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她罪》 第1页 书名:与她罪 作者: 越十方 简介: 李鸷机关算尽,把殷篱骗进皇宫,亲手为她编织一副牢笼。 他以为将她锁在自己身边,她早晚有一天会妥协。 但、 这世上总有人,永不妥协。 微雨如丝,灯火如昼。 殷篱还记的,遮掩欢愉罪恶的那扇门外,是李鸷将她从不堪肮脏的泥泞里拽出来。 她以为自己得窥天光,将一腔爱意真情都交付于他。 直到看着他一身黄袍,端坐于龙椅上,勾唇挑起她下颔:朕想要的,没有什么得不到。 她见天光破碎,从此日日夜夜被囚于牢笼。 每到掌灯时分,李鸷会偷偷潜入锁晴楼,与她浓情爱意,与她耳边低语,第二日,又会若无其事地从爱妃的寝宫中出去,做他的英明帝王。 所有肝肠寸断的诘问都被他一一吞进呼吸。 他以为从寸骨到灵魂,阿篱被印上了烙印,此生就一定是他的了。 直到舂湖一跃,骨碎魂销 此世间,终有些东西,不配他得到。 排雷: 1.狗血,强取豪夺,双fc(男女都不是),结局be,作者自割腿肉,不算在男德教材里,但是因为是be,所以也可以算作男德反面教材dog。 2.皇帝就是古代封建制度下最传统的皇帝,狗且渣,大家随便骂他无所谓啦。 3.有个存在感不低的男二、男三、男四。 4.文大概不长(初步估计是25w,但作者也有估计不准的时候,仅当参考)。 做好基层排雷,营造良好环境,你好我好大家好。 内容标签: 虐恋情深 爱情战争 搜索关键字:主角:殷篱 ┃ 配角:李鸷,宋声,燕无意,魏书洛,阿蛮,阿刁,金槛(李玉鞍) ┃ 其它:下本《欲卿卿》走过路过看一看 一句话简介:狗皇不配拥有爱情! 立意:总有一些东西,谁也不能改变。 第一章 回府 丝雨阵阵,浸透了凉意顺着风吹进来,殷篱鼻尖嗅到泥土混杂着花香的气息,才觉得好受些。 刚要转身回榻上躺着,就看到庭院外有一道身影避着水坑快步跑过来,脚步有些急。 很快,门被推开了。 着素色襦裙的女孩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梳着简单的双丫髻,脸圆圆的,笑起来有两个可爱的小梨涡,她将油纸伞收起来,冲里面喊:夫人,夫人!少爷回来了! 殷篱动作一顿,苍白的脸上浮现一丝喜色,阿蛮已经搁下伞撩开竹帘走进去,本是笑着,看到窗子敞开,她脸色一变,赶紧走过去要把窗子合上:夫人,这两日天凉,你身子骨本来就不好,可别招了湿气染了风寒。 阿蛮说着,回来扶她坐到榻上。 殷篱柳腰纤纤,身若无骨,娇弱得仿佛风一吹就能倒,这些年来阿蛮尽心服侍,恐怕她磕了碰了,原本是一个跳脱活络的小姑娘,一碰到殷篱的事,眼底就是十足的认真。 殷篱见惯了她小题大做的样子,也忍不住笑了笑:这屋子里不通气叫人怎么活?我整日闷在里面,感觉喘不过来气,你就是让我闻闻泥味也是好的。 她握住阿蛮的手,堵住她后面的长篇大论:你刚才说什么,相公回来了? 阿蛮回过神来,脸上重新涌现喜色,不住地点头:是!少爷在前厅,我听人说,少爷从外面带回来两个公子,此时正在前院招待,可能过一会儿他就会来见你! 阿蛮口中的少爷是江陵织造府上的大公子魏书洛,也是殷篱的相公。 殷篱是魏家捡来的孩子,庆隆十六年,江陵织造魏琦刚到任上,带着家眷行过逐州的时候,在一个破败的土地庙里看到差点被人打死的殷篱和阿蛮。 两个孩子一个十三岁,一个九岁,魏琦本来想救下两个孩子就让他们自行离去,还是魏琦的夫人殷氏心慈人善,不忍看她们孤苦无依居无定所,便做主,将两个孩子带了回去,养在自己房中。 说来也奇怪,殷氏非常疼爱这两个孩子,尤其是年纪稍长一点的阿篱,后来更是直接让阿篱跟了自己的姓,将她当作养女一样看待。 过了三年,殷篱出落得亭亭玉立,江陵人都知魏家有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姐,生得是妍姿艳质,落雁沉鱼。 前来说亲的媒人踩破了门槛,主母殷氏也没有松口。 后来就听说魏家长子要娶亲,众人都奇怪,不知道魏府要跟谁结这门亲事,直到魏府办了喜事,才知道魏家长子娶的就是魏府养在闺门里的小姐。 殷篱嫁给魏书洛已经三年有余,殷氏身体不好,没能让两人在床前尽孝便撒手人寰。 殷氏是在梅雨季节走得,每年一到这时,殷篱心思沉重,总要病上一两月才好。 因为小时候过了几年饥一顿饱一顿的苦日子,殷篱原本就气元有亏,嫁给魏书洛之后,她三年无所出,前两年还好,到了今年,魏琦对她已有诸多不满。 当年魏书洛要求娶殷篱时,魏琦便从中阻拦,他看不上殷篱的身份,在没入魏府之前,殷篱就是一个无家可归没有教养并且粗鄙不堪的乞儿,要做他江陵织造的儿媳妇,是万般地配不上。 -- 第2页 后来多亏殷氏从中周旋,也全赖殷氏把殷篱教养成了一个知书达礼温文尔雅的千金小姐,魏琦才算点了头,同意长子迎殷篱过门。 殷氏还在时,对殷篱多有护持,无论魏琦怎么刁难她,殷氏都有办法让殷篱化险为夷,可殷氏一走,殷篱背后少了一座靠山,又生不出孩子,魏琦对她的脸色越发不好。 主母死了还没过一年,魏琦竟然就撺掇魏书洛纳妾,魏书洛不堪其烦,又不能明着忤逆父亲的意思,多次找借口搪塞,眼看着要搪塞不过去了,便以读书为由,住在郊外的清河山庄,几月不曾回去。 殷篱也有很久没见着魏书洛了。 听见阿蛮说他回来了,殷篱脸上难掩喜色,又疑惑为什么他这次回来之前不曾递信给她,心里有些疑虑。 正想着,门口又跑来一个丫鬟,是从小在魏书洛身边服侍的,叫翠竹,她站在檐下,对里面喊:夫人在吗? 阿蛮微微皱了皱眉。 这意思是让阿篱出去迎她。 少爷身边的丫鬟总是把架子摆得特别足,连夫人这个身份都不放在眼里。 殷篱脸上没什么表情,起身要出去,阿蛮随手拿了件披风盖在她肩头,到了门口,见到翠竹屈身行了一礼。 夫人,少爷让您去前院一趟。她脸上不冷不热,说话时也不看着殷篱,不是敬畏,而是轻视。 阿蛮上下看了她一眼:有说是什么事吗? 少爷的吩咐,奴婢只管传话,哪敢问缘由。翠竹低着头。 阿蛮心头不满,还想要说什么,殷篱握紧她的手制止她,对翠竹道:好,我这就过去,让相公稍等片刻。 翠竹应了声是就退下了,阿蛮方才说前院还有客人,殷篱的打扮不适合见客,回去换了一身行头才出玲珑居。 阿蛮为殷篱撑了一把青伞,落雨潇潇,红艳的斗篷在青石板上扫过,绿藤草枝包裹的盎然夏意,被一团红艳的火衬得消弭。 雨幕下,青草间,天地中,束了一副妙哉妙哉的画儿。 男人靠在廊上避雨,本是看着远处灰蒙蒙的天,雾霭弥漫时,目光不知何时就落在了那道倩影上。 他手中拿了一把折扇,却不开扇,目光极深,眉头隐隐皱了一下。 小亭柱子旁,同样倚靠了一个身穿锦衣华服的男子,他红衣烈焰,与通身漆黑的男人不同,长了一双桃花眼,眼中笑意恣然:你要找的人,我总算帮你找到了,只可惜,她如今已嫁作人妇,只怕你的算盘要落空。 男人看着青伞下的人进了前厅,回头看着燕无意,剑眉在尾端有一块断裂,更衬了那张脸的阴沉的威严。 那又怎么样? 燕无意扬了扬眉,站直了身子凑过来,眼里有惊诧:殿下,你真的要 男人一皱眉,燕无意立刻换了称呼:六哥,你真的要魏书洛可是说过,他跟自己妻子琴瑟和鸣,相濡以沫,感情很好。 很好?李鸷轻嗤一声,回头看着雨幕,那可未必。 前厅 殷篱刚踏进门槛,就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魏书洛是个读书人,一身磊落书生气,只是轻轻抱了下就松开,把着殷篱的双臂,替她扫了扫肩头雨水:阿篱,你是不是又病了? 大门还开着,阿蛮看到少爷那副眼中疼惜又克制守礼的样子,忍不住背过身去,抿嘴轻笑。 笑声可没遮掩,都传到了两人耳中。 殷篱耳朵红通通的,看着要滴血,脸上也浮现一抹羞涩。 阿蛮,想笑便笑,用不着躲着我。魏书洛佯装生气的模样,申斥阿蛮。 奴婢可不敢。 阿蛮没大没小地回了一句。 虽然他和殷篱是主,阿蛮是仆,可两人从小就把阿蛮当成亲妹妹一样看,说笑两句不打紧。 魏书洛看阿蛮那跳脱的模样,无奈地摇摇头,又把目光挪回来,抚了抚殷篱的脸:我看你脸色不好,怎么没给我去信?我好早点回来陪着你。 殷篱握住他的手拿下去,双眸脉脉含情,像是会说话:吃两贴药就好了,何必麻烦你两头跑呢? 你的事怎么会是麻烦?魏书洛低声说了一句,刚要把阿蛮叫过来问清殷篱的情况,背后就传来一声娇滴滴的女音。 魏公子,这就是你的妻子吗? 两人一顿,纷纷扭头,殷篱循声看过去,就见魏书洛背后站着一个仆从打扮的女子,虽然一身男装,却一眼就能看出来是个女子。 女子眉清目秀,白瓷一样的皮肤吹弹可破,巴掌大的脸,樱桃红的唇,盈盈水眸,我见犹怜。 魏书洛一怔,这才哦了一声,像是才想起什么似的,把殷篱带到女人跟前。 差点忘了跟你说,这是我在路上救下的一个姑娘,她被贼人挟持,我和靖江王世子刚巧路过,就把人救了,她说家在京城,可京城距离江陵路途遥远,恐怕要在府上稍待几日,我让翠竹唤你过来,就是想让你安排一下。 魏书洛说到这,神色有些不自然:毕竟是女眷,我不好越过你,怕府上传什么闲话,惹你不开心。 -- 第3页 后面这句话,是特意跟殷篱解释的。 殷篱笑了笑,不疑有他,可她还没说什么,那个女子闻声忽然变了脸色,指着魏书洛道:魏公子,你这是什么意思?在路上你不是这么说的,你看了我的身子,亲口答应要为我负责,怎么现在就反悔了呢? 作者有话说: 前三章评论有红包,久等了。 预收文《欲卿卿》 戎马半生的长宁侯裴玄重病缠身,回到京城后,侯府里传出他要娶继室的消息。 兰家六姑娘兰茵虽为庶女,却长得明眸皓齿,凝脂玉肤,妍姿艳质,天生好颜色。 兰家贪图富贵,想将她送过去为裴玄冲喜。 成亲那日,裴玄不能拜堂,自始至终没出现,兰茵一个人拜了天地。 新郎官还没瞧着,就被府上小辈作弄一场,把她困在了假山之上。 天际下起小雨,偏园青草郁郁青青,人烟寂寥。 兰茵伤了脚踝,寸步难行,这时,偏僻狭窄的山洞里忽然走出一个青衫落拓的少年。 少年看着她,黑眸清澈,嗓音干净又低沉,问她:要我帮你么。 兰茵趴在他背上,被他背下了假山,彼此约好不将此事说出去。 回去后却听说,捉弄她的始作俑者是长宁侯的嫡长子。 兰茵落下心结,第二日到太夫人跟前奉茶认亲时,竟见到了那个青衫少年。 太夫人笑着给她介绍:这是侯爷的嫡长子。 又转向少年。 这是你母亲。 文名取自苏轼《浣溪沙》中最后一句有人归去欲卿卿。 1.小妈文学。 2.男主是青衫少年。 3.he,但女主不一定先喜欢男主,男主身心都是女主的,没错,这又是男德文。 4.女主非重生穿越,没有超前思维,性格比较温柔,不好这口的不要看。 5.自割腿肉,不喜勿喷 第二章 再遇 她情绪有些激动,声音大了些,充斥在整个前厅里。 话音一出,魏书洛先是一怔,随即脸上布满惊愕,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的女子,但教养让他没有反驳和责备,而是保持冷静,弯身行了一礼,道:姑娘这话从何说起?在下与世子救了你,只言过几日待你伤好些便派马车将你送回京城,亲口答应要为姑娘负责,这个玩笑就大了,在下万不敢应。 殷篱听到那女子的话也是一惊,但惊讶归惊讶,心里却没任何怀疑。 他们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魏书洛为人如何她最清楚,在她心里,这个会跟母亲一样将她护持在侧的兄长,是个冰魂素魄,不磷不缁之人,更不会对她阳奉阴违,蒙骗欺瞒。 殷篱自始至终没看魏书洛,只上前一步,对那女子温和道:姑娘,你若是有什么委屈,自可以对我说,我们绝不会放任你不管。你现在身上有伤,我先让人去请大夫给姑娘看看,顺便将这身衣裳换了,其他的,容后再说可好? 女子眸中闪过一抹异色,转瞬即逝。 魏书洛也上前:那刀伤在腰腹之间,虽不伤及性命,恐留下病根祸患,姑娘还是听夫人的话,让大夫看一看吧 殷篱眉心轻皱,却没说什么,两个人都一副好心肠的模样,耐心地劝慰女子,女子眼中蒙泪,泫然欲泣,犹豫了一会儿,最后点了点头。 殷篱看向阿蛮,阿蛮知晓她的意思,上前来握住她的手,也像殷篱一样露出友善的表情:姑娘,你随我来吧。 恩女子窃窃地点点头,临走前看了魏书洛一眼,眼尾都是风情。 魏书洛低头示意,既避开了她的视线,又没失了礼数。 阿蛮带人下去后,魏书洛也命翠竹去外面请大夫,殷篱看了看几人离去的背影,走到魏书洛跟前抓住他腕间的长袖,将他往里间带。 兄长,你快仔细和我说说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她一着急,有时就忘了换称呼,未出阁前,她一直唤他兄长,出嫁了也总是改不掉。 魏书洛沉默了片刻,反问她:你可知府上来了两个客人? 殷篱点了点头:我听阿蛮说了,那两人是谁? 魏书洛脸色转而变得凝重,他拉着殷篱坐到椅子上,如数给她道来:一个是靖江王世子,一个是世子的朋友,世子来江陵游玩,天降大雨,他与朋友便在我的清河山庄落脚,一歇便是一个月。 这一月以来,我与两人相交甚欢,月下饮酒,吟诗作赋,高谈阔论,简直相见恨晚。 殷篱听着听着觉得他把话题扯远了:兄长! 魏书洛回过头来,看殷篱嘟着嘴面露不满,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然后坐到她身边,继续道:在清河山庄住了一段时间,世子说想要跟我一道回魏府看看,顺便拜访父亲,我们便回来了,因为是临时起意,没来得及去信告知你。 嗯嗯,然后呢?殷篱催促他。 然后,我们在路上遇见一伙贼人,瞧着又不像山匪,个个穿着夜行衣,更像是来刺杀谁的,那些人绑着这个女子,还要劫我等的车架,还好世子身边有高手,这才将贼人击退,我们便救下了这个女子,只是她还是受了伤。魏书洛将事情经过告诉殷篱,怕她多想,握住她的手。 -- 第4页 阿篱,我没有给她承诺。 他眼球洞黑,却很清澈,一望见底,他从来不骗她,也骗不了她,因为他只要一说谎,殷篱立刻就能识破。 殷篱看着他,认真道:相公,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看了人家的身子? 魏书洛眼眸轻抬,似是没想到殷篱会这么问,一向端方稳重的人此时也有些心虚,他站起身往前走了两步,思忖着该如实回答。 殷篱这时又开口了:你有什么话是我都不能说的? 魏书洛转身,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事急从权,当时翠竹和翠萍都留在魏府,世子身边也没有丫鬟,她血流不止,如果不及时止血,恐怕有性命之忧,我没有办法。 但我绝没有对她说会负责的话!魏书洛立下三指便要对天发誓,殷篱起身将他的手放下去,道:我知道。 魏书洛什么都不怕,就怕阿篱妹妹误会了他,自己伤心难过,他舍不得她掉一粒金豆子,也舍不得她一根汗毛,见她并没怪罪他,心里舒了一口气。 殷篱话锋一转:但你确实看了她身子,此事又事关一个女子的名节,倘若她真要让相公为她负责,恐怕你也没办法痛快拒绝。 魏书洛沉吟片刻,对她道:其实,我一路上都在想对策,虽然人是我们三人救的,但她既然认定了我,就不要把世子和他朋友牵扯进来。至于负责不负责,我可以负责任,却并不一定要娶她。 殷篱看着魏书洛,洞悉了他话中深意,开口却是问了另一件事:相公可知这个姑娘姓甚名谁,家中背景? 魏书洛摇了摇头:不知那些贼人把她从京城掳到江陵来是意欲何为,但这同样也事关女子名节,她对自己家中何人不愿多言,只说家住京城,名唤问奴。 问奴?殷篱目光流转,低眸想了想,这好像不是一个完整的名字。 恩,她可能不愿意说。魏书洛摇了摇头。 殷篱拉着魏书洛的手,对他道:相公把她交给我,让我去跟她说一说? 魏书洛本就有此用意,他是有家室之人,与女子独处一室有些不妥,方才那女子说的话也让他为难。 那就麻烦夫人了。魏书洛给殷篱施了一礼,殷篱美眸瞪了他一眼,后者感觉到她的怨念,只得苦笑一声。 两人正说着,外面忽然传来一阵笑声。 魏兄,你到底处理没处理完问奴妹妹的事?我和六哥在亭子里等得实在无聊,过来找你了!人未到,声先至,那笑声里有一股子恣意潇洒的味道,不在方寸之中,让人听了便觉得快活。 殷篱一怔,魏书洛已抓住她的手,低声道:是世子来了,快去见礼。 他动作有些突然,殷篱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魏书洛拉着走了出去。 出了里间,绕过中间竖着的多宝木阁,殷篱先是看到一袭红衣,唇红齿白的少年公子坐在椅子上,长腿这么一搭,处处都是慵懒散漫,又处处是意气风情。 她看着有些新奇,不由得弯起了唇角,却忽然感觉到有一道阴寒的视线朝她射了过来,像是暗中窥伺猎物的眼睛,她一抬头,便看到红衣男子身旁,负手站着一个身穿黑袍的男人。 他眉峰凌厉,浑身散发出生人勿近的气息,手上拿了一把紧闭的折扇,腰间系了一条洁白无瑕的玉带钩,衬得肩宽腰窄,像是蓄积了一股力量。 但他并没看她。 殷篱心头疑惑,不知方才的感觉从何而来。 魏书洛已经带着她走上前去,先是行了一礼,对二人道:这是拙荆。 又看向殷篱,逐个给她介绍:这位是靖江王世子殿下,这位是世子殿下的朋友,你随我们一起喊他六哥就好。 世子殿下,六哥殷篱施了一礼,垂着眼并不看人,似是有些羞涩,实则是那声六哥喊起来着实别扭。 嫂嫂不必多礼,你是魏兄的妻子,我们跟魏兄又是朋友,都是自己人,这礼就别行来行去的了。燕无意不在乎这些礼节,随意摆了摆手,殷篱笑了下,心里觉得这个世子殿下不摆架子,看起来很好相处。 那个黑衣男子却不然,淡漠清冷地看着她,没有应下,也没有说别的话,像是不愿意与她多谈。 殷篱莫名松了口气。 到了魏府上,魏兄还没有带我们游赏一番,现在外面雨停了,雨后初晴,正是游园好时候,魏兄不如带我们四处转转,尽一尽地主之谊?燕无意提议。 魏书洛自然没有拒绝:这是应该的。 殷篱便要退后:那妾身便先回玲珑居 嫂嫂,你也一起吧,几个大男人,游园有什么意思?燕无意打断她的话,眉梢眼角都是笑意。 殷篱下意识看了魏书洛一眼,魏书洛顿了顿,跟她点了点头。 那便请吧。 请。 几人一起出了前厅,外面果然已经放晴。 殷篱稍后两步,魏书洛也故意捎带脚等了她一下,在她耳边低语:一会儿你便借口不舒服,我让翠竹送你回去。 -- 第5页 殷篱偷偷对他摇了摇头:不要扫了世子的兴。 靖江王手握重兵,在大盛的地位无可撼动,他是异姓王,又镇守一方,本该是皇帝心中的一个隐患,可这么多年靖江王都屹立不倒,可见他背后势力有多么雄厚,陛下都动不得他。 靖江王的世子就更不能得罪了。 魏兄,你是主我是客,哪有让客人走在前头的,再说了你不给我们引路,我也不知道该从何游起啊!燕无意回头,含笑地看着魏书洛,眼中满是揶揄。 知道你与娇妻难舍难分,好歹有我们在,收敛着点。 燕无意故意取笑,魏书洛最怕的就是这个,脸上一红,无奈地行到前面,也不敢再去看殷篱了。 殷篱也有些羞赧,想不到世子殿下说话毫不避讳,她低着头跟在后面,只管做个陪衬,好在燕无意只是拉着魏书洛相谈甚欢,并没拿她话头取笑她。 走着走着,殷篱又感觉到有一双无形的眼睛盯着自己,像是森林里暗夜蛰伏的狼,危险的气息像藤蔓一样缠绕在她脖颈上,她猛地回头,却并没看到后面有谁在看她。 这一分神,殷篱没看前路,脚下被路边的石头绊到,她重心不稳,向前摔去,不等她惊呼出声,便落到一个冰冷的怀抱里。 殷篱慌忙中抓住了什么,抬头时,撞进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像是要被吸进去,一回神,才发现自己倒在黑衣男子怀里,还拽着他胳膊。 男人手掌托着她手臂,她能感觉到他手指修长,雄劲有力,透过衣物传递到她的肌肤上,像梅雨,连绵又带着丝丝凉意。 对不起,谢谢殷篱垂下眼睛,一时忘了要说什么,先道了歉,又道了谢,可松开他要站直身的时候,男人并未松手。 李鸷看着她,唇齿开阖:叫我什么? 一时间,殷篱脑中电光火石一闪而过,好像有什么东西被她遗忘了。 殷篱怔然,低声唤了他:六哥 作者有话说: 李字辈,哥字辈在我这里常是渣男哈,上一个还是四哥,这回是六哥了。 darr; 第三章 隐疾 殷篱唤了一声六哥,忽然感觉大脑像是被铁钉刺入,手臂上的力道随之松开,她捂着头蹲了下去,露出极度痛苦的表情。 走在前头的魏书洛和燕无意本在说笑,魏书洛却有察觉一般,回头看了一眼,这一看便发现李鸷站在青石路旁边,而殷篱痛苦地蹲在地上。 阿篱! 魏书洛大喊一声,转身跑了过去。 燕无意微微扬眉,脸色有些疑惑,也跟着走了过去。 魏书洛把殷篱抱起来,轻轻晃了晃她,才发现她已经晕了过去,燕无意瞥了李鸷一眼,赶紧问魏书洛:嫂嫂怎么样?怎么无缘无故就晕倒了呢,六哥,是不是你干什么了? 魏书洛有些着急,没时间回答燕无意的问题,抱着殷篱就原路返回,自始至终没看李鸷一眼,没有问他什么情况,也没有责备他。 燕无意和李鸷稍远几步,拉了拉他袖子,低声道:六哥,你到底干什么了? 只挪开眼这么一小会儿,怎么就变成这样了,要是惹魏书洛起了疑心,深宅大院的,再见殷篱可就难了。 李鸷看他一眼:什么也没干。 燕无意不信:什么都没干阿篱会晕倒?你是不是说什么话吓她了? 李鸷不愿多说,燕无意看他面无表情,也不知道他是什么心思,只好作罢,不再追问。 两人一起跟着魏书洛进了一间房。 魏书洛命人去把大夫请过来,也是巧,那大夫刚给问奴看完伤,翠竹正要把她送出府,就看到去请大夫的下人,便让大夫跟他一道过去。 大夫是江陵城有名的医女,姓宁,大家都叫她宁医女,谁家夫人小姐有个病啊灾的都请她来看。 魏书洛一看是宁医女,脸色稍霁,赶紧把她带进去。 宁医女给殷篱把脉时,魏书洛这才稍喘口气,拂去额头上的汗,看到燕无意和李鸷站在身后,他忙弯了弯:事出突然,在下招待不周,还请二位勿要怪罪。 燕无意这下看不懂了,怎么感觉魏书洛什么都知道似的。 李鸷看了一眼床头,又收回视线,眼中埋藏着幽幽深意:莫非令正有什么隐疾? 魏书洛本不欲说,燕无意却脸色认真,抢着话对他道:魏兄,嫂嫂要是有什么问题你说出来,我家里颇有些医术高明之人,如果江陵的大夫解决不了,我可以找人代劳,给嫂嫂看一看。 魏书洛迟疑不定,最终叹了口气,对二人摇了摇头:其实我也不知她身上有何隐疾内子嫁给我之前,便在府上住着,那时她就有这样的毛病,有时会无故晕倒,醒来之后一切如常。她是十三岁到魏府的,听母亲说,十三岁之前,她一直住在破庙里,也许是那时伤到了头,落下了病根,这些都是猜测,我们也无从知晓。我为此找过好几个大夫相看,都看不出什么端倪。 在破庙里?燕无意脱口而出。 魏书洛点了点头,眼中却流出心疼之色:当时父亲新官上任,先派人把我送到江陵,所以我并不知道,但是听母亲说,阿篱当时正被当地的恶棍欺负,说要抢了去配阴婚,如果不是父亲和母亲及时阻止,恐怕阿篱现在早已不在人世了。 -- 第6页 燕无意一怔,没想到阿篱小时候竟然还经历了这些,心头微有些不忍,眼睛不由自主地看向李鸷。 但李鸷仍是那张不辨喜怒的脸,冰冷得不掺任何神情。 只她一个人在破庙里吗?那可怎么活得下来?燕无意问。 魏书洛摇了摇头,苦笑道:那破庙里都是无家可归的乞儿,阿篱身边还跟了一个八岁的小姑娘,现在也在府上,做阿篱身边的丫头,母亲没遇到她们之前,她们便一直以乞讨为生。 你知道你母亲为何收留她吗?李鸷忽然开口。 魏书洛顿了顿,道:母亲平日里吃斋念佛,最好博施济众,她看不得两个孩子受苦,就做主收留了。 李鸷笑了笑,没有说话。 魏书洛露出疑惑的表情,不知道李鸷的笑是何意思,迷茫地看向燕无意,后者摆了摆手,打断他:那个小姑娘呢?这个病她知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魏书洛摇头:阿蛮也不知道。 那她自己呢?李鸷问。 魏书洛有些犹豫,似乎不愿意继续这个话题,但看两人都是真心为他妻子担忧,便道:阿篱说,她八岁前的记忆都没了,一睁眼就是在那个破庙里,我和母亲都觉得,这个毛病跟她失忆有什么关系。 正说着,忽然听到殷篱清醒过来的声音。 魏书洛丢下两人赶紧走过去,坐在床边握住她的手。 殷篱有些怔然,看了看四周,发现自己躺在床上,问魏书洛:我又晕倒了? 嗯魏书洛眼底有无奈,看到殷篱脸色苍白,更是心疼得不得了。 宁医女对他道:魏公子不必担心,夫人脉象正常,就是身子虚些,吃几副补身子的药调理调理就好。 魏书洛早就习惯了这个回答,跟翠竹示意,让她送宁医女出去。 殷篱躺在床上,看了一眼远处站着的两人,对魏书洛小声说:相公,你不用管我,先去招待客人。 可是 真的没事,让阿蛮过来照顾我就好。殷篱拍拍他的手。 魏书洛不走,也不好赶世子他们出去,让他们陪自己守在这里更是不妥,几番纠结之下,他还是让阿蛮过来,自己则带着世子二人到客云居招待。 阿蛮听说殷篱游园时晕倒了,吓得匆忙赶来,她到时殷篱已经坐在床边,对冲进屋里的阿蛮笑笑,安慰她:我没事。 阿蛮杏眼含泪,埋怨地看着她,像是受气了一样走过来,抱住殷篱不说话。 殷篱拍着她的背,眼睛也有些红:真的没事,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吗? 阿蛮声音闷闷的:阿篱姐姐,我只有你一个亲人了,你可千万不要有事,知道吗? 她埋在心里肩头里絮絮叨叨地说着:不论什么时候,都要惜命,天冷了不开窗,凉了加件衣,熬药了都喝下去,不要任性,跟自己身体过不去,你都半年没有再晕倒了,怎么今天又出事了呢? 殷篱听她说个没完,忍不住笑,笑着笑着又有些心酸。 阿蛮把她看得比天还重要,那她的命就不止是自己的。 她放开阿蛮,问她:问奴姑娘呢? 阿蛮道:大夫来看过,开了药,说是皮外伤,并不碍事。 殷篱本想今日就找她相谈,可自己的身子也虚着,便托人去给问奴传话,让她先安心养伤。 夜里魏书洛回了玲珑居,眉梢带着笑意,竟像个少年郎似的喜形于色。 什么事这么开心? 魏书洛握住殷篱的手,开心道:世子听说了你的病情,说他认识一个名医,可以请来给你看看! 殷篱一怔:世子是怎么知道的? 魏书洛顿了顿,如实回答:是我告诉他们的。 这样麻烦世子殿下,会不会有些不好?殷篱并没有放下戒心,她想起白日里世子那个朋友的眼神,还有拽着她不放的手 世子殿下是热心肠,好管不平事,他把我当作朋友,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他更不会坐视不理,以后世子若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我记着这份恩情,为他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殷篱看他要发誓,打掉他的手,嗔怪地瞪他一眼:哪有那么严重 魏书洛抱着她,释然地舒了一口气,发自内心地笑了笑:阿篱,我的心病终于要好了,世子殿下神通广大,他认识的名医一定能救你。 殷篱却没那么乐观,偎在他怀里问:若是名医也没有办法呢? 魏书洛身子一僵,放开殷篱,把着她手臂,神情坚定道:那我就去找别人,总之,我一定要治好你。 魏书洛承诺的话就一定会做到,殷篱一直相信他,心头也感觉到热乎。 夜里安寝,外面又下了淅淅沥沥的雨,殷篱听着雨声睡不着,总觉得黑暗中有什么在看着自己。 扭头看向魏书洛,他背对着自己,洁白的里衣上不染杂尘。 殷篱试探地唤了一声:兄长? 那背影一顿,有些微的僵硬,殷篱眸子一亮:你没睡吗? -- 第7页 长久的沉默,半晌后,传来魏书洛的声音。 嗯。 有些低沉。 殷篱一听,爬过去看他的脸:你怎么不睡? 魏书洛说:一会儿就睡了。 他嗓音压抑,有几分沙哑,闭着眼,眉头皱起,忽然觉得腰腹一凉,有什么东西探了进去,他倏地睁眼,隔着衣服把殷篱的手攥住。 吸气声夹杂着无奈:阿篱 殷篱下巴搭在他肩头:兄长,你忍什么? 魏书洛回过身看了看她,黑暗中的眼眸情.欲不绝。 躺好,乖,你身子还没好。魏书洛哄她。 殷篱趴在他耳边,抱着他紧紧不放:相公,我们都有日子没见了 魏书洛不动,她挨近了几分,语气里带着哀求:兄长 外面刮了阵风,大雨掀落,打在屋顶上。 那声祈求的嗓音崩断了理智的弦,红被翻落,人影错位。 燕无意听了一会儿雨声,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吱呀响了一声,他循声去看,发现李鸷肩头湿了,似是淋了雨。 夜半三更的,你去做什么了?燕无意满脸好奇。 李鸷没说话,独自走到桌子旁,倒酒,喝酒。 燕无意更来兴致了,凑过去看他脸色,又看了看外面的大雨:别告诉我,你去找阿篱了。 李鸷喝下一口酒,转了转酒杯,眉眼深思:你觉得他们夫妻关系如何? 燕无意道:牢不可破。 果真?李鸷一笑,笑意隐晦。 燕无意眼珠转向别处:我怎么知道! 你去试探试探。李鸷放下酒杯。 燕无意跳起来,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六哥,你是不是疯了?咱们来江陵还有好多事情要做,你被陛下废了太子之位,放逐到青州,那里有好多双眼睛盯着你,一旦陛下知道你此时不在青州,必将多加防范,咱们得赶快办完事情,在这里待不了多久! 李鸷道:我知道。 燕无意安下心来,抱着手臂坐下,刚要给自己倒酒,就听到他后话。 我要带她走。 燕无意抬头,看到李鸷勾起唇角,露出久违的笑,像是见到了多年不见的老朋友,带着一股子兴奋劲。 京城里还有人等着她。 第四章 阿刁 大雨下了一夜,到清晨时仍未放晴。 殷篱醒得早,正穿衣服时,突然响起了敲门声,是阿蛮在外面。 夫人!不好了! 声音把魏书洛也吵醒了,他抬了抬头,摸着眉心坐起身,嗓音低沉:发生什么了? 殷篱也满是茫然,见魏书洛已经披上衣服,就唤阿蛮进来,阿蛮满是急色,顾不得跟魏书洛行礼,就对殷篱道:昨日下了一夜的雨,东郊的五虎山出现了山崩,把山脚下的义庄埋了! 殷篱瞪大了眼,向后颤了一步,紧接着问:金槛他们呢! 不知道!听说半个山都塌了,现在那里都是泥石,根本无人敢靠近!知府大人好像也说没救了,都没让去挖 殷篱一听,不知为何心中涌起一股难言的愤怒,眼前瞬间就模糊了。 五虎山下的义庄是荒废的,因为连年闹鬼,没人敢靠近,只有一些吃不起饭的乞丐才会在那里过夜。 说什么没救了不让人去挖,不过是因为那些人命贱!死了就天为盖地为床,刚好一捧黄土还不用埋了,他们哪里会管这些孤魂野鬼? 可是金槛才只有九岁 魏书洛已经穿好衣服走过来,握住殷篱的手臂,安抚道:你先不要着急,我这就派人看看东郊的情况,如果条件允许,我让府上的人去救人,不过怎么说也要等雨停了,金槛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 殷篱把眼泪憋回去,抓住魏书洛的袖子,恳求道:让我也跟着去看一眼! 魏书洛一顿,拒绝的话已经到嘴边又被他咽了回去,如果不亲眼看到,恐怕她也不会相信,便对她道:我这就让人去准备! 魏书洛办事很利索,一盏茶的时间,马车已经备好了。 殷篱和阿蛮坐上马车,魏书洛派了十几个护院跟着,他自己则决定先去趟衙门,想要再劝一劝知府,让他同意营救五虎山山脚下的流民,二人兵分两路,马车在雨中驶出城门。 路很难走,马车晃晃悠悠地,殷篱在车厢里攥紧衣袖,一颗心七上八下,满脸都是懊悔和自责,喃喃道:我应该把金槛带回来的,就算父亲不让,我也该把金槛带回来的 阿蛮抚了抚殷篱的额头,低声安慰她:阿篱姐姐,这不怪你,老爷本就处处看我们不顺眼,想要找你的错处发落你,他看不起我们出身,金槛也跟我们一样,是没爹没娘的孩子,他更忌讳我们跟他走得太近,也不喜欢我们用魏府的钱财去接济他们。 殷篱刚知道五虎山有流民和乞丐的时候,每月初一十五都会去那里施粥散财,她也是在那时候才认识金槛的。 金槛才只有六七岁,瘦得跟皮包骨似的,小脸像黑煤球,瞪着怯生生的大眼珠看着她手里的白馒头。 -- 第8页 他是乞丐中最小的,也最不合群,冬天时别人都聚在一起取暖,他瑟缩在角落里抱着枯草睡觉。 殷篱后来问他才知道,金槛是被爹娘卖了,从牙婆手里逃出来的,后来跟着流民在五虎山落脚,虽然是荒废的义庄,但好歹有遮风挡雨的地方。 殷篱之所以留意他,是因为他的经历跟阿蛮和阿刁特别像。 阿刁是阿蛮的哥哥,当年两个人被父母卖了,阿刁背着阿蛮逃出来,在破庙住下,后来兄妹两个又救下殷篱,如果没有他们,殷篱早已经是孤魂野鬼。 可阿刁死了。 为了保护她们两个,被野狗活活咬死。 殷篱心疼金槛的遭遇,想要把他带回魏府,却不想被魏琦知道了,魏琦大发雷霆,让她停止施粥散财,也不让她接济金槛。 魏琦对她乞丐的身份深恶痛绝,恨不得连她都逐出魏家,又怎么会容忍再进来一个小乞儿? 马车骤然一停,外面马夫撩开车帘,对殷篱道:夫人,我们没法再往前了。 殷篱一怔,跟阿蛮挑帘出去,入眼的是一条混浊湍急的河水,河水对面,不断有泥石涌入河中,树木都被冲垮冲断了,七扭八歪地浮在水面上,一起随泥水被冲走。 已经完全没有了从前的样子。 别说义庄了,殷篱都看不出来这里是五虎山山脚。 哪还有人的影子 夫人!咱们也快回去吧!这里不知道什么就要塌了,咱们站在这里太危险!护院顶着大雨对殷篱喊,这种雨势打伞也没用,浑身都是湿透的。 殷篱眼眶微红,最后看了一眼前面,扭头回到了马车上。 最后一次见金槛,还是三个月前,魏琦给她下了最后通牒,以后再不准她去东郊。 如果那时就带金槛回来,说不定 阿蛮看着殷篱坐在马车里沉默不言的模样,都要吓坏了,她握住殷篱的手,轻声唤她:阿篱姐姐 殷篱身子动了一下,转过头看着阿蛮,马车摇晃着,像是躁动不安的心,她没有掉眼泪,只是脸上有些悲伤,像六年前一样。 为什么我们总是要过这种寄人篱下的生活?殷篱问她。 阿蛮觉得心里一疼,却不知该怎么回答她。 殷篱像是有说不完的话,目光落在空处,目之所及都空荡荡的。 我睁开眼,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阿刁,阿刁说他是土地庙的老大,所有乞儿都要听他的,要我喊他大哥,你那时候才只有这么大 殷篱给她比着大小,阿蛮应了一声:听说我那时候才只有五岁。 是啊。殷篱点点头,目光飘到了很久远的地方,你五岁,大哥十三,我八岁,他把我当妹妹一样疼,偷来的东西第一个让我们两个吃,自己饿瘪了肚子也说吃过了,有一次他偷了件冬衣,想拆开给我们两个穿,结果被人发现了,差点打个半死。鼻青脸肿的回来,让我们穿上,还笑着说真好看。 阿蛮低下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那么苦的日子,那么好的大哥。 他把土地庙北边的犄角旮旯划为我们的领地,只要有人来抢地盘就把他们都打趴下,我虽然没吃饱过,但他在时,我们从来都没挨过揍,久而久之,乞丐们都知道土地庙有一个愣头青一样的疯狗,只要有人敢欺负他们,就会被打得很惨。 阿蛮破涕为笑,抬起头看着殷篱:他力气可大了! 殷篱点头:所以陈员外家的儿子死了,想要抓我们去配阴婚的时候,他就第一个挡在前头,不论谁要上前来,都要被他打退回去。 不然他们也不会放疯狗咬人了。 阿蛮忽然咬紧嘴唇,不敢再说话。 殷篱扬起头,轻轻说着:我一直很想问阿刁,为什么要救下我,土地庙那么多乞丐,看我头破血流地躺在雪地里,没有一个人伸出援手,甚至有人想等我死透气了,扒了我的衣服吃我的肉,可他把我拖了进去,还救活了我。 我一直不敢问,一直不敢说,我也不明白,阿刁肯吃苦,又有一把子力气,聪明机警,你阿爹阿娘为什么要把他卖掉?这个疑问就成了我心中的一道坎,直到他死了,我把他埋进土里之前才知道。 殷篱听到阿蛮的哭声,哭声越来越大,混杂着迅猛的雨声,砸在车顶上,噼里啪啦,跟着闷雷一起作响。 殷篱也落下泪来。 我把阿刁埋进土里之前,才发现她是个女孩。 所有的疑惑在阿刁入土的时候迎刃而解了。 阿刁是个女孩,所以她被卖了,卖给妓院,从今往后要做那千人枕万人骑的苦命人,她背着妹妹逃了,因为她听到爹娘说,养几年,把阿蛮也卖出去。 所有的买主里,就妓院给的价钱最高,美人坯子,更是能卖出高价。 底层老百姓,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了,嗷嗷待哺的孩子那么多,还有哥哥弟弟要养呢! 她听到爹娘那么说。 阿刁偷了家里唯一的一贯钱,背着阿蛮逃,可是没有路引,她们进不去城,只能躲在山林间,野地里,荒废的破庙中。 -- 第9页 最后,阿刁带着阿蛮来到了土地庙。 阿刁当孩子头,划地盘,打架冲在最面前,永远蓬头垢面,她伪装成一个无所不能的大哥哥,可她为什么要这样,殷篱也不知道。 也许她经历了什么,发现只有这样,别人才会害怕他,他才能保护阿蛮,让她不受别人欺凌。 阿刁狠呀,她真的敢拿石头把人的脑袋砸烂。 阿刁又那么善良,殷篱生死一线的时候,只有她救了她。 阿刁走了,她又遇到了殷氏。 魏琦想要丢下她和阿蛮的时候,也是殷氏把她们护在身后。 我瞧着她们实在可怜,不如就让我带回去吧,不过是添双筷子添个碗的事。 殷氏家在安阳,是京城里有头有脸的门户,魏琦要给她几分薄面。 而现在呢? 殷氏也走了。 没了庇护,殷篱想要收留一个孩子都做不到。 魏琦怎会去想金槛过得有多苦呢?他只会觉得,这等晦气的东西,可千万不要让魏家沾上。 阿刁尚且用命护住了她和阿蛮,殷篱竟然做不到不顾一切去救金槛。 殷篱是对自己失望。 马车回了魏府,阿蛮扶着她下去,刚进府门,就看到魏书洛身边的小厮笑逐颜开地跑过来,脸上满是喜色:夫人,您可回来了!少爷还要让小的去找您呢! 殷篱微微一怔:怎么了? 您快来!看到就知道了!小厮引她去正厅,殷篱一头雾水,去了一看,才知道小厮为什么笑得那么开心。 屋里站着一个小小的身影,浑身单薄,脸上脏兮兮的,头发像鸟窝,他回头,看到殷篱,圆润的眼睛流露出几分笑意。 魏书洛过来拉住殷篱的手,笑道:不幸中的万幸!前些日子金槛去偷东西被抓了,正关在大牢里,我去了一趟衙门才知道,就把他带了回来。 殷篱看了看魏书洛,突然有些哽咽,她刚才都没哭出来,现在看到金槛完完整整地站在这,竟然忍不住。 殷篱走过去抱住金槛。 这次不论说什么,我都要把你带在身边。她紧紧地抱着金槛。 金槛也抱住她。 忽然,门外传来一声怒喝:这是在干什么? 魏书洛赶紧低头行礼:父亲。 第五章 邀约 门口站着一个身穿褐色素面细葛布直裰的中年男子,挥了下袖子,负手进来,此人便是江陵织造魏琦,也是魏书洛的父亲。 殷篱听见魏琦的声音,下意识将金槛护在身后,魏琦进来时往过瞥了一眼,魏书洛上前,不经意间挡住他的视线,问道:父亲过来可是有什么事? 魏琦撩起衣摆坐下,收回视线,并未在殷篱身上浪费多长时间,他好像有更重的心事,脸上布满愁云,冲魏书洛摆了摆手。 