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祝你好眠[快穿]》 第1页 《今夜祝你好眠[快穿]》作者:知州南【完结】 文案 今夜偏知春气暖,虫声新透绿窗纱。——刘方平《月夜》 裴家大少爷什么都好,唯一可惜的事情是睡眠质量不太好。 能睡着本来就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情了,偏偏还要经常做梦,有些梦境还反反复复。 把梦境攒一攒,裴今新直接写出一本《裴梦集》来。 失眠多梦,身体自然难养好,人看着也总神色恹恹。 裴今新愁啊,家人也愁,知道他这毛病的朋友也愁,怕他哪天忧思成疾身体不行…… 直到有一天,裴今新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做了个好梦。 那天醒来的时候,裴今新头不疼了人不颓了连多年的黑眼圈仿佛都消退了点。 旧梦重做,得到了新的结局。 越来越多的美梦,梦里都有一个同样的人的人陪他走到最后。 郁知夜:我来为你改写梦的结局! 第一个世界:解开小乐师的身世之谜(游医X乐师) 第二个世界:穷鬼的命运靠读书改变(双书生) 第三个世界:追求和平更要谈谈爱情(使臣X将军) 观文指南: 1.古耽快穿1v1,主角是裴今新X郁知夜 2.3个梦里世界+1个现实世界,CP不变 3.将梦从BE变HE,文中直接是旧梦新作,保甜 4.互攻,爱情中的双方都是平等的(非狭义) 5.架空,请勿对比历史 私设良多,若有任何不适之处请赶紧跑。欢迎讨论,恕不接受随意责骂。感谢! ———————————— ———————————— 内容标签: 强强 三教九流 情有独钟 快穿 搜索关键字:主角:裴今新,郁知夜 ┃ 配角:该记得的就会记得的 ┃ 其它:爱使生活更美好 一句话简介:你是我的梦中情人 立意:吃好睡好,生活明朗 # 高山流水遇知音 第1章 梦中的人,或知道自己在做梦,或不知道自己在做梦,却都难以从梦中醒来。 研城街市边缘有一条风雅的巷子,通巷家家户户皆挂了风铃,门上有,屋檐下有,流过巷陌的河水桥上、两岸也有。 天色尚早,路上的行人寥寥无几,风吹,各处的铃在泛着金色的晨曦中呤呤啷啷地响成了一片低语。 偶尔风大了,撞开牌坊前的高挂的大钟,闷响闯进床榻上的清梦,惊得游人一脚踏入青石板积水处。 郁知夜也被这钟声撞醒,恍惚间分不清哪个世界才是一场梦。 数年前,当郁知夜还是从前的郁知夜时,他在新投宿的客栈房间里捡到了一本小册子。 他闲来无事翻开看了一些,知悉那是一人将自己所做过的噩梦零零碎碎地记下,却成一本厚册子。 郁知夜没翻完就放下在床头边,却没料到一觉睡醒,睁眼望见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 一番打探后,他发现身处环境与认知全然不同,至今仍觉得自己现在是在做梦。可梦也太真实,梦久了,倒开始质疑起从前是一场大梦。 他也无所谓哪个世界是梦,反正两个世界的他都是孑然一身。 于是也能轻易做到随遇而安。 风吹了铃,风动,铃也动。 风轻时他爱这轻动的铃响,风重了他仍是惊那厚重的钟声。 郁知夜从前一直漂泊,醒来亦复如是,捡起老本行当个游医,这次他在研城呆了三天,正预备明日就走。 穿越过来已经有一段时间了,郁知夜对数年前看过的那本小册子里面的噩梦仍有记忆,他哪日有空闲来无事时想到那本噩梦集,也会顺应意念去想那本子与现状的联系。 没什么思绪。 不过他自认已经习惯现在的生活,哪怕偶尔醒来后还是会恍惚上那么一阵。 正恍神时,听见有人喊他。 “客官,可起来了?”客栈的店小二略带沙哑的少年音在门外响起,“再晚好东西可都被别人占光了了。” 王示端着水稳健地上楼,他才十三四岁,皮肤略黝黑,四肢紧实,张嘴还透露着活泼的少年气,语调都带着顽皮的笑意。 时间尚早,知道郁知夜大概醒了,又不敢大声说话吵醒其他客人,只凑到了门边用着不大不小的声量叫人。 “起来了。”郁知夜回过神来,应了一声。 他欠身掀开被子,随手拿过床前的外衣披上才趿着木屐去开门。 王示扬着笑脸将装着热水的水盆捧进房间里,走得很稳,升着水汽的快满的水在暗铜色水盆中晃动着,却一滴都没有洒出来。 郁知夜侧身让他过去后才慢步跟上去。 王示刚才话里说卖好东西的地方指的是研城集市。 每月初一是研城赶集的日子,大伙儿一般从天刚亮就开始摆摊了,到日落就结束。 集市上有各种货物交易,还有平日里不常看到的表演,集市日子一到,研城才真正活了起来。 郁知夜正是打算趁完集市再动身离开。 王示进门后将水盆放在床边的木架上后才去关了门,接着退到一边等郁知夜洗漱:“盼了一月,终于把初一又盼来了。” 王示边笑说着话边把肩上已有些泛黄的白布捞起来擦汗,他自来熟,瞧郁知夜住了几天又觉得他神秘有趣,就更是喜欢过去找他玩。 -- 第2页 进了房,王示就不装模作样地喊郁知夜客官了:“郁大哥待会儿可是打算一个人走?” 王示之前就提起过要带郁知夜一起赶集。 但郁知夜喜欢一个人走,况且他知道王示出门还喜欢喊上三五同伴,就没答应。 “大伙儿一起才有趣呢!”王示不死心又劝上一句。 其实他也不是非要和郁知夜一起去玩,就是心大想再问两次,也好奇郁知夜赶集会买些什么东西。 “不了。”郁知夜依旧拒绝了。 “啧啧,”王示瘪着嘴小声地表达不满,没一会儿又把这茬忘了似的凑到郁知夜身边去,“话说昨天知府招郎中替他家女郎寻医,你怎么没去?” “我为什么要去?”郁知夜面色如常地将脸帕浸入水盆。 “听说知府家女郎长得可标致,她也没生得什么大病,知府大人疼女儿,又肯出钱。能赚点钱,见美人,得知府大人记好,一举三得的事情不好吗?” “没兴趣。”郁知夜将浸了水的帕子按在脸上,一阵温热熨平安抚了晨起的思绪。 “可即使没兴趣,不是说医师都是些菩萨心肠的人么?”王示好奇地问道,“你瞧着有人因病受苦,你不想去看看?” 郁知夜很轻地嗤笑一声:“我可不是什么好人。” 王示一愣,片刻后极小声地念了一句:“你可真是奇怪。” 郁知夜摘了暖帕面无表情地看向他。 “我什么也没说。”王示迅速说。 郁知夜也没再说什么,简单洗漱一番后将东西放好,而后走去推开半掩的窗向外望,几点星光点缀在无边天穹中,一轮瘦削的金黄新月尚挂在天边。 王示的注意力也随着郁知夜的动作转移了:“天色已经开始亮起来了,等下下楼把柴劈完,我也该出门了。” 他等着郁知夜洗漱完毕,转身也看到了窗外景色。 “估计今天天气会很好,”王示顿了一下,又忽然想起什么,扯着肩上布条一拍大腿,提高了音量,“对了,我听闻裴仙儿这回也来表演呢,公子你可得去看看。” “裴仙儿?”郁知夜还是第一回 听这名字,但这个姓氏给他说不出的熟悉感。 王示便从兜里掏出来张纸,递给郁知夜。 泛黄的纸张在腰间被折损了些边角,也不碍事。 那张纸也就巴掌大,上方大字写着“听音品茶”,中间画了几个小人,有抱琵琶的吹埙的弹琴的等,缀着名号,下方一行字写“初一午时清音楼”。 王示其实不太认字,这两天贪好玩儿跟着郁知夜学了点也没学会几个字,但这时他能找到裴闲的人像和名字指给郁知夜看。 “其实叫裴闲,是个琴师,前几年他在研城呆了一段日子,一开始大家都不知道他是谁,有时他会忽然出现在街角,拿出把古琴弹足一天,有时应邀又在各个茶楼、教坊,弹着弹着就出了名。” “有人问他是谁,他只说叫‘裴闲’,”王示说着似是想到什么有趣的事情,咧嘴就笑了,“不过喜欢听他弹琴的那些人是有心还是无意,也不管裴闲答不答应,只称他叫‘裴仙儿’。” 郁知夜觉得有趣,跟着笑了一声。 王示笑完说完后话音又一转,继续道:“不过他的琴声是真担得起一声‘仙’的。” “郁大哥你是不知道,裴仙儿弹的是古琴,那琴、那手。真是好。” “研城每年来来往往那么多人,他刚来时才十二三岁,只用一把琴就能把名声立下来了,有些好音乐的在闹市里都能一耳朵听出他的琴声。” “他在研城呆了约莫一月就走了,一晃数年过去,你以为没人记得他了吧?这一回来才知道研城多少人都还惦念着他呢!今日清音楼必定满座。” 郁知夜听了,也不甚相信,只觉得是王示往夸张了说。 且郁知夜是无所谓信不信的,真如王示说得有那么神也好,没有也罢,对他来说并没什么影响。 天刚破晓,微明的晨光斜照入屋,楼下不时有人背着背篓往街市口走去,三三两两,有说有笑。 郁知夜半倚在了阳光照进的窗旁,逗他说:“你先前不是说最烦那么些个舞琴弄舞的吗?” 王示微红了脸,掩盖在晒黑的肤色下:“我是不懂欣赏,但裴仙儿的琴听着就让人舒心,你不信,去听一回就知道了。”接着快步捧了快凉了的脸盆就要走。 郁知夜挑了挑眉:“怎么走那么快?” “不跟你说,我早干完店里的活计也得去清音楼占个好位置。”王示收拾东西手脚麻利得很,不一阵就风似的带上了门,只剩回声飘进房中。 郁知夜刚扬起的嘴角渐渐恢复到日常的弧度,而后在窗边站了有阵子才换身衣裳也出了门。 研城有一条长街是只为了赶集而存在的,没有集市的日子里,虽有几家店开门,但也冷冷清清,长街空荡,灯笼比人多。 开集后,长街两道早早被摊档占满,各类杂货琳琅满目,店主在天色微亮就开始为一日的生意做准备,满街的吆喝声跟着阳光一起逐渐醒来。 郁知夜来得早,在还没完全开市就已经将长街逛了一圈。 那时摊档都还没开齐,货物都还在箱子里,连包子都才刚放入蒸笼,只有些卖山野杂物的老妪老叟早就备好了东西。 -- 第3页 郁知夜要买的东西不多,逛了一圈也就只买了些山草药,没寻到自己最想要的那种。 烈日当空,郁知夜不一会儿就逛到了清音楼门口,郁知夜想起王示的话,于是在旁边的早餐小档吃了碗馄饨后就走入楼里。 楼里人还很少,他寻了个离台子不远不近的位置坐下了。 巳时的钟声方才响起,厚重地荡在研城的上空。 清音楼外的来客陆续多了起来,不久楼里的好座位就都已经被人占满了。 等到距离午时还有一盏茶时间时,连角落的位置也没剩下一个空的了。 午时钟声响起,店里连站的位置都不多了。 表演还没开始,人声鼎沸,来的人三教九流什么的都有,原来认识的和原来不认识的都聊上了话,像积了一个月的话才讲似的对身边人天南海北地说上一通。 嘈杂的声音到了一种程度,也跟寂静没什么区别,郁知夜身在人群中,却什么都听不清楚,他也不管别人的闲话,只管自己喝茶。 他喝得很慢,好半天才品上两口,还从怀里取了些刚买的饼子包子来吃。 先不说音乐如何,清音楼这茶是不错的。半杯茶下腹,郁知夜才看到对面的王示在招手。 王示进门比郁知夜晚几刻钟,他同六七个年纪相仿的朋友一起过来,一进门就看见了郁知夜,高兴地向他招了好一会儿手才被看见。 两人远远地打了声招呼,郁知夜又看着王示跟朋友玩闹到一块去了,喝了一口茶。 谈笑声正酣时,一阵歌声响起,两个小厮从来两侧拉开台边门帘,几个穿着白衣的姑娘弹着琵琶缓步上台,最后居中坐成一列。 歌声起来时,谈笑声就淡下去了,像一种无言的默契。 不消片刻,楼里只剩下整齐的琵琶声,不知是经过了多少的训练和磨合,四把琵琶相和,声音融合,竟难分彼此。 琵琶声初时和缓,人声随着音乐声渐静,人声静下来时,琵琶的声音就起来了,少女们拨弦的手越来越快,垂下的长发和飘起的面纱一起轻摆着,听久了,才明白是在迎客。 一声两声,乐声代替了言语。 郁知夜不为裴闲而来,但来都来了,心里还记得王示说的话,倒也真是产生了几分好奇。 清音楼在研城也算有点名气,聘来的乐师水平不俗,来客也不少是爱音乐之人。 每当一段表演结束,表演者或留或走,这时客人们才又生动起来,但也不再高声语,等待下一位乐师出场的每张脸上都写满了兴奋和期待。 节目间连个串场介绍也没有,底下的人却都知道表演的人姓甚名谁来自哪里学了多久,有些表演者还能和客人们聊到一块去,嬉笑着接过他们递来的吃食或者小礼物。 只隔不久,新的表演者上台,刚才说话的热闹劲还没过,只是稍微安静了些。 这一次,台上人抱着一把古琴走到中间,开始调弦。 有几人窃窃私语,似在商量乐师来头。 “裴仙儿?” 郁知夜闻言也抬头望去。 作者有话要说: 好久不见!我又回来啦! 这是一篇古代架空的文,架空,架空,架空!不要太考究里头的知识,不开心就弃。[防杠指南] 我超希望你们看文时能开心~ 第2章 刚上台的少年约莫十六七岁,面容清秀,算是中人之姿,脸上还有没完全褪去的稚气,一头长发半梳起来,松散地挽在发髻里,另一半随意地披在腰后。 他穿着一身淡青色锦衣,衣摆处绣着竹叶纹,将气质向内敛成熟拉了几分。 少年伸手一拨,声乐渐起。 铮铮几声,渐入平缓,少年低头只看琴,抹挑剔勾,琴声沉稳而灵动,如山间清泉,流水潺潺。偶尔由轻入急,又复归平静,转换自然,令人如临山泉之前。 郁知夜略懂几分音律,虽没有接触过古琴,也不禁觉得少年弹得有几分灵气,技巧也足。心想如果台上少年就是王示说的“裴仙儿”,那倒也能算个名不虚传。 郁知夜这样想着,余光里见王示刚好望过来,心下一动,便向他招了招手。 方才王示和小伙伴聊天时刚好有些分歧,如今听他们聊天心里都在生着闷气,正好郁知夜的招手给了他一个离开的契机,他和旁边人说了缘由便拨开人群走到郁知夜身边去了。 王示一来,郁知夜就把早上买来的各色小糕点给了王示。 “咦?”王示接住糕点一看,有好几样是他从前没吃过的,一下子又高兴了起来。 “收买你的,”郁知夜朝他轻扬眉头,“想问你个问题。” 王示猜到那糕点本来就是给他的,笑说他要问什么都行。 “台上那位可就是你说的裴闲?”郁知夜偏着头低声问他。 “不是。”王示眨了眨眼,同样低声回他。 听见回答后,郁知夜一怔,又听王示低语:“现在在台上的那位是陈小师傅,他的古琴弹得是很好,但呦……” 王示故意拖长了声音卖关子。 “但?” 王示知郁知夜配合着一问已是极限,收了这点甜头便满意地继续往下说,“陈小师傅好是好,他学琴学着玩儿,比起裴先生可差得远哩。” 接着没等郁知夜继续催他,他便自顾自地说下去:“陈小师傅的好是能听出来的好,懂行的人能知道他哪个音哪个调是准的,能听出来他弹一曲里头用了多少小技巧、弄了多少新的小花样。是那种规规矩矩的科班出身的好。” -- 第4页 “但裴先生的好那可是说不出来的,是那种我一个不懂音乐不懂韵律的人都能听痴了听醉了的好。” “我不知道他弹的是什么曲子,也听不出来什么高山啊流水啊那些个玩意儿,但是听他弹古琴的时候我能忘了自己,只跟着他的调子能渐渐笑起来,又有时听到最后一抬手摸到脸上有泪。” “反正裴仙儿的好和妙,我是很难形容出来的,我不懂那些个专业的东西来说他怎么好,但是他的东西能让我感动,我就喜欢他。” 王示的说法和他在裴闲琴声中的感受其实有异曲同工之妙,他没用一个复杂的词语,却让郁知夜深切地感受到裴闲琴声妙在何处。 郁知夜听完后沉思了一晌,疑惑望向他:“真有那么神?” “嗯!”王示重重一点头,“下一个应该就是裴仙儿上场,郁大哥你认真听,我先回去了,刚才那群兔崽子居然说陈小师傅的琴声是顶顶好的,可气死我了。” 看来王示真是被裴闲琴声迷得不行,郁知夜对此觉得有几分惊奇,一眨眼,王示就溜回去了。 王示的小伙伴一直对着王示挤眉弄眼要他赶紧回来,王示扬着拳头扮凶脸,他们才嬉笑着停止。 台上,陈小师傅也收了琴声,直接离开了。 弹古琴的也就这么两个人,陈小师傅下去,新的人又准备上来。 陈小师傅带来的安静只有一小捧瓜子的时间,不一会儿,大家好像都知道下一个是他们想看的裴仙儿出场,期待的、讨论的声音此起彼伏,比众人等着开场时还要热闹。 郁知夜听过王示的描述,也曾留心听过他人对裴闲的描述。 认识的人向不认识的人介绍裴闲,喜欢裴闲的人向对裴闲无感的人据理力争,当周边的声音减弱到无声,郁知夜才看见裴闲抱琴缓步上台。 裴闲的脚步声很轻,头颅微垂,青丝掩映,让人看不清容貌,宽松素朴的衣袍遮不住略显瘦削的身量。 他的身型比刚才的陈小师傅还要颀长,头发依旧是半扎半束,坐下时长发散落到了地面,仍低着头,垂下的头发仍遮着脸。 光凭气质,裴闲就出人一等。 郁知夜喝茶的手停在空中半晌,一双视线先移到裴闲的手再移到他的衣着。 裴闲一身月白色长衫,独一无二地盘腿坐在台中央,显得身影有些瘦削,衣物并无繁复装饰花纹,他只静静地坐在那里,却无形间和底下的人拉出了不可逾的距离。 裴闲从衣袖里拿出律管,开始给古琴调音定弦。 底下的人一直很安静,连裴闲吹着律管一个个确定音准的过程中都无人出声。 倒不是什么不情不愿地被一种什么不知名力量给威慑住的感觉,而是听众们自发自愿地愿意沉下心来等待。 裴闲调音的动作太稳,静得像一幅画,底下人还没听见他弹琴就先被这样肃穆的场面震住了。 等到他最后将落在琴上的几楼长发拂开,一抬眼,露出脸,又是第二场震撼。 长得实在是太好。 清而不寒,秀而不媚,唇上扬起的弧度也恰恰好,多一分则招起遐思,少一分则顿觉疏离。 浅弯的唇角已足够打眼。 “第一首曲子,叫《眠》。”裴闲说。 而裴闲的琴声是算不得第三场震撼的。 那不是震撼,那是沉浸。 裴闲抚琴,琴音如袅袅春日风,无形中吹进人心底,如见暖阳,如染新绿。 和缓的乐声是勾人的饵,引人入胜。 如果说陈小师傅的演奏是让人从音乐里听见了清泉的声音,那么裴闲则是将刚整条河流带到了听众面前,叮叮咚咚,冰消雪融,连同春天满山谷盛开的鲜花的芬芳也一并带来了。 台下人听裴闲的琴曲,就仿若站在半山腰远眺对面花团锦簇的河谷,离得很远,香味若有似无,像有不知名野猫不时地撩你一下,撩得你神魂颠倒,心痒难耐,总觉得自己误入了仙境,想挣扎醒来又挣扎不开。 他的音乐不是震撼人心的,而是润物细无声的,像一个带着阳光的拥抱,充盈的暖意从心间漫出来。 沉醉在裴闲的音乐里会忘了时间。 直到裴闲带着琴下台后,多少个表演里,郁知夜的耳边仍在回响着裴闲的琴声,后面再无比得上裴闲半分的乐师。 如果郁知夜没有听过裴闲的表演,或许他会在这消磨大半天的时间把所有乐师的演奏看完。 但他听过了,见识到了高山之后,便再也不愿意看那些小丘陵。 他也不像其它听众那样,听完了表演还希望裴闲多奏几曲、还去幕后寻人。郁知夜向来就是这副样子,认为该是他的就是他的,不该是他的他争取也争取不来,他向来也不想去期待什么。 郁知夜提前离了场,音乐还在耳朵里不散。 夜间的集市是不一样的热闹,挂起的灯笼照亮了路旁的花丛,五花八门的小吃也摆满了长街,杂技表演也还有继续的,勾栏瓦舍里也依旧歌舞升平,一时间,锣鼓声、吆喝声、丝竹声、人们热热闹闹嘈杂的交谈声,声声入耳。 有一种烟火气,郁知夜隐隐约约地感受得到,又不太明了。 他在人群中独行,游离在热闹和孤寂的边缘。 郁知夜背着满当的行囊走到街末,闻到一阵飘出来的羊肉香味,馋了。 -- 第5页 羊肉摊子显眼,灯下的大羊肉锅里冒着袅袅的水汽,前头还竖了面旗。 街末人少些,摊档里摆的座位不太多,也只有几个人在坐着。 郁知夜刚走近,听到那边位置上的三个人像是刚经历过一场争吵。 他只听到了几句冷嘲热讽,接着见到有人起身离开,拉着另一个人走,后来被拉着的那个又挣开对方跑回来,向还在坐着的那个人道歉。 “对不住了,我没想到我哥也在这,他说的话你别放在心上,我得先跟他回去了,明日再去寻你。”陈璟急急忙忙地跟裴闲说着话,像多留一会儿都怕被他哥当街拉走一样。 郁知夜认出来了,是白日里清音楼那两位弹古琴的先生。 “没事,”裴闲一笑,“你快回去吧。” “那你记得多逛一会儿,”陈璟边说着边跑开,还嘟囔着,“我都没逛够呢。”不久就被站在一旁冷着脸的大哥牵走了。 剩下一个笑容慢慢淡下来的裴闲。 怪冷清的。 郁知夜走过去时,刚好听见对方跟陈璟说:“别总是跟裴闲走那么近。” 郁知夜侧眼回望那对兄弟一眼,脚步没顿地走过去,随便找了个空位坐下。 摊位上是一对中年夫妇照料着,男人负责烹饪,女人打下手。 “客官要吃点什么?”女人迎上来,脸面上的褶皱透露出岁月的痕迹,眉目却柔和,她不紧不慢地报着摊档里出售的菜色,“有羊肉面,羊肉汤,蒸羊羔,凉拌羊肉丝……” “先来一份羊肉面和凉拌羊肉丝吧。”郁知夜还看见男人在烤肉,又问,“炙子骨头没有了吗?” 煎炸烤的东西总是分外地吸引人。 女人回头看了男人一眼,又微微笑着对郁知夜说:“最后一份骨头已经被其他客人要走了。” 他俩刚说着话,男人就把炙子骨头从烤炉上拿了下来,正撒着孜然和辣椒粉,见女人还在忙碌,于是自己将东西端给了客人。 点了最后一份烤肉的人,是裴闲。 “那客官还需要要些什么其他的吗?”女人又问。 “不用了。”郁知夜答。 “不好意思啊,我们是一直在这边摆摊的,你明日要是还来这边,我们给你留一份炙子骨头。”女人带着点歉意微笑说。 “没事。”郁知夜说。 “那你稍等一会儿,很快就好了。”女人说完后便回到了丈夫身边。 摊子本来就不大,郁知夜这边的对话裴闲也能听得到,裴闲犹豫了一下,拿着羊肉走过来:“如果不介意的话,这盘炙子骨头给你吧?” 裴闲有一双好看的手,郁知夜见他弹琴时就知道了。 如今得一机会近距离观看,更是能看到细嫩白皙的手背和修如梅骨的手指。 再抬头看,裴闲在月白色长衫上又加了一件青色外衣,灯笼红彤彤的火光照在裴闲白皙的脸庞上,令他增了几分红润,夜色下的神情更显温柔。 郁知夜仍旧是那句不离口的:“不必。” 裴闲只温和地笑了笑:“我的朋友提前离开了,点的东西挺多的,我吃不完也只是浪费,给你才更对得起被宰杀的羊和店家的手艺。” 裴闲稍微一垂眸,复抬眼,眼睫毛扇起的阴影忽上忽下,睫毛上坠着细微的光影,十分可爱。 “我认得你,中午时你也在清音楼听了我的琴,”他说,“这份羊肉送给你,就当我答谢你听曲的知遇之情,不亏。” 郁知夜没有否认中午听琴的事,只觉得这人有点怪,又懒得反驳。 他将羊肉接过来:“多谢。” “还有些其它的菜,我也吃不完,”裴闲又看着郁知夜,“一起吃,可以吗?” “……”郁知夜回看裴闲一眼,“裴闲师傅对每位听众都那么热情的吗?” 裴闲失笑:“你不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究竟是谁看对眼了谁# 第3章 夜幕低沉,漫天星如白日河上的浮光。 郁知夜被裴闲撩起了兴趣,略带几分揶揄地挑起嘴角:“哦?” “哪里不一样?”郁知夜倒没发现自己有什么值得对方另眼相看的地方。 裴闲脸上挂着微微的笑容:“缘。” 郁知夜听懂了裴闲说的是哪个“缘”字,却也不明白他的意思。 “此话怎解?”郁知夜看着他又问。 “此话不可解。”裴闲说。 “我原以为你要拿些‘相逢即是缘’的浑话来搪塞我。”郁知夜收回了视线。 “近来的戏本子都不爱写这个了。”裴闲笑。 裴闲将店家上了的菜肴放好,抽出筷子递于郁知夜面前。 他察觉到对方的情绪落差,挑了挑嘴角问:“公子听过我的琴,觉得如何?” “好。”郁知夜没掩饰对裴闲答话的意兴阑珊,同时不客气地夹向炙子骨。 琴确实是好。 当时觉得琴与人都惊艳,能使郁知夜多对他多一分好奇。 但也就仅此而已。 白日欢娱已过,人也是该要翻篇的了,郁知夜不会因此而在此刻多说几句夸奖的漂亮话。 在郁知夜快要觉得裴闲无趣的时候,裴闲却越发觉着郁知夜有趣了。 说他琴好的不好的,裴今新都听得多了。 -- 第6页 常常有那么多人说裴闲琴好,而眼前这人也说他琴好,但没有人把这一声“好”说得那么敷衍的。 “真的好吗?”裴闲睁着眼瞧对方。 “真的好。”郁知夜将肉吃进嘴里,嚼了两口。 这架势给裴闲的感觉有些奇怪,仿佛对方夸的不是他的琴声而是他面前这盘肉。 裴闲也夹了一块炙子骨头,未吃,又问:“你听我的琴声,可觉与其他人的琴声有何不同?” “平日不听琴。”郁知夜不接话。 “好吧,”裴闲仍是不在意地笑着,“我原想说,要是你觉得我和台上其他人有不同之处,那么你于我也是这样的特别。” 裴闲让店家添了些菜,也温了半壶黄酒,斟给郁知夜,也斟给自己。 郁知夜吃着好吃的羊肉,也没拒绝裴闲的酒。 他只说:“不一样。” 裴闲在别人眼里的不一样是因为琴好,而郁知夜淹没在听众中,却也没比其它人更入神。 所以这就是缘。 不一定能被每个人都品味出来的虚无缥缈的东西。 “你怎能知道不一样?”裴闲把最后一块骨头夹给了郁知夜,“听我琴的,有听过我琴声还想再听的,有没听过我琴声却听过我名声而好奇来的,也有的人只是路过、顺耳听上一听的。人们的眼神、对我的看法、听得懂还是听不懂的,在台上久了,我多少是能看出些的。” “那我属于哪种?”郁知夜得了最后一块肉,颇觉今天也算圆满。 或者比他想象中更圆满一点,至少他的盘算里本来是没有和研城著名乐师吃夜宵这一项的。 心情带着语气也少了些寒意。 裴闲觉得郁知夜是听得懂他的琴声的,至少听得懂一点。 他有一回撞上郁知夜的眼神时是感受到对方沉浸到了他的琴声中的,这无疑对他是一种赞扬。他微勾了嘴角,也更投入于弹琴中。 “你是有诚心的。”裴闲回答,语气多了一丝认真。 郁知夜狐疑,欲言。 裴闲却接着说:“至少你眼中没有对乐师的轻视。” 郁知夜收回想问的话,原来想说也大概没什么话要说,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那确实是没有。” 裴闲看着年纪不大,声音也仍清脆,神色显得简单而纯粹。 这一听,也是经历过不少事的人。 “裴师傅也会受人轻视?”郁知夜拿话逗他,“我以为裴师傅琴艺高超,相貌俊美,是走到哪都受欢迎的人。” “不敢当,世道轻戏乐,我一个小乐师,怎能免俗?”裴闲听出郁知夜话里的好意,“况且,我也是经历过满堂喝倒彩的。” 裴闲将事情说得轻,郁知夜也不愿再追问他过往,只拿起酒敬他一杯:“今日能赢得满堂彩便好。” 今日……今日也不过是一个会时不时遭人白眼的乐师罢了。 都知他台上光鲜亮丽,而他背后千疮百孔,也都只能靠自己修补。 裴闲听着郁知夜的话,他的眼神忽而落寞,唇角掀起的笑意也收敛起来,但很快又恢复了情绪。 “‘裴闲’不是我真名。”裴闲忽然说道,他牵起嘴角重新露出一个笑。 那个笑容说是释怀的话,不太像。 说是不在意,也不太恰当。 人的感情是复杂的,这个笑容也蕴藏着各种各样的含义,或者是释怀和不在意都兼有些。 总之,裴闲现在的笑也是“有诚心”的,是真心实意地在笑着。 “裴今新愿与公子相识。”裴今新举起酒杯望向郁知夜,温和期待地笑着。 郁知夜只当是裴今新遇着了好听众,珍惜知音。 “郁知夜。”郁知夜告诉他名字,随意地举起酒杯和他碰了一下,饮尽。 裴今新也笑着喝完了酒。 裴今新看着斯文清秀,外号裴仙儿。 他虽然出来吃夜宵,但吃得很少,大部分的酒肉都进了郁知夜腹中。 裴今新吃着东西,目光时不时落在郁知夜身上。 郁知夜眼神与他相撞:“?” 裴今新接收到他望过来的眼神,但不明白其中意义,只是眨了眨眼,半是疑惑半是坦然。 “为什么总看我?”郁知夜问。 “看你吃东西吃得很香。”裴今新笑笑,从盘里挑了一小撮羊肉丝到嘴里细细尝着,“有点羡慕。” “羡慕什么?”郁知夜觉得裴今新这人怪神奇的,看什么都觉得有意思觉得好,仿佛一无所有的人满含期许地渴求着一切。 “我食量太小了,吃食时常常是腹中饱了,心里总觉得不够。”裴今新以前是没钱没东西吃,现在是有钱却吃不下。 他自己吃不下,退而求其次,看别人吃得快乐,自己也能从中获得愉悦。 “食量可以练,你每顿多吃些,自然就吃得下了。”郁知夜酒斟了七分满,吃一口肉,举起杯子饮一口酒,酒香发酵肉香,颇带几分满足地眯起了眼。 “我吃不下。”裴今新笑着替他把酒又满上,“多吃有点都撑得难受。” “要我替你开两副药方?”郁知夜眉角轻扬。 “你是郎中?”裴今新看着郁知夜吊儿郎当又有些高冷的样子,一时竟无法把郁知夜和治病救人的郎中联想起来。 郁知夜点点头:“算是游医。” -- 第7页 “真厉害啊。”裴今新眼神中又添些喜色,由衷地夸赞道。 裴今新就那么坐落在夜市街末,真有几分不食人间烟火那味儿。 不过郁知夜觉得,一个人要称个“仙”字的话,应该是清清冷冷、态度疏离的。 至少,话得少些吧。 而裴今新话真的很多。 他给郁知夜讲了好多他往前在研城生活时的趣事,只要郁知夜点点头、笑一笑附和,裴今新就能接着把话讲下去。 裴今新话很多,但不烦人。 裴今新还很爱笑,笑起来声音很轻,有点儿清脆,像屋檐下挂着呤呤啷啷的风铃。 裴今新说了许多他路上的见闻。郁知夜打小就没安定过,却也觉得他说的事有趣,时不时能被他的话带出一点笑意,而裴今新得到这一点笑意的鼓励,又将话题继续延展。 话说久了,聊至时间晚了都没发现。 他们吃夜宵吃到了店主收摊,一聊再发现两人投宿于同一家客栈。 郁知夜也不得不说,确实还挺有缘。 郁知夜和裴今新走入客栈。 门口火红的灯光高挂,店里一楼只点了三两盏油灯,有些漆黑。 一老叟在柜台眯着眼看店,看见两人走进来,认得是住店的客人,打了声招呼后又在那半梦半醒的。 “研城城东有一家酥油饼,粉团里放了辣椒,有趣的很,味道也不错。”裴今新压低了声音跟郁知夜往上走,语气温热,“明日我带你去尝尝?” 木台阶被两双脚踩出了轻微的吱呀声,阁楼上几个房间透出亮光。 “明日……”郁知夜听他说了一晚的热切话,此时回答的话里略带迟疑:“我便要离开研城了。” “这么快?”裴今新讶然中隐有惋惜。 “嗯。”郁知夜轻点头回应。 裴今新沉思片刻:“你可有要紧事在身?” 郁知夜定神看他一眼,半晌后轻轻摇头。 “要不……”裴今新偏过头看着郁知夜,心里也不知道自己举动是否逾矩,“郁兄再多留两天吧?” 才刚相识却道要离别,裴今新还想再跟他说说话呢。 “你一个人在研城呆了半个月,也没有多走走,今日我在清音楼奏了几曲,这两日也都清闲,我们可以在附近一同游山玩水一番。”裴今新说着话想要劝郁知夜留下,“研城山上的药草、城里好吃的好玩的,我都能陪你去看。况且,郁兄不想试试辣味的酥油饼吗?” “你要在研城呆多久?”郁知夜不答反问。 这算是有机会? 裴今新提也是顺口一提,见郁知夜真肯为他留下,诧异中生出点惊喜。 “初七时我还有一场祥云楼的表演,演完我也要走了。”裴今新欣喜地回答道,“是夜晚的演出,祥云楼菜肴好吃,你来听,我请你吃餐饭。” 初七,也就是两日后。 郁知夜本就是走到哪算哪,既然和裴今新度过的半天过得愉快,多留两日也无妨。 而能再多听一段裴今新的琴,也算得上是一桩乐事。 于是郁知夜并未犹豫多久,顷刻间便应承了下来:“好。” 裴今新见他真答应了,脸上喜不自禁,一下子没留心,踩空了一级台阶。 郁知夜伸手扶他:“小心。” 裴今新借着郁知夜的手站稳,扬起的嘴角还未落下,轻笑了几声当是定神:“无妨。” 台阶不长,两人没说几句话就到了二楼。 一登上二楼,第一间便是郁知夜的房间,而裴今新的房间在走道最里头。 郁知夜取出钥匙,开门后正打算关门回房歇息,裴今新伸手作拦。 过道上没关窗,穿堂风吹动着衣袂。 郁知夜看着裴今新,眼神淡淡,裴今新料想是疑惑的意思。 “你明日果真要留下吧?”裴今新三言两语约得郁知夜一同出游,虽是不知有何难,但也有些难以置信的不安。 “是。”郁知夜确定了的事情便不会轻易反口。 “你该不会嫌我话多,明天就起床跑了吧?”裴今新稍皱着眉,认认真真地问道,像是真的在担心这件事。 这下郁知夜倒轻笑出声:“要嫌弃你话多,连晚上那盘炙子骨头没吃完,我都该走了。” “说不定你是为了炙肉留下呢?”裴今新故意说道。 郁知夜被他话逗得失笑,然后轻挑着眉看他,没说话。 裴今新脸绷了一会儿,也笑开来:“那我明天起来了便来敲你的门?” 郁知夜点了点头,答应了。 裴今新看他半晌,有点欲言又止的模样。 郁知夜等了他一会儿,也只是听他最后说了句:“早些歇息吧,我们明早见。” “嗯。”郁知夜应了一声,关上了门。 裴今新被关门带起的风一吹,愣了一下,没想到对方那么干净利落就关了门,随即转身笑吟吟地往里走,心里想着要得郁知夜一句承诺可真不容易。 作者有话要说: 不容易,但总是成功把鱼拐走了~ 古代捞鱼小技巧:要给他喂好吃的,最重要的是,要能让他笑。 (隔日更也只有三千字,我实在也很不好意思…… 第4章 陈璟去敲门的时候,好像是把裴今新吵醒了。 -- 第8页 裴今新懒懒散散地披着薄衫来开门,眼睛半睁不睁地,开了门又拖着脚步走回去卧倒在床榻上。 被子也没拉拢,长衫衣摆落了一截儿在地面,他背对着门侧躺着。 天色尚未明朗,只有依稀一点月光透入房内。 陈璟把门关了,点燃床边烛火,又坐到床沿推攘他。 “裴小郎君。”陈璟没太用力地推他两下,裴今新没反应。 “小裴郎君。”陈璟接着软声唤他,又摇他肩膀。 裴今新被扰得没法,把陈璟手拍开,往被子里缩进去。 “你昨晚不是没回来吗,这么早来寻我做什么?”裴今新被吵醒了,一下也睡不着,踢了踢被子,没甚好气地说道。 陈璟原先是和裴今新一起在客栈定了住宿的,裴今新昨晚敲过陈璟门,知道他没回客栈落脚。 陈璟哎呀一声:“这不昨晚被我大哥抓走了,他也不让我过来找你,我只好偷偷跑出来了。” 陈家是江南一大家,数代从官,家规森严,到近年陈家开始经商才略好了些。 这代嫡出子有陈瑜、陈珏、陈璟三人,陈璟年纪最小,是陈父晚来子,是家里最受宠的。 家里一向也惯着他,陈璟喜欢什么就让他做什么,喜欢弹古琴就随他去弹古琴。 陈璟之前一直是跟着家里请来的乐师学琴,后来十二岁时自己跑出去拜了裴今新师傅卜乐为师,也因此认识了裴今新。 陈璟喜欢弹琴,而裴今新善于弹琴,于是陈璟便常常向裴今新请教。 裴今新给喜欢古琴的陈璟毫无保留的指导,他从陈璟身上看到了更多的可能性。 一来一往,两人便成了好友。 陈璟是世家子,不像裴今新那样跟着卜乐周游演出挣钱学艺,他不顾家人反对也要跟着卜乐学,也能在卜乐停留在那时偶尔学个几月。 裴今新那时也十二岁,跟着卜乐学琴已有三载,略有所得,在陈璟请教时尽心相助。 到卜乐去年去世,陈璟也十五岁了,才开始说要出去见见世面。 想出门去玩,想看看江南的山水和女子,想跟着裴今新一起弹琴、带着裴今新一起游乐。 陈家自然是不同意的,禁不住陈璟半年来软磨硬泡,终究是答应了。 陈瑜一向是不太喜欢卜乐这种江湖乐师的,也不喜欢裴今新,更不喜欢陈璟跟着裴今新去做乐师登台弹琴。 管不住,能管则管。 关不住,能走则走。 陈璟也不能时时跟着裴今新出门,出来几个月又被他哥抓回去,隔几个月又跑出来找裴今新。 “那你初七的演奏还去不去?”裴今新隔着被子问他。 陈瑜的态度明显,裴今新知道陈瑜不喜欢他,也知道是为什么,但裴今新没有办法让陈瑜对他改变看法。 就像陈瑜要把陈璟带回家,裴今新也是没有办法的。 “去啊!”陈璟伸手把裴今新被角掖好,认真地解释道,“我也不是故意来扰你清梦,我趁我大哥出门才溜出来,这两日我吃住出门我都得跟着我哥……不过你放心,我再哄哄他,初七一早我就来找你。” 陈璟说着,言辞间不时夹杂了不满的诉苦还有为他大哥行为向裴今新道歉,又说要从他哥那再拿点盘缠,又说每日要买研城最好吃的糕点送到客栈给裴今新,念念叨叨一大串。 裴今新蒙在被子里的面色痛苦,伸出手晃了晃:“陈璟,别念了。” 陈璟哈哈笑着拉着裴今新伸出来的手,把一张银票塞到他手心里:“我要回去了,你要是无聊了就到城东那家如意客栈来找我啊。” 说着也就松开了手。 “快走。”裴今新也不要他钱,根本就没握紧,陈璟一松手,银票就落到了床上,“我不缺钱。” 陈璟又拉开被子把银票塞进去:“拿着吧,清音楼那点钱哪够用,你吃喝用度都得买好些的。” 陈璟自小被家里宠着长大,生活方面从不亏待。 我又不是你,裴今新心里想着,叹了口气翻了个身看着把他吵得没法睡觉的陈璟:“真不必了,也不必买食物送过来,我这两天大概也都出门走走。” “哦哦那你出去玩我就不买吃的送过来了……这银票,反正我是给出去了,你拿着便是。”陈小少爷给出去的钱没想要收回,起身就要走,“我走了,你不用起床,我给你把门关上。” 裴今新没起来,把自己再蒙在被里,半晌才松口闷声嘱咐道:“初七早点过来。” 陈璟拉开门,在拉开的门缝里探头笑着回他:“放心。” 陈璟来的时候,天才蒙蒙亮。 他才在房间里呆了不到一个时辰,太阳便升起来了,晨曦的阳光洒满了房间。 裴今新不知郁知夜平日几点才起。 他在窗边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接着便开始在想接着要跟郁知夜去哪好。 规划未来,即便是短暂的未来,在看得见希望的时候,这种感觉总是很好的。 晨间本有些微凉,裴今新坐在窗边暗自思忖一阵,心底便渐渐热起来。 坐也坐不住,又回到床上卷着被子想研城最有意思的东西。 他当时在研城呆了几个月,也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不知现在研城变化又有多少。 裴今新想了好多。 -- 第9页 这也觉得有趣,那也觉得不错,恨不得他俩能在城里能再呆上个十天半月,把研城游尽才好。 可姑且不论郁知夜能否多留,裴今新自己也是不能在研城逗留那么久的。 他挑了个不早不晚的时间去找郁知夜。 郁知夜那时已经起床了。 裴今新过去找他时恰好碰见王示从他房间里出来,裴今新在王示关门前拦了拦,探过头去找郁知夜。 “我能进来吗?”裴今新一眼就看到坐在窗边整理药草的郁知夜。 郁知夜闻言抬头看到他,裴今新便扬起嘴角朝他笑。 “现在出门吗?”郁知夜问。 “过会儿?”裴今新从侧着身子扒着门探头的姿势站直,立在门口露出整个身子,“我想看你整理药草。” 裴今新今天长发束起,穿了身藏色的便服,腰间系一条玄色素带,暗色的衣服更显他身如青松。 他身上还背了个什么,布带从左肩斜绑至右侧腰间,勒得腰身越发纤细。 郁知夜见他笑意盈盈地站在门口,想问他大清早的笑什么,但不知怎的,他见到裴今新的笑容,自己心里也像是被明媚的阳光照进来了,也就没问了。 他的眼神在裴今新的笑容停留一瞬,说:“进来罢。” 窗边只有一方小桌,两张小凳。 裴今新进来后将背后的长形包裹放在方中央的木桌上,接着才走过去拉开凳子坐在郁知夜对面。 郁知夜看着他把东西放下,问:“那是什么?” “琴。”裴今新回答。 “为什么带琴?”郁知夜又问,“你今日有演出?” 裴今新被问得一愣:“没有演出。” 又一笑:“习惯了,想着出门时说不定有机会能用上。” 看来裴今新是真爱琴。 郁知夜不知出门能有什么机会能用得上琴:“是吃东西的时候能当桌子垫一垫,还是遇着匪徒时能当武器用一用?” “闲下来时我能弹一曲给你听啊,”裴今新笑着看他,“生活里总缺不了音乐的。” 郁知夜抬头看他一眼:“你说得倒有理。” “那自然是。”裴今新仍是笑。 太阳愈渐升起,空气中的温度也悄然暖热起来。 裴今新用指节虚撑着脑袋,看郁知夜弄草。 桌面上放着一个不大的竹筛,筛子里是风干了的药草。 风干药草被拾动时,飘落的碎屑在阳光下细细碎碎地飞扬、落下。 郁知夜整理东西的时候,裴今新话没那么密集,只是认真观察着。 大多的药草他都认得,看到感兴趣的还会出声问郁知夜那是什么。 郁知夜看得出来裴今新身体健康,不过气血似乎有些不足——这在他们这种走南闯北、四处求生的艺人身上倒是常见。 即便如此,裴今新能认得那么多药材,多少让郁知夜感到有点意外。 “哎对了,”裴今新忽然抬头,眼神亮起地问郁知夜,“你想学琴吗?” “不想。”郁知夜分拣着药草,头也不抬地一口回绝。 “哎……”裴今新拉长语调应了一声,“真不学啊?” “不学。”郁知夜答。 “好吧。”裴今新笑了一笑。 等他终于整理完了之后,两人一起去了城东买了带辣椒的酥油饼。 辣椒其实放得很少,被切成极薄的一片片和香葱、面粉揉在一起,煎好后还撒了点黑椒和芝麻,一口咬下去,辣脆甜香,确实好吃。 他们举着饼嚼,漫无目的地走在研城早市上。 “要去哪?”郁知夜原来没想要多留,也对接下来的行程毫无想法。 “去研城山吗?”裴今新走得慢,吃得也慢,咽下一口才慢吞吞地开口道,“你不是说缺了味药材吗?” 郁知夜通常是把药草制成药丸药膏一类的东西,更方便携带。 之前他的确跟裴今新提过想做的药丸缺了一味药草,不过那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至于裴今新说要上山走走,郁知夜对这个提议并不抗拒。 “好。” 作者有话要说: 小裴没起床被叫醒,有点起床气,衣服穿得乱七八糟地也不管。 到了郁知夜面前:衣冠整齐,笑容亲切 第5章 只是两人还未走出城门,中途杀出三个凶神恶煞的人拦住了他们。 “就是他。”为首的那人皱着眉,龇牙咧嘴,一脸凶相,带着两个跟他一般宽大身材的人快步冲着郁知夜来,“就是这江湖骗子,差点儿害了我娘性命!” 街市上原先人不少,这三个凶着声四处乱闯的一来,稀疏的人群中自动让出了一条路。 有人一边闪躲一边小声八卦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郁知夜认得当头的那个,前几日他替他医治过他娘。 于是他也便知道,今天这一出是冲着自己来的。 裴今新看着那气势汹汹往他们这边来的,一愣,郁知夜就站到了他面前。 那三人很快到了他俩身边,伸着手想要拖拽他俩。 郁知夜不知用了什么巧劲,使裴今新和他没被抓到。 对方仍想要当街带走郁知夜和裴今新,三双大手偏往他俩那伸。 郁知夜从腰间迅速摸出一把匕首,身形一闪,划伤抓住裴今新手腕那人的胳膊。 -- 第10页 见了血,那为首的李炎更是急眼:“你他妈伤我兄弟!” 手脚更是乱了章法,不管不顾地揪着郁知夜拿匕首的手,另只手高举着拳头要往他身上落。 旁边两个也同仇敌忾地将郁知夜当作唯一目标。 郁知夜看着比李炎身型小了一圈,武器又被缚住,眼神却无惧色。 两个都是不怕伤不怕死的。 匕首割在李炎手上,血滴滴答答地落,李炎紧皱了眉,强用着劲制住郁知夜。 另一人也要上来抓郁知夜,郁知夜眼神一凛,忽然发力扭转身体,将李炎反按在地上。 “李炎!”两人想要向前。 郁知夜用匕首抵在李炎颈侧,细密的血珠染红白刀。 他单腿把李炎的手压在背上,没说话,没动,从李炎脖子上的伤抬眼看向李炎同行者,嘴上扬起一抹冷然肃杀的微笑。 笑得既挑衅又无所畏惧,像极了要杀人的鬼魅。 一番争执下来,郁知夜身上也挂了伤,手上也同样被匕首割出了血。 裴今新未料到出门会有这样一番劫数,此时也被郁知夜的神情弄得惊疑不定。 往日他没什么机会要与人动武,争执中他顾念着要护手和琴,躲避、回击中身上其他部位受的伤反而多些。 他对现状未感到畏惧,只是有点茫然,不知自己应该站在哪一方。 僵持中,三双眼睛死死地盯着郁知夜。 裴今新当然可以一走了之——本来他们仨也就冲着郁知夜来的,裴今新顶多是个被连累的。 相识不久,裴今新对郁知夜的了解能有多少。 说不定真是郁知夜用错了药,害了人,才有人来寻仇。 裴今新打不能打,毒不会用,无权无势,站他身边也帮不上什么忙,也不知道这个忙到底是该不该帮。 况且对方虽是三人,目前看来,郁知夜倒像是占了上风,垂下头的神色轻挑而嘲讽。 可裴今新稍一犹豫,还是站到了郁知夜身边。 刚才一番争斗中,裴今新还是伤了点手。他把琴重新背好,揉着手扯出个笑来:“诸位,有话好好说。” 郁知夜余光中见他站到自己身边,笑容反而一敛。 他自己疯可以,不习惯自己疯得不要命的时候还有人陪在他身边。 “有什么好说的!”李炎被压在地上,挣扎无果还要嚷嚷,脖子上的伤口越划越深。 脖颈越痛,声音戛然而止。 郁知夜顿了一下,听见声音后视线从裴今新身上又回到李炎身上,笑容又恢复起来:“继续挣扎叫喊啊,看看你嗓门能不能震碎这小刀。” “……”郁知夜一副反派的形象令裴今新无语。 “你别欺人太甚!”捂着手的帮手一号喊道。 帮手二号拉着他,两人都不敢靠近,怕郁知夜真伤了李炎。 这一番打闹在大街上发生,他们身边不多会儿就聚集了一群人。 刚才争执得厉害,没人靠近,现在平静下来了,看热闹的倒把他们围成了一个圈。 “发生了什么?” “被压在地上是不是城西卖猪肉的李家大儿?” “好像是吧,我前日才在他家买过猪肉。” “压着他的那个的小郎君是谁?” “不认识啊。” “怪好看的。” “站着的那个斯文俊秀的是不是弹琴的裴仙儿?” “谁?” “……”旁边小姑娘给问这问题的大叔作出了非常详尽的介绍,内含长段对裴今新的赞美之词,“什么?你说谁先动手的?那肯定是那三个魁梧的要欺负裴仙儿和他朋友啊。” 说着说着还泫然欲泣:“你看裴仙儿揉着手,不知道是不是被那群不讲理的伤到了。呜呜。” “可是被压着的那人脖子上还在流血呢……”她身边的同伴试图插话,被女子一蹬,瞬间闭嘴了。 人群中细碎的声响不断。 李炎是村里屠夫,带的两人是他平日好友赵三和赵四——他旁边摊子卖羊肉的兄弟俩。 三人都生得壮硕,加之来时气势汹汹,面露凶相,对上两个瘦高男子,看起来就像是倚强凌弱。 他们仨见人多起来,心里有些不安,气势弱了下来。 “有话好好说,你倒是先把李哥放了啊!”赵三见事情渐渐有些失控,声量也低了下来。 “我有说过要有话好好说吗?”郁知夜拿着刀未动,目光一直在刀和脖子间流连,那种亦正亦邪的气息让三人不敢轻举妄动。 “你……!”赵四想向前,被赵三拦着。 裴今新心中暗自扶额,没想到郁知夜也不是肯善罢甘休的主儿。 但一想,先动手是对方,先吵吵嚷嚷的也是对方,说郁知夜是被气急自保的话,好像又能理解两分了。 “不是我们不肯松手,只是怕我朋友一松手,你们仨又要纠缠打骂。”裴今新温声平稳地挽回局面,“你们可能保证他松手后,你们不再动手?” 赵三赵四迟疑,他们从小和李炎长大,之前听李炎说不能放过那江湖骗子,却没想他们竟处于劣势。 “放屁,”李炎又想大声说话,又被脖子间的匕首威胁着,梗着脖子说出来的声音就变成粗犷高音,“这庸医给我娘治病越治越严重,你俩狼狈为奸,还想要我不纠缠?放什么鸟鸟屁!” -- 第11页 李炎说话说到最后还破了音。 可这世道不是谁声音大谁就有理的,他越情绪激动,群众反而越觉得他恃恶行凶、越觉得他说的话疑点重重。 裴今新自然也察觉到如今舆论有偏向他们的,也听到周边几个讲话的可能是他乐迷,不分青红皂白地替他说话。 裴今新觉得这样不好,怎么支持自己的人不是因为道理在他那边,而是因为长相和才华呢? 但裴今新又按不住心中有点愉悦的小小得意,努力压制着才把嘴角抿紧。其实…… 裴今新以前被这样魁梧的大汉打过。 当时他在一家赌坊前的空地弹琴卖艺。 他不知道那是家赌坊,只是因为那前面有片空地,他又没力气走得更远了,才选择了那里,结果被走出赌坊赌输了的客人打了一顿。 不是因为赌坊前不许卖艺,不是因为裴今新挡了什么人的路,这一顿毒打来得无缘无故。 裴今新当年才十一二岁,跟着师傅走南闯北,常常吃不饱,也没有力气还手。 一双手是为了练琴,被打也只能双手抱着琴蜷成一团,结果差点儿被打得半死,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又跟着师傅到下一座城。 事隔经年,他方才看见李炎、赵氏兄弟过来,有一瞬间那时被打的场面又浮现在他眼前。 脚步沉得走不动。 过了那么多年,裴今新也没有多增长出能反抗的武力值。 看见郁知夜率先一步拦在自己身前,看见他轻巧的闪躲和在危急时将对手反制于地…… 裴今新也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再也不是当年那个被打时什么都做不了的小孩儿,身旁的人群也不再仅是漠然围观。 坦白说,裴今新甚至在心里生出了一点释然的快意。 “当中必定有些误会,诸位能否心平气和地说话?”裴今新轻轻揉着手,试图寻回理智镇定地说道。 “对啊对啊,人家都没说上几句话呢,你们就先动手了。”人群中有声援裴郁二人的,“你们那么大个个子欺负两个弱小的,害不害臊。” 声音忽地比较大,大家都听见了。 赵四瞪大了双眼看向赵三,一脸无法理解:“哥,是我们在欺负他们吗?!” 明明现在是那两人看着斯文的在威胁他们仨啊! “你别说了。”赵三咬咬牙,扯住他弟的衣袖不许他乱动乱说话。 赵三明白这事是他们挑起,但他们仨在打斗中也没捞着什么好,自觉也是有苦难言,无奈下仍是要看清局势。 “好,我答应你。”赵三至少看裴今新要比郁知夜好说话,“你让他先松开李哥,我们再找个地方好好地谈。” “哥!”赵四有些不肯。 “听我的。”赵三拉着赵四,眼神紧盯着郁知夜和李炎。 “那李兄愿意吗?”裴今新也看向李炎。 “草……”李炎磨着牙,半边脸被按在地上沾了泥沙,一只眼睛睁不开,另一只只眼睛还要拼命睁大。 “李哥……”赵三沉声劝他。 “行行行,有话好好说就有话好好说。”李炎终于松口,小心翼翼地动了动,低声吼道,“快松开老子。” 裴今新勉强劝得三人讲理,但到了郁知夜这,又不知道该怎么劝。 他还没想好怎么好,只是下意识看向郁知夜。 郁知夜也注视着他的眼睛。 裴今新的神色里似乎是什么都没有,没有责怪,没有懊悔,简简单单的,甚至显得有点呆愣。 裴今新也甚至没有开口对他说什么。 默然对视半晌,郁知夜松开了压制李炎的力道。 作者有话要说: 裴今新:?我好像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吧? 小剧场—— 郁知夜:唯恐天下不乱 裴今新:但愿世界和平 (但小鱼也不会故意挑事哈,就是爱凑凑热闹什么的。) 李炎:平平无奇一助攻罢了 第6章 事情的起源是那样子的—— 三天前的清晨,郁知夜刚到研城。 郁知夜每到一座城都是放下行李,洗漱后就去摆摊赚盘缠。 他找了个客栈落脚后便出门找了个合适的位置摆摊。 主要是卖药,郁知夜也表明自己懂医术,能行医。 不过这年头大家大多都有些讳疾忌医。 何况他刚来到研城,年纪又轻,一般百姓不会愿意找这种不知底细的小游方郎中行医。 命只有一条,谁愿意把自己生命轻易托付到另一人的手上。 那天也是赶了巧了。 李炎母亲半月前便害了伤风,一开始两人都不愿意找郎中治病,到后面病情加重,李炎才不情不愿地去找了城东的一家医馆来替他娘看病。 这一治,银子花了不少,病也反反复复,没能治愈。 李炎本来就不信医术能救人,总觉得都是些奸诈狡猾之徒骗财的手段。 他高价找了郎中没治好病,更是不肯再信那医馆。 李炎母亲停了药,生生又熬了几天,病情也不见好转,到了三天前的那晚上更是病情急转直下。 那晚她病得神志模糊,一晚上都在咳嗽、呻/吟,听得李炎一晚上提心吊胆。 李炎觉也不敢睡,跑出跑入替他娘浸热毛巾敷在额上,又给她倒水加被。 -- 第12页 不行,还是不行。李炎心下失了主意,往日不求神拜佛的他也开始求神拜佛,他母亲病得连话都说不清了。 李炎觉得这样下去真的不行,连夜跑出门寻医。 他不再信之前那家医馆,而且当时他和那郎中吵了一架,关系弄得很僵。 他又找了其它两家医馆,天黑,无人应,有人应也不肯出诊。 最终在心灰意冷之际遇到郁知夜。 郁知夜也不挑客,见他大晚上跑来跑去,也点头答应去救他娘。 郁知夜留在那观察了半夜,开了药方,也卖了他一天的药,然后走了。 第一二天时,李炎母亲确有好转。 可第三天一早,她咳出的痰中带了血,李炎便带着兄弟满城寻人。 李炎家里的事,赵三赵四知道个大概,见了郁知夜和裴今新在一起,也分不清谁才是李炎口中的害人庸医。 他们又气又急,也没心情分人,心想把两人都抓起来带到李炎母亲床前忏悔。 他们仨仗着自己平日屠宰牲畜练出一身粗肉、有几分蛮力,没想到竟落得如此田地。 不忿啊。 又没什么办法。 打架打不过那个带匕首的,耍嘴皮子耍不过那个带琴的。 众目睽睽之下,三人唯有答应裴今新和郁知夜的要求。 郁知夜说要回去再看李炎母亲病情,李炎先是拒绝,后又屈从在两人文武攻势下——没动手,主要是李炎还抱有不知从何而来的自信,觉得刚才自己只是一时失手,要认真打起来,裴郁二人还是不是他们的对手。 但刚才被压在地上,李炎心仍有余悸。 三个大汉一脸不爽又愁眉苦脸地走在前头带他们回李炎家,时不时回头看一眼裴郁有没有跟在后面。 看到那两个走慢了、离他们距离远了,眉头就皱得更深,一副怕他们要逃跑又敢怒不敢言的样子。 但看到对方离自己走得近也不怎么开心。 非常别扭。 裴今新和郁知夜倒坦然,该是怎么走就怎么走,并不因三人不虞的面色而影响自己。 裴今新离郁知夜离得挺近,他用手悄悄捅郁知夜腰:“就这么跟他们回去,不怕他们使什么手段?” 郁知夜瞥他一眼:“他们没这个本事。” 很好。 很嚣张。 裴今新感觉自己应该多和郁知夜走在一起,学习一下这种良好的心态。 刚才裴今新大致从李炎那伙人口中大致了解了事情起因,但郁知夜并未辩驳什么,只是说要再去看李炎母亲一回。所以裴今新现在还是处于一团迷雾中。 “不知道李炎娘亲现在如何了,”裴今新悄声跟郁知夜说话,心里终究是有些不安定,“希望她没事。” 既为李炎那位病危的母亲不安,也为郁知夜的处境感到不安。 郁知夜看起来一点担心都没有,听了裴今新的话后道:“你可以先回客栈休息,或是自己去逛。” “不,我不回去。”裴今新没有犹豫就拒绝了,“剩你一人过去,太危险了。” “别多想。”郁知夜也不觉得裴今新有理由跟他过去。 提到客栈,裴今新没理会郁知夜的话,倒是又说:“我客栈的行李里还有些银子,倘若等会儿有什么需要用到钱的地方,千万别为钱苦恼。如果不够,我兴许还能找朋友借些。” 裴今新没多少钱,只觉得钱和人相比没有能比的余地。 旁边那人穿得也不过是一身素衣,郁知夜知他也不过是一江湖乐师,说的话口气却不小,然而也都是为了他。 郁知夜低垂的眼眸似是顿了一下,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但半晌也没有回答裴今新的话,他伸手握起对方手腕,反而问道:“手伤得严重吗?” 郁知夜指腹是暖的,而裴今新手常年有些凉,忽地被碰,心里控制不住地一悸,随即一阵暖意蔓延开来。 郁知夜还是那样冷冷淡淡的语气,说不上有多体贴,捏他手的动作也跟捏猪蹄子没什么两样。 可那份关心是真切的。 裴今新心里泛起暖意,脸上也露出点笑意来:“可能是扭伤了一点,过两天就好了。” 郁知夜将他袖子拉高了一些,露出光洁的手腕,上面有刚才被抓捏的几点淤青。 郁知夜在他手腕附近轻轻按了按:“疼吗?”看起来并无大碍。 “就一点点。”裴今新试着转动手腕一圈,并没感到太大苦楚,“没什么事……嘶,应该不会影响弹琴吧?” “担心后天的演出?”郁知夜问。 “有点。”裴今新坦言,“伤得是手,多多少少都还是有些担心。” “不影响。”郁知夜说,“这两天不要练太长时间就行。” “嗯……那你呢?”裴今新记得郁知夜用匕首抵着别人脖子上手上也是伤了的,他低头看到郁知夜手上干涸的血迹,“手上的伤要紧吗?” “皮外伤。”郁知夜伤口传来轻微的一跳一跳的刺痛,但他看都没看自己手上的口子。 “你……”裴今新还想说点什么。 “到了。”李炎在一座房子前停下来,皱着眉打断他们说话,又低声斥责着,“聊什么呢?有那么多话可以说的吗?我老娘还在床上受着苦呢。” 郁知夜懒得管他那种虚张声势,站在门前等他开门。裴今新也没打算搭理他的话。 -- 第13页 进去后发现面前房子十分普通,黄泥砌成的墙,瓦片堆成的屋顶。 没有太多浮华的装饰,装修得简单而实用。 院里还圈养着两头黄牛。 几个人过来的时候,那头老牛吃着草慢悠悠地看了他们一眼,又毫不在意地移走了目光。 裴今新走在最后进了门,路过院子时多看了那牛两眼。 储备粮? “娘!”李炎从进屋便开始喊,边进去便往自己身上拍拍擦擦,把刚才沾染到的泥土拍了个大半,“儿子回来了。” “儿啊——”一道有些沙哑的老妇人声从房里传出,“咳咳。” 李炎自顾自地推开房门往里走,郁知夜也跟着进去了。 裴今新犹豫了一下,看着客厅里的留下的赵家兄弟,也跟着郁知夜进房了。 房里没有开窗,正午时候也显得有些阴冷,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陈旧的味道、也飘着淡淡的苦涩药味。 一盏燃尽的烛火搁在一旁,房里的桌子上放了几个梨子,地板有些灰尘,还有半干的水迹,像是有段时间没有打扫过一样。 躺在榻上的老妇人头上乌发白发交杂,听了李炎声音后正想要坐起,李炎大步走过去扶她。 老妇人露出上半身,大概是在床上躺得有些久了,发丝和衣物都有些凌乱。 她伸出去让李炎扶着的手有些浮肿,但跟李炎粗实大手一比,倒衬得有些娇小了。 “娘,”李炎坐过去床头,声量小了些,粗犷的声音弱了下来,“好些了吗?” “好点儿了……咳,”老妇人声音里夹杂着咳嗽,迷迷蒙蒙地睁开眼,看见李炎脖子上的血痕,忽地心疼,“儿!你怎么了?” 突然激动的情绪连带了好几声咳嗽,咳得她皱着眉半弯着腰。 “我没事,刚在外面摔了一跤,被树枝划了一下。”李炎连忙伸出另一只手去拍拍母亲的背,帮她顺气。 李炎母亲咳了几声便顺过了气来,面色变得有些红:“走路要当心点啊。” 裴今新和郁知夜站在一旁没说话。 等李炎母亲反应过来,才发觉屋里多了人。 “郁医师?”老妇人看看郁知夜,又疑惑地盯着裴今新看。 李炎暗自瞪着他俩。 “我来看看你身体好些了没有。”郁知夜毫无所觉似的走过去。 老妇人牵起嘴角笑了笑:“那旁边的小公子是你的助手吗?” 裴今新没等郁知夜回答,自己先对她挂起笑点头:“我过来给他帮忙的,老夫人感觉还好吗?” 李炎母亲顺过气来后就没怎么咳嗽了,脸色虽然还有些苍白,却也比郁知夜最初见她时恢复了些精神。 她自然地伸出手让郁知夜给她把脉:“好不少了,这两天咳嗽都少了,身上也有点力气了,不像之前那样只能软瘫在床上。” 同时也看见郁知夜手上的干涸的血痕,关切地问:“郁医师的手怎么了?” “采药时被草割伤了。”郁知夜给她把过脉,又看了她其它症状,总体来说,李炎母亲的身体是在好转的。 “这年头的植物可真凶。”老妇人喃喃道。 老妇人倒比李炎要相信医师一些,第一次见郁知夜就觉得他虽然冷冷淡淡的,但神色认真,气质不凡,且吃了他的药后确有好转。 今天见郁知夜身边带来的小伙子,也是芝兰玉树,心生好感。 她不知道今天是李炎过去找郁知夜晦气,以为是郁知夜惦念她,又过来看她病情,心下越发感激。 李炎母亲垂着眸温声对郁知夜说话,问他这几天过得好不好。 李炎脸都黑了,可在母亲面前又不愿意和郁知夜起争执,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阴阳怪气:“娘,他医术不行,你今早都咳血了。” 李炎母亲反而是宽慰李炎道:“就一点血丝,后来我躺了一上午,现在咳嗽也没事儿了。” 李炎急得眉毛揪成一团:“一点血丝也是血!” 李炎母亲:“你可别瞎说,这话传出去,郁医师还要不要开张了?” “我管他要不要开张!”李炎气得把自己头发都抓下来了两根。 作者有话要说: 一边是母慈子孝,一边是医患和谐。 真好真好(叹茶 第7章 “噗……咳。”裴今新忍笑忍得辛苦,实在没忍住偏过头去笑出了声。 笑未成笑,岔气了。 李炎动作很快地转头瞪着他,眼睛眯成一条缝,鼻梁皱起。 “我儿,你还没给他俩倒点茶水。”李炎母亲以为裴今新也染了风寒,“烧些热水,用我上个月买来的好茶。” “娘!”李炎不愿。 “娘平时如何教你待客的?”李炎母亲稍微提高了一些声音嗔他。 “等会儿的吧!”李炎不情不愿地软下声对他母亲道,“他俩很快就就走了。” 郁知夜淡淡看他一眼,检查完之后松开了老妇人的手,对李炎说:“渴了。” 李炎睁大眼,一拍床沿:“渴你大爷!” 李炎母亲被李炎行动吓了一跳,拍着胸脯惊魂甫定:“李炎!”又咳了两声。 “我这就去。”李炎也被母亲突然又咳起来吓到,迅速选择听话,推开门让赵三赵四帮他烧水沏茶。 郁知夜直起身,让裴今新把窗户打开。 -- 第14页 窗外的光一下洒进来,照亮房里空气中的细微尘埃。 街道上的高声低语也传进来。 平日李炎母亲和李炎相依为命,李炎总是顾着杀猪挣钱养活家里,而家里的大小家务则由她操持。 她有一周没怎么下过床了,李炎也没怎么打扫过房里的卫生,桌面上他买来的梨子烂了一个,也一直只在桌面上腐烂着。 房间的地没扫过,桌面窗台没人擦过,连烛台里燃过的蜡液也越凝越高。 大夫说他母亲是受凉害了风寒,房里的窗也好一段时间没再开过。 骤然一开,李炎母亲有些晃神地抬起头望向窗外,轻声喃喃道:“现在都是什么时辰了?” “是午时了。”郁知夜答。 李炎母亲在李炎搀扶下坐了起来,半依靠在床上,苦笑着说:“往日这时候,我应当是做好饭等我儿回家吃饭。这一病啊,都过得有些不知时日了。” 病来如山倒,病中的日子过得如雾一般,到现在身体也是仍有些虚弱。 “娘,”李炎看到母亲的神情,心里有点唏嘘难过,也尽量用温柔的声音跟他娘说话,“你饿了吗?方才我听见外面有卖你最爱吃的酸辣粉的……” 郁知夜站在一旁,忽然出声打断这幅母慈子孝的画面道:“你还记得我开药方时提醒过你们什么吗?” “什么?”李炎听见郁知夜声音一下便皱了眉,语气中带着不耐烦,和他对母亲的态度简直天壤之别。 “我说你娘最近该忌口,酸辣食物别碰,梨橘柿子瓜类等凉性水果暂时别吃。”郁知夜声音带着细微凉意,“你说你娘病情反复,你且说你是怎么照顾她的?” 裴今新从刚才开了窗就一直没离开过窗边,如今听到这,大概也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不由得轻嘶了一声。 同时他还发觉郁知夜这人似乎有点邪气,做好事也能是一副反派的做派,干坏事能是一副光明磊落的样子。 嘶,真有意思。 李炎显然愣了一愣,随即眉头皱得更深:“我娘生病了还吃不到爱吃的东西,那得多难受。” 并不觉得自己有错。 “所以病情加重就不难受了?”郁知夜冷声道。 李炎母亲回过神来,下意识帮着自己儿子说话:“不怪他,他心里是想着对我好。” “说要通风,这窗户又几日没开了?”郁知夜又说。 “我娘冷。”李炎反驳。 “让病好些就下床走动几圈,动过吗?”郁知夜问。 “我娘她哪有力气!”李炎始终是不够相信郁知夜的话的,“你这不胡闹?!” 郁知夜在这时候反而轻笑出声,却没多少暖意。 他挑着眉,仿若不知李炎的凶恶,甚至微微歪了头,一脸奇怪地问:“那你为什么要来找我?” 话音刚落,屋里好半晌没人说话。 李炎是被噎的,一时间也竟不知要说什么话来回答这个问题。 裴今新旁观许久,见气氛冷清,不由得出声缓和道:“老夫人昨夜是吃了些梨吗?” 李炎母亲垂着眼:“昨日见身体好了不少,晚上临睡前喝了两碗梨汤。”是李炎买的。 后面那句话老妇人没说。 “是这江湖术士开的药不好,我娘都好好吃药了,为什么没好?这问题肯定是出在药上。”李炎不肯信是自己的错,“几碗梨汤有什么害的?没病好怎么下床?这几日起风了,到外头岂不让我娘更难受?” 李炎一连好几个问句,理不直气也壮。 老夫人原先染的就是风寒,成日躺在床上、窝在不通风的屋子里自然是有些昏沉,病没好又喝梨汤便加重了病情。 李炎找医师,却不相信医师。 他以为是对母亲好的,结果却害了她。 “……”裴今新也有些无语,抿了抿唇,走近郁知夜身旁。 郁知夜懒得回应李炎的无理取闹:“老夫人的病今天吃两顿素的,再服两剂药,便可药到病除。如果你不信,那你找别的郎中来看,或者现在就报官把我抓起来。” “哎……郁医师说的是哪里的话。”老妇人叹道,“我和我儿感激你都来不及。” “我娘快好了?”李炎听见郁知夜的话则是半信半疑,对母亲病情的担忧超越了对郁知夜的敌意,“此话当真?” 其实他早上看母亲咳出一点血丝就慌了神,现在回来看他娘病情倒也没那么严重。 而且这三日来,老母亲身上确实恢复了些精神劲,心里是有几分信了郁知夜的话,却又不肯拉下来讲和。 郁知夜闻言勾了一边嘴角,没说话。 裴今新觉得他的意思就是“你爱信不信”。 “郁医师这样说自然有他的道理,你要是不信他,何苦找他?”裴今新也说不准,但对李炎对郁知夜的不信任感到有些不适,“我看老夫人气色不差,或许你可以试试听他说的,房间通风,饮食要注意,多走动走动。” 他和李炎都不懂医术,但李炎一边要找他医治他娘,一边又不相信郁知夜能治好他娘,还不遵循医嘱,这就有点离谱了。 李炎抿着唇,皱着眉,没应声。 “那你想如何?”郁知夜语气没带什么情绪,听起来却让人觉得有一阵凉意,“要我留下来等到你母亲彻底好起来?” -- 第15页 “……那倒不必。”李炎觉得要他留下来,折磨的都不知道是自己还是对方。 “老夫人想吃些什么,等过段时日彻底痊愈再吃也不迟,”裴今新转过去对老夫人说话,他语气更温和,比郁知夜更像个救死扶伤的大夫,“梨子可让你儿子和赵家兄弟多吃点,降降火。” “记住了,劳烦你俩惦记我这副老骨头了,”老夫人的态度也慈祥柔和,“要不要留下来吃顿饭再走?” “不必了,我们还有事,先告辞了。”郁知夜说。 郁知夜、裴今新走出李炎家,后来李炎听母亲话追出来要给诊金,脸上神情复杂的很。 郁知夜没收。 裴今新给他留了客栈的名字,说他们还会在研城留几天,让李炎有事寻他们时可以更直接些。 他看得出李炎本性不坏,就是…… 算了,裴今新也不想多评价些什么。 到此也只是希望有病的人能好好治病。 李炎三人的突然出现扰乱了裴郁二人本身的行程,从李炎家出来已过正午。 郁知夜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出门后不久,他便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有点饿了,找家店吃东西?” 裴今新心中犹疑,不动声色地打量对方的神色,看他是否真的不在意了。 看样子好像是的。 姑且就当是吧。 早上他俩其实也就吃了一个辣椒味的酥油饼,折腾了一番就到了亭午,也确实是该找地方吃饭了。 “你想吃什么?”裴今新问。 正值中午,街上比较热闹。 明亮的阳光笼着大地,屋舍俨然。 许多的路人信步走在青石砖的街面,有几分酒足饭饱的餍足。 早上卖肉菜的人也挑着空了或者快空了的扁担、竹篮大步回家,还有街头卖艺的人也收拾行当离开,给街市添了各自的颜色。 做午市生意的摊贩则很活跃,摊主、店员变着法地招徕客人,高高低低的叫卖声奏成了独特的午间音乐。 “我对吃的不挑,”郁知夜说,“你说去哪就去哪。” 裴今新听见后笑了一声:“我也刚到研城不久啊,上一次来研城是几年前的事了,当年去的店现在都不知道还存不存在。” 郁知夜活动着脖子,歪着头抬眸似笑非笑地看他:“是你说的要带我在研城逛?” “是的。”裴今新笑着回答, 昨晚临睡前,裴今新想得倒是很美,结果到了白天一时间还真不知道应该带郁知夜在研城到哪走。 几年间,研城的变化也不小,他走在城中也只能依稀看出点当年的光景。 裴今新思索了一番:“要不我们沿着这条街道走走,看到有什么想吃的就停下?” “可以。”郁知夜答应了。 作者有话要说: 看看这个作者,主角爱吃,配角也爱吃(摇头,吃块饼压压惊 第8章 解决午餐并不是一个难题。 裴今新选店有他的选择技巧——看客流量。 一路上走过去,要是看到哪家店人比较多,又不至于多到要排队等候位置,且口味在裴今新和郁知夜接受范围之内的店就可以了。 即使一条街上都是食肆,这样的店也不会很多。 他俩最后挑了一家鸽肉饭店。 两个人,吃了五只鸽子。 香嫩的鸽肉在高汤快速烫熟便拿出装盘。 拆出来的鸽骨头和内脏用来炒饭。 一盘酥炸鸽肉。 一个鹧鸪板栗煲。 还有两盅药膳炖汤。 太香了,两个人吃了快有一个时辰才把东西吃完。 吃到最后裴今新甚至想扶着郁知夜走回去。 裴今新不知不觉就吃多了,撑得有点走不动路,倒没有真去让郁知夜扶着他。 只是以一种老大爷散步都比他快的速度慢吞吞地走在郁知夜旁边,稍稍落后半步。 郁知夜本身脚步也并不很快,而是裴今新走得的确很慢,见对方走在自己前头也不愿迈一次大步追上。 吃饱了犯困,走多了还胃不舒服。 走是真的不敢走得太快。 两人走回了客栈,一番洗漱后,裴今新去敲了郁知夜的门。 “我来拿药。”裴今新举起受伤的那只手小幅度地在郁知夜面前晃了晃。 郁知夜洗完澡后鬓发湿了一点,脸色显得比刚才要红润一些,身上的衣服只是随意地披穿着。 他点了点头,侧身让裴今新走进来。 屏风挡住浴桶,地板上有未干的水痕,房间里氤氲着若有似无的用白芷、桃皮和青木香等草本香料泡澡的水汽。 一阵又一阵轻而薄的带着香味的雾气从屏风后缓缓漫出来, 郁知夜走近时,裴今新从他身上也闻到这样的味道。 甚至比空气里飘荡着的更浓郁。 他挑了挑眉,跟着郁知夜身后笑嘻嘻地问道:“我应该没有打扰你沐浴吧?” “没有。”郁知夜挺无趣地回答说。 可能是为了方便携带,郁知夜的行李中的药大多是以药丸和药膏形式储存的。 药的种类和分量也都不是很多。 郁知夜从行囊里掏出一个青瓷盒递给裴今新:“活血化瘀的。” -- 第16页 裴今新接过那小巧的盒子握在手心,看了两眼又看向郁知夜:“我拿回去擦,还是在这擦完就还给你?” “你先拿着吧,这药早晚擦一次就行。”郁知夜转身环着手背靠在床榻旁。 “好的,多谢。”裴今新点点头,拿了药后脚步仍未动,顿了一下后问,“等会儿你还愿意出门走走吗?” “去哪?”郁知夜问。 “嘶,”裴今新轻吸一口气,眉头因思考而微微蹙起,“时间不算早了,要去哪我还得再仔细琢磨一下。我们可以再休整一会儿才出门。” 主要是裴今新洗完澡后胃又开始隐隐作痛了。 这副身体实在是有些病弱,多吃些东西都难受得慌,加上刚才走了好一段路,腹中就造反了。 刚泡了热水澡,好转了一点。 结果离开水后,短短的从房间到房间的距离都使他的不适感卷土重来。 不过他不想跟郁知夜讲,也没想问他拿药。 他不愿意显得自己太弱不禁风,其实也不太愿意吃药。 也没那么痛,他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只要给他点时间休息一下就好了。 “行。”郁知夜没怎么考虑就答应了裴今新的提议。 半个时辰后,郁知夜被裴今新拉去了研城山去看日落。 裴今新出门的行囊又多了些东西,除了琴以外,另外又装了一个包裹同样背在身后。 日落时降温,且山间会比城里冷一些,郁知夜也多带了衣物和一些药物。 他们原意是想要爬到山顶去看日落,可他们爬到半山腰时,太阳已经渐渐沉降下来。 研城山离城不很远,终年有人上山下山,路也走出许多条。 山势不险,泥地柔软而紧实,也少听说有猛兽出没。 裴今新和郁知夜走得并不急切,在山路上走了近一个时辰,偶尔见到一两个人,林间甚是清净。 如今见着山色向晚,两人的脚步才紧密了一些。 饶是如此,他们离山顶还有三分之一的路程,而日落在即。 赶路一段时间,裴今新重新放慢脚步,开始向四周张望。 “我们恐怕来不及在天黑之前到达山顶了。”裴今新用词谨慎,话里却有九分笃定。 “嗯。”郁知夜抬首望天色,昏黄的太阳悬在半空,但他知道,太阳要落下来只是不到半个时辰的事。 观看日落于郁知夜来说并没有那么大的吸引力。 无论多么可爱的落日也只是落日。 不过是圆日落入地平线,比不上裴今新兴冲冲地向他提出建议说要登山赏日落时的期待神情。 郁知夜有点好奇,为什么裴今新像是冷寂中的火焰,无时无刻都在燃烧着生机。 由裴今新带给他的好奇心比无趣的景色要有意思多了。 裴今新感觉得到郁知夜的漫不经心,然而他更倾向于当郁知夜看到漂亮的日落时会提起兴趣。 怎么会有人不喜欢那样的场景? 日落多美啊,尤其是当落日染红整个天际时。 可是裴今新没法肯定今夜能不能看到美丽的夕阳。 同时,他们越往上走,裴今新越能唯一肯定的是,他俩无法成功在日落时赶到山顶。 裴今新向上看,向左看,向右看,向前看,找能够看到日落景色的位置。 半山腰上树木林立,山侧边有些地方能有平地草原,也有悬崖。 裴今新没有再往上走很远,他目测了几个地方,最后选定了山边的一片长条形空地作为他俩观赏日落的地方。 附近也没有其它行人。 他们俩随意地把身上背着的包裹丢在草地上。 这边望出去能看到连绵的山脉,研城在视野里的一个小角落,太阳渐渐下坠,余晖暧.昧光亮。 空地上有零星几颗大树,枝叶纵横,但不挡着视线。 要是他俩愿意的话,可以从枝叶缝隙间去看落日,另有一番乐趣。 草地上还有一个乱石堆,每块石头约有一米高,堆成一座小山丘。 裴今新来爬山做全了准备。 他头上戴了顶斗笠来遮阳,斗笠上缀着纱帘,还找郁知夜带了防蚊虫的药膏,身上背着的包裹里装的东西不多可件件实用。 到如今黄昏时刻,阳光昏暗下来,他一把就摘了头上的斗笠丢在石碓旁,开始向石碓顶上攀爬。 他们在半山腰的位置不算高,裴今新想看看在石堆上能不能有更好的视野。 乱石有高有低,表面粗糙坚硬,周围和中间都长出一些树,裴今新借着树枝走上去并不很费力。 郁知夜在下面也把斗笠什么的丢到了裴今新的东西旁边,站在石碓下往四周的光景望去。 他回头一看,发现裴今新不知什么时候就跑到了石碓上面,正试图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 裴今新看郁知夜看过来,就对他笑了笑:“我看看这上面风景好不好。” 裴今新先前爬山时一直戴着斗笠,出了些汗,现在摘下来斗笠后,额头几缕碎发已经有些汗涔涔的了。 他上山前换了一身墨绿色的长袍,站在那上面的时候有风,吹得衣袂飘扬。 现在他正捋着衣服裤子下摆,小心翼翼地在大石上找个能坐的位置。 裴今新的衣服不是很厚,坐下去之后发现有点硌屁股,不过他还是坐在那没动。 -- 第17页 “虽说石头上的风景和草地上直接看的差不了多少,但是坐在这石头上看太阳落下好像比较好玩。”裴今新双手撑在身侧,石头上还有阳光的余温,他挪动脚调整着自己的姿势,又向下面的郁知夜发出邀请,“你要不要也上来看看?不难上来。” 裴今新坐在石头上时倒还挺像个风景画的。 不过郁知夜的回答还是:“不了。” 太阳还在一寸一寸地往下落。 刚才两人赶路上来时,总觉得时间过得很快。 而现在当裴今新坐在石头上等日落时,时间又变得很慢。 他在上面坐了一会儿,也没什么事好干,看到郁知夜在下面走,游荡到草地的尽头去又慢悠悠地走回来。 裴今新坐的那块石头是有点倾斜角度的,他坐在石头的圆润头部上,只能坐着,不能躺下。 脚尖朝着山下,那边是悬崖。 说实话,裴今新心里甚至滚动了自己从石头上滑下来,一滑滑落到山底的场景。 裴今新眨了一下眼睛,还是安稳地坐在石头上。 研城附近多山,山的高度都差不多,研城山是周围山地里略高且上下山相对容易的一座山。 平时也会有人上来看日出日落,大多都是登到山顶去看的。 登到山顶则有“一览众山小”的感觉,四周视野开阔,能将太阳的东升西落都能看得清楚。 白日时分太阳总是亮白色的,高挂天穹,难以直视。 申时过后,太阳慢慢地变成金色圆日向下落,又慢慢变成朱红的一抹残阳坠至山边。 微风轻拂,柔和的云如同轻纱被丝丝缕缕地吹散开,整个西边的天空变成了一个玫瑰色的世界。 裴今新和郁知夜登山的那一侧恰是能观看到太阳西沉的一侧,半山腰看日落一样能把夕阳收入眼底。 人人都往山顶走,很少有人在这样的空地停留。 上山一侧也有无数这样的草地,裴今新其实挺满意他们选择的这一处。 夕阳落下山间,余晖染红群山与城镇。 黄昏用奇妙色彩涂抹群山的曲线,山尖稀疏高大树木在暧.昧天色中投下暗影,苍翠草坪随着微风轻轻起伏,林间的鸟声、偶尔掠过天边的归鸿,这一切仿佛是整个世界铺陈在他们的眼前。 “我们不一定能看到最好看的日落,”裴今新缓声说道,“但我们看到的一定是最独一无二的。” 作者有话要说: 我小时候坐公交车常常会害怕,坐在上面脑海里忍不住浮现翻车、撞车等危险场面,到这几年才好一点。也不是说特别害怕的那种害怕,就是会担忧有那种场景。 第9章 天色介乎于桔色和藕荷色之间,游云飘荡不定。 “不知道待会儿天色还会不会变得更红。”裴今新说。 看日出日落主要看的是霞光和云彩,目前看起来云少了些,画面稍显的有些单调,只能说是差强人意。 裴今新在大石头上坐了片刻便从上面下来了,又从包里拿出了好些东西。 郁知夜走到他身边去看,见他拿出了各色干粮,还有饮料。 郁知夜眉头轻挑:“没想到你还有野食的打算。” 裴今新同样也挑了挑眉,不过幅度很小,同时弯起来的还有嘴角,没有什么轻浮的意思,反而有点温文尔雅。 “对啊。”裴今新话里是没想掩饰的高兴。 裴今新的情绪总是很外露,高兴也不掩饰,不高兴也不掩饰。 不过就目前看起来,他高兴的时候比不高兴的时候要多得多了。 但他的情绪又很轻,仿佛一个大浪从远方打过来,到沙滩上就只剩下浅浅的力量。 从某些程度上来讲,他有点能将大的情绪化小,而这世间小到风吹草动的事情都指不定能让他获得愉悦。 研城山上绿草如茵,最近没有下雨,阳光充足,草地松软,坐上去也很舒服。 裴今新面朝着日落的方向坐下来,把食物放在身旁的空地上,又拍了拍另一侧:“来,吃点东西欣赏日落。” 下午吃撑,休息一段时间后消食了。 又走了一个时辰山路,饥饿的感觉尚未到来,两人腹中也渐觉空虚了。 裴今新带的东西有饼有糖,有果干蜜饯花生之类的点心小食,还有肉脯和腌肉。 同样是种类多而分量适当,带起来不至于太重,吃起来口感也比较丰富。 “你这行囊像个百宝箱一样,什么都掏的出来啊。”郁知夜坐在他身边,也不由得有些佩服,“晚餐可一点儿也不将就。” 郁知夜上山前甚至没想过晚餐要在山上解决。 “那是自然,玩得好也得吃得好。”裴今新语气微扬,他将食物都打开放到两人中间,打开油纸包里的腌肉时还顿了一顿,“长山云腿,味道一绝。” 油纸包里的云腿拳头般大,肉色红白相间,透露着如刚才天色一样的玫瑰颜色。 有肉,自然裴今新也带了刀。 借着黄昏余晖,裴今新低着头用小刀将云腿切成一块块薄片。 这都不像临时起兴的登山赏日落了,裴今新准备过于充足,食物也是准备的两人份的。 而郁知夜相反,包里几乎没一点东西,所以上山时轻松得很。 郁知夜神色有些微妙地看向裴今新,心里总觉得有些怪异。 -- 第18页 这一日相处,从裴今新主动凑上来要与他分食夜宵,到碰见李炎之事时他主动提出可借取钱财,再到上山都闷不做声地帮他连食物都准备好。 郁知夜不太信这世道有无缘无故的好意,觉得裴今新这一连串做下来总该是有所图谋的。 可他一个江湖郎中,有什么值得对方一个小有名气的乐师去图谋的? 钱也没说要钱,总不可能图的是人吧? 郁知夜想不通。 “嘶。”裴今新切着切着云腿突然皱了眉。 “怎么?”郁知夜从思绪中回过神来,“切到手了?” “不是,”裴今新微微勾着嘴角有点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忘带水了。” 裴今新原来年纪就不大,这样稍垂着眸、弯着嘴角笑起来就更多了几分青涩的少年气。 干干净净又简简单单,甚至透露着几分傻气,实在无法让人把他和什么阴谋阳谋联系起来。 虽说人不可貌相,但一副好的皮囊还是容易给人留好印象,以至于郁知夜没怎么犹豫就放弃了思索裴今新的热情究竟从何而来。 “哦,”郁知夜应声时伸手捏了捏裴今新的脸,在感觉手感果然不错时多停留了几秒才放手,“没带就算了。” 郁知夜的嘴角不自觉地翘起,接着又转头去看夕阳。 裴今新被郁知夜突然伸手捏脸捏得有点懵,手上切云腿的动作都顿了一下,眼神盯着郁知夜转过去后映着晚霞的侧脸半晌才重新低头动手切肉。 “你有什么不喜欢吃的东西吗?”裴今新一边细细地分切肉片,一边问郁知夜。 “豆腐。”郁知夜说完后便仰倒在草地上,夕阳没有染透整片天,他现在眼前的天空是郁蓝交杂着桔红。 郁知夜支起了一条腿,一只手垫在颈后,另一只手摸了颗葡萄干抛起,丢进了嘴里。 裴今新看到郁知夜悠闲的姿态感觉他躺得有点惬意,满足了他对野游的想象。 “少侠好身手。”裴今新调笑着说,“幸好我也没带豆腐上来。” 郁知夜挑了挑眉:“你要能把豆腐带上来,要怎么吃?” 裴今新笑了几声,权当回答,又问:“为什么不喜欢吃豆腐?”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没有原因。”郁知夜说。 “你是只是不喜欢吃豆腐,还是豆制品相关都不喜欢?”裴今新好奇地问道,“黄豆啊绿豆啊豌豆啊什么的,吃吗?” 这次郁知夜回答得没之前那么爽快了。 自己对于食物的喜好自然是毋庸置疑,也没必要要在这点上对裴今新撒谎,他只是没想到裴今新会问得那么细,还花时间回想了一下自己吃不吃豆类食品。 “不会主动吃。”郁知夜眼神转了转,最终这样笃定地回答道,“不过豌豆吃起来和黄豆什么的不同,我还挺喜欢吃豌豆的,尤其是豌豆煎饼。” 裴今新又笑了。 “绿豆汤、绿豆沙、绿豆糕,这些会喜欢吃吗?”裴今新原来还想买绿豆饼带上山来着。 郁知夜想了想:“吃。” “那你不算挑食啊。”裴今新说。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挑食?”郁知夜又摸了条肉干叼在嘴里啃着。 裴今新笑了笑,没回答,仍继续和郁知夜在豆类食品的问题下聊下去:“豆腐是用黄豆做的吧?” “大概是吧。”郁知夜对豆腐也没有过多的了解。 “黄豆还能做成什么?”裴今新也想了一想,不过很快自己就接上了话,“黄豆汤,豆脑,豆皮,腐皮?” “黄豆汤?”郁知夜疑惑,“跟绿豆汤一样的做法吗?” “不是,”裴今新也忽然觉得自己说的是有点歧义,“就是平常熬汤时有可能会放黄豆,那种汤渣里的黄豆你会吃吗?” “不会。”郁知夜四处漂泊,甚至没什么喝汤的机会。 “噢,”裴今新缓声应,“那其他呢?” “吃。”郁知夜回答得很简单。 没过多久,裴今新就把肉切好了。 枣红色的云腿被分成薄片,肉片泛着透亮的颜色,一层红又一层白,肌理分明。 裴今新又用刀割开面饼,把云腿片塞进去,塞了半满。 郁知夜看着他还往里填充了一些果干、切碎了的肉脯和花生碎——裴今新带来的居然有花生碎和没剥壳的花生两种,准备齐全,恐怖如斯。 “好了,”裴今新两份加了料的面饼都递到郁知夜,云腿肉香、饼皮香、干果炒货的轻微盐香裹着裴今新手腕上淡淡药膏味道,“我左手那份只有云腿,右手那份加了一堆杂七杂八的。” 顿了顿,又做补充:“我推荐你试试加料比较多的那份,做了两种是因为怕你不喜欢吃。” “你带的东西里我没有不喜欢吃的。”郁知夜确实没试过这种吃法,倒是听了裴今新的意见将料多的那份拿过来。 裴今新见他拿了料多那份,笑了笑:“试试,我赶路时时不时就会这样吃,这个面饼加了长山云腿,再加些无论什么种类的碎嘴零食,怎么都好吃。” 然后裴今新还给自己手上那份重新加了料。 天色渐渐昏沉下去,裴今新带来的食物也几乎都被吃完了。 “今晚是有露宿的打算?”郁知夜衣带渐宽,发丝微散。 他们坐这吃东西时,远处城村的炊烟也起了,又渐渐隐没昏黑下来的天空里。 -- 第19页 云影树影飘摇,暮色深沉,林间偶有几点荧光。 “没有啊,”裴今新并无此打算,但他俩吃完东西的时间的确比他原先预料得要晚些,“你想在山上留一晚?” 要是郁知夜想,裴今新也可以作陪。 郁知夜问这问题仅是觉得他俩在山上呆得实在完了,他事先没有问过裴今新的出游计划,闻言他向裴今新打量了一眼,看他神色不似作假。 “没有,”郁知夜说,“什么时候下山?” “现在就下去吧。”裴今新从包里掏出两个火折子,递了一个给郁知夜。 看来是真的做足了万全准备的。 天色是郁蓝色,太阳已经消失不见,换做一轮弯月悬在天边。 云也都飘走了。 月亮是被咬了一大口的圆形月饼,外侧轮廓圆而平滑,内侧则有些渐变一样的模糊。 黄色的月亮十分明亮,但它内里的光深浅不一,总之也是好看。 裴今新喜欢看日落,也喜欢看月亮。 其实他各种风景也都喜欢,拿着火折子时不时还会停下来去照看周边的植物。 下山路上有一方小湖,月影倒映在水中,周边盛开了一大片的鲜花。 裴今新兴冲冲地走近了,拿着火折子弯腰照看紫色的花瓣,连一朵野花都令他觉得惊奇。 郁知夜也不拦他,在他走过去看什么东西时偶尔会凑过去也看看,更多时候则是站在一旁等他。 树林寂静,裴今新走过湖边看花时忽然听见灌木丛那边传来微弱的叫声。 “啾……啾啾……” 他小心地放轻了呼吸,顺着声音寻找,在花丛下找到一只受伤的小鸟。 裴今新拿着火折子靠近。 火光下小鸟直直仰着小脑袋,翅膀有不正常的弯折,毛秃了一块,伤口还在流血,旁边掉落了好些带血的羽毛。 它金棕色的柔软胸膛还在轻微地起伏,就像它因为受伤而不断地低声叫唤着一样。 “郁医师,”裴今新语气带着怜惜,转身找到郁知夜的方向低声叫他,“你过来一下,可以吗?” 郁知夜有些莫名其妙地走了过去。 裴今新让开了一些,让郁知夜好一下看到这只鸟:“这小鸟受伤了。” 裴今新弯着腰用火折子照亮灌木丛下。 躺在地上的那只鸟通身深金黄色,头部和翅膀颜色更偏赭色一些,微张着的嘴和挣扎着的腿是偏浅金色,眼睛一圈白色,其上缘白色向后延伸成一窄线直至颈侧。 郁知夜对于这幼小微弱的生命并没有什么同情心,只是说:“画眉鸟啊。” “你能救它吗?”裴今新被郁知夜那平静无波的语气刺得心下有点凉意。 他知道,郁知夜并没有义务要帮他救那只鸟。 裴今新觉得郁知夜是个“好人”,愿意对他好,是因为裴今新对郁知夜别无所求。 好,是因为没看到坏。 实际上裴今新对郁知夜的感觉介乎好与坏之间,自己一无所有,也不怕对方对自己有所图谋。 只是合缘相伴走一遭,他付出些什么,他自己是无所谓的——人生漫漫长路,总要做一些费力不讨好的事情才活得更真切。 可他俩之间的了解才有多少啊,没有人对另一人的信任是无缘故、无极限的。 所以此时,无论郁知夜的回答是肯定还是否定,裴今新都不会觉得惊讶。 这只受伤的画眉恰好在裴今新兴高采烈的时分打动了他的恻隐之心,裴今新收起了火折子,火光在他脸上亮起又熄灭:“它看起来挺可怜的。” 郁知夜凝神看了裴今新好半晌,心想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错,竟让裴今新以为他是菩萨心肠的人。 可还没等郁知夜开口拒绝,裴今新神情骤然转白,身影一滞,随即则像被突然当胸捅了一刀一样迎面倒下。 郁知夜见状眼神一凛,瞬间伸手搂住了裴今新没让他摔到丛林中。 作者有话要说: 郁知夜的人设不是完美人设,他甚至不是一个好人人设。 同理,也不用因为裴今新今天想救鸟就觉得他是个大善人,他还喜欢吃肉呢。 行善和作恶只是一念之间。 第10章 裴今新的确是胸口倏地遭受剧痛,当时什么想法都没来得及有,直接就疼得往下倒了。 在郁知夜过来扶住他的那一瞬,那种猛然的钝痛已经消失了,可是像地震一样,强烈震动过后仍有余震。 他的呼吸急促,挨在郁知夜的身前连抓住对方扶稳自己的力气都没有。 裴今新闭着眼伸手握拳虚虚地顶住胸口,痛苦得五官团在一起。 病象来得如此突然又迅速,郁知夜从来没接触到过这样的病,倒怀疑起他是染了什么毒或者什么旧疾复发。 他脑海里总觉得这一情节熟悉,只是目前状况没时间让他深思。 郁知夜伸手探他气息,拉起裴今新的手抚他脉搏,然而脉象紊乱,探不出个所以然来。 同时,郁知夜握着他手腕,明显感到他身体温度有所下降。 郁知夜解下他的包裹,将他移到一旁靠着树坐着。 他把外衣解下,披到裴今新身上,又试了一些方法检查他身上的状况,似乎也无效。 郁知夜刚才伸手接住裴今新时,火折子掉到了草地上,熄了。 -- 第20页 他把裴今新放到树下,等了一会儿都没见裴今新有反应,又去捡回了火折子。 晃了晃,再吹,还能用。 郁知夜随手把火折子插在了旁边的石缝中,在裴今新身旁盘腿坐下。 夜里林间温度下降得快,郁知夜从他俩行囊里拿出所有衣服,他自己穿了一件,其余的都披在了裴今新身上。 而裴今新则坐在地上缓了好一会儿,挣扎着半睁开眼,然后便开始从自己身上摸。 “在找什么?”郁知夜猜他身上可能有药,也伸手到他身上试探着。 “……药,丸,”裴今新的声音有些低沉嘶哑,说话也有点断断续续的,“我,怀里。” 郁知夜很快从他衣服里摸出一个小木筒,里面就只有一颗药,他看着裴今新,想问是不是这个,但裴今新身上也有只有一颗药,而且裴今新一直皱着眉连眼睛都没有睁开,他狐疑地闻了一闻后,直接把药喂给了裴今新。 吞下药丸后,裴今新似乎也没有多大好转,仍然是面色苍白、闭着眼地躺在那里。 要不是郁知夜探过他鼻息,真得怀疑那还是不是个活人。 那只画眉还在那吱吱啾啾地轻声叫着。 郁知夜坐了片刻后站直身往附近走去,再回来的时候带回来了一些枝叶和枯木,还有一些药草。 他回来时,裴今新用着跟刚才一样的姿势躺在那里,依旧没什么动静。 郁知夜看了一眼裴今新,又看了一眼那只小鸟。 受伤的浅金色小鸟叫声已经变得更加微弱了。 郁知夜又从周边摘了些野果,还捡了些枝叶干柴生了堆火。 火光暖融融地温暖着裴今新。 服药后约莫过了有一炷香的时间,裴今新才动了一动,身上披着的层层衣物滑落下来了一点。 他睁眼先是下意识向四周张望,看见了琴,心里才安定下来。 再张望,看见郁知夜安静地坐在一旁,心中一暖。 “谢谢。”裴今新刚才并没有失去意识,郁知夜走远又走回来他都知道,他胸口的阵痛正在消退,但还没有恢复到能好好动作、讲话的地步,接着有些虚弱地笑了一下,“你是个好人。” 天色已经完全暗下去,荒郊野岭中风打着碎叶。 郁知夜没有在这时候弃他而去,还给他添衣烧火,裴今新已是感激。 而郁知夜听到这句话之后显然怔愣,也有点无语,乃至于他听到之后不敢确定,过了两三秒才反应过来。 再给郁知夜一百个两三秒,他也不会猜到裴今新醒来的第一句话是这个。 郁知夜有几分无言以对,皱了皱眉,干巴巴地问道:“没事了?” 裴今新身后的那颗大树长得并不算笔直,树干恰巧有点长歪了,正适合靠在那里。 那一颗药丸的功效还是不错的,裴今新睁开眼后慢慢地开始恢复过来了,说话也渐渐有了力气。 他身上被火烘得有些热了,可也没有伸手将衣服挪开。 “嗯。”裴今新声音沙哑,语气里捎带着点连累了郁知夜的愧疚,“我……没什么大碍了,但今晚恐怕没法下山了。” “在这露宿一夜吧。”郁知夜并无所谓在客栈住还是在野外住。 “嗯。”裴今新垂眸声音很低地应了一声。也只能这样了,他声音很低地说了一声,“谢谢。” 郁知夜到湖边把野果洗了洗,用叶子盛了放在裴今新身边,顺便又在附近薅了些更粗的木头来当添火。 裴今新吃了几颗野果,酸酸甜甜,有些回甘。 裴今新身体已经缓过来了,唇色和脸色都不似刚才一样苍白。 郁知夜再次探了裴今新的脉,脉象又同正常人没什么异样,他的身体也恢复到如常有些凉的温度了。 “怎么样了?”裴今新很配合地给郁知夜递手,语气里有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期待。 “脉象恢复正常了。”郁知夜眉头轻蹙,心中有许多的不解,手里也攥着对方的手没有松开,“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病症。” 一团一团的迷雾组成了一个看似健康乐天善良的裴今新。 裴今新听了郁知夜的回答露出了带着一点苦的笑容,他指望郁知夜能看出他的病情如同指望能于荒漠看见粉红色的湖泊——他生命中仅仅只看见过这种湖泊一次。 他明知希望很小,却仍不愿放弃希望。 可惜听到的也只是从不同人口中说出的“无能为力”。 说实话,裴今新的突然发病并不能引起郁知夜的同情,郁知夜给他盖上衣服找来野果,也不过是报他晚上带来食物的情。 但裴今新的确引起郁知夜对他越来越好奇,超过平淡生活中其他一切事物。 他离裴今新离得有些近,抬起了眼帘问:“旧疾?” 裴今新从苦笑中愣了愣,然后笑容变得放松了一些:“我以为你不会问的。” “怎么?”郁知夜单腿半跪在裴今新面前,脊背弯成好看的弧度,低垂的头轻微仰视的眼中映了明灭的光,同时火光也在他脸上勾出清晰的阴影,“这是不能问的问题吗?” 声音低得有点儿像妖鬼的诱哄。 裴今新感觉到自己的心在微微颤动着,一时还以为是旧疾新出的后遗症。 他撞上郁知夜的目光,很快又垂下眸去,状似轻松地说:“我只是以为你不会对此感到好奇。” -- 第21页 郁知夜在他面前发出一声轻笑,说话的声音也是轻而动人:“别太低估我对你的好奇心。” 他伸出另外一只手,将裴今新身上披着而快要滑落的外衣拉好。 指尖隔着衣物划过,留下一片酥麻痒意。 裴今新被握住的手无意识地一动,郁知夜便收回了手,但还维持着原来的姿势。 也许是夜色太温柔,也许是郁知夜这人太能赚人信任,裴今新顿了一顿,终究是觉得这事也没什么好对郁知夜隐瞒的:“是旧疾。” “心痛?”郁知夜眼神若有似无地落在裴今新的胸口。 裴今新点了点头。 “多久发作一次?”郁知夜问。 “这几年发作频率有些变高了,”裴今新无奈地扯了扯嘴角,“之前是一年发作一次,后来变成了半年发作一次,这次……只隔了三个月。” “所以你把药随身带在身旁?”郁知夜问。 “对。”裴今新逐渐把自己和郁知夜代入了病人和医师的关系,“发病前是无征兆的,所以我通常都会带着药。” “发作时是什么样的?”郁知夜的眼神一直停留在裴今新脸上。 “像突然有人用冰锥大力地刺入我的心脏,但痛楚会慢慢消失。”裴今新抬手抚了额角,掩住眼里闪过的悲伤。 “无法动弹?”郁知夜说。 “不是,”裴今新收起手,微微摇头,“是痛到不想动。” 接着裴今新又很轻微地弯了弯嘴角:“我很怕痛的。” 是个笑容,而且是让人看了会心疼的那种笑容。 郁知夜用舌尖碰了碰抿起来的唇,一时无话。 “就如你所见,发病时气息紊乱,不发病时跟正常人无异,从脉象都看不出毛病。我这几年找过许多郎中,但都没有找到解决的方法。”这怪病落在谁身上都不好受,但裴今新首先要说服自己过得并没那么苦,“其实发作时间只占我生命中极小一部分,起码也不至于让我觉得太难受,半天一晚的,熬一下就过去了。” “我能看一眼吗?”郁知夜的指尖已经伸到裴今新的领口,正试图挑开对方衣襟。 裴今新不自觉地收紧了呼吸,可他没有动弹,直到郁知夜将他衣服拉开了一点,微凉的夜风令皮肤一阵颤栗,他也没动。 玉石般的光滑胸膛染上了融融红焰,裴今新轻声说:“从外表看不出些什么的。” 郁知夜仔细看了一下,确实没有任何淤青或伤口,没能从他身上看出发病的迹象。 郁知夜换挑为勾,替他衣服随意地拢了起来。 他抬头看见裴今新微红的耳尖,忽而一笑:“脸皮这么薄?” 裴今新不太自在地把衣襟整理好:“不太习惯而已。” 郁知夜漫不经心地挑了挑眉。 “这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郁知夜翻身坐到裴今新身边,同他一起靠着树。 “我九岁时冬天不小心落水了一回,接着便生了一场大病,发烧烧了三日,从那才开始有的病根。”裴今新给郁知夜透露了当年的事。 郁知夜脑中灵光一闪,似冰面裂开一条缝隙——他想起来了。 在他当年看过的噩梦集里,其中一个梦主角身上就有这么一个怪病。 郁知夜也就才忽然明白自己是穿越到了裴今新的梦里。 那本噩梦集记录下了当年那个裴今新做过的许多噩梦,这个梦的篇章还比较靠前。郁知夜记得得也比较清晰。 但它毕竟只是一个梦的记录,不会具体到哪里。 郁知夜大致记得在这个被记下来的梦里,梦主,也就是裴今新,他挺惨的。 失足落水被救起,大病一场,自此落下病根,往后余生时不时发作一回。第一次发作时他生生熬过去了,第二次才在他乡遇到一江湖游医,那人给了他开了药,也是治根不治本,终其一生受病痛所累。 大病醒来后父亲不见了,家里房子也没了。 跟了个师父,四处行走、学艺。没几年,师父也死了。 他的朋友成家立业,选一城扎根安稳立命。他孤家寡人,没有什么相伴之人,没有妻儿。 那个世界里裴今新的结局就是孤独终老,病痛缠身,连自己的爱好都没法再拿起。 但郁知夜确定梦里没有他的存在,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穿越到裴今新的梦来。 郁知夜沉默了半天,心神漂移不定,但再次想通的过程并没有太困难。 知道了现状也就如此,不知道也不过如此,郁知夜决定生活仍旧如常地过。 作者有话要说: 郁知夜,一个超级慢才拿到自己穿越剧本的男人。 前几天写了肉夹馍之后,一直想吃一直想吃肉夹馍,一直没找着机会,今天终于点了一份外卖,结果把肉夹馍错点成了葱油饼…… 第11章 裴今新从郁知夜没出声时就偏过头看他,看到他的神色从有些错愕转向沉默,最后又从释然转为同情地对视过来。 裴今新现在就是非常地懵:“怎么了吗?” “你,不容易。”郁知夜伸手拍了拍裴今新的肩膀。 裴今新忽然从他的语气和动作里感受到一种莫名的沉重同情,搭在肩上的重量虽轻也重:“……还好,最艰难的日子都过去了。” 郁知夜心里想:你最艰难的日子还没到来呢。 -- 第22页 郁知夜记起那个梦之后,也知道裴今新那个病确实不那么容易解决,有可能是他一辈子都没法治愈的。 你说这病痛苦吧,的确痛苦。 你说这病要人命,它倒不至于。 它就是折磨着裴今新,令他生活没那么好过而已。 “你的药已经吃完了?”郁知夜把空了的小木筒攥在手中把玩。 “有药方,可以再配。”裴今新身体已经恢复了许多,至少坐起来的气力有了。 他把身子往上抽了抽,肩膀靠在了郁知夜的肩膀旁边。 “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郁知夜感到有什么东西硌着他的后背,往后一摸,抓到了一个昆虫,随手就丢进了火堆里。 火焰滋啦一下包围了那只小虫子,跟着就传出了一股淡淡的糊味。 裴今新没有急着回答。 他带来的琴就放在离他不远的位置,裴今新伸手就把琴捞到怀里:“我能弹会儿琴吗?” “都行,”郁知夜不知裴今新忽然要弹琴的原因,只是看着他将琴从包裹里拆出来,又问,“你身体不要紧吗?” 裴今新抱着琴无声笑了一下,用指尖划拨着琴弦:“弹琴的力气还是有的。” 裴今新弹琴的动作比平日轻,但并不显得虚弱。 他手中弹奏的乐声漂浮在空气之上,那是山间清澈的溪流,也是草木的靡靡低语,一会儿是林间的小动物,一会儿又变成了风。 “其实,”裴今新盯着火光又像是望向了更远的地方,半晌把话续上,“我想去找我亲生父亲。” 裴今新对琴太熟悉了,不需要看着都能摸对每一根琴弦的位置。 “哦?”郁知夜似是一无所知一样疑惑地回应,“你知道你父亲叫什么名字吗?” “裴寻,”裴今新声音有点轻,弹琴的力度也更轻了,“或许我命中注定就是要去‘寻’他的吧。” “我出生时就没有了母亲,九岁之前,我都与父亲相依为命。”裴今新打开了尘封的匣子,从中找着记忆,一字一句缓慢地将自己的过往复述给郁知夜,“大病初愈后,我睁开眼看到的却是我师父。” 裴今新话音顿了一顿:“我师父名字叫卜乐,他年纪比我亲生父亲要大一些。他告诉我,我父亲变卖了家产救我,但他后悔了,他累了,不想再要养我了。” “你信了吗?”郁知夜问他。 “我……不信。”裴今新认认真真地弹着琴,但琴并没有扰乱他的思绪,“可我在家等了半个月,只等来要收走我家房子的人和看热闹聊八卦的人。我向邻居打探消息,他们都说他离开得快过迅速,没有人知道我父亲去了哪里。” 琴声转而有些沉重。 郁知夜听着裴今新的话,沉思着。 “以前我和师父生活在一起时,我每次提起我的父亲,他都会很生气。”暖红的火光在裴今新的眼睫毛上轻轻跳跃着,“师父教我学艺,供我衣食,他对我很好,按理我不应再想着我的亲父。” “但你还是想要找他。”郁知夜说得很肯定。 “对。”裴今新淡淡笑了笑,“我始终很想要找到他。” “那你师父同意了?”郁知夜问。 “不同意也没办法了,”裴今新唇角放平了些,他淡下来的笑容里染上了一种茫然的哀伤,“他去年离世了。” 古琴弹出来的曲调一直跟着裴今新的心境而转变,有些裴今新话里没表达出来的情绪,郁知夜从他的乐声中听出来了。 “哦。”郁知夜语气很淡地应了一声,又皱了皱眉。 说实话,郁知夜觉得裴今新师父死了也挺好的。 裴今新说他师父对他好,郁知夜不知道是怎么个好法,反正郁知夜记得在梦境记录里裴今新和师父总是闹不和。 他的师父猜疑心太重,对他人的信任感极低,把古琴当作终身理想和最高使命,也同样这样要求着裴今新。 裴今新受师父的感染和指引喜欢上了古琴,也爱上古琴,可他不能接受师父不让他碰除了古琴以外的其它乐器、消遣,也不许他读书认字,觉得其他都是在浪费时间。 他始终没法理解他师父的为人处世,而且他师父非常不喜裴今新会惦记他亲父。 他们时有不和,会吵,会闹,会冷战,极少的情况下卜乐会把他关在房间不许他出门,最后两人还是都是和好了。 若是一个人一味地对另一个人坏,那肯定是直接离了痛快,爱恨都很干脆。 可许多时候,卜乐既对他好,又对他坏,将裴今新在爱他和恨他的边缘反反复复地拉扯着。 好不能抵消坏,坏也不能抵消好,但年少的裴今新无法处理好如此复杂的情况,又或许,这根本没有好的处理方法。 可这故事当中,郁知夜从看到那个故事到现在听裴今新讲述这个故事,他始终觉得裴今新的情绪太沉稳安定,话里也没有一丝对他人的怨恨。 遭受的伤害为什么没有使他变坏? 在郁知夜心中,恨比爱要来得浓烈,堕落也比坚持善良要容易的多,他不能理解裴今新。 疑惑在他心里发了芽,如同伤口结痂时生出令人无法抵抗的痒意。 郁知夜问他:“你恨他吗?” 想看到裴今新露出不一样的一面,想知道他美好平静的表面是不是只是伪装,怨恨的咒骂、歇斯底里的发疯、悲伤、悔恨,什么都可以,只要不是像这样,像一朵泥潭里盛开的花那样。 -- 第23页 烂泥应该就是一滩烂泥。 裴今新身上带着的那种包容坚定让郁知夜觉得太奇怪了,这违背了他的认知。 裴今新对郁知夜内心一无所知,他只是有点茫然地反问道:“因为他不让我去找亲父而恨他吗?” “你这些年待在他身边,生活过得好吗?”郁知夜这问题带着显然的倾向性。 裴今新有点儿不知道怎么去回答郁知夜的问题才好,安静了一阵后依旧坚持实话实说,沉默的同时也在思索着他自己的真实感受。 “他从来不会打我,他给我雕刻了许多木头玩具,他亲手给我做了一把琴,拉着我的手去触摸每一根琴弦,在我发病时会背着我走遍大街小巷去找医师……”裴今新的声音沙哑中带着一丝轻快,他记得卜乐对他的每一分好。 “但我的生活还是过得不怎么好。”一连串的音乐依旧从裴今新的手中流畅地流出,由轻快变得轻柔,搭配着裴今新的话,似乎对内容本身所带着的消极意味有所减弱,“师父他崇尚着苦行僧一般的生活,总是对周遭事物充满了怨怼,我觉得他把生活过得太草木皆兵、过得不快乐,但他似乎并不这样认为。” “他认为除了琴以外一切东西都是不好的,他要求我每天晨起、睡前都要练琴,他带着我只吃馒头和蔬菜,认为靠近我和他的每一人带着自私的恶意,识字读书和提起亲父更是不被允许的事情。” 在那些负面的描述中,郁知夜大抵得到了意料中的答案,他理所当然地觉得裴今新应当恨卜乐:“所以你恨他吗?” 裴今新没说恨,也没说不恨,他说的是:“我也不知道。” 郁知夜没有说话。 “他不让我跟一些人接触,我偷偷地去接触。他不让我读书,我偷偷地读。他不让我找父亲,我偷偷地去找,”裴今新说,“那些日子听起来很苦,但其实也有很多让我快乐的地方。” 郁知夜又陷入了困惑当中,有些不满意他的答案,但更多的还是不解。 郁知夜对什么理想亲情的都没有执念,但他觉得裴今新是有的。 生活给裴今新添加了许多经历,他都全然地接受了,并且最后还能保持一副乐观的样子。 裴今新……裴今新像是一片海,无论旁人倒些什么进去,爱啊恨啊,苦啊痛啊,好啊坏啊,什么什么的都好,裴今新依旧是那片海。 而这样的海对郁知夜来说是陌生的。 接着有一段时间,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裴今新沉浸到了回忆和音乐里,郁知夜陷入了困惑的思想难题。 不知过了多久,裴今新才很轻地笑了笑,继续说:“跟着师父学琴的日子,有时候我会独自到别的地方去演出,那时我总会私下打听我父亲的消息。我这两年也赚了些钱,花钱去托人打听,问到他曾在稗城出现过。” “那你不直接过去稗城?”郁知夜眉头蹙着,仍顺着他的话问下去。 “现在正是去稗城的路上,”裴今新并没有看见郁知夜蹙起的眉头,他第一次把身世讲给别人听,有些话讲出来之后心里轻松多了,“我……也没那么急。要是他这些年都在稗城,那他便不会轻易离开。要是他这么些年也跟我一样是四海为家,那我急忙赶过去,也是没有用的。” 裴今新又笑了一笑,这次笑容倒是简单许多,他补充说道:“我接了一些各城的演出邀约,顺便赚点盘缠再过去……毕竟找人打探消息和买东西吃挺费钱的。” 郁知夜不是多疑爱思考的脾性,他抛开疑惑点点头,顺口问了一句,“饮食费钱吗?” 裴今新笑容扩开了些:“对于别人可能不太费钱,可是我爱好恰好就包括了食物,我见到美食就走不动路了。” 想起今晚裴今新带的各色干粮,郁知夜悟了。 郁知夜想了一想,又说:“我也要去稗城,一起?” “这么巧?”裴今新眼里闪过惊喜,手上也断了弹琴,“那自然是好。” “那就这么定了。”郁知夜说完便打算把想不通的思绪丢到一边去,他打了个哈欠,“困了,睡吧?” “就这么靠着树睡?”裴今新说完话顿了一下,又想起了什么,“不对,还有一件事情。” 郁知夜疑惑:“什么事?” “鸟,画眉,”裴今新到现在还记得鸟的事情,“那只受伤的画眉鸟现在还好吗?” “……不知道。”郁知夜对裴今新对那只鸟的上心程度也感到稀奇。 作者有话要说: 快看,小鱼主动跟男人跑了! (另外,我买肉夹馍了!我爽了!我快乐了! 第12章 许久,裴今新终于舍得放下手中的琴,掀开身上披着的衣服站了起来。 黑得透透的天色昭示着时间的流逝。 裴今新光躺着、挨坐在树边都有两三个时辰,起来时身子都麻了。 篝火火焰摇晃,裴今新借着红黄色的光先把琴重新包好了,接着从旁边的火堆里拿了一根木棍,一边偷偷地捶着腿,一边缓慢地、一步一步地走到当时发现受伤小鸟的位置。 画眉鸟还在,仍是几个时辰前发现的那个姿势,已经不怎么叫了。 裴今新十分缓慢地把指腹轻轻贴在它柔软温润的胸腹位置,小鸟还有心跳。 从它身上的血液和腐肉吸引了一些蚂蚁和昆虫。 -- 第24页 裴今新把火把插在一边,动作很轻地用指尖把那些杂虫拂开了。 与此同时,他在旁边摘了几片叶子,先从湖里装了些水谨慎地一点点地喂给小鸟,然后又用其中比较大的一片叶子小心翼翼地将那只画眉鸟移到上面,双手捧了起来。 “郁医师……”裴今新带着小画眉鸟回来,站到郁知夜面前,一起可怜兮兮地看着对方。 郁知夜愣了一愣,站起来也不是,不站起来也不是。 “郁兄……”裴今新继续用一种可怜巴巴的语气低声说着话。 郁知夜想说对方的演技有点浮夸。 “知夜哥哥……”裴今新接着说道。 “……?”郁知夜一脸一言难尽的神色,“停。” “郁大善人……”裴今新话还没说完。 “你再喊一句,我就把那鸟烤了,”郁知夜冷漠地威胁了一句,又不得不出声提醒裴今新,“我的医治对象里从来没有包括过动物。” 裴今新闭上了嘴,眨了眨眼睛,又开口说:“那你现在可以试试看的。” “……”郁知夜无语凝噎,但郁知夜答应了。 裴今新从他的沉默中看出了同意,顿时在脸上挂上了一个笑容。 天黑了,月光朦胧,火光照得树影绰绰,树梢偶有飞鸟掠过。 他们面对面坐在树下,有一些时刻也能听到小动物们流窜草丛间窸窸窣窣的声音。 夜色很安静,风也很安静。 画眉鸟被放置在离火堆两尺远的位置,吸收着火的温暖。 浅浅地装着水的叶子就放在它的嘴边。 郁知夜没有救过鸟,也鲜少拿动物来做试验,却也认同裴今新说的有几分道理。 人与动物,多少是有几分相通的。 真正把鸟捧起来时,才发觉画眉的翅膀和腿都受了伤。 郁知夜从附近找来一些止血疗伤的药草,利用石头将药草捣成浆,敷在了画眉鸟受伤流血的位置,接着又用树枝和从外衣上撕下来的碎布条将翅膀骨折的部位接起、固定。 裴今新一直在旁边看着郁知夜的动作,也很安静地等待着郁知夜随时有需要他的地方。 他看到郁知夜完成一系列工作后去湖边洗去沾染的血迹和草浆,他也像个影子似的跟着过去了。 “郁医师果真是个好人。”裴今新笑得眉眼弯弯,脸上还有病后的一点苍白,他此时的语气倒像是郁知夜已经把那画眉鸟救活了似的。 郁知夜带着些戏谑笑意地看了他一眼:“我发现你这张嘴啊,哄人帮忙的时候甜得很呐。” 裴今新站在一旁,装得有些乖巧的样子:“没有啊。” “行了,”郁知夜面色归于淡然,他是真的困了,“可以回去睡觉了吧?” “嗯,”裴今新隐约有点兴奋地点点头,“我用衣服在草地铺了一层,好歹睡得稍微舒服一点,还剩两件外衣,晚上可以盖着睡。” 裴今新跟着郁知夜身后走回去,声音仍有些虚弱却一直碎碎念着:“还有,我在东边看到了一些芭蕉树,我们可以去摘点叶子当被子!” 昨晚裴今新真就弄来了好几片完整的、特别大片的芭蕉叶回来。 裴今新一夜好眠,阳光照到眼帘,人是迷迷蒙蒙地还贪恋着天然石枕的温凉。 席天慕地睡了一晚,眼睛还没睁开,整个山林已经向他毫无保留地敞开了,意识里的世界一样清晰。 他一只手臂搭着的是被布匹和树叶层层包裹的古琴,他听到树叶脱离枝干飘落到地面上,一片又一片,但他听不到飘落本身。 他听到昨晚被救过来的画眉鸟清脆的呜呜呜的细弱叫声,那声音恢复了一些活力,叫声清晰亲切。 柔软衣物亲密地贴着肌肤,耳朵在石枕和脑袋间、手臂在地面和身体间展示了足够的存在感。 眼睫毛轻轻地颤动了好几下,在空气中制造出不可察觉的扑动的气流。 裴今新睁开眼,芭蕉叶早就掉落在了一旁,火堆也已熄灭,连昨晚睡在身旁的人都不见了。 不过,郁知夜的包裹还在。 裴今新倒也不太担心郁知夜现在是自个儿下山去了。 清晨的山间多雾,金色的阳光稀稀疏疏地从树叶中的缝隙漏下来。 裴今新睡醒后神清气爽,没有任何不舒服的症状,他从带的东西里找出几粒丁香丢进口中嚼着。 扭扭脖子,动动腰,又踢踢腿。 原地活动了一会儿,还是没等到郁知夜回来的动静。 小画眉鸟身上盖着的小叶子倒还盖得安安稳稳。 裴今新给它喂了一点儿水和刚摘来的几颗果实,并且怕它被什么小动物欺负,他还用石头和树枝搭了个简易结实的豪华版“鸟窝”。 包裹里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走山路的人也没有几个,裴今新把带过来的东西都收拾好了,放在鸟房的旁边当围墙。 做好了准备工作之后,裴今新背上古琴去找郁知夜。 裴今新随便选了个方向往外走了一公里多,忽然听见了树林深处传来有水落的声音。 他顺着水声走去,拨开几根长得特别高大的地面植物的叶片,在那里发现了一处幽静水潭——而郁知夜正赤着身正在小石潭中洗澡。 裴今新的脚步霎时顿住了。 那是一个不规则形状的小潭,潭边繁花点点、绿草如茵,草地上有几只小鸟啄食虫子,腮帮子被塞得突出一块的小松鼠飞快地从灌木、草丛穿梭而过。 -- 第25页 草地上放着郁知夜的鞋,树梢上挂着郁知夜的衣服,风让它像从树上长出的枝叶一样轻轻地摆动着。 或许是从上游湖泊流下的水流,石头和树木掩映下形成了一个小瀑布,哗啦啦地飞溅着雪白的水滴。 一汪清潭澄澈幽静,石影密布,游鱼和水草悠然自得地同处于水中,薄纱似的雾气游飘在水面上。 郁知夜侧对着裴今新,腰间以下全没在水中,身影依稀可见,乌发披散,水中摇曳,他往自己身上淋水的姿势慵懒而舒缓,光洁如玉的肌肤在阳光下白得几乎反光。 裴今新捏着叶片的手也停了动作,整个人下意识地敛起了呼吸,一动不动地僵在了那里。 郁知夜似有所感地偏回头向岸上望,径直撞上裴今新茫然盯着他的视线,裴今新呼吸一窒,随即心跳像从郁知夜身边荡开的波纹一样乱了。 郁知夜在水中的位置离岸上有一段距离,他微微挑眉的动作并没被裴今新的视线捕捉到。 同时,郁知夜也看不出岸上人微僵的身体。 裴今新松开手,被他掐出淤痕的叶子在空中颤动着摇摆了好几下。 “早上好,”裴今新慢步往前走,尽力平复着跳得比平时要快的心跳,又把手里用叶片包裹着的绛红色野果远远地敞开给郁知夜看,“我摘了些野果,挺甜的,你要不要试试看?” 郁知夜同样也看不出裴今新笑着举起野果时手部微微的颤抖。 “先放在一旁吧,”郁知夜不甚在意地继续泡在水中,“等我上岸再吃。” 他像水鸟一样弯了脖子将脑袋扎入水中,抬起头时随心地晃动颈脖,将一头碎光洒进潭中。 裴今新把果子放到了旁边的石头上,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郁知夜径自闭着眼在水中泡了好一会儿,睁开眼时看见裴今新像根木头一样站在岸边一动不动。 雾气渐渐散去,大地正在升温。 郁知夜被一池清凉潭水泡软了神经,语气轻松慵懒:“站那干嘛呢?” “突然不知道应该做点什么。”裴今新说。 “想下来泡会儿吗?”郁知夜舒服地微抬起手感受着水里的浮力。 裴今新犹豫了一下,不过很快他就扯了扯嘴角:“好。” 裴今新解下琴再解下外衣,又脱了鞋袜把东西都放到一旁,接着撩高下裤、卷起裤腿:“冷吗?” 阳光在水面上洒了一层光,那金色的水波荡漾着。 谭中清澈见底,水底有海草在随着水流轻轻晃动着,岸边的水里有一群不及尾指大的小鱼静静地游在一起。 郁知夜仍在水里,有条小鱼把他当作了石头,优哉游哉地从他身边游过,郁知夜察觉后低下头漫不经心地伸手去摸,吓得那条小鱼突然加快了速度游走了。 郁知夜看着那条小鱼游开的姿态,眉毛轻挑,眉眼也不自觉地扬了起来:“不冷,你下来试试就知道了” 裴今新看到他脸上难得的特别简单干净的笑意,不知道为什么,心中涌起一股陌生而奇异的暖热感觉。 作者有话要说: 小裴:这是我不付费就能看到的东西吗? 恭喜裴今新达成“见色起意”成就 √ 恭喜裴今新达成“一见钟情”成就 √ 恭喜裴今新达成“情窦初开”成就 √ 第13章 “你就这样穿着一身衣服下来?”郁知夜向着只脱了外衣和鞋袜的裴今新挑眉问道,“我倒不记得你还有带替换衣服上山。” “不是,”裴今新把裤腿都卷到了膝盖的位置,“我想先试试这水冷不冷。” 裴今新微微弯起嘴角,像是有点儿不太好意思地补充一句:“我其实挺怕冷的。” 实际上是裴今新还没决定好要不要下水跟郁知夜一起。 虽说少年同伴间一起戏水没什么大不了的,但裴今新心里莫名有些不自在,便趁此理由再给自己挣些思考机会——大不了要是决定下水,待会儿再上岸把多余的衣物脱了就好。 郁知夜扬着眉眼看他,没再说话,看着裴今新从草地上迈着步子慢步走进潭水中。 在他走近时,原先在潭边安静歇息的小鱼苗子们一溜烟地全游走了。 裴今新下水的动作透着小心翼翼,他扶着岸边的石头低着头,视线轻抬,发现郁知夜在水中没露出来的部分因距离的缩短而显现得更加清晰了。 他抿了抿唇,不太至于地拿脚尖点了两下水:“冷吗?” 郁知夜挑着眉:“不冷。” 裴今新默默收回了视线,才一只脚踏进潭水里就停住了脚步,踩到了潭底又说:“好像……有点深啊?” 然而他迈进去踩到潭底的水都还没没过他膝盖。 “不深,这潭水最深的位置都不能没过你肩膀。”郁知夜瞧着裴今新的小心谨慎的姿势越发觉得他稀奇有意思,“你怕水?” “怕倒是不怕……”裴今新缓慢地把另外一只脚也踏入水里,从神色间都能窥出他心里的犹豫,“水有点冷啊,我身上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裴今新说那话时语气犹疑,仿佛他自己并不能感受到水的温度一样。 郁知夜终于没忍住笑出声来,非常开心畅快的那种笑:“冷不冷你不知道吗?” 裴今新立在水里,受到感染也跟着他笑起来:“冷的。” -- 第26页 裴今新本来就是见着别人开心自己就能感受到开心的性子,但他没发觉自己见到郁知夜开心时,他比平常能感受的快乐要更快乐一些。 也许是因为郁知夜给他的感觉有些神秘,给人一种不太好接近的样子,也不太爱笑。 即使有时笑起来,却也包含了好多意味……这种单纯简单的笑容反倒难得,像是一堆白珍珠里扒出了一颗金色珍珠一样。 也也许是因为郁知夜是他近两年接触到的一个真的可以算是新交上的朋友。 而另一面,郁知夜以为裴今新热情友善开朗,以为裴今新跟王示一般是自来熟,其实不然。 是这份热情刚好向郁知夜展现了,即使裴今新也承认郁知夜说“你不一样”,郁知夜依旧没相信这份独特性。 裴今新是个特别随心的性子,能看上眼的人并不多,主动会去讨个交集的更是少之又少。 况且,并不是每次主动都能有结果。 裴今新愿意主动对郁知夜展现热情,郁知夜愿意回应裴今新的热情,也倒真是应了裴今新当初说的那个“缘”字了。 怎样都好,这次研城山之行对两人来说都能算是美好的回忆。 郁知夜今天心情挺不错的,笑了好半天才停下:“你在水里待上一会儿就不觉得冷了。不过你昨晚发病来着,所以此刻在水中或许是会更加觉得寒冷吧。干脆还是别下来了。” 裴今新双脚站立在潭里,刚把腿浸入潭水时身上激起的一阵小战栗早就过去了,他慢慢也能适应这有些寒冷的水温,扬起的嘴角弧度却尚未放下。 “你是要赶我走吗?”裴今新半是开玩笑地回应着郁知夜的话。 “这石潭又没写上我的名字,我赶你走,你就走吗?”郁知夜说。 “郁郎中心地善良,是不会赶我走的。”裴今新听郁知夜劝他不下水,其实心里反而松了一口气,声音里也明显携带了些笑意。 “好话歹话都被你说完了。”郁知夜的声音同样带着愉悦的意味。 裴今新挽着裤腿在潭里向着郁知夜走了几步,走到更深的地方后就往回走:“我在岸边坐会儿吧?” “行,”郁知夜没什么拒绝的理由,“你高兴就好。” “要听琴吗?”裴今新又问。 “随你。”郁知夜懒声答了一句。 于是,裴今新便寻了个合适的位置坐在岸边,一双修长小腿泡在水里,没触到底,时常还能晃动双脚,感受双腿推开水流的惬意。 古琴稳稳地搁在他的大腿上,只是轻轻一拨,琴声便铮铮纵纵。 粼粼水光连接二人。 郁知夜翻过身晒着日光游起泳来,偶尔整个人放轻松地往水里躺。 身体轻轻地向下沉…… 阳光和云层交叠掩映,鱼苗子成群地游过他身旁,水草在底下舒展着叶片。 没过一会儿郁知夜又游到了瀑布下,盘着腿坐起,接受着瀑布落水的冲击。 瀑布是个小瀑布,水流落差并不是很大,日光斜照,水落在郁知夜身上溅出深深浅浅、闪闪烁烁的银白色水滴。 下面的潭水浸到了郁知夜的腰间,冲下来的水流带着清新凛冽的味道,淡淡青草香和微甜鲜花香悄无声息地靠近郁知夜。 那些落下来的水把一头乌发冲得紧贴郁知夜的胸膛和后背,裴今新甚至能看清那顺着长发聚成一缕的水流。 裴今新抚着琴,先是弹了一曲自己最喜欢的曲子。 “《眠》?”郁知夜忽地睁开一只眼睛望向裴今新。 “嗯?”裴今新方才还以为郁知夜学羊叫了一声,顷刻便反应过来他说的是曲子,表面不动声色,内心却暗自为自己的离谱猜测感到可爱和好笑。 可爱是觉得想象中郁知夜的模样非常可爱。 水流垂直地落在郁知夜头顶,郁知夜只睁着一只眼,溅起的水花并没有影响他的视线。 郁知夜对那天裴今新出场时弹奏的曲子颇有印象,确实是好听,也确实是足够打动人。 “那天你弹的曲子是叫《眠》吗?”郁知夜看着他又问。 “是。”裴今新手下乐音悠扬,正适合此时此景,“是我自己写的曲子。” “不错。”郁知夜又闭上了眼睛,从水流和鸟叫声中清晰地分辨出裴今新的音乐声音,“听着很舒服。” 音乐是一门天然的语言。 仅是一段旋律便能表达出弹奏者所怀揣的情绪和愿望,弹得越好的人越能准确合适地运用音乐的方式来表达自己。 裴今新写这首曲时没什么由来,某个清晨醒来推开窗看见明媚阳光的时候灵感就涌现了,他甚至也没想过要为这个曲子填入歌词。 他作曲时放入了自己生活中所经历的美好经历。 裴今新好奇郁知夜听到《眠》时的感受:“你听这个曲子时心里会想到什么吗?” 郁知夜第一次听这首歌时是惊艳,第二次听是沉浸。 他能感受得到裴今新放在音乐中的美好,他喜欢裴今新弹奏这首曲子时脸上挂着的淡淡笑容,那种恬静的欣喜是从音乐和弹奏者配合着一起传递出来的。 音乐无疑能引起共鸣,它勾起听众心底与之相关的记忆。 郁知夜完全沉浸到了《眠》的旋律中,听,并且跟着古琴声放空了自己。 -- 第27页 他从来没想过从里面听出什么,但他从放空的思绪中得到了答案:“如同好梦初醒。” 这个答案如同一簇烟火猛然在裴今新的眼前绽开,能把人一下子带入惊喜的漩涡,连他眸色里都带上了明亮热烈的光彩。 裴今新感觉到自己心动了。 甚至不止一点。 好友难寻,知音难觅。 这是他期待了太久的答案。 太难了,那太难了。 大多数人都能从这首音乐里听出积极快乐的感情,有人联想到了高山,有人联想到了流水,有人听着曲子想起了自己的美好爱情。 裴今新知道自己没法渴求别人能从曲子里听出他真实作曲时想到的东西,但郁知夜说的答案是最靠近他初衷的一个答案。这怎么能让他不惊喜? 靠近了那个一直期待着的答案时,他反而有些近乡情怯,裴今新声音带着些掩藏不住的激动:“好梦初醒,是带着一点惆怅吗?” “有吗?”郁知夜思索时轻蹙眉头,随即很快舒展开,他说话的语速比平时慢些,一字一句地倒带了些真诚的意味,“没有吧,就是那种一晚上睡得挺好然后早上看到阳光洒进来的感觉,又或者说是那种做的并非美梦却被早晨美景一瞬间治愈的感觉……” 郁知夜说着说着突然想起裴今新的那本小册子,话音顿了一下。 答案似乎更倾向于后者。 裴今新越听越激动,甚至于想跳下水跟郁知夜来个超大的拥抱。 “你说得对,”裴今新看着不远处泡在水中的郁知夜,目光像盯住猎物一样锁定在他身上,惊喜和想靠近的欲望同样强烈,“你说得对。” 裴今新闭上眼,掩下那快要掩藏不住的悸动,手上的琴声越发清亮灵动。 重复弹完了《眠》,裴今新即兴弹起了一首更加舒缓的音乐。 白衣少年坐在潭边闭着眼沉醉在自己的音乐里。 郁知夜耳边尽是水声、鸟声和悦耳琴声,冲水冲得是身心爽快。 潭里小鱼又往他身边凑,轻轻地啄着他的脚。 郁知夜眉头一扬,动了动脚,鱼没走。 等他一伸手进去,鱼又跑了,郁知夜一笑,扎进水里跟着那条鱼游了起来,在快要抓到它时又忽生想法,把鱼往裴今新身边赶。 小鱼却不听话,尾巴没长眼睛也知道郁知夜在后面追,飞快地摆尾游近了不知道哪个石头缝里。 郁知夜悄悄地、悄悄地潜水游近裴今新身边。 等到郁知夜距离裴今新只剩下半臂之遥时,裴今新仍什么都没发现,又直又长线条又漂亮的一双长腿安安静静地就垂在郁知夜面前。 郁知夜无声挑了嘴角,伸出手抓住脚踝就往下拉了一把。 “啊!” ……裴今新差点一脚把郁知夜踹回水底。 作者有话要说: 小裴:人干事? 小鱼:鱼干的! 第14章 隔着水,郁知夜都听见了那声满是惊吓的叫喊。 郁知夜就没太用力地拉了一下,没想要真把对方拉下水,他出水时还扶了一把裴今新的琴,另一只手还抓在对方下意识朝他踢的小腿上,笑得十足地没心没肺。 裴今新本是专心想着郁知夜和弹琴的事,根本就没关注刚才一直在那边安安静静得像在冥想一样的郁知夜。 更加想不到郁知夜会干出这么幼稚的事情,裴今新是实打实地被吓了一跳,惊魂甫定地瞪着面前笑个没完的人。 惊吓过去,腿上的触觉才清晰起来。 裴今新还没完全想明白自己对郁知夜的心动究竟是到什么程度,也没想清接下来要如何和郁知夜相处,但这并不妨碍他对郁知夜的触碰产生不一样的情绪反应。 裴今新动了一动被抓住的那只脚,郁知夜在他腿上捏了两下。 “哎,”郁知夜笑累了,将下巴压在裴今新膝盖上一点的位置,脊背弯成好看的幅度,抬起眼着裴今新,“吓着了啊?” “不然呢?”裴今新双手扶着琴,用俯视的角度看着郁知夜,有点生气,又生气不起来,空余一个有点严肃的假凶样子。 比起生气,两人靠的太近的距离反而是让裴今新滋生一些别的想法。 郁知夜从水中抬起手,笑着朝裴今新脸上弹了几滴小水滴,又去摸他耳朵:“你耳朵红了,怎么这么不经逗?” 裴今新耳垂传来冰冰凉凉的感觉,他伸手拿开郁知夜的手:“是被你吓的。” “生气了?”真这么不经逗? 裴今新当然没有生气,但脸上还是绷着:“万一我一脚把你踹了,或者惊吓起来丢了琴砸你,你怎么办?” 裴今新握住他的手没放,可能是泡水久了的缘故,郁知夜手的温度有点凉。 郁知夜不以为然地挑了挑眉:“不怕。” ……究竟是怕谁受伤啊? 裴今新也不与他争辩,抓了他手放到自己腿上暖着:“还在水里呆着吗?你的手都有点冷了。” 他伸手摸了摸郁知夜的胳膊,也是冷的。 “再待一会儿。”郁知夜手搭在裴今新腿上没一会儿就暖起来了,其实他并不觉得冷,“在水里挺舒服的。” 潭里遍地是石头,到处都是硬的,冷的。 裴今新人是软的,温热的。 郁知夜把下巴压上去之后就有点舍不得离开,还得寸进尺地准备闭目养神:“继续弹琴吧。” -- 第28页 “不饿吗?”裴今新没有继续弹琴,而是伸手用潭水洗了洗手,将身旁自己摘的浆果喂了一颗给郁知夜。 浆果软嫩,捏起来便在手上留下紫红色的汁液。 郁知夜张嘴就吃了,小小一颗,酸酸甜甜的,没多少涩味,也没有果核。 “味道还行。”郁知夜也没吃早餐,懒得没骨头似的挨在裴今新腿上,散落的发丝弄得裴今新心都跟着痒起来了。 裴今新默默地把剩下的浆果都送到了郁知夜嘴边。 一小把浆果实在是喂不饱两个从昨晚就几乎没任何东西下腹的人。 裴今新自己摘来的野果,自己也没吃多少。 情窦初开的少年人恨不得吃完的果子能原地再生千颗百颗的,供给他源源不断地给郁知夜喂下去。 不过那时候估计郁知夜也不想吃了…… 裴今新心思比较单纯,心上人在眼前也升不出些什么旖旎之心,看着郁知夜一副懒懒散散挨在他身上的样子心里说不出地满足和喜悦。 郁知夜长得很好看,裴今新从看到他的第一眼就知道。 如今阳光下闭着眼歇息的样子更是眉目如画。 相贴的皮肤共享一样的温度,潮湿而温暖,郁知夜呼吸的气息若有似无地轻轻打在裴今新的膝盖上,裴今新看着看着、感受着感受着,忍不住有些心猿意马。 刚才那些亲近的动作是下意识做出的,冷静下来才发觉心里有些发烫,没有推开对方都觉得是自己暗戳戳地占了对方的便宜,又忍不住希望郁知夜多在自己身上靠久一点。 想动一动,又不敢动一动。 那头湿漉漉的墨色长发发尾还垂在水里,上半部分要不贴着裴今新的腿,要不贴着郁知夜的肩膀和腰腹。 只是晒了一会儿,露出水面的那些头发已经有快干的迹象。 半干不干的,柔软光滑,像品质极佳的锦缎一样披在莹泽肌肤上。 郁知夜看着要比裴今新年长些,身为游医,同裴今新一样免不了是常年要走南闯北的。 但郁知夜身上皮肤白皙光滑程度甚至更甚裴今新,令裴今新由不得心生暗叹。 裴今新想伸手摸一摸他的头发,刚才碰过了手腕和胳膊现在又想碰一碰对方半遮半隐的光洁润腻后背——可那样的举动绝对超乎普通朋友间的亲密。 他一时也说不清自己是更想去摸摸那头乌发,还是更想化身为垂顺的长发温顺地贴在对方身上,反正他现在都只能是在心里想一想。 不知道过了多久,裴今新轻声问了一句:“睡着了吗?” 郁知夜没睁开眼,只是伸手在他腿腹点了点,表示自己没睡着。 “你会抓鱼吗?”裴今新忽然问道。 郁知夜:? “怎么个意思?”郁知夜挑起眉梢睁眼看他。 人家是饱暖思淫欲,裴今新是生理和心理都饿着。 郁知夜再在他身上趴会儿,他可真受不住了。 “我看这潭里鱼挺多的,不如抓几条烤来吃?”裴今新顾左而言他,事实也是真的有些饿了,别说刚才摘来的果子不够吃,即使野果分量够多,清新酸甜的水果也不能当早餐。 裴今新想吃肉。 最想吃的那种目前是不可能吃得上的了。 虽然烤鱼早上吃起来是有点油腻了,但是人在野外嘛,总要“将就”一下……或者,烤鸡好像也不错哈? 郁知夜抬起头,眉目间带着“你在开玩笑吗”的微妙神色:“我抓?” “我没试过捕鱼,钓鱼也没试过。”裴今新说,“但我可以学,你会吗?” 裴今新膝头一轻,忽然重新接触到空气的皮肤露出被郁知夜枕出的一块红印,他状似无意地伸手去揉了揉膝盖,接着不动声色地将手盖在了那块红痕的位置。 郁知夜有点儿不情不愿地点了个头,他从小一个人生活,各种技能都或多或少地会一些,尤其是这种荒野抓鸡捕鱼找吃的的类型。 抓鱼当然是能抓的。 裴今新笑了笑:“你教教我?” 郁知夜不置可否,只是直起身在水里立着伸了个懒腰:“说起来,你对水没有阴影吗?” “嗯?”裴今新鼻音中带着一点疑惑,“我小时候落水的事情吗?” 郁知夜举起手仰着头应了一声:“嗯。” “没有。”裴今新说。 “我还在想你不下水有没有这方面的原因。”郁知夜放下手。 “没有,”裴今新笑了一笑,“不至于。溺水的确难受,但发烧也烧得我把整件事都记得有点恍惚,所以其实我对水没什么抗拒。后来我还特意学了游泳,那下次万一再掉水里,我也不怕了。” “挺勇。”郁知夜冲他抱了抱拳。 “所以你要教我抓鱼吗?”裴今新问。 “不怕冷了?”郁知夜问。 “你可以给我弄个钓鱼竿啊、弓啊、长矛啊什么的工具,我不整个人泡在水里,也就不觉得冷了。”裴今新说。 “想得倒挺美,”郁知夜挑挑眉,“算了,你就在岸上等着吧,要有那功夫教会你抓鱼,我都能抓来十条八条了。” “不是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吗?”裴今新被嫌弃了也不生气,眼神明明亮亮的,带着笑意,“两个人抓,说不定还能多抓几条鱼。” -- 第29页 郁知夜看了他一眼:“你还想抓几条?” 裴今新笑着没说话。 小水潭里鱼不少,要抓起来也不那么容易,郁知夜也需要借助一些工具的帮助。 当然,不是裴今新提到的什么弓啊鱼竿啊之类的。 他多年独立生存能力不是吹的。 郁知夜从岸上树木简单折了根结实的长树枝,又让裴今新拿来他衣兜里的小刀,利落地削尖一端。 郁知夜观察着哪里有鱼游过来。 裴今新看了一会儿,又开始弹起了琴,要是郁知夜动作稍快一点,裴今新的琴声也会弹得激越一点。 就像给郁知夜抓鱼奏乐助兴一样。 但鱼听了落跑得更厉害了。 郁知夜又一回插空了之后,裴今新在岸上笑得差点弹错音:“你行不行啊?” 郁知夜回头眯着眼看了他一眼,举起那根长树枝对着他:“琴声,停止。” 裴今新不弹琴,抱着琴侧趴在大石头上无声笑得不行。 朦胧的,无法清晰化和精确化的喜爱心情和暧.昧氛围笼罩住他的心头,使他目光越发柔软下来。 少了裴今新故意的扰乱,郁知夜抓鱼效率变得高多了,没过多久就抓到了三条鱼。 水潭里的鱼个头不算很大,只是比巴掌长一些,被他用草绳串了挂在一起。 “真厉害。”裴今新接过那三条鱼高高兴兴地看着,用手戳一戳,鱼还会挣扎。 几条鱼身上被木枝尖头戳出来的伤口还在流血,裴今新拎着它们看了一圈,轻嘶了一声:“这伤口看起来有点残忍。” 郁知夜正拿过衣物重新穿戴起来,身上还滴滴答答地掉着水:“……” 他套上外衣,湿润的头发很快就在他衣服上洇开水迹。 要是裴今新现在说要把鱼放生,郁知夜恐怕会拿树枝在裴今新身上也戳两个洞。 “之前我看别人杀鱼的时候,鱼脑袋都没了,鱼身都还能动,它们生命力可真顽强……”裴今新看着鱼碎碎念似的说着话,“我们快点回去把它烤了吧,让它们早点解脱。” 郁知夜听见这话后勾起嘴角笑了笑:“行。” 回程途中,郁知夜还顺带抓了一只路过它们面前的野鸡。 烤鱼、烤鸡的香味馋哭隔壁躺着的小鸟。 作者有话要说: 我也馋了 安利一下歌曲:草东没有派对的《山海》和《如常》,超级好听 第15章 傍晚的日照染得天色一片橘黄,浮云带着暮色,清清淡淡地染上一抹绯红。 太阳在山间落下,裴今新和郁知夜在山上吃完了烧鸡烤鱼,此时已经回到城中。 可能是吃饱了的缘故,裴今新下山的时候话也多,边走边哼地给郁知夜唱着歌、说着话,好像有说不完的欢喜事一样。 眼睛也总是闪闪发光的,干点什么都觉得开心得不得了。 登山费力,从山上下来自然也免不了要在研城寻好食肆饱餐一顿。 “我带你去吃老巷口的生腌蟹,好不好?”裴今新兴致冲冲地,和郁知夜在一起的时候仿佛有用不完的活力。 郁知夜能说什么,只能答应啊。 别说,生腌蟹还真挺好吃的。 裴今新下来还把画眉鸟带在了身边——到两人要下山时,那只鸟仍旧没有恢复到能走能跳能觅食的地步,裴今新觉着要留那只金色小鸟在山上无人照料,那鸟终究是难有生机,于是便好人做到底。 裴今新生怕把小鸟儿磕着碰着了,连放布兜、衣袖都不肯,一路上稳稳地捧着小画眉,时不时用食指很轻地撸它羽毛一下。 小鸟在他手上啾啾嘤嘤的,倒也是乖巧地躺在他手心。 “你是想养了这鸟当伙伴吗?”郁知夜在裴今新买饼干时问了一句。 “没有,”裴今新笑着否认,“等到它伤养好了,我就把它放生了。” 他拎过小摊贩打包好给他的干粮,分量显然有点多。 他先给郁知夜递了一块完整大片的饼干,又从袋子里捏了一点饼干碎小心地喂给那只画眉鸟。 城里是一个寻常而宁静的长夜,月儿高悬,星明云稀。 裴今新捧着鸟,背着琴和行囊走在大街上,郁知夜两手空空地走在他身旁,时而抬头看看月亮。 “你不给它取个名字吗?”郁知夜看着在裴今新手中舒服地窝成一团,“我看这鸟倒挺亲近你的。” “不起了,”裴今新温柔地托着小鸟的身躯,手心的温度和小鸟的体温交融在一起,他轻轻地说,“它始终是要飞走的。” 起了名字就和自己扯上了关系,付诸了感情。 当鸟离开的时候,那是要伤心的。 现在裴今新对小画眉鸟也有感情,不深的感情,是可以收放自如的感情。 “你可以买个鸟笼什么的。”郁知夜懒洋洋地给裴今新提了个建议。 “不要。”裴今新淡笑着拒绝,“我宁愿它想去哪儿去哪儿。” 郁知夜挑挑眉,不置可否地继续追问道:“如果你要给它取名字,会取什么名字?” 裴今新还真被这个问题问倒了,好一会儿才说:“小饼干。” “为什么?”郁知夜问。 “因为它长得挺像小饼干的。”裴今新面上挂着笑,看向那吃着饼干碎的通身金褐色的小画眉,“而且它还爱吃小饼干。” -- 第30页 “它吃它自己啊?”郁知夜把手里吃剩下的一点饼干渣递给那小鸟,小画眉鸟先是缩了缩脑袋,才把郁知夜指尖上的那点饼末叼走。 裴今新一个劲儿地在笑,没说话。 郁知夜伸手也去摸了摸小画眉鸟脑壳,触感有些奇妙,毛茸茸的,柔软而温热。 “那它就是你的小饼干了。”郁知夜抬眼看了裴今新一眼,收回视线直视街道上。 裴今新长长地拖着声音:“它不是我的小饼干。” “以后你遇见的每一只鸟,它都可以是你的小饼干。”郁知夜语气淡淡的,说得有点儿随意,却让裴今新一下子带了讶异地偏过头看他。 裴今新没说话,郁知夜似无所觉地继续开口说:“你不必纠结于那一只鸟,只要你愿意,你可以把每一只遇见的小鸟儿都当做是为你而来的。” “这不符合你说的‘缘’吗?”郁知夜说完话后也偏头看向了裴今新,那张惯常漫不经心的脸上并没有多出多少情绪,眼睛里倒映着裴今新的身影。 “啾。”小画眉叫了几,也像是在支持郁知夜说的话。 裴今新有些怔忪地看了他好一会儿,回过神后递给郁知夜一块新的饼干,他忽然弯唇笑了笑:“是的,我的小饼干。” 两人回到客栈,裴今新想去问这两天有没有人过来找他们的,话还没开口,就招来了王示。 “裴仙儿!”王示喜欢裴今新喜欢极了,见了裴仙儿就忘了他的郁大哥。 目光闪烁着激动的光,手上拿着抹布捏来捏去,感觉都不知道手脚要怎么放才好了,说话也说得没那么流利了,又忽然想起自己店小二的身份,争着要去帮裴今新拿行李。 “没事,我来拿就好。”裴今新微微退身婉拒,露出一个温和礼貌的笑,“叫我裴闲就行了。” 对于“裴仙儿”这个称呼,裴今新一开始也是不接受的,结果他越不接受,人们越爱把这称呼挂在嘴边,就爱看裴今新脸红闪躲的样子。 叫着叫着,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年的小裴今新成大了,他慢慢也就习惯了。 “也是,也是,裴仙儿的琴可珍贵了,”王示笑得有点儿憨,“你前几日在清音楼的那场表演我看了,太精彩了,你是我见过弹琴最好了,研城这几十年了都没比你弹得好的!” “啊。”裴今新笑着,没接着王示的话说下去也没否认,和郁知夜交换了个眼神,客客气气地站在一旁。 王示对裴今新是偶像似的崇拜,连带着对裴今新手上的鸟儿都爱屋及乌:“这是你养的鸟吗?真好看,这毛色可真有光泽,金色的小嘴巴真好看啊,跟裴仙儿你的气质特别搭,都有一股子仙气。” 眼看着王示越吹越离谱,裴今新带着无奈的笑打断了王示的话:“我明晚在祥云楼有场演出,要是喜欢的话,也可以过来看看。” “我知道!老早就知道了!我早就准备好去捧场了!”王示拍拍大腿,这才又看见了郁知夜,“郁大哥,你说是不是!” 郁知夜挑挑眉:“关我什么事?” “哎!”王示睁大眼睛,“明晚你不去吗?” “去,”郁知夜抱起手横在胸前,跟局外人似的说着话,“怎样?要我帮你占位置?” “不是!”王示提高了声量争辩,脸色也激动得有些涨红了。 裴今新笑着解围:“他只是要你附和一下。” “跟着他一起夸你?”郁知夜轻勾着嘴角,笑意多少带点揶揄,“要点脸吧。” 裴今新哈哈哈地笑了起来,王示还在那说“裴仙儿是该夸”。 这一通绕,把话题都绕远了。 三人在楼下聊了半天,裴今新才向王示打听到了这两天他们不在的时候谁来找过他们。 说有个五大三粗的魁梧汉子过来,那人问到两人不在,又走了。 不用说,是李炎。 有过几个人,大抵是不知道从什么途径知道了裴今新住这,过来给喜欢的小乐师送礼物,店里一律按裴今新说的那样,大件的一概不收,其他的都放到他房里去了。 看样子,倒是也没什么其它事发生。 说曹操,曹操就到。 裴今新和郁知夜刚准备上楼,客栈门口就来了人。 两人甫一转头就和风风火火走进客栈的李炎打了个照面。 “郁医师,裴乐师!”李炎边走边叫喊,手上还不知道抬了个什么东西。 郁知夜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头,侧开一步挡在裴今新前面,裴今新又迈了两步,走在郁知夜身前。 郁知夜见裴今新动作,动作一顿,眼神中闪过一丝讶异。 王示有点懵,反应过来后就朝着李炎走过去:“嘿!大晚上的别那么大声说话,扰了店里客人睡觉,我找你算账!” 王示人都没长得够高呢,李炎那身躯像有两三个他一样,气势倒是不弱。 李炎步子大,没几步就到了裴郁二人面前。 “我娘病好了,是我误会你们了。”说起这个,李炎言语间有点儿歉意,动作十分爽快地向他们鞠了两躬、道着歉,“是我鲁莽,对不住二位了。” 原是来赔罪的。 他手上抬着一大木盘子,隆起一块,用油纸包着,里头不知装了什么什么东西。 裴今新闻着……有点香? -- 第31页 李炎把大木盘子往郁知夜身边一递:“给你的!” 郁知夜也闻到了味道,好像能猜到是什么东西了,嘴角抽了抽,没接。 “说了别嚷嚷,”王示一脸不爽地转过身跟着李炎又走回到了裴郁二人身边,“什么东西啊?” 王示说着就伸了手,见没人拦他便径自掀开了木盘上面的油纸。 “六斤六两小香猪新鲜宰杀,李家独门酱料,荔枝木炭烤一个半时辰,保你吃了还想吃!”李炎眼神都亮起来了,这段话一气呵成,十分流利,“补气健脾,活血生津,宁神安眠,李家香猪在研城敢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 郁知夜:“……” 裴今新:“……” 这年头,一头烤乳猪听起来功效都比郁知夜卖的药多。 裴今新没忍住笑了起来:“你不去做卖货郎真是可惜了。” “我不要,你拿走吧。”郁知夜情愿李炎过来是找他茬的。 王示在旁边闻,小声地说了一句:“不要吗?真挺香的。” “我这小香猪养了三个月呢。”李炎对自家的猪十分自豪,“肉质又嫩又香,我特意拿过来给你俩赔罪的。” 李炎说什么也留下了这头烤乳猪,还硬要给郁知夜塞银子。 “行。”郁知夜不想和李炎有那么多的纠葛,横竖也是收东西,也不怕对方拿毒物害他什么的。 郁知夜收钱倒是收得很快,从中抽出一半给了裴今新,顺带也把烤乳猪收下了。 李炎心里一松,把木盘放到桌上又拜了一拜:“救母之恩,没齿难忘,两位以后如果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城西李炎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接着高高兴兴地就走了。 李炎来得快,走得也快。 王示都没弄明白三人之间什么纠葛呢,李炎就退场了。 他一头雾水地从后厨拿了把刀出来切肉,边切还边问:“他是城西卖猪肉的李炎是吗?这年头卖猪肉的怎么说话都文绉绉的,来之前是看了多少本话本子?” 不知道。 但烤乳猪真的挺香的,能让人一夜好梦。 作者有话要说: 我想吃烤乳猪了,但是最近亲戚没人结婚呐(我们这边习俗是婚宴会有烤乳猪) 第16章 无忧无虑,一夜好眠到天亮。 初七早上,陈璟果真一早就来了,但好歹没前几天早到扰裴今新清梦的那种早。 为了信守承诺,他自己也是被侍从叫了好几回才艰难地从被窝里爬出来。 从如意客栈过来,陈璟一路上看中什么就买什么,到裴今新房门时已经是左手一串右手一串的了。 裴今新刚打算出门找郁知夜去吃早餐时,听见了陈璟轻轻重重的敲门动静。 门刚打开,陈璟就一阵风那样走进房里,将手上的一大堆东西放到了房间的桌子上。 “呼。”陈璟松了一大口气,“早早早,我给你买了早餐。” 裴今新关了门,向陈璟那边走过去:“这么多?” “哈哈哈,不小心就买多了。”陈璟拿桌上茶杯倒了满杯茶水,咕噜咕噜地灌了满口,喝完还嫌弃,“这茶叶太次了。” 裴今新啧了一声:“你下次自个儿带茶叶来。” “你这两天去哪了?看起来怎么晒黑了些?”陈璟坐下缓过气来后盯着裴今新好半晌,又看见窗边的小鸟,疑惑地问,“怎么还多了个瘸腿的小鸟?” 裴今新皮肤白,不经晒,晒黑一点都明显,不过过几天就又能白回来了。 裴今新摸了摸自己的脸,倒也没太在意:“上山看日落去了,鸟也是山上捡到的。” 陈璟一下子瞪大了眼:“好家伙,也不叫上我?” “叫了你能去?”裴今新不咸不淡地反问。 陈璟撇了撇嘴,还真不能。这两天他被他哥看管得可严了。 “对了,我哥下午离城,我中午得和他一起吃饭,然后送送他。”陈璟早上能那么轻易地出来找裴今新,还是因为答应了他哥中午一起吃饭呢。 裴今新笑了笑:“去吧,别忘了晚上祥云楼的表演就行。” 裴今新有自知之明,他和陈瑜,到底还是陈瑜要对陈璟重要些。 “那你是一个人上山的啊?”陈璟又问。 “不是,认识了一个朋友。”裴今新说。 陈璟惊奇地哎了一声,这几年跟裴今新呆在一起,裴今新性子确实柔和,可身边除了他,也没见他能添几个说话交心的朋友,如今一听裴今新说认识新朋友,倒觉得蛮难得的。 裴今新笑了笑,简单几句跟他说了郁知夜的事,但没提自己对郁知夜的感情,只说对方是个挺好的人。 “接下来的路程,大抵他也会跟我们一起走。”裴今新将这件事也告诉陈璟。 他将陈璟带来的东西放好,心里思忖着要不要叫郁知夜一起过来吃早饭。 “那敢情好啊,多个人还多个伴呢。”陈璟不说二话便高兴地答应了,“干脆让他等会儿过来一起吃早饭吧。” 嗯哼,想一块去了。 裴今新笑着点了点头。 陈璟说着话,老扭头去看窗边那小鸟。 “是只画眉啊。”陈璟眨巴眨巴眼睛,对小鸟小鸡小鸭什么的都感兴趣,于是也就走过去摸了两把毛茸茸的金棕色鸟肚子,“叫声清脆,也还怪好看的。” -- 第32页 “身上有伤口呢,”裴今新压低了点声音,阻止陈璟没轻没重地撸小鸟,“别总碰它。” “嚯?”陈璟笑着回了头,“这么金贵?” “我看你这两天倒是吃得脸都圆了些。”裴今新拿手理了理衣服,把乱翘的头发捋到身后,准备起身去找郁知夜。 陈璟刚认识裴今新时还装模作样地保持一副陈家三公子的派头,结果私下里跟裴今新相处则总是咋咋呼呼的。 他小时候长得很白,皮肤精致,又有点儿婴儿肥,长大后身体抽条了,这两年晒得肤色深了些,瞧着也清秀了不少。 陈璟可爱美了,说什么自己是要登台表演的,必须保持好形象,可总不住跟着裴今新吃吃喝喝,偏又容易胖。多吃一点也不往身上长,那脸可就圆得明显了。 他哥过来找他,见着弟弟了老觉得弟弟没吃好没穿好,给陈璟添衣服、找好吃的、买些新奇玩意儿送弟弟,一样没落下。 陈璟吃饱睡多,自然也就……脸圆了点。 听见裴今新那话,他神色都添上了些惊恐:“不会吧不会吧?”一边还掏出兜里的铜镜照着。 浮生半日,一晃就过,眨眼就到了夜晚。 坐在台下喝茶吃饼嗑瓜子,郁知夜的心境到底和第一次看裴今新表演时有了些许不同。 裴今新上台时还特意向郁知夜那边看了一眼,对他笑了笑。 郁知夜扬扬眉,也对他勾了勾嘴角。 祥云楼比清音楼门面还要大些,店里一楼二楼都坐满了观众,里三层外三层地把舞台围住了。 人更多了,声音也就更嘈杂了。 郁知夜听着其他人聊收成、家事,也听到别人讨论裴今新。 关于裴今新的事,郁知夜心中有些微讶地发现,他在短短几天内对裴今新的了解增进了不止一点两点。 好听的音乐听一遍两遍三遍都不会腻。 郁知夜轻轻地拿瓜子在桌面上打着拍子,敲几下之之后又把瓜子吃掉。 这次也是先是陈璟表演,然后是裴今新。 陈璟下台,裴今新上台,不久,陈璟便从后台出来,坐到了郁知夜身边。 郁知夜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白天裴陈郁三人已经见过面、打个招呼,夜晚还一起在祥云楼共度了晚餐,知道彼此是即将一同上路的关系,但聊的事情不深切。 陈璟坐下来后,有几个看表演的认出他了,小声聊了几句,接着又继续听裴今新表演了。 “裴闲的琴声不错吧?”陈璟拿出自己的水壶喝了两口水,招来小二撤了桌上那些残羹冷炙,点了一些花生米之类的小吃。 喜欢这个东西真是太掩藏不住了,它埋在心里,溢得要满出来,忍不住地要将这种情感分享。 这两三天,身边的人都总喜欢到郁知夜那找一句附和,希望从他那得出对裴今新一句夸奖。 这人可以是郁知夜,也可以是其他人,似乎从旁人那得来一句夸奖裴闲的话能比别人夸自个儿还高兴。 郁知夜在研城的这几天深切地感受到了他们痴迷音乐的脾性,有点儿能明白这种心情,但又不怎么能体会这种心情。 只是淡淡看了陈璟一眼,点了点头。 他们还爱给郁知夜科普裴今新的生平事迹。 “我第一回 听他弹琴,就觉得这兄弟了不得,以后必能靠着一把琴名扬天下。”陈璟想起当年第一回见裴今新的样子。 当时陈璟是假正经,裴今新是真正经,举手投足都自有一番气度,弹起琴来是真让人如痴如醉。 郁知夜望着台上人,兀自挑起眉尾:“扬了吗?” “快了。”陈璟肯定地说。 过来送食物的小二耳尖,听见他们讨论的话,上着菜还捧了裴今新一句:“至少裴琴师在研城这还是小有名气的,名扬天下指日可待。” 放完了菜要离开时还说一句:“当然啊,陈小师傅的琴——也不错。” 那话音跟着眉毛一起扬起,惹来陈璟一句笑骂。 裴今新余光看下来,看见陈璟和郁知夜坐近的身影,目光一顿,陈璟一眼就看见了,欢快地跟他招了招手,裴今新也隐秘地向他们回了个笑。 陈璟收了手,继续吃东西,单方面继续和郁知夜“有说有笑”。 “我这琴自然是没有裴闲好的。”陈璟对此一点儿也不遮掩,“我跟着他一块儿来演出,主要是想游历天下,顺便多听听他弹琴。” 郁知夜挑着眉,又轻声笑了一声。 陈璟琴不如裴今新竟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包括陈璟自己也承认,陈璟本人却毫无芥蒂。 他觉着裴今新身边的人也都挺有意思的。 实际上,郁知夜还记得陈璟,也记得当时那人对陈璟说的那句“别总是跟裴闲走那么近”。 陈璟那晚却对郁知夜毫无印象。 “我见过你,在羊肉摊子上。”郁知夜终于舍得把精力从裴今新琴声上分出来一点,视线难得稍长时间地停留在陈璟脸上。 “啊?嗯?”陈璟呆了一会儿,接着有点儿不好意思似的用手遮住了脸,他反应过来了,“不好意思,让你看笑话了。” 陈璟接着还给他哥辩解了一句:“我哥那人就那样,他其实对裴闲也没什么恶意。” 郁知夜轻勾着嘴角,有些似笑非笑地,微挑的眉峰更增添他的魅力。 -- 第33页 “他为什么说要你少接近裴今新?”郁知夜问出他想知道的问题。 “我哥他……”陈璟当然知道原因,但此刻,面对郁知夜的询问,他有些不知道怎么说出口。 犹豫间,裴今新的曲目表演结束,观众席上爆发了激烈的掌声和叫好声,大把的碎银票子扔到台上,几个人麻利地上来收拾。 裴今新道了谢下台,周围的喧闹声小了些,在等下一个表演的空隙里大家慢慢又聊起来。 陈璟眨了眨眼睛,凑过去小声和郁知夜说话:“我就悄悄告诉你啊,别告诉别人。我哥不愿意我跟着裴闲在外面弹琴卖唱。” 陈璟抿抿唇,声音更低地说:“毕竟现今大家还是看轻戏子乐师,我倒觉得没什么,都是一份职业罢了。还有一个原因是,我哥不喜裴闲师父。” 郁知夜偏过头看向陈璟的方向,微微垂着眼眸:“卜乐?” “他把师父的事情也告诉你了?”陈璟这下是更加惊讶了。 “嗯。”郁知夜神色淡淡地颔首。 这件事说起来也不是什么秘密,陈璟想了想,要是他不说,裴今新更不会跟郁知夜提这些。 但既然都是朋友了,陈璟想这事也是能对郁知夜说的。 “卜先生实际上也是我师傅,当时师傅只收了裴今新一个徒弟,亦师亦父那样带着他的。”陈璟说。 小册子里的梦境毕竟都只是模糊的记录,对卜乐和陈璟的事情提得都很少,郁知夜想知道更多事情。 “那你呢?”郁知夜问。 “我啊……”陈璟又露出那种有些青涩腼腆的笑,“靠家里有钱,打动卜师父教我学琴的。” 郁知夜勾了勾嘴角:“理由很充分。” 陈璟顿了顿:“卜先生他总是不高兴,我每次见了他都有些害怕。我家里人怕师傅那阴郁的性情会影响到我,所以不想我跟师傅和裴闲多来往。” “你为什么选他做老师?”郁知夜问。 “卜先生琴技实在高超,”跟裴今新一样,陈璟拜师学艺的日子里也是好坏掺半的,甚至相比裴今新,陈璟从他俩身上得到的要比付出的多得多,因此想起他们起初相识的日子,陈璟浅浅地笑了起来,“小裴郎君也实在可爱。” “怎么个可爱法?”郁知夜又问。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陈璟陷入一种微微沉思的状态,“他那时候的生活的确是痛苦的,但他告诉过我一句话——‘放任这种痛苦,它也就是痛苦,每一天每一天都过得痛苦。倒不如试着改变,让自己过得开心一点。’” “他还说:‘改变很难,尝试也未必能成功,但总比自己一直一直陷在深渊要好。’” “裴闲他也的确做到了。其实我跟着卜先生学琴,更多时候是去找裴闲他教我的。卜先生总对我学琴不够满意,反而裴闲教了我许多技艺。”陈璟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坚定乐观又真诚,他因为回忆中的裴今新而笑起来,“裴闲人真的好好。” 陈璟的描述和郁知夜对裴今新的印象重合,虽接触时间不长,但从小册子上和实际相处这几天来看,都不难看出裴今新就是那么一个人。 郁知夜眉头微微蹙起:“确实。” 难道裴今新就没有软弱的、阴郁的、不那么好的那一面吗? 作者有话要说: 小陈:小裴他人很好啊,快对他好一点! 小鱼:我要看人堕落就变坏的故事,要看摆烂! 小裴:他俩背着我在说什么悄悄话! 第17章 裴今新在台上就看到郁知夜和陈璟一直在交谈,心里蓦然升起几分挥散不去的隐隐的焦躁。 想要快点到郁知夜身边去,又不得不专注在弹琴上。 他弹琴鲜少有这样心浮气躁的时候。 下了舞台也是很快地收拾东西,一心一意想要离开。 “裴仙儿!这是我给你带的礼物。”小乐迷一号拿着一袋子东西缠上来。 “抱歉,我不能收。”裴今新将店家结算的钱揣进怀中,步履匆匆地要走出后台。 “裴闲啊,他拿的可是老饼家做的核桃糕呢!”有个乐师拉着裴今新衣袖,笑嘻嘻地在旁边说着话,“要是你不要,那就归我咯!” 老饼子做糕点的手艺能在研城排前五。 “我早上排了好久队买来的,想给你尝尝。”小乐迷双眼带着期待。 裴今新脚步一迟疑,认真地道了谢并收下了核桃糕:“谢谢,我会吃的。”又快步离去。 后台其他人面面相觑,聚在一起聊起了闲事:“裴师傅今儿个怎么走得那么急?连打赏的碎钱都说不算了。” “那几点碎银破铜板的算什么,裴闲上台一次得的赏比我演一晚上得的都多,”有人打趣道,“准怕是要去见意中人。” “瞧他脸上也不大高兴的样子,像是要去见心上人吗?”有人半信半疑。 “说不定是要去看没追到的意中人呢?”又有人说。 “或者,要你在后台被拦着,老见不到另一半,换你能不能高兴?”那人又笑着笃定地说道。 “也是,我家娘子在家等我呢,我在这边也是心焦得很呐。”有人嘿嘿笑了几声,又给这个猜测添加一份证据。 这边吵吵闹闹的,有店家那边的人过来叮嘱他们:“怎么都聚一起聊天了,下一个上场的准备好了没有?!缶都摆上去了吗?” -- 第34页 “来了!”几个少年齐声说道。 场面一哄而散。 从祥云楼后门绕到正门也要走快半柱香的时间。 裴今新一出门,便被外边凛然夜风吹了个清醒。 他没顾得上风冷,大步大步地走着,脸上神色也颇有些严峻。 那神情使得其他认出裴今新想搭话的观众都不禁噤声退避了。 他知道陈璟和郁知夜不可能有什么,但他就是没法抵抗心里那种小打小闹的吃醋和初始展现的占有欲。 不过好像也不是很想设法抵抗就是了。 等到走进门靠近郁知夜和陈璟,裴今新才将神情放松下来。 “你们在聊什么聊得那么开心?”裴今新掩下话语里的一丝酸意,牵着嘴角跟他们打招呼。 郁知夜回过头看他:“没聊什么。” 傍晚的天气其实不是太好,灰蒙蒙的、阴沉沉的,没有多少光,连夕阳的一角都没看见一点。 入夜后的晚空也是厚重云层笼罩,像在人心上压了块大石头一样。 进了祥云楼就不一样了。 楼里没多少人会去注意外边的天色,他们的注意力都在看表演和和好友聊天上,气氛始终温暖愉悦。 祥云楼的表演不出意外地顺利结束了。 裴今新下台后,三人没有多在楼里停留,而是到外面找了个地方吃夜宵。 那时云散了,稍微露出了点星星月亮的行踪,倒有一层雨过天晴的美感。 这座明亮城市夜空中浮现着如点点繁星的万家灯火,街道上亦是人来人往。他们坐在二楼的包厢里,三个人坐在圆桌的一侧,好酒好菜上了一桌。 看得出来,陈璟今晚很高兴,话比平时要多。 比裴今新话都要多。 他一直在说着这两天在研城的趣事。 而裴今新洗了手,正仔仔细细地把桌上放凉了一点的荷花鸡撕成一缕缕的肉。 郁知夜看着他的动作,纤长的惯用来弹琴的手指撕起食物来也能把这事做得很优雅。 竹尖似的修长,葱白似的颜色,几根手指夹着撕出来的软嫩鸡丝,袅袅烟雾升腾起的全是荷花清香、肉香。 裴今新撕了多久的鸡肉,郁知夜就盯着他手看了多久。 “你是不是困了?”裴今新留意到郁知夜定在他手上的目光,凑近他轻声问了一句。 “有点儿,”郁知夜抬起眼看他,“你手指还挺好看的。” 裴今新很快弯了唇角:“是吗?” 裴今新把肉撕完,洗了手,三个人才开始动筷子。 陈璟说话有一个好处,就是也不需要旁人附和,自顾自地就说下去了,都没发现郁知夜和裴今新那边的情况。 不过等到陈璟把这几天遇到的好玩的事儿都说完了,他就开始想跟其他人说话了。 也许是因为难得多了一个人一起吃饭,他的事、他跟裴今新经历的事说起来大都没那么有趣了,于是陈璟今晚聊天时格外想找郁知夜搭话。 陈璟天南海北地说,郁知夜偶尔点下头应一句。 “我和裴闲到研城第一顿饭就是在这家店吃的,那时候吃完我们就决定,离开前必须还来吃一次。”陈璟夹起一块排骨到郁知夜碗里,“这蒜香骨得要多吃几块。” 又给裴今新也夹了一块。 陈璟向来是个爽朗快乐的人,今晚他话说得太多太快,俏皮话、逗趣的句子不要钱地大波输出,裴今新和郁知夜都被逗笑好几次。 笑着笑着,裴今新又暗戳戳地生出点郁闷——他架在陈璟和郁知夜中间,插不上话,也说不出那么多趣怪话语,有点儿郁闷。 裴今新嚼了排骨,吐出渣子,状似无意地夹了一块酱香牛肉片到郁知夜碗里:“这个也很好吃。” “我自己来就行。”郁知夜看了他一眼之后说。 裴今新郁闷程度上升,默默地加快了吃东西的速度。 赶紧吃完,赶紧各回各客栈! 上来的一桌子菜几乎被他们三人消灭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一些辣椒八角等配料留在盘碟上。 “吃太撑了……”陈璟仰靠在椅子上,一开口就打了个充满食物味道的饱嗝,他艰难地将目光的余光投向郁知夜,“听裴闲说你是郎中,能不能给我开一点再怎么吃也不会胖的方子啊?” 郁知夜今晚吃了不少,但他本身胃口和饭量就不错,平时也不会让自己吃得太撑,所以他吃了一晚上,也就是八成饱,刚刚好的程度。 非常舒适、非常满足的一个程度,连带着能对其他人事物好感上升的那种。 “你还怕胖啊?”郁知夜对他桌前那一大堆骨头挑了挑眉,勾着嘴角说。 “怕啊。”陈璟大大方方地承认。 “少吃多动。”郁知夜说,“或者我给你泻药。” “哎——不不不,那还是算了。”陈璟摆着手拒绝。 郁知夜把目光转向裴今新:“你呢?” 裴今新今晚吃得比平时多些,也吃撑了,目光有点散,但比起陈璟要好多了,他听了郁知夜的话反应很快地就回了一句:“我不怕胖。” 郁知夜看着他轻笑了一下。 吃完饭,夜渐深,路上的行人已经稀少。 他们三人走出饭馆,街上的风铃随着风轻响,各色灯笼也在风中微微晃动着。 -- 第35页 陈璟听说了李炎的事,既惋惜自己没吃到烤乳猪,又替郁知夜操心。 “要替人把病治好就挺不容易的了,怎么病没治好有点反复都得找你算账啊?”陈璟愤愤地说,“离谱哦。” 其实陈璟家以往也请过不少郎中医师,虽说他家里人也不怎么为难人,但是病人无法顺利痊愈的话,第一时间还是会把账归咎在对方医治不力上。 以前他作为病人家属,一直站在一种理所当然的角度上。 现在多了郁知夜这么个朋友、知道裴闲也差点受伤,才稍微体会到医师的不易。 “就那样吧。”郁知夜倒是语气淡淡,不太把李炎那事放在心上,“做乐师的也没多安全吧。” 做乐师的常混杂在三教九流之地,寻衅滋事的人也是海了去了。 “幸好他身手好,有自保的资本。”裴今新也是心疼郁知夜,当时是当时,当时不心疼,现在想起都替郁知夜疼。 裴今新还记得郁知夜手上的伤,下意识看向他的手。 郁知夜察觉到裴今新忽然望向他手的视线,抬了一下手冲裴今新扬了扬:“没事了。” “那你没想着选一个地方停留下来吗?”陈璟又问,“开个医馆什么的,时间久了,口碑什么的有了,日子也比较安定。说起来,你家在哪?” “我没有家。”郁知夜平静地说,“四海为家。” 梦里梦外都是。 陈璟张了张嘴,不知道接什么话。 “四海为家不好吗?”裴今新笑了笑,接过了话,“不过是一种生活方式罢了。” 虽是和平盛世,又有多少人能安定地长久地停留在一处呢? 陈璟在外面走久了,还是会想念家人的。 但裴今新和郁知夜和陈璟不一样,他们都没有家可以回去了。 他们选择了走,迎接的是风一样的自由。 陈璟愣了半晌,与他并肩在走着的两个人,一个神色冷清随意,一个带着真诚笑意。陈璟忽然发觉他俩才像是一路人,除了相貌之外,那份恣意简直是从骨子里溢出来的。 最后陈璟扶着额,笑得有点无奈:“你俩是真洒脱。” 又过一条街,如意客栈就在面前,陈璟在客栈门口和他们分别。 时间更晚了,街道上人更少了。 白天摆摊的人都早就收起摊子回家了,路上只剩下一些客栈透着红光的大红灯笼高挂着。 少了一个一直说话的人,这个夜晚一下子也安静了不少。 裴今新和郁知夜一路没多少话,安安静静地,气氛透露着点温馨。 没多久,他俩也回到了他们所投宿的那家客栈。 郁知夜八成饱,走了半个时辰,到房间剩下七成饱。 浴桶温水里一泡,七成的满足饱腹之意泡出了九成睡意。 单手搭在浴桶边缘,眼睛闭了歇息,不一会儿,头开始一点一点的,差点在里面睡着。 温热的水泡到有点微凉了,郁知夜才惊醒似的猛然抬起头。 可是实际上他人还没清醒,裸在空气中的皮肤却起了一层微微的战栗。 从水中起来,郁知夜披了一层衣物推开窗,夜空几点星光,视线慢慢往回,看到了裴今新房间探出来的脑袋。 不过郁知夜没有看到,与此同时那骤然在裴今新眼神里亮起的光。 过了一会儿,郁知夜房门被敲响。 还没开门,郁知夜都已经猜到是什么人。 裴今新也已经洗了澡了,整个人衣冠服饰透露出一副准备要睡了的样子,脸上却是有些神采奕奕。 “这么晚还不睡?”郁知夜有点懒懒地问话,开了门却没让人进来的意思。 “有点儿失眠,想问问你有没有什么宁神安眠的药草包。”裴今新笑意盎然。 说的是假话,这个世界里的裴今新不会失眠。 作者有话要说: 陈璟:可恶,被装到了! 第18章 小饼干的伤看着严重,实际上没那么严重。 当时下山时,郁知夜就已经把它脚上用于固定的布条、木枝都拆掉了,全换成了容易松掉的植物枝叶。 没过多久,小饼干就能在房里慢慢地蹦跶。 又不知道在哪一个时候,它悄悄地就飞走了,还在房里留下了几只虫子当礼物。 准备离开研城的时候,裴今新通过争取,租了两驾马车,他和郁知夜同处一驾,陈璟自己一架。 “反正你在马车上不过也就是从上车睡到下车而已。”裴今新攥了攥衣角,义正辞严地说道。 陈璟想了一下,他的确是这样,点点头答应了。 “可以吗?”裴今新把目光投向郁知夜。 “都行。”郁知夜无所谓道。 哪知,这一分配今后就再也没有变过。 未晚先投宿,鸡鸣早看天。 他们走走停停,常常在城与城之间、镇与镇之间要赶个两三天的路。 陌生的山郊野外,夜里并不安全,马车到了夜晚就会歇息在合适的地方,而裴郁陈三人也会在能给他们足够安全感的地方度过平稳的一个晚上。 赶路时,他们在车上就吃些干粮野果,到了城镇就想方设法地寻觅美餐,倒是也吃到了各色有趣的食物。 没遇到他俩之前,郁知夜没试过长时间都在马车上奔波,甚至生平连坐马车的次数都是屈指可数。 -- 第36页 马车太慢,比不得步行有趣,也比不得直接策马快。 但郁知夜意外地很能适应裴今新的节奏。 晚上睡得够,郁知夜白天在车上便很少睡觉,他通常都是在一旁鼓捣着他的那些药草,研制各种治病制毒解毒的药方。 裴今新跟着卜乐赶路赶多了,后来自己无意中也继承了卜乐的赶路方式。 但他比卜乐更懂得劳逸结合,更懂得如何在这样不断变换的落脚处寻找快乐。 他在马车上并不会觉得很疲倦和无聊,看风景于他而言也是一种乐事。 若有无聊了的时候,他也会好好地在车上睡上一觉。 在研城时,裴今新问过郁知夜要安眠的药草包。 当时郁知夜一副想要睡觉却被打扰了的不耐烦样子,说自己身边从来没有备着这样的东西,却也没对裴今新的话有怀疑,还是让了身让裴今新进来并让他在房里等待片刻。 他那时给裴今新的只是几颗带了宁神的药草,拿一块布巾随意地包起来了。 后来裴今新从郁知夜那又得到了更加像样的安眠药囊,他把它随身佩戴在身上。 郁知夜以为那个药囊真的有用——或许也是真的有用的吧。 然而事实是裴今新不需要任何药物都能睡得很好,对他来说,药囊的象征意义比实际意义要大。 郁知夜给他的药囊已经换了一个又一个,裴今新甚至有把药囊当香囊的趋势,所以他身上总是暗香浮动。 看到它,或者闻到它,裴今新就会想起郁知夜,就会想起他没有倾诉出的青涩懵懂的爱情。 喜欢上一个人果真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它让生活仿佛浸在了欢快的曲调里,对方的一点气息也能让自己心动不已。 惊奇的喜悦不断地出现,忍不住笑,忍不住高兴,忍不住对生活有了更多的期待。 爱情虚无缥缈,带来的期待和喜悦却很充盈。 郁知夜身上也有香味。 马车上偶有颠簸,颠簸一大,裴今新就会醒。 有一次裴今新醒来时,他整个人就躺在郁知夜的身旁,没有枕到郁知夜身上的任何一个部位,却也压着了他的衣摆,鼻间萦绕着的全是对方的气息。 郁知夜身上的气味很好闻。 不知道是从他皮肤透出来的还是衣物上面传出来的,淡淡的,甘甘的,植物叶果散发出的味素,晒干后药材飘溢出的木质醇香,偶尔还带着微涩轻甜的果香味。 郁知夜身上带着阳光的气味、来自树林深处的气息。 令人着迷。 裴今新闭着眼,像植物从大地上汲取养分一样吸入郁知夜身上的味道。 郁知夜跟着裴今新、陈璟到了好几个地方,呆在那里的情形也都差不多。 赶两三天路,裴今新和陈璟会在一个地方停留几天,如果喜欢那个地方就会多留一两天,大多也不超过一周。 他俩会在那里有一两场表演,多也不会超过三场,他们还要留时间给游山玩水呢。 三个人就是走到哪,玩到哪,有点像出差,其实更像郊游,顺带赚个钱的那种。 大多数情况下,裴今新在台上表演,郁知夜都会在台下看。 裴今新弹奏出的每一个音调,郁知夜确实是怎么听都不厌。 郁知夜在裴今新身边遇见过好多个裴今新的追随者,有疯狂的有不疯狂的。 他从来没觉得自己是裴今新的乐迷之一,也没有因为裴今新的脸而心生迷恋过,但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郁知夜已经是了。 他还得到了许多裴今新的追随者一直想要得到却得不到的东西。 郁知夜听过裴今新在台上弹奏的每一首曲子、听过他台下练习的每一首新曲,甚至知道他大多数曲词的创作历程和演奏之后的感想。 极其偶尔的时候,裴今新兴起也会拉着郁知夜在街上即兴弹奏一番,郁知夜也从来没有拒绝过。 郁知夜总是站在,或者坐在裴今新的身边,在别人激动喧闹时、在人来人往间,安静地在那里陪着裴今新,听着他用心弹奏出来的乐曲。 裴今新赚的钱足够多了。 裴今新是个爱做好准备的性子,他几乎将事事都打点好了,吃穿住行都提前安排妥当,给郁知夜花钱、用心思毫不吝啬。 当然,他也愿意给好友陈璟花钱。 做得还极其自然,且不邀功。 陈璟花钱更是大手大脚般地随意,基本包揽了三人一起吃饭时的所有费用。 郁知夜一路上连个用钱的机会都没有。 不用花钱,郁知夜也就没出摊卖过药草、出过诊,制药学医全凭自己喜好。 作为回报,偶尔也会因了裴今新的同情而救治一些贫困无助的人。 另外就是医治裴今新了。 出门后,裴今新的病又发作过几次。 周期挺准的,起初是三月一次,三月一次,后来变成两月一次,发作时和第一次郁知夜遇见时的没什么两样,服了药休息一夜就好。 由于裴今新和郁知夜几乎形影不离,每次裴今新发病,郁知夜都能第一时间发现。 裴今新身上的怪疾是郁知夜遇到过的最棘手、最束手无策的病例。 他问裴今新拿了药方,又在原先的配方中做了一些增补。 减短了一些裴今新痛苦的时间,却没能阻止越来越频繁的发病频率。 -- 第37页 裴今新却觉得,如果只是这样,其实还好。 除了偶尔被迫休息一晚,也没有什么别的后遗症了,况且发病时醒来还能看到郁知夜在身边,能得到郁知夜的关心和细心诊治,这样的怪病在身上也不是不可以忍受的。 在郁知夜的治疗下,裴今新的气血也好了些,不发病时,与健康人无异,连气血不足的毛病都没了。 病这件事先放在一边不谈,接下来在程垚岗的那场演出是将令郁知夜十分难忘的。 经过好几天的颠簸行程,穿越森林荒野,他们三个人到了程垚岗。 程垚岗是大山里的一个村镇,这段路是他们走过最难走、最偏僻的路,连雇用的马车夫都找了一整天才找到。 靠近了村子,路边的野花开得姹紫嫣红,乡间阡陌纵横,高高低低的庄稼形成闪着光的绿海,农田里弯着腰的人隔得远远地,欢笑的声音却大。 进村之后可以发现这里的房屋都密密地挨在一起,青灰瓦、黄泥墙,围成一个圈,厚实的高墙上露出整齐的小窗。 马车走了好一会儿才找到进去的门口。 门前穿着开裆裤的小孩儿在嬉戏打闹,门墩处几位老人相对而坐,他们皮肤黝黑,光着干瘪的脚、趿凉拖,手边放着瓜子、花生、茴香豆等。 随着外来人的到来,几个人一下子把目光都聚到了两驾马车上。 建筑看起来很封闭,村里的人却热情好客。 围屋许多家庭大大咧咧地开着门,摘菜、缝衣,嗑着瓜子聊家常。 村民们的服饰与外面的人也有点不太一样,但他们完全不会排斥外面来的跟他们穿得不一样的人。 裴今新受村里长老邀请来演奏音乐,来到当地的晚上就被赠予了一套完整的程垚岗式的服装,从衣冠到鞋袜,里面还包含了样式精美的头饰、挂饰。 村里并没有邀请陈璟和郁知夜,但对于他俩的到来也表示了热烈的欢迎。 陈璟一下车就吐了好几回,看到裴今新得到的衣服后羡慕得不得了。 刚放下东西不久,陈璟用尽身上最后的精力,拉着裴今新和郁知夜到服装店里给采购了跟裴今新被送的那样的衣服。 “明天即使天塌了,都不要过来找我,我睡醒了自然会去找你们。”陈璟已经在路上被马车颠傻了,这是他今天能对郁知夜和裴今新说的最后一句话。 一年里,程垚岗才有一两次会从村外请来大量乐师庆祝节日。 裴今新、郁知夜和陈璟刚到不久,消息就传遍了村子。 村子建的太高,太在树林深处了,村民们和外界的交流很少,对外面的人和事物都充满了好奇。 走在路上很多人会向他们投去好奇的眼神,当天晚上也有许多村民明里暗里地过来看看这次村里新来的客人。 郁知夜、裴今新、陈璟的房门咚咚咚咚地被敲个不停,后来郁知夜干脆关门装不在,也没能挡住在他房门前议论的人。 到村长过来发话说别打扰三位客人,人才散了。 今天就是这么一个程垚岗一年一度的节日,但其实并不为了庆祝什么。 他们只是挑了一个固定的日子,放下一切劳作,找来村里村外的乐师,然后和他们一起成天地弹着乐器、唱着歌、跳着舞,把恣意的欢乐填满整个山岗。 这种热闹从一大早就开始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锣鼓声就起了。 屋里屋外,锣鼓的声音从一楼涌向围屋的每一处。 人们带着期待去迎接这一天的阳光,比迎接每天的劳动还要殷勤。 裴今新从数年前听说程垚岗的这个节日就开始期待,开始修信自荐,今日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街上的喧闹起了约有一炷香的时间,裴今新就迫不及待地敲了郁知夜的门。 “咚咚,这里是裴闲。”裴今新知道郁知夜为了躲避村里那些好奇的目光已经闭门不出,一边敲门自报家门,“咚咚咚咚,裴闲请郁兄开门。” 房子连着房子,房间连着房间,墙虽然厚,但也阻隔不了外面的声音。 昨晚凌晨时分郁知夜都还能听见楼下有醉汉侃大山的声音,郁知夜在床上辗转许久迷糊睡过去。 他身上穿的还是平时睡觉爱穿的那件单衣,外衣都还没有披上就面无表情地去给裴今新开了门:“我后悔了,我就不该来这。” 裴今新背着琴站在门口,看到郁知夜之后眉眼弯起更灿烂了,还在原地晃了晃身体。 “你怎么跟小饼干一样?”郁知夜觉得他面前的裴今新像摇头晃脑的小鸟儿。 裴今新笑着将郁知夜推回房里,关了门:“外面好热闹,我俩一起去走走吧。” 郁知夜没应他,也没避他,脱了自己穿着的那件,拿起床前挂着的程垚岗式大褂长衫就要换。 穿上后又不得要领,转过身来拉着半天没理明白的衣襟干干地问裴今新:“这怎么扣?” 作者有话要说: 话说起来,写到大街上卖唱,我就想起杜一庭和林南了呢…… 第19章 程垚岗位于山丘上,山坡是梯田,有河流,有雨季和旱季。 旱季的时候可能好几个月都不会下一场雨,宽大的河流变得像小溪一样,田地会干燥,地里的庄稼变得枯黄,整座山变成秋天的颜色。 -- 第38页 郁知夜他们到来时正值雨季到来的时候。 雨季并不是天天都会下雨,阳光灿烂的日子也很多,今天也是个晴朗的天气。 下过几场大雨之后,河里就丰盛起来了,清晨时云雾缭绕,庄稼又长了,树木变绿了,牛羊有草吃了,漫山遍野地走着,满山坡的花也一夜间都盛开了, 这样的季节里村子里的人才高兴。 许多村民今天一大早就上山采花去了,他们把花插在头上的银饰里,插在发间,别在耳朵边上,把花抱着拿着,掉落的花瓣洋洋洒洒地抛落在其他人身上。 裴今新和郁知夜身上也被洒了不少花,有些花瓣还落到了领子里。 他俩换上了具有当地特色的长衫,系上围腰,不过那些繁琐的头饰、挂饰则是免了。 两人混迹在人群中,细节上多少还是和当地人显得有点不太一样,言行举止都有着村外人的气质。 可是这也不打紧,在这种众乐乐的节日里,大家早就不分你我了,就像那堆花瓣既会落在村子里的人身上,也会落在其他人身上一样。 被请来的乐师也不一定要在这演奏上几曲,村民们只是希望喜欢音乐的人能在这一天一起快乐地玩耍起来。 圆圆的建筑形状似乎在烘烤着欢乐。 人们在围屋中围着拿着乐器弹奏的乐师唱歌、跳舞,开心极了还会拉上乐师跳动起来。 大家伙儿又是跳,又是唱,边歌边舞。 在这个屋里跳够了,又跑到另外一个屋里唱不一样的歌,和不一样的人继续跳舞。 整个村落散发出花香——新鲜花束还带有雨后潮湿土地那种好闻的香气。 大朵大朵的白云飘着,大片大片温暖的阳光洒落着,四处都是欢歌笑语。 裴今新原先仅是背着琴,和郁知夜到处逛。 结果逛着逛着,裴今新也解下背带,不由自主地拿起古琴弹奏起来。 古琴向来是沉静的,不闹腾,从容典雅,余音袅袅。 裴今新弹奏的乐声即使不是悲伤动人的,也是辽远空旷的,连表达开心时也带着宁静深远的意韵。 郁知夜也是到了今天才发现,在裴今新手中弹出的乐曲也能那样地欢快。 像满山间突然盛开的花,像满庭院奔跑着的小孩,像……心里难得会感觉到的简单的、纯粹的、不断跳动的快乐。 琴弦在裴今新手下不断地被拨动、弹响,颤动出残影,裴今新拨琴的手也是快得飞起。 他整个人都沉浸在了他弹奏的音乐中,眼角眉梢都带着欢喜的气息。 要说裴今新的音乐比别人好在哪里,那有一点是从他的音乐中,旁人是能感受到他那份对于古琴的热爱的。 那种热爱,那种真诚,裴今新弹奏的不仅仅是曲谱,他弹奏的是热爱本身,快乐本身,他在此时此刻弹奏出了的是那种快要冲破天际的欣喜欲狂。 他音乐中的感染力无与伦比。 原本围在中间跳舞的人渐渐地聚集在了裴今新身边,把裴今新和郁知夜围成一个圈,围着他鼓掌、跳舞。 裴今新意识到身边人多起来了,有点讶异地睁开眼,先找到郁知夜的位置,然后笑。 郁知夜在旁边看着他,唇角的笑也一直没有消下去。 那些从裴今新指尖动作牵引出的每一个音节都悦耳,指尖拨动琴弦,琴弦发出声音,每一次律动都不啻于一场小小的奇迹, 三人离开程垚岗时甚至带了些不舍,但旅程还要继续下去。 离稗城越来越近了。 下一站是白桃镇。 过了这个城,下一个目的地就是稗城了。 稗城,裴今新有时会默念着这个名字,但他却仍选择白桃镇做了中转站,甚至打算在白桃镇要停留多几天。 白桃镇是国土繁华的几座大城之一,远离京城,经济发达,人口旺盛,士大夫风气盛行,喜好音乐、文学。 镇里出名的东西挺多,其中一项是白桃镇乐师比拼大赛。 也是江湖人士弄的,面向所有乐师,有点儿像武林大会那意思,不过规模没那么大,也没那么正规——这些个年头来,乐师和闲散武客地位还真差不多,不过人们好歹还羡慕侠客自由,没人羡慕乐师。 又不过,乐师们的比赛向来很少,顶多也就哪家店起兴给自家乐师弄个排名什么的,或者来个什么城里镇里乐师选拔什么的,特没意思。 白桃镇的乐师大赛,算起来算是有点儿意思的乐艺比拼赛事了。 大赛是从五年前开始举办的,先前城主提议,后来邀商贾官员出钱,又请江湖人士主持,请著名的乐师当裁判,每年举办一场,参加的乐师图个名气和奖金,百姓们图个热闹。 乐师大赛报名期一个月,赛事延续八天。 他们来到白桃镇的那天刚好是乐师大赛能报名的最后一天,裴今新和陈璟没有过多犹豫就决定了要报名参加。 每到达一个城镇,裴今新都会事先请人打探好城中适合住宿的地点和吃喝玩乐的好去处。 参加乐师大赛是计划之外的行程,却也没有令他们措手不及。 裴今新对待这个比赛比陈璟要认真些,每晚拉着陈璟多练半个时辰琴。 郁知夜问他为什么要报名。 不缺钱,不为名气,还耽误裴今新寻父的进程——而且这进程本来就很慢了。 -- 第39页 裴今新说:“为了好玩吧。” 在这场三个人的旅途里,陈璟并不一直都在。 很多时候陈瑜会路过,或者专门找过来,拉走他的弟弟。 而裴今新没有其他想去的去处,郁知夜也没有,于是形影不离。 这样的日子不是像清晨露水一滴一滴地往下坠那样,而是像夏日瓢泼的一场大雨,趁人还没反应过来的空当已经一下子落完了。 这两年,郁知夜想起了更多关于那本小册子的细节,但生活中除了遇见裴今新之外,似乎没有更多的变数。 穿越像一场幻觉,但随着关系的贴近,郁知夜忍不住会思考关于裴今新的问题。 他有时候会想在裴今新所记录的这个梦里,折磨他的、令他痛苦的究竟是什么,而现在裴今新的执念又是什么。 “你在害怕什么吗?”郁知夜垂眸拿着水杯,轻轻地吹开水面浮起的茶叶,“怕到了稗城找不到裴寻,还是怕找到裴寻后发现事情真是卜乐说的那样?” “哎,”裴今新一下子轻笑出声,“你别比我还惦记这事啊。” 郁知夜挑挑眉:“我才提过几次?” “两三次了吧。”裴今新轻轻地扬着嘴角,似乎显示自己并不在意。 “也就两三次。”郁知夜语气淡淡地反问,“我不提,你就不惦记了吗?” 裴今新微微抿唇,又扯了扯嘴角。 裴今新正坐在郁知夜对面,拿布仔细地擦拭琴弦。 他嘴角保持了向上的弧度好一会儿才慢慢淡下。 “或者……有一点吧。”裴今新轻声说,“我仍旧有派人打听我父亲的消息,听说他还在稗城。” “确定吗?”郁知夜举起杯抿了一口茶,视线也投至裴今新身上。 “不确定,”裴今新摇摇头,“消息并不确切,我也始终没能打听到他的具体情况。” “要是真相是他当年选择抛弃了你的话,你打算怎么办?”郁知夜放下茶杯,茶杯和桌面接触发出很轻微的闷响。 裴今新沉默了一会儿,接着故作轻松地开口道:“那我以后便不需要挣让他养老的钱了。” “如果他没有抛弃你呢?”郁知夜的手指的杯壁上轻轻敲了敲。 裴今新盯着郁知夜的手,垂着眸很浅地笑笑:“那以我现在的能力,多养活一个人也并不是件难事。” 多养一个郁知夜都绰绰有余,裴今新忽然有些好笑地想到,他克制着没让嘴角掀起来。 也不能那样说。 郁知夜吃穿不挑,不用养琴,连药都是自己上山采的,他花钱的地方实在不多。 那样算起来,裴今新赚到的钱再养十个郁知夜都不在话下。 就是这面前就有一个郁知夜了,然而对方都不知道愿不愿意让他养。 “那你为什么不敢直接去稗城?”郁知夜又问。 “不是不敢,”裴今新仍在擦琴,语气里带了一点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温柔,“只是我发现生活中也有其它很重要的事情。” 比如学琴练琴,比如见识不一样的人和生活,比如郁知夜。 “在师父不让我找父亲的那几年里,其实我也没能得到多少父亲的消息。这几年的信息也是断断续续,连他如今还在稗城的消息也是隔了一年了,我雇的人才修信告诉我说在稗城又见到了他。”裴今新放下软布。 他抬起头朝着郁知夜笑了一笑:“不说这个了,我继续来教你弹弹古琴?” 挺明显的一个话题转移,郁知夜看了他半晌,倒是没有再追问下去。 “你今天不用练琴吗?”郁知夜说。 “练够了,陪你练琴放松一下心情。”裴今新笑笑。 “……行吧。”郁知夜答应道。 前一段日子,郁知夜已经答应裴今新让他教自己学古琴了。 不过两人都不着急。 裴今新说改天再给郁知夜弄一把好琴。 郁知夜没抱着一定要学会的心,也不急着买一把琴。 郁知夜想学的时候,或者裴今新想教的时候,裴今新就让出自己的琴给郁知夜。 实际上,郁知夜在裴今新的指导下,开始接触古琴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不过教的人也好、学的人也好,都是三天打鱼,十天晒网,进度缓慢的很。 裴今新抱着琴走到郁知夜身边,将琴放到他面前,又牵郁知夜的手放在琴弦上:“你上次不是说左手按弦时声音发不出来吗?你再试试?” 啊,心上人的手真好握。 “嗯。”郁知夜应了一声。 心上人的声音也很好听。 作者有话要说: 小裴:其实我更想教他谈谈爱情 (我有一次要输入“裴今新”的时候,打字打成了“啤酒鱼”…… 第20章 白桃镇乐师比拼大赛参赛者不限年龄、户籍、所持乐器等硬性条件,许多人抱着好玩、试一试也无妨的心态就报名参加了。 所以报名的人还挺多的。 第一二天先是海选,把那些不入流的弹奏者先筛选出去。 这两天淘汰掉的人就有一百多个,剩下四十个乐师参加第二轮比拼。 十人一组,十进四,又淘汰二十四人,剩十六人进半决赛。 凑数划水的人太多,裴今新和陈璟进入半决赛几乎毫不费劲。 -- 第40页 然而陈璟在半决赛弹奏时出现了几处小失误,最终没能挺进决赛。 裴今新有些惋惜,他觉得以陈璟的能力分明是能进到决赛的。 不过陈璟完全不难过,他和其他抱着好玩心态过来的参赛者没多大区别,要不是裴今新在旁边拉他练琴、给他加油打气,他可能连过来比一场都懒得。 没能进决赛,他反倒有点儿是松了一口气的。 “每天可以少练半时辰琴了。”陈璟半开玩笑地说道。 少练的也不止半个时辰。 裴今新还是觉得有点可惜。 半决赛进决赛剩七人,裴今新也在内。 这七人能从一百多人中走到最后,水平都不低。 裴今新虽不强求名次,但走到最后也自然有些许野心,在白桃镇这几天都没怎么顾得上玩乐,走到决赛更是自觉又加长了练琴时间。 陈璟闷了几天,实在在这几天对古琴提不起什么兴趣。 横竖也没有演出,裴今新练琴也十分专注。 他跟裴今新和郁知夜说了一声,自个儿跑出去玩去了。 离决赛还有三天。 裴今新在对待寻找裴寻一事的态度上表现得很乐观,但从行动来说,他心里大概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么轻松。 随着决赛日期越来越近,裴今新练琴越发勤苦。 往日裴今新练琴总找些理由要和郁知夜待在一起,而今早他却是吃过早点就把自己关在房里练了一早上的琴。 他心里的那些情绪是一些很微妙的东西,郁知夜好歹与他朝夕相处了数百个日夜,多少也能体会一点他的感情转变。 裴今新心情并不好,郁知夜察觉到了。 郁知夜不至于简单到将原因仅仅归结于这场比赛。 听着隔壁房间传来的琴声,郁知夜眉心蹙起,屈起手指将指尖的药草捻得粉碎。 白桃镇兴旺发达,每日人来人往,过两日就是乐师比拼大赛的最终决赛日了,来凑热闹的人就更多了。 城里好多客栈都住满。 裴今新找的这家客栈不对外做饮食的营生,只为住店的客人提供酒食,虽在城中心,也倒算是清净。 一楼的大厅墙上挂了些山山水水的文人画,亦有临摹的名家书法贴在上面,又设了供客人玩投壶、棋牌等游戏的区域,吃饭的地方、品茶的地方、游戏的地方,各用屏风隔开,条条有序。 环境清幽怡人。 巧的是,进了决赛的一个乐师——吕奇,也跟裴今新住在同一个客栈。 裴今新在半决赛的时候就遇见过吕奇。 吕奇的年纪大概要比裴今新大上一轮,眉宇间有些风餐露宿的沧桑,性子被岁月磨得平稳,独来独往的,话不太多。 他当时素身坐在台上,一把黑漆三弦被他拨得苍茫悲怆,引来不少喝彩。 裴今新也觉得吕奇当时演奏得很好。 今天裴今新和郁知夜中午下楼吃饭时凑巧撞见吕奇。 裴今新和吕奇都认出了对方,目光皆是一愣,接着裴今新先挂上礼节性的笑,走过去同他寒暄了几句。 “裴先生的古琴也令我难忘。”吕奇在比赛中也记住了裴今新的琴,他气质显得严肃,但实际也平易近人,“不介意的话,一起在这吃餐饭?” 裴今新转头望向郁知夜,见郁知夜点头才答应:“好啊。” 店里吃饭的人少,厨师一直在后厨候着。 他们几人点了东西,没多久就做好了。 客栈里的店小二服务很周到,陪客人玩乐的时候能有说有笑,平时却不会过分热情。 最后上的是汤,一个白色砂锅摆上桌面,盖子一被揭开就蒙了裴今新一脸雾气。 店小二拿起勺子给每人分了一碗汤:“客官慢用。”接着便退回柜台那边去。 汤面飘着零星几点油花,像荷叶上的几滴露水。排骨放到嘴里,轻轻一吮便叫骨头脱离,肉却保持着完整的形态,没有变成肉渣。 莲藕被厚切成片,在汤里滚了许久才变得软糯,一咬牵出无数藕丝。 汤里除了有绿豆和排骨的清香,还带着淡淡的盐味。 喝下一口,腹中心里都有了暖意。 裴今新喝下一碗汤后,心中的焦躁似有缓解,神色也放松了一些。 一顿好吃的就能让裴今新的生活变得更美好。 郁知夜微挑着眉瞥了裴今新一眼,放起汤碗时露出轻勾起来的嘴角。 裴今新向他那边偏了偏身,压低了一些声音跟郁知夜说:“汤很好喝,我帮你再添一点?” 吕奇也听见了裴今新说的话,视线中的裴今新斯文雅正,性格讨喜,琴也弹得好,是吕奇从前想要的孩子的模样。 如果他有孩子,那现在也该是和裴今新和郁知夜差不多大吧? 吕奇看着他俩,不免也流露出些亲近的意思:“店里的莲子百合汤也很可口,下次你们可以试试。” 裴今新没想到吕奇会接话,有点讶异地笑了笑:“是吗?那我们下次一定试试。” “吕先生这两天应该也是在客栈住吧?”裴今新体恤吕奇一个人点菜吃饭不便,接着又对吕奇说,“若是想找个饭搭子,裴某随时恭候。” 可吕奇擦擦嘴,并没有回应。 许久他才忽地长叹一声,说:“我下午就要离开白桃镇了。” -- 第41页 “为什么?”裴今新惊疑,“决赛不是两天后吗?” 吕奇勉强扯了扯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笑来:“是的,但我不打算参加了。” “是有什么急事,不能继续参赛了吗?”裴今新眼中的关切很真实,他把吕奇视作值得尊敬的对手和前辈,“或者时间还可以再……” 吕奇神色讷讷,听着裴今新的话抿着唇想说话又不想说话的样子,最终还是开口打断了裴今新的:“不是。” 他顿了一下,眉头皱起:“我不想去丢脸。” 半决赛那时候,郁知夜自然也是在的,吕奇寡言清高,也确有几分本事,如今他说出这样的话来,引得郁知夜侧目望他一眼。 裴今新哑然一瞬,又接着用有些宽慰对方的语气说:“怎么会是丢脸呢?以吕先生的三弦技艺,夺冠也是令人心服口服的。” 吕奇却摇摇头,接着自嘲地一笑:“你还不知道吧?这第一名的位置早有人内定了。” 裴今新和郁知夜的目光顿时都落到了吕奇身上。 郁知夜缓慢地闭了闭眼,又掀起眼帘,神色有一丝不虞:“你说的是真的吗?” “我骗你们有什么好处?”吕奇仍是苦笑。 “定了谁?”郁知夜又问。 “何家何二公子,何立成。” “何立成他凭什么?”陈璟回到客栈也跟裴今新和郁知夜说了这事,言辞间忿忿不平,气得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你说人也是大家族的公子,我也是大家族的公子,怎么何家就会给何立成买个魁首,我爹我哥倒总拦着我不让我弹琴呢?” 消息经过吕奇和陈璟的双重验证,这事大概就是真的了。 “你怎么知道的?”裴今新摸着琴问。 “白桃镇里有我哥的朋友,我今儿路过去拜访了他们,聊起比赛时他们告诉我的。”陈瑜的朋友也是有些地位的朋友,知道不少别人不知道的消息。 何家又是白桃镇里的大家,他们的一举一动自然也在城镇里其它大家族的留意之中。 裴今新抿抿唇:“确定了吗?” “千真万确。”陈璟咬牙切齿地说。 何立成是有几分本事,但要说得第一名还是不够格。 “何家也真是好本事,干脆把人安排进了裁判里,又收买了其它裁判。”陈璟比裴今新都还要生气,“狗东西,真是气死我了。我之前看他就拽的跟个二五八万一样,没想到他还能干出个这样的腌臜事。要是我有路子收买裁判,我一定也给你买十个八个第一名给你玩玩。” 陈璟才知道自己在外玩那么久,真是什么名堂都没混出来。 越想越气。 “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买来的第一名,要了也没有用。”裴今新轻轻地用布擦着琴弦。 “得得得,”陈璟也不屑要买个虚名,只是脸上还是一副很不爽的样子,“那怎么办?要不你跟吕奇一样,不比了。跟那种耍下三滥手段的人没什么好比的。” 裴今新又沉默下来。 陈璟又转向郁知夜说:“郁大哥,你也帮忙劝劝,到时候那烂人拿了个第一,到时还到处吹自己压其它乐师一头……这委屈谁受得了?” 郁知夜在给裴今新做着新的香囊,默默听着,先前一直没说话。 他淡淡地看着裴今新:“让他自己决定。” 陈璟一屁股坐到裴今新身边,抢了裴今新手上擦琴的布:“你也说说话呗?你到底怎么想的?” “继续吧。”裴今新叹了一口气,抬起来的眼神却坚定,“我会去参加决赛的。” “要去砸场子吗?”陈璟把布攥在手里,眼神固定在裴今新的脸上。 要是裴今新点头说是,陈璟可能真能去把闹场的人安排好。 “不,”裴今新说,“只是去参赛。” 他们三人都已经知道这场比赛魁首必定属于何立成。 裴今新还是不想放弃。 他不甘心。 离决赛还有一日。 陈璟早出晚归,据说陈瑜知道陈璟在白桃镇之后,也说正在过来的途中。 裴今新这两日还是那副温和的样子,笑容也常常挂在脸上,仿佛不知道他再怎么努力都得不到第一名一样。 除了吃饭之外,裴今新把时间都用来了练琴。 而且也不是那种敷衍式的练习,而是为了比赛认真地准备着,曲谱的每一个音都要力图准确。 吕奇不知怎的,最后也选择留下来了。 偶尔还会抱着三弦和裴今新在一楼大堂里一起弹奏。 其余时间里,只要郁知夜没别的事,裴今新就抱了个琴占了郁知夜房间的一角。 郁知夜一向都没有什么别的事。 有时候裴今新练着练着琴,需要休息一下放松手指头,他就继续又教郁知夜弹琴。 连郁知夜也看不出来,裴今新是真的不在意吗? 决赛那天一早儿,裴今新就起床了。 其实比赛是在傍晚进行,他起那么早也没用。 但有些紧张、又或是兴奋、又或是迫不及待等一个结束的情绪,暗戳戳地在裴今新心里搅来搅去,弄得他一大清早就清醒过来了。 路面上也热闹,跟着太阳升起的还有烟火气。 走过长街卖糕的老头儿的叫卖声悠长打远,带着弯的尾音拐进路人的耳朵。 -- 第42页 等到日上三竿,讨论各种事情的声音也起来了。 许多人都期待着晚上的那场乐师比拼。 裴今新早餐午餐也吃得很谨慎,选的是一些健康饱腹的食物,还备了一些干粮带去比赛场地。 他昨晚就把常年带在身边的那把古琴仔仔细细地把琴每寸地方都擦了一遍,把每根琴弦都检查好了。 下午出门去比赛前,裴今新又把琴重复检查了一次。 他还特意认真地洗漱了一番,穿上套新衣服。 已成定局的比赛不需要节外生枝的结果,但他从来没有放弃过。 作者有话要说: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作者眼巴巴地等着评论ing 第21章 天色将晚,夕阳从天空上铺下一大片金色的余晖。 比赛的地点是白桃镇最大的一个戏楼。 它最特别的地方是打造了一个地下舞台和阁楼式的观众席。 里边凹下去的半圆形的青石板舞台拿红布围了一周,又拿绳子拉起来一串白色的小灯笼,夜间看起似点点星光。 荷花池环绕舞台,造建者依着白桃镇山水的特点营造了一方山色空蒙、水波微伏,周遭还种了几树腊梅。 场地做了特殊设计,舞台上的表演声都能清晰地传向四周。 台上两侧共坐了七个乐师,每个乐师后面都有一个侍郎和一个侍女。 吕奇最后还是留下来了,他就坐在裴今新的旁边。 天渐渐暗下来,郁色天空里各色灯笼、火把、明珠的光映照在舞台上,与天上银辉相映衬。 舞台和观众席被小池隔开。 舞台对面是阶梯式的楼阁,其间花啊、画啊无不精致。 最下面一层也是离舞台最近的一层,坐的是三个裁判,还有一些赞助了这场比赛的商贾官人。 中间几层楼阁视野也开阔,能清晰地看到舞台,这几个包厢早被人订好。 而最上层是原来白桃镇的地面,聚集了乌压压一片人围着。 离得最近的几排一大群人都坐下了,低着头去看,后面的人直立着也探头拼命向下看,连风都吹不进那些观众的衣袖。 陈璟事先就包了二楼的一个包厢,他身边站着陈瑜,和陈瑜带来的几个人。 他们交谈着,也时刻关注着舞台上的动态。 等到夜色愈渐深沉,比赛也拉开了帷幕。 未先比拼,先有别的乐师奏乐,一群舞姬缓步上台婆娑起舞。 裴今新端坐在舞台最内侧的靠背椅上,修长如竹的手指搭上了他的肩膀。 裴今新侧头用脸蹭了一下他的手背,微微颔首间发丝垂落,小声问后面那人:“我今晚这套衣服还挺好看的吧?” 后面的郁知夜穿的一身玄色侍郎衣服,不足一指宽的红色细带束住身段,越发显得腰细腿长。 郁知夜曲起手指碰了碰裴今新的脸庞,实话实说:“你比较好看。” 裴今新无声笑起来:“我记得你喜欢吃栗子,听说夜晚芙蓉桥下有一家小摊贩做糖炒栗子做得特别好,晚上想去试试吗?” 站在一旁的侍女只知道旁边那个长得挺好看的侍郎是顶替先前小玉儿来的,看见他和前面乐师说话刚想劝阻,但一想他们声音也不大,上边客人也看不清这靠内一侧的人,想想,也就算了。 她见两个好看的郎君一直小声说着话,又不知道说的是什么,好奇地悄悄支起了耳朵。 主办方也相当有心机。 决赛第一个出场的乐师是吹埙的何立成,他顶着群众期盼的目光,吹了一首节奏明快的《彩云追月》,作为开场第一首乐曲,轻易点燃了决赛夜的气氛。 接着一个又一个乐师上台,演得比何立成好的人不止一个。 裁判们的话术也高超,点评里滴水不漏,完全掩盖出自己的倾向。 裴今新定定地听了一晚上音乐,他是第六个上台。 一袭淡白色衫裤带着苍色薄纱衣款款移动,黑发如瀑散于身后,衣摆处是晕染了后如自然层叠的云山蓝,行走间自带一片朗月清风。 “第六位参赛者,裴闲,弹奏的乐器是古琴,”裴今新音色清润明净,他声音传入众人的耳朵,“今日所带来的曲子是《眠》,祝你今日好眠。” 又是一片欢呼声。 裴今新把古琴轻轻地放置在舞台的竹桌上。 他坐下后垂着眼轻轻摩挲了几下手指,才抬首朝着围观的群众微微一笑。 坐在舞台上的人妙年洁白,风姿郁美,他颔首低眉,信手拨动琴弦。 指尖碰到琴弦,奏起的音乐如同月光般和煦。 这是一首改版过的《眠》。 裴今新将原曲的节拍改得更慢,以泛音为主,连原曲中那段较为欢快的旋律也被他减缓,在琴音将断未断时,下一个音又追上来。 平心而论,这首曲子并不适合参赛,它没有能快速能点燃听众热情的起伏段落。 吕奇坐在一侧静静地听了一会儿,微微偏过头去问郁知夜:“裴闲来的时候已经做好准备了吗?” 郁知夜垂了垂眼,复抬眸望着裴今新:“嗯。” “包括输的准备吗?”吕奇的视线也没有离开裴今新。 郁知夜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平静,却也像是不解吕奇问话的用意。 “输赢对裴闲来说并没有那么重要,”郁知夜淡淡开口,“他想要的是体验,对生活的全部体验。” -- 第43页 吕奇将郁知夜的话回味了一遍,坐直身,轻笑了一声,笑声里带了点苦涩的味道:“他很勇敢,要不是他,我今晚是不打算来的……所幸,能听到这曲子,我来得不亏。” 改版后的《眠》更显温柔,深情而连贯。 裴今新这曲《眠》郁知夜听了无数次,包括改版后的调子,每一个转音他都听得熟悉,但是舞台加成下,竟又给他一种完全新奇的感受。 原先喧闹的人群不自觉地都安静了下来,霎时间,方圆内都只听得见裴今新的琴声。 “他才是最应该夺魁的那个人。”吕奇又开口说。 其他人的水平同样高超,也有乐师讨巧在乐曲中融入了许多高难度技巧。 而裴今新的曲子没有锋芒,技巧都藏在内,却有光芒,且富有最浓重的热情和温情。 郁知夜眼神凝视在裴今新身上,毫不谦虚地回复道:“确实。” 在裴今新的琴声中能忘却时间。 裴今新手指停定,等到余音散尽后有半刻钟,整个场子都仍旧是寂静无言。 而一片寂静之后不知是谁带起的头,一声掌声重叠了百千声掌声,场面一下子沸腾起来。 两个裁判的脸色并不很好看。 裴今新在鼓掌声中起立,浅勾着唇向四方群众欠身拜谢。 他重新坐定在舞台侧边的座椅上,悄悄向身后伸出手,用尾指勾着郁知夜尾指。 “很棒。”郁知夜稍低了身子,凑近他耳边说。 裴今新很满足又很谦虚地笑了笑,那个笑容带着从弹琴某个时刻所产生的轻松感,没有一点儿功利得失的计较。 “我的手有点抖,你感受到了吗?”裴今新心里有点儿激动。 尽管他在许多大的场合进行过表演,在更多人面前弹奏时也很久没有紧张过,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心情。 他知道他做到了,今晚的演出很棒。 郁知夜就着被勾着的尾指转了个角度,反把裴今新其他三指也握在手中:“感受到了,你手还挺冷。” “晚上去喝姜汤吗?”裴今新问。 “可以。”郁知夜应声道。 最后一个出场的参赛者是吕奇,他起身前回头看了裴今新和郁知夜一眼,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他抱着他的三弦走到舞台中央,先是向观众鞠了一躬,然后站定。 “三弦演奏者,吕奇,”吕奇沉默了一瞬,接着才坐下来,低声说出他将要演奏的曲子,“《无名》。” 起声低沉悲壮,有波澜壮阔,有英雄就义般的浪漫色彩,最后居然用三弦仿了一段裴今新刚才弹出的《眠》。 裴今新衣服穿得薄,手一直是冷的,郁知夜这两年对裴今新身体投入了许多关注,也对他上心。 郁知夜在裴今新演奏完之后一直握着他手捏着,把手上的温度传到他手上。 即使换了个乐器,郁知夜也不难听出最后那段旋律出自《眠》:“他是怎么个意思?” 裴今新也没想到吕奇会用他曲,目光中流露出惊讶。 吕奇久未抬头,手上的拨片也一直停留在琴弦上。 等到掌声响过,他站起身:“由于个人原因,我退出此次白桃镇乐师比拼。” 全场哗然,群众中窃窃私语,也有人高声问为什么。 裁判们皱了眉,有一个裁判很生气地沉声说了一句:“胡闹!” 吕奇将拨片握进手中,冷静地说:“刚才那首曲子送给裴闲,他是我心目中的第一名。” 裴今新愣了一下,也起身向吕奇欠身回应:“谢谢。” 群众里有许多劝吕奇不要放弃比赛的,吕奇不为所动地坐回到座位上。 裴今新在吕奇坐下后又说了句谢谢,并由衷地夸他曲子好听。 吕奇坐下来后也似乎轻松了许多:“即兴的,有些瑕疵,但还算可以。” 裴今新这下更惊讶了:“吕师傅,你太强了。” 居然能在哪那么短时间内在尾声将自己创作出的旋律和《眠》的旋律融合得那么好。 吕奇嘴角弯出很淡的一点笑意。 最后三个裁判经过商议,同意了吕奇退赛。 两个裁判把第一名投给了何立成,一个裁判投给了裴今新。 裴今新获得了第二名,另一个乐师获得第三名。 颁奖的时候,裴今新都不在意什么了。 他手捧着奖金站在何立成身边,离他足有一尺远,裁判站在对岸给他们鼓掌。 上面围观的人群一直在低声嘈嘈切切地说着话,到宣布名次后各种杂声也演得越来越烈。 听到果真是何立成拿了第一名之后,郁知夜无声露出嘲讽的笑意,好整以暇地站在一旁看着那三人的背影。 群众中忽然爆发出一声:“不服。” 接着一声高过一声,有一小片群众的声音都在说何立成不配拿第一名,又有一片更小的声音反驳着说何立成值得魁首。 七位乐师各出奇才,各有支持者,各种声音交杂在一起,却能清晰地听到支持裴今新的声音。 众人七嘴八舌地,竟是吵了起来。 忽而有一声撕心裂肺的“《眠》是第一名,其它都不配”,那个极其激动的腔调一下子逗笑了一片人。 把第一名的票投给了裴今新的那位裁判也悠悠地说:“我也觉得裴乐师应得第一名。” -- 第44页 何立成和裁判的脸色都有些难看。 他们试图派人去阻止群情汹涌的声音,但派出的人淹没在躁动的人群中, 裴今新对今晚的事件发展一下比一下惊奇,不过惊奇完也不在他心里掀起什么波浪。 他自己对自己的表演满意了,也不在乎能不能得到第一名,反正公道自在人心,活着最重要是讨得自在。 他拿了奖金后抱在怀里,越过何立成和第三名握了握手就转身向郁知夜走去。 裴今新张开手抱了郁知夜一下,又笑着把得到的钱袋塞到他手上:“他们居然把奖金都换成了银子哈哈,沉甸甸的,拿起来心情很好。” 郁知夜随意地回搂住了他,嘴边贴近裴今新耳尖:“其实,我拿当侍郎的酬金请了两个人在比赛后喊不服。” 作者有话要说: 混进侍郎堆里的小鱼:今天赚了个外快呢~ 小裴:钱给你,都给你! 第22章 闹哄哄地退了场,事情也还是没有解决。 陈璟和他哥,还有他突然多出来的未婚妻,在退场后跟郁知夜裴今新碰了一面,说完话又各自离开了。 郁知夜和裴今新把东西放回客栈后就出门去买糖炒栗子了。 决赛夜是中秋夜。 不断迁徙的人没有什么家当,自然也没有什么中秋团聚的概念。 只是那晚芙蓉桥一整条街都很热闹,沿河灯火通明,人影憧憧,河上漂着人们放的花灯。 裴今新拿着一包温热得能暖手的板栗举在两人之前。 “很香甜哎,”裴今新神色轻松地单手一捏一剥,就能把完整的板栗肉轻松取出来了,他的语气带着愉悦,“这家板栗真的很好。” 因为郁知夜爱吃栗子,所以一路上他们买各种栗子的次数还蛮多的,也不总是好吃的。 有的不甜,有的不粉,有的不热,有的剥半天剥不下来,还有的一袋里面坏了三分之二。 而这家就很好,又香又甜又好剥。 “嗯。”郁知夜也点点头。 剥着板栗的他一口一个小板栗,吃得也很快乐。 “说起来,你是什么时候找人干那事的?”裴今新离开了场地好久才来问郁知夜,“我完全都没发现。” 他是真没想到郁知夜会请人起哄。 太意外了。 况且平日里他们总待在一起,他都不知道郁知夜是什么时候去找人的。 郁知夜吃着栗子,不甚在意地说:“当然是趁你没注意的时候找的。” 裴今新笑了一下,也从纸袋里掏栗子吃:“我还以为真有听众替我抱不平呢。” “有啊,场地上那么多说你值得魁首的人,肯定不都是我请的。说不定带头喊的人也不是我当初找的那两个。”郁知夜说,“我找的是你粉丝,不收钱都得替我干的那种,他们很乐意接这活儿,说你肯定是第一名,觉得这钱是他们能白赚的。” “哈哈结果发现这钱赚得并不容易,”裴今新很多时候都觉得喜欢他的人有些可爱,“何立成还有那两个裁判脸皮太厚了,都闹成这样了都不能给出一个好的交代……可惜了,第一名的奖金能够买五百包糖栗子的。” 郁知夜笑了笑,意味不明地瞥了他一眼——这件事还没那么容易能结束。 “吃吧。”郁知夜把剥好的一颗栗子放到裴今新手中,“想吃就再去买,我请你吃。” 路上的小情侣很多,你侬我侬的。 带着小孩举家出动的人也很多,提着个小灯笼一路上咿咿呀呀地唱着歌谣。 他们逛到灯火阑珊仍未回客栈,一路上买了好多小玩意儿。 郁知夜陪着裴今新吃了一路,跟他共享食物,裴今新吃小份,郁知夜吃大份。 就这样,裴今新还是吃撑了。 夜晚两人又吃完一碗芝麻糊,裴今新难得吃得饱得想吐,看着面前一碗虽然很好吃但是他真的一点也吃不下的芝麻糊无奈地笑了笑。 也许是难得的熬夜,又或是因为别的原因,快散场的灯火打在裴今新侧脸上,那笑容莫名显得有些落寞。 “真的吃不下了,”裴今新起身伸了个懒腰准备离开。 郁知夜安静半晌,忽然出声叫住他:“裴今新。” “嗯?”裴今新歪了歪头,微微提着嘴角,疑惑地看向他。 “我想上山。”郁知夜说。 裴今新一愣:“现在吗?” 郁知夜定神看他片刻,点点头。 “是不是有点晚了?”裴今新哑然笑着。 “去看看明天早上的日出,”郁知夜仍是看着他,“你不想去吗?” 之前每次郁知夜要上山,裴今新也是总要跟着去的。 裴今新没说话,似乎心中的天平不知道要倾向哪一方。 郁知夜大多数时候不愿意琢磨太多东西,但并不代表他是个傻子。 裴今新对他好,对陈璟也好,对陌生人也能轻而易举地做出善举。 他的善良就像呼吸一样自然,他的付出通常不会计较回报。 他仿佛热爱一切,对任何事情都保持着新鲜感和好奇心,也忠诚地爱着古琴。 陈璟对古琴的不重视也好,即将面对寻父事情的结果也好,被黑箱操作得不到第一名也好,他看似做好了自己要做的本分后都不在乎了。 -- 第45页 但仔细一想就能明白,这除了善良乐观之外,大概也是由于裴今新缺乏安全感,所以他根本就不敢奢求回报。 他对生活投入十分,也仅仅希望生活能还给他一二。 “裴今新……”郁知夜无端地又叫了他名字一声,语气带着认真的无奈。 郁知夜原本可以不管裴今新的,但在这无端纠缠在一起的两年多里,裴今新为他弹过的曲子、带过的美食、帮他预先准备好的点点滴滴,那一切都还历历在目。 郁知夜的人生原则很少,等价交换是其中一个。 即使裴今新不需要,郁知夜也做不到对他无动于衷。 他有些无奈,却也没那么抗拒要将裴今新拉一把。 “哎,”裴今新眨了眨眼,应了一声,“怎么了吗?” 他见郁知夜迟迟不起身,自己也坐回到凳子上。 “你到底是个什么品种的傻子?”郁知夜面带微笑地问了他一句。 裴今新笑了:“怎么忽然说我傻?” 郁知夜是真心骂他傻,又是真心打定主意想让他高兴一点:“陪我上山吧。” 裴今新笑叹一声:“……好。” 其实哪需要上山,就光是郁知夜说需要他陪都能让裴今新心情一下子多云转晴。 到山上露营也算是裴今新和郁知夜呆在一起时的一个小小乐趣了, 裴今新和郁知夜回客栈放了东西,又收拾了点东西才上山。 白桃镇后山比研城山还要矮,上去都不用一个时辰。 他们上去后也累了,草草打点好了火堆、拿着带上来的外衣当枕席就躺下了。 郁知夜入睡得很快,刚躺下没多久就睡着了。 山上有些冷,裴今新和郁知夜各盖着一件厚衣服躺着,离得也有些近。 天上有一个黄色的大圆月亮,他们的身旁是点点荧光。 裴今新还没有睡着,他看着郁知夜心里忍不住有些感慨。 不知不觉,他喜欢郁知夜已经快三年了啊—— 还挺长的一段时间,居然郁知夜和陈璟都没有发现。 裴今新一开始没想表白,后来没敢表白,再后来打算参加乐师大赛要是拿了第一名就去告白,也没想到会遇上黑箱操作的结果。 表白还是不表白啊,这还真是个难题。 要是郁知夜能一直像这样呆在自己身边,那么不表白也没关系。 目前郁知夜没有流露出对找个伴侣的意向,但是以后难不准他会有这样的想法,到时自己可能已经舍不得放手了。 总忍不住想再进一步。 喜欢郁知夜这件事情本身就能令裴今新感到高兴。 裴今新明确自己喜欢上郁知夜之后并没有太花时间去思考过自己为什么喜欢郁知夜、又会喜欢他多久——光是如何能对郁知夜好这一个问题已经占据了裴今新所有的心神。 如今一想来,他为什么会喜欢郁知夜呢? 只是因为那天看到他在水潭里的身影就忽然动了心吗? 那感情自然不仅仅是见色起意这么简单的。 他不知道喜欢上对方的原因,却也笨拙真诚地用尽全力对对方好。 但有些问题,不去想,却也会在生活中得到答案。 是因为郁知夜是游医。 当年带裴今新死里逃生的、帮助裴今新缓解后遗症痛苦的人都是游医,这一职业早已在裴今新心里埋了一颗好感种子。 游医与安全感挂上钩,郁知夜在裴今新眼中象征的是希望。 也因为从郁知夜身上感受到相似的气息。 裴今新初次遇见郁知夜时,郁知夜是一个人,第二次遇见他,他也是一个人。 一个人来听曲,一个人来吃饭,同裴今新一样,总是一个人地生活着,干着可以一个人干也可以不止一个人干的事情。 那种形单影只的感觉冥冥之中就吸引着裴今新靠近。 还因为郁知夜很特别。 他看起来有些神秘,说话做事都有点酷,有种随心所欲、漫不经心的、自由自在的感觉。 他说自己不是个好人,不喜欢跟人多交往,可裴今新哄一哄、劝一劝,他就会跟着裴今新一起上山、会救下受伤的小鸟、会在水潭里抓鱼、还会为了他雇人抱不平。 特别让人抓不着头脑,又特别可爱。 裴今新喜欢郁知夜,身为一个暗恋者,他时常感受的最多的是幸福。 那种幸福不是他好快乐,不是那种无意中获得了什么东西的窃喜,而是一种他在走向郁知夜身边时就会满怀欣喜的虔诚的感恩。 他感恩居然有这么一个人的存在,能让他平淡无奇的生活获得无比多的期待而快乐。 这份喜欢,不需要得到对方的回应,也同样真诚而热烈。 同时也是温润的。 郁知夜不知道的是,那首《眠》里许多旋律是裴今新从他身上得到的安宁感而获取来的灵感。 现在睡着的郁知夜更不知道裴今新现在心头涌现的千思万绪,又牵起了他更多创作的灵感。 第二天一早他们打了野食烤着吃,配着昨晚买的椰子汁。 “走吧,”郁知夜弄熄火堆,又浇了些水在上头,“我找到一个地方挺适合你练琴的。” “行啊,”裴今新站起来,抻了抻衣服,笑着问,“去哪?” -- 第46页 “跟我走就是了。”郁知夜在旁边伸了下懒腰。 郁知夜带着裴今新走进了山间的一片竹林里,环境清幽寂静,比竹子更多的是鸟。 他俩踩在晒干了的枯枝落叶上,脚步声呼啦啦地惊飞起一大群鸟,无数张张开的翅膀遮得阳光闪灭。 他们抬头一看,怕人的鸟群都飞到了枝头上,蹦蹦跳跳,都不肯下来了。 裴今新就在竹林里盘腿坐下弹琴。 郁知夜到附近的山林里采药,采了一点就回到了裴今新身边听他弹琴。 郁知夜回来的时候还带了一些洗净的野果,还有一小把酢浆草。 “你的腿借我枕枕?”郁知夜把带回来的食物都给了裴今新,想躺着又嫌不够舒服。 裴今新毫不迟疑地笑着应承:“欢迎。” 在裴今新停下手休息的空隙里,郁知夜掏出干粮往周边地面一撒,一群鸟又扑棱着下来讨食了。 清幽的竹林里继续飘荡起悦耳的琴声。 食物抢完之后,鸟也不散了,像是已经适应了郁知夜和裴今新的存在。 有的鸟拖着长长的尾羽,在空地上蹦来蹦去。 有的鸟脸红脖子蓝,身上绒毛光滑明艳。 郁知夜百无聊赖地卧在裴今新腿上,跟他讲着些他以前碰到的山野趣闻,忽然偏了头指着前面一只画眉:“看,那像不像你的小饼干?” 裴今新脸上一直挂着笑,听了郁知夜的话找出那只小鸟后嘴角弧度更是大了一些:“挺像的。” 其实画眉鸟长得不都那样么? 然而裴今新灵光一闪,突然猛地偏过了头看向郁知夜——他好像后知后觉地想到了郁知夜今天上山的真正目的。 郁知夜躺着没动,看着突然扭过头来的裴今新挑了挑眉,用眼神问:怎么了? 裴今新动了动嘴唇,心脏跟跳到了嘴唇上一样,半天没说出话来。 裴今新特别想问郁知夜为什么要对他那么好,是不是他对自己也有一点喜欢? 不要对我那么好啊,我心怀不轨,受之有愧…… 但裴今新张着嘴半天,什么都说不出口。 郁知夜抬手在他面前晃晃:“嘿,还好吗?” 裴今新定定地看着郁知夜,看他手指缝隙漏出来的阳光,半晌闭上了眼睛,仿若下定决心之后才睁开。 “知夜,”裴今新用舌尖舔了舔唇缝,他在心里无数次这么亲昵地称呼过郁知夜,但真叫出口是第一次,“我刚写了一首新曲子,这首曲子我写得特别动情,你想听吗?” 郁知夜被他逗得笑了一下,依旧好整以暇地躺着:“想想想,你弹吧,我一定用心听。” 作者有话要说: 所以我真的好喜欢有少年感的恋爱啊,没什么复杂的心思,就是那么一心一意地、不计较付出与回报地对对方好,也不会想会不会有好的结果,一种诚挚而热烈的恋爱……本来想在这章写到表白的,居然没写到!明天一定! 不过表白也不一定能成功是吧(doge 第23章 竹林间馨香浮动,带着清晨的凛冽气息,湛蓝的天空布着鳞状的白云,错落的晨曦使人感受到暖意融融。 “这首歌我想了很久了,一直到昨晚才把它填补完整,”裴今新继续对郁知夜说,语气里带着郁知夜察觉不了的情意,“希望你可以好好听完。” “行,”郁知夜眉毛轻扬着,眨眨眼睛,一副心情颇好的样子,“我保证不会跑。” 裴今新笑了笑,轻声又说了一句:“这是送给你的。”接着开始拨动琴弦。 裴今新手中那把古琴已经陪他好多年了,琴面上的面漆磨损过又修补,多年来一直没舍得换一把新琴。 郁知夜枕在裴今新膝头,目光落在颤动的琴弦和灵动的手指上,他的指尖则轻轻地在大腿上打着拍子。 欣喜,愉悦,忐忑不安的惊奇和期待融入在每一声琴音里,鸟声叽叽喳喳的也在唱和着。 一段不长的旋律,那种酸甜。 郁知夜似乎想到了点什么,但还没等他把点串联成线,裴今新便在最后一个音落下时说出了:“知夜,我喜欢你。” 而郁知夜,神色显然一愣。 “我喜欢你,很喜欢你。”裴今新垂下眸看着郁知夜,很认真地低声对他说,“想和你住一起睡一起能做一些更亲密的事情的喜欢。” 虽然裴今新没能拿到第一名,但他发现他还是想表白。 他曾经觉得能就这样和郁知夜呆在一起、走过那么多地方已经很好了。 况且……郁知夜这几年来有知觉地不自觉地,他给他的东西已经很多了,可裴今新还是想要得更多。 郁知夜没说话。 郁知夜很惊讶。 但其实他的直觉没有错,他从裴今新的旋律里听出了爱情的甜蜜,疑惑间以为自己听错,更没想过是因为他。 无论是在这个梦里的世界还是被郁知夜才认为是现实的世界里,郁知夜总是潇洒地在每一个地方当着过客。 和裴今新呆在一起的几年是他生命中难得的能和其他人共处那么久的日子, 郁知夜从没想过要找个伴侣,也没想过要建立自己的家庭。 这几年和裴今新待在一起的时间里,他也没有察觉到裴今新什么时候对他有了这样的心思。 -- 第47页 月光明晃晃,照见人一双。 郁知夜直起身坐着,裴今新下意识地抓住了他的手腕。 郁知夜看了两人相连的手一眼,对他挑了挑眉。 裴今新视线顿了顿,腆着脸皮没松手:“你别走。” “没想走。”郁知夜伸仰长脖子慢悠悠地说了一句,“先松开吧。” 裴今新心中猛然升起一阵失落,他慢慢松开了手,眼神一瞬不错地看着郁知夜。 郁知夜眼神游动,最后若有所思地停留在裴今新身上:“你喜欢我?” “喜欢。”裴今新点了点头,给他肯定的答案。 “什么时候开始的?”郁知夜又问。 “我们在研城山上那时候。”裴今新毫不犹豫地告诉了郁知夜实话。 居然憋了那么久才说? 郁知夜眼里露出一丝讶然,他还真是一点儿也没发现。 说实话,他确实真的根本完全就没往这方向想过。 “所以,”郁知夜盘腿坐着,他的手撑在支起来的腿上,拇指按在下巴,食指轻轻摩挲着自己的唇,他有些疑惑偏向裴今新问,“你现在告诉我,是想要得到我的回应?” “我……”裴今新在感情路上不过是一个新手,他习惯了将感情放在心里,现在却要将它尝试说出来,他向来也不是一个特别能说会道的人,想了半天也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喜欢,“真的很喜欢你。” 裴今新的眼神清明又干净,眼里带着少年人固有的执着和认真。 他松开了手,却似乎能用眼神紧紧将郁知夜抓住一样。 郁知夜在这样的眼神里感受到了一种异样的感触,有些陌生,有些茫然,又觉得心中仿佛某块地方蓦然变得松软了些。 裴今新眼神太认真,能令一辈子这种虚无缥缈的屁话都增添了一些可信度。 至少裴今新现在是真心实意这样想的,他传达的是他此时此刻对郁知夜的珍重。 而郁知夜注视着他过分郑重的神情,细长的手指抵住唇忽而露出一个笑。 郁知夜伸手在他脸颊捏了一下:“别那么紧张,我都说了我不会跑了。” “我原来想,你要是跟我跟我在一起的话,可能没有几天特别安生的好日子过,会四处漂泊,休息不好,可能还会遇上很多意外事件……”裴今新勉强笑了一下,一骨碌地只想把放在心里很久的话都说出来,“即使你跟我一样都是四海为家,我还是会担心没有办法能给你舒心的生活条件。” 他必须把那些跟他在一起之后不好的地方也跟郁知夜说清楚,他才会安心。 但说出这些,他也会担心郁知夜会更不愿意跟他在一起了。 他甚至不知道郁知夜之后是想要停定下来还是一直流浪。 “……”郁知夜半晌无话,听到这忍不住还是说了一句,“你不必担心这些。” “我们都不太好,”裴今新望着他,“但或许我们在一起,还能使生活过得好一些。” 裴今新十分认真地看着郁知夜的眼睛一句句表白着心意: “我想和你过着平常夫妻的生活,执手偕老,找一个地方住下也好,周游天下也好,这辈子都想和你在一起。” “我们会过得很好,我会对你很好。” 裴今新知道自己有点贪心,他想要的是更久更久的以后。 “你想和我当夫妻?”郁知夜抬了抬眼眸。 裴今新仍是相当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在他想来,这些都是他想要和郁知夜实现的未来。 “我想和你过寻常夫妻的生活,冬天的时候一起窝在一个被窝里,在外面的时候也一起吃好吃的,我弹琴的时候你可以陪着我,你采药的时候我可以陪着你,”裴今新说,“就这样过很久很久。” 这些将来或许很远,或许很近。 但其中有不少事情是现在他们就已经做到了的。 郁知夜也知道裴今新想要的是长久,他不知道该说裴今新想要的是太多还是太少,况且,郁知夜凭什么能给裴今新许个长久呢?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能有多长久。 郁知夜不愿意想得太长久,以后的事情就等到以后再说吧。 “你想得可真不少。”郁知夜看着裴今新轻笑出声,接下来脸上也一直挂着笑意,“在你的设想里,谁是‘夫’,谁是‘妻’?” 郁知夜的神色坦坦荡荡的,仿佛只是问了个普通的问题,而裴今新一下子耳尖儿便红得彻底。 “我……”裴今新出淤泥而不染的纯洁小心灵一下子浸入了社会人的大染缸,半天才憋出来一句,“我们都是男的,都是夫。” 郁知夜得了好处不饶人,这么久的相处日子里逗裴今新一直是乐趣,现在也自然没有因为他说了答案就放过他。 郁知夜挑挑眉,偏要凑近过去看他有些闪躲的眼神:“你想要我叫你丈夫吗?相公?官人?郎君?” “啊!”裴今新耳朵尖儿上的红色迅速蔓延至脸上,双手捧住郁知夜的脸令他离远一点,“你别说了,别说了……你都还没有答应……” “我答应了。”郁知夜勾着嘴角,笑得还挺高兴,“然后呢?” 得了郁知夜这句话,裴今新眼神倏地亮了起来,胸膛因骤然加快的心跳微微起伏着:“真的吗?!” 裴今新连脸红都顾不上了,顶着个带着薄红的脸、带着亮闪闪的眼神看着郁知夜,一副不敢置信的样子。 -- 第48页 “真的。”郁知夜本就不是纠结的性子,人活一世,多一番体验有什么不好的呢? 他许不了裴今新永久,但那么一点真心,郁知夜还是给得起的。 郁知夜笑容稍微淡下来一些,语气依旧是有点吊儿郎当的语气,但裴今新知道他说出来的话就是认真的。 郁知夜真的答应了! 裴今新高兴地又喊了一声,同时一把抱住了郁知夜,双手环住对方,激动到说不出其它话来。 裴今新估计是太激动了,一下子手上也没注意个分寸,把郁知夜搂得紧紧的。 郁知夜只是随他抱着,并没有推开他。 他感受得到从裴今新身上传出来的微微的颤动,也抬起了手轻轻地拍了拍他肩膀:“可别哭了啊。” “没哭。”裴今新松了松手,把头往扬起来让郁知夜看,确实没哭,就是耳朵尖儿和两边脸颊都有些红,估计是太兴奋了,很快又重新收紧手重新抱住了郁知夜。 不过大概也是缓过神来了,力度也没刚才那么重了。 “哎。”郁知夜挨着他,把头搁到裴今新肩膀上,闭上了眼睛没再说话。 太阳越升越高,竹影在相搂的两人身上落在斑驳的光。 一群小鸟啄食着食物,不时偏过头来看着这两个奇怪的人。 有鸟儿靠近,又飞走。 竹林里的声音始终窸窸窣窣、叽叽喳喳,却又透着安静和静谧。 不知过了多久,裴今新忽然轻轻松开了些手劲,在两人之间拉出一点距离。 裴今新偏着头,眼帘像小鸟翅膀一样扑棱了一下,然后在郁知夜唇上飞速地落下一个吻。 郁知夜愣住了。 “你能亲我一下吗?”裴今新小声问郁知夜。 郁知夜惊讶到了极点,语气反而平静:“什么?” 他调戏人调戏得很欢,实际上也就是知道裴今新什么都做不出来才那么敢说,没想到裴今新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裴今新眼神满满都是期待,又带了点小心翼翼:“不可以吗?” 郁知夜:“……” 可以是可以,怎么亲? 这问题郁知夜不可能问出口的。 他过了半晌才木然地点了点头,单手撑着地面,慢慢地凑近。 慢慢地凑近。 鼻尖撞到了鼻尖,然后他在裴今新嘴上咬了一口。 裴今新鼻子、嘴巴皆是一痛,脸上却全然是喜色,两边的嘴角都扬起了很大的弧度。 升温的空气清新而甜润,竹叶青翠欲滴。 他们之间的距离仍是很近,裴今新神采奕奕的开心样子使郁知夜有一瞬的怔忪。 无论男女,骨子里对美丽的人物都是有所钟爱的,何况裴今新不论为人还是外表,都是金玉一样的存在。 “不是这样亲的。”裴今新现在的心情比他弹过的、听过的任何一首曲子都要雀跃一百倍。 他扶着郁知夜的腰,稍偏开了头又在对方唇上落下一个轻飘飘的吻,这次还贴了一会儿才离开。 接着退开了些看向郁知夜,晶亮着眼神等待对方的回吻。 郁知夜迎着裴今新的期待缓慢地凑了过去,鼻尖再次碰到裴今新的鼻尖,他顿了顿,用鼻子轻轻地蹭了蹭对方鼻子,又用嘴唇在裴今新唇上留下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 裴今新显而易见地更开心了,笑容像一弯新月,眼里像藏了星星。 他微仰起头回应着郁知夜的吻,试探着用舌尖撬开对方的唇缝。 作者有话要说: 小鱼:我还小,我还没想过这些问题 小裴:我想的挺多,我慢慢跟你说! (有人跟你说喜欢,就开心地凑上去吧~ PS:实际设定是小鱼比小裴大两岁哈 第24章 说实话,郁知夜和裴今新山是上了,日出倒是没看到的。 今早的太阳悄悄地就升起来了,连半丝云霞都没让人看见。 就跟裴今新埋在心里萌芽已久的暗恋种子似的,也不知道忽然在哪天就有了开花结果的机会。 可两人在山上给彼此冠上了一个新的身份,这趟上山之旅一点儿也不亏。 裴今新回城的路上全程挂着笑,时不时还用余光打量郁知夜一眼。 看一眼,嘴上的弧度又扬起一分。 日落前,裴今新就和郁知夜回到了客栈。 他们吃过饭,在楼无所事事地下了一会儿棋。 琴棋书画,裴今新也就精通个琴,其它三样几乎是一窍不通。 郁知夜比他稍好一点,这四样的技能点是平均点的,他会吹笛子,但他没有告诉过裴今新——好像没有什么特别值得提出来的必要。 那是他很久很久以前学会的技能了,来到这世界后之后他甚至都没生起过要为自己增添这么个业余爱好的闲情雅致。 “我是不是要输了?”裴今新看着自己所剩无几的白子,笑着伸手捏了捏郁知夜未执子而放在一旁的手。 一样都是两个眼睛一张嘴,两个胳膊两个腿,但郁知夜身上的每个部位都令裴今新觉得新奇而具有吸引力,连郁知夜指缝间微热的温度都使他心驰神往。 郁知夜轻勾着嘴角瞥了他一眼,放下黑子,围住白子又吃掉了一部分裴今新的棋,收回手好整以暇地撑着下巴等待裴今新走下一步。 -- 第49页 胜败早已明朗,裴今新仍是坚持下到最后。 刚确认关系,裴今新发觉那种黏黏糊糊想待在郁知夜身边的念头跟强烈了。 “还玩吗?”裴今新把属于自己的白子全都放到了郁知夜面前。 “不玩了,”郁知夜半眯着眼打了个哈欠,“回去洗漱吧。” “好。”裴今新笑笑,“之前你说要添点新的配料到安眠香囊里,弄好了吗?” “嗯。”郁知夜放下手,点点头,“等会儿过来我房间拿便是了。” 香囊里的植物药性不强,香味也并不会特别浓烈,长期使用对身体也无害。 裴今新自从第一次问过郁知夜拿安眠香后,一直都有这个需求,郁知夜便在药囊里添加了一些配料,使之具有宁神养气、补益身体的功效。 他在程垚岗时还看中了个新的小布袋,藏蓝色的布料上绣着白色鸟纹,他当时没怎么犹豫就买下来了,送给裴今新做替换的香囊袋子。 裴今新还问郁知夜要了些泡澡的草药,他离开郁知夜的房间后拿着得回来的东西闻了闻,是郁知夜平时身上的味道。 裴今新出来后还碰上了从外面回来的陈璟一行人。 “裴闲!”陈璟最近都是和陈瑜还有一位姑娘在一起,看到裴今新后跟他哥和那姑娘说了几句话,然后加快脚步走到裴今新面前,“你白天去哪了?我早上找过你,你都不在。” 裴今新笑笑:“我早上和知夜出门了。” 说话间,陈瑜和那姑娘也走了过来。 “陈大哥,”裴今新礼貌性地向陈瑜打了声招呼,又转头看向那位姑娘…… 陈璟也笑着,像喝了糖一样笑得甜甜蜜蜜的连忙给裴今新介绍:“这是我未婚妻,莹儿。”偏过头则对那姑娘介绍,“这是我深交好友,我之前跟你说过的,裴闲,裴大乐师。” 刘莹看着比陈璟小一二岁,一个挺清秀斯文的姑娘,气质淑静,带着不乖张的机敏。 刘莹听过许多次陈璟提起裴闲,百闻不如一见,她眼里闪过一丝对裴今新外貌的惊艳,不过一瞬间就被她克制下来了,眼神平静而友善地落在裴今新身上:“裴先生好。” 倒是陈瑜盯着裴今新上下打量,皱了皱眉:“你这衣服脏成什么样子了。” “哎呀,哥,你别跟爹娘似的总是唠唠叨。”陈璟拍了拍陈璟肩膀,“我有点事和裴闲商量,你们先回去?” “没大没小的。”陈瑜先是没什么威胁力地瞪了陈璟一眼,接着不太赞同地瞧着他和裴今新,最终还是没说出什么拒绝的话,沉声应了一声,又看了看刘莹。 “那莹儿就先行一步了。”刘莹温温婉婉地一笑,同他俩行了一礼,接着便跟着陈瑜离开了。 等陈瑜和刘莹走了之后,陈璟才说:“我哥他啊,就是嘴硬,这回他来给你买了好些东西,就只会让我转交给你,昨晚他还夸你琴好,说你才是昨晚当之无愧的第一……” 说着陈璟忽然收了声,又忽然开口转了话题:“对了,我带了点糕点回来当夜宵……嘶,被我哥拿走了,我去拿回来。说起来,郁兄呢?” 他们本就在郁知夜房间门前不远处,说着陈璟就想转身推开郁知夜房门。 “知夜这时候估计正在沐浴呢,”裴今新笑着赶紧拉着陈璟衣袖,“不吃了,我同他吃过晚饭才回来的,还撑着呢。” “行吧。”陈璟放弃了找郁知夜的念头,“那我们到你房间或者我房间里说会儿话?” “都行。”裴今新点点头,“我先回房放下东西。” “那就去你房间好了。”陈璟迈开步子,跟裴今新一起回去他房间,“你手上拿着的是什么啊?” “知夜给的药草。”裴今新一笑。 “又是那个安眠香?”陈璟问,“我上次用了,觉得没效果啊?” 裴今新只是笑了笑,没回答。 裴今新腾出手从怀里掏出钥匙开了门。 陈璟走进去后径直往窗边的长榻走去:“你选的这家店,每间房里的长榻真是我最喜欢的地方了。” 裴今新笑了笑,关上门后将一大一小两包药囊放到桌面上。 他拿出火折子点燃了桌上、床前的灯,然后才走到陈璟那边,点燃塌上小桌的油灯。 裴今新随手把窗户推开些,凉爽的夜风从窗沿的缝隙灌进来,吹得桌上烛火明明灭灭。 陈璟调整了调整姿势,把塌上的抱枕搂在怀里,舒舒服服地挨坐在窗边。 “昨天我和莹儿去猜灯谜了,她好聪明,一连能猜对十多个答案……”陈璟坐下来便滔滔不绝地说起刘莹的事情,从他们如何相识说到如何相处,连一点共处的细节都被他放大了美好。 裴今新只来得及闪过“没想到陈璟一眨眼就栽到爱情的坑里,看样子栽得还挺深”一个念头,随即他自己也不逞多让,听着陈璟的话心里想的都是郁知夜,心不在焉地时不时笑着应和陈璟的话。 陈璟说话说到口干,自己下榻倒了杯水喝,此刻也不嫌茶淡水冷了,抱着茶杯回到塌上又继续说了半天。 “我给她挑了枝缠花金蝶钗,打算过两日给她个惊喜呢!”陈璟有些得意地说道。 “说起来,我想给知夜送份礼物,你能帮我挑吗?”裴今新也想给郁知夜一个惊喜,不过他和郁知夜几乎寸步不离,自己平常给郁知夜送了一堆乱七八糟的,就想着拜托眼光一向靠得住的陈璟。 -- 第50页 试试能不能挑出些新奇的礼物。 “这有何难。”陈璟一口答应下来,“我明天就帮你找。我挑礼品的眼光那可是没得说的。” “那先谢谢了。”裴今新浅笑着应声,“我到时再把钱还给你。” “以我俩交情,谈钱可见外了啊。”陈璟啧啧两声。 “毕竟是我要送知夜的礼物,还是……”裴今新看着陈璟,没把话说完,未竟之意想必陈璟能够知晓。 陈璟紧紧眉头,不一瞬就放松下来:“那倒也是。” “我看你今天心情也很好啊?”陈璟握拳轻锤裴今新手臂,脸上带着殷切笑意好奇地打听着,“最近有什么好事吗?” “嗯。”裴今新浅笑着点点头,他也没想过要瞒陈璟,“我跟知夜在一起了。” 陈璟倏地坐直了身,眼神满是诧异。 “是我理解的那个‘在一起’吗?”陈璟扯了扯袖子。 裴今新点点头,脸上欣喜、珍惜之情毫不作掩。 “好家伙!”陈璟抿了抿唇,反应过来后朗声笑起来,明明房里没人,也凑近了些小声问,“什么时候的事?” “昨晚刚定下来的。”裴今新配合着也低声说,眼里的笑意遮都遮不住。 “怪不得,”陈璟有些揶揄地睇他一眼,“就说这称呼怎么都变亲密了。” 裴今新笑笑。 陈璟和郁知夜相处虽久,不过两人之间始终不熟稔。 但郁知夜相貌品行俱佳,况且平日裴郁二人相处的情形陈璟也清楚得很,裴今新与郁知夜二人间投契、相处得好就好了。 陈璟也是真心替他异父异母情同手足感到高兴。 他从裴今新口中打听了些细节后,连连感叹。 “如此这般,甚好,甚好。”陈璟忽然敛下神色,轻声感叹道,“其实,我今晚来是有事同你说的,” “嗯?”裴今新疑惑地应了声。 “天气转凉了啊,中秋佳节过了,再过数月又要迎新春了,”陈璟语气里带上了一些意味不明的意思,似有些惋惜,也似有些怅然,“我跟着你出门游历,一晃已近五载。” 裴今新也回过神来,被陈璟说得心中也有几分感慨:“是啊。” “裴闲,这几年……”陈璟敛了说笑的语气,正襟危坐起来,“多谢。” 裴今新笑着睇他一眼:“怎么突然这么客气?” “白桃镇大概是我此行跟你游历的最后一站了。”陈璟语气里带着舍不得。 裴今新垂下眼,笑容淡了一些:“是吗?” 裴今新之前也略有所觉,如今听到陈璟真说出口要离开,仍旧还是觉得失落。 当年在卜乐膝下一起学琴、偷偷地溜出去玩的事情仿佛就发生在昨天,这几年一同走过的地方、一起演出过的场景也如在眼前。 “你也知道,我不像你,古琴于我,只比消遣多一点。”陈璟难得正正经经地说着话,和裴今新印象中那个会在练琴时候偷偷打瞌睡的少年样子已经相去甚远了,“这几年我断断续续地回过家,跟着两位哥哥接触了些家里的事务。” “上年家里替我和刘家订了姻亲,莹儿姑娘我以前就曾见过的,真正接触起来,我发觉她的性子确实迷人,我很喜欢她。明年我就要及冠了,我也应该为陈家,也为我和莹儿以后的家多担待些责任。” “我明白。”裴今新说。 可惜明白是一回事,舍不得也是一回事。 裴今新当初也希望过陈璟能跟他一样爱古琴爱得痴迷,但陈璟对古琴终究也只能到相对喜欢的程度。 无论是靠友情,还是古琴,这两者都无法才成为陈璟留下来的理由。 勉强留下陈璟也只会使裴今新愧疚。 裴今新自然不会拦着陈璟不让他走,勉强笑笑:“我们以后还会有许多相见的机会的。” 只是以后相见,再也不会再比得上现在这般自在、能成天地呆在一起玩乐。 陈璟也舍不得裴今新,但是他和裴今新究竟不同,他有他的家族,有他必须要去面对的责任。 “坦白讲,虽然你年岁长我一些,从前我也总担心你一个人在外受人欺负,没人能陪你说说话什么,”陈璟又说,“幸好还有郁兄,你说和他在一起,我很替你感到高兴。” 郁知夜当然不是陈璟的替代品,但爱情、友情,什么情都好,人总是需要一些感情寄托的。 “要不你们也随我一起回……”陈璟话没说完就见裴今新轻轻摇头,他顿了顿,无奈笑起来,“我就知道。明年我的喜事,你们可一定要来。” 裴今新脸上也露出一点笑意:“放心,你不请我们,我们都会找过去的。” 作者有话要说: 白桃镇,桃花盛开的地方 其实,如果裴今新没有遇到小鱼的话,那他就是会在旅途中断断续续地和陈璟重遇又分别,然后在白桃镇最终开始此后一个人的孤独生涯,但他现在有小鱼能陪他了 第25章 按日子,裴今新发病的日子就在后晚,于是裴今新和郁知夜商量过,打算在白桃镇再留两天才离开,也刚好弥补前几天为了比赛一直没怎么在城里逛过的遗憾。 陈瑜过来白桃镇是谈生意,留的时间还要比裴郁二人还要长些。 裴今新和陈璟说完话之后,见着时间尚早,洗了个澡,在比郁知夜平时睡觉时间早一点时去敲了郁知夜的门。 -- 第51页 郁知夜散着发开门,挑挑眉,略带疑惑地看向裴今新。 朝着裴今新敞开的房里传来一阵淡淡的好闻的草药香味。 裴今新看到他下意识先是笑了一下,接着才开口说明来意。 “要不,”裴今新说的有点儿犹豫,但又没有任何停顿地把话说完了,“我们住到同一个房间里吧?” 郁知夜看着他,没说话。 裴今新话音未落又补充了一句:“我并不是想要做什么,我只是……”裴今新说着也觉得自己那话实在有点掩耳盗铃那意思,顿了一会儿才接下去说道,“要是你觉得进展太快了,那我们之后就还是先分开睡。没关系的。” 裴今新刚洗完澡,身上也传来熟悉的药香味,未干的头发湿润了身上的衣裳。 郁知夜伸手抚他脸:“怎么你看起来不太高兴的样子?” 裴今新露出了一个有些淡的微笑:“没什么,刚陈璟跟我说接下来的路程不和我们一起走了。” “这样啊……”郁知夜倒是对陈璟不能同行没什么感觉,但他看出了陈璟要离开对裴今新的影响,“所以你过来找我一起睡?” “不是,”裴今新否认道,“他没告诉我之前,我本来就是打算过来找你的。” 郁知夜迟疑片刻,给裴今新一个答复,“今晚也不早了,明天收拾收拾再一起睡吧。” “也没什么东西要收拾的啊。”裴今新说,“或者我先到你房间睡,明天再把行李什么的搬过来?” 郁知夜的手在裴今新脸上停留着,说着话逗他:“怎么,这么急着要跟我睡在一起,忍了三年没表白,憋着了?” “没有……”裴今新顿时有点不好意思起来,略微放低了声音说,“就是总觉得有点不真实。” “嗯?”郁知夜过了一会儿才理解裴今新的意思,笑着反问,“有什么不真实的?我就在这里,在你隔壁的房间,你醒了就能过来敲我的门,然后我们可以一起出门、吃饭。” 裴今新安静半晌,接着也跟着郁知夜微弯起嘴角,拉扯出一个轻微的笑容来:“那好吧。晚安。” “晚安。”郁知夜跟着说。 裴今新没有立刻离开。 他站在门口,用一种平静又称得上是柔和的目光看着郁知夜,仿佛是无声的等待。 郁知夜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阵,微微挑着眉,终于知情知趣地抚着裴今新的脸凑过去,轻轻在他唇角边沿落下一个轻柔的吻:“好梦。” 到这时,裴今新才真正笑起来。 关上房门,郁知夜往外边望了一眼。 今晚的夜里没有什么星星,月亮也被淡薄的云层遮掩着,隐隐约约地露出小半个轮廓。 郁知夜的目光在窗外景致停顿了一瞬,随即吹熄了桌面上的油灯,上床抱着被子闭上了眼睛。 夜风寂寂,旅人走过的声音三三两两飘入窗棂。 约莫半个时辰后,郁知夜在黑夜中睁开了眼睛。 他掀开被子,无声地打了两个哈欠。 郁知夜下床时带着极其不情愿清醒的神态,落地穿衣的动作却利索。 窗外月光依旧朦胧,路上宽敞的街道里已没有了行人,连路过的野猫野狗都没有,只剩下暗淡颜色的花草在夜风中颤动着枝叶。 他穿上了一套不常穿的黑色夜行衣,这套衣服在平时几乎派不上一丝用场——但许多东西就是这样,它的存在就是以备那些在生活中以极小概率发生的事情。 某次和裴今新出门散步时从小摊贩手中买来的一块暗纹黑布被郁知夜在走近窗边的步行中随手拿起来充当了面罩。 郁知夜往自己脸上系布巾的动作同样干净利落,他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不再需要频繁地使用这套动作,但事实证明,那些曾经谙熟的技巧是会烙印在人的身体记忆里的。 