裴思渡十分镇定:殿下何出此言?曹瑾早就死了,她与江弈怀没什么干系了。 曹闵骤然瞪大了眼,熬了一夜的神色在晦暗的天光下显出一片青:不不不!昨夜在宫中,有人要杀我,派他们来的人,就是江弈怀! 裴思渡握住他的手一紧,道:江大人与殿下素未谋面,杀您做什么? 曹闵惊魂未定地看了看四周,悄声对着裴思渡道:也不一定是他想杀我,可能是他身边的谁想借刀杀人,你在洛阳的这么些年,我查到了一些东西,事关皇后与谢绮蓝。 裴思渡皱起了眉。 曹闵看着有些紧张:你知不知道当年北疆之事的幕后主使是谁? 裴思渡手掌骤然收紧了,他脸上的神色骤然沉了下来:谁? 是皇后,当年曹瑾身边那个叫谢绮蓝的小丫头,就是你大哥副将的亲妹妹,一直奉皇后的命令,在边疆做着倒卖人口的事情。 裴思渡眼中渐渐涌起寒意。 曹闵趁热打铁,攥着他的手腕,死死压制着眼中的慌乱:传说当年北疆兵败,女真人能进澜沧关,就是因为她为女真人画的大魏行军图。我听手下的探子说,她近来,好像也在京中活动,主子就是江弈怀! 回家的路上,裴思渡脸色有些说不出的凝重。 他在魏王入都之前审了贺业。贺业给他的答案几乎与曹闵说的如出一辙。 他说:江南所有人都已经说完了,但是还有一点我要告诉裴大人。 先前随您来的那位姑娘,我曾经在北疆见过一面。贺业道:她当年也是被拐的一个孩子。大人将她带在身边,就不怕么? 裴思渡当时没露怯:怕不怕你管不着。 贺业将死之人,嘴里的话半真半假,裴思渡是不信的。 但是不代表他不怀疑谢绮蓝。 那照着太子的逻辑,当年北疆的事情就该与洛阳有关系。 谢绮蓝如果真的是皇后的人,那么江弈怀在入京后那样容易与皇后搭上线就解释的通了。 要知道,在四年前,京中无人知晓谁叫江弈怀,四年后,朝中大臣,没人不知道金吾卫都指挥使是江弈怀。 裴思渡闷声笑起来。 是了。 这样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江弈怀帮着皇后削弱了四境藩镇的军力,又成功借自己的手假死入京。 这人可真是好算计。 两边利用全不耽误啊。 第61章 ================== 魏王要登基,大魏的一众朝臣都要入都。 荀延安与蔡允都来的早,两个老臣还没安顿好裴思渡就一一都去拜访了个遍。 蔡允而今病的重,大多时候不管朝政。荀延安倒是也硬朗,但是他也不再掺和大魏的朝政,而今来洛阳,不过是想看着魏王登基罢了。 裴思渡先到荀延安府上拜访过,才去了蔡允家中。 进门的时候还碰见了在蔡府帮忙安置的裴清郁。他来的太早了,蔡允还在洗漱,兄弟两人便靠在门边闲聊了一阵,等着蔡允起身。 约莫一盏茶后,下人来唤了裴思渡,随着小厮走入离间,只见蔡允支了个小炉子在煮茶。裴思渡行礼后在他对座上坐下了,道:许久不见,先生安好? 蔡允伸手给他斟了一杯茶:一切都好。 看着裴思渡而今身上从气韵,蔡允有点唏嘘,说:京都居,大不易,不若故乡。若是没有北疆那一战,我以为你能在魏王身边成栋梁撑住大魏河山。 裴思渡道:这四年,我不过是换个地方保全魏国罢了。 蔡允长叹一声:四年前看你在浣水的时候,只觉得与徐应之一辩才高八斗,乃是谈名典上最聪慧的士子, 裴思渡就笑:先生当年说我是蠢材,没有半句虚言。而今想到浣水之上那一辩,真是冒失之极,若是没有那一辩 若是没有那一辩,你裴氏满门的性命而今就荡然无存了。蔡允裹着大氅对着他微笑,道:当年说你愚钝也并非是真的辱你。 学生知道,先生是在敲打我。裴思渡小口地抿着茶,清郁这么些年在先生门下,变了许多。 他与你不愧是亲兄弟,那股阴谋诡计,权术诡斗都是从骨头里来的。 裴思渡头痛地笑起来:这可不能赖我。 