魏书洛走近了些。 魏琦问他:靖江王世子还在我们府上? 魏书洛点头:是,我把他们安置在客云居。 魏琦眉头紧锁,凝重道:你可知京城传来消息,说太子无德,秽乱宫闱,结党营私,徇私枉法,已被褫夺太子之位,陛下将他贬为庶人,去青州守灵,没有圣旨,不得回京。 魏书洛微微错愕,摇了摇头:什么时候的事? 已经一个多月了。魏琦叹了口气,据说陛下是先降下秘旨,为了保存皇家颜面,废太子的事前两日才传开,我们得到消息更是晚了一步。 魏书洛不明白魏琦的意思:这与我们何干? 魏琦道:靖江王世子曾做过太子伴读,自幼与他交好,虽然靖江王的意思是不偏不倚,我也不知太子失势会不会波及到他,你最好还是不要跟靖江王世子走得太近,免得殃及池鱼。 魏书洛有些犹豫:父亲会不会太谨慎了? 魏琦摇摇头:这等大事,再谨慎都不为过,过两日你便寻一个由头,表露出不便待客之意,靖江王世子应该会离开的。 这样会不会太明显了,万一得罪了世子,对我们也没有好处。魏书洛显然不赞同魏琦的看法,一半是因为他没法因为立场的事而疏远这两个朋友。 魏琦知道魏书洛的性子,没有说什么,眼睛一瞥看到殷篱背后的半人高的孩子,眉头一皱:他是谁? 魏书洛急忙道:父亲,这是我从人牙子那买回来的小厮,看着机灵,就留下来了,您 不对。魏琦盯着那个孩子,似乎在想着什么,忽然眉头深纵,脸上已有薄怒,你是义庄里那个的叫花子? 魏琦没见过金槛,但是魏琦知道有这么一个人,一看这孩子穿得邋里邋遢,蓬头垢面的样子,一下就猜中了他就是殷篱一直想带回府里来的小叫花。 他瞬间沉下来来:谁让他进府的,来人!给我轰出去! 殷篱一听,赶紧把金槛护在身后,跟魏琦恳求道:父亲,您可怜可怜他,现在五虎山塌了,把义庄也埋了,这孩子根本无处可去,您把他赶出去,他就真的活不了了! 魏琦大手一挥:他是死是活与魏家有什么关系,全天下吃不饱饭没地方住的穷鬼那么多,你还能一个个都接回家里来? -- 第10页 又冲外面大吼一声:来人!都没听到吗? 说着,已有几个护院冲进来,朝着金槛就来,殷篱使劲把金槛往身后拽。 父亲!儿媳只要金槛,您只要答应把金槛留下,我今后再也不去城郊接济别人! 那些护院听命行事,却也不敢对少夫人怎么样,殷篱挡在金槛前面,他们就束手无策,魏琦看场面僵持下来,瞪大了眼叱咄殷篱:难道你也想跟他一起出去? 魏书洛一听,拉住魏琦的袖子道:父亲,您就看在我的面子上留下他吧,这孩子聪明伶俐,只要严加管教,在身边做个书童也是好的。 魏琦回头看了看他,冷哼一声:你便是处处护着她,看你将她护成了什么样! 魏书洛垂耳听着,父亲训话,他只管受着就是。 我岂是不愿意救一个小孩子?只是招人进府是不是也要看看他出身是否清白?一个来路不明的乞丐,她也要救,明天看到一个眼瞎腿瘸的残废是不是也要救?今天通融了她,以后要不要通融?她嫁给你三年,为魏家办成了一件事没有?不是找这个麻烦就是管那个累赘,把魏府的钱财散给外人,用她去做那个好人? 魏琦每一句话都不留情面,当着这么多丫鬟护院的面,把殷篱贬得一分不值。 可殷篱不是没有为魏家做过事,殷氏早早就把中馈大权交到她手上,殷篱掌家期间,魏府上下被打理得井井有条,那些接济穷人的钱,都是殷篱掌家时的额外进项,即便给了那些人,魏府每年的结余也比以前多。 但魏琦不会听她解释的,只一点,她没给魏家延续香火,就是错。 她出身微末,就是错上加错。 还愣着做什么!快把人给我赶出去!魏琦看殷篱沉默了,便又命人去拿金槛。 魏书洛走到殷篱身边,对她低语:你先带着金槛回玲珑居,这里交给我。 殷篱知道自己越是在这里魏琦越是生气,对金槛没有好处,她对魏书洛点了点头,拉着金槛不管不顾地走了,阿蛮也急忙跟上。 站住!站住!反了天了,反了天了!魏琦吹胡子瞪眼,殷篱也没停下,魏书洛给下人使了个眼色,下人纷纷出去,只剩下两个人后,魏书洛叹了口气,对魏琦道:父亲,你何必要闹到这份上,让我也跟着难堪。 魏琦骤然抬头,怒瞪着眼看他:你这是什么意思? 父亲在这么多人面前贬低我的妻子,我的脸能有多好看? 魏琦气不打一出来:我当初就没同意你娶她,要不是你娘 可她现在就是我的妻。魏书洛打断他的话,请父亲看在我的面子上,不要与她为难。 魏书洛恭恭敬敬地给魏琦行了一礼,态度诚恳,魏琦眸光一闪,拍着桌子站起来:你为了躲我,跑到庄子里一去就是几个月,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藏着什么心思。我可以答应你留下那个孩子,但是你也要给我发誓,如果今年她再不能传出消息,你要么休了她,要么抬妾,魏家就你一个独子,绝后是多大的罪过,你想清楚了! 魏琦指着他骂了一句,甩袖离开,魏书洛低着头,淡泊的脸上终于出现一抹烦躁。 魏琦出了前厅,翠竹忽然闯到他面前,害他差点被绊一跤,火气更大了:做什么这般毛毛躁躁! 翠竹连忙请罪:老爷恕罪,是翠竹太急了,少爷带回来的姑娘想见少爷,吵着闹着要让少爷负责,奴婢这才急着去找少爷。 魏琦一怔:哦?你说什么? ** 殷篱回了玲珑居没多久,魏书洛就回来了,他带给她好消息,说父亲同意金槛留下了。 殷篱只觉得心中大石头落了地。 阿蛮要带着金槛梳洗,殷篱冲她使了个眼色,阿蛮点点头,没说什么就拉着金槛退下了。 殷篱对魏书洛道:剩下的人,知府大人怎么说,要救吗? 魏书洛神色为难:我已经跟知府大人说明利害,但最终还是要看他的意思,只是 殷篱急道:只是什么? 魏书洛深思片刻,道:只是,我看知府大人好像在为什么事烦忧,并没听进去我说的话。 殷篱一听,心中更加烦忧了,魏书洛握住她的手,安抚道:等雨一停,我就让人去看看,明日我再去一趟衙门,跟知府大人再商议商议。 殷篱心头微暖,但想起魏琦的话,又有些自责:我总是要你为我分神。 魏书洛却笑了:我便不能想救那些人吗? 他抱住她,抚着她耳边云鬓,轻声呢喃:我也喜欢为你分神 殷篱一怔,抬眸看着他,魏书洛刚要俯下身,阿蛮带着金槛进来了。 两人急忙分开。 阿蛮忍着笑,殷篱已经红了脸,她看向阿蛮牵着的金槛,羞涩全都抛之脑后,黑亮的水眸光彩照人,她冲金槛招了招手:快过来。 金槛穿着一身莲青色圆领袍,阿蛮挠了挠头:实在没衣服,把我当年穿过的男装给他了,没想到大小正合适。 -- 第11页 中间站了一个俊俏的小郎君,圆溜溜的大眼睛,眼神清澈,洗去污浊后,是一张干净白皙的脸,小小年纪竟有一丝清冷出尘之气,一点没有凡夫俗子之相。 魏书洛也没想到金槛的气质会这么好。 安顿好金槛,第二日魏书洛又去了衙门。 殷篱想让金槛学习读书写字,让阿蛮去找教书先生,只是得偷偷的。 雨停后,有个小厮来玲珑居唤殷篱。 世子请夫人过去一趟。那人是靖江王世子身边的。 殷篱有些迟疑:夫君还没回来 我家主子知道,所以让夫人过去。 她虽为女眷,但也是府上半个女主人,魏书洛不在家,如果客人真有什么事,她肯定要出面的。 殷篱不怕那个世子,就是想到世子那个朋友时心里有些忐忑。 到了客云居,那小厮退到门边,殷篱提着裙子拾阶而上,在门上敲了敲。 进来吧。 里面是燕无意的声音。 殷篱松了一口气。 她推门而入,就看到燕无意一袭红衣席地而坐,桌前摆着酒菜,只他一人,喝得正尽兴,她进去后还未来得及行礼,门就被人从外面关上了。 殷篱的心跟着颤了一颤。 燕无意却是笑得恣意:嫂嫂可会饮酒? 第六章 胁迫 燕无意一双桃花眼烟波流转,拿着酒杯隔空对她举了举,是邀约的姿态。 殷篱一时有些发怔,反应过来后不敢造次,微微屈身对他行了一礼:见过世子。 靖江王的名头她是听说过的,手握十万大军,连陛下也奈何不得,他一共有四个儿子,世子则是他最小的儿子,当年用小儿子请封世子位,也有让陛下放轻猜疑之嫌。 据说这个靖江王世子并不追逐功名利禄,也不贪图权势地位,无欲无求,自由自在,就好游山玩水,做潇洒快活的逍遥人。 看殷篱给他行礼,燕无意灿然一笑:嫂嫂客气了,你我之间还需多礼?快过来坐下。 他指了指桌案对面,那里安放了一个小小的蒲团,像是就在等她一人。 殷篱左右看了看,迟疑道:世子的朋友呢?用不用再等等相公,他去了衙门,应该很快就回来了。 二人共处一室,大门关闭,且身边没有下人服侍,待久了,倘若传出去,恐怕要出现很多闲言碎语,殷篱有些紧绷,不敢有任何一步越入雷池,始终站在那里没有上前。 燕无意神色不变,小饮一口,道:你说六哥?他出去办事了,怎么?你想等他来再入座? 他尾音上扬,好像故意把话说得很暧昧,殷篱更是如芒在背,只得低着头道:那便等相公过来再说吧 殷篱声音很轻,不知道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回绝世子会不会惹他生气,这句话之后屋里突然安静了。 她听到酒杯被放置到桌子上的声音,嗒地一声,不重,但好像打在她心上。 紧接着,她余光瞥到桌案前扫过一抹红艳的衣摆,抬头一看,眼前冷不防出现一张近在咫尺的脸,她吓得惊呼一声,身子直挺挺往后倒。 小心! 燕无意本想捉弄一下她,还没出声了,哪知道她会突然抬头,还这么不禁吓。 他拽着她袖子,手虚虚在她腰侧挡了一下,将人完好无损地拉回来,燕无意笑得更加放肆:本世子长得有这么不堪入目吗? 一句玩笑的语气,眼神也坦坦荡荡,殷篱却觉得浑身上下像长满了刺,尤其被他触碰过的地方,燎过火辣辣地痛。 她赶忙推开了他。 妾身失礼,望殿下恕罪!殷篱脸灼得慌,压低了头不敢再看他。 燕无意看她一直在后退,抬脚上前,谁知殷篱就仿佛惊弓之鸟一般,他进一步她退一步,良久过后,燕无意哑然失笑:你这么怕我做什么?我还什么都没干呢,我又不会吃了你! 殷篱喉咙发紧,张了张口,鼓起勇气道:妾身不会饮酒,世子若想找人对饮,便等一等相公,若是无事,那妾身先告退。 她说完要走,燕无意却抓住她手臂,一转身挡在了门前,堵住了她的去路。 本世子没说无事,你就这么走吗? 环佩发出清越的声响,在殷篱耳边一声撞击着一声,她眼前一昏,顿觉自己已经狼入虎口,后悔自己不该因为世子的外表就对他放松警惕。 那,世子还有什么吩咐? 燕无意看着身前低眉颔首的女子,宽衣长裙也掩不住的玲珑身段,突然觉得口中干涩,他皱了皱眉,压下心头异样的感觉,又换上笑脸,上前一步,伸手攥住她腕间的绛色披帛。 你就没想过有一天离开看不起你的魏家吗? 殷篱抬眸,看了看他握住自己披帛的手,修长的手指比女人的还要美,但攥住索取之物时却刚劲有力,让人无法挣脱。 这句话问得很危险,言外之意两人都心知肚明。 殷篱摇头:我在魏家过得很好。 好么?据我所知,魏琦看不起你,时刻想着要让魏书洛把你休了,你嫁入魏家三载无所出,只要行差踏错一步,他们就有理由把你逐出魏家,这样岌岌可危的生活,你难道从来没想过要逃离? -- 第12页 殷篱抬头看着燕无意,眼中的坚定丝毫不加掩饰:我不管别人怎么想,但相公一定不会这么做。 燕无意微微睁大了双眸,呵地一声笑出来:你相信男人? 他好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般,放开她的披帛,捂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连泪花都笑了出来。 阿篱妹妹,你难道没听过那么一句俗话,宁愿相信这世上有鬼,都不要相信男人那张破嘴! 他无意之中喊了她一句阿篱妹妹,让殷篱感觉声音有些似曾相识,就好像从前也有谁这么叫过她。 阿篱妹妹,你就一直向南走,别回头,一直走下去,千万别回头。 你走得越远,就越有机会再见到我,知道了吗? 嗯!知道了 知道了,然后呢?她好像还喊了一句什么,可是怎么都想不起来。 殷篱头有些疼,她抚着前额,心中烦乱,大声喝止燕无意的笑:我不相信任何人!但我相信相公! 她理智稍退,再也没有了耐性,推开燕无意就要出去:让开! 谁知燕无意径直拽住了她的手腕,将她重新带了回来,殷篱一吃痛,脸上浮现痛色,燕无意不经意放轻了力道,将她拉回到身前就松开手,背到身后时,隐在袖口中的手指不由得攒了起来。 燕无意眉梢轻挑,好整以暇地看着她:那你可知,魏书洛马上就要另娶新妇了? 殷篱本要挣扎,听见燕无意这么说,猛然抬头看向他:你说什么? 魏书洛救的那个姑娘,不是个普通的姑娘。他看了人家身子,自然就要对人家负责,现在魏琦已经知道这件事了,巴不得魏书洛快点将人娶进门,那你说,这件事成与不成,关键在哪? 燕无意绕着殷篱转了一圈,殷篱不敢放松警惕,目光一直在他身上缠绕,可越听他说话就越心慌,她不是个蠢笨痴傻的人,自然听懂了燕无意的意思。 这件事成与不成,关键在她。 她是魏琦的阻碍,魏琦要达到目的,一定会先解决她。 燕无意看她低头沉思的模样,好像忽然尝到了口中香浓烈酒的甘甜,他在桌案上一坐,拿起酒杯又喝了一盅,喝完之后转着手中酒杯,笑容里带了几分玩味。 阿篱妹妹,你不如听本世子的话,抛弃你那个优柔寡断的相公,跟我走,说不定,将来天下安定之后,你还能做个靖江王妃,跟我一样逍遥自由,这天下纷争都与你我无关,我们山林野溪旁,青庐快马,天地为伴,这样的日子过着也未尝不可 燕无意说时无意,却在奉劝殷篱时把自己打动了,他掐着下巴幻想着将来隐居的生活,越来越沉浸,没有看到殷篱逐渐变得铁青的脸色。 殷篱眼中羞愤,矢口打断他的话:你住口!我相公邀你到府中来暂住,与你月下饮酒,舞风弄月,把你当成知心的朋友,你却趁他不在,肖想朋友之妻,像你这样的卑鄙小人,实乃人世罕见! 卑鄙小人最长命,我不求做甚么品行高洁的君子,就想做那个笑到最后的小人,不可以吗? 你!殷篱一双水眸此时盈满怒火,胸前微微起伏,却被他说的话堵得哑口无言,我相公真是瞎了眼! 她知道自己与燕无意逞口舌之快没有意义,转身要走,燕无意看她去意坚定,忽然变了脸色,绕过她行到她身前,抓住她的手腕。 阿篱,你应该信我,如果你走出这个门,我都猜不到你将会面临什么,如果你跟我,起码我还会保护你,魏书洛没有这个能力,他连自身都难保。 燕无意难得露出认真的神情,可殷篱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也不想听懂他在说什么,挣扎着想要脱离他的束缚,比不过他的力气,便将他的手拽过来,狠狠咬了一口。 唉!你!燕无意手背一痛,被迫放开了殷篱,殷篱趁着这个机会要逃开,却没想到燕无意不小心踩到了她的裙摆。 两个人都被绊到,一起摔在了地上,燕无意在上面,双肘支撑在地才没有压在她身上。 他好像闻到了清新的桂花香,比他刚喝的桂花酒还陈冽,顺着呼吸而入,只一个起伏便醉了。 他不知深浅地靠近,殷篱又惊又怕,像面对雄狮的兔子,用尽全力一把将燕无意推开,护住被踩破的裙子跌跌撞撞地离开。 门被撞开,跃进来一道光线,燕无意单腿屈膝坐在地上,神色微微怔忪,等他回过神来时,人早已经跑远了。 燕无意蹭地一下站起来,让门口的小厮去追:你去传话,就说我说的话只到明日之前有效,让她仔细想一想! 是! 等会!燕无意又将他叫住,特意嘱咐他,别让别人听到。 是。 殷篱跑出客云居,已经吓得花容失色,她看到前面有府中下人走过来,来不及整理妆容,只好闪身躲进了假山中。 今日府上忙进忙出的人特别多,似乎在紧锣密鼓地准备什么,殷篱一身狼狈,就这么出去的话,被人看到了又会引发很多无端猜测。 她躲在假山山洞里,想到燕无意的话,脑子一团乱。 -- 第13页 这时,外面传来下人的对话声,她附耳去听。 老爷说少爷要娶新妇,让何妈妈去操持,可我们府上不是有了一个少夫人了吗?哪里还需要再娶进来一个? 不该问的话就不要多问,吩咐好你的事只管去做就好了。 我就是好奇 那还不简单,少夫人已经快要不是少夫人了呗! 两人说着说着就走远了,留下殷篱一个人苍白着脸站在阴影中,她在分辨她们说的话是真是假,心里却慢慢接受了这个事实。 既然全府上下都知道了,为什么她却不知道? 魏书洛呢,他知道吗? 殷篱靠着假山壁,眼泪无声地落,就在这时,耳边突然传来一道突兀的声音。 你在这做什么? 殷篱吓了一跳,一边转身后退一边去看来人。 李鸷一袭玄色圆领袍站在他面前,挡住了身后的光,他握着折扇,并不打开,看清她的模样后,眉头微不可见地动了一下。 哭了?他问。 殷篱微顿,赶紧伸手蹭了蹭眼角的泪。 李鸷向前一步:有人欺负你? 你、你别过来!殷篱犹如惊弓之鸟,伸手喝止他,脸上满是激动之色。 李鸷停在她一步之外,忽然笑了一声:好,我不过去。 他不再向前走,但压迫人的危险却还没消失。殷篱紧紧盯着他,想要逃走,就必定要经过他身旁,可她已经不相信自己还能逃离第二个人的魔爪。 李鸷不进不退,脸上浮现淡淡笑意:我好想没有伤害过你,你,怕我? 殷篱靠在冰凉的山壁上,心里的防线已经在濒临崩溃的边缘,她不知道为什么,眼前说得没错,他从未伤害过她,但她却莫名地害怕他,恐惧他,不敢让他靠近分毫。 她没办法说清这其中的缘由。 所以她只能摇头。 李鸷看着她惊惶的小脸,眸色微沉,上下打量她两眼,看到了她的窘迫。 你衣裳破了? 殷篱急忙把破旧的裙摆拽到身后,但为时已晚,她知道他看到了。 你在这里等着。李鸷说完,转身离开,殷篱松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扒着石壁探出头,有人经过,她急忙躲回到里面。 就这样,僵持了一盏茶的时间,她还是没有走出去。 而李鸷则去而复返。 他递过来一身崭新的衣裙,叠放得整整齐齐,殷篱有些错愕,抬头看着他,李鸷把盛着衣裳的托盘放到地上,推过去,笑道:你换好了便出去吧。 他说完还站在那,殷篱没有动,良久之后,才问:你不走吗? 李鸷偏开身子,点了点头:你想我走,我便走。 说着,他真的转身要离开。 等等! 殷篱忽然叫住他。 李鸷转头,看到藏匿在假山后头探出来的小脑袋。 殷篱又急又气,奈何身边没人,这个人一走,她哪里还敢在这里换衣裳。 你背过身去,站在那里,不要动! 殷篱压低声音,怀中抱着衣裳,却不敢看那边。 她的语气有几分命令的味道,李鸷淡笑着,眼眸却愈渐幽深。 你现在,是在求我? 殷篱察觉他有些微不快,想到也许是自己方才的语气过重了,正纠结该如何说时,李鸷还是那样笑模样地看着她。 但口吻软了些:那天,你是怎么叫我的? 殷篱头顶一麻,抱着衣裳的手微微攥紧,男人好像在等着她,不等到她喊出声不罢休。 她低着头,知道自己是在求人。 良久后,假山里溢出一声轻喃,软到心窝里。 六哥 作者有话说: 晚了晚了,这两天我一定把字数都补回来!感谢在2021-09-11 23:56:47~2021-09-14 23:52: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追风舞火 1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七章 引诱 殷篱换好了衣裳,看到男人坚实的背影,她咽下一口气,鼓着勇气唤他。 六哥 李鸷没回身,只是偏了偏头,也并不看她,口中是含笑的语气:换好了? 嗯。殷篱低着头。 李鸷还是背对着她:等没人时,你再出去。 他语气熟稔,说的话也暧昧不清,好像两人真有什么事似的,殷篱脸上热得发烫,没有回他,过了良久,她再抬头时,眼前空荡荡的。 那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 殷篱趁着没人,逃也似地回了玲珑居,回去的时候,阿蛮已经在里面等她了,见她神色慌张,惊疑地看着她:阿篱姐姐,你做什么去了? 殷篱没有跟她说刚才发生的事,眉眼有些闪躲,反问她:金槛的先生请到合适的了吗? 阿蛮看殷篱的模样便知她有事瞒她,顿了一下,也没有多问,只是失望地摇了摇头:听说金槛的身份,都没人愿意教。 -- 第14页 殷篱一听,眸色沉了几分:一会儿你再去看看,不管花多少银子我们都愿意 什么银子? 就在这时,魏书洛从外面走了进来,殷篱回头一看,不知怎么的,便觉得心口微微发酸。 殷篱压下心头不安,对他道:我想给金槛请个先生,教他读书写字,可是没有人原意,都看不上金槛这个身份。 魏书洛一怔,覆上她的手,对她道:为何还要麻烦别人,你不相信我的能力吗? 殷篱眼眸睁大,在他的注视下,缓缓眨了眨眼:那你原意吗? 外面都是泥泞,魏书洛出去一趟衣服都弄脏了,他走到床边坐下换鞋,一边换一边道:有何不可?这又不是什么大事。 殷篱脸上终于有了几分喜色:如果你肯帮忙,那自然是最好不过了。 魏书洛换完鞋子又要换外裳,殷篱走过去问他:你一会儿还出去吗? 魏书洛站起身,脸上浮现几分凝重,对她道:知府大人死了。 他声音一出,外面正好劈了一个大雷,眼看又要来一阵狂风暴雨,阿蛮把门窗关上,殷篱难掩心头的不安:怎么好好的,突然就死了呢?你昨天不是还见过知府大人? 魏书洛点点头:是,昨天知府大人还好好的,今天我又去衙门,知府大人不在,我便去他府上寻他,可是最后连门都没进,只听门房说,知府大人过世了。 这情况听起来着实有些诡异,殷篱握住他的手,有些紧张道:是不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魏书洛看她紧张的模样,无奈地笑了笑:能有什么大事发生,也许知府大人就是患了急病,你别自己吓自己,我还要去跟父亲说这件事,魏家要出人前去吊唁。 殷篱送他出门,张了张口,想要问他今日府上传他要娶新妇的事,可看魏书洛的脸色,明显也不知情,便没有问,只是让他路上小心些,如果风头不对,一定要回来。 魏书洛笑他太多心。 客云居,燕无意独自喝酒的时候,李鸷回来了。 他把酒杯往桌子上一放,赶紧起身,问他:怎么样?那老头怎么说? 李鸷看了一眼桌案,放了两杯酒,两个蒲团,但屋里只有他一人,便转过眼看他,没回答他的话,而是反问他:她来过了? 而后想到了什么,眸色一深,语气沉了下来:她的衣裙是你弄坏的? 燕无意脑筋转得飞快,一下就猜到他回来的路上碰到殷篱了,他摆了摆手,坐回到刚才的位子上,像是随口无意跟他抱怨:我请她喝酒,她不喝,转身要走,谁知道我那脚啊,不小心踩到了她的裙子,害她在我这里摔了一跤,临走时还气我呢! 李鸷坐到他对面,把空着的酒杯满上,不紧不慢地道:你只跟她喝酒? 对啊。 没办我交代你的事? 燕无意很无辜:我这是来不及啊! 李鸷看着酒杯边缘,是干干净净的,他饮下一口,突然抬眸看着燕无意,后者顿时感觉到脊背发凉,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不对,你跟她说了,她不愿意,是吗? 燕无意眨了下眼睛,忽然笑开:我就说什么事都逃不开你的眼睛。不过六哥,你为什么要让我去试探她?横竖你都是要她这个人,万一让她误会了我,我岂不是怎么都说不清了? 李鸷笑着倒酒:她不是没答应你吗。 燕无意转了转眼珠,恍然大悟地看着对面的人,出口便是控诉:六哥,你这是试探她还是试探我?下次这种事别让我来了,回头你们好上,我反而成了那个恶人了。 李鸷笑了一声:就是要你当这个恶人。 燕无意怔了一下,忽然拿捏不准李鸷的意思,他移开目光,状似无意地夹了口菜放到嘴里,细细咀嚼着,不经意地开口:刚才我的确是把她吓到了,你是没看到她那刚烈的模样,仿佛只要我意图对她不轨,她就要以身殉节,我觉得她真能干出这种事。 李鸷声音淡淡的:活着不好吗? 燕无意瞥他一眼:活着当然好,但有些东西比活着更重要,我反正是不建议你用强的,革固则裂,木强则折,你也不想最后只得到个尸体,对不对? 李鸷敛眸想着什么,日光不及的潮湿假山中,衣料轻响的声音落在耳畔。 他不看,不看却比看了还要耐人寻味。 回过神来,李鸷意犹未尽地饮下一口酒:你觉得,怎么做才好? 燕无意偷偷打量着他,看他唇尾上扬,似乎心情不错,沉默片刻,忽然道:她就像一块顽石,来硬的她易碎,软的,你又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捂暖一颗顽石的心,咱们在江陵可没那么多时间。 六哥,你要真喜欢这样的美人,我叫人四处帮你去寻就是,何必非要在这一棵树上吊死呢? 李鸷忽而抬眸:你的意思,是让我放过她。 我们只是没那个精力而已。燕无意摊了摊手。 李鸷却道:曾胄死了。 -- 第15页 燕无意神色一变,急忙问道:怎么死了? 李鸷听他这个问题,忍不住一笑,像看傻子一样看他:我杀的,不然呢,你以为怎么死的? 燕无意本是要站起来,听他这么说,又杵着膝头坐回去,心头思量一会儿,看向他,问道:曾胄不肯借道? 李鸷理了理长袖,道:无所谓,他不忠于我,就算肯借道于我,我也不信他,死了正好。 燕无意神色严肃起来:曾胄一死,京城还是会下放官员,到头来不是一样吗? 李鸷唇角一勾:所以,要先把江陵握在掌中,曾胄不愿意为我所用,自有人愿意为我所用。 燕无意顺着他的意思仔细想了想,忽然抬头看向他:魏琦? 魏琦和魏书洛穿得一身肃穆去了曾大人的住处,曾府大门紧闭,还没挂上白幡,魏琦一看曾府前面门可罗雀,狐疑地看向魏书洛,目露疑惑:你真的听说曾大人仙逝了? 魏书洛道:千真万确,是曾府的人亲口告诉我的。 魏琦回过身来满眼不解,嘀咕一嘴:难道是秘不发丧?这又是何解。 去问问就知道了。魏书洛说罢,拾阶而上,敲了敲门。 过了一会儿,门被打开一条缝,魏书洛一看这人不是自己认识的那个门房,便先自报家门:劳你通报一声,就说魏府前来吊唁。 那人听闻,便将门打开,给二人让开一条路:里面请。 父子两个对视一眼,都有些疑惑,随他进去之后,那人便径直将两人引到一间屋子里,里面光线昏暗,把门关上,连里面摆放的物件都看不清楚。 二位稍等,主子这便到了。那人恭谨地弯了弯身。 这下连魏书洛都发现不对,叫住那个小厮:等等,你们府上的曾大人现在在哪? 公子一会儿便知道了。小厮不打算停留,转身退了出去。 魏琦脸色不太好看:曾胄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魏书洛心头起疑,道:爹,这府中有古怪,我们还是先离开这里吧。 魏琦也觉得此地不宜久留,点了点头,两人刚要开门出去,就听到外面传来一声笑。 门从外面推开,三人打了个照面,燕无意目光疑惑,看着二人道:怎么,你们这就要走吗? 魏书洛看到来人竟然是燕无意,脸上满是惊讶,魏琦也神情凝重,往后退了一步,让开一条路来。 世子,你怎么会在这里?魏书洛问。 燕无意回答:我就是在等你们来啊。 魏书洛不解,魏琦却沉声开口:曾大人去哪了? 燕无意笑笑:你觉得他去哪他便去哪了。 魏琦又道:世子诱我二人前来是何用意? 燕无意还是那副神色:你觉得我是什么用意,我就是什么用意。 魏琦愣了一下,失笑道:世子就不要拿我父子二人寻开心了。 燕无意走到前头,转身往主位上一坐,慵懒地向后靠了靠:是你明知故问。 魏琦便啊了一声,笑道:我知道世子的意思了,就是不知世子背后是什么人,我们一起吞下整个江陵府容易不容易。 燕无意摊了摊手:这个还用问吗?我背后,自然是太子殿下。 魏琦眼睛一眯:但据我所知,太子殿下已经不是太子殿下了。 你不知道的还多着呢,太子殿下也许马上就成陛下了。 二人有来有往,魏书洛静静听着,脸色越来越凝重,魏琦却道:但他现在还不是。 燕无意笑眼睇向他:他若是了,我敢说魏大人也不再是一个小小的织造。 魏琦面色一顿,折过些身子垂眸沉思,魏书洛哪里还不懂燕无意的意思,神色戒备地看着他:原来你来江陵,是这个目的。 燕无意朝他拱了拱手:魏兄莫气,与你结交也是我真心,绝不掺杂半分虚假。 虚假的乃是别人,与我无关,他心道。 魏书洛面色不太好看,似乎是觉得自己被利用了,魏琦深思熟虑过后,看向燕无意:我想知道,殿下背后都有何筹码。 燕无意翘起二郎腿瞥向他:我父亲,够不够? 兵权在手了,钱财呢? 燕无意笑了笑:江南最大的茶商鱼家,跟太子是什么关系,你不会不知道吧? 兵权走了,粮草有了,对朝臣的把控呢? 礼部尚书庄文兴可是殿下的岳丈啊! 魏琦眸光一闪,竟然有些遗憾,遗憾自己没有个适龄的女儿。 他躬了躬身,已经不需要再多说:下官愿意受殿下差遣。 父亲!魏书洛在背后喊了他一声,脸上仍有疑虑,燕无意几句话就让他们跟着他一起造反,谁能气定神闲地答应下来? 魏琦低声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个道理你不懂吗? 魏书洛急道:可这是抄家灭族的大事! -- 第16页 魏琦冷笑一声:你以为,拒绝了世子,我们还能走出这个门吗? 魏书洛一怔,转头看向燕无意,燕无意眉眼都是笑容,也没否认这句话,魏书洛心头一凉,知道今日是别无选择了。 殿下要这江陵府是何用意?魏琦很快认清现实,实际上此举虽然冒险,但富贵险中求,他深知这个道理。 本以为太子被废就会失势,现在一看,太子不过是金蝉脱壳,暗自蛰伏起来罢了。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太子得势那几年,朝中的大臣们早已经站好了队,换言之,昏君的一道圣旨,对太子而言没有任何作用。 燕无意很满意魏琦的识时务。 他用两个字回答他:借道。 魏琦听明白了,燕无意是想借道江陵,让靖江王带兵过境,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打到安阳城,等陛下发现的时候,城脚下已经严阵以待,到时来个瓮中捉鳖,皇位便是太子的囊中之物。 魏琦想通其中的关隘,脸上难掩兴奋,将要应下时,燕无意忽然道:还有一件事 魏琦问:世子尽管吩咐。 燕无意瞥了一眼魏书洛,对上魏书洛的眼神,竟然有些心虚地躲开了去:魏兄在城郊救了一个女子,还看了人家的身子,是不是应该负责? 魏书洛脸色一变,立即道:当时事态紧急,我也是情非得已,世子难不倒不知道当时的情况吗? 但女子名节绝非小事 魏书洛抬了抬下巴:我认他做妹妹就是。 燕无意伸出手制止他:打住!打住!这个妹妹可不是你想认就能认的。 为什么? 因为,你救的人,姓李。 魏书洛当即一怔,眼睛慢慢睁大。 第八章 圈套 殷篱等到傍晚都没等到人,她坐立难安,心神不宁,晚饭都没用几口。 金槛看了看殷篱,迟疑道:阿篱姐姐,你多吃一些吧。 殷篱回过神来,抚了抚金槛头顶:你吃吧,姐姐不饿。 金槛隐隐皱了皱眉,没说话,转过头扒着碗里的米饭大口大口地吃着,殷篱看他狼吞虎咽的模样,笑着道:吃慢点,现在已经没人跟你抢了。 金槛听到她的笑声,动作一顿,感觉脸颊微烫,他慢下动作,低下头一口一口地吃。 用完晚饭,殷篱便让下人带着金槛去休息,阿蛮正替殷篱梳头的时候,魏书洛带着一身雾气回来了。 殷篱回过头一看,发现魏书洛撞在门框上,他低垂着头,脚步有些不稳,抬头看过来时,殷篱才发现他面色微红,是酒后之态。 她赶紧过去扶住魏书洛,阿蛮也过去帮忙。 魏书洛一个人太重,她和阿蛮两个人都架不住他,殷篱不知他为什么会醉酒,魏书洛酒量不佳,但他对自己非常严苛,每次都会把握好度绝不让自己喝醉。 想不到他今日竟然会醉成这个样子。 阿篱?魏书洛唤着她的名字。 殷篱和阿蛮好不容易把他送到床上,此时已经没有力气回应他,他又唤了一声:阿篱? 别离开我好不好?他闭着眼睛喃喃说着,殷篱面色一怔,跟阿蛮互相看了一眼,阿蛮掩嘴笑笑,对殷篱屈身行了一礼:奴婢先退下了。 殷篱看到阿蛮眼中都是调笑的意味,脸上热了热,想要让她等一等,可阿蛮已经关上门退了出去。 殷篱无奈地摇摇头,转身坐到床边,魏书洛还在喃喃自语:阿篱,阿篱 殷篱躺在他身边,趴在他怀里:嗯。 感觉到怀中温香软玉,魏书洛将她抱紧,口中喃喃: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殷篱有些奇怪,抬头看着他,他好像全无意识,只是在梦呓一般。 谁要离开你了?她问了一句。 魏书洛睁了睁眼,眼前美人在怀,眼中醉意朦胧,他抬头看了看,发现已经回到了玲珑居,手臂一紧,他贴着殷篱的额头蹭了蹭:阿篱。 殷篱就笑:又怎么了,你唤了我好几声了,也不说做什么,喝了这么多酒,我都抬不动你,一会儿你怎么沐浴? 魏书洛忽然翻了个身,将殷篱压在身下,两个人一上一下的姿势,气温逐渐升高。 殷篱有些不太习惯魏书洛这样,就伸手抵着他胸口,细声问他:你怎么喝了这么多酒? 魏书洛不说话,忽然俯下身含住她唇瓣,殷篱咕哝一声,话音被他吞入口中。 他吻得有些急,又很轻缓,殷篱觉得呼吸不畅,他却只想要探入更深。 兄长兄长你怎么了?殷篱快要喘不过气来,魏书洛忽然松开她了,两人又回到最初的姿态,魏书洛还是直勾勾地看着她。 兄长?她唤了一声。 魏书洛忽然说:明日我要回清河山庄住一段日子。 殷篱一怔:明日就走? 嗯。 殷篱想起每次魏书洛要离开,都是因为魏琦逼他纳妾,就问他:是不是公公又说什么话了?他让你娶问奴姑娘? -- 第17页 魏书洛没说话,殷篱心头渐渐生疑,四目相对,好半天后,魏书洛才张口。 阿篱,如果我真娶了别人,你会怎么样? 殷篱的心骤然一紧,有些不清楚魏书洛这话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她垂下眼,轻声道:如果你娶别人,就休了我 不等殷篱说完,吻便铺天盖地地袭来。 所有话都被吞没在无尽的绵绵爱意中。 第二天醒来,魏书洛已经不在了,问了阿蛮,阿蛮说魏书洛已经回了清河山庄。 她有些怅然若失,随即想起来魏书洛救回来的那个姑娘,阿蛮说那个姑娘也走了,好像是被京城里来的人接了回去。 世子也离开了。 阿蛮说完,殷篱突然瞪大了眼睛,这才想起来自己忘记提醒魏书洛离那个靖江王世子远点,觊觎朋友妻这点就能看出他人品有瑕,魏书洛跟这样的人在一起,时间长了总要吃亏的。 世子是跟相公一起走的吗?殷篱问。 阿蛮摇了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只是听说今天客云居的人搬离了而已,至于是不是跟少爷一起离开的,就不得而知了。 殷篱有些放心不下,本想让阿蛮准备马车去山庄那边看一看,可一想到魏书洛走了,知府大人又已经身故,城郊那些冤魂的事就没人管了,便亲自带着魏府护院去城郊挖人。 殷篱这次动静不可谓不小,但令人疑惑的是魏琦竟然没找她麻烦,每日殷篱去请安,魏琦也只是淡淡应了一声便让她退下,更没有用无子的事去刁难她。 五虎山山崩造成了很多人的死亡,殷篱耗费人力物力,最后也只挖出二十九个尸首,她给他们放进做好的棺木里,让他们入土为安,又请人在五虎山做了一件法事。 忙碌了将近半月,殷篱终于把五虎山的事了结,五虎山距离清河山庄路程并不远,殷篱还想着燕无意的事,也不知那个世子现在还住没住在清河山庄,便想趁着今日走一趟。 只是天色渐黑了,大抵要赶不回来,殷篱有些犹豫。 阿蛮笑说:夫人便是宿在山庄又怎么样,你又不是别人。 在山庄里住一夜没什么,怕就怕魏琦又寻由头说她。 她想了想,还是决定今日过去。 马车在偏僻的道路上缓缓前行,殷篱和阿蛮坐在里面,阿蛮道:最近有些奇怪,以前少爷在山庄时,隔三差五要递一封信过来的,近来却一封信都没有。 相公要读书,可能没时间吧。 以前不是也要读? 阿蛮握住殷篱的手:阿姐,我总觉得有些不对。 怎么不对了? 我也说不清楚,就是觉得最近阖府上下都有着奇怪,看到我们都避开,好像有什么话不能跟我说似的,阿姐不常出玲珑居可能不清楚,我每日要跟府上下人打交道,府上什么风向变化他们都会第一时间知道,我觉得这里面有事。 殷篱顿了顿,心头也泛起疑惑,不止阿蛮这么觉得,她也觉得魏琦对她的态度也不正常。 正想着,马车忽然剧烈晃动一下。 殷篱忙扶住阿蛮,刚要问车夫怎么回事,就感觉一阵天旋地转,殷篱后脑一疼,眨眼间已经不省人事。 檀香弥漫的静室中,青纱曼舞。 狻猊香炉中燃着浓烈的香料,紫烟袅袅。 殷篱缓缓睁开眼,却只看到一片朦胧的景物,周遭是黑色的。 她眼睛似乎被蒙上了一层黑纱,什么都看不清楚。 殷篱大脑混沌,感知却很敏锐,她试着动了动手脚,却发现四肢被什么东西绑着,牢牢固定在某处。 殷篱张口想要呼喊,却发现自己只能发出一声轻吟,有什么东西从脚底蔓延到头顶,她浑身难受,冷热交织,像是有千万个小虫啃咬一般,偏偏她的手还触碰不到。 目之所及有一块光斑,像是出口,殷篱向前挣了挣,却发现身上没有一点力气。 忽然,有光的地方出现一道影子,那影子与自己眼睛上蒙住的黑布交叠在一起,看不清楚,她只知道他在靠近。 越来越近,就越来越看不清楚。 殷篱呼吸渐渐急促,莫大的恐惧笼罩着她,她好像一下子掉进了无尽的深渊之中,不知什么时候才会落地,砸个粉身碎骨。 突然,她感觉脸上一凉,殷篱正觉热得厉害,情不自禁地靠近那个散发着凉意的东西,划到她嘴边,她便像久旱逢甘霖一般,伸出小舌舔了舔。 一声轻笑打破沉寂,殷篱一怔,意识在渐渐回笼,但也只是很短暂的时间,她便又觉得冷热难耐。 香雾缭绕,芬芳的空气带着灼热的呼吸被吸进肺里,殷篱觉得窒息得到了缓解,她仰着头深深吸了一口气,忽然感觉有什么东西攀上了她的身子,从腿侧到腰间,再到脸庞,一直是凉凉的,让她情不自禁惬意地蹭了蹭。 殷篱正觉浮沉时,忽然听到一声闷雷,大雨瓢泼而落,闪电将黑夜点亮,恍若白昼。 殷篱这才发现那光不是日光,而是一盏灯,她躺在床上,手脚被丝绸捆绑着,耳侧落下呼吸,她忽然全身僵硬。 你你是谁放放开我!殷篱张口,声音却变成了软侬的媚音,她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已经用尽了力气。 -- 第18页 可是身上的人比她清醒,他看她像一直漫无目的的鱼在水中游,怎么都游不上岸。 指尖勾着衣带,殷篱觉得束缚少了些,心底却更加恐惧,触感由想象渐渐变成真实,她想大声呼救,可从喉咙里溢出来的却不是求救声。 意识快要消失的那一刻,她好像抓到了一个冰凉的东西,那东西嵌进她掌心,硌着骨头,钻心得疼。 骤雨未歇,烟尘却消散得无影无踪。 恍惚中,殷篱好像听见有人在唤她的名字。 阿篱!阿篱姐姐! 殷篱倏地睁开眼,空气从口中灌入,她坐起身,后知后觉地看着眼前蒙泪的人。 是阿蛮。 殷篱思绪好像断裂了,她不知道阿蛮为什么在哭,直到她抬起手想要替阿蛮擦眼泪时,看到了手臂上的勒痕。 她忽然顿住。 那一瞬间,所有记忆犹如潮水一般涌上来,画面充斥在脑海中,怎么也挥之不去,殷篱瞪大了眼眸,骤然转身,看到自己躺的床上散落的衣物,而她则赤条条地坐在旁边。 殷篱低头,看到脖子上垂着一条衣带,黑色的,是男人的衣带。 那一刻,殷篱脑中有什么轰然炸开,她一把推开阿蛮,径直朝着一处冲,阿蛮瞪大了眼睛,动作比脑子快,一步上前,她拽着殷篱的胳膊,紧紧抱住她身子,眼中被泪水弥漫,她却不哭出声来。 阿蛮咬了咬舌尖,抱着殷篱说:阿篱姐姐,什么都没发生,什么都没发生,你不要害怕,我不会骗你的。 