轻轻一跃,郁知夜便融进了夜色中。 子时刚过。 此刻有的人窝在温暖床铺,早已沉入梦乡。 而对一些人来说,这个时间才是夜生活初起。 青楼里歌舞升平,楼里灯亮如白昼,一路衣衫半裹的歌妓拨着靡靡之音,二楼隔音良好的房间里弥漫着高声低声的欢笑与哭喊。 郁知夜瞟了楼中情形一眼,听惯了裴今新乐音的耳朵实在听不进去楼中噪音,十分不屑地迅速略过了这一眼。 他从窗里投入石子将房间灯熄灭时,何立成还在和他付了银子的姑娘共赴春宵。 话说回来,何立成得了白桃镇乐师比拼大赛第一名,却像是花钱砸了个空饷。 比赛那日最后闹得也不好看,说是他夺了魁,实际上请他去演出的人不增反减。 何立成家里有钱,是不在乎什么演出机会,可面子上过不去啊。 所以一连好几日,他都流连花丛赌坊之地,天天纵欲找乐子。 何立成金玉其外的外表里实则满是败絮,平日里端着优良富家子弟的架子,装成善于吹埙的文人雅士,吹完埙就到青楼找看得顺眼的姑娘给他吹箫了。 青楼房里灯啊布啊琴啊各种小玩意儿不少,何立成和漂亮姐姐在房里你侬我侬时喜欢边追着边把房里的灯灭了,追着追着两人就果着在床上玩游戏了。 原先孤零零剩一盏被遗漏的油灯烛火摇曳,照着床上凌乱人影一双。 -- 第52页 灯一灭,房里光更暗一层,就只剩下从楼内透进门纸的淡淡赢白,几乎照不清房中事物。 “公子……”被压着的姑娘最先发觉房中异状,娇声试图唤醒身上人的理智,“最后一盏油灯……也灭了,啊。” “管那劳什子什么油什么灯的,”何立成不管不顾地啃咬着,“公子干开心事要紧。” 郁知夜无声嗤笑。 郁知夜看到何立成正俯身在床上一动一动地,后背朝外的姿势要多没防备就没防备。 他轻松跃进房内,走近床边,一手勾住何立成脖颈,另一手用早备好的药巾从后面伸去盖住何立成口鼻。 何立成才一挣扎,随即便没了动作,整个人软趴趴地晕倒在漂亮姐姐身上。 漂亮姐姐抬头,看见蒙面的黑衣人好看的眉眼。 她心中一惊,低声发出一声惊喘,眼睛顿时睁大了,又立马用手捂住了自己口鼻。 草,这年头黑衣人都比来嫖的长得好看。 漂亮姐姐惊疑的同时不合时宜地冒出这么一个想法。 郁知夜松开手,轻抬着眼帘用食指抵在唇边:“嘘。” 漂亮姐姐眨了眨眼,连连点头,非常小声地说道:“我什么也没看见,我什么也不会说的。” “我找他说几句话,不耽误你们的事情吧?”郁知夜用十分平常的语气说着,仿佛只是一个游客走错了地方来问路一样。 漂亮姐姐年纪不大,见识不浅,客人被寻仇的人找上青楼的事楼里小半个月就要发生一回。 “不耽误不耽误,你看我应该在哪呆着比较合适?”漂亮姐姐柔柔弱弱地说道,“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漂亮姐姐今晚早就忍何立成忍很久了,有人来打断他,她还求之不得呢。 不知道何立成那傻逼哪来的自信,觉得自己很幽默很风趣,技术很了不得。 草! 漂亮姐姐心里怒吼着,脸上努力露出一片无辜真诚的样子,还悄悄地拉扯着被子挪到自己身上。 她明白的——男人嘛,就喜欢欲遮还羞的矜持。 她看见优质帅哥是在忍不住偷摸着勾一勾撩一撩,过把瘾也好啊。 万一呢…… “不必,”郁知夜眼神毫无起伏,他还想早点搞完这事早点收工,“我想和何公子单独说几句话,可以吗?” 郁知夜语调落到“何公子”三个字略微加重,语气平平静静的,听了叫人觉得有说不清的嘲讽。 “好的。”漂亮姐姐乖巧点点头,状似娇羞地轻声说,“公子可以稍微偏开头吗……妾身想,先把衣服穿上。” “哦。”郁知夜走开坐到了桌边。 桌上有一盘洗过的含桃,郁知夜看到它微微出神,忽然勾起嘴角笑了下。 裴今新很喜欢吃这个,但平时能碰见出售含桃的地方说多不多, 有一次他们正好走到了盛产含桃的城镇,裴今新高兴得一连吃了六七天含桃,然后就上火到差点说不出话来了。 再好的东西吃多也会腻,裴今新一连吃了怕有十来斤含桃,又被体内火气折磨,哑着声张嘴就说“我再也不吃含桃了”,结果第二天离城前又怕下次难吃到那样,买了好几斤带走。 郁知夜伸手吃了一颗,还挺甜,待会儿可以打包带回去给裴今新吃。 想想还是算了,估计这含桃被何立成碰过,脏。 在郁知夜背对着大床时,漂亮姐姐换了副神情,十分嫌弃地推开了身上那一坨人,还无声往何立成身上啐了两口。 她看看何立成,又看看坐在前面的郁知夜,被这气质惨烈的对比弄得非常痛心。 但漂亮姐姐理智尚存,手脚麻利地就套上了衣服,还顺带用床上的衣带和绳子将何立成连人带被捆了起来——青楼的各位姐妹里,这位漂亮姐姐的技巧能排前三甲! “公子,我好了。”漂亮姐姐下了床,柔声唤道,“那我现在……” 郁知夜转过身,给了她一枚银锭:“你先在外边呆半个时辰再回来?” “好的,”漂亮姐姐收了钱,笑得更是真心实意,“公子你们慢慢聊,我在外边盯着,不让人进来打扰。” 郁知夜点点头。 她故意把衣服套得有些凌乱,出门前还回头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春风楼房间隔音很好,公子随意。” 漂亮姐姐拉开门,门外的声音涌进来。 “哎,你怎么出来了?”一个陌生的女声响起。 郁知夜向门边望去。 那漂亮姐姐一出去就遇到了人,向郁知夜投了个放心的眼神,把门拉到只剩下一条缝。 “嘘,”漂亮姐姐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道,“今晚那客人不行,他让我去拿点……你懂的。” “何家公子居然……” 门外的声音随着门关上而远去。 郁知夜用药掌握分量很准,不到一刻钟,何立成就醒了过来。 他迷迷蒙蒙地想睁开眼睛,身体也动了动,发现自己被严实地裹住了。 何立成猛地眨开了眼睛,撞上了一双带着猎人收割猎物时常挂在脸上的那种笑眯眯的阴郁目光,瞳孔又骤然一缩。 郁知夜轻轻地哈了一声,声音里几乎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笑意:“晚上好啊,何乐师。” 重新被点燃的加过香料的油灯散发着袅袅的香气,只是此时氛围一点也不旖旎。 -- 第53页 郁知夜手上拎着一把脱鞘的小刀,锋利的刀刃在烛光下反射着森然的光, 何立成平日里仇家不少,现在也不知道坐在这的是何方神圣。 他想说话,嘴上却被堵住,只能发出些意味不明的声音:“唔……唔!” 郁知夜坐在离他一米外的凳子上,饶有兴味地打量着何立成的诡异造型,说话时压低过后的声线低沉而语气难辨:“我好像还没恭喜你夺了乐师大赛魁首啊?” 作者有话要说: 漂亮姐姐:我撩,我撩,我可劲撩! 郁知夜:我好困,我想睡觉 . 今日访谈后记:小鱼平时身无分文,因为他卖药治病啥的来钱概率都很随缘,而且小裴基本搞定他生活所需了,所以他的钱都给了小裴嘞,丢给小姐姐的那块银锭还是从小裴那堆奖金里摸出来的! 第26章 “唔!唔唔?唔唔唔……”何立成皱着眉拼命挣扎,越挣扎身上的结越紧,又拼命摇头晃脑地想要挣脱嘴上的束缚,挣扎间被子都滑落了一点。 “嘘,别吵,”郁知夜用食指抵在唇前,“你一吵我就心烦,心一烦,手上的动作可就没数了。” “唔!”何立成的声音忽地弱了下去,横躺在床上想往后退,却只能贴在墙边,也没能给他多一点安全感。 “别担心,我可是良民。”郁知夜在嘴边挽了个笑容,甚至轻轻歪了歪头佯装成一副无辜的样子,“也别动了哦,何公子走光了可就不好了。” 何立成在心里咆哮着否郁知夜的话,但实际上他唯一能做到的仅是哭丧着脸点头,还不能太丧,怕惹对方不高兴。 当然没有哪个良民会半夜三更蒙着面巾穿着深色衣服跳入关了门的房间,不过鉴于郁知夜到目前做的事还不至于令他在官府落下什么大罪,他对付的人也不是个好人,那就姑且相信一下郁知夜说的话吧。 “我过来问几个问题而已,你只需要点头,或者摇头,”郁知夜拎起一个含桃,目光落在这小小的饱满的红色果实上,“听明白了吗?” 何立成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头。 郁知夜拿着刀在烛火上烘烤了几秒钟,又拿出块布抹过刀刃。 裂开的布被丢开,郁知夜复慢慢开口:“何公子夺了乐师魁首,开心吗?” 何立成大概知道郁知夜是为什么来的,但是……这问题他也不知道怎么回答才能让郁知夜满意。 他试探性地摇了摇头。 “不高兴啊?”郁知夜的语速放得异常缓慢,他在微晃的火光下拿起刀开始为含桃削皮,“为什么不高兴呢?” 刀尖几乎贴着他的指腹而去,当事人却似乎毫无所觉,含桃红色的外皮渐渐被刀切落出宽度均匀的一根长条。 “唔……唔。”何立成小声地呜咽着。 郁知夜接着说,语调里带着不真诚的探索欲:“让我来猜猜啊,是因为是用钱买来的,所以受之有愧吗?” 何立成这时还哪敢说谎。他点了点头,眼泪都快下来了,嘴唇上所系着的布带也洇出水痕。 “觉得对不起其它乐师吗?”郁知夜削好了含桃,完整的果皮落在桌面。 他放下刀拎高小含桃,端详着自己的工艺品。 何立成为了保命,继续含泪点头。 “那你有想过去和其它乐师道个歉吗?”郁知夜端量食物的目光从含桃转移到何立成身上,“或者给比赛的听众一点悔过的诚意?” 何立成被那轻飘飘的眼神吓得一僵,两股都有些战战。 他心里有点崩溃:当然没有啊,其它人的死活荣辱关他什么事。 他摇头,又点头,又摇头,眼泪都迷了眼。 郁知夜全然不在意地看着他惊慌的神态,继续追问道:“要不你明天清晨就在街市上说一下你贿赂裁判的始末吧?” 何立成拼命摇头:“呜!呜!” 不行,不行,那样他爹、他叔伯会打死他的。 郁知夜把那颗含桃吃掉,吐出果核,他收起了笑:“不乖哦。” 昨晚下了一场大雨,天气一夜降温。 夜间里那些点小插曲被淹没在雨声里,随着黑夜一起消失在黎明。 而白桃镇的清晨依然是一大早就充满了繁华的气息。 天不亮就有鸡鸣鸟啼,等到天色稍亮则开始有络绎不绝的摊贩走街串巷,一双双脚步踏在水迹未干的青石板上,落下一串串清脆的啪嗒声。 微凉的晨风吹拂着大地。 床上的被窝温暖着熟睡的旅人。 郁知夜平日里不起早,但也难得睡得特别晚。 通常裴今新早上敲他门时,郁知夜都已经起床了,洗漱没洗漱倒是另提。 可今日裴今新敲两三次门,却没人应。 到晚些,都日上三竿了,裴今新的门才被郁知夜敲响。 “早哦。”郁知夜站在门前一副没精打采的木然样子,显然没怎么好好梳理过的青丝有好几缕都被随意地裹进了衣服里。 裴今新有点讶异,又猝不及防地笑出声:“你怎么了?” “昨晚下雨,没睡好。”郁知夜手上还拎着他少得可怜的包裹,说着话还打了个哈欠,“我行李少,我搬过来你这好了。” “好……我倒是睡得挺好的,”裴今新笑着伸手将他头发从衣领中撩出来,又侧身让他进来,“饿了没?” -- 第54页 郁知夜点点头,进门径自跑到床上趴着:“有点。” 郁知夜和裴今新在街上游荡一阵,找了食肆也干脆当午饭吃了。 日头足,风儿冷,说是想逛白桃镇,好像也一时找不到什么好去处,于是两人走进了一家茶馆听书。 他们来得早,茶馆里还没什么人。 裴今新往常偶尔也会听书,拉着郁知夜上了二楼兰花几旁的雅座坐下,面对上来服侍的堂倌,点了一桌子好茶好点心。 这窗边的好位置收的茶钱略微比其它桌位贵些,但性价比也挺高。 从窗外能望到大半个未被遮挡的白桃镇,看到熙熙攘攘的人群,却不太吵,也不如一楼喧闹,能听得清楼下说书人的声音,也能听得到其他人的一些聊天议论。 不多会儿,堂里就坐了个半满,大家伙儿趁着说书人还没开始的空当热火朝天地说着话。 堂里拎着篮子卖烧饼油条的人走来走去。 那些闲言碎语传进裴今新耳朵。 裴今新往楼下望了望。 “你们听说了吗……何家……” “听说什么?赶紧说的!卖什么关子?” “嘿嘿,何家公子一早在春风楼后门那被发现了。” “好家伙,哪个何家?哪位公子?” “你这糊涂的,白桃镇里还有几个提的上名的何家?何家里又有几位公子喜欢逛春风楼的呢?” “哦!哦哦!”说话那人又稍微降低了一点声量,也就那么一点,而八卦的语气一点儿也没有收敛,“小公子何立成?” 裴今新转回头来问郁知夜:“何立成出事了?” 郁知夜正剥着水煮板栗,一捏便有饱满的板栗肉露出,闻言眼神淡淡,毫不在意地反问道:“我怎么知道?” 又听见楼下讲。 “谁发现的?” “据说是春风楼里的姨娘,早上出门时看到何小公子被裹得像个粽子一样丢在后门那,被子湿漉漉的,衣服都没穿,嘴里迷迷糊糊地说着什么‘我下流我无耻我不配’,还嘟囔着要给其它乐师道歉,春风楼的人怕出事,就把他拉回楼里去了。” 裴今新眉尾轻动。 “谁干的啊?” “那谁知道!” “没人管?” “怎么管?” “何家也不理?” “哈哈哈瞧他那样可丢死个人了,何家掩着藏着,生怕别人知道自家小少爷爱逛青楼呢。” “这还用瞒吗……啧,不过这事说起来是不是跟前两天那比赛有关啊?最近坊间很多流言说何立成是买来的魁首,看来这是真的……” “你也不想想就凭他那技术,就凑合,还有哇,你消息也太落后了吧,今早一大早东大街那边都吵得不可开交了。” “吵什么?” “不就是乐师比拼那事,官府都派人去彻查这事了。” “嚯,好家伙!” 裴今新挪动身子离郁知夜坐近一些,小声问:“真不是你做的吗?” 郁知夜好整以暇地把剥好的板栗塞入裴今新嘴里:“我哪有那么大本事能搬得动官府?” 裴今新张嘴囫囵吃了,嚼了两下后有些含糊地说:“不还有何立成被丢在外边的事吗?” 他越寻思越觉得可疑,郁知夜昨晚说没睡好,而何立成一早被丢在青楼后门。这两件事真的没有一点关联? “说不定是他去青楼没付钱被丢在后院了呢?”郁知夜挑了挑眉。 “你别蒙我,”裴今新故作严肃,还是没忍住笑,又轻轻伸手握住郁知夜的手,“他这样的人不值当你动手。” 郁知夜自然了解裴今新性情,所以始终没想过要让裴今新知道他亲自去找了何立成的事。 可他性子没那么好,等价交换,当然是有仇也要报仇,有怨也要抱怨。 他不信官府,不信别人,不过是在何立成拒不配合的情况下恐吓一下,再丢他出街上,这已经是郁知夜克制下的举止了。 郁知夜嗤笑一声,模棱两可地说道:“他那是多行不义必自毙,用不着我……们管,自然也会有人管。” 裴今新听完郁知夜的话后眼神沉了沉,不过只一瞬又恢复成往日温和样子:“只要你别管就好了。” “我没管啊。”郁知夜漫不经心地笑着,自始至终都滴水不漏。 哎,裴今新心里暗叹一声,垂了垂眸,抓住郁知夜的左手轻轻捏着:“什么何立成啊、赛事名次啊,这些对我来说都是无关紧要的东西。” 而关于郁知夜的一切,即使是一根发丝也重若千钧。 郁知夜扬着眉,意味深长地应:“……哦。” 传言中何立成要给当时决赛的其他六位乐师登门道歉,似乎也只是流言。 官府说立案调查,里头有些钱权纠葛,听说一步步在推进,已经查出收受贿赂的人,还正在录口供阶段。 不过何立成的第一名在连番意外下早也是名存实亡了。 甚至街头巷尾还流传起了童谣…… “何家长,何家短,何家五郎家里藏。” “立成长,立成短,立成吹埙全靠赃。” 何家名声算是毁得一塌糊涂了——一切都是咎由自取。 抛开那不值得上心的破事,陈璟在晚上时终于把选好的礼物交到裴今新手上,连包装都弄得十分讲究。 -- 第55页 裴今新拿着那四四方方的长条形盒子晃了晃,没听见什么声响。 “这是什么?”裴今新问,终究没舍得把精致好看的包装拆开。 “你送了就知道了。”陈璟心情似乎特别好的样子,眉眼间尽是洋洋得意,“保证你俩都会喜欢的。” “……你就不能先告诉我是什么吗?”裴今新无奈笑问,不明白陈璟连他也要瞒着的原因,“我是要给知夜一个惊喜,不是要你给我一个惊喜。” “哦!好像也对哈。”陈璟露出个恍然大悟的神情,笑吟吟地便说,“是障刀,很漂亮的一把短刀。” “刀?”裴今新愣了愣。 “对哦。”陈璟笑着说。 郁知夜收到礼物的时候也有一点茫然。 裴今新固然送过他很多东西,但都不如这一次包得那么严整隆重。 一份礼物加上了包装,仿佛就被赋予了浓厚的仪式感。 两人盘腿对坐在床上,裴今新盯着郁知夜打开礼物的手。 郁知夜解开了墨绿色细带后打开了锦缎,又打开了锦缎里包着的木盒。 盒子内侧边凹陷的位置放了一支栀子花做的发簪,而显然另外一样东西更吸引郁知夜的注意力。 “刀?”郁知夜一愣,拿出刀并把刀拔出了刀鞘。 确实是非常漂亮的一把短刀。 刀身雪白,刀柄玄黑,连接处由幽蓝色玉石环首,柄上缠绕着诡秘的暗色刻纹,与刀鞘上的纹路亦是一致的。 郁知夜握着短刀缓慢地转动,狭直的刀身披着闪动的青光。 他伸手用指尖在刀身上弹了一下,刀身立刻发出“叮”一声脆响,颤动的回音在安静的房室上空轻飘飘的荡着。 先前,裴今新稍愣之后,其时就明白为什么要送刀作礼——这把障刀既可满足郁知夜上山时的一些需求,又可以给他作防身之用。 同时它短小轻巧,具有实用和装饰双重意义。 确实是不可多得的一份送给郁知夜的一份好礼品。 盒子里有不止一件礼物,裴今新也不知道。 已过七月,栀子花已经不开了,礼物中却包含了一朵不谢的栀子花。 素白微青的精美花瓣开在木簪头,既清润又不显得过分秀气。 郁知夜明白栀子花的寓意,他勾了勾嘴角,拿起发簪插于裴今新发间:“谢谢,我很喜欢。” 裴今新头上一紧,亦弯了嘴角:“喜欢就好。” 作者有话要说: 含桃就是樱桃!不需要削皮的,小鱼耍帅罢了 第27章 郁知夜把这份礼物留下了,包括连包礼物用的那块锦缎也放进了行李中。 他平日里并不会每日都用发簪,不用的时候也把它收好了。 而那把障刀则是他真的很喜欢,自从得到它之后几乎都是随身带着。 郁知夜喜欢这份礼物,裴今新挺高兴。 但是郁知夜太喜欢这份礼物了,裴今新发觉自己居然有一点不太高兴。 他俩睡在同一张床上,却没有亲密到相拥而眠,中间空出来的缝隙甚至让人讨厌起床榻太宽,连中间流转的空气都多了些清冷的疏离。 裴今新的手轻轻向前靠近了分寸,摸到郁知夜落下的发丝也似乎感受到从他身间传出的温度。 房间的烛火被熄灭,散发出淡淡的燃烧过的气息,渐渐随着风飘散了。 此时郁知夜颀长的身躯就侧卧在裴今新身边,给了裴今新一种满足的、温馨的、令人享受和着迷的朦胧睡意。 裴今新想从背后搂上去,又觉得不可操之过急,或许等到明晚自己发病就有足够的理由抱上去了。 居然啊…… 没能和郁知夜表白心意之前,裴今新从隐秘的爱恋里得到的都是怡然自得的满足,而现在居然多了那么多的患得患失。 是日,郁知夜和裴今新就要离开白桃镇。 陈璟自告奋勇说要帮他们准备马车。 裴今新昨晚病发时如愿抱住郁知夜入睡了,但今早醒来却发现两个人是分开的,且自己还背对着郁知夜,他有点儿郁闷,早上准备启程时脸上都有轻微郁色。 郁知夜在房间里把东西搬下来。 裴今新到了离开前都还在马车旁悄悄问陈璟:“那把障刀怎么买的?你选了刀来做礼物,为什么又放了个发簪在一旁?” “葛花满把能消酒,栀子同心好赠人。你不知道?”陈璟现在可都是有未婚妻的人了,做起这些事情来即使没有十足的把握,也对十足的信心,教起裴今新怎么哄对象简直手到擒来。 面对着好友裴今新这两天隔三差五的追问,他老能敞开心扉侃侃而谈了。 陈璟望了站在旁边盈盈而笑的刘莹一眼,放低了声量详细地告诉了裴今新自己选礼时的心路历程。 裴今新听了,也没觉得陈璟告诉了他什么新东西。 从某种意义上说,往常到每个新地点都把吃喝玩乐打听得一清二楚,把他们仨日常需求满足得无懈可击,把各种能想到的能不能想到的有意思的玩意儿送给过郁知夜的人……都是裴今新啊。 陈璟现在给他传授的所谓选礼技巧,其实并不比裴今新长久以来知道的、领悟到的高超。 裴今新陷入沉思:“莫非我先前送东西时都太不讲究了?” -- 第56页 之前他只觉得重要的是那份被送出手的东西本身和送礼人携带的心意,现在看来,包装也挺重要? 而陈璟也没想到自己无师自通用上的一点小技巧,竟然能让裴今新那么在意。 有了对象的裴今新太好玩了。 “也不是,”陈璟笑得有点儿得意,“送多了就不稀奇了,你得偶尔把礼物外表弄得精美一点再送出去,那就是惊喜。” 裴今新抿抿唇,盯着门口出了神地点点头。 没多久,郁知夜就带着裴今新的琴还有剩下的一小袋包袱走出客栈,把东西都放到了马车里。 此时,太阳挂在东边的天空上,金黄的光芒穿过楼房的屋顶斜照下来,落在马车上。 马儿仰着头,轻轻地拿脚扒拉着砖石间长出的野草。 郁知夜出来后,两人也差不多是时候该出发了。 陈璟却拉住郁知夜:“再等等。” 裴今新疑惑地望向他,眼神往陈璟拉着郁知夜的衣角也瞟了一眼。 陈璟笑着松开手:“等等我哥吧,他也说要来送你。” 郁知夜注意到裴今新和陈璟的一点小插曲,眼帘阖了阖,似乎明白裴今新的举动下所隐含着的意味,却什么也没说、没做。 马车停在客栈门口侧边,他们四个人在门口的石板凳上坐着歇息了一会儿。 陈璟差人去打探他哥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到,但侍从也迟迟未归。 太阳渐渐上升,连清冷的空气里也在缓慢变得温暖。 “不等了,再等下去,天黑前都难赶到下一个城镇了。”裴今新弯起笑,带着些无奈的辞别之意。 “再等一下吧,我哥应该快来了。”陈璟还是坚持要让裴今新等到陈瑜过来。 “裴先生和郁先生要不吃过午食再走吧,下午再让马夫加快些脚步?”刘莹也在拐着弯的劝他们再留一会儿,“东边五十米处酒楼的八珍鸭做得很不错。” “吃过午饭再离开,那就真来不及了。”裴今新笑着婉拒。 郁知夜也等得有些百无聊赖,加之这两天晚上都没睡够,坐在这后就一直在闭眼息神。 他做事没什么计划,走到哪算哪。 跟着裴今新这种有计划的人走,他也无所谓。有人替他安排好衣食住行,他乐得放手。 所以今日等不等陈瑜、几时离开白桃镇、能不能在天黑前赶到下一个客栈,这些全不在郁知夜的考虑范围内。 听到他们在商量什么时候离开,郁知夜眼皮都没抬,全凭裴今新做主。 懒洋洋的阳光照着懒洋洋的人。 终于,陈瑜的马车穿过大街极速而来。 陈璟认出了自家的车马,眼神顿时一亮,站起了身:“我哥来了。” 裴今新仍是无奈一笑,跟着陈璟站起来。 陈瑜的马车在远处时速度很快,马步哒哒哒的声音连串地响起,到了近处听见“吁”声,马儿又慢了下来。 马夫先下了马车,拉起车上的门帘恭候陈瑜下来。 陈瑜像是不紧不慢地从车上下来了,额上细密的汗珠在阳光下显得有些亮晶晶的。 他下车前往四周一看,看到陈璟后眼神很快略过去,看到裴今新之后才收回了视线。 陈瑜轻咳一声:“有些事耽搁了。” 裴今新和刘莹都走过去向陈瑜问了好。 郁知夜懒得和陈瑜打交道,坐在角落里佯装入眠。 “你们怎么还没走啊?”陈瑜嘴硬道。 “这不在等你吗?”陈璟没甚好气地回驳道。 “按理说,是应该与你打过招呼再走的。”裴今新温和笑笑,向陈瑜行了个告别礼,客客气气地说,“这几日承蒙照顾,我和知夜有事在身,不敢久留,先行告辞。” 陈瑜也毫无客套的挽留,差侍从从车中拿出一个檀香木盒递给裴今新:“给你的告别礼,收下就好。” 陈璟似是知道里面是什么,高兴得直接一拍他哥的胳膊。 裴今新原想推脱,见陈家两兄弟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一副一定要他收下的样子,拒绝的话到了嘴边也只好拐了个弯。 好吧。 “多谢。”他接过盒子来,手中一沉,心里也有些惊讶,“日后在外若遇见什么新奇物件,一定寄去江南陈家,也请你们勿要嫌弃。” “那我先期待着了。”陈璟脸上挂着开心的笑,“你可别忘了,明年一定要抽时间过来江南。”说完又快速看了刘莹一眼。 刘莹拿帕子掩了脸,含情的双目流露出甜蜜的笑意。 “嗯。”裴今新笑着点头,“望诸位日后多加珍重。” “快走吧。”陈瑜催促道,顿了一下,良久才放低了些声量微偏着脸嘱咐道,“一路平安。” 陈璟过去隔着盒子虚抱住裴今新:“山长路远,情意连绵,别忘了多来看看我。” “会的。”裴今新也抬起手凑过去搂他,“和莹儿姑娘好好的。” 陈璟笑:“你也要和郁兄好好的。” “一定。”裴今新应。 郁知夜不知几时睁开了眼,走过来轻轻撞了裴今新肩膀一下:“还不能走?” 裴今新在郁知夜碰过来时嘴角便弯了起来,他偏过头对郁知夜笑,顺势也松开了陈璟:“能走了。” “各位后会有期。”郁知夜懒散地对对面三个人道了声告别。 -- 第57页 此一行,不出三日,裴今新和郁知夜就能到达稗城。 而现在马车已经走出白桃镇许久,正在上山的野径上微微颠簸着。 裴今新之前买了副棋,想和郁知夜下。 结果棋盘摆上没多久,马车微微一颠,上面的棋子都错了位,只好又收起来。 马车上的窗帘在轻微的起伏中也飘着荡着,偶尔露出一丝车外的光景来。 马蹄声踏踏,鸟鸣声嘤嘤,木质的车轮咕噜咕噜地碾过碎石和枯叶,山间的空气似乎格外干净。 陈璟给他们准备的马车上放了许多东西,干粮、衣服什么的都有……仿佛有钱弟弟给第一次出远门的哥哥面面俱全地准备了一大堆东西。 郁知夜和裴今新,还有车厢外的马夫吃了一顿这堆干粮,结果余粮仍富。 吃完饭赶路时,裴今新还在笑:“怕是到了稗城都还能吃上好几天。” 郁知夜打开了其它的包袱来看,有些装的是配饰,有些装的是衣服,一件冬衣、一顶雪帽都占了不少位置,并不方便他们随时携带。何况陈璟备的行李里还有两三个木箱。 怪不得马车定得奢华舒适,没这个档次的基本都装不下那么多东西。 笑着笑着,裴今新也说:“陈璟回去继承家业是对的,不然出门连马车都雇不起了。” 这么一看,之前和裴今新在一起都算是委屈陈璟了,裴今新心中暗自生出一点感慨。 郁知夜伸手捏了捏裴今新的脸:“陈璟不去赚钱他家的钱财都足够他挥霍的。” “陈瑜给你的那个木盒是什么?”郁知夜收回手,枕着手臂躺在马车里,悠然地支起一条腿。 马车够大的好处就是能躺在上面用什么样的姿势歇息都可以。 “我也不知道。”裴今新还没来得及打开看,说着话时手上也向那盒子摸过去,“里面东西好像不少。” 里面是什么东西裴今新不知道,但这檀香浮雕木盒看着就已经挺值钱的了。 沉甸甸的木盒没上锁,裴今新捧它到腿上,一下就打开了。 郁知夜继续问:“有什么东西?” 一封信,一幅卷轴,一堆金银。 裴今新愣了愣。 郁知夜瞄见银钱的一角,饶有兴致地凑过去看:“这么多金银?” 裴今新点点头,有点茫然地把木盒递给郁知夜,郁知夜挥挥手:“不要,你放回去。那卷轴写的是什么?” 裴今新又把盒子放下,单单拎起了那幅卷轴摊开看。 文书上寥寥才数行字,兼有白桃镇官府公印。 ——何家以钱买名,何立成愧受魁首,消其资格,罚其金银,其余乐师名次皆得前进一位,补足奖金。 不过里面那么多钱财,不全是官府给的,也有陈家两个兄弟怕裴今新路上不够盘缠特意放进去的。 裴今新惊讶中又打开那封信,信中有一块玉佩。 信是陈瑜写的。 信中一字未提要回这份公道需要花多少的努力,还说那块玉佩是代表着江南陈家,让裴今新有事时可以拿它疏通一些关系,然后祝他和郁知夜多加珍重。 或许在陈瑜和陈璟看来那只是一点小事,裴今新却感动得不得了。 纸短情意重,裴今新看完了信之后抱住了郁知夜。 “陈璟真好啊。”裴今新闷着声说。 陈璟人很好。而且要是没有陈璟,裴今新也不会认识陈瑜。 郁知夜被裴今新压得再次卧倒在马车上,他伸手回搂住裴今新。 “陈瑜真好啊。”裴今新继续说。 裴今新往常常以为陈璟说陈瑜好只是为了哄他。也是到现在,裴今新才能从那寥寥几面里、从陈瑜那拧巴的性格中体会出对方待他的好。 郁知夜挑挑眉,好笑道:“小郎君,你在我怀里说别的男人好,这样真的好吗?” 裴今新搂紧了郁知夜,没说话。 郁知夜扬着眉,不着调地继续问:“况且,我不好吗?” 裴今新隔着衣裳轻咬了郁知夜一口。 “嘶。”郁知夜用食指抠了抠裴今新背部。 裴今新稍抬了身子,俯过身去亲吻郁知夜。 作者有话要说: 葛花满把能消酒,栀子同心好赠人。——韩翃《送王少府归杭州》 有纠结过这公道能不能讨回来,后来想,小说里还是美好一点吧 第28章 马车依旧在路上摇啊、晃啊,不慌不忙地前进着。 不消两个时辰,裴今新和郁知夜就能到达稗城。 两人这几日行程较为辗转颠簸,不免都有些困乏,在马车上亲着搂着挨着倚着说着话就都睡着了。 他们是在往北走,短短几日路程,天气愈渐寒冷,路上的风景也在变换着,沿途看到的树的叶子也越发少了。 裴今新醒来的时候,郁知夜还在睡着。 微风吹拂窗帘,吹入阵阵清冷。 裴今新从包袱里取出了一件斗篷披到郁知夜身上,接着他才拿出衣服给自己披上。 闲着也是没事,裴今新也躺下来,眨眨眼,看着郁知夜。 裴今新很享受这种感觉。 风儿轻轻的,空气间有些微冷,气温已经下降到要穿上有些厚实的衣服的程度。 那样,他就可以把自己包裹在一层又一层衣服里,用体温把衣服焐热,衣服又将替他保存住这种温暖。 -- 第58页 寒冷里的温热对于他来说有一种难言的无可比拟的吸引力。 周围也很安静,森林里有很微弱的各种声音响起,那些响起来的声响又反过来衬托得这篇林子更加清净。 睡着的郁知夜侧身躺着,脸颊枕在杏色枕头上,一缕碎发垂在鼻尖,他的胸膛缓慢而匀称地微微上下起伏着。 一切都显得特别宁静和美好。 看着看着,裴今新自己也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郁知夜已经醒了,正拿着梅花酥一口一口在吃着,还挂起了帘子看窗外的风景。 离稗城越来越近了,他们正在下山,稗城四周有山有水围着,交通并不太便利,城外能望见有荒废的农田,野草成米高,整片荒凉地。 裴今新揉揉眼睛,坐起来。 “到哪了?”裴今新刚睡醒的声音带了点喑哑。 “快到了。”郁知夜把装着糕点的纸盒向裴今新面前一递,“好吃。” 裴今新笑笑:“我先喝点水。”手上不自觉地还是在纸盒里拿了一块梅花酥。 郁知夜把水囊递给他。 果真没多久就到了。 白桃镇到稗城的路不算很远,但山多水多,裴今新和郁知夜水路山路都走了,有些难走的路甚至要下来步行一番。 直到天黑后他俩才赶到客栈。 舟车劳顿,两人到了客栈也没什么胃口,随便央店家做了两碗牛肉粉便回房洗漱歇息了。 第二天睡够了才爬起来。 裴今新先前并没有打听到裴寻在稗城的住所,两人漫无目的地在城里走着。 裴今新到稗城后心中总有些不安,怕不见,又怕见,全都是一种隐隐约约的思绪盘旋在心头。 他牵着郁知夜的手,用一点体温换心上的安定。 稗城水木清华,景物明瑟。 此地风土人情比他俩到过的许多地方都要淳朴,建筑和居民服侍都透露着一种土生土长的原始气息,有点儿让人想起那在山上的程岗村,但又与它给人的感觉截然不同,像夏季里同在一片林子里的不同树木。 木樨花开在街头,通街通巷是雪白的墙体,高高低低的黛瓦斜顶房错落有致。 有些房子已经破败,却没被拆除,在岁月间被绿意占满。 沿街有拿布摊开售卖各种物件的商贩,商贩间聊得叫热火朝天。 路上人买鱼沽酒,疏疏落落,走马扬尘,远近炊烟袅袅。 裴今新和郁知夜走在街上,除了老远就冲他们摇手吆喝的商贩,有不少陌生人也热情地同他们打招呼。 裴今新买东西时问大姨:“姐姐,请问你认识裴寻吗?四十岁上下的中年男子,约七尺高。” 大姨被这一声称呼喊得高兴了,捂着半边嘴笑,热心地回应道:“你要找的人具体长什么样子嘛?” 裴今新挺乖巧地笑笑,弯下腰稍微凑过去一点:“跟我长得差不多样子吧,可能是挺好看一中年男的,不过应该比我多点儿皱纹?” 郁知夜站在旁边等裴今新问人,听见这话后看了他一眼。 裴今新似有所觉,回过头冲他微不可察地扬扬眉稍低声问:“不好看吗?” 没等郁知夜回答,大姨便边听边笑抢答道:“好看的,两位小哥儿都生得好生标致。” 大姨仔细地瞧着裴今新的脸:“没什么印象啊……你找的人是谁啊?平日里做什么买卖?” “我找我爹呢,前些年与他失散了,如今也不知道他做的是什么买卖。”裴今新一一回答道。 最后几位大姨凑在一起,拉着裴今新问问答答的,终于得出点有用的线索来。 “哎,裴寻呐……我想起来了,他大前天在我家客栈住了一天呢!”一个大姨平地一声嚷道。 裴今新眼皮一跳,胸中蓦然汹涌起来,他尽力稳着声问:“然后呢?” “他好像说他先前住的客栈房间地板忽然塌了个洞,所以不能住了。”大姨挠着脑袋使劲回想,“不过他也就在我家住了一日就走了,说是要去护镖来着。至于什么时候回来,他也没说。” “哪个镖局啊?”热情大姨一号赶忙帮腔问道。 “嘿,咱们村子里有很多镖局吗?”另一个大姨爽利地回答说,“也就城东那两家。” “小公子待会儿到城东那边问问呗。”大姨说。 “谢谢姐姐们。”裴今新在几位大姨的摊上又买了些东西作为答谢。 “说起来,两位小公子婚配否?”一个大姨搓搓手,“我家闺女……” 裴今新一愣,心中由于裴寻的事而产生的愁结百感略有消退,暗自生出几分好笑的意思。 郁知夜挑了挑眉,看向裴今新等他回答。 裴今新笑得温和:“都有了,谢谢各位姐姐好意。” 几位大姨让裴今新和郁知夜到城东找去,临走前送了他俩两块绿豆糕,告诉他能去城东老柳树下和桥头的两家镖局打听。 “你爹是个什么样的人嘛?” 这个问题刚才有大姨问了,裴今新居然被问得一愣,脑海里空空茫茫,不知该如何作答。 走出去许久,关于裴寻的点点滴滴却渐渐浮现。 “我父亲是个很明朗的人。”裴今新忽然轻声道。 “嗯?”裴今新的声音太轻,郁知夜差点没听见,偏过头反应了一会儿才分辨出他刚才的话,“明朗?” -- 第59页 裴今新在小册子里是最后都没能见到裴寻一面,对于裴寻的笔墨也极少。 而这几年,裴今新也没怎么提过他父亲。 现今裴今新乍一提起往日的裴寻,郁知夜便收起了平日里轻挑的态度,静下心神听裴今新讲话。 童年的记忆,年长一段,便模糊一段,但是裴寻给他带来的人生底色是抹不去的。 “当时我还太小,那时的记忆有些记不清了,但印象中他常常会开怀地大笑,带着我漫山遍野地跑。”裴今新手悄悄又牵上郁知夜的手,目光直视着前方开阔道路。 郁知夜由他和自己十指相扣,交握的手心传来暖意。 “他特别爱玩、爱闹,会用草和木头给我做许多小玩意儿。”裴今新的脚步并不快。 行人三三两两,裴今新和郁知夜并着肩走,他挨他挨得很近,像一对亲密的好友或青涩的恋人。 空气中夹杂着泥土的气息和鲜花的淡香,裴今新仍是一下能准确识别出属于郁知夜的味道,那熟悉得使他感觉到安心。 “你说过卜乐也给你雕刻过许多木头玩具,”郁知夜也从裴寻想到了卜乐,按裴今新的性子来说,他应当会留下这些东西,可显然裴今新的行李中是没有的,“那那些东西去哪了呢?” 裴今新顿了一顿,用指腹摩挲着郁知夜的手被:“被师父都烧了。” 郁知夜皱了眉:“为什么?” “有一次我偷跑出去了,回家之后我就发现我私藏的小木奁被烧了。”裴今新眼神中添了些随岁月流逝而变淡了的哀愁,很轻,却又不可忽略。 裴寻总说裴今新就如同他亲生儿子,但裴今新向来在卜乐那感受到的是疏离和防备,突然失踪的父亲、与冷性情却朝夕相处的新认师父数年的奔走、乐伶间的人情冷暖,加起来造成了他安全感的缺失。 其实不用裴今新怎么去对比就能知道,裴寻的性格和卜乐的性格几乎是截然相反的。 也许正是因为这样感受过生命的热烈,裴今新才无法适应卜乐的冷肃。 卜乐对他的爱太复杂太难言,裴今新能感受到卜乐对自己的在意与珍视,卜乐对他有恩,也有情,可裴今新也只能是尊他敬他,尽自己所能地回报他。 那样看来,裴今新会想念起父亲自然是理所当然的,他理应记得那份他亲生父亲曾经带给他的温暖,尽管因为各种原因他已经忘了大半,而日后的裴今新对于这段回忆是想碰不敢碰,想说不敢说,想找出真相却也怕事实太残忍到令他不能接受。 有时他甚至觉得,就一直处于这种寻找的状态就好了。 那种若即若离,永远保存着一个期望的状态。 稗城或许是一个终点,那它就被当做一个到达不了的终点就好了。 可世事总是充满着意外,任他心中有多复杂的情绪,此时此刻依旧是和郁知夜走在了稗城的街道上,事情总要有一个结果。 裴今新和郁知夜过去两家镖局问过,裴寻应当是在桥头那家镖局任职的,不过他前几日就出镖去了。 他俩问他大约什么时候回来,对方说说不准,快则三五天,慢则半月都不定。 问了好像没问,但至少有个盼头了,接下来每日过去问一趟就好了,总有一天裴寻就会回来。 裴今新还跟郁知夜去附近的教坊、勾栏走了走,接到了一些演出的机会。 城里能奏乐的场所裴今新都是事先做了些打听的,不过打听得也不齐全,他俩一走,裴今新才知道消息有多少遗漏。 他走访的大多数是些正经地方,可是也不免走进了一些不正经的地方。 有一家茶馆里的小厮都忒不正经,男男女女衣衫轻薄半挂。 裴今新走进去之后还因为把郁知夜带到这种地方来觉得有点不太好意思,结果看到郁知夜眼神饶有兴趣地在那些人身上打量时便绷着脸拉了他走出来。 打马声倏忽而过,夜晚的稗城并不很明亮,稗城里的人们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到了傍晚,街面上的商贩都已冷冷清清。 气温一天天、一天天地逐渐降下来,周围有高耸入云的大山,夜间城里更是清凉。 木樨花开的已是最后一造,这次花落了,估计今年就不会再开了。 梧桐树的叶子已经泛黄、掉落,落在青石板路上。 郁知夜和裴今新在早上大姨的推荐下去吃了岩耳土鸡汤。 汤色也是秋日的暖黄,汤料里红枣枸杞点点的红。汤浓饭香,他俩吃了一整只三斤多的嫩滑土鸡,把配料的蔬菜、麻花也吃得一干二净。 饶是郁知夜也吃得稍微多了些,走出店后半挂在裴今新身后一步一步拖着步子走着。 “我们还挺能吃。”郁知夜半眯着眼舒服地喟叹着。 裴今新走在前面,脸上挂着笑:“明儿还想再吃一回炖土鸡,” “吃呗。”郁知夜懒洋洋地答应道。 刚饱食一顿的菜品一般短时间内不会令人提起再吃的心思。 岩耳不是多新奇的玩意儿,土鸡也不是多新奇的东西,汤就更不是了,但那些见过吃过或者没尝试过的食材组合在一起却让人如此心心念念。 远处路上有一人提着灯笼走过,晚风吹起衣摆,孤单的人影被高挂的灯笼拉得老长。 裴今新原没有在意,但那人身影就在眼前,无意间多看了两眼,裴今新脚步却顿住了。 -- 第60页 “怎么了?”郁知夜也停下了脚步,偏过头看向裴今新,口中冒出来的话亲近地凑近他的耳朵。 裴今新没顾得上心猿意马,前方那人给他说不清的熟悉感觉。 那人也仿佛似有所感地将视线转向裴今新这边,隔了满街的寂寥,寻了多年未见的人彼此相逢。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的天空颜色好好看哦 第29章 裴今新从来没有认真设想过再与裴寻相逢会是什么样的一幅场景。 如今裴寻真猝不及防地在他面前出现,提着纸扎的灯笼快步向他走近。 细弱的火光照映他微霜的鬓发,裴寻的确如同裴今新打趣般说得额间眼尾多了皱纹,面前的身影似乎也比印象中瘦削许多,身上有些脏旧的粗衣还带着几个很小的破洞,像是多年都没怎么替换过。 他这些年好像过得并不太好,裴今新得出了这么一个结论。 裴今新说不清自己确认对方是裴寻的那一瞬间心里都浮现了些什么,仿佛没有欣喜,没有哀伤,那么多年断断续续若隐若现的想念都仿佛从来没有过。 他甚至为自己没有一丝的激动而感到诧异。 但不知为何,他就这样伫立在原地望着逐渐走近的带着惊讶笑意的父亲,鼻尖忽地酸了。 裴寻和裴今新两父子间确实长得很相像。 那桃叶似的眼睛、月背似的鼻梁,苍白又线条冷然的脸部轮廓都如出一辙。 郁知夜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自动自觉就松开了揽住裴今新肩膀的手,但仍没骨头一般懒模懒样地站在一旁。 “新儿?”裴寻脸上挂着笑,很快便大步走到了裴今新身边,说话的语调带着惊喜带着愉悦,带着多年未见却忽然相逢时的浓重想念。 裴寻提着灯笼就抱住了裴今新。 裴今新脸上尚有些茫然,被抱住的时候有些不知所措,也有刚升起来的寸缕愧疚,心里涌起的情绪复杂难懂,空空的,泛泛的,却不像是尘埃落定。 郁知夜用尾指在他视线内勾动几下,挑眉无声说:“傻了么?” 裴今新才抿唇扯了扯嘴角,抬手回搂住了他的父亲。 “我儿……”裴寻语调里带着些颤,感觉情绪要收不住时赶紧偏过头一抹眼角,他按捺不住地在裴今新后背上拍了又拍,搂他搂得有点紧。 与裴寻的久别重逢虽是期待已久,却也是意料之外,猝然相逢,裴今新一时难以整理好自己的情绪,所以连反应都有些迟缓。 他心里百感交集,未表露于面,微蹙的眉头、慢半拍的回应,在裴寻看来是有些冷淡。 裴寻以为裴今新在责怪他作为一个父亲的不称职,心中难过和自责翻了又翻,想说的话到了嘴边又停下。 终究,裴寻只能松开裴今新,带着点难过似的地望着他闷声说出句:“怎么连一声‘爹’都不愿意喊了吗?” 裴今新眼神颤了颤,终究还是低声道:“爹。” “乖……新儿乖,”裴寻激动得拍拍裴今新肩膀,又紧紧地搂着了他,快要满出来的欣喜使他整个人都微微有点颤动,好半天他才平复下心绪扭头向郁知夜问候,“这是新儿的朋友吗?” 寻找裴今新父亲似乎比想象中更顺利。 到此刻剧情已经完全超乎小册子的记载,往后会发生些什么故事全是未知,郁知夜也有几分好奇。 “是,”郁知夜收起了些懒劲微微点头,“裴叔叔好。” “你好你好。”裴寻转回来看着裴今新,松开手,借着灯笼的光一边打量着裴今新如今的样子一边问,“你们进食了吗?” “刚吃过了。”裴今新从骤然相逢的失措里渐渐恢复过来,心里一阵阵泛起轻微却不可忽略的酸意,他温和地对着裴寻微笑着回问,“你吃饭了吗?” “没,我刚从城外回来。”裴寻自见到裴今新之后嘴角几乎是一直高扬着,话语中皆是掩不住的满腔的欣喜,“我正打算去客……你们吃过饭了吗,哦对对对吃过了,瞧我都有点失智了哈哈,你们要不要再吃点东西?天冷了要多吃点才有力气。” 裴今新感受得到裴寻的高兴。 那份高兴不是作假,他终于知道这么多年来裴寻也有一直在牵挂自己,父子的思念尽管用不一样的方式表达出来,却同样深厚。 当年的真相究竟如何、这些年的不见是为何——许多想问的事情,一时间又都好像没那么重要了。 裴寻带着裴今新和郁知夜去了他常去的一家馄饨店里吃东西。 一路上,裴寻一直在问着裴今新这些年来的生活,裴今新一一回答着,偶尔伸手勾住郁知夜手指。 郁知夜在一旁听着,没想插话,也不觉得被忽视,不过还是在裴今新伸手过来时回握住,捏一捏让他安心。 三人坐到食肆中,裴寻问两人要不要再吃点东西。 郁知夜没吃,裴今新要了一碗小的陪裴寻吃,也分了一个馄饨给郁知夜。 裴寻吃东西吃得很快,还冒着热气的大肉馄饨一个一个被送入口中,一下子大半碗就吃进了他的肚子里。 裴今新见到父亲后,似乎处处都能品出“他过得不好”,这个细节令他觉得难过。 酸涩之意萦绕眼前鼻间,裴今新撑在板凳上的手逐渐握上郁知夜的手。 -- 第61页 郁知夜看了他一眼,牵了他的手在自己手里把玩。 裴今新连小碗馄饨都吃不完,从碗里又拨了大半给裴寻。 裴寻吃了一个大馒头,又吃了将近两碗的馄饨,连汤都喝尽了,慢慢地腹中、身上才能满足起来,他直了直身,呼出的淡白水汽在凉风中一吹就散。 吃完饭后,裴寻原想送裴今新和郁知夜回客栈,但裴郁听裴寻说已经找了客栈,就要送他过去,裴寻拗不过,只好答应。 路子越走越偏越冷清,到了裴寻落脚的旅店之后,裴今新和郁知夜发现那客栈真是破旧得像荒屋,带了锁的门被推开都吱吱呀呀地带着脆响,仿佛多用点力都要从门框里脱落下来。 裴今新眉头一紧,方才深切明白早间大姨说的他投宿的客栈房间地板塌了个洞是怎样一副危险情景。 裴寻居然还敢找这样的旅店? 裴寻看着裴今新不太好的神情,有点不好意思地打着哈哈道:“没事儿,这里也就是旧了点,住着都还算清净舒适。” 住这儿还能有什么原因,唯这里住宿价格低廉尔尔。 裴寻能赚的钱不多,花钱的地方却不少,不敢多用。反正他运镖时风餐露宿都尝试过了,破院子烂木屋也睡过,这样的客栈也尚觉得能忍耐——至于上次那家塌洞的客栈,其实那个洞……而不是很大。 至少裴寻是那样认为的。 而这家的话,好在客栈里物件看着陈旧了些,但家具什么的都还算干净整洁,裴今新也就没再说什么。 裴寻从楼下打了热水来泡茶,滚烫的热水倒入三个洗过后装着茶叶的瓷杯中。 稍等片刻,郁知夜百无聊赖想端起茶喝一口,结果茶杯没离桌一指就在郁知夜的手中“砰”一声闷响炸裂。 惊变下,郁知夜迅速脱手了茶杯,冒着热气的茶水沾了他手一点,更多是洒到了桌面,滴滴答答地从桌上滴落到木地板上,还冒着些许水汽。 裴今新和裴寻都吓了一跳,裴今新更是立马就站起了身走到郁知夜面前,拉着他手要看。 郁知夜指腹位置略有点红,被裴今新小心翼翼地举起看。 “没事,”郁知夜也觉得惊奇,他自己手上倒是没什么太大的感觉,应该是没被烫伤或割伤,连红都没怎么红,“没受伤。” “这茶杯居然能暗算人。”裴寻挺震惊地盯着桌面上裂开两半的杯子。 裴今新和郁知夜听了这话忽然觉得有些可乐,便一下子笑起来。 裴寻愣了愣,也跟着他们笑。 然而转念一想,这店简直处处是危机,屋子旧、陈设旧,连个茶杯都说不准什么时候就炸开,这样的住宿条件怎么想都觉得有点悲哀,于是转而露出哀叹。 可一口气叹完,还是觉得好笑,忍不住又笑了一阵。 笑完之后,裴今新也不管什么有的没的,拉着裴寻到他和郁知夜投宿的那家客栈用自己的盘缠新开了个房间,随后也没给裴寻再多说些什么的机会,各自回了房间。 晚上睡觉时,裴今新从身后伸出一只手揽着郁知夜,比他傍晚抱着父亲要紧。 “松点劲儿,”郁知夜虚叹了一口气,动了动,把姿势调整得舒服一点,“要睡不了了。” 裴今新闻言迅速放松了些力气:“现在可以了吗?晚安。” 郁知夜一开始不是很习惯床上多一个人,不过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睡了几天差不多就习惯了,就当多了个会抱人的枕头。 “睡得着吗?”郁知夜闭着眼随口问了一句。 他和裴今新睡在一起这几天,裴今新也总把香囊放在枕头旁,每天要不是进行些别的举动,说要睡没多久就能入睡。 这几日奔波,两个小布囊都没来得及换上新的药材,今日裴今新又忽然与父亲重逢,郁知夜就想他会不会有些失眠。 不过裴今新很快便回答:“睡得着。” “行吧。”郁知夜已经有点困了,“好眠。” 对于裴今新来说,有了郁知夜在床上之后,助眠药囊彻底成了装饰香囊,而郁知夜身上的味道才是裴今新好眠的源头。 刚重新相认的两父子都有些拘谨。 第二日白天他们出了门,什么也都没做,仅是吃、喝、玩、逛,彼此都没提分别的原因和岁月。 裴寻这些年生活条件确实不太好,衣服破洞没补,冬天的存衣厚而不实,住的地方也总是将就,马不停蹄地奔波几年,怀里也没存下几个银两。 裴今新给他买了新的衣服,他也舍不得穿。 裴今新和郁知夜带裴寻一起去吃岩耳土鸡锅,金黄香浓的汤被喝了大半,粉丝被吃光,加了的肉菜也吃完了,两大盘菌油面连根菇丝都不剩。 一起吃食时裴寻要抢着付钱,付完钱之后那副既肉疼又有些满足的神情看得裴今新一阵心酸的好笑。 裴寻带裴今新和郁知夜去看他这几年资助过的小孩儿。 裴寻一过去,几个比他穿得要完好一点却脏得不行的小孩儿就围了过来,叽里咕噜地抱住裴寻的大腿。 有小孩儿要去抱着郁知夜,被郁知夜挥挥手,做了个鬼脸吓走了。 “他们都是村里的孤儿,爹娘早逝的,家里太穷养不起的,不知道被谁遗弃的或者不愿意回家的,平时都窝在这个别人不要了的荒屋里。”裴寻小声跟裴今新和郁知夜说着,“我有空就过来看看他们。” -- 第62页 “你的钱都花在了他们身上?”郁知夜的眼神淡淡扫过屋里的环境。 这屋子估计被废弃许久了,后院的房间有被烧过的痕迹,前院里的野草长得老高。 大堂空空荡荡,门窗上打了好几个木条补丁,堂里连张像样的床都没有。 恰逢晴天,屋顶上的几个洞就尤其招人注意,当云朵在大风中移动时,落在地上的光点便时有时无。 堂内的那群小孩儿年纪或大或小,小的大约七八岁,大的竟有十七八岁。 最年长的那个像是里面的大哥,见了他们来之后腼腆地打着招呼,也不靠太近,含羞而安静地站在一旁。 裴寻点点头,满怀怜爱地看着这群孩子:“也没多少银子。” 他们三人在这逗留了一会儿,听小孩子们说说最近的生活,接着裴寻把早就准备好的银钱给了他们。 不是很多,裴寻给完之后也不能大幅度地改善他们的生活,只是至少聊胜于无。 裴今新看着这一群小孩儿,同情之余忽然觉着心情有些微妙,夹杂着对裴寻多年失散的隐形隔膜,有种自己的父亲已经不是自己的父亲的感觉。 裴今新想问:那我呢? “他们总让我想起你。”裴寻抬眼飞快地看了裴今新一眼,又愧疚似的垂眼。 裴今新霎时就无话好说了。 到夜间,他们才终于把话说开。 纸罩内的烛火依旧被风吹得有些摇曳,郁知夜没有被屏蔽在这场父子谈话之外,他盘腿坐在窗台边的长榻上吃着柿子干。 裴今新和裴寻在离他不远处的桌边对坐。 “当年的事情究竟……?” 作者有话要说: 写到最后总循环起那歌词:“最后才把话说开,哭着求我留下来……” 童年的记忆啊 第30章 寒冬腊月,家乡里的冬天并不常常下雪。 湖水则冻上了有好几天了,凑近了往下看还能看到冰下游动的鱼。 九岁的小裴今新好动,爱玩,拿着父亲给他新做的陀螺就高高兴兴地出了门。 那天风挺大的,吹得街上的树成了个不对称的摇晃着的扇形,刮得树叶哗啦哗啦地响。 童稚的声音更响: “快点,再快点!” “抽它!别让它停下来!” 小裴今新和一两个小伙伴凑在一起拿着绳子抽陀螺,越走越远,脸上手上都冻得有些红,心里却兴奋。 他玩陀螺的技术是极好的,要是他乐意,能抽得陀螺一直不停下。 其中两个陀螺越靠越近,裴今新的那个还在不停地转动,小伙伴那个却快要停下了。 情急之下,小伙伴猛地一挥鞭,想把自己的陀螺抽活,却错把小裴今新的新陀螺抽飞。 漂亮的深色木陀螺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掠过众人惊愕的神情,竟落到了冻住了的湖面上,滑开一段距离。 “对不起,对不起,”小伙伴的脸也是通红,“我不是故意的,我再赔你一个。” “没事儿,”小裴今新知道小伙伴不是故意的,并不怪罪他,“我去捡回来就好了。” 裴今新小跑着跑到河边去。 陀螺离岸有两丈多,搭上两个小裴今新都不够长。 不小心做了错事的小伙伴也跟着他跑过去了,胖乎乎的小脸上甚至出了点汗。 裴今新拿着竹棍、树枝什么的都试了试,都够不着。 他瞅了瞅冰冻了的湖面,又敲了敲,看起来好像冻得挺结实的,于是抬脚试着往冰面上踏。 “还是我给你买个新陀螺吧,”小伙伴最后还想劝一波,红润的脸上满是认真,“我娘说了,不许到冰面上玩的。” “我会注意安全的。”裴今新用脚试了没事,收回脚开始趴着慢慢地在冰面上挪过去。 他也知道这样做不安全,但那个陀螺是裴寻给他新做的,尽管他可以再买,裴寻可以再做,但都不会是这个陀螺了,他珍惜的,他想要回来。 小裴今新在冰上小心翼翼地移动有近两丈了。 他伸着手,心里悬着,就差一点儿就能够着他的陀螺了。 小伙伴还在岸边喊着他回来。 “咔。”裴今新趴着的那片冰忽然传来细微的断裂声,使他心跳登时拔高。 裴今新一下不敢再动。 “咔嚓……啊!啊!”冰面裂开了一个大洞,小裴今新掉进了水里。 站在一旁焦急的小伙伴也是吓得惊声叫起来,小胖伙伴把裴今新落水的消息告诉别的小伙伴,小伙伴拿着消息去找大人,一个声音传着另一个声音,裴今新的声音被淹没在水里。 “咕噜,咕噜。” 冬天的水好冷,灌入口鼻,刺着眼睛,裴今新上下扑腾,难得捉到周边的冰面,却也再碎,裴寻给他做的陀螺也随着断裂的冰块一起沉没。 后来裴寻赶过来跟着其他人把他救上来时,裴今新已经失去了意识。 裴寻慌得手都有点抖,仍兀自强行使自己镇定下来,解开他衣带,搓他手脚,又按他腹。 好一会儿,裴今新吐出几大口水,半睁开眼挣扎着虚弱地看见裴寻:“……爹,咳咳……” 裴寻赶紧把他带回家,替他换下湿衣服,拿厚棉被捂着他。 结果裴今新当晚还是烧起来了,高烧不退,意识也一直模模糊糊。 -- 第63页 那几天,裴寻几乎把城里所有的能找的医师都找过了,最后却是一位老游医的医治才使裴今新有所好转。 可……游医要的诊金太高,所要的药材也都是珍稀药材,裴寻付不起。 裴今新落水的事也传到了当时正在游历的卜乐耳中。 卜乐曾与裴今新有一面之缘,当时他就觉得这孩子在音乐上必有一番造诣。 他看着裴寻四处筹钱未果,提出说自己可以出钱,但之后裴今新要跟在他身边学琴。 裴寻原不答应。 老游医又说,他手中缺了一味药材,目前只能保他性命,但日后必有后患,他让裴寻自己去找那味药。 裴寻急了一天,愁了一天,心乱如麻了一天。 他怎么可能舍得裴今新? 可他不相信老游医,他找不到别的人能救裴今新;他不答应卜乐,他就筹不到钱能支付医治裴今新所需的花费。 裴寻走投无路,再怎么舍不得,最重要的还是裴今新的性命,最后都只能答应。 裴寻和卜乐倾尽家财,最终救得裴今新一命。 老游医医治好裴今新之后,马不停蹄地要赶往下一个城镇去救治别人,裴寻要跟着他去拿医书找药,确认裴今新无碍之后,连告别都无法跟他好好说一声。 “我病愈后在家里留了一个月,没等到你。”裴今新说。 “当年我花了月余才跟随游医到了稗城,后来回去过,但终究物是人非,便在此留下来,”要是可以,裴寻也不愿和裴今新分别,谁能料到一别竟十年有余,“这一留,就留到了现在……” 裴今新听着裴寻的话沉默。 郁知夜听裴寻说起当年事的由来,说实话,他并不相信。 又或者说,并不赞同,他总觉得事情应该还有更好的解决办法,能让裴今新别那么难过。 这么多的阴差阳错,郁知夜不觉得有什么可以是他放弃裴今新的理由。 如果裴寻真的惦记,又如何十年没去找过裴今新? 可郁知夜看裴今新的样子,知道他已经信了裴寻的话。 郁知夜吃着柿子干,默默无语。 可郁知夜把口中的柿子干嚼了嚼,还是开了口:“你这么多年就没想过要找他?” “不是,”裴寻讶异中带有难过,很快地出言否认了郁知夜的话,又皱了皱眉问裴今新,“我和卜乐师在刚开始一年都有过信件来往,你从来没有收到过吗?” 当年他和卜乐约好过要互通书信的,虽然卜乐天南地北地走,也确实履行过一年承诺。 但卜乐实际上从来都抱有私心,他怕裴今新最后和裴寻相逢就不会再跟着他学艺,所以总是明里暗里阻拦这种可能性的发生,和裴寻的通信算是对裴寻最后的交代。 一年,也不过两封书信,再后来,卜乐就没再告诉过裴寻自己和裴今新的行踪。 这事他瞒了裴寻,也瞒了裴今新,信件阅后即焚,从未给过别人发现的机会。 裴今新摇摇头:“师父在病逝前将遗物都烧掉了,那些东西里也没有书信。” 裴今新难过中却有欣慰,他愈渐相信他父亲这么些年来仍旧是牵挂着他。 他慢慢地回想,当年一些奇怪的事情似乎有了答案,他不想告诉裴寻说卜乐的态度。 斯人已逝,何苦再拿往事招多一份记恨。 “新儿,”裴寻心里针扎似的密密麻麻地疼,“你跟他过得……” 把小裴今新交给卜乐是无可奈何的选择,当时卜乐名声不错,琴技和操守都受人称赞。当他问起和卜乐相处的日子,裴今新报喜不报忧,那么多年来他也总隐隐担忧。 事实证明那份担忧并非无必要,卜乐对裴今新的好是好,但能让裴今新开心快乐的一些东西却也被他剥夺。 “挺好的,”裴今新淡笑。 郁知夜轻啧了一声。 裴今新伸手给裴寻添了热茶,“或许是遗失了吧,我们终究能重逢,已经很好。” “是啊,”裴寻缓缓一点头,拿起茶杯抿了半口,竟被这暖意蒸得眼热,“我曾经也回过家里,镇上找不到你了……我去护镖,也是为了到更多的地方寻你。” “我走得太远了。”裴今新轻轻勾起一个有些难过的笑,“我们都走得太远了。” 烛光摇晃,蜡油缓缓滑落到烛台,像落下的眼泪。 裴寻看着他安静一阵,接着轻声而清晰地说:“无论走多远,你始终是我心中牵挂,我想你想了许多年,想必你也是这样?” “是的,”裴今新也放低了声音,像那升起的火焰一样无声而悄然温热,“爹,我好想你。” 裴寻脸上浮现起一个安慰的笑,又有掩不住的悸动,这么多年的辛劳和奔波,仿佛有儿子这么一句话就值了。 裴寻双手交叠,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暗自平复心绪后才再次开口。 “……新儿,见面后我都没来得及问你,身体可曾有碍?”裴寻刚见到裴今新时忘了这事,后来则是在观察中不觉他身体有问题,到了如今才有机会细细问一番。 裴寻问出这个问题,心下也十分忐忑。 裴今新点头,裴寻眼底瞬间漫上难过,他轻着声音问,仿佛怕风一吹能把他儿子的后遗症吹出来一样谨慎:“……是什么地方落下了病根呢?” -- 第64页 “心痛。”裴今新回答。 “啊?”裴寻脸上露出茫然的神情,他分不清裴今新指的是具体部位的疼痛,还是抽象意义上的。 裴今新从说完刚才那句话就稍抿了唇,分明没到发病的时间,却觉得心脏不由自主地因疼痛而收缩起来,他甚至觉得对面裴寻的声音听起来都有些缥缈,周遭都变得安静。 郁知夜跳下长榻,径自走到裴今新身边将手搭在他肩上,同时把一块柿子干喂到他嘴边。 裴今新愣了一下,随即就着郁知夜的手在递到嘴边的柿子干上咬了一口。 挺香甜的。 吃完那口之后,裴今新回过神来偏头对郁知夜笑了笑:“你吃吧,不用管我。” “哦。”郁知夜应了一声,拉开旁边的凳子坐下。 他支起一只手撑着脑袋,又两三口把剩下的柿子干吃完了。 裴今新悄悄在桌底下伸手握住郁知夜的手,给裴寻解释了他身体因那场寒冬溺水留下来的毛病。 也不是多复杂的事,裴今新说得轻描淡写,裴寻依旧听得心中难过。 “缺的那味药,你至今没有寻到?”郁知夜抬起眼看着裴寻,桌下却是无声回握对方。 裴寻自责地摇了摇头,从怀里拿出来一本医籍翻开给他们看,指着说:“缺的那味药材名唤‘紫灵草’。” 泛黄的页面上画着紫灵草的模样,一团毛绒绒的,说草不算草,说花不算花的东西。 裴今新和郁知夜凑近一起看,书上信息寥寥,说是护心之效,接着便是一些治人的案例,看起来也像一本野书。 “真有这样的东西?”郁知夜怀疑地问,他从来没见过、也没听说过紫灵草。 “我也不知道。”裴寻苦笑道,现在的他与当年的他其实没甚区别,一样的没有选择,“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打听和寻找,只听镇里老人提到过,我却连类似长相的植物都没有见到过。” 这件事怎么听起来都像是不靠谱的样子。 连裴今新都觉得难以置信,并不升起一点治愈身上顽疾的期盼。 可裴寻当真是为了这么一样东西搭上十年的岁月,让两人分隔十年,裴今新倒宁愿世间的确存在这么一个能治他病的紫灵草。 郁知夜顺着裴寻的话继续问:“打听到了什么?” “有两个老人说的确在山上见过,”裴寻心中略有惆怅,不过更多的是希望,他坚信能为裴今新寻到解药,“说紫灵草呈倒盖碗装,座状叶丛披有密密麻麻的白色棉毛,叶根微绿,叶沿深紫,吃了能治顽疾,却难保存。难找,见的人少,也难保存。” 郁知夜深思,又问:“怎么个难找法?” “它长在仙山碎石间,”裴寻说,“当年老游医告诉我它只在稗城仙山生长,且只在每年初雪落下的时候降临,盛开一天。见过的老人也是在这时间见到的。” 裴寻每年差不多到初雪的时候都不再外出,专门等着初雪落下就上山,平日里得了空也会到山上寻觅一番,但始终没有见到紫灵草,在稗城以外的地方也没有见到过。 “今年初雪,我们可以一起去找。”裴今新说。 “那是自然。”裴寻点头,露出一点笑意,“我们一定能找到的。” 作者有话要说: 小裴今新可爱吗? 第31章 话说完,裴今新送裴寻回房。 穿堂风吹过过道,房间透着光亮,裴寻拿出钥匙开了门,顿了顿,还有话想问裴今新。 “你和郁知夜……”裴寻有些欲言又止,相逢两日,他多少能看出裴今新和郁知夜相处有些亲密。他不知道儿子身边多出的人是什么关系。 裴今新送他入房,听了这话又掩了门坐下。 裴今新猜想裴寻没料到他与郁知夜真正关系,不过他从来没想过要将他和郁知夜的事情瞒住其他人,即使是他新找回来的父亲。 “我跟他……”裴今新顿了一顿,是在思考合适的用词,脑海里浮现一个词,说出口不自觉地带上了笑,“已经私定终生了。” 话里虽有两分调笑的意味,更多的却是掩不住的深情。 “啊,呃?”裴寻有点惊讶,支支吾吾,本就心乱如麻的心里更添一层复杂。 裴寻平日并不是未曾见过同性之流,可骤然听说自己孩子竟也是其中一员,一时也实在无法说出自己是些什么感受。 也倒说不上是什么难与不难。 说到什么礼仪道德、明媒正娶,大家伙儿都想的是男婚女嫁,断袖之癖从来不是什么主流的正统好官配。 尽管无法正经婚配,私下或公开选择同性密友之人也大有人在,甚至许多达官贵人娶妻生子后都仍招许多入幕之宾。 所以裴寻也并不是不能理解裴今新会喜欢上郁知夜。 但到底裴今新是不一样的,裴寻终究是担心这样没有束缚的感情不能持久,又怕他日后无儿无女,落得孤独。 裴寻半垂着眼睛蹙眉,没有直视裴今新。 裴今新觉得裴寻与记忆中的父亲像是不一样了,以前裴寻总是挂着笑,多年的分离却使他眉间多了点化不开的忧愁。 “就认定他是你命中之人了吗?”裴寻再问一句,他问得很慢,不是要用什么父辈的权利、伦理的趋向去压他,是希望他再考虑清楚。 -- 第65页 裴今新抬了眼看他,眼神柔和而坚定,他没想过后悔或变心的事,可现在裴今新可以说一句:“我爱他。” 裴寻一愣,他见到裴今新时就发现裴今新已经长得比他还高,当年的小裴今新已经长大成了能坚定说爱的大人。 儿子已经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他既欣慰又唏嘘,然而没过多久,裴寻便扬开了嘴角,有几分当年常常对着裴今新做出的简单的笑的影子。 “好了,我明白了,”裴寻带着微笑去拍拍裴今新肩膀,既然是裴今新的选择,而这个选择也不伤天害理,那当爹的自然应该是支持的,但裴寻还有一个问题,“那他也爱你吗?” 裴今新笑了笑。 “他不爱你?”裴寻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回答,于是疑惑地追问:“还是说,你并不知晓?” “爹,别问这些了。”裴今新垂着眼,笑容轻淡,“爱不爱不是说出来的。” 裴寻扬了扬眉:“你这笑容倒有几分像那个郁公子惯常挂着的那种笑。” 裴今新一怔。 他想起了郁知夜,弯起的唇角清浅,笑意更深更柔,低笑着说:“或许吧。” 裴寻纵使和裴今新分隔多年,他对裴今新仍是了解的。 裴今新如今一副稍清冷的样子,不过是外冷内热罢了,他对人好,肯信人,肯付出。 别人对他好一分,他恨不得还十分。 可郁知夜不一样,看着总是有些漫不经心的,嘴上挂着笑时也未必真的是开心,让人看着总像是养不熟的蛇啊鸟啊一类的东西,裴寻想象不到他除了猎食是会黏糊缠在别人身边的样子,也保不准什么时候他就会突然离开。 听不到裴今新确切的回答,裴寻也总安不下心来,心里较好的猜测是郁知夜可能爱他,但没有裴今新爱得深。 裴寻自觉自己对郁知夜了解甚少,不应妄下评论,更好的选择是直接问裴今新:“你对他了解有多少?” “要了解什么呢?”裴今新避重就轻地打趣反问,郁知夜确实向来不爱提这些,“我知道他是他就够了。” “那他了解你吗?”裴寻继续问道,“关于你的病,关于卜乐,关于我……” “他都知道。”裴今新微笑着,平静地说。 “那这,”裴寻凑近了些,稍微敛低了声量,“不太好吧?” 裴今新笑意稍敛,又听裴寻继续讲:“要是他对你了解得太多,是不是就没有新鲜感了?” 裴今新没想到裴寻的问题竟是得到这个答案,眼底闪过一丝讶然,没忍住笑出声。 “你别笑啊,”裴寻试图克制自己的嘴角,但看得裴今新笑得那么开怀也忍不住笑起来,边笑边对裴今新说,“其实人与人之间的相处,短暂的窥露出一角,遮遮掩掩的反而更迷人。” 裴寻接着说:“尽对人言不如少对人言,最亲密之人也一样会有各自的秘密。你什么都对他讲了的话,他对你就没有好奇心了。” 裴今新笑得收不住,顺着嘴问了一句:“那你跟娘也有秘密吗?” 裴今新他娘是因为生裴今新难产而死的,以往裴寻提她次数不多,提了总是伤心。 裴今新没有同阿娘相处过,倒没那么大的感情,现在突然一提起,后知后觉也觉得有些不妥。 裴寻却似乎不在意,笑着说:“那自然有的啊,你娘怀你时还偷偷喝过几次酒。” “哎,”裴今新笑了好久才慢慢恢复过来,其实裴今新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呢,然而他甘愿,“可我对着他,总是想把自己的一切都铺开给他看啊。” 裴寻也笑叹一声,有些无奈:“傻孩子。” 裴今新回自己房间时还带走了许多裴寻这些年来攒给他的小玩意儿,那时候郁知夜已经洗漱好了躺在床上了。 裴今新把那些东西都倒在他面前,又多点了一盏油灯。 “这是什么?”郁知夜打着哈欠有点困,伸手拿过一对兔子过来玩。 “我爹说给我做的。”裴今新笑得挺高兴,“他说把做得最好的那些都随身带着留给我了。” 郁知夜手上那对兔子的轮廓是互相贴合的,能拼合,能拆开。 稍小的那个兔子是个普通兔子模样,傍地走的姿势,大兔子是卧着,半弯如新月,像是敞开怀要去拥抱小兔子。 两只兔子都只点了眼睛,却栩栩如生。 “挺有趣。”郁知夜把那对兔子拆开,又合上,手工算不得多精巧,但新奇可爱。 “是啊,”裴今新笑着说。 “等我有空了,也给你做一个小东西吧?” “你会?”郁知夜问。 “不会啊。”裴今新回答得倒是坦荡,“但可以学。” “不必了吧,你那手平时不都小心护着的吗?”郁知夜说。 “我想试试。”裴今新吹灭刚点燃的灯,解了外衣跳上床,掀开被子钻进去搂住郁知夜,拿脑袋蹭着郁知夜下巴。 “随你。”郁知夜被他蹭得脖子有点痒。 裴今新高高兴兴地又道:“我又拥有了一堆我爹做的小玩意儿了。” 裴今新出门时把自己裹得严实,在外边回来身子也还是暖的,所以也不怕冰着对方,一上去就把郁知夜搂了个满怀。 “那你也要随身带着走吗?”郁知夜挑挑眉,勾着嘴角问。 -- 第66页 “带啊。”裴今新把脸捂在对方胸膛闷笑着,“不过这次估计要在稗城留几个月才能走了。” 又很快接着说:“或者你想要在周边走走,到下雪再回来吗?” “都行,”郁知夜不在乎裴今新要带什么东西走,他只是好奇,“你今后还打算四处周游?” 郁知夜用手将那堆东西拨到床的角落,低着眼又绕起裴今新长发在指尖把玩。 “只要你想的话。”裴今新很快应。 “和你爹一起吗?”郁知夜低声笑起来。 笑容里的漫不经心简直跟他打的哈欠一样明显。 埋在人怀中的裴今新笑意消了一点,暗自叹最亲密的人果然是一举一动都牵动自己心绪,却也不懂郁知夜是什么意思。 “你不愿意和我爹一起吗?”裴今新的话音没让人听出有什么不同来。 “没有,”郁知夜其实也不明白自己什么意思,皱了皱眉又动了动,起身将床边灯火也灭了,“睡吧。” 房间登时陷入昏暗,裴今新重新搂着郁知夜,郁知夜没挣扎。 不知多久,双双入眠。 郁知夜和裴今新还是留在稗城等待初雪的降临了。 自那晚一问,后面郁知夜倒没在提起过这些问题。 裴今新也没提,不过他想的东西却不少。 他有一天问过裴寻,裴寻却是邀请裴今新和郁知夜一起留在稗城。 “我还想继续留下来照顾那群孩子。”稗城已经是裴寻第二个家了,裴寻也希望他俩能留下来。 裴今新笑了笑,没拒绝也没答应。 裴寻仍旧会去运镖,赚些银两,也向外面的人打听紫灵草的消息。 但是他留在稗城的时间也更多了,一半的时间和裴今新呆在一起,另一半的时间里去探望那群孩子。 裴今新在稗城里也继续干起了乐师的营生,偶尔和郁知夜上山采药,闲着没事也会把多余的药材一起拿出去卖。 裴今新三天里有两天都要去表演,跟郁知夜行医卖药也赚了不少钱——稗城这的人特别钟爱保健养生,那些温补的药材卖得特别好。 裴今新和那群小孩儿相处久了也觉得他们可怜又可爱,他跟郁知夜商量说想买个新住宅把那群孩子安置一下。 郁知夜把钱不当钱,大方地由着裴今新随便花。 然而把赚来的银钱凑了凑,发现不够,最终他们选择的是将那个老宅修缮了一番。 凑了一个月银两,又修修补补凿凿两个旬日,旧宅翻然一新。 门换了,屋顶的洞补了,前后院的花草修了,还建了墙隔出几个新房间,添置了新家具。 大家都挺高兴,重新入住那晚裴今新在里面弹着琴,大家闹到了挺晚才睡觉。 弹琴、吃饭、在山上城里闲逛,时间眨眨眼就过得飞快。 天气暖和的时候不觉得暖,盼着冷,有人盼着下雪。 真变冷了,冻得哆哆嗦嗦都有人在高兴着。 这几月,裴今新病发过一回,裴寻见了,也是干着急,愈加盼望快点儿下雪。 某天清晨,初雪悄然而至。 裴寻心有挂念,一晚上都睡得轻,睁一次眼便往窗外看一次,雪刚落就爬起来去敲了裴郁的房门,同他们一起上山,也叫上了那几个孩子中年纪较大的几个。 五更末时开始下的雪,到他们拿起行装出门时雪下得都不厚,连青石砖都没被铺满。 雪落到地面也没被多少人踩踏过,干干净净的,接着被覆上一连串的脚印。 不久,这一群人便出了城门上山。 山间清冷,雪更干净,落在青苔、石缝。 有几棵树,树枝上早没了叶子,只剩下满树红色的碎花在枝头,每丛碎花头上冠了顶圆白的雪帽。 裴今新没见过这样的植物,停下来看了一会儿。 郁知夜回过头:“怎么了?” 裴今新指着那树白红雪花浅笑,呼出一团白雾:“它好可爱。” 郁知夜抬头看,棕色的枝、红的花、白的雪,加之苍蓝色微明的天空,又望着裴今新裹在月白色缎鹤髦的脸,连着的风帽内里一层银白貂毛被他拢得罩了半张脸,只露出依稀弯着的眉眼。 “是挺可爱的。”郁知夜回答。 裴寻在前面开路,后面几个小孩也跟上来,裴今新向前走了几步,跟上郁知夜的步伐。 郁知夜伸出手,裴今新把手放到他手中,隔着厚厚的手套拥着模糊的温度。 “前面路滑。”郁知夜说。 “嗯。”裴今新应答的声音里都能听出细碎的笑意。 仙山上有好几处碎石荒漠,他们分作两人一队,兵分数路寻紫灵草行踪。 走得更高之后,他们看见碎石滩上淌着雪,灌木丛的枝头上挂着霜。 裴今新紧了紧大衣,与郁知夜并肩走入山深处。 作者有话要说: 有点卡文,所以更得慢,只好在字数上稍微努力一下…… 第32章 高山草甸上冷得很,穿了几层厚冬衣都仿若无物,身体里的温度愈加突出,对抗着外面寒冷的空气。 裴今新挨郁知夜挨得更近了,握住郁知夜的手拢在大髦里一步一步渐向前走,吐息间蕴得毛絮沾雾。 雪还在下着,不大,细细碎碎地飘落。 “你看,我们这样算不算白头偕老?”裴今新笑了笑,握着郁知夜的手轻轻摩挲着,意图添些暖度,“早知带个暖炉来才好。” -- 第67页 “不耐用。”郁知夜偏开头看他一眼,“你很冷吗?” 裴今新点点头,凛冽低温冻得他牙关紧扣,连话都是从闭着的唇齿间挤出来的:“你不冷吗?” 郁知夜眉梢微扬,轻挑嘴角摇摇头,那点儿笑意在这冰天雪地中显得尤为温暖。 郁知夜穿的一件绿绫满襟绸面袄,白绫竖领,着黛蓝色暖帽,披鸦青色狐皮宽袖长袍,穿得并不比裴今新厚,却不觉冷。 他举起没被裴今新握住的那只手,用牙咬住脱了棉套,又伸手拨开对方帽沿塞入脖间。 裴今新看得都轻嘶了一声,不过没动,由他伸手过来。 “是暖的。”裴今新对脖子上的新鲜温度感到惊奇,郁知夜的手甚至比裴今新的脖子都暖。 “当然。”郁知夜勾着唇,含糊不清道。 “我快冻傻了。”裴今新也笑,脱开手准备替郁知夜重新戴上手套,他让对方伸入一根手指到自己手心,“冷的。” 郁知夜拿指腹在他手心划拨几下,收回手时顺手摸了摸裴今新髦衣内里,软绵绵的绒毛却只有一点温热。 他口里的手套被裴今新取下,又恢复正常说话:“要给你换件外袍吗?” 他用药养了两三年才把气血都养好的人,可不能冻坏了。 “你外衣也并不比我厚,我是身上不暖。”裴今新摇摇头,隔着厚厚的绒棉手套有些笨拙地将郁知夜的手放回对方手套里,“一脱一穿,两人都要冷了。” 郁知夜没答应,笑着道:“那不是更要换了,我的衣服是暖的。” 说时也趁着裴今新没反应过来,收回手快速解了自己身上衣扣。 “不用……”裴今新还想阻拦,结果比不上对方动作敏捷,没多时就把衣服脱开了衣襟。 郁知夜吊着眉梢看他:“还不快脱吗?” 裴今新眼角挂了点无奈,又觉得十分好笑,没忍住偏开头低声笑了起来。 又说:“我手冻僵了,你来弄吧。” 郁知夜知挑了他一眼,爽利地将两人外衣对调了。 裴今新鹤髦连着帽,郁知夜把自己头上暖帽也摘了给他。 裴今新被郁知夜拉着手套上了他的衣帽,仿佛偷得了对方体温,他在雪地里蹦了几下,忍不住地一直在笑。 郁知夜接着才穿上裴今新的衣服,系好衣带,稍冷,但还能忍受,得捂一会儿才能重新热起来。 “行了,”郁知夜说,“暖点儿没?” “好多了。”裴今新笑着点头,重新牵起郁知夜的手,“走吧。” 裴今新和郁知夜走的那片草石林是裴寻以前就找过的地方,但以前找过没找到的地方今年未必不会生出新的植物。 下雪时没有特别冷,雪融化的时候才冷。 雪后的天空晴朗澄澈,和煦的阳光铺在身上,然而也并不太能让人感到暖和。 高山上的植被总跟地面有些不同,这个季节也还有花,荒漠上的花。 反正各种各样的东西,要是愿意,总能品出些意思来。 这边没有什么高大的植物,地面上连低矮的灌木丛都不是很多,雪薄,植物少,动物也少,有没有紫灵草一下就能看得出来。 裴郁二人仍是看得仔细,戴着兜帽慢慢地一寸寸地望,有时候捡到一块石头都揣在手里把玩许久才决定去留。 晌午两人吃了些干粮,休息一阵又再度出发。 仙山很大,碎石滩,草地、树林也很多,几个小队伍之间各自寻找,并没有在山上碰见过面。 他们约定若有发现,便以烟花为信号。结果一天过去了,天空中也没曾见过有烟花升起。 夕阳时分,亮白的天空慢慢暗淡下来。 裴今新和郁知夜往先前大家定好的集合地点出发。 他们走了一天,一无所获,疲惫加失望,路途上有些沉默,脚步也沉沉。 裴今新一天了也没彻底暖起来,郁知夜给他暖起来的温度又被他消磨殆尽,依旧是只能保有一点温热。 郁知夜走路时踩到一块不稳的碎石片上,踩空了一步,身形踉跄了一下,裴今新赶紧伸手扶稳他,握着双手,差点就像个拥抱。 郁知夜顺势抱住了裴今新,拉开髦衣两侧将人包住分享体温。 “你太冷了。”郁知夜无意中碰到他的脸,冷得就跟块冰一样,“回去后给你烧点姜茶喝,也不知能不能替你挡过一次风寒。” 裴今新被那暖烘烘的温度熏出了一日的疲倦,如同走了很久的旅人终于找到落脚的地方,他把脑袋抵在郁知夜肩上。 “我怎么觉着我现在就已经得了风寒了?”裴今新说出来的话也像是浸过寒水一样清清凉凉的,却又带着懒,他叹了口气。 “冷怎么不说呢?”郁知夜只一早时听他提过一次冷,后来裴今新都没再说过什么,郁知夜还以为他走了半天,多少暖起来了。 裴今新闭着眼闷声笑了笑:“怕你又要把棉衣给我。” 郁知夜挑挑眉,他先前确有此意,却问:“我像是个那么好心肠的吗?” 裴今新笑着应:“你对我好就可以了。” 依偎着一会儿,裴今新松开怀抱,拉着他继续向山下走:“你说他们会找到吗?” “或许吧。”郁知夜说。 虽然话这么说,但无论是裴今新还是郁知夜,心里都不对今天能有收获抱多少希望了,只是没把话说尽罢了。 -- 第68页 裴今新没说话,安静了一阵才继续开口:“若真是初雪才开一天,明日或许也还有机会……明日找不到,还有明年。” 他说这话,像是在安慰自己。 “别想那么多,”郁知夜淡淡地说,“我会帮你的。” 裴今新笑了笑。 翻新的老宅就在城门不远处,离山脚挺近。 裴郁二人回到老宅时,其它人都已经回到宅子里了,见他们回来更是高兴地拉着他们到桌边。 “新儿!”裴寻心情异常兴奋,拉他到桌前看,“找到了!” 裴今新吃惊地看向桌面,桌面上一堆乱七八糟的植物,怕是众人把看着像的都带回来了。 裴寻仔细和书上和先前得到的信息比对,指着其中一棵紫绿白三色交融的圆状植物告诉他那就是紫灵草。 郁知夜也走过来,那草更像是花,花瓣是晶莹透亮的,像是十分脆弱。 裴今新定眼望着那株紫灵草,出声时话音如哽:“我……以为你们也没有找到呢。” “找到了,我晌午吃过饭后在山上找到的,看见它的那一眼我就知道是它,”裴寻很高兴也很激动地告诉裴今新,说话时手上都带着微微的颤抖,“一定是因为我儿回来了,我才有这等运气,是新儿的功劳啊。” 裴寻没告诉他是在山崖边找到的,当时同伴和他都看不清悬崖边生长的植物是什么,裴寻却似有直觉,硬要往悬崖边走,同伴拉都拉不住。 摘下紫灵草的过程并不容易,裴寻万分小心地取,脸上手上都多了点细小的伤痕,腰间也被绳子勒出淤青,不过这都是值得的。 裴寻拿着早就备好的其他药材,把紫灵草放入瓦壶中一起熬制。 药材加起来也不是很多,放在壶里也就刚刚铺满底部,三碗水熬成半碗水,连药材都融成了渣滓,熬出来的药水竟无甚颜色,只透着微微的乳白,和平常药汤都不一样。 郁知夜在旁边也一直看着药汁的熬制,试过无毒后才让裴今新服用。 等汤药放凉了些,裴寻端起来递给裴今新:“要一口喝完,汤渣也不能剩。” 裴今新看了看裴寻,又看了看郁知夜,将药汤接过喝下。 入口的那一瞬间清苦微酸,味道略微古怪,裴今新皱了皱眉,但没停下,按言一口气喝完了。 喝完后喉咙暖暖的,但那阵暖意很快就消失,又没多少其它感觉。 “怎么样?”郁知夜在一旁一直观察着裴今新的状况。 裴寻也一瞬不错地看着他。 裴今新抿了抿唇:“好像,没什么感觉?” 裴寻眉间蹙起:“什么感觉都没有吗?” 裴今新像是有点谨慎地、很缓慢地一点头,确实没多大感觉,就跟喝了碗温开水一样,但也不想让裴寻失望。 “或许没那么快见效呢。”裴今新安慰道。 “对,”裴寻听了也赞同道,“你那心病一定是好了的。” 郁知夜低了低眼帘,又睁开,没说话。 距离裴今新再次病发还有一个月,紫灵草有没有效,到时候就知道了。 降了雪,便是冬季真正地到来了。 寒冷催生着对温暖的渴望,人也变得有些懒洋洋的。 不愿意动。 裴郁在城里留下来了。 翻新了的宅子里房间并不是很多住进了裴寻和那群小孩儿。 裴郁二人喜静,还是住在客栈里。 稗城一行要做的事情好像都做完了,裴今新和郁知夜这一个月过得是分外悠闲,甚至也没想要到其他地方游历一番。 生活仿佛过得没有一点儿意义,可以没有意义、创造意义,正是它的意义。 当初裴今新说要教郁知夜学琴,学着学着,郁知夜似乎就忘了这事了,裴今新还记得,只是见郁知夜不提起,他也没提起。 而且按弦久了,手指总疼。 郁知夜什么都没说,手指被弦割伤也没说,有次练得久一点了第二天手指起泡了,也没说。 裴今新自己发现了,倒是有点舍不得了。 他自己弹得多了,疼惯了,指腹已经习惯了琴弦,那是多少年的磨合才出来的结果。 要教郁知夜弹琴的人是他,最后不舍得郁知夜弹琴的人也是他——罢了,两个人里面,有一个人弹琴弹得好就可以了,郁知夜会听就可以了。 弹琴学琴是爱人间的小情趣。 音乐是意义,爱是意义,它们让生活的每一个平凡的瞬间都充满意义。 裴今新最近倒添了个新爱好,惯常摸琴的手摸起了刻刀和木头。 郁知夜不出门就喜欢躺床上睡觉,午觉睡醒就看到裴今新在那雕刻。 “还在弄?”郁知夜慢悠悠地打了个哈欠,床上的被褥被他的体温和汤婆子温得暖热。 他睡前裴今新就在雕着那块木头,睡醒了裴今新都没怎么换姿势。 裴今新见他醒了,放下东西望过去,笑了笑:“你今儿醒得早,才睡了半个时辰多点。” “是吗?”郁知夜挪了挪身子,把被子塞好,“睡够了,但不想起身。” “那就不起。”裴今新身上披一件斗篷,腿上裹一件斗篷,放在房中央的铜炉火正旺,窗外的阳光透过半边纱窗洒进来。 裴今新又拿起木头和刀,雕刻时动作很慢,雕了一旬才堪堪雕出个轮廓。 -- 第69页 但他要雕的东西实在是难,他觉得初雪时跟郁知夜看到的树好看,觉得树叶好看,又从树叶的形状想到鱼,想给郁知夜雕一树的小鱼。 想法很美好,落实很艰难。 天气冷,雕几下又总是要伸手扶起暖炉暖暖手再继续。 郁知夜不知他要雕的是什么,只知道他雕来是要送自己的。 郁知夜在床上半眯着眼:“改天亲手给你弄把骨笛吧。” 裴今新笑笑:“我想送你只是想送,你不用给我回礼的。” 前些日子裴今新得了场风寒,病了好几日才好。郁知夜不答,反朝裴今新招招手:“来床上,让我看看你弄得怎么样了。” 裴今新把斗篷和手炉都带过去,穿着棉袜的脚也还是冰的,故意点在郁知夜穿着单衣的皮肤上,很快又收回。 “请你吃个冻橘子。”裴今新一脸笑意,“用拥抱和亲吻还我,好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 真是个冷冰冰的季节呢(搓手手ovo)下章就结束这个小故事啦~ 说起来有时候写文真觉得心里会一慌,面对着空白的文档不知道写什么,心里有想法没想法的时候都那样……卡文的日子过得太多了(今早起来看到你们说的“加油”,我还懵了一下哈哈,谢谢~我会加油的! 第33章 到了原先裴今新要发病的那一日,裴寻也住到了客栈里,就住在隔壁房间。 这一日好像不一样,又好像没什么不一样。 白天一群人去裴今新弹琴的茶馆捧了场,接着一起吃了饭,晚上到点后各回各家,各自宿下。 没有人特别留意着裴今新,把他当碰不得的瓷娃娃,裴今新也不想被当做特别关注的对象。 只有暗戳戳若有似无的余光里的试探,恰如其分地满足了裴今新的需要。 夜里裴寻给裴今新留了门,自己在房里有点辗转反侧。 睡前裴今新还是没有发作,但十二个时辰未到,没人能保证晚上的睡眠不会被病发打扰。 药丸在床头,两人都躺进了被窝,人事已尽,其它是听天由命。 “晚安。”裴今新从身后伸出手圈住郁知夜。 “好眠。”郁知夜在黑暗中睁着眼。 两人没多久就睡着了。 一夜好眠。 郁知夜醒来翻了个身,看见裴今新惊喜的眼神。 “没发作?”郁知夜睁了睁眼睛,又闭上,半醒不睡地问。 “没有!”听声音,裴今新已经清醒过来了,语气里也带着惊喜,“我们没记错日子吧?” “没有。”郁知夜声线慵懒,明显是睡醒还贪恋着被窝的睡意,“恭喜你。” “那它会不会晚了发作?”裴今新有点儿不太敢确定。 “你的病除了提前,可曾有过延后?”郁知夜反问他。 “那倒是没有,”裴今新手搭在郁知夜身上,低声笑着,“没想到紫灵草真的有效。” “嗯。”郁知夜伸手搂住他。 “我都没想到能那么顺利,”找父亲也是,找到治病的药也是,裴今新顺势吻他一下,“我在遇见你之后,好像变得幸运了。” 郁知夜被吻的眼皮动了动:“不至于。是你自己的运气。” “新儿?”房间门被敲响,是裴寻过来了。 “我爹来了。”裴今新眨眨眼。 “去开门。”郁知夜窝在床上不想起,“我再躺会儿。” “好嘞。”裴今新笑应。 到了冬天,郁知夜睡得着也好,睡不着也好,一觉后总是比较愿意窝在床上。 门口传来克制都克制不住的兴奋的谈话声,对话里挟着笑意传入郁知夜耳朵。 “昨晚病可有发作?” “没有,好了,真的好了。” “好事啊!” 为了庆祝这事,白天众人一起把稗城有意思的地方都溜达了一下。 在路上,裴今新看中一个同心锁,当场就买了下来。 “送陈璟的?”郁知夜问。 裴今新笑着点点头,自从他们和陈家人分离之后,裴今新看到什么有趣玩意儿都收集起来,攒到一定程度就寄到江南陈家,书信往来也不少。 “你说这个是直接托人捎给他好,还是我们下年过去再给他好?”裴今新让店主把同心锁包装好,揣到了袖子里。 “都行。”郁知夜都无所谓。 晚上一群人又去吃了顿好的。 弹着琴,和着歌,一群小孩儿轮番说故事、做表演,倒是难得的热闹。 寒冬腊月里,包厢中却是暖意融融,连吃了中午夜晚两餐饭才散去。 回客栈的路上,裴今新还难得地主动牵着郁知夜去沽了酒。 裴今新和郁知夜走进巷末的一家老酒坊,卖酒的小厮虽见是生客,掀了酒坛上的布盖,持着长长的竹酒舀仍是轻轻落、轻轻提,给他们灌了一壶竹叶青。 月儿高挂。 郁知夜和裴今新在稗城一留,留了有一季光景。 如今事事都像是尘埃落定,裴今新和郁知夜倚坐在客栈房间里加了软垫的紫檀三多纹罗汉床上,心情都有些放松。 今晚没什么风,他们一人裹着斗篷,一人裹着棉被,把窗也推开了。 有点寒,屋里却暖。 前几日下过的雪还没化,通街干干净净的颜色,而黑曜石色的夜空中挂着一轮圆月,月色深深浅浅。 -- 第70页 床边铜炉里木柴安静地燃着,偶尔传来细碎的哔啵声。 床上一方小几摆满了蔬果零吃,小炉火光斑驳,杯中酒正温。 裴今新弹着琴,给郁知夜弹奏不同版本的《眠》,给他弹表露心意时弹过的定情曲,弹了好久才放下琴。 桌边还放着裴今新雕刻好的鱼树,那棵木头做的小树不过一指长,裴今新边做边向裴寻讨了很多经验,认真做出来的东西还算是有模有样的。 树上挂着十几条形状略有差异的小鱼,郁知夜得到之后放在身边,不时拨弄一下。 裴今新小口啄饮温酒,带着药味的甜温过后更甜。 几杯下腹,裴今新喝至微醺,喉里心里都热热的。 “听人说,喝酒需拿肉来配,”裴今新唇间始终盈着浅浅的笑意,“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听起来倒是痛快。” 他装模作样地晃晃酒杯,金黄色的液体在翡翠玉杯中轻荡。 “大口喝酒?”郁知夜侧挨在长枕吃着花生米浅酌,斜着眼看着他笑,“怕是没喝两口,你就醉了。” “我突然还想吃菌油面了。”裴今新歪着身子,把被子绕着脖子拉拢。 “你倒是什么都想吃。”郁知夜点出,又说,“想吃就去买好了,这时辰,那店应该还开着门。” 裴今新懒得动:“还是明日再去好了。” 兴许是喝酒喝得身子热了,郁知夜连斗篷都系得松松垮垮。 斗篷里也只是一件绾色罗衣,随着他东歪西倒的动作露出半边锁骨。 裴今新看着他,怔忪的眼神带着点好奇:“似乎没怎么见你穿过白色衣衫?” 郁知夜随意地点点头:“不感兴趣。” 裴今新笑,伸手过去将他衣领拢好:“话本里神医不都喜欢穿白衣吗?” 郁知夜握着他手,捏了捏,笑说:“少看点话本。” “你穿白衣应该会很好看。”裴今新反握住郁知夜尾指。 郁知夜挑挑眉,没继续纠结回答穿什么颜色衣服的问题。 “接下来你是如何打算的?”郁知夜懒声问。 裴今新顿了一下,又冲着郁知夜笑了一下:“我爹他说想一直留在稗城了。” “那你呢?”郁知夜抬起眼看他,好像就只是随意的一问。 “如果我说想留在稗城呢?”裴今新估计自己酒意是上来了些,竟想着试探起郁知夜的意思来。 “那就留呗。”郁知夜语调轻松随意,脸上的表情却没有透露出自己的意思来。 “那你也留下来吗?”裴今新仍是笑着,但这问题是酒意后的冲动熏出来的。 “或许吧。”郁知夜轻轻挑着眉,半抬着眼勾着嘴角。 他自己也没想好。 郁知夜素来不是能安定留在一个地方的人,稗城对他来说,差不多已经够了,再留下去,估计也只是对仙山上药草,尤其紫灵草感兴趣。 不过他并不追求神仙医术,虽是有些好奇,却不愿意大费周章地寻根问底。 但如果裴今新要留下…… 还没等郁知夜想好,裴今新便轻笑着又说:“我开玩笑的,天底下还有许多地方的风景我没见过,当然还要继续走。” “嗯哼?”郁知夜眼神一顿,随即垂下眼看握住自己的裴今新的手,拇指摩挲着对方手背。 裴今新拉过他手轻轻吻着,对他说:“我想去塞外走走。” 郁知夜慢声应:“为什么?想去吃番柿干?” 裴今新笑起来,笑得被子都抖落一寸,却没有松开郁知夜的手。 “你还能不能行了?”裴今新好笑道,“你之前不是说想去看看边境风光吗?” “什么时候?”郁知夜似是陷入了思考。 裴今新沉思片刻,一时竟想不起来当时郁知夜说这话的场景,或许只是当时他随口一提的罢了。 “我也忘了,总之你是说过的。”裴今新笑了笑后说。 “去看看吧。”郁知夜说,“什么时候启程?” “过几日吧,塞外气候据说颇为艰难,做点准备再去。”裴今新心里略微的一点儿失望又被兴奋掩盖,兴冲冲地跟郁知夜说着自己的打算。 年少初尝酒滋味,酒不醉,人人自醉。 上了床榻也都只是微醺,身体没被醉倒,精神却被怂恿着做得更多。 裴今新搂着郁知夜的手渐渐开始不太老实起来,隔着薄软罗衣在身上游走,吻也不间断地落下。 亲吻落在颈后。 落在眼前。 落在鼻尖。 当吻落到唇上,变成彼此纵容,彼此撩拨成火。 “你来吧。”裴今新拉着他手放到自己腰间,又从床头摸出一盒脂膏塞到郁知夜手里,看样子是早就备下的。 “为什么?”郁知夜问。 裴今新一笑,他倒是不在乎这些个东西,但他怕郁知夜在乎。 他勾着郁知夜后颈仰头亲他好几下,笑着呢喃:“想你高兴。” 裴今新早就知道,他和郁知夜的感情是场不对等的关系。 他愿意倾其所有让郁知夜高兴,想要他高兴是真的,希望他能对自己多一些眷恋也是真的。 他想要用肌肤之亲将两人连得更近。 郁知夜也没有再多说什么,顺着心意将衣带渐宽。 指尖接触到皮肤,方知如入了水的鱼,一抚一弄间皆是含情。 -- 第71页 他总觉得有些什么东西,跟着自己的动作而涌动起来了。 好像是喜欢,好像是爱,好像是他其实也有点离不开裴今新。 但那种莫名而来的类似于爱情和依恋的情绪并不是今晚的主角,它轻而易举地抛在一旁。 “你高兴吗?”郁知夜停下,他的头发垂下,覆在裴今新身上也像手一样无形撩拨。 裴今新愣了一下,随即带着笑意的声音响起,亲密而轻哑,微颤又坚定:“当然高兴。” 郁知夜翻了个身:“你来。” 裴今新身后一空,怀里却钻进了个人,脑子里还有点回不过神的茫然,却又被郁知夜异样光彩的慵懒笑容而吸引。 对于裴今新来说,喜欢郁知夜是一场漫长的跋涉,如同他们一起在马车上、客栈里度过的无数个日日夜夜。 它穿越了季节,像天边的云、路上的风和吸入身体的每一缕空气,不知何起,一往而深。 他想要郁知夜的念头不是一天两天了,一见到光,即便是月光,也是猛然长成大树。 窗外云遮了月,风吹了云,许久后屋内骤雨终歇,两人都各自添了两番新鲜体验。 落在身上的汗都分不清是谁的了,贴在一起,连着体温由两人共享。 再打了水重新洗漱,夜里三更天都过去了。 郁知夜先前不知道这档子事做起来那么舒服,在上在下都各有奇妙之处,他耳垂上有一处被咬破的皮肤轻轻痒痒的绵疼,像刚才身处其中时的体验,青涩微疼,却更能为他带来愉悦的感受。 事后他困得昏昏欲眠,被裴今新搂着腰抱着手,那被抱着的温度和力度也都令他舒服。 “知夜。”裴今新亲亲密密地叫着。 “嗯。”郁知夜声音迷迷糊糊应。 “我好喜欢你。”裴今新说,话音里带着散不去的欣喜。 “嗯……”光听声音都不难猜出郁知夜就差一点儿就要睡着了。 又等了一会儿,裴今新把脸凑近郁知夜胸膛,说的话无意地贴近对方心脏。 “我从来没问过你爱不爱我。”裴今新话里语调仍是微微扬着的,带着释然,又像是同郁知夜那样不在乎他喜不喜欢爱不爱他一样的豁达。 提着爱不爱这种事情,发生在别人身上,裴今新会觉得是浪漫,而从自己口中提出,他会觉得太幼稚了。 他不是不去想,他是不想去想。 “我知道,你不爱我。”裴今新说。 郁知夜从来不去想这些,并且他无法承认说爱裴今新,可他下意识却皱了眉。 “我很感谢你,”裴今新补充,“这些年陪在我身边。” 因为爱他,所以对他好,所以明知对方不爱,还是想要留他在身边。 理所当然是本质的,自私的,贪心的,执着的,一如既往的,爱。 “我爱你,比你爱我重要。”裴今新抱着他,“我想通了。” 郁知夜默然许久,沉声讽道:“你真的想通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小鱼(瞪):我自闭了 第一个世界结束啦,每个人的爱是不一样的,对于爱人和被爱,之后小鱼和小裴会有更多的经历去让他们领会~不用担心,他们一定会好好地。 下个故事见! # 走南闯北书相随 第1章 仲春时节芳草萋萋,寒露沾衣,清晨薄雾扑面。 天气已经没那么冷了,吐出一口气也不再带着白汽,郁知夜拉了缰绳,让马停下来。 “我去前面,你们随意。”郁知夜对身旁两位护卫说,把马也交给了他们。 “好的,小少爷。”青衣、赤岭应声。 山上人声寂寂,清晨的阳光仿佛将森林笼罩在一阵极淡的金雾中,朦朦胧胧映着开了满树的山杏花。 那两位是打小就跟在郁知夜身边的护卫,平日里护他周全,实际上也没那么多禁忌。待郁知夜走远些,两人便开始交谈起来。 “我也想泡在暖池里。”青衣年纪稍小一点,比郁知夜才大个七岁,惯常也是个爱说话的。 “你去。”赤岭早习惯青衣的嘴炮,知他会说不会做,轻飘飘地瞥他一眼,牵着马找了棵结实的树。 “不敢去,小少爷又不喜欢和别人一起泡在池子里,我去别的地方,万一他出什么事了我可没法交代。”青衣笑嘻嘻地也把马引到那边。 “这不还有我吗?”赤岭把两匹马束好。 “那我更要陪着你啊,不然你一个人,多无聊。”青衣从地上折了根草叼在嘴里,嬉笑着又忽然感叹道,“小少爷真不像个孩子。” “对对对,你比较像。”赤岭抱着刀坐到地上,向四周无人的树林望了一眼。 郁知夜前些日子无意中发觉源溪附近山上有不少温泉,无所事事便寻了过来。 山上环境清幽,树林掩映,各个温泉不算难找。 郁知夜昨天便找着了一个喜欢的地点,泉水净澈,白烟罩着蓝水,温度也很宜人。 今日再来,他往前走了数百步,在见到温泉时却发现有人先他一步。 从身型上不难看出是个小男孩儿。 郁知夜没想到这热泉还有别人会来,想换一个池子又懒得去找,于是脚步稍顿又继续向前走了。 走近了才发现那小孩面容稚嫩,正捧着一块饼在细嚼慢咽地吃着。 -- 第72页 郁知夜第一眼差点没能把他认出来,但认出来的那一刹那,心中蓦然涌动了百般情绪。 山杏花开的地方是山上比较偏远的位置了,平常不大有人去。 裴今新正认真地吃着饼,也根本没有猜到会有人来。 他昨儿也上过山,在老杏树围着的热泉旁边发现了块酥饼。 当时村里其它小孩儿也上山了,看见裴今新呆呆看着饼的样子还取笑了他一通。 裴今新没反驳什么,自顾自地踢着石头就下山了,三步一回头,之后还总有意无意地往附近走。 第二天天一亮,裴今新又熟门熟路地跑上来,悄悄地找回那块酥饼。 酥饼在他们村子还算个稀罕东西,裴今新真没见过几次,金黄色的油皮落了杏花,上面的点点黑色就像芝麻。 裴今新在破烂的衣服上擦了擦手,轻轻地掸去酥饼上的活物,然后放到嘴里抿了一口。 不脆了,但还是很香,他在微酸和潮湿的气味中吃到了很淡的板栗甜味,吃着吃着,眼泪就下来了。 十一年前,那晚的对话因裴今新的入睡无疾而终,而后郁知夜再睁眼便成了郁家的子孙。 十一年,他都说不清楚自己这些年是怎么过过来的。 没有裴今新的生活也是一样的过,但记忆里多了个人,挥之不去却又一直再也没见。 郁知夜对当年裴今新事后那句话茫然又不爽,在他心里如同蚌壳里多年都育不成珍珠的沙粒,令他再见裴今新时第一反应居然是皱眉,那颗沙子的存在感突然就强了,突然就硌得他难受了。 郁知夜还没想好是否要继续向前,看清裴今新嘴里吃的东西后,眉头皱得更深。 那块酥饼是他昨天吃的时候掉在地上的,掉了,他也就没捡,过了不知道多久,就开始有蚂蚁就在那饼附近搬家,没想到那饼今天还在,还被裴今新捡起来吃了。 郁知夜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抬脚向裴今新走去,停在他面前两步。 “小公子吃什么吃得这么香?” 裴今新沉迷吃饼,被突如其来的人声惊得咬到了舌头。 他猛地转过头看向声音发出的方向,一只手慌慌张张地把饼藏在袖子里,另一只手努力抹清脸上的泪。 看到郁知夜之后他就愣住了,不是村里的那些人。 对方长得不止一点好看,轻松的语气里却像是带着刺,微皱的眉头看起来像是生气的前奏。 裴今新眨了眨眼睛,有点警惕地看着他:“这饼我是捡到的。”不是偷的。 “我没说是你偷的。”郁知夜也看着他。 “你不能跟我抢。”裴今新擦干眼泪之后人也硬气起来了,看着郁知夜的眼神陌生又谨慎。 见到他的神情、动作,不需要问就能得知裴今新没有任何关于他的记忆了,郁知夜眉峰拉直,神情却更添几分冷意:“过来。” 裴今新往后退了一步。 “过来。”郁知夜又说。 “我不。”裴今新继续往后躲,正准备趁着什么机会就向山下跑。 郁知夜对裴今新的态度不爽,多年按压的火苗一瞬间燃高,他倒反而勾了嘴角,继续走近。 裴今新被笑容晃了晃眼,一时忘了要躲开,被抓住时才下意识挣扎,抬起腿就踹了郁知夜一脚。 郁知夜腿上吃痛,却没松手,抓了他袖中那饼捏碎丢掉。 裴今新看自己心心念念的饼被毁,挣扎得更加厉害了。 温泉烟雾袅袅,花静草宁,两个人在旁边扭打成一团。 裴今新抓着郁知夜手就咬,毫无章法地要挣脱郁知夜的桎梏,拉着他往树上撞,打斗之余暗自可惜对方一身白衣。 裴今新下手虽凶但不狠,郁知夜挨了踹招了咬也没有要回击的念头,他伸手揪裴今新后领,还没用得八分力度就听得那件外衣“嘶喇”一声裂开大半。 裴今新震惊间松了口,又惊又疑地抬头看郁知夜。 郁知夜也愣了愣,对上裴今新谴责的眼神顿时有点头疼。 “我……”郁知夜刚想开口就被裴今新打断,“我的衣裳!” “是你的东西质量太差了。”郁知夜攥着那破破烂烂的粗布麻衣,感觉没有这场意外它都寿命无多。 裴今新还是坚持地瞪着他:“要是没有你扯,它还能坚持到明年春日。” “小少爷!” 那厢,青衣和赤岭听到热泉旁的动静也拔腿赶来,看见搂在一起、衣衫凌乱的裴今新和郁知夜,一时犹豫着该不该上前。 按理说是应该上去的,但是裴今新年纪太轻,身型也太瘦削,看起来一点也不像能威胁到郁知夜的样子。 何况……疑似行凶者是被他们家小少爷禁锢住,外衣有一大截不明原因地落在郁知夜手上。 郁知夜身上锦衣也被弄上了皱褶和污痕,青衣和赤岭跟着他那么多年都还没见过郁知夜那么狼狈的样子。 青衣刀都出鞘两分,赤岭也是按着刀,一时没松手。两人悄悄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开始对自家少爷的人品产生了一丁点怀疑。 “小少爷?”青衣战略性地试探开口,“你身上的伤……”和你怀里的人,怎么回事? “没事,误会一场。”郁知夜克制着心中波澜冷静开口,“你们先退下。” “赤岭不敢。” -- 第73页 “青衣也不敢。” 想是可以瞎想,作为郁家的护卫,真不能看见这种状况还让小少爷独自留下。 咳,当然不能说是因为好奇。 碰上裴今新,总有些事超出郁知夜的预料。 郁知夜气都气不起来了,吩咐道:“青衣,你去把我那件石青色云纹袍拿来。” “遵命。”青衣听言,依依不舍地转了身,快步去拿行囊。 郁知夜搂着一副皮包骨似的身材。 裴今新原先加了外衣也没添多少厚度,身上的温度隔着打过补丁后还破了洞的单衣紧贴在郁知夜怀里。 气候尚寒,郁知夜还记得那个怕冷的裴乐师,比起其他,还是先注意起了这个裴今新的身体健康。 看起来挺活泼的,打人也有劲,就是过分瘦了点。 裴今新打完架后身上倒也没挂多少彩,见打不过对方也不想打了,只是又挣了挣,想要和郁知夜分开,而后腹中却传出一声响,脸上霎时就挂了点红。 “你放开,我不跑了。”裴今新声音带着少年人的清脆和稚嫩。 “还动手吗?”郁知夜低着头问。 “不动了。”裴今新信誓旦旦地保证。 郁知夜便对赤岭说:“听到了吗?他说不动手了,你先退到一旁。” “小少爷……”赤岭面露豫色,碰见郁知夜的眼神后选择了听从郁知夜的安排——也就是郁知夜偶尔流露出的或淡漠或强硬的眼神让青衣觉得他不像个小孩儿。 可郁知夜带着那么多年的记忆得到郁家少爷的身份,怎么可能还能如同一个孩童呢? “好吧,我在十步以外的位置候着。”赤岭的目光在他们身上停留了一瞬,接着利落地转身离去。 “一盏茶时间后再过来。”郁知夜说。 裴今新猜想郁知夜是个挺有钱的人物,旁边那两个人应该是他的护卫、侍从,还是保镖什么的,哎,那俩身上穿的衣裳都比他的好! 裴今新瞪了一会儿眼后又用脚踢了踢郁知夜,再次说:“放开。” “动什么?”郁知夜没松手,反而是双手紧了紧,把自己裹在裴今新身上,“不冷吗?” 接着像是累了一样闭上眼将头靠在裴今新肩上。 “不冷。”裴今新没法理解郁知夜,对方身型还比自己高些,想必窝下来的姿势并不舒服。 “我冷。”郁知夜语气里少了冷硬,多了一点说不出的复杂情绪,听起来好像有点难过。 裴今新模模糊糊地察觉到一点,他动了动,发现被人搂得没有一丝缝隙。 他打架也打累了,卸了力气靠在对方身上:“……算了,随你吧。” 而且他被郁知夜抱着,其实真的挺暖和的。 “你好奇怪啊。”裴今新百无聊赖地踢着路上的小石子。 “嗯。”郁知夜眼睛都没睁开,低声应了一句。 “你们是人贩子吗?”裴今新安静不了多久,听不见回答还继续问,“那带走我之前能带我先吃一餐好的吗?” 裴今新自顾自盘算着,拐不拐,先吃饱了再说,反正能跑。 “不是人贩子。”郁知夜不知道自己不回答,裴今新能脑补出多少东西来。他说完后顿了一下,却又没答应带他吃饭。 裴今新思索了一下,又从心里扒拉出来一点不满放大来表现在语气里:“你扯坏了我的外衣。” 郁知夜原想安静搂着他一下平复心绪,结果裴今新话音不断。 “赔。”郁知夜也无奈,叹了口气。 裴今新眼神亮了一下,继续说:“你丢了我的饼。” “赔。”郁知夜回答得像没有思索过一样,有点像敷衍。 “你不会骗我吧?”裴今新见他答应得那么快,本能地不太信任。 裴今新想了想,觉得他们穿着那么有钱,这人长得还那么好看,应当不至于是坏人吧? 可是坏人又不会把坏人写在脸上。 可是又可是,就算是坏人,裴今新也没什么可以被骗的。 这样一想,裴今新反而变得淡定下来了,甚至对郁知夜越发好奇:“你是谁?你从哪里来?你要到哪去?” 郁知夜没回应了。 这些年来,郁知夜没去试图找过裴今新。 他素来不喜有牵挂,不会无端去想要生活中多出一个人。 一开始是好奇,后来是想着还他点回报,也是因为呆在裴今新身边觉得挺舒服的,一想来,向来自在逍遥的他遇上裴今新却多了些不果断。 除了对当初的事没有放下,郁知夜还不想体会那种一觉醒来发觉之前如梦全空的感觉。 郁知夜不愿意再有这样的展开,但遇到裴今新、看见他可怜兮兮的样子,却又没忍心一走了之。 他抗拒犹豫,又抗拒抗拒犹豫的抗拒。 裴今新,我现在是在你的哪个梦里呢? 作者有话要说: 钓鱼小技巧之二:偶尔得装装可怜,学会撒娇! 小鱼:这人怎么总是可怜兮兮的呢? 小裴:我是真可怜! 这个故事里让11岁的小鱼和9岁的小裴培养一下感情 V (还有,小鱼是带着记忆的,所以显得成熟,小裴是在故事里是真的才9岁呢…… 第2章 青衣把石青云纹袍拿过来,看见自家小少爷换了个抱着人的姿势,脸上的吃惊都没收住。 -- 第74页 郁知夜早就听见青衣靠近的动静,不过一直等到他出声才松开了手。 郁知夜接过外袍,将它递给裴今新:“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这件就当是赔你的。” “不介意!”裴今新很快说道,那衣服几乎还是簇新的,一看衣料也比自己那件裂开的要好得多。 裴今新脱下自己那件破烂衫,露出里面单衣更多的补丁和破洞,但当他拿着郁知夜的衣服准备往上套时,他动作停了一下。 “真的给我吗?”裴今新有点儿不太确定,郁知夜的衣服比他的那件质量好太多了,光滑,柔软,是他从来没有拥有过的、要顶着别人的目光才能在成衣店里多摸几下的那种衣裳。 郁知夜点点头,少了一个人的体温,怀里骤然有点冷,他披的也不是斗篷,连拢都没法拢。 无论是人还是体温,要走的总是就是留不住的。 郁知夜伸出手帮他将那外衣套上。 到郁知夜腿腹的长袍披到裴今新身上则到脚踝,却也算个恰好合穿。 裴今新带着点惊喜的笑意拢着衣襟,感觉身子不一会儿就暖和起来了。 他暗自对衣物上的一切都惊奇着,摸一摸又碰一碰,爱不释手地摩挲着,连纹路都觉得是那样精致。 “我待会儿带你下山吃饭。”郁知夜略微整理了一下刚才弄乱的衣冠。 “真的吗?”裴今新满脸激动,看向郁知夜的眼神从“对方是个奇怪的人”一下子变成了“对方是个好看的大善人”,顺嘴就说,“我能……” 裴今新刚想问能不能带上家里人,可刚开了口就颇觉不合情理,而且也不太方便,所以问了一半就戛然而止,只是继续用眼睛诉说着兴奋。 “嗯,”郁知夜没追究他未竟之意,只是点点头给他肯定的答复,又问青衣,“马呢?” 赤岭牵着他们的三匹马走过来。 “会骑马吗?”郁知夜问。 裴今新还没从天上砸馅饼的惊喜中回过神来,脸上挂着笑地坦诚道:“不会!” 郁知夜看了他一眼,不会就不会,听起来语气还挺欣喜? 他牵过自己的马。 青衣也走过来牵回自己的心爱小马:“小少爷,需要我或者青衣带着这位公子吗?” 青衣和赤岭大多是时候都是个尽职尽责的护卫,他们没见过郁知夜骑马带过人,主动便问道。 郁知夜偏了偏余光,眼神轻扫过青衣,又把目光放在裴今新身上:“你选。” 裴今新的眼神认真地三个人都和三匹马中都停留了一下。 青衣冲他眨眨眼笑,赤岭的看起来最正常且温和,虽然郁知夜的眉眼看起来最冷淡,但是…… “我可以让这匹马带着我一起跑吗?”裴今新语气里带上了点小心翼翼,他还真的挺喜欢郁知夜手上牵着的那匹枣红色的马的。 郁知夜以为裴今新挑的是马,有些冷淡地应了一句:“行。” 青衣看了看郁知夜,又看了看赤岭,弯了腰问裴今新:“你按什么挑的,长相吗?” 裴今新微睁了眼睛,耳尖儿透了点红,违心道:“不是。” “嘿!”青衣不信。 “别故意逗他。”郁知夜向青衣投了个警告的眼神。 “你家在哪?”郁知夜问裴今新。 裴今新好奇地打量着郁知夜的马,回答道:“源溪村五里街。” 好看的人连他的马也好看。 红枣色的皮毛,健壮匀称的四肢,长鬃披散下来,光滑而柔亮。 马脖子上还拿细黑绳系了个银铃铛,随着它轻轻摆头时便发出清脆明亮的响声。 马的眼睛很大,眼睫毛也很长,裴今新悄悄冲着它眨了眨眼睛,那匹马看着他,并没有什么反应。 裴今新又冲它做了个鬼脸。 郁知夜先上了马,微弯下腰向裴今新伸手。 有钱人家小少爷郁知夜年纪轻轻,手指修长如竹,白皙光洁,无一点伤痕。 裴今新盯着人家的手看了两秒,第一秒觉得好看,第二秒又觉得有些羡慕。 他的手…… 他悄悄把手在里面那件单衣上擦了擦,才放到郁知夜手上。 郁知夜的目光也在裴今新的手上顿了一顿。 当年裴今新做乐师时对手是呵着护着,从来都是玉石般无暇的一双手,如今却不知经历了些什么,明明还是个小孩儿都没多少嫩肉附在手掌上,骨肉消瘦,指间手背都带着些细小的干裂和伤痕。 指甲茬贴着肉长,像是牙啃过、没打磨,如一口的小利齿长在了指尖,还长了些倒刺。 郁知夜没问,单手拉着他往上一提,轻轻松松把裴今新提到了马背上自己的身前。 “牵着点缰绳。”郁知夜用一只手牵着他的手放到缰绳上。 牵起来的时候,郁知夜才发觉好像也没有预料中的粗糙,甚至鬼迷心窍地以为和当年牵着的裴乐师的手是一样的触感。 赤岭把马鞭递给郁知夜,他才从微怔中回过神来。 郁知夜和裴今新几乎挨在一起,裴今新还在动,调整着姿势。 “坐稳了吗?”郁知夜接过马鞭后也握着鞭子抓起缰绳,不动声色地双手把人圈在怀里。 他见裴今新带着点兴奋地点点头后又问:“往哪走?” 裴今新伸手指了个方向。 -- 第75页 “你来指路。”郁知夜说,接着用腿轻夹马腹,马便跑了起来。 很快,青衣、赤岭也上了马,跟在郁知夜身后。 郁知夜比裴今新高大半个头,依旧没有多高大,只是一个稍微比裴今新成熟一点的“小孩儿”。 所以郁知夜的马比起成年人所骑的马还是要矮小一些,可它跑起来之后又稳又快。 而裴今新是第一次骑马,一遇到颠簸就忍不住微微有些紧张。 不过郁知夜御马很稳,才过一会儿,裴今新的紧张便被新奇取代。 风景还是一样的风景,所处的高度不同,给人带来的感受就不同了。 三匹马奔跑在树林里,嘟噜嘟噜,马蹄声和轻轻扬起的马鞭声此起彼伏,叶尖上不时闪烁着星星点点的银光。 风扑在脸上,呼啸着卷过耳畔,裴今新有种迎着风往下坡路跑的快感,凉爽,凉爽,有点凉,又很爽。 历过漫长的冬天,树林正渐渐恢复着生气,树梢长出新芽,放眼望去也皆是各色青绿。 裴今新略微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一心一意地欣赏着风景。 “咕……”裴今新的肚子又响了一声。 像车轱辘滚过一地碎石。 “这么饿吗?”郁知夜一下便听清裴今新肚子发出的动静。 裴今新略微有点不好意思,强撑道:“和你打架打饿的。” “哦,”郁知夜拖长声,勾着嘴角反问,“看来还是我的错?” “不是,”裴今新撇了撇嘴,“是我的肚子太娇气了。” 不就饿一阵子吗,居然还提出抗议! 其实,裴今新肚子会响并不出奇。 这两天他下腹的东西也就昨天在山上找到的一点儿野菜和今早那一口饼,还没吃完就被郁知夜弄碎了。 他那样说是因为郁知夜丢了他的饼,他还有点儿生气,但是现在对方带着自己骑马要带自己去吃好吃的,这气又生不起来了。 裴今新很后悔,要是不跟他打架,那一点饼渣他也是要捡起来吃的。 不对,要不是对方突然出现,他的饼都不会碎! “你早上干嘛要丢掉我的饼啊?”裴今新语气里还有一点点、很小的一点点的不满,“我第一次吃那么好吃的糕点呢……” 后面那句话裴今新说得很低,仿佛本来就没想要让对方听清一样。 提起来,郁知夜也是无语:“那饼我昨天就看见了,到今早估计都馊了吧,你吃的时候没发觉吗?” “没有。”裴今新很快便回答道,“我吃了都没有肚子疼,现在只是饿了。” 回答得还挺言辞凿凿。 郁知夜信他真觉得那酥饼没坏,但不信那饼真没坏。 虽仍处于春寒料峭之际,但热泉附近温度稍暖,那饼放了一天一夜,肯定是要变质了的,况且还有虫蚁爬过。 “总之定是不能再吃的了。”郁知夜挑着眉笑了一声,见裴今新有点儿生气又无可奈何的神情,笑声里一点的冷然都化成了带着点孩子气的得意。 近源溪村有一片竹林。 竹木高大,林叶茂密,将整个村子都隐藏了起来。 而源溪村以源溪得名,源溪从高山流下,穿过整个村子的中轴线,从远处看,整个村子的建筑都以源溪作对称。 裴今新指着路,快到村口却犯了难:“我们要去哪儿吃东西?” 郁知夜仍是说:“随你。” 裴今新想了半天,最后问:“能去买酥饼吗?” “哪里有?”郁知夜问。 “……我也不知道,”裴今新不是得寸进尺的人,连提要求都有点儿怕被拒绝,“能去找找吗?” 找是能找,可找着了也不能当午饭吃啊。 更何况郁知夜根本就不是会为了找一块酥饼会满城跑的人。 郁知夜提声问青衣赤岭知不知道附近的好饭馆。 “村北芮阳楼听说出品不错。”青衣迅速回答。 “带路。”郁知夜说。 青衣便策马到了前头。 “那里会有酥饼吗?”裴今新转过头问他,眼睛只能看到对方脖子,说话都是贴着对方领口说的。 “你住源溪的都不知道,我怎么知道。”郁知夜没去过源溪,更不知道源溪的芮阳楼里面卖的是什么东西。 “我住那儿又不代表村里的店我都能知道。”裴今新觉得郁知夜不说话还好,一说话就有点儿气人,对他的感觉在善良和烦人之间徘徊着。 “那那店估计没有酥饼卖。”郁知夜故意说。 裴今新哼一声,转回头去看着飞速而过的街景:“你根本就不知道有没有。” 青衣带他们从村庄外沿走,很快便到了饭店。 那是在村子外沿的一座别庄,牌匾上书“芮阳楼”三字,灰墙素瓦,红门敞着,看上去平平无奇。 不是今天进来,裴今新都不知道这原来是家饭店。 他们骑着马进去,进了门才有人上前招呼。 几个小厮把马牵到牵到后院,另外两位女郎提着竹篮引路。 前院一条长长的青砖石道,过一道小木桥,桥边小池塘瀑布潺潺,大红、白金的胖锦鲤跟着黑色的鲫鱼一同游着。 院外的竹林高,遮得里面阳光三三两两,斑驳错落。 里面种了梅树、杏树,亦有栽竹作栏,风吹影动,珊珊可爱。 -- 第76页 进去后,光线略有减弱。 数个大窗框落大片阳光,温度融在室内。 带了点岁月痕迹的灰墙旧而不脏,挂着各色腊肉、干苞米、辣椒串。 木地板,矮竹椅,石砖砌成的火塘堆着厚灰,像寻常人家有的模样,给人以亲切温馨之感。 旁边有丝竹、茶艺助兴,饭菜香盖过茶香,又时时飘来楼外鲜花绿植的幽淡香气。 女郎温声问了他们意思,将他们引至饭桌,添好柴火。 周全的服务,煞费苦心的布置,裴今新还没知道价格都大概能猜到这家店收费不菲。 还真是蹭了顿好的呢,裴今新坐到小竹椅上之后都有些不自在了。 作者有话要说: 每天晚上都很希望自己会肚子饿,那样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吃各种零食,配着牛奶吃全麦饼干或者麦片…… 但每天晚餐都吃的挺饱的来着 (还一件事就是,不凑3999了哈,凑不动了…… 第3章 室内拥着火塘而坐,身上不一会儿就热了起来。 裴今新的脸被火光烘得暖热,吹散了别的心思。 他把双手揣在袖里,撑着大腿抱在身前,微仰着头看着慢慢燃起来的木炭。 旁边女郎给他们介绍着楼里的美食,小裴今新一句都好像没有听进去。 “把这里的招牌都上一份。”郁知夜听了一半便打断说。 “好的,”女郎秉着温柔笑容道,兴许是顾虑四人中有两位小孩的缘故,又问,“楼里铜锅有大小之分,食材分量不同,请问各位公子是要……” 裴今新转过头看着郁知夜,唇角抿直,眼神却映有星火。 “……大锅。”郁知夜说。 青衣和赤岭搓搓手,在火炉上烘烤着。 女郎退下。 不一会儿,几个小厮提着竹匜、木盘过来,伺候客人洗手后递上巾帕。 接着便呈上来各色小食,脆麻花、酸腌菜、舂鸡脚、西米糍、花生米……光是小菜都摆了七八样。 铜锅也呈上来,郁金色的汤装着满满的腊排骨、冬瓜、番柿、土豆等物,浓香四溢。 尤其是烤乳鸽的香味,既有烘烤后的木炭焦香,又有蜜的甜香,肉类特有的醇浓和香橼的清甘混而不杂,相互叠加,无形中馋人至极。 裴今新总有些不太真实的感觉,脚趾抠着鞋面,眨眨眼睛,上来一道菜就盯着一道菜,最后目光留在渐渐沸腾的汤水上。 “吃吧,”郁知夜一直在看着裴今新,“没那么多讲究。” 菜也陆陆续续上齐了,汤、饭、米线、配肉和配菜均有,摆满了一桌。 青衣轻嘶了一声:“有种过年的感觉。” 赤岭笑着接话:“你这话说得小少爷平时亏待你了一样。” “小少爷,我可没这意思啊。”青衣连忙表态。 此时郁知夜心思根本不在他俩身上,他单手撑着下颚看裴今新卷着衣袖,就只是淡淡应了一句:“哦。” “少爷,你先动筷吧,不然我可敞开吃了。”青衣拿着筷子蠢蠢欲动,“这一顿饭得顶我半个月月俸了。” “吃吧,”郁知夜随意地应道,“平时也没见你们那么讲究。” 青衣、赤岭也都笑笑,开始动筷。 裴今新心里存了自己少吃点、想要带些剩下菜肴给家里人尝尝的想法。 听见青衣的话后,他倏地就有些紧张,总怕对方真能把一桌子菜都吃光。 郁知夜点点他握着筷子的手:“他吃不完。” 郁知夜本就是瞧着人怪可怜的,于是带他吃点好吃的。 这么一桌子菜,早已超出三人平时饭量,加上个看着瘦小的裴今新,再能吃估计也不能把所有东西吃完。 自从再见裴今新,他总忍不住动动手,碰一碰,察觉到这个举动后,郁知夜垂了垂眼。 别人说“犹恐相逢是梦中”,而他跟裴今新的相遇不过也是一个梦接着一个梦,是虚是实,是实是虚,他从来就没有分清楚过。 郁知夜拿着汤勺往铜锅里搅了搅,看到裴今新还没有放松下来的面容后说:“不够吃还可以再点。” 裴今新双手捧起汤,把自己的脸半埋在碗里,有点不好意思地小声说:“如果吃不完,我可以打包带回家吗?” 郁知夜一怔,随后道:“可以。” 郁知夜心里对这个梦有了个大概的猜测,他把一块煮得软烂的番柿捞到自己碗里。 有点烫,也有点酸。 同时,郁知夜意识到自己从刚才到现在,脑海里全是裴今新,隐隐升起点烦躁。 当事人裴今新对郁知夜的心理活动一无所觉,喝汤吃排骨吃得眼神都带着愉悦的光。 “吃慢一点,”郁知夜说完后就看见裴今新突然停住的动作,他顿了一下,终是缓了缓语气,补充说,“饥饿后快速进食容易导致腹痛。” 不是游医,不是裴今新什么人,但当年的惯性似乎犹在。 裴今新这才朝他笑了一下,把刚捞的排骨放到郁知夜的盘子里:“很好吃,你试试。” 郁知夜自嘲地轻扯了嘴角,什么时候他连做一个动作都要记挂着那么多其它因素,这种不果断的状态他到底要持续多久? 想说什么就说,想做什么就做,这才是原来的他。 -- 第77页 他往后仰,在椅背上靠了靠,再睁开眼时唇角已经恢复了些惯常有的懒散态度。 “也别吃太撑了,一饥一饱,对肠胃不好。”郁知夜悠闲地重新坐起身来,将那块排骨夹起吃掉。 裴今新吃着萝卜,囫囵说一句:“你这样子看起来好像常坐在村口的刘爷爷。” 四人汤足饭饱完后,剩的食物居然不是太多,郁知夜又加了几道菜让裴今新打包回去。 裴今新显然很高兴。 不过,即使有劝阻在前,裴今新依旧吃得极撑,吃完饭后站起来都是一副既满足又难受的样子。 吃得太饱,连马背都上不去了。 “我怕会吐。”裴今新摸着吃得收不回去的肚子说。 郁知夜啧一声,把食物挂在马背上,牵着马送他回家。 裴今新之前对马都是远观,难得有机会靠近,便多靠近了些。 “这匹马有名字吗?”裴今新问。 郁知夜抬抬眼帘,用余光睨他一眼:“含桃。” 裴今新听到这名字后只联想到市集上那个红红的果子,一时觉得这名字还挺适合它的毛色的,就笑了笑:“含桃好吃吗?” 郁知夜打量着他,这小可怜什么都不记得了还什么都没吃过。 “还行。”郁知夜拍拍他背。 裴今新看了它好几眼,又忍不住抓住机会问:“那我能牵着含桃走一段路吗?” 郁知夜这马原是匹野马,性情并不温和。 