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银记[破案]》 第1页 [古装迷情] 《寻银记(破案)》作者:李东南【完结】 简介: 可爱洒脱小店老板amp;清冷骄矜内卫首领 感情破案双线推进 悬疑搞笑并行 剧情版: 海水滔滔,肆虐东南;义士枉死,不见天理昭昭。 东南沿海有城,名澶洲,连年海塘决堤,又被盗走三十万两修海塘的官银。 久居庙堂,杀伐决断的内卫统领周珩与逍遥自在,招猫逗狗的澶州杂货店小老板覃竹,联手展开澶州查案之旅。 看似天灾的海塘决堤却是人祸,看似人祸的盗银却另有隐情。 官场,世家,帮派;贪官,游侠,名妓;刺杀,绑架,屠村。 历经+水中遇险,火场逃生,见天地众生至善与至恶,掀开迷雾,相知相守! 感情版 周大人:你的气节呢? 竹竹挠头:气节也不当饭吃。 竹竹理直气壮:这银子,我们不取,脏官也会取。 周大人:我是真的佩服你们敢惹麻烦,且是不要命的惹大麻烦。 ~~ 新连载文《凤归(白山书院杀局)》古言+轻悬疑。完结文《明珠照青石》敬请关注,作者专栏可见。 内容标签: 豪门世家 天作之合 悬疑推理 市井生活 搜索关键字:主角:覃竹,周珩 ┃ 配角:袁文清等 ┃ 其它:《凤归》正在连载 一句话简介:古言破案,谈情说案 立意:善恶到头终有报 第1章 大人物 澶州城今日格外喧嚣。城门口红毡铺地,城头上红灯高悬,门口扎了彩棚,凡是澶州官场、商号中,有官有职,有名有姓的人物都聚集在此,静候朝廷派来的大人物,连带惹的百姓们也好奇得很,乌央乌央挤在城门口看热闹。 没钱的百姓就抻着脖子站在街口张望,不差钱的,譬如覃竹,就带着老贾登上城门里面打头一家小饭馆同福酒楼,抢占了二楼临窗视线最好的雅座,一边磕瓜子吃点心,一边听着饭馆中的食客们闹哄哄的说闲话,时不时向外看一眼城门口的动静。 这热闹从清早等到快晌午,大人物连个影子都没有,不但城门处的各位大人们等的心急如焚,连带饭馆中等着看热闹的百姓们都焦躁起来。 一贯在这伺候食客们说书唱曲的快嘴张领着他的小孙女,抱着胡琴走了进来。 走到大堂,他笑嘻嘻地对着四外作了个揖。各位大爷等的烦了,不如小老汉伺候您各位听个曲,二十个大钱唱一段,不知哪位大爷有兴趣? 老张,你们爷俩的酸曲儿唱来唱去就几段。你瞧瞧人家观海楼,不但月月有新曲,还请来名家登台献艺,那才有意思。有吃饭的客人挤兑他。 快嘴张也不生气,陪笑对那客人鞠了个躬。旁边倒是有人替他打抱不平,搭话道:干嘛欺负老张啊,他们爷俩忙活一段才不过二十个大钱。观海楼没二十两银子你都进不去。 快嘴张听了两个客人的话,笑道:观海楼有观海楼的大气,这同福酒楼也有小饭馆的亲切。列位父老乡亲抬爱,我们爷俩虽然会得不多,但盼着各位开心高兴的心意一点都不少。不如这样,今天我们爷俩白送各位一段可好? 搭话的客人倒是厚道,伸手掏出一把铜板,用不着,我这人讲究,不差你这几文钱。他走过去,把铜板放在快嘴张惯常收钱的小笸箩里,不过老张,今天你孙女就别唱了,不如你说一段。就说说今日澶州城迎接这位大人物的事儿。就是不知道你有没有消息赚我这份钱。 快嘴张在澶州走街串巷,交往的三教九流,于消息上历来最是灵通,他也时常说个本地的奇闻怪事给客人解闷,听了那客人的话,拉了个架势,对着四周转圈一作揖。 各位大爷,澶州还没有我老张不知道的消息,各位想听的,就请赏几个大钱,我老张今日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于是便有客人零零散散对他招手,他高兴的拿着笸箩在各桌穿梭,也收了几十文钱,可他并不上二楼,雅座的客人大多讲究,平日若没有特别召唤,爷孙俩从来不上去惹麻烦。 覃竹在身上摸了摸,竟然没带钱,她对着坐在对面的老贾道,咱俩也讲究点,别白听,快给钱。 老贾耷拉着眼皮,也不知是不是睡着了,刚才覃竹吃点心喝茶,他连动都没动。见覃竹发了话,他从怀里掏出来块碎银,头也没回的一扬手,隔着二楼的栏杆,当啷一声,正扔到快嘴张的小笸箩里。 银锭子砸在铜板上,异常响亮,众人一看,那块银子也有四五分,心想,这老张今日发小财了。 快嘴张心里一喜,赶忙对着楼上哈着腰,谢谢二楼雅座的大爷,说完他仰着脸朝上看,一看之下又忙改了口,和,和小姐。 也有客人往上瞧,那厢对面坐着一男一女。男的四十来岁的样子,粗胖、秃头、蜡黄的脸,穿着土布衣服,倒像是个干粗活的下人,可他对面个穿青裙的女子,十七八岁样子,白皙如玉的脸上,有双极灵动的圆眼睛,正含笑往下看着。 -- 第2页 众人心中暗想,男的是真丑,女子却是极美,这一丑一美坐在那,实在是惹眼。覃竹倒不在意人家看她,对楼下道:喂,你说说今日来的这位大人物是谁,来澶州城做什么? 快嘴张不敢多看,对覃竹笑着作了个揖,这位小姐,各位客官,咱就说说今日的大人物。 覃竹喝了口茶水,抿了点绿豆糕,一手支着下巴听楼下的快嘴张说故事。 今日来的,可不是一位大人物,而是两位大人物,当头为首的便是当今陛下的亲二哥顺王。 有人惊道:竟然来了位王爷?难怪城门口彩棚外都是官兵,说是新上任知府大人和蒋都督在那儿等着呢。 您老也是消息灵通啊!快嘴张恭维道:这事还得说三个月前,咱们澶州东南的海塘决堤,陛下心里惦记着咱们,都说宫里面的娘娘都跟着省吃俭用,国库拨了三十万两银子给咱澶州修海塘。 那客人接口道:这个我也听说了,三十万两银子在半路上丢了。 快嘴张叹了口气,可不是么,老百姓都知道这事了,不知哪个杀千刀的贼,在半路动手脚,押银子的官老爷还不知道,等进了城,开箱验收等着入库,才发现箱子里的银子不知何时变成了石头。为这个朝廷把原来的知府高大人都给下狱了。 高大人也是冤啊,银子也不是进城才丢的。客人们唏嘘起来,澶州前任知府高澄是个不错的官,至今百姓们还记得海潮来时,高大人亲自登上坝头,指挥手下人扛着装满黄沙的麻布袋加高堤坝。 快嘴张也跟着咋舌叹气了一番,然后又把脸上的悲色一整,朗声道:不过,天无绝人之路,咱们澶州望族东城袁家挑头捐了五万两银子,这头一起,满城的商号纷纷响应,才几日的功夫,三十万两修海塘的款子就凑齐了。皇上也安心了,宫里娘娘也不用省吃俭用了。 覃竹听他说的有趣,扑哧一笑:你连宫里的娘娘省吃俭用都知道? 快嘴张笑嘻嘻的道:我猜的,陛下圣明,娘娘贤德,咱们心里感激着呢。 客人们也笑了起来,有人道:不是说顺王么?陛下和娘娘又没来。 是啊,陛下心里记着澶州的好,这才派了顺王前来褒奖深明大义的袁家和澶州商号。所以各位瞧,那城门彩棚里,可不只有新上任的知府大人和蒋都督,还有袁家的大爷和澶州商号的各位老板们。 袁家大爷也来了?那我等会儿可得去瞧瞧,我们村里唯一的私塾,还是袁家大爷捐银子修的,连同讲学的老秀才,都是袁家大爷花钱请的,村里老一辈都说,那是个活菩萨。有客人议论道。 快嘴张一拍大腿,可不是,袁家大爷是个神仙般的人物,咱澶州城多亏有这样有情有义的名门望族。我刚说来的是两位大人物,这第二位就是袁家人。 有人接口道:难不成是镇南侯衣锦还乡? 那倒不是,侯爷忙着军务呢。京城里陛下离不开他呀。快嘴张一呲牙。 客人笑道:你又知道了?不是镇南侯又是谁? 袁家从来都是长子守业,次子在外建功立业,当年袁老太爷一辈子不离澶州,做了袁家族长,二老太爷成了侯爷,如今老太爷不在了,袁家大爷成了族长,这次陪着顺王来澶州的就是二老太爷的儿子,镇南侯世子。 众人哦了一声,有人感叹道,说来咱们澶州,半城都是袁家的,人家子弟也争气。如今都成了大人物。真是龙生龙凤生凤,像我家小子还只会撒尿和泥玩的时候,人家子弟就开始读书习武了。 有人取笑道:你也敢用自家小子做比,也不看看自家祖坟有没有冒那股青烟。大家嘻嘻哈哈的笑了起来。 老贾不声不响的听着,听到这倒是嘟囔了一句:胡扯,银子给亏了。 覃竹笑道:怎么?楼下说的不对?来的不是顺王和镇南侯世子袁文竞? 老贾哼了一声:是倒是,不过袁家那小子算什么大人物?溜缝凑边罢了。真正要命的可不是这俩人。 覃竹好奇的看着老贾,都说那人厉害得很,我倒是好奇有多厉害。 城门处忽然有人高喊,来了来了,快整队。只见彩棚中涌出来十几个穿官服的,也有文官,也有武将,全都排好队肃立在官道两旁,前方烟尘渐起,有大队人马缓缓而来。 老贾抬眼向城门望去,城门这帮人怕的可不是顺王和袁文竞,怕的是那个要命的阎王,银子丢了,若是找不回来,那人发作起来,他们的脑袋都保不住。 真的?覃竹也往城门望去。哪个是他? 老贾倒是实诚,慢条斯理的道:我不认识。 覃竹嗔怪的看了他一眼,白说的这么热闹,原来你也不知道哪个是周珩。 老贾也不在意,点头道:我的确不认识,不过我知道老皇帝的大儿子就是被他一剑砍了脑袋。难道下面这帮人的脖子,比皇帝的儿子还结实? -- 第3页 覃竹扑哧一笑:真想试试。 作者有话说: ~~求预收《凤归》~~ 一句话简介:相爱相杀;江湖+朝堂;架空历史; 第2章 听墙角 随着烟尘渐近,人们渐渐看清楚远方来的队伍。 百十人的队伍中簇拥着五匹马的驾辕,紫金相间的王旗上绣了个大大的梁字,风吹旗动,好不威风,正是大梁亲王的仪杖。 队伍在城门口停下,澶州都督蒋天南和新上任的知府魏大人带着身后的各路官员迎了上去。 队伍中一匹白马越众而出,有个身姿挺拔,穿绯色官服的青年人过来交涉。远远地,覃竹也看不清青年的样貌,就见他翻身下马,客气地跟蒋天南见礼,略说了几句,似乎顺王并不想在城门口下马车。 蒋都督一挥手,身后随从让出道路,那队人马并成两列,缓缓往城门走来。 澶州官员大概也没成想顺王如此不给面子,坐在马车里纹丝不动,红地毡白铺了,红灯笼白挂了,彩棚倒是让他们歇了半日,现下饥肠辘辘,无奈,他们只好各找自家的随从和车马,缓缓跟在了顺王的队伍后。 进了城,两列队伍正从同福酒楼下经过,覃竹趴在二楼的窗沿上,探着身子往外看,酒楼里的客人低声议论着。 马车里就是王爷吧? 保准是。 怎么不出来露个面,我还以为能见到王爷,也不枉我在这等了半天。 有人笑道:哪就那么容易让你见了真佛。 见见袁世子也是好的啊。 快嘴张倒是对得起客人们的赏银,他半个身子探出窗口,指着队伍前方,刚刚同蒋天南交涉的青年,列位,那位八成就是镇南侯世子。袁家三爷正跟他挥手呢。 哪个哪个?是穿红袍骑白马的么? 保准是他。有人激动的喊道,袁三爷刚才冲他挥手喊二哥,他还对袁三爷那边抱拳回礼来着。一时间饭馆里的客人们越加抻着脖长了脖子往外张望。 老贾往外望了一眼,就兴趣寥寥的把视线收了回来。覃竹倒挺好奇,盯着袁文竞打量了半天,直到队伍走过了同福酒楼,她才坐了回来。 袁世子跟袁家大爷长得像,都挺好看。 老贾翻了个白眼,阴阳怪气的说,有啥好看,又没有耍猴的。走了走了,耽误半天生意。 覃竹嫌他扫兴,嗔怪的看着他,半天哪有生意,你都半个月没开张了。 话虽这样说,她率先站起身来,听说蒋都督跟袁家借了个别院,专门给他们住,我可得找机会混进去瞧瞧。 老贾一阵紧张,你还想瞧啥? 看顺王、看看你说的活阎王,看看他们如何褒奖澶州商号,怎么找回丢了的银子哎呀呀,最近好多值得看的热闹。覃竹两眼放光,一副兴致高昂的样子。 你可别瞎闯。老贾半叮嘱半吓唬,让人捉了去,我可不管你。 覃竹笑了起来。 带着老贾下了楼,她们原本坐着的雅座旁,隔着屏风有个小小的包间,一个青年脚步轻快的走出来,顺着楼梯探身向下望。哪知他一探头,跟在覃竹身后的老贾仿佛后脑勺长了眼睛,飞快的回头与他对视了一眼。 青年二十多岁的年纪,微黑的脸膛,长的英气勃勃,见老贾回头,他一笑亮出一口整齐的大白牙,对着楼下喊道:伙计,我们要加菜。 伙计正跟客人挤在门前一起看热闹。听了召唤,忙应了声来了,一路小跑去拿菜牌。老贾阴着脸瞪了那青年一眼,这才收回视线,出了饭馆。他走起路来,右腿略有点瘸,也不甚严重,若不仔细看倒看不太出来。 青年站在楼梯口,望了会儿他的背影,转身回了包间。 伙计跑上二楼,进了同福酒楼唯一的雅间,里面坐了三位客人。 一位穿雪青色锦袍的公子,年纪不大,气度雍容,他略微垂着头,看不清神色,修长的手轻扣着桌上茶盅,静静坐着听外面说话。 他对面坐着的人身材娇小,虽然男子打扮,可实在是长得太秀气,素白的瓜子脸,一双小鹿般的眼睛里带着点窘迫,低头搅着手指头,不时偷眼打量着身边,一看便知是个女子。 最下首正是刚才出去要加菜的黑脸青年,神情机警,行动利落,见伙计递上菜牌,随手指了两个,跟伙计拉起家常话来。 店伙计见多识广,屋子里的三个人穿着打扮皆不是凡品,并敢不多看。安吩咐添了两道菜,黑脸青年人摸出银子来打赏,伙计见赏钱丰厚,不住的作揖。 我们是外地来的,没想到澶州城这么热闹。我看你这店里生意兴隆,客人都坐满了。黑脸青年说的很是客气。 伙计哈着腰,殷勤的介绍,承您吉言,这不是赶巧京城里有贵人来么,大家伙儿都来看热闹了,平日里倒也没这么好的生意。 黑脸青年笑道:都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澶州靠着海,不但渔业兴旺、还有采珠场,前两年朝廷开了海禁,各种稀奇古怪的玩意都从澶州流进来。谁不说澶州富庶。 -- 第4页 伙计听人夸自己家乡,心里也高兴,可那锦袍公子却道:可惜这两年老天爷不作美,听说东南边海塘连着两年决堤了。 伙计多得了几个赏钱,话就多了起来。可不是,幸亏城里地势高,海水才没倒灌进来。他又指着楼下道:您瞧楼下那爷俩,老张和他孙女,老家便是东南边村里的。去年闹灾,家都没了,才把孙女带到我们这唱小曲。年初还说,他孙女年纪大了,宁可回乡下去种几亩薄田,给孩子说个好人家,哪知道今年又没能回。 是不容易。锦袍公子也微微点头,叹了口气, 伙计见他通身气派,是个富贵公子哥,说起话来却很知道些人间疾苦,不由仔细打量他一眼,但见他肤色白皙,轮廓深刻,双眉修长入鬓,尤其一双眼睛本来如星子一般极亮,眼尾一颗小痣却又冲淡了目光中的凌厉,心中不由赞叹,好个神仙公子。 那公子见他窥视,眼风一扫,便有了锐色。伙计连忙低了头,陪笑道:要不说天无绝人之路呢,如今澶州商号捐了银子,渔帮出了劳力,若是能把堤坝修好,老百姓也能有几年好日子了。 渔帮?锦袍公子略有兴趣的将身子靠在椅背上。我好像听谁提过,早年间陛下还亲笔题了字给渔帮。他声音不高,还有些慢条斯理。 伙计笑道:是啊,澶州城但凡干大事,历来都是东城袁家筹银子,渔帮出人头。早年渔帮跟着朝廷抗海寇,修海防,老帮主就是抗海寇时候战死的,皇上赏了千秋大义的匾额给他们,如今还在渔帮的总堂挂着呢。。 锦袍公子微微一笑:有机会倒要去看看。 伙计见他们再没吩咐,躬身退了下去,还顺手带上了房门。黑脸青年这才恭恭敬敬的给锦袍公子倒了杯茶,笑道:大人,咱们躲开王爷先进城,王爷定是在闹脾气,到了城门口都不肯出马车,让等着一观王爷真容百姓们大失所望。 这青年名叫宋林,他家大人正是本该陪着顺王进城,却自己开溜,老贾口中的大人物,要命的阎王周珩。 周珩不动声色的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有什么好失望,你没听见门口那人说,又没耍猴的。 宋林也头一次听人如此形容官家的队伍,越想起百姓们引颈争看的情形越觉得形容的妙。他一面忍俊不禁,一边当着外人的面,又要板着脸维护官家的威严,便转了话题。 刚才那人身手不凡,听音辨位,从二楼听扔下块银子正中楼下小笸箩里,这分巧劲可是不凡;我也自诩轻功不错,跟出去看了眼,他立时就发现了。 周珩笑了笑,正是你放轻脚步,他才察觉异常,若是你叮叮当当的走出去,他反倒不会放在心上了。 宋林恍然大悟,不免又皱起眉头:大人,不知他们是什么来头,沿海之地,帮会众多,高手也不少,也难怪王爷心绪不佳,您把王爷丢给袁大人,安全上可别出了什么差错。 周珩可心宽得很。袁家是地头蛇,若是他们都护不住王爷,我跟着也没用,何况杨行远还跟着他们,你担心什么? 两人说着闲话,那姑娘此时战战兢兢的咳嗽了一声。宋林有些意外的看她一眼。 澶州前任知府高澄因海防决堤,官银丢失,被朝廷下旨关进了澶州大牢里,只等着进京问罪。高大人买通狱卒,写了封血书给远在京城的师门余阁老,说自己有证据能自证清白。他不敢将这证据交给澶州继任的知府,又怕自己在押送京城的路上被灭口,于是余阁老回了陛下,把这差事,硬是塞给了周珩。 周珩甩开顺王,一早悄然进了城,便是同高家之人约在同福酒楼相见。没成想,高家来的是高澄的长女,一个羞答答说话便要脸红的姑娘。 母亲病了,弟弟年幼,交给别人我又不放心高小姐也没成想见到的是个年轻俊美的贵公子,一张脸红的好像煮熟的虾,吭吭哧哧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来。 周珩倒是没什么不自在,他也不急,就喝着茶看着队伍进城的热闹,顺便听了听覃竹和老贾的墙角。 第3章 八卦心 高小姐,您有什么话说?宋林问道。 高小姐见二人都瞧着她看,脸上浮起红云,说话的声音越发细若蚊蝇:周大人,宋侍卫,我认识刚才那两个人。 哦? 那位姑娘是渔帮前帮主的独生女,叫,叫覃竹。从前我跟父亲和母亲去袁家赴宴,曾经见过的。 宋林恍然大悟,那就难怪,原来那汉子是渔帮的高手。 高小姐摇摇头,好像也不是什么高手。听袁家二小姐说,覃竹在甜水巷有个南北杂货铺子,那个人是她店里的伙计,会些功夫拳脚。覃家姑娘早年候被人绑过票,后来去哪儿都带着这伙计。 果然女人天生爱八卦,害羞的高小姐说起八卦也轻松了不少。 宋林笑道:谁这样大胆,竟然敢绑了渔帮帮主的女儿。 那就不知道了。高小姐思索了片刻,似乎觉得下面的话不该由她来说,可八卦的天性还是占了上风。 -- 第5页 听说,原本渔帮覃帮主和袁家的大老太爷,曾有过儿女婚约,就因为那次的事,后来两家的婚约也没人提了,袁家大爷另娶了别人。 宋林虽是个大小伙子,可好奇心盛,听起八卦竟也有滋有味,见高小姐说的兴起,还要再问,周珩瞪了他一眼,这才让他把话咽了回去。 高小姐说话总算不再战战兢兢,于是周珩问道:高小姐,余阁老的手书、印信,我都已给你看过了,不知你要给我什么证据,能证明高大人的清白? 高小姐不说八卦,果然声音又哽住了,半晌从怀里掏出个信封,用颤抖的双手递了上去。 这,这是家父被抓走之前,偷偷塞在母亲身上的,父亲入狱后,也有官府的人来抄检家中的文书账册,还是母亲一直贴身藏着,才没抄了去。 周珩伸手去接,高小姐却又把信封捏紧了。她对周珩行了个礼,慢慢说道:家父本是贫家子弟,寒窗苦读,从小小主簿作起,十二年才做了这个知府,时常同我们姐弟讲,皇恩浩荡,他才能走上仕途,定要兢兢业业,造福一方,以报君恩。 这番话想来她准备了良久,颇有几分冠冕堂皇,不过她小小年纪说出来,倒也见了几分真诚。她眼圈一红。大人,父亲真的是冤枉的。 周珩审视的看了她一会,脸上没什么表情。见高小姐捏住信封不撒手,他也把手收了回来,声音有些冷。 你父亲是是本地父母官,在其位,谋其事,担其则。两次决堤,他自然责任重大。至于有无冤情,朝廷自会查明,不是一封血书或是你在此跟我喊冤,就能脱开干系的。 高小姐见这位周大人说起话来又冷又硬,低了头,诺诺应了声是,这才把手中的信封郑重的放在了桌上。 周珩拿起来打开,轻飘飘几页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他看了几眼,皱起了眉头。高小姐,这东西可以交给我么? 是,父亲说,交给京城来的贵人,不能给澶州的官员。 好,多谢!周珩利落的将几张纸收了起来。时候不早了,我还有有事。 高小姐也忙起身,是,大人,我也告辞了。 周珩点头,高小姐走到门口又停住了,她回转身来,郑重的对周珩拜下去,请大人一定要查明真相,还我父亲的清白。小女子高宛柔愿结草衔环,报答大人的恩德。 宛柔,是高小姐的闺名,她说的言辞恳切,姿态低微,又加上楚楚动人的脸,真是让人一看之下,心生怜爱。周珩也不知是不是心软了,问道:你们如今还住在原来的府邸么? 官府来查抄过后,我跟母亲和弟弟就搬了出来。高小姐低了头,声音里略有些哽咽。如今我们租了广心庵后面两间房子。 周珩点点头,这段日子你和家人不要随便出门,若有什么事也不要来驿馆官衙找我,在你家门锁扣上系个布条,我的人自会来找你。 高小姐颇有些惊喜,这几个月来,他们一家从众星捧月到跌落尘泥,不知看了多少白眼,吃了多少苦头。初见周珩,风流倜傥,观之可亲,哪知道他说话却冷冰冰的,但临走对她们的安全又做了考量。高小姐的心提起来又落下去,她深深的拜了又拜,这才出去了。 周珩对宋林吩咐:你远远跟着,把她安全送回去,安排个钉子在她家附近,有什么异动来告诉我。 宋林应是,果然远远的跟着高小姐,送她回去了。 周珩慢悠悠从小饭馆踱出来,抬头看了看太阳,已经过了正午。他打算这就回去哄闹脾气的顺王。出门一抬头,老贾正蹲在对面一家小铺子的墙角,目光阴郁的盯着他。 周珩停下脚步,背了手,腰板挺得笔直,下巴微微扬起,也冷眼看着对方。老贾面无表情的与他对视片刻,站起身来拍拍屁股,一瘸一拐的走开了。 顺王的车驾进了城,并未去衙门,也没去馆驿,直接驶进了澶州都督蒋天南给他准备的府邸中。 这座府邸叫方园,号称澶州园林第一。袁家修了数年,园子不大,却精美异常。明廊暗弄、亭台楼阁、峭壁假山、小桥流水,连素来见多识广的袁文竞都暗自赞叹,大堂兄可真是下了本钱。这么好的园林,就是在京城里也不多见。 进了方园,顺王依旧没露面,袁文竞代表顺王跟澶州官员们应付着。 真是对不住各位大人。袁文竞抱拳,王爷在京城里住习惯了的,到了南方水土不服,路上就有些不适,本想挣扎着出来跟各位大人叙叙话,还是跟着服伺的太医给拦下的。说是让王爷缓缓精神为好。 都督蒋天南还没吱声,知府魏锟急忙站起身来跟袁文竞客气。 世子说的哪里话,都是我们招待不周,您让王爷千万勿要挂念别的,一切以身体为要。王爷何时有空,随时召唤我等便是。 魏大人的姿态之低,蒋天南都有些瞧不上他。 蒋天南是武将,跟镇南侯袁茂出生入死剿过海寇,也有几十年的交情,自然说话也比魏锟来的直接。 -- 第6页 本来今晚在观海楼设宴为王爷接风洗尘,这次捐款捐物的澶州商号各位老板也都到了,也不知王爷能否 袁文竞抱歉的笑道:蒋都督,真是对不住,今晚恐怕是不成了,还是改日吧。 蒋天南犹不死心,笑道:王爷身体不适,不如你和周大人来吃个便饭,也不枉费我们准备一回。 说话间,他目光扫了眼四周,仿佛不经意的提起,怎么不见周大人?我从前进京述职,还曾在周大人父亲,先英国公面前听过教诲,也跟周大人有过一面之缘。 这句话,从打顺王的队伍一进城门,澶州官员们就都想问。周珩哪去了? 周珩,是当今陛下,景安帝陈襄的表弟。 三年前,先皇长子陈庄勾结广武卫大将谋反,哪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恭谨低调的三皇子陈襄,却提前知悉了他的计划。 事发当夜,三皇子带领羽林卫与叛军将领于宫门前展开厮杀;而带兵入宫,逼先帝退位的皇长子,却被潜伏在皇帝寝宫之中的周珩当场格杀。 事后,周珩身穿大红绣衣,一手提剑,一手提着皇长子的人头登上宫城门楼,城外叛军这才知道大势已去。一众叛将纷纷自刎在宫门前。 一夜之间,风云变幻。三皇子封皇太子,皇长子一系却抄家问斩,圈禁流放。此消彼长,牵连甚广,京城里血流成河。 满朝文武第一次见识了昔日银鞍白马度春风的英国公世子周珩,一剑砍下皇长子人头的时候是多么的狠绝。那红衣执剑的身影,成为无数心中有鬼的大梁官员的噩梦。 据说当夜,景圣帝惊吓过度,几度昏迷,皇后痛失爱子,亦神志不清。 再后来,先帝归天,新君继位,改年号景安。论功行赏,陛下几次三番要赐还周家的英国公之爵位,可周珩却婉拒了皇帝的封赏,十分低调的在内卫做了个三品的闲职。 内卫是当年先帝遭遇逼宫之险后设立的,由陛下亲自督管,不受六部和大梁十二卫所管辖,只对皇上负责。故此,内卫统领就是个十分独特的存在。 周珩是统领,可周珩不怎么管事,一应琐事都交给了副统领杨行远和唐万年,他只挂了个闲职。 职虽是闲职,可人却是个狠人。 自那时起,大梁官员们都知道,皇帝这位表弟是个惹不得的活阎王。轻易周珩都不出面,但凡他出现,那便是陛下要动真章,有人要倒霉了。 如今澶州各路官员,大鬼小鬼,心里都在嘀咕着,阎王来了,不知这次的倒霉落到了谁的头上。 第4章 进城后 袁文竞心里明明白白,蒋都督也好,魏知府也好,净等在这,不过就是在等周珩露面。可他确实不知道周珩去了哪,也不敢替周珩答应什么。 袁文竞笑的越发真诚了。蒋都督,各位的心意我定会转达周大人,也等王爷恢复些再一起见,您看可好? 他跟顺王、周珩不同,澶州是镇南侯袁家的祖籍,袁家自此发迹,长房和袁家子弟还在澶州定居。澶州官员们,顺王可以不见,周珩可以不理,他却不好罪了这些人。 袁文竞话说的客气,态度却很坚决。蒋天南无奈,那,我们就先告辞了。 魏知府也应道:是是是,我们就不打扰王爷和世子了,若是有什么吩咐,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叫人来告诉我,卑职一定全力去办。 魏锟是四品知府,主政一方。袁文竞虽然挂着镇南侯世子的身份,可品级上是个五品武官,四品知府跟五品武官称卑职,蒋天南都跟着老脸一红。 袁文竞笑着口称不敢,把几个人送了出去。走到方园大门口,大伙还在寒暄告别,就见有个穿雪青色锦袍的青年公子,慢悠悠的走到门前。 魏锟没注意,蒋天南却眼尖,他忙冲着那公子一拱手施礼,周大人! 魏锟资历浅,是没见过周珩的,听蒋天南的喊声吓了一跳,慌不迭往那边看,周珩笑眯眯的对着蒋天南也拱了拱手:蒋都督。别来无恙。 袁文竞也笑道:周大人,蒋都督和魏知府刚才还问起您,说是设下洗尘宴,打算为王爷和您接风。 周珩道:我在城里随便转了转,让各位等急了。 不急,不急。魏锟笑的见眉不见眼。卑职是澶州知府魏锟,见过周大人。 周珩对他还礼,客气的道了声,魏大人。 魏锟喜形于色,卑职一直心中仰慕您的威名,可惜没见过您。若不是蒋都督认得,卑职都不敢相信能见到如此俊秀人物。真是只应天上有,人间几回闻。风流人物,且看今朝他哈着腰,老脸上都是笑纹,嘴里得吧得吧说个不停,恨不得把周珩夸出朵花来。 蒋天南的嘴角一抽一抽,袁文竞尴尬的咳嗽了一声。京城里没有这么不着调的官,也没人敢这么跟周珩套近乎。 魏锟还在说:周大人,蒋都督和卑职,还有澶州商号的各位老板,今晚上在观海楼设了接风宴,请来江南名伶献艺,不知王爷和大人可否赏脸 -- 第7页 周珩笑了笑,打断他,对袁文竞道:我不在这会,王爷如何了? 袁文竞知道这是周珩不想跟他们耽误功夫,略皱了眉头,做出一副担忧的表情:王爷水土不服,午饭也没吃。太医说让好好歇着,我刚代王爷推了蒋都督和魏知府的接风宴,也不知您意下如何。 周珩点点头,对蒋天南抱歉道:我急着去瞧王爷,接风宴还是改日吧。 周珩说改日,那就再无更改。 蒋天南答应的很痛快,既然如此,你快去看看王爷。澶州也有几个名医,若是需要人,需要什么药材,叫人来告诉我。我们先告辞了。 周珩也不再跟他们寒暄,转头进了方园。魏锟遗憾的看着周珩的背影,蒋天南都不想理他,自顾上了自家的车马走了。 据说水土不服的顺王,此时正在方园后院一间装潢精美的屋子里,由两个美貌的婢女服伺着吃葡萄。 顺王今年三十有二,是当今皇帝陛下的二哥。因生母出身低微,先皇在世时候,并不受重视,又加之性子懒散,好吃爱玩,从不参与朝中之事,只是把自己关在皇子府中,养了一屋子的美婢,盖了好大一座园林,过得十分不思进取。 当年端王谋逆,顺王府紧闭大门,一声不吭,做了回乌龟,倒难得保全了自身。 景安帝登基,封赏自己的兄弟,这位二皇子身价一涨,封了顺王。 一个来月前,陛下生日设宫宴,江南来的淑妃亲手绣了海上升明月紫檀绣屏,得了陛下的几句夸赞,陛下还问他这绣屏意境如何,顺王不知道什么意境,只好凑趣,臣都没淑妃娘娘眼界大,还真没见识过大海。 便是这一句,陛下给了个恩典,让三十二年没出过京城的顺王到澶州公干,顺便见识下大海。 顺王本不想千山万水去看海,他觉得宫里面那九曲八弯的金明湖,或是陛下御赐的顺王府中的绿渊潭就够他赏玩的了。可金口玉言已出,他不能扫了陛下的兴致,还得千恩万谢。 等转过天,他发现跟同行名单里还有内卫统领周珩时,这才觉得,自个被皇上套路了,周珩,向来很会桶马蜂窝他真是悔之晚矣。 顺王又是个大胖子,一路南下,确吃了不少苦头。尤其过了江,天气一天一天湿热,顺王顶着大肚子,侍女们拿着扇子从早扇到晚,还是热的汗流浃背,心烦意乱。拍着日渐消瘦下去的肚子,顺王郁闷极了,着满腹的怨气定要吐出来才痛快些。 于是,顺王一边吃葡萄,一边把葡萄皮和葡萄籽噗噗往前面吐。 他不是不讲究个干净整洁,而是在吐前头站着的人。 周珩的副手,内卫副统领杨行远,蔫头搭脑的站面前,一边承受着扑面而来的葡萄皮葡萄籽,一边听顺王发脾气。 你们大人呢?全然不把本王的安危放在心上是不是?本王奉旨出京的时候,陛下可是答应了,让他不离本王左右,护着本王的安全,结果呢?本王见不着他的人影了。你说,他跑哪去了? 杨行远四十多岁,长得平凡无奇,是那种放在人堆里都不会有人留意的模样。这一路来,他已经见惯周大人的失踪和顺王的脾气,心里早就平静无波了。他干巴巴的答道:回王爷,周大人没说,卑职也不知道。 我呸!顺王生气的又吐了个葡萄皮给他。 杨行远也不躲开,反正顺王有分寸,也没真把葡萄皮葡萄籽吐在他脸上。 皇上把我诳来了,说是表彰澶州商号,别以为本王不知道,周珩又来捅马蜂窝。顺王张开嘴,身边的美婢赶忙又捏了颗葡萄放进他嘴里。本王可没他好本事,安全大过天,他不过来,本王就不出去见澶州那帮官。 周珩和袁文竞一前一后的进了门,杨行远心中暗暗松了口气。 顺王伸手推开身旁的美婢,气哼哼对周珩道:你还知道回来,进城时把本王自个扔下了,谁知道澶州那帮官员是什么肚肠,若是本王出了事,陛下面前你也脱不了关系。 周珩笑着给他见礼:王爷不是水土不服么,我看中气十足的,早知道如此我就答应了他们的接风宴。想来他们也准备良久了。 顺王瞪了他一眼:别跟我打哈哈,你总这么神出鬼没,有点什么事我都指望不上你。 周珩笑道:我一路都悄悄跟着王爷驾辕,只是不想在城门口跟一群人寒暄个没完。何况文竞和老杨都随伺在您身旁,哪有什么危险,王爷放心。 蒙我?顺王哼了一声。 周珩正色道:队伍进城,还是文竞上前去跟蒋都督交涉,您没去衙门,径直住进此地,我一路上都瞧在眼里。 顺王这才缓和了脸色,半真半假的埋怨道:周珩啊,你要搞什么潜行暗访,也提前告诉我。让我心里有底。见周珩笑而不语,顺王心里明白,陛下定然暗中给了指示,他并不想深问,转了转眼珠,他转移话题。你刚才说什么接风宴? 周珩看了眼袁文竞,袁文竞笑道:澶州官员今晚本来在观海楼设宴,说是还把这回捐钱捐物修海防的澶州商会也都叫来了,要给王爷接风洗尘。 -- 第8页 观海楼?那是什么地方?顺王问。 袁文竞耐心的给他解释,王爷,观海楼是澶州最大的酒楼,也是澶州第一高楼。站在楼上,能俯瞰澶州全景和东南海域,夜宴设在此地,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颇有凌风而去的意境,是澶州一绝。 哦?顺王的脸上亮了几分,这个不错。 周珩摸了摸鼻子,我说王爷水土不服,身体不适,让他们改日了。 顺王一听,脸色就垮了几分,可他又不好说周珩扫兴,毕竟是他自己装病不出,他嘟嘟囔囔的把胖大的身子窝在竹榻上,算了,算了,改日就改日吧。 周珩道:既然如此,今晚王爷就好好休息两天,有什么事等您休息好了再说。 顺王对他挥挥手,周珩带着袁文竞和杨行远退了出来。 老杨辛苦了,你去歇着吧。周珩吩咐杨行远。 杨行远哪敢自夸辛苦,恭谨地对周珩行了个礼,若是大人没别的吩咐,卑职再去查一查这园子的四周。 周珩微微点头,杨行远自去忙了。袁文竞赞道:杨头儿真是靠得住的手下。 周珩笑了笑,你要回去袁府看看吧? 袁文竞笑道:若是大人没别的吩咐,我就去袁家走一趟,去给家祠和大伯父上柱香,也探望下大伯母和堂兄弟们。 周珩笑道,我还真有事要劳烦你。 第5章 初相见 袁文竞奇道:有什么事您尽管吩咐。 周珩道:这几天,我虽不打算去应酬澶州官员,可我想去观海楼一游。听你刚才说起海上升明月是澶州一景,倒让我心驰神往了。 袁文竞不知道周珩卖的什么关子,那王爷 王爷身体不适,还是让他好好歇歇吧。 周珩不动声色的说道。刚才在路上,听澶州百姓议论,说袁家大爷是行善积德的活菩萨,倒让我生了结识之心。 袁文竞暗暗心惊,不知周珩去哪里逛了一圈,听了什么话,为何不见澶州官员,却要见一见自家堂兄。他赶忙谦虚道:我大堂兄是这一辈的族长,的确是个宽厚的人,若是能跟大人结识一场,那也是他的荣幸。 周珩笑道:既然如此,劳烦你回去跟令兄相约个时间吧,我在观海楼静候。 袁文竞走后,周珩回了自己的房间。 这方园中七八个小院子,起了各种名字,什么凝春阁,颐夏院、林林总总,让人头晕,周珩住的地方叫清雅堂,门口种了一洼竹子,修长翠绿,的确透着清雅二字。 进了园子的门,还没等他坐下歇歇,宋林风风火火的从外面赶了回来。 大人,您吩咐的事已经办妥了。他擦了把汗,抱怨道:澶州可真热,这都九月了,京城早就凉风习习,这里还是又闷又热。 周珩瞥了他一眼,老杨从一大早就跟着王爷忙,如今还在外面查园子的安全,我怎么没听他抱怨。 宋林嘿嘿的笑了一声,我虽然抱怨,可事情办得圆满,大人就别挑我了。他自小做周珩的长随,两人一块长大的,关系要比杨行远亲厚得多,说话也没那么多顾忌。 人送回去了?周珩问。 是,不但送了高小姐回去,我还去了趟甜水巷,打听到了高小姐说的覃竹和她的店铺。宋林颇有些自得。 周珩过来查案,必然无法绕开此地帮会,渔帮就是这里最大的帮会,若能从覃竹身上找到些关节,或许就是打破僵局,查出结果的契机。 周珩笑了笑,你也会动脑子了。 那是,我跟着您这些年呢。 不是八卦之心作祟么?须知妇有长舌,唯厉之阶。你跟高小姐讲起闲话的时候,倒是比我吩咐的差事还要上心。周珩调侃他。 瞧您说的,我堂堂男子汉,怎么会学长舌妇行事。 也好,等会吃完晚饭,我们就去看看你说的甜水巷的杂货铺。 吃完晚饭,周珩换了件潞绸长衫,拿了把白纸扇,一副富贵闲人的打扮,带着宋林出了方园。 甜水巷离方园有一段距离。太阳西斜后,晚风终于有了丝丝凉意,吹的人心情舒畅。周珩也不急,两人悠哉悠哉的在街市上闲逛着。 问问粮米价格,看看此地特产,不一会,就有个本地妇人凑了过来。见周珩人品风流,又衣饰华贵,她拉住不肯放手,偷偷从怀中掏出颗圆滚滚的珠子,说这是正经的南珠,让他买去给夫人镶在冠上最好,只要五两银子。 南海珍珠是此地特产,可开采却由官家管控,私卖南珠是大罪,宋林见妇人不知死活的往他家大人身上蹭,赶忙上前把她推开。 周珩掏出一锭银子,估摸也有一两重,在手里掂了掂,妇人见了一喜,口里还说道:那我可亏了。把珠子递在周珩手上却十分迅速。 -- 第9页 周珩把珠子在手指尖上转了转,另一手捏着银子,对妇人道:甜水巷有个南北杂货铺,在哪? 妇人正满心欢喜,笑答道:他们家啊,我知道,货是不行的,公子爷若要买东西,不如我领您去个店家。 那就不用了。周珩把珠子递回给妇人,妇人一见,赶忙陪笑道:我领您去,他们家可不好找。 周珩把银子交给她,把珠子拢在手心里。宋林眼巴巴看着他家大人上当没吱声,这珠子虽然圆亮,却泛着贼光,绝不是南珠的莹润之光。 妇人欣喜的把银子塞进腰带,带着周珩二人往街口走。口中还在啰嗦:他们家叫覃记,老板是个姑娘,找了个伙计又懒又丑。早二年就有人说他们家开不下去,迟早关张的,甜水巷的房子多贵呀。也不知这店是怎么熬到现在的。 说着话,她把二人领到街口一个胡同,往里一指,喏,就是那了。 覃记没开在甜水巷热闹繁华的地段,而是拐进一条小巷子,才能看见这不大的门脸。宋林还想着尽尽职,总得先巡视下左右可无异样,周珩已抬腿进去了。 门脸本就不大,招牌也不起眼,就连覃记南北货几个字都斑驳了。 铺子里也不甚宽敞 ,也不甚明亮,东墙货架寥寥的摆着几盒参茸燕窝,西边一排竹篓堆放些不甚鲜亮的干果蜜饯,靠里一个柜台,店伙计蔫头耷脑的正倚着柜台打盹,一看便知这店的老板不是个靠谱的生意人。 宋林走到柜台前哎了一声,柜台里那人便死模活样的抬起一张胖脸,正是老贾。他也认出了宋林,愣了片刻,老贾十分没好气的问了句买啥? 宋林被问的一梗,心说好冲的口气,只好答道:包二斤蜜饯。 老贾慢悠悠转出柜台去盛蜜饯,眼光扫过周珩,带着些审视。周珩坦然迎着他目光问道:老板在么? 老贾没说话,慢腾腾的,似乎在考虑买二斤果脯的客人值不值得喊老板来招呼,待等他用油纸包了蜜饯,朝里努了努嘴,喊了句:阿竹,找你的。 顺着他示意才发现,西边一溜竹篓后还别有洞天。转过一条窄窄的小道,后面却宽敞,烛火也十分明亮。一架半高不高的矮屏架子,摆了几盆金橘树,沿西窗下安放着一张花梨木矮桌,两把太师椅,坐了个穿竹青色窄袖袄的女子,听见喊她便抬头看过来。 那女子肌肤有着南方少女特有的细腻和温润,眉毛漆黑修长,眸子圆亮澄净,目光流转中,多了些顾盼神飞的意味。 只是一眼,周珩便生出些奇怪的感觉。这女子他似是见过的,可细回想又实实在在是不曾见过的。 覃竹有些困惑的看着周珩,澶州城里排的上号的人物,覃竹大多都认识,周珩的样貌气度,自然是数一数二的,可覃竹不认识。 她看了眼老贾,老贾板着脸,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含含糊糊的说了句,就是你早上没见着那人。 哦!覃竹想了想,恍然大悟。她笑指了对面一把椅子,客人来了,请坐。好似她这么坐在窗前,一直就在等人进来,又熟稔,又自然。周珩便依言过去,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宋林照例不离他家大人左右,紧紧跟上立在周珩身后。他见那覃竹上一眼,下一眼,左一眼,右一眼,直把他家大人看了个满眼。 周珩自小长得好,早年老皇帝与英国公还没翻脸时,但凡有个什么与臣同乐宴,常把周世子推出去献宝。 京城里一干王侯将相,勋贵世家的小姐,便半遮半掩红着脸盯着他看,他那时起生出来个古怪脾气,心里越是厌恶气恼,脸上越是不露声色,定要瞪起一双修长凤眼狠狠地看回去,把人家名门贵女看的羞不自胜,掩面而去才罢。 周珩也不说话,足有半盏茶功夫,覃竹终于噗嗤笑了。 看完了?覃老板?周珩不动声色。 嗯,看完了。覃竹带了笑意,声音清脆,好像晚风习习,在耳边拂过。 好看么?周珩板着脸。 覃竹噗嗤又笑了。还行。 看出来了什么?周珩问。 才短官慵,命奇人弃。 覃竹笑道。 那你眼光可不大好。周珩冷笑。他直截了当的很:朝廷丢了三十万两银子,是不是你们动的手脚? 覃竹骇然而笑:客人,你可莫吓我。我是个老实本分的生意人。 是渔帮么? 覃竹更无奈了。我怎么知道,我不是渔帮的人。 你不是渔帮帮主的女儿么?周珩步步紧逼。 前帮主。覃竹无奈的摊了摊手,家父去世后,渔帮已经换了新帮主。 也不是新帮主做的? 这我可真不知道。覃竹似乎有些不满,对着周珩皱了皱鼻子。渔帮历来守护澶州,为渔民提供庇护,才得到大家的信重和拥护,不是杀人越货的□□,看来客人并不知晓。 矮桌上一套甜白瓷的茶具,铸铁的小壶里滚着热水,覃竹烫了茶具,倒了杯茶放在周珩面前,又给自己倒了杯。 -- 第10页 那就最好不过了。周珩喝了口茶,入口清冽甘醇,他将茶杯轻轻放下。 澶州是大梁东南要塞,不能乱,渔帮若想盘踞澶州,切勿以武犯禁,这话希望你带给帮主。 覃竹也喝了口茶,目光隐藏在修长的睫毛下,不能乱?还不是两次决堤。 不是天灾么?周珩的声音透着冷意。 覃竹清澈明亮的眼珠一转,带了些狡黠之意思,也许吧。 作者有话说: 我太喜欢老贾了,哈哈。 第6章 告诫之 周珩微微眯起眼睛看着她,二人就都没说话。刚才覃竹盯着周珩打量半天,现在变成周珩在她身上来回打量。 覃竹可没周珩脸皮坚韧,人家盯着她看,她只好低头摆弄着茶盏,假作没在意。半晌叹了口气,这么盯着人看可真不好,我都不好意思了。 周珩还真没看出她不好意思。据我所知,渔帮现在的帮主覃何衣,是你父亲的义子,我希望你听得进我的话,他也听得进你的话。切勿以武犯禁。这是忠告。周珩一字一顿,掷地有声。然后他他站起身来,这茶不错,给我包二斤,送到方园去。 覃竹半骇半笑道:这位周,周大人,好大口气,我的茶现下满澶州也搜刮不出二斤。罢了,老贾,看看还剩多少,都给了这客人吧。 老贾本来抱着一纸口袋蜜饯在一旁看着两人说话,见覃竹吩咐,便又回去柜台后捣鼓一阵,拎出个巴掌大的小包来,硬邦邦的问:就这些,还用送啊? 宋林只好接过来,掏银子,老贾慢吞吞算着账道:蜜饯二分银子,茶叶他瞅瞅覃竹,这倒是个有市无价的。 送给周大人了,渔帮虽是些苦力,却也知道仁义礼智,请周大人切勿欲加之罪。 周珩也不推辞,深深看她一眼,转身便走。宋林急步跟了上去,二人还没走出十步远,就听后面咣当作响,老贾便把门头下了板,关了门。 宋林气道:这什是么倒霉的店家。又抓了个蜜饯放在嘴里嚼了嚼,呸呸,他赶忙吐出来,牙碜,真难吃。 老贾关了店门,回头见覃竹还看着窗外那二人的背影,他走上去好声好气的劝道:这人看起来人模狗样,却是个心狠手辣的,他盯上咱们,保不齐回去就让人来查抄咱们,你在这出了事,我怎么跟人交代。 覃竹瞪大眼睛,我又没干坏事,为什么来查抄我们? 官家一张嘴,哪有为什么。老贾哼了一声。你今天就不该去看他,狗鼻子尖着呢,闻着味就找来了。你还是回去住。 覃竹听老贾形容周珩是狗鼻子,暗暗发笑,你放心好了,他是来找银子的,不是来找我麻烦的。 老贾低低的声音嘟囔了一句,覃竹没听清,问道:你说什么? 老贾没好气的道:我说,麻烦不来找你,你也得去找麻烦。 不得不说,老贾对覃竹知之甚深。 第二日一大早,覃记还没开门,就有人噼里啪啦的拍起门板,老贾开了门,门口停着辆马车,一个十来岁的小丫头站在门口。我是袁家的,我们大小姐让我来找覃姑娘说句话。 没在。老贾要关门。 小丫头一着急,一脚插进门里,大叔,我有急事,覃姑娘在哪? 老贾平日就住在店里,覃竹却不住在这,离覃记不远有个小跨院,覃竹不在渔帮总堂住的时候,就住在小院里。 啥事?老贾不满的问道。 什么事也不能给你说呀?小丫头急吼吼的怼了回去。 覃竹起了个大早,刚在甜水巷吃了碗甜豆花和小笼包子,慢悠悠的走到店门口,正看见老贾和小丫头争执。 红菱,你找我?老贾,都什么时候了还不开门? 红菱是袁家大小姐袁孟春身边的丫头。早年间渔帮前帮主覃渡风里来浪里去,不忍心带着女儿跟他一起吃苦,便把唯一的女儿寄养在好友袁家大老太爷府中多年。大老太爷的长女孟春对年幼丧母,父亲又不在身旁的覃竹十分照应。 红菱眼睛一亮,覃姑娘,我们大小姐想请您去我们府上坐坐,您这会儿可有空么,我带了马车来。 覃竹笑道:我有空。你等我下,我去包些蜜饯果子给孟春姐姐带去。 红菱答应一声,覃竹进了店里,在柜台后拎出几个小油纸包,老贾嘟囔着,别又去惹麻烦。 覃竹假装没听见。你看着店里吧,我今天估摸在袁姐姐那吃午饭了。说完出了店门,上了袁家的马车,想了想又喊红菱,你也坐进来,我有话问你。 红菱答应一声,也进了马车,车夫甩了甩马鞭子,马车吱吱扭扭的走了起来。 你来找我,出了什么事?覃竹低声问。 我们大小姐哭了一夜。红菱眼圈一红,也不敢跟别人说,一早让我来找您。我也不敢乱说,您等去了府里就知道了。 覃竹暗暗吃惊,袁家大房兄妹四人,大爷文清和大小姐孟春是原配大方氏所出,三爷文涛和二小姐初夏是继氏小方氏所出。 -- 第11页 袁孟春身为长房嫡长女,温柔敦厚,守礼自持,不知出了什么事,把袁孟春伤心成这样。 袁府坐落在澶州城东的甘泉巷,确切说来,整个甘泉巷子都是袁家的宅邸。 袁文清成亲时,为了住的方便,老太爷做主将甘泉巷子西面的宅子给了袁文清夫妇居住,老太爷去世没多久,袁文清的妻子也病故了,袁文清以西园没了主母,幼子需要人照顾为由,将妹妹孟春接了过去,实则却是为了避免继母方氏拿捏孟春。 覃竹往日来看望袁孟春,走甘泉巷直接进西园,并不会碰到住在东边宅子的方氏母女,不想今日下了马车,就看见方氏带着袁家二小姐初夏站在巷子口,似乎正要出门去。 既然遇到了,覃竹就过来见礼打招呼。伯母和初夏要出门去么? 方氏似乎也没想到会遇见覃竹,她挤出来个笑容,阿竹来了?又是来探望孟春么?怎么总也不见你来我园子里坐坐。 覃竹笑道:您主持中馈,忙的脚不沾地,我都不好意思打扰。若是您不嫌烦,我一定时常来看您。 方氏笑了笑没说话,袁初夏却哼了一声,阿竹,大姐心里高兴,估摸昨晚都没睡着,这是一大早就把你叫来,炫耀自己的好消息么。 覃竹不知道袁初夏是什么意思,可她知道袁家姐妹俩感情不和。她不在意地道:是我店里新到货了酸杏果脯,我拿来给大家尝个新鲜。她从红菱手中接过油纸包,递给袁初夏,你和伯母也尝尝。 袁初夏一脸嫌弃,干巴巴的道:我不爱吃果脯,家里四令鲜果都吃不完。 方氏见初夏垮着脸,怕覃竹不高兴,笑道:我年纪大了,牙齿也吃不得酸甜的,你快收起来去看孟春吧。 方氏并不想得罪覃竹,看在她身后的渔帮也好,看在死了的前帮主覃渡和袁家大老太爷的情分也罢,大老太爷在世时,对覃竹比亲生女儿还要亲。 她犹记得当年,袁初夏和覃竹为了件小事起争执,初夏骂覃竹一身鱼腥味的野丫头,正巧被大老太爷听见,扬手就给了初夏一个嘴巴,还罚她在祠堂里跪了一天,从此后袁家上下再没人敢对覃竹有慢待之心。 覃竹辞别方氏母女,跟红菱进了北苑,北苑人来人往穿梭个不停,有下人抬着红纸盖着的箱笼往里走,好像主家正在筹备什么喜事。 袁家大小姐袁孟春住的地方叫凝春阁,覃竹走进来,笑嘻嘻的喊道:孟春姐姐,我来看你了。 袁孟春迎了出来,覃竹看着她的脸色暗暗吃惊。 袁孟春的样貌在澶州大家闺秀中也是数一数二的,她中等个子,身材窈窕,鹅蛋脸儿,两汪秋水似的眼睛,清澈而又沉静。 孟春今年二十岁了,在未嫁女子中已算是个老姑娘,幼年丧母,十五六岁上,袁家大老太爷和长嫂又先后去世,将孟春的婚事一拖再拖,只是袁家倒似不急,他们是澶州首富,二房是封候拜将,怎么说也不会委屈了嫡长女。 覃竹看袁孟春素白的脸上,两个眼睛又红又肿,暗暗奇怪,她不急着问,扬了扬手中的油纸包笑道:孟春姐姐,我带了好吃的给你,咱们也好几个月没见了,你想我了没? 袁孟春挤出点笑容,你也不来看我,我想你又有什么用,到处都捉不到你的人影。说到这她眼圈一红,扭过头去掩饰的对红菱吩咐,去拿昨日送来的点心给阿竹尝尝。又对覃竹解释:我叔父家的二哥哥从京城带来的。 说的是袁文竞。 红菱答应一声,不一会端上茶水,又呈来个竹编食盒,十二格的食盒中装了十二种各色点心,都用模子做成花型,覃竹笑道:京城来的?做的好精致。 红菱轻手轻脚的出去,把门带上,袁孟春亲手递了一块给她:你尝尝,喜欢吃,以后我时常叫人给你送。 那多麻烦啊。京城太远了。覃竹笑着接过,咬了一口,眯着眼睛品了品,微微点头,好吃。 袁孟春见她一副孩子气,也笑了,然后垂了头,眼泪啪嗒啪嗒的落下来。 覃竹放下手里的点心,出了什么事?孟春? 袁孟春拿手帕按了按眼角,深吸了一口气:我要去京城了?你我见一次少一次了。 去京城?做什么?覃竹惊讶的看着她。 袁孟春垂了头,声音虽然平静低沉,可透着说不出的伤感。这次捐银子修海防,朝廷派了顺王千里迢迢来彰澶州商号。 这个我已知道了。他们昨日进城,我还特地跑去看热闹。 孟春苦笑了下,除此之外,陛下恩赏,特选袁家女进宫,侍奉陛下。二叔让堂哥和我哥哥商量,定了送我进宫。 第7章 悲喜事 覃竹沉默下来。 送家中女儿进宫,做皇帝的女人,是很多官宦之家的梦想,或许家族就藉此一步登天,可进宫也是许许多多青春少艾噩梦的开端,这一生她又或闲坐到白头,与家人死生不复见。 孟春姐姐,你不乐意是不是? 袁孟春低低的声音, 我乐不乐意又有什么关系? -- 第12页 覃竹心里叹息一声。许多年来,每次覃竹来探望她,她必定要拐着弯问起覃何衣可安好,虽问的人总是一副漫不经心,可小心翼翼藏在心底的情思,怎么瞒得过自小一起长大的覃竹。只是这话想说的人不能说,想劝的人亦不可劝。 见覃竹不语,袁孟春压下心中最后一点冲动的念想,拭去脸上的泪痕,叹了口气。 其实这些年,我影影绰绰知道大哥和二叔的心思,家里一直在找适合的机会想送袁家女进宫。只是我存了些私心,以为自己年纪大了,已不是他们心中最好的人选,没想到还是躲不过去。 多年来,袁家是严格按着名门闺秀培养她的,琴棋书画,管家理事,一言一行都是规矩。袁家大老太爷已去世四年多了,早就出了孝期,袁家却从未急着给袁孟春说婆家,现在看来是别有深意。 我不是不想为家族分忧,只是我从未离开过澶州,从未去过京城袁孟春心中一片茫然,算了,让我去,我就去吧,这是我的命。我若再闹起来,只会让哥哥更加为难。昨晚二哥哥过来说起这事,母亲已经很是不满了,那边闹了半宿,哥哥想必也寝食难安。 覃竹哦了一声,奇怪道:我刚才在府门碰到了伯母和初夏,果然有些脸色不愉,她为什么不满? 二哥哥走后,母亲哭了起来,说原来哥哥这些年都在谋算拿我去攀高枝,却让她白担了恶名,以前妯娌们都埋怨她不把我的婚事放在心上,耽搁了这许多年,实则是哥哥和二叔没把她当作一家人,也从没把她的初夏放在心上。 覃竹心中一动,瞪圆了眼睛:难道,伯母想让初夏进宫?这可真是人各有志,所求不一。 袁孟春点点头,覃竹真想说,那就让她去好了,有钱难买她乐意。可转念一想,以袁文清的处事周全,怎么肯不选择自己亲生妹子,而是把历来爱作妖的初夏送到皇帝身边。 母亲和初夏满眼只看到荣华富贵,却看不到宫中的险恶艰难。袁孟春也很无奈。当年,因孟春的生母大方氏生病不能理家,为了照顾自己未成年的儿女,就做主给大老太爷纳了自己族妹为贵妾。 小方氏肚子争气,进门头一年生了一对龙凤双生子,就是袁家二小姐袁初夏和三爷袁文波,再后来大方氏病故,袁家也就顺理成章扶正了小方氏。可孟春同继母并不亲。初夏的性子骄纵,若是进宫去,只会给家中惹麻烦,哥哥和叔父都不会答应的。 覃竹见袁孟春已经止住悲伤,能说出这番道理,劝慰她道:孟春,你跟我不同,你是袁家长房嫡女,不进宫也是要跟那些官宦人家结亲的。我听闻皇上年纪不大,也是个肯励精图治的,除了京城遥远,也许,也许,没你想的那么糟糕。 覃竹自己都觉得如此安慰,实在有些牵强,可她也找不出别的话来。起码你二叔镇南侯在京城,他是一定会帮你的。 袁孟春苦笑一声,阿竹,我原不该这样说,可心里真是羡慕你,自由自在,想去哪就去哪。不必怕兄长为难,不必想着家族荣光。 覃竹没吱声,她心中那些事也不能对袁孟春说起。她转开话题,你要何时动身去京城? 二哥哥说,等他们离开澶州时,我就跟他们一同上路,也好有个照应。袁孟春忧愁的转头看着窗外,听说顺王水土不服,昨日进城,蒋都督和魏知府都没见到顺王。既然这样呆不惯,那也肯定呆不长。 覃竹伸手抱住袁孟春,既然事情已经定了,你也别做无谓的事,烦恼忧愁都伤的是自己。以后的路虽然艰难,咱们慢慢谋划就好。 袁孟春也伸手揽住覃竹,两人都是年幼丧母,成长的环境虽然各有不同,可彼此的情分倒胜过亲姐妹。袁孟春压制住心头的惶然,拍了拍覃竹的背,阿竹,我去路已定,不知以后你的路如何走。咱们恐怕再有没有秉烛夜话,促膝长谈的机会了。 覃竹是个洒脱性子,更不想让她沉浸在伤感中,她笑道:你不是说我自由自在的,以后我可以去京城探望你,若是你做了娘娘,可要好好看顾我才行。 袁孟春虽笑了,可依旧笑的勉强,覃竹拉起她,行乐需及时,别发愁了,不如我请你去观海楼散散心,听说他们请来云大家登台献艺,云飞白轻易不肯露面了,也不知观海楼怎么说动他的。 袁孟春也自知不能总是消沉下去,她理了理妆容,又恢复成袁家长房嫡女的端庄,微笑跟覃竹闲话:花钱呗,钱能通神,哪怕他高人雅士,到底也不过以技侍人。说起这个,袁孟春这些年帮着兄长管家,里里外外的事情也知道一些。 蒋都督想让他登台献艺,尤其是顺王在澶州这段日子,少不得需要随伺在一旁,他原是不答应的,还是哥哥亲自叫人带了拜帖,又大大的许了他一笔银子,这才说动他在观海楼司琴三晚。他还提了要求,只三天,不管顺王来不来看,三天后他就在不伺候了。 覃竹一挑大拇指,赞道:有性格。 袁孟春嗔怪的瞧她一眼:什么呀,我看不过时沽名钓誉之辈,有了这个机缘,以后他便可以跟人家说,当年顺王和澶州一班官员也曾经捧过他的,那还不是身价倍涨。 -- 第13页 覃竹有些无语,袁孟春虽然是个端和的姑娘,可对于优伶之辈,骨子里还是固守官宦之家的成见,也就是自己跟她从小到大的情分,否则她的心里或许也像初夏一般,把渔帮之人看作下九流,可这不怪她,世俗之见,孟春也不能免俗。 云飞白可不是沽名钓誉之人,他是真的厌倦了声色场,想要退步抽身的。覃竹辩白道。 说的好想你倒是他的知己。袁孟春心里不认同,但也没争辩,笑着打趣覃竹。 既然只演三天,机会难得,那你去不去? 我不去。袁孟春略红了脸,在离开澶州前,我还是不要随便抛头露面了,何况今晚上哥哥在观海楼约了人,若是碰上了不免尴尬。 文清哥哥今晚也会去? 是啊,昨晚二哥哥说跟着顺王一块来的,有位什么周大人,想要见哥哥。似乎是个要紧的人物,定了今晚在观海楼相见。哥哥一大早就去安排了,到现在还没回来。 哦。覃竹眼睛转了转,你不去便罢了,你且缓几日,等心情平静些,我再陪着你出去散散心。 说着话外面有人轻轻扣门,然后门轻轻开了个缝,有个稚嫩的童音问道:大姑姑,是不是竹子姑姑来了? 袁孟春和覃竹的脸上都露出笑意,只顾着我们聊天,把火娃忘记了。 覃竹亲自去开了门,门外站着几个丫鬟嬷嬷簇拥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娃娃。娃娃穿了鹦哥绿的绸褂子,带着金项圈,眉目精致,粉装玉琢,只是有些瘦,就显得头格外的大。他见了覃竹,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挣脱开牵着他的嬷嬷,张开双手向奔了过来。 竹子姑姑,你好久不来看火娃了,火娃想你了。 覃竹一把将他抱了起来,在他软嘟嘟脸蛋上亲了好几口,火娃,姑姑也想死你了。让姑姑抱抱,看你有没有好好吃饭,有没有长肉肉。 火娃扎在她怀里,两人嬉笑作一团。覃竹从手腕上解下串圆溜溜的七彩珠子,这个给火娃玩。 那珠是琉璃做的,每一颗上都绘了精巧的小动物,也有小猪小鸡,也有兔子老虎,花花绿绿的十分好看,覃竹一贯能淘弄来些稀奇古怪的西洋玩意。 袁孟春笑着嘱咐跟火娃的丫鬟,回去找个绦子,把这个给他挂在衣服上,正好让他认认小鸡小猪。 火娃在覃竹怀里咯咯的笑个不停,袁孟春心里叹了口气,兄长这个独生子得来不易,从出生就时常生病,也请了大夫,说是胎里弱,也请了高僧算命,说是五行缺火,故而起了小名叫火娃,满府里都这么叫。 火娃平日里蔫蔫的,跟外人说话战战兢兢,唯有见到覃竹就亲热的不得了,又笑又叫,有了几分男孩子的朝气。孟春有时候想,若是兄长坚持一下,或许她就会跟覃竹成了亲姑嫂。 覃竹并没发觉袁孟春的小心思,把火娃放在竹榻上,拿着珠子一个一个的讲给火娃看,火娃小鸡啄米一样的不住点头,就把覃竹的袖子拉得更紧了些。竹子姑姑,别走了,火娃告诉你个秘密。 覃竹笑问,是什么秘密? 火娃的大眼睛瞟了下身边一群人,等她们都不在时说!机灵的样子,惹得大家都笑了起来。 袁孟春留覃竹在府中吃午饭,袁家的小厨房做了八碟八碗,覃竹吃的眉开眼笑,连火娃也跟着她们多吃了一碗饭。吃过饭依旧拉着覃竹不肯放手,覃竹又陪着在园子里玩了会,到了平日火娃睡午觉的时分,他脑袋一沉一沉的在靠在覃竹肩头。 袁孟春见覃竹抱着他有些吃力,示意嬷嬷去接过来,哪知火娃扭了扭就哭了几声。覃竹只好轻轻拍着他,只等他睡沉了,才放在竹榻上。 我得走了。覃竹揉着酸痛的肩膀,看孩子可比看店累多了。 袁孟春歉意的笑着:这孩子就是喜欢缠着你,等会醒了肯定还要找你,找不到又要闷闷不乐的。 覃竹幼年丧母,对于同病相怜的火娃很是怜惜,她笑道:我也喜欢火娃呀。等过几日我再来看你们。孟春姐姐,你也好好整理下心绪,一切往前看吧。 袁孟春听她说的真诚,感激的点点头,亲自把覃竹送了出去,又吩咐自家马车送她回甜水巷,覃竹摇头推辞,不必送来,我不回店里,我去找个人,然后去观海楼看热闹。 第8章 说正事 方园坐落在澶州城东。从一大早,就不断地有人来登门拜访,探病送礼拉关系,各怀鬼胎,把这素日幽静的一条街,搅的热闹非凡。 最早来的是澶州知府魏锟,出来跟他寒暄的是袁文竞。 不知王爷休息的如何?下官昨夜担心的不得了。 王爷今日好多了,多谢您记挂。 再后来的是澶州都督蒋天南。 王爷的身体可大好了?不知我等今日可能拜见王爷? 王爷今日好多了,此时正同周大人说话,还请蒋都督稍坐。 这些车轱辘话来回说,说的袁文竞觉得自个儿像个拧了发条的红嘴绿鹦哥。 -- 第14页 自打出京城一路住在驿馆,顺王吃不得苦,睡也睡不踏实。终于到了澶州,住进方园,总算睡了个好觉,一大早神清气爽的亲自来到周珩住的清雅堂,也不等人通传就走了进去。清雅堂的院门外守着周珩两个亲卫,可又不好拦顺王。 我说阿珩呀,顺王跟着景安帝学,私下里的称呼显得他跟周珩也多了三分亲热。本王觉着已经休息地差不离了。要不今日先把陛下交代的事都办了? 周珩见他进来,一边吩咐宋林去给王爷倒茶,一边笑问:昨日才到澶州,王爷今日就急了? 顺王把自己胖大的身躯挤进太师椅中,接过宋林递上的茶盅喝了一口,咦,你这茶不错,是上品的肉桂,京城里都喝芽茶,我喝着倒不如这岩茶来的舒服。 论起吃喝玩乐,没人比这位顺王更在行了。喝了茶,他舒服的靠在椅背上,椅子本来宽大,可承受了他体重,那细条花梨木就显得有些脆弱。 这地方又热,也没什么好玩的,本王想着京城里还有事,哦,主要你还有事,不如早完事早回去。 澶州倒不是王爷说的这么不堪。周珩笑道:澶州富庶,海域广阔,有采珠场、有蕃坊、也有园林奇景。王爷还是封旨来看看海上升明月的,如此便急着回去,岂不是辜负了陛下的美意。 你可拉倒吧!顺王吧嗒一声,把茶盅放在桌上,表达着不满,皇上让你来办差,八成是怕你凶名太盛,把我这老好人推出来给你做挡箭牌。那天在大殿上,俞晚舟还说什么陛下信重本王,他一张嘴,本王就知道他没安好心。 俞晚舟便是俞阁老。 何以见得?周珩笑看他。 瞧你笑的,跟个小狐狸崽子似的。顺王撇撇嘴,这若是个好差事,六部那些官员还不挤破头,八成你们需要个身份高些,又跟六部没什么勾连的人当招牌,你才好施展手脚。 周珩不得不感慨,皇上这位看似不靠谱的二哥,表面上虽然是个吃喝玩乐的废物,可能够在前朝大皇子和三皇子争储、兵变、逼宫等诸多纷扰中全身而退,实在也是个心如明镜的聪明人。 王爷明鉴。不过若是差事办得好,那也是王爷一件功劳。周珩少不得哄哄他。 本王要这功劳做什么啊?本王跟你们不一样,又不指望这个升官。 都是给陛下办差,说什么升官不升官的,差事办好了是尽臣子的本分。周珩把话说的冠冕堂皇,一副尽忠报国的面孔,可顺王也没给他留情面。 你是不急着升官,你是为了躲债吧。别以为本王不知道,皇上生辰家宴,你就装病躲了,淑妃还跟皇上和皇后娘娘说,你就是家里没个主母,才整日不是头疼就是脑热的。又说她妹子如何的才貌双全,如何的体贴温柔,我瞧是打你的主意。所以你干脆揽了个差事躲出了京城。 周珩笑了笑,继而一挑眉,哦?淑妃这么说,皇上和皇后娘娘如何说的? 皇上没吱声,皇后娘娘多聪明啊,告诉淑妃,陛下行了除服礼,也有打算扩充后宫,若是淑妃家里姐妹多,要不接进来个伺候皇上,也给她作伴。淑妃听了就没敢再吱声。 把家宴上的消息递给周珩,这便是顺王示好了。周珩心领神会,没接这个话茬,微笑着对顺王道:澶州富庶,我看那位魏知府和澶州商号的袁家都是好客的人,岂能让王爷白来。还有,昨日袁世子不是说在观海阁设了宴,王爷若是不出面去应酬一番,倒是有些不近人情了。 顺王眼珠子咕噜噜直转:倒应该应酬一番,也免得地方上这些人说咱们骄纵,不过你可别坑我,回头你在陛下面前告我一桩 周珩笑而不语,顺王自己也笑了:我知道阿珩你不是那样不讲究的人,何况皇上心里有数,既然把这差事给了我,也是褒奖我这些年的辛苦,你说对不? 周珩点点头,您言之有理。那王爷就宽宽心,在澶州好好赏玩一番,等回京去把见闻说给皇上,也不枉您走这一趟。 行嘞。周珩说的明白,顺王也心领神会。刚才有人来回禀本王,说蒋天南和魏锟已经在门外候着了,咱俩这就出去应酬应酬他们? 是。周珩客气的对顺王伸手示意,王爷请。 顺王在方园会客厅接见了蒋天南和魏锟。二人都未见过顺王,还以为顺王跟当今陛下景安帝相似,是个英俊潇洒的风流人物,实在没想到进来的是个二百来斤的大胖子。蒋天南这久仰二字说的便有些卡壳。 魏锟也暗吃了一惊,不过,立刻又显出一副倾慕之像,哎呀呀,王爷面带佛相,一见便知是位福泽深厚的贵人,王爷能莅临澶州,乃是澶州百姓之福呀。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顺王的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他坐了上首,对那两人吩咐道:昨日本王身体不适,慢待蒋都督和魏大人了,两位就多多体谅我这身子骨吧。快坐、快坐。 -- 第15页 蒋、魏二人连称不敢,周珩坐了顺王左首,袁文竞做了下首,蒋天南和魏锟依次在右侧落座。顺王开门见山:这次本王来,陛下交代了两件事。 蒋、魏二人连忙站起来躬身听着。顺王笑道:二位大人不必这么拘礼。咱们坐下说就好。 等众人又坐了,顺王慢悠悠道:一则,澶州商会能在短短十几日筹了三十万两银子,皇上金口玉言,赞了二位大人教化百姓有功,澶州民风醇良,乃是咱们大梁各州城的表率。 蒋、魏二人又忙不迭的站起来谦让,这是臣等的职责所在,实不敢受陛下如此盛赞。 顺王笑道:你们的辛苦,陛下都看在眼里,亲赐匾额一块,上书上善治水。本王千里迢迢带来了,明日找个吉时揭匾,就挂在澶州衙门里,也让百姓们知道陛下的圣心厚爱。 蒋、魏二人喜形于色,齐齐高呼万岁。顺王见他们激动完了,又把脸上的笑容收了几分,还有件事,这个本王却不如周大人知道的清楚。请周大人跟你们说吧。 蒋、魏二人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好,皇上可别打一巴掌给个枣。尤其魏锟,他是主政的父母官,太清楚这一巴掌,皇上打算往哪打了。 周珩不动声色的看了看他们,声音平静如常,魏大人,陛下让我问一句,朝廷拨下来修海防的银子丢了快三个月了,案子你查的如何了? 魏锟的心一阵乱跳,他斟酌了下这才道:回禀周大人,下官继任澶州知府两个月有余,实在是,实在是所知有限。前任知府高澄在狱中闭口不言,也无法配合下官交接事务。 他偷眼看了下顺王和周珩的脸色,顺王垂着眼,专心致志喝着茶,也不知是不是听着;周珩半靠在椅背上,冷冷的看着他。魏锟觉得脖子里凉飕飕的,后背渐渐被冷汗湿透了。 下官,下官已责令将负责押运官银所有人等都看押起来,只是这些人都是官府衙役或是蒋都督麾下的军士,若无证据也不好动刑。 周珩没说话,摸了摸下巴,似乎还在等魏锟说下去。 魏锟撇了眼蒋天南,指望他帮忙支应几句,蒋天南眼观鼻鼻观心,不动如山。魏锟心中叫苦,只好硬着头皮说下去。 银子是进了澶州府衙的库房才发现丢失的,彼时装银子的箱子封条都还完好无损,是以也无法判定是在哪里失窃,这一路走过水路,也走了陆路,若是排查起来范围太大,下官真是真是 魏锟可怜巴巴瞧着周珩。周珩倒是笑了:如此说来,倒是陛下难为魏知府了。 魏锟被这句话吓得不轻,下官不敢,下官愚钝,实在是时间紧迫,下官想着银子自然要找,可是海防更是大事,事有轻重缓急,这个,这个,海防事关百姓们身家性命,先得把海塘修起来为要。 这几句倒是有道理,周珩点点头,也是为难魏大人了,总算你们还分得清轻重缓急。 也不知是夸赞还是嘲讽,大热的天,魏锟的额头滴滴答答淌了冷汗。 第9章 观海楼 周珩又问:前任知府高澄还在澶州大牢中?你可审过了? 高澄是因海防决堤,淹了东南七八个村镇,再加上丢失官银,两罪并罚被下了大狱。按律,海防决堤乃是失职,澶州知府并无权审问,需提送京城待审,可查找官银却要讯问高澄是如何安排的人手、路径,寻找其中的漏洞,也的确为难魏锟。 魏锟忙道:下官初来时,就去狱中问过澶州政务之事,那高澄闭口不言,一字不发,无论问什么都不回话。这倒是给魏锟省事了。 也好。周珩点头,待王爷回程,高澄就一起押送进京。 是。魏锟松了口气,看来今日勉强过关了。下官回去就让人把高澄押送过来。 急什么?让他先在你的衙门里呆着,魏大人,您可要把人看好了,若是病了、丢了、死了周珩微微一笑,那我就只好带你回京城了。 是,是,是。大人放心,下官一定把人看好。魏锟坐在椅子上,也不敢伸手去擦汗,额头的汗水淌进眼睛里,蛰得他泪汪汪的,若是不知还以为他被周珩问得哭了。 周珩不再言语,顺王往前探了探胖大的身躯,先把要紧的事定下来吧,那就明日巳正时分在澶州官署揭匾? 魏锟被周珩问了几句,神思有些恍惚,一时未及反应,蒋天南接口道:全凭王爷定夺。 这样定了,二位回去忙吧。顺王端茶送客。 蒋天南犹豫片刻,起身施礼,王爷,这次修海防,澶州袁家和几大商号的老板都施以援手,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一片拳拳之心。他们听闻王爷驾临,特在观海楼略备薄酒,为王爷接风洗尘。观海楼凭海临风,也是个好去处,不知王爷今晚可能赏光? 袁家?是镇南侯的族亲吧?顺王心里明镜一样,可还是扭头问袁文竞。 袁文竞笑道:回王爷,我们家祖籍就是澶州,如今袁家的族长是我大伯的长子袁文清。 -- 第16页 顺王哦了一声,赞道:了不起,袁家也是满门忠义。 袁文竞知道,这是顺王当着蒋、魏二人给他家做面子,他自然要呈这个情,王爷谬赞了。说起来澶州也是下官的故土,难得王爷来一趟,也该给我们机会,略尽地主之谊。 顺王作势沉吟了一番,这个他拿眼看周珩。 周珩笑道:既然蒋都督如此诚意邀请,又有文竞说情,王爷就赏个脸吧。 顺王笑道:也好,那就今晚 明天一早还有挂匾之仪。周珩笑着插口。 哦对,明晚,就设在明晚吧。顺王忙又改口。 多谢王爷!蒋天南一喜,需知道袁家和澶州商会无形中也给了他不小的压力,三十万两银子花出去,若是顺王真的不近人情不肯赴宴,他这个澶州都督可就栽了面子了。 下官就先告辞了。 蒋天南伸出胳膊肘拐了下魏锟,魏锟这才反应过来,他被周珩问得心惊肉跳,一时失神,不想蒋天南三言两语把事情定下了。等他起身也想铺排几句,顺王已经走了。 送走蒋、魏二人,袁文竞过来跟周珩回话,所幸王爷定了明晚,否则我家兄长倒要失望了。家兄想今晚与周大人一见,正巧观海楼有司音高手登台献艺,我也借着大人的光欣赏下小雅之音。 周珩点头,不急,日落时分,你来寻我,咱们轻车简从吧,切勿扰了王爷。袁文竞心领神会的一笑。是。 观海楼建在澶州城东南角,地势颇高,远处影影绰绰已经看得到东南海岸线。楼高足有五层,大开大阖,既有南方殿阁的精致,又有北方楼台的雄浑。 此时正是涨潮之期,海浪拍打着远处的堤岸,隐隐蒸腾起一团雾气,这雾气弥漫在观海楼周围,让这高楼仿若置身画中。 周珩和袁文竞下了马,把马缰绳扔给身后的宋林,站定打量了下这座澶州第一酒楼。 观海楼门前,两个人正在等候。为首的是个二十六七岁的文士,穿了件靛青色织竹叶暗纹的道袍,修眉俊目,温润如玉,见了他们快步迎了上来。 袁文竞笑着叫了声大哥,忙为那人引荐,这位便是内卫统领周大人。 那人拱手为礼,长揖到地,周大人,在下袁文清。久仰周大人的威名,今日得见,实是幸会。 他话说的客气,神色见却不见谄媚,落落大方的,倒是给人一种如沐春风之意,与知府魏锟之流的丑态形成鲜明的对比。 周珩也暗暗点头,想不到袁家这一代族长竟然如此年轻, 是我叨扰了。周珩还礼。 袁文清略带了歉意,对周珩笑道:我听二弟提起,周大人为人低调,素来出行都轻车简从,故此也未张扬行事,只我一个来迎您,还请周大人海涵。 quot;如此正合我意。quot;周珩对这个安排不能再满意了。 袁文竞也笑道:大哥,这里人多眼杂的,咱们还是先进去在叙话。 袁文清回头一招手,跟在他身旁的人小跑着跟了过来,陈掌柜,这就引我们进去吧。跟着他的是观海楼的掌柜。 是,东家。陈掌柜应道。 周珩看了眼陈掌柜,漫不经心的打趣道:原来观海楼是袁家的产业,难怪我听人说,贵府上号称袁半城。 袁文清也不藏着掖着,但还是谦和的很:也不算是袁家产业,朋友相邀,盛情难却,我也只好参了一股。 说话间进了大门,只见楼内三层高阁围着一处十分开阔的大厅,四面雕花的窗子大开,习习晚风穿堂而过,说不出的舒服。厅内是散座,九曲环绕,疏落有致的摆放着花梨木的大圆桌子。四壁上挂着珍玩古画,因有风吹过,整个楼内不见烛火,都用绛纱灯,越发显得灯影摇曳,如梦似幻。 此时大厅正中立起一座高台,四周雕栏玉砌,垂着江南特有的软烟罗,将那高台半掩在一片如云似锦后。微风浮动,里面影绰绰铺着矮榻,香炉,鲜花诸品,想来那传说中的司音高手还未登台,可大厅里的桌子已经坐满了。 本是销金窝,动掷千万镒,即便周珩见识过京城的奢华,也不得不承认观海楼的确有独到之处。 陈掌柜哈着腰,恭敬的对几位贵客道:因今晚请了云飞白献艺,若是几位贵人想要听曲子,小人在二楼备下了包间,若是客人想安静说话,或是远眺观海,顶层雅室如今也空着。 袁文清看周珩,周珩倒是不挑剔,我客随主便。 袁文清又看袁文竞,袁文竞笑道:我看不如先去二楼坐坐,等吃过晚饭,夜深些,若是周大人有雅兴,我们再登楼不迟。 陈掌柜于是引这一行人往二楼走。 二楼视线最好的,因等着云大家登台,雅座的门窗都敞着,里面熙熙攘攘,红男绿女,一派热闹非凡。 倒是有一间十分的清净,周珩路过时,余光扫过,见覃竹同个女子正在里面对坐闲谈,隔着窗二人目光一碰。 -- 第17页 周珩微愣,实在没想到在这又遇上了覃竹。昨日回去,他已经吩咐宋林安排人手,去把覃记查了个掉底。 何时盘下店铺,何处进货,都招待了哪些主顾,覃竹如何,老贾又如何,不想这铺子里外干净的不得了,自开业到今日也没个要紧的主顾,都是寻常百姓,流水进账每个月五六两银子,赚头还不够覃竹请周珩喝的那壶茶钱。 乃至覃竹是谁,只知道是渔帮前任帮主覃渡的女儿,幼时曾寄养在袁家几年,覃渡去世后,渔帮也还照应着她。至于老贾是谁,半点头绪都没有。时间不足,宋林手下的人还在搜集信息,周珩隐隐有种预感,澶州诸事,或许真的与这女子有关联。 覃竹见了周珩和袁文清,同那身旁女伴一起站起身来,隔着窗户微微施礼,笑道:好巧啊。也不知是在同周珩打招呼,还是同袁文清打招呼。 袁文清也未曾想到覃竹今晚会在观海楼,他见周珩目光盯着覃竹上下打量,解释道:这位是家父旧故之女,因从小在我家长大,跟我兄妹几个都很亲近。 周珩哦了一声,既然认识,那便一起坐吧。,他十分自然的进了覃竹这雅间,倒是让袁文清兄弟吃了一惊。 覃竹见周珩是一脸顺理成章,身后是面面相觑的袁家兄弟,还有个不知所措的陈掌柜跟,不由瞪大眼睛,这间可是我们包了的。 周珩已经自顾找了张椅子坐了,他慢条斯理的整整衣服,伸手拿起桌上的茶壶茶碗,给自己倒了杯茶,对覃竹道:不是认识的么,何妨一起坐坐。 覃竹被他用话拿住,抚了抚额头。袁文竞的目光在覃竹和周珩脸上来回游动。原来大人在澶州也有旧识。 周珩笑眯眯道:也不算旧,昨日才认得的。 第10章 云飞白 陈掌柜拿眼偷瞧着袁文清讨主意,袁文清略一思索,不动声色的吩咐道:就把备好的酒菜摆在这里吧。陈掌柜只好答应一声去安排了。 袁文竞带着审视,在周珩身边坐了,见周珩并没有同覃竹说话的意思,气氛便有些尴尬。他笑道:在下袁文竞,这二位姑娘不知如何称呼。 我叫覃竹,是甜水巷覃记南北货的老板,小时候在袁家寄养了几年,故此跟文清大哥和袁家姐姐都相熟,袁世子若有空,可要去照顾下小店的生意。 袁文竞似乎听说过这么个人,对她和煦的一笑:好啊,待我回京时,去覃姑娘店里带些澶州特产回去。 他又去看覃竹身边的女子,见那女子二十上下岁年纪,身段玲珑娇小,衣着十分素净,还以为是哪家的小家碧玉。不想那女子嫣然一笑,瞬间便带了三分妍态。 世子,奴家彤娘,长居凝翠阁,是特追随云大家而来的。 袁文竞一哑,凝翠阁他也听过,澶州有名的秦楼楚馆,不想这么个清秀佳人竟是勾栏院中人。 屋子里这两个女子,一个年纪不大,是个商户,一个素面朝天,自称娼门,他转头去看周珩,也不知这两个来路古怪的女子,是如何得了冷面冷心的周大人的青眼。 周珩也有些意外,覃竹竟是与个勾栏院中人坐在这,此女可真是随性的很。 彤娘是惯会瞧眼色的,她眼风一扫,便知道周珩是这几个人中不大好随便招惹的。袁家大爷她也认得,却知道他是个洁身自好的。除非谈生意,从不涉足声色之地。这三人中唯有袁文竞看来是个好相与的,她笑眯眯与袁文竞寒暄起来。 您是京城里来的,还是头一次听云大家献艺吧。 袁文竞点头,不错,佟娘姑娘如何知道我是京城来的。 澶州谁不知道袁家二老爷封了镇南侯,袁世子进城时,我们坊中的姐妹还相携到巷子口去站了半日,都见过您的威仪。 袁文竞就有些尴尬,他大概理解周珩为何在进城之日遁避了,在百姓心中,看远道而来的京官,跟看杂耍变戏法的热闹,实在也没什么两样。 覃竹顾及他是袁家人,伸手推了推前面装点心的盘子。 袁世子尝尝,这是我从店里带来的。 袁文竞掩饰着尴尬,拿起快点心咬了一口,竟然酥软可口,清香四溢。覃姑娘,你的点心不错,待我回京时带回去些给家母尝尝。 覃竹听了夸赞,笑眼弯弯的道:我顶讨厌又甜又油的东西,就在这点心里加了乌龙茶汁,还用蜂蜜换了糖浆,好吃吧。又递了一块给袁文清,袁文清接了放在面前的碟子里。 袁文竞为了活络气氛,夹了一筷给周珩,周大人也尝尝。又招呼门前伺立着的宋林,小宋也尝尝,今晚你也无需如此拘束。 宋林撇了眼周珩,对覃竹道:覃老板,你店里的好东西,是不是都顾着你自个吃了,拿来卖的倒是。他拉了个长音故意不说下去。 覃竹奇道:怎么,你买的蜜饯不好吃?想了想又有些抱歉,都是老贾管着进货,我还真没尝过。 周珩讥道:你这老板倒是做的便宜。 -- 第18页 覃竹没好气的很:做老板不就是使唤别人干活,否则还叫什么老板。 周珩点点头:倒也有道理,就是不知你店中一个月五六两银子的进账,哪来的银子使唤伙计。 覃竹瞪着一双美目,吃惊的看着周珩:那么少么?我得回去问问老贾。说得理直气壮,倒把周珩说得笑了。 彼时,外面七八个店伙鱼贯而出,手中拿了长杆,依次将墙壁上琉璃灯内的烛火按灭,大厅内光线渐渐暗了一些,有个白衣小童走到大厅,敲响云板,声音清澈悠扬,直敲了十二下,观海楼里安静下来,一个男子手执长箫走了出来,这便是众人口中传颂的云大家云飞白。 云飞白已近不惑之年,身穿白衣,银簪挽发,一头长发半掺灰白,身量颇高,极清瘦,虽然看不清面容,行动间却有种从容淡定。 云板声声敲响,他便踏着那云板的节奏,径直走上高台。众人见他先对台下躬身长揖,然后便坐了下来,将手中长箫放在唇上幽幽的吹了起来。 初时那箫声几不可闻,极细极柔,让人不禁专注十分的精力去搜寻其间声线的而变换,稍顷声音渐渐荡漾开了,好似一阵春风拂面而至,似乎连空气间都带着青草的气;继而音律绵绵不绝,如云卷云舒,变幻莫测,最后渐渐归于平静,待余音散尽,一时间满座鸦雀无声,唯有一缕悠远的箫声在人心中回荡。 半晌众人才回过神来,袁文竞抚掌赞了声妙啊。四下里这才纷纷响应,几个浪荡子弟掏出大锭银子向台上掷去,又被垂下的丝幔挡住,银锭子亮闪闪滚了一地。 待叫好声静下来,只听垂幔中云飞白声音舒朗的说道:这一曲便献与知音。 他言简意赅,声音不高不低,却让人听得十分清楚,也不知何人是他口中知音。言罢将玉箫竖在唇边,又吹响了起来。 这一次箫声却如诉如泣,听的人心中酸楚。彤娘听了片刻,站起身走到窗口,和着那箫声幽幽的唱道:每出身如梦,逢人强意多。归来人寂寞,欲语向谁何? 她声音柔美,气息绵长,唱了四句,听来虽然伤感,却并无悲苦之意。箫声中渐渐带了丝轻颤。彤娘泪盈于眶,接着唱道:窗冷孤萤入,宵长一雁过,世间无最苦,精神此消磨。 待一曲尽,四下里先是有人叫好,继而低低的响起议论之声。终于有人忍不住高声问道:那是谁家小娘子,好一把嗓子,不如请出来相见。 彤娘唱罢,看着台上的云飞白隐在垂幔后的身影,似是痴了,听到有人喝问,这才反应过来,她回头对着屋内几人施了一礼,是我一时听得入迷,失礼了。 周珩对宋林颔首示意,宋林黑着一张脸转身出去立在门前,外面的客人见这雅间中出来个一脸冷峻的侍卫,便知里面的人定然不是好惹的,起哄之声才渐渐平息下去。 袁文竞赞叹不已,从前有余音绕梁,三日不绝的话,我总不懂。心里想着余音怎样会绕梁,又如何三日不绝?今日听了云大家的箫与彤娘姑娘的歌声,才知其妙。 彤娘半低了头,世子谬赞了。我不过小小的歌女,借着云大家的雅音献拙罢了。她一边跟袁文竞说着话,一边目光不住向外瞧,果然见云飞白从台上下来,带着他那白衣小童,绕过九曲的回廊向这边走来。 少顷,宋林在外面回禀:大人,云飞白来求见。 周珩略一点头,宋林把云飞白让了进来,周珩这才看清他的容貌。 他年轻时必然十分俊美,如今脸上有了风霜之色,到衬得人的气质更加温润。他是听了佟娘的歌声而来,见房中除了佟娘,还有别人在,便愣了一愣。 彤娘立刻起身恭敬的叫了声云师傅。一双杏眼黏他身上,便移不开了。 云飞白略蹙了蹙眉头,并没理佟娘,而是向袁文清先施礼为敬,然后对覃竹道:阿竹,果然你也在。你还请了朋友? 覃竹苦笑了下,这几位倒不是我请得动的。实在是偶遇。 云飞白踌躇片刻,彤娘察言观色,忙接口道:我在观海楼后院定了间上房,不如我们去那边说话吧。 她待要起身,周珩冷不丁插口:怎么,云大家与覃姑娘还有什么话要背着人才能说的。 袁文竞听周珩语气不善,便来圆场:我们没订到座,这才挤进来覃姑娘的雅间,哪能把主人撵走呢。我看相请不如偶遇,不如云大家也一同来用个便饭。 云飞白仿佛没听到袁文竞的话,对覃竹道,既然有贵人在此,我便不叨扰你了,有人托我将你的琴带来澶州,我本想这边的事情了了,送到覃记去,既然你在,也省得我走一趟了。 他一伸手,白衣小童撒腿如飞的往外跑去,一会功夫小心翼翼抱了张瑶琴过来,放在桌上。 覃竹低头看了看,琴上套了个半新不旧的黛蓝色素锦套子,一角绣了几根瘦竹,正是往日里她亲手制的。 她将套子打开,取出琴来。这琴通体如墨,又隐隐泛着又幽绿,形如蕉叶,体态秀雅,古意盎然。她随手一拨一揉,众人只觉得琴声清越悠长,摄人心魄,竟是未成曲调先有情,可覃竹却摇了摇头将琴推了回去。 -- 第19页 这琴,我已经用不上了。说着她抬起左手,但见莹莹如玉的手腕上,有一条极明显的疤痕,一看便是被利器所伤。我这只手筋曾经断过,后来虽然治的不错,但毕竟不能恢复如初了,岂能让这绿绮在我手中蒙尘。。 袁文竞吃了一惊,难道这便是名动天下的绿绮? 覃竹对他一笑,将琴又重新包了起来,双手奉给彤娘,这琴就送给你了。 那怎么能行?彤娘几乎与云飞白同时出声。 第11章 无赖相 怎么不行?覃竹笑问。 彤娘握紧双手,两眼露出渴望,却不敢伸手去接。她这半生,也穷困过,也富贵过,金珠珍玩如今在她看来都垂手易得,可却从未拥有过一件让她珍爱之物,珍视之人。阿竹姑娘,我的琴技实在配不上这宝琴,何况,何况我只是个身份低贱的歌女。 你跟我说这话做什么?难道我是多金贵的身份?覃竹板了脸,我幼时学琴是跟着云师傅启蒙,心心念念是所学技法配得上与箫合奏,可惜我没机会了。佟娘,你好好练,若有一日也能成为大家,那就没辜负我的心意。 佟娘的脸因激动而变得通红,水汪汪的杏眼看着覃竹。我也能成为大家么?琴箫合奏,成为大家,那是她从未想过的境地。 当然啊。覃竹笑的仿若春风拂面,让人心里都妥帖了几分。 云飞白劝道:这琴是千辛万苦找来的,怎可轻易转送于人。阿竹,你的手总有法子慢慢调理说着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断手再续,何其难也,于学琴的人来说,这是莫大的痛苦。 覃竹仿佛并没将这事放在心上,坚定的将琴交在彤娘手上:君子立世,当不滞于物。我虽然不是个君子,也深以为然。 彤娘还不敢接,云飞白叹了口气,对覃竹点头:你比我活得通透。佟娘,你收下吧,但愿你不辜负她的一番心意。他伸手拍了拍覃竹的肩头,如此我便告辞了。你保重。说罢,径自转身走了。 彤娘激动的接了琴,轻轻抚摸琴弦,然后对覃竹深施一礼,眼睛却追随着云飞白远去的身影。 覃竹笑嘻嘻的推着她,你快去吧,我可是好容易才帮你捉住他。 佟娘一面将琴重又装在套中,一面撇了眼周珩等人。 覃竹笑道:你放心,这位大人虽然霸道了些,倒也是正经的官家人,不会把我如何的。何况袁家两位兄长还在这里。彤娘对她抱赧一笑,也顾不得跟袁文清和袁文竞打招呼,抱着琴急匆匆追了出去。 待那两人走了,袁文竞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位覃竹老板是个深藏不露的。 周珩瞧了半天,对覃竹道:覃老板,你真是出手大方,若不是我去过贵店,还以为覃老板也有半城之富。 覃竹听了有些不乐意,微微抬了精致的下巴,对周珩撇了撇嘴角。我送朋友件礼物,周大人跟着心疼什么? 周珩的眸色深沉,打量着她骄傲的脸,我喝了你杯茶,心里还想着要如何还你这份人情,价值连城的古琴你随手就送了,倒不知你这人情,那两位要如何来还。 覃竹眨了眨眼睛,揶揄道:你们这些贵人,就是心思太细碎,总觉得别人要图谋你些什么。我虽然是开小店的,却也知道这世上,总有些情谊不是靠利益便能左右的。 袁文竞轻轻拍手,说得好。人生贵相知,何必金与钱。覃老板是个洒脱的人。 周珩凉飕飕的道:何必金与钱?靠着覃老板每个月五两银子的收益么?何况这二人分明是神女有意,襄王无梦;你硬要凑合人家有什么意思?。 他话虽然难听,说的却是实情,彤娘的一片痴心,云飞白不假辞色,在场众人也看的分明。 周珩向后一靠,姿态懒散,语气中带着些不屑: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人生无常,何必自苦。 覃竹侧目瞧他,仿佛在看个怪物。人活在世上,难免有些羁绊,或是亲眷,或是旧故,或是乡里乡亲,难道周大人没有? 问的周珩脸色一变,他冷冷道:没有又何妨? 覃竹脱口而出,真是可怜。 袁文竞暗叫大胆,袁文清立刻起身,出言打断覃竹:阿竹,不可妄言。 覃竹看了眼袁文清,见他脸上有紧张之色,淡淡一笑,起身对众人道:曲我也听了,旧故我也见了,饭么,几位自便吧,我先告辞了。 说完也不等众人回话,便要走,可周珩没让她走,于是宋林伸手拦住了去路。 覃竹回头嗔怪的道:干嘛呀? 周珩玩味的看着她,覃老板,我让你带给渔帮帮主覃何衣的话,你可带到了? 覃竹有些无奈:我也好久没见他了,都说你找错人了。 哦?我该去找谁呢?我远道而来,人生地不熟,只好先拜码头问路子。请教覃老板,我的事应该去找谁? 覃竹的眼睛咕噜噜直转,开始顾左右而言他,拜码头嘛,我又不是码头。你的事,该找谁我也不晓得,总之你来了,慢慢找嘛。 -- 第20页 见她开始耍赖皮,周珩倒是笑了。耍赖皮么,他也是很拿手的。 袁文清显然是个话少的人,从打进了观海楼,周珩不问他便不言语,安安静静跟在一旁。 可此时见周珩拦住覃竹,不许她离开,袁文清起身走到覃竹身前,道:周大人,您若要见覃何衣,我去替您递这个消息,覃竹虽然出身渔帮,可覃渡帮主故去后,她已跟渔帮没什么关系,确实帮不到您什么。 周珩似乎就等着袁文清这句话。 原来您跟覃何衣还相熟。如此正好。朝廷丢了三十万两银子,蒋都督和魏知府查了两个月全无头绪,皇上把我派了来,可我一个外人,能有什么法子,只好请袁家和渔帮来帮我想法子了。 覃竹从袁文清身后探出头去:朝廷丢了银子,您怎么赖上袁家和渔帮,这也太不讲理了。 要么就是渔帮一力承担,要么就请渔帮和袁家一起给我个结果。我一向都是这么不讲道理的。周珩对覃竹一笑,理了理袍子,一副你奈我何的样子,若是来讲道理,皇上也不会让我来。 覃竹被他一番厚颜无耻的道理说的没话了。 周珩站起身来,文竞,这件事还望你不要介怀,我也没法子,若是这趟来空手而归,陛下也不会跟我讲道理,袁家是澶州第一望族,令堂兄是袁家族长,我只好倚仗令堂兄了。 袁文竞从来都知道周珩做事不讲情分,当着他的面就这样把他堂兄绕进了这桩官司,心中也是不悦。可袁文竞也知道,周珩特地当着他的面说这番话,是想将他从家族情分中摘出来。 他有些无奈:大人若有吩咐,袁家自然会尽力相助的。 周珩点点头,如此就多谢了。我既然谢了,事情若是办不成,我可就要罚了。好了,今夜话说的有些决绝,酒席我就不吃了。告辞。 就这样,周珩带着宋林施施然走了,把袁家兄弟和覃竹撂在包间。 出了观海楼,宋林叹了口气,见周珩没理他,又长长唉!了一声。周珩瞪他一眼,你做这个怪样子是什么意思。 没,就是有些感慨。原来在京城,没觉得大人这么不讲理。人家好意来见您,不成想给自己惹了一身麻烦。 澶州城说大不大,除了官场,袁家占了半城之地,是本地第一望族,可说是白日里真正的澶州王;暗地里渔帮统辖一万多帮众,打鱼、采珠、蕃坊,哪里都能分一杯羹,可不就是澶州地下之王?黑白两路,这两家才是澶州的土皇帝呀。周珩回身,遥遥望着面前的这座高楼。 可澶州城说小也不小,魏锟说的没错,若是一点一点查起来,还真是无从下手,我也没那些时间。官银丢失,封条未动,押送的官兵毫无察觉,你信么?反正我不信。周珩伸手接过来宋林递上来的马鞭子。 只要有人参与,就不可能铁板一块,全无漏洞,这个漏洞或许我查不出,可我相信,袁家和渔帮一定查得到。 宋林想了想,不得不承认周珩说的有理,所以大人干脆将这件事交给他们去办。 那倒也不是。只是他们两家把持澶州黑白两路,若是联手瞒着我,我只能做个瞎子聋子,我敲打敲打他们,让他们心中有数。至于办,还是得我们自己办。 宋林一听来了精神,大人,要怎么办?从何处入手。 周珩伸手遥遥一指观海楼,你不觉得覃竹这人有些奇怪么? 是挺奇怪,她那破烂小店我去查过,十天八天不开张是常有的,可她出手大方难道大人怀疑是她盗了官银? 周珩无奈的白了他一眼:她是渔帮前任帮主之女,现任帮主是她父亲养子,是她哥哥,渔帮富庶,这点银子她还是拿得出的。她也罢,渔帮也罢,未必会为了区区三十万两银子来惹官家。 宋林哦了一声,大人说她奇怪,是什么意思? 我昨日才进澶州,到现在已经见了她三次了,你说这是巧合么?周珩问。 不然呢?大人是说,覃竹是自己凑到您眼前的,想引起您的注意?宋林嘴上没说,心里却不认同,您这有些他想说有些自恋。在城门口酒楼,她并不知道咱们在隔壁。 她虽然不知道,可她身边那个老贾却知道,若是常理,此人该避开我们,他却故意在我眼前露面,你说为什么? 宋林挠挠头,他答不上来。 覃竹或是老贾,这两个人一定有问题。 周珩说罢,翻身上马,踏着月色,扬鞭而去。 第12章 讹银子 第二日一早,覃竹顶着两个乌黑的眼圈来到覃记,老贾盯着她看了会,瓮声瓮气的问:你今日咋不去看热闹? 覃竹似乎睡得不好,心情也不佳,说起话来有气无力的。今天有什么热闹好看? 不是说皇帝送来一块匾,今天要挂在衙门里。一大早里正就在门前晃,让大家都去看热闹。老贾拿了快抹布,潦草的在柜台上掸了掸。 -- 第21页 覃竹无聊的支着下巴,不好玩。不去。 老贾问:你昨天白天不是去看袁家小姐么,怎么昨晚上送你回来的是袁家老大? 覃竹并不想谈起这个话题,这些年老贾像个护崽的老母鸡,每次看到袁文清靠近她就觉得图谋不轨。 哎,老贾,人家说咱店里一个月只能赚五六两银子,真的这么少?覃竹决定围魏救赵。 袁家老大对你没安好心,你可离他远点。老贾板着脸对一字一顿的对覃竹道。 还有,人家说咱们铺子里卖的蜜饯难吃。我尝尝。 覃竹撇开老贾,去竹篓里抓了一把蜜饯,放了一颗在嘴里,赶忙又吐了出来。她吐着舌头对老贾做鬼脸,老贾,你进货的时候让人坑啦,这东西怎么拿给人吃。 老贾见她打定主意不接话茬,撇了撇嘴,我知道难吃,又没想给你吃。 覃竹惊道:难吃就卖不出去,难怪咱们店里生意这么差。 老贾把覃竹手里的蜜饯抢了过去,又放在竹篓中。 因为便宜才难吃,澶州城穷人多了,你以为都跟你一样想吃啥就有啥。我们村里货郎卖的就是这样的,我家豆官儿小时候可爱吃了,只是那会儿家里穷,买不起。 听他提起豆官儿,覃竹就在没吱声。想了想,她上前从老贾手中接过抹布,带着三分讨好,好啦好啦,你别生气,我告诉你就是。我昨晚上去观海楼听云飞白吹箫,佟娘唱曲,正巧遇到文清大哥和那位京城来的周大人。 老家皱了皱眉头。他们俩怎么会凑在一处? 覃竹一边抹着桌子,一边给老贾讲昨晚的事。那位周大人,极不讲理的,他说丢银子的事就按在渔帮和袁家头上,让渔帮和袁家给他找出失银。 这是什么道理?老贾的眉头拧成一个疙瘩。 是啊,我也是如此说的,这也太不讲理了。那位周大人说,他本就不是个讲理的人,若是讲理,皇上也不会派他来了。覃竹无奈的摊摊手。文清大哥让我别管这事,他会去跟我哥谈。 老贾若有所思,这案子,他想让渔帮和袁家给他查? 他说,自己是京城来的,人生地不熟,没时间没精力去查。 覃竹一脸厌嫌:你还跟我说他多厉害,是什么要命的阎王,我看也是个昏官,摆谱倒是拿手,做事只会推诿罢了。届时查不出来,我看文清大哥和哥哥就得拿出三十万两银子来,再给他找个罪首,好让他回京城去交差。 老贾沉默了一会,重复着覃竹的话:也是个昏官他呵呵冷笑了一声,把覃竹手里的抹布接了过去,一瘸一拐的走回他的柜台。 覃竹奇怪的看着老贾的背影。他的右脚有残缺,可因轻功高明,下盘功夫沉稳,平日里走路也看不出来。若是何时他瘸的厉害,那就是他心情极为不好的时候。 不过转念一想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她自己心情也不好,那位周大人摆明是要从渔帮和袁家,再讹三十万两银子。 澶州官署挂匾的仪式进行的十分顺利,查案,魏锟不在行,但锦上添花的热闹事,魏大人从来做得心应手,就连顺王都由衷赞了他两句。 挂了匾额,在澶州官署略巡视一番,喊了几句诸公辛苦,继续努力,王爷顺利的完成此行最大的任务,赶在正午之前回了方园。 顺王想着自此之后,只需看看景致,尝尝美食,捎带收几件无伤大雅的金珠珍玩,日子简直不要太惬意。 当晚,蒋天南亲自到方园来接,周珩、袁文竞、杨行远等一众人等陪着,顺王在日落时分来到观海楼。 此时的观海楼之外已经戒严,澶州都督府的军士,将通往观海楼的各个路口把持住,除了顺王及一众随从、澶州官署的官员,其他能够进入的就是手中拿着凭条的澶州商会各位老板。 蒋天南和魏锟心知,此行周大人是恐难满意了,唯求能让王爷满意些。若是将来陛下怪罪下来,好歹顺王能帮着美言几句。 顺王穿着银蓝蟒袍,头戴七珠冠,威风凛凛,气势十足的下了马车。魏锟携澶州商会的老板本站在门前相迎,众人齐刷刷弯下腰去,喊:恭迎王爷。 请起,请起,各位不必多礼。顺王一派礼贤下士、虚怀若谷的架势,把站的最近的魏锟扶了起来。魏锟起身后,顺手就搀了顺王的手臂,简直亲热的不得了,他指着身后几个人,给顺王介绍。 王爷,这位是澶州袁家族长,袁文清,这次修海塘,就是袁家起头捐了五万两银子,又提议澶州商会捐银捐物,若是没有袁老爷这样心系故土的乡绅,也不会这么快就把海塘修起来。 顺王哦了一声,回头问道:文竞,这便是你堂兄吧。本王瞧着倒跟你有三分像。 袁文竞忙上前笑着答应:王爷真是好眼光,正是家兄。 袁文清过来见礼,澶州偏远,天气也炎热,王爷一路辛苦了。他态度恭谨,神色丛容,话不多,却又透着真诚,顺王对他印象不错,笑着伸手拍了拍他肩头。 -- 第22页 澶州袁家了不起呀,出了镇南侯这样于国有功的武将,又出了你这样于民有助的义士,是大梁之福。 袁文清连称不敢,然后退在一旁。 魏锟又指了另一个四十多岁,留着俩撇八字胡的中年人,王爷,这位是澶州九珍坊的老板郑秋鸣,也是澶州商会的会首。 顺王点头,不错,不错。却明显没有了对袁文清的亲热劲。魏锟很会看眼色,郑秋鸣之后的人他就不再一一介绍,而是直接把顺王迎进了观海楼。 招待顺王的雅室,正是袁文清备下给周珩,而周珩却未至的那一间。位于观海楼二层,并不对外,平日里专门给袁文清招待贵客或是澶州官员们使用的。 室内是分席而坐,摆放着十来个矮几,地上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雕梁画栋,精雕细琢,一水的紫檀木家具,博古架上满是珍玩,墙上挂着前朝吴道子的凭海临风图,数十盏纱罩灯散发着柔和的光芒。 顺王进了雅室,四下打量了一番,满意的点点头,又见伺候在左右的不是店中伙计,都换了身段玲珑,行动轻盈的美貌女子,顺王的嘴角就不由自主的扬了起来。 他自坐了正席,周珩坐了左上首,其他人依次坐了。 能进这雅室的人不多,袁文清算一个,郑秋明算一个,其他澶州商会的老板就只能在外面大厅坐了。侍女们在席间穿梭,不一会功夫,各人面前的案几上就摆满了珍馐佳肴。 菜是好菜,酒是好酒。清蒸半头鲍、虾籽荟乌参、一品鱼翅锅,野生大黄鱼,二十年的女儿红。因京城距离东南海有千里之遥,就是顺王这样的天潢贵胄,也难得见到如此新鲜名贵的海珍。 魏锟率先举杯,咱们先敬王爷一杯,澶州弹丸之地,能有幸见到王爷大驾,乃是澶州百姓的福气。众人举杯,四下里响起一片称颂之声。 顺王拿起酒杯沾了沾唇,矜持道:魏大人,本王不胜酒力,就这一杯也就罢了。 魏锟对着顺王身后执壶的美貌女子一挤眼睛,女子婷婷袅袅走上前,半蹲在顺王身旁,王爷,奴婢给您斟酒。 顺王只觉得异香扑鼻,女子滑腻白皙的手腕在他眼前来回晃,晃的他心花怒放,好,好,斟酒。这房中伺候的女子,是特地从凝萃阁找来的。 不过一个回合,顺王就把矜持抛在了脑后。魏锟笑得一脸褶子,想去给周珩敬酒。见周珩手里把玩着白玉杯,带着三分笑意,灯影摇曳将他玉色的脸映得熠熠夺目。 笑意中的周珩,仍旧带着生人勿近的气息,魏锟的祝酒辞在口中含糊了一下,却说不出口了。 他见蒋天南遥遥对周珩举杯,周珩也举杯,漫不经心的喝了一口。袁文清安静的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虽然面带笑意,却并强行不上前同顺王和周珩寒暄。郑秋鸣倒是一直盯着顺王看,可他的身份有限,一贯跟着袁文清行事,若是袁文清不出头,他也不好太巴结过去。 魏锟对袁文清道:袁爷,不如这就请云飞白登台吧。 袁文清则对站在门口伺候的陈掌柜示意,陈掌柜撒腿如飞的去安排。不一会有人打开雅室的一排窗户,遥遥看去,对面正是大厅中的高台,依旧是帷幔遮掩中一个浅浅的人影,有悠扬的琴声传来,是云飞白在奏琴了。 周珩垂了眼,静静听着,也不知怎么的,周珩觉得云飞白今晚的琴,远远不如昨夜的箫,虽然也是技法娴熟,可音中无情,指尖的弹拨少了几分丛容娴静,仿佛奏琴者此时心绪纷乱,未能专注。 他的琴音,还不如昨夜覃竹闲闲的一拨一揉来得动人。 周珩摇头心中感慨,原来盛名难却。也有可能云飞白只善于弄箫,又或是昨夜覃竹的绿绮拉高了周珩对他的期待,期待太盛,反倒容易失望了。 作者有话说: 各位正在看本文的读者朋友,伸出你可爱的小手,点个收藏,谢谢啦! 第13章 惊魂夜 一曲奏过,四下里响起掌声和赞叹之声。 袁文清精通音律,倒比在坐做所有人都更早察觉了云飞白的心不在焉。可他也知道云飞白心性高傲,最烦的就是这侍奉权贵的宴席。如此庸俗不堪的宴上,让他全心投入音律,奏出心境合一的曲子,也的确为难了他。 故此袁文清没说话。 郑秋鸣见这是个出声的好几回,噼里啪啦的拍起了巴掌,云大家果然技艺非凡,这一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几回闻啊。 魏锟是不懂琴的,可他知道云飞白盛名之下,必定不凡,于是卯足了劲夸道:王爷,下官在刚来澶州时,就听过云飞白的大名,都说他一曲动九州。可他退隐已久,轻易不肯登台,这回,还是借助王爷的威名,才把他请出来。 顺王其实更不懂琴,他的心思还在身旁那双芊芊玉手的主人身上。可附庸风雅他总是会的,于是他笑眯眯道:不错,不错,就是在京城里,也甚少有如此高明的琴师了。 顺王身边的女子听了扑哧一笑,引得顺王在她下巴上捏了捏:美人,你笑什么? 女子温柔的给他倒了杯酒,奴婢觉得云大家这曲七弦琴虽好,却不如他往日的箫音来的精妙。 -- 第23页 她如此说来,倒是让周珩有些意外。看来这女子不但懂音律,且很胆大,今夜之宴席,不但酒菜上颇下了功夫,就是伺候酒席的这个女子,也是知情知趣,并非凡品。 奴婢曾有幸听过云大家弄箫,本来他人就坐在身旁,可箫音却似穿云而去,惊动仙界,引得九天之上的仙子起舞。 顺王见她如此盛赞,倒有些不信了,哈哈大笑道:真的假的?他的箫音能引来天上仙子起舞?哈哈,美人,你若是糊弄本王,仙子不来起舞,就罚你舞一场,可好? 那女子将酒壶放在案上,退后一步,摇摇一拜,脸上挂着甜甜的笑,是,王爷。 顺王见她凑趣,高兴的吩咐道:去,把那什么云大家给本王喊来,本王要听他吹箫。 有人快步出去了,少顷,云飞白缓步进来。他依旧是昨日白衣银簪的打扮,灰白的长发垂在肩头,手中一支长箫,神色疏落,眉目清冷。 顺王倒是没想到,众人口中赞叹的云飞白是个这样严肃的人物,通身不见一点欢场做派,进得室内也未施礼,只是静静站着。 袁文清站起身来,带着三分玩笑道:云师傅,王爷听闻你箫音称绝,能引来九天仙子,故此请你来吹奏一曲。 他本意是缓和云飞白脸上的冷淡之色,也把这事说成笑话,以免顺王真是个混不讲理的,若是仙子不来,倒要怪罪云飞白。 顺王其实也不那么混账,不过是跟美人凑趣罢了。听了袁文清的话,也带了三分玩笑:不错,你若是能引来九天仙子,本王重重有赏,你若是盛名难却顺王拍了拍身后女子的手,本王就要罚一罚这美人。 云飞白目光在屋子里扫视,看到周珩似乎稍微一顿,可也只是片刻。他也不多言,一边抖开袖子,将长箫凑在唇边,呜呜咽咽吹了几个音调,一边缓缓向顺王走来。 只是几个音调,清悦中带着激昂,周珩只觉得心中一动,那音律中竟有无限悲壮。 吹了几个音调,云飞白面上浮起淡淡的笑意:不知王爷想要听什么? 顺王并不懂什么曲牌,无所谓的很,笑呵呵的吩咐:不拘什么曲儿,就捡你拿手的来。 云飞白略一颔首,将长箫又放在唇边,足下踏着节拍,悠悠吹奏起来。他起了个头,顺王身后的女子退了几步,跟着他的音律轻唱: 更那堪、鹧鸪声住,杜鹃声切。啼到春归无寻处,苦恨芳菲都歇。 周珩心中奇怪,这是悲歌,不应出现在夜宴中,云飞白受邀前来,自然知道夜宴是欢迎京城里的贵人。 