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成魔君的美人师娘》 第1页 《穿成魔君的美人师娘》作者:觅唐【完结】 姜朔穿书了。 他姿容绝世,任性妄为,家财万贯,是容貌冠绝三界的第一美人。还有个终年不见踪影的道侣,武力值满级,徒弟遍布天下。 ——有钱,有权,有靠山,还有颜。 姜朔:谢邀,此刻人在巅峰,五年后要被魔头杀疯。 金尊玉贵的日子太过无聊,姜朔顺手捡回来个原著里的气运之子,未来的正道男主,作为自家道侣的第八十八个徒弟,并决定认真培养其成为挡刀神器。 “你师尊太忙,”姜朔红衣乌发,假意温柔开口,“今后由师娘教习你。” 新徒弟天真乖巧,资质上佳,就是黑眸深沉,喜欢盯着自己发呆,时不时还问:“那师娘要教我什么?” 姜朔严肃挥剑:“教你成为正道之光。” 小徒弟:“……” * 姜朔发现自己的新徒弟过分聪颖。 教习筑基,小徒弟当晚境界连上三重,出门隔山打牛。 教习法术,小徒弟半天通览藏书阁,抬手下了禁制,让姜朔待在小黑屋里无路可走。 教习除妖,小徒弟一刀将千年大妖斩为两段,唇角沾血,目光狠戾,周身散发的魔气延绵百里。 众人惊慌四散,他懒懒持剑,回头一笑:“师娘。” 姜朔呆若木鸡。 尼玛!当年捡错人了!捡回来的不是正道之光,是魔渊煞主啊! * 尹隋重生了。 他如今是被人捡回家的可怜少年,是伪装极深的嗜血魔头,还是地狱里爬回来的修罗恶鬼。 重来一世,好像也没什么有趣的事情。 除了某个兢兢业业要把自己培养成正道之光的……美人师娘。 ——————— 微万人迷受//伪装极深年下攻//略带点传统狗血味//写得简单看得开心就好 内容标签: 年下 仙侠修真 穿书 古代幻想 搜索关键字:主角:姜朔,尹隋 ┃ 配角: ┃ 其它:全文订阅一根雪糕钱感谢正版小天使支持 一句话简介:美人与小疯狗 立意:不贵于无过,而贵于能改过。——王守仁 第1章 美人 祈凤推开小院的门,迈入其中的时候,一眼瞧见院落里安静站着的两排侍女。 她们柔若无骨的双手里都托着黑檀托盘,上置做工精良的袍衣、发簪、配饰等物,因为在小院中停留过久,纷纷扬的樱叶都落在了侍女们的肩上,原是很美的一幕,祈凤看见却皱起眉—— “师娘还没有醒?”他低声问最近的一个。 那侍女摇摇头,神色紧张:“回十三公子,未醒。” 祈凤垂睫瞥了眼她手里捧着的青玉佩,说:“把东西放在廊前,都退下吧。” “大典快开始了,”祈凤的长相白净而温和,一双眸子里似乎总是含着笑,他对侍女们道,“知晓你们早盼着去大典上涨涨见识,现在就过去吧。” 侍女们按耐下心中的欢喜,但还是不太敢私自丢下任务。 祈凤往里边走,又说:“去吧,师娘那边,我自会替你们解释清楚。” 侍女战战兢兢道:“如果姜仙君怪罪……” “我会安抚好他,”祈凤说,“有什么事,我担着。” 等小院里人都走光了,祈凤才动作很轻地推开殿门。 初春的空气中仍夹杂湿湿的冷意,殿内却温暖干燥,祈凤进了里面,反手关上门,正要往床榻那边走,脚步忽然停下。 他要寻的人正坐在窗前的书几边,看样子已经起了很久,一袭单薄的白色内袍,乌黑似洛阳极品丹墨的长发,轻掩住半张秀丽的面容。 祈凤发觉不太对劲。 “弟子拜见师娘。”他嘴里说着拜见,实际却一路走到书几边,皱眉弯腰凝视着面前的人,开口:“你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昨夜受凉了?” 岂止不太好,姜朔此时看起来简直是苍白,而且还反应迟钝。 他缓慢地将目光投向眼前这个关心自己的“弟子”,片刻后,才语气极弱地“嗯”了一声。 祈凤沉着脸要替他把脉,姜朔微微往后一避,总算回过点神:“你……做什么?” 祈凤:“弟子给师娘看下脉。” “……”姜朔意识到,他在喊自己“师娘”。 “不必了,”姜朔欲盖弥彰地起身,离远了几步,对祈凤说,“不过是点头痛,休息一会儿就能好。你来我房中是……” 祈凤见他不愿意,也不强求,而是道:“大典快开始了,师尊已经先行一步去主持,但师娘你……还没把礼服穿上。” 姜朔昏头昏脑,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能勉强接话:“行,我尽量快点,你去外边等吧。” 祈凤一动不动。 姜朔:“?” 祈凤笑了笑,轻声问:“师娘,你会自己穿礼服了?” 姜朔:“……” * 在祈凤帮他洗净脸,束好发,再将繁复华丽的外袍往他身上套的时候,姜朔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 这人谁? 自己又是谁? 三更半夜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已经够惊悚了,何况还发现周围全是陌生人,继而再发现连环境也是陌生的。 姜朔抬起自己的手看了看,指尖莹润透白,漂亮得没有一丝瑕疵,和曾经那双因为考古挖掘清理而布满细小伤口的手截然不同。 -- 第2页 他又看看铜花镜中的脸。 脸虽然是自己的脸,但气质可谓是天差地别,姜朔只看了一会儿就别开眼,觉得没什么意思。 比起研究自己长得如何,还不如思考一下现在的处境。 昨天半夜醒来,姜朔就已经把这个屋子里能找出来的东西都翻了一遍。 他找到了一枚红色的私印,上面刻着“姜朔”二字,还找到了一堆没什么用的衣服,以及落满了灰,似乎完全没被主人碰过的仙法书籍。 最有价值的东西,估计是墙上挂着的那把,窄而长的剑。 姜朔昨晚伸手拿下来过,握在手里一触生凉,剑身平滑,轻叩有金玉相击之音,是把上好的佩剑。 只可惜和姜朔之间毫无感应。 姜朔估摸着自己这副身体的修为很低……修为,应该是这么说的吧? 还没等他想完事情,身后替他系腰带的祈凤突然笑了一声,说:“师娘今日的脾气还挺好。” 姜朔没反应过来:“什么?” “这是弟子第一次替您梳洗换衣,”祈凤坦然自若道,“之前师娘不满意弟子笨手笨脚,总是要让人将我赶出门去。” 姜朔垂下睫:“今日懒得训你。” 祈凤并未对这句话产生疑问,他半跪在地,把姜朔那条镶着暖红玉的腰带仔细系好,方才起身:“师娘,我们出门吧。” 姜朔对门外的道路毫无印象,祈凤偏偏又要落下他半步,姜朔只好停下脚步,想了个借口:“我不想走,你叫人用轿辇抬我过去吧。” 从祈凤之前的寥寥数语中,姜朔推断“自己”的脾气应该不太好,于是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微抬起下巴,用一种骄纵无礼的语气道:“快点,不然赶不及大典。” 祈凤愣了一下。 他的表情瞬时变得有些奇怪,过了半晌才开口:“师娘……其实我可以御剑带你过去。” 姜朔:“…………” 姜朔:“我就要人抬我去。” * 祈凤最后还是御剑带姜朔去了大典所在之地。 因为据他所言,大典在数百里外的牧云峰山顶举行,如果要抬轿子过去,估计需要耗时一两个月。 姜朔已经从先前的尴尬中冷静下来,见祈凤从腰间抽出佩剑,想了想问:“你师尊……已经过去了吗?” 既然这人喊自己师娘,那也应该有个师尊吧? 祈凤一手执剑,回答:“众门派推举东衍仙尊主持大典,因此师尊已在今晨天亮前赶去。” 东衍仙尊。 姜朔有霎那觉得脑中一麻,随即感官逐渐回复,东衍仙尊的名字也在脑海里清晰起来。 东衍,《御天下》里的正道之首,天下第一剑,还是阻止主角尹隋成魔路上最大的绊脚石。 在成功把已经修炼成魔的尹隋斩头后,东衍的声名一度响彻三界,被奉为仙界的第一人。 然而被世人以为已经魂飞魄散的尹隋其实已经悄然重生,在数年后恢复了当初的巅峰修为,归来踏上故土复仇,将东衍仙尊及一派正道仙士杀了个遍。 血染红石阶,自那之后十年,砖缝都还是红褐色的。 《御天下》是一本三观极其不正的爽文,主角做尽恶事,杀人如麻,泯灭人性,因此在各大网站中火起来之后,还被点名封杀了。 姜朔对这本评论两极分化的小说挺感兴趣,在工作之余,还特地去看了看《御天下》被封杀的新闻,又简单地了解了一下故事脉络。 尹隋,一个彻彻底底的反派人物,在重生之后更为变态,网友们对他做过的事情描述得令人毛骨悚然,直言作者写这本小说就是来报复社会。 姜朔麻木地把《御天下》的故事线回忆了一遍,再次对祈凤开口时嗓音轻飘飘:“你说……我们要去参加什么大典?” 祈凤:“为庆贺师尊将那大魔头尹隋斩首,今日于牧云峰齐聚举办除魔大典。” 没救了。 姜朔想。 * 姜朔一路沉默着到了牧云峰。 祈凤御剑的技术极好,但姜朔无心欣赏脚下的风景,他抬眼远眺,便见前方云光辽阔,牧云峰顶仙气缭绕,隐有钟鸣之音,待往下落的时候,更发现峰顶已站满了人。 “拜见姜仙君。”一大批人朝姜朔行礼。 高台上列席坐了各门派有名有姓的修士,姜朔扫了一眼,确定首座的那位是自己的……道侣。 东衍仙尊,其形端肃,其貌清正,通身上下都溢满了正道的仙气。 总之一看就是正道之首的那一个。 此时他一丝不苟地坐于首位,祈凤把姜朔带到他跟前,行礼致歉:“师尊,弟子来晚了。” 东衍瞥了他一眼,冷声道:“这么重要的日子迟到,成何体统?自己下去领罚。” 姜朔闻言正要开口解释,却又顿住。 初来乍到,说多错多。 祈凤对东衍的严厉习以为常,偏过头对姜朔低声道:“师娘,弟子先下去了。” “嗯,”姜朔斟酌着平淡回应,“去吧。” 东衍身边还留着一个空位,姜朔走过去的时候,察觉到不少人在看自己,待特意转过头去,那些人却又仓促地转开目光。 真是奇怪。 姜朔在东衍身边落座。 直到他坐定,东衍似乎都未分半点目光过来,姜朔一面僵硬挺直腰身,一边在脑海里使劲回忆自己这是个什么身份。 -- 第3页 东衍的道侣,姜朔? 《御天下》原著里有这么一号人吗? 姜朔后悔没有抽点时间把这本三观不正的小说拜读一遍,而只是围观了吃瓜网友们的剧情讨论。 [听说书里的尹隋重生在万人坑,爬出来后一路杀人饮血,最后屠了一个小门派,藏身在里边修炼,重塑魔身……] [原著党表示,五年后尹隋复仇时把东衍所在的一整个派系都杀了,扒皮烧骨,□□修士,挖出人的眼珠子当烛芯,那段剧情真的是太恶心了] [东衍死得还算爽快,他那个叫什么来着的道侣……官方盖章认定的第一美人,太惨了,惨得我都不想用文字描述出来,合理怀疑作者有奇怪且极其阴暗的癖好……] 姜朔:“。” 记起来了,但也不是很想记起来。 “师尊,大典诸事已经准备妥当,可以开始了。” 一句话打断姜朔混乱的思绪,东衍前面站着一个高大的男人,肤色深黑,声如洪钟,一双眼睛如锋利的弯刀,见之令人生寒。 他发现有人在看他,猛地转过脸来,把姜朔吓了一跳。 紧接着,姜朔看见东衍的这个弟子,对着自己露出一个羞涩的微笑,用他的大嗓门道:“师娘,我是于普,师尊的第五十六个弟子,你又不记得了?” “……”姜朔:“现在记住了。” 有侍女引东衍往主持大典的地方而去,姜朔想了想,索性直接问于普:“你们师尊……有几个弟子?” 于普严肃道:“算上在除魔斩妖中身殒的两位师兄,练功时爆体而亡的一位,误入歧途被逐出师门的三位,叛别门派的六位,被狸狐精色.诱堕入妖道的一位,师尊名下总共有八十七位弟子。” 他的语速太快,姜朔没听清,问:“什么?八位?” “八十七位弟子,”于普说,“最小的一位仍在筑基阶段。” 姜朔:“……” * 除魔大典是今年的盛事。 两月前,东衍与尹隋苦战七日之后,成功将这魔头斩首,众仙家门派欢欣不已,除魔大典热闹非凡,牧云峰开阔的峰顶都站不下那么多人,剩下的修士御剑在半空中围观。 东衍立于最中央的平台上,面前有一个与常人一般高的青铜雕像,吊眉红眼,面目可憎,还大张着嘴,仿佛在怒骂什么。 铜像是跪姿,两只手被儿臂粗的铁链锁住,铸成一个屈辱的败者姿态。离得近的修士瞧见那铜像,高声怒喝道:“狗贼!” “魔头!” “死得好!我呸!” 修士们群情激昂,唯有一处树荫遮蔽处略显安静。那里树根盘伏,不好落脚,因此没什么修士站在上边。 树叶里静静垂下一条雪白的衣带,听见众人怒骂魔头,那截柔软的衣带便被人慢条斯理地扯了上去,绕在指尖,轻轻一用力,雪绸悄无声息地从中断裂。 黑眸的少年动了动唇,很轻地溢出一声笑。 “骂得不错。” “要是这群人死的那天,也能这么有力气地叫就好了。”他又无聊地托腮想。 东衍站在台上,在万众瞩目下,提起他那闻名天下的佩剑,一剑——将铜像的脑袋斩了下来。 众人欢呼。 铜像的头咕噜噜滚到台下,被愤怒的修士们用脚踩得稀烂。 尹隋面上毫无波澜地看着这一幕,袖中的手指微微一蜷,又很快松开。 太弱了,这副身体。 他重生在万人坑的这具尸体上,死者看起来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修炼底子极差,还死了好几天,尹隋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身上都要烂了,花了好多功夫才重新像个人样。 灵力枯竭,身体孱弱,尹隋并不是没有脑子的人,还不至于因为这点羞辱在大典上冲出去。 来日方长。他想。 从今天开始,倒是可以给每一位名门修士都好好想个死法。 尹隋轻巧地从树上跳下来,顺手拍拍旁边人的肩膀,笑着问:“今日大典还有什么新鲜玩法?” 那修士转头看了看,见是个长相俊秀乖巧的少年人,于是说:“我也不是很清楚咧……不过据说待会还有戏班子来唱一遍东衍仙尊斩魔的那段戏,又有击鼓表演……” “嗯。”尹隋打量了他几眼,寻思着从哪下手杀人夺财比较方便,他最近花光了身上的钱,总得想个办法填饱肚子。 修士还在说话:“你看东衍的弟子下来给咱们派瓜果零食了……欸,姜仙君也要下来?” 他的语气惊奇且带着憧憬,尹隋眉头一蹙,问:“姜什么?” “姜朔!”修士激动道:“东衍的道侣啊!咱们修真界的第一美人!你看,他就在上面……” 尹隋顺着他的指引往远处高台看去。 那人一袭垂地红衣,腰间玉带勒出匀称身形,距离隔得太远瞧不清面容,却也能见肤色极白,玉簪束起的长发如墨坠流云,往前几步的身影气质雅净高华,一举一动都摄人心魄。 是个美人。 尹隋心想。 他盯着姜朔,微微眯起了眼。 若是美人……就不应该死得太轻易。 作者有话要说: 久等,毕业后忙于工作,拖到现在才开文orz,感谢长久的等待和支持,之后给大家发开文红包3 -- 第4页 —————— 下本想开这个快穿预收《炸掉那个修罗场》,请喜欢的友友们点个收藏3 文案: 【心狠手辣美人受x外冷内热狼狗攻】 方喻作为星际学院最优秀的万人迷专业毕业生,进入了地狱难度的情景模拟考核中。 顺便还空降了一位他最讨厌的考官K。 K:麻烦查收一下考题。 ●即将沦为贵族玩物的落魄富家子弟 ●即将桃色绯闻缠身的过气演员 ●即将被迫与虫族和亲的娇弱Omega ●即将送去侍奉三条恶龙的纯洁圣子 ●即…… 方喻握拳:“即将拧爆渣攻狗头的方大美人!” K:“警告,暴力对待npc,扣十分。” 方喻:“我还剩多少分?” K:“……负分。” * 任务结束后方喻看了一眼档案,满屏红叉叉: 【扣分项1:危险竞技】 【扣分项2:传播谣言】 【扣分项3:恐吓npc】 【扣分项4:调戏考官】 …… 方喻挑眉:“嗯?调戏考官?” K一声不吭调出了记录回放: ●废土残垣中,漂亮优雅的年轻人一步步走近,看向围城中警惕恐慌的人群,对那冷着脸的男人伸出手,轻轻一笑: ——“来,当我的宠物。” 第2章 伤药 在大典举行的时候,姜朔木着张脸,实在无法融入众人欢欣鼓舞的氛围当中。 因为按照《御天下》剧情发展,尹隋这个时候应该已经重生了,正藏于某个隐蔽之处重修魔身。等尹隋回到修为巅峰,就是今日欢呼雀跃的修士们命丧黄泉之时。 如果说其他人或许还有勤加修炼,五年后拼死逃脱魔掌的机会,那自己—— 姜朔低头看了看自己那双修长白净,半点剑茧也没有的手。 又感受了一下空空荡荡,勉强能聚起一团气的丹田。 再加上穿书而来,半句法诀也记不住的大脑。 “……” 完美的炮灰设定。 姜朔觉得还不如抓个人帮自己挡刀。 最佳的挡刀人选就在身侧,姜朔转过头看看自家道侣,对上那张冷冷淡淡的脸,实在拿捏不准自己和东衍的关系究竟如何,于是微微侧身,试探性道:“……夫君?” 东衍目视前方,毫无反应。 姜朔:“衍……阿衍?” 东衍沉默了半晌,稍微将脸偏向姜朔,淡淡道:“唤我东衍。” 姜朔被尬到,也跟着安静了一会儿,才轻声说:“大典结束之后,我与你一同回去?” 东衍盯着他,姜朔镇定自如地回视他色泽浅淡的双眸。 “我与你并不住在同一处。”东衍说:“我说过多次,结为道侣并非我本意,不必刻意同我攀关系。” 姜朔:“……不好意思。” 挡刀神器,减一。 表演东衍仙尊斩魔的戏班子已经上场,这修仙界的戏班子不比人界,能用幻术变换面貌嗓音,还可以用法诀捏造地形。姜朔望过去,就看见高台上站着一个和东衍长一模一样的人,衣带飘飘,仙气四溢。 不远处还有个黑面獠牙,毛发竖立,身高八尺有余,臂上肌肉拧结凸起,浑身散发恶臭气味的人,应是尹隋。 姜朔怔了半天,寻思原来这尹隋长得这么……? 他并未看过《御天下》原著,瞧见的剧情简介里似乎也没有提到过尹隋的长相,本来以为就算不是传统主角脸,也应该五官正常。 看来《御天下》的作者口味确实很重,也不知道这小说怎么火起来的。 于普带着几个人走过来,先是和东衍行礼,而后说:“师尊,戏已开演,我带诸位师弟到台下给各门派发些清水果食。” 东衍:“去。” 姜朔轻轻动了一动。 于普看似是个大老粗,实际上心思敏锐细腻,又问姜朔:“师娘可是坐得累了?需要弟子命人送些什么过来吗?” “无事,”姜朔说,“我也想到下面转转。” 于普愣了一下,随即恍然大悟。 那戏台在最中间,离这边有一段距离,此时上面打戏精彩非凡,依姜朔的性子,估计是想凑近点看看。 如东衍这等修为的人,耳聪目明,短短几百米自然不成问题,但姜朔…… “师娘随我来吧,”于普低声道,“下面人群拥挤,可别走丢了。” 姜朔想跟着他下高台确实有目的,不过却不是于普想的要去看戏凑热闹,他只是想认认人。 于普要将东西递过去,必要和门派之首打个招呼,互相见礼。姜朔想趁着这个机会,认点各个门派的人。 以免之后一问三不知,令人生疑。 各个仙家门派其实都是按位置驻坐的,姜朔一路走过去,能察觉到不少打量的目光,所幸没什么人上来和他见礼聊天。 由此姜朔又能推出一个结论,自己为东衍道侣,众人虽认识自己,却并不熟悉。可见原身的交际圈小,在以武论辈的修真界,地位估计也不怎么样。 挺好。姜朔放松了些许。 然而在走过一个门派的时候,一只手突然自下而上伸出,拦住了姜朔的路。 “你就是三界第一美人?”少年人盘坐在地上,一身做工精良的白色外袍,略乱的头发用一根长尾巴草扎在脑后,仰起的脸上眉眼俊秀,神情天真中隐带好奇: -- 第5页 “你叫姜朔,对吗?” 姜朔停下脚步。 于普发觉身后的异样,转身对着那少年道:“小仙君,这般伸手拦路很无礼。” 姜朔看着少年那双墨黑的眼,里面色泽浓重,一下竟似乎瞧不见底,又如有吸人魂魄的能力,姜朔对上半晌,甚至觉得头有点晕。 “我是。”姜朔移开视线,淡定问:“有什么事?” 少年勾了勾唇角,开口:“我想当你的徒弟。” * 四下陷入诡异的沉默。 姜朔站在原地半天,才出声:“我不收徒。” 少年追问:“为什么?” 为什么?姜朔心想,那自然是因为自己压根不会法术。 “师娘从不收徒,”于普恰在这时开口,解救了姜朔,“如果你想要拜入东衍仙尊座下,可参加五日后的入门比试。” 不知道为什么,在于普提到东衍仙尊几个字的时候,姜朔仿佛感到眼前的少年脸色阴沉了两分,唇边的弧度隐隐讥讽。 但少年很快重新笑起来,那天真与狡黠兼具的眼眸弯弯,若无其事地收回自己拦路的手:“那没事了。” 于普也不在意,因为姜朔在此处停留过久,已经有不少人悄悄围过来,他急着带姜朔去下一个门派所在的地方。 “等下。”姜朔忽然出声。 于普不解地看向他。 “你受伤了?”姜朔垂着睫,目光在少年的衣领处扫过,轻声询问。 席地而坐的少年下意识抬手掩住领口,他这件外袍没有系腰带,穿得松松垮垮,衣领不知道何时开了,露出一截苍白的瘦弱脖颈,以及从锁骨蔓延而下的大片伤口。 伤口红紫发黑,虽然已经不再流血,但狰狞的细纹依旧凹凸不平——尹隋知道那是什么,是这具尸体之前差点烂掉的地方。 也是自己借尸还魂,重生归来的证据。 尹隋收紧领口,眼中神色阴晴不定,生生按下心中暴起的杀意。 姜朔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回答,也有些尴尬,他只是随口关心一句,谁能想到这少年低着头,半句话也不说。 于是姜朔转过头,对于普道:“让人送点上好的外伤药过来。” “是。”于普说:“师娘,往这边走。” 尹隋坐在地上,盯着那抹红色的身影离开。 先前距离太远看不清面容,如今姜朔下来了,尹隋倒是能好好观察一下这所谓的三界第一美人。 但等姜朔离开,尹隋再回忆,却是如隔雾看花,快要什么都记不住。 只能忆起那漂亮的长睫,微微低垂时颤动的模样。 姜朔和于普绕过各门派,往高台上走后,尹隋才收回目光。 东衍的……道侣么? * 除魔大典一直到深夜才结束。 祈凤御剑带姜朔回了住处,而东衍留在牧云峰——他常年在峰顶修炼,只有门派有要事的时候才会回来。 姜朔回到自己的小院,抬头看了眼门匾,上刻“曲台”二字,听说是东衍亲自提笔写下的。 除去这两个字,东衍在这里的痕迹就半点也寻不着了。 “对了,”姜朔要进门的时候,想起一事,回头问祈凤,“我们九华派……要收新弟子了?” 今日听见于普说什么入门比试,姜朔很好奇。 祈凤说:“是,九华每年都会招收新弟子,如果师尊见着有根骨不错的,还会收为亲传弟子。五天后便是九华入门比试。” 姜朔想不明白像东衍那般冷漠又超脱世俗之外的人,怎么会收那么多弟子……难不成是觉得自己修为太高,精力过剩,收多几个弟子可以壮大九华派? 但据姜朔今日探听得来的情报,九华应已经是无形的修真界第一大门派了。 “到时候,我能过去看看么?”姜朔问。 两人站在小院外,祈凤手里提着盏小灯笼,灵力灌输其中,灯笼发出莹白的亮光,衬得他眉目温柔:“自然,师娘想去便去。” 姜朔想去入门比试上找两个合眼缘的,作为挡刀……咳,以后的拉拢对象。 东衍已有的弟子已经不太合适了,姜朔不清楚自己和他们是个什么关系,迄今为止也只认识了祈凤和于普两个人而已,还不如重新培养和新弟子的感情。 姜朔暗暗琢磨,这五年自己多关心关心那小弟子,等来日尹隋杀上山来,也好有人……掩护自己逃跑…… 虽然也不一定逃得了就是了。 “嗯,”姜朔想着心事,随口道,“你先回吧。” 祈凤没有动。 姜朔:“?” “你今日还未用过晚膳,”祈凤说,“我让小厨房做点简单的送过来。” 祈凤让人送了几样清淡的小菜过来,亲自在院中布好碗筷,这才请姜朔入座。 用膳的时候,祈凤也不吃,就坐在一旁安静地看,过了一盏茶功夫,姜朔终于扛不住他的注视,开口:“要不你也尝尝?” 祈凤轻轻摇头:“弟子今日不能进食。” 姜朔蹙眉:“怎么了?” 祈凤沉默片刻,伸手挽起左边的袖子。 姜朔怔了一下,看见他胳膊上纵横交错的细痕,痕迹虽不重,却也破皮带血,而且看起来还是不久前受的伤。 “先前去惩戒堂领了师尊的责罚,”祈凤低声说,“伤不重,但也要几日才能好,这些天我需要戒油忌荤。” -- 第6页 姜朔原本要夹菜的筷子停在半空中。 他都快忘记东衍罚了祈凤这回事,缘由还是因为自己晚起,祈凤带着自己赶去大典迟到了。 姜朔看着那鞭痕,心头泛起隐隐愧疚。 东衍对待弟子,一向这么严苛么? 祈凤将衣袖拉下来,扬起一个很浅的笑容:“师娘不必担忧,师尊的惩戒一向是小罚,之后我会去药汤池洗浴,不仅能愈合伤口,还可以强身健体。” 姜朔放下筷子,心内叹了一口气:“嗯,倒是辛苦你了。” 听见这句话,祈凤的神情有一瞬疑惑,但很快他掩去这丝情绪,又道:“听说师娘今日大典上,给一个无门派的散修送了九华的极品伤药。” 姜朔兴致不高地用筷子戳戳青菜,随口应:“对。” 祈凤抿了抿唇。 姜朔戳了半天青菜,见他不说话,茫然地抬起眼。 祈凤端坐在软垫上,瞧上去有些失血过度的苍白。 “……”姜朔反应过来,说:“你先回去好好休息,我今晚就派人过去给你送药。” 祈凤终于笑了笑,嗓音低低:“谢过师娘。” * 五日后,九华在前三峰举行了入门比试,开始一年一度的新弟子招收。 姜朔趁着这五日的空闲,用身体不适的借口闭门不出,把卧房书架上摆放的修炼法术书籍都翻了一遍。 这是个大工程,好在姜朔向来喜欢看书,对上面记载的法术也感到新奇,五日下来,竟将那一大批蒙灰的书籍都看了个七七八八。 了解越多后,姜朔就发现自己这副身体的根基极差,连完整的灵核也没能结出来,能够动用的灵力更是凝滞不畅,连基本的御剑都难以成功。 姜朔现在能用的法术,也就是加热手里的一盏茶,以及捏诀让不远处的小物件飞过来而已。 他摇摇头,突然明白了为什么东衍收了八十七个弟子,而自己座下一个也没有。 ——也许是为了避免出现徒弟失手打死师父的惨案。 比试开始前,还是祈凤到曲台小院,带姜朔过去。 九华是修仙界第一大派,每年一度的新弟子招收自是热闹非凡,如今东衍斩杀尹隋后,更是有不少人慕名而来,想在比试上看东衍仙尊一面,甚至怀着直接拜入东衍座下的期望。 可惜,今天身为门派之首的东衍并没有到场。 “师尊已经连续三年没有收过徒弟了,”祈凤低声说,“最小的师弟仍在筑基阶段,师尊也许不想太过耗精力。” 姜朔点点头,看似无意地瞥了一圈场地布置。 九华的各堂长老都已经到了,比试的高台设置得很宽阔,分五个不同的场地,等正式开始后,会按照登记报名的顺序,首尾为一对,轮番上场进行比试,胜者方能进入下一轮的较量。 姜朔一眼望过外场等候的人群,心知这场比试估计需要持续到深夜。 还有一处空地上立着两人高的巨灵石,通体呈现墨绿色,仔细看还能发现里头似藏有暗光。 姜朔这两天也翻阅了入门比试的相关书卷,知道这是九华独特的招收弟子环节,测灵根。 最后决出的优胜者并不能立即被收为内门或外门弟子,还需要过测灵根这一挑战。 杂灵根者,不收。弱灵根者,不收。有成魔趋势的恶灵根者,更是不收。 九华只收心地纯善坚定,灵根干净纯粹的弟子。 姜朔观察了半晌那墨灵石,移开视线。 他今日也就是来凑个热闹,涨涨见识,刚想上去随意挑个位子坐下,余光忽然瞧见什么。 姜朔停下脚步。 祈凤见他神情有异,低声问:“师娘,怎么了?” 姜朔看着五日前曾见过的少年轻巧地避开拥挤人群,朝自己走过来。 少年还穿着那日所见过的白色衣裳,这次倒是好好系了条浅银色腰带,衣服也理得干净整齐了些。头发仍是用几根狗尾草扎住,他脚步轻快地走来,黑眸弯弯,行了个简单的礼,叫道:“姜仙君。” 姜朔问:“你也来参加比试?” 少年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又凑近了一点,对他说:“其实是来谢过你那日的药,我的伤都好了。” 来看人,顺便比个试。 姜朔其实不怎么擅长与人交际,面对这少年明显的示好,只能慢半拍道:“好了就行,祝你今日有个不错的名次。” 最终的名次将决定各堂长老收弟子的顺序,靠前的人会有极大的优势。 少年笑得更开心。 祈凤淡淡扫了面前的人一眼,没出声。 姜朔也许看不出来,但以祈凤的修为,一眼就能看出这少年根基薄弱,连灵核的雏形都没凝出来,也瞧不出什么天赋,大概率会在前两轮就被淘汰。 祈凤不欲与这种人多费口舌,在他看来,这少年明显是想和姜朔套近乎,也不知道怀着什么心思。 “师娘,我们走吧。”于是祈凤说。 姜朔离开后,尹隋回味了一下方才所见,满意地发现自己总算记住姜朔的长相了。 五日前回去后,尹隋左思右想,甚至还试图执笔作画,都没能想起这第一美人究竟长着怎样一张脸。 这回算是有机会多看看了。 等待会打上高台,就能更近距离地观察。 -- 第7页 不过…… 姜朔身边的那条狗,确实烦人。 尹隋对周围人的敌意很敏感,祈凤不加掩饰的冷淡和不屑令他心间窜起怒火,那火越烧越盛,烧得尹隋墨色的眼眸里都有红光一闪而过。 这种让人恶心的、高高在上的姿态。 这种一如曾经的、厌恶不屑的眼神。 真想杀了这个人。 立刻。 祈凤若有所感,在陪着姜朔往前方走的时候,突然回过头。 他看见那少年站在原处,冷冰冰地盯着自己的方向,两人对视片刻,少年倏然扯了一下唇角,朝他露出一个无辜的微笑。 祈凤清清楚楚地看见他的口型。 “师,兄,好。”少年无声地对他说。 作者有话要说: 尹隋:挑衅.jpg 竖起尾巴.jpg 第3章 少年 姜朔坐在上首,看了约莫一炷香的比试,就有些困了。 第一轮的质量参差不齐,遇上不错的,倒有几分看头,但更多的是平平无奇,勉强相抗。 姜朔索性从袖中抽出自己带来的书,闲闲看了起来。 看了一会儿,姜朔忽然听见前方传来惊呼声。 抬眼一看,原来是正中的台上正在进行一场激烈的比拼。左边是一位瘦削的修士,使得一手好剑法,在法术加持下招招狠厉,速度快得姜朔都要看不清他的动作。 而右边的那一个,是姜朔不久前才说过话的白衣少年。 与对手不同,这少年瞧起来压根不会剑法,手里那把普通的剑被他当成拐杖,在对手袭来的时候勉力支撑后退。 尽管处于劣势,他却仿佛没有受到任何影响,神情淡定近乎冷漠,躲避的身形巧妙绝伦,瘦削修士的攻击虽猛,一番功夫下来,竟没有碰到那少年一片衣角。 “太过讨巧。”祈凤站在姜朔身边,轻轻摇了摇头,评价道。 这样只守不攻的打法,在第一轮还能侥幸获胜,越往后打,就越困难。 少年正好躲过一击,获得喘息空间的同时,似乎往姜朔的方向看了一眼。 祈凤皱眉。 这么远,以这人的修为,应该不可能听见自己刚才的话吧? “也不能这样说,”姜朔稍微有了一点兴趣,认真看着场上比试,对祈凤道,“虽然他法术薄弱,但身形灵活,反应机敏,以后走武修的路子也未尝不可。世人皆有短处也有长处,对年轻的弟子,还是要多看长处。” 祈凤沉默了片刻,低声说:“师娘训得是。” 姜朔诧异地看他一眼,无奈笑了笑:“这么严肃做什么?我自知修为不精,只是随意点评一下。今日是九华入门比试,以他的资质,虽有长处,却也不足以被招收为内门弟子。” 祈凤愣了一下,随即也笑起来。 “嗯,”祈凤伸手理了理姜朔坠在耳边的碎发,温和道,“师娘这些天是不是悄悄看了许多书?点评得有理多了。” 他的动作太自然温柔,姜朔没来得及反应,耳边的碎发就被他很轻地挽上去。两人对视一眼,祈凤又说:“等比试结束,还得请师娘过我院子一趟。” 姜朔问:“怎么了?” 祈凤:“这两日师娘闭门勤学苦读的时候,我练了几个新菜式,想请你尝尝。” 姜朔很惊讶,后知后觉道:“以前我吃的菜都是……” 祈凤刚要点头,场上猛然间爆发出一阵更大的惊呼声,姜朔吓了一跳,忙转头去看。 祈凤把未出口的话咽回喉里,神色有一瞬不快。 比试场上,一直处于劣势的白衣少年似乎忍无可忍,不再消极躲避,反而抓住一个极险的时机,一个巧之又巧的斜挑,径直将那瘦削修士的长剑给挑飞了出去。 与长剑一齐飞出的,是暗红的血。 瘦削修士大叫一声,捂住自己的右手跪倒在地,有人上前去查看,摇头叹息:“手筋断了。” 少年站在原地,眼神茫然无措,仿佛并不知道自己这一击会挑断对手的手筋。 “罢了罢了,”负责比试的人说,“送下去医治,胜者,自己报上名来。” 比试中出现意外是常有之事,方才众人都看着,这少年也没有任何不符规定的动作,只能说是造化弄人。 “叫什么名字?”登记的人询问那白衣少年。 尹隋站得歪歪斜斜:“我没有名字。” 登记的人眉头一皱:“无名散修?” 尹隋无所谓道:“等进了九华,再请师尊赐我个名。” 负责登记的人无语,心内嘀咕:“才第一场就敢放大话,也不知道在哪轮就被刷下来。” “你在想什么?”尹隋忽然问。 那人吓了一跳,连退两步:“你靠这么近干嘛?” “我问你刚刚心里在想什么?”尹隋轻声问。 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足一尺,登记的人是九华外门弟子,修为不高,只觉得眼前的少年极有压迫感,尽管长相天真讨喜,但莫名的看上去就令人胆寒,当即道:“没什么,我什么都没想。” 尹隋笑了一下。 “那劳烦您,随便给我取个代号登记到名册上。”他懒洋洋道:“名字不重要,认得我这张脸就行,反正一会儿您还要登记几次。” * 比试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姜朔离席,和祈凤一起用了个午膳。 -- 第8页 祈凤居住的院落比姜朔的曲台大了一倍不止,其间貌美婢女穿梭往来,洁白的梨花树栽种两侧,一步入进去,便有沁人心脾的清香扑鼻,幽雅宁静至极。 祈凤亲自下厨,午膳的菜式十分丰富,且都清爽可口,姜朔高兴得多吃了半碗米饭。 饭后两人在梨树林散了个步,这才慢慢悠悠地回到前三峰。 此时已是夜晚,比试场地亮起了灯笼,守灯弟子将灵力灌入其中,照得整个场地亮如白昼。 前边的人群散去不少,留下的都是经过几轮比试的胜者,姜朔侧耳听了片刻,发现已经到了最后一轮。 九华今年只招收二十名弟子,需在剩下的人中选出。 姜朔往那边站着登记名字的人望了一眼,很快瞧见一抹熟悉的身影。 白色衣裳的少年落在最后面,神情郁郁,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姜朔看了他一会儿,他如有所感,猛地抬起头来。 姜朔也没想到他会进入最后一轮,见他身上的衣物不如白天那样齐整干净,袖口也被人削掉了一块,沾上了灰显得脏兮兮,于是想了想,对祈凤道:“命人取一套……不,取几十件干净的衣物过来,问他们需不需要换上。” 那群进入最后比试阶段的修士个个都是衣冠凌乱,浑身尘土,再不济也是汗湿里袍,确实非常不自在,看见有新的衣物送上来,忙围了过去。 尹隋自然也分到了一套。 他捏着那件做工精良的衣袍,指腹缓缓在其中摩挲而过,九华的东西都是好东西,这样一套简单的衣物,也是布料柔软,不比尹隋强抢来的衣服差。 旁边的男修士有不避讳的,直接在原地就脱了衣袍换上,女修士也纷纷避到屏风后换衣。尹隋不着急,他又抬头去看姜朔。 方才姜朔明明只看了自己。尹隋想。 他琢磨了片刻,很快弄懂了这送衣的巧妙心思所在,心里忍不住升起点愉悦和得意,胡乱把外袍扔了换上新的,又慢吞吞束好发,假作不经意地朝姜朔坐的地方走近几步,仰起脖子去望台上的人。 姜朔却没注意到尹隋,他正看着旁侧,语气微讶:“你怎么来了?” 东衍穿着一身普通的黑衣,绕过各堂长老,在首座的位置坐下,闻言冷淡道:“想来就来了。” 自己就不该问一句废话,姜朔想。 观战台下的弟子和修士有人发现东衍的到来,引起一阵骚动。 尹隋也发现台上多了一个人,他将目光从姜朔身上挪开,盯着东衍那张冷漠的脸看了半晌。 前不久才经历过的死亡仿佛重现眼前,尹隋的呼吸逐渐变得越来越沉,东衍那把天下闻名的华衡剑就被他随手放在桌上,尹隋甚至能感觉到其上散发而出的刺骨寒意。 上辈子,就是这把剑穿过自己的心脏,侧劈而下,捣碎灵核,再破体而出。 尹隋藏在袖袍底下的手死死攥紧。 旁边突然传来一声惊呼,原来是有女修士看东衍看呆了,不小心踩到石头差点摔倒。 尹隋猛地回过神来,掩饰性垂下眼睫。 ……还不是时候。 现在的自己,还不足以杀掉鼎盛时期的东衍。甚至可能再赔上第二条命。 尹隋放缓呼吸,试图将那仇恨暂时从心头祛除开去,这里人多眼杂,他不能被太多人发现异样。 但杀身之仇又岂是可以轻易消弭的,尹隋只要一闭上眼,耳边就会出现剑入肉.体的噗嗤响声,仿佛还能听见自己的惨叫——那是他唯一落败的一次,尹隋自己也没有想到,东衍真的可以杀了自己。 他已经将魔体修炼到第九重,就差一步要跨入大境界,成为古今未有的第一人。 就差那么一点…… 尹隋暗自把喉头被激起的血腥气给咽下去,若无其事抬头再看台上,又扫见东衍旁边的姜朔。 东衍看起来不怎么喜欢他这个道侣,尹隋心不在焉地想。 尽管姜朔素有三界第一美人的称号,兼之修为不高,瞧上去温柔又好拿捏,那双漂亮的秋水眸里总是雾蒙蒙的,微蹙眉的时候眼尾上翘,勾出一抹不自知的媚意。 尹隋觉得可惜,这样的美人,给东衍这种不解风情的人当道侣多没意思。 如果是自己…… 尹隋直觉自己的想法不太对劲,却又不可遏制地往这个方向歪去。 东衍杀了自己,自己要报仇,所以要去抢他的道侣,让东衍沦为三界笑柄,羞辱够了把他再杀掉,这岂不是天经地义? “喂!”突然有人在不远处喊:“那个谁,最后一轮开始了,你傻站在那边干什么?” 尹隋上扬的嘴角一收,面无表情地看了那人一会儿,直到把对方看得心里发毛,才道:“知道了。” 观战台上,祈凤恭敬地给东衍沏好了茶,犹豫了一下,还是出声问:“师尊,今日过来,是准备收新师弟么?” 东衍不置可否,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姜朔正想说点什么来缓解氛围,东衍忽然开口:“这两日忧思颇多。” 姜朔:“?” “尹隋已除,”东衍没有看任何人,他冷淡注视着前方,浅色的眸子里神色沉沉,“本尊心内却始终不安。” 姜朔心道那可不应该不安吗,尹隋死了,但又没完全死透,短短五年后就要卷土重来,把所有人都杀个干净。 -- 第9页 东衍:“本尊座下弟子虽多,堪担大任者却寥寥无几。尹隋虽死,难保今后不会再出现此类魔物。” 姜朔安静地听着他说话,对东衍用“魔物”来形容尹隋感到有点不适。同时,他还看了一眼祈凤。 祈凤站在旁边,听见东衍那句“堪担大任者寥寥无几”,不由得抿紧了唇。 不远处的比试台已经开始了最后一轮对战。 “本尊想收一个真正有天赋的年轻弟子,”东衍垂下眸,看着手里的茶杯,“以后若是魔物再犯,也好有相抵之力。” 姜朔下意识说了句:“那你呢?” 在姜朔印象里,网友口中的东衍是《御天下》里绝对完美的正道人物,修为早已经跨入大境界,距离羽化登仙仅半步之遥,只等时机到来。 思及此,姜朔突然蹙了下眉。 如果东衍一直保持这样的巅峰状态,五年后又怎么会那么轻易被尹隋杀死? 甚至没能护住门派,任凭尹隋以一己之力屠遍了整个九华? 东衍将茶杯放回桌上。 “本尊看得见自己的命数,”东衍说,他静静看着姜朔,无波无澜道,“数年后必有一血劫,本尊无力去改变。” 姜朔:“……” 这就是强者的世界吗。 你其实才是真的看了原著的人吧? 东衍说完这句后就不再开口了,姜朔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心里不仅疑惑,还总觉得东衍刚刚的话有一丝熟悉。 真正有天赋的年轻弟子…… 姜朔的记忆力很好,全是靠当年背历史典籍给练出来的,如今稍微一思索,就记起来了这一小段关键剧情。 五年后尹隋虽将九华灭了门,但实际上并没有完全把人杀干净——作者还给他留了个不小的隐患。 东衍曾收了一个徒弟,此人天生至纯灵根,无父无母无门派,身世悲惨,难得的是心地纯善坚定,又勤奋努力,拜东衍为师后修为日进千里,隐有超越年少东衍的趋势。 这个弟子,五年后没有被尹隋杀掉,而是在九华全派的庇护下从密道逃脱了。 这是写在《御天下》剧情简介里的最后一段,据说作者正连载到这个地方,按合理的剧情发展,接下来该是徒弟忍辱负重,数年后找上尹隋报仇,变成又一枚坚强的炮灰。 姜朔屈起手指,无意识地敲了敲红木椅边沿。 这个人,叫什么名字呢…… 可惜姜朔搜刮了一遍记忆,发现自己就没看见过这个徒弟的名字,感情是网友们骂尹隋太过奋力,压根没有记住配角们都叫什么。 但或许这是一个希望。姜朔想。 一个可以扭转五年后劣势、从尹隋手底下逃出来的希望。 “下一对。” 比试台旁负责记录的外门弟子提高音调喊了一句,姜朔心不在焉,原本没有注意台上站的是谁,却忽然听祈凤轻声说:“这个人竟然还在。” 姜朔怔了一下,随即看见圆台上站立的尹隋。 尹隋此刻已经收拾好情绪,他那双深墨色的眸子一转,恰好与姜朔的目光对上,很快弯了起来,瞧起来单纯得很。 尹隋这场的对手是一位基础功扎实的男修士,身量高大,站在对面和小山似的有压迫感。 刚开始对打的时候尹隋还漫不经心,上辈子总有不少人要来他的地盘上骚扰,尹隋觉得自己杀过的修士说不定比对方这辈子见过的还多,完全没把他放在眼里。 然而打到一半,尹隋却忽觉自己隐隐落了下风。 对手的基本功扎实,攻、防能力都十分均衡,换句话来说,尹隋很难借着巧劲击中他的弱点。 在上百回合的对战后,尹隋这具身体的精力明显后继不上,逐渐被对方把控住节奏。 ——而尹隋两辈子最恨的就是被别人压在头上。 观战台上,东衍倏然开口:“不妥。” 与尹隋对战的男修士发现了一个极有利的时机,忙收了守势,几步追赶上前,一剑割开尹隋半截宽袖,灵活的剑尖眼看着就要抵上尹隋的喉咙。 只要剑尖距喉三寸以内,他就赢了。 就在这时,这个修士忽觉腹间一凉。 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就看见尹隋的半只手掌没入他的丹田之处,只稍轻轻一捏,他那枚辛苦修炼多年的雏形期灵核就要被捏碎。 疼痛来得缓慢,然而修士的剑离尹隋还有好远一段距离,尹隋毫不在意地以自己的性命为饵,目的竟是想要把对手的灵核直接捏碎。 姜朔惊讶地睁大了眼,不禁出声道:“他怎么会……” 尹隋半只手已经伸进面前人的身体里。 他甚至能感受到眼前这个修士的战栗和恐惧,掌下就是微微发热的灵核,轻易把控他人生死的快感直冲心间,尹隋的眸子里红光闪过,几乎要掩饰不住其中嗜血的兴奋。 下一刻,他却突然停了手。 修士的剑颤得快要拿不住,常年的基本素养让他没有错过这一瞬间的时机,立即使力横挥剑身,狠狠劈在无缘无故停下动作的尹隋肩头上,霎时将他击飞出了好几丈远。 尹隋砰地一声摔下对战台,染血的身体在地上滚了几圈,正好停在姜朔脚下不远处。 四周慢慢响起或惊或疑的讨论声。 姜朔愣了一下,他其实没能瞧清楚方才台上发生的事情,只知道这少年似乎捅了一下对手的肚子,然后对手一剑把他劈飞了出去。 -- 第10页 “师娘。”祈凤没能抓住姜朔的衣袖,眼看着他丝毫没有顾及身份地跳下了观战台。 “哪里伤了?”姜朔几步走到尹隋身边,也没有贸然去碰他,只是弯下腰问:“还能坐起来吗?” 过了半晌,趴在地上的少年动了动,先是把乱糟糟的头抬起来,发现是姜朔,又露出一个笑,低声说:“姜仙君……您能扶我一下吗?” 姜朔看看他露出的八颗白牙,和仿佛毫不设防的干净眼眸。 “仙君,”尹隋喘了口气,艰难地用另一只手捂住自己不断流血的肩膀,道,“我真的很疼。” “姜朔。”观战台上的东衍忽然开了口,他坐在上首巍然不动,说:“回来。” 四周的讨论声不知何时已然消停,大家都意识到不太对劲,但又不明白哪里奇怪,只能静观其变。 祈凤的脸色微微一变,很快跳下台去拉姜朔,嗓音低低:“师娘,这个人不对劲,你往后退一退。” 姜朔蹙眉,没有抗拒他的拉扯,往后退了两步,才问:“他怎么了?” 祈凤不语。 姜朔把目光转回尹隋身上,这少年一身白衣都快被血染成了红色,肩膀上的伤口肉眼可见的狰狞,整个人沾满尘土狼狈不堪,却依然固执抬头看向自己。 “姜仙君。”尹隋又叫了他一声。 “我不清楚他哪里有问题,”姜朔移开视线,垂睫对祈凤说,“但东衍若是有什么想法,还请尽快实施,别把人在这里拖着,他失血过多了会死,旁边观战的修士们见了也会觉得疑惑,对九华声誉有损。” 说完这句话,姜朔索性去看东衍。 他知道东衍听得见。 东衍确实听见了,他沉默了片刻,淡淡开口:“把灵核受伤的弟子送下去治疗,来两个人,将他带到墨灵石旁边去。” 这个“他”自然指的是尹隋,但即便是祈凤,此时也不禁面露茫然,不知东衍此举合意。 历来只有最后筛选出来的、已经确定为九华弟子候选人、只需要通过最后一关灵石考验的修士,才需去墨灵石旁边,检验自己的灵根是否纯净无暇。 两个外门弟子走过来,架起地上奄奄一息的尹隋,大踏步往远处的墨灵石走去。 姜朔也跟着他们走了一段路程,紧接着,便看见那两个外门弟子停在墨灵石跟前,一人抓住尹隋的手,不顾他的不满挣扎,猛地把他的手按在了墨灵石面上。 数千人凝神屏息,一同望向那块幽幽发绿的巨石。 墨灵石似乎很轻地震了一下,暗沉的石面逐渐浮现出异样,是比金乌更深的墨红色,一丝一缕地从石头内里蜿蜒而出,浮至最浅处,竟呈现出耀眼明亮的金红色。 “至纯火灵根。”有见识的人喃喃自语。 观战台上的九华几位长老都松了口气,又很快高兴起来。尹隋的表现有目共睹,绝对是可以列入待选弟子之一的,他又是极纯的火灵根体质,尽管现在修为尚浅,但已经可以看出来前途无量。 但下一刻发生的事情所有人都没有料到。 墨灵石上灿烂的火红金丝只浮现了短短一瞬,紧接着像是被什么异物缠住一般,从内往外飞快地黯淡下来,金红仿佛被染上浓墨,眨了个眼的功夫,那些美丽的丝线被侵蚀大半,暗得几乎要瞧不见。 两个外门弟子没能按住挣扎的尹隋,被他甩开了手。 墨灵石面云雾般翻涌片刻,重归平静。 “灵根虽纯,心术不正。”东衍冷淡的声音传开来:“已有三分入魔,及时回头,还有可救。” “另,” 尹隋抬起眼,隔着人群,盯着东衍那张脸,听见他嘴里吐出来的字。 “九华不欢迎修炼禁术的修士,祈凤,把人逐出山门去。”东衍说。 作者有话要说: 专栏【已完结】的古耽二十万字短篇《干掉那个偏执帝王》欢迎喜欢的宝贝们阅读^ ^ 文案: 攻偏执大醋缸//受微万人迷buff//年下//君臣师徒 苏融前世被誉为温柔胜雪,绝代风华,却因不小心惹怒了那位年纪尚小的天子,当晚就被捆进宫中,等待小暴君亲手行刑。 看着红烛鸳鸯枕的内室,苏融不明所以地端起了酒杯。 ——然后他被毒死了。 - 重生后睁开眼,苏融成了一个弱不禁风的草包美人,而当年的小暴君也长成了大暴君,喜怒无常,凶如罗刹。 听闻三年前天子试图令心爱的臣子与自己成婚,反倒逼得人自缢于宫中之后,暴君就疯了。 众臣战战兢兢,百姓怨声载道,苏融想起自己倒霉的上辈子,怒火中烧: “都让开,我来干掉他!” 他准备好软剑、毒酒和白绫,在某个深夜提刀奔赴宫中。 众人翘首以盼,然而苏融一去不复返。 就在大家都以为他已经被害之时,苏融正被白绫缚着手,软剑碎了衣,那令天下人闻风丧胆的暴君低头在他颈边轻轻一嗅,嗓音沙哑低沉: “融融……你回来了。” 第4章 魔气 九华的入门比试结束后,各堂长老都收了几个徒弟,除了东衍。 他默默坐在上首的位置,将比试看完,又一言不发地离去了。 “师尊没有找到资质合适的弟子。”祈凤望了眼他的背影,转过身对姜朔道:“师娘,我们也回去吧。” -- 第11页 姜朔却蹙着眉,神色疑惑。 如果东衍不是这次收的弟子,那是什么时候收的那个弟子? 姜朔感到很头疼,如果自己当初能去看一看《御天下》的原著就好了,起码用不着在这里猜剧情。 “先回吧。”姜朔暂时放弃了思考这件事,想起明日还有事情要做:“现在很晚了。” 经过几日的观察和旁敲侧击,姜朔明白了自己现在虽然修为不怎样,但在门派里也不是个闲人。 身为东衍的道侣,他需要代表出面一些东衍自己懒得去的场合,即使什么也不做,也可以站在那里撑场子。 “明日去下界净魔,我和于普会陪师娘一同去。”祈凤似乎隐约察觉到姜朔的担忧,笑了下说:“不必紧张,下界的百姓都很喜欢你。” 帮手无寸铁的下界百姓除魔是修真界各门派都会做的事情,九华也有每月的例行任务,祈凤等一众弟子都已经非常熟悉了。 “自尹隋被除后,”祈凤御剑带姜朔回到曲台小院,一边道,“下界横行妄为的妖魔已经少了很多,这次我们只接到了几个简单的任务,师娘跟着我们看看就好。” * 丑时三刻,下界。 尹隋咳出一口血沫,脚步踉跄着来到一户人家门前,重重敲了两下。 肩头的伤口还在流血,破碎的衣物与皮肉黏在一起,稍微动一动就扯得生疼,尹隋低低吸了两口气,眉间戾气十足。 这具破身体,忍痛能力都这么差。 “谁啊?大半夜的。”屋子里头亮起灯,有人摸索着走出院子,一边揉着眼睛一边谨慎地打开半边门:“你……哎!” 他被满身是血的尹隋吓了一跳,下意识抬手就要关门。 “大伯,”尹隋伸出手,撑住半扇门,挤出一个笑容,语气温和道,“我被贼人打劫受伤了,可否在你这……” “滚滚滚快滚!”那男人完全不想听他讲话,慌忙地去推门,却发现怎么都合不上——尹隋撑着的那只手力气太大了。 “您行行好,我家里还有小孩。”这个面貌普通的中年男人见关不上门,又换了副神情,哀求道:“您您这……这个样子,进去会吓到孩子的,您找别人给您腾地方行不行?” 尹隋还是笑着,笑意却不达眼底:“我不进屋子,你给我打点水来,我就在你家的院里头歇一歇,天亮就走。” 男人还是不想让他进去:“不进屋也会有血腥味,要是官差——” 他的话猝然消失在喉中,尹隋单手掐住他的脖子,用力收紧,笑着问:“你就要拦我是吧?” 中年男人的喉间发出嗬嗬声,已经开始翻白眼,尹隋轻轻松松地掐着比自己高出一个半头的人,一脚迈进了院子里,还不忘反手把门关上。 然后他随手把人丢在院子的井旁,中年男人仰面朝天倒在地上,脖颈处一片青紫,他大力咳了几声,眼一翻晕过去了。 “二黑他爸,外头是谁啊?” 尹隋又听见屋子里有动静,不耐烦地皱眉,索性捏了个昏睡诀,里边的人扑通一声栽在地上,不动了。 下界的人就是这样,脆弱得不堪一击,甚至激不起尹隋杀戮的欲望。 他坦然自若地走进院子,先是进屋翻出一套勉强合身的衣服,又去井边打水把身上的血污洗了一遍,换上新的衣物。 随后,尹隋拎起睡得香的两个小孩,把他们通通丢到床脚,自己坐到床上开始上药。 药是尹隋一直随身带着的,用触手生温的小青瓷瓶装着,尹隋把药瓶翻来覆去看了一会儿,又忍不住想起第一次见姜朔时,他命人送自己这伤药的场景。 可惜,九华的弟子是当不成了。尹隋百无聊赖地想,还不如找个地方闭关修炼,改天杀上九华,宰了那个叫东衍的狗贼,再把姜朔抢过来。 至于抢过来后要做什么,尹隋还没想好。 他上辈子见过别的魔修折辱长得不错的男修士或是女修士,对那些不入流的手段有些瞧不上眼。 说实话,尹隋这个人,对什么欺男霸女、凌.辱戏弄的玩法都缺乏兴趣,他只渴望无尽的力量,但防不住总有所谓的正道人士看他碍眼,千里迢迢要过来杀他。 等姜朔被抢回来了……尹隋突发奇想,自己可以教他杀人。 姜朔那模样看起来就是个提不动剑的,柔弱温和,性子太软了一点,肯定会遭人欺负。等尹隋教会他杀人,姜朔肯定会高兴。 尹隋也高兴起来,哼着小曲儿给自己上药,那小药瓶被他捏在手里,仔细小心地斟了些粉末出来,半点也不愿意浪费。 药是九华的极品好药,尹隋的伤很快止了血,他胡乱把肩膀裹住,也不想在这地方多待,天还没亮透就出了门,脚步轻快地一拐,挤入熙熙攘攘的早市人潮中。 * “有个百姓说昨夜恶鬼闯进他家里,把他掐晕后在屋里扫荡一通逃走了。” 姜朔坐在主位上,一边微微头疼地揉着太阳穴,一边听祈凤汇报瓜头镇的情况。 “察看后有无收获?”姜朔问。 祈凤摇头:“那屋子里没有任何残存的妖气、魔气亦或是鬼气,倒有不少斑驳血迹,猜测是贼人入户抢劫。” “这应该上报给县府处理,”姜朔昨晚想着心事,都没有睡好,现在困得不行,还得强撑精神,“丢失了什么贵重物品?差个弟子带他们去报官吧。” -- 第12页 祈凤沉默了半晌,神色异样:“丢了一套干净的男人衣物,其余无恙。” 姜朔:“……” 旁边的于普忍不住了,开口:“师兄,我们还是讨论点能做的正事吧。” 祈凤咳了一声,也觉得自己小题大做,于是把这户人家的上报置于一旁,拿起另一页纸。 “经排查,现在还有三件尚未处理的任务。” “一是东边李屠户家,近来圈养的牲畜总是在深夜暴毙而亡,李屠夫特意去守夜的时候,就见大猪小猪在子时一刻齐齐发疯撞墙,如有鬼怪作祟。” “二是南边的张姓人家,上月刚死了过门半年的儿媳妇,最近张大爷频频噩梦,人也变得不太正常,说是儿媳妇要找他索命。” “最后一件事,”祈凤停顿了一会儿,语气沉了下来,“有点棘手。临近瓜头镇的瓜头山北侧,是一处万人坑,前些年闹瘟疫的时候死人都扔在那头,现在有些来历不明的死者,也都一齐被送过去。” “据去探查的九华弟子言,那万人坑处似有不少低智的妖魔徘徊,像是在找什么东西。瓜头山上的几户百姓受到魔气侵蚀,都陆续患上了怪病,得尽快处理。” 姜朔是真没料到,原来作为修真界第一门派,还得帮助下界的百姓捉猪抓狗。 李屠户家的猪崽们都很活泼,只是那味儿实在太难以形容了,姜朔在猪圈外站着听李屠夫讲述深夜猪发疯的情形,没半刻钟就被熏得头晕。 于普专心致志地用符纸探查猪圈,另一边的祈凤率先发现姜朔的异样,他走近几步,轻声问:“师娘可是身体不适?” 姜朔垂着眸不说话,祈凤眼尖,瞧见那纤长细密的睫上沾着泪珠——姜朔有点想吐,眼泪都被逼出来了。 穿书前姜朔一直算是个能吃苦的性子,曾经没日没夜地蹲在遗址发掘地完成过修复工作,但他爱干净,依旧受不了这猪圈的味道。 祈凤盯着那泪看了一会儿,见姜朔实在难受,于是想了想,捏了个防护罩的诀,将脏污空气隔绝在外,又拆了自己的香囊给姜朔配在腰间。 “师娘若是不自在,”他温声说,“可以提前回客栈休息,这里有我们就行。” 姜朔摇摇头。 “既来了便没有随意离开的道理,”姜朔缓了几口气,觉得好多了,道,“看看有没有发现吧。” 于普还真在猪圈里发现了一些东西。 符纸上有妖气残留的痕迹,但比较微弱,推测应该是还未完全成形的小妖。 祈凤屏退旁人后,在猪圈里设了个简单的法阵,轻而易举地把混在一群猪里的小猪妖给抓了出来。 李屠夫过来看的时候,惊讶又愤怒:“这头猪崽我家养了好几年了,怎么吃都长不大,又看它有灵性,才一直留着。早知道是它搞鬼,不如一刀宰了省事!” 姜朔命人用网把小猪妖兜住了,准备带回九华的山头上教训。一行人安慰了李屠夫半晌,又前往刚死了儿媳妇不久的张府人家。 张大爷的怪病,修真人士基本上都能发觉异样,姜朔拦下了要捏诀的祈凤,低声说:“让我试试。” 祈凤神色有些意外,但还是停下了动作。 姜朔回忆了一下先前于普在李屠户家小范围探查邪祟气息的做法,试探性地集中精力捏了个诀。 他记忆力极好,法诀早已在出发前几天就背过两遍,又根据于普的行为调整了一下施法方式,很快淡红色的光芒亮起,姜朔放下手,一眼就看见鬼气最为浓郁的地方。 是张大爷躺着的那张床上。 同行的九华弟子脸上都出现奇怪的表情。 之前听过张府人的描述,初步判断张大爷的儿媳妇应该是化作了怨鬼,在府内徘徊不去,才会导致那么多异常。 但鬼气最为浓郁的地方,一定是这鬼生前最为眷恋或者痛恨之处,但不管是哪个,看起来都有些…… 普通人看不见法阵和鬼气,张府的管家焦急问:“几位九华的仙君,请问究竟怎么样?” 姜朔瞥了眼床上憔悴疲惫的张大爷,开口:“你们府中有怨鬼。” 管事的吓了一跳,忙说:“那请仙君赶紧施法驱鬼吧,我们老爷都快被这鬼缠死了,真是作孽……” 姜朔蹙起眉,没有接他的话,反而问:“刘氏是怎么死的?” 刘氏便是这张府半月前过世的新媳妇,姜朔翻阅过官府的记录,说是急病而亡。 张府管家却明显犹豫了起来,吞吐道:“就……染了风寒,拖了几日就死了,那妇人体质太弱……” 姜朔又问:“刘氏所嫁的张大公子呢?” 管家目光躲闪,说:“几位仙君还是别问了……我们府的大公子天生愚钝,就算有幸面见几位仙君,他也什么都不知道的……” 此刻就连一根筋的于普都反应过来了,握紧了拳头。 家业不小的张府给智障大儿子娶了个貌美的新媳妇,新媳妇却半月后就暴病而亡,死后怨气徘徊不去,竟化作了鬼,并且谁都不缠,偏就要跟着张大爷,折腾得他精神恍惚,面黄肌瘦。 刘氏的死和张大爷脱不了干系。 管家还在求他们快施法驱鬼,姜朔沉默不语。 祈凤的目光里带上几分厌恶,几个弟子都有些敢怒不敢言,于普握紧拳头,刚要上前盘问,忽然被姜朔伸手一拦。 -- 第13页 “师……”他下意识看向姜朔。 姜朔冷静开口:“我们可以驱鬼。祈凤,设阵。” 管家感激地跪下来磕了几个头,连声说:“几位仙君菩萨心肠,大恩大德我们没齿难忘……” 祈凤虽然不解何意,但姜朔的话他一向是听的。 驱除一个没有任何法力的怨鬼十分简单,姜朔确认过张府没有鬼气残存后,才带着几个弟子走出张府大门。 一出门,于普就气愤道:“师娘,他明明就……你怎么——” “驱鬼是各门派必做之事,”姜朔轻轻打断他的话,嗓音很柔和,“怨鬼虽然没有法力,但难保她缠死了张大爷后,不会变成厉鬼,之后可能会为害一方。” 于普十分不甘心:“但我们就这么放过那张府?” 祈凤这时突然问:“师娘,你往哪边走?” “官府。”姜朔淡定道:“去见见这地方的县令。” 驱鬼之事九华可以拿主意,但涉及到逼.奸和谋杀就可以请官府出面了。张府虽然有点钱,但在当地也不是什么地头蛇,九华再自上施压下来,相信官府很快就可以调查出真相,还刘氏一个公道。 “顺便请寺庙的师父给刘氏安个魂吧。”姜朔又想起什么,说:“她化为怨鬼,如今又被驱散,再入轮回怕是困难,还得请人带带路。” 于普应下,派人去安排此项事宜了。 祈凤定定看了姜朔片刻,直到姜朔抬眼问:“怎么了?” 祈凤低声说:“师娘似乎变了许多。” 姜朔安静了片刻,淡淡道:“变得不好么?” 祈凤摇头,随即笑起来:“没有,弟子更喜欢现在的师娘。” 最后一件要解决的事,在瓜头山北侧的万人坑。 路途稍微有些崎岖,九华一行人索性隐去身形,用缩地成寸的法术直接来到万人坑边上。 姜朔举目远眺,这处万人坑其实已被废弃几年,当初闹瘟疫被扔进去的尸体都已化作泥土,一眼望过去,只能见四下杂草丛生,其间隐现枯白人骨。 以及不用设法阵就能感觉到的,无孔不入的阴寒魔气。 于普皱眉:“这魔气似乎比之前报上来的还要严重。” 一行人不多说废话,立时分散开来,以祈凤为中心,设了一个大阵,将方圆五里的范畴全数罩了下来。 姜朔看着他们的动作,一边默默记步骤,一边分神扫了眼在法阵下逐渐显露身形的魔物。 魔物是个笼统的称呼,大多用以形容还未完成修炼成人形的魂灵,魔物通常不会法术,但却有原始的侵略欲,如果嗅到美味的猎物,它们会一扑而上,将盯上的食物撕碎啃咬。 ——比如现在。 祈凤最先发现异样,他离姜朔近,立即开口说:“师娘,你往后退……它们好像在追什么东西。” 法阵淡淡的光芒笼罩下,魔物们暴露出模糊的黑色身影,在半空中掠动而过时甚至会带起一阵微风,姜朔鬓边的碎发都被吹了下来,垂在脸颊旁,细细痒痒。 团团黑气以极快的速度游荡,片刻后,似是寻到确切的方向,聚在一起往西北角掠去。 于普脸色一变:“我们快过去!说不定是百姓误入此地……” 魔物捕食的速度太快,姜朔等人稍微慢了两步,等赶到地方的时候,发现那团不详的黑气正盘踞在一个穿粗布衣服的少年身旁,贪婪地吸食他身上的精气,甚至还有几缕魔气正试图往他丹田处钻。 ——尹隋简直想掐死这些没开灵智的魔物。 他一路跟着姜朔等人来到这地方,原本要找个地方坐一会儿,结果却被脏东西给黏上了。 尹隋自然知道这些魔物是为何而来。 从他重生的那一日起,这处万人坑里就留下了抹灭不去的魔气痕迹。 那些尚未成形的魔物循味而来,试图寻找到根源,将尹隋扑杀吞并,那样就能壮大自身力量,运气好的,还能修炼个几十年化成人形,修为一步登天。 它们找了许久都没有找到,结果尹隋今天自己送上门了。 如果是上辈子,这种魔物尹隋压根不会放在眼里,是伸伸腿就能碾死几只的程度。 但现在这具身体看起来太弱了,虚弱在魔物跟前是大忌,它们不会有善待同类的心思,只有将面前猎物啃咬干净的食欲。 尹隋不耐烦地挥手打走几只,察觉到里边有傻的,还敢往他灵核内钻。 尹隋冷笑一声,索性放开手,任凭那些魔物钻入他的灵核中,眨眼间,那团黑气消失殆尽。 活动了一下手指,尹隋有点嫌弃这几只脏东西给他带来的增益。 不仅烦人,吞食后还几乎没有任何改变,尹隋烦躁得要死,正要站起来换个地方,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人的脚步声。 “师娘,就快到了。”他听见那个叫于普的九华弟子声音。 尹隋思考了很短暂的一点时间,就直接侧过身躺在了地上。 姜朔到的时候,一眼看见少年痛苦地蜷缩起身体,像是试图护住丹田,但凶狠的魔物缠绕在他身边,不过一瞬后,少年就苍白着侧脸,猛地吐了一口血出来。 随行的九华弟子纷纷设下法阵,稍微费了点功夫,才将团团魔气隔绝在外。 祈凤带人将那些魔物收入法器中,而姜朔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往少年走近几步。 -- 第14页 “怎么是你?”于普跟着姜朔,朝尹隋脸上一看,惊异非常。 姜朔也有点意外。 尹隋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他肩膀处的伤又崩裂开来,染红了大片衣衫。 姜朔想看看他的情况,结果被于普一拦,语气严肃道:“师娘,此人行踪成迷,还是小心些为好。” 姜朔觉得有道理,于是站定,问尹隋:“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尹隋倒在杂草丛生的坑边,半身都是泥土,他定定看着姜朔半晌,哑声说:“我是跟着你来的。” 于普的神情更警惕了。 “魔物怎么会缠着你?”于普瞪着他:“你身上的魔气这么重?” 被魔物纠缠一般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因为同类相吸,魔物们会自发寻找弱小的同类,吞并后可以强大自身力量;另一个是灵根至纯至净,也会吸引魔物。 而尹隋…… 于普想起东衍的评语,自己也不太确定了。 这少年把两种可能性都占了。 “我是真的想拜入九华,”尹隋撑着身体,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望着姜朔,嗓音低弱道,“灵核上的魔气……我会想办法剔除的。” 姜朔蹙了下眉,想到一个可能性:“你的灵核,是因为被魔物侵蚀,才会染上魔气?” 如果是因为修炼禁术入魔,起码会表现出一点外在特征,比如使用的法术,灵核的变化等等。 但姜朔回忆大比当天的情形,无论如何也无法发现少年修炼入魔的痕迹。就算是东衍,也只在墨灵石检验过后,才能确定少年已经有几分沾染了魔气。 那魔气,像是自内凭空产生的。 尹隋听见姜朔的问话,没有第一时间回答。 他沉默了很久,慢慢抬手擦净唇角的零星血迹,苍白着脸道:“是我修为不精,才让魔物有可乘之机。” 这算是承认了。 祈凤带人收服魔物后,也回到姜朔身边,他看了看尹隋的模样,对姜朔说:“师娘,我们可以回去了。师尊已经发过话,不会让这人进九华的山门。” 尹隋半伏在地上,闻言,黑眸里控制不住地闪过一丝杀意。 这个叫祈凤的东西…… 姜朔却忽然问:“你既没有门派,那家人呢?” 尹隋闭了下眼,低声说:“……都死了。” 姜朔沉默地看着他。 天生至纯灵根,无父无母无门派,身世悲惨,心地坚定纯善,一心想要拜入九华。这分明应该是…… 祈凤:“师娘?” “带他回去,之后再行处理。”姜朔开口做了决定:“至纯火灵根会吸引魔物纠缠,如果没有庇护之处,他很快会死。” “至于东衍那边,我自会解释。”姜朔说。 尹隋瞧上去激动且感动,少年苍白的双颊浮现出浅淡的红晕,忍不住望着姜朔笑,又小心翼翼地要黏过来。 “师……尊。”他这样轻声喊。 “我不是你师尊,”姜朔别开眼,冷淡道,“待会儿只是带你回九华暂留一段时间,至于之后如何,需要问过东衍的意思。” 这少年像是《御天下》里那唯一没有死于尹隋之手的,东衍所收最末的弟子,也是五年后仅有的破局之人。 但还需要进一步确认,姜朔想。 他不是鲁莽的人,原书剧情发展含糊不清,扑朔迷离,不能轻易认定这个少年就是那个弟子。 姜朔又想起一事,他问尹隋:“你叫什么名字?” 一行人已经收拾东西,准备御剑回九华了。 尹隋听见他说话,靠近几步,注视着姜朔,墨黑的眼眸清澈得如同一汪泉水,蕴着很柔和的光,他眨眨眼,说:“嗯。” 姜朔:“嗯?” 尹隋张了张口,说:“我叫——” 话音刚出,姜朔突然见眼前人影摔下,在所有人都没来得及反应的时候,尹隋白着脸,倒头正正好地摔进了姜朔怀里。 假晕变真晕的前一刻,尹隋想, ……碰到了。 姜朔没有推开他。 作者有话要说: 认真研究了一番人设描述,忽然觉得尹崽……目前也许算是小疯狗攻。 —————— 感谢在2022-02-27 13:25:01~2022-02-28 21: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夜听雨 2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章 偏执 尹隋睁开眼睛。 入目是低垂的青莲色帐顶,屋里燃着浅淡好闻的安神香,尹隋难得地发了片刻呆,才翻身从榻上坐起来。 四周很安静,没有仆从来打扰他休息,尹隋低头扯开衣领看了眼,发现自己肩膀上的伤口已然好了大半。 这还是他第一次在这么舒适安宁的地方醒来。 曾经睁开眼,见到的不是避他防他如蛇蝎的所谓正道修士,就是破败无人的旧屋顶。前世被追杀到最走投无路的时候,尹隋连续几年都躲在峭壁上的山洞里,每天只能和自己聊天解闷。 尹隋从榻上跳下来,赤脚在这间不大的卧房里转了两圈。 靠门的地方放了水盆和干净的方帕,书桌上摆着几碟半粥小菜,尹隋走过去看了看,发现几个碗里的粥还是不同口味的,有甜口、咸口和清淡的。 -- 第15页 伸手一碰,碗壁生温,用小法术保温得刚刚好。 尹隋把三小碗粥都喝完了,连根小菜也没剩下,甚至还觉得没吃饱。 他正准备出门找姜朔,推开门却发现外边站着两个小童。 “姜仙君吩咐过,”有个头顶扎冲天辫的小孩脆生生道,“你有什么需要可以让我们去拿,但不能出这个屋子。” 尹隋看着他片刻,露出一个无害的微笑:“小孩,哥哥想去找你们姜仙君道谢,你带着我出去行不行?” 俩小孩齐齐摇头:“不行。” 尹隋又说:“那你们把姜朔找来,我有事要和他说,大事。” 小童软硬不吃,拒绝道:“我们不是曲台的人,只是姜仙君临时借来看守你的,并不知道姜仙君在哪里。” 尹隋神情逐渐不耐烦。 “不让开是吧?”尹隋一手放在身后,随意掐了个诀,脸上仍带着笑容:“待会被我打了……” 他话说到一半,奇怪地停了下来。 小童好奇望着他。 尹隋把自己藏在身后的手拿出来看了看,又尝试地捏了个最为简单的火诀,法诀念完后,毫无动静。 尹隋:“……” 他醒来后太得意忘形,现在才发现自己灵核内安静如死水——姜朔把他的灵力封了。 没有了灵力,尹隋连面前这两个小孩都打不过,更别说走出这个院子了。 尹隋退后两步,砰地把门关上,开始暗暗磨牙。 姜朔…… 他越发想在九华里头把姜朔抢回去了。 敢这么对待自己,必须得让这美人吃点苦头。尹隋坐在房中冥思苦想,决定以后惩罚姜朔给自己铺床叠被,没铺好就不能出踏出房门的那种。 还要把姜朔灵力也封了,让他体验一下普通人的无力感,等把人欺负哭了,尹隋自己再考虑给他解开封印。 他在这头恶狠狠地想了一早上,另一边姜朔丝毫不知,去牧云峰找了东衍。 牧云峰深处终年雾气缭绕,温度极低,姜朔谢绝了要带自己过去的祁凤,自己御剑去了东衍的修炼之处。 经过多日的尝试和调整,姜朔终于能自己御剑远距离飞行了。 从剑上下来后,他环顾一圈周围白茫茫的景象,花了点功夫,才找到东衍修炼的洞府。 东衍常年待的洞府简陋至极,甚至连个名字也没有,姜朔走进去,只看见一石桌一石椅一石床,别的什么也无,活得比仙人还仙。 姜朔却在里边没找到人。 “东衍?”他顿了顿,索性出声喊:“你在哪?” 问了几句后,洞府深处才传出极其冷漠的一声:“何事?” 姜朔顺着找过去,才发现那一侧的石壁上有淡淡痕迹,应是一道暗门,但东衍显然并不想开门让他进去。 姜朔只好站在外边说话,将昨日在瓜头山万人坑的所见所闻简单讲了几句,又提到捡回来的少年。 “他天生至纯灵根,深受魔物纠缠困扰。”姜朔道:“我带了他回九华,如果你没有意见,我便让他在外门当个普通弟子,督促修炼剔除魔性,方能步入正道。” 说完这句话后,东衍许久都没有开口。 时间一点点过去,姜朔等得快要犯困的时候,终于听见东衍的声音传出来:“他心性极恶。” 姜朔怔了一下,蹙眉问:“此话怎讲?” 若是灵核被魔气玷污,确实会对人的性情有所影响,但凭姜朔对那少年的几次见面了解,应不至于达到东衍口中“极恶”的程度。 东衍这回沉默得更久。 姜朔斟酌了一下,开口:“如若他误入歧途,有这样纯正灵根的天赋,也难保以后不会渐成祸患。” 比如几月前被斩杀的尹隋,便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姜朔特地去藏书阁找过记载尹隋生平的书卷,读了之后才发现,这个令正道仙门厌恶至极,人人欲杀之而后快的大魔头,原也是个天赋极高的弟子。 尹隋是大户人家的妾生子,母亲难产而死后,有人就传信污蔑尹隋的生父其实是外头的商贩。府内上下皆不喜他,尹隋十三岁独自离家流浪,十八岁偶被一小门派的长老带了回去,说是瞧他有仙缘,具慧根,乃是一天生奇才。 尹隋果真是个奇才,入门修炼后,百余年内连破十重境界,成为当年修真界最为年轻的渡劫期天才,只差一步便能迈入大乘之境。 然而这时尹隋入魔了。 入魔的缘由众说纷纭,有人说是因为修为到了瓶颈,尹隋突破不得,一时鬼迷心窍走了歪路。 也有人说尹隋从小心术不正,嫉恨其他正道修士,入魔是意料之中的事。 入魔后尹隋修为大涨,多地逐渐有他杀人嗜血的传闻,被杀的百姓死状极惨,血肉被吸食殆尽,尹隋在众人口中俨然一副恶鬼模样。 之后,各修真门派纷纷开始除魔,数不胜数的修士们要将尹隋斩于刀下,又被修为一骑绝尘的尹隋杀死。 这场血腥追杀,直至东衍一剑将尹隋穿心,方才停歇。 天才虽难得,一心向正道的天才更为不易。有天赋的弟子入魔,比普通修士更难处置。 姜朔等着东衍的回答。 约莫过了半盏茶功夫,东衍才出声:“我会收他为弟子。” 姜朔微微惊讶:“你要亲自收他为徒?” -- 第16页 东衍:“他可以跟着其他师兄修炼,我近日心境不稳,需闭关静养。” 姜朔拧起眉:“你怎么了?” 距离尹隋重生屠遍九华还有五年那么久,东衍现在怎么会…… 姜朔心下一沉,问:“你是不是之前受伤了?” 东衍却没有回答他,等了很久,姜朔明白东衍估计是不愿意回应这个问题了,只好把话题转回去:“那我会叮嘱祈凤他们,好好带一带那孩子。有什么要让他们注意的吗?” 东衍冷淡的声音传出:“他心性偏执,平日须得戒骄戒躁、戒色戒赌,多加修身养性,切忌与人为恶,争强好胜,修炼时克己轻欲,方能剥除魔性。” 姜朔琢磨了一下这句话。 就是要让孩子多读书,读好书,远离黄赌毒,保持良好社交,不能与人打架斗殴,还要培养自制力,最好不要对什么东西产生过分的占有欲,以免成为真正走火入魔的诱因。 姜朔觉得这些要求还是比较容易达成的。 “你可以教他。”东衍突然又说了这么一句。 姜朔:“……?” “人既是你带回来的,”东衍说,“你便多照料他。我这里有三道禁制,能一定程度上限制他的出行,如果你没有把握,可用这几道禁制约束他。” 紧接着,他停了一会儿,又开口:“若是我此次不能……” 姜朔听到一半,东衍又停下了话语。 “罢了,”他道,“你回去吧。” 姜朔虽然感到奇怪,但他不是个喜欢追究到底的人,正要转身离开,忽然顿住脚步,开口:“东衍。” 东衍:“?” 姜朔对他道:“……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民。” “……”东衍看他的眼神怪异起来,说:“你中邪了?” 姜朔:“。” 对暗号失败,告辞。 * 回去的路上,姜朔心里已经确定了七八分。 东衍的徒弟虽多,但也不是每年都收,现在剩下不到五年的时间,东衍在这个节骨眼上主动收了个新弟子,还正巧是纯正火灵根,身世背景也与《御天下》中所描述的一模一样,基本可以确定那少年的身份。 姜朔很轻地舒了一口气,总算是找到个方向了。 他回到曲台,先去了趟尹隋所在的别院里头,看门的两个小童早就在靠在地上昏昏欲睡,姜朔让他们两个去找祈凤领零食点心,而后抬手敲了两下门。 门内毫无动静。 姜朔有些担忧,于是推开门走进去,粗略扫了一圈不见少年人影,而后才在书桌边的角落里发现他。 尹隋抱膝缩在那里,头低垂着,听见门边的动静,猛地抬起头来,一双湿漉漉的黑眸看向姜朔。 “我以为你要把我丢去水牢。”他嗓音哑哑的,低声说。 水牢是关押犯错弟子和镇压邪魔妖道的地方,姜朔绕过书桌,发现少年肩膀处又渗出了血迹。 “伤口怎么又裂了呢?”姜朔皱眉:“上药后应该好得很快的……” 尹隋看着他,说:“我疼。” 姜朔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那处血迹,叹了口气道:“待会我再让人给你重新上药。用过早膳了吗?” 他环顾四周,发现清早派人送来装着粥和小菜的碗碟都不翼而飞,也不知道少年究竟吃了饭没有。 “他们端走了。”尹隋见状开口说。 他们自然指的是门口俩小童,尹隋把早膳吃个精光后,小童确实是把碗碟给端走了。但此时尹隋说半句藏半句的,便让姜朔以为他还没吃过饭,小童们就将东西撤了。 果然,姜朔漂亮的脸上显出点疑惑和不满的情绪,尹隋紧盯着他瞧,见那长长的羽睫垂下去,似是思索了片刻,又轻颤两下,抬起眼来。 “晌午到我院子里用膳吧。”姜朔说:“正好我有话要和你讲。” 尹隋半天没有反应。 姜朔:“?” “我的伤,”尹隋突然重复了一句,“疼。” “……”姜朔无奈,起身道:“我替你换药吧。” 尹隋乖乖被他带到床榻边坐下。 解开上衣系带,少年身形清瘦而略显苍白,姜朔拧开药瓶,垂着眸把药粉倒在方帕上,没有注意到尹隋看着他的眼神。 “你叫什么名字?”换药的时候,姜朔问。 尹隋沉默半晌,说:“我没有名字。” 姜朔惊讶抬眸:“这么多年,你一直没有名字吗?” 尹隋避开他的目光,含糊道:“也有别人乱叫的,我不喜欢。” 姜朔以为他因身世坎坷饱受他人讥嘲,于是说:“没有名字也无妨,改日让你师尊给你起一个。” 这下轮到尹隋吃惊了,他挑起眉,语气上扬:“我师尊?” “东衍已决定要收你为徒,”姜朔有心准备培养他当挡刀神器,咳了一声道,“不过他近日太忙……由我来带带你。” 尹隋原本眼神阴鸷,听见后面半句话,反而高兴起来。 “不如你给我取个名字,”尹隋突然伸手抓住姜朔的手腕,语调轻快,“不然等到我那劳什子师尊过来,别的师兄弟怕都给我取了难听的花名了。” 姜朔微微往后一退,没能把手腕抽出来。 尹隋把他的手抓得死紧。 “我……”姜朔顿了顿,见尹隋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半点松手的意思也没有,只好说:“等我回去想想。” -- 第17页 尹隋对他眨了眨眼,笑道:“不用想,随便取一个。就是叫二蛋,我也认。” 姜朔莫名觉得他的态度有点奇怪。 对自己有些……不尊敬。 尹隋固执地要黏着他,姜朔终于恼了。 “放手。”姜朔语气沉了下来。 尹隋似是吓了一跳,立即把手缩回来藏进被子里,一双乌溜溜的眸子望着姜朔,无辜又委屈。 “师……娘。”他生疏地低声喊,听上去不安极了。 姜朔隐约感觉自己捡回了个大麻烦。 “明日才会给你起名。”为了避开屋子里奇怪的气氛,姜朔站起身,准备离开:“你先暂住在这院子里,等门派里安排好了住处,你再搬出去。” 尹隋望着他匆忙离开的背影,唇角扬得高高的,许久才落下。 待在屋里左右都是无聊,不如出去看看姜朔的院子在什么地方,尹隋心情甚好地打理好自己,正要迈步出门,发现门口被两小童设下针对他的禁制还没去除。 尹隋:“……” 糟了,刚刚一时目眩神迷,忘了让姜朔替自己解开灵力上的封印。 作者有话要说: 尹隋目前在姜朔眼里的形象:乖乖徒弟 第6章 于韫 祈凤把晚膳送到曲台的时候,姜朔正在整理书架。 “这些事情,师娘吩咐弟子做就可以了。”祈凤放下东西,走到他身边,语气柔和:“怎么用得着你自己来?” 姜朔把典籍书卷都分门别类重新摆放上去,揉了揉酸痛的手腕,摇头:“无事,我正要找些书出来。” 祈凤扫了一眼旁边的小桌几,上面放了几本姜朔挑出来的书卷,皆是一些最最基本的入门教学,包括吐气屏息、九华基础招式等等。 祈凤疑惑问:“师娘这是?” “你要有个新师弟了。”姜朔翻了一下手里的书页,随口道。 祈凤脸色细微地变了一变:“是那个……” “他说他没有名字,这样总归不太方便。”姜朔没有注意他的神色,思考了半晌,用指尖在桌上写了几笔,开口:“就唤‘韫’字吧。” 祈凤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姓氏呢?” “九华不是有起名的规矩么?”姜朔合上书,把整理出来的那几本叠好,抬眼道:“我记得,应是要随‘于’姓。” 九华所收的弟子那么多,总有一些因为身世坎坷,连个正经的名字都没有的。就如东衍的第五十六个弟子于普,名字就是拜入九华后才取的。 “今夜我要去议事厅,与众长老商议事情。”