蔡允笑着摇头:赖你爹,当年跟着魏王的一众老臣,就他最狡诈。 清郁现下与大公子交好,日后你们二人一道在东宫当差,你能管住他,倒也也不算坏事。 裴思渡敏锐地道:魏王已经决定立大公子为太子了么? 你难道觉得魏王还有其他的人选?蔡允垂眼盯着面前滚沸的茶瓮的,道:你在洛阳这几年,没好好看着曹绣,把他养成了个不成器的纨绔子弟,不就是为了大公子来日入都的时候能坐上太子之位么? 裴思渡神色有些微妙:先生也这样以为? 蔡允不置可否,只是问:难道不是吗? 今日我来正是要与先生说这件事。 小半个月来,裴思渡仍暂居乔府养伤,乔老爷子因为这一场宫变闭门不出,乔清河本来是东宫底下的僚属,照魏王的性子是要处死的,裴思渡连夜入宫求了情,这才大难不死。整个乔氏都在赋闲,朝中办事的是魏王自己从边疆带来的一套班子。 这些人大多知晓当年魏王是如何宠信裴思渡的,隔三岔五就要到乔氏登门拜访。从前在府上门可罗雀的人,竟日日都忙得脚不沾地了起来。 裴思渡自从受了太子的点拨就一直在往江弈怀的方向去查。 当年在北疆的事情,说与江弈怀无关,谢绮蓝又确实将女真人引入了澜沧关。说与江弈怀有关,裴思渡四年都跟他呆在京城,若是他有什么异动,裴思渡不会什么都发现不了。 而且这么一通摸底式搜查,搜到最后出问题的也就只有谢绮蓝。 问题只出在谢绮蓝的身上。 在裴思渡养伤的期间,魏王做了一件叫人哗然的事情。 他认回了多年潜伏在洛阳的江弈怀,在登基前还给江弈怀定了一个封号。 整个洛阳的达官贵人都在祝贺江大人,只有裴思渡没去,他差人往江弈怀府上送了贺礼,这一夜,江弈怀悄悄潜入了他府上。 裴思渡正靠在小榻上看书,一抬眼一个活人从窗户窜了近来。他不慌不忙地放下书,道:来人,抓刺客。 刺客抓住他的两只手,欺身压了上来。 裴思渡扬眉看他,道:你好猖狂啊。 嗯,就是猖狂。江弈怀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道:这么多日也不往我府上去一趟,祝贺升迁怎么就给我送了那么两样东西,你也太不走心了。 东海供上来的夜明珠,一颗快有拳头大了,有市无价,你还想怎样? 我想要的可不是夜明珠,你明明清楚的。他抱住裴思渡的腰,把头深深,埋在他颈侧,道:我想要的人一直没来看我,我想得紧,就来看他了。 裴思渡轻轻抱着他的背,感觉到他贴着自己脖颈的耳滚烫,也嗅到了他衣袖之间的檐卜香,嗅得他都有些倦了。 那些要问不问的话也变成了叹息。 江弈怀轻轻在他颈间蹭,像只撒娇的小狗:哥哥累了吗? 裴思渡伸手捧起他的脸,道:不累,你再多抱一会儿,我就不累了。 江弈怀在烛火中看着他。朦胧的光影中裴思渡就像是被揉平了棱角,他脸上都是温柔的光,映得江弈怀心头发烫。洛阳四年光阴悄然过,裴思渡当年那些尖锐的意气风发被岁月磨得一丝不剩,而今的光华内敛,像是块不露风韵的美玉。江弈怀越看越爱,揽着他的肩,仰头吻了上去。 他们在无人在意的角落接吻,相互索取到窒息。 他们那么深沉的爱,握在十指相扣的掌心,融进血肉里,变成生命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裴思渡摁着江弈怀的肩,咬着他的唇,把人摁在了榻上。 贪婪、欲求、禁锢。 裴思渡跨在江弈怀的腰上,抵着额头,悄悄喘了一口气,又吻了上去。 他们不需要询问,也不需要解释,这段爱开始的时候就带着猜忌与质疑,他不想再去想多,想多就会错过。 他们已经有半个月没见了。 这一刻裴思渡连清醒都做不到,他伸手摸着江弈怀的眉眼,轻声道:不要让我恨你。 