女子继续唱道: 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 箫音如泣如诉,周珩忽然起身,冷喝一声:站住。 云飞白已踱步到顺王身前,手腕翻转,长箫横握,右手在箫上一按,箫中竟然弹出一把寒光猎猎的长剑来,那剑又细又长,直奔顺王刺去。 周珩大惊,他纵身而上,前去营救。可毕竟距离更远,云飞白的剑已在顺王面前三尺之地了。眼见施救不及,身材胖大的顺王激发出最大的潜力,灵活的好像不是个二百多斤的胖子。他向后一仰,就地滚倒,躲过致命一击。 剑一偏,细长的剑尖刺入他肩头。顺王惨叫了一声:救命!有刺客! 周珩一息之间已到了云飞白身后,小擒拿手拧住他执剑的手,一扭一错,咯的一声钝响,长剑落地,手腕也生生折断了。周珩一脚踢在他胸口,云飞白被踢得倒飞出去。 他身形一晃,强自站定。可此时,杨行远、宋林等已经冲了过来,不过几个回合,云飞白寡不敌众,捂着胸口半跪在地上,宋林的长刀架在他的脖子上。 与此同时,顺王身后的女子飞快的向窗口跃出,落在观海楼外面的屋顶上,几个起落不见了踪影。 周珩和袁文竞都顾不得别人,抢上前去前扶起顺王:王爷,您怎么样? 顺王此时还未觉得疼痛,一把抱住周珩的胳膊,指着云飞白大叫:阿珩,刺客,有刺客! 周珩安慰道:刺客已拿下,王爷,您受伤了,可要紧? 顺王啊?了一声,低头看了看自己,这才发现肩膀血流如注,把半边袖子都染红了,他眼睛一翻,晕过去了。 雅室中乱成一团,袁文清脸色苍白,站起来又坐回去,在自己的位置上没动;郑秋鸣起身就想跑,被周珩手下侍卫一刀柄砸了回去。蒋天南大喝,快来人,有人行刺。魏锟则尖着嗓子喊:王爷受伤啦,快,快去找大夫。 起初唯有雅室中人见到了这场刺杀,大厅中歌舞升平依旧,等蒋天南和魏锟喊了起来,外面的声音先是一静,不过片刻,轰的一声,人群炸了起来。 周珩脸色铁青,厉声喝道:都给我闭嘴。 蒋天南立刻闭了嘴,魏锟还在尖着嗓子喊大夫,杨行远几步上前,一巴掌打在他脸上,闭嘴。魏锟捂着腮帮子,把尖叫咽了回去。 周珩的脸上崩得紧紧的,宋林,立即准备马车送王爷回方园,让太医来看王爷的伤。 -- 第24页 宋林答应一声,去安排了。 周珩回头,冷冷看着袁文竞。袁文竞满头大汗。澶州是他老家,观海楼是他堂兄的产业,若是顺王在此地遇险,他镇南侯府和澶州袁家无论如何也脱不开干系。 周大人。袁文竞的声音干巴巴的,眼里满是慌乱。 周珩见他紧张的搓着手,脸上缓和几分:我要送王爷回方园看太医,人手不足,只好劳烦你了。 请大人吩咐。 你同杨行远一起,把今夜,在观海楼中的人都押回澶州官署,逐一审问。同时在澶州城搜查那逃走的女刺客。 是。袁文竞不敢有丝毫怠慢,躬身应道。 周珩看了眼颓在地上的云飞白,至于你 云飞白仿佛没了力气,一只手软软的垂着,另一只手按住胸口,嘴角渗出鲜血,神态却不见惧色,他抬起惨白的脸对着周珩一笑,如何?给我个痛快。 押送澶州官署的牢里,等我忙完王爷的事再审。把人给我看好了,若是人没了周珩语气不善的盯住蒋天南和魏锟。 魏锟挨了巴掌,脸肿了起来,没敢吱声。蒋天南咽了口吐沫,请周大人放心,云飞白交给我,若有意外,唯我试问。 周珩哼了一声,带着宋林,抬着顺王,急急回了方园。 周珩走了,有人将云飞白捆住,押了出去,杨行远看了看楼下抻着脖子向上往窥探的各位商会老板。郑老板,你是会长,这里所有人你都该认识吧? 郑秋鸣叫苦不迭,又不敢含糊,他可是眼看着这人给了四品知府一个嘴巴。 是,这位大人,若是澶州商会的人,我都认识。 那就请你跟我一起下楼,挨个认一认吧。 郑秋鸣战战兢兢跟上杨行远。 袁文竞咳嗽一声,蒋都督,魏知府,大哥,咱们也去澶州官署吧。 魏锟有点委屈:下官,下官也要审么? 袁文竞沉着脸:周大人不是说了,所有人带回澶州官署。王爷遇刺,大家都脱不了关系,魏大人还想独善其身么?请吧。 袁文清站起身,率先走了出去,蒋天南随后,魏锟最后回头看了看这间奢华的屋子,山珍海味掺合着鲜血淋漓,一片狼藉。 他叹了口气,澶州真是是非窝子,他怎么如此倒霉,人家是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他才做了两个月知府,脑袋已经开始跟脖子闹分家了。 第14章 乱抓人 翌日一早,覃竹在不远处的小铺子里吃了早饭,小米粥鸡蛋葱油饼,吃的汗毛孔都舒展开来。吃过饭,她顺便给老贾打包了两张油饼,慢悠悠看着风景,往自己的店里走。走到巷子口,一群人堵在前边指指点点。 一大早就有热闹看,覃竹忙凑了上去,踮起脚尖往里面张望。 覃记门口站着几个官兵,里面有人似乎在搜查什么。老贾仿佛没睡醒,蔫头搭脑的蹲在门口。 覃竹吃了一惊,挤过人群走了上去,老贾,这是怎么了? 老贾见覃竹来,这才站起来,一边嘟囔着:你来干啥?这边乱糟糟的。 我不来还不知这里让人抄家了。他们在找什么?覃竹问。 抄嘛,也不值几个钱。老贾并不在意。说是昨晚上,京城里来的王爷在观海楼挨了一刀,凡是跟商会有关的店,都要查一查,这一早上甜水巷搜了个遍。 覃竹心惊,脸上却不动声色。有人在观海楼行刺?是谁这么大胆? 没说。老贾伸手接过覃竹带给他的油饼,往墙角靠了靠,找了个阴凉的地方,大口大口的吃了起来。 是谁行刺?刺客抓到了没?那位王爷死了没?覃竹一肚子好奇,问身边的官兵。 官兵打量她一眼,见是个年轻貌美的姑娘,这忍着没发作起来,语气不善对覃竹道:你是谁啊?问东问西的,不该问的别问。 我是这家店老板。覃竹主动介绍自己,你们正在砸我的东西,还不让问一问了? 官兵已经在各大商号搜了一个早上,那些老板或是掌柜,不是亦步亦趋的紧跟着,就是躲得远远的,生怕惹祸上身,倒是没遇到覃竹和老贾这样一个满心好奇,一个浑不在意。 等老贾吃完手里的饼,搜查覃记的人也陆续从里面走了出来。为首的是个身材瘦小,相貌平平的中年人,正是周珩手下杨行远。 搜完了?搜完我就收拾了哈。老贾在衣服上蹭了蹭手中的油渣,慢吞吞往里走。杨行远伸手拦住他。 谁是这家店的老板?杨行远问。他不是澶州口音,一听就是北方来的。 覃竹答道:我是。 你叫什么名字? 覃竹。 杨行远把覃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覃老板,请你跟我去澶州衙门走一趟。 老贾的脸顿时沉了下来,干啥去? 你又是哪位? 伙计。老贾冷冷道。 -- 第25页 昨夜王爷遇刺,在场的澶州商会老板如今都在官署里待审。我奉命来请覃老板,回去问几句话。 我没在场呀。覃竹辩解道:我是看你们来搜店才知道这事。 所有跟此事有关的人都要带回去问话。。 覃竹更加奇怪了,我跟此事没关系啊。 杨行远倒是很有耐心,一字一顿的解释:行刺王爷的是云飞白,有人看见云飞白前一晚在观海楼与你相谈甚久。说着,他侧身退步,一只手按在腰间的刀柄上。覃老板,走吧,别让我为难。 老贾听了这话,呵呵冷笑一声,一步踏在覃竹和杨行远中间。 他平日总是佝偻着,这一步踏出,仿若换了个人,杨行远只觉得一阵杀气扑面而来。他手腕一抖抽出雁翎刀,怎么,你还想动手么,我好好说的时候最好按我说的作。 这些年在内卫,凶神恶煞见得多了,杨行远虽然不显山不露水,可周珩千里迢迢挑了他跟来,自然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老贾似乎完全没领悟杨行远话中的威胁之意,迎着他的刀锋向前一步,杨行远一时不妨,竟被他逼得退了一步。二人相峙一瞬,老贾再踏上一步,杨行远却不肯再退。 他也向前迈了一步,手中刀锋距离老贾已不过一尺。周珩治下之人绝没有退的,杨行远也不例外。 老贾微抬右手,缓缓握拳,筋骨虬结的手上似乎凝结了巨大的力量。杨行远身后的官兵纷纷亮出刀来,将他们二人围在中间。 覃竹忽笑着上前拦住老贾:哎,有什么话说清楚不就好了,干嘛亮刀子。我和云飞白的确见过的,不过当时在场的还有好几个人呢。 覃竹可不想在闹市中同官兵冲突,不但她和老贾有麻烦,覃记有麻烦,就连渔帮也难免有麻烦。 不就是问话么,我同你去好了。覃竹笑着按住老贾的手,对杨行远道:我见云飞白时,在场的还有袁家大爷袁文清,镇南侯世子。对了,还有你们那位周大人,我可没跟云飞白有什么勾连,更不知道他要行刺王爷。这位大人,你可别冤枉我。 覃竹出来息事宁人,杨行远的脸色也缓和了几分:你不必跟我说这些,我只按吩咐带你回去问话,若是能证明你跟刺客无关,自然不会为难你。 行,咱们这就走吧。覃竹很干脆,老贾一把拖住她。覃竹回头深望了他一眼,露出个安慰的笑容。 我没事,有好些人可以给我作证呢,你好好看着店,等我回来。 老贾心里虽然担忧,可周围都是看热闹的人群和官兵,的确不好在此地动手。他硬邦邦的对覃竹道,你别怕,我这就给你哥送信。 杨行远在一旁看着两人,催促道:走吧,覃老板。 覃竹一步三回头的对老贾交代着,别,他有他的事忙,若知道了一定要埋怨我。你等着我回来就好。 覃竹被带走了,看热闹的人群还堵在覃记门口不肯散去,老贾望着覃竹远去的身影站了会儿,没好气的对四下吼道:看啥,都走了,散了散了。说完他回身进了店,咣当一声把门关了。 覃竹被带回了澶州官署,此时袁文清却刚从官署被放了出来。 这一夜袁文竞和杨行远问了他是如何找来云飞白,又是如何找来的奉酒的女子。袁文清答的很坦诚,云飞白名动澶州,已经隐居,是他为了迎接王爷,特地从乡间请回来的,至于那女子,是澶州凝萃阁送来的。 可是袁文清没说,之所以从凝萃阁挑选,是因为凝萃阁的老板与都督蒋天南交情匪浅。这些内情就不便从袁文清口中说出来了,澶州商会的人也知道,就看周珩的手下能否问出来了。 袁家人昨天半夜里才得了消息,也是一夜未合眼。正房中,孟春焦急在房门前来回踱步,初夏倚着母亲方氏打盹,袁家三爷文波一趟趟在门房和正房之间打转。 袁文清回来,袁文波和袁孟春连忙迎了上去。 大哥,您不要紧吧,究竟出了什么事?袁文波问道。 袁文清满面倦容的走进来,见方氏也在,先给她问了安,然后疲惫的坐在椅子上,叹了口气。 孟春见状,忙吩咐人去打水,准备早饭。哥哥,管家来回禀说昨夜顺王在观海楼遇刺,究竟如何了。 顺王应该没有大事了,否则周大人也不会把我放回来。袁文清的声音有些嘶哑,接过孟春亲手递过来的参茶,咕咚咕咚的喝了下去。 佛祖保佑,真是万幸。方氏念了句佛,推醒初夏,若是顺王死了,那袁家可真是要倒霉了。 大哥,听说行刺王爷的是云飞白?已经被当场捉住了?袁三爷觉得不可思议。 袁文清点点头,我也百思不解,云飞白为何突然发难。他久居澶州,虽然隐居在乡间,可跟京城里的顺王并没有什么干连。 不是说当场捉住了么? 是。袁文清点头,云飞白居然功夫不错,我认识他也快十年,竟不知他会功夫。估摸已经在审了,只是这种杀头的罪,岂能是三言两语问得出的。 -- 第26页 这个云飞白真是害死人了。袁孟春气道。哥哥,如今会不会牵连咱们家?若是京城里怪罪下来,我们可真是无妄之灾。 方氏听到这,伸手掏出帕子,按了按额角,细声细气的对袁文清道:文清,我原本就说,我们家在澶州已经是数一数二的了,何必贪图那些虚名,你花了大笔银子,不但没落好,反而陷在如此困境之中,你这孩子,总是不听劝。 捐银一事,方氏的确不赞同,只是袁家她说的不算。昨晚她也未尝不心惊肉跳,一夜无眠,此时见袁文清放回来了,又说顺王无碍,还有镇南侯这样的亲戚,袁家想必也不会有什么危机,于是方氏又开始找起继子的不痛快。 袁文清没搭话,低头又喝了口茶,孟春见继母此时还不忘挤兑哥哥,心中气愤,辩白道:母亲,哥哥也是为了家族荣光,不是为了自己一个人的虚名。 袁初夏听了,腾的站起来:大姐,家族荣光不都给了你一个,若是你做了皇妃,你自然荣光了。可现在遇到这样的事,危险是大家的,也不知你那荣光还有没有,皇上还会不会选了你进宫。 第15章 猜缘由 你这是什么话?袁孟春气的脸通红。 初夏!方氏见女儿说话越加没分寸,低声喝了她一句,慢悠悠站起身来。好了,既然你没事我也不在这讨人嫌了。昨晚大家都等了一夜,我年纪大,一次半次也就罢了,若是常常这么心惊肉跳,真是受不住。你以后行事还需谨慎思量。你歇着吧。 方氏和初夏往外走,三爷袁文波本来还想问几句,初夏没好气的回头喊他,三弟,我和母亲都困死了,你还在这磨叽,快过来。 袁文波一向有些怵这个同胞姐姐,只好抱歉的对袁文清陪笑,大哥,那您歇着,我先走了,若是有什么事,叫人去喊我。 袁文清点头,又告诫他:三弟,这几天你也少往外面去,商会还有好多人没放出来,不知最后会牵扯到谁,你自己谨慎些。 袁文波答应一声,跟上母亲和姐姐,风风火火的回了自己院子,远远的还听袁初夏在抱怨,有好事都是人家的,有坏事我们也得一起担心。 袁孟春忍了再三,终究还是眼圈一红。扭头擦了眼泪,柔声道:大哥累了,我让厨房准备些清淡的,你吃过之后睡一会吧。 袁文清眉心皱起两道浅浅的纹路,他轻拍妹妹的肩头,孟春,她们说的话你别放在心上,要记着,只要你心里有定数,那些闲言碎语都是耳旁风。 孟春勉强一笑,知道了,哥哥先洗漱一下,去吃早饭吧。 不急,我去看看火娃醒了没有。 袁文清洗了脸,孟春从丫鬟手中接过帕子递给他,他对孟春吩咐:你也熬了一夜吧,去歇息吧。 正说着,袁府管家小跑着过来回话。 老爷,覃记出事了。 袁文清把帕子扔给丫鬟,回身问道:出什么事了? 一大早,京城来的杨大人带人去抄了覃记,把覃姑娘带回了衙门。 袁孟春一听就急了:怎么会捉了阿竹。她昨晚也在观海楼么? 管家哈着腰,那位杨大人说了,覃姑娘和云飞白前一晚曾经在观海楼谈了很久。如今有嫌疑,故此带回去问话。 袁文清也很意外,覃竹在观海楼遇到云飞白,他也是在场的,不但如此,袁文竞和周珩都在一旁,覃竹并没有什么不当之处。 他安慰孟春,不妨事,应该只是例行询问。所有跟商会有关的人都带回去问话了,阿竹见云飞白时候,我和二弟,周大人都在场。 尽管如此,他还是吩咐道:给我拿件衣服换了,我去衙门看看。 既然不妨事,吃过饭再去吧,您才刚刚从那边回来。孟春劝道。或者我们给覃帮主送信。 袁文清摇了摇头,她一个女子进了衙门,总是不妥,我尽早过去说清楚吧。 也不等袁孟春答应,袁文清匆忙走了。覃竹从小寄养在袁家,直到袁文清定亲前才离开。孟春知道,即便哥哥娶妻生子,覃竹在他心目中的分量始终是极重的。 方园中,顺王吊一只膀子,在卧房里哼哼呀呀。 昨夜那一剑并未刺中要害,而是结结实实扎进了顺王的肩膀上。作为一个大胖子,顺王的肩头皮虽不糙,肉却够厚,虽然血染了半身衣服,但昏倒纯粹是因为惊吓所致。 跟随而来的太医给他止血上药,又用了些镇定安神的方子,顺王昏昏沉沉睡了一觉,第二日醒来时,已经好了大半。可是他吓得不轻,不停地跟周珩念叨着自己此行的艰辛和危难。 本王在京城过半辈子,都稳稳当当,奉旨来了趟澶州,竟然让人刺了一剑。 他一手吊着不便行动,另一只手在自己脖子上比划着。 阿珩,你可看见了,剑尖离本王的脖子就差那么一丝,若是本王反应的慢一点点,这条命可就没了。 -- 第27页 顺王性命无忧,周珩也就不急不躁了。慢悠悠的哄他,是,王爷昨夜的确身手敏捷,佩服佩服。 顺王深觉得周珩没抓住重点,不满的对他喊道:是危险,本王说的是危险,命悬一线呀。他吼起来中气十足,也忘了装虚弱。 都是下官护卫不利,等回了京,一定跟陛下请罪。 顺王撇了他一眼:请罪什么的,你自己看着办吧。不过你可得跟陛下好好说说昨晚的事。 周珩点头答应:一定,王爷这趟不辞辛劳,兢兢业业的把差事办好,还被刺伤,陛下一定会赏罚分明,秉公处置的。 嗯,这还差不多。顺王达到目的,口气也缓和了些,云飞白不是捉住了么,用刑,用大刑,你亲自去审,问他为何行刺本王。 周珩站起身来,他耐心告罄,早就想走的,是顺王拉着他死活不放手。王爷若是没别的吩咐,我就先去澶州官署了审刺客了。 那你把这边的人安排好了,可别再进来个刺客。顺王已经有些草木皆兵了。往日伺候他的美婢都被他撵了出去,否则一见之下,他就想起执壶倒酒的女刺客。 王爷放心吧。 唉,都让我放心,就是都不中用。 顺王嘟嘟囔囔的把身子窝进被子里,本王一定是失血过多,又开始头晕了,叫厨房给本王做些补气血的东西来。 周珩悄然退了出去,宋林正在门外等着他。 大人,咱们这就去官署么。 不急,吃过饭再去。周珩回了自己住的清雅堂。 周大人出身高门显贵的英国公府,虽然也曾在江湖上历练,在军中摔打,可骨子里还是个养尊处优的贵公子。能舒服的时候,绝不会让自己委屈着。 方园的的厨子有两拨,一拨是顺王从京城带出来的,一拨是袁家送来伺候的。两下都不好闲着,于是早饭南北结合,做的十分丰盛。 周珩见摆了一桌子,对宋林吩咐:你也一起坐下吃吧。 宋林笑呵呵的答应一声,坐在下首,端起了碗。 云飞白你之前也见过。你觉得他为何行刺王爷? 就知道周珩有话要问,宋林三口两口吞了个澶州咸肉粽,先把肚子垫起来。 属下觉得,云飞白不像个琴师,倒是有几分像行走江湖的游侠。想了想,宋林慢慢道。不过他又觉得如此评价一位刚刚行刺了王爷的刺客为侠,似乎不妥,于是又找补了一句或是杀手。 周珩沉吟片刻,杀手?一个杀手刺杀顺王做什么。顺王虽然身份贵重,可手中并无权力,他又是个懒散性子,不爱管事,也从不与人结仇。 会不会是盗银子的贼,以为王爷是来追查丢失的官银,所以行刺王爷。 周珩皱起眉头,盗取官银虽然也是重罪,可比不上刺王杀驾。盗取官银当潜行藏身,让风声过去才好销赃,可刺杀王驾,朝廷一定会彻查,这风声就更紧了。奇怪,他们想做什么? 宋林倒是很乐观,反正云飞白捉住了,审就是了,还没有杨头儿撬不开的嘴。 看来澶州这潭水很深啊。周珩揉了揉鼻子,缓缓说道::会不会是有人故意行刺王爷,实则却把这潭死水搅乱,以达到什么目的? 行刺王爷可是抄家杀头的罪过,无论什么目的,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干这事也太冒险了。 周珩拿起块山药糕却半天没吃,宋林见他心思都没在早饭上,安慰道:索幸王爷没事,否则大人还真是不好交差了。 周珩自言自语:行刺之人手法如此草率,就很奇怪。 宋林不解,草率?大人,您是说,这云飞白功夫粗浅? 不,我与他交了手,虽然他算不上顶尖高手,可身法灵动,却也不凡。当时他就在王爷身旁三尺之地,而我距离王爷一丈余,按理,只要他出剑,失手的可能性极小。 我看王爷那会儿的确躲的很快。 周珩摇头,按理,快不过他的剑。 两人沉默了一会,周珩又道:还有那执壶的女刺客。在观海楼,她的唱词你可记得? 宋林挠了挠头,不记得了,就记得听起来有些凄惨。 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周珩缓缓念着。 她唱的是李陵和荆轲,前者孤军深入匈奴,寡不敌众被俘,却被汉武帝夷灭三族,被迫投降匈奴,留下身后骂名;后者刺秦,与故友诀别,无尽悲歌。刺秦失败,并非荆轲剑术不成,而是挟持秦王迫使其归还六国土地,是以动手时留有余地。 宋林听得津津有味,原来她几句唱词竟然有这么多故事,大人倒是她的知音。 周珩白了他一眼,我不是给你说故事,我是说,一个刺客为何要在行刺王爷之前,如此惺惺作态? 他见宋林还未能领会自己的意思,无奈拿筷子点了点他,对牛弹琴。算了,快吃,吃完我们去澶州官署。 -- 第28页 作者有话说: 引用的几句唱词出自宋代辛弃疾的《贺新郎别茂嘉十二弟》(按要求标注出处) 第16章 进大牢 覃竹被带回澶州官署时,遇见好几位昔日澶州城人前显贵的富商老板们。一个个都哭丧着脸,神情委顿的被人推出去。有几个她认识的,本想着凑上去问问消息,可杨行远径直把她送进了大牢里。她在澶州住了快二十年,还是头一次长了这种见识。 见识过手臂粗的木桩砌成的牢笼,见识过拇指粗的铁链锁着的刑架,覃竹由衷希望来审她的人能抬头看看牢房大门前匾额上那两个字明察。 牢房中的看守是两个妇人,一个干瘪,一个肥壮,都面色不善的打量着她。待将她领进牢房,趁着找钥匙开门的功夫,覃竹驻足片刻,才发现牢房隔壁关着的正是佟娘。 佟娘穿了件淡紫色绣金荷花纹的广袖衫子,葱绿裙,绿帔子,头上斜斜簪了支累金丝镶宝石的荷花簪子,耳中塞着金珠,想来是在盛宴上被人带来的。如此装扮出现在牢房中,十分惹人注目。 佟娘也看到了覃竹,几步走到牢门前,带着急切问道:阿竹姑娘,你可知道云师傅怎样了? 覃竹摇摇头,还未说话,那肥壮的妇人已经将手中的铁链打在佟娘的牢门上,不许说话,你当这里是饭馆酒楼呢,见面还叙叙旧? 覃竹被推进了牢房,锁了门。肥壮妇人又指着佟娘骂道:这里是大牢,进来的十有八九褪层皮,想着你的情郎,还不如想想你自个,再要多嘴多舌,小心我的鞭子。 覃竹见她气势汹汹,笑着道:二位大娘,让我跟这位姑娘说几句话,我们原都昨夜的事牵连进来的,都是清白冤枉的,等问完话自会放出去。 她伸手在自己头上耳畔一摸,糟糕,通身没带一件首饰,只有几个铜板,还是她早饭买油饼剩下的。 她忙对隔壁的佟娘道:二位大娘辛苦了,佟娘,你身上有银子么,请二位大娘去喝碗茶。 佟娘一片心都记挂着云飞白,倒少了往日的机灵,听了覃竹的话,这才反应过来。赶忙将耳朵上两只金珠耳环摘了,递了出去。 那肥壮沉着脸没动,佟娘忙又摘了头上的珠花。干瘪瞧着,伸手接了,小声点,有话赶紧说完,若是让人瞧见,你俩可要挨鞭子。说罢推着那肥壮的往外走。 是,您放心。佟娘忙答应着。 覃竹靠在墙角,跟佟娘一墙之隔,压低声音问道:你怎么也被捉了进来? 佟娘也凑在墙角,轻声道:昨晚夜宴招待顺王,侍奉酒菜的是从各个坊间选的清倌人,尤其陪着顺王那位,是从我们凝萃阁送去的。 覃竹撇了撇嘴,心想这些贵人们色迷心窍,色胆包天,被刺了一刀也是活该。 哪知道我那妹妹昨晚上自己跑回阁中,说是去观海楼的路上被人绑了,迷晕在马车里。连同车夫,陪着的丫鬟一起都晕了,醒来赶忙回来送信。 覃竹皱了皱眉头,看来有人冒充你妹妹接近顺王。 我和妈妈就知道不对劲,想要告诉衙门,妈妈还没出门,官兵就上门了,说我们送去的姑娘是女刺客,又说云师傅行刺顺王,有人见他前晚同我在一处,是以把我也捉来了。 佟娘,前晚你追着云飞白,可发生了什么事,为何他会行刺顺王? 什么事都没有啊。我追上去,说想要继续同他学习琴技,总要配得上绿绮,佟娘红了眼睛,他只说与朋友有约,让我自己小心回去,不肯应承会教我。 真是奇怪。 阿竹姑娘,你知道他现在如何了么? 覃竹摇摇头,声音里也有了几分低落:只听说当场被捉了,估摸还在审问吧。 阿竹姑娘,你能救他么,或者求袁家大爷,或者求覃帮主,只要能救他,我来生做牛做马也会报答你。 你别哭。覃竹心里也不好受,可是她自己尚且深陷其中不得脱身。行刺王爷是大罪,如今督办这案子的,是京城里来的那位周大人,恐怕文清大哥也好,我哥也罢,在他那边都使不上力。 佟娘的眼泪顿时流下来,那怎么办? 覃竹也没办法,只是她想不通,云飞白究竟为何冒着杀头的罪名行刺顺王。 与覃竹和佟娘的监牢隔着不远的刑讯室,云飞白被捆绑在粗粝高大的刑架上,他一只手骨断了,以奇怪的角度被吊在铁链中,灰白的长发垂下来,遮住半张脸,白衣上都是鲜血。 蒋天南阴沉着脸,目光中闪着凶恶的光,云飞白,我再问一次,你为何要行刺? 云飞白也不知是不是晕过去了,对蒋天南的问话没有丝毫反应。 蒋天南最后一点耐心也被消磨干净了,动刑吧。杨大人。这人是贱骨头,不打是不会说实话的。 杨行远站在云飞白身前,仔仔细细的看着他的脸。 云飞白,你这次回澶州,就住在观海阁后面的客房里。前晚,你曾见过覃记的老板覃竹,凝萃阁的头牌佟娘,如今这两个人都已经被我请回来了。 -- 第29页 云飞白闭着眼听着杨行远的话,眉头微微一动,可他依旧不睁眼,不出声。 杨行远的声音里透着威胁。你不怕死,也不怕用刑,那两个女人可没你这么硬的骨头吧? 云飞白终于缓缓睁开眼睛,看了眼杨行远。你是官,还是匪?她们俩跟此事无关,你审她们也审不出什么? 杨行远冷笑一声,我要审过才知道。 云飞白扯了扯嘴角。若是我的同谋,我又怎么会让别人看到我与她们在一处。当日在观海楼巧遇,在场的还有袁家和京城里来的大人,你可审过袁家?审过你们大人?请我来的虽然是袁家,可袁家是被蒋天南所用,你也审过蒋都督么? 他缓缓闭上眼睛,我没什么好说的,你们俩也不配听我说。 蒋天南勃然大怒,道,杨大人,这贼子居心叵测,攀污我,不动大刑,他是不会说了。来人,动刑。 刑房的衙役都是澶州大牢的,听蒋天南吩咐,应了声是,上前就要动手。 慢着。杨行远沉声道。他走到云飞白近处,伸手撩开他面前的白发,看着面无表情,紧闭双眼的云飞白。他字斟句酌道:云飞白,你说我们俩不配听你说,那么你想让谁来听你说? 云飞白微微睁开眼,回望他:周珩呢?让他来。 蒋天南喝道:你一个阶下囚,还敢挑三拣四,直唤朝中官员名讳,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动刑。 云飞白不屑的看了眼蒋天南,杨行远再次出言阻止:蒋都督,稍安勿躁。 蒋天南的脸色一变,他也是三品都督,主理一方的兵马统帅,虽然他并不想招惹周珩,可不等于对于周珩一个手下都要容忍。 杨行远,王爷遇刺,朝廷定要对澶州一众官员问责,本督难脱干系,需审讯刺客,你一再阻拦是什么意思? 杨行远的声音不徐不疾,更加让蒋天南听得心浮气躁。 周大人还没审过,您何必急于一时。何况他已经受了重伤,若是你澶州衙门刑讯的时候死了,那可就死无对证了。杨行远的担忧不是没道理。顺王遇刺,蒋天南也好,魏锟也好,在周珩和顺王心中,就都成了不可信任的人。 蒋都督,周大人忙完了王爷那边的事,想来马上就到,您辛苦一夜,不如去歇息歇息吧。杨行远的态度谦和却又坚决。 蒋天南心中恼怒,可也知道刺客周珩肯定要亲自审,此时跟杨行远杠上,只会惹得周珩心中不满。他冷笑几声,拂袖而去。 吃过早饭,周珩带着宋林赶回澶州官署。看着被推搡着进进出的商会老板,他问杨行远:这些人审问得如何了? 澶州商会这些人一一问过了,应该没什么疑点,的的确确是来赴宴的。 周珩心里早就猜了个十之八九,只不过是例行询问,也没指望这一轮就能问出个结果。 属下暂时还未找到跑了的女刺客。那女刺客在半途中,将凝萃阁送来服侍王爷的清倌人迷晕,自己冒充接近王爷。凝萃阁老板和清倌人,也已押回来了。 另外,有人提到前晚,云飞白与甜水巷覃记的老板覃竹,和凝萃阁的头牌佟娘曾在一起,属下还将这两人带了回来了。 周珩点点头,杨行远的办事效率极好,一夜之间能把事情捋顺到如此程度,也是不容易。 云飞白可审过了么? 问过,他什么都不说,蒋都督要用刑,被属下拦了。 哦?为何?周珩问。 云飞白说,我和蒋都督不配问他,要见您,属下觉得他另有所图。 见我?周珩点点头。知道了。老杨辛苦了,昨晚一夜未眠,你回去歇息半日吧。 出了这么大事,属下也睡不着。还是在衙门里才放心,大人毋需挂怀。杨行远推辞道。 也行。那我们就去会会云飞白。 作者有话说: 作者加速推进情节中,但确实需要一步一步铺垫。各位看官不妨耐心点。猜一猜行刺的目的。 朋友们动动可爱的小手,欢迎收藏! 第17章 鸣不平 此时已经是烈日当空,周珩走进大牢,一阵阴冷的风迎面而来,仿佛一墙之隔,分了四季。 周珩打量了下这间刑房,鲜血的腥气夹杂着难闻的恶臭让人窒息,四壁上挂满各种刑具,墙角生了炉火,烙铁烧的通红,让这屋子仿佛是个蒸笼。 靠着墙壁有张桌子,几把椅子,是给主审之人坐的,屋子中间立起个高大的十字刑架,云飞白就被拇指粗的铁链,牢牢地捆在刑架上。 两个看守直愣愣的盯着他,生怕一眨眼人就没了。蒋都督可是一再严令,此人个要紧且要命的人物,澶州衙门的确不敢有丝毫懈怠。 把他放下来。周珩吩咐。 两个狱卒对视一眼,上前将云飞白从链条中拖了出来。锁链沉重,云飞白踉跄了一下,站稳身形,睁开双眼。 给他点水,你们俩可以出去了。周珩吩咐。 两人忙从一旁的茶壶里倒了一碗隔夜冷茶,放在云飞白面前,然后退了下去。刑房里就只剩下周珩、宋林、杨行远和云飞白。 -- 第30页 云飞白的右手断了,又因被铁链锁了一夜,血脉不通,断骨相磨,整只手淤肿黑紫,让人不忍直视。他仿佛并无痛感,慢慢走到桌子前坐了下来,左手端起茶碗,咕咚咕咚把凉茶喝了个干净,然后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周珩待他缓了口气,这才道:云飞白,你是司音高手,可你这只右手废了。 云飞白举起右手放在眼前看了看,脸上露出些许惋惜的神色,又轻轻垂放在膝头,是啊,无论做什么事情,总会有些代价。 你付出如此大的代价行刺王爷,是受何人指示,是为了什么? 云飞抬头看了看周珩身后的二人,沉默不语。于是周珩做了个手势,杨行远和宋林悄然退了出去。 现在可以说了?周珩道。我的时间不多,耐心也不多,希望你对我说的话,不是废话。 周大人,有句话,叫做物不平则鸣,士有怨而发。云飞白平静道。 可笑。你有什么不平?什么怨?我朝自有律法,有衙门,有父母官,你不去伸冤,却去行刺? 若是我的不平,衙门管不了呢? 你的不平是什么? 云飞白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目光沉沉望着周珩,仿佛是在挑衅,唇边溢出个淡淡的苦笑。周大人,我说了,你敢去查么? 你行刺顺王,不就是想将这件事通了天么?既然通天了,还问什么敢不敢? 云飞白听了他的话,仿佛乌云中透出一点光,脸上竟有了几分欢欣之色。如此便好,也不枉我舍得一身剐。 周珩也坐了下来,隔着桌子,听云飞白讲起往事。 我本姓白,祖籍是澶州东南祈村人。那村子就在海边,乡亲们打鱼晒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数代相传。云飞白已经多年不曾对人提起旧事,如今说起来,仿佛这一切都还在眼前。 早年间,父亲出海时遇到风浪,亡故了,全靠乡亲们接济,母亲又日夜帮人结渔网,干杂活,才能养大他和妹妹。日子虽然清苦,但也过的平静。 少年时,他在海边偶然遇到一位精通音律的江湖人,临滔吹奏,惊为天人,从此迷上了音律。江湖人收他为徒,村子里的族长本来不同意的,可母亲不想让儿子做渔民,宁愿让他离开故土,远走他乡。 再后来,云飞白在东南也有了些名声,就定居澶州,想把母亲接来。可是妹妹已经出嫁,母亲舍不得从小带大的外孙,不肯离开故乡。他想着舞榭歌台之地也非所爱,待有朝一日倦了,就回祈村盖一座小院子,修一座小学堂,陪着母亲安度晚年,也报答早年乡亲们的救济。 他的声音中有无限哀伤,可神色却分外柔和。仿佛小院子里的炊烟已经升起,学堂中的小娃娃正在朗朗读书,海风吹过带来清爽的风,那是他半生梦想,半生期盼,却终究都成泡影。 他忽的问道:周大人,您可听说过祈村? 祈村?周珩略皱眉,我熟知大梁图鉴,来澶州前,还特别查过此地风物人情,东南并没有祈村。 云飞白沉默的看着他,眼中渐渐续起泪意,声音也激愤起来。 祈村,已有一百六十年,村中大多白姓,村中有祠堂,祠堂有族谱,这一代的族谱上共有男子四十二人,未上族谱的女子六十七人。八年前全村一百零九口,都死了! 说到这里,他仿佛已耗尽全身之力,闭上眼睛,眼角滑落两滴泪水,如今,大梁图鉴之上都没了祈村的痕迹。 周珩眯着眼睛,紧盯着他,八年前?怎么死的? 云飞白缓缓睁开眼,话语中带着不能再明显的恨意。澶州官署的布告说,是海匪上岸屠村。 那你的说法是什么? 是官军,官军屠村! 周珩听的心头大震,喝道:胡言乱语!大梁军士之责任,是守护疆土百姓,怎么可能屠村?又有什么理由要屠村? 云飞白抬起扭曲的右手,给周珩看。你瞧,我的话,没人听,没人信,八年来,敢说的人也都死了。我为了说几句真话,还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这就是你行刺王爷的目的?让朝廷也好,陛下也好,肯听你说话?你有证据么?你可要知道诬陷官兵,屠杀平民,是什么罪? 云飞白静了片刻,要做事,总要付出代价,要说真话,也是一样。 他也挣扎着站起身来,与周珩隔桌对视,目光里都是坦然。 左右不过死罪,砍头也好,凌迟也罢,我已准备好了。至于证据,我或许有,现在却不能给你,我不知你是否与他们沆瀣一气。我最后一点希望,不知你值不值得我托付。 你如何才肯给我证据。 请周大人去东南海域的祈村看看吧。当年之事后,官署又陆续迁了些百姓过去,如今那里改名叫七安村了。 七安村?周珩在心中默念,这名字他倒是有印象。七安村在澶州东南百余里,隶属澶州第一大镇长安镇,渔帮总堂就在长安镇。 -- 第31页 早也安,午也安,晚也安,行也安,淡也安,贫也安,富也安。是为七安。云飞白呵呵冷笑。可惜名字虽好,此地大不安,八年前被屠村,到如今,已连续两年决堤了。 屠村、决堤。一字一句,惊涛骇浪敲打着周珩的心。 他不动声色的问道:云飞白,我再来问你,是不是你劫了朝廷的三十万两官银?为了把顺王和我引来澶州? 云飞白略一沉默,我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了。 周珩皱起眉头,再问:这件事,跟渔帮可有关系,跟覃何衣可有关系? 渔帮?何衣?云飞白似乎站不住了,他扶着凳子慢慢坐了下来。我累了,不想再说了。周大人,要用刑,要杀头,现在就可以来了。说完,他垂下头,再不肯说话了。 周珩盯着他看了半晌,我会去查祈村。可你,也得继续审,你说给我的话,需刑讯之后,才能印证值不值得我去查。 云飞白微微点头,似有些好笑,泰然道:好,放心。他安静闭上了眼睛。外面的阳光,透过高处狭小的窗口,照在他的脸上,为他镀上一层金色的光晕。 周珩深望了他一眼,走到刑室门口。外面空荡荡没有人守着,周珩高声叫道:来人。 杨行远和宋林以及刑房的看守,都没敢在门前呆着,远远的站在庭院里,听周珩呼唤,赶忙跑了进来。 大人。 用刑。周珩吩咐。老杨,你亲自审,澶州官署所有人不许再接近他,手下有分寸些,必须让他活着。 是。 周珩走到园中,正午时的太阳透过高大的槐树叶子,在他身上的锦衣留下斑驳的影子,本该觉得暖,可周珩心中一片冰冷。 云飞白为祈村一百零九条人命鸣不平,为此他愿意付出生命的代价,愿意忍受非人的酷刑,难道还会是无中生有的诬告么? 证据是什么?云飞白不肯给他。 证人还有谁?云飞白说,敢说真话的都被杀了。 被谁杀了?周珩几乎立刻想到了那个人。 蒋天南在澶州都督府任武官已经十余年,八年前凭借东南剿灭海匪之功劳,蒋天南晋升正三品都督。 而八年前的澶州都督,正是如今京城里,手握重兵,如日中天的镇南侯袁茂。 时隔八年之久,祈村在图鉴上都已经失去了名字,云飞白让他去祈村找什么呢? 身后的刑房子中,传来铁链的碰撞声,是云飞白再次被锁在刑架上。少顷,一阵劈劈啪啪的声音传来,是蘸了粗盐的皮鞭抽打在人身上。周珩深深吸了口气,原来澶州真的是一汪深潭,如今这潭水已经被搅混了。 第18章 做决断 覃竹和佟娘都背倚着墙壁,坐在牢门旁。 正午时分,两个女牢头来送饭。一碗清米汤,一个干窝头,米汤上飘着一层污油,让人一看就食欲全无。两个人都没吃,干瘪的妇人来取碗时,就露出些不满。 看在佟娘一对金耳坠的面上,她劝道:有的吃就谢天谢地了,你们俩个这般挑剔,在牢里可活不下去。 佟娘听她话语中还有几分和气,陪着笑脸问她。大娘,请问您可知道昨夜那个刺客怎样了?说着,从手上撸下枚戒指,隔着门递了出去。 妇人接了在手中掂了掂,道:小娘子,刺客是你男人? 佟娘微微一顿,不是,是教我学琴的师父。 那还问什么,若是能出去,赶快换个师父吧。胆敢行刺王爷,定然活不成了。 妇人把戒指揣进怀中,也不知真假的吓唬佟娘。昨夜蒋都督就在审,审了一个晚上,今早又换了位京城里来的大人继续审。到现八成肉都剜下来了,你就死了心吧? 佟娘听的心里冰凉,靠着墙软软的瘫坐下来。 她自幼被卖在青楼,十二岁那年,有位客人出了大笔银子要梳拢她。原本鸨儿妈妈也不答应,想等她大几岁,身子也长成些。可那客人是个有权有势的,妈妈也不敢得罪。 第二日一早,客人走了,佟娘就不想再活了。凝萃阁的后院有口深井,她在井边徘徊良久,终于狠心跳下去。 当年的事一幕一幕在眼前回转,佟娘的眼泪再也止不住了。 婆子见她哭的凄惨,撇了撇嘴,又见覃竹关切地把脸凑在门前听动静,对覃竹道:这饭你也不吃?不吃我可收走了。好心告诉你,晌午还有顿干的,晚上连窝头都没了。 覃竹咧了咧嘴,我也吃不下。大娘,晚上能给我们一点干净的食物和水么? 婆子的眼睛就在覃竹头上耳畔手腕子来回穿梭,覃竹陪着笑脸:我是甜水巷覃记南北货的老板,出来的急没带什么在身上,等我出去了,定然好好答谢你。 婆子满脸不屑。quot;我在牢里二十年,跟我说这话的可多了,出去了谁还认我呀。既然身上没东西,又不肯将就吃些,那你就饿着吧。说完也不理覃竹,把碗筷收走了。 覃竹苦笑不已,真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她有些怀念起早饭的葱油饼来。 从一早就被关进牢房,直到傍晚也没人来问她和佟娘一字半句。到了日落时分,又是两个婆子送饭。 -- 第32页 覃竹做好继续忍饥挨饿的打算,不想推进来的竟然是颇为丰盛的一餐。一碗白米饭,一盘香葱炒鸡蛋,一盘拌豆芽,虽然碗筷依旧是粗瓷,可比起晌午那顿已经是天地之别了。 两个婆子眼都没抬,放下碗筷便出去了。覃竹探头看了看佟娘那边,依旧只有清汤寡水的一碗稀饭,中间泡着两根咸菜条,她心中明白,看来不是渔帮,就是袁文清,已经掺合进来了。 覃竹叹了口气,轻声呼唤,佟娘,吃我这些吧。她把饭菜分作两份,一份推给佟娘,一份自己默默吃了起来。 阿竹姑娘,你说云师傅为何要刺杀王爷呢?佟娘心思百转,一整天都在想这件事。 我也想不通。覃竹又叹了口气。我只知道,他是澶州人,在此地定居已久,且他从未去过京城,更不会跟什么王爷有仇。佟娘,你是何时认识云飞白的? 是我十二岁的时候。我因过的太苦,就投井自尽,是他把我从深井中拉了出来。佟娘讲起往事。 他让人给我治伤,告诉我,活着才有希望摆脱这一切,死了就什么都没了。他教我弹琴认字,为我谱曲作词,这许多年,他是我命中唯一温暖。佟娘泪流满面。只要能救他,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话音刚落,牢门外传来一阵嘈杂,蒋天南带着随从走了进来。 你们俩个为何会与云飞白搅合在一起?蒋天南阴沉的目光在二人身上扫视。 是巧遇。覃竹忙道。 我是专程去看云师傅登台的。佟娘声音中带着某种说不清的决绝。他现在如何了? 快死了。蒋天南冷冷道。 蒋大人,求求你,救救他。佟娘扑在牢门上,目光中都是哀求。 他为何要行刺顺王?蒋天南问道。 我不知道。佟娘茫然的想了想,他是被人教唆的,是误会,一定是这样。 蒋天南想了想,吩咐道:把她带出来,本督要亲自审问。 女牢头上前开了门,有人将佟娘扯了出来,覃竹心中不安,赶上几步问道:你要把她带去哪里,她什么都不知道。 佟娘垂着头,站在蒋天南身旁,低声重复着那句话。求您救救他。只要能救他,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蒋天南站了会,转身出去了,佟娘跟在他身后,回头看了眼覃竹,脸上带了凄楚。我先去了,你保重。 覃竹大急,佟娘,你别信他,他也救不了云飞白,你听我说 蒋天南的手下随从快步上前,对着覃竹劈头盖脸就是一记鞭子。鞭梢闪过,一条血痕印在她凝脂般白的额头上。闭嘴。 覃竹的脸猛地一偏,捂住额头。女牢头忙不动声色地拦住,这女子还有京城来的大人要审,若是脸上带伤,我们也不好交代。 随从这才恨恨的收起鞭子,骂了句多嘴多舌的贱骨头,追蒋天南去了。 人群散了,覃竹抱着头蹲在地上,又难过,又委屈。难过的是佟娘前半生艰难,对云飞白心有执念,却求之不得,如今跟着蒋天南去了,还不知要遭受些什么。委屈的是,这件事她一头雾水,云飞白虽然与她有旧,可行刺的事她实在并不知道。 远处的监牢中,传来女囚低低的呜咽之声,不知是否也受了委屈。覃竹蹭到墙角坐了下来,头一次后悔。真该听老贾的话,在顺王和周珩进城后,躲去渔帮总堂住一阵。 此时的周珩,正同袁文清打太极。 前日周大人也在场,他们俩的所说的话也并没有背着大人。覃竹的确是偶遇云飞白,她一个弱女子,怎么会跟行刺扯上关系呢?袁文清头一次觉得,这位周大人不但傲慢,而且难缠。 倒是个女子,弱可就未必。周珩心里暗道。这姑娘身上有股浑不吝的劲儿,如今看来,也是个惹事生非捅娄子高手。 袁兄倒是个重情重义的人,覃竹与你非亲非故,你却这般为她奔走。只是按规矩,需要审问过才能知道她是否清白。 大人可问过了? 今日我忙着审问云飞白,下午又去见了前任知府高澄,还没功夫问别人。周珩打量着袁文清的神色。 袁文清似乎对云飞白和高澄并不关心,满心都放在覃竹身上。 周大人,她是个女子,您又未能定她的罪,就这么关在牢房中恐怕不妥。不如暂且先让她回去吧,我愿为她作保,她绝不会离开澶州,您随时想问,随时都可传唤。 周珩笑道:有什么不妥?你放心,她就是在牢房中,也不会吃什么苦头。毕竟这澶州还是你们的地盘。 他话说的和气,意思却不和气。 袁兄,要我说,你还是避嫌为好。事发在观海楼,云飞白又是应你之邀来澶州的,看在袁侯爷面上,我信你,可你再从中给别人做保,我在王爷那边就不好交代了。 袁文清无奈告辞出去,周珩瞧着他的背影,暗自揣摩。云飞白所告,究竟跟袁家有没有干系?如今他不想将覃竹交给袁家,更不想让渔帮跟袁家上了同一条船,云飞白也好,覃竹也好,都不能落在蒋、袁之手。 -- 第33页 正想着,宋林领着杨行远从外边进来。 大人,澶州商会的人都一一问过,那叫佟娘的还是蒋都督亲自审得,都说的确问不出什么。依属下之见,他们的确不知道云飞白行刺之事。 那就放了吧。云飞白审问的如何了? 他坚称,能说的,都已经说给大人,再问一言不发。杨行远也是刑讯中的老手,也不得不佩服云飞白是硬骨头。 还能问出什么么?周珩问。 人的意志再坚定,也总有消磨殆尽的时候。若是时间够,属下自信还能问出些什么。只是眼下 周珩点点头:不错,没有时间跟他们耗着。先不审了,让他也缓口气。我明日要离开澶州几天,去长安镇。 杨行远一愣,如今这个局面,恐怕顺王已经吓破了胆,若是周珩又突然玩失踪,他还真怕自己应付不了顺王。 周珩也道他担心什么,我会跟王爷说,我是奉旨去查海塘的,他受了伤,不能与我同行,可我也不能把差事都放下只守着他,回去陛下问起,让我们如何交代。 杨行远心想,王爷岂是那么好安抚的,可周珩已经决定,杨行远无法再劝。 大人要离开几日? 多则十日,少则三五日。你现在就将云飞白、高澄的看守都换成你的人。告诉澶州官署,这两个要随我回京,交刑部问罪,此时起,所有澶州官员不许提审,不许见面,否则皆按串供论处。 是。大人。 宋林倒是想起了覃竹:大人,覃竹怎么办?她虽然还未审过,可依属下看,云飞白行刺之事,她也是不知情的。 杨行远也点头,既然无证据,若是把她关在大牢太久,她身后又有背景,恐怕不妥。 宋林对覃竹的印象还不错,接口道:要么先放她回去,既然袁家愿意作保,想必她也不敢跑。 不能放。周珩摇头,尤其不能让她再跟袁家牵扯上关系。 想了想,周珩眼睛一亮,宋林,你去提了覃竹出来,我要带她一起去长安镇。 啊?宋林张口结舌的看着周珩。 周珩眼风在他脸上扫过,宋林赶忙应道:是,属下这就去带她过来。 第19章 出发了 这是覃竹三天来,第三次见到周珩。 与以往不同,这一回覃竹就有些狼狈,不但额头上有道又红又肿的鞭痕,身上也没了往日的自在劲儿。 周珩看起来也有些意外,他一直相信袁家和渔帮会打点澶州大牢,覃竹当不会出什么意外,他还承诺袁文清,保覃竹无事,可人才在牢房里关了半日,这姑娘就当头挨了鞭子,破相了。 坐牢的滋味如何?周珩问。 覃竹指了指自己的额头,一腔怨气的对周珩道:我要告状!蒋都督的手下不分青红皂白,就对我挥鞭子。我是安善良民,你们怎么能对我动私刑? 她虽然一副狼狈相,可口气倒很冲,说起话来噼里啪啦,看来除了这明晃晃的鞭痕,也并没再受其他的委屈。 你是安善良民?谁能证明?周珩道。 你跟云飞白关系密切,一个破烂小店的老板,花起钱来大手大脚。这些都是我亲眼所见,我现就怀疑你跟云飞白是同党,劫了官银,又行刺王爷。 冤枉!冤枉啊!你没有证据,就把我抓来了关着。覃竹嘴里喊冤,心里把周珩的祖宗八代都骂了一遍,怎么会有如此人憎狗嫌的人。 没有证据,是因我还未开始审,等我审过,自然就有证据了。周珩一副胸有成足的样子,眼睛在覃竹身上来来回回扫视,看的覃竹有些发毛,就是不知你这小身板,能不能也如云飞白一样,扛得住大刑。 你对云飞白动刑了? 是。周珩道,神气里带着些理所当然。 他说了什么?覃竹小心翼翼的问。 他说,这件事还真是与你有关。周珩心里有些好笑,半真半假的诈覃竹。 撒谎。覃竹的眼睛立刻瞪得滚圆,你让他来同我当面对质。 那倒不必了。周珩站起来,慢悠悠走到覃竹面前,低头看着这女子,如同炸了毛的小猫,满脸都是不服气,瓷白的皮肤就显得鞭痕分外明显,额头也有些肿了起来。 覃竹见他站得近,真想伸出爪子给他的俊脸上来那么一下,心里忍了再忍,终究还是没敢动。她一边腹诽,一边挤出来个皮笑肉不笑。 周大人,外边天都黑了,我刚才看澶州商会的老板们都放回去了?您把我也放回去吧,我交保金,保证随传随到。 你跟他们不同。不能放。 哪里不同了? 周珩背着手,在覃竹身前身后转了一圈,。他们没跟刺客在一块称兄道弟,他们身后也没有澶州第一大帮派。还有,把你的假笑收起里,要骂人也憋在心里,别让我看出来。 覃竹的假笑立刻就收了回去,小脸呱嗒掉了下来。那你想怎样?她已经忍得心口痛了,若是周珩一定不放她走,她索性就要开骂了。反正辱骂朝廷钦差的罪名,也未必比刺客同党的罪名大。 -- 第34页 周珩走到一旁,随便拣了张太师椅坐下。我明日要去一趟长安镇。都说长安镇是渔帮的地盘? 覃竹有些惊讶。你去长安镇做什么? 长安镇是渔帮的总堂所在,难道云飞白真的招供了什么事,牵扯到渔帮。她皱起眉头,暗自猜测。 覃老板,你的问题未免太多了。我给你两个选择,一,把你关在大牢里,等我回来再审。二,你跟我一同去长安镇。 覃竹可真的不想再回大牢了,更何况,她很想知道周珩去长安镇做什么。 我去长安镇。她痛快的答应道,想了想,赶忙又加了一句,但你今晚得放我回去。牢房里有老鼠 第二日,没有一丝风的上午,太阳明晃晃的刺得人不敢直视。 周珩一早安抚住顺王,又再三交代了杨行远,带着宋林来到澶州城门口的同福酒楼。 时间和地点,原本都是他与覃竹约好的,可覃竹足足让他等了大半个时辰才姗姗来迟。 覃竹今日穿了件淡蓝色松江布衫子,带着顶竹斗笠,遮住额头上的伤。手中拎着个水囊,慢悠悠地晃了进来。一进门就看到阴着脸,坐在小酒店临窗一张桌上的周珩,和直着脖子向窗外张望的宋林。 见她进来,宋林松了口气,他还以为覃竹跑了,那他家大人可真就要叫人去抄覃记了。 覃竹走到他们这桌,选了张离周珩最远的凳子坐下来。抱怨道:外面好热,周大人,你运气不好,怎么挑了个大热天出行。 宋林没好气的道:覃老板,咱们约的是辰时,现在都快午时了,您也知道中午天热? 覃竹摘了斗笠,露出额头的伤痕。她大概抹了药膏,额头上亮晶晶的,有种草药气息在身周浮动。唉,有什么法子,我昨晚一夜没睡好,伤口疼的厉害,天快亮了才眯了一会儿。 周珩不动声色的看着她,昨晚放了覃竹回去,覃记虽然一直没开门,可覃竹的小院却热闹非凡。 先是袁家派人上门打探消息,过了会又送来个大夫,然后是老贾从院中离开,直到天色将明才回了覃记。周珩的手下在附近盯了一个晚上,今早事无巨细的回报给他。 很好,周珩不怕覃竹和渔帮有动作,只怕那边风雨不透,不动如山。这招敲山震虎终于有了些反馈。 周珩耐着性子问道:所以,现在我们可以上路了? 等等。覃竹一笑,对同福酒楼的伙计一招手。小伙计赶快跑了过来,姑娘,您点菜么? 点菜倒是不用,把你们店里的瓜子、花生、龙眼,椒盐酥饼,各打包两份给我。说完,她又把手中的水囊递了过去,有冰镇的净水装满,小心些,我这水囊中已经装了些香露膏,别洒出来。都记在这桌账上,让他们一起结账。 宋林听得好笑,这姑娘心可真大,昨日还在吃牢饭,怕老鼠,今天已经完全看不出来颓丧之气了。 伙计忙活起来,不一会捧上来一大包零零碎碎的吃食,覃竹接过水囊,一指宋林:这些交给他拎着。 是你点的,凭什么我拎着。宋林垮着脸,无奈道。 你们也要吃呀。从这到长安镇,一百多里地呢,难道一路饿着肚子? 路上没有打尖吃饭的地方?而且你打包的都是些什么啊?宋林嫌弃的翻捡了一遍,都是女人家磨牙的东西。 路上有打尖吃饭的地方,可难保不会半途饿,也难保那些地方就有饭吃。你们要带上我,是因为我熟悉路途,自然应该听我的。咱们现在可以走了,再晚些,就等吃了午饭再走也行。 宋林看了眼他家大人,无奈的把包裹拎在手中。待覃竹往外走,又被周珩叫住了。 你也等等。 覃竹回头,怎么? 周珩对角落一招手,你们过来。 覃竹好奇的看过去,就见一老一少两个人原本窝在角落,听周珩召唤,这才战战兢兢的凑了过来。 一个瘦巴巴的半老头子,手中抓着胡琴,身后背着个与他身材相较,可说巨大的蓝布包袱。另一个是同样瘦巴巴的小丫头,十二三岁的年纪,穿着花布小袄,青色裙子,手上挎了个碎花的小包袱。正是往日在这说书唱曲的快嘴张和他的小孙女。 覃竹不解的看着周珩。 他们俩跟我们一同上路。周珩解释道。 为什么?覃竹问,其实她想问的是,难道这两个人也被你威胁了? 他们本来就是长安镇的人,正要返乡,我知道了,好心捎他们带一程。周珩不动声色的道。 覃竹才不信他有这样的好心,可也没多言,行吧,你早些说嘛,早知还有人作伴,我就不让老贾跟着了。说着往外一指。 门口停了辆半新不旧的马车,老贾佝偻着腰坐在车辕上。 你还带了伙计?宋林问。 当然了。男女授受不亲,我一个女子,怎么好自己跟着你们两个年轻男人出远门。覃竹瞪了他一眼。你若是早说,老贾就不用跟着了,我的店要关门的,损失惨重。 -- 第35页 发了一顿牢骚,她又问 ,你们两位骑马?若是带上这祖孙两个,你也得给他们俩雇车吧。如今我出了马车和车夫,这租车的钱官家给我么? 周珩忍无可忍,站起身来就往外走,宋林也拎起包裹跟了出去。覃竹看着两人即将崩溃的背影,露出个满意的笑容来。 她和煦的看着快嘴张祖孙两个。 怎么称呼您? 快嘴张忙哈了腰,背后的大包袱压得他一个趔趄。小姐,您叫我老张就行。 覃竹伸手扶了他一把,喊了声老张。又问那小丫头,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芦花。小丫头怯生生的,两只水汪汪的眼睛好像两颗小黑豆。 覃竹的嘴角咧开,露出个大大的笑容,:芦花,别怕。我叫阿竹,咱们坐车去,让他们俩她一指前面的周珩和宋林,在太阳下晒着好了。 第20章 在路上 大门口,老贾一脸怨气地盯着周珩,覃竹在后面招呼,老贾,别瞪眼看着,过来帮忙。这是老张,这是芦花,跟咱们一同回长安镇。 老贾在周珩经过他身旁时,不高不低的哼了一声,然后一瘸一拐的迎着覃竹走过去。 他先看了看覃竹身边的小丫头芦花,孩子瘦巴巴的,黑红的小圆脸,倒是有一双灵活的眼睛,带着讨好盯着他看,又见快嘴张被包袱压的直不起腰来,便一伸手,轻轻松松的把包袱拎了过去。 快嘴张穿着粗气,不停的说着多谢,一边问:这位老爷贵姓,小人怎么称呼您。 老贾穿了身土黄的粗布衣服,带着顶草帽,怎么看也不像是位老爷。覃竹听了笑道:哪有什么老爷,我叫阿竹,这是老贾。 快嘴张自来熟的跟老贾攀交情:原来老哥哥姓贾,小弟姓张,带着孙女回乡下去,劳您费心照应了。 老贾不是个话多的人,偏偏快嘴张是个靠着说话混日子的人,他见老贾脸上没一丝笑纹,就有些尴尬。见芦花傻站着,上前推了一把,你这孩子,怎么不知道叫人。 芦花往前凑了凑,规规矩矩给老贾施礼,贾爷爷好。 覃竹扑哧一笑,老贾,我都没问过,你今年高寿啦。 老贾白了她一眼,瓮声瓮气的,四十二。 快嘴张就有些尴尬,他今年五十有三。芦花机灵,忙改口,喊了声贾大叔,快嘴张瞪了孙女一眼。 覃竹笑的不行,芦花,你叫我姐姐就好,别给我长辈份。 芦花高高兴兴的喊了声,阿竹姐姐,两个人手拉手上了马车。 周珩和宋林已经牵了马过来。宋林将一大包吃食塞进车里,再加上快嘴张的大包袱,马车上已经有些拥挤。 老贾一偏腿,坐在车辕上,快嘴张在他身旁坐了,好在覃竹的马还算健壮,车架也还坚固,鞭子挥舞,车轱辘吱吱扭扭的响,慢悠悠往城外走去。 周珩和宋林翻身上马,跟在了后面。 一行人出了澶州城,初时还是宽阔平整的官道,走出去二里地,渐渐就变成狭窄崎岖的黄泥土路,马车走的不快,骑马的人也只好跟着放慢速度。 宋林自小在京城,习惯了北方的清爽,如今烈日晒着,只觉得衣裳黏糊糊的贴着皮肤,热让人喘不过气来。 他拿起马背上的水囊喝了一口,那水都是滚烫的。 他对周珩抱怨道:大人,我看覃竹这丫头是故意整我们,选了最热的时候出发,她坐在车内晒不到,还有吃有喝,连老贾和老张的车辕上都搭着凉棚,只有咱们俩硬晒着。 周珩也早反应过来,覃竹昨日受了委屈,今天故意想法子捉弄人,不过周珩早年混迹江湖,这些小苦头也都不放在心上了。 算了,谁让我们人生地不熟呢。就让这丫头得意一时吧。他做出一副大度的样子。 马车上,覃竹偷偷撩起身后的帘笼向外看。周、宋二人或许是怕了车轱辘带起来的黄土灰尘,只跟远远的跟在后面。她抿嘴笑了起来,拆开打包的食物,把花生、瓜子抓了一把给芦花。 小丫头跟她熟悉起来,倒不再那么拘谨,一颗一颗剥起了花生。 覃竹问:芦花,你和你爷爷是长安镇人? 芦花点头道:是啊,我们家就住长安镇的十五里坡,出镇子不远就到了。姐姐,你也是长安镇人么? 也算是吧。覃竹嘴角翘起来,芦花,你和你爷爷是怎么跟后面那两个人走到一起去的。 芦花剥了一把花生,又把碎掉的花生红衣吹了吹,她自己没舍得吃,都捧给了覃竹。 我和爷爷在同福酒楼后面的窄巷里租了间小房。昨晚上天刚擦黑,客栈里的伙计领着他们来来敲门,说他们外地来的,要去长安镇找人,怕自己人生地不熟,想找个当地人领路。爷爷得了银子,就答应同他们一起了。 那你们就不回澶州了? 芦花点点头,有些与年纪不符的懂事。 -- 第36页 不回了,你看,我们把能带的都带上了。她指了指角落里巨大的包袱,这段日子,爷爷和我原本就是要回乡下去的。澶州的房租太贵了,唱曲说书赚的钱,够吃饭就不够交租子,交了租子就要饿肚子。 覃竹有些怜惜的摸摸她的头,把花生又放回她手中,你吃吧,我这还有红枣,椒盐酥饼,还有果子露,你要喝点么。 我吃干的就行,免得路上解手不方便。芦花懂事的道,一面伸出小手拿了块酥饼,小心翼翼的咬了一口,然后露出两只小虎牙。阿竹姐姐,这个可真好吃。 覃竹看她吃的开心,自己也拿了一块酥饼。你跟爷爷怎么会来了澶州讨生活? 一口酥饼倒是把芦花噎着了,她硬咽了下去。我们家去年被海潮淹了,本来家里还有三间瓦房,海水灌进来时,房梁也塌了,爷爷年纪大,自己修不了,又没钱请人修,只好带着我去了澶州讨生活。 覃竹帮她拍了拍后背,关切的问道:既然你房梁塌了,那你们回了长安镇,打算住在哪? 我们先找个便宜的小客栈住下来,爷爷想用外面那两位大爷给的银子回去修房子。等房子修好,就有家了。姐姐,到时候请你来我家做客。芦花年纪虽然不大,说起话来却十分通人情世故。 覃竹听得高兴,答应道:好啊。不过我看你们也不用找什么便宜的小客栈,不如住在我家吧。 真的嘛?芦花满脸惊喜的看着覃竹。 当然。 芦花赶忙拍着前面的快嘴张。爷爷,姐姐说,让我们回了长安镇,暂时住在她家里。 快嘴张一路偷眼打量着身旁的老贾,几次想要搭话,可老贾一张脸板的硬邦邦的,他硬是没敢开口。一路偷偷听着身后孙女同覃竹说话,他简直心花怒放。 他是个老江湖,虽然覃竹和老贾穿戴朴素,可他还记得这两人在同福酒楼赏了他一块三分重的银子,是一年多里,最大的一份赏银。 覃竹出手阔气,非富即贵,又不张扬,人也和气,他只觉得自己这段日子要交好运,接二连三有贵人出手帮忙,昨晚是那位周公子给了他一笔款子,今早又遇见这阿竹姑娘,白出了车马载着他们。见覃竹喜欢芦花,他也巴不得自己的孙女跟覃竹更亲密些。 那可太麻烦您了。我们爷俩过得紧巴巴,要是能让孩子在您家里暂住几日,可帮了我们大忙了。孩子也不会别的,就是手脚勤快,嘴巴甜,也会唱几句,小姐要是有用得到的,尽管吩咐她。 覃竹见他说的坦诚,占了人家些许便宜,真心实意的想要回报什么,对这爷俩的印象就更好了。大方道:不麻烦。你先去找人修房子,芦花就陪我住几日,等你安排完再来接她回去。 老贾也回头看了眼,忽然问道:丫头几岁了? 芦花大大方方的。贾大叔,我十二了。 哦,跟豆官儿差不离嘛。他自言自语的道。 快嘴张见他主动开口,忙凑趣问道:豆官儿,这名字好,是您家公子么? 老家嗯了一声,再没说话。 快嘴张笑着跟他拉家常:还是有个小子好,能帮着干活使力,我家这丫头就不行了,这次回去,等我修好房子,就打算给她说个婆家,最好是能招个上门女婿,我就没白活一辈子了。 看来周珩出手大方,快嘴张已经小有积蓄了。 芦花红了脸:哎呀,您怎么跟谁都要说一遍这个事。 覃竹笑眯眯的,你爷爷是想让大家都帮你看着些,若是有那又俊俏又能干的后生,就告诉他。 快嘴张也笑了,您说的有道理,若是有那样的后生,可一定记着我家芦花。 好嘞!覃竹响快的答应着。 不知何时,周珩和宋林的马已经追了上来。宋林苦着脸,覃老板,打尖吃饭的地方还有多远? 覃竹看了他一眼,故作吃惊的问道:怎么,你这就饿啦?我们出城还不到两个时辰呢。 宋林心说,敢情你吃着点心,坐在车上,我可是在大太阳下晒了两个时辰。 覃竹往他身后看了看,周珩倒没有宋林这般狼狈,仿佛天生不怕热,他虽然脸也晒得红红的,可神情自若的很。覃竹暗想,这人虽然讨厌,倒不是个不能吃苦的,跟在马车后走了这么久,也不见他抱怨一声。 快正午才出发,本来就是覃竹故意坑他们俩,如今坑的也差不多了,覃竹可不想还没到长安镇,先把周大人惹毛了。 别急,再往前走个二三里路,就有茶棚了,我们吃过茶饭,略歇歇,待日头落下些去再出发。 好吧。宋林无奈的看了眼周珩。 第21章 说瞎话 再往前走了一段,渐渐有了些高大的树木,老远看见前面大榕树下一间茅草棚,棚子外幕天席地放了几张长条桌子,果然是个歇脚的小茶棚。 众人在茶棚前下马的下马,下车的下车,选了树荫下的一张桌子坐了下来。唯独老贾没过来坐,而是细心的将拉车的马解开套索,拍了拍它,让它自己去一旁的槽子里吃草。 -- 第37页 茶棚的主人四十来岁的样子,收拾的还算干净,见他们过来,连忙上来打招呼。 几位客人歇歇脚吧。说着还递过来两把大蒲扇。 宋林擦了把头上的汗,扇着扇子对店主道:你这里有什么吃的喝的? 店主陪着笑:咱这有凉茶,烧饼,也有酱肉,不知您想要来点什么?。 宋林无奈道:就要凉茶吧。 覃竹却问:老张,芦花,你们饿了没? 这爷俩一大早扛着包袱出来,没顾得上早饭,自然也舍不得在同福酒楼吃,芦花在车上吃花生和酥饼,快嘴张却净饿到现在。 覃竹把随身带着的花生、红枣、桂圆、酥饼都搁在长条桌上,吩咐,再来六个烧饼,两盘酱肉。店主这才高兴的答应一声。 宋林拿过茶壶,先给周珩倒了碗茶,又给自己倒了碗,然后咕嘟咕嘟的灌了下去。大概是渴的厉害,这山中野茶竟让他喝出了甘甜之味。他又给自己倒了第二碗。 覃竹笑道:你慢点,若是太干渴,可不能这么一个劲灌下去,会脱力的,小口喝,等会吃点咸咸的肉饼或是红枣。 宋林自然知道这个道理,倒也承情。可嘴里还是抱怨道:你们的马车走的太慢了,一百多里地,我放开马跑,也不过一日功夫。若是按你们的速度,只怕今晚就得露宿了。 快嘴张忙尽职尽责的做个向导。宋爷,您放心,从这再往前走日落时分,就有客栈了,原本就是给澶州和长安镇往来的行人打尖住宿的。今晚歇一歇,明天起大早赶路,晌午时分就到长安镇。 说着话,茶棚的老板端上来两盘酱肉,六个烧饼,又给他们续了一壶凉茶。可周珩和宋林根本吃不下酱肉和烧饼。 宋林的眼睛在桌上的瓜子花生上来回转,又不太好意思伸手,毕竟他刚才还抱怨,这是女人家磨牙的吃食。 覃竹心里明镜一样,这两个人都是锦衣玉食惯了的,喝碗粗茶也还罢了,路边的烧饼和不知卤了多久的酱肉,除非不得已,他们八成不会动的。 她笑嘻嘻的看着二人,把零嘴往前推了推,周大人,宋大人,别客气呀,想吃就吃嘛,这些原本就是你们会的帐。 宋林对于她不怀好意的笑容还有些心怀结缔,周珩已经从善如流的抓了把花生,剥了起来。花生米就着凉茶,果然让人舒服了不少。 覃竹心想,这人倒是挺自在,偷眼看去,暗道奇怪。晒了一上午,那边宋林的一张脸,已经晒的黑里透红,这位周大人,好似玉做的,虽然脸上也有些发红,可依旧皮肤细白如瓷。 都说京城里的贵人们脸上和身上顶爱擦香膏,也不知他是不是也擦了香膏。想到一个大男人给自己抹香膏的样子,覃竹打了个寒颤,收回了目光。 覃竹的眼睛不老实,表情也有些作怪,周珩瞪了她一眼没理她。一边剥花生吃,一边跟快嘴张聊天。 老张,你说家里房子被海潮淹了。你不是住在长安镇么?难道海潮还进长安镇? 快嘴张心里知道,这位周大爷,才是一群人中官最大的,地位最高的。 他忙应了声,周爷,您有所不知,咱们长安镇大着呢,要比澶州城还大些。我们住在长安镇外的十五里坡,听名字您就知道了,我们那,离镇子里还有十五里地呢。 前年大暴雨,海潮来时,浪头足有三丈多高,从东南推过来,把海塘啊、七安村啊、还有我们十五里坡,全都淹了。听说,是渔帮的覃帮主调集上千个渔帮汉子,不要命一样,在镇外坡地上垒砌装砂石麻袋,足足干了一天一夜那雨才停,浪才退。 想着当日的惊险,快嘴张叹了口气,我们十五里坡,原本也有几十户人家,都眼看着自己家被冲垮了。也就是渔帮人多力量大,否则长安镇怕也没了。后来听说,好些个渔帮的好汉都累得吐了血,还有被海水卷走的,也没救回来。老张唏嘘了起来。 覃竹听他说起这些,默默把烧饼和酱肉往他面前推了推,快嘴张道了声谢,拿起张饼,卷了块酱肉吃了起来。 老贾给马槽填了些水,看着那三匹马连吃带喝,这才一瘸一拐走过来。也抓起张饼,按着当地人的吃法,卷了块肉,默不作声的在一旁的树荫下蹲了,大口吃起来,可看神情,分明还是对他们的谈话有兴趣。 周珩停放下手里的花生,看了眼沉默的覃竹。在观海楼,你对我说,渔帮守护澶州,不是杀人越货的黑1帮,看来你说的也不算假话。 覃竹撇撇嘴,我从来不说假话的。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长安镇是我们的家乡,我们自然要守护着。 就在他们身后不远处,另一棵榕树下,两个汉子也在歇脚喝茶,大概听了周珩的话,插言道:哪个不长眼的说渔帮是黑1帮,可真他娘的没天理。 周珩回头看了一眼,见说话的是个三十来岁的汉子,长得甚丑,三角眼,黑黄皮,有些龅牙,穿了件蓝布短衣,蓝布裤子挽着裤腿,脚下是沾满泥泞的布鞋,露出毛乎乎的两条腿。 那桌还有另一个汉子,同样三十上下岁,浓眉大眼,憨头憨脑,接着同伴的话道:可不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 第38页 见他们指桑骂槐,宋林就瞪了一眼,周珩息事宁人的对宋林摇头,笑道:我也是道听途说。 快嘴张也忙不迭的跟着解释,渔帮可真不是黑1帮,老百姓都知道。前年我家被淹,真是没米下锅,要不是渔帮开了粥棚和济难所,我们爷俩就没活路了,也没机会去到澶州城讨生活。想了想,出于习惯,他又陪着笑脸,自然也没机会认识您这样的贵人。 周珩笑了笑,那你可要好好谢谢身边这位姑娘,她就是渔帮覃帮主的妹妹。 快嘴张吃了一惊,真的?他一脸激动的站起来,搓着双手,哎呀,哎呀,原来是覃家小姐。一边拉着芦花起来,快给覃家小姐行个礼。 覃竹瞪了眼一脸看好戏的周珩,忙按住芦花,压低声音对快嘴张摆手,小声些,别激动,那些施粥,济难所什么的,都跟我没关系。我就是个开小店,你可别吓着我。 快嘴张有些尴尬的坐了回去。周珩对着那边树下两个汉子道:我是外乡来的,倒不成想渔帮在澶州地界有这样好的声望。难道澶州官署没放粮?怎么只听说渔帮施粥。 龅牙的汉子撇了撇嘴,官署?他们按下葫芦起来瓢,顾头不顾腚,顾着堵海塘就顾不上安置灾民,指望他们 那可要让渔帮破费不少。周珩一副肉痛的样子。 可不是。当年东南进镇子的灾民黑压压看不到头。浓眉大眼的汉子也接口道:不过,那个取什么,用什么来着他踢了一脚身边的龅牙问道。 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你笨的 周珩点头赞道:这话说得极好。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到不成想兄台如此有见地。 龅牙一呲牙,这话可不是我说的,是渔帮覃帮主开粥棚时说的。 周珩笑道:那覃帮主也是位大善人啊。对了,前几日我听老张在酒楼说书,说前两个月,朝廷被人盗了三十万两官银。现在想来,这银子还不如给了渔帮好汉,也能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了。 龅牙和浓眉大眼喜笑颜开的道:你别说,还真是这么回事。 快嘴张听了却觉得有些不妥,忙缩了缩脖子,道:几位大爷,这个可不敢瞎说。那是官银,要杀头的。 覃竹一直听着周珩逗那几个人说话,听到这实在忍不住,嘟囔了一句,两个笨蛋,一只狐狸。 芦花没听清,好奇地问:姐姐,你说什么狐狸? 周珩笑吟吟看着她,覃竹拍了拍芦花的后脑勺,没什么,就是说这里偏僻的很,可别跑出来只狐狸,吃人。 芦花听了倒很认真,姐姐,狐狸不吃人的,狼才吃人呢。不过这条路我跟爷爷走过的,没什么野兽,你别怕。 周珩不动声色,道:这个你倒是可以放心,我虽本事不大,打狼倒是很拿手。只要你好好合作,我保证什么狼也近你不得。 覃竹于是摘了斗笠,扇着风,故意露出自己的额头。额头上的红痕醒目,让周珩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了。 第22章 月夜伤 周珩干脆岔开话题。老张,你刚才说,七安镇、十五里坡去年都决堤淹掉了,难道当时海塘没好好修起来?怎么今年又来了一次。 快嘴张嘴里还含着块饼,听周珩问,赶忙吞了下去。 谁说不是呢,我听老家的乡亲们说,去年九月,朝廷就开始修大张旗鼓修海塘,修了大半年,今年开春才完工的。我和孩子本想回去,没等我们动身,两三个月又冲垮了。澶州官署发了布告,说今年潮水是百年不遇。 旁边龅牙一脸不屑,骂道:他奶奶个臭鱼烂虾。去年也说百年不遇,今年也说百年不遇,难不成以后,年年百年不遇。我呸!那写布告的官儿是不就知道这一个词。 快嘴张听他说话百无禁忌,又明白知道周珩就是官家的人,是以缩了脖子,低头专心吃饼,不敢搭话了。 周珩略一沉思,对那边拱了拱手,两位兄台说的有道理,连续两年,十几个村镇受灾,数千人流离失所,赈灾银花了几十万两,岂是官署一句百年不遇就能搪塞过去的。 此时,两个汉子已吃饱喝足,站起身来,也对周珩抱拳还礼。 我们俩是粗人,想到什么就说什么。都是瞎说的,兄弟你就当听个笑话。走啦走啦。龅牙扔下一把铜板,带着他浓眉大眼的好兄弟上路了。 等那二人走远,想了想,周珩喝了口茶,笑问覃竹:这两个是你哥哥不放心,特派来接你的么?不知怎么称呼,倒是说得一段好故事。 覃竹也不说是,也不否认,只是也对他甜甜一笑。 他们不是说了,说的本无意,只是你听得有心,才觉得是段好故事。然后扭头对老贾道:你过来坐嘛,干嘛总是蹲着吃,吃完就去套车吧,咱们也早点到前面客栈。 -- 第39页 老贾听了,三口两口把手中的饼吃完,慢悠悠的去套车了。 周珩看着看着他微瘸的背影,土黄布衣衫下包着虬结的肌肉,也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说给覃竹听:渔帮真是藏龙卧虎啊。 太阳总算落了下去,给闷热的一天送来些许凉爽的风,这一行人走得慢,直到月亮升起,才住进了路上唯一的客栈。 小客栈不大,叫个悦来客栈,名字虽然俗气,收拾得很干净。盈门是个饭馆,后面是个小院,十来间平房,老板四十多岁,留着八字胡,一脸憨厚老实。 住进客栈,才知道只剩下并排三间客房,于是周珩和宋林住了居左一间,老贾和老张住了居右一间。覃竹带着小丫头芦花被安排在中间那间。 吃过晚饭,周珩吩咐大家早些休息,明日定要起早出发;老贾去给拉车的马刷洗冲澡,回来时,快嘴张仰在床上,早已鼾声震天;覃竹和芦花回到房中略洗漱一番,并肩躺下,脸对着脸说闲话。 覃竹手里抓着把蒲扇,轻轻扇着,小声问:芦花,你爹娘呢? 去年水灾后,镇上起了瘟疫,我爹就是那时候没的。我娘自知养活不起我和爷爷,跟别人走了。 芦花脸上平静,并未有什么悲色。其实只有爷爷最辛苦,我爹身子不好,下不得地,干不得活。我本有个弟弟,生病没治好,两岁多没了。我娘就骂爹是没用的废物,我爹说不过,就动手打她。爷爷也拦不住,总是掉眼泪,有什么重活都抢着干。 原来是这样可怜的孩子。覃竹真是不能理解,痛失爱子的夫妻俩,本来有着同样的伤痛,应该相互安慰扶持,可怎么就把日子过得这样不堪,是因为穷么? 她轻声安慰芦花,别难过,日子总会好起来的。 芦花嗯了一声,脆生生道:其实已经不难过了,刚开始难过,可肚子饿,只能先一心一意跟爷爷学唱曲。唱的时候就不能想着难过,爷爷说,要笑,不许唱悲声,客人不爱听。 她小小年纪,已经历过大灾大难,看过人间疾苦,有了种难得的淡然处之。 芦花,回了长安镇,你就不必强作欢喜了,以后你想唱的时候才唱,想笑的时候再笑。 芦花果然甜甜的露出笑脸,是啊,我想这些,半夜都会笑醒呢。姐姐,她们说你是渔帮的大小姐,帮主是你哥哥?那可真好,不缺吃不缺穿,什么都不用愁。 谁说什么都不用愁?覃竹翻了个身,平躺在枕头上,看着高处有些斑驳的棚顶,我爹娘也都不在了,如今的帮主是我爹的养子。 啊!芦花低低呼了一声,我不该问的,惹你伤心。 覃竹抿着嘴唇,是不是因为她不缺吃,也不缺穿,当年她的痛要比芦花来的更深刻。 我娘是书香门第的女子,我爹却是个江湖人,也不知他俩是怎么认识的,又怎么做了夫妻。 覃竹一边说,一边笑了,人家都说,我爹在外面,打个喷嚏就好像打雷,连地皮也要都三抖,可我记得,小时候我爹总是怕我娘,有时他在外面受了伤,惹了祸,回来时我娘发脾气不理他,他就坐立不安,围着我娘不停的绕圈子。 你爹娘真好。芦花眼睛亮晶晶的,记忆中,自己的爹娘从来没有好声好气的说过话。 是啊,可这世上,彩云易散琉璃脆,从来好事不长久。我娘生了我,身子便不好,她又总想要再生个弟弟。爹爹说,他有了阿竹就心满意足了,我娘却说,你心满意足了,我却还想着享儿女双全的福,以后有个小子,来帮你管渔帮。 覃竹静静的躺了会,想着当年爹娘背着她,偷偷说这番话,为此她还哭了鼻子,问爹爹,娘亲是不是嫌弃我是个丫头。爹爹刮着她的小鼻子,笑呵呵安慰她,没事没事,爹爹可不嫌弃阿竹,爹爹只有阿竹就高兴了,若是以后真的有个小子,让那小子好好学武,保护我的阿竹。 娘亲果然生了个弟弟,可是她还没见到弟弟,就一起失去了她们,再后来,爹爹忙于事务,唯恐对她照料不及,把他送到了至交好友袁老太爷的府上,跟着袁家两位小姐孟春和初夏,读书写字做女红。 一想到这些,仿佛有根针,一戳一戳的在她心尖上扎。 芦花不敢问,覃竹却不知怎么了,被勾起往事,十分想要找个人来倾诉。 后来闹海贼,东南好几个村子遭了殃。海贼狡猾得很,官兵一来他们就撤,官兵一撤,他们又来,我爹说八成是有内奸。有次海贼上岸,烧杀抢掠,官军未到,便有帮众求告爹爹去救命,他一去就再没回来。 芦花静静的听着,她看覃竹平躺着,眼角有泪水滑落,轻声安慰道:姐姐,你心里也别难过。你不是说,总会好的。 覃竹擦了把眼泪,是啊,我们俩倒同是天涯沦落人。 芦花知道这句,这是她在坊间学过的小曲,不过小饭馆的客人不怎么爱听,因为悲悲切切的。 阿竹姐姐,我知道这句,白乐天的《琵琶行》,我唱这曲子给你听吧。 -- 第40页 你不是说,不能唱悲声么?覃竹道。 芦花眨眨眼,你不是说,想唱的时候就可以唱,我小声些,如今我高兴唱这一段。 覃竹笑道:你这鬼精灵,那你小声些,别吵了别人。 芦花带着些稚气声音,在幽幽月色下令人心动。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 她年纪尚小,还不能完全体会曲词中悲情,清澈的嗓音里带着些不谙世事的纯粹。一窗之隔,周珩坐在房顶的瓦檐上,静静听着歌声。 也不是他喜欢听窗根,实在是难得乡间月色正明,空气微凉,一扫白日里的郁燥。周珩睡不着,又不想吵醒别人,于是安安静静的翻上房顶看月亮,正巧听到覃竹和芦花互道衷肠。 周珩也想起父亲。大梁英国公周巡,半生戎马,终成战神,可依旧逃不过皇家翻云覆雨手。他又想起母亲,虽然身份显贵,可一生都在为丈夫担忧,为早逝的儿女痛苦。他的脑海中又浮现出远嫁和亲的长姐美丽的面孔,那样温柔端和,隐忍持重的名门贵女,只能在寒风呼号的塞北度过一生。(再次忍不住cue《明珠照青石》中我爱的人。) 相思古今同。 有人盼着吃饱穿暖,有人想着骨肉家人,有人念着家国天下。这寂静的夜里,曾经食不果腹的芦花,江湖世家的覃竹,高门显贵的周珩,都在回忆着各自的伤怀。 月亮散着幽幽的光,偶尔有秋蝉的鸣叫传来,屋子里两个少女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四周归于平静。 对着月亮,周珩暗暗下定决心。自己从京城来到澶州,要对得起这不远千里的路程,屠村也罢,决堤也罢,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他也要把这澶州风云暗涌的黑幕冲开。 夜深了,周珩深深吸了口气,吐去心中的低落之情,打算哪怕睡不着,也回房中去闭目养神。 忽然,后院角门咔哒一个轻响,被人慢慢推开,周珩心中一动,伏下身,贴在瓦檐上。几个黑衣蒙面的人影蹑手蹑脚的从角门钻了进来。 作者有话说: 希望这一章写出些小小的道理。世间无圆满,不忘初心,方得始终。 第23章 暗杀者 五个黑衣蒙面人个个手持利刃,行动敏捷,似是训练有素,除了门开时的轻响,再没发出一点声息。倘若不是周珩正在屋顶,睡在房中便绝难察觉。 月亮被一片云遮住,院子里又暗了几分,为首的蒙面人利落的做了个手势。三根手指伸直,右手向前挥出,直指周珩一行住着的客房。 三条黑影无声的滑了过去,从怀中掏出个细小的竹管,隔着窗户轻轻探入房中,然后嘴巴凑上去,往屋内吹出一股青烟。 为首之人见已得手,一根手指竖在唇边,然后平伸开,向下按了按,做了个禁声等待的手势。 周珩心知不好,若是等迷烟发挥了效力,屋里面的人就再无反抗之力,自己独自一个,对方却有五人,应顾不及,恐怕难以保全三间客房中其它人的安危。 他不再犹豫,足尖轻点,掀起一片灰瓦往园中扫落,随着瓦片纷纷落地的声响,周珩喝道:什么人!,身形如箭一般直奔那首领。 蒙面人大吃一惊,完全没有料到周珩在屋顶。眨眼之间,周珩已经翩然落在院中,蒙面人顾不得房间里,齐齐举刀向周珩围攻过来。 毕竟双拳难敌四手,周珩一时竟有些左支右绌,也不知是不是迷烟起了作用,房中宋林和老贾一点声音都没有。 为首的刺客低声喝道:分出两人,先去宰了屋里的人。两人默不作声地退出围攻的圈子,奔向客房。 周珩暗道不妙,他侧身躲过右侧刺来的刀锋,一个小擒拿,扭住对手的手腕,巧劲一扭,夺下长刀,飞身去拦,可左右夹击之下,让他一时脱身不得。 宋林已经警醒,可口中吸入迷烟,一时失了力,他勉强抓住床头的雁翎刀,支撑着站起身来,踉跄着冲出房门,两个刺客对视一眼,挥刀向他冲了过去。 危机时刻,小院的大门忽然被人一脚踢开,两个大汉跳了出来,站在门口骂道:他奶奶的臭鱼烂虾,这是个黑店,半夜三更闹贼。 周珩闻声看去,心中一喜,跳出来骂人的正是白日茶棚中的龅牙和浓眉大眼。 龅牙见了院子里的情形,骂骂咧咧从后腰拔出件奇形怪状的兵刃,好似个五股鱼叉,对他身旁伙伴喊道:大姜,别让这帮小子跑了,并肩子,上。 叫大姜的哇哇怪叫,瞧好吧,老吴。袖口抽出把短匕,二人并肩,直奔过来。 周珩见有了帮手,心中一稳,下手也就更敏捷了。手腕反转,刀刃平推,被他夺刀的刺客惨叫一声,捂着脖子栽倒在地上。周珩下手不容情,刀刀都奔命门,两三招后,又有一名刺客被他刺中要害,面对他的就只剩下蒙面人的首领。 院子里形势瞬间转变,老吴和大姜身手居然不错,已将冲向客房的两个蒙面人逼的险象环生。周珩略一衡量形势,此时院中刺客五个刺客,死了两个,还不知暗处是否有埋伏,于是当机立断,擒贼擒王,雪亮的刀锋递出,直取刺客的首领。 周珩师承白麓山,放在江湖上也是一等的高手,蒙面人首领见势不妙,飞身疾退。周珩却比他快,眨眼之间,刀尖搭在他的颈上。 -- 第41页 是谁派你来的?周珩冷喝。 蒙面人首领一语不发,死盯着周珩,周珩伸手去掀了他脸上的黑布,正是引他们住店的客栈老板。周珩手腕一紧,长刀入肉三分,血顺着脖颈流下来,刀刃距他动脉只有丝毫之距。 周珩脸上阴云密布,我最后问一次,是谁派你来的? 那人倒是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死死咬嘴牙关。忽然,他面色一变,眼中透出恐惧绝望,一道乌光直射过来,周珩耳中听见啸声,侧身一避,乌黑的小箭嗤得一声,端端正正钉在刺客的额头上。 未及反应,又是极难以分辨的两道乌光,与龅牙和浓眉大眼尚未分出胜负的两个黑衣人噗通栽倒。 杀人灭口。 周珩扭头看去,院外一株巨大的垂柳,浓密的树冠中,一个鬼魅般的影子向远处飘去,待要去追,只见老贾住着的那间客房窗户,砰的一声被撞得粉碎,老贾敏捷得似一只鹰隼,一扫往日迟缓和瘸态,追着黑影,两三个起落不见了踪迹。 原来他一直隐而不发,就是在等背后杀人灭口的贼首现身。 既然老贾去了,周珩就停住身形。 他先去看宋林,宋林以刀拄地撑住身体,靠着门板,大口大口的呼吸新鲜的空气,喊了声大人。 那边浓眉大眼已从老贾撞碎的窗子里跳了进去,把昏昏沉沉倒在床上的快嘴张拖了出来。 周珩待要去推覃竹的房门,龅牙往前一站,拦了周珩,我说兄弟,人家大姑娘的屋子,你就这么往里冲呀? 周珩退了一步,点点头,也行,那你去把她们带出来,这迷烟也不知是否与身体有害,时间久了总是不妥。 龅牙挠了挠头,算了,还是你去吧,我在这看着你。 周珩一挥手,门闩断裂,里面涌出一阵甜腻的香气,从门外望去,覃竹和芦花各自躺在床上。 周珩先把芦花抱了出来,小姑娘软软的垂着手脚,没有一点反应。周珩将她放在快嘴张身边,再返身回屋去拉起覃竹,覃竹的眼睛却慢慢睁开了。 你中了迷香。周珩低头看着她。 覃竹虽然醒了,脑子似乎还糊涂着,大概刚才午夜梦回见了爹娘,眼中满是迷茫无助。 她靠在周珩身上,声音软软的带着几分娇气,与往日的爽朗利落迥然不同,爹,来接阿竹回家,不想在袁家,初夏骂我野丫头。话说的断断续续,鼻子有些囔着,带了三分要哭的意思。 也不知怎的,周珩心中一软,覃竹清浅的呼吸吹在他的颈旁,仿佛羽毛划过。他打横抱起覃竹,快步从房里出来,轻轻放在院子里的石阶上。 龅牙忙凑过去抓住覃竹,哎,哎,醒醒。没事吧? 这家伙粗手粗脚,用力摇着覃竹的肩膀,让周珩看直皱眉头。 过了会,覃竹的眼睛才找回了焦距,她一把推开龅牙。别晃,晕,要吐了。 她清醒过来,周珩和龅牙同时松了口气。 一旁的浓眉大眼噼里啪啦拍着快嘴张的脸,重的好像在打耳光,慢慢的,老张祖孙俩也醒了过来了。 众人都安然无恙,周珩放下心来,走到院中去看尸体。 两个死在周珩刀下,三个被人灭口。被灭口的脸色青黑,口鼻流血。那刺客首领尤其死不瞑目,两眼瞪着前方,似乎不能相信自己死在同伙手上。周珩伸手合了他的眼,搜了他身上,一无所获,最后,拔了他眉心的小箭。 这箭一巴掌长,箭头锋锐无比,寒光里有些发黑紫,显然是涂抹了见血封喉的毒药。周珩从刺客身上撕下快布,把小箭包起来塞进了袖口中。 此时其它客房渐渐有了些声响,刚刚打斗无人敢出头,待确认贼人都死了,这才纷纷探头往外看,从客房里走了出来。 那不是刚才领我进来的客栈老板吗,难道也是贼。有人低声问。 又有客人答:我就说不对,这条路我一个月也走一两趟,店老板混的脸熟,并不是他,今日住进来还问怎么换了老板,他还笑说原来的那个回老家,把店兑给他了。 真是奇怪,我前日去的澶州时就住在这,还是原来那位老板招呼的我,今日回长安镇就换了个人。原来是贼,总不会把客栈老板都害死了吧,这都什么事啊。 众人议论纷纷,周珩和宋林耐心的把每一句尸体的身上都搜了一遍,然后起身掏出条帕子,擦了擦手。 报官吧。周珩吩咐。 宋林有些犹豫,若是报官,咱们的行程就瞒不住了。 还瞒什么,人家都杀上门来了。周珩哼了一声。 你先去查看下各处房间,若有住客让他们今夜警醒些。再看看这客栈原来的老板和伙计还在不在。 宋林应是,转身去将着客栈里所有的房间都查了一边。真正的老板和伙计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各房中的住客哪还敢睡,都战战兢兢睁眼熬着。 覃竹也恢复了不少,她挣扎着站起来,走到周珩身旁,也寻着他的视线去看几具尸体。 -- 第42页 这些都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害我们?覃竹好奇的问。 二三十岁,身材健壮,训练有素,手指有厚茧子,懂得军中手语。周珩心中疑窦丛生,难道是驻军中的高手。 可这话他并不能说给别人听。他看了眼覃竹,见她惊魂未定,安慰道:都是些杀手,不过死了,也就没什么好怕了。 覃竹吃惊的看着他。杀手,你才来澶州三四天,就惹上这么厉害的仇家? 周珩白她一眼,焉知不是你的仇家?我受了无妄之灾。今晚若不是我警醒,你小命不保。 怎么可能? 覃竹对周珩这种打蛇上棍的行为十分不满。她在澶州住了这么多年,一直都太平无事,自认识周珩不过三四天,她已经十分不幸地进过大牢,挨过鞭子,中了迷烟,又差点丢了小命。 她苦着脸,抱怨道:周大人,你可真是个要命的阎王啊。 第24章 寻踪迹 周珩假作没听到,来到龅牙和浓眉大眼面前,这哥俩正在尸体旁嘀嘀咕咕。 这个说,他杀人了哎! 那个说,杀了俩呢。 这个又说,笨的,不识数嘛,地上躺了五个呢。 那个又说,地上躺的也不都是他杀的吧。 这个瞪起了眼,不是他杀的难道是你杀的?他是官,就说是他没事。 周珩只好继续假作没听见,拱手为礼, 多谢二位施以援手,还未请教尊姓大名。 龅牙笑道:可不敢当,原来你是个当官的,我还跟你称兄道弟来着,得罪得罪。我叫吴有钱。他指着身旁的浓眉大眼,这是我结拜兄弟姜九哥。 宋林一听,嚯哟,无有钱,将就过,这哥俩可真是一对好伴当。 周珩也不打听他们的来历,道:我们要去长安镇,两位想必是同路。 吴有钱不住点头,同路同路,路上不太平,我看你本事不错,咱们就搭伴儿走,相互也有个照应。 好,我的同伴追敌去了,等他回来,我们在再上路。 不急,你们慢慢弄,咱们慢慢等。吴有钱道。姜九哥心更大,直道,急什么,明天吃了早饭再走,长安镇得晌午才能到呢。 周珩心中好笑,这两个分明是渔帮来接应覃竹和老贾的帮手,不过也多亏有这两个帮手,他们才能脱险。 客栈中住店的,见一院子尸体,哪里还敢在此停留睡觉,宁可结伙搭伴,连夜赶路。被宋林捉住个倒霉蛋,给了二两银子,又亮出身份,用自己的官威一顿吓唬,那人应承了他们连夜进镇子去报官。 于是一夜未眠。 覃竹是好奇,张家爷俩是害怕,吴有钱和姜九哥就守着这院子看热闹。 老贾直到天光大亮才回来,回来时满身满脸都是泥土,仿佛在泥潭中滚过,身上的衣服已经看不出颜色。 覃竹吓了一跳,在他身上来回摸,老贾,你没受伤吧?老贾别扭地把覃竹从自己身上扒拉开,死不了。 死不了就是真的受了伤,他左臂上有些干涸的血水跟黄泥糊在一起,伤口很深,可这人仿佛天生有了强大的自愈力,连黄泥都能止血生肌。 覃竹轻轻撕开他的衣袖,倒吸了一口冷气。谁带了伤药? 宋林随身的行囊中找出个两个瓷瓶递过去,这是京城里配的刀伤药,白瓶撒在伤口上,红瓶药丸口服。 老贾似乎可无不可,慢腾腾接过来,就要往自己胳膊上撒药粉。 覃竹忙拦住他,气道:伤口得洗过才能上药呀。又让芦花帮着去打水,芦花虽然有些害怕院子里的尸体,见覃竹一脸担忧,还是壮着胆子跑了出去。 老贾却好像没有痛感,自己倒了碗水,在小红瓶里倒出粒药丸扔在口中,就着凉水咕咚咕咚的灌下去。 周珩见他吃了药,这才问道: 是没追上那人? 追上了,打个照面又跑了,这一宿,追一阵打一阵的。老贾显然心情不好。 他向何处去?澶州,还是长安镇。 长安镇。老贾想了想可又含糊起来。也保不齐是澶州,带着我绕了半宿,还是让他跑了 周珩皱起了眉头,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扣着。这等于失去了线索,若是要从头查起,可就是件很麻烦的事了。 见周珩沉默不语,老贾似乎犹豫了片刻,这事你能管么? 周珩想了想才明白他的意思,他不信任自己。周珩面色微沉,杀手已在我睡塌之侧,你还问我管不管?难道我就这样不值得信任? 老贾的表情分明是在说不信,可覃竹却道:如今咱们是一条线上的蚂蚱,信不信先不说,总得想法子把要杀我们的人找出来。 老贾这才从怀里掏出来件东西递过去。过招的时候,我从他身上扒下来的。 接过来,入手沉重,竟然是个做得十分巧妙,精铁打造的机弩,周珩翻来覆去在手中查看,脸上不动声色,心里暗暗吃惊。 弩,是大梁军的利器,射程远,命中高,早年他的父亲英国公周巡就是靠着弩,来遏制草原骑兵,横扫北境。 -- 第43页 大梁律法民间不可私造弓11弩,因这东西实在厉害,坊间也有偷偷制造的,在黑市上也能卖到高价。但那些往往制作粗糙,器型更大,携带不便。像这样精良的小弩,只有大梁军械所才有如此高超的技艺。 周珩谨慎的抚摸着这小弩,杀手的目的是什么?阻止他去长安镇?又或是阻止他去调查海塘决堤、祈村惨案?杀手拥有大梁军最精密的武器,是谁在背后操控,是蒋天南么? 一连串的疑问在周珩脑海中翻滚,他一字一顿的向老贾和覃竹保证。我一定会将这个人找出来。 等老贾包好伤口,姜九哥风风火火的跑过来,他刚在厨房翻了一阵,厨房有米,有蛋,不过都是生的,我们哥俩是不会弄,你们谁会烧火做饭? 周珩和宋林于是都看覃竹,覃竹尴尬的扎着手,然后理直气壮得道:我也不会,我都是在甜水巷的小饭馆吃的。 一群大人都不顶事,小芦花举起手,我会,我和爷爷去熬粥吧。 我去给你们帮忙。覃竹自诩是厚道人,不吃白食。她回头盯着那几个,脸上写满了不高兴,你们几个大男人,就只会吃么? 吴有钱、姜九哥异口同声的点头称是。周珩摸了摸鼻子,吩咐道:宋林,你去帮着砍柴生火。 小芦花一看便知是经常下厨房干活的,虽然身高比灶台高不了多少,细细的胳膊在大铁锅和饭勺之间忙乎,动作轻巧又好看。 刷锅,烧水,淘米,下锅,没一会功夫,粥饭的香气就在厨房中弥漫起来。开了锅,芦花又窝进去几个鸡蛋,雪白的水煮蛋在滚烫的粥里打着滚,让人看的食指大动。 芦花,干脆你给我当妹妹吧,我就不用每天去甜水巷的小饭馆了。唉!不行,我还要回澶州,你要定居长安镇了。 快嘴张在一旁烧火,听了覃竹的话,笑道,您是覃家大小姐呢。我这丫头可不敢跟您称姐妹。等我家房子修好,您随时来,让丫头做给您吃。 芦花只是喜欢覃竹,也没想太多,殷勤的道:姐姐,我给你当丫鬟就行。我会做饭做菜,还是以前在澶州唱曲,候场的时候后厨跟大师傅们偷学的。以后我一天三顿不重样的做给你吃。 快嘴张瞪了她一眼,瞎说,回去就要给你说婆家呢。 芦花撅起小嘴巴,覃竹心里却替她高兴。快嘴张虽然穷,并不想自己孙女给人当丫鬟,如今他手头小有积蓄,想要孙女堂堂正正的做好人家媳妇。芦花没父母缘,总算还有个心疼她好爷爷。 宋林听了周珩的吩咐,不得已在厨房里转了几圈,快嘴张怎么敢劳动他,一个劲说您歇着就好,这些活我们爷俩原是经常做的。 宋林于是东摸摸,西看看,不一会翻出来一坛酱瓜,一坛腐乳,又摘了厨房墙上挂的两个竹斗笠,心满意足的走了。 饭做虽简单,众人还是吃的十分香甜。连周珩都忍不住夸了芦花两句。芦花还谦虚,是阿竹姐姐帮忙的,覃竹则说,多亏老张生火,然后眼睛撇着宋林。 宋林装作听不懂,筷子点着装碟的酱瓜和豆腐乳,猛夸小菜不错。 吃着饭,七安镇的王捕头带着手下人急匆匆的赶到。见一地尸首,王捕头看着这一群泰然自若的人,心里直打鼓。 怎么屋外就是尸体,还有人能这么踏踏实实的在吃饭。周珩看了眼宋林,宋林放下碗筷迎着王捕头过去,掏出了腰牌。 他是正六品武官。 王捕头忙施礼喊了声大人,问他要如何处置此事,五条人命,长安镇十几年都没出过这么大的案子了。 宋林学着他家大人的样子,把脸一板手一背,这也要问,你做捕头的,出了人命大案,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王捕头被他吓住,只好拱手道声下官惭愧。于是,离开时,宋林毫不客气的征用了他们两匹马。 等一行人收拾停当,从客栈出来,泥腿子的吴有钱和姜九哥骑上了高头大马,周大人和宋大人带上遮光防晒的竹斗笠。这顺手牵羊的事宋林做的行云流水,不动声色。 覃竹看这戴斗笠的两位大人,嘻嘻哈哈的取笑道:周大人,当官的是不是都有雁过拔毛的好本事。 周珩的眼睛隐藏在斗笠下看着她,折腾了一夜,这姑娘没半点颓丧之气,昨晚掉眼泪想爹娘,今早又是一条生龙活虎。 他嘴角微微噤了一丝笑意,话却说的凉飕飕的:就跟开店的都有一毛不拔的好本事差不离。 覃竹沾沾自喜,道:我可不是一毛不拔。 周珩点点头,所以,你不是个正经开店的。 覃竹撇了撇嘴,一路无话,晌午时分进了长安镇。 第25章 长安镇 长安镇号称大梁东南第一重镇,早年倭贼海匪猖獗,东南沿海一带,百姓不堪其扰,流离失所,终于让大梁陛下痛定思痛,下决心举国之力重修长安、六鳌、铜山、悬钟四大重镇,协防东南海域。 这番作为成效显著,几年下来,海匪虽然还未绝迹,可敢登岸抢掠的都已死的差不多了,剩下些鸡零狗碎的小毛贼,遇上组织有序的渔帮和结帮结伙的渔民,做海寇就越发没了活路。东南渐定,成了朝中对当今圣上大书特书的功绩。 -- 第44页 一行人进了镇子,覃竹探出头去,做了个假惺惺的笑脸。周大人,我已请了芦花和她爷爷去我家住。不如咱们就在此作别? 周珩提马与她的车子并肩,举目远眺。许是正午时分太热,街上行人稀稀落落,看不出这是军事重镇,倒有几分乡间小镇的慵懒和惬意。 街边有些小店,门口有纳凉的老头子,一把大蒲扇指点四方,对着吴有钱和姜九哥打招呼,嚯哟,老吴,大姜,两个小子又出风头啦,贴上哪个财主,都骑高头大马了。 那哥俩笑嘻嘻的把腰板挺直,坐在马背,一副沾沾自喜的样子,对着那边拱手。见笑见笑。又有些不知深浅的对着身边的宋林道:兄弟,你有所不知,我们哥俩从来都是这长安镇上的最出息的。宋林也只好跟着干巴巴的笑了两声。 见周珩不说话,覃竹有些犯愁,周大人,这里好晒,我们要回家了,你们二位到底去哪落脚?住店?衙门?我给你指路。 周珩随着马背一起一伏,听了这话转头认真的看着她,好像是说你何必多此一问。我自然是跟你回家。 小芦花跟了他们一日,又经历了一番风险,已经没了初见时的生疏,又正是似懂非懂的年纪,见周珩说的如此坦白且顺理成章,哇哦了一声,吓得快嘴张连忙用胳膊肘怼了孙女的肋条骨。 吴有钱和姜九哥拉着马缰绳往一起凑了凑,又开始一轮嘀嘀咕咕。 这个问:他是什么意思?想雁过拔毛? 那个答:笨的,他八成看上人家了。 老贾干脆的翻了个白眼,连宋林都有些脸上发热,心说大人,这是镇子口大街上。 覃竹干咳一声,你说你来长安镇有事,你可没说要跟我回家。 周珩道:久闻渔帮大名,如雷贯耳,又闻贵帮总堂还挂着陛下手书的匾额,我岂能过而不入?何况覃帮主难请,我只得亲自登门了,。 他说的无比冠冕堂皇,覃竹无奈摊摊手,那就来吧,但愿不让你失望。老贾鞭子一甩,马车吱吱扭扭往前走去。 七拐八拐走了有一盏茶功夫,停在一处宅院门前。院子门脸不大,白墙青瓦,里面种着大榕树,风吹过,深绿肥厚的叶片在太阳下闪着光芒,把这院墙都映得有了些翠意。 覃竹利落的从马车上跳下来,到了,就是这。周珩和宋林也跟着下了马,齐齐抬头看着院子。 吴有钱和姜九哥却不肯下马。 这个道:哎,我们哥俩就不跟你回家了。 那个也道:我们哥俩不吃白食。 这个又道:碎嘴,人家又不吃你家,管那许多。 覃竹挥挥手,意思便是快走,爱去哪去哪。 吴有钱拍着马背问宋林,兄弟,这马用不用我帮你还到衙门去? 宋林正打量院子,就没在意这个,顺口应道:那就有劳二位了,多谢。 那哥俩笑的见眉不见眼,异口同声说不麻烦,一溜烟跑了。 人走的没影了,覃竹才严肃的对宋林道:糟糕,你上当了。这两个是长安镇有名的雁过拔毛,昨晚帮了大忙,两匹马八成要被他们当成报酬了。 宋林愣了一下,不是说送回衙门,我可没说给他们。何况官马留在手上何用?又不能卖,又不能拉车,被官家查出来,还要吃官司。 覃竹半真半假的做了个鬼脸:可以吃肉呀。 宋林有几分恼火,周珩一摇手中的马鞭,虚虚一指这处宅院,和煦的宽慰宋林。没关系,在长安镇,不管是丢了东西,还是丢了人命,我们只找渔帮说话便是。 覃竹撇了撇嘴,不再逗他们,转身上去开门。两扇门虚掩着的,轻轻一推就开了,她回头见众人没动,招呼老张祖孙,又对周珩道:你不是说久闻渔帮总堂大名,岂能过而不入?快请进呀。 周珩和宋林都有些惊讶,渔帮号称帮众逾万,在东南一呼百应,连官府和豪门氏族都忌惮三分,实没想总堂居然如此低调。门上无匾额,门前也无守卫。 覃竹带了三分玩笑:哎呦,这就失望了? 周珩微微一笑,总好过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众人进了大门,先入眼的是个不大的门厅,青砖铺地,墙壁上挂着半墙地锦。四下里静悄悄的没人。两侧有厢房,再往里瞧,似乎还有几重院落。 张家祖孙两初到陌生之地,又恢复了小心翼翼的神情,老张抱着他的大包袱,不知该不该放在地上,芦花小声问:阿竹姐姐,这就是你家么?怎的没人? 保准有人,你等着。覃竹走到院子中,两只手掐腰,扯开嗓大声道:我回来啦!有没有人,有没有茶饭,快要饿死啦。 大概听见声音,过了会,从后面跑出来个半大小子,穿着月白粗布短衣,皂色裤子,一见覃竹,兴奋的声叫了声:阿竹姐回来啦! 就听先是一阵嘁嘁喳喳,继而一阵欢呼雀跃,随后是纷乱的脚步声,安静的院落如同开了锅,从后面跑来一大群孩子。大的不过十来岁,小的还拖着鼻涕,有梳总角的小子,也有刚留头的小丫头,乌央乌央向把覃竹围住。 -- 第45页 覃竹的笑容从心里溢出来,先是一把抱起来个胖丫头。阿圆,你又重了,真是名副其实的胖圆,是不是晚上还在厨房里偷吃糕饼?放下这个,又抓住个扎着冲天辫的黑小子,小泥鳅,你的脸怎么晒成这样,是不是没有坐在学堂里好好读书,又去海滩泅水啦。 一群皮猴子围着她又蹦又跳,吵得沸反盈天。叫阿圆的胖丫头咬着一只手指头,伸出小肥手跟她要糕饼;叫泥鳅的黑小子在她手中挣扎,嗷嗷叫着我是小白龙不是小泥鳅。张家爷俩张口结舌的看着,周珩和宋林还算有些见识,原来渔帮总堂里开了个学堂。 最先出来的半大小子许是个学长,在一旁做出老成持重的样子,背着手,板着脸,文邹邹道:梁先生说,现在是午睡时分,就算睡不着当静坐凝思,不可喧哗。 覃竹放开那小泥鳅或是小白龙,笑道:哎呦呦,我还以为是梁先生来了,鱼蛋,你怎么变成公鸭嗓了。 被他叫做鱼蛋的孩子涨红了脸,梁先生都给我起了大名,叫李渔,以后谁都不准再喊我鱼蛋。 覃竹哈哈大笑起来,上前拍着李渔的肩膀,臭小子,你长得好快,若是我再晚几个月回来,你就比我还高了。鱼蛋或是李渔的脸上也露出笑容,阿竹姐,你怎么会回来了,还带了朋友? 他一问,覃竹才想起身后还跟着一群人,她往身后一指。我带来两位客人。 宋林听了忙往旁边一闪,露出他家大人来,等着覃竹向这孩子头做介绍,哪知覃竹手指半空中画了个圈,这是老张,你们要叫张爷爷。 皮猴子们乱哄哄撅了屁股鞠躬,喊着张爷爷,把快嘴张惊的直搓手,哎呀,哎呀,爷爷不知你们在,这身上也没带些糖瓜糕饼来。 覃竹又拉过芦花,这是张爷爷的孙女芦花,你们要叫姐姐,他们俩位要在这里住一段日子。又是一阵乱哄哄的喊姐姐,芦花从来没见过这个阵势,也不知该回个福礼还是鞠个躬。 李渔却很认真,过来对芦花施礼,请问张姑娘你的芳龄。 覃竹笑道,干嘛,还要论齿序么? 李渔像个长了青春痘的老学究,那是自然,圣人云,长幼之节不可废。 芦花不懂什么圣人云,红着脸看覃竹,覃竹道:芦花十二了。 我也十二。李渔还很较真又问,请问你是几月生? 覃竹嗔道:你问人家姑娘的生辰做什么? 芦花小声答道,九月。 李渔的脸上溢出灿烂的笑容,我是六月生的,比你大。他又去看周珩和宋林,这二位是?两人服饰华贵,气度不凡,身上还带着兵器,覃竹却没提他们。 顺路跟来的。覃竹马马虎虎应付着。我哥呢,梁先生呢。 帮主半个月前去了海塘,至今还未回来呢。梁先生趁着大家睡午觉,出去买肉了,说晚上要包荠菜猪肉包子。 那我有口福啦。覃竹心花怒放,厨房可有吃的,先让我们垫垫肚子。剩饭也好。 他们说的热闹,把周珩晾在一旁,周珩也不催促,耐心看着。只听门口有个女子笑道:你老远的回来,怎么好让你吃剩饭,且等等,我去做水面给你吃。孩子们听了这声音,都朝着门口鞠了躬,整整齐齐喊道:梁先生回来了。 周珩心中道,原来大家说的梁先生是个女子。 一个白衣皂裙,面容清丽的年轻女子,一手提着肉,一手抓着个竹篓从外面走了进来。她笑意融融,神色温柔,大概晒得久了,额头上微微有些汗滴。 周珩和宋林一见之下,脸色遽变。这位梁先生,赫然就是观海楼上跑了的女刺客。 梁先生似也未想到进门就遇上周珩宋林。她脸色一僵,顿住脚步,宋林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抬手就要抽雁翎刀,可此时皮猴子们已经围了过去,有的去接过她手中的菜,有的去抢着帮她背竹篓,还有的用衣襟给她扇着凉风。 周珩微微眯了眼睛,把宋林抽刀的手按住了。 作者有话说: 发了一对官配,老张的上门女婿出现啦~嘿嘿 第26章 女先生 几步之遥,周珩与梁先生不动声色的对视,目光碰撞,暗流涌动。宋林手心都是汗,他想或许下一刻,这女刺客就会爆起,又或者如同观海楼上,撇下同伴,落荒而逃。 梁先生片刻恢复了镇定自若,热情的寒暄着:阿竹,原来你还请了客人来? 覃竹对异样毫无察觉,笑呵呵的给她做介绍。见她目光炯炯,带着笑意看周珩,这才郑重其事的道:这位是京城里来的周大人,来找我哥。 