姜朔想起什么,叮嘱祈凤:“你新师弟的住处还没安排妥当,待会你将这几本书带给他,顺便寻间屋子让他住下。” 祈凤:“住……要不住我那边?” 姜朔说:“在我院子附近就行,他涉世未深,你师尊让我多看着他。” 祈凤勉强地笑了一笑,还想说点什么,姜朔却急匆匆地出了门。祈凤望着他的背影,静静在原地站了许久。 随后,他垂下眸,一手拿起桌上的几本书,出了门。 尹隋正百无聊赖地在床边打盹,忽然耳尖听见门口的动静,立时抬起头来,还没看清楚人先张口喊了句:“师娘——” 祈凤反手稍重地关上门,一声不吭地盯着他。 “……”尹隋这才发现进来的不是姜朔,唇角的笑意消了下去,冷冷道:“何事?” 祈凤走到他跟前,居高临下地打量了一会儿这个“新师弟”,语气不太好:“见到同门师兄,你就这种态度?” “师兄?”尹隋压根不把他放在眼里,嗤笑:“拜师仪式尚未举行,我哪来的师兄?” 祈凤没想到他还挺牙尖嘴利,脸色更难看了:“既未拜师,又何来师娘?我刚刚进门时,你乱叫什么?” 尹隋在床榻上翻了个身,用后脑勺对着他,懒洋洋道:“我爱叫什么就叫什么,与你何干。” 祈凤在他床前站了一会儿,把带来的几本书卷搁在一旁,然后……毫不客气地一个法术把尹隋扔下了榻。 “起来,”祈凤冷冰冰出声,“我既然将是你师兄,便担着教导师弟的责任。整日窝在床上成何体统,给我出去绕着曲台先跑十圈。” 尹隋猝不及防被他摔在地上,手臂生疼,心里不由得暴起一股杀意。 但他一手撑在地上,沉默了一会儿,突然笑了笑,盯着祈凤道:“跑就跑。” 尹隋若无其事地盘腿坐起来,拍拍袖口上的尘土,问:“师娘可还有别的话要你带给我?” 祈凤淡淡道:“师娘给你取了字,韫玉山辉之‘韫’字,你今天起便叫于韫。” 尹隋不太明白:“什么孕育商会?” “……”祈凤看他的目光越发嫌弃,转身去桌上取笔写了字,撂下笔头也不回问:“你就没读过书?” 尹隋在他身后站起来,活动了一下手腕,眼神阴沉至极,语气却依旧轻松带笑:“……师兄,我是个没爹没娘也没师尊的人,我上哪里去读书。” 其实上辈子尹隋也曾有过读书的条件,但他天生心性顽劣浮躁,没什么人能制住他让他读书,一年一年地耽搁下来,导致尹隋的肚子里墨水极少。 然而当他走到桌前,低头看了看纸上的两个字,又觉得这两字怎么看怎么舒心,恨不得马上听姜朔这样叫叫自己。 -- 第18页 于是尹隋问:“师娘呢?” 祈凤侧过头瞥了一下他,冷淡道:“师娘有事不在。刚才我的话没听见么?九华弟子从不松懈训练,何况你底子如此糟糕。现在出门跑十圈。” * 姜朔与长老们商议后回来,瞧见祈凤提着灯笼在小院门口等着自己。 “怎么耽搁到这么晚,”祈凤轻声问,顺手给姜朔整理了一下被吹乱的披风,“还好我用灵力将饭菜隔温了,就等着师娘回来。” 姜朔眉眼间几分疲倦,微微挡了挡祈凤的手,抬眼问:“你一直在等我?” 姜朔感到有点奇怪。 往常祈凤虽然体贴,但也不会体贴到这种程度,这样……过分亲密了。 祈凤退后半步,低声说:“我……许久不见你回来,担心出了什么事。” “在九华里面能出什么事,”姜朔自己把披风解下,开口,“你先回去吧,已经很晚了。” 祈凤安静了片刻,还是垂眸告辞。 临别前,他最后提了句:“于韫的住处我已经打理好了,在东南角的别院里。” 姜朔怔了一下,转身问:“等等,他人……” 那少年人在哪? 结果姜朔回过身,发现祈凤已经离开了。 “……” 姜朔去了白日里少年所在的院子里看了看,别说人了,就是连根头发丝都没找着。他又在曲台里转了半圈,终于在竹林边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你——”姜朔看清他的模样,倏然停住话语,蹙起眉:“你在做什么?” 尹隋穿着单薄的纯白里袍,脸色比身上的衣袍还白,正从林子里跑出来,身形不稳,额头上冷汗涔涔。 他似乎没听见姜朔的话,直到姜朔一把抓住他胳膊,才回过神来,嗓音沙哑道:“师娘。” “你的伤还没好全,”姜朔难得地生了气,看向尹隋肩膀上被血染红的衣袍,冷下语气质问,“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不把伤口当回事?” 尹隋像是愣了一下。 夜色太浓,姜朔也看不分明他的眸色,只见这少年一声不吭地跪了下来,低头道:“是弟子的错。” “……”姜朔揉揉眉心,无奈道:“你倒是说说,这么晚在林子里跑什么?” 尹隋顿了顿,声音渐小:“祈凤师兄让我加强训练……他本意是好的,只不过我不争气,到现在还没跑完。” 姜朔:“。” “简直胡闹。”姜朔无语半晌,瞥见尹隋跪在地上还摇摇晃晃,只好说:“起来,回你的住处去。” 尹隋用手在地上撑了一下才勉强站起来,但呼吸仍然凌乱不堪,姜朔想了想,伸出手道:“此处离你住的小院有些距离,我带你过去。” 尹隋看着那只白皙修长的手半天,慢吞吞地把自己的手放在姜朔掌心里。 姜朔捏了个缩地诀,眨眼间就到了曲台东南角。他也没来过这里,四下望了一圈才找到祈凤给尹隋安排居住的小院落。 “你今后住在这里,”姜朔牵着尹隋往前走,“如果修炼上有什么不懂的,可以来问我。” 尹隋看看那不起眼的院落,发现一个问题:“师娘,我的院子离你多远?” “……”姜朔琢磨了一下,谨慎道:“约莫一炷香的路程吧。” 尹隋:“。” 祈凤不知道为什么,给他的小师弟安排了一个最远的院落。姜朔头疼地想,也许是因为此处最为幽静,有助于修炼的缘故吧。 “我不要住在这里,”尹隋瞬时黑脸了,“师娘,我要住在你的院子里。” 姜朔停下脚步,没有立刻拒绝他,而是问:“为什么要和我住在一处?” 尹隋低声说:“……我总是被丢在这种角落里。” 前世是,今世也是。 上辈子他虽是修炼奇才,旁人却畏他如虎,星机阁的长老直言他迟早会给门派带来大祸,从来没有人愿听他一句辩解。 他恨透了这些刻意的排挤,也万分厌恶别人眼里疏离的神色。如果姜朔硬要让他住在这种地方……尹隋想着,那自己又能做什么呢?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 祈凤已经给他解开了灵力的封印,尹隋却清楚自己此时就算能掳走姜朔,也走不出九华的山门。 真是可怜又可笑。 姜朔在原地安静了半晌,突然伸手摸了摸尹隋的脑袋。 尹隋:“??” 本尊的脑袋是你能摸—— “你看起来好像很不高兴,”姜朔语气温柔,“没关系,今天夜里先去我院子里睡吧,明天给你换个近点的住处。” 尹隋的模样看起来有点呆。 姜朔看看他,又轻声补充一句:“不要生气了。” 依东衍的意思,对待这个已有几分入魔趋势小弟子,绝对不能姿态强硬,要用怀柔教学,才能将他心中那些暴虐的念头压下去。 姜朔忽然有些明白东衍为什么让这个少年跟着自己了。 如果是跟着东衍修炼,按东衍那个臭脾气…… 直接加速入魔,养出第二个大魔头出来。 思及此,姜朔嗓音愈发温和:“你祈凤师兄做的有些事不妥,我明日便会和他说,今后若是有什么不开心的时候,也可以来告诉我。” 尹隋听见这句话,突然抬起头:“为什么?” -- 第19页 姜朔没明白:“嗯?” 尹隋紧盯着他,语气很奇怪:“对我这种人,有什么必要呢?” “还是说,”尹隋倏然间又上前一步,逼近了姜朔,“你对谁都喜欢这样?” 作者有话要说: 一只初入尘世的小狼狗尚未丧失对人类的警惕之心(x) 第7章 抓伤 尹隋逼问完姜朔,还没等到回答,就后悔了。 他表现得太急躁了。 果然,姜朔脸上现出一丁点疑惑的神色,打量了尹隋几眼才开口:“……没有。” “你算是我带的第一个徒弟,”姜朔解释道,“从前我并未尝试过,所以想好好带带你。如果有什么地方让你觉得不舒服的,可以直接告诉我。” 尹隋没想到自己这样言行冒犯,姜朔都没有生气。 他嘴角忍不住要翘起来,又强行压下去,尽量以一种看似闷闷不乐的姿态说:“可我其实也不是你徒弟。” 如果真是姜朔的徒弟就好了……姜朔只会有他一个弟子,他也只有姜朔一个师尊。 “我修为不精,教习弟子也许多有误导,还是跟着东衍更好一些。” 姜朔许是见他神情郁郁,主动安慰道。 “好吧,”尹隋说,“但我还是更喜欢你。” 小孩子真可爱,姜朔心想。 少年人的个头要比姜朔矮上一点,姜朔看着他不满又无可奈何的模样,真想拍拍他的脑袋。 尹隋并不知道姜朔心里把他当成了撒娇耍赖的小孩,他跟着到了姜朔的院子里,又被安排到隔壁厢房里住下。 “你先暂时睡在这处,”姜朔思考片刻,“明日我再让人收拾近点的……” “不用。”尹隋观察了一下周围,满意道:“我就要一直住这里,有什么事才好去隔壁找师娘询问。” 姜朔对他随口胡诌的借口显然不太理解,但寻思着小孩子也许都是这样黏人,于是也没有此刻就拒绝这个提议。 慢慢来吧。 对这种半只脚踏入歧途的小徒弟,必须温柔再温柔,稍微刺激那么一下,说不定就两只脚都入魔了。 何况这还是自己以后保命的依仗。 新给尹隋住的这间厢房布置典雅贵气,不比姜朔的主卧差,是特地为身份较为贵重的客人准备的休息之处。 尹隋这里碰碰,那里摸摸,逐渐变得好奇且兴奋起来。他指着一个巴掌大的檀木盒问姜朔:“师娘,这是用来敷粉的?” 盒里分隔五格,里面细细铺着满满的粉末,色泽浅淡柔和,乍一看上去还真像是女修士们用来上妆的妆盒。 姜朔瞥了一眼,摇头:“碾成粉末的香料而已。” 尹隋只觉得新奇。 仔细数数,上辈子他能住在环境不错的地方的时候,已经是百余年前了。 上百年说长不长,说短却也绝对不短,至少修真界的流行已经过了一轮,如今摆在房里的许多东西,都是尹隋上辈子从没有在那个小门派里见过的。 至于后来修魔后,尹隋再也没有了在卧房里安静睡觉的时机,日日风餐露宿,简直宛如丧家之犬。 尹隋又走到床边,捏捏软绵绵的被子,看见旁边置物细托上放着杯清水,抬手就拿过来喝了个干净——他正好渴了。 “……”姜朔神情一言难尽,想了想还是提醒这个令人操心的新弟子:“那是用来睡前净手的清水,用过之后就倒进那个小银盆里。” 举着杯子要放不放的尹隋:“。” “早点休息吧,”察觉到他的尴尬,姜朔上前两步,自然地转换了话题,“我给你寻了两本功法入门的书籍,已经放在桌上了。明日起,你便要开始认真研习。” 尹隋放下杯子,去翻了翻那几本书,都是适合初学者的教材。 能看出姜朔确实是很用心在挑选,这两本书不是给完全没有基础的人看的,反而更多是一些贴合九华风格的功法调整途径。 尹隋在修道上的天赋极高,他粗略看了一眼,就能知道姜朔选书时的考量。 想让自己逐渐回归正途,将已入魔的那“几分心思”给扭转过来。 尹隋漫不经心地翻了两页,心内不屑。 若自己真是只有几分入魔的趋势就好,这样教着或许还能救一救。可惜,这副少年人的皮囊下面,早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恶鬼了。 自己注定要让姜朔失望。 尹隋心里遗憾,脸上却表现得欣喜,捧着几本书爱不释手地看了很久,才抬起头看向姜朔,表决心道:“我一定会认真学的。” * 解决好小徒弟的居住问题,姜朔就回了自己的屋子。 尹隋目送着他出门,又凑到窗前,直到望见隔壁屋的烛火熄灭,姜朔应是已经睡下,他才遗憾地关上窗。 榻上还放着姜朔精心挑选的书籍,尹隋懒得再翻阅,随手把书垫了枕头。 而后,他慢吞吞脱下外衣,给自己的伤上了一次药。 尹隋盘腿坐在榻上,心中默念法诀,丹田内几分凝滞的魔气逐渐被调动起来,在经脉内游走三个大轮回,尹隋再睁开眼时,肩膀处的裂伤已然开始结痂。 看来上辈子的功法如今还能用上。就是重新凝结一枚魔气充足的灵核比较耗时,但有了过往的经验,尹隋现下已经熟练非常,估计用不着上辈子那么长的时间,很快就能重回巅峰了。 -- 第20页 他心情颇好,躺在榻上半个时辰也没睡着,索性起身换了身黑色的衣服,出门闲逛。 夜色下的曲台安谧宁静,尹隋先是悠悠转到了姜朔房门口,侧耳倾听片刻,难得在推门而入前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收回手。 算了,尹隋想,姜朔那模样,看起来已经很困了。 以后有的是机会看睡梦中的美人。 尹隋出了曲台,漫无目的地在九华门派里乱走。 九华是修真界第一门派,划了一大片连绵聚拢的山峰为门派腹地,尹隋站在吊桥上举目四望,能看见很远的峰顶上有灯火闪烁——那是其他峰的殿群所在。 隔得这么远,如有急事,一般的九华弟子都是低空御剑而行,像尹隋这样全靠两条腿走路的,倒是少见。 所以尹隋一路上都没碰见什么人。 偶有遇见夜里巡逻的弟子,尹隋便掐个屏息诀,将身形贴近山壁,竟也无人发现他。 只是…… 尹隋走着走着,突然间停下脚步回头。 山道上安安静静,一眼能望到边,什么人也没有。 尹隋慢慢皱起眉。 他总有一种被人盯着打量的感觉,像是冰冷的水蛇黏在身上,甩之不去,却又万分危险。 是什么人在跟着自己? 尹隋垂下眸,假作若无其事地继续往前走,在一个弯道处立即贴进微凹的山壁藏匿身形,等了半晌,猛地闪身出手—— “啊!”一个外门弟子打扮的青年惊叫一声,还没来得及喊人,就被尹隋死死掐住了喉咙,脸涨得通红。 尹隋问:“跟着我做什么?” 那弟子在他手腕上无力地抓挠两下,喉咙里嗬嗬出声,尹隋厌恶地看他一眼,索性一把将人丢在地上。 “你、你……”这外门弟子恐惧道:“九华入夜后不得私自闲逛,我才要问你在做什么?” 尹隋冷冷瞥他,见这人一副软弱畏惧的模样,也失了继续逼问的兴致,直接踢了青年一脚,说:“你滚开点,我回去便是。” 青年在地上翻了几圈,一头撞在山壁上,竟然自己晕了过去。 尹隋:“……” 九华真是离灭门不远了。 他给这外门弟子施了个遗忘诀,再不急不慢地朝原路走了回去。 在尹隋离开一刻钟后,躺在地上的青年忽然间挣扎翻滚起来,腰背猛地向上拱起,折成一个常人难以想象的角度,短短一瞬后,青年的脸色迅速变得惨白发青,血肉也塌陷了进去。 一缕黑烟从他丹田处破体而出,在地上的干尸旁转了两圈,又沿着尹隋回去的路飘了一段距离。 “果然重生了啊……”似男似女的尖声从黑雾中传出,带着满意的叹息:“正好,省得我再找一个这么好用的苗子了。” * 第二天,姜朔一醒来就收到了东衍的传音,只有一句话。 “今日带他过来拜师。” 姜朔洗漱完毕,正要出门找尹隋,就看见祈凤坐在院子中央。 “师娘,”祈凤给他行了礼,语气温和道,“先用过早膳再出门吧。” “嗯。”姜朔抬手理了一下衣襟,看看那几样清淡爽口的菜:“你每日过来,岂不是费心劳神。” 祈凤:“不过是做两样小菜,并不碍事。至于师娘这边,我本就是有事要过来的。” 姜朔抬起眼,以示疑惑。 祈凤的神色严肃起来:“昨夜有一个外门弟子在门派山道上殁了。” 姜朔怔了一下,蹙眉问:“怎么死的?” “血肉尽失,整个人已成了皮包骨,魔气缠绕不绝。”祈凤嗓音沉重:“九华今早已召集各堂长老商议此事,门派里怕是混入了修为深厚的魔修。” “师娘,”祈凤轻轻握住姜朔的手,低声说,“曲台的防护我加强了,近日你也要多加小心。” 和祈凤聊了一会儿,他还另有任务,便提前告辞。姜朔还记着东衍今天要收徒的事情,吃过早膳后便到隔壁厢房找人。 结果敲门半天,里面依旧没有响动,姜朔心下担忧,索性抬手推开门。 然后发现自家道侣的小徒弟在床上睡得正香。 姜朔:“。” 年轻人就是好,早上睡得和……小猪崽似的。 尹隋的睡姿很不安分,半只脚蹬在被子外面,枕头都快歪到榻边上,侧脸被发丝压出大片红印子,姜朔瞥了他一眼,想了想,抬手捏住了他的鼻子。 “……” 尹隋呼吸不畅,很快就醒过来,起床气颇重,刚睁开眼就下意识张口骂人:“我去……” 姜朔:“?” 尹隋一眼望见床边站着的人,话到嘴边拐了个弯,气势立即弱了下来:“我去……这就去起床练功。” 他想下床,姜朔却没让开,静静地看着他。 尹隋脸皮向来厚,此刻难得有了些许不自在,他微低着头不和姜朔对视,只专心致志地盯着姜朔的衣摆瞧。 一只鹤两只鹤三只鹤……姜朔红色的衣摆边上用金线绣了淡淡的仙鹤纹路,平时尹隋并不会注意到这些小细节,觉得姜朔的穿着太过简单朴素,如今却发现处处都是雅致的讲究。 “今日会带你去拜师,”姜朔似是不明显地叹了口气,“你马上是九华的内门弟子了,须得早起晨练,言行妥当,你刚刚——” -- 第21页 尹隋还在试图狡辩:“我没有在骂人……” “我不罚你。”姜朔轻轻打断他的话,垂落的长睫遮下一片温柔的阴影,半是无奈半是纵容道:“但从今往后,不可以再这样。” “我也是会生气的。”姜朔又补充了一句。 尹隋莫名有些无措起来。 他……曾经他有什么做的不好的地方,从来招来的都是冷眼和讥讽,这还是头一次碰见姜朔这样温软的态度。 好歹骂一句自己,尹隋觉得自己心理有点变态了。但假若姜朔稍微皱个眉头,他都好受一些。 ——尹隋是故意睡迟的。 他天性警觉,早在祈凤拎着食盒来小院子前就醒了,醒来后练了半个时辰功法,耳尖听见姜朔的脚步声往这边走来,他才不急不慢地闭上眼睛躺好。 就这么个懒惰成性、出口成脏的弟子,姜朔脾气就算再好,也该训两句。 只要……只要姜朔表现得对自己恶劣一点,尹隋今后杀上九华的时候,就能对他狠心。 “早膳我已经命人送过来了,”姜朔没有注意到少年眼中复杂的情绪,他随手把纱帐挂好,又说,“昨晚搬来得匆忙,这间屋子里都没多少你的东西,我也已给制衣处的弟子写了你的身形尺寸,应该后天就能制好送过来。” 尹隋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你怎么知道我的身形尺寸?” 姜朔:“。” 摸砖头掏文物的事情做多了,尺寸这种东西还不是随手就能量个大概…… 姜朔咳了一声,转话题道:“如果还有什么缺的,你就……” “你——”他说着话,目光落在尹隋的手腕上,突然顿了顿,问:“你的手怎么了?” 尹隋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自己右手手腕上有几道明显的抓伤痕迹,是昨夜掐住那外门巡夜弟子时被挠伤的。 姜朔站在他床前,似是想起什么,开口:“昨天晚上,有潜入门派的魔修将一个巡夜的弟子杀了。” 尹隋猛地一愣。 那人死了?自己明明没有下杀手……难不成是头撞在山壁上磕死的? 许是他的神情流露出了几分异样,姜朔微微蹙眉,不太确定地看着尹隋道:“昨晚我离开后,你……有没有碰见什么不寻常的事情?” 作者有话要说: 尹隋:你怎么知道我的尺寸? 姜朔:。 第8章 凶剑 不寻常的事情? 自己昨晚夜逛九华,好像还一不小心掐死了个巡逻的弟子,算是不寻常的事情吗? 尹隋怎么也不相信自己那点力气就把人掐死了,但事实摆在眼前,由不得他怀疑。 “没有发生什么事。”尹隋抿了下唇,低声说:“我很快就睡着了。” 姜朔有好一会儿没说话。 正当尹隋心里逐渐打起了鼓之时,他突然听见姜朔出声道:“近日门派里估计不怎么太平,你对九华尚未熟悉,修为也不够精进,还需要多加小心才是。” “我这里有一枚青玉,”姜朔抬手解下颈间系着的玉坠,递给尹隋,说,“里面有个防身的小法术,是用来抵御意外袭击的,你收好。” 尹隋接过那块青玉,目光却仍停留在姜朔身上,像是没回过神来。 方才姜朔解玉坠时,尹隋偶一抬眼,瞥见一片云般细腻的雪肤,还瞧见一个小小的红痣,在颈窝边沿上。 姜朔理了下外衫,看看自己的小徒弟,奇道:“你耳朵红什么?” 尹隋:“……” “用过早膳就同我出门,”姜朔不甚在意,没有再追问,“去牧云峰拜师。” 尹隋手里握着那枚青玉,在姜朔离开后才低头看了一眼。 青玉是块普通的灵石,里面确实有个防御的法术,只不过在尹隋看来,宛如初学孩童的水平,简单又拙劣,也许连九华外门弟子的随手一击都扛不下,实在是没什么用处。 看来这是姜朔自己做的防身小法器。 也就姜朔那半吊子水平的修为,能做出这等令人发笑的东西来。 但尹隋看了许久,最后还是把这块不起眼的青玉用红绳串起来,挂在自己脖子上。 * 姜朔没有带人去牧云峰深处找东衍,因为东衍已经出了关,在峰顶的前殿处等候。 按照九华的规矩,其实新入门的弟子拜师,是要举行隆重的拜师仪式的。但东衍是个例外。 他收过的弟子太多,若是一个个都办一遍大礼,九华怕是要终年不得安宁。 姜朔想象了一下东衍的弟子排队准备拜师的场景,忍不住笑起来。 旁边的尹隋看他一眼,闷闷说:“师娘很高兴?” “今天是你的好日子,”姜朔秀丽的眉眼弯弯,“怎么会不开心?” 尹隋不高兴。 他一想到待会要拜两辈子的仇人为师,心里就暴躁得想杀人。 特别是遥遥望见东衍那张冷冰冰的死人脸,他平放在桌面上的无鞘佩剑,尹隋只能尽力压低眼睫,才能避免对着东衍露出极度仇恨的目光。 “你的小徒弟我带来了,”姜朔发现尹隋的步伐渐慢,还以为他害羞,于是独自上前两步,对东衍道,“我临时给他取了个名,就唤‘韫’字,你觉得如何?” 东衍坐在上首的位置上,原本正在闭目养神,听见姜朔的话才睁开眼。 -- 第22页 “随你。”他淡淡道。 姜朔对东衍冷漠的态度见怪不怪,好脾气地问:“那让他磕三个头,喊句师尊就算礼成了?” 这回东衍连句回答都懒得给了,他重新闭上眼睛。 姜朔:“。” 先前东衍就算是态度冷淡,好歹是有问有答,怎么今天…… 姜朔心内存着疑问,看了座上的人片刻,发现东衍的脸色仿佛比上次见他时更苍白了一点。 不过东衍本就白,姜朔一时间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产生了错觉。 见东衍一直没反应,操心劳力的姜朔只好转过身,轻声对低着头的尹隋说:“跪下行个大礼,喊句师尊就好了。” 他说完话之后,等了半晌。 尹隋站在原地一动没动,像是根本没听见。 姜朔:“?” 今天一个两个的,都被下了降头还是怎样? “于韫。”姜朔蹙眉,语气重了一点。 东衍在他身后睁开眼,色泽浅淡的眸子静静看着殿中央立着的少年,情绪无波无澜。 尹隋咬紧后牙槽,收在袖中的手已经攥得没有知觉,在姜朔不解的目光中,他一寸寸跪在了大殿冰冷的地面上。 “……师……尊。”尹隋嗓音沙哑,几乎要听不清叫的是什么。 他没有向东衍行叩拜大礼,原本算不上礼成,上首的东衍却在此时开口:“罢了。” “起身吧。”东衍注视着他:“今后,你便是我座下第八十八位弟子。” 尹隋垂着头,低低道:“……嗯。” 虽说是自己选的卧薪尝胆的路,但临到这一刻,尹隋才更真切体会到刻骨铭心的恨意和不甘。 ——今日之辱……来日必要加倍奉还。 东衍站起身来,淡淡问:“可有佩剑?” 尹隋视线盯着地面,不答他的话。 姜朔:“他还没有自己的剑。” 东衍便说:“随我来。” 姜朔往前走了几步,意外发现尹隋没有跟上来,略微困惑,低声问:“怎么了?” 新徒弟今天的状态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尹隋深呼吸几口,终于收拾好情绪,抬头小声说:“师娘,我紧张。” 他的眼神很干净纯粹,唇边挂着有些羞赧的笑容,似乎成功把姜朔糊弄了过去。 姜朔瞥他一眼,想了想,伸手拍拍小徒弟的肩膀,对少年说:“跟着你师尊去吧,不用怕,我在这里。” 东衍带两人到了牧云峰的侧峰上。 姜朔原以为取本命剑这种严肃的事,按一般电视剧和小说的发展,主角要么被某个大能赠予佩剑,要么是在生死历练中获得机缘,然而…… 东衍把他们带到了九华的门派转生殿。 虽说是殿,但姜朔看了看,发现这里就是一片坟地。 此殿既无门匾廊柱,甚至连遮风挡雨的墙也没有。转生殿所在的地方,是牧云峰最为人迹罕至、草木稀疏的地方之一,一块块灰黑色的残碑立在阴蒙蒙的苍穹下,令人心里油然而生荒凉之感。 姜朔踏入其中,眉心很轻地拧了一下。 他觉得周身的空气都变得凝滞冰冷起来,有点不太舒服。 他身后的尹隋也停下了脚步。 和姜朔不同,姜朔的修为算不上高,很多时间只能凭感觉判断情况。而尹隋虽转生成一个灵核都没有凝结完整的小屁孩,但他对转生殿里的阴冷气息可谓是熟悉至极。 ——是鬼魂的味道。 九华派先人长眠于此,不知道为什么,竟也有那么多人未能转生,无实体的鬼魂长久徘徊在坟地间,带来一股腐朽与寒冷并存的诡异之感。 尹隋不动声色地靠近了姜朔,给他挡住侧边刮来的凉风。 东衍往前走了两步,嗓音冷淡道:“过来。” 尹隋听话地到他身边,望着眼前遍布裂缝的墓碑,眼里也带点疑惑。 东衍这是要耍什么花招? 他警惕起来,身体逐渐绷紧。 大比那天东衍突然命人把奄奄一息的自己拖到墨灵石跟前,逼他暴露出魔气入体的行径还历历在目,尹隋不能不防。 “跪下,把右手放在地上。”东衍说。 尹隋顿了一下,慢慢屈膝跪在地上,正对着面前一块歪歪斜斜的墓碑。 他依着东衍的意思,将自己的右手覆在碑前的泥土上。 姜朔站在他身边,一开始见没有动静,还觉着奇怪,而后忽感脚下摇晃,惊讶抬眸,才发现整片土地都隐隐震动了起来。 空气中腐烂的气息愈浓,浓到姜朔下意识捏住了鼻子,却也抵挡不住周身那深入骨髓的不适感。 “轰隆——”沉闷的响动从地底深处传来,姜朔站立不稳,退后两步,旁边一块原就东歪西倒的墓碑瞬时摔裂在了地上。 这是在做什么?姜朔稳住身形,正想开口问,东衍忽然转头看了一眼,挥袖就把姜朔推开,低声喝道:“当心!” 伴随着几不可闻的裂土声,一道血红的暗影从墓碑群中猛地飞出,在尹隋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的时候,唰地到了几人跟前。 姜朔站的位置不凑巧,正好在那把剑飞来的直线上,所幸被东衍施力推了一把,不然估计要被当场捅个对穿。 “嘶……”姜朔捂住左肩,轻轻蹙了下眉。 -- 第23页 还是被锋利的剑气伤到了。 那把剑起出来之后,凶狠地插进了尹隋面前的泥地里。 姜朔瞧见那是一把通身较为宽扁的重剑,古朴的咒文密密麻麻刻在剑柄上,剑身并不似普通佩剑那般雪亮,而是蒙着一层薄薄的血雾之气。 ……不详之物。 东衍的脸色细微地变了。 姜朔从短暂的疼痛中回过神来后,也怔了一下。 他翻阅九华藏书阁的典籍颇多,借着过目不忘的好记性,有些原本并不在意的只言片语也自脑海中浮现出来。 每个修士的佩剑都有名字,但九华弟子佩剑的名字却并不一定是自己取的。 地位较高的内门弟子,可以拥有直接继承九华先人遗剑的资格。 这位弟子需要跟随师尊来到转生殿处,让游荡在此地的九华先人之灵辨认他的天赋所在,就会有一定的几率获得破土而出的先辈遗剑。 也代表了这把遗剑主人对他的认可。 但…… 姜朔想,怎么会是这把剑? 东衍的佩剑名叫“明止”,姜朔自己的剑上则刻着“朝仪”二字,但尹隋起出的这把先人佩剑,更有一个怪异的名字,只有一个字——“朱”。 音同诛,是把不折不扣的血光之剑。 “朱者,嗜血,好战,性邪。 剑身宽近三寸,剑气成血雾之色,可十步外凭剑气伤人。” 据姜朔阅读的典籍里,记载了朱曾有的三十五位天赋异禀的主人,无一不是年少成才,闻名天下,但却都没有活过二十岁。 随着最后一任年轻主人的陨落,朱也一并深眠于转生殿,几百年间九华没有出现惊才绝艳的天才,朱也仿佛逐渐被人遗忘在这片荒凉的坟地里。 直到今天。 尹隋直直跪在地面上,他对于九华派内的秘闻是不知晓的,况且“朱”的事迹距他上辈子也有好长一段时间,他又不爱看书,平时也少有人与他闲聊,压根不知道眼前这把剑有什么典故。 尹隋只觉得……这把剑莫名很合自己的脾性。 他正要握住剑柄,姜朔突然轻抬手拦住他,并道:“等等……。” 这么一动作,被“朱”划伤的手臂又传来刺痛,鲜红的血珠顺着姜朔的指尖落下,以一个顺滑的弧度,砸在“朱”宽厚的剑身上。 尹隋眼睁睁看着这把血雾缠绕的剑发疯似的兴奋战栗起来,发出阵阵细鸣声,似乎极其喜爱血的味道,对姜朔的血尤是。 已经认主的剑常常与主人心灵相通,东衍拧起眉心,蓦地开口:“姜朔,站远点。” “你的剑太危险,”东衍简洁明了地对尹隋道,眉目间冷漠的神色浓快要化为实体,“元婴期前,不准在门派外任何地方动用佩剑。” 姜朔:“……” 太简单粗暴了吧,这么教孩子真的能教好? 果然,尹隋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他紧紧抿着唇,和所有被师尊训斥的小徒弟一样,露出少年人常有的,生气又不解困惑的神情。 “师……娘,”尹隋改口喊了姜朔,垂着眼睫说,“为什么要这样呢?我不明白。” 姜朔只好安慰小徒弟:“你的剑它……名字叫‘朱’,杀戮之气太重,你如果修为不精,容易被它反噬,会受伤。” 尹隋不甘心地咬住下唇,低声嘀咕:“真的吗……” 尽管依旧疑惑,但他对姜朔的安慰接受良好,很快不再纠结这件事。 ……反正东衍又不能真正管住他。 他伸手握住那把剑,触手寒意透骨的感觉让尹隋心情逐渐好起来,他实在太钟爱这把剑了,简直像是为两辈子的自己定制的。 尹隋轻轻松松地将重剑从地里抽出,拎在手里晃了晃,“朱”发出阵阵颤鸣声,仿佛在与它等候数百年的新主人打招呼。 东衍不带感情的目光从尹隋和“朱”身上扫过,出声道:“走。” 尹隋拎着新佩剑,脚步轻快地凑到姜朔旁边。不料他刚一靠近姜朔,手里的佩剑就更大阵仗地颤动起来,差点从尹隋手里震出去。 姜朔:“?” 尹隋脚步一顿,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剑,真诚地说:“师娘,猪它也喜欢你。” 作者有话要说: 朱:奇耻大辱! 第9章 嫉忿 姜朔最后把尹隋的院子安排在距离自己院落几十米远的地方。 两处院子间隔着一片桃花林,这片林子很奇特,不似寻常桃花那般开得朵朵娇艳,只有零星淡粉花苞缀在枝头,既不张扬也不热烈,反倒含蓄又安静。 尹隋院落里的生活物品仍是祈凤帮忙安排,他协助东衍管理门派大小杂事多年,已经得心应手,只是看起来不大高兴。 在吩咐侍女登记好需要搬来的器物后,祈凤沉默许久,抬眼见尹隋还兴奋地蹲在院子里看姜朔命人给他带的书卷,于是悄悄退了出去。 “师娘。”祈凤在桃花林边上找到人,姜朔正坐在一块圆石上,垂着眼睫翻开一页书。 这些都是准备给尹隋学习的九华典籍,姜朔花了好几个日夜的功夫,亲自将每页书都翻过一遍,确认内容适合新入门的小徒弟学习。 当然,更多的原因是姜朔自己也想看。 祈凤瞧见他认真专心的模样,心中就泛起酸涩又不甘的苦,像是吞进了一口陈年的变味劣酒。 -- 第24页 祈凤站定在姜朔身后,也跟着看了一会儿书上的文字,忍不住开口:“他看不懂的。” 姜朔的目光从密密麻麻的字上挪开,困惑抬眸:“什么?” 祈凤指了指那本书,语气里压着几分自己也没察觉到的嫉忿:“于韫他,看不懂这本书的。” 为了让姜朔更好理解一点,他又补充道:“我之前就了解过了,于韫学识浅薄,字都认不全,不会有耐心看这种枯燥的东西。” 姜朔手里的这本书确实枯燥晦涩,上面详细论述了九华各种基础剑式的演变来由,通篇引经据典,复杂的术语看得人昏昏欲睡,除了姜朔这种曾经整天和古籍打交道的人,估计没有哪个年轻弟子会喜欢看。 “我知道,”姜朔却似毫不在意,“所以我在看,没有拿给他。等看完了,我重新写一本清楚点的。” “……你要自己写?”祈凤很诧异。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姜朔将书合上,淡定道,“我快看完了,理解不难。” 祈凤:“……” “就算你费那么多功夫写一本新的,于韫也不会看。” 祈凤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脸色变得多难看:“他就是个混……混日子的,我昨天要给他送两本珍藏的典籍,于韫全给丢进厨房的灶台里了。” “有这回事?”姜朔闻言也蹙眉:“他为什么要扔你的书?” 祈凤刻意地保持了沉默。 昨天他确实给尹隋送过书,也确实是“珍藏的典籍”。只不过两本书叠起来快要到小腿高度,封皮覆满了擦不干净的灰尘,一本是九华门规细则两千条,一本是历代犯错被逐出师门的带罪弟子记载。 把书递给尹隋的时候,祈凤的神情堪称温柔如月:“师弟,这两本书是师尊命我带给你的,让我督促你谨言慎行,守好九华弟子的规矩。” 他微微加重了语气,笑着对尹隋道:“以免将来行差踏错,惹出门派之耻。” …… “如果故意扔你的书,是他的错。” 姜朔站起来,有细小的花瓣从他外袍上落下,祈凤盯着那角柔软得没有一丝褶皱的红色,下意识伸出手,想要帮姜朔整理。 “……我待会就会去教训他,”姜朔往后一避,避开了祈凤的动作,停也不停地继续道,“你今日辛苦了,于韫院子里的东西,让仆人搬过来就行,你用不着亲自过来。” 祈凤收回手,在袍袖中紧攥成拳:“……是。” * 尹隋觉得很新奇。 蓬软舒适的青色薄被,鎏金细柄的小灯笼,会变色的圆圆白玉杯,散发着幽幽墨香的叠叠书卷,姜朔甚至还命人给他搬了一张焦尾琴。 尹隋蹲在那檀色的琴前,用指尖拨了拨弦,制造出一阵刺耳的噪音来。 真好笑。 尹隋想,姜朔难不成还想把自己培养成一个君子不成。 “觉得如何?”正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熟悉的嗓音,轻而柔和,尾音带着不自知的哑意,像是加了砂糖的糯红豆泥。 尹隋猛地把自己乱弹乱动的手从琴上收回来。 “师娘,”他酝酿了一下情绪,转过头时眼睛里带着兴奋的神色,“这些都是送给我的?” “嗯,”姜朔随意在他身侧坐下,看了那琴片刻,抬手拨了两下,示范道,“应是这样弹的。” 虽然琴的形制略有区别,但手法却和今后没有太大区别。 姜朔以前工作完闲着的时候喜欢研究各种古朴的乐器,说不上精通,但弹上两段还是可以的。 尹隋笑了笑,说:“师娘,我不会这些高雅的东西。” “一张琴而已,”姜朔语气淡淡,“谈不上高雅不高雅,若是闲时能用来解解闷,对你来说便是有了用处。” 尹隋还是难得听见这种言论。 他来了兴致,追问姜朔:“可是我不爱看书,字也不识几个,生平最烦别人训导我,是不是也没关系?我既觉得看书无用处,那便不看了。” 姜朔微感头疼。 青春叛逆期的小孩真难搞。 “你真是这么想的?”姜朔看向尹隋,试图从他脸上找出一丝故意反驳的痕迹。 但尹隋何许人也,他最擅隐忍和伪装,立时做出一副苦恼又委屈的模样来,姜朔的视线在他脸上巡视片刻,很轻地叹了口气。 失望了?尹隋心里想着,可是自己就是这样一个不思进取的徒弟。 他也是真讨厌看书。 姜朔是不是准备抽出戒尺打他两下?就和上辈子那几个名义上为自己好的“老师”一般。 “那就不看了,”姜朔说,还没等尹隋流露出诧异的神情,就接着问,“你自己不想看,我念给你听可好?” 尹隋:“……” 确实是条未曾设想过的道路。 但枯燥无味的内容,经姜朔的口念出来,难道就会变得生动有趣么? “这几本你先拿着,”姜朔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几本书,递给尹隋,并说,“都是我特意找出来的,我想你会喜欢。” 尹隋下意识想推拒,但听见最后一句话,他顿了一下,还是翻开一页。 ……这竟然是话本。 还是有关于九华派野闻的、配有精美图画的话本。 映入眼帘第一句文字,就是“九华东衍秘史一:冷仙君俏娇娥,多情却被无情伤”。 -- 第25页 尹隋:“。” 姜朔的话没错,他控制不住地想翻下一页。 但尹隋克制住八卦的冲动,抬起眼,惊奇地看向姜朔:“师娘……?” “嘘——”姜朔轻声说:“快藏好,这些都是我好不容易从外边买回来,仅有一本。” 尹隋把话本掩进衣服里,突然想起这些东西好像是九华的违禁物。 昨天祈凤把那本厚如砖石的门规递给他的时候,尹隋随手翻了一记,正好记住了第八百七十一条门规,禁止弟子私自偷看与九华功法术籍无关的书,尤其是各种野史小话本。 尹隋看了看若无其事的姜朔,觉得真刺激。 * 姜朔中午睡了一觉,醒来后处理了一下门派事务。 上次带尹隋找到本命佩剑后,东衍破天荒地单独留下了姜朔一个人,让自己的新徒弟先回去。 他沉默许久,才慢慢开口:“以后要辛苦你。” “?”姜朔想着不就是教个小徒弟吗,何况那不是徒弟,那是自己或者整个九华五年后的挡刀神器!自然是要好好教的。 东衍眉间凝着不明显的忧思,嗓音低沉:“门派事务……之后我不会再接手。” 姜朔怔了一下,没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 “一切需由我裁决的大小事务,”东衍转过眼,淡淡对姜朔道,“都交由你决定。” 姜朔:“……?” 笑不出来了。 姜朔试图委婉拒绝这堆麻烦事:“不太好吧……我服不了众,对门内事务也不熟悉。” “以前不能,现在可以。”东衍不给他推拒的余地,淡淡道:“你如今不是做得很好?” 这话好没道理,姜朔合理怀疑他想坑自己给他白打工。 思索一番后,姜朔说:“祈凤平日处理杂务许多,你若是闭关时不便接见外人,可以寻个弟子替你主持大局。” 这意思是推荐祈凤为新一代九华掌门人了,然而不知为何,东衍的脸色依旧没有得到缓解。 “祈凤……”他漠然开口:“心思太重。” 姜朔也没料到东衍对自己的亲传弟子评价那么低。 祈凤可以说是东衍座下最为出色的年轻弟子,勤于修炼,脾性温和,除了总是喜欢莫名其妙地动手动脚之外,没有其他地方让姜朔感到不自在的。 祈凤也很受九华门内上下弟子的欢迎,姜朔常常见到有可爱的女弟子红着脸给他送糕点。 其实姜朔一直认为像祈凤这样的性格,比东衍更适合当掌门。 “那于普呢?”姜朔又问:“他稳重细腻,虽然修为不算太高,但……” 但也总比自己高吧…… 东衍静静看着姜朔,那双淡色的琉璃眸像是能映出人心中所想,他过了一会儿才出声:“你才是我道侣。” 姜朔:“。” “于普出身微末,更难服众。”东衍三言两语道清了利弊:“你代我行掌门之权,方是名正言顺。” 姜朔不说话了。 东衍又看向他垂下的眼眸,顿了顿继续道:“你既与过往表现不同,想必是有某些缘故。” 姜朔心内一凛,来了。 “我曾疑心这种改变,”东衍侧过身,望着远处高低起伏的山峦,语气无波无澜,“但三日前,我用心头血卜了一卦。” 说完这句话后,东衍竟然就闭嘴了。 姜朔:“……” 说话说半截,缺德行为。 “你执意不愿管事,也无妨。”东衍又道:“但若是你心有其他顾虑,现在可以告诉我。” 他的话语停了一瞬,紧接着说:“你的修为凝滞不前,是因为根底太差的缘故。你要是想短期内加快突破……我会带你一起修炼,不必为此介怀。” 姜朔那可怜的、极少接触狗血影视剧的脑子,过了好半天才后知后觉,东衍原来是在含蓄邀请自己和他双修。 “……”姜朔果断道:“我没有顾虑,我可以帮你处理门派事务,祝你早日出关。” 东衍:“。” 姜朔离开后,东衍独自回到牧云峰。 牧云峰深处仍是覆盖着终年不化的一层冷雪,东衍步入洞府中,穿过数道石门,最后才来到闭关的冥思室内。 室内雪白一片,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东衍席地而坐,垂下眼睫看向地面。 那片纯白的地面上,突兀地现出了多条纠缠交错的暗红色凹痕,浅淡的血腥气徘徊不去,东衍定定看着那卦象,很久都没有动。 极恶之象。 东衍甚至能隐隐从中预见自己的死亡。 他身处九华多年,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凶险的卦象。 喉间忽然一甜,东衍立时调动功法强压下那阵痛意,尽管如此,还是不可遏制地吐了一口血出来。 鲜血落在卦象上,又如活物一般被吸收殆尽,血线越发鲜明刺目,散发着不详的预兆。 东衍抬手擦去唇边的血迹,闭了闭眼。 转机只在……两个人身上。 作者有话要说: 祈凤:给小师弟一些爱的教科书 姜朔:给小徒弟一些爱的违禁书 第10章 文盲 姜朔接手的第一件门派要务,便是几日前的巡夜弟子暴毙事件。 该查的都已经查得差不多了,姜朔翻了翻手头呈上来的卷宗,经简单的验尸后,已经确认此弟子是被魔修袭击而亡,身上还残存着剔除不去的魔气。 -- 第26页 一身的血肉被吸食殆尽,整个人成了皮包骨,更可怖的是身上没有出血的伤口,可见该魔修隔着表皮就可以直接将人的精血吸干净。 此外,还在该弟子脖颈处发现了五道青紫瘀痕,是被人猛力掐颈所致。 姜朔看着卷宗上的表述,轻轻蹙起眉。 似乎总觉得哪里有矛盾。 既是可以不见血就能吸食人的功力深厚的魔修,为何又会留下那五道指印……?难不成这个魔修用掐脖子的方式来吸收对方的血肉? 姜朔目光又落到一行字上。 “两手指甲均有血迹残存。” 姜朔抬起一只手,尝试地掐了掐自己的脖子,又思考半晌如果被歹人掐住,自己会做什么动作。 ……那必定是挠他的爪子。 如此一来,这个巡夜弟子指甲内残留的血迹就很好解释了。 姜朔一边想着,正要提笔在卷宗上写字,脑海里忽然闪过一副画面。 ——搬来自己院落附近的于韫,几日前姜朔去喊他起床时,就见小徒弟手腕上有几道显眼的红痕,看上去像是被人抓伤了。 而恰恰在这天的几个时辰前,那外门巡夜弟子悄无声息地死在了山道上。 姜朔沉默片刻。 他仍是在卷宗上写下“加强防御阵法,各堂排查堂内所有人的身份,每夜巡视的弟子需至少三人结伴而行,巡夜次数从三次增至六次”。 写完后,姜朔将笔搁下,转身出了门。 * 姜朔来到小徒弟居住的院子外。 小院里安安静静的,姜朔侧耳听了片刻,没有发现里面有任何响动,索性抬步走入。 檐下半掩的木格窗里传出细微的动静,姜朔特意放轻了脚步,到窗下探头一看,发现…… 自家的新徒弟正在……认真看书。 少年盘腿坐在书架下,身周堆满了还未能及时摆放上去的卷籍,他皱着眉,一手执着本泛黄的书,另一只手不耐烦地屈指在膝盖上敲来敲去,看起来极其暴躁,又不得不按耐住性子,神情严肃中还带着几分郁闷。 盯着徒弟因为烦躁被抓得乱糟糟的头发,姜朔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尹隋:“……” 他竟然没有发现姜朔进了自己的院子。 都怪这破书写得晦涩难懂,甚至还有些字看不懂! 尹隋一个头两个大,随手把书扔了,伸手按住太阳穴,努力顺平心绪:“师娘怎么来了?” 姜朔把手撑在窗台上,秀丽眉眼中蕴着浅浅笑意:“来瞅瞅你不行?刚才看什么书这么入迷?” 尹隋下意识把书往身后藏了藏,他不想被姜朔发现自己看不懂:“没什么。” 姜朔蹙眉,似乎有点不高兴。 “……随便翻翻罢了,”尹隋不自觉地紧张起来,虽然也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个什么劲儿,“不怎么好看,待会就不看了。” 姜朔显然不相信他的话,干脆朝他伸出手,道:“给我也看看。” 尹隋不情不愿地站起来,磨磨蹭蹭把书递给姜朔。 过了一会儿,他还是没忍住,开口说:“那几本话本我看完了,有些地方觉得很奇怪,所以想去找找答案。” 姜朔站在窗外,一手托腮,随意翻了两下书页,像是完全没注意到尹隋的疑惑:“嗯,什么地方奇怪?” 尹隋:“话本里说东衍练了斩情剑。” 姜朔:“?” 尹隋干巴巴道:“练了那种剑法,会断情绝欲,境界大涨,此后心不动则境界不动,心若动则境界大跌,所以东衍才会和那什么……合欢宗的女修断了来往。” 姜朔:“。” 尹隋感觉自己像个傻子。 “……所以你想练这个断情绝欲剑?”姜朔思考半天,谨慎发问。 脑子有病才去练这个,尹隋心想。 人心是最难自控的东西,想练成无心剑提升境界,还不如去当魔修。 “我没有那么蠢。”尹隋郁闷道:“只是记得之前见过一个类似的剑法,想翻出来和话本上的对比一番而已。” 他虽然对看书不感兴趣,但对于修炼一途,却是万分着迷。 ……毕竟上辈子除了修炼,尹隋也没有别的乐趣可言。 “这样啊,”姜朔心想鱼儿果然上钩了,一边笑了笑,问,“那找到要看的内容了吗?” 尹隋摇摇头。 何止没找到,甚至在看书的过程中产生了更多疑问。九华珍藏的典籍是经历代师徒精心挑选过的,自有不同寻常的内涵藏于其中,与尹隋上辈子那个穷酸小门派天差地别。 尹隋即使不爱看书,也被其中有关功法的只言片语深深吸引。 只是…… 尹隋麻木地想,他好像没能认全书上的字,对一些表述复杂的句子也理解不了。 “我——”尹隋张了张口,颇有点难以启齿。 姜朔垂着眼睫翻看那本晦涩难懂的书卷,并没有注意到自己小徒弟的别扭情绪。 尹隋盯着他白如嫩笋的指尖看了半晌,突然就走了神。神游半天之后,才堪堪被姜朔叫醒。 “于韫,”姜朔叫他的假名字,漂亮的乌眸里神色柔和,“你是不是有什么为难的地方?” 尹隋看着他,慢慢开口:“我看不懂。” 姜朔很轻地歪了一下头,像是惊讶。 -- 第27页 “……那些字,我很多都看不懂。”尹隋一点也不难以启齿了,他眨了眨眼,对姜朔道:“我不认字,要师娘教我才能读得懂书。” 姜朔是不相信他这番鬼话的,于是问:“既然如此,那方才你又在书上看些什么呢?” 尹隋脸皮比城墙还厚,睁着眼睛顺口撒谎:“我在看上面的图,书上不是有功法运行的人体简图吗?先前师娘拿来的话本也是,都是图画,我不用费心看字也能猜得出意思。” “……”姜朔低头看了看手里的书,发现还真是。 自己新收的小徒弟竟然是个完完全全的文盲…… 姜朔原本信心百倍的教学计划突遇剧变,如果徒弟连字也认不全,那自己岂不是还要教他写大字? 尹隋看起来却是兴致勃勃,他转身去收拾了堆满书卷的矮桌,抓了翘毛的笔,胡乱蘸了一通墨汁,眼睛亮亮地看着姜朔,说:“师娘,现在就可以教我么?” 姜朔:“……” 面对少年人这样一双充满期待和热情的小狗一样的眼眸,谁能狠下心来拒绝? 姜朔无奈地轻叹一声,收了书,绕过窗台进到屋内。 尹隋向旁边挪了挪,特地腾出个位置给他,看样子是希望姜朔坐在他身边,手把手教他写字。 但姜朔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站住了脚,把手里拿着的书放下,开口:“哪个字不认识,你抄在纸上写给我看看。” 尹隋无赖道:“我看哪个字,哪个字就长得不像样。” 姜朔:“。” 这难道是传说中的文盲综合症? “比如这行字,”尹隋随手指了一记,“十个里面有四五个我都不认得,这要怎么办?” 姜朔听了他的话,下意识俯身靠过去细瞧那字。极其浅淡且温柔的香气朝着尹隋围过来,像是冬末春初养在暖炉边的白玉兰,蕴着欲开未开的矜持和优雅。 “这句话的意思是经脉连通着……” 姜朔其实也刚接触正宗的古文字不久,但得益于曾经的工作要求,他接触和学习过不少古代文字,这几天又阅读了大量典籍,基本上掌握得八九不离十了。 然而……姜朔仔仔细细讲了一遍,发现自己的小徒弟压根没在听。 尹隋在盯着他无意间垂在桌案上的一缕墨发在瞧,看那一动不动的架势,活像是从上面看出了一朵花。 姜朔:“……” 有点生气。 尹隋后知后觉地感受到空气中的沉默,他勉力收拢自己发散的心绪,囫囵点头:“嗯,听明白了。” 姜朔问:“我刚刚讲了什么?” 尹隋瞥了书一眼,一字不落地把那行字念了出来,顺带还结合上下文,简单阐述了一下自己的看法。 姜朔蹙眉:“你是不是在骗我你不认字?” 尹隋欲盖弥彰咳了一声,抓紧毛笔:“没有,我只是悟性比较好。” 姜朔:“。” 尹隋见自己的那点小心思即将暴露,赶紧乖乖低头写字,一边还说:“师娘,我默写一遍这行字,你看看我写得对不对。” 姜朔慢慢往后坐下,神情依旧带着几分不解。 但眼看着尹隋写了几个歪歪扭扭的字后,姜朔忽然留意到一个很小的细节。他伸手不轻不重地扣在尹隋腕间,疑道:“你右手上先前的那几道抓伤,怎么还没消下去?” 尹隋动作一顿。 魔修因为自身功法与天地法则不相容,受伤的伤口难以快速自愈。这是之前在山道上碰见那巡夜弟子时被对方抓伤的地方,连尹隋自己也没注意,竟然还留着几道不明显的红印子。 “于韫。” 沉默片刻,姜朔开了口,他直视着少年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五日前,九华一巡夜外门弟子暴毙于山道上,似是死于魔修之手。” “你告诉我,那天晚上,你究竟有没有出去,是不是和别人打了架?” 作者有话要说: 尹隋:撒娇耍赖皮预定 第11章 戒尺 书房里一瞬寂静如死。 尹隋一双墨黑的眼眸眨也不眨地迎着姜朔探究的视线,他不说话,只是盯着人看。 有那么一刻,姜朔觉得他晦暗的眸色像是两点漆黑的漩涡,一个不留神,就会被吞噬殆尽,片骨不留。 “出去了。”尹隋忽然开口。 姜朔怔了一下,才发现他在回答自己的问题。尹隋的表现太过蹊跷异常,姜朔下意识地绷紧了腰背,警惕起来。 “晚上出去做什么呢?”尽管紧张,姜朔的语气却依旧很温和:“九华的门规,是有禁止夜游这一项的。” 尹隋笑了笑,说:“出去打架啊。” 他注意到姜朔搁在桌上的手指很小心地蜷缩起来,这一点敏感和脆弱被尹隋精准捕捉到,并极大化地激起了他心中掩藏许久的阴暗情绪。 这就开始害怕了吗?尹隋想。 自己只不过露出了那么点与表象不符的真实,姜朔就已经开始抗拒和恐惧,那假若他知道这副少年的躯壳下,隐藏着什么样的一只恶鬼呢? 尹隋遗憾地想,估计姜朔是绝对不会接受自己的真实身份的。 那自己以后只能把他打晕再强行带回去了。 短短一刹那,尹隋已经把怎么制服姜朔再绑住人的手段都简单在脑中过了一遍,挑了几个比较不会伤到人的备用,而后才对姜朔眨眨眼,坦然道:“我那天晚上就是和人打架去了。” -- 第28页 没等姜朔反应过来,尹隋就大大方方地撩起自己右边的袖子。 少年稍显瘦弱的胳膊上,有着好几块刺眼的淤青,还有一道浅浅的剑伤,已经结痂了。 尹隋又干脆扯开自己的衣带,将上半身雪白的里袍解下。姜朔一眼瞧见他曾经在九华入门大比上受的肩膀处的伤,还没好全,胸口又添了几个红印子,像是被人踹的。 “我不知道九华有禁令,那天晚上出去了。”尹隋说:“没走多远,刚出曲台……路上就碰见个巡夜的,一看见我就要拿剑打我,我一时害怕,转身就跑,结果还是被他揍了。” 说到最后几个字,尹隋颇有些咬牙切齿。 下一刻,他又语气低低地开口:“对不起,我是故意隐瞒的,因为触犯门规要被打板子,我不想被打板子。” 听完他的话,姜朔沉默了很久,也不知是信还是没信。 尹隋原本对自己这番话术信心满满,随着时间的流逝,姜朔始终没有出声,他又逐渐忐忑不安起来。 在尹隋委屈起来之前,姜朔才开口:“跪下。” 尹隋愣住了。 “跪下。”姜朔眉眼冷淡,看着尹隋缓慢地起身跪在地上,又捏了个传音诀,传话给祈凤:“召集这七日负责巡夜的弟子到曲台。” 尹隋低着头,他的衣服还没拉上,此时觉得有些冷,还感到那些不足为道的伤口都在隐隐作痛。 祈凤本来就在调查魔修这件事,接到姜朔的传音,迅速带着十几个巡夜弟子过来了。 尹隋跪在了姜朔的院子外边,祈凤来到的时候,发现他正在盯着地上的桃花泥发呆。 祈凤心内冷笑一声,姜朔不在院子里,他压根懒得理尹隋,径直从旁边走过。 “师娘,”祈凤嗓音温雅,对正在翻阅卷宗的姜朔道,“人我都带过来了。” 姜朔停下动作,起身到了外面。 院中一字排开站着屏息凝神的九华弟子,边上还跪着一个不太高兴的尹隋。姜朔稍稍扫了一圈人,说:“你们按次序出来,认认旁边这个弟子,并仔细回忆自己是否在巡夜当晚与他有过冲突。如果有,时间为何?地点为何?” 说完后,姜朔又淡淡道:“如有隐瞒或虚报,当场打死。” 众人一凛,连祈凤都讶异地看向他。 尹隋跪在地面上,手指深深抠进身前的泥地里,一言不发。 东衍让姜朔代管门内之事,各堂长老和弟子们都是清楚的,如今见姜朔神情严肃,不像是开玩笑,立即有人告发:“姜仙君,我我……前几日见到于鸣身上有伤,就是巡夜回来后才出现的!好像……好像那天晚上还有人死了!” 姜朔秀眉一挑,先看了看这个迫不及待要告发他人的外门弟子,而后才望向那个叫于鸣的弟子。 于鸣相貌平平,修为也不高,此时白着脸,跪倒在地,扫了眼尹隋的模样,支吾半天才道:“我……是见过他。” “但那是因为他大晚上在门派内闲逛!”于鸣忽然想起自己其实是占理的,声音大起来:“我巡夜的时候见到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追过去他掉头就跑,我以为是贼,自然是追上去打了他一通。他一直护着自己的脸,我也没看清是谁……” 经过于鸣添油加醋的叙述,姜朔大体是弄明白了。 自家的小徒弟夜半闲逛九华,被巡夜弟子追捕,又害怕被认出姓名所以一直掩着脸,最后才被于鸣发现原来是刚被姜朔带回九华的人。 而于鸣因为一时脑热,在巡夜时与本门弟子斗殴,尤其这个斗殴的对象几日后就变成了东衍新收的小徒弟……他就更不敢出声告知别人这回事。 姜朔在心内将整件事细细地捋了一遍,仍不忘问于鸣:“你碰见于韫的时候,是什么时辰?在什么地方?他从何处走来?” 于鸣冥思苦想半天,终于想起来:“约莫是子时一刻……就在曲台边上,他从……应该是从这边的院子走出来。” 子时。 姜朔思索半晌,据医官所言,那暴毙在山道上的巡夜弟子,子时正是他固定的巡夜时辰,死亡也应是刚去巡夜后不久,恰巧在于鸣碰见自家的小徒弟的时候。 并且那山道,着实离曲台有一段距离…… “你伤了他后,于韫往何处去了?”姜朔又温和地问于鸣。 于鸣咳了一声,尴尬道:“我打伤了他之后,于韫就回曲台了,我……威胁他老老实实睡觉,不然就要告发他触犯门规。” “后来我在曲台边上巡夜到丑时,并未见到他再次出来。”于鸣补充道。 那可不是出不来,姜朔心想,按小徒弟身上那伤痕累累的模样,估计被于鸣打得够呛。 如此一番询问下来,小徒弟确实是触犯了门规,但却与那巡夜弟子被杀的时间正好错了开来,算是洗清了嫌疑。 况且众人都能看出于韫修为低下,连个普通的外门弟子于鸣都打不过,谈何用魔修手法吸食他人? 姜朔捏了一下眉心,轻声道:“都先回去吧。” 顿了顿,他又说:“私下与本门弟子斗殴的,按门规处置。” 众弟子排着队出了院子。 于鸣走过的时候,尹隋轻微地抬了一下头,瞥见他无知无觉的模样,倒是舒了一口气。 没想到会这么顺利。 -- 第29页 尹隋确实在于鸣巡夜时与他打了一架,也的确是在曲台附近。唯一与于鸣所言不符的,是打架的时间。 不是在那巡夜弟子暴毙当天晚上,而是第二晚。 尹隋白天醒来发觉自己或许可能……掐死了一个人,特别是姜朔还碰巧看见了自己手腕上的抓伤后,就开始筹备如何不动声色地将这件事瞒过去。 他在第二天夜里宵禁后,出去逛了逛,并遇见了于鸣,成功让自己“狼狈而逃”,受了不少伤。 不过在挨揍的时候,尹隋还将一道能混沌人记忆的小法诀打入了于鸣那愚蠢的脑子里。 这道法诀是禁术,除了入了魔道的人之外,少有人知晓。 他今日原本想着要怎样引导于鸣,让他以为自己碰见尹隋是在前一天晚上。但没等尹隋说话,就有人替他完成了这件事。 尹隋回忆了一下那个急躁告发于鸣的外门弟子模样,冷冷地想,这个蠢货倒是可以利用。 等那些巡夜弟子都走光后,祈凤下了台阶,扫了仍然跪着的尹隋一眼,对姜朔道:“师娘,于韫触犯夜游门规,理应打十大板。” 听见祈凤说话,尹隋就火大,立即抬头反驳:“那是因为我初入九华,并不清楚这些禁令……” “有错当罚。”姜朔平淡的嗓音让尹隋狡辩的话戛然而止。 尹隋攥紧了拳,睁大了眼睛看着姜朔。 祈凤的唇角微微翘起来,他说:“那我让惩戒堂的人带……” “不必,”姜朔垂下眼睫,看了眼忿忿不平的尹隋,道,“没有及时教他规矩,是我的过失,我会亲自责罚他。” “……”祈凤皱眉:“惩戒堂的人更擅刑罚,他们……” 姜朔没有再说话,浅浅瞥了他一眼,目光不带责备,有的只是柔和却坚定的拒绝。 祈凤及时住了口。 他清楚姜朔不喜欢他过多的干涉,于是低声道:“既然如此……那弟子告退了。” 尹隋幸灾乐祸,祈凤和姜朔闹不愉快是他今天见过最令人高兴的事了。 然而在祈凤离开后,尹隋发现姜朔关上院子门,回去拿了长三尺有余的戒尺出来。 尹隋:“……” 戒尺上带着丝丝灵力,施加了让人痛感加倍的法术,姜朔执着那戒尺,站在尹隋面前,问:“错在何处?” “……”尹隋说:“入夜闲逛,门内斗殴,隐瞒不报。” 姜朔握紧戒尺,尽量放沉嗓音,让自己显得严厉一点:“知道就好,把手伸出来。” 尹隋:“?” 姜朔:“……?” 尹隋看看那把又长又宽的戒尺,再低头看看自己蹭了泥的掌心。 “师娘,”他真情实感发问,“你要用戒尺打我的手心吗?” 姜朔:“。” 不然戒尺还能用来做什么? 姜朔对体罚仅有的记忆,就是还算小不点的时候,被幼儿园老师温柔地拍过手心,并告诉他不能把作业本丢进垃圾桶。 姜朔沉思片刻,下了决定:“不,你转过身去。” 尹隋一头雾水地转过身。 姜朔举起戒尺,估算着力道,然后——给他的屁股来了狠狠一下。 “………………”尹隋:“啊!!!” 作者有话要说: 尹隋:鲨掉,看见这章的人,通通鲨掉! —————— 节日快乐友友们3,给本章评论区大家发红包~ 第12章 轻哄 被姜朔用戒尺打了三下屁股之后,尹隋第二天就赖在床上不起了。 姜朔去找他的时候,就看见少年把自己整个人紧紧裹在被子里,头埋在枕头上,听见开门的动静,尹隋耳朵动了动,闷声道:“不要管我,出去。” 姜朔好气又好笑:“我不管你,还有别人会来管你?” 尹隋憋了一口气,就是不把脸从枕头上抬起来,嗓音低低:“你也管不了我,有本事你拿戒尺把我抽死得了。” 姜朔:“……” 他觉得有点对不住小徒弟。 姜朔对那种施加了法术的戒尺打人多疼并没有概念,虽然下手时特意控制了力度,但一尺子下去,尹隋当场就没稳住身形,扑在地上吃了一嘴泥。 三下后姜朔再也下不了手,最后尹隋独自沉默着,一瘸一拐回了他的小院子。 “……让我看看好点没有。”姜朔上前去轻轻拉小徒弟的被子,低声道:“如果伤得严重,要及时擦药。” 尹隋紧紧抓着被子不让他扯,还是不肯看他,瓮声瓮气说:“已经好了,不用你看。” 他越是这么说,姜朔就越是担心,尤其看尹隋用被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更是忧虑他的腿是不是已经不能动了。 两个人拉扯了好一会儿,尹隋才猛地把头从枕头上抬起,恶狠狠瞪姜朔:“你到底要做什么?” 姜朔看着少年乱糟糟的头发,还有白净侧脸上被硌出的红印子,道:“我想看看你昨天有没有受伤。” “既然怕我受伤,为何又还能下重手打我?”尹隋凶狠的目光像是要把他吃掉,语气里夹着不加掩饰的恶意:“今天早上又来我这里装模作样给谁看?” 姜朔似是被他难得显现出来的暴躁惊住了。 那双漂亮又多情的眸子定定望着尹隋,过了半天,姜朔才垂下眼睫,开口说:“我不会和你道歉。” -- 第30页 尹隋冷哼了一声。 “你有错在先,”姜朔竟然没有生气,还耐心地和他讲道理,“九华门内混入魔修的事情闹得人心惶惶,你又恰巧在这个关头夜半与其他弟子打架,不免引人怀疑。” 尹隋原本气得不行,发誓今天要好好闹一顿脾气,给姜朔点教训瞧瞧。 被人打屁股这种事情,太伤自尊了,尹隋那颗脆弱敏感的心脏受到了极大刺激,昨晚上强行压制了许久,才没能三更半夜冲到姜朔卧房里,把仇报回去。 等以后把姜朔这人掳回去了……尹隋恨得牙痒地想,自己一定—— “对了,”姜朔忽然想起什么,又说,“你还撒谎骗我。” 尹隋:“。” 那阵汹涌澎湃的报复感,一瞬就被摁灭了。尹隋甚至默默地往被子里缩了缩。 姜朔:“我那日明明问过你,有没有发生什么事情,你却告诉我没有。” “如果你早点告诉我事实,我不会用戒尺打你。”姜朔很轻地叹了口气,道:“你这般讨厌我,我又何尝不是失望伤心。或许是我……哪里做得不好,才让你有戒备心。” 尹隋感到胸腔里的心跳得慌乱,他自己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下意识出声反驳道:“我没有讨厌你!” 姜朔安静地看他。 尹隋抿紧唇,一时间不知要说些什么。 确实是……他的错。 直至此刻,他依然在骗着毫不知情的姜朔,他手上已经沾了腥臭鲜血,却还在面对姜朔的时候,把手藏在身后,仿佛这样就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尹隋喉间哽得干涩,重生以来,他头一次有这样极其难受的情绪,甚至眼睛发酸,以为自己流泪了。 然而当他试探性伸手摸了摸脸颊,没能摸到那幻想中的泪水。 ……尹隋恍惚间想,自己好像很久没哭过了。 自从修了魔道之后,他愈发厌恶世间软弱无用的感情,一颗心变得狠戾无情,再也没有什么能触动他的东西。 他所熟悉的情绪,是恨,是恶心,是恐惧,是对手歇斯底里的崩溃。 久而久之,尹隋发现自己压根就不会流泪了。 这样明明很不错,再也不会有被人瞧见软弱无能的时候,但今天,尹隋觉得不太开心。 他想让姜朔……心软。 这样就不用费心去想怎样圆谎了。 “我没有讨厌你,”既然哭不出来,尹隋只好低低地重复了一遍这句话,而后道,“我不气你拿戒尺打我了,你不要难过。” 姜朔慢慢眨了眨眼,似乎在研究尹隋这句话的真实性。 少年微微低着头,下唇被咬得发白,眼尾都是红的,却没有哭,一声不吭地用手指去扯被子角,瞧上去是一副消了气又别扭的模样。 姜朔见终于把人哄好了,伸手替尹隋理理杂乱的头发,温柔询问:“不气就好。给我看看伤,可以吗?” 尹隋犹豫了半晌,还是松开了被子,但只愿意给姜朔看他胸膛和肩膀上的伤,始终护着自己的裤腰带,像是怕人扒他裤子。 姜朔用食指尖凌空点点尹隋的裤头,问:“真的不疼了?” 尹隋咳了一声,道:“不疼。” “好吧。”其实姜朔估摸着昨天自己打的那两下,怎么着也该破皮了,但十几岁的小孩子自尊心最强,肯定是不可能脱裤子给自己看的。 尹隋见姜朔的目光在自己下.身上轻轻淡淡地转了一圈,又收回去了,心里总有点怪异的麻痒感。 那寻常的目光像是挠人的小钩子,看得尹隋浑身不对劲,捏着裤头的手都发酸,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姜朔率先起身道:“那今日的课业先暂缓一天,等你的伤好了,我们再开始吧。” 尹隋片刻后才回:“……好。” 姜朔离开后,尹隋低头看看自己的裤子,惊奇地发现了一些不明显的变化。 这具身体也不是全然一无是处,尹隋想,至少某些地方还挺年轻的,完全压抑不住………… 他木着脸,重新把被子盖到身上,结果因为动作太大不慎扯到身后的伤,不禁嘶了一声。 疼得尹隋脸色扭曲了一下,顿时躁意全消。 * 姜朔这次一直等到尹隋的伤好全了,才开始进行授课计划。 尹隋因此闲了十来天,姜朔交给他看的典籍一律没看,等能下床后,就每日在门派中闲逛,逗猫玩狗,顺带认识一下自己名义上的“师兄”。 算上尹隋自己,东衍如今共有八十八个弟子,虽然有不少因为各种缘故,已然被逐出师门或身殒,但目前留在九华,没有出门游离的仍有不少人。 尹隋一连观察了十几位“师兄”后,得出一个结论。 这些弟子都和东衍一个模样,板着张死人脸,剑法古板,性格冷漠,有着可笑的正义感,在尹隋看来就是一群没用的庸才。 东衍自己修为高,但教徒弟的功夫可谓是烂到家了。 尹隋无聊地在山道边一边咬着草根,一边想,这样一群人,最是好杀,稍微用点伎俩,就能让他们自己无知无觉地迈入火坑,万劫不复。 “师弟?你怎么在这里?” 尹隋忽然听见一个稳重的男声,转头一看,就见一个衣着朴素的高大青年快步朝他走过来。 尹隋蹙了下眉,他其实不想和这些人扯上关系…… -- 第31页 “是于韫吗?”青年站定在他身前,不算出色的样貌上一双眼睛倒是很有神,友善地说:“我是你师兄,师尊座下排五十六,叫于普。” 尹隋吐出嘴里的草根,慢吞吞叫了声:“哦,师兄。” “不是师娘带你修炼吗?”于普刚出远门游历回来,自尹隋拜师后还没见过自己这个小师弟,态度热情地询问:“大白天的,怎地蹲在山道上,没人带你吗?” 尹隋斜斜睨了他一眼,好笑道:“是啊,见我年纪小又修为低,灵核里还有没能剔除的魔气,都嫌弃我呢。” 于普皱眉,摇头道:“这可不行,你既已拜入九华,便是九华的人,灵核内有魔气也不是你自己的错,我们做师兄的,应该帮助你才是。” 尹隋听他这样正义凛然的腔调就觉得烦,索性道:“无事,我回去了,不牢师兄挂念。” 没想到于普还要跟着他回曲台。 尹隋回到住处后,先去姜朔的院子里找了找,果然在池边的大石头上看见垂首看书的姜朔。 不知为何,尹隋感觉明明是自己才是徒弟,姜朔却比他还要勤奋刻苦。尹隋时常半夜偷溜出门,都能瞧见姜朔房中亮着的一点烛光。 难不成是为了更好地教自己?尹隋刚起这个念头,又否决。 姜朔体质普通,灵根又差,能有今天的修为估计是靠灵丹灵药娇养上去的,但怎么着也是个金丹中期了,教个练气初入门的小徒弟是没什么问题的。 尹隋只能把他的行为归结为姜朔爱看书。 姜朔一旦认真看书,就很难发觉周身来了人,尹隋盯了他半天,姜朔才合上书,诧异地看看院子里的两个徒弟:“你们什么时候来的?” 于普行礼道:“弟子路上碰见小师弟,见他茫然无措,便带他一同回来了。” “……”尹隋心想,你大爷的才茫然无措。 姜朔又看向尹隋,问:“你的伤是好全了?” 尹隋:“嗯。” 都快闲出狂躁病来了。 “那今日便开始修炼吧,”姜朔放下书,说,“将你的佩剑取出来。” 于普神情好奇:“师弟这么快就有佩剑了?是哪位锻造师打造的?” 尹隋瞥他,故意道:“不,是转生殿里挖出来的。” 于普愣了一下。 “这样啊,”于普伸手挠挠头,低声说,“那必是极好的先人佩剑了,师尊收了个有天赋的弟子。” 尹隋敏锐地察觉到他的情绪变化。 消沉、尴尬、难过,还有走进姜朔院子里才出现的,令尹隋十分厌恶的在意。 于普在意姜朔。 所以才会介意他的佩剑比不上自己的。 这个认知让尹隋烦躁得不行。 “那把剑自然是好的,”尹隋忽然开了口,少年微微笑着,看起来是不晓世事人情的天真,“我这就拿出来,让师兄仔细鉴赏一番可好?” 作者有话要说: 醋海涛天.jpg 第13章 药浴 尹隋既然这样说,于普便不得不应道:“好,师兄也想看看你的剑。” 尹隋去自己的院子里把“朱”拿了过来。 于普还未曾见过这般奇特的佩剑,剑身扁长,剑刃又不似寻常剑那般锋利,反而透着一股钝感,薄薄的血红色剑气缠绕在“朱”上,轻轻叩响剑身,那阵不怀好意的剑气便涌动起来,凶狠地刺伤冒犯者。 于普不小心被剑气割了一道,凝视着指上的伤口,才发现这剑并不需要用剑刃杀人,所以那刃尖才显得厚钝。 “啊,”尹隋注意到于普被割伤,懒懒道,“对不住,它有时候不怎么听话。” “小伤而已,无碍。”于普随手擦干血迹,询问:“这把剑……唤什么名字?” 尹隋将剑一挑,瞥了眼剑柄上刻着的简单线条,说:“猪。” 朱:“?” 于普:“……?” 姜朔轻咳一声,告诉于普:“朱深为赤,是‘朱’字。” 于普的脸色稍微变了一变。 他拜入九华许久,自然是听过这把凶剑的名号。 “原来是这把剑,”于普见姜朔神色如常,自己也不好表现得过分惊奇,于是说,“但这剑性邪嗜血,恐怕不是很好掌控……” “会吗?”尹隋听了他的话,神情带笑,随手挽了个漂亮的剑花,说:“它平时在我跟前还是挺乖的。” 朱的血雾剑气在空中一阵涌动,最后不情不愿地收了回去,在尹隋手里重新变成一把普通的宽剑。 姜朔坐在一旁,托腮看着他道:“这把佩剑可以与你心灵相通。” 剑虽分好坏,执剑人的掌控能力却更为重要,否则就算是极品的好剑,在一个毫无御剑能力的弟子手里,也形同废铁。 由此可见,尹隋确实天赋异禀。 想起自己勤学苦练多年,依旧修为凝滞不前,于普心中酸涩,沉默不言。 “不过我还未学会一招半式,”尹隋的声音传过来,漫不经心开口,“等之后有机会,我再带着它去和师兄讨教一番。” 于普咽下喉中苦涩,强笑道:“你天赋好,想必很快修为就能进益,到时候或许不是我指点你,而是师兄要向你请教心得了。” 尹隋听得飘飘然,正要再说两句,忽然听见姜朔出声说:“不必妄自菲薄,是人皆有长处短处,你勤奋好学,功底扎实,总有一天能厚积薄发,突破境界。” -- 第32页 这话是对着于普说的。 于普打起精神,也明白自己险些误入歧途,歉声道:“师娘说的是,我心态不稳,应多加注意。师娘既准备教习师弟,弟子便告辞了。” 他行礼后离开小院,姜朔目光投向尹隋,轻声问:“可得瑟够了?” 尹隋:“……” “你师兄虽然修为不高,心地却纯善。方才,你不该这样故意刺激他。”姜朔说。 少年人争强好胜是本能,故而刚刚姜朔并未喝止他,但小徒弟那尾巴翘得半天高的模样,令姜朔不得不伸出手去捏一捏他的骄傲自满,以示劝诫。 尹隋一手拿着剑,嗓音低低:“我本来也没说什么,是他夸我天赋好。” “你天赋是好。”姜朔走到他面前,尹隋垂下的视线便自然而然落在他丹砂色的衣摆上,随着走动,晃出一小片优雅的弧度。 “但你手里这把剑的前主人,无一不是年少成名的天才。”姜朔嗓音柔和,话里却藏锋芒:“他们全都没有活过弱冠之年,皆因心性不稳,走火入魔,或疯或自尽。” “你如果想踏上他们的旧路,大可仗着天赋沾沾自喜,为眼前的一星半点捧誉而得意。” 尹隋心间一震。 甚少有人与他说过这种话,上辈子尹隋以修炼速度闻名天下之时,更是没有人会如此不留情面地指责他“心性不定”。 世人赞叹他的天赋,嫉妒他的成就,讨论着他距离成为下一个修仙界大能需要多长时间,却忽略了尹隋深藏于心底的孤独、焦灼,和恐惧。 星机阁的长老看着他,预言他始终会是个“祸害”。 尹隋如他所愿,最后果真成了个祸害,证明了那预言并非虚妄。 如果……尹隋有点遗憾地想,如果当年,有个像姜朔这样的人,敢直言不讳地道出自己的弊病就好了。 那样自己说不定也能成为一个及时回头,没有行差踏错,一生勤勤恳恳修炼的普通天才。 “师娘,”尹隋叹息般道,“假若命运是已经注定了的呢?” 拿到“朱”这把剑的人都活不过二十岁,那自己呢? 姜朔蹙眉,定定看了他一会儿,开口:“你若信,现在就应自裁以证天命。” 尹隋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他忍不住笑了起来,少年眉眼弯弯,墨黑的眼眸里透出了势在必得的光芒:“我现在还不能死……所以,我不信命。” * 姜朔带尹隋来到曲台的东南角上。 这里是一处深不见底的悬崖,对面山壁上倒挂了一丛银练般的瀑布,水雾氤氲缭绕,周围的杂草生得青葱茂盛,是一个野趣盎然的好地方,很适合修炼。 姜朔问:“这些日子让你看的书,都看完了吗?” “……”尹隋试图蒙混过关:“看得差不多了。” “是吗,”姜朔淡淡道,“那三本书,都叫什么名字?” 尹隋:“。” 别说名字,书都不知道被他丢到哪里去了。多日前尹隋倒是草草翻过一次,瞧见无非是些凝神静心的理论,不禁觉着索然无味,懒得再看。 尹隋很清楚,这些书,并不是用来提升他目前修为的,而是稳固灵根,剔除魔气的基础。 但心知魔气来源的尹隋,又怎么可能会老老实实按着上面的方法修炼。 他巴不得放任魔气缠身,最好还能吸引一些没开灵智的魔物过来,吞噬魔物过后,尹隋的修为就可以得到更快速的提升。 姜朔看了他一会儿,见少年低头不语,叹了口气:“又撒谎。” 尹隋想像往常一样狡辩几句,或者装成副可怜模样,姜朔肯定会心软,但不知为何,这次他唇动了动,竟然没能立时说出骗人的话来。 姜朔垂睫:“我知道了。” 尹隋迟疑开口:“我今日回去再……” “不必,”姜朔早有准备,淡定道,“坐下吧。” 尹隋顿了顿,慢慢跪坐在姜朔面前,而后抿着唇伸出手。 姜朔看了看他的手心,疑惑道:“你做什么?” 尹隋:“……” 这次不打手心了吗?难不成还要打……那里? 姜朔:“……坐好,我不打你。既然你自己不看书,那我只好念给你听。” 尹隋尴尬地把手收了回来,心道自己真是个脑残。 有事没事,总想着被姜朔打干什么? 尹隋胡思乱想,思绪渐渐飘飞天外,丝毫没有注意到姜朔竟然已经摊开本书,认认真真地给他念起了字。 等尹隋回过神来,觉得自己耳根有点热,他听见姜朔低而柔和的话语,似是一边在思索一边念,语调慢悠悠的,很是动听。 尹隋一开始没有在意,片刻后,却不自禁被吸引了注意力。 姜朔没有完全按着书上的文字在念,而是尽量用直白简单的语句表达,像是怕小徒弟听不懂似的,还能引经据典,时不时带个小故事。 在瀑布的水流声中,尹隋逐渐放松下来,姜朔讲学算不上好,甚至还有点呆呆的,但尹隋瞧着他蹙眉努力的模样,心里头就涌起一股说不上来的悸动。 如同散下的一把落叶,被人捧起来又忽地松开,微不足道的愉悦揉碎在尹隋复杂难言的心事里,让他有些无所适从。 果然是太久不读书了,尹隋想,这种滋味真是奇怪。 -- 第33页 与暗自高兴的尹隋不同,姜朔此时正陷入了苦恼,他感觉自己……讲课的能力太弱了。 这也不能怪他,姜朔两辈子都不是当老师的料,有时候还显得笨嘴拙舌的,他最喜欢的事情,还是安安静静地待在角落里看古籍修文物。 于是就算姜朔再努力,也只能让自己念的东西听起来稍微不那么古板无趣。 他用一个下午的时间,把基础入门的《养气诀》给讲完了。 姜朔舒了口气,抬眼看自己的小徒弟,却发现尹隋在……发怔。 少年微低着头,盯着姜朔身旁的一丛幼嫩野草,眸光定定的,像是透过这草看见什么令他开心的事情,唇角很轻地向上扬起,是个心情颇好的弧度。 “……”姜朔挫败问:“我讲得很差吗?” 小徒弟竟然在明目张胆地发呆……还发呆得很高兴。 尹隋回过神来,下意识道:“没有。” “你今天讲的我很喜欢,”他发自内心地和姜朔说,“明天我还想听你讲这本书。” 口干舌燥的姜朔:“……” * “这本《养气诀》你要熟记在心,”夜幕笼罩时分,姜朔才带着尹隋回去,一边道,“今晚会有人给你送药浴包,你倒三桶热水将药包泡融,而后静坐其中,运用今天学到的运功方法……” “师娘,”尹隋突然停下脚步,皱眉问,“为什么我要泡药浴?” 他身上的伤明明好全了。 姜朔顿了顿,平静道:“药浴可以祛除体内的杂质,巩固根底,为之后正式修炼打下基础。” 尹隋并不是个刚入门的毛头小子,稍微自己动动脑子就明白了缘由:“是因为我灵核里的魔气吗?” 姜朔见瞒不过他,轻叹:“对。” “这是这些天你不愿意教我门派功法的原因吗?”尹隋不走了,固执问:“因为我身上有魔气,你怕我偷学了九华的东西,而后入魔道叛出师门?” 姜朔一时没搞懂他这个逻辑从何而来。 泡药浴确实是为了去魔气,但那是因为灵核纯净才能更快速地适应九华功法…… 尹隋的神情看起来委屈极了:“你总搬那些书给我看,我看的眼睛都发花,无聊的理论那么多,我怎么可能记得住……你不愿意亲自教我,我就永远也不能掌握那些东西。” 姜朔迟疑道:“这和你泡药浴有什么——” “我不要一点点地剔除魔气,”尹隋语气不满,“你直接教我便是。九华的功法与天地相合,修炼过程中自然会把魔气给排挤出去。” 姜朔站在原地,思索半晌,开口表示:“胡说八道。” 尹隋:“。” “你说了这么多,无非是不想剔除灵核内的魔气。”姜朔没有被他绕晕,淡淡道:“你现在的身体状况于修炼有弊无利,我不明白你的理由。” “还是说……”姜朔忽然停了一下,欲言又止。 见状,尹隋一双黑眸微微眯起,藏在袖中的手紧攥成拳,心内警惕起来,以为他已经开始怀疑自己的身份。 结果,姜朔的下一句话是:“你怕疼?所以不想剔除魔气……” 十几岁的小孩子嘛……因为怕疼所以抗拒泡药浴,这个理由太正常了。 在姜朔关切心软的目光里,尹隋感觉身为猛汉的自己受到了质疑。 尹隋恼羞成怒,又急又气,立即道:“怎么可能! 我一点都不怕疼!泡药浴就泡药浴!” 第14章 包庇 简单用过晚膳后,姜朔吩咐几个下人往小徒弟的院子里抬了热水进去。 用来泡水的药包是祈凤命人送的,据说是司药堂的独门秘方配制,泡一次祛除杂质,泡两次通筋舒骨,泡三次可以助低阶弟子凝成灵核雏形,修为突飞猛进。 但姜朔看着那桶黑乎乎的药汤,以及掩住鼻子也难以抵挡的、直冲人天灵盖的刺鼻臭味,深切怀疑司药堂拿错了药包。 一旁的尹隋脸都绿了。 “……”姜朔抬袖捂着鼻,镇定地对小徒弟道:“第一次需泡足一个时辰,等人都出去之后,你再自己进去……” 尹隋努力压制着想杀人的心情,但眼神里的煞气是藏不住的,路过的小丫头被他吓得瑟瑟发抖,险些多丢了几个药包进水里。 等下人们将一切处理好后,姜朔叮嘱尹隋几句注意要点,这才淡定转身出门。 尹隋黑着脸,实在无法忍受屋子里浑浊的味道,于是抬手把窗户通通打开,朝外正好瞧见姜朔离开的背影。 如云的乌发被木簪简单挽起,海棠红的外袍比初绽桃花更艳,又不显得轻佻,姜朔行走的步伐慢慢悠悠的,仅是一个背影,也能令人猜见其典雅贵气的绝代姿容。 尹隋心荡神摇之时,突然看见姜朔踉跄了一下。 然后姜朔直起腰,拍拍胸口,又若无其事地用手在鼻子跟前扇了扇风,加快脚步离开。 尹隋:“……” 真的有那么臭?! 姜朔回到自己院子里时才感觉缓过气来。方才他被那药汤的味道熏得头晕脑胀,连走路都提不起劲,脚步软绵绵的,差点一头撞到桃花树上。 既然精力不济,他今晚也就没有再看书,早早地洗漱完上了榻。也许是先前闻见的药汤里有助眠静心的成分,姜朔在榻边支着头看了会账本,不知何时昏昏沉沉地陷入了梦境。 -- 第34页 梦里不太舒适,姜朔微微蹙着眉,总觉得身上冷。 但又不像是因为夜风寒凉,姜朔迷迷糊糊中拉了被子盖在腰上,却仍是难受。 冷意沿着小腿攀沿上来,胸口的心跳声仿佛都被迫变慢,姜朔蹭了蹭枕头,倏而感到颈间一股大力传来—— “呃!”