殷篱像是失了魂一样,身子渐渐软了下去,阿蛮将她拽到床边,用衣服遮住她身体,她看到她眼泪一滴滴滚落,就用手替她擦去,看着她说:阿篱姐姐,我们这就回去,旁人若问起的话,你就说回程遇上大雨,便在驿馆住了一夜,知道了吗? 十四五岁的年纪,竟然有着超脱常人的冷静,她替殷篱穿好衣服,却从床尾掉下了一个物什,阿蛮低头一看,发现是一块玉佩。 殷篱也看到了,她发疯一般捡起那块玉佩,便要狠狠抛掷出去,阿蛮赶紧把东西抢过来。 把它拿走,我不想看到它!快拿走!我求求你了!殷篱哭嚷着,见阿蛮只是把东西收起,情绪更加崩溃。 她扶着阿蛮的手臂,满眼希冀地看着她:阿蛮,你知道我对你最好了,我说什么事你都会答应我的对不对? 阿蛮点头:对,什么事我都可以答应你,但是你不能死。 殷篱一怔,眼中流露出绝望。 阿篱姐姐,我们的命是用阿刁换来的,你曾说过今后要替她活那一份,你怎么能忘了呢?如果你也死了,我就跟你一起去死,可这世上就没人记得阿刁了,她从世上走过一遭,那样轰轰烈烈的一生,我们不该忘了他。 还有金槛,金槛怎么办?他还那么小,没有人庇佑,他就会跟五虎山下的亡魂一样,成为孤魂野鬼。 殷篱发现她也有牵绊,她不想让阿刁的死变得毫无意义,也不想让阿蛮和金槛成为孤魂野鬼。 一夜之间,遭逢巨变,殷篱好像掐断这个噩梦从此一了百了,可是阿蛮不准她死,她威胁她好好活着。 你听我说,这世上没有什么比活着重要,死是最容易的事,我们吃过了那么多苦,倒在今日多亏啊,不论发生什么,有我陪着你,阿篱姐姐,我永远陪着你。 她抱着殷篱,顺她的背,抚着她肩膀,摸她头顶,用一切可能的方式让她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你相信我,什么都不会发生,也什么都没有发生,只要你按照我说的去做,别人就不会知道 殷篱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回的玲珑居,只记得自己再醒来已经是第二日的清晨。 她支着身子坐起,阿蛮正好端着托盘进来,冲她笑道:阿篱姐姐,你真有口福,我刚做完的灯芯糕,快过来吃一块! 殷篱有些恍惚,她走下榻,到了桌子让,阿蛮把她按到凳子上,拈了一块递给她。 殷篱尝了一口,甜意流到心坎里,她吃了一块又一块,心里告诉自己,或许那就是一场梦,一场噩梦,她总要醒来,日子也总要过去。 阿蛮看着殷篱低头吃糕,笑意渐渐僵在脸上,等到殷篱抬头时,又换上一副甜人的笑脸。 ** 清河山庄,燕无意从外面回来,脸上没有笑模样,到了一处偏僻静谧的小筑,看到院中饮茶的人,他忽然有些烦躁,想要转身离开。 怎么样了? 刚踏出一步,就听到背后传来声音。 燕无意叹了口气,匆匆行过去,坐到李鸷对面,拿着茶壶对嘴喝了起来,灌了满满一肚子水,他蹭了蹭嘴角,道:没死。 李鸷没说话,不动声色地抚了抚茶杯外壁,良久之后,才道:派人监视她,我回来之前,不准她出入玲珑居。 燕无意抬眼:是监视还是保护? 李鸷唇角漫开一丝笑意:这有什么分别吗? 燕无意觉得喉咙一哽,莫名觉得更加烦躁,就好像那个雨夜,仅仅隔着一门之遥,他在廊上徘徊时的烦躁一样。 我会派人好好保护她的。他应了一声。 -- 第19页 眨眼间,两月过去。 殷篱在玲珑居看账目,阿蛮挑帘看到她坐在窗下,眼中稍微柔和些,她将饭食放在桌上摆好,都摆放整齐了才唤她。 阿篱姐姐,用饭吧。 殷篱放下账本,看到阿蛮笑了一下,她起身忽然觉得脑袋有些晕,从胃里泛起一股恶心,忍不住干呕一声。 阿蛮脸色一变,急忙跑了过去。 殷篱的脸瞬间就白了,她抬起头看着阿蛮,眼中的惊诧慢慢变成绝望:我明明明明喝了避子汤 第九章 事发 殷篱忽然觉得双腿一软,跌坐在软榻上,她抬头看过来,眼中有惊惶和无措,双手不知该往哪放。 阿蛮赶紧握住她的手,紧紧攥着,一边轻声安抚她:不会的不会的,也许就是身体不适,不会是你想的那样,阿篱姐姐,不要着急,我们得去看看大夫。 殷篱又想起那个雨夜,缠绕在身上的体温,深入灵魂的疼痛,一切未知的触碰让她的感观放大,她是尝试着要忘掉,可是两个月过去了,她连每一个细节都记得那样清楚。 殷篱全身在发抖,控制不住地发抖,她现在谁都不敢想,谁都不敢求助,只有阿蛮是她的人,只有阿蛮会真正在乎她的死活,殷篱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抓着阿蛮的手,绝望道:阿蛮,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阿蛮弯下身,双眼直直地看着她,她那双讨喜的杏眼,从来都蕴着甜美的笑容,但她现在无比冷静从容,她告诉她:阿篱姐姐,我们要看大夫,不论怎么样,我们要先看大夫,如果是真的,我们就把它打掉,如果不是真的,那便是我们虚惊一场,这是最好的结局。 殷篱手心里都是汗,眼眶也被泪水填满,她就想啊,盼了三年才来盼来的好消息,为什么要在这种情况下出现? 倘若真的有孕,那必然是那人的吗?有没有可能是兄长的呢? 好像每一种可能都让她束手无策,殷篱放开阿蛮,呆呆地坐在那里,她忽然不哭了,阿蛮却有些害怕。 阿蛮,你说我这样活着,心安吗?她忽然问。 阿蛮蹲下身,她要看到她的眼睛。 她握住殷篱的手,一只手轻轻抚了抚她的脸,殷篱有了温暖,抬眸看她,阿蛮就说:阿篱姐姐,你为什么不能心安?你做错了什么吗?你让那些无辜枉死的人得体地下葬,为他们安魂超度,你做过那么多善事,无愧于心,你不过是在回去的路上遭遇了不测,这是你的错吗? 殷篱那双眼睛,笑起来像弯月,可她很久没有开心地笑过了,她觉得自己呼吸都是错。 但阿蛮一字一顿地告诉她,这不是她的错。 阿蛮就像照进黑暗中的一束光一样,带给她力量,也给了她活下去的理由。 她反握住阿蛮的手,无声地回应着她的良苦用心。 阿蛮出去一趟,回来跟殷篱道:把大夫请到府上来太招摇,我们出府去看。 阿蛮将一切事都安排妥当了,冷静得不像从前那个眉开眼笑的妹妹,她给殷篱戴上帷帽,随她一起出府。 马车在一处偏僻的医馆停下,阿蛮扶着她下来,脚刚落地,忽然听到头顶打了一声闷雷,已经九月还打雷,天气实属罕见,殷篱心里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感觉心头发毛。 阿蛮握住她的手带她进去,医馆的大夫今日很闲,坐在柜台后面打扇,口中喃喃:这天真怪哩,都什么时候了还打雷?怕是哪里又有冤情,降天罚呢吧! 阿蛮进去后便往柜台上放了一锭银子,大夫出溜一下从柜台后面站起身,扫了一眼二人:是要看病吗? 阿蛮也戴着帷帽,看不清里面表情,她开口便道:我家夫人身体不舒服,劳大夫给号号脉,看是哪里有问题。 大夫也很精明,并不多问,绕到前面的桌子旁,对殷篱道:夫人坐。 殷篱靠着那边,脚步却有些迟疑,阿蛮过来扶住她手臂,似乎在提醒她,她一怔,回过神来,这才走过去。 右手搭在脉枕上,大夫捏着胡子给她号脉,边问她:夫人是哪里不舒服? 殷篱看着大夫,眼睛一眨不眨:肚子 大夫眯了眯眼,换了另一只手号脉,过了一会儿,他忽然露出笑脸,对殷篱拱了拱手道:恭喜恭喜!夫人这是喜脉! 殷篱觉得脑中轰地一下,双耳失聪了般,连大夫说了什么都不知道,阿蛮赶忙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眼中也有震荡。 那大夫一看两人的反应,就知道自己的马屁是拍错地方了,他行医这么多年,也时长碰到这样的人,或者未出嫁,或者是大户人家中的小妾和通房丫头,再或者,外室也有。 她们都作这种打扮,怕被人记住长相,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听闻有孕,常常是有人欢喜有人忧。 大夫没有多问,阿蛮抱着殷篱,转头问他:你真的没有诊错吗?我家夫人明明用了避子汤,为什么还会有孕? 大夫眼睛明显睁大了:喝过避子汤? 殷篱还抱着一丝侥幸,希冀地看向大夫,大夫抚着胡子摇了摇头:这种情况实属罕见,老夫也没见过,但是夫人喜脉是真的,这一点老夫绝不会出错,夫人若是不信,可以再去别的医馆看看,相信说的话跟老夫都八九不离十。 -- 第20页 大夫越说,殷篱心底就越是沉下几分,忽然,她像是想到了什么,急忙问大夫:大夫可知我有孕几个月了? 大夫瞥她一眼,垂下眼去,沉思半晌,道:夫人月份还浅,不足三个月。 不足三个月,这样的回答并不能确定什么,殷篱知道自己也不该痴心妄想,就算她真能确定孩子是魏书洛的,就能心安理得地把孩子生下来吗? 她现在谁都不敢面对,只想把身上所有有关那个人的味道洗去。 殷篱紧紧攥着袖口,跟那大夫说:这个孩子,我不要。 阿蛮看了她一眼,抚着她肩膀的手微微加了力道,她从钱袋里又取出一锭银子,放在桌面上,沉着冷静地说道:大夫,劳烦您开一副药,最好能不伤身子。 那银子的作用不是买药,而是封口,大夫行医多年,这点眼色还是看得明白的,只是他并未把银子收起,而是沉吟不语,阿蛮见状,眉头皱起:有什么不妥? 大夫把银子推回去,对二人道:夫人来此的事,老夫绝不会多嘴,这锭银子就免了但是有句话老夫觉得还是说清楚为好,方才老夫为夫人把脉,看出夫人身上藏有多年隐疾,不仅气虚不足,阴阳不调,胎相也不好,加上夫人忧思过甚,这身子实在虚得很,堕胎的药就没有柔和不伤身的,这一剂药下去恐怕危及性命,劝夫人慎重。 阿蛮眼神变了,急道:大夫所言千真万确? 那大夫点点头,叹了一口气,殷篱有些木然,好像重重阻碍加身,已让她变得麻木,阿蛮却一脸焦急地看向大夫:您有什么办法?若是留下孩子呢?我家夫人的病情会不会更严重?都说生子是走一趟鬼门关,她身子这么弱,又怎么可能承受得住! 阿蛮没有方才那么冷静,走过来握住大夫的手臂,声音里带着一丝恳求:求您不论用什么方法,一定要保我们夫人安然无虞,不管花多少银子都可以,我求求你了! 大夫推开她的手,让她稍安勿躁:你家夫人病体未愈,吃这等烈性的药的确是冒险,但也不是没有办法,可以先养着身体,此时距离生产还大有日子,调理个把月夫人或可安然度过产子,但夫人若实在不便也只能冒险一次了。 阿蛮想也不想,便对大夫道:我家夫人要怎么调理?大夫可否说得详尽一些 还是给我堕胎的药吧。殷篱忽然打断阿蛮的话。 阿蛮猛地回头看向殷篱,微微摇着头,眼中满是祈求,但看殷篱没有反应,便回身抓住大夫的手,用力了几分力气。 好好,我这就去开药!那大夫转身去了药房,不一会儿,拿了两包药出来,全都递给阿蛮。 两人没有久留,坐上马车回了魏府,殷篱一直没有说话,看起来病恹恹的,阿蛮摘下帷帽,看着白纱后面模糊不清的脸,忽然道:阿篱姐姐,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到金槛吗? 殷篱微顿,回过头来看着阿蛮。 阿蛮就笑着说:缩在角落里,弱得不成样子,别的乞丐都有吃食,他抢不过,也打不过,奄奄一息地等死,如果不是我们出现,他或许就挺不过那个冬天了。 殷篱不动,但还是看着她,阿蛮撩开车帘,让外面车水马龙的喧哗声流入马车中,她看着外头烟火纷扰的街头,就说:我有时候也会想,倘若阿刁还活着,她会过着什么样的日子。 如果是农夫,也是个不一样的农夫,如果是个杀猪的屠户,必定也是个不一样的屠户,她连做个乞丐,都是乞丐中的头子,这样的人在哪都是不平庸的。 我就唯独想象不到,若是那天她没有背着我逃跑,而是认命地被我那两个狠心的爹娘卖到窑子里,那又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殷篱身子一僵,渐渐落下泪来,阿蛮这样说着,她也开始想,她发现自己想象不到那样的阿刁,她该天生做鹰,而不是笼子里供人赏玩的雀,可她来不及做鹰就死了,这个世道,她要做一只翱翔在琼宇中的鹰有多么不容易。 殷篱这一生都没那样的可能,她也在笼子里。 阿蛮回头看着殷篱,眼中的笑满含引诱:阿姐,你就不想看看阿刁活着会是什么样子吗? 殷篱知道,阿蛮又是在劝她,劝她选这一条贱命,不要拿任何东西同性命做比较,不要冒险,不要自暴自弃,阿蛮逼迫她,威胁她,引诱她,用着各种办法,阿蛮只有一个心愿,就是要她好好活着。 两人回了玲珑居,阿蛮让人煎了一包药,安胎养身的,殷篱没犹豫,一口全灌了下去。 金槛来看她,问她什么时候可以跟着魏书洛读书,其实殷篱和阿蛮也能教,但她们终归不如魏书洛看过的书多。 清河山庄每月一封信,魏书洛的归期总是一拖再拖。 殷篱也并不想看到他,逃避着不想这件事,但看金槛的模样,殷篱又知道不该再拖了,便让人去信,要把金槛送过去。 谁知还没等到魏书洛的回信,魏琦突然要见她。 殷篱近来常常称病,很久没有给魏琦请过安了,他又是公公,与媳妇之间总是要避嫌,所以也不常召见她,她不明所以,跟着传话的丫头过去,阿蛮也跟在后面。 -- 第21页 到了正厅,殷篱看到上首的魏琦阴沉着一张脸,心里一紧,脚步已经有些退却,刚要收起踏进门槛的那只脚,就有人从后面涌入,架着殷篱的手臂将她拽到里面。 你们做什么!放开夫人! 阿蛮冲上前去挡那些人,却被狠狠掼倒在地,殷篱紧张阿蛮的时候,突然感觉双腿一疼,有人在后面踹了她一脚,她跪在地上,还不等看清,脸上就被砸了一个东西。 魏琦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这是什么? 殷篱看着眼前用牛皮纸包着的药,药材四散在地,脸色骤然一白。 阿蛮赶紧抢上前来,将地上的药扫到身前,急道:这是治疗伤寒的药,夫人近来身体不适,老爷是知道的,前几日奴婢陪夫人 你给我闭嘴!什么时候轮到你开口说话了?魏琦一声厉喝,将阿蛮解释的声音打断。 声音剧震,让人忍不住为之一颤,魏琦移回视线,睇着跪在地上闷声不吭的殷篱,开口时语气犹如魔鬼一般,让人遍体生寒。 七月初九,你一夜未归,去做什么了? 殷篱低垂着头,双眼骤然睁大,阿蛮赶紧看向她,嘴唇咬得用力,恨不得替她回答。 安静良久,殷篱才说:儿媳要回府时,天色已晚,路上又泥泞不堪,所以在驿馆歇脚。 满口胡言!魏琦重重拍了一下桌子,来人,传李二! 殷篱身子一僵,李二是那日赶车的车夫,自从那夜过后就不知所踪,殷篱和阿蛮以为他早已遭遇不测了,竟然还会出现! 正说着,李二便被带到正厅,他哆哆嗦嗦地跪下,给魏琦磕了个响头:老爷! 魏琦问他:七月初九,你驾着马车带夫人去了什么地方? 车夫颤颤巍巍道:回老爷那天,那天小的牵马在五虎山等那场法事做完,快要回府时,夫人突然说要去郊外魏家名下的一处庄子,小的不明所以,就驾着马车过去了,谁知谁知看到夫人与一男子相拥而入,还整夜宿在里面没有离开 殷篱不敢置信地看着那个车夫,耳边嗡嗡作响,视线中突然出现阿蛮,阿蛮正要冲过去制止他继续胡说,却被几个婆子按倒在地。 车夫一边躲一边道:小的害怕夫人杀人灭口,连夜逃走,后来想到老爷待夫人不薄,夫人却做出这等败坏门风的事,是在有辱门楣,还是决定冒着风险回来告知老爷。 魏琦冷哼一声,对殷篱道: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殷篱觉得浑身发冷,跪在地上的双腿麻木僵硬,一颗心跌入谷底,那一刻,她只是回头看向那个车夫,死死地盯着他:我和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害我? 车夫对魏琦拜了三拜:小的说的句句属实,老爷一定要相信小的啊! 魏琦没看车夫,起身走到殷篱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有车夫为证,加上这包堕胎药,红杏出墙还坏了孽种,认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来人!请家法!先把肚子里的孽种打掉! 魏琦大喝一声,立马就有人上前去拉扯殷篱,阿蛮见状从地上爬起来,跪到魏琦身边给他磕头:老爷明鉴,夫人没有红杏出墙,是那个车夫蒙骗老爷的!老爷,我求求你,不要请家法,夫人身子弱,这样打她她会没命的,我求求你了老爷! 阿蛮不停地磕头,磕到额头出血,嗓音嘶哑,魏琦却无动于衷,还一脚将她踹开。 那些人将殷篱推倒在地,殷篱只觉得肚子一坠,疼得她闷哼一声,可那一刻殷篱却无比清醒,她一定是落入了什么圈套,魏琦比她还要清楚是怎么回事,满口胡言的马夫,被轻易搜到的堕胎药,她有孕的消息,七月初九那夜发生的事,她好像在一张无形的网里,一旦被套入了就是九死一生。 殷篱在那天之后,无数次想要寻死,可在棍棒快要落在身上的那一刻,她从未这样迫切地想要求生。 阿蛮扑过来,挡在她身上,那第一下没打到她,只听到阿蛮在她头顶轻哼,像是在竭力咬牙忍耐,不论别人怎么拉扯她,她都不松手。 连她一起打! 魏琦丝毫没有要手软的意思,他话音一落,执杖的人高高抬起手,就在那棍棒要落下来的时候,门口突然闯入一道身影,手中的折扇飞出,打在棍棒上,执杖的人手背一疼,棍棒脱手,应声而落。 第十章 哄骗 殷篱耳边有风声,但最清晰的是阿蛮忍耐的呼吸声,她死死抵着牙冠,撑着身子,睁开一道眼缝,看见向她奔来的,金丝银线滚边的漆黑衣袂。 李鸷将她从地上抱起,手掌心处有湿黏的热意,殷篱缩在他怀里疼得抽气,苍白的脸被汗水浸湿,意识在半清醒间,口中喃喃地唤着 唤着阿蛮。 李鸷偏头看了一眼地上爬着要够殷篱的女孩,她疼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但还是艰难催促他。 快带阿篱姐姐走! 身形魁梧的几个壮汉要上前来,李鸷抱着殷篱一回身,长袍起落间,最近的那个人已经惨叫着倒飞出去。 -- 第22页 魏琦端详着闯入府中的人,上下将他打量几眼,眯着眼问道:你是世子的人? 李鸷不答他,转身便走,魏琦在后面喊道:我不管你是谁!我在管教我府上的人,这是魏府家事,劝你不要多管闲事,赶快把人放下! 说着,方才那些犹豫不定的壮汉谨慎着围住两人,挡住二人的去路。 你管教自己府上的人,我不管,但她,不是你可以动的。 李鸷没回头,话却是说给魏琦听的,魏琦面色一变,指着他道:莫非你就是那个奸夫?来人,把他给我拿下! 壮汉手持棍棒打下来,李鸷偏身一躲,伸脚一踹踢到那人胸膛,紧接着又是下一个人手持利器冲过来。 一个接一个人挡在他身前,李鸷抱着怀中的人,连衣角都没让人碰到。 刚到门口,背后忽然传来魏琦的声音:你若是带着她踏出这一步,我就把她杀了! 李鸷回头,就看到魏琦提着阿蛮的衣襟,手覆在她纤细的脖颈上,李鸷淡笑一声,漫不经心地看着他:你可以试试,除非你想让整个魏府陪葬。 魏琦心头一寒,只见那人头也不回地出了魏府,丝毫没因为他的话有任何动摇,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魏琦的脸都快丢尽了,眼中怒火闪过,就要掐上阿蛮的脖子泄愤。 可刚用力就想起那人的话,虽轻信于他,却又觉得背后生寒,堪堪放上去的手又慢慢落下,他眉头一纵,把提着的人往地上一扔,命令道:把她给我关起来! 青山雾霭间,小筑炊烟袅袅。 潺潺清溪顺势而往,身穿曼妙青衣的女子次第而过,掬了一荷叶的清泉在水钵里,嘴里调笑:这泉水甘冽爽口,用它煮出来的药都不苦了,我若是有福,也该喝上一口才是! 另一人从后面推她一下,媚眼含波,忍不住掩着唇笑道:是你想喝那水,还是想让殿让公子喂与你?竹心,别以为你那心思别人都瞧不见,仔细收着点吧,回头惹恼了公子,可没人来给你求情! 竹心回头嗔怪地瞄她一眼:梅意姐姐,我就是随口这么一说,是你想多了。 她抱着水钵,迈着小步子匆忙从栈桥上离开,脚踩在木板上吱呀吱呀地想,就像一颗躁动不安的心。 梅意本是句玩笑话,哪成想她当真了,当真也并不觉得羞涩,更多的是惶恐。 水中月犹可捞一捞,天上月只管看,哪容得着她们肖想? 梅意赶紧跟上去,两人在青庐小筑旁煮茶熬药,一柱香时间过去,梅意看了看药罐子,把冒着蒸蒸热气的汤药倒出来,刚要走,竹心将她叫住:你等等,我去。 梅意不明所以,竹心已经擦了擦手站起身,她接过梅意的托盘,笑着跟她道:我去看看她醒了没 说罢,转身去了屋里。 山野间的青庐小筑有几分潮气,四处通着风,青纱随风浮动,她越过重重纱帐,看到床榻上睡熟的女子。 她眉如弯月,肤白唇红,眼睛轻轻闭着,已是沉鱼落雁的美态。 只是太瘦了,美得太落寞,像一朵风雨中快要枯萎的花儿,见着她最灿烈的时候,又要见着她渐渐衰落。 她叹了一口气,快步走过去,将托盘放在床头,她轻轻拍了拍床上的人:娘子?娘子?快醒醒,该喝药了 话音刚落,就听见门外传来梅意的声音,声音不小,像是刻意提醒。 梅意问公子安。 嗯。 竹心听着那一声闷在胸腔中的声音,只觉得心头一震,她立刻从床边坐起,已不自觉地低下头,听见脚步声跃进耳中,她惊慌失措地弯身行礼:公子。 她觉得自己的声音带着颤音,其实她从头到尾做得都很得体。 李鸷进了屋来,目光只在床上那人身上。 她又醒过吗?李鸷嗓音低沉,但听起来是温柔的,竹心垂着头,听见自己心蹦蹦跳,稳着心神回道:回公子,期间醒过两次,但都发着高烧,神志不清,喝了药又睡下了。 李鸷瞥了一眼药碗:这是还没吃药? 竹心忙道:奴婢正要喂她吃,但她还没醒 她说完,屋里静了一瞬,良久以后,才听到他开口:你退下吧。 竹心眸光一黯,小声地应了声是,她双手交叠在前,缓缓向后退,在双脚踏出门槛的那一刻,她抬了一下头,就看到那人温柔地坐在床边,手放在了女人的肩膀上。 她也想躺在那里的是她。 竹心退了出去,门关上,李鸷扶着殷篱肩膀,将她从床上抱了起来,让她靠在自己怀里。 阿篱。他唤一声她的名字。 殷篱好像听到有人在喊她,她缓缓睁开眼,入眼只看到男人上下滚动的喉结,领口处的金纹矜贵奢华,包裹着层层衣物,是男人的衣物。 她闭上眼睛重重咳嗽一声,大掌覆上她后背,顺着她嶙峋的脊骨,一手将药碗抬起来,轻声哄她:阿篱,吃药。 殷篱感受到掌心的热度,终于觉得好受些,男人的手从她背后伸出来,舀了一勺药,在唇边吹了吹,送到她跟前:张嘴。 -- 第23页 她像是听话的孩子一样,张开嘴,把那勺药咽下,然后又是一勺,周而复始,就这样,渐渐地,她把一碗药都喝了下去。 药碗被放到一旁,李鸷抚着她肩膀:还困吗? 殷篱眼睛轻阖着,眼中满是困倦,男人好听的声音更是充满诱惑,张了张口,还没来得及回答,她觉得自己已经要睡着了。 可是口中忽然泛起一阵苦意,她呛了一口,把刚刚喝下的苦药都吐了出来。 药渍自然弄脏了李鸷的衣裳,竹心和梅意听见声音匆匆进来,见到李鸷身上一片污浊,只觉得眼前一黑,但李鸷却并未生气,他起身,将身上的脏衣裳脱下,递给梅意。 又对竹心道:盛一碗柑橘汁过来。 是。 二人齐齐应了一声,回身时都不免看了一眼床上的人。 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有这么大的能耐,吐了殿下一身都没让他发火,若是在东宫,敢这样怠慢殿下,怕是早就被拖出去抽筋扒皮,小命不保了。 李鸷脱了外裳,剩下洁白的里衣,他用手帕擦了擦殷篱的唇角,将她又扶了起来。 阿篱? 殷篱听见声音,眉头皱了皱,她很热,抱着自己的人似乎更热,可是只有胸前那一块,似乎浸透着沁人心脾的凉意,她循着凉意向上,挨头过去蹭了蹭。 头顶发出一声轻笑。 柑橘汁很快就端上来了,李鸷挥了挥手,让竹心退下,药勺又在殷篱嘴边,可这回她怎么都不吃。 阿篱,喝了就不苦了。他哄着她。 殷篱皱眉:苦拿走 李鸷笑着:你尝尝? 殷篱闭紧双唇,死活不肯张嘴,像是在跟谁赌气一样。 李鸷见状,把汤匙放下,对着碗的边缘喝了一口,把碗放到一旁,他抬起殷篱的下巴,将唇贴上去。 唇相撞,她被撬开了齿关,柑橘汁顺着嘴角流到外面,但甘冽的甜意还是瞬间刺激了殷篱的味蕾,她贪婪地吮了一下,一下不够,又抱着他的脖子迎上去。 一口很快吃完了,酸酸甜甜的橘汁被咽下肚子里,只剩空荡的热意,她不满地皱紧眉头,轻轻哼了一声,李鸷抬头,看她这副模样,忍不住笑笑,拿起旁边的碗又喝了一口。 这次他不主动送上去,殷篱好像闻到了浓郁的橘子味,轻轻闭着眼寻过来,她印上他的唇,从他口中汲取缓解苦涩的橘汁。 李鸷乐此不疲,喂了一口又一口,很快一碗柑橘汁就见底了,殷篱靠着他肩膀,脸上仍有不满。 李鸷道:没有了。 他端详着她的神色,见她仍是一副不餍足的模样,无奈道:真的没有了。 她好像听懂了他的话,翻身要往里面爬,李鸷将她捞回来,看到她唇边下颔上都是浅浅的橘汁,拇指在上面蹭了一下,按到她唇角,她会循着味道舔那么一下。 温温热热的。 竹心把床收拾干净已经是深夜,李鸷抱着刚刚沐浴过的殷篱回到床榻上,她已经很累了,刚沾玉枕便阖眼睡着了,李鸷看着她乖乖的睡颜,手指刮了刮她光滑的脸。 竹心要帮他脱鞋,李鸷看她一眼:不用。 退下吧。 竹心怯怯地收回手,只觉得好羡慕好羡慕床上的那个女人。 她退下后,李鸷躺在外侧,支着头看她。 殷篱缩了缩身子,好像有些冷,她刚刚沐浴过,身上是露香和花香,李鸷伸手将她往怀里抱了抱,找到了热源,殷篱慢慢蹭到他怀里,惬意地舒展眉头,似乎睡得更舒坦了。 等她再醒来时,已经不知是什么时辰。 殷篱头还有些痛,可是喉咙没那么烧得慌了,刚一睁眼,随之脱口而出的是阿蛮的名字。 阿蛮!她惊坐而起,才发现自己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让人惊恐的记忆忽然涌上来,担心发生过的事情再次发生,她几乎是瞪大了双眼去看四周。 但跟那次是不同的地方。 你醒了。 是男人的声音。 殷篱猛地回头,一眼就看到近在咫尺的男人,他没有笑,但神色比之前见过的几次都更加温柔。 殷篱张了张口:我 嗓音干涩嘶哑,她艰难出声:在哪 李鸷看了一眼房间:是我的住处。 殷篱呼吸一顿,眼前似乎闪过了很多画面,交缠的呼吸,相拥的手臂,以口相渡的甜味。 她忽然按住头,有些难耐地晃了晃。 你不记得了?李鸷问她,吓得殷篱骤然抬头,在她眼眸中浮现惊恐之时,李鸷只是淡淡笑了笑,我救了你。 在魏家。他补充。 这一句话拉回她许多理智,她忽然握住李鸷的手,急道:阿蛮呢?金槛呢?他们在哪? 李鸷看了一眼她的手,殷篱像灼伤一般忽地松开,再抬眸,他又是那副看不透的神情:你想让我救她们吗? 殷篱看着他的眼眸,一瞬间脸上闪过一丝挣扎,良久之后,她才道:我跟你也只是萍水相逢,你是世子的朋友,不必为了我跟魏家交恶,放心,我不麻烦你,我自己去救他们。 -- 第24页 你怎么救?李鸷问她,将她问得一顿。 殷篱脑中过了一道又一道办法,却没有一个能让她把那两个人从魏琦手中救出来,离了魏府,她还算什么?有谁会听她差遣为她办事?谁能帮她? 李鸷看她神色纠结的模样,忽然笑了笑:你喊我一声六哥,我怎么也该帮你。 殷篱抬眸,水润的目光立刻落到他脸上,她有些不解,一时怔在那处:我唤你六哥,可你我 什么关系都没有。 为什么要帮我? 她摇头:不用了,我还是去找相公吧。 李鸷坐在床边,闻声忽然嗤地一笑。 你觉得他会帮你? 殷篱一僵,李鸷的目光在她下腹上一扫,眼底是捉摸不透的笑意:你孩子没了。 殷篱陡然间瞪大了眼,后知后觉地摸上自己小腹,掉了一块肉,她没觉得有多可惜,因为那原本就不是她盼的,可是这个事实无疑在提醒她那件事。 李鸷看她眼中满是泪水,微微倾下身子,想要看清楚她的表情:你在为那个孩子难过? 你知道那个孩子是谁的吗? 殷篱猛地扭头看他:你知道? 她口吻像质问,恶狠狠地,像一只扑食的恶犬,但在李鸷眼里,更像一头才刚断奶的幼兽。 他意味不明地看着她:我不光知道,我还知道你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殷篱恍然间瞪大双眸,伸手抓住他袖子:怎么回事?你知道是怎么回事? 李鸷道:你不是也猜到了吗? 殷篱浑身一寒,只觉得全身上下都浸在冰雪之中,完全没有了感觉。 这么久了,魏书洛一次也没回来看过你,你不好奇他在做什么吗?李鸷看着她,语气循循善诱,但殷篱一个字也不信,她摇头,只说: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魏家想尚公主,你就是最大的障碍,用什么方式除掉你最好呢,当然是失贞,一个女人失去名节,下场只有一个,那就是死。 这还是李鸷第一次对她说这么多话,可殷篱一个字都不想听,她捂着耳朵,不停地摇头。 不可能的,相公不会这么对我,你骗我! 那你为何不去找他对峙?李鸷掐住她手腕。 殷篱往后缩,像被蛇咬到一样,倏地把手藏在背后。 李鸷看着她,眸光渐深:你不敢? 殷篱想大声反驳他,可是话到喉咙,她忽然涌上一层泪意,已经没有反驳的勇气。 他说得对,一个女人倘若失去名节,在这个世道,下场就只有一个死。 她见到魏书洛又能说什么呢? 说她不知道被一个什么人给糟蹋了,说她还怀了孕,说这个孩子被公公打死了。 能挽回什么呢? 什么都挽回不了了。 没有阿蛮在身边,她像是无助的孤魂野鬼,殷篱忽然掀开被子下地,在手碰到烛台的那一刻,李鸷将她拽回到怀里。 殷篱想要挣脱,李鸷强硬地抱起她的身子,将她重新放回到床榻上,他捧起她的脚,扫了扫脚底的灰尘,在殷篱浑浑噩噩地看向他时,直视她双眼道:人活着最大的错误,就是用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 那好像一句安慰,又不像一句安慰。 殷篱听不到任何希望,枯槁的面容像一朵开败的花儿。 但别人都觉得这是我的错。 李鸷问她:你为什么要看别人的眼色? 殷篱怔了一下,回答:我没办法不看,别人决定我的生死。 李鸷轻笑,口吻如同在说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你唤我一声六哥,从此生死就掌握在我一人手上,没人能动得了你。 心头一震,殷篱满眼不敢置信地看着他,李鸷起身,招人进来。 去魏府要人,阿蛮和李鸷似乎记不住另一个名字,转头看殷篱,殷篱下意识回答:金槛。 听到了吗? 是。梅意应了一声,恭敬退下,殷篱看着李鸷,似乎不太相信他是真心愿意帮她。 你想要我给你什么?殷篱缓了半晌,终于问出这句话。 李鸷唇角一扬:这不明显吗? 作者有话说: 抱歉抱歉,我回来了,开始恢复更新! 第十一章 门里 殷篱心绷得紧紧的,感觉到他目光湿泠泠的冷意,不禁觉得后背生寒,瞬间败下阵来,低着头不再看他。 李鸷没有发怒,甚至带了些笑模样,他坐到她身前,伸手抬着她下巴,动作轻柔缓慢,却叫她避无可避地直视他的双眸。 他说:不怕,我不逼你。 殷篱不知他说得是不是真的,只知道他眼中的渴求绝不会假,在无深交的情况下,他会这么帮她,要说无所求,那不过是痴人说梦。 但他是否会真像自己说的那般,不对她用强硬的手段,殷篱也不敢用人心去堵。 她身子还很弱,刚刚小产,不能久坐,李鸷扶着她躺下,在她身边道:等你醒来,就能看到想见的人了。 -- 第25页 他说得笃定,殷篱竟然真的心安,她垂着眸子静默片刻,然后抬眼去看他。 李鸷模样生得那样好,轮廓的线条清晰明朗,每一寸都恰到好处,这样侧身坐在床前,身着鸦青色圆领直裰,犹如陌上谦谦君子,若再看那锋利又沉敛的眉眼,又会有凌空劈刃的压迫感,叫人不敢徒生妄念。 这真不该是一个寻常人。 六哥她忽然轻唤了一声,李鸷回眸,低头看着她。 嗯?他目光落在她身上,好像注意力全被她吸引了去,自然是回应得又急又快。 你只是世子的朋友吗?她问。 李鸷笑了笑,不答反问:你觉得我是谁? 殷篱沉默半晌,说: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李鸷笑意更深:你真想知道? 他的声音带了几分蛊惑和诱导,又多了几分暧昧不清的意味,就仿佛,她问了他的名字,对他的了解就更深入几分。 就仿佛问名便是更为亲昵的靠近。 殷篱不说话了,背过身去假寐,后面的笑音轻如羽翼,到耳边时已听不真切。 她渐渐睡着了,再醒来时,感觉到有人正握着她的手,以手背贴着额头祈祷着什么。 殷篱见到阿蛮,忽然从床榻上坐起,阿蛮被她的动作带起身,眼里有惊喜:阿篱姐姐,你醒了! 金槛也在旁边守着,看到殷篱转醒,不由自主地露出高兴的笑容。 殷篱却去扳阿蛮的身子:让我看看你的伤! 阿蛮没想到她刚醒来力气这么大,身子向前踉跄一下,反应过来后急忙回身,对殷篱道:都已经上过药了,你就不要看了。 殷篱双眸泫泪,嗔怪地打了她一下:那么粗的棍子你不知道躲还扑上来,不知道疼吗? 阿蛮笑笑,两靥梨涡深深:不疼呀,我要保护你。 殷篱心中不知是自责还是愧疚,她明明是她的姐姐,却要她护在她前头,一时间又想起当时那般的绝望,她抱住阿蛮的身子,收紧手臂。 那样的经历再不想重演一次了,她该听她的话,好好活着。 阿篱姐姐,你安然无恙我就谢天谢地了,这世间没有什么事是过不去的,过了就过了,不要再想它了,好吗?阿蛮细声安慰她,抱紧她的臂膀。 殷篱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放开她,问道:你们是怎么从魏府出来的? 阿蛮和金槛对视一眼,金槛大眼睛眨了眨,两人俱是一副疑虑不解的神情,阿蛮摇了摇头:是老爷命人把我们放出来的,我们两个也不知道为什么,出了魏府就有人等着我们,坐上马车,直接将我们送到这里。 是魏琦放了你们?殷篱惊异出声。 阿蛮点了点头。 点头后觉得有些话不问不能放心,便看了看门口,回头压低声音问殷篱:阿篱姐姐,你知道那人为什么要救我们吗?还有,他是谁? 殷篱一僵,想起男人充满野性的双眸,看人时是丝毫不加掩饰的欲望,便不由得退缩和迟疑了,她咽下实话,摇了摇头,只说不知。 李鸷白日不出现,夜里才回来,通常看着她把药喝下后又会离开,并不做任何逾矩的事。 青庐小筑犹如世外桃源,殷篱在这里养了半月的身,除了看起来还有几分娇弱,几乎已经恢复了七七八八,没有了外面的纷纷扰扰,又能躲避那些世俗眼光,殷篱整日里不用想其他,内心开始纠结,倘若她能一辈子过这样的生活也很好。 可是她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 这日李鸷很晚都未出现,殷篱披着衣裳,坐在院子里的那棵梨树下,抵着下巴等人。 夜已深,听闻脚步踩在落叶上的细碎声响,殷篱恍恍惚惚回过神来,扭头一看,便见李鸷撩着青藤走过来。 殷篱清醒不少,扶着肩膀上的衣裳站起身,对他屈身行了一礼:六哥。 李鸷扶她手臂,不做停留,淡淡点了下头,打量她一眼,道:在这里做什么? 月光皎洁,高悬在头顶的玉盘纯白无暇,散落一地温柔。 殷篱含着笑意,道:在等你。 李鸷情绪没有太大的起落,只是勾了勾唇角:你想走了? 殷篱抬眸,眼中有惊讶:你怎么知道? 李鸷不解释,身上沾染了雨露,连神情都透露着几分冷露的潮湿:你想说的话都写在脸上。 殷篱一颤,惶恐地低下头,不敢再跟他对视,李鸷却笑道:这样也能看到。 殷篱没办法,抬头看过来,对他又是行了一礼:六哥相救之恩,阿篱无以为报,在这里叨扰数日让人良心难安 你打算去哪?李鸷打断她的话,但语气不是很急,仿佛只是对她说的话并不在意,也无需知道后续结果。 殷篱却是怔了怔。 她无处可去。 先离开江陵,然后便走一步算一步吧。殷篱坦诚。 你不想见见魏书洛吗?李鸷又问。 殷篱微顿,将头低下来,这次沉默的时间有些长,她好像也在犹豫,但绵长的沉寂之后是她无声苦笑,摇摇头,回答他:不必了,见了又有什么用呢? -- 第26页 反正永远也回不去了。 李鸷看着她,半晌后点了点头:你想要走,可以,但必须答应我,明日随我去一个地方。 殷篱抬眸,眼中有惊讶,似乎没想到他会答应得这么痛快,但又想到他后面的话,难免生疑。 六哥想带我去哪里? 明日就知道了。 李鸷似乎不愿意现在就告诉她,殷篱并未强求,待她第二日坐上马车时,看到外面逐渐远去的景物,殷篱已经察觉出马车是驶向哪,脸上满满都是不安,她扭头看向李鸷,急着开口道:我不是说我不愿意见他吗! 李鸷并不看她,手扒着窗格向外看: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走了,你真的甘心吗? 殷篱被他的话堵得一怔,心头蔓延出酸酸涩涩的无力感,她与魏书洛从小一起长大,情投意合,两小无猜,她以为他们会幸福快乐地过一辈子,就这样因为无妄之灾分开,甚至都不敢亲口跟他说分别的话,她又怎么会甘心? 马车停在了清河山庄外面,李鸷先下了车,见里面没有动静,撩开帘子,就看到里面端坐不动的她。 不要做会让自己后悔的决定。 李鸷提醒她,似乎在告诉她,倘若要离开,这就是她最后的机会,以后绝不会再有可能见到魏书洛了。 殷篱憋着气,将眼眶里的泪也生生逼了回去,她弯身登下马车,跟在李鸷身后,一直看着他的衣摆。 山庄里很安静,走了很久都没有遇见魏府调过来的下人,殷篱已经有些疑惑。 到了一处僻静的木屋,李鸷忽然停下脚步,殷篱时刻留意着他才没撞上去,见他不走了,面露疑惑的目光,刚要张口,李鸷却对她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他拉着她的手腕,将她拽到身前,殷篱凑近了那扇门,忽然听到了女子的娇笑声,笑里带着入骨的媚,听得人耳朵都要酥了,殷篱身形一顿,看到了那扇门背后相依相偎的两道身影。 身影是模糊的,视线中的两人都不清晰,可是殷篱这辈子也不会认错那个人,哪怕只有一只手,一只脚她也能认得清楚。 你便是躲呀,这次怎么不躲了?一开始,你不是连一句话都不肯同我说吗,可现在呢,你不还是陪我在这,哪也不能去。女子勾着男人的脖颈,亲昵地说着调笑的话,那男人背影微微僵直,并不主动,却也没把身上的人推开。 你不放我走,我自然哪也不能去。他冷硬开口。 你现在想弃我而去吗?你昨日在榻上,可不是这么说的。李问奴仰着脸,大胆地勾着他衣带,似乎特别喜欢看他矜持自若的模样,香唇凑近了几分。 魏书洛闭上眼睛不看她。 李问奴不满,离开他的唇,蹙眉看他:睁开眼,我要你看着我。 魏书洛不为所动,李问奴眼中闪过促狭,忽然放开他,他没了桎梏,涌入无边黑暗中,身旁的一切都成了未知,寂静中,忽然听见李问奴吸了一口凉气,他豁然睁开眼。 却只看到李问奴得逞的笑容。 她上前一步,揪着他衣襟迫他低头,将红唇印上,情动难抑地探入,魏书洛猝不及防,眸中闪过一丝挣扎,但在无边的欢愉中,仅存的那份理智好像也在渐渐崩塌,他忽然抱住问奴的腰,同她一起倒在深渊里。 殷篱没了呼吸,眼中不见任何画面,都浸润在朦胧的水光里,她转头想要走,却有一双手按着她的头,逼她去看。 其实殷篱什么都看不到,但她却能清晰地听到声音,越是想要逃离就越是清晰,连内心深处最后的一片净土也跟着土崩瓦解。 魏书洛不会的,永远都不会的。 但倘若让她看到一点被迫的意味,她似乎都不会这么崩溃。 一个男人真的不想,没有谁能逼他去做什么。 