哦?倒让贵客白白来了一趟。梁先生带些许遗憾,如同完全不认识周珩一般,覃帮主半个月前就去七安村的海塘上了,若是要见他,恐怕您只能去那边找了。 周珩平静的道:无妨,见到你,我也不虚此行了。梁先生? 覃竹听他话说的阴阳怪气,便为他引荐,这位是书院的女先生,姓梁,名颂华,是这些孩子的老师。 -- 第46页 周珩略一颔首,梁先生,别来无恙,在下周珩。 覃竹诧异:你们认识?我说周大人,你别到处套近乎。 梁颂华笑道:相识何必曾相逢,我对周大人的大名也是慕名已久。说完,她把孩子们拢到一旁,和善的吩咐着。大家别在门前站着了,李渔,快把他们带回去,既然午睡醒了,就去背书吧。 这位梁颂华既热情,又周到,神态自若,镇定如常。周珩和宋林对视一眼,难道她是打算硬扛到底装作不认识? 李渔听了先生吩咐,挺起小胸脯,对着孩子们一挥手,排好队,别吵,都跟我回书堂背书去,谁背不出来,晚上就没有荠菜包子吃。一群孩子小鸭子一般跟在他身后,乌央乌央的又走了。 院子安静下来。 宋林看了眼他家大人,那意思是问,现在要不要动手,周珩没表示,梁颂华就笑道:阿竹,怎么不请几位客人进去坐,我去厨房给你们准备些吃的喝的。 自然不能让她再离开视线,周珩看了眼宋林,宋林心领神会。梁先生,我去帮忙生火。 连懒鬼宋林都这么说,老张也觉得自己是来借住的,不好坐在屋子里等现成吃,他推了把芦花,芦花忙道:我去给您打下手。 梁颂华的目光在宋林身上一转:您远来是客,怎好劳烦客人下厨。 宋林沉着脸,语气不善得很:没关系,我素来勤快,就爱烧火。 芦花不明就里,也跟着说:我也没关系,我日常就给爷爷做饭,免得您一个人忙不过来的。 覃竹虽然不明白宋林做什么如此勤快,可她本着不用白不用的想法爽快的做着安排。 你们就别推辞来推辞去了,我已经饿的头晕眼花了,你去帮着烧火,你去帮着打下手,你们二位她对周珩和老张一点头,跟我来,去客厅等吃饭。 梁颂华也不多言,带着宋林、芦花去厨房了。老贾阴沉着脸靠在墙角没吱声。快嘴张连连推辞。他可不敢跟周珩并肩坐在渔帮总堂的客厅上,口中念着院子里凉快,我就在这跟老贾兄弟在这乘凉挺好。您可千万别招呼我。 覃竹有个好习惯,虽然客气,却从不勉强人家,大家自在就好。于是她喊着老贾。给老张倒碗茶啊,你也是半个主人,他们的包袱就送去厢房吧,你帮着给他们爷俩找间房住下来。 又对快嘴张道交代:老张,我家里没那么多人手帮着你安排,也没那么多讲究,你就自在些,想要什么就问老贾。快嘴张忙哈着腰说多谢,老贾慢吞吞带着他去客房了。 事到如今,周珩是真的相信覃竹对行刺之事一无所知了。否则这姑娘绝不会如此没心没肺的把自己领回家,还安排宋林去给梁颂华生火。 他背着手,跟着覃竹进了客厅。渔帮的客厅倒是十分宽敞明亮,一水的酸枝木桌椅,除此之外再没别的装饰,显得屋子里空荡荡的。窗棱上也不知是被哪个孩子贴了些大红剪纸。剪的歪歪扭扭,勉强看得出这个是兔子,那个是小鸡,为这屋子添了几分生趣。 见周珩上下打量,覃竹笑了起来:你在看什么?是在找皇帝写的那块匾么?我记得收在哪个库房中了,若是你真的要看,等会吃过饭,我去给你找出来。 周珩扯了扯嘴角:就不劳烦你去翻库房了,还好你收了起来,若是你说拿去当门板桌案,倒不知我要不要回去禀报朝廷,治你个大不敬之罪了。 覃竹品了品他这话,分明三分讥讽,七分懒得跟你一般见识。抿嘴一笑,也不知真假的打趣道:我哥不懂这个,他听文清哥哥说,那块木头是金丝楠木,还挺值钱,就没舍得去做门板桌案。 这大胆的丫头,周珩也有些忍俊不禁,我现在的确有些好奇,你哥哥是怎样一个人物。 嗨!我哥呀,你说他心思缜密吧,他又时常丢三落四,你说他粗心大意吧,可他又是个胆大细心的。他又心肠软,见不得别人受苦。她一指这间屋子,我爹娘在时,这里也挂了块匾,叫聚义厅,屋里虽比不上袁家富丽,可也摆了不少好东西。 覃竹摸摸桌面,拍拍椅背,带着些怀念。 等他做了帮主,看到人家孤儿寡妇无依无靠也难过,看到人家孩子没地方读书也烦恼,我说算啦算啦,咱俩都不是攒钱的手,够吃够喝便好,就把那些好东西陆陆续续都送出去了。若不是渔帮各地堂主需要个议事落脚的地方,我哥都打算把这个院子送给梁先生和祈年书院了。 祈年书院? 刚才你不是看到了。 渔民出海,大多顾不得孩子,渔帮有个小书院,专给帮众子弟启蒙。但皮猴子大多住得远,总不好让他们日日走十几里路,于是覃何衣拨出来几间房,给他们做宿舍。原本书院里请了个老秀才,但秀才公自己肩不能担手不能提,如何能照顾得好孩子们。覃竹倒是个女子,可从小养在袁家,把她娇惯得好吃爱玩,虽然有心,实在无能。 覃何衣正想着要不要再请个老妈子,梁颂华自荐而来。她不但教孩子们读书习字,还肩负起采买做饭的重任。时间久了,连覃何衣都对她十分钦佩,孩子们也喜欢她,是以人人都尊称她一声梁先生。 -- 第47页 周珩听着覃竹讲起自己哥哥,滔滔不绝的,点头称赞。财散人聚,又立了威,又让人承了情,你哥倒是活得通透。 覃竹摇摇头,你还不明白。 难道我说的不对?周珩问。覃竹不想说教,你说怎样就怎样吧。 此时,窗外传来朗朗的读书声,皮猴子们在背千字文: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童音伴着抑扬顿挫的节奏,让人觉得这小院子里满是生机盎然。覃竹嘴角噤了一丝笑,跟着一起小声念着。 过了会,那叫李渔的孩子跑了进来,他对周珩十分恭敬的行礼,饭好了,梁先生让我来请你们去用饭。 覃竹一抬手,周大人,请吧。 南方人,有把三餐放在屋外来吃的习惯,大榕树下摆着个小饭桌,只是桌子椅子都矮了一截,想必这是给皮猴子们惯常用饭的地方。 饭菜很简单,梁颂华下了一大锅清水面,用冰凉的井水浸了,挑出来面条码在白瓷盆里,桌上摆了四样小菜,一碟荠菜炒鸡蛋,一碟切的细细的红油拌酸笋丝,一碟炸的金黄的小咸鱼,一碟酱瓜,红白黄绿,看起来就可口。 梁颂华两只袖子挽得高高得,身上系着围裙,头上扎了块素净的头巾,与那夜观海楼上的盛装妩媚无一丝相似之处。见他们过来,客气得道:也没有什么准备,粗茶淡饭,还请周大人不要介怀。 周珩也不客气,过去就坐了主位,覃竹瞪了他一眼,在他对面坐下来,老贾不知去哪了,快嘴张借口要收拾行囊不肯上桌,梁颂华挑了两碗面,拨了些小菜,让芦花拿回房中跟爷爷一起吃。最奇怪的是宋林,见周珩过来坐了,略一对视,便转头要出去。 覃竹奇道:你不吃么?要去哪? 宋林应付着:出去找那哥俩要回官马,说完,头也不回的走了。 于是就剩下周珩和覃竹,梁颂华笑道:我还要去看那些皮猴子,阿竹,你陪着客人用饭吧,吃过饭这些碗筷就先放着,等我来收便好。 覃竹忙点头应着,辛苦你了,快去忙吧,吃完了我自会收拾。 周珩却出言叫了她,梁先生,就这样走了?不好吧?待我吃完还有话说。 覃竹不悦:周大人,你好麻烦,人家梁先生是有正经事的人,不是我这游手好闲的,可以陪着你耗时间? 周珩横了她一眼,脸色一沉,声音也冷了下来,我说了,不许走。 一个吃白食的,好霸道。若是依着覃竹素日的脾气就想摔筷子,可梁颂华在场,她也明白不该给书院惹麻烦。于是愤愤的把碗在桌上一顿,你要说什么? 吃完再议。周珩慢悠悠拿起了筷子。 你覃竹差点把手中的筷子插在他脸上。 梁颂华息事宁人,阿竹,我没什么急事,就等周大人吃完也无妨。你也快吃,面坨了就不好。 覃竹气哼哼的忍了脾气,这顿饭吃的就有些没滋没味。 周珩倒是很满意,梁颂华手艺不错,面筋道,小菜爽口,院子里的大榕树遮住太阳,是这一天一夜里难得惬意的时光。 周珩自小受世家子弟的正统教育,除非行军打仗,素来用餐也讲究个举止优雅,细嚼慢咽。平日也就罢了,此时在覃竹看来他就是故意找茬。覃竹心里暗骂做作,可也只敢腹诽,不能宣之于口,于是饭还没吃完,覃竹已经开始胃痛了。 第27章 有人证 等周大人吃完,覃竹的耐心早就告罄,心烦意乱的用筷子戳着桌子上一块虫蛀的洞,把那洞口又扩大了一倍。 周珩放下碗筷,十分自然的对覃竹吩咐道:你去收拾碗筷,我有话要跟梁先生说。 出于自尊心和义愤填膺,覃竹到底还是把筷子摔在了桌上,这是我家,你是来吃白食的,有什么话直说好了,难道还要背着我? 周珩见她终于炸毛了,问梁颂华:如何?梁先生,覃竹能听一听你做下得惊天动地的大事么? 梁颂华歪着头,略一思考,也好,阿竹好奇心盛,她一定急死了。然后她微微一笑,何况我也并没想过隐瞒什么? 覃竹听的满腹狐疑,你们两打什么哑谜? 周珩看着梁颂华,仿佛在等她自己交代,梁颂华慢声道:阿竹,我说这件事,你原本不知情,帮主也不知情,他半月前就去了海塘上,几百上千号人可以作证。 周珩嘴角扯了扯,露出些不屑的笑意。 前几日我去了趟澶州城,梁颂华道。 覃竹皱着眉头,你去澶州城做什么? 梁颂华略带了歉意,你的琴收在房中,阿圆和小泥鳅好奇,把琴弦都揪断了。我想着那是把名琴,长安镇也没人会修,就送去澶州城,让云飞白帮着换了琴弦。 覃竹略想了想,小心翼翼的问,你见了云飞白?何时?何地? 是。梁颂华点头,一副避重就轻的样子。云飞白说他有桩要紧事让我帮忙,我就顺便帮了帮他。 -- 第48页 覃竹哽住,继而脸色大变,你,你不会是她想说,你不会跟云飞白一起去行刺顺王了吧,可看了眼身旁面沉如水的周珩,又把这句话咽了回去。 哪知梁颂华却不隐瞒,坦然看着她。他请我去观海楼坐了坐,说了句话,唱了首曲。 就这样?覃竹追问,若是这样简单,周珩绝不会如此作态。 不信你问周大人,当日他也在场。 周珩冷哼了一声,原来是顺便,顺便坐了坐,顺便说了几句话唱了几句曲,还顺便刺了顺王一剑。 梁颂华淡淡一笑,那一剑可并非我刺的。 说着话,她将桌上的碗盘摞到一起,轻轻放在一旁边,仿佛怕周珩出手打碎它们。然后伸出双手,平静地道:周大人,要把我送官么?请便,但还请你不要此地动手,免得吓坏了孩子们。 如此说,她无异于承认了自己是刺客同党,覃竹吃惊的看着她,声音都有些变了调。颂华,你这是什么意思? 梁颂华抱歉的看着她。对不起,阿竹,劳烦你跟帮主说,请他另外请位先生吧。 覃竹心中焦急,哪是再请个先生就罢了的事,这些年,梁颂华与覃何衣几乎朝夕相处,情投意合,只查捅破那层窗户纸了。 就在此时,大门口传来一阵响动,覃竹扭头去看,宋林走了进来。 他过来沉声道:大人,事情办好了,澶州衙门的差役就在外面等候。 覃竹脸色有些发白,原来宋林是去衙门调人了 周珩倒没什么表情,对着梁颂华微微抬了抬下巴。请这位梁先生回衙门。 梁颂华十分配合的站起身来,宋林手里拿着镣铐,就要往她身上套。覃竹霍然而起,阻拦道:慢着! 周珩也站起身来,面色不善的盯着她。 怎么?覃竹,你想帮她脱身,还是想让她拒捕,你可想想你哥,想想渔帮,想想你身后院中那群孩子。 梁颂华沉静的道:阿竹,此事与你无关,与渔帮也无关,你别插手进来。 覃竹毫不退让,大步走到周珩面前,抬着头看他。周大人,颂华说,她只是去观海楼坐了坐,并没有刺杀顺王。 周珩冷笑,荒谬,她伙同云飞白行刺,是谁执刃有什么区别? 覃竹点头,好,你说的对,荒谬!可我一直有个疑问,云飞白也好,梁颂华也好,他们为何要行刺?是为了图财还是为了害命,是有人威逼胁迫,还是受人蛊惑教唆? 周珩微微眯起眼睛,看着覃竹因激动而变得通红的脸,他轻抬下巴,指向梁颂华,说的好,你正可以问问她? 覃竹于是转身去看梁颂华。颂华,你说。是为了什么? 梁颂华静静站了片刻,周大人。原因,想来云飞白已对你说过了。今日我束手就擒,为的是在您面前再说一次。只因为我们都知道,若不是将自己放在如此绝境,没有人相信我们说的话,我们冤情永世不得昭雪。 舍生取义,甘愿一死,他们认了。 你说。周珩不动声色的看着她。 小女子梁颂华,状告八年前,长安镇东南祈村屠村一案,全村一百零九口村民被杀,不是海匪所为,是官兵所为。 覃竹有些茫然,祈村?是原来的七安村么? 梁颂华点头:是。 周珩森然道:这番话,云飞白已经说过了,可他并无证据,你有证据? 我就是证据。梁颂华扯开自己左肩衣衫,转过身去,露出一片雪白的肌肤,一条扭曲的疤痕从她肩头向下延伸,几乎贯穿脊背。 我就是祈村案的生还者,我爹是村中的教书先生,官兵来时,他让我跟着村中妇孺躲在祠堂,他跟着村长去与官军交涉。还未说上两句,就被一刀毙命。村中的男子与官兵动起手来,皆被杀了。后来他们闯入祠堂 梁颂华把衣服整好,回身看着周珩,眼中有泪,我侥幸活了下来,亲眼看着他们将村民的尸体脱去衣服,换上海寇的服饰,当作被剿灭的贼人带走了,年纪小的充不得数,尸体都被扔进了海里。 覃竹听的头皮发麻,手脚冰凉,转头去看周珩。 周珩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目光沉沉的盯着梁颂华,我问得是你行刺王驾之罪,与祈村案并无关联,抓了你,冤么?他又去看覃竹,再次问道:冤么? 覃竹自然明白周珩所说的道理,一码归一码,刺杀王驾,罪无可恕,抓了她其实并不冤。可她不能这么说,情急之下,她一把拉住周珩的袖子,口中喊道:冤枉啊。 嗓门大了些,后院的孩子们已经听到消息,一个个跑了出来,探出小脑袋往这边走张望。 周珩让覃竹这一嗓喊得有些下不来台。脸色就阴沉下来,哪里冤枉? 覃竹咽了口吐沫,那个 她心思百转的编着话糊弄周珩,这件事,事出有因,她是原告,是证人,她有冤情,是无奈之举。周珩不想跟她胡搅蛮缠,一个闪身,飞快的抽出袖子,让覃竹险些跌倒。 -- 第49页 带走!周珩喝道。 宋林应了声是,把锁链套上了梁颂华的脖子,推着她往外走。 孩子们见锁了先生立刻慌了,年纪小的有的呆呆站着,胖胖的阿圆已经吓哭了起来。年纪大的就跑了上来拦,宋林无奈,伸手把几个大孩子推开,那黑脸的小泥鳅最滑溜,一把抱住宋林的大腿,爪子在他大腿根上狠掐了一把,一边大喊,你这坏蛋,不许捉我们梁先生。 宋林哎呦了一声,把小泥鳅从腿上撕捋下来。又不好真的对这些皮猴子下重手,一时间狼狈万分,他就要喊外面的衙役。 覃竹大急,也顾不得举止不当,上前再次拉住周珩的袖子。 周大人,你听我说,她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你那个王爷也没什么危险。何况你已经捉了云飞白,不能就这么把颂华带走,这里还有十几个孩子,对了,她还刚给你做了午饭她几乎语无伦次,说到这,忽然灵光一现。 周大人,我相信你是好官,他们也信,只因信你,所以宁可舍命也想把这件事告诉你。你是皇帝表弟,威名远播,你你你是活阎王这话说的,周珩脸色一青一白,变幻莫测。 覃竹一看他要翻脸,为了防备他再次闪身,忙死死抱住他的胳膊不放手。你得想想,若要查这件案子,你不能把云飞白和梁颂华都抓到澶州大牢去。鸡蛋不可都放在一个竹篮,若是竹篮倾覆,那可就鸡飞蛋打,什么都没了。 你把她暂且交给渔帮,我保证她不会跑,你不是要证据么,颂华是人证,你还要物证,我想办法帮你找证据。 周珩的目光在她脸上扫视,还有丢了的三十万两银子。 覃竹道:行,渔帮帮着找,找不到让我哥出。 你说了算么? 覃竹点头如同鸡啄米,算算算,从小我哥就听我的。她顿了顿,再说你已经大驾光临长安镇,你又不讲理,这些事无论如何渔帮也脱不开关系了,所以都听你的,你说怎样就怎样。 周珩想了想,轻笑了声,回头又对梁颂华道,覃竹为了你,把渔帮也搭进去了。 梁颂华脸色有些发白。我保证不会离开此地,周大人,我这条命和云飞白一样,都交给这件事了。 第28章 求生机 周珩表情平静, 好,你若失踪了,覃家兄妹和渔帮, 一起填你这条命。 覃竹松了口气,总算把梁颂华留住了。这件事做的莽撞, 可她不得不做,若覃何衣在此,那他宁可刀兵相见, 也不会让周珩带走梁颂华。 周珩吩咐, 宋林,放了她,让外面的衙役先回去。 宋林解开梁颂华身上的枷锁, 皮猴子们几乎是扑倒梁颂华身前,同仇敌忾的看着周珩和宋林。小泥鳅躲在李渔身后,伸出细溜溜的两根手指,凭空做了个掐一把的姿势, 宋林只觉得大腿根上的皮肉一阵阵钝痛,定已经被他掐紫了, 这破孩子十分手黑。 你也放手。周珩低头看着覃竹,挣了下胳膊, 覃竹哦了一声,赶忙松开抱着周珩胳膊的手, 退了几步站在梁颂华身边。 周珩理了理被覃竹扯得皱巴巴的衣袖, 现在,去给我们安排客房。他看着覃竹, 明日一早我们去七安村和海塘。 覃竹忙不迭的答应着, 拖着梁颂华, 带着一群皮猴子,迅速往后面去了。先把学生们硬撵回课堂,又吩咐了李渔带着他们背千字文,覃竹把梁颂华拖进一间狭小的空房中,确认屋外无人,覃竹小脸绷得紧紧的。 你对我说实话,这件事我哥参与了没? 绝对没有,帮主不知情,他半月前带人去了海塘上,一直没有回来,阿竹,你放心,这件事不会连累他。 这番话并没带给覃竹一点点宽心,她摇头叹气,忧心仲仲。我再问你,那三十万两银子,是否也是你们做的? 梁颂华一梗,覃竹心里浮上不祥的预感,急道:这件事,我哥也不知情?梁颂华目光一闪,低声道:是,他不知道。 覃竹气道:怎么可能。没有渔帮出手,就凭你和云飞白两个人,能盗走三十万两银子? 梁颂华心平气和坐在椅子上。阿竹,你不必多问,行刺是死罪,也不差盗取官银这一桩。澶州贪腐,去年朝廷拨的银子,十之八九都进了赃官的口袋,是以今年,我们忍无可忍。这些都是我和云飞白做的,同渔帮无关。我刚才说的是真心话,我们俩已经下定决心,就把性命交给这件事了。 覃竹郁郁地坐在椅子上,你说的简单,周珩岂能被你三言两语糊弄过去的?凭你们俩,怎么瞒过押运官银的侍卫,怎么把满满一船舱的银子偷梁换柱,唯有渔帮横行海上,才有这个能力,那个阎王爷,十之八九已经认定是渔帮所为。她幽幽叹了口气,更何况,颂华,我哥怎么肯让你去替他顶罪。 这件事覃竹终于弄清楚了缘由。覃何衣气不过澶州官场贪腐,擅自盗走修海塘的官银,不想引来顺王和周珩。 云飞白和梁颂华则从此看到了祈村翻案的可能,为了让朝廷彻查此按,不惜以身犯法,行刺顺王。犹如百爪挠心,覃竹好生愧疚。自己在澶州吃喝玩乐,逍遥自在,哥哥和颂华身上竟担了如此多的责任。 -- 第50页 梁颂华见她低头不语,神色变幻,还以为她害怕担心,轻轻拍着她的肩头。阿竹,你别怕。你早就不在渔帮了,这些事你就别管了。 覃竹闭了闭眼,无声的叹了口气,我姓覃,我爹是渔帮前任帮主覃渡,我哥是现任帮主覃何衣,怎么会与我无关? 梁颂华一愣,阿竹,你是什么意思。 定了定神,覃竹道:颂华,我不是小孩子,也没有怕,只是你们不该瞒着我这些事。你们做的没错,手段或许偏激,但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梁颂华有些动容,她与覃家兄妹相识多年,一直以为覃竹是个随性而为,好逸恶劳的大小姐。 早年她刚来时,学堂里孩子们没人做饭,覃竹只会扎着手看着,偶尔教学生们读书,没一会又觉得无趣。她对覃竹的关爱,完全出于对覃何衣的尊敬,若是只论覃竹,顶多得个肩不能担手不能提的评价。 覃竹见梁颂华神色间有些惊呀,苦笑一声:你是不是一直觉得,我被袁家养的好吃懒做,不通事物? 梁颂华被她猜中心思,脸上有些尴尬。覃竹并无责备之心,她淡淡一笑,低声道:这些事,你们是急切之下做的决定,虽然大义不错,可还是莽撞。 你说周大人会不会信我的话。 覃竹摇头,他信不信不重要,他要的是证据。 我就是证人。 没有物证。你告官兵屠村,上至澶州都督,下至动手的兵士,牵连多少人,只凭你一句话,怎么够。没有铁证,别说周珩,就是皇帝也做不了什么。 梁颂华心里一片失望,为了做这件事,她和云飞白已经堵上性命,她沉默下来。 还有,我哥盗取官银,自以为是劫富济贫,按着那位周大人的话,就是以武犯禁。就算你们把每一文钱都花在海塘上,最后难免也要落个问罪坐牢杀头的下场。 做这事情要付出代价,我们认了。梁颂华坚定的道。 我不认。覃竹黯然。 云飞白也好,梁颂华也好,只能拿自己的性命去争。可他们的生命也跟别人一般珍贵。前面的事,你们做了,后面的事,我跟你们一起做。 梁颂华急道:帮主就是怕把你牵连进来。这些事才瞒着你。 覃竹笑了,怎么,舍生取义只许你们做么,我虽怕杀头,但也不想做缩头乌龟。只是以后,我们要尽量从死路上,找出些生机来。 怎么找。梁颂华困惑的看着覃竹。 她略一思忖:既然,你们选了这位周大人,这一线生机,就寄于他身上吧。 暮色沉沉,覃竹终于在芦花的帮手下,把客房收拾好了,打算亲自去请周大人来巡视检阅一番。 这院子里人少的可怜,总共七八个帮佣老仆,覃何衣去了海塘,直接给一半佣人放了假。剩下几个,不是管树木的就是看房子的,也根本指望不上。 芦花眨着一双黑豆般的眼睛,瞧这一排排的空屋子有些发呆,我还以为你般的这大小姐,身边都有好多伺候你的人。 覃竹嫣然一笑,叫你失望了。这里本来也有几个丫鬟,我哥让我带去澶州。可你不知道,我那小店生意差得很,养活不起许多人,我又喜欢自由自在的,就把人都留给他用了。哪知过后我再回来,他把人都放出去,说根本用不上,他也不想白养着。幸好还有颂华和一群皮猴子,否则这里太冷清了。 芦花笑道:我倒觉得这里挺好,姐姐,若是你没什么事吩咐我做,我能去帮梁先生做饭么。我瞧她一个人忙不过来。 当然好啊,芦花,你想不想跟着鱼蛋他们一起读书习字。 芦花的头摇的像拨浪鼓,连连摆手:上学堂很贵吧,爷爷的钱还要去修房子。 我们祈年书院的学费可不贵,帮中子弟读书,大多是送些柴米鱼鳌,若是实在拿不出那也没什么,帮中自有进益,负责书院的开销。 芦花听了脸上就有些期翼,可是我和爷爷不是渔帮的人。 这样好了,你闲暇帮着颂华做饭,就当作学费了。我去对颂华说。 芦花想了想,露出甜甜的笑意:谢谢阿竹姐姐,我还没对爷爷说呢,等我跟爷爷说好了,再麻烦您去找梁先生。 覃竹笑道:芦花,你以后一定是个厉害的当家媳妇,做事有板有眼,有理有据,比我强多了。 说的芦花红了脸。 这一下午也不知周珩和宋林去忙什么,直到掌灯时分,周珩一个人回来。一进院门,覃竹凑了过去,对他露出个谄媚的笑脸,周大人,客房收拾好了,我选了这里最大最宽敞的一间,我带您去看看? 周珩见她皮笑肉不笑的,嗯了一声,我相信你不敢搞鬼。 覃竹打了个哈哈,那肯定不敢。 见周珩没理她,她陪笑道:我自小就没下厨的本事,所以打算依旧跟书院的孩子们混晚饭吃。您有口福了,今晚颂华包了荠菜猪肉包子,您是要跟孩子们一块吃呢,还是把包子送到您房里? -- 第51页 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覃竹竟然跟周珩拉起了家常。跟孩子们吃就闹腾些,今天下午,你那宋侍卫对梁先生动手动脚的,孩子们大概有些怕他。 怕他?周珩略停下脚步,撇了她一眼,他还真没看出来,倒是宋林苦着脸跟他抱怨,这书院的孩子野得很,也不知受了谁的启发教导,动起手来就下死手掐大腿根。 覃竹也停下脚步,一脸情真意切,我看您是个爱清净的人,还是在房里吃得好。 送过来吧,免得看着我,你们那位梁先生也吃不香。周珩道。 好嘞!覃竹伸手做了个请进的姿势,带着周珩往客房走。一边走一边笑眯眯看看他身后,故意露出好奇的神情。咦,宋侍卫怎么没回来?不会又去找马了吧? 周珩停住脚步,覃竹只得也跟着停下。见周珩盯着自己的脸看,覃竹摸了摸脸,怎么?我刚才收拾客房,沾了灰尘? 没,就是两个时辰未见,你怎么多了几分怪样? 怪样?覃竹不明就里。 狗腿子样。周珩道。 哦,哈哈。覃竹干笑了一声,又尴尬又真诚,气节也不当饭吃。 周珩继续往里走,你大可留着你的气节,只要把三十万两官银给我找回来。 第29章 狗腿子 覃竹亦步亦趋的跟着, 给他出馊主意,要不,您也别麻烦了, 远道而来,时间宝贵, 不如让我哥想法子补了这笔款子。在澶州时您不就这么想的? 周珩听到此,又站住了。你这番话从何提起? 覃竹一副大家心照不宣的样子,在澶州, 您不是说没时间, 没精力,要让渔帮和袁家想法子,给您找回官银。其实我们能有什么法子, 不过就是自己补上这亏空。文清大哥说,会跟我哥商量,估摸就打算按您说的办。 覃竹说的直白,倒让周珩有些意外。他本意是敲打袁家和渔帮, 莫要在他查案之时欺瞒作梗,没想到人家以为他要打秋风。 他语气有些不善, 你们倒是财大气粗,三十万两银子的亏空, 你说补便能补上?那盗取官银的贼,你也能给我找出一个来? 覃竹理直气壮, 想办法呗, 总之要让您回去能交差不是。 周珩嘲讽的笑了笑,瞒天过海?李代桃僵?我瞧三十六计你们用的很熟啊。我是让袁家和渔帮去找, 你们找了么? 覃竹一摊手, 我哥在忙着修海塘, 文清大哥在忙着伺候您那位王爷,您瞧,就我一个闲人,您总不能指望我吧。 周珩盯着她,心道我还真就打算指望你这条线索了。 覃竹见他目不转睛的看着自己,摊了摊手,没时间,没人手,找不到的。 周珩似笑非笑的看着她:还没找,你就知道找不到。又或者这银子就是你藏了? 覃竹被他用话逼住,咬牙挤出个笑脸,好,找,明日我就出去找。 她领着周珩进了客房,果然十分干净宽敞。外面一个小小的静室,里面是卧房,曲柳木的桌椅床具,新换的被褥枕席。桌上摆着查细瓷的茶壶茶碗,天色昏暗,覃竹亲去点了烛火,又罩上灯罩,一副小意殷勤的样子,看来真是被掐住了把柄。 周珩心里有些好笑,故意客气道,覃老板,劳你大驾,找个下人给我打水来,我要洗把脸。 覃竹呵呵了一声:下人,哪有下人,总共这几个人。她板着手指数给周珩,老贾、颂华、加上我。老张、芦花都是客。 周珩哦了一声,那就只得劳烦你了。 覃竹倒是很痛快,转身出去了,不一会跌跌撞撞,用大木盆端进盆微凉的清水。周珩洗手净面的功夫,她又端来四个荠菜猪肉包,一碗梗米粥,两个小菜。 周珩见她里外的忙乎,对她招手,你坐坐吧,就是再怎么殷勤,我也不能徇私枉法。你那个梁先生,迟早是要归案的。 覃竹撇撇嘴,忍着没说话,给周珩倒了杯茶,恭敬的递了过去。带着三分忐忑,她问道:周大人,云飞白和梁颂华所说的祈村案,您心里究竟有没有几分信? 周珩拿起包子,咬了一口,肉丁三分瘦七分肥,混着荠菜丁,鲜咸可口,果然好味道。也没喝粥,就着覃竹奉上的茶,周珩吃了个包子,然后满意的擦了擦手,慢条斯理的道:你问我有几分信?现在我告诉你,我一分都不信。 覃竹嘴里发苦,心里泛酸,无奈问:哪怕他们用命来做这事,你仍是不信? 周珩看着她有些失落的表情,沉声道:是,我不能信。 覃竹心中一动,为什么不能。? 周珩抬手拿起个茶碗,倒了杯茶,递给覃竹,略想了想,慢慢道:当年,先父官拜一品上将军,兵马大元帅,加封英国公,外人看来多少荣耀,可只有我知道,他也受了多少攻讦。 覃竹不知他为何忽然讲起自家事,忙接过茶,配合的喝了一口,放在手边。 他身故之前,刚刚在北境打了场大胜仗,可就是此时,朝中有御史官员联名告他欺君罔上,不遵圣命,大逆不道。 -- 第52页 覃竹奇道:令尊做了什么事,惹了那些言官? 他杀了个战俘。 周珩回忆着当年那场震动朝野的弹劾事件,正是那件事导致父亲病死边疆。死的那人是草原王庭大贵族,彼时两国议和,陛下答应了不杀,但先父权衡利弊,未受皇命,将那战俘枭首示众。尸首就在北境的城墙上。 覃竹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在她看来,死者为大,何必辱其尸体,心中不认同,脸上不由自就露出些不满。 周珩看了她一眼,覃竹,打仗不是做买卖,不讲究公平合理,和气生财。打仗需虚虚实实,应机而动。先父以雷霆手段震慑敌军,果然此事之后草原不敢妄动,至今六年北境无战事。 覃竹心里略有些明白他的意思。将在外,往往军令不受,是因为战事瞬息万变,唯有当时统军之将,方可权衡利弊,痛下决心。要做决定就难免受到质疑。 所以你认为,官兵屠村,也有其他缘由,是带兵将领应机而动,或有隐情?覃竹问。 不,若真的有官兵屠村,任凭何种缘由,都是重罪,可你们没有证据。若无铁证,我不能仅凭云飞白和梁颂华只言片语,就怀疑统军将领。武将舍死忘生,守土无退,这是他们的本分,可若谁都能对他们说三道四,欲加之罪,这对他们是不公,是侮辱。先父受过这种辱,是以我不能轻信。 什么才是铁证。覃竹有些苦恼的按了按额头,不小心碰到额上的伤痕,疼的她倒吸了一口凉气。 人证、物证、动机、口供,缺一不可。 覃竹听得入神,口中念念有词的重复着周珩的话,人证、物证、动机、口供 见她眉头紧锁,周珩笑了笑:怎么,这就为难了? 覃竹吸了口气,仿佛要给自己注入些信心:难,真是难,可我还是会一样一样找出来给你。 哦?如此有信心? 是,因为我信,云飞白和梁颂华没想过你所说的风云诡秘,朝堂纷争,他们只是平头百姓,愿意拿命来说这件事,是以我信他们。我也信雁过留痕,只要是人做过的事,不可能没有留下漏洞,我要将这漏洞一点一点挖出来。 覃竹的眼睛亮晶晶的,周珩从那里面看到了无比的坚定的信心,不由自主,他轻声道:好,我答应你,只要有证据,不论对方是谁,不论有什么缘由,我一定给祈村争个公平。 一言为定,击掌为盟。覃竹伸出细白的小手,在周珩面前晃了晃,周珩微微一笑,如她所愿,跟她对了一掌。覃竹的心安定了一半。 转了转眼珠,覃竹又道:周大人,其实我觉得刚才那几句话说的特别好。 哦?哪句?认识这些天,周珩大概已经摸到了些这姑娘的习惯,若是心里转着些鬼主意,尽管板着脸,一双瞳仁儿也格外灵活。 当然,您说的哪句都好,覃竹一脸谄媚,不过尤其说令尊手段或许狠辣,目的却是为了震慑敌军,应机而动,情有可原,这几句格外好。 周珩板着脸,好像看透她的小心思。先父虽然不遵圣旨,可没跟百姓争利,盗取官银。他一句话就堵死了覃竹后面所有的铺垫。 覃竹心里一惊,暗道不好,这人脑子转的太快,是个老狐狸,听见一丝风声,就能抽丝剥了茧,顺藤摘了瓜。 周珩盯着她的眼睛,我难道没说,无论何种缘由,只要犯了罪就一定要得到惩罚,这才叫求个公平。 说了,是我没记住。覃竹陪着笑,您说了这么多话,容我好好体会几日,揣摩一番。 周珩白了她一眼,起身从自己的行囊中掏出个小药瓶,伸手递给覃竹。我让宋林去查那机弩的来路了,他已经离开长安镇了。明日一早我们就出发去海塘,时间紧迫,你可别再日上三竿才出现。 说完,话锋一转,漫不经心道:这是我师门自治伤药,正对症你额头上的鞭痕,便宜你了。 一早,起不来。覃竹苦了脸,可还是把药瓶接了过来,拨开盖子,一股青草混杂辛辣的气息冲入鼻子。 早晚各一次,不留疤痕。不过,若是你起的迟了周珩特地让覃竹听出了三分威胁。 明白。覃竹这才想起来,她可是有把柄在这位周大人手中攥着的,于是立刻摆正自己的位置,露出周珩说的狗腿子样。谢谢大人的伤药,什么时候出发,都听您的。 覃竹走了,周珩独自坐在房中,看着面前的肉包子和小菜,耳边隐隐传来后院里皮猴子们的喧闹声。 他再咬一口手里的包子,也不知怎得,倒不如刚才那个来的鲜美。覃竹说他爱清净,可其实,周珩此生最怀念的,是早年间父母兄姐齐聚一堂的时光。 那样的日子对他来说太少,太珍贵,此生不复见,也不知以后是否还有幸拥有。月色渐明,外面的喧闹声还在继续,无端让周大人生出几分惆怅来。 第30章 覃何衣 次日一早, 覃竹洗漱完毕,照了照镜子,心里十分惊喜。周大人给的刀伤药确非凡品, 一夜之间,额头上的鞭痕只剩下浅浅一道印子了。抚了抚额发, 挡住那点印子,她衷心希望覃何衣看不到。 -- 第53页 早饭继续跟着书院的孩子混,大榕树下的小饭桌已摆好。周珩今日穿了件苍青色劲装, 玉树临风的一个人正施施然坐在大榕树下喝白粥。 桌凳矮, 他又高,便只能窝着自己,两只手捧着碗, 胳膊支在膝盖上。 覃竹看得好笑,他左手边是吃的满脸米糊的胖圆儿,右手边是正用豁牙啃饼子的小泥鳅,正对面坐得尤其端正的是李渔。三个都都偷眼打量着这不请自来的客人。 周大人起的早, 昨夜可好眠?覃竹见自己来迟了,笑嘻嘻的跟他打招呼。 周珩敷衍的嗯了一声。 芦花忙起身去给覃竹盛粥, 覃竹把她按回去,自己去厨房端了碗粥出来。 书院的孩子们大多吃完了, 空位置不少,覃竹走到周珩这桌, 胳膊肘怼了下李渔, 去那边吃,我跟周大人说几句话。 李渔于是端着碗, 蹭到芦花身旁。周珩已经差不多吃饱了, 把碗筷放下, 看着她。 不知周大人如何安排今日的行程? 周珩道:我时间不多,今日直接就去海塘上见覃帮主。 也行,若是赶的及,我们今晚还能回来吃完饭。 胖圆在一旁听了,还要点菜,晚上还要吃肉包子。覃竹伸手捏了捏她的圆脸,你们俩个小家伙,吃完了快回去读书。 胖圆撅嘴,抗议:不,还没看够。一边说,一边把脸贴近周珩的衣袖,米糊蹭到了周大人的锦绣华服上。小泥鳅则对她做了个鬼脸,吐了吐舌头,翻了个白眼。 覃竹对这套流程很熟悉,也没正型的对把鬼脸舌头白眼都送回去,夹在中间的周珩咳嗽一声。时候不早了,你若不吃这就上路了。 吃,自然要吃的,她又有个散漫的习惯,吃起东西东张西望,细嚼慢品,难为周大人耐着性子等着。 吃完饭,依旧是覃竹那辆小马车,老贾雷打不动的靠着车辕,周珩上了马,覃竹上了车,三个人出了长安镇,直奔东南海塘。 大梁的海塘,自长江口以南,直至甬江口以北,延绵千里,其中,尤以东南四镇海塘最为险要。 周珩在京城看地方呈送来的邸报,形容二八月巨浪来时,峨峨二丈有余,他不免畅想二丈有余的滔天巨浪是何等壮观,又是怎样巍巍雄壮的海岸,才能抵住这遮天蔽日的潮水。 覃竹从车上探出头去,遥指前方,周大人,那就是海塘。 周珩举目望去,东南地平线上,一道灰色的影子映入眼中,日光给灰影子镀上一层淡金色,猎猎海风扑面而至,让人的精神为之一振。 有些人影在塘上蠕动,犹如无数蚂蚁,在精心修建着自己的蚁巢。巨大蚁巢和渺小的工蚁有了鲜明的对比,那样的对比,只能让人心生敬畏和赞叹。不知蚂蚁们耗费了多少心力,或许是一年,或许是一生,或许是几代人。 周珩看的热血沸腾,他从那些渺小如斯的身影中,看到了不亚于铁血沙场的战士才有的英勇和刚毅。 走到近处,众人下马的下马,下车的下车。有驻守此地的官军拦住去去路。 老贾上去答话,我们是渔帮的。 守塘的官军听闻是渔帮的人,十分客气的放了行,还给他们指了不远处一个简陋的毛竹棚子,说渔帮管事的人正在聚在那边商量事情。 覃竹当先跑了过去,周珩紧随其后,走到屋门口也没人拦他们,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屋子中间一张巨大的长条桌上,桌面上摊了张图鉴,正是澶州海岸线图,两个人在争执。 老子们已在海塘上干了四十天了,家里的婆娘都要不认得老子了。不成,明日必须让孩子们回去歇歇,再干下去,都得累死。穿着短衫挺着大肚子的白胖老头气喘吁吁的抱怨着。 陈堂主,运送人手不足,土方细沙毛竹都不够用,这样下去就要停工了。一个紫膛脸的中年人几乎沉痛的道:朝廷给了时限,老天爷也给了时限,哪有时间歇息,请各位兄弟们再坚持一段时日吧。 那胖老头气冲冲顶上去,拍着自己的胸脯,啪啪作响,姓潘的,老子们也是人肉做的,不是铁打的,你也知道人手不足?你们澶州衙门呢?魏知府呢?蒋都督呢?他手下数千兵马,怎么不见下来帮把手。 原来这紫膛脸的姓潘名季良,是个官。 这位潘大人做官做得好生委屈,他也不生气,真是苦口婆心劝道:陈堂主,再坚持几日吧,这几日顺王在澶州,魏知府、蒋都督都在忙着,等过几日王爷回京了,我再去跟魏知府商量这事。 什么狗屁王爷,来了不能帮忙,只会添乱。陈堂主更加生气了。 咳咳潘季良一皱眉,还未说话,有人故意咳嗽起来,打断了陈堂主的出言不逊。 周珩循声望去,竟是熟人,吴有钱和姜九哥凑在一起,脸上带着几分涎笑正看着他。 哎呦,这不是周大人么,我们哥俩借你的马用用罢了,怎么追到塘上来?吴有钱大惊小怪的道。 姜九哥小声嘟囔着:抠门,一毛不拔,白帮忙了。 周珩见这两个装疯卖傻,便没理会,陈堂主听说来的是个官,鼻子朝天的哼了一声。见覃竹也站在一旁,这才缓和了几分:阿竹怎么来了,这里都是石头,你可别磕着碰着。 -- 第54页 覃竹嘴巴甜,笑着跟他打招呼:陈伯伯,好久不见。您老一向可好。 陈堂主没好气的道:若是再这样干下去,就好不了了。说完也不理周珩和潘季良,气哼哼的往外走了。 吴有钱笑道:老潘呀,你别往心里去,陈堂主就是嘴上说得痛快,他不会扔下你,就带人走了的,别上火。 潘季良叹了口气,我知道,陈堂主是看着大家伙心疼,这些日子多亏有他,都是我的不是,唉!我愧对渔帮各位兄弟。 吴有钱去拍了拍他的肩膀,那愧你就自个心里揣着吧,不过老潘,不让歇也就罢了,你什么时候方便,让衙门把兄弟们的工钱结了? 说的潘季良愁眉苦脸,支支吾吾半晌,没法子,只得抬手给了自己个嘴巴,我这张老脸呀 姜九哥瞪着一对铜铃般的大眼珠子找脸,脸,脸在哪儿呢? 你们俩,差不多行了。 一个人在竹棚一角,背对了所有人蹲着,正补吃别人早已吃过的早饭,一只手捏着个面饼,一只手举着个装水的葫芦,咬一口饼,喝一口水,潦草的不像话。不过他胃口极好,背着身周珩都能听到他喉咙里大口吞咽的声音。 这人回过脸来,是个极为英气的年轻人,微黑的脸,英挺的眉,圆亮的眼睛。 周珩见多了军中的青年才俊,可从来没遇到过一个像他这样的人,他身上有种热气腾腾的劲头要冒出来,让人看得到一个词希望 。 那人看见覃竹,立刻布满笑意。阿竹,你来了。 覃竹却愣住了,哥,你的脸怎么了?原来他便是渔帮帮主覃何衣。 覃何衣嘿嘿一笑,伸手在自己左脸上摸了一把,从眼角到耳垂,一条细长的伤疤在他脸上,伤口还有些红肿,显是新添的。 不小心被小石头刮了下,没事,我原想着下个月再回去,那时候你们都没机会看到我这疤了。 覃竹上前,仔细凑近了看,心疼起来,抱怨道:你这伤口都没处理干净。 覃何衣一副粗心大意的样子开着玩笑。你不知道,海水清洗伤口最好,这点海滩上的泥沙就相当于止血生肌的药膏了。 覃竹瞪了他一眼,瞎说,我带了刀伤药,等会重新给你清理下。 覃何衣显然不想纠结这个问题,看了眼周珩,问覃竹:这位就是京城里来的周大人了? 周珩略点头,覃帮主,真是难得一见。 覃何衣想要抱拳拱手,却发现手里的饼和水葫芦没处放。他干脆三口两口将饼塞进口中,喝了口水冲下去,把葫芦挂在腰里,这才施礼,周大人远道而来,辛苦了。 一屋子人就都看着周珩,覃何衣自来熟的对潘季良道:潘大人还没见过吧,这位就是陪顺王从京城来的内卫统领周大人。 他从没在澶州露面,却将澶州的人和事知道的一清二楚,周珩心中一凛,此人外表粗放,可心中却有沟壑。 还未等周珩说什么,那潘季良仿佛看到了救星,直扑过来的。 周大人,下官澶州水监潘季良,见过大人。 水监是地方上专管治理水患河道的官员,周珩点点头,潘大人,容我单独跟覃帮主说几句话。 潘季良却有些不知趣,也不管还有外人在场,上前来深深弯下腰去,周大人容禀,这澶州海塘修到现在,已经兵困马乏,下官无能,再调不来人手和物资给养,渔帮各位好汉在海塘上连续劳作两个月了,恳请大人上奏朝廷,帮一帮澶州吧。 周珩没言语,潘季良抬起头来,眼睛通红,似乎就要哭出来。下官已经在澶州官署纠缠了数次,惹得知府大人和蒋都督对下官避如蛇蝎,求大人帮我们拿个主意吧。 周珩紧蹙了眉头,看了眼覃何衣:覃帮主,这便是你把我引来的目的么。 覃何衣听着潘季良的哭诉和周珩的诘问,脸上露出坦然之色。所幸,周大人不负众望,还是来了。 第31章 修海塘 周珩开门见山:覃帮主, 你知道我为何而来。 覃何衣不答话,走到竹棚一角,指了指面前的海塘:周大人, 实话对你说,这海塘我们已经修了数代, 从前以沙土为塘,竹笼捆住碎石为基底,这是不行的, 沙土防不住巨浪之力。 他又指着远处或背或抬, 带着条石缓缓向上挪动的劳工。 如今我们已颇有心得,须以条石为基底,然后五纵五横, 丁字排列,及到水面上,还需逐层递减,做出斜面, 以抵抗潮水的击打之力,唯有如此, 才能防得住东南沿海的巨浪。 他款款而谈,仿佛这些话已经在心里准备了无数次, 周大人,我们已经有了修海塘的法子, 可海塘想要修起来, 需要支持,人力, 物力, 缺一不可。 周珩想了想, 道:这些年,陛下重视东南海防,就这两年,朝廷已拨了六十万两银子,即便这次官银被盗,澶州商会也捐助了三十万两,还是不够? 覃何衣哈哈一笑,问:潘大人,你见过这六十万两银子么?他问的蹊跷,连周珩都不免去看潘季良。 -- 第55页 下官潘季良咬了嘴唇,半天没说话,他是情急之下在周珩面前失态,可他并不傻,若是敢说没见过这六十万两银子那可真是惊天动地,要出人命的大事。 周珩看他的脸色就明白了,眼中浮现三分寒意,冷笑一声,你是澶州水监,朝廷去年拨了三十万两银子,今年又送来三十万两银子,你想跟我说,这银子你没见到? 潘季年听他话锋凉飕飕的,腿一软,坐在了地上。 其实潘季良这人还不错,起码是个实干的。虽然为官府的原因,被渔帮追着骂,可毕竟一起做事几年,还真是有些情分。 吴有钱转了转眼珠,上前揽了潘季良的肩膀,把他拖了起来。老潘,要不说你这官做了十几年,也不见升上去,一点眼力都没有。周大人既然来了,那自然是要管的,你何必又哭又闹学那妇人行径。走,跟我去看看今天晌午吃啥,京城里来人了,你让灶上给大家加菜。 他和姜九哥一人架着一边,把潘季良架了出去,竹棚剩下的人便都是知道内情的人。 周珩沉着脸问道 所以,朝廷的三十万两官银是你盗了? 覃竹的心提到嗓子眼,看来要开始兴师问罪了。覃何衣倒是很平静,他不答周珩的话,而是转身看着竹棚外的海塘。 周大人,你来看,因这里距离官道远,我们用的是最笨的法子,四人一组,用滚木,板车运送条石,石料重,到塘下后每一块大条石都是我的兄弟用滚轴之力拉上去的,碎石是一块一块背上去的,这块石,从官道到塘上要走近半个时辰。 远处,小蚂蚁们弓着腰,驮着石块,一步一步向上攀爬。 您说朝廷拨了六十万两银子,这些年,我们渔帮跟澶州官署合作修海塘,我知道的,我见过的,用在海塘上的银子绝没超过十万两。 覃何衣回过身来,去年,潘大人量入为出,不得已用部分沙土碎石垒筑海塘,修得不好,是以一年就冲坏了。我发誓,这一次,澶州海塘一定要按着我们的法子修,明年潮汛来时,绝不会再决堤。为了这个,无论什么手段都得用,就算是把我这个人做成桩子,填到塘上,我也认了。 周珩也不知怎得,此时竟有些脸红,他是来找银子的,但他看着眼前的一切,问不出口了。 远处,海塘上起了阵小小的骚动,不一会,有人跑进来回报,帮主,小六的脚被铁钉扎穿了,从坡上滚了下来。 覃何衣骂了句娘,说过一百回了,走路要看脚下,怎么就是不长记性他忙对周珩抱歉的一笑,周大人,您略等等,我去处理个小事。说完也顾不得其他,小跑着出去了。 覃竹小心翼翼的看着周珩,见他盯着长条桌上的大梁东南海图鉴,沉思不语。只好没话找话:周大人?您且等等吧,海塘上时常有人受伤,不过看来伤势不重,等会我哥就会回来。 周珩抬头看了看远处,我要去塘上看一看。 覃竹心想,那位潘大人也好,覃何衣也好,简直把这位周大人当作了救命稻草,他可不能出个意外。她有些犯难:塘上我不熟,你还是等他们回来,或是唤那位潘大人陪着一起去吧。 周珩看了看她,心想,我就是要避开他们,亲自去看看。也不再多说,往外就走。 覃竹无奈,哎!你这人真是性急。算了,我陪你去。 说是陪同,这一路都是崎岖的斜坡,覃竹几次险些滑倒,还是周珩扶了她一把。她有些歉意的笑道:难怪我哥不愿让我来,我可真是只能添乱。 周珩没说什么,干脆抓住了她的胳膊。 走到高处向下望去,又是一番景致,一侧是水天相连,惊涛拍岸,一侧是平野千里,炊烟袅袅。全靠这一线千里的海塘,守护万千人家。周珩的心里忽然就懂了覃何衣的所作所为,那真是一种孤勇。 周大人,若是情有可原,你能放过他么?覃竹站在他身旁,几乎立刻就感受到了他心境的转变,四下无人,只有风声和海浪,她轻声问。 周珩转头看着她,海风吹得她几乎睁不开眼睛,一头青丝张牙舞爪的在她身周舞动,她却不关心这些,她只希望周珩不是个尸位素餐的昏官,能看得懂覃何衣鲁莽行事之下为公为民的心。 情有可原么?周珩问。 覃竹有些激动,伸手指着海面,又指了指另一侧的平野,你看不到么? 周珩笑了下,我看到了,但还不够。他笑的有些古怪,覃竹皱了皱眉,不知这位周大人又有些什么幺蛾子。 你还要看什么? 周珩回头,探出身子往海塘下看,三丈多高的斜坡,下面就是碧蓝的海面,水下有什么,他看不到。 你哥说,水面下用条石加固基底,要比去年沙土碎石更加牢固,我要下去看看他说的条石基底和五纵五横,丁字排列。看看他敢夸口,明年汛期不会被冲垮的海塘是什么样。 啊?你要下水?覃竹瞪大眼睛看着他? 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千里迢迢从京城过来,不能听三言两语就信了。 -- 第56页 这位周大人还真是个坚定的质疑派、行动派,没有铁证他不信,没有亲眼所见,他也不信。 带着三分疑虑,三分担忧,四分信不过,覃竹小声问,你会凫水么? 周珩闲闲看了她一眼,不然呢,跳下去找死么? 呵呵,那就好。覃竹干笑了下,不过,这会儿可不成,过了午时马上涨潮了。 周珩问,今日是初一,退潮大致是什么时候? 自古潮汐涨落有时序,没有渔民不知道的,覃竹虽然不是渔民,可自小在渔帮耳濡目染,也很清楚。 应该是酉时与戌时之间,可那会儿太阳又落下去了,还是很危险。你若真的要下水,让我哥陪着你好了,他的水性还成,其实吴有钱和姜九哥的水性更好,不过他们哥儿俩我怎么看都不太靠谱。覃竹是真的担心他的安危。 周珩露出些笑意,故此能悄无声息,从官船上盗走一船舱的银子么? 唉!周大人,你这人其实不错,就这一点不好,心思太细碎,跟你说话得提起十二分精神,累。覃竹抱怨起来。 我亲自下去看看心中就有数了,你若想让你哥有机会成为情有可原,就不要把这事告诉他,别告诉任何人,我不希望在我下去前,有人做什么手脚。 覃竹犹豫再三,咬咬牙,我陪你下去。 你? 我怎么了,我爹是渔帮前帮主覃渡,东南海第一英雄好汉,从小就教我凫水,在水下,我定然比你强多了。 陪我下去?那倒不必。周珩慢条斯理的背过手,开始往回走,可眼里笑意却有些藏不住了。我不过交代你一句,让人知道我的去处,有备无患罢了。 什么有备无患?你可别吓我。你的水性到底如何,海里可不是你们北方的小河沟 覃竹跟在他身后,嘀嘀咕咕的问个不停,脚下一滑,又险些从坡上滚下去。周珩不动声色的扶住她,虽然没说什么,步子却显而易见的放慢了些。 回到竹棚,覃何衣还未回来,周珩独自坐在长条桌旁,默默看着图鉴,午饭时分,灶上大概真的因贵人来了伙食丰盛。海边少肉,鱼虾之物却很丰富,隔着老远就闻到腥咸。 潘季良想说请周大人去附近的村子里用饭,可他看着周珩肃然端坐,不可高攀的样子,硬是没敢凑过来。 覃何衣亲手端了鱼汤和干馍过来,脸上的笑的仿佛得了吴有钱的真传。周大人,我们吃的粗陋,若是大人吃不下,我让小灶给您单做。 都把饭菜端上来才说要做小灶,周珩心里也就明白,渔帮这些人都差不多的脾气,总想把官员当成傻瓜哄,也不知澶州衙门跟他们有多大仇。他懒得计较,接过干馍和鱼汤,默不作声的吃起来。 吴有钱和姜九哥凑到一起嘀咕起来。 我看这位周大人还不错,这还是我见过的第二个能和穷哥们儿一桌吃饭的官儿。 第一个是老潘?姜九哥问。 老潘官太小,不算,我说的是前任知府高澄,你记得不,他那会儿来塘上,也跟咱们一块吃的干馍。 姜九哥哼了一声,那又怎样,还不是下大狱啦。 这哥俩声音不高不低,正好是个能让人听见的音量,周珩抬头看了他俩一眼,姜九哥冲着他呲牙一笑,扬了扬手中的干馍,吴有钱啪的一下把他的手打下去,专心吃饭! 第32章 水中杀 整个下午, 周大人践行自己眼见为实的铁律,几乎一步步丈量了这段海塘。 初时潘季良和覃竹还亦步亦趋的跟着,走了一个多时辰, 覃竹体力不济,大汗淋漓, 拖着两条沉重无力的腿回了毛竹棚。潘季良体力虽然还好,被周珩问了句你是不是很闲?立刻吓得不轻,在周大人的视线中消失了。 覃何衣似乎很明白周珩的想法, 也不靠前, 也不多言。该做事做事,该骂人骂人,只是这个下午, 第三次因有人乱丢铁锤而骂娘后,被覃竹掐了一把,这才闭上了嘴。 太阳落下去,海岸线多了一抹艳丽。 海塘上的人渐渐少了, 灶上又开始生火做晚饭。见周珩有些惊讶,覃何衣解释, 日头落下去才有些凉爽气,趁着天光未暗, 看得清手中的活,又不会暴晒, 是以晚饭后才是他们最喜欢的劳作时间。 周珩并未留在竹棚中吃完饭, 而是独自一人登上了高塘。寻了处不见人迹的路段,足下轻点, 从塘上翩然跃下, 落在岸边的礁石上。 他看了看四下无人, 脱去外袍,又脱了脚上的软底毡鞋,把随身的短剑压在上面,准备潜下水底看看覃何衣说的条石桩。 哎!周大人,你怎么一个人来了,也没等等我。 头顶传来覃竹的声音,周珩一愣,抬起头,覃竹四肢着地坐在斜坡上向下滑。只是这坡面都是五横五纵的条石,并不光滑,她只得抬起尊臀,手脚并用的慢慢出溜着。 小心。周珩皱起眉头,可他这话说迟了,覃竹一时手软,几乎一路滚下来的,周珩无奈飞身过去接住她,才免于这姑娘再次破相。 你跟来做什么? -- 第57页 都说了我陪你下去,周大人,如今大伙对你寄予厚望,你这一身可金贵的很。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哥就白白废了这么大功夫。覃竹很认真。 我不会有三长两短,你大可放心。周珩板着脸,完全不领情。 理说不通,覃竹开始耍赖,笑嘻嘻的对周珩道:其实,我也早就想看看下面是什么样子,不过我哥不答应,正巧咱俩做个伴。说完她打算直接往水里跳。 不行。周珩把她拦了回来,你一个姑娘家,怎么如此冒失莽撞? 覃竹心想,要你管我。那就各走各的,我自己下去。她也不强求。 周珩忽然问:你哥是否已经知道梁颂华行刺之事? 覃竹不知所以,随口答道:白日里人多眼杂,我还没找到机会跟他说。看周珩盯着自己,她这才反应过来,你,你又威胁我 周珩慢悠悠束紧头上的发簪,道:不知是谁说的,都听我的。 覃竹撅起嘴,权衡了一番,听你的就听你的。 周珩微微一笑,放心,我的水性虽比不上令尊东南海第一大英雄,可这点距离潜个来回也不费什么劲,你就在这等我回来。 好罢,你可要小心。龙王爷正招女婿呢。覃竹嘟囔着。 周珩瞪了她一眼,不再多言,轻轻跃入水中,几个起伏,潜了下去。 远处传来铁锤敲打碎石的声音,潮汐退去,白日隐藏在水下的塘基露出了一些,海水下的条石布满水藻,成为深绿色的壁垒,与水线以上青灰色的石头形成鲜明的对比,今晚没有月亮,海面上一片灰暗。 覃竹百无聊赖的在礁石上来回走了几步,海风吹过,把周珩放在地上的外袍吹散。覃竹忙跑过去,把外袍重新叠起来,找了块干净的石头压住。 她又拿起周珩的短剑,剑衣是蛟鱼皮,泛微微幽绿的光,剑身上两个篆字承影,一看便知不是凡品。趁着周珩不在,覃竹拿在手中把玩着。 忽然,覃竹听见噗通噗通两声轻响,距她一箭之地,好似有人跃入水中,可她没看见人影,海面上连水花都没掀一星半点。 覃竹有些奇怪,难道除了这位好兴致的周大人,还有别人想要潜下去看看海塘基底?她凝神用心往水面上看去,四周很静,只有海浪轻轻拍打岸堤的声音。 也不知怎得,覃竹心里忽然有些发慌,她走到礁石边缘向下张望,周大人,周珩。覃竹喊着。 周珩在水下,自然听不见,可覃竹心中不安之感更盛,仿佛有根弦狠狠勒住她的心,让她全身都不舒服。自小她就有种格外敏锐的预感,母亲生弟弟难产时,父亲在外遇难时,她都曾经有过类似的感觉。 不能再等了。 覃竹毫不犹豫的抽出短剑,飞身跃出,从周珩下水的地方潜了下去。 水下浑浊,越往下视线越模糊。覃竹水性极好,在水中飞快下潜,前方不远处就是海塘条石基底,无数条石在水下安静的竖立着,如同恒古不变的一群巨人,支撑起水面上巨大的堤坝。 就在那石林密布之处,三个人影在水中激烈的纠缠着。海底得泥沙被卷动起来,形成一股浑浊的漩涡,把那三人包裹在其间。覃竹大吃一惊,两个身穿鱼皮水靠、手持利刃的影子,正夹击周珩。 那两人在水下行动敏捷,其中一人的臂弯已经勒住周珩的脖子,周珩正激烈地挣扎,试图扭住对方的腕子。 小擒拿手本是他师门绝技,讲究以寸劲抵万钧,可这是水下,周珩的力道准头都失了三分,更何况对方是比他更高明的凫水高手。 另一个穿鱼皮水靠的人已经游至周珩面前,一手按住他的肩膀,一手执匕首,直刺周珩面门。匕首带起一股水波,足见力道之大。 危机时刻,周珩只能伸手握住迎面刺来的刀刃,大团大团的血雾在水中氤氲开来。哪怕两个杀手不能刺死他,只再需相片刻,周珩也只有溺水而亡这一条路罢了。 覃竹远远看到,再顾不得其它,她两足用力踩水,手中紧握周珩的短剑,如同剑鱼一般飞快地冲了过来。 两个杀手也看到了覃竹,可他们制住周珩,亦被周珩反制,眼见覃竹游到身前,竟一时无法脱身去对付她。一个回转,覃竹游至勒住周珩脖子的刺客身后,用尽全身的力气把短剑插入他的肩头 更多鲜血瞬间涌了出来,那人吐了几个水泡,飞快的放开周珩。周珩一朝脱身,欺身向前,拳头重重的击在对面之人胸骨上,然后夺下匕首,反手插进对方胸前。 眨眼之间,周珩结果了一个杀手,水下重力已压得他胸口都要炸开了,可回头之时,见被覃竹所伤的刺客已经与覃竹纠缠在一处。 覃竹水性极好,对方也分毫不差,任她左躲右闪,那人手中的匕首始终不离她背后一尺之地。 周珩咬牙忍住胸口的窒息的钝痛,脚下踩水,双手分水,向刺客冲过去,那人正追逐覃竹,粹不及防,被周珩从身后抱住头颅,他挣扎着想要甩脱,周珩用尽全身之力,咔得一下扭断了他的颈骨。那人软软的沉了下去。 周珩再也无力为继,他闭着的那口气散了,又苦又咸的海水灌入口鼻,吸入肺中,挣扎了片刻,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 第58页 覃竹眼见着周珩微闭双眼,心中大急。她游过来拍着他的脸,可周珩没有一点回应。覃竹转到他身后,一只手插进他腋下,带着他飞快的向上浮去。 恍惚中,周珩只觉得眼前一条漫长漆黑的路,他独自一人,孤寂地向前走着,看不清前方,亦不知来处,只觉得走得好生疲倦,倦得他只想就此倒下,哪怕长睡不醒。 可有人偏偏不肯让他睡,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呱噪,醒一醒,周珩。 是个女子,是谁?是母亲?是长姐?不,都不是。他心中有些失望,那声音孜孜不倦的在他耳边呼唤。 醒一醒,你别死,别去给龙王爷当女婿。 是个十分清悦的声音,带着三分关切,三分害怕,还有三分的胡搅蛮缠,那声音的主人不停的用手在他脸上拍打,在他胸口按压,力道之大,让他觉得胸骨都要按断了,胃中的咸水一阵一阵上涌,他终于呕了出来。 真是好吵!周珩无力地推开那声音的主人,手心伤口的剧痛让他清醒过来。睁开眼,覃竹苍白的脸凑在他面前,近得让他看得到她漆黑的眸子中含着两颗泪。 吓死吓死我了,总算把你救回来了。覃竹大口大口的喘息着。见周珩翻身坐起,她自己再也没了力气,仰天倒在礁石上。 周珩吓了一跳,跌跌撞撞的伏到覃竹身旁,你怎么了?哪里受伤了? 覃竹仰天躺着,闭着眼,一手捂着脸,呜呜咽咽的哭起来,我还以为咱俩都要死了。我刚刚还杀了个人,吓死我了原来她哭得伤心,多半是被吓的。 周珩松了口气,有些别扭的轻拍着她头上湿漉漉的黑发,没事了,没事了 半晌,覃竹止住哭声,坐了起来。两人对望一眼,都狼狈不堪,周珩的右手伤可见骨,覃竹拖着他上岸时,被岸边的礁石划了好几道口子。此时两人都浑身湿透,晚风一吹,覃竹不由打了个哆嗦。 你受伤了,我自个爬不上去,喊人救命吧。她囔着鼻子对周珩道。 周珩一顿,活了二十多年来,他还从没喊过救命。 便是这么一顿,覃竹已经急了,算了,我自己来吧。她扯开嗓子,清亮的声音在海边回荡。 哥,覃何衣,救命啊 作者有话说: 这个结尾把我写乐了。 第33章 失复得 周珩这辈子还从未如此狼狈过。 手掌上的伤口足有三寸长, 已经被海水泡的发白,若是不及时救治,这只手恐怕以后都难以灵活自如。手上的伤虽然不轻, 可比起胸口的痛倒还让人可以忍受。 海水灌入肺中,虽然呕出来了, 可呼吸之间,胸肋两侧痛得仿佛要炸开。他撕开外袍一角,要缠住自己的手, 覃竹呆呆的坐在那看着, 周珩无奈,帮我? 啊?覃竹如梦方醒,忙接过来给他包扎。 怎么?吓到了?周珩问。 覃竹的确吓得不轻, 适才一时之勇,此时脱险才觉得手脚发软,一颗心仿佛要从嗓子里跳出来。她眼泪还在眼眶中打转,嘴巴却渐渐硬了些, 也不知是否在安慰自己。 没事的,不怕的, 是他们要杀你,我才会用剑去刺他。不是我的错。 原来她纠结的是自己刚才刺伤了人。 周珩见她惊魂未定, 手还在抖,又想着适才若不是她毫无畏惧的潜下去相救, 自己这条命可真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就觉得这女子从此跟自己有了些不同寻常关连,不由自主的便想要安慰她。 可他从来没对着哪个女子说过安慰的话, 只得故作轻松:别怕, 你这也算是扶危救困, 何况我好歹是个官,没人敢追究你伤人之罪。 覃竹对他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假笑,我又不是担心这个。 听到呼救,众人赶到时,潘季良已经吓傻了,从海塘高处一路滚着下到礁石上,若是周珩在他的一亩三分地上出了事,后果不堪设想。 覃何衣也很意外,他以为周珩的到来能为东南海塘的修缮带来转机,不想周珩来此不足一日就遭到伏击,尤其还连累了覃竹,见妹子哆哆嗦嗦的抱着膝盖坐在礁石上流眼泪,真是杀人的心都有了。 他脱下外衣披在覃竹身上,阿竹,有没有受伤? 覃竹白着脸,摇了摇头,指着他们入水的地方:那两个人的尸体还在下面。我拿了周大人的剑,在他身上刺了一剑。 覃何衣拍了拍她的肩头,走到一旁吩咐了几句,几个渔帮汉子,鱼贯而入,跳到海中。 周珩吩咐,潘大人,你带人将这附近岸边查看一番,看看可还有其它踪迹可循。潘季良连声应是,带着几个官兵,提着灯笼,往远处海滩上去了。 周珩见覃竹脸色苍白,裹着件外衣还不住的打哆嗦,心中有些不忍,对覃何衣道:先把她送回去吧。我等你们把人捞上来,看能否认定身份。 不,我在这里等。覃竹道。 你吹了冷风,要生病的。覃何衣劝。 -- 第59页 我不冷,我要看看那两个人是谁。覃竹边说不冷,边打了个寒颤。 覃何衣向来对妹子没什么法子,覃竹说不走,他就帮着讲情:她不肯走,不如就让她看看。 周珩瞪了兄妹一眼,算是知道覃竹的小脾气都是被这些渔帮汉子惯出来的了。他干脆自己走到覃竹面前:无论是谁,你都不会认识。我会将这两个人身份查出来,也不会对你隐瞒,现在你赶紧回去换件衣服,睡一觉,把今晚这事忘记最好。 覃竹刚刚救了他的命,周珩的话就带了三分关切。他并不想尸体搬上来时,再吓到覃竹。 哪知覃竹如今有了哥哥撑腰,刚才那点怕已压下去了,好奇心又战胜了恐惧。她把身上的衣服裹紧,我想看看是谁两次对我们痛下杀手。上次在客栈里,你还吓唬我,说那杀手是来杀我的,看今晚的情形,明明就是来杀你的。 覃何衣自然是知道的这件事,吴有钱和姜九哥便是他派去的。可他没想到对方竟然如此急迫,三日间,两次出手,一次比一次凶险。他跟周珩对视一眼,两人心中了然,看来对方已经急了,怕了,是要不惜一切代价阻止周珩来长安镇和海塘。 现在覃何衣觉得,这件事,还是不要把覃竹扯进来为好,多知道一份,就多一分危险。于是,他板起脸,阿竹,我先让人送你回去,听话。 覃竹当然不听话,她一叉腰,对覃何衣吼回去,哥,你又在打什么主意,想要瞒着我?她想说你为了修缮海塘,盗取官银,情有可原也就罢了,你是我亲哥,可不要再背着我捅娄子了。 若是没当着周珩的面,这番话她定会当面吼给覃何衣听。 听话 覃何衣就只会无力的说这一句。 他幼年双亲死在海难中,被覃渡夫妇收养,兄妹两个感情虽好,他却没有半点长兄为父的样子,若说覃竹打定主意的事,何衣从来只有帮腔使力,没有反其道而行的。 现在他只好无奈的去看周珩。 周珩于是板着脸咳嗽了几声,牵得两肋生疼。昨日有人似乎说过,什么都听我的,我说什么便是什么。 覃竹瞪着一双湿漉漉的眼,恼羞成怒:你又威胁我,总威胁我,我刚救了你的命呢。 嗯,多谢救命之恩。周珩干巴巴道,真是没看出一点感激之情。就是不知梁先生的事,你哥哥知道不知道。 覃何衣满头雾水,颂华?出了什么事? 覃竹气的直跺脚,看看四周,吴有钱姜九哥又开始往一起凑,她沮丧的道:好吧好吧,我怕了你。我走还不成吗。她歪歪倒倒站起来,对那哥俩嚷道:两个大男人,别嘀嘀咕咕的,送我上去呀。 吴有钱和姜九哥答应着,过来扶着覃竹两侧,二人脚下如履平地,轻轻松松带着覃竹攀上海塘。 远远地还听吴有钱问,咦!这位大小姐,你平日天地不拘的,怎的变得如此听话了,那姓周的给你下了什么药? 覃竹怒斥,我才没听他的话,我是被逼无奈。, 姜九哥奇怪道:不是说你刚救了他么?按理,不该他听你的话嘛? 覃竹继续怒斥,所以说,他不讲理 覃竹被架走了,周珩扶着礁石走到一个背风的角落,四周空旷无人,一览无余,两个人终于可以无所顾忌的把话说清楚。 覃何衣关切的问:周大人,梁颂华出了什么事? 这个么,你还是问你家妹子为好。总之,我实在很佩服贵帮之人。 怎么?覃何衣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周大人,您客气了,若夸我们一句英雄好汉,我们渔帮自诩也担得起。 周珩不动声色的看着海面,听了这话,嗤笑一声。英雄好汉?我是说,真是佩服你们都很会惹麻烦,而且都是不要命的惹大麻烦。 倒是我给周大人惹了麻烦。若不是我拿走官银,便不会把您引来,也就不会让您遇险。他一抱拳,对不住了。 怎么,现在你肯认了? 您差点把命丢在这,我自然也要呈这份情。只要您能让这三十万两银子每一分都花在海塘上,我覃何衣就主动投案,让周大人对朝廷有交代。 周珩略一沉吟,如今银子在哪?我料你没有时间精力把银子融铸,官银之上都有印记,你拿着也花不出去。 覃何衣笑道:自然没有融铸,熔铸还有火耗呢,我可舍不得。银子就在那。他伸手遥遥一指,下了海塘,往西不过三百步,银子就好好的放在七安村渔帮的分舵里。 七安村?周珩问。曾经的祈村? 咦,周大人果然有备而来,居然知道七安村曾经叫祈村。 周珩心中暗道:看来梁颂华说的不错,覃何衣尚不知道祈村案,也未曾参与行刺之事。 好,我保证,这三十万两银子,每一分都用在海塘上。至于你,我会如实上报朝廷,算不算得情有可原,那就要看陛下如何裁定了。 -- 第60页 那帮贪官呢?覃何衣犹不满意。难道这就算了?前次的银子不让他们吐出来?只给我们三十万两可不太够啊。 周珩凛然道:自然不会就这么算了。我说的话,出我之口,入你之耳,不可说与第三人。 他走近覃何衣身旁,压低声音:前任知府高澄已经告了蒋天南和数十名澶州官员贪墨海防银,他保留了一份账册,说那才是前次修缮海塘一应开销的真实账目,的确如你所说,不足十万两。账目上的物料,我也在海塘上看了个七七八八,现在我基本可以相信,高澄的账册不假。 覃何衣喜形于色,周大人,那就一锅端了他们。若真能如此,澶州百姓,东南海渔民,一定给你烧高香,放鞭炮。 周珩瞪他一眼,我用不着你们烧香放炮,东南是边防重镇,焉能你说一锅端就一锅端?海寇来袭谁来抵挡?数千兵马谁来带?蒋天南是朝廷三品大员,主理一方军事,岂是高澄一份语焉不详的账册就能告得倒的? 覃何衣有些不高兴,他觉得这位周大人的性子跟他简直是天地之差。怎得一点头绪就能想出来这许多麻烦。 第34章 见迷雾 覃何衣的性子历来是想了便要做。 比如修海塘, 拼尽全力也要修;比如盗官银,舍得性命也要盗。管他三七二十一,做了便是了, 若遇到麻烦,大不了见招拆招再想法子解决。 显然, 这位周大人是个做事把稳,行事力求十拿九稳的人,可他觉得, 这世上哪来那么多的十拿九稳? 覃何衣深觉不爽。那您是什么意思? 除非能够找到被贪墨的赃款。周珩沉吟着。不, 他们定然已经将这些银子熔铸,这钱已经洗得干干净净了。或者能有分赃的账目。 覃何衣有些不解的挠了挠头,账目?会有么?谁还留下个账目等着人来查? 会有。周珩笃定的很。这笔赃款数额巨大, 眼下所知就有数十万两,累积多年,甚至可能更多。涉案之人一定会留下账目,否则分赃不均也是件麻烦事。 他在京城里看过太多贪腐案, 越是小心谨慎的赃官,越要把一笔一笔的账目记清楚。按理说, 这账目会在一个他们信服,且能制衡局面的人手中。 能让他们信服, 且能制衡局面?覃何衣思量着周珩的话,那便只能是蒋都督了。若账册在他手中可麻烦得很, 他府上高手众多, 戒备森严,偷都偷不出来, 除非抄家或能抄出来。 周珩白了他一眼, 凭你三言两语, 就想去抄三品大员的家?那得吏部、户部、刑部三堂会审,得有陛下圣旨才行。 覃何衣眼睛一亮,带了几分痞气,笑道:皇上?不是你表哥么? 闭嘴!周珩很无语,被这位江湖草莽气得肋条骨生疼。 两个人看着空旷的海滩海面,各自想着心事。 极远处,几盏灯笼在海滩上晃动,是潘季良带着的官军在礁石上搜索,他们越走越远,显然并无收获。水面上几个渔帮的汉子露出头来,对着覃何衣所在的方向摆了摆手,看来海水退潮带走了尸体,他们在水下搜寻半天还未有结果。 覃何衣对他们做了个手势,示意小心,再下去搜一遍,几个人换了口气,又扎了下去。 四下里就又只剩下他们两人,周珩仿若不经意的问:在澶州,只有蒋天南有此能量么?可还有别人? 覃何衣犹豫着,要说有,也有一个,可这人不涉官场。他心里有些不舒服。 在澶州,除了蒋天南能只手遮天,还有个号称澶州王的家族,便是澶州袁家。人都说在澶州要做大事,通常都是袁家出银子,渔帮出人头。这一次官银丢失,袁家捐了五万两银子,覃何衣从心里往外很是承情。 袁家上一代家主袁老太爷,跟渔帮前帮主覃渡是八拜之交。这一代家主袁文清与渔帮的交情也不错,尤其覃竹自小在袁家养大,与袁家兄妹感情甚笃。甚至于覃何衣也知道,袁文清多年来一直对覃竹有些非同寻常的关怀。 覃何衣想了再三,还是说了出来。周大人,若说能让澶州官场上上下下都信服,又能制衡各方各面,除了蒋天南,就是袁文清。蒋天南靠的是手中兵权,袁文清靠的是袁家在本地百年经营和京城里的镇南侯袁茂。 ---- 帮主,找到了! 水面上沸腾起来,几个渔帮汉子拖上来具尸体,肩头还插着周珩的短剑,正是被覃竹所伤,又被周珩扭断脖子的刺客。 此人约莫三十多岁,头上带着分水鱼皮帽,身上穿着鱼皮水靠,除了一身衣服,浑身上下再没有任何物品能证明其身份。周珩有些失望。 覃何衣却道:这身水靠可不是谁都能有的。 哦?怎么说?周珩问。 这东西光滑保暖,只有需要经常潜入深海的人才会穿,可以让人游得更快,潜得更深。若是我们渔帮兄弟下水,大多光着也就罢了。覃何衣笑了笑。水靠在东南海,通常只有两种人会穿。 周珩问皱起了眉头。你是说水军? 水军中的探子往往需要潜入水底侦查敌情,或是凿穿敌军得船底,与己方战船配合作战。 -- 第61页 没错,这是一种。覃何衣点头,还有一种,在我们东南,采珠人也穿水靠。他们需要潜入深海寻找大蚌或珊瑚,很长时间呆在水底,是以凡资历深厚的采珠人都会备有一身水靠。 水军,或是采珠人。 水军自然不用说了,澶州所有水军都归蒋天南节制,至于采珠,周珩倒还真没关注过。 东南采珠场?我记得也是官办。 名义上是官办,其实是官商协办。 与谁协办? 这个嘛,据我所知,是跟澶州商会的会长,九珍坊的老板郑秋鸣。 还真是多亏覃何衣在当地手眼通天,消息灵通,否则这些事一件一件查下去,不知何年何月才捋得清楚。 周珩脑子里浮现出一张留着八字胡的脸,那脸上都是恭谨谄媚,在观海楼,郑秋鸣亦步亦趋的跟在袁文清身后,看着知府大人的脸色说着恭维话。这样一个人难道也敢对他动手?也会牵扯在这桩案子中? 见周珩若有所思,覃何衣又道:虽然出头的是郑秋鸣,但估摸袁家才是金主。澶州城的生意,袁家大多参合一股,只是袁文清生性低调,很少直接挂名出头。 原来如此。 观海楼、采珠场、郑秋鸣,蒋天南、袁文清,周珩的脑子飞快的将各种线索逐渐串联起来。 澶州这潭水更加浑浊了,可浑浊中似乎又有那么一丝光亮在前方向他招手。他只需拨开迷雾,就能看到真相,只是这团迷雾如何拨开,他需要寻找方法。 夜色已经深了,周珩的伤口虽然止了血,可脸色越加苍白。他拔出插在尸体上的短剑,对覃何衣道:让你的兄弟们回来吧,把潘季良也叫回来,有这具尸体也就够了。 水里渔帮的兄弟们上岸,周珩抱拳拱手,今夜多谢各位。 众人齐齐还礼,覃何衣朗声道:周大人是来帮咱们的,水里火里,尽管吩咐。 这一夜,所有人都住在了七安村渔帮分舵里。 第二日一早,天光大亮,院子里乱糟糟的,有人一趟一趟在搬运箱子。 潘季良目瞪口呆的看着。他委实没想到,覃何衣如此大胆,竟然在他眼皮子底下私藏了三十万两官银。昨夜得知此事,老潘几乎吓死过去,若是周珩怀疑他跟覃何衣联手,那他可就跳进海里说不清了。 幸好周大人英明,十分淡定的吩咐他回去休息,明日抽调二十名守塘官兵,一起押运银子回澶州城。潘季良哪敢去睡,亲自带人守着着小院熬了一夜。 其实周珩也睡得不安,伤口虽然简单处理过,疼痛依旧让人辗转难眠。也不知怎的,这一晚他想的不是海底的凶险,不是银子失而复得,而是覃竹救醒他后,痛哭失声的样子。 她应该吓得不轻,可危难之时,义无反顾的潜入水中舍命相救,说来,他还没好好谢过救命之恩。 他又想起第一次见到覃竹,小小的杂货店,昏黄的灯光下,穿着窄袖青裙的覃竹眸子圆亮澄净,笑吟吟的招呼他,客人来了。 不,他们的初见应是澶州城门口的小饭馆,他与她一墙之隔,听她笑谈,你们都说周珩厉害,我倒想看看他有多厉害。 京城里的名门贵女他见多了,这样恣意潇洒的女子却第一次见。是了,便是这四个字恣意潇洒,哪怕她爱吃,爱玩,好奇心重,甚至还是个麻烦精,可都抵不过这四个字。 就这么想着想着,周珩忽然惊觉,怎么个晚上都在想那古灵精怪的小女子。他想放空脑子好好睡一觉,人就是如此奇怪,越是不想去想,便越是一直会想,周大人难得的失眠了。 覃竹是被院中的人声嘈杂吵醒的,洗漱一番,便急急走来看热闹,见周珩已经收拾停当,在院中等候,她笑嘻嘻凑近了问:周大人,您的伤口还疼么? 周珩的手重新上药包扎过,索幸他没把伤药全都给了覃竹,周珩没说话,覃竹只好自言自语:这些便是失窃的官银么? 周珩从她身上闻到一股清新的皂角味,鼻子有些发痒,他不动声色的略侧过身子,板着脸道:不,这是你哥盗走的官银。 我哥覃竹被他噎得只得干笑。我哥力争将功补过,行么? 周珩看了她一眼,我暂且看在海塘工程紧迫的份上,不拿他归案,但这官司他可跑不了。 覃竹有些黯然。我明白,你是官,我哥一不小心做了贼,官兵捉贼,天经地义。 覃竹这样通情达理,让周珩很是惊讶。 覃竹难得正色。昨晚,我哥已经跟我谈过了。没有银子,修不得海塘,我们不取,赃官就会取。只要能修好海塘,抵御外侮,抗击风浪,让东南百姓不受海水倒灌之苦,我们做的一切都值得。 第35章 惜别离 她说的义正言辞, 周珩只觉得有些心酸,澶州官场贪腐之弊,逼得百姓要以身试法才能求的一点正义公平。 我会妥善安排这些银子的用途, 一回澶州我也会让知府魏锟为海塘修缮加派人手。覃竹,你哥的功夫不会白费, 可我做了这些后,他要投案自首。 -- 第62页 覃竹略垂着头,神情中有郁郁之色。我懂, 你说过, 无论何种缘由,只要犯了罪就一定要得到惩罚,这才叫求个公平。 周珩心中一软, 安慰道:我会将此事原委奏知皇上,能否求得以将功补过论处,就看你哥的造化了。 覃竹点头,施礼。周大人, 多谢了。 周珩略沉默了片刻,不必谢我, 职责所在。是我该谢你,昨晚你救了我的命。 覃竹听了展颜一笑, 这样说来,我们也有了三分情分, 若是以后我哥进大牢, 吃牢饭,还请周大人多多关照他。 她到底是个洒脱的人, 伤怀过后, 也就释然了。 梁颂华的事, 你已告知你哥了?周珩问。 是,我哥说,颂华做了自己想做的事,只要无怨无悔就好。若是周大人肯追查下去,为祈村村民翻案,我们兄妹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周珩知道,覃竹是硬把自己凑了进去,覃何衣这番刀山火海之语不会把妹子算上,可覃竹这样说,也不知怎得,周珩心里甚为妥帖,不由自主嘴角便有了一丝笑意。 从两人相识至今,到这一刻才彼此坦白,心平气和的说起话来。周珩很想问一问她昨晚可做了噩梦,从海里出来时手臂上划的口子可用了刀伤药,可他又有些问不出口,一时便沉默下来。 覃何衣与吴有钱一边商量着什么,一边走了过来。姜九哥跟在后面,手里端着个装满干馍的笸箩,嘴里还还叼着个馍。 吃早饭啦!他招呼着。 吴有钱笑道:周大人,您不必在这盯着,老潘眼睛都不错的盯了一夜,比看自家婆娘还上心,这回保管丢不了。 覃何衣瞪了他一眼:不关你的事,别多嘴。 周珩心知覃何衣要一力承担此事,渔帮帮众自然能少搭上一个算一个。他淡淡一笑,保管丢不了?这世上哪有那许多保管的事。 说着从笸箩里拿起个馍,吃了起来。 吴有钱知道他有个金尊玉贵的身份,又见他长得细皮嫩肉的,简直比渔村里的大姑娘还白嫩,却能站在院中若无其事的跟着一群苦大力吃馍,心里也有几分钦佩。 周大人,你还真是吃得下。这馍不喇嗓子么?她就不爱吃。说着朝覃竹努了努嘴。 有人针对自己,覃竹从来不是个肯吃亏的,白了他一眼,有金丝枣蒸糕、玫瑰酥饼,我干嘛要吃干馍呀。若是没有,我虽然不爱吃,也没抱怨。 姜九哥嘟囔着:嘴上没抱怨,心里骂得欢。 覃竹气道:圣人说君子时诎则诎,时伸则伸。 姜九哥眨巴眨巴眼睛,问道:她说的是啥? 吴有钱也听不懂,把头低了,吃馍吃馍。 周珩莞尔一笑,她说,君子之身,可大可小,丈夫之志,能屈能伸。做人要住得高楼广厦,也啖得粗茶淡饭。 这回姜九哥听懂了,竟然幽怨起来:说的倒是好,就是不容易做,我若在澶州城连着下三天馆子,回来也咽不下这干馍馍。 说的众人都笑了。 吃罢早饭,渔帮已将数十个装银子的大箱子装在马车上,潘季良拨了二十名官军,渔帮派了吴有钱和姜九哥护送。 覃竹主动示好,把他们送至村口的官道上。 吴有钱跟她开玩笑:这位大小姐,千里相送,终有一别,我瞧你依依不舍的,要不你跟我们一路回澶州吧。 又不是送你。覃竹嗔道。 她此时不想回澶州,周珩说待他安排妥当,调来支援的人手,覃何衣需主动归案。这件事表面上她虽说的洒脱,可终究心里沉甸甸的。 姜九哥怪模怪样的看了眼周珩:就知道你不是送我们。 覃竹大大方方道:我本就是送周大人,你们哥俩有什么值得送的? 我们哥俩前几天还救过你呢。姜九哥出一副委屈样。 没用,昨晚上这位大小姐也救了人,一样还得听人家的。吴有钱笑嘻嘻的插科打诨。好了好了,别送了,前面就是百人坑,别让那里面的孤魂野鬼吓着你。 周珩本不是个话多的人,可听姜九哥说百人坑的孤魂野鬼,倒是有些诧异。中原人讲究厚葬,即便是穷乡僻壤之地,至少也要给先人垒个坟,从未听说葬在土坑之中的。 百人坑是什么?他问。 吴有钱往那边一比划,那一片埋的都是死在岸上的海寇,谁给他们垒坟啊?有黄土盖脸就是咱们的厚道了,七安村的人都绕着这里走。 说完他对着姜九哥使了个眼色,这位大小姐,我们哥俩先走了,你有什么话尽管对周大人说,我们不在这惹人嫌弃了。说完嘻嘻哈哈的上了马,往队首去了。 覃竹对着周珩无奈的摊摊手,两个大男人,一副长舌妇的样子,我哥怎么把渔帮最拿不出手的两个家伙派给你了。周大人,你自己路上小心吧。。 周珩见她神色磊落,倒也付之一晒。 我原本想在祈村探访一番,看看云飞白和梁颂华所说之事是否能找到蛛丝马迹,可现在官银找回来了,我就不便在此地久留了。 -- 第63页 事有轻重缓急,如今没别的事比修海塘更重要,覃竹点点头,我明白,我会在此地住几日,若是发现什么线索,就去澶州城告诉你。 周珩却摇头,不,我已找到丢失的银子,也确认了你同云飞白、梁颂华之案无关。我希望以后不要再参与其中,依旧去做你的小店老板,过你的舒服日子去吧。 覃竹很是奇怪,前日周珩用尽阴谋诡计,以梁颂华之事威逼利诱,让她帮忙找出线索,怎么一夜之间改了主意。那梁颂华 就先让她在渔帮的学堂里做先生,事情若有进展,我自会寻她归案或是作证。杀手虽然是追着我而来,可你两次牵扯进来,终究有危险,你,自己要小心。 周珩的心里几分怅然。他迟早要离开澶州,覃竹却仍要在此地生活,原本他一心只想找到线索,而现在他觉得,那些线索终究不如她的安危来的要紧。 覃竹一双乌溜溜的眼睛专注的看着他,你也很危险,更要小心些。 周珩粲然一笑,翻身上马,故意不回头看那懵懵懂懂的女子,只背对着她:覃竹,保重!言罢,策马而去。 覃竹的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这位周大人行事可真是干脆,她挥手作别时,他连头都不曾回过。 周珩走后,覃竹心中忐忑难安,几乎整日在海塘边的毛竹棚中等着。即盼望周珩尽快践行诺言,为海塘修缮增派人手,调用物资,可又怕这一天来时,哥哥就会信守承诺,主动投案。那时等着覃何衣的不知是铡刀还是大刑。 就这样焦灼的等着,澶州城一点信息都没有。连吴有钱、姜九哥都没回来。到了第三日,陈堂主已经开始问候起周珩的祖宗八代了。 初时覃何衣倒还笃定,到了第五日,大家正围着吃晌午饭,老贾从澶州赶回来送消息。顺王自打受伤之后闭门不出,这几日伤势大好,深恐在澶州再遇危险,已经开始着手准备,要回京城了。 陈堂主眉头一皱:那姓周的呢,他也要回京城了? 老贾闷声闷气的嗯了一声。他是来找银子的,银子找回来自然就走了。姓周的这几日风光无限,蒋天南和魏锟因他一出马就找回了银子,把他吹到天上去了。 陈堂主气的破口大骂:奶奶的,上当了,帮主,这是个白眼狼。 正乱着,潘季良一头大汗的跑进来,覃帮主,覃帮主,可糟了,澶州衙门来人了,说查实您盗取官银,奉命来抓您归案。这,这可如何是好,要不您快躲躲吧。 毛竹棚中先是一静,继而轰地一声炸开了。 就这么几句话的功夫,一对人马已经进了官兵把手的关隘,直奔这边而来。看人数足有二三十号,为首的是个武将,他身旁的似是长安镇的王捕头。 陈堂主呵呵冷笑,鸟尽弓藏,姓周的好本事。他对外喝道:来人,把塘上干活的兄弟都给我叫回来。 扎穿了脚的小六这几日被安排到灶上劈柴,听了这话,撒腿就往海塘上跑。 覃喝衣见状,忙高声喝止,慢着,不许去塘上叫人。他从容起身对潘季良道:潘大人,多谢你来送信,这件事你还是离远些,刚才你说的话我们都没听到。 潘季良只得闪退在一旁。闭了闭眼,他长叹一声,唉!这可真是话并未说出口,可心却凉了。 作者有话说: 说个题外话,作者特别痛苦给人物起名。前段时间追韩剧《机智的医生生活》受了些启发,于是有了颂华嘿嘿 第36章 赌一把 眼见带兵的将官和王捕头快步走来。将官撇着嘴, 打量着毛竹堋中的每个人,最后,目光落在覃何衣身上, 你就是渔帮覃何衣? 不错,这位大人有什么指教?覃何衣心平气和的问, 脸上还带着三分笑。 你偷盗官银事发了。现在就跟我走吧。 陈堂主森然道:什么官银,老子们不知道。 将官冷笑,怎么, 敢做不敢当?银子是京城来的周大人亲自从你渔帮分舵起出来的。你说不知道便能搪塞过去, 王捕头,把人给我锁了。 陈堂主冷着脸,上前一步挡在前面:你当我们渔帮的人是软脚虾么?就凭你们这几号人, 敢说带走我们帮主。 小六刚刚被覃何衣喝住,现在官兵就在门前,反倒是冲不出去了,他回手操起劈柴的斧子, 在手中扬了扬,高声骂道:他奶奶的, 哪个敢动我们帮主,来试试你六爷手里的斧子。 那将官身后的官兵见他抄家伙了, 呼啦一下将这竹棚围了起来,都抽出腰刀, 虎视眈眈的瞧着。这一来动静便大了, 近处干活的渔帮弟子纷纷放下手中的活计围看了过来。 覃何衣,你想造反么?将官抽刀在手, 也有些紧张, 海塘上渔帮子弟至少五六百人, 若真是冲突起来,他们这二三十号还真有来无回。 他本来是澶州都督府的武将,因来捉拿覃何衣,渔帮人多势众,又不乏高手,故而知府魏锟怕衙门中那几个衙役不顶事,特地来求告蒋都督支派人手。 -- 第64页 蒋都督也吩咐了,别管什么渔帮虾帮,敢有人犯拧拘捕,打死勿论。银子已经是京城来的周大人找回来的,若是锁拿个犯人你都办不好,便是丢了我澶州都督府的脸。 将官心里有点后悔,怎么没装个病,把这差事躲过去。 王捕头是长安镇的,跟覃何衣和陈堂主熟得不能再熟。他忙拦在双方之间,有话好说,都别冲动。 陈堂主哼了一声:赶在我们堂口亮刀子,还说什么有话好说,老王,你若是不想溅一身血,就躲远点。 说到这,两边已经僵住了,渔帮在海塘上干活弟子已经围拢过来,澶州衙门的人被团团围住。 人群中议论纷纷,这帮当差的要做什么? 有人答,我怎么听着,说要锁拿帮主。 他奶奶的,凭什么锁拿帮主,这帮子狗东西,海塘决堤的时候怎么不见他们来帮把手。 说的就是,这俩月衙门欠的工钱,吃喝嚼用都是咱们渔帮自己垫上的,咱们出力出钱,凭什么抓我们帮主? 不能让他们带走帮主。 不许动我们帮主,敢动手跟他们拼了。 人聚得越来越多,议论之声也越来越大,眼见的只要覃何衣振臂一呼,渔帮弟子就能冲过来一人一脚,把衙门的人踩成肉泥。 覃何衣沉着脸没说话,那将官额头渗出冷汗,他后悔刚才不该亮刀,这会骑虎难下了。 王捕头也满头大汗,声音中带着三分颤抖,杨大人,您,您看这 他叫杨大人,却不是叫那澶州都督府的将官,一个清瘦的中年人从后面转了过来。这人四十上下岁,长得极不起眼,虽然穿了件与众不同的深蓝绣衣官服,可在人堆中,若不是王捕头喊他,任谁也不会注意。 他走到前面,声音平和,神态自若:覃帮主,知道你们渔帮人多势众,可你也想想,渔帮子弟在此地定居,求的不过是个安稳度日,你自己惹了个盗取官银的麻烦,如今还要让你帮中子弟做实犯上作乱的罪名么? 他本说的是威胁之语,可偏又有几分语重心长,仿佛天生就有那种能让人听得进去的能力。我还是劝你一句,先跟我们回衙门归案。 覃竹面色微沉,走上前对他道:大人,是否有误会,这件事的原委我哥哥已跟周大人禀过,周大人答应我们,等他调来人手,准我哥主动投案。 覃竹虽然是个女子,正色时便带着三分凛然之气,她说话有理有节,不气不恼,这位杨大人对她也算客气。 周大人如何应承的你们的,我不清楚,吩咐我们的便是拿覃何衣归案。若有前情因果,去了衙门自然有分说,没必要在这里动刀子见血。你说是么? 覃竹回头看了看覃何衣,覃何衣略想了想,笑道:我也常在澶州城逛,这位大人倒是面生。 王捕头见杨行远几句话,已经让覃何衣暂时镇定下来,忙道:这位杨大人不在澶州都督府,是京城来的。 杨大人声音平平的自行介绍:大梁内卫副统领杨行远。 覃何衣于覃竹对望一眼。原来,他是周珩的人。 覃何衣不动声色的抱拳拱手:杨大人说的有理,能先容我跟属下之人交代几句么? 杨行远没说行不行,倒看了眼澶州都督府那带兵的将官,刘将军,你说呢? 刘将军初来时,一心想的是蒋天南的吩咐,不可堕了澶州都督府的威名;现在被人团团围住,才想起来这是人家渔帮的一亩三分地,他是个小小参将,杨行远可是正四品内卫统领,肯屈尊降贵来问他,他自然不敢拿捏什么。 都听杨大人吩咐。刘将军赶忙道。 按理说,覃何衣是不能再跟旁人过话,以免串供之嫌。 杨行远却淡淡一笑:可别,周大人吩咐我来,就是跟着看一眼,也算这件事他知道了前因后果。此案是澶州衙门主办,自然是你来拿主意,回去交差,也是你去应答蒋都督和魏大人不是。刘将军,你自己看着办便好。说完他退后一步,又隐形在人群中了。 这话说的滴水不露,等于他一点责任都不担。刘将军略一犹豫。潘季良刚才一直躲在一旁没吱声,此时倒是过来给给刘将军施礼。 将军,下官是此地水监潘季良,您得让他跟我们交代几句,这些日子海塘上人手轮班,物料运储,好多事都是覃帮主管着,若是连个交代都没有,这海塘后面可就没法修了。这是朝廷严令给了期限的大事,可不敢耽误了。 潘季良给刘将军递了个梯子,刘将军慢慢把刀收回刀鞘,嗯了一声:也好,我们就在门口等着,你尽快,别让我们为难。 渔帮众人堵了两侧死盯着他们,好像一群随时要撕了猎物的饿狼。刘将军心里虽然忐忑,脸上不敢带出分毫,就这么硬挺着从两面人墙中的夹缝里退了出去。 小六说话就带了几分哭腔:帮主,您不能跟他们走,那澶州大牢进去不死也得脱层皮。 覃何衣笑了笑,骂了句娘:把斧子给我放下,好好说话哭什么。 -- 第65页 陈堂主的胖脸黑的如同锅底,那姓周的反水了,你可别再信他忽悠你。要我说你就先去分舵躲一躲,这里我带人抵着,你放心,法不责众,你走了,他们拿咱们也没法子。 覃何衣没说话,却看了看覃竹,阿竹,你怎么看? 覃竹的心里油烹一般,周珩为何忽然改了主意。难道真的如同陈堂主所说,他靠不住,是个白眼狼? 可她记忆中的周珩,虽然时而有些无赖,可在澶州、在长安镇,在七安村与她告别时,一言一行都那样真诚。他忽然改了主意也有可能是另有目的。 但看着覃何衣平静的脸,听着身边渔帮弟子们的激愤,覃竹又犹豫了。 大奸似忠,周珩给她讲过朝廷中的诡秘算计,他能在朝中如鱼得水,成为皇帝的心腹,会是那么真诚的人么? 覃竹说不出话来,覃何衣见她脸上神色一变再变,也不再多问。阿竹,我去了,你自己保重。 哥!覃竹鼻子一酸,她不想让哥哥看到软弱之态,扭过头去。 不行,帮主,你不能跟他们去。陈堂主吼道。连潘季良都没了信心:覃帮主,你想一想,你那日对周大人说了什么,可今日来拿你的是蒋都督的人,你这 覃竹忍住泪水,轻声问:哥,你还是信他么? 覃何衣一笑,也就三份信吧。 哥 阿竹,你还不了解你哥,有三分已经不错了,我愿意赌一把。覃何衣坦然一笑。 那天晚上,你把他从海里捞上来,我就跟周珩谈了一番。那家伙可真是不招我喜欢,做什么事都要十拿九稳,一点子头绪他能想出来一百个枝节。不过后来我又想,人家站得高,看得远,不像咱们只能看到眼前这一分一块。 可他的确骗了我们。他的话还能信么? 覃何衣无奈道:我只信他三分,可我也愿意赌一把,谁让咱们没别的法子呢。我若逃了,可能他们对渔帮法不责众,可我们想做的哪件事,就再也做不成了。 覃竹沉默,是,他们盗走官银,真正想做的是扳到澶州城的赃官。 帮主。陈堂主咬了咬牙。若是那姓周的真的敢反水害你,咱们渔帮跟他不死不休。 覃何衣拍了拍他肩膀:陈伯、老潘,你们二位别想没用的,我顶着杀头的罪做这些事,就是想把海塘修好。你们俩踏踏实实,该干嘛干嘛。 老贾一直窝在角落里没吱声,到此时终于走过来,帮主,姓周的若真是大奸大恶的人,他这条命就交给我了。 何衣正色:老贾,你只需照顾好阿竹,这些事你也别参合。说完他潇洒起身,先拍了拍覃竹的肩头,对她露出安慰的笑容,然后对着竹棚外众人抱拳。 各位兄弟,我去衙门把事情说清楚,大家不必担心。修海塘就都靠你们了,以后干活,要看着脚下,渴了也别喝生水,若是家里遇到什么难事,都找陈堂主,我不在,渔帮一应事情都由陈堂主管着。大伙保重! 说完,他转身便走,渔帮的弟子亦步亦趋的跟着。覃何衣走了几步,赫然回头,厉声道:都别跟着我,你们是在跟老天爷争时间,你们想明年汛期再被海潮淹一次么? 众人停住,脸上都带了悲戚,覃何衣微微一笑,出了竹棚,王捕头,来吧。他把双手一举,示意王捕头给他戴上锁链。 王捕头心里有些发酸,覃帮主,得罪了。众人眼看着覃何衣被带走了,直到那队人马消失在远处。陈堂主阴着脸,回去干活吧,都记住帮主的话。 覃竹走到老贾面前,平静道:去套车,我要回澶州城。 第37章 不肯见 傍晚时分, 狂风大作,电闪雷鸣。街上人迹罕至,偶有行人也是神色匆匆, 连甜水巷的商铺都提早下了门板,关了门。 覃竹顶着暴雨回到澶州城, 没回自己的小院,也没去覃记,径直赶到甘泉巷袁家。 敲开大门, 袁家的下人们吓了一跳, 覃姑娘,您怎么来了?快请进。一面撑着伞把覃竹让进去,一面有人飞跑道后院给袁孟春送信。 二门的婆子来回禀时, 袁孟春正喂火娃吃晚饭。姑侄俩说说笑笑,把袁孟春这几日来的忐忑都冲淡了几分。 火娃奶声奶气的给姑姑讲着白日里新学的童谣,丫鬟红菱走来通传,说覃竹突然到访, 孟春忙把手中的调羹交给带火娃的嬷嬷。 火娃听说竹子姑姑来了,饭也顾不得吃了, 急着要去见她;孟春笑着哄,你要先把这碗饭吃完, 再去见阿竹姑姑,若是姑姑晓得你不肯吃饭, 一定会难过的。火娃这才不情不愿的坐了回去。 出了内院是袁府花园。花园一角便是澄心湖, 南梁世家勋贵都讲究个遇水则活,大利风水, 故而豪门的花园里不惜人力修建内湖。 风骤雨急, 澄心湖被雨点敲打, 湖面上蒸腾着一股水汽,遥遥的,湖心亭中暖黄的灯火就显得格外朦胧。 绕着湖岸,是一段碎石铺就的小路,有下人打着油纸伞,红菱扶着孟春,孟春回头问来通传的婆子,是覃姑娘一个人来的? -- 第66页 那婆子紧走几步,跟上孟春的脚步。回大小姐的话,是一个人来的,淋得半身衣衫都湿了,奴婢瞧着覃姑娘脸色不大好。 孟春心中疑惑,脚下步子就走的更快了。 进了小客厅,见覃竹木然的坐着,神色倒还平静,可脸色很是苍白,见袁孟春来的极快,覃竹心里感动:是我失礼了,我有事来见文清大哥。 孟春见她衣衫湿了半幅,脸上也有水痕,忙吩咐人去拿热水和帕子,又叫人来,快去请哥哥来。 红菱跑出去端热水和帕子,袁孟春拉着覃竹坐在绣墩上,一触之下,只觉入手冰凉,袁孟春吓了一跳,端起杯热茶递过去,阿竹,你喝口热茶暖暖身子,这是出了什么事? 覃竹本想对她笑笑,可一张口忍不住眼圈微红,想了想,低声道:我哥被澶州衙门捉进大牢了。 什么?袁孟春大吃一惊,手一软,雨后天青的细瓷盖碗落在她自己膝盖上,茶水还滚烫,她哎呦一声站了起来,茶碗落地摔了个粉碎。 覃竹忙拉着她躲开地上的碎瓷,有丫鬟利落的上来收拾,袁孟春愣了愣神,也顾不得膝盖上一片火辣辣的疼,有些不可置信的道:怎么会?他们为什么捉了覃帮主? 话问的情急,可她又忽然反应过来,自己已经是马上要入宫的人了,委实不该如此失态。孟春极力掩饰了情绪,眼中关切之情却溢于言表。 覃竹谨慎的道:孟春,事情太复杂,我心里也乱得很,三言两语说不清,我急着见文清大哥。 袁孟春喊外面的人,来人,再去请大爷,说我这边有急事。 院子里有人答应一声,听脚步飞快地跑了出去,没一会,红菱端来热水,孟春亲自去打湿帕子,拧干了递给覃竹:阿竹,你别急,先擦擦脸上的雨水。 覃竹接过来擦了把脸,二人复又坐下,覃竹不想说,袁孟春又不知从何问起,一时间便沉默下来。少顷有人在门外通禀,大小姐,管家来了。 进来回话。 一撩门帘,袁府的管家恭敬的过来给二人问安。 哥哥呢?袁孟春见哥哥没来有些意外。 管家忙道:大小姐,今晚上大爷没在府上。九珍坊的郑老板刚淘换来几件稀罕东西,因这几件东西是大爷早先在他店里定下,要给大小姐带去回京城的,是以郑老板急着请大爷去掌掌眼。 袁孟春看着管家拧起了眉头,似乎有些游移,轻声对覃竹道:原来哥哥不在,阿竹,要么你再等等? 覃竹无奈,只好点点头。 孟春又问:你还没吃过晚饭吧,我听哥哥说,前几日你回了长安镇,这是从长安镇刚回来么? 覃竹心里焦急,可也不想让袁孟春担心,勉强答道:是,我刚刚进城。 孟春忙吩咐让厨房准备,劝道:我陪着你吃些,别太担忧了,等哥哥来了,让他去跟衙门斡旋。 覃竹根本吃不下,但见袁孟春说的真诚,只得略吃了几口。期间火娃吃饱了,高高兴兴的进来给覃竹问安,见覃竹愁眉深锁,屋里的气氛也不如往日,火娃趴在她的膝盖上,眨着一对清澈的眼睛,姑姑不伤心,让爹爹帮帮,爹爹最厉害了。 覃竹摸了摸他的头,姑姑今日有急事,火娃乖乖的,自己去睡行么?让大姑姑陪陪我。 火娃犹犹豫豫的,黑黑,火娃怕黑黑。 覃竹苦笑:姑姑也怕黑黑。 火娃想了想,也伸出稚嫩的小手摸了摸覃竹的头,带着几分安慰,不怕,不怕,那让大姑姑陪着你。 覃竹讪笑:谢谢火娃。 嬷嬷来把火娃抱了回去,下人们撤了几乎没动筷子的残席,换上茶来。覃竹和孟春就这么干坐着等,直等了一个多时辰。 孟春又使人去叫管家,若是大爷还没回来,派个人去郑老板家里传话。 管家答应着,覃竹却叫住了她。文清大哥既然去了,定然也是有正经事,是我心急了,这也不是三言两语,一时半日就能解决的。孟春,我先回去了。 袁孟春不忍她无功而返,劝道:外面风雨交加的,要不你今夜就住下吧,火娃都答应了让我陪着你。 覃竹凄凄一笑,火娃怕黑,你去陪他睡吧,我又不怕黑,我先告辞了。 说着站起身来。 外面的雨下的小了,风却更大了。孟春亲自把覃竹送到门口,安慰她等袁文清回来,一定把这件事告知于他,又看着覃竹上马车,这才回转。 进了门,袁孟春脸色一沉,管家呢? 管家一直没敢走远,就在附近等着,见孟春动问,忙小跑着过来。 袁孟春沉着脸:你搞得什么鬼,这么大风雨,哥哥怎么会去见郑老板,有什么东西不能白日里去看。何况我出来时,澄心湖那边分明亮着灯。 管家垂着头,压低声音:大小姐,是大爷这么吩咐的,大爷正在澄心湖的书房里等着您,说送走覃姑娘,就请您立刻过去。 袁孟春心中惊疑不定,大哥躲着不见覃竹,这还是她知道的头一遭,于是忙跟着管家直奔袁文清的书房。 -- 第67页 袁文清自从丧妻之后,每日晚饭后的习惯便是在书房中盘桓个把时辰,此时身边不让人伺候,任何人,任何事也都不许来打扰他。 他的书房安置在澄心湖的湖心岛上,三面环水,只有一座九曲八弯的小桥直通湖心岛,格外幽静,桥头有贴身小厮福生守着,见大小姐过来,忙提了灯笼过来见礼。 福生引着袁孟春走过九曲桥,进了湖心岛,到书房门前轻轻叩门,大爷,大小姐来了。 里面有人说话,进来吧。福生把袁孟春让进去,顺手关了房门。 这处书房,袁孟春甚少来,就是袁文清的原配在世时,也轻易不来此地。房中一水的紫檀木家具,水磨石的地面上铺着厚厚的波斯毯,顺着墙面是几排高大的文玩书架,也不知共有多少古书真迹藏在其中。这房子布置得十分雅致,倒是门口放了个高大的掐丝珐琅彩大花瓶颇为华丽夺目。 袁文清端坐在紫檀木的书案后,手里捏着本杂书,眼睛却望着窗外,显然有些心不在焉。 孟春声音里带了几分急躁。哥哥,覃帮主被澶州衙门捉进大牢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袁文请见她问的急切,把手中书放下,指了指一旁的太师椅,孟春,坐。 哥! 孟春!袁文清声音冷了几分,你就要去京城了。不困于人,不乱于心,这几句话你还没想通透么? 如同当头棒喝,哥哥一句话,让袁孟春冷静下来。略一踌躇,她安静的坐在太师椅上,低声道:我只是瞧着阿竹人都憔悴了,足足等了您快两个时辰。哥哥,您怎么不肯见她。 袁文清见妹妹平静下来,缓和了语气,我知道阿竹一定会来,我是故意避开的。孟春,你知道覃何衣做了什么才会被下了大牢? 他做了什么?我问了,可阿竹没说。 他盗走了朝廷拨来澶州修海防的三十万两银子! 袁孟春目瞪口呆,委实没想到会有这种事:怎么会?覃帮主为什么要盗取官银。 我不知道他为何盗取官银,但这事是跟着顺王一同来澶州的周大人亲自查实的,为了把银子带回来,周大人还受了伤,一只手差点废了。何况,三十万两银子已从他渔帮分舵起出来了,这是板上钉钉的事。 袁孟春脸色有些苍白,他会怎样?盗取官银,重伤朝廷命官? 袁文清面色沉静,淡淡道:无论如何处置他,都与你无干了。孟春,你即将进京,要把心境整理好,不相干的人和事都要放下。 袁孟春垂了头,应了声是,半晌终究不死心,哥,阿竹可不是不相干的人,以她的脾气今日见不到你,明日一定还会来,你总不能一直躲着她。 袁文清揉了揉眉心,脸上露出些疲惫之态,让我想想吧。 第38章 墙内外 从袁家出来, 外面的雨停了,风也小了些。老贾带着斗笠,穿着蓑衣, 靠在车辕旁边等着。 每次送覃竹来袁家,他从来不进院, 袁家的下人知道覃竹这的伙计脾气古怪,也不上赶着来请他。 回你那小院么?老贾问。 覃竹回首看了眼袁府深深的庭院,心里很是清楚, 袁文清绝不是个夜夜笙歌, 喜欢应酬的人,如此风雨交加之夜,除非是要紧事, 他轻易不会外出。 先不回,咱们去袁家那个别院方园看看。 老贾挥起马鞭,车轱辘吱吱扭扭的在石板路上颠簸着,覃竹在颠簸中, 默默整理自己的思绪。黑暗中看不清她的脸色,可迟钝如老贾, 也深深感到她的失落和痛苦。 方园附近有侍卫守着,闲杂人不许靠近。老贾把马车停在巷子附近。覃竹下了车却并不走过去, 只是靠着车辕,与老贾并肩站着, 远远的打量着那方。 此时夜深了, 四周灯火阑珊,唯有方园依旧热闹。 正门虽然已经紧闭, 角门却还开着, 门口停着的也有轿子, 也有马车,人来人往,大概都是来送礼的。有人指挥着杂役抬着些沉重的箱子鱼贯而入,过了会,人出来时,箱子却不见了。 见覃竹沉默不语,老贾道:我原就说了,袁家老大不会见你,。 覃竹摇头,趋利避害,人之本性。文清大哥是袁家的族长,自然要以家族利益为先,这件事我们怪不得他。 依我看,不如就直接去找姓周的问清楚。 覃竹没说话,方园侧门走出几个人,其中便有澶州商会会长郑秋鸣。 郑秋鸣出了侧门,亲热的拉住送他出来的人,不知说了句什么,手心里一个荷包悄悄塞进了那人袖口。 送他的人大概是端王手下一个小管事,不动声色的收了荷包,脸上矜持的笑容放松了些,也不知跟郑秋鸣寒暄了些什么话,郑秋鸣打躬作揖,屁股撅得老高,抬手请了那人先回去,那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转头走了。 大概礼送的顺利,郑会长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甩了甩袖子,舔起肚子,与刚才前倨后恭的样子截然不同,高高兴兴吩咐自己家里的管事,今天的事情办的不错,走,回家! -- 第68页 老贾远远看着,脸上的表情简直不能更嫌弃了,低声嘟囔了一句:贱不贱呀! 覃竹笑了笑,问老贾,你说,这会儿那位周大人在做什么? 老贾鄙夷的哼了一声,吃喝嫖赌,收钱坑人。 覃竹一挑大拇指,总结的甚好。 要不我去砸门,让那姓周的出来。 你说笑话吧?覃竹呵呵了一声又叹了口气,回到了澶州城,姓周的,便不是我们相见就能见得到的人了。 老贾阴郁的盯着那方。 我哥惹得是天大的麻烦,进大牢并不意外,意外的是周珩为何翻脸。若搞不清楚这个原因,我就算当面去问,也不过自取其辱罢了。 说不定他一开始就是假的,这帮人说瞎话跟放屁一样容易。 覃竹沉吟着,可是他两次遇险是真的。 反正你心里是信了他,到现在被坑了还想信他。老贾郁闷的想锤墙。 见覃竹不语,老贾也不忍心埋怨她。你打算咋办?老吴和大姜还在澶州。老贾意有所指的道:若要人手,三两日的我也能拢来百十个,绝对不动海塘的人。 拢来那么多人做什么?咱俩也养不起。你别总想着劫法场,或者找周珩算账,那都不是我们的目的。 总不能看着帮主掉脑袋。 也不至于。覃竹也不知是安慰他还是安慰自己,大梁律,盗与劫虽是重罪,可还是有徒刑、流刑和绞刑之分。 覃竹其实心里也慌着,无助的时候,十分希望有个人在身旁跟她说说话,可惜身边人是老贾,从来不是个闻琴知雅意的。 帮主定是绞刑。老贾道。 呸呸呸!覃竹不乐意了,你快点呸一下,我哥劫银却并未伤人,为什么是绞刑? 劫的是官银,三十万两!