这句呢喃像是哀求,春雨一样的绵软,一点点浸到江弈怀的心里。 你要爱我。江弈怀忍不住揉着裴思渡的后颈,顺着那张柔软的唇往下,一路都是求爱的痕迹,此刻他更像是狼,咬住裴思渡下巴的时候,就像是想把他吃下去:这世间谁都不爱我,只有你会爱我。 裴思渡鼻头发酸,他想说话,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这段时间他的紧张,江弈怀都懂。 他们了解彼此,所以心照不宣。 所以肆意妄为。 这大好河山他们都不配。江弈怀抱着他的腰,像孩子一样撒娇:哥哥,我要带你到更高的地方,从此谁也不能将我们分开。 裴思渡心头发麻,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被绞碎了从胸膛的缺口流出来,变成一滩柔软。 不是为了荣华富贵,也不是为了功名利禄。他只是为了哄一个人。 裴思渡感觉到自己的指尖滑过一片濡湿的温热。他俯身轻轻吻去那些多余的水痕,低声道:我只会爱你。 我只会爱你。 再不会有旁的了。 这半个月来,整个洛阳都在宫变的氛围下显出一种晦暗阴森的氛围。 裴思渡却沉浸在家人团聚的欢愉中。 裴絮因跟着大公子府上的女眷,来的是最晚的。 四年不见,她身上的娇憨褪了不少,二十刚出头孩子身上就已经透出了一股成熟少妇的气韵,比从前也稳重了好多,见他第一面没有扑上来叫哥哥,而是学会了行礼,轻声细语地唤了一声:二哥好。 裴思渡眼眶有些发红,他扶住她的手,道:都好,门口风大,进来说话吧。 裴絮因随他进了中堂。 裴思渡叫下人给她铺好软垫,又有丫头应声奉上暖炉,把裴絮因当宝贝似的护住了。 都安顿好了,裴思渡才落了座,低声问道:几个月了?路上难不难受?我怎么瞧着你还瘦了,大公子府上待你不好么? 好的,一切都好的。裴絮因脸色有些不好,她这两年日夜都在担心洛阳,比从前还瘦,此时见着裴思渡不禁潸然泪下,她抹泪,我在邺城提心吊胆,有人说二哥自江南北上之时出了些意外,我写信问三哥,久久也没有回复 那时,我还真以为二哥你出事了。 裴思渡那时候将计就计诈死,其实也式为了麻痹皇后。 他怕穿帮,就叫江弈怀保密不说,谁知道竟然把身边的人都吓了个遍。 裴思渡轻轻握住裴絮因的手:我该先跟你和清郁说一声。 是啊。裴絮因回握住他的手,道:我在邺城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就想到京城看看二哥的灵柩,可府上的妈妈说怕灵柩的阴气冲撞了我,再后来,听见了二哥已经下葬的消息,我才死了心,想着若有机会,便入都来祭拜。 没想到入都前,三哥来了信,说二哥还活着,我便跟上府中亲眷的车马,来看一看哥哥。 裴思渡把她收进怀里,温声道:也是苦了你了。 我不苦。公子待我不差,我又是府中大夫人,没人对我不敬,反而是二哥,远在这洛阳,才是真的辛苦。她摸索着裴思渡的腰背,道:瘦了好些。 裴思渡没说话,只是静静抱着妹妹,没一阵,裴絮因在他怀里闷声道:二哥,我想在你府上暂住一段时日,等京中事宜安定下来,再迁入东宫,成吗? 这话可不是我说就能成的。裴思渡淡笑:你夫君将来要做储君,储君妃住在我府上不成体统,若是你想我了,便唤下人来传,就是宫门上了钥,我也求陛下放我进宫。 可东宫总没有二哥的府邸近,我与二哥已然多年未见,就想同住在一处。 裴思渡这才觉得有些奇怪,自己的妹妹自己清楚,他知道裴絮因平日里不是这样喜欢胡搅蛮缠的人,就皱眉问道:东宫有什么东西是你害怕的么? 裴絮因神色闪躲,她像是有话要说。 可裴思渡一看她就知道有问题。 