起码在刚才一刹那的抉择里,他只想陷入在眼前的沉沦中。 殷篱捂着嘴不出声,也不知道是在给谁体面,李鸷慢慢放开她,没有了束缚,她转身跑了出去,用最快又最狼狈的方式逃离这里。 李鸷又将她带回了青庐小筑,殷篱失魂落魄地坐在床榻上,好像早已经忘记说要离开的事。 他抚了抚她的发,轻声问她:失望了吗? 殷篱不说话,他俯下身,捧着她的脸,四目相对,一双无底深渊的双眸对上哭红的眼,他蹭去她眼角的泪滴,固执地问:你心里还有他吗? 第十二章 质问 李鸷的声音就像魔咒一般,殷篱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些画面,可他问题一问出口,殷篱就不受控制地去深究她离开清河山庄之后发生的事情。 魏书洛会怎么对待公主,他也会像待自己一样温柔对待公主吗?曾经趴附在耳边说过的轻言细语,会不会也如数照常对公主说?那些耳鬓厮磨、唇齿相依的缱绻旖旎,是不是全都会与另一个女人分享? 殷篱越是想头就越痛,她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就像无法接受那个雨夜一样,她抱着头不停地晃着,眼泪一滴滴坠落,她拼命想要忘记让她痛苦的回忆,可只要一闭上眼,人影就会出现在眼前嘲笑她。 没有了我没有了殷篱哭着说,其实心里清楚,是她不敢承认自己还装着魏书洛。 -- 第27页 这么多年的感情怎么可能说变就变?可她突然发现原来自己竟然还是有自尊的。 魏琦可以因为她失贞想要乱棍将她打死,可见一个人的忠贞有多么重要,那魏书洛呢?他难道没有吗? 曾经跟她承诺过的海誓山盟甜言蜜语都是假的吗? 如果他做出了这种事,也可以用一句食言敷衍过去,魏琦差点将她打死的愤怒又算什么? 殷篱想不通,越是想头越是痛,她抬着猩红的眼眸,怔怔地看着李鸷,轻声问他:我是活该吗? 李鸷眼眸轻颤,瞳孔里似乎闪过了一抹意外,但很快就消失不见,他抚了抚殷篱的发,只是安慰她:不是你的错。 简单的五个字没有让殷篱的焦虑缓解分毫,她找不到人解惑,而眼前就有这样一个活生生的人,李鸷自然就变成了她的救命稻草。 殷篱抓住李鸷的衣袖,眼中情绪近乎偏执,连害怕都淡去几分,目光直勾勾地看着他:六哥,你告诉我,是我活该吗?我没了贞洁,妄想隐瞒,背叛了相公,魏琦要杀我,可魏书洛背着我跟公主媾合,做出了同样的事,为什么我想不到任何一个合适的理由让他死,这个世道就这么偏爱他们吗?是我该死吗? 她一声声地问,企图找到答案,李鸷却好像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勾着唇角,笑眼微眯地看她:你想要他死? 他一开口,殷篱浑身一震,直觉告诉她眼前的人不会说玩笑话,她晓得他每一句话的认真,可心中有个声音在不停地蛊惑她,殷篱说:不可以吗? 她好像自己给了自己勇气,又问了一遍:不可以吗? 那声音好似在牙缝里挤出来,连殷篱都能想象出自己此刻的疯魔和狰狞,但她就是想毫无顾忌地质问出来,如果魏琦是对,那她此刻惊世骇俗的想法也一定是对。 她这么坚信。 李鸷眼眸却淡淡的:你如果想,我可以帮你。 殷篱抓紧他的手:那要用什么理由呢? 李鸷突然笑了:杀人需要理由吗?你不喜欢他,无法接受他,想要他死,那便杀了他,何须什么理由? 理所当然的语气就仿佛在诉说一件天经地义的事实。 殷篱的手忽然松开,醍醐灌顶一般,眼中的恐惧浮现,她开始控制不住地想要往后躲。 理智回笼,她发觉自己跟李鸷说的话根本不是同一个意思,李鸷没有理解她,他仍是用自己的一套宗旨去考量。 她想杀魏书洛,与李鸷理解的杀完全不同,可是又是哪里出错了呢? 见陷阱边的兔子又跳开了,李鸷扫了一眼被松开的衣袖,沉默片刻,他抬眸看向殷篱,审视着问:你特别害怕男人会负你? 殷篱惶惶不安地点头:没有女人不怕。 我不会负你。李鸷笑模样地看着她,一字一顿地说出这句话。 殷篱眸光一错,眉头皱了下,眼中的惶恐变成错愕。 李鸷挑衅地望着她:你不信? 他尾音带了几分笑意,很轻挑,但又十分蛊惑人心,那种蛊惑不是让人迷惑,而是让人有种拒绝就要深陷地狱的压迫感,她下意识摇了摇头,李鸷笑得更温柔。 那你是信我? 殷篱还是摇头,眼中盈满泪水,李鸷眸色微淡,他抬起身,把着殷篱肩膀让她躺下,在殷篱眼含戒备地看着他的时候,李鸷只是拿起一旁的被子盖到她身上。 睡吧。他声音轻轻的。 殷篱微顿,果真觉得眼皮子很沉。 又或许是想逃避,她现在只想好好睡上一觉,最好永远都不要醒来。 殷篱闭上眼,沉沉进了梦乡。 因为受了刺激,殷篱又大病一场,原本说好的要离开江陵,因为她的病又耽搁了李鸷以此为由不让她走。 但稀奇的是,李鸷近来很少踏足青庐小筑,有时只是匆匆来看她一眼,然后便离开,隔很久再过来,这样过了一个月,殷篱也才只见了他三面。 殷篱并不是想要见他,相反,李鸷不在的时候,殷篱觉得无比轻松。 梅意和竹心是一对儿妙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李鸷不在的时候,两人经常月下对弹,石涧旁对弈,殷篱、阿蛮和金槛三人六只大眼睛眼巴巴地看着,觉得有趣。 殷篱是学过这些的,但只学了个皮毛,梅意和竹心见她感兴趣,便起哄要把这些东西教给她。 公子喜欢听琴,娘子可以弹给公子听,公子若是知道你有这份心,定会觉得惊喜!竹心说着,把殷篱按在琴旁。 殷篱听了惶恐不已:我怎会给他弹? 竹心理所当然:怎么不会?你不想讨公子欢心吗?东府上的人,都挤破了头想要在公子面前献艺。 殷篱手指拨动琴弦,苦笑着摇了摇头:心悦他的女人才想讨他欢心,我不想。 竹心像是听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事:你不喜欢公子? 殷篱顿了一下,却是坚定地摇了摇头。 竹心满脸写着不敢置信:你是诓骗我,还是真心的?公子这样好的人,我还是头一回见有女子瞧不上。 梅意轻轻咳了咳,竹心急忙收整好脸色,对殷篱笑笑:那也无妨,总归公子是心悦你的。 -- 第28页 手指挑动的琴弦发出铮地一声,殷篱有些怔忪,竹心看出她有一些心不在焉,忍不住多嘴道:是真的,我从没见过公子对哪个女子这般有耐心,从不发火的,那天你吐了公子一身,公子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我殷篱睁着朦胧双眼看着竹心,有些不知所措,我吐了六哥一身? 是啊,把我和梅意都吓坏了。竹心煞有介事道。 殷篱低下头,不知怎的,脑海中就响起竹心刚才说过的话,她说他从未对任何一个女子这般有耐心 她有这么与众不同吗? 殷篱想着,手指已经拨动琴弦弹了起来,她不会弹太难的曲儿,只一首离亭燕最拿手,也许是怀有心事,曲子弹得更似诉说衷肠,她想起了魏书洛,这首小曲是为他学的。 她第一次弹给他听的时候,明明还不甚熟练,魏书洛却听得津津有味,夸她才貌双绝。 那时候她觉得,女人想要讨男人欢心是很容易的,你只要稍微付出点什么就能引得男人的夸赞。 其实她知道不是这样。 他喜欢你的时候,就是随意拨动琴弦也是天籁,不喜欢你的时候,再怎样费尽心机都是枉然。 殷篱正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时候,忽然被啪啪地鼓掌声拉回现实,她动作一顿,掌心抚平琴弦,正要抬头的时候,就听见熟悉的声音从前面传来。 想不到你还会弹琴。 余光掠过火红衣摆,她抬眸一看,燕无意正拍着手走过来,竹心和梅意起身,恭恭敬敬地对他行礼:世子殿下。 嗯。燕无意在下人面前还端着,看向殷篱的时候嘴边不期然地扬起笑,在这里住得惯吗? 殷篱皱了皱眉,听他的意思,这地方倒像是他的了?难道不是六哥的吗? 可转念一想,六哥既然是世子的人,任何他的东西也都被世子视为囊中物,那便也说得过去。 毕竟是寄人篱下,殷篱怎么会没有自知之明,不给主人好脸色?她点了点头:很好。 燕无意想要笑,余光瞥到两个侍婢还在,并没有笑得太过火,他看着殷篱,轻声道:我就知道你会喜欢。 殷篱有些恍惚,忽然想起之前在魏府,燕无意对她说过的那些话,不知他现在心里是什么想法,也不知道那些话作不作得真,总归她现在有些不自在。 低下了头,她不知该说什么。 燕无意不像前几次那样放肆妄为,整个人都沉稳许多,他稍稍打量着殷篱的身段,比起他刚认识她的时候,好像又瘦了些,眸中已有几分复杂。 他掀袍一坐,指了指殷篱的身后:坐。 殷篱犹豫一下,重新坐了回去。 燕无意克制着自己灼热的目光,想要尽量表现得云淡风轻些:你还会弹别的曲儿吗? 殷篱怔了怔,摇头:不会了。 其实她会,但是她怕自己说会,燕无意又要让她再弹一曲儿,拒绝他他脸面不好看,不拒绝她给燕无意弹小曲儿又算什么? 殷篱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其实她不知道,她脸上的纠结犹豫都写得清楚,燕无意一眼就能看穿,说不清是什么心情,燕无意觉得有些堵。 他不再说弹琴的事,而是四下看了看,像是随口一说:如果你觉得在这里待得闷,可以让六哥带你出去解解闷,只是他近来被可能没什么时间,若是不嫌弃的话,我带你出去玩玩也可以。 殷篱心里一慌,不是觉得受宠若惊,还是想着之前燕无意说过的那些露骨的话,难免害怕,想要赶快划清界限,急急站起身,道:怎么好总是劳烦你们,之前我已和六哥说过了,过段日子就要离开江陵,他这几次都是来去匆匆,我还未来得及辞行,这样冒然离开又怕失了礼数 她咬了咬唇,想着择日不如撞日,道:既然世子过来了,到时替我与六哥说一声也行 燕无意眼带惊讶地站起身,猝然打断她的话:你要走? 第十三章 试探 他皱了下眉,心头还有些不相信:你没有跟六哥 他尾音拉长,没有说后面的话,但这样暧昧的语境,任是谁都能明白他的意思,殷篱脸上一热,因为他的断言又羞又怒,又觉得他是故意用这种话调侃她,骤然抬头怒视燕无意:世子以为我是这样的人? 燕无意看眼前的人突然对他发起火,面色不像假装,方才的低落不顺心全都一扫而光,他赶紧伸手帮殷篱压火:没,没,我怎会这样想你?一场误会罢了 见殷篱还是像个刺猬一样竖着刺儿,他无奈笑笑:那天在客云居,你说得很清楚,我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了,我本意也不是要拿你怎么样,就是试一试你。 殷篱微怔:试一试? 燕无意多说多错,干脆冲殷篱抱了抱拳,躬身行了一礼:总归是我做得不对,让你误会我是个登徒子,我在这里给你赔个不是,其实我真的没有想要欺负你,阿篱妹妹大人有大量,原谅我可好? 殷篱眼见着金贵的世子殿下给自己行礼,还有些没反应过来,旁边突然发出一声轻笑,竹心捂着唇,逗趣地看着燕无意:世子殿下这是做了什么?我说殷娘子怎么一见着世子殿下就这么局促,原来是把你当登徒子了! -- 第29页 燕无意没听到殷篱说原谅,还维持着那个姿势,偏头去看竹心,眉梢带着笑意:你是越发胆子大了,回头告诉六哥,让他治你! 竹心没被唬住:世子殿下次次这般说,哪次都没舍得,你对我们最好了,不会告诉公子的。 梅意轻轻推了推竹心,对燕无意道:竹心妹妹就是说句玩笑话,世子殿下千万别往心里去。 若是别人,定要回问一句,谁的玩笑你都敢开?但燕无意不是那样的人,他是真不往心里去,他笑着回过头,抬眸看着殷篱:阿篱妹妹,你还没消气?我腰都要折了! 殷篱怔了下,才刚回过神来,后知后觉地去扶燕无意:世子不可行此大礼! 燕无意起身,笑嘻嘻地看着她:那阿篱妹妹是原谅我了? 殷篱被赶鸭子上架,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她其实心底里没过去那道坎,但又觉得燕无意态度真诚。 一直冷脸戒备待他,倒显她小气,犹豫片晌,便点了点头。 燕无意笑开:既如此,阿篱妹妹就赏我个面子,明日一起出去散散心? 他转变太快,殷篱跟不上他的步调,竹心和梅意却面露欣喜,竹心说:世子也带我们去吗? 燕无意看过去,没有迟疑地点了下头:去,想去就去,六哥把你们困在这山上也是够憋屈的,虽然安静闲适,但少了些人情味,住多了觉得无聊吧? 竹心狠狠点了点头。 燕无意回头看着殷篱:大家一起去,你还担心吗? 殷篱看竹心和梅意都一脸希冀地看着她,仿佛抉择的权力都在她这里,想到阿蛮和金槛肯定也是闷得不行,便答应了:好。 她一点头,竹心拍手跳起来。 什么事,这么开心? 突然,几人背后传来熟悉的嗓音,竹心像是石化般,僵硬着身子不动,殷篱也被吓了一跳,总觉得那声音有些阴森森的,让人后背生寒。 梅意拉着竹心给李鸷行礼:公子。 燕无意是最轻松的那个,只是眼里也有好奇:你怎么回来了? 李鸷还是那副淡笑的模样:我不能回来吗? 梅意和竹心去奉茶,他目光从燕无意落到了殷篱身上,殷篱如芒在背,不知是不是她多想,总觉得今日李鸷的视线多了几分逼仄,她硬着头皮,进退两难的时候,燕无意已经走过去跟他说话。 是压低声音说的。 都已经部署好了,你不发兵吗? 李鸷收回视线,唇角上扬:着什么急? 迟则生变,万一被皇上发现你不在青州 他要立新太子。 燕无意一顿,眸光中充斥着错愕不解的神色。 殷篱远远看着,觉得他们两个似乎在说正事,便想着避一避,对二人道:风凉了,我有些不舒服 李鸷越过燕无意,走到她身前:哪里不舒服? 他声音很轻,宠溺温柔,殷篱一时有些怔忪,不安地低下头:就是有些乏了 李鸷没有回音,殷篱却感觉到一双锐利的眸子在紧紧盯着自己,她眼前被遮住了光,只能看到他腰带上暗金色的纹路,好像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殷篱心跳得飞快,就要下定决心推开他时,忽然听到耳边一声轻笑。 嗯,进去吧。 殷篱如临大赦,来不及思考方才的亲近是错觉还是李鸷故意捉弄她,她匆匆转身,期间一直低着头,急忙回到了竹屋里。 竹心和梅意端着茶,看到满面通红的殷篱跑回到房中。 李鸷和燕无意已经坐到了葡萄架下的石凳上,二人去奉茶,李鸷挥了挥手,梅意知道这是让她们不要靠近的意思,和竹心悄无声息地退下。 燕无意有些心不在焉。 李鸷说:他马上就要昭告天下,立新的储君了。 燕无意回过神来,看着李鸷:立谁? 问完笑了笑,这次笑容里带了几分讽刺:大皇子早就被赐死,二皇子和五皇子得病去了,你又刚刚被废,剩下一个草包一个蠢货,后面的皇子还未成年,立谁啊? 李鸷不紧不慢地端了茶喝一口,放下茶杯后,才似笑非笑道:三哥好不容易把我从太子之位上拽下来,戏唱到一半,怎么也该登场了。 燕无意抬了抬眉:那个草包? 伪装罢了。 伪装是草包,其实也是草包,以为东宫失势就不会东山再起,也不看看兵权握在谁手里。燕无意啧啧叹了两声。 李鸷偏头睨着他:怎么,你很骄傲? 燕无意正要喝茶,差点吐出来,擦了擦嘴角,道:这不是替六哥你骄傲嘛。 他赶紧岔开话题:六哥想等圣旨出来再动手? 李鸷转着茶杯,兴致正浓:让他先在储君之位上快活两日,不然怎么知道得而复失是什么滋味。 语气中满满的威胁,让人听了就浑身冰冷,连燕无意也觉得心头发怵,没有接话。 -- 第30页 李鸷似是想到了什么,看着杯子出神,唇边还挂着凉薄的笑:害了我母妃的人,没有人能得其善终。 燕无意眼皮一跳,听他忽然提起陈年往事,就想要往竹屋那边看,但理智还是告诉他不要这样,便喝光了杯中的茶,双肘抵在石桌上,半开玩笑的语气:你把阿篱妹妹接到这里有一个多月了,我瞧着她对你还是很戒备。 李鸷轻笑一声,像是不在意,又像是宠溺:她不愿。 燕无意垂着眼,也笑:六哥什么时候也这么有耐心了? 她配得上。李鸷没有多余的解释。 燕无意抬头:那天的事,她不知道吧? 李鸷若无其事地看着他:不知道,怎么,你想告诉她? 语气很平常的一句问话,燕无意却察觉到他眼底的危险,知道自己的试探已经完全被对方看穿了,他索性不再藏着掖着,大大方方地叹了口气,道:六哥,你就别吓唬我了,我是真的好奇,你到底想要对她怎么样?你说要等她心甘情愿,那晚又用了那种手段人你都得到了,现在却又不动她,我被你弄得一头雾水。 李鸷淡淡睇着他,声音不轻不重:你很在意她? 燕无意心头一震,脸上却还是那副哭笑不得的表情:我怎么会?还不是为了帮你我才那么说,但是我现在摸不清你的意思,六哥你是真喜欢她,还是想要报复她? 不等李鸷回答,他又继续开口:其实当年那件事,怎么也怨不到她头上,是殷宋两家站错了边儿。 李鸷笑着打断他:我自然是真喜欢她。 燕无意一怔,偷偷打量李鸷的神色,企图看出他是认真还是玩笑,但是李鸷道行太深了,他自知比不过,最后只能败下阵来。 明日我想带她们出去玩。他看着李鸷道。 李鸷无所谓:想去就去。 那你呢?燕无意忽然来了兴致,眉开眼笑地问他。 李鸷喝着茶:明日在宴宾楼,我请各营的部将饮酒。 什么时候? 酉时末。 那就是晚上了。 燕无意转了转眼珠,道:白日你去吗? 李鸷看着他:你想我去不去? 燕无意嘴上自然是说好话:当然了,多一个人多一分热闹嘛。 等了半晌,李鸷放下杯。 不必了,有我在,她不会自在。他说完,转身去了屋里。 燕无意自然是不会跟着进去,但也因为李鸷的话松了一口气,想到明天要带阿篱妹妹出去玩,他也心情颇好,哼着离亭燕小曲美滋滋地离开了。 殷篱真的在午睡,李鸷进去时,正好看到给殷篱盖被子的阿蛮,阿蛮没竹心梅意那么怕李鸷,对他比了比手指,告诉他噤声。 李鸷也是觉得新鲜,已经很少有人这么不怕他了,竟然真的没有出声,奈何殷篱睡眠浅,窸窸窣窣的声音便将她吵醒了,轻轻睁开眼,看到来人是谁,她惊了一跳。 六哥。她要起来。 李鸷坐到床边,让她躺着。 阿蛮立在旁边,也不退下。 李鸷问她:身子还难受吗? 她这段时间总是生病,李鸷来的三次,她都在病中。 殷篱在床上摇了摇头,面对李鸷关切的目光,被中的手紧紧攥着袖口:不难受了。 听说明日世子要带你出去散心。李鸷问。 殷篱点点头,不知该怎么说,怕李鸷不答应,其实她也很想出去放放风,只是不想跟世子。 李鸷好像看出她的顾虑,道:你成日闷在山上的确不是办法,能出去散散心也是好的。 扪心自问,李鸷照顾她的这段时间真的没话说,虽然从不掩饰自己的企图,但是发乎情止乎礼,没有半分强迫她做不愿的事,想到这,她又有些自责,鬼使神差地问他:你去吗? 李鸷眼眸一抬,惊错的目光里带了几分笑意。 你想我去吗?他问。 第十四章 休书 你想我去吗?李鸷一声含着轻笑的问话,把殷篱架在火上。 原本是你去不去,变成了你想我去不去,那意义就完全变了,殷篱看着他的眼,忽然觉得呼吸紧促,不由得别开去。 你整日都很忙,一定没有时间。她道。 李鸷静静看了她一会儿,殷篱觉得如芒在背,就在她快要招架不住那双炽热视线时,李鸷为她理了理被角:你若是觉得不自在,我就不去。 他不说自己是没有时间才不去,而是说不想让她不自在。 殷篱心头一颤,自责又蔓延开来,但这次她没开口,总归她的确不想他去,多说多错。 第二日,燕无意早早准备了马车,他们人还不少,来的马车一共有三辆。 竹心梅意一辆,阿蛮和金槛一辆,殷篱的马车是燕无意硬要上去的,他把阿蛮和金槛赶到后面,美其名曰帮六哥做护花使者。 阿蛮自然不管这些话,但殷篱怕阿蛮冲撞了燕无意,他表现得再平易近人和蔼可亲,骨子里终究是个世子,说不准哪句话就惹了他不开心。 -- 第31页 殷篱决定顺他的心意,让阿蛮和金槛去了后面那辆车。 下山时,燕无意坐在对面,总是有意无意地打量她,殷篱不想与他对上视线,便闭眼假寐,车身摇摇晃晃的,她靠着车壁并不舒服,有几次都磕到了头,只能忍着。 最后一下就听帮地一声,准时磕得她有些疼,眼泪一下就逼出眼眶,可她还闭着眼,默默忍受着。 忽然听到一声压抑的笑。 燕无意实在忍不住了,哈哈大笑起来,他拽着殷篱起来,手掌覆在她脑后,轻轻揉了揉,一边揉一边笑:我是什么豺狼虎豹吗?你怎么这么怕我? 殷篱是真的很疼,自己也伸手去揉脑后的包,没回答燕无意的话。 她觉得燕无意是明知故问。 燕无意冲外面喊了一声:下山时慢点! 是! 这声命令之后,马车平稳许多,燕无意不知不觉坐过来些,问她:那天在魏府跟你说的话,就真的把你吓成这样?你觉得是我让人害怕,还是六哥让人害怕? 燕无意求知若渴的语气让殷篱有些发懵,也不知他是故意装成这样还是真心好奇,她揉着头看他,迟疑一下,才道:看起来,是六哥更让人害怕。 我觉得也是,那你怎么这么躲着我,怕我会害你吗?燕无意继续问。 殷篱不能说是,也不想说不是,就认真道:女子不能调戏,不管是玩笑还是什么,她都会当真,不因为别的,只因为名节对我们来说是天大的事情,你们男子是过了嘴瘾,我们也许会丢了性命。 燕无意挑了挑眉:我护着你,谁敢夺你性命? 殷篱皱眉看着他:那你能一辈子护着我吗? 燕无意脱口而出:为什么不行? 殷篱眉头皱得更紧,却不说话,好像在竭力强迫自己不说出来。 燕无意看出她的表情,道:怎么了,不信? 殷篱深吸一口气,终是忍不住。 为什么你们总是可以轻易承诺女人这样的事?你们明明知道未来有很多变数的。 殷篱像是想到了什么,逼仄地看着燕无意,道:是谁说宁愿相信世上有鬼,也别相信男人那张破嘴? 燕无意被堵了一口,哪成想他会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看着殷篱眨了眨眼,他恨恨道:又不是所有人都一样! 殷篱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燕无意喉咙中像是哽住了什么,别说殷篱不信,连他自己说完了都有些不信。 你们也不知道将来会遇见什么样的人,发生什么样的事,怎么就会轻易承诺一辈子?说要一辈子护着她,哪一天突然变了心,抽身走了,她又要去找谁诉苦? 殷篱说着说着,难免变成控诉,不受控制地想到了魏书洛,这样的话,他也对她说过。 但到头来,还不是一样的结局。 燕无意看她眼睛红了,不想跟她继续说这个话题,但心底里多少还有些不服气:那你们,难道就没许下过这样的承诺吗? 殷篱扭头看着他:我若食言,我就会死,你会死吗? 她眼中含泪,又有恨,一阵风吹进马车,发丝有些凌乱,她很认真在问这个问题,于是燕无意唇角的笑也渐渐隐去。 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燕无意替她蹭了蹭眼角,回道:我会。 他是笑着说话,所以人看起来有些轻浮,一旦认真起来,就给人更深的信任感,殷篱没由来地心头一震,赶快移开眼,自己擦着眼角。 你记住今日的话就好,某一天寻到了你的良人,就把这句话对她说,然后永远不要食言。殷篱淡淡地道。 燕无意想说自己已经找到了,可是眼睛一瞥她,话又咽了回去。 六哥放话要的人,他哪有可能去争? 我会记住的。他道。 殷篱听着他认真的声音,忽然低声一笑,燕无意扭头,满脸好奇:你笑什么? 殷篱也觉得自己变脸有些快,她忍着笑意,看向燕无意,道:我现在相信你的为人了,也许你当初真的只是随口一说,我希望你以后不要这么轻浮,其实,我还挺想把你当朋友的。 燕无意面色一喜,殷篱却好像忽然想到了什么,失落地低下头:我只是一个弃妇,或许不配跟世子殿下做朋友。 谁说不配?本世子都承认的事实,谁敢说一个不字?燕无意来劲了,搬出自己的身份。 殷篱忽然觉得他是个很简单的人。 有世子这句话,我就很开心了。 马车进了江陵城,外面开始热闹起来,几人下了马车,看到熙熙攘攘的借道,终于感觉到了人气儿。 金槛还是个孩子,看什么都稀奇,阿蛮跟在他后面忙个不停,一会儿买一个糖葫芦,一会儿吹了个糖人。 比金槛还像脱缰的小马驹的是竹心,她似乎也不常出来,总是这边看看,那边望望,好在有梅意拉着她,不然保准要在人群中走丢。 殷篱只是光看她们开开心心的样子,就觉得很满足了,自从下了马车,唇角就一直没下去过,不一会儿,金槛左手一根糖葫芦右手一个糖人跑回来,递给殷篱。 -- 第32页 他闪着大眼睛,巴巴地看着殷篱,也不说话,殷篱指了指自己:给我的? 金槛重重点了点头。 殷篱问金槛:你以前吃过吗? 金槛又摇头。 殷篱就有些心里发酸,她吃过挨冻受饿的苦,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日子,金槛能把这些东西先送到她面前,她就已经很感动了。 殷篱把吃的推给他:你吃,这是孩子喜欢的东西。 金槛听她说这是孩子才喜欢的东西,神情就有些迟疑了,好像他也不该吃似的,殷篱哭笑不得,抚了抚他头顶:你就是孩子啊,想吃就吃,酸酸甜甜的,还挺好吃的。 金槛听她这么说,面色一松,咬着糖葫芦吃了起来,殷篱看他的样子,寻思着这个孩子心思还挺重,也挺敏感。 就像当初的她一样。 燕无意在一旁抱臂,靠着一棵大树,眉眼含笑地看着她:他与你非亲非故,你为什么对他这么好? 殷篱转过头:当初娘与我也非亲非故,还是把我从破庙里救出来带走了。 燕无意面色一顿:你说的娘,是殷氏? 殷篱点了点头。 燕无意站直身子,把手放下,走到殷篱身旁,有些神秘地看着她问道:你有没有想过殷氏为什么要救你? 殷篱微怔,下意识道:娘吃斋念佛,积德行善,杀人或许要理由,救人要什么理由? 燕无意哑然失笑:那照你这么说,破庙里那么多乞儿,为何殷氏就带走了你? 还有阿蛮。殷篱道。 阿蛮是沾了你的光。燕无意一脸笃定。 殷篱张口想反驳回去,心头却有一闪而过的疑虑,以前她从来没怀疑过殷氏的动机,旁人都说殷氏仁善,殷篱也看在眼里,所以更加深信不疑,可是就如燕无意所说,破庙里不止她们两个孩子,为什么就独独把她俩接回了家。 而且,殷氏只让殷篱跟她姓,阿蛮还是阿蛮。 殷篱头有些痛,思绪也混乱不堪:依你说,娘为什么要救我,你觉得是什么理由? 她索性把问题抛回去。 燕无意深深地看着她,忽然扬唇一笑:我就更不知道了。 殷篱想白他一眼,又觉得他是世子,她不该太过放肆。 几人是随处逛逛,燕无意觉得无趣,带她去了多宝阁,多宝阁是江陵城最大的珠宝古玩店,里面各种奇珍异宝应有尽有。 殷篱又不想买,对他道:去别处看看也是一样的。 燕无意看出她的窘迫:如果你喜欢,我可以买给你。 殷篱摇头:我不用 燕无意道:只是看看又不会怎么样,不买总可以了吧。 殷篱觉得这样进去更尴尬,更何况多宝阁的掌柜认识她,殷篱想想就觉得此处不宜久留,转身要走,却没想到迎面撞上了意想不到的人,殷篱忽然僵在那里,一动不动。 来人穿着牙白长袍,玉冠高顶,环佩轻鸣,端着一身磊落书生气,除了眸光满是错愕。 殷篱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魏书洛。 魏书洛旁边,李问奴一身红装,媚眼含情,眼尾轻挑着,看着殷篱的眼眸露出几许锋芒,但转瞬即逝,她忽然抱住魏书洛的胳膊:相公,这不是姐姐吗? 魏书洛僵直着身子,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的殷篱,他飞快地将她上下打量几眼,发觉她身形更消瘦了,眸中闪过一抹疼色。他很想推开身边的人走到她面前,跟她解释清楚,可看到她背后的人充满威胁的眼神,他便只能僵住不动。 李问奴抬头看着魏书洛:姐姐在那里,你怎么也不去说句话? 魏书洛奢侈地看着殷篱,却不敢表露出分毫在意和不舍,于是那目光是冷冷的,落在殷篱身上像是锋利的刀子。 他忽然转身便走。 等等! 殷篱的动作快过思绪,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喊出这两个字,出口后她也有些后悔,但看到魏书洛直挺挺的脊背,她又有了几分勇气。 殷篱走上前去,魏书洛跟着转身。 四目相对,好像经过了沧海桑田。 魏书洛袖中的手几乎要掐出血来,面上却不动声色,他瞥着燕无意冰冷的目光,无缝衔接地落在殷篱脸上:你有什么话想说? 李问奴抱紧他手臂:相公,你不要对姐姐这么冷淡。 殷篱不看李问奴,只看魏书洛:难道你不该有话对我说吗? 魏书洛看她眼尾瞬间染上一抹玫红,心跟着抽痛,但他面上仍是一副冷血无情的神色,像是刚想起什么,他点了点头:对,是有话要说。 他从胸口处拿出一纸休书,扔到殷篱身上:衙门已经盖了印,从此以后你我不是夫妻了。 一纸休书能有多重? 很轻很轻,但殷篱却感觉自己被砸了个稀巴烂。 她低头看着地上的休书,想着,是得有多迫不及待,才这么早就已经过了印,揣在身上等着随时在她面前亮出来。 殷篱的视线渐渐模糊,这时候才觉得不公平。 成亲时说是结两姓之好,贺词是白发齐眉,百年好合,伉俪情深,比翼双飞。 -- 第33页 明明是两个人的事,为何到此时,他一纸休书就能不要她了? 殷篱弯身,将休书捡了起来,抬头看着魏书洛:我想要个理由。 话到这份上,她不可能再死缠烂打,可是她仍然想要一个理由,哪怕是自取其辱。 魏书洛没有把话说明。 你心里清楚。 一句话,如同晴天霹雳,闷雷把殷篱一瞬间带回到七月初九那个雨夜。 有些事永远都不会忘记的,不论她多么想忘记。 肩膀一紧,有人将她揽到怀里,高抬着下巴看向魏书洛:魏兄不知珍惜,将来某天可别后悔,哭着跪着求阿篱原谅你。 魏书洛哽住,一张脸憋得快要吐血,殷篱只是低垂着头,把眼眶中的眼泪逼回去。 她其实不在意什么结果,只是觉得遗憾,到最后连真心话都说不得,只能用这种最冷漠的方式分开。 她推了推燕无意,示意他带着自己离开。 燕无意没想到她这么快就接受现实,什么话都不再问,就这样放过魏书洛了,连魏书洛都始料未及。 殷篱靠在燕无意怀里,转身的时候就在想,明知魏书洛一定有难言的苦衷,那一刻她却不想原谅他。 他们都是任凭摆布的浮萍,没有人能遵从自己的内心去做选择,就像她被人糟践了身子却仍旧选择隐瞒苟活,就像魏书洛没办法说出实情,与公主巫山云雨,将她推至天边。 终归是没有缘分罢了。 殷篱一直向前走,也不知走向了哪,无人处,燕无意轻轻揽着她,让她靠在自己肩膀,等她哭干眼泪。 低低地抽泣声像绵里针一样,刺得他胸口沉闷,隐隐作痛。 你在哭他丢下你吗?他轻声问。 殷篱摇着头,泣不成声。 燕无意想不到她还有什么理由哭成这样,他想问清楚,又怕惹她更伤心。 魏书洛这样懦弱的人,失去了也没什么可惜,你不要再伤心了,为了他不值得。燕无意拍了拍她的背,说着自认为安慰人心的话。 殷篱却止住哭声,抬起头看着燕无意。 可我也是个这样的人。她说。 燕无意有些错愕,在消解殷篱的话。 殷篱说:我跟他一样,被逼迫的时候都没办法做出选择,他懦弱,我也一样懦弱,我们是两个懦弱的人,是别人手中的棋子罢了,别人随意摆弄,我们就要照着他们的意思落在该落的地方,对吗? 燕无意慢慢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人。 你,知道什么了? 殷篱问:知道什么? 你的话,是什么意思? 殷篱垂下眼,道:我知道魏书洛,一定是被公主逼迫的。 燕无意心头的石头忽地坠地,微微松了一口气。 殷篱抬眸看向他:莫非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第十五章 交心 殷篱的眼清澈干净,像圆润透亮的黑珍珠,燕无意对着那样一双眼,莫名有些心虚。他别过眼去,声音忽然低了几分,道:没有,你猜的不错。 殷篱看他,问:你认识公主吗?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她的身份了? 燕无意不想再骗她,沉默半晌,兀自点了下头,他以为殷篱在伤心魏书洛背叛她与公主欢好的事,可殷篱却不是一副自怨自艾的表情,殷篱靠着背后的一颗大树,抱着手臂看着过路的人群,不说话,就只是看着。 燕无意觉得好奇,忍不住凑近几分,问她:你怎么了?还在想刚才的事? 殷篱瞥他一眼,瞳仁中倒映出好看的影子。 你知道公主是个什么样的人吗?她问。 燕无意一怔,下意识问:为什么问这个问题? 殷篱道:你就当我不服气,好奇罢了。 说完见燕无意犹豫,连声哀求道:你快说说,告诉告诉我,也许我就不再想了。 燕无意揣着手,上下打量她,似乎在分辨她有没有伤心,殷篱好像看穿了他的心中想法,淡淡一笑,笑容掩盖了眼中的落寞:我其实早就死心了,在他父亲命人扬起棍棒要打死我的那一刻。 燕无意指尖一颤,背在身后的手微微攥紧,眼前的人越是云淡风轻地说出这句话,他越是觉得心疼。可造成今日这种局面也有他的功劳,他又觉得自己的心疼特别廉价,配不上这样的殷篱。 不想让她继续这个话题,燕无意自顾自道:她是陛下最宠爱的小公主,从小深受圣眷,养成了嚣张跋扈的性子,陛下给她萧国做封地,所以别人又叫他萧国公主,但从她母妃病逝后,陛下对她的宠爱也不复从前。 皇宠总是这般变幻无常的。 那她现在的地位算是高还是不高呢?殷篱问道。 燕无意偏头看向她,这个话题在别人口中是禁忌,如果被有心人听了去是要杀头的,怎么着也是个议论皇族的罪名,殷篱已属胆子大,燕无意也有些没想到。但转念一想,殷篱是真心拿他当朋友才会这样说,又觉得心头有几分得意。 毕竟还有原来的情分在,只要她不做太过出格的事,陛下都不会怪罪她。燕无意道。 -- 第34页 殷篱追问:那什么算太出格的事呢,这样的事算吗? 绕来绕去还是在意魏书洛,燕无意半眯着眸,而后摇了摇头:不算,萧国公主高兴的话,也许陛下还会给他们二人赐婚。 殷篱忽然道:可你觉得公主是想聘驸马吗? 燕无意一下被问住,神色狐疑地看向殷篱,殷篱挪开视线,垂眸看着别处:我觉得公主并不是想聘驸马,她待魏书洛也不一定有几分真心。 燕无意心中一动,还想再说什么,殷篱却已经站直了身子,拍拍裙摆上的灰尘,对他道:我们走吧,世子饿了吗?我们找个酒楼用饭吧。 燕无意道:我都已经安排好了,走! 殷篱没动,问他:阿蛮她们呢? 放心吧,我的人跟着她们,不会让他们走丢的。 殷篱点了点头,二人一起回到马车上,大概半盏茶的功夫,马车在一座酒楼前停下,殷篱认了出来,这是江陵最大的酒楼羡春楼,隔壁就是一条花街,因为花街的关系,殷篱很少来这里,眼下看到燕无意带她过来还有些意外。 燕无意看出她的迟疑:怎么,你不喜欢这里? 世子选的地方,殷篱怎好挑剔,她没停下脚步,提裙拾阶而上,只是语气里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嘲讽:许多人在羡春楼吃完酒,都会去花街快活消遣,我很少来这里。 听她提到花街,燕无意眉头跳了跳,跟着上前去,到她身侧时放慢脚步:你不喜欢女人扎堆的地方? 殷篱停下脚步,回头睇了他一眼:你从哪听出来的? 提到花街,你明显不开心了。燕无意觉得自己猜得没错,没有女人会喜欢烟花柳巷这种地方,谁知殷篱回过头去继续向前走,比方才面色还冷。 她们又没来招惹我,我为何要厌恶她们?何况都是被逼无奈的可怜人罢了,我不喜花街,是因为那是男人扎堆寻欢作乐的地方。 燕无意一听,觉得颇有新意,走到她身前为她领路,往早就订好的包厢走,一边打量着她的脸色,一边半开玩笑似的道:放心,我既然是带你来,自然不可能领你去喝花酒,男人扎堆的地方,我也讨厌。 殷篱听出他话里的漏洞:不带我来,你便要去喝了? 燕无意顿了顿,大呼:冤枉啊! 世人都传世子殿下风流倜傥,潇洒快活,传出许多才子佳人的传奇佳话,这其中,不乏从那等青楼楚馆里流传出来的。 燕无意瞪大了眼睛:这等谣传你也信? 掀帘进去,殷篱看热闹似的看着他:我信与不信又有什么关系,世子殿下心里有数就行了。 燕无意伸手示意殷篱落座,自己则是隔了一个位置坐在她旁边,那是聊天最舒服的位置,坐下后,他手拄着膝头摇了摇脑袋,无奈道:看来你是要给我定罪了。 我可不敢。 甭在这里跟我耍花腔,我知道你话里话外在挖苦我,实话告诉你,本世子从不流连烟花之地,我嫌脏! 端着杯的手一顿,殷篱觉得心被莫名刺了一下,本来想跟燕无意开几句玩笑,突然又觉得无聊,殷篱低下头独自喝了一口酒,胸口闷闷的,又不知道为什么难受。 好像比刚才见到魏书洛还难受。 燕无意发现她兴致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低下头看她,问:怎么了?是这里的菜不合胃口吗? 殷篱摇头:我没吃过这里的菜,没想到味道还不错。 那你怎么好像突然不开心了? 没什么。 燕无意听出她明显变冷的声音,把玉箸放下,整顿了脸色,认真道:我们不是才刚成为朋友吗?朋友之间就是要有话直说,无话不谈,如果我哪里惹你不开心了,你也一定要告诉我。 殷篱转过头,看到燕无意脸上满是真诚之色,想他堂堂靖江王世子竟然也会低声下气地跟她说话,尽量顾及她的感受,又觉得自己太小题大做了,她抿了抿唇,轻声问道:你真的觉得青楼女子 殷篱不太想说那个字,声音渐小,燕无意心里突地一下,知道自己无意中可能戳到了她的伤疤,尽管不应该拿她们作比,但是对许多男人来说,殊途同归,终归在意的都是一样的事情,燕无意本意没想侮辱她,可到底是伤到她了,便道:我错了,我不该那么说。 他举杯跟她碰了一下,喝了满满一杯,他态度诚恳,表情真实,认错时的声音都很好听,殷篱的气顺了些,又觉得这个世子跟她想象中不一样,不端架子,也没那么傲慢,甚至可以跟她认错。 她喝了他敬的酒,燕无意亲眼看到她咽下,眉开眼笑,殷篱看他笑呵呵的模样,面露不解:下毒了? 怎会!燕无意惊呼。 那你为何笑得这么不怀好意? 我是高兴好嘛!燕无意又给她倒了一杯酒,挪到她跟前,一本满足道:上次我邀你那么多次,你一点儿面子都不愿意给我,之后再见我,也是心怀戒备,今天当着我的面喝下这杯酒,说明你已经信任我了,把我当真正的朋友,我高兴不可以吗? -- 第35页 殷篱想起他说的那次,别说饮酒了,快要把她吓得心跟着跳出来。 本以为他是个风流成性人品极差的登徒子,没想到几次相处下来,倒发现他真是进退有度,礼数周到,而且待人真诚,殷篱觉得很难得,不免多喝了几杯。 燕无意给她夹菜:吃菜吃菜,吃点东西,不然容易醉。 殷篱已然有几分醉意,托着下巴看着他,眉眼间漫出丝丝笑意:世子,我很高兴能交到你这样的朋友,你不嫌弃我,也不利用我,在我离开江陵之前,还还请我吃酒! 殷篱笑着,燕无意却变了脸色:离开江陵之前你要走? 殷篱重重点了点头:我其实,今日就准备走好不容易逃了出来,我不打算再拖延了,我害怕再回去,他,他又该不让我走了。 燕无意知道她口中的他是谁,心头一凛,忍不住劝告她:你怎么知道你能逃走,倘若六哥不想,整个江陵城一个苍蝇都飞不出去的。 殷篱双眸似染了一层雾色,她晃了晃头,忽然把住燕无意的袖子,隔着衣服握住他手腕:所以,世子,你可不可以帮帮我? 屋中一静,她祈求的声音柔中带媚,让人听了就忍不住心头一软,燕无意看着她的眼,她好像没怎么对他露出过这样的表情,覆上她温热的手背,他轻声问:你真得想走? 嗯。殷篱乖乖点头。 不后悔? 嗯。殷篱没有犹豫。 燕无意看她醉意朦胧却又清晰坚定的眼,唇瓣一张,好字就要说出来,门却忽然被人推开。 