老贾说话总是那么的一针见血,见覃竹瞪着他,他转头对着墙角呸了一声。 覃竹被他说的没话了,叹了口气,也是。想了想她又道:不过,那也不能等着劫法场,我得先去见文清大哥想想法子吧。 若是袁家救不了,或是不肯救呢? 覃竹沉默下来,然后一字一顿的道:那我就继续做我哥舍命也没能做成的事。她仿佛刚刚下定了决心,声音虽然很轻,语气却十分坚定。 远处的亭台楼阁灯火通明,却让人觉得那是黑暗中一只巨大的妖怪,深不可测,坚固不可催,随时可以她吞下去。 我要想法子,继续找他们贪墨证据,无论是账册,又或是证人。等有了证据,我就去京城敲登闻鼓,告御状。这件事或许我哥做不到,我便继续尽力做,或许我也做不到,我相信总还有人继续做,总有一天能还澶州一个朗朗乾坤。 这样想着,覃竹的心渐渐安定下来,对于周珩食言的懊丧、对于覃何衣被捕的担忧,对于袁文清避而不见的无奈,都被这决心冲淡了些。若真的覃何衣舍命也未能把澶州那些贪官拉下水,覃竹不吝把自己的命也压上去。 一墙之隔,被老贾认为正在吃喝嫖赌、收钱坑人的周珩,正听着杨行远回报缉拿覃何衣时的情形。 大人,覃何衣关在澶州衙门,会不会被人灭口?杨行远退下后,宋林过来给他的伤口换药,谨慎地问道。 暂时不会,我和王爷还没离开澶州,他们不傻,眼下也不是破釜沉舟的时候。 大人,您可千万小心些,眼下渔帮的人定是恨死您了,说不定就会再来个云飞白、云飞黑,若是再有个刺客来把您给行刺了,皇上就得把属下们都埋在澶州了。 周珩笑了笑,我不是王爷,来行刺我,他们也得掂量掂量吧? 宋林一撇嘴没吱声,包扎伤口的手就重了两分。周珩一皱眉头,宋林赶紧翘起兰花指,示意自个儿定会小心。 那机弩已经认定了是武库所造之物? 是,属下特地问过咱们丙组的小何,他是武库调来的,他当着属下的面把这机努拆卸了,说所有零件的重量、尺寸、材质与军械所发给各都督府的机弩分毫不差。市面上虽然也有仿造,但绝不可能仿造到如此精妙,定是从军械所同样的模具中做出来的。 周珩的眉头紧皱。弩是大梁能傲立中原,抵抗外侮的利器,军械所下拨给各都督府的机弩都刻有钢印编号,根据编号,所属都督府,所使用之人一一登记在册。 可刺客用的却没有编号,他仔细查看过,弩身上也没有挫痕。官造机弩,不做刻印编号,却在坊间流传,那可大大不妙了。若是有大量这样的机弩流于到敌军之手,两国作战之时,后果不堪设想。 如今他面对的已经不单澶州贪腐,还有这机弩背后的事,周珩第一个怀疑的就是蒋天南,可蒋天南盘踞澶州多年,所谓强龙难压地头蛇,周珩不想硬拼。 宋林见周珩沉思不语,劝解到,大人,您也不必发愁,大不了我们回京后,把兵部的军械所、武库全都筛一遍,从源头找起,在澶州,咱们人手不足,回了京城,那还不是手到擒来。 -- 第69页 周珩微微点头,却没答话,宋林笑道:大人,您是不是有点舍不得走了? 我为何舍不得走?周珩斜斜地撇他一眼。 宋林嘿嘿一笑,没敢说实话,属下也是猜测嘛!属下看王爷就有些舍不得走了。前两日受伤,王爷心绪不佳,这几日伤口好的差不多了,又放出了要回京的消息,收礼收的手都酸了。 周珩白他一眼,王爷的事情你也敢非议。 宋林笑道,今日一早,王爷还把我叫去了,说有人送了他一对犀牛角的酒杯,让我拿去玩,又问我您伤势严重不严重,用不用在澶州多留几日养养伤,我就知道王爷舍不得走了。 周珩也笑了,这么说,你也得了好处? 我哪敢呀!宋林忙喊冤,我说王爷,您不知晓我们内卫的规矩,没我们大人的吩咐,谁敢伸手就剁手,谁敢探头就砍头。 周珩不在意的道,那倒是可惜了。下回他再要赏你什么,你就拿着,东南海塘上两三个月没发工钱了,我正想着怎么把这银子补给人家。 宋林苦着脸,小声嘟囔着。要用钱,您去跟王爷化缘就成了,王爷正愁找不到机会把您也拖下水。何况,你们拔跟汗毛都有腰那么粗,怎么还惦记属下这点东西。 ---- 收钱收到手酸的顺王,此时正笑眯眯的跟袁文竞客气,哎呀呀,文竞,回去对你堂兄说,怎好让他如此破费。咱们谁跟谁啊,他的礼太重了。 第39章 再求助 袁文竞含笑:王爷, 您可千万别这么说,都是些东南特产的小玩意,比不上京城物华天宝, 也就是给王爷看个新鲜。 不成,不成, 无功不受禄。顺王可不傻,郑秋鸣之流,不过想跟他结点交情, 以后若是走皇商这条路, 指望着他能在内侍省递句话。 袁家重金打点他图什么?镇南侯在京城混的风生水起,自己就能照应着族中子弟。何况镇南侯可是领兵的,他一个闲散王爷, 跟带兵的侯爷走得太近,万一那天皇上心情不佳他可是靠着谨小慎微才走到今日这步的。 看着袁文清送来的几箱子东西,珠光莹莹,真让人稀罕不收虽然心里痒痒地, 可他还是很懂分寸。 袁文竞就知道顺王在想什么了,脸上越发和煦恭敬。 王爷, 您也知道,我家大妹妹就要启程去京城了, 这次能借王爷的仪仗之威,跟您一起北上, 我大哥心里十分感激。 客气什么, 这都是顺路的事。 您也知道,我们父子都是带兵的, 对着宫里面诸多规矩委实有些不知所以。家母也不是京城里长大的, 就是有心给大妹妹说道一番, 也说不到点子上。我们思前想后,若论起京城中诰命贵妇,身份贵重,见多识广,除了宫里各位娘娘,也就是您府上王妃了。 这个啊顺王眼睛转了转,大概有点懂袁文竞的意思了。 袁文竞又笑道:我们袁家娇养女儿,我大妹妹自幼得大伯父的珍爱,大伯去世时,拉着堂兄的手说,别的也就罢了,你要好好待你妹子,就对得起我了。说到这,袁文竞脸上带了些戚容。 大妹妹远离家乡,大哥是十分不舍的。可皇恩浩荡,也是我们袁家的荣耀,是以想着若是王妃能在大妹妹进宫前,提点一二,那就是大妹妹的福气了。所以这份礼是我大哥为着大妹妹的缘故,才让我厚着脸皮求到王爷面前。 原来是这事儿。顺王的心落了底,就笑了。 皇帝充实后宫,那些送进宫的女子自然是十分希望能有个深知内宫利害关系的人指点一番的,偏偏镇南侯是新贵,对后宫错综复杂的枝节并不如久居京城的老门第来的清楚。 我久闻袁家姑娘在澶州颇有贤名,也是一等一的美人,以后定然能让咱们皇上看重的。不过我那王妃粗心大意的人,也不知能不能帮上你妹妹。 袁文竞脸上露出惊喜之色,王爷和王妃若肯帮衬几句,那可真是帮了我袁家大忙了,这点小玩意,你若还是不肯收,就是让我们无地自容了。 顺王顺坡下驴,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也罢,等袁家姑娘顺利入选,我让王妃给她准备份大礼。 承王爷吉言了。袁文竞一躬倒地。 顺王高高兴兴的把箱子合上,不住的用手摩挲箱子盖。袁文竞斟酌着道:今日,蒋都督和魏知府来与我说,您临走前,想要设个小小的践行宴 打住,打住!顺王听了这话,如同惊弓之鸟,罢了,观海楼一场接风宴,让本王差点送了命,践行什么的,就免了吧。 袁文竞忙道:王爷,我原也是这么说的,可蒋都督和魏大人对前次的事外耿耿于怀,说既然刺客已经被周大人当场拿下,那无论如何也请王爷给他们个面子,若是王爷连一顿舒心饭都没在澶州吃过,他们二位可就臊死了。 不行,危险啊!顺王的头摇的跟拨浪鼓一样。还有个女刺客没捉到呢。 袁文竞略一思索,王爷,您看可否如此。送行宴就设在我们袁家祖宅。 -- 第70页 见顺王皱着眉头没说话,袁文竞口灿莲花的劝,袁家祖宅在澶州经营了百年,府中用的都是世代老仆,知根知底,安全上,王爷也可以放心些。 顺王心思百转,接风宴上遇到刺客,的确跟蒋天南和魏锟就僵了些,这些日子,澶州地方上流水般的好东西送进来,若是他死活不去这送行宴,确实有些说不过。 想了想,顺王道,这个,得跟周珩说说,一应安排我都听他的。 袁文竞忙应着:那是自然,只要王爷您首肯,周大人那里我去说。 第二日雨过天晴,一场大雨让澶州也有了几分凉爽的秋意。覃竹收拾停当,再次登了袁家的门。 把人请进内宅,袁孟春发现,今早的覃竹较之昨日淡定平静了不少。似乎一夜之间想通了关节,也去了颓丧之气,也能与她寒暄几句了。 孟春,我怕文清大哥今日又是事忙,特地一大早便来了。你让人去问问,若是他有空,请他来见一见我。 袁孟春笑得微微有些不自在,殷勤地拉着覃竹坐下,吩咐人上茶水点心,又喊红菱去请袁文清。 覃竹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又看了看四下,见里屋堆放着些十分名贵的绫罗绸缎,码得整整齐齐,显是要准备装箱的。 这些日子光顾着我哥的事,倒是忘记你的大喜,听说顺王就要启程回京城了,你与他们一同进京么? 袁孟春点头,微微红了脸,是啊,家里想着能跟顺王仪仗同行,一路上也有个照应。 可定下哪日动身了? 具体的日子我们还不知道,行程都是跟着王爷来的周大人一手安排。不过蒋都督和魏知府两日后要给顺王践行,因观海楼的事,不想在外面了,就定下在我们府上。所以,估摸着启程也就是这几日了。说的袁孟春有些唏嘘。 覃竹目光微凝,斟酌着道:那你们府上也得格外小心些,恐怕顺王已经是惊弓之鸟了。 可不是。原本我以为,就是顺王、蒋大人、魏大人和澶州衙门几位官长来赴宴,可母亲说,既然在家中设宴,若是不请女眷,未免也太失礼了。故而她下了帖子,要把澶州官署里各位大人的家眷也都请来。 覃竹笑了笑,估计这是方氏想借顺王的势,孟春入宫的名,给自己女儿初夏挣点名声、铺好路子。也好,你离开澶州,这些昔日闺中朋友恐怕也难再相见了,全当大家送一送你。 袁孟春心里也未必不知道方氏的念头,只是她不是个口舌凌厉的人,也不点破。 什么闺中朋友?不过就是相熟的几位。蒋都督的夫人与我娘亲是手帕交,还真心来送我的,可蒋家两位小姐倒是跟初夏更说的来,魏知府的夫人我也不认识,说来还是原来高知府家的小姐熟悉些,只是现在也不便请她来了。 是啊,高小姐也不知如何了。都说做官光宗耀祖,可也真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两人都悠悠叹了口气。 覃竹不想让孟春总是情绪低落,拍了拍她的手背,等以后有机会,我去京城探望你。不过你进宫做了娘娘,恐怕不是我这草民能见的了。 袁孟春瞪了她一眼,什么娘娘,还不知要把我安排在哪儿受罪吃苦呢。再说,你要见我还不好办,你若做了我嫂子 她一时失言,见覃竹低着头没接话,忙岔开话题。我走之后,还要烦你时常来看顾火娃,这没娘的孩子,让我真是放心不下。 覃竹笑了下,火娃虽然年纪小,是顶顶懂规矩知礼节的,再过两年就启蒙了,你也不要太过记挂,倒是你进了京才要自己小心,宫里面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形。 孟春叹了口气,见招拆招吧。阿竹,后日你也一同来吧。 覃竹想了想,也好,我回去好好翻翻箱子底,我来给你添妆。 袁孟春心中微酸,勉强一笑,你人肯来我就高兴了,什么添妆,我又不是嫁出去做人家正经原配嫡妻 门口有脚步声,有人通传,大小姐,覃姑娘,大爷来了。 袁孟春和覃竹忙站起来,帘笼一挑,一身月白道袍的袁文清走了进来。阿竹过来了。他含笑问候。 见过礼,袁孟春站起身来。:阿竹,你跟哥哥先说话,我去厨下看看,今日有新送来的鱼鳌,中午给你做虾饺和蟹黄酥,你就留下来吃饭。说完带着身后一群丫鬟婆子退了出去,把地方留给了袁文清和覃竹。 覃竹低着头,想着该如何开口,袁文清也不急,只静静坐着看她。 文清大哥,我哥的事情您已经知晓了吧? 袁文清见他问的直白,答得便也直白。我的确知道了,可这件事太大了,我帮不了他什么。 他说的干脆又决绝。 覃竹略一沉默,恳切得央道:我知道有些为难您,只是我想说,我哥在东南修海塘,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何况这银子是我哥主动交还的,渔帮还派人帮着周大人把银子运回澶州,不知这算不算自首?能否将功补过,从轻发落? -- 第71页 袁文清蹙着眉头,不解地问:是覃帮主主动交还的银子? 是。 阿竹,我有几个问题想问。 你问。 究竟覃帮主因何要盗走这些银子?既然得手,当隐匿起来,熔铸后收归己用,又为何还主动交还周大人?总不会是周大人三言五语感化了他又或是吓住了他。 袁文清外表看来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实则冷静又敏锐,三言两语,便对这件事的根源起了疑心。 可覃竹并不想把实情说给袁家,一则袁家靠的是身在庙堂的镇南侯,二则,袁文清同澶州官场商会都牵连甚深。 从心里,她也并不想说谎,袁家于她有恩,袁文清多年来对她关爱有加,她亦深知,没人能骗得过他,与其欺瞒,不如沉默。 第40章 留不住 见覃竹默默无语, 袁文清似有不忍,轻声道:是我的错,这些话委实不该问你。你已经不是渔帮的人, 覃帮主所作所为你也不知情。阿竹,你若不介意, 容我多说句。 覃竹心里感激,袁文清从来都是个极有分寸的人,不让人为难, 尤其不会让她为难。她往前探了探身子, 文清大哥,你说。 袁文清略静默片刻,似乎在心中反复思量过, 这才开口。 阿竹,其实覃伯父去世已经多年,你也早就不在渔帮了。现在的覃帮主虽是你父母的养子,可他与你并无血缘关系。他瞒着你, 偷取官银,惹的官家震怒, 蒋都督大为恼火,恨不得除之而后快。他行事如此不计后果, 便是心里完全没有顾念过你,既然如此, 你不如就此与渔帮断了干系吧。 断了干系?覃竹没料到袁文清竟然会如此劝她。 你还要跟着渔帮风里来雨里去么?你还要陪着覃帮主继续提心吊胆么?你是随性平和的人, 这些年一个人在澶州生活,轻易不回渔帮总堂, 其实心里也知道, 渔帮不是你久留之地。 袁文清站起身来, 走到覃竹面前,目光中有殷殷期盼。阿竹,你只比孟春小一岁,孟春马上就要入宫了,你可想过自己今后要过怎样的生活? 他几乎半蹲下来,专注地看着覃竹的脸,声音里有些难以察觉的轻颤。 我犹记得当年,你说希望余生开个小店,做个悠哉悠哉的老板,置个三进三出的小院,闲暇了就坐在园子里看花开花落,云卷云舒。阿竹,我愿余生陪你过这样的日子。 冷情之人说起情话,才最令人动容。 袁文清正是个冷静自持,情不外露的人,就是袁老太爷亡故,结发妻子病逝之时,也没有人见过他的失态,可此时,他几乎就是失态了。 覃竹看着他清隽的面容,真诚的目光,甚至是略有卑谦的姿态,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小时候,她身边都是些豪爽粗犷,不拘小节的江湖汉子,直到住进袁家,她才知道原来世上还有如此温润如玉的少年。他教过她读书写字,指点过她弹琴弄箫,有人欺负她时,他永远维护着她小小的尊严。 少年的袁文清几乎就是覃竹梦想中的哥哥和夫君,若不是那年覃渡去世,奔丧路上覃竹被人挟持,澶州城里传出各种风言风语,只怕她就顺理成章的做了袁文清的妻子。 即便他们无缘,覃竹也记得,自己一只手腕被铁钩穿过,铁钩的尾端的链条层层叠叠锁在大石块上。一群歹人肆无忌惮地商量着要把她沉到海里。 她的手腕剧痛,又害怕,又难过,一边哭一边默念,阿爹阿娘弟弟,咱们就要团聚了,就是不知沉在海底,手腕还会不这么痛。 最后关头,是袁文清带着人找到了她。 从来从容冷静的袁文清满脸都是惶恐,他用石头砸开了大锁,也砸伤了自己的手,他颤抖着抱住覃竹,却不敢去碰她被铁钩穿透的手腕。 覃竹靠在他怀中时,想的竟然是文清大哥的手指从来整齐干净,会写字,会抚琴,会打算盘,会给她摘下高处的凌霄花,却没想到也会搬起石头砸了自己手。 往事如斯,她能如袁文清所言,跟渔帮,跟何衣断了干系么? 不能。 不仅现在不能,就算当初他未娶之时说这番话,她也不能。 -- 覃竹慢慢站起来,向旁边退了一步,悄悄拉开与袁文清的距离。 文清大哥,多谢你愿意跟我说这些,可我不能。 袁文清脸上失望的神色一闪即逝,盯着覃竹看了会,他也退了一步。 二人相对而立,一步之遥,这么近,又那么远。 覃何衣是我哥,哪怕我们没有血缘之亲,他仍然是我哥。他做的事或许莽撞,但并没做错,他盗取官银并不是为了一己私利,我不想,也不能跟他断了干系。 覃竹柔声道,恳请您帮忙,能跟澶州衙门说清楚,海塘上已经两个多月不发工钱了,我哥所为也是无奈之举,何况他主动投案,归还银子,可否请蒋都督和魏知府法外开恩,从轻发落。 袁文清又退了一步,他的脸上所有的情绪都不复见了,又是那个极有分寸,不动声色的袁家族长了。阿竹,对不住,我帮不了你。请你勿怪,今日对你说的话,是我僭越了。 -- 第72页 覃竹脸上露出失望,可还是点点头,你是袁家族长,我明白,你有自己的责任。文清大哥,我先告辞了。 袁文清不语,也未出言挽留,覃竹走了,他心里死灰一般,多年来心中那点执念,淡了。 孟春走了进来,看着木然肃立的哥哥,哥,你怎么不留住阿竹? 袁文清沉默,心里道,从此殊途,留不住了。 覃竹从袁家出来,一个人慢慢悠悠地走在石板路上。 昨夜暴雨,在地面上形成一个又一个的小水洼,深深浅浅,错落有致。她边走路便想着心事,一个不妨,鞋子踩在水洼里,湿透了,凉冰冰感觉的从脚底板直接蹿到心尖上。 既然湿透了,也就不必在意了,她一路故意踩着水,从甘泉巷走回甜水巷的覃记杂货铺。 小店的门半开着,门口空荡荡,屋里黑漆漆,老贾只收起半幅门板,上回衙门来抄检时,把店里翻的乱七八糟,他也一直也没收拾。货架上的参茸七扭八歪,装干果蜜饯的竹篓乱七八糟堆在墙角,覃竹进来就皱起眉头。 老贾,这么多天你也没收拾下店里呀? 老贾正窝在柜台后面,天光大亮的,他还在打瞌睡。见覃竹走进来,死气活样的道:这么多天,也没个人来买东西,收拾它做什么? 倒是把门板都收起来呀,里面黑漆漆,客人怎么敢进来。覃竹挽起袖子,大声吆喝着,大扫除,大扫除,不能总是这么颓丧,我要开门做生意,赚钱干大事。 老贾盯着她看了几眼,深深感觉今日她有些不正常,但也没说什么,慢吞吞在柜台后翻了一阵,端出个木盆,一条抹布。他把抹布放在盆里,递给覃竹,自己又窝回了柜台后。 覃竹拧着眉毛质问他,你的意思是让我自己干么? 嗯。 真是没天理啦,我这老板当的好没意思。 叹了口气,拿着盆去后面打水,口中不住抱怨着。真是失败,我也没三进三出的小院,唉!这个破院子里也没种花草,唉!她唉声叹气的抬起头看了看,碧空如洗,一片云都没有,也看不到云卷云舒。 真是处处不如人意。 一边打水,一边她又给自己打气,不如意也要过下去。我偏偏不死心。 正自己跟自己较劲,门口一阵风,吹动门上挂着的铜铃铛,当啷一声脆响,覃竹做出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咋咋唬唬的喊着:老贾,你别打瞌睡,看看是不是有客人来了。 -- 阿竹姐姐在么?一个细声细气的女孩问,听着耳熟,覃竹忙扔下手里的抹布和木盆跑了出来,芦花拎着她的碎花小包袱,亭亭站在门口,身旁是穿着土布衣裳,一脸好奇的李渔,身后跟了个带竹斗笠,遮住半张脸的女子,竟然是梁颂华。 覃竹大吃一惊,你们怎么来了? 芦花笑吟吟的,阿竹姐姐,我来给你做饭。 李渔小心翼翼的挤进来,还是被地上的竹篓绊了下,一个趔趄,芦花连忙伸手扶住他。 我陪芦花来给你做饭,李渔道。顺便帮你收拾一下店里,阿竹姐,你这里可真是又脏又乱。 梁颂华摘了斗笠,温和道:我听说了帮主的事情,特来跟你一起想法子。 仿佛有股暖意,暖着着覃竹凉冰冰的心。她高兴起来。 快进来。老贾,你去买菜,买肉,买鱼虾,咱们今日好好吃一顿。 居然连老贾的脸色都亮了三分,他难得主动的问覃竹,你那院子有锅碗瓢盆么?从来也不见你用过。 覃竹嗔道:当然有了,什么都有,锅碗瓢盆,油盐酱醋,本姑娘除了不会下厨,什么都置办得整整齐齐。她又笑着问芦花:你怎么没跟着你爷爷回十五里坡去? 芦花已经十分麻溜的把手里的小包袱放下,开始动手收拾地上乱成一团的竹篓。 爷爷还在修房子呢,我说阿竹姐姐一个人在澶州都没饭吃,爷爷说,你帮了我们好大的忙,让我别在长安镇把自己养成懒丫头,过来给你跑个腿,做个伴。 覃竹觉得眼睛里有些发酸,还记得当时快嘴张不肯让芦花留在她身边做丫鬟,可此时她有了为难的事,快嘴张一声不吭的把唯一的孙女送了过来。 她心里忽然就特别踏实。她想,他们这么好,我怎么能跟他们断了干系,我拒绝文清大哥做的没错,我哥为他们舍死忘生争一场也没错。 作者有话说: 人生还是美好滴~ 对不对,朋友们~ 第41章 暖与寒 老贾去置办肉菜, 芦花和李渔主动当起了小伙计,两人有商有量的研究地上的杂货要怎么摆,破散竹篓要不要拿去丢掉。芦花轻声细语, 李渔不住点头,显得十分和谐。 没一会, 覃竹的小店里已有了三分新气象。 覃竹笑嘻嘻的,劳烦你们二位当一会小掌柜,回头我给你们发红封。说完拉着梁颂华去了后边的小屋。 在窗前的桌旁坐下, 覃竹烧水洗茶, 摆弄了一阵,递了杯茶给颂华。 -- 第73页 其实,你此时不该来澶州的, 顺王的人、澶州商会的人,见过你的人不少。若是被认出来,便是个大麻烦。 梁颂华接过茶杯,轻轻放在自己面前。阿竹, 云飞白还在澶州大牢里,如今覃帮主也在里面, 我们筹谋的竟然一事无成,我心里焦虑, 还怎能在长安镇坐等着呢? 覃竹露出几分迟疑,陈堂主说, 姓周的把我们坑了, 海塘上没等来人手,也没等来物资, 反倒是把我哥搭进去了。 你觉得周大人骗了我们?梁颂华轻啜了口茶, 缓声问道。澶州贪腐、祈村屠村, 他都不会管么? 据我所知,他这几日就要回京了。覃竹目光微暗。 梁颂华犹豫着:可是,他没有捉拿我归案,若是真的不想管,或是要把这几件事都交给澶州当地的官署,以他的手段心计,应该把我也拿下,不留后患。你说对不? 覃竹蹙着眉,其实,我也说不准,我还去求了袁家,可袁家帮不了我。 两个人默然,只听见外面芦花和李渔搬东西的声音。半晌,梁颂华沉吟道:阿竹,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第一,要找周珩问个清楚。可又不能去他们住的方园,那人多眼杂,行事说话都不方便,何况也不知周珩还肯不肯见我。覃竹语气里带着些自嘲。 第二,想法子找出证据。她一字一顿。无论周珩是真是伪,他有一句话说的很对,要想把这案子办成,人证、物证、动机、口供,缺一不可。我们如今就是有一百个心思想法,没有证据也是枉然。 你说的的对,要从何处入手呢?梁颂华也思量起来。 覃竹就想起袁孟春邀她去赴宴的事。两日后,袁家设宴给顺王践行,澶州这些官员,蒋、魏等人都会到场,我打算去瞧瞧。 我乔装与你同去。 不可,你已在他们面前露了真容,就得格外小心,不可再出现于他们面前。 梁颂华显然很担心,还想再说,覃竹笑道:你放心,我几乎是在袁家长大的,何况孟春即将北上,于情于理我也得去。到时候见机行事吧。 ---- 到了践行宴那日,顺王由一群人拥簇着进了袁家祖宅。 有一没有二,蒋天南心知,若是这回再冒出来个刺客,那就算是彻底把京城里从顺王到周珩、再到镇南侯袁茂全都得罪了。 且还不止得罪了这些勋贵,在陛下那里,他也会落下个办事不力,行事无能的印象。是以他派了重兵,把甘泉巷袁府前前后后围了个严实。 那边顺王进了袁家西园,袁太夫人方氏也带着女儿初夏,把澶州官员家的女眷们迎进了东园。 一众官宦人家的内眷中,蒋天南的夫人年近半百,比丈夫还大了几岁,容长脸,皮肤又细又白,眼角的皱纹很深,看着很是端庄,却也有些严肃。因夫家地位最高,蒋夫人被方氏请到上首。 知府魏锟的夫人来澶州还不到三个月,是个身段圆润,笑语嫣然的中年妇人。魏夫人还是头一次进了袁家,心中不免对这百年氏族的豪奢十分艳羡,夸了假山又夸内湖,夸完庭院修得好,又夸袁家的仆从知礼懂事,总之只要她开口,必定笑眯眯的夸出着三分好。 其他的女眷零零散散的围着蒋夫人叙话,魏夫人就跟方氏笑,刚才贵府大门口还真是吓了我一跳,院墙外面五步一岗,十步一哨的,简直守得比衙门还严实。 魏锟是寒门考出来的,做了二十多年官才捡漏当了知府,方氏心里也不大瞧得起魏夫人一惊一乍的样子,可她惯常在各位勋贵夫人中应酬,脸上不带一丝异常之色。 还不是因为王爷驾临寒舍,全都为着王爷的安全着想。说来我家二爷送来消息,说请得王爷来赴宴,我们又喜又愁,喜得是贵人降临,愁得是若有个差错可就万死难辞了。 方氏说着亲手递了杯茶给蒋夫人,恭维道:还多亏蒋都督一手安排,这才能做到万无一失。也让我有些底气把各位夫人都请来,送送我家孟春。她笑吟吟对蒋夫人施了个福礼,请夫人回去定要代我们全家多多谢过蒋都督。 蒋夫人跟袁孟春的亲生母亲大方氏自小认识,往日里不怎么瞧得上这位继氏小方氏,此时见她会说话,严肃的脸上也露出些笑纹,你跟我客气什么,咱们两家多少年的交情了,你家老太爷在世时,跟我家老爷是多亲厚,大家都是澶州人,帮你不就是帮自己。 她这样说倒是把外地来的魏夫人排在外了。魏夫人的笑就有些僵。 蒋夫人也没理会魏夫人的尴尬,追着问道:孟春呢?快让她来,这孩子我从小看到大,从第一次见我就知道她是个有福气的。她如今就要去京城了,我这做伯母的需好好送送她。 方氏身后跟着的袁初夏心里酸溜溜的。她就跟在母亲身边,蒋夫人如同没见到她一样,只追着问孟春。她暗道什么有福气的,刚生下来没多久就克死亲娘。不过她心里也明白,今日这些夫人们都是奔着即将入宫的袁孟春而来,自然不能在此时添堵。 方氏笑得意味深长,我家大姑娘不好意思着呢。又吩咐道:大小姐呢,快请她来见过各位夫人。 -- 第74页 丫鬟答应一声出去了,魏夫人的眼珠转了转,目光就落在了初夏身上。这位就是二小姐吧?可真是天仙一样的人儿。 方氏见魏夫人懂事,把焦点引到自己女儿身上,对她说话就更和煦了三分,可不是,您还是头一次见吧,这是我家二姑娘初夏,是个只长个子不长心眼的傻孩子,还不过来拜见各位夫人。 袁初夏今日打扮的十分精致,淡粉色绣百蝶穿花的湖绸衣裙,外罩薄纱帔子,梳着凌虚髻,鸦青的秀发上斜斜插着累金丝镶芙蓉石簪子,耳朵上塞着对小小的赤金芙蓉石耳坠,映得她的粉面莹莹生辉。 她上前给各位夫人见礼,蒋夫人笑着,初夏也是大姑娘了,你姐姐聪明能干,你有样学样,也定然是个有福气的。 袁初夏生平最恨人家说她有样学样,她自认为模样比姐姐好,才情也比姐姐好,可偏偏人家夸的都是她有样学样。 自小,无论她多努力,族里的三姑六婆也好,亲朋好友家里的女眷也好,总是认为她不如袁孟春,不过就是因为她娘是个贵妾扶起来的太太。 贵妾也是妾,当了太太十几年,也难以扭转出身,这是初夏深以为痛的心结。如今姐姐即将进宫,若是一朝封了妃,有了尊贵无比的身份,从今往后一辈子,她都要罩在姐姐的身影下了。 想到这,她脸上的笑容就有些挂不住了。 方氏见女儿的脸垮了下来,忙对蒋夫人恭维:您说的是,孩子们托生在咱们这样的人家,自然都是福气深厚的,您家里二小姐和三小姐也是这般福气深厚的人。 蒋夫人身旁规规矩矩站了两个女孩,一个十七八岁,跟初夏年纪相仿,穿水红衣裙,一个十四五岁,穿浅蓝衣裙。 蒋家的姑娘也不知怎么,容貌都随了蒋都督,说得好听是三分英气,说的刻薄些,就是五大三粗,连年纪小的三小姐都比袁初夏高了一截。 蒋夫人慢腾腾拿起茶杯 ,抿了一口,不在意的笑着,我家这两个笨手笨脚,粗枝大叶的,怎么能跟孟春和初夏比,我每每瞧着她们姐俩都心焦。 二小姐蒋姝,三小姐蒋妤,都是庶出的,蒋夫人嫡亲女儿早年远嫁,不在身旁,这两个庶出的就养在她房中,也便于她拿捏着蒋天南几个小妾。 蒋姝和蒋妤听了,脸上就带了三分惶恐,她俩生的身段高,在一中娇小玲珑的南方女子中,格外鹤立鸡群,只好把自己可怜巴巴地缩了缩。越是如此,蒋夫人就越瞧不上眼,若不是外人在场,她便要开口训斥了。 方氏笑得风淡云轻:瞧您说的,两位小姐生在总督门第,您还有什么好心焦,自有那世家子弟排队等着当你的贵婿呢。又见蒋家两个女孩怯生生的站着,便道:我跟夫人们说闲话,就别把小姐们也拘在这了,我家园子里荷花开的好,不如让初夏带着小姐们去园子里逛逛? 蒋姝和蒋妤看着嫡母不敢动,蒋夫人慢悠悠的拿捏了一会,这才好似格外开恩一般,去吧,好好跟着初夏,不许惹事生非。 两个女孩应了声是,又谢了方氏,跟着初夏往外走。 刚出了房门,迎面一群丫鬟婆子众星捧月般簇拥着袁孟春过来。蒋家姐妹跟孟春寒暄了几句,初夏酸溜溜道:大姐姐,你快进去吧,屋里面各位夫人等着给你贺喜呢。 孟春看了她一眼,心中不悦,也没多说什么,转身进了房门。就听的屋子里一阵闹哄哄的。蒋夫人大声招呼着:孟春,快过来让伯母看看。你大喜了,伯母带了件稀罕东西给你添妆。 过了会又是魏夫人夸张的声音,大小姐这通身气派,就是比起京城里王侯贵戚家的小姐也分毫不差。 蒋夫人带着三分不喜抢白她:我们孟春本就是王侯贵戚家的小姐,是二老爷镇南侯的嫡亲侄女 袁初夏站在院子里听着声音,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蒋家二小姐素来同她交好,拉了她一把,初夏妹妹,咱们别在这站着了,等会母亲看到又有话说。 初夏点点头,我带你们逛园子去,省的在这里碍人家眼。 作者有话说: 我的已完结作品《明珠照青石》,作者专栏可见,请大家关注,万分感谢~ 第42章 坏心思 袁家的祖宅分东西府, 由后花园成了连成一体,中间隔着一片海棠花圃,澄心湖在日光下闪着熠熠金芒。如今是秋季, 海棠都谢了,只剩下绿油油的枝干, 此时还早,也不是很热,三人带着各自的丫鬟, 慢慢悠悠的向前溜达。 蒋姝笑吟吟问, 初夏,过了这海棠花圃,就是袁府的西园了吧? 对啊, 不过那边也没什么好看的,我大哥的书房,修在澄心湖的湖心岛上,弄的别人都不敢往那边凑, 他们的园子也不如我们东府花木繁盛。我爹在世时,花重金买了好多稀有苗木, 你们来的也不是时候,如今秋季只能看看荷花菊花了, 若是春天,那才是百花争艳。 蒋姝的眼睛灵活的四处张望, 一扫在嫡母面前的呆滞, 怎么袁家哥哥把自己的书房修在了花园里?我爹的书房戒备森严,从不许人靠近, 那岂不是孟春姐姐连个花园子都逛不成了? -- 第75页 她每来到袁家, 必定三句话不离袁文清, 不离西府诸人,心里打的主意再清楚不过了。袁初夏心里十分不屑,暗道你个丫头生的庶女,也敢打我大哥的主意? 她也不点破,毕竟蒋姝是客,且这位都督府的大小姐肯如此哄着她说话,初夏心里也颇为受用。大姐姐是操心的命,那边一家子的杂七杂八事情要她管着,哪有功夫逛花园。 蒋姝恭维她道:要我说还是初夏你过的惬意。咱们闺阁中的女子那么要强做什么?不过,孟春姐姐要入宫了,如今袁家哥哥岂不是连个管家之人都没了。 袁初夏并不赞同她的话,主持中馈,当家作主,是每个嫡女自小便接受的教育,初夏也是一样,不过这一点上,蒋家两姐妹跟她比起来可是大大不如了。她见年纪小的蒋妤跟在后面默不作声,转移了话题,问:三小姐,上次听说你姨娘病了,可大好了? 蒋妤一脸愁容,我整日在母亲房中服侍,姨娘那边我也不大清楚。 蒋姝听了带了几分讥笑,道:我倒是前日遇到了宋姨娘,跟三妹一个样子,都愁眉不展,一脸苦相。要我说何必呢,不就是爹又收了个外室,宋姨娘也放在心上? 袁初夏之所以跟蒋姝交好,很大原因便是她最喜欢说些八卦异闻,消息也灵通,也不知她是从哪打听来的。 听了蒋姝的话,初夏瞪起一双杏眼,蒋都督又纳了小星?从以往蒋姝跟她闲谈,讲过姨娘,没十个也有八个了。 什么呀!蒋姝嗔怪道:那女子是凝萃阁的,这种卑贱的身份怎么能进我们都督府,不过就是安置在外宅,随便赏她口饭吃罢了。 凝萃阁?那是袁初夏虽然不知道凝萃阁是什么地方,可看蒋姝预说还休的样子也就明白了三分。不由脸上一红,二小姐,你怎么说起话来也没个遮拦,自个爹爹也敢非议。 蒋姝亲热的揽住初夏,我这不就是把你当了亲姐妹,才说给你听么,当着别人我可从来不嚼舌头。她又回头恐吓自己妹子,阿妤,你可不许瞎说,母亲知道了,没你的好果子。 蒋姝的亲娘是蒋夫人陪嫁的丫鬟,蒋夫人因比自家老爷年纪大了好几岁,为了拢住蒋天南的心,早年就把娘家陪嫁来的四个丫鬟都给了蒋天南。四人中唯有蒋姝的亲娘生养了,故此她们母女在蒋夫人身边也最得脸。蒋妤对二姐既怕又烦,可的确不敢惹她。 二姐放心,我跟谁都不会说的。 蒋姝点点头,她可不是怕蒋妤嚼舌头,她是要把话铺垫好。其实,要说家风醇厚,守礼自持,满澶州城也就是袁家哥哥了。她情真意切地对初夏夸道。 人家都说袁家哥哥对先袁夫人念念不忘,这些年也未续弦,就是我母亲都时常夸赞,我听了也心里好生钦佩。若是以后我能有这样情深意重的夫君,真是死也无憾了。 她一个未嫁的姑娘,始终在这些话上打转,袁初夏有些瞧不上。打断道:我也猜不透大哥的心思。算了,咱们不说他了,继续逛园子。 蒋姝心里有些遗憾,袁初夏虽然是个七情上面,动则就耍小脾气的人,可在袁文清这事上,还是很谨慎。她问三五次,才能从初夏口中打探出三言两语,也不知是她不知道,还是不敢说。 说起来蒋姝心里,是真正羡慕袁初夏的,一个妾室生的,母亲能扶正,她自个也被袁家和方氏精心养大,怎么她就没这般好运气。何况袁家男子又都那么能干,也不爱寻花问柳,也不纳妾养外室,若是能嫁入这样的人家,她做梦都能笑醒了。 她想着,自己是都督府的小姐,虽然她是庶出,但袁文清也是续弦,她爹是澶州官最大的,袁文清是澶州最有钱的,权钱两合,多好的事儿,便是与两家也是有些好处的。 这样想着,她愈加坚定了决心,自己要好好应承方氏和袁初夏;说不定哪一日,好运头就落到自己头上了。 几人转了个弯,前面传来欢快的笑声。 咦!那是袁家少爷吧?蒋姝眼睛一亮。 袁初夏也看到了,湖岸边,火娃笑呵呵的在跟什么人说话。她紧走几步大声招呼着,火娃,你离湖边远些,小心掉下去。 火娃被她吓了一跳,三步两步跑进了一个女子的怀里,这才回头看了眼,嘟着嘴:小姑姑,你吓着火娃了。 抱住他的女子正是覃竹。 今日一早,还未等覃竹收拾停当,袁孟春贴身丫鬟红菱,亲自带着袁家的马车,来小院里接她。 到了袁府,见了孟春,覃竹抱怨,你们也来的太早了。 袁孟春笑着拍了拍她的脸,懒丫头,你是见我一次少一次的,我就是怕你睡过了头,才特地让人赶早去接你。 其实覃竹明白,那日她拒绝了袁文清,袁文清也拒绝了他,孟春怕她尴尬不肯登门,故而叫人亲自来接。这份真挚让覃竹很是感动。 两个人都没再提起旧事,覃竹拿出对和田玉的梳篦 ,这是我娘留下的,只是你也晓得我,哪里会用这个,给你添妆。 袁孟春接过来,见那和田玉都雕刻成蝴蝶双飞的图样,触手温润,显然不是凡品,她心中高兴,谢了再三。 -- 第76页 今日男宾都簇拥着顺王在西园,女眷则跟着方氏在东园,两边的人都来请示,孟春忙的脚不沾地,覃竹牵起火娃,你快去忙吧,今日我就陪着火娃。 火娃欢天喜地的拉着她去花园扑蝴蝶,这才遇到了初夏和蒋家姐妹。 火娃过来规规矩矩给初夏问安,蒋姝笑眯眯的道:这就火娃把,可真是个懂事的好孩子。我是你蒋家姑姑。 火娃在外人面前便有些怯意,看了眼覃竹,覃竹对他微笑点头,他安心了几分,一板一眼地给蒋姝和蒋妤姐妹见礼,蒋姑姑,我叫袁舒阳。 火娃是他的小名,只有至亲之人才能唤。 覃竹也笑着跟她们见礼,虽然不大投缘,好歹也都认识的,初夏和蒋妤给她回礼,蒋姝却没吱声。 覃竹也不介意,笑问初夏:你这是要去西园么? 初夏摇了摇头, 不去,那边今日都是男宾贵客,我们就在花园里逛逛,是因看到火娃我才过来的。 蒋姝伸手拉了火娃,火娃,刚才蒋姑姑过来时,看到假山上有七彩尾巴的锦鸡,蒋姑姑带你去玩吧。 火娃却抽出手来,摇了摇头,大姑姑让我跟着竹子姑姑。 蒋姝见他不肯来,又逗着他,你小姑姑也跟我们一起去看锦鸡,还有孔雀,小兔子 火娃干脆跑回覃竹身边,靠在覃竹身上:我不去,我跟着竹子姑姑。 蒋姝的脸色就有些尴尬。 袁初夏没耐性,二也是怕担责任,从来不往火娃身边凑。见火娃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对着蒋姝,她打着圆场,二小姐,你不是说要逛花园,这孩子可没耐心陪你逛,让他自己玩吧。 覃竹也笑了,是阿,你们自在些,我看着火娃便好。 火娃上前拉住覃竹的手就往前走,嘴里还嘟囔着,去看锦鸡,孔雀,还有小兔子。 原来他只是不想跟蒋姝去,覃竹带着火娃走了。 初夏埋怨,你真是的,做什么拉着火娃,他是我大哥的心尖儿,西边的小祖宗,我娘都轻易不敢伸手抱他,这孩子身娇体弱,最不好带了。出了差错怎么办? 三小姐蒋妤胆子小,忙点头称是,那是要谨慎些得好,别好心办了坏事,既然他愿意跟着覃姑娘,咱们就别沾手了。 蒋姝看着覃竹的背影,脸上变色,听蒋妤这样说,瞪了她一眼,你知道什么呀,就是跟着覃竹才不妥。 袁初夏听她说的没头没脑,奇道:怎么不妥,我大哥这个宝贝儿子从小就跟阿竹亲,她也有耐心陪着玩,我大姐还满心想着让阿竹当我大嫂呢,不过我看这些年,我大哥和阿竹对这事都不怎么上心了。 蒋姝走到近前,一副大惊小怪的样子,原来你还不知道阿,那覃竹可不是什么好人。 初夏虽然跟覃竹不亲厚,但好歹也是一起读书习字,她又是今日的主人,听了这话就有些不悦,你越说越没章法了。阿竹又怎么得罪了你? 蒋姝眉毛鼻子拧到了一起,她哥哥覃何衣,盗取了朝廷拨给咱们澶州修海塘的三十万两官银,如今案发了,经被下了大狱。偷盗官银是杀头的大罪,我还纳闷你们家怎么把她也请来了,原来你们还不知道这事。 作者有话说: 作为一个强迫症作者,发现周四更新了2998个字,少了一朵小红花,好桑心,决定周日加更一次。呜呜呜~ 第43章 小秘密 什么?袁初夏大惊。 覃竹虽然不是官家女子, 可渔帮在澶州地界名声响亮,口碑甚好,尤其覃何衣带着人修海塘, 澶州百姓谁不夸赞一句渔帮好汉,否则袁家大老太爷怎么会与覃渡交好。 可现在怎会覃何衣犯了大罪?蒋姝见初夏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 便有几分得意洋洋,愈加说起细节来。 说是抓捕他归案时,渔帮纠众拘捕, 拦着我爹派去的官兵不让走, 差点动起手来。蒋姝绘声绘色的讲道。 我爹这几日愁眉不展,那日,母亲让我给爹送败火的梨汁, 我走到他书门前,听爹爹大骂一个属下,骂他怎么如此软骨头,为何不当场正法了覃何衣, 堂堂澶州都督府的副将,被一群泥腿子围住叫骂, 真是丢脸丢到家了。 初夏听的满腹生疑,连蒋妤都有几分不信, 二姐,你说的可是真的?我看覃竹跟平日里也没什么两样, 若是出了这么大的事, 她怎么还会高高兴兴来赴宴? 蒋姝见自己妹妹都不信,便有些不悦, 人家可不像咱们官家女儿, 都是端正律己, 实心实意的人。她是个混江湖开小店的,可想而知打交道的都是些什么人物。你看她脸上笑嘻嘻,心里还不知打什么算盘呢。 初夏愣愣地看着覃竹远去的方向,心里乱糟糟的,她也从小不喜欢覃竹,不过是因为覃竹分走了父亲、兄长和姐姐的关爱。覃竹没能嫁到袁家,她还偷偷高兴了一阵,可她没想过渔帮竟然犯了案子,覃竹成了罪犯的亲眷。 蒋姝意有所指。二小姐,你可别以为这几年她对你哥不上心。不上心做什么时常来勾着火娃,不就是为了在你家落个贤良的好印象。我瞧她图谋的便是你哥和你们袁家这份家业。你可得提醒袁哥哥,别被她赖上了,你们府上也别被覃何衣牵连进去。 -- 第77页 --- 另一边,火娃急匆匆拉着覃竹去看孔雀和锦鸡。覃竹跟着他在后面跑,伺候火娃的嬷嬷连声劝。 覃姑娘,大少爷,你们慢些呀,仔细脚下,看跑的满头满身都是汗,等下风一吹,要着凉的。 覃竹一直都认为,孟春是个实实在在的好姑姑,可把火娃看的太紧,这孩子体弱,正该多晒晒太阳,多跑动锻炼一番,袁家上上下下却都把火娃当成个瓷娃娃。 说来火娃喜欢覃竹,除了自小相熟外,也是因着竹子姑姑不像自家姑姑,处处管着,样样不让他动。在他心里,竹子姑姑是个极好的玩伴,就是跟他讲道理时都能说得比别人有趣些。 火娃哪肯听嬷嬷的话,一路催促着,快快,锦鸡、孔雀就飞了。他们围着假山转了两圈,也没见到锦鸡和孔雀。火娃就嘟起了嘴巴,都飞了。 嬷嬷追得气喘吁吁,见他们终于停住脚步,伸手抹了把额头的汗。 大少爷,定是蒋小姐看错了。那些锦鸡、孔雀都还关着,今日府里有贵客,是怕一时看不住,惊扰了客人。 火娃垂头丧气,嘴里嘟囔着,都是你,跑的慢。可说话也有些喘了。覃竹打量四周,旁边有个小凉亭子,她蹲下身子对火娃道:火娃,姑姑快累死了,跑不动了,能歇歇么。 火娃的懂事的指了指那小凉亭,去那边歇歇。覃竹嫣然一笑, 就听火娃的。 进了小凉亭,嬷嬷赶紧掏出帕子铺在石凳上,又亲手把火娃抱了上去,覃竹暗自摇头,可也没说什么。火娃累的不轻,却伸手拉覃竹:姑姑快坐下歇歇。孩子也知道好强,却不肯承认自己累了。 覃竹笑眯眯的坐在火娃身旁,见他的小脸红扑扑的,额头微微一层细汗,掏出帕子给他按了按额角。伸手探在后背摸了摸,果然有些汗湿了。 嬷嬷虽然不敢抱怨覃竹,还是道:大少爷,咱们回去吧,嬷嬷给你换件衣裳。就换前日大小姐新给您做的绣了小老虎的新衣服。 还没看见锦鸡和孔雀呢。火娃兴趣正浓,怎么肯跟嬷嬷回去。 嬷嬷无奈看着覃竹,覃姑娘,您劝劝呀。 覃竹笑道:他正在兴头上,哪里劝得住,要不你回去把衣服取来吧。 若是换了别人,嬷嬷是无论如何也不肯放心的,不过覃竹时常带着火娃,是个大爷都信重的人。嬷嬷陪笑道:那就辛苦您看着大少爷,可别走远了,我去取了衣服就来。 她留下两个丫鬟跟着,自己回去取衣服,火娃和覃竹在凉亭里等着。假山地势高,凉亭上又有了遮阴,覃竹怕火娃觉得冷,把他抱在怀里。火娃在她肩膀上蹭了蹭,小声问:竹子姑姑,你冷了么? 覃竹笑了:有点冷,火娃冷不冷? 火娃不冷,大姑姑给我做的新兜兜。说着他撩起衣襟,里面是个崭新的杏色锦缎肚兜,四圈绣着胖乎乎的大红鲤鱼,中间一团福字,绣工精细,锦缎上隐隐浮动着润泽的光,显是用料名贵,费了不少功夫。 覃竹忙把他的衣服理好,盖住他圆滚滚的小肚子,笑问:大姑姑又给你做新衣服了? 火娃忙不迭的点头,一脸炫耀的样子:做了好多。他伸开小胳膊画了个圈,比划着,好多好多,可漂亮了,够火娃穿好久。 覃竹心里有些感动,孟春即将离家,临走时放心不下火娃,竞是给他准备了几年的四季衣服。 大姑姑待你可真好。 火娃眨着亮晶晶的圆眼睛点头,想了想,又把头贴在覃竹耳边,竹子姑姑,大姑姑是不是,要走了? 覃竹摸了摸火娃的头,火娃问过大姑姑没? 火娃摇摇头,脸上有了些犹豫,他扭头对两个小丫鬟吩咐,你们俩,别听我跟竹子姑姑说话。 两个丫鬟听惯了火娃和覃竹颠三倒四的说话,又见他吩咐的郑重其事,笑了应是,都站到了凉亭外的树荫下等着。 火娃见她们走远,这才带了几分忐忑,火娃不敢问,黑黑的,大姑姑哭来着,好几回,火娃偷偷看的,可伤心了。 原来这孩子心里一直有疑问,可是无论袁文清,还是袁孟春,都没觉得,要把这件事解释给火娃听。 覃竹叹了口,没吱声。火娃细声细气的问:大姑姑为什么哭呢? 大姑姑心里舍不得火娃。 火娃也舍不得大姑姑。竹子姑姑,能不能让大姑姑别走。 覃竹无奈的摇了摇头。大姑姑还有自己的日子要过,也不能永远陪着火娃是不是? 那还能,回来看火娃么?火娃说着,眼睛里已经蓄满了泪水。 很难了,覃竹心里微酸,可是不能这么说,会的,她安慰火娃。 火娃摇摇头,也学着覃竹,叹了口气,嬷嬷说,娘亲回来看火娃,嬷嬷骗人。 覃竹眼圈一红,当年她也问过娘亲还会不会回来,终究是孩子话。 火娃不满周岁,母亲就病故了,按理说对自己娘亲已经没了印象,尽管如此,每当看到别的孩子有娘亲,他也就不免要问问自己的娘亲去哪了,可惜再也见不到了。 -- 第78页 覃竹摸了摸他的头,语重心长道:大姑姑要嫁人,火娃也要长大,这些都是顺理成章的事。不过等火娃长大了,可以去看她,她若见了火娃乖乖听话,也肯好好吃饭,也会认真读书,变成个有本事的人,一定特别高兴。 火娃蔫蔫的把头靠在覃竹的胳膊上,那得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啊? 很快呀,一眨眼就长大了。覃竹不想让他伤心,故意把话题扯得远了。到时候,竹子姑姑和你大姑姑就都变成老太婆了,有了皱纹,没了牙齿,走路也走不动了。 火娃眨着眼睛,似乎想象不出花一般好看的姑姑们变成老太婆的样子,覃竹又道:还有你爹爹,会弯腰驼背,长出白胡子。 她捻了捻自己的下巴,好像那里长出了白胡子,粗声粗气的学着老头子的声音:火娃呀,爹爹累了,你来背着爹爹吧。 火娃破涕为笑,爹爹才不会长白胡子。 覃竹见他总算不再难过,继续逗趣,你这臭小子,爹爹从小就抱你,如今让你背着爹爹,你还推三阻四的。看我不打你的屁股。 火娃咯咯咯的笑了起来。爹爹才不打屁股,爹爹最好了。 笑了一阵,覃竹对火娃正色,你大姑姑就要走了,你以后要好好的听爹爹的话,好好吃饭、好好读书,别让你爹爹操心,也别让大姑姑记挂你,好不好? 火娃乖乖的点了点头,覃竹想了想又道:还有,不许半夜不睡觉,到处看热闹。尤其不许跑出去,若是去哪,定要带着嬷嬷。 这回火娃答应的就没那么痛快了,支吾了一阵,他耍赖道,火娃没跑出去,就院子里。 覃竹惊奇的看着他,你不是怕黑黑么,你真的半夜里在院子里乱逛了? 火娃忙扭开脸,指着远处,大声喊,你看,嬷嬷回来了。 咦,你这小不点,还学会故左右而言他了。覃竹伸手捧住火娃的小脸蛋,把他的小脑袋瓜板过来,告诉姑姑,你是不是半夜偷偷跑出去了? 火娃捂着嘴,不好意思的偷笑,就一次,嬷嬷去茅厕,别告诉爹爹和大姑姑。 覃竹也笑了,居然胆子大了,你跑去了何处?都看了什么热闹? 火娃神秘兮兮的凑在覃竹耳边,就在院子里嘛,看见爹爹钻倒地底下。 作者有话说: 作为一个强迫症作者,发现周四更新了2998个字,少了一朵小红花,心,决定周日加更一张。呜呜呜~ 第44章 大肚瓶 覃竹一愣, 从火娃的只言片语中,她隐隐听出了些不同寻常。 你爹爹?钻进 地底下。火娃有些急,扑通一下从石凳上跳到地面, 跺了跺脚,又在自己脚下那块比划着。就在花肚瓶的地底下。 覃竹心中一动。 火娃口中的花肚瓶她知道, 是袁家正房堂屋门口一个掐丝珐琅的大肚子花瓶,通体西番莲花纹,纹饰繁缛丰富, 因用铜胎, 可想而知特别重。 那瓶子覃竹初来袁家时就放在堂屋里。她还记得从前问过袁孟春,你家素来喜欢用淡雅之物,怎么在摆了个如此华丽炫目的大瓶子。 袁孟春解释, 说这东西从自己记事起就在,估摸是哪位老祖宗心爱之物,摆久了,大伙也看得习惯了, 倒不觉得突兀。 为什么火娃说袁文清钻进瓶子的地底下?难不成下面有密室? 覃竹蹙眉沉思时,回去取衣裳的嬷嬷已气喘吁吁的赶回来了。见她们好好地坐在凉亭里说话, 松了口气,扬了扬手里一件水绿的小褂子:大少爷, 让奴婢给您换件衣服。 覃竹不再多言,火娃也机灵的不再多说, 还故意对覃竹挤眼睛, 仿佛在说,这是咱们俩之间的小秘密。 覃竹笑着解开火娃身上的褂子, 把新褂子披在他肩头, 这才脱下身上那件, 然后迅速地把衣衫系好,拍了拍他肉乎乎的小肚子穿好了,真好看。 火娃高兴地拉着她的手,再去找锦鸡,找孔雀。 嬷嬷扶额,大少爷,您已经跑了一上午,不累么,眼看着快晌午了,咱们回去吃午饭,睡午觉,等睡醒了,再来找锦鸡、孔雀,好不好? 火娃不累。 那覃姑娘也会累的啊。这位嬷嬷也大概摸到了些哄他的门路。 哪知道火娃却又有一套自己的逻辑,倒不是那么好哄的,他回头问覃竹,姑姑累么?你不是跟火娃一样,歇了好一会了? 覃竹笑了起来,姑姑现在不很累,还可以陪着火娃爬一次这假山,不过若是山上还是没有锦鸡、孔雀,姑姑就很累了,那时候咱们就去吃饭好不好? 火娃点点头,再爬一次。 再爬一次,自然还是没有锦鸡孔雀,火娃虽然有些恋恋不舍,也还是听话的牵着覃竹的手回了正房。 女眷的酒席摆在东园方氏太夫人那边,孟春亲自过来接覃竹,覃竹却推辞,我如今的境况,倒不是很适合在伯母和一众官家夫人面前露面了。 袁孟春心中有数,覃何衣被捕入狱,其他人或许还不得知,这些官眷指不定就从自家丈夫父亲那里得了消息。与其一桌吃饭让覃竹尴尬,还不如不见让覃竹自在些。 -- 第79页 她满心抱歉,阿竹,真是对不住你,我原本想着能好好跟你聚一日的。 覃竹笑呵呵的,你怎么跟我生分起来了,你只管去招待客人,我就在这陪着火娃吃午饭、睡午觉。我正求之不得呢。 火娃也高兴的喊着,陪火娃。 孟春对火娃笑,是啊,今日可称了你的心意了,没人管束你,倒是有人陪着你玩。 火娃嘻嘻的笑着,孟春吩咐让人单在这边摆了一桌,又再三叮嘱了一番,这才急匆匆去了东园。 吃饭的时候,嬷嬷上来喂饭,火娃只顾跟覃竹说话,半天还没咽下去一口,覃竹见嬷嬷恨不得亲自替火娃把饭嚼碎了,颇有些不以为然。你让他自己吃就好了。 嬷嬷陪着笑,大少爷还小呢。 火娃却兴高采烈的,自己吃,自己吃。然后抓过嬷嬷手中的调羹,大口大口吃了起来。 你看,这不是吃的很好么,覃竹说着挑起大拇指,火娃好厉害。 火娃得了夸讲,带几分洋洋得意,就吃的更痛快了,只是不免脸上身上撒的都是饭粒。 嬷嬷眼巴巴看着那新做的衣服,又不敢驳了覃竹的面子,只拿着帕子在一旁晃来晃去,等着火娃吃完,赶紧冲上来给他擦脸擦手。 覃竹深以为小孩子就该养的皮实些。渔帮书院的鱼蛋胖圆和小泥鳅,一大群孩子从来都是自己动手吃饭,壮着呢。 看着火娃吃光了碗里最后一粒米,覃竹高兴的拍起了巴掌,姑姑上回教给你的,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咱们火娃已经知道了。 姑姑说,不剩饭。 等会咱们消消食,睡个午觉,火娃就是这世上最乖的好孩子了。 这一大一小,说说笑笑,连嬷嬷都佩服,覃姑娘总是能不动声色的就让火娃乖乖听话。 吃过饭,在院子的葡萄藤下逛了会,火娃渐渐有些打瞌睡了。往日这个时辰便是他午睡之时,覃竹抱着他放在床上,轻轻拍着,翻了个身,火娃沉沉睡去。 --- 午后的天气有些热,往日火娃睡着,嬷嬷也会靠在榻旁,一边守着火娃,一边偷偷打个瞌睡。今日覃竹在此,她就不敢了,瞪着两眼只是打哈欠。 覃竹笑了笑,小声道:你在这看着吧,我去文清大哥那边找本书看,等他醒了我再过来。 嬷嬷求之不得,奴婢叫个丫鬟伺候着您。 不用,我自己又不是不认路。说着,轻手轻脚的从火娃房中出来了。 屋外静悄悄的,院子里草木葱郁,屋角一块小小的莲池,水莲静静绽放,连风吹过都是轻轻的。 今日因有宴客,袁府的仆从们大多都在前院,覃竹想着火娃的话,不由自主就往上房走来。 袁文清父子早先都住上房,还是因为火娃早晚都跟大姑姑在一起,为了孟春进出方便,才特地给火娃单拨了个院子,可是父子俩又不想离得太远,是以两个小院紧挨着。 上房门口坐着个看屋子的丫头,长得细眉细眼,白白净净,手里摆弄着个九连环打发时间。见覃竹过来,忙起身施礼,笑吟吟道:覃姑娘来了?我们大爷在前院招待客人呢。 嗯,我知道,你叫 奴婢是木香。 对了,我记得了。覃竹对她笑得和煦。我等着火娃睡午觉,怪没意思的,来你们这屋找本书打发时间。 覃竹往日跟着袁孟春,或是带着火娃,时常在正房各个屋子里穿梭,从来也没人想到要拦她,都知道这位覃姑娘同自家三个主子亲厚。 木香把覃竹往里让,进了堂屋,盈门一架紫檀山水屏风,影影绰绰是寒江独钓的图样,屏风旁就放着那个花纹格外繁复的纯铜胎掐丝珐琅大花瓶。 覃竹不动声色的跟着木香往里走,听她笑道:大爷的书都在澄心湖的书房里,这边倒也有几本,都是拿来哄大少爷玩的。不知姑娘要看什么,只是奴婢也不识字。 袁文清的丫鬟不识字,倒是覃竹不曾想到的。她点点头,也好,我自己看看,在哪呢? 木香领着她转过屏风,里面是个很雅致的小厅,临窗口摆着一张书案,后面放了把花梨木交椅,桌上有笔墨纸砚,还放了盆文竹,桌角摞着几本薄薄的册子,上面压着块砚台。窗户开着,微风轻拂,文竹在风中微微摇摆,好一处清幽所在。 木香一指,覃姑娘,都在这。 覃竹上前看了看,竟然是几本画了小猪小狗的儿童启蒙读物,虽然画的都是些极简单的图案,绘画之人却用了工笔,细细的线条下,小动物栩栩如生,可见绘图人是个心细如发,耐心十足的人。 覃竹哈哈一笑,居然还有这个,我都不知道呢。 木香也笑了,大爷闲着无事时自己画的。 覃竹抿着嘴,文清大哥可真是个慈父。她随手拿起一本,翻了起来。见木香在一旁盯着,轻咳了一声。 木香忙道:我去给您倒茶,您稍等。说着行了个礼,转身出去了。 覃竹看着她的背影,把一本册子塞在怀中,快步走到堂屋的珐琅花瓶前。 -- 第80页 这大肚瓶足有一人高,她伸手推了推,纹丝不动,她又双手扶住花瓶试图左右转动,瓶子如同生根了一般。 火娃说,袁文清钻进了花瓶底下,这么重的花瓶,莫说覃竹搬不动,就是袁文清这样的成年男子,只怕也需三四个人才能抬得起。 莫非有什么机关?她围着瓶子转了两圈,着实看不出破绽。屋外有脚步声,是木香回来了,覃竹拿着册子出了房门。 木香端着托盘,上面放着个青花瓷提梁茶壶,同色的茶盅,快步迎了过来,见覃竹往外走,笑问:您这就挑好了? 覃竹扬了扬手里的书,就这本吧,让我也学学工笔画,等会我给你送回来。 您略坐坐,喝杯茶再走吧。木香十分周到的挽留。 不喝了,省的火娃醒来找不到我。你看着门户吧,你们这院人太少了。 可不是,大爷爱清净,用惯了的就是那么几个人,今日有贵客,其他人都在前面安排了差事,只留下我守屋子了,那您慢走。木香把覃竹送了出来。 出了院门,覃竹心里有些鄙视自己。 袁家是百年世家,就算建个密室,藏些金玉珍玩也是情理之中。火娃一句没头没脑的玩笑话,勾起了她的好奇之心,竟然学着那些蠢贼,登门入室,窥探袁家隐私,实在有些失之光明磊落。 一面想,她一面往前走,在葡萄架下找了个阴凉的地方坐下,心不在焉的翻起画册来。身旁偶有袁家下人路过,都放轻脚步,也不过来打扰她。 覃竹的心思全然不在画册上。顺王、周珩、蒋天南等一众人,今日都在袁府,不过他们在前院,自己若是贸然过去也不妥。何况今日是践行宴,他们也只会说些一路顺风,风花雪月的话。 袁文清已经拒绝了她的求助,那么她得想法子去见周珩,问问周大人究竟是打的什么算盘。袁家她熟悉的很,要混进前厅也不难,难得是怎么能跟周珩单独谈几句,只能见机行事。 想到这里,她就坐不住了,看看日头,估摸火娃还会睡一阵,她站起身往外走,打算找个机会混进前院去。 出来时,路过正房门口,地上一个亮晶晶的东西在日光下闪动,覃竹眼尖,捡起来一看,正是木香刚才坐在这摆弄着的九连环。门口却没人,也不知木香去哪了。 真是个马虎的丫头。她笑了笑,推开门轻唤了声,木香? 没人应她,覃竹便往里走,打算把画册也放回堂屋的书桌上,哪知推开堂屋的门,正瞧见木香坐在地上,背靠着那大肚瓶,头软软的垂下来。 木香? 覃竹吃了一惊,两步走到木香身边,轻轻推她一下,木香软倒在地,白白净净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失去神采的双眼半睁半闭,嘴角渗出鲜血,竟是死了。 覃竹惊恐地后退两步,就要喊人,便是这一瞬间,她眼角瞥见门后一个人影,轻烟一般窜倒了自己身后。还没等她出声,那人铁箍一样的大手掐在了她的脖子上。 第45章 找账册 别出声, 否则掐死你!身后之人恶狠狠地威胁道。 覃竹被他扼得几乎窒息,一面挣扎,一面拼命去掰开扼住脖子的手。那人略微松了些, 覃竹哆里哆嗦的道,别别掐, 不喊。 身后人低声问道:袁文清的账册藏在哪? 覃竹大口大口的喘息着,喉咙里火辣辣地疼,什么, 什么账册? 别跟我装糊涂, 否则她就是你的榜样。身后人抬脚踢在木香身上。 覃竹心中明白了几分。他不知来偷什么账册,刚才逼问木香无果,心狠手辣的杀人灭口, 却正巧被她撞见,把她也当作了袁文清的丫头。 账册,账册她的心里飞快的想着主意。 怎么办?她不知什么账册。可若说不知,那人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将她置于死地。 放, 放了我,别杀我我带你去找账册。覃竹声音打着颤。 那人声音一窒, 明显听得出紧张,在哪? 覃竹眼睛在屋里一扫, 指了里面窗口旁的书案,就在那 书案早已被来人翻了个遍, 自然一无所获。听覃竹这样说, 他又把手收紧了几分,阴测测的声音在耳边回荡, 小贱人, 敢骗我, 我已经把这里搜了个遍。 覃竹拍着他的手背,示意他放松些,暗格,那里有,有暗格。 在哪?那人心中一喜,又见覃竹一副贪生怕死的样子,伸手推了她一把。去给我找出来。 覃竹一个踉跄,脱离了魔掌。找,我去找,就在那她大口喘着气,揉着脖子,迈步往窗前的书案走。 走到近前,覃竹忽然回身,掏出怀里的画册,在手中一扬,给你,你要的账册! 她把手中的书狠狠朝对方脸上砸去,然后两步窜到窗前,双手一撑窗沿,从窗口翻了出去。 那人吃了一惊,侧脸一闪,书落在地上,他也顾不得追覃竹,忙上前弯腰捡起地上的书。翻了两页,一张憨态可掬的猪头赫然纸上,对他欲说还休的笑着。他心头大怒,骂了句贱人,杀机再起。 -- 第81页 覃竹从窗口翻了出来,幸而窗子不高,可她今日来做客,穿了件麻烦的长裙,磕磕绊绊的在窗外摔了个狗啃屎。还没等开口叫救命,又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有人一把将她夹在怀中,几个起落,在角落的花木丛和奇石怪岩中隐去行迹。 这人动作敏捷的像个狸猫,覃竹被他锢在怀里,捂住嘴巴,情急之中张口就咬,好似口感不对,原来他手上包着厚厚的白棉布。挣扎中覃竹想起往日吴有钱和姜九哥教书院的孩子们防身之术。她曲肘向后,猛撞对方胸口。 二人贴的太紧,挟持她的人一时不妨,挨了一肘,闷哼一声。 覃竹一招得手,那些防身的招式仿佛长了腿,瞬间都跑回她的脑海中,什么插鼻孔,撩下阴,掐大腿根,招招都要命。她毫不犹豫的把手往对方身下探了出去。 对方估计吓了一跳,一把按住她的手,贴在她耳边,别动,是我。 覃竹一僵,不动了。按住她的人,是周珩。 两人低俯身子,片刻功夫,窗口探出一张平淡无奇的脸,目光警惕地扫视一番,似乎没料到覃竹动作如此敏捷,他不过捡起书来翻了几页,覃竹跳窗而出,已不见了踪影。 他并未追出来,看了会,从窗口离开了。屋子里一阵轻微的声音,不知在忙活什么,足有一刻钟,终于归于沉寂。 周珩侧耳听着,放开覃竹,他走了。 覃竹的身子早就僵硬了,听了这话,一口气松懈下来,瘫软在地上。周珩拧着眉头问,你怎么会在这? 你怎么在这?二人几乎异口同声。覃竹的嗓子疼的如同火烧一般,被那人重手掐地声音都嘶哑了。 我来赴宴。周珩打量着她细白的脖子上淤青的痕迹,轻声道。 覃竹见他今日穿了件银蓝织锦的长袍,腰中玉带,头上是白玉雕琢的束髻冠,打扮的光鲜之极,还满身酒味,一看便知是刚从欢宴之上出来的。 我是也来赴宴的。覃竹有些不满的看着他。周大人,我是问,你赴宴怎么走到袁家内宅来了? 周珩不答反问:你赴宴又因何跑到袁文清的房中了? 两个人根本鸡同鸭讲,各说各话。 见覃竹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不停揉脖子,周珩问,刚才是怎么回事? 覃竹打了个哆嗦,心里一阵后怕,若不是周珩就在窗外,她这会八成已经成了第二个木香。我也不清楚,大概是个贼,杀了文清大哥的丫环。 周珩神色微变,起身走到窗前往里看了看,然后轻轻一撑窗沿,跳进房中。 哎,你你等等我。覃竹一咬牙,也跟着翻了进来。 屋里很安静,所有的东西都归置在原位,若不是覃竹刚刚在此遇险,绝对不会发觉这房中有异常之处,若说不妥,不知为何屋里有股刺鼻的气味还未散去,让人闻着作呕。 你说刚才的人杀了个丫环?在哪?周珩问。 就在瓶子那。覃竹壮着胆子,领着他转过屏风。咦,刚刚就在这,我还推了她一下。可木香的尸体不见了,那块地上干干净净,没有任何痕迹。 周珩举目往四下看了看,四周没有异常,按理说,来人也不会扛着具尸体离开,倒是堂屋外面的石砖上有一片水痕。今日艳阳高照,这片水痕就显得格外可疑。周珩走过去,脚尖在地面上碾了碾,又蹲下看了看,转身回了堂屋。 人呢?怎么不见了?难道被带走了,那岂不是很容易就被人撞破?覃竹看着周珩,好奇问道。 没了。周珩故作轻松,可看起来,他也有些不自然。 没了是什么意思?覃竹纳闷地看了看屋外空地上那片水痕,脸色有些发青。我听说,有什么化尸水、灼骨粉不会是 周珩显然不想再提起这个话题,别胡思乱想,也不要声张,我来还有事要办。 覃竹的胃里一阵一阵翻滚,扶着花瓶干呕了起来,就在她眼前,一个花季女子被杀了,连尸首都没了虽然周珩避而不谈,可她还是对地上那滩水,生出强烈的不适之感。 周珩开始搜查这间屋子,他动作极其轻快,所有物品以看为主,若觉得可疑,也轻拿轻放,力求可还原成最初的样子。 你找什么?覃竹忍着恶心,哑着嗓子问。 应该是本账册。周珩动作不停,轻声道。很快,他将屋子里各处都搜了一遍。 你也找账册?覃竹愣了。 什么意思?周珩听她的话中有话,回头看他,还有谁在找账册? 覃竹没吱声,心里打着算盘。周珩见她不语,心中略有些不快,时间不多,你若有什么线索尽快说,此地不宜久留,我是借口醉酒才离席的。 你在找证据? 是。 你还会继续查? 当然!周珩的声音已经冷了下来。 那你为何失言,让人捉走了我哥,我们却没有见到你说的人手和物资。 此事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楚。 -- 第82页 你找的账册是什么? 覃竹问地极快,周珩答地也快,可她问到账册,周珩却略顿了顿,似乎心中在考虑是否要把这件事告诉覃竹。我不是说让你别参合这事,回你的小店,做你的小老板去吧。 你把我哥下了大牢,把渔帮坑得好苦,竟然跟我说让我别管?覃竹苦恼的看着他,周珩,周大人,我对你实话实说,你若是不管这案子,我们自会想法子找到证据,到时候我就去京城告御状。 周珩听她如此说,竟然笑了。你又不怕了,刚刚还有人要掐死你。 覃竹的嗓子里咕噜一声,心有余悸的摸了摸脖子,小声道:怕,自然是怕,可这世上,总有些事,怕,也要做。 周珩清俊的脸上露出柔和的笑意,无知者才无畏,明明知道了其中的艰难和危险,还能如此坚定,那才是真正能与他并肩合作的伙伴。此时他觉得,这胆大的姑娘真的很对他的脾气,若是以后不见,说不定他就会遗憾。 你放心,这件事我自有安排,不能硬来,咱们徐徐图之。 他口中说着咱们,可覃竹一脸怀疑,谁跟你是咱们?你不是就要回京了?还说什么徐徐图之。 声东击西、欲擒故纵。周珩言简意赅的道。好了,别在这叙旧了,我是来找他们分赃的账册,既然没有,赶快离开。 你,是怀疑文清大哥?覃竹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不错。周珩坦然点头,我跟你哥也谈过,他们贪墨的银子,时间久远,数额庞大,按理说会有账册。这份账册一定会在一个能制衡全局之人手中,你哥说,在澶州有这个能量的,不是蒋天南,就是袁文清。 覃竹的心中一动,瓶底,密室,账册。可袁文清真的跟他们沆瀣一气?她是信周珩,还是与她相识多年的袁文清。 周珩察言观色,怎么了?有什么不妥?他带了三分关切,此种神情,覃竹昔日在袁文清的脸上也曾见到过。继而,她又想起袁文清决绝的话。 你同渔帮断了干系吧。我帮不了你。是帮不了,又或是不能帮。是为了明哲保身,还是因为早就同流合污?可她又想,清者自清,只需袁家清白,周珩也查不出什么。 覃竹咬了咬嘴唇,轻声道:刚才闯进来那人,也是来找账册的。 周珩心中一震,除了自己还有谁在找账册?他找到了么? 覃竹摇了摇头。 周珩略一沉思,我再想法子吧,此地不能久留,先离开这。他不由自主上前拉住覃竹的胳膊。 等一下。覃竹摇头,她咬着下唇,心中犹豫再三,可终于还是下定决心,望向身旁的珐琅大肚瓶。周大人,你来看看这瓶子,可有什么不妥?有人跟我说,看到文清大哥钻到了这瓶子的地底下。 作者有话说: 亲爱的读者们高冷又沉静地在看文,唠叨的作者继续自言自语。你的嘴在冬天唱歌,直到烤肉上桌,这就是我要的天长地久,大地上的幸福!(今晚撸串时想起的歪诗,来自某个诗人) 吆喝吆喝,作者已完结作品《明珠照青石头》欢迎去关注收藏。 第46章 贼婆子 周珩有些吃惊, 不再多言,细心打量起大肚瓶子来。 很重,搬不动的。覃竹小声提醒。 自然很重, 纯铜胎器,如此巨大的器型, 周珩都不必去试。 他绕着大肚瓶走了一圈,屈指一弹,珰的一声轻响声。他静静听着回音, 略一思索, 又踮起脚往瓶口中看。 这瓶恰好一人来高,比覃竹略高了半尺,比周珩却又挨了三分, 便是这三分,让周珩看出了些门道。 沿着瓶口一圈内壁,铜色光滑明亮,十分干净, 似有人经常抚摸擦拭。照理说,这种纯摆设的瓶子, 腹中空空,经年累月不会有人想着清理内壁, 周珩的手指沿着瓶口细细摸索着。 覃竹好奇的看着他的举动,周大人, 如何? 周珩一只手指竖在唇边, 示意她别做声,摸了一圈, 果然, 让他摸到了些门道。 瓶口的铜胎内, 似有个钩子形状的机窍,扣在个圆环中,周珩示意覃竹后退,然后略一用力,将那钩子从环口中推了出来。 格楞一声轻响,似乎花瓶中有什么在机关被打开一般,覃竹吓了一跳。可外观又并无什么变化。 周珩两手在瓶身上细细摸索,一皱眉,他在瓶身两侧各摸到一条细如发丝的缝隙,因瓶身花纹复杂绚丽,那缝隙隐藏在花纹中,几乎肉眼不可见。 想了想,他向前轻轻一推,小半个瓶身被他推进去了一寸,这小瓶子居然是两半合拢而成的。 覃竹看的目瞪口呆,不禁竖起大拇指赞道,你是怎么发现的? 周珩微微一笑,术业有专攻。 他将陷进去的半个瓶身左右一晃,瓶底似是个滑道,沿着他用力的方向,自动转了半圈,与后半个瓶身摞在一起,原来这瓶子无底,瓶中地面上,露出个黝黑深邃的洞口来,有仅能容一人通过的窄小石阶向下,不知通往何方。 下去看看?覃竹跃跃欲试。 -- 第83页 周珩却伸手拦了她,里面不知通往何处,也不知还有什么机关,咱们也耽搁的太久了。 覃竹却道:文清大哥顾着你那王爷,一时间不会回来的,且他喜欢清净,能进他院子里的下人也极少。 周珩摇头:还是谨慎些,既然知道了关节,我会找机会再来。 覃竹情急,哪有那么多机会,孟春走了,便是连我也不再方便随时进出袁家内宅。说着她扶着大肚瓶,抬腿就要往台阶下面走。 周珩伸手把她捞了回来,这胆大莽撞的丫头,你给我回来 覃竹斜眼看着他,你不敢下去,我自己下去还不成?我还要找到证据救我哥呢。 周珩无语。都这个关口了,就别激将法了。我说了今日不下去,自有我的道理,此时蒋天南、袁文清都在附近,若是惊动了他俩,可就打草惊蛇,前功尽弃了。 其实,覃竹还真是想用激将法的,可周大人一眼就识破了。她只得恋恋不舍的看着周珩将大肚瓶复原。 咱们走。周珩一拉她。 覃竹跟上,临走回头一看,屋里平静如昔,两个手法高妙的大男人把这屋子翻了两遍,竟然看不出任何翻动的痕迹,也不知是不是他们经常干这种鸡鸣狗盗的事;就连地上的那滩水渍都慢慢渗到石砖路面底下,太阳一晒,消于无形了。 覃竹心中一声叹息,跟着周珩出了房门。别走前门,会有人看到。 她引着周珩绕至院落中一处角门。从这出去就是袁府花园,然后沿着湖边,你往南,我往西,你回前院了,我回后宅。 可门上有锁,于是覃竹二话不说,从耳朵上摘下耳环,三下两下把银钩掰直,开始撬锁。 周珩惊诧不已,你居然还会撬锁? 闲着无事时,跟吴有钱学的。覃竹把眼睛凑在锁眼儿上仔细看了看,然后把耳环尖端探锁孔,小心翼翼的拨动着。 周珩深深觉得,以后在覃竹身上发生什么事,他都不会惊异了。他背着手看着覃竹鼓捣门锁,可惜日久不练,手段生疏,拨了半晌锁也没开,周珩忍着笑,覃老板,你学艺不精呀! 覃竹有些不好意思,扬了扬手中的耳环,钩子太软了,不趁手,不信你试试。 周珩伸手接过来,见是个十分精巧的银耳坠,一段竹节上两三片竹叶。他把耳环笼在手中,算了,何必那么麻烦。说完伸手在覃竹腰间一环,足下轻轻点,悄无声息的翻过了墙头。 贴的太近,覃竹就觉得周珩身上淡淡的酒香,在她鼻端萦绕,让她耳根有些发烧,也不知是不是脸红了。 为了掩饰尴尬,她嘴里嘟囔着,我本是大大方方来做客的,怎的又是跳窗又是翻墙,简直像个贼婆子。 周珩忍俊不禁,覃竹白他一眼,笑什么?你堂堂朝廷大官,还不也是又跳窗又翻墙,做了个贼汉子。 周珩揉了揉鼻子,没吱声。 记得不忙的时候,把你的徐徐图之告诉我。覃竹道。 今日晚些时候,我去找你。 贼汉子和贼婆子三言两语定下约会之期,就此告辞。 覃竹拍了拍身上尘土,实则她觉得自己满身都是酒气,是从周珩身上沾来的。转了个弯还没走上两步,就听有人断喝,谁在那? 覃竹吓得一哆嗦,又退了回来,周珩本在她身后,听的声音,脸都黑了三分,出言喝破他俩行迹的,居然是杨行远。 此时就躲不得了,周珩瞪了一眼这莽撞的丫头,硬着头皮率先走了出来。 离着他们几十步远就是澄心湖。湖岸边站着顺王、蒋天南一众人等,似乎袁文清正在指点园林中的风景,他们身后跟着泱泱一群澶州官员和侍卫,周珩心中暗骂杨行远,可脸上不动声色。 杨行远今日担得是护卫之职,眼角撇到角落,有女子的身影一闪而过,他被顺王遇刺闹的也有些紧张,何况还有个女刺客在逃。 袁文清跟他说过,已肃清了园中杂役,此时有女子悄没声的出现在墙角,让他立刻出言示警,实没想到转出来的竟然是他家周大人。 杨行远赶忙躬身施礼,大人怎么是您。 顺王正跟袁文清附庸风雅,说着他自个王府的绿渊潭是如何的巧妙,魏锟文绉绉夸了句碧水东流自此还,几个人忽然听杨行远一声断喝,吓得差点跌进湖里去。 众人回头,这才看到角落里走出来的周珩,似乎身后还有个女子。顺王却拍了拍胸口,放心下来,带着三分笑问道:周珩,怎么宴到一半你就不见了踪影,这是会美人去了么? 袁文清看着覃竹在周珩身后躲躲闪闪,面色一冷。 魏锟带着三分关切,周大人,你这是 周珩没理他,实则周珩也还没想到要如何解释,想不到时他就沉着脸不搭理,总之也没人敢追着他问。于是魏锟又去问袁文清:这位姑娘是您府上的人?问得周珩觉得,魏锟这条舌头甚为惹人生厌。 袁文清一阵犹豫,他不知覃竹怎么跟周珩在此地,可此情此景,他又不便跟顺王等人仔细解释。还未等他说话,蒋天南已经阴沉着脸,冷冷道:王爷,这女子就是前日下了大牢的覃何衣的妹妹。 -- 第84页 观海楼行刺案之后,蒋天南曾在澶州大牢见过覃竹,他带走了佟娘,手下人给了覃竹迎面一鞭子。 众人吃了一惊,怎么周大人跟盗取官银的重犯家属在袁家花园里私会 周珩的心中飞快的想着对策,未等他出言,覃竹看着蒋天南却灵机一动,想起当时佟娘的样子,立刻抽抽嗒嗒哭了出来,周大人,求你法外开恩,放了我哥,只要能救我哥,我,我,我愿 话说得隐约含蓄,再配上她梨花带雨、羞愧难当的表情,任是谁也明白她要说什么了,心中帮她接了下去,我愿以身相许 周珩心中一哂,暗想,也罢,你要演这个戏码,我就陪着吧,总得先把这事糊弄过去。 他脸上三分尴尬,三分不屑,抽身便想走,哪知覃竹手疾眼快,一个飞扑抱住他的大腿,号啕大哭起来。求您放了我哥,我哥是冤枉的! 周珩一脸尴尬的往下撕捋她,可他一只手受了伤,如今还包着,剩下一只手,怎么也扯不动覃竹,只好口中喝道:朝廷自有王法,你再要纠缠,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覃竹像个八抓鱼,抱着周珩一条腿死活不撒手,周珩的脸青了变红,红了变黑,五颜六色的对着杨行远和宋林横眉立目,你们俩死了么? 杨行远随伺周珩四五年,从未见过自家大人如此狼狈,要说机灵还是宋林,听了周珩一声喝,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过来,扯着覃竹往后拖。 覃竹顺势撒了手,哭得满脸都是鼻涕眼泪,心里有些得意,暗想自己于与演技一项上,还是颇有天赋的。 周珩气冲冲甩开众人,往前面去了,顺王的眼睛在覃竹身上打了个转,笑了。这周大人,也不懂个怜香惜玉。本王也累了,园子就逛到这吧。说完他晃着胖大的身子,也走了。 蒋天南阴沉着脸,目光仿佛要吞了覃竹,看了半晌,一语不发,拂袖而去。 袁文清站在原地,若有所思的瞧着覃竹,却并未走过来。他目光中有审视,有惊疑,又有些愤怒,可终究什么也没对覃竹说。 他吩咐自己的贴身常随福生,把她送回内宅,告诉大小姐,好生看顾她。然后快步追着众人走了。 福生期期艾艾的走上前来行了个礼。覃姑娘,小人送您回内宅去找大小姐吧。 覃竹站起身来,擦了把眼泪,擤了擤鼻涕,拍去身上的尘土。我自个认得路。说完也不理福清,自顾回了内院。 第47章 两别离 覃竹回到内宅, 火娃已经醒了,小孩子记性好得很,叽叽咕咕的跟她说着要再去花园。 覃竹对他提起, 刚才爹爹跟客人们都在花园里,若是去了, 要给客人们行礼问安。火娃听了这话又不想去了,只拉着覃竹在院子里蹴鞠,覃竹心思百转, 一边猜测袁家跟此事究竟有无关系, 一边想着没了的木香,情绪明显低落下来。 没一会,袁孟春急急走来。覃竹对她勉强一笑, 客人都散了?既然你回来了,那我便告辞了。 火娃立刻抱住她的腿,姑姑别走,黑黑了再走。 这回不等覃竹说话, 孟春已经拉开火娃,阿竹姑姑还有事, 下回再来看你。火娃撅起了嘴。 覃竹也一番承诺安慰,哄了几句, 火娃依依不舍地把覃竹送到门口。袁孟顾不得让他们告别,拖着覃竹一路往前, 到了自己院子。 她让跟随着的丫环婆子退下, 声音里透着不安。阿竹,你这是怎么了, 刚才福生来对我说, 你找上了京城来的周大人。 覃竹看她的脸色, 急切中有关心,也有失望。 阿竹,若是能帮,哥哥怎么会不肯帮你,那位京城来的周大人,最是麻烦不好惹的一位,你实在不该去招惹他。 覃竹垂了头,对不起,孟春,今日让你和文清大哥丢脸了。可我没法子,文清大哥不肯帮我,蒋都督我也不熟,这位周大人,曾在观海楼同我一个雅间里听过曲子,我想着哪怕还能有一分情面,都要试试。 你,你还想着什么以身相许袁孟春听福生回禀时,简直不可置信。你怎能这样作践自己? 孟春!覃竹也提高了声音,我不过是随口哄哄他的,我不这样说,他怎么肯应承我。她见袁孟春满脸通红,深知自己让孟春失望了,在袁孟春十几年的所接受的礼教中,一个正派的女子说不出这种话来。 覃竹声音一软,孟春,你就要走了,这回或许就是你我今生最后一次相见,你别记得今日的我,就念着以往的我吧。 袁孟春听得心酸,阿竹,我知道你担忧覃帮主,才会失了分寸。周大人马上就要离开澶州回京城了,他帮不了你什么,你可千万莫要上了他的当。 她落下泪来,哥哥也是无奈,我们袁家上下百十口,都指望哥哥。他拒绝了你,委实心里也不好受。 覃竹上前抱住孟春,轻轻拍着她的后背,眼角有泪痕划过,别说了,我懂。孟春姐,祝你此去一路顺遂,从今往后,万事无忧。 她心中暗暗祈祷,希望袁家与澶州官场贪墨之事无关,希望袁文清还能是她昔日心目中,那个温润持重的兄长,希望有朝一日,若是她与袁孟春再相见时,二人还是无话不谈,彼此知心的姐妹。 -- 第85页 -- 夜深人静,灯火阑珊。 覃竹搬了把摇椅,摇着大蒲扇,在自己的小院里晒月亮。晚风习习,吹的人焦躁的心都服帖了几分。 到了二更天,扑通!有人往院子里扔了块小石子。 覃竹打了个哈欠,站起身来准备去开门,墙头人影一闪,周珩施施然跃入院中。 周大人,好好的有门不走,怎么非要做梁上君子?覃竹揶揄。 周珩举目看她这院子,四四方方,两进两出,大门口有影壁墙,二门内的小院里搭起半边葡萄架,葡萄还绿着,藤下摆着石桌石凳大鱼缸。正房厢房都黑漆漆的,只有院子里被月亮照得雪亮。 覃竹穿了件月白衫,刚才正半靠半躺在摇椅上,好不惬意。周珩深觉得,她这种无论什么情形下,都尽量把自己安排地自得其所,舒舒服服的习惯,深得自己的心。 于是周珩也走到石凳旁边坐了下来,你这院子不错,规整清净,不会只有你自个住吧? 覃竹笑了笑,如今鱼蛋和芦花就在厢房,不过我嘱咐过他们,今晚院子里若有什么声音,只当没听到便好,这个小贼原是与我约好的。 周珩听她把自己叫做小贼,微微一笑,也不在意。不是你心中诸多疑惑,请我来的么?见桌上放着茶壶茶碗小点心,他伸手给自己倒了杯茶。 覃竹苦笑,觉得有些荒唐,敢情我若不请,你就打算避而不见的。请问周大人,海塘上支援的人手何在?亏欠大家的工钱什么时候给补上?缺的沙土条石何日才能送到。还有,你应承了我哥让他投案自首,最后却派来澶州都督府的官兵锁拿了,这都是什么道理? 周珩慢悠悠喝了口茶,你想过没有,覃何衣要掀开澶州官场贪腐,为首的是谁,帮手的有多少? 一句话,问出了覃竹的满腹心事,她轻摇着大蒲扇,暗自琢磨着,为首的,如今我能猜得到的便是蒋都督,帮手的恐怕你是怀疑袁家么? 想的简单了。周珩带着几分忧虑道。 东南海防几乎每年都修修补补,从户部拨款,倒澶州都督府派兵押运回东南,再入库、核算、分拨各项用度,换成物资人力,变成每一块石头落在海塘堤岸上,过手的怕不是没有几百人。 覃竹听着就开始头晕,难怪覃何衣说,一点头绪,周大人能想出一百个枝节。 若是我说东南海塘上缺钱少物,硬让魏锟派人手、拨银子,也不是不行。可如此一来,他们就会心有防备,认为我长安镇一行,主要目的不是找银子,而是找他们的麻烦。从今以后,再想找到证据,找回被贪墨的赃款,可就难了。 你的计划是什么?覃竹专注的看着他。 在他们看来,我是来找银子的,找回银子我就可以回京城交差了。何况顺王与我同行,不可能在澶州待得太久。如今,人在暗,我在明,处处制肘,故此我会暂离澶州,让他们安心。 周珩的话只说了一半,还有一半他没说,也是他改变主意,不能等人手物资到达海塘,等覃何衣主动投案的原因。 如今有了件更要命的事,那没有刻印编号的机弩,究竟是从何处流出来的,武库?或是军械所?他必须回去向景安帝禀告,彻查源头,严防死守,绝不能让大梁利器流到敌国去。 还回来么?覃竹问。 自然。 何时? 很快。 覃竹看着他,目光里都是犹豫,我能信你么? 你哥不是说,唯有信我,再无他法。难不成你还真想去京城告御状?周珩微微一笑。 覃竹起身,焦躁地在院子中踱步,你走之后,我哥和云飞白身在大牢,岂不是十分危险? 我会带高澄回京,可我不能带走你哥和云飞白。周珩也站起身来。 覃、云二人必须在蒋天南的控制之下,他才不会起疑心。你哥和云飞白犯得是重罪,既然人犯铁定要在澶州受审问斩,他实不必节外生枝,引得朝廷注意。 覃竹脸白了三分,声音都变了:问斩?你说问斩?她大声质问着。 周珩见她一副着恼的样子,心里不知怎的就想逗逗她,大梁律,从立春至秋分,不得奏决死刑,就算问斩也是秋后,你哥也还能活上个把月。 覃竹咬牙切齿地瞪着他。 周珩这才正色:我会告诉魏锟,此次回京,盗银案和行刺案都会禀明陛下,他需细审,卷宗要送京城给陛下御览,所以魏锟会格外小心。若是还未结案,人犯却在牢房之中出了意外,他就无法交代了。 你是想用魏锟牵制蒋天南? 是,魏锟才来澶州三个月,跟他们并非一路之人。能做上知府,就算不是个能吏,可也是个圆滑老道之人,不会轻易把自己送给蒋天南做垫脚石。何况蒋天南虽然知道这两起案子的结果,却不知覃、云二人的动机,是以还不到他以命相博的时候。 覃竹略松了口气,你说的对,他们那种人,满心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不会明白我哥和云飞白所作所为是为了什么。 -- 第86页 周珩又嘱咐:我此次回京城,也会跟陛下奏明你想的那些情有可原,这期间,万望你不要惹事生非,也别去袁家找什么密室,一切等我回来。 覃竹心里挣扎着,她无力地发觉,从前在渔帮,信任是最简单不过的一件事,只需相视一笑,兄弟们就可以把命都交给你。可在澶州,信任真是让人难以企及的事。 她走到周珩身前,深深看着他,好,我再信你一次。 周珩见她眼中露出决绝之色,知道此时她的心里是多么沉重和忐忑。他伸手摘下自己腰间的短剑,递给覃竹。 多谢你肯信我,这是我的配剑承影,是家师所赠,已形影不离的跟了我十年。在海底,你曾用它救了我的性命,今日我把它留在你身边,我一定会回来取剑,你也保护好自己。 覃竹见他神色郑重,心头一松,双手接过短剑,嘴角噤了一丝微笑,好,我会好好珍藏你的剑,等你回来。 月色如水银泻地,照在两人身上,空气里仿佛有了湿漉漉的情愫,覃竹虽然在笑,可周珩依旧从她身上看到了些伤感和忧郁。 我走了,你保重! 还要跳墙么?覃竹歪着头,看着自己家半高不矮的院墙。 是,有朝一日,我会正大光明的来拜访你。 覃竹对周珩轻轻挥了挥,周大人,慢走,不送。 周珩无声的微笑,脚下使力,飞身越上墙头。他回头望了眼覃竹和她的小院,又是身形一晃,墙头不见了他的踪影,只余两朵不知名的野花在晚风中并肩摇曳。 覃竹把周珩的承影剑举到眼前,喃喃自语。蛟分承影,雁落忘归,的确是把名剑。希望你的主人言而有信,也舍不得丢下你。 覃竹走到大门,又加了道锁,伸了个懒腰,回房睡觉了。 门外巷子口,袁文清孤寂的身影站在暗处,目光沉沉的盯着覃竹的院门。 他已经在此站了很久,可仍未上前敲门。直至看到周珩越墙而出,他明白,不必再去叫门了,袁文清决绝地转身而去。 第48章 八卦风 九月初九, 顺王一行离开澶州城。 启程那日,依旧是红毡铺地,彩灯高悬, 蒋天南和魏锟带着澶州官署的一众官员,足足送出去二里地去。 这队人马比来时的规模更加庞大袁孟春带去京城的一应仆从和珍玩, 要送给镇南侯府的几大车礼物,还在不起眼之处混杂存放着十多个崭新的樟木箱子,箱子主人是此行收获颇丰的顺王。 队尾跟着一小队带刀侍卫, 环拥着一辆用木笼封得密密实实的马车, 里面关的是前任知府高澄。 袁家人也来送孟春。袁孟春泣不成声的拜别袁文清,回首遥望自己生活了二十年的澶州城,然后登上了马车。 跟去京城的丫鬟上前放下帘笼的一瞬, 袁文清的眼睛也有些湿润了。方氏领着一对子女,跟着不咸不淡的落了几滴泪,然后退在一旁。众人目送孟春远去。 看着顺王的队伍渐行渐远,魏锟长长松了一口气, 对蒋天南苦笑:蒋都督,总算是把这件事办完了。王爷这番排场讲究, 若是在澶州再住上个把月,下官可真是应付不了了。 他虚虚拂了拂头上的汗, 幸亏这事情也算圆满,不但找回了丢失的官银, 还捉住了盗银子的贼子, 万幸,万幸呀。 蒋天南故作轻松笑了笑, 魏大人也是好运气, 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 就把人犯捉到了,剩下的,就是审了,不知你打算怎么审啊? 这案子事实清楚,证据确凿,人赃俱获,让下官省了许多事,就循例问问也就是了,只要覃何衣不翻供,很快就结案了。 唔,那云飞白呢?蒋天南又问。 云飞白不就更简单了,他是在行刺时当场被拿下的,周大人亲自审过,也动了大刑,他招认是看不惯民间疾苦,王爷却一路豪奢,这才发神经行刺王爷。虽然那女刺客还未能捉到,不过云飞白的案子连翻供的可能都没有。 魏锟一笑,话头转过,不过周大人也说了,这两起案子卷宗,需呈送京城,给陛下御览。 那你可审清楚了,切切要严丝合缝,定成死案,否则陛下那边可没法交代啊。蒋天南做出一副关心的神态。 魏锟笑得老脸上都是褶子:蒋都督放心,下官也做了十几年的刀笔吏,这些结案卷宗本就是下官最拿手的,保管严丝合缝,任谁也挑不出错来。 他又故意带了三分惶恐,可也有一样,下官也忧心仲仲,在案卷送到京城,陛下亲笔勾决之前,这人犯还得供着。如周大人所说,可不能平白就死了、病了、没了,否则下官也没法交代呀 蒋天南冷冷看着他,慢悠悠理了理袖子,那是自然。 承您吉言,下官就先告辞了。 魏锟爬上自己的轿子,蒋天南看着他的背影,冷笑不止,暗暗骂了句,老滑头! 亲卫过来请示,都督,可要回府? 蒋天南的目光在不远处的袁文清身上一扫,袁文清若有所觉,也回头与他对视一眼,略一颔首。 -- 第87页 蒋天南不动声色的吩咐:去榴花胡同。 -- 袁家今日拖家带口,全家出动来送别孟春。袁文清吩咐三爷袁文波。三弟,你将母亲和初夏送回府去,我还有些事情要办。 袁文波应了声是,扶着母亲和妹妹上了马车,自己也钻了进去,母子三人一车回城。 初夏眼尖,看到了蒋天南对着袁文清使眼色,带了三分不满,三弟,大哥定是跟蒋都督见面去了。 袁文波笑道:二姐,你可真是耳聪目明,不过管他们去哪呢,我把你和母亲安安稳稳送回府就是了。 袁初夏一脸不悦之色,大哥同蒋都督交好,却又神神秘秘的什么都不对咱们说。覃竹和覃何衣的事还是蒋家二小姐告诉我的,我就不信大哥和大姐不知情,只是瞒着咱们罢了。我和母亲是内宅女眷,你整日在外面结交一群狐朋狗友,银子流水一样花出去,怎么也一点消息都不得知? 初夏声音清脆,语速也快,一张小嘴得吧得吧,说的袁文波一脸不悦。 二姐,你说的什么话,我一个大男人,在外面应酬交际,都是正经事,就算有什么消息,也是朝中大事,生意上的要紧事,你那些闺阁中的八卦,我一个男人家打听来做什么? 什么闺阁中的八卦,这是正经事,是咱们家里顶顶重要的大事。袁初夏厉声打断他。蒋姝说对,覃竹如今是个灾星,覃何衣眼瞧着就要问斩。我们家小心些,可别被她粘上了,也别被那覃何衣拖下水去。 方氏听见两人争执,出来息事宁人。 好了好了,一个不相干的人,还提她做什么?文波是做大事的人,哪有功工夫管这些事。 又见袁初夏嘟着嘴,笑道:不过,初夏说的也有道理,我从来就不喜欢覃竹那丫头,行事说话,歪门邪道的。也就是看着老太爷的面子罢了。如今孟春走了,她也就不会没事就往咱家跑了。 初夏听了不以为然,娘,你想的太简单了。当年娶大嫂时,大哥就不情不愿的。大嫂走了这么多年,大哥都未续弦,说不定心里还想着覃竹呢。原本,覃竹有覃何衣撑腰,自然对大哥也不太放在心上,如今她的靠山没了,没准又紧扒着大哥了。 这些话是当日蒋姝来赴宴时候说给她听的,袁初夏初时还觉得不以为然,这几日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她可不想跟个罪犯的妹妹做姑嫂。 方氏听了眼睛就有些发直,她还真未认真想过这件事。 袁孟春走了,如今西府后宅没有了管家人,她以为原文清于情于理都要来跟她商量一番。哪知袁文清似乎自有打算,全然没在她面前提起这件事,不会真的是想把覃竹娶进门吧。 袁文波笑道:娘、二姐,放心,他们两是肯定不成了。 怎么不成?初夏哼了一声。 袁文波神神秘秘地一笑,你知道那三十万两银子是怎么找回来的么?蒋都督、魏知府查了再三都未有结果,怎么周大人一出马,覃何衣就把银子还回来了? 为什么?别说初夏好奇,就连方氏也好奇了起来。别卖关子了,快说。初夏催促道。 袁文波摇着手中的折扇,挑了挑眉。 你们是没见过周大人。二十来岁的正三品官,满大梁一只巴掌数得过来。他又是天子近臣,陛下亲表弟,又长得一副好皮囊,是京城中出了名的风流人物。 有那么好么?初夏一脸不以为然。 当然。这话是宴席上顺王亲口夸他的。袁文波笑道:何况他这般年纪还未婚娶,你们说,这样一个人,想要拿捏个没什么见识的小女子,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 初夏瞪大眼睛,你说的都是什么啊?你是说周大人勾引了覃竹,覃何衣是听了他妹子的话,才把银子还回来?这不可能吧这可同袁初夏心目中的覃竹差得太远了。 袁文波嗤笑一声,怎么不可能?这几日长安镇传过来的风声,是覃竹亲自陪着周大人去的长安镇找银子,周大人去了,跟覃何衣谈了三言两语,他就心甘情愿地把银子送了回来。若不是指望他妹子能一步登天,攀龙附凤,他是痴了,还是傻了? 初夏奇怪道:那怎么周大人又没保着他,还把他下了大牢? 袁文波不屑,所以说女人家没什么见识,覃何衣也是个泥腿子,三句好话就被人哄骗了。我听说锁拿覃何衣时,覃竹就在场,渔帮的人要动手,还是覃竹出言相劝。渔帮的什么堂主,这些日子天天在海塘上骂周珩是白眼狼,还说要跟他不死不休。 袁初夏和方氏面面相觑,袁三爷见她俩还是不大信,急道:还怪我不与你们说,说了你们又不信,那日顺王在咱们府上游园,我亲眼看见覃竹跟周大人在花园里拉拉扯扯的私会,满澶州城的官员们都看着呢。覃竹抱着周大人的大腿哭个不停,周大人却让人把她撕捋开,分明就是个弃妇的样子。 方氏这才念了句阿弥陀佛,好歹也是在咱们家读了几年书的,怎么做出如此丢人现眼的事。又恨声道:这西府风声也把的太紧了,宴请顺王那日这么大的事,竟然一点没露出风声来,真是可恨。你若不说,为娘还不知道。 -- 第88页 袁文波得意洋洋看着初夏,大哥这么爱面子的人,怎么也不会再跟覃竹扯上关系了。 袁初看不得他的得意,哼了一声,原来是那位周大人引诱了覃竹,才能找回丢失的银子,我还以为是什么本事通天的人物呢。也不过是个 袁文波见她欲言又止,笑问道:是个什么? 初夏板着脸,三弟,你还说自己不屑八卦,我瞧你们男人说起八卦比我们女人嘴巴还毒呢。 娘,你听二姐说的什么话 如何,我就是实话实说 姐弟俩又互相抢白起来。 --- 八卦风厉,吹得澶州震动,八卦主角之一覃竹此时还没得到消息。 作者有话说: 可怜阿竹就这么被弃妇了。 第49章 故人来 转眼到了十月, 覃竹这些几日过得又舒服,又焦虑。 自打梁颂华、芦花、李渔来到澶州城,不但她的三餐有了着落, 连同覃记南北货的生意都比往日好了三分。 尤其芦花聪明,李渔有条理, 两个半大孩子把小店归置得焕然一新。 覃竹牟足了劲夸,若是以后请伙计,绝对不请老贾那种没心没肺的祖宗, 要请就请芦花和李渔这样的认真负责、心灵手巧的。说的芦花和李渔脸上光彩熠熠的。 至于梁颂华, 澶州捉拿女刺客的画影图像还挂在衙门门口的布告栏上。覃竹特地去瞧过,回来后笑得不行。 那图画得三分像,眉毛鼻子眼睛都全乎地长在脸上, 剩下七分不像,便是眉毛鼻子眼睛都没长在该长的地方。就算拿着画影图站在梁颂话身旁仔细辨认一番,都未必认得出。 等梁颂华褪去华服,换上素净的土布衣服, 连街面上巡视的官差迎面走来,也认不出她便是昔日观海楼执壶倒酒的女刺客。 今日一早, 店里就开了张,覃竹从柜台后抓了把铜钱, 去街口买了两捧瓜子,给了李渔和芦花一捧, 自己一捧。老贾趴在柜台里打瞌睡, 覃竹自动略过了他。 两个孩子都没有吃零嘴的习惯。芦花推辞着:阿竹姐姐,下回你只买自己那份就好。 李渔则直接鄙视她, 阿竹姐, 刚刚咱们卖了半斤沙棘果脯, 赚了二十个铜子,你这两捧瓜子又花了二十个铜子,一里一外,咱们一早上相当于白干。 覃竹脸上露出几分不好意思,买瓜子用我的私房钱,账上的钱我这就给你还回去。 本来就该如此。李渔一板一眼。我听说人家做生意,最忌讳的就是账目不清楚,我看你这店里压根都没个账目,是不是? 覃竹忙道:不对,应该有的,进货出货都是老贾管着。 李渔从桌子上拿起一个厚厚的大本子,我订了个本子,以后就在这上面记账。 覃竹苦着脸,芦花虽然是个条理分明的,可惜不识字,什么都记在脑子。覃竹脑子快,对此便没什么异议。可李渔的习惯是好记性不如烂笔头,什么都要写下来,他一板一眼,就让一贯散漫的覃竹有些难受了。 好在覃竹这人明白事理,谁说的对,就听谁的。 行,就听你的。她走到柜台旁,扒拉一下老贾,醒醒,你也听鱼蛋的,以后咱们店里要记账。又回头笑道:照此以往,到今年年底我也能赚钱了。 老贾抬头瞧了她一眼,干脆利落的来了一句,伙计不管记账,然后又趴下了。 覃竹掐着腰,瞪着老贾的后脑勺。李渔点点头,贾大叔说的对,记账是老板或是掌柜的事。 覃竹苦着脸想了想,然后眼睛一亮,我想好了,打从现在起,我雇你当掌柜的。 李渔挠挠头,看着想一出是一出的覃竹,这,也太草率了吧。再说你这店总共也没几个客人,也用不上一个掌柜、一个伙计。 怎么用不了,别看我的店现在小,以后我会做强做大的。覃竹半真半假的给李渔描述着百年大计,希望套住李渔这个潜力不错的小掌柜。需知做事当未雨绸缪,我要提早培养你,你好好干。 李渔却很谦虚,阿竹姐,就算用我,那也该是贾大叔当掌柜,我当伙计。 老贾连头都没抬,瓮声瓮气道,不当,我是伙计。 李渔: 覃竹一拍巴掌,就这么定了。小李掌柜,从今起你负责管事、记账。她又看了眼老贾的后脑勺,补充道:还有,管着伙计。 说完,也不等李渔反应,拿着瓜子进了后面的小屋。 芦花笑呵呵的,恭喜你呀,李渔哥哥,你当掌柜了! 李渔觉得晕乎乎的,这么会功夫,他荣升掌柜了。 你就先帮阿竹姐姐管着,她这几日心情不好。 李渔无奈的抠着下巴上的青春痘,有些不好意思地看芦花,那我就先管着,在澶州一日,先干一日吧。 然后他拿出支秃笔,压低声音,芦花,我教你认字,等你学会了,你也可以做掌柜的,我瞧他们这店的掌柜,也没啥难度。 -- 第89页 好呀。不过我可不用当掌柜,我给你们做饭。 于是,两个小人儿把头凑在一起,李渔一字一画写了芦花二字,又摇头晃脑的念了首《芦花辞》。 夹岸复连沙,枝枝摇浪花。月明浑似雪,无处认渔家。 芦花黑豆一般的小眼睛亮晶晶的,专注地看着少年人的脸,满是倾慕。一首诗念罢,一脸青春痘的李渔在她心目中的形象瞬间高大几分。 李渔哥哥,你念的真好听!芦花卖力地拍着巴掌。 如此一来,连这几日心绪不宁的覃竹都笑了。鱼蛋,你如今越发出息了,这么生僻的诗你也知道? 阿竹姐,我叫李渔。李渔一本正经的纠正。这首《芦花辞》是我特地在书上查的,就想要念给芦花听,我觉得甚美。也不知,是说芦花美,还是芦花美。 覃竹忍俊不禁。臭鱼蛋,年纪不大,倒是会哄女孩儿开心。 叫我李渔。他不厌其烦的纠正。阿竹姐,我不是哄芦花开心,我是真心希望她能学会读书写字的,不过她开心我也很高兴。。 芦花忙给他帮腔,我央李渔哥哥教我的。只是我笨得很,总是记不住。也不知他烦不烦。 李渔忙道,怎么会烦呢,刚才教你的你记住了没?若是一时记不得,我多念几遍好了。 两个小家伙有了三分你侬我侬的意思。覃竹心里长长叹了口气,真是没眼看,被两个小孩子酸到了。 三个人正说着话,门口铃铛一响,有客登门。李渔放下笔出去迎客,覃竹从后面探头一看,竟是故人。 紫衣绿裙的佟娘亭亭站在门前,对覃竹微笑着。 覃竹惊喜不已,扔下手里的瓜子迎了出来,佟娘,怎么是你? 阿竹姑娘,多时不见,我特来看看你。 快请进。 她把佟娘引到里面坐,又是沏茶,又抓了把瓜子给她。 佟娘,真是对不住,那会儿从澶州大牢出来,我便该去给你送个消息的,只是偏巧一件事接着一件事,一直不得机会。 佟娘略低了头,喝了口茶,却不说话,把眼睛往门口看了看。她不认识芦花和李渔,覃竹道:是我们渔帮的人,你放心。 芦花拉了把李渔,过来行了个礼,阿竹姐姐,你跟这位小姐先坐,我和李渔哥哥去买菜。两人肩并肩出去了,店里只剩下柜台后打瞌睡的老贾。 佟娘这才放心下来,低声对覃竹道:你便是送消息,也找不到我,今日我还是趁人不备才来见你的。 你不在凝萃阁了? 佟娘默了一默,声音暗哑,透着伤感。是,我如今已经赎身出来了。住在城南榴花里,做了蒋天南的外室。 覃竹心里一惊,可想到当日她被蒋天南带走时的情形,又有些了然。 她很痛心,佟娘是多么希望自己能从泥沼中脱身出来,可终究还是没能逃过蒋天南的魔掌。 佟娘勉强一笑,做外室总好过做娼妓不是? 对不起,佟娘。覃竹的声音有些哽咽,那晚我不该请你去观海楼,若不是我,你也不会牵扯进这件事中。 佟娘却摇头,不干你的事。你不知道,蒋都督盯上我已有些日子了。就算不是这件事,他也会找个别的事由把我弄到手中。她苦笑一声,我这样的人,心若柳絮,身似浮萍,不过是权贵掌中之物罢了。 覃竹默默给她添了杯茶,蒋都督待你可还好? 好吃好喝好住处,若说好,便也是好。佟娘慢声道,她突兀地一笑,然后沉默片刻,又咬牙切齿的骂道:可那就是个冷血的畜生。 她仿佛再也忍不住满腹怨憎,身子都在微微发抖。我若说给你,平白污了你的耳朵。只当我上辈子做了孽,这辈子在赎罪吧。 覃竹心里难受,轻轻按了按佟娘的手,两人默默无语,对坐片刻。覃竹忽然低声道:佟娘,既然如此,不如你走吧。 走?我能去哪?佟娘凄凉的道。 离开澶州,找个没人认得你的地方,我手上还有些钱,你先拿去用。覃竹一边说,一边思量着佟娘的后路。 蒋天南号称澶州王,遍地都是他的爪牙。若要脱离开他的魔掌,或许唯有渔帮能帮佟娘。 你若有去处,我让老贾悄悄送你出城。你若没有亲人可投奔,渔帮在东南之地分舵众多,找个清净人少的小镇,让他们照应着你,蒋天南也未必找得到。 佟娘眼中有泪,多谢你替我着想。我这辈子虽然苦,可也有幸认得你们,死也无憾了。当年要投井,云师傅便出手救了我,如今深陷泥沼,你也不曾嫌弃我,还一心一意为我铺排后路。我好高兴。 覃竹心里酸楚,原来善良的人过得太苦,只要给她一丝关怀,她就会那般感恩知足。 我是认真的。覃竹正色,你想清楚就点个头,时间和路径都由我来安排。你离开这里,先隐居起来。相信我,蒋天南他不会有好下场。 -- 第90页 佟娘泪眼朦胧的看着她,却不说话。 覃竹急道:你离开澶州,可以去过另一种生活。可以找个老实本分心疼你的男人;也可以像我一样,自己开个小店赚些柴米钱。你还可以专心练习琴技,就算云飞白不能在你身边,他也和我一样,仍希望你有朝一日能成为音律上的大家 佟娘听到此,再也忍不住了,脸埋在手上,失声痛哭。 第50章 榴花里 覃竹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等她把胸中的郁闷之气吐尽。 哭了一阵,佟娘抬起头,拭去泪痕, 掩去脸上的悲戚之色。不,我不走。我想清楚了, 要留在澶州,把蒋天南送进地狱。 覃竹一愣,难道她知道了什么?佟娘, 你这是什么意思? 佟娘抽了抽鼻子, 认真地看着她,阿竹姑娘,你们是不是在想法子扳倒蒋天南? 她问的突兀, 覃竹便沉吟着没有说话。佟娘见了,坦白道:我今日特来见你,是因蒋天南同心腹议事时,被我听了三言两语。他们提到你。 覃竹心中一动。他们都有谁, 说了什么? 前几日,蒋天南和他侄儿蒋禄, 还有个心腹副将在我那里吃酒说话。略想了想,佟娘低声道。 蒋天南说, 周珩离开澶州,可他还是心绪不宁, 总觉得这事情不会这么简单的了结。蒋禄就道, 银子已找回来,咱们也给了他天大的面子, 叔父您亲自写了奏折跟皇上为他表功?他还想怎样? 蒋天南说, 我虽然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 可他绝不是个好糊弄的人,这些年只有他让人吃亏的,还没有人让他吃过亏。这案子虽然查实了,覃何衣也下了大牢,可我心里总是不托底,周珩回到京城,不知跟皇上怎么说。 蒋禄道,既然搞不清楚周珩,不如斩草除根,先把大牢里那个弄死。如此一来,不管他怎么说,都死无对证。 覃竹听的心惊肉跳,紧张地抓痛了佟娘的手,佟娘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安她的心。 蒋天南又说,周珩临走时,不知跟魏锟说了些什么,魏锟的腰板居然硬起来了。他明示暗示,魏锟只是打太极。如今覃帮主和云师傅都被澶州衙门单独关押了。 蒋禄很是不屑,说魏锟才来澶州几日,咱们要做事他也挡不住。倒是蒋天南有些犹豫,说此事还需慎重,最好是能借刀杀人,尽快依律判了,也免得再引起不必要的关注。 