姜朔猛地惊醒,身上的凉意也在同一刻消散,也就在这个时候,小院外忽然响起祈凤焦急的声音:“师娘,你睡了吗?” 姜朔捂住脖颈,低低咳了一声,沙哑道:“没,进来吧。” 祈凤推门而进,带入了一股冷风。姜朔抬起眸,就见一向从容不迫的祈凤外袍凌乱,似是匆匆而来,连发也未束,只用一根浅色的绸带绑了起来。 “师娘,你没事吧?”祈凤轻喘了口气,急急道:“刚刚巡夜弟子来报,曲台与外的山道交接处发现了一具尸——” 他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住。 姜朔不解:“怎么……” 祈凤上前一步,在姜朔茫然的目光里,抬手轻轻抚上他的喉骨处。 祈凤一双温柔的眼睛里流露出腾腾杀意:“那魔修对你动手了?” 姜朔不明其意,直到祈凤拿了一旁的铜镜过来,才发现自己脖颈上有五道明显的掐痕,已经泛起了青色,难怪他总觉得喉间不适。 “我刚刚睡着了,”姜朔心知事情的严重性,坦诚对祈凤道,“并未察觉到有人进房间,但梦中确有被人掐颈之感。” 那也只是一瞬的功夫,迅速到姜朔刚反应过来,就消散无踪。按常理来讲,这么短时间的掐痕,不应该有那么严重…… 姜朔随手拎了一件高领外袍穿上,轻声道:“先不管这事,你方才要说什么?” 祈凤定了定神,说:“曲台与外交接的山道处发现了一具才被杀害不久的尸体,已经派各堂首徒前来辨认了。” 姜朔一边往外走,一边问:“可有看见那魔修的身影?” 祈凤不知为何,沉默了半晌,才开口:“有。” 姜朔推开房门,隐隐能听见院子外边的喧哗声,随口问:“是谁瞧见的?长什么模样?” 祈凤回忆了一下:“是恰巧巡夜到附近的惩戒堂弟子看见的。据他描述,此魔修穿一身白色衣裳,像是极为年轻的少年模样,身法灵活多变,但因为夜色朦胧,没有看清他的脸。” 姜朔走出院子,看见外面已经聚了一群人,灯笼的光映得曲台恍如白昼。姜朔稍稍扫了一圈,忽然拧起秀眉:“于韫呢?” 小徒弟的院子与这里就隔着一片不大的桃花林,这么大的动静,他不可能没听到。就算在泡药浴,这个点,也应该泡完出来了。 祈凤敛眸,低声说:“弟子这就去寻。” “不用。”姜朔微一抬手,道:“你留在这里,将各堂过来的人引到不同处站好,先让他们派人认一认尸体,我很快就回来。” 祈凤忽然抬眼看他,语气很轻地问:“师娘是准备包庇于韫吗?” 姜朔闻言,淡淡地与祈凤对视片刻,转头随手点了几个围在附近的弟子,说:“你们和我一起来。” 看着姜朔带了几个弟子往尹隋住的小院走去,祈凤才松开紧攥的手,重重舒出闷在心头的一口浊气。 姜朔动作很快,不一会儿就到了尹隋的院子外边。 里面亮着烛火,难以言喻的药味仍然飘散在空气中,姜朔面不改色走进去,先是敲了敲门,嗓音平静:“于韫,开门。” 卧房里面毫无动静,姜朔身后的几个弟子面面相觑,不知道这是在搞什么。 姜朔伸手推了推门,发现似乎被挡住了,于是退后两步,对旁边的弟子说:“把门踹开。” 弟子们:“……” 一声踹门的巨响中,刺鼻药味随之狂涌而出,几个弟子都绿了脸,纷纷后退。 而姜朔望见卧房中央的浴桶里有个人影被吓了一跳,仓促中绊倒了大浴桶,一大股墨绿色的药汤砰地倾泻出来—— 姜朔身边的弟子们拔腿就逃,远远逃到院子边上才站住脚步。 姜朔:“。” 他生涩地给自己施了个屏障法,勉强把奇怪的药味阻隔在外,往小徒弟的卧房里走了两步,就瞧见尹隋正一脸慌张地往身上套外袍。 “……”姜朔下意识往他身上瞥了一眼,好像什么都看见了,又好像什么都没看见。 尹隋站在一地药汤里,胡乱裹了外袍,脸上还带着未散的微红,颊边的墨发也湿漉漉的,可怜得像落水的小狗,语气无措:“师娘,你……” 姜朔突然脸红了。 “……”姜朔侧了侧身体,把目光移到别的地方,“赶紧穿好衣服出来,有话要问你。” 尹隋微微眯了一下眼。 他刚刚其实在药汤里睡着了,那里面有很少的助眠成分,加上祛除杂质后身体犯懒,不自觉地在桶里打了个瞌睡。 但此刻想起来,却觉得诡异——尹隋一向警惕性不低,不至于因为这点助眠药料就直接睡着。 尹隋一边想着心事,一边耳尖地听见不远处的吵闹声,像是出了什么事。 他直觉不太妙。 这个直觉很快得到了验证。 姜朔站在院子外边,看见尹隋身上整洁干净的纯白色外袍,有好一会儿没说话。 九华的弟子校服是月白为底,与纯白还是有不小的区别。小徒弟还穿着白色的外袍,主要是因为司衣堂没有及时把符合他身形尺寸的校服制好送过来。 -- 第35页 换句话来说,整个九华,常穿纯白色衣裳的人并不多。 姜朔沉思半晌,问尹隋:“这一个多时辰,你都在哪里?” 尹隋老实回答:“在泡药浴。” 姜朔看着他:“我记得你不太喜欢那药汤的味道。” 少年抿起唇,似乎很不高兴,垂着眼睫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姜朔耐心等了一会儿,才听见他说:“但是是师娘你让我去泡的。” 尹隋盯着脚下的地面,低声说:“于是我就一直在里面待到刚才。” 姜朔:“给你放药包的小丫头们呢?” 尹隋:“他们都觉得臭,早就跑没影了,我哪里知道。” 他的语气不太好,却还是字句清晰地回答姜朔的问题。说话的时候,他不愿意和姜朔对视,只用手指拨着颈上挂着的细细红绳。 红绳尾端系着一枚普通的青玉,是姜朔曾经送给他的“护身灵玉”,玉上萦着极其浅淡的白光,证明里面有小法术的存在。 姜朔看了那玉片刻,想起小徒弟系着这东西有一段时间了。 只要是自己送的,无论是什么有用没用的东西,尹隋总是认真放在身边。比如他每天压在枕头底下的几个话本。 姜朔忽然很轻地叹了口气。 “把屋里打理好再出来,”他说,“我就在林子另一边。” 姜朔带着弟子们回去后,祈凤正站在曲台边的空地中间,地上平躺着一个人,姜朔瞥了眼,还被骇了一下。 那已经不能称之为一个“人”,身体里的血肉像是被硬生生掏空了,剩下一张人皮紧贴着骨头,脑袋以一个不正常的角度扭曲着,姜朔多看了片刻,祈凤就低声说: “脖子被拧断了,比上次更狠。” 经过各堂的辨认,已经能确定这个弟子的身份,是司药堂年轻的采药弟子,今晚是特地去山道旁采集夜里才能看见的花粉药材,说好宵禁前就回去的。 司药堂大师姐一双美丽的眼睛通红,咬牙切齿道:“请姜仙君明查,我的师弟不能就这么白白死了!” 后面又有人高喊:“上一次被杀的还没查清楚么?我们九华究竟要有多少弟子等着遭这魔修的毒手?” “那魔修是什么人?门派里怎么会有魔……” “难道是最近门派里混入了什么人……” 吵闹声逐渐大起来,姜朔正要说话,突然听见一人叫道:“恳请东衍仙尊出关主持调查此事!” 这句要求得到了众人的一致响应,姜朔前面哗啦啦跪下一片人,一张张脸或紧张或焦急,齐齐喊道:“请东衍仙尊出关!” 祈凤沉声开口:“师尊闭关之期未满,不可能贸然请他出来。这件事从今日起便会彻查,不会再让那魔修伤害任何一个九华的人!” 祈凤在门派里还是有很高威望的,他的话说出来后,众人激昂的情绪慢慢平静了下来,想起请东衍出关确实不太方便。 见大家冷静下来了,祈凤才往前走了几步,准备说话前,忽然停了一停,转头看向桃花林边。 尹隋正穿着白色的外袍,轻巧地从桃花林里走出来。少年扎着高高的马尾,夜色里更见肤白唇红,他倒背着手,无视了众人的目光,一路快步走到姜朔身边,低声叫他:“师娘,我来了。” “……” 四周倏然陷入了安静,连弟子们私下的低语也消失了。除了姜朔,所有人都直勾勾盯着这个最后出现的少年。 尹隋:“???” 这群傻逼这样看着自己做什么? 第15章 红绳 白色衣袍。 少年身形。 魔修。 此时此刻,聚在曲台的九华弟子,不约而同地想起入门大比的时候,东衍命人将眼前这个少年拖到墨灵石跟前,并检验出他的灵根中深缠魔气。 虽未完全转变成一个魔修,但既已半只脚踏上这条歧路,在世人眼里和魔修也没什么太大区别。 这个少年来到九华才多少天,门派内就已经出现了两起袭击案! 空气越发凝滞沉闷,就连祈凤都闭口不言,安静地站在一边看着尹隋。 唯有尹隋本人一头雾水,但他向来对别人的情绪感知异常敏锐,能嗅出四周沉浮的猜忌、紧张、急躁、恐惧……甚至还有不加掩饰的恨意。 尹隋微抬起眼,朝一个方向看去。 那里站着司药堂的大师姐,尹隋自然不认识她。然而这个美丽而强势的女弟子,正双眼通红地望着尹隋,妙目里溢满仇恨。 尹隋顿了顿,再往人群前方的地面看去,那里躺着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 原来是死了人。难怪。 没等别人发难,尹隋率先开口,嗓音稳稳:“人不是我杀的。” “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不是你!”有人喊道。 尹隋不耐烦地皱眉,他对于这些汹涌而来的恶意司空见惯,并没有觉得多难受,只是感到烦:“这句话不应该问你们,有什么证据证明是我做的么?” 祈凤扫向人群,抬手指了个人出来,对姜朔道:“这是今晚瞧见那魔修的惩戒堂弟子。” 这是惩戒堂内门弟子,跟着长老修行多年,身材高大,气质沉稳,迈出人群后对姜朔一拱手,先自报姓名:“惩戒堂明均,见过姜仙君。” 而后,他转向尹隋,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把人打量了一番。 -- 第36页 尹隋没什么所谓地任凭他观察,若是说先前那一遭他还有点心虚,那今日之事,便是全然与他无关了。鬼才知道这地上的人怎么死的。 但尹隋依旧没有丢失警戒心,脑中有一根弦始终紧绷着,今夜莫名的昏睡与巧合令他如鲠在喉,冥冥中直觉有人故意把这些脏水泼到自己身上。 明均打量完尹隋的模样,为了保险起见,又让他原地转了几圈,并且简单地跑动了一段距离。 尹隋心里窝着一团火,总觉得这人在把自己当猴耍。 周围没有间断过的窃窃私语,众人眼中怀疑又恐惧的眼神,让尹隋这段时间好不容易被压抑下去的魔性,又不可避免地被激了出来。 又是这种猜忌,又是这样的污蔑,简直无聊又可笑—— 尹隋突然转过脸去看姜朔。 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自己目光里带的希冀与迫切,但当看见姜朔垂着睫,一句话都没有说,似乎也并不想与他对视的时候,尹隋失望了。 “师娘……”尹隋语气低低地喊他,听起来有些可怜。 明均忽然冷静地说:“弟子虽不能完全确定,但那魔修的身形,确实与于韫师弟有七成相似。” “……” 片刻静寂后,众人爆发了。 这下连祈凤也压不住场面,尹隋定定看着姜朔的侧脸,丝毫没有在意四周逐渐包围过来的人群,他动了动唇,像是要说什么,最后又什么都没说出来。 能说什么呢。尹隋意兴阑珊地想。 特地针对自己设下的局,那暗地里的人,肯定是掌控了此时的事情发展动向,决心要把自己逼到绝境。 而这种被所有人忌惮和痛恨的时刻,反正也不是第一次经历了,尹隋并不在乎。 ……并不在乎。 “不是他。”在某一刻,姜朔倏然淡淡出了声:“不是于韫。” 愤怒的人群出现了诡异的安静。 “姜仙君何意?”司药堂的大师姐沉声问:“可是要包庇这害人的魔修?” “慎言,”祈凤眉心微拧,上前一步,拦在姜朔跟前,道,“此时尚未查清真相,只是凭一面之词,怎能轻易给人定罪?当务之急,是先将于韫送至惩戒堂内关押……” 姜朔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 他轻轻拉住祈凤执剑的手,祈凤原本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侧过脸看他:“师娘?” “于韫不是凶手。”姜朔说:“我可以证明。” 尹隋也怔了怔,怎么证明? 姜朔安抚好祈凤,这才抬眼看向尹隋,出声道:“把你脖子上挂着的玉坠取下来。” 尹隋顿了顿,乖乖抬手去解那条红绳。 结果他解了半天,都没能把绳子扯下来——上面竟然设有强力的禁制法术。 “东衍将于韫托付给我之前,曾忧心他过于顽劣浮躁,难以管教,于是赠了我三道禁制。” “于韫带着这块青玉,轻易解不下来,宵禁之后,也不会有机会走出曲台半步。”姜朔冷静道:“若是他强行在深夜出了曲台,会遭禁制反噬。” “这青玉是我十数日前赠予他的,今夜,我并未发现任何异样。” 众人面面相觑,最后几位长老走到尹隋跟前,分别伸手与青玉相触,用灵力感受了一下,互相对视一眼,点点头:“确有仙尊的禁制,但是否与宵禁后不得出曲台有关……” 姜朔忽然抬袖,指尖蜻蜓点水般在尹隋后颈处掠过。尹隋刚感觉到一丝凉意,颈间就一松,红绳断裂,青玉掉了下来。 姜朔接住那块玉,用了道风诀,将它丢向曲台外。浅淡的玉色在半空中一闪,直直飞出曲台边界,而后在众人眼中,猛然焕发出极亮的金色光芒,瞬间后又很快熄灭。 有小弟子快步跑过去拾起玉,发现周边的杂草都枯萎成泥,手里的青玉更是烫得要让人抓不住。 有见识的惩戒堂长老摸摸胡子,点头道:“是雷诀禁制,可以短瞬间令人浑身刺痛,修为尽失,至少得三日才能恢复如常。” 尹隋站在一旁,脸色比先前受众人怀疑指责时还要苍白。 这块青玉……是自己头一次入夜闲逛,还“杀”死了一个巡夜弟子的第二天,姜朔送给自己的。 他当时伸手一碰,只发现了施加在最外层拙劣的护身法诀,以为是姜朔亲手做的护身符,就没有再用灵力仔细探查,因而一直不知道里面还下有如此严苛的禁制。 或许他还应该庆幸,之后自己虽然再次在宵禁后出了门,却正好没出曲台的边界,所以没能触发这几道禁制。 不然,今日自己早该如丧家之犬一般,被人喊打喊杀了。 尹隋嘲讽地扯起唇角。 真是快要和上辈子……一模一样。 “既是仙尊设下的法诀,或可证明一二。”司药堂的长老拱手道:“但于韫的嫌疑并不能全然洗脱,还请姜仙君近日多加看管,尽快捕拿真凶。” * 众人散去后,尹隋一言不发地回了院子。 进了屋,他反手就想关门,不料推到一半却被人挡住了,姜朔就站在离他几尺远的地方,轻声说:“让我进屋,好不好?” 少年紧紧抿着唇,既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但他一手扶着门,似乎丝毫没有要让开的打算。 姜朔想了想,索性一步迈过门槛,抓住小徒弟僵硬的胳膊,以一个温柔的姿势,摸摸尹隋的脑袋,哄道:“阿韫乖,给师娘让一下。” -- 第37页 活了百余年从未被人这样哄过的尹隋:“……” 姜朔成功把呆呆愣愣的小徒弟推开,带上门后,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就听见慢半拍恼羞成怒的尹隋说:“你来做什么?” 少年瞪着姜朔,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的眼眶微微湿润发红:“你留在我这里的东西还有多少下有禁制和追踪符的,都给我拿回去!” 姜朔摇头:“没有了。” 小徒弟看起来伤心愤怒至极,不愿理他,转过身就往床边走,把自己摔进被子里,一句话也不说了。 姜朔走过去,先是整理了一下尹隋乱糟糟的书桌台面,又过去榻边,摸摸小徒弟的头,又捏捏他的耳朵,软声道:“起来,我有话要和你说。” 但无论他怎么做,少年都死命趴在被子上,脸埋得严严实实,任凭他怎么哄也哄不动。 姜朔头疼至极,只好坐在尹隋身边,开口说:“今日之事,我要和你道歉。” 卧房里安安静静,连呼吸声都像是被刻意放轻了。 “那青玉里的禁制是我特地下的,”稍稍停顿片刻,姜朔低声继续道,“虽然你听了肯定要不高兴,但我先前的确对你不放心。” “你是我带回九华的人,我不得不更谨慎一些。”姜朔说:“况且你又这样……顽劣……” “青玉里的禁制只用以约束你宵禁后的行动,并没有设追踪符。”姜朔随手给小徒弟理了理翘起的发丝,语气温和:“但没有事先征求你的意见,是我的错。” 尹隋猛地撑起上半身,嗓音闷闷的,瞪着姜朔道:“可你不知道我把它——” ……把那破东西当成个宝贝,天天拴在脖子上,甚至都没发现其实根本解不下来。 姜朔叹道:“我知晓,所以才亲自过来与你说这番话。” 他的手落下,轻轻覆在尹隋用力发白的手背上,语气安抚:“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尹隋低着头,看见姜朔伸过来的手,那只养尊处优的手极其漂亮,指骨修长纤细,玉笋似的指尖小心扣住尹隋的手腕,像是怕他一言不合跑了似的。 看了一会儿,尹隋突然卸了力气,重新扑倒在被面上,闷声道:“算了,我也有错。” 姜朔觉得好笑:“你又怎么错了?” 尹隋却不肯答他的话了。 “今夜那被杀死的司药堂弟子,我一看就知不是你做的。”姜朔又说。 尹隋把脸从被子里挪了一半出来,支起耳朵听他要讲什么。 “你泡了那奇臭无比的药汤,就算是杀人也不免会蹭上些味道。”姜朔带着笑意道:“可是我没有闻见,其他人也没有。那死尸都没有你身上臭。” 尹隋:“……” 尹隋脸都被气红了,跳起来就扑向姜朔:“你!” 作者有话要说: 不要轻易挑战小疯狗的自尊心(摊爪) 第16章 淤痕 在两个九华弟子相继被害的第十天,调查终于有了突破性进展。 为了防备再有修为不精的外门弟子被杀,姜朔与各堂长老坐谈半日后,决定放下其他事务,派各堂的内门弟子进行入夜后的巡视任务。 并在巡夜时,身上佩戴能及时使用的传送符和传音符,以及特地压制魔修的各类法器。 而在众人高度警惕的这天深夜,终于传来了振奋人心的消息——魔修被抓住了! 姜朔赶过去的时候,正好瞧见站在人群中间捂着腰腹伤口的人,和惩戒堂长老手里一枚钟型的法器,里面发出连续不断的猛烈撞击声,犹如一头疯狂的困兽。 姜朔惊讶:“于普?” 于普见到他,咧开嘴笑了笑,脸上竟然有几分不好意思:“师娘……你也过来了。” “今晚似乎不是你巡夜。”姜朔走过来,看了眼他的伤,伤在侧腹处,索性伤口不深,只是尽管于普下意识用手捂着,也掩不住那处的血肉模糊,像是被利爪狠狠抓了几道。 “不碍事,”于普脸色苍白,精神却还好,“今夜无事,我忧心师兄师弟们,便也来巡夜,可巧被我碰上了。” 说着话,他扫了眼被困在法器里的东西,补充道:“依弟子拙见,它似乎还不能凝成人形,只能称为‘魔物’。但尽管如此,法力也着实厉害。” 姜朔让司药堂的弟子先带于普去疗伤,而后众人一齐来到惩戒堂内。 无他,不过是因为惩戒堂的防御法阵最为强悍稳固,而用来拷问人的法器更为齐全罢了。 惩戒堂长老很稳重,先是带着几位大弟子设下了一个牢固的透明法阵,再将困着魔物的缚魂钟放入其中,最后在外层贴上数十道符咒,这才念诀打开缚魂钟。 魔物卜一被放出,前面的人就齐齐退了半步。 ……这东西,实在是长得太丑了。 似乎是吸食了他人精血的缘故,此魔物已经凝成了半实体状态,灰蒙蒙的一团,如雾般在法阵中翻滚,又时不时露出它的真面目,朝众人呲牙咧嘴示威。 这只魔物……浑身都是牙齿。 参差不齐的、浊黄的、尖利的、卡着红肉丝的牙齿,遍布它灰雾遮掩下的半实体,见之者无不反胃恶心。 它还没修炼出说话的能力,只能靠一次又一次撞击法阵壁来表示愤怒。众人围观了片刻,惩戒堂长老又命人去后院抓一只兔子过来。 -- 第38页 一个弟子奉命抓了只白胖胖的公兔来,依照指示将它丢进法阵里。被挑衅的魔物勃然大怒,姜朔几乎还没反应过来,就看那只可怜的兔子已经一命呜呼,暴毙当场。 死状与前两个九华弟子极其相似,都是一身皮肉塌陷下去,只剩了骨头架子,连雪白的兔毛都掉光了。 姜朔不忍心地微微偏过了脸,惩戒堂长老也有点尴尬,他没想到这只魔物如此狂躁,那满身牙齿吸食活物的模样,他这辈子不愿意再见到第二次…… “既抓到了魔物,”姜朔转过身,轻声问惩戒堂长老,“是否可以排除我那小徒弟的嫌疑了?” 惩戒堂长老犹豫了一下,出声说:“虽说抓到了,但……” “但仍有矛盾之处。” 姜朔身后忽然响起一人的声音,是司药堂的大师姐,她已经从失去师弟的悲痛中走出来了,字字清晰地冷静道:“十日前,我堂师弟死去当夜,有路过的巡夜弟子明均,看见那魔修的背影,是一位白衣少年的模样。” “这魔物既不能化形,又何来白衣背影一说?”司药堂大师姐行了一礼,淡淡道:“我合理怀疑仍有其他魔物藏匿于门派内,请姜仙君排查。” “说的也有道理。”惩戒堂长老摸摸胡子,转头问姜朔:“仙君意下如何?” 姜朔思索片刻,说:“请明均再出来详细陈述一番那夜的情形吧。” 明均是惩戒堂弟子,这几天身体不适正在休养。派人传话后不久,明均才出现在惩戒堂门口。 “……见过姜仙君,各位长老。”明均低着头说。 姜朔看着他,忽然很轻地蹙了一下眉。 “这是我们今晚抓获的魔物,”惩戒堂长老威严道,“明均,抬起头认真看看,十日前,你巡夜当晚,看见那害人的东西是否与它相像?还是你清晰看见那是个白衣人?” 明均听见他的话,短暂地抬起头望了一眼法阵里发狂的魔物,又很快低下头去。 沉默片刻后,明均嗓音沙哑道:“弟子不知。” 众人哗然。 惩戒堂长老皱眉:“你这是何意?什么知不知的?你尽管将那晚所见的情形如实道来就行,有我们给你做主。” “弟子不清楚,”明均缓慢地开口,“那天夜里太暗,我只听见几声惨叫,等赶过去的时候,司药堂的师弟已经不行了。至于白衣背影,许是我震惊太过,精神恍惚下所见幻觉,我这些时日回去后仔细想了想,似是并未见过。” 惩戒堂长老愤怒不已:“你……你怎可如此草率!” 司药堂的大师姐同样愕然至极。 明均撩起衣袍,跪下磕头说:“弟子有错,愿受惩。” 惩戒堂长老气了半天,叹气道:“哎你这……算了,此后再不能如此荒谬了,还害得我们误会了你于韫师弟。既无真凭实据,你就先回去吧,之后大家还是不能放松警惕。” 明均一声不吭地行礼后离开。 姜朔若有所思地望着他的背影,问惩戒堂长老:“明均……我记得他向来是个稳重可靠的。” “谁说不是呢。”惩戒堂长老无奈道:“或是受刺激太过吧,这些日子,他们确实是每日担惊受怕。” 姜朔垂下眼睫,说:“还是请司药堂多照看一下他。” 司药堂大师姐站在一边,虽然不解,但也只好道:“他既这样说,那我也没有理由胡搅蛮缠了,希望确实是只有一只魔物吧。” * 被抓获的魔物被法器镇压在了惩戒堂中,此后十几日,并未再发生魔物伤人事件,众人提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 而被软禁在曲台“严加看管”的尹隋,也终于可以解除禁制,出来放风了。 “师娘……”尹隋百无聊赖地坐在树下,抱怨道:“我都要闷出病来了。” 他整天被关在那小院里,除了看书就只能看书。 尹隋本就恨那些枯燥乏味的典籍,快一个月下来,他已经看书看得头晕眼花,时欲作呕,只能悄悄把几本极其难看的书丢进床底,谎称遍寻不见,以此来逃避任务。 偏偏姜朔以为他这段日子勤学苦读,好不容易解禁了,竟然还要给他来一个考验。 “都看完了吗?”姜朔伸手摘下尹隋头顶上的桃花苞,语气柔和:“我见你每日闭门读书,似乎都瘦了一些。” “……”尹隋心想,那不是因为勤奋好学,而是因为饱受折磨所以日渐消瘦。 但少年又乖巧地笑了笑,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弯起,是个天真讨喜的弧度:“都看完了,有些不懂的,我还反复看了好几遍呢。” 姜朔看他听话的模样心生怜爱,忍不住伸手摸摸小徒弟的脑袋,道:“那基本是你要掌握的理论知识了,今日我便来考考你,若你能答上七八成,就能开始实练了。” 尹隋闻言立即振奋起来,总算是不用看那堆破书了! “引气突破至筑基的要领是什么?”姜朔一手翻书,一边随意地问了小徒弟几个问题。 出乎他的意料,少年都答得非常好。 况且不是死记硬背书上的回答,而是信手拈来般的感悟,姜朔听了片刻,感叹小徒弟的天赋确实高。 不愧是未来的正道之光! 尹隋丝毫不知自己的形象在姜朔心目中变得伟光正起来,他漫不经心地答着题,对这些简单至极的问题只花了几分心思在上边,剩下的注意力全在面前的人身上。 -- 第39页 姜朔今天穿了件新衣袍,是檀色的。姜朔今天换了个发簪,竟然是用价值不菲的墨羚玉做的,尹隋合理怀疑这是其他人送的东西。姜朔这几天像是没睡好,眼下有淡淡的乌青。姜朔…… 尹隋突然凑近了过来,把翻书的姜朔吓一跳:“怎么了?” “师娘,”尹隋拧着眉心,目光直直盯着姜朔用衣领掩住的白皙脖颈,嗓音沉沉,“你的脖子怎么了?” 姜朔下意识用手去挡,但尹隋反应更快,按住了他的手,轻轻拨开姜朔的领口,眼神霎时变得阴沉沉的。 白如美玉的修长脖颈上,有着好几道刺眼的淤青,并且还不似是一次形成的,像是被人掐了很多次,才留下那么明显的伤痕。 姜朔顿了顿,拿开尹隋的手,把衣领重新掩上,轻声说:“不碍事,很快就消了。” 尹隋的脸色难看至极,收回来的手指都在微微发抖。 “这是谁做的?”他问。 第17章 狭隘 姜朔脖颈上的淤痕,并不是第一日出现的。 自从那魔物在九华门派内连伤两人后,姜朔时不时就会在睡梦中感觉到冷。 就算关紧门窗,在榻边放置暖炉,盖好被子,那深入骨髓的冷仍是会在他睡着后侵袭上身,寒意像割裂皮肤一般环绕不去。 并且每当姜朔有意识地想要醒来的时候,就会感到颈间一股大力传来,等他挣扎着睁开眼,就会发现脖子上又有了新的掐痕。 不过这件事,姜朔还没有告诉过小徒弟。 平时换了高领的衣袍后,除了祈凤和受命调查此事的几位内门弟子,其他人都不知晓。 “许是卧房中被下了禁术。”姜朔见小徒弟攥紧拳头,神情愤怒的模样,轻声安慰道:“没受什么伤,祈凤已经在调查此事了。” 尹隋沉默了许久,才沙哑开口:“我要去你房里睡。” 姜朔没反应过来:“为何?” 尹隋冷声道:“多少天了,那群人干吃饭没点屁用,连是不是禁术都查不清楚,我不如自己来。” “……”姜朔说:“你修为……尚浅,仍在引气阶段,如果碰上禁术,容易伤到自己。” 小徒弟神色不满,反驳:“我就快突破筑基了!” 姜朔揉揉暴躁少年的头发,温柔道:“但你现在还没突破,所以不行。” 尹隋:“。” * 入夜,姜朔回到院子里的时候,见祈凤正站在里面。 “师娘,”祈凤敛眸,没有看姜朔的脸,只是语气淡淡道:“弟子已带人将这个院子都彻查了一遍,并未发现任何法术、符咒残存的痕迹。” 自从姜朔那晚亲自替尹隋解围,证明他的清白后,祈凤近来就冷淡了许多,姜朔猜测他应该是在和自己闹小性子。 “辛苦你了。”姜朔站定在他身旁,轻声说:“你这几日似是没怎么休息过,今晚不用守在我院子里了,先回去睡一觉吧。” 祈凤抿紧唇,嗓音低低:“师娘是要赶我走?” 姜朔无奈,东衍的这些个弟子怎么都和小孩子似的,于韫就算了,他确实还小,祈凤竟然也……要自己哄。 “怎么这样想?”姜朔说:“我若是不心疼你,才应该让你日日夜夜都站在这门口守岗。只是叫你多休息一会儿,也要和我闹脾气。” 祈凤偏过脸,闷声道:“我还以为师娘是不想见到我。” “……”姜朔真情实感地感叹:“你都这么大了,怎么还像你于韫师弟一样,每天别别扭扭的。” 于韫就更麻烦,今天被拒绝和姜朔一起睡觉后,他连法术也不愿学了,把桃花林边上的那棵树踹倒后,一路跑回他的小院子,把门锁上不让姜朔进去。 现在也不知道吃了饭没有…… 姜朔想着这些带徒弟的糟心事,叹气道:“你若是不想回去休息,那待会我让人铺一床被子在榻边,你……” 祈凤闻言,不自觉地在袖中攥紧了手,正要等他说完就应好,姜朔却突然止住了话语。 “……那是什么?”姜朔迷茫地望着东南方向的夜空:“打雷了?” 祈凤也跟着抬头看去,分辨了好一会儿,才讶然道:“有人在突破境界?” 姜朔:“。” 曲台里就没住多少人,这么近的距离,除了自己,就只有…… 还没等他想完,浓如黑墨的乌云中亮出几道闪电,悄无声息地打入了地面,连续三道后,轰鸣又沉闷的雷声才紧随而来。 姜朔慢半拍地反应过来:“于韫他……在突破?” “已经突破完了,”祈凤转开目光,冷淡道,“不过入了筑基期而已,师娘不必如此惊讶。教导了这么些时日,他至今才突破算是晚的。” 姜朔:“……” 虽然看似教了很久,但只有姜朔自己才知道,因为初来乍到不熟悉这个世界和事务繁忙,他之前压根就没教小徒弟什么东西。 甚至于韫距离筑基明明还有三重引气阶段的差距。 这就是天才吗?姜朔脸上风轻云淡,内心浪涛狂涌。 乌云中的异象出现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就消失了,重新恢复月朗星稀。而姜朔担心小徒弟被雷劈晕在房间里,决定出门去看两眼。 “师娘。”祈凤皱眉,眸中神色不定:“只是个引气突破的雷劫,没必要紧张。” -- 第40页 姜朔已经走到院子门口,正要伸手打开门,而祈凤心内愈发觉得厌恶和憋屈,语气也冷了下来:“你为何要这样关心他,明明曾经——” 他的话戛然而止,因为姜朔打开门,就看见小徒弟一身焦味,抱着枕头和被子站在门外,无辜地朝里面张望。 祈凤:“……” 尹隋说:“师娘,我突破到筑基了,可以和你一起睡觉了。” 姜朔:“……” * 姜朔今晚的卧房里,有两个徒弟。 其中一个神色沉凝,眉头紧锁,另一个带着满身焦味在房间里跑来跑去,满脸好奇。 “师娘,”尹隋蹲在姜朔榻前,目光澄澈地开口问,“我可以和你睡在一张床上吗?地上似乎摆不下那么多被子了。” 姜朔一个头两个大,先捏了个净衣诀把小徒弟身上的焦味给去了,才说:“你……” “过来和我睡。”祈凤忽然冷冰冰出声道:“身为弟子,不应与长辈同床共枕,我这还有多余的位置,你睡我旁侧就行。” 祈凤说完话,尹隋才像是终于发现了他的存在似的,不解地问:“你为什么在这里?” 祈凤:“……师娘近日忧思难眠,我来给他护法。” “这样,”尹隋点点头,坦然道,“我也睡不着,所以来找师娘陪陪我。” “胡闹。”姜朔训斥他:“这么大个人了,还不会自己睡觉?” 小徒弟委屈地垂下脑袋,一头墨发因为刚经历了雷劫,很多都翘了起来,姜朔摸上去,发现有点扎手,又不动声色地收了回来。 “要么回去睡,要么睡地上。”姜朔保持着师娘的威严,平静道。 尹隋看看姜朔柔软的床,又看看地上坐的臭着脸的祈凤,小声说:“我不要和祈凤师兄一起睡。” 祈凤快被他气笑了:“不想睡就出去,免得在这里打扰师娘休息。” 尹隋在姜朔的床边磨磨蹭蹭,就是不愿意动。不仅不动,还要用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期望地瞅着人,就算不开口,也能看出眼睛里满溢出来的哀求。 姜朔头疼地揉揉眉心,感觉自从带徒弟之后,自己都苍老了好几岁。 “上来吧,”姜朔最后还是松口道,“把外袍脱了,洗把脸,去屏风后的衣橱里找件合身的里袍。” 祈凤脸色微微变了变:“师娘……” “你师弟还小,”趁尹隋高兴地去换衣服,姜朔安慰另一个大徒弟,“一时的任性是难免的,他说今夜想给我揪出那禁术的根源,并非有其他恶意。” 祈凤忍了又忍,再次抬起头时眼睛还是红了:“师娘,我受不了你对他如此偏爱。偶尔你也……” 也看看我。 姜朔看了他一会儿,轻叹口气,低声说:“祈凤,我也是人,也有难以顾到的地方,精力更是有限。” “你师弟他……”姜朔顿了顿,目光投向不远处的屏风,嗓音几不可闻:“对于九华很重要,我不得不多花些心思在他身上,希望你能理解。” 这是姜朔头一次和旁人说起理由。 五年后注定的宿命如阴影般始终徘徊在姜朔心中,现今东衍闭关,连个人影都寻不见,那阵无孔不入的压力和恐惧只能姜朔自己扛着,他突然觉得很累,不想再与祈凤多说。 “……弟子明白了,”所幸祈凤也是个懂得察言观色的性子,见姜朔眉目间隐隐疲惫,就道:“是弟子心胸狭隘了,师娘不必在意。” 尹隋换好衣服走出来,就看见那个叫祈凤的狗东西又在姜朔面前装乖卖好。 在尹隋眼里,祈凤离姜朔简直是过分的近,伸出手都可以碰到榻边垂下的被角了!还一副哀怨的模样,尹隋想都不用想,就猜到祈凤肯定又在悄悄说自己的坏话。 不然刚才也不至于要掐一个避音诀,自己明明就在不远处,也听不见祈凤在和姜朔什么。 尹隋怒气冲冲走过去,毫不客气地挤在姜朔和祈凤中间。 “该睡觉了,”少年换了身素白的睡袍,腰带系得松松垮垮的,一边往姜朔床上爬一边打哈欠道,“师娘,我困了。” 被挡住的祈凤:“……” 姜朔给小徒弟递了个枕头,两个人的被子还是分开的,见尹隋钻进被子里往自己这边挪动,不禁道:“好好睡,别乱动。” 尹隋立即不动了,但姜朔一不注意,他就抱着被子轻轻挪,试图更贴近姜朔一点。 “师娘。”尹隋闭着眼睛,小声叫他,嗓音里困意朦胧,满脸不设防。 姜朔解了发簪,又挥灭几盏烛火。祈凤把床帐放下,瞥了睡得高高兴兴的尹隋一眼,低声对姜朔道:“师娘,晚上一有不适,请立即叫我。” * 虽然房间里多了两个人,但姜朔出乎意料地入睡飞快。 梦中黑影朦胧,始终静寂无声,姜朔蹙起眉,纤长的睫毛不安地颤动着。 熟悉的寒意骤然来袭,姜朔半睡半醒中已有防备,却依旧不能挣脱出来,只能难捱地等着那阵寒意沿着肌肤一路攀上脖颈,而后狠力一掐—— “师娘!” 寒意突然消失,姜朔轻咳着睁开眼,就看见尹隋着急慌乱的眼神。他正半跪在自己身边,一手托着姜朔的后颈,一手掀开被子,让姜朔可以呼吸得顺畅一点。 “怎么样了?”尹隋嗓音沙哑:“还疼不疼?” -- 第41页 “不疼。”姜朔安抚地抓住他的手,自己坐起来找出铜镜,照了一照,发现这次颈间的掐痕几不可见,应该是及时被叫醒的缘故。 “祈凤呢?”姜朔想起房间里还有个徒弟,赶忙撩起床帘去看,却发现祈凤眉头紧皱,脸色苍白分,分明是被魇住了。 姜朔送了传音符叫人,披衣下床,先用法术稳住祈凤的心神,而后抬眼看见坐在床上呆愣愣的尹隋,开口问:“怎么在发呆?看见什么了?” 尹隋摇摇头,垂眸道:“没。” 姜朔没注意到他的神色有异。 看着祈凤悠悠转醒,姜朔温言安慰的场景,尹隋坐在榻上,却感到心跳如雷,身上阵阵发寒,甚至于有眩晕之感。 这里怎么会有……那种东西。 他原以为早在上辈子就将那东西摧毁,自己的秘密也一并深埋于地底。如今重活一世,再也不会饱受他人牵制之苦。 尹隋咬紧牙关,感觉喉间一股腥味。 这东西怎么敢重现于世,怎么胆敢……碰姜朔! 第18章 黑雾 上辈子的事,尹隋其实并不愿过多回忆。 无非是一些充满了恶意和鲜血的过往,就像腥臭的陈年腐肉,连尹隋自己都觉得又脏又恶心。 虽然他早已习以为常,但重生之后,他忽然就失去了曾经习惯的一切——包括杀戮、仇恨、没日没夜的追杀与被追杀、世人嫌恶的眼神和在剑下惊恐的神情。 午夜梦回之时,尹隋甚至会开始梦见温暖的被窝、小院子旁边的桃花林,以及林下安静倚坐着看书的姜朔。 从梦中惊醒的次数逐渐减少,尹隋可以一觉睡到天亮,然后故意赖床等姜朔捏着戒尺来叫他,再抱住那人窄窄的腰身假作可怜模样。 有那么几个瞬间,他好似忘记了上辈子的仇恨,忘记了被人一剑穿碎灵核时的痛不欲生,忘记了姜朔还是东衍的道侣,而他只是个挟着滔天恨意,为复仇而来的恶鬼。 “出来。” 第二日晚,尹隋独自坐在房间里,里面没有点烛火,门窗掩得紧实,连分月色也透不进来,在浓稠的黑暗中,尹隋语气不耐,冷冷道:“别藏着,我知道你在。给我滚出来!” 黑暗中似乎有尖利的嗓音哧哧笑了一声。 尹隋浑身紧绷,指节攥得发白,他突然猛地抬起手,扫落书桌上放着的茶杯,清脆的裂响传来,片刻后,屋内屋外仍是一片静寂,仿佛那声诡笑只是他的错觉。 尹隋闭了闭眼,又睁开,如果有人能看见他的样子,也许会惊骇地发觉尹隋那双少年人澄澈干净的眸子,已然变成深深的暗红色,像是血。 “不要以为我治不了你——”尹隋的每个字都如同从喉间硬挤出来,沙哑至极:“上辈子我能杀你一次,这辈子也……” 怪异的尖笑又突兀出现,这次是正巧在尹隋的右耳边,寒意贴着他的脸。 “阁下有何贵干?”它桀桀笑着问。 尹隋动也不动,冷漠道:“不是你想引我找你?现在装个狗屁神秘。” “呀呀呀,”笑声清晰起来,似男似女,难听得不行,“生气了?多骂骂我,说不定我就不碰你那好师娘了。” 尹隋倏然伸出手,动作之快令另一个“人”都没有反应过来,就被他当中捅穿而过。 它歪着头,黑雾般的形态因为受击忽地散开,稍微离尹隋远了点,又聚拢起来,笑道:“原来你看不见啊,如今我可不是能被你抓住的样子了。” “重生之后,你的修为下降了不少呢。”黑雾绕着尹隋转了两圈,若有所思地说:“这样都不能看清吗?那你——” 尹隋冷哼一声,再次动手,这次依旧分毫不差地从黑雾正中间穿了过去,并且凝聚了灵力。 黑雾一顿,却发现这次不能再散开以躲避攻击,只好在尹隋的控制下硬挨了一击。 “你当我是瞎子还是聋子?”尹隋烦躁开口。 “咳,”它花了片刻功夫重新凝聚,无奈道,“只是试探一下。别打我了!——再打这个分.身就要消散了,到时候找你又要费时……” 尹隋不想听它的废话,打断道:“你为什么没死?” “你还想杀我?”黑雾笑嘻嘻说:“放心,这次你轻易杀不了我了。上次死过一次,我花了快五十年的功夫才重新凝结灵体,结果一回来,发现……” “你竟然也死了!”黑雾在尹隋身边打转,笑声尖利直冲云霄。 如果不是尹隋提前设下了结界,这怕是要把整个九华的人都引出来。 “连你都重生了,”黑雾贴近他,带着森森恶意道,“我既这么看重你,当然得费尽心思回来找你,引你走上最适合的路啊。” 尹隋脸色微微变了变。 “你也看见了吧。”黑雾化成个不男不女的人形,朝尹隋走来,弯下腰轻声道:“就算是重生一次也一样,我随手杀两个人,他们又能把脏水泼在你身上。” 尹隋眉心紧皱,虽然早有预感,但亲耳听见还是觉得恶心:“你动的手?” “不不不,”黑雾绕过他往桌边走,得意道,“现在那些蠢货都认为,是你杀的人。” 尹隋如今并不吃它这套激将法:“师娘已替我澄清,你就不能少说两句废话?” “……”黑雾终于发现尹隋不如上辈子好骗,语气遗憾:“澄清是澄清……但播下的种子,再要挖出来可就难……” -- 第42页 “你是重生后多长了几张嘴?”尹隋稀奇道。 黑雾:“。” “休要激怒我!”它怪笑的嗓音陡然一变,戾气满满道:“我好心好意劝你,你却冥顽不灵……等哪日你那亲亲师娘被我掐死在床上,你再——” 后半句话仿佛被死死扼在了喉咙里,黑雾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看自己“身躯”中刺入的那把剑,是——“朱”。 遇神弑神,见鬼杀鬼的煞剑。 而尹隋站在它前面,黑暗中神色如冰,低低出声:“你大可试一试再动他。” 朱剑身战栗,察觉到同为恶的存在,兴奋得散发出一圈又一圈血红色的光雾,那巧言诡辩的黑雾连半句话也来不及说,就被朱的剑灵猛地吞噬了进去。 与此同时,尹隋听见细微的一声裂响——是设在屋内的结界破碎了。 他如今修为不足,只能设出半个时辰的结界,幸而在崩塌之前解决了那东西。 收起剑,尹隋慢慢走到书桌前,伸手推开窗户。皎洁银白的月光倾洒入屋,不远处的桃花林安安静静,尹隋望了眼林子对面的小院,发现还亮着烛火。 这么晚了,姜朔还没睡。 * 姜朔并没有发觉这天晚上的异样,只是从这日之后,在睡梦中骚扰人掐姜朔脖子的邪术似乎悄无声息地消失了,祈凤带人把院子里外都翻了一通,仍是没有得出一个结论。 除却这段怪异的经历,还倒有另一件事扰得九华内人心不安。 之前曾表明亲眼看见过“魔修”身形,而后又突然反悔的惩戒堂弟子明均,因病重不治,在这天夜里去了。 说来这病也怪,来得莫名其妙,司药堂的弟子连同长老一齐上阵,都没能诊出究竟是何缘由,只能粗略判断惊吓过度,郁积于心。 但谁也没料到会死人。 姜朔早膳后去了一趟惩戒堂,见堂内白布飘摇,内外无不哀恸,而惩戒堂长老面容疲惫,坐在上座的位置久久不动。 “捉住的魔物如何处置?”姜朔祭奠完后,轻声询问他。 “早在捉拿的第一天,就已用法器镇压入九华锁妖塔了。”惩戒堂长老长叹一声,看向姜朔道:“姜仙君是否认为,此事并未了结?” 姜朔垂睫思索半晌,开口:“我这些时日也常受魇术困扰。” 惩戒堂长老目光疲惫,挥退旁人,方才低声和姜朔说:“依我之见,此事需得请东衍仙尊出关。” 姜朔捏着白瓷茶杯盖儿,轻轻扫过碧绿茶水上的浮沫,淡淡道:“我三日前已差人去牧云峰请过东衍,他并未答复。” 与惩戒堂长老的对话无功而返,姜朔回到曲台,意外发现小徒弟竟然在桃花林里勤奋练剑。 少年着一袭雪白的衣袍,墨发在头顶用蓝绸紧紧扎成一束,转身挥剑时发丝从侧脸拂过,一派生机勃勃的气质。 姜朔悄悄在林子边上驻足观看,发觉小徒弟的剑招很有点门道,灵活不拘谨,与姜朔书上看过的所有一板一眼的招式都不同,更像是自创的对敌剑法。 在当初九华招人比试的时候,姜朔就看出他虽然修为尚浅,但武学造诣相当不错,实战起来也如鱼得水,身法灵动自然,惹眼得紧。 姜朔在林子边上看了一会儿,觉得有趣,信手捏诀传来纸笔,索性坐在旁边的大石头上开始画画。 “……” 桃花林里静谧安宁,只能闻见剑尖划过落叶时的破空声,尹隋在原地挽了个花里胡哨的剑花,余光瞥见姜朔的身影竟然还在林子边上,不由得头大。 怎么回事……怎么还不走! 他已经在这林子里傻子似的表演了半个多时辰的剑法,就因为起初听见姜朔的脚步声,他一时脑抽,本来在林子里好好地运功修炼,突然就站起来开始耍剑。 尹隋举起微微发酸的右手,心想,姜朔究竟……看过瘾了没有啊? 他又要怎样自然而然地停下表演,才能显得不是因为懒,而是努力太过,终于累了想休息呢? “朱”遥遥嗅到了喜欢的气息,在尹隋手里颤动震鸣,甚至还故意收了剑身上那股浓重的血雾之气,把它自己伪装成一副普普通通的佩剑模样。 尹隋瞪了它一眼,直接收剑入鞘,淡定转过身。 姜朔的身影就在桃花林边上,因为林木遮掩,尹隋没瞧清他的动作,只能望见洁白的袍角垂在石头边上,而姜朔低着头,正专心致志地在做着什么。 今天去惩戒堂祭奠明均,姜朔特地穿了雅净的白袍。 尹隋脚步无声无息,绕过几棵碍事的桃树,就见姜朔垂着眸,认真地在膝上铺的白纸上作画。美人白衣素手,垂下的侧颈是一段温柔的弧度,尹隋盯了他轻抿起的唇片刻,竟然有些看呆了。 画终于作好,姜朔舒了一口气,抬眼意外看见尹隋就站在不远处,正用一种难以捉摸的目光望着自己,姜朔勾起唇角,对他道:“怎么不过来?” “师娘。”尹隋回了神,下意识往前两步,就要走到姜朔身边时,忽然脸色大变。 姜朔背后,一抹黑雾不知从何出现,在半空中凝成了一张瘆人的骷髅脸,对着措手不及的尹隋,慢慢咧开嘴,一笑。 第19章 甜糕 姜朔正要举起那幅画给小徒弟看看,面前的尹隋却倏然伸出手,猛地扑了过来,把姜朔连同作画的纸笔都撞倒在地。 -- 第43页 “嘶……”姜朔轻吸了一口气,感到颈后一阵似有若无的凉意掠过,随即左手肘碰在地上,火辣辣的疼,应该是磨破了皮。 “怎么了?”姜朔管不了散落一地的纸,扶住身上压着的小徒弟,语气疑惑。 尹隋低低喘着气,方才惊心动魄的瞬间,他仿佛听见了黑雾从耳边绕过时发出的诡笑声,再定睛去看时,却发现桃花林内余晖遍地,哪有分毫黑雾的影子。 “韫儿。”姜朔的嗓音很温柔,尹隋察觉到有只手在他脑袋上摸了摸,拈去他发里夹的几片叶子。 “你被吓到了。”姜朔看着他,问:“发生了什么?” 尹隋与他对视片刻,突然低头把自己埋进姜朔颈窝里。少年的身体很轻地发着抖,姜朔安抚地拍拍他的背,叹了口气:“没事了,师娘在这里。” 尹隋的声音闷闷的:“嗯。” “你是不是……”姜朔被他压在地上,勉强支着腰身,用酸痛的那只手捏捏小徒弟的耳朵,问,“看见魔物了?” 尹隋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前几日我其实就想问,”姜朔若有所思道,“那天晚上,你是不是能看到掐我脖子的那东西?” 尹隋抬起头来看他,姜朔发现小徒弟的眼睛黑溜溜湿漉漉的,像只圆葡萄一样,很可爱。 “但你后来看上去不太高兴,很有些心事的模样,我就没有追问。”姜朔拍拍他的脑袋,轻声说:“今天我可以问了吗?” 尹隋看了他一会儿,又垂下头,语气挫败:“我看见了,但我现在抓不住它。” “九华已经在钻研解决之法了,”姜朔道,“近日少出门,多带些防御符咒在身上,它没有太多机会伤你的。” “师娘,”尹隋抱着他,感受着姜朔身上暖融融的温度,闭了闭眼,“我是怕它伤了你。” 前世的阴影悄然蔓延而来,尹隋几乎一合上眼,就能想起曾经师门里血流成河,他为千夫所指的场景。 “孽障……” “是你害死了他们!” “还我师兄命来——” “他入魔了……他入魔了!我看见了,就是他杀的……” 仿佛有浓重的血腥味逼近,在幻觉中,尹隋看见自己提着一把沾血的长剑,立在门派校场中央,周围是视他如鬼的昔日同门,以及脚下数不清的尸体。 尹隋看见自己苍白着脸张了张口,哑声说:“明明是你们……” 明明是他们将莫须有的罪名按在自己头上,明明是他们先提起剑要拿自己的性命,明明是这些蠢货轻信那祸害的预言,明明…… “你看,”有人贴在他脸边小声说,“这些人,都该死。” 尹隋霍然睁开眼。 桃花林里鸟雀啾啾,日头西落,晕出红金色的晚霞,而他还重重压在姜朔身上,快把姜朔压麻了。 “你困了吗?”姜朔观察小徒弟的神情,谨慎发问:“要不要我抱你回去睡觉?” 尹隋:“。” 多大个人了,还要师娘抱回去睡觉!他又不是小孩!! * 老老实实跟着回到小院,尹隋瞥见姜朔染血的衣袖,出声道:“师娘,我给你包扎一下吧。” 姜朔惊讶挑眉,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开口:“不碍事,明天就好了。” 只是破了点皮而已,修士哪有那么脆弱,功法在体,就算是姜朔这样差的体质,第二天也应该好得差不多了。 但小徒弟却十分固执,不亲手给他包扎伤口不罢休。 “师娘,”尹隋在动手给姜朔上药的时候,低声说,“如果我……” 他停顿了很久,才继续道:“若是众人都觉得我做了错事,欺我辱我畏我,师娘会如何?” 姜朔不答反问:“你做了什么事,会让所有人都这样?” 尹隋一声不吭地把姜朔的手肘包扎好,抬起头直视着他:“世事常不以黑白相论,他们只认准自己心里的想法罢了。” 姜朔这次思索了片刻,才开口:“如果你没有做错,他人却污蔑你,那便是别人的错。既然他们不讲道理,你又何必纠结在意?打他就是。” 尹隋:“……” 无形中似有根紧绷的弦一松,两辈子始终如鲠在喉念念不忘的事情得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回应,尹隋垂下眸,喃喃道:“这么简单吗?” “不然呢?”姜朔觉着好笑,捏捏看起来垂头丧气的小徒弟,温言安慰:“假若你没做错事又被人欺负,师娘肯定会护着你。” “好,”尹隋盯着地砖缝,嗓音微微发哑,“……我记住了。” * 尹隋突破至筑基期之后,遇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麻烦。 他先前只泡了一次药浴,灵核内的魔气尚未完全祛除,如今强行提升修为,灵核虽愈发凝练,但里面缠绕的魔气也更为牢固,难以剔除了。 姜朔花了半个时辰用灵力探查尹隋体内的情况,末了收回手,忍不住轻轻道:“你体内的灵力运行怎么如此混乱?之前究竟是如何做到……一夜之内突破的?” 尹隋:“。” 突破至筑基而已,对上辈子修为已入大乘境的尹隋来讲自然轻而易举。 但他确实操之过急,如今体内灵力运行杂乱,虽然尹隋自己不太在意,但姜朔明显很困惑。 “这样不行,”姜朔蹙眉,“容易走火入魔。我去问司药堂有没有法子给你梳理一下经脉。” -- 第44页 尹隋正懒洋洋坐在树下,用小石子打水漂玩——这是他曾经最为熟手的小游戏,在没有人陪在他身边的时候,尹隋就喜欢自己和自己玩。 发觉姜朔要捏诀传音给司药堂,尹隋停下动作,出声道:“不用,我自己修炼就好了。” 走火入魔……尹隋原本走的就是修魔的路子,当然不惧。 姜朔摇摇头,凝神传音司药堂长老,与他简单对话了几句。 “下界东边靠海的地方,有处灵泉。”司药堂长老说:“用泉水浸泡全身,可以淘洗经脉,去除杂质。” 尹隋听不见姜朔和司药堂的对话,有些烦躁地坐直身体,开口:“别问那帮人。” 他还记得司药堂死揪着自己不放、硬要把杀害他们堂内弟子的污名按在自己头上的事迹。 但随即尹隋听见姜朔道:“带你到下界找灵泉,去不去?” 少年的眼睛一瞬亮了起来,姜朔看着小徒弟轻巧地一跃而起,兴致勃勃问:“什么时候出发?” “……”姜朔无奈,小孩就是小孩。 下界东边虽远,对修士来说却不成问题。姜朔当即安排好门内事务,决定带尹隋出去玩几天。 * “……师娘呢?”祈凤夜里来到曲台,一眼望见姜朔的院子里黑漆漆的,没人在里边。 曲台负责打扫落叶的小丫头告诉他:“姜仙君今日带于韫师兄出去了,说几天后才回来。” 祈凤一听就紧皱起眉,问:“只有他们两个人?” 小丫头摇头:“不知道。” 祈凤沉默着站在院子前片刻,心头总压着重重的阴影。 今天傍晚,日落时分,锁妖塔第三重镇压的大魔头尹隋的无头青铜像突然碎成了粉末。 据说里面镇着尹隋的生辰八字,加诸十层法术,是避免被杀死的魔头重新聚魂成体的保障。 而如今那青铜像好端端碎裂开来,其上的法术也消失无踪…… 祈凤处理这种事的经验尚浅,不清楚究竟意味着什么。偏偏就在此时,姜朔离开了九华。 那个叫于韫的弟子…… 祈凤神色不定,半晌后,御剑前往牧云峰。 * 姜朔带着小徒弟御剑飞行一个多时辰后,暂落脚到临近东部的一座下界城池里。 尹隋进城门的时候无意中抬头一望,瞥见两个古朴的大字“赤风”,觉得隐隐熟悉,但又想不起来是哪里见过。 许是前世下界游历的时候经过此地吧。 城内没有宵禁,夜市繁华,各色衣着的百姓往来其中,嬉闹吆喝声不绝于耳,尹隋刚踏上热闹的街道,就莫名心生局促之感。 太久……没有接触过这样多的人了。 上辈子见的人虽多,但大多数都是死人。这辈子拜入九华之后,除了姜朔,其他的师兄弟也对他爱答不理,在曲台服侍的仆从也没几个,尹隋已然很久没有看见过这般热闹的场景了。 卖糖葫芦的小贩扛着麦秸棍从旁走过,大户人家下人们抬着的绿顶小轿迎面而来,左侧围着一圈人在看喷火的杂耍,右前方则架上戏台子摆了一出将军娶妻的打板戏…… 尹隋目不暇接,脚步不自觉放慢了许多。 姜朔虽然也好奇,但至少表面上还是比较稳重的,发觉小徒弟越走越慢,最后干脆不动了,不由得感到好笑。 “想买什么?”姜朔找出小钱袋,问站在点心摊前面久久不迈腿的尹隋。 尹隋摇头,突然说:“我也会做。” 姜朔没懂:“什么?” 尹隋指指点心摊上陈列的栗子甜糕,出声道:“我以前也会做这东西。” 前世他初入师门之时,也有过一段天真单纯的日子,但不知为何门派里的人总拿戒备的目光看他,尹隋为了能亲近师兄师姐们,还曾特地去学做过糕点。 只是最后他做出来的东西没有一个人敢吃,也直到这个时候,尹隋才知晓门派里早已传遍那个天降煞星的预言。 姜朔闻言问:“那怎么在九华没见你做过?” “……以前会做,”尹隋嗓音很低,“现在不会了。” 过了太久了,都一百多年了。杀过的人都记不清有几个,还怎么记得住一块糕点的做法。 “这样啊,”姜朔语气遗憾,“还以为可以吃到你亲手做的点心呢。” 尹隋慢半拍地怔了一下,才偏过头:“你想吃?” 姜朔点头,又轻声道:“如果是你做的就更好了。” 点心摊的小贩在旁边挂上了一盏新的灯笼,暖融融的烛光下,姜朔微微弯起的眉眼如画一般动人心魄。尹隋的耳尖悄悄红了,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别扭开口:“以后有机会再学。” 这时,不远处有几人正聚在一起,打量了摊贩前的姜朔二人片刻,一人出声问:“师兄,你确定那是九华的人下界游历?” 被称作师兄的男人骚气地摇摇扇子,目光不住落在那红衣身影上,自觉颇有见识道:“何止是九华的人,这是东衍仙尊的道侣,以美色闻名修真界的姜朔。也就是你们平日闭门不出,才消息闭塞,连他都认不出来。” 剩下两人面面相觑,心有不忿,却不敢说什么。 他们这位师兄游手好闲,最喜拈花惹草品鉴佳人,除了他,还有几个正经修士有心思去记什么出名的美人? -- 第45页 但九华声名在外,另外二人还是忍不住问:“那我们可否上前去结识一番?王师兄,你这样熟悉他,姜朔也应该认识你吧?” 王师兄神色一僵,强撑道:“那是自然!” 其实他不过是多年前随师门拜访九华时,遥遥见过姜朔一面,那一面他经久不忘,但姜朔是谁,怎么可能这么轻易认识自己? “走,”王师兄唰地打开扇子,摆出一副坦然自若的模样,说,“带你们见见他。” 他气势不凡地带着两个师弟穿过人群,一路走到点心摊附近。此刻姜朔正掏出银两准备买点板栗糕尝尝,王师兄离他越近,瞧见那秀丽的侧脸越清晰,脚步就越僵硬。 走到离姜朔七八步远的地方,王师兄忽然不动了。 “师兄?”后面两个弟子摸不着头脑。 “……要不我们还是回去吧,”王师兄尴尬地扯了扯嘴角,辩解,“姜仙君事务繁忙,不一定有时间理我们这样的……咦?” 他像是一眼瞥见什么,又不敢置信般上前两步,震惊地看着姜朔身边的白袍少年,失声道:“陈京?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已经……” 姜朔听见王师兄的声音,疑惑地转过身,而旁侧的尹隋先一步反应过来,眼神骤沉。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入V啦!每天一千字一千字地挤时间存稿不易,还请小天使们多多支持!周四0点第一更,中午12点第二更,评论有小红包,之后参与还可以抽奖哦~啵啵各位3 第20章 慵懒 “谁是陈京?”姜朔看着面前几个面露惊恐的修士, 神情不解。 尹隋上前两步,挡住姜朔的视线,脸上带着纯善而礼貌的微笑, 语气平静道:“找我做什么?” “你你……”王师兄一副见了鬼的模样, 抬手指着尹隋颤抖不止, 声音都变调了:“你不是死了吗?!” 尹隋笑意不变, 嗓音沉了下来:“师兄这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王师兄惊惧哆嗦了片刻, 勉强冷静下来:“你明明数月前就已经重伤身亡了,还是我命人把你抬下山的……” 尹隋心思急转,眨眼间想了数条对策, 又被一一否决,最后收敛笑意,冷淡道:“既是当我死了,那如今为何又过来与我相认?” 王师兄脑子转得打结, 难以置信地问:“……你难道没死?” 尹隋闭口不谈, 索性让他自行领会。 果然不解释就是最佳的解释, 王师兄由最初的震惊恐惧逐渐变为怀疑。然而他仔细回忆了之前的经历,皱眉盯着尹隋, 笃定道:“不可能, 那时候你早就咽气了, 死了三天才把尸体抬走的。” “……”尹隋着实恼恨这人的猪脑子怎么还有灵光的一天, 漠然开口:“师兄, 先前在师门的事我已忘却大半,别再提了。” 姜朔一直安静地站在一旁,这时忽然出了声, 语气柔和道:“请问你们是哪个门派的弟子?” 王师兄出窍的魂被这一句唤了回来, 他愣愣看了姜朔半天, 才说:“我们是……上清派的。” 上清也算个大门派,姜朔依稀有些印象,又道:“我是九华姜朔,这是我道侣东衍座下最小的徒弟,名叫于韫。你们方才所言的陈京又是何人?与我派有何干系?” 王师兄本来听他自我介绍已然有些醺醺然,但至听见尹隋是东衍弟子的时候,却猛地睁大了眼睛,诧异道:“什么?他是东衍仙尊的徒……徒弟?” 尹隋心下焦躁,忍无可忍,转身去拉姜朔的袖子,低声说:“师娘,我们先去找间客房休息吧,已经很晚……” 姜朔却很轻地拍拍他的手,以示安抚,抬眼对王师兄等人道:“你们可认清楚了,这是你们上清的弟子陈京?” 王师兄用狐疑的目光打量了尹隋几眼,发誓:“除非我眼睛瞎了,不然不会认不出他!” 尹隋一张俊秀的面容神色阴沉。 姜朔又问:“你言陈京已死,我这小徒弟却是活生生地站在这里,是否有所误会?” 王师兄紧锁住眉,摇摇头,不确定道:“我也不知,但陈京他受那大魔头尹隋一掌击心而亡,不可能会死而复生啊……” 尹隋的脑海仿佛被一根丝线轻巧一扯,有被遗忘的记忆涌入进来。他盯着王师兄普通发福的面孔,逐渐想起了为什么自己会觉得这座城池眼熟。 赤风城,上辈子尹隋被修真界众人追杀到走投无路的时候,曾隐匿身形遁入这城里一段时日。 算算时间,不过也就是数月前而已。尹隋重生后的日子过得太舒坦,竟然差点都把这段血腥又仓促的逃亡给忘了。 上清派他也记得,赤风城是上清庇佑下的一座大城池,不时会有修士下来游玩,顺带除除小妖,因此城内的上清派门人并不少见。 巧的是,尹隋重伤濒死的时候,好像就撞见过几个。 那几个不长眼修为又低的弟子见他伤势严重,大着胆子提剑上前来欲取他的人头,最后尹隋杀心暴起,干脆把这几人通通打死了事。 ……尹隋藏在袖中的手下意识抬了抬,想去碰一下胸口,动作到一半又顿住。 ——是又如何。 这具身体的主人原来是死于尹隋之手。 “陈京”生前想杀了自己,死后竟然还被自己夺了舍。 换作别的时候,尹隋定会冷笑几声,再嘲讽两句,但如今姜朔在身侧,他竟然无端觉得呼吸沉重,恨不能马上捂住王师兄的嘴,让他再也说不出半句屁话来。 -- 第46页 尹隋心内兵荒马乱的时候,姜朔微微歪头看了他一眼。 少年脸色略显苍白,尽管掩饰得不错,但姜朔还是能发现他紧绷的腰身,以及垂下轻颤的长长睫毛。 姜朔心里叹了一声,转头温和地对王师兄几人道:“于韫既已拜入九华,便是我九华的弟子。起死回生的经历,自会由他来告诉我,就不劳烦诸位了。” 王师兄不太甘心,但见姜朔神情坚定,只好道:“那……姜仙君之后如有任何疑惑,可以来上清找我……咳,我们。在下王诸,先行告退了。” 王诸一行离开后,姜朔带着尹隋,很快找了家干净的客栈,准备今晚落宿此处。 “还不高兴?”见尹隋始终闷闷不乐的模样,姜朔心觉好笑,开口:“我又不质问你,你怕什么?” 尹隋紧抿薄唇,片刻后抬头定定看着姜朔,低声问:“师娘就不会起疑心?” 姜朔干脆利落道:“当然有疑虑。” 尹隋怔了一下:“那你……” “我今夜便传音回九华,”姜朔移开目光,淡淡看向别处,嗓音却不紧不慢,显得很平静,“他们自会派人前往上清派调查清楚。” “是人皆有难言之隐。”姜朔道:“你不愿说,我自然不去逼问。但与其让他人去了解清楚,我更想听你能亲口说出来。” 尹隋这次沉默了很久。 两个人站在客栈门口,柜桌里的老板娘好奇地朝他们张望,暗暗猜测这两个风姿出众的仙君是哪个门派。 “你若……”姜朔不忍心为难小徒弟,正要出声,就听尹隋说: “我——那一掌……确实没要我的命。” 他的嗓音沉而艰涩,甚至有种喉间不适之感。尹隋没有看姜朔的眼睛,只是慢慢道:“我在万人坑里躺了多日,渐渐回了点活气,爬出来后碰见个老道士,是他救了我的命。” 假,太假。 尹隋这一刻,竟然有点希望姜朔用怀疑的语气严厉质问他几句,那样自己至少不会在撒谎的时候…… 这么愧疚又痛苦。 但姜朔却柔和道:“我知晓了。” “时候不早了,我们进客栈休息吧。”他说。 尹隋:“。” 姜朔神色平常,似乎一点也不以为意。 事实上他确实觉得寻常……修仙小说嘛,不都是这几种套路?身为正道反派的角色,小徒弟若是境遇太过离奇,反而让姜朔生疑。 毕竟作者的全部笔墨,几乎都倾注在“尹隋”这个入魔主角身上了。 “二位仙君打尖还是住店?”老板娘笑盈盈地迎上来,眼睛不住打量面前两位神仙般的人物。尤其是左侧那位着海棠红外袍的,眉目举止间皆是典雅温柔,定是个大门派出来的高阶仙君。 另一个长得乖巧的少年,相貌上倒是逊色些许,但老板娘粗粗扫了一眼,只觉他双眸晦沉如墨,令人见之生畏,竟是不敢多看几眼。 姜朔:“住店,稍后麻烦让人送些简单饭食上房间来。” 姜朔没有辟谷的习惯,小徒弟修为尚浅,也还未到完全辟谷的阶段,饭总还是要吃。 “好咧!”老板娘笑得眼睛都眯成条缝,心道放着这两尊财神爷,待会一定要叫人送顶贵的那几道菜上去。 她啪嗒啪嗒打了一通算盘,报出个数。姜朔对下界的钱目没有概念,闻言想掏出钱袋来付账,手往腰间随意一摸,神色忽然轻微变了。 姜朔蹙眉,开口说:“我们……” 老板娘仍是笑眯眯的:“怎么了?仙君?” 心情抑郁的尹隋这才回过神来。他往姜朔腰间瞥了一眼,就发现了姜朔在为难什么——他的小钱袋不见了。 尹隋拧起眉心,想起方才在点心摊前,姜朔曾把一整个钱袋子都拿出来付账,之后碰见王诸几人,在那附近停留过久,许是被人盯上了。 正在姜朔为难之时,尹隋忽然出声对老板娘道:“我们的钱被偷了。” “……”老板娘笑意微敛,无奈:“两位仙君……咱家也是要做生意的,您看……?” 尹隋抬手,砰地把佩剑甩上了桌,嗓音冷漠:“这把剑送你了,用来抵押房钱。” 老板娘:“???” 姜朔惊讶至极,那是尹隋的本命剑“朱”! “于……”他不赞同地开口,尹隋却忽然抓住了他的手,低声说:“师娘,交给我处理。” 老板娘在认真观察这把剑。 宽厚剑身呈现淡淡的赤红色,并不雪亮,但触手寒凉,隐有栗鸣之音,是把好剑。 老板娘心下有了决断,她抬眼含笑道:“若是仙君愿意将此剑赠予小店,在这住上几日自然是没问题的。” 姜朔不赞同的神色一直到进了客房,仍没有消失。 “先缓过今日,”尹隋见状便说,“等明后两日有了钱,再去将它赎回来。” 其实他压根没有考虑过要这样做,“朱”是他的佩剑,当然可以随手就将它召回来。客店老板娘一介凡人,千防万防也防不住剑自己飞走。 但既然姜朔在意……尹隋心想,算了,那就明日去赚点银子,给老板娘补上今夜的房钱。 姜朔今晚只要了一间房。 倒也没有其他意思,他只是觉得小徒弟年纪小阅历浅,两个人还是要在一处才好照应。 -- 第47页 再说,都是男人,有什么可避嫌的? 尹隋看见屋内只有一张床的时候,脸色变得有点奇怪。 “……我睡地上吧。”尹隋别开眼,干巴巴说:“铺床软被就行。” 姜朔摇头:“不行,夜里寒凉,你不适应下界的气候,容易生病的。” 九华内有阵法运转,四季如春,下界确实要冷很多。 尹隋:“。” 究竟是谁才更不适应下界气候,他流落各处上百年,最常睡的地方就是山洞,早就练就皮糙肉厚的功夫,倒是姜朔……金娇玉贵弱不禁风的,要多盖两层被子。 尹隋一边这样想,也就这样做了。他往榻上抱了三层软被,姜朔看他要去抱第四张被子,忙好笑地阻止:“已经够了,你这是要筑巢?” 尹隋无可奈何地停下手,看那模样还不太乐意。 “早些休息吧。”姜朔给两人分别施了个净身诀,理好被子上了榻,睡意上涌,轻声说:“这里离灵泉还有段距离,并且位置并不清楚……明日起早再去打听打听。” 尹隋站在榻前,见姜朔随手拔下束发的玉簪,拢了拢雪白的里袍就往被子里缩,竟有种平日难得一见的慵懒天真之感。 “睡觉啊……记得把烛火熄了。”姜朔迷迷糊糊道。 尹隋闻言,抬手极轻的一道指风熄了烛,屋内陷入安谧的沉静当中。他鬼使神差地弯下腰,就能瞧见朦胧月光下姜朔的侧脸。 ……尹隋突然发觉自己失去了形容能力。 曾经他见姜朔就是觉着好看,但究竟哪里好看,细究又说不出个分明来。而到了今天,尹隋愣愣盯着睡着的人半晌,就猛地直起身来。 他在榻边走了几步,又闷头倒退回来,动作僵硬地脱了外袍和靴子,轻手轻脚侧躺上榻,脸对着外边。 姜朔迷糊中发现他上了榻,摸索了几下,抬手把被子盖在尹隋身上。 尹隋僵着身体一动不动。 ……三层被子太热了,尹隋察觉到自己如同被置于火炉中,从耳尖到脚都有燥意在涌动,柔软的被子像层层蚕茧般将他包得喘不过气来,身体迫切地寻找一个突破口。 尹隋忍了片刻,终于忍不住了——他翻了个身。 不料这细微的动静也能让姜朔有所反应,尹隋刚翻到一半,就听见姜朔疑惑地用鼻音“嗯”了一声,然后……在被子里轻轻踢了他一脚。 尹隋:“……” 作者有话要说: 入v快乐!评论发红包啦! ——————— 第21章 变故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 姜朔睁开眼,发现小徒弟正衣装齐整,一脸深沉地站在窗前。 “?” 姜朔起身, 推开身上的被子, 还有些反应迟钝:“醒得这么早?” “嗯。”尹隋站在窗前吹了一夜冷风, 总算把混乱的脑子给吹清醒了, 嗓音还微微发哑:“认床, 不习惯。” 姜朔花了点时间换好衣服,转头就见少年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不禁失笑:“做什么呢?怎么别别扭扭的。” 别扭的小徒弟直至出了房间下了楼, 还是垂着眼睛神色凝重的模样,姜朔也搞不清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怎么过了个晚上,整个人都不一样了呢? 离开客店前, 尹隋不声不响地走到柜台处, 在老板娘的殷切注视下放下了一枚青翠欲滴的玉——是一枚价值中上但成色极好的寻常玉佩。 “房钱。”尹隋说。 “哎哟, ”老板娘睁大了眼,喜不自禁地拿起那块玉, 嘴里说着, “仙君已经用剑抵押了房钱, 怎地还如此客气?这叫我怎么敢收……” 虽然说着这番话, 她却迅速把玉佩收了起来, 对尹隋笑得更加灿烂:“就住一晚?二位仙君慢走啊。” 尹隋走出店,行至几百米远,随意一招手。 被老板娘珍宝般锁在客店密柜里的“朱”感应到主人的召唤, 剑身大震, 瞬时破柜而出, 如一道赤红的血气般,在客店众人的惊呼声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尹隋抓住依旧震鸣不止的朱,一旁的姜朔见状摇摇头,对小徒弟这番肆意妄为的行径表示无奈。 “昨日怎么不干脆拿玉佩抵押?”姜朔问,他是真的好奇。 “……”尹隋沉默了一会儿:“昨天还没有这块玉。” 姜朔用眼神以示疑惑。 尹隋总不能说这是他昨晚燥火灼身睡不着时,偷偷去了街上赌牌九的地方赚出来的吧。 他运道虽不好,但往牌桌上黑着脸一坐,无论是赌赢还是赌输了都面无表情,硬坐了两个时辰,竟也给他赌出一块玉。 虽然尹隋原本打算赚不到钱就把那牌坊砸了抢钱,却不知心下隐隐顾虑着什么,他忍了多个时辰,依旧没有做出曾经习以为常的举动来。 ……还是再过些时日。 尹隋想,等这段时间过去了,等他……把东衍杀了把九华灭了,把姜朔抢回去囚着了,也就不会再忌讳什么。 至于昨晚的隐忍,理所当然地被尹隋归结于如今要隐藏自己,不能太过张狂,否则肯定要出事。 ——反正不是因为姜朔会难过。 朱在他手里,仿佛感知到主人的心绪,微带恶意地发出阵阵鸣音,似是在嘲讽尹隋。 姜朔看看他这把剑,说:“你这剑很通灵性。” -- 第48页 只有天赋奇才的修士才能与佩剑产生共鸣,如姜朔自己这般资质较差、佩剑又平平无奇的,剑只是用来施展法术的一件利器而已。 尹隋低头瞥了朱一眼,看见它正因为姜朔随口一句夸赞越发兴奋,嫌弃道:“不过是没脑子的东西。” 朱:“?” “你说的话它说不定能听懂,”姜朔伸手,轻轻往朱的剑身上弹了一记,听见清脆的响声,唇角扬起,“要待它好一点,以后都是它陪在你身边了。” “不可能,”尹隋下意识反驳,嗓音极低道,“你……明明也在。” 朱高兴得很,它非常喜欢姜朔,被顺毛了几句后,它剑身上薄薄的血雾般的剑气都收敛了许多,转而鬼鬼祟祟地往姜朔身上延伸而去。 尹隋反手就把它兜头扣进剑鞘里。 姜朔二人行了半个多时辰,找到街边的一家大钱庄押了块九华的铜符,先取了几十两银子出来。每年冬末的时候,九华都会派人赊清账款,就以这铜符为信物。 从钱庄里出来时,姜朔听见旁边早点摊的几个凡人在神神秘秘地聊天。 “真的吗?”一人边大口吃馄炖,边故作诧异地瞪大眼:“那样的仙家名门,也能混入魔修?” “不止一个!”另一人夸张地说:“现在九华派还有弟子被杀呢!” 姜朔往外的脚步停住。 尹隋眉心一跳,直觉这两天发生了不太好的事。 姜朔顿了顿,转身向那讨论得热火朝天的几人走去,礼貌问:“请问几位大哥,方才是在讲九华的事?” 几人抬起头来,望见姜朔与尹隋的模样,齐齐吸了一口气,再次出声时谨慎忐忑许多:“对、对……这事是昨日传出来的,我们也只是、只是闲来无事说了两句,仙君您……” “不必紧张。”姜朔语气平缓,安抚道:“我们并非为怪罪而来,不过也是好奇而已,可否详细讲讲?” 见他这样说,几个男人就放下了心。 “只是坊间传闻,仙君不用太过在意。”一人迟疑了半晌,才说:“昨日听人讲,九华死了个长老,是被魔修杀的。” 姜朔心间一惊,而边上的尹隋脸色已难看至极。 那东西……果然不是那么容易被弄死。 与这几个人交谈片刻后,姜朔思索许久,还是神识传音给了祈凤。 令人意外的是,这次祈凤没有任何应答。 曾经无论是在九华还是出外除魔,姜朔或多或少的都与祈凤联络过几次,而每次祈凤都是第一时间用神识应答于他。 姜朔等了将近一盏茶的功夫,终于切断法诀,对尹隋道:“门派内或许出事了。” 尹隋并无所谓九华出事不出事,但他见姜朔微蹙起眉的模样,还是问:“那我们先回去?” 姜朔沉默不语。 小徒弟体内缠结的魔气一日顽固过一日,随着修为长进,剔除灵核内的魔气也会变得愈发困难。这次是灵泉涤体可以解决,再拖下去,万一…… 但九华内出现的变故也让姜朔颇为头疼。 其实在他的印象里,在“尹隋”重生至屠尽九华的五年内,应该是没什么大事发生的,他从未在任何一句简介、任何一个讨论中看见这段时日。 想来也是,《御天下》的作者写文,总不可能详细到描写每一日的具体事件,肯定是直接跳过这些缺了主角尹隋的日子,直接到五年后了。 那如今九华内会有什么事呢? 姜朔想不通,觉得脑袋都在隐隐作痛,还有不知从何而来的怪异感。 变故好像也……太多了点。 “我先带你找到那处灵泉,”姜朔最后开口,“到时候你……” 就在这时,姜朔忽然又收到了祈凤的传音。 “师娘。”祈凤的嗓音很平稳,掩饰住了语气里的几分异样:“门派内没什么事,你过几日再回来。” 姜朔:“我今日听说九华又有魔修作乱,还有人伤亡。” 祈凤顿了顿,才开口:“无事,只是锁妖塔的第一层禁制松了,逃出来了几个妖魔。惩戒堂长老因镇压锁妖塔受了些许内伤,并无大碍。” 姜朔松了口气,安慰道:“辛苦你了,我和于韫应该过两日便能回去。” “嗯。”祈凤应了一声,将切断传音时,突然又低声说:“师娘……保重好自己。” 姜朔轻轻笑起来:“好。” 祈凤停下传音法诀,姜朔熟悉又温柔的声音消失在耳畔,他重新抬起眼,平静地直视着面前四处游窜的恶灵,右手执着剑尖滴滴往下落着腥臭的血,都是从这群怪物身上取的。 锁妖塔下虚体化的妖魔魂灵发出尖利刺耳的笑声,还有源源不断的黑雾从塔身破裂的缝隙中挤出来。 四周设下法阵的九华各门派长老神色凝重,脸上已有疲惫之色——他们已经在这里护法了数个时辰。 “东衍仙尊还未出关吗?”司药堂长老咳了口血沫,沙哑着嗓子问。 祈凤一剑斩碎一只钻了法阵空隙出来的恶妖,冷声道:“于普已去请求师尊出关。” “怎么仙尊还不来……”另一长老苦力支撑,擦了把汗:“仅凭我们数人,根本镇不住这些东西啊!” 在众人的目光下,祈凤喘了口气,咬牙道:“顶不住也得顶!等到师尊出关才能……” -- 第49页 * 循着城内百姓提供的零星线索,再加上法术的指引,来到赤风城的第三天,姜朔与尹隋出了城门,在北郊三十里外停下。 此处明明已近海,却有数座高耸的山脉相连,其上郁郁葱葱,林木茂密得异乎寻常,还有浓稠如白墨的雾气缭绕不绝,看上去并不易接近。 当然,这种地方也是最容易孕育出灵泉等非凡俗之物的地方。 姜朔取出符咒丢进去,就见轻飘飘一张纸没入白雾之后转瞬无踪,再想召回也没有任何动静了。 “当心,”姜朔蹙眉,“里面似乎有异样。” 尹隋瞥了山林里一眼,随意道:“我跟着你就行了。” 姜朔最后决定先御剑至山林上空,看看能否发现灵泉的踪迹,其后再做打算。 “朝仪,”姜朔轻声唤出佩剑,并对小徒弟说,“抓好我的衣袖。” 尹隋:“。” 他又不是小孩。 想是这么想,尹隋却十分自然而然踩上姜朔的佩剑,并淡定自若地牵住那角柔软的袖子,还自发贴近了姜朔的腰身,低声道:“师娘,我恐高。” 姜朔:“???” 先前御剑而行的时候怎么没见有这个毛病? 他安慰地拍拍少年的肩膀:“那待会闭上眼睛,到了我再叫你。” 尹隋顺从地闭上眼。 耳畔有冷风掠过,他可以察觉到姜朔为了照顾自己的“恐高症”,御剑的速度明显放慢了,尹隋又睁开眼,静静看着前面人的背影。 姜朔今日将墨发高高束起,显得利落又柔和,还换了一身便于行动的雪白短袍,尹隋垂下眸,忽然伸出手指试图轻轻去碰姜朔的银绸腰带。 这也……太细了。 尹隋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然而在他就要触上那腰带的时候,空气中流动的白雾忽然细微一顿,尹隋有瞬间觉得呼吸凝滞,迟钝而来的危机感猛然间将人吞没,仓促间,尹隋脸色剧变,下意识喊:“姜……” 白雾聚拢又散开,尹隋眼前一花,身前的姜朔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只身站在一条杂草丛生的小径上,白昼的阳光透过雾气照射下来,林木茂盛的四周静寂至极,连声鸟鸣也听不见,极其诡异。 ——是幻术。 没想到这少人问津之地,也有如此高深且隐蔽的法阵。 而此刻姜朔,又去了哪里?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准点双更!本章评论也有小红包3 第22章 反感 【这是第一更】 尹隋用灵力感受了一下, 发觉这幻术笼罩范围极大,在方圆十里内都无法探查出边界,颇为棘手。 在他面前, 一条窄窄的黄土小径沿至远处, 没入参天茂盛的丛林中, 路边生长的杂草根根分明, 却带着异样的违和感。 尹隋蹲下身, 随手薅了把草,触手时感到掌心空落落的,完全没有任何实感。杂草丛经受他的摧残, 依旧纹丝不动,简直假得离谱。 是个覆盖范围虽广,细节却粗制滥造的幻境。尹隋下了定论。 这样的幻境不会惑人心智,尹隋的心放下了半颗, 另外半颗系在姜朔身上——他方才没有探查到姜朔存在的气息。 尹隋眉间阴郁, 他怕这幻术把姜朔送去了几十几百里远的地方。 因为不知姜朔身在何处, 尹隋也不敢贸然动用法术打破幻境,他站在原地想了想, 索性抬步往前走去。 他倒是要看看这幻术究竟意图为何。 一个人的路途枯燥而无味, 身旁还是相差无几的幻象, 还始终没能发现姜朔的踪迹。尹隋越走越烦躁, 胸中像憋着一团不上不下的火, 最后忍不住停了下来,恨恨一掌拍上挡路的树干。 “姜朔!”尹隋焦躁地喊了一声,黑眸中的不耐和怒意快要化为实质溢出来。 这种无头苍蝇一般任人捉弄的感觉…… 灵力波动, 魔气在灵核内乱窜, 尹隋深呼吸两下, 才强行压下那股想杀人的冲动。 似乎自从修为更上一阶后,他也更难压制灵核内的魔气了。 姜朔千里迢迢带他来找灵泉剔除魔气倒是好意,不过尹隋自己确实不以为然,觉得都是无用功。 若真是这具身体灵核内的杂质也就罢了,可惜那魔气,是尹隋自己带来的。 入魔大乘后,连灵魂都始终刻着痕迹,岂是洗洗那劳什子泉水就可以缓解的? 尹隋越是想,就越是心烦意乱,连路也不想走了。 “都烧了算了。”尹隋瞥见那些长得都一个模样的树,无名火起,低低说了一声,掌心凝出一团金红的灵火,直接就想扔进林中。 就在此时,他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韫儿。” 尹隋顿了一下,转过身,就看见姜朔拂开碍事的枝条,朝他走来,那双漂亮又温柔的眼眸中满是惊讶和喜悦:“原来你在这。” 尹隋下意识收了掌心的法术,心头的焦躁也消了大半。 “师娘,”他垂下眼睫,语气委屈道,“我找了你好久。” 姜朔抬手理理他沾了尘土的袖子,轻声说:“现在不着急了。” “这里有个幻术,”尹隋乖乖站在原地由他摆弄,一边说,“我试过了,很难用蛮力打破,可能会遭到反噬。” 姜朔动作停了一下,抬眼瞅着尹隋:“那就不打破它,看看能否找到阵眼。” -- 第50页 “你走了两个多时辰,该累了。”姜朔又说:“我在不远的地方找到一处小泉,歇一歇吧。” 穿过郁郁葱葱的树木,眼前豁然开朗,尹隋被带到了一片稍微平坦点的草地上,前边竟然真的有个波光粼粼的圆圆小湖。 尹隋走近一看,还能发现几条灵活的鱼儿游荡其中,发现有人靠近,就吓得四处逃窜。 挺肥的,尹隋琢磨了一下,有点想把它们抓上来烤来吃。 鸟雀啾啾,蛙鸣阵阵,再加上舒适的凉风轻抚,尹隋坐在湖边,恍惚中竟有种岁月静好的感觉。 “师娘,”尹隋突然出声道,“我不想去找那灵泉了。” 姜朔走近几步,在他身旁坐下,轻轻歪了歪头,不解问:“为什么呢?” 尹隋看着他,慢慢开口:“我灵核内的魔气是剔除不了。” “既然你不愿,那便不去了。”姜朔丝毫不意外,说话时语气很柔和,听起来就令人心生好感。 “但灵核内魔气缠绕,我终有一日会控制不住入魔。”尹隋紧紧盯着他的眼睛,问:“就算如此,师娘也不介意吗?” 姜朔像是为难地蹙起眉,最后仍是说:“普通修士与魔修其实并无太大区别,只要你心存善念,不因入魔而伤人,就没关系……” 尹隋看了他一会儿,移开目光,冷淡道:“那是因为你不知道我是谁。” “你是于韫。”