他面色不改,只是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低声道:留下吧,这么大一个乔府不至于留不了你一个吃素的小丫头,我今日就去求外祖,叫他腾一间房子给你住。 第62章 ================== 裴絮因住下后,大公子来乔府中看了两回,他想把裴絮因接到东宫去住。 但是裴思渡死活不同意。大公子试探了两三回,自讨没趣。 宫变那日皇帝说的对,他果真没撑几天就殡天了。 裴思渡协助荀延安拟了一份昭告天下的文书。皇帝除了太子之外没有可堪大任的成年子嗣了,所以皇位才会落在魏王身上,随之广而告之的还有魏王认回江弈怀这件事,给的封号是宸。 协助礼部登基大典办好之后,众人才忽而发现赤盏钰儿不见了,她连着女真使团都在京城小消失了。 京城布防的人就是郭氏的小公子郭子扬。京中禁军整编重组后,主要是郭氏和林千卫在做,人不见了,曹衡当即就怒了,他道:这么一群人,日日城中都戒严,前几日还在班荆馆子、中,怎么一日不见,人就没了!你们二人是如何当的值? 恋耽美 丞相他又弑君了[重生]免费阅读(44) 林千卫与郭子扬齐齐叩首:臣惶恐。 裴思渡带着麒麟府校事府,在京中找了整整一日也没有结果。 自魏王进京后,他又做回了天子近臣,还因为迎魏王入都有功,直升了麒麟府的骠骑将军,在麒麟府中的品阶仅次于林千卫。 他这天当差下值,跟江弈怀找了一块地方吃饭。 京中的大红人裴大人。咱俩现在算是彻底轮了个个儿了,京城还有哪个不知道你是魏王身边的大红人,人人都赶着巴结,我府上倒是显得门可罗雀的冷清。 这也是难免的。裴思渡给他盛了一碗汤,道:毕竟谁也不知道魏王到底对你什么态度,巴结你不如巴结我了。 你这话叫曹衡听了是要掉脑袋的。 裴思渡笑了,心道,又不是没掉过。 左右咱们俩说。裴思渡道:赤盏钰儿之事够曹衡焦头烂额了,他管不着我们。一个女真公主和使团好端端在京城不见了,若是偷回女真了还好,若是不知道哪儿去了,女真必然是要到大周来问罪的。 裴思渡不过随口一说,不想一语成谶。 这一夜女真大军就压境了,说是听闻女真公主在洛阳失踪了,找大周来讨个说法。 魏王刚登基,其实是最不能起战事的时候。但是人家要打,他也不能怯,没两日就在京郊办了场检阅。 走的那天,曹衡带上了江弈怀,随行的还有蔡允,此次是他自请的随行,曹衡拧不过,便将。 裴思渡跟曹闵一道在城墙上送走了他们,两人看着众人走远,太子道:此行尚且不知吉凶,我只希望父王能够凯旋归来。 裴思渡站在他身边语气低沉地道:天佑大周。 曹闵冲他笑了笑,城上风大,先回去吧。 北疆。 郭子扬跟着大公子在京城,北疆一众营帐布防的事情就落到了林千卫手里,林千卫又跟裴思渡交好,有点跟江弈怀一条裤子的嫌疑,这一晚,整个扎营地的布防都交到了江弈怀的手中。 夜色渐浓。 王帐中传来隐隐的争吵声音。 江弈怀摁住腰间刀,悄无声息地靠近,听见魏王说:你这样说闵儿,有证据吗? 这还不是证据吗?这四年,我手下的人一直在查当年北疆兵败。临离开洛阳,臣才得知,原来当年指使刘淮山倒卖女人的,竟然是大魏霁月光风的大公子。蔡允在帐中的语气有些激动,他道:他裴家二小子在洛阳潜伏了这样多年,为了追个倒卖人口的,从京城追到江南,险些死在船上。他大概也没想到,他这么些年在京城给大魏铺路,想杀他的,竟然是大王你与大公子。 魏王没有说话。 蔡允声音嘶哑:来前,他还叫我提醒大王小心郭夫人。当年在宸王身边那个谢绮蓝,一直被当作是夫人的人,前些日子,他还在跟老臣说她有问题。 大王,您别忘了,当年南意与裴家大儿子是怎么死在北疆的,您的一念之差,几乎要了裴家满门的性命。 