木门发出桄榔一声,燕无意覆在殷篱手背上的手快速收回,又不动声色地拂开殷篱的手,回头一看来人,他从凳子上起身,脸上满是惊讶:六哥,你不是说要宴请将士们,怎么在这? 殷篱也支着头看过来,发现是李鸷,神色微变,眸中闪过一抹失望。 第十六章 醉酒 李鸷立在门口,手背至身后,身姿挺括,气宇非凡,他穿了一身鸦青色素面缂丝直裰,肃沉内敛,好似暗夜中潜藏的蛇,明明面上是不动声色的,却莫名叫人浑身发冷。 燕无意起身走过去,在他身前站定:六哥? 他有意无意地挡住了殷篱,李鸷目光在他身后逡巡片刻,无声收回,视线落到燕无意脸上的时候,后者心头一凛。 李鸷却是笑道:我仔细想了想,这样的场合,我出面,似乎不太好。 燕无意轻轻皱了下眉,然后一下笑开,试探地道:六哥的意思是? 我去? 他没说明白,但两人之间的默契已经让他们不用把话说得太明白,李鸷笑意不减地看着他,说道:江南各营各道素来只认你父亲靖江王,如是你去,必定会卖你这个面子。 燕无意听了一怔,知道这都是借口。他是靖江王世子不假,可眼前这个还是大盛的太子呢,虽然被废了,可当今圣上年事已高,老迈昏庸,任用奸佞,早已怨声载道,现下有个绝妙的机会去赌一记从龙之功,能有太子殿下亲自出面,对他们来说更是定心剂。 如何不比他一个小小的靖江王世子好? 燕无意压低声音,附耳对李鸷道:六哥,我觉得还是你亲自会宴他们比较合适 李鸷轻抬身子,淡淡瞥了他一眼,好像将他心思全部看破了,燕无意话音一顿,后面却再也说不下去。 他别开视线,李鸷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道:暗卫传来消息,父皇很可能已经知道我不在青州,今日的宴席有诈,我不能露面。 燕无意一听,豁然抬头,李鸷神情坚定,看起来不像骗人,如果是这样,他不可能让他冒险,便整了整脸色,认真道:六哥打算怎么办? 你今日去会会他们,如有疑点,一律不放过,既然来了江陵,就让他们别走了。 李鸷好似在说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可双唇一开一合就能要了人命,燕无意知晓他的意思,偷偷瞥了背后的殷篱一眼,知道自己今日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带着她走了,便歇了这个心思,对李鸷道:六哥放心,我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疑之人的。 他偏开身子,问李鸷:不若我先把阿篱妹妹送回去? 李鸷却无视他的问题,迈步走过去,到了殷篱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在吃酒? 殷篱酒量不济,才喝了几盅便有些上脑了,但还留有几分理智,若是知道李鸷会来,打死她也不会贪杯喝这么多,现在后悔已有些晚了,她不敢看他,垂着眸点了点头。 燕无意也走过来,刚要开口,李鸷便道:不请六哥坐下来喝几杯? 他看着殷篱,问的自然也是殷篱,燕无意脚步一顿,担忧地看向坐上醉意不支的女子,既不想她一口回绝李鸷惹他恼怒,又不想她就这么轻易答应了他,两种想法在脑海中纠缠,最后也不知道是哪个占了上风,他忽然后退一步,对李鸷拱了拱手:六哥,我去准备夜宴了。 李鸷淡淡嗯了一声,燕无意看也不看,扭头就走,便也没见到殷篱投来的无措目光。 -- 第36页 门被轻轻关上,殷篱撑着身子坐正,终于感到无形的压力坠在头顶,眼前景物都带了重影,她却强装镇定,开口道:我好像喝醉了,六哥,我们走吧。 她声音轻如鸿毛细雨,撩扫得人心荡漾,又清凉细密,让人清醒,李鸷跨坐在凳子上,没回应她的话,而是兀自给自己倒满了一杯酒,唇齿开阖:怎么,我一来,你就想走吗? 明明是不掺任何感情的一句问话,殷篱却莫名觉得头悬利刃,李鸷从不强迫她做什么,可每一次开口都像是胁迫,她心头不舒服,但只敢说不是。 李鸷为她倒了一杯酒,推到她跟前,没说让她喝,反而问:之前喝了多少? 殷篱努力扳着身子才不至于摇晃,但视线里的事物还是有些不稳,她想了想,回道:大概有五六杯。 李鸷咽下一口酒,问:这么相信世子? 殷篱脑中嗡地一声,像是被长矛尖刺中了后颈,剧烈的疼痛直冲头顶,她骤然抬眸,疑惑不解地看着他,李鸷慢条斯理地满酒,不看她,只道:有一种酒壶,叫阴阳壶,旋转底部,可以倒出完全不同的东西,你听过吗? 李鸷不明说,殷篱的心却跳得飞快,她瞪圆了眼睛看着李鸷,脑海中却在努力寻找燕无意为她倒酒时的画面,情不自禁地就幻想出他旋转酒壶底部的动作。 她本就有些醉了,不知道那是她亲眼看到的,还是她自己想出来的。 李鸷又问她:平时就这么容易醉吗? 殷篱迟疑着摇了摇头,开口说的却是:我不知道。 李鸷握着酒杯,拇指旋转杯身,偏头看着她:你太容易相信别人了,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也没有无缘无故的坏,凡事多留一条退路,就不至于落入绝境。 殷篱觉得李鸷在教她什么,但她本意却想要抵触,于是问他:那六哥的好,是不是无缘无故的呢? 李鸷笑:当然不是。 那你想要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李鸷不说话,只是把目光从她脸上移开,向下。 缓缓扫过的地方惊起一阵阵战栗,殷篱双手护住身前,射去一道凌厉视线。 李鸷哑然失笑:在想什么? 我想要的,不过是一颗真心而已,还不明显吗? 脸上明显感觉到一阵灼烫,殷篱别开视线看着别处,坐在旁边的人似乎也不需要她的回应,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好像心情不错。 明里暗里几次试探交锋,已经不用将话说得更明白,殷篱有些好奇李鸷这个人,想知道他是谁,想知道他的经历,想知道他为何能做到恭谨有礼又不失锋芒,想知道他如何能做到好得不显山露水,却坏得坦坦荡荡,想知道他的一切一切。 殷篱握着酒杯,将冷冽又苦涩的酒咽下,李鸷执着杯,似笑非笑地看她:不怕了? 殷篱摇头:不怕了。 怎么不怕了,不怕着酒壶里别有洞天? 殷篱看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说,话音缓慢:如果你们真有这样的想法,没必要这么麻烦,我只是一个弱女子 她趴在桌子上,手指敲着杯沿,眼下飞了胭脂红,声音闷在袖子里:我本来想今日就离开,你却来了,六哥,你怎么总是能提前一步? 李鸷端坐着,听她在他面前将实话说了出来,双眸不经意地眯起,似打量,似思索,而后道:竹心和梅意知道你们收拾了包裹。 殷篱眼帘一掀,看向李鸷,惊诧过后又有几分了然:怪不得。 她抬起身子,往李鸷身边凑了凑,清冽的香气扑面而来,让她不由得清醒几分,却还是含糊着醉意,她情不自禁地开口:六哥,你是为我而来吗? 李鸷低垂着眸看她,风吹不动的冷静在那张脸上展现得淋漓尽致,他手里还握着酒杯,指肚泛出青白色,殷篱等了很久没等到他的回音,支撑不住的身子忽然失了平衡,酒杯里的酒飞洒而出,李鸷在她倒进怀里的那一刻扶住了她肩膀。 嗖地一声,有什么穿堂而过。 李鸷面色一变,搂着殷篱的腰起身,手掌在桌子上一拍,弹出的酒杯将第二道飞来的箭挡住。 殷篱听见破碎的声音,恍然从醉意中惊醒,李鸷抱着她后退,两侧的门窗忽然被刀剑劈开,十几个黑衣人一拥而进,手执武器便冲了进来。 来人不管房中人是谁,挥刀乱砍,李鸷护她在侧,抬脚踢飞一个黑衣人,一掀桌子又带倒几个。 屋子里一团乱,加上包厢狭小,黑衣人胜在人多,源源不断地冲过来,那些人见李鸷固若金汤,殷篱手无缚鸡之力躲在他身后,当机立断换了计策,这次专攻殷篱。 几番交手下来,殷篱醉意散去许多,也明显感觉到李鸷为了护她有些捉襟见肘。 这时,前方一刀劈下来,正在两人之间,殷篱挣开李鸷的手,往旁边躲,只想着无论如何也不能给他们威胁他的机会。 左手握住挥刀砍过来的黑衣人的手,李鸷忽然感觉右手一空,虚虚抓了一下,殷篱却很决绝,他连衣角都没碰到。 -- 第37页 只是那一瞬间的决定,殷篱不想躲了。 当黑衣人再次执刀砍来时,她只是闭上双眼。 李鸷看到殷篱站在那里不动,万年不变的表情终于有几分变化,他动作不再优雅,翻过黑衣人的手腕用力折断,刀落入他手中。 千钧一发之际,李鸷将刀一提,向前飞掷,刀尖正好刺穿那人胸膛,人倒下,李鸷才看到前面还有一个人挥刀相向。 殷篱等待刀落下,却没感到疼痛,听到布料划动的声音,睁开眼睛一看,只见李鸷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前,手臂上被剌了一条长长的血痕,皮开肉绽,血顺着手臂一滴滴流下。 没时间惊呼,李鸷抢过那人武器将他脖子一抹,然后抱着殷篱越出窗子,外面就是马厩,两人被棚子挡了一下,刚落地便听到破窗的声音,李鸷抱她上马,两腿一夹马肚子,马儿扬踢嘶鸣一声,落地后疾驰而去。 夜幕降临,身后的马蹄声仍未消失。 四周树木飞速越过,两人一骑在枯枝杂叶中穿梭,风声将彼此的呼吸声掩盖,殷篱被李鸷护在怀中,低头便能看到他鲜血淋漓的手臂。 已经不知道逃了大概多久,由黄昏到星野高垂,如果再耽搁一段时间不处理伤口,他恐怕会更危险。 六哥 殷篱张口,声音有几分沙哑,还不等她继续说完,就听到头顶一声轻嘘。 呵出的气灌入殷篱脖颈,让殷篱止不住打了个颤,夜里的风湿寒入骨,殷篱却感觉到他怀里无比温暖,只是擦在脸上的风冷如刀,让她发昏的头脑清醒几分。 渐渐地,身后好像听不到什么声音了,殷篱始终留意着背后的追兵,心里却在想,是谁想要六哥的命,这些人明显是冲着他来的,在发现李鸷总是要护她周全之后才把矛头指向她。 想到这,她又想起李鸷的手臂,当时为了救她,他生生用胳膊去挡无眼的兵刃,殷篱清楚地记着睁开眼时那一刻的感受,就像她被魏琦下令乱棍加身时一样,如果不是他劈开晦暗出现在她眼前,殷篱早已经死了两次了。 他说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可这种好算什么呢? 在濒死之际摸到一根救命稻草,殷篱才发现自己没那么洒脱,她还是好想好想活。 没事,不疼。 就在她沉浸在黑暗里时,殷篱听到耳边传来他真切的声音。 好像有什么冲入脑海,让她浑身一震,画面中有一个模糊的身影,似是一个少年,他没有五官,看不清模样,殷篱却似乎能看到他在温和地笑。 他摸着殷篱的发顶,对她说:阿篱,别哭了,我不疼。 突然,马儿一阵嘶鸣,前腿骤然跪地,巨大的俯冲力量将两人甩了出去,殷篱下意识抓紧什么,却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然而失重感还是没有消失,前面是个被荆棘遮挡的悬崖,二人双双摔了下去,失去意识前,她只看到一截素面缂丝的衣角。 第十七章 坠崖 殷篱好像听见了水落山涧的声音,清越的声响咚咚地在耳畔敲击。 她睁开沉重的眼皮,眨眼间,视线由模糊到清晰,思绪稍稍回笼,她发现自己在一个山洞里,头顶有渗透岩石的山泉滴落,将她左肩的衣服打湿了。 她支着身子起身,这才发现自己是靠在一个人的怀里,手也被温热的掌心包裹着,她回头一看,只见李鸷靠坐在石壁上,低垂着头,眉头微微蹙起,苍白着脸昏迷不醒。 殷篱赶紧坐起,轻轻晃了晃他的身子,低声唤他:六哥六哥? 她扶着他肩膀,感觉到透过衣服传来的热量,体温明显比她要高出许多,殷篱赶忙用手背贴了贴他额头,眸色瞬间变了。 她轻轻拿过他垂在另一侧的手臂,翻开一看,刀伤赫然陈列在手臂上,伤口触目惊心,似乎还泡过水,伤处高高胀起。 这样的伤如果再不处理就会有性命之危。 殷篱四下看了看,起身要出去,谁知刚要动作,手腕就被人攥住。 回头一看,就见李鸷握着她的手,微微用力,但眼睛并未睁开,声音嘶哑道:干什么去? 殷篱听到他开口,眼中露出几分惊喜,她蹲在他身旁,手捧起他的脸:六哥,你醒了! 李鸷缓缓睁开眼眸,他的眼睛仿若暗夜星辰,没有了以往的锋利和阴狠,弱不禁风得像个易碎的琉璃,她掌心托着他的下巴,李鸷轻轻呼出一口气,手却攥得更紧。 你要去哪儿?李鸷虚弱得只剩下气音,没有了掌控一切的自信,像是极害怕她离开,所以才紧抓着不放。 殷篱一时怔住,原来他也有这么脆弱的时候,心里某处好像软了一下,她温声安慰他:六哥,我出去看看有什么草药可以用,你的伤不能不管。 李鸷还不放手,沉甸甸的眼皮垂着。 人在虚弱的时候尤其没有安全感,殷篱似乎能懂这种感受,她安抚地蹭了蹭他的脸,六哥,你放心,我不会弃你而去的。 温和的嗓音如六月微风,拂动心头最柔软的地方。 李鸷却抬眸,眸光中有审视:你若骗我呢? 殷篱顿了顿,道:我不会骗你。 他偏过头:我不信。 -- 第38页 李鸷那样倨傲的一个人,此时竟然固执得像个孩子,不论她怎么解释他都不放手,殷篱又气又想笑,心想难不成男人也像女儿家似的爱耍性子?被李鸷磨得不行,她卸甲投降:那你怎么才会信呢? 殷篱跪在他身旁,唇边满是无奈的笑,抓着自己的手好像用了用力,把她往身前轻拽了一下,他虚弱着说:你附耳过来,我告诉你 见他终于松口,殷篱顿时舒了一口气,没做他想,她俯身过去,在他身前停下,感觉到耳畔有他呼出来的热气,殷篱动作微僵,不敢再凑近,就这样等了一会儿,等到她腿都麻了,还是没听到李鸷说话。 以为李鸷故意逗弄她,殷篱有些生气,想要说他几句,偏头的瞬间,她忽然感觉腰上一紧,干涩却炙热的唇覆上来,将她小口含住。 殷篱轻唤一声,腰上的手却加紧力道,没受伤的胳膊强劲有力,大掌按着她腰身,找到两个身体最契合的位置,殷篱的双臂挡在中间,却没办法推开,这时候才知道他到底有多虚弱。 唇濡湿,滚烫如火,勾起的心跳声似乎都在山洞中回响。 不知什么时候,他缓缓放开她,交缠的呼吸尚未分离,殷篱抵着他额头喘气,李鸷嗓音低沉喑哑,轻道:这样我便相信了。 殷篱心头一慌,急忙推开他站起身来,脸上不知是羞恼还是怨怒,却又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咬紧了牙,唇上泛着酥麻之感,转身欲走。 行出几步之后,发现后面并没有动静,殷篱回过头,就看到李鸷仍是靠坐在那里,没有要起身的意思。 你便是有力气作弄我,我也不用帮你找药了! 说罢她再次转身出洞,背后却突然传来李鸷的声音。 我走不了了。 殷篱脚步一滞,这次带了几分心惊,她回头去看他,细细将他打量,害怕他又骗她,又害怕他真的伤得很重。 你到底怎么了? 殷篱轻轻问,一边看着他一边往回走,试探的脚步像警惕的猫儿,走到李鸷身前,他撇开嘴笑了笑:腿断了,不能动。 殷篱恍然间瞪大了双眸,低头去看他的腿,李鸷的右腿直着放着,右脚偏在另一侧,姿势确实有些不正常,她急着蹲下来,双手不知该往哪放,语气里多了几分急怒:你怎么不早说? 一定是抱着她摔下来的时候弄伤的。 殷篱还记得自己晕倒之前的画面,李鸷不顾自己的安危始终将她护在怀里,所以最后她安然无恙,他却弄得遍体鳞伤。 李鸷低垂着眼,看不到他眼底的漠然,他轻笑一声,道:我说了,我不信。 说罢抬起头,唇边的笑意扩大:你要是知道我的腿摔伤了,岂不是更会弃我而去? 殷篱不知他怎么还笑得出来,被这样的话一戳,眼眶里浮出水光:在你眼里,我就是这样的人? 李鸷见她要哭了,抚了抚她眼睛:我现在知道你不是了。 他好像有些得意,眼睛里充满笑,似骄阳耀眼,比星辰绚烂,满心是如愿以偿的喜悦。 他说:你喜欢我,你不舍得我死。 那是笃定不疑的语气,殷篱眸光轻颤,然后一下变作狠厉,反驳他:不是! 分明就是。 不是! 她第二次否认的时候,李鸷不说话了,只是淡笑地看着她,唇瓣上晕开两抹暗红,似妖艳的罂粟,那笑意好像放任和宠溺,好像在说,即便她否认了百次千次,心是不会骗人的,她为他心动,只用眼睛看就能看出来。 殷篱红着眼,被戳破的难堪和委屈一并涌现出来,她恨声质问:你为什么要救我? 山洞里灌进一阵风,寒冷刺骨的秋风吹得人身体一僵,不知是不是殷篱的错觉,她发现李鸷的笑容在逐渐隐没。 他垂下眼,半晌之后才作声:我不知道。 什么?殷篱没听清楚,下意识问了出来,李鸷抬眸,唇角勾起,我不想看到你受伤。 抱住你的那一刻没想那么多,如果现在让我去想原因,就是不想看到你受伤,这样的答案你满意吗?李鸷说得云淡风轻,好像腿摔断的不是他一样。 殷篱看着他,从未想过从第一面起就孤高倨傲、遗世独立的人,现在也有这般狼狈的时候,但在绝境之地,她好像终于从他眼中看到一点儿真诚。 是属于人的情绪,很真切,很温暖。 在心快要被那种奇异的感觉充满的那一刻,殷篱豁地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现在可以出去找药了吗? 李鸷偏着头抬起,唇边漾着笑意,他点了点头,嗓音低沉地说:我等你。 殷篱的心像是被攫了一下,缓缓地疼。 她赶紧转身,匆匆往山洞外走,没看到在她转身的那一刻,李鸷唇边的笑慢慢归于沉寂,只剩下一双淡漠无情的双眸。他伸手抹了抹唇角,蹭去了那抹绯艳的红色,就着滴落的清泉洗了洗指尖。 无人时,他靠着石壁闭上双眼,紧皱的眉却暴露他一丝不安。 水滴落在石墩上,长年累月的冲击力砸出了一个小坑,里面盛满了水,每一次交汇都会发出清脆的咚咚声,像是时间的刻痕。 -- 第39页 殷篱走后,山洞里异常安静,时间仿佛停止了流动,每一分每一秒都变得十分缓慢。李鸷撑着身子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目光落在洞口处,天光微亮,洞口像一个玉盘,偶有飞鸟经过,给他时间流动的证据。 会回来吧? 他靠着石壁想。 如果不回头,那便一辈子都没有机会回头了。 ** 殷篱出了洞口,发现悬崖底下有一方清潭,四周都是高耸入云的山峰,陡峭的石壁湿滑不堪,很难徒手爬上去,但未进丛林深处,她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路可以走。 她蹲在清潭旁洗了洗手,在腰间摩挲两下,脑中忽然涌现李鸷近在咫尺的脸,她脸上一热,急忙晃了晃头。 在想什么? 以现在两人所处的困境,能不能活着出去都说不定,她刻意不去想,顺着水流的方向往前走,前面是一个灌木丛,枯枝烂叶遮挡视线,她小心翼翼地钻进去,才发现后面是一片树林。 殷篱做乞丐的那几年,阿刁和老乞丐教她辨别过一些止血疗伤的药草,后来因为她身体不好,自己就是个药罐子,久病成医,对医理方面算是有所涉猎,只是不深。 殷篱凭借记忆摘了几味草药,有舒筋活血和清热解毒的,抱了满满一捧,她低头看了看,觉得应该够用了,又顺便摘了几个野果子。 这时候就多亏了她有几年风餐露宿的生活经历,平时讨不到吃食饿肚子,阿刁就会带着她去山里摘野果,有的果子长得好看却有剧毒,有的果子长得丑陋吃在嘴里却香甜无比。 她肚子咕噜噜叫,就先在手肘间蹭蹭,张开嘴咬了一口,清甜的汁液瞬间充满五脏六腑,顿时觉得力气也变多了。 殷篱吃着浆果,不免想到阿刁。 阿刁是个奇人,有着顽强的意志和聪明的头脑,有她在,她和阿蛮总是能化险为夷,殷篱跟在阿刁身后的时候,还想过倘若有一天阿刁她们长大了,她一定要做阿刁的妻子,她人好,心善,可以保护她,这样的人不就是大丈夫大英雄吗? 可是后来阿刁死了。 殷篱发现她是个女孩。 这世间总是有那么多可惜却又无可奈何之事。 阿篱吞下浆果,把果核埋在了土里,不知能不能长成树,但她希望每一颗种子都能结出果实,阿刁就像那个坚果,直到最后都坚不可摧。 她拍了拍土壤,抱着草药和果子继续向前,看着日头还早,殷篱想去探一探路,吃浆果填饱肚子不是长久之计,而且李鸷还受了重伤,更不能受饿遭冻,他们两个肯定要走出这个山涧的,如果想不到路,困也会困死在山里。 阿篱小时候一直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山里河里也野惯了,记路不在话下,只是她脚力弱,多走几步就会气喘,累得她迈不开腿,浑身酸痛。 但今日更奇怪,阿篱觉得胸口闷痛。 起初还好,她以为自己只是走得急了,走岔了气,后来改成漫步前行,闷痛的感觉没有减少,反而越发厉害。 阿篱抚着胸口,额头上冒出细密的汗珠,她身形一晃,靠在一颗大树上喘息,眼前昏昏沉沉的,连眼皮子都有些睁不开。 阿篱心道坏了,莫不是她旧疾复发,才会这么难受? 李鸷的腿已经摔坏,胳膊上还有刀伤,若是连她也病倒,两个人更没有生还的机会,她抬头望了望前面,决定先回去,休息好了再找时间出来探路。 殷篱转身往回走,按着自己做过的标记原路返回,说来也是奇怪,回去的时候那闷痛越来越轻,在她看到山洞口的时候,已经彻底没了疼痛难忍的感觉。 心中虽有些奇怪,但没有不适感就是好事,殷篱没有想太多。 她抱着草药走了进去,鞋子踏在碎石子上发出细碎的响声,被山洞的回音一声声扩大,她一眼看到靠坐在石壁上的李鸷,他一双深邃无底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随着她走近而慢慢移动视线。 殷篱走过去蹲在他身前,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我已经找到了几种草药,可以直接敷你的伤处,还有果子,可以填饱肚子。 李鸷紧紧盯着她,殷篱话说一半顿住,问他:怎么了? 你怎么去了这么久?李鸷问。 他面色苍白,眼中深不见底,殷篱莫名有些心慌,慢吞吞道:我去看看有没有出去的路。 李鸷看着她,良久之后,眼神渐渐缓和下来:找到了吗? 殷篱摇头,眼中有愧疚:我太没用了,走得远一些,觉得不舒服,就先回来了。 等吃饱了肚子再说吧,给你,这个果子很甜,我在外面洗过了。殷篱递给他一个果子,李鸷怔了怔,伸手接过,殷篱看他没有直接吃,就道:现在情况不比从前,我知道你山珍海味吃惯了,不爱吃这些,但是咱们需要先填饱肚子,你尝尝,真的挺好吃的。 殷篱几乎是半哄着让他吃下果子,刚咬一口,李鸷眼角有细微的变化,他抬头看着殷篱,道:嗯,很好吃。 殷篱就笑得更加开心。 看李鸷慢条斯理地吃起来,殷篱小声嘟囔:六哥也是世家出身吧,看起来老成持重,实际上骨子里还是公子做派,很难接受这种野地里摘下的来路不明的果子。 -- 第40页 李鸷握着果子的手一顿,转头看向她,沉默片刻,开口道:我虽是出身名门,小时候却也什么苦都受过,别说是野果,就是吃糠咽菜又怎么了? 殷篱眼中惊诧,这还是他第一次提到自己的事,她抬起他受伤的那只胳膊,将布料撕开,把草药在口中咀嚼一遍,然后轻轻敷到他的伤口处,李鸷紧绷着脸,但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为了让他分心,殷篱就问他:为什么会吃苦,你家族蒙难了吗? 李鸷摇头,笑得漫不经心:我母亲并非正室,身受父亲宠幸,因此糟了主母嫉妒排挤,加上小人从中作梗,父亲便与母亲生了罅隙,将她赶到偏僻的庄子里,当时母亲已怀了我,庄子里都是主母的人,动辄对母亲打骂,母亲费尽千辛万苦才平安生下我,那几年父亲对母亲不闻不问,我便与母亲过着人不如狗的生活。 本以为苟且偷生就能活下去,谁知道因为一个误会,父亲便要赐死母亲。 误会?殷篱吐出草药,什么误会? 李鸷看着她,慢慢道:因为有人私下接济母亲,父亲以为母亲对他不贞。 殷篱手晃动一下,草药掉在地上,看到对面那双眼中暗藏审视,她骤然回神,将草药捡起来,低头道:然后呢? 母亲为自证清白,吞毒了。 李鸷说得很平淡,殷篱却忽然感觉到心头震颤,涌入一股难以忍受的酸痛之感,不知为什么,李鸷说得很浅白,但殷篱好像能感同身受。 那你父亲呢? 李鸷笑了笑,笑声里有轻嘲:母亲临死之前就为我铺好了路,父亲在她咽气之前见了她最后一面,解开了误会,父亲知道自己错怪了母亲,就将她的尸骨和我一并带了回去。 又有什么用?死去的人不可能再回来了。殷篱撕下自己的裙摆,将李鸷的伤口包裹起来,闷声说着,说完,又看向他,那个接济你母亲的人呢? 死了。李鸷冷漠的声音一出,如刀锋一般横着劈来,殷篱莫名觉得后背一凉,神色微顿,就听李鸷接着道:他在朝做官却玩忽职守,害得大坝决堤,数万百姓流离失所,判了死罪。 殷篱一听,不知怎的松了口气,道:这也算自作孽不可活吧。 李鸷看着她笑:是啊。 第十八章 求生 手臂的伤包扎好了,李鸷虽然一句痛都未说过,殷篱还是瞧见了他额头上的汗。 听他谈及自己的事,殷篱多少明白了他为什么是这副性子,从小就在阴暗中长大,也许除了他母亲,再没人给他爱与呵护,他更不懂该如何与人相处。 殷篱因为从小没人疼,就特别珍惜别人对她的一丁点好,可有的人大抵没有她这样的天分,从此将自己封闭起来的也大有人在。 李鸷或许就是这样,情感不外露,他自己不说的话,没人知道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包扎好了手臂,殷篱蹲着看他的腿嘀咕:这种程度的伤我便不会看了,如何是好。 李鸷看她抱腿认真端详的模样,弯起嘴角道:去找一些树枝和藤蔓,先将断骨固定住。 殷篱抬起头,眼中满是迟疑,犹豫不决道:树枝和藤蔓好找,可我不会接骨 去吧。 殷篱看李鸷并不着急,知道他应该有办法,便又出去一趟,回来时抱着干枯的树枝和藤蔓,李鸷示意她把东西放到一边,对她道:帮我把腿抬起一些。 哦好。殷篱点点头,蹲下身,将手小心翼翼穿过他膝弯,然后慢慢抬起,方才上药未发出一声痛呼的人终于咬紧牙发出一声闷哼,殷篱赶紧停下动作,抬头去看,李鸷的脸绷得暗暗发颤,汗滴顺着眼角流下。 继续!他道。 殷篱感觉到自己手心都湿了,也不敢有丝毫分心,将他的腿又抬起几分,直到他双手可以轻易够到。 李鸷一手握着自己膝头,一手抚住小腿,没给人任何喘息的时间,只听一声骨响,李鸷终于放下手,殷篱头皮像炸开一般,却没工夫害怕,赶紧按照他说过的话,将他的腿用树枝和藤蔓固定住。 腿伤处理好的时候,外面的天已经阴下来了。 李鸷已经没剩几分力气,靠在石壁上闭目养神,山洞里刮进冷风,冻得人直打寒战,两个人又冷又饿,殷篱的衣裙被撕坏了,剩下薄薄的一层更不避寒。 她出去找了些枯木枝,回山洞先将火点着了,火光一亮,山洞里顿时变得亮堂堂的,木枝发出噼啪的声响,总算给安静的山洞增添了几分生气。 她在火堆前取了一会儿暖,发现李鸷的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 殷篱醒来时就不知自己在山洞里睡了多久,加上今日一整天,李鸷只吃了野果子充饥,根本不够恢复体力,她忽然站起身,往洞外走,刚走出一步就听到背后传来微弱的声音。 你去哪? 他嗓音发干,声音闷闷的,听来像撒娇,殷篱转过头对他道:你等着,我去给你找吃的。 李鸷也许真是烧糊涂了,已经没有精力回复她的话,他头往旁边歪着,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意识分离,呼吸也变得沉重。 -- 第41页 殷篱知道耽搁不得,匆匆走了出去,外面漆黑一片,隐约中听到狼的叫声,她脚步顿住,心生恐惧,但一想到李鸷还在里面等着她,还是硬着头皮走了出去。 她找了一根尖锐的树枝,站在清潭边上,月色撩人,投落的月影被游弋的黑色影子搅乱,殷篱没插过鱼,但是看过别人插鱼,于是学着记忆中的样子,扬手用力一刺。 鱼跑掉了。 在意料之中,殷篱并不气馁。比起毫无生机的绝望,眼前的鱼影好歹证明了它的存在,只要她能克服困难便有希望,已经算很好的境况了。 插、再插、用力插! 昏沉中,李鸷睁开眼眶,看到殷篱从外面匆匆跑进来,怀里还抱着什么,那东西极不配合,总是要从她手中溜走。 但他眼皮太沉了,怎么都看不清楚。 无碍,只要她还在,就没关系。 李鸷又沉沉睡去。 殷篱坐在火堆旁烤鱼,身上已是一片狼藉,坐在火边也不畏冷,她索性卷起袖子,转动着手中的木枝仔细烤鱼。 不得不感叹,人被逼到一定程度就会激发出各种从前不会的技能,没想到真让她插上来两条鱼,个个都不小,还挺肥。 殷篱心中得意,恍惚间好像又回到了阿刁带她上山下水的日子。 应该让阿蛮也瞧瞧。殷篱小声嘀咕,想到阿蛮,又不知她现在在哪,不过世子跟她说过,他会安排好阿蛮她们,想来她们现在应该在很安全的地方。 鱼烤好了,殷篱走到李鸷身前,屈膝蹲下,伸手拍了拍他肩膀:六哥六哥你醒醒! 其实李鸷是醒着,只是不想睁开眼,殷篱轻轻唤着他,一声声的六哥真好听,眼睫晃动,他掀开眼帘,看到殷篱开心地看着他笑。 六哥!我烤了鱼,你快起来吃点! 殷篱语气中不自觉地多了几分炫耀,就像是在跟他邀功,李鸷的意识渐渐回归,他瞥了一眼香味四溢的烤鱼,恍惚中记起她抱着鱼跑进洞中的画面,沙哑地开口:你去抓鱼了? 殷篱一身的狼狈,脸上也有了脏,却笑得特别好看,她举起烤鱼,笑眼弯成了月牙儿,重重地点了一下头:我用树枝插的,没想到一下插中了两条,没想到我有这么厉害! 她轻轻捏起一块鱼肉,把刺挑出来,递给李鸷:你尝尝好吃吗? 李鸷看她一眼,怔忪地低下头,咬住她手指间的鱼肉,唇瓣有意无意地擦到了她的手指,殷篱飞速抽回手。 鱼香从口中蔓延开来,李鸷眸光轻颤,神色似有触动,就在殷篱以为他要开口夸她的时候,李鸷道:再来一块。 殷篱堵了一下,随即笑开,又给他捏了一块,递过去问他:是不是很好吃? 李鸷吃了她手中那块,突然道:很好吃。 是充满真诚和真心的三个字,殷篱身上一阵熨帖,暖到心坎里,她弯眉笑了笑,就这样,两个人分完了两条烤鱼,甚至肚子还有些撑,殷篱把鱼骨摆在石头上,李鸷的精神也好些,哑然失笑:拼他们做什么? 殷篱得意道:这可是我从小到大第一次烤鱼,当然要纪念一下。 殷篱吃鱼时特意没破坏鱼骨,于是摆出来还有完整的骨身,李鸷好像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认真地看着她摆弄鱼骨的样子。 洞外狂风大作,石涧的山洞是暂时的避风港,火光熠熠闪动,他才发现自己很久都没有感受到这份宁静了。 殷篱将两条鱼的鱼骨相对着摆在石头上,忽然道:六哥。 李鸷抬眸,视线落到她脸上:嗯。 你知道那些来追杀你的人是谁吗? 李鸷神色一顿,片晌后回答她:不知道。 殷篱还是那副认真的模样:说不定世子会找到我们,但也可能找不到,明天我再去探探路,感觉这个山涧并不是没有出口。 李鸷眸色一变,语气冷了下来:不行! 他低斥声一出,殷篱吓了一跳,她抬起茫然地眼睛,眼珠滴溜溜的,问道:怎么了? 李鸷道:我跟你一起走。 你的腿也走不动啊。殷篱看向他的腿。 李鸷却重复了一遍那句话:我跟你一起走。 殷篱忽然感觉心坎软了一下,似乎在他语气中听到一丝祈求,他是害怕自己被丢下吗?还是仅仅只是因为不信任她? 这世间的男儿大抵只有两幅面孔,一种软弱无能,一种坚不可摧,殷篱从小没受到什么男人的庇护,但耳朵里听说的,别人口中传颂的,都是男人如何保护女人,他们多么强大,多么威猛,他们是大英雄。 可事实不仅仅是这样,男人也有胆小如鼠脆弱不堪的时候,他们也会受伤会胆怯,会退缩会恐慌,就像如今相对而坐的两个人,本该站在主导地位的六哥,要倚靠她才能活下来。 那一刻,她突然有些开心,就像当初她依靠阿刁一样,被六哥依靠,她是不是也能成为别人心中巍峨不倒的山? 殷篱天真得像个未经世事的孩子,把这世间的困难苦楚都当作善意的馈赠,然后回以同样甚至更多的善意。 -- 第42页 她只把李鸷此刻的固执当作他畏惧的体现,以为自己也真的做了一次丈夫和英雄。 好。殷篱答应了他,那你需要好好休息,明日再说。 李鸷点了点头,眼神终于安分下来,殷篱瞥着他的神色,忍不住一笑:六哥,你今日可真听话。 李鸷抬眸,一瞬不瞬地看着她,殷篱开起玩笑:如果我真的丢下你就走了,你打算怎么办? 山泉叮咚一声,像砸进心窝里的乱石,李鸷神情不变,但双眼越发深沉,对她道:若我能活下去,终其一生都要找到你。 殷篱心中一颤,手指无意识地攥紧:那找到之后呢? 李鸷故意欲言又止,害得殷篱心砰砰跳,在她想要再次追问的时候,李鸷只是淡笑地看着她,道:质问你为何要弃我而去。 殷篱松了一口气,握住李鸷的手:六哥,你救了我,我不会丢下你的。 她声音一出,忽然觉得头像针扎一样的疼,有什么东西汹涌澎湃地涌入大脑,让她一片混沌,甚至忘了自己身处何处。 耳边有一个声音在说话,他也说:放心,阿篱,我不会丢下你的。 殷篱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下,心里想,骗人,倘若真的有一个人这样对她说过,那她为什么又变成了乞丐,每日风餐露宿,过着饥一顿饱一顿,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 阿篱?阿篱? 你怎么了? 有人抚着她肩膀,将她从噩梦中唤醒,殷篱睁开泪眼,在眼泪滚落的时候看清了眼前的人,她伸手一抹眼角,有些茫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难过。 李鸷眼中的关切和担忧不加掩饰,殷篱将泪水擦去,对他摇了摇头:没事儿,这两日发生的事情太多,我太累了。 李鸷握住她的手,趁她不注意,将她拉到身前,殷篱还没从刚才的回忆里脱身,冷不防地被拽到他怀里,面色微怔,李鸷却没有做逾矩的动作,只是让她靠着自己肩膀,轻道:睡吧。 相依是很亲密的行为,但殷篱好累,她只是想休息一会儿。 殷篱靠在李鸷肩头,缓缓闭上眼睛,临睡着之前,她轻声呓语,嘴里嘀咕着:六哥,你放心,我不会丢下你的 无意识的梦话最让人动容,好像连李鸷向来不苟言笑的神色都松动几分,他扬起唇角,这次笑意直达眼底,殷篱窝在他怀里睡着了,李鸷便偏过头放肆地看着她。 她为他采药,摘野果子,为他下河摸鱼,为他处理伤口,做很多很多事,却不知道她的命其实一直都握在自己手上。 倘若她真的走了,弃他而去,离他越远身上就越会剧痛难忍,直至最后活活疼死。 她不可能走得太远。 但她也没想走得太远,这样最好。 李鸷抬起受伤的那只手,一阵钻心之痛席卷全身,他僵了一下,然后再次用那只手,轻轻拨动殷篱的头发。 在他身边,睡得这样甜。 李鸷无声笑笑,珍视地亲吻她的头发,有多久了,他再没见到如她这般天真烂漫的人,容易轻信他人,给予别人最大的善意,永远念着别人的好,就像她那个多情的爹一样。 想到那人,他皱了皱眉,眼中浮现一丝不易察觉的狠戾,他应该是最讨厌这种不问缘由的善良,可又几次三番地出手相助手指蜷缩,他收回手,垂放在身体一侧,然后闭上眼,放轻呼吸。 殷篱睡了很久,是被冻醒的,她睁开眼睛,山洞里昏黑一片,眼前的火堆已经熄灭了,还散着一抹烟,外面有响彻云霄的闷雷声,殷篱转头一看,才发现下雨了,山洞都成了水帘洞。 这个季节还下雨实属罕见,无疑让他们的处境雪上加霜,洞里进了水,之前捡的枯枝都被水泡了,恐怕难以点燃,她轻轻离开李鸷的身子,见他还在睡,没有叫醒他,轻手轻脚地走出洞穴。 雨下得很大,山坳里还散着大雾,雨幕中根本看不清前路,生不了火,就算抓到鱼也没办法吃,她可以饿一天,可李鸷不行,殷篱回头看了一眼靠在石壁上熟睡的人,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病情加重。 殷篱深吸一口气,双手罩住头顶,一狠心冲进雨幕中,但雨下得太大了,一瞬间就将她浇得浑身湿透,双手遮挡也没用,她索性直接放下手,往林子的方向跑。 大概一刻钟之后,殷篱满载而归,她兜着被雨水冲刷干净的野果兴冲冲跑进山洞,却看到李鸷倒在地上,眉头浅皱,神色痛苦。 面色大变,殷篱急忙跑过去,野果散落一地,她也顾不上,将李鸷扶起的时候她才发现他又发热了,身上滚烫得像个火炉,但他却不停地打着寒战,连牙齿也在微微发颤。 殷篱抱着他身子,抚着他脖颈轻轻晃了晃,试图唤醒他:六哥?六哥? 李鸷神志不清,唇瓣开合,好像在说些什么,殷篱凑近一听,就听到他在一遍遍喊冷。 殷篱抬起头看着他的脸,不知道他还能不能挺过去,她衣服都湿透了,浑身冷冰冰的,正与李鸷分属冰火两重天,身上的温度也跟着灼烧起来。 -- 第43页 她拿起离自己最近的果子,放到李鸷唇边:六哥,你吃一口。 不吃东西是肯定不行的,哪怕垫一下肚子都好,可李鸷没有反应,还是一遍一遍地说冷。 殷篱覆在他肩膀上的手慢慢抓紧,眼中充满未知和不确定,红唇微张,她低头咬了一小口果子,香甜四溢,她却没有咽下,而是鼓起勇气,搂紧李鸷的后颈,让他扬起头。 第一口没有想象中那么艰难,也许李鸷在昏昏沉沉的状态下依然忍受不了饥饿的感觉,他吞入果肉,舌尖有意无意地抵住她唇瓣的软肉。 第二口他好像知道了有人在喂他,所以不再像虎口抢食一样,等待她将果肉送入他口中。 一颗果子快要吃完了,殷篱口中只剩下沁人心脾的香甜,就在她犹豫还要不要继续喂的时候,忽然听到耳边压低着声音说 不够。 殷篱思绪一顿,脑中炸开一道烟花,她飞快地低下头去看肩膀上枕着的李鸷,就见他半睁着眼,视线却落在她脸上,与她四目相对,眼眸中尽是迷离之色。 尽管高热未退,殷篱却知道他此刻醒了,是有理智的。 像受惊的兔子,殷篱下意识推开他,李鸷被她力量一推,撞在墙上,顿时发出一声闷哼,殷篱回过神来,又后悔自己下手太重,赶紧将他抱回来:你怎么样? 李鸷罕见地发了脾气,语气中有几分不满:你是想救我,还是想害我? 兴许是撞的那一下实在太疼了,让他都发出了痛呼声,殷篱心里不忍,又气他故意作弄她,没好气道:你醒了怎么不说话? 李鸷的呼吸缓慢而沉重,他静了好一会儿,才发出虚弱的声音:没有力气,吃了几口果子,才好些。 殷篱看他的样子,是真的病得不轻,后悔自己错怪了他,想起方才她喂他吃果子的画面,便觉得脸上烧得慌,连他的眼睛也不敢看了,她移开目光,又伸手够了一个果子,给他擦干净,递给他:你自己吃。 李鸷没有反驳,他接过果子,一口咬下,然后慢条斯理地吃完,片晌过后,他看了一眼地上散落的果子,转头问她:你方才,是去摘果子了? 殷篱点头:嗯。 她眼睛亮晶晶地,像璀璨星河,干净透亮,让人一看便心胸开阔。 李鸷又看了一眼洞口,然后回过头来:外面下着大雨? 殷篱还是点头:嗯。 李鸷在她点头的那一刻,说不清为什么,就是觉得心里某一处被刺了一下,他忽然别过头,声音里多了几分连他都没有察觉的愠怒:我记得你从小就身体不好,这样淋雨,你也病了,怎么办? 不怕付出,就怕付出的所有被人当作理所当然,殷篱看出李鸷在担心她,无奈地牵了牵嘴角,她道:总不能让你饿着肚子,我们两个人中,若要一个人死,最好是我死,我不想欠你的,在此之前,两个人都能拼命活下来是最好的。 李鸷骤然抬眸:不想欠我? 殷篱迟疑着点了下头:嗯。 李鸷好像更加生气了,他低头看向地面上的碎石,语气骤然变冷:不用觉得自己欠我,你我之间两不相欠。 