覃竹心中一安,周珩用魏锟牵制蒋天南还是奏效了。 然后他们便提到你。那副将说,都督,若是您想知道周珩的目的,属下觉得渔帮那个叫覃竹的丫头,明里暗里,跟周珩。 说到这,佟娘一顿,脸上带了些抱歉,因我也不清楚前因后果,是以都复述给你。 覃竹微微点头,无妨,你说。 他便说把你捉来拷问,或能问出什么。蒋天南就冷笑,说袁文清还保着那丫头呢。就前两日,他还跟我说,如今捉了覃何衣,渔帮已经沸反盈天。若是此时覃竹在澶州城出了事,那就真的要把渔帮逼造反了。渔帮帮众逾万,如今又指望他们修海塘,若出点事就能震动朝野。 佟娘明显的感到覃竹松了口气。蒋禄就骂了袁家大爷几句,说他如今翅膀硬了,跟咱们不一条心,他一巴掌拍翻了茶盅,我见他喊丫鬟来收拾,忙躲开了,后面说什么,我便没能听到。阿竹姑娘,你可一定要小心些。 覃竹感激不已,佟娘,多谢你告诉我这些,你在蒋天南身边是真的很危险,以后千万不要随意偷听他们密谈,若被发觉可就糟糕了。听我的话,你还是悄悄离开澶州吧。 佟娘却十分坚决,阿竹姑娘,请你告诉我,你和他们口中那位周大人,是否真的要扳倒蒋天南。 覃竹斟酌着道:周大人的事,我不清楚,但我的确在找他的罪证。 佟娘眼睛一亮,一把抓住覃竹的手,我帮你。 不行,太危险了。覃竹不住摇头。 佟娘很激动。从前我心心念念是云师傅,可他身陷囹圄,我帮不上他。但现在我愿尽我所能来帮你,只因帮你就是帮我自己。 佟娘覃竹还要劝,佟娘却坚定的打断她。我已经决定了。 她站起身来,被他带走后,我原想着把琴送回给你,然后找个机会,一刀杀了他,若是他不死,就是我死。但是不行,我怕那样会害了云师傅,害了凝萃阁的妈妈和姐妹。我又想着,等他厌倦了我,就找个没人的地方,把自己了结了。可我那日听了他们谈话,觉得自己活着或许还有些用处。 覃竹急切道:你千万别这样想,总有一天蒋天南恶有恶报,可你还会有好日子的。 佟娘一笑,无限凄凉。 你说让我离开,去过另一种生活,会有好日子,若是蒋天南还在澶州称王称霸,我便没有重新活过的可能。他若不死,我一辈子都要做噩梦。 她双手交握,盈盈一拜。阿竹姑娘,请你让我帮你,帮你就是帮我自己。你说他总会恶有恶报,我真怕自忍不到那一天。我愿用自己的命让这一天早点来,哪怕提早一天都值得。 -- 第91页 她说的斩钉截铁,毫无犹豫,覃竹心中五味杂陈。 风尘之中,总有性情中人。佟娘便算一个。说什么高低贵贱,富贵贫穷,她难道不比蒋天南之流更应该得个好结果。 覃竹也起身,也郑重的对她还礼,多谢你,佟娘,那我们就一起,把这个蒋天南从天上拉下来。 二人相视一笑,仿佛心意相通。覃竹也不再矫情,痛快的说道: 我如今在找他贪腐的证据。朝廷拨下来修海防的银子十之八九都被他们私吞了。这笔钱有数十万两之多,这么多钱,要分赃洗白,我猜测或有一份账册保存在他手中。 佟娘认真听着,微微点点头,一边思索,一边道:明白了,我尽力帮你去找。不过,我如今就是个外室,进不得都督府,那些重要的东西,他也不会放在我这边。给我点时间,让我想想办法。 覃竹沉声道,你要记得,先保护好自己,千万别操之过急,咱们徐徐图之。不由自主,她也用上了周珩的话。 或许是因为有了希望,佟娘也不觉得那么痛苦了。她微微一笑,你放心,真真假假应付他们,本就是我谋生的手段。我先告辞了,若有消息,我来找你,若是我一时脱身不得 她伸手一指窗外,一个穿绿袄的小丫头正在巷子口东张西望,那是我从凝萃阁带出来的丫鬟小铃铛,打小就跟着我,我会让她来给你送消息。 保重。二人互道珍重,佟娘悄悄地从后门出了覃记。 老贾从柜台上抬起头,覃竹看了他一眼,轻声问:老贾,你觉不觉得,我们一定能赢。 老贾看着佟娘的背影,神色凝重的嗯了一声。 ---- 佟娘和铃铛在城中拐了个弯,买了几支时兴的绒花,选两块花团锦簇、颜色鲜亮的缎子,这才回到了榴花里小宅子。 榴花里是澶州城南一条十分幽静的巷子,里面住的多是些家境殷实的小康人家。 这座宅子是郑秋鸣新送给蒋天南的,三进三出,青砖碧瓦,尤其院子里一排石榴树让他十分喜欢。 石榴,意味着多子多福,蒋都督官运不错,财运也不错,唯一所求的就是多生几个儿子。他如今膝下只有一子,在京城镇南侯麾下当差,可此后就奇了怪了,次子和三子都未长到成年就夭折了。 所谓上阵父子兵,只有一个儿子,对于身居高位的武将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蒋天南做梦都想多生几个儿子。他心里有个不能与人说的心结,让他一度食不下咽,夜不能寐,于是就不停给自己纳妾。 蒋夫人卢氏出身名门,娘家父亲也是武将,早年蒋天南还是个小小的校尉,卢将军就慧眼识珠,决心栽培他,还把自己的爱女嫁给他。 蒋夫人比蒋天南还大了几岁,从嫁过来就没存了专房独宠的心,对这纳妾一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这些年前前后后,蒋夫人给自家老爷抬了七房妾室,也有家里陪嫁的丫环,也有外面商户人家的闺女、穷秀才的妹妹;林林总总,都督府后宅争奇斗艳,好不热闹。 蒋夫人在府中把持住原配嫡妻的身份,对于那些小妾们上不得台面的勾勾心,并不大放在心里。 就这几日,蒋天南又看中了一个,只是这一次,蒋夫人不干了。丫鬟也好,商户家的闺女和穷秀才的妹子也罢,总都还是良家女,可新受宠的这女子,却是个勾栏院中的娼妓。 她怒气冲冲的质问,老爷,您是想让我跟个娼户互称姐妹么?家里还有几位要量媒议亲的姑娘,您就不想想以后自己的女儿还怎么嫁与那名门子弟? 蒋天南对自个的夫人还是有些忌惮地,于是,跟郑秋鸣略提了一句。 郑秋鸣昔日总是跟在袁文清身后,这段日子,正挖空心思地要走通蒋天南这条路,听了蒋都督的烦恼,笑得十分善解人意:小人早就想着,要帮都督置办个小巧精致的宅子,都督也合该有个外室,能时不时的松泛松泛,须知家花哪有野花香! 蒋天南以往不大看得上郑秋鸣,可近日来袁文清跟他多有分歧。他想着若有一日袁文清这条财路断了,自己还需培养个后手,于是淡淡的扯了扯嘴角,笑纳了郑秋鸣这份厚礼。 第51章 卖珠子 这一日, 蒋天南进了榴花里的院门,丫鬟迎上来接过他手中的马鞭子。佟娘呢?他问。 娘子身体不适,在卧房中歇着呢。 蒋天南大步流星, 直奔内室,还没进屋就听见一阵叮叮咚咚拨动琴弦的声音, 只是不成曲调,显然弄琴之人心绪不宁。他听的心头火起,走到门口, 抬脚就踹开了房门。 佟娘穿了件鹅黄短衫, 里面翠绿洒金襦裙,脸上淡淡施粉,鬓角斜斜插了赤金钗, 临窗而坐,正拨弄一张七弦古琴。 听见动静,佟娘略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垂了眼, 声音不高不低,不徐不疾, 铃铛,去给都督倒杯清心败火的茶来。 铃铛应是, 悄声退了出去。 佟娘手指微曲,在琴弦上一拨一揉, 也不理他。便是这叮叮咚咚的一拨一揉, 好像有只温软的小手,直在蒋天南心尖上挠痒痒。 蒋天南大马金刀的坐在软塌上, 看着佟娘心不在焉的神情, 阴测测地问道:怎么?本都督不过三五日没来, 又想你那老情人了? -- 第92页 佟娘斜睇着他:我从凝萃阁出来,已然认命了,总提那些旧事做什么? 蒋天南看着眼前的女子,真是让人爱不释手,比起家里索然无味的老妻,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就是那些年轻美貌的小妾,也远远不如佟娘来得知情知趣。 他想,真他娘的邪了门,这些勾栏院中的小娘子,就连闹脾气,都带着三分俏。 其实,在蒋都督看来,只要跟了他,那就是他手中一件玩意。是捏扁了,还是揉圆了,还不是随他心意。至于佟娘从前那些情情爱爱的破烂事儿,蒋都督从未放在心上。 一个窑姐真情,估摸也抵不上一百两银子。佟娘是凝萃阁头牌,贵了些许,一千两也就足够了。这便是蒋天南给她赎身的价码,那凝萃阁的妈妈还推三阻四的说什么佟娘不卖,收了他的银子还不是千恩万谢。 顺王回京,你那老情人如今又落在我的手中了。他伸出一只大手,在佟娘面前虚虚的抓了一把,带着三分恶意,又有些得意洋洋。 你乖乖听话,我就让他在大牢中过的舒服些。说着一勾手指,过来,陪我睡会。 这还是大白天呢,佟娘扭过头去。对他,我已仁至义尽了;往后,只求个衣食无忧罢了。都督,您别总把他挂在嘴上,戳奴婢的心,有意思么?。 过来!蒋天南声音高了三分,佟娘默了片刻,起身走到他身边。 蒋天南用力一拽,把她按在床上,扯开薄薄的衫子,戳心了?我摸摸。说着,大手在她心口高耸之处狠狠掐了一把。 佟娘忍着痛,咬牙没做声。蒋天南不乐意了。小贱人,你求求我,就像头一回,你一边求着我救云飞白,一边服伺我,你家都督就爱听那个声儿。 佟娘咬定牙关死活不开口,蒋天南的眼睛冒火,手就更重了。 小丫环铃铛端着茶走到门口,听着里面各种稀奇古怪的动静,只好悄悄地又退了出去。 -- 忙乎了一阵,天都黑了,蒋天南抽了身,开门喊丫头进来伺候沐浴更衣。等他收拾停当,出了房门,贴身的亲卫在园中等他。 都督,郑会长来了,在门房候着呢。 蒋天南一皱眉,他怎么跑这来了? 想了想也情有可原。这宅子本是人家郑秋鸣送的,到这来找他可要比去都督府方便多了。 让他进来吧。蒋天南去了客厅。 不一会,郑秋鸣拿着个信封,跟亲卫走进来,先行了礼,然后双手把信封递了上去。 这是蒋天南冷眼看着。 这是前几日,您夫人送来一颗异彩珍珠,说嫌弃彩光不好,不想要了。小人看过了,那是夫人眼光太高了,这样的珠子,在小店怎么也能卖二百两银子,若是做成钗环上的大珠,那就身价倍增了。 郑秋鸣做出一副欢天喜地的样子。 可巧丁校尉的娘就想要买这么个珠子,小人占了个便宜,平兑给夫人二百两银子,把珠子转手给丁校尉的娘。 蒋天南哦了一声,拿起信封,抽出来一看,是六张一百两的银票。他问:六百两?不是二百两么? 郑秋鸣笑眯眯的。要不说巧了呢。刘副将的太太那日去小店,也看了这中了这珠子,喜欢的不得了,说要给自家女儿买一对去做珠花,以后就是压箱底的嫁妆。可惜了,小人手上那颗已经给丁校尉的娘,刘太太就想让小人再问问夫人,若是手头还有同样的珠子,恳请割爱,也让给她两颗。 蒋天南就笑了,现在开始,他真的有些欣赏郑秋鸣了。 那珠子他家里准备了一大盒子,没事的时候就给他的小孙子打弹珠玩。有事的时候,就送一颗去郑秋鸣店里。 这点小事,你去跟夫人说就行了。 郑秋鸣陪着笑,丁校尉的事,夫人知道。刘副将的事,小人怕夫人不肯应承,肯定要先请都督示下。 蒋天南往后一靠,刘副将也跟了我有些年头了,前次去锁拿覃何衣,事情办的不漂亮,被我骂了几句,这两日我瞧他蔫头搭脑的。也罢,我回去让夫人再找两颗珠子给他,安安他的心。说着他把银票装回信封放在了桌上。 郑秋鸣满腹感慨,都督可真是宽宏大量的人。 这些年,郑秋鸣小心翼翼地奉承着袁文清,可渐渐他发现,袁家的官做得越大,袁文清的胆子反而越小了。 有几次,白花花的银子就在眼前,看得他百爪挠心,袁文清却劝他,这天下何其大,赚钱的路子何其多,何必非要走那风口浪尖的路? 郑秋鸣心里越来越不满,敢情你袁家赚得够了,如今倒是来嫌他手伸得太长。是以,他决定要给自己另找一个靠山,澶州城能与袁家比肩的,那便是蒋都督。这段日子,他投其所好,小心应承,果然蒋天南很满意。 蒋天南夸道:郑会长办事越来越老道了。坐,咱俩聊几句。来人,看茶。 郑秋鸣心里一喜,忙谢了坐,屁股半边沾在椅子上,口中客气道:多亏都督肯栽培小人。 蒋天南端着茶杯想了会儿,慢悠悠道:郑会长,我听说你跟袁文清交情不错,澶州城好多大买卖,都是你们俩合股干的。 -- 第93页 是啊,袁家根深蒂固,小人也想背靠大树好乘凉。 采石场不知郑会长占了股没有? 郑秋鸣听的心里一动,可又有些遗憾,袁文清简直就是个人精,澶州城里的生意,饭馆、酒楼、珠宝坊、成衣铺子都跟他合股,可是采石场、采砂场这些独有的资源生意,袁文清却牢牢把持在自己的手中。 你没参股啊?蒋天南有些失望,那可就不大好办他的手指关节有力地敲着桌子,一下一下,暗暗打着主意。 海塘修缮,最重要的材料就是石材,如今周珩找回了三十万两银子,商会捐助了三十万两银子,加在一起六十万两,按理都要投到修海塘这事上去。 那可是六十万两啊!蒋天南心里即高兴,又烦躁。 高兴的是,澶州衙门里负责采买石材等一应物资的官员,早已被他拿下,石材的采购价格他可以坐地涨三倍,不,就是十倍也没人敢说什么。 焦虑的是,手握采石场的袁文清居然缩手缩脚的不敢动了。还劝他,周珩刚刚离开,这种事还是能少干就少干吧。 蒋天南却觉得,正因为周珩走了,他才要及早动手,趁着魏锟还搞不清状况,赶快把这些银子都花出去,留在手中,夜长梦多。 这两个月他也看出来了,魏锟可比前任知府高澄滑头多了,若是让他在澶州站稳了脚,自己少不得要大大的分一杯羹给他。凭什么呀,为了把这条财路铺开,他花了多少时间心血? 蒋天南思前想后的沉默不语,郑秋鸣看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道:都督,您若有什么吩咐,何妨直言,小人在商界也混了快四十年了,多多少少也能帮您出出主意。 老郑啊,的确有件事,我想交给你办,可如今还差点火候。 您说。 我想把东南修海塘,衙门里采购一应石材的生意交给你,可是 郑秋鸣心中大喜,往日里他做的都是百十两银子的生意,若是真的把修海塘的石材生意给了他,那可是几万几十万两银子的生意,光想着,他的心就乱蹦了。 他强压着心中的激动,起身一躬到地:若是真的,都督真是郑某再生父母,小人一定把这个事给都督办的漂漂亮亮! 蒋天南咳嗽一声,郑会长,别激动,这事还差些火候。 差什么火候?您说? 蒋天南一瞪眼,差什么你还问我?你有采石场么,你有石材么? 郑秋鸣的眼睛转了转,脸露出些小心翼翼。都督,小人有句不当问地话。 什么话? 您是不是觉得,袁家大爷最近有些不太趁手? 蒋天南垂了眼睛,没作声,他虽然有了些想法,可还不想明着跟袁家生了嫌隙,袁家朝中有人,可这话不能说给郑秋鸣听。 作者有话说: 自古行贿受贿,也是有些艺术性在其中的 据说清朝第一大贪官和珅就开了个当铺,求他办事的人要么就以极低的价格当一件价值千金的宝物,要么就以千金之数,赎一件一钱不值的破烂 第52章 梦成真 郑秋鸣带着些感慨, 都督,其实袁家大爷的心思很好猜,他们家已经不差钱了, 如今最要紧的事就是袁家大小姐进宫。他们在等着皇上给个合适的位份。这当口他小心谨慎些,原也没错。 唔蒋天南点点头, 手指敲着桌子,暗自想,郑秋鸣虽然是个商贾, 看问题倒也明白。 郑秋鸣见蒋天南点头, 心中略安,又道:小人甚至觉得,看袁家大爷如今的做派, 竟然是打算退步抽身的样子。恐怕袁家要蛰伏几年,起码也得等袁家姑娘在宫里站稳了才行。 蒋天南又点了点头。 袁家的心可越来越大了。从前,镇南侯袁茂想着建功立业,后来, 袁家大房忙着搂钱,如今官也有了, 钱也有了,就想着做皇亲国戚;万一袁孟春入宫得宠, 有幸诞下龙子,那他们是不是就想着 他端起茶盅喝了一口, 心里着实有些佩服, 袁家这十几年真是步步都踩在点子上。 郑秋鸣斟酌道:可是这几年,海塘还得继续修, 您的事也得继续办, 难道为着个袁家, 让都督跟大伙一起过苦日子? 那不可能。蒋天南撇了撇嘴。 是呀,定然不能,这事您明白,袁文清能不明白么?以他的为人周全,是不会为了这个,跟都督起了嫌隙的。 蒋天南不由自主,又点了点头。略一犹豫,他道:可是这采石场,还在他手中把持着。 小人的意思是,这三五日就去帮着都督筹办个石料铺子。也不费什么工夫,一个门头房、一个记账先生也就够了。到时候,官署需要多少石材,小人的铺子就去袁家采石场买多少。至于小人铺子里售出的石材定什么价,还不是都督说了算? 蒋天南眼睛一亮,袁文清能同意? 他如今不是低调么?郑秋鸣笑着,咱们就照着市价跟他买,也让袁家赚了应得的一份子,他也就明白都督的美意了。不经意中,郑秋鸣已经开始跟蒋都督互称咱们了。 -- 第94页 蒋天南有些兴奋搓着双手,可他还有一点犹豫,这么干会不会得罪了袁家,他倒不怕袁文清有想法,可是袁文清身后站着的是镇南侯。 郑秋鸣察言观色,娓娓道来:跟袁文清打了这么多年交到,多多少少还是能摸得清他的脉,只要都督首肯,小人愿意出面去跟他交涉,若是他不同意,这事便当作郑某人一个人的痴心妄想,绝不让都督为难。 好!蒋天南一巴掌拍在郑秋鸣肩膀头上,拍得他龇牙咧嘴地一趔趄。老郑,本都督没看错你,有脑子,有魄力,好好干,事若成了,有你的好处。 郑秋鸣陪着笑。小人不过是跟着都督混口饭吃,一切唯都督马首是瞻。 -- 不得不说,郑秋鸣效率极高,当晚回到家中,立刻就叫人请来自己家的胡大掌柜,也是他的亲小舅子胡庆商议。 两个人把门关的严严实实,在屋里各种揣摩袁文清的心思想法,甚至胡大掌柜临时客串了一把袁文清,同郑秋鸣把谈话的过程一字一句地演练了十几遍。 郑家堂屋,两个大老爷们儿关在房中嘀嘀咕咕、连说再演,把郑太太弄得一头雾水。 胡大掌柜苦笑道:姐夫,您这可是接了个烫手的山芋,袁家大爷鬼精着呢,一来一往几万两的利,他能这么容易就放手么? 郑秋鸣把眼睛一瞪,一扫在蒋天南面前的小意殷勤样,骂道:你懂个屁!富贵险中求,恐怕我这辈子也就这一个机会。 可是风险也不小啊!胡大掌柜愁眉苦脸。 郑秋鸣咬着牙,暗自发着狠。袁文清是个比谁都明白利害关系的人,如今他们家求稳,可若是为此挡了别人的财路,呵呵你难道不知道,在咱们商户有句至理名言,挡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说不定我这还是给袁文清帮了个大忙呢。 那您就直接去说呗,又何必这么翻来覆去地寻思? 你懂个屁!郑秋鸣骂道,实则他心里也没底。 机会稍纵即逝,迫不得已,他在蒋天南面前拍了胸脯,说了大话。这一回他也是堵上了前程,若是成了,自然他郑某人更进一层,就此跟蒋都督绑在一起,以后赚钱的机会就会更多,若是不成 好吧,他安慰自己,虽然得罪了袁文清,可也让蒋都督明白了他郑秋鸣不是个甘居人后的窝囊废,以后有机会能想着他,也是好的。 就这么煎熬着,两个人商量了一夜,第二日一大早,郑秋鸣顶着两个乌黑的眼圈,带着重礼,登了袁府的大门。 袁家大门口,仆人们都换上簇新的衣服,进进出出,不知在忙活什么。 郑秋鸣被请了进去,胡大掌柜在门房等着,一颗心七上八下。他以为这么大的事儿,无论成与不成,怎么也得等个把时辰,哪知道郑秋鸣进去不到两刻钟便被袁府的管家送了出来,胡大掌柜暗道:完了!没成。 他忙迎上来想要问情况,可当着袁府管家的面又不好开口。等告辞出了门,袁府管家回转了,胡大掌柜这才劝。 姐夫,别上火,就咱们目前的生意,也不错了。这事不成,以后再找机会。 郑秋鸣仿佛没听到,两只眼直愣愣的看着自个妹夫。 胡大掌柜心想,坏了,事情没办成,姐夫怕不是得罪了袁文清,又无法跟蒋都督交代,吓傻了吧。 他伸手在郑秋鸣眼前晃了晃,姐夫? 郑秋鸣抓住他的手腕,胡庆,别晃,让我咬一口。 啊?胡大掌柜没听懂。郑秋明也不管他懂没懂,抓过他的手腕吭哧就是一口,哎呦,姐夫,你干嘛?胡大掌柜疼的直甩手。 疼么?郑秋鸣问。 两排不大整齐的牙印子明晃晃出现在他手腕上,还沾着亮晶晶一丝口水,胡大掌柜心里怪恶心的,拿袖口蹭了蹭。疼呀,疼死我了。 郑秋鸣似乎还没想明白,抬手又给了自己个嘴巴。嘶他也疼得一咧嘴,然后呵呵傻笑了起来,妹夫,我没做梦。 姐夫,您这是怎么了? 郑秋鸣一拍大腿,妹夫,这事,成了! 郑秋明和胡大掌柜都没想到,事情办得竟然如此顺利。他进去准备了一肚子七拐八拐的客气话,还未开始说,袁文清便道:郑会长,真是抱歉,可巧我家中有件要紧事,有什么话还请您直说,我时间紧迫得很。 袁文清一句话,让他一肚子锦绣文章失了方向。他只好道:那,要不,等您得闲我再来? 袁文清歉意地看着他:郑会长,别见外,有什么话您直言,若是我办得到,一定尽力帮您办。 这个郑秋鸣发觉,这些年形成的习惯,话若是循序渐进拐着弯说,他有一肚子的话;若让他直说,又不知如何说起了。那个 袁文清就笑了,郑会长,有那么为难么? 哎!袁老爷,这事让我不好张嘴,是这么回事郑秋鸣磕磕巴巴总算说到了正题。 袁文清带着笑,垂着眼,等他把话说完,问道:郑会长,您跟蒋都督已经议好了? -- 第95页 郑秋鸣干咳了一声,这个,主要是,海塘上等不得了,蒋都督。 那就这么办吧。袁文清打断他。 啊?郑秋鸣茫然地看着他。您是说 我说,就按您说的办。回头我让采石场的大管事跟你签个文契。袁文清干脆地道。多谢郑会长照顾袁家采石场的生意,您石料铺子开张时,记得给我下帖子。放心,需要多少石材,我们一定按时足量给您备下。 袁老爷,我 我还有事,今日就不留您了。拢共就说了这几句话,袁文清端茶送客。 胡大掌柜大喜,姐夫,恭喜您如愿以偿,从今往后,日进斗金、步步生财。 郑秋鸣傻乐了一会,忽然又有些焦心:袁文清也答应得太爽快了。这,会不会有什么咱们不知道的? 胡掌柜笑道:您不是说,保不齐就是我们帮了袁文清的大忙? 也是郑秋鸣多年梦想,一夕成真,倒觉得仿若梦中了。 我这就去榴花里给蒋都督送信,你马上就去找个小门头,三五日内就把这铺石料铺子开起来。 行嘞,姐夫,您就等着瞧好吧。 等等。郑秋鸣又把他喊了回来。你先去柜上把前日新做的那只镶珍珠的钗拿给我。我要送给榴花里蒋都督新收的那小娘子。 胡大掌柜有些不以为然,一个外室,您送这么贵的礼?要我说,还不如送给蒋夫人。 你懂个屁!蒋夫人还缺金钗么?郑秋鸣瞪了一眼自己妹夫。押宝就要来个以小搏大。再说了,我就是送个金山给蒋夫人,她的心也是向着她自家男人,能向着我么? 胡大掌柜被他抢白了一句,还是有些没想通。 你糊涂啊,就好比你姐姐,能收了你俩个钱,就在我家吃里扒外么? 胡大掌柜一听,一缩脖子。前几日他刚刚让自家媳妇给姐姐送了两瓶香露,说自家二小子的媳妇有了身孕,打算家里增盖三间偏厦,姐姐一高兴当场包了一百两银子给他。 那肯定不能,我姐姐拿您当成天老爷一样看重呢。 所以啊,这礼物送给蒋夫人就没意思了。不过,外室可就不同了,我花俩钱哄哄她,若是能让她在蒋都督面前帮我吹吹枕头风,或是给我递个话,以后事半功倍。 胡大掌柜一挑大拇指,姐夫,您真是高! 第53章 石料铺 甜水巷这一早上热闹非凡。离着覃竹的小店不远, 新开了个石料铺子,郑秋鸣和胡大掌柜打扮得人模狗样,在门前点燃了爆竹。 芦花、李渔、老贾、覃竹, 高矮胖瘦排排坐,在门口看热闹。 李渔哥哥, 门上那几个字都念什么?芦花细声细气得问。 郑-记-石-料-铺。李渔一字一顿的念给她听。 原来是个石料铺子,可真奇怪,怎么店里一块石头都没见到。芦花问。 是挺奇怪。李渔想了想, 也许开的急, 老板还没来得及上货? 一阵鞭炮轰鸣后,陆续有人抬着礼物前来道贺。 郑老板,开业大吉, 生意兴隆啊! 郑会长,日进斗金,财源广进啊! 承您吉言了!郑秋笑得见眉不见眼,对着众人抱拳。多谢各位拨冗前来, 我在旁边的酒楼摆了几桌,等会请过去吃个便饭。 这边寒暄着, 他眼睛忽然一亮,一路小跑着迎了过去。哎呦, 袁三爷、蒋六爷,您二位怎么一起来了。 来的是蒋禄和袁文波。 蒋禄看着郑秋鸣身后的石料店, 满意的点点头, 一挑大拇指,郑老板, 您真行, 就这几日便把店开了起来。叔父收到请柬, 对郑老板赞不绝口。 郑秋鸣呵呵笑着,蒋六爷,多谢您的夸赞,您回去替我谢谢都督,可惜今日没能请都督前来观礼。不过蒋六爷代表都督前来,小人这也一样蓬荜生辉。 郑秋鸣又看袁文波,一副遗憾的样子,袁三爷,蒋都督有军务在身,小人不敢强求,怎么袁老爷也没能来鄙店捧场。那日我见了袁老爷,他还再三说开业的时候让我给他送请柬呢。 蒋禄不阴不阳的道:人家袁老爷是大忙人,你这小买卖请不动人家。 袁文波一身新衣服,神采奕奕,听了蒋禄的话也不恼。他想着要学大哥得样子,心里越是高兴,越要不露声色。郑会长,家兄本是要来的,不想今日家里有个要紧事,故此耽搁了。 蒋禄哼了一声,袁老爷的事,都是要紧事,别说郑会长请不动,如今就是我叔父,轻易也请不动了。 郑秋鸣看着他两人龌语,心里暗暗高兴,嘴上却道:哪能啊,谁不知道蒋袁两家交情深厚。 袁文波可没受过这个,斜眼看了看蒋禄,道:蒋六爷,本来我大哥想低调些的,不过既然您如此说,显得我们袁家怪不通人情似的。我就与二位实话实说了吧。说到这,他脸上的笑意几乎要溢出来了,声音都不由自主响亮了几分。 -- 第96页 我大姐姐前日封了从四品顺仪,正巧今早京城报喜的人到了,大哥在家中脱不开身,就把我支使过来了。 郑秋鸣一愣,哎呦一声,对着袁文波打躬作揖,袁三爷,您大喜呀!改日我一定登门给袁老爷道喜。 这一来,连蒋禄都有些吃惊,袁孟春离开澶州才不过月余,照理说,也就是刚刚入京,竟然这么快就得封了,且位份还不低。 袁文波美滋滋地,低调,低调。说来都是皇恩浩荡。说是我大姐姐还未进京,册封的懿旨就到了镇南侯府,二叔立刻派人给我们家送信了。 如此一来,蒋禄也只好说了一声恭喜,可又不免暗自生着闷气。袁家的运气怎么就这么好,镇南侯跟自己叔父一同入军籍,几十年下来,人家封候拜将,侄女入宫;自己的叔父虽然也是领兵都督,可自己这亲侄至今还是个白身。 郑秋鸣心里则想,怪道袁文清那日急匆匆就跟他定了协议,八成当时就已得知了自己妹子封顺仪的消息,难为他不动声色。 二人各怀鬼胎,唯有三爷文波心无城府的咧着嘴。 郑秋鸣眼珠一转,向身后的胡大掌柜作了个手势,胡大掌柜转身跑进店里,没一会儿拎出两个包装的十分精致的礼盒来。 郑秋鸣接过来,一个捧给袁文波,一个捧给蒋禄,袁三爷,蒋六爷,这是小店一点心意。是专门送给您二位的。我在旁边的酒楼摆了几桌,这就请您二位一起同去用个便饭,我还有些事,相同您二位商议。 袁文波推辞道:我就不留了,家里还有事。 郑秋鸣一把拉住他的胳膊,那可不成,袁老爷事忙,您若不赏脸去吃个饭,我就要挑理了。何况,我是真的有正经事跟二位商议。走,我陪着您二位。 说完他不管不顾地拉着两个人的手便往前面走。 三个人从覃记南北货门前经过,袁文波还特地看了眼门口排排坐的四个人,见覃竹支着下巴颏盯着他,他略有些尴尬地对覃竹笑了笑。 --- 看过热闹,覃记的几个人拍拍屁股回了自己的小店,老贾窝回他的小柜台,李渔开始教芦花打算盘,覃竹回了后面小屋。 热闹看完了?梁颂华正坐在后面的小屋里,含笑问。 嗯。不过,没看出什么门道。覃竹满腹奇怪,郑秋鸣一贯做的都是珠宝店、古玩店、衣料铺子的生意,怎么这几日得工夫就开了个石料店。 我来之前,倒是见了陈堂主一面。想了想,梁颂华对覃竹道。说是魏知府同意了咱们的法子,这回修海塘,以采购条石为主,或许需求量大了,是以澶州城的商人们也闻风而动? 覃竹微微点头,应是如此,不管怎么说,这是件好事。 梁颂华拿出个小包袱,天气凉了,我给帮主做了两件夹衣,你下回去探望他时,一并带过去吧。 覃竹接过来:多谢你了。不过你别担心他,我瞧他过的舒服着呢。 怎么会呢,那是大牢。 怎么不会。覃竹带着三分无奈,三分好笑。 人家蹲大牢,他也蹲大牢。人家凑眉苦脸受审挨板子,他当场就签字画押认了罪,连个汗毛都没伤过。如今在牢里光吃不动,也没了海塘上的风吹日晒,也没人让他操心管事,倒是养的白白胖胖的,光让我们在外面为他焦心。真是气死我了。早知道我就不花钱打点狱卒了,让他吃点小苦头,涨些记性,以后遇事也多多思量一番才好。 梁颂华笑道:帮主达人知命,素来从容得很。 我说他就是没心没肺。覃竹也笑了。不过没心没肺才好,若是个纠结事的人,可真是在牢房中活不下去。 云飞白如何了?梁颂华又问。 覃竹叹了口气,他受过刑,身子不大好,一只手也残了。不过我看倒是很从容平静。 她想,大概这些年,云飞白的心里想着那件事,想得心都长了刺。那些刺让他痛苦煎熬,让他的心再没有空间容纳别的温情脉脉;就连佟娘的满腔情意都无法接纳一星半点。 她又想起周珩当日的评语,人生无常,何必自苦。 如今,云飞白终于做了决断,成败得失,无法强求,他总算对得起自己的心了,反倒是平和下来,只可惜佟娘又陷入了另一番痛苦。 二人一时沉默下来,梁颂华压低声音,阿竹,周大人那边还是没有消息么? 覃竹脸色暗淡了些,算起来他们也就是刚刚进京。 我们只能这样等着,是么?我怕时间来不及。 覃竹轻声道,也不是,如今也有人在帮我们,在蒋天南身边找证据。 --- 袁文波与郑秋鸣、蒋禄吃过午饭,喝了点小酒,提着郑秋鸣送给他的厚礼回了府。方氏正跟袁初夏在一处商量着,借着孟春封了顺仪,少不得要宴请些亲戚朋友、通家之好,见袁文波一身酒气的回来,初夏就有些不高兴。 初夏斥道:娘,您也不管管三弟,这才是晌午,他就喝的醉醺醺的,成什么样子? 方氏对一双儿女,爱如眼珠子,老太爷在世时候,她还不敢表露,老太爷故去后,东府后宅等于她说了算,不面对两个孩子骄纵起来。 -- 第97页 文波今日也是有正经事,你大哥叫他去应酬郑会长了。 袁初夏不悦地道:京城里来人,大哥亲自去接待,郑会长一贯就会溜须拍马,有什么好应酬。 袁文波气道:你都从哪听来的这些浑话,郑秋鸣是澶州商会的会长,澶州城里数一数二的人物,怎么就让你瞧不上了? 袁初夏道:我听蒋二小姐说的,那郑秋鸣就差没给蒋都督舔鞋底子了,他们家但凡缺银子花,就拿颗琉璃珠当珍珠送去九珍坊卖,也不知都是些什么人买去,郑秋鸣就是个掮客。 袁文波听得眼睛都直了,你们总说这位蒋二小姐,她到底是个什么人物啊?怎么什么话都敢往外说。 袁初夏哼了一声,心道,是个想吃我们家天鹅肉的癞虾蟆。 嘴上却道,人家是都督府的小姐,比你那个郑会长靠谱多了。何况你管她是什么人物,总之人家瞧得起我,肯跟我说些私底的话。郑秋鸣总干些鸡鸣狗盗、上不得台面的事,三弟,你离她远些,没得低了自己身份。 袁文波眼珠一转,笑道:行,就听二姐的。 袁初夏满意的点了点头,等她离了方氏房中,袁文波却凑到母亲面前,拉着方氏一只袖子,娘,我给你说个好事,不过你可别说给二姐听。免得她跟那蒋二小姐一样碎嘴说给别人。 方氏见儿子一副小意殷勤的样子,怜爱地拍了拍他的手,笑道:你有什么好事?说给娘也高兴一番,娘跟谁都不说。 袁文波看了看四下无人,小声道:我今日去郑会长那边道贺,他给我说了个消息。这一回,澶州修海塘要用大量的石材,是以他新开了个石料铺子,货源就是从咱家采石场进的。他说想把这生意长长久久地做下去,为此,愿意平白给我和蒋都督的侄儿各自一成干股。您说,这是不是个好事? 第54章 上贼船 方氏听了, 心中不免疑惑。文波,生意上的事为娘不懂。可娘觉得,那郑秋鸣鬼精鬼精的, 平白无故肯给你一成干股?为娘有些不信。 自然不是平白无故给的。袁文波往前凑了凑,贴在母亲身旁。 他的店给东南修海塘供石材, 这桩买卖是蒋都督介绍给他的,可货源是大哥给他的。别说,他还真就是二姐姐说的掮客, 不过掮客怎么了, 能赚钱不就行了? 方氏依旧摇头,既然是蒋都督和你大哥照顾他的生意,他自去答谢那二人便好, 何需把你拉进去。 哎!娘,这你就不懂了。袁文波走到母亲身后,殷勤的给她锤了几下肩膀。他如今那点利润,都是蒋都督和大哥手指头缝里漏出来的, 他需得好好哄着那两位,心里自然是不落底。把我和蒋禄拉入伙, 若大哥和蒋都督有个风吹草动,我和蒋禄能给他透个消息、递个话。 方氏听了还是犹豫不决。袁文波继续游说, 再说了,他跟衙门和咱们家采石场打交道, 总不能事事都去麻烦蒋都督和大哥。有些半大不小的事, 他摆不平,我和蒋禄出面, 也能省了他不少工夫。 方氏这才点了点头。要你这么说, 也不是没有道理。不过若文清知道了, 恐怕不好。又哄着他道:文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一个小小石料铺子,一年能有几个钱的利润,万一走露消息,平白惹得你大哥不快。你若是手头紧,娘贴给你些。 袁文波啧了一声,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颓丧地道:娘,我都多大了,还整日这么混着,一个月几十两月例,不够花就跟您伸手,连二姐都低看我一眼。大哥有什么事都不带着我,只把我当个废物养着。如此以往,您儿子什么时候能给咱们东府挑门立户,给您争脸争气呀。 说得方氏心里一软。好孩子,娘不是心疼你么?自然是知道你聪明要强的。 机会难得,稍纵即逝,何况这石料生意赚钱,是十拿九稳的事。又不需要我出什么本钱。 方氏还是头一回见儿子这么上心一件事,心里也高兴。这么多年,就是老太爷在世时候,也只重长子,反倒是这个次子,只把他养成个富贵闲人。可做母亲的,哪有不盼望着自己的孩子成器呢? 她暗想,大不了文清知道了,跟我撂脸子,早年嫁进来做妾,什么脸色没瞧过,为了儿子,也不算什么。 那就 您就放心吧。袁文波跟她打着包票,说是干股,我们又不傻,会把手续都做实了。回来的路上,我跟蒋禄也商量了下,一人拿二十两银子做股本,跟郑会长立契约,每个月分红利。 二?二十两?这么少啊?方氏伸出两个手指头,这数额少得有点出乎她对生意的认知。 袁文波就笑了:娘,您这就不懂了,他这生意就是个空手套白狼的套路。二十两不少了,我看他那店,连铺子再加上账房伙计,开起来总共花不了一百两银子。 方氏拍了拍脑袋,笑道:原来如此你娘是妇道人家,真是不懂,还是我的文波见多识广。 您就瞧好吧,等分了钱,儿子孝敬您一副宝石头面。袁文波把母亲哄得心花怒放。方氏凑趣,行,那二十两,为娘给你出。 -- 第98页 袁文波也笑了,不过您可得帮我一起瞒着大哥和二姐。大哥不用说了,二姐交往的什么蒋二小姐,可真是个大嘴巴,万一二姐也跟她大嘴巴一下。 方氏轻轻锤了他一下,怎么说话?你二姐姐可不是那样的人。 总之这事除了您知道,跟谁也别说 娘两个亲亲热热地商量了一阵,袁文波从母亲手里要出来二十两银子,兴高采烈地约了蒋禄,跟郑秋鸣扯文书去了。 就这么会功夫,郑秋鸣把已经下了船的袁家又给拽了上来。 郑会长在商界数十年,的的确确是个老滑头。这几日,他心中反复思量,袁文清割舍了如此巨大的利益,有可能是看到了这件事中的某些风险。蒋天南又把自己拖进来,也是为了让他挡住各种流言蜚语、冷箭暗刀。 世上哪有白白送上门的好事,他郑秋鸣自然也要给自己增加一些砝码。这买卖若真出了什么意外,蒋、袁两家跟他玩断尾求生,那他就要死死拉住袁家三爷和蒋家六爷,让蒋、袁两位家主掂量掂量他的分量。 唯有保住他,才能保住袁三爷和蒋六爷。 一帮各怀鬼胎的人,仿佛绿头苍蝇嗡嗡叫,盯着东南海塘这块肥肉,各出阴招。 -- 傍晚时分,穿绿袄的小丫头铃铛走进甜水巷覃记,买了半斤红糖,一纸口袋黑木耳,指了指不远处的石料店,留下张纸条,转身走了。 覃竹拿着纸条进了后面小屋,同梁颂华一起打开看,六个字 店姓蒋,价虚高。气得覃竹一巴掌拍在桌上。 简直畜生不如,东南海塘连续两年决堤了,竟然还敢故技重施?必须把他们这帮赃官和奸商,心怀的鬼胎都掏出来。 梁颂华恨声道:阿竹,不等了,再等下去,今年的海防银子就又都进了他们的腰包。 覃竹点点头,的确不能等了,可周大人的法子也见效了。果然,他一离开,蒋天南就迫不及待地动手了。且不管以前有没有账册,郑秋鸣就在咱们眼前,我们要想法子从他身上,找出证据。 --- 这两日,覃竹都没在店里,一直在附近的小饭馆坐着,因这小饭馆就在郑记石料铺对门,可以清清楚楚看见里面的情形。 她发现,郑记从早到晚也有几个主顾上门,不过一笔买卖都没做成。若是成交了,店里的伙计定会热情百倍地把主顾送出来,可是店里柜台后坐着的那位胡大掌柜,连屁股都没抬起来过。 覃竹暗自好笑,原来也不光自己店里的老贾是个祖宗,郑记也养了个祖宗。 就这么看了一阵,又一个主顾进了郑记,三言两语,那人被打发了出来,出门一拐弯,进了覃竹坐着的这个饭馆。 伙计,来壶茶,炸一碟花生米,我歇歇脚。 好嘞!小伙计答应着,把那客人引在覃竹身旁一桌坐下。覃竹对他笑着颔首,我瞧您是从对门出来,买着称心的石料了? 那客人见问话的是个美貌和善的姑娘,接口道:白跑一趟。人家说,他们家铺子里的石料只供应官府衙门修海塘,不做零散主顾的生意。 哦。覃竹点点头,原来是个官商。 可不是么。客人应和道。 覃竹喊来伙计结了账,出了小饭馆。 这两天她已经搞明白了。蒋天南和郑秋鸣狼狈为奸,低买高卖,大概是把衙门给海塘采购石料生意给垄断了。 也好,且不管周珩说的旧日账目有没有,郑秋鸣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搞鬼,要从他店里搜出来一应账目,可比从都督府找些陈年旧证容易多了。只需寻个合适的机会,偷偷潜进去 这么想专心致志地想着,她就有些走神,走到覃记门口,差点在台阶上绊了一跤。身后有人伸手扶了她,小心。 覃竹回头一看,袁文清一身素面杭绸道袍,站在她身后。 文清大哥,怎么是你? 袁文清站定,嘴角噤了丝笑,多日未见,阿竹,你一向可好? 还成吧。覃竹微笑应道。 袁文清略垂着头,看着笑语嫣然的覃竹,其实他心里很清楚,覃竹这段日子恐怕过得并不轻松。只是她从小就养成了习惯,无论遇到什么为难事,都不会把自己纠结在那些坏情绪中。 这便是袁文清喜欢她的一个缘故。 孟春姐可到京城了?覃竹心里一直惦记着这事。 孟春已经入宫了,新晋封了顺仪,我也是刚刚得知的消息。 恭喜你们,那可真好。覃竹扯着嘴角赞道,可想着袁孟春泪流满面的样子,心里也没觉得多高兴。火娃还好么? 火娃不太好。袁文清声音有些低落,孟春走后,他就病了。 覃竹便有些急,怎么会这样?我记得孟春说过,这两年火娃调理得好,已经甚少生病了。 看着她关切之情溢于言表,也不知怎的,袁文清的心只觉得妥帖。这些日子,火娃缠绵病榻,方氏各种计较,蒋天南也跟他生了嫌隙,诸般烦恼他却不知能与谁说,只能自己硬挺着。 -- 第99页 似乎就在覃竹三言两语的关怀问候下,那些压在心头的烦闷也淡去了几分,原来他是多么期盼有个人能与他分担肩头的重压。 他温言道:阿竹,若是你不忙,我想请你抽空去看看火娃。他这段日子反反复复发热,前几日还惊厥了。郎中说,或是孟春突然离开,小孩子一时难以适应,想来想去,也只有你跟他亲密些。 我不忙,我现在就去看火娃。覃竹急道。 那真是多谢你了。我带了马车来。他一指街口,袁家的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停在路旁。 文清大哥,你稍等,我回去取个东西,原是上回答应了送给火娃的。 她匆匆跑回店里,从柜台后拿出个大盒子,老贾看了不以为然,你又去袁家? 火娃病了,我去去就回。 别给自己惹麻烦!早点回。老贾嘱咐。 知道啦!覃竹三步并做两步,急匆匆跑了出去,也没顾得上听老贾在后面摇头叹气。 第55章 心底柔 马车上, 袁文清垂头想着心事,这段日子的纷纷扰扰涌上心头。 镇南侯世子袁文竞此前来澶州,送上了袁侯爷的亲笔书信, 表达了袁家京城一系的期望。 这是陛下登基后,头一次选纳后宫嫔妃, 尽管镇南侯没有嫡女,可还是点了袁家的女子进宫,这分明是表达了倚重之心。 袁茂信中言道:文清侄, 今为至关重要之期, 进则能达,退则能静,袁氏一族亦当计之深远, 汝于澶州须慎之,再慎之。 袁文清深以为然,早年开拓之时,袁家也没少干那冒尖出风头的事, 如今到了守成之时,自然要转变风格, 守拙为上。 是以就是方氏提出,要借着孟春册封的喜事, 宴请一众亲朋旧故,被他婉言推拒了。 母亲, 陛下刚刚除服, 正是励精图治,整顿朝纲的时候, 如今京城的名门世家, 连婚宴寿宴都一切从简, 咱们家还是低调些吧。 方氏想的是要给自己女儿初夏争个面子,过了年,初夏就十八岁了,按理早就过了量媒议亲的年纪。只是原本孟春未嫁,她也不好越过姐姐张罗妹妹。 如今孟春封了顺仪,虽然她心里有些堵,可毕竟还是要把这件事变成对自己女儿最有利的局面。 她心里很不高兴,文清,我们这离着京城千里万里,请亲戚朋友来坐坐,碍着陛下励精图治、整顿朝纲什么事?何况请来的都是通家之好,这也是为了顺仪做面子。 袁文清温和道:顺仪要这番面子做什么,她如今需步步谨慎,处处谨慎,这谨慎二字便是我袁家今后的家训。 你是家主,自然你说了算。方氏的脸色阴沉下来。可我这身居内宅的妇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你何必跟我强调这谨慎二字?难道我做了什么不够谨慎的错事? 袁文清略一停顿,忍着性子。母亲,家中事多,火娃又病了,这宴请的事就算了吧。若是母亲一定要请,就在您东府内宅请几位至亲女眷坐一坐也就罢了。 方氏气呼呼的起身,不请就不请,我一个妇道人家还请什么客,让人说我不知谨慎么?说完也不理袁文清,带着丫鬟婆子走了。 管家忧心忡忡的看着,太夫人总是这么跟您拧着,就看不到您的一片苦心。 袁文清揉着额角,对这位跟了他们父子两代的老仆叹了口气。 百年世家犹如一棵参天巨树,不免枝派繁多,良莠不齐。若都是劲儿往一处使,才能枝繁叶茂。 管家点头称是,袁文清神色间三分清冷,继续道:若是有那残枝败叶,枯蒿腐草,为着整棵树着想,也唯有把那残枝枯蒿都砍下去。 管家没敢接话,轻声道:大爷,您去看看大少爷吧,刚才嬷嬷来回话,说大少爷刚刚又烧起来了。小人已经叫人去请了赵郎中。 袁文清点点头,起身去了内院。 火娃的院子里,丫鬟仆妇站了一地,都大气不敢出,立等着郎中给来号脉。嬷嬷眼睛熬得通红,满脸担忧,火娃则闭着眼躺在床上,额头顶着个温凉的手巾把,呼吸粗重,脸色焦黄。 赵郎中是澶州名医,专治各种小儿疑难杂症,从火娃一出生,就是赵郎中给他调理着。他轻手轻脚的,把了左手又把右手,看了舌头又翻开眼睛,然后跟着对袁文清作了个揖。 袁文清问:赵先生,不知犬子究竟是怎么了,这段日子翻来覆去的发热,前几日还惊厥了一回。他从前身子虽然弱,却没这个毛病。 赵郎中略一沉思,袁老爷,令公子这是心中郁结难舒,又不擅表达,是以食不下咽,寝不能安。 郁结难舒?袁文清蹙眉看着跟出来的嬷嬷。 嬷嬷把火娃从小带到大,比自己儿子还要亲,听了郎中的话,眼圈一红,大少爷半夜说梦话,总喊大姑姑。 赵郎中点头,那便对了,自小照顾他的亲长忽然离开,他心中惴惴难安,又说不明白。且大少爷自幼体弱,近日又有些秋凉,故此发作起来。 袁文清叹了口气,对赵郎中也拱了拱手,请您下方子吧,我让人去抓药。 -- 第100页 赵郎中斟酌道:我前次开的舒心理气方子还继续吃着,若是发烧,就让人沾了温凉的水,擦拭手心脚心降温,大少爷年岁小,其他的药还是少吃。 是药三分毒,袁文清也懂这个道理,谢了赵郎中,让管家陪着去开方子抓药。 赵郎中又道:袁老爷,要我说,您家中若有跟大少爷亲厚的长辈,或是时常在一处玩的伴当,不如请来跟大少爷说说话,疏解一番,哄着大少爷宽宽心,慢慢适应了,也就好了。 正说着,床上的火娃烧得迷迷糊糊的,口中喃喃轻唤,大姑姑,别走! 袁文清听了动静,忙走上去,火娃,爹爹在这。 火娃含糊嘟囔了两句,不知在说什么,过了会又清清楚楚地喊了声娘亲。 嬷嬷听的鼻子一酸,眼泪差点落下来。袁文清闭了闭眼,握住火娃的手,火娃,爹爹在这,你要什么?爹爹去给你买。 火娃鼻翼一张一合,只听见喉咙里呼噜呼噜的声音,袁文清心里不好受,把自己的额头抵在火娃的微烫额头上,父子两人静静相对。 火娃似乎安静了点,过了会,又嘟囔了一声,竹子姑姑、锦鸡、孔雀! 袁文清抬起头,有些不知所以地看着嬷嬷。 嬷嬷抽了抽鼻子,大少爷这是想覃姑娘了,上回覃姑娘来时,两个人在园子里找锦鸡、孔雀,可高兴了。因没找到,临走时,覃姑娘还答应了大少爷,下次来,给他带礼物,继续陪着大少爷去园子里找。 袁文清听着,长长嘘了口气,轻抚火娃的头顶,爹爹去给你找阿竹姑姑。 随后,他匆匆来到覃记,站在门前,却有了几分近乡情怯,进退难为。直到看着覃竹从那小饭馆出来,也不知想着什么心事,差点绊倒,袁文清这才急忙伸出了手。 此时,坐在马车上,袁文清惊觉,来时,他以为自己是为着火娃来求覃竹;等见了面,说了几句话,覃竹痛快地答应跟他去看火娃,他才明白,原来自己,也是如此渴望跟覃竹谈几句。 --- 进了袁家内宅,已经是傍晚时分,火娃房中的嬷嬷和丫鬟们望眼欲穿的盼着,见袁文清亲自陪着覃竹过来,脸上都露出了些喜色。 覃竹见了火娃吃了一惊,才不过月余光景,昔日活泼可爱的孩子,下巴都尖尖了,闭着眼一动不动的沉睡着。 覃竹压低声音,怎么病得这样重? 只有袁文清在时,嬷嬷不敢落泪,此时听见覃竹问起,眼圈微红,带着三分哽咽。 大少爷夜里不肯睡,说要找大姑姑。白日里也吃不下饭,蔫蔫的,我们若是劝他多吃两口,他也肯听,可吃下去没一会就吐出来了。这几日又开始发烧,吃了药也不见好。总是反反复复的。 覃竹手指竖在唇边。嘘!小声些,让火娃先睡,别吵醒了他。 嬷嬷抽了抽鼻子,不碍事的,覃姑娘,这会正是要吃晚饭的时候,饭后才能吃药,奴婢原本也要叫醒大少爷。 说着话,她轻轻拍着火娃的肩头,大少爷,醒一醒,您看谁来了?大少爷。 火娃挣扎了一下,也没睁眼,迷迷糊糊地嘟囔着,大姑姑,喉咙痛。 嬷嬷忙去桌上倒了杯温水,覃竹接过来:我来喂他。 火娃昏沉沉中睁了眼,问着,嬷嬷,火娃听见竹子姑姑说话了。 覃竹上前扶他坐起来,把脸凑在他眼前,笑眯眯地:咱们火娃可真厉害,姑姑特别小声来着,火娃就听见了。 火娃看着覃竹亲切的笑容,扁了扁嘴,眼里大颗的泪珠滚下来,委委屈屈抽噎着,竹子姑姑,火娃病了,你怎么才来?哭声有些嘶哑,又咳了几声。 覃竹一只手搂着他,只觉得他前心后背,热烘烘的,她心疼的不得了,都是姑姑不好,不知道火娃病了,姑姑跟你道歉。 火娃抱着她的腰,把脸埋在她怀中,哭了几声,安静下来。覃竹端着杯子给他喂了水,又接过嬷嬷手里的帕子,擦了嘴角。嬷嬷转身端过粥碗。大少爷,咱们喝口粥,然后吃药。 火娃的脸上就露出痛苦和嫌弃,喉咙痛,不想喝。 嬷嬷哄道:大少爷,喝了药才能好起来。等好了,覃姑娘陪着您再去园子里找锦鸡、孔雀。 火娃就把脸埋在覃竹怀里不肯抬头。 覃竹笑道,姑姑给火娃带了礼物,你乖乖喝了这碗粥,姑姑立刻就拿给你。说着她对袁文清伸出手。 覃竹带来的盒子如今就在袁文清手中。袁文清忙递了过去,覃竹接过来,在火娃面前一晃,你瞧,礼物就在这里面。 是什么?火娃抬起头,哑着嗓子问。 覃竹指了指粥碗,笑而不语。嬷嬷忙拿着调羹把粥给火娃喂了下去,火娃虽然皱着眉头,可看着那大盒子,还是一口一口喝光了。 是什么?喝完粥,火娃又问,声音虽然有气无力,可精神健旺了些。 覃竹笑眯眯把盒子放在榻上,打开给他看,竟是满满一匣子皮影,薄如蝉翼半透明的皮纸上,绘着各种图样。 -- 第101页 有锦鸡、孔雀、小兔子,竟然还有男女老少各式人像,都用刀刻着各种纹路,五颜六色地涂着色彩。皮影的四肢关节连着细细的鱼线,操纵连在一起的小竹棍,可以做出各种动作来。 火娃看得高兴,问她,这是什么呀? 覃竹拿起个胖娃娃图,一手捻着细竹棍,胖娃娃的脑袋一点一点,小手指着火娃,学了个软软糯糯的声音:火娃,我是胖圆,你怎么病了,是不是没有好好吃饭? 火娃咧了咧嘴,笑起来。 覃竹放下胖娃娃,又拿起个小猴子。火娃,你快把药喝了,明日病好了,就可以陪我玩了? 火娃听了吃药,就有些不高兴。覃竹把皮影都收在盒子里,火娃,姑姑给你说,喝了药,好好睡一觉,你的喉咙就不痛了。 火娃苦着脸,苦的。 覃竹柔声道:良药苦口利于病,咱们火娃是顶顶懂道理的孩子,对不对? 火娃想了想,终于还是点点头,嬷嬷赶忙又把药给他喂了下去。 喝了药,火娃靠在覃竹的怀里,嘟嘟囔囔不知在说什么,覃竹一只手揽着他,认真专注的跟他一问一答。袁文清看了会,悄悄退了出来。 外面的天色已渐渐黑了,他站在窗外,窗户上被暖黄的灯火映出来一大一小两个影子,亲密地相依偎在一起,袁文清心底的某处柔软下来。 第56章 白字贼 渐渐地, 屋子里安静了下来,火娃沉沉睡去。覃竹将他放在榻上,揉着酸痛的胳膊, 蹑手蹑脚地从房中退了出来。一出门,就看到袁文清坐在廊下出神, 天光渐暗,他一身灰袍仿佛已融在夜色中。 覃竹迎上去,文清大哥, 我先回去了。我答应了火娃, 还会再来看他。 袁文清起身,带着歉意:多谢你,我吩咐人准备了晚膳, 你用过饭再回去? 覃竹莞尔一笑,不吃了,时候不早了,我店中还有事。 袁文清也不勉强, 如今孟春不在了,他与覃竹接触, 就不得不有些避讳。我送你出去。 福生在前面打着灯笼,袁文清和覃竹一前一后, 中间隔着一个人的距离,慢慢往前院走着。 两人都没说话, 只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走出好远,袁文清大概觉得太过安静, 柔声问:你近日可去看过覃帮主?他还好么? 我隔十天八天就去一次, 衙门倒也没为难他。覃竹答。 那便好。一问一答, 又安静下来。 袁文清心里唏嘘,几曾何时,他和她也是无话不谈的。昔日的覃竹是个话痨,高兴起来能对着他和孟春叽叽喳喳,说上大半天,可如今却相顾无言了。 又走了一段路,连覃竹也觉得气氛太冷,她安慰道:火娃会慢慢好起来的,文清大哥,您不要太担心,也保重身体。 袁文清微微一笑。 远远地,澄心湖岸边亮起几盏灯笼,到了近前,果然见几个丫鬟婆子,簇拥着方氏和初夏迎面走来。 原来晚饭时,方氏听了消息,说火娃又发热了,不免跟初夏牢骚了几句,这孩子真是让人忧心。 毕竟是一家人,用过饭,方氏带着初夏过来探病,正遇见袁文清和覃竹在园中并肩而行。覃竹迎上去见礼,笑道:伯母和初夏也来看火娃? 方氏勉强嗯了一声,脸色就不太好。 覃竹也不介意,我已经陪了火娃好一会,就先告辞了。方氏脸上挤出来个笑,说了声慢走,初夏干脆扭过头去没理她。 袁文清看着母女俩,皱了皱眉,母亲,您到火娃房中坐坐,我先送阿竹回去。 初夏看着二人离去的背影,压低声音,娘,蒋姝说得一点都没错,果然阿竹得了火娃的心,也就拴住了大哥的心,这才消停了月余,又借此机会登门入室了。 方氏也跟着皱了皱眉头,初夏又道:娘,若是大哥真的糊涂了,要娶阿竹,你可千万不能答应。覃竹的哥哥还在大牢里呢。 你放心,这件事成不了的。方氏道:娘还想着给你选个高门显贵的夫婿,自然不能让阿竹这样身份的人做了你大嫂。 火娃喝了药,已经沉沉睡去了。方氏看了眼火娃,又嘱咐了嬷嬷几句,坐在小院里等袁文清过来,哪知等来等去也不见人,初夏使人去问,有人来回话,大爷送覃姑娘回去了。 初夏气哼哼地,咱们以为大哥把人送到门口,结果他亲自送回家去了。 如此一来,连方氏也觉得问题有些严重了。她扯着帕子,满腹疑惑,文清这是怎么了?当年老太爷可是明明白白跟他讲清楚了的,覃竹不能进咱家的门。 这话说得让初夏奇怪,爹不是最喜欢覃竹的么?当年为了给她撑腰,还打了女儿一巴掌呢。 方氏嗯了声,难得没接女儿的话。我得好好跟文清谈谈。 -- 袁文清果然亲自把覃竹送覃记。临走时,跟车的下人又拎过来个食盒。 覃竹就笑了:您也太客气了。 袁文清也笑,怎好让你饿着肚子走一遭,我知你不会下厨,这些都是准备好的,就留下给你慢慢吃。 -- 第102页 覃竹又谢,袁文清道:你如今跟我也生分了,这点小事也谢来谢去。阿竹,覃帮主的事我虽未能帮得上忙,可若你有其他需要我的地方,还请你不要见外。 覃竹含笑点头,目送他上了马车。 进了覃记的门,只有老贾在柜台后,一灯如豆,也不知是不是在等她回来。 小李掌柜和芦花呢?覃竹问。 跟梁先生一起回你那小院了。老贾道。 覃竹把食盒放在柜台上,打开一看,菜色精致,还微微冒着热气。炒螺片、蒸丸子,素烧茭白、黄花菜拌木耳,一笼银丝花卷,都是平日里覃竹喜欢吃的,她高兴地道:今晚可以给大家打牙祭了。 老贾慢吞吞走过来看了看食盒里的东西,给了句评价,收买人心! 什么呀。覃竹嗔怪,明明是人家做事周到,想着我还饿着肚子,才送的。把门板关了,你也跟我回去吃晚饭。 老贾虽然不待见袁文清,但对袁家的饭食还是待见的,听了覃竹的话,去下了门板,拎过食盒,跟她一起出了店门。 路过郑记石料铺,覃竹驻足打量了片刻。老贾瞧着道:别看了,没人,太阳还没落,他们就关门了。 是啊,他们做的又不是街面上的生意。覃竹看了看四下没人,紧走几步到郑记门前,透过门缝往里看了看。里面黑洞洞的,并无守夜之人。 你干啥?老贾问。 覃竹退了回来,轻声道:郑秋鸣跟蒋天南合伙开了这店,我想进去找一找店里的账簿,说不定就能找到蒋天南贪墨的证据。 就你那三脚猫的功夫,再让人捉了。 要不,你去?覃竹笑。 老贾摇头,我总在这街上,脸太熟。想了想又道:我找个专会干这活的人去。你就等我消息吧。 过了两日,月黑风高之时,两条黑影来到郑记门前,黑影拿出个细铁丝,在门锁上三拨两捅,开了锁,狸猫一般潜了进去 -- 甜水巷是澶州商铺聚集之地,往日里,属覃记开得的最晚,覃竹自嘲甜水巷第一懒,自打郑记开张后,覃记终于成了第二懒。郑记的胡大掌柜直到日上三竿,才剔着牙慢悠悠晃了过来。 走到门口,胡大掌柜掏出钥匙,开了门,迈步进去,哎呦一声又蹦了出来。他站在门口高声喊了一嗓子,糟了糟了,我这店遭贼了! 一声喊惊动左邻右舍,人们纷纷走出来看热闹。 胡大掌柜站在门前急得抓耳挠腮,对四下里道:哪位高邻帮个忙,派个伙计帮我去喊衙门里的官差。 自然有那古道热肠的。对面小饭馆的掌柜就把自己的伙计派了出去,还跟上来问:胡大掌柜,快看看您店里丢了什么? 胡大掌柜带着惊慌,扎着手,铺子里翻得乱七八糟,我等官差来了一起进去看。 有那好事的便道:您是怕那贼还在里面吧?您把门打开,我们陪着您进去。 胡大掌柜战战兢兢推开门,几个胆大的跟在他身后,就见铺子里,桌椅翻倒,几盆装点用的花草碎了满地,也不知什么缘故,铺子里还臭烘烘的。 覃竹也听见了动静,急忙往外走。所谓有热闹不看王八蛋,她领着李渔挤进人群。 那墙上写的什么?有不识字的指着铺子里粉白的墙问。墙上笔墨淋漓,黑乎乎几个大字赫然出现在新粉刷的白墙上。 有那识字的,也跟着迷糊,这写的都是什么呀?这字写的,好像鬼画符。 覃竹往里看了眼,一脸嫌弃地退了出来,心说,这贼可真愁人。 李渔犹豫着,这,好像写的是到此一由,没钱。 那字个个黑乎乎、乱哄哄,像一团大黑虫子,他认得费劲,扭头问覃竹,对不对,阿竹姐,不过他这由字写错了。 小饭馆的掌柜称赞道,对,写的是到此一游,没钱。这贼的字也太难看了。还是这小哥眼尖。 又有人说,幸亏吴大掌柜没在店里留下钱财。 也有人道:因为没找到钱财,就把店砸成这样泄愤。走到近前,又捂了鼻子。这贼真损,还在店里方便来着。 众人议论纷纷,覃竹从人群中挤了出来,回了自己的小店。 芦花拿着个大算盘,一边学打算盘,一边脆生生背口诀。一上二,二上三去五进一。见覃竹回来问道:阿竹姐,出了什么事,外面好热闹。 没事,打你的算盘,隔壁郑记遭了贼。覃竹道。 李渔笑道:还是个专写白字的笨贼。 能看懂意思不就成了。两个人从后面小屋晃了出来,不以为然地道。竟然是长安镇的吴有钱和姜九哥。 以小李掌柜的严谨,自然不乐意听这话。吴大叔,您说的可就不对了,小事不严谨,大事犯糊涂。 -- 第103页 就是。覃竹给他帮腔,小李掌柜,拿纸笔过来。我要写大字。 李渔奇奇怪怪的看着覃竹,拿了纸笔砚台递给她,覃竹走回后面的小屋,把纸铺在桌上,屏息静气,端端正正写了个游字。 李渔学着书院里秀才公的样子,夸道:点画丰厚饱满,结构阔大端正。阿竹姐,你这手颜体真漂亮。 覃竹这笔字还是从小在袁家练起来的,听了夸赞,谦虚地道了声谢谢,然后把这张纸送给吴有钱。 笔墨未干,吴有钱拿在手中甩了甩,举在眼前,给我这个干嘛?又不当钱花。 覃竹歪着脑袋,笑眯眯看着他,就是教你认个字。免得到此一游,变成到此一由。 第57章 放鱼钩 吴有钱嫌弃道:怎么这么多笔画, 哪记得住。他转手递给姜九哥,兄弟,好东西, 送给你了。 姜九哥接了,连看都没看, 又递给李渔,它认识我,我不认识它, 你说写得好看, 送给你了。 李渔还真接了过去,道了声谢,拿着大字回到前面店里中, 认认真真地揣摩起运笔之法来。 覃竹见两个小朋友都各自用功着,这才压低声音抱怨道:你们两个可恶的家伙,事情没办成,把人家店里弄得乱糟糟, 还搞什么到此一游?生怕事情闹不大么? 吴有钱笑道:事情没办成,可不是我们哥俩没本事, 而是他们店里,压根没你说的账册, 可我们哥俩儿不能白来一趟。姓郑的坑咱们修海塘的银子,他奶奶的臭鱼烂虾, 老子不得留几个字吓唬吓唬他。 姜九哥点头, 就是,不吓死他也膈应死他。老子不会写字, 在他那屋里拉了泡屎。 覃竹一副抓狂的样子, 握着拳头, 在那俩人面前挥了挥,我真是真是服了你们。你们俩打草惊蛇,以后他们更不会把账册放在店中了。 吴有钱老神在在的对她笑。这位大小姐,你就外行了,为了让他们摸不清首尾,我才砸了他们的店,让他不知我是求财,还是找什么账册。他糊里糊涂,我们才好浑水摸鱼。 覃竹一想,还真是如此,这一番扰乱视听,让吴大掌柜误以为贼人求财不成,愤而砸店。 放心。吴有钱拉了个长音,你给我们哥俩指个路,那姓郑的家在哪儿,我们俩今晚上再走一趟,保管手到擒来。 别!覃竹连连摆手,店里刚刚遭贼,若是晚上郑秋鸣家里再遭贼,那也太明显了。何况还不知道这账册在不在郑秋鸣手上,又被放在何处。 且等几日再说吧。你们俩暂且住在澶州城,不过可不许惹事生非,敢不听话,家法伺候。 她小手一挥,做了个杀鸡抹脖子的动作,吴有钱笑问,家法?啥是家法? 姜九哥挤了挤眼,指了前面店里打算盘的芦花,三上二什么去一,加,加法。 覃竹无语的看着两人,什么跟什么啊!快走吧。两位大爷,等会出去,别跟官差打照面,求你们了,找个不引人注意的地方先猫着吧。 吴有钱笑呵呵地招呼姜九哥离了覃记,出了门遇上小饭馆的伙计领着官差过来,吴有钱对着那边一龇牙,来了? 官差不明就里,小饭馆的伙计还跟他寒暄,来了来了,差大哥过来了。 覃竹在店门口看着,恼火地抓了抓头。她连劝再哄,把吴有钱、姜九哥弄走,收拾了一番打算再去袁家探望火娃。胡大掌柜跟官差诉了苦,就跑去找自家姐夫,把铺子里遭贼一事告诉了他。 姐夫,您得跟蒋六爷说道一番,若是衙门连咱们铺子的安全都保证不了,他怎么好意思平白拿一成干股? 郑秋鸣十分不悦,胡庆,你千万把嘴巴闭严实了,蒋六爷和袁三爷拿干股的事跟谁都不许说。 胡大掌柜扁了扁嘴,我晓得,您放心。 郑秋鸣瞧他不大服气的样子,道:我给他们干股也不是为了让他们管这些鸡毛蒜皮的琐事。店里虽然遭贼,可又没什么损失,你报了官,蒋都督就会知道,我少不得还得去解释一番。 胡大掌柜就有些急,怎么没损失,您是没看到,那贼没找到钱财,把店里砸得乱七八糟,还,还拉了哎呦,我都不乐意说,太损了。 郑秋鸣瞪了他一眼,那你就赶紧收拾了,难不成你等我去收拾?也罢,这个月的帐已经汇整出来,我去蒋都督那把进项跟他理一理。说完也不理胡大掌柜,自顾走了。 傍晚时分,郑秋鸣揣着账本,敲开了榴花里的门。蒋都督没在,一问说是让夫人请回了都督府。 郑秋鸣不动声色地塞给那看门的一个红封,问道:不知都督今晚上可还过来? 看门的已经得了郑秋鸣不少赏钱,倒也知无不言,都督连着几日住在我们这了,今晚估计不会回来了,什么时候来我可就不知道了。 郑秋鸣笑,我们店里进了些新花样的耳坠子,今日带了副给佟姨娘。 看门的一咧嘴,郑老板,这个我可不敢给您递进去,等都督在时,您再来吧。 -- 第104页 郑秋鸣无奈,只得告辞,刚出了大门,就见佟娘带着铃铛,婷婷袅袅从后面绕出来。门口停了辆马车,佟娘仿佛没看见他,自顾上了马车,铃铛放下了帘笼,主仆二人貌似打算出门。 郑秋鸣忙靠近过去,隔着车门帘,满脸堆笑地打招呼,佟姨娘要出门去? 佟娘听了动静,伸手挑起帘笼,露出杏脸桃腮。隔着车窗,她微抬着下巴,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原来是郑会长,我有对戒指金色不亮了,打算找个银匠铺子重新炸一炸,改个款。 找什么银匠铺子?郑秋鸣似是惊讶,佟姨娘是骂我了,您要改成什么样,直接告诉我不就成了,您忘了,我们九珍坊做得就是这个生意。 佟娘这才给了三分笑,对了,我整日听都督跟郑会长念叨什么石头砖头,倒是忘了您的老本行了。这样不会麻烦您吧? 不麻烦,不麻烦。郑秋鸣笑容可掬的跟佟娘说了几句,从铃铛手里接过来个小布包,打开看了眼,是一对沉甸甸的金戒指,也有二三钱重,只是工艺有些粗陋。 他把戒指依旧包好,您放心,我铺子里新得了些京城传过来的花样,改好了我给您送过来,保管您满意。 说着,又递过去一个小荷包,小店里新订做的耳坠子,虽然用料不多,胜在款式新,我挑了一副,给姨娘带着玩。 佟娘抿嘴一笑,看了眼铃铛,铃铛上前接过来,拿给她看。上回都督留下支珠钗,就说是郑会长送的,我都还没谢过,今次又让您破费了。 都是给都督办事的,您还跟我客气什么? 佟娘接过耳坠,脸色就更和煦了,干脆伸手扶着铃铛,下了马车。她巧笑倩兮地站在郑秋鸣面前道:这样一来,我也不必急着出门去了。郑会长来找都督做什么?都督回府去了,若是不急,您喝杯茶再走? 佟娘在近前一笑,郑秋鸣觉得魂儿都丢了一缕,心道,难怪蒋都督想尽办法把她弄到手,初时冷冷的还不觉得,此时一笑真是让人心神摇曳。 他连忙掐了自己一把,老郑你可稳一稳,色字头上一把刀,这是蒋都督的小星,需得有个不远不近的距离才好。 他退了一步,扬了扬手中的账目,我是拿这个月的账目来给都督过目的,既然都督不在,我就不打扰您了。我改日再来。 佟娘的美目在他手中的账本上一转,闪动着异样的光芒。我瞧郑会长红光满面,想来这个月收益颇丰了? 郑秋鸣打了个哈哈,虽然喜色外露,可嘴里还是客气着,他把账册揣回怀里,都是都督的洪福,照应着小人,我也就背靠大树好乘凉,跟着帮帮忙,跑跑腿,赚个辛苦钱。 佟娘见他谨慎,知道强留无用,笑着转了个话题。 郑会长,我听说这宅子是您送给都督的,我住着的确不错,心里也很承您的情,就连都督也常常夸起这院子大利风水,自打他在这安了个小家,差事都顺利了不少。 郑秋鸣忙客气着,佟姨娘和都督住的舒服就好, 佟娘又道:以后您若有事找都督,尽管往我这来,我会吩咐门房好好招待郑会长的,省的那都督府门第高深,让您来去不便。 郑秋鸣心里一喜,暗想我这番珠钗、耳坠子的功夫没白费,投其所好,果然就有了回报。这勾栏院中的小娘子聪明懂事,如今她也开始拉拢我了。她明白我是蒋都督的财路,笼着我要跟都督府的夫人争宠呢。 想到此,他做出一副心领神会的样子,那便要多谢佟姨娘了,您是不知道,都督府要进去一趟可不容易,一道一道门,一层一层院,多少个大小管事等着我去答对。您跟我都是新近才追随都督的人,可不就得互相帮衬着。 佟娘笑眯眯点头,您说的是正理。今日都督恐怕不会过来我这了,不过走时候说了,明日会再来看我,您明晚上掌灯时分过来见都督吧,我让厨房做几个小菜,到时候让都督跟您边吃边聊。 郑秋鸣心中大喜,如今蒋都督的枕边人已经开始给他递消息了,以后何愁不能把这条财路牢牢把握在手中。 谢谢佟姨娘告诉我,那我就先告辞,明日傍晚我一定过来。 郑会长慢走! 彤娘看着郑秋鸣的背影走远了,冷笑了一声,转身又上了马车,吩咐道:铃铛,咱们去甜水巷逛逛。 铃铛应了声是,为她放下了帘笼。 第58章 心生疑 傍晚时分, 佟娘再次登了覃记的门。 彼时覃竹刚从探望火娃归来。火娃昨夜睡得踏实,今早已退了烧,由覃竹陪着吃了午饭又吃了药, 两人高高兴兴玩了一会皮影,这才依依不舍的放了覃竹告辞出来。 回来时, 佟娘已经坐立难安地在店中的小屋里等她。 佟娘拧着帕子,带着三分急不可待。见覃竹进来,她脸上的笑容再也止不住了。 阿竹姑娘, 我虽没能见到你说的他们分赃的账册, 不过我看到了蒋天南与郑秋鸣新开的这郑记石料铺的账册。 真的?覃竹大喜。 果真有这份账册,能证明郑记与蒋天南合伙,低买高卖, 垄断东南修海塘的一应石材,那就是切实可靠的物证;至于郑秋鸣,只要能从他口中问出口供,便是无可置疑的人证。 -- 第105页 佟娘含笑点头, 是真的。今日郑秋鸣就拿着这账册来榴花里。可巧蒋天南回了都督府,两人就没能遇上。我已经告诉他, 明日傍晚再来,我给他们准备酒菜, 届时我想法子将他二人灌醉,或是在酒菜中下些迷药, 把账册给你偷出来。 覃竹沉思片刻, 恳切道:不,佟娘, 你能帮我打听到这个消息, 就已经足够了。这件事风险太大, 不需你亲自动手。 佟娘急道:你要怎么办? 明日傍晚,我自会安排人在榴花里附近拿下郑秋鸣。你暂且回去,什么都别说,什么都别做,装作不知情。先稳住蒋天南,也保护好自己,等我的消息。 佟娘心中且悲且喜。我总算没白白忍了这段日子。 覃竹也有些激动,她握住佟娘的手,你再稍做忍耐,等我从郑秋鸣手中拿到证据,你就悄悄离开那里,我让人送你出城。剩下的事,就交给我。 二人议定,佟娘依旧从覃记后门出来。 她不想让车夫看到自己进了覃记,一直让马车和铃铛等在甜水巷街口。出来后也没急着回去,与铃铛到处逛了逛,买了些胭脂水粉,这才往回走。 偏巧今日郑记石料铺遭了贼,虽然郑秋鸣说不用蒋禄管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可蒋六爷得知消息,还是觉得很失面子。 傍晚时分,蒋禄亲自跑来郑记,又把衙门里的官差喊来颐气指使了一番。 衙门里的官差,自然不敢得罪蒋都督的侄儿,再三承诺回去就把甜水巷附近登记在册的大贼小贼捉去拷问,定会给蒋六爷和胡大掌柜一个交代。 蒋禄的威风耍得差不离了,自觉对那一成干股有了交代,腆胸叠肚出了郑记。 似乎那么一瞬,他看到一个娇媚的身影,紫衣绿裙,十分眼熟,从旁边的小巷子匆匆走过。蒋禄皱着眉头,看着佟娘的背影,胡大掌柜见他不动,笑问:蒋六爷,怎么?看见熟人了? 我好像看到了叔父新收的外室,天色不早,她怎么跑这来了? 胡大掌柜不以为意,想是来闲逛采买的吧,这甜水巷本就是澶州繁华所在,夜市尤为出名。 蒋禄点点头,也有可能。他走到佟娘出来的巷子口,打量了一番,巷子没人,很是安静,孤零零只有一家小店,挂着覃记南北货招牌。 蒋禄心生疑惑。覃记?胡掌柜,这店是谁开的? 胡大掌柜也跟过来看了一眼,笑道:这店老板是个年轻美貌的姑娘,姓覃,名竹,店里一个伙计,好像叫老贾,又懒又丑的。 叫什么? 老贾。 我问那个姑娘? 姑娘叫覃竹。 覃竹?这名字怎么有些耳熟。 蒋禄忽然心中一动,覃竹不是叔父口中,跟周珩勾搭成奸的渔帮女子么?叔父新收这个外室怎么从覃竹的店里走出来? 是巧合?还是 他走到覃记店门口看了两眼,正赶上老贾出来上门板准备关张,跟他对视一眼,老贾木着脸没搭理他。 蒋禄慢慢退了回来,心中想着,明日得跟叔父提一提此事,如今他们日进斗金,小心谨慎些总是没错的。 -- 蒋天南今日没在榴花里留宿,而是被自家夫人请回都督府。回来时,他还以为是因连日住在外宅,惹得老妻心中不快,不想蒋夫人完全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等蒋天南回了正房,她吩咐小厨房准备了一桌丰盛的酒菜,让亲近伺候的丫鬟婆子都退了出去,连一贯在她面前服伺的蒋姝和蒋妤都撵了出去。 蒋天南坐了上坐,蒋夫人亲自给自家老爷倒了杯酒,夹了一筷四喜丸子,轻声细语的聊起来。 老爷,听说袁家大小姐封了从四品顺仪。这位份可不低啊 是不低。蒋天南拿起筷子,对老妻这番体贴周到很是满意。慢悠悠道:选武侯家女子进宫,本就是皇家惯用的维系君臣关系的手段。接进去一个女子,能让手握重兵的武侯们死心塌地地给皇家卖命,何乐不为呢。 老爷说的是,如此一来,无论在京城的镇南侯,还是在澶州的袁文清,想必日后都有机会更进一步了。 唔,十之八九啊。蒋都督心里有些羡慕,有些妒忌,有些唏嘘。 老爷,这几日妾身思来想去,在澶州,除了咱们蒋家,就是他们袁家,不如两家更进一步,结个亲家,您看可好?蒋夫人笑吟吟问。 蒋袁联姻?蒋天南还真没往这上面想过。 他向来对女儿们没什么特别的关注,更何况是庶出的女儿,在他心里,唯有儿子才是血脉的延续,女儿迟早都要嫁出去。不过蒋夫人这番话,倒是引得他有些心动。 夫人有什么打算?蒋天南也给蒋夫人夹了一筷子。 蒋夫人笑吟吟地,一扫往日严肃的模样,姝儿也到了说亲的年纪了,她姨娘整日在我面前晃来晃去的,我知道她什么意思老爷,妾身可不是那苛待庶女的嫡母。 -- 第106页 蒋天南忙道:那是自然,夫人贤良,我心里有数。怎么?那小妇惹夫人生气了?夫人是嫡母,儿女亲事自然有夫人做主,她一个姨娘往里面参合什么,等会我去说她两句。 蒋夫人心说算了吧,你三五日不回府,好容易回来再去了姨娘那,那帮小妾一肚子弯弯绕,三言两语再把你绕得住下了。 唉!妾身不是那个意思。老爷忙着外面的大事,这些内宅琐事不用您操心。她一副贤妻良母的样子,您就说,拿姝儿跟袁家联姻这件事,可不可行? 蒋天南略一沉思,皱了皱眉,袁文清心气高傲,此时他亲妹子又封了顺仪,若是以后有幸诞下龙子,前途不可限量。就是续弦,他也未必会想娶个庶出的。 这话说的蒋夫人心中十分妥帖,几个庶女在她眼前,看着都心烦,只是可惜,她再没有亲生闺女待嫁了。 老爷考虑得周全,所以我想着,不如撮合姝儿跟袁家老三袁文波。 蒋夫人看着自家老爷的脸色,慢声慢语的分析着,论样貌,袁家的爷们清俊,咱家的姑娘英气;若论年岁,他跟姝儿同年;论身份,姝儿虽然是庶出,也从小养在我屋里,袁三爷的娘虽然扶正了,生他的时候到底还是个妾。故此跟咱们姝儿也算得上是相配。 蒋天南喝了口酒,沉思起来。袁文清与他渐行渐远,这并不是他想要看到的结果。若是真能把袁家跟自己绑在一起,别说一个女儿,就是一堆女儿他也舍得,但袁家真不是那么容易拿捏的。 夫人,袁家老三可是个绣花枕头,不当家,不担事,以后若是有什么事,咱们也指望不上他。 蒋夫人就笑了。老爷,结亲,结得可不是两个人的姻缘,是两个家族的结盟。袁家三爷是不当家,可袁家东西两府,他也占了一半。他娘如今是袁家正经八百的太夫人。难道袁家大爷还能分家不成? 那不能,他们家百年氏族,没有分家一说。 可说呢,妾身想,没有比这桩婚事更合适的了,若是姝儿和袁文波成了,咱们跟袁家就成了亲家。就是咱们祥儿在京城镇南侯麾下,也能得些助力。以后侯爷跟咱们祥儿就不光是上司下属,还是长辈晚辈,您说呢? 蒋祥是蒋天南独子,是这夫妇俩的命根子。蒋夫人忍着性子看自家老爷养一屋子小妾,忍着性子给小妾生的女儿攀上袁家这门亲,为的不就是自己亲生儿子的前途么。 蒋天南想了想,终于点点头。 蒋姝嫁给谁不重要,重要的是能让蒋、袁两家结为一体。如此,对他们父子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就算三爷袁文波不当家,自己一个庶女嫁过去,也没损失。 夫人言之有理。就这么办。不过咱们是女方,倒不好由咱们登门去提亲。 这不是就有个机会,孟春封了顺仪,我想着去道贺一番,把这件事跟袁家太夫人方氏先私下提一提。 蒋夫人带着三分嫌弃,跟自家老爷说嘴,方氏那人,我多少也看的明白。她最喜欢攀高枝的,否则为什么当年,放着小户人家正经太太不做,要给袁家做妾?前段孟春去京城前,方氏母女话里话外都是嫉妒羡慕。这样的人看到咱们都督府门第,还有个不贴上来的? 蒋天南笑着亲自给夫人斟满一杯酒,真是家有贤妻胜过良田万顷。我蒋某人此生有夫人操持家务,管教子女,夫复何求?今晚上我就歇在夫人这了,来,满上,咱俩多喝几盅。 蒋夫人心中忍着冷笑,不动声色地谢过自家老爷,一对貌合神离地夫妻端起酒杯一碰,一饮而尽,三言两语,把庶女的一生姻缘幸福,当作了为自己谋算利益的筹码。 第59章 取和舍 蒋夫人跟自家老爷议定了与袁家联姻的意头, 次日就亲自登了袁家的门,方氏听闻消息,连忙到大门口相迎。 蒋夫人, 我迎接来迟,赎罪, 赎罪。 是我贸然而来,失礼了才对。蒋夫人笑容可掬地跟方氏打着招呼,听我家老爷说, 孟春封了顺仪。方妹妹, 你大喜啊! 方氏口中回着同喜同喜。心里却奇怪,这位蒋夫人跟她相识也有十来年,从来都趾高气昂, 今日怎得跟她互称起姐妹来了。等二人进了正屋,分宾主落座,丫鬟奉上茶来。 蒋夫人含笑,方妹妹, 如此大喜事,也不闻你家有个动静, 我原本还等着贵府下帖子呢。可是左等没消息,右等也没消息, 我只好主动登门,讨杯茶喝, 沾沾喜气。 方氏不能说袁文清不让她请客, 只好用冠冕堂皇应对蒋夫人。 虽是喜事,可也都是皇上的恩德。我们二老爷说, 陛下励精图治, 不喜奢华, 我们家也就想着能低调就低调些。 蒋夫人点头称赞,不错,果然隐贵风范、世家气度,不是那有点事就一惊一乍的小门小户。 说的方氏心里酸溜溜的,脸上却只好陪着笑,您说的对。 两人闲话了一阵,蒋夫人问到:怎么不见初夏? 那孩子从小就有个习惯,每日早上起来先写五十个大字,再临一篇簪花小楷,这会正写大字呢。 -- 第107页 蒋夫人哦了一声,慢条斯理的抖开手中的帕子,方妹妹,不是我说你,虽然袁家是书香门第,可女孩子也不可拘在书本上,也该学些针黹女红,管家理事,这一点上,我们家姝儿就不错。 一双儿女就是方氏的心肝肉,听了蒋夫人的话,她心中略有些不喜,如今她家里出了个孟顺仪,也就不那么作低服小的哄着蒋夫人了。 她抿了口茶,半真半假地道:老太爷在世时常说,就算是女孩也需学些圣人言,才能知理守节。我们家早年还特地给姑娘们开了私塾,请了先生。就是我们家大小姐封了顺仪,我听京城里传回来的消息,也是因为陛下看中她知书达理。 蒋夫人听她拿陛下的话来堵自己,暗自冷笑,可不管怎么说,她今日是来示好的。她也喝了口茶,放下这个话题,又问,文波近来忙着什么?我也有日子没见这孩子了。 方氏难得跟蒋夫人说话时占了上风,心中一喜,嘴就有些吐露,她又为了把这消息说的真实可信些,给自己儿子长脸,笑道:文波不是跟您家侄儿蒋六爷一块忙着生意呢。 是么?蒋夫人一愣,她还真不知道袁文波和蒋禄走得近。 方氏见她面色有异,暗道糟糕,拿干股这事儿,自己家儿子瞒着大哥袁文清,蒋禄也肯定瞒着蒋都督。 她连忙把话往回收,好像是说前段日子,九珍坊的郑会长新铺开张,文波和蒋六爷都去道贺,这才遇上,小哥俩聊得来,就不免亲近起来。 蒋夫人倒也没多想,咱两家原本就该多亲近。蒋禄是我们家老爷的亲侄,我们夫妻俩也对他视若己出,他跟文波亲近,我心里也高兴。 方氏放下心来,您说的是。您家里的几位小姐,我也瞧着就喜欢,二小姐聪颖、三小姐敦厚,都跟我家初夏聊得来。 蒋夫人听到此一笑,真的? 那是自然。 方妹妹,我家老爷是个武将,连带着我也是个直肠子。她亲亲热热拍了拍方氏的手背。 不是我自夸,姝儿从小就养在我的膝下,不但懂事孝顺,而且聪明伶俐,我想着要给她寻个高门显贵的夫婿,才不枉她都督府小姐的身份。她笑吟吟看着方氏,不知我蒋家能不能跟您袁家有这份姻缘。 啊?方氏有些发呆,这个二小姐自然是好的,不过她想说,这婚姻大事,文清他也不听我的呀。 蒋夫人顺势拉住她的手。方妹妹,我瞧你家文波是个顶顶孝顺懂事的好孩子,跟我家姝儿年岁样貌都般配,我们蒋家门第也勉强配得起你们袁家。 方氏干咳了一声:您说的,是二小姐和文波啊 是啊,不然呢?蒋夫人含笑问到。 方氏心里七上八下,蒋家的门第自然是不错的,可二小姐是个庶出的,她心里还是有些膈应。想了想,她找了个管用的理由,若论起门第,自然是我们高攀了都督府。不过,这可是件大事,我得跟文清商量商量。 蒋夫人听了,微笑点头,那是自然,不过所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虽说长兄如父,可您这亲娘也是能拿主意的。 方氏笑得状似憨厚,你还不知我么?就不是掐尖争风的人,老太爷不在了,我们府中大事小情从来都是文清拿主意。 蒋夫人见她不松口,把一应事情都推给袁文清,心中也知道此事不宜太急。这原也是我一时起意,我也回去跟我们老爷议一议。要不咱俩都回去商量商量? 方氏点头,正是这个道理。 两个人又亲亲热热地闲聊几句,方氏留了蒋夫人午饭,蒋夫人却推说家里还有杂事,告辞出来。 方氏亲自把蒋夫人送出大门,回来一看,袁初夏在屋子里转圈打磨的等着她。 什么时候来的?方氏笑问,今日的大字写完了? 娘,这时候还管什么写大字,我听说,蒋夫人是来给三弟做媒的? 方氏瞪了她一眼,哪个耳报神,这么快就把话传给你,咱们东府也该整治整治,学学西面那番风雨不透的规矩。 初夏上前抱住她的胳膊,不怪他们,是我问的。您快说,蒋夫人来是不是给三弟做媒? 方氏被她缠磨的没法子,只好道:她看中了你三弟,想把蒋姝嫁过来。 蒋姝?您答应了? 哪能啊,这么大事,我说要跟你大哥商量才行。 袁初夏拍了拍心口,还好,娘,三弟可不能娶了蒋姝,她是个丫鬟生的。 方氏慢吞吞坐在椅子上,正色道:怎么说人家也是都督府的小姐。蒋家门第不错,蒋都督如今是澶州城头一号人物,蒋夫人虽然傲气些,倒也是个正经持家的主母。蒋家现在没有待嫁的嫡女,故此才拿庶出的次女想跟我们家结亲。 初夏听了心中不悦,娘,我怎么听您还挺满意这门婚事。 方氏叹了口气,拉着女儿坐到一起,初夏,娘自然不满意。可为娘告诉你,这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得了这头,就不免要舍了那头。 -- 第108页 初夏不爱听这话,我就要嫁个十全十美的,否则宁可不嫁。 乖女儿,若是这世上有十全十美人,为娘求神拜佛也帮你们姐弟求来。但你也需知道,那十全十美多半都是假的。 谁说的?初夏嘟着嘴反驳:我瞧爹爹就十全十美,虽然严厉些;我瞧大哥也十全十美,虽然他心里更亲近大姐姐;其实我瞧三弟也不错,就是不大长进。 说的她自己也乐了,方氏抿嘴一笑,所以你瞧,不就是没有十全十美的人?蒋姝是庶出,可蒋家门第高,蒋家若是有个嫡女未嫁,说不定也会嫌你三弟不当家作主。量媒量媒,那量不仅是商量,也是比量。 方氏出身本是名门旁枝,做姑娘时家里也精心培养过的,还是因为方家嫡长女嫁入袁家后,自己身体不好,为了照顾幼年的子女特选了族妹进门做贵妾。 旁的道理,方氏或许不懂,这婚姻中的取舍,是她用自个半生换来的经验。她能凭着一对双生子,鲤鱼跃龙门,贵妾扶正,这是她自认为取舍权衡后最好的结果,此时就恨不得把经验都讲给女儿听。 你以为,你大姐姐进了宫,就是十全十美?哪能啊,打落牙齿和血吞。要想人前显贵,就得人后受罪。 初夏难得见母亲说出一番大道理,倒也听进去了。想了想,还是道:娘,那也不成,总之蒋姝是不成。 方氏奇怪道:我瞧每次蒋家女儿来,你们两个都亲亲热热的,还以为你跟她说得来呢? 她来便是客,我心里再不喜欢也得应付着。初夏翻了个白眼,可是蒋姝这人心眼不好,又是个大嘴巴,她跟我说三道四,我听着便是,若是她嫁到咱们家,跟别人说三道四,我可受不了。 方氏失笑:感情你只许州官放火,不让百姓点灯。 初夏拉着她的袖子撒娇:难道您乐意有个说话颠三倒四不着调的媳妇?而且她犹豫着还是把话说了出来,我一直觉得蒋姝心里惦记的是大哥。 那确实不成。方氏立刻做了决定。若是这样,想都不用想了,就算她是都督府的小姐,咱们也不能娶个祸害进来。 娘两个皱着眉,方氏忽然道,你说,二小姐若是不成,三小姐如何? 蒋妤?初夏犹犹豫豫,她,到还算老实。她姨娘是个秀才公的妹妹,总算是个清白人家。抬进来也是蒋都督的贵妾,比起蒋姝那个陪嫁丫鬟的娘还是强一些的。 方氏点点头,我也见过三小姐几次,的确比她姐姐来的敦厚。这事等文波回来,咱们好好合计一下。 初夏笑,三弟肯定不乐意,他嫌蒋姝大嘴巴,嫌蒋妤是个傻大个子。 方氏白了她一眼,是啊是啊,就你十全十美? 那当然了。袁初夏笑语嫣然的趴在了母亲的肩头上。 第60章 歌一曲 蒋夫人跟方氏提起联姻之事时, 蒋禄则来到袁府,把自己昨日在甜水巷遇到佟娘的事说给了叔父听。 叔父,您不是说周珩离开后, 心神不定。我这一晚翻来覆去,也觉得此事有些蹊跷。澶州这么大, 那覃记又不是什么不得了的老店,您那位外室为什么偏偏从覃记出来?就那么巧? 蒋天南听了蒋禄一番话,心里忽然一阵慌乱。懊丧地在桌子上锤了一拳。她们俩的确认识, 倒是我一时失察, 疏忽了此事。 澶州大牢中,他是亲眼见过覃竹和佟娘互相维护的。这段日子,他与郑秋鸣多次在榴花里见面, 有诸多不可告人之语,佟娘若是听了什么,再告诉了那叫覃竹的丫头,可就 蒋禄见蒋天南神色大变, 忙又追问:叔父,那妇人近日可有什么不妥? 蒋天南冷冷道:妥不妥当, 问过就知道了。若是不妥就让她从此闭嘴。他眼中闪着凶光,你去叫几个心腹, 这就跟我去过去。此事不要声张,跟谁都别提。 是。蒋禄答应一声, 跑了出去, 点了八九个心腹,跟着蒋天南匆匆赶到榴花里。 到了门口, 蒋天南先不去惊动佟娘, 却叫人把住大门看住, 许进不许出,又把住二门,将在此伺候的丫鬟、婆子、门房,车把式全都拘在了前院中。 院子里的青砖地面上,黑压压跪了一片。蒋禄手中摇着马鞭子,在人群中穿梭,走了一圈,他随手起个仆妇,问道:昨日哪个跟着佟姨娘去的甜水巷? 下人们满头雾水,不知出了何事,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缩着脖子不敢出言。蒋禄手中鞭子一挥,扫在最近处门房婆子的脸上,门房婆子不敢喊痛,抱着脑袋倒在地上。 你说!蒋禄踢了她一脚。 门房婆子带着哭腔,指了车把式,他赶车,跟着佟姨娘去的甜水巷。 蒋禄又走到车把式门前,迎面就是一记鞭子,车把式向后躲着。六爷饶命,六爷饶命啊!小人就是听佟姨娘的吩咐行事,拉着她去了趟甜水巷,其他什么都不知啊! 不知道?噼劈头盖脸一顿鞭子抽在他身上,车把式满地打滚,口中哀嚎不断,蒋禄带来的手下上前将他按住。 -- 第109页 这会儿知道了没? 车把式被按住时,已满脸是血。看着他鲜血淋漓,蒋禄的眼睛里闪动着两簇狂热的光,我再问你一次,佟姨娘去了甜水巷覃记都干了些什么? 车把式哭嚎了起来:佟姨娘让小人的车子停在巷子口等,小人真的不知道啊!他手一指角落处,六爷,问铃铛,都是铃铛陪着佟姨娘。 蒋禄把鞭子卷了卷,看着车把式指的那小丫头。十五六岁,圆圆脸,白白净净,梳着双丫髻,帮着红头绳,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惊恐万状。 他走到铃铛面前,小丫头只有他胸口高,像个伸手就能捏死的小猫或小狗,他伸手抬起铃铛的下巴,你叫铃铛? 铃铛哆嗦的仿佛在打摆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蒋禄一把揪住她头上的丫髻,灌倒在地上。把这小贱人给我拖进来。 一群人眼看着蒋禄的手下拖着铃铛进了堂屋,只把双手抱了脑袋,像鸵鸟般窝在地上不敢抬头。前院闹得鸡飞狗跳,后院的佟娘终于听到了些动静。 -- 佟娘亦是一夜未眠,她又高兴,又焦灼。 心里念了千万遍,老天保佑,今日让阿竹姑娘顺顺当当从郑秋鸣手上拿到证据,把蒋天南这个恶贼拉下马。我再忍耐一日,或许是半日,便可离开这个噩梦之地。 佟娘正想着心事,忽听前院传来凄厉惨叫声,她心中一惊站起身来,想去前面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等她打开房门,就见蒋天南面沉如水站在门外看着她,仿佛地狱来的恶煞。 一瞬间,佟娘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她强自镇定,不动声色地把目光从蒋天南的黑脸上移向远处。 都督来了,前院喊什么呢?怪瘆人的。铃铛,铃铛!去前院看看。佟娘对外面唤了几声,自然没铃铛来应她。 蒋天南垂头看着她,见她神色如常,语态亦如平日,似有三分不耐,三分撒娇,还有那么三分的泰然处之。 听说你昨日去了甜水巷?蒋天南的声音虽然冷冰冰的,可也很平静。 佟娘斜斜瞥了他一眼,转身进了房中,留给那恶煞一个背影。她已经不能直视蒋天南的目光,怕自己不经意中露出怯意,压制着心中的不安,佟娘避重就轻地问,怎么?如今我连门都不能出了? 她慢步走到窗前的琴台坐下,行动很稳,心里却七上八下。究竟是什么原因,让蒋天南知道了风声,他又知道了多少。可此时她顾念的并非自己的安危,而是今晚郑秋鸣还会不会来? 我要冷静,冷静。佟娘心中默念,我与他暂且周旋,只需待等傍晚时分,郑秋鸣能走进这榴花里,阿竹姑娘就能拿到证据。 想到此,她两手轻轻按在名琴绿绮上,一按一拨,琴音综综,仿佛这千古名琴有灵,悠扬琴音中,佟娘渐渐镇定下来。 蒋天南也走进房中,他站到佟娘身后,一只手按在她圆润的肩头上揉摸着,声音很轻却透着恶意,你跟渔帮那叫覃竹的丫头都说了什么? 他一碰触,佟娘的身子便是一僵。蒋天南感觉到了,佟娘也知道,他感觉到了。于是也不再忍耐,她伸手打落蒋天南的手,做出满脸不耐烦。 说了云师傅在牢里残了一只手,说了我如今被赎身出来,做了人家的外室,还说了做外室总好过做娼妓。怎么?这些话不当说么? 蒋天南见她倨傲地瞪着自己,又扫落自己的手,露出些狞笑,粗糙的指尖在她喉咙处摩挲。就没说点别的? 颈间的手指,让佟娘颤栗,可她既不求饶,也不服软,一声不吭的就那么坐着。蒋天南的大手慢慢来回移动,似乎下一刻就要扼断她的喉咙。 回答我!他冷喝道。 说什么别的?佟娘似乎带着三分气:说我日日夜夜被你变着法地折磨?我说不出口,也怕脏了人家的耳朵。 回答她的是一记响亮的耳光,佟娘被打翻在地,嘴角渗出血丝,半边脸红肿起来。 蒋天南阴沉地看了她一阵,走到一旁太师椅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 其实,我还真是没玩够你。他慢悠悠喝了一口对佟娘道,可惜呀,你自己作死,澶州城这么大,你为何偏偏要去覃记。 佟娘擦了擦嘴角,挣扎着站起身来,脸上淡定平静。她心中明白,蒋天南动了杀机,今日是无法糊弄过去了,可她心中并无恐惧,反倒是有种终于等到这一天的释然。 我跟阿竹姑娘本来就是旧识,我们俩早年都曾向云师傅请教过琴技。说到这,她也微微露出笑意,似乎想着当年云飞白手把手教她指尖技法的情形,可惜我灵性不足,无论技法还是意境,都有所不及,即便如此,即便我身份低微,云师傅和覃姑娘都没有嫌弃过我。 说到这,佟娘慢慢走回琴台旁坐了下来,低头看着面前的古琴。这琴通体如墨,又隐隐泛着幽绿。 这琴便是覃竹姑娘赠予我的,我心中感激,去照顾她的生意,有何不可?她真真假假拖着时间。 你在我身边这么久,是跟覃竹勾搭在一起,寻我的把柄吧?蒋天南冷笑了一声,你都知道了什么,跟你家都督说说。 -- 第110页 佟娘抬木然的低下头,什么把柄,我不知道。 那你就是逼着我动刑了? 佟娘冷然一笑,不再理他,而是抬起皓腕,十指轮动,弹起琴来。骤然间,声动天地,金铁交鸣。 蒋天南昔日也听她抚琴,多是些绵软悱恻的靡靡之音,可此时琴声中如有战鼓声、剑弩声、人马厮杀声,惊心动魄,摄人心魂,佟娘如入忘我之境,身旁的威逼恐吓都再也入不得她的眼中。 蒋天南听出了不对头,却也并不喊停,他看着佟娘窈窕的背影,心里下了决断。 待琴音终了,佟娘似是痴了,喃喃自语,想不到,我佟娘今生弹得最好最妙的竟是这一曲。 这是什么曲?蒋天南问。 佟娘嫣然一笑,回头看他,十面埋伏。 蒋天南眼角抽动,微微点头,很好,你也是贱骨头,跟你那老情人一样,不打是不会说实话地。他断喝一声,来人,拖出去。 有人冲入房中将佟娘拖到院子里,按着她跪在石榴树下青砖铺地。 蒋天南走到院中,抓住佟娘的发髻,迫使她仰起脸来,告诉我,你都跟那叫覃竹的丫头说了些什么? 佟娘直视他的目光,就说了那些,不然还说什么? 蒋天南脸上露出残忍之色,看在你服侍我一场,你家都督先给你打个样。说着,他一挥手,蒋禄快步走来,手里拎着个弱小破碎的身子,扔在佟娘脚下。 佟娘顿时惊得跳了起来,铃铛!铃铛!心中剧痛,猛扑上去。 铃铛似乎听到她的声音,身子抽动了一下,微微睁开眼。她浑身上下已经被血水湿透了,衣服被皮鞭抽打的破碎不堪,两只手又黑又肿,似乎被人生生踩断了手指。 蒋禄嘿嘿冷笑,这小丫头太嫩,我还没使劲,她就扛不住了。佟姨娘,你的丫鬟已经招了,你老老实实说实话,叔父还能饶你一条小命,否则你跟这丫头一样,浑身上下都得敲碎了,烂透了。 佟娘紧紧抱住铃铛。这小女孩是她偶发善心捡回来的,捡回来时,脏兮兮病弱不堪,凝萃阁的姐妹埋怨她,自个还没能养活得自个呢,做什么再背个累赘?她答道:小猫儿似的,我省一口就够养活她了。 于是就那么养了五六年,养得有了感情,连赎身都带着她。 佟娘泪如雨下,铃铛,对不起 小铃铛微微睁开眼,嘴角吐了个血泡,声音弱不可闻。姑娘,我说不知道。然后,她的嘴角大口大口涌出鲜血,眼睛里微弱的光暗淡下去,没了声气。 蒋禄,你这畜生!佟娘眼前一片血红,指着二人破口大骂。你们叔侄两个,断子绝孙,不得好死,我做了鬼也绝不会放过你。 蒋天南阴沉着脸对蒋禄道:你来问,问不出就杀了;问出来也杀了吧! 作者有话说: 作 者:周大人,你还回来不?我怕读者把你忘了。 周大人:快了,在路上了。 第61章 绑了票 是日, 傍晚时分,郑秋鸣怀揣着郑记石料铺的账册,从自家宅院出得门来。上了马车, 直奔榴花里。 马车上,他微闭着眼, 盘算着等会要如何跟蒋都督邀功,想得美滋滋时还哼起了几句小曲,真是人生得意时, 顺风又顺水。 这么想着, 走到榴花里附近拐角,马车剧烈一晃,忽然停住了。郑秋鸣一不留神撞了头, 晕晕乎乎半天才缓过劲。 他捂着脑袋掀开车门帘就想骂人,那句脏话还未出口,有条黑影嗖地钻了进来,趁他未及反应, 一个反剪,将他脸朝下按在车里。 郑秋鸣大吃一惊, 四肢乱蹬,剧烈挣扎起来。 他一声救命尚未来得及出口, 来人在他身后,膝盖抵住他的后心, 照着后脑勺, 噼里啪啦就是一顿巴掌,口中恶狠狠威胁道:敢再动, 老子可就白刀子进去, 红刀子出来了。 一个尖锐之物顶在他后脖颈子处, 硬邦邦、凉冰冰的,郑秋鸣立刻老实下来。 来人又是一顿噼里啪啦,一只破布袋子扔在他脑袋旁边,恶声恶气地道:是自个把脑袋套上,还是我摘了你这对贼眼珠子? 郑秋鸣带了三分哭腔,央求道:好汉爷爷饶命,您要多少钱我都给,求您饶了我这条老命。 别废话,套上!来人道。 郑秋鸣哆哆嗦嗦拿起布袋子,动作之余,目光往后扫,不想来人鬼精,一把按住他的后脑勺,在他脖颈子上吹着小凉风,你要是看见了老子的脸,可就只好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了。 不敢,不敢。郑秋鸣眼泪都下来了,我闭眼,闭着眼呢。他果然闭紧了双眼,摸索着把布袋子套在自己头上。 来人见他听话,嘿嘿一笑,这就对喽。然后一拍车门框,对外面喊道:兄弟,出城,咱们送郑老板去坟地。 郑秋鸣听了这话,哼唧了一声,瘫软下来,没了动静。 哎哎来人在他脑袋上拍了两巴掌,见他一动不动,伸出手来在胳肢窝里又抓了两把,然后又气又笑,他奶奶的臭鱼烂虾,这就吓晕了 -- 第111页 马车里,吴有钱笑嘻嘻解了郑秋鸣的裤腰带,将他的双手反剪捆了个结实,然后挑起车帘子问外面,完事没? 姜九哥拍着身上的尘土走了过来,完事了,那车把式让我捆成肉粽子,堵了嘴,扔沟里了,一时半会,谁也找不着他。 吴有钱点头,姓郑的吓晕了,你赶车,赶紧离开这。 姜九哥答应一声,爬了上来,拿起车把式丢下的鞭子一甩,马车从榴花里拐了个弯,吱吱扭扭消失在暮色中。 -- 一箭之地,榴花里最里面那扇门紧闭着。青砖地上,战战兢兢跪着十来个下人;石榴树下佟娘一身鲜血,生气全无地趴着。 蒋禄扭了扭酸痛的膀子,收起手中的棍棒,上前拉起佟娘的头发,把手背凑在她鼻息下试了试,然后转身进了房中。 屋里黑洞洞的,也没点起灯火,蒋天南目光阴郁地看着窗口琴台上那张绿绮,不知在思量何事。 叔父?蒋禄喊。 问出来了?蒋天南也未回头。 蒋禄苦笑一声,小娘皮倒是硬骨头,打死不说。 没问出来就打死了?蒋天南挑了挑眉毛。 还有口气,不过,也快了。叔父,她不肯认,又或是她确实也不知道什么?也许是我们想多了。 蒋天南带着三分不满,瞪了他一眼,小心驶得万年船。事到如今,她知不知道还重要么? 叔父,那接下来怎么办? 蒋天南沉思片刻,你去把下人再问一遍。问这段日子,我不在时,这贱人都去了哪,见过谁。看看还能问出什么? 是。蒋禄又出去了,这回都不用甩鞭子,下人们看着地上生死不明的佟娘和铃铛,搜肠刮肚地招认起来。 终于,吓得半死的门房和揍的半死的车把式招出了昨日郑秋鸣登门求见都督未果,佟娘在门口跟他说了好些话,还定了今晚让郑老板再来。这之后,佟娘才去了甜水巷。 蒋天南听得心惊肉跳,暗道糟糕,他凑近蒋禄的耳边,去找郑秋鸣,把他手中所有的的账目都拿回来烧了。 蒋禄心中惊惧,叔父,您是担心 郑秋鸣手中有账册,又是知情之人,这贱人勾了他来,却并未对我提起,你说为什么?蒋天南脸上的肌肉颤动,凶光毕露。 你马上带人去郑家。 是! -- 蒋禄带着人,风一般闯进郑秋鸣的家中。 今晚,因郑秋鸣不在,胡大掌柜夫妇陪着郑太太吃晚饭。用过饭,姐弟正一处闲话,就听前门擂鼓一般砸门,门房吓得不轻,大门刚推开一条缝,一队人马,来势汹汹,涌进大门。 郑家人不知所措,早有人飞跑着去告诉郑太太。胡大掌柜跟郑太太匆忙赶来,一看形势,吓得半死。 就见蒋禄一手提刀,越众而出,胡大掌柜忙上来作了个揖,蒋六爷,您怎么来了?这是出了什么事? 郑秋鸣呢?蒋禄问。 胡大掌柜有些不明所以,我姐夫?他没在家,说是去了榴花里。 什么时候走的? 郑太太更是一头雾水,我们家老爷傍晚时分就出门去了,已经走了快两个时辰了,说是要跟都督禀告这个月的进项。 蒋禄的眼睛瞪得溜圆,此时已经月上中天,若是郑秋鸣傍晚去了榴花里,怎么可能到现在还未见到人影。 他心中暗道糟了,郑秋鸣丢了,十之八九是佟娘把郑秋鸣的行迹告诉给什么人,估计就是那覃竹,那帮人把郑秋鸣绑走了。 蒋禄问:他一个人去的? 郑太太忙道:带了个车把式,还说晚上要留在那吃晚饭。蒋六爷,究竟出了什么事了? 蒋禄哪有工夫答对她,一把拽过胡大掌柜,郑老板的账册都在哪? 胡大掌柜有些傻眼,都在书房吧。 带我过去。 郑太太和胡大掌柜领着蒋禄往里走,进了郑家的书房。 郑秋鸣的小书房装潢的不错,花梨木的博古架,摆着各式各样精巧的小玩意。博古架后有个小巧的空间,堆放着几个大樟木箱子,里面是他历年生意的账本。 石料铺的账本在哪?蒋禄问。 这个,我不知道啊!胡大掌柜摇头。蒋禄又去看郑太太,我也不知道,我不识字。郑太太把头摇得拨浪鼓一样。 胡大掌柜心中一动,我姐夫不是说要跟都督禀告这个月的进项,那账本八成带去找都督了。 蒋禄心中恼火,骂了句娘,看着这满屋的账本发狠。想了想,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一旁桌案上,拿起一盏纱罩灯就扔在装账本的樟木箱上,烛火倾倒,灯油撒了一地,顿时烧了起来。 留着是祸根,都他娘的烧了算完。 郑太太嗷了一声扑了上来,厮打着蒋禄,你怎么放火,来人,快来人啊,救火! 胡大掌柜也慌了,一面拉着自己姐姐,一面问道:蒋六爷,您这是什么意思?究竟出了何事? -- 第112页 蒋禄搡开郑太太,指了两个手下,吩咐道:这屋子里所有带字的都烧完了,才准救火,你们俩看着她。然后他一把揪住胡大掌柜,拖死狗一样拖着他出了书房。 胡大掌柜还想挣扎,口中不断喊着蒋六爷,到了院中,蒋禄把他摔在墙上,压低声音,郑秋鸣压根没去榴花里。 胡大掌柜愣住,那,那他去哪了? 我还不清楚,可八成是让人绑走了。 什么?胡大掌柜惊得蹦起多高,谁把我姐夫绑走了? 石料铺恐怕露底了,你若是还想活命,给我把嘴闭紧了。我叔父和郑秋鸣合伙开石料铺的事跟谁都不能说,我拿干股的事更不能说。你要敢露出去一个字 蒋禄一翻手腕,一把明晃晃凉飕飕的刀架在了胡大掌柜的脖子上。 胡大掌柜腿一软,蒋六爷,蒋六爷,我知道轻重,我跟谁都不说。 蒋禄阴沉着脸看着他,我怎么觉得,还是死人保险呐! 胡大掌柜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蒋六爷饶命,我要说出去,我姐夫也好不了,我自个也好不了,我图什么?我从现在就把嘴闭得死死的,打死也不说。 蒋禄看了会,把嘴凑在他耳边,胡掌柜,我就信你一次,反正六爷知道你家住在哪,也知道你那几个儿子孙子都住那。你最好心里有数。 有数有数。胡大掌柜忙不迭的点着头,心里苦得如同吃了黄连。姐夫,你说富贵险中求,可没说赚得是要命的钱。 蒋禄退了一步,我问你,甜水巷覃记一共有几个人?叫覃竹的丫头家住在哪? 覃记?胡大掌柜不知道他什么意思,想了想,就两人,一个老板覃竹,一个伙计老贾。对了,他们店里好像还有俩半大孩子跟着帮工。住哪?大概就住甜水巷附近,跟街坊一打听,都能知道。 蒋禄骂了句什么,带着人,又是一阵风一样,出了郑宅。 第62章 漏了底 蒋禄赶回榴花里时, 蒋天南正在院中来回踱步,坐立不安。 如何?可找到郑秋鸣了?他见蒋禄匆匆进来,立刻出言询问。 蒋禄唉声叹气, 叔父,郑家人说, 郑秋鸣傍晚时分就来榴花里见您,说是 说什么?蒋天南的心也揪了起来。 说是拿了账册,来跟您核对这个月进项。 完了。蒋天南的心仿佛下了油锅, 他最不想见到的情形出现了, 郑秋鸣带着账本一起丢了。他目光森森,转向佟娘。 夜深人静,满院血腥。 他行至佟娘面前, 抓着发髻逼迫她抬起头来。小贱人,郑秋鸣让那姓覃的丫头绑走了?对不对? 佟娘昏昏沉沉中醒来,全身的骨头如同被敲碎了,稍微一动, 仿佛虫蚁在骨头缝里钻咬。 听了蒋天南的话,她竟然露出笑容。是么?真好。佟娘轻声道。 你等着, 等我忙完了今晚的事,解决了那姓覃的丫头, 再回来收拾你。我会把你放在火上烤,再撒上盐, 光溜溜挂在大门口, 让澶州城的每个人都来看看你? 佟娘大概晕了,对这些威逼恐吓之言没有任何回应。蒋天南不再管她, 走到蒋禄跟前, 那叫覃竹的丫头, 不能留了。 蒋禄心中亦是惊惧。叔父如此雷霆手段,是不是因为佟娘知道的太多,覃竹也知道的太多。又或许,覃竹知道的事,周珩也已经知道了,若是周珩知道了,那么朝廷也就知道了。 有那么一瞬,他心生恐惧,叔父那些事,他知道不少,帮着干过的脏活更不少。 蒋禄嗓子有些发干,叔父,您不是说,袁文清还想保着那丫头。 袁文清蒋天南不满地哼了一声,袁家老谋深算,早年就对我留了一手,让我行事处处受制于他。 是啊。蒋禄咽了口吐沫,压低声音,那些账册咱们还没找到,若是此时跟袁文清翻脸 你的人真是废物!践行宴那日,多好的机会蒋天南恨恨地骂道。 蒋禄低了头,侄儿无能,确实没找到,那东西太过重要,袁文清一定藏的严严实实。 蒋天南不以为然,就算他手上有账册又如何,他敢交出去么?那上面不但有我,也有他袁家,有半个澶州衙门的官,他若敢拿这个跟我拼狠,哼哼,那就鱼死网破吧。 