江弈怀一时间没明白蔡允的话。 曹衡也长久没说话。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沉声道:蔡允,你老糊涂了。 大王。蔡允有些悲怆:当年裴晏如不就是麒麟府校事傅明航杀的么?你宁可相信是裴南意跟洛阳在勾结,都不愿意相信是大公子在败坏魏国根基。 闵儿没有理由这么做。 那裴氏又有什么理由这样做? 两人无声地对峙着。 曹衡叹息一声,道:裴氏确实没有理由,但是朕不能因此而除掉朕的儿子,朕已然垂垂老矣,大周需要一个新帝,除了闵儿,朕再没有合适的儿子了。 江弈怀在帐外攥紧了手中刀,刀柄之下的刃锋一半出鞘,他眼中一点点泛起寒意。 在魏王登基之前,裴絮因就已经被大公子带进了东宫。 曹闵一直有意地不让他们兄妹两人见面,开始还只是裴思渡见不着,后来连裴清郁都见不着裴絮因了。 裴思渡升官后曹衡赐了他一座宅子,叫他早日将江岳柔和贺轻尘从卿平接来。 裴思渡却不急,就一个人住大宅子,外加一个裴清郁,平日里两人吃饭都是分开吃的,井水不犯河水。 但是在这天晚上裴思渡与裴清郁却聚到了一处。 谢绮蓝审出来了。 裴清郁坐在不住摇晃的烛火前,淡淡地看着裴清郁:她还是坚持说是江弈怀。 不可能。裴思渡垂眼看着面前的供词,道:不可能是裴思渡,谢绮蓝在撒谎,我要亲自去审她。 哥!裴清郁神色冷肃,他扯住裴思渡的袖子,道:谢绮蓝自尽了,她死前已经咬死了江弈怀。当年北疆之乱,就是他挑起来的。她死前还说了一句话,叫我转述给你。 裴思渡睁大了眼睛回头,直直地看着裴清郁。 寂静的房中响起无奈地劝说,她说,局中的棋子也有可能布局之人,受伤的羊羔也有可能是逐风的孤狼。 你怎么就确定,身边那个人就是你最可信的后盾。 裴思渡手渐渐颤起来,他看向裴清郁的眼神渐渐变得恐怖又冰冷。 两人对视良久,他才声音干哑地说:她是这样跟你说的吗? 裴清郁点头。 裴思渡脸色骤然沉下来,两步上前,一把拎住了裴清郁的衣领,狠声道:是谁教你杀谢绮蓝的? 二哥。 裴思渡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摁住裴清郁的脑袋,狠狠撞到了桌上,道:说清楚,是谁叫你来我眼皮子底下杀人的?是太子,还是徐应之? 裴清郁眼中闪过一丝慌张。 裴思渡笑起来:你们就这么着急往江弈怀身上泼脏水?以为杀了谢绮蓝,我就不知道你们要干什么了? 我敢留在京城,就是为了亲手杀了你们这群败坏大周根基的乱臣贼子,以为偷偷将杀手混进麒麟校事中我丝毫察觉不到吗? 裴思渡冷笑:我只当是太子疯了,没想到其中还有你的一份力。 北疆。 蔡允眼神中满是悲怆,他狠狠拎住曹衡的衣领,眼神中尽是阴鸷。 两人越靠越近,帐外的江弈怀手中寒光一闪,朝着曹衡那头直直劈过去。 曹衡伸手一推,将蔡允推得一个踉跄,被江弈怀一刀格开,半只手都被江弈怀的刀砍了下来。鲜血飞溅,落到曹衡的脸上。 他伸手将脸上的血抹去,冷冷道:大胆,蔡允,你竟敢弑君! 江弈怀将蔡允怀中掉出来的匕首一脚踢开了。他面无表情地蹲下身,扯下一截袖袍给蔡允扎住伤口。蔡允脸色惨白,看见他,不忿地冷哼了一声,颤抖着想要挥开,江弈怀淡声道:蔡先生,您一介书生,还是不要挣扎了吧? 曹衡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挣扎的蔡允,你就这么护着大公子,即便是朕袒护他,你也要杀我? 陛下知道的太多了。 曹衡那么多疑善变,谁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忽然反悔,将大公子从继任的人选中彻底地划去。 