你的命是你自己的,不该为任何人轻易舍弃。 殷篱看着他烧得有些发红的脸,其实在这种情况下,见不到明日的太阳出来也说不定,李鸷腿摔断了,还有皮肉伤,高烧不退,在任何时候都很危险,更别说风餐露宿,外面大雨交加。 殷篱不是想舍弃自己也不是想舍弃他,她就是想拼尽全力争取一些生的希望。 可是李鸷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还是控制不住地感到开心,就好像她在跌落山崖的那一刻,李鸷将她紧紧抱住了,那时和现在,让殷篱觉得李鸷不仅仅是在索取。 他也可以给她想要的。 我的命是自己的,但是我们两个现在栓在一起,所以生死共济,我生你生,我死你也死,就没什么好计较的了吧?殷篱笑着看他。 李鸷心中一动,转头迎上她的视线。 眼前昏沉一片,只有她的模样是完好的,山洞中静悄悄,风吹雨打的声音都被阻隔在外面,呼啸灌入的风声萧瑟,惊起一阵战栗,就好像此时此刻,只有彼此的温度最能捂暖彼此的心。 心里像是空了一块,连思绪都骤然断裂,李鸷未加思索地凑过去,轻轻吻住她的唇。 殷篱搭在膝头上的手微微攥紧,但这次没有躲开,她以为自己要逃离他,在几天之前还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如何才能脱离他的掌控,但她此刻却情不自禁地沦陷在这片刻的温柔里。 孤夜暮秋冷,她渡他往生。 如果他们只剩下这一刻的生命,那便抛开尘世间扰乱人心的杂念,只求这一刻的放纵和欢愉。 殷篱总觉得忘了什么。 她是不是忘了问他,那个随意撒谎也能应付过去的问题? 如果她计较个清楚,也许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李鸷的情况时好时坏,有时神志清晰,有时昏睡不醒,殷篱抱着他,将自己身上的温度渡给他,一夜过去,雨才终于停了。 -- 第44页 蔓延开来的是清新的空气,湿冷中混杂着泥土和树木的香味,太阳高照,殷篱一层一层晒干了衣服,终于生起火,又把李鸷的衣服烘干了。 已经是第三天,两人除了喝点甘泉,还有那天两条鱼以及一些浆果下肚,就再也没吃过别的东西,殷篱知道果子充饥根本不够,便趁着李鸷睡着,又出了山洞去寻觅吃的。 因为李鸷情况不好,殷篱不敢走得太远,这次插鱼以失败告终,殷篱又不知清潭深浅,不敢贸然下水,水里的鱼抓不到,她又把目光转向了大树。 清晨就听到鸟叫声,树上都是有鸟窝的,鸟窝里也有鸟蛋。 自从被带到魏家之后,殷氏一直拿殷篱当魏家大小姐养着,上山下河的事再没做过,她被规训成了一个体体面面的大小姐,可在这种时候她才发现,大小姐的头衔有多么无用,人可以享清闲,但不能离了清闲便要等死。 她将裙子系在腰间,好在为了给李鸷包扎伤口,已经短了一截,没那么碍事了。 殷篱拍了拍手,抱着大树向上爬,一开始并不顺利,殷篱摔下来几次,摔得多了就唤回了小时候的记忆。 阿刁爬树像猴儿一样,动作迅速又敏捷,没有任何一个孩子和大人能比得过她,殷篱偷偷摸过阿刁的臂膀,硬邦邦的,即便她很瘦很瘦,却没有一块肉是白长的。 殷篱不像阿刁那样会爬树,但也能爬上去,费尽千辛万苦,殷篱终于坐到树杈上,张眼望去,鸟窝里刚好有几个鸟蛋。 往下爬才是真的考验,殷篱捧着小鸟窝,用树枝固定在脖子上,小心翼翼地往下爬,终于平安落到地面上,殷篱也松了一口气。 山间野味种类繁多,但殷篱没有工具,也比不过野兔野鸡的脚力,很难猎到食物,阿刁跑得就很快,据她所说,她的脚力都是逃跑练出来的,久而久之就跑得快了,而殷篱和阿蛮都是被保护的那个,加上殷篱身体一直不好,就更没有锻炼脚力的机会。 殷篱暗暗下定决心,要是能活着出去,一定要让金槛锻炼好身体。 她顺着水路,从芦苇丛中找到了一些野鸭蛋,殷篱觉得这附近应该是有人家的,方才在树林也看到一些树木被绳索勒过的痕迹,也许曾经有猎人到过这里。 殷篱因为这个猜测而有了一丝希望,她快速原路返回,回去的时候李鸷还没醒。 殷篱把野鸭蛋和鸟蛋埋进土里,在上面架起火堆,数着时间差不多了,就把蛋挖出来,她把李鸷叫醒,让他吃东西,李鸷的情况反反复复,但今天睡得格外昏沉,连话都很少说,吃了东西才好一些。 等他精神好些,殷篱道:我们等了几天,没见有人过来,不能继续等下去了。 李鸷抬头,有气无力地看着她:你想要怎么办? 我们得出去。 李鸷眼眸洞深:你自己一个人出去? 殷篱坚定道:不,我们两个人一起。 李鸷一时有些发怔,他没想到殷篱会这么笃定地说出这句话,他皱了皱眉,想要打破她不切实际的幻想:我有腿伤,不能动,当务之急是等世子找到我们,我们不应该贸然行动。 但你的伤不能拖了!殷篱忽然提高了声音,李鸷猝不及防,竟被她的气势镇住,没有说话。 殷篱起身,对他道:你放心,这事交给我,我一定带你出去。 她说完,转身走了出去,李鸷看着她的背影,此时才发觉她的不一样。 她跟所有他见过的女子都不一样。 殷篱很有力量,活着的力量,向上的力量。 在她最艰难最难堪,最无地自容的时候,心里也依然有个声音在喊,她想活着。 为什么? 殷篱出了洞口并没有迟疑,径直走向林子里,其实这几天在林子里兜兜转转,她就一直在思考怎么能带李鸷一起离开。 她折断粗细合适的树枝,以干草结成绳,将树枝缠在一起固定住,她力气没那么大,有的腕粗的枝干折不断,她用石头砸,抵着大树用力,弄得手臂上都是划伤,连衣服也撕破了, 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用了一天一夜,殷篱终于做成一个筏子,只是不是在水上用,而是在陆地上用,殷篱只要李鸷能躺在上面,她拖着他就够了。 做完最后一步,殷篱兴冲冲地跑回去,李鸷一直在等她,见她脸上笑意盈盈的,便问:成功了吗? 殷篱兴奋地点点头,她跑到他身前,将果子火折子等物什都收起来,用李鸷铺在地上的外袍包裹住,然后斜挎在背上,要去扶他:能站起来吗? 李鸷看她将一切都安排得刚好,默默收回视线,殷篱一手环抱起他的背,一手扶着他胳膊,跟着他一起使力,第一次没站起来,殷篱顺了一口气,对他道:再来! 那掷地有声的力量穿透石壁,李鸷觉得自己身上也被力量填满,深吸一口气,他听着她的声音,左腿用力蹬地,终于站了起来。 虽然站了起来,但是疼痛是不会减少的。 李鸷脖颈上青筋爆出,绷紧了身子,维持着站立的姿势,殷篱始终没放开他,她让他轻轻地,不要着急,也不要放弃。 阿篱。李鸷忽然张口,声音同样回响在整个山洞里。 -- 第45页 殷篱不知他要说什么,下意识转过头,抬眸看着他,他也看着殷篱。 他说: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殷篱身子一僵,脸上的神情有些不知所措,李鸷的道白让人猝不及防,殷篱也不知他这句话算不算是道白。 但应该是一句承诺。 殷篱没移开视线,看了他良久,才问:那你喜欢我吗? 李鸷像是看痴了。 明明两个人都是蓬头垢面,他却觉得她是他此世间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子,而这女子合该只对他一人笑。 李鸷答:喜欢。 那你从今以后只喜欢我一个吗? 李鸷答:只喜欢你一个。 那你永远都不会后悔今日说的话吗? 李鸷答:不后悔。 殷篱收回眼,满意地笑了笑,好像心中终于有块石头落地了。 她扶着他,一步步朝洞外走,几丈不到的距离,两个人磨蹭了很久,终于出了洞口,李鸷看到外面躺在地上的木筏,有些不敢置信。 这是你做的?他扭头看向殷篱。 殷篱点点头,然后迫不及待地催促他:你快躺上来看看。 李鸷行动不便,几乎是殷篱想让他怎么他就只能怎么,被放到筏子上,殷篱将他的双腿也抬上去,然后她动作迅速的跑到前面,将藤蔓和草绳做成的绳结套在脖子上,双手握住绳结一用力,筏子跟着她的力气向前走。 殷篱力气不大,才走了没有几步,脸已经涨得通红了,李鸷看他这副样子,沉声道:我们回去。 殷篱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他,脸上笑意浮现,对他道:没关系,我还有力气,你仔细看着。 说完,她转过身,然后卯足了力气,一鼓作气,将他拖出很远。 殷篱心里也很高兴,原来很多她以为自己不会做的事情,其实都能做到,绳结压在胸前,双手握着绳子,才走了一会儿,锁骨和虎口就被磨出了血痕,她垫上衣服,从裙摆上又撕下一块布套在手上,继续向前坚持。 殷篱也不知走了多久,从日头高照到日落西山,筏子上的人没了声音,下午的时候他便烧得神志不清,现在还在昏睡。 松开绳子的那一刻,殷篱感觉到双手到手臂传来钻心的疼,四肢百骸也像针扎一样,但她不敢松懈。 在一处空地点了火,殷篱拖动木筏,让李鸷离火挨得更近些,外面不比山洞,没有山洞帮着遮风挡雨,空气中的冷又加深几分。 殷篱给他喂了一些果子,然后搂着他一起躺在筏子上。 借着月色和火光,她看到李鸷高挺的鼻梁和深邃的眉眼,他眉骨很高,眉眼间深陷进一块,不笑时是满脸的冷戾,稍微抬高一点下巴,就像个目中无人的恶人。 手指从他额顶一直划到嘴边,殷篱一点一点描绘他的轮廓,然后抱紧他,躺在他肩膀旁,轻声呢喃:六哥,你可不能死,我为你做了这么多,你要报答我。 你想要什么? 低沉的声音钻进耳朵,殷篱抬头一看,李鸷不知什么时候起已经醒了,被作弄的次数多了,殷篱好像已经习惯,她靠得更紧了,看着满天的星星,说:我想要一辈子都这样。 李鸷闷笑出声,反问她:你一辈子这么辛苦,我一辈子这么废物? 殷篱竟然听出他的玩笑话,轻轻地打了一下他胸口:谁说要这样了? 那你想要哪样? 可以一辈子这样拥抱你,跟你一起看星星,只有我们两个人。 长久的沉默,沉默到殷篱以为李鸷又睡着了,转头看向他时,他才沉着嗓音说道:这很容易。 很容易吗? 殷篱皱了皱眉。 她心里也认为很容易,但她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容易的答案,他却等了那么久才对她说出来。 二人互相汲取温暖睡了一夜,第二日太阳高升时才醒,李鸷还是那副病怏怏的模样,殷篱有预感,若是她再找不到人给他看病,他可能撑不了多久了。 这日她加快了脚程,休息了一夜,身上的疲惫没有得到丝毫缓解,反而变本加厉,殷篱握住绳结的时候,都感觉好像握住了月季带刺的茎,疼得她身上冒冷汗。 不敢耽搁,殷篱一直向前走,果然如她所料,李鸷的情形一日不如一日,昨天还有清醒的时候,今天一天都是浑浑噩噩的,殷篱只好一边赶路一边跟他说话。 他偶尔会应和她一声,告诉她他在听,但是更多的回应就没有了,殷篱担忧不已,到了太阳下山也不敢停下。 渐渐地,周遭变得一片漆黑,到了夜里,林间一些鸟兽才会伺机而动,树叶和草丛突然发出响动都会把殷篱吓一跳,殷篱警惕着四周,一步比一步踩得更深,想要快点离开这片树林。 嗷 突然,她听到一声狼嚎。 好像就在耳边,不停回荡在树林之上。 殷篱顿时停下脚步,一动都不敢动。 前方,两只眼冒绿光的野狼正看着这边,幽幽的瞳孔像是鬼火一样不停跃动,殷篱感觉心跳都停止了,双手抓紧绳结。 那两头恶狼也在打量殷篱,似乎在判断他们相较谁会占上风,没有直接行动。 -- 第46页 殷篱一点一点向后靠,不管怎样,她应该先找个武器防身。 可就在她撤下两步之时,其中一头恶狼猛扑了过来,殷篱用胳膊一挡,以为自己命不久矣,谁知道空中突然出现一颗飞石,正好打在了恶狼的眼睛上。 殷篱转头,就看到李鸷半撑着身子,摇摇晃晃地坐起身,落手还是丢石子的动作,心中不由得大喜过望。 恶狼嗷呜一声,摔倒在地,另一头狼看到同伴受伤,也飞扑过来,李鸷没办法闪躲,殷篱情急之下徒手去推,手一碰到恶狼的身子,他极其灵活的转头就要咬,殷篱快速抽回手,才没让恶狼得逞,好在恶狼也没有咬伤李鸷。 殷篱趴在李鸷腿上,抬眸撞进他深邃的眼眶,两人与狼搏斗,生死难料,她似乎有预感,觉得今日或许要命丧于此了。 听到背后两只狼传来咆哮的声音,殷篱心头一紧,向前一扑,想要为李鸷挡住恶狼的攻击。 那几乎是下意识的,没有经过思考,也没有计较过得失,李鸷瞳孔微缩,看到殷篱将他紧紧护在怀里,口中情不自禁地喊出阿篱。 破风声穿透空气,飞扑的恶狼被一箭钉到树上。 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传来,殷篱转头一看,就看到黑暗中有一道人影,还来不及看清楚,第二道羽箭也射过来,正好刺入另一只狼的肚子上,她正舔着被钉在树上那只狼的脸,谁知道下一刻也丢了性命。 殷篱听到脚步声走近,不由得更加警惕,下意识将李鸷护在身后,而那个人影也小心翼翼的,月亮从云层中逃出来,明亮的月光洒在树林中,殷篱这才看清了那人的脸。 是一个络腮胡子长相粗犷的中年男人,他穿着普通的粗布麻衣,背上背着个箭篓,手里拿着弓箭,明显是猎户的装扮。 他看到两人,也是惊得大眼瞪圆:这里怎地还有人哩! 殷篱从震惊到冷静再到惊喜,她跳下筏子走过去,对猎户道:大哥,你能不能帮帮我们?我和相公不小心掉落山崖,他腿摔坏了,不能行走,我们已经好几天没填饱肚子了,求你行行好,带我相公去看看大夫!大恩不言谢,我们一定会报答你的! 殷篱的形容实在很狼狈,那个猎户是个腼腆的壮汉,眼睛都不知该往哪搁,只好去看李鸷,对他点头:报答就不用说了,我爹正好略懂雌黄之术,我带你们回去! 李鸷看着猎户,面无表情,只道了一声多谢。 有猎户帮忙,拖着李鸷的活便轻松许多,猎户看到殷篱手上都是伤口,自告奋勇不用她插手,没多久的路程,三人就出了树林。 外面是一个很大的村寨,在山坳坳里,山顶笼罩着白蒙蒙的云雾,殷篱看到飘渺升起的炊烟,这才有了劫后余生的喜悦。 再也没有什么可担忧的了,殷篱好像就撑着这一口气,笑容僵在脸上,她眼前一黑,闭眼向前栽倒过去。 第十九章 昏誓 日光刺眼,殷篱觉得眼珠生疼,恍惚中好像听到有人说话,隔着很远,男人问女人,狼肉怎么做好吃啊?女人似乎很害怕,让他有多远拿多远,家里有鸡鸭鹅,还有小猪崽,就是不要吃狼肉。 男人故意逗她,把狼皮放在她眼前摇晃,院子里传来女人混杂着笑声的尖叫,终于把殷篱从睡梦中拉扯出来。 像是躺在了沼泽里,殷篱睁开双眼,全身上下都弥漫着疼痛,想要动一下都很吃力,她张着眼眸,在自己视线所及之处仔细打量了一番。 那是一座竹子和木头搭就的小木屋,地势高,沿着窗外看去,能清晰地看到院子里的情景。 女人在晒谷子,男人扒着狼皮,地上血淋淋的,方才调笑声应该就是从那里传来,殷篱缓了好半晌才想起来那人是谁。 救了她和六哥的猎户! 那六哥呢? 殷篱想起那个人,再也躺不住,她掀开被子要起身,却感觉头一阵发晕,眼前也黑漆漆的,整个世界都天旋地转,晃了一下脑袋,她撑着身子维持不倒,忽然听到一声门响,有人走了进来,只是脚步声有些不一样。 她扶着额回头去看,一时愣在那处。 她看到李鸷靠在门边,手中拄着一根木杖,他换了一身普通猎户的行头,发髻被发带束在脑后,唯一不变的是那双深邃的眼,改头换面依然不堕他浑然天成的矜贵气息。 见殷篱醒了,他有些错愕,而后加快脚步走过来,坐到床边,期间殷篱一直看着他的眼睛,随着他走近移动视线。 饿了吗?他开口是温柔的嗓音,殷篱听到他的声音,心头的巨石落了地,终于离开那个山洞了,终于不用再担惊受怕,不用上树下河摸果子掏鸟蛋了。 她点点头,声音还有些沙哑,没恢复过来,她问:我睡了多久? 李鸷道:三天。 殷篱睁大了双眼,没想到自己睡了这么久,李鸷抚了抚她发顶,然后将她抱在怀里,殷篱有些不知所措,双手僵在两人中间,就听李鸷道:你为了照顾我,一直提着一口气,我们得救了,你反而病倒了。 殷篱听到他声音里有自责,还多了一些别的什么,心变得柔软起来,她拍了拍他的背,心满意足道:好在结果还不错。 -- 第47页 李鸷放开她,眉目深深:那天遇见恶狼,你不知道躲也就算了,还挡在我身前,你挡得住吗? 殷篱醒来挨了一通骂,莫名奇妙:你不是也在坠崖之前保护了我,这样算是扯平了吗,况且我也没受伤。 听她一次次拿坠崖当挡箭牌,李鸷眼神微变,似乎在隐忍什么,下一刻,他拥住殷篱,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唇贴着她耳畔,轻声道:你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够了。 呼出的热气让殷篱耳根发烫,她好像听出他话音里的疼惜,殷篱没有挣扎,只是感觉这一刻很美好,是她以前不敢奢望的。 突然,门被人从外面推开,殷篱飞快推开李鸷的怀抱,像受惊的兔子似的,李鸷一个不妨,被她推得向后一扬,画面被进来的女人尽收眼底,女人看破不说破,笑着端了一碗药走进来:我就说木小哥的娘子该醒了,不然他不会这么久都没出来,娘子,快把这药喝了吧。 妇人四十岁左右的年纪,的确叫得上李鸷一声小哥,只是殷篱不知他什么时候姓木了,扭头狐疑地看了李鸷一眼。 李鸷对妇人点了点头,把药碗接过:多谢。 妇人看男人是要亲自喂药,便不好再打扰二人,笑了笑,对二人道:有什么事就叫我,我继续晒谷子去了! 妇人是个豪爽干练的性子,来无影去无踪,眨眼之间屋里只剩下二人,李鸷端着药碗在嘴边吹了吹,用勺舀了一口,殷篱则是看着他,眼中满是审视:六哥,木小哥是怎么回事? 李鸷认真喂药:张嘴。 她便张嘴,咽下一口药之后,李鸷才道:那便是我的名字。 木什么?殷篱追问。 李鸷再次舀了一勺,这次不用他说,殷篱自己就着他勺喝了一口,药太苦了,她嫌这样一勺一勺地喝就像凌迟处死,便一手接过李鸷手中的碗,仰头全都咽了下去。 蹭了下嘴角,殷篱问:木什么?快告诉我。 李鸷道:木溱舟。 哪个溱,哪个舟? 溱潼的溱,扁舟的舟。 木溱舟殷篱在嘴里念叨一遍,好像发现了什么天大的秘密,喜上眉梢,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兴奋。 李鸷看着她,不禁扬起唇角:这么开心? 当然,你终于告诉我你的名字了。殷篱觉得自己有些得意忘形,便收敛一些,小声道,以前我只知道唤你六哥,那是世子的称呼,不是我的。 李鸷给她顺了顺头发:你跟着喊也一样。 殷篱还是止不住的高兴,也因为自认为跟李鸷有了更为亲昵的关系,对他的恐惧渐渐消失了,她道:你跟世子是怎么相识的?他是堂堂靖江王世子,怎么甘心服气唤你六哥? 李鸷面色不变,反问她:知道琼州木氏吗? 殷篱脱口而出:陛下的已逝皇贵妃,是不是就是出自琼州木氏? 李鸷手指一蜷,眸中有什么一闪而过:你知道? 殷篱点点头:娘曾经跟我说过,皇宫里有一个颇得圣宠的皇贵妃,是琼州木氏的人,因为贵妃受宠,木氏的地位也跟着水涨船高,不过我只知道这些,你就是木氏的人吗? 李鸷点头。 殷篱眼中闪过一丝落寞,李鸷捕捉到了,问她:怎么了? 殷篱抬头,眸色含情,欲语还休:你出自名门大族,而我你知道我的身份,也知道我都经历了什么,我怕 配不上你。 也怕别人阻拦我们在一起。 李鸷握住她的手,包裹在自己掌心里,声音落地却掷地有声:我的婚事,没人能替我做主。 他说得张狂,但殷篱偏就相信他有这样的底气,与其说是她经不住花言巧语的蒙蔽,倒不如说那是她期望听到的答案,不管怀疑不怀疑,此刻只想选择相信。 殷篱移开目光,看到他腿上绑着绷带,像是才想起什么似的,问道:你的腿怎么样,这么快就下地走动没事吧? 李鸷低头扫了一眼,不甚在意:这里的大夫看过了,没有断骨,但是有错位,加上这几日都没有移动,算是养得不错,只要不落地,就不疼。 那你还是上来多休息休息吧。殷篱还是有些不放心,你手臂上的伤呢? 已经结痂了,不碍事。 看李鸷的精神头,也没有发热的迹象,他现在身体状况大概比她还要好,殷篱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吃了药又觉得困,殷篱躺在床上又睡着了,这次坠崖让殷篱的身子雪上加霜,本就体弱多病,这次生病更是半月时间没下得来床。 猎户家姓成,只有一个哑巴大夫和一对夫妇,三口人都是乐善好施之人,收留了殷篱和李鸷没有过半分抱怨,也不要报酬,殷篱实在过意不去,就想帮成大嫂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成大嫂不让,让她在床上好好躺着。 李鸷腿脚好些了,就帮着成大嫂一起晒谷子,还帮成大哥改装弓箭,成大哥也是豪放之人,说话嗓门声很高,跟殷篱说起那天的事,也心有余悸:你们运气好,只碰到了两头狼,那片林子时长有野狼出没,都是成群结队的,最少也有十几头,那两头狼应该是被赶出狼群了,所以落了单,又让你俩碰上了。 -- 第48页 殷篱听成大哥说起此事,也是一阵后怕:还好碰上了成大哥夜猎,否则不堪设想。 成大哥忍不住调侃:我夜猎习惯了,双眼在黑暗中也能辨别事物,看到你在那恶狼扑过来时还挡在六弟跟前,真是叫我大开眼界。 因为殷篱一直六哥六哥地叫,成大哥就知道李鸷行六,自来熟地称呼他为六弟,李鸷没有纠正,他便一直这么喊了下去。 殷篱脸上一红,又不知该怎么接话,有些手足无措,成大哥见她害羞了,话锋一转:不过你也不用担心才是,我看六弟身手不凡,想必两头狼而已,应该不在他话下,就算我不来,你们也不会有事的。 殷篱一怔,扭头看向坐在石磨旁晒谷子的李鸷,成大哥的话提醒了她,李鸷身手不俗,自保还是没问题的,应该不会让他们落入危险的境地。 可当时在殷篱看来真的很凶险。 殷篱也不知是哪里出了差错,她将心头疑虑清退,看着认真区分五谷的李鸷。 印象中,他一直都是高高在上的,永远跟晒谷子沾不上边,当他穿着普通的粗布衣裳,在人群中还是亮眼,殷篱还是一眼就能看到他。 他不知在跟成大嫂说着什么,脸上有笑意,但余光瞥到她时,又将唇角压下,好像在刻意瞒着她什么似的。 那边,成大嫂神秘地笑着点点头:你放心,大嫂保准给你安排妥当了。 李鸷施了一礼:多谢。 成大嫂见他一本正经地行礼,笑得更深,伸手扫了扫:不必拘礼,我们这的人啊,都没有那么多讲究。 李鸷没说话,显然在想着别的什么,成大嫂也不打扰他,自己继续去晒谷子。 在猎户家住了有一个月的时间,天气越来越冷了,谷子铺了满院子,成大嫂每天会翻一遍,然后就回屋里取暖,这个季节,狗都不愿意出来。 殷篱的病养得七七八八,多少也能帮成家人干一些活了,成大哥的爹是村里有名的大夫,只是不能说话,村里人都管他叫哑巴大夫,殷篱能识别一些草药,不想在成家白吃白喝,就自动请缨为成老伯上山采药。 以往成大嫂总是拒绝她,今日却一口答应,弄得殷篱还有些无所适从,狐疑地背着药篓上山,结果在村口碰上了与成大哥一起夜猎回来的李鸷。 他的脚已经看不出受伤了,连哑巴大夫都觉得奇怪,比划说他一定吃了什么灵丹妙药,成大哥就在旁边找补,说自己老爹一碰到解释不清的情况,一律是这个说法。 总之,李鸷的脚没有留下病根就是好事。 去采药?李鸷看着她背后的筐篓,明知故问,殷篱点了点头,看到二人收获颇丰,不禁笑开了眼,打了这么多啊,这下大嫂又可以打打牙祭了。 成大哥笑得憨厚:说来惭愧,我虽是猎户,这大多都是六弟打下来的,我也不敢居功。 殷篱笑容更深,对他点点头便要继续往前走,被李鸷拦住:等等,我跟你一起。 说罢,将手里的猎物全都递给成大哥,转身推着殷篱的腰身向前走,成大哥看着小两口的模样,无奈地摇摇头,想当年,他跟晴娘也是这般如胶似漆,啧啧两声,他赶紧回去完成李鸷交代的事。 殷篱与李鸷并肩走着,脚步比自己一个人时候慢,她看了看前面,忽然转头对李鸷道:你喜不喜欢成大哥和成大嫂? 李鸷脚步一顿,而后跟上,瞥着她的神情,问道:怎么了?你很喜欢? 与其说喜欢,倒不如说是羡慕。殷篱语气平淡地说着,两人携手到老,一如最初,这种感情最真挚最难得了,你不觉得吗? 李鸷移开目光看着前方,淡淡地应了一声。 鱼潜水,虎镇山,每个人生来都有自己的位置,也不是谁都有资格做选择的。 殷篱觉得李鸷说的话有几分道理,因为她有时候也会这么想,如果魏书洛能自己做选择,也不会被那个公主玩弄在鼓掌之中,金钱,利益,权势,地位,感情,生死,都是可以拿来衡量价值的东西。 成家大哥大嫂之所以能过得相安无事,也许只是因为没有机会让他们做选择。 殷篱顺着山路向上,一边采摘草药一边问他:那你想不想有一天,归隐山林,就做一对不问尘世,逍遥快活的神仙眷侣? 李鸷蹲在她身旁,审视地看着她:你想吗? 殷篱被他问得一愣,而后哑然失笑:我在问你。 李鸷却道:你若是真的能放下一切,就会回答我了。 殷篱像是被戳中了痛点,面色有些僵硬,她的确没有这样的决心和勇气,因为还有阿蛮,还有金槛,她自己可以藏起来,但她想在安排完阿蛮和金槛之后再藏起来。 阿蛮是她的命根子,金槛则是她的希望。 李鸷见她不说话,忽然道:你说做一对不问尘世逍遥快活的神仙眷侣,那个人是你吗? 殷篱一惊,抬头看他,一下撞进他温柔脉脉的眼眸,她下意识想要起身,李鸷却按住她的手,想要低垂下头,李鸷却抬起她的下巴。 殷篱其实想的是自己,但她不想开口。 -- 第49页 李鸷说:如果是你,那我可以考虑考虑。 殷篱在分辨他这句话是否出自真心时,李鸷的下一句话已经脱口而出了:阿篱,你愿意嫁我为妻吗? 殷篱的心忽地一颤,震颤后又蔓延上来剧烈的疼,但那疼不会让人清醒,只会让人越来越晕眩,她张了张口,水眸含泪,李鸷俯身,在她眼角亲了亲。 你在害怕? 不是。 那为什么不回答我? 殷篱推开他,转身欲走,李鸷拉住她手臂,上前来挡住他的去路。 殷篱早已经泣不成声了,眼前被泪水晕光的世界遮挡得看不清前路,只能伸手胡乱地去推他。 李鸷握住她手腕,让她抬头看着自己:我给不了你别的承诺,但可以保证此生只爱你一个人。 殷篱顿住,泪水再次决堤。 那时候只想着承诺的美好,被开心冲昏了头脑,她没想到有一天,自己还能再做别人的妻子。 她没想过她的爱与他的爱不是一回事。 她也没想过,所有的语言,都是有陷阱的。 殷篱那天丢掉了药篓,好像连同她天真烂漫的少女心事一起丢失了,她第一次主动抱紧他,下巴搭在他的肩膀上,她靠近他,亲吻他,在他耳边说:好。 经历生死,劫后余生,她似乎就为等着那句话而来。 李鸷搂着她的腰,变成主动的那一方,迎上她的红唇,包裹那层柔软。 下山时,天已快黑了,李鸷拉着她的手,与她漫步在乡野间夜色铺就的小路上,心境前所未有的宁静。 快到成家大哥的门前,殷篱忽然看到上面挂了两个红灯笼,她以为自己走错了,转身要往回走,李鸷拉住她:怎么了? 殷篱狐疑:咱们是不是走过了? 李鸷但笑不语,却没放手,拉着她去敲了大门。 唉你等等!别敲错了门 话音未落,门从里面打开,殷篱看到成家大哥和大嫂都站在那里,身上穿得很是喜庆,殷篱疑惑不解,指着红灯笼说:怎么挂起灯笼来了,谁的喜事呀? 成大嫂把她拉进院子:自然是你的喜事呀! 说罢,推着殷篱的后背去了偏房,殷篱还一头雾水,没弄清楚状况:成大嫂,你这是做什么?你等等,我哪有什么喜事? 成大嫂贴过来,笑着说:昨天没有,今天就有了,上一刻没有,下一刻就有了,你跟嫂子说,愿不愿意嫁给木小哥?你要是愿意,嫂子就给你打扮成新娘子! 许多句话涌进脑海,殷篱不知道该听哪句,她还没回过神来,成大嫂已经将她按在镜子前,兀自道:我见木小哥牵着你的手回来,定是已经征得你的同意了吧? 殷篱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六哥跟你们说的? 是啊,你六哥半月前就一直在准备,只是拿不准你的心意,不敢唐突了你,今日终于决定搏一搏了,让你大哥和我清早就准备成亲的东西,因为太仓促,倒是有些简陋,殷娘子莫要嫌弃才好。 殷篱哪敢嫌弃,连忙道:是我们麻烦大哥和大嫂了。 不麻烦不麻烦,这不是沾个光添点喜气吗,我们愿意看到别人都和和美美,其实当年我与你大哥成亲,更是简陋,但我们还是磕磕绊绊走过来了,成亲是一辈子的事,不求场面有多盛大奢华,只求嫁对了人。 这样的话,殷篱隐约记得也有人跟她说过,她和魏书洛成亲时,尽管魏琦不喜,魏书洛和殷氏还是尽最大努力给了她一场盛大的婚礼,可最终结果显而易见了,魏书洛不是她的良人。 我看那个木小哥,他眼里有你,嫁给他不会错的,实话跟大嫂说,你是不是家中的大小姐,见着木小哥模样周正人品好,与他私奔出来的?不然怎会又是跳崖又是钻山洞的? 殷篱见成大嫂是彻底误会了,但遭人追杀的事又不好解释,只好苦笑道:我不是什么大小姐,成大嫂猜得正相反。 成大嫂一怔,随即笑了笑:那木小哥便是哪家的贵子了?说来奇怪,姑娘看起来也气度不俗,不像普通人家的姑娘。 成大嫂说得倒没什么错,殷氏那几年的培养也不是白白浪费了的,她低着头,声音很轻:我们二人身份悬殊,几乎是云泥之别。 他是云,她是泥。 成大嫂看她情绪低落,抚着她肩膀低下头,苦口婆心道:快别这么说,在大嫂眼里,你也是一顶一的好姑娘,我还担心那小子配不上你呢!身份地位,那是出生便带来的,谁也选择不了,你位低,也不是你的问题,位低而不卑才对,任何时候挺直腰杆,谁也不会看低了你! 殷篱眸光一怔,扭头去看成大嫂。 自从在心里接受李鸷之后,每到午夜梦回,她就会再次回到那个雨夜,殷篱畏惧它,不敢面对它,她觉得自己配不上李鸷。 可是阿蛮说她没有错,成大嫂让她挺直腰杆,她们都不肯让她低头。 心里的头若是低着,腰杆挺得再直也没用,殷氏曾跟她说,有的人一旦下跪,这辈子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 第50页 她倒是像那个下了跪的人,被身边的人拉着扶起,心还是跪着。 她抬起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殷篱这一生,从未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没有人比她更有资格挺直脊骨,她为何要自惭形秽呢? 她眸光渐渐变得坚定,成大嫂便知道自己也不用再多说。 一刻钟过去,成大嫂为她梳好头,还在脸上涂了脂粉,殷篱本就天生好颜色,只略施粉黛,便叫人一眼难忘。 一双月眼望秋水,两鬓飞眉上青云。 成大嫂看着镜子里的人,唇角的笑就没压下去过,眼中的欢喜掩饰不住,还没涂上口脂,就听到有人梆梆敲门。 老婆子,好了没有啊?是成大哥的声音。 成大嫂冲外面喊:急什么?人生能有几回的大事,不得庄重一点? 成大哥声音低了几分:又不是我着急 成大嫂捂着嘴一笑,对镜中人说:准是木小哥着急了! 六哥着急? 他着急会是什么样?殷篱很好奇。 会急得团团转吗,还是跟她一样紧张得呼吸发紧? 成大嫂看殷篱坐立难安的样子,对她道:这时候可千万不要着急,就是要让他等,让他知道娶你没那么容易,让他知道你的珍贵,以后就会加倍的疼你。 殷篱脸上发热,不敢去看成大嫂的眼,她不是第一次出嫁,她听得出她话里的玄机,没有反驳成大嫂的话,她低垂着眉眼,等到成大哥第三次敲门,成大嫂才应了一声,给她盖上红盖头。 新娘子出来了! 李鸷一身红袍,不似云锦布缎那样高端贵气,却自有一种内敛深沉之感,听见成大嫂的声音,立在院中的他回过头,门被推开,殷篱罩着红盖头,站在灯笼下,不知盖头里面是怎么一张含羞带怯的脸。 李鸷抬脚走过去,健步如飞,竟然没了以往的庄重。 成大嫂忍不住笑,在殷篱耳边道:头一次看到木小哥笑得这么傻。 他笑了?笑得很傻? 殷篱也想看,但她又不能掀开盖头,只能低垂着眼,看到自己胳膊下伸出一只手,是李鸷的手。 成大嫂将殷篱交给他。 李鸷拖着殷篱胳膊,扶她下台阶,在她身旁耳语:慢点。 声音低沉温柔,殷篱忽地腿一软,吓得惊呼一声,还好李鸷眼疾手快,搂着她身子将她提了起来。 成大嫂也是被吓一跳,好在虚惊一场,忍不住调侃殷篱:腿可不能软啊! 成大哥哈哈笑,连李鸷都笑了一声,被殷篱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如果不是盖着红盖头,别人一定会看到她脸色跟喜服一样红! 成家没有厅堂,只有院子,二人敬天敬地,倒是没有拜高堂。 殷篱无父无母,李鸷则是不想拜,一切从简,也不用拘礼。 夫妻对拜时,殷篱转过身对着李鸷,看不到他脸上神情,她有些摸不着底,不知李鸷此时开心不开心。 成大嫂高声:一拜! 殷篱刚要弯身,忽然看到李鸷向前迈了一步,她下意识要后退,却发现自己眼前光亮闪过,李鸷直接揭了她的盖头。 成家大哥和大嫂都满脸震惊,不解地看着二人,殷篱也瞪着水润透亮的眼眸惶惶无措地看着他。 李鸷拿了高台上的酒,脸上是如沐春风的笑意,化开了千年冰冻的寒霜,他对殷篱弯了弯身,举杯邀饮:我有三谢奉于娘子。 殷篱惶然瞪大了眼眸,不明用意,却愿意洗耳恭听,李鸷看她比平时都拘谨的模样,笑意加深,开口是低沉情动的嗓音。 一谢娘子不弃之恩,娘子不弃,为夫此生只认定娘子一人,白头相守,永不分离。 那是第一盏酒,他咽下去了。 二谢娘子舍命相护,恶狼扑食,娘子以身相饲,为夫对天起誓,吾定与娘子生死相随,如违誓言,天诛地灭。 那是第二盏酒,他依旧咽下了。 三谢娘子愿与我为妻,终身之托,天地为证,不敢割舍,不管他人作何想,吾与吾妻,生生世世同根并蒂。 李鸷抬起酒杯,递给她一个:这杯酒,我们一起喝。 第二十章 别离 天光乍现,火树银花,殷篱在李鸷执杯的时候听到烟火盛放的声音,灿若繁花,掩盖了所有的顾虑和迟疑。 她回头看着漫天烟花在星光之间闪烁,望向成大嫂和成大哥,二人并不意外,笑容满面地看着她,她回过头,忍着上扬的唇角,强装镇定。 是你准备的? 李鸷眼角缓开一抹笑,但笑不语,只是将杯子又递近一些,成大哥以为她在犹豫,小声催促她:愣着干啥,快喝呀! 成大嫂轻怼了一下他,人生大事,不得让人家姑娘想清楚? 殷篱想起梳头时候成大嫂的话,她告诉她不要着急,要让李鸷着急,但李鸷总是这样一副不紧不慢的模样,她不拿酒杯,他不着急,像是一切尽在掌握。 殷篱这一刻却特别冷静,她在想,她并未算计权衡什么,六哥喜欢她,要娶她,她喜欢六哥,想要嫁给他,多么纯粹干净的感情?她是最问心无愧的那个。 -- 第51页 她一把接过酒杯,眼眶突然有些湿润,殷篱抬眸,倒映斑斓星河的眼睛看着他,唇轻轻一开,温柔地说:六哥,你自己说过的话,你自己要记得。 她说完,不管李鸷作何反应,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成大哥成大嫂在笑,绚丽灿烂的烟花在头顶上盛放,而那一刻,李鸷却有些怔然地看着她。 他想起地牢里那个皮开肉绽,蓬头垢面只剩一口气的人,双眸坚定不移地看着他,也像这双眼。 他说:殿下,人要有良心。 好像他们总是坦坦荡荡的,而他才是卑微恶劣如蝼蚁一般的人。 殷篱喝光了,将杯子倒了倒,笑意盈盈地看着李鸷:我喝了,一滴不剩。 移动目光,她看着李鸷僵持的手:六哥,你怎么不喝呀? 李鸷眸光晃动,只瞥了一眼她,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成大哥哈哈大笑,走过来要拽着李鸷去吃酒,还没碰到李鸷袖子,就被成大嫂怼到一边去,满脸的嫌弃:你还不快给放炮仗的小石头炖大肉去! 说完推着殷篱往房里走,嫂子还得照看我爹,就不打扰你们了。然后趴在殷篱耳边耳语了一句:可别叫你相公欺负了去! 成大嫂风风火火的性子,做事干净利落,拉着成大哥就跑了,殷篱和李鸷被关在屋里,红烛摇晃,光影交错,没了旁人,殷篱开始觉得紧张。 隔着床还有一段距离,殷篱不知道该把眼睛放在哪,喜服是简单的样式,却映着人面桃花红,视线中忽然出现一只手,不轻不重地握住了她手臂。 殷篱心坠了一下,这才抬头去看李鸷。 他眼中满满的渴望,是不必言明的炙热和滚烫,殷篱慌乱地想要逃离,他的手却蓦然加重力道。 烟花冷却之后的周遭好安静,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砰砰的心跳,他不知何时凑近,也许只是一瞬间,殷篱感觉呼吸被剥夺,手心一下攥紧。 李鸷拦腰将她抱起,殷篱身子腾空,双臂下意识搂上他脖子。 当后背抵上柔软,边角里埋藏的记忆一下子冲进脑海,殷篱骤然睁开双眸,双手胡乱地将人推开,她眼中满是惊慌,手忙脚乱地捂好自己的衣服向后退。 李鸷坐在床边,握住她脚踝,殷篱抬起头,撞上他深邃的目光,听到他似笑非笑道:怎么了?害怕? 殷篱回过神来,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她不知道自己方才那一刻的恐慌从何而来,只是身子每一寸都在叫嚣着逃离。 李鸷看她不说话,手从脚踝上移,从腿,到手臂,最后到肩膀上,安抚地拍了拍:你害怕,我不会动你。 殷篱听到声音猝然抬起目光,却看到李鸷面色如常地转过身去,脱掉靴子和外裳,上床,盖住被子,跟她说:时间不早了,睡吧。 他果真闭上眼,仿佛眼底的渴求从来没出现过一样,殷篱思绪空了空,无措间又有些失落,她不知道李鸷是不是生气了,也不知道他到底会因为何事而生气。 就好像她希望得到一句安慰,可看到的却是李鸷安静的水眸,或者仅仅只是一声安抚也行,可是都没有。 他已开始厌烦她的敏感和过去了吗? 殷篱突然觉得心头有些委屈,又清楚这种委屈或许只是她多想,她褪去外衣,躺在里侧,红烛还未熄灭,她抬眼看了看,李鸷犹有所觉似的,起身将烛台上的蜡烛吹熄了。 灯火一灭,殷篱更加看不清李鸷的表情。 她抓着被角,转过头看着黑洞洞的房顶,感觉到身边人掀开被子躺下,她提着心,在传来平缓的呼吸声时,殷篱忽觉眼眸一湿。 她赶忙转过身背对着李鸷,伸手捂住自己的嘴,堵住所有的抽泣声,不是难过,甚至也不全是委屈,她只是不明白,明明错的不是自己,她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摆脱这个梦魇。 她已经可以开始新的生活了不是吗? 为什么总要被这个噩梦折磨? 她难道要一辈子背负这个烙印,心里洗刷不去,抹涂不了,便只能这样空耗着? 殷篱闭着眼睛,蜷缩成一团,五感全都消失了,只想溺死在这一刻的绝望里。 直到她感觉眼皮一暖。 殷篱豁然睁开眼,入眼仍旧是一片漆黑,可感官却全都回归了,她感觉到有人从背后抱住她,温热的呼吸一轻一浅地散在她颈窝里,李鸷抵着她发丝,在她耳边问:怎么哭了? 殷篱浑身僵住,木然地看着前面,他将她眼底的泪擦去,抱着她的力道又紧了几分,后背贴着他的胸膛,只隔了两层薄薄的里衣。 殷篱听到了外面刮起了大风,可她却热得喘不过气,李鸷抱着她不动,良久之后,才沉着嗓音道:我后悔了。 他说他后悔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殷篱却明白他在为什么而后悔,她从没这么真实的感受过他的温度,每一寸肌肤的触碰都描摹好了形状,她挣了一下,转动身子,鼻尖蹭过,四目相对,李鸷却没挪开分毫。 