姜朔疑惑地说:“你还能是谁呢?” 尹隋冷哼了一声:“我不是九华的弟子,别叫我于韫。我本姓尹名隋,上辈子死得草率,如今夺舍了这具躯壳,是为复仇而来。” 姜朔似是被惊到,微微睁大了眼睛,好半晌才开口:“你……” 尹隋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眼:“我是尹隋,你又是谁?” 四周的鸟雀嬉戏声一停,连湖内的鱼儿也停止了游动,水蛙叫到一半就卡住,一切凝滞了下来,重新显现出死气沉沉的模样。 唯独坐在湖边的“姜朔”,依旧灵动自然,连眉心微蹙的模样都美得动人心魄。 “我是你要的姜朔,”他开口说,仿佛不能理解一般望着尹隋,“是我不够好吗?” 尹隋盯着“他”半晌,自言自语道:“原来是这种幻境。” 摄取人心底最美好柔软的愿望,以真实的模样展现出来,一步步诱人深陷。 这与那些放大人心中欲望的幻境又不同——尹隋自然知道自己深埋于心的欲望是什么,那可不会是眼前这样宁静温和的场面。 但正是因为这个幻境如此简单而温和,反而让尹隋没能一开始就发觉异样。 直到“姜朔”毫无底线地包容他的所有要求。 愿望?尹隋心内冷笑。 他确实想象过姜朔无条件地支持自己的一切,在尹隋偶尔出现的幻想里,姜朔既不介意自己会不会入魔,也不会因为自己是尹隋而感到害怕。 但那样的“温柔”,令尹隋反感至极。 “你很好,”尹隋退后两步,直视着湖边坐着的“人”,冷冷道,“但我不需要。” “怎么可能呢?”“姜朔”也跟着站起来,雪白的衣袍垂地,只是这样安静站着也风姿出众:“我不在意你入不入魔,我……” “你知道魔修是什么样子的吗?”尹隋突然打断他的话。 “嗜杀、残忍、无情、纵欲无度。”尹隋平静道:“若是姜朔,必不愿看见我变成这个样子。” “可是……”湖边那人又开口。 “他会想尽办法来救我。”说到此时,尹隋的嗓音低了下来,带着几分叹息:“而不是虚情假意的接受和纵容。” 幻境不清楚,但尹隋清楚。 “我常常会想……”尹隋垂下眼睫,喃喃道:“如果上辈子也有这么个人,我不会走到那步境地。” 不会成为被人恐惧、厌恶、欲杀之而后快的魔修,也不会生活在无孔不入的恶意、腥臭的鲜血,和根植于心的自我厌弃当中。 ——只可惜。 尹隋抬起手,凝出灵力,他看着“姜朔”的眼神冷而不带任何感情,片刻后,“姜朔”惊讶又难过的脸庞在金红的灵力覆盖中消失殆尽。 四周重归死寂,摇曳的树叶也不动了。尹隋站了一会儿,忽然抬手按了按自己的心口。 ……虽然是个幻象,但瞧见姜朔的脸上出现那样的神情,还是有点不舒服。 尹隋摆脱那一丝不适的异样,抬步往前走去,然而就在他脚步落地的一霎那,周围的环境倏然如石入池般震荡了一下,眨眼间迅速消逝。 尹隋看着面前草木稀疏的泥土地,难得怔了一下。 方才那个“姜朔”,竟然是幻术的阵眼。 与此同时,他眼尖地瞧见不远处立着个雪白的身影。姜朔也察觉到有人出现,转过身来,眉眼间的担忧终于散去,轻叹道:“总算出来了,方才急死我了。” 姜朔的脸色看起来有些苍白,尹隋走近两步就发现了他的心绪不宁,皱眉问:“师娘,你看见什么了?” 姜朔压了一下急促的心跳,沉默半晌才开口:“我看见了尹隋。” 尹隋:“……” 少年茫然地“啊”了一声。 这都哪跟哪? 姜朔回忆起先前在幻境内见到的场景,依旧心有余悸,还不忘摸摸小徒弟的脑袋,安慰道:“已经没事了,你是不是也看见可怕的东西了?忘掉就好,都不是真的。” -- 第51页 尹隋花了一点时间,才搞懂他和姜朔分别都见到了什么。 他见到了美好的“愿望”,而姜朔在幻境中看见了最为恐惧的东西。 这是个双向幻境。 “尹隋他……”姜朔向来红润的唇都失却了血色,显然受幻境影响极深,嗓音微哑道:“我看见他在——杀人。” 尹隋心间大震,抓着姜朔衣袖的手不自觉松了。 而姜朔脑海中杂象纷乱,一时没能发觉小徒弟的异样,仍是缓慢道:“他杀了人,然后……” 和尹隋被传入安宁祥和的丛林中不同,姜朔被幻术拉入了“九华”。 在熟悉的门派里,姜朔眼睁睁看着重生归来的“尹隋”用血剑破开九华的防御法术,将哭叫着逃窜的弟子们一一掏心挖眼,连不到十岁的幼童都不放过。 他还看见东衍死在尹隋剑下,看见那个身着黑衣、面目模糊的魔修提着剑朝自己走来,随手杀了护在自己身前的祈凤后,轻佻地用剑划开他的衣襟。 “东衍的道侣?”嗓音难听的魔修嚣张大笑,嘲弄地对毫无反抗能力的姜朔说:“他倒是会享福。” 就这么一句话,姜朔恶心了好半天。 弥漫着血色的九华门派,横尸遍地的庭前玉阶,大火冲天带来的灼热感,以及面前满身煞气的魔修。 幻境中姜朔没有看清过“尹隋”的脸,或许因为他从来没有见过尹隋的真实模样。但那个模糊不清又恶意满满的形象,给姜朔造成了巨大心理阴影。 “师娘,”尹隋沉默了很久才出声,语气里压着难以遏制的怒火,“他——对你做了什么?” 依姜朔的性格,如果不是发生了大事,他不会这样脸色苍白魂不守舍。尹隋心里像堵着一团尖刺,刺得他心脏一跳一跳地作痛。 即使明知是幻象,尹隋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火气。 姜朔不答他,直到尹隋生硬地去拉他的手,姜朔才微微侧过脸,摇摇头,迟疑了一会儿,轻声说:“……他没对我做什么。” 尹隋反问:“那你为什么一直垂着右手?” 姜朔愣了一下,这才从幻境中残存的痛感里回过神来,他抬起完好无缺的手腕转了转,抿唇不语。 但尹隋从他的动作中猜到了什么。 少年直直站着,黑眸里神色愈发显得阴鸷。姜朔瞥见他的模样,莫名心中一慌,无来由地想起幻境中的那个魔修。 但转瞬后尹隋便恢复了寻常模样,他拧着眉,在姜朔身周转了两圈,低声说:“幻术虽破,此处依然不宜久留,师娘,我们先走吧。” 姜朔点点头:“好。” 在没有幻术的丛林中寻找灵泉并非难事,姜朔用法术定了方向,两人步行约莫半个时辰的功夫,就见不远处石壁峭立,一泓银练似的瀑布倾泻而下,落入弯月形的青泉当中。 姜朔眼睛一亮:“到了!” 泉水清澈通透,有朦胧雾气笼罩其上,四周草地柔软嫩绿,定睛细看,还能瞧见不少小雀儿在地上捉虫子吃。 人还未走近,已能感受到泉水内蕴的磅礴灵息,甚至用不着泡进去,光是站在一旁,就能心旷神怡,灵台清明。 于是姜朔对尹隋说:“你可以下去了。” 尹隋:“。” 他左右望了望,四下草丛低矮,清泉一览无遗,石壁也光秃秃的,连个凹进去的转角都没有。 “怎么了?”姜朔看他一动不动,担忧道:“可是害怕灵核会疼?” “……”尹隋:“不是,我就这么洗吗?” 姜朔用一种奇异的眼神打量他,疑惑道:“不然呢?” 尹隋忍了片刻,低声说:“……请师娘回避。” 姜朔这才恍然大悟。 小徒弟才十几岁,正是自尊心和虚荣心旺盛的时期,联想起上次无意间撞见他泡药浴,少年那通红的脸庞和耳朵,姜朔大致能理解了。 原来是小孩子害羞呢。 姜朔配合地转过身坐下,道:“我不看你,你自己泡好了再喊我。” 半晌后,身后传来细碎的衣物摩擦声,姜朔索性从储物袋里取出本书开始看,逐渐沉浸在思绪中,并没有发现本应有的入水声迟迟未传来。 尹隋将外袍丢在草地上,扫了一眼安静坐着的姜朔背影,心念微动间,面前场景忽变,他来到了距灵泉数百米远的地方。 尹隋俊秀的面容没有任何表情,他一路行至林木繁茂处,走到一角方才停下,用脚尖踢了踢地上稳稳立着的石像。 石像约半膝高,是粗糙的人首蛇身像,历经风雨冲刷,表面已然变得坑坑洼洼,只有其上附着的邪术仍运转如初。 这是那幻术的阵根。 不知是何人留在此处的,那幻术虽不精细,却也有一定的威力,至少诱惑一些意志不坚定的低修是不成问题的。再想到独在此处、吸引不少修士前来探寻的清泉,尹隋心内冷笑一声。 用这种阴损法子来害人…… 类似的阵根也不知道有几个,尹隋神色阴晴不定地盯着那石像看了一会儿,思及方才姜朔苍白的脸色,黑眸暗沉。 它不该让姜朔进入那种危险的幻境,更不该——让“尹隋”成为姜朔的噩梦。 一想起姜朔微微发红的眼尾和垂下躲避的视线,尹隋就压制不住心底骤起的暴虐和杀意。 -- 第52页 自己都舍不得碰一下的人,这幻术竟敢…… 诡异的石像在金红的火焰中化为灰烬,从中窜出一抹浓如稠墨的黑雾,一阵刺人耳膜的尖笑声响起,但还没等“它”来得及说出什么话,尹隋反手就掐诀把它打了个魂飞魄散。 “……有病。”尹隋皱眉说。 但那黑雾形态和不阴不阳的笑声太过熟悉,尹隋猜出了这东西的来处,眉心拧得更紧。 那东西……怎么还在这地方设下了法阵,它究竟想做什么? 隐隐的危机感萦绕不去,尹隋心中一悸,猛然间想起之前在门派里,姜朔脖颈上的青紫掐痕。 糟了。 “师娘!”尹隋刚一回到灵泉附近,一眼扫过,竟然没瞧见姜朔的身影。 泉水泊泊流动,明亮的阳光照耀在嫩绿草地上,仿佛凝固住了一般。 尹隋停下脚步,盯着姜朔坐过的那块空地看了片刻,脸色沉了下去。 ……又是一个幻术。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二更哦3 —————— 第23章 湿意 【这是第二更】 姜朔翻过一页泛黄的纸, 突然细微地顿了一顿。 他好像……已经看了很久的书了。 姜朔看书一直都是全然忘记时间的,因此没有察觉到过了多久。他只是有些奇怪,怎么看了这么多页书, 身周明亮灼人的日光依旧不减半分。 而后面的小徒弟也还没有泡完温泉。 “韫儿?”姜朔合上书, 直觉不对劲, 开口喊了一句。 出乎他意料, 小徒弟很快就出声回答:“师娘, 我在。” 哗啦啦的水声响起,姜朔下意识转过身,就见少年赤.裸着上身, 悠然自得地支着胳膊趴在泉边,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被泉水浸得湿润透亮,蕴着青涩又张扬的色彩。 “师娘,”尹隋叫他, 语气低低的, “你过来。” 姜朔不解, 但还是朝他走近几步,问:“怎么了?身体感觉怎样?” “嗯……”少年转了转眼眸, 唇角微微勾起:“有点疼。” “哪里疼?”姜朔席地而坐, 担忧地伸手摸了摸小徒弟的额头, 发觉有点微烫, 不由得问:“灵核内疼吗?” 尹隋垂下眼睫, 抿了抿唇,说:“灵核疼……像是要碎掉了。” “师娘,”少年抬起头, 直直望着姜朔的眼睛, 嗓音委屈, “你替我看看。” 姜朔:“……” 这要怎么看? 尹隋却忽然抓住他的手,水汽氤氲间,姜朔听见他说:“你下来。” “我——”姜朔话还没说完,手腕上倏然传来一股大力,身体猝不及防地坠进了泉水里。 温暖剔透的泉水覆至全身,姜朔懵了一会儿,才被尹隋拉着手腕停在泉边,两个人的衣物都湿透了。 姜朔轻轻蹙眉,但还是没说什么,只道:“剔除魔气时的痛楚是有的,你尚且忍一忍,如若实在难受,我再施法替你缓解。” “我不。”少年却一口拒绝,湿亮的黑眸紧盯着姜朔,固执说:“现在就替我缓解。” 姜朔沉默了一会儿,道:“那转过身去,我施法替你疏通经脉。” “灵核内疼痛,为何要疏通经脉?”尹隋用力抓着他的手,往自己丹田处引去,并说:“是这里痛。” 姜朔被他牵引着,掌心轻轻贴住少年紧实有力的腰腹处,不知是不是姜朔的错觉,直感到指尖发烫,连凝神聚气都做不到。 “你放开我的手。”姜朔这样说着,并避开了少年灼热的视线:“你抓着我,我不好施法。” 尹隋于是放开了他,后退半步,双臂打开倚在泉边,笑意浅淡:“好了。” 姜朔总觉得自己的小徒弟哪里奇怪。 但眼前的少年生动分明,一双黑眸里浸着万分情绪,那样毫不设防的姿态,让他提不起戒备心来。 姜朔重新把注意力集中起来,他捏了一个暂缓痛意的疗愈诀,手心轻轻悬在尹隋的灵核处,试图替小徒弟祛除痛意。 但半晌后,姜朔发觉了一丝异样。 “你……!”他惊讶且茫然,立即将手收了回来,还退了两步,拧眉看着少年:“怎么回事?” 尹隋姿势半分不动,似乎毫不在意,他低头看看自己身下的异样,轻描淡写道:“泉水泡得气血畅通,不足为奇。” “……” 如果不是小徒弟还穿着条裤子,勉强挡了挡,姜朔估计马上就要转身上岸离去。 尴尬片刻,姜朔出声说:“我先上去了,你如果灵核还疼……” “师娘,”少年忽然逼近了他,带着热意和压迫感,“你在怕我?” 姜朔拿他没有办法,无奈解释道:“并非如此,我只是觉着,我们不应……” 尹隋突然伸出手,勾住了姜朔湿漉漉的腰带。 “上辈子你也是这样,”少年眯起眼,唇边的笑意有几分邪气,“我还记得你被我挑断手筋时的样子,啧……确实很美。” 姜朔心神巨震,甚至没听出“小徒弟”话中的矛盾,一双漂亮的眼眸睁得圆圆的,又惊又怒。 雾气缭绕中,“尹隋”的身形几度变幻,由一个少年模样成为了了修长挺拔的男性身体,那张天真单纯的俊秀面容也如染了墨般变化,最后显现出一张姜朔从未见过的脸庞。 -- 第53页 肤色是极其浅淡的小麦色,墨眸里透着浓重的猩红,男人的面容俊美又充满煞气,他抬手轻轻抚上姜朔的脖颈,笑道:“又见面了。” “你是——”姜朔的背抵上冰冷石壁,无处可退:“尹隋……?” 自己什么时候又被拉入了幻境? “尹隋”暧昧地摩挲了一会儿姜朔的侧颈,突然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意味深长开口:“这可不仅仅是幻术。” 姜朔震惊片刻,逐渐冷静下来,淡淡道:“什么意思?” “我就是‘于韫’。” 眼前的男人逼近了几步,姜朔索性别开头,不愿和他对视,又听见“尹隋”说:“于韫喜欢你,我自然也对你感兴趣。” “……”面对他挑拨离间的话语,姜朔一言不发。 “你看不出来吗?”“尹隋”似是十分惊奇,见姜朔看都不看他一眼,伸手捏着姜朔的下颔将人的脸转过来,慢慢道:“你那小徒弟,可是无时无刻不在肖想你。” “他还藏了很多东西。”“尹隋”靠近了姜朔的脸,灼热的呼吸轻轻扑在姜朔耳根上,语气沉沉,惑人心智,“你不是也很疑惑,‘于韫’明明死了,为什么又能死而复生?” 下颔骨被捏得生痛,姜朔隐忍地闭上眼。“尹隋”研究了一会儿他颤动的长睫,遗憾道:“你不肯信我。” “但你既能在这幻境中看见我,说明这是你心底里最深的恐惧。”“尹隋”话锋一转,微带嘲弄地出声说:“你不仅疑心自己的徒弟,还怕我。最怕的……” 他还没说完这句话,猛然脸色一变,甩开手朝后疾退几步,避开了姜朔出其不意使出的一剑。 尽管避得快,但“尹隋”赤.裸的上身还是被剑气划出了一道极深的血痕。 姜朔一手执剑,闪身出了他的控制范畴。“尹隋”阴晴不定地盯着姜朔看了片刻,忽然笑道:“你这招上次就用过了,这次可不是那么轻易就能杀死我的。” “何况你这修为……”他像是觉得好笑,摇摇头,神色讥讽:“对上于韫还有点胜算,但我——” 他随意一抬手,姜朔就感到一股铺天盖地的威压劈头降下来,四周的空气如同一瞬被抽空,连极轻的呼吸都难以做到。 电光火石间,姜朔想起,传说中的尹隋,是修为已入大乘境的极恶魔修。 下一刻,姜朔连人带剑被一股巨力击中腰腹,猛地拍到了身后冰冷的石壁上。四肢百骸传来剧痛,姜朔从未受过这么重的伤,一时间大脑空白,身体无力地落入泉水中。 “看清楚了,”“尹隋”又隔空把姜朔从水里拎起,看着那张苍白失血的秀丽面容,缓缓道,“我就是于韫,于韫就是尹隋。” 他轻轻一甩手,姜朔就像破布般被他扔到不远处的草地上,已至极限的身体撞到地上,带来连骨头都像是断裂般的剧痛。 姜朔沙哑地咳了几声,咳出一口鲜血,侧过脸闭上眼睛,不动了。 “尹隋”居高临下地走上岸,低头看着姜朔,冷冰冰说:“你就该防备我、恶心我、畏惧我,把今日受的痛牢牢记在脑子里。” 姜朔躺在草地上,浑身湿透了,只有胸口处微微的起伏能看出一丝活气,血迹和水迹交杂蔓延到翠绿青草上,在“尹隋”眼里是一种诡异的美感。 “你……”“尹隋”欣赏了片刻半死不活的美人,心里竟升起兴奋的快感,他动了动手指,正想做点什么,突然一顿,转过身看去。 脸色阴沉的少年将幻境撕开了一条缝,挤身进来,一眼望见躺在血泊里的姜朔,脚步一停,滔天怒火攻上心头,黑眸霎时变得猩红。 “你他妈——”灵核内的魔气爆开,少年手里凝出一把血雾缭绕的剑,“朱”感应到主人从未有过的愤怒,剑身震颤,剑气暴涨了几倍。 尹隋咬紧牙关,抬手挥出蕴满灵力的一剑,惊天动地的爆裂声响起,连天地都在晃动——这一剑把幻境劈得碎了大半。 “尹隋”闪身试图避开这道剑意,但它虚构的幻境已碎了大部分,它能伪造出的修为也大幅降低,左躲右闪中,还是被狠狠劈到了右臂上。 眨眼间,它右边的半个身体被劈裂开来,里面竟然没有流出一分血,而是涌出一大团黑雾。 眼看着面对盛怒的尹隋胜算太小,它索性舍弃虚构的肉身,以黑雾形态试图逃窜。 尹隋眸色骤冷,低喝道:“给我——死!” 黑雾尖叫一声,血雾般的剑光把它笼罩在内——这完全不是一个筑基期修士所能使出的修为,它太大意了! 剑气迸发出千万道金红光芒,把黑雾切割得支离破碎。尹隋紧追上去,抬起手,眼看着就要一剑把它劈得魂飞魄散。 “别!”黑雾惊惧地尖叫道:“我……” “我只是让他提前适应一下你的身份。”黑雾缩成一团,狡辩道:“你就不担心以后他知道了真相会怎……” 尹隋动作一顿,黑雾见有戏,正想继续出声,面前倏然罩下一道血红剑光。 “我真恨上辈子没有彻底弄死你。”尹隋嗓音如寒冰。 他挥手打出一道法诀,那隐隐闪烁着血意的咒文没入黑雾逐渐消逝的躯壳里。与此同时,藏身于千里之外的“它”的本体,猝然浑身剧痛。 碎裂感沿着躯壳一寸寸传上来,它好不容易修炼了数十年,已经初步凝成人形的躯体,在法诀的反噬下即将濒临崩溃。 -- 第54页 “尹——”它通红的眼珠子发出凶恶的光芒,但还没能放出一句完整的狠话,就猛地栽倒在地。 尹隋用的是魔道中的禁术——裂魂斩,极其耗费施法者的精力,同时,威力也尤为惊人。 至少三月之内,它再也没有任何动弹的能力。 尹隋喘着气站在破碎的幻境里,随着幻术施法者离开,这处精妙险恶的幻境一寸寸裂开来,又与外界一模一样的景色相交融,呈现诡异的扭曲模样。 尹隋一把扔了剑,踉跄着走到姜朔身边。 方才那惊天动地的三剑耗尽了他深蕴于灵核中的最后几分力量,而现在几近枯竭的灵核像是往腹中捅了一把尖刀,每走一步都将伤口磨得鲜血淋漓。 尹隋跪在姜朔旁,伸手把一动不动的人小心搂进怀里,哑声喊:“姜朔。” 怀中的人仿佛失却了平常鲜活的温度,秀丽的面容苍白得惊人,尹隋呆呆抱了姜朔好一会儿,不知所措道:“……师娘?” 幻境逐渐消褪,被剑气破坏得开裂的地面、姜朔身下的血迹、还有两人被水渍浸染的衣物,都在某一刻消失得无影无踪,一切恢复成了进入幻境前的模样。 尹隋低下头,忽觉眼眶里有点烫,他抬起满是血的手,盯着一滴水珠样的东西落进了他的掌心里。 然而转瞬之后,尹隋手上的血连同那水迹,都消失不见了。 那是什么?尹隋怔怔想。 但很快他抛下了这个问题,因为幻境消失后,姜朔总算从昏迷中苏醒过来了。 姜朔一睁开眼,就看见少年难过又不安的神情,眼圈还红通通的,见他醒来,嗓音沙哑地委屈叫他:“师娘……” 姜朔定定看了他片刻,蹙起眉别开脸,轻轻推开尹隋的怀抱,试图自己坐起来。 “师娘!”尹隋这下是真的慌了神。 他最害怕的事情已经在发生,那“东西”仿佛也真的得逞了。 ——上辈子就是这样,他被所有人厌恶,就算曾有过尚能温和善待他的人,最后也…… 要么是噩梦缠身,梦里全是尹隋变成恶鬼杀人的场景,吓得半疯半傻;要么是被伪装成“尹隋”的魔物砍断了手脚; 就连尹隋曾养过的一只小野狗,短短几日后也成了疯狗,见他就咬,只会躲在角落里惊恐地狂吠,很快就死了。 尹隋很清楚,“它”的目的,就是让自己众叛亲离,不得不走上修魔的路子。 但尹隋更清楚,如果自己不修魔快速提升修为和实力,他连一只狗也护不住。 尹隋曾对自己的决定深信不疑,但如今……他慌了。 “师娘,”尹隋再一次叫姜朔,挪动膝盖去扯他的袖子,慌乱解释,“方才那是幻境,都是假的,我不会……” “于韫……你让我安静一会儿。”姜朔语气疲惫道。 尹隋闭了嘴,眼巴巴地看着姜朔走到离他十几步远的地方,觉得委屈得不行。 都不叫他韫儿了。 姜朔走到清泉边,混沌的大脑才清醒过来。断骨般的疼痛似乎还残存在身上,他在泉边跪坐下,用泉水洗了把脸。 好疼…… 刚刚真的,太疼了。 姜朔把眼尾浸出的一点湿意擦去,花了点时间默念静心诀平复心绪,而后又用法术检查了一遍四周的环境,确保已经出了幻境。 之前姜朔虽然晕了过去,但期间又挣扎醒了好几次,发生了什么大致是能猜出来的。 何况小徒弟那几句愤怒的叫喊……那么大声…… 尹隋看姜朔一直坐在温泉边上,许久都不见动一动,心里七上八下的,甚至想扑过去抱住姜朔的腰耍赖皮蒙混过关。 “师娘……” 少年磨磨蹭蹭挪到姜朔身边,低着头用手指去够那抹雪白的袖口,姜朔转过头,就见小徒弟失魂落魄般地蹲在自己几步远处,脸上全是泪水,眼睛和鼻头都是红的。 姜朔:“……” 怎么就能哭成这个样子啊?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上千字收益榜啦,更新推迟到后天一起双更哦~到时候评论区给大家发红包补偿,啵啵各位3 ——————— 放放预收《对象眼里的我每天发病》,喜欢的可以到专栏收藏^ ^ 文案: “代理型孟德森综合症——患者不自觉虚构别人的疾病,以此来满足照顾病人的目的。” * 所有人皆以为沈虞是祁方争权的牺牲品,唯有少数人知道这是祁二少苦恋多年一手促成的联姻——并且成婚两年,连沈虞的卧室门都没踏进去过。 对此,被狐朋狗友嘲笑的祁二少一点也不害臊,反而开始得瑟: “舔狗?不存在的。沈虞他这两天黏我黏得紧,不仅亲手给我穿衣服,还抽空准备爱心午餐。” 祁方在众人面前打开爱心盒饭,郑重举起沈虞给他写的爱心便利贴,一眼瞧见上面隽秀字迹: [祁方,26岁,中年痴呆症,持续性发作。如发现病人有异样,请立即致电xxxxxx。感激不尽] * 沈虞最近得了种怪病,总认为祁方有病。 感冒、贫血症、心脏病、中年痴呆、PTSD……听见这些莫须有的病症,祁方愤怒地一摔桌子,当场倒地不起,直接发病,沈虞不亲他就不起来。 -- 第55页 通过扮演一位合格的病人,祁方享受了冷美人老婆全方位的照顾,日子过得春风得意,踏进沈虞的卧室门指日可待。 直到某天,祁方发现沈虞正在淡定登录神秘网站,在某度医疗上认真提问: [和对象结婚两年没有同房,怀疑他有男科不治之症,请问应该怎么办?] 第24章 撒娇 尹隋确实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哭了。 他只是觉得眼睛有点发涩, 脸上有点紧绷,但以为是方才过度紧张而致的后果。 ——真要算起来,尹隋已经上百年没有软弱地掉过眼泪, 自从修了魔道功法修为大成之后, 绝情冷性、残忍嗜杀几乎快成了一种身体本能, 这世间也似乎没有什么东西有资格让他为之动容。 许是换了个身体, 连曾经的本能都变了。 姜朔看着小徒弟满脸泪水的模样, 片刻后,终于无奈地抬起手,安抚地摸摸少年因为打斗而变得乱糟糟的头发, 轻声哄:“我没有怪你,不要哭。” “……”尹隋一顿,有些奇怪地说:“我没有在哭。” 小孩子就是嘴硬。姜朔心想。 不过顾及到小徒弟的自尊心,姜朔还是顺水推舟地换了个话题:“刚才你是怎么破的幻境?” 尹隋闷闷道:“我看见它那样对待你, 很生气……” 姜朔伸出两指, 轻搭在尹隋脉上, 凝神用灵力感受了一会儿,发觉少年本就根基薄弱的身体里, 灵力运行乱成一团, 还没走火入魔简直是个奇迹。 姜朔试了试输送点灵力替他压制, 但卜一动手, 就看见尹隋细微地皱了一下眉, 像是疼。 姜朔收回手,说:“我们现在就回九华。” 尹隋一愣:“不用泡灵泉了?” 姜朔尽量耐心解释:“你身体内经脉运转混乱,灵核已经几近枯竭, 此时进入泉水里涛洗, 应该会很痛。” 尹隋沉默了很久。 “让我试试。”他突然低声说。 声音太小了, 姜朔没听清,追问了一遍:“什么?” “让我试一试,”尹隋重复道,他垂着眸,“我——想试试。” 尝试……洗去灵核内的魔气,重新修炼正道功法。 这个想法,是尹隋在幻境里第一眼看见躺在血泊中的姜朔时,就冒出在脑海里的念头。 他再为清楚不过那东西对姜朔做了什么、目的又是什么,无非是让姜朔憎恶他、恐惧他,最好畏他如鬼,让尹隋再次回到曾经众叛亲离、无人在意的境地里。 “师娘,”尹隋抬眼问,“你讨厌我吗?” 姜朔安静了一会儿。 才从幻境里出来不久,虚幻的疼痛仿佛还停留在皮肉上没有散去,姜朔望着眼前难过的小徒弟,难免想起半柱香前的“尹隋”。 想起那双冰冷无情的血红双眼,轻轻松松单手掐住自己脖颈时的场景,以及故作暧昧又暗藏杀意的话语。 看姜朔一直没回答,尹隋又不安地追问道:“如果我有一天……变成了它那个样子呢?” 姜朔终于开口,嗓音里带着叹息:“我不会希望你变成那个样子,你这么聪明又听话,又怎么会像它一样呢?” 听见姜朔说他聪明还听话,尹隋的眼泪又啪嗒啪嗒掉了几大颗下来,不过他自己没有注意到。 “师娘,”尹隋哑着嗓子说,“我要去泡灵泉。” 姜朔拗不过他,只能答应了下来。尹隋站起身,又想起一事:“你也应该去泉水里——” 他话还没说完,就看见方才还好端端说着话的姜朔倏然身体一歪,毫无预兆地苍白着脸晕了过去。 尹隋惊得肝胆俱裂:“姜朔!” 等他把人搂进怀里,细细探查体内灵力运转,姜朔才紧蹙着眉动了动,语气极低弱地出声道:“疼……” ——就算没有受到真实伤害,但之前在幻境里被摔得筋骨寸断,也给姜朔造成了极重的精神损伤。 尹隋抿唇,一声不吭地抱紧人,快步走进了散着薄薄雾气的灵泉里。 这处泉水内蕴灵力充沛,对抚慰姜朔的精神状态或许也有一定好处。 灵泉水波荡漾,舒适的温度抚过肌肤,尹隋却猛地拧起眉心——太痛了。 四肢百骸都在痛,温柔的泉水里如同长出了尖利的刺,根根扎入骨头当中,尹隋勉强忍了一会儿,突然弯下腰,右手死死捂住丹田处。 灵核痛得像是要碎掉了…… 他一手还揽着昏迷不醒的姜朔,尹隋忍着疼痛,先把姜朔轻轻靠在岸边,而后试图运起灵力抵挡那阵无孔不入的痛苦。 但灵核既已枯竭,灵力也不可能运转自如,尹隋贸然的动作之下,反倒让本就不负重担的灵核进一步发出迸裂般的痛意。 上辈子被东衍一剑穿心,估计也就是和现在一样痛了。尹隋恍惚心想。 姜朔迷迷糊糊中还能察觉到周身浸入水波的暖意,灵泉不愧其名,果真有滋养经脉,舒缓情绪的功效,姜朔懵懵然泡了半晌,总算感觉那驱而不散的幻境刺激逐渐消去。 他重新有了回归现实的真实感。 姜朔睁开眼,凝神看着指尖流动的清澈泉水片刻,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旁边还有个人。 少年一手小心地扶着姜朔的肩,以避免他滑进水里去,另一手曲起压在岸上,并且把整张脸埋进了自己的臂弯里。 -- 第56页 姜朔只能瞧见他苍白的小半张侧脸,不禁担忧地开口:“于韫?” 尹隋一动不动。 姜朔想掰开小徒弟抓着自己肩膀的手,但无奈尹隋就算本身毫无反应,这只手也始终固执地抓着他,姜朔努力了一会儿,索性放弃,靠近了尹隋身边喊他:“韫儿,醒醒。” 尹隋浑身一震,茫然地抬起头看向姜朔。 姜朔蹙眉,少年黑白分明的眸子都没有了焦距,明明是被疼痛折磨得半死不活,竟然还能下意识蹭过来,委屈撒娇:“师娘……我好难受……” 尹隋伸手抱住他,把头埋在姜朔颈窝上,颤抖着蹭了蹭。 姜朔又想起幻境中,带着笑故意喊疼的“尹隋”,又再对比一下眼前的少年,心内暗自叹息。 自己怎么就把幻境里的人当真了呢……明明还是个十几岁的小孩子。 姜朔摸摸他的脑袋,安静靠在岸边,嗓音温和地哄:“很快就过去了。” 尹隋其实完全听不进姜朔在说什么话,他的全部力气都用来对抗体内的疼痛了,四周的天地仿佛都失了色,唯有身旁的人触感清晰又柔软。 姜朔……好像在轻轻伸手擦自己的脸。 他在擦什么? 姜朔把小徒弟脸上的生理性眼泪都擦干净了,才腾出手一下一下地拍少年的背。如此过了小半个时辰,尹隋总算不发抖了。 枯竭的灵核被蕴满灵力的泉水温柔修复,四肢百骸重新填满力量。尹隋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如八爪鱼般缠在姜朔身上,还用手把姜朔的脖子搂的紧紧的。 “……” 尹隋脸色暴红,一个没抓稳,直接从姜朔身上掉进了水里。 姜朔:“。” 尹隋湿漉漉地爬出来,目光都不敢往旁边看,僵硬地出声道:“师娘,我们……” 姜朔不解:“嗯?” 尹隋感觉自己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方才惊鸿一瞥,他发现姜朔身上的衣物已经全湿了,虽说因为天气寒冷穿得不少,但也、但也…… 尹隋控制不住地想起姜朔领口处那抹平直的锁骨,还有窄细的腰…… 姜朔看见小徒弟呆愣愣地盯着岸上的一棵草,俊秀白皙的面容连带着耳朵脖颈都红了个遍。 这是怎么了?姜朔疑惑。是在灵泉待久了,太过闷热? 尹隋猛地从水里爬上了岸,在姜朔错愕的视线里,冲进了不远处的林子里。 姜朔:“……” 泡昏头了? * 简单地捏诀除去身上的水汽之后,姜朔带着别扭的小徒弟准备御剑回九华。 尹隋乖乖跟在他身后。 灵核内的魔气已经基本被剔除干净,尹隋如今的这副身体是纯正的火灵根体质,把杂质去除后,更觉灵台清明,经脉畅通,修为似乎又隐约上了一个台阶。 从此之后,他可以顺畅无阻地修炼正道功法,以尹隋的资质和悟性,修为一跃而上不是难事。 等他以正道修士的身份步入大乘期……他再与东衍堂堂正正地对决一次。 尹隋垂下眸,有些讥嘲地勾了一下唇角。 其实报仇,也不一定要选择与曾经相似的路。他就算不修魔,不也一样能把那些人打得抱头鼠窜? 而最重要的是……尹隋抬起眼,静静看着前面的姜朔。 山林中御剑不好确定方向,姜朔打算找个开阔的地方再取佩剑,而今他一边朝前走,一边细心地将横出的树枝折断,以免刮到后面的人。 他不想让姜朔……难过。尹隋这样想。 也不想让姜朔幻境中的噩梦得逞。 御剑飞行上千里,用了将近两个时辰,姜朔才带着小徒弟回到九华。 但刚一落到九华山门前的白石阶上,姜朔就不自觉蹙眉,感觉哪里不太对劲。 向来人来人往的山门口静悄悄的,连常有的入山禁制都没有下,守门的弟子也无故失踪,姜朔一眼望过去,只能瞧见里边的数万级台阶,向内延伸到九华深处。 姜朔停下脚步,凭直觉没有贸然进入山门,而是先给祈凤传了音。 这么近的距离,他等了片刻,祈凤竟然毫无应答。 姜朔想了想,又传音给于普,也依旧是如此结局。 姜朔的神色渐渐凝重起来。 几日前,他就曾传音过祈凤,但那时祈凤所言,是说门派里锁妖塔第一层的禁制松了,按照此话,应是稍微用点法术压制修复便好。 祈凤……或许在撒谎。 “师娘。” 尹隋比姜朔的嗅觉更灵敏,早一步地察觉到了九华内漫溢的妖魔气息,他瞥了眼那道看似平静的山门,故作不在意道:“我想吃山脚下的藕粉汤圆。” 姜朔沉默了一会儿,开口:“下次再给你买,门派里怕是出了变故,我们先进去看看。” 尹隋的黑眸沉了一沉,佩剑“朱”在他腰侧发出细微颤鸣,在两人步至山门口几丈远时,朱猛然自发出鞘,流星般气势汹汹地朝着山门一侧袭去。 有尖利的非人叫声响起,姜朔一怔,就见平静的山门巨石后窜出了几道黑影,是面目狰狞的小妖。 “朱”追着它们跑,似乎很是兴奋,下一刻,几只小妖被朱穿心而过,尖叫着化为了一抹黑烟,被朱吞噬干净。 “……”尹隋替它向姜朔解释:“这家伙喜欢吃脏东西。” -- 第57页 朱不满地晃动剑身,邀功讨赏般飞到姜朔跟前,朝他翘翘剑柄。 尽管顺利解决小妖,姜朔眉目间的担忧仍未消去,他望向山门后,低声道:“待会不要乱跑,记得跟在我身边。” 踏入九华山门前,姜朔确实从未想过,里边会是这样一副地狱般的景象。 仿佛昨日幻境重现。 第25章 反常 锁妖塔下, 妖物魔物纵横游荡,恶意满满地注视着苦苦维持法阵的几人。 祈凤以剑支地,咳了一口血沫出来。 他已经无力再去管一些从法阵里逃窜出来的小妖, 只能勉力将一些修为高深的魔物驱赶回去, 但尽管如此, 方才也有一只挤了出来。 冷眼看着脚下死不瞑目的魔物, 祈凤感受着灵核内不知第几次发出的阵痛, 直起身来。 刚刚……好像隐约听见姜朔在叫自己。 是要回来了吗?祈凤咬住后牙槽,怎么偏偏这个时候…… 又一只魔物张牙舞爪地扑上来,祈凤平举起剑, 而剑上所附的灵力已经所剩无几,正当他打算豁出性命一搏的时候,身后侧方忽然划过一道明亮的剑光,将那魔物当头斩首。 祈凤一顿, 转过身就看见姜朔执剑匆匆而来。 过久的御剑而行让姜朔雪白的衣袍角沾上了些许尘土, 他紧敛秀眉, 向来温柔的面容上难得现出了几分杀气。 “师娘。”祈凤喃喃出声。 锁妖塔下魔物妖物横尸遍地,姜朔的目光扫过地上的狼藉, 又落到塔下维持着法阵的、早已快到极限的众位长老身上。 “门内其他弟子呢?”姜朔伸手扶住摇摇欲坠的祈凤, 沉声问。 祈凤闭了下眼, 确认眼前是真实的姜朔, 才稳住心神回答:“锁妖塔所能影响的范围有限, 我让他们各自固守本堂要地,斩杀逃窜的妖魔,先前已有多位大弟子过来帮忙……但因伤势过重, 不得不退回司药堂休养。” 祈凤说的话已经尽力避重就轻, 不让姜朔太过忧虑。但尽管如此, 姜朔还是明白,九华门内的多数弟子估计都受了伤。 他又看向源源不断涌出黑雾的锁妖塔。 九华的锁妖塔已建造了数千年,其上密密麻麻刻着各代掌门、长老的禁制法诀,里面压制的也都是千年来最为穷凶恶极的妖魔。 “第一层的禁制已经全部碎了……”祈凤低声说:“第二层的禁制也十分不稳,随时有碎裂的危险。” 姜朔问:“怎会突然出现这种情况?” 祈凤似乎想说什么,又沉默了片刻,斟酌了字句,才慢慢开口:“锁妖塔的禁制松散之前,第三重上镇压的尹隋青铜像忽然变得粉碎。” 猝不及防听见尹隋这个名字,姜朔心中一紧。 “虽说只是个无头青铜像,但那是确定尹隋的魂灵不会聚拢重归的保障……”祈凤继续道,“弟子斗胆猜测,此次事件,或许与尹隋有或多或少的关联。” 话音刚落,祈凤就敏锐地抬起头,望见自己那个叫于韫的师弟,正站在不远处,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看。 “师兄的揣测真是有理有据,令人信服。”尹隋嘲讽道。 祈凤:“……” 姜朔也不知是听见了还是没听见这一句,紧接着又问:“东衍何在?” “师尊闭关未出,”祈凤摇摇头,“多日前于普就去了牧云峰顶请师尊出关,至今未回。” 姜朔沉默了片刻。 “于韫留下在此护阵。”他开口道:“我去牧云峰一趟。” * 牧云峰地处偏远,且需要穿过多个幻境方能抵达峰顶。姜朔用了半个多时辰,总算有惊无险地御剑落在了平阔的空地上。 冷。 卜一落地,姜朔第一反应就是冷。 自从东衍彻底闭关后,他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来过这里,但尽管如此,姜朔也能下意识发觉,牧云峰顶比上次来时,温度低了不止一点半点。 入目可及之处尽是白皑皑的厚雪覆盖,烈风扑面,像是刀子刮在人脸上一般。姜朔想捏诀撑开防风阵,却猛然发现灵力运转凝滞,竟如同在无形中被压制了一般。 无奈之下,姜朔只好凭着记忆,往东衍闭关的洞穴缓步行去。 得亏他天生胜人一筹的记性,姜朔花了点功夫,没走太多弯路,很快找到曾经来过的地方。 但…… “怎么塌了……?”姜朔看着面前的景象,喃喃道。 曾经天然雕砌的宽阔洞府已塌了一大半,被大堆白雪覆盖,姜朔一时之间,甚至找不到入口。 塌成这样,东衍难不成还在里边闭关修炼? 于普受命前来牧云峰顶请东衍出关,久久未归,如今又是在哪里? 姜朔轻轻吸了一口气,直觉不太对劲。 他抬袖挡住刺眼的风雪,往半塌的洞府内走了十余步,绕过已成碎块的石桌石椅,伸手在冰冷的石壁上摸索半晌,终于找到一丝连接的缝隙。 上次,东衍就是在这道门后闭关,而那时他并不乐意让姜朔进去,两人是隔着石壁说话的。 “东衍?”姜朔试探性喊了一句,见四周没有任何反应,又提高了音调再次道:“东衍,我是姜朔!” 又等了片刻,姜朔眸色微沉,索性强行凝起灵力,低声说:“——冒犯了。” 轰的一声巨响,姜朔连退数步,望着面前被破开一个大洞的石壁。 -- 第58页 尘雪消散后,姜朔往里走去,瞥见里面烛火昏暗,别有洞天。壁后的石室为葫芦形状,光滑的石壁上嵌着石头刻的书架,其余再无他物。 但姜朔一步跨进去,就不禁蹙起眉。 太乱了。 石头书架残缺不堪,上面放置的竹简古籍散落一地,整个石室从顶到地,都密密麻麻地划满了剑痕,道道凌乱且深,触目惊心。 姜朔一怔,先是扫视了一圈石室内,确认没有任何人,才靠近细细去看那剑痕。 一路看下来,姜朔的心越来越沉。 壁上的剑痕是两个人所为。一人剑法霸道强劲,划痕长而深,另一人仿佛只是在被迫抵御,留在石壁上的剑痕虚软无力,毫无章法。 东衍他…… 姜朔不敢再耽搁,握紧手里的剑,急急向外走去。 如果猜测属实,那此地已危险至极,他修为不精,若是遇上—— 姜朔走出石室外,脚步一顿。 几米远的地方,许久不见的东衍一身白衣,手提佩剑,正静静站在洞府外看着姜朔。 外面大雪纷飞,风刮得更加猛烈,却丝毫没有撼动东衍半分袍角。姜朔直视着他的双眼,后背发凉。 东衍曾经浅琉璃色的眼眸,如今姜朔看去,竟是猩红不见底。 东衍……入魔了? * 锁妖塔下,尹隋正百无聊赖地提着剑,在脸色阴沉的祈凤面前,懒洋洋道:“师兄,要做什么?” 祈凤轻嗤一声,转开眼冷冷说:“你站外围。” 尹隋莫名其妙:“站外面有什么用?” 祈凤冷着脸将一只小妖斩首,说:“你修为太低,帮不上什么忙,站外头把逃出来的小妖挡一挡。” 尹隋收了那副漫不经心的神色,皮笑肉不笑道:“师兄,你看不起我?” 祈凤直视前方:“我何至于看不起你。” 是根本不想放在眼里。 过了一会儿,祈凤始终没听见身后人的动静,不由得皱眉往后望了一眼。 素白衣袍的少年提着把血雾浓厚的重剑,脸色阴沉地站在他身后几步远处,一双原本还算得上澄澈透亮的黑眸也仿佛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猩红,看得祈凤心内一跳。 有一刻他毫不怀疑,这个十几岁的“师弟”,会盛怒之下提起剑,当场刺进自己的胸膛里。 方才他竟然背对着于韫站了那么久……祈凤浑身紧绷。 但下一瞬,祈凤就看见少年笑起来,带着些许恶意和戏谑,对他说:“师兄,以后可别这么说话。” “不然我可是会伤心的。”尹隋微微笑着道。 祈凤看了他半晌,竟然罕见地没有再开口嘲讽,而是转过身,继续挥剑抵挡锁妖塔下逃窜的妖魔。 尹隋用指腹轻轻摩挲着剑柄,心里有点可惜。 若是祈凤再没眼色一点,刚才胆敢继续开口说出句他不爱听的话,尹隋估计就有理由劝服自己,直接杀了这个一直以来都看不顺眼的人。 至于为什么没有选择一开始就动手,尹隋想,应该是杀人太累,他想省着力气。 拂开纷乱的思绪,尹隋无视了祈凤的安排,径直走到几位长老支撑的法阵前。 祈凤脸色大变:“回来——!” 尹隋一剑劈进早就变得薄弱不堪的法阵内部,只能听见清脆的一声裂响,散发着微弱金光的法阵碎了。 祈凤气得快要发疯:“于韫,你……” 受到法阵反噬,几位已经强弩之末的长老眼前一黑,立时晕了大半。 连锁妖塔下游离的小妖和魔物们都齐齐一顿,貌似完全没料到还有这样一出。 尹隋轻哧一声:“蠢。” 维持庞大的防御法阵,所耗费的灵力何止一点半点,但如今护阵的各个长老都早已心力交瘁,法阵也脆弱易碎,除了多耗些自身灵力和生命,可谓是什么用也没有了。 还不如提剑把窜出来的东西一只只砍了。 尹隋目光一转,又盯向锁妖塔下灵智尚低的妖物魔物们。 那样脆弱的法阵,这里面的大部分东西,为什么不试图合力突围呢…… “朱”感受到外界汹涌的魔气,兴奋地发出阵阵颤鸣声,剑身上的血雾翻涌起来,几乎是刹那间就延伸到几丈远处,把几只还没反应过来的魔物给一口吞了。 这像是突然下达了一个信号,没等尹隋有进一步动作,锁妖塔下游荡的东西们惊惧地发出阵阵尖利叫声,尹隋刚举起剑,就见它们疯狂地往后退,竟然试图挤回锁妖塔里。 尹隋:“……” 祈凤站在稍远点的地方,望见眼前的一幕,觉得荒唐离谱之后,又不自觉握紧了剑。 事出反常必有妖。 自己这个“师弟”…… 短短半盏茶的功夫,锁妖塔下的妖魔挤进塔内大半,四处逃窜互相扑杀一小半,剩下的被尹隋简单地收割了性命,一切顺利得不可思议。 祈凤抿紧唇,与缓过神来的几位长老对视一眼。 太顺利了……不过一个筑基期的弟子…… 尹隋并不清楚这些人脑子里都在想什么,如果知道,他肯定当场一剑把锁妖塔劈了,才懒得留在这里收拾残局。 但他砍着砍着,也感觉哪里不对劲。 不是来自周遭的不对劲,是他身体内部的反常。 -- 第59页 先是灵核隐隐作痛,紧接着是心脏处忽如其来的抽离感,像是有人将手伸了进去,一把揪住跳动的心脏,然后猛力往外拉扯。 尹隋倏然弯下腰,以剑支地,疼得连呼吸都困难。 怎么回事——是先前在幻境里受的伤还没恢复? 锁妖塔下风声呼号,尹隋恍惚间甚至幻觉自己的灵魂都被抽了出来,正一点点朝着锁妖塔上最高处的…… 那里是,锁妖塔的第九重。 从未有九华弟子涉足过的禁地。 第26章 杀意 牧云峰顶, 姜朔与似乎已经入魔的东衍对站着,双双陷入沉默。 东衍如霜一样神情冰冷的面容上沾了细雪,他就那样没有任何表情地看着姜朔, 佩剑“明止”的剑尖滴滴往下落着雪水, 还没落到地上就凝成了冰。 在越发刺骨的寒冷中, 姜朔试探开口:“你去哪里了?锁妖塔的禁制松动, 许多魔物都逃出来了。于普先前来请你出关, 他如今又在哪?” 东衍依旧沉默着。 姜朔大着胆子向他走近一步,就在这时,东衍忽然动了动, 抬起眼皮。 姜朔惊讶地发现他的眼眸已然恢复成了浅淡的琉璃色。 “禁制何时开始松的?”东衍的嗓音嘶哑,像是许久没有开过口。 姜朔顿了顿,还是告诉他:“据祈凤所言,应是三日之前有魔物从塔中逃窜出来。” 东衍轻点了一下头, 转身像是立即就要御剑过去。 “慢着!”姜朔喝了一声, 见东衍动作停下, 急走两步过去,蹙眉问:“我方才看见你眼睛的……” “心魔而已。”东衍平平回答, 连眉梢都没动一下。 姜朔不解:“你闭关这么久, 为何对修为增长无益, 反而有了心魔?” 东衍提着剑, 唇色已经变得和面容一样苍白, 他冷冷道:“与你无关。” 姜朔心中的某个猜测愈发鲜明,轻声问:“你……是不是受了很重的伤?” 自从与魔头尹隋的那一战之后,东衍很快就闭了关, 并且还一天比一天不对劲。曾经姜朔过来看他的时候还没有发现异样, 直到此刻。 “你难道是被魔气侵入了灵核?”想起在古籍上看过的几句话, 姜朔抓住东衍冰冷的手,语气柔和地问:“是不是?” 东衍像是一尊凝固在风雪中的雕塑,在姜朔以为他已经灵魂出窍的时候,终于转过头来,淡淡道:“是。” 尹隋确实是个极难对付的魔修,与他的那一场生死战,东衍看似毫不费力,实则受了极重的内伤,只能运功将伤势尽数压在体内深处,直到闭关的时候才开始疗伤。 但东衍随即发现另一个更棘手的问题。 尹隋身上的魔气,竟然沾染了一些进他灵核之内,与东衍原本所修的正道剑法相克相争,又因他修为高深,普通的灵核淘洗难以驱逐魔气,竟令他疗伤时一时不察,入了心魔。 此刻灵核内的魔气虽除,但自东衍内心深处扎根的心魔,却是万分牢固。 姜朔不太明白,像东衍这般冷心冷情,一心只为正道的人,也会出现心魔? 东衍的心魔,会是什么? “你的状态能行么?”姜朔忧心忡忡地问:“锁妖塔的禁制松了三层,应该要费点功夫……” “你沿此处往东北去,”东衍突然打断了他的话,冷冷道,“于普在那里。” * 尹隋在锁妖塔下撑了片刻,最终敌不住那像要把五脏六腑都抽离出来的痛楚,猛地跪倒在地,眼前一阵阵发黑。 后面站着的祈凤看他反常,不禁奇怪问:“你怎么了?” 尹隋根本听不见他说的话。 心脏处开始传来刀割一样的疼痛,如同……曾经东衍一剑刺进那里时,他所感受到的死亡的气息。 恍惚中,尹隋竟然分不清,此刻自己究竟是站在锁妖塔下,还是依旧留在前世,东衍的剑分毫不动地刺在心脏处,让他再次细细品味濒死的窒息感。 那样毁天灭地的疼痛中,尹隋心里不可遏制地涌起滔天怒火。因为生活平静而逐渐消减下去的仇恨一霎那间重新卷席心头,甚至比先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要杀了—— 锁妖塔忽然发出了沉闷的轰鸣声,刻满密密麻麻符咒的尖端颤动,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最顶处冲出来,乌云阴沉沉地聚拢在上空,余下仍在塔下的妖魔齐齐发出恐惧的惊声。 祈凤震惊望着上方,几位长老神情严肃地靠在一起,目光不安。 第九重里困着的是…… 就在第九重禁制即将破开的前一刻,划破天际的雪亮剑光闪过,挟裹着细雪和寒意,以雷霆之势自上而下落到锁妖塔上。 祈凤睁大眼,语气里掩不住激动:“师尊!” 东衍御剑而来,干脆利落又蕴满灵力的几剑劈下,先是将抱头鼠窜的妖物魔物们清理干净,而后繁复散发着金光的法术禁制一层层降下,把锁妖塔笼罩其中。 塔身缠绕不除的黑气肉眼可见地快速消失,令人胆寒的轰鸣声和震动也停止,数十道禁制层层包裹下,锁妖塔终于稳定下来。 东衍落到地面上,几不可察地顿了下脚步,才朝祈凤几人走去。 “仙尊!”数位长老也激动不已地迎上前。 “禁制为何会被破坏?”东衍的嗓音极冷,眸光如刀,第一句话就是问责。 -- 第60页 众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最后还是由祈凤出面,叙述事情经过:“数日前,不知何时,锁妖塔第三重镇压的青铜像碎成了粉末,并未查出是何人所为。” “五日前,锁妖塔第一重禁制松动,有小妖逃窜而出,守塔弟子将其斩杀,加固了禁制。” “三日前,锁妖塔夜半震动,禁制从底下往上一层层崩坏,逃出的魔物第一时间把守塔的弟子吞噬了……以至于没有来得及报信。” “发觉有魔物游荡在九华内后,弟子与各堂长老急赴锁妖塔结阵,直至今日。” 东衍淡淡道:“防御不足,彻查无能,善后拖延。自去惩戒堂领罚。” 祈凤沉默着,和几位长老垂首应是。 “姜朔这几日在哪?”东衍话锋一转,微微皱眉:“我命他坐镇九华,处理门派总务,他这几天去做什么了?” 祈凤迟疑了一下。 东衍闭关前,确实是让姜朔处理门派的大小事务,但祈凤协助处理这些事太多年,早已成为习惯,并且对于姜朔,祈凤总抱有一种保护的心态…… 锁妖塔出现端倪之时,祈凤担心以姜朔的修为容易受伤,甚至没有通知他。 而九华门派内其余人,对姜朔也是尊敬多于信服,因此也没有告知他这件事。 思及此处,祈凤低声道:“是弟子的错……师娘几日前带于韫前去千里外的下界东土,寻找能够剔除灵核内魔气的灵泉,今日才归。是弟子没能及时转达师娘门派内的变故。” 闻言,东衍转眸,没有表情地看了祈凤片刻。 “领的罚再加一重。”他说。 言罢,东衍再没有说半句话,而是举步朝锁妖塔走去。 他一动,周遭的其余人才反应过来,也一同看向锁妖塔,发现塔下还有个被短暂遗忘的人。 尹隋倒在地上,昏迷不醒。 东衍缓步走至他旁边,无波无澜的目光将地上的少年扫了一遍,没有发觉有特殊之处,不禁眉心拧起。 修为大成者的神识可覆及千里之外,自一出关东衍就感受到了,这处锁妖塔的异样。 与别人不同,东衍很清楚第九重锁着的是什么东西,因此对它竟会试图破塔而出感到更诧异。 难不成…… 想起曾经卜出的卦象,东衍心间轻轻一震,凌厉的眼风扫向地上的人,巧之又巧,尹隋正好从痛楚余波中缓过来,睁开眼。 “师尊!”“仙尊!” “韫……” 几句声音几乎是同一时刻响起,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就见地上原本奄奄一息的少年猛地跃起,抬手召来通体发着红光的佩剑“朱”,不由分说,朝着面前的东衍就是一记杀招! 惊呼声都被淹没在震耳欲聋的裂响中,尹隋一剑没能劈中东衍,而是把地面劈开了一道延绵十几米长的深缝。 要知道,锁妖塔附近的禁地是处处都有法术加持,这不留余地的一剑……完全不是一个筑基期弟子所能拥有的力量。 祈凤若有所感,抬头往天空上看去,先前聚集的乌云在锁妖塔稳定后仍未散去,反而越来越黑,其中隐约还有雷电闪烁。 祈凤心里冒出一个离谱的念头……自己这个疯了一样的师弟,不会又要突破了吧? 在他思考的时间内,尹隋丝毫没有注意到周遭环境的变化,他聚起全部灵力,疯了似的朝东衍挥出三道剑势,金红灵力与空气碰撞,发出刺眼的光芒。 东衍神情凝重,抬剑挡下了这三道攻击,抬眼看向面前的少年,不出所料地在尹隋的黑眸里瞧见暗流涌动的猩红色。 明明灵核内魔气已除,却还有此表象,是即将入心魔的特征。 东衍神色一冷,抬剑就要发力把不要命的尹隋击飞出去,但也就是这千钧一发的一瞬间…… 东衍的动作微妙地一停,像是控不住剑。 而尹隋拼尽全力的又一记剑招爆发出夺目光芒,直直冲着东衍的心口而去。 “于韫!” 很轻的一声厉喝,偏偏尹隋就听见了,紧接着混沌浓稠的思绪中突然像是窜过一道闪电,血红色的雾散去,尹隋一眼看见自己剑直直对着的人——是姜朔。 尹隋倏然睁大眼睛,心内巨震。 有一瞬称为肝胆欲裂也不为过。 “姜……”齿间的音没能发出去,尹隋猛地收剑,同时用暴涨的灵力努力把已难以挽回的剑势包裹住。 但距离太近,他的动作又太晚,尽管姜朔已经举起剑抵挡,仍没有挡住全部攻势。 “朱”澎湃的杀意凝成实质化的伤害,在姜朔右肩往内,靠近锁骨处,狠狠地划出了一道伤痕,有几粒血滴甚至飞溅到了尹隋脸上。 少年俊秀的脸上一片空白。 剧痛袭来,姜朔也蹙起眉,心内却长叹一声,有些庆幸。 这一记,没有伤在东衍身上。 刚才那危急的时候,东衍异样的停顿,姜朔差点以为自己要挡不及,小徒弟会错手把东衍杀死。 ——那样就完了。 踉跄着落在地面上,姜朔捂住伤口,看着面前怔怔的少年,扬起一个虚弱的微笑:“没事,你……” 他以为尹隋是在锁妖塔下杀魔物杀昏了头。 尹隋像是失了魂一般站在原地,脸上溅到的血迹还带有余温,乌黑的瞳孔都没了焦距。 -- 第61页 自己刚才差点杀了…… 姜朔看他始终失魂落魄,正想抬起手安抚一下可怜兮兮的小徒弟,忽然听见尹隋哑着嗓子开口:“姜朔。” “我差点杀了你。”他喃喃说。 姜朔看着面前的人,少年脸色白得惊人,眼圈却红得反常,长长的睫毛一眨,就掉下一颗滚烫的眼泪,落入姜朔心间,激起层层涟漪。 “我差点……”尹隋重复道:“杀了你。” 姜朔心一软,想摸摸小徒弟的头,没想到才抬起手,头顶忽然降下一道极细但威力巨大的雷电。 轰地一声,把哭得正伤心的尹隋劈了个当头。 作者有话要说: 尹隋:QAQ哄不好了,要师娘抱抱 —————— 第27章 生气 整整十五道天雷, 把毫无防备的尹隋劈得差点厥过去。 在他再次清醒的时候,睁开眼发现自己已经躺在熟悉的卧房里了。 心脏坚实有力地跳动着,先前的剧痛尽数消散, 身体里充盈着从未有过的充沛灵力, 灵核运转自如, 修为似乎上了不止一个台阶。 尹隋在床上呆呆躺了片刻, 忽然想起一事, 猛地坐起身来。 姜朔…… 他仓促地下了床,连鞋都忘了穿上,匆匆打开门直冲出去, 开口喊:“师娘!” 曲台的桃花林安安静静,有幼鸟好奇地跳上枝梢,歪着脑袋看着底下的怪人。 少年扎着乱糟糟的高马尾,刚睡醒的脸上都是红印子, 光着脚在院子里转了几圈, 烦躁地抓了两把头发, 伸手想去拉开院门,却发现上面被下了禁制, 他出不去了。 尹隋焦急得不行, 昨天他下手那么狠, 虽然及时收了势, 但那道伤痕看上去也极重, 姜朔究竟如何了? 又是哪个傻逼好端端地把他锁在这院子里?! 正当他难过又愤怒,准备强行出手打破这院子的禁制之时,院门忽然吱呀一声响, 一个人影缓步迈了进来。 尹隋先是眼睛一亮, 待看清来的是谁, 神色又冷下来,不耐烦道:“做什么?” 祈凤一身高阶弟子袍,墨发束得一丝不苟,瞧见院子里鞋都没穿、活脱脱一条小野狗的“师弟”,目光中不加掩饰地带了几分嫌恶。 “你倒睡得自在,睡了整整三天。”祈凤随手关上院门,冷淡开口。 尹隋脸皮厚得很,丝毫不以此为耻,他只关心这三天姜朔如何了:“师娘呢?” 祈凤瞥了他一眼,说不清那是怎样的眼神,不过尹隋觉着,这家伙看上去好像很想弄死自己。 又沉默了片刻,祈凤才漠然道:“师娘好得很,用不着你关心。” 尹隋皱眉,但还没等他说话,祈凤就绕过他往屋子里走,一边说: “你在锁妖塔下接连突破了两个小境界,如今已是金丹中期。但欲速不达,你现下的修为十分不稳,师尊命你在自己院子里勤加修炼,等修为稳固了再出去。” 尹隋琢磨了一下,终于反应过来,顿时大怒。 这不就是要关自己禁闭?! “我的修为稳得很。”尹隋一把揪住祈凤的袖子,毫不客气道,“你们就用这狗屁理由把我关在这里?让我出去!” 祈凤被猛力扯住袖子,也不慌张。 他转过身,定定看了尹隋片刻,突然说:“你知道师娘此刻在哪里吗?” 尹隋莫名其妙,要是自己知道,还用得着问他? 祈凤淡淡道:“师娘现在正为了你锁妖塔下欲刺杀东衍仙尊一事,跪在惩戒堂受罚。” 仿佛被一道雷劫直直劈进了灵魂深处,尹隋整个人都怔住了。 祈凤说完这句话,也颇有些咬牙切齿:“你倒是好,被送回来能睡到现在才醒。师娘……师娘替你扛下了所有责任,他还受着伤。” 尹隋想起自己的剑气割裂姜朔雪白的衣袍,在那平直的锁骨附近留下狰狞伤口的情景,脸渐渐变得苍白。 “我不知道师娘究竟是为什么会将你带回来——”祈凤咬咬牙,还是忍不住道:“如果是为了那点所谓的天赋,我也可以勤加修炼,不至于给他丢脸。” “自从把你带回来,师娘就总是受伤。”祈凤偏过脸,像是不愿意直视尹隋,免得冲动起来提剑砍他:“我真是……” 万分厌恶这个叫于韫的师弟,甚至恨不得让他消失。 祈凤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了心里那阵杀意,沉声警告道:“你给我好好呆在这里,别净给师娘惹麻烦。” 直到祈凤离开,尹隋都还站在原地,一动也没有动。 被惊飞的桃花林幼鸟又飞了回来,这次正巧落在尹隋脚边。 白尾巴的幼鸟跳了几跳,抬起黑亮的圆眼睛,与头顶的少年对视了一下。 “……”尹隋慢慢呼出一口浊气,松开已经被咬得出血的下唇,面无表情地走过院子,到了门口,抬起手。 在暴动的金红灵力下,小院里的禁制被轻而易举打碎,尹隋径直跨了出去,御剑直奔惩戒堂。 刚离开几里远的祈凤察觉到自己设下的禁制被打破,顿住脚步,半晌,冷笑一声。 不过一个关心则乱的……蠢货。 * 姜朔确实在惩戒堂里。 不过和祈凤口中不同,他并没有跪在地上,也没有受罚,而是好端端坐在上座,正与惩戒堂长老洽谈要事。 -- 第62页 “仙尊又闭关了,”惩戒堂长老摸着胡子,大声叹气,“也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那日见仙尊,竟像是有点灵力不继的模样。” 姜朔一手搭在桌沿,指尖轻轻摩挲着白瓷杯盏,并未说话。 “罢了,不提这茬。”惩戒堂长老话题一转,又问姜朔:“于普怎么样了?” 姜朔淡淡道:“身中寒毒,仍在昏迷中。” 惩戒堂长老百思不得其解:“好端端的……于普怎么会在牧云峰顶中了寒毒呢?那里不是只有东……” 他突然意识到什么,犹豫着闭上了嘴。 姜朔简单道:“牧云峰顶天现异像,忽降暴雪,于普应是没有准备,不小心挨了招。” 惩戒堂长老满脸都是不信,但也没有再问。 姜朔心内微微叹息。 那天他顺着东衍指的方向前行了十余里,才挖到冻晕在雪地里的于普。 至于为什么牧云峰会突然降下暴雪……应是和东衍控制不住灵力有关系。 不过这话姜朔没有说,东衍是九华的定心柱,在这样人心惶惶的时刻,若是被弟子们发现东衍的异样,怕是要糟。 “那另一个呢?”惩戒堂长老又想起一事:“那个叫于韫是吧,可怜孩子……又仓促突破境界又被魔物惑乱心智的……司药堂怎么说?” 姜朔:“神智已清醒,还在曲台修炼稳定修为。” 惩戒堂长老点点头:“这般突破境界,是得好好稳一段时间,否则很容易掉回去。” “那日我见他癫狂的模样,还以为这孩子入魔了。”惩戒堂长老感叹:“原来是在塔下站太久,被魔物乱了心智。不过也是,一个刚入金丹期的小弟子……” 姜朔不欲多谈,起身道:“无其他事的话,我先回曲台了。” 惩戒堂长老也跟着站起来,说:“行,你调整的人手安排,我会派……” 他话才说到一半,惩戒堂门外猛然间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爆裂声响,惊得里里外外的人都是一愣。 姜朔蹙眉开口:“怎么回事?” 惩戒堂长老侧耳细听传音,沉声道:“有人正在破坏堂外的防御阵法,难不成还有遗漏的魔物?!” 两人出了议事厅,等到了惩戒堂门外,发觉已经聚了大半的堂内弟子,只不过脸上表情都很是奇怪。 姜朔瞥向外边,也着实怔了一下。 “韫儿?”他疑惑出声道。 惩戒堂外洁白的玉石台阶下,正站着个提剑的少年,头发束得乱糟糟的,身上只穿着件单薄的里袍,神色凶神恶煞,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简直像是要喷出火来,愤怒叫道:“还我师娘来!” 惩戒堂长老看看提剑乱劈阵法的尹隋,又看看同样一头雾水的姜朔。 半晌,他试探性道:“姜仙君……这就是你那位在曲台静心修炼的小弟子?” 姜朔:“……” 尹隋站在惩戒堂外,因为阵法缘故,他无法清晰地看见里面有什么人,心里越发焦灼,满脑子都是姜朔带着伤跪在惩戒堂里受罚的想象,那些刑具…… 尹隋想得浑身发寒,手里的佩剑“朱”也感受到他的情绪,剑身震动,发出阵阵沉闷的鸣音,血雾般的剑气暴涨数米。 他抬起剑,又往阵法上狠狠劈了一道。 防御阵法发出令人牙酸的裂响,站得近的人,甚至可以看见淡金色的阵法上出现了几丝细细的裂痕。 尹隋眼圈都红了,哑着嗓子喊:“师娘!” 众人面面相觑,又都去看后面的长老和姜朔。 惩戒堂长老渐渐皱眉,对姜朔道:“这孩子怎么回事?不是说神智已清醒了吗?在门派重地动辄挥剑,一点规矩都没学成。” 姜朔垂睫:“我回去会教训他。” 眼看着阵法遭到损坏,惩戒堂长老更加气不打一处来:“你要是心疼他年纪小不懂事,可以把人送我惩戒堂来,保准给你教得服服帖帖的……” 姜朔抿唇,轻轻摇头,谢过惩戒堂长老,缓步出了惩戒堂大门。 尹隋在外面等了一会儿,还是没见到惩戒堂有人出来理会他,不由得杀心骤起,正要强行破阵入内,忽然望见阵法后步出了熟悉的人影。 姜朔穿着素净的檀色长袍,外罩了一件火红的薄狐狸毛披,脸色略显苍白,但眼神沉静,与平时的温柔截然不同。 尹隋拎着剑,愣愣半天,才开口:“师娘……” “你在做什么?”姜朔淡声问。 尹隋用目光将他上下扫了一圈。 衣袍纤尘不染,站得稳稳当当,佩剑也还在腰间,完全不是自己想象中虚弱的模样。 就算是再蠢,尹隋此时也反应过来了。 ……被耍了。 姜朔看他一直不答话,眉心微拧:“你不是在曲台好好修炼么?是怎么突然跑出来的?” 尹隋紧握着剑的手垂下来,低头老实道:“……打破禁制出来的。” 姜朔抬起手,无奈地揉了揉眉心。 真是不让人省心。 “回去。”姜朔的语气冷了下来:“别让我在这里罚你。” 尹隋瞬时委屈得不行,却也不敢说话,乖乖跟着姜朔回了曲台。卜一进院子,就听见姜朔背对着他说:“跪在桃树下反思两个时辰。” 罚跪自然是没什么问题,但尹隋心心念念着另一件事情,又伸手去捏姜朔的衣袖,低声道:“你的伤……” -- 第63页 姜朔被他扯住,脚步一停,转过身来。 尹隋用眼睛往姜朔的衣领口瞄,但只能瞧见一小片洁白的纱布,其余什么也看不见。 “是不是很疼?”尹隋忍不住追问:“我那日……” “你那日被魔物乱了心智,”姜朔轻轻打断他的话,语气平静,“身为九华弟子,心智不坚,是教导者之过,这一剑是我应挨的。” 尹隋一听,就知道姜朔生气了。 “你今日又是因为什么要去破坏惩戒堂的禁制?”姜朔看他沮丧地低着头,还是心软了一瞬,出声询问。 “我……”少年微微低着头,足尖一下一下碾着地上的小石子,显得垂头丧气又很不服输:“我怀疑有人在欺负你。” 尹隋抬起眼,语气凶狠道:“所以我急着赶过去,揍他们。” 作者有话要说: (想帮忙却帮了倒忙的)尹隋:耷拉尾巴QAQ —————— 第28章 生辰 此次锁妖塔禁制松动, 让九华上下受伤颇重。 但无论姜朔如何追查,却都无法查出破坏禁制的元凶。焦虑伴随着不知名的恐惧,缓慢而无形蔓延在每个九华弟子的心中。 唯一悠闲自在的, 估计只有尹隋一人了。 毕竟私自在惩戒堂前动武之后, 他只被姜朔罚跪了两个时辰, 外加背完十本功法典籍, 写大字一百张, 在曲台禁足二十天而已。 尹隋虽然不爱读书,但论起记忆力确实不俗,应姜朔的要求胡背了一通古籍, 即使半个字也没入心,好歹算是勉勉强强过了关。 写大字就更为痛苦一点,他抓着蘸满墨的毛笔,写出来的东西能把死人气活, 难为姜朔认认真真每张都看了一遍, 一一替他纠正。 这一日, 尹隋好不容易磨完三张字帖,自个儿左看右看颇为满意, 立即拿起来要出门寻姜朔, 让他看看自己的进步成果。 “师娘!”他兴冲冲跨出门, 一眼看见站在院子前边的姜朔, 水红的衣袍, 用木簪高高挽起的墨发,正与另一个月白弟子服的人站在一块儿,微微偏过脸说话。 尹隋的神情瞬间冷了下来。 但下一刻, 他又换了副模样, 乖巧凑到姜朔身边, 先是叫:“师娘。” 而后又看向另一边,眉眼弯弯地喊:“师兄。” 祈凤淡淡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尹隋却亲热地靠上前去,神色好奇道:“师兄今日怎么来了?又是来给我这小院子下禁制的吗?” “……”祈凤神色中难掩嫌恶:“不是。” 尹隋垂了垂眸,忽然说:“但你不下禁制,就不担心我又跑了吗?” 祈凤一时冲动,忍不住回道:“上次落了禁制,你不也出去了?” 尹隋抬起头,像是十分不理解一般望着他,祈凤看着这少年无辜又委屈的眼神,没来由地觉得一阵危机靠近。 “那是因为你和我说师娘他……”尹隋开口说到一半,又微妙地顿住,掩饰道:“没什么……” 祈凤:“。” “……”姜朔静静地看了两个徒弟片刻,既不为小徒弟欲盖弥彰的话术而有半分波动,也不因祈凤恼羞成怒的模样而有所表示。 半晌,姜朔终于长叹一口气,先是摸摸小徒弟的脑袋,在尹隋高兴得像要翘尾巴之时,又温和地对祈凤道:“你是兄长。” 祈凤低下头,紧抿住唇不说话。 “于韫年纪还小,脾气也不好。”姜朔说:“你身为兄长,要多担待一些,不要总说些话激他。” 尹隋脸又黑了下来。 祈凤的脸比他更黑,憋了好半天,才低低出声道:“弟子知晓。” “这两天,自去惩戒堂领罚。”姜朔神色很温柔,语气却淡了很多:“我本等着你自己来认错,不想还是韫儿先提起这事。” 祈凤的脸色由青转红,尹隋瞧着他的样子,心内痛快得不行,唇角扬得高高的,得意又挑衅。 祈凤闭了闭眼,轻吸了一口气,说:“弟子知错,这就去惩戒堂领罚,先告退了。” 尹隋目送他离去,唇角越扬越高,没提防姜朔忽然转过身,下手重重打了一下他的屁股。 尹隋:“??” 姜朔蹙着眉道:“你高兴个什么劲儿?” 尹隋捂着屁股,血直往脑袋里涌,耳朵都红了,再也笑不出来:“……” 姜朔:“你也想去惩戒堂领罚?” 尹隋头摇得像拨浪鼓。 “那就守好规矩,”姜朔生气又无奈,“再有下次,我可不保你。回去写你的字。” 姜朔离开后,尹隋在原地站了半天,才想起来手里还抓着几张毛笔字纸。 原本说要给姜朔看的,竟然忘了。 脸上的燥热逐渐褪去,尹隋紧了紧手里的纸,没来由的,忽然想起很久之前的一件往事。 在上辈子,尹隋也有过几个师尊,时间最长的那个,还是勉勉强强教了他一点功法的。 尹隋天资聪颖,还会触类旁通举一反三,短短时间内,竟比他那师尊认真教导的几个大弟子进步都快得多。 再后来,这几个弟子联手污蔑他偷习独门功法,他那“师尊”连他的一句辩解都没有听,就将尹隋逐了出去。 自那之后很多年……他成了整个师门的笑柄。 不过现在不会了,尹隋敛起眸中阴沉的神色,畅快地想。 -- 第64页 现在……他也有了会偏心自己的人。 * 锁妖塔的风波虽暂时平复,但尹隋依旧没有忘记那日在塔下所感受到的异常。 ——那种像要把灵魂都掏出来的、撕心裂肺般的痛苦。 从曲台解禁后,尹隋找了几个机会,避开巡逻的弟子,去锁妖塔下转了转,但奇怪的是,这次身体没有任何不适。 锁妖塔的禁制已被层层加固,就算尹隋刻意用灵力去触碰,也感受不出什么东西。 临走前尹隋抬头往上看了一眼,暗红发黑的塔尖笼罩在一团朦胧的灰雾里,这两日他翻阅了不少九华典籍,但都没有提到过锁妖塔第九层里困着什么。 真是……引人好奇。 但除了这件事,尹隋觉得还是另一件事更为重要。 “师娘,”一月余后,他终于在某日午后,看似无意地和姜朔提起这茬,“我的生辰快到了。” 姜朔正垂着眼睫在检查小徒弟的课业,经过几十日的勤学苦练,尹隋写出来的字终于不再像狗爬字,开始有棱有角,就是笔势太狂放了一些,写得万分潦草。 姜朔蹙着眉蘸墨勾出需要改正的部分,没留意他说什么。 “师娘——”尹隋见状,凑近姜朔,歪着头趴在桌面上,侧脸去看身旁的人,压低嗓子又重复了一遍:“我的生辰快到了。” 姜朔回过神,一眼瞥见少年脸上沾着道墨痕,正眼睛发亮地盯着他瞧。 “生辰?”姜朔确实愣了一下,倒是忘了这回事:“是几月几日?” “十一月初九。”尹隋立即说:“马上就要到了。” 姜朔算了算日子,发现……这还有小半个月才到呢。 “原来是你的生辰,”姜朔抬起手,轻轻用指腹擦了一下小徒弟脸上沾的脏痕,温和道,“之前从未听你提起过,还真不记得。” 姜朔的指尖微凉,带着几分墨香,尹隋感到被他擦过的脸颊火辣辣的,活像是被烫了一下。 十一月初九……自然不是“于韫”的生辰。 那是尹隋自己的生辰。 只不过从未有人记过这日子,尹隋自己虽隐约记得,但还是头一回和他人说起。 “想要什么礼物?”姜朔搁下笔,开口问。 少年马上从桌前直起了身,眼睛里期待的神色满得快要溢出来:“想要什么都可以吗?” 姜朔想了想,说:“只要是我能送出手的。” 他既这样说,尹隋脑袋里便立刻浮现出一大堆想收到的生辰礼物。 从姜朔亲手做的饭,到九华山脚下卖的桂花糕,又或是与姜朔二人出游几日…… 尹隋苦苦思索半天,愁道:“我还没想好。” 想要的太多,又觉得什么都不值当,既然是和姜朔度过的第一个生辰,自然是想要最好的东西。 他想要…… 与尹隋一样,姜朔也在思考可以送给小徒弟什么。 片刻后,姜朔有了决断。 “先看书吧,”他的神情淡淡的,像是并未在意,“等到了那天,再送你想要的生辰礼。” 之后的数日,姜朔始终表现得万分寻常,尹隋本想偷偷看看他怎么准备给自己的生辰,但一连探查了好几天,却略显失望地发现姜朔没有任何举动。 甚至就在他生辰前两日,姜朔还带着从寒毒中昏迷初醒的于普,下了一趟山去找民间的草药。 独留尹隋一个人在曲台,百无聊赖地练习这几日学的功法。 桃花林里最近多了一些小动物,都是姜朔从山脚下抱回来的,尹隋一边翻书一边凝神聚气,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一只雪白的身影窜出来。 尹隋停下手中动作,侧着头看看那小东西。 是姜朔从农家院里抱回来的小雪兔,一共三只,这是最胖的一只,还很能闹腾。 尹隋近日常常在桃花林里练功,一来二去,见得多了,这只兔子也敢大着胆子过来瞧他。 “聚灵于心,自小周天外……” 尹隋若无其事地背了两句,突然抬起手,趁兔子还没反应过来,一道金红的灵力就飞了过去,化为细细的绳,一把将雪兔的腿给牢牢捆住了。 这是姜朔最近教的缚灵诀,是用来对付难缠又不能立即杀死的魔物的,如今被尹隋拿来耍小兔子。 雪白的兔子呆了一会儿,失去平衡倒在地上,开始疯狂蹬腿挣扎。 尹隋懒洋洋地托腮看它,指尖还萦绕着几道金红的灵力,看上去像要随时再给可怜的兔子加上几道束缚。 雪兔蹬了几下腿,发现挣脱不出,又望向不远处仿佛心情颇好的少年。 “想让我放你出来?”尹隋把灵力凝成绳,放在指尖绕来绕去,扬唇道:“求求我就行。” 兔子:“……” 正当尹隋玩心大起的时候,却耳尖地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惊得立时收了雪兔身上的灵力,迅速挪回大石头前,捧着书正襟危坐。 小雪兔一经得到自由,马上蹦跳绕过尹隋,跑到另一人脚下,咬住他柔软的衣袍一角。 姜朔把它抱起来,看了看它的短腿。 雪白的毛有点软塌,还看得出是绑过留下的痕迹。 “你方才在做什么?”面对小徒弟,姜朔已然养成心平气和的习惯。 尹隋一手按着书,无辜道:“背书,练法诀。” -- 第65页 雪兔在姜朔怀里拱了拱,显然在告状。 姜朔把它放回地上,无奈揉揉眉心,开口:“教你学禁制不是让你捆兔子玩的。” 尹隋:“。” “练得怎么样了?”姜朔随口问了句,并在小徒弟身旁坐下,看了看石头上摊着的几本书。 ……如果他没记错,今早离开曲台前来看时,这书就翻在这一页。 看来是一上午都没动过。 尹隋低着头不说话,乖乖坐在原地等训。 书上都是初阶禁制法术,他压根瞧不上眼,只有耍小兔子的时候,才会闲来无事用用上面的法诀。 于是尹隋说:“都没学会。” 少年抬起眼,用那双黑白分明的星眸自下往上地瞅姜朔,低声道:“书上写的好难,师娘亲自教教我吧。” 姜朔很轻地叹了一口气,无奈开口:“临近年末便有全修真界的秘境试炼,你若是再如此不思进取,可如何在其中顺利脱身?” 虽是责备的话语,听在尹隋耳中却如春风拂面,温柔得一塌糊涂。 “你教我就好了,”尹隋伸手,勾住姜朔腰间的佩玉,撒娇似地扯了扯,道,“我这么聪明,肯定随便学学就会了。” 姜朔:“……” “书都不愿意看,怎么学?”姜朔沉了沉嗓音,淡声说:“先把藏书阁第三层东南角里禁制相关的那些书都看遍了,再来练习。” 少年扁了扁嘴,明显不太情愿。 姜朔顿了顿,又道:“三日后我便来检查你的功课。” 尹隋怔了一下,看着姜朔往院子里走,忽然反应过来,万分委屈。 两日后就是自己的生辰,怎么还能让自己呆在藏书阁……看书??! 作者有话要说: 和宝贝们商量件事情,因为平时上班工作量比较重(比如今晚加班到十点才回家QvQ),以及为了防止周四被红锁章节导致不能上榜,打算平时零点日更,周四零点休息一天,也就是一星期六更。 谢谢大家的理解和支持哦3,亲亲各位,评论给大家发红包~ —————— 第29章 别扭 尹隋耐着性子在藏书阁里磨了两天, 等到十一月初九这日,他特地起了个大早,却被祈凤告知姜朔早就下山去了。 祈凤最近比较少出现在尹隋面前, 就算出现, 也是一副冷淡疏离的模样:“师娘有事, 让你今日背完书下山找他。” “……”尹隋心里闷着气, 不高兴道:“下山做什么?” 祈凤语气里没什么感情:“这几日山下的村庄里有小妖出没, 应是让你去练习法术。” 法术法术法术,每日尽是这两个字!尹隋又气又委屈,为了生辰这一天, 他硬生生忍了月余枯燥无味的修炼,就为了姜朔能觉得他乖,可以…… 尹隋恼火道:“不去!” 祈凤瞥他一眼,转身离开, 轻飘飘说:“随便你。” 尹隋:“……” 小半个时辰过后, 尹隋穿着整洁的九华弟子服, 凌乱墨发束得一丝不苟,臭着张俊秀的脸, 御剑下山。 九华的山脚下一共就只有几个村子, 尹隋一眼扫过, 就望见其中一处上头笼罩着极淡的黑雾, 是有妖魔出没的迹象。 而此时, 姜朔正站在村庄中央,周围聚着几个九华弟子和围观的村民,众人正望着那一口外方里圆的古井议论纷纷。 “昨晚起夜, 我亲眼瞧见那井口涌出一大团白雾!里头像是有什么东西!” “我住得远, 但这几日总听见这个方向有婴孩夜啼的声音, 这……” “你们都没见着,我昨天大中午来井里打水,看、看见扔下去的桶里像是捞了一团白肉!但等提上来的时候又什么都没了……” “……难怪总觉得这几天喝的水都有股臭味。” “别说了,呕——” 众人纷纷脸色剧变,立即有几人退后几步开始干呕。姜朔面沉如水,淡淡吩咐身后的弟子:“取符咒过来。” 按惯例,第一步自然是先查看这东西究竟是妖是魔,是人是鬼。 一位弟子应声出列,淡黄的符纸从他袖内飞出,直直悬在井口上方,而后在众目睽睽之下,腾地冒出幽绿色火焰,燃成灰烬。 “恶鬼……”姜朔身后有弟子喃喃自语。 不仅是恶鬼,还是具有一定修为、无实体的鬼。 姜朔微微蹙起眉,上前几步,往井里瞥去。 古井狭小,尽管天色明亮,却依然不能一眼望到底,只能隐隐嗅到一股腐烂变质的臭气从井内弥漫而出。 姜朔对几个弟子道:“把灯笼拿过来。” 小巧的灯笼被递到手中,这是施加了简单燃火术的灯笼,轻易不会熄灭。姜朔命一个弟子在灯笼顶上系了根麻绳,慢慢往井里放。 除了依旧害怕不已的百姓,姜朔和几个弟子都聚在了井边。 “嘶……”有弟子年岁尚小,捂着鼻子小声抱怨:“真臭啊。” 随着灯笼往下饭,那不可名状的臭味也越发浓郁,简直像是八月里烂了多日的腐尸,冲得人头晕眼花,直欲作呕。 姜朔面不改色地给自己和弟子们施了个防御法诀。 “看不清啊……”放灯笼的弟子弯腰往下看,一边嘀咕:“怎么总觉得有雾挡着……” 姜朔也心觉奇怪,正想再放个符咒下去,忽然眼前一花,耳边只听见弟子惊惧的叫声,姜朔身体被狠狠一撞,眼见着那身体瘦弱的弟子猛地被一股怪力扯着头朝下栽进了井里! -- 第66页 惊变出现,围观的百姓齐齐发出恐惧的尖叫,慌不择路地往后退。 姜朔捂了一下被撞得生疼的肩头,往井里瞥了一眼。 掉进去的弟子身影已无影无踪,灯笼也一齐掉了进去,井内若有若无的雾气仿佛凝成了实质,黑得如同深渊巨口。 “姜仙——”其余弟子失声喊道。 姜朔还没想出对策,忽然也感觉一股巨力缠上了脖颈,一瞬剧痛袭来,身体不由自主地往井口坠去。 腐烂的味道浓重非常,姜朔察觉到有弟子拉住了他的手腕,但两股力量对扯,姜朔甚至幻觉自己要被撕裂成两半—— “师娘!”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大喝,金红的灵力夹着剑气呼啸而来,堪堪从姜朔身前擦过,一把劈在了井边的石头上。 碎石飞溅,姜朔颈间一松,那股力量消失了。 尹隋沉着张脸,提着剑气势汹汹地冲上前来,眼里像要喷出火,冷着嗓音对其余几个弟子道:“什么东西在井里?!” 姜朔咳了一声,瞧见小徒弟暴躁的模样,莫名有些心软和好笑,开口说:“是只恶鬼。” 尹隋反手一剑插在井壁上,眼角余光向下一扫,就对里头东西的修为深浅有了估量,同时还对这种喜欢藏头露尾不露面的脏东西油然升起厌恶之情。 “我这就下去把它收了。”尹隋站在井边,看着那几个畏畏缩缩的外门弟子不爽道:“不过一只鬼,也值得你们——” 他话说到一半,姜朔倏然睁大眼,出声:“后……” 尹隋话一顿,还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背后就传来一股寒意,紧接着,他整个人如前头那个弟子一样,被巨力拖着大头朝下栽进了井里。 “韫儿!”姜朔脸色大变。 佩剑“朱”还直直插在井口,小徒弟掉进井里,身上甚至没有任何武器! 接连望见两位“仙君”都堕入井底,村里的百姓吓得魂快要飞走,瞬间作鸟兽散。 姜朔心焦至极,也顾不上再谨慎探查一番,快步走至井边,一把将短距离传送符丢进井里,同时默念法诀,眨眼间,身周景色陡变。 腐臭的气息猛地逼近,姜朔屏住呼吸,抬起眼打量井底。 那施了法术的小灯笼就落在不远处,井底竟有一片不小的空间,脚下是刚及鞋底的污水,头顶约莫十几米的地方,隐约有阳光透入。 姜朔拧起眉心,注意到第一个奇怪的地方。 这井里根本没有水,马上就要枯了,那这几日村民们从井里打的水,又是从哪里来? 等不及想清楚,他提起小灯笼,弯腰往前方一处平直的甬道走去。 这古井里竟藏有错综复杂的青石密道,姜朔一边觉得奇怪,一边出声道:“韫儿?” 意料之中,没有任何回应。 姜朔愈发担忧,然而走了半柱□□夫,仍然没有见到掉进来两个弟子的身影,甬道里寂静得诡异,呼吸也逐渐困难,即使施了净化诀,也挡不住那股浓重的腐味。 转过一个小角,他脚步一顿。 几米外,是一堵青石墙,死路。 姜朔正要原路退回,再找找别的道,眼角余光一瞥,却发现那堵墙上似乎有些异样。 等待走近了点,他难得愣了一下,眼睛微微睁大。 这墙里埋着的东西是…… 下一刻,青石墙突然发出一阵刺耳的咯吱声,碎石块倏然掉落,里头埋的东西竟脱离了墙体,一头朝姜朔俯冲过来。 “师娘!” 还没等姜朔举起剑,怀里就撞进了一个身影,尹隋紧张而急促的嗓音响起:“快退后!” 金红的灵力在甬道中闪现,尹隋面沉如水,黑眸中似有寒气四溢,他张开手,抓着那扑过来的东西,反手就是狠戾一拧。 “咔嚓——”覆着烂肉和头发的森森白骨诡异一顿,脖子以一个不正常的角度弯了下来。 恶鬼中最面目丑陋的鬼——骨阴。 这具骨阴应是在井底埋了许久,白骨上都长满了绿色的苔状物,还有乱絮般的黑发丝缠绕其上,恶心至极。