蒋禄点头,顺着蒋天南的话,也是,您说得对,他不会为了个丫头搭上袁家百十口人的。他不敢。 蒋天南想着昨夜夫人对他说起要把蒋姝嫁与袁家,沉声道:我如今已经有了另一个法子接近袁家,慢慢找,总能找得到。如今形势紧迫,顾不得袁文清了,今晚务必找到郑秋鸣,更重要的是,让那覃竹永远闭嘴。 蒋禄咬牙,叔父放心,今夜我就带人去宰了那丫头。 我给你派一支人马,你的人若能自己解决,就自己动手,若是你拿不下那丫头,就让官军动手渔帮犯上作乱,绑架郑秋鸣,意图劫牢反狱,你需以此之名将他们就地正法。他盯着蒋禄,你要不惜一切代价,杀了覃竹。 -- 第113页 是。蒋禄答应了一声,便往外走,还未至门口,只听砰的一声钝响。二人已成惊弓之鸟,闻声具是一惊。就见佟娘忽然挣起,一头磕在石榴树下的尖角石头上,不动了。 蒋禄与蒋天南对视一眼,忍着心惊上前翻开佟娘。她额骨崩碎,满面鲜血,气绝而亡。 叔父她死了。蒋禄的声音有些抖。 蒋天南的心里涌起不祥之意,石榴树,多子多福,佟娘咒他断子绝孙,不得好死,一头碰死在树下。 他脸上却不动声色,冷冰冰道:死就死了,你去忙你的事。 ---- 夜色深重,月亮爬上了树梢,街上安静无声。 吴有钱扛着郑秋鸣进了覃竹的小院,姜九哥则把郑家的马车远远地赶到不见人烟之处。 老贾、覃竹、吴有钱、姜九哥,聚在院子里的柴房中,团团围成一圈,低着头看着一动不动的郑秋鸣,他脑袋上还套着布口袋,看不清神色。 覃竹推了推,轻声问,他怎么都不动? 吴有钱笑,兔子胆,吓晕了。 老贾拎着条门板,面带不屑,一肚子坏水,装的。 不能吧姜九哥踢了一脚死过去一样的郑秋鸣,看,真一动不动的。 吴有钱也不信,我试试。他把手伸进郑秋鸣的胳肢窝挠了两把,没反应,真晕。 老贾二话不说,手一松,门板倒下,准确地砸在郑秋鸣裤裆里。郑秋鸣疼的连喊都没喊出来,捂着裤裆抽抽起来。 哎哟,还真是装的。吴有钱哈哈笑了起来。你不老实呀,郑老板。 我,我刚醒,疼,疼醒的。饶命,好汉饶命啊!郑秋鸣半天才缓过这口气,哀求起来。 吴有钱在他怀中摸了个遍,账本、荷包、鼻烟壶,又撸了他手上的大金戒指。把账本递给覃竹,荷包里的散碎银子不多,他放在手中颠了颠,就这点钱,也不够你的命呀。 我家里,家里有,要多少钱都给,求您饶了我的命。 覃竹草草翻了一遍账本,笑了。你还真是有钱。这账上记得清清楚楚,支出多少、收入多少,上个月就一个月的工夫,赚了七八万两银子。也行,买你这条命,就八万两银子吧。等会儿你写个字条,明日让家里送钱来,本大王派人把字条送去你府上。 八,八万两?郑秋鸣心都碎了,这声音娇滴滴的女大王张嘴就要他的命。大王,没那么多,真没那么多,这账上的钱不是我的。 覃竹把脸一沉,特地学了个恶狠狠的声,你以为本大王看不懂账本?这不是你家郑记石料铺的账本么,账上明明白白写着上个月赚了七万七千九百两。你敢糊弄本大王。 不敢,这不是我一个人的生意,是跟人合伙的,赚的钱不都是我的,我,我就收个零头 吴有钱阴阳怪气地笑了起来。老东西,别诈唬了。你就是郑记的老板郑秋鸣,咱们跟了你有段日子,认准了的。那买卖就是你家开的,满澶州城都知道。大王,这老小子不老实,我看也不用写什么字条,不如切了他的手指头,送回他家里去。看看他家老婆肯不肯救。 对,切了。姜九哥嘿嘿着。 切了!老贾哼哼着。 我切了哈!吴有钱哈哈着。 一时间哼哼哈哈嘿嘿,郑秋鸣脑子都要炸开了。他看不见,只能听着声,百抓挠心,涕泪横流。别别切大王饶命。他缩了肩膀把两只手藏在腋下不肯露出来。 吴有钱笑:嘿呦,还把手藏胳肢窝了,敢情没痒痒肉。 姜九哥道:再给他几门板。 吴有钱接了口,门板不好使,换锤子。我就不信他能忍得住。他就是铁公鸡,也给他砸成废物鸡。到时候,就算他老婆把他赎回去,他也是个废物鸡。说着便有一双手来拽郑秋鸣脚脖子。 别,大王饶命。八万两,真拿不出来。那账上的钱是别人的 谁的?覃竹喝问。 那个郑秋鸣一丝理智尚存,打了个结巴。 拿锤子! 砸! 郑秋明捂着裤.裆哭了起来,他越是看不见,心里越是怕,心里越是怕,脑子里就越慌乱,一时口不择言说了实话,那买卖是蒋都督的,那钱也是蒋都督蒋天南的 覃竹听了,长长舒了口气。 证据有了,证人也有了,他们这番苦心终于没白费。 ---- 这小院从来没这么热闹过。郑秋鸣被蒙着头,堵着嘴,捆得如同待宰的生猪,扔在柴房里。 覃竹几个挤在堂屋,商量着下一步要如何办。 吴有钱挠着秃脑门,如今姓郑的倒是招了,可那姓周的青天大老爷还没影呢,咱们还得继续等他么? 姜九哥哼哼了一声,指望不上吧。 吴有钱道:这位大小姐,咱们的时间可不多,等姓郑的家里发现他不见了,肯定会报官,到时候可有麻烦。 -- 第114页 覃竹一摆手,安静,先别吵,让我想一想。她脑子里也一团乱,干脆学着小李掌柜的样子,拿起纸和笔,顺起思路来。 她运笔如飞,先写了个郑字。 第一,我们捉住了郑秋鸣,有了口供;拿到了账本,有了物证,人证物证都掌握在我们手中。 她又写了佟字。 第二,蒋天南若是知道郑秋鸣失踪,会怀疑有人要从郑秋鸣身上找他的罪证,他定会排查身边之人,佟娘便首当其冲。 她再写了个衣字 第三,我们捉了郑秋鸣,虽然有了人证物证,可也到了图穷匕现之时,接下来若是不能一举铲除蒋天南,我哥在大牢就会有危险。 吴有钱和姜九哥面面相觑。这位大小姐,你咋说得怪吓人的。人证物证都有了,咱们反而被动了。 覃竹叹了口气,最后写了周字,咬牙切齿,满腹怨气。 第四,周珩啊周珩,你怎么还不回来,你究竟还回不回来?难道真的让我带着人证物证,去京城告御状? 作者有话说: 作者有点残忍了,佟娘值得一个好结局,可是唉! 第63章 杀覃竹 见覃竹愁眉不展, 吴有钱和姜九哥大眼瞪小眼,怎么办? 老贾看了看覃竹,闷声道:听你的。 覃竹苦恼的抓着自己的头发, 别急,别慌, 让我想想。 略一思索,她指了刚写下的郑字,对老贾道:第一, 郑秋鸣和账本定要看好, 看牢,看死。绝不能再落入他人之手。这件事交给你。 老贾慎重地嗯了一声。 她又指了佟字,第二, 要趁着蒋天南还不明所以,尽快把佟娘带出榴花里,送出城去。先送回长安镇,找个不起眼的地方安顿好。这件事, 交给你们俩。 吴有钱、姜九哥听了,认真的拿起覃竹写字的纸, 把那个佟字工工整整撕下来,揣进怀里, 交给我们哥俩。 第三,这两件事办好了, 蒋天南一定会发难。届时 覃竹犹豫起来。 吴有钱问:届时咋办? 覃竹看着他, 周珩临走之时,架住了魏锟, 迫使他不得已出手制衡蒋天南, 一直护着我哥的安危。如今我哥被魏锟单独关押, 若是周珩不来,蒋天南又要发难我就,我就去找魏锟。 想到这,覃竹眼前一亮,对,我去告诉魏锟我已掌握蒋天南贪腐的罪证,且已将这证据送往京城,逼着他必须保住我哥,否则京城问罪之时,他跟蒋天南就有同党之嫌。 老贾皱眉,摇头不止。魏锟?不行,他根基浅,可不是个能跟蒋天南叫板的。到时候你漏了行藏,连你都有危险。 覃竹从容道,想要做事,哪有万全之策。我哥说,只要有三分把握,也要试一试。如今没有别的法子,我也要试一试。 众人沉默下来,老贾沉吟,你别去,我去找魏锟说这话,澶州城有我呢。你带着郑秋鸣和账本去京城。 话音未落,忽听外面一声惊呼,啊!有贼!救命!是芦花的声音。 此时,前院中住着梁颂华和芦花、李渔。芦花的呼救声中充满急切之意,不知出了什么情况。 众人对视一眼,老贾飞快地起身,眨眼之间已经窜了出去。吴有钱、姜九哥护着覃竹,往前院跑去。 等他们赶到,前院子里已经乱成一片。葡萄架倒了半幅、鱼缸碎了满地。梁颂华手中一条门闩,与两个人影对上,护着芦花和李渔不断后退,另一边几个影子围住老贾斗在一处。 对方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潜入这院子。如今,已踢开房门,一间一间屋子的地搜了起来。搜查之人从屋内出来,便将烛台油灯扫落在地,不过片刻功夫,好几间屋子里都亮起火光。 李渔一条胳膊垂着,灰布短衣透出鲜血,显然被刀砍伤,他却又把芦花挡在身后。 覃竹上前一手拉住芦花,一手搀扶李渔,你们怎样? 芦花见了覃竹,立刻大哭起来,李渔哥哥为我挡了一刀,他受伤了。 芦花,别怕,我没事。李渔的小脸绷得紧紧的,虽然满袖鲜血,仍安慰着芦花。 梁颂华警戒着四周,对覃竹道:他们翻墙进来,正被芦花看到,芦花喊了一声,这些人二话不说就挥刀来砍。 吴有钱、姜九哥见好几条人影围攻老贾,破口大骂,他奶奶的臭鱼烂虾,老虎屁股上挠痒痒,老子不去惹别人,竟敢有人来惹老子。 说罢,吴有钱抽出他的五股渔叉,姜九哥拽出短匕,冲了上去。 这哥俩胆大手黑,指东打西,十来个照面,闯进院子里的人倒下一大半,剩下的渐渐后退到门口,双方形成对峙之态。 你们是什么人?覃竹喝问。 门口的阴影中走出个人来,看来是对方首领,背着手,腆胸叠肚,迈着方步,似乎胸有成竹。哪个是覃竹?他问道。 月色照在他脸上,覃竹认出了他。郑记石料铺开张那日,他曾经与郑秋鸣和袁文波一番寒暄,郑秋鸣喊他蒋六爷。 -- 第115页 覃竹放开芦花和李渔,往前走了几步,朗声道:我就是覃竹,你又是谁?擅闯民宅、行凶伤人,还有王法么? 王法?蒋禄桀桀怪笑,你问我王法?我问你,郑秋鸣呢? 覃竹心中一惊,郑秋鸣失踪的事,这么快就引起了蒋家的关注?是谁走路了风声,佟娘会不会有危险?她心中揪紧,额头冒出冷汗。 吴有钱把鱼叉往前一指,接口道:什么郑秋鸣、郑秋亮的,老子不认识。你们都是哪个犄角旮旯冒出来的臭鱼烂虾? 蒋禄眼中闪着凶光,他本以为覃记就俩人,覃竹和老贾,最多再加上两个孩子。凭借他带进来的八九个心腹高手,杀了他们不费吹灰之力。等人死之后,再放一把火,就说院子里四个都是烧死的,衙门里他有人,能把这事做得天衣无缝。 哪知这院子里高手辈出,这一会功夫,地上倒下了一片,具是他的人。看来无法悄然行事了。还好,叔父做了万全的准备。 他冷的笑了一声,施然回身打开了大门。 一时间,火把照的院中雪亮,数十个满身兵甲,手持□□短刃的官军冲了进来。 蒋禄高喝,我们是澶州都督府的。这帮渔帮逆贼,图谋不轨,绑架澶州商会的郑会长,意图劫牢反狱,劫走前次盗取官银的覃何衣,如今案发了,还不束手就擒? 吴有钱斜睨着蒋禄,阴阳怪气的笑了起来:哎呦,都督府,好大官,吓死我了。束手就擒?凭你们几条臭鱼烂虾么? 姜九哥踢了一脚刚被他放倒在地上的对家:什么玩意? 今日带队来的,正是当日去海塘上缉拿覃何衣的刘副将。蒋禄凑近刘副将,叔父说了,若是这几个人犯上作乱,又拘捕伤人,那就不用活捉了,就地正法! 刘副将犹记得从海塘回来,被蒋都督骂得狗血淋头的情景,险些官职不保的情形。还是她夫人卖了自家陪嫁小院儿,凑了四百两银子,从都督夫人手上买了两颗琉璃珠,才让蒋都督饶了他。 这一回听了蒋禄的吩咐,刘副将运了运气,点头道:蒋六爷放心,这件事就交给标下。 刘副将右手扶着刀柄,走到最前方,看了看院子里一众人等,左手利落地向前挥下,一声断喝,杀! -- 老贾沉着脸,上前几步,把覃竹护在身后。吴有钱和姜九哥的嘴也消停了下来,一个拉过芦花,一个拽起李渔。 他们知道,接下来要承受的,已不是一场恶战,而是一场屠杀。 官兵围拢一圈,慢慢欺近。另一边,渔帮武艺高强的四个人将覃竹、李渔和芦花挡在身后。官兵们一拥而上,却数次被渔帮四人逼退,人群如潮水,聚集又退散,刘将军见围攻不下,脸色渐渐变得发青。 他举起手中的刀,弓箭手,准备。十来个弓箭手单膝跪地,弯弓搭箭,对准了渔帮众人。箭矢在弦,围攻的官兵暂时退了下去。 覃竹紧紧拉着芦花和李渔的手,一瞬间,心里竟觉得说不出的讽刺。 他们舍生忘死,是为了澶州百姓,为了海塘无恙,为了大梁东南防线的安危,可大梁官兵竟对他们持刀相向。 她心中激愤,就是死,在临死前也要将蒋天南的罪恶说出来。这院子中数十个人,只要有一个良心尚存,她的话就能传出去。 想到此,覃竹毫不犹豫,推开身前的老贾,走到众人之前,声音清脆,字字惊心。 我覃竹要状告澶州都督蒋天南,贪赃枉法,以权谋私,与奸商郑秋鸣沆瀣一气,贪污朝廷拨给澶州修海防的官银,致使东南海塘连年决堤,东南十数个村庄被淹,数千民众流离失所。 蒋禄听得心中大怒,上前一步,指着覃竹,胡言乱语,还等什么,射! 可都督府的官兵只听刘将军的,覃竹的话太过惊心,官兵们面面相觑,就连刘将军,也一时竟然呆住了。 覃竹看了眼恼羞成怒的蒋禄,冷笑一声。今夜,蒋天南指使蒋六,私闯民宅,伤人行凶,为的是杀人灭口。 覃竹再上一步,毫无畏惧的站在刀兵之前。你们想想那些被海潮夺去生命,失去家园的父老乡亲,想想你们远在家乡的妻子儿女,你们要助纣为虐么?蒋天南罪无可恕,朝廷总有一日要杀了他平民愤。 蒋禄暴怒,你找死,给我杀了她。他回头看向刘将军,姓刘的,你来时都督是如何吩咐的?这些渔帮贼子扰乱军心,污蔑我叔父,你竟然坐视不管。 刘将军又是一番后悔,悔得肠子都青了。今夜为何没能装个病把这差事躲过去,他家媳妇再没有陪嫁的小院能卖了救他。 蒋禄见他犹豫不定,一把拽住他胸前的衣襟,口沫横飞的骂道:姓刘的,你这副将当到头了,你知道什么叫军令如山,违抗军令,是什么下场? 刘将军看着蒋禄扭曲暴怒的脸,咽了口吐沫。他是大梁澶州驻军,必须听蒋都督调令,这是军令,违者问斩。刘将军犹犹豫豫再次举起手中的刀,指向覃竹,终于下令。 射 第64章 蒋禄死 呔!澶州知府魏大人在此, 里面的人听着,你们已被包围了,马上放下兵刃, 出来回话。 -- 第116页 院门外忽然传来高声呼喝,刘将军这个射字喊了一半, 卡在喉咙里,差点呛住了。他游移不定地回头看了眼蒋禄。 蒋禄的脸已经涨成猪肝色,眼见覃竹在自己面前, 把蒋天南的老底揭了个精光, 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叔父说对,必须杀了她。门外的喊声他自然听见了, 可已无暇去想为何澶州知府魏锟,会在此时来到此地。 刘将军把挥出一半得刀又缓缓收了回来,蒋六爷,门外让我们放下兵刃, 出去答话,这是 蒋禄脸上的横肉一颤一颤, 阴沉地看着刘将军,都督说杀, 你听谁的? 我 刘将军一梗,我自然是听都督的, 可门外说, 来的是魏知府。 蒋禄直接指上刘将军的鼻子尖,姓刘的, 你好, 你很好! 说话之间, 门外脚步杂乱,呼啦啦又涌进来二十来个人,都穿府衙皂衣,带着腰刀,把刘将军众人堵在门里。 覃竹这院子已经没了下脚之地,好几间屋子的火势已经控制不住了,透过窗户,冒出滚滚黑烟。她也顾不得房子烧着了,此时有更重要的事。她一眼就看到了干巴瘦,穿着四品官服的知府大人被人簇拥着进了院中。 覃竹心中惊喜,虽然不知道魏锟所来为何事,可总算让她看到了一线生机。她放声高喊,魏知府,民女覃竹,要告澶州都督蒋天南 魏锟绷着脸听覃竹把话又说了一遍,装腔作势的嗯了一声。本府听明白了,来人,把这女子给我拿下,带回府衙,本府要审问。 蒋禄一听,那可不成。他上前两步,大声道:不行,这人是我们都督府要的。 魏锟瞧了瞧他,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倒是很客气。这位是都督府的将军?不知是姓甚名谁,什么职务? 我蒋禄是蒋都督的侄儿,可他是个白身,没职务。 刘将军见此情形,忙上前道:末将是都督麾下副将刘邡。 魏锟哦了一声,刘将军,这女子本府要带回府衙询问,不知将军可否行个方便? 刘将军看了眼蒋禄,蒋禄的眼睛瞪得铜铃一般,不行。 你是谁啊?魏锟也不乐意了。本府乃澶州父母官,治理百姓,审决讼案,稽察奸宄,乃是本府职责所在。我要带走,谁敢说不行? 我说不行!一个冷硬的声音在魏锟身后响起。魏锟一回头,蒋天南背着手,黑着脸,带着几个心腹,匆匆而来。 魏知府仿佛是会变脸的孙猴子,老脸上立刻布满笑容,躬身施礼。呀,大晚上的,都督怎么来了,您辛苦了。 蒋天南看了眼院中的府衙差役,讥讽道:魏大人,你也受累呀。大晚上来与我都督府作对,竟然还敢刀兵相对? 魏锟尴尬的笑了起来,不敢,不敢,只是这女子向本府申述案情,本府想着要带回去审问一番,岂能容她信口雌黄,污蔑都督。 你既知她信口雌黄,污蔑本督,还维护着她?蒋天南冷笑一声。魏锟,渔帮绑架人质,意图劫牢,犯上作乱,罪无可恕。他们帮众逾万,若是聚众谋反,出了民变,就凭你知府衙门里几个人,能担得起么? 魏锟干笑了一声。若真是如此,自然还要倚仗都督派兵维护澶州稳定。 蒋天南不再理他,转头去看自己麾下刘将军。刘邡,你行啊? 刘将军听了这话,魂儿都没了。都督,标下 把这群人给我拿下。蒋天南断喝。这回,刘将军可再无二话了,他亲自提刀带着都督府的官兵冲了上去。 魏锟干瞪眼,口中不住劝:蒋都督,我劝您得饶人处且饶人,这女子若是污蔑都督,下官自会审察明白,还都督一个清白。您这样让下官没法交差呀。 蒋天南连看都不看他,眼见着渔帮众人被逼到墙角。老贾一声不吭,每一次出拳,都有官兵被他击退。吴有钱的鱼叉和蒋九哥的短匕舞得成了一团银光,可对方长矛正克制他们的短刃。梁颂华早已力气不及,披头散发,勉力支撑,眼瞧着几个人身上都已经挂了彩。 蒋天南冷眼看着,忽然喝道:贼子拘捕伤人,就地射杀,弓箭手 围攻的官军听令,迅速的退了下去,十数个弓箭手就位,箭在弦,隐而待发。 覃竹本来把芦花和李渔挡在身后,此时回头看了他俩一眼,真是对不住,我不该让你们来澶州。 李渔与芦花对视一眼。李渔受伤,原本芦花哭了起来,可此时抹了把眼泪,轻声道,阿竹姐,你做的没错,是我自己要来帮你的。李渔点点头,对,我也是自愿来的。 覃竹一笑,不再多言,从袖口中抽出周珩留下的短剑。她想,我可以死,却不能落在蒋天南手上,受他那些细碎的折磨,让他有了威胁我哥的把柄。 蒋天南抬起右手,毫不犹豫地向前挥出,射 他命令刚一出口,忽然,嗖,嗖的啸声响起,一排弩箭整齐的钉在弓箭手身前一尺之地,弩箭力量之大,直插入青砖三寸有余,激得碎石乱飞,弓箭手纷纷向后退去。 -- 第117页 墙上忽然人影攒动,看不清人数,来人身着暗蓝秀衣,夜色中闪着幽蓝的光。 蒋天南大吃一惊,几步退在蒋禄身后。 魏锟脸上带着些惋惜,狭促一笑,您看,我说得饶人处且饶人吧,非把他们惹出来,这回咋收场啊! 什么人?蒋天南怒喝。 一个声音不徐不疾,蒋都督,兴师动众,何必如此啊? 覃竹家半高不高的院墙上,不知何时站满了手持机弩的劲装武士,一个深紫绣衣的人在话音中,轻飘飘跃入院中。 魏锟上前两步,带着讨好。周大人来了,下官实在惭愧,本来想着定能把这事给大人办好,就不劳大人现身了。可是这蒋都督,哎呀,他太犟,不听劝 周珩道:魏知府辛苦了,剩下的是就交给我。 不辛苦,不辛苦。魏锟喜滋滋的退到后面,吩咐澶州府衙的差役都退了出去,把位置交给了周珩。 周珩先看了眼渔帮众人,目光与覃竹轻轻一碰,脸上浮起淡淡的笑意,似乎是说,我来了。 覃竹眼睛一酸,几乎落下泪来,她们得救了,死不了了。 墙头有人断喝,大梁内卫奉旨办案,院子里所有人听着,马上放下武器,如有违抗,就地射杀。 渔帮中,吴有钱回头看了看覃竹,高高兴兴地接口道:放了放了,这就放了哈。他把鱼叉举起来给对方看,又扔在身前的地面上,姜九哥的匕首,连带梁颂华手里的门闩都听话的落了地。 墙头的人又喊了一遍,最后一次警告,大梁内卫奉旨办案,院中所有人,包括澶州都督府官兵,马上放下武器,如有违抗,就地射杀。 刚刚弩箭的空射之力太过惊人,就是都督府的官兵也不敢相峙,众人犹犹豫豫,把刀枪弓箭放下。 蒋天南悄悄后退一步,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吩咐蒋禄,等会找一切机会杀了覃竹。我会保着你,否则,都完了。 蒋禄的心哆嗦了一下,他知道叔父说的没错,可他不知道如何能在周珩眼皮子底下杀了覃竹,但必须做。他从小跟着叔父长大,二十多年来,叔父的命令他从未违抗过,他的身家性命寄于叔父一身。他嗯了一声,微微点头。 蒋天南这才上前。前次渔帮盗取官银,今次又图谋不轨。周大人,都督府捉拿渔帮贼子,你这是什么意思?。 蒋禄亦步亦趋得跟在他身后,指了覃竹,不错,这丫头还绑架了澶州商会郑会长,意图劫牢反狱,劫走覃何衣。 周珩看着他,脸上没一丝笑纹。这是你的一家之言,可我要听听渔帮怎么说。 蒋天南冷冷道:我乃领军都督,三品命官,周大人,你纵容渔帮之人污蔑本都督,扰乱军心,可是会危及东南防务的。 覃竹听了这话,分开身前众人走上前来,站在蒋天南面前与他对峙。 蒋天南,你不必狡辩了,郑秋鸣已经认了,你们俩狼狈为奸,高卖低买垄断东南海塘采购石材的交易,贪了十几万两银子,人证物证具在。 蒋天南的眼角扫过蒋禄。蒋禄一咬牙,高声骂道:你这小贱人,信口胡说,污蔑我叔父他喝骂之中忽然撞覃竹,袖口中藏的短刀直取覃竹胸前。 覃竹万想不到周珩就在眼前,蒋禄竟然敢行凶。 刀锋离她胸口只有半尺,危机之时,周珩出手如电,擒住蒋禄手腕一个错劲,短刀落地。也是此时,墙头弩箭直射蒋禄。 周珩阻拦不及,蒋禄惨叫一声被钉在地上。 蒋天南似乎大吃一惊,禄儿!他扑了上去把蒋禄翻了过来,抱在怀中,禄儿,你干什么?你好糊涂! 蒋禄尚有三分气在,听了蒋天南的话,眼角几乎瞪得裂开,满脸不可置信,叔父 蒋天南垂着头,别人看不清他的脸色,可垂死的蒋禄看到了。那脸上透出的是残忍和决绝。 禄儿,你是我的好孩子,听不得人污蔑叔父,叔父饶不了这渔帮的丫头,一定给你报仇。他的手伸在蒋禄后背,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使力,箭尖又深了三分。 蒋禄瞪着他,口吐鲜血,气绝而亡。 第65章 她无恙 澶州城里也算一号人物的蒋六爷就这么死于非命了。以自己一条性命, 鉴证了大梁内卫言出必行,若有反抗,当场射杀。 满院刀兵落地, 再无一人敢动歪心思,心中都在想, 这蒋禄真是作死。 周珩站在蒋天南身后,审视着他的背影,他的肩头剧烈的起伏, 大口大口喘息着, 不知是在哀悼还是在愤怒。 拿下蒋天南。周珩吩咐,蓝衣内卫一拥而上,蒋天南被围在中间。 蒋天南放开蒋禄的尸体, 站起身来,脸上阴沉的如刚下过一场暴雨。他与周珩对视片刻,伸出一只手,周珩, 拿来给我看,你有圣旨么? 周珩神色肃然。秀衣内卫, 奉诏督察,讨奸治狱, 有先斩后奏之权。 蒋天南呵呵冷笑,你无凭无据, 就敢擅动领军都督, 卸我的兵权?你好大胆子啊! -- 第118页 周珩盯着他片刻,抬手, 亮给他一块红铜为底, 阳刻描金的令牌, 两条金龙翻飞,绕着四个篆字如朕亲临。 够了么?周珩问。 蒋天南闭了闭眼,似是隐忍片刻,这才道:今晚,是我侄儿蒋禄发觉渔帮聚众犯事,本督维护澶州之安危,派兵将他们拿下,何错之有? 覃竹听他倒打一耙,恨声道:你明明是为了杀人灭口。 蒋天南扫了她一眼,冷哼一声:我杀了谁?又灭了谁?我又何需杀人灭口? 覃竹气道:你要杀我灭口,因为我拿到了你跟郑秋鸣狼狈为奸、贪赃枉法的证据, 蒋天南连看都不再看她,郑秋鸣?倒是听禄儿说过,只是我却不熟。 听他说跟郑秋鸣不熟,覃竹气的肺都要炸了,蒋天南,事到如今,你还要抵赖?我们已经有人证物证。 什么物证?你在我家搜出了银子么?什么人证?蒋天南嘴角露出一丝狞笑,佟娘那贱人么? 你 覃竹被他的无耻惊呆了,你把佟娘怎样了? 蒋天南对周珩呵呵冷笑,周珩,这丫头疯了,胡言乱语。难道你也疯了?凭她的胡言乱语就想定本都督的罪? 周珩的眼中锐色一闪。他见过太多穷凶极恶之人,若论诡谲、狡诈、机变、心狠手辣,蒋天南都是数一数二的。现在他开始怀疑蒋禄之死了。 内卫言出必行,大梁官员没有不知道的,从没人敢跟他们叫板,蒋天南心里一定十分清楚。可蒋禄似是个不知死活的,为什么蒋禄就敢在他眼前行凶?蒋禄一死,蒋天南必然将所有罪责推在他身上。 周珩看了眼地上死不瞑目的蒋禄,面带不屑,蒋天南,你若硬扛着不认,我也佩服你是个枭雄,可你把一切都推给个死人,倒真是让人齿寒。 蒋天南阴着脸,周珩也不再废话。是非曲直自有公断。如今我奉旨办案,现要将你收押,你服不服无所谓。若是拘捕,同样就地射杀。如何,可要动手么? 蒋天南咬牙想,若是周珩去都督府捉拿他,他可以倾尽全力,哪怕举兵也拒不配合。只要让他找到一线机会,他会把蒋禄、郑秋鸣、佟娘、覃竹,所有知道内情的人斩尽杀绝。 可此时他只带了几个心腹,绝对无法与周珩相抗。蒋禄不知道,他可是一清二楚,莫说三品官,超品亲王也曾在周珩剑下做了亡魂。 略一权衡,他把心一横,我问心无愧,且跟你走一遭又如何?你手中无旨夺我的兵权,不能去我职务,只能问,不能审。我提醒你,军中不可一日无将,你若无切实的证据,又能关我几时? 周珩听了他的话,倒是冷笑一声,不劳你提醒,带走! 蒋天南头也不回,跟着内卫出了院子,甚至都没看一眼地上横死的蒋禄。覃竹看着他的背影,咬牙切齿,恨不得扑上去咬一口,她恨恨地骂道,阴险狡诈,朝廷为什么要用这种阴险狡诈的东西做官? 周珩拦了她,好了,别看了,你说的人证物证都在哪?我既已回来了,就都交给我吧。 覃竹斜了他一眼,气呼呼的,周大人,现成的白食好吃么?为了找到证据,我差点死了,我的屋子还烧着呢。 周珩看了看四周,还真是。这院子三个月前他来过,是个难得清净雅致的所在,如今好几间屋里火光闪动,冒着滚滚黑烟,葡萄架子倒了,石桌石凳滚了一地,地面一排青砖被弩箭射得粉碎。 魏知府。周珩喊。魏锟答应一声,也不知从那个犄角旮旯一溜烟跑了过来,下官在呢,周大人吩咐。 让你衙门里的人帮着救火,切不可殃及周围的百姓,把院子里的伤者死者都抬下去。 是,是。魏锟答应不迭,来人,快帮着救火,去叫水龙队来。再把这些都倒霉催的都抬下去。他咋咋唬唬地指挥起来了,衙门里的官差闻风而动。 周珩再看覃竹。覃竹依旧气鼓鼓的,我们家小李掌柜受伤了,也没人帮着治。 周珩虽然不知长安镇的鱼蛋李渔何时成了她家小李掌柜,但也看见李渔手臂上鲜血淋漓的刀伤。 魏大人他又喊人。魏锟忙不迭又跑了过来。 有人上前扶起李渔。适才危急关头,两个半大孩子都一脸英勇无畏,慷慨赴死。此时逃出生天,小李掌柜忽然觉得疼了。他抱着胳膊,哭唧唧地,不行,不能动,一动就疼。 芦花听了这话,眼圈一红,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李渔哥哥,都是我没用,如果不是我你也不会受伤,我帮你扶着胳膊。 两个半大孩子一路互相哄着,劝着,委屈着,同梁颂华一起,也走了。魏锟瞪眼看着梁颂华,吧唧吧唧嘴,把脸扭向别处,只做没看见。 周珩一副好脾气的样子,问覃竹,可还有什么吩咐? 覃竹满头青丝乱成杂草,脸上被黑烟熏得花猫一样,她自个看不到,倒惹得周珩忍俊不禁。还笑?覃竹瞪着他,你瞧我这院子,被祸害成什么样,心疼死我啦。 -- 第119页 我赔。周珩今晚心情真的不错。阿竹姑娘,阴阳怪气会传染么?怎么我离开不过三个月,你变得跟你的伙计一样难缠。证据到底在哪? 老贾本来规规矩矩在一旁站着,听了这话,果然阴阳怪气的哼了一声,瘸着一条腿走开了。 覃竹的邪火也发得差不多了,这段日子,她等周珩等得望眼欲穿,等到生死一线,今日见了也恨不得扑上去咬两口才解恨。 她磨了磨牙,拍了拍手,从自个怀里掏出个账本,物证在这,你知道么,他们低买高卖,价格足有十倍之差。人证哎呦,怎么快烧到柴房了。她抬头惊呼了一声。 吴有钱哈哈一笑,指着后院一个小屋,快,先救那边,姓郑的捆在柴房呢,别烤成烧鸡了。衙门里的人提着水桶木盆往后院跑。 姜九哥要跟过去看热闹,覃竹喊住他,你们俩这就去榴花里,把佟娘接出来。她对周珩解释,若不是佟娘在蒋天南身边忍耐良久,助我一臂之力,我还拿不到证据。 吴有钱一拍脑袋,对,还有正事。他招呼了姜九哥捡起地上的鱼叉和短匕往外走。周珩对这哥俩办事是不大放心的,他喊宋林,跟他们同去。 吴有钱见了宋林,勾肩搭背地搂宋林的肩膀,兄弟,这么久不见,还真怪想你的。你们咋才回来,我们那位大小姐,想你们想的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整日打鸡骂狗 他滚得满身泥土血水,不管不顾的往宋林身上蹭着。覃竹听了,在后面骂道:也没打你骂你,不许说三道四。明明是个大男人,一张嘴就像个长舌妇。 吴有钱也没回头,对她挥了挥手,嗯呢嗯呢。 周珩含笑看着覃竹中气十足的骂人:你没受伤吧。 覃竹被老贾保护的很好,汗毛都没伤一根,听了周珩问,还是觉得委屈,嘟着嘴巴,哼了一声,没受伤,就是差点死了。你刚回澶州么?你怎么知道今晚蒋天南会来这里行凶发难? 周珩笑着没吱声,他放下京城里的查了一半的军械库,一路风雨兼程,唯恐澶州有个闪失。昨日傍晚,也就是覃竹让人绑了郑秋明之时,他将大队留在城外,与宋林潜入城中打探消息。 三个月前,他离开澶州之时,悄然留下一组七人在澶州。甜水巷、都督府、衙门、高澄家眷租住的小院,甚至关押覃何衣与云飞白牢房,乃至后来,郑秋鸣和蒋天南频繁出入的榴花里,都有内卫的钉子无声无息的盯着。 他们是钉子,安静而坚定,替周珩,替朝廷看住澶州的一举一动。周珩本想将钉子收回,把这段日子澶州城的风吹草动问个明白,哪知甜水巷忽然起了风波。 他本不想这么快现身,可覃竹等不得了。阴差阳错拿到了人证物证,也率先出手惹怒了蒋天南。钉子来回禀时,周珩毫不犹豫地把城外的人马调入城中,与知府魏锟会合,解了甜水巷之危。 看着覃竹脏兮兮的脸,气鼓鼓的神情,噼里啪啦地跟他数落着这段日子的糟心事,抱怨着他来得太晚,她等得太急,周大人的心里甚为妥帖,很想伸手为她擦一擦脸上的黑灰。 他忍着没动,还好,他来得及时,她安然无恙。 第66章 喜与悲 院子里忙作一团, 覃竹此时倒是悠闲了,背着手看衙门里的官差跑来跑去救火。不一会,有人把郑秋鸣从柴房中提了出来。 刚才失火无人理会, 郑秋鸣蒙着脑袋,闻着烟熏火燎的味儿, 感受着逐渐炙烤的热气,真以为自己死定了,一时心中涌起无限悲愤老天爷啊, 难道我郑秋鸣就没有那大富大贵之命?怎么我刚刚巴上蒋都督这条财路, 就遭了这无妄之灾。他在柴房里嚎哭起来。 正嚎着,耳畔听得门口有杂乱的脚步声,有人进来一把撕开他头上的黑布口袋。郑秋鸣呃呀一声重见天光, 口中一会喊救命,一会喊饶命。 来人照着他脑门子就是一巴掌,厉声喝道:别喊了,我们是澶州衙门的, 来带你出去。 郑秋鸣定睛一看,傻了, 身旁不是什么城外的坟地,眼前也没有催命的女大王。四五个穿皂衣的官差掐着腰, 一脸不耐地看着他。 差大哥,我, 我是得救了么?他悲喜交加, 几乎不敢相信。 官差看了他一眼,那谁知道呢, 总之今晚是死不了。起来。说着话把他从地上拽起来, 往外推。 刚出了柴房, 郑秋鸣又坐在地上不走了,别推,几位差大哥,先给我解了绑绳,我这裤腰带他的裤腰带还绑在手腕上,地上躺着还好,一站起身来裤子往下直出溜。 官差带了三分嫌弃,粗手粗脚的给他解了绑,郑秋鸣赶紧把裤子系好,然后打躬作揖,多谢多谢,郑某感激不尽,待我见了魏知府,定要好好为几位差大哥表表功劳。 官差哼了一声,郑老板,就不劳动你给我们表功了,你干的缺德事不少,自己还未必保得住自己。行了,跟我们走吧。说着,拽住他胳膊往外就走。 你们什么意思?郑秋鸣吃了一惊,我是郑秋鸣,澶州商会的会长,郑记的老板他剧烈地挣扎起来。 -- 第120页 官差二话不说,照着他的腰眼就是一脚,郑秋鸣扑倒在地,被人扭住手腕又捆上了,这回捆他的是官差腰间的铁锁链。 我要见魏知府,我要见蒋都督郑秋鸣把自己扭成麻花,连窜再跳死不配合。 官差手下一紧,把他两只反剪的胳膊往上一抬。这招有个花名,叫做苏秦背剑,是官差抓捕时惯用的招数。只需稍微用力,手臂的骨肉肌腱就会损伤剧痛,越是挣扎,越是疼的厉害,甚至骨断筋折。连身强体壮的江洋大盗也不能与之相抗,更何况是养尊处优的郑秋鸣。他哎呦哎呦地惨叫起来。 官差压着一头冷汗的郑秋鸣往外走,走到前院,见魏锟叉着腰,正指挥救火。郑秋鸣刚想出声喊魏知府,眼睛一瞟,又看到了周珩。 他心中一惊,这是怎么了?待他又看到周珩身边的东张西望看热闹的覃竹,忽然就把各种关节想通了。 他想起了怀中账本被人掏走了,想起了那声音清脆的女大王,想起了情急之下说过的话,买卖都是蒋都督的,赚的钱也是蒋天南的。 完了!完了! 一瞬间,他甚至想起袁文清当初劝他的话,郑老板,赚钱的路子千万条,何必非走风口浪尖的路。这一回,他真的瘫软下来。 覃竹看着郑秋鸣被押出去,带着憎恨与不解问周珩,你说,他们为什么就这么大胆,天道轮回,就不怕遭报应么? 周珩也看着那方,平静道:还很多人性你并未洞见。他们不是不怕,也不是不悔,只是利益当头时,心中就只有人性之恶了。 覃竹叹息一声,摇头不语。周珩见她神色中有些倦怠,笑道:你的院子今晚恐怕没法住了,要不,跟我走吧? 覃竹板着脸,去哪? 给你找个住的地方。周珩道。我如今暂住在澶州衙门的后院,倒还留着几间空房。也勉强住得下你的老伙计、小掌柜和女先生。 衙门?覃竹歪着脑袋想了想,记起上回进衙门,牢房里的糙米粥、咸菜条、老鼠和鞭子,她摇头,不去,我去覃记店里住便好。 周珩不动声色,带了三分诱惑,去了,可以见到你哥 覃竹眼睛一亮,我哥有救了没? 去了,可以细说。 覃竹立刻不再犹豫,脸上露出讨好的笑容,那就去吧,谢谢周大人。 周珩忍着笑,带着覃竹出了院子,魏锟跟在二人身后,一路唠叨着,周大人,覃姑娘,你们二位放心,下官一定尽快让人把这院子收拾好 --- 夜风萧萧,周珩上回离开时还是秋燥之时,今次前来已是深冬季节。南方冬夜的风也是温软的,一如南方竹,柔中透着韧。 衙门的后院又称内衙,不但住着知府大人和眷属,还在角门隔出几个院落,作为吏目们的吏舍。 澶州是重镇,衙门里人多,吏舍有三个院落二十二间之众,足可住下一百多号人。魏锟专门腾出来个院落,给了京城来使暂住,周珩又把覃记众人安排在其中。 这地方,墙不及肩、茅不蔽日,实在是简陋,真是委屈了诸位大人。魏锟不住跟周珩说着抱歉。 上回顺王来时,住了澶州最好的园林,今次周大人来,他不说自己根基尚浅,比不上蒋天南可以借用袁家的府邸。而是给自己脸上贴金。实在是下官不忍叨扰民间,还请大人海涵。 不过总算这段日子他把事办的不错,覃何衣无恙,云飞白也无恙。能在蒋天南的权网中,虚与委蛇,把二人保住,着实也算有些功劳。周珩就懒得跟他计较这些口舌。 内卫诸人开始收拾着院落,一应琐事周珩是不管的,杨行远是管惯了的。不过片刻工夫,杨行远着人将这院子西面的小厅收拾停当,专作为议事之用途,其他人各分了住宿之地,连渔帮众人也都有了容身之所。 周珩见覃竹眼巴巴看着他,吩咐魏锟:魏大人,你让人把覃何衣带来,我有话说。 魏锟答应一声,让人去提覃何衣。等睡得迷迷糊糊的覃何衣被带进来时,连周珩都笑了,这家伙蹲了三个月大牢,不但白了,而且胖了,大概刚才睡的香甜,一路还揉着眼睛。。 覃竹激动的上前喊了声哥。 覃何衣吓了一跳,上下打量着满脸黑灰,狼狈不堪的妹妹。阿竹?你这是 我没事,没事。说着没事,覃竹眼圈一红。 她有些不好意思,抬起袖子擦了擦眼睛,可身上这件衣服委实太脏了,覃何衣身上是梁颂华新做的夹袄,于是她干脆拽过哥哥的袖子擦了把脸。 覃何衣无奈的看着她,我刚从牢房出来呀。 覃竹笑,我又不嫌弃你。 覃何衣只好随她去了。回头看了眼周珩,他眼睛一亮,带了三分调笑。原来周大人回啦,上回见还是三个月前呢,您可真是难得一见,我还以为周大人一去不返。不知我的案子查得如何了。 覃竹的笑容抑制不住,哥,我拿到了蒋天南贪污的证据。 -- 第121页 覃何衣一愣,你拿到了?真的是蒋天南。 覃竹点头不止,覃何衣的脸上也露出灿烂的笑容。又高兴,又欣慰,又心疼,他抬起手摸了摸覃竹的头,阿竹,哥没用,一开始就把自己送进了大牢里。这些危险的事竟然让你去做。这段日子多谢你。 覃家兄妹笑中带泪,周珩含笑看着,连魏锟都感慨了一句,二位的义举,值得澶州百姓感怀于心。 覃竹擦了把眼泪,回头对魏锟道:那倒不用。我们也不是为了这个。只是,周大人,若是蒋天南的罪责查实,我哥是不是可以算作将功补过?朝廷可否放过他? 周珩微微点头,此中原委,我已经奏明陛下,若查实蒋天南罪证,追回赃款,覃何衣可从轻发落。尤其陛下听闻他的五纵五横丁字筑堤法,很感兴趣,准他今后三年在东南海塘服苦役抵罪。 不苦,不苦。覃竹眉开眼笑,他就爱干这个,乐在其中呢。谢谢皇上。 覃何衣也咧开嘴,也谢谢周大人。 周珩清了清嗓子,你们俩也别高兴的太早,想要定蒋天南的罪,只怕也不是那么容易。 怎么?有了人证物证还不够么?覃竹有些惊讶。 周珩道:其一,我估计是你绑了郑秋鸣一顿吓唬,才让他吐了底,你这取证的手段就不合律法。待郑秋鸣冷静下来,他可也未必敢指认蒋天南。 覃竹神色一肃,与覃何衣对视一眼。 其二,蒋禄死了。他应该对蒋天南所有罪行一清二楚,我们少了个直接的证人,且我估计,蒋天南会把一切罪责推在蒋禄身上。 那怎么办?覃竹有些急,略一思考,她又道:不怕,我们还有其他人证,佟娘也可以作证。她亲耳听到蒋天南跟郑秋鸣的谈话,郑记石料铺就是蒋天南的生意。 周珩安慰道:别急,查案不过就是抽丝剥茧,既然已经掌握了如此多的细节,拿下他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覃竹点头,略安下心来。此时有内卫来报,大人,宋林回来了。 覃竹高兴地站起身来,佟娘接回来了?她起身向外迎去。 到门口,宋林迎面走来,伸手拦了她。大人、覃姑娘。他语气有些低沉。 周珩立刻察觉不对,问道:怎么了? 我们没能接回佟娘。 覃竹怔住,为何? 宋林垂了头,她已经故去了。 第67章 白思量 覃竹跑出衙门的后口, 一群内卫肃穆静立,围着孤零零一辆马车。 吴有钱和姜九哥站在车旁,垂头丧气, 肩膀向下耷拉着。覃竹孩童时就认得他们,还从来没见他们如此颓丧。 佟娘呢?覃竹问。吴有钱没说话, 姜九哥默默掀开马车的帘子。 佟娘和铃铛肩并肩,脸挨着脸,依靠在一起, 虽然脸上都是血污, 神色却很安详,仿佛只是睡着了。她们的身上被盖了件薄薄的斗篷,遮住触目惊心的伤口, 那张七弦古琴端然放在佟娘的怀中。 覃竹把半个身子探了进去,轻轻握住佟娘的手,然后剧烈地抖了起来。她甚至做好了自己被蒋天南灭口的准备,可从未想过要如何面对别人的牺牲。姜九哥站在一旁, 看到了她的脸在扭曲。她把脸埋在佟娘的手上,久久没有抬头。 乌云遮住月亮, 星光也黯淡下来,四周黑暗更浓。佟娘和铃铛终究没能等来云开雾散的时光。 -- 当晚, 佟娘和铃铛被停放在衙门里,覃竹默默端来水盆汗巾, 将主仆二人身上脸上的血污擦洗干净。 与此同时, 杨行远夜审郑秋鸣。果然不出周珩所料,一离开甜水巷, 郑秋鸣矢口否认与蒋天南有勾结。推说被人绑架, 一时胆小糊涂, 随口提起蒋都督吓唬绑匪。 郑秋鸣只肯承认郑记是同蒋都督的侄儿蒋禄以及袁家三爷袁文波合伙的买卖。至于供应给海塘上的石材定价为何如此之高,他做出一副奸商嘴脸,杨大人,漫天要价,坐地还钱,这就是买卖。谁知负责采买石材的官老爷们为何不还价,他亦无奈的很。 时机未到,杨行远也未用刑,郑秋鸣如同秋后的蚂蚱,还在作死边缘疯狂试探。蒋禄死了,死无对证,可又招出了袁家三爷,对于这个结果,周珩还算满意。 周珩也未去审问蒋天南,若是没有确凿的证据,问也是白问。他让人找了个四壁空空的屋子,将蒋天南单独关押起来。 衙门的后院里灯火通明,这一晚,注定无眠。 ---- 一夜无眠的不但是澶州衙门,还有澶州袁家。 这一晚,东府里方氏百般思量,斟酌利弊,终于下定决心,要将促成儿子袁文波和蒋家的婚事,全然不知此时是多么地不合时宜。 方氏也算出身名门,可惜不是方家嫡系本宗。早年间,方家需笼络她照顾尚未成年的文清和孟春兄妹,待袁文清成年,又当了家主,方家自然也就冷淡她了。 她想着一双儿女少了外祖家的倚仗,最好的办法就是与高门联姻。 在澶州没有蒋家比更显赫的门第。至于要把蒋二小姐蒋姝换成蒋三小姐,这都不是事。她已想好了借口,就说广心庵的妙慧大师给文波算过命,他命中之妻须是个小两三岁的,才能夫妻和美,家顺人兴。 -- 第122页 蒋家图的也是袁家的背景,至于嫁过来的是二小姐还是三小姐,想来也都无所谓。蒋姝口碑不好,她不能让儿子娶进来个祸害。 想到祸害,另一头,她又思量起初夏的话,大哥可不能娶了阿竹。 袁文清不可娶覃竹,这是老太爷在世时就定下的。这件事初夏不知道,袁文清或许忘了,可她还清清楚楚地的记在心上。她决定,为了自己的孩子的前程,为了袁老太爷的遗训,为了袁家从此以后的荣光,要摆起太夫人的款儿,跟袁文清说道说道。 下定了决心,次日一早,方氏派人去请袁文清过来说话。 按规矩,袁文清应每日都来问安,不过如此一来,方氏自己也不自在,故此请安这事就改成初一十五应个景。这日既非初一,也非十五,方氏让人请了两次,都说大爷正有事处理,暂且过不来。 她等了一阵不见人影,心中恼怒,干脆带着丫鬟气冲冲的直接来到西府。 管家见她一副兴师问罪得样子,赶忙请她进了堂屋,又让人奉上茶来,大爷在书房正跟人议事,太夫人,请您稍候。 方氏冷着脸,坐在上首,语气满是讥讽。我倒不知,如今文清忙成这样,我有事相商,请了两三趟都不见人? 管家不敢答话,只得陪着笑,匆忙让人再去给袁文清送信 。 又等了一会,这才见袁文清匆匆而来。他脸色凝重而憔悴,似乎也是一夜未眠。方氏心中虽然奇怪却没多问,很多事就算她问,袁文清也未必会告诉她。 母亲来了。袁文清给她见礼,坐在下首,声音有些嘶哑,似乎还有些还有些心不在焉。 方氏一挥手,下人们安静地退了出去,屋子里只剩下离心离德的母子二人。她喝了口茶,这才慢悠悠道:文清,大早上就忙成这样,我瞧你眼底乌青,昨夜没睡好吧? 还好,多谢母亲挂念。袁文清避重就轻的应着。 方氏见他分明言不由衷,心里不满之情就更甚了,意有所指地道:如今火娃隔三差五就病一病,你又这样不爱惜自己,让我这做母亲的好生惭愧。 袁文清心中有些奇怪,方氏素来倒不是那种把手伸得太长,要管到他头上的人。若不是她有分寸,早年间袁老太爷也不会把她扶正。今日方氏就有些不对头。 方氏放下盖碗,拿帕子按了按嘴角,似关切,似埋怨。 火娃的娘走了也三年多了,我知你们小夫妻情意深重,你不急着续弦,可是这么大的府邸也不能没个管家理事的女主子,我想商量个事都不知与谁说起。 袁文清微微蹙眉,母亲有事,只管吩咐我便是。 方氏见他压根不接话茬,突兀地冷笑,我哪敢吩咐你,你忙得脚不沾地,要见你一次,三催四请才来。话一出口,她也知道自己有些尖锐过头了,轻轻咳嗽一声,掩饰过去。 你不急着续弦,如今老太爷不在了,我这个做母亲的也不想惹你不快。可我听了些风言风语,心中不安,今日迫不得已来问一句。她看着袁文清的脸色,文清,你是不是还想着续娶阿竹? 袁文清不动声色地扭过头去,拿起桌上的茶杯,在手中慢慢捻着,没说话。 方氏打量着他的脸,声音有些紧绷。我原不想讨人嫌,可事关重大,便是你不爱听,我也少不得提醒你一句。别说如今覃竹的哥哥进了大牢,眼看着就要问斩,与咱家门不当户不对,就说你当年答应过太爷什么? 袁文清眉头蹙紧,看着她。 你答应过太爷,一定不会娶覃竹,太爷才会给你订了火娃的娘。你是不是忘了自己说过的话? 袁文清听闻此言,后背不由挺得笔直,当啷一声把手中的茶盅顿在桌上,素面青瓷的胎器本就轻薄,在桌面上一磕,立时碎成两半,茶汤淋漓撒了一桌子,把方氏吓了一跳。 我看倒是母亲忘了,父亲也说过,任何人不许再提那件事。 方氏这些年虽然也时常找继子继女的不自在,可袁文清多半隐忍容让,从未对她如此不假辞色。从前就算孟春不满,袁文清这个兄长也多息事宁人为主。此时他面容严峻,声音冰冷,满身都是袁家族长的威仪。方氏心头一慌,扭了扭身子,又缓缓坐了回去。 热茶水撒了袁文清一袖子,他轻轻扫落沾染上的茶叶渣,母亲来找我就是说这个?我还有些琐事,若是没别的,我先告退了。 方氏按住胸口,忍耐了一会,还是说了句,等等,还有件事她清了清嗓子,文波年纪也不小了,咱家自顺仪起都动婚晚,难得如今遇到个合适的人选。 袁文清沉着脸,也不接话。方氏只好硬着头皮说下去。前两日,蒋都督的夫人登门拜访,对我说起她看中文波孝顺懂事,想要让袁、蒋两家结为亲家,好上加好。我是来跟你商量这件事的。 袁文清听了这话,先是微微一愣,继而竟笑了。真是太荒唐了。他站起身来,半是嘲讽半是苦笑,母亲是想让三弟娶蒋家的女儿? 方氏见他脸色有异,不明就理,压着心头的恼怒问道:怎么,你的婚事你自有主张,我做不了主,文波是我生的,他的婚事我还做不得主么?蒋家是都督府门第,澶州城排头一号,我为文波打算,难道做得不对? -- 第123页 袁文清揉着额角,长叹一口气,只觉得满心疲惫。他对外面喊道:管家进来。 管家先前见太夫人神色不善,早就屏退众人,一直一个人守在门口。此时听了呼唤,忙走进堂屋,把头一低,大爷,您吩咐? 袁文清面带讥讽,你给太夫人讲讲昨夜发生了什么事?太夫人打算跟蒋家联姻呢。 管家心中叫苦不迭。大爷素来冷静自持,便是遇事也不会如此咄咄逼人,昨夜事发突然,澶州官场大乱,今早太夫人又来提起陈年旧事,找不痛快,如此一来就连大爷也失了分寸。 可主子问了,他又不能不答,只好斟酌着对方氏道:太夫人,昨晚出了大事,京城来得内卫已经将蒋都督拘禁了,他侄儿蒋禄被当场射杀。 方氏听一哆嗦,身子一软,靠在身旁的高脚桌上。你说什么?她不可置信地问。 管家把头垂得更低了。太夫人,蒋都督已经被拘禁了。 第68章 断手足 怎会如此?那可是三品大员!方氏心惊肉跳, 万没想到一夜之间,蒋家出事了。 她的心里仿佛长了草,又羞愤又恼怒。昨晚辗转不眠, 想着要跟蒋家联姻,助自己儿子在袁家站稳一席之地, 想得异常兴奋。今早乘兴而来,简直等于让袁文清在她脸上扇了一巴掌。 方氏忍着羞怒追问道:这都是为什么啊? 管家垂着头没吱声。袁文清冷冷接口,渔帮告了蒋都督联合郑秋鸣, 垄断东南修筑海防的石料采买, 贪污朝廷拨给澶州修海防的官银。 你说谁?方氏听得认真,忽然心中打了个激灵,把重点从联姻之事上摘了出来。郑秋鸣石料她隐隐约约觉得有些不安, 急切的追问着,刚刚说,谁死了? 管家和袁文清对视一眼,躬身道:太夫人, 昨儿晚上,蒋都督、郑会长被拘禁, 蒋都督的侄儿蒋禄死了。 方氏眼前一黑,险些晕过去。 袁文波瞒着兄长, 与蒋禄一起,各自从郑秋鸣手上拿了一成干股。她记得清清楚楚, 那就是个石料铺。那合股的文书, 袁文波还慎之又慎地交给她保存着。如今蒋都督、郑秋鸣拘禁,蒋禄死了那她的儿子可怎么办。 她再也顾不得提什么婚事了, 连招呼都未能打一个, 慌慌张张就往外走。走到门前, 一个趔趄被门槛绊倒在地,跟着她的丫鬟都远远站在院子一角等侯,见她倒了吓了一跳,连忙冲上前来扶。 太夫人,您可还好?您怎么了? 连袁文清也有些变色,他紧走几步扶起方氏。 方氏已经方寸大乱,满面惶急,口中喊道:来人,快来人,去找三爷。 袁文清扶住她,板着脸,母亲,究竟怎么了? 怎么办?怎么办啊?她惊惧交加,拉住袁文清的手,你要救你弟弟他做了错事,可,可他不是故意的,都是那郑秋鸣和蒋禄害人。 方氏车轱辘话说来说去,就是说不到点子上,袁文清听了个只言片语,眉心渐渐竖起一道深深的纹路。 正纠缠不清着,福清飞跑来回禀,大爷,京城来的周大人求见,说是三爷牵扯进了郑会长石料铺子的买卖,要锁拿三爷回衙门问话。 老天爷啊。方氏听了这话,拍着大腿痛哭起来。文波,我的孩子,你这是被谁害了呀。一边哭着,她一边扒着袁文清,你想法子救救他,他是你的亲弟弟,是顺仪的亲弟弟呀。 如此一来,袁文清也大致明白了其中的厉害关系,一时之间,他满心的怒火,烧的额角的血管突突直跳。 他为了保住袁家,割舍了巨大的利益,抗住了各方的压力,不惜得罪蒋天南,将袁家采石场从这桩祸事中摘了出来,可愚蠢贪婪的方氏母子瞒着他,一转手又将把柄递了出去。 他越是愤怒,越是冰冷,用力掰开方氏的手吩咐管家,送太夫人回内宅,我去见衙门的人,喊三爷来跟我去见客。 是。管家忙对着身后一招手,几个老成干练的婆子上前架起方氏。 方氏泪眼朦胧看着袁文清,你救救他,不能让衙门带走他。 袁文清僵硬地站着,目光森然,母亲想让我怎么做?举家之力,与衙门动刀动枪? 方氏在那灼灼目光下软了下去,可怜巴巴道:我,我听你的,回去等消息,可是文波是被人蒙骗,你无论如何救你弟弟。 方氏被人架走了,袁文清一动不动地站着,看她离开的方向。 大爷?管家轻轻喊了一句。 袁文清闭了闭眼,喃喃自语:百年世家犹如参天巨树,不免枝派繁多,良莠不齐。若是有残枝败叶,枯蒿腐草,为着整棵树着想,也唯有把那残枝枯蒿都砍下去。 管家垂着头,不敢言语,袁文清拂袖而去。 --- 今日是周珩第二次登了袁家的门。上回来是赏玩园林、品尝美食,开怀痛饮,这一次登门,却一派肃杀之气。 袁家大门外站满了人,有澶州衙门的官差,也有京城内卫的人马。袁文清来到前院就是一皱眉,锁拿袁文波委实不需如此大阵仗,周珩亲自登门,把这事儿闹的尽人皆知,他想干什么? -- 第124页 此时,周珩背着手,昂着头,正在看袁家客厅的墙上挂着的山水画四条屏。四张画墨色转换自如,线条勾勒落笔精妙,仿佛将他深深吸引住了。宋林扶着雁翎刀,安静地站在门口。 袁文清进来行礼,周大人,袁某来迟,还请赎罪。 周珩依旧看着四辐条屏,也未回头。袁文清也只好陪他看着。 袁老爷,这四幅山水不知出于哪位名家之手,倒让我看入迷了。 袁文清不明就理,只好顺着他的话说,这画是昔年我叔父镇守澶州时,跟一位行脚僧人求来的,只爱它与心境相符,倒不是什么名家手笔。 哦?周珩扭头看他一眼,脸上带着了然。这就难怪了,这画卷中群山蜿蜒起伏,苍劲有力,可山体之实却不如云烟之虚更让人心驰神迷。我曾听闻镇南侯用兵时有机变,不拘一格,到真似这云山雾绕,看不破,看不透。 袁文清静静想了想,这才道:云雾缭绕皆为虚数,山势雄浑才是底色。我叔父昔日在澶州,时常家父谈论,袁家子弟当心有规矩,行为方圆,切不可为些许虚名小利迷惑了双眼,做对不起父老乡亲,有损家族荣誉之事。 周珩微微一笑,好个闻弦知雅意的袁文清,看来,袁老爷已经知道我的来意了? 袁文清一躬到地。我虽然还不是十分清楚原委,可若袁家子弟有任何有违国法家规之事,文清绝不会包庇纵容。 周珩注视他片刻,似乎在分辨他所言是否出于真心,袁文清始终神色平静,看不出情绪。 如此便好。周珩略一点头,对宋林道:你跟袁老爷说说前因后果。 宋林声音平平地把郑秋鸣的石料铺涉案,供认出袁文波和蒋禄持股之事简单说了一遍。 袁文清略一沉吟,回头问管家,声音干脆利落:去叫三爷来,怎么还没到? 管家答应一声,飞跑出去。不一会就听外面叫嚷起来。有人一路劝,三爷,门外已经围住了,这事也躲不过,大爷也是为了让您过去把话说清楚。您何必这么拗着。 仿佛有人生拉硬拽着袁文波,他不住的哀求着,我不去,我不去,娘救救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又似乎是方氏在哭喊,文波,你别怕,你去把事说清楚,娘不会让你有事,你大哥定会救你。 外面乱成一锅,袁家两个健仆拽着三爷跌跌撞撞进了客厅,袁文清见弟弟撒泼打滚不肯就范,脸色一沉,喝道:文波!站好。 袁文波一贯是怕这个大哥的,听他一声喝,虽然还哆嗦着,可也站定了不敢动。方氏带着初夏,也顾不得避讳外人,紧跟着进了屋,战战兢兢看一眼儿子,看一眼继子。 袁文波眼泪立刻就下来了,大哥,我真不知道他们说的什么低买高卖,也不知他这店是跟蒋都督合伙。我就是听了郑秋鸣的勾搭,说他从咱家采石场进货,若是有个小麻烦,我也能帮他跑个腿,这才接了他一成股。大哥,我错了,可我真是不知道他们背后还有这些弯弯绕啊。 袁文清目光炯炯地盯着他,文波,你还记得我对你说过的话么?慎之、再慎之。 我我错了。袁文波呜呜哭了起来。 连跟在方氏身旁的袁初夏都落了泪,大哥,三弟知错了。 文清方氏又要插话。 袁文清冷然盯了她一眼,让方氏硬生生把口中的话咽了回去。他沉声道:文波,你跟周大人回衙门吧,若是你真的被人蒙骗,一无所知,朝廷自有律法,也不会治罪于你。他对周珩一拱手,周大人,我相信您能秉公处置,我把袁文波就交给您了。 袁文波一听,一头扑在地上,抱住哥哥的腿,大哥,我不去,蒋禄已经被他们杀死了,我不能去 袁文清不动如山,冷眼看着。 周珩吩咐,宋林,把他带下去,既然袁家肯配合,那就不必锁了。 宋林答应一声,招呼进来两个随从,上前按住袁文波。在袁家仆人手下,他尚且还能挣扎一下,在内卫手中,他连挣扎的余地都没了,只剩下不住的哀号。 袁文波被拖出去了,方氏和初夏互相扶着,哭哭啼啼跟在后面。 周珩看着一路哭出门去的母子三个,倒是笑了,袁老爷真是公正严明,大义灭亲。他的声音里带着三分嘲讽。 袁文清静了片刻,似乎也有所不忍。我身上担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族人,不是一日一夕,而是百年传承。为了这个,我需得把正这条路,若是路不正,走的再远也是枉然。 周珩听着他的话,思量片刻,但愿你所言不虚,告辞。 第69章 心意通 不过一日, 袁文波进了大牢,同被捉进去的还有胡大掌柜。蒋家的天塌了,郑家的天也塌了, 袁家东府自觉得半边天也塌了。 一时间澶州官商两界巨震,周珩, 果然很会捅马蜂窝。 宋林押着袁文波送进牢房,回来后站在周珩面前跟他唏嘘。 真是龙生九子,各个不同。您看袁家大爷, 如此冷静克制的一个人, 怎么有个如此脓包爱哭的兄弟。从出了他们家大门,一直哭到进了牢房,在牢房里还哭着跟我说, 若是他娘和大哥来救他,让我千万快些来带他出去。 -- 第125页 周珩正写信,听了这话也未抬头,口中道:袁文清是个拎得清形势的人, 能迅速将采石场从这漩涡中拉出来,宁可放弃巨大的利益, 也要与蒋天南割席。能做袁家家主,的确不凡。 宋林点点头, 是啊,不过我看他十之八九也要跟那位袁三爷割席了。 周珩停下笔, 将所写的信一目十行的又看了一遍, 摇了摇头。那可不容易。 大人,目前来看, 袁家并没有在这案子中陷入得太深。起码袁文清身上还找不到疑点。 周珩略一沉思, 微微点头。的确如此。可惜, 袁家还是错了一件事。一家子争上流,决定成败的往往不是能力最强的那一个,而是能力最弱的那一个。千里之堤,溃于蚁患。袁文清独掌权柄,却对兄弟失之教诲,终究还是落了下乘。 言罢,他在信的末尾填上最后几笔臣周珩顿首。然后将写好的信纸吹干,折好,装进信封中,又用特制的火漆印信封口,递给宋林。 六百里加急,派人送到京城,呈给陛下。 宋林有些吃惊,大人,您这是奏请陛下夺蒋天南的兵权了? 是。周珩缓缓点头。 宋林担心不已,郑秋鸣的口供还未拿下,会不会有些操之过急。若有什么意外,倒让您在京城处于被动。蒋天南能做到总督,难保朝中也有些党羽。 周珩平静道:是有些冒进,可我既然已看到其中的危机,就不能再明哲保身,置之事外。蒋天南若还在澶州呼风唤雨,海塘还修不修,明年汛期若是再决堤一次,我周珩也可以从东南海塘上跳下去了。 宋林双手接过信封,慎之又慎地揣在怀中。 周珩见他脸色凝重,故意露出些轻松之态。我们已经掌握了很多细节,蒋天南不认,还有郑秋鸣,郑秋鸣不认还有胡庆,还有澶州衙门负责采买石材的那几个官员。就算他在澶州只手遮天,可也堵不住这么多人的嘴。 宋林点头,大人说的是,他伏法不过时间问题。 周珩整了整衣袖,擦去手指的墨汁。我急于奏请陛下,卸了他的兵权,也不仅是为了澶州这件事,更是为了京城。 他微微眯着眼,回忆这段日子京城里的惊心动魄。 内卫查了军械所,军械所一口咬定所有制造弓弩的模具都严密封存,所有从军械所送出去的弓弩也都严守条律,刻有编号。于是他又查到武库,武库令丞先是拒不承认,可被拘禁当晚,就在牢房里用腰带把自己吊死在窗口的铁栏上。 于是,朝中隐隐有些谣言传出,继而有御史上奏本,说内卫刑讯太甚,周珩手下酷吏逼死朝中大臣。为此杨行远很是自责。周珩到是坦然。审案不是请客吃饭,内卫也不玩温良恭俭让那一套。若无雷霆手段,何谈震慑邪祟? 纵然景安帝对周珩维护有加,一力弹压了各种对内卫的攻击之声,可周珩却总觉得,似乎总有那么一只无形的大手,拦在他身前,妄图混淆视听,掐断他刚刚摸到的各种头绪。 京城的调查陷入僵局,周珩思量一番,决定另辟蹊径,回到一切事故的源头澶州,重新查起。 他走到窗前,推开紧闭的窗子,让微凉的晚风吹散屋子里的压抑。 院中,覃竹拎着个巨大的篮子从外面走进来,她垂着头,沮丧又哀伤。 周珩仰头看了看天色,然后长长舒了口气,宋林,在澶州,上半场欲擒故纵已经唱完了,咱们下半场咱们就唱一出反客为主。 宋林也走到窗前向外看。大人,您这反客为主实在是声势浩大,简直有举火燎原之势。依属下看来,这场大火过后,澶州的大官小官就得烧死着一半。 周珩森然道:澶州久弊,百姓实苦,连续两年决堤,千里平野毁于一旦,海塘修了这么久,终于找到了合适的方法。所以,澶州城里这些魑魅魍魉,烧了才好,烧去腐草换新枝。 宋林心悦诚服,大人,咱们一定能把这案子办好了。 周珩欣慰一笑,快步出了房门。 -- 他在廊下与覃竹走了个碰头,顺手接过覃竹手中的竹篮。 篮子很重,上面盖着块白布。周珩翻开一看,里面是香烛素果、黄纸冥币等祭祀之物。 周珩回头吩咐宋林,把这篮子送进去,待会替我称二十两银子,给佟娘买纸钱,是我的一点心意。 宋林应是,接过篮子,我也出一份,也是我的心意,佟姑娘了不起。 覃竹点头谢了,宋林帮她将篮子送入房中。覃竹对周珩讲起这一日都忙些什么。 我已经定了两副棺木,明日一早就会送来。我决定将佟娘和铃铛带回长安镇安葬。那里有渔帮的祠堂,以后也有人照应着她们。 这么快么?周珩略有些意外。 仵作已经验伤完毕,我也问过衙门,说是可以将尸首领回安葬了。覃竹伤感地叹了口气。今日去刻碑我才记起,佟娘似乎不姓佟的,佟娘这名字是她落入凝萃阁后起的,至于铃铛唉! 停灵三日再葬吧。 -- 第126页 不了。覃竹苦笑,我的院子被烧了,你们这里也不适合起灵堂。佟娘和铃铛定然很不喜欢衙门的停尸房蒋禄也在那。 周珩沉默片刻,轻声道,我陪你一起去,正好也把你哥送去海塘,还有一批新调拨的条石和几个月来欠海塘上的工钱。 我哥可以放出大牢了?多谢你。 两个人默默无语站了片刻。周珩见她脸色憔悴,眼睛里都是血丝,劝道:死者已矣,阿竹姑娘,你要节哀。 覃竹低着头,嗯了一声,扁了扁嘴,瞬时两颗泪珠挂在清浅的梨涡上。 周大人,我是不是做错了?她的声音弱小而又无助。我拼了命去找蒋天南的罪证,是为了救人,可没想到拼掉的是佟娘和铃铛的命。 覃竹的两滴泪,仿佛落在周珩的心上,他不由自主抬手,为她轻轻拭泪。 拼命,是为了把死局做成活局。为了那件事,你哥想要拼命,你也想要拼命,若是必要之时,我也可以拼掉我的命。阿竹,你说佟娘是不是也这样想? 覃竹抬了一双泪眼,是,她本可以离开澶州,躲得远远的,可为了找到蒋天南的罪证,她说要留下来帮我。她的声音哽咽,拼命抑制着不让自己哭出来。 仵作说,铃铛的十个手指都被碾碎了,佟娘被棍棒打折了四根肋骨,断骨扎进肺叶吴有钱去问了榴花里蒋家的仆人,说蒋家叔侄已经审了半日,佟娘和铃铛受了酷刑,却都不肯说出我的计划。 她终于失声痛哭,若是她们说了,也许就能活下来。对不对? 周珩心中一痛,将她揽入怀中,不,没有如果。阿竹,佟娘有自己的选择,酷刑亦不能改其初心,可见她心智之坚定。 他轻轻拍着覃竹的后背,让她把心中的痛苦都发泄出来。 阿竹,你和你哥要守住海塘,佟娘和铃铛要守住对你的承诺。你们的心中有道,虽死吾往矣,是人格高贵之所在。所以,你莫要自责,对于佟娘来说,也不想看到你沉溺伤痛,她想看到的是蒋天南伏法。 覃竹把脸埋在周珩的怀中,哭得不能自已,好半天才渐渐止住哭声,她推开周珩站直了身子,抽了抽鼻子,谢谢你,我觉得好多了。 不客气,我很庆幸,你难过的时候我在这里。 覃竹的眼睛鼻子都红彤彤的,此时,脸也有些红,她故意不去看周珩胸前被揉得皱巴巴、湿漉漉的衣襟。 我都好多年没哭过了。上次哭还是我爹去世的时候,八年。 周珩微笑看她,柔声道:真好。 什么真好?覃竹不解。 那说明,这八年来你过的还不错。 是挺不错。有时候也想哭的,可是不知跟谁哭才好。 是跟袁家小姐拌嘴吵架的时候么? 你怎么知道? 周珩笑了,想起当日去长安镇的路上,中了迷烟的覃竹迷迷糊糊的对他说想家,抱怨初夏骂她野丫头。 他有些心疼,若是以后想哭,就来找我。 覃竹的脸更红了,懦懦然,那是干嘛? 互相安慰呗。说不定我也有想哭的时候。周珩坦然看着她,我爹去世的时候我都没哭过,也是不知跟谁哭才好。 衙门后院的灰瓦白墙被夕阳照的一片金黄,映出一高一矮两个影子,静美如画。 第70章 生乱象 如今袁家东西两府, 显出些截然不同的情形。东府愁云惨淡、闹得鸡飞狗跳,西府一如既往的维持着往日地平静,起码是表面的平静。 方氏对进来请示是否要摆晚饭的管事嬷嬷砸了今日第三个茶盅, 指着满屋丫鬟仆妇痛骂没良心,连袁初夏都觉得母亲有些失了章法。 娘, 您别这样,不是说大哥已经出府去了,定是去打探消息了。我已经叫人在大门外等着, 大哥回来时立刻会来回禀。初夏上前扶着方氏劝慰, 您自己也保重身子,晚饭还是要吃的。 方氏的头痛病又犯了,额角贴了块膏药, 嘴唇干裂,面皮蜡黄,听了女儿的话,摇头道:你不懂。 她拿着帕子的手拍着心口, 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你三弟从小到大, 锦衣玉食,何曾受一点苦楚?如今他身在监牢, 那是人呆的地方么?何况蒋禄是怎么死的,我都不敢想, 为娘心都碎了。 初夏叹了口气, 让丫鬟进来收拾地上的茶盅,可到底还是忍不住埋怨了几句。 娘, 这事原本就是三弟莽撞, 我当时是怎么对他说的, 郑秋鸣帮着蒋家做掮客,收钱坑人,做了多少见不得人的事。我还告诫三弟离他远些,怎么一回身他就入股了郑秋鸣的店。这件事您还帮他瞒着我,瞒得死死的。 方氏听了这话,眼泪又下来了,文波做买卖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我们母子三个能在这个家有脸面,有底气。如今他出了事,你不帮着想法子,还埋怨他? 初夏气道:咱们是堂堂正正袁家主子,怎么没脸面,又有什么底气不足,昔日就是都督府的小姐也得哄着我说话。倒是三弟这么一折腾,咱们面子里子都没了。 -- 第127页 方氏气的在她身上锤了一拳,你这没良心的,那是你亲弟弟,不许这么说他。 初夏见方氏急了,只好哄着,不说就不说,先吃饭。 不吃,谁都不许吃,我的文波还饿着呢方氏没地方出气,干脆胡搅蛮缠起来。 正闹着,守在大门口的下人飞跑进来。太夫人,大爷回来了。刚在门口下了马车。 方氏一听立刻起身,让他来见我。说着又觉得不妥,算了,我等不得了,我去见她。带着初夏匆匆忙忙赶往西府。 袁文清奔波了一日,身心俱疲。回到府中,丫鬟端上热水面巾,又拿来居家的衣服给他换,还未等他喘口气,福生跑来回话。 大爷,太夫人来了,正在厅里等您,急得不行了。 知道了,请太夫人稍等。他慢条斯理地洗了手和脸,又换了件衣服,这才过来见方氏。 堂屋里,方氏犹如热锅上的蚂蚁,虽然袁文清珊珊来迟,她也不敢抱怨了。 文清回来了?她眼睛盯着袁文清,嘴上却客气着,你用过晚饭没有?要不,你先吃饭? 不妨事,母亲有话就说吧。 方氏舔了舔嘴唇,斟酌了片刻,这才小心翼翼的问:你可见到文波了?大牢里是什么情形?他怎么样?有没有挨打受刑?他的事情能不能有回转? 方氏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袁文清静静坐了会,这才道:母亲,我下午去了趟采石场,今日澶州衙门直接从咱们家采石场订了一批石料,要求明日就送到塘上,我怕再出差错,只好亲自去核查了一遍。 你,你去了采石场?你没去救文波?方氏瞠目,可人在矮檐下,她决定忍着这件事。是是是,生意也是要紧地,那明日呢?明日你可有空? 袁文清颇有些无奈,母亲,文波的案子,有人证物证。郑秋鸣和胡庆都指认了他。如今也找到了他们合股的文书,还有前两个月文波拿走分红签字画押的条子。事实确凿,您让我如何营救? 方氏心中大急,文清,衙门里魏知府跟你是熟识,各位大人也跟咱们袁家多有往来,就是周大人,上回来澶州,跟顺王也曾赴过咱家的宴,总能通融一二。若是要钱,不动用公中的银子,我,我从老太爷给我留下的私房钱里出。 袁文清苦笑,钱?京城内卫就是来查这钱的事。您去打听打听周珩是什么人,如今澶州官府衙门里,还有哪个敢伸手收钱? 京城里来的又如何?方氏几乎跳脚了,尖着嗓子道:难道咱家京城里没人?咱家有位一品侯爷,就是皇宫里也有位顺仪娘娘! 袁文清的脸立刻阴沉下来,目光如炬盯着她,侯爷和顺仪对此事毫不知情,就算知道了,也绝不会做出有违国法之事。母亲,您千万不要再说这种话,只会给咱家惹来祸患。 方氏愕然。文清!你什么意思?你是想说,你不管文波了?侯爷和顺仪也不管文波了?随他去死,随便那些人怎么处置他? 母亲,您这话说的真是让我无地自容。我的确不知如何去管,三弟不肯听我的管,才会做出这种事。难道为着三弟,母亲明知不合律法,让我去行贿官员?明知侯爷和顺仪在京城步步谨慎,行动不敢稍有差池,还想把她们也拖入这场官司么? 袁文清目光里满是失望,为了三弟,您要把这个家都断送出去么? 我方氏很想说句狠话,但对着袁文清凌厉的眼神,就是没有勇气说得出口。 娘!初夏泪汪汪抱住她,您别太急,咱们,咱们慢慢商量,慢慢想法子总能解决的。 方式氏捂着嘴,呜呜的哭了起老太爷来。 袁初夏扭头看着袁文清,长兄如父,这么多年来,虽然袁家姐妹时常有些龌语,可对于袁文清,她始终尊敬有加。 父亲亡故后,兄长做了一家之主,在初夏的心里,袁文清便有了别人无可替代的地位。哥哥文雅、冷静、有大智慧,昔日蒋姝旁敲侧击,探听袁文清隐私之事,初夏从来不肯轻易吐露。她觉得蒋姝这样的人品出身配不上哥哥,覃竹也配不上,就是当年大嫂也是高攀了哥哥。 可头一次,初夏发现,兄长的心这么硬。 她上前几步,蹲在袁文清身旁,拉住他的袖子哀求道:母亲或许想偏了,可三弟毕竟不是犯了杀人放火的罪。哥哥,您去官府通融一二,起码也让三弟在牢里少受些苦。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袁文清长叹一声,初夏,你也是进过私塾、读过史书的人。内卫捉拿三弟,几十号人马堵在咱家大门口,周大人亲自登门,闹的满城皆知,你说这是为了什么? 袁初夏听了哥哥的话,似乎嚼出了那么点滋味,您是说,他们不光是为了三弟,是敲山震虎,意在咱们袁家? 袁文清总算露出些欣慰,他是在警告,也是在震慑。不是我要明哲保身,而是我应对得稍有不妥,不但咱们一家人有危机,就是京城里二叔和顺仪也要受牵连。 -- 第128页 他闭了闭眼,头一次把这番话如此直白地说给方氏和袁初夏听。 咱们袁家百年传承,犹如参天巨树,若是舍不得残枝败叶,枯蒿腐草,最后腐坏的就是整棵树。 袁初夏泪流满面,哥哥,可是三弟他不是树杈,他是我们的骨肉亲兄弟啊! 她的声音哀痛,让袁文清一阵心悸。他与方氏没有血缘之亲,可他跟初夏文波是骨肉血亲。有那么一瞬,袁文清的心有一丝松动,可也就那么一瞬,一个低沉的声音盖住了初夏的悲鸣。 你要守住的不是一人,而是一族,不是一朝一夕,而是百年传承。从今日起,你不只是袁文清,你更是袁家族长。 那是袁老太爷临终前殷殷之语,袁文清闭了闭眼,他的心渐渐又冷硬了起来。 他不能、也不该有一丝的松动。有太多的秘密需要他守护,若有一丝裂痕,都会带来倾覆之灾。 他冷静下来,我话已至此。母亲、初夏,我们就等衙门的判决吧。 方氏的绝望就是从这句话中开始的。大祸临头时,她的亲骨肉成为袁文清口中枯蒿腐草。她止住哭泣,挣扎着站了起来,声音虽然在颤抖,可又透着决绝。 袁家想放弃文波?我不答应。方氏的脸扭曲着。袁文清,我知道你要守住袁家,可我不在乎什么袁家,我只要我的孩子平安无事。 初夏惊恐,她明显感觉到母亲的变化,母亲与哥哥相对而立,有了种剑拔弩张的气氛。娘!您。 方氏不看初夏,死死盯着袁文清,一字一顿。 只要文波平安无事,我什么都可以不要,什么都可以不管。我不会再对你指手画脚,我不会再踏入你这西府一步。你想娶阿竹就娶她好了,什么门第、什么老太爷遗训,我都不在管了。可如果我的文波跟蒋禄一样 方氏没有说下去,初夏感觉害怕,母亲似乎在用什么事威胁大哥。 袁文清的目光瞬间变成刀锋,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管?他的声音很轻,意思却极重。初夏也不要了? 只一句话,方氏勉强铸起的铠甲就碎了满地,她剧烈的颤抖起来,袁文清!你!你!她一巴掌打在袁文清脸上。 娘!初夏吓得大叫一声。 袁文清略偏了偏头,脸上清晰地印出个掌痕。他看了方氏半晌,平静道:母亲伤心过度,神志不清了。初夏,扶她回去。说完,转身走了。 第71章 好时光 一大早, 一队形色各异的人马,从澶州出发,直奔长安镇。 走在队首带路的是骑着高头大马的吴有钱和姜九哥。走在中间的几辆马车, 装着佟娘和铃铛的棺柩。后面跟着素衣的周珩、宋林以及渔帮众人。最后跟着的,是澶州知府魏锟和衙门中的官差。 魏锟来澶州已经小半年了, 也不知是偷懒,还是不想在蒋天南的势力下惹人注目,还从未去过东南海塘。如今蒋天南被拘禁, 他听说周珩要带着渔帮一行和佟娘的棺柩去东南, 魏大人立刻决定要陪着周珩走一趟。 周珩没什么表示,这位澶州知府打蛇上棍的本事不错,但只要他能把差事放在心上, 周珩也不介意让他借借势。 依旧是那条黄土路,依旧是那个他们遇刺的小客栈,只是没了燥热,也没了当初的忐忑。 虽然队伍中带着棺柩, 可江湖汉子的底色便是生死有命。 逝者已矣,虽可追忆。一番挣扎, 他们终于有了银子、有了石料、扳倒了赃官,营救了帮主, 大家的心中轻松不少。 小客栈换了新主人,依旧是人来人往, 热闹非凡。他们的队伍人数太多, 光马车就有好几辆,还带着棺柩, 实在并不方便留宿小客栈, 周珩决定在此用晚饭, 然后连夜赶赴长安镇。 晚饭时,老贾拿了张卷饼,蹲在院子里发呆,吴有钱和姜九哥指着当日与刺客搏杀的院子,对着随行的内卫和衙门里的官差们夸夸其谈着。 芦花扶着吊了一条胳膊的李渔在院子里站了一阵,诉说自己那时中了迷烟,在一地尸体中等天光放亮的忐忑。 梁颂华则嘀嘀咕咕跟覃何衣商量着,回到长安镇要为他打点一应物品送到海塘上去他被判了在海塘服三年苦役。苦不苦先不说,服役之时是不许回家的。 也不过是三个月的时光,覃竹倒是生出一点恍若隔世的感觉。她跟周珩说,这里死了那么多人,我还以为会荒废了。不想才过了没多久,又是人来人往的热闹。 是啊,新年降至了。周珩也感慨,不过这样才好,你们这番舍命相搏,所求的不就是这岁月静好的景象么。 魏锟一脸赞赏,接着周珩的话,大人,您看往来行脚的商旅路人,都穿的很整齐,随身携带的年货也还丰盛。如今渔帮好汉有了修海塘的法子,朝廷也给了款项,大人您此番前来又整治了澶州官场的祸患,下官有信心,明年一定把澶州所辖各镇治理得更好。 魏锟虽然时常做些自夸之事,可这番话说的倒是很真诚,覃竹笑着对他道:魏大人您说的话我们可都听到了,也会记得的。 吴有钱耳尖,听了魏锟的话,笑嘻嘻的凑过来,魏大人,拿嘴说是不好使的,说不死人、说不活命,也说不退海潮。 -- 第129页 魏锟正色,就是要说给诸位和周大人听,也要清诸位和周大人记在心上,且看我魏某人以后的所作所为,是不是随口自夸。 周珩笑了。敢在他面前说这番话,起码证明蒋天南一去,魏锟心里有了励精图治的底气和信心。魏大人,我会助你在澶州站稳脚跟,你为官一方,造福百姓,届时我也会向朝廷给你请功。魏锟喜上眉梢,没完没了的跟周珩说起了客气话。 吃过晚饭,重整队伍,向长安镇出发。 一路无话,到了长安镇时,已是午夜时分。周珩决定,内卫和衙门的人去长安镇县衙暂行休整;特准了覃何衣带着渔帮众人和佟娘的棺柩回渔帮总堂。两拨人马约定第二日正午在镇子口汇集,直奔海塘。 渔帮先行,周珩坐在马上目送,覃竹撩开马车的帘子频频对他挥手。吴有钱笑,你咋不请周大人来咱们总堂住,上回他不就住咱们那。 覃竹白了他一眼,说了句闭嘴,把车帘子放了下来。 吴有钱对覃何衣扁了扁嘴,就会凶我,你也不管她。 覃何衣咳了一声,你就闭嘴吧。我能管得了她么?我都管不了你。 趁着月色,一行人回了总堂。当夜,佟娘和铃铛的棺柩被暂时停放在渔帮的祭祠里。到了第二日清早,把整个院子的人都惊到了。 渔帮那个所谓聚义厅里,书院的孩子们围着梁颂华和李渔七嘴八舌。小泥鳅问李渔胳膊咋了,李渔把受伤的胳膊端得高高的,一副英勇无比的表情,没事,就是被贼人砍了一刀,不过贼人都被衙门抓起来了。他把胳膊往小泥鳅眼前一递,其实一点都不痛。胖圆则咬着手指头跟梁颂华诉苦,先生,好久没吃过大肉包子了。 梁颂华熬夜给覃何衣新作的棉衣裤缝上了最后几针,又收拾了换洗的衣物、各种伤药,拉里拉杂一个巨大的包袱。 覃何衣挠挠头,这也太多了? 梁颂华闻言,愁眉苦脸:不多,那边采买不方便,还有好多想要装进去,只是这次跟去的还有衙门的官差,带上不方便。算了,下次我去看你再带去。 覃竹笑了起来,其实我看,我哥带着你就够了。 覃何衣清了清嗓子,却没吱声。梁颂华的脸色微红,倒是挺坦然。我去也没什么的,只是书院的孩子们还没安排好。 覃何衣忙摆手,那边吃不好睡不好,你可不能去。 梁颂华笑道:你昨日不是说,在那边吃得好,睡得也好么? 覃何衣一时语塞:我们这群粗汉,在哪都一样吃得香睡得安,你就不同了。 梁颂华抿着嘴没说话,覃竹笑:颂华也不怕吃苦。 覃何衣支支吾吾了一会,被覃竹狠狠在腰眼上捅了一把。他往前趔趄了一下,撞在梁颂华的身上,红着脸,颂华,海塘上毕竟辛苦,你若是肯,就等我回来。就是得三年,时间有些久,我怕你着急。 梁颂华抬头,嘴角含笑,眼睛里有些晶莹的泪花,帮主,我不急,我会等你回来。 覃何衣的嘴角咧到了耳根子,覃竹笑着出了大厅。 大厅门口,遇到了快嘴张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拉着芦花说个不停。覃竹上前打招呼,老张,你的房子修得如何了? 快嘴张忙过来答话,您回来了,我家房子已经修好了。我自个也没搬过去,想等着孙女回来一起搬。您哪天得空,我在新房办个简单的席面,请您、梁先生、还有渔帮这些好汉来坐一坐。这段日子给您添麻烦了。 他说得客气,覃竹忙道:是我给你添麻烦了,多亏有了芦花陪我在澶州住了这么久。老张你乔迁新居大喜了,若是缺什么就告诉我,搬家的时候也告诉我,我让人去给你帮忙。 快嘴张听了,笑得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还真是有个事想跟您说。 什么事?你尽管说。 老张一推芦花,你别在这听了,去帮着做饭。 芦花也不知怎么了,红着脸答应一声跑开了。 老张往覃竹身边凑了凑,压低声音。本来您忙着,覃帮主和梁先生都忙着,我就不该说这些,可是我又担心你们走了,一时半会又见不到。 覃竹好奇的看着他,老张,有什么事你尽管说,能帮上的我一定帮。 老张陪着笑,覃小姐,我想跟您打听打听书院里那叫李渔的后生。 李渔怎么了? 他是哪儿的人,家里可有父母兄弟,都做些什么过活,我只见他在您这书院里,倒没见过他家里人。 覃竹心里一动。他呀,是个孤儿,四五岁上被我们渔帮的陈堂主带回来,从小就在这长大,父母都不在了。 老张呃呀一声,也是个可怜的孩子,不过还好命中有贵人,遇到了你们。 覃竹笑道,他自己也聪明,做事有章法,又肯下功夫,我就没见过不喜欢他的人。如今我聘了他,做我店里的小掌柜呢。 -- 第130页 老张听了覃竹的话,见她笑吟吟的,就知道覃竹已经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他也不拐弯抹角了,覃小姐,我就跟您直说吧,我家丫头跟我说,在澶州差点挨了刀,是李渔那后生救了他,为了救她差点把命都丢了。 覃竹咧了咧嘴,回忆了一番,想不起当时李渔是不是如芦花说的这么英勇,不过她还是点头夸了起来,我们小李掌柜很了不起的。 老张高兴极了。您也知道,我想给孙女找个女婿,也不图后生别的,只要对我孙女好就行。您看,这叫李渔的后生,跟我家芦花配不配得。 覃竹一听,哈哈笑了起来,我觉得他俩正相配,李渔能干、芦花聪明,又有你这老江湖把舵,你们家的日子一定会越过越好的。 老张喜得不知说什么好,紧着给覃竹打躬作揖,那这事就劳驾您给牵个线?我的意思,先订亲就好,等几年,孩子们大了,后生也在您店里学的差不离了,再成亲不迟。 覃竹一拍胸脯,这事包在我身上。 老张喜笑颜开的走了,覃竹回头看着满园人间烟火气,眼睛发酸,这日子真好啊! 第72章 情与义 正午时分, 渔帮的队伍在长安镇的镇子口与周珩等人汇合,浩浩荡荡进了东南海塘。 隔着老远,本地水监潘季良带着守塘的官兵出来相迎, 陈堂主则领着十来个渔帮弟子一拥而上,把覃何衣围在中间。 陈堂主把覃何衣的后背锤得咣咣响, 小六抹着眼泪拉着他的手,帮主,你可回来了, 帮主, 你受苦了。 覃竹笑呵呵地,你看他哪像受苦的样子,养得白白胖胖的, 也不知大牢里都吃什么? 小六哭咧咧的,就是整日肥鸡肥鸭也不如跟兄弟们在一块开心呀。 陈堂主放开覃何衣,过来给周珩行礼,周大人, 新一批条石已经送过来了,我们帮主也送回来了。您一言九鼎, 是个好官! 周珩莞尔一笑,我怎么听闻海塘上日日有人骂我白眼狼, 还说要跟我不死不休。 陈堂主老脸一红,给周珩作了个揖, 我老陈有眼无珠, 嘴巴也臭。您大人有大量,就别跟我这粗人一般见识。 周珩扶起他。陈堂主言重了, 这几个月你辛苦了, 渔帮的兄弟们也辛苦了, 我来时听闻已经欠了半年的工钱,来,我给你引见,这位是澶州知府魏大人。 他往旁边一闪身,干脆利落地把魏锟推了出去。魏知府是专程来处理这事的。 魏锟就爱干这锦上添花的事,他一副精明干练之姿走上前,先是恭恭敬敬对众人深施一礼,然后朗声道:诸位义士,魏某惭愧呀。说声惭愧,魏锟虚按了按眼角。 让大家受委屈了,今年海塘决堤,是渔帮好汉守住了长安镇,海潮退去,又是各位不辞辛劳,修筑海塘。诸位几个月没发工钱,魏某心里不是不知道诸位的苦,只是时机尚未成熟,还需忍耐谋划。如今皇上给咱们澶州派来周大人,拨乱反正,我今日才有机会来跟诸位坦诚相见。 他说的口沫横飞,自觉的感天动地,渔帮众人对他一番慷慨陈词倒也没什么表示。他们听过太多空许诺,起了太多无谓的希望,这些话高澄说过,潘季良说过,在他们心里,澶州衙门里的官儿说的话,跟放屁也差不离。 魏锟多老道,太知道渔帮弟子想得是什么了。于是,他也不废话,大手一挥,来人,抬上来。 后面跟着的官差抬着几个沉重的大箱子过来,魏锟亲自上前翻开箱子盖,里面满满地堆放着铜钱和银子,日光下熠熠生辉。 魏锟扯着嗓子,我也不废话了,现在就支桌子、发工钱。前面欠的要还上,马上过年了,所有修筑海塘的兄弟们每人多发一个月,让大家好好过个年。 明晃晃真金白银抬出来,渔帮弟子欢呼起来。 潘季良每日被大家追着骂,祖宗八代娘老子都不得安生。见此情景,激动的老泪纵横。知府大人,我这张老脸呀 魏锟善解人意的拍着潘季良的肩膀,潘大人,我懂,我懂。让你受委屈了,我魏锟保证,只要我在澶州一日,绝不会让你再这么为难。 一时间众人奔走相告,不到一刻钟,海塘上五六百人聚集起来,整整齐齐的排着队,开始领银子。 覃竹支着下巴,坐在一旁的毛竹堋门口看着,嘴角翘起美好的弧度。周珩走来站在他身旁,地上凉冰冰的,你去里面坐吧。 没事,我就在这看着。银子可真是个让人喜欢的东西,我很久没见过他们这么高兴了。周大人,谢谢你。 这有什么值得谢,本是理所应当的事。是朝廷管束不力,才让他们受了委屈。这些话,你说说便罢了,若是我手下之人如此恭维,在我看来就近似嘲讽、视之为捣乱了。 你手下人怪可怜的。覃竹呵呵笑了起来。你瞧那边,魏知府和潘大人也兴奋得不得了。 周珩看了眼远处围成一圈的人群,和在人群中兴致高昂的魏锟和潘季良,淡淡一笑。 覃竹有些好奇,周大人,你好像也没有很开心嘛? -- 第131页 那倒不是。周珩干脆坐在她身旁,与她一起望着那边。我见过太多沉冤昭雪、失而复得的喜悦;也见过太多乐极生悲、好景不长的悲剧。看得多了,自然也就看得淡了。 覃竹轻轻叹了口气,你一定经历过很多艰难的事。 周珩不答,却道:我瞧他们还要忙上一阵,如今本地父母官来了,我也可以功成身退。你若要谢我,不如再陪我去海塘上走一圈吧。 好啊,同去。覃竹干脆地答应着,站起身来。 两人迎着海风,攀上高高的堤坝,地形陡峭,间有碎石,覃竹走的东倒西歪,周珩伸手握住她的手。她挣了挣,没挣开,嘴角弯了弯。 此时已是傍晚时分,漫天红霞,烟波浩渺,登上堤坝,远眺大海,覃竹觉着的心都开阔了。 周大人,你没见过海潮袭来的时候,浪头足有三丈高,一个村子瞬间就被淹没了。海浪就如洪荒巨兽,能吞噬一切,让人心惊胆寒,可你看现在,这么静,这么沉,只觉得壮美,它可真是喜怒无常。 周珩站在她身后,深吸了口气,微咸海风中有覃竹身上清新的皂角香气。他亦看着海面感慨,是啊,很美。东南沿海壮丽、西北高原开阔,还有物华天宝的京城、碧波水韵的旖旎江南 覃竹回头看他,脸上露出向往之色,你都去过么? 周珩微微点头。 难道你都不用上朝?不用做事?整日游山玩水? 我的职责就是代天子巡视四方。周珩一笑。 哇,这差事可真是深得我心。 若是你愿意,不如与我同行吧?周珩说的似乎顺理成章,其实他的心也噗通噗通的跳着。 啊?覃竹嗔目结舌。 周珩的声音里有些紧张,有些诱惑,更多的是真诚。我们可以先回京城,你一定会喜欢抱月轩的八碟八碗、金明寺的晨钟暮鼓、满山红枫;然后我们可以去潞州,我母亲如今就在潞州安养,我家宗祠族人都在潞州。以后无论我去哪,只要你愿意,我们都并肩同行。我会和你一起看遍大粱的千里江山。 啊?覃竹的脸红得好似漫天霞光,到此时她才顿悟,周珩在向她表白。 她诺诺半晌,心里又甜蜜,又慌乱,于是开始胡言乱语:那,那我的店怎么办?我还得赚钱呢!我还得看着我哥,免得他哪天发神经,又惹什么大麻烦。还有书院、老贾,小李掌柜,还有 周珩的笑意更浓,干脆打断他,你哥自然有梁先生看着,至于你的店,有老贾,有小李掌柜,不是正方便你逍遥自在。你不是说要把覃记做大做强?不如就在京城先开个分号,再去潞州开个分号。届时我保证,绝没人敢招惹你。 我是吹牛的!那得多少钱啊!覃竹见他也跟着自己胡说八道,扶着额头笑了起来。 我给你出本钱。周珩也笑,考虑下吧,覃老板。 覃竹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周大人,怎么好像你都给我计划好了? 我的习惯是谋定而后动。 覃竹笑了一阵,安静下来。笑容还在脸上,笑出来的泪珠也在脸上。有那么一瞬,周珩觉得她身上透出无限的伤感,可我的习惯是随遇而安。 她声音平静,神色亦平静,带着些遗憾与抱歉,周珩,我们太远了。是澶州到京城,是庙堂与江湖。真的,太远了 周珩深深望着她。阿竹,情不因因果,情亦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我懂你慎而重之,也请你相信,我这对你说的话,亦是慎而重之。 他慢慢的抬起手,掌心一枚精巧的银耳环,一段竹节上两三片竹叶闪着清亮的微光,正是当日覃竹在袁家撬锁时递给他的。 我一直珍藏此物,因我拿了这个,是以决定将我的剑留给你。望你明白我对你从无唐突轻慢之意。 覃竹微微一愣,她还以为耳环不知落在何处了,却不曾想过在周珩的手上,而周珩的剑她也一直好好的珍藏着,不是没想过要还回去,而是心里有隐隐不舍。 周珩将那竹节耳环收拢在手心,你不必急着回答我,若是你的回答是否定,等我离开澶州之时再告诉我。 覃竹含笑将目光投向远处海面,静静站了片刻,这才回头对他颔首。好。 --- 他们从海塘上走下来时,已暮色深深。魏锟、潘季良和覃何衣,用一个下午的时间,商定了后续工期、物料、人手调配等诸多事宜。 渔帮众人已经收工,却并未离开,慢慢都聚集在毛竹堋外。 覃何衣为首,陈堂主在侧,身后数百渔帮弟子,他们齐齐抱拳,声动天地,多谢周大人,多谢魏大人! 周珩肃然,魏锟与潘季良也放下手中的大粱东南海域图鉴,他们紧走几步,在毛竹堋外并列站定,亦抱拳还礼。 愿从今日起,东南百姓再不受海水倒灌之苦,安居乐业,丰衣足食,一切拜托各位了! (下一章开头是个小小的覃何衣番外,然后正式进入揭开屠村案故事,本文没有完结哦,只是渔帮盗银修海塘这个故事,暂且告一段落!) -- 第132页 第73章 夜游神 海风萧萧, 吹不散浩然之气,潮声如雷,遮不住不平之声。 渔帮弟子于景安三年起开始, 与官府合作修筑海塘,直至经景安十年全部完工。历时七年, 前前后后投入数万人力。至此,东南再无一次溃堤之事发生。五纵五横丁字筑堤法,亦被推广到大粱每一州县的海防线上。 多年后, 景安帝亲笔写下海上长城四字, 着人送往澶州。知府大人将这四个字放大拓影,由能工巧匠刻在面朝大海的堤坝上。 彼时,覃何衣与梁颂华领着六岁的儿子, 抱着三岁的女儿登上海塘。何衣遥指那四个大字给儿子看。小覃拢起小手,搭在眉间,遮住耀眼的阳光看着那方。 爹,我认得, 海上长城! 覃何衣挺起胸脯,跺了跺脚下, 就是这堤坝,你爹修的。 他怀中抱着的小小覃闻言, 把柔嫩的脸蛋帖在爹爹胡子拉碴的脸上,奶声奶气的拍着小手, 爹爹好厉害。 覃何衣在闺女脸上蹭了蹭, 惹得女娃娃咯咯笑个不停。小覃则伸出大拇指,爹, 了不起! 他揉了揉儿子的头, 与梁颂华相视一笑, 时光如流,唯有海塘巍巍千古。 (盗银案到此基本告一段落,虽然蒋天南尚未定罪,但覃何衣基本上于此时此地与这个故事挥手作别。初时,作者给这个人物的侧写是孤勇,写到后来作者觉得他的人物形象是大义。 他并不孤独,身边有很多志同道合之人。 一个能扛住巨大压力,忍着谩骂攻击,仍然坚守本职的潘大人;一个能在覃何衣问罪生死不明,却深明大义,继续抓紧修海塘的陈堂主;以及一群半年没给工钱仍在努力运送巨石、辛苦劳作的小蚂蚁们。向他们致敬。何衣与他的伙伴们,会有个美好的余生。作者鞠躬) ---------长长的分割线------------ 夜幕降临,周珩一行决定夜宿距海塘不到三百步远的七安村渔帮分舵。 依旧是大锅炖鱼汤,依旧是坚硬的干馍馍。这似乎成了渔帮鉴定来访官员值不值得结交下去的一道考题,吴有钱和姜九哥笑嘻嘻端过来给魏知府。 魏锟眼都没眨,咕咚咕咚把鱼汤喝了个干净,然后呲着不大结实的后槽牙,啃起了饼子。 吴有钱和姜九哥你捅我一下,我捅你一下的嬉笑起来。 吃过晚饭,精力旺盛的如陈堂主,拉着覃何衣去说这段日子渔帮中一应杂事;精力不济的如魏知府,累困交加,一头扎进房中睡死过去。 其他人各回各屋,院子也安静下来。 月上中天,覃竹今夜难得失眠了。白日里周珩的话让她心中生出无限感慨。女人啊,就算再聪明洒脱,情思一起,也成了糊涂蛋、犹豫鬼,难免左思右想,进退失据。 翻来覆去睡不着,她干脆起身穿好衣服,蹑手蹑脚从房中出来。她摸进小厨房,翻出一坛老酒,抓了一把花生米,回到房中自斟自饮起来。 月色很亮,老酒很醇,花生米很香。覃竹推开窗,趴在窗沿上,喝一口小酒,抬头看看月亮,嘴里嘟嘟囔囔的不知在说些什么。 唉!嘟囔了一阵,她长长叹了口气,对着月亮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唉她又给自己满了一杯。 可巧,白日里那番话说出去,得了覃竹一番太遥远的回应,周大人也失眠了。 他住在不远处的厢房,从房中出来时,就看到深深夜色中,覃竹趴在窗前望月兴叹。身后的屋子里一灯如豆,为她镀上一层淡淡的光晕,此情此景,犹如一幅绝美的工笔画。 周珩屏息静气,走到窗子旁站定,听见她低声嘟囔着,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原来这就是寂寞的滋味。月亮,来,干一杯。 虽然她的脸隐藏在窗子后,周珩也知道,这姑娘已经醉了三分。 周珩听得笑了,往前一步现出身来,压低声音接口道:有那么惆怅么? 覃竹吓了一跳,手一抖,酒杯落下,周珩顺手抄住。 我对你说的话可不是为了让你愁眉苦脸的,也不是让你把自己灌醉的。 覃竹见是他,这才放下心来,她轻轻打了个酒嗝,灌醉?那你也太小瞧我了。我是渔帮有名的千杯不倒,酒中之仙 周珩将手中酒杯递还给她。酒仙姑娘,你还清醒着么?是不是睡不着了? 嗯嗯。清醒着。覃竹应付着,没有,没有,怎么会睡不着,这就睡了。实则她没醉,只是对着周珩不免有些尴尬。 周珩自然明白,他微微一笑,我倒是真的失眠了,所以决定今晚不睡了。 不睡了?那你要干嘛? 夜游七安村。 覃竹的眼睛一亮,立刻清醒了。你要查祈村之事了? 周珩点点头,查不查都已经来了,岂能过而不入。我明日急着赶回澶州,恐怕白天也没功夫再细细走一遭。不如就今晚吧。 我与你同去,你等等我。也顾不得收拾酒坛子,把窗户一关,吹灭了屋子里的蜡烛,覃竹在屋子里一阵折腾。 别急,夜还很长,我们还有时间。周珩不急,安安稳稳在门口等她。 -- 第133页 覃竹出来的很快,她似乎梳理了头发,手上抓了件棉斗篷,周珩接过斗篷披在她肩上。覃竹的脸一热,也不知是不是那老酒太过醇厚,让酒仙姑娘也有些上头。 两个人悄咪咪出了渔帮分舵,站在七安村唯一一条宽阔的黄土路上。月亮把四下照的通亮,往南看看,又往北看看,覃竹让周珩拿主意,咱们去哪? 不是该我问你么?这里有渔帮分舵,你才是本地主人。周珩无奈看她。 覃竹挠挠头,可我也不熟,不过没关系,这村子不大,总共三十几户人家,咱们就算绕着村子走一遍也用不上半个时辰。 也是,我就客随主便吧。周珩没有异意。于是,两个夜游神在这小小的孤村中逛了起来。 村子里静悄悄的,走出去好远,两人都没说话。乡下不比澶州城的夜晚,大部分村民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此时家家户户都已安睡了。一条野狗在身旁窜过,路旁的树丛中,有些幽绿的眼睛一眨一眨,夜猫子呜呜咽咽叫了起来。 覃竹的胆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对着蒋天南她无畏生死,对着野狗夜猫,她心里七上八下,打起了哆嗦。 只是她嘴上又不肯认,嘟囔着,一点都不吓人。一点都没意思。话虽如此,身子倒比嘴巴老实,悄悄往周珩身边靠了靠。 怎么?害怕了?周珩干脆对她伸出手。 覃竹的手抓着斗篷,并没去握住他的手。那倒不是,不过你别不说话,这么安静,静得我心里发毛跟我说点什么呀。 周珩乐了,说什么?不如你问吧,你问什么,我就答什么。 哦,那个,那个你今年贵庚?覃竹只好没话找话。 年二十有四。 家里几口人? 家父已经不在了,家母如今在潞州,周家是当地望族,也有百十口。至于我京城的府上,主人只我一个人,仆从一大群。在下官居三品、前途不错。尚未婚配,品貌端正,洁身自好,从无不良之恶习。 咳咳,我没问那么多。覃竹的声音低下去。 没事,是我自己要说的。黑暗中,周珩嘴角翘了起来。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只管问。 覃竹想了想,抱月轩是什么?八碟八碗都有哪些?金明寺在京城很有名么?枫叶不是秋日里才会红? 周珩的笑意更深了,抱月轩是京城第一酒楼,就如同澶州城的观海楼,八碟八碗我虽吃过,不过你让我报菜名还真是报不出 覃竹呵呵笑了起来。 金明寺是京城最大的皇家禅寺,枫叶的确秋日才会红,就是你我初见的时节,那时候虽然澶州还是酷热难耐,可京城已经是秋高气爽了。 覃竹嗯了一声,自言自语,清寒最是可人天,秋天的京城一定很美。 周珩没说话,覃竹问:我的话是不是太多了? 怎么会,你不知道,我其实最怕冷清,那日在长安镇渔帮总堂,你跟书院的孩子们一块吃包子,把我一个人留在房中。我听着你们叽叽喳喳,心里很羡慕,一个人吃包子,真是好生无趣。 覃竹笑道:周大人,你简直颠覆了我的认知,你还是我初见时那个周大人么? 你初见我时,觉得我是怎样的人? 覃竹不肯答,暗想澶州城门口的同福酒楼,老贾说那是个活阎王她笑着转移了话题。 两个人嘁嘁喳喳,一路走一路说,覃竹倒是不紧张了。可走到村口,她停住。 怎么了?周珩问。 覃竹有些犹豫,前面就是就是百人坑,听人说,那边埋葬了很多上岸劫掠的海寇,都是恶人。吴有钱说,就是做了鬼,他们也是恶鬼 周珩伸手握住覃竹的手,不让她挣脱,跟着我。 他在前,她在后,向百人坑走去。 等走出村口,周珩也停住了。覃竹奇怪,见他蹙眉看着前方,她也往前探头,不由打了个寒颤,那边怎么会有灯 第74章 百人坑 百人坑就在七安村外, 说是坑,实则是块荒地,足有七八丈宽, 杂草丛生,怪石堆积, 此地村民视为不祥。 似乎走到这里,空气都凝固了,远远地, 一点亮光随着冷风, 在夜色中来回晃荡。 覃竹吓得声都变了,紧紧贴在周珩身后,鬼嘛? 周珩站定看了看, 是个人。 覃竹也看出来了,虽然不知是人是鬼,的确有个身影就在那亮光旁边蹲着。是谁?她壮着胆子喝了一声。 那人或鬼已经听见动静,慢悠悠把头转了过来。覃竹不敢看, 闭了眼,只听周珩有些奇怪的说, 是老贾。 什么?老贾?覃竹又把眼睛睁开一只,用余光往那看, 可不正是老贾,他佝偻成一团, 蹲在百人坑的坡沿上。 两人慢慢靠近了, 覃竹仿佛见了鬼,拍着心口, 半夜三经不睡觉, 你怎么坐在坟头上?差点吓死我。 -- 第134页 老贾的脸上依旧木呆呆的, 他看着二人走来,也没说话,把头又扭回去。 他跟着覃竹已经很久了,久得足够成为覃竹的至亲。他一贯是木然的、迟钝的,似乎不悲不喜,可又满心嗔怒怨恨。而此时,他是哀伤的。 你怎么了。覃竹问。 老贾认真的在看着那块坟地上什么东西,看的太过认真,以至于覃竹真的以为那边有什么东西。 老贾?覃竹几乎怀疑他被附身了。 老贾这才嗯了一声,我听见了。 覃竹松了口气,你在看什么? 看那。他伸手一指,我家豆官、豆官他娘,好多人。 覃竹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心里有些发毛。你不是跟我说,豆官娘俩都不在了,葬在你老家。 老贾又嗯了一声,静了会,他说:这就是我老家。 覃竹目瞪口呆。 周珩若有所思。原来云飞白、梁颂华之外,祈村还有生还者。云飞白说他有证据,却不肯轻易交给我,因为不知道我会不会同流合污,所以,那证据在你手上? 老贾慢吞吞站了起来,把灯笼举高,照在周珩脸上,也照亮他自己的脸。他认真的看着周珩,然后十分凝重的点头。我就是证据。 周珩蹙眉,覃竹不解。 原来不信你,所以不告诉你,现在信你了,所以告诉你。你要是今晚上不来,我还下不定决心,你来了,我刚才就下决心了。 周珩与他面对面站着,目光中有了然。我进澶州城的第一日,你就在同福酒楼跟我打了照面;当晚我去了覃记,你又第二次见了我。所以之后才有了云飞白行刺顺王,引我关注祈村一案。 本来,没想去行刺你那王爷。老贾似乎也有些郁闷,在酒楼,在覃记,你都人五人六的,还挺像回事。我们犹豫要不要直接去找你。可她去了趟观海楼,回来说,你懒得管,不想管,把找银子的事都推给渔帮和袁家。没法子,我们不能让你把这事也推给袁家,才决定要走最冒险的一条路。 覃竹恼火的不得了,你没告诉我?害得云飞白废了一只手。 老贾很理亏,没吱声。周珩倒是善解人意,我明白,那时候我不信你们,你们也不信我。若不是云飞白舍命来告,我也未必会信。 老贾听了他的话,似乎卸下了肩头一副重担,他松了口气,这才道:我不姓贾,我姓白,我叫白老贾。要说的,那俩应该都说过了。祈村屠村,不是海匪,是官家的兵。 周珩冷然道:那两位,我也问过。你们的证据是什么? 老家从怀里套出个小布包,一层一层的揭开,里面是张泛黄的纸。周珩打开,对着灯笼看。 澶州父老苦海寇之患久矣,景圣二十三年元月廿一,夜,有寇自长安镇东南祈村登岸,屠祈村一百零九口,夺财物、辱妇孺,尸首具掷海底,血染堤岸。时,澶州都督府举令旗以剿贼寇,旌旗所指,犹解倒悬,共剿灭贼寇陆拾肆 周珩看完递给覃竹,这是当日海寇登岸屠村,官兵剿灭海寇之后,官府衙门的告示。 老贾满脸都是怨憎。海寇?那晚,根本就没上岸。 周珩略一沉吟。官军剿灭贼寇,报告朝廷,是要验明正身,查实尸体具体的数目。你说没有上岸?你的意思是 老家叹了口气。当年,东南这一片的确闹海寇,官兵几次征剿,的确也杀了不少。朝廷重奖澶州都督府,一帮子人升官的升官,发财的发财。老贾的眼睛里冒着火,声音硬邦邦的没有起伏。 那晚,官兵就藏在村里,等着他们来,可他们并没登岸。 周珩眼角一跳。 当官的看着送到眼前的功劳没了,就来村子里找村长问话。诬陷我们村通敌,说我们提前走漏了消息。村长当然不肯认,那当官的就让人把村里围了起来。 也不知他去请示了谁,一会工夫跑回来说,难怪找不到海寇的下落,现已经查实,你们村里这帮人就是海寇,里面那些女人孩子就是海寇的家眷,大人有令一个不留,杀! 老贾目光飘向远方,似乎眼前又浮现当时的惨剧,村里的教书先生最先冲上去,一边摆手一遍喊我们不是海寇,我们是良民。哼,根本没人理他,好几把刀砍在他身上。他第一个就死了。 我们村男丁本就不多,没一会死了一半。我家豆官本跟在我身边,我一时没留神,他被一枪扎在肚子上,死在我眼前。 他略一哽咽,将头扭开去。豆官的名字时常会出现在他口中,一会是垂髻小儿,一会又是弱冠少年,仿佛记忆太多,让他迷失在旧日光阴里。 我背着断了腿的村长往里跑。村长薅着我的耳朵对我吼,白老贾,放下我,我不活了,可你得活着,他们想杀咱们冒功,得给咱全村留个活证据,你跑吧! 他一如既往的慢吞吞,仿佛没有情绪的波动,可任谁也听得出他的心碎。 -- 第135页 村长的后背被射穿了。我就不该背着他然后我就跑了。跑了一半,我又舍不得了,豆官他娘还在村里。 我跑进祠堂,老人女人孩子,都慌慌张张问我怎么了。我告诉他们,外面那帮人要把咱们当成海寇杀了,然后去冒功。孩子吓哭了,女人也吓哭了,祠堂里乱成一团,我本想带豆官他娘走的,可那个样子,我咋能只带着自家的走。 老贾在眼睛上抹了一把,他以为眼泪早就哭干了,抹了一把才知道,脸上湿漉漉的。 那会,外面已经杀过来了,扒着门缝,我看着最后几个男丁死在祠堂外。再不走连我也走不了。豆官她娘知道豆官没了,也没哭,也没闹。她说当家的,你自个走吧,带着我们跑不出去。咱们不能这么冤死,咱们不是海寇,是祈村的。