他道:我原本想等你忘记那些旧事。 殷篱眼睫上闪着泪光,哑声问:忘不掉呢? 时间仿佛停滞在那一刻,下一刻,李鸷吻上她的唇,在那之前,他说:我帮你忘。 -- 第52页 急促而强势的吻占据了殷篱的全部,她一开始想要逃离,想要躲开,可身上的人不许,抵开齿关,攀着她的呼吸,她看到他闭上了眼,在欲望溃堤的那一刻。 殷篱被带着温度骤升,一时间好像什么都忘了,在她眼前也变得黑暗的时候,她好像终于可以坦诚地接受自己。 她眼底瞥见天光,觉得黎明来得太早又太晚,昏沉沉地不知何时才睡去。 殷篱体弱,这一夜实在耗费了太多精力,第二日李鸷没让她起身,从床上躺了一天,第三天时殷篱执意要下地,不然成大哥和成大嫂真不知要将她笑话成什么样了。 村寨的人都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与世无争,恬淡安逸,殷篱与李鸷疗伤的这段日子,每一天都过得很充实,谁也没提回去,谁也没说何时离开。 可离开的日子总有一天会到来的。 这天,殷篱跟哑巴大夫下山回来,在村头的大樟树下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李鸷坐在石凳上,旁边的人站着,表情是从未有过的认真,两人不知在交谈着什么,殷篱只能看到他们二人之间并不愉快,她心头一沉,让哑巴大夫先回去,自己走了过去。 走近才听到他们说什么。 一月已过,不能再拖了。 我知道。 那你还在犹豫什么? 我犹豫了吗? 燕无意不想被无意义的反问掌控主动权,迟疑一下,忽然问了一句不该问的话:她知道你的真实 阿篱。李鸷转过身,看到殷篱背着药篓走过来,燕无意身子一僵,抬眸便映入那道身影,一切都是熟悉的,可又有什么变得不一样,他看到李鸷走过去,自然地握住她的手,在她耳边低语着什么,动作那么亲昵,而他问到一半的话就这么卡在喉咙里。 殷篱看到燕无意,脚步不停地走过来,眼中充满惊喜:世子!你是来找我们的吗? 燕无意笑了一下,只是笑得有些僵硬,他点点头,看了一眼李鸷,答案已经不言而喻,然后移回视线去看殷篱,道:我派人围山搜寻,花了好大的力气才得到你们二人的消息,这就马不停蹄地赶过来了,你们都没事吧? 殷篱说:我没事,只是六哥差点摔断了腿。 燕无意飞快地看了李鸷一眼:六哥,她说的是真的? 李鸷面色不变:已经无碍了。 殷篱看了看两人,对燕无意道:世子要不要进来坐会儿,外面太冷了。 她说着搓了搓手,口中呼出哈气,李鸷抚着她肩膀,低声问她:怎么没多穿一点儿,山上那么冷。 殷篱小声辩解:爬着山,走一会儿就热了。 二人来回话赶话,像是寻常夫妻一般,熟稔得让人嫉妒,就这么把燕无意晾在一边,他看着李鸷,何曾见过他穿过这等低等面料缝制的衣服?竟然还在猎户人家过了一个月的农家生活,放在以前他怎么也不会相信。 殷篱请他进去坐,燕无意愣了一下,看向李鸷:六哥。 让你进去就进去。李鸷说完,拉着目瞪口呆的殷篱往回走,殷篱掐了他一下,低声道:那好歹也是世子,你给他留点面子。 无妨。 燕无意在后面听得清清楚楚,却又不能说什么,咬了咬牙,恨恨地踢了一脚前面的石头,是赌气去掩盖一些别的情绪。 至于别的情绪是什么,他不想深究,因为知道玩了。 燕无意被成大哥成大嫂热情地招待了一日,催促的话都来不及说,饭吃到一半,殷篱说自己饱了,先回了房,李鸷后脚也跟了去,就看到殷篱在收拾衣物。 阿篱?李鸷一只脚踏进门槛,错愕地唤了一声。 殷篱没回头,叠着衣物,并没多少东西,很快就收拾完了,她提着包裹走到李鸷跟前,给他扫了扫领口:我知道你们有事要商谈,他在催你回去,我们叨扰成家人太久了,再住下去我也不好意思,我们回去吧? 李鸷皱了下眉,迟疑地伸出手,但最后没有接过,只是问她:你不想再留几日? 殷篱微顿,然后摇了摇头:我也想阿蛮和金槛了,我不在的日子,她们一定很担心,我们快回去吧。 她说完,认真地看着李鸷,水眸潋滟,坦坦荡荡的真诚。 二人随燕无意带来的人离开之前,与成家大哥和大嫂作别,两个人都是实在人,真心舍不得他们,也从没说过要他们回报什么,只跟李鸷说:你要好好待阿篱妹妹。 李鸷那时是点了头的。 成家两口回去之后,才在床板上发现一盘金锭子,闪闪耀眼,成大哥包起来跑出去,到村头时,早已经看不清离开的车队了。 马车走了两日,殷篱回到了山上青庐,阿蛮金槛竹心梅意都在,阿蛮看她回来了,抱着她好好哭了一通,殷篱心中自责,后悔自己因为私心不提归期,但阿蛮只要看了殷篱没事就好。 回了青庐,殷篱反而有些心神不宁,李鸷随她一起回来,却没说何时要走,只知道回来之后竹心和梅意对她的态度恭敬许多,再也不像以前一样亲近玩笑了。 -- 第53页 回来的第二日,殷篱起身,看到枕头边没有人,摸了摸铺,一片冰凉。 她披着衣裳下地,推开房门,看到竹心正低着头端着水盆走过来,她唤住她:竹心。 竹心一怔,抬头看过来,殷篱发觉她眼底忧伤,好像在遗憾着什么。 竹心,你看到六哥了吗?殷篱问。 竹心点了下头,只说了四个字。 公子走了。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是再见之后的事了。 明天入v,会有万更。 解锁新人物新故事线,配角栏的宋声终于要出场啦~ 推一下预收文《欲卿卿》 戎马半生的长宁侯裴玄重病缠身,回到京城后,侯府里传出他要娶继室的消息。 兰家六姑娘兰茵虽为庶女,却长得明眸皓齿,凝脂玉肤,妍姿艳质,天生好颜色。 兰家贪图富贵,想将她送过去为裴玄冲喜。 成亲那日,裴玄不能拜堂,自始至终没出现,兰茵一个人拜了天地。 新郎官还没瞧着,就被府上小辈作弄一场,把她困在了假山之上。 天际下起小雨,偏园青草郁郁青青,人烟寂寥。 兰茵伤了脚踝,寸步难行,这时,偏僻狭窄的山洞里忽然走出一个青衫落拓的少年。 少年看着她,黑眸清澈,嗓音干净又低沉,问她:要我帮你么。 兰茵趴在他背上,被他背下了假山,彼此约好不将此事说出去。 回去后却听说,捉弄她的始作俑者是长宁侯的嫡长子。 兰茵落下心结,第二日到太夫人跟前奉茶认亲时,竟见到了那个青衫少年。 太夫人笑着给她介绍:这是侯爷的嫡长子。 又转向少年。 这是你母亲。 文名取自苏轼《浣溪沙》中最后一句有人归去欲卿卿。 1.女大男 2.男主是青衫少年。 3.he,但女主不一定先喜欢男主,男主身心都是女主的,没错,这又是男德文。 4.女主非重生穿越,没有超前思维,性格比较温柔,不好这口的不要看。 5.自割腿肉,不喜勿喷 感谢在2021-10-13 19:30:11~2021-10-16 22:57: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橘酸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十一章 回京 雪漫青山, 竹枝刚劲有力,风催而不折,发出啪啪的舒筋声。 春风料峭,石板路上有人踏着雪水, 桔梗色斗篷越过清亮的水面, 她匆匆行过栈道, 到了青庐,迎面走来一个少女,同样行色匆匆,面色焦急。 两个人手一交握, 只听披着斗篷的人惊呼道:成了!成了! 竹心先是一怔,然后喜上眉梢, 不敢相信地再问一遍:真的? 梅意不掩欣喜, 眼中涌动着泪光:消息已经传到江陵了,绝不会有错!登基大典也已经举行了, 成帝退位让贤, 陛下尊他为太上皇,据说偏居稷和宫。 竹心听到稷和宫三个字,眉心一冷:公子回宫之后,在稷和宫住了三年, 也该把那个老东西扔到稷和宫里去, 让他知道知道什么叫猪狗不如的日子! 梅意深以为然, 也跟着点点头,竹心不愿再提当年事,眼下最担心的就是归期, 便问她:那你可知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回去? 梅意微顿, 看着她慢慢摇了摇头:京中并未传来让我们回去的消息。 竹心一听, 心头微微失望,梅意面色凝重,竹心看出她还有话说,便问道:怎么了,莫非你还听到了别的什么? 梅意看了一眼她身后,大门紧闭,不答反问:夫人在做什么? 竹心道:在午睡,方才看金槛跟商练在树下练剑,看得累了,就回房休息了,阿蛮在照看着,这两日冷,夫人又染了风寒,身体不适,总是昏昏欲睡,回头得找大夫来看看 竹心叙叙说着,一张口就打开了话匣子,围绕着殷篱说个不停,言语中都是担心,不掺假意,梅意听了眼神更加暗淡,竹心便住了嘴,皱着眉看他:到底怎么了,你快说,别叫我跟着心惊胆战,是有关夫人的吗? 自从李鸷走后,已经过了一年零一个月,殷篱也在青庐住了一年零一个月。 当年李鸷离开,甚至没有跟殷篱亲口道别,而是在某一天早上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竹心和梅意作为知情人,得到李鸷的命令不准对殷篱告知实情,一年多一直都是欺骗着殷篱过来的。 梅意白着脸道:公子不,现在应该叫他陛下了。 竹心嗯了一声:那然后呢? 陛下登基之日便册立了皇后。梅意看着她道。 竹心瞪大了眼睛,除了感到震惊,还有私心作祟,她不想听到这个消息,又知道自己内心深处的渴望就是痴心妄想,两种情绪的纠缠之下,理智占了上风,她急问:册了谁呢?庄氏? 梅意点了点头,竹心并不觉得这个答案有何意外:原来在太子潜邸的时候她就是太子妃,皇后人选非她莫属。 -- 第54页 庄氏名唤庄秋梧,是庄丞相的女儿,在李鸷还未封太子之时便嫁给了他,后来成帝的儿子不是死了就是残了,先太子也平庸无能,成帝才终于把目光移到李鸷身上,怀着一点对他亡母的愧疚,成帝亲封李鸷为太子,庄秋梧则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太子妃。 但庄秋梧在家族中地位并不高,因为她不是嫡系,乃是庶出,并且从小谨小慎微,并不受宠,也因此才能嫁给当初并未得势的李鸷。 可以说,庄秋梧陪伴了李鸷有过最艰难的时期,而他被废之后,庄秋梧也依然相信他,随李鸷的替身去往青州,为他甘做活靶子,扰乱成帝的戒心。 这样不离不弃又同甘共苦的人,被李鸷封为皇后才是以理服人,竹心并不觉得意外,可还是忍不住隐隐失望,她藏起自己的感受,追问梅意:然后呢? 梅意冷静道:册立皇后之后,便是册封三宫六院扩充后宫。 梅意的声音没有停顿,看到竹心微怔的双眸,她快速道:礼部尚书张自逑的女儿被封为丽嫔,鱼晚晴被封为婉妃。 竹心震惊不已,已经连私心都忘了,疑惑道:鱼晚晴一个商贾之女,地位竟然在张妗儿之上?以前在东宫时,没见到陛下对鱼晚晴有多特别啊! 梅意眼含深意,却摇了摇头,道:陛下的心思,你我又怎么会猜得到。 是啊。竹心点头,这时才感到失落,然后呢? 梅意道:除了潜邸旧人,陛下还新纳了靖江王之女,直接封了熙妃。还有戚横云之女,戚横云这次从龙有功,陛下封他为大将军,他的女儿刚入宫,好像还没有封号,另外还有十余人入了后宫,都是秀女,有臣子的女儿,也有平民出身却美名在外的才女佳人。 竹心一边听着一边点头应和,到最后戛然而止,梅意不说话了,她静静等了一会儿,眼睛一瞪:没有了? 梅意摇头:没有了。 竹心不敢置信:那夫人呢?陛下没有册封夫人吗? 梅意叹了一口气,还是摇头,这次话音里带了几分无奈:没有夫人。 竹心如遭雷击,向后踉跄一步,她向上走了几步,一边走一边思索,然后又走了回来,嘴里念叨着:不可能不可能,陛下不会忘了夫人的,他把商练都留了下来,那可是陛下身边武功最高的人,也最得他信重,或许只是因为陛下刚登基,有许多政事杂务要处理,一时间忘了夫人。 竹心安慰自己,可说出的话却异常心虚,她好像没办法这样说服自己,夫人在江陵等了他一年,曾经无时无刻不在想着离开的人,因为李鸷一句虚无缥缈的承诺,便真的就在这里等下去了。 可是一年了,竹心没收到任何有关李鸷的消息。 她可以等,梅意也可以等,她们两个却又该拿什么去搪塞殷篱呢? 以前还可以当作大业未定,局势不稳,如今他已登基,三宫六院七十二妃的位置上都有了人,远在千里之外的殷篱却没得到一句回应,若是被殷篱知道了,她该有多难过? 竹心心乱如麻,梅意也只能安抚她:一会儿夫人醒来,你先不要外露任何情绪,不要让夫人察觉到有任何不对。你刚才说的对,现在一切还没盖棺定论,公子那样的人,做事一定有自己的道理,他没有透露有关夫人的任何消息,也许是在等待时机,我们只需要在这之前稳住夫人就好了。 梅意说的话竹心向来都听的,两人从小被木家人选择跟在李鸷身边,就像亲生的姐妹一样,竹心有多活泼,梅意就有多沉稳,梅意是竹心的主心骨,她说的话她听得进去,也愿意相信她说的就是对的。 竹心跟着点了点头:对,当务之急是稳住夫人,不让她知道公子的身份,公子现在在京城恐也分不出心来,我看还是 相公在京城? 突然,身旁传来慵懒低沉的声音,竹心梅意齐齐转过头,就看到殷篱披着衣裳站在门前,伸手扶着门框,她身形消瘦,窄窄的腰不盈一握,弱风扶柳之姿,眉眼藏情,让人见了便忍不住怜惜。 一年已过,殷篱多了几分沉敛娴静的韵味,那双眼睛让人无所遁形,她的出现把两个小姑娘都吓得一怔,竹心不知她听到多少,已经乱了方寸,梅意却是赶快把惊愕收起来,快步走上前去,将殷篱往屋里推:夫人怎么这样就出来了?外面还在化雪,最是冷的时候,快快回去,别再病厉害了。 殷篱退回到门槛里,后赶过来的竹心急忙把门关上,殷篱抓住梅意的手腕,着急再问:梅意,你快告诉我,相公在京城是吗?他什么时候回来? 阿蛮从里间走出来,听到殷篱的声音,先是一怔,然后露出惊喜的表情,快步走过来:阿篱姐姐,公子要回来了? 见主仆二人都是惊喜非常,满脸希冀地看着她们,竹心和梅意互相看看,再也说不出敷衍的话。 像是这样的场景已经出现好多次了,每次都要欺骗殷篱,看她从希望变成失望,这种滋味实在不好受,在一起生活的一年里,竹心和梅意都知道殷篱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温婉善良,从不敷衍真心,可他们却不能以同样的真诚相待,竹心和梅意日日倍受煎熬。 -- 第55页 正犹豫时,忽听门外有人敲门,竹心转身将门打开,外面站了一高一矮两道身影。 高个的男子腰上佩剑,双眉比剑还锋利,面冷如霜,不苟言笑,一身白衣胜雪,高挺如松。 旁边站着的那个到男子手肘的位置,眉眼清澈,开门之后就朝殷篱扑过来,阿蛮见状,赶紧从中间拦住:金槛,别这么毛毛躁躁的! 说完又看向外面站着的男子,眼中闪过一抹喜色,急着隐藏起来,道:商大哥,你们怎么又过来了?上午不是才来过? 金槛扑在阿蛮怀里,闻声扬起头:师父说要带阿篱姐姐去找她的相公。 金槛话一出口,几个人都是神色讶然,齐齐转过头去看外面那个横眉冷对的男子,竹心和梅意偷偷给他使眼色,商练捕捉到了,却没在意,他踏前一步,对殷篱道:公子传信来,接夫人去京城。 殷篱眸中闪过光亮,还有些不敢相信:你说的可是真的? 商练点点头,没有多余的话,殷篱心中狂喜,已经等了一年,终于等到了李鸷的消息,她怎能不高兴? 当时李鸷离开,没留下什么话,殷篱只知道他随燕无意去做什么了,这一年竹心梅意谈起李鸷总有遮掩,殷篱却知道燕无意的父亲靖江王起兵造反,早已经抵达京城,六哥既然是跟燕无意在一起,肯定与造反有关。 她担心他的安危,夜不能寐。 如今听到他的消息,殷篱除了可以再见的欢喜,更多的是安心,得知他性命无忧的安心。 那我们什么时候去安阳? 商练道:即刻! ** 江陵到安阳路途遥远,除了要走陆路,还要走水路,殷篱站在甲板上,望着茫茫无际的江水,忽然听到背后传来一声清脆的童声。 阿篱姐姐! 殷篱转头,看到金槛正朝她走过来,她招了招手,金槛加快脚步跑过去,眼中含笑,一年时间,金槛长得很快,原来到她腰间,如今已经快到她肩膀了。 怎么不跟你师父在里面?殷篱摸摸他的头。 金槛道:阿蛮姐姐跟师父说话,我就出来了。 殷篱一听,眉头扬了扬,点了一下他的鼻头:你还挺识趣! 金槛看了看江面,问殷篱:阿篱姐姐,你在看什么?江上风大,你病才刚好,我们回去吧? 殷篱揽住他的肩膀,跟他一起看着前面,江上烟波渺渺,远山横斜,在云间穿梭,殷篱说:金槛,你觉得好看吗? 金槛也望着前方,起初只是漫不经心的,但殷篱一问,他便也认真起来,渔歌唱晚,江头隐约能听见歌声,只有将所听所见都融为一体时,才觉得自己也在这幅画里。 金槛点了点头,真诚地说了一句:好看。 我娘告诉我,看山看水能让人心胸开阔,以前我总不懂,被太多事蒙住双眼了,心里只搁的下一两个人,心思都在方寸之间,就看不见眼中的山山水水。殷篱轻声道,然后低头看着金槛。 你跟着师父读书习武,开心吗? 金槛点头,眼里笑意一览无余:开心!师父博览群书又武艺高强,凡是我不知道的事他都知道,我做不到的,他也都能做到,我想要打败他,虽然现在还差得很远,但我觉得早晚有一天我会超越他! 殷篱问:你不觉得辛苦? 金槛瞪大了眼睛:怎么会?我只嫌师父教得少! 殷篱听了,温柔地揉了揉他的头,将他往怀里抱了抱,有些心疼和自责:金槛,我不知道自己的选择对不对,如果有一天你觉得累了,不想听我的了,你便告诉我,我绝不会逼你。 殷篱意有所指,金槛却听懂了,他从她怀里探出头,漆黑的眼眸中只剩下坚定:阿篱姐姐,是我想要跟师父习武,也是我想要读书,技多不压身,我什么都想学,不是因为阿篱姐姐要求我才去做的。 殷篱听他这般说,脸上有感动也有欣慰,金槛眸色却黯了黯,垂下眼帘,轻道:风餐露宿的日子,我再也不想回去了,再也不想让人戳着我的脊梁骨对我说三道四,阿篱姐姐,我想出人头地,然后保护你,没有权势金钱和地位,我什么都做不了,但我不会总这样。 殷篱听了他的话,怕他心思走偏了,就道:权势地位固然重要,但也别在其中迷失了自己,最最重要的是你自己,之后到了京城,你我就不能还如从前一样了,人前人后都要恭谨守礼,记住了吗? 金槛点头:阿篱姐姐放心吧。 殷篱想到什么,又嘱咐道:你与你师父也不要走太近,免得他察觉到什么。 金槛不疑有他:我知道了。 江上起了风,二人一起回到船里,他们在不同的船舱,金槛先送殷篱回去,自己到最后一层,刚到门前,就听到里面传来对话声,两人都压低了声音,听不太清楚,金槛收回手,贴着门边探听。 如果你有什么瞒着阿篱姐姐,我希望你能尽快告诉她。 商练抱剑倚着墙壁,脸上没有一丝神情:这不是我可以决定的。 -- 第56页 阿蛮皱眉,眼中浮现一抹愠怒:果真有隐瞒?京城里是不是跟阿篱姐姐想的完全不一样?她回去会不会有危险? 问到一半,阿蛮知道他口风紧,绝不会说,便斩钉截铁道:如果你不告诉我,我便告诉阿篱姐姐,让她中途下船,就算死也要拦着她不回京城。 商练这才看向阿蛮。 她眼睛黑亮,跟殷篱一样都有清澈的目光,是同样的坚定和义无反顾,商练知道她说到做到。 但是,有些事却不会像想象中那么简单。 商练甚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回答她:回安阳不一定有危险,从这里下船,你们一定会死。 阿蛮一惊:你什么意思? 商练道:现在不会告诉你,如果你想死的话,可以把我跟你说的话,全部告诉殷篱。 阿蛮心砰砰跳,没想到自己一直隐隐担心的事终于成真了,她看着商练,有失望也有惊恐,他是个凭空出现的人,大多时候沉默寡言,冷着一张脸,从来没有笑容,但他又长得那么丰神俊朗。 她曾为他动容过。 而今只有害怕。 商大哥,这一年里,阿篱姐姐待你不薄。阿蛮一字一顿道。 商练还是那副冷淡的神情:所以我提醒了你。 阿蛮被堵了一下,心里已经乱成一团,她知道自己不是商练的对手,不论是言语上还是能力上,她更加不清楚商练所言是否属实,但她知道自己不能拿阿篱姐姐的安危去赌。 殷篱是玉石俱焚的性子,倘若让她知道此去有诈,她还会去吗? 阿蛮被各种问题填满脑子,知道再问商练也问不出什么,只好离开,离开之前,她最后看了一眼商练:希望你不要骗我。 拉开门,阴影中闪过一人,阿蛮没看见,转身离去了,金槛藏在米袋后面,眸光深邃,方才房中的对话听了七七八八,他在努力拼凑自己所知的一切,想要分析出当前的处境。 突然他听到脚步声,金槛心跳停滞,瞪圆了眼睛,一动不敢动,那人好像走到了门前,金槛也将心提了起来,半晌之后,他听到门关上的声音,终于松了一口气。 我有没有教过你,没有确定敌人离开,不能发出任何声音。 忽然,头顶传来熟悉的声音,金槛猛地抬头,发现商练正靠着门窗看着自己,他急忙起身,慌乱中喊了一声师父。 商练眉头皱起,道:如果我是敌人,你已经死了。 金槛低着头,心头暗暗后悔,硬着头皮道:师父教诲,金槛铭记于心,只是金槛听到阿蛮姐姐与师父说话,想着不打扰你们,这才靠着米袋坐会儿,师父放心,你们说的话,我一句都没听清楚! 前面没有发出声音,金槛等得背后起了一层汗,半晌之后,才听商练道:你是我教出来的,你的脚步声我都能听出来,我已经知道你在门外偷听了。 金槛一惊,匆忙抬头:师父! 商练却没说话,打开门进去,金槛迟疑时,商练的声音传来:进来。 金槛一听,浑身一顿,然后慢半拍地走进去,关上门,商练转身对他道:我跟你说的也一样,如果殷篱不能回京,等待她的,只有死路一条。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章可能要晚点了,马不停蹄去码大家可以明天看~ 第二十二章 不识 金槛面色一白, 低垂着头紧咬着唇,思索这句话的分量。 他知道,师父不仅是提醒,更是威胁。 从师父对他和阿蛮的态度来看, 他们二人明明得知了隐秘, 师父却不动他们, 甚至没有起杀心,且任由阿蛮姐姐这样离开,便能猜出来师父口中所说的死,与殷篱知道真相与否无关。 换言之, 就算阿蛮不相信师父,把这件事的蹊跷告诉了殷篱, 也不能改变殷篱必须去京城的结果。 那么只有两种可能, 一,如果殷篱不回, 就会有人把她杀死, 二,如果殷篱不回,就算没人害她,她也会死。 金槛抬头看向商练, 藏去眼中锋利, 只剩下懵懂无知的畏惧, 声音发着抖:师父,你会杀了阿篱姐姐和我吗? 商练目光深邃地看着他,半晌后吐出两个字:不会。 金槛暗中攥紧了拳头。 极有可能是第二种情况了。 那阿篱姐姐又为何一定要去京城呢? 金槛猜不透此中隐情, 只能将今日之事当作一个插曲, 跟阿蛮一样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 商练若以为他的提醒有效,想必也会放松对他们的警惕。 离京城越来越近了,每个人都各怀心事,路途沉闷无趣,三日后,船停泊在潍州,改换陆路,后马车又行三日,终于到达安阳城。 京城与江陵不同,安阳气候干燥,冬夏时长,江陵本该越来越暖了,到了安阳却像又重新过了一个冬天,马车里烧着暖炉,殷篱怀里抱着一个汤婆子,还是觉得冷。 这一路舟车劳顿,殷篱眼底满是疲态,她靠坐在马车上,听到外面商练拿着路引与守城的士兵说话,神情怏怏地看向阿蛮:是不是安阳到了? 阿蛮闻声一怔,手炉掉了下去,砸出一声巨响,她赶紧低身捡起来,殷篱不免皱眉:阿蛮,你怎么了?我见你这几日总是心不在焉的,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 第57页 阿蛮急忙抬头,话还没说,先摇头:没有啊,阿篱姐姐你多想了,我就是太累了,坐船不舒服。 殷篱眼中虽有怀疑,但正巧这时车帘被人从外面撩开了,商练对她道:我们要进安阳城了。 殷篱收回视线,看向商练:进城后我们去哪? 商练道:公子为夫人安排了住处。 殷篱目光一怔,琢磨着商练每一个字眼,问道:不是木府吗? 六哥既然是木家人,理应带她回木府,商练却说安排了住处,那口气听起来,似乎不愿意让她回木家。 殷篱本就对李鸷的身份有所顾虑,商练一句话,她都要想很多,害怕李鸷因为她的地位出身而对家族隐瞒他们的婚事,倘若李鸷不给她名分,殷篱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接受的。 谁知商练并没有明确回答她,只告诉她:夫人去了便知。 后面有入城的商队在催促,殷篱他们的马车已经在城门山堵了很久,惹了别人不满,殷篱听到催促声,想要问清楚的话重新咽了回去,先走吧。她撂下车帘,商练坐到马车上,挥动鞭子轻打马屁股,马车慢慢悠悠进入安阳城。 不知将要去往哪,殷篱心神不宁起来,撩开车帘,不时地向外看,安阳城与江陵一样繁华,这里的亭台楼阁更加庄严大气,如果说江陵建筑胜在巧妙,那么安阳则胜在壮丽。 市井中的烟火味道却无甚不同,形形色色的路人络绎不绝,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微笑,宫变发生并未过去多久,可看安阳百姓,似乎一点都没发生影响。 新帝治下的百姓并没有惶恐不安之态,这说明新帝还不错,百姓对新政也是全然信任的。 皇城根上,天子脚下,殷篱知道安阳比江陵多了太多危险,但只要六哥安然无事,以他的能力和地位,应该不至于让她受欺负才是。 正想着,忽闻前方传来喧哗声,原本热闹的街市被催促和驱赶声掩盖,殷篱撩开车帘,问商练:外面这是怎么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探出头去看,商练飞快阖上车帘,对里面道:夫人伤寒初愈,最好不要招风。 殷篱刚张口,商练的声音已经再次传来:是贵人车驾行过,需要路人避让。 殷篱听闻,抬起的手作罢,对他道:那便避一避吧,你我初来乍到,别冲撞了哪位贵人,得罪人家就不好了。让后面金槛那辆马车也让让。 是。商练说完,传来御马的声音。 两侧的人都往旁边挤,有人还撞到马车壁上,发出桄榔一声,殷篱吓了一跳,阿蛮见状,刚要撩帘让那个人小心点,就听外面霎时间噤声,短短地一个呼吸之间,就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车轮轧过地面的声音款款行过,微风一吹,掀了车帘,殷篱听到一声低笑,那笑瞬间冲进耳膜直达脑海,熟悉的声线与记忆中那声笑吻合,殷篱飞快撩开车帘,在商练阻止不及时,对那辆马车大喊一声:相公! 人群中原本有低语声,在这一声叫喊后戛然而止,路人神色不明地瞥向跳下马车的女子,都觉得她是得了失心疯了,只有殷篱知道马车里有他。 商练见殷篱跃下马车,面色微变,动作敏捷地拽住她手腕,暗含警告的声音响在她耳边:夫人,你认错人了! 不对!那绝对是六哥!他就在马车上!殷篱想要挣开他的手,被眼前的欣喜蒙住了双眼,害怕里面的人听不到她的声音,殷篱抬高了音量,冲那边大声道:六哥,我知道你在上面! 路中央的马车一直是缓缓前行着,即便殷篱一次又一次地阻挠依然没有停下,但在这声之后,里面忽然传来命令声:等一下。 殷篱一怔。 那是女人的声音。 马车在前面停下了,后面的竹心梅意等人也走了过来,看到车驾旁随行的护卫,面色大变,想要把殷篱带回到马车里。 可已经晚了。 一只素手挑起车帘,露出一张淡妆浓抹的脸,女人凤眼狭长,媚意如丝,发髻头饰繁复厚重,满身难掩的贵气,开口是笑着的,声音如同十六七岁天真无邪的小娘子:是谁对着马车喊相公? 路人都看向殷篱,答案不言而喻,而殷篱呆呆地站在那里,只看着女人身后,那道隐藏在暗处中的身影,看不清相貌,但又无比熟悉。 是你喊相公吗?女人看着殷篱,又问了一遍,表情饶有兴致。 殷篱回过神来,牵着唇角笑了笑,好似已经回归了冷静,她没有失礼,回答道:我喊的是六哥。 女人闻言,回头看了里面一眼,状似不经意地调笑道:真巧,她的相公也行六呢! 马车里还有人,殷篱非常确信。 那女人说完,里面静了一瞬,而后便传来一道低沉的嗓音:你怎知是她的相公? 女人低笑:她先喊相公,又喊六哥,这不难猜到吧? 好了。男人打断她,虽含宠溺,却又有一丝不容置疑的意味,你不是嫌路途沉闷么,还不快回宫。 玉手放下车帘前,她人已经窝进了男人怀里,殷篱瞪圆了眼睛,只感觉浑身凉彻,连心都跟着停跳了,耳边只有那人不断回荡的声音,字字句句入耳,没有一个音节漏掉,如果开始还是怀疑,那现在她无比确信,马车里面的人就是李鸷。 -- 第58页 可那个女人又是谁? 他为什么不认她? 殷篱心头闪过那两个问题,在她犹豫的时候,马车已经重新行驶起来,殷篱猛地抬头,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张开口:等一等! 她跑起来,想要拦住车驾,却被侍卫推了回来:尔等放肆,可知车上何人?敢这般无礼? 殷篱被推倒在地,单薄的身形如同一只枯叶,阿蛮和竹心梅意赶紧将她扶起,她却不管不顾地往过冲,三个人都拉不住她。 你出来,你出来见见我!殷篱冲到侍卫跟前,随行侍卫见警告无用,纷纷抽出兵刃,刀尖指向殷篱,寒光一闪,还未等他们出手,每个人刀尖都偏了一寸,随后指相了身边的人。 女人又撩开了帘子,这次是目光责备地看向那些侍卫:你们声张什么?忘了临行前怎么嘱咐你们的? 属下知罪!侍卫纷纷告罪,心头还疑惑,是谁在暗中打偏了他们的武器,能有这种能力又悄无声息的人,也只有他们的大统领商练了。 女人看向殷篱,从马车里探出半张脸,面带笑意,眼底却藏着一抹不易察觉的轻蔑:你真的认错人了,里面绝不会有你要找的人。 她眯了眯眼,看向躲在殷篱身后有些熟悉的两道身影,不免皱了皱眉,就要放下车帘的时候,殷篱一步上前,不看她,只是隔着遥远的距离,望向那人露出的一截下颔。 车里的人,你敢不敢让我看一看? 女人这次皱紧了眉,眼中浮现几许厌烦,以为她是得知了消息,前来碰运气的世家女,变换了语气,警告道:你若是再胡闹,我便要叫人将你抓去官府了! 殷篱看也不看她,紧盯着车中那人:你现在连声音都不敢出了,心虚了吗? 女人这次有些不确定,转过头看向里面:是您的故人吗? 她声音恭敬守礼,已不是方才撒娇的模样,殷篱憋着一口气,等着里面的回应,良久之后,才传来他无情到近乎冷漠的声音。 你何时这么闲了,连过路人的话也轻信? 是对着马车中的女人说的,同时也回答了殷篱,殷篱憋着的那口气缓缓舒了出来,耳鸣阵阵,眼睁睁地看着车驾从她面前离开。 离开之前,她还听到里面道:再有人拦着,抓起来送到京兆尹发落。 马车走后,路人散去,还不忘打量殷篱,不知是哪来的乡巴佬,连羽林军互送的车驾也敢拦,不要命了属于是。 人都散去后,阿蛮抓住殷篱的手:阿篱姐姐? 殷篱静静地站在那,眼睛看着前方的地面,什么表情都没有,阿蛮看了吓得不轻,又轻轻晃了晃,抬高声音道:阿篱姐姐! 殷篱骤然回神,眼神忽然变了,她一把抓住阿蛮的手,看着她,语气极速道:阿蛮,咱们快走,离开安阳城,走得越远越好! 她像是魔怔了一般,说完要登车去拿行李,刚要弯身进去,就听马车边戴着斗笠的商练说道:夫人,您不能走。 殷篱回头,恶狠狠地瞪着他:你听不见吗?他不认我!他既不认我,我也没必要在去寻他,阿蛮金槛,你们也去收拾行李,我们这就离开 话音刚落,殷篱忽然感觉眼前景物晃了晃,她摔到车里,四肢已经软得没了力气,她极力想回头,可是怎么都动不了,殷篱的意识越来越涣散,只隐隐约约感觉到马车继续前行,然后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殷篱悠悠转醒,她扶着额头坐起身,余光瞥到床边坐了个人,视线由模糊到清晰,意识也渐渐回归,她抬起头,眸色一震。 六哥? 李鸷淡笑着看她:你醒了。 温柔的嗓音,简直跟马车里不是一人。 殷篱躲过了他的手,目光冷冷地看着他:为什么不认我? 李鸷抬了下眉,笑意不减:你在说什么,我们不是才刚见面吗? 第二十三章 隐灭 李鸷的表情看不出一丝疏漏, 就好像在说一件不容置疑的事实,殷篱怔了怔,眉头紧跟着皱起:马车里的人不是你? 她是质问的语气,但气势上已比方才弱了许多, 李鸷淡笑着抚了抚她鬓角的乌发, 开口便是宠溺:是做了什么噩梦吗?怎么一醒来就说胡话。 相较于李鸷的沉稳, 激动的殷篱倒像那个胡搅蛮缠的人,在他一丝不苟的神情下,殷篱只觉得头很疼,她抚了抚前额, 竟真的开始怀疑是不是她做梦了,或者她在城中认错了人, 马车上的根本不是李鸷。 但这世上怎么会有声音这么像的两个人? 殷篱越想头越痛, 她轻轻喘息着,顺着胸口的气, 阿蛮阿蛮和金槛呢? 李鸷道:已经给他们安排了住处。 殷篱豁然抬头, 望了一眼四周:这是哪? 李鸷回答:这是我的别苑。 殷篱不疑有他,跟李鸷道:我想见阿蛮和金槛,你让他们两个过来陪我。 这次是沉默,殷篱没等到他的声音, 目光落在李鸷脸上, 忽然心头震颤, 说不清什么感觉,她总觉得李鸷跟原来不一样,与其说不一样, 倒不如说他更像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即便不说话, 那双眼睛也像暗中窥伺着猎物,盯着她的时候将她外皮一层层扒光。 -- 第59页 现在还不行。李鸷声音没有起伏。 殷篱微顿,心中发慌:为什么不行? 李鸷没直接回答她,而是将她身前的头发挑起,片刻的晃神,柔顺的发丝已经从指尖溜走,他搓了搓指头,对她道:今天太晚了,明日我让人接他们过来。 殷篱心里一松,他说的是今日不行,不是永远不行,虽然没有他们两个在身边她总是不能心安,可是一个晚上的时间还是能忍受的,她点了点头,道:好。 李鸷似乎没听到她声音,低下头去,问她:说什么? 他气息压下,殷篱瞬间便嗅到清冽的香气侵入心肺,李鸷侧着头,与她挨得极近,呼吸能落在他耳畔,已经很久没与人这般亲近过,殷篱的心提了起来,吸了一口气,道:我说好。 李鸷没抬起身子,而是这样转过头看着她,两个人呼吸咫尺,李鸷眸光从她脸上一一扫过,眉眼,鼻梁,再到娇艳欲滴的红唇,他轻轻笑了笑:一年没见了,怎么见到我你反而有些不高兴? 殷篱因为马车的事还心存芥蒂,她原本那么笃定,可一见着李鸷又不清醒了,她目光直视着他,认真地一字一句问:马车上的人,真的不是你唔! 她还没说完话,就被李鸷的热意吞噬,熟悉的触碰刺激着感官,好像有什么一触即发,李鸷攀着她的气息膝行上床,一年不见的思念如潮袭来,殷篱推不开他,连身子都是软的,她在他怀里化成一滩水,能包裹炙热和随波逐流的温泉。 殷篱这一年从来没说过想他,但她心里没有一刻安稳过,就全仰仗着新婚之夜他对她的承诺撑下来,不知不觉中,她似乎又把自己绑缚在一棵树上。 她像是缠绕的藤,要绞着他不放,因为他而攀到了高处,才能看到更高更远的风景,可倘若他要舍弃她了,她就会跟那次一样,变成漂泊不定的浮萍,又或者仰赖他的权势,连命都在他手里。 李鸷在她耳边嗯了一声,吻了吻她耳根,阿篱,看着我。 殷篱骤然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咬着唇,唇都快要被咬破了,李鸷抱紧她,抚着她的背:是不是又在胡思乱想? 殷篱被禁锢着身,低垂着眸说了一句不是。 李鸷好像贪恋她身上每一寸肌肤,要一一沾染上他的气息,他语气不疾不徐地说着,但殷篱恍惚得只剩一个耳朵去听。 明日便带你去见我的家人,如此,你还有什么担心的吗? 殷篱倏地睁开了眸,眼中忽而迷离忽而清醒,他戳中了她的心事,她想要一个光明正大地身份。 殷篱最害怕的就是见不得光,她也最担心李鸷迫于家族舍弃她而做出妥协,京城里一切都是未知的,跟破庙不一样,跟魏家不一样,跟青庐小筑更不一样,她只有自己一个人,连阿蛮和金槛都要仰仗她,如果连她也得不到一个承认,会害得阿蛮和金槛跟她一起受人冷眼。 那比死了还难受。 殷篱的心安了一分,她抱紧李鸷的背,轻嗯一声,然后便沉溺在无边的浪潮里。 醒来时已是第二日了,身边是空的,床铺也是冷冰冰,只有殷篱那边有点热乎气。 她支着身子坐在床榻上,听见脚步声,有人走过来,将青帐掀开,殷篱抬头一看,见是梅意,眼睛亮了亮:你在这里,竹心呢? 梅意低垂着头,为她摆鞋,没有回答她的话,夫人快些梳洗,时间要赶不及了。 她语焉不详,殷篱却想起李鸷昨晚说过的话,他说要带她面见家人,那便是要承认她的身份,这么大的事如果去迟了,恐怕会给长辈们留下不好的印象,殷篱心里又兴奋又害怕,也不敢耽搁,赶紧穿上鞋下地。 梅意拍了拍手,外面有侍女鱼贯而入,手上皆端着托盘,有衣物、首饰、香粉、胭脂、环佩等等,应接不暇,魏家原来也是大户人家,可主子穿的衣裳连这些侍女的料子都赶不上,殷篱知道琼州木家繁盛显赫,却也没想到比魏家显赫这么多。 殷篱几乎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听侍女的话,任凭她们摆布就好,半个钟头过去,殷篱已经焕然一新,从镜子里看到自己梳着堕马髻,她还有些无所适从。 梅意已经拉着她起身:夫人,随我来。 殷篱对哪都是陌生的,自然梅意说什么就是什么,踏出一道又一道门,殷篱才好像走出自己的住处,外面亭台楼阁、山池水榭映目缭乱,气势恢宏,跟魏府一比,可以说魏府很是小家子气。 走了许久,殷篱脚磨得有些疼了,梅意带她停在一道门前,忽然顿住脚步,转身,她嘱咐殷篱道:一会儿进去,夫人不要说多余的话,做多余的事。 大户人家规矩大,殷篱早有预料,所以也没有意外,只是与她想象中不同的是,她以为自己会见到很多气势威严的长辈,可是进去之后才发现,厅中坐着的皆是妙龄女子,莺莺燕燕,春意盎然。 她一走进去,里面瞬间噤了声,都将目光移到她身上,有端详的,有沉思的,有厌恶的,也有好奇的,殷篱还没被这么多双眼睛齐齐注视过,脸腾起一股热气,不用说,绝对红得快熟了。 -- 第60页 莫不是木家的女儿们?竟然各个都长得这般好看,各有千秋。 她心中疑惑,旁人心中更加疑惑,今日这个选秀的大日子,家族送她们进宫前,便已经打听过都谁会入宫御前侍奉,都是世家贵女,再不济也是名声在外的才女美人,没入宫前就抱团结交,早就相熟了。 可殷篱却像从天而降一般,没人知道她的来处。 最关键的是殷篱那不可忽视的样貌,不用精心打扮,殷篱穿着最普通的宫装,着最简单的头面,施最轻淡的粉黛,也叫人望见了就挪不开眼去。 惊艳更多,好奇也就更多,投去的目光也就更深邃,梅意带着殷篱在尾端落座,殷篱还有些不解,用眼神询问她:不用跟她们打声招呼吗? 梅意摇头。 疑惑越来越多,殷篱压着心头的疑问,轻轻落座,刚坐稳,便看到前厅的屏风后有人走过来,那人年岁有些大,大抵有五十的年纪了,是个表情严厉冷漠的老妇人,身上的衣服首饰成色比方才那些侍女要好,但不及这个年轻靓丽的女子。 她一出来,里面更是静了静,原本只是没话说才不开口,现在是不敢开口。 老妇人端着手,身子站得板板正正,扫了一眼下面,提着一口气道:姑娘们都是千挑万选才到了这里的,规矩都学得炉火纯青了,别到了御前犯糊涂,惹了陛下不快,你们身后的家族也要受牵连。 知道了吗? 女子们一齐对那嬷嬷颔首。 只有殷篱坐在那里没动。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御前?什么陛下?她不是要去见李鸷的族人吗? 