郁家人擅长驯马,也爱将暴烈的野马养成唯一归顺自己的伙伴。 这匹枣红马当初就是郁知夜亲自驯出来的,光看它现在的乖巧样子,很少人能猜到郁知夜之前驯它费了多大心力。 郁知夜抚了抚马鬃,将缰绳交到裴今新手里。 喜色顿时挂上了裴今新眼梢,听着郁知夜的话兴奋又小心地拉着马走,还学着郁知夜的样子摸摸马脖子:“小桃啊……” 郁知夜一下笑了:“这还是一个品种吗?” “反正都是桃嘛。”裴今新笑得挺开心。 偶尔碰见村里其它小孩儿出言调侃,裴今新理都没有理过。 青衣和赤岭不远不近地跟在后头,没有上前打扰。 午后暖风习习,乡路不长,没几句话就到了裴今新家。 黄泥堆砌,从门外都能看见屋里的家徒四壁。 郁知夜把东西都交给了他,又把钱袋掏出来给裴今新。 裴今新是穷,但说什么都不肯要郁知夜的钱。 郁知夜拿着被退回来的钱袋,手中将它抛了一抛:“真不要?” “不要!”裴今新虽然没有读过什么书,但也知道无功不受禄的道理,蹭了一件衣服一顿饭他已经很满足了,不能再无故收郁知夜钱财,被他爹娘知道,得要挨骂的了。 “这点钱对我来说没多少。”郁知夜说的是实话,但钱袋里的金额对于裴今新来说应该是一笔不小的数目,“要是我自己拿着,可能不知道哪天就丢了,掉了,被人偷了。” “你自己好好收着不行吗?”裴今新接过那堆仍是温热的饭菜,在家门口不远处和郁知夜僵持着。 和他不太对付的那几个小孩也在旁边看着。 郁知夜挑了挑眉,嘴角勾起的弧度让裴今新觉得眉尾直跳。 果然,下一秒郁知夜就从里挑出了一颗碎银,丢给旁边那群小孩。 都是小孩子,兜里的零花钱本就没有多少,一块碎银够他们花上几天了,看到有人出手那么大方,一下子便争起来。 郁知夜丢完了也无所谓,半是挑衅地扬着嘴角跟裴今新说:“你不要,我就把银子都给他们了。” 裴今新为丢出去的那块碎银心疼,又觉得生气,跺了跺脚,连声道了好几句:“不要,不要,就是不要。” 他拿起东西转身就往家里走,还气鼓鼓地出声:“你好讨厌。” 郁知夜被逗得直笑,一下扫清了心里的阴霾。 现在这个九岁的裴今新更简单更坦然了,也多了些天真灵动,可爱。 十分可爱。 可爱到甚至让郁知夜起了继续和他相处下去的念头了。 周围的小孩抢完钱之后看着郁知夜在那笑了半天,可能多少觉得他有些毛病,但还是直愣愣地站在一旁看着他,看看能不能再得到点钱。 郁知夜哪能不知道他们的用意。 他的眉眼还带着笑,言辞却不客气:“你们再站在那儿,我可把钱抢回来了。” 那群小孩没料到这般发展,瞪着郁知夜半天没说出话来。 也许是想仗着人多势众,错误地预判了他们和郁知夜的战斗力区别。 “还不走?”郁知夜伸了伸懒腰,唇角弯起嘲讽的弧度,“你们以为我对小孩子下不去手吗?” 青衣和赤岭走上前来:“少爷。” 他俩倒是不想对一群毛都没长齐的小孩子动手,关键时刻还记得把平日称呼里的“小”字去掉,给郁知夜增添气势。 来了两个带着刀马的大人,几个小屁孩顿时一哄而散。 “小少爷,我们现在回城吗?”赤岭走上前问郁知夜。 他们原计划是早上郁知夜泡完热泉就回祢川来着。 “嗯。”郁知夜放下手,目光却停留在了裴今新那栋黄泥土房上,脚步也没有要抬起的意思。 -- 第78页 此次一别,郁知夜存的是各奔西东的想法,原来就不相干的两个人,没必要非凑在一起。 裴今新没有他,一样能度自己的命数。 而他继续当他的逍遥散客,无欲无求,随遇而安,不需要为了什么人而操心、牵挂。 他又不是裴今新那种特愿意为人付出的傻子,郁知夜自嘲一笑。 “走吧。”郁知夜翻身上马。 青衣和赤岭也上了马,准备在前面开路, 不料郁知夜刚上马,裴今新又一溜烟地跑了出来。 两位护卫见样便既有眼力见地退到了不远处的一旁等候。 郁知夜骑在马背上,拉着缰绳没动。 马儿低低地发着惬意而轻松的嘶鸣声。 他偏过头垂眼看着裴今新,眉眼带上了点几不可见的疏离:“怎么?” 裴今新双手交叠,握在一起搓了搓。 他抬头看了郁知夜一眼,又眨眨眼睛:“对不起。” “嗯?”郁知夜轻轻歪了歪头,配着他原先就偏着头的动作只是很小幅度的一个改变,给人的感觉却截然不同。 从裴今新看向他的角度,有阳光穿过他发间、脖颈,在他侧脸拉出了好看的阴影,给他整个人都镀上了一层温柔的滤镜。 “我白天的时候不应该和你打架,”裴今新有点老实地承认着错误。 到现在他都为郁知夜白衣上的脏污耿耿于怀,觉得自己不应该对他动手,也不应该把那么好看的一件衣服弄出皱褶和污迹。 “忘了这件事吧。”郁知夜说。 “还有,”裴今新眼睫毛很轻很快地扇动了几下,他稍微往郁知夜的身边又走近了半步,声音有点低,“我不应该说讨厌你。” “我说谎了,”小裴今新的眼神因为不好意思和愧疚而有点颤动,语气却严肃而认真,“我一点儿也不讨厌你。你很好。” 郁知夜一怔,很快闭了眼睛去掩住骤然动荡的情绪。 “我知道了。”郁知夜握紧缰绳的手指尖用力,轻轻刺痛着手心。 裴今新脸上漾起挺细微的一个笑,仍旧抬着头看郁知夜:“我们以后还会见面吗?” 郁知夜没忍住伸手放到裴今新头上,手指半陷入发间又随意地揉了揉。 “也许吧。”郁知夜给不出肯定的回复。 裴今新举起手想阻止在他头上作乱的手。 手碰到手,郁知夜便收回了手,轻踢马腹:“走了。” 裴今新向前追了几步:“再见!” 郁知夜没有回答,也没有回头。 青衣和赤岭很快驾马跟上郁知夜。 裴今新一直看着他消失在马路尽头,又过了一会儿才恋恋不舍地跑回自己家。 作者有话要说: 小裴今新是个很有原则的人,说了不要就是不要。不像某些人……鱼,心里想着不再和裴今新玩了,见到人还是离不开眼,之后还会上演“想好了不去找对方还是去找对方”“想好了不和对方在一起还是和对方在一起”“想好了不做到最后……”等好戏,敬请期待~ 小鱼:你为什么要指望一条鱼有什么原则! 我:清醒一点,重点是,你 好 爱 他。(这是一个假装冷漠的句号 第4章 裴今新家的黄泥房子是好多年前他父亲亲手建的。 饥荒年代,裴父裴立泽成了孤儿,后来和来到源溪的流民姑娘莺莺结成了夫妻。 山上葬了他俩的爹娘,两个孤独的人成了伴,辛辛苦苦拉扯出一个家。 黄泥土墙凹凸不平,手摸上去皆是硌手的颗粒,像粗麻布衣一样裹在这个家上。 当时建的时候裴立泽年纪还轻,什么门窗朝向一概不懂,后来忙于生计也没想到过能改善居住条件。 房子里的布局不过是用墙隔出了几个房间,勉强四四方方,简陋得连家具都没几样,冬不保暖,夏不散热。 可这个家里的人谁也不会嫌弃。 裴今新把东西带回去的时候,他爹和他娘都很意外。 “我今天碰上了一个好心人,”裴今新对着他爹娘解释,“我衣服破了,他就送了我一件外衣,他还请我吃饭,原来村北那里有一家饭店,叫瑞羊楼,还是什么蕊阳楼的,我不知道是哪几个字,但它好漂亮啊。” 裴今新边手舞足蹈地讲述着他白天的见闻,边脱下郁知夜送他的那件锦袍,从自己的衣服堆里翻出一件旧外衣来穿。 “娘,你试试这件大衣,特别暖和。”裴今新抱着衣服走向他娘。 裴今新他娘早些年营养没有跟上,身高也就和现在还没完全长大的郁知夜差不多,还比郁知夜要瘦不少,裴今新想那衣服他娘估计能穿上。 “他给你的,你就留着自己穿啊。”莺莺说话声音很轻,跟她单薄的身躯一样,像是晚间人家升起的炊烟,风一吹就能散。 “这么好的衣裳,给我浪费了,”裴今新踮高脚给他娘披上,稍暗的房子里也能看清他眼里的微光。 裴立泽有些困惑,不知道孩子说的好心人是什么人。 他还有点犹豫,意外得来的衣裳,他不知道是要让儿子穿还是妻子穿。 说到底,他还是自责,觉得自己连一件好衣袍都给不了家里人。 裴立泽甚至还是个裁缝呢,外面的生意没能招得来多少,家里人的衣裳都是东拼西凑。 -- 第79页 “你之前那件衣服呢?”裴立泽问。 裴今新又把那件几乎裂开几片的破烂布衣拿给他爹,接着蹭在他娘身边摸着那件石青外袍的云纹。 “怎么烂得那么厉害?”裴立泽叹了一口气,又看着他对那衣裳爱不释手的样子,“我们家都没有过那么好的外袍,本来就是你得的东西,你是不是舍不得?” “没有啊,我的东西就是娘的东西嘛,”裴今新帮他娘把整件长袍都穿上身,搂着他娘的胳膊笑,“爹,你看,娘果然穿着合适呢。” 又对他娘说:“你常常觉得冷,穿上这件就不冷了。” 从源溪到祢川约有二十里的路程,不需急赶都能在天黑前到达。 郁知夜策马走得不算快,青衣、赤岭跟在身旁插科打诨。 “小少爷,”青衣见郁知夜白天行止实在反常,对裴今新好奇起来,“那小孩,你是认识的吗?” “不认识。”郁知夜在马背上慢慢晃着,随手扯了路过树上的叶子,又丢开。 “不认识的人,你对他那么好啊?”青衣问。 郁知夜权衡一下,解释为什么对他好比解释认不认识要复杂,于是漫不经心地改口道:“算是认识吧。” “怪不得……”青衣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问,“可我还是觉得有点奇怪。” “你怎么那么多问题?”赤岭半是无奈,半是好笑。 青衣那种追问到底的性子,有时候让人觉得很可爱,有时候又让人觉得有点苦恼。 换做赤岭,他就不会问郁知夜那么多问题。 “我向来都是这样的啊,想问就问,哪像你什么时候都把事情憋在心里。”青衣白了赤岭一眼,佯装正经地说道,“我们的职责就是关心小少爷,当然也包括他的朋友。” “你还想干涉少爷的交友?”赤岭挑挑眉。 “不是,”青衣很快就反驳,“是要多了解他身边的人,才能更好地保护他!” “你是看小少爷对人家好,探寻之心起了吧?”赤岭一点面子也不给地拆他台阶。 郁知夜听的话的重点在前半句,轻挑着眉,一副不信的样子:“我有吗?” “有啊,”青衣也说不太清楚,但他隐隐感觉郁知夜对待他的态度是比对自己亲近的,“难道是因为你和他年龄更相仿,所以更容易看对眼吗?我看那小孩也挺喜欢你的。” 郁知夜一时不知该从哪个词说起,干脆就没说话。 “你的用词,”赤岭失笑,“不太对劲。” “嗯?”青衣想了想,一拍腿,“该说‘投缘’,‘相契’?好像越说越奇怪了。” 青衣也笑了起来。 青衣、赤岭从郁知夜三岁左右就开始陪伴着小少爷长大。 他俩说是郁知夜的护卫,实际上更像是陪玩。 郁母郁父是走南闯北之人,少着家。青衣赤岭的爹娘是跟着郁父谋生的人,所以把他们凑在一起,更像是同辈孩童作了个伴。 青衣、赤岭担着个虚名,这么多年来从来也没见过什么刺客——这天下也倒算是个和平朝代,哪有那么多行刺行凶。 最危险的事情都是郁知夜自个儿找的,什么上山爬墙,采吃野果,还有练武时一起舞刀弄剑,胆子比这俩他七岁十岁的护卫都不知道大多少。 不过青衣、赤岭和郁知夜之间的关系并不是那么简单就能概括的。 他们说亲近是亲近,但也没那么亲近。 从初次见面后,明明是三个人,七岁的小青衣和十岁的小赤岭两人成了好朋友,郁知夜却总像是游离在他俩之外的人。 年龄,家世,相貌,性格,哪个或者哪几个是理由? 仔细琢磨起来也都不像是理由,说到底还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小少爷总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又好像是什么都有些不太在乎。 也不是说郁知夜平时对人不好吧,但是郁知夜对人好是建立在别人对他好的前提上的,差不多是那种有恩报恩、有怨报怨的类型。 但是郁知夜和那小孩打了架,还送那小孩衣裳、带他骑马、请那小孩吃饭,这事就变得有点出奇了。 青衣总觉得这事儿没那么简单,又品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和赤岭都知道郁知夜并没有到过源溪这边,那小孩年纪看着也还很小,两个人总不像是认识的样子。 他就是没想明白小少爷为什么突然会对一个小男孩好,挺好奇的。 而且…… “为什么你没给他买酥饼?”青衣对小男孩提了好几次的酥饼都留下印象了。 “既然你都对他好了,为什么不再对他更好一点?”青衣发出了灵魂拷问。 当郁知夜三人骑着马行走在山林间时,裴今新已经带着油纸包着饭菜又踏出了家门。 为了分装这些食物,裴家几乎把家里所有的碗碟都拿出来了。 大部分的饭菜被留在了家里,小部分被裴今新拿去带给在药铺当学徒的大哥尝尝。 莺莺本来就体弱,艰难生养四个小孩。 大哥裴安平,十五岁。二弟裴今新,九岁。三弟裴子丰,早夭,若还活着,今年该是七岁了。小妹裴兰宁,两岁。 裴立泽和莺莺自裴子丰去世后没想要孩子,家庭条件和莺莺的身体状况都不允许。 可莺莺意外怀孕,两人也没舍得打掉这个孩子。 -- 第80页 裴兰宁刚出生的时候小小的一团,这个女儿很快就成为了全家人的掌中宝。 “嘿,裴今新,你拿着东西要去哪里啊?”村里烦人的小孩儿一号看见裴今新的身影之后就不怀好意地凑过来。 “白天送你东西那人是谁啊?”小烦人精二号凑到裴今新面前,叼着根草倒退着走。 “他不是送了你很多东西吗?”小烦人精三号也在裴今新身边,理直气壮地问东问西,“那件石青色的大衣挺好看的啊,你怎么不穿?” “那匹马也挺好看的,是什么品种的马啊?”小烦人精一号接着问。 “舍不得穿吧,就那么一件好衣裳,不得放在家里供着?”小烦人精二号附和道。 几个人顿时都笑了起来,笑完见裴今新没反应就觉得不忿:“你是哑巴吗?怎么都不说话?!” 烦人的人总是凑在一起,三五成群,狗见了他们都嫌。 村里穷人不少,裴家的穷也是显而易见。 大人嫌贫爱富还装装样子,小孩儿的喜欢和讨厌都摆在明面。 他们不喜欢裴今新当然不仅仅是因为裴家穷。 他们拉着裴今新玩玩具,裴今新没有玩具。 他们拉着裴今新到处跑,裴今新没有空闲。 他们拉着裴今新搞破坏,裴今新不想参与。 家长们要小孩子干干净净,小孩子多数是做不到的,但他们看见衣裳脏损破旧都不换的裴今新却生嫌弃。 他们看不起裴今新,裴今新也看不起他们,每天就知道撩猫逗狗、调皮捣蛋,无聊得很。 那几个烦人的小孩见了裴今新总是喜欢拿他捉弄消遣,多是动动嘴皮子。 打以前也是打过的,奈何小裴今新打起架来不要命似的狠,双方都打得乱七八糟,小烦人精们回去还被家长教训了一顿。 后来也动过几次手,双方都落不着什么好,裴今新越打倒是越恨,常常几个人打成一团,结果裴今新受的伤还是最少的。 再后来,他们就不怎么动手了。 裴今新看了他们也就是无视。 好像有点井水不犯河水的意思,然而他们转为动口,见了裴今新就忍不住撩拨,总想要把人逗出来别的情绪来,最好把人弄哭才有成就感。 屡战屡败,屡败屡战。 “要不你让我认识认识那个小哥呗。”小烦人精二号饶有兴趣地提议道,“也许人家根本就不想和你这种无趣的人玩呢。” 裴今新停下脚步,很冷地看了他一眼。 小烦人精二号被他眼神看得愣了一愣,霎时差点左脚要绊右脚。 接着他感觉刚才自己的表现有点儿丢份,蓄了蓄气势,叉着腰瞪着裴今新。 其他两个人以为裴今新要生气了,心里的兴奋顿时压倒其它想法,趾高气昂地都走到裴今新面前来:“怎么了!” 恨不得跟裴今新又打一架。 然而裴今新停下来只是极平淡地看了众人一眼。 什么都没说,又像是什么都说了。 眼神里明摆着的不屑比说出来的话语都能撩拨人的怒气,可又偏偏令那群小屁孩找不到发火的理由。 小烦人精二号偏过头吐出嚼得歪歪扭扭的草根,挺着胸走到裴今新面前,又怂又拽:“干嘛!交个朋友不行吗!” 在之前和裴今新打过的那次架里,小烦人精二号两颗松动的乳牙直接被打掉了,不算很疼,但是嘴里的血不少,架没怎么打,坐在一旁捂着嘴哭了老久。 此后他对裴今新就一直说怂不怂的状态,老看着感觉自己能打得过对方,但记着自己流过的血和被打败过的同伴,又不太敢招惹。 其实这几个小烦人精都差不多是这种状态。 裴今新对他们挑衅视若无睹,绕过他们身边走了。 那几个人你眼瞪我眼,看着裴今新走远,最后还是决定不跟上去。 春日午后的阳光惬意而慵懒,斜照在街巷上分成明暗两区。 墙头的荒草也投影在另一边的高墙,纤细柔弱,又坚韧顽强。 几个无聊烦人精的插曲很快被丢到一边,裴今新中午吃过的大餐还没消化完,但已经转变成一种舒适满足的饱腹感。 他想起突然出现的好心人,想起刚才妹妹喝汤时砸吧嘴的笑容,也想到等一会儿就能见到哥哥,心里渐渐又暖起来。 什么时候才会再见到那个好看又好心的人呢? 作者有话要说: 处在冬天的我好冷…… 第5章 裴家家里太穷了,养不起孩子,十岁就不得不把裴安平送到药铺当学徒。 去药铺是裴安平自己选的,裴安平对这个感兴趣。 药铺里的学徒跟在药师身边学艺,除了学抓药、配药,什么都要干。 上要伺候东家,下要洗拖打杂,卯时起,亥时息,关门落闩,随叫随到,一年回不了两次家。 东家嫌“安平”这名字不够好,只叫他“平安”,叫两次不应就要打。 裴安平刚开始的时候总是反应不过来,被打得晚上在被窝里无声哭。 苦是挺苦的,可他想着学成后能给母亲治病,能让家里人不再因为饥寒病弱而丧命,好像也就没那么苦了。 即使在同一个村子里,裴安平也没什么机会回家,他总盼望着家人能偶尔过来看他一眼。 -- 第81页 裴今新是家里最常去找他的那个人,不过很多时候碰着裴安平在忙,也说不上几句话。 但他俩还是高兴。 裴今新远远地就在前门张望,看见他哥没在铺里又绕到药店后门,果然看见了裴安平。 他悄悄叫住他哥。 裴安平见到他之后很是激动,丢下扫帚就给了弟弟老大一个拥抱。 正是药店师傅在睡午觉的时候,裴安平难得能拉了弟弟坐在后门门槛那问了好长的家长里短。 裴今新把捂了一路的油纸包都递给裴安平,也给他哥讲了他今天发生的事。 裴安平一边吃,一边给弟弟也分享着食物,自己吮着烤鸽子脖子却给裴今新递去肥美香嫩的鸽腿。 裴今新推搪着,把鸽腿塞回到裴安平手里。 “哥!”裴今新吃得饱饱又走了一路,额间都冒了汗,“我真吃不下了,我吃好多了!” “好吧。”裴安平勉强收回手,“爹娘和宁宁也吃了吗?” “吃了。”裴今新坐在门口的石槛上,双手往后撑着地板,落下的阳光晒得他脚暖烘烘的,“他们也吃了很多呢,宁宁喝汤的时候还一直砸吧嘴。” 提起宁宁,裴安平心里就有些怅然:“我都没怎么见过宁宁呢。” 莺莺刚怀上宁宁不久,裴安平就到药铺去了。 “我下次偷偷带她过来给你看一眼。”裴今新懒懒地笑着说。 裴安平也笑:“娘肯定会很担心,然后拿着鸡毛掸子打你。” 但裴安平和裴今新都知道,他们的娘连打人都没力气,他们的家里连鸡毛掸子也都没有一个。 “没关系,我会好好保护妹妹的。”裴今新信心百倍地保证道。 裴安平很难得能吃到那么好的饭菜,也很难得能好好地晒着阳光和弟弟坐在一起说说话。 他的心情愉悦、满足得不得了。 “送你东西的那个人是什么人啊?”裴安平试图把裴今新衣裳上久久的皱褶拉直抚平。 “我也不认识,”裴今新脱了鞋将脚伸入阳光里,“不是我们村子里的人,比我大两三岁,长得很好看,心肠也很好。” “是吗?”裴安平听着裴今新的描述,没法想象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是啊,”裴今新嘴上挂着笑,接着有些苦恼地想起来一件事,“说起来,他还送了我一件特好看的长袍呢,不过我给娘了,我应该先穿过来给你看看的。” “给我看干什么?”裴安平笑笑,把手搭在裴今新肩膀上。 “不知道啊,就是想给你看。”裴今新笑着说,他就是什么都想给他的家人分享。 “你连对方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吗?”裴安平对裴今新说的好心人很好奇。 “不知道。”裴今新弓起脚背晒晒没晒到太阳的脚底,声音没有一开始的愉快,“我问了,他没告诉我。” 裴安平拍了拍他肩膀以安慰:“那你知道他是哪里人吗?” “他也没说。”裴今新的声音甚至带上了一点儿苦闷。 “那你对他岂不是一无所知吗?”裴安平问。 “……也不是,”裴今新神情有点蔫哒哒的,“我知道他长多高,头发有多长,还知道他长什么样子……我记得他的声音,他的长相,还有他的马叫‘含桃’。” “没关系,”裴安平吃完后有点撑,但他不想辜负弟弟的心意,所以把裴今新带来的食物都吃得一干二净,他温声安慰弟弟,“你们还会再见面的。” “嗯。”裴今新闷着声应了一句。 郁知夜到家第二日,祢川便下起了连绵阴雨。 烟雨迷蒙,雾连雾。 郁知夜从来是孤儿,在这世界里居然有了父母。 郁知夜装不来父子情深、母子情深,幸好郁伏山和冯素经商,常年在外长途跋涉,也不需要考验郁知夜的演技。 不过郁府倒是常年大半人丁都不在,府邸虽大,也空,朦胧雨景印在庭院,更显冷清。 这种天气,郁知夜也不愿出门。 他挨在榻上垂着眼看手腕上的牙痕。 裴今新留下来的。 隔着一层衣料都被他咬出了血,落下挺整齐的一口牙印,带着淤青。 郁知夜没用药,轻轻一碰都带着细微的疼痛。 当时郁知夜指明拿的那件石青色衣袍其实内有乾坤,衣兜里有好几张银票,比起他后来想给而没给出去的一袋碎银总价都要高,应该够裴今新一家稍微改善一下境况。 后来两年间,郁知夜一直往西北走,在漫长的旅途中短暂地在几座城镇停留。 攀北方终年不融雪的高山,寻荒漠中群山环绕而连接成片的圣湖,凌寒傲雪的红层峡谷和清晨披金的冰峰他都没有错过。 但好像,总是差了点什么。 他躺在草地上看牧羊人在草地上漫长的迁徙。 晴蓝色的天空飘荡着浓郁的乳色白云,大片阴影缓缓在绿色的海洋上游动。 青衣和赤岭在跑到了别的山头撒欢,远处羊群和那孤单的牧羊者的身影并不比对面山头树木的影子大多少。 天地苍茫,青绿、碧绿、嫩绿、黛绿,各种各样的绿色层层叠叠。 草原上有些或紫或红的细碎野花,但观远方风景却只见绿色。 高山上的旷野一望无垠,稀疏的村庄被掩映在墨绿色零星几排云杉间。 -- 第82页 望都望不尽的蓝天和连绵起伏的山地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被长云遮住了边界。 没有鸟鸣和人语,这里静得连风声都不重。 祥和安宁,令天地间的人几近忘了自己。 郁知夜仰面枕在柔软的草地上,任由天边洒下的阴影一次次在他身上抹下明暗的光影。 云层却暗自把心底的思念拉长。 又是一年多雨的春季。 郁知夜和郁伏山、冯素同日到家,冷清多时的郁府突然从寂寞中苏醒。 一批人风尘仆仆地把货物、行李卸到厅堂,郁知夜也从门外下马进屋。 冯素最先见到郁知夜,油衣都还没脱就过去搂住了他。 “我儿子又长高了啊。”冯素是个女中豪杰似的人物,声量大,笑声爽朗,她搂了郁知夜一下就松开了他,“郁伏山你快过来看,叶子本来才到我肩膀,现在都跟我差不多高了。” “不止,”郁伏山也笑着过来他俩身旁,笑得比冯素多几分斯文尔雅,“长得比你高了。” 郁伏山,郁知夜名义上的父亲。 按血缘关系,郁伏山和郁知夜在这个世界是亲父子没错,但是郁知夜没法真正把他当自己父亲看待。 郁家一家家风开放,郁知夜和郁伏山、冯素亦亲亦友,与平常人家稍有不同,而他们都不觉有误。 郁伏山还是名义上的家主。 实际上他家里地位和冯素平起平坐,甚至冯素掌握的权力还要比他高些,冯素比他聪明,能干,郁家在她手上才能发展到今日盛况。 “冯老板下午好,郁老板下午好。”郁知夜懒洋洋地向他俩打了声招呼,配上他那张稚气未脱的漂亮孩子面容,竟一点儿也不让人生气。 郁知夜带着记忆和成人的心智来到郁府,身体仍需经历正常孩童的发展。 他牙牙学语的时候,郁伏山和冯素天天逗着他喊爹喊娘。 郁知夜那时也不怎么哭,也不怎么笑,郎中看了说是智力正常。 问郎中为什么郁知夜中不开口说话,郎中也很茫然,犹犹豫豫地说:“小少爷,可能,是个哑巴?” 郁知夜,小脸,黑了。 不情不愿地喊了“爹……娘”,把冯素和郁伏山激动得抱着他又亲又抱,气得郁知夜当场撒泼。 一两岁小孩的撒泼算什么撒泼,顶多算是撒娇,冯素和郁伏山见了还是高兴得不得了,把他亲亲抱抱举高高。 为了证明自己身体健康、智力正常,郁知夜喊了几年的爹娘,后来才换成了冯老板和郁老板。 冯素和郁伏山纠正几次无果,又觉得儿子这样称呼他俩怪有趣的,也就纵容下去了。 青衣和赤岭的爹娘也回来了,一群人凑在一起有说有笑。 一大帮人这次出门去了四个多月,连春节也都没一起过,总算做成了一单大买卖。 冯素给郁知夜带回来的礼物都有一大箱,直接央人抬到了郁知夜的房里。 晚上马不停蹄地就在郁府摆起了庆功宴,跟着去了的人和众人的家属都来了。 厅堂热闹,庭院热闹,马厩里的马都迎来了团聚,把呼出的白汽扑其它马一脸。 后厨那叮呤咣啷,把门口的露天空地都占上了,架火,烧水,杀猪,大盆的鸡鱼羊牛肉摞了一盘又一盘。 蒙蒙细雨都淋不散那股烟火气。 尚有些寒意的天气,后厨的人热得如处夏日。 人间烟火气最浓往往与饮食相关。 郁府后厨的人冒着细雨做饭做得热火朝天,天刚黑屋子里就挤满了人,渐渐上齐满桌的酒菜, 一块儿翻山涉水、同生共死的伙计不讲究那么多虚礼。 起初众人坐得端端正正,酒过一巡就有人开始拿着酒杯去找别桌的人勾肩搭背。 还有的小孩儿捧着碗到院子里边逗逗狗、逗逗马,边吃饭。 满堂满屋的热闹,喝了十碗八碗烈酒的冯素在角落里把安静吃菜的郁知夜扒拉了出来。 “叶子啊……”冯素的胳膊不客气地搭上了郁知夜的肩膀,“来碰一个。” 郁伏山和冯素常常一走就是数月,野外多风险,没法带着年纪尚小的郁知夜,只能在每次从外边回来总会给郁知夜带许多礼物。 慢慢地,他们却发现郁知夜在成长中已经也像他们一样终年不着家,越走越远。 应了他们回应郁知夜的称呼而叫的那声“叶子”,冯素和郁伏山有时也会想,他会不会飘得太远了。 至少,他们也应多抽些时间来陪陪郁知夜的。 “冯老板,”郁知夜拿汤碗跟她碰碗,“喝高了吗?” 冯素举起酒碗一饮而尽,大笑道:“冯老板千杯不醉。” 郁知夜勾起嘴角笑了笑。 “你这两年都往西北那走多远了啊,”冯素抬手随意一擦嘴角的酒水,语气更像是感慨,“好玩吗?” “挺好的。”郁知夜说。 “开春了,是吃笋的时节了,”冯素之前就跟郁伏山有此打算,“附近有一处竹林十分丰茂,过两天带你挖笋,如何?” 没等郁知夜回答,冯素又接着说:“啊对了,源溪那边不仅有竹林,山上还有热泉、温泉……” 郁知夜先是诧异,后是一愣。 “冬春时分去泡温泉倒是快活,你去过没有?”冯素松开郁知夜,又嚷人拿酒过来,“你要是去过了,我们就往南边走,去那边看马市得了。” -- 第83页 郁知夜一怔后很快恢复,顺手接过旁人递过来的酒坛垂眸给冯素添了酒。 “没去过温泉。”郁知夜说。 “那到时我和你爹带你到源溪住上个几天再回来,怎么样?”冯素在源溪也是有朋友的。 郁知夜轻勾了勾嘴角,答应下来:“好。” 作者有话要说: 小裴:你走遍山川湖海,缺了一个我,自然得不到全部的快乐 郁家秘辛: 郁伏山:名义上的家主 郁知夜:名义上的儿子 青衣、赤岭:名义上的护卫 名义一家,拿捏住了 √ 第6章 源溪这个隐秘的小镇,虽然略显寂寞,但对于裴今新来说处处隐藏着惊喜。 五里街巷末的地方是他的家。 走出去拐两个路口是他哥的药铺。 从药铺再拐出去村口的位置,爬上那棵不知道长了多少年的老树的树杈上,能远远地看见他爹在田地里耕种的样子。 拾柴、挑水、跑到小溪里抓鱼,他每天都要在村子里跑来跑去,有些分明是劳动的活动,也被他当作了童年的游戏。 裴今新每次都很喜欢走村里中轴线,从起点走到终点。 年纪小的时候他大步地走,穿过村子要两百三十七步。 现在年岁增长了些,人长高了些,腿也变长了,他便小步地走,还是两百三十七步。 来来回回,每次他都走两百三十七步。 小溪里其实没什么鱼,偶尔游过几尾,还不到他巴掌大。 也有大的鱼,但裴今新总是抓不到。 不过裴今新还是乐此不疲。 春天的溪水还有一点点冷,裴今新却脱了衣服跑到溪流的浅滩上捕鱼。 溪水刚浸到裴今新的小腿腿肚那里,潺潺地冲刷着河滩上的石头,有些大石头上还长着青苔。 阳光下,他聚精会神地盯着从上游游下来的一条银白色长条鱼。 这种鱼不是很好抓,它就背上带着点青灰色,阳光照射下,银白的鱼鳞闪闪发光,即使很认真地盯着都很容易看走了眼。 还善跳跃,裴今新好多次扑空,倒把自己弄得浑身是水。 抓不到鱼,他上岸躺在大石头上晒了一会儿阳光浴,把自己身上烤干才穿回衣服。 于是又漫无目的地在村里徘徊。 在他第三次走过村西旧祠堂时,他看到一个坐在门前石墩上的人。 认不出来是谁,就是看着背影莫名觉得有些熟悉。 裴今新在原地盯着那背影看了好一会儿,接着继续在村里乱走。 他边走还边皱着眉琢磨着,不知不觉又走到旧祠堂周围。 那人还是同样的姿势,望着前方一动不动。 不过没过一会儿,对方站起来要走了,裴今新没再犹豫就跟了上去。 那人从背影上看也没有多特别。 衣领上依稀露出一截素罗衫,身上一件最近蛮流行的盘金海蓝水纹锻袍,檀木簪,白蒲鞋,体型修长,与周遭相比,却显得干净、可爱。 他走得也不算快,却偏偏没让裴今新追上,总是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裴今新步伐比平日稍快,也只是恰好能和对方保持一样的步速。 裴今新凭着直觉跟着他走,还没想好要不要追上他,也没想好追上之后要说些什么话,于是也就没有着急着冲上去。 源溪村里四通八达的巷子,裴今新好几次转弯都怀疑会弄丢目标,结果也都能在转角后看见他。 两人就那样一前一后地穿过了半个村子,就在裴今新下定决心要追上去说话时,那人却一推木门,进了巷子里的一栋楼房。 裴今新一愣,顿时觉得十分可惜。 他走上去之后还显得有些没回过神来,看着紧闭的木门迟疑片刻,然而最终也没上前去敲响那栋木门,而是顺着那条巷子跑上山挖野菜去了。 冯素和郁伏山带着郁知夜过来源溪三天了。 此次一行,他们带的人并不多,连青衣和赤岭都被放了假留在爹娘身边,没有让他们跟着来。 第一天郁伏山和冯素带着郁知夜上山跑温泉,第二天打猎挖笋,第三天郁伏山和冯素去周边商铺逛,郁知夜没去,独自在源溪村里随意地走走停停。 源溪村的模样与他当年短暂停留的那个下午中的印象并不相差太多。 他路过过裴今新家,但那房子门屋紧闭。 郁知夜在门外站了半个时辰,然后离去。 冯素和郁伏山在天黑前就回来了。 他们借宿在朋友家,在村里一隅,偏僻而幽静。 昨天打来的猎物还没有吃完,抓来的鸡鸭有几只还养在后院,天没亮就鸡鸣。 新鲜笋片泡了一天,被捞起焯水,同野鸭焖煮在一起,香味从厨房弥漫满屋。 朋友家也就四个人,家仆两三个。 这屋子不算大,七个人围坐一桌,晚间的烛火照映灰墙,倒有说不清的温馨。 “这蛇肉质可真鲜嫩。”冯素吃了半碗蛇汤和几块蛇肉,赞不绝口。 这蛇是昨天他们在草丛里发现的,还在冬眠就被人抓来了炖汤。 郁伏山显然也想起来冯素徒手抓蛇时的神情,弯着唇笑。 “叶子啊,我们明天去找你钱叔喝酒,你去不去?”冯素给郁知夜添了半碗蛇汤,又说,“他家孩子跟你差不多大,兴许你们能说说话,能玩到一块儿去。” -- 第84页 郁知夜摇摇头:“不去。” “你还担心叶子会闷着自己吗?”郁伏山给冯素添汤。 冯素挑着眉看她丈夫一眼,伸出筷子把郁伏山碗里的蛇肉夹到了自己嘴里——明明郁伏山给她添了有,她就是偏要抢他碗里的吃。 “我在周边再走走吧。”郁知夜对他俩之间的小活动习以为常,嚼着蛇肉不甚在意地说。 “需要你娘或者你爹的陪伴吗?”冯素身上有股横扫千军、所向披靡的豪放劲儿,自由得不像这片水土养出来的女儿。 这样一说来,郁知夜倒是有几分像她的。 骨子里的自由,一个是外放,一个是内敛。 所以谁也没有怀疑过郁知夜不是冯素和郁伏山的的儿子。 郁知夜也挑挑眉,很快拒绝了冯素的提议:“不用。” 月儿高挂,落下。 太阳升起,新的一天到来。 裴今新清晨在村子里晃悠的时候再次走到了旧祠堂附近,并没有看到昨天那个人。 他跳到石墩那坐,看着溪水流过桥头,等了一会儿之后怏怏离去。 裴今新凭着记忆走到昨天那人推门进去的屋子,也还是没有鼓起敲门的勇气。 他跑到山上的缓坡去拔了些野葱、野韭菜充饥,继续在村子里乱逛。 “裴今新!”村里的小孩儿在村口就看见了他,“又在哪里扒拉了烂菜叶吃?” 小烦人精一二三号过了两年还是一样的烦人,好像总是长不大一样。 也是,能受到家里宠爱的小孩儿多数成长都比较慢。 况且,在源溪这这种偏远的乡间,最不忧愁的也是成长。 只是穷人的孩子才要被迫早当家。 裴今新把他们无聊的话语全当耳边风,扒了两根野葱搓了搓就丢到嘴里嚼着,径自走自己的路。 “看着不像是烂菜梗菜叶啊,”小烦人精伙伴们跟在他身边讨论着,“闻着好香啊……” “该不会是哪里偷回来的吧?”一群哄笑。 “我记起来了!我娘前几天从山上也采了一把这种菜来着,混着鸡蛋炒,可香了!” “裴今新,给我们分一点呗。” “不给。”裴今新一口回绝道。 “小气鬼,给我们分一点怎么了!” 裴今新面无表情地挑了两下眉毛,有点儿冷漠又有点儿挑衅,掀起衣襟把野菜拢在怀里。 他的眉眼和动作无一不表达着:不给,就是不给。 “我们自己上山找去!”小烦人精们捡起路上的杂草朝裴今新背后丢过去。 不痛不痒,裴今新懒得管他们。 裴今新抱着摘下来的野菜坐在祠堂前的石墩上, 数十步外的小溪依旧静静地流淌着,微风拂过,清凌凌的溪水荡起了波纹。 每次裴今新望着流动的清澈的溪水时,心里都会感受到一种轻柔的情绪,好像无论发生些什么事,那溪水就只会自顾自地流动着,不分昼夜,不会改变。 野菜的香染上了他的衣襟,野菜带着的露珠也微微浸润了他的衣裳。 天空一早便是层云笼罩,酝酿半天终于下起了雨。 幸好牌坊这有屋檐可以躲雨。 裴今新从石墩转移到屋檐下的石栏上坐着,靠着墙,晃着腿,看雨滴滴答答地落下。 他身上的衣裳并不太合穿,衣袖短了,坐上去之后本来就短一截的裤子更加短了,空荡荡的细长的小腿悬空着摇摆。 草鞋半勾在足尖,要掉不掉。 村西这边这个旧祠堂已经是废弃的了,大门上的铁链和门锁早已锈迹斑斑。 台阶上长了青苔,门缝里能窥见里面有荒草。 没人走动,没人打扰,雨落下的声音渐渐变得催眠。 裴今新再醒来时眼睛慢慢睁开一条线,模模糊糊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挡在面前。 没想到小憩居然睡熟了,醒来都是和睡意斗争的过程。 想睁开眼都睁不开眼。 他用脑袋顶着墙左右转动,五官都皱成了一团,十足十的赖床模样。 好不容易睁开眼却吓了一跳。 郁知夜兴致勃勃地欣赏着裴今新睡醒的过程,见他惊得往后倒时伸手扶着他的胳膊。 怀里的野葱野韭菜掉了一地,面前的郁知夜带着笑意。 裴今新瞪大眼睛盯着他看了半天。 “是你!”裴今新很快就认出郁知夜。 “还记得我啊?”郁知夜笑了笑,松开手。 挺好,至少这次看过来的不是茫然陌生带着警惕的眼神。 “当然记得!”裴今新脸上一下子带上了欣喜和激动。 雨已经停了,剩一地水痕。 裴今新从石栏上跳下来,沾着水的脚找回自己的草鞋踩进去。 郁知夜的五官长开了一点,原先还带着稚气的面容现在已经褪去了五分,依稀有着成年人痕迹,他脸上的轮廓愈加分明,也更好看了。 裴今新满脸惊喜地看着他,好多话想说,微张着嘴,又不知道从哪句开始说起。 “啊对了!”裴今新注意到他的衣裳,“我昨天在这也见到你了!” 郁知夜看起来里衣换了一件,不过他今天还是穿着那件海蓝锻袍,裴今新一眼就认出郁知夜是他昨天追着的人。 “那你不过来找我?”郁知夜问。 -- 第85页 “就是看着熟悉,感觉像你,又不太能确定是你来着,”裴今新扯了扯自己的衣摆,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说道,“跟在你身后走了半个村子,最后看着你进屋没敢去敲门。” 村里人来人往,并不出奇,郁知夜昨天又在想着事情,倒是真的没发现裴今新跟在身后。 “好久不见啊。”裴今新一直期待着和郁知夜的再次见面,期待了两年热情都没有消减。 “好久不见。”郁知夜应。 郁知夜站在他面前,也看着他看了一会儿。 郁知夜忽然伸出手捏了捏裴今新的脸:“怎么还是没长多少肉?” 脸上也没肉,掐起来也不好掐。 有一点点痛,裴今新却傻笑着。 郁知夜看着他那样子,不由得也觉得好笑,忍不住逗他说:“是不是也没长高?” 小孩子对于身高问题总是特别敏感,裴今新想都没想就出言反驳:“哪有?我长高了的!” 都两年没见了,怎么可能没长高! 郁知夜忍着笑拉他到身前比了比:“可你看,你还是只是到我鼻尖啊。” 裴今新一愣,被他明显不对劲的狡辩哄得居然有一瞬间觉得对方说得有道理。 不过裴今新很快便反应过来,反而带着点对郁知夜睁眼说瞎话本事的不可置信:“那是因为你也长高了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郁知夜没忍住大笑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两个傻子 第7章 裴今新觉得郁知夜变了,又好像没怎么变。 他和郁知夜也不过是两年前萍水相逢一场,怎么也不会熟悉都哪里去,他对他产生的感觉都很容易会被自己归之于错觉和还不了解。 不过,他能再见到郁知夜,况且对方也还记得他,这已经足以令他高兴很久。 小裴今新小小的世界里并没有多少人走进来,所以对每一个人,他都会认真地投入和记住。 惦记很久的人回来了,其它的事情有什么重要的呢? 郁知夜笑,他也笑。 反正开心是会传染的嘛。 笑了一会儿,裴今新捡起地上那把野菜。 已经被他吃了大半了,可是那阵野韭菜和野葱独有的芳香依旧浓郁,还带着淡淡的泥土香味。 “你要吃吗?”裴今新主动和他分享食物。 他想了想:“你等我一下。” 又抱着它们去溪边洗,不时还回头看着郁知夜有没有走。 把野菜都洗干净之后他才捧到郁知夜面前。 郁知夜自然认得那是什么东西,轻轻挑了挑眉,那东西有什么好吃的? “有一点点苦,但也挺好吃的。”裴今新看着他。 要不是是郁知夜的话,他还舍不得呢。 裴今新手上那把其实也不止野葱也野韭菜,还夹杂着几根苜蓿。 郁知夜从他手里拿过几条,剥了外面薄薄一层皮放到口里,果然跟记忆中一样又苦又涩。 苜蓿味道倒是稍微好一点,但说到底,平时人们根本不拿它来吃,都是拿来喂马喂牛羊的。 野葱和野韭菜生吃实在难以下咽。 郁知夜皱了皱眉,实话实话:“很苦,很难吃。” 裴今新也剥了几根放到嘴里嚼着:“没有啊,我觉得还好。可能是我吃惯了?” “你经常吃这些?”郁知夜怀疑他不是味觉失灵就是被这些破东西弄得苦甜不分了。 “是啊,”裴今新点点头掰着手指数,言词里还带着因为挖掘到这些植物而想要人夸奖的小小得意,“野葱、野韭菜、茅针、苦苦菜……” 他家里是属于上顿吃了不一定能有下顿的存在。 裴安平赚来的工钱和裴立泽裁缝的收入大多都拿去给莺莺买药了。 家里的田地收成看天,种出来的庄稼也凑不够一家三口的口粮。 莺莺体弱,宁宁幼小,裴立泽肩负着一家的劳作,裴今新自动自觉地把家里不多的粮食让给他们,自己的饭菜则在外边解决。 他常常会到山上找野菜吃。 但找野菜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漫山遍野,有食物,也有毒草和毒菌子,裴今新分不清,好多次吃得上吐下泻,后来就不太敢乱吃了。 他能认得的能吃的植物还是有不少的,然而吃多了也不行,也闹肚子。 “加点肉沫或鸡蛋炒来吃,味道还能挽救一下。”郁知夜说。 “我家哪有肉和鸡蛋?”裴今新笑,“一年都吃不上几次。” “鸡蛋都没有吗?”郁知夜问。 “没有。”裴今新说。 郁知夜垂了垂眸,他猜到小裴今新的噩梦与贫穷家境有关,那个梦的记录他以前也是只看了几眼就翻过去了,但贫穷确实是个概括起来很简单,却苦在生活方方面面的事情。 贫穷,流淌在人的骨血中,穿插在生活每一个细节里。 “我给你送一只母鸡。”郁知夜想了想,“明天给你,养着它下蛋,最后还能炖鸡汤。” “不用,不用。”裴今新连连摆手,“我也没多余的粮食养它。” “我前天在山上猎到的,不用钱。”郁知夜拍了拍他的后背,带他往食肆的方向走,“吃的话,你给它捡点烂菜叶,抓点虫子就行。” 裴今新听得有些动摇,迷迷糊糊地跟着郁知夜往前走。 -- 第86页 “你把这些野菜给我,鸡就当我给你的回礼,”郁知夜微微偏着头看他,“行吗?” 听起来总像是占对方便宜,裴今新犹豫:“你不是说很难吃吗?” “加了肉蛋炒熟就好吃了,剩下这点刚好够一盘菜。”郁知夜眼神轻转,“我家里有人特别喜欢吃这个。” “是吗?”裴今新目光亮了一下,顿时就想转身往山上走,“那我下次多摘点给你!” “不用,”郁知夜拉着他衣袖,“吃太多了就腻了。” 裴今新顺着郁知夜的话想了想:“你说得有道理。” “其实我以前家门口有过一只流浪狗,总爱趴在我家门前摇尾巴。”裴今新又跟郁知夜说起话来。 “嗯?”郁知夜应了一声, “我看着它挺可怜的,我有时会拿点东西喂它。”裴今新说。 “你不是自己都没什么吃的吗?”郁知夜问。 “它每天看到我就在我腿边转悠,仰着头眼巴巴地看着我,”裴今新多少对那只不算漂亮的狗狗有几分同情,它瘦骨嶙峋、毛色杂乱的样子看起来太惨,“实在不忍心。” “多的给不起,一点小的食物还是给得起的,”裴今新说,“一块馍,我自己吃少一点,给它掰一小块,它就吃得津津有味的了。” 郁知夜有时则会觉得,裴今新骨子里有些东西是没有变化的。 他神色不明地瞥了裴今新一眼,问:“后来呢?” “后来啊……它被一个老捕快收养了,过得还挺好的。”裴今新后来还悄悄过去看过几次,那狗被养胖了,懒洋洋地晒着太阳。 碗里的食物也很多,不像那时趴在裴今新门口,一天也只能得到一小块馍,有时一整天连什么都得不着。 “那狗也总算是过上好生活了。”裴今新顿了顿,究竟是年纪小,有些话忍了忍没事没忍住,“要是我也能很有钱就好了。” 他偶尔也会因自己的贫穷而觉得难过和无力,可他去努力,那些艰辛又仿佛是汇入河流的泥沙,根本看不见痕迹。 “都会好的。”郁知夜牵起他尾指捏了捏。 “嗯,”裴今新偏开头看着郁知夜,嘴角扬了起来,“对,都会好的。” 裴今新不知道郁知夜要去哪儿,只是看上去郁知夜是有方向的,也就什么都没问地跟着他走。 他想想还是觉得很惊喜、很高兴,走着走着路都能笑起来。 “你怎么突然出现在源溪了啊?”裴今新笑着问。 他的草鞋早就浸满了水,每次踩在地板上都挤压着鞋里的水分,抬起脚时像被水黏了一下的感觉,都很奇妙。 “过来住几天。”郁知夜简单地回答说。 裴今新张了张嘴,他从住几天立马联想到对方过几天就要离开,猛地有点失望:“……那你过几天就要走了吗?” “还再待一段时间吧,”郁知夜轻巧地说,“走了也可以再回来。” 裴今新被他语气里的轻松所感染,同时也从他话里听出再见的可能,顿时继续笑了起来。 “那我这几天带你去玩,好不好?”裴今新抱着剩下的野菜问。 “好。”郁知夜没有犹豫便答应道。 郁知夜在路上撞到了冯素友人家的厨娘,让她把裴今新手上的菜带走,顺便暗地交代她去买一只母鸡回去,接着才带着裴今新到一家小茶楼去吃饭去了。 他虽然有心想带裴今新改善一下伙食,但是顾虑着对方心理负担,没有点太多东西。 目前让裴今新吃上一点正常的能吃饱的东西是第一要义。 郁知夜心里还有其它盘算。 不过不急,他们来日方长。 吃完饭,裴今新带着郁知夜往他平时抓鱼的地方去了。 “村里的人有的时候会来这边钓鱼。”裴今新向郁知夜介绍道。 浅溪上没有桥,桥在挺远的位置。 裴今新平时一般不愿意跑那么远过桥去,在岸边停了下来:“溪水很浅,我们脱了鞋过去吧?” “行。”郁知夜也脱了鞋、把裤腿卷起,抬头看到裴今新正看着他。 郁知夜抬了抬眼帘,用眼神示意疑惑。 裴今新带着简单纯粹的笑意,伸出空着的那只手让他扶:“水里石头有点滑,我牵着你过去,那就不会摔倒了。” 郁知夜看着裴今新牵着他的手,因瘦而显得长,他们慢慢地渡河,略有些凛冽的溪水浸过。 “我们村里卖鱼的李老伯特别厉害,”裴今新兴冲冲地继续跟郁知夜说着钓鱼的故事,“他拿竹竿钓鱼,下河抓鱼,用渔网捞鱼,都很擅长。我小时候就很喜欢看他钓鱼,他拿着竹竿在空中划几圈,一甩就能把绳子甩到河中间去。” 裴今新说着没听到应声还要回头看着郁知夜,仿佛要得到他的认同。 郁知夜应了一声:“……嗯。” “李老伯一般不来这边钓,嫌鱼不够多,钓得不过瘾。”裴今新越说越来劲,“对了对了,你猜猜他为什么要卖鱼。” “因为钓到的鱼太多了?”郁知夜随口猜道。 “是!你好聪明!”裴今新兴高采烈地夸奖道,接着还附赠了对卖鱼翁的赞赏,“所以说李老伯很厉害,他人还很好呢!” “嗯嗯嗯,对对对。”郁知夜敷衍道。 “他还给我送过鱼!”裴今新又说。 -- 第87页 “……嗯,”郁知夜顿了一顿,眼光扫过裴今新瘦高身材,不得不说,“那他确实挺好的。” “还有啊,”裴今新先上了岸,回过身后退着牵着郁知夜上来,“村里有几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小孩儿对李伯总是不服气,有一天就向他下战书来着。” “嗯。”这也没什么需要扶的,郁知夜还是顺着裴今新拉自己一把,带着一身懒劲儿踩上岸边草地,“然后呢?” 上了岸裴今新也没记得要松开手,牵着郁知夜继续向前走。 裴今新笑得眉眼弯弯,像坠了阳光:“李老伯随便拿根细竹竿,往地里扒拉出来两条长虫就能把鱼钓上来了!” 说着说着还乐出声来:“李凡,王二就不行,拎着最好的鱼竿、挑了最好的饵料,蹲一下午拢共都钓不上来几尾,李老伯最后看着他们,也没说什么,就啧了一声,拎着满竹篓的鱼回家去了。所以说李老伯可厉害了。” “难道不是因为对手太废吗?”郁知夜不以为然,“给你拿着好鱼竿,说不定能胜他。” “我也钓不上来。”裴今新回头看着郁知夜,略为赧然的笑意一闪而过,“我早上才在这抓鱼来着,一条都没抓上来。” 这……郁知夜就没舍得骂他废物了。 “这里鱼太少了。”郁知夜说。 裴今新知道郁知夜那话算得上是安慰了,嘴角很快又扬起来:“是!” 作者有话要说: 不是吧不是吧,居然会有人吃老头儿的醋吗? 小鱼:放什么狗屁,我只是怕裴今新太单纯被人骗而已! 第8章 裴今新要带郁知夜去的是一个小树林。 那边绿色的草铺满缓丘,林木错落漏下阳光,有轻轻鸟鸣和水流细声,饭后往那一躺,能度过一个美妙的午后。 裴今新把湿透了的鞋一脱,把挡雨大片的叶片一掀,拉着郁知夜的手往他拿秸秆垫着和软草茎铺着的一个草床一同躺下去。 大叶子是从周边树林使劲扒拉运过来的,秸秆和草茎是他从村里农田和附近山脚下收集的,他还在村里看着老师傅看了好久,偷偷学着编。 他弄了好多天才弄出这么个舒适的小窝来。 平时这里就是裴今新一个人的自由天地,现在终于有了想要一起分享且能分享的人。 两人到这才松开了手。 裴今新把外衣也脱了,在上面滚了几圈,滚到郁知夜身边。 “舒服吗?”裴今新满脸写着高兴。 “还成吧。”郁知夜勾着唇角。 树叶间斑驳的蓝天白云并没有比他在西北时看到的天空漂亮,心情却比那时开朗。 阳光把秸秆堆晒得暖融融的。 裴今新从重逢的喜悦中慢慢回过神来,想要知道更多关于郁知夜的消息。 “你家住哪儿?”裴今新问。 “祢川。”郁知夜将手枕在脑后。 “祢川在哪里?”裴今新又问。 郁知夜抬起一只手向他指了指方向:“翻过山,向西走十五里。” “翻过山还要走十五里……”裴今新撑直身子往远方看,被山挡住了视线,连语气都有点飘忽,“是不是挺远的?” “骑马就不远,半个时辰多点就能到。”郁知夜仰着头看他意味不明的侧脸,“往后我会常来源溪。” 裴今新想听的就是这句话,听到之后就不禁笑了一笑,又一猛子把自己砸到着枕软了的草席里捂着脸笑。 “好啊,”裴今新闷着的声音里带着笑,“到时我一定会带你把我知道的好玩的东西都分享给你。” 笑完了,裴今新也翻过身,并肩躺在郁知夜旁边。 “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吗?”裴今新看着树梢上一闪一闪的光。 郁知夜感觉到手臂传来属于裴今新的温度,轻而易举地说出他的名字:“裴今新?” 可能是,也可能不是,可郁知夜直觉会是。 裴今新一愣,转过脸吃惊地看着郁知夜:“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你当年说的。”郁知夜勾着唇角。 “……我说过吗?”裴今新怔愣着,丝毫没有一点儿记忆。 “嗯~”郁知夜语调扬着应了一声。 “真的是我说的吗?”裴今新真以为自己忘了。 “嗯。”郁知夜毫无愧意地给他肯定的答复。 “可恶……”裴今新很小声地说了一句,接着又说,“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郁知夜笑出了声,甚至让裴今新觉得他笑得有点莫名其妙。 不过当郁知夜说出自己名字,他的注意力又很快被转移了。 “郁知夜。”郁知夜说。 “哪个‘郁’,哪个‘知’,哪个‘夜’?”裴今新很快就追问。 “右耳旁的那个‘郁’,‘今夜偏知春气暖’的‘知’和‘夜’。”郁知夜说。 裴今新盯着他,眨了眨眼睛,还是不懂:“那是哪几个字?” 郁知夜便拿过他手,用指腹在他手心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春昼短,白日高挂一下又往山间躲,金色的斜阳铺陈在葱茏连绵的山脊。 夕阳的光线穿过交杂的树叶落在手背,慵懒从指缝中溢出。 郁知夜的手历过野外生活却没有遭受过家庭农务的摧折,依然修长而整洁,筋骨内敛,皮肤光滑,几乎看不见一点儿细刺或过深的褶皱。 -- 第88页 指腹划在手心的触感有点痒,带起裴今新心里一股难言的悸动。 “看明白了吗?”郁知夜很快便写完了。 裴今新诚实地摇了摇头:“再写一次可以吗?” 郁知夜眉尾抬了抬,心里那点比松针尖还小的不耐还没升起就猝然消失。 “我放慢点儿速度写一次。”郁知夜说。 一笔一划,裴今新数不清郁知夜在自己手心勾勒了多少横平竖直。 裴今新并没有注意看他指尖移动的轨迹,不过郁知夜在他手心勾画那种突然拉近的伙伴间的亲密感令他感到愉快,同时也给了他更好瞧他的机会。 郁知夜的眼睛在和煦的阳光呈现着一种深透的琥珀色,边缘略带蓝色。 很奇特,也很讨人喜欢。 裴今新还是分辨不出来‘郁知夜’这三个字是什么形状,但他记住了那句“今夜偏知春气暖”。 听起来就跟郁知夜这个人一样,像寒夜里忽逢的春天。 裴今新忽然想,要是他会认字就好了。那样他就可以记住郁知夜在他手心写的每一根笔画是什么意思。 郁知夜再一次写完:“看懂了没?” 裴今新不懂,但裴今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郁知夜挑眉。 “我不认识字。”裴今新诚实道。 郁知夜顿了顿。 即使是到了现在这个时候,上一个世界的裴今新和这一个世界的裴今新是如此截然不同,年龄、身材、家境、连气质都略有差别,但郁知夜面对着他的时候也有时在潜意识里把两人弄混。 他已经不是他了。 可他还是他啊。 裴今新对于自己不认识字这件事没什么特别大的抵触情绪或者羞耻心理,毕竟村里大半的人都是大字不认一个的,多他一个文盲不多,多一个秀才才出奇。 所以裴今新话音未落多久,又翻身换成趴着的姿势,看着郁知夜津津有味地继续追问。 “今天怎么没看到小桃子?”裴今新问。 “什么小桃子?”郁知夜一下还没反应过来,接着才有点好笑地纠正,“含桃。” 当时他取“含桃”这名字还没觉得有什么,现在被裴今新都叫成“小桃子”了才觉得好笑。 裴今新没有答应他的纠正,而是紧跟着又说:“现在小桃子都长成大桃子了吧?” 裴今新口里的“大桃子”因为冯素朋友家没有足够得能养马的后院而被寄养在了源溪村一家马场那。 清晨马都没醒,裴今新倒是窸窸窣窣地爬起来了。 昨晚他和郁知夜躺在草堆上说话说到太阳下山才回家,临睡前裴立泽跟他说播种的事。 裴今新很想跟郁知夜一起去玩,不过他也不能抛下家里的事不做。 所以他一早就爬起来,穿好鞋袜,轻手轻脚地把东西拿好,推开家门,跑到郁知夜住的地方去了。 晨光熹微,晨间的空气还带着一丝凉意,细小的尘沙在半空中飘浮着。 裴今新再次站到巷末的那栋小楼房前面,这次他没有犹豫多久就敲响了门。 咚咚咚。 咚咚咚。 时辰还挺早,裴今新有点怕扰人清梦,起初敲门仍带着点犹豫,都没敢用力敲。 接着见没人应,才加了力气去敲。 来开门的是院里一位老妪,她睡眠轻,一般也醒得早,听见断断续续的敲门声便披了衣裳过来。 “村里裴裁缝家的小子?”老妪疑惑。 平日里会登门造访他们家的人不多,何况现在时辰还早,开门前她还在想是不是那群臭小子又过来搞恶作剧了。 不过裴裁缝家的小孩儿倒是都挺乖挺有礼貌的,只是不知道他这么早过来干什么。 裴今新点点头,对一大早就跑过来打扰别人而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婆婆,早上好,请问郁知夜是住这儿吗?” “不是。”老妪服侍的这家人不姓郁,但她蹙了眉想了想,最近家里招待的那家客人好像姓郁,“你是要找过来做客的那位裴老爷吗?” 裴今新也被问得有点愣,接着便很快地摇了摇头:“我想找郁小少爷。” “他还没起来。”老妪猜想他应该是那位郁小公子的朋友,但她往后望了一眼寂静的庭院,这屋子里现在大抵就只有她起来了,“你晚些再来吧。” 可晚些裴今新要去田里干活了,裴今新咬咬唇,有点纠结:“你能带我去找他吗?” 老妪沉思片刻,终究还是没忍下心把裴今新赶走,她把门扉拉开些侧出身子:“进来吧,别弄出太大声响。” 两三绕,老妪便带裴今新到了偏院郁知夜住的房前。 纸窗上没透出灯火的痕迹,房间里也没传来声响的动静,老妪以指节轻扣几次门扉,没人应。 老妪转向站在一旁的裴今新:“你看,这……” 老妪自是想让裴今新知难而退,可裴今新昨晚期待了一晚今天跟郁知夜出门玩了,他真是不想错过这个机会。 裴今新说:“我试试。” 他上前也敲了敲门,叫人的称呼到了嘴边换了换:“知夜哥哥,你起床了吗?” 春困,夏倦,秋乏,冬眠,四季自然都是好睡的日子。 郁知夜还在梦里就被敲门声吵醒,不重,但他睡得也不重。 还想窝在床上时就听见裴今新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 第89页 郁知夜披着一床被子开门,走到门边都不明白那俩是来干嘛的。 老妪见到这样的郁知夜,她愣了愣,脸上升起几分温和的笑意:“郁公子,这孩子说有事要找你……你们慢慢说,我先退下去做早饭了。” 裴今新向老妪道了谢,刚回过头就被郁知夜扯进了房里。 作者有话要说: 日出日落时分的阳光是我用文字描绘不出来的好看颜色 第9章 “我睡过了吗?”郁知夜把裴今新径直拉到床边去坐着,自己则又窝回到带着余温的床铺。 “没,天才刚亮。”房间里蒙蒙亮,裴今新把外衣脱下了才敢坐到床上,看着把自己胡乱裹成一团的郁知夜止不住地嘴角上扬。 裴今新声音放得有些轻:“我等下得去田里播种,大概要忙一段时间,所以早上没法跟你一块儿去玩了。” 裴今新等了一会儿,没等到郁知夜回应。 生气了? “我不是故意要吵醒你睡觉的。”裴今新坐得离郁知夜更近一些,“我大概中午就可以过来找你了。” 还是睡着了? 裴今新正盘算着要掀开郁知夜被子,郁知夜却突然出声:“知道了。” 裴今新被吓了一跳,缓了缓神又想起另一件事。 “对了,还有这个,你之前放在外衣里的银票,我给你拿回来了。”裴今新从里衣内他娘给他缝的贴身兜里拿出那几张银票,带着一种“你怎么这么粗心”的语气轻笑着说,“这么多银票,下次可要好好记得啊。” 那还是莺莺把那件外衣穿了好一段时间,要拿去洗的时候才发现的。 莺莺把银票拿给裴今新和裴立泽看,一家人都很吃惊,都没想到是郁知夜故意留下来,只以为是他忘了。 裴立泽和莺莺把银票收好,交代裴今新要是再见到对方,记得把它亲手归还。 昨天白天裴今新看见郁知夜的时候太兴奋,都没想起来,晚上临睡前才记起来,问爹娘把钱票要过来了。 郁知夜拉开被子,转了身换成面对着裴今新的姿势,还打了个哈欠。 整个人懒洋洋的,跟窗外阳光一样的温度。 郁知夜倒像是没把裴今新的失约当作一回事,也没计较对方把自己吵醒。 他睁开半只眼睛看了看裴今新拿在手里的银票,轻飘飘地说:“你收着吧,不想要了。” “不行,”裴今新的拾金不昧居然一如当年,“你快收好。” 说着裴今新就想把银票往他枕头里塞。 郁知夜没动,却说:“你别把银票往我枕头下塞,脏。” 裴今新的手一时停了动作,不知要不要继续好。 裴今新一脸茫然加略带纠结的样子被郁知夜看在眼里,看得郁知夜又好笑又好气,心里暗自感叹。 当年裴今新给他花钱的时候倒是舍得,他自己花起来也没什么想法,终究觉得世间之事,有得总会有失,今日得的,总是要还的。 而现在到他要还的时候才发现,要给裴今新花钱塞钱竟然是那么难一件事? 然而郁知夜并不灰心,转念一想便有了新的想法:“你让你爹帮我做两套春衣或夏衣吧。” “啊?”裴今新愣了愣。 “你不是说你爹是裁缝吗?”郁知夜把那半只眼睛重新闭上了,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 “是……”裴今新想起来昨天是对郁知夜说过他的衣服都是他爹做的,“但是做衣裳要不了那么多银子。” “工钱,不需要吗?”郁知夜说。 “加上我爹的工钱,也不用那么多。”裴今新无奈地笑道。 那几张银票都够买下一家成衣铺了,连店带货的那种。 “衣料要买好的,工钱比衣料要贵,给裁缝家要送五匹好布。”郁知夜语气还是带着点懒,“我们那边的规矩是这样的。” 郁知夜的语气总给人一种他说的事情本来就是那样的感觉,像说一加一等于二,像说过了冬天就是春天,仿佛理所应当。 “你是不是在蒙我呢?”裴今新被唬的一愣一愣的,他从来没听过这样的规矩。 “是真的。”郁知夜的神情和语气一点儿也看不出来破绽,“就给我给你都做各做一套春衣和夏衣就行。” 裴今新半信半疑中又冒出新的疑惑:“为什么要给我做?” “过两天带你到我家去玩,”郁知夜说,“想看你穿点我喜欢看的。” 茫然似乎成了裴今新脸上不摘下来的面具。 “你什么时候说要带我去你家了?”裴今新问。 “刚才啊,”郁知夜撩开眼皮,偏了偏头看向他,眼角眉梢都微微扬了起来,“你不想去吗?” 裴今新抿了抿唇,试图理解目前的状况,然而过了一会儿,他还是诚实点了点头:“……想去的。” 郁知夜眉眼弯成明显的弧度,裴今新感觉自己也看懂了对方的意思: 那不就行了? 裴今新身型太瘦削,下巴的弧度都不圆润。 本来就是如雪如玉的长相更添几分冷然,连处在孩童时期都看不见无忧无虑的放肆。 但他眉目里有的是澄澈,挂上些茫茫然的神情,即时显现出惹人喜爱的天真。 “你平常都起这么早吗?”郁知夜还是侧躺在床上,从被窝突出来的形状都能猜出他现在的姿势。 -- 第90页 裴今新颤了颤眼睫,渐渐从刚才的茫然思绪中走出来。 他伸手戳一戳郁知夜裹着的被子,软绵绵的。 已经入春一段时间,各家已经没点火炉很久了,此时房间里也不例外。 但源溪昼夜温差较大,清晨还是寒冷。 尤其是房间里,要是没有晒进来猛烈的太阳,即使没有风,都会比室外冷许多。 裴今新起来时是随便扒了件外衣就出门了,一路小跑过来时觉得身子热乎,坐下后不久就渐渐觉得冷了,一回过神都能感觉到手上的温度在渐渐流失。 郁知夜顺势握住裴今新戳他被子的手指,出乎意料被冰了一下。 “冷的。”郁知夜伸出手,露出大半身影,一下把裴今新拉进了被窝里。 裴今新骤然被卷入温暖的被窝,愣了愣。 “把被子拉好。”郁知夜往后退了退,也抬了抬身子,给他留出足够的床位。 裴今新默默把被角从身后掖好。 “你现在就要回去吗?”郁知夜面对面和他躺着,裴今新身子有点冷,郁知夜没有把他抱在怀里,而是和他稍微隔出了点空隙。 裴今新预算着回去的时间:“我再在这待一会儿?” “嗯。”郁知夜又闭上了眼睛。 没多久,裴今新就感觉得到郁知夜的呼吸变得轻柔而绵长。 他身体和手也被被窝捂暖了,伸出手指很轻地碰了碰郁知夜。 没醒。 看来这次是真的睡着了。 裴今新却没有什么要睡的意思,他碰过郁知夜之后就将手收回来了,安安静静地躺着看着郁知夜。 身后的阳光逐渐攀升至床沿,屋子里也越来越明亮起来,裴今新离郁知夜离得太近,近的能数得清对方眼帘上长了多少根睫毛。 看了又看,看一眼则能发现新一分的好看。 眉毛、眼睛、鼻梁、嘴巴,没有一处是不好看的。 郁知夜确实长得很好看,从裴今新遇到他的第一眼就知道。 等到裴今新真在床上酝酿出一丝睡意,裴今新就轻手轻脚地往后挪出被子,起了床。 他给郁知夜把被角推回去,没有留出一点儿能让外边的空气钻到被窝里的余地。 至于那几张他带过来的银票,裴今新犹豫了一下,还是听郁知夜的话把它带走了。 裴今新穿上鞋,从床边的木架上拿回自己的外衣抱在怀里,从床边到出门期间几乎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 关上门之后,裴今新才穿上外衣,大步大步地跑回家。 清晨给他开门的那个老妪正巧路过,刚想叫住他留他吃早饭,结果裴今新一边穿着外衣,一边跑得飞快。 老妪还没来得及出声,裴今新就跑了。 裴今新倒是赶上了家里的早饭。 宁宁倒算是乖的了,晚上不怎么闹人。 但莺莺晚上睡眠还是浅,时不时要看一眼宁宁还在不在身边,有没有好好睡觉,心里也总惦记着要给丈夫和孩子做点儿什么。 她做好粥时,裴今新刚回来,她便招呼裴今新到自己身边来。 裴今新过去帮她把一大锅粥捧到饭桌去。 莺莺走得不是很快,裴今新自觉放缓了脚步慢慢地走着。 “这么早出门去哪了?”莺莺抬起手用袖子给他擦了擦汗。 “娘,没事,就一点点汗。”裴今新说是那样说,但是依旧微微偏着头享受他娘给他的温柔,“你还记得我提过的两年前请我吃饭还送我衣裳的那个哥哥吗?” 他家的野菜粥是菜多米少,煮出来的粥比汤都稀。 装出来大半碗,清清淡淡地荡着菜碎和煮烂的米粒,连盐都没下几颗,味道跟白开水实际上差不了许多,心里却觉得美味。 一家人捧着碗吹出白汽,珍惜的一口一口喝着。 莺莺和裴立泽当然记得郁知夜。 裴今新趁着早上就给他爹娘讲了和郁知夜重遇的事还有他邀请自己去他家做客的事。 当然,还有做衣裳的事。 总归是有点难以置信的感觉。 裴立泽做了多年的裁缝,也没听说过郁知夜提的那种道理,捏着裴今新又拿回来的那几张银票都觉得有几分难收入怀。 “说不定是富家子弟比较任性。”莺莺正拿着小木勺给宁宁喂粥。 宁宁窝在莺莺的怀里,小手松松地攥着娘亲的衣襟,一对长睫毛扑棱扑棱地扇动着。 莺莺给宁宁的都是熬烂了的米菜,给自己的则是米水,小勺小勺地喂着,偶尔用手指揩掉宁宁嘴边漏出的碎屑。 “他家在哪呢?”裴立泽问,眉头里有隐隐的担忧。 “在祢川。”裴今新已经开始忍不住想象郁知夜的家是什么样子的了。 祢川倒算不得是十分远的地区,步行过去,一天也能来回。 “不是不许你过去朋友家玩,”裴立泽总免不了有点担忧,“只是你和有钱人家的孩子一起玩,会不会有点儿不好?” 郁知夜随手就能给出裴立泽家一家一年甚至几年都赚不到的钱财,来源溪和带裴今新去祢川估计都是一时兴起。 裴立泽怕儿子跟对方交往会受委屈。 裴今新捧着碗,抿抿唇,没说话。 “有什么不好呢?”莺莺温声道,“新儿那么乖,那么好,他值得被好好对待啊。” -- 第91页 “但……”裴立泽把碗放下,盯着碗边的缺口低声说,“我们家的家境不足以支撑新儿跟他一起去玩的花费,也不能总是让对方出钱呐。” “爹,”裴今新连忙解释,“我不是因为他有钱才想跟他玩的。” 裴立泽当然知道裴今新不是这样的人,只是多年的贫穷和劳苦早已压得他自卑难言。 裴立泽没有好好能让这个家过上好日子。 但他真的已经拼尽全力了。 “爹当然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裴立泽轻轻叹出一口气,又对裴今新扯出一个笑,“没事,是爹想得太多了,你想去就去吧。” “把我前些日子刚绣好的那床被单拿去卖了吧。”莺莺握了握裴今新的手,“娘也没用,绣了两年了才修好这么一副,多少给新儿挣点盘缠。” “娘,不用不用,真的不用。”裴今新知道爹娘的被子破烂了很久了,娘好不容易才绣好了新的床单, 裴立泽也不赞同莺莺的话,郁知夜给的银票要兑开也需要时间,他想了想:“我把家里那头老黄牛卖了吧,没有牛,辛苦一点也没事,反正我们的田地也不是很多。” “爹,不用这样,”裴今新不愿意因为自己而让家里添上风霜,“去他家的事情才刚提了一下,还没决定好呢。” “行,那等你们决定好了再说,还有,这两天也叫他过来吃顿饭吧,也得给他量量尺寸。”裴立泽扭头看了一眼门外,“不早了,吃好了吗?我们该去田里了。” “嗯嗯。”裴今新把碗收拾好,“我可以了。” 作者有话要说: 鱼:见家长,这么快的吗! 第10章 郁知夜应裴今新的约,晚上要到裴家去吃饭。 郁伏山和冯素听说这件事,也很想跟着去,他们也都怀有一样的好奇心,想知道郁知夜难得走近的朋友是什么类型的人。 郁知夜没答应。 结果冯素在裴今新早上敲门找郁知夜出门时便装模作样地唉声叹气起来。 “唉,”冯素在裴今新面前故意叹了一口气,“儿子大了,干什么也不愿意母亲跟着了。” 弄得裴今新赶鸭子上架似的安慰了她一番,连连邀请郁父郁母一起过来吃饭。 冯素得逞,忍不住笑了一下。 郁伏山也在旁边拿扇子挡了半边脸无奈地笑。 “那就这样说定了,”冯素悄然向郁知夜挑眉笑了下,接着对裴今新说,“你们好好玩,晚上我和伏山会自己过去的了。” 裴今新攥了攥衣角,莫名有些许紧张:“不知先生夫人喜欢吃什么,我先回去跟爹娘说一声。” “随便什么都行,不必讲究太多虚礼。”冯素摆摆手,“也别做得太丰盛了,我们食量也不大,做太多,浪费食物可不好。” “那有什么忌口的吗?”裴今新不想怠慢了郁知夜的家人。 “没有,我们什么都不挑。”冯素看着裴今新也是越看越待见这小孩儿,忍不住伸手摸摸他的头。 郁知夜也拿了把扇子来玩,用扇柄点了点冯素的手:“别乱摸小孩子的头。” 冯素朝他啧了一声。 “没关系的,”裴今新向他俩笑了笑,“那我先回家一趟了?” “辛苦你了。”冯素从郁伏山袖子里掏出几块蜜饯梅子塞到裴今新手里。 “谢谢夫人……”裴今新不好推辞,珍视地把冯素递给他的糖握在手心,又小声向郁知夜说,“我待会儿就来找你,很快。” 郁知夜随意地一点头。 裴今新很快就跑开了。 郁家三人还站在门口,郁知夜挨着门侧目看向冯素:“冯老板,厉害。” “不敢当。”冯素伸手揽住郁伏山肩膀,“郁老板,我们也该换身衣裳出门去准备点礼物了。” 冯素走了几步,还回过头来表现出十分诧异的样子:“怎么,你要在门口等他回来吗?” 郁知夜嗤笑一下:“我出门了。” “好走不送。”冯素笑得很愉悦。 暗黄的墙头印着经年的苔痕。 裴家无亲无戚,连过年都冷清的房子居然迎来了客人。 郁知夜也没跟着裴今新玩到最后,下午一起一段时间后,傍晚时是跟着郁伏山和冯素一起过来的。 郁知夜远远就看见裴今新在门口张望,见到他之后又跑回了屋里。 等到郁家三人走过去,裴立泽和牵着宁宁的莺莺也出门迎接。 “裴先生,裴夫人,多有打扰。”郁伏山拱手行礼,将手中礼物也递出,“我们略备了一些薄礼,聊表心意,请务必收下。” “哪里的话……”裴立泽推辞一番,未果,“酒微菜薄,也请你们多有包涵。” “蹭饭的哪敢嫌菜不好。”冯素笑着说。 裴家白天好好将屋舍整理了一番,晚上也难得个个穿上了家里最好的衣裳。 裴立泽亲自到菜市买了酒肉菜,还亲手下厨。 虽然裴家需要费周折做菜的几率不高,裴立泽炒菜也没有生疏,捧出来的菜肴仍色香味俱全。 冯素和郁伏山常年在外经商,接触的人多,寥寥几句便让人卸下陌生。 再说多两句,冯素都和莺莺以姐妹相称了。 宁宁穿着没穿过几次的新鞋一直在屋里跑来跑去,撞到冯素腿边被抱起。 -- 第92页 “小宁宁真可爱。”冯素笑着说,同时戳戳她小脸,戳戳嘴唇,把手指塞入宁宁握成拳的小手里面。 见到宁宁笑了,冯素和莺莺也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线。 很快,众人便围坐成一桌,谁也没计较桌上凑不成同款样式的碗筷。 席间,他们聊到裴今新的大哥裴安平。 家里连过年都没那么丰盛过,裴今新和他爹娘都忍不住想,要是今天裴安平也在就好了。 谈起裴安平,莺莺也很是挂念:“他哥哥十岁就在药铺里,还有两年就可以出师了,估计之后也会继续留下。” “怎么想到让他要去药铺当学徒的呢?”冯素问。 “他自己想要去的。”莺莺回答,“从小安平就很乖,也很有主意,他看着我身子不好,便主动提出去说要去医馆学医谋生。” 莺莺说着,还笑了笑:“新儿跟安平差不多大的时候,也想着说去那医馆,跟着大哥帮衬一二。” “后来呢?”冯素听着觉得有趣,不住地追问,她笑着看了看正在跟郁知夜小声说着话的郁知夜。 郁知夜闻言也是眼底闪过一丝诧异,没想过裴今新想过要去学医,心里倒是多分了两分注意力到大人间的谈话里。 “我给劝住了。”莺莺笑。 “他又不是真心喜欢这个,”裴立泽补充,“平儿学医受苦也不少,我们也不想新儿再遭一样的苦楚。” 瞧着话题越说越低迷,冯素轻巧地笑了笑,转向问裴今新:“那你现在想做什么呢?” 裴今新刚给郁知夜说他以前偷偷给流浪狗喂过食物来着,被冯素一注视,霎时心里一紧。 裴今新迟疑片刻,还是诚实回答:“我不知道。” 他现在在家里也就帮着做些家务和农活,偶尔从山上捡些材料去卖。 学医那念头早就打消了,连带着去当学徒的所有念头都没有,而现在却也没什么其它的目标。 可13岁,也该在这个家承担起点责任了。 郁伏山给众人添了茶酒,浅笑着带过话题:“孩子还小,不必那么早想这些。” 他还给裴今新加了块肉:“多吃些肉饭。” “谢谢叔叔。”裴今新抬高了碗,让郁伏山的动作更方便一些。 吃席到了尾声,一直没怎么说话的郁知夜才忽然开口。 “过两天我回祢川,想带裴今新过去玩些日子,恳请先生夫人许可。”郁知夜话难得说的谦逊客气。 这事他没跟郁伏山、冯素提过,乍一提出,别说是裴立泽和莺莺了,郁冯二人眼底皆有过惊疑。 但他俩立马神情便恢复过来,还是冯素先笑着开了口,邀约裴家一家人过来祢川做客。 裴家都是些挺好的人,做出了一桌的好肉好菜,他们自家夹的都是些素菜,把大多的肉都留给了客人。 从屋舍环境到衣着身量,显而易见的贫穷,人品却不俗。 要是说郁伏山和冯素一开始是抱着好奇的心态过来,一顿饭的时间里,他俩已经变得是真心实意想要结交这两个朋友。 在裴家眼里,郁家的人也同样是些很好的人。 富而不骄矜,食山珍海味而惜米粟,平日里交往的应该也都是些有钱有势之人,对待他们的态度却同样尊重。 或许有过怜惜,但绝没有轻视。 连送过来的礼物都是些既不过分贵重,又兼具实用价值的东西。 礼不轻,情意深重。 裴家没有那个条件全家出动去别地游玩,但至少放心让裴今新跟着郁家人去散散心,走动走动。 裴立泽和莺莺倒是愿意放手让裴今新去玩。 裴今新却不愿意春种时分留裴立泽一人操劳。 折中商量后,还是郁家先回祢川,等过七日,郁知夜才过来接裴今新去祢川。 没两日,郁家三人便回了祢川。 裴今新跟郁知夜呆在一起数日,突然又回到见不到对方的日子,一时有些舍不得。 有时,他仍旧按习惯跑到郁知夜当时在源溪寄住的人家门口,然后才反应过来郁知夜早就走了。 说好了七日,日子一天天过去,像是有了确切的期待。 裴今新和裴立泽满头大汗地在田里干活,挑水淋在这片土地,又将另一片土地挖松。 日夜操劳四日,裴家的土地算是打好了春耕的基础了,接下来也没那么忙了。 于是裴立泽带着裴今新去镇上布庄选布。 裴今新也喜欢跟着父亲去选布,布庄里面各色颜色的布料总是花团锦簇,裴今新瞧着什么都比较惊奇。 他们买了十匹布,布商还差人帮他们送回源溪家里。 裴立泽做衣裳,裴今新也帮不上什么忙。 空闲下来,裴今新仍是常常往山上跑,给家里准备好了能用十天的干柴。 他躺在自己做的草窝上,脑海里和郁知夜一起躺着的场景总是挥之不去。 他好想郁知夜啊。 郁知夜想他了吗? 早上裴今新到村里私塾附近听了一上午,一上午都没明白堂上先生在说什么。 那先生是源溪村里上年出的秀才。 他考了秀才却不想当官,回到源溪开了家私塾,学生不多,村里要是找人代笔的倒是都常常去找他。 听说冯秀才写信写得特别好。 -- 第93页 裴今新也有点想找他,想让冯秀才替他给郁知夜写一封信。 冯秀才答应裴今新用两担干柴换一封信。 裴今新分了好几天才把这两担干柴凑够,他分两次把干柴送过去,每次冯秀才都会给他一些零吃或者一碗甜汤。 条件达到了,裴今新换了纸却又不想让冯秀才代笔了。 “怎么了?”冯秀才看着裴今新,当时也是裴今新缠着他要求一封信,事到临头又放弃的也是裴今新,“怕我写得不好吗?” 冯秀才问得温和,话里没有一点儿责怪的意思。 他是个极和气的人,温文尔雅,脸上常常挂着笑意,常年着一身素色长衫。 “不是,当然不是!”裴今新连忙否认,但他确实是反悔了,“我只是忽然觉得,亲手写给他似乎更有诚意。” 冯秀才浅笑着点点头:“是啊,那我把纸笔借你,你亲手写?” 裴今新双手交叠着,左手捏着信纸,右手握着左手手腕用食指搓了搓关节处。 过了半晌,裴今新小声开口道:“先生,我还是把纸还给你吧……我不会字。” 这几天,裴今新在私塾里听了好多诗赋文辞,有些文绉绉的,让人听也听不懂。 但有些,听不懂内容,光是听个韵律也很有意趣。 有些诗文则用词很是浅显,裴今新听着,大概也能猜出来七八分意思。 很奇怪,那些词句平常百姓也常常会用到,但是一组合起来,好像细雨落在了田地上一样具有了魔力。 也说不出它哪里好,反正怎么就是觉得好。 那朗朗读书声,也像是细雨,飘在了裴今新的心田。 有些读书认字的种子在他心上发芽。 冯秀才的私塾,学费不算高,不过也没有多少人把孩子送去冯先生的私塾—— 要不是为了当官发财,谁想去读书,家里闲得慌吗? 而源溪村里当上秀才的概率不过千分之一二,要考取功名则是难上加难。 学费不高,对裴今新来说算是天价。 难道要拿柴火抵吗? 冯先生好心,裴今新却不愿意占别人便宜。 冯秀才见裴今新神情不舍和犹豫,温声问:“你想学吗?” 裴今新抿了抿唇。 “我家里也缺一位书童,你要是愿意,你就过来帮我研墨,整理些家务即可。”冯秀才并不缺钱,多教个小孩儿也不是什么难事,“我可以教你识字。要是日后考取功名,那我也算是沾你的光了。” 裴今新惊讶地抬了抬眼。 “……嘶,”裴今新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我可以考虑一下吗?” 冯秀才笑了笑:“没事,你可以慢慢考虑。” 作者有话要说: 问:你和小裴现在是什么关系? 小鱼:双方都见过家长的关系哦~ & 那些会让人心里一紧的时刻: 家庭聚会中突然被cue 课堂上发呆突然被点名 和朋友聊天突然被喊全名 嘶! 第11章 郁知夜约好来接裴今新的那天,裴今新一早就在家门口等着了。 行囊放在屋里,裴今新坐在门口,望着山边有没有骑马过来的人。 宁宁陪在他身边等。 小宁宁还没过生辰,三岁多的小孩儿最常去的地方除了家里,也就是家门口这片空地。 她踩着树叶做的鞋子,在门口前踉踉跄跄地走来走去,时不时就扑到她哥腿边傻傻地笑。 “哥哥!”“哥哥!” 宁宁一双小手半圈着她哥的腿,稚嫩的童音还带着含糊:“哥哥你在干什么呀?” “我在等知夜哥哥啊。”裴今新拍了拍宁宁身上的尘土,把她抱起来坐在自己膝盖上。 “知夜哥哥?”宁宁咬着手指,目光中露出疑惑。 “是啊,”裴今新笑,“你还记得那个哥哥吗?” 小宁宁努力地回想:“是送了我们小鸡的那个哥哥吗?” “是啊,”裴今新笑意更深,“哥哥在等那个哥哥接哥哥去玩。” 小宁宁另一只手攥着裴今新的衣袖:“哥哥要去哪里玩?我也想去。” “哥哥要出门几天,但是不能带着你去。”裴今新用手梳理着宁宁跑得有些乱七八糟的头发,“宁宁要和爹爹和娘亲在一起。” “我也要去!”宁宁不肯。 裴兰宁年纪太小了,裴立泽和莺莺也不希望宁宁和裴今新一起去郁知夜家。 可是,裴兰宁她从小也就只有裴今新这个哥哥陪在身边,尽管三人都给她做过心理预设,但宁宁没记住,也听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裴今新反复地跟她解释:“要是你跟哥哥去,那么你就要好几天见不到娘了。” “我要娘!”宁宁想要和她哥在一起,也想要和她娘在一起,她不明白为什么只能选其一。 “哥哥想出去,爹娘要在家,”裴今新其实也很舍不得宁宁,温和柔声地劝导着,“哥哥到时候给你买好吃的回来,好不好?” “不好,我也想跟哥哥一起出去玩。”宁宁小脸都要皱成了一团,十分地不情愿。 裴今新很想告诉妹妹,离别是生活里很常见的事情。 有的时候,他总想把生活的不如意的一面也诚实地告知裴兰宁。 -- 第94页 尽管不可能是全然告诉,但至少也让宁宁窥见冰山一角。 他们并不想把宁宁培养成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公主,他们也不可能能把宁宁培养成一个什么都可以不管、什么都可以不顾的女孩儿。 将世事的冰冷一点一滴地给裴兰宁触摸,之后也不至于在遇着什么事时一下子让她无法承受。 可裴今新还是舍不得,所以他想说的话,他对着裴兰宁说不出口。 裴兰宁见着裴今新不说话,开始哭开始闹,坐在裴今新膝盖上开始挣扎。 宁宁哭声很大,把莺莺招来了。 “怎么了?”莺莺走得急了,气都没喘匀地出了门口。 裴兰宁见了莺莺,一下子挣开裴今新跑到莺莺面前:“阿妈,阿妈……” “娘……”裴今新有些不知所措地站起来,连忙走到母亲身边替她抚后背顺气。 “哥哥不带我去玩!”宁宁的眼泪大滴大滴地掉下来。 莺莺听了,倒松了一口气,先给了裴今新一个安慰的眼神,接着用手刮了刮裴兰宁鼻子,笑着说:“小哭包,就为这个啊?” 宁宁呜呜哇哇地哭着,莺莺一手牵着裴兰宁的手,一手牵起裴今新的手。 “宁宁是不是舍不得哥哥?”莺莺柔声问。 “舍不得!”裴兰宁哭得打了个嗝。 “可是宁宁跟着哥哥走的话,阿妈身体不好,不能跟着宁宁和哥哥一起去玩,那怎么办啊?”莺莺轻声慢语地讲着。 裴兰宁想啊,但她想不到有什么办法。 她只是不想和家人分开。 “那哥哥不能留在家吗?”陷入思考的裴兰宁渐渐停止了哭泣。 “可是你不希望哥哥开心吗?”莺莺坐到裴今新刚才坐的凳子上,也把宁宁抱起来。 裴今新跟着她俩走,站在她们身边。 “……希望。”裴兰宁瘪着嘴。 裴兰宁怎么可能不希望哥哥开心? “那宁宁不想待在家和阿爸和阿妈呆在一起吗?”莺莺又问。 “……想。”裴兰宁当然也想和爹娘呆一块儿。 她皱着眉,总觉得她阿妈说得有什么不对劲,可是又想不明白。 “哥哥出门几天,到时候会给你带好多好吃的,还会给你讲故事,不好吗?”莺莺继续问。 裴兰宁很迟疑,在食物和哥哥之间挣扎,过了好久才点了点头。 “哥哥会给宁宁带好吃的回家吗?”莺莺转向裴今新。 裴今新没有任何犹豫地点了点头。 那是应该的,不说裴今新也会这样做的。 裴兰宁爱吃,听到会有好吃的的时候眼神显然亮了一下。 “那让哥哥出门玩,好不好?”莺莺把裴兰宁的手和裴今新的手放在一起,“宁宁也希望哥哥开心,对吗?” “可是……”裴兰宁小手放在裴今新手心上,仍是有一点点挣扎,“哥哥跟我们在一起不开心吗?” “怎么会?”裴今新和莺莺同时出声。 莺莺笑:“哥哥和我们在一起开心,出去玩也开心,但那是不一样的开心。就像宁宁总是吃家里做的饭,也会想吃外面的糕点一样。” 宁宁咬着唇,眉头也皱着,小小的还没长开的五官上布满了思考的痕迹。 “宁宁能明白吗?”莺莺说得很慢,她想让裴兰宁慢慢学会去应对生活中那些不能如她所愿的事情。 “哥哥很喜欢宁宁,”裴今新轻轻地握着裴兰宁的手,“也很想跟知夜哥哥一起玩。” “我也想和知夜哥哥一起玩。”裴兰宁小小声地附和着。 郁知夜来的那天,家里热闹了好多。 哥哥也一直笑,爹爹和娘亲也都很高兴。 裴兰宁好喜欢那天的家。 那好像是应该要让哥哥出门才对的。 “那哥哥一定要玩得开心哦……”裴兰宁继续小小声地说,眼泪干了之后像是没哭过一样,眼神带着点点的闪躲,眨啊眨,抬眼看他两下又把脸趴到莺莺怀里。 “嗯。”裴今新面上难掩感动,他伸出尾指到裴兰宁面前,“拉钩。” 裴兰宁也伸出尾指和裴今新拉钩,露出脸朝裴今新有些难为情地笑了笑。 莺莺对裴今新说:“你别担心,好好去玩就好了。” 裴今新弯下身抱住他娘和他妹妹。 到了约定好的那天,裴今新没想到,郁知夜是乘马车过来的。 裴今新往马车前后打量,没有看到含桃的身影。 郁知夜从马车上下来,拿出礼物。 他给裴立泽和莺莺带了一些药草,是给他俩补身子的,还给裴兰宁带了些小玩具。 裴今新也告别爹娘来到郁知夜身边。 郁知夜见到裴今新,第一句说的悄悄话就是:“你怎么穿得这么少?春夏之际乍暖还寒,容易风寒。” 郁知夜把自己身上那件外衣脱下披到裴今新身上。 马车是郁家的,郁家的马夫是个闲职,散养着,觉得不能没有,但是一年实际上也叫不着他几次。 裴今新行李都没有多少,马车里空的就剩他们两个人。 裴今新掀起帘子,一直向外看,看到看不见家里人身影才收回视线。 坐在马车里比坐在马背上少些颠簸,还有软乎的枕头和淡淡的熏香。 郁知夜掏出带来的锦盒,里面装了裴今新心心念念的酥饼。 -- 第95页 裴今新正是看什么都新奇的状况,一见酥饼,嘴角就扬开了。 “所以上次我捡到的酥饼其实是你掉的吗?”裴今新捧着那盒酥饼看了好一会儿,又兴奋,又欣喜,又觉得诧异,当年那块酥饼得算是他们相识的起源,那块饼的形状和颜色和现在这盒里的都无甚差别。 郁知夜眼神晃了一下,点点头。 板栗梅花酥是郁家厨娘做的,猪油和的面团,板栗芝麻混的馅,味道一如两年前。 是郁知夜的两年前。 裴今新这次吃到的是满口酥香,油润绵甜。 “怎么样?”郁知夜用手拭去他嘴边一点饼渣,“好歹味道比当年好吧?” 至少这个是刚做好不久的,正新鲜。 当年的饼是酸的,变质的,是从蚂蚁和不具名昆虫口里抢过来的,现在裴今新拥有了一大盒,酥的,脆的,香的,是郁知夜特意带给他的。 他没想到郁知夜还记得他想吃酥饼,真的……两年了。 他想不到他还能记得。 裴今新吃着饼,眼神却定在郁知夜身上。 完了,有点儿太感动了,有点儿想哭。 郁知夜还看着他,裴今新眨了眨眼睛,把泪意憋回去。 不能太丢脸! 不能给郁知夜留下爱哭的印象。 至少不能因为一块饼就感动到哭,但是郁知夜他人怎么那么好啊…… “比当年的好吃。”裴今新低了低头小口吃着,像是舍不得吃完的样子,声音也有点低。 “家里厨娘做各种糕饼都很在行,这几天你想吃什么样的酥饼都可以有。”郁知夜就是带他过来养胖的,见他神色动容,便伸手抚了抚他的侧脸。 裴今新强睁着眼睛盯着饼,好半天才说一句:“可以吗?” “有什么不可以的?”郁知夜无所谓道。 裴今新拿出一块栗子酥递给他,郁知夜拿着两三口吃了。 “还吃吗?”裴今新问。 郁知夜摇摇头。 裴今新又吃了一块,合上锦盒,谨慎地放到了马车的角落里。 郁知夜懒懒散散地挨坐在一边,一腿曲起,另一条腿平放,衣摆掩住的腿部线条笔直而修长。 拉起的纱帘露出窗外的景色,长路漫漫,满目都是葱郁绿意。 零星雨点落下,飘进马车。 裴今新坐过去一点,靠坐在郁知夜身边。 “刚才还是晴天,没想到没走多远居然就下起雨来了。”裴今新凑近窗边看了一眼,“不知道源溪是不是也下雨了。” 此时裴今新离郁知夜离得很近,他的手就撑在郁知夜腿边。 郁知夜眼前就是裴今新的脸,近得连睫毛和鬓发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裴今新眨了眨眼睛,颤动得像是郁知夜用手抚摸过他眼帘。 “这么快就想家了吗?”郁知夜微垂了眼,目光落到裴今新骨节分明却不突兀的手背上。 裴今新是第一次出远门,也是第一次要离开家好几天,在兴奋期待之余不免有一些空落落的感觉。 他放下纱帘往后仰,坐回郁知夜身边:“是有一点。” 不过在郁知夜身边倒能把那种出远门的不踏实感给消散一点。 想家,也很想郁知夜。 他告诉郁知夜早上和裴兰宁的事,郁知夜却没有安慰他,只是意味不明地垂着眸凝视着裴今新的手。 裴今新又说:“昨晚我去找我哥辞别来着,他好像有点心不在焉。” “嗯?”郁知夜有点敷衍似的应了一声,传达了象征性的疑惑。 裴今新笑起来:“他也告诉了我一个好大的消息。” “哦?”郁知夜还是没抬头。 “他说他喜欢上了一个前几天来店里抓药的小姐。”裴今新替他情窦初开的哥哥感到高兴。 郁知夜却不在意裴安平,他拉起裴今新的手,用食指和拇指一根根地轻捏过对方手指:“你的手,怎么多了这么多伤痕?” 作者有话要说: 小鱼把小裴拐走了(拐走,又没有完全拐走 第12章 砍柴、劈柴、挑水、锄田……哪样都废手。 干活时被细小木屑扎进手里也是常有的事,他的手上有伤痕实属正常。 何况他时不时都往山上跑,被野草和树上的枝叶刮伤也是不足为奇。 裴今新手心还有茧子,冬天里也常因为水分不足或是营养不够而出现皮肤皴裂。 皮肤上的皴裂偶尔会渗出血,不多,一点点,看着也不让人心惊,也就是动作的时候总有微小又难以忽略的疼痛感。 不过现在到了春天,连夏天也快要到了,裴今新就不需要担心手上再会干裂。 裴今新很轻描淡写地给郁知夜讲了手上伤痕的缘由,态度比刚才郁知夜听他讲不舍得家里人的事还敷衍。 他挂上笑跟郁知夜说:“不用替我担心。” 郁知夜回他:“没有。” 马车慢慢驶近祢川,雨下得更大了,淋湿了整个祢川。 门帘和窗帘都晃动着,偶尔洒进豆大的水滴。 雨水打在马车顶上,滴滴答答,像马蹄踏水,又带着雨滴砸在木板上的厚重。 郁知夜那件外衣还被裴今新穿在身上,他自己反而穿得单薄。 马车车板也只稍微隔了一些冷风,车内的气温还是随着雨降低了不少。 -- 第96页 “你冷不冷?”裴今新想把外衣还给郁知夜。 郁知夜抱了个枕头在身前,确实有点冷,但他觉着自己身子底子好,没肯穿回自己衣裳。 祢川要比源溪繁华的多,道路宽敞,屋檐精巧,满街都是青砖黛瓦的亭台楼阁。 下了雨也掩不住祢川的热闹,街面上的行人披着斗笠油衣走来走去,吆喝声也不时传入耳。 马车直接驾到了郁府,车停了,雨也停了。 郁知夜把裴今新带进了紧挨着他卧室的隔壁房,是他这两天让人收拾出来的,房里没让其他人住过,此时东西也一应俱全。 郁伏山和冯素前两天就出门去了,离开前嘱咐好了要招待好裴今新。 他们想,与其他俩在家让孩子们玩得束手束脚,还不如让郁知夜和裴今新两个年纪相仿的人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郁知夜不出远门,青衣和赤岭也就跟着郁伏山和冯素,当然还有他们的爹娘一起出外学经商。 郁府里有足够的人供应他们的衣食生活,并且不至于让人感觉不自在。 郁知夜终于把人带走,同时觉察到裴今新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只有一个失踪的父亲的裴今新。 现在的裴今新有爹有娘,有会抱着他不让他离开的妹妹和为了家人在药铺当学徒还遇上了喜欢的人的大哥。 郁知夜后知后觉地,也是不得不地想起裴今新会想家。 裴今新也承认自己刚离开家就有些想家了。 上个世界里的郁知夜是裴今新最好的朋友,是他的爱人,是他近乎唯一的最重要的家人,是他最深的羁绊。 郁知夜发现他现在不是了。 这带给他一种微妙的落差感,说疼也不是很疼,但总有一点不太舒服。 常年只有小家主,甚至小家主也不常在家的郁府从内到外散发着一种慵懒的气息。 侍从、家仆等人干起活来也爽利,但更多时候是清闲。 午后的郁府,睡午觉的睡午觉,晒太阳的晒太阳,挑水劈柴的挑水劈柴,蹲在后院唠嗑的唠嗑。 不至于有达官贵人家的家仆那样拘谨,也不至于太过散漫,反正裴今新感觉得到的是一种无形的亲切,很舒服。 郁府是座挺大的府邸。 裴今新对郁府好奇,郁知夜便带着他参观。 积水顺着屋檐滴落,郁府的设计简单大方,粗犷中不乏精巧。 府中绿树亭亭如盖,院墙上攀爬着的南瓜或金银花的藤蔓随风摇曳。 郁知夜带他到后院马厩看过含桃,又带他看了暖阁和厨房,接着便是推开了他院里的书房。 琴棋书画,各有安置,靠墙上是满墙的柜子,有点儿像药铺里的那种药柜,每一格都标了字。 实际上也确实是药柜。 房间另一侧的木架上则放了一堆的书籍。 裴今新好奇地凑近去看,书册上也没有灰尘。 “这些都是你平时在看的书吗?”裴今新伸出手指摸了摸架子上的书。 很多,看着有数百本,当中有一些还特别厚。 “看了一些。”郁知夜将他碰过的那本书抽出来,翻开递给裴今新。 裴今新略有疑惑地接过来,顺手翻阅了好几页,每隔两三页就有小画。 “这是话本,讲的是江湖侠客行侠仗义的故事。”郁知夜给他概括了书里故事的内容。 裴今新也就只看得懂那些画,里面一个字也不认识。 但他还是继续翻了好多页才把书插回去。 “都是话本吗?”裴今新仰着头,视线扫过那林林总总的书籍。 “不是,”郁知夜抽出另一本放到他手上,“大多是医书。” 裴今新不知道的是,那些郁知夜带过去的草药,也是郁知夜上次在他家探过裴立泽他们的身体状况后自己开的药。 裴家以为那些药只是些普通的给人补身子的药,没想到是郁知夜有针对性地给他们开出来的药方。 “啊?”裴今新没想到那么多,他不无讶异地问,“自修?” 要这样说,也对。 郁知夜点了点头。 “你以后也想当郎中吗?”裴今新问。 “不。”郁知夜很快便否定了裴今新的说法. 郁知夜总不能告诉裴今新说这就是他一直以来选择的道路。 他想了想,接着微微一挑眉,言语间甚至带着一点轻佻的得意:“我有钱,学着玩儿。” 裴今新一愣,接着笑出声。 于是裴今新以为那就是郁知夜闲时的消遣和爱好,笑着问:“那你学得好吗?” “非常好。”郁知夜自信回答。 稍微了解郁知夜一点的人都知道郁知夜平时有接触医术,但众人都以为郁知夜不过玩玩罢了,跟着他四处游走的青衣和赤岭也只是以为小少爷略懂医术,只有郁知夜自己知道,他在学医这条道路上走了已经有多远。 多少的经验都堆砌在了在他的记忆中。 裴今新也确认了那个就是药柜,但他对书架上的书更感兴趣。 “上面什么书都有一些,也有画册,想看哪本就直接拿。”郁知夜给裴今新指了放画册的位置,顿了顿,“要是你想的话,日后我也可以教你认些字。” 裴今新越来越感觉郁知夜人好,嘴角扬起的幅度收都收敛不了。 -- 第97页 他想起他前几天想给郁知夜写信的事,眼神转了转。 “村里冯秀才也说教我认字来着。”裴今新把这事也告诉郁知夜。 “冯秀才是谁?”郁知夜蹙了蹙眉。 “就,村里的一个秀才啊。”裴今新也不知要怎么给他解释,“他开了一家私塾,说让我过去当书童,然后他教我读书写字。” “你答应了?”郁知夜看着裴今新。 “没有。”裴今新回答。 郁知夜眉头才松开:“你要是想读书写字,找我就可以了。” “可是我为什么要学读书写字呢?”裴今新问了这个问题,像是在反驳对方,又像是真心实意地在向自己追问。 读书写字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对于富家大户来说,那是培养孩子风雅品味的必需品,而对于大多数平常甚至穷苦人家来说,那只是毫无必要的装饰品。 读书固然是向上晋升的通道之一,寒门贵子的佳话也常被传颂,但那并不能打动裴今新。 他的目标没有那么远大,没有想过进宫面见皇帝,没有想要入朝当官。 如果真的有一天他也去考取功名,那他也只是想会回到自己的家乡,当一个小小的芝麻官,管一方田地。 但裴今新又发觉,他确实被读书认字这个念头所吸引。 起因是郁知夜在他手心描绘的三个字,后来是想给郁知夜写一封信,再后来,想认识字、想看懂书上的方块,像稻米加了水放在锅里蒸,有一些他不知道的原因夹杂在其中了。 当一个书生,头悬梁锥刺股,寒窗苦读考功名,这跟小裴今新的生活差得可不止一丁半点。 那是他没想过的,与他能想到的他的人生截然不同的道路。 裴今新想起冯素问他以后想做什么了,还是没有答案。 是种有点矛盾的心情,好像是想去做的,又好像是没有。 郁知夜带他去自己房间。 说起来他本来是觉得郁府不过是一栋房子,没什么好参观的,和裴今新走着看着讲着,一晃居然连一个下午都快过去了。 也没觉得无聊。 裴今新跟着郁知夜进房,看见他房间里也放了一把古琴。 那把古琴挺贵的,很早之前青衣看着郁知夜买回来的。 那时候青衣就问过郁知夜是不是他想学,但郁知夜一直没有找过人学过,青衣和赤岭也没见他弹过。 郁知夜把那把古琴从琴匣里拿出来。 他抱着它,坐到窗前的长榻上。 裴今新也坐到另一边上去。 “这是什么?”裴今新坐上去的姿势很规矩,只是一挨上去就没忍住侧身撑在小几上看着郁知夜。 郁知夜没有回复,他拿着这把古琴时的气场有些难言。 从买来后,郁知夜从来都没有动过这把琴,只有家仆时不时打扫房间时会替他擦拭琴匣上的灰尘。 琴弦的音也没有校准过,裴今新那时没有教过他,他……其实也没想过要弹琴。 之前他碰见卖琴人,一时冲动买下来了。 郁知夜随手拨弄琴弦,琴音夹杂着晦涩,像风一样飘远,消散。 “古琴。”郁知夜应他,却没有抬头。 “噢……”小裴今新没有见过古琴,自然也认不出来。 裴今新等待着郁知夜继续弹下去,用食指敲着自己耳朵和脸颊的交界处。 郁知夜却也没有继续弹下去,他摸琴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手生疏到不知道应该按住哪根弦而拨动哪根弦。 何况他跟着裴今新也没有学了多少,想起来都觉得似乎是该觉得遗憾的事情。 那一声一声,荡远了绵长的思念。 “你想学吗?”郁知夜忽然问。 “跟着你学吗?”裴今新问。 “不是,我让别人教你。”郁知夜问。 可是裴今新回答得很快:“不想。” 没有丝毫犹豫,也没有更改答案的念头。 裴今新虽然觉得郁知夜拿出来的这把古琴很漂亮,琴音也好听,还有郁知夜抱着琴的姿势也很好看,但是他对古琴没什么特别的兴趣。 高雅音乐比读书习字都要遥远,更虚无缥缈。 郁知夜以为裴今新会想学古琴的,毕竟说他当年是嗜琴为生也不算过。 结果他不想,拒绝得还很干脆。 裴今新说。 哦,裴今新也没说什么。 他只是说不感兴趣。 “为什么?”郁知夜问。 “没有为什么啊。”裴今新眨了眨眼,很爽快地回答。 环境是能改变人的,裴今新在这个世界里从来没有见过古琴,也没有遇上让他学古琴的人,他对古琴的看法不过是一个陌生的乐器罢了。 郁知夜突然记起裴今新写下过的一个梦。 梦里裴今新似乎陷入一段三角恋情,他在有伴侣的情况下被好友表白,裴今新对那个朋友也有好感,但他最后拒绝了对方的表白。 裴今新在那个记录的最后写: ——原来爱情分先来后到,爱上了这个人,就不会爱上别的人。后来产生那一点不应当的好感会很快被消灭。 郁知夜想,裴今新现在也是这样吧,心里有过别的东西替代了古琴,所以古琴不再是他生命中重要的一部分了。 他是不是还应该庆幸,至少他和裴今新在这辈子里相遇很早,提早在对方心里占了个重要的位置? -- 第98页 郁知夜沉默许久,有些干涩地开口道:“你不想学,那就不学。” 作者有话要说: 裴今新:那当然是! 第13章 裴今新昨晚在陌生床铺上有一点不习惯,不过很快也就睡着了。 第二天是个晴天,郁知夜准备骑马带他登山赏景。 长高了一点的含桃,驮着一个行囊和两个长高了不少的少年,不紧不慢地奔跑在山间。 郁知夜骑在马上懒得不行,握着缰绳抱着人,把半个身子都挨在裴今新身上,看着总有些神色恹恹。 裴今新有些担心地问他:“是不是生病了?” “不是,”郁知夜,“是昨晚没休息好。” 没休息好是真的,有点感染风寒也是真的,郁知夜自己知道。 但都把人带回家了,难不成让裴今新陪自己在家睡一天吗? 郁知夜打了个哈欠,裴今新身体还挺暖和的。 东边一团云露出半个太阳,清晨的光辉像轻纱一样铺在山地上。 山间满是新绿,嫩得像是一掐就能挤出一个春天。 正是适合踏青的好时节,山上百花开了,桃花林红得生艳,柳条随风飘扬,绿荫覆地,林木秀美,葳蕤生香。 时而马蹄踏过的声响惊跑草间的野兔。 郁知夜带着裴今新一路登上山顶。 远方的橘日将层云染上霞色,薄雾微蒙,远山如黛,白水蜿蜒。 等到那点霞光散去,春日早晨的颜色是淡的,山影是朦朦胧胧的青,阳光是迷迷糊糊的金。 含桃没被用绳子绑在树边,正悠闲惬意地在不远处啃着草。 裴今新和郁知夜躺在草地上,带来的食物铺在中间。 带来的酥饼经过颠簸掉了点渣,但是不影响其美味。 这和裴今新与原来自己待在山上的场景有点像,但是还是很不一样的。 多了个郁知夜在身边,他们可以说话,他们带了好吃的东西上山来吃。 是和他自己躺在自己堆的小窝里看蓝天白云不一样的感觉。 裴今新见郁知夜躺着,把行囊里带的外袍拎出来抖了两抖,盖了一件在郁知夜身上。 郁知夜看着他。 裴今新把另一件拿起来盖到自己身上了,又朝郁知夜弯了弯嘴角。 裴今新吃了一点东西,开始拔草地上的长草,又搓又揉,弯绕编织。 “你家里好像人不是很多?”裴今新昨天参观完郁府,第一感觉是大,第二个感觉就是有点空,没什么人气。 “要那么多人干什么?”郁知夜反问。 “我看那些大户人家都是数房太太,子女成群,”裴今新的头发随意地扎起来,一些散发坠在脸侧,“你有哥哥妹妹什么吗?” “没有,郁老板和冯老板爱得深切,都只有彼此,”郁知夜说,“我也没什么兄弟姐妹。” “哦……”裴今新长声应,拉了好几根草放在面前,“家仆好像也不是很多?” “还行吧。”郁知夜在带来的各种吃食里扫了两眼,挑了个苹果吃。 “你有贴身服侍的小厮或者丫鬟吗?”裴今新听说有钱人都会找好几个少年少女来伺候穿衣洗漱什么的,但他把这些往郁知夜身上想时会觉得很别扭。 因为书童啊、小厮啊、丫鬟啊,那些大户人家的贴身侍从们有的是很单纯的,有的却包含了一些不太正经的服侍内容。 裴今新总觉得不太好。 “没有。”郁知夜嚼的苹果清甜脆爽,不过他吃不出来什么味儿,就光觉得脆冷了。 “为什么?”裴今新疑惑,郁知夜和他听过见过的有钱人好像都不太一样。 “不想有,那就没有。”郁知夜用了昨天跟裴今新说的那话差不多的句式来回答。 裴今新很快笑了笑,他从昨天今天的话里都听出了郁知夜的任性,但任性得很招人待见。 “那你平时都是一个人呆在家里吗?”裴今新昨天参观完郁府,第一感觉是大,第二个感觉就是有点空,没什么人气。 “不常在家,出门多。” “一个人出门吗?”裴今新趴在草地上,编织的东西还没有个雏形,“会不会有点无聊啊?” 其实郁知夜倒是想一个人出门,只不过裴立泽和冯素担心,总让青衣和赤岭跟着。 “有你上次见到的那两个人。”郁知夜漫不经心地回答道。 “哦!”裴今新恍然大悟,“这次好像没见到过他们?” “跟着冯老板和郁老板出门了。”郁知夜侧撑着身子,一边吃苹果,一边看裴今新编草。 裴今新一笑:“你对你爹娘的称呼真有意思。” 又说:“你看起来有点没精神,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不想睡。”郁知夜说。 山上的雾渐渐散去,露出连绵的峰线,浓云投下一大片暗色,光影交织。 春季的山沾雨后长出了绿,但那绿中依然带了点青黄,树林草甸间夹杂着点童山荒野的痕迹,并不是完全的绿。 郁知夜不睡觉,裴今新也不能硬要对方睡,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对方聊着天。 裴今新想起什么就提起:“你家里有好多马。” 红的白的高的矮的,郁知夜还跟他说过哪匹马已经是高龄了,但裴今新看不出来马的年轻和年老。 -- 第99页 “行商,马多不是很正常的事吗?”郁知夜说,“郁府的马并不是全部,郁家在郊外另有一处马场,有空带你去看。” “真的吗?”裴今新眼神亮起,发出一声高兴的轻笑。 “真的。”郁知夜斜他一眼,“你怎么总是问‘真的吗’,我答应你的事自然是会带你做的。” 裴今新眼帘垂了下来,嘴角却扬起来,露出的笑容带着点不好意思:“我怕你只是随口说说而已。” 郁知夜一想,好像他以前还真是那种会把话说着玩儿的人。 他啧了一声,说:“以后我说的话你都可以当真。” 裴今新嘴角再扬了扬,像风吹散了云露出太阳的那种高兴。 裴兰宁年纪小,裴安平在药铺里当学徒,裴立泽忙着生计,莺莺体弱不出门。 村里的小孩儿,不太好。 其实小裴今新的玩伴也只有自己而已。 没什么钱,没什么玩具,小裴今新就自己瞎折腾,偶尔看着山川发呆,也偶尔会对着小动物说话。 现在多了一个会带他玩、会陪他说话的人,小裴今新真的超高兴的。 “行商的人就是骑着马到各个地方去做生意吗?”裴今新高高兴兴地接着问,“买很多有意思的东西,又卖到别的地方去?” 郁知夜点了点头:“也卖马。” “那你是不是跟着郁老板和冯老板去了很多地方?”裴今新拿着好几根草编织在一起,编出来的东西已经慢慢有了点形状。 “小时候是吧。”郁知夜年幼的时候确实跟着郁伏山和冯素出门谈生意运货来着。 “是不是很热闹很好玩?”裴今新对郁知夜说的东西都觉得好奇,那都是他没经历过的生活。 “一般吧。”郁知夜回答,“毕竟他们是去谈生意,过程还是相当枯燥的。” 而且那时郁知夜看起来年纪太小,郁伏山和冯素根本不放心一个小孩儿到处跑,只敢把他带在身边或者让青衣赤岭带着他出去玩。 实际心智早已不是个小孩儿的郁知夜过起那样被拘束的生活来并不会太爽。 “后来我就自己出门游历了。”郁知夜顿了顿,“带着两个家里安排的人。” 虽然还带着青衣和赤岭,但是总比跟着冯素和郁伏山经商有意思。 “就是上次那两个?”裴今新想了想,他们当时说话的时候有透露过自己的名字的,“是叫青衣和赤岭吗?” 郁知夜微微扬了扬眉,有点讶异于裴今新的记忆力:“是。” “他们是保护你的吗?”裴今新问。 郁知夜点了点头。 算是吧。 “你出门会很不安全吗?”裴今新略加思索,“是不是会有郁先生他们生意上的仇人,或者拦路抢劫的土匪,又或者……拐卖妇女儿童的?” 裴今新出门前也设想了一大堆外面世界的危险,但因为是跟着郁知夜出门,又有郁伏山和冯素之前落下的印象,裴立泽、莺莺和他才不那么担心。 “你的想法倒和冯老板的想法挺像。”郁知夜也觉得有点好笑,“不过我没怎么遇到过。” 郁知夜出门本就低调,家境不显山露水,大的匪徒看不上,小的贼盗遇上了郁知夜反倒要自己吃亏。 但总体来说,是很安平顺利的几年。 “那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出门的呢?”裴今新继续问。 “七岁。”郁知夜回答。 “哇!”裴今新惊叹道,“你好厉害!” 郁知夜没觉得有多厉害,但还是被裴今新的语气逗得笑了笑。 山间的好天气正是适合谈天说地的氛围,马儿轻鸣,鸟儿轻啼,东风送暖抚鬓发。 “你都去过什么地方了?”裴今新继续问。 “很多。”郁知夜也说不清了。 裴今新忽然有点向往:“前两年也去游历了吗?” 郁知夜眼神一暗,垂下眸。 “嗯。”郁知夜沉声应了一声,把吃完的苹果随手一丢,又拿起布擦手。 “你去哪里了?”裴今新又问。 “西域荒漠那边走了走。”郁知夜回答的语气有点缥缈。 他不否认,去西域那边和当年和裴今新的约定有些因果关系。 他更不想否认,如果重新到了两年前,或许他会想把这个裴今新一起带去西域。 “好玩吗?”西域对于裴今新来说是个很远,很远,很远的地方。 郁知夜没有回答,只是说:“以后带你去。” 裴今新一下就笑了,伸出尾指:“你说的啊,拉钩。” 郁知夜伸出尾指绕着裴今新的尾指,并反握住对方的手握了握。 “可是以后还好远啊,你能先跟我说说西域有什么吗?”裴今新拉着郁知夜的手晃了晃才松开,带着笑意继续编织自己手上的东西。 郁知夜安静了好一瞬。 他去过许多地方,但这好像是第一次要给别人分享自己路上的见闻。 渐渐,他开了口:“有大片的草原,有马和骆驼,有游牧民族……” 裴今新听得很认真,不懂就问:“游牧民族是什么?” “以游牧为主要生活方式的民族。”郁知夜翻了个身,仰面躺着看着天上的白云极慢地游动。 “游牧是什么意思?”裴今新还是有一点不懂。 -- 第100页 郁知夜还真是被问倒了,要解释起常识类的东西使他忽而一愣。 微微带着点凉意的风吹得倒是舒服,他把身上的那件外袍拢了拢:“寻常百姓以种植为生,西域人多数以蓄养牲畜为主。因缺乏水源,他们常常要随着季节移动,居无定所。” 似懂非懂,裴今新很缓慢地一点头。 “书房里有几本书讲的是西域生活,到时你可以看看。”郁知夜顿了顿,“反正我也会教你认字。” 裴今新笑了,连连点头答应道:“好啊。” 郁知夜记得带来的食物中就有西域的产物。 他偏过头将那几样东西指给裴今新:“葡萄干、番柿干、还有这个糕饼里的红枣,都是我从西域带回来的东西。” “番柿干吗?”裴今新拿起那红色的皱皱的果干吃了一个,有着阳光暴晒后沉淀的甜味,“好神奇。” “算是西域特产,”郁知夜倒是带了许多番柿干回祢川,“那边独特的温度和日照才能晒得出来。” “嗯。”裴今新挺高兴地一点头,听不太懂,但很好吃。 他又吃了一颗。 作者有话要说: 周末要和新朋友去爬山嘞!(是要和可爱的小姐姐面基呢!) 明天会更新! 第14章 在郁知夜描绘的西域里,那里有连绵的高山和雪川,有丰美的水草和成群的牛羊。 那里的风土人情不是三言两语就能概括完。 裴今新问了好多,郁知夜也回答了他好多。 裴今新记得,郁知夜之前去祢川还打过猎。 现在正巧两人都在上山,裴今新也问了许多郁知夜关于打猎的事。 狩猎鹿羊虎等大型动物需要锋利的武器,也需要满山林里疾驰寻找。 郁知夜带裴今新过来的这片山区本就很少熊虎等猛兽出没,但也不缺乏野味。 中午郁知夜带着裴今新在山林里走动,不到一个时辰便猎到了一只野鸡和一只野兔,还捕到了两只竹鼠。 裴今新全程没有什么参与感,看着郁知夜几下便能抓住猎物,都不需要用什么工具。 他们还一起采了些野菜和菌子,在野山上也能熬个汤。 在野外很多东西都只是将就,郁知夜有经验,能把将就弄得讲究。 他们的栖息地从山顶改换到溪边,顺便摘了些野果和能用的香料。 野葱这时候也没被郁知夜那么嫌弃了。 裴今新嚼着野葱,蹲在溪边看郁知夜处理食材。。 “你能教我打猎吗?”裴今新伸出手到溪边,让流水穿过他的指缝。 郁知夜用小刀割开竹鼠的皮肉,取出内脏并将它们清洗干净。 他往裴今新伶仃手腕看了一眼,继续把绑住的鸡拉过来放血拔毛。 “你还小,别学这个。”郁知夜怕裴今新被猎物吃了都不够塞牙缝的。 “我很勇敢的,我跑得也很快。”裴今新自荐道。 “狩猎要骑马,要拉弓,要追着猎物与之搏斗。”郁知夜说。 “我不怕。”裴今新跃跃欲试。 “你手心里的茧子还不够多吗?”郁知夜快速地将所有猎物开膛破肚,“而且很危险。” 总之,当年那个文静的挨过打的乐师形象还存留在郁知夜心里。 可裴今新当年长大后也只是不爱动手,并不是不能动手。 “我不能学吗?”裴今新收回手,放在膝盖上风干着,他目光低垂,望着水滴慢慢从指尖滑落,语气带着一点儿失落。 “……” 不是,年纪小就撒娇的吗? 撒娇就可以为所欲为的吗? 可以的。 “……以后教。”郁知夜松口。 “好!”裴今新语气一下子就不同了。 郁知夜让裴今新用削好的木棍把野兔串起来。 裴今新边串边有些疑惑地问:“你知道我刚才送你的东西是什么吗?” 说的是裴今新刚用草编出来的小玩意儿,编好就送给郁知夜了。 “兔子。”郁知夜回答得很干脆,他正在用香料填充着鸡腹。 “咦?”裴今新下意识笑了一下,“你居然认出来了吗?” “相信你自己,”郁知夜说,“你的动手能力挺不错的。” 裴今新笑着,继续说:“刚才编了那么可爱的兔子,现在就要烤兔子,好像有点奇怪。” “杀都杀了,不吃吗?”郁知夜向来对小动物没什么怜惜之心——吃都吃了不少了,现在才不会来讲这个。 但裴今新吃得少,裴今新也比他善良,郁知夜向来也都知道。 啧。 “吃啊,我还没吃过野兔呢。”裴今新馋肉,“不过早知要吃它,应该编点其它小可爱比较好,小松鼠啊之类的。” “你不还要吃竹鼠吗?”郁知夜在旁边用树枝把竹鼠也串起来。 裴今新眨眨眼:“竹鼠和松鼠又不一样。” 郁知夜:“……你说的都对。” 郁知夜将带来的纸包打开,里面是盐、石蜜、花椒之类的调料。 他将调料抹过皮肉,又从周边找到香橼,香橼带着一种橙子似的甜香,挤汁抹在皮上,又切片塞在鸡胸中。 裴今新用捡来的树枝和枯叶生了火。 郁知夜用蕉叶和草绳包住处理好的整鸡,又用溪边的淤泥厚厚包裹蕉叶,丢到了火堆里。 -- 第101页 竹鼠和野兔都是加了调料后直接烤。 郁知夜用木枝搭了个简易烤架,把野兔和竹鼠架上去就直接能烤了。 裴今新觉得好玩,拿着串着竹鼠的木枝在火上转动着烘烤。 最重要的就是裴今新觉得新奇好玩,郁知夜就干脆只在旁边指点一二,挨着树懒洋洋地等着吃。 “我在源溪也见过不少竹鼠,我先前都不知道这东西是能吃的。”裴今新把竹鼠串翻了个面,又帮野兔翻面。 山中小动物多数机警,对于小裴今新来说难以捕获。 况且小裴今新尚未具备去脏和生火的技能,一般也就是采集些人们常见常吃的植物。 要找够一顿吃的,也不容易。 “山里不少能吃的东西,”郁知夜往常也就是捕些野鸡野兔,后来跟着郁伏山和冯素之后才有机会猎过那些凶残难搞的兽类,“野豕肉香,鹿肉补身。” 郁知夜回忆着,也设想之后若是有机会,能把裴今新一起带着去狩猎,他们每次狩猎的收获都挺大的。 裴今新听倒是听过鹿的,但没怎么见过。 “我见过野豕,很大,身上都是硬刺,看起来怪可怕的,”裴今新也就遇见过一次那些体型庞大的动物,算是有惊无险,现在提起也只道是寻常。 他又把几个小动物翻了个身,皮肉已经烘干了水分,滋滋烤出油脂香味。 “什么个情况?”郁知夜也曾和几人围猎过野豕,那家伙横冲直撞,又浑身带刺,甚至比猛虎都危险。 “我那时候在山里找木耳呢,刚找着就发现不远处有个黑色的身影,”裴今新还很清楚地记得当时的情景,他眨了眨眼睛,“我吓得不敢动,它也没有动,我怕它过来撞我,我就很慢很慢地把自己藏到树后面,后来它就走了。” 猛兽多在深山出没,裴立泽和莺莺虽容许裴今新常往山上跑,但也常常告诫裴今新别往深山老林跑。 那次裴今新也是因为找木耳误入山林深处,确实危险,后来他就没怎么去那边的山林了。 听起来也危险。 倘若是郁知夜自己遇上野豕,他也不能保证自己能全身而退。 郁知夜发觉自己对裴今新确实在意,连听他讲述往事都心里生出庆幸,庆幸他好好地活下来了。 附近鸟儿叽喳叫了两声,郁知夜垂了垂眸,低声叫裴今新:“过来。” 郁知夜坐着的地方离裴今新不远,裴今新疑惑地嗯了一声,接着放下串着肉的木枝凑了过去。 郁知夜伸手揉了揉裴今新的头:“做得好。” 裴今新一愣,接着一笑。 他和郁知夜在一起时的笑容里总带着点稚气,格外纯粹可爱,也格外动人。 分食过烤肉后,他们用溪水灭了火烬。 接着郁知夜和裴今新在溪边休息了好一会儿才继续出发。 天边云层更厚了,挡住了太阳,厚重地压在半空。 郁知夜瞧着不像要下雨,还继续带着裴今新继续在林中走。 山中许多菌菇,有的鲜美嫩滑,有的剧毒无比。 这也是裴今新不怎么采菌的原因,没有足够的能力分辨便很危险。 郁知夜给裴今新说了些分辨剧毒草物和菌菇的经验。 “艳丽的未必有毒,朴素的也未必安全,没十分把握的最好还是少采,”祢川每年吃菌子中毒的人都不在少数,郁知夜指着树根旁一种浅粉肉桂色的菌菇,“像这种,能吃,但食用过多或烹饪不当都易中毒,会出现幻觉,看见无数小人在你眼前跳舞。” “听起来好像挺好玩的?”裴今新看着那个平平无奇的菌子,用草茎拨弄了几下。 “那可不是好玩的事。”郁知夜淡淡瞥了他一眼,情绪并不太浓烈,继续向前走,“同时那还会伴随着上吐下泻的严重不适。” 裴今新把草茎丢掉,跟上郁知夜:“你见过吗?那些会跳舞的小人。” 郁知夜眼神顿了一下:“……嗯。” 他尝试过许多毒物,误食或明知,药草或食物,那些未曾听说过的、在自己知识盲区的东西总是要试过才知道。 在野外的生存也总不可能一直有惊无险。 “那这个呢?”裴今新指着另外一个地方刚冒了个头的菌子,“能吃吗?” “能,是松茸,”郁知夜用青冈树折下的木枝三两下将土挖松,撬出完整漂亮的松茸来,“带走吧。” 裴今新于是高兴地拿起来,放到用衣衫下摆做成的兜里。 那里面已经放了不少刚采来的菌子蘑菇。 旁边金色的菌子看起来也很漂亮,问过郁知夜说能吃,也被摘下放在兜里。 “金毛鳞伞、松茸、獐子菌……”裴今新扯着衣摆数他们一路的收获,有点磕磕绊绊但还是将大部分的菌菇都辨认了出来。 郁知夜忽然有一种孺子可教也的欣慰,不过仍是嘱咐:“剧毒与可食用的菌菇有时长得极像,姑且要多加留心。” 祢川附近山野也生长着许多药材,郁知夜教裴今新认了些常见的温补的草药。 “这种,叶片长条状、对生,紫色小花……是益母草,平时在田埂、草地也多见,可用来熬汤给你母亲喝,晒干切段保存亦可。”郁知夜说。 裴今新在听,但一下子知道太多,总容易混淆。 -- 第102页 而郁知夜也没想着用一个下午要给他讲太多。 裴今新听着听着也总会提问,问郁知夜往常出行的见闻和他辗转山野间的趣事。 裴今新听郁知夜所说的一切都感觉很新奇有趣。 那都是他所不能想象到的,在同一个天地里的完全不同的世界。 郁知夜寥寥几语平淡说出的那些,西北的无边草原和广阔天空也好,五百公里外的皑皑雪山和壮丽河川也好,就连平常山野间的种种见闻都是裴今新没有接触过的。 裴今新觉得那都很好。 很神秘,像郁知夜那个人一样,神秘又美好。 那些被他提及的一切也许的确很好,也许只是因为未知而变得神秘,未知的东西总叫人向往。 而小裴今新的世界却过分狭窄,他的生活被郁知夜敲开了一道缝,叫外面的光透进来。 他忍不住靠近。 郁知夜说了很多,他原身自己出门的事、他带着青衣赤岭周游的事,还有上个世界和裴今新攀过一座山又一座山的事…… 那明明是裴今新当年和他一起经历过的事,那段记忆却不被现在这个裴今新共享。 现在记得的人,就剩下一个郁知夜。 那段记忆,被当做郁知夜一个人的事,再讲给了裴今新听。 作者有话要说: 采蘑菇的小男孩! 不过,野外的东西不能随便乱吃啊! 第15章 旧的回忆随着岁月渐渐模糊了轮廓,新的正在经历的事情也在成为回忆。 偶尔以为自己忘了,偶尔才发现,原来一切都很清晰。 下雨了。 郁知夜看见阴云袭来时已经把裴今新拉上马回程,不过他没想到雨来得那么快。 在骑马疾步回城时雨便瓢泼而下,而他们也没带挡雨的工具。 含桃奔腾,裴今新和郁知夜一身棉衣锦袍被淋得湿透。 尤其是郁知夜,他坐在裴今新身后,敞了外袍遮在裴今新左右,多少让裴今新少淋了些雨,但郁知夜自己倒是湿透了,仅剩下身前还稍微好一点。 春雨从锦衣渗入皮肤肌理,被风不停地吹,湿冷阴寒,使郁知夜原本只冒了些苗头的不适茁壮成长起来了。 晚上两人虽喝了姜汤、浸了加药材的热水浴,但逃脱疾病的只有裴今新。 不生病的人偶尔一生病,病情总是格外来势汹汹。 郁知夜一夜昏睡,也算是半醒半睡,翻了不知多少次身,也不知道有多少次在破碎的梦里咳醒。 裴今新早上敲了郁知夜房门半天都没得到回应。 不过门没锁,他推门进去看见郁知夜还在被窝里。 房里光影微亮,裴今新走近床边,听见郁知夜轻咳几下。 “……水。”郁知夜的声音沙哑不似平日。 裴今新一愣,转身快步走向圆桌上找茶水。 桌上壶中水早已凉透,裴今新倒在瓷杯里喝了一口。 冷。 他迅速到后厨找热水,匆匆忙忙地带着一壶热水和一壶凉白开一起去了郁知夜房里。 裴今新把凉水倒在杯中,接着添热水到合适的温度。 他用握过热壶的手心温了杯壁,拿着杯子坐到床沿,扶郁知夜坐起,又把水送到他唇边。 郁知夜微偏开头咳了两声,接着才睁开一点眼睛就着裴今新的手喝水。 杯里水温正合适,温热的水进到腹中,郁知夜好受了点。 裴今新慢慢地调整角度,让郁知夜把水都喝完。 生了病的郁知夜看起来和平时很不一样,那双或懒散或含着复杂情绪的眼睛轻闭着,脸上由于咳嗽而带了点红,也也许是因为有疾而泛红,裴今新借着日光也能看见他松散衣襟下的艳胜常时的颜色。 裴今新抱着他发觉他身体在发热,但郁知夜紧紧攥着被子,似是畏冷。 等郁知夜把水都喝完,裴今新低声再问:“还喝吗?” 郁知夜摇了摇头,又咳了两下。 郁知夜喝了水,嗓子稍微好了一点但还是疼。 他才坐起来不消片刻,后背没了被子,半被裴今新抱着既不舒适还觉得冷。 裴今新身上的外衣刚急着打水而沾湿了一点,裴今新自己没发觉,只穿了单衣贴在他怀里的郁知夜倒先发觉了。 郁知夜唇上带了点水光,裴今新还没看清,他就带着被子躺回到了床上。 “你身上外袍湿了,有点冷。”郁知夜哑声道,说话的声音也比平时轻许多。 