偏偏尹隋眼睛眨也不眨,如同闻不到那腐臭味似的,干脆利落地拧断了它的脖子。 紧接着,尹隋冷下神色,抓着那骨阴的手松开,灵力从指尖涌出,瞬间成网将它捆缚在内。 骨阴在网中翻腾挣扎,发出咯吱咯吱的叫声,却抵不住禁制的强大压迫力,最后竟被生生缚得缩成了拳头大小。 尹隋一招手,那骨阴就踉跄飞着被收进了储物袋里。 姜朔全程目睹完小徒弟打鬼捉鬼的高光时刻,不禁惊讶又疑惑。 方才尹隋所用的法诀,是禁制中一种强大的高阶法术,小徒弟什么时候自行掌握了这样难的法术? 眼见着骨阴已被收服,尹隋轻舒了口气,转过身道:“我找过了,这里只有一只……” 他正要高兴地向姜朔汇报井底发现,忽然看见姜朔不易察觉地往后退了两步。 尹隋:“?” 姜朔稳住脚步,脸色有点尴尬。 “你的手……”姜朔轻咳一声,不自然道:“出去洗一洗吧。” 尹隋看看自己拧完骨阴脖子的手,又看看姜朔在微弱烛火照明下依旧显得绯红的脸。 “……” 少年嘴一扁,霎时就委屈得想哭。 姜朔这时候竟然……嫌他臭! -- 第67页 * 在相邻甬道里找到磕晕过去的另一个弟子后,姜朔才带着尹隋出去。 怎料两人刚上来,井边守着的两个九华弟子就下意识一连退了几步,脸都变成了菜色。 实在是太臭了…… 姜朔给小徒弟施了一个净身诀,那股若有若无的味道却仿佛始终萦绕在众人鼻尖,久久不散。 尹隋独自一人站得远远的,紧抿着唇,瞧上去颇有些垂头丧气。 虽然井底的骨阴已被收服,却不能保证没有其他危险。姜朔吩咐其余几位弟子设好法阵,带领身强力壮的村民挖开古井,彻底清查一遍。 之后,他又把尹隋带到临近的一处普通人家里,简单和屋主交代后,让小徒弟先去打水洗澡。 “韫儿乖,”姜朔摸摸闷闷不乐的小徒弟,轻声说,“师娘去处理一些事情,等会过来接你。” 少年抬起眼,唇动了动,像是要说什么,瞥见姜朔眉眼间藏着的倦意,最后还是把话咽进了肚子里。 ……有没有人记得……今天是自己的生辰。 尹隋垂下眼睫,失望地想,不会有别人了。 他——只告诉了姜朔生辰是哪天。 尹隋在浴房里把自己从头到尾搓了几遍,又咬牙施了数个净身诀,总算感觉闻不到那股奇怪的味道了。 但即便如此,他也迟迟没有踏出门去。 此刻已是戌时,再过几个时辰,他这辈子的第一个生辰就过去了。 尹隋心知自己的小性子来得莫名其妙,上百年的孤苦寂寞也都熬过来了,从来没有什么人给他过过生辰日,今年不过又有什么关系? 但不知是否因为换了个壳子,连内心年纪也变小了,尹隋忿忿揪着身上临时借来穿的粗布麻衣,心头酸涩得不行。 忽然,尹隋隐约听见门外有奇怪的喧闹动静。 不像是村民吵架,也不像是因为出事而骚动不安,尹隋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靠近木窗一角,悄悄戳破点窗户纸往外细瞧。 有几个壮汉扛着木头,在不远处的空地上搭建什么,尹隋看了半天,觉得他们或许是在搭房子。 但有谁会在大晚上搭茅草房呢?尹隋一头雾水,余光一转,又发现更多的村民在往空地上摆简陋的桌凳。 是要吃除鬼庆功宴了?尹隋贫瘠的想象力让他只能得出这个结论。 但当他绞尽脑汁苦苦思索之时,突然听见一声不合时宜的响动,从他的肚子里发出。 尹隋:“……” 想吃饭。 饥饿把尹隋先前别别扭扭的情绪都驱赶得无影无踪,尤其还闻见远处飘来的饭菜香,尹隋扒着窗户,下意识伸手打开窗户,利索地从里头翻了出来。 等在门外的姜朔一转头,与翻窗户出来的小徒弟面面相觑。 姜朔:“。” 尹隋脸皮倒是厚,对翻窗不走大门的行径丝毫不觉有问题,黑眸亮了起来,朝姜朔跑过去,距离只有几丈时又猛地刹住脚步。 “我洗完了,已经不臭了。”尹隋说。 姜朔看上去却有点心神不宁,闻言怔了一下,有些好笑:“嗯。” “他们在做什么?”尹隋去够姜朔的衣袖,发现他没有注意,于是坦然抓住那片袖口,好奇地往不远处望了望。 “……”夜色中,没有人发现姜朔的耳尖已经红了,他迟疑片刻,才低声道:“其实那是……” “原本给你准备的生辰礼。”姜朔长长的睫毛颤动着,难得显出一丝窘迫:“但是今日不知为何,村里出现了这样的意外……” 尹隋没有准备,全然怔住了,微抬头看着他。 姜朔转动手腕一勾,就将尹隋的手捉在掌心里,一双漂亮的眼眸顾盼流转,轻声道: “ 我时常见你在门派里待得不太自在,就寻思着带你出来走走。这句话早该和你说的,只是人命关天,白日里一直没能找着机会空闲下来,才会拖到如今……我该与你道声歉。” “韫儿,生辰快乐。”尹隋听见姜朔说话,声音柔得像团傍晚的云: “岁岁年年,都要平安顺遂,如意安康。” 作者有话要说: 尹隋:尾巴已经竖到天上去了 ———————— 搓手手,生辰过完,剧情快进入下一个大阶段了 ———————— 第30章 木兔 村里的小戏台终于搭好, 陆续有好奇的百姓赶来。 九华的弟子趁机站在戏台边,给村民派发祛邪符,叮嘱他们烧了就水喝进肚子里, 以此来彻底清除骨阴所带来的隐患。 又等了约莫一盏茶功夫, 尹隋就望见远处遥遥而来一队人, 他似乎从未见过这样的队伍, 不禁皱起眉。 戴面具的、玩火的、手上弹着奇形怪状的琵琶的……一行人走得歪歪扭扭, 令尹隋大为疑惑。 “今日是什么好日子?”他身边有村民睁大眼睛,咂咂嘴道:“好多年没见过这个排场了!” 另一人插嘴道:“听说是九华哪位小仙君的生辰呢。” 其余村民语气惊奇:“仙君过生辰,还要来我们这小地方吗?” 尹隋听了半天, 终于忍不住了,上前打断他们的八卦,问:“这些都是什么人?” 一个村民瞧他眼熟,随口回道:“那是方圆百里都出名的杂耍班子‘兰珠’。” -- 第68页 尹隋琢磨了一下, 觉得能叫“懒猪”的杂耍班子, 确实不同凡响。 附近的百姓越聚越多, 连附近两个小村子的人也闻讯跑了过来。大家搬来了自家的板凳,横七竖八地放在地面上, 就这样坐下, 一边还兴奋地高声议论。 “上次见到杂耍班子, 还是我老舅家小儿媳的阿兄的三崽过生辰, 那排场, 啧啧……” “你那看的算什么,听说今日来的这可是那兰兰……兰什么!” “兰什么东西?”年轻些的村民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我见识浅, 这个杂耍班子不好请么?” “岂止是难请……”年长些的摸着胡子, 分享自己为数不多的见识:“也就三四年前, 我去城里进布匹的时候,在酒馆门口见过他们一面。据说那次是给刘员外的孙女过百日诞。” 尹隋听得津津有味,正要凑上去再问问,忽然胳膊被人轻轻地拉了拉。 回过头,姜朔站在他身旁,唇角微微弯起,放低了嗓音道:“先去前边,待会抢不到好位置了。” 前面果然已经快被坐满了,但百姓都认识姜朔,见他牵着尹隋过来,都热情地给他让了位置。 “我刚见王大刀回家了,说要把家里做的秘制豆腐都炒了端出来,给大家助兴……” 尹隋在略微硌屁股的木长凳上坐下,就听见旁边乡音浓重的闲聊声,过了一会儿,手里还被塞了一碗煮得热腾腾的清煮汤面。 尹隋懵了一下,问:“这是给谁吃的?” 姜朔也接了一碗,好笑道:“既然到了你手里,那就是给你吃的。” “可是……”尹隋无措地捧着碗,回过头,发现大家手里或多或少都多了些东西,有的是简单的糕点、瓜果,甚至还有夹着泡菜萝卜在吃的。 “小仙君不必在意,”尹隋右手边有人看他不知所措,善意开口道,“这都是咱们高兴,从自家带来的东西,吃个自在就行……欸开耍了——快快看!” 尹隋刚把脸从侧边转回来,面前就腾地升起了一大团火焰,吓了他一跳,下意识伸手挡在姜朔跟前。 身后涌起热烈的欢呼声,尹隋回过神来,才发现这火是着在戏台子上的,短暂的燃烧后,从火焰里面步出了第一个身影,是个戴着兔子面具的少年。 他滑稽地一躬身,声音清脆道:“各位客官,可看好了!” 少年一抬头,脸上的面具已赫然变成了牛面具,再伸手一拂,又变成了狐狸面具。 尹隋哪里见过这样有趣的东西,一时间连手里的面都忘记了,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的杂耍表演,黑眸睁得又圆又大,连神魂都像被勾去了。 变脸、人变鸟雀、琵琶浮空、小狗走细绳……台下呼声连连,气氛极其热烈,尹隋一口口往嘴里送已经凉下的汤面,鼓着嘴含糊不清地和姜朔说:“他们竟然没有用法术……” 姜朔也坐在木凳子上,坐姿有些随意,一手撑在右侧,微微倾着身子,道:“这些都是凡人。” 少年闻言,不可置信地皱起鼻子,俊秀的脸上神情不解,追问:“你可以看出来他们用了什么方法让那只小狗在空中的细绳上走路吗?” 姜朔摇摇头,好笑道:“我看不出来。” 尹隋还想再问,但紧接着又有新的节目上场,他的注意力再次被吸引过去,顾不上再纠结上一个问题。 杂耍班子表演完已是一个半时辰后,无论是尹隋、其余百姓还是九华的几个弟子,都还意犹未尽。 到这个时候,大部分人都已经得知这是给九华的于小仙君庆祝生辰,临别前又挤过来要和尹隋祝寿。 尹隋已经许久没有应付过这种场面,怀里还被凑热闹的村民塞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生辰礼”,不禁向姜朔投去求助的目光。 姜朔看出他的慌张,轻声安抚:“今日你是寿星,这些都是寻常事情。” “九华门内没有这样热闹的气氛,每个弟子过生辰,都是吃碗长寿面了事。但我寻思着,你应该喜欢闹腾点的。” 修士的寿命短则几百年,长的或许可达上千年,若是修成了正果,更可与天同寿,对每年的生辰自然不在意。 姜朔看着那些肩上扛着木板凳、自己打完招呼后陆续走回家的百姓,嗓音很柔和:“之前听你提起过,想要去人多的地方玩,我就想带你下山住一住。” 尹隋脚步顿了下,他自己都不记得说过这话了。 但望见那在台上收拾东西的杂耍班子,还有高兴得在台下追逐打闹的小孩,尹隋有那么一刹那的恍惚。 好像很久很久以前……他也见过这样热闹又欢庆的场景。 或是还在下界家里的时候,又或是某天参加什么宴会……尹隋想得头疼,唯一能记清楚的,便是那些热闹都不是为了自己。 然而今日的不一样。 尹隋不作声地抱着那堆不值钱的“生辰礼”,心情颇好地扬起嘴角。 这可都是……送给自己的东西。尹隋把村民们送给他的瓜果蔬菜都抱紧了。 “不过碰到了点变故……”说到这里,姜朔的眼神也有几分疑惑:“那骨阴看上去有段年头了,一直没闹过事,如今突然……” “罢了。”姜朔止住话语,道:“已让那几个弟子先将骨阴带回九华,惩戒堂应该会有结论。” 尹隋问:“那我们呢?” -- 第69页 “你的生辰日还没过,”姜朔说,“长寿面还没有吃呢。” 两人回到了先前尹隋借房沐浴的小院子里,男主人是个脸庞方正黝黑的汉子,正准备进卧房睡觉,瞧见姜朔过来,笑了笑道:“仙君,客房都打扫好了,你们自便啊,我就先歇下了。” “多谢。”姜朔说:“叨扰你们一夜,明日我们便回。” 汉子摆摆手,爽快道:“仙君这说的什么话,你们常来关顾我们村子,不过是借空房间睡一晚,又不是什么大事。” 尹隋盯着他露出的白牙齿看,突然想起几个月前,自己从九华的入门比试中落败,如丧家之犬般被这种凡人拒之门外的样子。 为什么……这个人愿意让自己借宿呢? “小仙君,又长了一岁啊。”汉子又笑着看尹隋,夸道:“看这俊俏模样,等过了成人礼,指不定有多少姑娘追着跑呢。” 尹隋脸微微红了,抿唇不语,又去瞥姜朔。 “看什么呢?”姜朔察觉到他的视线,语气无奈:“听见两句夸,就这么得意?” 自己哪里得意了?尹隋内心反驳。 “去客房里待着。”姜朔摸摸小徒弟的脑袋,低声道:“站在院子里说话,会吵着他们。” 尹隋:“那你……” “我去给你煮碗面。”姜朔笑起来眉眼都弯弯的:“咱们的小寿星可不能缺了这碗长寿面。” 尹隋进了客房,在铺着简陋蒲草席的榻上坐下,打量这个房间。 他伸手碰碰冻得硬邦邦的棉被,觉得这床榻和被褥,和自己上辈子在小门派里修炼时住的环境一样。 不过那时满心寂寥苦闷,如今却是轻松又期待。 尹隋不自觉地往窗边挪去,伸着脖子往外瞧,难耐地想——姜朔怎么还没回来? 足足过了一刻钟,姜朔才捧着个青花碗回来。 安静的深夜里,寻常的煮面味道也尤为勾人。尹隋动了动鼻子,发现姜朔还往里放了两个鸡蛋。 澄黄澄黄的,圆圆的蛋黄,周围一圈白玉环,尹隋夹了一筷子面,顾不上烫,先尝了一口。 面稍微有点软,但咸淡适宜,吃进肚子里热乎乎的。 “不太熟悉灶台……”姜朔蹙眉:“火候没掌控好。” “好吃。”尹隋忽然说。 少年墨黑的眸子被面的雾气润得更深浓,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姜朔,过了许久,又或者只过了一瞬,尹隋睫毛一颤,垂眸掩住眼圈里的一抹淡红。 满满一大碗汤面,连葱花都一个不落地进了尹隋的肚子。 等他把碗搁下,姜朔伸出手,往尹隋跟前递了递,说:“看看?” 白皙的掌心里,躺着一枚小小的檀木兔子。 是手刻的,耳朵尖尖,兔子身躯又圆又短,尾巴几不可见,像是趴在地上吃萝卜的模样。 尹隋捧着碗,还没反应过来,呆呆道:“这是什么?” “千里传音符。”姜朔说:“给你做的生辰礼物,以后带在身上,默念法诀,无论在什么地方,都能直接和我说话。” “我这也有一个。”姜朔在袖子里找了找,拿出另一只传音符。这是普通的一个圆环,也是檀木的,可以用绳子系了挂在腰间。 尹隋接过那只木兔子,又有些不确定地问:“为什么是只……” 姜朔轻咳了一声,尴尬道:“我时常从外回到曲台,都见你待在桃花林里和那几只兔子玩……不是喜欢兔子吗?” 尹隋收拢掌心,把木兔子攥在手里,摇摇头,低声道:“我确实喜欢。” 从今日开始,他便最喜欢……兔子。 第31章 活色 尹隋生辰这日晚上, 是在那张硬邦邦的床榻上入睡的。 他倒是很适应,拥着那床和冻豆腐一样的被子也觉得有滋有味,一双眼眸在黑暗中熠熠发亮, 压根没有任何睡意。 一旁的姜朔却动作极轻地翻来覆去好多次, 尹隋察觉到他的不适, 下意识伸手去托姜朔的腰, 低声开口:“师娘?” “嗯……?”姜朔实则很困, 但一直没法自如地入睡,半梦半醒中,感到小徒弟在自己腰间摸来摸去, 不甚清醒道:“冷吗?” 尹隋半撑起身,先把姜朔快掉下床的枕头拽回来,而后俯低上半身,担忧地在姜朔耳边问:“要不我们先回九华?” 九华门派内设有禁制, 不能直接用传送符回到曲台, 但至少上山是没有问题的, 只是…… 尹隋看看身边困得眼睛都睁不开的人,想了想, 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 姜朔的睡眠算不上好, 又或许是曾经梦里屡次遭魔物搅扰所致, 他睡眠极浅, 稍微有些吵动便会惊醒。 尹隋把被子都分到那边, 又伸出一只手,悬悬在被子底下松松托着,怕这又冷又硬的被子压着姜朔。 尹隋曾经听人讲过, 说睡觉时有重物压在心口, 就会做噩梦。 他虽没有机会验证过这个传言, 毕竟不管有没有东西压在身上,他的梦向来都算不上好。 ——但姜朔怕做噩梦。 尹隋一边胡思乱想着,另一只空着的手又忍不住去枕头下掏出那只小兔子。 丑模丑样的木兔子,尹隋却借着窗外那点微弱的月光,心情愉悦地看个不停。 这只耳朵比那只长,像是不小心刻断了耳朵尖……这只兔子腿太肥,显得有点不协调……尾巴、尾巴呢?它有尾巴吗? -- 第70页 尹隋研究了半天这个传音符,终于心满意足,正要收起来,忽然又想起什么,动作一顿。 片刻后,他将传音符塞回枕头下,转而在被子里抓住姜朔的手,轻轻地朝自己这边拉过来。 姜朔的手指长而纤细,白玉葱似的,但尹隋全然没有心思注意这些,他蹙眉盯着看了半晌,确定指腹上有许多不易察觉的细小伤口。 被他这么一闹腾,姜朔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就发现少年以一个别扭的姿势靠在床头,正捧着自己的手在发呆。 姜朔眨了眨迷蒙的眼眸,自然地抬起手,顺顺小徒弟的毛,无奈哄:“还不睡觉?明日要早起回去的。” 尹隋垂下眼睫,低低应了一声,终于老实躺回床榻上,只不过还抓着姜朔的那只手。 姜朔也着实是困极了,完全没注意到小徒弟的动作,很快陷入浅眠。 而尹隋睁着眼睛躺在一旁,安静地看着姜朔的侧颜,半晌后,才乖乖闭上眼。 * 第二日起早,姜朔二人就回到了九华。 而一进曲台小院,尹隋就皱起眉头,他一眼瞥见里头站着个穿九华弟子服的人,下意识以为又是祈凤。 但等那人转过身来,连姜朔也惊讶道:“于普?” 多日未见的于普脸色苍白,原本高大挺拔的身形也显得瘦了很多,他遥遥望着姜朔走进来,肃然下拜:“于普……见过师娘。” 姜朔没让他跪成,伸手拦住,垂眸看着他问:“你的寒毒已经清完了?” 自从锁妖塔出事那天,于普上牧云峰顶请东衍出关,却受寒毒侵体导致昏迷不醒后,算起来已经在司药堂里度过了快要两个月。 “寒毒已清完,”于普站在院中,低声道,“弟子这趟过来,是专程来谢过师娘救命之恩的。” 姜朔叹道:“没事就好,谢恩就不必了。进来屋子里再说话吧。” 于普走了几步,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姜朔身后还跟着个人。 少年有一双乌黑的眸子,天生讨喜的乖巧面孔,眼神看起来却不怎么友善,警惕地盯着于普瞧,几乎要贴着姜朔亦步亦趋地走。 于普昏迷许久,脑子转得慢,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开口:“这是于韫小师弟吧?” 尹隋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以作应答。 于普挠挠头,笑了笑道:“听闻小师弟已突破进入金丹期,天赋极高。如此看来,等秘境试炼的时候,师弟必能取到好名次。” 对他的夸赞,尹隋不以为然。 三年一度的修真界秘境试炼已延续数百年,上辈子的尹隋也参加过几次。不过是各大门派弟子间的互相攀比倾轧,真要论起对修为有什么助益,倒是不见得。 姜朔在屋中坐下,抬手给于普倒了一杯热茶,闻言出声:“你不去吗?” 于普摇摇头:“今年末的试炼听说规则有些许变化,各门派要限制参与弟子的人数,我伤势初愈,还是不去拖后腿了。” 姜朔也对这试炼不甚了解,于是揭过这话题,又问于普:“你醒来了也好,那日你是如何在牧云峰顶中了寒毒,可还记得?” 于普愣了一下。 他低下头,伸手端了茶杯,手掌紧紧将那白瓷小杯攥住,过了好半晌才开口说:“弟子那日……上牧云峰顶不久,就遭遇天降大雪。弟子一时疏忽,没能及时御法防寒,就……中了寒毒。” 尹隋扫他一眼,觉得这人真是好笑,连撒谎都这么明显。 姜朔蹙眉,轻声道:“没有人袭击你吗?” 仅凭外界气温的陡然降低,就会让一个修为扎实的弟子身中寒毒?听上去就和因为太冷没穿多两件衣服,就把一个修士冻成重伤一样。 于普沉默下来。 姜朔见他不想开口,也不逼迫。简单地关心两句伤势后,姜朔回屋取了上好的丹药过来,递给于普,叮嘱:“回去后多加休息,身体要紧。” 于普心事重重地起身,接过丹药,低着眼道:“谢师娘,弟子先回去了。” 他走出曲台,望见外面安静的桃花林,才长长舒出一口气。 并非是他不愿意告知姜朔真相,而是出手重伤他的那人……于普下意识打了个寒颤,不敢再深思。 但愿只是师尊一时疏忽,没有看清自己是谁……于普想。 否则一旦东衍仙尊失控的情况传出去,于普不敢想象,门派内会乱成什么样子。 * 午后的时候,姜朔收到了几封来自其他门派的信函。 拆开看了看,内容都是邀请九华参与,几大修真门派协力承办好三年一度的秘境试炼,以此来督促年轻弟子更快成长云云。 姜朔逐一看完,将其中一封信放在桌上,指尖敲了两下,眼神沉思。 这封信出自玄极门,是近年修真界声名鹊起的另一大门派,甚至弟子数量和势力范围都隐有超越九华之势,俨然雄心勃勃想要将修真界第一派的名头占为己有。 而在信中,玄极提起他们今年已寻到了一处幽静的好地方,可以作为秘境试炼的场地,因此今次的试炼可由他们牵头举行。 姜朔将信折了两折,轻叹了口气。 锁妖塔的变故才结束不久,九华门派上下仍在修养生息中,这主持试炼的机会被别的门派抢先了,也是寻常事。 只不过往年都是九华主持,试炼的形式和名次奖励等等已经成了固定流程。这还是头一次由玄极门举办试炼,不知会有什么变数? -- 第71页 姜朔心不在焉地想着这些事,一边无意识地用笔在信上勾画,等他反应过来,发现“玄极门”三个字已经被他圈成了一团墨迹。 姜朔怔了一下,随即搁下笔,略感头疼地捏了捏眉心。 不能怪他出神,实是“玄极门”三字太过眼熟,姜朔花了一点时间,终于将脑海里的记忆整理出来。 在姜朔曾经看过的原著简介里,重生后的尹隋屠了九华上下后,便是去了玄极门。 玄极门此派,在原著里是亦正亦邪的存在,在见识过重生后尹隋的恐怖实力后,就毫无原则地直接倒戈,甚至把这个魔头请上了玄极掌门的位置。 之后便是修真界腥风血雨的多年……姜朔蹙起眉,索性把玄极门的信折了,正要丢到一旁,余光突然瞥见门外进来一个人。 小徒弟捧着一盒不知道什么东西,兴冲冲奔进来,黑眸亮亮地到姜朔面前,开口说:“师娘,你尝一尝。” 姜朔看向那小小的食盒,也好奇:“是什么?” 少年眨了眨眼,语气得意:“我做的糕点。” 姜朔了然,打开一看,果然是两块方方正正的栗子甜糕。 这些日子,小徒弟总是喜欢折腾各类糕点,虽然姜朔合理怀疑他只是为了逃避背书,但不得不说……都做得很好吃。 姜朔夹了一块甜糕,片刻后评价道:“甜而不腻,香味四溢,很好吃。” 尹隋于是把食盒推到他面前,自己顺便在另一边坐下,支着胳膊看姜朔因为尝到甜点而微微眯起的眼眸,连翘起的眼尾都染上了愉悦的弧度。 很久之前尹隋就发现了,姜朔在吃到甜的糕点的时候,会表现出和平时截然不同的一面。 那双温和宁静的美丽眼睛会带上鲜活色彩,长睫低低一垂,又懒散抬起,是不自知的活色生香。 ……让人忍不住想捏他。 为了缓解这种怪异的心痒痒,尹隋掩饰地垂下眼,视线在桌面上扫来扫去,注意到被姜朔折了一半的信。 他看看姜朔,又看看信,试探性地伸手拿过那封信,瞧见姜朔并未阻止,于是打开看了两眼。 尹隋皱起眉。 玄极门……这名字他并不陌生,甚至可以说比姜朔还要熟上几分——上辈子他被整个修真界追杀,偏偏这个玄极门没有任何动静,因此尹隋留有印象。 只不过当年尹隋欣赏它,如今再想,却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厌恶情绪。 立场不坚、贪生怕死、不择手段,尹隋想,这东西以后说不定是个祸害。 “韫儿?” 回过神来,尹隋听见姜朔在叫自己,于是抬起眼。 姜朔取过他手里的那封信,问:“韫儿想参加这次试炼吗?” 尹隋无可无不可道:“都行。” “试炼中会有各门派珍藏的典籍和灵材奖励,”姜朔想了想,说,“不过这些都是次要,秘境试炼里有多重考验,是难得可以在实战中锻炼的机会。你若是想去,我便让他们给你留个名额。” 尹隋本懒得去,但思索了半晌,忽然问:“姓祈……祈凤去吗?” 姜朔愣了愣:“他……自然是去的,祈凤在这一代年轻弟子中表现尤为出色,东衍应也会让他去参加试炼。” 尹隋:“那我也去。” 他又补充了一句:“我还能拿第一。” 姜朔:“……” * 因为小徒弟莫名其妙的胜负欲,姜朔只得每天抽出半日的时间,督促尹隋勤加修炼功法。 “那天在井下收服骨阴,见你已经学会了中高阶的禁制术。” 两人站在藏书阁第五层,姜朔抬手抚过面前一排色泽暗沉的古籍,拍拍沾上的细灰,开口道:“这些都是存放了数百年的古籍,里头很多禁制术连我也无法参透。” “你这段时间先简单看看,如有不懂的地方,可以先记录下来,来日等东衍出关,再行询问。” 请教东衍?尹隋不以为然地想,那还不如自己学。 “我就在底下第二层,找些秘境试炼的记录。”姜朔又说:“你有事就下来找我。” 留下尹隋独自学习古籍后,姜朔来到藏书阁第二层,找出最近三次秘境试炼的记载,就着窗外的日光开始翻阅。 三年一次的秘境试炼是修真界的一大盛事。无论大小门派,都会派出有经验的长老带领年轻弟子们参与其中。 每次由主持试炼的门派筑造秘境,秘境里容纳数百种法阵、幻术等,弟子们进入其中,通常按既定的道路前行,突破重重难关后,按先后出秘境的顺序定下名次。 而获得好名次的弟子,可以自主选择各门派所上奉的用来当作奖励的宝物之一。 姜朔翻了三年前的记载,发现上一次拔得头筹的弟子,拿走了九华作为奖励的千年灵丹,当夜修为突破两个大境界,却因为没能扛住雷劫,竟被活活劈死了。 姜朔:“……” 看来当第一名,除了要有实力,还得长点脑子。 再往前三年,第一个出秘境的弟子挑走了玄极门的古剑,但没能驾驭住剑灵的实力,于是把古剑上交门派,成了门派的镇派之宝。 姜朔以看八卦的心态翻完了往前十几次的秘境试炼记载,正意犹未尽时,忽然接到了祈凤的传音。 祈凤问:“方才接到灵鸽传书,我们九华要找一件宝物送至玄极门,作为半月后试炼的奖励,师娘可有建议?” -- 第72页 姜朔自己都不清楚九华究竟有哪些宝物,想了想,索性反问祈凤:“你手头有无备选?” 祈凤展开手里的纸,道:“司宝堂列了个单子来,上头有《移魂术》两册古籍、金钟罩布衣一件、用以炼化魔物的……” 他的话说到一半忽然消失,姜朔不解地抬起头,下意识道:“祈凤?” 另一头无声无息。 姜朔担心祈凤那边出了什么变故,正要起身出藏书阁去看一眼,无意中扫过窗外,倏然顿住脚步。 明明刚刚还是正午时分,如今纱窗外却暗影重重,一眼望出去,竟是无边无际的浓墨之色。 是什么时候……入了法阵内? 第32章 良辰 姜朔心中惊讶, 不禁后退了两步,抬眼看向通往藏书阁第三层的木质楼梯,自几阶楼梯往上, 全都如被墨泼了一般, 陷入沉重凝滞的黑雾当中。 姜朔从震惊中回过神, 转而焦灼起来。 小徒弟还在上面! 他放下手里的书卷, 匆匆几步路走向楼梯处, 一边试探性开口喊:“韫儿?” 上面毫无响动。 姜朔冷静下来,正想捏诀寻人,却发现——灵力如同在无形中被压制了一般, 能使出来的只有不到一层。 勉强凝出一团灵火,刚晃晃悠悠飘进楼梯往上的黑雾之中,就转瞬被吞噬殆尽。 姜朔的神色沉了下来。 此情此景,就算换个普通弟子来, 也能看出, 这是禁制术。 还是个高阶禁制。 姜朔在原地思索片刻, 抬步往上走去,在进入黑雾的一霎那, 能感到身周如针刺的寒冷透骨, 冻得人忍不住轻轻发抖。 又往上行了约莫十几阶后, 眼前重新恢复光明, 姜朔抬眼一看, 却不禁蹙眉。 他还是站在藏书阁第二层往第三层的楼梯入口处。 姜朔转眸望向不远处的书桌,他半刻钟前翻看过的几本古籍好端端放在台面上,连页数都分毫不差。 是幻境, 还是鬼打墙? 直接往上的路不通, 姜朔只好尝试往下走, 然而结局也如先前一样——又回到了藏书阁二楼。 “……”姜朔干脆走回书桌旁坐下,开始继续翻阅书卷。 左右也是走不出去,灵力也难以使用,姜朔觉得还不如等一两个时辰。 ——禁制术受施术者的修为限制,等施术者灵力耗尽,禁制也就不攻自破了。 但姜朔刚伸手碰到书,忽然觉察到身后有极轻的响动,回头一看—— 通往三层的楼梯口突然出现了一个面容姣好的女子,身着雪衣轻纱,身姿妙曼动人,正用她一双妩媚的狐狸眼瞅着姜朔瞧。 姜朔:“。” 啥玩意儿啊这都是。 “相公。”女子袅袅婷婷地走了两步,一阵软香扑面而来,姜朔蹙起眉,开口:“你是谁?” 女子语气柔柔道:“相公想我是谁,我就能变成谁。” “……”姜朔看了她一会儿,不为所动地回身坐下,竟然重新开始翻起了书。 女子在他身边转了几圈,发觉姜朔还真是一点都不在意,不禁皱起细眉,轻声说:“相公不爱我这副模样么?” 姜朔凝神看书,像是完全没听见。 女子想了想,忽然轻轻扭身,摇身一变成了个十五六岁的少年。 少年郎雪衣黑发,唇红齿白,见姜朔不理他,索性抬手按在了书上,俯身轻声道:“仙君,看看我吧。” “……”姜朔撩起眼皮,冷淡道:“你什么毛病?” 少年无辜地皱皱鼻子,疑惑:“这样你也不喜欢吗?” 姜朔松开捏着书页的手,有点烦躁地捏了一下眉心。 禁制术里还夹杂有魅惑幻象是他没料到的,并且这幻象……姜朔忽然抬眼,细细打量了几眼面前的少年。 少年笑起来十分纯良天真,点漆般的墨眸里又带着几分狡黠,确实有那么一丝像—— 姜朔心里刚涌起个念头,又很快打消。 自家的小徒弟可比眼前这幻象可爱多了。 少年看姜朔兴致缺缺,于是凑近了他,压低了嗓音道:“如此良辰好景,仙君宁愿看书,也不愿做点别的么?” 姜朔瞥了他一眼,开口:“那你过来。” 少年挨过去,以手支着身体,歪头好奇看姜朔。 姜朔把一支毛笔塞进他手里,淡淡道:“既然你闲不下来,那便练字吧,正好磨磨急躁性子。” 少年:“……” 正当它还要再说点什么的时候,藏书阁楼上突然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撞击声,像是有什么重物一路沿着木质楼梯滚了下来,把姜朔吓了一跳。 幻术凝化的少年像是察觉到某种危险,不动声色地退后两步,原地消失了。 姜朔转过身,注视着黑雾笼罩的楼梯口,下一刻,一个花花绿绿的影子倏然从黑雾中掉了出来,重重砸在第二层的木板上。 姜朔:“。” 还没等他看清楚掉下来的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是男是女,地上的幻象就惊惧地发出了一声尖叫,转瞬化为灰烟散尽。 紧接着,姜朔便看见自己的小徒弟面色铁青、杀气腾腾地提着佩剑,快步从楼上迈下来,如刀般的目光似是随时要把面前的东西碎尸万段。 尹隋在幻象消失的地方站定,一抬眼就看见不远处靠着桌沿的姜朔。 -- 第73页 美人比方才的幻象还要显得不真实,神色淡而平静,唯有眼神中藏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担忧。 少年狠戾的眼神缓了一缓,逐渐平静下来,打量了一会儿姜朔,确认过后直接把剑一扔,就朝着姜朔奔过来,委屈道:“师娘!” 尹隋告状:“那些东西想咬我!” 姜朔没听懂:“什么咬你?” 尹隋拉开自己的领口,指着上面一道不明显的伤痕,语气忿忿:“那些东西一出来,就冲着我要咬我脖子,还好我反应快,把几只都宰了。” 姜朔下意识抬起手,轻轻用指腹擦了一下那处小伤口。 尹隋原本还沉浸在怨忿中,被这一碰,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儿一般,霎时从头僵到脚。 姜朔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放下手问:“这里的禁制是谁下的?” “……”尹隋怔了怔,略显局促道:“好像是我……” 姜朔无奈:“现在怎么出去,可有办法?” 尹隋先是摇头,而后又顿了顿,说:“可以试试。” 古籍上的功法描述太过晦涩难懂,即便天资聪颖如尹隋者,也没有把握在短时间内就掌握完整。 姜朔:“那你就试——” 他话才刚出口,尹隋就尝试着捏诀破禁制。下一刻,整层藏书阁倏然陷入一片黑暗中。 姜朔:“……” 尹隋:“……” 姜朔立即伸手把小徒弟揽到身前,一手捏了个火诀,但灵力微弱,指尖窜出的火苗跳了两下,又消失了。 四面八方的黑暗潮水般将二人淹没,在这样全然的暗夜里,姜朔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凭感觉摸摸小徒弟的脑袋,低声问:“怕不怕黑?” 尹隋怎么可能怕黑,但姜朔的嗓音太温柔,他顿了一下,说:“……有点。” 姜朔的心跳声很轻,尹隋听了一会儿,抬手拥住那窄窄的腰身,把头埋进姜朔的颈窝里。 而姜朔只觉得小徒弟长高了,散落的碎发蹭得他脖颈发痒,还使劲用鼻子在姜朔肩膀处磨来磨去,不像是怕黑,倒像是人来疯…… 姜朔任由尹隋磨蹭了半天,忍不住开口:“韫儿?” 因为小徒弟抱得太紧,姜朔已经无意中被他推到了书案边,硬檀木的桌沿硌着腰下几寸,着实令人不太舒服。 尹隋终于停下了动作,嗓音微哑道:“我们怎么出去?” “等禁制的时效过……”姜朔抬手想推开他,没想到手直接按在了尹隋脖子上,感受到掌心微微凸起好像还会动的东西,姜朔吓了一跳,慢半拍才发现是小徒弟的喉结。 尹隋:“。” 姜朔这人真是…… “用不着担心。”尹隋忽然深吸了一口气,松开姜朔往后退了两步,低声说:“我再试一次。” 他回忆了片刻古籍中记载的几种破解禁制术方法,不动声色召回“朱”,利索地将掌心在剑身上狠狠划了一道。 姜朔仿佛嗅见一阵极淡的血气,转瞬既逝。他能察觉到尹隋半跪在地上画符咒,不由得担忧地问:“一个人的灵力够用吗?” 灵力随着涌出的血快速流失,尹隋咬了一下唇让自己保持清醒,冷声道:“不用。” 符咒见血即生效,何况还是施展禁制者的血。古老而强大的禁制术运转凝滞起来,在尹隋收手起身的一刹那,蓦然崩塌—— 从完全的黑暗中重回光明,姜朔下意识闭上了眼。 午后的阳光透过藏书阁的木格窗照进来,古籍上覆着的细尘悠悠扬起,又轻飘飘地往下落,姜朔睁开眼,就看见尹隋一手支剑,站在几步外。 姜朔蹙起眉,瞥见藏书阁地面上洁净如初,有些迟疑道:“韫儿……你伤到哪了?” 尹隋垂下眼睫,低声说:“没受伤。” 他随手将佩剑放于桌上,而姜朔看了看,确实没发现小徒弟身上哪里有伤口,但先前嗅见的浓重血腥气…… 尹隋把施了障眼法的受伤的手藏在身后,开口道:“刚才那个禁制……” 姜朔果然被这句话转移了注意力,抬眼看他:“嗯?” 尹隋:“……应是我默念古籍上法诀之时,无意中触发的。” 姜朔思索半晌,道:“如此看来,这种禁制术极难控制,易伤到无辜之人。非不得已,还是少用为好。” 尹隋斜斜倚在桌边,闻言漫不经心道:“等进了秘境试炼,自然有用处。” 姜朔立即教育小徒弟:“不可用禁制术与人私下斗法。” 尹隋收起心不在焉的神色,顿了一顿,低声道:“好。” 只怕进了那秘境之地,他堂堂正正破境,别人却要耍阴招。 那时候便……怪不得他。 * 七日后,玄极门广邀修真界各门派齐聚石妖谷,进行三年一度的秘境试炼。 “石妖谷?”姜朔闻言抬眸:“是个什么地方?” 尹隋今日换了一身黑色衣装,简单又利落,彼时正在漫不经心地擦拭佩剑,随口道:“一个死过很多人的地方。” 姜朔:“……?” 尹隋把朱收回剑鞘里,淡淡开口:“此地曾是通往下界的必经之路,传闻百年前石妖作乱,令路过的修士和平民百姓都葬身其中,尸骨不存,直到几年后才被法术压制。” 姜朔怔了怔,下意识问:“你怎么知道?” -- 第74页 九华藏书阁里的大半藏书都已经被姜朔翻阅过一遍,他记性又好,但所看过的书里,并没有哪一本提起过这个“石妖谷”。 尹隋动作一顿,垂睫道:“以前听酒馆里的人谈起过。” ……实是这石妖谷里的压制法术,还是当年尹隋年少成名时,带了几个本门弟子过去留下的。 不过后来尹隋入魔,这件事也就成了个忌讳,不管是他曾经的门派,还是知晓详情的其他人,都不愿把这件“善事”安在尹隋头上,索性闭口不言。 再后来……上百年转瞬已过,也就更没什么人能记住了。 “听起来不是什么适合试炼的地方,”姜朔一边往外走,轻声道,“玄极门选了此地,怕是不怀好意。” 等九华一行人到了玄极门,怪异之感便越发明显。 来迎接他们的是玄极门掌门座下的大弟子,名唤邝何。 远远的,姜朔就望见玄极门山口处站着一个穿桃色衣裳的人,面上敷着一层薄薄的珠粉,细眉狭目,乍一看上去男女莫辨。 “姜仙君,”那人开口了,是略显低柔的男声,“这边请。” 姜朔停下脚步,问:“你是……” 那人笑起来,艳丽之姿更显:“在下玄极门邝何,姜仙君以前就见过我,原是贵人多忘事,这就记不得了?” “……”姜朔轻咳了一声,掩饰道:“记性不好,见笑了。” 邝何眯起眼睛,却不愿意就此放过他,扫了一眼姜朔身后诸弟子,继续出声:“今年九华的弟子……来的倒是少了些许,怕是看不上我玄极门主持的试炼,索性都不来了吧。” 姜朔身边的尹隋眉头一皱,黑眸里已经带上了杀意。 祈凤握着剑柄的手一紧,但他更为稳重,只是沉沉看向邝何,并未有其他动作。 而九华的其他弟子都脸色难看,尹隋往前迈了半步,正要开口喷人,忽然被姜朔抬手轻轻挡了下来。 “你觉得是,那便是。”姜朔看着邝何,淡淡道:“玄极门若觉着自身能力不足,三年后还是把主持权交还予九华。免得……” 姜朔顿了一顿,若无其事道:“出了差错,落人口舌。” 众人:“……” 邝何笑容一僵,没想到这位被修真界盛传徒有其表的美人……还有如此伶牙俐齿的一面。 他很快收敛起笑容,瞥了一眼九华各弟子,挑起另一个话题:“东衍仙尊今日没来?我们可盼了他许久,就等着一瞻仙尊风采。” 姜朔没等着他带路,慢慢往前走去,一边随意回答:“东衍仍在闭关,不过一个小小试炼,不用劳烦他出来。” 邝何:“。” 尹隋的唇角越扬越高,毫不掩饰地盯着邝何,目光挑衅。 他也没想到姜朔会忽然发难,原以为以姜朔的性子,这种时候通常都是忍了,或是用更为温和的方式化解僵局,不曾想…… 少年微微转过头,察觉到小徒弟的视线,姜朔轻拍了下他的手,低声说:“不要怕。” 尹隋愣了愣,下意识道:“我不怕。” 一边的邝何还想再说什么,却突然侧耳听了下传音,收回了要出口的话,忍了忍,只道:“各位随我来。” 玄极门占地广阔,九千九百九十九阶石阶上都雕刻着精细的线条,门派内高山流水,龙柱凤壁延绵不绝,处处透露着富丽堂皇的气息,与九华的古朴典雅大为不同。 在看见路过的玄极门弟子腰间挂的半拳大的明珠时,姜朔身后有几个九华弟子目露艳羡之色。 邝何领着他们到了玄极门内最大的广场前,姜朔一眼望去,发现已经有数百余人站在下面,身着的衣袍各式各样,都是不同门派的弟子。 “请各位在广场上稍候片刻,”邝何转身道,“还有几个门派未到,等人齐了,我们再一起进入秘境。” 姜朔不喜欢这人,更不欲与他多谈,点了下头,便要往广场上去。 不料邝何伸手一拦,笑笑:“仙君且慢。” 姜朔蹙眉:“?” 邝何面向九华各个弟子,提高音调道:“此次秘境试炼由玄极门主持,规则与往年有所不同,只允许十名最有实力的弟子参加。” 此言一出,四下哗然。 先前虽说规定人数,但并未言明限制几人。以前也曾有类似的做法,但像九华这样的大门派,最少也会有三四十名弟子参与试炼。 姜朔这次带了二十个弟子来,都是经过精挑细选的,如今却…… 邝何笑着,仿佛根本没有注意到九华弟子各异的神色,对着姜朔道:“姜仙君,还得请你,将多出的弟子送回去。” 第33章 秘境 听见邝何的话, 几个九华的年轻弟子立时忍不住,厉声道:“荒谬!从未听过这样的规矩!” 邝何神色不动:“今年既是由玄极门主持试炼,便由玄极门定规矩。” 连一向善于忍耐的祈凤都动了怒, 冷声道:“规矩也是有所传承的, 之前并没有哪次试炼会将人数限制得如此少。” 邝何细长的眉一挑, 皮笑肉不笑道:“若是有意见, 大可以不参加此次试炼。” 祈凤:“……” 一众弟子心底的火都被激了出来, 姜朔反而是最平静的那个,淡淡问:“理由?” 邝何:“这次秘境特殊,试炼难度比之以往倍增, 进入其中的弟子难免会受伤……为了避免各门派伤了元气,故有此规定。” -- 第75页 姜朔眉头轻蹙:“受伤?” 秘境试炼不过是给各门年轻弟子一次实战的机会,设在其中的法术通常都是衡量弟子们的普遍实力,并不会设置过难的关卡, 以磨练年轻弟子的实战能力为主, 受的最多不过就是点轻伤。 果然, 有九华弟子高声说:“我不怕受伤,你别拿这个理由来糊弄我们!” 邝何扫了他一眼, 狭长的眼睛里神色闪烁, 悠悠道:“那可不一定。” 姜朔沉默了下来。 两方人马长久相持不下, 而邝何的态度是摆明了无所谓。渐渐的, 九华这边有弟子开始躁动起来, 频频不安地望向姜朔。 祈凤见玄极门态度坚决,于是转过身,默了默, 开口对众弟子道:“今年既有此规定, 就暂且按入门的辈分次序, 前十人参加这次试炼。剩下的人在三年后将优先获得试炼名额。” 尹隋听他这番冠冕堂皇的言论,嗤之以鼻。谁能料到三年后的试炼又是何种场景?空口许诺最是可笑。 祈凤刚说完,没有资格进入试炼的九华弟子就不满道:“凭什么按你说的来?试炼机会不应该留给更为年轻的弟子么?” “这句话就不对了,”又有人反驳他,“玄极门说了,要请十名‘最有实力’的弟子入秘境,自然是资历越长,才越有实力。” 他们吵得不可开交,尹隋心不在焉地在旁围观,表面上神情冷淡,内心着实有些幸灾乐祸。 这些正门大派的弟子,平时和祈凤一般人模狗样,一到这种时候,就撕破脸皮,为了点可有可无的利益争得面红耳赤。 这些“正道”弟子,又有什么资格嘲讽自己呢? 分明也是表里不一的东西。 尹隋正想着,忽然听见邝何出声道:“诸位——” 众人都没想到他还会说话,都静了下来,神色各异地望向他。 邝何笑起来眼睛更显狭长,媚则媚矣,却令人心生不适。 他慢慢往前走了两步,开口:“玄极门主持的秘境试炼难度极大,若是想入了其中能全身而退,确实得有一定资历和实力才行。比如……” “东衍仙尊座下新收的弟子,单名一个韫字的。”邝何眼睛里透着意味不明的光芒:“听闻这位弟子百年内便能突破数个小境界,修为大成,可见天纵奇才,是九华之喜啊。” “如这般有天赋的弟子,才是最应该进入玄极门主持的试炼。” 尹隋:“……” 邝何的话音刚落,九华众弟子如针的目光就齐齐投向一旁的少年。 尹隋站在原地,与邝何对视了一眼。 邝何眼神莫测,他直直看着尹隋,又笑着补充了一句:“这位,就是于韫于小仙君吧?” 尹隋沉默着,对邝何这番诡异的态度,直觉不对劲。 他想让自己进试炼,为什么? “不过是突破几个小境界,”有九华弟子忿忿出声,怒冲冲地盯着尹隋,对邝何道,“我们祈凤大师兄,当年也曾三日内连续突破入金丹后期。其他人就算现在还没有,今后也未必就不会有这样的机会,凭什么他就能进试炼?” 另外几个弟子也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明里暗里都是影射尹隋资质不足,尤其品性不行,不够资格进入此次试炼。 听着听着,本来对试炼毫不在意的尹隋也逐渐火起。 然而还没等他有所动作,姜朔忽然开了口:“不要吵。” 等弟子们都安静下来后,姜朔瞥了邝何一眼,问:“规定不能更改?” 邝何微笑:“不能。” 姜朔又问:“必须只能十人进试炼?” 邝何:“对。” 姜朔转过身,道:“走吧,回九华。” 邝何:“……?” 姜朔一边往回走,一边语气冷淡道:“一月后,九华会亲自主持一场秘境试炼,广邀各门派年轻弟子参与,人数不限。若玄极门有意,也可自行前来。”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显然是没想到姜朔会这样做。 祈凤最先反应过来,看了眼其他呆住的弟子,道:“还不走,等着别人请你们进去试炼?” “……”邝何发现形势与自己预料的不一样,心内沉了沉,脸上仍是挂着礼貌的笑容,快走几步拦住姜朔,语气柔柔道:“姜仙君,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尹隋闲闲跟在姜朔身后,忽觉邝何有意无意中似乎又往自己这边望了望。 “虽说试炼规矩放在这里,但九华又怎能和其他小门小派一样?”邝何态度全然大变,甚至伸手要去抓姜朔的手腕。 姜朔旋身一避,淡淡看着他。 尹隋离得最近,倏然听见姜朔语气极轻地开口:“邝何,你究竟在打谁的主意?” * 玄极门主持的此次秘境试炼规模极大,众门派弟子集齐之后,在广场上从早等到入夜,总算见到姗姗来迟的玄极门掌门。 姜朔随意坐在一处,遥遥看向那玄极掌门。 ……从某种层面上来说,邝何与他的师尊,可谓是一脉相承。 玄极门掌门名邝无极,一双狭长的桃花眸似笑非笑,面容艳丽如三月春花,对广场上的众门派弟子道:“秘境将于子时开启,请各门派清点弟子人数,做好试炼准备。” 他抬起手,便有玄极门仆从捧着木盘鱼贯而下,给广场上的弟子一人分了一个玉牌。 -- 第76页 “此为传音牌,”邝无极说,“在秘境中如遭遇难以自行破解的困境,可以向我门求助。” “秘境中有多重禁制,普通的传音法诀和寻人术都不能施展。” “试炼为三日三夜,提前破出秘境,并持有宝物最多者为胜。” 邝无极话刚说完,底下就喧闹起来,纷纷问:“什么宝物?” “往年没有这种规定啊!” “除了要从秘境出来,还要寻宝?” “太难了点吧……” 邝无极神色不动,继续道:“玄极门已在秘境各处放下了诸多宝物,包括阴阳镜、回春丹、《钢骨诀》残本、噬心阵手札等。” “谁能秘境中寻得这些宝物,便归于谁手。” “此外,玄极门还为试炼的优胜者准备了多样奖励以供挑选。”邝无极顿了顿,开口说:“如玄极门不久前才研制出的悟道丸,服之可洗练经脉,增长修为,对突破境界大有益处。” 广场上忽然陷入一瞬的静寂。 连姜朔都实打实怔了一下,慢慢起身,蹙眉看向玉阶上站着的邝无极。 玄极门炼出可以助人突破修为的丹药早已不是秘密,甚至还有传言服用此药,能避开每次突破境界都会有的雷劫,是条为人不齿的通天大径。 玄极门……把这丹药当作试炼的奖励? 姜朔下意识觉得不妥。 但其他门派的年轻弟子在震惊过后,已然沸腾了起来。 能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快速提升修为,甚至还能帮助突破境界、绕过雷劫,试问谁人能不心动? 心志稍微不坚定些的弟子个个眼里显出贪婪的光,迫不及待想要进入秘境一展拳脚。 一个捧着木盘的仆从到姜朔面前,往他身后扫了一眼,问:“仙君是哪个门派?” 姜朔答:“九华。” 仆从疑惑道:“九华来了几个弟子?需要几副传音玉牌?” 姜朔语气淡定:“一个弟子,两副玉牌。” 仆从:“……” 仍盘腿坐在地上的少年抬起头,瞥了他一眼,嗓音不屑:“牌拿来,发什么愣?” 仆从回过神来,忙躬身将玉牌递过。 尹隋随意伸手一捏,将那薄薄的一张传音玉牌上下抛了抛,收入袖中,又百无聊赖道:“师娘,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进去?” “子时开放秘境。”姜朔很有耐心,一边用灵力探测过玉牌,确认有用,一边轻声道:“韫儿待会进去,不要乱跑。” 尹隋低声嘀咕:“我又不是小孩。” 那玄极门的仆从递完玉牌,仍是不解:“两位仙君……九华没有其余来试炼的弟子了吗?” 姜朔嗓音平静:“他们先回去了。” 仆从:“啊?” “若非你们邝何师兄盛情邀请,”姜朔一双潋滟含情的眼眸流转,瞬息间竟有勾魂荡魄之感,隐隐还带了几分薄怒,令得那没见识的仆从愣在原地,“我们二人也不愿多作停留。” “……哦。” 仆从呆呆愣愣应了一声,转过身僵硬地往回走。 姜朔:“。” 这么轻易就能被惑乱心智的小法术魇住,看来这仆从只是个普通人。 他原以为玄极门如此大费周章地将他们留在这里,必定是有诡计。但无论是玄极门掌门,还是这些递玉牌的仆从,乃至传音玉牌都不似是有问题…… 姜朔若有所思,难不成玄极门是要在试炼里动手脚? “师娘,”姜朔耳边忽然响起祈凤的传音,语气暗含担忧,“我已回到九华,正通知各堂长老商议下月九华试炼事宜。” 他停了一下,又低声问:“你进秘境了吗?” 姜朔:“尚未。” 祈凤沉默了半晌,说:“师娘,我总觉心不安,要不你还是带于韫回……” 姜朔叹了一口气,开口道:“正是因为心有不安,所以我才留下来。韫儿不愿意离开,我也赶他不走。” 变故一再横生,姜朔几乎是笃定要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但令他疑惑的,也正是因为这些变故来得太频繁了—— 按原书剧情,距离主角尹隋重生并修炼大成、归来屠遍九华满门的关键点还有数年之久,这种时候,怎么会出现那么多的波折? 有一个猜测在姜朔心里头徘徊不去,算来这个时间,“尹隋”应该早已经重生了,若非…… “子时已至。” 那头的祈凤还要说什么,却听见传音里的玄极门掌门道:“诸位,传送阵已开启,请吧。” 第34章 怨灵 姜朔以九华护法长老的身份进入秘境, 待到睁开眼之时,发觉玄极门广场上乌泱泱的数百人,如今自己身旁只剩下了十几个。 不远处的少年皱了下眉, 略显烦躁地转头去寻熟悉的身影, 等看见姜朔就在附近时, 尹隋才舒了口气。 不在身边就麻烦了。两个人都如此想。 另外还有十几个其他门派的弟子散落在不远处, 顾不上互相辨认身份, 急忙左右张望,有心急的还出声道:“这什么鬼地方?” 黄土地上生着稀稀落落的杂草,天色暗沉, 阴风阵阵,只能听见偶尔传来的几声鸦叫声,可谓是荒凉至极。 “呸,”有弟子恼道, “运气真差, 被传到荒郊野岭……上次我被传到青楼里, 还不紧不慢地睡了两个花魁才动身。” -- 第77页 周围弟子哄笑起来,纷纷揶揄道:“幻境里睡得也能舒服?” “法术凝成的姑娘你下得了手?” 那人得意洋洋道:“你们这就不懂了, 不仅有那感觉, 还不伤身……” 姜朔目不斜视地绕过这人, 淡淡对其余挡路的弟子道:“麻烦让一下。” “欸……”正听得起劲的几个弟子不满:“你这么急着走干什么, 三天三夜的秘境, 又不急于这一时,还想去争第一名不成……咦,你是——” 姜朔这张脸实在辨识度太高, 有曾经机缘巧合下见过他的, 都印象深刻。 有几个人不太确定地出声问:“你是九华的姜……?” 姜朔礼貌地略一点头, 并不欲这些人有过多牵扯,语气冷淡:“九华姜朔。” 正滔滔不绝地讨论如何在秘境中喝酒睡花魁的弟子听见“九华”二字,喉间立时哽住。又偷眼瞥了瞥姜朔白皙冷漠的侧脸,讪讪止了言语。 “刚刚都是说笑哈哈……”那人尴尬道:“各位不要放在心上。” 他原本还想今年试炼拿个不错的名次,来年投入九华门下呢…… 尹隋倒是不在意,诸如此类的狂言浪语他听得不少,尤其是前世堕魔后,所结识的魔修都是些…… 不过姜朔似乎不喜欢。 于是尹隋冷眼看着那几个废话颇多的弟子,嫌弃道:“伤风败俗。” 众弟子:“……” “韫儿,”姜朔停下脚步,微微侧过脸道,“不必耽误时间。” 一群弟子望着姜朔二人离去的背影,先是齐齐沉默了片刻,而后有人道:“我们也走吧,玄极门不是说这次规则有变,还能在秘境中寻到宝物吗?可不能被他们抢先了。” “对!还有宝物可以拿,快走……” “九华的人都在这,我们还能从他们手里抢到东西么……” 有个瘦高的弟子看说话的人一眼,压低了嗓音道:“姓姜的美则美矣,修为却不怎么样,至于他旁边那个年轻的应该是九华的小弟子,从没见过脸,也不足为惧。” “可毕竟……” “怕什么!”瘦高弟子拍了拍那人肩膀,笑容阴沉:“我们这些小门小派的,单独拎出来争不过九华,联起手来还能怕他不成?” * 姜朔仔细地打量这个秘境。 只耽误了那么一会儿的功夫,天色已经显得越发晦暗,成团的乌云像是就悬在头顶,甚至令人分不清今时何时。 但就越来越模糊不清的光线来看,应是快入夜了。 荒原中只有一条勉强可以称之为“路”的小径向前延伸而去,因为视野不佳,姜朔一时半会也不清楚究竟是去往何处。 他正要试试在秘境中能否用短距离的传送法,转头一看,却发现小徒弟微微抬头望天,似乎在出神。 姜朔不解:“韫儿?” 尹隋猛地回神,没来得及收敛脸上的神情,见姜朔察觉,低声道:“我……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 姜朔怔了怔,宽慰:“天色虽不好,也未必就少见。” 尹隋抿紧唇,没有再说话。 并非是他敏感多疑,也不是眼前的情景有多特殊,而是自进入秘境以来,尹隋心里就升起一股极淡的焦躁和渴望来。 然而就连尹隋自己也不清楚这感觉来源何处,又需如何缓解……他只是感到身体不怎么舒服。 姜朔把小徒弟的沉默不语理解成紧张,于是轻声说:“若你不适,之后我们找个落脚的地方再歇息。” “不用,”尹隋慢慢摇了摇头,掩去眉间的躁意,道:“现在就走吧。” 还是早点带姜朔破境,出去为妙。 至于秘境里的人是死是活,玄极门有什么阴谋,又与他尹隋何干? 秘境内可以使用短距离的传送法术,三次传送过后,姜朔已经看不见身后那群弟子的身影,而眼前显现出一座小村庄的模糊影子。 等两人走近的时候,却发现这个村子,是个荒村。 整个村子约莫只有二十几户人家,在昏暗的天色下,家家户户紧闭门窗,一点活人气也没有,村庄里显现出令人心悸的死寂。 尹隋走入其中,敏锐地嗅见村子里残存的几缕魔气。 ——看来这地方被魔修扫荡过,里头的百姓怕是凶多吉少。 姜朔敲了敲一家人的窗户,那破败的窗子簌簌落下一层厚灰,里头没有回应。 “……都死了,”尹隋忽然开口,“没有活着的。” 他走到这户人家门口,伸手轻轻一推,那堆积着黑灰的木门砰然往里坠去,激起一层直扑人面的尘土。 姜朔不由自主地退后几步,心觉这灰尘也太多了点,是几年没有住人了? 屋子里也昏暗异常,姜朔在指尖捏了个火诀,才勉强照亮一小块范围。目所能及之处,有简单的木桌木凳,靠墙的地方还有个小小的浴盆。 姜朔又走到桌边,伸手轻轻碰了碰桌面上的东西,轻松地将其中一个圆碟状的东西推了开去。 “他们在用膳。”姜朔思索片刻,开口说。 这户人家在消失前,仍在桌前用膳,甚至还能从遍布黑灰的桌上发现木筷的轮廓。 那……人呢? 姜朔将不大的屋子搜查了一遍,并未发现任何人的尸骨,连打斗的凌乱痕迹也无—— -- 第78页 “师娘,”尹隋突然道,“我们先离开这里。” 姜朔回眸:“怎么了?” 尹隋还没有答话,两人就听见屋子外边传来奇怪的声响。像是鼠类发出的啃咬声,又尖利刺耳。 姜朔转过身,倏然瞥见门外扑过一道狍子大小的黑影。 黑影动作极快,闪电般便到了二人面前,直直冲着尹隋的正脸,一爪子就要招呼上去。 尹隋轻哧一声,连佩剑都懒得拔.出来,直接用灵力将它震开了。 黑影摔落在地面上,姜朔上前一步,用法术将它定住,凝神细看,原来是只灵智未开的噬尸妖。 这种妖物喜欢在死尸多的地方生存,但村子里空空荡荡,看那层厚灰,起码好几年没有人居住过,也不见有人骨,它又为何停留不去? 姜朔只能暂时将其归因于玄极门造出的秘境不够严谨。 尹隋随手斩杀噬尸妖后,从它体内掉出一枚泛着幽幽白光的丹药,是玄极门稀有的疗伤圣药。 他将那颗丹药收入袖中,这举动正巧被不远处刚刚才赶过来的一行弟子看见,还是先前在传送点的那帮人。 “原来试炼中的宝物就藏在妖物体内!” 他们目睹尹隋斩杀妖物并捡到东西,还没瞧清具体是什么,不禁又嫉又恼道:“不过迟了一步,就被于小兄弟你抢先了。” 尹隋压根不想理他们,语气厌恶:“谁和你们是兄弟。” 其他弟子:“……” 这九华的小弟子看上去懂事乖巧,怎么总是出言不逊?九华的年轻一辈都是这样狂妄么? 姜朔见场面即将陷入僵局,于是淡淡道:“村子里应该还有妖物。” 经他提醒,其余弟子恍然醒悟,急忙四散开来,开始挨家挨户地寻找有无出没的妖物。 他们没有姜朔那样耐心又谨慎的性子,粗暴将各屋的门踹开,动作野蛮翻箱倒柜,姜朔看了半晌,索性转开眼去望天色。 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四周就几乎全暗了下来。尹隋在屋子里翻翻找找,竟然给他翻出个纸糊的灯笼,再用灵力在其中点燃烛火,随意用袖子擦了擦,递给姜朔。 “师娘,”尹隋略显焦躁道,“不用管他们,我们先走。” 这是小徒弟第二次说一样的话,姜朔回过神来,轻轻抓住少年的手腕,发觉他的手冰凉。 “哪里不舒服?”姜朔问,一边带着尹隋避开其他门派的弟子,准备回到村子外的小路上去。 尹隋感觉呼吸沉滞,无时无刻不被这村子里萦绕的魔气压迫着神智,身体里的暖意仿佛被一丝一缕悄然抽离,令他不自觉更挨近了姜朔一点。 尹隋顿了顿,低声说:“那黑灰,是——” “呸呸呸!”旁边屋子里突然跑出来一个弟子,朝着地上猛吐几口唾沫,一脸恶心道:“刚刚不小心吃了口灰,怎么这么……呕——” 他向前一弯腰,神色痛苦地吐出一大团黑红夹杂的秽物。 “什么情况?” “……发生什么了?” 附近几个听见动静的弟子下意识跑过来,扶住那呕吐不止的人,惊奇又紧张道:“怎么吐出来那么多东西?” “……是人被魔物吸食殆尽后留下的骨粉。”尹隋眼神漠然地看着那几个手忙脚乱的弟子,说完了后半句话。 夜色下,看似死寂的村子里缓慢显出异样,幽幽浮沉的磷白色光点从各个角落升起,飘荡在半空中,耳边响起亦真亦假的低泣声、求救声、呼喊声……众多嘈杂声响汇合在一起,令人耳膜刺刺生疼。 数个门派的弟子看着面前的景象,遍体生寒。 这哪里是废弃多年的荒村……这村子里的人可能昨天还活着! 那厚厚一层浮在房屋表面的“黑灰”,是、是……人的血肉、人的骨骼、人的皮脂毛发化成的粉末! 倒霉吸进“黑灰”的弟子,已然浑身抽搐地摔倒在地,吐到最后,地上脏污的黑红色血水里,甚至都混入了内脏碎屑。 死不瞑目的怨灵法力最为强大,对比起来,村子里神出鬼没的噬尸妖倒是完全不够看了。 眼看着地上抽搐的人挣扎力度越来越小,姜朔蹙起眉,取出玄极门发放的传音玉牌,指尖摁在刻的符咒上,道:“九华姜朔传音,有一位弟子身体状况不佳,请将他送出秘境。” 玉牌里毫无动静。 其余弟子纷纷看了过来,惊惧地睁大眼:“玉牌失效了?” 他们掏出自己的传音玉牌,也如法炮制地传音给了秘境外的玄极门,但结果都是没有收到任何回应。 尹隋连把玉牌拿出来都懒得,压着阴郁的眉头,烦躁地对一帮无头苍蝇般的人道:“别叫了,没看见传送符是亮着的吗?” 其余弟子:“……什么意思?” 姜朔把玉牌收回袖中,沉默片刻,开口说:“并非传送玉牌无效,只是对面的人不想回应。” “那……”有人颤巍巍道:“玄极门就把我们丢在秘境里,不管死活了?” 他话音才落,地上翻滚挣扎的倒霉弟子就渐渐停下了动作,在众人的注视下,面朝下不会动了。 有稍懂医术的人上前,在这人颈边探了一探,无奈道:“陷入重度昏楠迷了,估摸着再过半个时辰就彻底没了。” 一个年轻些的弟子喃喃问:“秘境中……也会死人?” -- 第79页 “不仅会死,”尹隋瞥他一眼,似笑非笑道,“如果尸体不被人抬出去,还会随着秘境的崩塌灰飞烟灭。” 此话一出,个个面如死灰。 他们不仅怕死,更怕死得魂飞魄散,死无葬身之地。 也不知道是谁起头,还没等姜朔反应过来,就见面前围过来的一帮弟子作鸟兽散,脸色苍白地朝着来时的方向逃窜。 离开这个鬼地方! 地上躺着的人一动不动,姜朔看了看,轻声对尹隋道:“把你刚刚拿到的疗伤丹药给他服下,如何?” 少年微垂着头,似是在盯着地上半死不活的弟子看,又似是在神游天外,侧脸白得惊人,连抿紧的唇失却了血色。 姜朔说完这句话过了好半天,尹隋才迟钝地应了声:“……行。” 姜朔接过丹药,俯身给昏迷的人服下,又抬头担忧地看了小徒弟一眼。 少年的状态看起来同样很差,脸色白得如在寒冰中浸过,垂在身侧的手也在轻轻发抖。 姜朔用法术把地上躺在的弟子挪到一个稍微平整干净点的地方,也顾不上别人家的弟子了,握住尹隋的手,道:“我们现在就走……” “出不去了。”尹隋忽然用力反抓住姜朔的手腕,把那截洁白如玉的细腕攥得发红也没有注意,嗓音冷硬中微微发着抖。 他直直盯着前方,浓重的暗夜里,零星火光越来越近,半刻钟前才往回跑的数个弟子,身影又出现在姜朔二人面前。 “……” 两方人面面相觑半晌,待看见地上熟悉的污渍,有弟子哀嚎一声,语气里已然带上了几分慌张无措的恐惧。 整个村子都是怨灵,哪有那么容易靠走就能走出去。 秘境里重重困境,如今终于迎来了第一道关卡。 “怎么才能破开这鬼打墙?”一弟子勉强压下心里的紧张,回忆着自己所学的知识:“村子里都是怨灵,它们是怎么死成这副模样的?是不是要解开它们的怨恨才会放我们出去?” 理是这个理,姜朔侧耳听了一会儿怨灵们嘈杂的尖叫声,开口道:“摆阵,引魂入阵,问问是谁杀了他们。” 引魂是最基础的阵法,尽管有人不太服气,但更多的弟子还是头脑清醒,动作颇快地摆好了阵,纷纷祭出手中佩剑,充当引魂媒介。 姜朔入阵,端坐其中,一手抽出佩剑“朝仪”,作为与怨灵沟通的阵眼。 剑插入地面,颤鸣声后,姜朔握着剑柄的手陡然感受到一阵极寒之意攀沿而上,耳边的怨灵叫声也高了许多。 “有……有东西在叫。”几个修为较高的弟子都听见了冤魂的声音,立时集中精神,试图与它们交流。 “在下九华姜朔,”姜朔也淡淡对围在自己身边的怨灵道,“被引者何人?” 怨灵如诉如泣地哭起来,过了一会儿,才附在姜朔耳边小声道:“村东头的王翠翠,今年十六。” 姜朔不为所动,继续问:“村里边发生了什么?” 王翠翠又哭了起来,抽抽嗒嗒道:“来了几个魔修,把我们都吃了。” 姜朔心念一动,魔修? 这次秘境试炼,是和魔修有关? “杀你们者,是魔修?”姜朔又问:“姓甚名谁,长什么样子?” 如果秘境试炼的目标是剿灭作乱魔修,那还得清楚这些魔修长什么样子。 不料姜朔问出这一句,王翠翠却不再回答。 耳边嘈杂的怨灵声响忽然一瞬间沉寂下来,安静得诡异,如涨潮的海水突然退却,众人互相对视,都心生不安。 “就是他……”王翠翠尖细的声音叹息般在每个人耳边响起。 而站在阵法稍外围的尹隋脚下一个踉跄,白皙的额侧隐隐青筋暴起。 安静了一霎那的怨灵猛地朝他涌过来,尹隋耳边充斥着怨灵们尖利的呼号声,耳膜生疼,完全听不见姜朔惊愕的话语。 “是你……” “是你。” “是你!” 它们恨恨挤在尹隋面前,那几可冲毁人心智的刺耳哭嚎声,一丝丝往尹隋头脑里钻,每只怨灵都在重复同一句话:“杀了我们的——是你!!” 作者有话要说: 尹隋:预感我的小马甲很快要披不住了 —————— 第35章 魔性 尹隋往后退了一大步, 脸色忽青忽白,猛地吐了一口血出来。 “韫儿!”姜朔站起身,神色担忧, 却又不能擅自离开引魂法阵, 只能匆匆对其他弟子道:“把他扶住。” 除了尹隋, 所有人都听不见怨灵的声音, 一头雾水地问:“他怎么了?” 有离得近的, 下意识抓住尹隋的手臂,没想到下一刻突然被尹隋反手扣住,力道之大令得那弟子瞬时面目扭曲, 嚎道:“你有病啊!啊我的骨头……” 尹隋睁开眼,如漆般的黑眸里,悄然绽出一丁点暗沉猩红。 他牢牢看了被自己扣住的人一眼,松开手, 那弟子连滚带爬地远离他, 恐惧的眼神像是看见了一个恶鬼。 “无事。”尹隋冷淡道:“不用管我。” 姜朔担心地望着小徒弟, 但不知为何,少年沉默着避开了他的目光, 而是走到不远处, 挑了块平整的石头坐下。 “继续引魂吧。”其余弟子回过神来, 催促道。 -- 第80页 姜朔心系徒弟, 旋身坐下, 动作极快地在佩剑“朝仪”跟前又画了一遍引魂符,低声问:“怨灵何在?” 冷风从死寂的村庄内吹过,除了风刮动众人衣角的声响, 其他什么动静都没有。 姜朔蹙眉, 又问了一遍:“王翠翠, 在吗?” “……” 依旧只有沉寂。 整个村子里的怨灵,仿佛在一瞬之间全都消失了。无论各弟子如何努力,都无法再与怨灵取得联系。 姜朔不再询问,收了佩剑,起身道:“应该可以出去了。” 耳边已经不再有异样的声响,村庄里幽幽沉浮的磷光也不见踪影,众人面面相觑,都不敢置信道:“这就行了?” “……刚刚我们做了什么吗?” 尹隋抬起低垂的眼睫,淡漠疏离地扫了那些聒噪的弟子一眼,目光落回姜朔身上。 夜色下,姜朔一袭棠色的长袍及地,如黑暗中摇曳生姿的赤色海棠,连腰带勾勒的细韧弧度都显得赏心悦目,袍角轻轻一摆,姿态动人而不自知。 姜朔注意到一直聚焦在自己身上的视线,转眸一看,少年坐在块大石头上,正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瞧,墨眸在暗夜中沉如深渊,半点多余的情绪也看不出来。 姜朔走过去,不解问:“韫儿?” 尹隋眼睫轻轻一动,神色如常地站起来,道:“师娘。” 姜朔对小徒弟方才猝然吐血的模样心有余悸,但搭了一下少年的脉,又未见任何异样,甚至察觉到尹隋体内的灵力越发磅礴强劲了。 “无事的话,我们现在就离开这个村子。”姜朔看着他道。 尹隋掩眸,嗓音懒散:“能有什么事。” 不过是怨灵入体……增了几分魔性而已。 少年不再多言,起身后便往村外走去,而姜朔在原地站了片刻,试图扫去心中的不安之感。 总觉得……小徒弟有些变了。 是哪里变了呢? * 众人毫无防备地进了小村子,又毫无征兆地脱了出来,皆是心内惶然,既庆幸没有被困在里面,又疑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那位误食怨灵骨粉的弟子,服用玄极门的丹药后呼吸趋于平稳,已不再有生命危险,但短时间内是醒不过来了。 “就把他放在前面树下吧,”有弟子道,“我们待会说不定还会遇上什么妖魔鬼怪,背着他不方便啊。” 面对这个提议,又有人弱弱反驳:“要是他躺在那里,被什么妖物魔物吃了呢……” “那你背着他!”另一弟子气愤道:“我可不带这个拖油瓶。” 被怼的人不出声了。 正当众人僵持之时,尹隋忽然很轻地笑了一声,偏过脸问姜朔:“师娘以为呢?” 姜朔听见他问话,也转头与少年黑白分明的眼睛对视片刻,才开口对众弟子道:“把他放在前边树下。” 尹隋心不在焉地玩着腰带上系的一块传音木兔子,闻言,唇角微微弯起。 果然还是不愿意带个累赘啊…… “前路未知,此地尚算安全,”姜朔道,“身上有多的防御符咒的,可以给他衣服里塞一个。” 别的弟子哪里愿意把自己为剩不多的保命符咒给一个陌生人,不由得都陷入沉默。 姜朔没有等他们,而是直直来到昏迷弟子身边,抬手将自己脖颈上一块质地温润的玉坠解了下来,给那弟子系上。 尹隋离得不远,看得清楚,那是临别前祈凤要姜朔一定带上的东西,说是里边设有九华的独门防御法术,可以抵挡大部分修为中等的魔物。 做完这一切,姜朔把昏迷弟子在树下安置妥当,甚至还给他身上加了个简单的障眼法,令路过的人不能轻易瞧见他的身形,才道:“走吧。” 离开村子后,一路上众人断断续续斩杀了几个小妖,降服了一只刚养出灵智的魔物,这才原地休息。 姜朔用净魔瓶把它装好,顺手递给尹隋保管。 尹隋接过小瓶子,垂睫一瞥,里头张牙舞爪的魔物露出一双血红色的眼,定定与尹隋对望了一会儿,目光逐渐变成发现同类的焦躁和恐惧。 尹隋不理会它,用指腹将瓶口一抹,净魔瓶就已然封死。 他又把瓶子用细绳系在自己腰上,几乎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小动作,也就无人发觉净魔瓶在尹隋腰间晃晃荡荡,像是完全没有一点重量。 而把魔物吸食殆尽的尹隋伸展了一下手指,觉得还是不太适应体内翻涌的灵力流。 这具身体先前把灵核内残存的魔气都去干净了,导致现在他需要花费更多的力气去压制平复相撞的两道灵流。 ……啧,真麻烦。 尹隋不禁开始思考,为什么自己当初会乖乖听姜朔的话,试图通过修炼正道功法的方式,来达成复仇的目的。 而正道功法纯靠自身修炼,修为成长缓慢,等自己有实力把东衍那家伙宰了,估计头发都已经白了。 尹隋把一切脱离常理的变化归因于被姜朔迷惑了心智。 “韫儿?”姜朔的声音忽然将他唤回神,尹隋看向前方,姜朔正站在他面前,静静问:“在想什么?” 尹隋笑起来,是乖巧又带点狡黠的笑意,语气调侃:“在想师娘啊。” “……”姜朔怔了一下,眉心轻拧。 -- 第81页 “前面看见有一个城池,”姜朔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不过我……不打算进去了。” 尹隋有点意外:“为什么?” 姜朔看着他半晌,才出声:“我觉得你不太对劲。” 尹隋的笑容淡了一些,但依旧不在意:“什么意思?” 姜朔避开了他这个问题,只道:“我准备找个安全的地方,等这三天过去,你……” 尹隋看了眼不远处庞大又静寂的城池,无月无星的夜,城池的轮廓在黑暗中仿佛一只蓄势待发的妖兽,张开血盆大口,只待毫无准备的修士们走进去,便一口把人吞噬。 “我要进里面,”尹隋嗓音漫不经心,黑眸中的一点猩红越发明显,“破境而已,弟子准备拿个第一名,师娘要阻拦我吗?” 姜朔没有说话。 尹隋听他久久不回答,不禁抬眼去看姜朔的脸。 姜朔很安静地看着他,漂亮的眸子里似是蕴了一层很薄的雾气,眼神像是有几分难过,又像是不解和失望,但等尹隋仔细去望,又发现那都是自己的幻觉。 姜朔眼睛里哪有什么情绪,几乎是冷漠得不近人情。 “也有道理,”姜朔淡淡开口,“不过城中情况未知,你自己多加保重。” 尹隋玩佩剑的动作一顿,没想到姜朔还真的准备不和他一起走,心头不由得升起一股莫名其妙的懊恼,语气差了起来:“你一个人要去哪?” “这秘境里处处都是魔气,你就不怕魔气入体,昏迷到秘境崩塌之时灰飞烟灭?”尹隋嗓音极压抑,含着他自己也没察觉到的怒火。 姜朔侧过身,不愿意去看少年黑沉沉的眼眸,反而问:“这秘境里都是魔气?” 魔气是一种无实体的存在,若非修为高到一定地步,或是魔修自身,其他人是难以察觉到周身有没有魔气萦绕的。 顶多会感觉胸闷气短,心情沉郁烦躁而已。 尹隋心知失言,恼怒地冷哼一声,连掩饰都懒得,语气生硬道:“你最好不要离开我的视线范围,否则你……” “不必了,”姜朔打断他的话,背对着尹隋往前走,“我自己会多加注意。” 注意……注意个屁! 尹隋心里的火腾地升起来,凭姜朔那半吊子修为,能在三天三夜的秘境里全身而退就是天方夜谭……他就没看见旁边几个弟子的脸色已经变得又青又白,行动缓滞,是魔气入体的征兆了? 盘腿而坐的尹隋猛地从地上跳起来,在其他弟子诧异的目光中疾走几步,狠狠一把抓住姜朔的手,冷声问:“你走去哪里?” 姜朔被扯得生疼,面容上却不显分毫,只蹙眉道:“……去找个安全的地方坐着。” 他脚下一顿,忽然回头看了看抓着自己的少年。 尹隋以为他改变主意了,没想到下一刻,姜朔竟然轻声说:“你腰间那个兔子传音符……解下来还给我吧。” “你……”姜朔匆促间,甚至没想到个合适的理由,低低求道:“你应该用不上了,还给我吧。” 尹隋:“……” 少年后退一步,左手抓住腰间的那只木兔子,将它死死攥在掌心里,瞪着姜朔,嗓音艰涩:“不可能。” “这是我的东西。”尹隋咬牙说:“你若是想要,就跟着我走。” 作者有话要说: 尹隋:表面强势实则弱小无助又可怜 —————— 第36章 尊上 尹隋和其他门派的弟子进入城池之时, 脸色像是比数九寒天的冰还要冷。 有走在他身边的弟子无意间问:“欸,你们姜仙君呢?怎么不见了?” 尹隋语气难听:“不知道。” 那不知死活的人略感遗憾地叹了一口气,疑惑道:“他一个人能去哪?这不是只有一条路吗, 明摆着这座城池才是试炼关键啊……哎, 我还想和美人多同行一段时间呢。” 尹隋忽然出声打断他:“你说什么?” “啊?”那弟子摸不着头脑:“我说姜仙君不和我们一起真可惜, 我还没告诉他我的名字, 我叫刘……” 刘姓弟子话还没说完, 腹内倏然间传来一阵寒意透骨的刺痛,后半句话硬生生变调成了嚎叫。 “怎么了!”其他人吓了一跳,还以为有魔物袭击, 立时举起剑戒备。 刘姓弟子的肚子痛了一刹那,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就已经不痛了。他脸上冷汗涔涔,半晌才愣愣道:“刚刚肚子疼……” “哧……”别人嘲笑他:“进秘境前吃多了吧,待会进城找个恭房蹲着去, 吓死个人。” 经此一打岔, 刘姓弟子是完全不记得念叨姜朔了, 一边走一边茫然地摸自己的肚子,思索方才那阵五脏六腑都要被搅碎的痛楚来源何处。 尹隋若无其事地绕过他步入城门, 左手始终捏着那枚不大的木制传音符, 既想下狠劲又不敢太过用力, 怕把那只脆弱的兔子捏碎了。 “你, ”尹隋忽然停下脚步, 刘姓弟子差点一头撞在他背上,又听见他说,“待会如果碰见什么不好对付的魔物, 你用这个, ” 尹隋拎起系着木兔子的细绳, 在刘姓弟子面前甩了甩,淡淡道:“用它和姜朔传音,就说我……说你快死了,让他进城来救你。” 刘姓弟子简直莫名其妙,但无端被尹隋的气势压一头,犹豫着问:“为什么要我和姜仙君传音?” -- 第82页 尹隋随口敷衍:“因为你叫得比较惨。” “……”刘姓弟子又不是傻子,哪里会被这种理由骗到,无语道:“你自己和他传音不就得了……” 尹隋神色阴鸷下来,瞥了他一眼,轻飘飘问:“做还是不做?” 刘姓弟子浑身一寒,已经在他无知无觉时侵入体内的魔气在经脉内翻腾游走,腹部又开始隐隐作痛。他白着一张脸,结巴道:“你、你……” 尹隋垂在身侧的手轻轻一攥成拳,刘姓弟子就感到脑袋一痛又一空,思维变得凝滞起来:“知道了……” 他僵硬指指尹隋腰侧的传音符,还保有一些本能反应:“你不把它给我吗?” 尹隋一旋身,挡住他看木兔子的视线,冷哼道:“我的东西,要用的时候才会给你。” 刘姓弟子:“。” * 姜朔没有进城,而是绕着城池,从东南一角往前走去。 途中,他又用玄极门发的玉牌尝试了一次传音,依旧没有收到任何回应。玄极门像是打定了主意不管秘境中的人死活。 姜朔收回玉牌,顺手将周身的防御法术加固了一遍,却仍挡不住无孔不入的寒意。 起初他以为这是秘境环境的缘故,毕竟那石妖谷位处何地,姜朔并不清楚,也许是个天然温度极低的地方。 但如今姜朔发现,这刺骨的寒冷,或许是因为秘境中魔气充盈,寻常的修士难以抵挡,才会有不适反应。 玄极门这招损人不利己,姜朔不禁沉思,他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还有于韫…… 姜朔执剑的手紧了紧,眼神中透出几分茫然和无措。 小徒弟身上发生了什么……自进入秘境以来,少年的性情和行为几乎是一点一点改变的,姜朔猜测与秘境内的魔气有关,却又更加不得其解。 分明,于韫的脉象不像是魔气入体后虚弱无力的状况。 姜朔有那么一刻,认为小徒弟被人夺舍了,或许夺舍的还是个无恶不作的魔修,但几次试探下来,少年除了性情大变,别的地方都很正常。 姜朔抿唇,心中不安感愈发强烈。 脚下突然踢到了什么东西,正处于思虑中的姜朔回过神来,昏暗之中不能全然看清障碍物,姜朔下意识弯下腰,用手里的灯笼往下照。 朦胧的火光下,一张冻得变形的惨白人脸蓦然出现在姜朔脚下。 “……”饶是已经见识过数种妖魔,姜朔依然被惊得一抖,灯笼在手上晃了一圈,光线明明暗暗映在发青的死人脸上,可怖至极。 姜朔勉强稳住心神,似乎听见不远处传来一声男人的轻笑。 “谁?”姜朔蹙眉回身望去,但黑暗中哪里看得见什么,再去细听,又只能听见呼啸而过的冷风声。 “……”姜朔握紧佩剑,逐渐冷静下来,然而他绕过这具死尸往前走了几步,脚前赫然又出现了两具死状惨烈的冻尸! 姜朔心生不妙,捏了个明火诀往前抛去,视线范围倏地变大,而一眼之下,姜朔惊骇不已。 只见沿着城墙的护城河边,一路到右侧低矮的丛林里,都层层叠叠地堆满了成千上万的冻得发白的死尸,个个肢体扭曲,仰面露出的青灰色脸神色狰狞,说是如地狱般的场景也不为过。 姜朔粗略看了几眼便不敢再瞧,呼吸急促起来。 没想到城池边上都是死尸……那城中呢? 于韫和那些弟子一起,会不会有危险? 这条城池边上的路被数以万计的死尸挡住,无法再前行,况且姜朔察觉到死尸堆中魔气更加浓郁,连手上的佩剑都在轻轻颤鸣。 此地不宜久留。 姜朔当断立断,转身就走,不料刚踏出几步,忽然清晰地听见左后方传来一声冷笑,有人懒洋洋道:“刚来就要走,真没意思。” 姜朔霍然回头,平平举起剑,定神望去,前方十几米远的一棵低矮的树上,盘腿坐着个黑衣黑发的成年男子。 夜色中视线朦胧,姜朔只能看见他极淡小麦色的皮肤,微微翘起的薄唇,斜飞剑眉下是一双晦沉如渊的猩红色眸子,身形懒散,也掩不住周身四溢的煞气。 用世俗的言语形容他不免也太过庸俗,光这副皮囊,便是三界内难得一见的俊美出色。 但他是一个魔修。 姜朔脸色苍白,定定盯着这魔修的脸,直到对方莫名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庞,好奇问:“你在看什么?” “你是……”曾经在幻境中惊惧的记忆涌上心头,姜朔喃喃道:“尹隋?” 男人没什么感情地轻笑了一下,跳下树道:“你也认识本尊?” ——是幻境法术凝成的人,还是真实存在的魔修? ……尹隋早就应该重生了,如果这就是那无恶不作的魔头本人呢? 姜朔下意识退后了一步。 “尹隋”慢悠悠往他走近几步,看了看姜朔秀丽的脸,语气意味深长:“就这么怕我?” “本尊在这待了有几个时辰了,正好无聊。”魔修漫不经心地命令道:“既然你来了,那就陪我聊会天,可以考虑杀你的时候下手快点,不折腾你。” 姜朔:“……” “尹隋”忽然又认真瞧了瞧他的脸,摸着下巴思索:“不过这么一个身娇体弱的美人,杀得太利索了也有点浪费……” -- 第83页 他倏地伸手捏住姜朔下颔,左右打量片刻,低声问:“你想要什么样的死法?” 姜朔已经从最初的惊愕中清醒过来,深知面前这魔修的劣性,冷淡道:“我不想死。” “尹隋”勾起唇角,说:“那可由不得你。” “你最好不要想着跑。”魔修两指轻轻巧巧地从姜朔腕间点过,姜朔手上一酸,佩剑“当”地摔落在地。 