她抓起地上一块青砖一下拍在自己脚面骨上,她可真狠啊,那一下,听声我就知道,她肯定是把脚面骨砸碎了。 我吓了一跳,问她干啥,我可真笨。豆官他娘忍着疼,说这就是证据,咱们是祈村的。我还没懂,村长家的丫头懂了,她也一砖拍在自己脚面上,说我们死了,也不能让他们拿着尸首去冒功,只要你能跑出去,就去衙门里告,说我们这些断了脚的都是祈村的。 覃竹听的泪流满面,老贾却不哭了,他又咳嗽起来,覃竹觉得他的肺都要咳炸了。 你要证据,这就是证据。一边咳嗽,他坐在地上哆哆嗦嗦开始脱鞋。 在这埋着的祈村人,除了了死在外面的青壮男人,除了没长成的孩子,剩下那些个女人老人,都当着我的面都把自己脚面骨拍碎了。难道那上岸的海寇都是瘸子?难道官兵杀了他们还能挨个再把脚面骨拍碎了?那都是我们祈村的。 他露出自己的右脚,脚骨扭曲着。人人都知道他是个瘸子,却从没人问他是天生残疾还是后来受伤。 我年轻时候在渔帮混,学了一身横练功夫,就凭这个,我杀了出去。跑到海塘口,跳进了海里。等我从岸上爬上来,全村都死了。 他指了指百人坑,就埋在这。我头一回跑回来看他们,就坐着这把自己的脚面骨也拍碎了。奶奶的,真疼啊,我家豆官他娘得多疼啊! 覃竹在哭,周珩却觉得出离愤怒。他强压自己的情绪,继续问:你当年没有报官?八年了,从那之后你没有跟官府中任何人提起过? 没有。 为何?事发之后不该第一时间去澶州衙门报官么? 老贾的脸上的悲伤更深了。 我逃了出去,差点死了,等我养好了伤,已经是两个多月后了。我跑去长安镇,告诉了一个人。他说这事太大了,就算我告到澶州衙门,衙门也未必敢管。他让我等等,他去找个朋友,他那朋友能管得了这事,在他回来之前,让我别跟任何人说,守着这个秘密。 老贾声音低沉下去,可是他没能回来,被杀了。我就知道,在澶州,那件事,我不能往外说了。 你告诉了谁?周珩问。 愧疚在老贾的身上弥漫,他看着覃竹。渔帮的帮主,覃渡。 作者有话说: 恳请评论中别剧透哦!作者鞠躬啦! 第75章 夜渐明 覃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她一直以为父亲是被海寇所杀, 可原来,父亲死于另外的阴谋。 他去找一个管得了屠村惨案的朋友,那个朋友是谁?老贾没说, 周珩没问,覃竹不敢想, 可那个名字在每个人心里呼之欲出。 覃竹觉得腿发软,她缓缓坐下,抱住头, 脑子似乎要炸开了。周珩担忧地望着他, 把手放在她的肩上。阿竹,我们先回去,回去再说。 覃竹微微发抖, 挣开他的手,让我自己呆一会。 周珩抬头看看四周, 这里 你放心,我不怕了。这里埋的是祈村人, 不是海寇。死了,也是冤死的好人, 不是恶鬼。我的脑子有些乱,让我静一静, 想一想。 周珩略一沉吟,好, 你慢慢想, 我就在村口等着你。 他解开自己的斗篷,裹在覃竹身上, 然后走开了。到村口, 他回头, 百人坑旁边,灯笼微弱的光照着两个孤寂的影子。一个身心破碎的老贾,一个失神落魄的覃竹。一个蹲着,一个坐着,都一动不动看着前方那块荒地。 虚空中,似乎有人在与他们交谈。谈了很久,直到夜色淡去,天际转向灰白。 覃竹晃晃悠悠站了起来,一个趔趄差点摔倒,老贾手脚敏捷的扶住。这些年他一直扶着覃竹,不让她伤心、不让她难受,把那些窥视她的浪荡子弟揍得哭爹喊娘。 覃渡死了,临死前没有遗言,可老贾知道,这世上覃渡放不下的就是女儿。 这么多年,他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几乎把自己熬成个活鬼。不是没想过去死,初时是覃渡让他等,后来是他跟了覃竹。他的豆官和豆官娘不在了,覃渡也不在了,这世上,他要替为他而死的老帮主护住唯一的女儿。 没事。没事。覃竹安慰他。两人互相扶着,慢慢往村口走。 周珩还在那站着,见状迎上去。覃竹把身上的斗篷还给周珩,真是对不起,让你在这站了一夜。 -- 第136页 周珩接过来,却又披在她肩头。反正我也睡不着。 覃竹对他扯了扯嘴角,却没能笑得出来。今日我不与你一同回澶州了,我想去长安镇渔帮总堂住几日。爹娘走后,这些年我一共也没在那里住过几日。 周珩心中很有些怅然,她在难过,可他无法陪在身边。别急,我们定会找出真相。也别太伤心,保重自己。 覃竹颔首喃喃道:这些年,好像有很多事都错了,可我还未能理清头绪。给我几天时间,等我回澶州,会把这一切整理好。 周珩很想抱一抱她,最后化作一个安慰的笑意,目光深沉而又温柔。我等你回来。他又看向老贾,若是你没有异议,我需要验查尸骨。 老贾点头,挖。 好。但此事还是不要声张。如今人多眼杂,等我走后,我会让人来办后续之事。 行。 周珩抬头看看天色,我快要出发了,不必相送,回去睡一会。 保重!覃竹道,静了静,她又道:小心袁家。 --- 辞别渔帮众人,周珩与魏锟带着衙门的人马用最快速度赶回澶州城。一进衙门,就召杨行远来问话。 按大人吩咐,这两日,我已经分别审问了郑秋鸣等人和那几个管着物资采买的官员。 审得如何? 袁文波有问必答,不过,他所知有限。属下觉得,他心里或许猜测过郑记与蒋天南有勾连,但也并未深究,甚至是装聋作哑,故意不去打听。只要红利到手,届时出了事,正好推说不知情。 周珩在炉火边烤着,慢慢点了点头,这是意料中的事,人皆有趋利避害之心,有时候宁可闭目塞听,自欺欺人。 胡庆初时不肯说,得知蒋禄死了,蒋天南也被拘禁,也就招认了。可他把一应事情都推在郑秋鸣身上,说他自己虽然号称胡大掌柜,实则只是郑家跑腿记账的伙计。郑与蒋见面也好、议事也罢,从未带着他。一应事情他不知情,只按吩咐行事。 周珩冷笑一声,倒是都推得干净。郑秋鸣呢? 郑秋鸣还是拒不认罪,一切推给那几个官。说价格虽然是他提出来的,但衙门也没有异意。至于那几个官员要么矢口否认,要么推说不知,承认对石材行情摸得不清,有失察之责,可不承认收了钱,更不肯指认蒋天南。因大人没吩咐,属下也没用刑。 周珩点头,不急,他们不过是心存侥幸,想看看风头。蒋天南若是不倒台,他们都不会说。 大人打算何时提审蒋天南?这几天我看他虽表面不动声色,可焦灼之心日盛,也把他熬得差不多了。 不,差的远呢。周珩打断杨行远,既然是审,就不可能让他再扛着三品都督的职,否则他永远还有侥幸之心。 您是在等圣旨?杨行远恍然大悟。 六百里加急,我已经将目前的物证、供词、前因后果呈报给陛下。再加上前次高澄押回京城后的指认,就算目前没有人证口供,也不能让他再留在澶州都督这个位置上。蒋天南早就是惊弓之鸟,虚张声势罢了。只要去了他的官职,他心里那根弦也就断了。 杨行远默默算着,六百里加急,一来一回也要十来日。信使已经走了四五日,他们的时间也不多了。 是,我们就做好准备,圣旨到了,就一鼓作气拿下蒋天南。 周珩来回踱了几圈,停下脚步,回过头问道:老杨,我倒想起另一件事。前次来澶州,我和宋林去了长安镇,留下王爷,那段时间方园可有什么异常? 杨行远想了想,并无异常,只是王爷闹了几日脾气,说您扔下他去海塘,袁世子也跑去应酬亲朋旧故,他受了伤竟然身边一个人靠得住的都没有。 那几日袁文竞在澶州么?周珩问的不动声色。 杨行远极为认真地又回想了一番。周珩从不问他废话,这几句话就问得十分突兀。 大人,属下的确没有关注袁世子的动向。不过那几日,他也没回方园。 周珩皱起眉头,他把两手合拢,慢慢靠在椅背上。沉思片刻,吩咐道:趁着等圣旨的这段日子,你去帮我办一件事。 大人吩咐。 你带几个人,去长安镇渔帮总舵找老贾 周珩一番话,听得杨行远心惊肉跳。 这件事不要让长安镇县衙和澶州官署的人知晓。去办吧。 是。 杨行远走了没一会,宋林又匆忙进来,他被周珩安排去询问钉子 内卫的钉子牢牢契在每个涉案人的府邸,监视着诸府的一举一动。宋林也是刚从长安镇回来,外面刮着小北风,他却跑得满头大汗。 大人,袁家一切如常,也没有往京城送信。据说袁文波被抓回来当晚,袁家太夫人哭闹了一场,然后就消停了。咱们的人买通了袁家东府里面的婆子,说那位太夫人被袁文清派人看住了,不许她出内院,对外说她伤心过度,病了。那位太夫人今日派人往京城送信,可是被袁文清拦下了。 -- 第137页 周珩点头,继续盯着袁家,不但要看他们是否往京城送信,也要看京城是否有人来澶州。 宋林点头,又道:蒋家可就热闹多了。说起热闹,他的声音都高了几分。 蒋天南居然有七房小妾,这几日闹得鸡飞狗跳。前日说是有个小妾卷了府里的财物,跟个人私通往外跑。被蒋夫人捉住,打了个臭死。要把她发卖出去。 得说周珩知人善用,宋林太适合当钉子头儿了,可是周珩对这些八卦绯闻兴趣寥寥。他瞪了宋林一眼,不悦道,说重点。 宋林看着大人的脸色,把更多的八卦咽回去。 属下打算找个牙婆,把蒋夫人发卖的那个小妾弄出来。看看能否从她口中查出些头绪。 另外,榴花里的小院已经证实是郑秋鸣行贿蒋天南。他不但送了房产,还送了院子里伺候的十来个下人的卖身契。这份更换户主的契书,蒋家手中那份虽然还没找到,郑秋鸣家里那份,却搜出来了。 他从怀中掏出几张契书递上去,周珩接过来认真看着。 榴花里的车夫也被打成重伤,他已经指认了是蒋天南指使蒋禄虐杀佟娘和铃铛。这是画押的口供。 宋林又把口供书放在周珩面前的桌上,周珩皱着眉,看着那口供书上的字字血泪。 郑秋鸣家也挺热闹。郑太太这几日天天往袁家跑,想通过袁家营救郑秋鸣,可袁家压根没理她。胡庆家的就整日往郑家跑,哭闹不休。另外,蒋禄丧命当晚,在郑家点了一把火,烧了半个屋子,往日的账簿也都烧了大半,属下已着人整理残本,看能否再找出些什么。 周珩这才露出些满意之色。 可以,这些事你去办吧。另外再给你一个任务。去调澶州都督府的名录。找八年前就在此地服役的名单,无论是将官还是兵丁,抄录一份给我。此事尽量低调,若有人问起,就说怀疑都督府多年领空饷,现要查实人数。 宋林不明就里,但他知道周珩的习惯,若是不说缘由,那便是又不能说的道理,他利落的答应一声,跑了出去。 在澶州,周恒紧锣密鼓,抽丝剥茧,慢慢地往真相靠近。此时,已是覃竹回到长安镇的第三日。 第76章 袁家人 以往, 覃竹对这里总有几分近乡情怯。早年,后院里还没有书院,他们一家三口就居住在此。 娘亲有各种各样精致有趣的喜好, 比如她善莳花弄草,后院总是馥郁芬芳;又比如她时常做些奇奇怪怪的黑暗美食, 让父亲和自己吃得半喜半忧。 覃竹每次回来都会想,若娘亲还在世,她说不定也是个文雅精致的娇小姐。是娘亲死后, 她跟着父亲与帮中一众粗豪汉子打交道, 才学了半身江湖气。 她又想,若是爹娘还在人世,后院也一定会很热闹。说不定她那没见过面的弟弟也跟何衣哥哥一样是个惹祸精。届时兄弟两个闯了祸, 爹爹一定会狠狠的扬起竹板,把他们的手心或是屁股打得噼啪响,那时她八成站在一旁,磕着瓜子看热闹, 若是心情好,就帮着劝爹爹饶过他们一回。 她胡思乱想, 在院子里游荡,试图寻找旧日的痕迹, 可惜父母弟弟都只能活在记忆中。弟弟不会长大,爹娘也不会老去, 只有她自己在岁月中独自前行。 好生寂寞。 梁颂华见她失魂落魄的样子, 很是心痛,硬拉她回了房。阿竹, 你已经在院中走了几个时辰了, 坐下来歇歇。 覃竹有些茫然, 她的手凉冰冰的,脸色苍白。梁颂华叹了口气,转身出去填了个火盆子,又递了一杯滚热的茶汤过去。 阿竹,你是最洒脱不过的一个人,千万不要自苦,老帮主和夫人会心疼的。 覃竹没说话,轻抿嘴唇。 梁颂华在她身旁坐下,劝慰:我知道你伤心难过,好在,我们就要把真相揭开了,相信周大人一定能还我们一个公道。 覃竹把头倚在她肩头,我知道。可就是觉得心里好痛。她有些疲惫得闭上眼睛,轻轻对梁颂华说起旧日在袁家的往事。 娘亲去世后,我跟着爹爹东奔西走了一段日子,可那会儿我身体不好,总是病歪歪,他担心的不得了。 梁颂华轻轻揽住她的肩头,心里想着当年忽然失去母亲的小女孩,觉得无法把她和总是自在又快乐的覃竹重叠在一起。 没法子,就把我送到袁家去借住。他对我说,袁伯伯是他莫逆之交,是他信得过的人。颂华,袁家真的对我很好很好她眼角有泪划过。 从她进了袁家,袁老太爷对她比亲生的还要宠爱,袁文清照顾有加,袁孟春关怀备至,就是方氏也对她嘘寒问暖。 覃渡隔十天半月就来看看她,逢年过节,覃家父女俩就成了袁家座上宾。她曾多次看到过父亲和袁伯父携手处理澶州地界的麻烦事。 两人共同谋划,费心安排,若是事情顺利,就会高高兴兴喝一场庆功酒,若是事情不顺,哪怕偶有争执,也能毫无芥蒂的各抒己见。 她曾经同孟春感慨,爹和袁伯父才是知己应有的样子。她从未想过,爹爹的死与知己有关。 犹记得父亲死讯传来,袁家派人送她去长安镇奔丧。路上忽然杀出一伙贼寇,她被锁链锁在石头上,险些就要被扔进海里。这么多年她从未怀疑过,可此时回想起来,才觉得其中诸多疑点。 -- 第138页 当年她只有十二岁。以袁家与覃渡的亲厚,怎么会只派几个下人,送一个十二岁的孤女独自去奔丧。那时袁老太爷在做什么?覃竹想不起了,她只记得浑浑噩噩地被送上了马车,袁老太爷没有露面。 再后来,生死一线,袁文清带人找到她,救了他。此后多年她心中只有感激,却从未想过,袁文清那时也不过弱冠之年,是怎么在极短的时间内就找到她。 澶州很大,长安镇也不小,找到一个被劫持的人很容易么? 疑惑一点一滴,从记忆深处被翻找出来,让她浑身冰冷,前前后后在袁家住了六年,原来这些年都活在一场谎言中。 覃竹疲惫的闭上眼睛,她需要一点时间哀悼过往,重回澶州之时,就是她去袁家找出真相的时候。 --- 同样陷入焦虑的还有袁家的初夏。袁初夏不能想象,为什么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哥哥强硬的把东府内院看管起来,母亲则从雍容贵妇变得怨天尤人。 母亲想越过哥哥,派人给京城里镇南侯府送信求救,可到此时初夏才发现,满府竟无一个管事的是她们母女的心腹。 初夏身边的丫鬟不经意见到被太夫人派出去送信的仆人,出了东府,直接进了西府。想来那信注定石沉大海,可方氏傻傻的还在等消息。 看着母亲日渐憔悴,夜不能寐,初夏叹了口气,决定把这件事暂且藏在心底。这个家忽然有很多她从前不曾看到的事比如三弟的贪心糊涂、大哥的心硬如铁、还有母亲的欲说还休。 初夏把药端给母亲,服伺她喝下去,小心翼翼地避开紧一切禁忌话题。可方氏心中只有那一个念头,从早起睁眼念叨至夜深人静。 文波在牢房中不知受了多少委屈。唉!从澶州到京城一个来回,怎么也要十几天,文波还要吃好多苦头。 不过几日,方氏苍老了不少,昔日保养得宜的脸衰败下去。 娘,您写给二叔的信上都说了什么?初夏小心翼翼的问。 自然是让他回来救你三弟。 初夏垂下眼,二叔是侯爷,军国大事都忙不开 再忙也得让他想法子。你大哥糊涂了,侯爷可不糊涂。方氏似乎信心还足。 初夏终究抵不过心中的好奇,娘,您和哥哥是不是还有什么事瞒着我? 方氏盯着她看了会,好像躲避什么,把目光挪开,什么事?什么事都没有,他是一家之主,本来就该照看着兄弟。 不对。袁初夏嘟着嘴摇头,我就觉得,你们有什么事瞒着我。她几分担忧,几分好奇,几分不满。 娘,一家子有事不能只瞒我一个。三弟这件祸事就是你瞒着我,若是我知道,一定拦着三弟不让他跟郑秋鸣裹乱到一处。 哪有什么事?昔日,方氏对女儿最有耐性,可被一番折磨,早就失了往日的丛容。她快速推开手中的药碗,我头痛得厉害,你别在这让我更难受了。 是不是你手中有什么把柄,你想着跟哥哥讲条件,可是他又不肯接招,所以才把咱们都拘在府中。初夏猜测着。 方氏不悦地瞪了她一眼,胡说什么?她翻了个身,脸冲里躺下了。 初夏推了母亲一把,娘 方氏不动,只留给她一个后背,初夏心里十分不痛快,从前方氏对她言听计从,再难的要求,只要她拉下脸做出个不悦之态,或是抱着母亲撒个娇,方氏立刻就要服软。 她以为自己是这东府里说了算的,直到三弟出事她又觉得,母亲的心里,最重要的到底还是三弟。 她重重地跺脚,跑了出去。等她走了,方氏翻身坐起,对着门口的方向长长叹了口气。 傻丫头,打听那么多做什么。有些事,不知道才是福气。 --- 吃过晚饭,袁文清又一如既往,走进澄心湖的书房。福生恭恭敬敬地奉上茶,然后关好房门退了出去。书房里只剩下两个袁文清和管家主仆两个。 大爷,太夫人那边送去京城的信已经拦下了。管家哈着腰递上一个信封。 袁文清接过来,打开看了看,顺手把信扔在火盆中。 看住那边,不要让她做无谓的事,也小心看着初夏,如今不能再有任何差错。袁文清沉声吩咐。 是。管家应道。 衙门那边如何了? 周大人和魏知府已经从长安镇回来了,不过一同去的覃姑娘倒没回来,似乎留在了长安镇。 袁文清静静听着,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听他说到覃竹,这才问,他们在长安镇待了几日? 他们来去都赶得很急。到长安镇当日就去了海塘,魏知府此去,将前段日子所欠的工钱都补上了,然后他们在住在七安村,第二日一早就启程赶回澶州。 只在七安村住了一夜?袁文清问。 管家:是。 这么说,到现在为止,周珩还没提审过蒋天南? 是没有,也不知他在等什么。 袁文清揉了揉眉心,脸上都是疲惫,他在等圣旨。 -- 第139页 管家也叹了口气,大爷,咱们府门口这几天,总有那么一两个面生的人守着,想必也是他们安排下的。 袁文清微微点头,内卫必定留了人手在各府监视,他想看就看着吧,小心谨慎,谨守门户。你先下去吧。 管家行了个礼退了出去。袁文清等他走了,起身走到房门口,推开一条门缝向外看了看。 澄心湖被冬夜的月色照的一片明亮,四周寂静无声。这座书房本就建在一座孤岛上,只有九曲桥连着花园,远远地看到福生和护院守着桥头。 确认四周无人,袁文清轻轻合上房门,走到旁边的掐丝珐琅大花瓶前。这瓶子与他住所内,覃竹和周珩探查过的那个瓶子一般无二。 他踮起脚,在花瓶口上沿摸索了一阵,咯楞一声轻响,然后他一推一转,花瓶转了半圈,显出个幽深的洞口来。 出来吧。袁文清轻声道。 一个身穿黑色劲装的人从洞口敏捷地钻了出来。袁文清先将花瓶复原,这才回头看他。你不该此时来,若是被内卫看到可就是大麻烦。 那人在一旁的太师椅坐了下,有些无奈地道:没法子,事情太大,别人来我不放心。 来人眉目清俊,与袁文清有三分相似,竟然是镇南侯世子袁文竞。 第77章 当年事 袁文竞风尘仆仆, 面带疲惫,打扮的十分朴素,让人认不出他是昔日澶州城门口, 银鞍白马度春风的镇南侯世子。 他伸手拿过杯茶灌下去,缓了口气, 这才道:父亲知道周珩离京南下,再赴澶州,就预料这里要出事。 袁文清目光沉沉看着他, 没说话。 大哥, 您不必如此盯着我看。内卫由陛下直接统辖,周珩一举一动都是隐秘,父亲在身在兵部也很难查到消息。 他有些无奈地搓手。我们是在他离开京城后的第五日才发觉, 我用最快速度赶了过来。不过您放心,就算蒋天南入狱,周珩也审不出什么。我来,就是为了让他闭嘴。 闭嘴?袁文清揉着眉心, 苦笑摇头。二弟,他如今闭口不言, 是期望着袁家救他,若是他发觉你们要放弃他, 只怕他就未必肯闭嘴了。 袁文竞不以为然,淡淡一笑, 仿佛胸有成足。形势虽然危险, 可您也不必多虑。我们手上的牌,足以把这件事平息下去。 哦?袁文清眉毛一挑。 蒋天南的独子蒋祥, 在我们手上。袁文竞略一沉吟, 继续道:父亲说, 蒋天南虽然凶狠,却是个行事果断、又能权衡利弊的人。他心里未必不知道,既然周珩亲自来查,他蒋某人定然保不住了,为今之计只保住唯一的儿子,让蒋家不至一败涂地,后继无人。他敢胡乱攀咬,蒋祥就必死无疑。 袁文清沉默片刻,不止是银子的事。你别忘了,还有那件事。 说到那件事,袁文竞的脸色也阴沉下来,他从牙缝中挤出一句,那件事,他更不敢提。贪墨不过死他一个,那件事可要死全家的。 袁文清用极为复杂的眼神看着二弟,他年轻的脸与镇南侯袁茂重合在一起,看似温文,实则狠厉。 山雨欲来了,他无力地靠在椅子上,声音有些悲怆。你说,父亲和二叔做那些事的时候,可想过终有一日,有可能要我们这些做后代的来承受结果? 袁文竞看不出什么情绪,半晌反问道:我们这些做后代的,不也享受了无上荣光? 袁文清竟无言以对。 大哥,一将功成万骨枯。他慢悠悠道:大梁已经十几年没有战事,十几年中,我们袁家是唯一封侯的。当年那件事,正赶在节骨眼上。朝中本来已经定了调父亲进京,封为侯爵,可朝中偏偏有几个老家伙说,大粱只有战功封爵的先例,没有剿匪封爵的。 他脸上露出恨意,父亲杀了那么多海寇,身先士卒,屡次受伤,凭什么剿匪就不能封爵?机会稍纵即逝,父亲也是无奈之举。若没有一件惊天动地的大案,何以给出一个立得住的理由?我们家一步一步走到现在,你若说踏着累累白骨也没错。所以只能进,不能退。否则我们也是人家脚下一副白骨。 袁文清有些恍惚,口中念念,万里封侯,何如故乡。 大哥。袁文竞声音提高几分,坚定地打断他。他从兄长身上看到了颓丧,他不能让这种颓丧出现在袁家族长的身上,京城里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候。 伯父能谋善断,父亲亦是枭雄,我们袁家所需就是稍许机会。当年如此,现在亦是如此。父亲让我来,也是要提醒您,千万不能有所动摇。只需再进一步 他果然真的走上前一步,凑近袁文清身旁,压低声音。我还带来个消息,是件大喜事顺仪已经怀有龙胎了。 袁文清心中一跳,眼皮抖动,真的? 当然。袁文竞含笑点头。只不过月份未足,还未公开。父亲已同太医院再三确认,绝无差错。陛下守孝三年,宫里面也没有孩子出生,顺仪这一胎是陛下登基后第一个贵子。 -- 第140页 贵子?也许是女儿。 袁文竞的眼里闪着炙热的光,很有可能是贵子。顺仪带进宫去的陪嫁宫女是母亲费尽心思找来的医女。她熟知宫闱秘药,又擅诊脉、调理孕妇,她传来的消息,顺仪这一胎八成把握可一举得男。 袁文清的心砰砰乱跳。二弟是在向他暗示,袁家京城一脉已经想得如此深远。他知道,这条路必须走下去了,走到尽头,不是光明灿烂,就是地狱深渊。 ---- 阴云密布,遮天蔽月,冷风带来阵阵寒意。周珩在窗前看着阴沉的天际,想着远在长安镇的覃竹。 她的心情想来也如这云层一般厚重压抑。不知她再回澶州时,是否已经整理好与袁家剪不断、理还乱的羁绊。 外面有人敲门,周珩关上窗,喊了声进来。宋林推门而入,身后还跟了个畏畏缩缩,鼻青脸肿的小妇人。虽然狼狈,可还是看得出这是个容貌俏丽的女人。 大人,人带来了。他往前指了指,那小妇人十分懂事的紧走几步,跪在地上。 周珩回身坐在太师椅上,起来吧。 小妇人战战兢兢爬了起来。 叫什么名字?在蒋家多久了?周珩问。 小妇人一听蒋家二字,顿时掉下眼泪来。 奴婢姓林,家里是开豆腐店的,给都督府小厨房供豆腐。两年前我爹娘一时事情忙,使唤奴婢送了趟豆腐,碰巧被蒋都督看见,强要将我买进府中,说是专给他做豆腐。我爹不肯,被砸了店,不得已五两银子把我卖给蒋家,还写了卖身契。后来我伺候得他高兴了,就抬了我做姨娘。可我爹娘又愁又痛,两年前就死了。 周珩又问,为什么被打成这样? 林氏哭道:我本来有未婚夫的,前段日子都督下了大牢,我那未婚夫来找我,说他至今未娶,心里还想着我。如今蒋家不行了,问我敢不敢跟他走,我就 宋林撇撇嘴,可别提你那未婚夫了,什么好东西?你从蒋家带出来的财物都让他卷走了,扔下你在澶州,被蒋夫人逮住,差点卖到花柳巷去。这也就是蒋天南下了大牢,否则你可真就得被打死了。榴花里的事你不知道么? 林氏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就是知道了才想跑的,这些年夫人嘴上不说,心里恨死我们了,可我们也不是心甘情愿要给人家做妾。若是以后都督死了,我们这七个,除了二小姐的娘是夫人陪嫁丫鬟,其他的都没好下场。 周珩微微摇头,蒋天南还没定罪呢,蒋家就已经树倒猢狲散了。他一伸手,宋林递上去一张纸。 周珩拿在手中一扬。林氏,这是你的卖身契。我问你几个问题,你若答得让我满意,我就将这卖身契还给你,再给你一百两银子傍身。以后你就不是奴籍,而是良民。 林氏忙道:大人,您尽管问。奴婢一定照实说。 蒋家除了夫人、七房妾氏,还有些什么人。 他有一子三女,大少爷在京城当差,大小姐远嫁在滇南,二小姐三小姐都在闺中。跟他亲厚的还有个侄少爷,就是蒋禄,不过前段日子死了。 周珩点点头。蒋家大少爷在京城? 是。林氏撇了撇嘴,夫人就一个儿子,是心肝宝贝。逢人就要说,我们大少爷在京城镇南侯麾下当差,我们这些做小的就拍马屁跟一句,大少爷前途无量。 林氏说话娇滴滴的,带着三分嫌弃,又带了三分俏皮,也难怪蒋天南看中了她。宋林听得抿嘴想乐,看了眼周珩,忍了回去。 周珩又问,蒋家富贵,想来有不少产业了? 林氏又撇了撇嘴,小妇人也是商户出身,多少也知道些门道。听说早年夫人的嫁妆里有几个铺面,可是嫌那些来钱慢,都兑出去了,蒋家并没什么正经产业和生意。 哦?周珩一笑,正三品武官年俸七百两,俸米年三百八十担,可不大能养得起这么多房妾氏。 林氏干笑一声,她从蒋家卷出来的财物就不下七百两。大人,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哪有光靠俸禄吃饭的官儿呢? 周珩的笑就带了三分嘲弄,是么? 林氏是个很会察言观色的人,她连忙垂了头,低声道:小妇人无知乱说,大人别放在心上。 我可不想听你乱说,我只想听实话。周珩手里把玩着她的卖身契。 林氏想了想,似乎下了决心。大人,那些钱,自然都是别人送给都督的。 谁送的? 多了我也不知,就我知道的,夫人屋里有个樟木箱子,装了一箱琉璃珠。若是谁找都督办事,夫人就送几个珠子去九珍坊让他们代卖,那求人的就去就买了下来。一颗两百两,不带讲价的。 宋林瞪大眼睛,还带这样的? 林氏目光灵动的一转,这种事多着呢。前两年有个什么官,老爹做寿,求他写个寿字。后来说那字写的怎么怎么好,封了一千两润笔费送过来。 周珩听的心头火起,宋林扁了扁嘴,真有才! -- 第141页 林氏咧嘴一笑,牵动了嘴角的伤口,捂着嘴嘶了一声。 周珩又问:蒋家这些钱,都藏在哪了? 这个我就是个妾,每月五两银子的月例,多的我也摸不着。钱藏在哪我真是不知。都督虽然七房妾室,可大事上他只信夫人,一应事情也都交给夫人。 周珩慢条斯理的搓着下巴。这个答案,我可不大满意 林氏一听,扑通一声又跪下了,大人,奴婢真的不知,我进府最晚,身份最低。那么重要的事情,他们怎么会告诉我? 周珩沉吟不语,林氏急中生智,倒想起来个人,大人,除了夫人,估摸还有个人知道,要不您再问问她? 谁? 就是二小姐的娘,她是夫人陪嫁过来的心腹,女儿都十七八了,还在夫人屋里做低服小的伺候着,她跟着夫人时间最长,有什么事夫人也不背着她。 周珩权衡一番,觉得林氏这里的确再问不出什么了,把卖身契往前一递。 宋林接了,转交林氏。她磕了个头,爬起来跟着宋林退了出去。 林氏走了,周珩默想她这一番话。看来这桩案子还有很多难关要过。蒋家已经原形毕露,那么袁家要从何处着手呢? 第78章 妻与妾 送走林氏, 宋林又折返回来,笑嘻嘻推门而入。大人,这女人倒是有韧劲, 拿了银子,说要去找她相好的算账。 他手里端着个托盘, 厨房里给值夜的兄弟熬了粥,还有爽口小菜,大人用点宵夜吧。 周珩起身, 舒展了一下腰身, 招呼他,一起吃吧。 宋林答应一声,转身跑出去又拿来一副碗筷, 两人一人捧着一大碗滚烫的白粥吃了起来。喝了口粥,胃里暖洋洋的,把连日来的疲惫都抚平了不少,周珩不由夸了句, 林氏带回来的时机不错,从她这我们掌握了三件事。 宋林露出一口大白牙。谢谢大人夸奖, 不如让属下猜猜是哪三件。 猜吧。 宋林想了想,把筷子放下。一则, 蒋天南贪墨,绝不止是修海塘的那几十万两银子, 恐怕涉案的赃款多得吓人。如此一来抄家的时候, 我们心中也有数了。 周珩没说话,一边颔首, 一边夹了块茄瓜条。 二则, 蒋家的独子, 恐怕掌握在镇南侯手上。若真的涉及袁家,蒋天南恐怕有所顾忌,未必敢说实话。 第三他思索片刻,看着周珩,请大人指教,我还没想到。 周珩微微一笑,第三,蒋家已经人心涣散了。他慢条斯理把粥喝完,放下筷子。圣旨到,解他的兵权,削他的职务,抄查家产,涉案银两必定很可观,可也未必都能在他府中找出来。 他往后一靠,神态肆意。一大家子从外面杀过来,一时也杀不死。可蒋夫人和几房妾室各怀心思,自己先乱起来了,那我们便有可能分而治之,各个击破。 宋林听得眼睛都亮了,大人放心,我一定让钉子把蒋家看住了,再有哪个小妾往外跑,跑一个我逮一个。 周珩知道他是故意要说个笑话,笑道:行,你办这种事,我向来放心。 --- 蒋家的确乱了,蒋夫人只觉得按下葫芦起了瓢,心力交瘁。 最初是蒋禄之死,蒋禄的妻房上门哭得肝肠寸断,从她手上要出去一千两银子置办丧事。 直到日前衙门里来人,让蒋家去领回尸体,蒋夫人才发现,蒋禄的妻子压根没回去治丧,而是怕被牵连成罪妇,带着钱财跑回了娘家。 再后来是府中丢了个小妾。虽然人追回来了,可重要的是丢人,蒋夫人偏偏又是最在乎面子的一个人。 于是她找来人伢子,指名点姓要把林氏卖到花柳巷,以示惩戒。 林氏被拽走了,蒋夫人犹愤愤难平,把一腔怒火均匀地洒在剩下那六房妾室身上。一大早,把人叫来正房外的小院罚跪,连同蒋姝蒋妤姐妹俩也没放过。 大冷天,北风呼号,正房院里的水磨石地砖上黑压压跪了一片。如今老爷不在,蒋夫人也不屑于装什么贤良大度了。小妾们从一大早跪到正午时分,身子弱的早就摇摇欲坠。 宋姨娘最先受不住。夫人,我们都老实本分的,也不曾做出偷人的事,老爷不在家,也不能这么作践我们。她对着正屋哭诉起来。 跪在宋姨娘身后蒋妤害怕,偷偷拉了她裙角一下,让她别说了。宋姨娘回头看了眼瑟瑟发抖的女儿就更心疼了,扯着帕子捂着脸呜呜哭了起来。 蒋姝跟蒋妤并排跪着,心里十分不服气,她从来认为自己是满府女眷中,除了蒋夫人之外,身份最高的一个,却不想罚跪的时候,她也得一起陪着。 她心里又焦躁,又抑郁。前段日子自己的姨娘说,夫人已经定下要拿她跟袁家联姻,让她嫁给袁三爷。虽然袁三爷不如袁大爷让她中意,可能成为袁家东府正经八百的女主子,她也知足。 几日之间,事情急转直下。 她觉得膝盖骨都要碎了,一股凉气从地面往上窜,再也忍不住了,悄悄伸手拽了拽前面跪着的亲娘,蒋家的桂姨娘。 -- 第142页 桂姨娘从前名叫月桂。蒋夫人抬举她,不外乎是她恭顺、会伺候人。蒋家其它几位姨娘私下里都讥讽地叫她跪姨娘。正如满地女眷无不七扭八歪,怨声载道,唯有这位跪姨娘一动不动,跪得板板正正,就是亲闺女在身后拉她,她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门帘一挑,蒋夫人带着丫鬟婆子从房里走了出来,这段日子,蒋夫人也老了不少,鬓角都花白了,可气势倒是还足,她目光凛冽地在院中扫过。 这一院子莺莺燕燕,让她看着就心口痛。往日为了贤良的名声,为了都督府的脸面,她甚少理会,如今脸都没了,也顾不上名声了。有丫鬟搬过来个秀墩,蒋夫人慢腾腾坐下,又接过茶盅喝了一口热茶,这才慢冷冷问道,刚才,哪个说我作践人? 众人无言,宋姨娘低了头,眼珠乱转,却不敢接话。蒋夫人直接点名,桂姨娘,你说。 桂姨娘把腰弯了弯,夫人,宋姨娘一贯体弱多病,跪得久了熬不住,请夫人体谅。 蒋夫人冷笑一声。宋姨娘,你平日最爱在老爷面前装弱不禁风,如今在我面前也敢兴风作浪。掌嘴。 宋姨娘吓了一跳,她不是丫鬟出身,是个秀才家的妹子,也算抬进来的贵妾,何况她生养了三小姐,这么多年还没挨过一手指头。万万没想到今日做了蒋夫人杀鸡儆猴后的那只鸡,满园都是丫鬟仆妇,她若挨了嘴巴以后还怎么做人。 夫人宋姨娘还待分辨,管家婆子已经上前来揪住她的胸口,劈劈啪啪打了起来。宋姨娘捂着脸挣扎,蒋姝吓得放声大哭,抱着亲娘哀求道:母亲饶了姨娘吧! 蒋夫人喝道:宋姨娘搬弄口舌,不敬正室,打十个嘴巴。三小姐不服管,打十个手板。 又有婆子上前拉开蒋妤,掰开她攥着的手心,抄起竹板打了下去。 院子里鬼哭狼嚎起来,蒋夫人听得心浮气躁,厉声训斥:再哭就翻倍打,不嫌丢人就拖到外院去打,给和府上下立个规矩。 果然,安静下来。众人心里砰砰乱跳。蒋夫人往日虽然严厉,却从来不曾动过如此刑罚。一顿嘴巴加竹板子,让蒋家内院暂时消停下来。 -- 一直跪到午时三刻,蒋夫人才松了口。几位小妾被恩准回各自住所,桂姨娘起身时,虽然也一瘸一拐,还是依着往日惯例,亲自来服侍蒋夫人吃午饭。 蒋夫人对着满桌菜肴一口都吃不下,她抬眼看了看一脸恭顺的桂姨娘,眼风带着凌厉。你心里也恨我吧? 桂姨娘正给她布菜,听了这话,忙放下手中的调羹和筷子,走到她身旁跪下,我知道夫人的艰难,这一大家子各怀心思,不找个出尖冒头的敲打敲打可怎么管呢? 蒋夫人听了,冷笑一声,你怀什么心思? 桂姨娘脸上露出些惧色,可嘴里说的却很柔和,小姐,我跟了您快四十年了,都赶上人家一辈子了。我的心思跟当初一样,只要小姐好,我怎么样都不要紧的。 蒋夫人看了看她憔悴的脸,似乎也有些动容。她长叹了口气,你比我还小几岁,你都这么老了,我得老成什么样。 桂姨娘没吱声。蒋夫人又叹了口气。你不说我也明白。我比他大了三岁,我不是现在才老,从嫁进来我就老了,一房一房妾室抬进来,我就老了。 夫人为这个家操碎了心。桂姨娘低声道。 蒋夫人冷笑一声,这个家有什么值得我操心,还不是看着祥儿和媛姐儿。 桂姨娘应了声是。蒋夫人似乎有些不满。月桂,这么多年,你跟我说得最多的就是这个字。 桂姨娘柔声道:小姐,我六岁就在您房中伺候了,在我心里,您说什么就是什么,小姐没有不是。 蒋夫人看了她一会,起来吧。你不说我都忘了,你那么小就伺候我了? 桂姨娘有些艰难地爬起来。我刚进府时候,专门管着您屋里的木刀木马。 蒋夫人似乎露出点笑纹,我做姑娘的时候,马骑得很不错,还跟我爹学过几年功夫。从打嫁进来再没碰过哪些。她带着十足的幽怨,月桂,你说我这辈子是怎么过来的呀? 桂姨娘低头继续给她夹菜,默默无语,心里很想也问一句,我这一辈子又是怎么过来的呀?可她话出口又变成了安慰和敷衍。 夫人,会好的。过了这一关就好了。 蒋夫人似乎被她这句话触动了,吩咐屋里服伺的下人,都出去,留下桂姨娘伺候就行了。 丫鬟婆子退了下去,屋里只剩下一对四十年情分的主仆。蒋夫人伸手拉起桂姨娘,月桂,有件事我要问你。 桂姨娘有些不明所以,虽然主仆两个相伴四十年,蒋夫人却从来没有这么亲密的拉着她。 您吩咐。 昨晚上,有人给我送了一封信。告诉我老爷是保不住了,问我想不想保住祥儿? 桂姨娘仿佛被针扎了一下,浑身一哆嗦,手从蒋夫人的手中抽了出来,又跪下了。老爷保不住了? -- 第143页 蒋夫人看着她张皇失措的样子,沉吟着叹了口气。这一晚上,我都在想这些年的夫妻情分。可我想不起来,一闭眼就是满府狐狸精,一睁眼就是我那空荡荡的屋子。她眼圈一红,淌下两行浑浊的泪。 她跟蒋天南三十年多年夫妻,生了两个孩子,依旧情分浅薄。让她在丈夫和儿子之间选一个,她一定选儿子,更何况丈夫救不得了,她就只能救儿子。 回答我,月桂,老爷保不住了,你说怎么办? 桂姨娘抖得如同风中的残叶,我,我伺候好夫人就行了。她声音微颤,咽了口吐沫,只要大少爷没事,夫人就能好好的。 蒋夫人坐得笔直,半晌,她拉起桂姨娘。好,我也跟你保证,只要祥儿没事,姝儿就能嫁个好人家。 谢谢夫人。 你要帮我办件事,我准备了些东西,你给老爷送过去。 第79章 圣旨到 在一个阴雨绵绵的冬日, 杨行远赶回了衙门,将百人坑验查尸骨的简报放在了周珩面前。周珩阅罢,眉心紧锁, 心头沉甸甸的。 这趟差事让见惯了大场面,心智坚定的杨行远也难堪其重。 大人, 百人坑共挖出八十一具尸骨,死状惨不忍睹。有的大腿被砍断,有的头骨被砸裂, 有的胸口还插着短刀。其中, 三十七具右脚骨断裂或是粉碎,多是女子或长者。 八十一具尸骨在百人坑旁一字排开,太阳之下, 也看得人心生寒意。杨行远回想当日,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惨!若真如老贾所言,当日参与屠杀村民的人当千刀万剐。他也难得激动起来。 周珩深吸了一口气。老杨,早年家父曾经跟我讲过一件事。他在塞北与草原王廷作战, 打了个大胜仗。论功行赏时,两支小队忽然械斗起来。后来审问得知, 原来军吏甲要抢夺军吏乙所斩的敌寇首级,以争夺军功。父亲大怒, 将甲乙军吏重打八十军棍。 杨行远道:属下虽然无缘亲历,可也听闻英国公治军严厉。 见他并未领会自己的意思, 周珩摇头, 从前朝廷重武,杀敌者可得到迅速的晋升, 就是我周家封爵也得益于此。可治国不能单纯强调军事之力, 弱化律法的监督, 没有带上锁链的猛兽是会吞噬一切的。 杨行远想了想,大人,我们就是锁链。 周珩沉思片刻,是,两个军吏械斗争功,已经恶劣,澶州都督府敢杀平民冒功,绝不可恕。我们就是锁链,定要将这头凶兽制住。 可在周珩心中想得更深远。 制衡之道,瞬息万变,难以一言蔽之。锁链太松,猛兽失控,伤及国之根本。可锁链勒得太紧,猛兽也会失去战力。就如当年英国公被迫交出爵位,周家从此隔绝军方,而周珩只能走上另一条仕途。 皇权与军权的制衡,不足为外人道,让他心里异常沉重。(貌似不该写这些敏感东西。就此打住。) 见周珩沉吟不语,杨行远耸了耸肩膀,故意露出些轻松之态。大人,覃姑娘和她的伙计也回澶州了,是跟属下一同进城的。 周珩点点头,也略微放松了些。知道了,你下去歇息吧。 他看了看外面的天色,细雨蒙蒙,雾气氤氲。周珩撑了把油纸伞,带着难以与人言的沉重感,从衙门后院出来,往甜水巷而来。 路过覃记,老贾竟然拿了把大扫帚在门口扫地,依稀看见店里面李渔在抹桌子。看到周珩走来,老贾一手拄着扫帚,一手叉腰,招呼了一句,来啦。 淡定如周珩,都有些受宠若惊。我来看看覃老板。周珩点头跟他打招呼。 李渔听见动静跑出来行礼。周大人,阿竹姐没在这,回她小院了。 我去看看她。 老贾点头,目送周珩离开,李渔笑呵呵地:贾大叔,你今日好勤快,门口都扫干净了。 老贾在他脑袋上一互撸,掌柜的,还有啥活?一老一小进了店去。 百人坑里尸骨见了天日,隐藏了八年的秘密终于一吐为快,老贾不再斗鸡一样对着别人,身上那股抑郁之气渐渐淡了。 ---- 咚咚咚周珩第一次叩响了覃竹家的院门。 来啦。覃竹的声音在院中响起时,他嘴角不由自主弯了弯,光听着脚步走近,他的心竟也有些雀跃。 院门一开,露出眉目如画的脸,带着三分疑惑向外看,见是周珩,明亮圆眼睛一闪,是你! 两人相视一笑。不过七八天没见,倒也有了些如隔三秋的眷恋。 覃竹开了门,笑道:请进,周大人初次登门,恕我迎接来迟了。 周珩也笑了,他收了伞,迈步进了院子。还真是初次登门,怎么忘了略备薄礼,是我失礼了。 怎么会,我正要谢过你,你把我的院子修好啦。 这小院子果然重新修缮过,葡萄藤虽然不在了,葡萄架子还是又搭了起来,地面碎掉的青砖重新铺过,被火烧过的几间屋子换了新窗。 值得一赞的是修房子的人颇有情趣,烧的黑漆漆的墙面一时半会无法复原,也不知从哪移来一墙地锦,小风一吹,虽有些欲盖弥彰之嫌,细雨朦胧在地锦叶子上凝成无数细碎的小水珠,让这清冷的院落有了几分灵动。 -- 第144页 周珩看了一圈,还算满意。 君子不夺人之美,我也不能抢人家功劳。你这院子是魏知府着人修缮的。 不是说你赔我,这不算占官家便宜吧? 事急从权,周珩哈哈一笑,我回去就让人把银子兑给他。若这事交给宋林办,他回了京城还不会忘了跟内卫报账支银子。 覃竹听得扑哧一乐,那也是看周大人的面子,应该我谢谢你才对。 天上还飘着雨,覃竹把他让进正房。屋里还有些空荡,烧坏的家具已经抬出去了,新订的还没送来,覃竹挠挠头,这屋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啦。 周珩倒不介意,门口有几个小马扎,他递给覃竹一个,自己拿了一个,两个人就肩并着肩,坐在屋檐下,看着院子里的细碎如尘的微雨。 空气中,有种清冷的甜味,风虽然凉,心却是热的。坐了好半天,谁都没说话,似乎都不忍心破坏这样难得的静谧时光。只是终究心头都有一份沉重。 周珩看了看覃竹的脸色,她瘦了些,精气神倒还不错。他沉声道:杨行远已将百人坑验查尸骨的情形回报给我,老贾所言不虚。 覃竹歪着头看他,八年前,澶州都督府的都督是谁? 周珩略一沉吟:八年前,袁茂因剿灭海寇之功,进京封爵,他的继任是蒋天南。可目前并无证据证明是谁下令屠村。 覃竹反驳,在其位,谋其职,袁、蒋无论如何也难逃其咎,对不对? 对。周珩点头。 覃竹苦笑,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如今,这两人,一个是一品军侯,一个是三品都督,朝廷怎么不长眼她心中激愤难平,不免对着周珩抱怨。 周珩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我已准备就绪,只等圣旨一到,蒋天南卸甲去职,就可以审了。 他一定会抵死不认罪。 若是证据确凿,也就由不得他不认了。 覃竹嗯了一声,顿了顿,轻声问:我能帮上什么忙? 你已经帮了我很多了。周珩对她微笑,若是你已经整理好自己的心情,或许愿意跟我说一说袁家的事? 袁家覃竹把目光从他脸上投向远处,神色迷离。 我差不多在那住了六年,一直以为对他们知之甚深,可现在忽然发现,原来袁家于我,就是一团迷雾。 袁老太爷是怎样一个人? 我爹说,他好谋善断,行事周全。在家里他有些刻板,对我却很好。这么多年,我竟然想不出什么破绽,唯有一件,让我觉得蹊跷。我爹死后,袁家派了仆人送我去长安镇奔丧,袁伯父却没有露面,可我爹与他算得上是知己,生死之交。 袁文清呢?周珩又问。 这一次覃竹想得更久一些,他自幼聪慧过人,为人又温和宽厚。在澶州,很多人叫他活菩萨。他资助建了很多私塾,让穷苦人家的孩子有书读,他还捐了五万两银子给澶州海塘他还救过我的命。 尺木必有节,寸玉必有瑕。周珩沉吟道。 覃竹痛苦的点了点头,他的真伪,我真的辨不出。他有能力,又或许也有野心否则也不会把孟春姐送进宫去,可我相信,文清大哥没有害过我。 为什么这么确信? 八年前他不过弱冠之年,袁家一应事情还是他父亲做主。所以他应该没有参与到那件事中。还有,我爹去世,奔丧路上我被歹徒挟持,是文清大哥赶来救了我。 周珩静静听着,覃竹在为袁文清辩解,可周珩却认为,袁文清绝不可能置身事外。 蒋天南此次与郑秋鸣合开石料铺,行事张扬,显而易见是第一次合作。在这之前,蒋天南的合伙之人是谁?澶州城有资格、有能力做蒋都督同谋的,唯有袁家。 次之,袁文清是极为谨慎的人。这一次能在贪腐案中抽身,是通过周珩和顺王来澶州一事,从蛛丝马迹中看到了其中的危机。这样细心谨慎的人,怎么可能对父亲和伯父的所作所为一无所知。 他救了覃竹,几乎可以断定是出于私人感情。周珩的心里有些庆幸,也有些妒忌,庆幸的是覃竹居然安安稳稳在澶州生活了这么多年,嫉妒的是这么多年,或许她的安全是因生活在袁文清的羽翼下。 这些话,他并没说出来,覃竹是重情义的人,她身上的压力已经足够了,他希望此后余生,这女子都能如初见之时,自在、快乐。 周珩坚信,他能够给予覃竹的感情,要比袁文清更纯粹,更真诚。 他不由抬起手,将覃竹额角的碎发拢在耳后。 覃竹回头看他,周珩神色间有种让人放心的笃定。无论什么魑魅魍魉,无论是都督、侯爷、还是宫里的娘娘;他一定能将这案子掀开,还澶州百姓、祈村遇难者,还有爹爹一个公道。 门口传来急促的敲门声,周珩起身去开门,宋林站在门外,神情有些激动。 大人,圣旨到了! 第80章 不可恕 -- 第145页 周珩赶回衙门时, 魏锟已经一身官服,急不可待地在门口等着。周大人,听闻圣旨到了。 周珩点头,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后院。 这这这,在哪宣旨得好?魏锟东看看, 西看看,试图给圣旨找个光明正大之所在。杨行远已经疾步上前,双手递给周珩一支精巧的细竹管。 周珩接过来, 先检查一番, 细竹管本为两段,用殷红的火漆密封着,火漆上有颗很小的龙纹印记。见密封完好, 周珩轻轻一掰,打开竹管,倒出卷成一卷的淡金色纸条来。 魏锟在一旁眼巴巴看着,心道原来圣旨还有这样的。周珩慎重地看了一遍递给魏锟。知府大人赶忙退后一步撅起屁股高举双手接了过来。 谕, 澶州督帅蒋天南涉案,即刻夺职抄家, 内卫统领周珩便宜行事,知府魏锟协助, 不得有误。 言简意赅,夺职, 一个三品都督倒台了;便宜行事, 周珩不必请示,可自行决断处置。魏锟协助, 陛下还没忘了他。纸条后背是正正方方一块御印。 魏锟心里砰砰乱跳, 暗自庆幸自己站队正确, 没跟蒋都督同流合污,而是自始自终坚定地站在周大人这边。 他恭恭敬敬将这张重若千斤的小纸条交回周珩,口中还不忘说一句,微臣领旨。周珩将秘旨收回竹管,放在怀中。 魏锟问:可需要准备什么?一应请大人吩咐。 周珩想了想,不如,魏大人先跟我一起去看看蒋天南吧。 杨行远领路,周珩和魏锟一路往里,走进了衙门后院一间隐秘安静的屋子里。 蒋天南被关押已经十来日了,这期间魏锟和澶州官署的人都没再见过他。魏锟心里想过多次,以内卫的刑讯手段,不知昔日威风八面的蒋都督如今折磨成什么样了。 进的屋子,魏锟才发现,蒋天南并不在房中,倒是有两个内卫见周珩等人进来,过来行礼。魏锟不明就里,待要问时,周珩略一抬手,制止了他。 一人侧步闪身,往里间走,走到最里面,摘下墙上挂着的字画,一个圆溜溜的窥孔出现在眼前。 周珩凑到窥孔前看了几眼,退后一步,把位置让给魏锟。魏锟忙凑上去,眯起一只眼,往里看着。 蒋天南大马金刀的坐在窥孔那边,紧蹙眉头,一手在膝盖上来回揉按着,似乎在勉力忍受着什么痛苦烦躁。 他穿一身干净的皂色棉袍,膝盖上套着一对厚厚的棉护膝。很显然,内卫并未对他用刑,尽管如此,魏锟也看得到他的阴郁和惨淡。他脸色灰败、眼袋浮肿,眉头紧紧的拧成一团。 魏锟退了一步,夸张的做口型,却没发出声音。他在干嘛? 周珩没吱声,背着手,转身出了这间房,魏锟急忙跟上来,等到了隔壁,他才敢咳嗽一声。 这些日子他怎么样?周珩问。 负责监视的内卫跟来回话。 回禀大人,一开始三天,他很平静。太阳出来就起床,然后洗漱,打一套拳,吃早饭。上午就在屋子里背着手绕圈散步,午饭过后,小睡片刻,继续起来绕圈散步,不吃晚饭,天擦黑就睡下。睡不着也躺着。 魏锟皱着眉,他很平静,看来是做好了跟咱们斗智斗勇的准备。 三天之后,有了些变化。内卫继续道。第四天,我们按着大人的吩咐,没有给他送早饭,他没问,午饭也没送,他有些急了,拍了门喊看守,要见大人。 我们没理他,晚饭给的很丰盛,他虽然吃了不少,可是翻来覆去,一夜未眠。 周珩微微点头。 第五日依旧没给早饭、午饭,他虽然焦躁,却忍着没问。第六日三餐按时送了,如此反复,第七日他发了火,砸了桌凳,在屋里痛骂不止,此后他作息就乱了。昨日还发了顿脾气,说要生要死来个痛快,让大人过来见他。 魏锟似有所悟,原来内卫审讯,除了各种刑罚,还有攻心之策。蒋天南日渐浮躁,更容易让他卸下心防。 魏锟心悦诚服地跳起大拇指,周大人,高! 周珩闲闲听着,小道罢了。他这种人,久经沙场,心智坚韧,就算铁证摆在眼前,也未必会吐露实情。 周珩又问,我看他换过衣服? 是。杨行远上前回话。大人,他被拘禁后,蒋家人来了两次,第一次是蒋夫人亲自求见您,我说大人和魏知府都不在澶州。蒋夫人再三要求见蒋天南,我回复,按律,待审之人一律不许见家属,以免串供。 周珩微微点头。 杨行远继续回禀。蒋夫人回去后派人送了吃食和换洗衣物。昨日冬雨,天气转凉,今早蒋家又送来棉衣和护膝,说他早年剿匪有旧伤,受不得寒。吃食退回去了,所有衣物属下亲自验查过,并无夹带。 蒋天南直至方才还是三品都督,不能虐待、不能动刑,一日三餐、四季衣服,还得好好供着,不过他的优待也就到此为止了。 魏大人,咱们分工吧。周珩回头看了眼魏锟。 全凭大人吩咐。 两件事,陛下有旨,蒋天南去职。人我来审,你带澶州官署的差役,跟杨行远一同去蒋家查封家产,所有蒋家人监管起来。任何人不许从蒋府离开。 -- 第146页 魏锟精神一振,抄家了! 杨行远应是。魏锟也道:这事宜早不宜晚,趁着他们还没得到消息,打他个措手不及。下官这就回去安排,一刻钟后,杨大人,咱们衙门口汇合。 魏锟急匆匆去了。周珩喊过杨行远,你也带足人手,要小心澶州官署中的人,他们中未必没有蒋天南提前安排下的后手。 杨行远点头,大人放心,这次带来的人,都是老手。 杨、魏二人各自去筹备了,周珩背着手看着蒋天南的方向站了会。 宋林,把他带出来。 大人,您打算在哪儿审? 就去当日审云飞白的那间刑室。 ---- 从那一夜甜水巷事发,蒋禄横死,蒋天南被拘禁,正好十五日。十五日来,蒋天南头一次从这间厢房中走出来。 出了房门的那一刻,蒋都督竟有些眩晕。他微微抬头,眯着眼看了看天色。雾气氤氲,不见天日,冬雨夹杂着似雪非雪的冰粒在脸上,有微微的刺痛。 那一瞬间,他有了种穷途末路之感,那些曾经的共谋者、那些他的追随者,似乎都要弃他而去了。 三十年功名,泼天富贵,终究归于尘土。 不待他有更多的感慨,身后的内卫推了他一把。快走。 蒋天南回头瞪了一眼那人,正是宋林。他冷笑一声,虎落平阳被犬欺!士可杀不可辱! 宋林也嗤笑,虎?士?你也好意思说?我有俩朋友,用他们的话说,他奶奶的臭鱼烂虾,这会儿心虚的都快尿了,就别硬顶着了。 说完一把将蒋天南推下台阶。蒋天南气得满面通红,却只能忍着脾气,被宋林带向澶州衙门的刑讯室。 这地方他来过。 四个多月前,他就在这里审了观海楼的刺客云飞白,也是在这里,他带走了垂滟已久佟娘,昨日种种仿佛就在眼前,只是他换了身份,由上位者变成阶下囚。 刑房中有鲜血的腥气和令人窒息的恶臭,似乎四壁上的刑具都在对他身份的转换报以冷嘲热讽。靠着墙壁有张桌子,两把椅子,周珩就端坐在桌子后面,冷冷地看着他。 蒋天南进得牢房,径直走到周珩对面,坐在椅子上。宋林上前喝道:让你坐了么?说着,两个内卫过来拉他。 蒋天南两膀一较劲,竟把两那俩人甩开两步,他冷笑一声,脸上都是轻蔑之色。几只小鸡雏,也敢在本督面前放肆。周珩,这就是你的手段?不够瞧啊! 周珩看着他挣脱侍卫的钳制,一副倨傲之色,淡淡一挥手,侍卫们退在一旁。 好,我就先给你个够瞧的。他从怀里掏出装秘旨的竹管,在蒋天南面前一亮。蒋天南的脸上倨傲之色顿时凝固了。 周珩取出秘旨,慢条斯理地展开,一字一句读了一遍,然后放在他面前。 蒋天南,从现在起,你已不是三品都督了,你与从前在这里审问的罪犯无异。我问的话你最好如实回答,否则,从前你施加在别人身上的刑罚,你自己都要体验一遍。我保证,刑讯这活,我们内卫一定比大梁所有县衙门中的刑讯高手干的更细致,更绝妙 周珩冷冰冰的声音敲打着蒋天南每一根神经。他脸上的肉剧烈地颤抖起来。 竟然不是怕,而是怒。 三十年从军,大大小小几百场胜仗,一身伤疤,才成就他一个领军都督。周珩手中那轻飘飘的小纸条,让他半生努力付之东流。 我不服!他开始咆哮,我战功赫赫,驻守东南防线十几年。我不服!他猛地站起来向周珩扑了过去。 身后宋林和侍卫也扑了上来,用力按住他的肩膀,蒋天南被硬生生按在椅子上。他口沫横飞,如同要喷火的恶兽,我要进京,我要面圣,我要跟陛下告你这奸佞小人。 周珩纹丝没动,冷冰冰的看着他,功是功,罪是罪,居功自傲可杀,贪赃枉法可杀,行凶杀人可杀,千里之堤因你而溃,数千百姓流离失所,你蒋天南所作所为难道不可杀? 蒋天南目眦欲裂,与周珩对峙良久,在周珩凛冽的目光中,慢慢地,他坐了下来。 作者有话说: 提前请假,这两天有几场新年聚会,元旦要走亲访友。有可能完不成进度,尽量保持日,也许隔日,元旦假期后会恢复正常日更。 第81章 不认罪 蒋天南收起倨傲, 露出漠然,嘴角还挂着一丝冷笑。可周珩还是看得出,尽管他竭力隐藏, 见了圣旨,得了个撤职查办, 已经让他心里支撑着的那股气,散了。 他等着周珩的问题,也做好了全盘否认的计划, 别无他法, 于是,他决定做一块滚刀肉。 徇私枉法者的丑态,周珩也见多了。有的沉默不语, 有的悔恨痛哭,有的破口大骂。没有人能真正保持平静,越是表面平静,越是心中惶惶。他要做的, 就是找到他们心里的支撑点,一击而中。 周珩与他对视良久, 慢悠悠问,蒋天南, 这几日可睡得可好? 很好。 你为什么要杀了蒋禄?周珩问得很突然。 蒋天南一愣,目光有些闪烁, 可他迅速把心里的那点不适之感压下去, 答道:禄儿是你们内卫所杀。 -- 第147页 周珩问得很快,不给他多想的时间。当日内卫已经出言警告, 警告之后, 你对他低语, 都说了什么? 蒋天南哼了一声,把头扭向一旁。 他在回避,周珩心中暗想,他不肯放松,继续刺他。 蒋禄被一箭穿心,死不瞑目,如今尸体还在衙门的验尸房中停放着,无人认领。蒋天南,我听你府中林姨娘说,你侄儿自幼与你亲厚,这些日子午夜梦回,你见到他了么?他有没有对你说后悔,有没有告诉你,从此之后蒋家会有什么下场? 听到提起林姨娘,蒋天南略一皱眉,可他脸上露出些轻蔑。周珩,说这些没意思。我是领兵的,刀下亡魂无数,怪力乱神之语对我无用? 是么?周珩也露出轻蔑之色,可是据我所知,这段日子你睡的并不安稳。为什么杀佟娘?他紧接着又问。 蒋天南略想了想,那贱人窥视我房中文书,偷听我与属下议事,刺探军情,意图不轨。我让蒋禄刑讯,她熬刑不住自己了断,与我何干? 周珩的大拇指搓着食指,听他狡辩,然后从一旁桌上拿起几张纸,是佟娘、铃铛的验尸书。他看了一眼,缓缓道:佟娘肋骨断了四根,刺破肺叶,额骨崩裂而死。铃铛十指尽断,饱受酷刑,腹脏积血而死。 两个奴才,吃里扒外,本就该死。 是因为她将郑秋鸣跟你勾结之事告诉了别人,所以你虐杀了她。周珩沉声。大梁律,奴婢有罪,其主不请官司而杀者,杖一百;无罪而杀者,徒一年。 动手的是蒋禄,杖一百?徒一年?你去跟蒋禄说吧。蒋天南冷笑,笑容中露出残忍之色。 周珩嘲讽地问道:所以,蒋禄必须得死,是么?。他将佟娘、铃铛、蒋禄三人的验尸书放在一旁,又问。 郑秋鸣的石料铺之外,你还贪了多少银子?澶州修海塘,朝廷拨下来六十万两,商会捐助了三十万两。这些钱用在实处的不足十之一二。钱都去哪了? 周珩逐步把握审问的节奏,将事情慢慢归结到贪墨上来。 蒋天南却很狡猾,全不接招。什么郑秋鸣?什么石料铺?与我何干? 周珩审视他,此人不但凶残,而且厚颜无耻。蒋天南亦瞪着周珩,似乎下定决心一问三不知。 郑秋鸣以十倍价格与负责海塘石料采买的官员签了契书,他凭什么呢? 那你该去问郑秋鸣啊。蒋天南挑衅一般看着周珩。那渔帮的丫头,说的什么低买高卖,贪赃受贿,我一概不知。 周珩轻笑一声:你不会想说,这也是蒋禄所为?蒋禄可说不动澶州衙门管采买的官员。 说不定,是他打着我的名号,背着我行事?蒋天南眉梢一挑,竟嚣张地开始帮周珩出主意了。你去问蒋禄。对了,他死了。你也可以去问问那几个官儿,哪个见过我,哪个听我说过郑秋鸣的石料铺,哪个从我手上接过去一两银子? 周珩审视他,真是狂悖。于是,他一样一样讲证据摆在蒋天南面前。 这是榴花里宅子的过户地契,这是宅子里十几个下人的身契。户头两方分别是你和郑秋鸣,是他行贿于你的证据。你不会告诉我,你按着市价银两给付了郑秋鸣吧。我会问郑秋鸣的口供,我也会去查银子的来路去路。白纸黑字写了你的名字,焉能你推说不知就算了? 蒋天南阴着脸,再次把头转向一旁,不说话了。 周珩又将一本册子放在他面前。 这是我前次离开澶州后,内卫钉子蹲守榴花里的记录。三个月时间,郑秋鸣与你在榴花里共见了十七次,最频繁之时,也就是郑记石料铺开业前后,三五日之间你们多次见面,你还能说与郑秋鸣不认识?不熟悉? 蒋天南盯着面前的册子看了看,抬起一双死鱼眼,阴测测问道:周珩,原来你留了人监视我? 不然呢?我离开澶州,你以为事情就算完了?澶洲海塘因贪腐连年决堤,我奉旨彻查,如今有账本,有郑秋鸣和胡庆,还有内卫三个月的监视记录,你没有抵赖的余地。 呵呵!蒋天南报以冷笑。 周珩微微后仰,靠在椅子背上。除了郑秋鸣,还有谁与你合谋? 污蔑、诽谤。蒋天南横着眼硬邦邦的说道。 周珩的目光在他脸上巡视,揣摩着他的心思。他对袁家闭口不提,要怎么突破?周珩慢慢从桌子上拿起那只精巧的弓努。 我去长安镇寻找丢失的官银,两次遇刺,小客栈里刺客落下这军用小弩;东南海底的刺客身穿水军才有的水靠。你不会告想告诉我,这些事也与你无关吧。 蒋天南皱了眉头,半晌没做声。周珩追问,怎么,你想说这也是蒋禄所为? 呵呵!哈哈!蒋天南古里古怪地笑了起来,声如夜枭。周珩,我虽然不知道是谁刺杀你,可原来想你死的人这么多。 他笑得几声,透着些阴险:周珩。你周家也曾是军中翘楚,如今满门只剩你一个,还只能做个鹰犬之辈。你的爵位没了,军籍没了,就靠着皇上一点信任。皇上的信任哈哈,我蒋某人等着看你的下场。 -- 第148页 周珩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在攻心,蒋天南亦在诛心。但起码行刺之事他不知情,看来不似作伪。 周珩心中的疑云渐渐散去,原来行刺之人果然不是蒋天南。若蒋天南行刺,即便自己离开澶州,蒋不会如此之快就跟郑秋鸣狼狈为奸。他应该学袁家,慎重行事,藏好首尾,防备周珩卷土重来。毕竟周珩不是个肯吃暗亏的性子。 人家砍他一刀,他能就那么算了?是因为蒋天南不知内情,才没想到周珩这么快又杀了回来。 行刺他的不是渔帮,也并非蒋天南。排除掉所有的可能,剩下那个就是最后的真相有人阻止他去长安镇,不是为了海塘,不是为了官银,而是为了祈村。 祈村案的主谋是谁已经呼之欲出。 周珩平静地看着他的狂态,细细品味那狂放之后的虚张声势,在他的狞笑之时,忽然问道: 八年前,长安镇东南祈村一百零九口村民被杀,不是海寇所为,而是官兵所为。蒋天南,当日下令的,是不是袁茂? 蒋天南的笑还挂在脸上,嘴里却好似被塞了个鸡蛋,噎住了。周珩眼见他眼底有了些许惊慌,嘴唇簌簌轻颤,眼皮快速的抖动着。 回答我。周珩的声音不大,却震得蒋天南差点从椅子上栽下去。他喉咙里咕咕作响,半晌一句话也没说出来,冷汗从额角渗了出来,一直挺得笔直的颈子,折了下去。 你说什么。他的手缓缓拢在衣袖里,极力在掩饰自己情绪的波动。 周珩慢慢将最后一张纸放在他面前,是老贾收藏的那份澶州官署公告: 澶州父老苦海寇之患久矣,景圣十七年元月廿一,夜,有寇自长安镇东南祈村登岸,屠祈村一百零九口 周珩一字一顿,慢声道:云飞白观海楼行刺,其目的就是为了控告八年前官兵杀祈村百姓冒功;他是原告。 蒋天南听得一震,不可置信的抬起了头。 长安镇渔帮书院梁颂华、覃记伙计白老贾亲历惨案,眼看着祈村一百零九口被澶州都督府官兵所杀,他们是人证。 证人说,祈村的女人和老人为了留下证据,在被杀前偷偷砸断自己的脚骨。七安村的百人坑共挖出八十一句尸骨,其中三十七具脚骨碎裂,足以证明百人坑埋的不是海寇,而是祈村村民。 蒋天南的眼中透出些绝望,可他咬紧了牙关,当年事,他一直以为做的天衣无缝,却原来还有这么多漏洞。 下令的是你,还是袁茂?周珩第三次问。 蒋天南闭了眼,似呻!吟,似叹息,我没什么好说的。我不会再说一个字。 事实清楚,证据确凿,没有口供也可以定罪。 蒋天南沉默不语。 周珩厌恶地看着他,来人,动刑! 第82章 去抄家 蒋夫人一夜未眠, 早上起来就心神不宁。老天阴得让人怨气郁结于胸,总有一种说不出的心悸的感觉。午饭压根没吃几口,饭后, 她宽去外衣,捂着心口, 无力地靠在大迎枕上捯气。 桂姨娘依旧跪坐在她身旁,虚虚握拳,在她后背轻揉地摩挲着。按了一会, 蒋夫人才渐渐平息下来。桂姨娘轻手轻脚地下了软塌, 扯过一床被子,盖在她身上。 蒋夫人闭着眼,开口喊了月桂, 她声音里还有些喘,显得很是无力。 哎,夫人。奴婢在。桂姨娘答应着,又凑了过来。 你送去的东西, 想必老爷已经收到了。 是她们说,吃的不能送进去, 让留下了衣物。 护膝也该收到了吧? 是。桂姨娘垂下头,声音低低的。我还特地和他们说, 老爷从前剿匪,膝上有伤, 不能受凉。 嗯。蒋夫人幽幽叹了口气。 那护膝是狼皮的。那年他们爷俩去打猎, 老爷亲手射杀了只狼崽子。之后不久,祥儿要去京城。临行前, 他嘱咐我做了这狼皮护膝给祥儿, 说京城冬日天寒地冻, 年轻时候不好好保养,等年岁大了,就跟他一样会膝盖疼。 桂姨殷勤地接了口,老爷对大少爷是真心疼爱的。 蒋夫人又叹了口气。这件事,只有我们一家三口知道。京城来的人特地送来这东西,就说明祥儿心里也跟我想的一样,对不对? 桂姨娘不知如何作答,她可不敢说大少爷也在等着老爷死。夫人让她把东西送过去,就是告诉老爷,想想儿子,放心去吧。 你说老爷这会儿在干嘛?蒋夫人颠来倒去的说些无意义的废话,桂姨娘跟了她四十年,心里明白,她已经慌得不得了,可还要做出一副镇定的样子。 奴婢也不知,可奴婢想,老爷必定还是心疼的大少爷的。桂姨娘的话比蒋夫人还车轱辘,蒋夫人不满地看了她一眼,挥了挥手,让她退下。 出了房门,拐过墙角,还没走出几步,桂姨娘就被人拉住了袖子。姨娘! 她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是蒋姝。蒋姝竟然没带丫鬟,一个人立在蒋夫人正房外面等她。桂姨娘忙把手指竖在唇边,示意她别出声,回头吩咐身后跟着的小丫鬟。 -- 第149页 你先去小厨房看看夫人的药。等会儿午睡醒了就端过来。 小丫头答应一句,退了下去。桂姨娘拉着蒋姝的手,母女两寻了个背人之处说话。 姨娘,你刚才跟母亲说,给父亲送了什么狼皮? 桂姨娘紧张地四下看着,脸绷得紧紧的。二小姐,你好大胆子,竟敢在夫人屋外偷听。 姨娘。蒋姝急的直跺脚。家里都这样了,您就别瞒着我了。若是父亲保不住,咱们可怎么办啊。 桂姨娘一把捂住她的嘴。快小声些。 蒋姝露出一双泪汪汪的眼,桂姨娘叹了口气,保不住也没法子,能保住夫人和大少爷也是好的。 什么呀!蒋姝眼泪都出来了。姨娘,父亲若是没了,我就不是都督府的小姐了,以后指望母亲?她可不是我亲娘。指望大哥?他远在京城呢。他们俩怎么可能为我打算?以后还能有什么好人家肯要我?说着话她呜咽起来。 桂姨娘无奈地伸手,想要摸着女儿的脸,安慰她几句,可惜女儿比她高出半头,也可惜,女儿并没把她的安慰当回事,而是抬手打落了她伸过去的手。 从小,蒋姝就不喜欢桂姨娘的手,早年劳作,骨节粗大,指尖粗糙,就算后来做了姨娘,也没机会让她保养,依旧要在夫人屋里忙前忙后,殷勤伺候。 桂姨娘有些尴尬,把手收了回来,诺诺道:有夫人在,也不会让咱们太吃亏。 蒋姝恨声道:指望她还不如指望自己。姨娘,这些年你攒得钱可一定要提前收拾好,带在身上。你若是在母亲跟前伺候不方便,不如就先交给我。 说着话,她微微掀了身上的十色锦的棉夹袄,用手捏着给桂姨娘看,棉袄夹层里似乎有硬邦邦的东西。她压低声音,我准备了些,万一得留些傍身。 桂姨娘有些惊愕地看着她,这需要么? 蒋姝瞪了她一眼,你可千万别跟夫人说,宋姨娘和三妹那边,从父亲出事那天起就开始藏东西了,还有那几房从打林姨娘往外跑,谁不自己留给心眼,就你一心一意都围着母亲打转。 她话音未落,忽然听见外面一阵乱。母女两个对望一眼,脸上都露出惶恐。蒋夫人治家甚严,怎么外面乱成这样。 桂姨娘匆忙出来,就见院门口丫鬟婆子来回跑,怎么了,怎么了?她拉住个披头散发的丫鬟。外面乱什么? 姨娘,不好了,都说强盗提着刀子闯进来了,正在前院翻箱倒柜呢,咱们可怎么办啊。 桂姨娘和蒋姝听得眼睛发直,还没弄清楚首尾,就听见正房里蒋夫人声嘶力竭地喊月桂。 桂姨娘慌慌张张答应着,跑进正房。 外面闹什么呢?要死人了吗!蒋夫人拍着床沿痛骂,额角的青筋迸出老高。哪个在作死,拖出去打板子。 桂姨娘哆哆嗦嗦地回话,说是进了强盗,夫人,快起来,快! 胡说,咱这是都督府!蒋夫人气得肺都要炸了,老爷才进去几日,这些白眼狼已经弹压不住了,卖了个林姨娘,打了个宋姨娘,完全没震慑住。她想着下一步得拿外院那些大小管事开刀了。还没等她寻思明白,一群官差已经冲进了后院。 -- 魏锟和杨行远此次抄检蒋府,足足带来澶州官署五十多号,京城来的内卫也跟来十余人。两拨人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扑过来,砸开了大门。 门房的仆人不明就里,还未做反应,已被按在地上动弹不得。 外面有人呼喝,澶州官署奉命查抄蒋府。又有人大声喝道,封门! 蒋夫人本来歪在榻上,听了外面的声音,惊座四顾。桂姨娘吓得魂飞魄散。蒋姝急匆匆冲进房中,母亲,姨娘,不好了,是抄家啊!快,快收拾些细软值钱的藏在身上。 她也顾不得长幼尊卑,几步跑到蒋夫人梳妆台前,珠翠钗环,也不管是什么就抓了把在手中。蒋夫人匆忙中只来得及披了件外衣,官差已经破门而入。 出来,都在院中集合,快!来人用刀柄敲着门框,又见蒋姝手里金光灿灿,几步冲过来,拿刀一指,大胆,放下,屋内东西一律不准动,马上出去。! 蒋姝吓得手一松,首饰落了满地,她挤在蒋夫人和桂姨娘身边,哆嗦着把自个高大的身躯尽量缩小。 所有人都被撵到院中。 四下哭声震天,乱作一团。桂姨娘扶着蒋夫人,蒋姝惶急地抓着母亲的衣袖,就见宋姨娘牵着蒋妤,也被人从后面的偏房推了过来。蒋家的夫人、小姐、妾室、丫鬟、婆子上百号人拥挤在正房的院里。 魏锟和杨行远快步而入。蒋夫人颤巍巍走上前。魏锟,你们要干什么? 魏锟绷着脸,没了往日的和善油滑,往上一拱手,圣旨到了,蒋天南涉案夺职,查抄家产。蒋夫人,你就好好配合吧。 蒋夫人很配合,眼睛一翻,昏死在地上。一阵哭爹喊娘,蒋家几位姨太太倒下好几个。 魏锟也不再理会,跟杨行远低语几句,杨大人,蒋家在澶州没有本宗男丁,只有几位女眷,我看咱们也不必废话,这就动手吧? -- 第150页 杨行远点点头,利落地一挥手,差役们按事先分配好的分做几组,每组由内卫带队记录,有的负责前院,有的负责外院,有的直奔库房。 就这样一间屋子一间屋子的查抄起来,杨行远亲自去了蒋府书房,没一会工夫,抄出来一应账册、书信、手札、借据、房契、地契,足足两大箱子。 眼见着一时半会抄不完,魏锟吩咐在蒋府外院找出两间小院,男子一处,女子一处,也不分|身份贵贱都拘了起来。 --- 冬日的夜晚来得更早,天色渐渐黑了。周珩从衙门牢房中出来,让风吹散一身的血腥味儿。 宋林也跟了出来,脸上有些悻悻,他倒是个硬骨头。我居然撬不开他的嘴。 用刑这活,内卫中干得最精细的是杨行远,宋林对于杨头儿不动声色,剥皮抽筋、销魂腐骨的手段从来都只有敬而远之的份儿。 周珩深呼吸,把刑房中的浊气吐尽,没人喜欢看那些血肉模糊,周珩也不例外。可没有雷霆手段,难以震慑邪祟。 能从低阶武官成为一方都督,当年必然也是个能打的。周珩沉声道。可惜,一条好汉在贪欲中迷失本心。 他闭口不言,怎么办?宋林有些苦恼。前段日子京城里吊死了个军械库执事,御史台的老头子们几番上本,声讨内卫刑求过甚,如今他们也有些束手束脚了。 周珩沉吟片刻,道:不急,这不过是刚刚开始,咱们就看老杨能从蒋家找出些什么。 作者有话说: 各位读者,预祝新年快乐!年终岁尾最后一更,厚脸皮求下本预收。在本文完结后开新文。 《凤之翎》 南梁一场皇权更迭,卫翎和凤宛从此天涯。 卫翎从龙有功,一时风头无两。 凤宛之父却因不肯为新君登基执笔诏书,被施以宫刑。 卫翎以舍命救驾之功求得新君恩旨,赦免凤宛,待他寻来时,她却飘然不知所踪。 -- 七年后,南梁与北燕停战议和。此时有江湖杀手潜入京城,两国使团成员遇害,那是卫翎第一次听到七杀的名字。 残荷、月影、老猪、先生、贵主、地煞、天绝七杀掀起漫天风雪。 在刺杀与反刺杀中,卫翎终于再次见到了凤宛。可他发现,她,似乎已成为七杀之一。 家国与挚爱之人,卫翎当如何选择 恩义与仇恨之间,凤宛当如何选择 是谁剑指使团,目的何在 这是一个关于爱恨抉择的故事,也是个信与义,取和舍的故事。 古言+轻悬疑 江湖+朝堂 大纲已定,故事在码,文案还会调,但是,先厚脸皮求个预收。 感谢在2021-12-28 13:11:14~2021-12-29 17:31: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读者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3章 窝里斗 蒋家, 抄出来了很多。澶州衙门的官差一边翻箱倒柜,一边热血沸腾,只可惜身边跟着内卫, 鹰顾狼视,监管甚严, 否则今日可就能发笔横财了。 这次查抄从未时一直忙到戌时,眼看着星光满天,终于将内院外院里的大致捋了一遍。 魏锟和杨行远就在蒋家客厅中等待。入夜, 客厅里灯火通明, 凡查抄出来的物品,一箱一箱搬进厅堂之中。此时,二人接过各组呈上来的登记目录, 凑近烛火,认真看着。 赤金五百两、纹银九千一百两,赤金、翠玉、南海珍珠一匣,首饰两百余件金杯金碗金盘二十八件, 镶金象牙箸十二双,金执壶一对, 赤金腰带一条,金镶玉腰带一条各类银器折重一百五十余两;又有珊瑚、翡翠摆件若干, 名家字画若干;狐狸皮、貂皮、绫罗绸缎若干房屋地契借据若干 厅堂中眼见放不下了,好东西是真不少, 银子可真不多。杨行远眉头紧簇。 五百两金子折算四千多两银子, 偌大的都督府,只抄出来现款一万三千两。如此数目, 别说回报给周珩, 就是杨行远自己都根本不信。须知, 仅仅郑秋鸣的账上,蒋家也就拿了五万多两银子。 杨行远的脸色不大好看,魏锟心明眼亮,杨大人,是否请周大人过来看看。 杨行远想了想,魏大人,天色不早了,各位还饿着肚子。不如我留下人手,也请魏大人留两组官差,先将蒋家的人看押起来,这宅子与查抄出来的一应物品,也先封存。我们回去把今日的情况回禀清楚,再作定夺。 魏锟自然没有异意。留下人手,安排好看守轮岗,二人披星戴月回了衙门。 衙门里给熬夜值守的内卫和官差开了小灶,周珩吩咐摆晚饭,于是周珩、魏锟、杨行远、宋林四个人围坐一桌,边吃边商量起对策。 东西虽然不少,可只抄出一万多两银子。属下也大致查看了蒋家的借据、地契房契。总共算下来,大概有七八万两银子。 宋林把嘴里的烧鸡咽下去,有些不以为然。杨头儿,那可有些不对头。俗话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蒋天南驻守东南十几年,别说他是个贪官,就是不贪,这么多年下来,手上恐怕也不止这些。 -- 第151页 魏锟正吸溜滚烫的肉粥,听了宋林的话,呛了一下,苦笑道:宋侍卫,你这话说的。我就是个清知府,可我真是没有十万雪花银啊。 宋林半真半假给他赔罪,魏锟知道他是周珩心腹,到也不好撂脸子。 周珩想了想,用过饭,老杨回来歇着,安排人手看好蒋天南,今晚我跟宋林去蒋家。 宋林心领神会,大人放心,蒋家那几个姨娘各怀鬼胎的,属下略使小技,就能拿下她。 周珩微微一笑,话可不要说太满,若是拿不下我就唯你是问。 宋林笑呵呵点头,您就瞧好吧。 他说的如此有信心,倒是让魏锟刮目相看。周大人,用过饭,下官跟你们回去,我倒要看看宋侍卫有什么妙计。 -- 吃完饭,众人重整精神,直奔蒋府。 蒋家的女眷被关在个狭小的偏院中。从过午一直关到现在,门口一把大锁了事,既无人来送吃食,也没人过来问话。越是这么冷落着,越是让人心里不托底。 事到如今,丫鬟婆子们慌张过后倒有些麻木了,只扎着手,或坐或站,眼珠子随着各自的主子乱转。 蒋夫人半躺半靠在桂姨娘身上,闭着眼,也不知是晕着还是醒着。天黑之后,屋子里没有炭火,愈加冷的让人禁受不住。 宋姨娘母女俩一个脸皮又红又肿,一个手上缠着白布,互相倚着,坐在距离蒋夫人最远的角落里。其他几个姨娘挤在一起,头顶着头,肩并着肩,也没了往日的嫌隙,进门多少年都没这么亲近过。 唯有蒋姝,像个没头苍蝇,在屋子中间来回转。 蒋夫人被她一趟一趟转得头痛欲裂,虽然闭着眼,也不由拧起眉毛。桂姨娘一看就知她的心意,忙好声好气地劝:二小姐,别走来走去的,坐下歇歇吧。 蒋姝哪能坐得住,关进来大半日,一口饭食没吃,一口水没喝,饿一顿也罢了,满院只找到两只恭桶。七八十个丫鬟婆子混杂在一处,简直要了人命。 她走到蒋夫人面前,半蹲下来:母亲,父亲犯了多大的事,怎么到了抄家的地步。往后咱们可怎么办啊? 蒋夫人不睁眼,不理她,蒋姝恨不得摇着她的肩膀把她晃醒,可积威之下,她还没胆子,只好又退了回去。 她终究是个浮躁性子,忍了会儿又嘟囔起来。先是夺职,然后抄家,再往后会不会连坐。 蒋夫人听得心头火气,猛睁开眼,你爹养你一场,把你养的金尊玉贵,家里出了事情你全然不念父母恩情,只想着别牵连自己,真是畜生不如。 桂姨娘连忙过来拦蒋姝,二小姐,别说了。 三小姐蒋妤挤在宋姨娘身旁瑟瑟发抖,听了这话,懵懂抬头,姨娘,什么是连坐? 宋姨娘捂住她的嘴掉下泪来,我可怜的孩子,还什么都不懂呢。 蒋姝也顾不得了,大力甩开桂姨娘的手,又扑在蒋夫人身上,母亲,我听说犯官家的女眷,都没好果子吃。有的流放、有的罚为奴婢、还有的充为官妓,要是那样可怎么活啊! 她话音一落,房里哭声一片。 蒋夫人脸色铁青,一巴掌扇在蒋姝脸上,贱婢,若是那样,你还活着做什么,一头碰死吧。 蒋姝被打得先是一愣,继而伏地大哭。桂姨娘慌了手脚,立刻在蒋姝身旁跪下来。夫人赎罪,二小姐是吓糊涂了。 滚开!蒋夫人恨不得亲自过去掐死这个庶女。桂姨娘忙拖着蒋姝退到一旁,可蒋姝用力甩开桂姨娘的手,趴在桌上呜咽不止。 到了入夜时分,众人都饿的前心贴后心,有胆子大的婆子去扒开门缝问看守可有饭食,被看守一棍子杵了个跟头。 还想吃饭?忍着!如今还能留你们小命就知足吧。看守恶声恶气地骂道。婆子无奈退了回来,蒋家主子和半主子听着动静,也只能暗暗忍耐。 四周静悄悄的,有人开始打瞌睡,蒋妤的头一点一点,宋姨娘拍着她,三小姐,睡会儿把,睡着就不饿了。她嗯了一声,迷糊过去。 到了三更天,忽然听得一声凄厉的惨叫。蒋妤吓得一激灵,瞪大眼睛,茫然的看着四周。 被吓醒的不止她一个,蒋姝也心惊肉跳地站起身来,她问身旁跟着的丫鬟。你听见什么声没? 丫鬟的脸都白了,二小姐,好像,好像是鬼叫。 蒋姝侧耳倾听。外面又安静下来,她的心刚刚放松些,忽然又是一声惨叫。这叫声仿佛屡杀不死,屡屡挨刀的猪,到最后变了调,一声接一声,一阵高过一阵,连同蒋夫人都听得变了脸。 蒋妤吓得大哭起来。姨娘,是不是闹鬼。 门口还挤着几个胆小的丫鬟,听了蒋妤的话,也尖叫起来,这院又乱了起来。 门口传来看守的喝骂:喊什么?都噤声,老实点。 刚才被杵了一棍子的婆子,哭着上去答话,官差大哥,是鬼叫。外面的叫声呼应着她,婆子妈呀一声,官差大哥,你听。 什么鬼?不许胡说!看守喝止。 -- 第152页 看了看满院子的女人吓得哭成一片,他口气缓和了些,隔壁院在审你们蒋家大小管事呢。真是没用,才一顿板子就鬼叫成这样,咱们衙门十七八样刑具还没使上呢。 婆子止住哭声,却更害怕了,在打我们大小管事么?这,这为什么啊? 看守似乎不耐烦。你们家主藏匿了不少赃款,还没抄出来,我们大人说了,先从大小管事审起,板子、夹棍、烙铁招呼一遍。若问不出来,等会就过来你们这院了。那就别管什么太太姨太太小姐,都得扒了裤子受这顿打。 扒婆子瞪大眼睛退后几步。 看守嘿嘿冷笑几声,我们大人说了,什么时候招出来什么时候算完,看看是你们蒋家人的骨头硬,还是我们衙门的板子硬。 这几句话说的声音甚响亮,话音一落,也不用婆子往里面传话,满屋女眷的脸都绿了。又是蒋姝发疯一样冲了出来。 母亲,你听听,要来打板子了。若是真扒了裤子打板子,大家一起活不成了。都抄家了,还藏什么,您救救我们吧。 蒋夫人的心也凉了,可还嘴硬,抬起手对着蒋姝又是一巴掌。蒋姝学乖了,见她扬手便往后一闪,蒋夫人晃到在地。她勉力支撑起身子,指着蒋姝痛骂。 胡说,你懂什么,若真是找出来银钱,咱们才死无葬身之地。 宋姨娘听到这擦了把眼泪站起身来。 夫人,我看二小姐才是最有道理的。如今咱们是案板上的肉,横切竖切还不由得人家。您若是藏了什么,敢快交出去吧。都到这一步,还能藏得住吗? 蒋夫人骂道:贱人,哪里有你说话的地方,还不给我闭嘴。 宋姨娘却不如往日怕她了,我虽是个姨娘,可左右不过一个月五两银子月例,我又没贪赃、又没害人,如今到让我们一起跟着挨板子。夫人,是钱重要还是脸重要?是钱重要还是命重要,难不成你要让这一家子女眷没脸活,我们三小姐才十四岁呀。 宋姨娘一番话,激起各位姨娘同仇敌忾之心,纷纷哭诉起来。这个说,我是被强逼着纳进来的,那个说老爷贪的钱不都在夫人那,还有直接上来要拉扯蒋夫人的,夫人,什么钱也不如命重要,你赶快交出去吧。 桂姨娘左支右拦,蒋夫人气得面如金纸,哆嗦着说不出话来,眼睛一翻晕死过去。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12-29 17:31:52~2021-12-30 20:49: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读者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4章 进圈套 这院乱成一锅粥, 院门口的门锁一阵响动,咔哒一声开了。一队官差鱼贯而入,最后进来的是个蓝衣内卫, 年纪轻轻,偏做了一脸高深莫测, 正是宋林。 宋林背着手,沉着脸,视线在院中女眷的脸上巡视。被他目光所及之人都连忙躲闪。宋林慢悠悠看着他们, 目光落在了晕倒的蒋夫人身上。 她怎么晕了?他似乎吃惊地问。 女眷们没人答话, 人人恨不得他看不见,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宋林不悦,目光一转, 正看见宋姨娘,实在是因为她一张脸肿得又红又亮,嘴角还破着一块。你来说。 宋姨娘眼睛都不敢抬起,声音带着颤, 夫人,夫人吓晕了。 宋林满脸嘲讽, 还都督夫人呢,就这点胆子。既然她吓晕了, 就从你开始吧。 什么?宋姨娘还没领会明白,两个官差已扑了过来, 扯着她往外走。宋姨娘尖叫起来。饶命,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蒋妤见亲娘要不保, 叫了声娘, 哭着扑了出去。宋姨娘挣扎着喊三小姐, 娘俩抱头痛哭。宋林呵呵冷笑,还真是母女情深。那就一起带走。 又过来两个官差架起蒋妤,娘俩被拖了出去。初时还能听见两人凄厉的惨叫,没一会,安静了。 屋里鸦雀无声。过了一盏茶时分,一个官差跑进来,走到宋林身边,用了个不高不低刚好听得见的音量回禀:大人,小的那个不禁打,死了,那妇人吓死了。 宋林不咸不淡的嗯了一声,眼睛又开始在各人脸上搜寻。这一回他把目光落在了蒋姝身上,蒋姝还没等他说话,咕咚瘫在地上。 宋林一指,别装,就她了,拉出去。 官差上来拉起蒋姝,她连挣扎之力都没了,回头看一眼桂姨娘,娘,娘,救我。这是十八年来她头一次喊娘,喊得声泪俱下、肝肠寸断。 桂姨娘如同被摘了心,也顾不得蒋夫人了,连滚带爬扑了出来。大人,我说,我知道银子在哪,别打我们二小姐,我说。 宋林低头看了看她,脸上露出些狡黠的笑意。 宋姨娘都没来得及回头看一眼地上的蒋夫人,被人扯了出去。院里的官差一阵风退了出去,咔哒,院门上锁,没了动静。 剩下的几位姨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鸡,不敢发出一点动静。过了会,地上瘫软的蒋夫人抽动了一下,声若蚊蝇,气息微弱,喊了声月桂。 -- 第153页 没人应她。 蒋夫人微微睁开眼,撑起半身,打量了一圈。她身周空荡荡,所有的人都力求远离她。 蒋夫人捯了口气,继续喊,月桂,月桂,来人! 一个姨娘壮着胆,夫人,别喊了,没人了。 蒋夫人不明所以,抬头看她。那姨娘咽了口吐沫,三小姐打死了,宋姨娘吓死了。二小姐刚拖出去,桂姨娘心疼闺女,什么都招了,如今带着官差找银子去了。 蒋夫人白眼一翻,咕咚,又死过去了。 --- 外院里的客厅里,周珩和魏锟一左一右坐在堂上等消息。宋林把桂姨娘母女推进客厅,大人,这妇人刚刚招了,她知道蒋家银子藏在哪。 周珩看了看桂姨娘,不动声色的问:藏在哪? 桂姨娘体如筛糠,却不说话。于是宋林对身后一使眼色,官差上前扯住蒋姝。蒋姝杀鸡抹脖子的惨叫起来。桂姨娘抱住女儿哭道:我带你们去找。 桂姨娘领路,蒋姝死死抓住亲娘的手,周珩带着一众人等跟着,直接进了蒋夫人的内室。进了屋,宋姨娘指着拔步床后面的白墙,那里是空的,拆墙就都明白了。 有内卫手执铁锤上前,墙壁一击而溃,宋林拿过灯笼往里一照,只见里面一层暗墙,码放得四四方方、整整齐齐,一壁金砖,竟然是一面金墙,灯火之下,闪着刺目的光。 大人,找到了!宋林的声音里压抑不住的兴奋。魏锟被金子晃得眼都花了,我的老天爷呀,这得是多少金子啊!就连一旁的蒋姝眼睛都直了。 周珩淡淡看了眼桂姨娘,就这些?还有吧? 桂姨娘吸了吸鼻子,站了会,唯唯诺诺地道:是,还有。 蒋姝听了,狠狠掐了把桂姨娘,挤出来个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脸。大人,我姨娘都告诉您了,能,能不能饶了我们母女的命,别连坐,别打板子,也别,别把我们送去当奴婢官妓。 宋林不得不对蒋姝刮目相看了,这倒是个会看时机的。周珩冷着脸,不动声色盯着她,蒋姝在他的冷峻目光中畏缩回去。 又转了一圈,桂姨娘指了正房后院一丛美人蕉,又指了墙角一排石榴树。 挪开花树、推开石块碎土,挖出一丈深,五尺见方的地窨。这样的地窨在蒋家正房前后挖出来六个,地窨四周及窨底砌以纹石,有的堆满银锭子,有的半满,似乎还等着新的银锭子装进去。月光之下,灿然夺目。 就这些,真没了。桂姨娘小声道。周珩这才满意。 此时已是天色将明,东方既白。忙碌了一天一夜,本应人困马乏,可金砖银锭就在眼前,任是谁也兴奋起来。魏锟自告奋勇清点数目,周珩留下宋林作陪,自己回了衙门。 桂姨娘母女俩则被送回锁着女眷的小院。在院子门口,娘俩就碰见了披头散发宋姨娘和蒋妤。 蒋姝瞪着眼,三妹,你,你没死,你刚才 蒋妤脸色不好,宋姨娘还算镇定。就是把我和三小姐推到外院冻了半宿。 桂姨娘和蒋姝对望一眼,坏了。娘俩此时才察觉,自己上当了。 ---- 这一次清点足足花了一天的时间,傍晚十分,留下宋林负责看守赃款,魏锟匆匆赶回衙门。 周大人,您猜咱们从蒋家搜出来多少银子? 魏大人熬了两天一夜未眠,顶着两个乌黑的眼圈,嘴唇都有些发白,可满面赤红,显得异常兴奋。周珩笑了笑没说话,魏锟用颤抖的手递过来一份清单。 夹墙内找出黄金三万两千两,芭蕉树和石榴树下的地窨内藏银一百三十万两,制钱十五万贯,各式宝货珍玩两箱。我的老天爷,他可真能贪! 周珩看着手中的清单,如释重负,魏大人,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魏锟对上一拱手,陛下圣明,这么大个蛀虫终于挖出来了,可算还澶州一片朗朗晴天。 周珩笑着点头,我立即将此事呈报陛下。魏大人此番是首功。魏锟眼角笑纹深深,谢了又谢。 送走了魏锟,周珩立刻写了封密函送出,然后他叫杨行远进来。去准备,我要连夜再次提审蒋天南。 --- 夜深人静,袁家大宅也安静下来。远处传来打更的梆子声。二更天了,澄心湖的书房还亮着灯,窗纸上映着两个相对而坐的影子。 二弟,蒋家完了。袁文清一声叹息。今日,京城内卫和澶州衙门在蒋家整整抄了一天。据说,抄出来一百多万两金银,珍宝无数,蒋家上下都被拘押了。 袁文竞的脸色也不太好,他虽辗转将东西和话递到了蒋夫人面前,甚至蒋夫人亲自出手,给蒋天南送去了催命符,可他并未能预料到蒋家这么快就被抄家。 抄家,意味着圣旨已经到了澶州。意味着到目前为止,陛下还坚定地站在周珩身后。如今周珩面对的是蒋家,若有朝一日站在周珩对面的是袁家呢?他们家有爵位,宫里面有怀着龙胎的顺仪娘娘,可在陛下心中,究竟有多重呢。 另一则,蒋天南与镇南侯是几十年的老交情,一起剿过匪、一起升过官。而现在,蒋家完了。袁文竞心里有了些兔死狐悲之念。尽管如此,他只能把这些不安深深藏在心底,因为他对面的袁家长房,有着比他更深切的恐惧。 -- 第154页 大哥,抄出这个数目,蒋天南必死无疑了。如此也好,既然他难逃一死,也就能死心塌地的闭上嘴,全力保住自己儿子一命。 袁文清似乎已经麻木了,平静的脸上既没有担忧,也没有庆幸。在他看来,镇南侯一系已经是在赌命了。 袁文竞只觉得越来越抓不住这位大堂兄的心思。可有些话,他还是必须要说。他斟酌了一会。 大哥,蒋天南必定难逃一死,但还有两个人需要提防。 袁文清抬头看了看他,没说话。袁文竞只好自顾说下去。 第一件,三弟恐怕救不得了,按律最大可能是判个流放。所以,大伯母那边我看她几次三番要往京城送信,似乎是个知情的。咱们得让她安静下来,万万不可从她身上节外生枝。 袁文清皱了皱眉,这件事你可以放心,东府不会再有差错,我自会将她看好。 袁文竞对他的保证有些不以为然,按着镇南侯袁茂的意思,这位续弦的嫂子若是不能把自己的嘴巴管好,那就得想法子让她永远闭嘴。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12-30 20:49:47~2021-12-31 20:36: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加油,写的很不错,加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5章 挫败感 可这话袁文竞不能说, 此地是澶州,这里是袁家大房,袁文清的心弦已经快要崩断了, 逼迫太甚,只有激起他更大的逆反。 你想怎样?袁文清问。 我看, 不如请二妹妹初夏,去京城住一段。袁文竞尽量把话说得缓和。顺仪怀有了身孕,按例宫里恩赏, 会准许家人进宫探望团聚。借此机会, 让初夏离开大伯母身边。我想大伯母总要顾念女儿,也可以分一分她在文波那件事上的关注。 袁文清凉飕飕一笑,看来二叔真是认为大房可欺, 予取予求,随他心意,竟打着把初夏带去京城当人质的算盘。 他理了理袍袖,眼睛看向别处。文竞, 如此说来,二叔是不放心我了? 大哥, 您说哪的话。只是父亲觉得,大哥是个心软的人。有些事与其让您为难, 不如我们来做。 袁文清摇头,很坚定。初夏没必要再远赴京城。母亲这边我自会看好她, 她终究是袁家太夫人, 是我继母,不可对她威逼太甚, 袁家还有百十口族人看着呢。 袁文竞略一沉吟, 带着几分试探, 那,覃竹呢? 袁文清眼角一跳,覃竹怎么了? 跟那件事还有些关联的就是覃渡的一双儿女。覃何衣是领养的,与咱们也不熟,他一心扎在海塘上,也就罢了,可覃竹在袁家生活了多年,真的一无所觉?大哥,其实,当年实在不该留着她。 袁文清目光微凝,落在一旁的灯花上,火花一闪,一只飞虫化为灰烬,他心里叹了口气,二弟说的是一条人命,可在他口中,轻飘飘仿佛是跟草芥。 文竞,覃竹如今就在周珩身旁,动她,只会引来周珩更大的怀疑。有些事做就是错,就如你瞒着我,派人在长安镇行刺周珩。 大哥!袁文竞声音变调,英俊的脸也有些扭曲。 你们以为无人知晓,可是我知道了。 您是如何知道的?这件事京城袁家二房一直瞒着袁文清,现在看来,连周珩都认为,行刺之人是蒋天南。 我猜到的。袁文清说的风淡云轻,可平静中,透着些绝望。这些年来,我都在跟蒋都督打交道,对他知之甚深。他虽然凶狠,却并不愚蠢。那时周珩初来澶州,一切还没摸到头绪,蒋天南不会贸然行事,惹怒周珩只会让他追查到底。 蒋天南心中大概以为刺杀周珩是渔帮覃何衣所为。可我偏巧也认识覃何衣,他不是能做得出这种事的人。袁文清怅然道:我现在倒是明白覃何衣盗取官银的目的。他是准备杀身成仁,引来朝廷关注,掀开澶州的贪腐的这块黑幕。 袁文竞皱眉不语,也不知怎的,觉得大哥说起覃何衣时,竟是在夸赞和钦佩的。 袁文清继续道:行刺周珩的人,不是蒋天南、也不是渔帮,那就只能是你。唯有你有这个能力,也唯有你有动机。你为何要在那时派人行刺?因为你心虚了,怕周珩去七安村发现蛛丝马迹,你想要借着官银丢失一事让周珩死在外面,可以推说是偷盗官银的贼人所害。是不是? 是,从云飞白行刺之后,我就起了怀疑。一个江湖琴师行刺王爷目的何在?他一言一行分明别有用心。周珩秘审云飞白后直奔东南,我不得不阻拦他。 袁文竞也不再瞒。若是事成,朝廷会把这件事安在渔帮头上,若是失败,周珩也更倾向于蒋天南所为,与我们袁家无关。 袁文清长叹一口气,文竞,你认为天衣无缝的事,我还是可以从中看出端倪。所以,若能让蒋天南闭嘴,咱们安然渡过这一关,已是万幸。你多做就是多错,覃竹出事,就会再次引起周珩的关注,彻查背后的缘由。一件事若是有人用心去查,总能找到破绽。你万万不可再做无谓之事。 -- 第155页 袁文竞并不赞同,从小,镇南侯教他的是斩草除根、斩尽杀绝,不能给对手反扑的机会。但他也不打算争论了。有些事争论毫无意义,他也不必事事都让袁文清知道。 大哥说的对,是我想差了。他缓和了口吻,站起身来。在这里,自然是听大哥的。我会密切关注蒋家,若有什么消息,再来见您。 袁文清微微点头,上前打开珐琅大肚瓶。 这条密道错综复杂,不但连接着袁文清的卧房和书房,还有一条幽深的分支,连接着袁府之外,甘泉巷另一边不起眼的小小民宅。 袁家修建大宅时就未雨绸缪,挖密道、修建密室,俨然要建立一座地下之城。这里存放着澶州官场一堆黑账,是当年袁家老太爷制衡澶州,维系平衡的关节。 地面上的袁家是人间烟火,世家风范;地下的袁家就是座足可炸得澶州官场山摇地动的火药桶。袁文竞的身影消失在其中。 此时,周珩与蒋天南也面对而坐。 蒋天南受过大刑,但他还是很强硬,一语不发。只是重刑之下,虽然还能站立行走,脊背已佝偻下去。 周珩有些吃惊,只不过一天一夜,他的头发竟已花白。一个月前还春风得意的蒋都督,此时犹如病虎,透着狼狈和孱弱。周珩心中暗想,让他饱受折磨的是否不仅是刑讯,或许还有内心的焦灼。 周珩把查抄家产的清单放在蒋天南面前,他木然地看着。 蒋天南,从你家里抄出来的数目,有无口供已经不重要,事实清楚,证据确凿,我已将结果呈报陛下。我的问话你如实交代,我也就不再用刑。你从军几十年,也曾是国之柱石,我给你最后的日子留个体面。 蒋天南嘴角抽动,慢慢伸手拿起清单看了起来,他有些眼花,有些惊诧。这么多?呵呵。他似哭似笑,发出古怪的声音。我都忘了有这么多。 他慢慢褪去麻木,脸上的表情似乎不能置信。怎会这么多?一辈子也花不完,十辈子也花不完。 周珩冷冷道:可惜呀,你这辈子已经没了,且祸及家人,悔之晚矣。 浑浊的泪从蒋天南眼角滚落,他再没了往日的沉着镇定,周珩把那份清单慢慢收起。问,是谁下令屠了祈村? 蒋天南靠在椅背上,泪水渐渐干涸,在脸上留下斑驳的痕迹。他似乎很认真在考虑周珩的话。最后,闭了闭眼,声音极轻,是我。 周珩的心仿佛一瞬间落空,他不动声色眯着眼,紧盯着他。 蒋天南,你可知道杀民冒功是什么罪?你觉得镇南侯袁茂能保住你儿子? 蒋天南又是一阵沉默,心中暗暗做了最后一次衡量。 作为执行者,若将袁家供出去,他自己要死,蒋家满门不是抄斩就是流放,且袁家定会第一时间杀了蒋祥。若是他自己一力承担,老妻和庶女或难逃大罪,儿子在镇南侯的协助下,却有可能逃出生天。 权衡利弊,他终于做了最后的决定。周珩,不必动刑,也不必再问。贪腐我认了,屠村我也认了,是我贪功冒进,一错再错。一切罪名我都认了,我给你签字画押。 周珩仿佛可以看到蒋天南脑子里的纠结和权衡。袁家深谋远虑,早早就将蒋家唯一的儿子抓在手上,未必不是就防备着这一天。除非周珩能将找出蒋祥,蒋天南不会再改口了。 沉思片刻,周珩下令,来人,让他画押。 杨行远就坐在角落里奋笔疾书,蒋天南的每一句话都需要记录在案,送往京城给陛下过目。他将口供放在蒋天南面前,蒋天南看也不看,提笔一挥,然后咬破拇指,按了个暗红的血指印。 送我回去,我累了。他声音里透着平静和疲惫。 周珩挥了挥手,杨行远带着人把他押了下去。周珩拿着口供看了一遍又一遍,好像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在胸口,刑讯室里的血腥味混杂着恶臭,让他几欲呕吐。 他将口供收好,起身出了大牢。今夜满天繁星,却看不到月亮。天边一闪一闪的星子,仿佛就是祈村一百零九名村民的眼睛。 他们在天上俯视人间,满怀殷切,等着沉冤昭雪。 一年又一年,八年过去了,可是周珩败了。他失去先机,始终无法从蒋天南口中拿到口供,虽然所有事直指袁家,但无法证实。挫败感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回到房中,和衣而卧,心乱如麻。他亦两日一夜未眠,可睡意全无。此时很想找个人把一腔苦恼倾诉一遍,很想有个人来对他说,周珩,你还没有败,你不能放弃。 他忽然很想念覃竹。想看看她的笑颜,听听她的俏皮话,那昔日最是自在快活不过的女子,此时在做什么?周珩起身披了件斗篷,从房中快步出来。 院子门口值守的内卫见他颇有些意外。 大人,杨头儿已经安排妥当,我们值夜定会谨慎小心。大人两天没睡,不如好好休息一下。 周珩勉强露出些笑容,在那守卫肩头拍了拍。辛苦了,要小心,我出去转转就回。 路上空旷,只有他一个人,他觉得孤独,四周黑沉沉,迷雾中看不到光亮,此情此情,似曾相识。对了,是他在海底遇险,几乎死于非命,昏沉中是覃竹拍着他的脸,一声声把他喊了回来。 -- 第156页 他要见覃竹的心就更加急迫。于是,他大步流星直奔甜水巷,但走到覃竹的小院门口,他又停住了。 这么晚过来,会不会扰了她的清梦,这些日子她亦心事沉沉,想来也睡得不好。 周珩在门口石阶上坐了下来,一墙之隔,他知道覃竹就睡在里面,似乎也感受到她的呼吸,清甜而又静谧,虽不曾见,周珩的心却慢慢安定下来。 第86章 夜难眠 长夜难眠。其实, 覃竹也没睡。 蒋天南去职查办,蒋家抄家之事如同长了翅膀,已经传遍澶州。眼看他高楼起, 眼看他楼塌。官场、世家、商会今夜很多澶州人彻夜难眠。 到了后半夜,覃竹再也躺不住了, 干脆起身穿好衣服,洗了把脸,出了房门。 夜里虽然湿冷, 空气中有凛冽清新的气息, 她深吸一口气,让精神振奋了些,开始在院子里鼓捣起来。 周珩坐在门口, 只听见小院里一阵响动,有人在搬东西,大概一个人搬不动,只好拖着走, 重物磨蹭得青砖地上吱吱咯咯响。 周珩找了处最矮的院墙,略一垫脚, 露头往里看。覃竹半披乌黑的秀发,气喘吁吁, 又拖又拽,正同一张四方的水曲柳木桌较劲。 她费力地把桌子从东厢房拖出来, 往西厢房走, 拖到西厢房门口,探头往屋里看了看, 大概又觉得不妥, 换了个方向又开始往回拖。 周珩暗想, 原来心神不定的还有她。他拾起块石子扔进院子里。小石子咕噜噜滚到覃竹脚下,吓了她一跳,回头张望,正看见院墙后周珩脸,她露出灿烂的笑容。 你怎么来了? 覃老板,半夜不睡,在忙什么?可需在下帮忙? 好啊。 请开门。 覃竹立刻放下桌子,跑到院门口打开大门,周珩闪身而入。 桌子怎么了?你是打算把它搬去哪? 也没想好,就是觉得这张桌放在东厢房碍眼,放在西厢房又突兀。覃竹有些不好意思。 放在正房堂屋呢?周珩耐心地给她出主意。 也行,我们搬过去试试。 周珩失笑,你指个位置,还是我来搬吧。 于是周大人轻松把桌子抬起,跟着覃竹的指示放进正房堂屋。覃竹站在桌子前左看看,右看看,依旧觉得不顺眼。算了,还是搬回东厢房吧 于是,周大人二话不说,抬了桌子,绕场一圈又送回原位。覃竹不好意思地笑,我知道你喜欢谋定而后动,你可别笑我行事没章法。 周珩嘴角翘起,又不是办差查案子,做什么谋定后动?你喜欢摆在哪里,自然要试试才看得出合不合适。 覃竹心中甜丝丝的,在倨傲又一板一眼的周大人这,她算不算是唯一特殊的那个。 于是,她殷勤地挪了把椅子,请周珩在桌旁坐了,亲自跑到厨房忙活一阵。不一会端过一个大托盘,上面两样精巧的小点心,一壶滚着热气的姜汤摆在周珩面前。 夜寒露重,我昨日买的点心。一起吃点喝点?覃竹笑着邀请。 周珩忙碌了半宿,此时才觉得饿了。当下也没客气,喝了碗姜汤,吃了两块点心,心里空唠唠的感觉去了不少。 等他吃完,覃竹露出关切之色,这么晚来找我,可是有什么事? 她问得小心翼翼,让周珩有些不知从何说起。沉默片刻,他声音有些消沉,蒋天南已经招供,贪腐、屠村俱是他所为。但他不肯指认镇南侯袁茂,我竟然无法从他口中问出究竟。 覃竹也沉默下来,过了会,她低声问,按理说,这两件事,都是杀头的大罪,蒋天南为什么肯一力承担? 袁茂真是老谋深算。多年前,就把蒋家独子调入自己麾下。我猜测,蒋天南是决定一死保住儿子了。周珩的情绪明显有些低落,昏黄的烛光在他眼底投下一片深影。 虽然还可以再用大刑,可我相信他不会改口了。阿竹,对不起 静默片刻,覃竹微笑。干嘛跟我说对不起,应该我跟你说谢谢才对。 周珩几乎沉痛,我担心真相会被掩盖,可能永远无法揭开其中的内幕。如此,我周珩对不起祈村死去的村民。 覃竹十分自然地牵起他的手,跟我来。 出了厢房,走过院子,来到周珩做墙上君子时反复光顾过的那道院墙。墙角下有条长凳,覃竹踩上去向外张望。看了会,她嘴角噤了一丝笑意。 你来看我家院子后面这条小巷,你定然从未一大早看过这种景致。 周珩闻言走到院墙下,也踩上那凳子,跟着覃竹一起往外看。此时东方既白,晨曦将至,墙外已有了人迹。原来覃竹家后院墙外是一条颇为热闹的早市。 几家半大不小的小吃摊子已摆开,甜豆花、油饼、小馄饨、热气腾腾的馒头包子,往来的食客多是街坊邻居,也不需招呼,也不用叫卖。 再过了会儿,或老或小、或男或女的小贩挑着担子由远及近,各自寻了地方,将扁担两头竹筐里的杂货、菜蔬一一摆开。少顷,便有妇人三三两两挎着篮子,在摊子前翻检。 -- 第157页 人来人往,渐渐天光大亮,有步履匆匆的行人停在卖豆花的小摊子前,叫一碗豆花,双手捧着,喝得津津有味,喝完扔下几枚铜板,又急急忙忙去上工了。 覃竹趴在墙头,杵着下巴,笑眯眯地看着。看了会,她出声招呼,哎!包子老板,给我两个笋肉包子。 卖包子的小老板显然跟她相熟,热络地打招呼。覃老板,可有日子没见了。 是呀,回了趟老家。覃竹和善地跟他叙着闲话。 包子老板跑到墙根下,踮着脚送来两个包子,油纸包着,热气腾腾,隔着墙头递上来,周珩伸手接了。覃竹摸出来几枚铜钱递出去。 等他看见周珩,脸上笑意更深了,覃老板,这位是 啊,是朋友,那个亲戚。覃竹抿嘴一笑,岔开话题。这些日子生意可好么?天气冷了,四更天就要起来颌面蒸包子,真是辛苦。 