裴今新怀中一空,下意识低头看郁知夜,然后闻言才看向自己外衣,果然是湿了一块。 他伸手摸去,那带有水痕的地方都已经被郁知夜体温捂热了一点。 裴今新有点儿不好意思,试探着伸手去摸郁知夜后背:“有没有弄湿你的衣裳?” “没。”郁知夜感觉自己身上轻飘飘的,意识也有些虚浮,连对裴今新的话和动作反应都有些迟钝。 裴今新摸他衣裳都没摸出什么明显水迹,收回手时倒是摸到他身上冷汗。 “你还好吗?”裴今新替他掖好被角,“你身上一直在发汗,是昨日淋雨染了风寒吗,怎么那么严重?” 莺莺也总生病,裴今新在她那积累了不少照顾人的经验。 “嗯。”郁知夜蜷在被子里仍觉得冷,“你帮我从柜子里再拿床被褥来。” -- 第103页 房门没关,裴今新找被子的时候,一位稍有些年纪的妇人便过来敲门。 “裴公子,秀喜方才见你行色匆匆,斗胆自个儿做主过来看看。”秀喜敲了门,站在门口等准许。 她在郁府十多年了,和另一位妇人一起干的都是照料着郁知夜日常起居的差事,她们都知道小少爷不喜太多拘束,平常也都不会无事凑上去,但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她们也总能第一时间知悉。 昨儿她瞧着两人冒雨归来,就担心着小少爷和裴公子会害病,今早在院里一见裴今新行色不对,便跟了过来。 裴今新认得秀喜,抱着被子到床边时也连忙让她进来。 秀喜和裴今新一起把棉被铺开到郁知夜身上。 秀喜担心地看向裴今新,小声地问他:“小少爷在睡吗?” “没有,”裴今新脸上也有些忧色,“他刚才还醒着的。” “有劳小裴公子了。”秀喜道,跟着又轻声唤着郁知夜,“小少爷,你还好吗?要不要我请郎中过来看看?” “不用……咳,”郁知夜自己心里有数,“我睡一天就好了。” “小少爷,这怎么能行呢?风寒严重起来可是要丢性命的!”秀喜难得见郁知夜生病,宁愿小题大做也不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你要是不想喝药或者不想针灸什么的,到时郎中来了再商量啊。” “不,”郁知夜还是拒绝,皱着眉,话音轻却坚定,“秀姨,劳烦你替我熬锅四逆汤便可。” 裴今新站在旁边,也有些为难。 郁知夜躺在床上不肯起,不肯看郎中,看起来并不是因为任性。 他的神志是清醒的。 莺莺也感染过几次风寒,裴今新家也不能次次倾家荡产地去请郎中,大多都是靠莺莺自个儿熬过去的。 所以裴今新虽也听说过风寒害命,但心里总觉得它并没有那么可怖。 终于,裴今新还是站在郁知夜那一边。 裴今新听郁知夜咳嗽,又调了杯温水过来给郁知夜:“秀姨,我们就听知夜哥哥的吧。” 裴今新的语气不急不躁,虽是一副乖巧懂事和人商量的语气,却带着肯定:“他看好多医书,肯定也明白自己现在是什么样的状况。我们先让他好好再休息一个上午,我会在身边好好照顾他的。要是他晚些喝了药还不行,我们再去找郎中?” 秀喜有些迟疑。 “按他说的做。”郁知夜枕着裴今新的手喝了半杯水,继续躺下。 “……好吧。”秀喜妥协了。 “那小少爷好好休息,”秀喜带着担忧的眼神看过两人,最终目光还是落在郁知夜身上,“秀喜熬药去了,小少爷还有什么嘱咐吗?” “再熬一壶枣姜汤。”郁知夜闭着眼,背对着两人侧卧在两层棉被里。 秀喜问:“给小裴公子吗?”枣姜汤是用来预防风寒的。 “对。”郁知夜应。 “不用不用,”裴今新没怎么经历过让人照顾,连忙道,“我待会儿自己去弄就好。” “这些小事儿交给我们这些下人就好了,”秀喜倒是笑了笑,带着怜爱,“要紧的是,小裴公子陪小少爷说说话就好,而且小裴公子你也要多注意身体,多穿些衣裳,莫让自己也受感染了。” 裴今新想给郁知夜煎药的,但也的确更想要陪着郁知夜,他认真地点点头:“谢谢秀姨。” 府里的家丁自觉提了桶热水进房,毛巾、手纸也准备周全。 裴今新用热水浸湿了巾帕,捏着它拧干,等到不十分烫才拿去抹郁知夜脸上、脖子上的汗。 这么短时间内,郁知夜还没来得及睡着,不过也是有些迷糊了。 迷迷糊糊地感觉裴今新在用热毛巾擦去他身上的冷汗,郁知夜才想起来他本意并不是真的要裴今新留下。 “你出去吧,我睡个觉就好。”郁知夜说话的声量其实和他平时睡沉了起来差不多,但是那点哑却是病人独带的哑,听得裴今新心里不好受。 “我看着你睡。”裴今新说要照顾他就是真的要照顾他。 郁知夜笑了一下,但因为虚弱总看着有点勉强:“看着我睡觉干什么,看看我能睡多久吗?” “什么都好,”裴今新抿了抿唇,“等你醒了我就陪你说说话。” “要是,我不想说话呢?”郁知夜迷糊着,也没有太多的表情,连一句话都有好几次不太明显的停顿。 “那我就不说话。”裴今新很快就回答,“你醒了渴了总要喝水,我给你倒。” “我,自己也能倒。”郁知夜抬手轻扯了扯裴今新头发,表示自己还没有没力气到那个程度。 “你需要人照顾,”裴今新笃定地说道,他有点儿不太开心,“我说了要照顾你,你为什么要赶我走?” 等郁知夜分辨出裴今新说了什么话,慢半拍地轻笑出声:“好好好,我怕我好了,你倒是要躺着了。” 低沉的嗓音带着几分沙哑,有轻微的吸气声,苍白脸色因一笑而添了点生动。 裴今新把床头大叠的纸抽出一张,递到他面前:“我不怕。” 裴今新坚持要留下,郁知夜那为数不多的良心不费吹灰之力便倒戈。 郁知夜拿着纸张擦过鼻,随手丢在地上又把手收回到被窝里:“那你看着我睡觉。” -- 第104页 裴今新眉目松开,煞有其事地点头:“好。” “想干什么干什么,看画本,编草绳,雕木头……书房里有不少小玩意儿,你看着玩,”郁知夜慢条斯理地说着,语气难得轻柔,“别光看着我。” 裴今新笑了笑,应声都带着些许欣喜:“哦。” 不知道是不是病了的人都特别嗜睡,反正郁知夜倒是一直在睡。 只是睡得并不太安稳。 睡睡,醒醒,常常在睡眠中咳醒,也用了床头大半的手纸来擦鼻子。 裴今新给他换了几次热毛巾,给他换了一床更厚的被子,把乱丢地面上用过的纸团都收拾好了,才有些空安静坐在床边。 好一会儿,裴今新见他短时间内没有醒来的意思才轻手轻脚地出了门。 郁知夜书房离卧室不远,裴今新没费多少步子便走到了那里。 日上三竿,推开门,光在地面铺出一条通往书架的亮道。 他找到了郁知夜提过的一箱玩具,还看到了放在柜里收藏的几把短刀。 裴今新看了看,都觉得有趣,但也没想到有什么可以带过去房里玩的。 书案上物件放得整齐,一纸一笔映出无形的遐思。 裴今新拿起案上放着的一本书,封面的纸皮上画着一株植物,裴今新不认得,植物旁边那几个字,裴今新也不认得。 但即使不认得,裴今新也对那些书籍感兴趣。 偶尔翻阅到郁知夜写下的注释,洒脱自然,字如其人。 吃过清淡午食和药膳的午后,郁知夜小憩一阵,睡不着了。 郁知夜半睁着眼,和捧着画册但没有在看的裴今新四目相对,裴今新率先笑了一笑:“要喝水吗?” 郁知夜缓慢吐出一声:“不。” 还是看着裴今新。 兴许是吃过了粥也睡够了,被窝里还暖,郁知夜的脸色好了不少,至少不像清晨看见时的苍白。 他的眼神像是带着点懒意那样黏在了裴今新身上,像小动物依偎在自己的窝里。 裴今新觉得那眼神奇奇怪怪的——也不是很奇怪啦,就是看起来像是出神、像是没有焦点,但又能感觉得到对方一直在看着自己。 裴今新与他毫无目的地对视半晌,忽然眨了眨眼,放下书开始撑在床沿凑近郁知夜。 “要不要出去晒晒太阳?”裴今新弯着唇角问。 日光在灰青色地面上洒下迎春花颜色的方形。 裴今新是难得的对阳光都会怀着欢喜心情的人。 那种欢喜如云,如水,如在山中饱吸一口氧气般熨贴心灵。 裴今新拉郁知夜出去院子晒太阳,给他穿了两件外衣还拿厚棉被围着,将他裹成一个臃肿却仍看起来很可口的粽子。 罗汉榻上的粽子先是立着,慢慢歪倒,又被摆弄成一个长条睡在阳光下。 阳光落了满园,也暖了满园。 原来坐在旁边没睡的人,也偷偷抱了床被子,分享郁知夜一半的床榻。 作者有话要说: 不要害怕不要害怕,虽然这篇我没标,但它本质是甜文! 后天见后天见,没存稿呜呜(逃跑 第16章 莺莺生病也喜欢晒太阳。 小小的裴今新年幼便学会了搀扶母亲到后院、门口,用并不大的力气替她搬动床椅,手舞足蹈地表演些什么逗乐他的母亲。 莺莺病着,身体不适,却也会给裴今新一个像太阳一样暖的笑容。 大概是冬天里的那种太阳,烈度不似夏日,不是锦上添花,是雪中送炭的那种美好。 小裴今新总觉得晒晒太阳是驱赶母亲风寒的重要原因。 太阳落下光,使草木生长,使万物生辉,它能驱走黑暗,也能赶走病疾。 郁知夜再度入睡,阳光落在他脸颊上,连绒毛都照得清楚。 裴今新调整了一下姿势,挡住大半直接落在对方脸上的阳光,面对着面也渐渐睡去。 郁知夜的病来势汹汹,消逝也匆匆。 到了晚上,他的咳嗽和流鼻涕的症状都轻了不少。 秀喜除了送药送食物过来以外,过来看过几次,也终于放下心来、打消找郎中的念头。 裴今新真就看了郁知夜睡了大半天,下午分享了郁知夜半张床榻,晚上以照顾人为由,也赖上了郁知夜的床铺。 郁知夜白天在被窝里捂出一身汗,晚上央人把那几床床褥被单都换了,又叫人打来热水装满房间里的浴桶。 说不清是一方起意还是双方合谋,出了汗泡个热水汤是情有可原,帮病人擦身沐浴也是情有可原。 两个人抱的心思都很简单。 反正场面很自然就演变成了郁知夜坐在浴桶里,裴今新拿着毛巾帮他擦身的局面。 郁知夜刚把外衣脱下时没觉得很冷,但是不由自主地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 泡进浴桶也不觉得冷,还是有想打喷嚏的感觉。 那个意思又酝酿不成功。 眉头微微皱着,又松开。 鼻子红了,又恢复常色。 病了后身不由己的不太快乐。 不过被裴今新照顾着又有点快乐。 裴今新拉高了袖子,拿着布巾小心地擦郁知夜搭在浴桶边沿的手臂。 擦手的时候,裴今新想的是,郁知夜的身材真好,不会太瘦也不会太壮,手臂捏起来的感觉是结实的,线条硬朗而有力。 -- 第105页 热毛巾一根根擦过郁知夜的手指和掌心,男生的手并不会很柔软,要仔细摸也能摸出平时骑马握缰绳和野外觅食时磨出来的薄茧,不过又因为泡过热水而变软。 裴今新擦完了一只手就把它放回到热水里,再把另一只手抬上来擦着。 浴桶里的水没过郁知夜肩膀,裴今新推推他,开始给他擦起了后背。 “你的皮肤真好。”裴今新拿指腹在他背上摸了摸,那上面白皙光滑,“一点伤痕也没有。” 郁知夜换了个姿势,双手叠起趴在桶沿,懒洋洋地问:“你身上伤很多吗?” 浴桶里的水也加了些药草,郁知夜一动,略呈棕褐色的热汤便泛起了水波。 郁知夜的手抬上木桶,白的白,棕的棕,带着水光。 黑色的头发垂在身后,也在晃动的水波里摇摆着。 郁知夜动作间溅出一点水,洒湿裴今新的衣摆。 “哎——”裴今新惊讶的声音拉得有些长,想躲也没躲开,只好带着湿了的衣裳换了个方向继续帮郁知夜洗澡。 “除了宁宁,我还没帮别人擦过澡呢。”裴今新拨开郁知夜背后的头发,重新浸了布巾继续动手,“你的皮肤摸起来就跟宁宁的差不多,像水里光滑的大石头!” 郁知夜笑了一声:“别人都说是什么‘肤如凝脂’‘羊脂玉’,你的形容倒是别致。” 裴今新哈哈哈地也笑起来。 郁知夜体型很漂亮,肩宽腰窄,背上的蝴蝶骨分明,腰窝在水中若隐若现。 裴今新擦着擦着,也没说话,房间里静得一时只剩下水声和布料轻轻在皮肤上摩擦的声音。 “你再用点力,”郁知夜半闭着眼吸了口气,拿过放在周边的手纸擦鼻涕,“擦不坏。” “……哦。”裴今新稍微加大了点力气,仍是不敢当是自己皮肤一样随意对待。 郁知夜躲了躲:“痒。” 又翻了个身让裴今新擦别处。 裴今新慢慢才敢用些力气,擦完了腰腹还想着继续往下。 郁知夜又躲了躲:“那里就不用了。” “……哦。”裴今新后知后觉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又觉得有点莫名其妙的好笑,也差点真的笑出声来,他带着笑意继续替郁知夜擦腿。 拿开汤婆子,郁知夜躺入温暖的被褥中。 裴今新自己洗澡时拿着布巾三下两下往身上一通擦,很快便洗完澡回到郁知夜身边。 “够不够暖?”裴今新捏了捏被子的厚度。 “有点热。”郁知夜躺得并不算太舒服,才躺了一会儿就感觉身上发热。 裴今新又换了床稍微薄一点的棉被来。 “好点了吗?”裴今新问。 “嗯。”郁知夜躺在床上给裴今新让出些位置,“进来。” 裴今新把烛灯灭了才进了被窝。 “睡着了吗?”裴今新和郁知夜分了两床被子,伸出手探了探郁知夜额头,没有出汗。 “没。”郁知夜说话的声音还是有点嘶哑,咳多了,嗓子跟被一堆沙子滚过一样,“不困。” “也是,你白天都睡了一天了。”裴今新在月光下依旧能看清郁知夜的脸。 裴今新临睡前掖了郁知夜被角,把郁知夜团成团,现在他用脚尖、用手也从里扒拉着被角,企图也把自己团成团。 郁知夜对他的话的回应只有一个哈欠。 “困了?”虽说是生病,但裴今新还是觉得有点惊讶,“你好能睡。” “没。”郁知夜暂时确实还不想睡。 “那要说会儿话吗?”裴今新还没多少能和别人一起睡觉的机会。 “嗯,”郁知夜无所谓道,“说什么,我有点冷?” “冷吗?”裴今新伸出手潜到对方被窝里,摸郁知夜手上的温度,“那要换回刚才那床被子吗?” 郁知夜把裴今新的手抓住:“不要,太热。” 郁知夜手上温度不是特别暖了,裴今新犹豫一下,挣开郁知夜的手,把自己被子拉开也盖到郁知夜身上。 “这样好一点吗?”裴今新手脚并用地将自己被子摊盖到郁知夜的被子上,接着又把自己的手还回到郁知夜手里。 “或许。”多盖了一层被子的影响没那么快能显现出来,郁知夜握着裴今新的手,摸他手掌指腹的薄茧。 郁知夜躺了一天,到了夜里反而有点不想躺了。 他坐起来挨在墙边,将两层被子拢在身前,继续抓了裴今新的手在摩挲。 手掌被攥在被人掌心的感觉略微有点奇怪,裴今新想起他捡到了有意思的玉石然后在夜里也不断地盘的情形。 只是现在他变成了那块被把玩的石头而已。 同时,裴今新也感受到郁知夜的手并没有暖起来。 手先过了界,脚也伸了过去,原先是说怕传染风寒才分了两床被子,但都睡在一张床上了,那点儿形式也就算了吧。 裴今新磨着蹭着,慢慢过渡成了一个从背后抱住郁知夜的姿势,替他隔开没有温度的墙。 “喂……”郁知夜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他并不习惯这种被人抱在怀里的弱势姿势,本能地有些抗拒。 不过他也很快放松下来,抱着他的人身子骨还没他宽,瘦骨嶙峋的有点硌人,但却暖。 仿佛一个贴近他身体形状的暖炉。 -- 第106页 “嗯?”裴今新疑惑应声。 这个姿势是裴今新从父母身上学回来的。 每当莺莺生病,无论是什么病,裴立泽总会为莺莺打理好一切,会用自己的身躯为莺莺打造一个温暖的巢穴。 裴今新一只手还在郁知夜手里,另一只手也隔着被子搭在了郁知夜身上:“这样会暖一点吗?” 郁知夜也索性当个蹭热度的人,嗯了一声放松自己。 或许是郁知夜生病的缘故,此时他觉得裴今新身上格外暖。 那副有些瘦削伶仃的身躯给他令他诧异的暖度。 手是暖的,胸膛是暖的,腿也是暖的,暖得郁知夜像被一团火抱着。 是一团不会烫伤人的火。 两个人现在的身材都是少年身材,11岁的裴今新还要再长长才能跟郁知夜一样高。 按理说,裴今新和郁知夜坐在一起,他俩的肩高都会有落差,郁知夜并不能好好地将脑袋挨到裴今新身上。 可现在,郁知夜连人带被子被好好地搂着,头枕着对方的肩膀,背靠着对方的胸膛,源源不断的暖从后心熨帖整副身体。 其实郁知夜身上的温度也算是正常体温,不过因风寒,也因郁知夜本身体温就不会很高,和裴今新的体温才有了对比。 裴今新刚用热水冲完澡,身上带着一点儿郁知夜晒的药材做的澡豆味,带着青木香。 “你怎么那么暖呢?”郁知夜的语气似在感叹。 裴今新笑了笑,小声给他讲起他最近遇到的趣事来。 窝在裴今新身上让郁知夜感受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放松。 有些事情,在刚发生的时候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却在事后渐渐显现。 对裴今新失而复得的安定慢慢席卷上郁知夜的心头。 病痛时的虚弱和难受是真实的,手里握着的手也是真实的,裴今新就在他身后,抱着他跟他说着话。 有点像上个世界的裴乐师某次发病后要抱的情形,那次以后也基本是相拥而眠。 不同的记忆交叠在一起,唯有身后的温度和触感才是最当下最真实的存在。 裴乐师也好,小裴今新也好,郁知夜还没彻底将他们区分开。 郁知夜也不知道应不应该要把他们区分开来。 很复杂的问题,向来不愿意为事琢磨过多的郁知夜在病后更是不想去想这些。 反正都还是裴今新,都能让他感觉到喜欢,那就够了啊。 不过,现在的怀抱让郁知夜忽然产生了一个念头:他想知道裴今新更年幼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 九岁的样子已经见过了。 更小的时候呢? 七岁的裴今新是什么样子的? 五岁的裴今新是什么样子的? 身上的肉会多一点吗? 脸会圆一点吗? 小孩子抱起来是很舒服的吧? 是一种突然汹涌起来的慈爱,怜爱……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才能去确切形容到位的心情。 也许是那种看见毛茸茸的动物会喜欢贴上去不断地蹭的心情。 但是郁知夜没有见到童年的裴今新,他只是想象了一下那样的裴今新,应该会很可爱。 光是想着,就觉得裴今新带来的暖意熨帖到了心里,又传遍全身。 有些躁动,又很安稳。 “我要是早点认识你就好了。”郁知夜闭着眼有些迷糊地说了一句。 早点认识他,早点把他喂得胖一点。 “哎?”裴今新有些没有听清,他偏过头想看看郁知夜,结果,“咦,你怎么睡着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裴:我很纯洁 小鱼:我不纯洁 粥粥:(按住躁动的手)你们不想你们不想 小鱼:爱情变质…… 小裴:父爱达咩! 不过,小鱼想看到六七岁时候的裴今新,不可能的,这个世界没有,下个世界也没有(恶魔低语 [冬至快乐!!!] 第17章 其实比起裴今新,生病时候的郁知夜更像毛茸茸的小动物。 倒也没有显现出虚弱,只是看起来比平时更懒洋洋的样子。 郁知夜这个人做起事来手脚都很干净利落,愿意东奔西跑看不同的景色,闲赋在家也不会觉得无聊。 毕竟是个总能睡到日上三竿的人。 生病之后更是几乎睡了一整天。 不虚弱,但会带着身为病人时的脆弱感,并不表露在他的形色中,却也被裴今新捕捉。 在裴今新眼里,郁知夜才是那个被想象的小可爱。 感染风寒仿佛也就一天的事,第二天的郁知夜依旧像个没事人一样带着裴今新出门逛街市。 郁知夜生在祢川,走在路上却更像是裴今新带他游玩。 裴今新找到许多有意思的商铺,一逛便是半个时辰。 而且裴今新熟知逛街的精髓: 就是逛,不买。 郁知夜好几次掏银两都被裴今新拉走。 “又不贵。”郁知夜被拉着慢慢悠悠地跟在裴今新身后。 “但买来也没有用啊!”裴今新震惊道。 可是他们还是买了很多吃的。 谁能抗拒美食呢? 反正裴今新不可以。 郁府的大厨手艺也着实不错。 裴今新和郁知夜上山采的那堆菌菇野食一点儿都没有浪费。 -- 第107页 连郁知夜生病时做的菌菇粥和杂菌包子都很好吃。 杂菌包子煎过之后也很美味。 同一种食材能做出不重样的美食来。 裴今新在郁知夜家吃饭,菜不用自己做,碗筷不用自己拿。 没被人服侍过,裴今新在每次家仆捧着菜肴上来时都有些稍稍的不自在。 也还总想问人一句要不要留下来一起吃饭。 裴今新第一次在郁知夜家吃饭时还真问过。 那时的小侍女噗嗤一声就笑出来,连连摆手笑着小声拒绝并退下。 郁知夜给他解释他们和家仆们一般是分开吃饭的。 裴今新眼帘动了动,应了声,事后也觉得自己问的问题有点傻里傻气的。 穷惯了的人会养成相对清淡的饮食习惯,裴今新跟着郁知夜吃东西时虽也吃肉,但也看得出是口味偏素。 等到饭厅里只剩下郁知夜和裴今新两个人,裴今新原还想是不是要规规矩矩地吃饭,学着点用餐礼仪什么的,结果郁知夜抓起一整条烤排骨就递给了他。 “愣着干什么?”郁知夜拿着排骨在他眼前晃了晃,焦香的孜然味飘散开来。 裴今新之前已经洗过手了,慢半拍地用手接过烤得冒出了油脂的长条排骨。 桌上有烤乳鸽、烤排骨、牛肉炒杂菌、红烧鱼和春菜汤,周边还放了一个白瓷碟,上面置了把小刀。 裴今新看了看那把刀,大概猜到是什么用途:“我们吃得这么豪放的吗?” 事实上裴今新没猜错,只不过郁知夜平日里也没那么讲究,用得上小刀切肉的大概只有郁伏山,平日里饭桌上难得有小刀也不过是形式重于实用。 郁知夜微挑眉:“还要我用刀一刀刀给你片下来吗?” 之前裴今新和郁知夜在山野里吃食也是用手撕开骨肉或是直接上嘴啃咬。 换了个环境,裴今新就有点不太习惯了,潜意识里以为坐到了明堂、用上了精致的餐具,人也要变得精致起来。 但是嘛,有的东西无论怎么变,实质都是一样的。 郁知夜穿上了锦衣华服、变成了有钱人家的小少爷,他也仍旧是那个生于微末、活于山野的郁知夜。 郁知夜自己也抓了一条烤排骨开吃,用手抓着撕咬。 不过看起来倒也不粗俗野蛮,自带一股纵情恣意的潇洒风度。 大概就是好看的人做什么都是好看的吧,裴今新想。 裴今新兀自笑了笑,也不再在乎那些虚礼,放心随意地吃喝起来。 就这几天时间,裴今新还真被郁知夜养胖了一点。 就一点,脸部的轮廓稍微没有那么骨感了。 裴今新没有察觉。 而之前裴今新在郁知夜床上睡了一晚,接着后面几天也都是在郁知夜床上睡的。 郁知夜睡前养成的新习惯是捏捏裴今新的脸,心里颇觉几分满意。 而裴今新养成的新习惯是拿着书让郁知夜给他讲故事。 他就挑那些有图有文的书册,看到有趣的画面便让郁知夜给他讲文字的内容,也凭此多认识些字。 “你是小孩子吗?”郁知夜听这请求时起先抬着眉,有点不大乐意又不是明显拒绝的样子,“还要人讲睡前故事?” 裴今新不用多想就点点头:“是啊,我才十一岁。” 郁知夜接过书,仍道:“七岁小孩儿都不需要爹娘讲故事哄睡了吧?” “你也不是我爹娘啊。”裴今新说。 “所以我就要给你讲故事了?”郁知夜信手翻了翻裴今新要他讲的段落,挨在床上开始读起来,“从来有座山……” 裴今新跟他呆在同一张被子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靠在郁知夜身边。 他拉着被子半挡住脸,露出带着笑意的眼睛:“那你可以拒绝的。” 郁知夜斜眼睇他一眼,似带着点笑意,至少是有纵容的意味,继续给他念起故事来。 裴今新要走的那天,他俩没出门,清早就到了书房里呆着。 宣纸铺陈在紫檀桌上,研好的墨散发着清幽淡香。 两人并肩立于桌前,郁知夜握着裴今新的手教他写字。 一横,一撇,一竖,竖弯钩…… “确定今日就要回源溪?”郁知夜半边身子若有似无地虚贴在裴今新身侧,目光落在纸上。 “是。”裴今新认真地看着纸上染上的墨痕,悬空手肘执笔学写字有点不太习惯,尽心把郁知夜带着他写的一笔一划都记下。 “玩够了吗?”郁知夜淡淡地问。 “没有,”裴今新声音稍低,他也很不舍得郁知夜,“可是离开源溪已经好些天了呢。” 裴今新看着郁知夜写完一字带他再写第二个字,落在纸上的字带了郁知夜写字的影子。 “才十天。”第二个字写完,郁知夜执着裴今新的手去沾墨。 “已经十天了。”裴今新略有点迟疑地说。 点,横,撇,竖…… 郁知夜没有说话。 裴今新继续轻声道:“家里人都该想我了。” 三个字写完,郁知夜松了手。 裴今新把笔搁在砚台,视线又在那几个字停留了一会儿。 他偏过头望着郁知夜,手则顺势撑在了案上,离那个“夜”字不足半寸。 裴今新顿了顿才开口:“你是舍不得我吗?” -- 第108页 裴今新不太能确定郁知夜是什么意思。 在别人口中的郁知夜任性无牵挂,在他眼里的郁知夜也一样。 所以郁知夜也会像自己那样有舍不得的情绪吗? 裴今新从郁知夜的神情里看不出来。 郁知夜和他不一样,郁知夜的生活有琴棋书画,有驯马和学医,也有无边的天地,想必郁知夜也有很多的亲朋好友,还有陪着他一起长大的青衣、赤岭,裴今新不敢肯定自己在郁知夜心目中是不是重要的。 有的答案不用说出口也能让人明白,当初郁知夜见他第一面之后不也很久都没过来源溪找过他吗…… 阳光洒进来,把裴今新的影子推向郁知夜。 郁知夜和裴今新都在沉默着,周围有些过分安静了。 风拂过树梢和草尖的声音不算,果实和落叶掉在地上的声音也不算。 好半晌,郁知夜很轻地吐了一口气,随着这口气也松了口说:“是啊。” 裴今新顿时露出一副惊喜的表情,转了个身抱着郁知夜。 他的心快活得直跳,也不说话,就是笑。 裴今新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开心。 郁知夜也伸手搂在了裴今新的腰上。 “那你之前那两年出门周游,有没有想起过我?”裴今新心满意足地仰着头问,抬起的眉角带着毫不掩饰的高兴。 “有。”郁知夜半带着笑地坦然回答,“很多次。” “哇,”裴今新脸上更飞扬的笑意一下子替代短促的应答,多到要满出来,“我也很想你,一直。” 郁知夜伸手抚了抚裴今新发尾:“我有这么好吗?” 这个梦里也是,上个梦里也是,郁知夜竟不知自己有什么能令裴今新如此挂念和钟情的。 “有啊,”裴今新操着一副“答案不是显而易见的吗”的表情毫不犹豫地回答,“你超好的。” 郁知夜有些不信,是不信自己身上有那么好。 他继续追问道:“哪里好?” 裴今新举起一只手,十分严谨、郑重地掰着手指数道:“长得好看,心地善良,会打猎,能在野外烤出很好吃的肉,会医术,还会……数都数不完的优点呢。” 郁知夜垂了垂眸,眼神轻转。 他把裴今新握成拳中的尾指拉出来捏着:“为什么说我心地善良?” “第一次见面我们都打架了,你还以德报怨请我吃饭,送我衣裳,”裴今新拿尾指在郁知夜手心勾了勾,“现在也送我东西,还带我踏青、教我写字。” 裴今新眼神带着孩子气的单纯,他毫不掩饰自己对郁知夜的喜欢。 那也是一种很单纯的孩子气的喜欢,纯粹得动人。 “你也不会嫌弃我穷,什么都不会,什么都给不了你。”裴今新说。 这听起来真像表白,郁知夜想。 但郁知夜在裴今新的眼神中并没有看出什么关于爱情的痕迹。 不过郁知夜也没有那么在意,所以他只是问:“要留下来吗?” “我过几天再来找你玩吧?”裴今新还是放不下家里,“这么多天没回去,宁宁该要生气了。” “那我舍不得你,怎么办?”郁知夜问。 裴今新笑着,又抿了抿唇,像是在思考对策:“对了!要不你过来我家住几天吧?” 裴今新自认为想到了一个好方法,眉飞色舞地说着。 郁知夜没有立刻回答,他用拇指搓了搓裴今新指腹:“那还是算了。” 和人打交道不是郁知夜所愿。 “过几天我再去找你玩。”郁知夜又说。 “好。”裴今新弯着嘴角笑,用尾指勾住郁知夜尾指,“一言为定!”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写了小裴和小鱼吃烧排骨,今天有人就有人约我去吃,真的巧了! (大概率是圣诞节见!提前祝圣诞快乐,明晚后天要玩得开心哦~ 第18章 郁知夜差人把行李送去裴家。 而他则是吃过午饭后,骑着含桃亲自把人送回家。 裴今新说了一路的话。 金色的余晖紧跟在他们的身后,送他们一树一树地穿过树林。 郁知夜把裴今新送到离他家不远的一个拐角处便把人放下了。 马儿伸长脖子,掀动着鼻翼去够墙角处开出的蜀葵叶。 “真的不进去坐会儿吗?”裴今新跺了跺脚,想要规整好自己的衣鞋,“你让我爹做的衣裳都还没拿呢。” 裴今新的头发用郁知夜送他的一根皮绳扎起,坐在马上吹了半日,早就凌乱不已。 “不了。”郁知夜伸手弹了弹裴今新发尾,又没忍住拿指尖绕了绕,“等过段日子再取也不急。” 裴今新也好玩似的拿起郁知夜垂下的头发晃了几下:“那你之后要出门吗?” “暂时不会。”郁知夜掏出一个香囊递给裴今新,“给你的。” 裴今新疑惑又欣喜地接过来闻:“是和你房间一样的味道。” “是,带着吧,”郁知夜勾了勾嘴角,拉起含桃的缰绳翻身上马,“我走了。” 裴今新跟着走了两步:“要记得想我!” 裴今新看到郁知夜消失在转角后才蹦跶着回了家。 兴许裴今新是知道郁知夜近期没有远行的打算,他也已经知道了对方家里在哪,仿佛有种错觉是是他俩就是邻居,可以随时地走动一样。 -- 第109页 所以这次裴今新看他离去的身影并没有太失落。 等裴今新回到家里,才发现郁知夜往他家送了很多东西。 有一些是郁知夜小时候穿过的衣衫和玩具,都已经不合穿了,“正好”能给裴今新和裴兰宁。 有一些是郁府做的糕点零吃,还有一些祢川的特产。 还有裴今新特别喜欢的那本画册,郁知夜也送到了他家。 裴立泽在田里干活,莺莺在家给裴今新做了野菜饼等他回来。 宁宁正在吃着其中的一块儿,看到裴今新之后快速地一脚深一脚浅地朝她哥跑过去。 “娘!宁宁!”裴今新带着重逢的喜悦跟他的家人打招呼,蹲下身子张开手臂迎接裴兰宁。 “哥哥,”宁宁的嘴边还沾着饼渣,全蹭到了裴今新腿上,“哥哥!” 裴今新把她抱起来,弄得宁宁咯吱咯吱地笑。 “可终于回来了,玩得开心吗?”莺莺给裴今新倒了杯暖茶,“先润润嗓子。” “超级开心。”裴今新把宁宁放下,接过茶笑眯眯地喝着,“知夜哥哥家好大,还有好多仆人,他带我去了好多地方,还教我读书写字。” 莺莺微微笑着,揉了揉裴今新被风吹乱的头发:“开心就好。” 回到家之后,裴今新就换下了之前穿去郁家的那身好衣裳,穿回自己的旧衣。 裴今新带着吃食和家里做好的新衣去找裴安平。 裴安平今天比较忙,匆匆忙忙和弟弟说了会儿话就继续去给老医师打下手去了。 他哥身上多了个女孩儿做的香囊。 裴今新问起时,裴安平脸上出现个羞涩的笑。 裴今新离开时就想啊,或许他很快就就要多个嫂子了。 听说那姑娘一点儿不嫌弃裴安平只是个穷困学徒,也会给裴安平带好吃的、送些医书,那岂不是跟郁知夜一样是个大好人吗? 裴今新经过冯秀才家的私塾,也给冯秀才带了一点儿小礼物。 不贵重,是裴今新从祢川带回来的几样小吃。 赶巧是下课时分,学生们向冯秀才作揖鞠躬,又围着先生说了好一会儿话。 读书的人好像都有一种特别的气质,都知书达理,彬彬有礼。 有一种文人阶级的书香气。 裴今新把小吃交给冯秀才,冯秀才微笑着跟他道谢。 “想好了吗?”冯秀才接过那一兜子糕点,“要跟着我识字读书吗?” 裴今新略有犹豫。 郁知夜曾说过要学识字,找他就好了。 可是裴今新有点儿不愿了——郁知夜给他的太多,他不能只一味地在他身上索取。 他终究要追求点什么,他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但他想试试读书。 尽管最后未必去考功名,多认识些字、能看书看阔视野、能给郁知夜写信回信,那也很好啊。 “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我答应的话,是要在先生家住吗?”裴今新问。 “按理说,是的。”冯秀才抚了抚衣袖上的褶皱,“不过,要是你不想,那你就在戌时过来学一个时辰就好。” 这正如裴今新的意,他眼神一亮,一口答应下来:“可以!” 冯秀才笑:“那就这么说定了?” 裴今新连忙点点头:“那我明天过来吗?” “好。”冯秀才也微微颔首,“对了,私塾中做清洁的三婶告假三月,你能过来顶替她的工作吗?” 裴今新愣了愣,不过也是答应下来:“那我要做些什么?” “辰时或酉时清扫一下地面便可。”冯秀才说,“每日给你十文?” “不不不,我不能收先生的钱财。”裴今新连连拒绝,“只是举手之劳。” 冯秀才唉了一声:“你要是不收,那我也不敢收你的糕点了。” 又继续劝:“原先我给三婶每日十五文工钱,给你还算少了呢。” 总之,裴今新也还是应承下来了。 傍晚他给裴立泽和莺莺说这事,父母也都支持他。 郁知夜独自策马回祢川,山上刺五加抽出长条嫩枝,被郁知夜采下。 夜晚时,他就在灯下剥刺五加皮。 没了裴今新在身边,他也如裴今新所愿一直在想他。 如果说这个世界的裴今新的噩梦就是贫穷,那郁知夜该不该帮他渡过这个难关? 郁知夜猜想他穿越的契机就是裴今新生活安定之时,要是他帮裴今新摆脱了贫困,那是不是又要到下一个世界去? 郁知夜有些犹豫。 要是只是像现在这样,不去解决根本问题而只是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呢? 那他们是不是能在这个世界呆得久一点? 郁知夜做得到吗? 贫穷惨得太让人心疼,裴今新瘦骨伶仃、小心翼翼的样子并非郁知夜所希望看见的。 他不想看到那样的裴今新,那么帮裴今新家庭摆脱穷困,但是阻拦裴今新娶妻爱人? 这个方向或许容易。 如果裴今新再次爱上他,他不答应即可。 如果裴今新爱上了别人…… 郁知夜眼神抬眼,望向窗边飘下的落叶,那就想办法让他再爱上自己。 裴今新要读书,那他就让裴今新读书。裴今新要周游,那他就让裴今新周游。郁知夜自信能给裴今新想要的一切。 -- 第110页 不过裴今新年纪尚小,郁知夜还不需要着急,还有从容计议 在郁知夜忙着别的事情的时候,裴今新比他还要忙碌。 春种好不容易告一段落,很快又要到农忙的季节。 裴今新清晨上山拾柴,捡裴家和给冯秀才家的份。 白天在田里干活,下午要将家务做好,黄昏时要到冯秀才的私塾清扫和学习。 很忙,又很充实。 裴今新和私塾里那些学生没有很多交集,不过偶尔有人离开得晚,还是对裴今新的存在产生了好奇。 有些学生很勤奋,手抄本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楷,也总围着冯秀才问问题。 裴今新最近也在手抄着冯秀才给他的千字文。 晚上冯秀才教他念,教他意思。 油灯用的灯芯草倒是好找,油不好弄,挑灯夜读对于裴今新家来说也太奢侈。 于是裴今新在天刚亮便上山打柴,到家便就拿出纸笔认认真真一笔一划地画,画到他父亲起床跟他一起去田里。 比千字文里的字更早被裴今新学会的是“郁知夜”三个字。 郁知夜握着他的手带他写过,他用眼睛记住了,用心里无数次的描摹记住了。 纤长的毛笔裴今新握不习惯,这几天挑水砍柴犁地让他手上磨出了些小水泡和擦伤。 细小的伤口冒出星点血丝,不严重,暗红色的也分不清是血还是痂。 裴今新常常会用手指在衣物上写,写“郁知夜”,写他抄到的字。 不过他写的最多的是“郁知夜”,这是他最先学会的三个字,又是他想过最多的三个字,几乎在他身体上形成一种条件反射。 也很神奇,千字文上的字体风格和郁知夜的字体风格完全不同。 裴今新写千字文的字时尽力达到冯秀才给他的摹本上的工整严谨,写到“郁知夜”时却是依了郁知夜的笔锋。 裴今新越描摹越想起郁知夜的字,越写越觉得自己写的对方名字能有对方的字那么好看,再用木枝在土上写出,却还是不像。 郁知夜的记忆力向来很好,他答应过裴今新却还没来得及兑现的事现在也还可以做。 他到深山里的竹林挑竹子。 要竹身笔直的,坚实而干燥的,均匀而成熟的,当然,竹色也得要好的。 祢川见证了两次郁府的小公子骑着马,抱着长竹回郁府的场面。 此事传开,引领起一小股公子哥抱竹策马的模仿。 院子里飞来了几只小鸟,站在墙头叽叽喳喳地叫,看着院子里的郁知夜拿出各种工具折腾。 锯竹,分段,锯掉竹节。 郁知夜用长刀打通内节并削平内外节,此后测量、挖孔更费心力。 做一根竹笛一两天就能做好。 郁知夜很久没动过手,重新拾起这门手艺,做废了两三支才成功打磨出一根自己想要的。 转眼是立夏,郁知夜想起裴今新说的那句“要记得想我”,于是牵起含桃向源溪村跑。 算是临时起兴,他身上只带了一根竹笛、一把短刀,一些银两。 微暖的风快速拂过脸和手的时候依然也是凉的。 风吹得衣袂飞扬,踏踏马蹄声惊走飞鸟。 起伏中心跳和呼吸都在加快,运动带来的生理反应如同因为激动期待而会有的表现。 日薄西山,郁知夜到达裴今新家却没看见裴今新人。 莺莺坐在家门口的小椅子上。 宁宁在被磨得有些光滑的门前石阶上跳来跳去,一见到郁知夜就认得他。 “知夜哥哥!知夜哥哥!”裴兰宁用含糊的调子喊着跟她哥对郁知夜一样的称呼。 郁知夜下了马,勾勾嘴角向裴兰宁打招呼,又向莺莺行礼:“裴夫人,下午好。” “郁公子,下午好,”莺莺莞尔,牵着长高了一些仍是十分活泼的裴兰宁立在门口,“来找新儿吗?” “是。”郁知夜点点头。 “他在吗?”郁知夜心脏还在勃勃地跳动着。 莺莺微笑着摇摇头:“郁公子有所不知,新儿近来跟着村里私塾的冯秀才习字,此刻他应当正在冯先生家。” 裴今新总天不亮就起来学习,以为把家里人都蒙在鼓里,其实莺莺和裴立泽都知道。 父母见孩子勤奋,心里也是安慰的,但自然也会担心裴今新太受累,只好旁敲侧击提醒孩子要注意身体。 郁知夜听言则是眼神一凛,随即垂眸掩去异色。 “他跟着冯秀才学习?”郁知夜没让自己语气带上冷意,“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他回来第二天就开始了呢,”莺莺笑笑,转开话题,“新儿要是知道你来了,一定很高兴。” 郁知夜也笑了笑,笑意却不达眼底。 莺莺见郁知夜身上风尘未散,像是一路疾驰赶过来的样子。 “郁公子这么晚过来,是否尚未投宿?”莺莺说,“要是不嫌弃的话,在我家吃过晚饭歇息一夜?” “多谢夫人好意。”郁知夜指尖捏过袖里的竹笛,脸上继续扯着笑容回答,“不过不必了,郁某只是路过,已有落脚之处。” “那吃碗热茶再走吧?”莺莺挽留。 “不必,多谢夫人。”郁知夜还是这两句,又从怀里掏出来两块饴糖给裴兰宁。 作者有话要说: -- 第111页 圣诞节快乐! 我决定了,写完这个世界/写完这篇文我就去吃一顿好的!(虽然平时也没少吃好吃的来着 第19章 郁知夜离开裴家,却没有离开源溪。 日落尽,天色幽蓝。 天上布满被风吹薄了的,淡成一缕缕的纱状的云,绵延飘拂,遮挡月光。 源溪村的傍晚有些安静,路上只有寥寥几个行人。 村中屋舍飘起炊烟,门前散出饭香。 郁知夜牵着含桃,神情冷峻。 冯秀才的私塾,郁知夜知道路。 郁知夜走到那边时,私塾里最后一位学生都走了。 私塾后就是冯秀才的家,亮着灯。 郁知夜没有走到门口,隔着一堵墙,他听到裴今新的声音。 他在屋外的杨柳树下等了一个时辰,等到裴今新出门。 显然,裴今新抱着书册出门时,见到他倏地一愣。 眼里闪过慌乱,然后才是欣喜。 郁知夜的神情比裴今新第一次见他时还要冷,是完全不加掩饰的冷漠。 “我是不是跟你说过,你想读书认字,要找我?”郁知夜的声音在这夏日也没有透出一点暖热。 裴今新张了张口,没说出话来。 他不想狡辩,也不想说当时自己也没有答应。 他心里有些无措,他好像把郁知夜弄得非常生气。 郁知夜转了身,牵着含桃走。 快马加鞭从祢川疾驰到源溪,走一段路,又站一个时辰,郁知夜的腿生出酸麻的疼痛。 他走得并不快,也没叫人看出那点儿不适来。 裴今新把书册还给送他出门的小厮:“帮我还给先生。” “这不是先生让你抄……哎!”小厮话还没说完就见裴今新跑开,挠了挠头,还是关上了门。 裴今新追上郁知夜也没说话,不知道说什么才能让郁知夜消气。 郁知夜也没有赶走裴今新。 当初郁知夜答应和冯素去源溪村,那哪是要泡什么温泉、采什么春笋,他就是要过来找裴今新。 从他再回来找裴今新的那一刻起,郁知夜就想好了在这个世界的此后余生就是要和裴今新一起过的。 尽管他以前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有哪一天产生这样和某个人一直相处的念头。 也尽管他现在还没能和小裴今新长久待在一起。 说到底,是裴今新让他有了想要和谁一直在一起的想法的。 郁知夜可以把自己拥有的所有都给裴今新。 郁知夜愿意让裴今新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前提是,裴今新也要给郁知夜他的所有。 包括爱,包括忠诚,包括郁知夜没想到的但是潜意识里需要的那些关于爱的一切。 但是爱在每个人身上的体现都不一样。 郁知夜也仍旧是那个对什么都随意,对自己没有什么原则、对别人没什么要求的人。 他不需要裴今新的信任、不需要裴今新的依恋、不需要裴今新无微不至的照顾……然而这些实际上裴今新都给过他。 他要裴今新答应他的要兑现,而裴今新找冯秀才的举动令郁知夜觉得被辜负。 郁知夜相信过裴今新对他说的永远,至少信他那一刻的真诚。 他从不轻易允诺,而如今,郁知夜明明告诉过裴今新读书的话要找他,他也以为裴今新的举动是默认自己的说法,但裴今新为什么没有这样做? 郁知夜很生气。 郁知夜有多少年没为什么事情生气过了。 有什么好生气的呢? 孤家寡人一个,要有人找茬,他当场就找回去了,不需要生气。 没有人对他有什么期待,他对自己也没什么期待。 生活总归就是那样无波无澜的,没什么意思。 所以有人来找茬都算是有点意思的东西。 裴今新也算有意思,一副热爱生活的样子,十足十的好看的傻子,一个会令郁知夜觉得和他呆着也挺舒服的傻子。 于是郁知夜愿意和他呆着,想和他呆着。 郁知夜上一次这么生气,还是在他原来那个世界的事。 哈,居然有几十年了。 快乐的日子过得太多,他真正的出身都有点儿被郁知夜遗忘了。 郁知夜原身是个孤儿。 不知父母是谁,被装在破竹篮里丢在村口,被一对中年夫妇捡去。 那对夫妇对郁知夜也说不上好还是不好,家里也就是温饱,勉强能给口饭吃,给身衣裳穿,也没掩饰过郁知夜是捡来的的事实。 后来那对夫妇有了自己的孩子,厚此薄彼,郁知夜也无话可说。 可是到郁知夜七岁时,夫妇的亲生儿子生了病。 他们没钱治,要把郁知夜卖了。 七年童年,再怎样那对夫妇给过郁知夜的童年一个家,郁知夜自是想留下来。 “我们养你到七岁,要是你真的把这当做一个家,那你也该为这个家做出点回报了。”那对夫妇是这样说的。 郁知夜对他们放弃自己感到失望,对他们要卖了自己感到生气。 他们把郁知夜卖给了一位无子的老郎中。 老郎中教给郁知夜最重要的一个人生信条就是以一换一,等价交换。 他为郁知夜提供吃住,郁知夜要为他清扫医馆和房屋。 -- 第112页 甚至有些时候家里的用具都是标明了价格,热水要多少钱,枕头要多少钱,药材要多少钱,郁知夜是需要偿还的。 是家,又都不是家。 年幼的郁知夜对人还有信任,对生活还有期待。 只是那份信任和期待可能都维持不过十岁。 郁知夜不会太信人了,他以为自己也不会再把那么重的信任和期待交给别人。 但他无意中将信任也给了裴今新。 是,他冷静下来也能记起裴今新当时确实没有答应他。 但他还是很生气,为什么要找别人,不找他? 为什么说不想读书,回来没几天却在跟着别人学识字? 以前的裴今新从来没在什么事情上骗过他,郁知夜发觉他现在搞不懂裴今新的想法了。 他们一路沉默,走到岔路口。 一条路是通往裴今新的家,一条路是通往离开源溪的方向。 郁知夜脚步顿了顿,裴今新才伸出手去拉郁知夜。 “知夜哥哥……”裴今新抓着郁知夜的手不肯放,“我错了,你别生气。” “你错什么了?”对着裴今新,郁知夜说话并不掩饰冷怒。 裴今新开口就示弱认错的举动并不让郁知夜感到好受,甚至有点火上浇油。 对于裴今新来讲,这是个有过提示的问题。 郁知夜见到他的第一句话就告诉了裴今新他为什么生气。 小裴今新模模糊糊地能想明白为什么郁知夜会为了这件事那么生气。 “对不起,”裴今新有些懊恼地说,“我不应该去找冯秀才。” “有什么不应该的?”郁知夜现在的心跳也蛮快的,之前是激动,现在是气的。 郁知夜举起那只被裴今新握着的手,借着周围的微光看到手上多出的伤痕。 他轻笑了一声,语气有点儿冷:“你爱找谁爱找谁,与我何干?” 接着摔手,想把裴今新的手甩开。 不过没能成功,裴今新手松了一点,仍旧握着他的尾指不肯放。 裴今新知道郁知夜现在很生气,他也想要哄好郁知夜,但是…… “你不要说气话,好不好?”裴今新声音有点低,听起来比郁知夜要难过,“你这样说,我会很伤心的。” 郁知夜默然,垂了垂眸又低下头凑近裴今新。 他比小裴今新长得高,却用仰视视角看人,冷然地勾着嘴角:“我在生气啊。” 所以自然会说气话。 郁知夜这个人向来就是这么讨厌的,他知道那些话听起来刻薄、不让人好受,但他依旧会说。 不过裴今新的反应也很常常出乎他的意料。 裴今新抱上去,语气放软:“那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他一只手握着郁知夜的手指不肯放,用另一只手搂着郁知夜的腰。 裴今新是真的丝毫不在乎示弱,把自己的情绪反应都直白地展露给郁知夜。 被抱住的郁知夜没有任何反应。 “你又要走吗?”裴今新收紧了手,“我在害怕,怕你走了又两年都不会来找我了。” 郁知夜还想生气的,但有点儿气不起来了。 很烦啊,生气都生不彻底。 仿佛裴今新成了他的一个软肋,让他连生气都舍不得令对方太难过。 “我走了,你不还能找别人吗?”郁知夜继续说,“冯秀才,李秀才,陈哥哥,刘姐姐,他们还不会给你生气。” “不,不一样,”裴今新从来觉得人与人之间的相处重在坦诚,他说起一些心里话来也会觉得不好意思,但不会因为觉得难开口而不开口,“我喜欢和你呆在一起。” 情之一字,过于复杂。 郁知夜听过许多故事、看过许多话本,他从来不明白那种爱得要生要死的感情有什么意思,也不明白为什么会有那么深重的感情。 但他听到裴今新真诚直白的话,还是会被打动。 郁知夜好像确实有点儿生不起气来了,不是原谅,不是理解,而是单纯地因为裴今新说的话而感到心动。 他知道自己对裴今新也是陷得越来越深了,或许将来有一天,他也会看裴今新看得比自己要重要。 但郁知夜希望不会有那么一天。 郁知夜不愿意爱别人胜过爱自己。 郁知夜推开裴今新,裴今新还是抱上来。 “你还是生气的话,打我,骂我,都可以。”裴今新固执地圈着郁知夜。 旁边的含桃不屑于参与他俩之间的事,早走到一边去吃草了,马尾一荡一荡的,时不时发出呼噜噜的声音。 “我打你骂你,你就不喜欢我了。”郁知夜说。 “是啊,”裴今新笑了笑,他想事情确实会是郁知夜说的那样,他不会喜欢一个对他不好的人,“不过现在是你生气的时候,你可以发泄一下,别太过分就好了,我不会生气的。” 郁知夜伸出手,被裴今新警惕地收紧怀抱,他还是继续抬手,将手指插到裴今新发间。 裴今新的头发只用一根麻绳扎起,和郁知夜搂搂抱抱挣扎间早就有点儿乱了。 郁知夜用手指穿过他的头发,挑开了麻绳又忽然一同揉乱。 裴今新躲也没躲,甚至低了低头更方便让郁知夜乱揉。 “你为什么要去找冯秀才呢?”郁知夜仍旧在意这个问题。 -- 第113页 作者有话要说: 好想快进到现实世界让他们简简单单谈恋爱噫呜 问一个小问题哦,要是我第三个世界不想写将军了,换个职业可以吗?(没有评论我就默认没关系了噫呜 第20章 含桃被寄养到了马舍。 夜晚郁知夜还是宿在了裴家,和裴今新躺在同一个被窝里。 裴家保暖一般,家里被子也有限。 幸好现在是夏天,床上有裴立泽做的竹枕和竹席,枕上去还是舒服的。 裴今新曾经像个向阳花,需要太阳来使自己变得灿烂。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发现郁知夜成了他的太阳。 明明才认识了那么短一段时间,裴今新却希望这个太阳永远都能在他身边。 郁知夜身上带着未知,给裴今新带去远方的味道,是不一样的世界不一样的人,令他好奇且着迷。 薄被下裴今新从背后抱着郁知夜,像是要怕他走,又像是没有任何理由只是想和他亲近。 郁知夜还没有完全消气。 他对裴父裴母和宁宁都彬彬有礼,但裴今新心里也知道,这件事还没翻过去。 裴今新把人带回家,把储存的食物和喜欢的小玩意儿都拿给郁知夜玩。 他前些日子太忙了,只编了几个草环、草鸟,不然还能送郁知夜更多。 裴家没有空房间,平时没人来拜访,更也没人来接住,郁知夜是要和裴今新一起睡。 裴今新把屋门和房门都闩起来了。 安全感增加了一些。 房间有点空,不开窗的夜里安静得有些过分,耳朵里会响起虚鸣。 郁知夜在黑暗中忽然低声开口:“你为什么选择别人教你读书认字?” 郁知夜第三次问起这个问题。 裴今新给他说了很多,但都没说到点子上。 按理说,裴今新当时没有明确答应他要找自己学,而裴今新想去做什么都是应当出自本心,所以裴今新去找冯秀才,郁知夜知道不应该生气。 但这种想法几乎不会出现在郁知夜脑海里。 或许出现过一秒,很快就会被否定。 郁知夜就是这样的。 说他无理取闹也好,说他小题大做也好,他很多事情可以不在意,但在他在乎的东西上,那要一尘不染。 裴今新抿了抿唇,收紧了手。 裴今新甚少经历要哄朋友的情况。 没谁会因为这点儿“小事”而会对他生气。 小裴今新没什么朋友的,他不过是像路边的野草,长了也好,不长也好,只要不长在自己家田里就不会去理他。 第一次有一个对他很好的人,愿意和他做朋友,裴今新很开心,也很珍惜。 郁知夜生气了,裴今新很在意。 刚才跟着郁知夜一路,心都是揪着的,想上手扯他衣袖,怕他更生气,又怕他走。 道歉也没有用。 可能是因为他没有找到真正的原因吗? 他道歉,但是道歉的理由也是颠三倒四的。 模模糊糊地能明白为什么,有时又在接近时猝然绕远。 裴今新试着从郁知夜的角度去理解现状,但他发现,他真的不是郁知夜,他没有办法想到郁知夜是怎么想的。 为什么选择别人教自己读书认字? 别人,读书认字。 问题只能出在那个“别人”身上。 是冯秀才这个老师不好吗? 可郁知夜应该不了解他啊,而且就裴今新接触而言,冯秀才是个挺好的人。 那是因为郁知夜有对朋友的占有欲? 打个稍微没有那么恰当的比方,那也是目前裴今新能想到的类比——就像宁宁要是跟别的大哥哥跑了,裴今新觉得自己肯定也会难过的。 这个理由有点道理,但还欠一点说服力。 裴今新总觉得郁知夜不至于为了这个对他那么生气。 到底是因为什么呢,裴今新苦思冥想。 但郁知夜第三次问出这个问题,裴今新想不出来答案,也不能迟迟不给他答复。 等待有时也会消耗感情。 裴今新寻思中缓慢开口:“我家很穷。” 郁知夜眼神微动,这和他要的答案好像没有什么关系。 不过他没有打断裴今新。 裴今新顿了顿,继续说:“我从很小的时候就有意识到我家的境况不是很好,在别人家的小孩儿都能吃饱穿暖拿着爹娘买的灯笼木车时,我家常常连锅都揭不开。” 不是故意要和别人去比,而是那差距太强烈了,就直接摆在了小裴今新的眼前。 嫌贫爱富不算天性,但也没人愿意一直扶贫。 怕裴家人唉声叹气,怕自己小心翼翼要去照顾穷人自尊心,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平时有机会帮忙,他们也愿意伸出援手,但裴家其实也给他们这个机会。 裴家就像树上突然长歪了的树枝,有点突兀,但是依旧能生长。 “我用捡来的草能编好多东西,卖给村里其它小孩儿,”裴今新说,“三文五文,后来他们就不和我玩了。” 郁知夜睁开眼,看着黑暗中的墙壁。 他能理解,年纪轻轻的小孩儿都只想着玩,而裴今新却想的是赚钱,哪怕是因为要补贴家里,那也不讨同龄人喜欢。 -- 第114页 要是他要的是些饴糖糕点与人交换,那或许还好些。 裴今新像是也能想到郁知夜所想,他补充说:“其实起初我要的是一把米……但是他们不愿意那么麻烦,宁愿给我钱。” 尽管裴今新也会无偿再送他们一些什么,但他那些儿时的朋友仍是觉得裴今新和他们玩不到一块去了。 “后来我就只卖给那些会卖这些东西的人了,从卖这个到今天,赚来的银两都不足半两。”裴今新说。 “上山砍柴也能卖,这个钱多些,夏季十五文一捆,冬季二十文一捆,刚开始的时候我砍这个可费劲了,两三天才能凑出一捆,还都是些杂枝破木头,很多人都不肯要,后来弄多了,也就明白别人要的是什么样的东西。不过,也不常有人收这个。” “……” 裴今新给郁知夜又讲了很多他童年的赚钱方式。 好像都不怎么成功。 “喂,”郁知夜微皱着眉终于打断裴今新,说话的语气是今晚难得的柔和,“你说这些是要我心软吗?” 如果真是这个目的,那裴今新做到了。 “不是啊。”裴今新用尾指指腹蹭了蹭郁知夜的手背,“你再听我说一点吧。” 裴今新原先只是想讲点什么而开口,说着说着就有些收不住了。 没人听他讲过这些,他也没对别人说过这些。 郁知夜拉他的手到自己胸膛,以一种有点淡淡的语气说:“我有一点心疼。” 不管裴今新的目的是不是要让郁知夜心疼,而现在郁知夜确实是心疼大过了生气,暂时快连继续追究裴今新的心思的都没有了。 裴今新没有立刻接话,过了一会儿,他往郁知夜的身上再多挨过去了一点,小声地说:“那你再心疼我多一点吧。” “我曾经有一个弟弟,他名字叫裴子丰。”裴今新其实对这个弟弟印象不太深刻,“爹娘说他从出生时身体就不太好,当时家里三个孩子,太穷了,娘亲生完子丰后也一直生病,子丰没活过两岁就没了。” 郁知夜待人疏离,行医多年,也见惯了生离死别。 乍一听说裴今新弟弟的死讯,他的情绪也没有多少起伏,顶多是对裴今新再心疼一些。 “所以我们对宁宁都很好,而且她是个妹妹,我们都很喜欢她。”裴今新说。 “裴兰宁是很可爱。”郁知夜顺着说,指尖在自己胸膛缓缓游离、画圈。 逡巡着,像是要回握裴今新的手却又不抓紧。 裴今新说着说着,思维从自己的弟弟上跳跃,一下闪过灵光。 “我……”裴今新想要抓住那点儿想法,它看起来太像是能给郁知夜的交代了。 “嗯?”郁知夜应了一声。 “如果要找一个人教我读书习字,我当然是希望找你。”裴今新说。 “可是你找的是姓冯的。”郁知夜回过神来,语气无甚波澜地回复道。 “那是因为你对我太好了,给过我的东西太多。”裴今新向下退了一点,以额头靠在郁知夜的后背上,又拉高了被子把半个脑袋都埋了进去。 在郁知夜看来,他给裴今新的远远还没比得上裴今新以前给他的。 但无论是以前的裴今新还是现在的裴今新,他们似乎都不这么觉得。 郁知夜现在也不想和裴今新争论这个。 该入睡的点,两人眼神都还清明。 “哦?”郁知夜似是疑惑地应了一声,又似是在表达不赞同,他头稍往后,靠在裴今新的脑袋上,“所以我对你好,也是我的不该了?” “怎么可能?”裴今新当场否认,“你对我好,我会觉得很感激。” “我不用你的感激,”郁知夜立即说,“我也没给过你什么。” 裴今新只当他是善良,且谦虚。 他嘴角挑了一下,灵感被抓住后像是他在意识中踩进了温和的长流,他缓缓而下。 “你给过我的丝丝缕缕,都值得我记住。”裴今新说。 感激也好,喜欢也好,裴今新给郁知夜的,郁知夜就想收下。 他并不纠结裴今新对他的是感激还是什么别的,他只是不需要裴今新推开他。 “那你就再感激我一点。”郁知夜用回裴今新用过的句子。 “知夜哥哥……”裴今新语气有点低。 “别这么叫我。”郁知夜说。 “那我要怎么说?”裴今新微讶,怎么连称呼也让改了。 “郁知夜,知夜,”郁知夜想起以前裴今新叫他名字时的语调和神态,心动了一下,“随你。” 裴今新轻轻笑了一声:“明白了。” 裴今新继续开口,绕回他刚才想说的话题:“我找冯秀才而没找你,是因为我不想一味只是在你身上索取。我想努力变得好一点,想配得上当你的朋友。” “我是什么东西?”郁知夜抬眉,半顿后又说,“你现在就很配得上我。” “不是,”裴今新仍然是轻轻笑着否认,“我试过很多能使家里变得好过一点的方法,都是失败,我家可能一辈子都那么穷,可能一辈子都没法达到你家家境的十分之一。” “你为什么要达到我家的家境呢?”郁知夜反问,“那些东西也不是我挣来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裴今新也一时语塞,“只是……我不想欠你太多,我希望我们都能是平等的,我觉得那样我们的关系能更长久一些。” -- 第115页 “钱财都是身外之物,你管那些作甚?”郁知夜握紧裴今新的手,“我能陪你走很远。” 半晌,裴今新也轻声回:“我也是。” “这几天我想了好多,我想认字,我想读书,我想考功名,我想像别人一样,是有目标地在努力。” 裴今新想读书的想法和自己有关,和郁知夜有关。 他想知道郁知夜名字里的“今夜偏知春气暖”是什么意思,想知道他架上书籍上的每一个文字和批注是什么意思,他想看郁知夜看过的书,想像郁知夜一样读过很多的书,走过很多地方的路。 “我想,”裴今新还有些更远的想法,“我也想学会之后去教其它人,我希望我们都能看到更远阔的世界。” “考功名吗?”郁知夜没想到裴今新会选择这个方向的道路。 “嗯。”裴今新点点头,磕在郁知夜背后,“你会有这样的想法吗?” 郁知夜沉默片刻,然后说:“以前没有,现在有了。” “你教我?”裴今新问。 “我教你。”郁知夜应。 裴今新笑:“那日后就有劳郁先生多多指教了。” 作者有话要说: 呜,谢谢你们! 尽量恢复日更中,争取寒假完结!希望能甜甜过年~ 这章换个角度其实就是: 家境的差距是很难改变的,可能裴今新一辈子都不会能像郁知夜一样有钱 ,但他也可以爱他,他没想过说郁知夜会家道中落,也没想过自己会突然暴富,他们拥有各自的财产,也共享着一部分的财富,最重要的是,他们共同度过着他们两个人的生活。 家境是不平等的,但是,爱是平等的。 第21章 裴今新醒得要比郁知夜早。 昨晚他们说开之后也没换姿势,早上醒来时裴今新的手还揽在郁知夜腰上,甚至他俩的手还在交叠着。 只是床上一层薄被不知什么时候换成了稍厚一点的被子。 每逢春夏、夏秋之交,裴今新和郁知夜的习惯都是床上放两床被子,爱盖那张盖哪张,等到天气不再反复,才把不适用的一张拿走。 郁知夜睡得还很沉,裴今新挨在他身后能感觉到平稳而轻微的起伏。 早知他要来,应该早点把被子洗一洗才好的。 天还没亮,按裴今新的作息来说,此时他已经该起床了。 不过最近田里的作物尚在生长期,只需裴立泽早上去浇个水看一看即可,裴今新也多了些休息时间。 若是不再跟着冯秀才学习,裴今新日常更是能多出来更多时间。 尽管如此,裴今新还是想早点起来。 他极其缓慢地将手从郁知夜手中抽出来。 郁知夜动了一动,裴今新立马就没再动弹。 郁知夜眼皮子也动了动。 房间里出现一声从鼻尖发出的既轻又沉的声响,有些短促,一触就散,却因清晨的宁静而清晰。 晨光微明,郁知夜本是对着墙睡,翻过了身却没睁开眼。 翻身时,郁知夜松开了裴今新的手,翻过身后又将自己手搭到裴今新脸上。 没搭准,搭到了脖子上,摸到一手温热的脉搏。 少年略具雏形的喉结上下起伏几下,裴今新心里升腾起一种很奇异的温暖感。 仿佛不是一只手握住了他的颈脖,那种感觉像是郁知夜整个人带着被子将他搂在一起。 很温暖,很难以言喻的一种微微胀着的情绪。 中午,郁知夜跟裴今新到冯秀才家。 “我在外面等你。”郁知夜送他到门口,让他去跟冯秀才说清。 “好。”裴今新拿着家里存下的半篮子鸡蛋和早上新鲜摘来的野菜答应道,但答应完之后却没动。 郁知夜轻轻侧头,投以疑惑的眼神。 裴今新轻轻对他笑了一下:“我不知道要怎么跟冯先生说。” “直话直说。”郁知夜说。 “不太好吧?”裴今新觉得有点对不起冯秀才,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辜负了冯秀才的好意。 “那你继续跟着他学。”郁知夜掀起眼帘,目光停住在裴今新脸上。 裴今新伸手扯了郁知夜头发一下:“说好不说气话的。” “我答应过吗?”郁知夜似笑非笑地勾着嘴角挑眉,“就像你当时其实也没答应我不找其他人一样吧。” 裴今新微眯眼,唇边带笑:“你好记仇哦。” 郁知夜笑起来,那样子并不像是真要和裴今新生气。 他伸手捏了捏裴今新耳朵:“走吧,我陪你进去。” 考科举的路很长,一步一步走。 有了目标后,日子过起来更愉快了。 郁知夜这几天心情都挺好,跟裴今新上山下水、骑马游玩,跟裴今新穿裴立泽给他俩做好的衣裳。 他在裴家附近找了家客栈暂且住下,开始了教裴今新认字的过程。 郁知夜教裴今新没有像冯秀才那样拿着书,从千字文、三字经等平常认字的方式教起。 他和裴今新到溪边的石头边晒太阳,拿着木棍看见什么就告诉他那样东西要怎么用文字写出来。 木枝为笔,大地为纸,生活所有一切都是教材。 握笔也是要学的。 郁知夜把裴今新前几天抄录的千字文拿出来,看了一眼,勾着嘴角笑了半天没说话。 -- 第116页 “怎么了吗?”裴今新也凑过头去看自己写过的字。 “我写得有进步的了。”裴今新给自己争辩道。 “好,”郁知夜还在笑,神情语气却透露出了不相信,“你再写几个字给我看看。” 郁知夜在砚台上加了几滴清水,拿着墨锭在里细细打圈,将墨化开。 郁知夜把笔蘸好墨才递给裴今新:“来。” 裴今新不甘认输,接过笔:“来就来。” 裴今新调整好几次姿势才开始下笔。 裴今新家连张像样的桌子都没有,现在用的这个还是这两天他俩从附近找来石头和木板堆起来的。 砚台和墨都放在窗台,阳光从外面照射进来。 桌面有些凹凸不平,裴今新手不稳,写出来的字也是歪歪扭扭。 郁知夜站在旁边,看裴今新艰难写字。 他下笔倒不是很犹豫,就是写出来的东西也不太能看就是了。 裴今新写了几个字,偏过头问郁知夜:“怎么样?” 他对自己的字有种莫名的自信。 郁知夜站在旁边笑。 郁知夜站得又不远,从他那角度早就能把裴今新写的字都看清楚,然而他闻言却走近半步,煞有其事似的仔细打量纸上墨迹。 半晌,唇角扩大,他伸手在纸上点了点:“‘玄’少了一点,‘洪’字,也不太对吧?” 郁知夜的指尖缓缓在字的上空虚点,他继续说道:“这几个字倒都没有写错,就是……” 他脸上笑意渐浓,话没说完,大概的意思却都在一双眼睛里表达出来了。 “哎呦,”裴今新小声地说,他执笔在纸上画了一个小草,“就是写的不好,所以才要学嘛。” “也是,来日方长,”郁知夜微垂眼眸,又点了点裴今新的手,“执笔不需这么用力。” 裴今新松了点劲,画完草后又开始写字。 还是有点儿紧张,握着握着笔就不自觉用力,但比刚才好些了。 裴今新写千字文的时候下笔还稍微有些犹豫,现在写字则是一气呵成。 毛笔尖划过纸面,墨水融了细碎的阳光,在片刻后干涸。 横平竖直,一笔一划,纸上跃然涌现“郁知夜”三个字,倒有几分郁知夜当时教他写时的模样。 裴今新再次偏头问他,脸上添上了几分得意:“这几个字写得还不错吧?” 郁知夜也诧异:“确实不错。” 和其他字比起来,仿佛出自两个人的手笔。 裴今新搁下笔,向郁知夜挑了好几下眉,还晃了晃身子,接着又给了郁知夜一个超大的笑容。 眼睛闭了一下,嘴角大幅度地上扬,鼻梁也微微皱起,洁白整齐的牙齿露出,那颗尖尖的虎牙在郁知夜眼前闪现一秒。 想亲他。 那样的念头出现在郁知夜的脑海里。 以文字的形式出现,以一个不成形的想法的形式出现。 连他自己都为这样的想法怔愣了一下。 以前和裴今新风月之时都未必有过的情浓。 当时能朝夕相处不觉得那有什么,多数抱着的都是过一天算一天的想法,失去后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可替代的,只是失去再得到后,心中才发现真实的答案。 裴今新开心地笑着,高兴起来摇头晃脑的,只是只持续了很短一阵时间。 脸上的笑意才比较持久。 “所以说多写就好了。”裴今新转回去趴在桌上近距离地欣赏他刚写的三个字。 简单三个字,简单一句话,好像轻飘飘的,扫过郁知夜心头。 郁知夜伸出一只手揽过裴今新的腰,贴在他身后将他扶起。 裴今新诧异,一笑,然后直起身在他怀里转了个身,双手回抱着郁知夜。 胸膛的跳动不被轻薄夏衣阻隔。 脑袋附近仿佛传来心脏跳动的动静,裴今新将耳朵贴近郁知夜左心,黑发在衣料间摩擦带起轻微的声响。 房间里一时安静。 裴今新听了一会儿,眼神动了动:“你……?” “我很感激,”郁知夜低声打断他的话,“让我抱一会儿。” “是吗?”一个不需要回答的问题,裴今新笑起来,在他胸前蹭了几下,把自己头发蹭乱了。 郁知夜低头,在裴今新发顶落下一个微不可察的轻吻。 裴今新认字的进步还挺快的。 写得多了,执笔逐渐就稳了。 尽管没有在冯秀才的指导下继续学习,裴今新偶尔会是会往冯秀才家送些东西。 会送的东西少了一点,于是裴今新不需要每天上山去劈柴,也不需要每晚去冯秀才的私塾搞卫生和学书。 虽然当时那些都是裴今新自己愿意做的,但是他不得不说,少了这些事情,他的生活变得从容得多。 郁知夜没有住在裴今新家里。 偶尔是裴今新过去郁知夜客栈,偶尔是郁知夜到裴今新家,更多时候是一起到山上溪边或者什么其它地方。 经文策论、诗词歌赋对裴今新来说还很遥远,郁知夜对科举考试内容也还需要去了解。 郁知夜不时会回一趟祢川。 郁伏山和冯素发觉郁知夜有了朋友后常常往源溪跑,倒是比以前安定得多。 其实他们近年有想减少奔波行商的想法,祢川较为繁华,游客络绎不绝,小地方竞争小、成本低,综合考虑后,他们决定在源溪开一家小商铺。 -- 第117页 于是他们在源溪购置了房产。 郁知夜渐渐将祢川书房里的书籍搬到源溪这边。 青衣和赤岭也有了自己想要做的事,不再终日都陪在郁知夜身边。 冯郁两人在源溪买的住宅没有源溪大,家仆也没调过来,源溪这边的郁府显得尤其清净。 冯郁知道郁知夜和裴今新要考科举后,为他们搜寻了不少资料。 裴今新有时也跟着郁知夜到祢川去。 说起来,裴今新和郁知夜身上许多衣裳都是裴立泽做的。 裴立泽做出来的衣裳看得出来做得认真,但手艺差强人意,远达不到精美的地步。 这也是他没能在村里靠裁缝糊口的原因。 因郁知夜当时给的酬金太高,裴立泽后来给郁家陆陆续续都做了许多衣裳,也不肯多收酬劳。 郁知夜带裴今新上山采药草、接着晾晒加工,卖药草倒比裴今新卖什么柴火、草编品要赚钱得多。 制成药丸后的价格更高,裴今新跟着郁知夜做这些,也为家里改善了一下处境。 冯素和郁伏山和裴立泽和莺莺也相熟起来。 有时冯郁也会带着朋友一起和裴立泽和莺莺说话,他们给裴家带去了朋友。 而那些朋友给裴立泽带去许多消息还有一些不同的种子。 他们教裴立泽轮换着耕种不同的作物,用一些简单的方法提高作物的产量和营养。 新的耕种方式也给裴家带来了更高的收入。 那些点点滴滴,似乎都在让裴家渐渐脱离饥寒交迫的困境。 作者有话要说: 写裴今新扯郁知夜头发时,既视感如下 拉一下,开灯 再拉一下,关灯 或者是墙上拉那种风扇也一样,你们有没有拉过! 第22章 初初学认字,那时候大多是快乐的。 两个人学着玩,玩着学。 后来郁知夜买来科举要考的经书、史书,刚看着时还有些新鲜感,越看越没兴趣。 里头各种东西晦涩难懂、枯燥乏味。 郁知夜常常学着学着就拉裴今新出门玩。 郁知夜隔几个月就带着裴今新去其它地方游历一番。 南边走走,西边走走,北边、东边也走走。 有的时候,两个地方就只隔着几十里,风景和风俗可以截然不同,连口音都完全不一样。 郁知夜仍是喜欢到处出门,所以拉上裴今新一起。 两人也确实玩得尽兴。 家庭渐渐能够温饱,又一直接受郁知夜有意无意的投喂,裴今新越发长高、骨肉上附着肌肉,身材好看了不少。 说实话,还是很难。 穷惯了总会给人留下印记。 有些习惯不是一下就能改。 种地的人看天吃饭。 种了什么吃什么,丰收什么吃什么。 郁知夜和这个裴今新一起度过的第一年秋季,裴家红薯丰收。 郁知夜去看裴今新挖红薯。 瘦高的人站在太阳下,先用刀把红薯藤都割了放在一旁,接着挥起锄头把红薯周围的土挖开。 不能太大力,也不能漫不经心,稍有不慎,红薯就会被锄断。 挖松了周围的土之后就按照红薯的痕迹挖撬,把一串的红薯挖出来。 裴今新和裴立泽两个人配合着,弓腰,起身,弓腰,起身,忙活了两个白天。 收获完红薯时,郁知夜也到裴家吃饭。 红薯藤蛋汤,炒红薯藤,红薯饼,裴家种的红薯倒是挺甜,做出一桌红薯宴也颇为丰盛。 接着连裴今新学习时都有了零食——烤红薯和红薯干。 天气转凉了,但烤红薯凉了也好吃。 积累的糖分香喷喷吃着的时候甜,冷了的时候也沁人心脾。 郁知夜也跟着裴今新吃了几顿。 但是那一连几天,好大半个月,裴家吃的都是红薯。 郁知夜在第不知道多少次看到裴今新手上拿着烤红薯到他家时,神色都有些一言难尽了。 “还没吃完?”郁知夜把柜子里的书册拿出来放到木桌上。 “才吃了一半。”裴今新笑着把红薯递过去,“不过明天开始就没有零食了,要存起来。” 绿叶植物放多几天就蔫了,再放几天就枯了,所以红薯藤倒是吃得快。 郁知夜撞见一两次裴家吃红薯藤,还以为凑巧,结果后来发现,是他家一直在吃红薯藤。 没收获的日子,一天一顿饭或者两顿饭,有的收获的日子,一天三顿饭。 一天三顿,顿顿都是红薯或者红薯藤。 后来冬天收获了菜苔,裴家的菜单也全是菜苔。 郁知夜也穷过,但没那么苦过。 一种食物,一连重复着吃,实在令人生厌。 他招来郁府的厨子过来做过几次饭食,但巧妇难为无米炊,也就是红薯,也就是菜苔,也就是没什么别的可以做配料,也弄不出来些什么。 让简单食材变成美食是耗时耗力的,它不仅需要丰富的经验积累,还需要油盐配料等其它东西。 即使只是简单做个红薯饼,它也需要面粉、糖或盐、还需要比平时多许多倍的油,那些配料倒比红薯本身都要昂贵了。 来一次,裴家为了招待客人,又多花了点家里的积蓄。 -- 第118页 郁知夜也没怎么再让厨子来了。 郁知夜想要把人养胖,着实有些难度。 他教裴今新采药草卖,也教裴今新采食菌菇野菜,但山上食物也实在是少。 有时候上山一次采回来的野菜都不够抓起来一把的。 碰上野雉、野兔也很讲运气,去过五六个都未必能碰上一次。 郁知夜带裴今新捕鱼,也发现裴今新在捕鱼方面多少缺点东西。 裴今新抓鱼的没天赋是令郁知夜都诧异的程度,是连把鱼送到他身边都能让鱼溜走的地步。 郁知夜每天都想着说,算了,随便吃点就好了,直接给裴今新塞点食物就好了,然后每天起来还是带着裴今新从最起初的获取食物的步骤走起。 他把自己都养壮了一些。 郁知夜还教了裴今新骑马来着。 有几次郁知夜回了源溪,裴今新突发奇想地过去找他,翻山涉水,徒步走了半天。 足足三个时辰,从清晨天未亮就开始走,走到正午才到郁家。 裴今新不觉得累,郁知夜都替他觉得累。 问他过来做什么,裴今新也没什么重要的事。 有时候是抓到了一只很漂亮的蟋蟀,有时候是吃到了很好吃的东西,反正都是些很突然又很不重要却被裴今新以为很有趣必须要和郁知夜分享的事情。 走那么远过来,裴今新也不能久留。 有一次他给郁知夜送完东西就说要赶着回源溪了,也不要郁知夜送,想着走回去。 郁知夜留他,裴今新却说那几天农务重,家里需要他在。 反正裴今新倒是挺心甘情愿,也为这种短暂的见面而觉得津津有味。 郁知夜教他骑马,用含桃带着他。 腰酸屁股疼,大腿也酸痛,骑着骑着,就习惯了。 现在裴今新上下鞍马的动作都很潇洒,有时他们出门,甚至是裴今新坐在郁知夜身后带着他。 裴今新总是很忙,显得郁知夜尤其清闲。 生活各种事情交杂在一起,除了裴家的事,裴今新余下的时间几乎全和郁知夜有关。 科举重字迹。 没出三年,裴今新就已经能基本认得书上的字,也能写出一手平稳的圆字。 他兜里有了一些铜钱银两。 大部分给了家里,小部分给自己和郁知夜买书册和纸笔墨砚。 他平时还是挺舍不得,拿着木枝在地上写,拿着手指在身上划,练够了才沾墨下笔。 一张宣纸,总给他把边边角角的位置都写完才作罢。 一开始写的字还挺大,越写越小,练出来了。 写完后,他又用水洗纸,把纸浆滤清,晾晒,又弄出一张新的比原来颜色要深一些的纸在家里继续写。 学习上,裴今新比郁知夜努力多了。 裴今新觉得自己要学的东西太多了,所以一直很用功。 早起读书,晚上有时宿在郁知夜房里也要给郁知夜念书。 裴今新念得有些磕磕绊绊,后来他在白天总会先问过郁知夜那些不认识的字,后来就流畅了很多。 而郁知夜并不是一个要听睡前故事的人。 “该睡了。”郁知夜把被子拉上来盖过耳朵。 “念完这一面吧,府试对这本书的内容很侧重呢。”裴今新举着书趴在郁知夜身边,把他被子拉下来一点。 “你真是要了我的命了。”郁知夜无奈地翻了个身,干脆枕在裴今新弯起的后腰上。 裴今新笑了笑,调整了一下姿势让他枕得更舒服,接着继续念起来。 帖诗﹑经论﹑律赋……成了郁知夜每晚的睡前音乐,连有时候裴今新不在的时候,郁知夜脑子里都会循环起裴今新的声音,然后才能睡着。 郁知夜原来也就只是个比平民有些学问的普通人。 裴今新学得认真,苦心孤诣,渐渐变成了是他在带着郁知夜学习。 郁知夜睡得太多,裴今新会从被窝里薅他起床。 裴今新敲敲门,没人应,便推开门进去。 冬天日头斜,阳光在房间里拖出一道长影。 房间里有一些乱七八糟的,玩过的东西放在那还没收。 裴今新给郁知夜做的许多小玩意儿被放在墙边的架子上,草编的兔子、木头磨的小牛、溪边捡回来的漂亮石头。落到地面的枯干松果……都陷在半明半暗的光影中。 宽长红木桌上的书文都横七竖八地堆放着——昨日用完了还没收。 源溪郁府也有一个书房,放了一些书,但裴今新和郁知夜更常是直接在郁知夜的房间里读书习字。 两个人分占一张长桌,经文书册放在一起。 或一起写字,或他念他听,也能互不干扰地各看各的。 裴今新看了一眼,想起他在写字,而郁知夜在一旁睡着了的场景,蓦地笑了一下。 “知夜哥哥,知夜,”裴今新声音从小渐渐加大,也故意将步子踏重,“该起床了。” 郁知夜动都没动,一头如墨乌发散在身后,几缕发尾从被子里露出。 “当啷当啷,”裴今新以口做钟铃,“日上三竿了,该起床学习了。” 快日上三竿了。 裴今新走到床边,见郁知夜还没有动静,趴在床沿戳了戳他。 “这样都不醒吗?”裴今新总是对郁知夜的睡眠质量感到有些诧异。 -- 第119页 裴今新把他发丝推回到被子里盖好。 他戳了戳郁知夜后背,又戳了戳他腿,见床上人依旧没有反应,还伸长手去戳郁知夜被裹在厚被子里的脚。 郁知夜一下子曲起了腿。 “我再睡会儿。”郁知夜声音沙哑而轻缓,带着浓浓睡意,“你帮我把棉袍拿过来。” 裴今新收回手直起身,顺从地从柜子里替他拿了件保暖的外袍。 他踢松了鞋子,抱着棉衣噔噔噔几下快走到郁知夜床边,轻盈一跳就蹦上了床,接着整个人横着伏在郁知夜身上止不住地笑。 “起床了!”裴今新拉开郁知夜的被子在他耳边笑说。 作者有话要说: 当啷,你的小可爱突然出现! 第23章 四年里,郁知夜和裴今新接连通过了县试和府试。 八月,他俩要到府城参加岁试。 通过岁试是成为秀才的最后一道门槛,郁家和裴家都很重视。 两家人在祢川郁府给他们践行。 践行宴没有弄得很热闹,只是郁家和裴家一起吃个饭而已,怕弄得太隆重让两个孩子有压力。 莺莺鲜少出门,冯素亲自过去源溪接裴家。 裴安平和裴兰宁也来了。 按长相来说,裴今新其实长得不太像裴家人。 裴家人性情也各异。 裴今新是跟着裴家人一起过来的,一掀帘子就看到等在门口的郁知夜。 裴今新赶紧下了马车到郁知夜身边去了。 郁知夜给他递去一碗冰粉:“热不热?” 事实上郁知夜和裴今新才分开没几日。 前几日他们好运,连着两日在山上都逮到活物,烤着吃了几餐,天气干燥,裴今新就上火了,连连咳嗽,夜晚都睡不好。 他俩分开时,裴今新也还没好全,郁知夜心里便记着这事。 还没等裴今新回答,郁知夜又继续问:“咳嗽好些了吗?坐久了可又不适?” 这几天常常下雨,郁府也有几个家丁害了伤风,郁知夜也问:“天气转凉,可有注意添衣?” 裴今新到了束发之年,长得快有郁知夜高了。 他带着笑意接过加了蜜饯、干果的冰粉,手上的温度稍微比郁知夜暖些。 “不热,不冷,没有害疾。”裴今新一一耐心回答郁知夜的问题。 裴立泽也跟着下了车,伸手抱裴兰宁下来。 冯素把莺莺扶下来后才到郁伏山身边去。 郁伏山伸手握住冯素的手,冯素紧了一紧手以示回应。 “叔父。”裴兰宁乖乖地叫人。 “好久不见啊,小宁宁。”郁伏山摸了摸裴兰宁的头,又看向裴安平,“这是安平吗?” 裴安平也来了,他点点头,也跟着裴兰宁叫人:“冯叔父好。” “不必客气。”郁伏山把沾到冯素身上的草屑拿开。 “知夜哥哥!”裴兰宁也一眼看到了他哥的好朋友郁知夜。 郁知夜朝裴兰宁扬了几下手,扯了嘴角一笑。 “你知夜哥哥在跟今新哥哥说悄悄话呢。”冯素瞅着站在一旁的两个小子打趣道。 裴立泽和莺莺闻言也是一笑。 众人下了马车后,互相介绍一番,家仆们拿着托盘将其他冰粉和消暑饮食递上。 “哎呦,”冯素摆摆手,“都拿到正厅去吧,刚下马车就捧着碗吃,多累啊。” 郁伏山微微带着笑招呼他们进屋。 郁知夜给裴今新那碗冰粉不大,裴今新很快就吃完了,接着才跟着郁知夜一起出门。 他们落在一行人的最后头。 裴今新低声跟郁知夜介绍:“那就是我哥了,之前跟你提到好多次,你俩终于见上一面了。” 郁知夜倒是无所谓见不见到裴安平。 毕竟他在乎的人只有裴今新。 不过对于裴今新来说,意义不太一样。 一个是他的亲哥哥,一个是他玩得很好的没有血缘关系的哥哥,两个人对于裴今新来说都很重要。 裴安平和郁知夜见面、并且能够相处愉快的话,裴今新会更加高兴。 也不用相处得多愉快,和睦就行。 郁知夜刚才简单和裴安平互相行过礼、打了个招呼,点到即止就又回到了裴今新身边。 裴安平倒是和裴立泽长得像,眉眼里都带着点被生活压得化不开的淡淡忧愁。 不像裴今新。 无论经历过什么,裴今新给人的感觉都是温暖而向上的。 那双眼睛如月如星,永远带着光芒。 也或许,裴今新是幸运的,他经历的苦也许没有他爹和他哥多。 而人的幸运和不幸哪说得那么准呢? 有的人在不幸的命运里也能感觉到知足。 而忧郁的眼睛和乐观的眼睛都一样具有吸引人的魅力。 众人围坐在郁府平时吃饭的圆木桌上,半是家宴的场合,饮食简单却也讲究。 “安平现在是在源溪当郎中吗?”冯素给莺莺倒了点暖胃的米汤。 裴安平点头应是:“当了数年学徒,最近开始正式医治了。。” “很厉害啊,”冯素笑着夸奖,“听莺莺说,你明年就要及冠,可有心仪的姑娘?” 裴安平脸上添了一点绯色:“啊……嗯,有。” 他和他的姑娘依旧保持着联系。 -- 第120页 他想努力做出点名堂,然后开一家属于自己的药铺,接着……希望能给裴家和那个姑娘都挣一个未来。 店里氛围不算太好,裴安平忍了那么多年好歹习惯了。 而且他现在起码已经有工钱了,时不时也能抓些药给他母亲。 莺莺平时有郁知夜和裴今新的照顾,身体经过数年调养,也好了不少。 这次过来,几十里的马车路,也不至于太疲惫。 酒足饭饱,第二天郁知夜和裴今新就要上路。 郁知夜和裴今新的包袱前几天就都收拾好了。 到府城的路有点长,青衣和赤岭先到府城替他们打点一二。 他俩则在饯别宴后第二日才出发。 裴立泽、莺莺、郁伏山、冯素、裴安平牵着裴兰宁,他们一起站在路口目送郁裴二人骑马远去。 裴今新连连回头了好多次。 之前他跟郁知夜去参加县试和府试,路途没有那么遥远,家里也没有那么兴师动众。 这次他俩去考岁试,郁家和裴家又是给他们拜神求福、又是给他们做宴送别。 冯秀才也给他送了一册自己当年赶考时做的注释。 村里其它小孩长大了些,知道裴今新要去赶考之后也甚是惊奇,每次见到裴今新都没有再多嘴饶舌,反而是用一种奇异的眼光打量裴今新,有时还会跑到裴家附近专门看裴今新是不是在学习。 一直到看不见家人踪影,裴今新才转过头,将视线长久地停留在郁知夜身上。 之前郁知夜带着裴今新出门,也只是游山玩水。 这次他们背着行囊赶考,路途倒是比以前艰辛,而且心境也总归有一些不同。 行至山间,半路下了大雨。 无奈,他们只能夜宿在山野的荒屋里。 这小屋破破落落的,窗户只剩半扇,被人拿木条钉起来了。 门关不严实了,他们拿烂木桌顶着。 窗外雨水滴滴答答,屋子内尘埃皑皑,房檐结了蜘蛛网。 屋里没有供奉的桌台,倒也不像破庙,只是也不知道是什么人留下的破房。 裴今新和郁知夜带了不少干粮。 雨太大,野果也没能采多少,捕猎更是没法去捕,只能拿酥饼配着肉干吃。 带来的水也快没了,明天还要再打。 森林寂静,雨声沉沉,淹没了屋里燃着的篝火响起细碎的噼啪声。 裴今新在这样的荒郊野屋不免感到有些心慌。 怕野外有狼,或虎,或碰上其他什么匪徒之类的。 也怕雨太大,压垮房屋。 反正是一种不太具体却很真切的害怕,明知不太可能发生但还忍不住担心的不安定感,和要考试的紧张感夹杂在一起。 含桃也被拉进了破屋里,呆在破屋的一侧,接受着两个小主人的投喂。 咕噜噜噜,雨声、木柴燃烧的声音和马发出的声响混在一块。 郁知夜把馒头撕开分喂给含桃, 含桃趴在地上,伸长了脖子半仰着,下颔一动一动地嚼着食物,眼神说不尽地慵懒,跟他主人一样地随遇而安。 甚至比他主人都要不嫌弃这屋子的破旧。 虽是夏日,山间加暴雨,屋里也有些清凉。 含桃吃足了食物便一扭头,把脑袋也卧到地面上。 郁知夜拿着剩下的一小块馒头,自己吃了。 他凑过去抚了抚含桃的颈鬃,它脖子上的铃铛发出清脆的轻响。 裴今新也坐到含桃身边,轻轻和郁知夜一起挨在含桃的长脖子上。 一马两人依偎在一起,分享着食物。 勉强吃够喝够之后,郁知夜拿干草拍拍,堆成了一张床,又从包袱里拿出件外衣铺着。 他拿着另外一件外袍躺到草堆上,掀开一角唤裴今新过来:“来。” 裴今新把两个包袱拿过来,跟他钻到同一件衣裳下。 外袍宽大,也只能盖到他俩腰腹以下。 “正好,”郁知夜把包袱放到草堆上,“拿来做枕头还挺合适。” 裴今新笑:“不还得温书?” 郁知夜嘴角轻抬:“将书作枕,不也是一种温习?” “你就不担心考不上吗?”裴今新伸手将宽袖也作被子盖在郁知夜身上。 裴今新这四年来,几乎日日都在学习。 尽管对未来还有些迷茫,但是那投入的心力已经使他迫切地希望能通过院试。 “考不上就考不上吧。”郁知夜无所谓道。 “反正还有明年,是吗?”裴今新没经历过这些,其实在县试、府试时多少都有一点儿紧张,但郁知夜的随意态度总是能及时安抚他的忧虑。 郁知夜摸着裴今新的头发玩,敷衍地应:“是是是。” 他想的是,反正考不上就考不上,也对科举有什么真切的期望。 “要是你考上了,我没考上……”裴今新想和郁知夜多说说话。 “那我少写几页。”郁知夜拿裴今新头发松松垮垮地打了一个结。 “可别,”裴今新连忙说,明知是说笑,他也笑了,笑容里带着点无奈,“万一我考上了,你没考上呢?” “那你养我呗。”郁知夜随口道。 “哎?”裴今新反应起来考上听说考上廪生是可以得到朝廷定时发的膳食的,可郁知夜怎么都还没能轮得到让他养的地步吧? -- 第121页 “怎么,”郁知夜侧卧在草堆上,眼帘抬起,一眼望到裴今新眼睛里,“不愿意?” 裴今新对养活郁知夜的想法持续都会心动的,笑着回答:“当然愿意。” 裴今新还没怎么动,刚才郁知夜拿他头发就自然散开了。 “我可不好养活。”郁知夜微勾嘴角,放弃了拿那顺滑头发打结的想法,用手指作梳子把他头发重新捋顺。 “好像也没那么难。”裴今新轻笑出声,心说郁知夜实在是个没架子不挑食的富家少爷。 裴今新从里面抽出一本经义疏注,开始朗诵起来。 郁知夜则是抽出竹笛,给这个雨夜添上新的声音。 早晨,裴今新被含桃唤醒。 那股低沉的马的鼻息扑在脸上,裴今新睁眼,见到含桃正在吃他们身下枕着的干草。 含桃见到裴今新睁开眼,眼神转了转,似乎也有些高兴。 屋外已是雨过天晴。 作者有话要说: 2021要过去啦!希望大家都能在2022开开心心,顺顺利利,完成小目标,追星快乐,看文快乐,运动快乐,赚钱快乐!吃!喝!玩!乐! 第24章 考完岁试,约有五日才能放榜。 裴今新和郁知夜还留在府城。 青衣和赤岭替他们打通各种关节,但是也不总是和他们呆在一起。 考完那天,他们四人一起吃了个饭。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刚考完之后的日子是最快乐的,什么都不用想,光是快乐就够了。 裴今新把书册丢到包袱角落,连进进出出都时常哼着歌。 他们跑到附近山上的一个湖泊去泡水。 上山的路上,裴今新拉着缰绳,含桃慢慢悠悠地走着。 而郁知夜坐在前面,拿着笛子吹。 风轻轻,笛声悠扬,自由的气息像掠过他们身边的树叶和花朵。 裴今新心情好久没有那么轻松过。 山上的湖泊颜色是湛蓝的。 要是从高空俯视,能看到这片山头有接连成串的湖泊群。 有的翠绿,有的浅蓝,有的泛银,点缀在森林和草原间。 晴天的水温也并不冷,泡着正好解暑。 这几年郁知夜给裴今新弹过古筝、吹过笛子。 听多了,裴今新也就发现郁知夜弹古筝真的很菜。 但郁知夜的笛子吹得却很好。 “而且……”裴今新脚踩着湖底的细沙,“吹笛子看起来非常潇洒,很大侠范。” 裴今新对音乐是不太感兴趣的,但接触了音乐之后,没有人会不爱上音乐。 他没有去学弹古筝,也只以为古筝是郁知夜一个并不太感兴趣的小爱好。 但他听郁知夜吹笛子吹多了,对笛子产生了兴趣。 觉得好听,觉得好玩,也自然会对竹笛产生兴趣。 郁知夜当然也教过裴今新吹笛子。 裴今新学得比他当年学古筝好。 即使只是用了一些边角时间来学习音乐,裴今新也很快就摸到一些门道了。 就像现在,裴今新接过郁知夜的笛子,也能吹出一段旋律。 郁知夜没怎么带过裴今新去乐坊,裴今新也没想起来要去那些地方。 裴今新所能学会的旋律就是从郁知夜身上学会的旋律,还有他自己胡吹吹出来的东西。 清亮的笛声仿佛穿透整片森林。 “我突然觉得这样也挺好的。”裴今新放下笛子,忽然出声道。 “嗯?”郁知夜睁开眼,见到对面的鸟儿从地面跃到树梢。 “就是,”裴今新莞尔,“即使考不上也挺好的。” 郁知夜扬眉,微勾起嘴角:“这才刚考完,你就觉得考不上了?” “啊,”裴今新应了一声,继续说,“考得上,考不上,我都做好了心理准备了。” 郁知夜拉直唇角笑了起来:“一个岁考,这么紧张吗?” 郁知夜倒是也发觉裴今新最近的心境总是在紧张和放松之间徘徊。 “还挺重要的,不是吗?”裴今新捞起水,向郁知夜弹了一下。 几滴水滴溅在郁知夜脸上,让他睫毛也挂上了光。 郁知夜没有在意,缓缓掀起眼帘挑眉一笑,没应话。 过了一会儿,郁知夜才问:“你考科举的目的是什么?” 郁知夜坐靠在湖边,半仰着头望着阳光落在树梢的光点。 他之前一直没有问这个问题,他觉得不太重要。 裴今新想要参加科举,考得上也好,考不上也好,只是一时兴起也好,真有此意也好,郁知夜陪着罢了。 郁知夜发现他有时候真没怎么去想过裴今新究竟是怎么想的。 “啊这……”裴今新有点迟疑,先是笑了一下,仿佛郁知夜问的是什么难以回答的问题。 确实难以应答。 那时想考科举的契机当然还记得,只是几年间,各种原因早就交杂在一起,很难说清楚。 “想知道更大的世界吧。”裴今新也仰起头,默契地、神奇地也将视线落在那闪烁着光芒的叶子上,“后来觉得通过科举可以当官、能有俸禄,我就很想成功考上,那样能让家里好过许多吧。” “穷官苦吏也不少。”郁知夜不以为然。 郁知夜连岁考的答题也并不很认真,看到题目就作答,也不曲意逢迎、改变自己的想法去迎合科举的答案。 -- 第122页 在郁知夜的人生设想里,当官是不可能的。 “是啊。”裴今新笑着应声,一时感觉两人的氛围好像渐渐变得有点严肃,收回视线又拿着树叶和野果在水上漂。 “但是那些清官也很棒啊,做得好的话,能造福一方百姓。”裴今新读史时对那些人物都挺敬佩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那种情怀好动人。” “哦。”郁知夜并不太能感觉到,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挺累的。” “是挺累的。”裴今新把一颗红色浆果递到郁知夜嘴边,“但听起来很有意思。” 郁知夜身子微微前倾,把裴今新递到嘴边的浆果用牙叼走。 浆果的酸甜、凛冽一下子迸溅在口腔中,带着令人愉悦的清凉。 “有什么意思?”郁知夜不理解。 裴今新哎了一声,心想也不知道要怎么解释才能说得清楚。 裴今新会为清官舍己为民的操守而感动,郁知夜不会。 就像喜欢谁一样,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会感动就是会感动,不会感动就是不会感动。 一种心境不太相通的感觉。 也并无碍于交往。 裴今新和郁知夜一起读书期间,两人的见解常常会在同一个方向,观念很相融,但他俩毕竟是两个人,总会有那些不同的想法。 要是每个地方都一模一样……嘶,那也有点可怕。 裴今新想要的也不是一个完全和他一样的人,他想要的是和他很像,却又令他向往的人。 裴今新也会尽力将自己的心意传达给对方:“我娘是从闹水灾的远郡逃难过来的,源溪的县官当时对待那些灾民都很友好,然后才有了我。” “我们的县官是个很好的人,清贫爱民,常常会为了百姓们着想,他还给我们家送过稻谷,”裴今新用手缓缓拨着水,轻声说,“就感觉,啊我们也是被关心着的。” 了解能增进喜欢和感动。 郁知夜多知道了一些东西,大概能理解裴今新的心情,却不能感同身受。 他有些囫囵吞枣地消化着裴今新给他带来的感情,抚了抚对方侧脸:“我也在关心着你。” 裴今新笑:“你不能体会得到那种感觉吧?” 郁知夜也不隐瞒,点了点头:“是不太能理解。” “也是我想得太多。”裴今新嘴边始终有笑意,又挑了一颗成熟的浆果喂给郁知夜。 “聊远了。”裴今新搓了搓指尖,垂在身侧。 郁知夜也收回手,继续瘫在水里。 他打了个哈欠:“那你刚才想要说什么?” “我是想说,其实做官也挺累的,我也并没有那么大的抱负。”裴今新说,“有时候我想想也会觉得很辛苦。” “是的啊。”郁知夜拖长了声音懒声应道,他就从来不想当官,“然后呢?” “然后就是之前还是想当官的,想想要是考不过岁试就觉得挺难过的,即使知道这次考不过也还有很多机会,”裴今新眨了眨眼睛,微微带着笑说,“现在觉得其实考不过好像也没什么。” 裴今新自知心性并不那么伟大。 即使在他看来,当个好官是件值得向往的事情,但却与他的天性不相适。 他并没有那么强大,想要去担负那么多人的身家性命。 他只想过一种简简单单的生活,吃得饱穿得暖、平安健康的生活。 “还有,”裴今新又凑近了郁知夜一点,胳膊贴着胳膊,头发也贴着头发,“我也想起来了,其实我最最起初想读书,不过也只是想认点字而已。” “那你的目标已经达到了。”郁知夜侧目看他,过近的距离使他更加更觉裴今新五官的好看。 裴今新之前真是太瘦了。 嶙峋伶仃的身材,锋利尖锐的下巴轮廓,瘦得像干巴巴的野菜。 那时五官也还没长开。 而束发之年的裴今新,长高了,长胖了,也还是偏瘦的少年身骨,匀称而健康。 五官还是一样的五官,用岁月描得颜色更浓,清瘦一分则更添几分雅艳。 静时如松如竹,像文人画里的远山淡水。 动时却是活泼的,有时候有点呆,笑起来很甜。 郁知夜不由得伸手抚上裴今新侧脸,拇指按住裴今新眉间轻轻摩挲。 裴今新笑意如涟漪漾开,任由郁知夜用指腹描摹他眉眼。 “是啊,”裴今新扬一扬眉,仿佛在回应郁知夜的动作,“我现在不止能认字,我都能看懂医籍了,还能替人写家书赚润笔费。” “所以?”郁知夜应。 “所以我好像是走得有点远了,一开始想读书的心愿是那么简单,后来生了更多的愿景,越走越远……”裴今新笑了一下,“我真是想得太多了。” “你没必要想那么多,”郁知夜声音低沉,“你说你,明明做的事情那么多,为什么还能分出神想这些有的没的呢?”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好嘛,我会向你学习的,”裴今新伸手抱住了郁知夜,把脑袋也枕在郁知夜肩膀上,“我就是觉得现在这样也挺好,即使没考上科举,就这样跟你去这去那,也一样是能看到更大的世界。” 郁知夜把夹在他俩身体之间弄得他发痒的发丝撩开。 -- 第123页 “才知道啊?”郁知夜啧了一声。 要是裴今新早点想通,郁知夜也不用费那个心力去参加什么劳什子考试。 不过现在也没有什么不好。 “现在知道也不迟,你想去哪,我都带你去。”郁知夜一下一下梳着裴今新湿了的头发。 “好啊,”裴今新笑着应,不过很快想起来家里,又说,“好像也没办法去太远,娘的身体还是不太好,宁宁也还年幼。” 郁知夜静默半晌,又问:“那要是考上了呢?” 他问:“还继续考吗?” “啊……”裴今新喉间的震动传动到郁知夜肩膀上,像是思考,很快却又笑,“不知道啊。” 今朝有酒今朝醉。 作者有话要说: 小鱼:当官是不可能当官的 粥粥:下个世界你就当官 √ 2022快乐!新的尝试也会让生活更精彩!(后天见,大家明天也要玩得开心呀~) 第25章 放榜那日,裴今新、郁知夜和青衣三人坐在学署外的一个小店里等。 像他们那样在等公示的考生不少。 学署还没开门,已经有一圈人围在那里。 “要是考上了,”青衣已经喝了七八杯茶水,“少爷和裴公子是不是就要去上学了,接着就能当官?” 通过岁试考取生员,也即秀才,确实是有机会能到各地官办府学、县学里学习。 也可以继续自学。 “考过科试才算正式能去考科举,那才会有做官的机会呢。”裴今新莞尔,给青衣添茶水。 郁知夜在旁,侧望着遥遥等待的一众人,眼神有些飘远。 岁试、科试,乡试,省试,殿试,童生试看着虽是最低等级的考试,考取也不容易。 后者难度则更高。 真要中举进士,并不容易。 郁知夜真心对科举无感,纯粹一考场混子。 温书不算是负担,而尽力作答也不过是为了和裴今新走得更远一点。 但要说实话,郁知夜还宁愿他和裴今新考不上。 裴今新昨晚想开了之后,也慢慢觉得考科举当官并不是他所愿。 他倒想考个廪生就好,拿些按时发给的银子和粮食。 然后或许可以像冯秀才那样开个私塾,一边照顾家人,一边和郁知夜时不时地出门游山玩水。 那样只需要参加每年岁考,保持秀才身份。 好像更快乐。 郁知夜和裴今新自然是考上了的。 学政一将榜单贴出,周围的书生立马把那围得水泄不通。 有人欢喜有人愁。 等到人群稍微散去后,他们三人才靠近过去。 郁知夜和裴今新很快就都看见了自己的名字,意外地还算靠前。 青衣在侧,他跟着冯素、郁伏山跑商,多少也认点字,也挤在榜前仔细地找。 青衣找出郁裴的名字还慢些,找到之后声音却大。 一声欢呼,淹没在人群里,也不算突兀。 裴今新和青衣尤为高兴。 他俩把名字看了两三遍,确认裴今新和郁知夜的确通过了岁试。 裴今新看着郁知夜很高兴地笑。 他今天着了一件月白色麻布内衫,外衣则是玄青色,和郁知夜穿得几乎并无二致。 两个人在一起生活得久了,衣裳出自同一人之手,购买服饰也是常常同行,连衣着都越来越相似了。 偶尔两人的衣裳也混着穿。 郁知夜伸手抚上裴今新的脸,捏了捏。 他的腰上挂了个竹丝绕的铃铛。 交杂斜插的薄竹片、横纹错织的底篮,缀着一颗圆润翠青的珠子,还有裴今新亲手刻的花瓣。 郁知夜走起路来,腰间也是铃铃铃地响着。 那声响极细小,平常难以留意到,要在安静的环境里才能清晰。 但郁知夜是知道这个铃铛的存在的。 动一动,晃一晃,在别人难以发现的情形下,他却时时都能明晰。 那是裴今新做的,裴今新身上也挂了一个,同样也是系在腰侧,他那珠子是绛色的。 岁试榜前有人欢喜有人愁。 他们三人确认了成绩之后便准备走开。 “少爷!裴公子!”青衣一直侧着身面向他俩激动地说着话,得连语调都有些颤抖,“你们现在可都是秀才了!” “嗯。”裴今新应了一声。 裴今新脸上也是难掩悸动,一双眼睛带着光,笑意满溢。 “老爷夫人们一定会很高兴的!”青衣脚步都变得轻快不少。 “是啊,好想快点把这个消息告诉他们。”裴今新也始终保持着大幅度的笑容,步子也无法如常日一般平稳,一路小幅度地连蹦带跳。 “少爷和裴公子天资聪颖,才高八斗……”青衣一连串说了一堆夸奖的词。 然而,他们转过街角,消失几日的赤岭突然出现。 赤岭听闻两人喜讯,眉头松了一下,一脸惊喜地向他俩祝福,接着又很快露出郁色。 “少爷,裴公子。”赤岭额间汗涔涔的,像是一路奔波而来,“恕赤岭带来了个不好的消息。” 赤岭将视线偏向裴今新,裴今新心中一悸。 “前几日,裴公子兄长受伤,颇重,”赤岭沉声开口,像在裴今新心中丢了一个重锤,他每说一个字,那重锤便在裴今新心上压一分,“裴夫人一下受惊,也昏了过去。” -- 第124页 裴今新本来握着郁知夜的手,手里一下子攥紧了。 “他们怎么了?”裴今新刚才脸上的喜色瞬间都消失了,只剩下忧愁。 郁知夜回握住裴今新的手,也皱了皱眉。 “夫人已经醒来了,静下心来调养几日即可,裴公子兄长……”赤岭也不知如何开口,他听闻这个消息后急冲冲地便往府城赶,“还是等裴公子回去再看吧。” 喜忧转瞬之间。 裴今新和郁知夜没顾上收拾东西,两人匆匆准备了些水和粮食便分骑两马火速往源溪赶。 留青衣和赤岭替他俩整理剩下的事。 两人一路快马加鞭,第二日过了午时才赶回到源溪。 裴今新下马时踉跄了一下。 郁知夜迅速扶他。 “别急。”郁知夜扶着他的手紧了紧。 风雨兼程,扬鞭疾驰,郁知夜的腰腿也皆酸麻。 裴今新朝他扯了个笑,脸上忧惧却散不去。 裴立泽看见赶过来的裴今新和郁知夜也是惊讶。 “你们……怎么?”裴立泽正要拿这几日家里的衣裳去洗,身上只着了一件汗衫,神情有些没休息好的疲惫,“你们不是应该在府城吗?” “爹……”裴今新心中焦虑,“娘和哥哥怎么样了?” 郁知夜把马拴好,再过来,回答裴立泽的话:“已经放榜了,他听说家里出事,所以我们第一时间就赶了回来。” “你娘吓坏了,昏了一阵,没什么大碍,现在正和宁宁在睡觉。”裴立泽放下木盆,“安平他伤了几日,像是越发严重。” 裴立泽叹了口气,继续说:“你没在,安平这几日都住在你房里。” 现在裴今新回来了,家里的床位都不够了。 又是另外一件要愁的事了。 “哥他怎么了?”裴今新手中总不自觉攥紧,抓住腰带上的竹铃花瓣不住地摩挲,用力按,用木头的钝痛克制着自己。 郁知夜垂眸将裴今新手松开,放到自己手里。 “煮药的时候没注意,拿着扫帚时把灶上的药罐碰到了,洒了自己一身。”裴立泽抬起手擦了把汗,“刚被抬回来时候,他腰上皮肤全是红的,昨天又起了水泡,他说不严重,但我见他这两日总觉是不曾好转。” 裴今新被攥在郁知夜手里的手,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是冰凉的了。 他仿佛能听见自己心脏扑通扑通的跳动声,开口嗓子发紧:“我能去看看他吗?” “晚点吧,他才刚睡下。”裴立泽看了看裴今新,又看了看郁知夜,“郎中来看过安平,也说不危及生命,敷药、泡澡,静养些日子就能好了,你们也不必太担心。” 裴今新与郁知夜出门约有半月。 本身八月并不算是裴家过于忙碌的日子,这几日,裴立泽又要照顾突然受伤的裴安平,又要照顾受惊的莺莺,还有年幼懵懂的裴兰宁。 虽都说是不严重的病症,但母子的调理药材又是一笔不小的花费。 骤然沉重的担子压在他的肩上,压得他眉眼尽是憔悴。 裴立泽好几日都是丑时才能睡。 “知夜的父母也过来看望过他们,”裴立泽向郁知夜感激地笑了一下,但此时此景确实难带上什么欣喜的感觉,“我们家真是受了你们家不少恩惠,多谢。” 裴立泽真诚地感谢郁家。 “裴先生不必太过客气。”郁知夜外表未褪尽青涩,举手投足却早已有成年人风采。 要是他想,他也能做到进退有度。 裴今新近几年跟着郁知夜出门,身姿也越发挺拔俊雅。 裴安平的成熟懂事、裴今新的学业进步、裴兰宁的乖巧甜蜜,那都是裴立泽作为一个父亲的骄傲。 裴立泽看着并肩的两个少年,心中欣慰,脸上忧虑也渐渐散去了些。 “都还没来得及问你们考得如何呢?”裴立泽伸手抚了抚裴今新被风吹得乱糟糟的头发。 “如今都成为生员了,”裴今新回答,高兴的情绪却找不回来了,“成绩也还不错,往后我们家能有俸廪了。” 裴立泽露出惊讶神情:“甚好,如此甚好……” 一连说了好几句,倒是冲散了这几日的不虞。 “你们现在都是秀才了?”裴立泽喃喃自语,语气带着难以置信又欣喜,“这真是一件好事。” 源溪村好久都没出过一个秀才了,没想到裴今新跟着郁知夜居然一下就考上了。 裴立泽看着郁知夜,感激之情又深一层。 “你们一路赶来,很累了吧,我先铺张床给你们休息会儿吧?”裴立泽从裴安平回来就想着再做一个床,只是这几日太忙了,并没时间去弄,“晚上我去买些吃食回来,给你们庆祝一下。” “爹,不用了……”裴今新也能想到家里困境。 “莺莺也需要补补身子。”裴立泽安慰说。 郁知夜也出声:“床就不用了。” 他看向裴今新,刚攥着的手换了个姿势,圈着对方尾指又在对方手心勾了勾:“先到我家住几天吧。” 又到裴立泽犹豫。 “好。”裴今新不忍父亲操劳,先答应了,“爹,我先去知夜哥哥家住几日吧。” 反正也不是没有试过一起住。 “好吧,”裴立泽也实在是难分出心力去多照顾裴今新,“多谢,真的多谢。新儿遇到你,真是幸运。” -- 第125页 裴今新摸着和他手缠在一起的郁知夜的尾指,微微笑起来一下,像是冬天中一点暖意。 他也想,是他的幸运。 作者有话要说: 小鱼:谢谢,突然给了我彻底拐跑小裴的机会 粥粥:预备,跑! 第26章 什么幸运不幸运的,郁知夜对这个说法感到有点不理解。 为什么好像第一个世界在讲运气,第二个世界又是这样说。 裴今新遇到郁知夜,真的是他的幸运吗? 郁知夜不知道。 他也没觉得裴今新是因为他才出现生活的转折,郁知夜从不把自己想得太重要。 不过郁知夜倒也没有刻意去反驳。 晚些时,郁知夜和裴今新去看裴安平和莺莺。 宁宁陪在莺莺身边,还没醒,莺莺看起来脸色也还算好。 郁知夜站在门口,没有踏入裴立泽和莺莺的房间,只在门口处向莺莺打过招呼。 裴今新走进去,到床沿蹲下。 莺莺把手放到裴今新头顶,轻声说:“我为你感到骄傲。” “阿妈。”裴今新轻轻蹙着眉,表情有些委屈,为自己没在家里人出事时而感到难过。 “娘没事,”莺莺无声地朝着裴今新弯了个浅笑,用温柔的语气和神情安慰着她的儿子,“你哥哥应该醒了,先去看看他吧,去跟他说说话。” “嗯。”裴今新轻声应。 裴安平在原来裴今新的房间里。 裴今新推开门,看到他哥呆愣地坐在有阳光的一角。 没穿衣衫的上身光裸着,烫出来的水泡发黄肿胀,从胸膛下一点拦腰有一大片,左边那个水泡最大,约有半臂长,右边也伴着一些大小不等的水泡。 兴许是泡过药浴,裴安平身上皮肤的颜色也与常人有些不一样。 偏黄,偏棕褐色。 那些水泡大多都在身前,裴安平的头发没有束起,完全是披散在身后。 大半张脸面向着阳光,像是不会被刺伤眼睛一样一直盯着外面。 完全是一双无神的、带着些忧郁的眼睛。 裴今新当时看见的第一眼,头皮都炸得发麻。 似有有一股冷水从头浇遍全身,生出浑身寒意。 郁知夜在他身后走进来,见到裴安平的伤势也微蹙起眉。 他抬起手轻捂住裴今新眼睛。 “别怕。”郁知夜附在他耳边低声说。 郁知夜掌心能感到裴今新眼睫毛的颤动。 也幸好,裴安平伤病不致命,不用让裴今新品尝失去亲人的痛苦。 房间里就只有裴安平一个人。 一桶泡过的药水还没倒,散发着诡异而浓郁的药味。 裴安平回过神来,眼睛极缓慢地转动了一下。 他眨了眨眼,随即便因为眼睛的干涩而皱起了眉头。 回过神来之后,笼罩在裴安平身上那种愁云惨淡的情绪消逝了一些。 裴安平朝裴今新和郁知夜扯了一个笑,不算过分勉强,只是还是带着些困顿和无力。 他已经听裴立泽说了裴今新成为秀才的事情。 他替弟弟感到高兴。 “新儿。”裴安平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是向上扬着的,他也没忘了郁知夜,“郁公子。” 裴安平动了动,久坐的酸麻和腰上烫伤皮肤的灼热疼痛都拉着他心情向下沉。 “抱歉,请你们稍等一会儿,”要是细听裴安平的语气,能发觉当中的不自在,他顿了顿,继续说,“我现在的样子有点可怕,先等我披件外袍。” 裴今新刚才乍一看,也的确是有点被他哥的伤势吓到。 他难受。 但是听着裴安平的话,裴今新更难受了。 裴今新伸手握住郁知夜的手放下。 “哥,没关系的。”裴今新快步向裴安平走去,“你是不是冷,是不是这些伤口不能拿东西挡着?” “没事,”裴安平也在安慰着裴今新,“看着严重而已,过些日子就消了。” 裴安平尽力站起,仍是准备去拿挂架上的外袍。 但他动作并不如往日方便,腰上的水泡因站起而显得摇摇欲坠。 裴今新看着依旧觉得触目惊心,忍着心里唐突的恐惧而扶着他哥,帮他把外袍披上。 然而披上之后也只是遮盖一点。 郁知夜也过去帮忙。 他看出裴今新心中不适,将自己放在两人之间。 裴安平受了伤,行动不便,许多事都做不了。 能看书能写字,能读些词曲话本,但他没什么心情。 他这几天最多的就是坐在房间里发呆。 裴今新和郁知夜也搬来两张木椅,跟裴安平坐在一起。 郁知夜问过裴安平用的药和治疗,也没什么差错。 这烫伤看着比实际严重,但其实也不是什么疑难杂症,裴安平处理起来都算妥当。 “我想着过两日等它流脓了,就把它扎破,那时候看着就没那么唬人了。”裴安平说起自己身上伤口时情绪没什么起伏,受伤于他并不算难接受的事,“我不能再去药铺做事了。” 裴安平没忍住又叹了一口气。 “为什么?”裴今新问。 裴今新被传染了忧郁,眉间蹙起,添上愁绪。 郁知夜用视线抚过他眉宇,把他的尾指握在掌中揉捏。 -- 第126页 “原先东家来了亲戚,就想辞退些人了,赶巧我在这当口犯了错,也就被当成把柄,”裴安平看着窗外,“他们说了一堆话,给我结了一年的工钱,说是给我养伤,但是就是不愿意再让我留下了。” “哥,你还想留在那个药铺做吗?”裴今新开始在想有什么能帮到他哥的。 “这两天冷静下来了,我也不想再留下了,虽是做了□□年,但实际也没什么好留念的。”裴安平想想那一袋银两,“况且,他们最后给我的补偿还挺多的,” 但裴今新觉得还是有点憋屈,他哥兢兢业业做了那么久,一个犯错就把他赶出来了。 可是这错是他哥自己不小心,东家态度也好,补偿也给了,好话也说了…… “有钱了不起吗?”裴今新不太理直气壮地哼了一句。 “是啊。”裴安平被弟弟逗得一笑,“不过,在那九年了,我也想出来自立门户了。” “你一定可以的。”裴今新握拳为他哥加油。 兴许是窗外阳光正好,兴许是因为弟弟回来了、有人陪在他身边,裴安平的情绪渐渐似乎有些好转。 “说起来,当时你为什么会受伤?”郁知夜坐在他们当中却没什么存在感,大家在阴影下吹了一会儿凉风之后才随口问了一句。 “啊……”裴安平语气突然变得有些暧.昧不清,“在想别的事。” “什么事?”裴今新疑惑地扭头看向裴安平,看见那若隐若现的大水泡后又往回缩了点,让郁知夜的身影挡着他哥。 裴安平翕动几次嘴唇才开了口:“新儿还记得秦姐姐吗?” “记得啊。”裴今新当然记得哥哥的意中人秦晴,“哎,所以当时哥哥是在想秦姐姐的事情吗?” 郁知夜不知道裴安平和什么秦姐姐的事,不过结合裴今新和裴安平的对话和生态,也不难猜出大概。 他倒涨了些好奇心,侧目看向裴安平。 想着意中人,光是想想,都让裴安平神情添上些许红晕。 不过,那点亮色一下子又消退。 “她前段日子跟我说,她娘开始给她物色夫家了。”裴安平神色黯然地叹了一口气。 “然后呢?”裴今新接着问。 郁知夜也在听。 “没有然后了,”裴安平声音很低,“她等了我半天,我都没说出来什么,她就跑开了。” “所以哥哥你就魂不守舍了?”裴今新好像知道了裴安平打洒药的原因。 “嗯。”裴安平闷闷地应了一声。 裴今新有些欲言又止。 郁知夜抬眼看有些颓然的裴安平:“你们并没有互通情意?” 裴安平摇了摇头。 “家里穷困,我又无一长处,相貌气质也不讨喜,”裴安平很喜欢秦晴,想追又不敢,想放手又不舍得,“她那么好,随便找个夫婿都比我好。” “哥哥很好。”裴今新顿时出声反驳。 “你确实不必如此妄自菲薄。”郁知夜也说。 “我们家现在不是处境好很多了吗?”即便是裴安平要贬低自己,裴今新也要争辩,“哥哥长得相貌堂堂,学医多年,又勤奋能干,而且真心爱着秦姐姐,你也是她的好归宿啊。” “我……我是吗?”裴安平喉间有些哽塞,“我没有那么好,她家恐怕也不想让她找个穷人出生的丈夫。” “穷则变,变则通,你总不会一辈子都穷。”郁知夜指尖轻点在裴今新指腹,“你后来有去找过她吗?” 裴安平再次摇头。 “她知道你受伤了吗?”郁知夜又问。 这次裴安平没有再摇头。 “知道,”裴安平低声说,有点像是在被教训,但他陷于情绪低谷中没有察觉,“她来过裴家,我怕吓着她……也没让她见我。” “这烫伤也不知会不会留疤。”裴安平轻抚着自己腰上的水泡。 “你这样不行吧。”郁知夜的视线从裴安平身上移开。 陈述的语气没多少谴责的意思,清清淡淡的,却也没多少同情和温情。 郁知夜最不愿看这种爱而不得不敢争取的戏码。 “想要就争取,失败了就再来,实在不行那也算是努力过了。”郁知夜说,“你这又不想去追,却暗自感伤,有什么意思?” 旁观者清,郁知夜纯纯的局外人,说出来的话是这个理,却不好听。 郁知夜自是只是表达自己的观点,但是,是“忠言逆耳”还是“何不食肉糜”,全在所听之人的一念之差。 裴今新反握住郁知夜的手捏了捏,尾指快速地勾动几下。 这是他和郁知夜之间的默契,表示我在,我在听,我在你身边,我在和你一样的立场上,所有类似的意思都可以用这个小动作表达。 “哥,你不试试怎么知道呢?”裴今新单手把木椅向裴安平的方向拉近一点,“你们既是两情相悦,秦姐姐嫁给旁人又怎么会开心?” 郁知夜垂眸从裴今新的手向上看到裴今新的侧脸。 阳光微微落在他眉睫。 郁知夜没再说话,让裴今新和裴安平沟通。 “她会心悦我吗?”裴安平喃喃道,十足的不自信。 “肯定啊。要是秦姐姐对你没有好感,为什么会总是跑过去药铺找你,为什么会生气,为什么会知道你受伤之后第一时间就过来看你呢?”裴今新也有点替裴安平着急了,“哥哥,你怎么那么傻?” -- 第127页 “可是……”这些裴安平都知道,可他从来没有奢望秦晴愿意与他结亲,“说不定她只是把我当作好友呢?” “你说这话时,良心痛不痛?”裴今新无奈,他觉得他哥再这样下去也太辜负秦姐姐的情意了。 但裴安平终究是他哥,裴今新说话不能像郁知夜那样直白。 “她也没跟我说过她心悦我。”裴安平低着眼看地面的光斑,声音很轻。 郁知夜没忍住:“你还要她给你先说?” “她不说出来,”裴安平出身贫穷,在药铺里做事也常常挨骂,积累了太多的自卑,“我怎么敢那么想?” “秦姐姐在行动上已经告诉过你无数遍,她心悦你。”裴今新补充说。 “你真能眼睁睁看她嫁人?”郁知夜疑惑。 裴安平连日来最大的苦楚不是受伤,不是失去药铺的工作。 伤口会愈合,谋生东不成也能西就,然而,要是失去了秦晴。 难不成要目送她成亲生子,再私下望她不幸,才敢拿自己相配吗? “我不甘心。”裴安平许久之后才轻声应,“我不甘心。” “那就去追。”郁知夜说。 裴今新把另一只手放到裴安平腿上:“我们都会帮你的。” 作者有话要说: 哥哥归宿有了,弟弟也要有的 鱼:是我,是我 第27章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裴安平陷在自卑和苦逼的暗恋里,不敢揣测秦晴的心。 而裴今新从裴安平以往告诉过裴今新的点滴里,他觉得秦姐姐是喜欢他哥的。 或许有一点滤镜,裴今新觉得裴安平和秦姐姐的交往显然亲密,但其实也确实有可能秦姐姐只是把裴安平当好友。 在郁知夜的角度,郁知夜是个完全的旁观者。 他不知道裴安平和秦晴有过什么样的往事,也无意探知。 郁知夜只是认为,能得到的,就不要轻易放手。 所幸,结果都是好的。 郁知夜也参与了对裴安平的治疗。 他拿着银针扎破裴安平身上流脓的水泡,给他找来治疗烫伤和祛疤的药膏。 裴今新则跟着郁知夜上山采药、处理药材,有些是给裴安平用的,有些不是。 裴安平每天努力治疗自己身上的伤之余,还苦思冥想如何向秦晴表白心意。 他想去找她,又怕身上伤势会吓着秦晴。 “要我们先去给秦姐姐说一声吗?”裴今新主动为他哥分忧。 “表白心意这种事情,还是要我亲自做比较好吧?”裴安平犹豫,他确实很怕秦晴在他没在她身边的时候就找到了门当户对的人家。 “你只要跟她约个见面,她就能懂了吧?”郁知夜在一旁提议道。 裴今新连连点头:“是的呢!” “那新儿能帮我捎个口信吗?”裴安平戳揉着手指,“我后日应该就能穿衣了。” “当然!”裴今新乐意至极。 裴今新他们知道裴安平的想法,直接把“捎个口信”和“表白心意”划上了一个等号。 得到裴今新消息的秦晴却不是。 秦晴有惊,有喜,也有担心。 尽管裴今新给她说的事情像是要有什么好事发生,但她忍不住担心裴安平是要和她老死不相往来,也担心着裴安平身上的伤。 秦晴对于后日见面的事想提,又想等到裴安平亲自说。 裴安平的弟弟就在眼前,从外貌和性格看起来并不算十分相似的两兄弟身上,她仿佛也能找出两兄弟之间的相似之处,借此来寄托对裴安平的想念。 她问的最多的还是关于裴安平的伤势,等裴今新送过消息后还抓了一把瓜子和花生给裴今新。 裴今新从秦家出来后,把刚剥出来的花生米都给了郁知夜。 郁知夜就着裴今新的手把花生米吃了一半,又拉着裴今新的手,将剩下的另一半喂进裴今新的口里。 “怎么样?”郁知夜牵着含桃走在裴今新身旁。 捎个口信的事情太简单,他们接下来的行程还包括遛遛含桃,买些笔墨,还有逛晚市。 “我觉得有戏。”裴今新笑得弯起眼角。 秦姐姐怎么看都是一副喜欢着裴安平的样子嘛。 实际上,裴安平和秦晴都是源溪人,他们住的地方相隔并不远。 一般相思两人品。 两人都苦思着见面要说些什么。 接下来的事情也都很顺理成章。 疗伤、开店、秋收、提亲、把裴家重新装整一番,裴安平每天都忙得很愉悦。 一切都很顺利。 婚礼在扩张后重新修整后的裴家中举行。 裴家的房子完全翻新了一遍。 付彩礼、举行婚礼,这数月裴家的开销都算挺大,但是裴家人心里都知道,他们的生活不会再像以前一样苦了。 裴家和郁家的生活都做出了改变,并也逐步走上了正轨。 裴安平和秦晴的婚礼,他们准备了许久,弄得十分讲究。 最终是一个简单、温馨而让在场宾客都能倍感幸福的婚礼。 也是真的难得的热闹。 自从裴家结识郁家,生活变得精彩许多。 原本日子也是一样的过,会知道这个,会知道那个,但是郁家给他们带来的东西又是不一样的。 -- 第128页 他们说不清郁家所代表的的色彩究竟和别人有什么特殊之处,但就是那样,新奇而又令人沉迷。 但毋庸置疑的是,他们的世界变得更广阔了。 觥筹交错,一群人欢乐吃食的场面郁知夜从小在郁家见得不少了。 成亲仪式里,温馨和感动是主题。 不少人在新婚夫妻举行拜礼都垂了泪。 而后各种欢笑喧闹,都带着浓郁的感动。 为儿女成家而感动,为一对新人而感动。 郁知夜优哉游哉地吃着宴席上各色美食,看裴今新快乐地吃东西,把嘴巴塞得满满的然后嚼。 裴今新的眼神一晚上都亮晶晶的。 他也在喝酒,第一次喝,小口小口地品尝。 郁知夜给自己也添了点酒。 那是郁伏山酿的梅子酒,酿了两年,果香浓郁。 “好喝吗?”郁知夜问裴今新。 裴今新喝了酒之后脸有些红,反应也稍微有点慢半拍,但是情绪却很高涨。 他连连点头:“好喝!” 又举起杯砸吧了半口:“甜的!” 郁知夜就看着他笑,最后把喝得晕晕乎乎的裴今新背回家。 一年又一年,郁知夜看着裴今新长大。 小裴今新渐渐长出温文尔雅的裴公子,私下依旧还是天真可爱。 他身上有永远褪不去的少年气,两个裴今新都是。 郁知夜将裴今新放到床上,帮他宽衣解带、散下书法,又拿热毛巾替他简单擦洗、热敷。 郁知夜看着他成长,也在期待着裴今新的成长。 “我还没这么伺候过人呢。”郁知夜曲指在裴今新鼻梁勾了勾。 裴今新喝醉后只是笑,一直笑。 “你就只知道笑。”郁知夜伸手按住裴今新的嘴唇。 “谢,谢……知夜哥哥。”裴今新模糊不清地笑着说。 醉意仍旧浓烈,语句莫名,也未必是真的听懂了郁知夜说的是什么,却莫名符合当下的情景。 郁知夜用手抚过他唇,划拨到颈侧勾起裴今新一缕长发,克制地落下一吻。 弄到半夜,郁知夜自个儿仍是沐浴后才去睡。 睡意比被子要沉,厚重地将郁知夜裹住。 郁知夜连裴今新起床的动静都一点儿也没听见。 他起来,看见的是也沐浴过的裴今新。 马场有新的马驹降生,冯素和郁伏山去了郊外。 裴家新婚夫妇正红着脸在向裴立泽和莺莺行礼。 昨日成亲,郁府中人也帮了不少忙,今日也就休息。 屋里有着热闹后的宁静,阳光洒落,也全是快乐的影子。 裴今新给他捧来吃食,笑着打趣郁知夜。 “你把午食都睡过了。”裴今新说。 好像也没有什么事情要做的。 下棋、吹奏竹笛,两人执笔在空白的宣纸上作画。 两个没有绘画天赋的人倒很会天马行空,一人画一笔,笑的时间比落笔的时间还长。 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有天赋。 玩了一会儿画之后,郁知夜和裴今新又拿着书册话本对坐。 房间又一时静谧。 裴今新的思绪从昨天起一直被各种声音充斥着。 