蔡允辅佐了大公子这样多年,他已然不能再等了,他要确保曹闵能走上大周至高无上的那个位置。 曹衡看着他冷笑了一声,道:曹闵当年在北境所作所为也值得你保他?你是时日无多病的把脑子也病坏了? 蔡允脸色煞白,他确实时日无多了,看着曹衡的脸,他笑道:大王你出京城,大公子便已然备好了逼宫的禁军,大周该易主了。 曹衡神色有些轻蔑:朕既然敢来北疆,那便有把握,曹闵在京城翻不过身。 这一夜,京城灯火通明。 太子的精兵顺着长街往宫中去,镇守宫门的郭子扬开了宵禁的锁钥。裴思渡隔着高墙听见街上浩浩荡荡的铁甲激烈行军。万家灯火在此时一一陨灭,繁华的京都变成了一潭死水。 他看着天上的星辰,像是想从天相中看出一二端倪来。赤盏钰儿从院落走到他身,道:曹衡我给你引走了,你跟江弈怀究竟想做什么? 我想报仇。裴思渡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冷漠:四年前我灰头土脸地离开了邺城,在长安找到一片天地。我的兄弟,我的父亲都死在了北疆,我冥思苦想,是谁杀了他们,开始我以为是曹衡。我以为是他利用郭氏杀了我爹,他是一切的罪魁祸首。所以我利用皇后手中的权利分崩边疆与四境的兵权,将魏国压得头也抬不起来。 江弈怀是根好钉子,皇后许多对四境的举措都是江弈怀在推动。 可是后来我发现我错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找到了更加隐秘的现实,我发现连魏王都是被握在他人手中的一把刀。 有人在操控整个局势,甚至我都是这个局中的一枚棋子。 赤盏钰儿道:这个人是曹闵。 是。 裴思渡讽刺地笑起来:是平日里那个不争不抢老实憨厚的曹闵,谁能想到他这么多年埋在邺城,就像是魏王的木偶。一只拔了爪牙的狗,居然也能咬断主子的腿。 今夜他要动手,我便给他这个动手的机会,至于是死是活,那就得看命了。 赤盏钰儿看见了他眼中的杀机:你要 我要去东宫。 太子纠结的京城禁军残部势如破竹,麒麟府中混入了叛徒,禁宫的城门大开,郭子扬带着人长驱直入。 整个禁宫都空落落地敞开了门户,先帝女眷与内省宫人在杀伐声中中尖叫着逃远。只有东宫的大门紧闭,裴思渡站在门前,重重叩响的了门环。 江弈怀叫人将蔡允拖了下去。 他手中捏着带血的刀,居高临下地看着曹衡,陛下现在还以为曹闵是您最得意的继承人? 是。 曹衡冷冷地看着他,道:今日林千卫带着兵回洛阳也不会杀了曹闵,他仍旧是太子,朕不会让你登上皇位。你就是一个孽种, 是啊陛下,我娘在你眼里也是可有可无的人,我就更是烂泥里爬出来的野东西了。可试问这样多年,谁又是你在乎的人呢?曹闵?还是早就在战场上丧了命的曹如? 江弈怀手中的刀在颤,他许久没杀人了,连跟着你多年的蔡允都可以叫我伤,连无辜的裴南意与裴晏如都可以随意抛弃在北境乱军中,谢绮蓝真是太子的人,还是你借了太子的手安插在我身侧的探子? 曹衡没有说话。 江弈怀冷笑了一声,被我说中了,你知不知道裴晏如死在哪里?傅明航割下他头颅的时候,他连身躯是朝着邺城的。 你不知道裴思渡整整一夜都在找他的尸体,两手都被马缰磨得鲜血淋漓。 帝王冷情,可是你又何曾在乎过任意一人?你只爱你自己。 曹衡盯着他。 江弈怀将刀收入了鞘中,爱人者,人恒爱之,这是裴思渡教我的道理。他说你不是个好君主。 在他话音落下的那一刹,四周喊杀声骤起。 魏王面色一变,他猛地起身:女真人打进来了? 江弈怀神色冷漠:是北疆军杀进来了。陛下,他们来为裴晏如报仇了。 裴思渡走进东宫,偌大的宫中黑黢黢一片,没有一个宫人点灯。 