包子老板打了个哈哈,辛苦什么,只要生意好,辛苦也高兴不是。他接过铜板回去了忙了,覃竹和周珩继续趴在墙头,一边吃包子,一边看热闹。 覃竹用胳膊肘怼了下周珩。你瞧,他们很辛苦,可也很满足。他们不求别的,只求澶州安安稳稳,别有海寇、别有水灾、别有贪官污吏,让他们有生意、有活计,就能过得很满足。 周珩还是头一次看见澶州城里如此生动的平民生活,比什么观海楼夜宴、园林奇景更值得他去用心体察。他似乎明白了覃竹的用意。 覃竹侧过脸,深深凝望他,你没有对不起我,也没对不起祈村。你已为我们做很多。 她脸上浮现起温柔之意,若不是你,海塘上还缺东少西,渔帮弟子也没有工钱,我哥还不得章法地想用命去拼一个公道。若不是你,蒋天南还在澶州作威作福,祈村的村民还只能被当作海寇埋在百人坑,无人知晓、无人祭奠。你已经为我们做了很多,你不知道,我有多感谢你。 这些本来就是我的应尽之责,实在担不得你的谢。周珩很有些汗颜。 天道轮回,终有因果。覃竹肃然道:祈村村民等了八年,只要有人还记着他们,有人没有放弃为他们伸冤,他们也不在乎多等一些时日。我们徐徐图之。 周珩心中感动,她相信他,却也不催促他,哪怕她心中也很焦灼。她说徐徐图之,这是他当日说过的话,原来他说的话,她都记得。 好,我们一步一步来,不急躁,也不放弃。周珩笑着答应,牵起了她的手。 澶州城里小杂货铺的覃老板,和京城里呼风唤雨的周大人,在这个早上,踩着凳子,趴在墙头,看着早市,举着包子,彼此心意相通,取得了共识。 太阳渐渐升起,照得人身上有了几分暖意。周珩牵着覃竹的手,始终没有松开,直攥得手心都出汗了,覃竹似有所觉,轻轻挣了下。我们回去吧。 于是,两人同时屈膝往下跳。 这长条凳子覃竹踩了好几年,时常懒惰不想出门,就隔着墙头,买些馄饨豆花烧饼之类当饭食。她爬上爬下,如履平地,凳子兄素来结实得很。 可惜结实也是有限,平素却只承受竹子姑娘一个人的重量,今日加上周珩就有些不及。两人俱是脚下使力,凳子兄十分及时给面子地散了架子。 覃竹慌慌张张,只来得及抓住身边的周珩,周珩情急之下也只来得及搂住覃竹的腰,往怀中一带,一阵噼里啪啦加哎呦哎呦,周珩顺理成章又心甘情愿做了肉垫子。 地上硬邦邦凉冰冰,他没动,覃竹坐在他怀中眨眨眼,凳子凳子塌了。她觉得这事又好笑,又尴尬。 周珩嗯了一声,是凳子,我知道。他答着话,手却紧了紧。 覃竹扭了扭身子,松开呀,我要起来。 周珩继续嗯,松开,可手臂却环得更紧了。 她的脸上飞起红云,细声细气地威胁,再不松手你就惨了。 周珩几乎感受到她脸上滚烫的热气。怎么惨他有些意乱情迷,不知所云的支应着。 我会咬人的,老贾老贾会揍人的,还有我哥 她殷红的小嘴叭叭说个不停,周珩慢慢凑近,她身上的馨香让他失去思考之力,一切仿佛自然而然,他微凉的唇印在她火烫的脸上。 竹子姑娘忽然臊得没声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1-01 12:10:32~2022-01-02 17:07: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温叶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7章 情路难 一触即离。刚刚还虚张声势的竹子姑娘瞪大了水汪汪的杏眼。 你 嘘!别说话。周珩竖起手指, 按住了她柔软的唇,指尖唇边划过,在小巧精致的下巴上轻轻摩挲, 脸凑得越来越近,几乎到了个耳鬓厮磨的距离。 竹子姑娘羽睫微垂, 隐去目光中的慌乱,微微抬起下巴,感受到炙热的气息扑面而来, 然后有羽毛般的温软在她唇上划过。 -- 第158页 晨光微露, 无限柔情。 良久,周珩轻轻抱着她,声音低沉悦耳。等我办完了这案子, 你就跟我回京城吧,好不好? 渐渐地,她把脸埋在他怀中。嘴角偷偷上挑,仿佛刚刚偷吃了蜜。京城我又不熟。 周珩乐呵呵道:我熟, 不但熟,且是京城一霸, 你们怎么说来着,活阎王。跟着我, 保管没人敢欺负你。 澶州也没人敢欺负我,哼!我有老贾, 还有我哥 周珩自顾说话, 等去了京城,我先给母亲送信, 她等着我大婚已等得望眼欲穿, 说不定一收到信就从潞州赶来看你。 怎么能劳动老夫人, 是我该去拜见才对。覃竹小声反驳。 周珩笑意更深,你说的有理,那我需先跟陛下告个假,同你一起回潞州拜见母亲。母亲见了你,一定喜欢得不得了。 那当然,我本就人见人爱,花见花开。不过,我还没答应你呢 两个人颠三倒四地说着话,全然忘记还坐在硬邦邦的青砖地上,偏巧不巧,大门口传来敲门声。 咣咣咣阿竹姐开门。 覃竹吓得径直跳了起来,周珩被她一推,几乎躺到,听着一阵紧似一阵的敲门声,他无奈松了手,可忍不住抬手掩面,笑了起来。 那笑被他压制在胸口,不敢高声,却仿佛从心底溢出,在心里开了朵红艳艳的花儿。 覃竹的脸红得如春日桃花,不许笑!她尽量严肃地威胁,可藏不住声音中的柔情蜜意,连她自己都觉没任何威慑力,于是她无关痛痒地给了他两下。 周珩有些遗憾,果然挨了揍,可惜没人咬他。他微笑着伸出手,拉我起来。 咣咣咣阿竹姐,开门,我是李渔。 门口一阵紧似一阵,她还是伸出手,周珩借力使力,挺直腰身站了起来,顺势在她脸上亲了一口。你的小李掌柜真是煞风景。 他有些无奈,看着她一阵风一样跑去大门。 到门口,还是双手捧着脸站了会,等心头的甜蜜和慌乱都平息了些,这才开了大门,嘴里不由自主就带了抱怨。 臭鱼蛋,烦人精,一大早就来敲门做什么。 李渔颇为不满,清晨即起,即昏便息,一日之计在于晨。我们梁先生一直是这么教导的,阿竹姐,你需改改这昼伏夜出,懒惰散漫的坏毛病。 咦!你还教训起我了?覃竹掐着腰对他凶巴巴。你不是跟老贾住在店里,干嘛一大早就来敲门? 李渔挠挠头,不是你说的,让我每天早上过来吃早饭,顺便给贾大叔带回去店里? 我又不是厨子,哪来早饭?覃竹继续凶,周珩笑着插口,后墙外面的早市有卖包子的,不过刚刚我们把扒墙的凳子踩坏了。 覃竹瞪他,示意他闭嘴。 周珩笑眯眯看着李渔,小李掌柜,你多走几步去买包子吧。 李渔见是周珩,颇有些意外,恭恭敬敬施礼,原来周大人来得比我还早。您怎么来了? 周珩点头,语焉不详地支吾着,唔,我来看看 覃竹忙从怀里掏出一把铜板塞给李渔,别问东问西,快去买包子。我跟你说,老贾若是饿着就心情不好,他心情不好就要犯懒,他犯懒你就要遭殃啦! 还没等李渔跟周珩告辞,覃竹一把将他推了出去,回手关上大门。周珩看她慌慌张张的样子,笑道:你关了门是何意。 竹子姑娘赶忙又把门打开,没有,没有何意。 门一开,门外还呆立着一头雾水的小李掌柜,覃竹气恼地看着他,你站这做什么?不是要去买包子? 李渔一步三回头,满腹怀疑地走了。周珩也走到门前,他低头看着覃竹,很有些不舍。我也得走了,还有事等着我。 还未分离,已是相思入骨。 覃竹满心留恋,我送你吧,免得你不认路。 这话说得傻气,惹得他轻笑,你送我回去,我还会想着要将你送回来。 覃竹笑颜如花,那可不用,白日天光,又没危险,别忘了,澶州城是我的地盘。 周珩心中真是不舍如此离去,我或许路径不熟,要不,覃老板,劳驾你送我一程。 行。覃竹高兴地答应着,回身关了院子的门。周大人,这边请。 -- 甜水巷里,两条修长的影子并肩而行,沐浴着朝阳与晨风。新的一天开始,周珩的焦躁、烦闷、不甘都已经一扫而空。 此时,他的心已经十分平静。 平静源于理解和信任,也源于他对全局已经想得通透拿下了蒋天南,在澶州,他能做的已经不多了。下一个生死战场是京城。他必然与镇南侯府有一场殊死较量,他已经准备好了。 覃竹直把周珩送到了澶州衙门后院门口,二人还未告别,门口值守的内卫已经看到。 大人回来了。他向里面通传,就见杨行远神色紧张,快步迎了出来。 -- 第159页 周珩有些意外。怎么了? 杨行远谨慎地看了看四周,只有覃竹好奇地站在周珩身后。他略一沉吟,没说话。周珩颔首,没关系,你说。 杨行远凑到近前,声音几不可闻,大人,蒋天南畏罪自杀了。 --- 蒋天南死在关押他的小套间里。 为了躲避看守的注目,他把家人送来的所有棉衣裹在身上,再盖上棉被,面墙而卧,用一块尖角石,割断自己手腕的动脉,然后将手腕藏在怀中,安静地死去。 他身上厚厚的棉衣棉被吸饱了血,暗红之中是苍白而僵硬的尸体。满屋血腥之气扑面,周珩面无表情地看了会,转身出了房门。 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周珩问。 杨行远神情沮丧,刚刚发现。隔壁的看守说,前半夜他辗转难眠,后半夜爬起来,把所有棉衣棉被裹在身上。窥孔那边的看守还以为是天气寒冷,哪知道他是为了不让血迹被人发现。 能确定死因么?是自杀?没有别人接近过他? 虽然还未验尸,基本可以确定。属下查看过伤口,割得很深,可见求死之心坚决。 周珩声音低沉,老杨,我们一定错过了什么,他的死一定有外因。 大人属下惶恐。所有接触过蒋天南的人,都是咱们从京城带来的,澶州当地任何人都没有再接近过他,就是魏知府都不行。 周珩眉头紧锁。蒋天南死了,一个自杀的官员不仅可以守住所有罪行之下的秘密,甚至有可能保全家族。人死如灯灭,陛下仁厚,未必不会对他的妻小免于连坐。这就是很多人选择在宣判和执行前了结自己的理由。 周珩已经防备再三,甚至派人十二个时辰看住他。可是没有人能看得住一个心存死志的人,内卫也不能。 让仵作来验尸。周珩低声吩咐。 大人,不如回京再验,若是让澶州衙门的仵作验尸,恐怕消息就瞒不住了。 没必要。周珩摇头。蒋天南的死讯是瞒不住的,我也必须立刻上报陛下。要赶在对手发难前向陛下说清原委,不能有丝毫隐瞒和犹豫,否则会对我们更加不利。 杨行远心中一凛,大人言之有理,是属下想差了。如今我们不在京城,需要防备有人在陛下面前进言诬蔑。大人,咱们最好尽快回京。无论如何,前番拿到里蒋天南的口供,也从他家中查抄出巨额赃款,一切都交代得过去。 周珩心中一窒,他要的不是一个交代得过去的结果,他要的是白日青天,天理昭昭。可事情瞬息万变,只能见招拆招。他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知道了,你先去准备吧。 杨行远快步离去,周珩的目光一转,看到了门口徘徊的覃竹。他的心里揪紧了。刚刚定情,又有危机,蒋天南一死,无形之中便处于被动。 以镇南侯的狠辣,一旦摆脱了蒋天南的危机,便一定会将自己视为大敌,设法除去才会安心。京城中,袁茂若是于此时发难,策动御史台再次针对内卫办案手法进行攻讦,不但有可能推翻之前所取得的证据,甚至会动摇内卫存立的根基。 他还能带着覃竹回京城么?几乎可以预料,京城里必将是一番血雨腥风,他怎能让心爱之人一同去面对这险恶的局面。 周珩慢慢走到门前,对覃竹笑了笑,我如今走不开,等下派人送你回去。 覃竹担忧地看着他。不必送我了。这里到甜水巷都是闹市,很安全。她犹豫片刻,轻声问道,蒋天南死了? 是。周珩很平静。 是不是对你很不利。 不会,违法乱纪的官员自戕是常有之事,我不过遵循法度办案。周珩言语之中都是安慰。蒋天南口中,已经不太可能再挖出什么东西,他的死虽然有些突然,却并不意外。 下一步你有什么打算? 周珩想了想,平静道:我准备直接对上袁家。 作者有话说: 在追文的朋友,烦请伸出您可爱的小手点个收藏。 第88章 黑白相 自蒋天南自尽的消息传来, 袁文清已经多日把自己关在阴森的地下密室之中,他在重新翻检几十年来的黑账。 前尘往事历历在目。 有些是镇南侯在澶州任武职时,与军中将领互通有无的账目;有些是袁老太爷在世时, 为二弟步步高升打通各路关节的账目;有些是袁文清成为族长后,不得不卷入其中, 为各路神佛洗白黑钱的账目。 这一份一份账册若是见了天日,何止震动澶州,就是京城也要抖三抖。他一边看, 一边心中叹息, 此乃生金路,亦是催命符。 早年间,为了存放这些黑账, 袁家花费重金,把地下修得十分隐秘牢固。譬如这间密室,三丈长见方,四壁青石, 同时又连接着一条曲折密道,一边通向袁府各处, 一边通往甘泉巷之外的民宅。 密室内摆满实木架,一排排, 密密匝匝。若是细看,每个架上用朱笔写着纲目。而如今, 标注澶州都督府的那一层上, 是空着的。 木架旁边的地上铺着个厚厚的蒲团,袁文清席地而坐, 身旁散落着十来本账册, 借助身边昏暗的灯盏, 他逐本翻看着。在他身后墙角放着只大木桶,隐约有火油的味道在鼻端萦绕。 -- 第160页 良久,有人从密道另一端走来。袁文清没抬头,这密道之中百步即有铁门阻拦,机关控制,能从外面走到这里,如今澶州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他,一个是袁文竞。 来者果然是袁文竞。他伸手握住石头墙壁上的长明灯,往左用力一扭,又轻轻往外一拉,拦路的铁栏杆自动向一旁移转,让出路来。 来到袁文清身后,有些奇怪地问。大哥,您这是在做什么? 没什么,随便翻翻,怕时间久了,忘了,总的心里有数。袁文清手撑地面,站起身来。 袁文竞看看左右,抽了抽鼻子,皱起眉头。这木桶之中是火油?大哥,您是想 未雨绸缪罢了。若真有那么一天,袁家也遭了蒋家的难,那时候,我就一把火烧了这屋子。免留后患。 袁文竞有些不悦,这回他来澶州,堂兄多有悲戚之语,让人觉得不祥。他勉强挤出个笑容,安慰道:蒋天南已死,咱们少了个心头大患,大哥也可以放宽心些了。 袁文清把手中的账册扔在地上,既然蒋天南已死,他的这份就没有留下的必要了。 袁文竞上前捡起来,掸去灰尘,翻了几页。这是咱们多年来布下的天罗地网,日后更可以制衡各方面人事,让那些心存二志的人有所忌惮。大哥,此物还是留着的好,说不定何日就派得上用场。 听他如此说,袁文清露出些苦笑。二弟,还是别盼望这些东西能派得上用场,等他们上场之日,只怕,就是我们袁家穷途末路之时了。 袁文竞的眉心纠成一团,他忽然生出些怀疑。 袁家大房究竟还能不能继续做京城镇南侯府的坚实后盾?袁文清这个族长是否还值得委以重任?他的消沉低落之姿已太过明显,明显的让人怀疑是否下一刻他就会失去控制。 镇南侯在京城杀伐决断,步步惊心,需要的是一个永远坚定、顺从、执行力强大的后盾,而不是一个充满怀疑、消沉、随时有可能失控的盟友。 他想起父亲常念的一句话百年世家,犹如参天巨树,不免枝派繁多,良莠不齐。若是有残枝败叶,枯蒿腐草,为着整棵树着想,也唯有把那残枝枯蒿都砍下去。 若是有那样一天,他们也唯有舍弃澶州一系,舍弃长房袁文清。哪怕断臂,也要求生。 他压制住心头的不安,尽量声音平静。您说的有理,我也不过是未雨绸缪。大哥,陛下的圣旨已到了澶州。 已经有旨了? 是。已经定案。蒋天南以死谢罪,家产充公,其子免职,杖一百,流放岭南。蒋家女眷和奴仆由澶州官府就地发卖。另外,蒋家抄出来的银子,从中再拨款二十万两给澶州海防,其他由周珩带回京城,收归国库。陛下已召周珩回京了。大哥,您就放心吧。 放心?袁文清心中一叹。这么说,三弟的案子也定了? 袁文竞顿了顿,三弟判了流千里,不加杖刑;郑秋鸣判了流三千里,杖二十,罚没家产。胡庆判了杖二十,拘役一年,涉案官员都已经判了。 袁文清神色微凝,暗自思量,若是这一次没有脱身,陛下会将袁家怎么判。袁文竞心里也在想这件事,兄弟两个一个只道万幸侥幸,一个却生了兔死狐悲之心。 该来的还是要来啊!袁文清把蒲团放回原处,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回头看了看这件屋子。看来,我得去看看母亲了。 --- 这段日子,方氏衰老的厉害,头发大把大把掉,皮肤蜡黄,两眼无神,每日只靠汤药吊着精神。她望眼欲穿等着京城的回信,等来等去,不成想得到的却是爱子流放千里的消息。 来回话的管家婆子脸上也有戚色,袁初夏颤声问,蒋家的女眷就地发卖? 婆子垂着头,是啊,二小姐,官府告示是这么说的。 会卖到哪去? 这个,大概不会是什么好地方。清白人家也不大肯买些罪臣家眷和奴仆,怕惹是非,也怕沾晦气。 方氏支着瘦骨嶙峋的胳膊,靠在榻上的矮炕桌上。听了这话,恶声恶气的怨道:蒋家害了多少人,要我说就该满门抄斩 袁初夏被母亲吓了一跳,忍着惊惧不安,道:死了也就罢了,被卖了,若是卖到那些肮脏地界,可怎么活。 方氏被病痛和心痛折磨的憔悴不堪,心中哪还有一丝怜悯,只剩下满腹怨怼。 他们蒋家趾高气昂、贪得无厌之时,可曾想过今日的下场。我的文波却是冤枉的,他是被人心怀不轨拉下水的,那该死的郑秋鸣 这番话成了她的咒,头痛时念,心痛时念,无时无刻不要念一念,唯有念一念,她才能求得片刻心里的安慰。如此,满府下人连带初夏都麻木了。 门口有小丫鬟进来通传。太夫人,大爷过来了。 滚!方氏喘着粗气,指着小丫头骂,什么袁家大爷,好威风么,自己的亲兄弟,说送出去就送出去了,我们娘三个碍着你的眼,何不拿条绳子来勒死我,反正我也活不长了,做什么要害我的文波啊! -- 第161页 小丫头吓得一溜烟退了出去。初夏按住母亲,娘,您别这样,也不是大哥害了三弟。 怎么不是?他若肯出手相救,总有法子。 袁初夏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慈爱的母亲成了个完全说不通道理的怨妇,让她也苦不堪言。 她只得好声好气的劝:这个时候您何必得罪大哥,三弟眼看着要流放,多少事情还要指望大哥去安排打点,您不见他,这些事让谁去安排。难道指望我么? 方氏一时语塞,只得胡乱哭了起来。 初夏无奈叹了口气,算了,我去跟大哥说吧。 她走到门口听方氏在身后嘶声嘱咐。那你去问清楚,你三弟何时出发,都是衙门里哪位官差押送,能不能让咱家送两个丫鬟和小厮跟着去 初夏无奈,这天下哪还有带了丫鬟仆人去流放的,可她也不敢惹亲娘了,口中答应着出了房门。 袁文清沉默地坐在东府外客厅里。初夏进来给他见过礼,又为母亲掩饰了一番。 母亲病了,听了三弟流放的消息,心里更加难过,就让我来见一见您,请大哥帮忙打点安排一下,还需要我们准备什么,也一并都告诉我就行。辛苦大哥了。 袁文清心里清清楚楚,这位继母如今把所有的罪过都按在别人头上,却从来不觉得自己那个亲生儿子有一点错。 这段日子她指桑骂槐,口中都是怨怼之言。他此时倒是有些感念,初夏到底是袁家精心教养过的,虽然平日里有些弯弯绕绕的小心思,可大事面前还是保留着最后的清明。 他对此很欣慰,对初夏说话也就越加和煦。 母亲病的可严重?请了哪位郎中来看?要不我下个帖子请昔日伺候宫里面的窦太医来瞧瞧。 初夏叹了口气,母亲这病来如山倒,她心里拧着,又不肯让袁文清知道,也不肯用袁文清介绍来的郎中,只自己强撑着。 大哥,窦太医窦快八十了,就不劳烦他了。其实都是心病,还是往日那些郎中,也说不出些新鲜词,只嘱咐别生气,别着急,慢慢调理。 袁文清也不多问,微微点头:这段日子你也受累了。 初夏听得心中一酸,也不知是怎么了,母亲唉!其实咱们家能全身而退多亏大哥。我刚才听人回禀,蒋家抄家,男子流放、女眷都发卖为奴。若是那样 袁文清叹了口气,没接话。这对兄妹十数年来还是头一次如此交心。 初夏,你长大了,大哥很欣慰,以后你要多多劝服母亲,三弟虽然判了流放,毕竟只是在流放之地待一年,只要应对得当,很快就会回来的。 大哥说的对,我听您的。 袁文清微微点头。三弟出发前,家里人可以去见一面,送一送,你回去跟母亲说,准备些换洗衣物、路上带些丸药,东西不要多,也不要贵重,实用就好。 袁初夏温顺地答应着。 其余琐事,我已经吩咐人去打点了,这一路上押送他的官差不会为难他,只要他能熬着到地方,我在那边安排人照应着他。你们且放宽心吧。 袁初夏谢了再三,亲自把哥哥送出门去。看着袁文清离开的背影,她长舒了口气,回头看一眼自己贴身丫鬟绿枝,低声说着心头的恐惧。 当年高知府下狱,高夫人和高小姐落了难,我还没觉得怎样,这回处置蒋家,真是雷霆手段,让人不得不心惊胆寒。 绿枝上前扶了她,也跟着担惊受怕。二小姐,咱们家不会有事吧。 初夏没吱声,心里阴翳凝聚不散。这段日子她一直活在惶恐中。母亲的病来势汹汹,三弟要流放千里,大哥跟她们已经隔了一层。 还不止是这些,她心中反复思量,母亲几次三番吐露出来的那件事是什么?似乎此事可以胁迫大哥和侯爷。就是在母亲提起那件事后,大哥俨然将母亲和自己拘禁在府中,可见大哥心中也是忌讳着的。 那件事似乎与覃竹有关。覃竹又有什么事能让袁家族长和京城的镇南侯一起心生忌讳呢? 她心里想着这个,却不敢宣之于口。母亲不告诉他,她自然也不敢去问大哥,只能自己无端猜测。越猜就怕,越怕就越想知道。尤其得知昔日一同嬉笑玩闹的蒋家母女落得个发卖为奴的下场,一阵寒意从心底涌上心头。 她压住心中的恐惧,慢慢走回内宅,把袁文清交代的话跟方氏说了一遍,方氏不免又哭了一场。一边哭,一边支撑着收拾细软,为袁文波打点行囊。 两日后,袁文波被押解离开澶州,方氏带着初夏亲自去送,回来的路上,还未进府,就在马车上吐了血。袁初夏觉得天都要塌了,抱着母亲,失声痛哭。 第89章 断肠人 东府婆子抬着软轿, 把方氏架了进去。袁初夏一面着丫鬟去请哥哥,一面派人去请郎中。 郎中望闻问切,一顿折腾, 却说不出什么结果,只说太夫人心力交瘁, 病来如山倒,只能慢慢调理着。 这边送了两次消息,都被西边管家挡了回来。说大爷不在, 这就派人去寻, 等爷回来立刻来看望太夫人。 服伺方氏的嬷嬷端来汤药。初夏接过来,亲自服侍母亲喝下去半碗,等了片刻, 方氏悠悠醒来。她无力地看了眼女儿,眼角落下几滴泪,又沉沉睡去。 -- 第162页 初夏把剩下的半碗药放在床头,轻手轻脚退了出来。就见外间站了一地丫鬟婆子, 一个个屏息静气,低垂着头。她只觉得满心烦躁, 这一大屋子人,全都指望不上。 都在这杵着做什么?去院子等着, 站远点,不要吵醒母亲。 等下人都退出去, 她回身进了内室, 独自靠在床尾,一边守着母亲, 一边暗自垂泪。 哭了一会, 擦了眼泪, 觉得身上寒津津的,她给方氏塞了塞被子,走到门口找自己的丫鬟绿枝。 绿枝却不见人影。初夏招手,吩咐小丫头去拿自己的皮毛斗篷,小丫头办事不力,走了半日也不见回来,初夏的脾气就有些上来。 正要发作起来,就见绿枝小兔子一样窜了进来。 初夏拧着眉,压低声音,你跑去哪了?我找了半日都不见人影,如今母亲病了,全都指望不上。别人淘气偷懒也罢了,你是我身边的人,却也不中用,我平日里白疼你一场。 绿枝的眼睛瞪得溜圆,身子打着颤,缩着脖子,却不说话。 初夏的火爆脾气终于发作起来。她伸手在绿枝胳膊上掐了一把,你跟我出来,看我怎么收拾你。她扯着绿枝要去院子,不想绿枝挣扎了一下,一把抱住她的腿,跪了下来。 咦!你还敢拦我?真是见鬼了!今日不好好立立规矩,这府里面也没有个尊卑了。 绿枝挨了一下,也不敢喊痛,只抱住初夏的手,小姐,别嚷,您别嚷。奴婢有事告诉您。 初夏皱着眉挣脱她,什么事,你慌慌张张,到底怎么了? 绿枝跪着,眼角腮边都是水痕,也不知是冷汗还是眼泪,她吸了口气,硬是拉着初夏弯下腰,把嘴到她耳边。 奴婢刚才路过小厨房,碰巧看到管着太夫人药食的刘嬷嬷。她,她给太夫人的汤药里下药。 初夏的眼睛瞪得铜铃一般,你说什么? 绿枝满面惶恐,我路过小厨房后窗,太夫人的汤药熬好了,在那晾着,我亲眼看见刘嬷嬷趁人不备,撒了一包白药粉进去。 初夏一呆,耳边就听当啷一声,原来方氏已经醒了,听见绿枝的话,抬手打翻了床头药碗,趴在枕头上喘息起来。 初夏忙过去,娘,你怎样? 方氏却对绿枝招手,你过来。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绿枝看着脖颈上青筋暴突的太夫人,战战兢兢走到床前,跪了下来。奴婢看见刘嬷嬷在太夫人的汤药碗中撒了些药粉,不知,不知是什么东西。 初夏脸色铁青,霍然而起,翻了天了,刁奴敢毒害主子。她起身就要出去,却被方氏一把扯住。 初夏被她拽的一个趔趄,也不知她是哪来的力气。但见她双眼赤红,紧咬下唇,等等,先别去。 娘,这事得告诉大哥,让大哥来处置。初夏急道。那刘嬷嬷在咱们府上也是几十年的老人,这是吃了熊心豹胆,竟然敢做这种事,合该拖出去打死。 方氏静了片刻,眼中渐渐蓄起了些泪水,你也知道她是几十年的老人了,他还是老太爷亲自指给我,伺候我的,这么多年,我的饭食、汤药,都是她一手操办,从来没出过差错。你说,她现在怎么就敢做这种事? 初夏被问的有些愣,是啊,一个世代老仆,儿子是外院管事,孙子孙女都跟着袁家二房在京城当差,怎么就敢毒害主子。 泪水从方氏深陷的眼窝中滚落,初夏,傻孩子,你想想,这府里谁还能使唤得动她。 初夏先是不明所以,继而大惊失色,您是说大哥? 方氏捂着嘴,压制自己的哭声,文清,文清。你好狠啊。我好歹养了你十几年,也听你叫了十几年的母亲。就算我为了文波的事,诈唬了你几句,你就这么要我死?我也是袁家人,我怎么能害了袁家 初夏呆呆看着亲娘,不可能,大哥大哥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方氏泣不成声,半晌才平静下来。她擦了擦泪痕,看着眼前懵懂无知的女儿,伸出手一下一下拢着女儿鬓边的碎发。傻孩子,我若是死了,你们姐弟可怎么办?还有文波,我哪还敢信他会让人在路上照应着文波。 袁初夏的心仿佛油烹一样,娘,您告诉我吧,到底是什么事?大哥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我前日见他时还好好的,他亲口说要下帖子请窦太医来给您治病,还答应会照应着三弟。可 方氏摆手,无力地靠在床头,两眼空洞望着前方,似乎在思考,又似乎在发呆。半晌,她心中做了决断。 乖女儿,这件事跟谁都别说,这家里谁也别信。绿枝 绿枝已经吓得趴在地上,恨不得捂住耳朵。听方氏叫她,颤抖着抬起头,太夫人,奴婢跟谁都不会说。 方氏点了点头,绿枝,好孩子,多亏你看见,否则我死都不知怎么死的。你要明白,如今你跟我们娘俩已经同命相连了。对不对。 绿枝的心突突跳,可她也知道太夫人说的没错。是,奴婢是三小姐贴身丫鬟,跟主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 第163页 方氏略有些欣慰,说得好。绿枝,你去帮我做件事,做好了,以后你就是初夏的妹妹,我的干女儿,我给你说个好人家,厚厚备一份嫁妆。做不好,咱娘三个一起去死。 绿枝泪汪汪看着她,太夫人,您吩咐。 你出一趟府,别惹人注意,悄悄去替我找个人。 --- 覃记这几日,只有覃竹和李渔在店里。 前番皇上下了圣旨,着知府魏锟派人重新安葬祈村村民,还要建一座祠堂,让他们有后世香火供奉。魏锟接了圣旨忙活起来。 也是因这件事,老贾回了长安镇,好在小李掌柜如今看管店铺、接待主顾、进货盘点已经做得十分得心应手。 他爱干净、人勤快、嘴巴甜,让覃记的生意有了些蒸蒸日上的样子。以至于覃竹心里都在做打算,日后若真是与周珩同赴京城,就把这店交给他好了。 覃竹磕着瓜子,问,小李掌柜,跟你商量个事。以后我不在澶州,这店交给你,若是年下有赚头,我跟你三七分账。 李渔正在抹着货架上的浮灰,把几排货架擦得锃明瓦亮,听了覃竹的话,回头露出个笑脸,阿竹姐,谁三谁七? 当然是你三我七。我是老板。覃竹瞪了他一眼,一点不含糊。 李渔思考一番,放下手里的抹布。 阿竹姐,这铺子是你的产业,故此咱们没交租子。这个月除去进货、还有我和贾大叔的工钱,净利十六两。一年一百九十二两。唔,我觉得以后生意还会更好,一年差不多二百两银子的利。 覃竹眨巴眨巴眼睛,那你岂不是一年就净赚六十两?我怎么听说,就是百年老字号的大掌柜,一年也不过四十两银子的工钱,这也太便宜你了。 李渔笑了起来,是啊,这也太便宜我了,不该我得的我可不能要。要我说不如公平些。 覃竹笑问:那你说,怎么才算公平? 阿竹姐,我打听过,甜水巷这房子一年租子也有一百二十两,这一百二十自然要给你。剩下八十两是才是纯利。我跟你三七分。我拿二十四两,你拿五十六两。若是我以后做得好,纯利超过八十两,多出来的咱俩四六分。你瞧如何? 覃竹被他流利的算法给整晕了,拿过笔在纸上划拉了几笔。你这是提前就算好的? 李渔不好意思地笑了。 刨除租子,还能多过八十两?覃竹有些不信,她经营这小店已经四五年了,从前十天半个月不开张是常有的事。 李渔笑道,那就看我的本事了。若是做得不好,连租子钱都没赚出来,那就都给你,我一文钱不要,当学徒好了。但是你相信我,我心里已经有了些想法,有信心能做好的。 覃竹竖起大拇指,小李掌柜,你可真是个人才。不,是个天才哇。 李渔挠挠头,脸上有些红,我也得想法子攒钱,要娶媳妇嘛,芦花还等着我呢。 好女婿难求,走过路过不能错过。快嘴张已经手急眼快的把这上门女婿抓在手心里。在陈堂主和梁颂华等人的见证下,给自己孙女和李渔定了亲。如今小李掌柜是有主儿的人了。 覃竹痛快地一拍桌子,行,就这么办。 李渔咧着嘴呵呵笑,那我现在就写信告诉芦花。 说得正兴高采烈,门口铃铛一响,有个穿绿袄的小丫头快步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些惊慌失措,怯生生打量着店里。 覃竹一愣,你不是 小丫头几步走到跟前,屈膝行了个礼。覃姑娘,您还记认得我不,我是袁家二小姐的丫鬟绿枝。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1-04 18:12:28~2022-01-05 19:28: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未来时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未来时 4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0章 话生死 绿枝?你来是 绿枝小心翼翼回头看了看身后, 她来此没坐袁家的马车,而是从角门偷偷出来的。确定身后没人跟着,绿枝略放下心来。 覃姑娘, 我们太夫人让我来,想请您去府上坐坐。 覃竹心里却有些奇怪, 早年间方氏对她的确不错,可那是看着袁家老太爷的面子,老太爷去世之后, 方氏再没专门见过她, 逢年过节请安时,也是不咸不淡的。今日怎么专门派人来请她过府。 绿枝,袁家伯母可有什么事请?她谨慎问道。 没, 没什么事,就是说好久没见您了,心里有些惦念。绿枝有些闪烁其词。 覃竹淡淡一笑,原来如此, 可不巧,我店里的伙计今日回乡去了, 我一时走不开,改日我再去给伯母请安。 绿枝有些情急, 其实是我们太夫人病了,二小姐这几日哭了好几场, 心里害怕, 一时也想不出跟谁说一说,才想请您过府一叙。 伯母病了?什么时候的事?覃竹蹙眉。 就是三爷的事, 太夫人伤心过度。唉, 送走三爷, 回来路上就吐了血。二小姐愁的不得了。 -- 第164页 覃竹心里疑惑更深,袁初夏跟她可不是能抵足相谈的人,虽然都是些昔日闺中女子的小矛盾,可初夏心气高傲,轻易不肯对人示弱。 若是往日,知道方氏生病,于情于理,她自会登门探望,可如今她心里有个疙瘩袁家对于自己父亲的死,要承担多大的责任?那个谜团未解,她不得不谨慎行事。 她脸上一肃,目光锐利地盯着她。绿枝,你自己想想,今日说话是不是颠三倒四的。我问你,到底是谁让你来找我的?你来我这里文清大哥可知道?你怎么没坐袁家马车来?要不我同你去见见你家大爷,问清楚些? 绿枝听说要见大爷,顿时变了脸色。她心里叫苦,覃姑娘可不是好糊弄的。如今东府早没了往日的地位,就是太夫人和二小姐也被拘管起来。覃姑娘跟西府那两位主子的感情要比自己的主子深厚得多。万一闹到大爷面前,她可就活不成了。 她一咬牙,扑通跪在地上,说了实话。 姑娘,求您心疼我,跟我去一趟,若是您不去,我就没活路了。这事千万别让大爷知道。 她目光闪烁,透着张皇失措,有人给我们太夫人下药,太夫人怀疑是太夫人这才说要见您,有件特别重要的事情要告诉您。 豪门大宅之中多有辛秘丑闻,覃竹也不是不知道,可万没想到绿枝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特别重要的事 她甚至不用多想,就明白了方氏的处境和意图。袁家有人给她下药,而她心生畏惧,决定把一件什么事告诉自己。会不会就是自己想的那件事? 覃竹片刻做了决定。在澶州,对袁家的调查,周珩已经走进窄巷,左突右冲不得通途。若是方氏是知情人,那么此刻她受到生命的威胁,就有可能吧一切说出来。 她伸手拉起绿枝,好,我跟你去。但你稍等,我交代几句。 谢谢姑娘。绿枝感激不尽,爬了起来。 覃竹回身拉着李渔进了内间。李渔虽然不知内情,可也很谨慎。阿竹姐,你别去。袁家不知是什么情形,刚才那绿枝说得,什么她家太夫人被下药,这些事你不好参合进去。 覃竹点头,你说的是,我原本不该参合进去,但是我去却是为了另一件事。我想听听袁家太夫人对我说什么。 那,我陪你去。 不,你跟着我,恐怕她说话就会有顾忌,听我说。覃竹压低声音,待我走后,你立刻去衙门后院找周大人,把绿枝的话一五一十告诉他,他就会明白了。 然后呢?李渔不放心。我看不如让周大人去袁家接应你。 覃竹沉吟,也许是我多想了,太夫人要说的并不是我想知道的那件事。袁家是豪门望族,你让周珩不要担心,不可擅闯,若是无事我很快就会回来。若是有事她略沉吟片刻,也让他有所准备。 可是李渔犹自不放心,覃竹对他安慰地笑了笑。记住我说的话。 李渔眼看着覃竹和绿枝出了店门,一直跟到门口,目送二人远去,待等她们消失在视线中,他一跺脚,回身关了店门,撒腿如飞,直奔澶州衙门。 刚拐过覃记的墙角,还没走出巷子,他愣住了。一个穿黑色劲装的青年拦住去路,目光森冷的盯着他。 小李掌柜咽了口吐沫,谨慎地后退几步。大哥,我有急事,让我过去。 黑衣人不语,却慢慢逼近,李渔的眼睛乱转,心中暗道不好。他一转头就跑,哪知迎面又是一个黑衣人拦住去路,李渔见势不妙,扯开嗓子惨叫一声,救 他的声音嘎然而止,面前的黑衣人秃鹫般欺近他近前,伸手就捏住了他的脖子,略一用力将他举了起来。李渔双手用力掰着脖子上的铁爪,两腿乱蹬,却怎么也挣脱不开,渐渐,他没了声息。 ---- 绿枝领着覃竹偷偷进了袁家东府的时候,已是日落时分,天际边残阳如血,渐晚渐浓。 后宅静悄悄的,方氏已将所有丫鬟婆子遣了出去,只有儿女袁初夏守着她。初夏焦急万分的在房中来回踱步,方氏闭着眼,靠在床头,眉心一道深刻的纹路,苍老的脸上满是凄凉。 绿枝把覃竹领进来时,初夏几乎跳起来,可一瞬间她又忍住了。阿竹,你来了。 覃竹点头,并不多言,而是去看里面的方氏,一时间她竟有些认不出了。 这位袁家太夫人辈分虽高,实则还未到不惑之年,从前的她因是妾室扶正,就分外注重自己的梳妆打扮,无论何时力求端庄贤淑,配得上这袁家长房女主的身份。 可今日一见,她仿佛被抽干了血肉,只剩下一副枯槁身子。这其中除了为袁三爷劳心劳力外,是否还有些别的原因。绿枝说有人给她下药,谁会毒害一个后宅寡居的妇人? 方氏一动不动,初夏走到她身旁,轻轻推着她的胳膊,娘,阿竹来了。 叫了两声,方氏却没反应,初夏哭了起来。娘,娘你醒一醒。 覃竹的心里也不好受,快步走到方氏跟前,蹲了下去,柔声呼唤。伯母,我是阿竹,我来看您了。 -- 第165页 在两个女孩的呼唤中,方氏缓缓睁开眼,见初夏满面泪痕,她凄凉一笑,哭什么,娘没事,只是一时睡过去了。 她又转头看了看覃竹,阿竹,你来了?我有日子没见过你了。 覃竹微笑,是啊,前段日子我回了长安镇,也不知道伯母病了,若是知道我该早点来看您。 方氏的眼睛有些浑浊,可看着覃竹的目光却很专注,看了会,她扭头吩咐。初夏,你和绿枝去屋外守着,别让人靠近,我有些话要对阿竹说。 初夏十分不情愿,我就留在这陪您,让绿枝去门外守着。 不,你跟绿枝一起出去。方氏分外坚定。 娘 娘很累了。乖女儿,你就听话吧。 看着母亲心力交瘁的样子,初夏无奈,跟绿枝退了出去。屋里只剩下方氏和覃竹两人。覃竹也不问,半坐在床沿,扶着方氏,等她说话。 好半天,静悄悄没有一点声音。 唉!你真是个沉得住气的孩子。方氏悠悠开了口。若是初夏和文波能有你一半的沉稳,我就是马上死了,也能放心了。 覃竹为她拉起腋下的被子,伯母千万别这样说。我才羡慕初夏和文波,能有您一心为他们打算。这是很多人求不来的福气。 方氏又叹了口气,福祸相倚啊。你父母虽然不在了,可你不但能把自己的日子安排好我听说,如今你已经跟京城来的那位周大人 覃竹沉默,她并不是来听方氏说自己的八卦绯闻的,她也不想让周珩成为澶州世家豪门中,后宅女眷们的谈资。 伯母,我瞧您也很累了,还是多多休息。您让绿枝叫我来,不知有什么吩咐? 方氏见她打断自己,开门见山地问,也就不再犹豫。 阿竹,我让你来,是想跟你谈一笔交易。 交易?不知伯母要跟我谈什么交易?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一个你一定很想知道的秘密,关于你父亲的死 覃竹顿住,慢慢从床沿离开,端端正正站在方氏面前,眼里有了锐色。 但我有条件。方氏轻咳两声,请你跟周大人说,由官府做见证,我要跟袁文清分家。袁家产业一分两半,从此袁家东西两府各立门户,再无关系。那边是富贵荣华还是一败涂地都与我们母子无关。 覃竹冷冷看着她。伯母,我爹是怎么死的? 我亦是无奈之举,只因我知道一点内情,现在有人要给我下毒,我死了,两个孩子怎么办?我只能死中求活。 你知道内情,却隐瞒了八年。我爹是不是你们袁家 方氏似乎被针刺痛,浑身一颤,可她微垂了眼。 现在我不能说,你也不必妄加猜测。但你信我,我是个做娘的,我用自己的孩子发誓,只要你能办得到我的要求,我就一五一十告诉你。 你有证据么?覃竹的眼睛里已经有泪,声音里带了哭腔。是袁家么?是袁伯父? 方氏紧紧闭上了眼。我要说的,已经说完了,我怕自己快支撑不住了,所以,你一定要快点再来看我。若是我死了,那个秘密,你就永远不会知道了。 第91章 情两难 覃竹从方氏的卧房慢慢退了出来。一出门, 袁初夏急不可待冲了过来。 阿竹,我娘都跟你说了什么?问了这句,她很快就发觉不对。覃竹脸色苍白, 呼吸急促,失魂落魄地看着她。 你怎么了?初夏不由自主放低了声音, 心头一紧,母亲跟覃竹在一起说话的时间并不长,可覃竹却像换了个人。 覃竹并未回答她, 只是飞快地向外走去, 仿佛无法忍受在此地多呆一刻了。 哎,你先别走。初夏紧追几步,伸手拦了。 覃竹的目光如有实质, 凌厉地在她脸上扫过,仿佛是看着个仇人。初夏吃了一惊,缩回手,显出一副懊恼的样子。君子坦荡荡, 究竟有什么事不可告人? 什么事?杀人放火,背信弃义。初夏, 你还是不要问得为好。知道了,我怕你会做噩梦。 杀人放火背信弃义你, 你说的都是什么?袁初夏是真的被吓到了,这样的覃竹是她从未见过的。她呆立在原地, 终于没再阻拦。 覃竹忍着胸口钝痛。虽然老贾早就讲过对当年之事的猜测, 但此时,亲耳从袁太夫人口中听到这些话, 她依然觉得心如刀割。 袁家!曾经与他们父女亲密无比的袁家! 就算袁太夫人欲言又止, 她也可以确定, 这件事跟袁家有脱不开干系。此时,她也顾不得身旁袁家仆从惊讶的目光,脚下走的飞快,只想立刻去找周珩。 她要告诉周珩,袁家有问题,祁村案一定与袁家有关,自己父亲的死也一定与袁家有关。这些事,袁太夫人是知情人。 心里只剩下这一个念头,眼前的来路去路都变得晦暗不明。刚出后宅,迎面与个小人儿撞了满怀。她被撞得倒退两步,对面那小人儿径直跌坐在地上。 -- 第166页 竹子姑姑。一个雀跃的童音在耳边响起,那小人儿毫不在意地爬起来,扑在她怀里,亲热地贴了过来。 覃竹的手冰凉,还在微微发抖,她茫然失措看着对面。 火娃抬起脸看她,奇怪地问。竹子姑姑?你怎么了? 火娃覃竹有些失神,那小小孩童白皙柔嫩的脸上满是关切,看的她心头一酸。 不是害死父亲的恶人,而是火娃。 是从婴儿时候就喜欢粘着她的火娃;是跟她一样没有娘亲的火娃;是曾经靠在她怀里,细声细气给她念童谣,担心她累,担心她冷的火娃。 姑姑,你冷么?火娃察觉到她的战栗,学着往日嬷嬷的样子,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你生病了么? 算来覃竹已经三个月没见过火娃了。也不过短短三个月,他已经长高了不少,话也说的越发流利了。她心里一软,把火娃在怀中抱了抱。 是啊,姑姑有点冷。你怎么会在这里? 祖母病了,火娃来看看祖母。 就你自己来?你爹爹呢? 爹爹没在家,自己也可以过来了。火娃眨着一双圆亮澄净的眼一字一顿地回话。 覃竹的心里微微一动。周珩是朝廷命官,一言一行需遵守律法,就算怀疑,也不能无凭无据冲进袁家搜查,更不可能把袁太夫人带回去审问。 袁文清不在,即西府后宅的主子只有小火娃。刚刚,方氏语焉不详提起那件事,她不由自主就想到了西府那件珐琅大肚瓶和瓶底幽深的洞口。 或许,现在就是唯一的机会。 覃竹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蹲下身子。火娃明日再去看祖母吧,姑姑刚探病过来,太夫人已经睡下了。 哦。火娃像个小大人。那别去打扰祖母,火娃明日再来。其实他对祖母倒不如覃竹来得亲热,从看到竹子姑姑的那一刻起,他的心就飞了。 姑姑别走,去我院里玩一会吧。他笑嘻嘻撒娇,央求着。 覃竹勉强挤出些笑意,牵起火娃的手,也好,就玩一会再走。 火娃欢呼起来,转瞬想到这里是西府,祖母还病着,又忙捂着嘴,把叫声咽了下去,只是再也藏不住眼角眉梢的笑意。 覃竹也对他微笑,压住心中泛起负罪感,一大一小快步往西府走去。 从后花园走到澄心湖,火娃一路叽叽喳喳,如同欢快的小鸟。讲这个冬天,他们府上孔雀病了,锦鸡掉毛,园子里梅花开了又谢了。讲大姑姑走后,三叔不知去哪了,祖母病歪歪,小姑姑都不怎么搭理自己,就连爹爹也已有些日子没有陪他玩了。 他的话中带着失落和孤寂,他没有娘亲,没有兄弟姐妹,也没有同龄的伙伴。覃竹轻声安慰他,爹爹很忙,等有空就会陪火娃的。 火娃懂事地点头火娃明白,火娃已经长大了。 真是物是人非。 再往前走,迎面几个人,为首的是西府的大管家。管家陪着笑脸上来给覃竹见礼。 您何时来的,小人都没瞧见,真是怠慢了姑娘。 覃竹眼神一闪,还未说话,火娃已经挺起小胸脯,我请姑姑来的。他声音洪亮,语意清楚,已经有了几分小主人的气魄。 管家忙对他行了个礼,原来是大少爷请来的贵客。那小人陪着您,请覃姑娘去前面客厅坐坐。小人已经着人去找大爷了,很快就回来。 火娃却摇头,姑姑身上发冷,我带姑姑去我院里暖暖。他又回头吩咐跟着自己的嬷嬷,你快去热牛乳,还有梅花酥、桂花糕。吃饱了就不冷了。 身后的嬷嬷笑眉笑眼地应着,大少爷可真懂事。管家的脸色却有些不自然。覃姑娘,我们大爷没在 覃竹神色淡淡。我知道文清大哥忙,我同火娃说会儿话就回去了。说完,也不再理会管家,牵着火娃的手慢悠悠往前走,一边走,一边指点园中的景色,姑侄俩说起闲话来。 管家看着她离去的方向,皱起眉头,身后跟着火娃的嬷嬷有些不以为然。可有日子没见大少爷这么高兴了,大管家,您别担心,覃姑娘常来常往,不碍事的。何况还有我跟着呢。 你跟着有什么用?管家有些恼火,你也别这么多话了,快跟上去。眼睛一刻也别离了这两个小祖宗。嬷嬷答应一声,自己也加快脚步。 到了后宅,天色渐暗,嬷嬷吩咐丫鬟端上点心牛乳,还不忘记劝,覃姑娘稍微垫垫,不过大少爷可别吃了,免得等下吃不下晚饭。我去小厨房吩咐准备晚膳,请姑娘留下吃个便饭。 姑姑留下吃饭。火娃也高高兴兴地对覃竹发出了邀请。 覃竹笑了笑,对那嬷嬷吩咐,也好,你去忙吧,我陪着火娃,你吩咐小厨房做个四喜丸子,再做个炙牛肉条。他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呢。 嬷嬷脸上露出宽厚的笑,她是真的高兴,有姑娘陪着,大少爷吃什么都开心。 嬷嬷去小厨房了。火娃颠颠拉着覃竹进了内室。指着桌子上散落的图影画片给她看。 -- 第167页 姑姑,你看。 原来火娃正学着描画覃竹上回送来的皮影,他笑呵呵道:火娃已经会画好多个了。 是么?覃竹也笑了。身后跟着的丫鬟跟着溜话,大少爷爱不释手,都不许我们碰。 不如火娃给姑姑画几张,姑姑带回去慢慢看。 行,画个寿星公公,再画个小猴子摘桃。火娃说干就干,撸了撸袖子,吩咐丫鬟研磨。 覃竹点头,你可不许偷懒,你画的好,姑姑亲手给你做四喜丸子和炙牛肉条。 火娃拍着手,今晚吃姑姑做的菜。 覃竹起身交代,我去小厨房看看。房里的丫鬟忙跟过来,覃姑娘,我陪您过去。 不必了,你们看着火娃,别让他吃多了点心,也别让他乱跑,我又不是不认得。 笑着出了房门,立刻面色凝重起来。院中已经全黑了,她趁人不备一闪身,隐在墙角背光之处,疾步往袁文清的院子跑去。 袁文清和火娃的住处只隔了一道墙,木香自然不在了,今日看守院子的不知换了谁。她屏息静气,心里盘算着要如何打发掉院子里的下人,可奇怪的很。院子里寂静无声,似乎没人守着。 这不正常,可这是机会。 覃竹的心砰砰乱跳,进还是不进,只犹豫了一瞬间,她飞快地冲进房中,回手关上房门。屋里黑漆漆,没有灯,好在屋外月色渐亮,透过她昔日逃命时跳过的窗子,照了进来。 覃竹望着屏风架子旁边的西番莲掐丝珐琅大肚瓶,那连绵不断的缠枝纹,厚重的铜丝与蓝绿相间釉色,仿佛涌现无穷的恶意,像很多只恶魔之眼,令人窒息。 那眼中隐藏着什么? 她轻手轻脚把窗口书桌旁的太师椅搬到大肚瓶跟前,踩着太师椅,往瓶中看。瓶底是空的,黑洞洞看不出深浅,瓶口处有个扳手状的机窍。 她回忆着当初周珩的举动,轻轻握住那扳手,往左右用力,果然一声轻响,瓶子一分为二,里面露出一条窄窄的石阶。 她毫不犹豫地走下去。 第92章 地底下 这段日子, 周珩快刀斩乱麻,查实蒋天南贪墨、杀民冒功一案。案情直达天听,推进就格外迅速。涉案一干人等, 抄家的抄家,去职的去职, 流放的流放。 官府告示一出,民间沸腾。 事情办得差不多了,魏锟依旨, 开始着手准备重新安葬祈村村民的遗骸。皇上命澶州官署为祁村重建祠堂, 树碑立传,警示后人。魏锟犹豫再三,亲自来请示周珩, 碑上要刻些什么字。 周大人思忖片刻,祈村已经没了,如今就只有七安村,百姓所念也不过今后风调雨顺, 安居乐业。于是他很是善解人意地解决了魏知府难题。 屠村是人间惨事,还是慢慢淡化吧。万望此后, 七安村能如其名,事事均安。魏大人, 依我看这碑上就只刻祁村之墓也罢。 魏锟听了周珩的话很是感谢。须知此事棘手,陛下要给村民立碑, 是为了昭显仁德圣明, 可另一方面,杀民冒功未尝不让先帝和陛下都失了颜面。百年之后, 史官若添上几笔, 那便是本朝一个污点。 这案子是周珩翻出来的, 由他来定夺,既顾全了陛下的面子,也安抚祁村幸存者的情绪,如此正好。 魏大人心满意足地去了,周珩这边则整装待发。 大人,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宋林来回话。蒋天南家里抄出的钱财物品已整理完毕。至于田产、铺子、地契、屋契等等,还需留下人手,配合澶州衙门逐步变现。 对于此案,周珩始终还有心结,他殷殷叮嘱。 的确需要留下人手,事情虽然告一段落,但尚存疑团未解,我们不能虎头蛇尾,留下后患。你要记得,在新任都督到任之前,钉子不可放松,一切监控照旧。 大人放心,各处点位始终在我们的控制下,若有风吹草动,我们很快可以收到消息。 周珩这才满意。略一沉吟,他又问,给潞州的信也送出去了? 宋林听他问潞州,不由带上笑容。潞州是周珩的老家,如今周家太夫人还在潞州休养。 您请放心。送去潞州的信我特地交代过,绝不会耽误。老夫人每次见着我都要问一遍,可有哪位闺秀得了大人的青眼,问得我都心虚。如今您终于领回去位如花似玉的夫人,老夫人睡觉都能乐醒了。 长舌碎嘴成了这位兄弟的习惯,周珩瞪了他一眼,脸上却带了三分柔和。 原本我不该这么急带她回京。应该三书六礼、找个德高望重,身份相当的媒人,来澶州求亲下聘。不过此时我也不敢把她一人留在澶州,毕竟没能撼动袁家,澶州又是袁家盘踞之地。 袁家宋林嘴角一抽,您还是决定要冒险一探袁家? 周珩十分坚定,他千里迢迢两赴澶州,费了如此多工夫,却始终摸不透袁家。几次与袁文清过招,都如一拳打在棉花团上,让人难以着力。 岂能无功而返,我再三考虑,眼下存疑的就是袁家那个密道。 宋林忧心忡忡。袁家可是勋贵世家,京城里不但有位侯爷,宫里面还有位顺仪娘娘。若是周珩擅闯袁家,一旦失手曝光,则后患无穷。 -- 第168页 大人,此事太危险了。不如您在外面策应,属下去探查,就算失手也不是什么大事。 周珩摇头,不,你不熟悉袁家内宅的布局,也没见过那个机关入口。你去更容易出错。我会小心行事。这件事你不要跟任何人提起,尤其别同阿竹提起,免得她一时冲动,贸然再去袁家找线索。 宋林还要再劝,周珩抬手拦住他的话。 不必再说了,离开澶州后,老杨按计划带队北上,吸引他们的注意,我会悄悄潜回澶州,再探一次袁家。 二人在衙门中议定计划,就在此时,一个其貌不扬的小伙子快步走进衙门大门。他穿一件灰扑扑的棉袄,腰里系着条油渍麻花的蓝布围裙,若是丢在人堆里,绝不会有人多看一眼。 如果此时覃竹在,说不定她会认得出,这人就是当初郑记石料铺对门小饭馆的伙计。吴有钱、江九哥做了白字贼,还是这伙计去喊来寻街的官差。 找谁?什么事?让你进了没?这地方是随便进的么?澶州衙门的门房里,一个官差出来喝止他。 此人不说话,大步走向官差面前,他离得几步远时还弯腰驼背,一脸拘谨穷酸样,待等站定在官差面前,已经挺直腰板,显出精悍干练之色。 他从怀中掏出一块腰牌,我是内卫丙组钉子,立刻带我去见周大人。 -- 周珩听到回禀眉梢一挑,露出讶异,看向宋林。丙组钉子?宋林脸色微变,大人,是属下安在覃记附近的兄弟。 进来。周珩高声吩咐。 门一开,钉子闪身进来。大人,属下冯观,自大人进城之日起奉命留守甜水巷,今天傍晚时分,覃记出事了。 ---- 覃竹游走在阴森的地下密道中,路径幽暗,九曲八弯,仿佛就是袁家澄心湖上那座九曲桥的影子,密道中间每隔一段路,苍青色的石壁上就出现一盏昏暗的长明灯。 她屏息静气,沿着长明灯的方向,穿梭在灯盏之间。墙壁湿冷,墙角有一明一暗的眼睛,也不知什么奇怪的生物。覃竹故意无视了,可无端地生出一种错觉,这里好像一座地下墓室,墙壁上灯火明灭闪烁,是幽灵空洞的眼神,正追随着她的脚步。 一片死寂,只有自己的心在扑通、扑通地跳动着。 走了大约两百多步,前方有一处光亮,似是一间屋子,却不知是什么所在。她心中一紧,蹑手蹑脚地摸了过去。 这房间隔着铁门,拇指粗的铁栏拦住入口。隔着铁门往里看,房中密密匝匝都是一人多高的实木架,架子上堆满了书本。 她伸手推了下铁门,纹丝不动,再仔细打量,发现这门并无门锁,也无转轴,铁栏似是从石壁顶冒出,直插入地面。 覃竹退后一步,认真观察着。门的左右各有一盏长明灯,这两盏灯却没有点亮,左边那盏布满灰尘,右边那盏却明显干净得多。 想了想,她走过去,踮起脚,握住那灯盏,还未用力,就听见一声刺耳的尖叫。 救命,覃竹,救命 这里太过安静,就显得那叫声分外尖锐。覃竹的心脏差点从嘴里跳出来。她飞快地转身,警惕地回头观察。 在身后,有个身影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地奔了过来,跑到近前,直往身上扑了上来。 有鬼!覃竹吓得缩紧肚子,前心贴住后背,后背贴住石壁,那鬼一个狗啃屎趴在她面前。 谁?覃竹的声音在发抖,抬脚就要奔着脚下那人踢过去。 我,是我。不是鬼,是袁初夏。 两人一个站着,一个趴着,一个低头,一个仰脸,都惊魂未定地看着对方。 你怎么在我身后?覃竹压制着忐忑,小声质问。 初夏是被墙角什么东西窜过裙边吓到了,看到覃竹,反倒安心了些。她狼狈地扯着裙裾,一脸疼惜地看着自己磨破皮的手掌。 她把手掌亮给覃竹,都怪你,我喊那么大声了,你都不应我一句,我受了重伤。 覃竹看了眼蹭破一层油皮的重伤,脸上变得严肃。袁初夏,你不该跟下来,这里不安全。 初夏哼了一声,这是我家,安不安全也轮不到你来说教。我瞧你那副失魂落魄的鬼样子,却故作笑脸跟火娃过来这边,就知道你有问题。 她做出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果然,让我捉到你偷偷摸摸进了大哥房中。还有这间密室,连我都不知道,你是如何发觉的? 覃竹沉着脸,看着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有些无奈。初夏,无论是太夫人不想让你知道她跟我谈话的内容,还是你哥哥不想让你知道这间密室,你可知道他们是为了什么? 为什么?哼!初夏脸上写满不悦,娘亲总觉得我不堪重用,什么事都瞒着我;大哥心里只把大姐当作自己妹妹,跟我始终隔着一层。我们家有这么大一个隐秘所在,却从来没有人告诉我。她气恼地锤了一下地面,不小心碰到伤口,嘶了一声,叫了声好痛。 覃竹无奈摇头,不告诉你,是为了保护你。有些事,你知道了只会有危险。 -- 第169页 究竟是什么事?袁初夏已经要崩溃了。都说是保护我,可我娘被人下毒。那毒药都不知喝了多久,你看我娘如今的样子 她声音里带了哭腔。若是我对此一无所知,谁来保护我娘亲!我宁可死了,也不想这么被当作傻子蒙在鼓里。阿竹,若是你父母被人害得半死不活,你能不闻不问嘛? 覃竹沉默下来,是啊,事到如今,无人能置身事外了。她走到初夏跟前,伸出手。起来吧,哭什么,不久就蹭破一点皮,你要知道的秘密比这可怕千倍万倍。 袁初夏吸了吸鼻子,犹豫着把手伸给覃竹,借力站起身来。她环顾四周,满腹好奇。 阿竹,这是什么地方? 覃竹咬着下唇,转头看着那间屋子里面一排一排的木架,心里想着当□□。问账册下落,杀了木香的凶手,轻声道:若我没有猜错,这是你们袁家存放账册的地方。 第93章 黑账本 账册?袁初夏听得奇怪, 问道:账册为何不放在大哥的书房里?唔或许我们家生意多,这些都是陈年旧账 覃竹回避她的问题,回身看着墙壁上那盏长明灯。也许是些隐秘的账目, 关系重大,有很多事情不能见天日。无论如何, 我们进去看看就知道了。 袁初夏未尝没有听出了她话语中的不妥,可好奇心战胜了理智,她也想知道那些隐秘、关系重大、不能见天日的秘密是什么。 要怎么进?初夏环顾四周, 有些摸不清头绪。 这间屋子的铁门没有门锁, 也没有转轴,似是用机关操控。附近空旷无物,唯有这两盏灯显得突兀。尤其是右边这盏, 你瞧。覃竹指给初夏看,右边这盏灯显然比左边的干净得多,应该是有人经常擦拭抚摸。我猜测这便是机窍。 她再次上前握住灯盏,触手冰冷, 是生铁铸成,可凭她一人之力却没能扳动。 我来。初夏挽起袖子, 把覃竹挤到一边,自己上去试了试,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可惜她也扳不动, 她有些泄气。你确定么?根本扳不动? 覃竹想了想, 我们一起试试。 于是,两个女孩一起伸手握住那灯盏, 同时使尽全力往左一扭。一阵刺耳的金石摩擦声, 灯盏被扭转了一圈, 紧接着,身后铁门缓缓向上移动,收进棚顶的石壁中。 开了!两人都是一声欢呼,可紧接着,又一齐收了笑容。 覃竹在愧疚,越是接近秘密,袁家就越有可能走向末路,而对此初夏一无所知,还与她一起打开恶魔的箱子。 初夏心里却想着另一件事。袁家的秘密就在眼前,若是揭开疮疤,一旦证实给母亲下毒的是哥哥,她不知道自己以后要如何面对两位至亲之人,她们母女又要如何在袁家生活下去。 愁绪各上心头,两人对望一眼,又各自扭头错开目光,一前一后,小心翼翼地走进密室。 覃竹在木架之间穿梭,每个架子上都有时间标注,从左至右,自先帝登基,国号景圣起,每年一层,直到当今陛下继位后改年号景安,至今共三十一年。 在最右面一排架子旁边,地上摆着个蒲团,蒲团四周散落着几本账册。她弯腰拾起,上面写着六个小字,景安三年海防。 字是篆体,隽永端正,跟她自己的字如出一辙。她认得这字,这是她跟孟春、初夏幼年时在袁家私塾中描红练字的底稿,这分明是袁文清的字迹。 她快速翻看着,越看越是心惊。 景安三年八月,海防石料,入,十九万两、景安三年八月,海防石料,出,分付都督帅蒋天南七万两,工部买办张怀三万九千两 原来周珩说得没错,澶州官场贪墨,时间久远,数额庞大,需要洗白,需要分赃,需要有一个能够制衡全局之人来掌控,是以真的有账册,而这账册也果然在袁家手中。 这屋内共有三十一层木架,前后三十一年,怕不是有几百本,涉案的金额数以千万两计。 这都是什么?袁初夏也拿起一本翻了起来,越看越糊涂,越看越害怕,放下手里这本,又拿起另一本,半晌,她脸色苍白,双手颤抖,账册渐渐从手中滑落。 她抬头望着覃竹,声音里充满恐惧,阿竹,你来这里是找这些账册的?你想做什么? 覃竹却不再看她,急切地在木架中搜寻,口中喃喃自语,八年前景圣二十三年她一层一层的看过去,景圣十一年、十七年、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 她终于找到八年前,祁村屠村那一年的账册。 袁初夏见她完全不理会自己,大步跑过来,一把拖住覃竹的衣袖,你别看了,跟我出去,这些不是我们该知道的东西。 覃竹被她扯得几乎摔倒,两人纠缠在一起,初夏拼命的向外拉,覃竹则猛地推开初夏。 袁初夏!藏不住了。她声色俱厉。我已经看到了。这是你们袁家欠下的债,天理昭昭,总有报应,藏不住的! 初夏被她推得一头撞在身旁的架子上,木架翻倒,又撞倒后面的一排,顿时,账册散落了满地。初夏摔得七荤八素,一时竟爬不起来了。 -- 第170页 覃竹顾不得她,扑在景圣二十三年之上,这一层大约有十几本,她飞快地一本一本翻看起来,很快,她找到了。 景圣十七年元月廿一,祈村,出,银三千两,分付东南水营官兵。 景圣十七年二月初二,祁村,出,银五万两,分付都督同知蒋天南两万两千两,都督佥事于同归一万八千两 覃竹脑子里快速思考着,屠村那日,袁家因祁村之事,支出白银三千两,付给东南水营的官兵,又过了十来日,袁家因祁村之事有大宗支出,其中,当时位居都督同知的蒋天南得银两万两千两。 她继续翻看后续,景盛十七年四月初五,覃渡,出,银五百两,分付澶州都督府水营何三等。 覃渡死后两日,蒋家因覃渡之由,支出白银五百两给水营。这是什么?覃竹眼前一黑,这是父亲的买命钱么? 她一把撕下这几页账目,端正折好,放在怀中紧贴心口处。这里一笔一笔都是袁家分赃的黑账,只要能将周珩带来这里,所有事情真相大白。 覃竹转身便要离开,走了几步,忽然想起初夏,她回头看着去,尽量保持声音的平静。我要走了,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出去? 初夏挣扎着爬了起来,满脸紧张,阿竹,你拿了什么? 我拿了你们袁家害死我爹的证据。覃竹冷冷回答。 你说什么?袁初夏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我们袁家怎么会害死你爹。我爹爹对你比亲生女儿还要亲,哥哥和姐姐对你,比对我好一百倍 假的,都是假的。不由自主,覃竹已经泪盈于目。 是你们袁家害死我爹,你娘知道内情,却隐瞒八年,如今怕事情败露受到连累才会找我来。她跟我谈条件,做交易,要保住你们东府的荣华富贵,她要袁家东西两府分家。 你胡说!初夏呆住了,这就是她想知道的秘密,可她真的不曾想过会是这样,她抓起身边的账本,劈头盖脸往覃竹身上砸去,喊得声嘶力竭,胡说! 她痛哭起来,其实,分明已信了覃竹的话。看过账本,知道有人给母亲下毒,明白了母亲一直以来认为可以拿捏侯爷和大哥的事情是什么可除了痛苦,她不知道该做什么。 覃竹抹去眼泪,看着瘫坐在地上的初夏,你若是不怕,就自己在这等吧。她转身便走。 刚抬脚,咣当一声,密室的铁门忽然落下,将唯一的出路封住了。有人从密道的另一侧缓缓走来。 ----- 钉子冯观没有多啰嗦,言简意赅地向周珩讲述了今日傍晚时分,甜水巷发生的事。 有个丫鬟打扮的女子进了覃记,说了几句,不一会,覃老板便同那女子一起离开了。她们走后,覃记的小掌柜立刻关门出来,属下看他十分急切,似乎是要去送信,或是去找什么人,不过,他刚刚走到巷子口,被两个黑衣人制住。 周珩眼角一跳,黑衣人出手制住李渔? 是,属下亲眼见到那二人出手便是狠招,掐住他咽喉,不知生死地扔进一辆马车里,但他们人多,属下又有任务在身,也不便现身去救。 周珩心头浮起一丝不祥的念头。他心里琢磨着,在澶州能三言两语叫走覃竹的丫鬟,估摸就只有袁家的丫鬟。至于李渔,他背景简单,从长安镇初来乍到,绝不可能有什么仇家。 此事,十之八九是覃竹因故去了袁家,并吩咐李渔来给自己送信,可不知是谁却截断了这个消息,很显然,对方并不希望自己知道覃竹的去向。 然后呢?周珩追问,声音里透出些紧绷。 属下认为,覃姑娘是主动同那女子离开,显然两人相熟,可绑走小掌柜的人却一定是敌人。故,还是去跟踪了蒙面人的马车。 周珩微微点头,不错,你判断得有道理。马车去了哪? 其实,冯观心里很紧张。他奉命留守甜水巷,主要目的是保护覃竹,但今日事发突然,覃竹和李渔分头行事,他擅自决定去追踪劫持李渔的人,若是因此覃竹出了事,那他可就难辞其咎了。 但周珩赞同了他的判断,并未责怪,他心中稍安。 大人,属下一路跟踪那马车,幸好他们也不想引人注目,故此走得不快。马车最后在甘泉巷附近街口停下。 周珩与宋林对视一眼,甘泉巷?那是袁家的地盘,难道是袁家绑架了李渔? 那会儿天色已黑,属下跟在后面,见他们将小掌柜带进了甘泉巷不远处一户民宅之中。进去时小掌柜虽未出声,却有挣扎,看来还活着。多亏甘泉巷也有咱们丙组钉子守着,属下跟他碰了头,让他严密监视那座民宅,这才过来给大人送信。 周珩起身,大步向门外走去,边走边吩咐,宋林,立刻整队,我们去甘泉巷。 第94章 行恶法 铁门落下, 覃竹吃一惊。凝神看去,影影绰绰从阴暗的密道中走来几人。走在最前面那位身穿劲装,手持长剑, 脸色阴沉,正是镇南侯世子袁文竞。 袁文竞站在铁门外, 往里看了看,浮现一丝冷笑。他微微侧身看向身后,大哥, 您怎么不过来? -- 第171页 话音一落, 身后随从分成两边,有个穿竹青色道袍的清瘦身影,慢慢从阴暗中走到覃竹面前。 昏黄的灯火一明一灭之间, 覃竹勉强看见他的脸。他面容憔悴,眼神空洞,了无生气,像个迟暮之年的老人, 正是袁家家主袁文清。 袁文清的目光在散落的账册和倾倒的木架上掠过,眼里有了些绝望。 阿竹, 你到底还是找到这里。 覃竹试图从他的脸上找出些昔日熟悉的影子善良、宽厚、温和,诸如此类, 可她失望了。此时的袁文清身上只剩下颓丧。他已全然不是当年救了自己性命的文清大哥,也不再是那个运筹帷幄, 谈笑风生的袁家家主。 或许她从来就不该抱有希望。当父亲的存在威胁到袁家的安全, 成为他们不择手段往上爬的拦路石,哪怕是生死之交, 袁家也没有任何犹豫, 将父亲碾得粉碎。袁文清也是袁家人。 当年, 父亲遭遇如此,今晚,自己恐怕自己也是如此。 覃竹抓住铁门上的栏杆,心里在暗暗筹谋。希望李渔已经找到周珩,她要做的,就是在周珩赶来之前,不要激怒袁家兄弟,虚与委蛇,等周珩来救。 她沉默片刻,声音很轻,似乎还有关切。文清大哥,这么多年,戴着面具生活,你是不是也很累? 袁文清有些恍然,他以为覃竹会质问、会痛骂,可覃竹问他累不累。 他这半生,多少人对他满怀期望、委以重任,给他套上层层枷锁。他是长子,是哥哥,是族长,他是掌控澶州地下官场黑账的主事人,可从来没有人问他累不累。 他真的很累,很倦,很想就此放下身上的重任和枷锁,但是他不能够,没有选择的余地,因为他是袁文清。 他沉重而又缓慢地回答:阿竹,这条路不是我选的,可我只能走下去。 文清大哥,你可以选另一条路的,你虽然做了很多错事,可你的手上没有沾血。只要你肯回头 袁文竞手中的长剑当啷一声敲在铁门上,打断了他们的谈话,笑了,笑声中带着讥讽。 覃竹,覃姑娘,我现在倒是明白周珩为什么对你另眼相看了。你可真是沉着冷静。已到如此关头,还不忘游说我大哥,还能巧言令色,以求保住自己的性命。佩服佩服。 覃竹转头看他,也冷笑起来。袁世子,原来这些人中,你才是最可怕的那一个。 过奖。袁文竞耸耸肩,露出些轻松之态。 我第一次在观海楼见你,那时你击节而赞,说人生贵相知,何必金与钱。可为了利益,你们害人无数,就没想过有朝一日,也会众叛亲离,落得蒋天南同样的下场? 袁文竞缓缓敛去笑容,但也不生气。 覃竹,你算是个聪明人,但终究见识不足,眼光浅薄,算不得通透。其实人生得意时,遍地是相知。只要你足够强大,何愁无人前来效忠。就算你爹当年,不也是贪图我们袁家的财力和背景,好为自己、为渔帮办事? 覃竹无语、摇头,我不该浪费唇舌跟你说这些,道不同不相为谋。 袁文竞漫不经心的在铁栏杆前踱了几步。 本来,互为所用是最稳定的结盟。你爹若不是多管闲事,也不会死;你若不是多管闲事,今日还是我袁家座上宾。你们本可以借我袁家之力量,平步青云,可你们偏偏要沽名钓誉,用所谓正义破坏结盟。正义?呵呵。他满面讥讽。那便不要怪我心狠了。 覃竹后退一步,叹了口气。袁家已经离坍塌不远了。今日缺个角,明天裂个缝,迟早有一天大厦倾覆。袁文竞,别笑了,你心里未尝不明白,你大哥心里或许比你更明白。 袁文竞脸色一沉,就不劳你费心了,你也看不到那一天。另外,我劝你死心,你费了这么多唇舌,不过是拖延时间等周珩来救,放心,他不会来了。 他将长剑一转,背在身后,悠悠挥手,有人走上前,把一个蒙着头,困着手脚的人扔在铁门之前。 这是你的小掌柜,覃竹,你们俩都会无声无息的死在这。 覃竹隔着铁门把那人头上的黑布扒开,李渔死气沉沉地靠在栏杆上。 鱼蛋!鱼蛋覃竹拍打着李渔的脸,你把他怎么了?她怒视袁文竞。 袁文竞却不回话,而是看向自己兄长。 大哥,您上回说,这些账本留着恐生祸患,本来我想,这一屋子都是牵制各方面的把柄,我还舍不得,不过今日看来,烧掉,或许是最好的法子,就让这一屋子证据跟这证人,同归于尽吧。 言罢,他一挥手,随从举着火把靠近。 袁文清心里不知在想什么,似乎有些迟钝,还未等他反应,袁初夏已经扑在铁门上。 大哥,放我出去。是阿竹偷偷进来这里,我不知缘故才会跟下来,我什么都不知道。 她心里忽然怕地不得了。有人给母亲下毒,为了守住袁家的秘密,可现在,这个秘密她也知道了。袁文竞要烧了这间屋子,但她跟覃竹还一起关在里面。 袁文清的目光在初夏和覃竹之间来回游荡,脸上渐渐露出不忍。袁文竞又笑了,大哥是心软的人,有些事与其让您为难,不如让我来做。 -- 第172页 初夏听了这话,大吃一惊,隔着铁门伸出手,死死抓住袁文竞的衣襟,二哥哥,放我出去。我是初夏,我是袁家人,我跟你们是一伙的! 袁文竞冷笑看她,抬手,长剑削去衣襟,也斩断最后的骨肉亲情。他后退一步,满脸嘲笑,一伙的?既然是一伙的,大伯母今晚为何让人去找覃竹。她都跟覃竹说了什么?你告诉我。 初夏一时无话,竟不知如何应对。 袁文竞不屑,大伯母如今的样子,不会以为自己还有本事,能不声不响从外面带进来个人吧?若不是我松开口子,覃竹能进得了袁家? 你,你是什么意思?初夏瞪大眼睛,吃惊地看着他。 你们母女既然心怀二志、首鼠两端,就不再是袁家的人。本来你娘已没几天活头了,非要闹这一出,本来你也不必死,可你又非要作死。 初夏惊骇万分,是你,是你给我娘下毒。 袁文竞森然一笑,回头看着兄长,我早就说了,蒋天南已死,大伯母和覃竹就是唯二的变数,必须除掉。大哥于心不忍,做弟弟的替你决断。 他后退,挥手,随从将一只火把扔了进去。屋子里都是书本木料,瞬间燃烧起来。 初夏扑在门上哀求,大哥救我,大哥,我是你妹妹覃竹则急忙奔向着火之处,用力踩灭火苗。 袁文清微微发抖,看向袁文竞,二弟,你给我母亲下毒,如今还要烧死我妹妹? 袁文竞沉着脸,母亲?妹妹?哼!大哥,你想这对母女之前,可得先想想孟春和火娃,想想孟春肚子里的龙胎。那些才是你应该顾念的人。 袁文清抖得厉害,胸口起伏如同风箱,二弟,你是不是从来不怕报应? 袁文竞带着决绝和狠戾。大哥,您怎么还不明白?我们的报应就是永远只能往前走,往上走,回头是死,坠落也是死。 他厉声喝道:百年世家,犹如参天大树,难免良莠不齐,若有枯蒿腐草、残枝败叶,为着整棵树着想,就必须把他们砍下去! 砍下去?袁文清忽然上前,与袁文竞一拳之隔,对峙而立。在你心里,在二叔心里,是不是我也成了枯蒿腐草?我们澶州长房一系都成了枯蒿腐草? 袁文竞眼角的肌肉跳动,从前,每当遇到争执,大多是他这个做二弟的退一步,无论他的退步是真情假意,他都不会跟袁文清硬顶,因为京城镇南侯一系,需要一个坚定、稳固的支持者,但很显然,袁文清已经动摇了。 他声音低沉,却透着不容置疑,若是您也心怀二志,做弟弟的唯有对不起了。说罢忽然撤步,长剑一抖,点在袁文清胸口。大哥若是不忍看,就先出去吧。来人,送大爷出去。他的随从上来,一左一右架住袁文清。 袁文清看着寒光闪闪的剑尖,沉默半晌,继而目光落在覃竹和初夏身上。 初夏,阿竹,对不起,我也救不得你们了。两行清泪从他脸上滑落,闭了闭眼,他转身而去。 覃竹已将火把踩灭,隔着门,对着那的背影高喊:文清大哥,求你去给周珩送信。你想一想火娃,想一想你自己身上背负的枷锁,难道你想火娃长大后,也跟你走同一条路? 袁文清顿住,回头,目光复杂的看着覃竹。 覃竹与他隔着一箭之地,两两相望,一字一顿。世有二者甚为稀有如昙花,一者不行恶法,二者有罪能悔 一者不行恶法,二者有罪能悔这是很多年前,袁文清带着覃竹、孟春读过的话,他喃喃自语,对覃竹露出些苦涩的微笑,缓缓而去。 大哥。大哥袁初夏嚎啕痛哭。你们怎么可以这样,我错了,我不想知道什么秘密,我只想要回到原来的样子。放我出去。 在初夏的哭声中,袁文清佝偻的背影消失在幽深的通道中。 作者有话说: 即将大结局,要不要最后猜一局,袁文清是否会送信? 第95章 尾声1 沉桥 月上中天。 甘泉巷一街之隔的民宅, 人影憧憧。内卫无声无息地将此地包围起来。 杨行远领一支小队瞬间攻了进去,只听一阵金铁交鸣之声响过,不一会安静下来。 等周珩进了院, 地上倒着几具尸体,杨行远有些沮丧。大人, 属下本想生擒,但他们衣领上藏有毒药。 周珩脚尖轻挑,让尸体仰面朝天, 但见面色青紫, 七窍流血,早已气绝。他神情愈加凝重,吩咐一声。搜! 内卫迅速在各个房间中搜了起来。这宅子门脸不大, 里面却并不算小,前后三层院,加在一起也有十来间房,足有一刻钟工夫, 各组纷纷回报。大人,并未找到被挟持的人, 也没发现什么异常。除了地上死这两个,里面空无一人, 看起来平日里无人居住在此。 周珩转头去看钉子 冯观急忙上来回话。大人,属下可以确认, 他们的确带着覃记小掌柜进了这院子。 冯观身旁一个胖乎乎的中年人也立刻道:大人, 属下奉命留守甘泉巷,收到冯观口信, 视线就没离开过这里, 包括前门后门都有兄弟看着, 属下也可以确认,这段时间没有人出来过。 -- 第173页 确认进来了,也确认没离开。周珩皱眉,看来又是机关密道了。 宋林道:大人,蒋家的密室在卧房和花园的花树下,这里的地道想必也是隐蔽之处,若是找起来可得费些时间。 周珩冷着脸,略一沉吟,派去甜水巷的人回来了么? 回来了,确认覃姑娘不在住所,覃记也没人。 周珩微微点头,杨行远,你守在这里,挖地三尺给我搜。宋林,你调一队人跟我去袁家。 是!宋林利落地答应一声,回身就要走,却被杨行远拦住。 杨行远压低声音。大人,我们尚无证据证明此事同袁家有关。您若带兵去闯袁家,恐怕不妥。镇南侯在京城得知消息,定会动本在陛下面前告您一状。而且,覃姑娘也未必遇险,我看不如等我们搜过这院子,若能找到 那就来不及了。周珩沉声打断他。老杨,覃竹的命是命,李渔的命也是命。挟持他的人是死士,在澶州什么人能养得了死士?除了袁家,没有别人。 杨行远不得不承认,周珩说的没错,可他还是有些担忧,大人,若是还未回到京城,就直接跟镇南侯翻脸,属下担心您会被动。 周珩目光一转,下巴微扬,指向地上的尸体,这几个宁死不肯被捉住,绝不是因为绑架了李渔,我相信此时覃竹和李渔都已遇险,所以等不得了。 可是 老杨。周珩打断他,所以我让你留下,看住这里,不要去袁家。 杨行远听得脸上一红,情急道:大人,属下不是那个意思,愿与大人共进退。 周珩淡淡一笑,拍了拍他的肩头。 我知道。我这人做事的习惯就是要留后手。老杨,你就是我留在内卫的后手。有你在,无论回京后,我跟镇南侯如何针锋相对,无论陛下会不会跟我秋后算账,内卫都不会有失。我信你,才留下你。好了,时间不多,我去了。你继续搜。 说完,他不再多言,迅速带着宋林出了院子,直奔袁家大门。 -- 袁家东西两府门前此时也灯火通明。这么一大群内卫加上衙门的官差,将甘泉巷堵得水泄不通,早已惊动了袁家上上下下。 袁家虽然大门紧闭,可大管家带着几个管事和一群看家护院的家仆就站在门里,心惊肉跳的听着外面的动静。 大总管,还没找着大爷,外面明火执仗的,这是怎么了?要不安排个人出去打听下?几个管事指望着管家拿主意。 管家心头叫苦,可又说不出,只好绷着脸,僵硬地站着。就在此时,大门被擂得震天响,开门开门! 就这两声,把里面的人吓得一哆嗦,心说糟糕,来了!管家强自镇定,吩咐两旁门房的下人,去问问是谁? 有仆人上去开了门缝,把脸探出去,那位叫门? 还没等他看明白外面的情形,门外大力一拽,那仆人一个狗啃屎摔了出去。紧接着,一群手持火把,腰挎雁翎刀的蓝衣内卫涌了进来。 周珩越众而出,站在最前面,管家认得,连忙过来见礼,原来是周大人,您这是这是何意? 袁老爷呢?请他出来,我有话说。周珩道。 真是对不住,我家老爷没在府上,这个管家话未落,周珩伸手推开他,迈步就往里走,身后跟着黑压压一群人。 管家连忙抬手阻拦,周大人,你这是何故,怎么带兵就往里面闯。 周珩没理他,宋林一把拽住管家。你是管家吧? 是是是。 今日有甜水巷覃记的掌柜被人挟持绑架,有人亲眼看见绑匪进了你们袁家。我们要搜一搜。 绑架?管家完全不信,如此阵仗哪是找绑匪,这是分明要抄家的架势。这位大人,我们府上也是官宦之家,怎么可能有绑架之事,定是误会了。 管家一边说,一边往前跟上周珩,鞠躬作揖,左拦右阻。大人,周大人,您稍等,您留步。待我去寻我家老爷,若有什么事,一定分说明白。 周珩停住,冷眼看他:袁文清究竟在不在府中?若是在,立刻叫他过来,若不在你最好退到一旁。 袁府这位大管家,在澶州城里也是一号人物,就是知府大人见了也要客气三分。他好话说尽,周珩却丝毫没有通融之意,他也就不由绷了脸。 周大人,我们府上不是贩夫走卒之家,就是要搜,也需要官府文书,您何须如此咄咄逼人?请您稍候,小人这就派人去找我家老爷。 去哪找?周珩冷笑,去甘泉巷外那所民宅找么? 管家脸色一变。就算是袁家,知道哪所宅子的也只有寥寥数人,他是其中之一。周珩忽然提起,是察觉了什么? 周珩观察着他的脸色,心中更能断定那宅子跟袁家脱不开干系,他不再废话,喝道:宋林,拿下。 宋林应了声是,一伸手绞住管家的胳膊,把他按住了。管家职责所在,绝不能放任周珩往里闯,只得高声喊道:来人,拦住他们。 -- 第174页 周珩一马当先,直奔袁家内宅,若是让他们闯进内宅,管家日后见了家主,就可以一死谢罪了。 管家死命甩脱宋林,向周珩扑了过来,扑通跪在周珩面前。周大人,您这是要擅闯后宅么?这还有王法么?如今我家老爷不在,你们若要进去,除非我死了。 这管家人缘不错,他一跪下,袁家那些仆人呼啦啦涌了上来二三十号,这是我们府上内宅,你们不能进去,可还有王法么? 周珩眉毛一跳便要发作。今晚,覃竹失踪、李渔被劫、袁文清始终不露面,管家又说不清楚他的行踪,分明就是有鬼。他已经做好打算,既然已经进来了,一不做,二不休,这就直奔袁家密道入口查个明白。 看来必须动手了。周珩喝道,都给我拿下。 他一声喝令,身后内卫纷纷抽刀在手,涌了上来,瞬间掀翻十几个按住在地上。就在此时,忽然有人高喊,不好了,走水了,救火呀! 众人吃了一惊,忙四处张望。但见东南方向烟尘滚滚,红光渐起。周珩一把揪住管家胸口,失火的是哪里? 管家呆了片刻,大叫起来:是后花园。糟了,快,快救火!他也顾不得周珩,飞奔而去。周珩带着人跟了上去。 名门世家的宅邸中,每隔着一段就有一个铸兽头红铜大水缸,又称之为门海、太平缸。平日辟邪镇宅,若有火情,水缸里的水正可以用作灭火。不过既然失火的是澄心湖,连这些门海中的水都用不上,只需带着盛水之物去便好。 袁家不缺物资,不光有水桶水盆,竟然还备有专门灭火之用的水袋,不过一会工夫,众人已经赶到湖边。 湖边挤满了人,都对着湖心亭指指点点,却没人上前。管家和周珩分开众人,走到前面一看,都愣住了。 失火的地方就在澄心湖的湖心岛上。那是一座十分雅致的圆形建筑,外观雕梁画栋,四周环水,清静幽雅,只有一条九曲桥连接,平素袁文清只留下两人守住桥头,就不需担忧有人靠近偷窥。可此时,湖心岛上浓烟滚滚,透过窗子,里面隐有火光闪动,九曲桥不见了。 这是怎么回事?桥呢?周珩拽过管家,厉声喝问。 管家满头大汗,有机窍,桥,桥被沉到湖底去了。 周珩盯着他,要怎么过去救火?谁在里面?袁文清?覃竹?李渔? 管家语无伦次。不不不,没人,没人在那边。不对,老爷在那边,是老爷在那边把桥沉了。 还有无别的路径可以过去?袁文清房中那个大肚瓶底的密道是否通往对岸。 管家满脸都是惊骇。这是袁家最大的秘密,周珩竟然了如指掌。 他目光闪烁,却不说话。周珩盯着他,看着他脸色一变再变,心中也就明白了。一把推开他,宋林,召集会凫水的人游过去救火。来几个人,跟我去袁家密道。 此时再无人敢阻拦,澄心湖岸边往西三十步就是袁文清居所的后墙,当日周珩和覃竹曾在这里被人撞破行踪。这是能够最快到达的路径,周珩毫不犹豫,直冲过去,一脚踢开了覃竹撬过的那扇门。 袁文清的院子对比一墙之隔的后花园,安静异常,堂屋的门敞开着,那大肚瓶已经分作两半,露出幽深的洞口来。 第96章 尾声2 燃烧 密室之中, 看着袁文清的背影消失,初夏痛哭不止,覃竹则疲惫地坐在地上。 良久, 她慢慢抱住身边的初夏。别哭了,你二哥哥是个心狠手辣的人, 哭也是没用的。 初夏把脸埋在臂弯中,哀哀道:我后悔了,后悔死了, 不该跟你下来。我宁可什么都不知道。 覃竹无奈地叹了口气。袁文竞淡淡一笑, 覃竹,你不后悔么?我大哥终究弃你们而去了。 覃竹抬眼看他。我不后悔,就算今日我死了, 你们袁家没有多少运数了。 哼,到了现在还要逞口舌之利? 覃竹摇头,我不是说气话,也不是拖时间, 我说的是真心话。你们袁家如今有位侯爷,也有位娘娘, 正是烈火油烹的时候,可也是命悬一线的时候。 她嘴上不停, 话说的很快,虽然口中说并非拖延时间, 实则仍不肯放弃最后一丝希望。 也许周珩安排了人手在袁家附近监视, 也许东府太夫人能发现初夏失踪,也许火娃找不到他, 会去再次求助袁文清。 有一线生机也不能放弃。 哪怕她不能得救, 她也希望太夫人和袁文清能一息人性尚存, 与袁文竞割席决裂,能让镇南侯这块铁板多一块缺角,多一丝裂缝。 她摆出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袁家手握重兵,如今有女儿送进宫中,更是应该低调谨慎,可你们当年急功近利,杀民冒功,胆敢闹出如此阵仗,你真的认为周珩看不透其中的破绽? 袁文竞一摊手,反问道:那又如何?蒋天南死了、东府太夫人死了,你们俩也要死了,这一屋子烧掉后周珩没有证据。 覃竹看着他,摇头不止,袁文竞,你错了,大错特错了。贪腐也好,屠村也好,杀蒋天南需要证据,杀郑秋鸣、蒋禄也需要证据,唯有杀你们袁家,证据并没那么重要,只需皇上心中有一点疑惑,你们就完了。 -- 第175页 袁文竞心头一跳,沉着脸看着她。 覃竹继续道:外戚掌权,自古没有好果子。汉高祖的吕后娘家兄弟封王,汉景帝的窦太后侄子窦婴封侯,汉武帝封了卫子夫的兄弟作大将军,可结果呢?? 袁文竞沉默,覃竹的话他不是不懂,可欲望太过强烈,权力太过美味,他们没有时候想要抓住,抓住之后就再无法放手。 于是他冷笑,你一个小女子,在袁家私塾读了几年书,就敢煮酒论史?真是狂妄!时候不对,身份更不对。 初夏终于停住哭声,指着袁文竞咒骂起来:我大姐不会饶过你的,我三弟也不会放过你,你们一定不会有好下场 袁文竞跟覃竹言谈,尚且有来有往,跟初夏这种诅咒骂街,他则完全不想理会。 他一派厌嫌,果然妾生子,袁文波不成气,你也一样没脑子。如此关头你用老三威胁我,呵呵,你怕我忘了他还没死么?放心,初夏,我不会忘记的,你先去,大伯母很快就来,三弟也不会让你等太久。 你 好了,话也说得差不多了。再说下去,就难免伤了体面!你们俩放心去死吧。 他慢慢后退,对了,我还没告诉你们,孟春已经怀了龙胎,我们袁家就会有一位龙子了,此后一路顺遂,说不定若干年后,大粱陛下身上也流着袁家的血。 说完这句,他将脸隐藏在黑暗中。 随从又是两只火把扔进去,这回连初夏都爬起来,跟覃竹一起跑去灭火。 袁文竞带着戏弄,他似乎很喜欢看着别人绝望。看了会,嘴角微微一翘,手中长剑激射出去,直钉在密室墙角的木桶上。长剑在木桶上颤动微鸣,火油慢慢渗漏出来。 糟了,是火油。覃竹鼻端闻到气味,大惊失色。她几步跑到门前,隔着铁门,拼命摇晃李渔,李渔似乎有了反应,挣扎起来。 袁文竞已经接过来一只火把,准确地投掷在木桶之上。瞬间,火把点燃了油桶。挟着黑烟的火柱直冲屋顶。覃竹和初夏满面惊恐抱成一团,火舌迅速蔓延,呛人的浓烟和热气扑面而来。 袁文竞知道,只需再有一会,这几个人就没命了。他心里甚至还想了想,她们是先被火烧死,还是先被浓烟熏死?想着,就露出些冷笑,跟他们镇南侯府作对的,都要死。 他一挥手。撤! 火舌蹿舞,屋子里的木架被烧得噼啪作响,发出令人胆战的声音,炙热的气浪在凌乱潮湿的地面上扑起灰尘和烟雾,覃竹和初夏不约而同发出尖叫声。 袁文竞听着背后的声音,心里十分痛快,那些敢于阻挡他的人都将被碾碎,烧死。袁家未来的希望落在他身上,他终有一天会取得比父亲更高的荣耀。想到此,他脸上露出会心的微笑。 走了一段,忽地,前面传来杂乱的脚步声,袁文竞停下,凝神静听。有人!他轻声道。 几个随从跟他一起停住脚步,世子,是不是大爷回来了? 脚步声来得很快,越来越近,袁文竞脸色一变。不对,不是袁文清,来的人数不少,若是袁文清,绝不可能带这么多人进密道。他飞快地退了几步,将自己隐在随从们身后。 就在此时,对面一声断喝,什么人在里面? 袁文竞听这声音,脸色大变,是周珩。他压低声吩咐:拦住他,杀了他。 转瞬间,周珩带人已冲到面前。袁文竞的随从扑上去,抵死拦住,几个照面,被周珩和内卫一一放到。这回内卫有经验了,第一时间出手卸了他们的下颌骨,几个随从寻死不成,眼看着自家世子头也不回地跑了。 周珩刚刚还听见里面有凄厉的呼救声,就这一会已经没了声息。他顾不得这些人,大步往前。 等到近前,密室已经被火焰吞噬。 热浪翻滚,看不清里面的情形。却一眼看见门口捆得粽子一般的李渔,内卫上前扯着李渔退在一旁。周珩大声呼喊,阿竹,阿竹?你在里面么?回答我。 没人回答她,周珩伸手去推铁门,铁门已经被烫的泛红,他嘶的一声抖手退开,门推不动。周珩上下打量没有门锁,没有转轴,是机关控制,他急切地往四下看。 忽然一声爆响,油桶被烧得炸开,碎木卷积着浓烟四散飞舞,气浪冲的周珩倒退一步,铁门附近已经被黑烟笼罩,什么也看不见了。 周珩一把捞起一个俘虏,捏住他的下巴,抬手将他下颌骨复原,满面杀气地问,机关在哪?怎么进? 俘虏本来心存死志,可也不知是被周珩的杀气吓住了,还是眼看着世子弃众人而去寒了心,颤抖着伸出手指了指墙上,灯。 周珩再次顶着热浪冲上去,在他所指的墙壁上摸索着,终于他握住那盏灯,用力一扭,一阵刺耳的摩擦声,铁门震动,缓缓上移了二尺有余,然后卡住不动了,刚才那一阵油桶爆炸还是将机关震坏了。 周珩脱下外袍,捂住口鼻,迅速匍匐着从铁栏底下钻了进去。几个内卫大吃一惊,大人,小心。又是两人紧跟上他。 里面黑烟弥漫看不清情形,周珩尽量压低身子,一边呼喊,一边用手在地上触摸搜寻。 -- 第176页 阿竹,阿竹!你在哪?回答我。没人回应。 大人,太危险了,您先退出去。跟进来的内卫在旁边恳求。周珩不理,继续摸索,阿竹 终于,他听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回应他,周珩周珩。 倒塌的架子后,有团黑影往他所在的方向伸出手,用一块碎木在地上无力的敲击,周珩寻着声音扑过去,抱起那人,火光闪动下,是覃竹满是黑灰和灼伤的脸。 他抱紧覃竹,阿竹,没事了,我带你出去。 覃竹拍打着他的后背,回头指了指墙角,那还有初夏,然后,她昏了过去。 --- 等周珩将覃竹、李渔和袁初夏带出密道,袁家的澄心湖上已经火光冲天。 有人端来清水,为他们擦拭口鼻和身上的烧伤,覃竹慢慢清醒过来,醒来的第一眼就看到周珩关切地目光,她搂住周珩的脖子,痛哭起来。 周珩抱着她,轻抚她的后背和她烧得焦枯的头发,心里只有庆幸,还好,还好,多亏来得及。 覃竹渐渐止住,摸索着从怀中掏出几张纸。只因被她贴肌肤藏着,这几张纸竟然安然无恙。 她抬起头哽咽,声音沙哑得仿佛被灌了铁砂,我找到了证据,蒋天南是给袁家办事,刚才袁文竞亲口承认是他们杀了我爹,他在密道中,他要烧死我。 周珩接过来略看了看,慎而重之地将这些证据也放入怀中。别担心,剩下的事就交给我。 远处,宋林满身湿透地跑来。大人,只能等着烧完再过去了。会凫水的人虽然不少,可是如今湖中冰冷,能游这么长距离的却不多。最要命的是湖心岛上似乎存放了火油,火势太猛,没法救了。 覃竹惊讶的看向澄心湖,隐隐浮起不安。怎么,澄心湖也烧起来了?那是书房。 周珩点头,是,若不是那边烧起来,恐怕我还不会进来的如此之快,袁家也不是那么好闯的。 覃竹挣扎着站起来,被周珩扶着来到岸边,心中大为不解,九曲桥呢? 管家说,被袁文清沉下去了。 袁府管家束手无策看着对岸。覃竹心里大为焦急,管家,文清大哥呢? 似乎应和覃竹的问话,又或许那边始终看着对岸,当覃竹走近,书房一扇紧闭的窗户忽然开了。大风卷着黑烟从窗口直上云霄,一张平静的脸出现在窗后。 是大爷是大爷人群骚动起来,大爷还在岛上。快想法子呀。 覃竹骇然。袁文清的身后火蛇飞舞,如在地狱,他似乎对覃竹微微一笑,然后身影消失在窗后。 覃竹抓住管家,大声喊道:怎么把桥再浮起来,快去救他。 管家闭了闭眼,扶着膝盖缓缓跪下,老泪纵横。 沉桥的机窍在书房里,知道机窍的只有大爷。他回头看着烧的猎猎作响的湖心岛,弯下身子,一个头磕在地上。在他身后,黑压压一片,袁家奴仆都跪了下来。 -- 火势越来越大,仿佛一只巨大的火炬在澶州城东燃烧,照得四周一片通红,这一晚所有澶州人注定无眠。 大门口,绿枝扶着方氏,跌跌撞撞冲了过来。 初夏,初夏呢?方氏枯黄的脸上都是焦急,她在人群中搜寻,可人太多,她找不到。她哑着嗓子,凄厉的尖叫起来。初夏,初夏娘在这,你在哪,你在哪啊? 仿佛受伤的母兽,一声声嘶喊,听的人心中一颤。袁初夏昏迷中听见母亲的声音,缓缓睁眼。 娘我在这。声音不大,方氏立刻便听到了。似乎母女之间有无形的线牵连着。 她推开绿枝,连滚带爬的往初夏身边奔来。看着遍体烧伤,满身黑灰的女儿,她仿佛怕吓着初夏,声音极轻柔,乖女,别怕,娘来了。 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初夏痛哭,娘,是二哥哥给你下毒,不是大哥。二哥哥要烧死我。 方氏不敢碰触女儿的伤口,流着泪把脸贴在初夏脸上。别怕,乖女儿,娘会让他们下地狱,让他们再也不能来害你。 她抬头看向覃竹和周珩,带着恨意。我告诉你们。我什么都告诉你们。 -- 有内卫快步跑到周珩身侧,大人,杨大人派人传信,那边民宅里搜出了密道入口,活捉了镇南侯世子袁文竞。 周珩与覃竹对望。证据有了,证人也有了,善恶到头终有报,飞天遁地亦难逃。 -- 天色渐明,周珩调来水军,搭建临时浮桥,登上了湖心岛。这里只剩下一片灰烬,所有的账目、信函、袁文清用一把大火烧了个干干净净。 搜寻的官差在废墟中找到一具焦黑的尸体,周珩近前看了看,一声叹息,将自己的斗篷盖在尸体上。 袁文清,愿你来生不再有如此的挣扎和无奈,无论如何,多谢你曾经保护过阿竹。 有人抬着尸体送往岸上,覃竹坐在桥头等待,看着斗篷下露出焦黑的躯干,心在抽痛。身后忽然有个稚嫩的声音响起,竹子姑姑,那边怎么了?你,你受伤了? -- 第177页 火娃牵着嬷嬷的手,带着好奇,慢慢走来。 嬷嬷脸煞白,红着眼睛,覃姑娘,昨晚你不见了,后来又走水,吓死奴婢了。奴婢紧紧搂着大少爷,锁死院门,一晚上没敢合眼。 覃竹挣扎着站起身,抱住火娃,把他的脸按在自己怀里。火娃,别怕,姑姑在这里。 火娃被她勒得有些难受,略微挣扎了下,可覃竹不肯松手,反倒把他搂得更紧。火娃想,姑姑定然吓到了,于是他伸出小手在竹子姑姑后背轻轻拍着。姑姑,别怕,火娃保护你。 覃竹强忍眼泪,余光看着尸体越来越近。 火娃抬起脸,圆亮澄净的眼带些困惑。姑姑,爹爹呢?你看到我爹爹没? 盖着斗篷的尸体从他们身旁抬过,覃竹的手覆上火娃的眼,她答不出,只有泪无声滑落。 作者有话说: 作者完结文《明珠照青石》、连载文《凤归》求收藏关注。伸出你可爱的小手,点个收藏,是对作者最大的关爱! 第97章 尾声3 春日 袁家起火后的第七日, 内卫众人启程回京。 出发那日,正是立春。早上下了场蒙蒙细雨,空气中有股湿漉漉的青草气息。 衙门前, 杨行远最后一次检查车队和人员,一切准备就绪, 他喊宋林。 你确定大人在城外十里跟咱们会合?这一路押着个重犯镇南侯世子袁文竞,所以半点不能出差错。 宋林眉开眼笑,露出大白牙。杨头儿, 这种事我能糊弄您嘛?大人说了, 十里长亭等咱们。 大人昨晚上没回来?杨行远虽然板着脸,却藏不住话中的好奇。 宋林一呲牙,您也八卦呀?那我哪知道, 知道我也不敢说啊! 杨行远掩饰一般咳嗽一声,行,就这样吧。他将手中马鞭一挥,整队, 出发! 出城的队伍从城门口同福酒楼路过,酒楼里的食客挤在门口看热闹聊天。 哎呀!我还真是有点想念那快嘴老张, 若他还在此地说书唱曲,少不得我花俩钱儿, 让他说一段京城内卫翻起澶州滔天风浪的好故事。 人家老张如今有福气了,孙女定给了甜水巷覃记的小掌柜, 前两日我还瞧见小两口在店里有商有量地算账呢。 有人听了这话, 笑道:他那几支酸曲儿我虽不会唱,那些个小道消息我却也知道。 哦?那你说说。听说外面这队人马中有位京城来的大人物。蒋都督的案子就是他办的。给咱们澶州挖出来好些个贪官污吏。 是啊, 那可真是了不起的人物!不过, 呸呸呸!什么蒋都督, 不就是蒋天南那厮。据说贪了几十万两修海塘的银子。贪这种救命钱,害了多少人家,真缺八辈子德了。 他呀,已经自杀了。一家子都卖成奴仆,官府发卖那日我还跑去番坊看热闹来着。 哎呦,嘿嘿。都说蒋天南十几个小老婆,你没买个家里去。众人嬉笑起来。 我哪敢呀,我家那个母老虎。说话的客人打了个哈哈,又是脸色一暗。不过说来也可怜。蒋家两个女儿,一个被个行脚的北客买去了,一个还算命好,说是有个秀才舅舅,好歹买了自己妹子和外甥女。唉!可进番坊被卖了一遭,以后也没有什么好结果了。我瞅着娘俩哭着给那舅舅磕头,这心里也不得劲。 蒋家太太如何了?也卖了? 那谁敢买呀,再说都疯疯癫癫了。 疯了? 可不是,卖她那会,就见她棱着眼嘟嘟囔囔,我儿子在京城镇南侯麾下当差,前途无量。你说说,也不知是真疯了,还是吓唬人?后来有几个上了岁数没人要的,官府都驱散了,最后不知落到何方。 唉!真是报应。 周珩和覃竹并肩坐在二楼雅间,正是旧日顺王进城时,竹子姑娘趴在窗口,嗑瓜子看热闹的那一间。此时,她头上带了个竹斗笠,垂着纱幔,挡住脸。 两人面前坐着个面容姣好、衣着素净的女子。 周大人,我知道蒋夫人落在哪了。这女子听得楼下的议论声,轻声慢语对周珩道:我们家昨日退租了广心庵那边的房子,准备返乡了。庵堂里的姑子收拾了旁边的偏厦,施舍给蒋夫人住。 周珩没吱声。覃竹点了点头,带动纱幔簌簌而动。世上或许真有因果,蒋天南害你爹被免职,如今他家人也流落到你们遭难的地方了。 原来这女子正是昔日澶州知府高澄的女儿高婉柔。 高小姐不改八卦本性,对覃竹应了声是,又转头柔声道:周大人,您不知道,蒋夫人是真的神志不清了,也不知道吃喝,也不知道睡觉,就坐在庵堂后门口发呆,身边只有个叫月桂的婆子跟着。 覃竹便轻快地打断她,高小姐,您这就要返乡了?再不回澶州了? 高小姐脸上倒没什么失落。是,父亲让家中老仆送信,说他的案子已经审结,定了免职。父亲直接从京城起身返乡,在那边等我们。家母也说以后安贫乐道,做个耕读之家也就够了。 -- 第178页 那,我祝你一路顺遂,早日还乡。覃竹起身,对高婉柔福了一福。 高小姐也忙站起来,谢谢覃姑娘了。眼波一转,她又看向周珩,脸红彤彤的。其实我请周大人来相见,是想正式谢您一次。多亏大人肯出手相助,我爹爹才保全性命。说罢她深深拜倒在地,周大人的恩德,婉柔没齿难忘。 周珩咳了一声,覃竹的胳膊肘轻轻怼了他一下,周珩把眼睛转向窗外。 覃竹只好亲自上前来扶起高小姐,你千万别这么说,这是他应该做的。昨晚他还跟我说,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再说你爹虽然有失职之罪,但也够不上死罪。 高小姐实在很想装作没听见昨晚上这几个字,可没法子,覃竹说起话来掷地有声。她红着脸诺诺道:那,那我就告辞了。我娘和弟弟还等着我出发。 覃竹呵呵笑着,扶着高婉柔送到门前,对她挥手,一路顺风。 高婉柔似依依不舍,一步三回头地去了。覃竹看着她出了酒楼这才回了房中。 周珩好似放松下来,笑道:好了,这回你可放心了,我昨晚上解释半天,这位高小姐让人送信给我,我压根没想赴约的。 覃竹哼了一声,在他对面坐下,干嘛不赴约,我就是好奇她要跟你说什么。 周珩忍着笑,如今你知道了,不管她说什么,我都没接话。 覃竹继续哼了一声,那是因为我在场。 阿竹,我今日便要离开了,本来只想跟你多呆一会,你还让这位高小姐过来耽误功夫。 覃竹对周珩刚才的表现还是很满意的。不过这几日她心情不好,就想故意找麻烦。周珩要走了,却让她留在澶州,说是已经请了一位师门的薛神医来她治身上的烧伤。 她觉得自己的烧伤一点都不重,涂了周珩给的药膏,已经好了大半,可周珩却很坚决。 师伯是江湖宿老,他的身份正合适,我已请了他来此做大媒,与你哥哥提亲。你就安心在澶州养伤,等你养好伤,我过来接你。 覃竹嘴上不说,心里却很担忧,回京城之后,周珩跟镇南侯袁茂之间必定还有一场厮杀,京城风高浪急,他只是想让自己呆在安全的地方。 周珩见她默默不语,笑着哄她,你瞧,杨行远他们已经出城了,我也呆不了多一会了,如今屋里没人,你摘了这帽子让我看看。 覃竹忍着难过,别扭道:不,我烧伤了脸,太丑了,不想让你看见,你就想着我从前的花容月貌,天姿绝色吧。 周珩一笑,探过身拉着覃竹坐到自己身旁,亲手摘了她头上的斗笠。脸上还有些水泡和伤痕,东一块西一块涂满透明的药膏,有股淡淡的药香在鼻端萦绕。 周珩含笑低头,还好,还好,我师伯这伤药真是天下无双,我瞧你的伤口已经开始愈合,放心,等他到了澶州,一定让你的花容月貌、天姿绝色恢复如初。 覃竹撅起嘴巴,眼圈却有些红了,那你也要完好如初的来接我,别受伤。 周珩拥她入怀,郑重道:好,我答应你。 --- 十个月后,长安镇,渔帮总堂。 一大早,吴有钱拧着八字眉,姜九哥耷拉着大眼皮,一个在磨草药,一个在煽着炉子,炉子上的小药罐子咕嘟咕嘟的冒着白烟。 吴有钱:都怪你,还不如在海塘上搬石头。干嘛嘴馋成这样,放两天假非要回来下馆子,你瞧瞧,馆子没下成,让那老妖怪捉了来干杂活。 姜九哥:咋能怪我,你不也馋了,谁知道那位大小姐把老妖怪请回总堂来住。要知道我才不回来呢,我看你那后槽牙还空着呢。(哈这句只有看过《明珠》的读者能领悟。) 吴有钱:奶奶的,要不咱跑吧他正给那屋的大小姐讲周珩小时候上树掏鸟蛋的臭事,估摸一时半会讲不完。 姜九哥摇着脑袋瓜:跑不过他,抓回来还得给你个大耳雷。 俩人继续拧着八字眉、耷拉着大眼皮,煽火,磨药。 门口忽然热闹起来,似乎唢呐声响,又似乎鞭炮震天,两人伸着脑袋往外望,却不敢停下手里的活计。不一会,梁颂华一脸笑容地跑了进来。 老吴,大姜,阿竹呢? 屋里呢。吴有钱往那边努努嘴。 咋了,这么热闹?姜九哥瞪着大眼珠子。 梁颂华抿嘴一笑,快,快去叫阿竹,周大人带着聘礼到门前了。 吴有钱与姜九哥对望一眼,把手上的活计往地上一扔,妈呀一声,飞跑着往里送信去了。 老神仙,大小姐,快出来,周珩回来了。 -- 渔帮总堂的书院中,书声琅琅,父母呼,应勿缓,父母命,行勿懒 学子们似乎也听见了锣鼓喧闹,百爪挠心一样,都忍不住抻着脖子看外面。 夫子板着脸,左手拿起戒尺敲了敲桌子,好好背书,背完了才准出去。 学子们只好强自忍耐,继续背下去。 -- 第179页 勿自暴,勿自弃。圣与贤,可驭致。 终于,夫子点点头,今日早课就到这吧,散了。 学子们恭恭敬敬站起身来鞠躬,高声道:谢谢云先生。云飞白含笑对他们挥手,一群皮猴子呼呼啦啦跑出去。 云飞白看着他们,右手拢在袖中,左手伸向身旁一张焦绿的古琴,轻轻一揉、一按、一拨,琴音综综,似乎下课铃声,为学子送行。 转眼,学堂里空了,倒是靠近窗口还有三个孩子在私语。 黑黢黢的小泥鳅长高了不少,背着手,学足了当日的李渔的架势,站在一个白皙瘦弱的小男孩面前,袁舒阳,你怎么不去看热闹? 袁舒阳安静坐在自己的书桌后,提着笔正准备开始描大字。 我不爱看热闹,我答应姑姑今天要描五十个大字。他眨了眨圆亮的眼,对小泥鳅解释。 小泥鳅吓了一跳,五,五十个?那么多!你姑姑真吓人。 袁舒阳露出笑容,才不是,姑姑最好了,总劝我出去玩,是我自己喜欢写字。 小泥鳅回头看身旁的胖丫,还有人喜欢写字嘛? 胖圆儿一下将他挤到一旁,我也喜欢写字,我跟袁舒阳一样。 她直接抽出袁舒阳手中的笔,拉起他的手。袁舒阳,回头再写,先去吃饭。梁先生说,今天吃大肉包子。 于是,三个小伙伴手拉着手,蹦蹦跳跳地走出学堂,金色阳光洒在落在庭院中,大榕树下的小饭桌上,传来欢快的笑声。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