迎亲时的爆竹声、拜堂时的起哄声、酒席间的喧闹声,到了今天下午都还在裴今新脑海里响着。 噼里啪啦,哗啦哗啦。 刚才画画也是,画不动就笑,画错了也笑,画了什么奇怪的东西更是笑个不停。 此刻他拿着书,其实也看不进去。 安静的房间里连书册翻页的声音都不太常响起,窗外偶尔传来几声鸟鸣。 落在书页上的阳光缓缓移动,笔墨的淡香轻柔融入鼻息,视野中有着另外一个人的手,裴今新忽然发觉,他曾经憧憬过的一切都在实现。 裴今新有些困倦似的趴到了桌面上,将脸埋在臂弯间。 “哥哥以后就有了秦姐姐陪着,”裴今新突然感慨道,“真好。” “怎么?”郁知夜看了他一眼,“你羡慕了?” “……有点。”裴今新并没有否认,“或许也有点失落吧,以后哥哥就是秦姐姐的丈夫了,就不只是我的哥哥了。” “他不还是你哥么?”郁知夜说。 但说实话,郁知夜不太喜欢裴今新总在提别人。 “哥哥自己组建了一个新的家庭,还是有点不一样的。”裴今新才感觉自己可能还是有点宿醉的后遗症的。 “你也会有新的家庭。” “不过我有你。” 裴今新和郁知夜的声音同时响起,两人皆是一诧,接着裴今新的笑声便从底下传出来。 “你哥在家了,往后你也不用担心家里没人照顾,不敢远游了。”郁知夜对裴安平的选择是有些无形中的感激的。 裴今新总是牵挂家里,怕裴兰宁没有哥哥陪,也怕家务无人分担。 现在裴安平成亲后,裴家都住在一起,裴今新也不用总是担心了。 无论他以后想去考科举也好,想随便去哪游方都好,他都无所畏惧了。 “是啊,谢谢你陪我。”裴今新话里带着点笑意,说着声音渐轻,好像没想让郁知夜听清一样,“希望你能晚些成亲。” 裴今新一抬眼,迎向郁知夜一直凝望着他的目光。 -- 第129页 裴今新还没来得及惊讶得偏开视线,先陷入了另一种诧异里。 郁知夜的眼睛。 他的眼睛边缘是蓝色的,往里是宝石一般的琥珀色,有点像狼的眼睛。 瞳仁是黑色的一个小圈,裴今新从郁知夜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 纷乱的思绪渐渐弹出有节奏的心跳,他有种异于平日的悸动。 “在想什么?”郁知夜眨动了眼睛。 裴今新在他再次睁开的眼眸里仍是清楚看见了自己的身影。 “想要是你成亲了,我们是不是就没有这样的机会能一起出门了?”裴今新像是受到了指引一样凑近郁知夜,他连想象一下那样的场景都觉得有些失落。 郁知夜没有回答,也并没想从裴今新凑近的动作里逃开:“你在看什么?” “倒影。”裴今新放轻了声音。 “嗯?”郁知夜应了一声。 “看在你眼睛里的我的倒影。”裴今新放轻了声音,“好神奇。” 郁知夜倏地一笑,站起身,一手撑在桌面,一手按着裴今新的脖子将相近的距离缩得更短。 “想看,那就看得更清楚一点。”郁知夜勾着嘴角说。 他们额头相贴,眼睛与眼睛的距离不足半指,郁知夜说话的气息几乎要与裴今新的呼吸相融。 “你有没有想过别的可能?”郁知夜压低了嗓音问他,呼出的气息果真全扑在裴今新的唇上。 昨天喝酒时的醉意好像又在清醒时涌上了头,裴今新一动不动地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心跳早已失控。 他已经分不出是谁在呼吸,空气中涌动的又是什么样的情绪。 阳光将他们的侧影投在青灰色的地板上。 “什么可能?”裴今新仿佛从另一个时空听见了自己微涩的声音。 明明是谁先稍微动一点就会亲上的距离,郁知夜先占据主动,却又始终和裴今新保持着微妙的距离。 “一直和我在一起的可能。”郁知夜说。 “我该怎么做?”裴今新连呼吸都收敛了些,仿佛怕这是场梦,稍重一点都把梦吹空。 这么近的距离里,裴今新清清楚楚地看见郁知夜的眼睛里只有他一个人。 像是郁知夜的世界里,层层重重,当中从来都只有裴今新一个人住在那里。 “你说呢?”郁知夜眼帘微动,他也从裴今新的眼睛里看见了他自己。 是挺神奇的。 郁知夜的低声如同蛊惑,裴今新渐渐靠近,分不清谁的眼睛里有谁,两双唇贴在了一起。 一吻中,这个梦也结束了。 作者有话要说: 鱼:啊这,他怎么那么纯情! 裴:家里不穷了,娘身体好了,爹不用那么操劳了,哥哥有妻子了,妹妹有哥哥嫂嫂陪着,我有知夜哥哥陪着,夫复何求 ouo 诗和远方,都有了√ # 止戈散马安余生 第1章 “大人,抓到的人要怎么处理?”一个士兵禀告完战后情况后询问郁知夜。 营帐内烛火摇曳,将巨大的人影投射到帐篷上。 染血的甲胄被丢在帐外,血腥气味依旧萦绕。 郁知夜支着脑袋,蹙着眉头,一副疲倦至极的样子。 “先都收入牢内。”郁知夜沉声下了吩咐,顿了顿,“至于副将,找人替他疗伤,仔细看管,别让他死了。” 士兵稍有犹豫,却也很快应道:“诺。” “派出的斥候可曾有消息?”郁知夜屈指按住额角。 “未有回报。”士兵回复道。 “有消息直接到营帐向我汇报。”郁知夜说。 “诺。”士兵退出营帐。 夜幕早已降临,黑暗将军营笼罩。 上一秒才终于把裴今新勾得会主动亲吻,下一秒却是兵戎相见。 郁知夜睁开眼,刀尖已经没入裴今新胸膛,顺着惯性的力度足以将人致死。 瞬息之间,郁知夜只来得及将刀锋角度偏转。 在长时间的战斗中,裴今新的盔甲早已积累无数磨损,郁知夜那一刀直接割破他的盔甲。 刀尖所及之处,穿皮裂肉,温热的鲜血喷溅到郁知夜身上。 郁知夜想救他,裴今新却撑着反抗。 那属于裴今新的血迷了郁知夜半只眼睛,也模糊了他的心智。 后来的战事,郁知夜紧绷着理智却有几分失神。 这场战是央金国偷袭曹国禹都,裴今新率领将士奋力反抗,打了一夜一天,双方都不占优势,伤亡惨重。 央金擒了一批俘虏,其中包括副将杨金瑞,而将军裴今新最后被禹都将士救走。 一场混战,央金国最后未能占领禹都。 郁知夜胜欲亦弱,直至结束后回到营帐才有空整理思绪。 这个世界也并不难回想。 裴今新作为将军,骁勇善战,为曹国奉献一生却不得好报。 自灾年后,央金国与曹国频发战事,百姓素无安宁。 裴今新与央金国将军多次战场相遇,有胜有负。 裴今新珍视的好友、带出的将士无数死在敌国将军手下,裴今新也曾被对方重伤。 然而,裴今新却也敬佩那位央金国将军,每次交手都全力以赴。 在央金国将军杀害过他并肩作战的好友,裴今新也终于将央金国将军斩杀,待到战事平息,裴今新亦常回忆起当年与央金国将军交手的日子。 -- 第130页 记录中,央金国将军并无名字。 而今,郁知夜便成了那位央金国将军。 将裴今新重伤那一回,应该就是这次。 杨金瑞被俘,原先在裴今新的梦里是直接被下令斩杀,但醒过来的郁知夜还有机会挽回这一切。 杨金瑞是裴今新经历过生死的战友,郁知夜不会杀他。 郁知夜并不想站到裴今新的对立面。 尽管目前的状况实在复杂,这个故事才刚刚开始,郁知夜尚有选择。 正是冬末,郁知夜却跳入冰冷的河流。 他用刀重伤裴今新的场面在他眼前常常浮现。 郁知夜在那一刻并没有能回想到那么多的东西,唯一的念头只是思考如何将对裴今新的伤害降至最低。 见将军受伤,禹都将士更是激起斗志,瞬间向郁知夜和裴今新两人方向奔来。 接着郁知夜在战场上也是身不由己,毕竟稍有不慎,郁知夜也不用活了。 后来回到营帐,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复品尝着恐惧的滋味。 对裴今新好奇有过,喜欢有过,想待在他身边的想法也有过,也只是喜欢而已。 强烈的恐惧却转化为像爱一样的东西,另一种意义上的猛烈心动。 即便现在郁知夜想起了剧情,知道结局最终会是自己死在对方手中,他也依旧难以释怀。 竟然如此害怕失去…… 冰冷的河水包裹住郁知夜整个人。 从头发到脚,激起一身的战栗。 却想再冷一些,以外界的刺激掩盖内心的惊骇。 郁知夜回到营帐,打探消息的斥候与另一士兵等在帐外。 “那贼人伤得很重,唤了两名医师医治两个时辰,可惜无性命之忧。”斥候惋惜地说。 “裴将军,裴今新。”郁知夜声音亦如同寒冬,说话时温热的就只有吐出来的水汽。 “为什么要对敌国的贼人喊得那么客气?”斥候略有不服。 “不听军令者……”郁知夜冷然将眼神落在他脸上片刻,没有将话说完。 军令如山,斥候也不再多言,只将一份刚和伙伴赶制出来的草图献给郁知夜。 郁知夜接过地图,看了一眼放到桌面上,又问:“杨金瑞被生擒的消息送出去了吗?” “已送达。”士兵回报,“裴今新的意思是愿意以一切条件换回杨金瑞。” 郁知夜把棉布的头发拨到身后,声音很轻地嗤笑了一声,低言重复道:“‘一切条件’……到头来肯答应的有什么?” 梦册里的裴今新为保全国都战至最后,从不肯退让。 郁知夜也不信,若他提出要拿禹都交换,裴今新会肯答应。 当然,要是裴今新真肯答应,恐怕那才扎郁知夜的心。 郁知夜拿过侍卫递上的布巾擦拭长发:“议和一事?” “裴今新应承了。”士兵答。 “只身?”郁知夜手中的布巾已经湿透。 “对。”士兵继续回答,犹豫了一下,还是什么都没说。 郁知夜沉默半晌,接着:“退下吧。” “诺。”士兵和斥候同时回应。 帐外。 “我们真的要和曹国议和吗?”斥候仍是迷惑不解,出了营帐许久才跟士兵低声商量道。 周围光影昏暗,斥候和士兵通过疗伤战士们的营帐,里头传来阵阵苦吟哀嚎。 “我无法揣测大人的意思,或许是计谋也不定。”士兵离斥候很近,同样低声回复道。 “他要禹都的地图有什么用呢?”原先要侦查到的禹都地图和兵力图都是正常之事,但斥候总隐隐觉得不对劲,“他要打听贼人位置,难不成是想刺杀对方吗?为什么我喊声贼人都要被他用军令压。” “我看我们大人和那位将军互相欣赏的很,”士兵抬了抬眼向四周确认无人能听见他们对话,继续轻声说,“据说郁大人和那位将军都是孤儿出生,靠着累累战功年少成名。” “什么意思?”斥候倏地绷紧了心神,“你是说大人要通敌吗?” 士兵闻言低低地笑:“你是光顾着锻炼身手都不动脑子了吗?” 却也没有多解释什么,士兵只说:“大人的意思我们这些小兵卒就不要善加议论了,大人为央金出生入死,我们忠诚于大人,更忠诚于央金。” “也是。”斥候应。 斥候和士兵声音渐渐听不见。 对于郁知夜来说,作为央金国将军的一生是从他睁开眼刺入裴今新胸膛那一瞬间开始的。 他并没有继承这副身体的记忆和情感。 如同平日进入梦境,他成为了那个人,却也不是那个人。 央金国将军的轨道也同那偏离的刀锋一样岔去了别的方向。 郁知夜已经代入央金国将军的身份,靠着当初看过裴今新梦册的记忆和目前他能掌握到的情报来推测自己的处境。 他不想当将军,看惯生离死别也不能一时就适应战场上成千上万人的伤亡,更也不想拿他肩膀去肩负什么国仇家恨。 不过,他目前还没想要离开央金国。 郁知夜和裴今新隔得太远太多,要怎么走,要更谨慎。 裴今新伤重,两个时辰的医治。 斥候的回报也就那么寥寥几句话。 当营地越来越沉寂,郁知夜依旧没有睡意。 -- 第131页 半夜更深露重之时,郁知夜换上一身夜行衣出门。 终究还是要一个人走夜路。 医治裴今新实际不止两个时辰。 身上大大小小伤口,胸前更是一道长伤。 军医好不容易才给裴今新止住了血。 裴今新忧虑好友下落,听到央金国来央金国信便让人读。 听到杨金瑞没死,裴今新松了一口气。 后日,裴今新不知道为什么指定后日,也许是这场战对双方的消耗都有些大了,一时半会儿也缓不过来。 这一仗真是又折损了不少士兵,曹国建国后一直内外战不停。 央金国往来与曹国无战,近年也开始交火,也不知什么时候曹国才能安定下来。 说议和,也不知是个什么幌子。 不过说是后日的话,到时身上的伤应该稍微好一点了吧? 为了战友,裴今新让人抬也要抬过去的。 裴今新模模糊糊地在床上思索着,意想到将士抬着自己过去央金军营的场景竟忍不住笑了出来。 身上伤痕敷了药也是火辣辣地疼着痛着,也算是苦中作乐。 苦也一天,乐也一天,终究要把日子过下去。 屋顶似有异响。 裴今新到第三声意外的响动时才惊觉起来。 “什,么人?”裴今新厉声说道,但声音沙哑微弱,连动动身体都比往日艰难许多。 郁知夜跳入屋内,不一会儿便窜到裴今新床沿。 他是趁着禹都战后散乱,裴今新伤重才潜入到裴今新房中。 特意挑的深夜时分,总体还算顺利地神不知鬼不觉地过来了,他也没想到裴今新居然还醒着。 郁知夜用手抵着裴今新的唇,温柔又不容拒绝:“嘘,把人引来了我就不好跑了。” 看到人还活着,感受到对方的呼吸,郁知夜心底才真实地安定下来。 郁知夜俯下身,贴在裴今新耳边轻笑着说:“禹都的守卫不行啊,将军房间也这么好进的吗?” 裴今新却不知何时已经将刀抵在郁知夜脖间。 作者有话要说: 呜 鱼:拿到了爱人死对头的剧本怎么办 第2章 突发祸乱,禹都近来城防也稍有疏漏。 加上和央金国那一战,禹都也伤亡惨重。 裴今新受伤,快到午夜时分医师和仆从才从他房间里撤出来。 但禹都再怎么也有底子在。 城防林密,将军府中也多重守卫。 裴今新不知道郁知夜是怎么绕过众人视线安然进到他房里的。 裴今新半夜更是发起了低烧,听人声音如隔层纱。 放在床侧的刀举起,也不过是负隅顽抗。 过了好几秒,裴今新才从黑暗中辨认出来人轮廓。 更是疑惑。 央金国将军深夜潜入,欲为何事? 匕首抵在脖间,力度却不重。 裴今新并没有直接想要取对方性命的念头。 “认得我吗?”郁知夜一动,刀锋才划出细小血珠。 郁知夜松开捂着裴今新的手,转而握向对方拿刀的手腕。 “郁将军。”裴今新眉尾露出微小的弯动,为陷入相对被动的状况而思索。 裴今新说话的声音并不大,也刻意放缓来掩藏虚弱。 敌国派人刺杀,实不罕见。 但要是敌国将军亲自孤身夜袭将军,那就有点闻所未闻了。 况且,裴今新想,在一方面,要是郁知夜真要来杀他,以他目前状况,恐怕无法抵抗。 另一方面,裴今新看郁知夜举动,也不像是为杀人而来,裴今新倒好奇起来对方深夜来访抱的是什么样的目的了。 裴今新的手腕是热的,而郁知夜手掌却带着凉意,他几乎也没挣扎。 “我是郁知夜。”郁知夜说。 裴今新听见郁知夜轻笑,虽无目睹,但大概也猜出匕首在他脖子上留下了伤口。 奇奇怪怪的人,裴今新想。 然后,裴今新又看见郁知夜伸手解开衣襟,更是越发茫然。 好歹也仍处冬季,郁知夜身上也只着了两件衣衫。 他轻而易举地便露出一大片光洁的胸膛——让裴今新多少有几分牙痒。 同样也是从战场上经历过长时间厮杀的人,郁知夜身上干净得令人难以置信。 也没有累积的陈年旧伤,新添的几道伤痕比起裴今新而言,要少太多,浅太多。 反观躺在床上的裴今新,腰侧、肩膀都被纱布围裹着,寒冬腊月,连厚棉被都不能好好地盖上。 想要好好盖上被子睡觉的人不得安眠,能好好睡觉穿衣的人半夜没事爬人窗台。 裴今新一时不知是想打人,还是想打人。 不过郁知夜也没给裴今新什么胡思乱想的时间。 郁知夜握着裴今新的手,渐渐手心也被裴今新的体温捂热。 拉开衣襟,郁知夜使力握着对方手腕将匕首尖端向下对准自己胸膛。 裴今新到此反而缩了缩眼瞳,手下意识一挣,也没挣脱郁知夜桎梏。 刀尖刺破皮肉向下划,从左胸膛划至右腰,和郁知夜给裴今新留下的那一刀一样的轨迹。 伤口深约一寸,鲜血不停地涌出,倒成了郁知夜身上最深的伤痕。 “你……”裴今新眉头皱得更深,“到底要干什么?” -- 第132页 伤口已成,郁知夜也松开手,随意拿过裴今新放在床边的一件内衫来捂住流出的血。 郁知夜从头连脸色都没有变过,仿佛刀并不是落在他身上一样。 “堂堂将军,借你一件衣裳不打紧吧?”郁知夜说话的语气虽是疑问,但也做了做了,擦都擦了,分明就是漫不经心的一问,“也不必归还了吧?” 裴今新根本没理会郁知夜那个问题。 他百思不得其解,郁知夜究竟半夜过来要干什么? 不是来杀他,难道要是借刀杀人——借裴今新的刀,杀郁知夜自己? 图什么,栽桩陷害吗? 栽敌国对手的赃有什么用处? 裴今新本就混沌的思绪变得更是一团乱麻。 往日素有传闻,说央金国的人鲁莽好战、直来直往,思考事情的方式与旁人不同。 裴今新当时只是一笑,也没在意。 现在他也确定了,央金国的人一定是有点什么毛病的。 那把匕首被郁知夜用衣衫擦过血痕,还给裴今新。 裴今新厌恶地将它丢到一旁。 郁知夜身上的血从捂着的衣衫中渗出,过了一会儿,郁知夜干脆脱了外袍垫在裴今新床上。 “我看一眼你的伤口。”郁知夜的血滴落在衣裳上, 裴今新抬腿想把郁知夜踹开,郁知夜坚持,两人便在床上无声过了几招。 裴今新毕竟伤重又低烧,不敌郁知夜。 加之从郁知夜身前的血也滴落在他脸上,裴今新内心满是迷茫和困惑。 裴今新咳了几声,不知不觉便落了下风,被用衣衫束住手脚。 郁知夜跪在他身上,拇指揩去裴今新脸上血迹。 “别动了。”郁知夜声音也比刚才沙哑,“我不会伤害你。” 裴今新也放弃挣扎,无语地躺在床上,任由郁知夜解开他身上的纱布,也不配合。 “府中侍卫不是拿来摆设的。”裴今新半闭着眼威胁道。 刚才一番打斗,裴今新伤口也出现撕裂,开始渗血,把身上纱布染得更红,面色却是更加苍白。 “但你并不想那样做。”郁知夜拆穿道。 郁知夜也费了一番功夫才将裴今新纱布解开。 那伤口比他身上的要深许多。 郁知夜伸手抚过自己胸腹上流血伤痕,抹了一手血又去碰裴今新身上的伤。 两人的血迹一时在裴今新身上融为一体。 “还你的。”郁知夜有些怔愣地低声说,“没有你的深,以后再拿别的还你。” 裴今新已经有些佛了。 裴今新先前其实是见过央金国将军的。 他第一次跟随将军出兵时,在战场附近的流民堆里见过一个小孩儿,衣衫破旧却眼神坚定,虽然流落到如此境地也仍不卑不亢。 后来裴今新知道那个小孩儿成了央金国将士,一步步打出名堂。 他对央金国这个将军算是钦佩的。 作战兵贵神速,部署出奇制胜,攻城后也从不烧伤掳掠百姓。 现在一看,什么可爱,什么神秘,什么颇具几分中原人的仁义机智,多数是脑子不太好、疯得让人捉摸不透。 “你先把你的血止了吧。”裴今新被低烧引得有些头痛。 郁知夜从刚才一直没有止血,那些血滴滴答答地落到他的身上,弄得他有些烦躁。 再这样下去,这张床上都要沾满郁知夜身上的血迹了。 “担心我?”郁知夜抬起眼帘。 “不哦,”裴今新强撑着意识,“你是敌国将军,我恨不得你死呢。” 郁知夜勾勾嘴角笑:“我都还没舍得死。” 裴今新伤口都用了药,郁知夜仔细检查过。 算是不错的药,但治疗裴今新的伤效果过于温和。 并且裴今新伤口有发炎的趋势。 郁知夜掏出几瓶药,挑挑拣拣,最后拿出其中两三瓶先洒在了自己的伤口上。 不一会儿,他胸膛渗出的血液便凝住,没再继续滴落。 “上好的金创药,”郁知夜弯着嘴角拿它在裴今新鼻子前晃了晃,“不用客气。” 一股轻微苦涩而带点甘甜的药香。 那是郁知夜从军营中取的高级疗伤药,属央金国特有。 郁知夜检查过裴今新身上敷药药性,恰与此种药能混用。 裴今新无动于衷。 “有点痛,稍微忍着点。”郁知夜将一根手指压入裴今新唇缝。 裴今新不肯松口,郁知夜便在他伤口边缘按了按,才将食指送入裴今新齿间。 与此同时,郁知夜将金创药利落地倒在裴今新最长的那道刀伤上。 长条成片的刺痛猝不及防地猛然在身上炸开,激得裴今新腹肌紧缩出明显轮廓。 “呃……”裴今新喉间忍住呻.吟,不过没忍住齿间一闭,咬破郁知夜手指。 裴今新整个人痛得缩成一团,却又被捆绑固定住,指趾皆在用力。 一瞬间,冷汗已攀上额鬓。 好半天,裴今新才缓过神来。 疼得他感觉身体在发热,分不清那些汗是冷是热。 郁知夜把其它伤口也用上药,替他将纱布再次包上。 当然,郁知夜很快也将自身衣裳重新穿戴。 “很疼吗?”郁知夜明知故问,用衣袖内里擦去裴今新额间汗。 -- 第133页 “你大爷的。”裴今新低声骂出一串脏话。 裴今新没预料到那药居然那么辣,也没想到郁知夜刚才那样用药能面不改色。 “你是人吗?”裴今新疼得牙关都在作疼。 郁知夜又笑。 他自然知道那药用起来的那瞬间会有强烈的痛楚,慢用快用都是折磨,不如一下倒完,但裴今新反应也确实好玩。 “你不觉得疼痛才让人觉得自己是在活着的吗?”郁知夜解开裴今新手脚束缚,替他重新穿上衣裳。 谢谢,并不。 裴今新不想再理郁知夜。 “滚。”裴今新言简意赅。 郁知夜笑着将被咬破的指尖在裴今新唇缝擦过。 很多个瞬间,郁知夜都不能清晰地感觉得到生存的意义。 那些剧烈的喜怒哀乐与他似乎无缘。 在活着,却又不比一棵树更灵动敏感。 偶尔也会觉得生活很没有意思,只是浑浑噩噩地一天一天过日子。 喜欢裴今新也只是喜欢,觉得他好玩有趣,生活的意义似乎多了一点。 潇洒惯的人不习惯和谁产生羁绊,第二次遇上裴今新所以才想着干脆不再见。 郁知夜的欲望就是那么轻,不愿意为谁留下,不愿意让谁成为自己的软肋,也不愿意因谁而改变自己惯有的人生。 只是有的人走进了生命,竟也就成为了他人生中不能放弃的一部分。 遂又纠缠到一起。 至此,郁知夜肯承认自己的喜欢,却也没觉多热爱。 又到第三次再遇见。 那一瞬间的恐惧虽是疼痛,跳动着的却是生命的热烈。 痛苦似乎是要比快乐更强烈的,就连细微的伤痛都带着平时难以得到的真实存在感。 裴今新是他欲望的承载。 是在裴今新的梦里也好,不是在裴今新的梦里也好,那都没什么关系。 重要的是当下。 当下的郁知夜和当下的裴今新都在活着,所以要在一起。 即使裴今新不向他走来,那郁知夜就向他走去。 一个世界一个世界,他们总能再相遇。 裴今新的伤大多在上半身。 用过金创药之后休养一日,至少也能有行动的力气。 郁知夜收回手指在唇间微抿,嘴角勾起带着笑意:“滚了,后日见。” 作者有话要说: 所以小裴拿到的剧本是…… 第3章 什么上等金创药,估计真有这么回事。 刚洒药的那时疼得要命,过了一会儿便觉有些清凉。 再重新包裹上纱布时,那些金创药和原来身上的药膏贴在一起,像是融合了,微微温热,伤口倒是不疼了。 那个不知道来干什么的央金国将军也真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裴今新寻思着白天醒来就要加强禹都防御,也要再用些药赶紧养好身体。 或者是不是该等养好身体时,他也半夜跑到央金国将军军营里玩玩,总之要让对方想睡也没得睡——似乎是个好主意。 但刚才那么一痛,加上那么一通折磨,裴今新有些失去睡意。 床上似乎还弥漫着若有似无的血腥气味。 那件内衫……好像是被郁知夜带走了。 还堂堂央金国将军呢,连件衣衫都拎走。 不过玩笑归玩笑,裴今新不信郁知夜过来就是那么简单地玩自残加给对手送药。 裴今新在黑夜中有些缓慢地微垂眼眸,望着房顶出神。 他到底想干什么? 咔。 窗边再次传来轻微的响动,声音不大,在裴今新意识清醒时却显得清晰。 裴今新皱了皱眉,手中再次摸到匕首攥住。 还是郁知夜。 他脚步点地三两次便从窗边跃到裴今新床沿。 那股方才才闻见过的药香和属于另一个人的血腥味再度浓烈起来。 “差点忘了。”郁知夜凑近裴今新,脖子间那道血痕也展现在裴今新眼前。 裴今新眼神毫无波澜地看向郁知夜。 啊,又是他啊。 握住匕首的力度松了。 “怎么没有反应的?”郁知夜伸手捏捏裴今新的脸,评价道,“看着身子硬邦邦的,脸倒是挺好捏的。” 裴今新抬手啪的一下拍开郁知夜的手。 郁知夜眉尾微动,毫不在意地笑了一笑。 他把一个葡萄花鸟纹银累丝荷囊从怀里拿出来,凑到裴今新面前让他闻。 清幽恬淡的香味即时掩盖了其它味道。 馥郁的草木药材气味,拿了香料中和。 曹国年青男子女子都喜欢佩戴香囊,凛冽的、甜蜜的、各种香味都有,裴今新却一直无感,没有养成佩香囊的习惯。 不过郁知夜带来的闻着比裴今新闻到过的香囊味道都要令人舒心。 “宁神安眠的。”郁知夜把它放到裴今新枕边。 那个荷囊是郁知夜在“自己”的物品里找到的,而药材则是他出门前到随军的大夫营帐里翻找的。 军营里草药和香料种类都有限,做得比较匆忙,郁知夜全凭经验调出这么一个配方,以安神为主。 “带走。”裴今新并不想接受郁知夜的东西。 “怎么?”郁知夜随手拨弄了两下荷囊的流苏,“怕我下毒?” -- 第134页 “怕脑子不好会传染。”裴今新淡淡地说,把郁知夜留下的药也丢出被外,“这个也带走。” 郁知夜顿时没忍住笑出声,仿佛裴今新的话戳中了他什么奇怪的笑点。 郁知夜也没理会裴今新的话,放下香囊便再度离开了。 还是笑着走的。 裴今新再次坚定了养伤健身和巩固城防的想法。 不过,说实话,郁知夜笑起来的声音还怪好听的,笑起来的样子也有几分赏心悦目。 那个荷囊的药香味持续地散发出来,幽幽淡淡,舒缓心神。 裴今新倒还真的不是怕郁知夜下毒,纯粹是觉得郁知夜这人难以理解。 算了,管他什么阴谋阳谋,先睡了再说。 裴今新在药囊的助眠下,一觉睡到了晌午。 侍从已经敲过两次门,见裴今新还在睡,便没有打扰。 等到裴今新再次睡醒,医师和侍从都同时进门。 “将军……”几个人异口同声。 裴今新从昨日深夜一直睡至午时,头脑和身体都一时混沌沉重,连身上伤痛都要忘却。 “什么时辰了?”裴今新想支起身子,胸腹刺痛骤时发作,他轻嘶了一声,慢慢地起身。 惯常侍奉裴今新的那个侍从眼疾手快,拿了个枕头过去垫在裴今新腰后。 “差一刻便到未时了。”另一个托着饭食的侍从回禀道。 裴今新抿了抿唇,没想到自己居然睡了那么久。 “伤亡的将士们可曾安排妥当?”裴今新问。 “军师都处理好了。”侍从回应。 另一个侍从也说:“马军师早上也来过,不过看将军还在睡就没有打扰了,现在军师去校场了。” 裴今新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将军,先检查一下伤势吧?”医师提着药箱上前。 “嗯。”裴今新应了。 一层一层纱布解开,血迹和膏药混在一起。 医师用浸得温热的棉布擦拭伤口外的血污,仔细瞧过裴今新身上,伤口还是很深,不过没有流脓发炎的趋势,身上温度也正常。 换下来的棉布染红了两盆热水。 医师一边擦去多余药膏一边疑惑:“将军身上怎么多了一重别的药?” 裴今新一顿,将那瓶金创药拿出来:“昨夜伤口发疼,便想起来这瓶药,擦了一些。” 医师有些诧异,接过来查看。 “此药治疗刀伤剑伤效果确实上佳,”医师把药倒出来一些,在指尖捻了捻,眼神有些发亮,“不过其中有一味药材十分珍稀,是难得之物,曹国也素来没有生产,将军是如何得来的?” “以前路过央金国时候从一游方郎中手中买的。”裴今新手指点了点床,似无波澜地说。 “将军可否借我一用,我想研究此药配方许久了。”医师舔舔唇,缓声开口道。 裴今新颔首。 “谢谢将军。”医师登时面露喜色,同时心中也有些感慨,裴将军真的是个很好的将军,奈何总是诸多波澜。 纱布上早已沾满乱七八糟的污迹,医师替裴今新重新上了药,又换了新的纱布。 站在一旁伺候的侍从发现:“床榻上也有血迹。” “伤口渗血了吧,”医师掀开被子看了一眼,的确被单床单都有不少红色,皱了皱眉,“血量似乎不少?” “我昨夜翻身不慎,压到了伤口。”裴今新没想着把郁知夜昨晚的事说出来。 “将军,要小心!”侍从和医师都嘱咐道。 自觉背锅的裴今新哑口无言。 罪魁祸首郁知夜过得也不是很轻松。 身上的伤口虽然不如裴今新伤得重,但也不是小伤。 连夜从央金军营潜入裴今新房间又带伤从禹都全身而退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昨夜那套衣裳被他烧掉,只留下一件洗净的内衫。 说是要议和,郁知夜实际也没有多少筹划。 央金国对于打下禹都一事是志在必得,议和……先不说曹国是否同意,央金国都未必能支持郁知夜的想法。 尽管郁知夜不在乎央金国怎样禹都怎样,但以他一人之力,终究难敌国家力量。 况且,以目前状况来讲,他要是失去央金国将军一职,靠近裴今新恐怕更是难上加难。 禹都一方也同样困惑。 军师马令思整个下午都与裴今新在商量对策、加强城中防御,以防敌国突然出兵。 郁知夜也趁着下午将央金国情况更多了解,也不可避免地要处理一些公务。 郁知夜拿食物饱腹后早早入睡,到凌晨半夜又去禹都。 禹都无论是城防还是将军府守卫都有加强,郁知夜比昨日多废了一倍精力去潜入。 那时,裴今新已经睡着了。 其实只要再过几个时辰,裴今新也将要去央金国军营去和郁知夜议和。 只不过郁知夜也是个随着性子的人,想去看裴今新,就去看了。 他特意睡够了才在半夜翻墙越窗而来,然后才想起来裴今新在那时正常来说也应是入睡的时候。 而且,裴今新睡得还很熟。 郁知夜也没有把人弄醒的心思。 他掀开被角一角,看到包扎的纱布没有渗血。 仅靠着气味,他也能闻出裴今新用上了他给的金创药,此外裴今新原先用的药也有调整。 -- 第135页 检查完之后,郁知夜也没有下床。 他干脆倚在床边看裴今新睡觉。 夜深就容易想得多,郁知夜想起各个样子的裴今新。 每一个裴今新都没怎么变,但因为经历不同,身材和性格都有了微妙的不同。 裴今新当乐师时,身上偶尔会有小伤,指腹手心会有起茧,平常虽然也会四处演出,但是身体养得挺好的。 晒得也不算很多,肤色偏白。 倒是总是爱吃,那时他常常在不同的地方带着郁知夜吃各种有意思的东西,也因有足够的消耗而保持身材。 爱弹琴,爱听曲,气质温柔清雅。 私下里却活泼爱笑,身材相貌轮廓秀润,微微的肉感十分招人喜爱。 小裴今新则因贫穷而常常吃不饱穿不暖,造就一副单薄可怜身材。 随着年岁增长,身高长得最快,整个人像拔高的竹枝。 小裴今新的下巴是尖的,书生裴今新也是。 郁知夜也不明白,这人怎么怎么养也养不胖了。 到了最后,书生裴今新还是偏瘦。 脸也好、腰也好、腿也好,那些线条都带了冷凌的味道,呈现一种脆弱的美感。 而现在的裴将军…… 是三个裴今新里最为结实有力的一个。 每一分肌肉都是从经年累月的锻炼和战斗中磨练出来的,他身上覆着各色各样新伤旧痕,或深或浅,每一道都散发着张狂的野性。 裴将军在战场上长刀御敌时整个人写满了性感。 被握住手伤人时的厌恶和茫然也在眼神里表现得直白。 还是善良,还是可爱,还是值得喜欢。 裴今新还是那个裴今新啊,无论怎么改变,那都是他。 郁知夜在最原先的世界里不过也就是一个活了二十年出头的人,也没有机会和谁相处许久。 直到遇上裴今新,他才发觉,一个人也能有许多不同的模样。 青涩的,成熟的,清秀的,活泼的,脸圆一分尖一分……轻微的变化都能带来完全不同的气质。 各种不同的气质能完美地融入在一个人身上,好像都很合适,好像也都,很招人喜欢。 他长得好、对人也好并不是理所当然会招人喜欢的事情。 人有各种各样的人,审美也会千差万别。 对长相有不能完全一致的偏好,对性格气质也会有不同的被吸引的点。 有的人喜欢温柔,有的人喜欢幼稚,有的人喜欢放浪,还有的人会喜欢一些更为独特而甚至不能被人理解的脾性。 但是裴今新却是那么能招人喜欢的一个人。 他不高调,不想也不能招所有人喜欢,但他能无意识地散发魅力,能招他喜欢的人的喜欢。 裴今新招亲朋好友的喜欢,也招郁知夜的喜欢。 郁知夜是个没有什么世俗欲望的俗人,但裴今新居然能成为他的欲望。 有些欲望是本无所谓有也无所谓无的东西,如华美的衣着和无上的地位,也如裴今新一直热爱着的美食和音乐。 有些欲望却是难以割舍,如裴今新深爱的美食和音乐,郁知夜也对裴今新产生了较之更甚的爱。 郁知夜轻轻在他手腕内侧落下一个轻吻。 裴今新也居然还是没醒。 其实是将军府内的医师见裴今新平日多有操劳,夜晚时给他煮了一剂凝神安眠的药方。 不至于让他昏睡,但能让他在入睡时更加放松。 给裴今新伤口用的药也添加了凝血止痛的成分,至少不能让他们的将军半夜痛醒。 郁知夜在裴今新房间无声坐了许久才离去。 看人看久了,自己也有些想睡了,毕竟天亮以后,他还要作为央金国将军去迎接裴今新。 作者有话要说: 就是无论怎样,小裴是一直有被爱着的呢 (也突然觉得小鱼好像收藏家,有可爱款小裴,美人款小裴,菩萨款小裴…… 第4章 禹都将军府中将军的房间还是挺大的。 房中摆放的物事并不算很多,寂静的夜里轻微的声响都稍比白日重一些。 郁知夜悄声离去后,床上的人睁开了眼,眼神分明清明。 裴今新的确服过安神的药,但药再好也不会令他毫无警惕、全程昏睡。 在郁知夜掀开被子时,裴今新就醒了。 只是裴今新选择继续装睡,到后来郁知夜一直无声坐在床边差点真的睡着,又被郁知夜一吻弄得心中惊疑。 郁知夜嘴唇没有多少水分。 轻轻落下一吻,也不过是温热贴在手腕内侧半晌而分。 古怪、奇异的情绪涌动在裴今新的心间。 说不清是什么感觉,一掠而过。 裴今新眼眸微动,不过郁知夜低着头没发现。 他还是无法想通郁知夜的行为。 说议和却两度潜入,有刺杀的机会却不刺杀,要用美人计却没找个美貌女子…… 深夜过来装神弄鬼,很难不怀疑郁知夜背后有更大的图谋。 裴今新心道还琢磨不透郁知夜的目的和手段。 重伤休养两日,虽口服外敷用了许多药,但约定好的议和之日到来时,裴今新的伤也没好多少。 “伤口划得太深,再用猛药的话,也只是治标不治本,恐怕会落下后患。”医师替裴今新换过药,并不建议用些什么据说有奇效的速治药方。 -- 第136页 “将军身体底子好,若无战士,加之仔细温补疗养,月余便能恢复如初。”另一位替裴今新医治的医师说。 “我也希望。”裴今新温和一笑。 如果能有安定的生活,谁都不想发生战祸。 而战事,正是为了能让百姓们能有安居乐业的日子。 先不说远的,眼前裴今新要面对的是午后去和郁知夜议和的事。 “给我开些凝血的药吧,”裴今新特意用一种轻松的语气说,“要不然到时要叫央金国的人小觑了。” 医师从药箱里拿出一个白瓷瓶,迟疑着,还是依言洒在了裴今新身上。 “将军下午走慢些吧。”医师们没有太多议论的权利,唯有尽自己所能劝导和救治。 裴今新点点头:“多谢。” 医师退下,剩下马令思和裴今新在房里。 “将军果真要去?”马令思眼下带青,将收集到的情报递给裴今新。 马令思在和央金国一战中也受了伤,不过没那么重。 裴今新、杨金瑞和马令思共同作战也有两三年了。 马令思作为军师,实际上武力值并不算强盛,但他上战场的次数不少,总在将士危难之际及时调整阵容策略,帮助曹国取得胜利。 而裴今新和杨金瑞也总是冲在他前面保护着他。 现如今裴今新重伤,杨金瑞被擒,马令思两日以来也是不得安眠。 裴今新安抚性地拍了拍马令思胳膊才接过情报。 “金瑞还在他们手上,生死未卜,”裴今新说,“一日不知道他的消息,又怎能安心?” 马令思作为军师,忠诚勇敢,为了曹国殚精竭虑。 他心思深沉,也曾数次忧思成疾,平常也一直喝着药补着身体。 马令思向来不会将忧虑传达给他人,总是运筹帷幄,做着裴今新和杨金瑞的坚实后盾。 裴今新想过要将郁知夜的事告诉马令思,但见他神色已够憔悴,便不忍再提。 “你身上带伤,总要找个人同往。”马令思也并不抱着劝阻裴今新的想法,“央金国若真有诚意和谈,应不会在你是一个人过去还是两个人过去上面计较过多。” 马令思垂着眼摩挲着他妻子给他求来的朱砂手串:“郁知夜此人有些神秘,行事多诡,据收集到的资料来看,我也不能分析出个大概来。而他交战向来不留活口,此次倒像是例外,对于金瑞……” 马令思话音一顿。 “我们先不想那么多,现在金瑞在央金国手上,这是目前我们能救他的唯一方法。”裴今新拿过床边放着的玄色外裳重新披上。 “是。”马令思沉声应下,指着情报给裴今新分析双方兵力,“下午我与你同去,再派五十精兵在外围埋伏。” 裴今新轻轻摇头:“五十精兵够了,你不能去。” 马令思手中握着朱纱串的动作紧了紧。 “央金国说要我孤身前去,我们也没必要在这种小事上违逆对方意思。”裴今新说。 “曹国将军的性命安危怎么会是小事?”马令思不太同意。 他们都不能保证这场议和是不是一场鸿门宴,想要救出杨金瑞的同时也不能将裴今新搭上。 但要是议和果真是个陷阱,裴今新更不能让马令思过去。 “禹都总要留下一个人来看着。”裴今新认真思考片刻后道。 郁知夜修书向央金国君王提议与曹国议和,书信收笔,裴今新到了央金国军营的消息也一并传来。 “带他来我营帐。”郁知夜放下笔,叫人将书信送出。 裴今新走得不快。 他上了药,但数十里骑马颠簸,伤口果然有裂,能感觉到鲜血和带药纱布黏在一起的粘稠感。 裴今新转念一想,从要叫人看不出伤势转而变成丝毫不掩饰自己伤重。 裴今新一走入营帐,数道视线便凝在他身上。 郁知夜正站在最中央,穿了一件鹤氅竖领长袍。 裴今新不慌不忙地向郁知夜行了一礼:“曹国裴今新,参见郁将军。” 他动作都慢慢吞吞地,起身时拉扯到伤口更是轻嘶出声。 郁知夜微微挑了挑眉,让人给他搬去座椅。 “裴将军英勇,还真孤身敢入央金国军营,”郁知夜叫士兵捧上热茶,自己先喝了一口再递给裴今新,挑着嘴角稍压低了点声音凑近过去问,“外面派了多少人潜伏在暗处啊?” 裴今新温和地装傻笑笑,接过茶暖了暖手便喝下。 他没有多余表情,仿佛对郁知夜说的话一无所知。 “裴将军身上的伤养得怎么样了?”郁知夜直起身,坐到裴今新旁边的椅子上。 “挺好的。”裴今新淡淡答道,紧接着便问,“请问将军,杨金瑞目前状况如何?” “也挺好的,”郁知夜歪了歪头,抬起眼皮望着裴今新,“要去看看吗?” “有劳将军安排。”裴今新自然要去看的。 郁知夜伸手去扶裴今新:“裴将军为国为民,身上带伤都要过来看望自己左臂右膀,我倒是要好好搀扶着,别到时摔了碰了、伤口恶化了,曹国百姓得记恨上我呢。” “将军差人带我过去就好。”裴今新没动。 郁知夜伸出的手也不收回:“怎么,我亲自带你过去看,岂不更好?” -- 第137页 裴今新没看出哪里好,不过还是顺着郁知夜的手站起来了,脸上挂起个假笑:“谢谢。” 大概是郁知夜以往的确没有抓俘虏的习惯,央金军营的牢房建得有些潦草。 恐怕连禹都监牢五分之一大小都没有。 牢房里也是空空荡荡。 裴今新一眼看过去,便看到杨金瑞单独被关押在一个牢房。 杨金瑞身上也没有镣铐,毫无生气地躺在一侧的草堆上。 裴今新刚才一路拽着郁知夜胳膊,把自身的重量缀在郁知夜那,如今看到杨金瑞则松开了手。 郁知夜侧目看他一眼,看到衣袖上被裴今新扯出的褶皱,又顺着裴今新视线转而去看牢中人。 “杨副将看起来休息得不错啊。”郁知夜说。 “你们把他怎么样了?”裴今新声音里掺杂了点冷意。 “我们能把他怎么样?”郁知夜把裴今新话里的“你们”回味了几次,说话时也在句首下了重音。 郁知夜给狱卒递了个眼神,央金国的狱卒便过去开了杨金瑞牢门。 裴今新走过去忍痛蹲下,低声喊着杨金瑞:“金瑞……金瑞,你还好吗?” “咳……”杨金瑞慢慢转醒,咳了好几声。 杨金瑞其实伤得比裴今新重,虽叫人救治,但环境条件终究不如裴今新好,伤势愈合得也慢。 牢房里阴冷,即便是盖上了一层棉被,寒意也从地底钻到身体。 裴今新喊了他好几声,杨金瑞才逐渐恢复过来意识。 “……将军?”杨金瑞说话声音很轻,干哑得不像话。 他偏过头来看向传来裴今新声音的方向,眼神却半天聚不了焦,手中却握紧了裴今新的手。 郁知夜也走过去,拎起裴今新后衣领向后拽:“蹲下来,伤口不疼吗?” 郁知夜的动作带动裴今新衣料与伤口纱布相摩擦,裴今新皱了皱眉。 想着还没救出杨金瑞,他忍了。 裴今新继续假笑道:“多谢郁将军关心。” “你怎么不关心关心我?”郁知夜轻轻挑了一下眉。 大爷的,你自己作的伤,还要人关心? “郁将军受的伤好些了吗?”裴今新顺着郁知夜的意问。 “好多了,”郁知夜仍是微微偏着头,眼神落在裴今新身上不动声色地打量,半晌又勾起嘴角笑了一下,“你好敷衍哦。” “怎么会呢?”裴今新发挥了六成的演技。 “裴将军叫我名字就可以了哦。”郁知夜带着数个世界的记忆而来,他能接受裴今新不同的身份,也能接受裴今新忘了他,但也还是希望裴今新永远喜欢上的人是郁知夜。 裴今新维持着不怎么真诚的假笑:“没想到知夜将军这么喜欢用语气词呢,真是令人意外的可爱。” 郁知夜听着裴今新言不由衷的话,又是一笑。 “他就是伤重了点而已,我已经叫大夫已经替他医治过了。”郁知夜视线扫过杨金瑞便知他状况,继续说,“本就是不致命的伤,央金国也不至于医人医死了。” 真是谢谢你哦,裴今新想自己估计是被郁知夜传染了,连现在冒出点想法都是带了哦哦哦的语气词。 郁知夜话里传达的意思倒是挺好的,就是用词和语气到了一种应该让他去学学说话之道的程度。 但话又说回来,郁知夜没杀杨金瑞已经是在裴今新意料之外。 央金国还会让大夫医治俘虏,更让裴今新始料未及。 裴今新没忍住在郁知夜的神情上看了好几眼,总觉得郁知夜是在等他夸奖。 什么可怕的猜想……这想法甫一冒出就被裴今新嫌弃。 “央金国要什么条件才肯放人?”裴今新也不跟郁知夜绕弯子了。 “一千百石粮食,不要银两,只要粮食。”郁知夜说,“十日后你带人送来。” “太多了。”裴今新直说。 “所以给你十日。”央金国正缺的就是粮食,郁知夜也想拿这来跟央金国提停战之事。 “十日也凑不出来,隆冬时节,曹国百姓粮仓也并不充足。”裴今新一月也不过是三十石禄米,郁知夜张口就要一千石,实在给不起。 曹国朝廷也不可能会答应这个条件。 况且禹都粮食价格也在上涨,一千石粮食首先是难凑。 进一步,要真凑出来给央金国,别说会不会苦了禹都子民,裴今新也要担忧这一千石粮食给了央金国,是不是给他们作战事支援。 短时间内,裴今新思绪中已进行多番考虑。 一千石粮食,给不了,也不能给。 “两百石?”裴今新猜想央金国或许在缺粮,或许能趁他们急需粮食这一点压些条件。 “央金国的副将就只值两百石粮食?”郁知夜挑眉反问。 “他月俸才二十石粮食。”裴今新毫不犹豫地将好友俸禄透露。 杨金瑞听到他们对话,眉角狠狠跳了一下,又咳了两声。 “太少了。”郁知夜唇角挂着浅淡的弧度,似笑非笑,也不答应。 “五百石。”裴今新蹙眉,“不能再多了。” “好。”郁知夜一口答应。 裴今新见他答应得太快,一时竟有些无言以对,并且心想是不是有些上当受骗了。 他犹豫着再说:“四百石?” -- 第138页 郁知夜挑眉笑:“裴将军说话得算话。” 作者有话要说: 小鱼:我有什么坏心思,不过是想要追对象而已 小裴:生活不易,将军也要学砍价 (另,此处设定是曹国官员俸禄由俸银+禄米+俸锻组成,所以裴今新凑不出来也可以拿钱买粮食去 第5章 牢狱中没多少阳光,无风也越站越冷。 裴今新低头在杨金瑞身上看了好几眼,再次弯腰替他掖了掖被角。 阴暗的光线下,裴今新也看不清杨金瑞的状况。 “杨副将果真性命无虞?”裴今新问。 “按目前来说,应该能还曹国一个完好的杨副将。”郁知夜在指尖把玩着刚才从外边得到的一颗小果实。 “那我现在可以把人带走了吗?”裴今新理了理衣襟。 牢狱中条件能有多好? 实际放眼看去,整个央金国行军临时驻扎的军营条件都算不得好,裴今新想把战友带回禹都好好养伤。 “粮食在十日内必定送达。”裴今新补充说。 “颗粒未见,裴将军也好意思要人?”郁知夜抬眼看他,“况且才五百石,禹都也需要十日才能凑足吗?” “今日便可先付一百五十石粮食作为交换,”裴今新垂眸思考片刻,随即直直地回视对方,“人我要先带走,剩余三百五十石在十日内偿清。” 郁知夜没回答,微挑着嘴角不明意味地笑了一下,随即转身走出牢房。 裴今新颦眉。 他没过多犹豫,低身跟杨金瑞说了几句话后,也跟着郁知夜走出去。 牢狱外,郁知夜并未先行。 等裴今新掀开幕帘,郁知夜便继续迈腿。 郁知夜不紧不慢地踱步向央金国将军营帐,等裴今新一同到了营帐,他才挥退其它人。 “分开付也不是不行,”郁知夜还乐得多见裴今新几次,“只不过,倒也没这个必要吧?” 再多颠几回,裴今新那伤倒是真的好不了了。 央金国与曹国正在交战,两方太过频繁的来往也容易落人口实。 “那按郁将军所言,什么才是有必要?”暗处里,裴今新身上伤口也的确愈渐崩开,传来阵阵清晰而不容忽视的苦楚。 本来想要装柔弱,然而心神一分,裴今新下意识依旧是把伤痛忍下。 “还是一次性付清吧,”郁知夜听着裴今新屡教不改的称呼眼神一转,说着说着语调也产生了变化,“难不成新儿是舍不得我,想多见我几面?” 裴今新顿时周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裴今新自认和郁知夜关系还没到达能叫出亲密称呼的程度,对郁知夜的话听了也不理。 “再加五十石,先交人。”裴今新站在营帐中,身形直立。 “这么担心他的安危,要不你干脆留下来住几天得了。”郁知夜将手中把玩许久的果实捏碎,粉末落到地面。 “别说些不可能的话了。”裴今新冷然道。 “有什么不可能?”郁知夜却笑,“央金国军营条件也不差的,你留下来,好吃好喝,用的药都是平常曹国买不到的好药。” 央金国虽不富庶,但国境内多山,多的是奇花异草、珍稀药材。 曹国内不少药材都是从央金国运过去的。 “央金国的议和,做的是把帝国将军留下来的打算吗?”裴今新问。 央金国军营外的草丛里埋伏着六十精兵,都是禹都平日里精心培养的良兵之才。 不到迫不得已的地步,裴今新也不愿意贸然与央金国开战。 郁知夜打开桌面的食奁,把一小盘果脯拿出来递到裴今新面前。 “吃点东西,消消气。”郁知夜早上得到这东西,心想会是裴今新喜欢的口味。 他先拣了一颗自己吃了,再拿起两颗喂到裴今新唇边。 裴今新凝神盯他片刻,终是张嘴吃了。 “黄皮干。”郁知夜抬眉,眼神微转,“好吃不?” 黄皮干被仔细处理过。 央金国冬季也产黄皮,新鲜采摘的黄皮经过盐渍驱虫清冼,晒干,去核,浸入甘草水后加糖煮,再度晒干变成了黄皮干。 刚入口时没什么味道。 略微带着点沙质的口感。 含在嘴里渐渐弥漫出一股甘甜滋味,嚼着爽口有韧劲,嚼碎了后有极细微的辛辣,生津润喉。 裴今新没有回答,但郁知夜再喂给他的时候,他还是吃了。 “我自己来。”裴今新又嚼了两颗之后反应过来,齿间磨了磨,把黄皮干嚼碎咽下。 清甜无渣,不是多么美味的食物,外表也极普通,但胜在口味够独特美妙,像滴落的水滴要从细处将石头滴穿。 这种小恩小惠当然不能动摇一个将军的决心。 郁知夜也没想过要靠一盘黄皮干来让裴今新留下来。 “你留不留下来都是你的选择。”郁知夜逗人的行为收敛了些,说起话来倒像是正常了不少,“我能保证杨金瑞等到你送粮过来都平安无事,但你不信,我才建议你留下来。” 郁知夜把另外事先准备好的盒子拿出来,里面是一些药和一些军营里有的央金国的特产。 “不过,”郁知夜又说,“两国议和讲的是信任,裴将军连这点信任都不愿意付出吗?” -- 第139页 “我倒是不如央金国将军能说会道。”裴今新冷淡地回复道。 上战场时众人都记得裴今新在腥风血雨中攫戾执猛、面不改色。 实际上,稍微和裴今新熟络一点的人都很容易能将他战场时的模样和平时生活中的模样区分开来。 战场外的裴今新随和、亲切、爱笑,体贴将士百姓,偶尔显得有点天然,更多时候是让人如沐春风,脱下战甲后站在朝廷甚至能让人以为是文官。 倒也很少人能像郁知夜那样,能让裴今新冷脸相对。 对郁知夜而言,他也很少看到这样样子的裴今新。 郁知夜未言。 “话都说开了,不如也就说说今日请我过来的真实原因吧。”裴今新继续说道,“央金国大费周章地进攻,该不会抓了个副将,换五百石粮食就是最终目的吧?” 裴今新突然的锐利令郁知夜沉默起来。 突然陷入这个梦,郁知夜要面对的是连番波折,两人之间关系也一度剑拔弩张。 要说央金国的目的,很明确,央金国要打下禹都。 “央金国要禹都,裴将军肯给吗?”郁知夜状似随意地问了一句。 “不肯。”裴今新毫不犹豫地答道。 获得这个答案,郁知夜也真是毫不意外。 “要是我说要拿杨金瑞的性命相威胁呢?”郁知夜拉过旁边一张椅子坐下,侧身支起脑袋看向裴今新。 郁知夜这一侧身,脖子上的血痕也没能掩盖住,大喇喇地展露在裴今新眼前。 他的情绪也没有之前浓烈了,歪着脖子,带着能捕捉到的一丝兴味盎然和打量。 好像只是随意的一问,又好像陷阱重重。 “禹都将士会战至最后一刻。”裴今新唇色已经有些苍白,腰杆依旧挺直。 裴今新转瞬间便看向郁知夜:“想要禹都,这就是央金国的答案吗?” 坚定的眼神对上懒散的双眸。 “我们现在不就是在议和吗?”郁知夜一瞬不错地与裴今新对视着,冲他眨眨眼,又挑挑眉。 裴今新毫无所动:“突然出兵的是你,说要议和的也是你,素闻央金国将军作战出人不意,裴某如今也接触到了一些。” 不不不,郁知夜眸色微不可察地一闪,说要出兵的是央金国,说要议和的是郁知夜。 还是不一样的。 可惜,郁知夜并不能将此告诉裴今新。 “至少我现在没有要调兵遣将的意愿。”郁知夜摸到几颗黄皮干递给裴今新,见裴今新不接则放入自己口中,“我可是有意想要和曹国交好啊。” “央金国的诚意在哪?你的诚意在哪?”裴今新毫不退让地反问,“甚至曹国东南方如今也正在与央金国交战。” “那我的意愿并不能代表其它人的意愿啊,”郁知夜摆出一个无辜的表情,“裴将军不肯相信我吗?” “你要我怎么相信你?”裴今新是想要相信郁知夜的,但是他没能找到理由,“凭你半夜突然潜入将军府,还是凭你现在拿着禹都副将问我要粮?” “我去将军府不是为了给你送药吗?”郁知夜理不直气也壮,仿佛他真的能说服自己说服别人一样,“而且啊,裴将军有所不知,央金国内多地发生天灾,要进攻曹国也只是迫不得已啊。” 郁知夜说完还给轻声补充了一句:“这可是个秘密啊。” 郁知夜说话的样子就好像和裴今新是多熟稔却不得不站在对立面的知交好友一样。 也好像是卖给了裴今新多了不起的情况。 央金国荒年的确是个裴今新不知道的情况,但近两年跑到禹都的央金国流民多了不少,仔细推敲打探,也一样能知道央金国的消息。 裴今新没有被郁知夜的举动所打动,倒是佩服起他这种年纪就能有的心思深沉,还不用像马令思那样多忧积郁。 “所以呢?”裴今新站在郁知夜面前,从上向下俯视着对方,“央金国的策略是先挑起战争,然后索要钱财粮草?” “不是哦。”郁知夜语气要比裴今新软和许多,几乎显得有些轻挑。 见惯了温柔的裴今新,郁知夜骤然一见咄咄逼人的裴今新,竟也觉得有几分压迫感,但同时也生出隐秘的兴奋。 “我可是真心要和裴将军成为朋友的,”郁知夜眨了一下眼睛,发出一声鼻音,“唔……我是说,想要央金国与曹国握手言和。裴将军应该也不想看到生灵涂炭吧?” “自然。”裴今新眼神也长久地凝固在郁知夜脸上,想要从他神情里分辨出他说的话有多少真心实意。 “我在努力阻止战争,”郁知夜神色坦然地向裴今新递去一颗黄皮干,“我们一起努力,不好吗?” “好。”裴今新终是接过那颗带有冬日黄昏颜色的果干。 “那你无条件放了杨金瑞,如何?”裴今新把黄皮干含在嘴里。 “那不行哦。”郁知夜唇角弯起一个弧度。 “为什么不行?”裴今新又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地问道,“那你就是信不过我的意思吗?” “不是,”郁知夜噗嗤一下笑出来,笑容看起来居然还有几分甜,“央金国的人正期待着攻下禹都,我总要拿点什么向他们交代吧?” 裴今新舌尖舔了舔牙关,算是同意郁知夜的说法。 -- 第140页 “那至少现在央金国是不会再无故进攻禹都了,是吧?”裴今新继续问。 “我保证在这五天里,军营不会有一个将士跑到禹都。”郁知夜脸上依然噙着笑意,“裴将军就好好养伤,筹备五百石粮食送来就好了。” “能给金瑞换个地方疗伤吗?”裴今新沉默一会儿后说,“再加三十石粮食。” “裴将军都这样说了,哪有不答应的道理。”郁知夜也站起身,与裴今新视线齐平,“我会在央金国营帐里等你。” “一言既出。”裴今新说。 “驷马难追。”郁知夜笑答。 “裴将军身上的伤该严重了些吧,先帮你上点止血药吧?”郁知夜拿过药箱对裴今新说。 作者有话要说: 真是每天赶在最后一刻写完呐……吃饭吃饭吃饭饭! 最近发现黄皮干超级好吃啊! 第6章 信任。 裴今新从郁知夜的举动里获得对他的信任。 无论上药还是吃食,郁知夜每一次都是先在自己身上试验过再递给裴今新。 裴今新不信郁知夜无缘无故会交出一片真心,他无法确定对方的真实用意。 这种行为未能使裴今新完全交付信任,但多少是在向好的方面发展。 裴今新把在央金国军营的事告诉了马令思。 “刚才是他送你到城门?”马令思一直在城中等待裴今新归来, “嗯,”裴今新颔首。 敌国将军并肩慢骑数十里路的感觉,裴今新现在想起来都仍觉得有些诡异。 长路漫漫,眼前风光转变,马蹄声轻扬。 有一瞬间裴今新几乎忘了两人的身份,只以为郁知夜是他多年好友。 但郁知夜终究不是,他们之间是互相算计、互相提防的关系。 “不过我没让他进城。”裴今新说。 “他为什么要送你回来?”马令思沉思片刻,又说,“是在向禹都示好,还是在向你示好?” 裴今新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郁知夜听起来是身不由己来攻打禹都。”马令思握着朱砂串摩挲,语气低缓。 他打开郁知夜给裴今新的木盒,里面是药和食物。 那几瓶药被贴上标签,当时裴今新被郁知夜一瓶瓶介绍过用途。 其中一两瓶更是难寻的好药,在刚才已经分别涂抹过在两人的伤口上。 “有一些东西本身无毒,但混合一起就对人体有害。”马令思光是看,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郁知夜给的东西,无论用不用得上,还是再让人仔细检查一番,也好弄清对方目的。” “嗯。”裴今新同意马令思的做法。 “我们不能掉以轻心。”裴今新对郁知夜的话仍旧只是半信半疑,“这几日仍旧是要加强城防,伤兵都好好照顾,一些预备兵也是该派上用场了。” “放心,这些我都安排好了,”马令思同样没将事情想得那么简单,“但不管怎么说,金瑞还活着就是一个好消息。” “是。”裴今新脸上也显露出一些宽慰的笑意,“希望央金国能说话算话。” “只是五百三十石谷米,五日内凑起来也不算太难。”马令思说。 裴今新点头:“做好两手准备。” 夜半,禹都将军府将军房间再次出现不速之客。 裴今新在床边系了个铃铛。 铃铛一响,裴今新便醒了。 “……”裴今新睁开眼,见郁知夜用指尖拨动着铃铛。 “晚上好啊。”郁知夜不客气地坐上床。 “不是很好。”裴今新安稳睡眠被扰,实在不太欢迎郁知夜,“请问郁将军此时此刻为什么又出现在这?” “来给你送药。”郁知夜又掏出一瓶金创药塞到裴今新手上,“上好的金创药。” 白瓷瓶贴在身侧,被郁知夜的体温捂暖了。 “你不是送过了吗?”裴今新把白瓷瓶拎起放到床边一角,没什么好气地说道。 “哦,是吗?”郁知夜故作惊讶。 “……”裴今新无语,“我的伤就还烦请你别再惦记。” “没事,金创药放着也不会坏。”郁知夜动手脱起了鞋子和外袍,“降温了,军营太冷了。” “你也知道,央金国最近缺粮,出来行军打仗,我也吃不饱,身上就更加冷了。”郁知夜张口就是一套瞎编。 “央金国连被子也不生产了吗?”裴今新抬起腿抵着郁知夜不让他靠近,“偌大央金国难不成连一个将军都供养不起吗?” “不是,真的很冷。”郁知夜还在和自己的衣物抗争。 “那金瑞?”裴今新忽然想到他的战友。 郁知夜眼神一亮,似乎是突然找到了很好的借口:“我就是把我那床被子给他了!” 裴今新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眉头跳了两下:“你赶紧走。” 郁知夜伸出刚浸过冷水的手在裴今新脸上碰了一碰,压低嗓音拖长道:“我超冷啊。” 语气里装这点可怜兮兮的感觉。 “你绕着军营跑两圈,身体不就热起来了吗?”裴今新被冰的眉头一皱,“比起你千里迢迢过来禹都来容易得多了吧。” 郁知夜没回答,直接掀开被子钻进裴今新被窝:“啊好暖。” 裴今新下意识往另一个方向退,于是也不能发现郁知夜身上并不如他口中说的冷。 -- 第141页 “裴将军就借我半边床榻,天亮前我就走了。”郁知夜侧过身面向裴今新的方向。 “你到底图什么?”裴今新费解。 郁知夜半真半假地长叹一口气:“孤枕难眠。” “那你就去找人。”裴今新不信郁知夜想找个人陪他过夜都找不到。 “所以我就来找你了啊。”郁知夜打了个哈欠,眼睛半闭不闭的,“将军府的守卫能不能撤走一点啊,要躲开他们可废了我好大一番功夫。” 冬夜里一个人的确难暖起整个被窝,饶是裴今新睡了半夜,也只能将热量保持在他睡眠的位置。 郁知夜窝进去后,一方温暖被两人分享,两侧冰冷靠两人加温。 “所以别来找我。”裴今新说。 但郁知夜闭上了眼睛,仿佛已经入睡。 裴今新的纵容会被郁知夜得寸进尺。 郁知夜来了一晚,然后就有第二晚,第三晚,第四晚…… 郁知夜第四次来的时候换了个借口。 裴今新匪夷所思地盯着郁知夜带来的烤鸡,真是连气都气不起来了。 最后烤鸡完整地带来,后来又被郁知夜带走完整地丢在郊外,困意将两人快速拖入睡眠。 每次郁知夜都用着荒唐离谱的借口。 每次裴今新都不接受。 每次郁知夜都能靠死皮赖脸分走裴今新半床席被。 但说实话,比起郁知夜带过去的乱七八糟的东西,裴今新或许更喜欢郁知夜睡下来后安静的样子。 郁知夜偶尔会和他说一些见闻,高山日落的风光,林间采药的奇事,听着倒是有几分趣味。 到约定交粮的前一天晚上,郁知夜也依旧跑来。 何必呢……白天就要见面了。 郁知夜在央金国军营里摆了一桌好吃的等候裴今新,见到裴今新时眉峰微抬。 杨金瑞面色不虞地坐在旁边,脚上戴着镣铐,和椅子绑在一起。 杨金瑞见到裴今新时反应要大些,欲起身又被身后士兵按回椅子上。 “将军!”杨金瑞咳了两下,看起来身体状况比前几日要好了些,不过看起来还是有点虚弱。 “好久不见。”郁知夜也坐在椅子上,和裴今新招了招手。 裴今新不愿回应郁知夜那句不着调的言语,只说:“五百三十石粮食都送来了,你清点一下吧。” 央金国士兵上前跟郁知夜低声汇报:“大人,已经清点过了,的确是五百三十石稻谷。” “可以放人了吧?”也许是几天接触下来,裴今新对郁知夜的态度虽还带着冷漠,实则却已经有些软化。 抛开突然进攻一事,裴今新对郁知夜的感觉算不上讨厌。 要不然能说越神秘的事物越有魅力呢? 凭着以往听到过的传闻便能对郁知夜这个人好奇。 一个人的皮肉生得好也本就容易占尽便宜,那些让人琢磨不透的举止换种方式也会是一种讨喜。 裴今新心里分明感受得到郁知夜对他的吸引力。 他对自己的情绪感知得一清二楚。 实际上,裴今新也真切希望两国能如郁知夜所言尽力达成交好的状态,那样他和郁知夜应能成为合得来的好友。 郁知夜向士兵示意解开杨金瑞镣铐。 “裴将军和杨副将吃过午食再走吧。”郁知夜出声留人,“这顿可是特意为了二位而做的。” 桌面上五菜一汤,简单而不简陋。 一边应了郁知夜说的央金国缺粮,一边又摆足了诚意。 “好。”裴今新坐下。 “将军……”杨金瑞刚要起身,见裴今新坐下有点发愣。 “吃过饭再走吧。”裴今新昨晚听郁知夜说了半天的泥煨鸡,今天他倒是要尝尝。 三个带着轻重不同伤势、来自两个国家的人坐在一起吃饭,席间也没人多说话,但居然也显得有些祥和宁静。 郁知夜和裴今新面对面坐在两侧。 “桌上有一道菜是我做的,”郁知夜难得成了那个先在饭桌上会挑起话题的人,“不如二位猜猜是哪道?” 杨金瑞在央金国军营呆了几天,本以为命不久矣,结果竟能等到裴今新把他救回。 事情有些顺利得不像话,他仍在恍惚中。 不过,他呆着的那几天里也没能接触到央金国什么人事。 如今见郁知夜留他俩吃饭,心里也是层层警惕。 郁知夜说“二位”,然而郁知夜和裴今新都知道,郁知夜想问的人也就那么一个。 杨金瑞和裴今新都没有说话。 郁知夜的眼神也只看向裴今新。 半晌,裴今新在心里道了句对郁知夜真是没办法,淡淡出言道:“泥煨鸡?” “对哦。”郁知夜眼角弯起,“裴将军真是机智过人。” 饭菜吃到一半,有一士兵进入营帐向郁知夜禀告。 郁知夜听完消息后脸色微变。 裴今新下属也向裴今新传去消息。 央金国和禹都又打起来了。 裴今新脸色同样出现变化,望向郁知夜的眼神里多了冷意。 “郁将军真是一手好打算。”裴今新不带感情地抬起手鼓掌,“金瑞,我们走。” “不是……”郁知夜皱眉。 但显然裴今新和杨金瑞都不想听他的解释。 -- 第142页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喜欢,希望不会辜负喜欢 第7章 裴今新说完就扶着杨金瑞向外走。 央金国将士随即身形一动。 郁知夜还没说话,裴今新先转头:“怎么,央金国还要强留?” 郁知夜沉默两秒,对士兵说:“送他们回禹都。” “这就不劳郁将军费心了。”裴今新搀着杨金瑞走出帐外。 “大人……”士兵犹豫着上前询问。 “派人跟在后面,保护他俩安危。”郁知夜说。 裴今新和杨金瑞快马离开,郁知夜也没在营帐里久留。 他快步走到马厩里牵出自己的坐骑,同时下令召集营中一半兵力跟随他前往禹都去阻止双方战争。 跟在旁边的人亦步亦趋地向郁知夜汇报着:“是明将军突然率军攻打禹都。” “他带了多少人?”郁知夜问。 “三千。”那人迅速回答。 “朝中可有消息?”郁知夜问,“回信,或者关于这次突然出兵的消息。” “回禀大人,都没有。”说话的人语速也很快。 郁知夜皱了皱眉,但此前已经无暇顾及央金国朝廷的态度了,他翻身上马,急速赶往交战之地。 郁知夜无法预测裴今新会不会加入战局。 他们两个都没料到会发生这样的变故,裴今新此次过来交粮也没带多少人马。 依杨金瑞目前的伤势,如果裴今新带他上战场,杨金瑞恐怕难存活。 尽管裴今新可以让潜伏的暗卫将杨金瑞送回禹都,裴今新身上也并未随身携带武器装甲。 郁知夜猜想裴今新应会回禹都一趟,接着才会去支援战场。 但,裴今新伤势未愈去打仗,同样也是凶多吉少。 郁知夜硬要拦裴今新和杨金瑞也不是拦不住,但郁知夜不敢去赌裴今新反抗的程度。 与其两败俱伤,不如郁知夜趁早带人去把明川慎捞回来。 马儿踏出残影,郁知夜扬鞭疾驰,远远地冲在部队的前面。 明川慎率领的人早就与禹都的军队交戈,在战场上厮杀成一片。 禹都短时间内两次迎战,又未向外获取增援,明川慎带的三千人都比禹都军马多,仍是顽强抵抗。 央金国每个军队都有自己独特的锣鼓钲铎,郁知夜无法传递正确信号,只能找到明川慎要他下令收兵。 他迟疑一阵,夹了夹马腹,闯进了交战的人群中。 央金国郁将军上场杀敌的常用武器是一把近三尺长的直刃环首刀,名为灼。 其刀用特殊材质在炽火中锻造数月而成,能切玉削铁。 环首以蛇形为之,细看能见精密蛇鳞,而刀脊厚实而刃窄,用鱼鸟纹覆盖。 通体云色,莹亮光润,能折射月光,带寒意。 单刀重量只七斤,举轻若重,淌过无数鲜血。 刀很漂亮。 粗犷与细致兼备,杀意凌厉。 作为央金国名刀之一,灼名副其实。 不过那是央金国郁将军的贴身兵刃,不是现在这个郁知夜的。 就像被迫卷入战火的郁知夜,他也不再是当年的央金国名将。 郁知夜没有背负那么多恩仇,更不嗜杀戮。 只是郁知夜用起灼时,他比想象中更快适应。 握刀、挥刀,郁知夜依旧游刃有余,像是这幅身体已经形成记忆。 从医多年,郁知夜知道刀往哪个部位砍下更易置人于死地。 他当然也无所谓将士们的死活,无论是央金国将士还是曹国的战士。 但他现在已经不是孤身一人,他有了顾虑,下刀便不能肆无忌惮。 况且生于和平时代的他虽不惧死亡,但骤然见到血流成河的拼杀,心里也不能完全麻木。 军营中派出支援的士兵迟了郁知夜两刻钟才赶到。 硝烟四起,尘土飞扬,郁知夜的衣角已经溅满了两国士兵的鲜血,也沾满了泥沙。 央金国士兵见到身穿同色铠甲的士兵一时还以为有了有力支持,奋战更勇。 可他们又发现他们的同伴似乎心不在焉。 杀敌不积极,必定有问题。 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禹都城门打开,裴今新率城中剩余兵马也加入混战。 郁知夜远远地望过去已发现禹都那边的动静。 裴今新坐骑是乌骓,皮毛如墨,马蹄胜雪,奔跑起来如履云端。 即便是在一众将士中,裴今新的身影依旧好认。 事实上,郁知夜也在同时终于找到了在人群中握鞭征战的明川慎。 两军交战中,骑兵不少。 郁知夜提前了解到明川慎是唯一一位还在用单鞭杀敌的将军。 那位曾经救过郁知夜并将郁知夜一手培养成将军的武夫,并不能被这个郁知夜轻松从战场上分辨出来。 明川慎并没和先前为禹都抗敌的马令思对上,而后来的裴今新却直奔明川慎的方向而去。 郁知夜凛住心神,并未感到太多意外。 郁知夜现在的心情就像在冰水中困在器物里燃烧的火,分明是寒,分明是热,焦躁不安又难动弹。 他命后来赶来的士兵为他开路,一边奋力赶向明川慎所在的位置,一边寻找负责传递军令的传令兵。 -- 第143页 战场上拿枪的,拿盾的,拿长剑的,步兵,骑兵,车马兵…… 各人混战在一起,郁知夜骑在马上也只不过比大部分士兵看得稍微更清楚一些。 然而尘沙滚滚,人头涌涌,多少次开路的士兵丢失了方向后再度纠正。 郁知夜同时也派出将士去找传令兵。 鸣金的信号发出得倒是要比郁知夜到达明川慎身边要快些。 事实上,郁知夜也快要靠近明川慎了。 他隔着数百米的距离都听见明川慎茫然且愤怒的怒嚎,质问为何有收兵的信号。 明川慎那边沙土扬得更厉害,以他为中心,战马乱奔、嘶吼,仿佛卷起一场沙尘暴。 裴今新的声音也在同一方向响起,此后阵阵刀剑交响皆似在郁知夜心上奏战曲。 裴今新是曹国的裴今新,是禹都的将军。 他对郁知夜的失信感到失望、愤慨。 五百多石粮食一到手就露出真面目,难不成之前说出来的话都是骗人的吗? 或者说,说好的议和真其实只是交换条件内短暂时间的和平吗? 裴今新也一时不知应说他言而有信还是言而无信。 事态紧急,裴今新在央金国军营时听说明川慎进犯,第一想法便是担心禹都,担心马令思。 禹都守城兵将在近日才突然加大训练,远比不上跟在裴马杨身边征战数年的一众兵士。 前几日和郁知夜那战,禹都一干将士出征,受伤却过半。 守城兵人本就不多,伤亡率也远超裴今新带出来的真正士兵。 那一仗被打得猝不及防,禹都的士兵也好,裴今新他们带出的士兵也好,都耗费了不少力量。 裴今新也想相信郁知夜。 但大义面前,家国重于裴今新的私情。 裴今新没有那么多时间可以去思考郁知夜所言有多少分真多少分假。 出了军营之后,他让在树林潜伏的精卫将杨金瑞护送回禹都将军府,自己则先行一步抄近路回城。 明川慎突然杀来,马令思率了两千将士御敌,剩了两千将士守城。 马令思甚至是将更多的精兵留在了城中,想要凭谋略以少胜多,却将自己至于危险之地。 裴今新回禹都将当前事因和战况大致了解后,也加了猛药,整兵装马,从守城兵中抽调五百人支援马令思。 尘沙滚滚,裴今新发觉禹都将士在苦苦支撑。 无边无际的交战的人,地上的草根被踢开,泥土上洒了暗红的血肉。 寒光一闪,却是又一刀砍到奋勇杀敌的士兵身上。 一声哀嚎,淹没在千万声哀嚎和呐喊杀敌的声音中。 那双闪过痛苦的眼睛紧紧闭上又拼命想要睁开。 那种痛苦也烙印在裴今新眼底,他用他那把长.枪开出一条血路,向他所能看见的敌军首领冲去。 马令思早上送过裴今新出门后则在城中修整部署。 白日近半,马令思预估该是裴今新回来的时候,等来的却是央金国再度下的战书。 明川慎带兵前往禹都,一个时辰前战书到达马令思手上,马令思立即派人将裴今新接回。 不到两刻钟,明川慎的军队便到达禹都周围。 兵临城下,马令思不得不战。 禹都本不是重镇,军事防御做得远远不足,守城难,只能出门迎战。 马令思做好了以身殉国的准备。 他点派一千精兵一千禹都守卫军随他抗敌,留两千士兵在禹都做坚实城防,而其中五百人则是要去救回杨金瑞和裴今新。 禹都人马在数量和武力值上都与明川慎带的央金国军队有差距。 明军两个人身型能抵三个曹国士兵。 马令思巧设阵法。 央金国战士向来以勇猛著称。 明川慎在谋略上或许稍逊马令思,但他作战经验丰富、精神高涨、拼搏技巧也十足,所率领的军队也士气高涨。 交战伊始,明川慎及冲在前头的一众勇士便大力猛击禹都军。 两方奋战,明川慎像是不知疲倦的杀戮机械。 他所率领的军马也跟他一样不要命地一直冲。 阵法不断地被打出缺口,两军混在一起厮杀。 马令思奋尽全力在一方指点调整阵容,却没想到城中五百将士没出发便迎回裴今新和杨金瑞。 马令思更没想到,他在战场上耗着明川慎的体力,裴今新却忽然出现并向明川慎奔去。 明川慎这边已经是杀红了眼。 禹都军看着瘦弱渺小却不好战胜,他带来的壮士们猛冲许久都未能接近禹都城门。 明川慎的回应则是更为英勇的拼杀。 他身边堆出一具又一具的尸体。 他看见的不是眼前的伤兵残将,他看见的是远方央金国衣暖食饱的百姓在向他招手。 久经不散的哀鸣和刀枪剑影成了他战斗的背景,他听见有武器击打在他的铠甲上,但他似乎不能感觉得到身上的伤痛。 金钲响起,三声长,三声短,是鸣金收兵的信号。 明川慎从未下达收兵命令,不明白这钲声为何响起。 他愤怒地找士兵去查探究竟,但不断向他过来的敌人显然使他更上头。 明川慎只能凭着眼中模糊的颜色去分辨敌我,一把长鞭震得虎口发疼却越握越紧。 -- 第144页 尘沙飞扬中,明川慎一直试图抓住禹都发号施令之刃,却忽然犀利地捕捉到裴今新向他而来的身影。 数十丈的距离在他眼里仿若不存在,他提鞭在空中兴奋地挥舞数下,准备向敌国将领而去。 此时,郁知夜也隔着他们有数十丈。 为郁知夜开路的士兵和禹都士兵混战成一团,使郁知夜前进之旅总是踉踉跄跄。 战场上充满了铁锈血腥气味。 他的伤口过了五日还在疼,仿佛裴今新身上的苦也痛在他身上一样。 郁知夜已经不知道这一场战斗究竟会走向什么样的结果,但无论是央金国取胜还是禹都取胜,对他来说都已经是失败了。 收兵信号响起,明川慎没有撤退的想法,可两军战士有动摇,这使得战况更加胶着。 郁知夜没有其他法子,挥刀更迅速,急迫向明川慎和裴今新的方向奔去。 “裴——今——新!” 一声撕心裂肺的呐喊突然破空而出。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众人实录: 小鱼:保卫小裴!! 马令思:保卫禹都!! 小裴:可恶!! 杨金瑞:我要上场! 明川慎:杀疯了杀疯了! 鱼,裴,马,杨:别打了!!!! (啊对了,小鱼的刀环首是蛇形,小裴用的九曲枪枪头蛇形、枪身带蛇纹,其实是情侣武器呢! 第8章 马令思那一嗓子喊至破音。 禹都将士作战也如火上添油,越战越勇。 围在他身边的央金国士兵原先听了号令有撤退的想法,如今也不得不继续打起精神奋起直战。 裴今新见包围马令思的人越来越多,也掉转马头向马令思的方向而去。 明川慎和郁知夜出于不同的目的,也奔向马令思。 场上裴今新和郁知夜分据两侧。 马令思和他俩距离都约有百丈,三人如处三角形的三个点。 而明川慎在这个三角外,正向牵了缰绳挥着长鞭边战边向马令思骑去。 明川慎离马令思比其他两人都近,杀意汹涌,红光在他眼底蔓延。 持续的作战使他眼睛早已失去焦点,他凭着感觉在作战,凭着声音判断敌人的位置,不断挥舞的长鞭一次一次击打他身边异于他军颜色的战服上。 而郁知夜离明川慎才是最近的。 不到半刻,郁知夜便纵马赶至明川慎身边。 但只见明川慎怒眼圆睁,眉间深蹙,紧咬的牙关嘶出一口口浑浊白汽,手上功夫却丝毫不马虎。 明川慎早已杀红了眼,纵马横冲直撞。 郁知夜向明川慎呐喊收兵,然而普通言语已不能传入明川慎耳内。 郁知夜只好将马一拍,提着刀去拦明川慎。 明川慎战至正酣,其实根本没发现郁知夜的存在。 他断定此刻会在战场上拦他的必是敌军。 郁知夜提刀拦他铁鞭,明川慎想也没想便舞鞭挑开。 刀鞭厮磨,擦出点点火星。 两人马上交手十余回合,明川慎终于分辨出对面是郁知夜,奋力使鞭一捺,挥开对方长刀。 “先退兵。”郁知夜不如明川慎力大,马儿也惊得马蹄乱踏,他好不容易扛着对方带满杀气的长鞭而稳住身形。 明川慎眉间皱得更深,五官像是要挤成一团。 央金国士兵听了鸣金号令,已呈现撤退之态,然而明川慎战意未收,仍执意攻击。 “不出半日,我们便能攻入禹都。”明川慎每个字都铿锵落地。 不一会儿,他便又掉转马头,向马令思追击而去。 战场上禹都收兵信号亦奏响,两方人马渐渐分离。 而裴今新和明川慎始终向马令思而去,两人同样也是越来越接近。 郁知夜看拦不住明川慎,拽着马紧追并朝他斜刺一刀。 明川慎急闪,仍旧不肯舍。 郁知夜又用刀身拍打明川慎座下马脖,使它偏转方向。 马儿受惊乱窜,明川慎扯着缰绳、揪着鬃毛、拼命挥打马臀使它冷静。 他的马围着郁知夜跑了好几圈都不肯消停。 偏偏郁知夜还在一旁作梗。 明川慎也怒了,猛力拉住缰绳使马上半身都悬空一瞬,同时回身也一鞭劈向郁知夜。 郁知夜躲闪不及,生生受了这一鞭。 明川慎那条四方单鞭威力极猛,每节有突出尖刺。 一条长鞭被明川慎用得收放自如,快而不乱。 同时明川慎臂力惊人,只一下便把郁知夜身上盔甲都砸得变形。 郁知夜也是当场闷哼一声。 “退……”郁知夜话未说完,鲜血已禁不住地从嘴边延下。 他整个人更是受不住地趴在了马背上,手中的长刀几乎要滑落。 这时明川慎才回过神来。 裴今新在不远处看到这样的变故也是一愣。 郁知夜被打中后似是直接昏迷了过去,半天没再直起身。 明川慎在控制自己受惊的马儿,一时也不能分心顾及郁知夜。 混战在一起的两军渐渐分开,那边马令思也是在撤退途中。 郁知夜的那匹马儿茫然且格格不入地在原地转悠,而郁知夜虽没起身,倒也没掉下马。 裴今新顿了顿,勒住缰绳驰向郁知夜。 -- 第145页 在裴今新快要伸手拉到郁知夜时,明川慎也终于安抚好自己的战马。 明川慎欲从郁知夜手上取下他的长刀,看见裴今新时一愣。 裴今新眼中也闪过一丝异色,没松开郁知夜的手,另一只手中也是握紧了九曲枪。 他用力,才拽动郁知夜一点就被明川慎在另一侧制止。 裴今新九曲枪枪长一丈三。 而明川慎鞭长五尺,足足比对方短了一半有余…… 明川慎顾念着郁知夜,没有贸然出手。 两人对上视线僵持片刻,是裴今新先放开手离去。 明川慎皱眉,也没有再追,将郁知夜连人带刀转移到自己马上跟随大部队撤退离开。 央金国郁知夜的营帐内,随军大夫围着郁知夜替他脱下血袍疗伤。 明川慎焦急地在里面走来走去。 郁知夜胸口的刀伤未愈,手脚都多了不少轻重伤痕,腿侧也因多次急速纵马而磨损。 最严重的还是明川慎给的那一鞭,无异于火上浇油。 盔甲压破了皮肉,一道长痕横亘于背,发青发紫,淤血从鞭痕蔓延。 郁知夜当晚也是发起了高烧,情况一时紧急。 “大人英勇……”随军大夫看见郁知夜身上多处伤口,哀叹着郁知夜为了央金国受苦受累。 明川慎向来也以郁知夜为央金国骄傲,只是此时听这个话总觉得有些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他一时无言:“……” 禹都城内,马令思和裴今新也在清点战后状况。 马令思也受了些伤,不算太严重。 当时最令人担心的裴今新,他带伤上阵,反而却可以全身而退。 他俩找大夫来看过杨金瑞伤势,和当时郁知夜所言没有什么出入,也终于可以放下些心。 粮草换回一个曹国副将,不亏。 马令思和裴今新不甘总是处于被动局势,在商量今后是否上书让朝廷在禹都增加兵力。 “郁知夜和明川慎最后是内讧了吗?”两次战役让马令思觉得央金国行事越发难懂。 裴今新那时一心多用,大部分心思挂念着马令思和禹都将士,小部分,也许也不是特别小一部分,在想着郁知夜和央金国的事。 不过那一小部分心思,也既费神分析着目前战况,还想着与敌国的过去和未来。 他对场上敌国实时倒关注得少了。 裴今新留意到郁知夜和明川慎打起来时,明川慎那一鞭已经是落在郁知夜身上了。 “我也不知道。”裴今新也弄不明白他们。 “你那时实在太英勇了。”马令思呼出一口长气,“身上伤口都还那么深,你就不要总是冲得那么猛了。” 马令思见到裴今新骑马出城,帅是帅,也把他吓得担心得半死。 “你不也深入敌人内部作战了吗?”裴今新说。 “所以有我在那,你不用总是那么担心,”马令思以劝慰的口吻希望裴今新负担能减轻些,但其实说实话,裴今新身边的人也无不喜欢他那份对家国的忠诚,“就这么一个好将军,陛下也不领情。” “不说这些。”裴今新笑笑。 “对了,撤退时你为何还往那两人身边去?”马令思退兵时派人去接应裴今新,也发现裴今新最后向敌国将军靠近,“你可别跟我说是凑热闹。” 裴今新笑容一顿,半带迟疑地说:“我想着把郁知夜抓过来问问,那那些不明白的、想不通的地方自然也能有答案了。” 马令思当时指挥着收兵,就差没直接跑过去把裴今新拉回来了。 “退一万步来讲,即使真是央金国内讧,郁知夜也是央金国的人,”马令思目光直盯裴今新,“你还敢从明川慎手上抢人?” 杀疯了的明川慎,和伤势未愈的裴今新,要真打起来,胜负有点悬殊。 “……不敢的。”裴今新讨好地说道,“所以后来我不是放手了吗?” 裴今新和马令思当晚没有多少休息的时间。 他们忙着安置战后受伤战士,也忙着巩固禹都城防。 杨金瑞领着人在打扫战后土地,给就义的士兵最后一份体面。 郁知夜在数十里外的军帐中仍旧昏迷。 明川慎也在收拾战后情况,同时也在担心郁知夜和下笔向央金国朝廷回禀战况的苦海中挣扎。 打仗或不打仗,忙碌或不忙碌,快乐或不快乐,第二日的太阳如常升起。 这一日郁知夜还是没有醒来。 央金国军医已经忙不过来了,草药也即将告急。 明川慎派人将流窜在禹都附近的灾民找回来,拔营领两队将士带他们退守到央金国国境内的隼谷。 在隼谷,郁知夜和将士们也有更好的医疗条件。 五日后,郁知夜伤势有所好转。 至少是能勉强上路的程度。 明川慎受命将他带回央金国国都觐见君王,到达时已是傍晚了。 央金国开国君主由少数部落首领转变而来,后历四世,经多次民族融合,风俗文化乍一看与其它民族已有许多相似之处,骨子里保存的还是那份勇猛直率。 往往是敢想、敢做,遇事果断选择拼搏。 勇猛杀敌中,士兵和将军常有深厚情谊,将军对士兵而言是兄长和父亲一般的存在。 他们的君臣之间关系较之于其它国家也都要亲密,并无过于森严的等级。 -- 第146页 央金国君王到这代已经是第五代君王,称为金静王。 金静王十七岁接管央金国,如今也才二十一。 然而央金国男人脾气十七八和七八十似乎也没多少改变,都是那种粗中有细,能玩得开也能扛得住事的性子。 可这几年风不太调,不太顺雨顺,金静王接管国家以来兢兢业业,废寝忘食,最近也是忙得焦头烂额,眼下挂着浓厚的一圈青色。 他在书房里单独接见明川慎和郁知夜,一人给了一盅最近找回来的西域养生汤,还调出了一流的国医给郁知夜问诊。 二十四岁的金静王和四十二岁的明川慎围在旁边看着郁知夜。 “那封提议议和的奏折真是郁将军你亲自写的吗?”金静王捧着汤忽然问道。 郁知夜应是。 “怪我,”金静王带着狐疑沉默半晌,接着叹了一口气,“我还以为郁将军在战场上出现什么意外了,才让明叔赶紧带兵过去支援,没想到……” 金静王那时看见郁知夜发来议和的提议,心下第一感觉就是郁知夜被敌军抓住了,迫于无奈才写的那封信。 “我也是这样想的。”明川慎默默附和了一句,所以明川慎赶去禹都的时候杀气可盛了。 接着君臣两人不知是想起了什么,你一句我一句地狠吹一波郁知夜当年往事。 央金国郁将军幼年在山野中被行军中的明川慎捡走,后为报恩,一直跟随在明川慎身边。 六岁开始习武,九岁开始跟着明川慎出征,十三岁拿刀杀敌,十五岁就可以独当一面为国征战并战无不胜。 他的勇猛有时竟连明川慎都自愧不如。 央金国郁将军年少便与央金国几位猛将并列,这位金静王从小就崇拜着的少年将军,战前从未退缩,也从不提议和。 说到上头时,二位还回过头看郁知夜一眼,带着点“你快赞同我”“你快点头”“你肯定不会提议和”的眼神。 郁知夜:“……”我能怎么说,我能说我不是你们当初的郁将军吗? 月儿高悬,郁知夜被困在央金国国都君王书房,听一老一小讲他不知道的往事。 裴今新躺在禹都将军府自己的房间,床边的铃铛被他系在了窗边,可惜没人会推开那扇窗户。 那个铃铛也没有再发出声音过。 郁知夜给的金创药被他给了其他将士。 他的伤口夜间翻痛,没人为他送来他国的草药。 也没人会半夜翻墙莫名其妙地为他送来烤鸡。 或许当时应该吃上一口的,裴今新想。 作者有话要说: 以下是来自央金国的一位郁知夜理智粉的发言: 六岁习武=六岁开始玩刀 九岁出征=九岁开始跟着明川慎的军队在后勤打杂 十三岁拿刀杀敌,这倒是真的,不过明将军也没舍得让他冲在前线 战无不胜,但大概得考虑到央金国发展到第五代,战事也并不是太频繁,也不会每次都特别激烈…… 不然鱼仔身上不会没什么伤痕啊! 另一位鱼粉举手:我还以为还是央金国草药太牛了 理智鱼粉:草药是很好,但他上战场一般受伤都没那么多吧,其它将军点武力值,他点敏捷和速度的,所以他身材真的很好哇,也不会有什么狰狞的伤疤什么的,鱼仔就是最棒的叽里咕噜阿拉阿拉(理智唯粉突然失控,被周围的鱼粉捂嘴拖走 第9章 事实上,“议和”这样的字眼在央金国人的字典里都是不怎么出现的。 他们更多时候其实是偏安一隅,爱守着自己的山野草原,恣意生活。 央金国国境内许多土地难作耕种,国民便过一日是一日,也没什么积谷存粮的想法。 不过这几年央金国数个城镇频发旱涝灾害,有些地方一下子闹了饥荒,那些处在国境边缘的城镇的百姓就纷纷逃到了别的国家去讨生活,比如曹国。 也没有多少百姓愿意毫无芥蒂地接收属于别国的流民。 他们怕央金国人是强盗,是土匪,怕他们破坏自己原先和平安定的生活。 而且,他们本身也不是多富有,也没那么多能施舍给别人的同情。 郁知夜再次当面向央金国君主提出和曹国议和的事。 金静王显得有些为难,但也没有一下子否定。 明川慎也不太同意:“我们能打下来的地方,为什么要跟他们委曲求全?” 央金国的人不常会有那种弯弯绕绕的想法。 曹国不愿意接收他们因灾害而流乱的百姓,央金国的人也不觉得能和他们有什么话好聊。 禹都富庶是吧,那就打下来,成为央金国的国土。 那到时候,央金国的百姓想去哪去哪,想吃什么吃什么。 医治郁知夜的国医已经退下,书房里只剩下郁知夜三人和几个侍奉的宫人。 “央金国因为打仗已经失去了许多将士。”郁知夜说。 明川慎抿了抿唇。 那些和他出生入死的,无论是将军也好,还是普通的士卒也好,他都如一地珍视。 可是…… “那是必要的牺牲。”明川慎狠下心说道,“我从来不怕打仗。” 即使在不发生战争的日子里,明川慎也从来重视操练士兵体魄,为每一个未来需要为国出力的时刻做好了准备。 -- 第147页 “我也不认为你会怕打仗,”明川慎接着说,“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你现在会有议和的想法。” 明川慎伸手探了探郁知夜额头温度,又不时向门外张望,似乎是想把国医拉回来问问郁知夜是不是被高烧伤及了心智。 “但现在明明可以不去做这些牺牲。”郁知夜说话的态度很冷静。 那种神态让明川慎想起以往郁知夜跟在他身边杀敌的样子。 金静王也记起每次获得战功嘉奖时的郁将军。 他以前实际见过郁知夜的次数不多,但总是能听说郁知夜大胜归来的消息。 在金静王还没有成为央金国的君王前,他父亲蹭和几位将军联手出战,金静王第一次在军营里见到带着浑身浴血的少年将军郁知夜。 那位郁将军的额头还有红液渗出伤口,满脸的血污挡不住一张冷肃漂亮的脸。 那才比金静王大一岁的男人透出一身的决然和坚毅,只此一面,金静王便对郁知夜印象深刻。 央金国的人豪爽乐观,大口摄入热量,大碗吸入酒精,对待金银珠宝也坦诚地表达喜爱。 央金国的将士被带得喜欢日日操练自己,练得一身膀大腰圆的腱子肉。 身形不算魁梧、性格不算豪迈直爽的郁将军总显得和其他战士有些格格不入,他并不能很好地融入军队却能带领士兵打胜仗。 到后来无数次郁将军接受奖励,金静王更喜欢他那种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淡漠感。 金静王对郁知夜有一层很深的滤镜。 金静王和明川慎都知道郁知夜的可靠,知道他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行事方式。 “按你说,应该怎么去减少不必要的牺牲?”金静王在郁知夜面前装出一副淡定的样子,很少直接露出自己的迷弟心态。 “与曹国交和,”郁知夜说,“和他们达成协议,互利互惠。” 央金国地势偏险,数代生活虽容纳过许多外人,也尽力学习了许多他国文化风俗,但央金国人活得仍是相对独立。 历代君王都没想到过要和他国达成联盟、友邦。 金静王没有冲动答应,他眼神转了转,在思考郁知夜的话的可行性。 “方帅在北方已经攻下雅郡。”明川慎行兵打仗二三十年,思维有些固定。 “但两国都伤亡惨重,雅郡人也不服,宁愿烧了粮食也不愿留给央金国。”郁知夜前些日子便一直在打探央金国各方战况。 金静王的父王就是在战争中落下伤痛,后来提前把位置传给了他。 他还年轻,还是愿意尝试没做过的事。 央金国向来也没有什么扩张领土的野心,要是动嘴能解决的事情,不动手也蛮好的嘛。 “要是和曹国议和,你有什么具体的想法吗?”金静王的心已有些偏向郁知夜。 相对于郁知夜,裴今新那边就过得没有那么顺利了。 曹王多疑。 先前同裴今新一同出征的军队造反,导致曹国在重要战事中失利。 裴今新死里逃生,虽表现得忠诚于曹国,但曹王亦不信他,在裴今新给曹国争得几分平安后收了他一半的兵权让他镇守在偏远的禹都。 这两天他收到禹都战事汇报,说要索要那一半兵权。 曹王听闻裴今新与央金国做了交易,更是不肯归还兵权,只下令禹都附近郡城的人过去支援,可其他郡县哪有那么多兵力支援。 他便要求裴今新、马令思和杨金瑞三人回京复命。 一回京城,曹王就以检查伤势为由查探了他们身体状况。 得知三人都有伤也不能完全放下戒心。 曹王也忧心忡忡。 前两天传来雅郡被攻克的消息,曹国在与央金国还有其他国的对外战役都不怎么占优势,也传来不利消息。 最重的兵权被他掌握在手中,京城倒是稳固。 其它将军同样也索要兵权,朝中也多名文臣武将联合参奏,曹王始终放不开。 曹王象征性地慰问过他们伤势,把他们留在宫中让他们安心休养几日。 他下朝后总点几位爱卿留下,包括裴今新几个,跟他们诉一番苦,无微不至地谈论一番国事。 “爱卿们有什么办法能让曹国战无不胜吗?”曹王紧蹙着眉。 他的爱卿们分明听出他想和其他国议和,又虚张声势,不想落了面子主动提。 所以头疼的爱卿们提出什么意见,爱卿们的好皇帝都有无数的理由驳回。 杨金瑞最怕的就是这种唠唠叨叨半天不知所云的会议,站在殿内,身上各种内伤外伤的存在都变得更加突出了。 杨金瑞又不能吐槽他们的最高领导,每天走出皇帝议事厅才敢露出一副苦哈哈的表情。 别人问他怎么了。 “为吾皇慈悲所感动,为频频战事而忧愁。”杨金瑞心里暗骂着这皇帝太狗了,脸上的愁苦表情却还很真。 问他的人实则也心如明镜,脸上假笑着恭维应是。 伴君如伴虎,跟皇帝打交道的精神折磨比战场受伤更令裴今新难顶。 两日后,他们终于带着曹王肯松手的一半……的一半兵权回禹都。 再见禹都自己的房间,其实不如皇宫里曹王给他们安排的精致。 裴今新在禹都也不过呆了一年有余,但他在禹都能产生的归属感比其它地方更甚。 -- 第148页 况且曹王忌惮武将,与其被束缚在京城,倒不如在边远郡城自由自在。 央金国在为提出议和做准备时,郁知夜和明川慎也离开了央金国国都。 金静王让隼谷的首领支持郁知夜。 明川慎没留在隼谷,他遵令带走了自己的兵马去往雅郡助一臂之力——强抢人家地盘不太好,但被对方反攻要是还成功了那更不好! 郁知夜去国都时让人把五百石粮食送到了国库,回隼谷时马车也是装满了金静王给他的各种赏赐。 用了不少名贵药物,他受的那些见血的伤大多好得快,背后淤青也散了不少。 不过还是痛的,日常拉扯到背后肌肉都酸疼着。 尽管如此,更远的距离和身上的伤痛根本挡不住要翻墙的人。 郁知夜夜里跑去找裴今新那几天睡得挺好,可惜就是在路上花费时间不少,睡眠时间总不太够。 白天也要费心各种事情,没得补眠。 在央金国疗伤那几日倒是睡得够够的。 于是一回到隼谷就重启爬床计划。 有点意思的。 逗裴今新很有意思是真的。 在裴今新身边睡得更安稳也是真的。 所以小小的辛劳可以撇下不提。 议和吧,议和吧,郁知夜在思考要不要向金静王自荐去当日后在曹国留守的使臣。 或者让金静王拐走裴今新到央金国当使臣。 总得离裴今新离得更近一点才好。 一段时间没见,禹都看起来和郁知夜第一次翻墙进去的样子好像有点不太一样了。 或许更接近于未经战役的时候。 打过仗的土地又长出了新的绿草。 没有来自央金国的流民,那些死伤的战士也被埋到禹都背后的青山上。 夜静如水,防守的士兵是最不似战前的存在。 禹都将军府里的守卫大概被裴今新调了不少去守城,郁知夜闯入得比先前还要容易许多。 窗户系着的铃铛上甚至落了薄尘。 郁知夜狐疑,眉头皱起了一个轻微的弧度,是好奇心的象征。 他跳进房内,将那枚铃铛纳入手中。 郁知夜欲转身走去,回头却见裴今新端坐在床中央。 裴今新手中握一小刀,朝郁知夜方向甩去。 空气中霎时响过丝帛裂开的声音,接着是刀撞到墙上落地两声轻响。 “晚上好。”郁知夜似无所动地继续向裴今新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太阳终于出来了,小鱼和小裴也该见面了 第10章 “你还来干什么?” 裴今新知道那把刀伤了郁知夜,也知道郁知夜正在向他靠近。 他没再试图用刀或其它武器威胁郁知夜,然而语句里带着的冰冷已经像一把藏于匣中的利刃。 距离上一次和郁知夜见面,差不多有半个月了吧。 已经足够让理智渐渐回归,让裴今新认识到那个人是敌国的将军,是会带着军队斩杀他的手足的人。 先前裴今新也没忘记过郁知夜的身份。 只是他以为,他能把握好那个度,不会让自己个人的好奇和吸引影响公事。 要说影响,大概也确实没影响。 裴今新大抵也能想通明川慎的突然来袭不在郁知夜的计划之内。 虽然这也只是裴今新按乐观的方向去猜测郁知夜。 想得太多,有时候就会陷入思维的误区。 这件事可以是这样的,这件事也可以是那样的。 每件事情都是双刃剑,带来坏处的同时也会有好处,好事也会有坏的结果。 他也可以向郁知夜参与了进攻计划的方向去想。 但没必要,这样的猜测只会使他对郁知夜更失望,也会使自己失落和难过。 裴今新能替郁知夜找借口,自己在心里就原谅了对方。 他对别人温柔,也是对自己温柔。 可一个过于温柔的人常常是会显得有些优柔寡断的。 想事情的角度太多,看的太多,知道的太多,选择太多,就容易对自己产生不满。 好像怎么做都不对。 但按裴今新的双刃剑理论来说,好像怎么做也都是对的。 常常会在奇怪的地方纠结,但是也并不难做决定,并且也不容易会后悔。 裴今新就从来没有后悔过当时放纵郁知夜三番四次到他房间里分走他一半床铺还有用五百石粮食去换回杨金瑞的事。 只是经过明川慎率兵攻打禹都,裴今新也同样明白他和郁知夜的关系不应当也不能再走得太近。 终究是敌我有别,陷得太深对谁都不好。 裴今新也真的很可惜,为什么他和郁知夜是两个阵营的人呢? 以央金国和曹国一贯的脾性来说,两国根本不像有会主动提出议和的场面,裴今新也想象不到如果两国交好,双方会摆出什么样的条件来盖过目前进行中的各场战争的龃龉。 裴今新能想通要远离,所以便不愿意郁知夜再过来动摇他。 天气还是很冷,裴今新房里却没有点火炉。 “我受伤了。”郁知夜把一兜子药放到裴今新面前,自己则先是点燃了裴今新床边的烛灯。 郁知夜视线扫过房间,很快便看到了被放在一旁的铜炉。 -- 第149页 掀开盖子后,他用棍子翻了翻炉子里的冷灰,又俯下身子轻吹几口。 灰色的火种便慢慢泛起了红光。 炉子里未燃烧透的木柴复燃,升起了幽淡的蓝色火焰。 “你还真是不把自己当外人。”裴今新看着郁知夜在他房间里肆意走动。 郁知夜被刀割开的衣袖裂了一半,还剩下半截连在一起。 裂开的衣袖间露出红白的肌肤。 在房间亮起的橘色光芒使裴今新可以很好地看清楚他那一刀给郁知夜伤及多少皮肉。 伤口似乎不算特别深,或许比郁知夜胸腹的伤要深一点,因为裴今新看见鲜血一直沿着郁知夜的手肘向下流,经过指尖缓慢地一滴两滴地滑落到地面。 裴今新把郁知夜刚才的话理解为今晚发生在他房间里的由他主导的落在郁知夜身上的伤害。 或者,把范围再扩大一点,包括郁知夜在战场上受的伤。 “你都不想听我的解释了吗?”郁知夜问。 郁知夜和裴今新今晚见面以来还没说过几句话,然而两人间的对话根本就是答非所问、没有处在同一个频道。 而且郁知夜问完也没有在等裴今新的回答,说完一个问句之后又再继续说:“你身上的伤已经快要结痂了吧?我这次带来的药有……” “我曾给过你机会解释的,可自那场仗过去半个月,我一次也没收到过你的消息。”裴今新出言打断郁知夜自顾自的行为。 像是满怀期待地做好了一桌子菜等人回来,结果等到把饭菜都全部吃完了,都没见到对方的踪影。 “这不是因为我受伤了吗?”郁知夜单膝跪到了床上,另一条腿伸直踏在地面支撑着身体,一时望向裴今新的眼神竟有些深邃。 答非所问的对话连成线,中间的联系似乎在浮现。 为了赶路和潜入,郁知夜仍是穿得不厚。 房内的温度才在非常迟缓地升高,裴今新裹着被子坐在床上也并不觉有多暖。 郁知夜却一下将内衫外袍皆解开丢在旁边,将未消的一身青淤红伤展现给裴今新。 郁知夜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倒是比裴今新更多了,并且种类不少,像是试药的绝佳选择。 他固然不是想以这一身伤口去扮可怜,郁知夜对偶尔的示弱觉得好玩,但更多时候并不会去选择这样的手段。 同样的方式用多了会变得无趣的。 而裴今新见他伤痕却也眉头一蹙。 郁知夜从他带来的那堆瓶罐盒子里翻找,挑出擦他背后淤肿的药膏递给裴今新。 他后背的肿胀消散了不少了,就是淤青难散。 郁知夜不喜欢别人帮他擦药,所以背后的伤也一直好得很慢、 但裴今新对他而言也不算别人。 他拿自己衣裳随意地擦过手臂上的血,又拉开被子盖住腿脚,将上半身趴在裴今新身上,那只受伤的手垂在床边。 “帮帮忙吧,我最近为了议和可努力了。”郁知夜说。 “哦?”裴今新回过神略一挑眉,接过药膏慢条斯理地问,“讲讲,你都做了些什么?” 绿色的药膏闻着有清凉的味道。 不过现在不是夏天,清凉在冬天只是让人越发寒冷。 火炉被郁知夜拉近过,炉中火灰正燃烧得越来越炽热,渐渐地也在烤暖着床榻周围的温度。 郁知夜策马翻墙后的身体也带着暖意,烘热着裴今新的床被。 两个人的被窝果然比一个人暖。 药膏擦在郁知夜身上,裴今新擦得不太用心,没有搓揉也没有控制力度,只是那样平平常常地涂到对方身上。 郁知夜上半身失去衣裳,温度下降得有些快。 裴今新手指也是冰冷的,没什么感情地将药膏平涂,就像是在敷衍地完成着什么任务。 “好冷啊,”郁知夜收了收下颔,蹭着裴今新的腿懒洋洋地补充道,“请裴大人稍微按揉一下吧,不然这药跟没擦没什么区别的。” 于是裴今新开始在他背上画着圈涂药,等着郁知夜继续开口。 过了好一会儿,郁知夜都还没出声,甚至有种在白嫖裴今新劳动力的感觉。 裴今新手上一用力,郁知夜也只是抬了抬眼。 “你还没组织完语言吗?”裴今新往手上重新倒了药膏,用掌根的位置开始给郁知夜揉散淤青。 “就是你可以放心了,央金国不会再无故进攻曹国。”郁知夜又闭上了眼睛。 议和的事八字都没有一撇,目前也只是金静王同意要考虑这个想法并暂停进攻曹国。 但金静王要考虑多久,愿意摆出什么条件,郁知夜也没有把握。 郁知夜是为裴今新挨了一鞭,也是做了许多准备才去让金静王去答应考虑议和之事。 郁知夜还是觉得自己有在为裴今新做了点什么的。 他这段日子废的心思加起来比他平常一年废的都多。 他以前被他那个郎中药师收养的时候,也常常被要求做很多。 那时即使是郁知夜主动去做了什么事,他是不被允许去邀功的。 郁知夜脑海里闪过他那个恩师的回忆,心情顿时觉得有些不太爽利,眉头也因此轻动了一下。 他没有多在意那段回忆,但或许总会有些没被重视的经历也是具有塑造人的力量的——至少到现在为止,邀功在他眼里不值一提。 -- 第150页 郁知夜不提那些事,裴今新就不会知道郁知夜做了什么、在想什么。 所以他就不会为郁知夜做过的事情买账。 “央金国哪次出兵不是像郁将军一样道理条条?”裴今新替郁知夜擦完了药,将手中的药膏都擦在郁知夜身上,“好了。” 郁知夜轻哼一声,半睁开眼又拿起另外一个药瓶给裴今新:“擦见血的伤的。” 裴今新刚想拒绝,又有点无奈,继续接过药帮他弄。 “你最好给我个好点的理由。”裴今新说。 “金静王有向曹国建立邦交的意愿。”郁知夜躺着躺着确实有点想睡了。 他身上各种伤口弄得他其实不太舒服,不过还能在容受范围内,而且有裴今新帮他擦药…… 真的,之前治病看什么小情侣卿卿我我、父子母女情深,郁知夜向来不屑。 现在才发现受了伤有人帮忙擦药还是挺爽的。 虽然是可以容忍,但有人可以代劳擦药、令他减轻痛苦,那当然是更好的选择。 这个消息也确实让裴今新有些惊讶。 他想郁知夜不会在这种事情上骗他。 无论郁知夜说什么,禹都的城防都会加固,不会放松警惕。 若央金国真有要交好的意思,那不出一年半载,总会有消息传来。 若央金国没有这个意愿,看他们如今的阵势,很大可能还会继续进攻。 都是些假以时日就能用事实验证的东西。 嘶…… 裴今新觉得坚定了的心好像又有些动摇了。 这么一说、把事情一联想,那郁知夜做到的事情还真挺不容易的。 “这是你努力的结果?”裴今新低了低眸,从衣衫上撕下一截布来包扎了郁知夜的伤口。 “嗯哼。”郁知夜轻轻应了一声,带有几分得意的意思。 说实话,裴今新的腿有点硬。 郁知夜趴在他腿上,心脏和对方大腿贴合,心跳的声音像拿了扬声器一样明显。 好像有什么东西鼓动着他的心脏却又不让它太放肆。 “可我还是不明白。”裴今新问。 “嗯?”察觉到裴今新语气的改变,郁知夜侧过脸抬起眼看他。 送草药,送吃的,费尽心思爬墙进房,殚精竭虑让两国交好,此前也毫无征兆,郁知夜为何忽然如此? “你做这些事的意义在哪里?”裴今新低着头,看向郁知夜的眼睛,这双眼睛和当年他见过那双已经有了很大区别,“报恩?” 报什么恩? 郁知夜一时也不知道裴今新说的什么意思。 郁知夜的眼神里有淡淡的疑惑,不重,反正他也都觉得那都是些不重要的事。 他还躺在裴今新的腿上,不过却侧转了身子。 “因为我喜欢你啊。”郁知夜说。 作者有话要说: 小裴的想法就像山路一样弯弯曲曲,小鱼则是不愿意想得太多,不过他们都是很容易做出选择并不会让自己去后悔的人~ (这几天一直要出门,希望能保持更新——如果喜欢的话,一定一定要多夸夸我啊呜! 我先夸夸你们:你超美超帅超可爱超机智超棒! 第11章 裴今新皱了皱眉。 郁知夜的答复是他意料以外的答案。 这句话听起来就令人难以置信。 裴今新察觉到郁知夜对他的好意几乎是和杀意同时产生的。 他看着郁知夜的刀锋刺向他,却又在刺进皮肉时改变了方向。 要说喜欢的话,郁知夜的心意在那时候仿佛就摆在了裴今新面前了。 接着送药、送食物、求和,在两人交往的各种事情中都能找到彰显郁知夜心意的蛛丝马迹。 但也说实话,裴今新没太往郁知夜心悦他这个方向想。 裴今新想的是那是不是敌国将军的什么计谋。 他想了很多但也没想明白,只打算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他对郁知夜太好奇了,扛不住自己那一点小小的私心。 裴今新想自己也不至于因为一点小小私心会损害到曹国的利益。 喜欢。 好像是有点好感的。 也可能不止一点。 最近发生的事太多了,各种情绪纷至沓来,裴今新也一时分不清。 而郁知夜表白心意的话稍微压低了一点声音,说得轻飘飘的,像一朵云飘进裴今新心里,然后突然下起雨。 郁知夜说得举重若轻,裴今新听得将信将疑。 “别拿这种话来开玩笑了。”裴今新推开郁知夜,然后才发现他的腿都被对方枕得有些麻了,“药已经上好了,你回去吧。” 郁知夜也不是很在意,被推开便直接在那儿曲起手臂支着脑袋,还是侧躺着看向裴今新。 “回哪?”郁知夜伸手捡了几缕裴今新落在床上的发尾在手中把玩。 “回你该回的地方。”裴今新侧了侧颈脖,将被郁知夜抓住的头发抽出。 “那不就是你床上吗?”郁知夜继续伸手去抓那把发尾,又打了个哈欠,“不早了,该睡了。” 裴今新听着这话总觉得有点微妙,并且还有些莫名的不爽。 “央金国的将军就是这么一个随便的浪子吗?”裴今新心里有些烦躁,脸上也没掩饰。 -- 第151页 “请郁将军回到你的央金国军营。”裴今新冷声说。 郁知夜把裴今新那句话回味了一遍,忽然觉得有些茫然。 郁将军,回,你的…… 可是郁知夜本来就不是郁将军啊,不是央金国的什么人。 郁知夜原来就没想过要有什么归属或者归宿,这整个梦里的世界对郁知夜来说,唯一熟悉的不就只有裴今新吗? 郁知夜垂了垂眼,又睁开,视线落在他手中抓住的一截儿发丝上。 门外突然传来敲门声。 裴今新一愣,看了一眼郁知夜才抬起眼看向门外:“谁?” “将军,”府中巡逻的侍卫立在门外,“我们巡逻到此,见将军房间中点了灯,怕将军出事,特来询问。” “没什么事,”裴今新回答,声音带着对下属的关切,“不用巡逻了,天冷,早些回去休息吧。” “多谢将军。”侍卫们应答的声音里也多出一丝暖意,“我们巡完这遍就回去了。” 没能留下的人还有郁知夜。 他被裴今新赶出来之后还有些不明白。 为什么他表白完,反正不能留宿了? 不过其它事情也继续要做。 养伤也好,给金静王提意见也好,操练军队执行任务也好,想办法靠近裴今新也好,要想的事情还挺多的。 有时候他想想那么多事要做都觉得有些厌烦,有点像回到了童年时在养父母身边或者师傅身边的感觉,一堆事情要做,也不算说特别抗拒,但肯定也算不上乐趣。 尤其是裴今新似乎是真的下定了决心不让他靠近,干脆人都没留在将军府中休息。 郁知夜夜间过去过几次,府中守卫又加强了,换上了轮值的侍卫。 然而当郁知夜找到裴今新房间,甚至将整个将军府都暗中查看了两遍,发现找不到裴今新的踪迹了。 他派人去打探裴今新消息,也没能知道裴今新的位置。 郁知夜见不到裴今新,就觉得生活更没意思了。 又过了一段时间,金静王派人去向曹国联盟。 曹国达成了邦交。 条件也都谈得七七八八了,这两国社交关系倒是确定下来了。 曹王在宫中摆了宴席邀请央金国君臣过去。 郁知夜也去了。 事实上,央金国和曹国的交往历史中也没有多苦大仇深。 金静王把抢来的城池归还给了曹国,说了一堆好话。 曹王一直等着人来议和,金静王来了之后,正合他的打算。 央金国武力强盛,而目前曹国亦与周边各国有交战,所以与央金国联手对曹国来说百利而无一害。 央金国要的互通贸易和灾民居留,曹国给得起。 不单止,金静王不知用了什么方式,让曹王答应了提供大量供给给央金国。 双方都在议和中取得了满意的结果。 郁知夜跟着金静王过来的日子里,对金静王倒是刮目相看。 金静王看着乖巧稚嫩,但实在是笼络人心的高手。 他对曹王说的话没有半分虚假,却又给央金国留了许多可回旋的余地。 况且他能在短时间的交谈中,能在神不知鬼不觉中取得多疑的曹王的信任, 这一点点对于金静王的诧异使郁知夜转移了一点他在裴今新身上碰壁的不爽。 郁知夜固然也是能看懂一些人情世故的,只是惯常他不愿意去做,也不太愿意去往这方面下功夫琢磨。 人情交往太累了,郁知夜始终觉得独处自在。 央金国一向的崇武风气容易蒙蔽人的眼睛和思想。 当郁知夜看到金静王在曹国皇帝与臣子中斡旋,郁知夜才发现,这小孩儿成为央金国国君也的确实至名归。 金静王并没有其他人想象中那么单纯无害,坐在国家顶端的位置上,这人心思深得很。 似乎能认为,金静王要是想开疆扩土,使央金国称霸,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而且是那种能以智取胜的那种。 郁知夜想着想着,发觉自己想得有些远了。 他原先是从巧舌善辩的金静王想到了并没有在殿中出现的裴今新。 好吧。 仔细一想,两个人之间也没有太多相似之处。 就是刚好想起来了。 裴今新长相比金静王要更清冷不少。 太过好看的长相有时带来的不一定是好处。 金静王长得好看,带着大口吃肉常年运动的壮硕肌肉,脸上还有一点儿婴儿肥。 而裴今新,按理来说,长得比金静王还要好看许多。 是偏清凉偏冷冽的长相,蹙眉或没有表情时都带着些天然的距离感。 不过两个人都很爱笑。 人一笑起来,旁人就容易失去抵抗力。 郁知夜就特别喜欢裴今新笑起来的样子。 裴今新的笑容很有感染力。 吃到了好吃的东西会笑,看到了好看的天色会笑,看着别人打打闹闹也会笑,写出好看的字或者弹到喜欢的段落也会笑。 有时候是扬起嘴角的微笑,更多时候也会笑出声,偶尔哈哈大笑。 还有一些时候,裴今新笑得全没有一点帅哥的形象,发出类似于鹅叫的笑声,整个人也会在在椅子上或者在床榻上笑得直不起腰,眼睛都笑没了。 -- 第152页 裴今新一笑,郁知夜也很容易会笑起来。 裴今新超级爱笑,也超级话多。 郁知夜都已经习惯了,也喜欢上了那样的裴今新。 但是现在的裴将军对郁知夜冷淡了好多。 好像披上的那层铠甲不仅仅是身体之外的,还是心灵之上的。 一回想起来,从郁知夜从战场上醒来后,裴今新都没对他展现过多少热烈的情绪。 要不就是敌意,要不就只是一种无关痛痒的纵容。 落差不可避免地会存在。 郁知夜倒不觉得裴今新和以前有什么不一样。 这个不一样指的不是那种简单层面上的不一样。 人是会变的,郁知夜始终知道这件事。 一个人的性格、长相随着时间和经历,总会有变化。 但郁知夜一直确定,无论怎么变,裴今新还是那个裴今新。 所以他也能接受这个冷酷的裴今新。 郁知夜对冷峻肃然的爱人还会有一些新鲜感。 郁知夜记得裴今新在战场上拿着枪沾着血的样子,那个样子的裴今新真是让郁知夜心动到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当然不是单爱那个样子的裴今新。 只不过,展现出了和他以前完全不一样一面的裴今新真的给郁知夜很大的冲击力。 要是说以前裴今新在郁知夜表达出的九成都是友好,甚至十成友好,那么现在裴今新可能就只有五成。 裴今新是个很真诚的人,真诚地把善意和恶意都摆在明面。 从金静王会想起裴今新,是因为裴今新也会想方设法地对身边人好。 金静王和裴今新不太一样的点可能是,金静王会出于政治目的而与他国或与臣子虚与委蛇,裴今新则不需要。 裴今新并不琢磨人心,可他用温柔和包容体贴着人心。 所以裴乐师的音乐里有共鸣,能用旋律把想表达的东西传达给听众,自然而然地将听众带入沉浸式的音乐体验。 美妙顺畅的琴声时时刻刻吸引着人。 这是郁知夜无论怎么跟裴今新学琴都学不会的东西。 同时,郁知夜也知道,以前的裴今新很多时候更愿意将积极的情绪传达出来。 裴今新能对情绪很好地进行一个自我调节。 嘶……郁知夜在宴会上出神得越来越远。 怎么说呢? 该说裴今新的心态很好吗? 他会忧愁很多,偶尔说给郁知夜听,他自己也会觉得是没有必要的担心。 然而,通常裴今新睡一晚,或者吃一顿好吃的,就能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忧愁抛到一边去。 那些生气的一面、难过的一面、杀伐果断的一面,对郁知夜爱理不理的一面,都是郁知夜很少见到的一面。 郁知夜在以前的裴今新身上获得了太多被热烈喜欢着的、被爱着的的心情。 现在骤然遇着一个降了温的裴将军,很稀奇,很有意思。 但怎么摸都觉得棘手。 这么一想起来,郁知夜记起自己当初并没做什么功夫,裴今新就一次又一次喜欢上了他。 所以郁知夜以为裴将军会喜欢他是件水到渠成的事。 慢慢地,郁知夜才发现,好像没那么容易。 宴席中曹王、金静王和数位在列的官员都喝了酒。 央金国带来的人都性情豪迈,把场子带向热火朝天、其乐融融的氛围。 郁知夜在曹国和央金国议和成功的庆功宴上出神。 他坐在殿中的一角,并不是很引人注目的地方。 郁知夜的目光若有似无地落在金静王身上已经很久了。 金静王甚至比郁知夜都更早留意到他的状况,却又不懂郁知夜眼神的意思。 金静王隐蔽地向郁知夜招了几次手,都被无视了。 “裴将军也是曹国一枚不可多得的猛将啊。”有位和裴今新交过手的央金国武将说道。 郁知夜寻声望向了那个人。 不过,这个话题并没有在席间掀起什么波浪,两三句话便被带过去了。 郁知夜回过神来,继续喝酒。 作者有话要说: 以下是鸽子作者知州南的烹饪方式选择: 1.清蒸 2.红烧 3.油炸 4.熬粥 5.其它 (明天见!超大声! 第12章 央金国和曹国的议和能称得上是个好结果。 商议的双方达成的不是一方以作为附属国方式去朝贡的协议,而是更倾向于以双方平等地位去达成的互通有无的协定。 两国都愿意各退一步来谋求长久且平稳的利益。 这实打实是个好消息。 所以席上的人无不露出喜色。 因此,注意到郁知夜状况的金静王才更觉得奇怪。 晚宴进行至夜深才各自散去。 下了晚宴后,金静王还记着刚才郁知夜的事,特意在散了宴会之后敲响了郁知夜的房门。 宴席上不少人喝得神志不清。 郁知夜虽然没到那地步,不过也喝得不少了。 那时,郁知夜正准备去更衣,他虽有惊讶,还是给金静王开了门。 金静王连侍从都没带,就那么一个人跑到了郁知夜的房间。 郁知夜开门后,他端着一副沉稳的样子走进了郁知夜的房间。 “议和已经谈成,郁将军还有什么顾虑吗?”金静王问。 -- 第153页 议和一事由郁知夜提出,金静王以为议和谈成之后,最高兴的人应该是郁知夜才对。 可是看起来,郁知夜并没有显示出特别高兴的样子。 郁知夜拿火柴添了两盏烛光。 他眼神一动,没想到金静王是因为这个原因而来。 “没有。”郁知夜回答。 其实郁知夜和往日郁将军的行事并未差太多。 那副独来独往的性子可以说是一脉相承了。 但是金静王总直觉有些不太对劲。 而且他看郁知夜今晚看着他出神,总觉得说不出哪里奇怪。 “可有心事?”金静王抿着唇舔了一下唇缝,在曹国一众君臣面前都不曾露怯的人反而在郁知夜面前总是强装淡定,“有什么想要的,说出来,说不定我能替你分忧。” 郁知夜不动声色地看了金静王一眼,转身将门窗关上。 郁知夜想要的东西,金静王给不了。 关于裴今新的事情,郁知夜也没打算告诉金静王。 提出议和的是他,摆出条条道理说服金静王的是他,现在议和已经成功了,郁知夜也没必要多此一举,告诉金静王他真正的目的,无端让他生出猜疑。 一轮将满未满的圆月挂在天边。 月光洒落在屋外,被关起的门窗拦住,没能与房间内的灯光相融。 房内的夜静得有些过于安谧,耳朵里响起微微的轻鸣。 郁知夜稍加思索,慢声回应:“我们是不是还要为曹国出兵对战其它国家?” “是。”金静王也没必要拿这些瞒郁知夜。 央金国与曹国的协议上也注明了在对外战事上的互相支援,而目前央金国处于主动进攻他国的状况,与曹国谈和后便无战争必要。 但是曹国除了和央金国交战之外,还遭到其它国家的进攻。 事实上,这也是金静王当时和曹国谈判的筹码之一,所以现在央金国也需要为曹国提供支援。 “不过也没什么,都不算些太艰难的战役。”金静王补充说。 他在曹王那了解到了目前曹国的情况,有一部分战事是要击退外敌,另一部分则是平稳地方动乱,都不算些特别大阵仗的军事对抗。 有了央金国的帮助,曹国要在这些战争中取得胜利基本都是十拿九稳的事。 金静王已经着手在安排人手,当中没有郁知夜。 “你伤没好全,先回国都休养一段时间吧?”金静王以为郁知夜是想要上战场,“说起来,郁将军多年始终为我们奋战在前线,都没好好游玩过央金各处名川大山。” 郁知夜半垂眼眸,复又缓慢地抬起眼看向金静王:“我想留在曹国一段时间。” “什么?”裴今新把最后一样物品放进包袱里,微不可察地紧了紧眉心。 为了躲开郁知夜,裴今新搬出将军府已有半月。 这半个月里,裴今新也不知道郁知夜有没有再深夜潜入他房间。 他找了一家不起眼的客栈住着,也就只有亲近的数人知道他的去向。 曹国和央金国的消息他一直都有在留意,没有见到郁知夜的人,裴今新也无法完全不想起郁知夜。 况且,他在客栈住着,也并不适合他处理军务。 他正准备搬回将军府,朝中便有消息传来。 “刚才有人给我捎来消息,说将军府来了个人,自称是央金国的使臣。”杨金瑞说。 杨金瑞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今天也过来跟裴今新一起收拾东西回去。 也没什么东西好收拾的。 “可有文书通知?”裴今新愣了一下,问。 “朝廷的诏书吗?”杨金瑞站在一旁,也没什么能帮得上裴今新的,“没有提前通知,但那人手上有陛下的诏令。” “知道是谁吗?”裴今新又问。 “不知道,”杨金瑞从央金国军营回来之后,始终对郁知夜和央金国都抱着一种微妙的感觉,听说两国议和后,这种微妙感还是没有消除,“回去就知道了。” “嗯。”裴今新有点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句。 裴今新心里有个暗暗的猜想,又觉得有些离谱。 按理来说,央金国即使和曹国议和、即使派出使臣,一般使臣也都只会留在京城吃喝游乐一番,哪会跑到禹都那么偏远的地方来。 要说禹都,虽是不差,但实力在曹国各都城中,也不过尔尔,算不得什么重要城池。 不过靠近央金国,地势也与央金国那边有几分相似,多山多水,倒比曹国境内平坦地势要多些漂亮风景。 但京城到禹都一路上山长水远,过来也甚是艰难。 至少,把禹都作为出使曹国的第一站,或者第二站都是不太合乎常理的选择。 但是当那个使臣是郁知夜的时候,这件事情又好像变得理所当然了。 面对来历不明的央金国使臣,杨金瑞没有面对。 裴今新则是一路快马加鞭回了将军府。 他从侧门进府,先回房换了身衣服。 “使臣还在吗?”裴今新回府花了半个时辰,他不确定使臣有没有离开。 “还在,”府中下人跟在裴今新身边回报,“他正在中堂等着将军。” “就一个人?”裴今新问。 “就一个。”下人说。 裴今新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 第154页 见到在中堂睡着了的使臣时,裴今新真是一点都不感到意外了。 就是郁知夜。 郁知夜把两张椅子拉到墙边角落的位置,坐在上面睡着了。 他换了一身曹国人常穿的服饰。 央金国的人生活在山野的比较多,时常要狩猎开荒,满山满地地乱跑,穿的衣裳大多以结实实用为主。 曹国则崇尚美观,注重轻巧精致,薄纱罗,锦绫衣,花纹也多种多样。 午后的阳光从窗外洒落在郁知夜身上,锦缎的长袍闪闪发亮。 他身上带着一种药草的木质甘甜气味,像被滋润的泥土和明媚的阳光孕育出的香味。 睡在椅子上的人似乎休息得并不太好。 也许是赶了好一段时间的路,郁知夜的衣袍并不完全干净。 玄色的衣摆下沾着不太明显的灰尘痕迹,头发也只是随随便便地扎起了一部分,剩下的部分凌乱分散地披在了身前背后。 郁知夜新长出来的胡茬没修,沾上的风尘也没洗,看起来有一点颓废。 央金国的使臣的拜访很低调,没有进行事先的通知,也没有带一个随身的官员。 郁知夜离开了京城就一路赶往禹都,到了禹都后便直接奔往将军府。 裴今新走进中堂,看见的就是那样一个不顾形象的睡着了的央金国使臣。 跟在裴今新身后的几个下属一时也愣住,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做。 “那位大人说给他留个清净的地方睡觉。”门口守着的侍卫小声向裴今新汇报道。 裴今新屈指揉了揉眉心,眼睛闭了一会儿才睁开。 “都先退下吧,”裴今新顿了一下继续补充,“让后厨准备一顿丰盛些的晚膳。” “诺。” 侍卫退下后,裴今新并没有立刻靠近郁知夜。 半个月不见,裴今新偶尔会想起郁知夜。 兴许是战场上的郁知夜太令他记忆深刻,他已经不怎么想起以前他曾经施与过援手的那个小孩,也不怎么能想起那些从别人口中听来的央金国将军的形象。 他记得的是那个在战场上成千上万震耳尖厉的啸叫中偏转刀锋的郁知夜。 是那个会在半夜带着草药和烧鸡爬进他房间的郁知夜。 是那个慵懒散漫要分走他半边床的郁知夜。 是这个用着不安稳也不太舒服的姿势睡在他府中的郁知夜。 央金国的郁将军据说是冷峻凌厉的。 外边传闻他不受任何东西束缚,征战无数,杀人如麻,诡计多端,神秘莫测得令人心惧。 而裴今新从那些传闻里勾勒出郁知夜的形象,在真正接触后对他的理解却和那些传闻逐渐产生了偏差。 在他面前的郁知夜不再是那些一闪而过的片段,也不是那些冷冰冰的不知道经过了多少加工和扭曲的传言。 以前,裴今新也以为杀敌果断的央金国将军总会是凶狠肃杀的。 但实际上,在裴今新面前的郁知夜从来都不是冷的。 尽管裴今新也认为郁知夜神秘而难以捉摸,但他却更认为那出自于一种非常简单而纯粹的心理。 经历和了解会改变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看法和想法。 