大公子坐在金殿最上面,他手中只有一只蜡炬,在漆黑的殿中看着像是漂浮不定的恶鬼。他看见了裴思渡,道:望津,你来啦?我等你好久了。 等我做什么?杀我吗? 有些话,总要听你问清楚。 殿下是准备都告诉我了?这些年,是如何将我当作一个蠢货欺骗的?裴思渡神色有些肉眼可见的恨戾:当年在浣水,上官琪是你派人杀的。 是,不杀上官琪怎么激化洛阳与边疆的矛盾?他眉目含笑:我父王手下的人就快查到我了,若不是上官琪,我如今只怕已经被连根拔起了。 那我大哥呢?他有什么过错? 这得怪你啊裴思渡,你闲来无事为何要去查北疆倒卖女子的事情?曹闵眼中闪过令人恐惧的光,他犹如地狱中爬出来的修罗,点着一盏孤灯对裴思渡低语:你就在洛阳做你混吃等死的小少爷不好么?为什么要一脚插进这朝堂之中来,你若是不查你大哥跟你爹都不会死,我也不必大费周章地潜伏这样多年 裴思渡一把攥紧了袖子,怆然地笑起来,凄厉的笑声在殿中回荡。 是啊。 裴思渡曾孤寂徘徊过,他从前以为自己的一生都是错的,若是没有再活一回,他便不会再经历一遍丧亲之痛,也不会兄弟阋墙,与裴清郁站在对面相互猜忌。 他失去了前生的决绝与狠戾,性子里那点温情因为一个叫江弈怀的人留了下来。 可这不是我的错。 裴思渡站在这里,像是听到了江弈怀的声音。 他们像是被他温柔地抱住了,耳边都是江弈怀的声音:这不是你的错。 我死我生,这世间皆不是我所变。裴思渡道:错的是这世道,错的是你。 我错了。曹闵温柔地笑起来,他道:我认错,但是那又如何呢? 这场争斗还是我赢了,裴思渡,是我赢了。他居高临下,像是审视人间的神明:你与江弈怀为了魏王出生入死又如何,你不过是乱臣贼子,今日,你裴思渡走出东宫,就是大周的罪人。 殿下,你好天真。裴思渡缓缓看向他:我既敢走入东宫,又怎会没有万全之策。 说完,宫门之外的兵刀声骤然大盛。 裴思渡站在黑暗中,一双眼映着曹闵手中蜡烛的亮光:殿下,林府君回来了。 乱军之中,林千卫一身甲胄冲入御道。 他刀上的血水顺着刀背往下滑,天空渐渐下起了雨。 林千卫眼中有火,他一刀将迎面来的人砍翻在地。身边的喊杀声不断,他像是回到了当年在北疆厮杀的时候,可是他的故友已然不在。裴晏如死在了战场上,尖刀不在女真,而是从他背后捅穿了他的心脏,林千卫有恨。他这么多年也在追查,甚至在暗中的人与裴思渡几次交手,最后两人开始了合作。 林千位今天回来不是救驾的,他是来杀人的! 傅沅舟在他身前横刀,道:林府君,这边走! 林千卫一刀将人砍翻在地,道:你是什么人! 我是裴大人派来接应您的!他说郭子扬今夜要扶大公子上位必是要往御书房,你在御书房堵人必然一堵一个准! 多谢!林千卫乱刀将面前挡着的人砍退,攥拳往御书房跑去,两步上了台阶,林千位一把推开门,只见郭子扬拿着玉玺正大喜过望地往外走。 他看见林千卫的一瞬变了脸色,正想往后疾退,却被林千卫一刀抵住了胸膛,林千卫道:当年裴晏如在北疆到底是怎么死的? 恋耽美 丞相他又弑君了[重生]免费阅读(45) 女真人杀的,您不清楚么? 是女真人杀的还是你郭氏杀的?当年傅明航是受了你的指使才杀的裴晏如。 林千卫脸上神色整肃,他道:郭氏这些年在北疆都干了什么好事我查得一清二楚!裴晏如究竟给你们背了什么罪过你自己最清楚! 女真人打进北疆来了,先洗掉的就是你们卖女人孩子的线! 荒唐,红口白牙的话,谁不会说!?你林千卫生了一张嘴难不成就能诬陷我吗!?郭子扬脸上满是寒意:今日我受大公子之命入宫取这传国玉玺,你本该与陛下同在北疆,为何今日带私兵擅闯宫禁?你知不知道,按大周律,你是要被斩的! 谁是乱臣贼子还说不准!