魔修摇摇头:“若是赶着来杀本尊的,这修为也太不够看。要落在朱冗他们手里,估计会让你生不如死。” 姜朔没听清他说的是谁,也不想去问,沉默一会儿,开口:“你杀了整个城的人?” “尹隋”懒懒哼了一声,也不知究竟是承认还是不承认。 姜朔垂在身侧的手轻颤,如果这是玄极门造的秘境,破境的关键在于除去尹隋这个魔头,难度也未免太高。 但此时多想无益,姜朔压下心里的疑惑不安,瞥见不远处重叠的死尸,问:“这些人怎么不是死在城里面?” 魔修觉得这美人话也太多了,但莫名的,他还算有几分耐心回答:“朱冗他们几个搬出来的,准备过了子时再全部碎成粉末,吸食灵力入体。” 发现姜朔眉头紧蹙,魔修哧了一声道:“看本尊作甚?人又不是我弄死搬出来的,本尊可没有啃尸体的怪癖。” “就这么不禁吓……”魔修见姜朔脸上毫无血色,以为他是看了死人害怕,于是皱眉挥了挥手,语气嫌弃:“真要见了鬼,还不得厥过去。” 不远处血海尸山的场面随着他轻描淡写的动作,一瞬间就消失在了姜朔面前,恢复成寻常护城河的模样。 “替你遮了,”魔修瞧起来还有几分得意,“不用谢本尊。” 姜朔:“……” “尹隋”在附近找了个稍微平坦点的山坡地,一点不介意地席地而坐,对旁边的人扬扬下巴,淡声下令道:“坐下。” “哪个门派的?”魔修感兴趣地问:“消息收得倒挺快,不过他们不该派你这种经不起折腾的过来,好歹也送个能扛揍的。” 姜朔目光落在远处一点上,默然片刻,回道:“九华。” 魔修懒怠地掀起眼睫:“九华?东衍怎么不自己出来?” 这个问题姜朔回答不上,只能沉默以对。 魔修却仿佛感到很有趣,追问:“你是九华的什么人?修为不堪一击,九华这不是让你过来送死?” 姜朔顿了顿,才出声:“……他们不知这里有谁。” 魔修一手托腮,歪着头看他,在某个时候,姜朔忽然觉得他这副散漫悠闲的姿态很是眼熟。 但一时半会,姜朔却想不起来在谁身上见过这副模样。 “也是一群蠢货。”魔修下了定论,懒得再追究,换了个话题,说:“你怎么看上去不想杀我?” “……”姜朔愣了一下,不解地望向他。 “尹隋”居高临下地打量了姜朔片刻,那双暗沉似夜的眼眸里划过几道猩红之色,若有所思道:“奇怪。” 姜朔更是疑惑:“奇怪什么?” 魔修回过头去,语气冷淡:“本尊总觉得你面熟,但又从未见过你。” 其实不止是面熟…… 有一种怪异的滋味在胸膛中蔓延,像是触到极为柔软的棉絮,整具身体都飘飘然的感觉。 两个人都沉默了一会儿,而后是姜朔打破了安静:“你为什么在这里?” 他看着身边的魔修,拂开那层似曾相识感,这个“尹隋”好像也与世人口中传言的不太一样。 魔修听见他的问话,感到好笑:“本尊在这里,不是为了杀人还能是为了什么?” “尹隋”的神色倏然变得阴沉起来,眼眸里的猩红色如墨入清水,顷刻间便越染越深,嗓音也渐渐狠戾:“你们正道修士,不早就以此为理由四处追杀魔修。本尊做了又如何,没有做又是如何?” 魔修站起身,自上至下地俯视姜朔,目光中毫不掩饰杀意,与片刻前懒散的模样截然不同。 姜朔察觉到他眼睛的变化,也发现“尹隋”现下的状态不太对劲。 但还没等他想出对策,不远处忽然响起几声破空声,魔修眉心拧起,暂时放过了姜朔,转身看去。 最先出现在两人面前的是一位身材窈窕的女性魔修,鲜红的唇,暴露的衣着,眼神妩媚又勾人,瞧见姜朔,首先笑起来:“哟,有贵客。” 她身后跟着一个脸色冷峻的男人,身上浓重的血腥气和暗红的眸彰显了他的身份。这个魔修收起仍在滴血的长柄刀,瞥了姜朔一眼,语气生疑:“谁。” “尹隋”一手负在身后,另一手漫不经心地摩挲着腰间的剑柄,随意回道:“九华的修士,刚刚自己送上门来。” “什么时候走?”“尹隋”皱了皱眉,有点不耐烦:“朱冗,还没杀够?” 被点名的女魔修伸出一指抚了抚红唇,吐出几个字:“没。” “还要请尊上你再等一会儿,”朱冗笑意浅淡,说出的话却嗜血无情,“等数量够多了,就请尊上就地设下阵法,助我妹妹修复受损的肉.体。” 姜朔突然抬眼,有些意外。 “尹隋”留在此地久久不离去,是因为这两个魔修有求于他? “阿姊。”朱冗身边传出一个细细的嗓音,姜朔这才发现原来还有个魔修,只不过她身量尚小,全身肌肤又都裹在严严实实的黑布里,以至于姜朔竟然没有注意到她。 -- 第84页 身高才到朱冗腰部的魔修从后面小心步出来,嗓音沙哑,像是受了极重的伤,断断续续道:“我想回家。” 朱冗抬手,悬在她脑袋上方,摸了摸她的头,叹气道:“不行,你这伤不能再拖下去了,今晚就得把……” 年幼的魔修沉默了许久,小声说:“阿姊,不要杀人了。我……难受。” 朱冗的神情一僵,随即故作若无其事地开口:“不杀人怎么能设下法阵,不杀人怎么治好你的伤?” “你不需要去想,”朱冗眼神冰冷,像是对身边年幼的魔修说话,又似是在劝说自己,“不要去看,人是我杀的,他们也该死,要怪就怪那几个修士出手伤了你。” 她身后的男子冷冷道:“要杀赶紧杀。这是谁?” 经他出声,几个魔修才把注意力放在姜朔身上,朱冗的神情重新恢复妩媚多情,眼波流转道:“是个仙君呢……来杀我们的?” 朱冗将手垂下,按在腰间的弯刀上,红唇扬起,对姜朔说:“虽然这么个大美人死了很可惜,但今晚情况特殊,我不得不……” “与你们无关。”“尹隋”忽然开了口:“是本尊拦下他。” 朱冗怔了一下,下意识看向“尹隋”,语气充满困惑:“尊上?” “尹隋”嗓音不带一丝情绪,看也没看姜朔,平平道:“让他走。” 朱冗更诧异了,看看魔修又看看姜朔,半晌试探性问:“尊上若是瞧上他这副皮囊,不如锁了记忆带回去,等玩腻了再……” “尹隋”眉眼间隐隐蕴了几分怒气,朱冗发现自己的猜测不对,于是住了口。 “恕朱冗失言,”她垂下眸,“只是少见尊上如此有耐心,与北相对才妄言了几句。” “尹隋”瞥了她一眼,森冷道:“滚。” 朱冗虽然依言滚了,目光中却不见惧意,临走前还特地打量了姜朔一番,看够了才和另外两人离开。 “尹隋”一直等待看不见朱冗几人的身影,才转过身,扫过一旁的姜朔。 “不怕死?”魔修问。 姜朔摇摇头,没有说话。 魔修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他的回答,不免有些不满意,想了想又说:“方才你也听见了,这城里的人死得其所,若非朱冗那个妹妹被所谓的正道修士所伤,她也不会杀人。” “她只是做了她认为对的事情。” 姜朔安静地听着,不置一词。 “尹隋”勾起唇角,几乎是诱哄性地沉下嗓音,低声道:“你受九华之命来杀作乱的魔修,如今听了那么些话,还想不想杀我们?” 姜朔抿唇,不假思索道:“如果我能,我会杀了她。” “尹隋”唇边的笑意淡去,眸子黑得深不见底。 “正如你说的,”姜朔握紧先前拾起的佩剑,语气淡然,“她做她认为对的事情,而我也会选择我认为正确的路。” “尹隋”盯着他看了片刻,心念微微一动。 作者有话要说: 尹隋:喵喵,头顶逐渐变绿?! —————— w好多营养液呀,谢谢宝贝们 第37章 觊觎 “可惜你现在没有这个机会。”魔修收回放在姜朔身上的目光, 语气是他自己都未察觉到的柔和:“哪日你修为大成……本尊等着你上门来杀。” 姜朔没注意他话里的微妙变化,蹙眉望向远处沉在黑暗中的城池。 朱冗和另一个魔修,还在城里杀人? 那进去试炼的那些弟子呢? “尹隋”随着他的视线看去, 顿了顿, 悠悠开口道:“你若是心有不安, 本尊可以替你封去这段记忆。” 姜朔垂下睫:“不必。” 魔修了然, 这是准备先记下, 日后再找自己算账呢。 不知为何,他竟也不生气,反倒觉着有意思。 姜朔忍下心里那阵焦虑和不安, 抬眼看向站在自己身边的魔修,轻声问:“我什么时候才能走?” 魔修懒洋洋瞥他一眼,随口道:“等天亮。” “天亮之后,你又要去哪里?”姜朔定定地望着他, 并非问的其他魔修, 而是唯独问了“尹隋”。 魔修听见这句问话, 俊美的脸上先是神情几分奇异,而后微微扬唇:“怎么?想同本尊回去?” 姜朔:“。” 魔修敛起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 眉峰拧起, 似是陷入了思索。 “回……”他话刚出口, 又很快停住:“记不得了, 反正没什么事情。” 姜朔怔了怔。 但没等他继续追问, “尹隋”却像是特意避开他的话一般,伸出左手轻轻一捞,将姜朔腰间系着的某样东西抓进掌心, 语气好奇:“这是什么?” 姜朔低头一看, 发现魔修手里捏着一枚普通的木质圆环, 用根细细的浅青绳系着,其上蕴着淡淡的灵力白光,是个传音符。 姜朔脸色一变,抬手就要拿回来,不料“尹隋”往后一退,撩起眼皮道:“不给。” 姜朔:“……” 这人……有时候怎么和个小孩似的,幼稚。 魔修才不管姜朔如何腹诽他,手指灵活地在那青绳上绕了两圈,状似不在意地将传音符拎着在姜朔跟前晃了几晃,嗓音低低问:“你自己做的?” “丑得挺别致,”魔修评价道,“既是个重要的东西,也不整得好看些。” -- 第85页 姜朔不太高兴,紧紧抿着唇,不乐意答他的话。 木质传音符轻巧玲珑,魔修指尖挑起青绳,忽然说:“送给我,如何?” “就当是谢本尊今日不杀之恩。”他道。 “……”姜朔自然不同意:“这是我的东西。” “尹隋”皱眉,正要再说话,青绳上悬着的传音符突然轻轻一震,传出两声不甚清晰的模糊话语:“仙君……来……” 魔修像是发现了新大陆,这回手上一翻,彻底把传音符攥在掌心里,抬起黑眸:“原来还有另一半?” 他低头看向传音符,不知为何,心里冒出了点暴躁的小火苗,轻一阵重一阵地灼着神智,令魔修神色冷了几分。 “做什么?”传音符在手里,他索性自己与另一头对话,就是语气略显不耐烦。 听见回应,传音符里的声音清晰起来,是一个惊恐的男声:“姜仙君,城里有好多魔物……救救我,我们快死了,求您过来——” 他的声音倏然断开,传音符上的灵力光芒却流转不休,证明传音并未结束。 “姜朔,”过了一会儿,符里响起压抑的喘息,少年沙哑的嗓音传出来,含着难以遮掩的血腥气,“别进来,在外面等着,两天后马上离开这里。” 魔修瞥了明显变了神情的姜朔一眼,不满地对传音符道:“凭什么?” 那头的尹隋:“……” “你谁?”少年连杀魔物都顾不上了,杀气腾腾地问:“师娘的传音符怎么会在你手上?” “不止传音符,”魔修懒散开口,语气轻佻,“他人也在本尊手上。” 尹隋:“……” 姜朔:“……” “两天后他走不了,”魔修晃晃传音符,似笑非笑道,“我现在准备把人带回去,你要是有本事,可以来拦。” 符里沉默了片刻,其上环绕的灵力光芒骤然暗了下去,传音被单方切断了。 理直气壮把姜朔的传音符没收,魔修斜身倚在树下,很轻地挑了一下眉,出声询问:“你带来的徒弟?” “不对。”他摸了摸下巴,思考道:“他唤你师娘……师娘?你有道侣了?” 魔修脸色难看起来:“你道侣叫什么名字?” 姜朔看他一眼,满脸写着只有傻子才会如实告诉他。 魔修焦躁起来,有心逼问,又觉得显得小题大作,况且也不知道可以对面前这人用什么逼供的手段…… 他阴沉地盯着姜朔看,看了一会儿,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低声开口:“传言九华东衍有一道侣,天生殊色,金尊玉贵,修炼资质却平庸寻常,极少下界历练露面。” “东衍这个道侣……”魔修冷冰冰问,“是你?” 姜朔很意外他这样聪敏,仅凭方才对话的三言两语,和修真界的传闻,就能推测出自己的身份。 但既已被猜了出来,姜朔也就懒得再掩饰:“是。” 魔修墨眸里又出现了深浓的猩红色,他半晌没有动作,姜朔却发现他原本悠闲抱在胸前的手已放了下来,右手指腹在腰侧剑柄上轻轻摩挲。 “东衍那种人……” 姜朔以为他至少会把剑□□,没想魔修摸了半天剑柄,又把手松了开来,语气生疑:“真会把你当道侣?” “东衍还需要道侣双修助他提升修为?”魔修嗓音嫌弃,带着丝不明不白的妒意,墨眸透着暗色血红:“你这修为,就算是双修了又能如何?” 顿了顿,他又抬起眼,定定看着姜朔,皱眉问:“东衍与你……双修没有?” 姜朔:“……” “罢了,”魔修没等到答案,反而自个儿把话全说完了,烦躁道,“有也无所谓。” “反正今后不会再有机会了。”他冷冷说。 * 城中,妖魔横行。 尹隋一剑斩落一只魔物的脑袋,呼吸沉重,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充斥着血色。 左下腹受了伤,导致他挥剑的动作慢了许多,然而魔物们尤其喜欢围上他身边,既畏惧又兴奋地试图突破尹隋的防线,把那枚鲜美的灵核吞噬进肚。 尹隋杀得心烦意乱,暗恨这具身体的体质特殊,至纯灵根引得魔物嗅味而来,如今竟一时半刻脱身不得。 有实在解决不了的,尹隋就任由它们钻进身体深处,忍受着噬心的疼痛,等魔物消失在灵核内。 灵核内缠绕的魔气越发膨胀,尹隋脸色苍白如雪,在逼退一波妖魔潮后,他咬破指尖,迅速在面前地上画了道简单的驱魔阵,勉强获得点喘息时间。 先前进城的一批弟子已失散大半,也不知是死是活。尹隋往后瞥了一眼,发觉不远处角落里蜷缩着一个瑟瑟发抖的身影,是那刘姓弟子。 尹隋瞧见他就杀心骤起,大步走过去,抬剑架在刘姓弟子颈上,嗓音冷似寒霜:“谁给你的胆子扑上来抢我东西?” 不仅扑上来抢了木兔子符,还自作主张地朝姜朔呼救。姜朔那半吊子修为,如果进了城…… 尹隋抬眼望去,驱魔阵外,黑压压的挤着一大片长相怪异恶心的妖物魔物,血腥味、腐臭味令人作呕,再往远处看,四面八方都是游窜的怪物。 其实刚进入这座死城的时候,敏锐如尹隋,竟也没有察觉出任何异样。 直到前边有鲁莽的外门派弟子,一脚踩碎了设在城中的,法力强大的障眼术阵法。 -- 第86页 障眼法崩塌,所见称之为修罗地狱也不为过。 刘姓弟子恐惧得声音破碎,好半天才挤出话:“你……明明是你叫我……” 尹隋的佩剑煞气四溢,过于锋利的剑气已经划伤了他的脖子,少年语气狠戾:“你拿我的东西,不问过我一声?” 刘姓弟子结结巴巴道:“姜仙君难不成不管我们吗……他不是东衍的……让他叫东衍仙尊过来救我们啊!” 尹隋见他言语颠倒,神态隐有癫狂之态,冷哧一声,作势抬剑要砍,嗓音冷冷:“一个蠢货,不如去死。” 刘姓弟子瞥见那血雾环绕的剑尖,尖叫一声,两眼一翻,活活被吓晕了过去。 尹隋收回剑,转身看向被撞得残破不堪的驱魔阵。 眼见着阵法金光逐渐暗淡下去,尹隋握紧佩剑,正要再次运转灵力,忽然恍惚听见腰间传来熟悉的声音。 下一刻,尹隋猛然低下头,脸色大变。 姜朔的声音从木兔子传音符里响起,隐带担忧:“韫儿,你在哪?” 尹隋:“别进……” 驱魔阵外的妖魔们突然乱了一瞬,淡淡的白光划过,充沛灵力加持下,法力较弱的怪物们瞬间被消灭。 在沉沉暗暗的夜色下,尹隋一眼望见姜朔海棠红的身影。 ——还有旁边一个碍眼的男人。 尹隋刚涌起的欣喜和担心霎时被扑灭,整颗心被怒火吞噬。 这个莫名其妙出现的男人是谁? 隔着有段距离,尹隋一时间看不清他的脸,只是心下有几分奇怪的熟悉感。 那男人随意挥挥手,挡在尹隋前面的妖魔鬼怪就顷刻灰飞烟灭,紧接着他跟在姜朔身后不紧不慢地走近,在看清男人面容的一刻,尹隋怔了下,以为自己眼睛出了问题。 直到那男人不耐烦地对姜朔道:“这就是你要寻的徒弟?” 尹隋如遭雷击。 姜朔匆匆走到小徒弟面前,发现少年呆呆愣愣地盯着自己身边的魔修看,眼睛里满是震惊不敢置信的神色,还似乎有点茫然。 魔修抱臂站在一旁,打量了片刻尹隋,不掩嫌弃地评价道:“一副蠢样。” 尹隋:“……” 魔修对他没什么兴趣,转而对姜朔开口:“人找到了,弄出城就行了吧?” 姜朔犹豫了一会儿,轻声道:“我单独和他说几句话。” 魔修不高兴地皱眉,盯着姜朔的侧脸看了半晌,语气极差:“不行。” 姜朔垂下眸,长长的睫尾轻颤,抿唇不说话。 “……”魔修忍受不了地出声,冷漠道:“只能说三句话。” 一边的尹隋:“。” 姜朔把小徒弟带到十几米远的地方,借着倒塌砖石的遮挡,低声说:“出城后,去找个僻静的地方呆着。进秘境前我曾让祈凤去请东衍出关,若我们三日后仍未出秘境,他们会直接到石妖谷外破境。” “你……”姜朔迟疑片刻,还是道:“你回九华后,记得请司药堂的人将你侵入体内的魔气祛除。” 尹隋还没有完全回过神,下意识问:“你去哪?” 姜朔语气淡淡:“我和他走。” 尹隋脸色变了变,从喉咙里挤出几字:“他是……” 怎么可能—— “法术灵体,”姜朔却平静道,“凝结灵体需要人的心头血和灵力碎片,不知玄极门用了何种方法,竟然用法术凝出了尹隋的秘境灵体。” “他的记忆只有这一日,”姜朔微微偏过头,看向不远处等得不耐烦的魔修,嗓音低低道,“既不知自己何日而来,也不知将往何处去。” 尹隋一震,随即想起此处秘境位于什么地方。 ……石妖谷。 百年前,尹隋曾在谷内设下灵力强大的阵法,压制了谷内猖狂作乱的石妖,那时尹隋虽年少成名,但修为算不得极高,压制时用了心头血定阵也未免没可能。 层层迷雾中,尹隋惊觉,这处庞大的秘境分明是为他而设。 玄极门……究竟居心何在? 尹隋仿佛抓住了一个线头,但等他想顺着去理清思路的时候,灵核翻涌的魔气却令他心烦意乱,根本静不下心来思考。 “我同他离开,”姜朔这时说,“等秘境结束之时,其内凝聚的灵体也就不复存在,到时候我再……” “不行!”尹隋脸色极为难看,像是想起什么,阻拦道:“你离他远点!” 既是尹隋自己的法术灵体,自然呈现的性情修为也同上辈子的尹隋一模一样。而作为本体,尹隋更加清楚前世的自己是什么样的。 他是个……魔修。 魔修者,嗜杀无情,骄奢淫逸,一旦入了魔,整个人便会性情大变,漠视苍生,自私自利,一心只依自己的喜好做事。 姜朔究竟懂不懂一个修为高深的魔修意味着什么? 尹隋还要再说,却看见不远处等着男人忍无可忍地走过来,冷冰冰打断两人对话:“按时间来算,三句话早过了。” 男人猩红色深重的墨眸转到尹隋脸上,停了一刻,转而对姜朔道:“你再和他啰嗦半句话,我不保证自己会不会失手把他杀了。” 尹隋眉心敛起,从这句话中察觉到了什么,不禁看向这个“法术灵体”的眼睛。 等反应过来后,尹隋登时勃然大怒,猛地把佩剑拔了出来。 -- 第87页 不过一个法术凝成的东西,也敢觊觎自己的人?! 第38章 入魔 瞥见少年愤怒地抽出剑, 魔修冷哧一声,似笑非笑地对姜朔说:“东衍的这个徒弟,倒也有点意思。” 挺不怕死的。 姜朔蹙眉, 轻按住小徒弟执剑的手, 摇摇头。 但尹隋怒火攻心, 哪里管得了那么多什么, 这个不要脸的灵体, 等他把姜朔带走,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面对着少年煞气满满的神情,魔修伸指轻弹了下“朱”的剑身, 懒懒出言道:“剑是好剑。” 随即,他摆了摆手,一道暗红色的禁制如鞭绳般飞出,以肉眼难以看清的速度, 把正要出招的少年捆了个结结实实。 尹隋:“……” 从未受过这等羞辱。 偏偏魔修仗着修为碾压, 还顺手给他下了禁言。尹隋瞪着他, 头一次感觉这张熟悉的脸如此令人生厌。 “别浪费时间,”魔修做完这一切, 坦然自若地转过身, 命令姜朔, “把这家伙用传送符扔出去, 你跟我走。” 尹隋:“。” 送走碍眼的东西后, 魔修总算神清气爽了许多,不动声色地舒出胸口堵着的烦躁闷气。 不知为什么,看见那少年的第一眼, 魔修就觉得心里不舒服。 或许是那双对姜朔占有欲明显的眼睛, 或许是他不仅不惧还妄敢挑衅的态度, 又或许…… 魔修若有所思地按着掌心里震鸣的剑柄,突然冒出几分后悔。 没能及时杀掉这个少年……可能是个大错。 他身边的姜朔动了动,魔修抬起眼,发现附近又围上来了不少恶心的妖物,只不过忌惮着两人中更为强大的那个,只敢在七八米外注视着姜朔。 魔修见着厌恶,索性把姜朔拦腰一抓,冷声道:“我们也出去。” 他下手重,丝毫没注意姜朔疼得拧眉,等到了城墙边上,魔修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动作太过粗鲁。 “……”他盯着姜朔看了一会儿,别开头道:“娇生惯养。” “本尊不会治愈法术,”魔修语气焦躁,“你忍着,等回去了再给你上药。” 姜朔捂着腰,闻言轻声问:“回哪里去?” 魔修不吭声地思索了半天,最后出声:“去找个能给你上药的地方。” 他又看看一旁的姜朔,过了片刻,像是下了极大决心般,生硬地开口:“……到本尊怀里来,我抱你过去。” “……”姜朔不解:“为什么不用传送法术呢?” 魔修:“。” * 姜朔又不一小心惹怒了“尹隋”,此时魔修黑着张脸,快步走在前面,看都不想看身后的人一眼。 半盏茶功夫后,魔修倏然猛地顿住脚步,回头冷冷道:“走这么慢——” 瞥见姜朔脸色苍白,魔修止住了话,隔了一会儿语气缓下来:“你怎么了?” 姜朔压抑着咳了几声,秀丽面容上泛起不正常的嫣红,低声说:“这里魔气太重。” 秘境内充斥着浓重的魔气,就算是修为较高的修士,三日待下去也是重伤,姜朔心内思忖着玄极门的目的,同时感到进入秘境的各门派弟子估计凶多吉少。 听见他的话,魔修眉梢一挑,嫌弃道:“不早说。” 男人攥住姜朔的手腕,要将侵入他体内的魔气沿着经脉吸进自己灵核里,但魔修静静地抓了一会儿姜朔的腕,神色忽然变得奇怪起来。 “你……” 姜朔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趋于完美的法术灵体虽然能做到和本体一模一样,甚至短时间内修为灵力都逼近本体状态,但灵体不是人,依旧会有一定限制。 比如现在,魔修就发觉姜朔体内乱窜的魔气,竟然无法导入他自己灵核内。 魔修松开手,脸色阴晴不定地在原地站了片刻,抬手给姜朔下了一个防御术,可以抵挡绝大部分的魔气入侵,但却对姜朔体内已有的无可奈何。 魔修做完这一切,突然开口问:“为什么这一路上没有任何东西?” 姜朔一怔。 他们已经出了城,但无论用多少个短距离传送符,脚下依旧是寸草不生的黄土荒地,四周也仍是深沉如墨的黑暗,除了手里捏出的灵火,几米范围外什么也看不见。 姜朔心知这是因为秘境构造的原因,也许玄极门只耗费心思做了城前的一段路,后面没有造出任何东西。 魔修沉默了一会儿,不再多言,对姜朔简洁道:“把手给本尊。” 姜朔依言而做,“尹隋”的掌心冰冷得不似活人,相比起来姜朔虽然虚弱,但好歹身上还带点温度。 魔修被手里的温度吸引,顿了一顿,才淡淡道:“你在发烧。” 姜朔:“……” 究竟是谁不正常。 魔修心内烦躁,索性用了一个耗时颇久的长距离传送符,等待半晌后,两人面前忽然亮起来极盛的红光。 姜朔惊讶,不由自主转头看去,等看清面前的场景,眼睫一颤,怔在原地。 魔修瞥了眼不远处火光熊熊的城池,皱起眉:“怎么回来了。” 姜朔脸色白得吓人,一句话也没说,抬步就往城里走。 “你做什么?”魔修神色更难看了,伸手一拦:“去送死?” 姜朔偏过头看他,定定道:“……城里还有人。” -- 第88页 魔修看他漂亮的瞳孔都失了焦距,脸色苍白,眼尾却是反常的一抹嫣红,语气也低而无力,是魔气入体过久的征兆。 “你自身难保,”魔修冷然道,“还想着去救人?” 姜朔眼前都似有了一层薄雾,水蒙蒙地瞧不清东西。魔修皱起眉,正准备把人拉进怀里,用灵力探测一下身体状况,余光中却突然感到侧方划过一道剑光。 魔修脸色一变,把姜朔拦腰一揽,旋身避开那道杀气腾腾的剑光。 等看清来人是谁,魔修哧笑一声,漫不经心开口:“本尊还以为是谁……原来是你?” 少年手执佩剑,俊秀的脸上神情阴郁,着重在魔修放在姜朔腰间的手上盯着一会儿,出声道:“放开他。” 魔修压根没把他放在眼里,倒是略显诧异地啧了一声,打量道:“你怎么不受这里的魔气影响?” 尹隋不想浪费口舌在一个灵体身上,提剑就攻了过去。 魔修放开姜朔,敛起那副心不在焉的神色,抬手挡下一记攻击,轻声嗤笑:“就这修为……” 他随手抽出腰间长剑,凌空劈出一道惊天动地的暗红剑光。 少年见状,立即凝结法印抵御,在几可刺伤人眼睛的爆裂白光之后,尘嚣散去,尹隋竟然毫发无伤地站在原地,只是咳出零星血沫,应是受了点内伤。 这下,就连另一边的魔修都拧起剑眉,奇怪地“咦”了一声。 方才那招,他带着速战速决的念头,起码用了有七八成的实力。 这修为平平的少年怎么…… 姜朔立在十几米外,见此情景也微微一怔,很快发现关键点——魔修“尹隋”的修为像是往下掉了一两个境界。 而与他对战的少年杀气腾腾,入体的魔气通通被转化成澎湃的灵力流,竟也扛下了那一记威力恐怖的攻击。 望见魔修不得其解的神色,尹隋用指腹擦去唇边血沫,冷笑一声。 法术灵体能维持的时间极短,随着时间推移,灵体所展现的修为也会从巅峰期往下落,估计用不了一天,面前这个自大狂妄的灵体就会自己消散了。 偏偏魔修自己还没察觉出是哪里不对劲,他凝视了自己的掌心片刻,抬眼道:“再来。” 两人战得激烈,姜朔按了按太阳穴,运功用灵力将体内的魔气逼出来一点,赢得一时半刻的清醒,往城池方向望去。 火光四起,隔着几里地,都能闻见风中夹杂的焦臭味,在熊熊烈焰中,还能看见无数道黑影尖叫着从里面逃窜出来,是原本在城内游荡的妖物魔物们。 尹隋挡下致命一击,咳出一口鲜血,咬紧牙关。 尽管灵体的修为境界正逐渐下跌,面前的魔修仍不容小觑。尹隋自己哪里遇见过如此被压制的局面,心内愈发狂怒暴躁起来,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都染满了猩红之色,瞧起来倒和入了魔一模一样了。 而另一边的魔修也并不轻松,他已经意识到了自身修为的变化,莫名的境界跌落让他神色阴沉,手下的招式不留余地,招招都要将少年一击毙命。 在某一刻,尹隋闪身躲过一道剑光,顿了一顿,转身就往火光冲天的城池掠去。 魔修自然紧追而去,两人全副精神都在对战上,甚至没有发觉到头顶暗沉的天色出现了异样变化。 先是几缕浅淡白光透过云层照射进来,而后云上倏然亮起刺眼的光芒,隐隐有碎裂之音从上传来。 姜朔如有所感,抬眼看去。 秘境中的黑暗被撕开,其内魔气流窜的更加疯狂,姜朔忍住周身的不适,咬破指尖,起手在地面上画了个阵。 此阵无其他大用处,唯有金光极其亮眼,修士们常用它引导同伴汇合。 设下阵法后,姜朔才往城边赶去。 城边都是被烈火灼得疯狂的妖魔,小徒弟朝那里而去,简直是把自己置于更危险的境地。 姜朔赶到的时候,正好见魔修一剑向着少年的脖颈劈下,姜朔瞳孔一缩,想也没想,抬手出剑就替尹隋把这记攻击挡了下来。 魔修此击未成,沉着脸偏头看去,见是姜朔,不由得冷声道:“你也要与本尊为敌?” “废话。”答话的却是尹隋,少年唇色被鲜血染得极红,平添了几分艳色,挑衅地对魔修道:“他是我……师娘,自然是护着我的。” 魔修没有再开口,但观其周身暴涌的魔气,很明显是怒不可遏。 他猩红色的眸子越发深浓,转瞬间,竟移到了姜朔身后,抬手猛地扣住姜朔白皙纤细的脖颈。 “本尊原是对他动了心,”魔修嗓音如沙石磨砺般喑哑,“如今看来,却是个祸患。” 他掌下用力收拢,姜朔渐渐地呼吸困难,只能徒劳伸手去抓魔修的腕,但男人的手臂堪称铁铸钢炼,任凭怀里的人怎么挣扎也纹丝不动。 “你……”尹隋睁大眼睛,既意外且震怒,挥剑道:“住手!” 魔修挟着姜朔避开袭击,俊美的面容上神色冷硬,没有半分感情的波动。 在姜朔眼前发黑,即将昏迷过去的前一刹那,忽然感到身后的魔修脚步停住,并且困惑地“嗯?”了一声。 “朱”的剑光于血雾中穿刺而出,千钧一发的机会,尹隋一剑刺向魔修心口。 待魔修发觉时已然成了定局,他一手松开对姜朔的禁锢,另一手拥紧怀里的人,同时下意识微微旋过身,令“朱”喋血的剑尖堪堪从姜朔身侧穿过,猛地捅进男人右胸口。 -- 第89页 时间在这一刻被拉得极慢,飞溅的鲜血落到了少年白皙的面上,衬着那双血红色的眼睛,如恶鬼自修罗地狱里而来。 “朱”半数剑身都轻松没入魔修体内,没有感到任何灵力阻碍,少年眯起眼,在靠近魔修时轻声开口道:“不过一个假模假样的灵体……也敢对他动手。” 尹隋握住剑柄,狠戾一送,金红色的灵力流沿着剑身直冲而入,将面前人的五脏六腑都震碎。 魔修脸上的血色迅速褪尽,他眼睫颤了一下,没有去看尹隋,而是抬眼看向上空远处。 黑压压的云层已经破开了一条大缝,浅淡白光萦绕其中,有几道金色的身影飞快掠下,是从秘境外强行突破进入的人。 秘境既被破坏,其内的法阵也随之崩塌,依赖于整个秘境而造出的“尹隋”灵体,也在一瞬之间失去了所有灵力,成了一具只有形体、魂灵也在飞速消散的空壳。 他一手依旧保持着揽住姜朔的动作,另一手慢慢抓住尹隋刺入他胸膛的剑身,锋利的剑刃顿时染上鲜血,“朱”兴奋得颤鸣起来,贪婪地吸取血液的味道。 魔修那双墨眸里的猩红色也逐渐褪去,恢复成纯粹的黑。他瞥了尹隋一眼,似是要说什么,最后却转头对姜朔道:“可惜……” ——可惜什么,他没说完,因为少年将长剑抽了出来,剧烈的疼痛使得他薄唇轻轻一抖,脚下不稳,竟直直从城墙边往内跌了下去。 城墙高十几丈,里面是几可焚灭一切的烈火。姜朔感到禁锢一松,下意识往下看去。 魔修黑色的衣角翻飞,在最后的消散的某一刻,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眸子盯向城墙之上的少年,又移到姜朔脸上。 瞬息间,他突然勾起唇角,极轻一笑。 而后跌入烈焰中。 随着魔修的身影消失,姜朔二人脚下的城墙也开始不稳起来。尹隋干脆利落地将滴血的佩剑插回鞘中,淡淡对姜朔道:“秘境要塌了,走吧。” 姜朔仍在思索魔修那一笑何意,闻言开口:“祈凤他们已经进来了。” 像是呼应他这句话,秘境裂口处匆匆进来的几人很快就来到了燃烧的城池附近,随手斩杀几只攻击人的妖物后,祈凤望见熟悉的身影,提声喊道:“师娘!” 姜朔应声看去,发现行在最前面的那人一身白衣,面无表情,周遭的冰霜之意隔着几十米远都明显至极,竟是许久未见的东衍。 尹隋也转过身,瞧见匆促而来的几人,很轻地啧了一声。 这个时候才来,有什么用? 他正要与姜朔一同下城墙,不料脚下一动,一阵阴寒至极的魔气倏然从后心处袭来,尹隋措手不及,脸色霎时变得苍白,猛地弯下腰。 那股魔气汹涌狠煞,竟令得尹隋眼前一阵阵发黑,四肢百骸迅速剧痛起来,难以承受这样多而浓重的魔气,灵核在极短的时间内便到了濒临碎裂的边缘。 那个消散的灵体…… “韫儿?”察觉到异样,姜朔眉头一蹙,伸手要去拉住踉跄的尹隋,没想到手却被死死抓住。 少年艰难抬起头,黑眸中猩红更深,俊秀白皙的脸上飞快出现了入魔时才会显现的黑色墨纹,如蛛网般从脖颈处蔓延而上,眨眼间就覆上了小半张脸。 姜朔瞳孔紧缩。 尹隋突然攥紧拳捂住右胸口,那处诡异地传来疼痛,就像被人用剑猛地刺进去一般,痛得连呼吸都忘了。 与此同时,一些断断续续的记忆碎片冲进尹隋脑海里,太阳穴针扎般跳动,少年额上青筋暴起,再加上那恐怖的墨纹红眸,称之为地狱恶鬼也不为过。 “我——” 尹隋只来得及挤出这样一个字,就痛得几乎要昏厥过去,剩下的话语被尽数淹没在喉间。 方才赶到的东衍一行人见状,纷纷抽出长剑戒备。姜朔不明何意,于是去看为首的东衍。 东衍没有动剑,只是静静站在几米外,神色漠然,冷淡道:“他入魔了。” “拿下吧。 第39章 罪孽 九华门派内。 时值正午, 门内弟子大多在午后小憩,一些刻苦勤奋的,三三两两结成对, 寻到幽静的地方互相比划招式。 “这地方行吗?”一个年纪约莫六七岁的小弟子犹豫着问身边的人, 同时惴惴不安地抬眼去看伫立在右前方高处的锁妖塔。 另一人是司药堂的大师姐, 闻言摸摸小师弟的脑袋, 安慰道:“此地宽阔平坦, 加之偏僻宁静,还有防御阵法,是最适合练功的地方。” 小师弟依旧害怕, 伸手指了指那阴气沉沉的锁妖塔,小声说:“我怕……” 司药堂大师姐一叉腰,妙眉横竖:“怕什么!往后你碰见妖物魔物,也要这样哭哭啼啼的?拿起你的剑来!还怕不怕?” 初初开始学习九华剑法的小师弟被吼得浑身一激灵, 立即笨拙地提起剑, 大声回道:“我不怕!” 司药堂大师姐满意地点点头, 抬手捏住小师弟肉乎乎的胳膊,语气温和下来:“你拿剑的姿势不对, 把手抬高——” 她正垂眸教导, 突然感到地面一震, 远处传来一声悠长而尖利的啸声。小师弟茫然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而司药堂大师姐眉头一皱, 直起腰往怪声来源之处看去。 片刻后,她脸色大变,一把拎起地上的小师弟夹在胳膊下, 御剑直奔议事厅。 -- 第90页 而她身后, 发出怪声的锁妖塔身自上而下地开始细微震颤, 那震动越来越强烈,黑岩石凿铸的塔身逐渐承受不住负荷,开始出现细细的裂纹,成蛛网状飞速蔓延开来。 守塔弟子大惊失色,急忙掏出传音符,慌张传报锁妖塔的异样。 “快来人!”守塔弟子惊惧大喊,瞥见塔尖逐渐聚集起不详黑雾,肝胆俱裂地嘶声道:“塔……塔要塌了!” * 同一时刻,石妖谷内的祈凤上前一步,举剑指向因为疼痛而缩成一团的少年,冷声道:“起来。” 尹隋哪里听得见他在说什么,眼前黑一阵红一阵,钻心的痛意在整个胸腔蔓延,有一瞬间他竟想,还不如上辈子东衍一剑刺死自己来得痛快。 ……现在的他,究竟是死了还是没死? 少年倒在地上,冷汗涔涔,面上蔓延大半的黑色魔纹衬得他妖异非常,连掉落在一旁的佩剑“朱”似是感觉到主人的痛苦,也不安地发出细鸣声。 东衍平静地看着自己的这个徒弟在地上翻滚挣扎,淡淡道:“魔气入体,灵核已快碎了。” 祈凤沉默了一会儿,抬头看向姜朔。 姜朔脸色苍白,低声问:“没有什么办法压制他体内魔气吗?” 祈凤摇头:“一入魔便不可回头,如此深重的魔气入体,就算是师尊也救不了他。” 姜朔:“那如今——” 祈凤瞥了尹隋一眼,漠然道:“应将他带回九华水牢,镇压在锁妖塔之下。” 尹隋痛的没有力气,蜷缩着停了下来,一动不动地躺在地面上,像是没气了似的。 姜朔担忧小徒弟的身体状况,正要用灵力去探下脉,却被祈凤伸手一拦。 “师娘,”祈凤说,“当心魔修伤人。” 姜朔仿佛被他的话刺了一下,推开祈凤的手,低声说:“他是你师弟……不要叫魔修。” 地上的尹隋忽然轻轻动了一下。 祈凤没有注意,他看着姜朔道:“自他入魔的那一刻起,我便不再认他是我师弟。九华没有离经叛道的魔修弟子。” 姜朔:“……” 他不想再与祈凤多言,只是侧过身。 东衍突然淡声道:“醒了。” 众人皆是一惊,祈凤率先举起剑,祭出锁魔符咒,屏息凝神望向地上的少年。 尹隋先是动了动手指,而后极其缓慢地撑着地面,支起了小半边身体。 浸血的黑发落下,遮住了他魔纹交错的侧脸,从姜朔的角度,只能瞧见少年又长又直的睫毛,细细地颤动着,像是在忍痛。 片刻后,尹隋抬起眼。 比墨更深浓的猩红色令得他的眸子妖异非常,那是魔性极重的象征——短短的时间内,少年竟然彻彻底底地变成了一个魔修。 尹隋脸色苍白如雪,唇却比血殷红,清醒过来的第一刻,他转动视线,绕过其他几人,牢牢盯住了姜朔。 祈凤被他的目光惊得心中莫名慌乱,上前一步挡住尹隋的视线,厉喝道:“于韫,你不守门规,私自遁入魔道,罪孽深重,还不快跪下?!” “……”尹隋的视线被他挡住,很轻地蹙了一下眉。 姜朔还没反应过来,就见面前祈凤的身影像是被什么击中了一般,猛地斜飞出去,狠狠摔落在十几米远外。 其他弟子大乱,而尹隋一手撑着地面,慢慢从地上站起来。他瞥了吐出一口血的祈凤一眼,就毫无情绪波澜地收回目光。 “秘境内的魔气尽数消失,”东衍开口道,“都是进了你的体内?” 他无波无澜地看着尹隋,像是对眼前的小徒弟一瞬入魔、又突然出手伤人完全没有放在心上。 东衍只是淡淡问:“你是什么人?” 姜朔也下意识看向沉默站着的少年。 他原以为秘境内的魔气消失得干干净净,是因为东衍一行人将秘境打破的缘故……如今看来,竟是全部被小徒弟吸进了灵核里? 那样多而重的魔气,一个普通修士在秘境里待个小半天都会不适,而于韫他…… 尹隋却仍然没有开口说话,东衍抬手召出长剑,正要落下禁制,不料剑尖却遭拦阻。 尹隋握着不知道何时到他手里的“朱”,随意一抬,就挡住了东衍的剑。 “……”东衍冷漠的神色有了微妙变化,像是疑惑,又似惊异。 “朱”宽厚的剑身环绕着极重的血雾色剑气,持剑人暴涨的灵力贯入它其中,使得朱越发煞气四溢,蔓延的锐利剑气快要将周围修为较低的弟子割伤。 东衍出声道:“你是——” 电光石火间,少年倏然转腕挑剑,硬生生将东衍逼退了半步,而后鬼魅般掠过数米,把姜朔拦腰一抓,转身就往城内奔去。 “……”好不容易被扶着走回来的祈凤睁大眼睛,惊声道:“师娘!” 东衍稳住脚步,以剑支地,如冰似霜的浅色眸子里出现了意外的神色。 姜朔只觉得眼前景色一花,瞬时就已到了百米外,城内熊熊燃烧的热浪冲在脸上,令他略显苍白的面容染了桃花似的红起来。 尹隋挟着人,视而不见城池内猛烈的火焰,直直掠了进去。 姜朔眼前一瞬黑又一瞬红,等视野终于清晰起来的时候,尹隋终于停下脚步,松开扣在姜朔腰间的手,转而去抓他的腕。 -- 第91页 姜朔一避,难得气恼:“你……” 尹隋瞥了他一眼,血眸中情绪冷冷,居高临下至极。 紧接着,姜朔就被下了噤声咒,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尹隋一点都不留情地抓住他的手腕,姜朔秀眉一蹙,察觉到先前侵入体内的魔气如河入大海,眨眼间便流失得干干净净,全都被少年引进了他灵核内。 说不了话,姜朔只能瞪他。 将面前之人体内的魔气清理干净,尹隋才松开手,漠然迎着姜朔的目光,一点要开口解释的样子也没有。 周围处处是倒塌的灰黑墙垣,火苗从四面八方挤过来,贪婪舔上姜朔垂落在地的衣角,然而没能在那柔软的布料上留下零星半点的痕迹。 火光中,姜朔忽然觉得面前站着的少年很陌生。 依旧是熟悉的俊秀眉目,天生便显得无辜纯真的形状好看的眼睛,猩红眸子里神色却晦暗不明,冷得像牧云峰顶千年不化的雪,还带着残忍无情的轻蔑之色。 ……这样的神色,姜朔似乎不久前才在一个“人”身上见到过。 喉间禁制一松,姜朔迟疑半晌,低低出声问:“——韫儿?” 尹隋的唇角不易察觉地勾了起来,不过弧度太过轻微,就连几步外的姜朔都没有发现。 他突然抬起手,那只布满了细细血痕、修长而苍白的手腕轻轻往下一压,周围灼人的火光猛地摇晃了一瞬,几息间便如潮水般褪去,露出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城内情景。 ……少年对魔火的掌控程度竟如此自如,姜朔心想,如今小徒弟该是什么境界呢? 凭姜朔自己中庸的修为,此时完全探不清面前少年的灵力究竟强到了何种地步。 刺目的火光消去,冷冷的月光映照下来,姜朔一眼看见四周不远处有撑起防御阵法、苦苦支撑的各门派弟子,见烈火退去,都现出惊疑不定的神情。 “你是谁?”姜朔望着那些弟子,轻声问身旁的少年。 他的话音刚落,余光就瞥见右侧黑暗中倏然窜出一道两人多高的黑影,焦糊腥臭的气味扑鼻而来,一只被烧得癫狂的妖兽趁火势变小,猛地朝姜朔扑过来。 姜朔脸色一变,抬剑挡住妖兽一爪,下一刻却蹙起眉,察觉到这只妖兽攻势下狂暴的灵力流……是只起码上千年的大妖! 妖兽显然灵智已开,一只爪子被剑挡下,当即转换攻击方式,丝毫不顾忌被锋利剑身刺破皮肉,用蛮力向这个看起来就好欺负的修士压制过来。 远处躲着的弟子们纷纷发出惊呼之声。 但须臾间,众人眼前掠过一道极淡的红色剑光,轻而巧地落在了凶相毕露的妖兽身上,毫不费力地止住了妖兽攻击的动作,短暂的凝滞过后,千年的大妖轰然倒地,颈间喷出大片血雾,直像是下了一场腥臭血雨。 离得近点的弟子躲闪不及,被溅了满头满脸的妖血,当即反胃吐了一地。 而姜朔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目睹妖兽身首异处,目光始终定定落在面前的少年脸上。 少年一点一点地扬起唇角,懒懒将佩剑收回鞘,开口:“师娘。” 他的嗓音似被火灼烧过一般,沙哑难听至极,若不是姜朔离得近,也许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我是……于韫。”尹隋微微笑道。 他是谁?他自然是于韫。 是姜朔亲自带回九华、亲自赐名、亲自教导的弟子于韫。 他还能是什么人? 不料姜朔听见这番回答,却后退了半步,脸上没有半点血色,盯着他:“你不是韫儿。” 尹隋笑容敛起。 “你是——”姜朔握紧手中的剑,定定看着神色阴晴不定的少年,低声道: “你是尹隋。” 作者有话要说: 尹隋(脸色大变):本尊的马甲—— —————— 第40章 重生 “你是尹隋。”姜朔说。 尹隋脸上的笑意消失得干干净净, 他自认掩饰得不错,就算是魔气入体、魔相毕露,按道理姜朔也不应该这么快反应过来。 他皱起眉, 想起不久前才消失的那个法术灵体。 果然……是和自己很相似么? 而面对少年并不否认的态度, 姜朔神色看似平静, 心内实则惊涛骇浪。 自与小徒弟相识以来的种种浮现在脑海中——初见时少年漫不经心的天真残忍, 墨灵石检验出的入魔征兆, 曾在小镇碰见的上清派弟子认定少年就是他们早已死去的师弟“陈京”,乃至进入秘境后,少年身上愈来愈重的魔气、分毫不见虚弱的模样…… 以及这双, 几乎和那个法术灵体一模一样的猩红眼眸。 桩桩件件,真相其实早已露出端倪,他却没有往最坏的方向去思考。 姜朔忽觉身上很冷,事已至此, 完全与他记忆中的原著剧情脱离开来, 如果少年在初见时, 内里壳子就已是尹隋,那—— [嗜杀成性, 骄淫暴虐, 性情乖张, 行事随心所欲, 不循世礼。] 想起书中对尹隋的评价, 姜朔一颗心直往底下沉去。 他原以为距尹隋登门九华还有整整五年的时间,如今看来,尹隋竟是一重生就找上了自己。 下颔处忽然传来微冷的触感, 姜朔睁开眼, 就见少年用指腹在自己脸侧轻抚而过, 掀起眼睫,一双猩红眸子在姜朔面上巡视而过,情绪冷淡的目光中隐带亲昵。 -- 第92页 尹隋虽未出声,但姜朔与他日日相处半年多,自然明白他要说什么。 “我杀不了你,”姜朔移开视线,道,“但也不会和你离开。” 尹隋不甚愉悦地拧起眉峰,他短时间内吸收的魔气太多太重,这具躯壳修炼尚浅,根本承受不住。表面虽然完好,内里实际已经被毁得破破烂烂了,五脏六腑碎裂,连嗓子也坏了,话都难说出来。 痛不痛倒是次要……尹隋盯着姜朔,略显焦躁地想,要不直接打晕带走得了。 正在这时,东衍一行人赶到,落在十几米外的地面上。卜一站稳,脸色青白的祈凤就抽出剑,直直指向尹隋,另外数位弟子也神色骇然,握剑的手都用力泛白。 东衍依旧是那副冷淡的模样,只是目光终于有了波动,他看着少年,开口道:“尹隋。” 此言一出,四下皆惊。 有胆小怕事的别门派弟子,直接两眼一翻白,当场吓得晕厥了过去。 “你如何没有死?”东衍淡淡问。 尹隋瞥他一眼,不应。 前世的仇敌就在自己面前,那一剑穿心之仇尚未报,况且还有…… 那惟妙惟肖的法术灵体消失后,尹隋在吞噬魔气的过程中,竟吸收了灵体的零星记忆。灵体知晓姜朔身为东衍道侣时的厌恶和暴躁,也一分不落地传进了尹隋心里。 尹隋眯了眯眼,忍下翻腾的暴虐杀意。 不应是现在…… 若是就这么杀了东衍,也太便宜他了。 东衍见尹隋久久不出声,于是抽出长剑,道:“你既重生,许是来九华寻我复仇。” 他稳稳抬剑,嗓音淡而平静:“如此,便来战。” * 秘境一寸寸在崩塌,先是暗沉的黑云碎成雨落下,再是脚下荒芜的黄土地逐渐变成粉尘,而花费大量法术精力所构筑的城池,也隐隐轰然作响,砖石跌落,似乎马上就要倒塌。 尹隋身上的魔气之重,所有人都始料不及。 城内死里逃生的诸多弟子本就魔气入体多时,虚弱无力,再被尹隋身上的威压一逼迫,霎时面露痛苦,惊惧交加。 尹隋抬剑挡下东衍一击,漫溢的血红色魔气浓得化为实质,虚虚围拢在少年身侧,令他宛如从修罗地狱里钻出来恶鬼,一身血雾,苍白脸上魔纹忽隐忽现,见之者无不骇然。 两股强大的灵力爆发冲撞,东衍再次后退了一步,挥袖挡下尹隋煞气腾腾的一剑。 远处站着的九华弟子目光惊慌,就连修为浅薄的姜朔都发现了不对劲。 两人对战,东衍……竟是落于下风。 尹隋魔性深重,招式狠戾,再有凶剑“朱”的加持,攻势汹汹,几次剑气都划伤了东衍执剑的手。 东衍的伤口一经见血,便很快发黑变紫——尹隋的剑上同样浸染了魔气,对修炼正道的修士来说,不亚于剧毒。 有弟子发现东衍剑招开始凝滞,都慌乱起来,求助般看向祈凤:“师兄,仙尊他怎么……” 祈凤沉沉看着尹隋的动作,低声喝道:“别说话!” 清脆一声响,两柄剑格在了一起,尹隋执剑的手丝毫不颤,他牢牢盯着东衍浅色的眸子,果不其然,在其中瞧见了一闪而过的红色。 尹隋的唇角扬起来,似是觉得极为好笑。 “你……”他嗓音嘶哑开口,轻蔑道:“也终有这样一日。” 喉间血腥味浓重,说的话也不知道东衍究竟听见了几个字,尹隋不在意地往下一瞥,随后倏然收回剑。 一瞬失了对抗之力,东衍的手颤了一下,才勉强收住外溢的剑气。 尹隋闪身掠到地面上,在他人尚未反应过来之前,随手给姜朔下了个禁制,然后把人拦腰抱起,一点不拖泥带水地转身御剑离开。 修为境界碾压太过,祈凤等人只能看见尹隋动作时的残影,等回过神来,发现人都已经被劫走了。 “拦住他……”蜷缩在不远处角落里的别派弟子颤声道:“快拦住他啊!” 众人皆是脸色恐惧。 要是让这魔头出了秘境…… “追!”祈凤下了决断,领着一帮九华弟子,往尹隋消失的方向御剑追去,同时紧急传信给修真界各有名有姓的大小门派,邀他们鼎力相援。 “怎么可能……” “这、这是哪里来的传信?” “胡言乱语!那魔头不是已经死了吗!” 慌乱在修真界各处飞快蔓延,收到传信的各派掌门先是不信,然后是怀疑,又逐渐演变为恐惧。 “快把门派防护阵法通通打开!快……” “来人——来人!” “姓尹的重生了,他没死……快去请闭关的长老们都出来!” “……” * 在各门派乱成一团的时候,尹隋带着姜朔,熟门熟路地御剑来到下界,穿过大小村子和无数山峰,最后落在一处黑色的石山上。 此时是下午时分,一天中日光最为敞亮的时候。柔和的风刮过,带来一股咸腥的海腥气,姜朔发现自己被带到了海岸的礁石之上。 尹隋一手揽人,另一手持剑,轻轻松松地往下一跳,往海面落下半途时用剑一抵,跃进了礁石壁上的一个洞穴里。 姜朔被放下后,一眼看见黑色洞窟深处的一张草席,底下垫的稻草早已辨不清颜色,除了这个勉强可以用来休息的东西,洞内再无他物。 -- 第93页 尹隋进去之后蹙了一下眉,神情不太满意。 ……不过是几十年没来,怎么变成这鬼样子了,连当初用来照明的夜明珠都碎得无影无踪。 他立在原地,正思考要把人暂时安置在哪里,忽然感到胳膊被人轻轻碰了碰。 姜朔垂着睫,轻抓住少年的右手臂,片刻后松开手,洁白掌心里是一大片刺目的血迹。 尹隋为了行动方便,进秘境穿的是黑色劲装,因此姜朔竟没有注意到,少年衣袍上全是血——简直和刚从血池子里捞出来一模一样。 尹隋也跟着看了一眼,不甚在意地移开目光,开口道:“不疼。” 喉间的血腥味越来越重,尹隋明白这具躯壳撑不了太久。 寻常身体碎裂的疼痛虽已不能耐他何,但再过一时半刻,估计脸上也要出血,岂不是十分骇人? “你已是强弩之末,”姜朔突然出声,嗓音冷淡,“我不明白你为何劫我至此处,但你既撑不了太久,便要做好被我杀掉的准备。” 说完这句话,姜朔握紧手里的剑,直直看向面前的少年。 尹隋听见他说的话,目光沉了下去,几乎是恶狠狠地盯着姜朔,像是要吃了他似的。 姜朔从未对他说过这么重的话……竟然敢说要杀了他? 那样低末的修为、连个人都没杀过,也敢叫嚣着要杀了自己? 姜朔——他算什么东西? 尹隋轻嗤一声,本想讥讽两句,喉间却堵得厉害,先前没有留意过的坏嗓子,也开始疼得难以忍耐。 体内的魔气开始翻腾肆虐,心底里窜出无数扰乱理智的声音。 尹隋有一刻竟想,索性用百般残忍的手段折磨面前这个出言不逊的美人,逼得他流泪求饶,哭着收回那句不中听的话才好。 最好还能让他得到教训,以后都不敢再口出狂言,只能乖乖听话。 但少年面色森冷地在原地站了半天,最终只是用那双猩红的眼眸瞥了姜朔一眼,转身提剑离开洞窟。 临走前,还用剑凶狠地在洞口处劈了一记,留下禁制防止人逃跑。 姜朔:“……” 激将法也不管用,尹隋究竟想要做什么? * 尹隋出了洞窟,阴沉着脸捏了个短距离传送法术,回到几百米外的地面上,一眼就望见天边密密麻麻的御剑修士。 来得倒挺快。 半空中寻人的修士们一瞧见尹隋的身影出现,便骚动起来,不久后,终于有修士率先御剑落下地面,大着胆子对尹隋道:“魔头!你已经被包围了,还不束手就擒?” 尹隋:“。” 现在的修真门派,就没个脑子正常的? 他粗略扫一圈过去,发现东衍和九华的数个弟子竟然都不在。想起先前望见东衍眼眸里的血红之色,尹隋了然,唇角微微勾起。 修士们三三两两落地,人多势众,渐渐不再那么慌乱。 何况如今的尹隋与曾经那个令三界闻风丧胆的魔修相差甚远,少年身量单薄,全身都在往下滴血,脸色苍白如纸,看起来不堪一击。 最前面一个中年男修士举起剑,打量了他一会儿,先谨慎地开口询问:“你就是尹隋?” 回答他的是一记杀气腾腾的剑招,中年修士被惊得连退几步,也顾不上先礼后兵了,急急吼道:“都给我上!” 尹隋心里头憋着火,正不痛快呢,突然这么一大帮人送上门来,自然毫不客气地提剑就打。 围上前的修士们个个面露畏惧,又不得不硬着头皮冲过去,结果是被尹隋周身四溢的魔气刺得经脉阻滞,连剑都握不稳,叮叮当当掉了一地。 尹隋打得也不痛快,体内沸腾的魔性在对战中被激得更甚,却没能一股脑地宣泄出来,因此更为暴躁。 同时他也察觉出了异样,一波波上前来的修士灵力低微,几乎都扛不住他三成功力的一击,但人源源不断地挤上来,也让尹隋烦躁不已。 他没时间和这些人耗。 远处突出的石山上站着那中年男修士,此时他擦了一把额上的汗,忍不住再次问身边的弟子:“东衍仙尊怎么还没过来?” 弟子也脸色惨白,哆嗦着回:“数十次传音都未回,不仅是东衍仙尊,九华的任何一个人都没有回应。” 中年修士狠狠跺了一下脚,望着下方一面倒的情景,怒道:“九华这是在做什么!他们自己人被尹隋掳走,都不派个人跟过来看看?好啊,就会让我们的弟子去送死……” 话音未落,他就眼睁睁看着又一批弟子惨叫着被击飞,倒飞出几十米,仰面扑通摔落在地面上,生死不知。 中年修士心口一揪,红着眼道:“不打了,不打了!谁爱杀尹隋谁去杀,我们门派反正是不杀了,快去把他们喊回来!” 他周围还有其他零星数个门派的长老,闻言皆是一惊,下意识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见了退缩。 剿杀魔修这样的大事,本就不该是他们去做…… 九华都不来,玄极门也没有发声,他们凭什么让自家的无辜弟子去送死?之前不也是九华出力最多…… 人人心思各异,但不等他们开口,就发现底下其实已经不剩多少站着的人了,倒是有了一堆横着的,也不知死了还是活着。 而另一侧,少年抬起袖口,缓慢将“朱”剑身沾上的血渍擦去,神色冷冷,猩红眼眸里没有一丝波澜。 -- 第94页 中年修士恐惧地腿发抖,但正是这一眼之下,他发觉了几分异样。 “这魔头……”他嗓音艰涩道:“怎么脸上有了那么多伤?” 不仅是他,其他几人也看见了。 少年身姿笔直,持剑的手极稳,但那小半张爬满魔纹的白皙脸上突然多了数道血痕,再往下,是脖颈,乃至握剑的手背,都出现了越来越多的血痕。 滴滴鲜血沿着少年俊秀的侧脸轮廓落下,血痕越来越多,甚至破坏了黑色魔纹,逐渐,少年半张脸都被鲜血染红,看起来可怖至极。 尹隋如有所感,抬手擦了一把脸,盯着掌心的血痕和大把血迹看了片刻。 “他……”中年修士虽然修为算不上高,但阅历丰富,琢磨半晌,恍然大悟道:“姓尹的魔头吸食了太多魔气,这具身体要撑不住了!” 中年修士仿佛发现了一个机遇,惊喜道:“再过不了多久,尹隋这身体就会碎裂——” 他迅速从乾坤袋中掏出一套法器,压低嗓音对身边的弟子说:“待会我持法器下去,等尹隋撑不住的那一刻,我就立即将法器扔他身上,将他的魂魄困住!” 中年修士眼中现出狂热,一旦擒住魔头尹隋,还能把那强大的魔魂收为己用…… 尹隋注视着掌心的血迹,半晌才把手收回来。 ……时间不多了。 “他想逃!”突然有弟子惊声叫道。 中年修士一瞧,果然尹隋停下了攻击,微微垂下头,开始用滴血的剑尖在地上画极耗精力的传送大阵。 中年修士热血上头,狠声道:“定不能让他跑了!” 他带着几位修为较高的弟子迅速往下赶,但没等他们来到尹隋跟前,少年的动作忽然顿住了。 尹隋停下手中画的阵法,抬起头。 石山临海的峭壁一端,站着一身海棠红的姜朔,神色苍白地望着他,还有少年身后那重重叠叠全身染血的生死不知的修真弟子。 尹隋略感惊诧,姜朔是怎么破开他下的禁制出来的? 姜朔强行把目光从那数百人的“尸堆”上移开,心中如有重石悬坠,沉甸甸地透不过气来。 他忘了,如今面前的人早已不是小徒弟于韫,而是……魔修尹隋。 魔修者,嗜战喜血,正派修士应杀之以证天道。 姜朔持着剑的手在轻轻颤抖,一时间竟不知要如何应对。 他抬起长睫,与少年猩红的眸子对视上,却不能从那双妖异的眼睛里瞧见任何熟悉的情绪,唯余冰冷和压抑的疯狂。 姜朔如今看着少年,只有陌生。 “你也是来杀我的?”尹隋倏然出声,他用了一点灵力把嗓音修饰了一下,听起来依旧沙哑,但清晰许多。 少年人扬起唇角,直直盯着姜朔看,语气讥讽:“你站得那么远,如何能杀到我?” 姜朔动了动,果真朝他走近几步。 尹隋心中既痛且恨,他还牢牢记着不久前姜朔说的话,冷冷道:“过来啊。” 他盯着姜朔颤抖的长睫,看着那抹微挑的眼尾染上浅淡的红,一双漂亮的眸子里雾气弥漫。 两人对峙片刻,尹隋忽然笑了。 “你这幅样子,”他笑起来的时候,依然能显出一种天真无辜的模样,语气轻佻道,“旁人见了,还以为我光天化日之下在□□你。” 刺耳的话传进脑中,姜朔反而攥紧手中的剑,逐渐平复了心里那阵酸涩。 ……这是个魔修。 尹隋故意挑衅完,见姜朔终于要有所动作,正在此时,他余光瞥见身后几道黑影袭来。 尹隋不耐烦地皱眉,反手一剑,震开中年修士等人,然而一个金光烁烁的法器却当空罩下,尹隋随意一瞥,脸色微变。 困魂钟! 此法器能将任何活人的三魂六魄强行摄入其中,并在内里炼化成丹,修为再高者被摄入其内,也束手无策。 尹隋当即注意力转移,全神贯注地祭出数道法术,再将灵力注入“朱”,凌空一劈—— 困魂钟遭此一击,钟身大震,现出几条裂缝。 尹隋拧着眉心,还要再将它毁去,骤然后心一凉,他反应极快,飞速转身,一把狠狠抓住偷袭之人的脖颈。 姜朔纤细的脖颈在他掌下被攥出青紫勒痕,尹隋先是大怒,再是一惊,下意识松开了手,只松松抚着那脆弱不堪的颈。 姜朔的剑尖其实只划破了他的皮肉,尹隋也懒得管那困魂钟了,另一手举剑横在姜朔颈侧,冷声道:“你……” 话刚出口,尹隋忽觉体内灵核一痛,寸寸碎裂开来,强撑太久,这具身体终于到了崩溃边缘—— 察觉到异样,姜朔陡然抬起湿漉漉的睫,轻声说:“韫儿。” 尹隋怔住。 姜朔的眼里落下泪来,滑过苍白颊边,掉在尹隋抓着他脖子的手腕上,烫得惊人。 他举起剑,剑尖颤动不止,姜朔往尹隋心口刺去,在利剑即将划破血肉的那一瞬,他手一滞,剑身偏了开来。 下一刻,姜朔的剑倏然被一股大力制住。 尹隋道:“你该刺在这里。” 少年一手抓着剑刃,目光终于有了波澜,他狠力摁住面前人白皙的脖颈,突然凑上前去,凶恶地咬住了姜朔的唇。 血腥味覆盖了所有感官,尹隋用力打开姜朔紧闭的齿,以毁灭般的侵略姿态,扫荡过温暖的内里,强行留下了一个血气弥漫的吻。 -- 第95页 分开的时候,他亲着姜朔失神茫然的眼,语气低了下去。 “我早就想这样做。”少年轻叹。 霎那间,尹隋猩红的眼眸迅速暗淡下来,他松开禁锢姜朔的手,整个身体无力地向后倒去。 “死了……” 不远处的几个修士不敢置信地看着尹隋胸口处插着的长剑,愣愣道:“这魔头……死了?” 姜朔茫然地站在原地,尹隋心口的血溅了几滴到他脸侧,在苍白的面容上显得刺目至极。 “死了?”中年男修士奔过来,弯下腰颤抖着手去探少年的鼻息,而后直起身喜悦大喊:“死了!” 姜朔的视线落在尹隋身上,瞧见少年布满血痕和魔纹的脸,以及没有一丝气息起伏的插着剑的胸膛。 “姜仙君……”中年男修士还在欣喜若狂,他一转头,却怔了一下:“仙君你……怎么了?” 数千里外,九华门内,因锁妖塔异样而慌乱的弟子听见一声巨响,都不自禁往上看去。 在数百人的惶惶注视下,锁妖塔刻满符咒的塔尖先是震了震,而后在某一瞬间,突兀地爆裂开来。 “后退——!”司药堂大师姐率先反应过来,高声对其他弟子喊道。 灰黑色的碎石块猛地砸落而下,挟着浓重到实质化的魔气,在地面上砸出腐蚀大坑。 与此同时,尹隋在锁妖塔第九重上,睁开了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 大肥章 第41章 拜师 辛巳年十二月, 半年前就已被“剿杀”的魔修尹隋死而复生,重返被压制在九华锁妖塔第九层的肉身,并突破塔内禁制, 自此失去踪迹。 同日, 被称为修真界第一人的东衍灵力失控, 险些入魔, 九华众弟子合力祭出心头血设阵, 才勉强将东衍暴动的灵力流控制下来。 一日后,东衍再度于牧云峰闭关。 玄极门举办的三年一度的秘境试炼也意外频出,试炼内死伤数百人, 多为魔气侵体所致,秘境也毁坏得十分彻底,难以追踪缘由。 玄极门未对秘境试炼一事作出任何解释,闭门谢客半月有余后, 忽宣告已迎尹隋归位, 并由其接任玄极门下一任掌门。 三界掀起轩然大波。 天下各处流窜的魔修纷纷投于玄极门下, 其余正道门派则发声与玄极门断绝一切来往,进入相见即眼红的仇敌状态。 “咔嚓——” 三月初春, 枝头的桃花花苞才绽开一丁点红意, 就被人无情折下。 邝何折了一支离得最近的花枝, 满意地打量了一会儿, 收入袖中, 转过走廊往大殿深处走去。 步至殿门口,邝何对着紧闭的两道门犹豫了一下,抬手轻轻敲了敲。 等了半晌, 不出意料的没有回应。 邝何稍微一用力, 殿门就被推开, 他走入其中,一眼瞧见空旷大殿一侧坐着的男人。 男人随意坐在案几后,正一手支额,偏头看向木窗外的桃花春景,神情淡淡。 从邝何的角度,能看见他斜飞凌厉的眉,以及苍白无血色的薄唇。而眉峰不易察觉地蹙起,唇也紧抿,似是碰见了什么棘手的事情。 “尊上。”邝何半跪在地,低声唤他。 尹隋置若罔闻,动也没动。 邝何习以为常,自顾自道:“殿两侧的桃花株已全部栽种完,属下已命人设下阵法,保得桃花终年不败。” 他顿了一顿,试探性问:“尊上以为如何?” 尹隋终于有了反应,他极淡地瞥了地上跪着的人一眼,开口:“邝何?” “……”邝何脸上有点挂不住:“尊上,是我。” 又过了一会儿,案几后依然没动静,他不禁抬头去看,发现尹隋微垂着睫,在端详手里的一个东西。 邝何定睛望去,发现那是一只怪模怪样的木符,也瞧不出什么特殊之处。尤其是一处像是还断了角,露出点黄灰的缺口。 “九华最近如何?”尹隋忽然出声道。 邝何早料到他要问这个问题,斟酌了一下,回:“东衍仍在闭关,但据传言,他心魔难除,一时半会出不了关。” “九华近日在举行第二场秘境试炼,试炼已至尾声,听说筛出了一大批天资不错的各门弟子。”邝何突然嘲讽地勾起唇角,道:“那群弟子扬言要组成正道联盟……” 组成联盟为何,不言自喻,邝何及时止住了话语,自觉给人留够了想象空间。 没想到尹隋在案几后皱起眉,语气非常不耐烦:“谁让你说这些废话了?” 邝何:“……?” 尹隋把那只木符放在案上,沉默了片刻,而后看似随意地开口:“姜朔呢?” 邝何愣了一下,没能立即反应过来。 随即他倏然感到一阵极沉极盛的威压,带着凛冽刺骨的魔气,邝何喉间一甜,承受不住地朝前弓身趴下,面色惨白,额上冒出大颗汗珠。 灵核中如被凌迟般的疼痛袭来,邝何忍了好一会儿,这阵突如其来的威压才逐渐散去。 尹隋重回他自己的身体后,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将其上的剑伤刀伤修复,但灵核却不是轻易能医治的外伤,如今尹隋情绪波动较大时,魔气仍然会从灵核中四溢出来,伤到四周的人。 邝何费劲地从地上爬起来,顾不得整理仪态,急急道:“姜……姜朔他,平日应是处理九华门内的事务,试炼也是他主持的,倒是与之前不成事的模样不同。” -- 第96页 尹隋坐在案几后,依然拧着眉心,似乎对这番回答仍不满意。 男人抿了抿唇,不耐烦地沉声道:“听说姜朔亲自收了个徒弟?” 邝何回忆片刻:“是有这回事……据说是在试炼中挑中的,那弟子年纪尚小,天赋也勉强算不错。” 谈及此处,邝何内心不由得嘀咕,大门派的修士收几个徒弟算不上什么稀奇事。姜朔虽然资质中庸,好歹在九华有些许话语权,要收个打杂徒弟也不奇怪…… 他迟疑了一会儿,继续道:“这两日,那弟子似要向姜朔行正式的拜师礼。” 案几后传来一声很轻的裂响声,邝何一惊,偷眼看去,却见男人一手执着笔,淡漠目光落在前面的宣纸上,没有半点异常。 邝何复又低下头去。 尹隋沉默了半晌,将手里被捏断的毛笔搁下,起身往外走去。 邝何不明何意,只当他待得闷了,准备出去散散心。毕竟这几月余,尹隋大部分时间都在殿中闭关,偶尔有寥寥几句传音给邝何,直至近日才露面。 男人走过半跪在地的邝何身边,忽然停了下来。 邝何盯着他垂落在地的黑色袍角,心下意识提了起来。 “让那东西安分点,”尹隋嗓音冷冷,“别以为助本尊回到这具身体,本尊就不会杀它。” 邝何呼吸一窒,强笑着抬头:“尊上何出此言?属下不懂什么意思……” 话音还没落下,他就感到头顶凭空压下极重的魔气。尹隋瞥了一眼地上趴着的人,语气平静:“少说废话。” 邝何被魔气凌迟得几欲癫狂,就在他忍不住要说话的时候,尹隋忽然动了动脚步,径直从他身边走过,似乎根本没有在等他回答。 “……”邝何盯着男人离开的背影,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恨恨咬牙。 “你失态了。” 不知何时,一团淡淡的雾气环绕在邝何身侧,孩童般尖细的声音传出来:“他要说什么,让他说便是,与你何干?” 邝何神色郁闷,忿忿道:“被那魔气压制的又不是你。” 黑雾尖声道:“我们费尽心力助他重生,尹隋也太过不知好歹。等日后我修成实体,岂还有他猖狂的时候?” 邝何闻言看了黑雾一眼,目光逐渐显出狂热来,压低嗓音问:“那你何日能修成实体?到时候可别忘了让我也……” 他的语句渐渐弱下去,脑海中萦绕的都是自己修为大成、步步登天的模样,面上已显出痴迷之态,是心魔深重的神态。 “自然,”黑雾桀桀笑起来,“你功劳最多,之后好处也少不了你的。” 邝何想了一会儿,忽又犹豫道:“应该不会像我师尊那样……” 玄极门掌门,也就是邝何的师尊,如今早已是一具行尸走肉的空壳,倒还有几分人的意识,不过大多数时候,都是一个被操控的傀儡罢了。 黑雾不以为然:“借你师尊的壳子是因为好办事,你能有什么用?” 邝何:“……” “尹隋去哪了?”黑雾声音细细的,颇为关注自己培养的魔修。 邝何:“应是……去九华了。” “去报仇?”黑雾若是有眼睛,此刻必然转了转,愉悦道:“是个好苗子,比其余几个废物令人省心多了。” 它是天地之初便诞生的混沌恶念,成千上万年后,终于修出神智,离凝成实体却还有一大截距离—— 自人间逐渐被圈于严苛秩序内后,天地间的恶念便日益稀少,它拥有神智后数千年,还只能是团浅淡无用的黑雾,本来这几年,它已经初步凝出了人的躯壳…… 又怎知上次触怒尹隋,竟然在千里之外结咒,将它好不容易凝出的壳子给击碎了。 以至它只能借用玄极门掌门的身体,做些操控他人神智的下作之事。 黑雾阴沉沉地想,如今只能寄希望于它精心培养的几个魔修,能搅乱这天地间的秩序,让它饱食一顿。 而其中,尹隋又是最令它期待的那一个。 * 九华,曲台。 于普早早地来到姜朔居住的小院门外,垂手肃立。 祈凤几月前在失控的东衍手底下受了重伤,至今仍缠绵病榻。九华能顶用的弟子不是在秘境内受伤,便是在锁妖□□.塌时因结阵抵御魔物而耗尽心力,反倒是当时还在养伤的于普逃过一劫。 卯时正,小院内响起细微的动静,片刻后,门被人推开,姜朔的身影出现在于普面前。 他今日着一身玉白轻衫,乌发用一根朴素木簪挽起,长长的睫羽下掩着不明显的青色,明显是没有睡好。 于普见状,皱眉道:“师娘,你该多休息,莫要再夜半翻看文书了。” 姜朔摇摇头:“不碍事。” 于普心知劝不动他,况且这数月九华人心惶惶,各堂长老伤的伤,还有人生出了自立门户的念头,姜朔一力支撑,已经连续几个月没睡过好觉了。 “今晨不是有拜师礼么?”姜朔顿下脚步,对于普道:“走吧。” 在九华已举办完的试炼中,着实发现了不少好苗子。本着将来对抗玄极门和尹隋的目的,九华也需要多收一些天资聪颖的弟子。 拜师礼在九华正殿前的广场上举行,姜朔到了地方,扫视一圈,没见到眼熟的身影,于是问:“萧尘呢?” -- 第97页 于普答:“他去换衣服了。” 萧尘便是姜朔此次准备要收的徒弟,于普也见过这个少年,年纪才刚刚十五岁,性情却谦虚沉稳,最重要的是道心坚定,假以时日,必能成才。 广场上还有其他准备拜师的弟子,个个脸上兴奋又紧张,既期待接下来的拜师礼,又担心有什么地方没做好,令得未来师尊不喜。 姜朔从人群中走过,如今不认识他者寥寥无几,新弟子们纷纷让开一条道,并恭敬地垂首:“见过姜仙君。” 姜朔旋身在首席落座,司药堂长老、惩戒堂长老也在两侧坐下,连司药堂的大师姐也占了一个位子,准备收两个小弟子玩玩。 “时辰将至。”于普主持此次拜师礼,肃然对底下的众人道:“排成两列站好,莫要拖沓。” 姜朔眼角余光瞥见不远处匆匆行来一个身影,抬眼看去,原是萧尘。 少年年纪虽小,身量却高,五官俊秀端正,目光炯炯,身着拜师礼正式的墨青色长袍,厚重的颜色没能将他压制,反而衬得他气质沉稳,出众至极。 姜朔看着他,忽然闭了闭眼,拂去脑海中另一人的身影。 也是这般出众夺目的少年,也是聪慧过人的天资,甚至于连坎坷不平的身世也显得如此相似…… 但于韫没有穿过这身墨青色的拜师礼服,更不是自己的徒弟。 姜朔微倦地低下眼睫,抚平心中骤起的波澜。 唇边却似有火势蔓延,那日少年烙下的吻滚烫得多日未消,姜朔抿了抿唇,仍是觉得不太自在,以至于不想再去看自己要收的新徒弟。 萧尘与其他弟子站成一列,位于最左侧,下意识抬头巡视上座,视线定定落在那玉白轻衫的人身上。 姜朔应是没睡好,目光散漫,神情倦懒,坐姿也不太端正,饶是素净至极的衣物,也生生显出几分欲语还休的意味来。 萧尘如被烫到般垂下眼,心道罪过,不该心生妄念。 姜朔不知众弟子脑子里在想什么,他坐了一会儿,忽然察觉到底下有一道强烈的注视凝在自己身上。 他不禁抬眼去看萧尘,却看少年老老实实地低头站着,并不任何不妥举动。 姜朔蹙眉,一一扫视过场内各个弟子。 待目光落在一个长相普通的弟子身上时,姜朔怔了怔,与他毫不掩饰的视线对了个正着。 那黑眸深沉如渊,翻涌着极盛的情绪,姜朔不认识他,但莫名觉得这弟子看起来很愤怒。 他在生谁的气?为何生气? 姜朔又细细看了看这弟子的样貌,在记忆里搜寻一圈,确认从未见过这人。 “拜师仪式开始——”于普提高音调,目光落在萧尘身上,道:“你先来。” 萧尘捧着自己的佩剑,缓步走到台阶之下,曲膝跪在准备好的软垫上,抬起眼,直直注视着首座的人,开口:“弟子萧尘,今日拜入姜朔仙君门下,此后牢记九华门规,勤加修炼,替师尊排忧解难,誓与邪魔外道两相不容,来日修为大成,必将玄极门及魔修尹隋斩首!” 最后几字掷地有力,萧尘眼神明亮,眸中燃烧着坚定信念,不避讳地迎着众人或诧异或讥嘲的目光,丝毫不退让。 姜朔看着他的模样,默然片刻,心内叹息。 这才是原著里真正的正道男主,将来唯一能与尹隋抗衡的希望。 不知道为何,即便终于寻到了正确的路,姜朔也轻松不起来,反倒有种极淡的疲惫之感。 将来某日,萧尘应会与尹隋对战,而那个时候…… 姜朔心底莫名泛起细细密密的疼痛,似有蚁虫啃咬,令人心神不宁。 他压下那阵不安,平静对台阶下的萧尘道:“过来吧。” 萧尘起身,捧着佩剑到了姜朔身前。姜朔接过侍女手中的青玉碗,将其中盛的灵泉之水分别点在萧尘的额上、肩上和剑上,意为洗去杂念,坚定道心。 然后,姜朔伸出两指,在萧尘雪亮的佩剑上轻轻一划,圆润的血珠涌出,姜朔垂着睫,抬指在剑身上一点,留下几滴血迹。 剑如有灵般轻颤起来,那几滴血珠慢慢地渗入剑中,意为牵制与骨血相连,等血尽数融入剑中后,萧尘便是姜朔唯一的弟子。 萧尘心中激动,手微微发颤,忍不住出声喊了句:“师尊——” 下一刻,身后忽起爆裂之声,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肆虐的魔气横扫而过,修为较弱的新弟子们尽数如断叶般被扫出去,重重落在远处的地面上。 萧尘那把普通的长剑震了震,终究扛不住过于强大的压力,从他掌中脱手而出,斜飞到了台阶下的一人手里。 几位长老霍然站起,目光如电扫向阶下。 唯有姜朔始终坐着,神色一瞬意外之后便重回平静。他看着底下一手持着萧尘佩剑、容貌普通的弟子,眸光淡淡。 台阶之下,那弟子抬起萧尘的剑,审视了一番,轻嗤道:“什么破东西,也配。” 他随手把剑丢在地上,发出清脆一声响,抬步朝台阶上的姜朔走去。 而随着他的动作,加诸在身上的改变容貌的法术也逐渐消褪。众人齐齐盯着他的身量拔高,不起眼的相貌消去,露出俊逸分明的轮廓,一双深墨中隐带猩红的眸子令人见之色变。 “尹……”有人艰涩地咽了一口唾沫,嗓音在惊恐中变调:“是……尹隋!” -- 第98页 尹隋还穿着那身墨青色的拜师服,原本在之前那个“普通弟子”身上显得宽大的古板直袍,在尹隋穿来却显得气质秀雅,风姿独绝。 就是脸色有点阴沉。 尹隋一路行至姜朔跟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座上的人,盯了半晌,倏然抬手从腰侧抽出血煞之剑“朱”,剑身溢满的血雾魔气刺得人肌肤生疼。 旁人神色大变,立时都祭出长剑,进入戒备状态。 姜朔安静地看着他,漂亮的眼眸里不见情绪起伏,倒比尹隋淡定许多。 尹隋将剑转了半圈,压低长睫,垂目打量了片刻,觉着自己这把剑比方才萧尘那把顺眼多了。 ——这才配得上姜朔落下师徒血符。 “你想做什么?”姜朔突然轻声开口问。 尹隋回神,撩起眼皮,冷淡道:“你收徒,有没有过问本尊的意思?” 姜朔语气平静:“为什么要问过你?” 一旁的司药堂长老神情微变,警惕地看向尹隋,就怕这句话激怒这煞气深重的魔头。 毕竟今时可不比往常,尹隋身上的魔性比曾经重了百倍不止,谁知道他一怒之下会干出什么事来? 听见姜朔的反问,尹隋顿了一顿,竟然笑了。 他抬起手,剑尖虚虚悬在姜朔喉间,既像是杀意尖锐的威胁,又似亵昵亲密的触碰。 “朱”周身的浅淡血雾沿着白皙修长的脖颈滑下,黏腻徘徊在姜朔锁骨处,如同下一刻就要猛地收紧,恼恨勒住那脆弱的颈。 “本尊还没有拜师,”尹隋看着姜朔,冷冷出声,“什么时候轮得到他们?” 作者有话要说: 尹崽醋性大发 —————— 第42章 炙吻 尹隋突兀地出现在九华门派之内, 令得九华众人既惊且怒,惩戒堂长老给了于普一个眼色,让他赶紧开启防御阵法。 然而还没等于普挪动脚步, 忽然听见姜朔低低叹了一声, 开口:“你何必如此模样。” 尹隋眸色愈沉, “朱”缠在姜朔颈间的血雾也瞬时浓重了许多。 “你已经拜过师了, ”姜朔抬起眼, 嗓音平缓,“不谈百年前如何,就算是你进入九华后, 也已拜东衍为师。” “为剔除你灵核中的魔气,我曾带你到千里之外寻找灵泉。”姜朔腰身挺直,仿佛根本没有注意到颈间缠绕的阴寒魔气,一字一句道:“我也曾督促你勤加修炼九华功法, 以你的天赋, 数十年内修为进阶必然迅速。” 姜朔感到些微疲倦, 垂下睫羽,低声说:“若你未曾入魔, 便已有师尊。你既入魔, 正邪不两立, 又怎能再拜师?” 听了最后一句话, 尹隋握剑的手用力至指节泛白, “朱”像是感受到主人的情绪变化,轻轻颤鸣起来,发出的声响竟似有些痛苦。 “姜朔, ”尹隋终于出声, 嗓音沉而哑, 墨眸里翻涌着猩红血色,“本尊,今日只为你而来。” “其余人、其余事如何,通通与本尊无关。”他道:“本尊来,只是因为……” 尹隋侧转过身,瞥向一边的萧尘,掩去目光中的妒恨与嫌恶,寒声道:“他不配拜你为师。” 那些自己曾经小心隐藏、处处为营才得来的温柔对待和耐心教导,这个人凭什么能不费半分力气就获得? 论天资,自己比他要强;论乖巧听话,尹隋自觉也不会比萧尘差——只要姜朔肯如往常一样对待自己。 越是思忖,尹隋心内的怒意就越盛,手中血剑声鸣不休,毫不掩饰对萧尘的杀意。 饶是一旁的萧尘心志坚定,但佩剑被夺,他修为又尚低,在凛冽的魔气压制下,脸上也逐渐显出一点惊慌和无措来,不禁去看姜朔。 姜朔依旧坐在首位,沉默片刻,开口:“如果我今日不收萧尘为徒,你会不伤九华一人,直接离开吗?” 尹隋皱眉,下意识想否认。 但他今日能阻止姜朔收萧尘为徒,来日若是出了什么何尘、刘尘之流,他又当如何? 尹隋想了一会儿,忽然察觉到周身的空气缓滞了下来。修为已入大境界后,对周遭一星半点的动静都清晰异常,尹隋眉头一动,转身就要挥剑而出—— 下一瞬,他的手背被姜朔抬腕轻轻按住,那力道轻柔得不堪一击,却令得尹隋动作一顿。 不远处一九华弟子匆匆以血画下最后一道法符,激动大喊:“起阵!” 淡金色的阵法光芒骤起,尹隋黑眸沉下,看向姜朔:“你——” 灵力流在防御阵表面爆发出金红光芒,将丝丝缕缕蔓延的黑色魔气收拢吞噬。尹隋察觉到愈来愈强的压制力道,仍是一动不动,对姜朔道:“你故意拖延本尊?” 姜朔垂落的长睫颤了颤,没有答话。 尹隋又笑了一声,低声说:“既如此……” 话语未尽,尹隋倏然伸手,狠狠一把摁住姜朔腰腹,反手一剑悍然劈向阵法金光,毫不顾忌强行破阵会在身上留下的深重伤势,几步斩开阵法缺口,在众人的惊惧视线中,挟着人扬长而去。 “师娘!”于普脸色剧变,正要追上去,却被惩戒堂长老一拦。 “你凑上去送死吗?!”惩戒堂长老冷着脸,望了一眼尹隋离去的方向,道:“这是九华大阵,他强行破出,灵核必然受了重伤,这一月内,便是我们围剿玄极门的有利之机。待做好万全之策,再对上尹隋不迟。” -- 第99页 于普攥紧手里的剑,愤然出声:“但师娘被他带走了!” 惩戒堂长老沉默半晌,方才开口:“姜仙君……曾与尹隋相处多日,想必不会有大碍。” “目前最重要的,是如何斩除尹隋和玄极门这两大祸患。”惩戒堂长老目光投向远处,淡淡道:“东衍仙尊闭关,姜仙君被挟,正是我们面临的严峻考验。” “莫要再为不重要的事浪费情绪。” 于普持剑的手微微发颤,咬牙道:“我早便觉着那于韫不对劲,却没能看出真相,若是……” “不必自责。”惩戒堂长老叹息:“尹隋隐藏极深,虽说几次都露出了些许端倪,我也没能往这方面细思。” “谁能知道尹隋死后还能重生,甚至回到锁妖塔第九重镇压的肉.身里?” 于普红着眼,恨恨道:“我原想不通他为何潜入九华,如今看来,便是为了那锁妖塔……” “来日我见到他,必尽全力杀之!” * 姜朔被关进了玄极门深埋地下的密室里。 密室由青石筑成,燃着不灭的磷脂灯,幽暗的火苗勉强能照亮其内大致构造。姜朔摸索着到了石床边坐下,感受到四周无孔不入的森森寒意。 尹隋…… 姜朔垂眸想着心事,眼前不由自主浮现出魔修那张压抑着怒气的俊美面容,明明挟着自己回来时下手极重,到玄极门后却只是阴沉着脸把人关进密室,一时间令得姜朔也茫然不已。 他原以为尹隋把自己带回来,不杀便是要折磨,不曾想…… 尹隋想做什么? 姜朔在密室内待了整整三日,期间只见过一次玄极门送水和药的傀儡奴仆,既因禁制出不去密室,也无法与外界取得联系,喝了那水之后,更是整日昏昏沉沉,不知今夕何夕。 第四日,尹隋一身墨色冕服,步入地下密室内,一眼看见正在石床上昏睡的姜朔。 光线暗沉,却掩不住美人莹白如玉的肤色,似是因梦中所见,姜朔轻轻蹙着眉,畏冷般微蜷起腰身,看起来极其惹人怜爱。 尹隋脚步停住,他沉沉盯着石床上的人片刻,忽然屈指动了动,给自己施了个障眼法术。 俊俏少年穿着月白色的九华弟子服,轻快地走到石床边,伸手推了推姜朔,低声叫道:“师娘。” 几声过后,姜朔茫然睁开眼,思绪混沌中瞧见熟悉的脸,下意识轻声开口:“……韫儿。” “是我。”尹隋应道,墨眸里猩红色渐浓,他抬手环过姜朔颈后,将人拉进怀中,另一手漫不经心地在姜朔洁白的锁骨处抚过,凝视了怀中人片刻,骤然手臂用力收紧,低头恨恨啃咬那红润的唇。 姜朔一双漂亮的眸中还含着朦朦胧的雾气,目光涣散失焦,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尹隋在做什么,被咬得疼了之后,才条件反射地去推人。 尹隋遂放轻了力道,捏着怀中人的下颔,逼得姜朔张开口来,或轻或重地舔舐吸吮,直至两人呼吸灼热交融,被压制的美人才后知后觉地醒过神来。 “……唔!”姜朔睁大眼,猛地抬手推开尹隋。 尹隋顿了顿,抬手擦去唇边一丝清液,展开一个单纯无辜的微笑:“师娘?” 姜朔的神色已然冷了下来,叫道:“尹隋。” 尹隋今日无端觉得这熟悉的名字如此刺耳,但即使被揭穿,他依旧没有散去伪装,而是侧身坐在石床边,出声问:“在这里待得还习惯吗?” 少年的嗓音更为清亮明朗,这样眼巴巴问一句,像是两个人还待在九华曲台小院里,商议一些寻常小事。 姜朔不答他,只沉默着拖起酸软的身体,往石床另一边挪了挪。 少年唇边扬起的笑意逐渐暗淡下去,又显现出那种哀哀可怜的模样。以往每次尹隋做出这副情态,姜朔总会心软,再不济也能柔下语气与他说话。 或是温和的训诫,要么就是不自知的偏爱安抚。然而尹隋等了半天,却发现这次他的示弱失效了。 姜朔靠在冰冷的石壁上,微垂着头,长睫没什么精神地低颤,压根没有抬眼看人。 尹隋:“……” 他卸去了身上的障眼法,从有些瘦削的少年身形恢复成高大挺拔,墨色冕服沉沉压在肩上,给他原就冷而锐利的眉眼又加了几分寒意。 “本尊在问你话,”尹隋长身立在姜朔身前,压制着心底暴起的魔性,“若是待得不舒服,等会给你换个地方。” 姜朔半阖着眼,似是又陷入了昏睡。 尹隋皱眉,自己疗伤的这几天,邝何命人给他送了什么? 他上前一步,执起姜朔的手,凝神探了一下细细的脉,发现只是残留些许致眠的药物。 尹隋站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冷着脸道:“前几日……本尊没有伤到任何一个九华的人。” 他斟酌着有什么要澄清的,慢慢开口:“本尊过去,只是想见见你,并非故意打断萧尘的拜师礼。” “……”尹隋憋了片刻,还是忍不住道:“你若是真要收萧尘为弟子,也不是不行,” “但必须先收我为徒。”他语气烦躁,不情不愿。 角落的姜朔安静半晌,在尹隋失去最后的耐心之前,极轻地出声:“冷。” 尹隋耳尖动了动,握住姜朔的手,发现果真凉得不行,于是索性把人拦腰一抱,大步往密室入口处走去,随手把严丝合缝的禁制给破了个稀碎,黑眸直视前方道: -- 第100页 “本尊那日受了点轻伤,忘记要来看你。” 姜朔被他妥当地抱在怀里,鼻尖嗅见一丝很淡的血腥味。 尹隋又沉默了一会儿,才难以启齿般开口:“我……本尊以为这地方应该住得很舒服。” 魔修们普遍喜暗贪寒,越是幽僻寒冷的地方,对修炼的助益便越强。 尹隋那天也是被怒火冲昏了头,不知怎么地,竟然直接把人丢在这间石室里。 他抱紧了怀里的人,一路出了密道,几步间便轻而易举跨越数里地,来到山崖下的一处小院前。 午后的阳光灿烂至极,姜朔下意识抬眼去看,一树开得正好的桃花枝映入眼帘。尹隋从木门进了小院,俯身把姜朔放在桃花树下的大石头上。 一只雪白的什么东西窸窸窣窣地从石头旁窜过来,跃上姜朔的腿。姜朔低头看去,发现是只耳朵粉嫩嫩的雪兔,还很小,尾巴短短圆圆的。 “上午从后山抓的,”尹隋目光不带情绪地扫过那只蠢兔子,淡淡道,“若是不喜欢,炖了吃就是。” “……”姜朔问:“然后呢?” 尹隋皱眉:“什么?” “你挟我到玄极门,是想做什么?”姜朔安静地看着他,漂亮的眸子里几分探寻。 尹隋负手站了片刻,神色漠然:“……本尊想这样做便做了,没有理由。” “再者,”他平平道,“多人亲眼见你被本尊带走,如今几日过去,你名誉已损,不必思考回去了。” 姜朔眼神不解。 尹隋垂在袖中的手指微微屈起,又松开,嗓音轻描淡写:“本尊是魔修,自是放纵浪荡,贪欲好色,在世人眼中你早遭本尊强行凌.辱,你身为东衍道侣,也令九华蒙羞,何必回去受人冷眼。” 姜朔明了,他若有所思地思索半晌,莹白指尖抚上殷红微肿的唇,轻声问:“半个时辰前,你原是在凌.辱我吗?” 本是寻常一句问话,尹隋一张冷白的面容上却如红霞漫起,耳根和脖颈都似浸了桃花汁,连表面的疏离淡漠都维持不住了。 他几不可察地退后半步,硬邦邦道:“你——” 姜朔抬眼望着他。 尹隋掩在袖中的手紧攥成拳,好一会儿才把耳畔的热度压下去,恢复成冷冰冰的样子,开口:“本尊若要凌.辱你,哪还能留你好端端坐在此地。” 他墨色瞳孔中翻涌着猩红血色,周身的魔气越发沉凝,居高临下道:“你若敢不安分待着……” “来日本尊便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作者有话要说: 尹隋:故意放了大话,并(指某些特定场合) —————— 第43章 难熬 尹隋给姜朔安排的小院, 除了一人一兔住在里面之外,再也不见其他玄极门的人。 姜朔起先还想接触玄极门弟子套些话,却不想几日里除了尹隋和一只只会吃的雪兔, 竟是再也见不到半个活物。 也不知外界情势如何……姜朔心不在焉地抚摸雪兔毛绒绒的长耳朵, 垂睫看着地上落的桃花瓣出神。 萧尘没能拜成师, 尹隋提前数年暴露重生身份, 甚至在九华来去自如, 却没有特意下手伤人。 姜朔凝视着怀中轻蹭的雪兔,发觉如今剧情早已脱离了自己的记忆。 就连尹隋也—— 院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姜朔都不用抬眼去看, 就知道是魔修过来了。 “你没吃饭。”尹隋立在院中,瞥了一眼石桌上冷掉的饭菜,开口道。 姜朔:“。” 其实修真人士,几天不吃饭也不会死。 尹隋皱眉, 娇嫩的桃花瓣落在他墨袍上, 瞬时被魔气碾得粉碎, 他淡淡问:“你在生气?” 姜朔把雪兔放下,起身回房, 平静回:“我应该高兴吗?” 尹隋伸手捏住雪兔的后颈, 注视着在自己手中扑腾短腿的兔子, 思考片刻, 疑惑出声:“你不喜欢兔子?” “……”姜朔停下回房的脚步, 饶是再温柔耐心的人,此时也不免生出恼意。 “尹隋,”他转过身, 直直看着魔修, 漂亮的眸子里难得显出几分怒气, “你瞒我在先,囚我在后,如今倒来问我,是为何不高兴?” 尹隋抿紧薄唇,下意识垂下眼睫,过了片刻才道:“本尊重生后,若是毫不掩饰身份,怕是三日之内便魂飞魄散。” 姜朔顿了顿,发现魔修似是……在与他解释。 “本尊进九华,起初是为了报仇。”尹隋嗓音低低:“东衍对本尊有杀身之仇,本尊也确曾是想寻机会杀了他。” 后来如何这个复仇的念头愈变愈淡,他又是如何陷入宁静而温柔的日子里忘却本来目的…… 尹隋随手把蹬腿的雪兔丢回桃花树下,不说话了。 姜朔静静站着,过了片刻,问:“九华无端暴毙的数名弟子、锁妖塔的禁制松动、玄极门的秘境试炼,与你有无关系?” 尹隋沉默许久,方才出声:“与本尊无关,但因本尊而起。” 姜朔的长睫很轻地颤了下,不知是信还是不信。 尹隋心内逐渐焦躁起来,他明明已将人困在此处,却仍有患得患失之感。体内的魔气扰得他无法静下心思考,只凭本能驱使他用最粗暴的手段去解决—— “你若想出去,唯有两条路可选。” -- 第101页 尹隋嗓音像是凝了冰:“要么放弃收萧尘为徒,和东衍断绝关系。要么与本尊结为道侣。” 姜朔怔了下,目光茫然,似乎是没听懂。 “本尊——”尹隋伸手折下一根桃花枝,漫不经心般盯着它看,一边冷淡道: “……觊觎你多时,不介意你曾有其他道侣,你日后与本尊双修,修为也会大有增益。” 他又想起什么,微拧眉心,加重语气道:“本尊没有过其他道侣,也未与他人双修过。” 姜朔:“……” * 尹隋离开后许久,姜朔仍在沉思。 是什么时候…… 姜朔想起曾经的小徒弟,除了黏人一些、喜怒无常一些、爱哭一些……应该也没什么与常人不同的地方。 而自己除了按部就班地教习课业,闲暇时偶尔带着少年出门游历之外,似乎也没有什么做过什么值得注意的事情。 夜半时分,姜朔在榻上辗转反侧,闭上眼要么是俊俏的少年面容,要么就是魔修冷而猩红的眼眸,心内纷扰杂乱,竟是半点困意也没有。 熬了半宿,姜朔索性起身披衣,喝了几口凉茶,推门出去小院里吹风。 不料他才踏出门槛半步,就被院中盘腿而坐的身影惊得一怔。 尹隋垂眸坐在桃花树下,正百无聊赖地拿一根细细的桃花枝拨弄雪兔的长耳。那雪兔被法术定身在原地,徒劳甩动耳朵和尾巴以示愤怒,听见姜朔出来的动静,一双红眼睛立即求助般看向他。 尹隋手里的桃花枝顿住,显然没想到姜朔会出来。 但随即他把花枝一扔,语气散漫道:“此地阴凉空旷,适合静心修炼。” 姜朔走近几步,问:“你每天晚上都坐在这里发呆?” “怎么可能。”尹隋下意识反驳,眉头紧锁,嗓音沉沉:“本尊岂是那等无聊透顶之人。” 他掌心下的雪兔疯狂蹬着四肢,把细碎的泥土踢到尹隋腿上。 “白日的事,你考虑得如何。”尹隋转移了话题,把禁锢雪兔的禁制解开,把那小东西放走,一边故作心不在焉道:“本尊不是有耐心的人。” 魔修脸上表现出来一点之前还是少年时常见的不耐和赌气:“若你迟疑不决,本尊自己做决定就是。” 姜朔轻轻蹙眉:“我是你的……师娘,怎可能与你结成道侣。” “那又如何?”尹隋盘腿坐在地上,微撩起眼皮,墨眸深似黑渊,淡淡道:“魔修大都罔顾人伦,肆意行事,本尊也是如此。” “况且——”他屈起手指,无意识地在膝上点了点,语气嘲讽:“本尊强占你,令东衍蒙受奇耻大辱,岂不正合心意?” 姜朔别开头,嗓音低了下去:“我不收萧尘为徒便是。” 尹隋不知怎么的,明明已达成最初的目的,却仍忍不住在袍袖底下攥紧了手,冷声道:“只不收萧尘为徒?” 姜朔的眸色在月光下极美,如醇酒一般柔和醉人,尹隋牢牢盯着他这双眼眸,在里面瞧见些许茫然不解。 “你想如何?”姜朔开口问。 尹隋:“与东衍断绝道侣关系。” 姜朔思索片刻,觉得也无大碍,本就是有名无实的假道侣:“行。” 尹隋得寸进尺,步步紧逼:“昭告天下,你已与东衍毫无瓜葛,和本尊情投意合,早已是本尊的榻上之人。” “……”姜朔难得无语,默然半晌道:“这与你结为道侣,有何不同?” 尹隋眉心一拧:“自是不同,你若与本尊结为道侣,明日起每夜便与本尊同榻共眠,日日双修,怎么可能一样?” 姜朔:“。” 魔修之所以是魔修,也许是因为比寻常人要厚上许多的脸皮。 若还是曾经的小徒弟,怕是谈起“榻上之人”的那一刻便面红耳赤,不敢再多言了。 “本尊只给你三日时间考虑,”尹隋语气轻描淡写,只在姜朔看不见的角度悄悄红了耳背,“三日过后,若是没有答复,本尊不仅要你再不能收萧尘为徒,还要你心甘情愿上本尊的榻,与本尊结为道侣。” * 听完尹隋放的狠话之后,姜朔原本思考着是否该依他所言,亲笔写一封请离书给东衍,却在仅仅一日后,变故陡生。 “东衍已昭告各界,你早就不是他的道侣。”尹隋抱着剑,懒身倚在桃花树下,与屋内的姜朔说话,神色看似漫不经心,语气却嘲讽:“并声称,从今往后,你与他毫无关系,不过是九华一个普通的修士。” 姜朔正站在窗边的书案前,提笔练字,闻言笔尖一顿,一滴墨汁坠下,砸在宣纸上,染出一大片黑渍。 “为何?”姜朔垂下睫,轻声问。 倒也并非追求个天下第一人道侣的名号,只是这么久,他早已习惯了这个有名无实的身份,也习惯了在终日见不到东衍人影的时候,咬牙扛下九华掌门之责。 有许多个日夜,那些晦涩难懂的账本、难以捉摸的卷宗、厚重陈旧的修炼典籍都是他的固定睡前读物,虽然力不能及,但姜朔以为……自己好歹也是做了些事情的。 尹隋慢慢敛起脸上散漫的神色,墨眸沉沉地盯着窗内的人看了一会儿。 姜朔微低着头,抿唇看着案上的宣纸,似是在出神。 “你若是不高兴,”尹隋倏然出声,淡淡道,“本尊替你杀了他便是。” -- 第102页 姜朔很轻地摇摇头,忽而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半晌后才开口:“如果这样,我不需要再写请离书给东衍了吧。” 尹隋很有些焦躁,心底并不为这件期待已久的事情感到高兴,反而瞧见姜朔怔怔出神的模样,就恨不得马上杀去九华,把那人千刀万剐。 自己都还没对姜朔怎样,东衍这厮…… 魔修眸中翻涌出暴虐的猩红血色,就在这时,姜朔突然搁下笔,对窗外的阴沉不定的尹隋道:“我想出去走走。” 尹隋:“……” * 半个时辰后,两人到了玄极门管辖的下界城镇内。 “你……”尹隋仿佛这时才反应过来,皱眉冷声道:“本尊只是今日正好待得烦,才带你一同出来,别以为以后就可以——” “栗子甜糕。”姜朔目光落在不远处,开口说。 尹隋后半截没能说出口的话就卡在了喉里,他把视线移过去,发现十几步远处果然有个卖栗子甜糕的小贩,正大嗓门招呼来往不绝的百姓:“栗子糕来一口?甜而不腻,新鲜热乎着!” 尹隋短短一瞥,便收回了注视,忍不住道:“那种小玩意儿本尊也会做。” 姜朔自然知道他会做,还做得很不错。曾还在九华时,身为小徒弟的尹隋就喜欢钻在厨房里,借着做糕点的理由逃避课业。 偏偏姜朔心软又嗜甜,完全抵御不住糕点的诱惑,尹隋时常用几块小糕点,便哄得他忘却要检查课业一事,让少年借机浑水摸鱼,懒散度日。 思绪浸在过往里仅仅一瞬,已然被身旁的魔修察觉,嗓音低低地出声:“别看了,若你真想吃,本尊……你求一求本尊,也不是不能勉为其难做给你尝尝。” “那个人,”尹隋的眸子漠然扫过热情的小贩,冷淡道,“是妖修,他卖的东西不能吃。” 姜朔一愣,再次看向那商贩。 小贩笑着的嘴角弧度有些夸张,如同一张假人皮般粘在脸上,瞳仁比之常人更扁细。而他手底下的栗子糕,虽然卖相极佳,但姜朔细看之下,却发现那糕点周边萦绕着淡淡的妖气。 这东西吃进肚子里,会发生什么不得而知。 有个牵着小孩的妇人走上前去,一手攥着皱巴巴的荷包,看样子是准备买些糕点给自家饥饿的孩子吃。 姜朔眉心轻蹙,停下脚步。 “处处妖修鬼修纵横,”姜朔语气微冷,“玄极门不管这些百姓死活的么?” 尹隋原本心不在焉,闻言道:“本来就是一帮自私自利的蠢货,能指望什么。” “……”姜朔问:“你现今不是玄极门掌门么?” 尹隋一顿,神情轻蔑,语气不耐烦:“本尊是个屁的玄极门掌门。” 姜朔:“。” 玄极门掌门的话题到此为止,姜朔移转目光,发觉不远处的妇人花几个铜板买了甜糕,正要俯身喂给小孩,立时脸色一变。 “你做什么?”尹隋看他直直往前走去,皱眉问。 姜朔自被带来玄极门后,修为早已被尹隋用禁制封住,如今能力和个五感稍灵的普通人没什么两样。但比起普通人,却更为引他人注目,也更为脆弱不堪。 看着姜朔径直往那妖修商贩处走去,尹隋在袖中攥紧了手又松开,低声不耐道:“……多管闲事。” 随即,他微抬起手,索性直接凌空把妖修的糕点摊子给掀了。 走到一半的姜朔:“……” 刚要把甜糕喂给孩子吃的妇人:“……” 妖修小贩被魔气掀翻在地,糕点零零碎碎砸了一身,登时勃然大怒,连伪装都忘记了,暴露出了尖利的犬牙和身后长长的尾巴,跳起来大骂:“他娘的哪个龟孙——” 尹隋眉心一拧:“聒噪。” 妖修怒骂的话突兀断绝,浓郁阴寒的魔气令他浑身毛发竖起,瞳仁缩成尖尖一根线,终于在天性本能的恐惧之下,猛地化作原型,忙不迭地逃窜而去。 他逃离的动作仓促飞快,周围的百姓甚至都没能看出来是个什么东西,只惊恐地瞪大眼:“妖……妖修!” “那边还有个魔——” “魔修、魔修来杀人了!” 人群四散尖叫着奔跑,一手还抓着甜糕的妇人愣了半晌,忽然弯下腰捂住小孩的眼睛,哆嗦着腿软跪倒在地,语不成句地对不远处朝她走来的尹隋道: “官……官爷,俺、俺家孩子才三岁,求求您……求您别害他——” 尹隋神色冷淡,目不斜视地从她身边走过,一直到姜朔身前才停下脚步,烦躁开口:“事情解决了,还不走?” 短短几瞬,两人周围熙熙攘攘的人群散了个干净,还有些胆大点的,躲在远处的小店里头往这边张望,眼睛里溢满恐惧和紧张。 姜朔目睹了全部经过,此时垂睫道:“……他们为何这样怕你?” 尹隋语气无谓,目光中甚至隐带嘲讽:“因为本尊是魔修。” 他看向姜朔,微挑起眉,似笑非笑:“怎么?你可怜本尊?” 姜朔摇摇头,轻声说:“不,只觉得……若是我当初没有带你进秘境,就好了。” 尹隋愣了一下。 “无稽之谈。”魔修转开眼,掩去心里那丝异样,低低道:“本尊早在上辈子就是魔修,你要是……” 他突然停住话语,没有再继续下去。 -- 第103页 自己要是早点碰上姜朔,或许如今的道路大不相同。 但这般依赖讨好的话,尹隋现今已说不出口。 本尊怎可如此丢人,他想。 第44章 哄我 两人在妖修摊贩前造成的动静太过, 以至于半刻钟后,尹隋只能不耐烦地给自己和姜朔都施了掩饰身形的法术。 姜朔看不见自己被变成了什么样,只知道走出去的时候, 旁人原本屡屡瞥来的视线都消失无踪, 就算有, 也只偶尔看一眼姜朔身边的少年。 尹隋把他自己变回了还在九华时的模样。 两人进了一家酒楼, 混在川流不息的酒客中, 挑了个二楼靠窗的角落位置坐下,又上了两壶桃花酿和清茶。 少年一只胳膊百无聊赖地撑着桌子,寒冰般冷淡的黑眸向一边看去, 那桌人正在滔滔不绝地叙述方才所见魔修妖修一事。 “我就看那魔修唰地抽出一把剑来,两下把妖怪斩成几段。”一中年男子唾沫横飞道:“而后魔修又朝个小孩走去,脸上都是狞笑,眼看着就要抓起小孩活生生吞下——” 尹隋闲闲托腮, 极轻地嗤笑一声。 “然后呢?”男子同桌的人不禁催促询问。 “然后——”中年男子卡了下壳, 随即眼睛一亮, 气势磅礴地一脚踩上板凳,用手比划道:“我看那小孩不妙啊, 当即大喝一声‘住手!’, 那魔修果真动作一顿, 就这么会功夫, 小孩就死里逃生, 从他手底下跑没影了!” “呸!”同桌人忍不住开口:“你这编的吧,魔修听你的话?小孩跑得过魔修?” 中年男子脸上胀红,反驳道:“你又没有亲眼看见那魔修, 怎知……” 姜朔忽然不轻不重地将手上的茶盏一搁。 “……”旁桌几人停了下讨论, 下意识看过来, 见是个长相普通的男人,又将目光移了回去。 不想下一刻,姜朔却开口了,淡淡对那中年男子道: “你一炷香.功夫前碰见魔修的时候,慌不择路跑进一间大米铺里,被米袋绊倒在地,还因为恐惧过度溺在米中,被老板娘抽了两耳光,期间半句话也没能说出来,是也不是?” 中年男子:“……” 与他同桌的人惊奇地看看姜朔,又看看中年男子,视线不自觉往他长袍遮掩的下.身看去,喃喃道:“老子说怎么哪里有股味儿呢……你他娘的还真能编啊!” 目送中年男子在哄堂大笑声中仓促离去,尹隋慢慢收敛了脸上漫不经心的笑意,沉默着看了会垂首喝茶的姜朔,出声道:“这里太吵了,我们去雅座。” 雅座三面遮帘,一面由半腰高的阑干围起,茶客们能从此处望到一楼大堂中央,此刻底下正搭了个简易的斗酒台,一帮醉醺醺的人凑在一起划拳拼酒。 姜朔少有见到这般热闹的情景,也来了兴趣,好奇地向下看去。 尹隋对酒鬼们的活动兴致缺缺,只懒懒垂着眼睛,右手捏着枚木制传音符,心不在焉地抛上抛下。 “本尊……”过了片刻,他忽然淡淡开口:“曾数次传音与你,为何不应。” 姜朔闻言,转过脸来,一眼看见尹隋手上熟悉的木符。 木兔子的半只耳朵已经断了,传音符上有许多细小的划痕,曾如珠玉般光滑的檀色符面,已显得灰蒙蒙,里头的传音法术却还在如常运转。 姜朔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另一枚符上的法术已消失了。” 传音符从半空中落下,掉回尹隋掌心里,少年又问:“另一枚符在哪?” 姜朔移开目光:“放在曲台的小院里。” 尹隋捏着那枚兔子,听见姜朔的答话,突然道:“是吗?” 他微凝灵力,手中的传音符上发出浅淡的金色光芒,在姜朔惊讶的注视下,他指尖一勾,隔空从对面人的衣领中扯出了一小枚圆圆的传音符,啪地一声摔在桌上。 此时,两枚符都散发着一模一样微光。 少年轻轻挑起眉:“法术消失了?没带在身上?” 姜朔抿唇,别开头不和他说话。 尹隋存心欺负的诡计得逞,倒也不强逼姜朔出声,只懒洋洋道:“你带的这符模样太丑,改天本尊亲自给你刻一个,不过必须时刻佩戴在身上。” 姜朔垂睫,顿了顿道:“……才不带着。” 他声音太小,尹隋没听清,皱眉问:“你是不是在说本尊坏话。” 姜朔又不理他了。 正在尹隋准备再捉弄一番别扭的姜朔之时,底下那帮聚众划拳的酒鬼们不知何时已散去大半,剩下几个抱着酒坛倚在桌边,醉醺醺地听台上的同伴侃侃而谈。 “听说上界的修真大门派九华,近日出了桩不大不小的八卦。” 一手抱着酒坛,一边大声讲话的是个黑肤的瘦弱男子,他眯起眼睛,贱兮兮对周围众人道:“你们可知是什么八卦?” “哧——”有人呸他:“不就是东衍和他道侣的那回事?解除道侣关系又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何况东衍仙尊还道是十几年前便已……” “你这就不懂了。”黑肤男子鄙夷看他,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语气淡然道:“据我一手探得的情报,东衍与他道侣……叫姜朔的,并非十几年前就已解除道侣关系,而是那魔头尹隋勾引姜朔红杏出墙后,东衍忍无可忍,这才与姜朔一刀两断!” -- 第104页 酒楼内哗然,姜朔被茶呛到喉咙,咳个不停。 尹隋评价:“太过庸俗。” 大堂内又有人高声问:“那姜朔出出……出墙,是在什么时候?难不成东衍将尹魔头一剑穿心,为的就是报这夺妻之恨?” 姜朔喃喃道:“真能编。” 尹隋:“闲出屁来了。” 黑肤男子见有人附和自己,立即说:“肯定如此!东衍是什么人?那尹隋又是什么人?此等奇耻大辱,必定是要你死我活才能罢休……” “你就编吧。” 姜朔还以为是自己忍不住开了口,视线一转,才发现原来是大堂边上的一个抱长剑的粉衣少女出了声。 她明显对黑肤男子所言不屑一顾,冷笑:“什么东衍被人夺妻之类的话也能说出来,竟然还有人信,真是一群蠢货。” 二楼雅座的姜朔眨眨眼,深以为然。 黑肤男子及他周围的酒客静了一瞬,上下打量了这俏丽少女一番,也不敢轻视对方。毕竟如今敢独自行走在江湖中的女子,都是个顶个能打的狠人。 “你……”黑肤男子心虚了一霎那,嗓音低了下来,问少女:“姑娘这是何意?难不成你知道其他真相?” 粉衣少女把抱着长剑甩到身后,神色高深莫测道:“我本不想将这等辛密告知他人,但实在见不得你们抹黑姜朔形象,为东衍开脱。” 姜朔一路听下来,开始隐隐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 就连尹隋也兴致盎然地托腮看向那少女,等她说出“真相”来。 众人齐齐盯着粉衣少女,只听她吐出嘴里的瓜子壳,气愤不已道: “东衍就是个衣冠禽兽、伪君子!囚禁虐待姜朔数十年,还试图将人练成炉鼎供他使用,尹隋带走姜朔,是救他于水火当中!东衍恼羞成怒,才向天下宣布已和姜朔解除道侣关系,为的是维护他自己的面子。” “……”姜朔波澜不惊地喝了口茶,已然麻木。 尹隋对这个版本的故事更具好感,于是高声道:“说得好!” 姜朔:“。” 一楼大堂内无论是在喝酒还是闲聊的人却都不约而同地停下动作,怒道:“荒谬!” “无稽之谈!” “东衍仙尊乃是正道第一人,曾除魔斩妖无数次,怎可能是那等奸诈小人!” “我倒是听说,东衍与姜朔情投意合,是那魔头见色起意,强行掳了姜朔而去,东衍被威胁后不得不解除道侣关系,万念俱灰痛不欲生……” “魔修不都是好色纵欲之徒?听说魔修之间还喜欢分享美人,可怜姜仙君被掳去,不知道要被如何折磨……这三界第一美人我还没见到——呃!” 尹隋指尖一动,这个一脸下流样的男子便捂着嘴巴倒了下去,引起角落里的混乱。 大堂里七嘴八舌,越说越离谱,粉衣少女一力辩群雄,愈战愈勇,眼看着一帮人就要抽出长剑动起手来。 见他们不再讨论八卦,而是纷纷开始对骂,尹隋无聊地收回目光,索性给这方雅座下了个避音诀,隔绝了大堂一楼的喧闹声。 姜朔安静坐着,似乎没受到什么影响,只是定定盯着杯中澄澈的茶液,在出神。 少年听了一耳朵八卦,心情尚算不错,好奇问:“你在想什么?” 姜朔回过神来,抬眼看看对面的尹隋,轻声道:“我在想,东衍是什么时候与我解除的道侣关系?” 尹隋给自己斟满酒,漫不经心道:“据他所言,是十三年前,你从姜氏去九华的两年后。” 姜朔对自己原属的门派有所了解,姜氏算是个不大不小以家族为核心的修真门派,虽家境殷实,但弟子不多,也少有什么令三界印象深刻的机会。 若不是十几年前出了个姜朔,又恰巧与九华的东衍结为道侣,姜氏门派恐怕还要更默默无名一些。 尹隋忽然出了声:“行了。” 少年眼神逐渐阴鸷,冷冷道:“你如今已是本尊的人,还想什么东衍。” 姜朔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愣了愣。 魔修的神色沉下去,墨眸中隐隐又有丝丝缕缕的猩红血色涌出来,雅座四周挂着的轻纱帐无风而动,在一片静寂中,轻纱尾部无声碎裂成粉末,散入空气中。 姜朔察觉到少年周身压制不住的魔气,抿了下唇,低声欲要解释:“我只……” “本尊不想听你狡辩。”尹隋语气极差:“过来。” 少年微抬下巴命令道:“哄我。” 第45章 心疼 面对少年近乎无理取闹的要求, 姜朔先是静了一瞬,而后起身,在尹隋略显诧异的目光中, 绕过酒桌, 来到他身前。 姜朔其实也没想好要怎么……哄, 只是方才瞧见少年一脸不高兴的模样, 下意识还把眼前的人当成了几月前的小徒弟。 “……你都长大了, ”姜朔突然说,“也不该总是表现得像个小孩一样。” 尹隋:“。” 少年俊秀的白净面容迅速涨红,眼神却是恶狠狠的, 盯着姜朔道:“你在侮辱本尊?” 姜朔没搭腔,而是草草在少年头上揉了两把,手滑落下来之时,又顺便将尹隋耳畔乱糟糟的碎发给别上去, 轻轻道:“方才一事……你不要放在心上。” 微凉的柔软指腹蹭过尹隋颊边, 少年的神情有一霎那懵然, 但随即他反应过来,立即伸手抓住姜朔细白的腕。 -- 第105页 “就这样敷衍了事?”尹隋撩起眼皮, 懒洋洋自下而上地去看姜朔, 语气冷淡:“本尊可不似当初那般好糊弄——” 他微用力一扯, 此时体内毫无灵力的姜朔就踉跄着被他拉过来。 少年黑眸沉沉, 虽纹丝不动盘腿坐在原位, 一手却扣住姜朔脖颈,强势地按向自己的方向,直至几近把人半搂进怀里才稍稍放松了力道。 姜朔跌坐在他身边, 因着挣脱不得, 只能下意识抬腕抓住尹隋的手, 以稳住身体平衡,不至于全然摔进他人怀抱里去。 尹隋盯着姜朔蹙起的秀眉,忽然心情愉悦地扬起唇,开口:“好了,你来……喂本尊喝酒。” 姜朔:“……” 哪里学来的恶趣味。 尹隋一边空出一只手,提壶往杯里斟酒,一边思索着仅有不多的、围观别的魔修调戏小美人的记忆。片刻后,他拍板决定道:“你喝一口,喂本尊喝一口。” 少年把白玉酒杯强塞进姜朔手里,哼了一声:“快点,本尊的耐心可不多。” 姜朔看看尹隋,又低头看看手里的白玉杯。 杯身是品相温润的白玉,薄而不脆,一侧杯沿如花瓣般探了一小弯出来,里头盛着的酒液清澈透亮,酒香四溢。 姜朔想了想,忽而抬腕,动作灵巧地将酒杯递到唇边,启齿轻轻咬住一侧杯沿,随后垂着眼睫,靠近尹隋。 美人唇红齿白,叼着白玉盏的模样妩媚却不轻浮,瞧在尹隋眼里,却平白多了两分色气。 少年凶神恶煞的神情转瞬褪去,在白玉杯沿轻撞上他的唇畔时,尹隋几乎是如被火燎般从凳子上跳起,然后一个不留神绊了脚,大头朝下仰面翻倒在地。 依旧叼着杯子的姜朔:“……” 当尹隋灰头土脸、脸色阴沉地从地上爬起来时,姜朔伸手取下自己唇边的酒杯,若无其事地放在桌案上。 少年黑着脸,重新坐回原位置,又瞥了眼旁边人的侧脸,即使姜朔淡定如常,他依旧心里冒着股火,在姜朔笑出声之前,率先发难:“你方才故意在探本尊的脉?” 姜朔一顿,偏过脸瞧他,语气淡淡:“是又如何?” 姜朔的确借着刚刚的时机,伸指探了一下尹隋的脉。如今修为虽被限制,底子却还在,姜朔两指卜一触及少年细细的脉博,便察觉到磅礴澎湃的灵力流,夹杂着浓重的魔气,在尹隋体内翻腾咆哮,仿佛下一刻便要破体而出。 姜朔收回手时,却很轻地蹙起眉。 很奇怪,本来明明该是一具早已被穿心而死的躯壳……死而复生尚且不论,怎么还有这样强大的修为和灵力流? 姜朔确实曾在古籍中发现过几种快要失传的还魂之术,不仅能医死人肉白骨,还能重塑生前灵核,聚天地之力修补受损经脉…… 代价却是重生之人无一不是难以控制体内过分充盈的灵力,爆体而亡。 姜朔不禁想,尹隋是利用了这些上古之法,才得以重归锁妖塔内的肉身吗? 但若是早有预谋,又何必在九华忍辱负重半年之久,甚至要拜仇人东衍为师? 再者,这在九华门派珍藏的典籍里都语焉不详的上古还魂术,尹隋又是如何得知,如何施为呢? 难不成是玄极门…… 姜朔心里犹豫着将这个猜测否决,玄极建派不过百余年,论底蕴绝对比不上传承悠久的九华,更没本事能得知上古秘术的内容。 或许就如话本里说的,千万年前曾有高人将秘术记下,用法术封住,直到如今方被人发现。 “本尊的脉是你想摸就能摸的?”尹隋恶狠狠盯着姜朔看,嘴里道:“若你再敢动手动脚,本尊——” 姜朔说:“你刚刚是自己摔在地上的。” 尹隋:“……” 姜朔:“你不能因此迁怒于我。” 少年腾地站起身来,脸色又青又红,几乎是咬碎了牙般一字一句道:“本尊……” 本尊什么,尹隋却没能说出来,他单方面僵持了片刻,索性怒极反笑,甩袖便走,大跨步离开了雅座。 姜朔喝了一口茶,轻轻叹气。 本以为小一点的时候才自尊心过剩,没想到都这么大个人了,还为着某些尴尬羞耻的场面计较不休。 教导之路,任重道远…… 尹隋一出酒楼便除去了自己身上的伪装,魔修戾气深重的眉眼,周身快要凝成实质的黑色魔气,成功令得来来往往的人群呆滞当场,随后尖叫四散。 一路上故意恐吓了不少胆小的无辜百姓,回到玄极门,尹隋心里头的火才稍微散去,同时还想起一件更重要的事情—— 他忘了把姜朔带回来。 尹隋:“。” 好像更生气了。草! 尹隋磨了磨牙,在动用法术直接把人绑回来之前,忽然动作一顿,从腰间勾出来那枚灰扑扑的兔子木符。 灵力注入其中,传音符亮起微弱的金光,在尹隋阴晴不定的目光中,过了许久,又或是一瞬,传音符里响起姜朔略微有些疑惑的嗓音:“嗯?” 这是尹隋再次成为“尹隋”之后,第一次在这枚传音符里听见姜朔的声音。 魔修顿了顿,恶声恶气问:“你人在哪?” 那头的姜朔老实回答:“还在走回来的路上。” “……”尹隋指责:“你怎么不跟上本尊?” -- 第106页 姜朔想了想,开口:“为何要跟上你?此刻难道不是我逃跑的最佳时机?” 这句话音刚落,闲闲坐着的姜朔就觉眼前暗光一闪,魔修高挑的身影出现在面前。 尹隋扫了一圈周围眼熟的轻纱垂帘,以及姜朔桌上摆着的精致小菜,还有一楼大堂里仍在继续议论的修真界奇闻怪谈,深深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 姜朔根本就没离开过这个酒楼,甚至还叫了一桌好菜,正在用晚膳,就准备等着自己回来再捎他走。 “你……”尹隋攥紧剑柄,指节用力得泛白,最后瞪着姜朔,怒声道:“不许吃!” 姜朔停下筷子,点点头:“已经饱了。” 微微歪了下头,他又问气得头顶快冒烟的魔修:“你不饿吗?” 尹隋脸色一沉,猛地伸手抓住姜朔手腕,将他拉起来,就要起阵传送回玄极。不料千钧一发之际,姜朔忽然轻轻按住他,提醒道:“等等,饭钱还没给。” 尹隋:“…………” * 砸下两锭银两后,尹隋抓着人回了玄极门。卜一到达目的地,魔修就扣着姜朔手腕,快步掠过玄极门多处富丽宏伟的大殿,沿弯曲山道直到尽头,现出玄极门在山壁里开凿出的水牢入口。 姜朔被抓到寒意涔涔的铁栏前,一眼瞧见里头不算大的空间。 岩黑色冰冷的地面,两侧的石壁上高高低低悬挂着各类诡异刑具,再往深处望去,是一片静寂幽深的透骨池水。 据传玄极门在让犯人受水牢之刑时,会让门派弟子齐聚观赏,看着人的血肉被水牢里豢养的毒虫妖物一点点啃噬干净,以此来达成震慑的效果。 水牢里飘出腥臭难闻的味道,姜朔蹙了下眉,不愿去深思这里面都有过什么东西。 “怕了?”尹隋的嗓音响起,阴森森的:“本尊要是把你丢进去,凭你这身娇肉贵的模样,在里面能活过几天?” 一边说着狠话,尹隋顺便动了动,一边抬脚踩死了地上一只想爬向姜朔的毒蜈蚣。 魔修似笑非笑地继续道:“本尊如今给你活命的机会。要么与本尊道歉,并许诺今后必定百依百顺,本尊要你做什么,你便必须无条件顺从。” “要么……”尹隋扫了一眼里头的水牢,冷冷出声:“本尊就要把你丢到里面去,让你生死不如。” 姜朔默然半晌,忽然说:“是生不如死。” 尹隋:“。” 两人对峙片刻,姜朔率先服软,低声道:“我同你道歉。” 尹隋神色冷淡,顺脚又踩死了从水牢里爬出来的毒蝎子。 “在酒楼,我……”姜朔在凉飕飕的水牢外想了半天,终于开口:“不该喂酒时让你摔在地上。不该摸你的手。不该自己吃饭,并且让你结饭钱。” 尹隋:“……” 总觉得哪里都不对,但想想这一天的经历,岂不正是姜朔口中所言? 自己究竟想要姜朔道什么歉? 夜逐渐深下来,水牢外冷风呼啸,姜朔如今没了修为,被风吹得脸色微白,见尹隋始终神色莫测,只得软下嗓音哀求:“这里好冷。” 尹隋紧紧皱眉,暴躁道:“怎么不早说?!” 魔修暂时摒弃了脑中纷乱无序的思绪,自体内魔性深重,他就更难静下心来认真思考,只凭本能行事。如今既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也就罢了。 ……反正姜朔已经道了歉。 尹隋冷着脸,随手脱下自己的外袍,兜头罩在姜朔身上。 墨色外袍宽大柔软,姜朔措手不及,被卷了个正着,只在外袍下露出一双雾蒙蒙的眸子,神色不解。 “这次算本尊放你一马,”尹隋伸手一揽,扣着腰把人拉进怀里,眼睛却看着前方,淡淡道,“你今日既确认了东衍那狗贼已舍弃你,日后便安心留在本尊身边。” 话语间,尹隋往前走了两步,转瞬天地已挪移,桃花小院出现在两人面前。 魔修松开揽在姜朔腰间的手,垂睫看了怀里的人好一会儿,才开口:“进去吧。” 姜朔在尹隋的目光中走进小院,又步过落满桃花瓣的泥土和已经睡得迷糊的小雪兔,进到屋内,反手关上门。 姜朔立在门后,默默数了半炷香时间,而后到桌案边推开窗,望见小院里空落落——魔修已经离开了。 姜朔关上窗,将披在肩上的墨色外袍除下,而后从袖中取出了一叠……黄纸符。 这符是他拿玉佩和酒楼里的修士换的,效果不知如何,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自从姜朔被软禁在这处小院后,见到尹隋的次数屈指可数。而每次对方到来,身上都裹挟着极重极厉的魔气,就算姜朔修为被封住,也能瞧见魔修眸中一日深过一日的猩红之色,以及愈发容易动怒的脾性。 再加上今日探过的脉,姜朔隐隐有了一个猜测。 若是有人暗中诱导相助,才致使尹隋异常重生,甚至魔性越加深重,直至再也难以自控…… 姜朔心里微微一沉。 果真是有此事的话,他需得在其他门派联手攻上玄极门之前……把这个幕后之人给探明了。 姜朔的指尖垂落在黄纸符上,恍惚间竟想。 他—— 不想见到尹隋被各门派围攻至死的模样。 姜朔情不自禁回忆起那日,自己手中的剑穿过少年单薄胸膛,飞溅的血把视线染得一片湿红的景象。还有那个狠戾的、血气弥漫的吻。 -- 第107页 曾被一剑穿心两次,是什么感觉? 姜朔不愿、也不敢去想。 他也怕自己……心疼。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换季很干燥,大家一定要记得饮食清淡,注意增减衣物qvq——来自一个不幸感冒的倒霉蛋 —————— 第46章 放纵 一叠黄纸符, 最后姜朔只找出来五六张有用处的。 其余的什么头发变短符、白日偷宝符、裙底走光符、貌若恶鬼符……姜朔随手将它们卷成一团,索性丢在一旁。 此时距离尹隋离开已有小半个时辰,姜朔捏灭烛火, 先取了一张遮蔽气息的符咒用上。 符咒效果只持续短短一个时辰, 再不耽搁时间, 姜朔草草把符收进袖中, 又用了一道传送符。 眼前白光一晃, 姜朔蹙眉抬头,便见斜前方大殿富丽堂皇,内外上千盏烛火摇曳不息, 映得上方天空如白昼一般亮堂。 但大殿烛火虽亮,入眼可见却没发现一个人影,姜朔在原地又等了一会儿,只遥遥望见一个提小灯笼的仆从手端木盘, 匆匆上了玉阶进入殿内。 姜朔从袖中拿出一张追踪符, 松手令其飘荡在空中。 符上已附有尹隋的魔息, 薄薄黄纸在半空中游荡了一会儿,恋恋不舍地离开姜朔, 慢吞吞朝着斜前方大殿方向而去。 姜朔很轻地舒了一口气。 黄纸符晃晃悠悠往前飘去, 姜朔便跟在其后走, 所幸玄极门深夜里似乎并无巡逻子弟, 直至走到玉阶之上, 姜朔仍未撞见任何一个人。 ……但同样的,许久前进入殿中的那个仆从,也一直没有出来。 姜朔心下隐隐不安, 待强行压下那股焦躁和异样的担忧, 抬步往上走的时候, 飘在前方的黄纸符忽然一顿,而后失力般掉落下来。 姜朔伸手一捞,把符捏在手中。 ——或许是凝成符咒的施法者修为太低,这才飘了一小段路,竟就失效了。 姜朔无可奈何,他换来的符咒中就这么一张追踪符,如今用无可用,只能尝试着去面前的大殿里探一探究竟。 殿门虚掩着,姜朔轻轻推开一条缝,闪身进去,再反手把门合上,期间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殿内烛火亮得似快要燃烧起来,视线落处皆是一扇又一扇画工精美的屏风,由透光的银蚕丝织成,把烛光映得愈发朦胧美丽。 密密麻麻摆放的屏风数量之多,甚至把姜朔探询的视线尽数遮挡,只能瞧见前边一小片范围的殿内景象,至于尹隋究竟是否在里面,根本无从得知。 若有若无的奇怪香气浮沉,殿内的装饰精致华美,显露出主人骄奢的喜好。 姜朔蹙起眉,感到有些怪异。 这大殿的风格……根本不像是尹隋所钟爱的。 当初还在九华之时,姜朔对小徒弟的院子不说了如指掌,但也常常进出,记得那屋里东西放得凌乱,最多的是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剑法和术法图解谱。 尹隋最讨厌花样繁复的屏风和一切华而不实的装饰物,除了床榻帐顶上挂了一小盏姜朔送予他的安神香,再不见其他多余的东西。 姜朔本欲往大殿里面而去的脚步迟疑顿住,一时间不知该进该退。 那黄纸符…… 正在这时,殿深处忽然传来一声极远的动静,像是有东西摔裂在了地上。 姜朔很轻地咬了下唇,攥紧手里的几张符咒,屏住呼吸,沿着墙壁往前走去。 避开摆放得乱七八糟的屏风,半途中又绕开了昏迷倒地的仆从,姜朔约莫慢慢行了一盏茶功夫,才耳尖地听见了人的呼吸声。 乱而无序、垂死挣扎一般、偏又死死压抑着的破碎呼吸声。 “你都活了两辈子了,”忽有低柔的嗓音响起,叹息中夹着不加掩饰的恶意和嘲讽,“怎么依旧不懂得审时度势,该低头时就低头呢?” 姜朔站在一扇高山流水的屏风后,隐约觉得这声音有点耳熟。 “不过就是让我的元神助你渡过眼前这阵痛苦……” 脚步声绕着走了两小圈,那嗓音又道:“你早就入魔,是不折不扣的魔修,难不成还怕那点魔气入体会让你失去理智?” 声音的主人笑个不停,笑声尖利刺耳,不似常人能发出的:“你若是自己硬捱过去,不仅这具身体可能再次失去活人气,你或许还会魂飞魄散,什么还魂术也救不回来了!” 姜朔眉头细微一动。 说完这话,声音停了一阵,但依旧只能闻见另一人痛苦的喘息,却没有其他任何动静。 “还真是冥顽不灵——”那声音像是恼了,忽而语气一转,冷冷道:“你不顾自己死活便也罢了,你带回来的那美人师娘日后要是落在别人手上……呃!” 说话者被猛地截断语句,殿中破空声骤起,像是有人动了杀招。 一小阵混乱的跌撞声后,起先阴阳怪气的声音复又响起,怒道:“天杀的东西……” 姜朔伸手握住腰间的剑柄,倏然感觉身周的空气一沉又一滞,如同被一整座冰山凌空压下,殿内的寒意瞬时刺破皮肤,令得人骨血都似被冻住——是魔气! 仓促间,姜朔只来得及将袖中一直攥着的一道防御符用上,黄纸符亮起一霎那,又很快被煞气深重的魔气碾了个稀碎,只替姜朔挡下了最初排山倒海般倾塌过来的压力。 -- 第108页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这样的符咒简直就像是个笑话。 姜朔脚步踉跄了一下,同时听见那声音愤怒又恐惧的尖叫声,厉声咆哮道:“你敢——!” “什么人。” 另一道嘶哑不成调的嗓音突然出现,含着弥漫的血腥气,语气里不带任何情绪。 下一刻,姜朔前面的几扇屏风在眨眼间碎成飞灰,殿中几人之间再无遮挡,彼此都看清了互相的面容。 三人皆惊。 姜朔最先发现坐在地上的尹隋,依旧是离开时身着的墨色衣袍,脸色却比纸还白,一双眸子已成了全然的猩红,像是下一刻便要滴出血来,骇人至极。 而站在魔修身旁的人,更出乎姜朔意料。 那人长身玉立,面似桃花媚而不妖,乌发披散在身后,抬眼看人时无情胜似有情。 玄极门掌门,邝无极。 许是姜朔惊讶的神色流露太过,邝无极无声一笑,转头对尹隋道:“瞧瞧,怕你呢。” 魔修眸中血色翻涌,周身压抑的魔气已凝成初具雏形的雾影。 邝无极的嗓音尖尖细细的,听上去尤为刺耳。姜朔不禁去看他的脸,却发现玄极门掌门本应如三月桃花的面容惨白失血,瞳仁黑得可怕,转头看人的动作也略显僵硬。 姜朔蹙眉:“你是什么?” 邝无极缓缓眨眼,奇道:“还挺聪明……可惜,我要是你,肯定乖乖待在尹隋给你造好的小屋子里。” “毕竟……”“邝无极”扯起唇角,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我不是尹隋,可不会对你怜香惜玉——” 最后一字刚落,“邝无极”便如鬼祟般动作起来,转瞬间就已到了姜朔三步开外,并抬起了手。 然后下一刻,玄极门掌门身形一晃,喉中发出嗬嗬之声,随即以一个常人难以达到的角度扭转腰身,电光火石间抬手弹了一记黑雾进尹隋眉心。 与此同时,他被血剑“朱”拦腰一斩,霎时飞撞上远处的木窗,又以可怕的弯折角度摔落在地,从“邝无极”丹田内窜出一缕黑影逃出窗外,而那具身体,则一动不动了。 “没死。”尹隋沙哑的嗓音响起,冷冷道:“之后它还会回来。” 姜朔想问“邝无极”如今究竟是何物,却见脸色苍白的尹隋踉跄了一下,猝然跪倒在地。 “你……”姜朔担忧的话刚出口,就猛然被截断。 尹隋一手勉力以剑支着地,另一手垂下去,攥住姜朔落在旁边的一抹衣角,狠狠一扯—— 姜朔被绊了下,跌倒在地,膝盖磕得生疼,顿时紧紧蹙起眉。 但等他抬起眼,倏然望进幽深浓稠的一片血红中,立即怔住了。 还没等姜朔反应过来,殿内突兀暴增的魔气就当头罩下,将各处燃烧的烛火瞬间冻灭,宽敞的殿中陷入无尽昏暗。 姜朔直到这时才想起来,先前“邝无极”把一道黑雾打入了尹隋眉心正中。 顾不得颈侧传来被啃咬般的刺痛,姜朔在黑暗中摸索到尹隋的手腕,触之滚烫,再一探灵脉,如岩浆喷发,又似热浪翻滚,魔气在灵脉内横冲直撞,竟似走火入魔至深、隐有灵核爆体之状。 姜朔在怔忡中被推倒在地,下意识开口:“韫儿,你怎么了?” 尹隋动作僵了一刻,但紧接着,姜朔感到腰间一痛,魔修沉默着把他的腰带硬生生扯断了下来。 几声轻不可闻的掉落声传来,姜朔茫然中伸手去找,发现那枚被他藏在腰带中的木传音符不知道摔到哪里去了。 “入魔一途者,易冲动,喜放纵,愈是魔气深重的关头,愈是顺从本能的欲望而行事。” 姜朔回忆起古籍上的只言片语,长睫颤了颤,试图抬手去阻止尹隋的动作。 不料微凉的指尖卜一碰上魔修滚烫的侧脸,姜朔的手腕就被用力抓住,指腹传来一阵刺痛。 尹隋咬上他指尖,一霎那后又顿了顿,继而如低下头,依从本能将微带凉意的细细指尖含进了嘴里。 姜朔轻轻一抖,终于清楚言语无用,只得去推越来越往他身上压来的魔修。 然而一人修为全无,另一人俨然疯魔,那点力气便如蚍蜉撼树一般,甚至连半点水花也没能激起来。 第五次被摁在地上的时候,姜朔已经是不剩什么力气了,垂落在身侧的手轻颤着,锁骨处一片疼痛。 简直就像是发疯的……一般,逮着什么地方就要咬。半炷香下来,姜朔身上几乎无处不疼,甚至已经被折腾得眼瞳失焦,喘着气茫然盯着上方的黑暗。 尹隋不得章法,索性沿着锁骨往下,姜朔微微偏过脸,忽然察觉到不远处熟悉的涔涔寒意。 ——是尹隋的佩剑,“朱”。落在旁边地上了。 姜朔一伸手就能够得着。 若是将这把剑刺进魔修的身体里,或许能…… 姜朔睁大眼睛在黑暗中想了片刻,闭了闭眼,转开了头。 “韫儿。”他突然开口唤身上的人,轻轻道:“我——” “好疼。”姜朔说。 尹隋果然停了下来。 姜朔抬起酸软无力的左手,顺着往下,轻摸了两下尹隋蹭得乱七八糟的头发,替他将墨发理顺,语气低而隐带哀求:“不要这样,你……轻一点。” 姜朔松开另一只一直紧攥着衣领口的手,沉默半晌。 -- 第109页 尹隋耳边听见几不可闻的声音,他既已步入大乘期,自然在黑暗中也看得清清楚楚。 姜朔忽然又抬手轻揽住魔修脖颈,触碰到一片烫得几乎要烧起来的皮肤,他微微用力,拉近二人距离,而后闭上眼,极缓慢地用失血的唇碰了碰尹隋的下颔。 魔修却似僵住了一般。姜朔闭上眼等了半天,都没等到后文,不禁有些疑惑开口:“……韫儿?” 下一刻,姜朔倏然感到尹隋松了所有禁锢的力道,魔修把头埋进了他的颈窝里。 还没等姜朔回过神来,就察觉到颈窝里传来一阵淡淡的湿意,魔修抬起手,紧紧将人拥进自己怀里,用力之大,像是要把人揉碎进骨血里似的。 “姜朔。”魔修嗓音沙哑地唤他。 姜朔被圈在滚烫的怀抱里,垂着的手指忽然被什么东西很轻地砸了一下。 他用指腹碾了下,原是……几滴温热的泪渍。 作者有话要说: 写过最能哭的攻 —————— 第47章 宿殃 大殿的烛火再次燃起时, 地上两个人的情形都十分混乱。 尹隋脸色苍白,唇边溢出零星血迹,掩下的眼睫遮不住眸中依旧浓郁的猩红, 衣袖底下露出的手背上都是细细长长的割伤, 伤口内深外窄, 竟似是从体内爆发而出的血痕。 而姜朔的模样还要更凌乱一些, 衣袍被扯烂大半, 只剩下件雪白的里衣勉强完整,束起的发早就散了,从侧脸往下延伸至锁骨, 星星点点都是被啃咬的痕迹,血迹染上领口,瞧上去令人惊心。 烛火亮起的时候,姜朔骤然见到光亮, 下意识闭了闭眼, 再睁开时, 就看见尹隋迅速放开了环在姜朔腰间的手,默不作声地别开脸。 姜朔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本尊没有哭。”魔修冷冷强调, 带着浓重的鼻音。 姜朔才不和尹隋纠结这种小孩子才会在意的细节, 他低头看了看, 起身把破破烂烂的外袍脱下扔了, 只着一件里衣, 走到不远处的烛台边上,抬手将其它红烛一一点上。 方才姜朔袖中最后一张燃火符也已经用尽,若是尹隋再发疯, 他已没有任何能力来应对。 姜朔垂着睫点燃整个烛台, 才转身看向魔修, 语气淡淡:“醒了?” 尹隋的脸色白得异常,他抵唇咳了两声,咳出更多血沫,低声道:“本尊无事。” 姜朔:“……下次逞强的时候,可以先把血吞进去。” 尹隋:“。” 在烛火之下,大殿的模样重新显现在姜朔眼前,他视线扫过一圈,首先注意到不远处依旧毫无气息的“邝无极”尸体,以及更远一点昏迷的仆从身影。 尹隋的目光冷漠掠过“邝无极”,也落在那仆从身上。 姜朔注意到魔修微微动了动手指,玄极门仆从的身体在地上弹了两下,随即以一个扭曲的姿态渐渐蜷缩起来。 姜朔一怔,很快反应过来。尹隋要活活碾碎这人的骨骼血肉! “尹隋!”姜朔立时蹙眉出声,快步走过去。 尹隋瞥了他一眼,松了力道,见那仆从半死不活的样子,索性抬手凌空一掀,把人从窗口丢了出去,发出一声沉闷声响。 “看着烦。”尹隋懒懒开口解释。 姜朔走到他身边,看见魔修深不可见底的红眸,忽觉其中血色比先前所见像是更浓郁了一点。 “你……”姜朔开了口,顿了一下才继续道:“身上的魔气更重了。” 尹隋嗓音冷淡:“本尊本就是魔修,魔气重或轻否,有何区别?” 姜朔沉默了片刻。 自然是有区别的。就如正道修士也不敢一次吃太多提升修为的丹药一般,魔修在短时间内体内魔气暴涨、灵力翻涌,也同样容易因身体难以承受,损伤灵核,乃至爆体而亡。 同时,魔气太重,也易致使魔修丧失理智、魔性大增,残忍喜杀,好色纵欲。不少魔修作乱的例子,都是因控制不住修为和魔气的增长而来。 世人皆追求快速提升修为,但凡事过犹不及,从古至今都是这个道理。 “九华有教习控制灵力提升的秘籍,你……”姜朔话说到一半,忽然被打断了。 尹隋语气轻嘲:“你还当本尊是九华的弟子?” 姜朔愣了愣。 “又或者,”魔修拍拍衣上灰尘,慢慢站起来,丝毫不遮掩眼眸中的蔑然和讥讽,“你还当自己是九华东衍的道侣,师娘?” 最后两字被他咬得极重,带着煞气凛然的血腥味,尹隋又道:“本尊今日放过你,不是因为怜惜你,也并非有心无力,而是——” 而是什么,尹隋却消了音。 侧耳倾听的姜朔投来一个略带疑惑的目光。 魔修紧紧皱眉,跳开了没能说完的话,而是恶声恶气问:“你怎么不叫我韫儿了?” 姜朔垂眸,平静道:“尊上有自己的名讳,岂是我这等人能随意称呼的?” “……”尹隋脸色阴沉,盯着只着一件雪白里衣的姜朔看,心中暴虐情绪翻涌,殿中温度愈冷。 “玄极门也有这种压制灵力的古籍。”尹隋突然出声,面无表情道:“但本尊懒得翻找,你若是想看,自行去藏经殿里便是。” 姜朔看了他眼,说:“我读了有何用?尊上才更需要这些压制之术,以免哪年哪日在哪个大殿里因魔气大增,爆体而亡。” -- 第110页 尹隋感觉自己额角的青筋跳了跳,强压怒气道:“你再唤一句尊上,本尊就……” 姜朔干脆绕过他往殿外走。 “站住。”魔修极冷的嗓音响起。 尹隋阴沉着脸道:“本尊会去看那些古籍,但你不可再开口唤什么尊上。你若执意如此,叫一句尊上,本尊就去外面杀一个人。” 姜朔:“……” 这臭脾气闹起来,还真是有些……好笑。 姜朔转过身,正待要说些什么,忽然听见一声沉闷的声响——方才还好端端的尹隋身形晃了两下,竟直直跪倒在地。 * 尹隋再次醒来的时候,睁开眼便看见莲青色的帐顶,听见窗外细细的幼鸟啾啾声,恍惚间还以为身在九华曲台。 “师……”他开口一瞬,很快又闭上了嘴。 体内涌动的强大灵力流、胸腔中无时无刻不在翻腾的暴虐杀意,都让尹隋很快回忆起自己如今是什么身份。 他已不是那需要处处隐忍伪装、修为低下受人所制的九华小弟子于韫。 他是……尹隋。 尹隋在榻上躺了半天,目光定定落在帐顶上,也不知在想什么。直到一只雪白的东西从床脚蹦上了榻,再肆无忌惮地跳到魔修胸口上,才令他回过神。 小雪兔好奇地张望这个男人。 “……”尹隋抬起手,捏着兔子后颈将它拎起来丢进被子里,环顾四周,发觉这里是自己给姜朔准备的小院子。 雪兔从床上跳下来,吓得直往门外蹦,尹隋跟着它出了门,一眼望见树下坐着的姜朔。 姜朔把一张矮矮的案几搬到院中,就放在最大的桃花树下,此时案几上下都堆满了破旧的竹简和古籍,姜朔坐在一边,正垂首用笔在纸上写什么。 尹隋看了一眼院中的树,先前开得娇艳动人的桃花已不剩几朵,心觉有异,于是出声:“本尊睡了多久?” 姜朔像是才发现屋子里走出来个人,神情微怔,回道:“约莫有……半个月了。” 尹隋:“。” 难怪觉得那只兔子肥了不少。 半个月对修士来说着实算不上多长的日子,曾经尹隋不吃不喝待过最长的时间,是数十年前某次受重伤后,他昏迷在塞外的石窟中,过了整整一年才转醒过来,醒时石窟中依旧只有他一人,身体骨瘦如柴,面容状如恶鬼。 但此刻,尹隋盯着姜朔眼下淡淡的乌青,皱起眉:“本尊为何会睡这么久?” 姜朔搁下手里的笔:“强压暴动灵流,经脉与灵核应是受了损伤,所以才会陷入昏迷。” 尹隋走到院中,随手拾起一卷古籍,草草翻阅了两下,语句晦涩难懂,大致是一些魔道功法。 尹隋丢下书,稀奇地看了看姜朔,奇道:“你若是也想入魔,本尊可直接教习你更简单的方法,用不着看这破书上的东西。” “……”姜朔抬起眼,语气淡淡:“我是为了你。” 尹隋脚步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在案几边坐下,开口:“不过是偶尔的灵力失控,本尊并无大碍。” “为何会失控?”姜朔却问。 尹隋揪住旁边的雪兔耳朵,抓到自己怀里来玩,一边随口道:“本尊既已重生,有些许后遗症又如何?” 姜朔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是还魂法术?” 还魂并非一个常见的术法名称,若是人人皆可死而复生,还需修什么仙,追求什么长生不老?姜朔翻遍玄极门的藏书,也不过在其中几本古籍中瞧见零星字眼。 尹隋捏住雪兔耳朵,任由它疯狂蹬腿,语气无谓:“自然是上古还魂术。” 姜朔收起纸笔,又问:“邝无极如今是谁?” 尹隋眉心微拧,他想起这茬事来,先道:“它这半月没来找过你麻烦吧?” 姜朔却说:“来过。” 尹隋眸色骤沉。 “他在院子的法阵外转了几圈,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姜朔一边慢慢整理案几上的书籍,一边思索道:“不过瞧起来并不想害我性命,便由着他去了。” 尹隋扯起唇角,冷冷笑了一下:“它当然不必在此时杀你,毕竟它还想利用你制造三界冲突,以及时不时来刺激本尊。” “这天地间越是动荡不安,它就越高兴。”尹隋看向远处,嘲讽道:“这种借着恶念才能苟活的东西,真是可怜又可笑。” 姜朔整理古籍的动作停了下来,过了许久,才轻轻开口问:“宿殃?” 尹隋没听懂,想起那东西的存在便让他心情焦躁,语气不耐烦:“什么?” “《菩提心论》有言,‘宿殃未殄,恶念旋起。’”姜朔把看完的古籍搬到桃花树根下,一边垂睫道:“后世人用‘宿殃’一词代指注定的灾祸,也用来称呼你说的那东西。” 尹隋哪里知道这个,他不喜看书,更不曾从何处得知这名字,不禁皱眉:“书上有这东西的记载?” 姜朔收拾完案几,轻舒了一口气,平静道:“九华有五十三本古籍记载上古鸿蒙初期至今的大小天灾人祸,玄极门有三十七本,其中有关宿殃作乱的记载共有七十四条。” 姜朔抬手点点案几上的一叠纸张,上面写满了风骨秀丽的字迹:“一千二百多年前,宿殃祸乱一修真门派,致使一千五百余人死去,一百余人魂飞魄散,伤七千余人。” -- 第111页 “八百年前,宿殃潜藏于一灵庙中十年,摄取数万普通百姓灵智,后被高僧施法打散镇压。” “六百年前,宿殃顺城外水流而下,被一城中三十余万人饮于腹中。城内上下烂尸而亡一月有余,才终被人发现。此后数年,宿殃未再出现。” “——宿殃者,有形无体,似人有口能言,生于天地间,盈因世间恶念汇聚。” 姜朔将视线从案几抬起,望向对坐的尹隋。魔修此时的眼眸是纯粹的墨黑色,里头翻涌着难以道清的情绪。 “韫儿。”姜朔开口:“宿殃找上你,距今已有几年?” 尹隋自姜朔的第一句话起,心神就恍惚不定,脑海里反反复复回荡着同一句话。 那东西……是有名字的。 是早就出现、是为祸世间许久、是被记入数本古籍中的。 他竟曾以为……宿殃是自己凝成实体的心魔。再不济,也应是因他而生、因他而来的魔物。 他困在这虚无的痛苦与愧疚中多少年,又在漫长的日夜中生出了多少魔性和杀意。上辈子,所有人皆言他是天命祸星,尹隋活了多久,就背着这预言走了多久。 他入魔,他杀戮,他成为人人皆惧的魔修——尹隋直至今日前,都认定这就是自己早就被圈定好的宿命。 “它会出现,不是你的错。”姜朔仿佛知道尹隋在想什么一般,忽然开口道:“宿殃祸乱三界不下二十次,它会选中你,或许是因你天资实在过人。” 尹隋曾还是少年时,百余年内连破十重境界,能斩作乱大妖,除极恶厉鬼,是彼时三界间风头极盛的年轻修真弟子。 若是后来没有入魔…… 尹隋在案几边坐了许久,久到远处的雪兔都蹦过来歪头瞧他,才缓缓闭上眼。 “本尊……”魔修低低出声:“心志不坚,为宿殃利用多年,是本尊……之过。” 作者有话要说: 多读书的好处 —————— 第48章 解禁 尹隋第一次碰见那名为“宿殃”的东西, 是某次下山游历除妖回到门派后。 彼时他修为尚浅,与修炼了几十年的妖兽斗法,受了不小的伤。从门派药堂领了伤药, 便独自回到房间里上药。 尹隋所待的小门派弟子不多, 同辈的年轻人更是少, 他没什么朋友, 平日里修炼研习, 都是跟着师兄师姐们一同上课,与他那位名义上的师尊也缘分浅薄,时常数日也见不上一面。 比如这日, 尹隋受伤回来,只有药堂分拣草药的外门弟子询问了伤势来由,而后再无半个人过问他这染了半身血的弟子服。 尹隋盘腿坐在房间里,熟练地给自己上药, 缠上绷带。正在这时, 他忽然瞧见一缕浓稠如实质的黑雾从床榻底下钻了出来。 “真可怜, ”黑雾竟能出人言,虽然声音尖尖细细的, 不太好听, “你受了这么重的伤, 怎么没人来看看你?” 尹隋眉头一皱, 警惕地攥住身旁的剑, 开口:“斩妖除魔受伤,是常有之事,何必小题大作?你是什么东西, 怎么会在我的房间里?” 黑雾瞧起来没什么威胁性, 它软绵绵盘在桌脚上, 又出声道:“你的门派根本不在乎你,也不是个修炼的好地方,你为何一定要待在这里?” “……” 回应它的,是尹隋干脆抬剑把它连同桌脚一起劈断。 但黑雾并未因此而被除去,后来它又出现了第二次、第三次……第无数次。 每当尹隋修炼遇到瓶颈时、与其他弟子切磋落败时、被师尊训斥时、被背后议论身世时……黑雾便如鬼魅一般从角落钻出,附在他耳边悄声说话。 后来,门派里关于尹隋天煞灾星的预言莫名开始流传,据说是掌门到上界星机阁求卦象,却无意间发现了门派未来的祸害。 怀疑、非议、排挤、敌视、畏惧……除了开始背负这些潮水般涌来的敌对情绪,尹隋日常修炼时也开始屡屡出岔子,最令其他弟子恐惧的一次,是尹隋出关时,眼眸里已然带上了鲜血般的猩红色。 ——入魔的征兆。 * “本尊曾斩除过它一次。” 尹隋懒懒曲起一条腿,背倚在桃花树下,把多年前的思绪收回,道:“本尊步入大乘期二十七年后,实在无法忍受那东西的聒噪,便用碎魂诀加上困仙炉将它炼化了。” 姜朔:“之后它就没有再出现了?” 尹隋答:“至少在本尊被剑捅死之前,并未再见过它。重生后倒是又碰上了。” 姜朔拧着眉沉思。 尹隋将视线从不远处的雪兔圆尾巴上收回来,看向身旁的人,盯着看了好一会儿。 姜朔思索时的模样极为动人,眉心很轻地蹙着,长睫低低垂着,眼尾平翘的弧度都落了下来,一手不自知地去捏自己的侧脸,瞧上去颇为可爱。 “本尊曾试过数次,都不能彻底杀死它。”尹隋忽然开口,淡淡道:“你若是不喜那东西,本尊风想办法暂时封了它便是,无需烦恼。” 姜朔一顿,颇有些无奈:“你难不成觉着,我是因为自己不喜欢宿殃,才欲想办法除去它?” 尹隋沉默了片刻,别开脸:“……本尊与它共处多年,它既伤不了本尊,何必在意。” “再者,本尊已是个不折不扣的魔修。”他又说。 -- 第112页 入魔早已成事实,即使有宿殃推波助澜的成分在,但尹隋如今寻思,也觉是自己心胸狭隘、太过偏执所致。 他渴望能有更高的修为,想要凌驾于万人之上、再不受他人嘲讽和压制,他—— “玄极门的秘境试炼,是宿殃用‘邝无极’身份举行的?”姜朔突然问。 尹隋一时没反应过来,怔怔应了一声。 “若非宿殃集聚天下魔气,致使你数个时辰内便走火入魔。再用还魂术引渡魂魄,令你重回‘尹隋’体内……” 姜朔语气平静道:“你如今还是九华的弟子于韫,该在准备九华开春的术法比试。” “你曾答应过,”他垂下睫,嗓音极淡,“等到桃花盛放之日,会做春桃糕给我尝尝。” 尹隋心内压抑许久的痛意又倏然升起。 “我……”姜朔顿了一瞬,才轻声继续道,“既恨它诱你走上这条不归之路,更恼你习以为常、自甘放弃。” 尹隋心间一颤,几乎要失了言语。 “我曾担有你的教导之责。”姜朔将树下的一堆古籍竹简整齐放好,起身开口:“宿殃一事,若你执意不愿过多理会,贪图它能给你带来的修炼助益,便当我今日的话未曾说过。” 尹隋坐在原地许久,久到那只雪兔都好奇地跳过来,以为这人已经成了一棵树,遂胆大地蹦到魔修膝盖上,寻了个位置蜷缩起来,看样子是准备睡觉。 “……”尹隋想直接抬手把它扫落下去,但不知为何,动手时却变成了用掌心托着雪兔的屁股,皱眉不耐烦地把它放在树根下。 随后,他起身,走进屋内,一眼瞧见姜朔正站在书案前,把新一叠写好的白纸,整理好放在桌案右上角。 尹隋想起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本尊是如何回来这里的?” 姜朔淡淡答:“用了符咒。” 魔修神情困惑:“哪里来的符?” 姜朔:“。” 尹隋突然又道:“你身上的伤还未好。” 先前姜朔收拾古籍的时候,他就发现姜朔无意间露出的手腕上淤青未消,想必身上其余地方的伤势也没好全。 “本尊魔气甚重,”尹隋垂着眼出声,“你没有修为自保,伤势更难痊愈。” “坐着。”魔修道:“本尊给你上药。” 姜朔看着他从乾坤袋中取出一物,看上去颇为眼熟,不禁蹙眉问:“这不是九华的……” 尹隋动作一顿,随即若无其事道:“本尊以前偷的,有什么问题?” 姜朔:“……” 药粉被装在小青瓷瓶里,颈窄肚圆,触手生温,品相不凡。而尹隋盯着药瓶看了一会儿,想起第一次见到姜朔时的场景。 那时他刚死而复生不久,身体上的腐伤还没好全,姜朔瞧见了,便命九华的人送一瓶伤药给他。 那还是尹隋……头一次对他人起了杀意以外的心思。 姜朔腕间的淤青虽没好全,但远不及脖颈处的伤势重。尹隋研究了一会儿那白皙颈间青青紫紫的咬痕、掐痕、以及更多不知由何而来的细碎划伤,陷入了沉默。 “本尊灵核往上三寸,是灵流交错汇聚之处,也无魔气佑体。” 姜朔忽觉身上一轻,凝滞许久的经脉重新舒络起来——是尹隋解开了他身上禁锢修为的法术。 魔修墨黑色的眼眸里情绪翻涌,一手紧攥着青瓷药瓶,低低道:“若再有这般事情,你取了剑,往本尊身上捅便是,死不了。” 姜朔也不知是听懂了还是没听懂,轻抿着唇没说话。 草草上过一遍伤药,尹隋把小药瓶收回乾坤袋里,正还要说点什么,倏然眉心一拧,神色沉了下来。 “有人在玄极门山脚下破阵,”尹隋冷冷道,“本尊去会一会他们。” * 玄极门山下,入门派必经的山口处,站着十几个人。 为首的自然是东衍,多日闭关下来,他显然消瘦不少,但面容依旧如冰似霜,一双浅色的眸中不带任何波澜。 “东衍仙尊,”一旁的萧尘快要沉不住气,开口道,“玄极门的防御阵法被那尹魔头动过,魔气深重,仅凭我们几个弟子,难以攻破阵法进入其内。还请仙尊出手相助!” 东衍没有答话,只是淡淡扫了一眼这少年。 萧尘天资虽好,但此刻在东衍眼里,也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孩子,即便性情较为稳重,快半个月下来,也开始焦躁不堪。 东衍冷淡出声:“你觉得我们今日就要攻入玄极门?” 萧尘紧攥着剑,完全不明白他这话的用意:“不然……我们为何站在这里?” 东衍嗓音平平:“大战之前未探清对方实力,就贸然带人深入其中,即便侥幸未能全军覆没,也该伤亡惨重。” 萧尘还是第一次听见东衍说这么长一句话,呆愣片刻之后,脸色胀红道:“弟子知晓,但姜仙君已被掳至玄极门多日,我们不救他出来,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萧尘心头的这口气闷了许久。自他的拜师礼被那魔头突兀打断,又将姜朔掳走之后,萧尘就恨尹隋恨得牙痒,愤然想着冲上玄极门斩之而后快。 但无论他和九华中其他弟子有多愤怒,东衍却如同没事人一般,甚至于还在前些日子向三界宣告与姜朔解除道侣关系…… 萧尘握紧手里的佩剑,眼神沉沉,一剑劈向玄极门设在山口的法阵。 -- 第113页 淡红色的法阵嗡鸣起来,萧尘听见一道细微的御剑破空之声,再抬眼时,竟惊喜地望见了日思夜想之人。 “师尊!”萧尘冲上前去,对刚刚到来的姜朔喊。 不紧不慢跟在姜朔身后的尹隋立时皱眉,冷声问:“谁是你师尊?” 萧尘这才发现原来那魔头也出来了,眼神不善道:“姜朔是我师尊,你这魔修又是何人?” 尹隋懒懒轻哼一声,神色嘲弄,嗤笑道:“拜师礼未成,也能算是师徒?姜朔日夜教导本尊半年有余,本尊还没拜师,哪轮得到你在这叫嚣。” 此话一出,众人脸色各异,萧尘最先反应过来,怒喝:“休要污我师尊清誉!” 他一口一个师尊,尹隋按捺在心底的杀意复又升起,血剑“朱”在剑鞘中争鸣作响,显然也受到了影响,急需杀戮的鲜血来平复那阵焦躁。 但还没等尹隋有所动作,他搁在剑柄处的手忽被人轻轻拍了拍。 姜朔低声道:“我来。” 萧尘见姜朔走近,紧张起来,开口问道:“这魔头没有折磨你吧?” 姜朔摇摇头,又说:“萧尘,我修为平庸,此时又被困在玄极门许久,那日的拜师礼未成,我也未与你缔结师徒灵契,难以再担起教导你之责。” “若你有心学习九华术法,欲在修炼一途上更上层楼,”姜朔顿了顿,语气平静道,“九华门内有诸多修为高于我的长者,你可以考虑拜他们为师。” 萧尘全然怔在了原地。 不知为何,瞧见这少年失魂落魄的模样,姜朔有些不忍去看,下意识别开了头,却被一旁的尹隋注意到。 “师娘在看什么?”魔修压低嗓音,凑在姜朔跟前,盯着他阴阳怪气道:“不舍得?” 姜朔算是发现了,在重生为魔修后,每当尹隋不高兴或者拈酸吃醋时,就爱怪里怪气地喊他师娘。 “……我既应过你,自不会食言。”姜朔无奈:“只是看见萧尘这般模样……想起你从前罢了。” 尹隋仍是不满意,他阴沉沉瞥了伤心的萧尘一眼,十分不高兴道:“本尊何时有过他那副惨兮兮的模样,简直丢人至极。” 姜朔:“……” 作者有话要说: 姜朔:上次你哭仿佛就在上一章 —————— 第49章 心性 不远处, 难过了片刻的萧尘重新振作起来,他不是个喜欢强求他人之人,只觉自己与姜朔的师徒缘分尚浅, 而现下斩除尹隋这个魔头才是正事。 就在此时, 久久未出声的东衍开了口, 冷淡道:“你的灵核不稳。” 众人反应了一下, 才发现这句话是对尹隋说的。 尹隋神色不变, 懒散道:“不稳又如何?” 东衍:“灵力冲撞,魔气四溢,伤人伤己。” 尹隋奇怪地看他一眼, 语气讥讽:“你们不辞辛苦过来,就为了告诉本尊这个?东衍,你自身都难保,就不必为本尊操心了。” 这话挑衅之意浓重, 众九华弟子纷纷握紧佩剑, 目光忿忿, 像是下一刻就要提剑而上。 东衍抬手向下一压,阻拦住了萧尘为首的冲动弟子, 平静道:“我们今日来, 只是为了探清玄极门的实力。” 萧尘眉心紧皱, 怎么也没想到东衍就这样把此行的目的说了出来。其余弟子也愕然, 面面相觑。 尹隋却笑了起来:“玄极门内弟子皆半死不活, 你们若想杀本尊,直接凭本事来取本尊性命便是。” 萧尘睁大眼:“是你杀了玄极门的弟子?” 尹隋目光落在他脸上,盯着片刻, 冷笑:“本尊岂是那般滥杀无辜之人。” 立时有人反问:“你难道不是?” “是修士, 就有修炼出错入魔的危险。”尹隋垂首, 随意用指腹摩挲着剑柄,嗓音淡淡:“东衍如今也心魔缠身,你们怎么不怀疑他有一日会大开杀戒?” 一九华弟子怒道:“仙尊岂是你这等人可比!只有道心不坚、一心向恶之人,才会在入魔后屠戮无辜,臭名昭著!” 尹隋松开搁在剑柄上的手,嗤笑:“原来你们是这样认为……那还废话什么?怎么不上来杀本尊。” “……”萧尘镇定道:“今日我们人手不足,不会受你激怒自寻死路。” 尹隋不屑:“以多欺少,倒还有理。” 眼见着魔修把对面的一众弟子气得半死,姜朔终于无奈又好笑地开了口:“可说过瘾了?” 尹隋眸色阴沉:“明明是他们先行挑衅,本尊没动手已经算是仁慈至极。” “要不是……”他停顿半晌,视线落在姜朔脸上,嗓音低了下去:“本尊顾忌着你,他们哪能在这山脚下站上半炷香的功夫。” 姜朔侧首瞧他,漂亮的眸子里神色温柔,轻声说:“如此甚好。” 尹隋压下不自觉要向上扬的唇角。 姜朔往前走了几步,望向东衍,开口道:“我还有一个问题。” 东衍淡漠的眼眸看着他。 没等姜朔再次开口,东衍先出声:“与你解除道侣关系,是我一意为之。” “九华需要时间养精蓄锐,”他站在那处,衣袍雪白不染纤尘,神色也无波无澜,似乎只是在陈述一件无关紧要之事,“你修为不济,被魔修掳走,不论是谁,都不能立时救你出来。” -- 第114页 姜朔静静听了片刻:“所以呢?” 东衍语气平平:“你我结为道侣,本就是一桩荒谬错事。如今解除这层关系,以免徒增不必要的负担。” 一旁的尹隋闻言,冷笑一声:“不就是怕遭人非议?” 东衍浅色的眼眸中似有短短一瞬情绪波动,但很快又归于无形。 姜朔定定看他一会儿,嗓音也轻了下去:“我知晓了。” * 两方人马短暂见过一面,彼此心中都有了计量。临别前,萧尘放话,七日之内必定率三界正道之师围攻玄极门,要将尹隋这百年祸害斩于剑下。 回应他的,是尹隋一个法诀将他扔下了山。 返回九华的路途上,萧尘忍了又忍,仍忍不住出声问:“仙尊,你为何要那样与姜仙君说话?” 东衍漠然瞥他一眼:“我怎样说话?” “……”萧尘年纪尚轻,面对这样的威压也不禁退缩,但还是鼓起勇气:“仙尊明明有苦衷,为何要将话说得那样、那样……” 东衍抬手御剑,准备回牧云峰顶,淡声道:“谁告诉你我有苦衷?” 萧尘愣住了:“仙尊你——” 东衍没有再搭理他,长剑“明止”亮起法术金光,转瞬间就看不见东衍的身影了。 只留下个萧尘怔怔在原地,半天都没有回过神来。 东衍落至牧云峰顶地面上,峰顶终年白雪覆盖,与他的衣着一般冷得毫无人情味。东衍在闭关的洞窟前站了片刻,忽然收了剑,沿着不远处的天池往前走去。 ……姜朔来到九华,应已有数十年。 东衍对自己所谓的道侣,其实总共也没见过多少次面。说来这近一年,他见到姜朔的次数,像是比以往十几年加起来还要多。 姜朔身上似乎有了点变化,又似乎不太明显,东衍向来不在意这些小事,更记不起来自己道侣几年前是个什么模样。 只是今日临别前姜朔那一眼,却令东衍心里有了些许不自在。 “明止”剑尖在雪地上划出几道剑痕,东衍在天池边站了半个时辰有余,才逐渐平复了心底那阵异样。 因尹隋重生,九华元气大伤,玄极门投入魔道,其余大小修真门派的年轻弟子在那场秘境试炼中死伤不少……今日的修真界,比之上辈子杀死尹隋时,还要动荡不安。 东衍半月前曾用心头血卜了一卦,卦象极凶极险,错综复杂,令得东衍都难以参透。 思及此处,东衍阖上眼,用灵力压下心脏处的痛楚和焦躁。 自九华创立以来,他已在门派里守了三百一十五年。 他一生坚守正道,虽不知为何,此次三界内的劫难来得似乎早了点……东衍握紧手里的剑,他不会后退。 姜朔一事,确是自己有错。 东衍淡淡想,但如今这个关头,九华不会冒着折损弟子的风险入玄极门救人,三界内人心也不能乱,九华作为正道门派之首,更不能有半点行差踏错。 解除道侣关系,玄极门便不能再用东衍道侣的名头来威胁九华,姜朔留在玄极门,也应更为安全。 东衍垂下眼,不再寻思。 * 今天见到萧尘过后,尹隋的心情显然不是很好。 姜朔见他臭着一张脸的模样,就觉好笑,主动开口转移魔修的注意力:“玄极门的其余弟子在何处?我近日似乎都没有见到过几个人。” 方才在山脚下听了尹隋说的话,姜朔才想清楚自己这段时间若有若无的怪异之感来源何处—— 他来到玄极门这么久,虽然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尹隋造的“曲台小院”里,但也不是没有出去过。 然而每次在玄极门的大殿间走动,都很少见到什么人,整个门派仿佛陷入了死寂,除了偶尔几个战战兢兢的仆从,半个正常的弟子都瞧不见。 尹隋口中所言的“半死不活”又是何意? “那东西嫌麻烦,”魔修目视前方,冷淡道,“让用不上的人都老实待在自己房间里。” 姜朔思索片刻,开口:“我想看看他们。” 这是小事,尹隋索性带姜朔到了多数玄极门弟子所在的居所附近。 透过昏暗的木格窗户,姜朔瞧见不少呆呆坐在屋子中央的身影,不禁蹙眉:“摄魂术?” 尹隋瞥了里头一眼:“不过是神魂暂时被封闭,才显得像个呆子。” 姜朔忽然问:“不能叫醒他们么?” 尹隋拧眉:“要做什么?倒不是什么难事……只不过怕他们受刺激罢了。” 姜朔不太明白,一双水蒙蒙的眸子疑惑地看着他。 尹隋沉默了片刻,干脆推门进屋,随着他步入而进的动作,屋里呆呆坐在地上的一个玄极门弟子猛地浑身一震,一滩死水般的眼睛复又转动起来,但当看见尹隋的脸时,神情逐渐从麻木变成了惊恐。 “尹……”多日没有开口,这弟子的嗓音沙哑如破锣,但仍不掩惊惧之意:“尹隋……!” 他睁大红丝遍布的眼,发出了一声难听至极的叫喊,随后因神魂初解封,情绪波动又太大,竟两眼一翻,硬生生把自己吓晕过去了。 姜朔:“……” “这些人的记忆停留在本尊重生而归的那日。”尹隋淡淡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嘲弄:“在他们看来,本尊死而复生,还要屠尽玄极门满门。” -- 第115页 魔修百无聊赖道:“本尊在世人眼里,整天就爱废些时间在屠人满门、欺男霸女、窃取功法上头。” “若不是他们自来招惹本尊,”尹隋抬起眸,墨黑色的瞳孔里闪过一丝猩红,嗓音沉沉,“本尊哪有功夫理会这些闲人。” 姜朔一直没有开口说话,此时终于道:“既如此,你变个模样。” 尹隋:“?” 他看向身旁的人,姜朔长长的羽睫落了又掀起,里头的神色带着几分笑意,又有两分不易察觉的狡黠。 “韫儿。”姜朔特意放软了嗓音叫他。 尹隋僵了一霎那,随即偏开脸去,语气冷硬道:“本尊是什么人,岂是你能使唤的?” “不过为了方便行事,”魔修说,“本尊也不是不会灵活变通之人。” 姜朔见他拉着张脸,仿佛不情不愿地用幻术将自己变为了少年于韫的模样,忍不住扬了扬唇角。 “怎么?”尹隋的嗓音也变得更为清亮,俊秀的脸上神情不满:“本尊与那萧尘相比,如何?” 姜朔忍笑低下头,轻声道:“怎总是喜欢和旁人比。” 真是小孩心性。 “萧尘不过与我见过几面,并未有多少接触。”姜朔说:“你不必与他做比较。” 尹隋不依不饶,硬要追问出个结果:“所以,本尊与萧尘比,谁更好?” 姜朔顿了顿,无奈开口:“我如何能回答这个问题?若是别人听了,总觉我偏心于你。” 尹隋明明听懂了,却还要凑上前去,用着这样一副少年人的模样,脸皮似乎也更厚了,揪着姜朔不放:“这里没有别人,只有本尊。” 姜朔被他缠得没办法,刚要说话,突然听见两人身后传来一声痛呼声——先前被吓晕过去的玄机门弟子好巧不巧,就在这时候醒了。 尹隋:“……” 虽然他平日里懒得费功夫理会这些人,但偶尔碰上这种时候,也是容易魔性大发,恨不能杀几个人以泄愤的。 那弟子呆呆醒来,脑子还转不太动,一眼看见房间里站着两个陌生面容的人,下意识问:“你们是谁?” 尹隋还没说话,姜朔先出声了,斩钉截铁对这弟子道:“我们是九华的人,今日是为召集各位正道之士,共同剿灭那魔头尹隋而来。” 尹隋:“???” 第50章 酸意 玄极门的这个弟子懵了, 他口齿不清片刻,终于说出来一句完整的句子:“剿灭魔修尹隋?” 姜朔抬手在这屋中下了避音诀,温和道:“对。” 封闭神魂的法术究竟太过伤身, 玄极门弟子坐在地上半天, 才后知后觉地疑惑出声:“刚刚我好像……在梦中看见了尹隋。” 他自言自语半晌, 又抬头去看面前的两个人。姜朔的面容秀丽, 气质高华, 是很容易令人产生好感的那一类,而他身边的少年,虽然脸色不太好看, 但总归也是个单纯的模样。 玄极门弟子稍微放下点心,但还是想不通:“你们是怎么进来的?又怎么单单只找我一个人?” “我们正想问你,”姜朔淡定地编瞎话,“玄极门为何一个人也没有?你们怎么都在房间里昏睡?” 为什么呢?玄极门弟子苦苦回忆许久, 直到一旁的少年阴恻恻提醒:“尹隋几月前来了你们门派。” “对!”玄极门弟子一拍大腿, 总算想起来, 愤然道:“听闻那魔头在秘境中杀了百余人后,竟从九华的锁妖塔内重生, 我们门派上下皆惊, 不料还未有所防范, 他、他御剑进了我们门派, 直奔我们掌门住的大殿而去, 要来杀我们掌门!” “我们合力阻止,但这魔头修为太高,还会口吐黑雾, 我……只记得被那黑雾缠上脸, 不一会儿就昏死过去。” 姜朔:“……口吐黑雾?” 玄极门弟子坚定道:“对!” 一旁的尹隋漫不经心地将剑抽出半截, 仿佛在欣赏“朱”暗淡的血色剑光。 “而后你们便昏睡至今日……”姜朔琢磨了一会儿,又问:“玄极门内,有无针对尹隋这种魔头的大法阵?” 兜兜转转一圈,终于把话题绕上正题。而尹隋目光一顿,也隐约猜到了姜朔想要做什么。 宿殃如今占据了“邝无极”的身体,龟缩在玄极门内不出半步,只成日搞些小动作,看好戏般瞧着尹隋重生后,修真界越来越乱。 而尹隋如今重生后灵核不稳,姜朔修为受限,难以在短时间内成功制住宿殃。 但若萧尘所言是事实,那七日之内三界所谓的正道子弟便会杀上玄极门,几月前惨烈的秘境试炼还历历在目,在这样众弟子集聚的时刻,宿殃做出什么事来都不足为奇。 如果玄极门内有可以利用的阵法…… 借着剿灭尹隋之名,实则尝试困住宿殃,或许不失为一个可行之法。 玄极门弟子眉头皱了皱,喃喃道:“有是有,我们门派所在的山内,就镇压有建派之时的除魔大阵,但那阵已有多年未动过,又岂是我一个小小弟子能启用的?” 说完这话,他用怀疑的眼神扫了扫姜朔二人,不太确定道:“你们真是九华的人?