或许在裴今新不了解郁知夜的情况下,偶然碰见郁知夜,也会觉得郁知夜是高冷而难以接近的。 但在这么一段短的接触中,裴今新就已经再没有办法将郁知夜摆在一个高处不胜寒的位置上。 就像现在,裴今新看见在睡梦里微微颦眉的郁知夜,第一时间想起的却是那个一脸懒散闯进他房间的郁知夜。 记忆里那点血光成了模糊的背景,那一点难得的平淡和温馨反而成了裴今新对郁知夜印象的主色。 而且,郁知夜说出来的话居然这么快就成了真。 央金国和曹国居然真的达成了议和的条件。 以后的路谁也说不定,但目前,两国停止了交战,两国的君臣子民都能过上一段时间的安稳日子。 那些成为了新鲜历史的历史还留在活着的人的记忆里。 曹国与央金国达成的邦交关系里,曹国人心情恐怕更为微妙一些。 裴今新也是的,他忘不了那些在战场上死去的将士,也记得他枪下沾过的敌国战士的鲜血。 有时,他清楚地记得郁知夜就是敌国的将军。 有时,他也会忘了郁知夜算是他曾经的敌人。 毕竟,在战场以外接触的日子里,郁知夜比他更不像一个将军。 那样的郁知夜像人们最想要把它驯化带在身边的野猫。 作者有话要说: 养猫猫好哇 明天见!!(一个准时更新的菜菜子超小声呐喊 第13章 郁知夜还在睡,裴今新也没有特意叫醒他。 有战争的时候,裴今新要处理的公文比较多。 禹都自与央金国的战争平息之后,裴今新做完善后工作便闲下来不少了。 剩下的要处理的事情都是些不着急的事。 不过在等郁知夜醒的期间,裴今新还是把一部分公文搬到了中堂去做。 时移影随,太阳的光辉渐渐从亮白转至橘黄。 郁知夜被腹中饥饿唤醒。 他眼皮动了动,缓缓睁开眼,抬眼就看见堂中一个模糊的的人影。 郁知夜很快便意识到那个身影属于裴今新,但反应仍有些懒洋洋的,只是和自己的眼睛做着斗争、不太聚焦地看着对方。 -- 第155页 裴今新也没花多久时间就发觉了郁知夜的视线。 “醒了?”裴今新放下笔。 “嗯。”郁知夜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 郁知夜方才是坐在椅子上挨着墙睡的,一双腿伸直搭在另一张椅子上。 他动了动身子,发觉身体被维持了两三个时辰的别扭睡姿弄得有些僵住了。 “麻了,能过来扶我一下吗?”郁知夜边说还边打了个哈欠,看起来仍没睡够似的。 郁知夜话说得太自然,裴今新从那也觉察出一些微妙的奇怪的感觉。 然而裴今新也并没有打算拒绝郁知夜的要求。 他从中堂放置在一旁的案台旁站起来,踏着昏黄和灰青的光影走向郁知夜。 裴今新先把那张被郁知夜晾着脚还被他顶开了一些的木椅挪到一边去了,接着无视郁知夜僵麻的双腿,也绕开了郁知夜伸出来胳膊,直接从腋下穿过、揽着对方后背将人提起来了。 郁知夜顺势把重量都挨到裴今新身上,大概有把裴今新当一张床的意思。 “真是毫不温柔啊。”郁知夜半抬着眼圈着对方脖子固定自己,语气里带着隐约的笑意。 “既然醒了,那就可以离开了。”裴今新在清醒状态下和郁知夜靠得太近倒没有觉得很抗拒,但多少还是觉得有些不习惯。 天气已有回暖,身上穿着的衣裳不再厚重。 郁知夜那件柔软光滑质料的衣裳包着的是颀长硬朗的皮骨。 靠过来的身躯带着久睡后的温热,在裴今新面前彰显着不可忽视的存在感。 裴今新的手揽在郁知夜腰上,想起之前看到过的淤青,又向下调整了一点。 然而向下一点又觉得不太合适,他调整了两三次位置都总觉得哪哪都不太对劲,干脆破罐子破摔地揽在腰下。 “我现在是央金国派往曹国的使臣。”郁知夜轻轻勾着嘴角,话中轻微的得意不加掩饰,“裴将军应该看过我带来的带有两国帝印的任命书了吧?” 裴今新没有应话。 看,是看过的了。 那封诏书就大喇喇地摆在中堂椅子间的茶几上,裴今新想不看见都难。 信中任命郁知夜为两国交和的使臣,允许郁知夜在曹国各地通行并允许他在各地官府能得到物资支持的承诺。 换句话来说,就是郁知夜得到了在曹国公费吃喝玩乐的机会。 再换句话来说…… “裴将军要对我负责的。”郁知夜从裴今新的沉默中早就知道答案,“我这还有另外一封曹王的亲笔信,内容也没什么,就是要让裴将军这种对曹国尽职尽责的好官员对我多加照料。” 信里当然指的是各地官员。 但对于郁知夜来说,泛指也不过是特指。 他需要从中得到关心和照料的对象是裴今新。 郁知夜顿了一下,作势抬手要从怀中取些什么东西,声音语调都慢腾腾地:“你想要看一下吗?” 郁知夜的手根本醉翁之意不在酒,明知怀里空无一物却仍旧做出翻找的动作。 偶尔曲起指节,隔着衣物也蹭过裴今新。 算不得调戏或轻薄,然而也总带着些超乎两人关系的亲密的感觉。 裴今新和郁知夜都是见过对方腹肌和背阔肌的关系了,如今隔着衣料的近距离接触比单纯肉帛相见更有撩拨人的力量。 裴今新稳住心神:“不也都被你放在桌面上了吗?” 他扶了郁知夜一会儿,预计郁知夜的僵硬过去之后便松开手后退了一步。 “哦,那么说,你已经看了吧。”郁知夜眉峰微抬,失了裴今新的支撑后散漫地往侧边一靠,挨在旁边的木柱上,“那你打算怎么做?” 裴今新也抬起眼看他,眼神中有疑惑,有探究,有说不明白的复杂心思,一时也不想开口。 屋里的光线越来越暗,两人都半隐在昏黑的环境里。 落日的最后一丝余晖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也很淡,淡得几乎分不出光与影的分界。 两人的距离离得并不是很远,两个人的影子被拉得太长像两条平行线。 “你想要怎么样?”裴今新反问。 “我打算在禹都住一段时间。”郁知夜歪着脑袋靠在柱子上,乌黑的发丝垂在晕了黄昏色的紫檀木柱边。 尽管天色已暗,裴今新和郁知夜谁也没有动起点灯的心思。 将军府的下人也足够有眼色地没去打扰中堂里的两位大人,只是默默地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 “今晚我便会给你安排好住宿。”裴今新半垂着眼,看着两个人的影子在灰色的光下渐渐褪色。 “我想住在禹都将军府。”郁知夜缓声开口。 裴今新抬起眼看郁知夜,没有明确拒绝,也没答应:“将军府府中简陋,怕是难招待贵客,禹都中比将军府好的住处多的去了。” “我就想住在这里。”郁知夜挑着眼帘意味不明地看着裴今新。 郁知夜的声线渐渐恢复到清醒时的腔调。 大多数时候,郁知夜说话似乎都是不紧不慢地,如同一片平静的汪洋。 乍一听,好像无波无澜,那些情绪都掩藏在水面之下。 裴今新分不清那是真的没有情绪,还是只是假装没有情绪。 裴今新有过觉得郁知夜简单纯粹的想法,但他并不信他的这种直觉。 -- 第156页 他依旧觉得郁知夜让人猜不透。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 作为一国的将军,裴今新不信郁知夜就是一个披着狼皮的绵羊形象。 尽管他将郁知夜联想到达官贵人愿意大费周章驯化圈养的野猫,他也不认为郁知夜会是那种能被轻易驯化,会被磨平爪牙、乖巧搂在怀里的漂亮小宝贝。 英勇凶猛的敌人有时都不那么令人心骇。 令人心骇的是那些将阴狠藏在无害外表的人。 发生在两人之间的事,关于两国之间的历史和未来都横亘在裴今新和郁知夜之中。 即使是郁知夜曾经要裴今新拿粮食换杨金瑞这件事实在裴今新的接受范围之内。 裴今新依旧会对此有些想法。 裴今新喜欢简单纯粹的人,也更喜欢简单纯粹的关系。 他想要的感情不能掺杂太多杂质。 那些算计和利益交换不能落在感情之中。 裴今新在感性上被郁知夜吸引。 而裴今新的理性告诉他需要远离郁知夜。 综合各种因素而言,裴今新都不认为和郁知夜发展成太过亲密的关系是件好事情。 他甚至都没有成家的打算。 他想要远离,然而郁知夜却不断向他靠近。 面对郁知夜的种种举动,裴今新需要时间去理清他们之间的关系。 见裴今新没有答话,郁知夜脸上的笑意敛了一点,却逐渐变得有些耐人寻味。 “我们就只能一直保持这么一种剑拔弩张的关系吗?”郁知夜出声打破了沉默,他的话听起来仍旧漫不经心。 “你对我就这么抗拒吗?”没等裴今新回答,郁知夜就继续追问道。 裴今新安静了一阵,转过身不再面对着郁知夜。 “该用膳了。”裴今新忽然说。 不是谁都可以被一顿好吃的食物熨帖心情。 郁知夜就不是。 他对锦衣玉食、珍馐佳肴并没有那么大的追求。 但他知道裴今新是。 接下来裴今新的举动也都被郁知夜当作是一种示好的信号。 “府中新来的大厨对于料理鸽肉很有研究,于是摆了这么一桌全鸽宴,希望能合你的口味。”裴今新在对郁知夜的称呼上犹豫了一瞬,最终还是没有叫“郁将军”。 其实,郁知夜半夜翻墙也给裴今新带过烤乳鸽。 所以裴今新想,至少郁知夜应该对鸽子是有兴趣的。 府中的大夫也说过,秋冬时节正是吃鸽子的好季节,受过重伤吃些鸽肉也可以滋补身体。 说是无意,多少也都埋藏着点深意。 一桌全鸽宴。 草菇蒸雏鸽,红烧鸽肋排,油炸脆皮乳鸽,香炒鸽肉,鸽肾野菜粥,松茸鸽子汤…… 单做清淡的菜使人没有胃口。 光做油腻的菜对脾胃负担稍大。 桌上一鸽多吃,多种烹饪方法齐齐上阵,确实考验功夫。 食材的搭配和烹饪的方法都是经过府中大夫和厨子一起商量的,做得并不简单。 郁知夜没有率先动筷:“我能留在这里住了吗?” “随你。”裴今新的语气并没有多少起伏,仔细一听,却是能发现话中少了那层锋利的疏离。 裴今新还给郁知夜夹了一块多肉的鸽肋排。 细长的骨头从中露出,香浓粘稠的酱汁覆在小巧的肉块上。 郁知夜笑了笑,夹起那块鸽肉吃了一口:“我们这是要握手言和了吗?” 裴今新也笑了笑,当是回答,心里却纳闷怎么连食物都堵不住郁知夜的嘴。 郁知夜想说话的时候怎么会被一块食物分走注意力呢? 哪怕那块肉很好吃,哪怕那块肉是裴今新夹过来的。 他又不是裴今新。 郁知夜想到这里的时候笑了一下。 笑容很浅,但很好看。 “我可以自由选择府中想住的房间吗?”郁知夜问。 “可以,”裴今新的将军府其实也没有多大,客房还是有不少的,“除我房间以外的房间,你随便选。” 郁知夜又笑了一下:“想住你的房间。你不记得了吗?我对你抱着的是那样的感情。” “但是我不信啊。”裴今新似不在意地勾了勾嘴角。 “为什么?”郁知夜倒也没被裴今新的拒绝影响到心情。 “感情之事,有什么为什么不为什么的?”裴今新并没有给出一个具体的理由。 裴今新再给郁知夜夹了一块炸乳鸽。 酥香的食物是裴今新的偏好。 他还挺喜欢吃炸乳鸽的。 要是可以,裴今新愿意把盘里四只炸乳鸽都吃掉。 不过他也就是想想,他更希望能和同食者平等地分享美食。 “没关系。”郁知夜看着裴今新不断夹来的鸽肉挑了挑眉。 总之,郁知夜会想办法让裴今新相信的。 作者有话要说: 写了一堆鸽子,把自己写饿了…… 第14章 郁知夜要和裴今新同吃同住的想法落空了一点。 不过也完成了□□分。 裴今新给他安排的是自己寝室隔壁的房间,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不过也就是一墙之隔。 他们吃完晚膳时间也不早了,郁知夜本想浑水摸鱼地跟进裴今新房里,结果被裴今新拦住。 -- 第157页 他还得到了裴今新新鲜写就的一副字: 夜间郁知夜不得入内。 杏白色的纸张有着新鲜的墨香,一行字写得格外苍劲潇洒。 郁知夜拿到裴将军的墨宝之后挑了挑眉。 “白天就可以随便进去了吗?”郁知夜立在裴今新房门前,明明是进去过好多次却在现在仍被拒之门外。 “主要是希望郁将军在该睡觉的时候好好睡觉,不要半夜敲门爬墙比较好。”裴今新嘴边挂着敷衍的笑。 “叫什么郁将军,我们都握手言和了还那么见外吗?”郁知夜不着调地拍了拍裴今新肩膀,状似熟稔地继续说,“要是你开了门,我不就不用那么麻烦了吗?” 裴今新没回答他前面的话,只是说:“那我没开门,就是没有这种想法的意思。” “那你什么时候才会想和我一起睡觉?”郁知夜接着裴今新的话便继续好奇地追问道。 裴今新瞥了郁知夜一眼。 将军府的仆从正在不远处。 听说龙阳之好在央金国也算习以为常的事情,但在曹国来说,多少还有些上不得台面。 裴今新对此没什么想法,不抗拒也没想过自己会走上那条路。 或许他对于郁知夜的“坦诚”还有一些欣赏,觉得他敢作敢当。 只是裴今新也会想,郁知夜的态度是不是有些过于随便。 “等到有那一天,我会第一时间告诉你的。”只是裴今新目前并不觉得那一天会到来。 晚上那顿全鸽宴,做出来的菜肴种类多,分量却不会过多。 郁知夜白天没有多少东西下腹,吃饭时倒吃得多些。 裴今新比较喜欢喝粥,大半的粥由他配着烤乳鸽解决了。 两个人把一桌饭菜都吃了,汤足饭饱,困意便来得快。 “旁边的房间已经收拾好了,也请早些歇息吧。”裴今新准备关门谢客。 “等一下。”郁知夜不太认真得拦了拦。 裴今新也确实停住了关门的动作,给他一个疑惑的神情,带着轻飘飘的赶客的意思。 “之前给你的香囊还有在用吗?”郁知夜问。 “……没有了。”裴今新略微无奈地回答。 一个香囊放半个多月还能有什么味道,淡到要凑很近才能闻得到一些余下的味道了。 甚至都没有现在郁知夜身上的药草味浓——明明经过了好几天长途跋涉,也吃了肉香弥漫的一餐,其他的味道居然也没有掩盖掉郁知夜身上的草木气味。 裴今新搬出将军府住的半个月里,也没把郁知夜莫名其妙给他的那个香囊放在身边。 所以事实上,那个拿软布包着的小玩意儿还丢在他房间床上的不知道哪个角落上。 郁知夜轻轻挑了一下眼皮,露出一个“我就知道会是这样”的表情。 他把出发前新做的香囊递到裴今新面前。 “好闻吗?”郁知夜做这些也算是做出点研究了,结合书册记录的配方和周遭游历时听过的方子,还有他或者裴今新喜欢的味道组合出了不同的香味。 一开始郁知夜给裴今新做的基本都是带有安眠或者养生功效的药囊,后来也会根据时节选择一些当季的花草做一些纯粹的香囊。 他特别喜爱会在整个夏季开放的白兰的香味,也常摘落鲜花放入香袋给裴今新佩戴。 白兰的香味馥郁浓厚,掬一把则有满室清香。 白兰本身兼有香料和药用价值,它并没有安眠的效果,但芳香的气息也更舒心宜人,从侧面也起到了一种安眠的作用。 郁知夜调出来的香虽有千百种变化,夏季时以白兰为主也能有许多种不同的配制方式。 经过他处理后的植物通常仍旧保存着一下子就能令人着迷的香味。 混合多样药材而不喧宾夺主,香味饱满持久。 他调出来的荷囊基本以冷香为主,千变万化而独具个人风格。 郁知夜曾给过裴今新各种味道的香囊,他身上的味道却固定。 郁知夜以往也不用香囊,现在也不用。 他身上的味道大抵出于是他用来泡浴的选择。 无论是郁知夜给的香囊,还是郁知夜本身身上带着的香气,只消是和郁知夜接触过一段时间的人,一闻见那种味道都能分辨出。 啊,那是郁知夜的味道。 裴今新不知道郁知夜给他香囊有没有带有一些别的心思,比如让心上人慢慢沾染上自己的味道之类的想法。 这种猜测倒是挺能勾得人心痒痒的。 “挺好的。”裴今新应了郁知夜的问题,伸出手准备去接那央金国特产做的丝织软包。 郁知夜却迅速收回手,又在裴今新皱眉之前把它放到裴今新手中。 “送你的。”郁知夜盖着裴今新的手让他收拢手心。 “……谢谢。”裴今新给了他一个礼貌的回答。 第二日,裴今新醒得比郁知夜早。 因郁知夜也算远客,而且是曹国承认的贵客,裴今新便打算等他起来再一起吃食。 没想到,一等便是一个时辰。 郁知夜醒了之后便松松垮垮地披了衣裳去敲隔壁房间的房门。 裴今新饿得肚子都已经打过两次鼓了,看见让他等了半天的罪魁祸首恨不得把郁知夜拆骨吃了。 郁知夜哪里追过人。 -- 第158页 他心里想着要让裴今新相信他是认真的,然后再一想就发现自己毫无准备。 所以他昨晚临睡前一直在想怎么对裴今新好一点。 真奇怪啊,郁知夜想,他怎么还会有这样的一天。 要讨什么人的欢心分明违背了郁知夜一惯的行事准则,尽管那个人是裴今新,他也没有因此对要讨人喜欢而多一点好感。 不过他也实在好奇,他做到什么样的地步,裴今新会有什么样的回应。 郁知夜想得倒不多,但还挺影响睡眠。 像在深林中迷失,到处都是路,但不知哪条才是真正的出路。 左侧着睡产生了这样的想法,翻个身又想到了别的选择。 翻来覆去好像有一段时间,但没想出来什么就入了眠。 郁知夜做了个稀奇古怪的梦,梦里有几个裴今新的出现,可是醒过来却什么都记不得了。 反正一晚上的思考并没有给他带来什么有用的想法。 他唯琢磨出呆在一起是感情升温的充分不必要条件。 于是郁知夜早上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去找裴今新——好像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决定,好像是他决定没追人前就抱了的想法。 郁知夜得了房间主人的进入允许之后仿佛得到了在房间里一切通行权的容许。 他熟门熟路地找到裴今新的床坐下,挨着床边拉了半截被子盖在身上。 然而裴今新起床半天了,床铺早就凉了,比刚从暖被窝里爬出来的郁知夜还冷一些。 郁知夜便又丢开被子,把手臂抱在身前半闭着眼挨在一边。 “还没醒?”裴今新看郁知夜那副样子,犹豫了一犹豫,还是点着了一个暖炉放到郁知夜身边。 天气毕竟已经回暖,郁知夜醒的时候太阳也都出来许久了,气温并不算太冷。 实际上郁知夜也不需要特别的照顾,不过对于裴将军的关心还是想照单全收。 “醒了。”郁知夜半掀起眼帘,满脸困顿地看向裴今新。 他那句话听起来一点也没有说服力。 “时间尚早,”裴今新起得早,对别人的要求倒是宽松,“要是困就再回去睡一会儿吧。” 郁知夜好像还真对裴今新的提议动心了,不过想了一想后,还是决定起床。 郁知夜站起来,直接用了放在一旁还没清理走的水盆洗了把脸。 “好冷。”郁知夜说。 裴今新原先想拦,但郁知夜动作太快,裴今新便没拦住。 裴今新脸上还带着无奈的神情:“那水我用过的。” 冬末春初,水放久了自然也是冷。 冷水也没完全冲走郁知夜的困意,他的脸颊被沾湿,他的鬓发挂上了细小的水珠。 “我也已经洗漱过了。”郁知夜又坐到床上,慢慢腾腾地将松垮的衣带系好,“只是想用水清醒一把而已。” 裴今新从桌上倒了杯热茶给郁知夜。 郁知夜接过那杯茶喝了一口,是浓得有些发苦的普洱。 这一口苦茶倒是让他一下子清醒了不少。 “你怎么喝那么苦的茶?”太苦了,苦得郁知夜一下子蹙了眉。 裴今新反而笑了一下:“刚在煮茶,放在火炉上烧,一下子没注意便放久了些,便浓了。” 说起来喝茶这件事还是因郁知夜久久没起床而开始的。 要不是郁知夜,裴今新也不会一大早坐在房间里煮茶看书。 “正好提神。”裴今新笑着说,“这下可醒了吧?” 那杯子挺小,也就三四口的量。 郁知夜看着裴今新笑得愉快的神情有些狐疑:“你是故意的?” “故意什么?”裴今新回问得坦荡。 郁知夜把没喝完的半杯还给裴今新:“你喝一口。” 裴今新挑了挑眉,眉间依稀有笑意。 他接过郁知夜喝过的杯子放回到桌面,又拿起自己的杯子喝掉剩下半杯,继续添了新茶。 茶水一直在煮,裴今新新倒的那杯只会更浓不淡。 “我要喝了。”裴今新在茶杯抵于唇前前掀起眼帘看着郁知夜。 郁知夜一下走过去把里面茶喝了:“算了。” 大清早喝那么多浓茶对身体也没什么益处,也不知裴今新在他来之前喝了多少,拿这事闹他做什么。 那杯茶实在太苦,而桌上的蜜饯早上就被裴今新吃完了,郁知夜过了半晌仍觉得口中残留着苦味。 “我们今日出门吧。”郁知夜想了一宿最后的结果就是要和裴今新出门游荡——裴今新不就很喜欢那些热闹的街市吗? 作者有话要说: 小鱼:吃了点爱情的苦 对了!对了!!给你们推荐一首新歌:告五人的《好不容易》 突然觉得还挺应景?(笑 第15章 尽管裴今新是个会时常关注着天气和身边小事的人,但他依旧分不清今年是不是比上年多一些晴天、院子里的植物究竟在几月份才会开花结果。 他的卧室房门虚掩,窗户打开,能看见屋外明媚的阳光。 这样的好天气正适合做一些辞旧迎新之事。 而裴今新对于今天的打算原来只是吃完早饭,然后规整一下很久没有收拾过的府邸。 “快要过年了。”裴今新望着天空一块飘过来挡住了太阳的浓云说。 -- 第159页 然而郁知夜对于过年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触。 年复一年,生活并不会因为过了年而出现什么新鲜的改变。 过年,不过也就是一种仪式感。 一种裴今新需要的、喜欢的仪式感。 “那不就更应该出门吗?”郁知夜放下瓷杯,熄了火炉里的火。 那种仪式感也是会演变成被郁知夜需要的、喜欢上的仪式感。 郁知夜转身,从背后搂住了裴今新,头垫在肩膀上,双手交握在他身前。 “或者继续睡觉也可以,”郁知夜说,“搬张床榻、裹层被子到院子里晒着阳光睡。” 裴今新没有推开郁知夜。 他只是垂了垂眼,照射进来的阳光打在眼睫毛上,在他眼睛下落下清浅的阴影。 过了一会儿,裴今新拍了拍郁知夜的手。 “走吧,”裴今新还是选择了前一样提议,“今天的天气适合出门。” 出门也不过是一件漫无目的的事情。 当初央金国和曹国打仗不过是在城外,禹都将士百姓也已休养半月有多,城中没有一点硝烟弥漫的气息,浓浓的全是过年的氛围。 禹都平常没什么战事,不算大的战事刚息也可以当做没有。 它的景色实属优美。 不同于央金国境内多山多水的起伏地势,禹都是坐落在山间盆地的一大片平地。 地势平坦,气候湿润,沃野产出丰饶物产。 禹都更像是坐落在两国之间的一个难得的桃花源,被重重山脉包裹着远离喧嚣和其它城池。 街道稀疏、宽阔而整齐。 初春时节焕发叶芽,树梢挂满新绿,桃花、剑兰、杜鹃、金桔、银柳、海棠、水仙,满街的艳丽芳香。 禹都就是个挺偏僻的地方,离哪都山长水远,也就离央金国这种山旮旯国家近一些,然而离央金国最近的城池隼谷也都有近两百里的距离。 当时裴今新多次立战功后又出现队友叛变的情况,曹王将风头正盛的裴今新调往禹都。 那时裴今新多少心怀不甘。 年少时裴今新当然想为曹国立下更多战功,忠心耿耿却不得皇帝信任,从军事前线被调去边远蛮荒之地,一身功夫失了用武之地。 向来和平的禹都偶尔来了那么一场和央金国的冲突,也不过两战便止息干戈。 不过现在想来,留在禹都或许也是最适合他的。 比起军功,裴今新更想要家国安宁。 冬末春初之际,春意比新年更早来临。 街道上随处可见从附近山上采下鲜花去装饰家里的人。 还有收获了年前最后一拨作物、准备屯好过年的粮食的人。 闹市中摆满了拿去售卖的鲜花盆栽、红底金字的迎春对联、煎炸香甜的零嘴小吃…… 脂粉铺、成衣店,街上的各店铺也在热情地招揽着生意。 禹都盛产鲜花绿植,各家门前庭院基本都栽种了树木,街上更是绿意盎然。 房屋低低矮矮,树影在阳光下浮动。 钦征湖湖边的桃树全开了花,红粉缀满了枝头、也落了满地。 湖水平静而烁金,清澈的水影中布着水草和小鱼。 湖中央有几只灰黑的幼鸭在游行,相对而近,又背道而驰。 裴今新和郁知夜出门后,天上的云多了些,但没到阴沉的地步。 还有阳光。 和煦明亮而不灿烂的阳光。 两人是在府中吃完早膳才出门的,没有目的地的结果就是莫名其妙地走到了城中钦征湖旁边。 那时郁知夜怎么说:“那边风景看着不错,去那儿走走?” 裴今新自然是没什么所谓地答应了。 说起来,禹都得算是裴今新的地盘吧。 至少,裴今新在禹都呆的时间是要比郁知夜长得多的。 郁知夜说带裴今新到处走走,反而给人一种错觉是郁知夜已经在禹都呆了很久了,要带远道而来的客裴今新出门走走。 裴今新对这种宾客颠倒的小细节也没有过多在意。 裴今新在禹都住了几年,自然知道钦征湖是禹都百姓漫步选择的最爱之选。 钦征湖一年四季都各具韵味,每年到了春季,那湖边的桃花更是开得艳丽照人。 裴今新刚来时去过几次钦征湖散心,也在春季时见过一次钦征湖的桃花,后来就几乎没有会抽出时间专门过来游赏湖景的闲情逸致。 可是裴今新上一次来钦征湖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久到他都有些认不得路了。 郁知夜和裴今新两个人走到路口前,裴今新反而真的更像那个新来到禹都而让郁知夜带他到处走走的人。 “要走到湖边,是向南走,还是向北走?”裴今新顺口问了一句。 他们正在接近通往湖边的一个十字路口,往南往北的路看起来并没有太多不同,却是相反的方向。 裴今新想郁知夜会不会已经探过路才带他过来。 事实上,郁知夜是没有的。 他探得熟些的路不过是禹都将军府罢了。 郁知夜淡淡用视线在前方扫视了一圈,并没过多犹豫便说:“北边。” 光看郁知夜那语气神态倒也没几分笃定,但是说得淡然,很容易让人以为他真的认路。 十字路口左右都有树林、小桥,掩映之后才能窥得湖中一景。 -- 第160页 裴今新走到十字路口岔路间就差不多知道应该是哪个方向了——当然不是郁知夜的那个方向。 他在路口那停了停,倒也没有拆穿郁知夜的不认路,只是轻描淡写地指着南边说:“那边看起来景色更好,我们到那边走走?” “好。”郁知夜也还没认识到自己指错方向。 两人从路口北边方向走,先是穿过一片树林,又过了一段小桥,接着便到了钦征湖。 钦征湖占地面积约五百亩,环湖一圈大概不需要一个时辰。 幽静的湖面闪着银光,一眼望去能看到圆润的整个湖面,也能看到青绿的远山。 禹都这边冬天也是些不落叶的植被,树上仍挂绿,不过是一种偏黄偏灰色的淡绿。 到了春天,古树发新芽,花朵开枝头,禹都重新披上了一层亮丽的青翠彩衣。 裴今新和郁知夜走近湖边,能听见周围人群嬉闹的笑声,然而走进湖边小道,又归于宁静。 禹都官府在钦征湖的边缘修了些栈道。 郁知夜和裴今新就走在这样的古木栈道上,一步一行都能看到下面以及周围澄澈清净的湖水。 走进栈道,便把刚开始看到的桃花林落在了身后。 栈道两边长了些水杉,整棵树呈淡褐色,枝叶稀疏,上面挂了许多深褐色矩圆状的球果。 淡褐灰色的树木和刚才灼灼的桃花像是截然不同的季节,却在同一时间同一区域生长。 裴今新以前也见过这些水杉,现在它们长得更高大了,叶子却似乎变得稀少了一点。 他以前来时,杉树上也没挂上那么多果实,现在下垂的果实倒是一颗又一颗。 裴今新从来都觉得这些果实长得有趣,却没仔细观察过。 他走到栏杆旁凑近去看那高挂在树上的果实。 杉树离栈道大约有两三尺远,果实长得小,又挂得高。 裴今新凑近去看,也不过稍微看清了一些而已。 那果实有点像合起来的松果,也成鳞片状,不过比松果更小,也似乎并不会像松果一样张开鳞片。 裴今新看了一会儿,回头看见郁知夜正在另一边挨着栏杆看着他。 “继续走吧。”裴今新从栏杆上起来。 “嗯。”郁知夜也走到他身边,跟他向前走。 厚重的云层散开,透露出一丝苍金色的阳光洒在湖面。 栈道处尚有荫蔽,行于湖面亦有深林一般的幽静。 他们时常也在漫步的路上遇到行人。 小孩带着老人,妻子带着丈夫,三三两两地成群结伴在钦征湖游乐。 孩童的数量似乎特别多,跟在长辈旁边活蹦乱跳。 郁知夜和裴今新偶尔走到小孩多的地方,身边总洋溢着欢声笑语,跟他俩之间的安静成了一种显然的对比。 裴今新偶尔想开口,又觉得似乎没什么好说的,遂又作罢。 裴今新安静下来当然也可以很安静。 看书,练字,习武,钻研兵法,许多事情都是能一个人做的事情。 他也不喜欢一天到晚说话说个不停,不喜欢总是混在一些喧闹的场合里。 然而裴今新生命中有一半的成分还是喜热闹的。 他和郁知夜也固然可以沉默着走完一圈,吃点东西然后敷衍地完成郁知夜的出行提议便回府。 如果他和郁知夜两个人走在一起,一个时辰连两句话都说不到,先不说这样的相处模式会不会让裴今新觉得无趣,至少这样的出行也不是裴今新所期许的。 尽管只是一次并不在计划之中的出行,裴今新也希望度过生命中的一段时光时不至于过得太平淡和无聊。 这个世界的裴将军和郁将军都是孤儿出身。 相似的出生给过裴今新一些共鸣。 但说实话,真正孤儿出身的人还得算是郁知夜。 他没有得到过父母的宠爱,没有受到过师傅的心疼,独来独往到几乎没有什么和正常父母朋友相处的机会。 其实,他没有裴今新话多。 况且,郁知夜看着钦征湖,突然想起了他见过的西域的碧泉,想起了那个放弃裴今新而躺在大草原上看天的郁知夜。 郁知夜拥有过很多回忆,而他并不是一个擅长回忆的人。 如今他却兀地想起来了许多和裴今新的回忆。 明明才度过了几年,说不清是真是假的几年,回想起来也像梦的几年,却很多事情都记得清清楚楚。 他想,他好像真的和裴今新创造了许多回忆。 他们走过了太多的地方,看过太多的风景。 裴今新带他上山,为他弹琴,跟他从街头走到街尾。 他带着裴今新烤肉,牵他上马,教他辨认山间药材植物。 裴今新在潭边看着他脸红,敲门问他要药囊,诚挚地诉说着表白。 郁知夜也想起他哄得裴今新主动亲他的样子。 他们吃过一样的食物,做过一样的运动,穿过一样的衣服,走过一样的路…… 一起经历太多,以至于再见的桩桩件件都让人忘不了当时有另一个人的回忆。 郁知夜早注意到栈道上有拿着鱼饵和鱼钩钓鱼的小孩,目光也从钓鱼孩童身上转移到总是学不会钓鱼的裴今新身上。 裴今新看的却是树。 一个人从树上的果实回过神来。 -- 第161页 一个人从突然造访的回忆中回过神来。 两人相视一看。 ——“继续走吧。” ——“嗯。” 简单的对话后依旧平淡地前进。 裴今新也终于注意到旁边钓鱼的人。 他不出郁知夜意外地也为那些钓鱼者驻足。 一盒鱼饵,一个小鱼篓,一根细绳。 裴今新看到钓鱼的人拉起细绳,一条鱼便挂在上面。 钓鱼者神气地把鱼朝向同行者的方向,同行者则是笑笑,将鱼钩从鱼嘴上取下来。 裴今新往前又走了几步,心里还是有对钓鱼者的惊叹。 就这么简单的装备,居然钓到半篓鱼。 “有点厉害。”裴今新眼中的惊叹令他也像个小孩儿。 郁知夜嘴角勾起了轻微的弧度:“是啊。” 说的却是裴今新。 作者有话要说: 裴今新能钓到的鱼只能是郁知夜这条 √ (快过年了快过年了嘶!出门一天,后天见!! 第16章 快走完一圈,日光若隐若现。 天空仍被灰色的厚重云层笼盖住,然而一轮圆日却在湖对岸升起。 暗红色的太阳露出些许轮廓,然后露出一半,接着整个红日悬在半空。 裴今新和郁知夜还在走。 他俩在钦征湖边散步,并不是时时都走在一起。 兴许是因为没人特意找话题,而裴今新也不想做那个在这次“约会”中总是提起话题的人。 他俩的漫步更像是各自的自娱自乐。 裴今新偶尔看看水面下聚集的小鱼,偶尔看看在远处湖面上快速游动的野鸭。 他会被杉树上深褐色的球果吸引住注意力,也会被灌木丛上新长出来的叶芽注目。 他和郁知夜时常会拉开一定的距离。 郁知夜时不时就会落在裴今新身后。 郁知夜也没有紧追上去,只是在后面用视线一直追随着裴今新。 当裴今新没有刻意留意他时,他的目光也没被裴今新发现过。 好像向来都是如此的。 裴今新是那个对生活身边一切都更好奇的人。 他喜欢花,喜欢草,喜欢湛蓝的天空和漂浮的白云。 他会有许多追求,中规中矩的,稀奇古怪的…… 有时候,裴今新连夜里穿过门窗的呼呼声都愿意听上半天。 裴今新对什么事物都保持着积极的热爱,因一点小事也会觉得欣喜,同时还会把这种欣喜传达给郁知夜。 郁知夜则不是。 他一直就不是那样的人。 也没想过会和积极生活的人在一起。 有的人说在相爱的两个人应该是相似的,两个人应有相似的三观,相似的行事方式,那样在一起才会和谐融洽。 也有的人说,人会爱上和自己完全不一样的人,互补的地方才是被爱着的地方。 但或许这两种观点可以综合一点,事情并不是非黑即白,裴今新和郁知夜既有相似的地方,也有完全不一样的地方。 人的感觉太复杂,总是很难说清楚为什么喜欢为什么不喜欢。 为什么喜欢的是这个人而不是那个人? 为什么同一件事情不同的人会有完全不同的感受? 像现在,裴今新看着放纸鸢一众小孩儿,情不自禁地也笑了起来。 当中有个小女孩扎着两根冲天小辫子,跟她父亲在长着稀疏鸡蛋花树的小土坡上玩闹。 她的其它家人坐在一旁的布垫子上,围坐成一圈啃着花生瓜子唠着嗑。 小女孩不怎么会放纸鸢,拎着线。 纸鸢随风飘起,离她头上的高度还不及不到她父亲一臂膀的距离。 小女孩儿也不太动,单单抓着线高举,没多久纸鸢便落下。 她的父亲就又重新接过手,将纸鸢放起再递给她。 裴今新从见到土坡上的父女到路过土坡这么短短的一段路,小女孩的纸鸢就几次易手,不过一家人依然乐在其中。 钦征湖似乎是禹都人家共聚天伦的好去处。 湖边赏花钓鱼的人不少,放纸鸢玩投壶射箭的人亦不少。 郁知夜对那些玩乐都没什么兴趣,看到有趣的景象也觉得不过尔尔。 某种程度上而言,是挺“无趣”的。 他不如裴今新那样能感受到那种平淡事情给他带来的快乐,但他可以因为裴今新开心而间接接收到生活细微之处带来的喜悦感。 也是一样的。 裴今新情不自禁在笑,回过头便看到郁知夜落在他后面,他的笑便变得有点无奈。 裴今新自然是因为这样的景色、这样轻松的氛围而发自内心地在笑,笑得很高兴。 而他虽然能看到郁知夜神色显露出悠闲愉悦,但也看得出对方并没有多大触动。 小土坡离步道也有一定的距离,上面众人的欢乐离他们依旧是远。 裴今新觉得郁知夜太安静,像那还没到花期的鸡蛋花树,只是想象中的美丽。 裴今新站在原地等郁知夜走上来。 “你不觉得他们很可爱吗?”裴今新指着那群在玩乐的小孩子们说了一句。 “还好吧。”郁知夜顺着裴今新的指示看了一眼,很快便收回了视线。 “你提议出门,出门后却总是不说话,甚至显得有些心不在焉?”裴今新坦诚地问出他心中此刻的想法,“你在想什么?” -- 第162页 还说有什么恋慕之情,如今郁知夜这个样子让裴今新一时都不知道是应该说郁知夜太无趣,还是应该说郁知夜太没诚意。 反正裴今新如果拿追求者的标准去看待郁知夜这个出行伴侣的话,反馈是不太满意的。 “我在想你,”郁知夜走近裴今新身旁,说话声音不大却足够动听,“你真可爱。” 裴今新眉峰轻动,对这突然的直白感到有几分惊讶。 “那你就多说些话吧。”裴今新理了理衣袖,继续向前走进桃花林中。 裴今新多有习武、办公之时,平日里想穿白衣但却少有机会。 今日好歹也是出门,他便也趁机穿了一身放在衣柜里许久都没穿过的衣裳。 “说什么?”郁知夜的眼神始终在裴今新身上流连。 在服装打扮上,裴今新花的心思和禹都矜贵公子们绝对不逞多让。 本身就是披件破布麻袋都好看的身材,一经刻意搭配更是令人挪不开眼。 宽肩窄腰长腿,粹白双面绣祥云暗纹绸衣,外罩竖领斜襟轻纱长衫。 水光潋滟,柳绿花红,远山重重。 幽蓝色纱衣质感纤薄,呈半透明状,在黄昏稍带橘红的光晕下与白色中衣颜色相互叠加,又被满林的桃红所衬,行止之间便有说不清的绮丽。 “到底是我要得你欢心,还是你要讨我喜爱?”裴今新侧目轻飘飘地望了郁知夜一眼,嘴角的笑意微妙,“是这桃花不好看,还是这路上的景致太过无趣,郁将军竟连一句想说的话也没有?” 郁知夜自然没忘自己和裴今新出门的目的。 此时,他对裴今新的佩服心理升到了一种很高的地步。 以前的裴今新是怎么能找到那么多话来说的? 现在的裴今新又是怎么忍住什么话都不说的? “我倒是觉得,”郁知夜唇边勾起的弧度也与裴今新的神情有几分相似,“人比花艳。” 钦征湖湖边满是大片的桃花林,景色美不胜收,是小情侣们谈情说爱的好去处。 这边的风景也的确浪漫。 尤其是在日落时分。 天色也有着红,花瓣也红,花瓣落下来也是满林的绯色轻羽。 就差不远,便能走出钦征湖,回到禹都大街上去。 裴今新停下了脚步,转靠在一棵桃树边,轻挑着眉眼看向郁知夜。 “快别说这种话了。”裴今新笑着拒绝这种登徒子似的轻浮语句。 郁知夜折了一枝绽放的桃花,一步一步向裴今新走近:“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裴今新低眼看见郁知夜伸出的手。 那人手上的皮肤细嫩得不像一个二十多岁的将军,白皙中透着健康的皮肉血色。 纤长的手指捏住开了好几朵桃花的细枝,雪水融化后养出的艳红一时竟也比不上郁知夜手上一点淡粉。 裴今新接过那枝开得漂亮的花枝端详,问:“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事实上,郁知夜今天穿的那身衣服也是裴今新的。 这次还真不是郁知夜借口要干什么。 郁知夜一路从央金国到曹国京城,再一路赶路到禹都,他本身带的换洗衣裳也不多,一身衣袍穿几天是常有的事。 他还没嫌弃,裴今新倒嫌弃上了。 那一身带灰带土的衣裳居然还要再穿,裴今新干脆借了郁知夜一套新衣,同时也思考起了央金国人财力和卫生习惯。 之前的岁月里,郁知夜和裴今新相处得久了,感情浓厚得是能混穿衣裤的关系。 郁知夜对裴今新的穿衣喜好了解不浅。 和职业无关,裴今新就是个很有偶像包袱的人。 他对颜色不太挑。 不过太俗气或者太亮色的衣裳,比如大红色、大黄色等会被裴今新拒之门外。 裴今新喜欢一些简单精致的款式纹样,单色亦可,但不可太花里胡哨。 裴今新喜欢白色,只是一般很少穿,心情好或出门踏青时才会选择。 裴今新更喜欢黛绿色。 他的衣柜或包袱里黛绿色衣裳或许不会很多,但一定会有。 今日郁知夜出行的那套便是裴今新从衣柜里拿出的一套黛绿圆领袍。 两人的衣裳没有一点相对应的意思。 裴今新像天上的云、海边的浪、高飞的鸟类的羽毛。 而郁知夜像远山,像水草,像扎根在泥土里长出的树。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被多少人交相表白的情诗。 以桃花喻美人,贺新娘出嫁。 日落的阳光、满林的桃花、雅淡的清香,郁知夜穿着的是裴今新很常穿的一件便服。 郁知夜的五官气质和日常动作风格都与裴今新不同,那衣袍穿在郁知夜身上另有一番风格。 景衬人,人映情。 裴今新被此时此景勾起一些朦胧的心动,但不如桃花开得热烈。 同为男子,他也并不想当郁知夜的新娘。 他将那枝桃花插回在郁知夜耳边,却也不是因为要将美人的称号赠回给郁知夜。 裴今新只是单纯地觉得那红色的桃花更适合穿黛袍的郁知夜。 “好看的。”裴今新做好了那花会被郁知夜一把摘下来的打算。 然而郁知夜只是笑了下,露出一个很浅很快的笑容。 -- 第163页 作者有话要说: 像不像气氛逐渐变好的相亲局面? 第17章 一直到青楼里面,郁知夜都还握住那枝桃花在把玩。 去青楼的提议也是郁知夜提起的。 在逛完钦征湖之后,裴今新提出想去禹西买油果。 卖油果的摊子就支在禹都四大青楼之一的三二楼前。 郁知夜站在门口略一思索,便问裴今新要不要进店。 曹国国大家大,风气也比较开放。 玩乐之风盛兴,禹都各处也开了不少青楼乐坊。 四大青楼,其它三家要不靠员工颜值取胜,要不靠员工才华取胜,还有一家靠员工干活时的高超技巧成为众多男女趋之如骛之地。 三二楼就不一样了。 它店如其名,“三心二意”。 楼里人容貌不是第一流的,歌舞不是第一流的,吃食不算是第一流的,装潢格调也不是第一流的,但偏偏楼主要别出心裁。 她想要给来人提供音乐,还要给提供说书和相声。 不止,连清闲和玩乐都要提供。 这边厢房的人可能在放浪形骸地舞动,那边厢房的人则可能在温书。 裴今新被杨金瑞拉着,是去过好几次三二楼的。 就事论事,三二楼是禹都狐朋狗友聚会玩乐的好去处,所以裴今新点了点头,跟着郁知夜走进了楼。 店本身是家好店,只是…… “你知道这是什么店吗?”裴今新走进门还在问,神情有些微妙,更近乎于一种被引起的好奇。 四大青楼,并不是每家青楼都做的是卖艺不卖身的生意。 三二楼的确很特别。 而它的特别之处也的确是是,尽管楼主大幅度地拓展了业务范围,却始终坚持没让里面的风尘女子卖身。 不过,她们虽然不卖身,穿得却一样清凉,同时招揽客人时说出的话甚至要更妙语连珠。 三二楼本身的确是有一些格调在里面的,但也没有人会将自己心仪之人带来青楼。 何况裴今新很怀疑郁知夜不知道三二楼从业者卖艺不卖身。 一楼楼内周围就放了好些暖炉。 楼内与楼外简直两个温度,氛围也截然不同。 大厅舞台中央的歌姬穿红着黄,纱罗衣下肩臂欲遮还羞,纤纤细足挂着闪光的银饰晶石。 穿梭着送迎客人的那些小姐姐身上那件金银粉绘花的披帛多半都快落到地上去了,光着半边丰泽膀子像花蝴蝶一样在客人当中走来走去。 知道三二楼的禹都人大多都知道楼人卖艺不卖身,里面姑娘虽花枝招展却无刻意卖弄,更多是一种潇洒的风流。 但不知情的人来青楼自是淫者见淫,况且三二楼作为禹都青楼名楼之一,连楼里站着的各位打手都穿得比其它打手要不正经。 就随便想想,也容易让人想歪的——没有实际不妥举动的意淫在三二楼是被允许的,甚至是被纵容的,楼里给了客人无数的想象空间。 也许是还不够在意,也也许是知道郁知夜带他来三二楼实际上并不能做什么不该做的事,裴今新对郁知夜的抗拒并没有随之升起。 可是可能,他对于他和郁知夜之间不合适的想法或许又添了一分。 “不知道。”郁知夜回答得倒是清淡随意,神色也并没有让人能看出什么端倪来。 其实他还真的不知道三二楼是做什么的。 他又不是禹都人,又没有怎么打听过禹都的事,更也没有保持到裴今新出门前先做好打听的习惯。 刚才三二楼二楼靠近门口的一间房间开了很大的窗,里面传出乐声。 郁知夜只是被那乐声吸引进来的。 楼里招呼来客的漂亮姐姐笑意盈盈,热情相待,郁知夜看向她的眼神跟看向钦征湖边长着的绿植没什么两样。 只是郁知夜跟着那人走上二楼,视线轻而易举地扫过楼下热闹的群众。 好像也不难猜到这是什么地方。 后知后觉的他想的也比较简单,三二楼里的人卖艺也好,卖身也好,这跟他和裴今新都没有关系——于是郁知夜也没有改变上楼的方向。 “这里是青楼。”裴今新跟在郁知夜身后一阶之后,说话的声音能够清楚地被郁知夜听到。 带路的小姐姐也听见了他们的对话。 她回过头来朝着两个好看的客人俏皮地眨了一下眼睛:“是禹都最好的青楼哦~” 裴今新说话的语气里便没有什么恼怒或生气的意味,可郁知夜心里却总升起一种不太美妙的感觉。 郁知夜的脚步也顿了一下。 然而他们已经来到门前。 小姐姐还已经推开了门,娇娇地说:“公子,快进来呀。” 郁知夜和裴今新站在门前,装修得秀丽雅致的居室映入眼帘。 “还要进去吗?”裴今新微微前倾身子,用不大的声量附在郁知夜耳边问。 郁知夜听出裴今新语气里的自得,侧目看了他一眼,看见对方眼角眉梢都轻飘飘地写着要看戏。 “来都来了。”郁知夜应声,迈腿走入房间。 裴今新眼皮轻缓地垂了一下,视线从郁知夜身上从下至上短暂而仔细地扫过。 接着他慢慢直起身子,也走了进去。 他被郁知夜的反应弄得有点不爽。 -- 第164页 进了包厢后,郁知夜点了人来表演。 长案上放了各种吃食和酒水。 派过来的琴师貌美清雅,且有一种耐看的风情。 她坐在裴今新和郁知夜前面素手拨弦弄琴,气质翩翩,琴声柔和而悦耳。 两个舞姬凌波曼妙,挥舞之间尽是靡靡醉人之态。 不久,琴师开口吟唱,嗓音亦十分动人。 郁知夜的视线不时地落在裴今新身上. 他想的是裴今新,也因裴今新的反应而感觉好玩好奇。 愉悦是因为裴今新,然而他的眼神并没有过多落在裴今新身上。 从裴今新的角度来看,郁知夜就是听得很投入的样子,而且郁知夜的嘴角一直带着笑,偶尔懒洋洋地举起手邀裴今新共饮。 裴今新心情欠佳,越听越是不太爽利。 然而裴今新不会大发脾气,只是脸色冷了些,话更少。郁知夜向他举杯,他便一口饮尽,其余时间不断地进食着糖瓜、年糕、花生酥等一类的甜食。 说是冷脸,其实也真的不太明显。 裴今新整个人的长相就是那种清冷疏离的样子,加之做将军布阵杀敌这么多年,脸上的锋利感怎么也难以削弱。 他又不是要和郁知夜耍性子。 不是……他们什么关系都没有,郁知夜爱干什么就干什么,最好流连花丛从此忘了他,裴今新在心里强调道。 裴今新对郁知夜的举措并没有露出什么支持或反对之意。 这就是郁知夜说的追人? 裴今新继续冷脸吃播,感觉他今天对郁知夜回升的一点好感完全被什么东西带着一并飞走了。 不过,几颗花生米下腹,裴今新也改变了行径。 他觑了一眼郁知夜脸上带着的笑意,也稍敛心神去听,调整出一副比实际上更沉醉音乐的样子。 郁知夜跟着便开始用指尖随意地轻点在桌面,像是跟着琴声和舞步在打着节拍。 裴今新则低声和起歌。 郁知夜停下了手中动作,偏头看向裴今新。 裴今新的声音低低地,又很轻,像鸟飞过天边带起的振动,和琴师的吟唱配合在一起并不算突兀,反而有点说不出的和谐。 郁知夜原先带着的笑意淡了些。 裴今新没错过郁知夜神情的变化。 他在郁知夜望过来的时候便发现了对方的视线,见他笑意浅淡,裴今新反而朝他扬了嘴角。 似是裴今新从郁知夜那偷走了些乐趣一样。 “美酒配佳人,岂不美哉?”裴今新停下和声,添了半杯清酒向郁知夜邀杯。 “你说得对。”郁知夜应了那杯酒,喝了半口便放下酒杯向后仰,单手撑在地板上支撑着身子,曲起一条腿。 他的衣襟随着他的动作敞开了些,露出大半截颈脖和形色好看的锁骨。 郁知夜随手在身上掏了掏,摸出一块碎银打赏了那几位伶人。 房间里面弥漫着酒香、鎏金莲花炉点的是掺了蔷薇花露的檀麝盘香,伶人的脂粉气淡雅而不俗艳。 裴今新见郁知夜的姿态,觉得他是完全融入在里面了。 他心里暗啧一声,也拿出一块银锭打赏。 “下去吧。”郁知夜让房间里的伶人和侍女都退下。 裴今新并没有阻止。 “公子不需要服侍了吗?”侍女们讶言。 她们虽然不提供深度亲密活动,但是斟茶递水、插科打诨这些功课,三二楼的姐妹敢在城中青楼认第二,没人能认第一的。 “不用了。”郁知夜随手把身上的碎银都给了那几位姑娘。 姬侍们也知情达趣,得了不少赏银便礼貌高兴地退下了。 这么好伺候又好看的客人,她们临走前更是偷偷多打量了好几眼。 包厢中不一会儿便剩下裴今新和郁知夜两个人。 郁知夜还是那样懒散撑在地上。 他又从案上拿起那剩了半杯美酒的琉璃翠杯,侧着身子越到裴今新那边去碰了碰裴今新的杯子。 “怎么,这就够了吗?”裴今新端起酒杯,目光悠悠转向郁知夜,“还有许多更精彩的节目都还没体验呢。” “还不够吗?”郁知夜把青杯的酒喝完了才开口反问道,接着又说,“裴将军可真大方。” 两个人都在暗自较劲,裴今新忽然觉得他俩那胜负欲来的莫名其妙,但是不爽也是真切的有点不爽,见到郁知夜也不太爽他反而心情能好一点。 裴今新没有接话。 房间里的脂粉味散去之后,随着郁知夜的靠近,裴今新很淡、很浅、又很分明地闻到了从郁知夜身上传出的药香。 那比三二楼里惯用的清香更要深邃神秘。 也或许是从他自己身上传来的气味——那被郁知夜放在他床边的香囊所浸染的味道。 裴今新分不清了,刚才喝酒喝得太快,他现在看着郁知夜都有一种如雾般缥缈的感觉。 刚才侍女们的低声不时的捧哏、舞姬踏在地板上、甩开水袖的声音、铮铮战战琴声混在一起,有时让裴今新心烦。 房间少了那些声音后,一时也安静许多。 太静也会让人不宁。 然而店里楼上楼下依旧有着其他客人,热闹被关在门外却也有轻微的回响,不至于让裴今新和郁知夜共处的一室显得过于空旷。 -- 第165页 “我也来给裴将军表演些节目吧,”郁知夜拿着空酒杯没有放下,目光对上裴今新虽有些醉意但仍显然清醒的眼神,“要是裴将军觉得好,也给我些赏赐,如何?” “好啊。”裴今新很快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 作者有话要说: 小裴(暗中琢磨):他要卖艺还是…… 第18章 房间里堆放了不少常用的乐器,那是备给楼里的乐师和客人随时用的。 琴、瑟、鼓、笙、二胡、琵琶,打开柜子,连短箫长笛都有。 郁知夜走过去,长袍的下摆随着前进的步伐带着风微微扬动。 圆领袍身窄,袖也窄。 衣裳虽是纯然一种黛绿色,却也在一些边角如衣摆、缝线等细节处印有金泥暗色竹叶竹枝纹路。 裴今新喝了点酒,反应比往日稍微更随意而慵懒一些。 他的目光像鸟轻落在枝头一般,凝视着带着他很喜欢的颜色的那件衣裳,短暂又显得长久地凝视在郁知夜走动的背影上。 那已经被穿过许多次的黛绿色皂罗华袍经过多次换洗仍旧光亮如新。 见它被穿在其他人身上的感觉又是不一样的,裴今新不得不一千次一万次地说,这件黛绿色的圆领长袍真的很好看。 也不得不由衷感慨,郁知夜身姿气度将这件简单低调衣袍从十分好看撑得十二分好看。 如松如竹,儒雅沉静,那和郁知夜身上有些相悖的气质予人极致吸引的反差感。 而背对着裴今新的郁知夜正在挑选乐器。 说要给裴今新来段表演不过是兴之所至所说出的话。 实际上郁知夜除了以往常带在身边的竹笛,认真接触过的乐器也不过只有裴今新教过他的古琴。 郁知夜把手放在古琴上,指尖轻抚过琴弦。 古琴算是乐人里十分常用的乐器了,房间里的古琴几乎每天都在被使用,琴音每隔两日就会被认真校准。 琴上无尘,琴身无损,指尖抚过琴弦仿佛也能涌起当年裴今新对于古琴的热爱——尽管郁知夜从未像裴今新一样那么喜欢过古琴。 只是那一瞬间,手与琴接触,郁知夜有种错觉是他也能弹好琴。 “没想到郁将军还对古琴有所研究。”裴今新有醉意,依旧温酒添酒。 他们喝的酒是郁知夜点的,是三二楼的招牌酒。 其实这也是裴今新的习惯。 以前有很多次,他们走进一家店选不出来要吃什么喝什么的时候,裴今新就会让店家推荐一些店内的拿手酒菜。 只是裴今新多数时候还是按着他俩的食量点的,而郁知夜直接就让店家把招牌都上一遍。 这款酒是三二楼独酿的桃花酒,比平常酒家酿的度数高些,酒香浓而后劲轻。 清透的霞色在翠杯中摇晃,微波中浅浅映着裴今新的脸。 不知是因为酒醉而脸微红,还是因为酒红而显得脸红,又或是其它什么原因,才让裴今新脸上的清冷褪成柔和的颜色。 郁知夜转身,在放置古琴的案前盘腿坐下。 他抬起头,便和在惬意喝酒等待演出的裴今新对上视线。 郁知夜将十指都搭上琴弦,寻找合适安放的位置:“你会弹琴吗?” “不会。”裴今新举杯饮酒,饮酒的速度不知比刚才放慢了多少倍。 “你会奏什么?”郁知夜又问。 “什么都不会。”裴将军轻抬眉,回答。 裴今新公务繁忙,在各种宴席中听了许多音乐,想抽出时间学,总也觉得没空好好学而将想法作罢。 “当真?”郁知夜声音略低,像带着点难言的怀念。 “自然不作假,”裴今新看着郁知夜半晌,忽而轻笑,“怎么,知夜兄给我弹琴还讲等价交换,要让我也选个乐器奏上一曲才可?” 那突然改变的称呼让郁知夜眼神轻微一顿,他抿着唇舔了舔唇缝:“不是。” “那好,我期待你的表演。”裴今新做了个请的手势。 郁知夜挑了挑眉,嘴角忽然挑起一个笑来,却不是好事将至的那种笑容。 而是郁知夜独有的在搞事前眼角眉梢都写着兴奋的那种笑。 郁知夜开始弹琴,动作稍慢,弹出的是一段练琴者惯用的音阶练习。 到这时,音律也都正常。 裴今新也只以为郁知夜需要热热身才真正开始演奏。 郁知夜没有弹完一段完整的音阶,因为他自己常常没有能完成整段音阶练习的耐心。 他很快就转弹起他刚学时弹过奏过许多次的一段旋律,被裴今新教过太多次、弹奏过太多次,几乎成了惯性记忆。 这段旋律并不难,是学古琴的初学者基本会的一段按弦拨弦套路。 很短,郁知夜左手按着不同的琴弦,用不同音高弹奏了好几次。 这个裴将军毕竟没有学过琴。 况且他看向郁知夜,三心中二意都不在音韵上。 裴今新虽不会弹,但还是听过不少音乐的。 他渐渐怀疑起郁知夜究竟会不会弹琴前,狐疑的思绪也袒露在前。 郁知夜抬眼看了裴今新一眼,未置一词便转换了曲调。 郁知夜看过来的那一眼似乎蕴藏着什么深意,或者说,一些警示。 但是裴今新对他了解怎么说呢? -- 第166页 还那么浅,顶多够裴今新只能体会到一丝不太对劲。 不过还好,郁知夜很快就用行动告诉了裴今新他那个眼神是什么意思。 郁知夜在裴今新身边学得不够认真,学到的东西早也就还给了当年那个裴乐师。 他的古琴弹奏水平,简而言之,或许就只是比完全不会音乐的人好上指节那么一丁点吧。 空气中逐渐充盈了郁知夜即兴的弹奏。 裴今新用手捂着耳朵,光看在前面时而看着他时而低头信手弄弦的样子。 那样看,郁知夜的姿态自如潇洒,像不看琴弦都能奏出美好乐章的古琴好手。 然而房间又没其它杂音,裴今新真真切切地听到郁知夜弹奏出来的东西,嘴角弯起的弧度渐渐有些微妙。 郁知夜的弹奏…… 有点一言难尽。 裴今新很快便发现郁知夜弹奏的乐章他并没有在其它琴师或者乐师那听到过。 意识到是郁知夜自创的琴谱后,裴今新感觉有些奇妙。 说难听吧,不至于。 甚至也能说部分段落是好听的。 只是当中的杂乱无序能让人听出弹琴者在弹奏和创作都有太多的进步空间。 轻重音的切换不流畅,按弦不紧,拨弦时手指错拨或指甲剐蹭引起的噪音完全没有避免。 “你……”裴今新夹着的杏花酥咬了半口,被架在半空中晾了半天终于被放下。 裴今新听出来郁知夜弹奏的手法越来越随心所欲,完全已经没有在在乎听琴的人听到是什么样的音乐。 但与此同时,摆烂的郁知夜丝毫没有露出半分羞怯或不好意思。 裴今新心里莫名冒出几分好笑。 郁知夜越弹越兴起,视线再没离开过裴今新,手上几乎就是在乱弹了。 他看向裴今新时眉眼微扬,唇角亦轻勾着,看起来心情也很不错。 “你是真的不会弹琴的吧?”裴今新笑着说。 郁知夜也笑,脸上的轻浅而又诱人的笑容一直保持着。 他的手指在琴弦上纷飞,弹出的全是让人捉摸不透的旋律。 郁知夜像是没理解裴今新的话,还故意反问:“怎么样?我弹得不比秦琴师好?” 秦琴师就是刚才在房里的那位琴师。 裴今新原来听她弹琴,觉得好,也倒没有好到让人过耳不忘的地步。 也就那样吧,普普通通的好。 但有了郁知夜的琴声后,光从技巧上而对比,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优异的琴声引起人的共鸣,撩人心弦,但要做到这种程度,很难。 许多人不过是把音乐当做生活的调味料、佐餐的食物,拿它当一个宴席时的背景音。 所以尤其是要通过音乐而使人感受到快乐,更是难上加难。 悦耳的音乐未必能拨动人心,同样,演奏得不佳的音乐未必不能撩动感情。 裴今新的嘴角忍不住地在上扬,良心却还有。 “很差。”裴今新抛弃了那些虚与委蛇,诚实地笑答。 郁知夜百分百不会因为裴今新的否定而感到不满。 他弹得有多差他自己恐怕比裴今新还清楚。 他也不需要指鹿为马、明知是不好却硬是吹捧的爱人。 “哪里不好。”然而郁知夜仍然勾着嘴角追问,倒也像要认真讨个说法,更像是情人间的调情。 “要是你在三二楼卖艺,估计过不了第一天就会被赶走。”裴今新还没听过弹得那么差的古琴,他笑着打趣道。 要是硬要比喻的话,郁知夜的琴就像一群孩童在夏日水边嬉戏蹦跶,轻一脚重一脚地踩在水底岸上,左一掌右一掌地拍打着水面和伙伴的肩背。 “全是感情,没有技巧。”裴今新说。 “嗯哼。”郁知夜佯装惊讶地勾了勾嘴角 他停下手中弹奏的动作,转而捏了捏自己的脸:“那你看,按我这张脸,"松开手,手指滑动,食指停在了下唇的位置,他继续轻轻笑着开口问,“能不能在楼内多留一会儿呢?” 裴今新能反驳的话有很多。 比如说三二楼应当是不招男琴师的。 又比如说三二楼除了看颜值也很看才艺的。 不过话到嘴边都觉得无趣,裴今新倒不如只说一句:“你拿出点其它本事来瞧瞧?” “你都听了一曲了,没有什么赏赐吗?”郁知夜自然愿意为他继续弹奏,但他放弃不了的是逗弄裴今新。 “但我奏的琴,好歹有感情是吧?”郁知夜又说。 “是说你弹得认真,”裴今新轻抬着眉眼,不接郁知夜的话茬,“有时候越认真越心酸,知道吗?” “那你对我没有一点同情吗?”郁知夜换上了一副委屈的语气,然而委屈之情在脸上却一点也看不见,“听都听完了,一点奖赏都没有吗?” 裴今新明显感知到郁知夜的话变多了,隐秘地在嘴角弯起细小的弧度,似笑非笑地打量着对方问:“你想要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可能更不了啦,提前给你们说一声除夕快乐! 初一应该能更!等我拿了红包就给你们发红包哈哈哈(借花敬佛 除夕快乐!天天都要快乐!(健康快乐平安顺利 第19章 “啊——”郁知夜唇角的弧度并不比裴今新更大,却也一样深邃,他看着裴今新拖长了声音。 -- 第167页 还没等他说出什么不得了的话来,裴今新的眼神就似乎已经告诉了郁知夜要三思而后言。 “我做得好的话,打赏是不是会比在三二楼琴师得的多?”郁知夜岔开话题道,“或者,裴将军是不是能考虑把我带回府里?” 郁知夜顿了顿,嘴角勾起更甚:“让我每天在房里为你演奏一曲什么的。” 裴今新浅笑的弧度都没有扩大,仅说:“先弹吧。” 郁知夜眼神轻转,望向裴今新。 “裴公子不如坐近一点来听?”郁知夜换了副语气低声说,他指了指放在他旁边的另一个坐垫,“这里有位置哦。” “不必了。”裴今新慢悠悠地将刚才剩下的半口杏花酥也吃掉。 郁知夜没说话,还是看着他。 半晌,裴今新无奈地笑了一下,松口:“好吧。” 不过裴今新没坐到郁知夜旁边去。 他只走到中间,在郁知夜面前径直在地板坐下。 郁知夜也站起来向裴今新走过去:“我们来玩个游戏吧。” “嗯?”裴今新仰起头看他。 郁知夜走到裴今新面前,弯下身伸手去解裴今新衣带,他的动作不快,被裴今新轻易按住。 裴今新眼神微变:“你干什么?” “打算蒙上你的眼睛,让你来猜猜我用来演奏的是什么乐器。”郁知夜眉眼含笑,有幼稚恶作剧得逞后还装无辜的感觉。 “我不睁眼便是了。”裴今新垂眸移开郁知夜的手,将衣带重新整理好。 “不行的吧。”郁知夜说。 “有什么不行?”裴今新反问,“或者我背……” “那岂不是你想睁开就睁开?”郁知夜没等裴今新说完话,勾着嘴角一下将自己那衣带抽了出来,“用我的吧。” 裴今新一时无语。 玄色的衣带蒙上眼睛,裴今新直着身子坐在房间中央。 郁知夜还没离去,他站在裴今新面前连手指都没伸出:“这是几?” 裴今新和郁知夜的幼稚大概不是同一种类型,他至少信郁知夜不会做出太过出格的事情。 蒙上眼睛和不蒙上眼睛,他都没有试图睁开眼睛的想法:“看不见。” “什么都看不见吗?”郁知夜弯着腰,离裴今新更近一点,声音却更轻。 郁知夜凝视着裴今新,用一种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温柔的眼神,想触碰又始终没有真正地触碰。 “看不见,”裴今新感觉得到光线的变弱,“开始吧。” 郁知夜把裴今新脸上被绸带束住的一缕发丝抽出来放下,低沉的声音应:“好。” 眼前的光线变亮,郁知夜的脚步声离远又离近。 一盘食物被放到了裴今新的手中。 “是桃花酥,”郁知夜的声音响起在裴今新身边,“猜对了就吃一块吧。” 瓷盘微凉,桃花酥的淡淡香味的确蔓入鼻间。 裴今新很喜欢吃这一类脆皮微香的糕饼点心,一晚上吃了不少。 “幼稚。”裴今新说。 “要是都没猜对的话,”郁知夜拿起一块桃花酥喂到裴今新嘴边,“那这一盘桃花酥,你可都不能吃了。” 虽然嫌弃对方幼稚,裴今新却也没拒绝。 黑暗中无法视物,下意识便更留心对于听觉的捕捉。 钝器与木板轻碰,大抵是郁知夜在挑选乐器。 衣料摩挲,应是郁知夜重新坐到了座位上。 “好了,”郁知夜的确是如裴今新猜想得那样坐回到了裴今新对面的位置上,“来猜猜是什么吧。” “嗯。”裴今新微微颔首。 没再有什么物品碰击地板或桌面的声音,估计是本来就在地面或者是拿在手上的乐器。 郁知夜没玩什么花样,简简单单地奏响了第一个乐器。 只是听音辨乐器的话,大概也不需要郁知夜有多高超的弹奏技巧。 第一个乐器奏起的声音清脆而高亢……听起来应该是琴类的声音,但不像古琴,不像古筝,也不像瑟。 “箜篌?”裴今新有些犹豫地猜测道。 “差一点。”郁知夜仍在拨弹。 “小箜篌?”裴今新说。 “对了。”郁知夜轻笑一声,“你可以吃一块桃花酥了。” 裴今新后来又猜对几样,也好几样猜错的。 “不对。” 当裴今新猜错的时候,郁知夜带着笑意的声音就会响起。 “也不是,越猜越远了。” 郁知夜在如何使激将法上面估计多少是有一点心得的。在裴今新猜错时,他的声音里虽没有带着明显的幸灾乐祸,却显而易见地带上点故意逗弄的欠。 裴今新心里想“真的不是吗”。当他怀疑起郁知夜时,他便会坚持把一个答案说上两次。 “真的不是。”郁知夜也见好就收,再给上一点提示让裴今新猜中。 很无聊的游戏,却被两个武将玩得很开心。 “最后一样,”郁知夜拿起乐器,离开了琴案,面对面地坐到了裴今新面前,“很简单。” 他话音战术性停顿一秒,低笑着预告:“顺便一提,我想我这乐器弹奏得还挺好的。” 郁知夜也从碗中拿了一块桃花酥吃掉,微脆的外皮夹着绵软的豆沙,香甜一下渗透舌尖。 “来吧。”裴今新闭着眼,没有显露什么,心里却跃跃欲试。 -- 第168页 真的简单。 几乎是琴声一出,裴今新就猜出来了。 二胡的声音太哀怨悲凉,也太有辨识度。 然而裴今新却没有立刻把答案说出,他好奇郁知夜说的好是什么样的好。 裴今新听了一会儿,忍不住带了笑将装着桃花酥的盘子放下。 而且裴今新也不叫停,笑容还有越扩越大的倾向。 尽管裴今新看不见,郁知夜还是挑了挑眉,继续弹奏。 直到裴今新笑意完全无法掩盖,莫名其妙地笑得直不起腰,郁知夜才放下琴弓。 “笑什么呢?”郁知夜把二胡和琴弓都放到旁边。 裴今新笑了许久才开口:“你这二胡艺术已经超越了我的欣赏水平了。” 他刚才居然有过一瞬间的期待。 裴今新一边说,一边努力克制着笑,说着说着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恭喜你,最后一样也猜对了。”郁知夜也笑,“我还以为你会以为是唢呐。” “确实有被超度的感觉。”裴今新解下蒙眼的带子,彻底大笑起来。 刚才郁知夜弹奏古琴是快,乱七八糟的琴音混拼在一起。 而郁知夜拉二胡是慢,一个音拖长到两个音,声声凄厉,如泣如诉,耳朵听完都要哭了。 然而听一会儿觉得是怪,后面大概有那种“太怪了,我再听两耳朵”的人的奇怪的好奇心。 实在是奏得太烂了! 怎么能做到差到那么离谱! 裴今新笑得连眼泪都快出来了,完全不能自已。 郁知夜看着他,嘴角也勾起。 他有多久没见裴今新在他面前笑得那么开心过。 郁知夜向来向来弄不明白裴今新到底为什么会喜欢他,为什么会爱他。 也不明白裴今新仿佛并不在乎爱能不能得到回报。 有些事情在两个人的朝夕相处中,郁知夜没有弄懂。 两个人之间的距离远了之后,那些事情的条理才慢慢地浮现出来。 命运没给郁知夜什么好礼物,裴今新是例外。 对在梦里的裴今新而言,郁知夜大概也是他的那个例外。 可裴今新确实不在乎郁知夜是否能有跟他相对等的爱。 他想的东西绝不只是一样,他需要亲情、需要爱情,也需要友情。 郁知夜不过是他生命中美好的事情的一部分,是奢侈品而不是生活必需品。 郁知夜不过是误入他梦境的一个意外,碰上了裴今新梦境转折的契机。 经过两次梦境的郁知夜也想明白了自己对于裴今新的意义——他相当于在精致菜盘上能放得下的最后一根菜。 所以,裴今新当然爱他,但裴今新也当然没那么在乎他爱不爱自己。 这种不在乎看似是真的不在乎,事实上也是因为裴今新的爱一直有得到回应而有恃无恐。 郁知夜等价交换的人生原则是给裴今新的好的回报。 裴今新对郁知夜好,郁知夜何尝不一直也在对裴今新好? 爱意不需要每个字都说出来的,行动可以证明。 从前裴今新跟他说过:你不需要很好,我也会爱你。 郁知夜当时没在意,却在最近时常想起。 裴今新的那些情话像水、像空气、像阳光,在不知不觉中逐渐包围着郁知夜,成为他不可或缺的东西。 有些人,你明明知道他那么荒凉,但又会觉得他很漂亮。 忍不住会被吸引,忍不住觉得他可爱。 裴今新从来没想要给郁知夜最好的。 也不是说完全没有想过吧,不过那可能只是一段很短暂时候的想法。 在他恋爱最上头的时期会有的想法。 就像这个裴将军曾经也有过壮志满怀,想要做出一旦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的时候,而后来的他只想安安稳稳,逗逗鸟养养花,虽然现在鸟也没买,花也没摆——总会有的。 与其说他的少年志气消失、棱角被磨平,不如说裴今新本来就是这样的性子。 他把他有的都和郁知夜分享,不需要最富丽堂皇的居室、最华丽的衣裳和最珍稀的食材,平淡和温馨足矣。 那些起起伏伏、波澜壮阔也好,终究归于寻常。 相爱不是完美无缺的人才有的权利。 所以即使郁知夜并没有刻意展现自己,裴今新也喜欢他、爱他。 所以即使裴今新不再会弹琴、写字,郁知夜也喜欢他、爱他。 因为相爱,裴今新和郁知夜更深刻地体会到了一个人时候没有办法体会到的情绪。 郁知夜弹的古琴、拉的二胡那么差,却刚好能对裴今新的笑点。 愉悦比感动更浅薄,浅薄却美好。 “你真的好喜欢我。”郁知夜因为裴今新而成了爱情哲学大师。 裴今新的笑容一晃,有点诧异:“你没有说错吗?” 郁知夜把那衣带也系回去,不置可否地说:“我真的好喜欢你。” 作者有话要说: 新年快乐!愿你在新的一年也一直在被爱着,开心地过、健康地过、所有的努力都得到回报,事事有回应,爱有回响~ (留评有红包,爱你们,谢谢你们对我的爱! 第20章 你真的好喜欢我。 郁知夜想,裴今新真的好喜欢他。 -- 第169页 所以他做的小事也会让裴今新得到加倍的快乐。 尽管裴今新现在或许还没喜欢上他。 我真的好喜欢你。 郁知夜想,他真的好喜欢裴今新。 所以郁知夜从裴今新身上感受到生命中从来没有感受过的热烈。 所以他从裴今新的快乐中也感染到快乐。 但那些太过深切的告白的话总是不那么容易地被诉诸于口。 也不需要将每时每刻、每一点每一滴感受到的情意都用言语表达。 在一起的时候能感觉到开心,这比什么都重要。 郁知夜和裴今新没有留宿在青楼,在夜深时趁着微凉的晚风步行回府。 晚上下起了雨,淅淅沥沥地将地面打湿。 裴今新和郁知夜刚才在青楼玩得兴奋,身上也还不觉得冷。 裴今新穿了四件衣衫,长裤外又套了件絮有丝绵的裤子。 郁知夜着两件衣衫一条单裤。 两个人的衣裳都甚是单薄。 晚归的行人偶尔出现在街面上,搂着衣袍瑟缩着身子在雨中前进。 只关系稍微近了些,裴今新的体贴便藏不住。 “冷吗?”裴今新呵出一口气,意外地看到飘出的水汽。 巷道上早就没有了灯亮。 月光被乌云掩盖。 裴今新一手撑着伞,一手还提着从青楼买来的灯笼。 他们午时出门那时,天气暖得可以,当时裴今新也没想到他们会在外面留到那么晚才回去、也没想到夜晚会忽然下雨。 郁知夜比起怕冷更怕热,他只要一件外袍时,裴今新没有多劝。 现在想来,他给郁知夜那件衣袍恐怕无法抵御降了温的天气。 下雨后,青楼内外的温度差就更大了。 郁知夜刚出门时有被冷到,依稀预料到寒冷,想着路不远,能撑过去。 但意外地,他好像也并没觉得很冷。 “还好,不怎么冷。”郁知夜和裴今新同在一伞下,双方都未淋到雨,“你不是穿了三件吗,还觉得冷?” 裴今新好歹穿了四层,虽都不厚,但他和郁知夜都以为至少能以数量取胜。 “冷。”裴今新握了握手上的灯笼,企图将衣袖也盖上手背。 郁知夜往裴今新方向更靠近了一些,握了握裴今新的手指。 “比我冷。”郁知夜说。 裴今新手心和手背都不太暖,郁知夜的手覆盖上来,仿佛是煮雪一样的温度。 他也奇怪,衣裳比人多穿一倍,手上还没对方暖,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是手裸露在外的问题。 “撑伞。”裴今新牙痒痒道。 郁知夜笑一下,从善如流地拿过伞来撑着。 “天气冷了的话,是不是睡一起比较暖?”郁知夜又问。 “将军府被子还是挺多的,”裴今新弯着嘴角没什么感情地假笑道,“就你床上都有两床被褥。” “可是我身上比较暖啊,”郁知夜另一只手上还拿着裴今新给他的那枝梅花,尽管被摘下来半日有余了,那桃花依旧开得俏丽,“抱着我睡觉不是更好吗?” “并不,”裴今新一下就拒绝了,“你会抢被子。” 这倒也不是最关键的理由。 裴今新在那几次和郁知夜睡觉的日子里都已经能总结出经验来了。 郁知夜睡觉其实算老实的,但有那么一两次,裴今新醒来发现被子的位置移位得厉害,就能猜出郁知夜睡觉估计也是有几分张扬的感觉在里面的。 还有啊,郁知夜有时会故意拿冷冰冰的手或脚去碰裴今新,把裴今新冻得缩起身子躲。 他的手时常比裴今新暖是没错,但他整个人就像有着好几层包装的暖水壶,热情都在他的身体里。 睡着后的裴今新应该是比郁知夜还暖的! 裴今新也发觉过,当两个人睡得迷糊时,总是郁知夜先向他靠近、抱着他。 要不是裴今新更暖,郁知夜为什么会靠近过来啊——裴今新自我感觉非常合理地猜测道。 裴今新不想把话说得太旖旎,结果出口一句比一句不对劲。 “我不要抱着你睡。”裴今新说。 这话说得多给郁知夜打蛇随棍上的机会啊。 “那我抱着你睡也可以的。”郁知夜的笑意都快从眼神里漫出来了。 “不。”裴今新继续一口回绝。 郁知夜把桃花别在衣襟,又伸手塞到裴今新衣袖里找对方的手。 “你看,”郁知夜微微挑着眉,“你的手还是没有我的暖。” “没有就没有。”裴今新屈指弹了一下郁知夜的手,让他快离开。 路上不少人家已经贴了新的对联和剪纸,那些大扫除收拾出来的东西堆放在家门口还没扫清,零星玩过的爆竹碎屑也散落在四处。 然而是在夜半时分,纷繁的热闹都被遗留在白天和关起来的房间里。 雨滴滴滴答答打在伞面和路面的声音不能算是热闹。 那一点雨声更衬得夜静。 裴今新和郁知夜走在没什么人的街面上,因为有人作伴而完全没觉得冷清。 郁知夜被弹了一下也没把手收回,握着裴今新的手,严丝合缝,将温度传给他。 “其实我笛子吹得很好。”郁知夜的手和裴今新的手在衣袖里“打架”,郁知夜低着眸看着,披着红色烛光的桃花也映入眼帘。 -- 第170页 “哦?”裴今新的注意力没那么容易被转移,不过还是模棱两可地应了一句,权当回答。 青楼里也有笛子,竹笛、羌笛、玉笛,多种笛子任君选择,只是郁知夜都没选。 那些被放在楼里的乐器,看起来纤尘不染,实际上也是被许多人使用过的。 郁知夜跟裴今新混在一起久了,总有些近朱者赤,也不想去碰不知道被多少人碰过的笛子。 笛子对郁知夜来说也不是什么必要的东西,不是他没了就会补的东西。 但郁知夜的笛子的确是能拿得出手的东西。 “你不信?”郁知夜听裴今新的语气就猜到了几分。 “我该信?”裴今新好笑地反问。 他提着灯笼也要抓着郁知夜手腕把对方的手从自己袖子里拿出来,然后把袖子从里拢起来,不让郁知夜再有把手伸进来的机会。 “你给我买根笛子吧。”郁知夜伸出手指戳进他衣袖的洞口,被裴今新抓住指尖、用手指使了些力度地捏了捏。 “不,我为什么要自己伤害自己。”裴今新放开郁知夜的手指,收回手。 郁知夜低低地直笑。 新年仿佛是一场雨,将所有不快乐的事情埋在水滴之下,暂时地让人们忘记那些痛苦和不快。 每个人都在高高兴兴地准备迎接新年。 将军府也置办了不少年货。 大门口贴着的是裴今新自己写的对联和横幅。 郁知夜房里的窗花也是裴今新剪的——本来要贴在裴今新自己房里的,结果被郁知夜拿走了。 郁知夜留在禹都和裴今新一起过年,没有回去央金国。 除夕那晚,裴今新和郁知夜各自在房间里听着爆竹声中入睡,又在爆竹声中醒来。 年夜饭和开年饭都做得丰盛。 裴今新和郁知夜都孤家寡人,一桌丰盛的饭,两个人坐在大桌子里并排吃。。 两个人,八个菜,一道汤品一道甜品。 郁知夜和裴今新吃饭吃得很慢,慢慢悠悠地将食物基本吃完。 窗外的雨早就停了。 大年初一的早上下着雨,下午隐隐有太阳。 清早有舞狮舞龙的敲锣打鼓地走过将军府,鞭炮爆竹地响过一整个清晨。 然而府里少了那些回家过年的人,其实比平日更要清净。 有时候也会觉得,过年和过年都一样,但裴今新依旧是想希望过年能有些不一样的气氛。 裴今新从饭桌上站起,走到门边看外面。 “雨停了,要不要出去走走?”裴今新回过头问郁知夜。 他俩身上的衣裳都是裴今新挑的,一个白衣杏裤,一个白衣蓝裳,多少也应了春节的景。 “好。”郁知夜自然是答应的。 依旧是钦征湖那片桃花林。 过年人都去了走亲探友,下雨还到桃花林的人寥寥无几。 满天的灰,遍野的绿意和桃红,有一种他俩承包了桃花林的感觉。 下过了雨,雨滴点点地缀在枝头、花瓣上。 地面也落了满地的红。 裴今新踩过草地,下意识避开了那些落在地上的花瓣。 “你多说点话。”天气阴沉,裴今新心情一般般,说不上很好也说不上不好。 他想说话聊天、快乐地踏青,但又不想费劲找话题。 阴天哎,还是有点影响心情的。 但他心情又不算很差,所以那话也很自然就出了口。 “我这靴子是防水的。”郁知夜撑着伞,皮靴踩进铺满青草的绵软泥土。 裴今新就笑,抬起脚让郁知夜看:“木屐和雨天更配哦。” 春节这几日…… 也不止是春节这几日了。 自从郁知夜过来禹都之后,裴今新去哪,郁知夜也就去哪。 裴今新没有亲戚,但总也有些相近的朋友要去拜访。 也有些同事下属过来送节。 郁知夜跟着裴今新,像个会行走的花瓶。 裴今新有些朋友并不认得郁知夜,热情的人也欢迎他的到来,不在乎他话多还是话少。 裴今新和朋友玩得开心,郁知夜就安静地坐在裴今新旁边,给裴今新添添酒茶,拿点好吃的放他面前。 吃饭要挨着裴今新,喝酒应酬也要挨着裴今新。 形影不离地像个粘人内向的小孩,就是脸上的神情不太像而已。 郁知夜也跟着裴今新去马令思家拜年。 好不容易将裴今新暂且拉离郁知夜身边。 马令思神色微妙地问:“他在追求你?” 作者有话要说: 初二啦!大家过年有发生什么有趣的事吗~ 第21章 “……” 裴今新惊讶,眼睛几不可查地稍稍睁大了些,神情一时显得无辜而茫然。 细看眼底却有挥不开的兴味盎然。 “你是从哪听说的吗?”裴今新问。 “直觉。”马令思抬着眼眸看向裴今新。 “先前听说央金国派了两个使臣,一个留在京城,另一个……”马令思摘下手笼,替裴今新添了杯热茶,进一步解释道,“曹王居然允许曾经是敌国的将军在曹国境内通行,这倒是我未曾想到过的。” “或许是交换了什么条件。”裴今新和马令思都清楚没说出口的另一个人的名字是什么,他在马令思旁边的木椅坐下,“央金国也派兵去支援曹国对外战事了。” -- 第171页 “郁将军来曹国大半个月,出了京城直奔禹都,且一直住在将军府。”马令思直盯着裴今新,“你与他同出同住同游,竟始终也没告诉我。” “嘶,”裴今新眨了一下眼睛,轻声抽气,他略微有一点清晨叶尖露水那么点大的心虚,讨好地笑笑,“我不知道要怎么说。” 马令思大他十年,是相当于他半个父亲且并肩而战的伙伴,亦师亦友。 裴今新年纪的确是小。 他另一个好友杨金瑞也大他六岁,且早已娶亲生子。 马令思和杨金瑞各自都早已成家,在禹都安定后陆续将亲人接了过来。 裴今新和马令思、杨金瑞无话不谈是真。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事,他们也不会将所有事都事无巨细地互相分享。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裴今新往门口那边看了一眼。 书房的门关起来了,往那里看什么都看不见。 郁知夜被留在正厅和马令思一堆亲朋好友在一起,裴今新无意间还是有点牵挂他那边的情况。 他怕郁知夜贸贸然来找他,也怕郁知夜在那边做得有什么不妥的、招惹马家亲友不快。 马令思觑他一眼:“前几日我在东街见过你们俩。” “那是年前的事了吧?”裴今新好奇又疑惑,前几日他确实有和郁知夜出门逛街,“怎么了吗?我没看见你啊,你怎么没上来和我打招呼呢?” “本来是想过去的,喜儿忽然闹别扭,我们便无暇过去了。”马令思拿起茶杯抿了半口茶,眼下的青丝几乎成了马令思半永久妆容。 喜儿是马令思第三个孩子了,刚出生不久,还不足半岁。 “喜儿正是难哄的年纪,最近嫂子休息得怎么样?”裴今新关心道。 “挺好的,正在说你的事呢,别打岔。”马令思偶尔真像裴今新的亲兄长或父亲。 “好嘛。”裴今新笑笑,也不是故意要岔开话题,“就因为知道他来将军府住、看到我们两个人逛街,你就觉得他在追求我吗?” “你们都忘了逛街时候做了什么吗?”马令思说。 “我和他,不就是逛了街,买了点糕点布匹吗?”裴今新没想起来他俩做了点什么奇怪的事…… 要说奇怪的话,那天他们逛桃花林时举动更惹人遐思吧? “他给你喂了糕点。”马令思看裴今新的眼神有点恨恨的,就像看到自己辛苦带大的好孩子跟街边混混走在一起了一样。 “就……”裴今新这下是真觉得有点无辜,“喂了口糕点而已,而且那是因为我撑了伞和提着东西吧。” 不过,也就是裴今新最近和郁知夜相处得多些,更加亲密的举动都做了不少,才觉得喂口糕点没什么。 毕竟都是一起睡过的关系了。 郁知夜时常会做出一些熟稔而亲密的动作,裴今新对时不时摸摸头发、碰个手手、喂个点心之类的小动作早已经免疫了。 而且,朋友之间关系亲近一些,睡一张床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看你的眼神,”马令思幽幽地说,“我看得出来,那是对心上人才会有的眼神。” 在那天,他们距离隔得远,马令思看得还不算真切。 但在今天,马令思还有什么看不懂的。 郁知夜根本就没有掩饰。 裴今新走到哪,郁知夜都在裴今新半步范围之内,衣袖贴着衣袖,手臂若有似无的摩擦。 郁知夜的眼神也几乎都停留在裴今新身上,并不是说多含情脉脉或者黏黏糊糊的眼神,但明显是饱含着他对别人都没有的情意。 “咦?”裴今新眨了眨眼睛。 “所以他确实是在追求着你的吧?”马令思又问。 裴今新咧开嘴,做出一个抽气的动作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随即两边嘴角很轻地向上一扬,点了点头。 “还笑?”马令思有时觉得裴今新就像个没长大的小孩儿,又或者说,觉得裴今新从不会太多考虑代价的事情,“你是怎么想的?” 裴今新没有手笼,捧着渐渐从热变暖的热茶小口啜饮。 喝到一块茶梗后小小动作地用手指揩去。 “我也不知道。”裴今新思考后垂下眼轻声说。 “有什么不知道的?”马令思想知道裴今新的想法。 裴今新没作声。 “你喜欢他吗?”马令思问。 “不知道。”裴今新还是一样的回答。 “你可以接受龙阳之好吗?”马令思又问。 裴今新犹豫一下,点了点头。 马令思也沉思片刻,缓缓开口道:“我也不太懂……但我想,喜欢男人也好,喜欢女人也好,喜欢的心情应该是一致的吧。” 马令思放下茶杯,把手揣进手笼,他也算个过来人了。 “但郁知夜又和普通的男人不太一样,央金国和曹国之间虽刚签订了协约,但日后之事谁也说不准。”马令思提他两句,“你和他身为两国的将军,无论是你,还是他,在一起之后,两人的关系或多或少都会受到两国之间关系的变化。” 裴今新沉默地听着马令思说的话,这些事情,他不是没有想过。 “但是,”马令思话音一转,“更重要的是你们两情相悦,若是感情牢固,两国将军交好,或许能使两国的和平更加长久。” -- 第172页 事情自然没有马令思说的那么简单,但是弯弯绕绕,本质也差不离是这么些道理。 这么些年来,从来不乏想嫁入裴家将军府的大臣女儿,当时裴今新气焰正盛,曹王怕他家势壮大,多数都拦下了。 现在向裴今新示好的人换了个性别,曹王或许会高兴。 但却是对国骁勇善战的将军,曹王未必不会忌惮。 曹国臣子从来难猜测君心。 裴今新仍是垂着眼。 “所以,最重要的是,你喜欢他吗?”马令思始终也是站在裴今新一边的人。 “我不知道。”裴今新回答。 “他在追求你,有什么明确的表示吗?”马令思忍不住为自己多年的战友多操些心。 “会送我花、还有香囊,”郁知夜常常把一些花草植物带入府中,开得最好的那些送给裴今新,品相稍次之的晒干作药材或填充进香囊,“会……” 送的也不止是花还有香囊,还有药、有食物、有各种东西。 裴今新最先想起来的是那些,后来想到的,郁知夜看起来并没有做些什么特别轰轰烈烈的举动,但他的追求手段比裴今新平时留意到的更多。 算是花了心思有诚意的追求吗? 裴今新也分不清了。 送点小礼物什么的,说些情话什么的,那些彰显喜欢的举动什么的。 裴今新自始至终大概也是和马令思抱有的同一种想法:两情相悦是最关键的一点。 但裴今新说不清楚自己喜不喜欢郁知夜。 “他于我而言,给了我最重要的东西,或许是陪伴吧。”那些零零碎碎说不完的心意,比不上郁知夜朝夕相处想粘着他带给裴今新的心动。 “我也愿意跟他呆在一起,但要说喜欢,或者什么更深的感情,我又总觉得差了点什么。”裴今新说。 “差什么?”马令思问。 裴今新轻轻摇了摇头,他自己也想不清楚。 马令思安静半晌。 “你呀……”马令思看见裴今新的样子,知道他说的大概不假,那一点点的苦恼和失落浅淡地浮现在裴今新的脸上,他也伸出手轻轻拍了拍裴今新,“你总说我心思沉,你想得也从来不比我少。” 人的感情或许就是这样的吧,说甜也甜,也总会有苦恼的时候。 那些又甜又苦的心思穿插在感情的全过程,打成一个个心结,像是自寻烦恼。 门外小厮敲了敲门,禀告杨金瑞一家已经到达。 裴今新和马令思交换了个眼神,准备起身。 “感情的事真复杂。”裴今新轻叹口气,蒙蒙的水汽从嘴里轻飘飘地荡出来。 “只挑简单的事想就好了,”马令思的想法也算是相当纵容的了,“喜欢就在一起,不喜欢就拒绝。不确定的话,便试上一试,又不是一试就是一辈子的事了,何苦那么费神?” “我本来不费神的,被你提起这事才费神。”裴今新故意想将气氛缓和些,笑了笑说,“而且好奇怪啊,你怎么像是在劝我和他在一起?” “我不提你就不费神了吗?”马令思无奈地笑了一笑,起身跟裴今新准备出门,“我只是希望你高兴。” 马令思与裴今新相处多年,早把裴今新当亲兄弟看待。 裴今新先几年就对央金国郁将军有所关注,马令思也不是不知道。 如今两国交好,郁知夜要是真心实意对裴今新好,那也不错。 何况,依马令思看来,裴今新对郁知夜绝不是没有好感的。 当局者迷罢了。 就凭裴今新现在在房里一刻钟都要向外望三次,马令思都看得出裴今新对郁知夜有不一样的感情。 对于马令思而言,裴今新喜欢的人是郁知夜也好,不是郁知夜也好。 只是裴今新的选择,早就偏向了郁知夜,而他却不自知。 “我只是还有些事情想不通。”裴今新说。 “或许有些事,试试之后才能想得通呢?”马令思拉开门,门外仍下着雨。 “但……”裴今新轻声说,剩下的话消失在雨里。 作者有话要说: 粥粥:想不通就别想了吧! 小鱼:没关系,我以为我和小裴是已经在一起的了 小裴:这样的吗……好像也行? 鱼鱼裴裴不急,__急qwq 第22章 春节这几日降了温,一天比一天冷。 雨也下个不停。 走动着的时候还好,在厅室里静静地呆上一会儿,身上的温度也会渐渐下降。 和马令思说过话之后,裴今新没忍住一直在想郁知夜的事。 他仍然没有走出思绪的迷宫,身子机械地跟着马令思走回到客厅。 客厅里,郁知夜正在望着窗外垂下来长条枝蔓的迎春花藤发呆。 裴今新走进去,视线扫过人群,再落在独自在客厅一角的郁知夜。 郁知夜也似有所觉地回头,正好与他对上视线。 裴今新心头很轻地动了一下——郁知夜那个样子,就好像是一直都在等着裴今新一样。 裴今新双手交叠搓了搓,往手心吹了口热气,随即抬脚向郁知夜走去。 他们眼神对视,就好像在说“你回来了”“是啊”一样。 “今新!” 裴今新在走动过程中先被杨金瑞叫住,并且被拉住了衣袖。 -- 第173页 “金瑞,过年好。”裴今新停下脚步,朝他们笑了一笑又看向杨金瑞和马令思的家人们,“过年好,嫂子们过年好。” “新年好。”杨金瑞也应了一句,眼神飘过郁知夜又飘回来,小声地说,“他怎么来了?” “你不也知道他住在将军府了吗?”裴今新怀着疑惑说。 “那和他过来跟着你拜年有什么关系?”杨金瑞刚看到郁知夜的时候整个人都愣了一下,勉强互相打了个招呼,现在低声地跟裴今新告状,“我光是看到他不说话地呆在那,我都觉得尴尬。” “有什么尴尬的?”裴今新无奈一笑,有时候觉得杨金瑞就只是虚长了年岁,才真是总像个小孩儿。 刚才郁知夜被裴今新留在了客厅,现在见裴今新回来了,便自动自觉地走回到裴今新身边去。 他一过来,杨金瑞也就扯出了个礼貌的笑。 郁知夜没怎么回应,只是站在了裴今新身边。 马令思也带着家人走了过来。 裴今新将郁知夜和杨金瑞、马令思及他们的家人互相简单介绍认识,让气氛稍微和缓了些。 马令思给了裴今新和郁知夜红包。 杨金瑞本来只想给裴今新红包、但是最后还是不情不愿地也给了郁知夜红包——一个临时准备的、比裴今新的红包小很多的红包。 杨金瑞还带来了过来探望他的亲戚,要介绍给裴今新认识。 “今新,这个是我妹妹,”杨金瑞说起这个来倒是来了精神了,一下子能把郁知夜忘掉,“我大伯家的小女儿,名唤怡诗。” 杨怡诗形容尚小,表面乖巧,一双杏眼满是天真烂漫:“郁将军好,裴将军好。” “都是自家人,哥哥妹妹相称就好。”杨金瑞把杨怡诗拉出来,把她推到裴今新面前,“我这妹妹正当及笄之年,听说禹都景灵,要过来住上一段时间。” 又同时拍拍裴今新和杨怡诗的肩膀,对裴今新说:“到时你可好好带她在禹都走走。” 杨金瑞给裴今新介绍女郎其实也不是第一次了,但不知为何,这次当着郁知夜的面被介绍对象,裴今新总觉得有些不自在。 而郁知夜身在旁边,却没能参与到这个情节里,他挑了挑眉,带着几分揶揄地看向裴今新。 吃饭时,杨金瑞也把杨怡诗安排在裴今新身边。 裴今新推托不掉,也见杨怡诗年纪太小,过分矫情反倒伤了姑娘脸面,于是也只好坐在那。 郁知夜坐在他的另一侧。 杨金瑞的算盘也是彰明较著。 现在尴尬的人是裴今新了。 其间杨金瑞撺掇着裴今新给杨怡诗夹菜、让他们多聊一会儿,连马令思试图打岔都没能成功。 郁知夜也没阻止,脸上淡淡地,跟刚才一个人坐在客厅时差不多的感觉,让人看不出什么情绪来。 他落在裴今新身上的眼神少了,偶尔一眼两眼,也总带着点微妙的异样,这样反而比一直看着裴今新更让裴今新觉得坐立不安。 而郁知夜偶尔飘过杨金瑞身上的带着敌意的眼神却完全没被大大咧咧的当事人发觉。 餐桌上菜色不错,各种腊肉腊肠都做得很香。 马令思招呼裴今新和杨金瑞的规格都按开年饭做的,鸡鸭鱼鹅都齐全。 那道炸鹅做得尤其好,裴今新和杨金瑞每年来都会吃很多。 杨金瑞让裴今新给杨怡诗夹了炸鹅。 裴今新无奈,给她夹了块肉多骨小的腿肉。 “谢谢裴哥哥。”杨怡诗礼貌地接下,并不喜吃肉的她把鹅肉放在一边,半天没动筷。 裴今新礼貌地扬了扬嘴角。 裴今新的筷子没收回,一转头便夹了另一块鹅肉到郁知夜碗里。 郁知夜看着落在碗里的鹅肉一眼,夹起来吃了。 用盐腌制过的整鹅用高汤煮熟,收水后再用大锅小火油炸,最后再切开摆盘。 鹅肉呈现一种存放了三年的优质陈年黄酒的颜色,深金棕色的鹅肉表皮带着点棕褐色的焦,皮脆咸香。 裴今新夹给郁知夜的那块鹅肉并不太完整,是掉落了骨头的鹅胸脯肉,连着大块的皮。 这个部位的鹅肉较糙,皮煎的太脆也更易上火,大概不适合姑娘家吃,但却是裴今新爱吃的部位之一。 郁知夜把那块鹅肉吃了之后,再夹了一块到自己碗里。 注意到裴今新一直注视的视线后,郁知夜才终于说话。 “先夹给她,再夹给我。”郁知夜声音不高,只是用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我果真是比不得其他人了。” 裴今新看着他,像是没想到郁知夜居然这么幼稚,连给别人多夹块菜都要吃醋。 不过,其实裴今新对这也是有点受用——那种被珍视的感觉,那种连细枝末节也会被注意到的在乎,是从小作为一个孤儿的裴今新最想得到的。 “看着我做什么,不继续给你的杨妹妹夹菜了吗?”郁知夜声音有点冷,像是回到了他和裴今新还不认识的时候,或者比那还要冷淡疏离。 尽管裴今新对郁知夜的心意受用,但他不能接受那种阴阳怪气的冷战语气。 裴今新便收回了眼,没再给他夹过菜。 郁知夜向来是个话不多的人,在和裴今新在一起时话会多些。 现在和以前,郁知夜的话都不如裴今新多。 -- 第174页 只是以前,不需要郁知夜说什么,裴今新便会主动挑起话题。 也是心境有所不同了,以前郁知夜只是把裴今新当一个陌生人、当一个熟悉一点的陌生人,现在他把裴今新当心上人、当爱人。 有些话,无聊的或亲密的话,轻车熟路便出了口。 现在的郁知夜比起以前,话还是多了不少的。 这次在回去的路上,郁知夜却也一反常态地极端安静。 亲近的距离被一下子拉远。 连偶尔贴一下、碰一下的小举动都被刻意避免。 裴今新先是有些尴尬,后来见郁知夜那个态度,倒也不爽起来了。 两个人从马令思家并行走回将军府,一句话都没说。 带去拜年的礼物又得到了回礼。 带去一堆苹果、年货,又被回了一堆桔子、糕点。 提了一路的东西被随意地放在大厅。 大厅里还放了央金国刚送过来的郁知夜的“行李”。 郁知夜到达禹都好半月了,央金国才把他的行李送来。 名义上说是行李,大概也就相当于金静王给郁知夜和裴今新的新年礼物了。 新年礼物里顺带夹杂着郁知夜放在隼谷没带走的一些物品。 将军府的客厅里堆了大箱小箱,央金国是除了粮食不富裕,珠宝玉石和名贵药材都一大堆。 他们出手也阔绰。 郁知夜在大厅里打开箱子,连皮裘和毛毯都好几件。 包括央金国郁将军用的马和长刀,都一并被人好好地护送过来了。 郁知夜本身带在身上的钱财并不很多,他算是正大光明地禹都将军府白吃白喝。 央金国送来钱财和大量礼物,一下子能抵一个清廉将军府的全部资产。 郁知夜翻身做富人,全把新鲜得来的财物让下人堆在了禹都将军府的仓库。 裴今新站在一旁,知道那是央金国送来的东西之后就等郁知夜收拾,听完他的处理也不置一词。 接着,裴今新转身走回了自己房,关门之际被郁知夜叹了一口气后拉住了胳膊。 “你怎么比我还生气?”郁知夜是对傍晚裴今新和杨怡诗的相处不高兴,但没想到裴今新后来对他也生气起来了,连刚才他在打开那些木箱时试图逗裴今新笑都没有成功。 他还没来得及对裴今新生气,倒先要想办法去哄已经生气起来的心上人。 哪能不叹气? “不是你先生气的?”裴今新挣了挣,挥开了郁知夜的桎梏冷然地说。 裴将军生气起来特别能唬人。 本来就就冷的天气,加上个脸色冷得像冰一样的裴今新,郁知夜连见裴今新眉目都觉得像是淬上了寒雪。 郁知夜走前半步,伸手抚过裴今新眉峰。 走了一路,裴今新脸上真是被风吹冷了,触手之处便是冰冰凉凉。 然而郁知夜指腹是暖的,像是要去融雪。 事实上也差不多,郁知夜不就是要去哄人嘛。 他用手抚过裴今新脸侧,然后轻轻将人拉入自己怀中。 “我错了。”郁知夜用脸贴着裴今新的脸,尽力用自己最温柔的语气不熟练地低声说,“你不要总是对我生气。” “你说这话,我更生气了。”裴今新在消气和生气的边缘反复跳跃。 作者有话要说: 小鱼黛玉:这块肉是单送我一人的,还是别的姑娘们都有呢? 小裴:可是你不是把那块肉也吃了吗? 小鱼:…… 第23章 论说话和会哄人的本事,郁知夜也许远远比不上裴今新。 郁知夜有的只是一颗被坚硬果皮包裹的心。 他的坚硬被裴今新柔化,他的冷漠被裴今新捂暖,掩藏在他心中的爱发了芽。 他能给裴今新的也就是那一点略显笨拙的爱。 郁知夜侧过脸,用唇轻轻碰了碰裴今新的耳垂、脸颊。 轻柔得几乎连落在脸上的触感都可忽略不计,呼出的温热鼻息无声烘烤着肌肤。 天上月色明亮,一弯月牙卧在深蓝月影的下方,夜幕中星光点点,晴朗无云。 “啪。” 有什么东西倏地拍打在地面的声音。 裴今新和郁知夜同时转头向发出声响的方向。 “……将军,”院门口站着的是正准备去清扫院中落叶的仆人,意外撞破两位将军“拥吻”的场面后把自己吓得不轻,“我……我,我忘了拿扫帚了。” “来福。”裴今新推开郁知夜,颇为无奈地叫住一脸震惊失措的人。 来福本是替裴今新打扫院落的下人。 新春,加之这两日刮风下雨,院中清扫便没那么勤。 难得雨停了,他便打算趁着晚上好好扫一下地,好让将军第二天看到院子干干净净的,没想到…… “扫帚不就在地上吗?”裴今新呵出一口气,不太自在地搓了搓手。 郁知夜倚在一边,没说话。 “哦,哦哦!”来福便快速捡起掉落在地上的扫帚抱在胸前,又用双手捂住脸,手指分开些缝隙露出一双眼睛,“将军,我什么都没看到。” 来福一双腿不自觉地往旁边挪,时刻准备着等裴今新一松口就往外逃。 裴将军活了小二十来年,平生没遇过如此社死的场面,哑言半晌,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解释。 -- 第175页 本来还没那么尴尬,看到来福尴尬得快要用脚趾给他抠出一座新将军府的样子,他也没那么能始终保持淡定了。 “明日再来打扫吧。”裴今新说。 “好的!”来福得了指令,一溜烟就跑了。 等来福走后,郁知夜的双手又圈上来。 “你是真要让别人都知道?”裴今新拉开郁知夜的手,打开房间门往里走。 裴今新一颗心脏在今晚上上下下的,运动量已经足够了,如今进入到了过度运动后的疲软状态。 郁知夜自然也是跟了进去。 “我能跟你一起睡吗?”郁知夜说。 “郁将军啊郁将军,你怎么就这么……执著?”裴今新走到塌上,踢掉靴子拿着毯子把自己裹起来。 郁知夜也跟过去,坐在一边看了看把自己卷成一团的裴今新,接着连人带被子趴着抱住了。 那毯子没有什么温度,本来就冷,被郁知夜一抱更是要毛毯方方面面、严严实实从裴今新身上汲取温暖。 裴今新想也没想地把人踹开。 那毯子两面都是白狐狸里子做的,虽然被放在长榻上许久,缺了温度,但也冷不到哪去。 “烦。”裴今新在毯子里用十趾扒拉着边角。 裴今新踹人没用狠劲,但也是实打实的要把人踹开的一脚。 郁知夜被踹到了大腿,看着拒绝交流的裴今新半天没有再试图抱上去。 过了一会儿,郁知夜站起身来,离开了房间。 裴今新眼神跟着离开的郁知夜飘了一瞬,接着还是没什么表情地保持着自闭的样子窝在长榻上。 他发呆的时候也选择熟悉的事物盯着,房间角落里放着裴今新的九曲枪。 那是裴今新用得最称心如意的武器,上面蛇纹从枪尾一直缠绕至枪头,枪头亦做成了蛇信的样子,蛇身鳞片皆栩栩如生。 裴今新想要休息一会儿,理清他和郁知夜之间的关系。 但他俩的关系就像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还没理清一部分,下一部分又缠在了一起。 凝神,屏气,准备好要认真思考。 郁知夜进门的脚步声又扯走了裴今新的注意力。 裴今新眼神木木的,带着思考刚冒出一点苗头就被掐灭的恼怒,都算在郁知夜的账上。 “时候不早了,郁将军早些回房歇息吧。”裴今新语言上便开始送客。 郁知夜没应话,仍旧是上了长榻,不过只是坐在裴今新身边,没有试图再对裴今新做些别的举动。 郁知夜的兴致也不是很高。 他拿出一支笛子,笛子和他说话的声调一样平平淡淡:“前两天在街上凑巧见到,就买了。” 本来就是想着给裴今新听他的曲子才买的,买来后也没急着拿出来。 裴今新听过郁知夜的曲声,是表示过喜欢的。 但是事实上郁知夜独来独往惯了,是不需要别人的评价都能自洽的人。 而裴今新的反应则是皱了皱眉,没对郁知夜的笛声抱什么期许。 郁知夜低头,目光在裴今新身上停留许久才扫过那支平平无奇的竹笛。 他缓缓抬起笛子,吹出旋律。 先是一段长音,只此一声,便令裴今新知道那是和他弹古琴拉二胡不一样的水平。 裴今新眼神动了一下,然而人还是没动。 郁知夜按笛子的手很稳,音也很稳。 笛声带着低低的婉转,飘荡而绵延。 郁知夜吹曲子也不是要在裴今新面前逞强什么的。 他没有得到裴今新的反应也依旧吹下去。 说起来,笛子还是郁知夜从他那对养父母身上得到的第一份礼物,是他那弟弟被爹娘带出去逛街后抓住不肯放的东西。 后来弟弟拿笛子最大的用处就用来打他,打他爹妈,再后来,养父母把儿子不要的玩具送给了郁知夜。 郁知夜也没跟谁学,拿着笛子自己吹出明路。 那根简陋的竹笛被用到褪色、有裂痕,直至断开两截才被郁知夜抛弃。 郁知夜吹的是裴今新当年在他身边弹过无数次的《眠》。 郁知夜不是乐痴。 他弹奏其它乐器时是胡弹乱拨,要是他当年好好和裴今新学古琴,他那天在青楼大概也能用古琴好好奏出一曲《眠》。 那时,郁知夜吹笛子,总爱往外边跑。 山地,野甸,溪谷……大概连他养父母和师傅都不知道郁知夜能用笛子吹奏出一曲悠扬的曲子。 现在,郁知夜会的乐器还是竹笛。 他吹奏《眠》,想起了自己那些时光,也想起了和裴今新一起的那些时光。 音乐将他和裴今新都拖入宁静的旷野。 郁知夜没有停顿地将整首曲子吹完。 郁知夜这个人活得就像那笛子带出来的风。 什么都不愿想,干净利落不肯拖泥带水。 从他从西域回来决定找裴今新那刻,他就没想过再要与裴今新分开。 那本记录裴今新梦境的册子里,这个故事的双方是谁都忠于各自的国家,相敬相爱也相杀。 而如今,郁知夜放弃央金国的职禄,来到曹国。 他以为他来找裴今新,这个故事就会改写。 他以为,只要他来找裴今新,裴今新就会再爱他。 -- 第176页 第一个世界里,裴今新说知道他从来没爱上他。 那现在呢,郁知夜已经确定自己是爱裴今新的,他也以为裴今新会爱他,现在面对的却是一再被拒绝。 “我以为你会喜欢我。”郁知夜放下笛子,背对着裴今新抬起眼望着窗外的月亮。 裴今新没见到郁知夜说话时的神态,但听他语气却觉得有些缥缈,仿佛裴今新一旦肯定了他这个说法,郁知夜就会离开一样。 裴今新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那一点萦绕在笛声中的牵念原来是因为他吗? 郁知夜转过身看着裴今新,伸手拉开毯子边缘露出裴今新的脸。 他的手冷了一点,带着些凉意一寸一寸地抚上裴今新的侧脸。 裴今新没有躲开,他在郁知夜的笛声中静下了心绪,依旧没有对他和郁知夜的感情得出一个定论。 裴今新没有回答,郁知夜又开口:“你说我没有诚意,可我已经把我能做的都做了,可你还是不喜欢我。” “你不爱我。”郁知夜嘴角弯起,露出一个笑,却看不见一点喜悦的意思。 郁知夜才发觉自己太过自信,从来没有想过裴今新会不爱他。 尽管郁知夜想明白,无论是第一个世界还是第二个世界,自己于裴今新而言不过是圆满前的最后那么一点。 但是,直到现在,郁知夜才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 裴今新是骗子,拿走了他的爱,成为他生命的唯一,却没给他同样的爱。 “你干嘛啊?”裴今新茫茫然,不懂郁知夜眼中忽然深沉起来的难过。 好像是自己伤了对方的心,可他也没觉得自己做了多过分的事情啊。 他们真正认识才多少天,郁知夜说追他才追了多少日? “你是不是伤口没好?”裴今新给郁知夜找了个借口,也给自己找了个借口。 一个暂且能哄得过裴今新理性的借口——好歹现在裴今新身上的伤痕仍未好全,那些正在结痂的地方微微发着痒。 裴今新往里退了一下,掀开半张毛毯让郁知夜进来,嘴硬心软道:“你的手太冷了,借你暖一暖。” 郁知夜眼神很轻地动了动,侧身也进了裴今新暖好的被窝。 长榻不算太宽,挤下两个侧身躺着的成年男人之后一下子就被填满了。 郁知夜难得得寸也没有进尺,背后还漏着风,半身还悬在床榻边缘,也难得地显得有几分可怜。 他安静地看着裴今新等他再说下一句话。 裴今新,无论哪个世界的裴今新,都受不了别人向他示弱。 主动邀郁知夜入卧,距离忽然的拉近,裴今新眼神有半分闪躲,最后又是心软、几乎带着点破罐子破摔地将郁知夜拉近。 “为什么?”郁知夜被裴今新按住脖子,脸埋在了裴今新颈间。 两个人身上的药香味缠绕在一起,悠悠地宁着心神。 裴今新真的想不通。 要说爱,目前当然是没有到这一地步。 要说喜欢,裴今新也不太确定,也不能确定是不喜欢。 不止是杨金瑞,其他人也给裴今新介绍过姑娘。 裴今新不愿意凭一纸婚书将自己和另一个人一生绑在一起,平时遇见的人却又没有动心的对象。 至少,他以为两个人的感情是很顺其自然的事,开心地在一起、心动地在一起、互相吸引地在一起。 “你……似乎很着急。”裴今新说得很慢,慢慢地想通,慢慢地、婉转地说,“才在战场交战后不久,你就给我送那么多东西,还半夜跑到我的房间。我们才认识这么点时间,你就希望我爱你。太快了吧。” 郁知夜眼神轻转,缓慢地抬起头,从额间到鼻尖碰在裴今新的下巴,眼帘半抬仰视着对方:“你不否认喜欢我了?” 裴今新伸手盖住郁知夜眼睛,声音很低地应了一句:“我明明不是这样的意思,你只听自己想听的内容。” 郁知夜没掩饰地勾起嘴角,连被挡住眼睛也没挡住扬起来的笑意。 “如果不确定的话,试试吗?”郁知夜说。 裴今新没说话。 “试试吧。”郁知夜低声诱哄。 “……好。”裴今新终于松口。 郁知夜揽着裴今新的腰向上,一个吻落在裴今新唇上,相贴许久后慢慢撬开齿间。 作者有话要说: 据不愿意透露姓名的知情者说,小鱼因多拥有几个世界的记忆而吻技…… 那位知情者被裴将军捂嘴拖走 第24章 试图撬开齿间的舌尖轻微一碰却又收回。 裴今新一愣,喉咙下意识地上下滑动,嘴唇微抿,不经意地在回应着郁知夜的亲吻。 郁知夜呼吸微热,眼底的情绪很轻很浅,但也有明晃晃的愉悦在蔓延。 接着,郁知夜又含着裴今新上唇缓慢地啄吻、轻啜。 还用着温柔的力度轻轻咬着,弄得裴今新的注意力全在两个人相贴的唇间。 不疼,只是痒,略微有一点麻,麻意传导到了心上、脑后,裴今新整个人都有些出神,贴在一起的心跳仿佛无所遁形。 裴今新不用伸手去探便能感觉到自己异于平常的悸动。 也许郁知夜说的是对的,不试试就不会有答案。 亲吻在一起的感觉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抗拒。 -- 第177页 不是那种带着反感的抗拒,而是那种对陌生事物、对似乎是很遥不可及的事情到来的轻微抗拒。 新奇感替代抗拒,郁知夜吻中的缱绻和温柔让他感觉接吻是件很舒服的事。 放开轻扯着的嘴唇,郁知夜开始用鼻尖一而再地蹭着、拱着裴今新的鼻尖。 嘴唇没有贴在一起,然而随着郁知夜的动作则是偶尔相碰,偶尔又分开。 裴今新一时接收得到的是郁知夜微凉的鼻尖,一时接收得到的是低热的气息,一时接收得到的则是温润的唇。 那比直接深吻还要蛊人心神。 裴今新也许自己也没意识到自己想要做什么,他揽着郁知夜的手渐渐从腰上按至对方后颈,直至抚上后脑,想按着郁知夜不让他随意乱撩拨。 郁知夜扎起的头发随动作早就散开,裴今新摸到一手腻如脂玉的长发,在发间不自觉地流连。 郁知夜被裴今新的手心甘情愿地束住动作,停下勾绕鼻尖的动作。 裴今新回应郁知夜的浅吻,然而是由浅及深的相贴。 如同桃花落了花瓣在湖面,一点一点水被吸附在花瓣的表面,一点一点地完全贴近。 呼吸交融之间,郁知夜探出舌如同小猫喝水一样一下下点舔。 “别那么着急。”裴今新有点受不了郁知夜那样,被撩乱了心弦,耳热且面红。 他克制地和郁知夜分开了一点距离,然后发现手脚不知何时都跟郁知夜的交缠在了一起,像缠在一起的藤蔓。 一张不薄的毛毯里被两人身上温度和氛围烘得越来越暖。 “只是一头热的感情得不到好结果,”裴今新摩挲着郁知夜垂在长榻上的青丝,“如果你表现得单方面地太喜欢我,我会有压力。” 这是刚才裴今新就想和郁知夜说的话,但是被郁知夜忽然的靠近和亲吻弄得差点忘记。 “那你就多喜欢我一点。”郁知夜半阖着眼睛用鼻尖勾了勾裴今新下颔,摆出一副要任对方为所欲为的样子,有装出来的乖巧姿态。 一个吻又接着一个吻,肌肤相贴、唇齿相依。 浅而热的呼吸扑在唇舌之间,扑在颈脖之间。 陡然的亲密使裴今新意乱情迷,如擂战鼓般的脉搏和心脏的跳动使他想与郁知夜分开,然而却是更情不自禁地与郁知夜越发相拥相贴。 裴今新松开唇齿,放郁知夜舌尖进来,继而轻咬那个总是作乱的家伙一口。 郁知夜似是有意地重呼出气音。 裴今新也试着用舌头绕过郁知夜舌尖佯作安抚,也探过去对方口腔毫无章法地乱绕一圈,终究还是抵不过心底愈渐升腾起的奇异感觉,匆匆忙地撤回动作。 郁知夜被裴今新推开一点,又被重新揽在怀里。 各自洗漱之后终是一夜同榻而眠。 早上郁知夜醒来时没见到裴今新。 洗漱用的水倒是放在了旁边,属于郁知夜的衣物也是整齐地挂在了那里。 郁知夜在大厅里找到了裴今新。 “早。”裴今新也才刚过来不久,从书房里处理了些加急的公务没再回去房间。 郁知夜垂了垂眼帘,遮住若有所思的眼神。 裴今新的态度看起来和平日并没太大区别,过了一个晚上甚至反而显得略微有些闪躲和不自在。 郁知夜曼然踱步过去,在裴今新面前弯腰。 “怎么了吗?”裴今新准备了两人的碗筷,一偏头便看见郁知夜凑近的面孔,控制住没下意识往后退。 “昨晚的事情……”郁知夜的眼神和语气都有点低,没把话说完特意等裴今新补充。 “……我还记得。”裴今新眼神也动了动,他又不是什么睡一晚就会把事情忘记的人。 郁知夜便笑了一下。 然而得到了回答郁知夜也没起身,他收了点笑,幅度很小地抬了抬眉,目光专注地凝望着裴今新。 裴今新莫名感觉自己看懂了郁知夜的眼神。 是要索要亲吻的眼神。 他也不知道自己的猜测是否正确,但又不想问出口。 迟疑片刻之后,裴今新前倾少许,在郁知夜唇角亲了一下。 真仿佛一个什么开关一样。 一个亲吻换一个亲吻,郁知夜果真带着笑起了身、 说起来,光在将军府呆着,除了能从那些买回来的鲜花年货看到些过年的意思之外,其余时候年味确实有些淡。 年前年后这几日,裴今新和郁知夜都没每天出门。 禹都人家过年喜欢摆花,称之为年花。 桃花、水仙、兰花、银柳、百合,诸如此类的都是百姓常摆在过年家里的花卉。 人们买它们来不仅要看着赏心悦目,还要讨个好彩头。 裴今新的将军府种了一些花草,过年时也添置了不少年花,买它们纯粹是因为喜欢。 今年厅堂门口放着的两瓶百合可能和裴今新有点不合。 本来是极漂亮的六枝百合,每枝都有六个花苞,一买回来经过裴今新的手,就摔断了一朵。 于是左边花瓶里的百合便比右边少了一朵——那支还没开花就从花茎断下来的花苞被裴今新随手插在了后院的土地上,等到花瓶里的花都开完了也没见要盛开的意思。 两个花瓶的百合基本都开花了,还是很漂亮的。 -- 第178页 白色、紫色、淡黄、桔红色,花香浓郁。 旁人进进出出也没碰到这个花,大家坐在厅堂里议事或吃饭时都能见它漂漂亮亮、好好地在那里。 但是裴今新进进出出,好几次就和那花瓶里的百合枝叶碰撞。 要不蹭他一袖花粉,要不被碰掉花瓣。 每次都也被郁知夜看到,得到一笑。 被裴今新碰掉的花瓣被郁知夜捡起放在那几支百合的枝叶间,也像是从枝叶里冒出了花。 钦征湖那么一大片的桃花林,禹都人过年自然也少不了要放一盆桃花。 寓意好运,也寓意姻缘。 桃花放在吃饭的侧厅一角,倒从来没被裴今新碰到过。 于是桃花灼灼,将一室厅堂照得明艳。 裴今新喜欢花瓣铺了一地的样子,下人打扫时便仔细地没将各种花瓣扫走。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裴今新买桃花主要是为了好看,要说有没有什么其余的心思,这就很难说了。 他买了好几年,没想到到今年果真走了桃花运。 裴今新吃着白粥包子时见桃花便想起了这一茬。 他还想起当时散步时插在郁知夜耳边的那枝桃花。 现在家里就放了一大树桃花。 桃花作背景,桃花运应在郁知夜身上。 郁知夜夹着包子碰了碰裴今新的脸。 裴今新回过神来看向他。 “在想什么?”郁知夜感觉自己好像回到了以前和裴今新相处的时候。 以前,他和裴今新相处也常常腻在一起。 各有事情做的时候,郁知夜也时常能看到裴今新发呆。 郁知夜有时候也会问裴今新在想什么,裴今新总会回答,什么都没想。 要是追问下去,裴今新可能会说,在看着花草发呆,在看着云出神,总之也是些听起来挺没有营养的回答。 有时候是真的什么都没想,有时候是想了,就像现在,都也是些虚无缥缈得不值一提的念头,是那种在海上都不用风吹就能散了的泡沫,于是裴今新也回答。 “不要糟蹋食物,”裴今新先是说,然后才回答郁知夜的问题,“没想什么。” 裴今新喜欢清静,但不抗拒热闹,有时还羡慕热闹。 他与同朝为伍的伙伴政见不合,何况被调到了鸟不生蛋的荒野城镇,也没几个同事了。 禹都的公子哥爱玩贪玩,也愿意带着裴今新一起玩,裴今新可又觉得和他们志趣不合,于是也玩不到一块儿去。 知己好友也就杨金瑞和马令思了,酒肉朋友倒也有些,平日里裴今新连维系关系都觉得特麻烦,到了过年才聚齐走动。 一天又一天的吃食。 今年有郁知夜在,裴今新就连和那些酒肉朋友的应酬也都推了。 两个人安安静静地吃着早食。 不过其实今天裴今新原来是要出门的。 “你好像有什么话想说?”郁知夜调转筷子,准备把碰过裴今新脸的包子吃掉。 裴今新眼神转了转,慢腾腾地开口:“我中午要去金瑞家吃饭,晚上……下午就回来了。” “哦?”郁知夜一口啃去半个包子,露出里面的豆沙馅来,嚼完半口包子后意味不明地应了句,“杨金瑞啊。” “嗯。”裴今新应了一声。 想起杨金瑞昨日还给他介绍妹妹作对象,裴今新跟刚答应尝试交往的男朋友说起话来似乎没有那么有底气。 “今日是金瑞生日,往年这个时候我都要去他家拜年的。”裴今新解释道,顿了顿又问,“你去吗?” 裴今新还没想好要不要带郁知夜去好。 “去吧。”郁知夜挑了下嘴角,“你是不想我去吗?” “……倒也不是。”裴今新举起碗喝了半碗白粥,没对上郁知夜眼神。 作者有话要说: 亲亲嘴唇而已!脖子以上的纯洁的亲吻,不要锁我!不要锁我!新年好!过年好!大家好! 第25章 之前裴今新带郁知夜去赴朋友间的小聚会时,朋友事后颇有微词。 “你带来的朋友都不怎么说话。”朋友其实也没带什么恶意。 “没有吧?”裴今新一路也算有照顾郁知夜,两人说的话是不少的,所以他觉得还好,但朋友的话也令他反思起来,“他可能比较内向。” “我跟他递了好几次话题,他都没有回应。”朋友又言。 “嘶,”裴今新帮郁知夜说话,但他实际上也不觉得郁知夜是故意没理人,“他可能没听到吧。” “不会吧?”朋友狐疑,仍是觉得郁知夜高冷不理人,但鉴于裴今新平时温和有礼,又觉得裴今新交往的人应当不会太差。 “肯定是没听到。”裴今新断然道。 裴今新到现在也没觉得郁知夜当时是故意不理人,但也会想郁知夜可能不太喜欢跟一群人混在一起吵吵闹闹。 “今天会去金瑞家的也就是昨天那些人吧,可能还有金瑞一些旁的亲戚好友,”裴今新跟郁知夜解释道,“我想你可能不太愿意去。” “为什么?”郁知夜仿佛饶有兴趣地去看裴今新,“我为什么不想去?” “啊。”裴今新无意义地应了一声。 杨金瑞被央金国的人抓走过,对郁知夜始终抱着一种微妙的态度。 -- 第179页 而郁知夜对杨金瑞给裴今新介绍对象这件事有介怀。 还有马令思……昨天裴今新才说想不通所以不想和郁知夜在一起,才过了一晚,裴今新就答应了交往。 综合起来,裴今新确实是有点不想郁知夜和他们碰上。 而且,裴今新带着郁知夜去拜年时候总觉得郁知夜不太能融进去人群。 他自己倒是都认识那些人,但是郁知夜除了他谁也不认识。 双方好像都不太聊的进去,昨天他没在郁知夜身边时这一点更是明显。 “你可能不太爱和陌生人说话?”裴今新用一种非常玄妙的语气不确定道。 “那确实是只想和你说话。”郁知夜抬了抬眼,没怎么犹豫便直言道。 裴今新回以一个非常微妙的笑。 过了一会儿,裴今新便说:“一起去吧。” 禹都虽大,但也大不了哪去。 比起出门就是骑马乘马车的做派,裴今新更宁愿和郁知夜步行去杨金瑞家。 从除夕到初七,每晚都有爆竹声响。 街道上也是积了许多爆竹的红色碎屑,和地面的花瓣混在一起。 裴今新和郁知夜两个人慢条斯理地走着,春节的喜庆也像那落下的花瓣一样悄无声息地落在他们身上。 郁知夜和裴今新今天穿的是年初一穿的那套衣裳。 穿了,洗了,又穿起来。 元宵还没过,新春还是喜欢穿起簇新的衣衫。 “我今早进门口的时候,闻到好浓的百合香味,”裴今新走着路,用小腿踢着自己的衣裳下摆,“你说,我把那两瓶百合放到房里如何?” “是我做的香囊不香吗?”郁知夜把落在裴今新头上的那瓣花瓣捻起,拿在手中碾了碾。 “不是,”裴今新自然没有嫌弃郁知夜做的香囊什么的,“可是那是新鲜花香啊。” “你就不怕放到房里之后,那花瓣被你碰到一片都不剩了?”郁知夜打趣道。 裴今新嘶了一声:“我小心点就可以了。” 对话也没进行几轮,两人便走到杨家。 杨金瑞正在招呼客人,看见裴今新过来便走过去,看到郁知夜后偷偷地撇了撇嘴。 杨怡诗和别的小姐妹在聊天,过来和裴今新和郁知夜行礼问好,然后也高高兴兴地到一边去说小话。 马令思、杨金瑞、裴今新都是从外地到了禹都,三家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过年也往往互相走动。 而杨金瑞夫妇都出身低微,家里也一直没置奴仆下人。 今天这一餐饭,杨金瑞家里没做什么太多的准备,买了一大堆肉食、蔬菜准备一起打火锅,从买菜到洗菜切肉都亲力亲为,倒比平常宴席都温馨许多。 裴今新和郁知夜到的时候,杨金瑞家也准备得七七八八了。 几个人去把收拾剩下的佐料,其它人则凑在一起聊天。 裴今新喜欢热闹,喜欢凑热闹,但其实也不太能融入其中说话。 于是他便拉着郁知夜呆在角落里嗑糖炒过的松子。 杨怡诗被家里人起哄要去表演古筝。 裴今新心思没在琴上,也忍不住笑着调侃:“你要不要也去奏一曲?” 郁知夜扬言答应,但坐在椅子上的身子一点儿也没动,把裴今新笑得不行。 不一会儿,裴今新面前就堆了一小撮松子壳。 杨金瑞家的果盘做得漂亮精致,八个盖子做八仙过海的图,莲花座还可以旋转。 郁知夜把糖冬瓜递了一颗给裴今新。 裴今新看了一眼,没有露出什么抗拒地推托道:“你吃吃看。” 拇指长的细条糖冬瓜上满是厚雪似的糖霜,杨金瑞家买的糖瓜还特别甜。 “不好吃?”郁知夜知道裴今新大概吃不了那么甜,但就是想逗他,“你不是最喜欢吃甜食了吗?” “好吃。”裴今新不知郁知夜知道他吃了不了那么甜,但也想逗他,“所以你吃吃看。” 郁知夜看出裴今新知道他的想法了,笑了笑,仍是举着糖冬瓜要给他。 裴今新没想让郁知夜的手举在半空太久,唯有接过来。 软软的手感令他回想起那种齁甜的口感。 裴今新接过来之后,顺势就递到了郁知夜嘴边:“吃吃看?” 那块糖瓜和郁知夜的嘴唇还保持着一指不到的距离,郁知夜垂眼,又向裴今新勾了勾嘴角:“你对我变得主动了许多。” 裴今新也勾了个和郁知夜同款的笑容:“既然答应了你说要试试,我自然也会转换角色,做出些相应的举动。” 裴今新话已至此,那他递到嘴边的糖瓜,郁知夜是不吃也得吃了。 郁知夜松开唇齿,裴今新便把一根糖瓜都喂了进去。 末了,他还把指腹假装不经意地在郁知夜唇上蹭了蹭,想着把指腹黏上的糖霜蹭掉。 郁知夜却把头稍微前倾,叼住了裴今新的手指。 糖瓜在口中,满嘴的甜腻。 裴今新的手指有一层很薄的糖霜,细腻得一舔即化,接着品尝得到的是他那剥了一堆松子的糖的焦甜。 杨怡诗的古琴奏完一曲,那些懂音乐不懂音乐的反正就夸了一通就是了,把小姑娘夸得脸都红了。 “你们在那干什么?”杨金瑞一回头便看裴今新和郁知夜在那旁骛无人地说着话,仿佛关系很亲密一样。 -- 第180页 杨金瑞不理解自家这么大一个文静甜美的妹妹在这表演古筝,裴今新怎么跟个和尚似的在一旁那么清心寡欲。 “他怎么和前敌人都能聊得这么开心?”杨金瑞不解地低声问马令思,“有什么好聊的,聊完了郁知夜能给他介绍个妻子不?” “都过去了。”马令思无奈地笑了笑,没把郁知夜和裴今新的事告诉杨金瑞。 杨金瑞心里泛着嘀咕,杨老太太倒是招手让裴今新和郁知夜过来,要给他俩发红包。 和杨金瑞对郁知夜的态度不一样,杨老太太看着郁知夜却是认为郁知夜长得乖巧文静,拉着他说话。 裴今新也过去,听到杨老太太一连地向郁知夜追问“叫什么名字”“父亲在哪高就”“可成亲了没有”“可曾订婚”。 老太太没问出郁知夜和裴今新的事。 当时杨金瑞抓走的消息没有传到家里,她只知现在央金国帮着曹国打坏人。 如今杨老太太看着郁知夜长得俊俏、看他回答问题也是谦逊有礼,她怎么看就怎么喜欢这个后辈。 裴今新刚开始还担心郁知夜缄口不言或开口乱说,后来发觉郁知夜还挺给杨老太太面子的,于是凑在一旁看白捡来的新对象的笑话。 肉菜准备得差不多了,一大群人也准备就座。 二三十个人,根据喝酒和不喝酒分为了两桌。 杨老太太啊、几位夫人啊带着小孩子坐在一张桌子上,裴今新、郁知夜、马令思、杨金瑞他们一群喝酒的坐在一张桌子上。 马令思和杨金瑞都成了家,老人妇孺多,凑齐一桌有余。 垂髫孩童还不懂事,吱哇吱哇地吵闹。 另一桌男人多,坐了杨金瑞好几个内兄内弟,喝了几杯酒就热闹起来,也不输旁边小孩。 裴今新左边坐着郁知夜,右边坐着杨金瑞一个不怎么说话的外甥,眼神却不断地往装着菜的盆碟上乱瞟,不时还回头看一眼。 “在看什么?”郁知夜觉得好奇,低声凑过去问。 堂里生着火炉,桌上放着炭烧的铜炉,淡白色的汤水还小小地冒着泡,没到沸腾。 裴今新睁着眼睛往桌上看的样子不像是坐在这个桌上的成年大将军,反而像个小朋友眼巴巴地等着汤沸吃东西。 