林千卫眼中闪过杀机,他臂上的肌肉绷起:今日我站在这里,你绝不能活着走出御书房! 北疆,江弈怀看着曹衡在烛火下拟好禅位的诏书。 四周都是冷冷的刀光,到处都蕴藏着杀意。 曹衡脸色青白地收了最后一笔,道:只可惜没有传国玉玺,没有玺绶,你登不上大位。 江弈怀似是料到了,他道:这都不重要。有没有玉玺,这个朝堂日后都不会再属于你了。 此刻的京城,林千卫将刀从郭子扬的胸中拔了出来, 他一把拿起郭子扬怀中的玉玺,狠狠地掷到了地上,哗啦一声,传国玉玺碎成了一堆玉块。 从此大周再无玺绶。 裴思渡站在阶梯上。 高座上的人已经断了气息。人不是他杀的,可裴思渡见着他死。曹闵其实这夜不该死,他还想让大公子尝尝阶下囚的滋味。 但是有人给曹闵提前下了毒。 裴思渡也猜到了是谁。 他走上前,伸手将曹闵没合上的眼盖上了,脸上的神色无比寒凉。 一道惊雷当空劈下。 殿中传来了另一个人的声音:二哥。 是裴絮因。 裴思渡疲倦地合上眼,他道:你还怀着身孕,回寝殿好好休息,这里有我。 裴絮因没动。 裴思渡语气有些强硬:小妹,回去。 裴絮因却带着哭腔说道:他杀了爹爹! 我就得杀了他。她声音中带着沙哑的恨意:二哥教我为人清正,不可逃避,不可说谎,我就亲自来请罪了,杀害皇子的事情我一人承担,绝对不会牵扯到裴氏。 裴思渡站在高台上睁眼看她,眼中的冷意一点点褪干净了,他冲裴絮因笑了笑,道:回去。二哥保证,今夜过去,你就是大周将来的太后。清郁、你、我,我们谁也不会有事。 裴絮因看着他的笑,鼻头渐渐红了起来,他终于忍不住,趴在门上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当裴思渡将剑刺进东宫最后一个活人的胸膛时,他的掌心已经麻木了。 天蒙蒙亮,青色的光洒下来,照清楚他一身被血染红的衣袍,他看着遍地的横尸,忽而笑了。 原来杀百人是这样的感觉。 难怪江弈怀提刀的时候会害怕。 雨还没停,他坐在血水和雨水一同积成的水洼中,眼眶渐渐红了。 从今以后,他的名字会被深深地刻在权臣奸佞的名帖上,絮因与清郁的余生,都会好好的,再也不用担惊受怕了。 赤盏钰儿撑了把伞站在他身边,道:北疆的人要回来了,你别让他担心。 多谢你。 裴思渡咧嘴笑了,如果不是你的授意,女真人不会出兵吧?引开曹衡,给我和江弈怀机会,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女真与大周结盟,百年之内,不起战事,互市往来,友好通商,行吗? 裴思渡哑声道:你问江弈怀去。 赤盏钰儿笑了:多谢你。 裴思渡又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我的斥候说,已经加急回京了,江弈怀马跑得比你好,快得很。 裴思渡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道:知道了。 赤盏钰儿将伞盖在了他脸上,裴思渡松懈地闭上了眼,他想再没有人能左右江弈怀的命运,他是这世间最锋利的一把刀,从此以后,他再无主人,只会为自己出鞘。 他会在江弈怀回来之前将京城的狼藉收拾干净,洛阳要迎来它的新皇。 太阳出来了,雨还却还在下。 裴思渡闭着眼轻轻地笑了。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啦,下本见,周一开始主更《豢养一只小狐仙[重生]》,已存稿十五万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