九华人才济济,为何不让你们的师兄弟结出大阵,共同除去尹隋?” 他往后缩了缩,嘀咕道:“我……受伤颇重,应是承担不起此等重任,你们别问我了。” -- 第116页 尹隋看他畏缩的样子,扯了下唇角:“又不怕那魔头杀你了?” 玄极门弟子紧紧闭着嘴,一句话也不肯再说。 各门派风气,高下立见。 尹隋看他尤为不爽,少年索性凑到他跟前,微微笑着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玄极门弟子困惑挤出两字:“是谁?” 尹隋压低嗓音,神秘道:“我叫于韫。” 玄极门弟子觉得这个名字很耳熟,但想不起哪里听过。就在此时,他看见面前俊秀的少年现出一个嘲弄的笑容,随后,那墨黑得纯粹的眼眸渐渐变化,短短一瞬过后,就变成了血般的猩红色。 少年蹲在他面前,说:“现在嘛,也叫尹隋。” “……”玄极门弟子无声无息地张大嘴,惊惧太过,一时竟然出不了声。 尹隋淡淡道:“睡着吧你。” 他随手将这呆子的神魂再次封了,懒懒起身对姜朔说:“别指望这群人。” 姜朔全程目睹了少年阴阳怪气的做派,好气又好笑。 “用不着吓他两次。”姜朔走出屋外,语气无奈道:“玄极门的人靠不住,寻回九华便是。” 尹隋跟在他身后,闻言开口:“本尊不允许。” 少年冷着脸,嗓音不是很高兴:“本尊与九华有不世之仇,你难不成要在本尊眼皮底下与九华勾结,试图背地里刺杀本尊?” 一连串的本尊出来,少年微微眯起眼,看上去即将发作。 偏偏姜朔还如同没有察觉似的,故意道:“这样岂不正好?” 尹隋蹙眉:“什么?” 姜朔随手将身后的房门关上,浅淡一笑:“你囚我在玄极门内,我历经波折,终寻到时机与九华传递消息。” “如此一来,”姜朔道,“不是更情真意切,令人信服?” * 两日后,祈凤在督查九华弟子晨练时,腰间悬挂的白玉佩忽然极轻地震荡起来。 祈凤神色微动,此玉佩为九华上位者才有的传音符,平常只有东衍或其他几位长老有急事寻他时,才会用玉佩传音。 难不成……是今日便要去玄极门? 祈凤行至一僻静处,将灵力灌输到玉佩中,却听见一个意料之外的声音。 姜朔的嗓音极轻,却很清晰:“祈凤?” 祈凤惊愕一瞬:“师娘?” 姜朔在那头咳了一声,语气略有些虚弱,低低道:“时间不多,我与你长话短说。” 祈凤焦急问:“你怎么了?受伤了吗?” 上次东衍与萧尘等人去玄极门,却独独没有带上他。依东衍原话,是让他协助理好门内事务,但祈凤觉着……或许是自己表现得太为冲动,令人不喜吧。 自东衍告知三界已与姜朔解除道侣关系后,祈凤曾有一日提剑上了牧云峰顶,若不是于普偏要拦着,他或许就—— “无事。”姜朔柔和的声音打断了祈凤的思绪:“怕是近日颇为疲累的缘故,有些咳疾。” “你们有何打算?”他又问。 祈凤:“已有数十个门派愿与九华结为正道同盟,如今正在清点弟子人数,安排进攻策略,不出五日,一定能将师娘救出来。” “嗯,”姜朔说,“可有把握?” 祈凤迟疑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决定实话实说:“尹隋入魔已久,修为深不可测,我们也只能尽力一试。但若放任其不管,又非正道所为,何况师娘你……还在他手上。” 最后几字说得艰难,祈凤沉默了片刻,低声问:“师娘,他可有欺辱你?” 姜朔淡淡道:“尹隋并不曾欺我辱我,你放心。” 祈凤却当这话是安慰自己,他按耐住眉间的郁郁,难过开口:“师娘……” 姜朔忽然截住了他的话头,说:“我今日找你,另还有一件重要之事。” “玄极门所占之地的山峦之下,有一除魔大阵。”姜朔捏了捏眉心,继续道:“我已翻过九华藏书,且探过主殿往下十余丈,确有灵流波动。” “玄极门……”姜朔顿了顿,又说:“弟子皆已被封锁神魂,难以唤醒。若你们能想办法进入阵法内,或许可与尹隋一搏。” 祈凤先是一愣,而后眼睛微亮。 在玄极门的地盘上与尹隋对战,最缺的,其实正是一个强大而稳定的阵法。 “我……” 姜朔还要说些什么,祈凤却忽然听见传音符那头传来一阵异样的声响,随即,一个森冷的嗓音响起,带着显而易见的沉怒:“你在做什么?” 祈凤心中一窒,脱口而出:“师娘!” 尹隋掐断传音符上的灵力,故意用阴沉沉的语气对姜朔道:“讲了这么久,都不嫌累?” 姜朔侧身坐在榻边,听了这话,很轻地笑了一声:“你在旁边听了这么久,不也没嫌累?” “本尊是看你与那姓祈的还能说上多少话,”尹隋故作不经意道,“平日里与本尊说话,也不见得如何积极。” 话里话外都酸溜溜的。 尹隋无理取闹了一通,还没等解完气,突然瞧见那枚玉佩又亮起微光,不由得挑眉:“真是蠢……还敢传音回来?” 姜朔察觉到某种不易察觉的危机,下意识想伸手去捂住玉佩。却不想尹隋动作更快,上前一步,俯身轻松一捞,就将这枚玉佩紧紧攥在手中。 -- 第117页 “本尊来。”尹隋毫不客气道。 他用力捏着玉佩,半侧过身挡住姜朔的视线,而后盯着传音符沉沉道:“谁?” 祈凤的语气已经冷静了许多:“尹隋,师娘在你旁边?” 魔修唇角勾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心情甚好道:“姜朔不在本尊身边。他在本尊身下。” 不远处走到桌边沏茶的姜朔手一抖,将茶叶放多了些许。 “……”祈凤哽了一会儿,又惊又怒出声:“什么意思……你对师娘做了什么?” 姜朔重重搁下茶盏,转身蹙眉看向尹隋,目光不太赞同。 魔修索性背过身,用后脑袋对着姜朔,当作没看见,继续对着祈凤冷笑道:“本尊能做什么……你难不成觉得,本尊掳姜朔到玄极门,只是想让他在此地坐着喝茶?” 屋中坐着喝茶的姜朔:“……” 那头的祈凤久久未再出声,尹隋等了半晌,开始不耐烦起来:“这枚传音符本尊捏碎了,以后别再来坏本尊好事。” 祈凤:“你……” 尹隋把碎裂的玉佩随手一扔,若无其事地转身,却见姜朔一手轻捏着白瓷茶盏盖,好整以暇坐在桌边,淡淡开口问:“好事,有什么好事?” 尹隋:“……” 作者有话要说: 尹隋:谢谢,吃了很多个话本 —————— 第51章 未料 邝何身为玄极门大弟子, 有在玄极门派内畅行无阻的权力。但这两天他有些疑惑,总觉自己在门派内行走多日,却似乎很久没见到尹隋了。 “……师尊, ”邝何犹豫了一会儿, 还是决定这样喊“邝无极”, 即使他不清楚眼前的人体内究竟盘据着何物, “那魔修尹隋, 像是好几天没出现过了。” 邝无极转过身,几日过去,他的脸色更白了几分, 眼睛里透出森森鬼气,盯着邝何尖声道:“何意?” 邝何微微躬身,掩饰住脸上的畏惧:“他……之前弟子还能偶尔瞧见他的身影,现在不知为何, 好几日没见到了。尹隋难不成是……已经离开了门派?” “不可能。”邝无极眯起眼, 静静感受了一下, 笃定开口:“他就在玄极门。” 自从尹隋重生后,三界内的混乱、恐慌和无处不在的恶意成倍增长, 宿殃最近可谓是饱食了一顿, 正在懒洋洋地准备重塑人形。 上次它历经千辛万苦凝出的人形被尹隋击溃, 如今只得重头再来, 心情自然算不上好, 没好气道:“这种小事,你就不会自己查明?” 邝何缩了缩脖子,语气无奈:“尹隋在那小院子外下了禁制, 恕弟子无能, 根本进不去。” 宿殃万分烦躁:“你进不去, 我就进得去?尹隋把那姓姜的看守得严实,最近没见他,许是在院子里快活也不一定。” 邝何愣了一下,仿佛醒悟过来:“的确,弟子也没看见姜朔出来,原是被……” 宿殃整理了一下袖口,极其不耐烦道:“行了。” “这个壳子不好用。”宿殃看了看自己的手心,“邝无极”的肉身虽然还算不错,但也已从掌心开始出现了糜烂,估计几月后,它就得重新占据一个新的躯壳,直至它自行凝出人形。 宿殃阴森森地瞥了跪着的邝何一眼。 还好,这有个现成的…… 邝何莫名察觉颈间一凉,心中陡然升起一股危机感,但等他忍不住抬头去看“邝无极”的时候,又见宿殃微微笑起来,对他道:“我很快便要凝出人形,等到时候,你想要什么,我就能给你什么。” 邝何亲眼见过眼前的东西是如何令尹隋死而复生,自然深信不疑,立时抛下方才心中的异样,恭敬道:“弟子都听师尊的。” 宿殃张了张口,还要说些什么稳住面前这个蠢货,忽然顿了一下,侧耳:“什么声音?” 邝何怔住,很快反应过来:“有……有人在破坏我们的防御法阵!” 他抓住腰间的令牌——这令牌与阵法息息相连,还没等邝何将灵力注入其中,探明究竟是什么人在攻击玄极门的防御法阵,掌心中倏然传来一阵刺痛—— 令牌,碎成了几块。 邝何失声道:“法阵破了!” 宿殃先是目光一沉,而后像是嗅见什么似的,苍白脸上泛起不正常的癫狂神色,尖声笑起来:“终于动手了……” 而玄极门山下,东衍一剑斩破摇摇欲坠的法阵,淡漠的眼眸看向通往山内的长长石阶。 于普、萧尘等人都齐齐聚在他身旁不远,再往后,是一眼望不到边的黑压压的各门派修士们,群情激昂,神情肃杀。 “今日入玄极,”东衍开了口,语气平静道,“盼诸位齐心协力,共斩尹隋首级,除此三界大患。” * 萧尘率先冲进了玄极门的正殿里。 他年纪尚轻,比寻常弟子更具正义感,也不畏玄极门中可能存在的陷阱,举剑劈开殿门,就气势汹汹踏进这个富丽堂皇的大殿里。 殿内陈设贵重奢华,从桌椅到屏风,无一不是上好的材质。萧尘扫过这些物件时目光略微停了一停,很快不作留恋地移开眼,握紧剑进殿转了一圈。 没人。 何止没见到人,萧尘还细心地发现殿中的桌椅上都落了薄薄一层灰,显然是很久没有人来打扫过了。 难不成玄极门的弟子真的都被尹隋…… -- 第118页 萧尘心中一凛,怒火更盛。这魔头! 他执剑转身,想出去别的地方再寻人,不料一抬头,却见几个眼生的弟子站在大殿一角,慌里慌张地把桌上的小玉烟壶等物往袖中的乾坤袋里塞。 萧尘脸色黑了下来,冷声问:“你们在做什么?” 这几个应是其他门派的弟子,身上的弟子服穿得松松垮垮,修为也中庸,此时被萧尘询问,心虚又故作镇定道:“玄极门的不义之财,我们自然得取回去上交给门派。” 萧尘定定看了他们片刻,冷笑一声,甩袖离开。 出了殿门,路上遇见于普,于普看萧尘一副气冲冲的模样,不禁上前问:“这是怎么了?有找到尹隋的踪迹没有?” “什么都没找到。”萧尘毕竟年轻,压不住心性,此时已经焦躁了起来:“我看他们根本不想认真找那魔头,只是想躲在九华背后,当个懦夫去偷东西!” 于普用手掌拍拍他的肩膀,叹气:“别这样生气,世人逐利避害,乃是本能。何况九华召集他们一起过来也实属不易,人多力量大,总比我们单打独斗更好。” 萧尘沉默了许久,抬眼望向前方,叹道:“我原以为……” 正道修士,本不该是这样…… 于普拍了一把他的头,笑起来:“瞎想什么呢,还不快去寻人,拖得越久变数越大。” 萧尘深吸了一口气,道:“多谢师兄,我这便去——” “轰”地一声从远处传来,于普神色一顿,开口:“尹隋出现了。” 这巨响伴随着极烈的金光,九华的弟子瞧见,便知是东衍的佩剑“明止”出鞘。 待萧尘等人赶过去,就看到东衍与尹隋对立站在玄极门的广场东北角上,玉白的地面上已现出两条深深的裂痕,其余众人不远不近地围在裂缝外,神色凝重地盯着突然出现的尹隋看。 东衍脸色冷白如霜,握剑的手青筋隐隐可见,场中唯一轻松自如的,怕是只有尹隋了。 魔修一袭黑衣,绣金的袍角在风中猎猎作响,俊美面容上神情淡淡,一双猩红眼眸瞥了瞥东衍,似笑非笑道:“这么多人过来,是要寻本尊?” 东衍慢慢开口,嗓音平静:“尹隋,你既重生,也应知晓,今日三界聚于此,是要与你做个了结。” “本尊听不懂这么些废话。”尹隋收敛了笑意,身周的魔气沉得快要凝成实质:“想取本尊性命,也得有这个本事。” “至于你,”魔修眸色冷然地看向东衍,语气轻嘲,“东衍,若是本尊没有记错,你已快入魔了吧?” 此言一出,四下立时骚动起来。 九华的弟子是对着尹隋怒目而视,恨不能屠之而后快。其他门派的弟子则脸上既惊又疑,左右张望,窃窃私语起来。 周遭的变化对东衍仿佛毫无影响,他神色不变,只是平举起剑,直指向尹隋,道:“九华从不以多欺少,我与你先战。” * 同一时刻,祈凤正一手祭出明火符,打量着面前的东西。 玄极门地下果真深藏有秘密,祈凤提前一日到了玄极门山脚下,与几个弟子耗费大量灵力定位,终于寻到这处空旷的地下洞穴中。 而现在,祈凤看着黑色洞穴中从上至下刻满的密密麻麻的咒文,颇感头疼。 他身为九华这一辈年轻弟子中的佼佼者,在符咒上也曾下过苦功夫钻研。但面对玄极门的阵法,虽不至于一头雾水,也总归是需要很长时间来寻找阵眼和正确的启阵方法。 祈凤心知时间不多,于是将明火符丢向四处,对身后的几个弟子道:“先寻阵眼。” 他抬手试探性把灵力注入阵法中的时候,又忽然忍不住想,姜朔如今在哪里,又在做什么呢? 前几天姜朔好不容易将这个阵法的消息传递给自己,却被那魔头发现,然后…… 祈凤咬紧牙关,察觉到嘴中一阵腥甜。 最好师尊能尽快解决尹隋这个祸患,早日把姜朔从地狱火海里解救出来。如果不能,自己便是拼着灵力耗尽灵核破碎的风险,也要把这个除魔大阵也开了。 他实在是……再也忍不了姜朔被那魔头欺辱了。 地面上,在玄极门摘星阁里的姜朔,很轻地打了个喷嚏。 摘星阁也不知是几年没有人进来过,木地板上积了厚厚一层灰,姜朔捂着鼻子,尽量放轻脚步登上数层楼,耳中忽然听见远处传来若有若无的炸裂声响。 姜朔动作一顿,随即垂下眼睫,稳住心神,一直走至摘星阁第六层,才停下。 他来此处,是为了寻玄极门的一件法器。 姜朔进入第六层,在不大的空间里转了转,入目可见低矮案几上摆放的数十个大大小小的铜盒,斑驳盒面上萦绕着淡淡的法术光芒,证明要凭暴力打开这些盒子不太容易。 姜朔在一堆铜盒面前沉吟了一会儿。 半个时辰前,他用灵力强行打开玄极门摘星阁的禁制已是不易。此时灵核内虚软无力,若要凭运气一个个打开盒子来看,怕是没等找到要找的东西,姜朔自己先因灵力枯竭晕厥过去了。 姜朔回忆了一下古籍上记载的这件法器的模样,顿了顿,干脆随手拿起一个铜盒,轻轻摇晃两下,而后轻描淡写地一把将盒子砸到地面上。 铜盒与木地板相撞,发出一声闷响,里头的东西却几乎没有动静。姜朔猜测里头应是件画轴之类材质轻软的东西。 -- 第119页 不等歇息,姜朔又拿起案上第二只铜盒,仍是摇晃听听声音,再砸到地上。这次里头的法器发出清脆几声响,像是直接碎了。 姜朔愧疚的心情仅仅持续了一瞬,很快手不停地开始一只只往地上丢盒子,待丢到第七只的时候,姜朔眉心一蹙,弯下腰将它拾起。 这只铜盒尤其的小,只比寻常人的拳头大上那么一些,姜朔又摇摇它,听见里头的法器撞击铜盒时发出的砰砰声响。 不再迟疑,姜朔指尖凝起灵力,注入盒子上边的灵锁中。 手指传来一阵刺痛,是因为与灵锁不相匹配所致,姜朔忍了一会儿,狠狠心,顶着越来越剧烈的疼痛,施力一拧。 小巧的锁头应声而碎,姜朔垂下微微发颤的右手,将铜盒放在地上,用另一只手打开。 盒中横躺着一暗青铜色的旧斛,与寻常所见略微不同,喇叭口窄颈圆肚,并且还很小,堪堪只有一指长,瞧上去还有点可爱。 姜朔把它从铜盒里拿出来,触手冰凉,心中对比片刻,确定是自己要找的东西。 留魂斛,不是什么高深的法器,唯一的作用,只是可以将人的魂魄从体内抽出来,并收入其中,至多留存短短半盏茶的时间而已。 期间,魂魄匿于斛中,气息几近于无,可以瞒混过大多修为普通的修士。 数年前玄极门曾把它作为某次秘境试炼的获胜宝物之一,交托于当年举行试炼的九华。但后来赢得这件宝物的弟子吃下提升修为的丹药后爆体而亡,留魂斛又被送回了玄极门手上。 而姜朔凑巧看过这段试炼记载。 不再耽误时间,他把法器收入袖中,匆匆往外走。 距离尹隋前去玄极门广场,已经过了整整五个时辰。 姜朔踏出摘星阁,倏然瞧见外头一片漆黑,愣了一下,随即才想起如今已是夜晚。 空气中浮动着若有若无的血腥味,还有令修士焦躁不安的魔气。姜朔神色一变,眉心蹙起。 摘星阁离玄极门正殿前的广场有几里地,这样浓的血气…… 姜朔下意识要御剑过去,但刚刚抽出佩剑“朝仪”,手腕就一痛又一软,剑咣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姜朔按住发疼的腕间,低低吸了几口气。 灵力消耗太过,自己修为本就中庸,如今不停歇地耗费大量灵力,又身处魔气弥漫的环境里,身体终于开始支撑不住。 尝试数次未果后,姜朔只得捡起剑,一步步朝广场方向走去。 越是走,姜朔就越是能察觉到周身萦绕不散的森冷魔气,沉重凝滞,像是在拖着人往下落,连呼吸都变得困难急促起来。 姜朔曾经在那次秘境里感受过这样重的魔气,心中不安之感愈强。 尹隋他…… 远处亮过一道剑光,血红色的,在沉沉夜色里显得奇诡非常,间或夹杂着灵力相撞时产生时的爆裂声响。 姜朔停下了脚步,却不是因为瞧见剑光,而是往前十几米远处,飞翘勾起的殿檐之上,站着两道黑影。 玄极门掌门“邝无极”,及脸上神情僵硬异常、目光空空的大弟子邝何。 “邝无极”遥望了一会儿广场上激烈的战况,又漫不经心地转过头,瞥向立在地面上的姜朔,嗓音尖利地笑道:“这时候才来?你是准备来帮谁呢?” 姜朔渐渐握紧了剑,抿唇不语。 先令尹隋拖住东衍等人,自己去寻留魂斛,等到祈凤开启玄极门地下除魔大阵,姜朔再将尹隋的魂魄收入斛中,挡过阵法的伤害,目的是把待在玄极门派里的宿殃制服。 姜朔曾寻思过多种失败的可能,或许根本找不到留魂斛,或者祈凤没能及时开启阵法,或者留魂斛难以遮蔽尹隋魂魄上的魔气…… 但姜朔确实没想到过,自己会因灵力耗尽难以御剑,而在前往正殿的途中碰见兴致勃勃看热闹的宿殃。 宿殃见他久久不答话,不禁眯了眯眼,道:“你在此地究竟是要做什么?” 姜朔沉默了半晌,开口:“我为何要告诉你?” 宿殃长袖一甩,从檐上跃了下来,并朝姜朔缓步走近。随着他行走间衣物的摆动,姜朔敏锐地闻到一股极淡的腐臭味,似是从“邝无极”身上发出的。 “邝无极”狭长的眼睛打量了一下姜朔,意味深长道:“这具身体也是不错,可惜修为差了点,若为我所用,估计撑不住一个月。” 姜朔看了眼跟在宿殃身后、如同行尸走肉般的邝何,没有说话。 他大致能猜到宿殃为何站在此处,宿殃喜食恶念,而这里离尹隋与东衍对战的地方更近,它迫不及待地要过来饱食一餐。 “我要过去。”姜朔淡淡道。 “邝无极”绕着他走了几圈,神情似笑非笑,闻言说:“急着走做甚?” “尹隋把你当宝贝般护着,”宿殃摸摸下巴,道,“你说,若你今日在他面前遭了欺负,他会不会疯性大发,屠了那群满口正义之士呢?” 作者有话要说: 快死了这家伙 —————— 第52章 陡变 面对宿殃恶意满满的凝视, 姜朔不动声色地按了按袖中的乾坤袋——里头装着留魂斛。 “你想如何?”姜朔问。 宿殃的嘴角一点一点扬起来,它不着急,故意逗姜朔道:“知不知道, 现在你那曾经的好徒弟尹隋, 怎么样了?” -- 第120页 听了这话, 姜朔移开视线, 朝广场方向望了一眼。 天色晦暗, 无星无月,唯有凝成血雾的魔气沉沉浮浮,将整个玄极门的宫殿群笼罩其中。 他灵力衰竭, 此时难以用法术探明那边的情形,但宿殃站在檐上旁观许久,应是瞧见了什么。 像是知道他心中所想,宿殃适时出声道:“你猜猜, 究竟是谁快要支撑不住了?” 姜朔脸色微变。 浮动的难以克制的魔气, 越来越浓郁的血腥味, 令姜朔心脏如被一根细细的弦拉扯,疼痛中还带着未知的惊惶, 像是担心下一刻那根弦便断裂, 心脏四分五裂。 姜朔用力掐了一把掌心, 让自己冷静下来。 当务之急, 是须得马上绕开这难缠的宿殃, 去看看尹隋到底如何了。若是魔修受了重伤,难以再支撑下去,祈凤又迟迟未能开启阵法, 他又该…… “邝无极”嗓音尖尖细细地笑起来, 像是心情极为愉悦。 它从姜朔身上吸食到了不安、惶然等负面情绪, 虽然不多,但足够美味。 美人不愧是美人,连惊慌起来都比寻常人更可怜可爱。 但很快,宿殃敛了笑意,不太高兴道:“你怎么不怕了?” 姜朔垂下眼睫,忽然直直避开它往前走去。 “……”宿殃非常不满,但因为闲着无聊,又觉得捉弄姜朔非常有趣,于是紧跟不舍,问:“你现在想去找谁?东衍?” 宿殃眼珠子转了两圈,压低嗓音道:“找东衍也无用,三界皆知你与他的道侣关系已作废。再者,你与尹隋厮混这么久,名誉早已污浊不堪……” 它说到一半就停了下来,因为发现姜朔对这些话没有任何反应,情绪几乎可以说是毫无波澜。 宿殃不免有点疑惑。 如姜朔这般的正道修士,不应更看重脸面,至死也要保全声名吗? 宿殃盯着姜朔的背影看了一会儿,心觉不太对劲。 它虽然非人,但诞生至今已有上万年,心智已如常人般健全,凭感觉嗅出一丁点不太寻常的意味。 尹隋与东衍对战,姜朔为何不留在那小院里,而要独自出来?他这身灵力又是因何耗去? “邝无极”黑色的眼珠动了动,突然出声道:“站住。” “你——”它的话语卜一出口,倏然脚下一阵极其强烈的震动,“邝无极”踉跄一下,皱眉道:“底下怎么了?” 它这话是对着身后说的。一直僵硬待在原地的邝何动了动,终于慢慢弯下腰,伸手摸了一下地面,而后开口:“是除魔大阵。” 宿殃先是一怔,而后猛地反应过来,抬头看向前方。 姜朔同样踉跄了几步,随即强行驱动灵力,注入佩剑中,试图御剑而行。 地面轰隆作响,渐渐承受不住震动幅度,先是细小的裂缝突兀显现出来,而后在摇晃中缝隙越扩越大,恐怖的灰黑色攀爬在整洁的地砖上,有金色的阵法光芒刺破土壤,伴随着阵阵嗡鸣,长眠于地的阵法终被唤醒。 “——找死!”宿殃怒目圆睁,察觉到身周丝丝缕缕蔓延而上的束缚之感,既惊且畏。 它虽不算能是魔修,但吞食太多恶念,其实也与魔修无异。宿殃能明显感到这阵法强大的杀伤力——压制绞杀一切类魔生物。 姜朔难不成是想用这阵杀了尹隋? 荒谬! 宿殃双目通红,想用传送法术将自己传出玄极门地界,但却发现随着地底阵法的启动,无形却有力的禁制强行将所有活物硬生生按在了玄极门地界上,要想冲出去也并非不可能,但起码要半炷香时间…… 他娘的,哪还有半炷香的时间! 一眼瞥见姜朔要御剑而起,宿殃心头火暴起,伸手施法狠狠一扯,把身形本就不稳的人从半空中拽了下来。 姜朔砰地摔到地上,手肘膝盖瞬时传来火辣辣的疼痛,轻轻吸了一口气。 但比起这些更糟糕的是,“邝无极”踏着震动不止的开裂地砖,一步步走到他跟前,目光阴沉至极,一脚踩上姜朔的手腕,厉声问:“这阵法是不是你搞的鬼?” 没时间了。姜朔在刺痛中想道。 要是没及时赶到将留魂斛用在尹隋身上……该怎么办? * 正殿前的广场上,众修士们纷纷站立不稳,惊道:“发生什么了?” 萧尘以剑支地,抬眼去看不远处的两人。 尹隋眸色血红,左肩被东衍剑气所伤,却不见鲜血涌出来——魔气太盛,竟瞬时将伤口缠住,令魔修丝毫感觉不到痛意。 同样,广场上震动逐渐剧烈的异样也没有分去尹隋半分注意力,他一手执剑,神色冷漠地朝前一劈。 剑气与空气相撞,甚至短暂地出现了火星。另一边的东衍抬剑生生挡下这一击,面色白如霜雪。 东衍闭了一下眼,掩去眸中的一丝红意。 他如今心魔缠身,其实最不应妄动灵力,但再拖下去,若他不幸身陨,三界中又还有谁能与尹隋相抗? 东衍咽下喉间甜血,正要再次凝结灵力,忽然余光瞥见广场上的裂缝里现出了缕缕金光。 东衍修为不俗,自是立即察觉到了玄极门地下的异样。 而尹隋也突兀地停下了动作,眉头皱起。 “他要逃跑!”萧尘在下面瞧见魔修转身,瞪大眼喊道。 -- 第121页 胶着多个时辰的战况似乎终于有了进展,广场上的弟子们激动起来,一边有人竟高声叫道:“快追上去!他活不了多久了!” 此言一出,没等萧尘反应过来阻止,有难耐的弟子立时御剑而起,成群结队朝尹隋离去的方向追去,眼睛里闪烁着贪婪急迫的光。 要是自己能杀死尹隋,那是不是可以像东衍一样一战成名…… 他们早忍了多时,既组成同盟来剿杀魔修,又为何要堂堂正正像个君子一般单独与尹隋对战?对付一个魔修,讲什么仁义道德君子之风……用尽手段杀了他便是! 尹隋其实压根没在意后边跟来多少人,他冷着脸,一边放缓速度御剑而行,一边用猩红的眼眸扫视夜色下黑压压的殿群。 玄极门地底的阵法正在逐步运转,尹隋已经察觉到身周仿佛被千万根细弦束缚收紧,估计再过片刻,阵法尽数打开之后,他便难逃一劫。 但尹隋此时并不将这件事放在心上,令他焦躁的只有一事——姜朔没能如约过来。 已杀得魔性骤起的尹隋心中掠过无数种可能。 或许这是姜朔设下的一个陷阱,玄极门根本没有留魂斛,今夜他可以把自己和那见鬼的宿殃一网打尽,再与东衍回九华,复原道侣之名。 又或者,姜朔早偏心于萧尘,自己打断了他的收徒礼,姜朔怀恨已久,在玄极门虚与委蛇多日,终于找到机会报复自己…… 魔性在体内沸腾翻涌,让大脑的思考陷入凝滞,尹隋一双眸子红得似要滴血,唯一所知道的,便是自己的情绪趋于失控边缘。 “别过去。”他身后十几米远处,东衍抬剑拦住要冲上前去的弟子,嗓音沙哑道:“他不对劲。” 修魔者最忌急怒攻心,稍不注意,便是被滔天魔气反噬,灵核尽碎,爆体而亡。 被东衍拦下的弟子是其他门派的,急切地想追上尹隋,语气焦躁问:“尹隋走火入魔已深,此时不是杀死他的最佳时机吗?” 东衍沉默了一会儿,刚想开口说些什么,突然咳了一声,喉中涌出大量鲜血。 “仙尊!”那弟子失声叫道,但随即像是看见了什么更为恐惧的事情,退后两步,抖如筛糠般盯着东衍的脸,颤声问:“仙尊你……你的眼睛……” 东衍慢慢抬手摸了一下眼睛,冷淡道:“怎么了?” 那弟子更为害怕,连带着附近赶来的数名弟子,都纷纷看向这边,并露出如出一辙惊惧的神色。 “你的眼睛……”这弟子艰难地一字一句道:“是红色的……” * 宿殃一把攥住姜朔的衣领,面目扭曲道:“谁在往阵法内注入灵力?” 姜朔咳出血沫,语气平静:“我不知。” 宿殃厉声问:“怎样才能停下!” 随着身周束缚感越强,疼痛从四肢百骸涌起,宿殃并不是第一次这样恐惧,如今却更为愤怒。 今天若被阵法所伤,虽不至于令它灰飞烟灭,但也必会受伤颇重,它熬了这么多年,已快能够修成人形,怎能又一次前功尽弃! 宿殃手指骨拧得作响,忽然听见姜朔很轻地笑了一声,淡淡道:“你要是没有夺舍邝无极,兴许他还知道如何停下这玄极门的大阵。” 那张属于“邝无极”的面容狰狞起来,隔着这么近的距离,姜朔可以清晰地闻到它身上传来的异样味道,垂睫向下一扫,姜朔看见“邝无极”露出的手腕上,已经腐烂到可见白骨。 难怪宿殃如此气急败坏,姜朔若有所思。 占据的躯壳受损,很大程度上也会制约宿殃的实力,现下又没有合适的比邝无极更好的壳子,宿殃面对着玄极门的阵法,可谓是颇有些束手无策。 它满腔怨气无处可泄,只得更加用力地收紧勒在姜朔脖颈上的手。 姜朔眼前发黑,呼吸被寸寸剥夺的感觉不太好受,但濒临窒息的边缘,他却攥紧手,牢牢抓住袖中的乾坤袋。 千钧一发之际,姜朔恍惚听见耳边传来碎石爆裂的声响。 禁锢在颈上的力道一松,大口空气猛地涌入进来,姜朔承受不住,立时蜷起身子压抑住剧烈的咳嗽。 等到耳鸣逐渐消失,呼吸也顺畅起来的时候,姜朔方能回过神,一眼瞥见站在几步之外的魔修。 尹隋面色森冷,一双血眸红如恶鬼,身上的魔气浓重阴寒,手中提着的长剑还在往下滴血。 “邝无极”的血。 宿殃站在离尹隋数米远的地方,从胸膛往下至腰腹处,是一道血肉翻出的剑痕,但不似常人那般血流如注,“邝无极”被剑所伤的皮肉暗红发黑,腐烂气息愈浓。 宿殃低低喘着气,竟然还能笑得出来:“你如今自身难保,还……” 它的话说到一半,尹隋忽然动了动,漠然抬起手,一剑劈断了它的脖子。 “邝无极”狭目圆睁,在原地僵立片刻,那颗脑袋就支撑不住地从他身上掉了下来,摔在地上,骨碌碌滚到了姜朔脚边。 姜朔:“……” 尹隋血眸微微一动,这颗披头散发的脑袋便燃起一股青色火焰,短短一瞬后,灰飞烟灭。 “别怕。”魔修嗓音沙哑道。 “邝无极”的无头肉身砰然倒地,从断裂的脖颈处钻出来一缕黑雾,已初具人脸模样,尖声骂道:“尹隋!你不得好死!” -- 第122页 尹隋连半分眼神也未分予它,而是重新凝起灵力,黑雾一惊之后是不可置信,怒喝:“你真不要命吗?” 地面的摇晃感越来越强,姜朔即使趴在地上,也被震得身形不稳,并明显地察觉到法阵当中收束的灵流,以及铺天盖地般涌来的压制感。 姜朔咳了一声,轻轻开口:“……韫儿。” 尹隋置若罔闻,一剑斩向黑雾。 “韫儿!”姜朔着急起来,加重语气道。 地面的裂缝里猛然亮起极盛金光,宿殃尖叫一声,既是被尹隋剑气所伤,又是因玄极门地底阵法。 与此同时,尹隋的身体也摇晃了一下,脸上一瞬褪尽所有血色。 姜朔再顾不得其他,勉力撑起身体,从袖中取出乾坤袋,将留魂斛拿了出来,开口:“你快……” 宿殃瞥见他手里的东西,马上反应过来,尖利的咆哮似要刺破人的耳膜:“好啊,好啊!” 它的嗓音又转为阴沉,喃喃道:“原来如此,我竟没想到……” 就在姜朔因玄极门阵法分神的一霎那,黑雾猛地冲天而起,再未说一句话,就朝尹隋来时的方向逃窜而去。 下一刻,刺目的金光从四面八方涌来,在几可毁天灭地的强大威压下,姜朔只能看见尹隋动了下脚步,随后重重跪倒在地。 姜朔踉跄着走过去,跪在尹隋跟前,将留魂斛放在地上,开始往里面注入灵力。 尹隋忍着丹田处的剧痛,抬起猩红的眼,出声道:“是本尊来得太晚。” 姜朔摇摇头,全部心神都在留魂斛上面,没有说话。 尹隋此时心头沸腾的杀意和躁动的魔性才逐渐平息下来,他伸手把面前的人拥进怀里,低低说:“本尊以为……你不要我了。” 说到这里,他竟然有些委屈,于是在姜朔肩头蹭了一蹭。 姜朔心内焦急又觉好笑,不禁开口:“这样生死攸关的时候,还撒娇……留魂斛开了,快进去。” 尹隋能感受到灵核所受的挤压撕扯,玄极门的除魔大阵名不虚传,即使是修为如他,若是再硬撑半刻钟,也恐怕是生死难料。 但他才刚刚找到姜朔……姜朔还受了伤。 尹隋用指腹很轻地抚过姜朔脖颈上的淤青,不出所料瞧见姜朔颤了一下。 “你也与本尊一同进留魂斛。”尹隋皱起眉,不由分说道。 姜朔:“我也在里面,之后谁把我们两个放出来?这两具躯壳又交由谁保管?” 尹隋眸中的血色略略褪去,但神色依旧十分不情愿。 “你先进去。”姜朔耐下性子哄他:“等宿殃……” 远处忽然暴起一阵剑光,萧尘破音的吼声遥遥传过来:“——仙尊!” 姜朔脸色微变,忽然想起一个被疏忽的可能性。 而尹隋眼神一凛,低声道:“它去找东衍了。” “邝无极”肉身已毁,宿殃在阵法内在劫难逃,而唯一可以获得些许生机的途径……是重新占据一个修为更高的躯壳,并用法术强行突破大阵。 而如今玄极门地界内,除去同样要被阵法压制、灵核濒临碎裂的魔修尹隋,便只剩一个人修为卓绝,并且是正道修士,肉身完好无损。 姜朔霍然抬头,看向传来骚动的另一端。 ……东衍。 作者有话要说: 第53章 偿还 萧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跟着要乘胜追击的数名弟子, 却无意中撞见东衍双目通红的一幕。 修士入魔倒也并非奇事,但若这修士是天下第一人的东衍,整件事情就变得可怖起来。 但东衍虽然一双浅色的眸子转为猩红, 人看起来却依旧清醒, 还能平静开口对他们道:“祈凤已开启了阵法, 尹隋撑不了多久, 你们记得及时用法器将他困住。” “仙……仙尊, ”一名弟子惊惧道,“你的眼睛……” 东衍没有动作,片刻后, 他转过身,冷淡出声:“我心魔已成,待会便会回九华闭关。若是出关后心魔仍不能除,你们合力将我杀死便是。”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 不仅是萧尘, 就连其他门派的弟子都呆立当场。 东衍似乎还想再交代些什么, 但他沉默了一会儿,只是道:“……接下来的事情, 辛苦诸位。” 萧尘张了张嘴, 瞧见东衍用灵力御剑, 即将要离开, 着急地上前一步, 试图再说两句话。 不料他这一步堪堪踏出,余光忽然瞥见远处窜来一道极细的黑雾,在所有人都放松戒备的时候,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斜后方刺进了东衍身体里。 众人皆以为是尹隋的邪术, 大惊失色道:“仙尊小心!” 东衍身形微不可见地僵了一瞬, 他背对着众弟子,萧尘看不清他的脸色,下意识伸手去触碰东衍的手臂:“东衍仙……” 萧尘话才说到半途,突然腹中一凉又一痛,伴随着众人的惊呼声,他被东衍反手一掌狠狠击飞了出去。 萧尘重重摔落在十几米远的地面上,捂住肚子,等回过神来低头看去,腹上赫然是一道青紫色的掌印。 萧尘愕然抬头,就看见刚刚还围在东衍身边的数个弟子如折翅的鸟雀般掉落下来,猛地砸在地面上,微微挣扎了一下,就停止了动弹。 剩下几个离得较远一些的,见状赶忙退后,试图御剑逃跑。 -- 第123页 萧尘眼睁睁看着东衍举起剑,面无表情地一挥,雪白剑光划过,那几个才逃了几米远的弟子一僵,随后头朝下摔落下来,地面上渐渐蔓延开一大滩流淌的血迹。 一切发生不过瞬息之间,眨眼功夫,十几名弟子已失去生息。 萧尘捂着腰腹的手根本止不住外溢的鲜血,但此时他仿佛完全感知不到疼痛,只是愣愣看着不远处轻飘飘落在地面上的东衍。 东衍苍白的侧脸沾着零星血渍,他那双红色眼睛转了一转,目光定在地上大口喘气的萧尘身上。 萧尘被那双眼睛注视着,竟然无端感到一阵寒意,像是被一条剧毒的蟒蛇盯上,视线带着不加掩饰的恶意、几欲癫狂的杀念,和漠视一切的狂妄。 不对。 萧尘喘着气,默默握紧落在身旁的佩剑。 这个人……不是东衍。 “——仙尊!”遥遥传来几声惊恐交加的叫声,东衍听见了,稍稍侧过脸。 就在这一霎那,萧尘清晰地望见东衍眉头狠狠皱了一下,佩剑“明止”竟从他手中掉落,清脆摔在砖石地上,而东衍抬起手用力摁住心口,嘶哑出声:“离我……” 萧尘猛地反应过来,拼着伤口再次撕裂的痛苦,厉声喊道:“别过来!有邪物进了他体内!” 听见他喊话的弟子及时刹住脚步,但仍有几个动作快的,没留意萧尘的声音,焦急地跑到东衍身前,问:“仙尊,你怎么了?” 东衍低低喘了两口气,声音像是生生从牙缝里挤出来:“都给我……滚!” 随即,他浑身一颤,猛地抬手用灵力将面前几人震荡开。 东衍下手极重,萧尘勉强从地上爬起来之时,就看见那几个弟子被灵力震得筋骨寸断,连惨叫也没能发出一声,就以各种奇怪的姿势摔落在地面上。 “疯了……”不远处目睹全过程的一个九华弟子失魂落魄开口:“仙尊疯了……!” 随着这句话,其余人像是终于从茫然中回魂,尖叫着四散逃离。 萧尘摇摇晃晃在原地站定,看着原本齐心协力要诛杀尹隋的正道“同盟”们惊恐四散,慌不择路时甚至拔剑相屠,而素来为三界所敬仰的东衍,正提剑斩下几个弟子的脑袋,面色冷漠不似人,在交错的剑光与阵法金光中,踏着一地鲜血离去。 萧尘觉得自己在做梦。 这场梦太可怕了……快点醒来吧。 * 玄极门地界上空的法阵发出第一声颤鸣时,姜朔依旧没能把尹隋塞进留魂斛里去。 魔修抬起猩红的眼,瞥向宿殃消失的方向,淡淡道:“本尊要去看一看。” 姜朔手里还抓着那枚小小的青铜斛,指骨用力,泛白凸起,抿唇不语。 尹隋沉默了片刻,开口:“本尊又不是那等修为低下的废物,这法阵虽强,一时半刻也伤不了内里。” 姜朔把视线从手中的留魂斛上移开,缓缓舒出一口气,语气平静问:“你要去做什么?” 尹隋别开脸,故作漫不经心道:“本尊只是想去会会东衍,看那头发生了什么,凑个热闹。” 姜朔低下头,右手指尖捏着那枚留魂斛。 尹隋一眼瞧见他垂在衣袖里的左手,微蹙起眉:“你手怎么了?” 魔修二话不说,抓过姜朔藏在袖子里的手腕,待掀开袖口时,尹隋显然愣了一下,眸光骤沉。 姜朔这只手腕先前被“邝无极”狠狠用靴尖碾了一记,洁白的肌肤皆是青紫血痕。 尹隋握着这只手半晌,似是强行压下了心头翻涌的怒意,勉强开口道:“等解决完那东西,本尊给你上药。” “你现下……”魔修顿了顿,才继续出声,“乖乖坐在此地,等本尊回来。” “我若是不呢?”姜朔抬眼问。 尹隋的神色有些意外。姜朔鲜少在这样紧急的关头耍性子。 “你不肯与我道明事实,不过是想自己偷偷去寻被宿殃占据了身体的东衍。”姜朔垂着眼睫,语气冷静道:“东衍数月前便心魔缠身,如今凶多吉少,他修为不低,你一人恐怕难以对付。” 尹隋眼眸微微一动,冷笑道:“本尊会去管他死活?东衍一朝入魔杀了多少弟子,又与本尊何干?” 姜朔安静地看着他。 尹隋被这干净剔透的目光看得十分不自在,忍不住开口补充:“本尊只是看不惯那宿殃有可能借机逃走。更何况……” 更何况姜朔不会愿意看到那样的景象。 “既如此,”姜朔从地上站起来,将留魂斛收回袖中,道,“我与你同去。” 尹隋下意识拒绝:“不行。” 姜朔不动,只是轻声说:“韫儿,我不是圣人。” 他也有私心,也会不自禁偏爱更为亲近之人,既恼恨小徒弟堕魔,更忧心在误入歧途之后,尹隋还会因为宿殃而再次受重伤,甚至可能…… “时间不多,”姜朔深吸了一口气,道,“走吧。” * 东衍在玄极门极东的一端。 这处伫立着玄极门百年的白玉石牌坊,从此地进入,便踏进了玄极门的地界。 而现在,明亮的阵法金光正盈盈流转在牌坊三步之外,东衍举起剑,狠戾一劈,烈烈破空声响起,剑光落在法阵上,法阵发出一阵震鸣,没能被击碎,白玉石牌坊反而哗啦啦掉了一个角。 -- 第124页 尹隋赶到的时候,见只有零散一些弟子远远跟在东衍后面,脸上神色惊恐不已,手足无措。 姜朔在这些弟子里一眼瞥见于普和萧尘。于普本性沉稳,如今还能勉强镇定下来,萧尘则脸颊溅血,目光彷徨不安。 望见姜朔的时候,萧尘像是想要奔过来,但很快他发现旁边还有个尹隋,就硬生生止住了。 弟子们看到尹隋出现,越发害怕,几乎要颤抖地御不住剑,甚至有个胆小的,还当场溺在了裤中,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于普资历较长,又是九华弟子,当即迈出一步,横剑在身前,对尹隋道:“你要做什么?” 他又看向姜朔,喊道:“师娘!” 尹隋扫了于普一眼,语气轻嗤:“不自量力。” 萧尘唰地抽出了长剑,对他怒目而视。 姜朔无心理会他们这几人的针锋相对,而是看向远处东衍的背影。 方才一路行来,速度虽快,姜朔却仍是看见地面上横七竖八地躺了不少或面熟或脸生的弟子。 有的是被一见穿心,当场毙命,有的手足皆残,仍残留一口浊气,万分痛苦地在地上挣扎扭动。 但无一例外,都是被寒意极重的剑气所伤。 姜朔的心往下沉了沉,他确实没有料到,一个修士入魔后……竟会变成如此模样。 若是东衍神智依旧清醒,怕是…… 姜朔有些不忍,东衍的心魔,大抵是与曾卜出的三界灾劫有关。相识半年有余,姜朔深知这人生性冷漠,唯有涉及三界安定一事才会放在心上,既是大义为重,更易画地为牢,自我折磨。 如果东衍没有心魔缠身,今日或许便不这么容易被宿殃得逞。 姜朔摇摇头,驱走这些无用的愁绪。当务之急,是将东衍体内的宿殃逼出来,若真被它借东衍之手逃了出去,祸患无穷。 何况……姜朔抬起眼,看向白玉石门外愈发明亮的金光。 除魔法阵,还在运转。 尹隋灵核生疼,执剑的手上青筋暴起,不再耽误时间,与姜朔对视了一眼,便迅速掠去东衍方向。 而姜朔用完好的右手抽出佩剑“朝仪”,沉默着拦在了要冲过去阻止的萧尘等弟子面前。 “师娘?”于普立在几米远处,神情不太理解。 萧尘也开了口:“师……姜仙君,你为何拦在我们跟前。那魔头要对东衍仙尊不利,你看不见吗?” 姜朔平静地看着少年压抑不住愤怒的面庞,道:“东衍体内进了邪物,尹隋只是要除去这邪物。” 弟子们面面相觑,分明都是不信。 于普眼神先是惊愕,然后转为失望。作为这群弟子中与姜朔相识时间最长的人,他踏出几步,说:“师娘,那是尹隋,不是于韫。” 姜朔没说话,握剑的手纹丝不动。 于普:“尹隋为魔多年,作恶多端,伤过不少修真界子弟,每次追杀他,必会伤亡惨重,是三界大患。” “况且魔修……”于普顿了顿,继续道,“一旦入魔,没有回头路。尹隋身为一个魔修,心性狡诈狠毒,他说的话不可信,或许此时是想借机冲出这法阵,又或是要与你说的邪物一起……” 姜朔忽然轻轻打断了他的话:“东衍也入魔了。” 于普的话语一停。 “今日东衍清醒过后,你们准备如何待他?”姜朔问。 于普默然不语,他尽管想开口回答,但眼角余光瞥见地上横七竖八的弟子尸体,立时也不知该怎么回答了。 这时,另一个其他门派的弟子大着胆子道:“东衍仙尊不比常人,他入魔必有其缘故,若是仙尊能苏醒过来,我们会集三界之力助他脱离心魔困扰。” “而且,”他声音低了下来,瞄了一眼姜朔的表情,说,“姜仙君你也说了,今日是因为东衍仙尊体内进了邪物,自是那邪物的错。” “姜仙君,”萧尘突然出声问,“你也要用这个借口给尹隋这魔头狡辩,说他是因为邪物侵体才入了魔?” 姜朔这次仿佛沉默更长时间,又似乎只是思考了一瞬,慢慢开口:“我不会替他辩解。” 众弟子都有些意外。 “尹隋入魔,虽有外在诱因,但他心性不坚,走了错路,已是事实。” 姜朔简单地说了两句,并无长篇大论之意,只抬剑道:“但今日他要做的事情,我不会让你们有机会阻拦他。” “师娘!”于普提高了音调开口,眼中满是愤怒和失望:“他是想要逃过这除魔大阵。这魔修素来满嘴谎话,你怎么能信他?” 姜朔垂着的左手轻碰了一下袖中的乾坤袋,那里放着留魂斛。 “我自有理由。”姜朔见有弟子已经难耐地提起了剑,心知拖不了时间解释,只能看向于普道:“你不愿信他,但可以试着信我。” 于普嗓音低低,不敢置信道:“师娘,你……为何如今这样护着他?你难道真的与这魔头……” 各弟子纷纷投来异样的目光,连萧尘过了半晌也反应过来,惊异地看向姜朔,气得脖子都红了。 唯有姜朔神色不动,甚至还有些冷淡:“世人评是非对错皆由‘情理’二字而起,你们维护东衍时的理由,也与我此刻站在这里的目的相同。情分胜过道理而已。” 身后传来剑戈相交声,姜朔匆匆回头看了一眼,见尹隋已经拦下了“东衍”破坏法阵的动作,交上了手,而姜朔修为受限,完全瞧不清这两个人谁处于上风。 -- 第125页 面前的萧尘说:“姜仙君,那便不要怪我们不客气。” 于普久久没有再次开口,他退后几步,让出了场地,以示自己不会出手。 萧尘瞥见他的动作,恨恨道:“于普师兄这样就被妖人哄骗了?真是懦夫。” 被称为“妖人”的姜朔蹙眉,心内微微叹气。 看来有时,正义感太强也不是什么优点…… 于普不愿动手,姜朔的压力便小了很多,即使左手受伤,但好歹是个金丹中期,暂时对付一下面前这些修为不高的弟子倒不是什么难事。 但真正动起手来,姜朔才发现是自己想得太过轻易。 莫说姜朔自己实战经验实在匮乏,就是拦住这七八个弟子,不让他们冲出去,都非常令人头疼。 并且……姜朔凝起法术,撑出一大片灵流壁,看向萧尘。 这少年在一月前还是连使剑都笨拙的小弟子,如今用剑已熟稔非常,灵力涌动顺畅飞速,俨然有即将登上第一个小境界的趋势。 此等卓绝的资质,姜朔只在尹隋一人身上看见过。 若是顺顺当当修行,萧尘进益的速度,恐怕慢不了当年的尹隋多少。 姜朔一个走神的功夫,就听得面前薄薄的灵流壁咔嚓碎成了千万片,萧尘怒气冲冲的面容显现出来。 姜朔看了少年一会儿,低声道:“得罪了。” 他举剑,用了足有七八成的灵力,狠狠横劈向萧尘肋下三寸之处。 萧尘仓促间只来得及凝结灵力阻挡剑气,却仍被击中先前就被东衍所伤的地方,立时闷哼一声,佩剑脱手,踉跄着退后两步,从殿顶上掉了下去,摔进了底下的草丛里。 姜朔收回剑,目光极淡地瞥过其余几人。 其他门派的弟子哪见过姜朔这副模样,美则美矣,却是眸色含冰,半点也不复片刻前温柔好说话的神态,动作都迟疑了下来。 就在这时,所有人都突然听见一声尖利的愤怒叫喊,嘶哑破裂,不似人声,震得云霄都仿佛静了一静。 一边袖手旁观已久的于普下意识望向声源之处,却看见远处,东衍执剑与尹隋的血剑“朱”相抵,后背已经被迫靠上了法阵边缘,金光流转之处。 东衍后背的衣物被灼灼金光烧了一大片,面容从所未有的扭曲狰狞,像是极痛,方才那声诡异的尖声便从“他”口中传出。 弟子们一时茫然,都停下了动作,站在原地。 “偏偏——”“东衍”口中陆陆续续传出尖利刺耳的声音,眼睛红得像要滴下血来:“偏偏是你,偏偏是这时候——” 而以剑牢牢压制着他的尹隋状况也十分不妙。 绽开的血痕从脸颊下方一直蔓延向下,如断线珠子般大颗的血珠从他衣摆下坠落,尹隋整个人状如修罗恶鬼,已是强弩之末。 法阵金光之下,姜朔面色苍白。 宿殃感受到四面八方涌来的要将它碾碎般的压迫力,发疯地尖利叫喊了一声,穷途末路之际,它神智一晃,竟然让东衍夺走了身体的控制权。 东衍面容上的癫狂神色逐渐平静,他扫了众人一眼,想要出声说话,喉中却涌出大口鲜血。 他看向姜朔等人。 于普率先察觉到异样,大喊:“快用防御法术……” “轰”的一声,在众目睽睽之下,东衍的身体猛地爆发出一阵极盛的白光,强劲的灵流如狂风过境般横扫过玄极门地界。 姜朔胸口一痛,几乎无意识地瞬间被这阵灵流卷至数百米外。 东衍竟然……自爆了灵核。 一时间,尖叫声、灵力爆破声、殿落倒塌声……声声不绝于耳,姜朔恍惚间似乎听见于普焦急的喊声,但下一刻就被铺天盖地的杂响掩盖。 千钧一发之际,姜朔忽觉身周一轻,短暂清醒过来。 浓重的血腥味涌上鼻尖,他睁开眼,发现尹隋不知何时到了他身边。 魔修一手抱住人,另一手虚虚划出道防御法符,带着姜朔落到了玄极门一处半塌的大殿后。 姜朔张了张口,想要说话,却发觉已发不出声音——东衍自爆灵核所释放的威力太过强大,姜朔浑身上下无一不痛,嗓子或许也受了损伤,一时之间竟连话也说不出来。 尽管如此,姜朔还是看着尹隋,左手微颤地从袖中取出了乾坤袋。 尹隋瞥了一眼那乾坤袋,明知里面便是留魂斛,只要将魂魄注入进去,他就可以躲过玄极门除魔大阵,等到阵法灵力枯竭之时,再行出来。但尹隋没有动。 姜朔攥紧乾坤袋,用力至指节发白,一双水雾眸子似有几分哀求般看向魔修。 “姜朔,”尹隋忽然低声开了口,“本尊行至今日,入魔已有上百年。” “世人厌我、畏我、不分青红皂白地要害我,本尊都已习惯,并不在意。”魔修低下头,四周临时结成的防御罩灵光暗淡,看上去随时要破碎。 尹隋:“但也至今方知,本尊并不欲你沾上这些污名。” 魔修很轻地亲了亲姜朔的眼睫,疼惜般停留片刻,又再分开。 “今天本尊所做的事……”尹隋道,“就当是偿还与你,若本尊还能活下来——” 若能活下来,又当如何,尹隋却没有再说。 他只是缓慢地用几近枯竭的灵力给姜朔施了定身术,而后站起来,大步离去。 -- 第126页 作者有话要说: !快完结了 —————— 第54章 医堂 壬午年五月, 修真界于玄极门地界围剿尹隋,两败俱伤。 天下第一人东衍因邪物侵体而入魔,后自爆灵核, 用一身修为将邪物封存, 并深埋于玄极门地底。 当日, 东衍修为连堕九重, 天下第一人声名不复从前。 围剿尹隋的其他弟子则死伤惨重, 约死数百余人,伤者不计其数。在东衍自爆灵核后,数百名弟子忽觉身周灵光闪烁, 竟有不知何来的灵流替其阻挡了伤害,故侥幸存活,却纷纷闭口不愿再谈当天之事。 尹隋也在这场劫难中魂飞魄散,被玄极门的除魔大阵化成了灰。 修真界各门派在去年的秘境试炼后再遭重击, 自此多数门派开始闭门谢客, 不再招收子弟。修真一途式微, 凡间人丁反而更加兴旺。 以上,是两个中年男子站在“江氏医堂”的小牌匾下, 唾沫横飞、兴致勃勃讨论的八卦。 此地是临南的一处小镇, 人口较多, 民风质朴, 走在街上的几个百姓常常喜欢没事做时就凑在一起传八卦。 关于这桩玄极门灾劫, 其实已过去许久,但口口相传的故事最近几个月才流传到镇里,给众人平淡无常的生活中增添了几分乐趣, 甚至还有几家小酒楼开始排演戏剧, 倒是吸引了不少人。 江氏医堂在这条街的尽头, 门面不起眼,除了挂着牌匾上的字有几分趣味,其余与其他小医馆也没什么区别。 但现在还是辰时初刻,医馆门口已排了二三十人,上至八十老翁,下至农妇怀里抱着的九月婴孩,都在焦急地守着医馆开门。 江氏医堂是附近方圆十里地最热闹的医馆,没有其他原因,不过是因为这医馆的规矩比较奇特。 六十以上、八岁以下看诊不收钱,每月的日子逢初十、二十、三十不收钱,暴雨日看诊不收钱,大雪天看诊也不收钱。 再到后来,只要是江郎中看着顺眼的,就不收银子。 不花钱还能看病,这谁能不乐意呢?何况江氏医堂的郎中人又温和好说话,医术高超,除了时常看不见脸令人有些困惑,再也没有比他更好的郎中了。 就在两个中年男子讨论八卦间隙,江氏医堂的门轻轻响了一声,在辰时两刻时开了。 他们来得早,排得也前面,一眼瞧见江郎中身着一件寻常的青色衣袍,正伸手将关着的门推开来。 再往上看去,是江郎中常年不离身的白色帷帽,垂落的轻纱层层叠叠,让人只能瞧见他精致的下颔曲线,和微抿起的红唇。 江郎中往堂外排队的人看了一眼,没有说话,安静地整理好医馆桌椅,然后坐于长桌后,淡淡抬手一请。 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是开诊了,排在最前面的两个中年男子立时要上前,不料刚伸腿走了一步,就听见江郎中身后的山水屏风内传来一句:“不许给这两个人看!” 空气一静,两男子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江郎中偏过了脸,看向屏风后,医馆内外都安静了一会儿,随后听见怒气冲冲的蹬蹬声,一个十七八岁模样的黑衣少年冲了出来。 少年眉目俊丽,就是脸色很臭,斜睨了两男子一眼,对江郎中道:“他们刚才说我的坏话。” 两中年男子大惊失色,解释道:“我们什么时候说你坏话了?你休要血口喷人!” 江郎中看了少年一眼,又转过头,问这两男子:“为何而来?” 嗓音柔而轻,却分毫不落地进了被问话者耳朵里。 江郎中不喜说话,刚开这家医馆时,常常整日里也说不了一句话,只用纸笔与看诊者交流,如今才有所改善。 听见他开口,两男子对视一会儿,有个低声嘀咕:“也不难听,怎么就这么不喜欢说话呢。” 另一人则对江郎中拱了下手,说:“我们是金爷府上的,金爷这几天失眠多梦,身体不太爽利,想让我们过来请江郎中过府一趟,替他看看病。” “江郎中您瞧……我们已送了轿子过来,就在医馆出门右转十几米外。” 后面排队的几人露出奇怪的神色。 这金爷是镇上的丝绸大商户,论钱财,可谓在小镇内数一数二,府里有的是郎中,怎么还需要特意派人来请江郎中? 江郎中坐在桌后,听了他们的话也纹丝不动,而是淡淡道:“请回。” 两中年男子脸色歉意,却没有移开脚步。 就在这时,站在江郎中身旁的黑衣少年忽然出手,狠狠一掌劈在了桌上,目光冷厉,寒声道:“他叫你们滚,没听见?” 江郎中面前的桌子应声而裂,结实的木桌碎成了两半。 众人:“……” 江郎中:“……” 两中年男子也被吓了一跳,他们其实没来看过诊,自然不知道这医馆里的少年隔三差五就要劈坏一张桌子,愣了一下才出声:“江郎中,其实也不必……” 他说了半句就住口,因为那黑衣少年正沉沉盯着他。 眸色如墨,浸着森森冷意,男子浑身一颤,直觉自己再多废话半个字,这少年或许当场就要暴起取他性命。 这少年——真杀过人,男子心想。 他的视线又不自觉移向少年腰间,那里绑着一件不短的类似匕首的东西,用布料严严实实包着,只露出一个柄。 -- 第127页 少年的手正搁在上面,缓慢而无声地轻轻摩挲。 两男子打了个寒颤,于是道:“这……江郎中今日没空,便算了,我们回府与金爷汇报下。” 他们匆匆离去,下一个脸色蜡黄的妇人看着那张裂成两半的桌子,沉默片刻,不知所措。 “稍等。”江郎中说。 他转身进了屏风后的内室,黑衣少年冷冷扫了眼两中年男子离开的背影,也跟着进去。 内室里,姜朔随手关上门,取下帷帽,轻吸了口气,道:“第五张。” 这个月还没结束,这已经是尹隋劈坏的第五张桌子。 少年模样的尹隋黑着脸,忿忿道:“他们说我坏话。” “明明是本尊……”尹隋说,“救了萧尘那些人,如今本尊灵力全无,他们倒不敢在外说承了本尊的情。” 姜朔抬手理了理尹隋的头发,闻言道:“是他们的错。” 当日,在东衍自爆灵核后,尹隋没有进留魂斛,而是用灵核内所剩灵力,为玄极门地界内半死不活的弟子们设了个防御法术。 一刻钟后,东衍自爆灵核的余波才逐渐平复,玄极门的除魔大阵也同时消失。 而尹隋的灵核……也碎成了粉末。 甚至因除魔大阵的威力太强,尹隋无法抵挡,身体千疮百孔,百年修为一朝散尽,外貌竟倒退回了少年之时。 姜朔在事后找到他时,尹隋已陷入深度昏迷,花了整整半年的功夫才转醒。 醒来后,又用了一年有余的时间,才将身体恢复与普通人无异。因此尹隋如今天天爱在医馆里活蹦乱跳地劈桌子,姜朔也拿他无可奈何,只是纵容。 两人搬来小镇,算来也有不长不短的三年。 姜朔带着重伤的尹隋,起初是当遍了身上值钱之物,才买来这一处略显偏僻的宅子,本是图个清净,不料医馆开张后,人一日多过一日,真是令人匪夷所思。 尹隋盘腿在榻上坐下,蹙眉道:“那什么金爷寻你是何意?” 姜朔摇摇头,重把帷帽戴上,安抚好了少年,准备出去看诊。 尹隋看他动作,如有灵光乍现,突然开口:“定是那日的几个人窥见你的样貌,又传出去了!” 说来也是件乌龙事,数日前姜朔看诊,黄昏时碰见个带三岁幼童的妇人,幼童高热不止,还很有力气地在妇人怀里挣扎踢打,姜朔抱孩子时一个不留神,就被他打掉了帷帽。 虽然姜朔很快捡起帷帽戴上,医馆里外人也不多,但该妇人以及她身后排队的几人都纷纷露出惊愕神情。 尹隋神色非常不高兴,目光里杀意昂然:“哪来半老不死的老头子,也敢如此嚣张,等本尊——” 他的嗓音忽然顿住,因为姜朔走过来,一手轻撩起帷帽上的轻纱,俯身弯下腰,用唇封住了尹隋不满的话语。 虽然是蜻蜓点水般的一吻,但显然尹隋吃惊至极,连眼都忘了闭上,就愣愣看着姜朔,黑白分明的眸子睁得圆溜溜的。 姜朔见好就收,从容直起身道:“你身体尚未好全,切忌动武斗殴,好好待在屋子里。” 随后,姜朔走出内室,去外堂坐诊。 尹隋呆呆坐在床上,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他抬手抚上自己的唇,沉思半晌,忍不住勾了勾嘴角。 不枉自己费劲心机,花了大半条命救回修真界那群蠢货……如今三界中关于要将“尹隋”斩草除根的势头已过,也极少有修士再提起要追杀自己,此事是否与祈凤于普那群人有关,尹隋通通不在乎。 最重要的,是这一步棋让姜朔放下了心防。 尹隋思绪万千,心内既酸涩又充溢着甜蜜,坐在屋中自顾自笑了半天,才听见外堂传来细微的喧哗声。 又有人来找姜朔麻烦?尹隋皱眉。 他当即出了内室,一下听见医馆外有人高喊道:“江郎中,大事不好了!我们金爷中风昏过去了,您快来我们府上看看!” 姜朔正低头在一张小凳上写药方,闻言抬头看了眼医馆外排队的人群,对闹腾的几个金府仆从说:“城中妙手药铺的掌柜,最擅医治中风癫痫,从此处过去不用半刻钟。我这医馆今日还有不少病人需要看诊,还请诸位劳驾往别处去。” 那十几个仆从堵在医馆门口,皮笑肉不笑:“咱家金爷说了,就要江郎中过去替他看诊,别的大夫他不相信。” 他们结结实实挡在医馆门口,不让排队的人进来,渐渐有人怨声责骂,但这群人装作没听见,就这样若无其事地堵着。 姜朔又看了眼外头还想进来看诊的病人,起身走到门口,对他们道:“行至这条街东端再右转两百米,是刘郎中的医馆,你们今日先去他的地方看诊,与他说将钱记在我帐上。” 等病人陆续散去之后,姜朔看了看那十数个高大的仆从,问:“一定要我到金府上门看诊?” 一人答:“自然,江郎中请吧。” 他让开,示意身后抬轿子的人上前。 姜朔还没再次开口,医馆里忽然传出一声:“好啊。” 黑衣少年从堂中走出,俊秀的面容上笑意玩味,瞥了一眼那些仆从,漫不经心道:“他去可以,不过我得跟着。” 先前来过的中年男子见他的模样,就不自觉发虚,但恃着自己这边人多,又胆子壮起来:“金爷只邀请了江郎中,你又是何人?” -- 第128页 “哦,”尹隋懒散出声,“我是江郎中的药童。” 姜朔:“。” 仆从们你看我我看你,谁也没见过长这么大个的“药童”。 不过江郎中身边的这个人他们倒是有所耳闻,听说曾经还是个药罐子,病怏怏的,成日里黏在江郎中身边半步也不肯离。如今不知吃了什么神药,竟变得力大无穷起来,最大的爱好就是在医馆里劈桌子,恐吓他人。 不过是个力气大点的怪东西,仆从心想。 金爷催得紧,他们也顾不上再与尹隋多拉扯,只得说:“那请江郎中和这位药……童赶紧上轿,咱家金爷的病可等不得。” 姜朔上轿后,尹隋袖着手,慢悠悠地从这帮仆从面前走过,顺带还轻飘飘地瞥了眼刚刚话最多的那个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感到脖子上一凉,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喃喃自语:“……原来还在。” 说不定很快就不在了呢,中年男子内心突兀冒出这样一个想法,打了个寒颤。 作者有话要说: 第55章 用处 金府是小镇上数一数二的大户, 从门口的两尊石狮子到府内处处的金玉屏风、摆设,无一不透露着浓浓的富贵气息。 中年男子引姜朔下了轿,开口:“江郎中, 你唤我张管家就成。” 张管家信心满满, 故意带着姜朔二人走了一条弯弯绕绕的小路, 把金府的阔气都展现出来, 准备等着姜朔惊讶出声询问他。 但他一直待着姜朔和尹隋走了半炷香的功夫, 别说姜朔有什么反应,就连他身后那黑衣少年,都眸色冷淡, 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 奇了。张管家心想,先前明明打听过,江氏医堂就是个没钱的小医馆,这两人怎么进了府……毫无反应的? 张管家只好停下脚步, 手一伸, 对着不远处摆在廊下的一株半人多高的红珊瑚道:“这是咱家老爷特意托人从南海打捞出来, 又请有名的琢玉高手细细雕刻而成,名‘红云当头’……” “哦, ”尹隋扫了一眼, 道, “不值钱。” 张管家脸都憋红了:“你这不识货的, 不要乱讲!” “这是用牛骨染色而成的假珊瑚, 自然不值钱。”姜朔忽然开了口,语气平静道:“他没有说错。金爷究竟住在何处?不是说急病需要看诊吗?” 张管家沉默了一下,讪讪笑道:“金爷可能正在梳洗, 让我先带江郎中逛逛。见江郎中这样的人物, 自然不能够蓬头垢面的……” “……”姜朔看向他, 略有些无语:“你们金爷不是中风了吗?这样贸然洗浴,易加剧病的严重程度。” 张管家:“……那请您这边走。” 尹隋在后边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这下几步路过后,姜朔二人就来到了金爷住的主屋,一进房险些被满屋摆放的金器亮瞎了眼。 那四十有余的金爷横躺在一张挂金坠玉的紫檀木榻上,身穿一件暗黄色外衣,上面绣满了金线牡丹,一旁则有两个貌美侍女在给他捶腿。 金爷有气无力地哼哼两声,以示自己重病缠身,难以起床。 张管家作揖道:“江郎中,你看,咱家老爷已病得这样重了,你要不稍微走近点,先给他诊诊脉?” 姜朔遥遥往榻上瞥了一眼,就道:“你们金爷……身体好得很。” 张管家脸上陪着笑,却挡在姜朔要出门的方向上,说:“江郎中,我们都知道你医术高明,但隔着这样远的距离怎么看得出来病呢?还是请上前吧。” 两个貌美侍女一声不吭搬出张凳子,放在金爷榻前,紧挨着他垂落的满是褶子的手。 姜朔顿了顿,索性走过去,在金爷榻前坐下。 金爷睁着双眯眯眼,一边“啊啊”装病,一边贪婪地上下打量姜朔的身形,又着重在那轻纱层叠的帷帽上停了一瞬。 紧接着,他伸出手,想要去抓姜朔的腕,不料才抬起两根手指,却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压制般,竟连手都抬不起来。 金爷愣了愣,惊惧地睁圆小眼睛——他的舌头!舌头也不能动了! 姜朔给榻上这金爷施了个定身术,敷衍地在榻前坐了一坐,就起身对张管家道:“你家金爷这病太重太离奇,恕我无能,还是另请高明吧。” 张管家皱眉:“怎地如此说,我家老爷其实也……病得不算太重,还是能稍微说两句话的,是吧,金爷?” 金爷如死尸般躺在榻上,与张管家大眼瞪小眼。 张管家:“……” 姜朔转过身,语气温和:“金爷,您也觉着,还是请过另一家大夫过来更好吧?” 金爷:“……” 张管家也懵了。 这和商量好的,不太一样啊? 张管家虽然不明何意,但收到榻上金爷要杀人般的目光,还是下意识挡在姜朔跟前,说:“江郎中,你就再看看吧,开两副药也行。” 姜朔站着没动。 开药?若是之后金爷吃出了“毛病”,岂不是极大的把柄落在对方手里了? 就在两人僵持不下时,尹隋突然很轻地哼笑了声,说:“我来给他把把脉吧。” 张管家要阻止,尹隋却不由分说地在凳子上坐下,毫不嫌弃地抓起金爷的手,装模作样把了半天脉,说:“没救了。” 张管家大怒:“你……!” -- 第129页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闻见房间里弥漫出一股难以形容的怪味。 尹隋施施然起身,对他指指榻上的金爷,神色无辜又无奈:“他真的病很重了。” 张管家与旁人一同看去,见片刻前还能用眼神暗示下人的金爷此刻目光浑浊失焦,口涎流到了枕头上,掀开被子一看,众人不禁都捂住鼻子。 竟真是中风了。 张管家扑到榻上,大喊:“爷啊!” 姜朔带着尹隋趁乱出了金府,才曲指轻敲了敲少年的头,开口:“你做了什么?” 尹隋不以为然:“掐了他几个穴道,让他神智不清两天而已。” “这人要是敢再来找你麻烦,”少年沉沉道,“可不就是神智不清几天的问题了。” * 姜朔与尹隋回医馆的路上,想着反正今日也被迫闭馆了,于是便寻了家酒楼用午膳,又去看了几处新戏,回到医馆时已是傍晚时分。 姜朔走到小街尽头,发现自家医馆前边站着两个人,有些意外。 是要来看诊的病人? 但等他走近些许,就停下了脚步。连带着身边的尹隋,脸色都变了一变。 医馆前边的人,是祈凤和于普。 两人均穿着普通的月白色衣袍,与寻常的年轻公子没什么两样,看见姜朔回来,眼睛都亮了一亮。 然而等看见姜朔旁边的尹隋时,脸色又变得难以形容起来。 “这是什么表情?”尹隋看这两个人不顺眼,不客气道:“见本尊还活着,心里不痛快?” 于普率先移开目光,咳了一声以掩饰尴尬。 祈凤则定定盯了少年许久,才低声开口:“我们确实没料到你还活着。” 那日,祈凤一直留在玄极门地下,与其他十数位弟子为除魔大阵注入灵力,因此并未与尹隋见过面。 至于之后在他人口中听闻尹隋最后的举动,既惊异又怀疑,十分不愿相信这魔修竟肯耗费灵核来救与他毫不相干的其余弟子。 “不过也是……”祈凤又说:“若你不在,师娘又何必——” “谁是你们的师娘?”尹隋懒洋洋打断他的话,径直从祈凤二人身前走过,一手推开医馆的门,侧过脸似笑非笑道:“本尊可不想当你们的师尊,看了就烦人。” 祈凤:“你……” 尹隋推门进了医馆。 于普也愣了愣,下意识看向姜朔:“师……你们?” 姜朔朝他们二人轻轻点了点头,语气淡淡:“你们既已寻到了这里来,不是早应打听清楚吗?” 祈凤和于普都齐齐沉默下来。 姜朔动手将医馆里断裂的长桌丢到外头,临时换了一套略显陈旧的方桌,又摆了两个凳子,对门口傻站的两个人道:“进来坐吧。” 祈凤坐下后,上下观察一番这间狭小昏暗的医馆,皱眉看了看摇摇晃晃的方桌,对姜朔沏茶的那套简陋的茶具更是难以接受,开口说:“师娘你……何苦待在这种地方。” 姜朔觉着他问得有些好笑,不禁道:“这里怎么了?” 祈凤一下子也答不上来,只是说:“颇为清苦。” 姜朔随意点点头,并不在意:“刮风不塌下雨不漏,不过就是简单了些许而已。” 祈凤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出声:“师娘,我们想……接你回九华。” 姜朔也懒得再纠正他的称呼问题:“为何?” 于普接过话头:“东衍仙尊……闭关已有几年,门派中长老有几位也陆续出走无踪,如今九华……无人主持掌门一职,大不如从前了。” 姜朔沉默半晌,开口:“我并无合适的身份,也没有相应的能力。你们在九华多年,对门派上下应比我更熟悉,若是无人接管门派要务,你们大可自荐。” 祈凤和于普见劝不动姜朔,一时也有些无措。 但很快,祈凤灵敏地听见这小医馆内室里有另一人的呼吸声,心念一转,起了另一个话头:“尹……于韫最近如何?” 姜朔不解何意。 正在内室偷听的尹隋一顿,感觉不太妙。 祈凤说:“我听闻于韫……咳,师弟,灵核消散,身体也比之曾经更虚弱,九华门派内有许多灵丹妙药,可以助他修复创伤。” 尹隋在内室听得火起,祈凤这人最爱说些骗人的鬼话,什么灵丹妙药,若是自己真跟着姜朔回了九华,祈凤不给他喂毒药都算是隐忍了。 思及此处,尹隋“砰”地把内室门打开,大踏步走到外堂,迎着几人的目光,干脆利落地在方桌一侧坐下。 “本尊不稀罕你们九华的灵丹妙药。”尹隋瞪着祈凤道。 祈凤淡定地喝了口茶,假作不经意地说:“其实请师娘回九华也并非我与于普两个人的意思,师娘可还记得萧尘?” 姜朔还没怎么样,尹隋先不快地挑起了眉。 祈凤若无其事道:“萧尘不愧为九华这一辈年轻弟子中的天才,自仙尊闭关后,他便勤学苦练,不敢懈怠一日。如今恰好是第三年,他已快要步入筑基后期了。” “如此天资,九华百年难出其一。”祈凤说:“萧尘至今未拜师,若师娘能回九华指导他一二,他或许会进益更大。” 尹隋:“……” 医馆中的空气仿佛沉寂了一下。 萧尘曾经差点拜姜朔为师,这件事是尹隋的心病,如今陡然又听人提起,目光立时冷了下来。 -- 第130页 但他还没说什么,姜朔就先开了口,淡淡道:“祈凤,我与萧尘没有师徒缘分,此事不要再提。” 没等祈凤再说话,姜朔又率先出声:“明日我与韫儿要起早,到郊外山上去采草药,如果没什么要事,你们两个还是早些回门派休息。” 祈凤止了话头,意识到姜朔这是想送客了。 “……是。”他低下眼,沉默了一会儿,起身道:“今日天色已晚,过些天,我们再来看你。” 目送祈凤和于普离开医馆,尹隋仍坐在桌前,右手肘懒洋洋撑在桌面上,垂着的长睫遮掩了眸中神色,瞧上去依旧不太高兴。 “晚上想吃什么?”姜朔问。 虽然平日里大多时候都是尹隋在做饭,但今天非比寻常,小徒弟明显不愿意从凳子上挪开屁股,还得要人哄。 尹隋一手托着下巴,掀起眼皮看了姜朔一眼,忽然道:“本尊现今看起来是不是很废物?” 死里逃生后,灵核破碎,修为全无,当下比之普通人,也许只是多了几分力气而已。 就连姜朔屡次被恶人纠缠,都没办法当场出手将他们通通打出去。 尹隋心里很清楚,他是他,却又不是曾经的他。 面对这样的自己,姜朔又是如何作想? 少年另一手曲指在桌上敲来敲去,尽力装作不以为然,实则眉心微蹙,半点也掩不住紧张神色。 姜朔叹了口气。 “今日是要我哄上多少次呢?”他抬手,指尖轻轻从少年脸侧掠过,最后落在尹隋肩上。 “倒是说说,”姜朔垂睫道,“这次又想让我做什么?” 尹隋咬了一下唇,耳尖微红。 ……若是三年前,他方才那副样子,肯定能骗得姜朔心软。但如今几年过去,姜朔或许是上当太多次,竟然也不吃这一套了。 尹隋索性伸手揽住姜朔腰身,低声开口:“什么都不要。” 姜朔自上而下地看着他,神色明显不信。 少年将下巴抵在姜朔腰间,掀起眼睫说:“我就是难过。” 姜朔摸摸小徒弟的脑袋,语气不解:“嗯?” 尹隋嗓音失落:“那萧尘原本比不上我。但如今……我心有不甘。” 姜朔思考了一下,安慰道:“你根基很好,等灵脉恢复之后,未必不能再次修炼成才。” “若是这辈子都无法再修炼呢?”尹隋不依不饶地追问。 姜朔想了想,答:“那你只能每日上山采药,帮忙在医馆照顾病人,从我这里打工挣钱养活自己。” 尹隋:“……” 姜朔见他神情奇怪,不禁好笑:“难不成想要偷懒度日?” 尹隋把脸埋进姜朔腰间,闷闷不乐道:“我以为我还有些别的用处。” 这下轮到姜朔挑眉:“什么用处?” 尹隋说:“我力气大。” “正好上山劈柴。”姜朔答。 尹隋冥思苦想,终于又斩钉截铁得出另一个结论:“我床上活好。” “……”姜朔沉默半天,在尹隋忍不住抬起泛红的脸去瞅他时,终于开口。 “你好个屁。”姜朔淡淡道。 作者有话要说: 尹隋:自信.jpg ———————— 第56章 道侣 姜朔在民间开江氏医堂, 一来是为带尹隋隐藏身份,另一层考虑则更为重要。 尹隋修魔百年间,虽然极少殃及无辜百姓, 但伤过的修士确实数不胜数。若杀孽不清, 想要再走正途就难上加难。 行医者救死扶伤, 坚持数十年下来, 或许能抚平尹隋暴躁的性子, 将其骨子里带着的杀孽磨去几重。 本意是好的,但…… 姜朔一开始着实没有考虑过,他与尹隋二人单独留在民间会发生什么。 起初还是比较寻常的日子, 医馆刚开张时,门庭冷清,尹隋也正陷在昏迷中难以转醒。姜朔每日需要做的,只是翻读医书, 去寻其他大夫讨教经验, 以及照顾小徒弟。 那段时间虽然无聊, 不过如今的姜朔回忆起来,还是比较……幸福的。 毕竟昏迷中的尹隋可乖了, 让翻身就翻身, 让抬腿就抬腿, 晚上睡觉也安安静静的, 听话又可怜。 平静中过了大半年, 尹隋终于转醒,但因为太过虚弱,第一天就从床上掉了下来, 脸朝下摔了个狗啃泥, 把在外堂看诊的姜朔吓了一跳。 这日开始便麻烦起来, 因为尹隋灵核尽碎,身体根基受损,刚醒来时还每日吐血,不吐血时就泪汪汪地盯着姜朔看。 吃饭时要人喂,睡觉时也要缠着姜朔,偶尔姜朔太忙,忘了要去看两眼,就会发现少年眼睛红红的,连话也不肯开口说了。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年有余,尹隋的身体终于一步步好转起来。 姜朔身上的生活压力轻了些许,但莫名其妙的烦恼开始增多。 比如小徒弟虽然已经能够如常人一般自如行动,却偏偏还喜欢装作虚弱无力的模样,走路时要挂在姜朔腰上,睡觉时也时不时要钻进姜朔怀里。 一旦发现姜朔蹙眉,尹隋就咬住下唇,眼巴巴地瞅他,直看得姜朔无可奈何,随他去了。 后来便越来越过分—— 在姜朔某日夜里被小徒弟压住的时候,方才察觉到自己的纵容造成了什么后果。 尹隋仗着自己伤势初愈,姜朔态度又软和,肆无忌惮,嚣张至极,胡乱在身下人颈间啃了一通,又去扒拉姜朔的领口。 -- 第131页 姜朔自然不依,但力气没尹隋大,又顾忌着不敢妄动灵力,一来二去,雪白里袍竟在不知不觉中被扯得七零八落。 尹隋又伸手把台上的烛火灭了,抱着姜朔在被子里蹭来蹭去,但过了小半个时辰,依旧不得其法,只得偃旗息鼓,暂时作罢。 当晚的成果,是姜朔的里衣被扯坏,再加上被褥被尹隋无意间踹到床底下,不能再盖了。 又过了几天,尹隋故技重施,这次不知在背地里看了什么话本,竟还懂得要去扯姜朔的腰带。但因为太过焦躁,还没找到正确的地方,就把姜朔的里衣弄脏了。 再隔了半个月有余,姜朔忍无可忍,一把将蠢蠢欲动的尹隋从自己身上掀下去,并说:“我来。” 这次冲动行事让姜朔后悔至今。 尹隋年轻,心性浮躁,不知轻重缓急,这些姜朔尚且还能忍受,但不仅鲁莽还没有自知之明,一味只知索要奖励,令得生性温柔的姜朔都不禁暴躁起来。 当夜,天蒙蒙亮时,姜朔攒了一口气,愤怒地将尹隋踢出了门。 因姜朔身体有恙,江氏医堂闭门一日,尹隋终知有错,不敢再造次,每日老老实实地上山采药,还去了其他医馆处,买了消肿止痛的伤药带回来。 姜朔的火气稍稍消去些许,但仅仅过了几日,就再次被折腾得死去活来,连嗓子都哑了,训人的话都说不出来。 “……”想起种种往事,姜朔立时眉头紧锁,拂开腰间尹隋不安分的手,淡淡道:“今晚你睡外堂。” 尹隋大惊失色,不明白明明刚才姜朔语气还很温和,怎么一瞬间就变了模样。 “我不要。”少年紧紧跟在姜朔身后,委屈道:“上次睡外堂,都着凉了,难受好多天。” 姜朔平静道:“那是你半夜不睡觉,故意在屋顶上吹凉风所致。” 尹隋:“……” 忘了姜朔修为未失,五感比常人灵敏许多,他半夜偷摸做的那些小动作,估计被姜朔一个不落地听进了耳朵里。 姜朔走到内室门口,抬手把少年拦住,一双漂亮的眸子静静看着他。 尹隋焦急又无可奈何,只得眼睁睁望着姜朔进了内室,把门关上。 进了内室的姜朔松了一口气。 今天没料到祈凤和于普会上门探望,还无缘无故提起了萧尘。而依尹隋那性子,表面上越是委屈可怜,心里头的不满就有多重,晚上就有多喜欢变着花样地闹腾。 姜朔吃过多次亏,如今再也不肯上当受骗了。 尹隋蹲在内室门口,等了约莫一刻钟,就失望地发现姜朔把烛火灭了,应是已经睡下——真不打算理他了。 肚子咕咕叫,自从修为尽失后,尹隋比平常人饿得还更快,只得起身去灶上草草煮了一碗面,端着到了内室门口,席地盘腿而坐。 食不知味地吃完面,尹隋小心翼翼放下碗,抬手试探性地去推了推内室那扇不甚结实的木门。 ……没推动。 姜朔在上面下了禁制。 尹隋在门外急得团团转,又出了医馆,绕到后院处,去开窗子。 万幸,姜朔还没狠心到把窗子也用禁制封了。 尹隋废了点功夫从窗子外爬进去,内室里一片漆黑,尹隋凭着印象摸黑到了榻前,迟疑了一下,先把身上沾上尘土的衣袍除了,才屏息凝神爬上榻。 姜朔似乎已经睡熟了,尹隋竖起耳朵,能听见轻缓的呼吸声,正想爬过去,忽然…… “你吃完东西没有漱口。”姜朔睡意朦胧地出声道。 尹隋:“……” 他只好从榻上下来,从窗户爬出去,在院子里漱完口洗完脸,再重又爬回来。 姜朔这次是真的睡着了,直到尹隋磨磨蹭蹭到他身边,偷偷伸手把人抱住,都没有挣扎。 安安静静一觉睡到天亮,姜朔醒来之时,才发现少年手脚并用地缠在自己身上,呼吸均匀,还在做梦。 姜朔看了尹隋一会儿,轻轻将他乱糟糟的额发理了理,手收回时,无意间碰到了少年的肩。 柔软的里衣底下,掩着触感狰狞的伤痕。 姜朔垂睫,轻轻用指尖沿着那几道伤痕的形状,描摹了一下。 这上边最长的一道剑痕,从尹隋胸口自下而上延伸至左肩,是三年前被东衍所伤。伤势深入肩胛骨,再加上东衍森寒剑气的影响,直至如今,这道伤疤在阴雨天时都还会隐隐作痛。 而往下两寸,尹隋左上臂处,又有一道歪歪扭扭的伤痕。这是一年前姜朔与尹隋二人去邻县进货几味珍稀草药,路遇歹徒时所留下的。 还有锁骨下这道是…… 姜朔想着往事,情不自禁用手指沿着那些或轻或重的伤痕细细抚过,等到回过神来,就对上了少年黑白分明的眼睛。 尹隋大睁着眼,满脸通红地盯着他的动作好半天了。 姜朔:“。” 少年蹭过来,眼眸清亮,睡了一晚上精神显然非常好,小声地对姜朔道:“想要……” 姜朔一口回绝:“不行。” 尹隋委屈控诉:“你刚刚故意在我脖子上画圈,我才醒了。” 姜朔:“……” 尹隋见他一时语塞,于是抓住机会,低头就往被子里钻去。 姜朔一时阻他不得,抬手拦没两下,人没拦住,身上的衣物倒是不翼而飞。 -- 第132页 尹隋近日里长进最快的,并非实打实的榻上功夫,而是如何在姜朔的抗拒中迅速地扒拉人衣服。 姜朔拿他全然没有办法。 尹隋自然也能感受到身下人的无奈和纵容,抬起眼时,已卸去了那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墨黑瞳孔微眯起来,目色沉沉。 “昨日……” 姜朔就知道他要提起这茬,但现今箭在弦上,被人抵着要命的地方,不得不屈服道:“昨日怎么了?” 尹隋一手搭在姜朔脸侧,很轻很缓地摩挲了几下。 “本尊不是很高兴。”尹隋说:“若是他日祈凤等人再行前来,你不能让他们进门。” 姜朔心道这如何由你决定。 他沉默这半晌,少年突然亲昵地捏捏姜朔耳垂,问:“你怎么不答应本尊?” 姜朔淡淡哼了声,没说话。 尹隋眸光一动,身体沉下。 姜朔立时蹙起眉,咬住唇,忍不住开口:“你……” 还没等他说完,少年倏然松了撑在左右侧两手的力道,朝姜朔俯压下来。 姜朔极轻地叫了一声,就被尹隋堵住了口,抱着滚进了被子里。 “本尊很生气,”尹隋在他耳边小声说,“要罚你。” * 当天,江氏医堂再次闭馆一日。 医堂里的黑衣少年第二日被赶出医馆,正巧碰上金府来寻仇的几个仆从。据围观的百姓言,那少年像是没吃上饭般,戾气极重,出手把几个狗腿打得哭爹喊娘,灰溜溜滚回了金府。 半月后,有在医馆外排队等候的百姓们,见到几位衣着不俗的修真弟子,为首者气度雅致,谈吐温和,却依旧被江郎中拒之门外,令围观者议论纷纷。 两月后的一个清晨,江氏医堂搬迁,从闭塞的小镇搬去了更为繁华的邻县。 江郎中离开那日,小镇上在医馆看过诊的百姓们排成长龙,浩浩荡荡地送他远行。并有人赠予江郎中亲笔所题的诗篇,此传为一段小镇佳话。 又过两年有余,小镇上传来八卦,邻县出了个修真奇才。 不仅修炼进益神速,且能学以致用,清剿四处流窜作恶的小妖小鬼,被当地县令奉为了座上宾。 据说还单挑了九华门派近些年风头正盛的萧尘小仙君,只是无几人得见单挑场面,倒是纷纷议论萧尘小仙君回门派之时,脸黑得似那烧炭锅底。 这修真奇才的姓名也终渐渐传入世人耳中,少年姓于,单名一个韫字。 ——与数年前离开小镇的江郎中,原是一对道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