听见郁知夜的问话之后,裴今新唇角很轻地抿了一下,犹豫了一下还是坦言告知:“我在看有没有肉丸子吃。” 这听起来也确实是裴今新会给出的答案。 不过饶是郁知夜,也很久没见到这样生动有趣的裴今新。 他帮着也张望了一下。 其实桌面上的肉菜种类算不得多样,有鸡有鱼,还有杨家大嫂手打出来的鲮鱼滑。 然而一眼就能看到,没有丸子。 裴今新语气里带着小小的怅然:“想吃丸子。”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世界快结束啦!接下来就要回到现实,甜甜在一起就完结啦(十章内),没有番外,所以接下来有什么想看的情节吗~ 第26章 桌面上每人一碗姜末熟酱油。 两张大圆桌中央的热炉滚滚地冒着水汽。 杨金瑞买来的是两只五斤多的鸡,剖开砍好分装在两盘。 清汤里几乎什么都没放,只放了几滴油。 等水沸腾后,三分之一的鸡肉下锅,鸡肉的颜色一下子由粉被烫白,杨金瑞又用勺子大块地挖了不少鲮鱼滑一团团地加入锅里。 没一阵,牙白色的鲮鱼滑便浮上来,被众人夹到碗里。 一家熟人吃饭,没那么多讲究,一堆筷子下去,鱼滑便没了大半。 又下了萝卜和莴苣。 裴今新夹了一块鱼滑,郁知夜也夹了一块到裴今新碗里。 裴今新愣了愣,看郁知夜碗里除了酱油仍是空空如也,便新夹一块鱼滑到他碗里。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裴今新聊起食物来,兴致会高一点。 “鱼滑?”郁知夜回答。 “是,”裴今新眼底露出小小一点惊讶,没想到郁知夜也知道鱼滑,“我好久没吃过鱼滑了。” 其实也不是很久,裴今新被救他那将军带在身边时,将军府的厨子做各种肉滑、肉丸子特别厉害,那时裴今新吃了不少。 不过到了禹都之后,禹都里并不流行吃鱼滑,裴今新也很少特意让人去买,于是吃得就变少了一些。 裴今新打火锅时喜欢把食物晾凉一点才吃。 等把两块鲮鱼滑吃完的时候,鸡肉也熟了。 裴今新等夹到碗里的鸡肉从热到暖,吃了一口,眼神瞬间亮了起来。 “好吃?”郁知夜问。 “嗯。”裴今新弯了下嘴角点头。 皮爽肉滑,皮肉连着的脂油厚度正好,加上沾了姜末酱油后有淡淡的咸香,香而不腻,爽滑有弹性。 郁知夜又夹了块鸡肉到裴今新碗里。 裴今新眼神不错地、一眨一眨地盯着碗里的和锅里的肉。 他伸碗接下郁知夜夹来的鸡肉,但也有一点无奈:“你别给我夹了,好好吃东西吧。” 郁知夜给他夹一块,裴今新就想着也要给他夹一块。 夹来夹去跟自己夹有什么区别——多耽误干饭。 “想对你好一点,才想着给你夹肉,”郁知夜也无奈,看出自己现在在裴今新心目中不如几块肉的分量重之后笑,“你倒好。” -- 第181页 裴今新耸了耸眉,坦然地弯着嘴角朝郁知夜笑一下。 杨金瑞准备的食物完全够两桌人的分量,不需要争抢都够吃。 但是裴今新还是吃得很专注。 跟他以前看话本看得入神时一样的表情。 郁知夜一大半的眼神落在裴今新身上,裴今新一大半的眼神落在肉上。 一轮又一轮加入鸡肉、鱼滑、青菜,还有脆肉皖鱼。 十斤重的大皖鱼被片成均匀的鱼片,下到锅里后弹指间便变白浮起水面。 裴今新第一次吃脆肉皖,看着满锅浮起的羽毛般的鱼肉,夹了一块到碗里。 白色的肉,黑色的皮,纹理一层一层,嫩滑的鱼肉里看不见几根细刺。 裴今新将鱼肉均匀蘸过碗里酱油,然而鱼肉并不太上色,微浅地披上一点点酱色。 酱油沾上鱼肉的味道也很浅,更多的是鱼肉的口感令裴今新惊喜。 郁知夜看着裴今新吃东西,裴今新吃过鱼肉之后也惊喜地转过头来看向郁知夜。 一口的鱼肉塞在嘴里,眼神亮晶晶的,嘴角眉梢都扬着。 “也很好吃?”郁知夜颇有几分好笑地问道。 裴今新对于吃到美味食物之后的愉悦毫不掩饰。 正是冷然的天气,就适合吃这些热气腾腾的肉食。 裴今新有鸡肉吃鸡肉,有鱼肉吃鱼肉,有鱼滑吃鱼滑,一口一口的肉吃得正爽。 有鸡有鱼有肉滑,完全足够吃的分量没有打消裴今新想吃肉丸子的心思。 但脆肉皖的新奇口感多多少少抚慰了一点裴今新没有吃到肉丸子的失落。 裴今新点了点头,不让别人给自己夹,自己倒是又率先夹了一块鱼肉到郁知夜碗里:“我第一次吃到那么脆弹爽口的鱼肉。” 谁能想到,鱼肉居然能是脆的。 它那皮肉带着的韧劲甚至不输锅中的爽皮鸡。 又没有鱼腥味,实在可口。 大口的鱼肉吃下去,不用费神去挑刺。 郁知夜也没吃过脆肉皖。 新宰的鸡鱼自然新鲜、口感好,郁知夜也多吃了两块。 桌上放着好酒,裴今新顾着吃,都没怎么喝。 肉和菜下了一轮又一轮,裴今新基本没停下过进食的筷子。 郁知夜倒喝的酒多些,喝得渐渐眼底蒙上一层潋滟,没醉。 兴许是作为将军,体力上的操劳少不了,裴今新食量似乎也有见长。 一围的成年男人里,裴今新硬是从宴席开始吃到了宴席最后,其它人渐渐都放下筷子转而喝酒聊天,裴今新还在吃。 郁知夜吃得慢些,吃得也不少。 裴今新还在吃,他也就陪着。 裴今新吃东西的姿态不慌不忙的,虽是一口就能嚼掉一大块肉,但之后却会慢慢地在口腔里细嚼慢咽——可能也不是太慢。 别人一轮吃个四五块肉,裴今新一轮就吃过五六块,不显眼地多吃着。 总之,他一路保持着匀速进食,整个人散发着因为吃到了好吃的食物的高兴。 现在是他特别好说话的时候,然而他和郁知夜没坐在马令思和杨金瑞身边,腼腆的小辈没有跟他们说话。 到了大家都快饱腹放下筷子时,裴今新吃东西的速度也放慢了些许。 裴今新也十分迟钝地才留意到身边的人事物。 旁边那桌妇孺早就散了席,大人帮着小孩儿擦净嘴角和衣物,也开始逗弄着孩童,陪他们玩些游戏。 这桌几个男人本来想行飞花令,奈何文采欠缺,玩着玩着还是唠起了国事家常。 裴今新一转眼,桌上还在吃东西的就只剩下他和郁知夜,还有对面杨金瑞的一个舅哥。 裴今新朝郁知夜悄悄地抛了一个笑,带着点吃了好久东西才想起对象的乖巧,又有一点找到志同道合的好友似的庆喜。 军营里、生活上,裴今新也不太缺乏宴席。 他食量算不上最大的,但宴饮时他往往是吃到最后的那几个人之一。 裴今新早就习惯了,也没觉得有什么,可是现在发现郁知夜也跟他一起吃到了最后,心里还是不自禁地升起了一点安慰般的欢欣。 郁知夜和裴今新吃的食物差不多,不过郁知夜没有裴今新那么热衷于酱油。 到这时,裴今新碗里的酱油色已经变淡,变浅,是被每次夹了的肉菜带来的汤稀释后的结果。 郁知夜碗底依旧是较深的红褐色。 裴今新想加点酱油,然而想到吃到最后了就懒得去加了,然后便在郁知夜的碗底眼神多停留了一会儿,透露出不显眼的羡慕。 同时,裴今新也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吃了半天,一口水都没有下腹。 他拿起杯子看了看,空的。 郁知夜便拿过放在一旁的酒壶给他添酒。 “干杯。”裴今新添了酒后没有收起酒杯,举在那低声跟郁知夜说。 郁知夜也举起自己酒杯和他碰杯。 陶杯装被天气自然冷却的葡萄酒,碰杯后微微凛冽的甘甜配着口中品过鱼肉的醇香,裴今新惬意地笑了笑。 裴今新还是那么好满足。 郁知夜看着这样的裴今新也笑了。 跟裴今新呆在一起时,仿佛让自己变得高兴、让生活变得有意思都只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 第182页 要是裴今新知道郁知夜的想法,或许会感到纳闷。 生活是很难啊,但难也要过,不难也要过。 就是抓紧一天高兴就是一天高兴。 吃要吃饱,睡要睡好,看也要看些赏心悦目的美景。 虽然吃太撑了也难受,失眠会觉得痛苦,看见阴天也会心情不好,所以才要更加珍惜生活的每一寸美好。 念着那一点美好,能将一分美发挥到十分好。 实际中的现在,裴今新看着郁知夜的笑容,微微有些出神。 郁知夜现在笑起来,并没有弯出多大的弧度,脸上眼底那一点点笑意也是清浅得跟裴今新碗里的酱油一样。 但就是,莫名有点好看。 裴今新莫名有些着迷。 理智的事情归理智,人对美的欣赏是先于理智条件反射性地发出来的。 当下的裴今新被郁知夜的笑容吸引到有点发愣。 郁知夜对此的反应当然是保持着笑,甚至自觉地多勾起两分嘴角让裴今新看得更真切。 没人能抵抗得了快乐的事情。 裴今新自然也更愿意感染愉悦。 “我突然发现,”裴今新眼也没眨地看向郁知夜认真说道,“你长得挺帅的。” 郁知夜挑了挑眉:“?”才发现? 裴今新动作停下,半晌伸出手去抚过郁知夜眼眉:“再笑笑。” 郁知夜垂了垂眼,嘴角依言弯上来,被裴今新的手挡住的神情有一瞬间显露有些低眉顺眼的乖巧。 接着裴今新手收回,郁知夜给到裴今新是裴今新想看的那种简单而快乐的笑容。 尽管是一半是按照要求假装出来的,一半却也是因为裴今新的举动而真心地感受到欢喜。 裴今新对颜值的欣赏说高也很高,说低也很低。 他没有觉得谁特别好看过,即使是那种一眼惊艳的,看久了觉得也不过如此。 于是对裴今新来说,除了一些外貌格外别致的,大家都长得差不多。 他从前当然也觉得郁知夜好看。 但是那种好看只是一种表面性的、装饰性的、对他来说无关痛痒的好看,想着说看久了也就这样。 他甚至想,郁知夜长得也就一般吧——多凡尔赛啊! 当然,裴今新答应郁知夜说试试,重点不是试,是交往。 裴今新不认为长相是挑选伴侣的首要因素,但长相这种东西,在双方见到的第一眼便能影响印象。 郁知夜的五官都生得好看,各种造型、各种光影都无损他的颜值。 裴今新看惯了,对他相貌习以为常。 然而刚才郁知夜那一笑,带了点小得意的张扬,满满的是那种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气息,让裴今新疑心是他以往赢了仗也会露出的笑容。 是像灿烂阳光一样的帅气,让人生出想亲近的意思。 “你真的好好看。”裴今新由衷地感叹道。 裴今新每说一句,郁知夜脸上的笑意便更深一分。 作者有话要说: 小裴白天吃了鱼,晚上得吃小鱼的 (ps:昨天留言的小伙伴说想看小裴打直球、小鱼脸红,我想了想,小裴打直球那可容易,但是小鱼脸红……嘶,小鱼怎样才会脸红呢? 第27章 两大盆鸡肉、鱼肉、和那些鱼滑都吃完了。 莴苣、茼蒿也被吃完。 一群人从饭桌转移阵地,从吃喝拓展到玩乐。 厅堂上的桌子摆上了牌九和麻将,小孩子在门外玩铁圈或投壶。 裴今新、郁知夜、马令思和杨金瑞凑成一桌麻将。 不加任何赌注的砌长城不到一个时辰就让裴今新犯困。 在别人家睡终归没有在自己家睡快乐。 郁知夜递给裴今新茶,顺便问他什么时候回家。 裴今新借着浓茶压了压冒出头的困意,自摸一张牌后推开牌面。 “胡。”裴今新又举起杯子把剩下那点酒饮尽。 “这么小的牌面也吃胡?”杨金瑞今天下午牌运不好,几乎没赢过。 裴今新抬抬眉:“小又怎么样,多多益善。” 杨金瑞便笑笑,说:“再来。” “不打了。”裴今新伸了伸腰,“我差不多也该回去了。” “这么早?”杨金瑞留人,“吃完晚饭再走吧。” 杨金瑞扫了一眼厅堂,发觉都没见到杨怡诗踪影。 他本来想让杨怡诗跟裴今新多说说话来着,结果杨怡诗一直跟小闺蜜呆在一起,裴今新则一直跟郁知夜呆在一起。 “吃不下了。”裴今新笑着说。 中午那顿火锅吃到过了晌午才吃完,吃的时候没觉得很饱,事后坐着的时候饱腹之意慢吞吞地袭来。 “现在还撑着,估计是不用吃晚膳了。”裴今新带着笑侧目看了郁知夜一眼,不知对方是不是也撑得厉害。 郁知夜回视过来,裴今新便把杯子递过去:“我想喝酒。” 郁知夜倒也纵着他,接了杯子起身,最后却用碗盛了酒递给裴今新。 杨家人自酿的葡萄酒香甜,裴今新捧着碗细细地品了一口,仰起头对郁知夜笑着说:“谢谢。” 笑容看起来也很甜。 杨金瑞看着他俩总觉得有些不太对劲,但又说不出来什么。 他留人未果,马令思也说不留下吃夜晚那餐了。 -- 第183页 其实杨金瑞自己也饱得厉害,于是便没有硬要人留下吃饭。 客人要走,杨金瑞迟疑一刻,还是拿出礼物回赠马令思和裴今新。 “一人一坛好酒,我亲自酿的。”杨金瑞把礼物分给他俩,然后又有点暗爽,更多的是不太好意思地跟郁知夜说,“抱歉啊,就只酿了两坛,要不你把我家那开了那埕带走?还剩一半呢。” 马令思和裴今新也没跟杨金瑞客气,杨金瑞送酒,他俩就捧着,也没推辞。 “我和他一起喝这埕就好了。”裴今新把酒当水喝,喝快了便脸热,贴了半边脸颊到酒瓮上降温。 “那不太好吧……”杨金瑞也不是故意不给郁知夜酒的,他当时酿酒时也没预料到要给郁知夜份新年礼物啊。 “没关系的,”裴今新凑近酒坛上的红绸布,闻了闻,酒香浓郁,他是真的不太和杨金瑞客气,“鱼滑还有剩下的吗,能不能分点给我?” 郁知夜看着蹲在地上抱着酒瓮嘿嘿笑着的裴今新,感觉他可能是喝得是有些上头了。 他把裴今新扶起来,裴今新便抬起手穿过脖子搭在郁知夜的肩膀上。 “有是有,你不是说吃不下了吗?”杨金瑞怎么看也差不多琢磨出什么苗头来了,他一边回答一边狐疑地看着靠在一起的郁知夜和裴今新。 “明天吃嘛。”裴今新捏了捏郁知夜耳垂,靠在他身上要把酒递给郁知夜。 杨金瑞接着又看了看在旁边没有反应的马令思,忽然醒过神来:“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没有啊?”裴今新茫然地将眼神分给他一瞬,看了看郁知夜又看了看马令思。 马令思保持着镇静的表情挪了一步,也站到杨金瑞身边去:“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没有交代?” 郁知夜的目光则一直在裴今新身上。 他说不准裴今新的态度。 他感觉得出来裴今新并不是很想带他去见他的那群朋友。 郁知夜也没多稀罕裴今新那些朋友,但是那是裴今新的朋友,那是裴今新的生活。 裴今新说是怕他尴尬,他就信了,他也不想多想。 但不想不想,事情总会来,就像如今,他仍是猜不准裴今新是不是还没想过要把他俩的事告诉周围的人。 郁知夜把选择权交给裴今新。 “我们?”裴今新是喝得多了一点,有点兴奋,反应也稍微迟缓一些,但没醉。 他从郁知夜身上直起身,把酒给了郁知夜捧着,同时也有点茫然地看向郁知夜。 看过去一眼之后,他就明白了杨金瑞和马令思说的是什么事。 郁知夜也看着他,没说话。 裴今新低了低眼,在抬眼的刹那就作出了决定:“是。” “我们成一对了。”裴今新说。 郁知夜伸手握上裴今新尾指。 静默半晌,杨金瑞小声嘟囔了句:“在一起就在一起,那么严肃做什么,我又没说要棒打鸳鸯……棒打鸳鸳。” 不过还是有点接受不了。 而马令思虽是比杨金瑞早知悉他们的事,如今也仍旧意外:“恭喜。” 意外之余又偏生平淡,一句话也没看出多少支持来。 杨金瑞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说恭喜说不出来,说晦气话也说不出来,转了身继续给裴今新和马令思收拾回礼。 裴今新尾指被郁知夜握暖,同样也有些难于措辞:“金瑞……” “多谢。”郁知夜还是向马令思道了声谢。 裴今新往杨金瑞方向走了一步,站在他旁边等他接受这个事情。 尾指被郁知夜握实没松开。 杨金瑞收拾着东西,心里有点乱,就用更多话来掩盖:“这个腊鱼你们要不要?要一个吧,今年天气好,晒得很干身,吃起来很香。” 房室里一时只剩下他的声音,接着又突兀地停下。 他看着凑过来的裴今新问:“你要是被威胁了,就眨眨眼。” 裴今新没有想笑的心思,端正脸色说:“我和他是认真的。” 杨金瑞把东西装进旁边早就备好的竹篮,一篮子甩到裴今新身上。 “你和他在一起干什么,斗智斗勇在战场上没玩够吗?”杨金瑞跟裴今新相处多年,一直希望他找个能照顾他的人。 杨金瑞总觉得郁知夜不是裴今新的良人。 裴今新皱了皱眉,没说话。 他当初不肯答应郁知夜也有着方面的因素,到现在他也不能确定以后的事。 斗智斗勇不是他想要的爱情,可现在和郁知夜在一起,他也没需要去斗智斗勇啊。 “央金国和曹国已经议和了。”郁知夜可以不在乎杨金瑞,但他要在乎裴今新。 “议和了又能如何,你能担保两国百年交好吗?”杨金瑞忿忿不平地说。 杨金瑞还在那一头热地给裴今新想着娶个贤妻生对子女的事,没想到裴今新一转眼就找了个男人在一起。 那男人还是敌国捉摸不透的将军,交过手打过仗做过交易。 这怎么还能在一起的? “慎言。”马令思提醒道。 裴今新明白杨金瑞担心的是什么。 杨金瑞的担忧曾几何时也曾是他的担忧。 只不过,杨金瑞究竟不是他,感情的事情也究竟不能时时用理性就能控制住。 -- 第184页 况且裴今新是一个在理性之余更愿意追求感性生活的人。 杨金瑞指着郁知夜问裴今新:“你玩得过他吗?” 裴今新把杨金瑞给的竹篮放在桌面上。 他和郁知夜的感情不是那么一回事,他不是要在爱情里玩什么强强对决。 但他对于杨金瑞的问题,给了一个肯定的应答:“我可以。” “你可以个什么可以!”杨金瑞不买账,“别人两口子吵架拿扫帚拿鸡毛掸子,你们吵起来用枪戳还是拿刀砍?” “不吵不可以吗?”裴今新被说得也不爽起来。 “两口子哪有不吵架的?”杨金瑞克制着没大声招来其它人,超级小声地、咬牙切齿地嚷嚷道。 “令思跟妻子就没吵!”裴今新说。 “他们吵了没告诉你!”杨金瑞说。 马令思:“……?” “你和嫂子也不吵架!”裴今新又说。 “我们那是青梅竹马!”杨金瑞又答。 “青梅竹马了不起啊!”裴今新也小声嚷嚷起来了。 “有本事……”杨金瑞本想说让裴今新也找个发小,话没出口就想起裴今新孤儿出身,硬生生把话憋回去了。 “我不和他吵,更不会拿武器指着他。”等到这个空隙,郁知夜终于出声道。 “这是我们几兄弟说话,你别插嘴!”杨金瑞仍把郁知夜当外人。 郁知夜当时丢他进大牢时看都没看他一眼,现在还想拐走他兄弟,没门! 杨金瑞又看向马令思:“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你是怎么想的?” 杨金瑞的气愤还在于马令思似乎早就知道了郁知夜和裴今新的事,四个人里,他是唯一不知情的那个。 裴今新也看着马令思。 马令思昨天还在鼓励着他答应郁知夜,然而此时看起来却不像是支持的样子。 裴今新也不能在此刻问马令思的态度为何生变,只能疑惑地看向他。 “吵够了没有?”马令思像个为吵架的弟弟操碎了心的大哥。 杨金瑞把手揣在袖子里交叉在胸前。 他犟着脸不回答。 裴今新走过去抱住郁知夜,仿佛是跟杨金瑞和马令思张示着他现在的态度。 郁知夜像跟柱子一样被抱住,升不起什么旖旎的感觉。 “我倒不担心他们以后会不会吵架,会不会打起来。”马令思娓娓而言,“那是他们的事情。” “我也不担心今新在计谋或武力上斗不过对方。” “我担心的是,今新性子太温和,”马令思顿了一下,轻缓地说出自己的想法,带着打探和度量的眼光转向郁知夜,“他付出的心意会不会被辜负。” 也是马令思看人看得更透些。 裴今新能打是真,聪明是真,但温柔也是真。 太温柔率真的人看起来容易被辜负。 裴今新若是找了个简单心性的女子成家,马令思和杨金瑞相信他能让家里和睦美满。 但裴今新现在选择的人是郁知夜。 马令思也能明白郁知夜吸引裴今新的点。 比起相敬如宾的平淡,裴今新更可能会被郁知夜这种带着锋芒的人吸引。 明白是一回事,担心也是一回事。 就拿昨天马令思才问过裴今新此事一事来说,裴今新昨天还显得那么犹豫,过了一晚上就已经那么坚定地站在郁知夜身边。 尽管裴今新已经是个心智成熟的成年人,尽管他在沙场上披荆斩棘,尽管他能文能武能打能斗,马令思还是很难不担心裴今新这个小傻子被人骗。 “我喜欢他。”郁知夜拉下裴今新的手与他相握,郑重的语气如同表白。 郁知夜喜欢裴今新,所以愿意放下原有的人生惯则,把余生和另一个人绑定。 所以愿意回头找他,愿意一次一次地再向裴今新靠近。 也愿意为了裴今新改变,跟他尝试不一样的东西、认识他的朋友、为了他而收敛一身的刺。 因为郁知夜喜欢裴今新,所以—— “我不会让他被辜负。”郁知夜说,“我爱他。” 尽管这个裴今新可能不明白,可郁知夜经历了这么多,自然明白两个人在一起,说是妥协也好,迁就也好,改变也好,是付出不是牺牲。 裴今新对他的好出自温柔,出自喜欢和爱。 而他一开始对裴今新好是还他的好,后来则是同样只是单纯地因为喜欢和爱。 他们性格不一样,锋芒不一样,但他们的爱是一样的。 郁知夜和裴今新始终都持有随时抽身和拒绝的权利和能力。 爱是难得的礼物,怎么可能辜负? 郁知夜的眼神没有看向裴今新。 低沉的语气饱含着坚定,重若千钧落于静室,也让裴今新为之一悸。 “我也爱他。”裴今新回握住郁知夜的手,尾指勾缠,是迷路许久的心绪忽然找到了出口。 第28章 “禹都冷虽冷,却好几年没下过雪了。”裴今新拎着杨金瑞酿的那埕杨梅酒和郁知夜一起走在路上。 “央金国国境内也不怎么下雪。”郁知夜提着的是装满了鱼滑、腊肉、糖环、油果等食物的竹篮。 他们两个各自一只手被东西占住,又各自伸出一只手,将尾指勾连在一起。 -- 第185页 两人身形挨得近,随着步伐,胳膊贴在一起摩挲着。 气温再度下降,微风带着寒意,吹不进被垂下衣袖遮住的手。 相爱是郁知夜和裴今新的事。 既然他们相互表白,马令思和杨金瑞也再没什么话好说。 哦不,说的也都是些祝福的话。 四个人盘腿坐在仓库里喝酒,把杨家剩下那半坛酒又喝了四分之一。 喝多了些才各回各家。 天色将将要暗,裴今新和郁知夜回到府中便备水更衣,要洗去一身的酒味和火锅味。 裴今新先浸过澡,把自己缩进被褥里。 房间里还是亮的,屏风透出郁知夜沐浴中的轮廓。 在等待郁知夜过来的空隙中,裴今新伏在床边的木栏上。 他呼出一口热气,像是要将满室的冷吹跑似的在栏杆上凝上一层冷雾。 裴今新穿一身单衣坐在被子里,围着绕着遮住前身后背。 露出的双手伸出被窝便冷,然而他仍是伸出一指,在木头蒙上的朦胧白面迅速勾画。 三笔两划,横十字、竖十字、斜十字,再在各个长边的末尾添上相对而向的两支箭尾,就结成了简陋而又短暂的水雪华。 等那图案同转瞬即逝的肥皂泡一样消失在空气中,裴今新便收回手。 “好冷,”裴今新轻吐着气,看那升腾起来的白雾,慢声感叹道,“这么冷的天气居然不下雪。” “你很想看雪吗?”郁知夜的声音隔着屏风传来,醇香如酒。 裴今新在被窝里窝了半天,玩了半天,手脚还是冰冷的,被子也捂不热。 “我想在禹都看雪。”裴今新说,“北方太冷了,我扛不住。” “或许北方还不如南方冷。”郁知夜被热水蒸出一身的慵懒醉意,他看到放在房间角落的九曲枪,忽然想到了什么。 裴今新笑了笑,用手指在空中描了个“雪”字。 又往手心吹了口气,语调上扬地说:“不知禹都什么时候才会再下一场雪。” “禹都下雪是什么样的?”郁知夜顺口问道。 他的衣衫挂在屏风后,亦如蒸浴。 屏风里飘散出调制成的百合香味,同时亦涌起大片水汽,衬得那一方如云如雾。 云雾飘不过床边来,香味却能。 与郁知夜新给他做的香囊味道一样的味道隐秘地。 若嫌飘过来的气息太淡,便可拿起放于枕边的那个小东西来嗅。 裴今新回忆起数年前刚来到禹都那天,正巧是个雪天。 洁白的、轻盈的,鹅毛般的雪飘洒。 软软绵绵、服服帖帖。 如同相互用绵软的抱枕相互打闹时,一不经意被尖锐的木刃刺向枕面,划开破除了满房间的棉花,四处飞溅。 裴今新白日做梦,想象到的是他和郁知夜在雪地里的场景。 雪花慢慢地、小小地降落在人的发上、肩膀上、手边鞋尖,用白色的星点填满了他们毛毛的帽子和厚厚的袄袍。 裴今新想了片刻,说:“挺美的。” 少见的景物都美。 伸出手须臾间,裴今新察觉手指凉如冰,被冻得红红白白,于是将手收回被窝。 同时,他也拢了被子往后靠在墙面上。 “漫天的雪能将禹都一夜染白。”裴今新望着虚空给郁知夜描绘记忆中的场面。 盈盈的雪花铺满了枯枝的春柳,为洞穴添上了精致的小门间,给枝桠添上了薄薄的白边。 钦征湖湖面渐渐凝住时间,清透的冰面依稀可见,还有底下微微漂浮的萍草与鱼尾摇摆得像逗玩小猫的短鞭。 山路会被白雪覆盖,铺在千家万户的斜面屋顶。 像是将悬未掉的脚边被棉,又和屋檐的鸟燕巢穴打个照面。 “想看雪。”这是裴今新说出口的话。 他没有说出口的是: “想和你看雪。” 被郁知夜默契地说出。 郁知夜已跨出浴桶,扯下轻衣披上身。 几步之距,他便从屏风后走到床榻边沿。 他着一件青绸衣,衣带松系,浑身冒着新鲜暖人的热汽。 那阵略带甜味的幽香骤然浓郁。 是郁知夜单膝跪在床沿,凑过身去吻裴今新。 裴今新鼻尖是冷的,与郁知夜相蹭中渐渐回暖,引起一阵酥麻感觉。 两人在同出一辙的香味中交换一个吻。 顾及气温,也未保持这个姿势接吻太久。 天还没黑,气候冰冷,裴今新和郁知夜躺入被窝。 换了个姿势,又继续接吻。 床被将香气封存。 没有多少经历的裴将军接起吻来还是略微有点青涩。 伸出舌尖若有似无地试探,像是品尝到了奇怪口味的食物,觉得新鲜,觉得有点神奇。 碰了碰,舔了舔,又再试探两口。 情爱也好、亲密也好,郁知夜也不比裴今新多熟练很多。 两个人微张着唇勾吻、磨蹭,将空气越吻越薄。 吻缠得越紧,气息交融。 像是溺水之人紧紧缠着对方,却又是不慌不忙地持续榨取最后一丝清明。 略微窒息的相吻使心跳声更清晰。 那种快要涌动出嗓子眼的搏动带来非比寻常的快感。 许久,两人才才分开。 -- 第186页 裴今新伸手探到郁知夜腰侧。 冰冷的感觉遽然接近,郁知夜被激得腹间一凛,又撑着没动,让裴今新取暖。 裴今新没想到郁知夜没躲开,不过犹豫了一下,也还是将另一只手也放过去。 外边的将落的余晖照入房间。 两张脸离得极近,他俩几乎将对方脸上每一条轮廓、每一个毛孔都看得清楚。 激烈踊跃的心跳还在平复着,凑近了看,裴今新更觉郁知夜相貌无可挑剔。 周围的氛围变得安静,浓重的呼吸浸着调制的花香。 “感觉很甜。”裴今新低声言。 “嗯?”郁知夜的语气不自觉柔和了一点。 裴今新凑过去在他唇上碰了一下:“百合。” 浴桶中放的调制香味还随着水汽在房里氤氲,沐浴时浸过水的皮肤也散发着百合的气味,枕边的香囊也在悄然将气味传播。 暖起来的香味带起缱绻心思。 “开心吗?”郁知夜低眼看着裴今新凝视着他的神情。 裴今新今日过得已觉得是过于满足,口腹之欲和云雨欲念都得以周全:“当然,你不开心吗?” 郁知夜伸出手抚上裴今新侧颈,温暖的手心与颈脖的温度逐渐融为一起:“开心。” 其实郁知夜和裴今新也都是同一类人。 他们爱自己,能和喜欢的人呆在一起也不在乎对方够不够爱他——陪伴本身的意义比说不说出口的爱意都更被他们看重。 郁知夜没想到裴今新这么快能说爱他。 听到裴今新说爱的时候,心里的愉悦比什么都快升起。 郁知夜也笑着,笑容渐渐变浅,带着点怀念或是感叹的心思:“你总是在被许多人爱着。” “是吗?”裴今新疑惑地回问。 “是啊。”郁知夜挑起裴今新一缕头发卷在手中把玩。 孤儿也好,不孤儿也好,裴今新身边似乎一直没有缺过人。 陈璟、裴寻、裴立泽、莺莺、裴安平、裴兰宁、杨金瑞、马令思…… 还有郁知夜自己。 “可我爱你。”裴今新手被郁知夜的体温捂暖,指尖轻点着对方紧实的身体。 “我有时候会不明白,”郁知夜知道自己问的是没有以前记忆的裴今新,但或许在他口中更容易知道答案,“你并不需要我。” 裴今新没有他也能度过一个个噩梦。 裴今新被这突如其来的深刻问题弄得愣了愣,继而将手脚都搭在郁知夜身上,揽抱着他。 他笑了一笑:“有什么需要不需要的。” 或许对于裴今新和郁知夜而言,爱情都不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 他们都说不清爱情的意义,但爱情切实的存在使生命更丰富。 不说出爱,一样是爱。 不说出对方对自己有多重要、没认识到对方对自己有多重要,一样能为了对方付出到不自知的深度。 那些情感是刻在骨子里的,体现在细微平淡的日常中。 “我自己待着很快乐,但是和你在一起会更快乐。”裴今新回答。 郁知夜的存在在他生命中早已不可或缺。 裴今新之于郁知夜也许就与郁知夜之于裴今新一样。 郁知夜凑过去咬了裴今新耳垂,并向他发出邀请。 “你要不要吃我?”侧躺在床上的人低声撩拨。 两人的进展不说是有点快,可以说是非常快了。 昨天才应承在一起,今天和杨金瑞、马令思坦白关系,现在天还没黑透,居然已经要思考白日宣淫的事情。 一点点的忐忑,一点点的心动,一点点……不止一点点的放纵心动。 “我可以吗?”裴今新再出声,嗓音已然带上了一点哑。 郁知夜笑了一笑,没有言语,眼神和坦然的动作已是全部的回答。 裴今新顺应着,亲吻、啃嗫。 一双手,不缺乏的是探索的勇气。 青涩的技巧在郁知夜身上煽起风点起火。 安静的房间里渐渐响起低喘轻吟。 爱意如同呼吸般自然,一呼一吸、一进一出之间都是一次表白。 黄昏落进室内,光影变换,见证床上各种姿势。 云雨初歇时,已是月上树梢。 郁知夜半压在裴今新身上,手轻轻抚着对方汗湿的鬓角。 他的神情带着懒散的餍足:“还好吗?” 温度仍是冷的,两个人身上却都贴了一层薄汗。 绸面的厚被被裹在郁知夜身上,拉出一丝透风的缝隙。 床边烛光晃动,轻摇慢舞。 裴今新握住郁知夜的手贴在自己脸侧。 他仰了仰头,流利的曲线映出颈间红痕。 “我没事,”裴今新曲起腿,沙哑的声音格外性感,“你呢?” 裴今新又拉着郁知夜的手背轻吻。 他知道自己刚才闹得有些过火了,没控制好分寸。 郁知夜低下头,隔着手与裴今新亲吻,又拉开手在裴今新湿润的嘴唇上贴了贴。 最后才轻声说:“不疼。” “你刚才感受不到吗?”郁知夜轻轻笑着,语气低柔又得意:“我干的难道不好?” 郁知夜着重在动词里加重强调。 裴今新也笑了,故意说道:“现在还是有点不舒服,技术有待加强。” -- 第187页 郁知夜挑了眉,要收回手:“你不也是?” 裴今新笑意更深,抓住郁知夜尾指:“一起学习。” “还冷吗?”郁知夜忽然问。 “不冷,怎么了?”裴今新问。 郁知夜拉起裴今新,拿起旁边衣袍给他穿上:“给你看点东西。” “嗯?”裴今新被套过来的衣衫冷了一下,但没抗拒。 灯笼被放在一旁,月光的清辉铺满院落。 裴今新披上了狐白大裘,站在院中看郁知夜拿起了他那把灼。 长刀配上红色烛光更配得上刀的名字。 寒冬凛凛,落叶飘飘,在急促飞快的舞动中,刀身折射月影,显现条条光芒。 没有乐声作配,郁知夜也将一把长刀舞得动人。 举刀如邀明月,被刀身微挡的眼神却带着笑意看向裴今新。 旋身间衣袂飞扬,舞动时刀刃破风。 舞人合一,身法自然。 裴今新从来不知道郁知夜舞起刀来是这样的。 郁知夜脸上情爱后的淡红还没收,举手投足皆是醉人的风流。 他围着裴今新举刀起舞,身上散披的衣袍时而漏出肌肤上刚添的红痕,刀尖落脚处花叶纷飞。 郁知夜绕过一圈,再回到裴今新面前。 远处忽然有焰火升空,炸出绚烂的色彩。 刀身映出月光后又有烟花的微芒。 裴今新笑着拉开裘衣,向郁知夜伸出手:“太冷了,快回来。” 郁知夜丢下刀,搭上裴今新的手转身转入他怀里。 郁知夜的手冷得像冰,两人拥在一起看远方烟火。 “禹都的冰雪美梦难以实现,雪花却已经握紧在我的手中。”裴今新侧首与郁知夜亲吻。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个世界,完。 # 年年今夜 第1章 阳光穿过薄薄的云层洒落在顺吉。 新的一天到来,清晨的余晖从窗户铺进床榻撩人。 简约精致的雕栏用卷草纹镶边,床帘缀着主人从街边淘来的蓝色晶石。 香炉里的熏香早已燃尽,室内只余浅浅的余香。 裴今新从梦中悠悠转醒,掀起半只眼睛,缓慢地眨了眨眼。 裴今新睁了眼,即便看到天色亮起也仍眷恋被中舒适,不肯起来。 再一闭眼,一睁眼,日上三竿。 裴今新拿过放在床边的衣裳穿戴好,摇了摇铃。 不一会儿,自幼服侍他的小厮寿喜捧着水就进来了。 “少爷,”寿喜笑着把水放在床边,“昨夜是不是也睡了个好觉?” 裴今新轻弯了下嘴角,点点头。 裴家大少爷一向睡眠就不是太好,常常失眠,也常常遭噩梦烦忧。 睡得少一点,偶尔失眠、做噩梦,听起来没什么大不了的。 经历过的人才知道有多痛苦。 一宿一宿的清醒,半夜惊起对着白墙乌木、空荡荡的房间无法入睡。 失眠多梦,多增愁绪,身心常处于一种亚健康状态。 有时失眠得狠了,运动稍剧烈些都眼冒金花。 冬天体寒,躺入被窝半个时辰都暖不了被窝。 关系亲近之人自然知道裴今新这个小毛病。 他们替裴今新寻过医,访过寺庙道观,通通不太管用。 裴今新慢慢才调整、习惯,甚至苦中作乐,把奇怪梦境搜集、记录成册。 前些日子,他游历时不慎将梦册遗漏在客栈,归家后才想起,同时却有一道士上门。 道士传他一包香粉,房中熏烟三日,裴今新居然真做了三日美梦。 裴今新漱口后将毛巾浸入加了桂花香的澡豆暖水里。 寿喜过去掀开香炉,炉子里只剩下冷透的灰。 他拿起旁边的工具开始清扫。 “少爷,你说要不要再找找那个道士,再让他给你开些熏香的方子。”寿喜说,“你这几天睡的时间都比以前长了,人看起来精神也好了许多,老爷和夫人都很高兴。” “那道士不早离开了,如何找?”裴今新笑着摇头,同时也觉得有些可惜。 “你把他留下那锦囊给我拿来一下。”裴今新仔细净过面后擦手,听着窗外鸟啼有些出神。 “好嘞,少爷。”寿喜不消片刻便把锦囊拿来,“你说这锦囊里会有什么?” “我怎么知道?”裴今新好笑道。 寿喜期许的是留下了药方,裴今新说不出自己期许的是什么。 他打开锦囊,里面放着的是一张陈旧的字条。 因缘巧合入了梦,一梦三生终成空。 假亦真时真亦假,真亦假时假亦真。 裴今新一愣。 “少爷,上面写了什么啊?”寿喜站在一旁好奇地问。 “一首诗……我也没太看懂是什么意思。”裴今新垂眼无声轻抽了口气。 寿喜明显有些失望:“那怎么办啊?” 裴今新把纸条塞回锦囊里,放到一边。 “顺其自然吧,我也不能总依靠着那香度日。”裴今新敛了眉眼的神情。 寿喜还想说什么,但扁了扁唇,还是什么都没说。 “不过,”裴今新走到书案前执了纸笔,慢吞吞地说,“有个人,你得帮我派人去查一查。” “少爷你尽管说就是了。”寿喜跟着裴今新走,“那人即便是在天涯海角,我得让人给你找出来。” -- 第188页 “最好是这样。”裴今新被寿喜的语气逗得一笑。 等墨化开后,裴今新用笔开始写。 “少爷字迹怎么好像有点不一样了?”寿喜小时候也当过几年裴今新的伴读,还认得些字。 “梦里学了另一种书法。”裴今新似假似真地回答。 笔尖落下三个字:郁知夜 寿喜等了一会儿,等墨迹干后将纸拿起来。 “郁知夜?”寿喜没听说过这个名字,顺吉城里似乎也没几个这个姓氏的人,“是什么人呐?” “不知道。”裴今新搁下笔。 他单手撑在案上,偏头看向旁边的窗外。 天上的薄云散了,取而代之的是大团的漂移不定的白色积云。 鱼鳞状的层云透落明媚阳光,树梢上立着一只画眉,转着脑袋东张西顾。 裴今新的语气有些轻,带着像窗外阳光一样浅而不明显的怅然。 裴今新不是没做过梦,也不是没做过相似梦境的梦。 但是连续三天做了好梦,且梦里都有一个人陪他走到最后。 说出来裴今新都觉得稀奇。 他甚至不知道郁知夜这个人是不是真的存在。 可裴今新希望郁知夜存在。 “或许是一个游医?”裴今新猜想,“先去找找吧。” 裴今新顿了顿,添了句:“重酬。” 现在仍是春节,然而过年的气息已然淡了许多,正月十一如同一个无比普通的平常一日。 这个春节的天气不是很好,阴冷阴冷的,偶尔还成天地下雨。 前几天没下雨,但却冷。 今天不冷了,但却潮湿。 裴今新在家里闲的没事,一边把过年时得到的礼物都拆了,一边发呆。 裴今新回忆起自己做的梦。 都说梦境由现实而起,又与现实相反。 村口有摆摊算命解梦的,裴今新一直不信。 各种梦境,有的东西是真的,有的东西是假的。 裴今新 真实的情况跟第二天的梦有一点点相似吧。 裴今新在上确有裴父裴立泽、裴母莺莺,没有兄长,也没有妹妹,在下只有一个弟弟——也的确叫裴子丰。 要是被裴子丰知道自己在哥哥梦里早夭了,裴子丰怕是要抓着裴今新晃肩膀,要他哥请他吃顿饭才算完。 现实里的裴立泽不愁苦,莺莺不体弱,裴家也不穷。 裴家可是大户人家。 昨儿正月初十,裴家恢复经营,商铺开门,今儿莺莺一早就去店里巡视了。 裴立泽则出门去看货源。 裴今新弟弟裴子丰生活比裴今新更丰富一点,又跑出去找朋友喝酒吃饭了。 再过几日就到元宵节了。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裴家大少爷连个对象都没有。 好几天做了那样的梦,说纯情又有点超乎他现有的体验,反正总归有点不可描述。 勾起对爱情的憧憬,对新体验的向往,撩拨得配及虚拟暗自有些情迷意乱。 可恶!怎么能让没有对象的裴家大少爷做这样的梦呢! 郁知夜呢!人呢! 裴今新无意识用笔写了个“郁知夜”,反应过来后又愤愤把纸揉成一团丢到一旁。 大过年的,可怜的裴家大少爷孤零零一个人独守裴府。 倒也不是说裴今新不是没有朋友,不过这群朋友嘛,各有各忙,各有各爱好,过年前偶尔聚一次。 想玩的差不多都玩够了,吵吵闹闹的,裴今新一时也没什么想和他们再聚的想法。 好歹都过年了,够热闹了,这几天还是清净一下吧。 但裴今新呆在家里,呆着呆着也确实是呆到有些无聊。 有兄弟姐妹在身边的感觉是有些不一样的,没那么孤单的感觉吧。 裴今新因有爹娘弟弟的陪伴,也其实没能感觉到多少孤单寂寞。 不过有些心境体会,那些是尽管是和家人也难以分享共鸣的。 况且爹娘兄弟再好,始终和爱人的感觉是不一样的。 裴今新听过许多话本,也见过许多人的故事,他身边陆陆续续成亲的好友也不少——毕竟裴家大少爷再过几个月就及冠了。 他从亲情推及爱情,由对亲人的感觉推测爱情。 爹娘总会老去,兄弟姐妹好友总会有各自的事业和家庭。 陪伴是爱情存在的意义之一。 爱情又不止是陪伴。 爱情对裴今新来说,从来没成为过生命中的全部,甚至没成为过他生命中的一部分。 但是裴今新期待那种感觉,让爱情成为生命的全部的感觉。 裴今新想找一个喜欢的人一起共度余生,但并不那么好找。 他在梦里简单地体会过爱情的滋味,虚虚实实,梦醒后尽然都是怅惘。 恍惚间,裴今新换了身衣衫出门。 他百无聊赖地在城中走着。 街市的繁华有渐渐复苏的气势,姹紫嫣红的花配五花十色的各种灯笼。 郁知夜,郁知夜,郁知夜。 裴今新的脑海里绕来绕去,绕开了再绕回来,还是郁知夜。 梦里的人是挺让他心动的。 裴今新甚至连梦里的情人模样都有所模糊。 他努力回想。 回想郁知夜各种样子。 -- 第189页 长得好看,身材好,能配香,能吹笛,能烤鸡…… 有点馋,心也有点痒。 郁知夜。 裴今新把掉在地面的一朵朱瑾捡起,莫名笑了笑。 梦里的郁知夜很爱裴今新哦。 多可爱啊。 一开始又冷又懒,对什么都不太搭理。 然而相熟之后却有点粘人,会为了小事吃醋。 一点点小小的占有欲和童稚般的恶作剧心思都显得很可爱。 是那种无需多言都能感受到的明显的喜爱,何况郁知夜也不吝啬表达自己的喜爱。 裴今新想要是能与这么一个人相爱挺好的。 梦里的情节是想起都会觉得甜蜜的发展。 会有吗? 真的存在吗? 如果真的有郁知夜这个人,他也会梦到过裴今新吗? 在裴今新在外瞎逛的同时,有人执了他遗憾丢失的梦册轻扣裴家门首。 作者有话要说: 新年大吉,财源滚滚,应有尽有! 第2章 “哎——”寿喜拖着长长的音调,惊讶不言而喻,“这确实是我们少爷的东西。” 寿喜还没出发去找的人结果人已经找上门了,对方拿着少爷之前丢失的册子,自报家门说是郁知夜。 寿喜整个人都震惊了。 “你就是郁知夜吗?”寿喜将对折后的纸张拿出来,“这个‘郁’,这个‘知’,这个‘夜’?” 郁知夜眼神极轻微地轻挑一下:“是。” “好神奇,”寿喜仍是有点难以置信,眼睛睁大了看着郁知夜,“不过,少爷好像出门去了,你在府里等他,可以吗?” “少爷应该很快就回来了。”寿喜想方设法想把人留下。 郁知夜本就是上门来找人的,自然是答应。 寿喜想了想,想着郁知夜应该算是少爷贵客,放大厅都怕人跑了,没多犹豫就把对方往裴今新院子带。 郁知夜跟着寿喜进入府中,绕过厅堂又穿过走廊,踏入裴家府邸又走进裴家大少爷的院子。 “这是大少爷的书房,”寿喜把人带到房里,接着准备退下,“我去给你沏茶,公子有什么想喝的茶吗,普洱、碧螺、铁观音、还是花茶?” “都行。”郁知夜顿了顿,“谢谢。” “应该的应该的,郁公子千万不要客气。”寿喜笑了一下,心里感慨少爷的朋友确实都很有教养。 寿喜离开书房时掩了房门。 郁知夜不动声色地望过周围环境,现实中的裴今新似乎生活得很不错。 窗台上放着裴今新雕刻过的木块。 叶子的形状、花瓣的形状、虎爪的形状,月亮、星星,还有各种小动物,颇有些栩栩如生。 寿喜很快烧了水泡了茶过来。 郁知夜像是不经意地一问:“那古琴?” 寿喜把茶杯放下,抬眼转向郁知夜眼神的方向。 那边的墙壁上悬挂着两把古琴。 “都是大少爷的,一把是老爷许久之前买给少爷的,一把是少爷自己买的。”寿喜有点骄傲地继续说,“少爷的古琴弹得很不错呢……” “寿——喜——”房外有人大声喊寿喜的名字。 “咦?”寿喜疑惑了一声,不过他一下也认得叫他的人的声音,跑到门口大声回道,“干嘛?” “快过来,有事找你!”那人也声音响亮地回复。 “马上!”寿喜说完又跑回到郁知夜面前,拿了香器要点燃,“这是少爷前几天买回来的桂花香泥,郁公子稍等片刻,我去去就回。” 寿喜没有去去就回,裴今新也许久不见人影。 郁知夜在书房呆得差点睡着。 外面人声响起。 是裴子丰过来了,人还没走过来声音就先传过来。 “小裴!”裴子丰推开门之后反而愣住,“你是谁?” 郁知夜半睡不睡,见到个和裴今新相貌差不多的人后渐渐清醒。 郁知夜一愣,然而也很快便反应过来这不是裴今新。 心里升起的悸动不消片刻便恢复到淡然的状态。 还没等郁知夜回答,裴子丰便继续开口说道:“你是我哥的朋友吧?” 郁知夜从椅上歪坐的姿态直起身,点了点头。 算是吧。 “我好像没见过你,”裴子丰疑惑地皱了皱眉,露出思考的神情,然而也很快就放弃了思考,他哥的朋友他又不可能都认得,“我哥没在家吗?” “没在。”郁知夜等了一下午了。 裴子丰坐到他对面,仍是在暗自打量郁知夜。 按理说,他哥的朋友他虽然不是全都认得,但是是基本都能认得的。 况且,像郁知夜这种相貌气质的,如果他见过,肯定一下便能认得。 裴子丰却没听裴今新提起过,于是越发好奇。 “你要不要到耳房睡会儿?”裴子丰说。 “不用了。”离近了,郁知夜发觉裴子丰和裴今新长得还是很不一样。 也不是。 细看五官还是相像的,但是两个人给人的感觉很不一样,轮廓也有些许区别。 裴今新比裴子丰更有一种文秀精雅的气度。 “你……”裴子丰还想再说什么,然而话音一转,声音不高地啧了一声,“算了,我先去更衣了,我哥应该很快就回来了吧,你再坐会吧。” -- 第190页 裴子丰刚从外边跟人玩完蹴鞠回来,浑身的汗附着在身。 他起身,向郁知夜眨了单只眼睛:“回见。” 裴今新也不知是在外边逛什么,在桥边听卖艺的拉二胡都听了一下午。 回府后,府中还是安安静静的。 厅堂门户敞开,家里似乎比裴今新还寂寞,无人安坐的桌椅,植物沉默地随着风微摇枝叶。 裴今新转身回去,推开自己寝室的门,走向整齐中透着一丝凌乱的长榻。 他拉开蓝边莲枝长绒毛毯挨在榻上,顺手点燃小几上的白烛和香炉。 正在外边浇花的婢女见状过去敲了敲门。 “进。”裴今新换了个姿势,正准备泡茶。 “大少爷,你怎么在这啊?”夏喜刚从裴今新院子的书房那边过来,她看见书房有人,还以为是裴今新呢。 “我不在这在哪啊?”裴今新好笑地懒洋洋说道,懒散中带着一点没精打采,“爹娘和子丰都还没回来吗?” “老爷和夫人今晚在外宴客呢,小少爷下午回来过,我刚看见他又出去了,可能也不回来吃晚饭了吧?”夏喜先回答了裴今新的问题,想想刚才没多久前才看到裴子丰出了门,“现在要开始让后厨准备晚膳了吗?” “半个时辰后开始做吧。”裴今新打开装茶叶的陶罂又关上,有些失望,忽然又不想喝茶了,“寿喜呢?” 裴今新还惦念着寿喜帮他找人的事情,不知道寿喜行动了没有。 “寿喜哥下午跟着杨师傅出门了。”夏喜眨了眨眼,“少爷,你回来之后去过书房那边了吗?那边好像有人呢。” 裴今新疑惑:“谁?” “或许,”夏喜也没一直在院子里,她和裴今新有同款疑惑,“是小少爷回来了吧?” “啊?”裴今新问,“他在我书房干嘛呢?” “不知道啊,”夏喜含笑道,“大少爷你去看看吧,说不定是你什么朋友来找你也不定。” “会有什么人呐?”裴今新狐疑又慢吞吞地起身。 虽是半信半疑,但裴今新几乎在心里已经下了结论,在他房里那人肯定就是裴子丰。 因为平常一般他的朋友不会直接找到裴府来找他。 而且真有什么客人,也应该是在前院那边等待。 裴子丰那家伙从上午就出门,午饭也没回来吃,把他哥的位置都放哪了。 出门没遇到什么有用的线索在一,家里一天都没人在二,加之裴今新裴子丰之间也不太讲究虚礼,裴今新远远地看见院落中书房窗户洞开。 他还没走近过去就开始嫌弃道:“臭小子!在外边一天了舍得回……” 裴今新边说话,边不太客气地把门推开,见到里面的人之后,话音戛然而止。 房间里没有什么臭小子,有的都是裴今新熟悉的环境,熟悉的事物。 桂花香很幽很淡地传过来,掩盖了郁知夜身上淡淡的木质香气。 郁知夜坐在书房中央,手里拿小刀削着一截木头。 他听见裴今新声音便有所察觉,接着望着等了许久才出现的人笑。 “裴公子?”郁知夜在突然看见推开门的人之后那一瞬间挂着的神情温柔又轻松。 裴今新愕然地关上了门。 砰的一声,比门声更响的是停了一下又剧烈跳动着的心跳的声音。 一切都显得太突然了,裴今新近乎有些不知所措。 那阵缥缈而隐秘的寂寞一下被大风刮走,呼呼呼地把裴今新的平静和清明都带走。 郁知夜引他回到正道。 裴今新压抑着平复不下来的悸动,重新一寸一寸地、礼貌而克制地将门正常地打开。 他光顾着注意着动作的分寸,忘了要整理一下刚才在床榻上蹭乱的仪容。 散下的青丝有些蓬松地搭在肩膀和后背,侧耳边有一缕头发调皮地翘起。 他的神情认真得甚至有些庄重。 绕过一大片复杂的情绪,郁知夜此刻仍旧感受到了被裴今新掩盖下的满当当的惊讶与欢喜。 裴今新浑身上下似乎都写出了“不可置信”四个字。 他整个人都像飘在半空一般没有踩着地的实感,坐到微冷的木凳都忘了感觉到凳子上的清凉。 他只是看着郁知夜,好半晌好半晌才轻声地问:“郁知夜?” 郁知夜仍是低低地笑,笑声和眼神都很有让人想吻上去的冲动。 “是。”郁知夜应了一声,又问,“最近睡得好吗?” 郁知夜说话时的语气就仿佛他是已经和裴今新认识了很久、阔别了很久又见面的老友一样。 那说出口的寒暄不像是陌生人之间见面的第一句问候。 但那又是那么自然。 像睡久了终究会醒来,晨光终究破开黑夜、雨滴终究会落入江海——郁知夜就那样水到渠成地出现在这里。 在裴今新的家,在裴今新的书房,在裴今新喜欢着的香气里,是裴今新喜欢的人,用裴今新喜欢的语气。 喜欢得不得了了。 如今涌动在两人温和恬淡的对话之下的感情是热情又深沉的。 郁知夜亦然觉得不可思议。 他不能理解为何会那么巧地捡到裴今新的梦册,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连续三天进入别人的梦境。 梦一醒,郁知夜便向人打听裴今新,真的就能打听到裴今新这个人。 -- 第191页 他顺着书册上的名字和客栈的记录而打听到裴府和裴今新。 郁知夜从别的郡城赶到顺吉,接着找到裴府。 在裴府坐着的半天里,冷静下来的思绪依旧聚不成完整的脉络。 他什么也没去想,直到真正见到人这一刻才有了实感。 他和裴今新两个人安适的态度下全是秘而不宣的躁动与兴奋。 又同时莫名地都按捺着失控的惊喜。 “睡得很好。”裴今新同样以一种轻柔的语气回应道,“你……这几天也做了梦吗?” “是,”郁知夜温和地回答,若有所指地说,“做了几个好梦。” 裴今新心里为郁知夜的回答感到欣喜。 “我好像在梦里见过你。”裴今新小心翼翼又满怀期待地试探着说,同时在镇定地佯装成不经意地逐渐向郁知夜那边靠近。 “我也是。”郁知夜仍是低声轻语,仿若也怕声音稍大就要将如梦境般美好的现在破碎。” 他们都没有深刻提起那几个梦,也不想探究梦以外那些怪力乱神的事情。 裴今新和郁知夜只是想抓住现在。 太阳逐渐下落,大地和群山即将笼罩在湖水一样的沉静夜幕中。 暧昧昏黄的余晖是夜色来临前最先到来的事物。 西边天空中破碎的云被不均匀地染上晚霞的颜色,阳光从云与云之间的缝隙降临。 “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郁知夜垂了垂眼,黄昏的光线抓住他眼睫的末尾在晃动。 裴今新要怎么回答呢? 在一个又一个梦里,他们始终相遇并且相爱。 其实裴今新想问:你现在是否还会为我感到心动? 但他也不想问。 因为他觉得那个答案是肯定的。 所以裴今新给郁知夜的答复只是一个吻。 一个在刻意缩短距离后凑到极近的,蜻蜓点水般的吻。 接着裴今新又像郁知夜曾经无数次触碰过他耳垂那样,也在郁知夜的耳垂上极轻缓地落下亲吻。 克制过的、收敛住的呼吸依旧温热,全然扑向郁知夜的耳朵。 “你愿不愿意和我成亲?”裴今新缓缓地退开,带着微妙的紧张没有直视郁知夜的双眼。 房间里安静得如同肃穆。 就像等着郁知夜回答的不止有裴今新,而是全房间、全府、全世界都在等待着、期盼着。 太阳在落山前不舍,在云层后躲起也要为此时的情景悄而无声地起哄,在两人身上覆上一层朦胧的暖黄。 裴今新的视线还停留在郁知夜的耳朵上,于是裴今新也发现了新奇的事情。 “你的耳尖儿是不是红了?”裴今新眨了眨眼,心动又好奇地问。 作者有话要说: 红了,没有感情的作者肯定道。 第3章 “没有。”郁知夜不肯承认。 裴今新就着那稍微退开的距离,猝然又拉近,在郁知夜耳垂亲了一口。 郁知夜没有反应,偏过了头轻扬着眼尾看他,眼底有流光溢彩的情意在蔓延。 “咦?”裴今新很小声地低声发出了疑惑,然而郁知夜耳尖上的红似乎也正在渐渐退却。 裴今新亲了郁知夜耳垂一下,亲他脸颊一下,又再亲他唇角。 郁知夜顺势吻住对方,含着裴今新上唇舔舐。 有过在梦里无数次接吻的经验,现实生活里没和水亲过嘴拉过手的郁知夜和裴今新先有略微的沉滞,然而那点青涩很快就融化在依存的唇舌之间。 两个人如鱼得水般亲亲密密地沉醉在清甜的吻中。 过了好半晌,裴今新退后坐直身在郁知夜旁边的木凳上,他和郁知夜还是离得很近。 “怎么没有反应了?”裴今新对会耳红脸热的郁知夜感到惊奇,然而百般挑逗也没再引得出他如此反应。 “都说没红。”郁知夜阖了阖眼,嘴角勾着被偏爱时有恃无恐的笑意。 “红了的。”裴今新肯定地说。 郁知夜抬起眼,眼底的笑意张扬不收。 “那大概是冻红的吧。”郁知夜不觉得自己会因为一个吻、一句求亲而脸红。 “不,就是被我亲红的。”裴今新拉着郁知夜的手笃定道。 “是吗?”郁知夜抬起手将鬓边的碎发撩至耳后,将被裴今新亲过的那边耳朵偏向裴今新:“你看,没红吧?” “哎——”裴今新眨了眨眼,有被郁知夜光裸的从耳朵到侧颈拉出的曲线吸引,他轻慢地开口说,仿佛连呼吸都带上了梦里交欢时的情绪,“其实红了。” 郁知夜偏着眼含着蛊人的低笑望他:“真的?” 裴今新没忍住在他耳上咬了一口,在快咬破皮肉前收起力度,继而在咬过的位置安抚性地吮吻,最后还用鼻尖亲密地蹭了蹭郁知夜的耳朵。 “现在红了。”裴今新无赖地说。 “哦。”郁知夜放任地拖长声应了一声,简单的唇音里怀着含蓄、温和却又深沉的宠爱。 裴今新用鼻尖顶开郁知夜衣襟,在他锁骨上方也咬下印记。 脸蹭着脖子,手搂着腰,裴今新没再做什么其他的动作再去加速彼此的欲念,慢慢地,他又接着刚才话题说:“你愿不愿意跟我成亲?” 虽柔和却也认真慎重。 “愿意啊。”郁知夜手覆在裴今新后背抚弄,嘴角轻勾着。 -- 第192页 即便郁知夜之前没想过这个方面,他心里也不会浮现出否定的答案。 裴今新瞬间眉眼染上喜色,从郁知夜身上起来俯视着他。 “不过,”郁知夜接着说,在裴今新注视着他的时候也回以同等珍视的目光,“我孤寡家人,无父无母,我一个人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而你不一样,你的家人能同意我们成亲?” 裴今新一愣,可能太高兴了,也可能是因为和郁知夜关系已经很亲近了。 所以此时他没有多想就直接问了出口:“你的亲人呢?” 郁知夜垂了一下眼睛,复抬起眼看着裴今新。 对话有暂时的不明显的停顿,然而并不是郁知夜不愿意说。 “我出生时便没了父母,后来被人收养,接着被卖给了个江湖郎中,算是我师傅吧,我跟着那人游历数年,他死了,我便自己周游天下了。”郁知夜说得没什么波澜,没有什么埋怨的心思也没有卖惨的打算。 郁知夜没将自己的身世当作什么不可诉说的秘密,只是也没必要提起。 裴今新问,他就回答了,也没想着要裴今新心疼。 然而裴今新怎么可能不心疼。 他男朋友、他即将成亲的对象、他准备相守一生的伴侣,怎么身世那么可怜的啊? “为什么他们会不要你啊?”裴今新想不通怎么可能有人会不愿意要小郁知夜,言语中全是愤愤不平和满满心疼。 “不想要就不要了。”郁知夜平平淡淡地回答,然而当他对上裴今新不加掩饰的怜惜眼神,他轻笑了一声,“你要我不就好了吗?” “我肯定要你啊。”裴今新把人抱进自己怀里,用力地搂了一下,又在郁知夜发旋、耳边、脑门用力地亲了好几下,“你是我的。” 裴今新拉着郁知夜到书房侧边放着的乌檀描金山水纹床上,把引枕丢到一侧,让两人斜倚到上面。 “以后我的钱就是你的钱,我的东西就是你的东西,我的一切都是你的。”裴今新向郁知夜承诺道,“包括我,我也是你的。” 郁知夜眼帘很轻地挑起,任由着裴今新握着他手说话慎重得如同发誓。 感动自然有一点,更多的是升起一种微妙而奇异的好笑。 仿佛他过来裴府是过来傍大款来了,而且这个大款还非常好哄,二话不说就能把家财连同自己送给郁知夜。 要这样说,好像也没错? “我能养得活自己的。”郁知夜还是象征性挣扎了一下,“挣得还不少。” “唔,”裴今新也沉思一般停顿了半秒,“你的东西也是我的。” 郁知夜没有说话,他搂在裴今新腰上的手往上移,捏住裴今新下巴使他偏向容易亲吻的角度,接着凑上去亲昵地啄吻。 两个人瞬时贴在了一起,舌尖勾触,变成温馨的唇齿交缠。 微风在外轻轻地晃动,吹拂着花香。 室外桂花点点开放在枝头,室内黯燃的香泥也同时散发馥郁桂花气息,分不清是室内的桂花香还是室外的桂花香。 他们接了个吻,仿佛也是桂花味的。 心疼没有在接吻中消失,但是有得到抚慰。 尽管知道郁知夜活得好好地、过得好好地,裴今新仍是会有一点心疼。 像冬天里敞开了门窗,大风呼啦呼啦地吹进来。 更像冬天里门窗紧闭,却因为没有灿烂的阳光而无比阴冷。 心疼和怜惜像那无孔不入的冷空气,全方位向裴今新侵袭。 不过那也是爱中的一部分。 艰苦的过去和近乎能感同身受的情感共鸣将两人连在一起。 郁知夜早就不会为了养过他的那几个人而感到难过或者憎恶了,然而那些陈年旧事留下的伤痕也在裴今新给他的爱中愈合得更加完全。 他们两个拥在一起,用长长的接吻去缓解吹入生命中的冷风。 平淡的生活需要那样猛烈的情绪,心疼也好,怜惜也好,羞涩、感动、惊喜,生命中需要那些能把人一下子偏离古井无波的麻木状态的东西。 “我们过两天就成亲,好不好?”裴今新迫不及待想把他和郁知夜的关系确认下来,“元宵节?元宵节是个好日子。” “都行,都听你的。”郁知夜拿指尖绕着裴今新的发缕,又调笑说,“怎么着急吗?” 元宵节不就没几天了吗? “是啊,”裴今新亲着亲着连郁知夜头发都咬,“想告诉别人你是我的。万一你被别的人拐走了怎么办?” “又没人和你抢。”郁知夜说。 “防范于未然。”裴今新夸张地摸着郁知夜的侧脸,“我的小鱼。” 郁知夜挑了挑眉:“你多大了?” “哪里啊?”裴今新有点傻里傻气地故意笑着反问,手上也多少有些不怀好意地挑开衣袖、衣襟。 郁知夜没回复,裴今新笑了一会儿便说:“过几个月就及冠了。你呢?” “二十有二。”郁知夜故意说,“确实哦,是能成亲的年纪了。” “噢——是啊,”裴今新带着笑意低声应,“不过小鱼多大也是我的小鱼。” 郁知夜很受用,但是他还是拉着裴今新手按在自己胳膊:“鸡皮疙瘩起来了。” 这条小鱼,之前明明也常常说一些情话,现在却要指责裴今新说话肉麻。 -- 第193页 “你该夸我会说话。”裴今新按在郁知夜光滑的皮肤上,用指腹轻蹭。 “我的小裴好会说话。”郁知夜说。 “况且,如果把爱意埋得太深,你怎么会知道?”裴今新轻柔地表白着。 “我知道的。”郁知夜勾起裴今新尾指在掌中握着。 风移影静,裴今新和郁知夜挨在一起,偶尔说话,偶尔安静,拉拉手又搂搂腰,时不时接个吻。 两个人窝在一起,像漂浮的两片云相遇,安定而温馨。 “成亲,要怎么办?”郁知夜问,“顺吉有两个男子成亲的前例?” “没有。”裴今新窝在郁知夜身边,把旁边的细叶花纹绿毯拿来盖。 落进房间的阳光越来越浅,裴今新的声音也低低的:“或许你对成亲这样繁琐复杂的东西并没有兴趣,也或许会感到麻烦。但是我真的想有这么一个仪式,我想要大大方方地、正大光明地,我想得到亲朋好友的祝福,想告诉所有人我们属于彼此。” 郁知夜自认在感情上没有什么胜负欲,他所想的等价交换也不是要计较谁付出得多谁付出得少。 他从来没想过要和裴今新分出什么胜负。 他的坦然与他的神秘并不冲突。 那是因为郁知夜孤身一人呆得太久了,在他以往的生命里并没有什么能令人值得托付信任和感情的人。 郁知夜从慢慢明白自己的心意到能将爱意诉之于口。 但有些东西或许已经刻在他的骨子中,改变不了了。 裴今新有时会比他考虑得更多、也会更注重一些仪式感的东西。 如果裴今新不提出成亲,或许郁知夜一辈子和裴今新呆在一起都不会想起要用这么一样形式把两人绑在一起。 毕竟按郁知夜的思维来想,要是两个人在一起不高兴,那一契婚书也无法让两人和好如初。 但是郁知夜会不觉得那是麻烦。 他靠近裴今新,将嘴唇轻轻地贴在裴今新耳廓边低声说:“我没有觉得麻烦,我也很期待。” 掩在被毯下的身体贴在一起,郁知夜胸膛间的跳动也明明白白地传递给裴今新,仿佛也在证实他的所言不虚。 作者有话要说: 小情侣腻腻歪歪,说起来情人节之后就是元宵了耶 (现实是九章完结,争取日更到下周六搞定! 第4章 裴今新让郁知夜留宿在裴府,两人吃完饭换到了裴今新房间继续腻歪。 晚上裴子丰回了府之后还对郁知夜的事情好奇,过来找裴今新。 裴子丰没想到郁知夜还在府中,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哥,这位朋友是谁?”裴子丰见郁知夜和裴今新坐在榻上下棋,进了房便走过去他哥那坐着,“怎么都不给我介绍介绍?” 裴今新颇为嫌弃地推开裴子丰,又揪了揪裴子丰的裤腿:“又去哪玩了?一身酸菜味还把裤子都磨破了。” “我去跟恩才学腌菜去了啊,”裴今新越不愿意靠近,裴子丰越笑嘻嘻地凑过去,又要抢裴今新盖在腿上的毯子又要挤眉弄眼地看向郁知夜,“敢问公子尊姓大名,家住何方?” “你好奇什么?”裴今新想在郁知夜面前保留点端庄,看见这不着调的弟弟就来气,“这是你哥将要成亲的对象,别瞎问。” 裴今新正跟郁知夜下棋下得兴起,又或者说谈情叙旧谈得正是交心时刻,当前根本不想跟裴子丰说话。 裴子丰哈哈大笑,以为他哥在说笑。 他哥嫌弃他,他便转向郁知夜:“哥哥的朋友,你晚上不回家吗?” 郁知夜正欲回答,裴今新就先开了口:“他在我房里睡。” 裴子丰诧异:“家里还有别的厢房吧” “有朋自远方来,我要和他促膝长谈。”裴今新把毯子抢回来。 “哥,你刚才不才说他是你成亲的对象吗,怎么一下又变成朋友了?”裴子丰还在跟裴今新争抢那张毯子,“你这成语用得不太对吧。” “他的事,我明天会跟你和爹娘解释的。”裴今新握着被子,正盘算着把裴子丰踹下长榻。 裴子丰这才觉得有点不对劲,十分惊讶地看着裴今新:“说什么?难不成你们真的要成亲?” 郁知夜勾了勾嘴角:“对啊。” “那不然呢?我又不会拿这种事来开玩笑。”裴今新也弯了唇,然后继续赶人走,“睡你的觉去,别挡着我俩培养感情。” “不是……”裴子丰开始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你们不都是男人吗?” “男的又怎么样?”裴今新毫不犹豫地反问。 “倒也没有怎么样,不过顺吉官府也不会为两个男人的结亲证婚吧?”裴子丰看懂他哥神情,也收起不正经,渐渐正色起来。 “不会就不会,”裴今新听到这就觉得有点没那么爽利了,他要把裴子丰丢出去,省得挡住他和郁知夜下棋,“时间不早了,明儿再说。” 裴子丰有点神情恍惚地离开裴今新的房间。 “关门。”裴今新吩咐道。 等裴子丰走后,郁知夜撑在桌面上挂着微妙弧度的笑容看向裴今新:“你和弟弟的关系挺好。” 裴今新伸手捏了捏郁知夜的脸,也倾身撑在小几上去亲他一口:“不要吃这种醋。” “吃醋又怎么样?”郁知夜学了裴今新的语气。 -- 第194页 裴今新弯起唇,缓慢眨了眨眼。 他想起郁知夜确实是会为这种小事情吃醋的人,只是不太确定对方是真吃醋还是假吃醋——其实裴今新也是这种类型的爱人。 不过他也就是吃着玩玩就,要是真太认真吃醋,那也太累了。 裴今新两三个动作便拿开了放在塌上的小几,侧着倒下身子枕在郁知夜大腿上:“那你以后要吃的醋也太多了吧。” “有什么?”郁知夜用指尖描摹起裴今新的轮廓,“吃再多的醋,还不是轻而易举就被能哄好了。” 裴今新仰着头、拉好被子,找好了自然舒服的姿势。 “哇,”裴今新浮夸地惊叹,抬着眼看着郁知夜笑,“那当我伴侣,岂不是很委屈你了?” “不委屈,”郁知夜也带着笑,他将手指探入裴今新唇间,意味深长地说,“用些别的东西还就好了。” “做吗?”裴今新直白地问。 “你房里居然还准备着脂膏?”郁知夜低着眼看他。 “没有,但是有别的可以替代的香膏。”裴今新把郁知夜的手拉下来,放在自己的脖子间。 “不用等到成亲吗?”郁知夜问。 “不……”裴今新说着话却被打断。 “哥……”门外又响起敲门声,加之裴子丰小声的呼唤。 “裴子丰,”裴今新拧了拧眉,不情愿地偏过头看向门口的方向,“怎么了?” “真的不需要我让人把旁边的厢房整理出来吗?”裴子丰不太有底气地说。 “你是不是皮痒了?”裴今新扬声喊。 郁知夜轻笑一声。 尽管裴今新很想跟郁知夜在房里说点话做点事,然而他了解裴子丰的性子,估计他不去把他和郁知夜的事给他说明白,今晚他和郁知夜是睡不好了。 “我跟他说明一下情况,半个时辰内就回来。”裴今新从郁知夜身上直起身来,“房里的东西你随便碰。” “去吧。”郁知夜轻易就松口了。 裴今新拉开门出去,裴子丰想往里面看,才看到一眼就被裴今新带上了门。 “走不走?”裴今新大步向书房那边走过去。 裴子丰小声啧了一声,连忙跟上裴今新脚步,小小声地说了一句:“有爱情没亲情。” “你说什么?”裴今新回过头皱眉看他。 虽然没听清是什么话,但终归不会是什么好话。 “我什么也没说。”裴子丰做了个闭嘴的动作。 到裴今新书房。 “哥,你真要和他成亲?”裴子丰给自己倒了杯水压压惊。 “嗯。”裴今新那点小小的怒气来得快去得也快。 其实换位思考,换做是裴子丰忽然领了个人回家,裴今新也觉得自己未必能稳重得起来。 裴子丰也是担心他而已。 “我刚从寿喜那听说了你要找人的事,他就是那个郁知夜?”裴子丰简直是不可思议加不可思议,才一天没见,他哥就多了个对象,“这么快就找到了,还提成亲了?” “成亲之事我心意已决。”裴今新在这件事上没想过退让。 “你们才认识了多久?”裴子丰此时褪去了白天那副嬉皮笑脸的样子,认认真真地和他哥商量,“成亲是一辈子的事,要慎重。” 事实上,裴子丰也只比裴今新小几岁,他已经有开始接触家里的经营事务,在有些事情上的认真努力程度比裴今新更甚。 裴子丰早也已经成为裴家里可以依靠的一人。 “我对他一见钟情。”裴今新说。 “哥,我是你弟弟,”裴子丰冷笑一声,“你说对他一见钟情然后就想着和他成亲,我会信吗?” 不信。 裴子丰和裴今新都不是会因为一见钟情而冲动得把自己的人生和另一个人连在一起。 于是裴今新把那个道士、那几个梦,还有郁知夜的事情简化地和裴子丰提了。 “你的故事并不比一见钟情然后成亲更有说服力……”裴子丰皱了皱眉,“这还是很冲动。” “是,”裴今新并没有否认裴子丰的说法,他对发生在他和郁知夜身上的事也觉得难以置信,然而世事玄妙,哪能每件事情都能说得清楚,况且,“我爱他,他爱我,我和他没有理由不在一起。” “……”裴子丰无语一瞬,又十分感慨,“裴今新,你变了。” 他觉得他哥以前不信爱情,没想到他哥遇上之后就变成恋爱脑了。 “要是是那个道士和郁知夜联合起来骗你的呢?”裴子丰要做拉住他哥理智的绳。 裴今新一笑:“你以为你哥是傻的吗?” 裴子丰撇了撇嘴,心说还真不一定。 “算了,你想成亲就成吧。”裴子丰见拉不住他哥,很轻易就松口了。 裴子丰找了张椅子坐下。 他当然相信他哥,但也当然不是无条件无原则完全地认同他哥做的所有决定。 只是再怎么样,即使他哥最后交付错了信任,至少他哥现在高兴。 至少,裴家是,一直都会是裴今新最坚实的依靠。 “你哥有喜欢的人了,你不高兴?”裴今新说。 “既高兴,又不高兴。”裴子丰瘫倒在椅子上拖长声音说,“我含辛茹苦带大的哥哥被狗男人勾走了。” 往好的方面想,好歹郁知夜相貌气质都不错,跟他哥站一起还算挺配的。 -- 第195页 还有啊,郁知夜是游医的话,以后给他哥调理一下身体什么的也好啊——裴子丰倒是想得一点儿也不吃亏。 裴今新屈指赏了他一个脑瓜崩:“净会瞎贫,你也赶紧找个对象吧。” 裴子丰朝他哥做了个鬼脸:“那我以后要叫他嫂子吗?” “男人,叫什么嫂子。”裴今新又敲了他一下。 裴今新用的力度不大,裴子丰躲都没躲,有点惆怅又有点懒洋洋地说:“那我要叫他什么?” “以后再说吧,你就记得他是你哥的爱人就行。”裴今新说话时不算严肃,不过裴子丰听得出来他哥语气中的郑重,“你把他当你哥一样对他好。” 裴子丰努力消化着他哥要找个男人成亲的事情。 有点难消化。 他哥看着乖巧,但时而却很胆大,总会做出一些令家人震惊的事情。 而且他哥决定了的事情,不撞南墙不回头——撞了南墙也不一定回头。 一旦裴子丰决定要接受他俩的事之后,他也算是站在了裴今新和郁知夜那一边。 “爹娘能同意吗?”裴子丰问。 虽然爹娘都一直很宠两个儿子,但是裴今新要和郁知夜成亲这件事太突然也太离奇,还真说不定两人会是什么态度。 “我也不确定,”裴今新表示友好地拍了拍裴子丰脑袋,“所以明天你要帮我说说话。” 裴子丰拍开他哥故意弄乱他头发的手,挑着眉,十分臭屁地看着他哥。 “十两银子。”裴今新对裴子丰已经十分熟悉了,看他神情就知道他要做什么。 裴子丰不为所动。 “二十。”裴今新加码。 裴子丰挑眉笑着轻轻摇头。 “……五十。”裴今新掏出一张银票。 “成交。”裴子丰迅速将银票拿下,揣到怀里,“从此刻开始我就是我哥和郁哥爱情的坚实拥护者。” 作者有话要说: 祝大家情人节快乐!! 没有情人的我前几天收到了特别棒的夸奖,也很快乐! 第5章 郁知夜带的包袱放在了顺吉的一家客栈中还未取回。 在裴今新和裴子丰说话时,郁知夜趁这个空当打了水沐浴更衣。 他用的是裴今新的澡豆,用的是裴今新的浴巾,用的是裴今新的木桶。 周围所有的事物都在提醒着郁知夜裴今新的存在。 郁知夜在热水中放松了神经,专心地等他的爱人回来。 沐浴后,连他穿的衣衫都是从裴今新房中的木柜中取的。 等裴今新再洗漱完回来,郁知夜已经躺到床上了。 “跟我弟聊了不到半个时辰,白花花的银票眨眼就没了。”裴今新回到房间后便向郁知夜投诉道。 也不是真的投诉,只是当做一件好玩的事分享给郁知夜。 “嗯?”郁知夜疑惑地应了一声。 “用五十两收买我弟支持我们的亲事。”裴今新掀开被子抱住郁知夜,“一床被子够吗?你觉得够不够暖?” “够暖了,”郁知夜极其自然地回搂住裴今新,和他一起躺到床上去,“收买成功了?” “成功了啊,”裴今新汲取着郁知夜身上的热量和香味,“熄灯?” “嗯。”郁知夜把捂暖的被窝留给裴今新,自己下了床去吹灯。 房中明亮的烛光一盏一盏被吹灭,最后只剩下月影的清辉洒落被面。 被窝里满满是郁知夜暖好的温度。 不一会儿,连郁知夜这个人都回来了。 郁知夜身上的温度是暖的,手是暖的,肚子是暖的,脚也是暖的。 “你的手怎么总是那么冷?”郁知夜握了他手放在掌中捂着。 才刚沐浴完,房间还绕着热汽,裴今新的手却冷得像冰块一样。 裴今新把脸凑到郁知夜颈间,郁知夜身上是裴今新最近买来的桂花香澡豆的味道。 浸在浴桶中许久,桂香短暂地覆盖了郁知夜长期的药草木香。 又或者是,这两者的香气混杂在一起了。 这令郁知夜和裴今新尽管用的是同一款澡豆,他们两个人散发出的气息依旧有极其细微的差别。 留在郁知夜身上的味道闻起来是浓郁的、馥郁的,那一点点多汁的像成熟杏子般的甜味夹杂着深沉的类似麝香的味道,辛辣而温暖。 而裴今新身上的味道则更为清甜。 这款澡豆本就是以桂花为主,辅以茉莉、柑橘,又加了丁香、麝香、薄荷、香橼、栀子仁、零陵香、旋覆花等各种香料,再与绿豆粉混合成丸。 在各种配料之中,桂花的香味仍占了主调,兼容果香和青涩的草本香,清甜透润,暗香幽幽。 香味停留在肌肤上,越嗅越有,引人深入。 “我不止手觉得冷,我整个人都觉得挺冷的。”裴今新双手被握住,双脚也塞到郁知夜脚踝、腿间,完完全全地搂抱住郁知夜。 “那要不要做点什么来驱寒?”郁知夜可还记得裴今新出门前说的话。 “做吗?不做吗?”裴今新也还记得,不过太冷了,不想动了,“我现在只想好好跟你说说话。” “做的时候不能说话吗?”郁知夜故意反问道。 “做着做着就顾不上说话了。”裴今新用指尖在郁知夜掌心勾了勾,又偏过头凑到郁知夜肩膀上啃了一下,带着点笑意的声音响起,“你是不是想做?” -- 第196页 “不是,”郁知夜肩膀一痛,但也没怎么痛,裴今新的行为就像小动物互相交缠打闹一样,令他觉得可爱又动心,“坦白说,我已经困了,想睡觉。” 穿在身上单薄的寝衣被两人越蹭越乱,干脆被丢到了一边去。 裴今新终于反应过来郁知夜方才说那些话只是在逗他。 他低着声音笑,继续在郁知夜肩上不太认真地嗑了两三下。 “不许睡哦,”裴今新把手从郁知夜手中脱开来,把郁知夜翻了个身,从身后的角度重新塞腿,揽腰,“你要陪我说话。” “不困吗?”郁知夜是有点生物钟在身上的,到点就想睡。 “意外地还不是很困呢。”裴今新手上脚上温度都有所回升,慢慢地在被窝里也能安适下来——两个人暖被窝的的确确是比一个人的时候要暖得快得多的。 “过两天就是元宵节了,我们要成亲哎,”裴今新稍微冷静下来后也会在想是不是有点早,“虽然不知道爹娘肯不肯答应,不过我们得要未雨绸缪嘛,嘶……我们要准备些什么呢?” “顺吉有几家成衣店做的衣裳都很不错,”裴今新刚说到这就想起梦里他爹是个裁缝的事,自己先笑了一下又给郁知夜解释,“梦里我爹是个裁缝吧,现实里我爹还真不会这个。” “裴家是从我爷爷那辈开始经商的,当铺发家,到现在是当铺与商行并举,也卖布匹,不过不专营。我们要定制婚服的话,还是得找专营的人来做。我之前听子丰说他认识了蔡家小姐来着,蔡家就是做布匹、成衣生意的,蔡老妇人当年是顺吉第一绣女呢。” 裴今新自顾自地说了半天,才发现郁知夜没有应答。 裴今新心里疑惑,很小声地出声问:“睡着了吗?” 没有回答。 裴今新没有得到回答,也没有出手去推郁知夜或去探他鼻息什么的,还是继续轻声问:“睡着了?” 静。 “真的睡着了?”裴今新在黑暗中眨了眨眼睛。 郁知夜忍着没笑。 “真的真的睡着了吗?”裴今新超小声地用气音问着,。 郁知夜没忍住笑了出来。 “就说你肯定没睡着嘛。”裴今新恍然又得意地笑着。 郁知夜重新转过身,和裴今新面对面地躺着。 “你是不是睡不着?”郁知夜在床上伸了伸腰,接着继续微微曲着身子靠近裴今新懒声问道。 “有点儿兴奋,”裴今新的心情在一天内跌宕起伏的,到现在把人抱在怀里都还在缓神,“既在想爹娘能不能同意我们的婚事,又在想应该如何筹备我们的亲事……” 裴今新想的比说的要更多。 他说出来的那两件事,两者之间多少不能完全顺利地对等。 顺利的情况是,裴立泽和莺莺同意,裴家和郁知夜一起筹备婚礼。 不顺利的情况是,裴立泽和莺莺不同意他和郁知夜在一起,那么婚事可能也不用举办了。 “我其实有点怕爹娘反对我们。”裴今新轻声地说出自己的担忧。 尽管裴今新有不顾反对也想要和郁知夜在一起的坚定念头,但是他自然是更希望能得到父母的理解和认同的。 他想想也会觉得很神奇,三个梦,一个没有在真实中接触过的人,就这么完全攫住了他的心神。 那是三个梦,也是裴今新在梦里度过的是三段不同的人生。 也正因郁知夜是他在梦里喜欢过、爱过的人,在真实世界里的重遇才显得是如此不可思议。 像是一个奇迹,因不可思议而变得弥足珍贵。 裴今新在生活看惯的旧事里寻找新鲜的体验,在有限的人生探求新奇的经历。 说给别人都难以置信的事情,裴今新却比谁都快投入进去。 除了因为那些梦境是属于他的以外,还因为他认为梦境的经历也像是真的。 更因为,他见到郁知夜之后那瞬间强烈的心动也是真的。 裴今新的心情兴奋雀跃,却又掩藏着不安。 他喜欢郁知夜,他相信郁知夜,他想让他喜欢和相信的人和他在一起能得到尊重和祝福。 “我……”郁知夜才开口说了一个字就有点说不下去。 郁知夜何尝不是同一样的心情。 他比裴今新自在的是他只有一个人,他把自己托付给谁,只要经过他自己同意就可以。 喜欢裴今新就喜欢了,爱就爱了,要成亲就成。 郁知夜以放弃部分独身时无所顾虑的自由自在为代价心甘情愿地去换取和裴今新在一起。 他选择了另外一种生活,也或者说,他要步入人生的新一个阶段了。 郁知夜只是个普通人,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 就像白天刚见面时,裴今新还问过他是不是能像梦里一样翻墙走壁,郁知夜回答说不能。 真实的他不能翻墙走壁,没有有钱的家势,其实也就像他最开始跟裴今新相遇那样而已。 郁知夜只是个普普通通、平平凡凡的游医。 世人各有不同,郁知夜也不敢去确保现在看起来根本不似会有缺憾的裴今新可以毫无芥蒂地接受他——尽管裴今新现在表现得是仍沉浸在梦里的爱意里。 “我好困。”郁知夜稍停了一瞬便若无其事地把话接下去了。 -- 第197页 至少此刻没有必要要让裴今新跟着他一起苦恼。 他那点忧愁大概不如裴今新的深,是像他说过的那样只要裴今新一个拥抱一个吻一点小小的举动就能安抚好的浅淡烦忧。 能抱住裴今新听他在想象两人的未来就够了。 他也会努力去为他和裴今新去争取一个未来。 “睡吧。”比起现在不睡觉的苦思冥想,郁知夜果然还是觉得睡醒过后再去想要怎么做比较好,“明儿我们再一起面对。” 郁知夜凑过去,安抚般地吻过裴今新两片眼帘。 他退后,手便代替嘴唇覆盖在裴今新的眼睛上。 掌心余留的香味更浓,刚靠近便向裴今新传去一阵幽香。 “实在不行,”郁知夜又说,“我带你私奔。” 裴今新眼睫毛在郁知夜掌心颤了颤终于又笑了笑,明知不可能也忍不住对这样的建议感到悸动:“好啊。” “知夜,”裴今新笑完之后柔声唤郁知夜名字,“你是不是也有点不安?” “嗯?”郁知夜应声。 “子丰说我的感情太冲动,他问我倾心于你的缘由,我一时没答出来。”裴今新在郁知夜掌心之下睁开眼,入眼是一片黑暗,“我不喜欢没有理由的喜欢,我说我喜欢你,却回答不出理由。” 郁知夜怔愣半瞬,在裴今新看不见他的情况下也垂了眼,掩过眼底情绪。 他以为裴今新不会发现他那点情绪来着。 一点点被识破后的不甘,一点点惊讶与了然,心想不愧是裴今新。 “傻吗?”郁知夜捂在裴今新眼上的手是暖的,撩在他掌心的睫毛像拨在他心上的弦,“我和你的经历是一样的,你为什么喜欢我和我为什么喜欢你,我怎么可能不知道?” “我肯定比你想得更多,”裴今新伸脚在郁知夜脚踝处蹭了蹭,“你为什么会喜欢我,我能猜到。关于我为什么会喜欢你,你知道吗?” 郁知夜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我为什么喜欢你?” “因为我对你好,因为我温柔、粘人、又可爱,因为你发现真实的我和梦中的我并无区别。”裴今新缓声说出所有他爱他的理由。 郁知夜凑过去轻吻一下,低声应:“都被你说中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元宵节快乐!!! 把一部分糖放在明天撒!过了情人节、元宵节,生活还是一样地过,所以希望每天都有一点甜~ 《愿爱无忧》 第6章 被蒙住眼睛的亲吻更能让人感受到两唇相贴的温度的力度。 轻吻一下不过是小小的甜头。 “我也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你想知道吗?”裴今新继续问。 “你能猜到的,我猜不到吗?”郁知夜的语气里没有透露出他此刻的心情。 “那你要不要对答案?”裴今新说。 “说来我听听。”郁知夜佯装不在意。 其实裴今新猜郁知夜猜不到,至少猜不到全部——他和他都不能完全说出那些理由。 与此同时,裴今新会觉得,从他口中说出喜欢郁知夜的原因当然要比郁知夜自己猜的更有说服力。 裴今新不是梦里的裴今新了,他要郁知夜的爱,他笃定郁知夜对他的爱,也笃定他对郁知夜的爱。 但一些看似没有理由的事,他还是需要理由。 那些理由不仅是说给郁知夜听,也是说给他自己听。 “因为你对我很好,因为你温柔,粘人,可爱,你还是梦里的你。”裴今新露出略为狡黠的一点笑意。 郁知夜没有收回挡着裴今新视线的手。 裴今新重复的答案收到了猝不及防的轻咬,唇角却扬开。 裴今新用下唇轻蹭着郁知夜凑过来的唇瓣,在黑暗中抬手搂住对方后颈吮吻。 许久,裴今新才放开郁知夜的唇,然而额头依旧抵在郁知夜虎口的位置。 “你不觉得我们挺像的吗?”裴今新真是觉得他和郁知夜有不少相同之处的,“从爱好到习惯,从为人到处事。” 郁知夜往后退了一些,在微淡的月色下看着他捂着裴今新眼睛的手。 裴今新的发丝有些凌乱地散在枕头和被下。 他被挡住了眼睛和半个额头,唇角的笑意不需月色都能被郁知夜感受得一清二楚。 “或许吧。”郁知夜懒得去像裴今新一样弯弯绕绕地去想那么多,他最多就只愿意动手绕绕裴今新的头发。 裴今新耳边发根处传来细微的拉扯感,他笑了一下,接着继续说。 “我喜欢你,我爱你,很多的原因吧。”裴今新平时说话的声音就挺温和的了,现在说起情话来更是不自觉地更柔和动人,“你吃得挺多的,很能睡……” “这些是优点吗?”郁知夜挑了挑眉,问。 “是啊。”裴今新很肯定地说。 无论他刚才说的啊两个在别人眼中算不算优点,在裴今新眼中,算。 郁知夜吃得多,而且愿意吃裴今新吃剩下的东西,所以裴今新逛集市时也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地买许多零吃。 郁知夜很能睡,刚好裴今新总是睡不着,那么裴今新睡在郁知夜身边时也能比平时更容易入睡一些。 “除此之外,你医术很好,做事情时候动作很干净利落,让人看着很舒服……” -- 第198页 裴今新感觉自己光是数爱郁知夜的原因已经数走了半个时辰,可能在说的过程里,有一些话重复过两三次。 但是没关系,重要的话可以说三遍。 说到该收尾了,裴今新抿唇往中间舔,润湿说干了的嘴唇:“也许这世上有许多人比长得帅,有许多人比你性格更好。” 郁知夜头回听那么长篇大论的表白,但说的人语速悠缓,每句都含着轻尝都能品出的情谊,于是居然也没觉得有一点儿腻烦。半个时辰也只仿佛是一刹那。 听得感动,时而又会因裴今新的措辞而感到好笑。 “你真的很像在嫌弃我。”郁知夜手心已经是被裴今新的温度暖到热的程度,暴露在空气中的手背偶尔才能捕捉得到带着笑意而加重的呼吸。 “我故意的。”裴今新动了动脑袋,用鼻尖蹭了蹭郁知夜的手心,而后又把眼睛贴回对方掌腹,声量放小了一点,然而显然带着笑,“不然光是表白,我会难为情的。” “倒也一点儿也没看出你的难为情。”郁知夜都数不清有多少次被裴今新直白的话语感到惊诧和心动了,缓了一会儿,“这就是你的答案吗?” “差不多。”裴今新顿了顿,留给郁知夜发挥的空间。 “那看来我不能得到满分了。”郁知夜说不出那么多裴今新爱他的原因,“看来我并不是个能交出满分答卷的状元。” 郁知夜调侃道:“你爱的人不是最好的,怎么办?” “不怎么办,”裴今新轻笑,“我还有最后一句话想说。” “嗯?”郁知夜反问。 或许郁知夜不是最好的……不过,裴今新说:“我遇见的就只有你。” 爱情不是讲什么先来后到,也不是讲什么优胜劣汰。 它讲的是时机,在刚好这个时候,遇上了刚好的人,于是那个人成了唯一。 裴今新说了很多喜欢郁知夜的理由,在诉说中更加确定自己的心意。 “我很庆幸遇到的人是你。” 在裴今新的认为里,郁知夜就是最好的。 裴今新自始至终没有试图拿开郁知夜的手,此刻他微微仰了仰头,在什么都看不见的情况下将嘴唇向郁知夜靠近。 郁知夜默契地明白他的意思,俯身将亲吻落下。 而后分开时,裴今新还追上去贴了贴。 “真奇怪,”裴今新笑着,却也似是喟叹,“我明明想让你和我过得开心,却还是把不安的情绪传染给你。” “傻子。”郁知夜把一句傻子说得如此低柔,如此深情,与一句表白已没有什么区别。 郁知夜把裴今新当作一个把他的不安消除之后还要嫌弃自己不够好的傻子。 “你的不安也是爱我的一部分。”郁知夜将额头与裴今新相抵,“我爱傻子。” “我不是傻子,”裴今新嘴角勾着笑,退了一步,终于睁开眼,从迷蒙到清晰,与郁知夜对视,“即使我是傻子,傻子也爱你。” 裴今新和郁知夜的担心有的相似,有的不同。 他俩对于爱的确定可以由他俩彼此互相给予,而外部的事情则不能随他俩的心意能简单决定。 郁知夜选择和裴今新在一起,意味着的是两个人把彼此的生命和生活都连在了一起。 郁知夜也会顾虑裴今新所重视的家人的看法。 他们才刚见面,也刚才决定要成亲,他们就像两种液体要混在一起,还需要时间去融合。 许多的担忧,许多的不确定,许多需要等待和静置才能得到的结果,或许有什么快捷的方式能快速将他们拉近,但裴今新和郁知夜都不知道。 所以此刻,他们两个只能用身体,用体温、用气息给彼此传递着安全感。 两人相拥而眠,比平常都更快便入睡。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离元宵节更近了一天。 郁知夜清晨天刚明便出了门,去买了些礼品再去裴府。 裴今新在郁知夜刚回到裴府就出门去接他了。 “我没经验,不知道要买什么,就都买了些。”郁知夜只把重要的提在手上,其它礼品则雇人送来。 “其实我也没有经验。”裴今新看得出来郁知夜连上门礼物都是花了重金挑选的,伸手拿过一袋包装漂亮的木盒,与郁知夜十指叫我。 其实也没什么必要,裴家人都不是看中礼物的人,不过,裴今新没有阻止。 这些都是诚意。 郁知夜终于跟着裴今新见到了裴家人。 裴立泽和莺莺比梦里更显雍容,优渥的家境和幸福的家境给他们雕刻出不一样的痕迹。 裴今新在父母面前没有说出和郁知夜认识的真相,只说是游玩时认识的好友,十分投契,认识已久。 裴家父母看到大儿子带回来朋友,表示得很亲切友好,拉着他嘘寒问暖,留他吃饭住宿。 裴子丰在一旁好几次在没人注意的时候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面对他哥难得的看他一眼时还夸张地呲着牙做受不了了的表情。 “爹,娘,我有件事想和你们说,”裴今新自认暂且已经做了许多铺垫,便单刀直入,“我想与郁知夜在元宵节成亲。” 裴家父母震惊。 他俩动了动嘴唇,但好半晌也都没说出话来——要素过多,一时不知该从何处开始说起好。 -- 第199页 “我们才第一次见你带他回家。”莺莺收了收惊讶的神情,尽力端庄地走到旁边抿了口茶。 “你以前也带过朋友回家玩,跟你在同一个乐师底下学琴的陈璟就来过几次了,”裴立泽也走过去蹭了莺莺一口茶,“先前他们给你介绍姑娘,你也没拒绝。捕风捉影的小道消息,我和你娘都听过好几回,还想着说哪位姑娘才会被你带回家来见我俩。” “没想到你竟带了个男人回来。”莺莺接过茶又喝了一口,和裴立泽两个人一人一句,接话毫无缝隙。 “是我做得不周,太晚才来拜访,还望二位见谅,”郁知夜拱手行礼,姿态诚恳,“我真心爱慕今新,愿与他携手白头。” “我和你爹从来也不干涉你的婚姻,只要你喜欢就好。”莺莺问裴今新,“新儿,你是怎么想的?” 裴今新牵着郁知夜的手:“我想与他成亲。” “我和你娘的想法一样,不过,”裴立泽看了他们两人一眼,“你们是不是有点冲动?” “这是我经过深思熟虑才做出来的决定。”裴今新坚定地说。 郁知夜会做的能做的可以做的都没有什么,钱财乃身外之物,买再多的礼物,只要能让裴家对他好感添一些、能让他顺利和裴今新做想做的事,那些他都不会在意。 可郁知夜想起来,他拥有的东西真的太少了。 “我没有什么能作保的,我现有的钱财可都交付给裴今新,或者裴家。但求你们能看见我的诚意。”郁知夜说。 “我可以立下字据……”郁知夜顿了一顿,他也不知道要立个什么字据,他甚至不能保证两人对彼此能爱多久,他只知道在知悉喜欢的那刻到如今他一直都没变过想要和裴今新在一起的心意。 郁知夜再开口:“若我负他,我任凭裴家处置。” “我没有可敬的双亲,没有雄厚的家世,二十有二,几乎一直居无定所,我不懂亲情的温厚,也不懂爱的坚定,”郁知夜握紧了裴今新的手就不会放,“但我想试试。” 别说裴立泽和莺莺了,裴家两兄弟在旁边都听得有点愣。 人还没来得及说怕他浪子难收心,郁知夜便说对裴今新爱意深切。 还没来得及说空口无凭,郁知夜就说要立下字据,看样子还所言非虚。 裴家一家识人颇深,如今裴父裴母亦看得出来裴今新和郁知夜两人是真心实意的相爱。 但当父母的,仍旧是会更偏心于自己的孩子。 “郁公子也是走遍山川湖海之人,想必见过不少男男女女,”裴立泽也握着莺莺的手,“世上那么多人,你就非新儿不可了吗?” “我已经没有办法想象到有什么人能比裴今新更好了。”郁知夜说。 作者有话要说: 小鱼:我把我所有家产都给你们,把小裴给我吧! 小裴千金不换,只能接受一换一——小鱼换小裴那种 小鱼小裴:我结婚没有经验哎 苦手的粥粥:我也没有! 第7章 “这样啊……”裴立泽垂了垂眼,抬眼时看向裴今新,“你也是这样?” “是。”裴今新眼神坚定地看向裴立泽和莺莺,“孩儿非他不可了,请爹娘成全。” “请二位成全。”郁知夜也微微欠身。 “现在的孩子动不动就说非他不可。”裴立泽无奈地一笑,拍了拍莺莺的手。 “你当年不也说非我不可吗?”莺莺说话仍是那样轻声温柔,神态已经是答应。 “那我们好像也没有什么办法了啊?”裴立泽扶起郁知夜,再扶起裴今新。 “是啊。”莺莺莞尔。 郁知夜和裴今新惊喜抬头,莺莺又说:“不过……” “不过什么?”裴今新连忙追问。 “元宵节不行。”莺莺说。 “元宵节确实不行。”裴立泽也附和。 “为什么?”裴今新还以为他娘要继续反对。 “太急了吧,新儿?”莺莺眉头轻轻弯着,带着对着孩子时的温柔慈爱,“还是说,这是小夜的打算?” “是我的主意,不过,小夜?”裴今新莫名重复了一句他母亲的称呼。 “怎么了吗?”莺莺先是看向裴今新,又看向郁知夜,“我可以这样称呼你吗?” “随夫人喜欢。”郁知夜回答。 “这也要吃醋吗?”莺莺看着裴今新,始终觉得裴今新仍是她没长大的孩子。 “没有,”裴今新有点犹豫,“只是觉得有点奇怪而已。” “后日便是元宵节了,你们要成亲的话,什么都来不及做吧?”莺莺说话总是不徐不慢的,却有令人信服的力量,“还是说你们也没打算摆什么宴席?” “要摆的。”裴今新认真回答道,“我要弄得很热闹。” 裴立泽和莺莺还有裴家兄弟和郁知夜走到东堂的桌边坐下来谈。 “小夜对婚宴有什么想法?”莺莺坐到榻上,裴子丰去找人烧水,而裴立泽从小木奁里拿出了珍藏的茶叶。 “我对于这方面了解得比较少,但凭今新喜欢。”郁知夜用余光看着裴今新。 “哈……”莺莺搓了搓手,轻轻往手心呵了一口气。 裴立泽见了,便从旁边拿出手炉塞到莺莺手里。 “顺吉也没什么两男子成亲的例子,”裴立泽接口说,“裴家做完之后,也算开了个先例了。” -- 第200页 “毕竟是我哥的成亲仪式,得搞得隆重一点吧?”裴子丰拿回来热水后便窝在他娘身边。 “那当然。”裴今新也是空有要做好的想法,而对成亲要做的事情几乎一无所知。 “新儿不是快及冠了吗?”莺莺又说。 “还有几个月呢。”裴今新接话。 “今新不是三月初八的生辰吗?”裴立泽算是看出来他儿子孩子的一面的,“也就剩不到两个月了,干脆在那时再办。” “我也是这么想的,到时再让人算个吉时,新儿要办喜事,怎么都不能太仓促的。”莺莺接过裴立泽递过来的暖茶。 裴今新看了郁知夜一眼。 “那就依老爷夫人所言吧。”郁知夜说。 裴今新寝室里,他俩刚被莺莺请来的裁缝量了身材,接着两个人互相在整理衣物。 两人正准备出门。 裴今新把郁知夜的衣襟别好。 “一个半月,想想要筹备的事情,感觉还真不少。”裴今新说。 “刚才答应得太快,现在想想,我却觉得一个半月也似乎很漫长。”郁知夜垂眼看着裴今新的手。 “现在是你想要快一点成亲了吗?”裴今新笑。 郁知夜也笑,默认了裴今新的说法。 “说起来,我还蛮意外爹娘会主动提出让你住在家里。”裴今新在衣柜里挑了一件外袍给郁知夜,“看来我们的婚礼会十分与众不同。” “嗯。”尽管郁知夜没参加过多少婚礼,但他也有这种预感。 “省去那些繁文缛节,接下来的事情有了爹娘和子丰的帮助,我们成亲的准备应该能进展得很顺利。”裴今新给郁知夜披上墨色外裳后也为自己选了一套穿搭。 等裴今新穿好衣衫后,郁知夜握着他手抵在唇边轻吻了一下。 我也会努力的,郁知夜心里这样想。 接下来,便是众人都在努力筹备成亲仪式的日子。 虽是有许多可以放手他人的工作,但那是裴今新的成亲,很多事情他们都不想假手于人。 到了元宵节,裴今新和郁知夜一早就出了门。 说是要挑选些成亲用的物事,实际上也不过是游游逛逛,借机腻歪。 街上各处花团锦簇,游人如织。 裴今新和郁知夜逛到了做喜饼的店。 圆的、方的、软的、硬的,各种喜饼都有。 他们提前来探店,为送亲朋好友请柬时挑选合适的伴礼。 店里的小厮向他俩一通介绍。 裴今新拿起一块饼,掰成两块,一半给自己吃,一半递给郁知夜:“试试?” 郁知夜看着那满屋子的糕饼,略显犹疑地接过来:“全都要自己试过的吗?” 裴今新理所当然地表态:“不亲自试过怎么知道哪个更好吃呢?” “客官真会挑,这是我们店卖得最好的一款糕点,凤凰酥。”小厮接着讲了许多这个糕点怎么好吃、怎么做的。 “你觉得怎么样?”裴今新问郁知夜。 郁知夜微微点头。 酥香的外皮,里面是莲蓉和蛋黄,混了切碎的花生和杏仁,有点儿像月饼,却没有月饼那么腻,口感内软而外酥,不会太甜,而是淡淡的香。 “我也觉得不错,”裴今新凑近郁知夜耳边小声地说,“不过这才第一家,我还想多看看其它的店。” 郁知夜继续点头。 “这款不满意的话,公子你再看看别的。”小厮站在一旁热切地介绍,“是要挑成亲用的喜饼还是百日宴的糕点?” “成亲用的。”郁知夜眼神也在往各色糕点点心上看。 木桌上琳琅满目的各色点心,房屋里都弥漫着香甜的气息。 “买成亲用的点心来我们这就来对了,”小厮带着他俩到专门卖喜饼的那块区域,“你要什么款的都要,莲蓉、豆沙、花生、芝麻、玫瑰……” 裴今新从前也去过别人的喜宴,但也是今天才知道喜饼还有那么多种类型。 光是喜饼上的纹样就很多:双喜、龙凤、祥云、福字、吉祥如意等,都是些有好寓意的文字和图案。 裴今新看都看花了眼,对郁知夜说:“看起来都挺好吃的。” “你看什么都觉得好吃吧。”虽然不太明显,但郁知夜脸上的确是一直松散中带着愉悦。 和裴今新挑婚庆用品时候的感觉和平时游逛的感觉略微有些不同。 这个店铺里多得是要成亲的佳人或家人,为了即将到来的喜庆而喜笑颜开。 甜蜜的饼香加欢声笑语,郁知夜连站在店铺里都仿佛提前感受到了一些婚礼时的喜悦。 “公子你们尝一尝,不甜不好吃,那便不买了就是,”小厮说话拐着弯地高兴,“但要是错过了,没买着好吃的喜饼,那公子岂不惋惜?” 裴今新被热情小厮的说话方式逗得笑了笑,垂下来的手捏着郁知夜的尾指捏了捏。 “哪个是豆沙的?”裴今新看都看花了眼,又问,“是红豆沙还是绿豆沙?” 也许是裴今新的情绪更加外露且更加主动,小厮就把红豆沙和绿豆沙馅儿的喜饼都拿出来给裴今新:“咱店里还能定做,公子要不喜欢这个甜度或者这个纹样,那都可以改的。” 裴今新仍是把红豆沙和绿豆沙都掰开一半给郁知夜,看着他吃之后看:“怎么样?” -- 第201页 郁知夜把两个都吃了,过了一会儿才开口:“红豆沙吃起来比较甜,绿豆沙比较香。” “确实,各有各的好处,都挺有意思的,”裴今新又拿起另外一个拿给郁知夜,“试试这个,说是杏仁味的。” 说着又朝着郁知夜抬起眼帘坦然地笑了一下:“我怕苦,但又想试试。” 郁知夜挑了一下眉。 在苦这一点上他和裴今新的口味倒是相似,都不怎么喜欢苦的东西。 然而郁知夜也只是挑了一下眉,接着便把杏仁饼接过来吃了。 杏仁饼看着也很甜,四四方方,中间做成莲花的模样,红色的莲花,浅金色的表皮。 郁知夜吃了一口。 “苦吗?”裴今新在旁边等着回应。 “不苦。”郁知夜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将剩下一口的量直接递到裴今新嘴边。 裴今新有点警惕,但是还是把送到口的食物吃掉,嚼了两下就变了脸色,苦哈哈地说:“苦!” 站在旁边的小厮和郁知夜都笑了。 “客官,这不是苦,是杏仁本身的味道。”小厮笑着说。 “这也是喜饼?”郁知夜也挂着笑故意转移话题,指着旁边的一款喜饼问。 “是的是的,这是四色绫酥,顺吉人家嫁娶必备之一。”这次不用裴今新掰,他自然就把那块喜饼切成两半递给裴今新和郁知夜,又挂着笑说,“两位公子感情真好,是兄弟吗?” 郁知夜接过饼嗤笑了一声,看向那小厮把饼喂到裴今新嘴里:“是挺好的,毕竟这喜饼就买来我俩婚礼上用的。” 裴今新抿了一口酥皮,听到他俩的对话便故意扭头在郁知夜脸颊上亲了一口,饼渣留在郁知夜脸上,被郁知夜抬手 “啊……”小厮结巴了一下,但也很快缓过神来,“祝两位公子永结同心,要是买了我们家的喜饼,你们的生活一定更加和和美美,百年好合!” 裴今新嘴角也弯起:“各色喜饼都打包一份,明日早上送到裴府。” “好嘞!”小厮高兴地记下订单。 裴今新另外还打包了一盒绫酥,和郁知夜边走边吃。 他们要买的东西还挺多的,边走边吃,光是试吃各家的喜饼都吃到有些撑,下午便去尝了酒。 每家都馥郁浓香,喝了一晌酒,略有醉意却尝不出哪家好。 到夜了才买了两碗羊肉热汤下腹。 夜晚顺吉街上还举行起了元宵灯节,东风吹拂一树的灯花,河灯沿着溪流缓缓而下。 “我们也去凑个热闹?”裴今新指着旁边卖孔明灯的摊档。 郁知夜掏银子选了盏灯,拿着灯笼将笔递给裴今新:“要写什么?” 裴今新露出思考的神情,片刻后在白色纸面上画了条鱼,又把笔递给郁知夜。 郁知夜在旁边画了个小人。 接着两人把笔还给店家,一直拎到了城墙登楼才把灯放起。 点燃后的孔明灯越飘越高,融入黑夜,成为星光中的一点。 啾!嘣! 是耳朵听见的烟火。 “在哪呢?”裴今新光听见声音,回头却不见空中有光亮亮起。 “在另一边吧?”郁知夜也向面前一望,同样没有看见烟花升起的地方。 城墙围着楼阁,裴今新和郁知夜站在南面,看不见另外三面的景色。 裴今新再看了孔明灯一眼,便拉着郁知夜往城墙另外的一边走。 也就是一年一度新春时节,顺吉人才爱放烟火。 裴今新想看,牵着郁知夜的手走得很快。 烟火的声音还在不断地响起,也应了裴今新的愿。 白色、金色、银色,大朵大朵焰火接连散开,仿若万千星点洒落。 裴今新眼神也明亮如星,趁着烟火与郁知夜接吻。 作者有话要说: 突然好羡慕小裴和小鱼…… 第8章 “新新,你在干什么呢?”裴子丰见裴今新一个人在书房里后拖长声调问。 “画画。”裴今新握着笔,头也没抬地说道,“换个称呼,我现在是有家室的人了。” “可我不是一直这么叫你的吗?”裴子丰大喇喇地走近,“郁哥还介意这个?” “对哦。”裴今新的语气坦然中带着乐意。 裴子丰被这扑面而来的狗粮气息扑得啧了一声,他靠近去看他哥画画:“画的你和郁哥?” “嗯。”裴今新应了一声。 “那这张是什么?”裴子丰拿起放在旁边晾着、甚至被精致地裱起来的红纸。 是郁知夜的画。 先前裴今新让郁知夜誊抄请柬时,郁知夜开小差,勾勾画画在空白的洒金纸上画了个小人,被裴今新看见了。 裴今新看了又看,笑了又笑:“你这画的是我吗,也太难看了吧?” 郁知夜的画技和拉二胡大概处于同一水平。 他在画画上似乎没什么天赋,灵魂画手级别的,但又没有灵魂,只有丑。 裴今新凭着细胳膊火柴人上面的几根发丝组合,认出了自己。 “很难看吗?”郁知夜把抄完的请柬放在一边,揉了揉手腕,“不挺别致?” 郁知夜画的裴今新灵魂大概就只在他和裴今新的心灵默契上。 裴今新居然能从那个画认出是自己,挺神奇的。 -- 第202页 “我很惊讶。”裴今新一边笑一边说。 郁知夜笛子吹得很好,但其它乐器都不太行。 郁知夜书法写得很好,但是画画画得稀烂。 郁知夜看着裴今新笑,挑了挑眉,便把纸拿回来,在裴今新的画像旁边添了自己——如出一辙的灵魂二人组。 早上郁知夜出门半日,裴今新就在书房里画画。 裴子丰问起,裴今新也没告诉他那画的就是他和郁知夜。 然而裴子丰也能猜到,他丝毫没有掩饰笑意。 裴子丰笑够了才继续开口:“我第一次觉得你的画技很不错。不过你不用看着郁哥就能画了吗?” 裴今新当然不用看着郁知夜就能画出郁知夜的样子,然而他懒得搭理裴子丰。 “你不是要出门吗,赶紧走。”裴今新的作画思绪都被扰乱了。 裴今新画得很认真,也画得很好看,和郁知夜完全不同风格的人物画一点一点被填补完整。 “郁哥呢?”裴子丰问。 郁知夜在外边买了些东西,正准备跟裴今新出门玩几日。 找人算过吉时定下婚期后,郁知夜和裴今新结结实实地忙了好一阵子。 二月末,婚服正在赶制、各色该备的食物也挑好了店、要雇的人也约定好了时间。 裴子丰负责给各家亲朋好友派送请柬,裴立泽和莺莺则负责善后摆平那些微词和流言蜚语。 郁知夜和裴今新终于能放下手上的事情出门放松一下。 距离裴今新的生辰和郁知夜的婚期,还有像叶面一样薄的十天。 他们说出门,其实也就是换了个地方住几天。 裴府主宅在顺吉城中的位置,倒也还有好几处别院在顺吉不同的地方。 裴今新在家住得挺舒服,但住久了也想和郁知夜过过二人世界。 两人一对上想法,也不多犹豫,打了招呼就往别院跑。 虽还没成亲,两人实际上已经过上了婚后生活。 别院依山傍水,东墙外是一大片竹林,风吹过时潇潇落落,时有飞鸟掠过。 清晨由叽叽喳喳的鸟叫唤起,屋外散养的野鸡也跟着啼鸣。 裴今新被吵醒了,闲来无事就会拉着郁知夜在庭中散步,手里拿一袋饼渣谷米。 “叽叽叽。”裴今新模仿鸟叫的声音,想着让鸟儿下来。 郁知夜站他身边,掏一把碎谷往空中一抛,呼啦啦地引来一大群鸟。 “你还记不记得小饼干?”裴今新掏一把谷米洒在前面的空地上,指着前面挺凶地在抢着食物的一只小鸟儿说,“你看那只像不像?” “记得。”不过郁知夜没想到裴今新还记得、还提起,他懒懒散散地伸了个懒腰,挨在裴今新身边,然后找到鸟群中棕毛白眼的画眉,“是挺像的。” 裴今新笑了笑,洒食物时特意往那只长得像小饼干的画眉那边洒。 “吱吱吱。”裴今新还在毫无技巧地逗鸟。 鸟群啄食专注,时有几下鸟声,却不像是应答。 墙上有白色狸猫踩着窄窄墙沿高翘着尾巴路过,裴今新又转了声调逗猫:“喵~” 猫儿也没反应。 郁知夜无声挂起笑意,他在裴家待了一个月多,显然出门后心情更好。 “喵~”裴今新仍在学猫叫。 墙上的猫忽而扭头看了下面两人一堆鸟一眼,眼神有些不屑,然而却张嘴喵呜了一声。 裴今新顿时惊喜,转过头来看着郁知夜笑。 郁知夜吹了声口哨,有如笛声般悠扬。 一整日、一整日,无所事事又宁静悠闲的时光。 初春午后阳光慵懒柔和得一如无数个裴今新和郁知夜度过过的回忆里的日子。 裴今新带上古琴,郁知夜带上笛子,到山上竹林去感受春日。 “想听什么?”裴今新掀起衣摆,在竹叶的斑驳阴影下席地而坐。 “《眠》。”郁知夜轻轻捏了捏裴今新耳垂,不假思索地说道——他已经太久没听过裴今新弹的《眠》了。 裴今新放好古琴,随意地弹了几声,听见郁知夜的话便带着笑调侃了一句:“听了几次你弹的版本之后,我都怕我弹着弹着就走调了。” 郁知夜用落叶撩了撩裴今新下颚:“要是弹得不好,那晚膳可就由你准备了。” 裴今新更是笑出声:“我做的东西,我敢做,你都未必敢吃。” 郁知夜咬他耳朵:“你可以试试。” 裴今新耳边一湿,带笑拨弦,按着琴弦慢慢便重新找回感觉。 抹挑连弹,白皙纤长十指披着明亮阳光奏出乐章。 微风习习,和着琴声律动,连呼吸都变得慢而悠长。 是这个感觉。 又有点不同,琴声圆润如珠,带着岁月沉淀下的柔和,一遍遍再听有一遍遍不一样的感受。 郁知夜搂着裴今新,在他耳侧落下亲吻。 长久的相贴后拿起裴今新给他做的竹笛加入演奏。 裴今新放轻动作,分出心神听郁知夜的笛声。 弹过太多次、吹过太多次、听过太多次,裴今新和郁知夜未曾试过合奏却也能轻易融合。 长长的笛声时而添上拨弹奏响的古琴铮音,融为一体,轻重有声,沉郁而清脆。 像是上瘾了一般,两人合奏了一曲又一曲,直至手酸嘴麻兴致亦未消。 -- 第203页 “你还想学琴吗?”裴今新问。 “学。”郁知夜便再度抚上古琴。 被圈着腰、握着手,一声一声地教着弹奏。 裴今新弹琴弹得多了,手指有了记忆,许多看似简单的动作已经被他忘了是当时花了多少时日才学成的。 他拉着郁知夜的手指点了点:“这根手指按弦,要末节凸出,不可凹下。” 郁知夜听了,然后久之仍是僵硬折指。 裴今新便笑,被按在琴上亲到忘却笑意。 古琴硌疼腰间骨肉。 “别把琴压坏了。”裴今新推开郁知夜,又忍不住笑,不过这个笑已经带上了别的意味。 裴今新把郁知夜反按在地面上。 松软的泥土铺了层层落叶,纵情声色,纵歌之后更是纵情。 裴今新削木、弹琴的手在解衣、撩拨上也技巧十足。 裴今新以自己为指,郁知夜为弦,对用郁知夜奏出一曲《眠》这件事上兴致满满。 轻柔的动作勾画拨弄,呼吸和喘息奏成了绵延情意的调子。 山林成了盛满情爱的容器。 郁知夜也要教裴今新吹笛子。 散落的衣衫如竹影般交叠在地面,郁知夜让裴今新正襟危坐,再叫他握稳竹笛。 笛声断断续续,有时喑哑,有时又甚至显得幽怨。 然而一个教的,一个学的,听着呕哑嘲哳的笛声却似如聆仙乐。 颠动的动作时而使人承受不住地单手撑在地面,又被抓稳十指相扣。 交杂的低吟和落顶的碰撞在竹林间回响。 两个人尽情地放纵过后也渐觉腹中饥饿。 屋外散养的野鸡被人抓起剖空洗净。 撒上盐、抹上葱油、拿郁知夜喜欢的香橼汁搓揉皮肉,交由裴今新来烤。 郁知夜到附近去采山果、青蔬,抓着其它动物来做晚餐。 吃惯了府中各色精致烹饪的料理,偶尔吃上一顿野味也不比山珍海味差。 “有水吗?”裴今新支棱着竹枝烤鸡,时不时地翻着面。 他见到郁知夜回来后,视线便贴在了郁知夜身上。 刚才嗓子用得有点多,现在裴今新声音既懒又哑。 “带了。”郁知夜放下东西,从包袱中拿出水囊和被他遗忘的蜂蜜,“可以在鸡肉上加点蜂蜜。” “蜂蜜?”裴今新对郁知夜还带了蜂蜜表示惊讶,“早知我们刚才便可以用这个……” 郁知夜弯着嘴角便笑了:“这时候又不是你说不能浪费食物的时候了?” “这不也没用上吗?”裴今新也就是想想,要是真用蜂蜜做那个,那种场面也有点好笑。 “我嗓子好干。”裴今新在郁知夜坐下后便挨到他身边,胳膊贴着胳膊,腿贴着腿。 “听出来了。”郁知夜打开陶罐,望着裴今新眼神似笑微挑,“啊……呃,我的嗓子也哑了。” 裴今新于是便笑,拿着烤鸡竹枝的手都笑得有点逗,笑得枕在郁知夜腿上。 “先给我尝尝吧。”裴今新说。 “怎么尝?”郁知夜伸指在罐中蘸了一些,抹到裴今新唇上。 裴今新舔了一下:“好甜。” 伸出的舌尖又被郁知夜低头含住,一点蜂蜜由两人分吃。 带了香橼汁烤出来的鸡肉是郁知夜烤肉时会有的味道。 烤鸡、烤兔、烤田鸡,两人吃完后沾了一身的焰火味道。 有点甜又有点浓。 “我们去石潭里泡水吧。”裴今新吃得很满足后愉快地建议道,“我想给你洗头发。” 郁知夜轻飘飘一个眼神望过去:? 郁知夜喜欢裴今新的头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没想到裴今新还有如此想法。 “想了好久了。”裴今新沾着油的手往郁知夜散开的头发上摸。 郁知夜嫌弃地闭了闭眼。 “反正早就脏了。”裴今新快活地笑着,捏着郁知夜的头发揉揉捏捏。 刚才滚竹林的时候就已经脏了,坐在篝火旁边烤肉时候也被油盐浸过。 郁知夜也低低地勾着嘴角,看起来不太在意,然而实际上有点无奈也很微妙:“随你。” 裴今新冲他抬眉睁眼,笑得更是愉悦。 其实他也就碰了一下,接着便收回了手。 “可惜没带我那桂花香的澡豆过来。”裴今新收拾东西,准备与郁知夜去石潭边。 “身上随便洗洗就行了,”郁知夜带裴今新到了一处灌木林边,“洗发的话,试试这个?” 裴今新和郁知夜摘取了木槿树的叶子,把新摘的叶子到溪边清洗干净,搓揉、过滤,再与烧热的水混合,得到了天然的洗发水。 他俩坐在潭边,旁边放着处理过后的绿色木槿液。 裴今新捞起一捧捧木槿液倒在郁知夜的头发上,甘涩的植物汁液带着淡淡的香味,逐渐洗去烟熏火燎后的味道。 落在潭里的青丝随着水波微荡、缠绕,冰冷而湿润的身躯靠在一起。 郁知夜把手搭在裴今新腰间,搂着他脖子,洗着洗着便靠过去索吻。 空山无人,便像是被裴今新和郁知夜承包。 天大地大,晚霞散了一池的旖旎碎红。 作者有话要说: 甜不甜! 第9章 别院中,裴今新和郁知夜是一早天还没亮便起,盥洗更衣,到在房中互相为对方穿上成套的喜服。 -- 第204页 裴今新抬手,郁知夜拿着绣金云锦红袍替他穿进袖里。 “紧张吗?”裴今新垂眸看着郁知夜的动作。 喜服精巧繁杂,然而郁知夜身上一套已让裴今新为他穿戴整齐。 窗外天色已亮,贴着囍字的窗户上透出外边等候的侍女侍郎以及两位傧相的身影。 三月初八,顺吉似乎迎来了今年的第二个春节。 裴家元宵节时就在城内发布了裴家大少爷的喜讯。 裴家公子成亲对象也是个公子已足够令人惊讶,而裴家对另一位新郎甚至就只透露了名字和性别。 裴家人为裴郁的婚礼做了齐足的准备,平定了所有不安,将神秘保留到了最后。 他俩的婚礼既循了些规矩,又与俗礼不同。 城中姑娘心碎的心碎,上下百姓好奇的好奇,等了那么久,终于等到了举行婚礼的这一天。 清晨锣鼓声大作,唢呐喧闹,迎亲的队伍浩浩荡荡,一路从主宅闹向别院。 “紧张。”郁知夜将裴今新的手穿入衣袖后绕到了裴今新面前。 他抬头看裴今新,对方刚从撒满花瓣的热水浴中起来的脸还泛着蒸红的白,因即将到来的婚礼而喜形于色。 郁知夜替裴今新整理衣襟,又拿过腰带替他系好。 婚服上的腰带看上去朴素简洁,然而要系好并不容易。 裴今新和郁知夜不想假手于人,从拿到喜服那天就去学穿戴。 如今,郁知夜替裴今新穿衣系带的动作已然熟练。 “我也紧张。”裴今新唇间弯起笑意,“但是又好高兴。” 郁知夜淡淡瞥了他一眼,垂眸笑了起来。 郁知夜落在裴今新腰上的手还没收,裴今新便就着这个动作向前走了半步,将两人距离缩到无,搂住郁知夜。 “有没有感受到,我的心跳得很快?”裴今新将胸膛跟郁知夜贴近。 “听到了。”窗外鼓乐声震耳,房间内郁知夜从自己的心跳感受到裴今新的心跳。 “听说新娘子出门前,都要有家人为其梳头,”裴今新将垂在身侧的两人的头发绕在一起,轻轻地用手从根部捋到发尾,“一梳梳到尾。” 裴今新抬手,郁知夜也将手覆盖上去。 “二梳白发齐眉。” 郁知夜在裴今新眉间吻了一下。 “三梳……”裴今新顿了顿,又笑,“金银满地。” 郁知夜在裴今新鼻尖落下亲吻。 裴今新微微仰头,吻在郁知夜唇上。 “两位新郎官,可准备好了?”在外活跃气氛的傧相语气带笑地询问,“可别太在里面卿卿我我,误了吉时啊!” 裴今新的唇还贴在郁知夜唇上,却笑:“走吧。” 郁知夜用鼻尖蹭了蹭裴今新鼻尖,也笑着在裴今新唇上啄吻:“还没梳头戴冠。” “快弄。”裴今新如梦初醒一样从温柔旖旎的氛围中醒过来,刚退开一点又突然转过身,拉着郁知夜的肩膀迅速在郁知夜面上落下一个吻。 快速的亲吻带着响声。 裴今新还挺满意,低声又欣喜地解释:“趁他们没来,最后再亲一下。” 等在偏院外的迎亲队伍似有异动。 “奏乐,起!”赞礼者高声呼。 乐器用更高昂的声调响起,傧相伴候,两旁侍女侍郎撒花、派喜果。 裴今新和郁知夜走出偏院。 涌动的人群络绎不绝,探头张望,等终于看到两位新郎官,阵阵欢呼爆发。 大红的喜服柔亮如天上云,散花水雾烟纱罩,金丝软罗腰间系,微风抚过,银铃轻响,绣金绣银绣云绣花的衣袂摇动。 墨发长披,面如冠玉,眉如翠羽,唇不点而赤,眉不动自喜。 郁知夜没有家,裴家就拿自己院子做他的家。 原一对新人要分处两地,一出一迎,换了郁知夜和裴今新,他俩选择共同出发,穿过城中一起回家。 大红灯笼开路,沿途吹吹打打。 裴府上下也都妆新了一番。 大红灯笼门前挂,小红灯笼屋檐垂,大红的囍字贴上了墙壁,吉祥的剪纸布满角落。 春日的枝头开满了鲜花,红带飘扬。 绯色的长毯从裴府外铺进裴家主堂,绛色珠帘挂满墙院屋围。 裴今新和郁知夜牵手向前走,对新人的祝福盖过了或不解或议论的声音。 侍女侍郎拿备好的红纸和百花往新人身上撒,看热闹的人群也自发寻花丢向他们。 赞礼高扬。 “令月吉日,始迎新人。以岁之正,以月之令,新郎裴今新,新郎郁知夜,荣耀秋菊,华茂春松,三生缘定,佳偶天成,于今日共谐连理。” “裴府慈善,大宴三日。谢列位诸君到场,望新人宾客同喜。饮美酒,品佳肴。” “吉时到!婚礼行!” 一条红丝带系着郁知夜和裴今新。 一对新人在众人簇拥下走入新堂。 侍女侍郎洒落花生、花瓣、百合等好物。 裴今新和郁知夜走至中堂,立于裴立泽和莺莺面前。 裴子丰在一旁,亦有说不出的感动。 “东风入户,喜气临门。桃花灼灼,宜室宜家,一双玉人,良缘永结。” 赞礼念过长长的祝福。 “一拜天地。” -- 第205页 郁知夜和裴今新转身,向门外天地与众宾客深揖。 “二拜高堂。” 郁知夜和裴今新再转身,向堂上坐着的裴家父母鞠躬。 “谢谢爹娘。”裴今新有许多话想谢过父母的包容。 “谢谢爹娘。”郁知夜亦要谢过裴家父母的恩情。 “好,好,快起来。”裴立泽与莺莺已是眼泛湿意。 “新郎交拜。” 郁知夜和裴今新在唱报声中转而面向彼此,同时高举双手,弯腰拜了下去。 带爱的目光交织,两人什么都没说,却又用眼神把什么都说尽。 裴今新和郁知夜一路走来,在梦里,在梦外,说了那么多,做了那么多。 那些甜言蜜语平时也是张口就来,到了此刻反而因过度的悸动而有些难以出口。 “我爱你。”裴今新咬了咬唇,望着郁知夜的眼睛轻轻说了一句。 郁知夜也似乎被这样的场景所感动,这样的婚礼是他的,这样好的裴今新是他的。 “我永远爱你。”郁知夜自信能做到。 凑近身,又是深深一吻,引起掌声雷动。 三拜礼成,堂中热闹,堂前酒席早已开场。 郁知夜和裴今新行盥洗礼后用红帕擦手,忙了一天后到此时才能坐在凳子上吃上一点东西。 鸿运当头烤金猪,喜庆满堂八彩碟,锦绣如意如意球,春风泛舟金莲璧,桂蚌伴珠情绵绵,喜鹊连连报佳音,翡翠玉液金腰带,缘定三生福星照,星光金砂满华堂,百年美眷庆好合,佳偶永结齐同心、瑞果呈祥合家欢蜜意浓。 主席上的十二道菜还未有人动筷。 “呼。”裴今新手上已有一点汗意,行过繁杂的礼节后终于能长舒一口气。 郁知夜端起酒杯,借着衣袖遮挡偏过头与裴今新接吻。 片刻,旁边有窃窃笑声。 裴今新回头。 “你们继续,你们继续。”裴子丰捧着一堆瓜果,站在一旁也不落座。 裴立泽和莺莺也在旁边凑热闹,见样才端起一点父母姿态。 “别闹你哥了,赶紧坐下吃点东西。”裴立泽看新人恩爱,清咳两声,脸上也有掩不去的笑意。 然而裴今新烤乳猪都没来得及多吃几块,便要与家人起身向诸位宾客敬酒。 裴子丰和裴立泽、莺莺一起,裴今新和郁知夜一起,分成两队去向每一桌敬酒。 由亲至疏,裴今新和郁知夜牵着手向正在吃饭的一桌叔伯:“多谢叔伯兄弟拔冗参加我们的婚礼。” 侍郎在后面递上美酒、糖瓜和红封。 裴今新和郁知夜也端起酒,陪在旁边的亲友也说上不少好寓意的话来活跃场面。 月儿高悬,灯笼高照,酒杯高举,酒光脸红两相宜。 “恭喜恭喜!” “永结同心!” “和和美美!” “早生贵子!” “我们可不能早生贵子。” “咳咳,反正就是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有情人终成眷属,叔父在这祝你们恩恩爱爱,意笃情深。” “承叔父贵言。” 众人一饮而尽,侍郎再举着红盘将酒杯收回。 敬完一桌后到下一桌,再说些喜庆的话,再听些祝福的话。 侍郎再度将酒杯满上。 宾客端了酒,拿了糖瓜和红包沾沾喜庆。 大喜的日子,主宾同喜的日子。 好菜配美酒,美酒配佳人。 宴席一直持续到快半夜,裴立泽和裴子丰都喝得大醉了,莺莺照顾这两父子回房,最后将宾客送走。 裴今新和郁知夜也喝得半醉不醉的了,相互搀着回房缓了好久。 喜房亦是红烛、红灯、红帘、红帐、红被,衬上郁知夜和裴今新两身红衣,加上两人面上耳上的红,成亲的喜悦满得溢满顺吉。 桌上的果盘摆成塔形,红布带着银铃、碎珠几乎垂地。 “今天有一句话,我想说很久了。”裴今新按揉着太阳穴,悠悠笑着。 “嗯?”郁知夜也喝得有些晕乎,眼尾耳尖都被酒意和喜悦蒸热。 他余光轻瞥,半掀起眼皮望裴今新,懒散的眼神带着温柔。 裴今新伸出手指撩起郁知夜垂在耳边略微散开的头发,缓缓滑到发梢,慢慢松手:“你真好看。” 或许是因为大喜的日子,或许是因为感情日渐浓厚,郁知夜见了裴今新就想亲吻。 他看见伸过来的手也便侧了侧脸,吻于手背和指侧。 裴今新屈指蹭过郁知夜唇珠,在对方放松嘴关也没退后,于是感受到不同于自己体温的湿热。 “什么味道?”裴今新喝过酒的神经在叫嚣着,让每一寸血管都在加热沸腾。 郁知夜抬手握住裴今新的手腕,从拇指到尾指都细微地品尝过才给出点评:“有点甜。” 是酒的味道。 觥筹交错中,一杯又一杯的敬酒洒落过到手上,醇香气息亦留了下来。 郁知夜试过味道后也没有松手,而是将对方尾指含入口中。 裴今新感觉口腔里也似有心脏在跳动。 淡淡染绯的眉眼,深幽宁邃的眼眸,含笑带喜、富蕴情爱的眼神映入裴今新眼中。 裴今新酒醒未醒,被郁知夜的动作熏得更醉。 “我们还没喝交杯酒。”郁知夜放开裴今新的手指,烛光下修长手指映着湿漉漉的水光。 -- 第206页 郁知夜倒了两杯酒。 两人看似平静、成熟、自然而淡定地交臂喝下属于他俩的喜酒,却喝着喝着又吻到了一起。 月光悠长,红帘遮了窗户,点点烛光晃动。 夜也还长,沐浴后又蒸走部分酒意,醺然的感觉却更甚。 澡豆和床上的香味依旧由郁知夜调制。 深夜的新婚房里亦传出琴声与笛声相和。 未过多久乐声也停下,裴今新便把郁知夜往床上一按,拉过被子和他一同滚进去。 “洞房花烛夜,要不要试试一些新的……”裴今新语气暧昧,话音未落便消退在红被里。 “可以。”郁知夜眼中的悠哉笑意非常直白,别说是今天这样的大喜日子,换做平日,郁知夜也是个惯喜在床上探索新意的人。 裴今新抽出绣金的吉祥缎带,引得郁知夜玩味眼神轻挑。 “好兴致。”郁知夜指腹轻轻擦过裴今新唇角,随即顷刻间将人压下。 等红色缎带束上双手、绑上床头,裴今新才迟缓地露出一点懵然。 被限制了行动后的感觉是紧张又期待。 什么都看得清晰,甚至也被预告了下一步的动作,然而刺激感比平日更甚百倍。 手腕在摩挲中蹭红,喑哑低沉的喘息与轻吟交融。 到松开手腕,郁知夜翻身躺平:“来。” 裴今新的选择是将缎带蒙上郁知夜眼睛。 黑漆的视野又不是完全失去视线,能感觉到一点光又看不见景象,就如同能感受到裴今新又会为之后的动作而感到好奇与兴奋,又是另一番诱人体验。 多少次的辗转失眠,总会有一个人的出现,陪他度过长夜。 今夜,又是一夜好眠。 作者有话要说: 小裴和小鱼的故事就到这里啦!!他们会在另一个世界里一直开心地吃饭、喝酒、弹琴、吹笛、睡觉、游山玩水,永远过着美满幸福的生活!他们的故事已经圆满啦,所以就没有番外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