殷篱如坐针毡,偏头去看梅意,梅意却满脸凝重地冲她摇摇头,眼神暗含警告。 里头好像是个大殿,有声音传来,能听出里面很开阔,竟然还有回响。 兵部尚书幺女林芷萱 鸿胪寺卿之女卓清云 一声声通传盖过所有,是压下来能砸得魏琦都喘不过气来的官职,殷篱渐渐意识到身边都坐了什么身份的女子,也渐渐意识到这是什么场合,她低着头面色惨白,不是惊慌失措,她甚至完全无法理解此时的境况。 她心中闪过无数种可能,难道六哥将她献给了陛下,以谋得更高的权位?还是梅意要害她,故意将她带到了这里? 殷篱正心神不宁时,忽然听到了她的名字。 已故工部侍郎之女殷篱! 殷篱倏地抬起头,前面那些她全都没听到,只听到一声殷篱,这两个字一出,剩下的秀女再看向她的眼神中就多了几分了然,虽然不清楚从哪冒出来的殷氏女,可也知晓了她的身份。 罪臣之后,又跟当今陛下有新仇旧恨。 殷宋两家在前朝也曾是赫赫有名的世家贵族,宋皇后失势前,宋家作为外戚,在安阳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殷家跟宋家有裙带关系,自然也跟着水涨船高。 而陛下的生母木贵妃,被宋皇后陷害毁容,被置于废弃的稷和宫整整十三年,皇帝不闻不问,木贵妃与新诞下的皇六子过着猪狗不如的生活,后来皇六子得势,一步一步扳倒宋家、殷家,所有于他们母子有仇之人皆被千百倍讨回。 殷篱!为何不应?前面的嬷嬷忽然高喝一声,将在坐之人的思绪勾回,殷篱则被她的声音吓得浑身一震,梅意拉着殷篱起身,在殷篱快要挣扎时,在她耳边说了一句 你还想见到阿蛮和金槛吗? 殷篱眸光顿住,不敢置信地看着梅意,她很想装傻,可偏偏此时装傻不得,她完全明白梅意眼中的复杂和语气中的威胁。 嬷嬷的声音第三遍传来,梅意将她的手放在自己手腕上,躬了躬身,领她在前:夫人,请随奴婢来。 殷篱整个人都是木木的,像个行尸走肉一样跟着梅意进去,但梅意只能送她一段,剩下的路要她自己走。 殷篱看到干净的红褐色地板反射着灯光,心已经完全凉透了,前路漫漫,退后就是悬崖峭壁,而悬崖顶上,是她和阿蛮金槛三个人的性命。 殷篱抬起脚,向前一步一步走去,裙尾在地上曳出一朵妖艳的花,她低垂着头,将呼吸藏在喉咙里,每一步她都想着,不然就逃走算了,可背后像是抵着刀逼她就范。 她不知道前面等着她的是什么,只知道后面是一条死路。 殷篱咽下一口气,绝望闭上双眼,屈身一跪,她的脊背那样软,就这样弯了下去。 她没说话,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像是待宰的羔羊。 头顶上倒是传来一声温婉的轻笑:这便是陛下说的那个人吗? 头顶上的女人声音很好听,温柔中流淌出一丝贵气,让她紧绷的神经莫名松弛了些,殷篱想,有这样好听声音的人,必然不会太坏,前面未必是刀山火海,也有可能是柳暗花明,或许是她想歪了,贵人只是想见一见她。 然后她听到那声轻嗯。 与耳鬓厮磨、相拥低语时都不同,是低沉而冷漠的,带着些许慵懒和漫不经心。 但不论情绪怎样变动,音色是不会变的,马车的画面一页页在眼前晃过,殷篱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着高位上端坐的人。 -- 第61页 他头顶冕旒,意味深长的眸光隐在十二串白玉珠后,睥睨着看过来,唇边还带着一抹玩味,如果不是一模一样的一张脸,殷篱无法相信这是与她相识的那个六哥。 殷篱呼吸顿住,血液倒流,只觉得全身都冷冰冰的,她甚至第一时间都忘记了质问,眼前一幕幕闪过她与六哥相处的画面,从昨夜倒回到魏府的那个雨天,她不知道他有多深沉的心思能面不改色地骗她到如今,更不知道一声声震耳欲聋的承诺该找何人兑现。 第一盏酒,他许她白头相守,永不分离。 而他高坐龙椅,能与他并肩齐眉的永远不可能是她殷篱。 第二盏酒,他许她生死相随,违誓天诛。 而他就是天,她一个卑微如蝼蚁的尘埃,如何能配他相随? 第三盏酒,他许她为妻。 而他早已有妻。 殷篱面色微白,尝到喉中腥甜,竟比苦胆还涩,她知道自己一败涂地,她踏进李鸷为她亲手编织的美梦之中,脱开梦境,就是一座充满荆棘的牢笼。 你叫殷篱,是吗? 李鸷身边坐着的女人同他一样高贵,好似没发现空气中涌动的暗潮,她向前倾了倾身子,耐心地问她。 殷篱不答,她便转头去看李鸷。 陛下,封她为柔妃,赐她昭阳宫如何? 李鸷没有第一时间应声,庄秋梧偷偷打量他的脸色,心如擂鼓,面上却不动声色。 礼部尚书之女是嫔位,戚将军之女是昭仪,你封殷氏为柔妃,让她们如何自处? 李鸷不轻不重的一句话,让殷篱面色变得更加苍白,庄秋梧也有些怔忪,脸上有几分为难,她顿了顿,试探地问他:那依陛下看,封什么比较合适呢? 就充容吧。 庄秋梧心里一松,庶三品,不高不低,不至于让殷篱太过难看。 那住在哪呢? 李鸷手指在桌上轻轻点着,沉思片刻,开口道:不如就锁晴楼。 庄秋梧一顿,眉头不经意地皱起,锁晴楼连个正经的宫殿都算不上,历来身份不够没名没分的人才会住在那里,封了充容又不配宫殿,贬到那样一个荒偏的地方,是何意? 陛下说好,那便这样罢。庄秋梧看向前头,见殷篱怔然无声,轻轻唤了一声:殷充容? 你可以领旨谢恩了。 领旨谢恩,谢他的恩典吗? 殷篱忽然笑出声来,轻嘲的笑在空荡的大殿上异常刺耳,李鸷猝然抬眸,眸色深邃地看着她。 庄秋梧飞快地看了一眼李鸷,从桌案后起身,匆匆行到殷篱身前,蹲下身要扶她:陛下在江陵多亏你服侍在侧,本宫感念至深,你快快请起,地上凉。 她挡着李鸷的视线,轻轻掐了殷篱一下,对她摇头,眼中满含警告,就像梅意一样。 可殷篱那一刻好像什么都忘了,她忘了阿蛮和金槛,忘了竹心和梅意,忘了所有人,推开身前的人,她踉跄着扑到李鸷桌案之前,高高抬起手。 殿内的人都惊大了双眸,捂嘴惊呼出声,但那巴掌并没落下,李鸷轻而易举便握住了她的手腕,殷篱想要抽手,却无法抵挡李鸷的力道,四目相对,李鸷眼中是锋利的目光。 都退下。 李鸷下了一道命令,把所有人的思绪拉扯回来,宫人们纷纷低下头,不敢发出任何声响,只想要赶快逃离这里。 庄秋梧眼中闪过一抹急色,张口道:陛下 退下! 一声低喝吓得庄秋梧瞬间噤声,即便她再想搭救殷篱也无能为力了,她低头弯了弯身,道:臣妾告退。 告退的结果当然是选秀戛然而止,皇后从内殿出来,让嬷嬷带着还未面圣的秀女回储秀宫,众人万分不解,都听到了方才内殿传来的一声厉喝,怎么殷氏一进去,就惹得陛下发怒呢? 内殿,殷篱看着李鸷,所有压抑在胸腔中的愤怒委屈一起爆发,她不能理解,只是问出心中的话。 你是不是特别恨我? 李鸷晃了下神,随即眼尾淡起笑意:朕怎会恨你。 你若不恨我,为何要欺瞒我?你把我骗得这样惨,却还要我谢恩? 殷篱一想到从前种种全都是假的,就有种无地自容的羞愧感涌上心头,一遍遍提醒她有多傻,会被他骗得这样团团转! 李鸷手一紧,殷篱身子失重,整个人趴到了桌案上,她想起身,却完全动不了,两个人的视线高低转换,这次变成殷篱仰视着他。 李鸷的笑意不达眼底,伸手在她眼尾蹭了蹭,你太固执了,朕却想让你心甘情愿做我的女人。 殷篱大脑刺痛,想要开口,却溢出来一声哭腔,她听到心甘情愿四个字,想到自己一腔孤勇的爱意交给他时的喜悦,如今都在狠狠地扇着她的脸颊。 忍着泪意,她恨恨地盯着他,一字一顿道:你休想,你休想!不会了,我再也不会心甘情愿了!我现在只恨你,我恨不得你死! 李鸷眸光一隐,语气顿时冷了几分:可你又有什么办法呢? 一句轻飘飘的反问把殷篱打入无间地狱,她哽着喉咙,怨恨的眼逐渐变得怔然,下一刻,她陡然变了脸色,从头上拔出尖锐的发簪,狠狠戳向李鸷的咽喉,李鸷连眉头都没动一下,手背一挡。 -- 第62页 但殷篱似乎更快,反手便往自己的脖子上送。 几乎是眨眼之间,在发簪刺入殷篱脖子的前一刻,李鸷抓住她的手,指尖用力,殷篱吃痛,簪子落地。 想自尽?李鸷语气里带了几分轻嘲。 殷篱眼见着簪子脱手,眼神渐渐失望,李鸷挑起她下巴,逼近几分,朕尽可以用千百种手段得到你,但愿意用最温和的方式,也不过是觉得你有几分价值而已。 朕可以怜惜你,也可以不怜惜。 李鸷覆上殷篱的脸,抚摸珍宝一般,可所经之处,却生出细密的疼,他忽然松开殷篱的手,摁着她的头迫使她跪在地上,她看着眼前的簪子,头顶响起他的话。 你尽可以拿着它自尽,只要你死,阿蛮和金槛不仅会步你后尘,朕还会让他们生不如死,你觉得什么死法最好呢?凌迟,车裂,还是烹煮? 殷篱双手捂住耳朵,眼泪一滴滴坠落,近乎崩溃道:别说了!别说了! 是她错了,她错信了人,她害自己不成,她还害得阿蛮金槛跟她一起遁入地狱! 而今她生不能生,死不能死,几乎变成任人摆布的傀儡。 李鸷的手松了松,问她:还死吗? 殷篱只是摇头。 李鸷笑了笑,抬起她的下巴,逼她看着自己的眼。 他站起身,眼帘一垂,看着旁边的桌案,道:坐上来。 殷篱的心随着他的命令紧紧拧了一下,浑身都充斥着抗拒,而他眼里是势在必得,殷篱知道,他握着她的脉门,倘若她跟方才一样忘记一切,她可以选择拒绝。 但李鸷好像都不给她犹豫的时间,垂着眸,他将她拽倒在桌案上,没有任何怜惜地撕破了她的衣裙。 身子压下来时,殷篱堵住口中溢出的哭声。 她看到窗外的光渐渐被云层隐没,能听到风声,却没有一声鸟叫,春天来得那样晚,她看不到树枝蔓延的绿意,只记得破庙外,那一年的雪下得好大好大。 阿刁抱着她取暖,给她所有的食物,她说,人活着不容易,只要剩一口气都要努力坚持。 殷篱却想那样睡去。 她想让阿刁带着她离开,可阿刁被狗咬成了碎片,是为了救她。 看,她又背着一个人命债。 哪是她能说了算的呢? 殷篱不知怎么,便睡去了。 第二十四章 故人 殷篱做了一场梦, 梦里她回到了土地庙。 石阶两旁长满杂草,秋风吹得枯黄的草叶漫天纷飞,阿刁衔着一根枯草,脚踩在石头上颠着, 冲这边点了一下下巴, 揶揄地看着她, 问:阿篱,你脸红什么? 殷篱看入了神,口中还吃着香喷喷的桂花糕,饿了三天, 能吃到这么美味的东西,阿刁在她眼里就像天神。 殷篱心里想, 不如我以后就嫁给你吧, 可脸烧得慌,她赶紧低下头, 摇了摇脑袋, 矢口否认:我没脸红。 你分明就是红了!阿刁从石阶上跳下来,把殷篱手上的桂花糕往她嘴里送,一边回头去催懵懂无知的阿蛮,阿蛮, 你快点吃!一会儿被人看到, 该给你抢没了! 阿蛮一听, 三两下把桂花糕塞嘴里,腮帮子鼓得圆滚滚的,还用手把嘴边的渣滓擦进口中, 不肯浪费哪怕是一丁点。 结果把自己噎到了, 使劲往下咽, 还发出噫的声音,阿刁急忙把破了洞的水囊递给她,哈哈大笑:让你快吃没让你把自己噎死! 阿蛮好不容易把满口的桂花糕咽下去,张口却是:我还想吃! 阿刁一怔,眼中闪过为难,她摸了摸阿蛮的头,然后很快浮起笑意,手在她鼻尖上蹭一下:看你吃得鼻子上都是! 阿蛮赶紧去捂鼻子,阿刁只是温柔地看着她,殷篱正好吃下最后一口桂花糕,瞥见阿刁温柔的眼底流露出一丝忧郁,鬼使神差地张开嘴问她:阿刁哥,你吃了吗? 阿刁回头,啧了一声:早吃了,最大块就是我吃的。 殷篱信以为真,然后在无人处,看到阿刁坐在土地庙后的角落里,舔了一下手指,自言自语说:真甜! 手指是为阿蛮蹭碎渣的手指。 可阿刁偷的那包桂花糕其实不甜。 其实阿刁也总骗她,甚至那个最大的秘密是殷篱在她死之后才知道的,阿刁也做过许多承诺,但她最后还是被狗咬死了,先她一步而去。 这世间的谎话从来都不是难听的,只是这背后的真相,有的荒唐,有的难堪,有的绝望。 殷篱好想留下一块桂花糕,在阿刁小心翼翼地品尝手指尖早已经掉落不见的碎渣时,亲手递上给她,让她也尝尝那一丝丝甜味。 可是转眼就变成了她把剃光鱼刺的嫩肉递给那人吃,殷篱剃得那么仔细,看着他慢条斯理地吃光。 阴暗潮湿的山洞里,冷风在洞口哭嚎,火光轻轻摇晃,干净透亮的眸子里倒映着那人的影子,殷篱听见他说,他说阿篱,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可是这个任何人,竟然不包括他吗? 殷篱忽然哭出声音,从梦境到跌到现实,她没有睁开眼,只知道自己躺在床上,盖着柔软的被子,她发现醒来比噩梦更可怕,因为眼前闪过的一幕幕都是真实的。 -- 第63页 在空荡的大殿,在器皿东倒西歪的桌案上,李鸷带给她的烙印,让她一辈子都无法消弭。 分别一年以后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相逢,他用他尊贵无比高高在上的身份,用凌驾在所有人之上的权力,就这样将她碾在泥尘里予取予夺。 他当然不用再伪装什么了,因为她已完全步入他的掌控。 殷篱好疼,全身都跟着疼,她躺在床上,额头上青筋暴起,每一条根骨都在喧嚣,外面的人听到压抑的呻.吟和哭声,急忙跑进来,到了床边,才看到殷篱摁着胸口在床上挣扎。 梅意赶紧将殷篱抱起来,扶着她肩膀,不停地唤着她的名字,殷篱听不见,像是疼得失去了意识,泪水混着汗水,被子里的人像是从水中捞起一般。 梅意赶紧对随后而来的宫人吼:快去传太医!快去! 宫人急着应声,转身便往外走,可是刚踏出门槛就顿住脚步,被来人拦下,那人沉着脸道:不用了。 梅意扭头,就看到商练穿着玉麟军统领盔甲跨进门,黑靴踩在地上发出锵锵的声音,他一手扶刀,脸上没任何表情,只是走到近前,将手里的东西抛掷出去,梅意刚好接住。 给她服下这个,就不疼了。他道。 梅意看了看手心,是个精致的翡翠玉瓶,鼻烟壶那么大,她打开瓶子,药香伴随着空气钻入鼻中,她一看到那些红色的药丸,眼睛瞬间睁大,回头看向商练。 一萼红? 预料之外的惊诧借着质问声从梅意口中道出,脸上的震惊在一点点扩大。 商练面色不变,提醒她:你多犹豫一会儿,她就多受一分煎熬。 梅意赶紧将手中的药粒给殷篱喂下,动作竟然有几分慌乱,在内心震动的同时,她看到殷篱被折磨得苦不堪言的模样,只觉得浑身浸透在寒池里,冷意滋生,彻骨胆寒。 一萼红是一种非常阴毒的蛊毒,盛产自南域,起初这种蛊毒被用于见不得光的刑讯审问,吞了毒的人会忍受逐渐加深的疼痛,从浑身痛痒到万剑噬心,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坚持到最后。 后来,一萼红被当做掌控死士和暗卫的工具,只有生死被人攥在手里才能得到绝对的忠诚,可是这种蛊毒到底没有风靡下去,正所谓物极必反,极致的掌控便代表着不信任,而不信任不可能得到绝对的忠诚,这世间宁愿玉石俱焚的大有人在。 人心最不可控。 梅意却想不到,早已经销声匿迹的一萼红会出现在这里,还被用在了殷篱身上。 商练没有自作主张的权力,能给殷篱身上种下这么阴毒之物的人,只能是他了。 怎会如此狠心! 怀中的挣扎渐渐弱了下去,殷篱靠在梅意肩头,呼吸时断时续,眉头浅浅皱着,仍然不存意识。 商练只要见到殷篱吃了暂缓疼痛的解药便够了,转身要走。 等等! 梅意却将他叫住。 毒是什么时候下的? 商练没有回头。 江陵。 这一年里你一直偷偷给她吃解药? 是。 连我和竹心也瞒着? 这次商练转过头,冷漠的眼眸中闪过些许疑惑。 你们知道,有什么意义吗? 喀嚓一声,有什么东西在梅意心里崩塌,连她竟然也尝到了一丝被欺骗的滋味,而这种滋味让心中原本伫立的形象逐渐瓦解。 他太可怕了,这种可怕不是他面对敌手有多残忍,而是他对忠于自己的真心有多绝情,对殷篱尚且如此,对她们又当如何呢? 梅意看着商练的眼睛,沉默良久,反问他:你不怕吗? 不需要说得太明白,商练清楚她问的是什么意思,他神色不变地转过头看着前方,轻道:只要你做好分内之事。 说罢,他径直离开。 宫中新晋了一位充容的事很快便传得人尽皆知,大多人只知其表,不知其里。 起初大家还好奇,这个姓殷的充容何德何能可以绕过层层筛选直达御前,一个已故工部侍郎而已,别说早已身故,就算还活着,这样的身份地位也不足为虑,更何况殷家还和陛下有着旧怨,何以得到这种特殊照顾? 莫不是那殷氏有什么得天独厚之处,才让陛下如此体恤关照,爱不释手? 可紧接着,又听说殷充容在面圣时惹了陛下不快,直接中断了选秀,三日过去了,现在那些还未来得及面圣的美人儿仍在储秀宫望穿秋水呢,皇后提了几次,陛下好似都没有兴致。 忘了更好,莺莺燕燕吵得本宫眼睛疼,反正后宫也就能清静这两日,清净一日算一日。 贵妃榻上,倚靠的玉人拿着茶盏,慵懒地吹了吹,一边漫不经心地说着,一边轻啜了一口热茶。 如今正值圣眷的鱼晚晴,也是陛下亲封的婉妃,出身不高,地位却在尚书之女张妗儿之上,在东宫时她就惯爱摆架子,为人颇有些嚣张跋扈,奈何陛下就宠着她,有时说话甚至比太子妃还好使。 进了宫之后,庄皇后除了分内之事一直很佛系,连请安也只安排在初一十五,只有鱼晚晴喜欢每天叫各宫妃嫔们到跟前来立规矩。 -- 第64页 现在的后宫,除了皇后之外,属鱼晚晴这个婉妃地位最高,背后家世显赫的,有父兄撑腰的,不喜欢她,退避三舍就是了,家世背景算不上名门的,也只得乖乖来捧着她,能忍一分是一分。 这还得益于那个新封的殷充容,陛下见了她,后面的秀女看都不看了,我未到场,只听说那殷氏长得沉鱼落雁,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底下有个妃嫔拈酸说一句,企图祸水东引。 鱼晚晴连眉毛都没抬一下,语气带了几分不屑:不过是个罪臣之后而已,再美的容貌,最后不还是入了锁晴楼? 那妃嫔没再说话,眯着眼喝了口茶,旁边倒是有个绿衣女子开口:也不知那殷氏犯了什么忌讳,惹得陛下雷霆大怒,那日我是在场的,连皇后娘娘都被赶了出来,要我说,宫外来的就是不一样,没规没矩,在宫里啊,活不长久。 绿衣女子说话声音不大,口气倒是不小,她是兵部尚书之女林芷萱,今年只有十七岁,论家世地位,她比鱼晚晴高了不止一星半点,但只封了个昭仪,跟戚将军之女戚幼滢位份相同。 戚幼滢年纪尚轻,天真无邪,这种场合坐不住,早就跑御花园里玩去了。 林芷萱是不喜鱼晚晴的,却要每天来这里,专门阴阳怪气地说几句话,让鱼晚晴心里不舒服,又拿不出确切的证据去陛下那里告状。 就算知道林芷萱明里是说殷篱,暗里其实说的是她,也要当做不知道,鱼晚晴心里记下这笔,淡笑道:没规矩,教教就是了,就是辛苦皇后娘娘。 庄秋梧从当太子妃那天起就恪守本分,宽容大度,对所有人都和善爱护,偏偏鱼晚晴最讨厌这样的人,认为她虚伪奉承,容貌算不得第一,才艺称不上最好,只能扮做乖巧懂事的样子讨陛下欢心,不然陛下怎会多看她一眼? 暗讽起庄皇后,倒是让鱼晚晴心里好受一点。 谁知这时却有另一个声音传来:说起那日选秀,我听闻的倒是有些不同,陛下是发了火,把人都赶走了,可是后来 她顿了一下,故意吊着人胃口,那模样好像后面的话难以启齿似的。 后来怎么了?鱼晚晴看过来,眼风凌厉,那女子低了低头,声音小了几分:后来,陛下就在那里宠幸了殷氏,据说殷氏是被抬回锁晴楼的 啪地一声,茶盏被重重扣在桌上,屋里顿时噤声,各个神色不同,只有鱼晚晴面色最沉。 东宫旧人都知道,李鸷淡情寡欲,还是太子时就很少踏进后宅,到如今也没有个一儿半女,别的皇子纵情声色,就算表面上再装得人模狗样,私下里也骄奢淫逸无所不为。 李鸷不沉迷这些,即便鱼晚晴再怎样得宠,她在李鸷面前从不敢逾矩。 没人见过李鸷有这般出格的时候。 不患寡而患不均,后宫争宠也是这样,只怕出来个与众不同之人,分得皇帝最独一无二的宠爱。 鱼晚晴起初对这个殷氏没那般在意,只因为这一句话,便已经对殷氏起了防备之心。 妃嫔散去之后,鱼晚晴招来心腹:你去查查,这个殷氏到底是什么来头?前工部侍郎本宫怎么记得是满门抄斩了,哪里来的女儿? 是,奴婢这就去查。月慢应声。 承乾殿,宫阙灯火通明,李鸷在案头看着奏折。 他身侧站了一个长身玉立的男子,背影看清风朗月,剪烛的手白皙修长,他安安静静地矗立在那,有如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眉宇间但见书生意气,志高不拔,但一切锋芒又尽收眼底,将自己化为不动如山的透明人。 李鸷头不抬,问下面的人:真不愿为官? 底下坐着的是燕无意,他将目光从宋声身上移开,摇头道:不想,我现在这般多自在,功名利禄只会束缚了我,我可不想被拘在朝堂里浮浮沉沉。 李鸷轻笑:别人求都求不来的事,在你眼里不值一提。 燕无意十分嫌弃:我不稀罕。 你父亲不日便要回靖江,你作何打算?李鸷说到这里,把奏折放下,抬眼看着前面的燕无意。 明明两人都面色未改,但谈到此话题,气氛却有些不一样,燕无意垂眼想了想,开口道:我在京城再待一些时日可是我没有府邸。 赐你一座。 李鸷没收靖江王兵权,让他回自己的封地,是对靖江王的信任,但这信任需要燕无意帮着达成,以此做交换,他最好留在京城,李鸷不明说,燕无意却不能真当不懂,趁此机会讨要个府邸,对他来说,不过是给李鸷一个台阶下。 心照不宣罢了。 刚说完,外头匆匆跑进来一个内侍,在大殿门前站住,没有近前:陛下,皇后娘娘有事禀报。 什么事?李鸷的声音不见起伏。 回皇上,娘娘说,锁晴楼的殷充容高热不退,又不肯吃药,拖了三日,她实在没法子了,让陛下去劝劝。 内侍说完,殿内静了一静,燕无意背对着内侍,听到那个名字不经意地低下头,摩挲着指尖,以掩饰着内心的慌乱。 她必定知道真相了,会做何想法?怎么会病了,又不肯用药呢? -- 第65页 燕无意心乱如麻,却不敢从李鸷面前表现出来,他起身拍了拍屁股,对李鸷拱了拱手:陛下恕罪,臣忽然想起自己还有事,先行告退了。 李鸷却笑了笑:怎么又突然有事了? 燕无意面色自然,笑道:陛下不是要去锁晴楼嘛,臣得识趣,就自请告退了。 李鸷却不动,他唤了一声身侧人的名字。 宋声。 那道清冷的背影似乎一顿。 臣在。 去传朕口谕,告诉她,她今日不吃药,明日看到的就是阿蛮的尸体,明日不吃药,后日看到的就是金槛的尸体。 宋声微躬着身,腰杆却挺得笔直,只是拢在袖口中交叠的手,在极力压抑着颤抖。 李鸷话没说完。 她是你妹妹,该听你的。 一句无波无澜的话,将宋声即刻带到了那个雪夜。 他把着身前人瘦小的肩膀,将眼底的不舍深深埋藏,他不让她看出一丁点犹疑,只坚定地告诉她。 阿篱妹妹,你就一直向南走,别回头,一直走下去,千万别回头。 你走得越远,就越有机会再见到我,知道了吗? 殷篱哭着说:哥,你说过永远不会丢下我的,你在骗我吗? 宋声极力压住颤抖的声音,只说:不,不会。 可他终究骗了她。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10-20 23:58:33~2021-10-22 17:43: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橘酸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21907861 30瓶;橘酸 20瓶;胡萝卜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十五章 诛心 安阳宋家和殷家垮了。 天未明, 寒风如刀,大理寺的官兵和玉麟军穿着反射金光的铁甲,将两府上下围得水泄不通。 刑狱司的酷吏张自逑搬了一把椅子,亲自守在门口, 好整以暇地看着跪在地上哀泣不止、即将受刑的罪人。 一日之前, 他们还风光无两, 享受世人追捧,竟在一夜之间,变成了人人唾弃咒骂的阶下囚,被围观的人指指点点。 风烟俱净下埋藏着暗潮, 在风起云涌的安阳城,这样的大事时有发生, 早晚会落到宋殷两家的头上, 每个人心里明镜似的。 宋家专横狂妄,仗着外戚的身份为祸朝纲, 结党营私, 僭越礼制,蒙蔽圣听,罪状罄竹难书,早就为百姓所不喜;殷家为虎作伥, 贪污渎职, 致使灞州溃堤, 良田万顷,广厦千万间,皆被洪水吞没, 数万百姓流离失所, 民怨沸腾, 已达天听。 最关键的是,陛下早已对两家对其在朝堂上的掣肘不耐烦了。 所以这次,谁也逃不了。 张自逑自然是带着圣旨来的。 不经审讯,直接定罪。 圣旨上书十大罪状,将煊赫一时的宋殷两家从云端贬落泥尘,张自逑宣读圣旨,说到男丁秋后斩首,女子充为军妓,三族之外则驱逐出京,永不得返时,阖府上下突然噤了声。 那是从绝望里滋生出来的安静,无人不清楚,宋殷两家完了,再也不可能有重见天日的那天。 秋风掀得草尘飞扬,乌云蔽日。 三道身影不停地在枯黄的杂草之间穿梭,慌张无措的背影尽显狼狈,力气快要损耗干净了,而背后的追兵不知什么时候便会赶至。 已经跑了七天七夜,所到之处总是待不到半日便会暴露行迹。 宋声舔了舔干涩的唇,饥饿和疲惫让视线忽明忽暗,忽然脚下一个踉跄,逃亡的节奏被打乱,手中的温热脱手。 哥! 身后的孩子只有五六岁那么大,狠狠摔了一跤,嘴里啃得满是泥,却像是害怕自己被丢下一样,情急之下大喊出声,声音里是毫不掩饰的恐惧。 宋声闻声回头,殷篱疼得眼泪都冒了出来,竟然害怕到忘了爬起,就这样趴在地上无助地看着他。 宋声来不及思考,赶紧转身去拽她。 殷篱还要再叫一声哥,被宋声用手指堵住了嘴巴。 嘘! 女孩被少年的严肃和认真吓到,果真闭上了嘴。 他急忙转过身去,把殷篱往后背上一拉,结结实实地搂着她的腿,背着她继续向前跑。他不知道追兵还有多远,只知道多抢一点儿时间,就会多一些生还的希望。 他不能被抓住,他和殷篱都不能回去,他知道回去就是万丈深渊。 姑母将他们送上马车的时候,嘱咐声历历在耳。 她说:阿声,你要照顾好妹妹,一定要保护好她,姑母别无所求,只求阿篱活下去,你告诉姑母,你能做到吗? 彼时,宋家被血洗的消息已经传到隐香山了,皇姑母悬梁自尽,他父亲母亲面对十大罪状的圣旨,含恨刎颈而亡,听说那血溅了三尺高。 宋声全家都死绝了,可怕的是,没有工夫伤心难过。 他那时,对着姑母重重点了点头。 姑母为他们能活命,尽最大能力为他们争取了逃跑的时间,宋声不知道这句承诺有多重,只知道妹妹的性命与他拴在一起,他必须要保护好她。 -- 第66页 但他似乎忘了,他其实也只有十一岁。 他也是个孩子。 宋声背着殷篱咬牙往前跑,努力跟上奶娘的速度,奶娘起初还管一管他们,后来只管自己活命,宋声知道不论自己怎么喊她,她都不会停下脚步,便将那个背影当成逃亡的终点。 他相信只要他不肯落下,就一定不会被抓住。 忽然,颈窝一凉。 冰冷的泪滴滑进衣领里,顺着前襟落下,全身的冷意都席卷而来,宋声听到耳边有低泣,在忍耐,充斥着无尽的恐惧。 那哭泣好像在牵动什么,让宋声的视线瞬间变得模糊。 阿篱 宋声哑着嗓子,还在奔跑,说不了太多的话,但即便是呼吸不畅,上气不接下气,他安慰殷篱的声音也是温柔的。 别哭。他说。 是安抚对方,同时也是提醒自己。 他咬了咬舌尖,企图用疼痛来缓解潮水一般的疲惫。 殷篱搂紧了宋声的脖子,眼前总是闪过她刚才摔倒的画面。 在跌倒的那一瞬间,她仿佛看到了尖锐的利刃插入自己后背,而宋声继续向前跑,如何都不回头的画面。 就像奶娘一样。 她怎么都不回头看一看他们? 她好害怕,她只剩宋声哥哥了,但他方才不让她说话,她便只能搂紧他默默地哭。 现在宋声又不让她哭。 殷篱听话地抿紧嘴唇,眼泪在眼圈里打转,但秋风很烈,吹得她眼角干涩疼痛,很快泪意便风干了,可是害怕和绝望却没被风吹散分毫,反而愈演愈烈。 宋声忽然开口,低沉的嗓音被呼啸的风声搅散,有些含混不清。 阿篱我答应过姑母不会丢下你 所以,别怕,有我在。 背上的殷篱突然瘪了瘪嘴,眼圈再一次红了。 哥哥提到了娘亲,他说娘亲已经死了,她问他死又是什么,哥哥说,死就是再也见不到了。 殷篱喉管发酸,却不敢再哭了,她在宋声肩头蹭了蹭眼泪,小声说:哥,你不要死,也别丢下我。 宋声的胳膊酸涩胀痛,可他不敢停下,前路是漫无尽头的荒野,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可以脱离危险,但对背上的人,他永远没办法说出拒绝的话。 好。宋声答应她,把承诺当成动力和希望。 终于等到筋疲力尽,三个人累瘫在一座山神庙外。 积蓄了一整日的雨在这时下起来,秋风萧瑟,大雨滂沱,瞬间将人浇得浑身湿透。 宋声牵着殷篱的手,急忙往屋檐下躲,谁知刚上了台阶,就被人一把推搡到雨里。 摔倒之前他松开殷篱的手,才没让殷篱跟他一起摔倒,跌坐在污泥中时,他猛然抬头,眼中带着错愕不解,就见奶娘站在屋檐下,满眼绝望地看着他,因困顿萌生了更多的怨恨,在此时终于爆发。 她苦苦哀求:小少爷,我求你别跟着我了,你是宋家嫡子,朝廷无论如何都不会放过你,他们只是来追你的,离了你,我和小姐都能逃走,就是因为你我们才逃不掉! 大雨砸在脸上,疼得整张脸都麻木了,宋声手肘支着地,看着奶娘锐挫望绝的眼,竟然忘了挣扎起身。 殷篱见宋声被推到在泥泞中,忽然狰狞起小脸,伸手去捶打奶娘:你作什么欺负哥哥?他背我跑了一路,他这么累,你为什么还要欺负他! 一句话不知是戳中了什么,奶娘眼里涌动着恨意和羞愧两种神色,在脸上始终挣扎不去,她知道他们都是好孩子,从小被捧在手心里长大,满心都是单纯的善良,他们没伤害过谁。 可奶娘的孩子也没伤害过谁。 她是仆,注定要在生死抉择之际放弃自己的一切。 于是顶替了宋声被抓走的就变成了她的骨肉,她却还要忍受着丧子之痛用命为别人开辟出一条路。 她没法不恨他们。 奶娘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去了庙里。 宋声好像看懂那个眼神,秋雨砭骨,比秋雨更寒冷的是人心。 追兵又来了,尾巴怎么也甩不掉。 苍茫大地上,田埂泛着白霜,呼出的寒气带走了最后一丝热量,每个人都到了濒临奔溃的极限。 殷篱躲在田埂下搓着手,瑟缩着身子与奶娘取暖,宋声就看着她,想起他第一见她时,她尚在襁褓里,红扑扑的脸洋溢着灿烂的笑意,她一见他就笑了,咯咯地笑个不停。 她喜欢黏着他,跟在他后面喊着一声声娇嫩嫩的哥,他舍不得她掉一滴眼泪,恨不得把她捧在手心里宠着,春风拂暖时,她喜欢缠着他去宋家后苑放纸鸢,她让他在前面跑,而她在后面给他鼓气 宋声心里清楚,如果没有宋家这么多年不知收敛、揽权弄势,也许殷家不会逢此大难,奶娘说得很对,是他拖累了她们。 宋声看了奶娘一眼,奶娘别开了视线,于是宋声又去看殷篱。 他蹲下身,搓了搓手覆上殷篱的小脸,开口的那一刻,他好像听到了自己哽咽的哭声,但是殷篱看向他时,他仍然能维持着一贯的理智,对她温声道:阿篱妹妹,一会儿,你就跟着奶娘往南走,一直走,别回头,知道了吗? -- 第67页 殷篱冻得手脚冰凉,因为宋声温热的手掌心才蒙了一层暖意,可他的话却让她害怕,就觉得像娘亲离开时那样。 她一把抓住宋声的袖子:哥,你要做什么去?你要丢下我了是吗? 她无助地说着自己最害怕的事,紧紧地抓着他的袖子不肯松手,宋声看她仓皇无措的神情,贪得无厌地看着,喉咙滚动,他找回自己的声音。 阿篱,你走得越远,越有机会见到我,等你到了奶娘说的那个地方,我就在那里等你。 我会一直看着你的,他在心里说,哪怕是在天上看着。 殷篱觉得他好像是在说假话,所以死活不肯松开手,奶娘好像听到了很远处传来的喧哗声,瞬间变得紧张,伸手去拽殷篱,可她越拽,殷篱的手就越紧。 由远及近的脚步声犹如催命的咒语,宋声尚且来不及好好作别一番,他握住殷篱的手,一根一根地掰开她的手指,殷篱要哭,奶娘赶紧捂住了她的嘴。 呜呜声从指缝间溢出来,殷篱眼中满是惊惧不已的恐慌,手指与衣袖分离的那一刻,宋声听到有什么东西咯嘣一下碎掉了,世界安静的那一刻,他闭上眼睛,转身一路向前狂奔。 不知什么是对的方向,只知与殷篱相反的方向就是对的方向。 走之前,他把一对儿玉佩塞给奶娘,纹着莲花的那枚刻着篱字,镂着翠竹的那枚雕着声字,是姑父亲手做给他们的。 他该去死了,应当是用不着这样的东西。 风霜冷彻,单薄的衣衫抵不住严寒,只有眼中流出的泪是滚烫的,他只需在心里说,阿篱,你要好好活着,代替我好好活着,就好像有无穷无尽的力量驱使着他向前,就好像她活下来才是他此生唯一需要奔赴的终点。 他那时尚且没有猜到,这世间远比有死亡更令人恐惧的事。 阴暗潮湿的地牢里,到处弥漫着霉味与血腥气,宋声那对好看的琵琶骨被铁链穿透,人被绑缚着不能动弹,一动便会牵动粉身碎骨的痛。 他不知被关起来多久了,只是双眼无神地看着前面,在永无宁日的地牢里等待自己咽下最后一口气,但可惜的是,这口气竟一直吊着。 宋声。 有人喊了他一声,在他思绪回笼的时候,那人对他说:现在你有两个选择,一个是死,一个是出去,你想选哪一个? 宋声发不出声音,只能艰难地掀开眼皮,看着那人,在嘴里念叨这那一个字。 那人面无表情,倒是旁边的人笑了笑。 你不想知道你妹妹的下落了吗? 他声音好听,温和的笑意里却藏匿着无尽的冷意。 宋声豁然抬眸,经受了多年牢狱之灾刑罚之苦的孱弱肉身,竟好像多了几分力气,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时时刻刻不能忘记殷篱的纸鸢,不能忘记他对她的承诺,不能忘记他甘愿为她赴死时,她绝望不舍的泪眼。 倘若能看一看她的话 她还活着宋声问。 活着。 宋声溢出一口气,好像放心了似的,那人却又开口:你知道与你分开之后,她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吗? 宋声一顿,李鸷满意地笑了笑。 你千叮咛万嘱咐的奶娘,在一座破庙里把她扔了,冬天冷,她衣不蔽体,被破庙的野乞儿欺负,几乎丧命,这样撑了几年,才被好心人捡走。 宋声瞪圆了眼眸,瞬间变得猩红,多年来养成的处变不惊的性子,在这一刻尽数崩溃,他不敢置信地看着李鸷,想要在他眼里找寻出一丝欺瞒和捉弄,但都没有。 他明明,明明求了奶娘无论如何都要保护好她。 当年义无反顾地回头,就是为了给她拼出一条活路,可这样的生跟死了又有什么区别? 他天真娇蛮、单纯善良的阿篱妹妹怎么能受得起这种苦? 她在哪?安静的地牢之中,宋声发出压抑的低吼。 但李鸷只是淡笑着:你要找到她吗? 宋声无比清楚自己的答案,他要找到她,找到他的阿篱妹妹,给她弥补,护佑她今后的路,于是他对李鸷点了头。 被蒙着黑布,从地牢中抬出的时候,他不知自己去往哪,直到疼痛加深,不由分说的刀刃割断他作为一个男人的根本时,他才知道李鸷所说的出去到底是什么意思。 所谓摧毁一个人,无非是消磨他的意志,打碎他的脊骨,碾碎他的尊严,削断他的臂膀,拿住他的软肋,才会得到一个残缺不全的,真正的行尸走肉。 从李鸷抓了他却没杀了他那天开始,他就该知道这个结局了。 但宋声不肯服输。 意志消磨干净,便重新树立,脊骨尽碎,便涅槃重生,尊严尽毁,便抛弃尊严,臂膀尽断,便独自前行。 唯有软肋无法摒弃。 宋声行过重重宫殿,越过舂湖,宫闱的东北角里,坐落着孤立无援的锁晴楼,他去到门边时,听到里面传来什么东西摔碎的声音,门口的宫人认得宋声,乖乖行礼。 宋声旁若无人地走进去,颀长的身形有苍竹矫劲之风,无人看出他脚底的颤抖。行过宫门,直达寝殿,宽广冷寂的大殿内,地上的碎片狼藉不堪,而床上的人,背对着他,消瘦的背影让宋声心头震颤。 -- 第68页 那视线是慢慢放上去的,带着点陌生和恐惧,十三年未见了,他们都变得不一样,他甚至认不出眼前的到底是不是当初的那个殷篱。 可是宋声还是向前走去。 宋掌司。梅意看到遥远有个长身落拓的人走过来,急忙站起身,她仓惶地看了看床上的殷篱,下意识喊出那个称谓。 宋声在床边站住,发现床上的人没有反应。 所有的人都不可信任,宋声也不可相信任何人。 于是他找到自己的声音,用近乎冷漠的声线挑动那人的神经。 陛下要我代为传话。 床上之人的肩膀终于动了动。 宋声继续说:娘娘若今日不吃,明日看到的就是阿蛮的尸体,明日不吃,后日看到的就是金槛的尸体,总有一天会杀得完的。 他几乎将李鸷的每一个音调都模仿得很像,惟妙惟肖,冰寒彻骨,如一根看不见摸不着的刺,狠狠扎进殷篱的心脏。 她豁地从床上坐起,冲宋声大吼:你给我滚出去! 来不及听清殷篱骂了他什么,宋声只是克制而又贪婪地辨别着殷篱的五官和样貌,其实也不用太仔细,她与姑母长得那般像,就仿佛在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宋声滚动喉咙,忽地垂下了眼。 娘娘,还是吃下东西吧。 不要饿着。 不要惹陛下生气。 他会伤害你。 别拿人命做赌。 先活下去。 叮 宋声话音刚落,就听到背后炸开一声碎响,而后才感觉到脸侧传来火辣辣的疼,温热的液体顺着下颔滴落,他伸手蹭了一下,入眼是刺目的红。 你也是他的狗。他听到殷篱恨声对他说。 殷篱扔完了碎瓷片,划伤了他的脸,说完了骂他的话,等待一场狂风暴雨的降临,可她却只看到那个人躬着身,一动不动地矗立在那里,全身散发出来的冷寂让人莫名一寒。 下一刻,宋声点了下头,仍是垂着眼:是,微臣是陛下的狗,娘娘可否把粥喝了? 殷篱微顿,猝不及防地看着他,说不清什么感觉,她只是觉得他好像没有那般可恶,即便他承认了,脊背也躬着,全身却无一处不充斥着坚韧与辩驳,干净,又有力量。 他在哄她。 殷篱鼻头一酸,其实已不打算作践自己了,她想了整整三日,阿蛮和金槛下落不明,她不能枉顾她们的生死而任性,她起码要见到她们安然无恙才好。 她坐直了身子,看了一眼梅意手中端着的粥,梅意见状,急忙坐过去要喂她,安静的寝殿里发出一声轻轻的吸吮声,殷篱慢慢吃着,把所有的恼恨、无助、屈辱和绝望跟着怨气一起咽下。 她很快吃完了一碗粥,梅意欣喜不已:娘娘还要吗? 殷篱点了点头。 梅意急忙起身出去,殿里很快只剩下两个人,殷篱看到那人还不走,脸上的血一半已经凝固,看到那道狰狞的伤口,她才知道自己下手有多重。 无非是为他传话的下人罢了,又能有多少自己的意志? 殷篱心中喟叹一声,张开口:你去看一看伤吧 宋声一顿,袖中的手缓缓攥紧,忍了许久,却在那一刻快要支撑不下去,他宁愿她嚣张跋扈自私狠毒,宁愿她伴恶而生永不知天真无邪,却为什么遭受了那么多苦难和折磨仍然心怀善意? 她不该这样才是。 宋声的肩膀在微颤,但他极力控制,殷篱见他不说话,心里也有些后怕:是很疼吗? 不!在他受不住那一声声关切的前一刻,宋声矢口否认,打断了她的话,微臣无碍,娘娘不必介怀。 殷篱看不着他的表情,只是感觉他在忍耐着什么,李鸷身边的人,竟然也存有良心。 她忽然问:你叫什么名字? 宋声的心跟着提起,恐慌无限放大,却又有一个声音催促着他快些与她相认。 倘若知道了他是谁,她会生气吗?会怪他吗?会误会他为虎作伥,还是会明白他的良苦用心? 知道了他的过往,她会嫌弃他吗?抑或会心疼他吗?还会不会像从前一样,亲昵地喊他哥,求他带着她去放纸鸢? 宋声跟着纠结起来,大脑一顿混沌,他又往下压了压身,几乎将脸从袖子中埋藏起来,清声道:微臣宋声,见过娘娘。 他等着殷篱的审判。 可他只听到一声惊疑。 宋声? 是个陌生的名字,她有些遗憾:我不认得。 第二十六章 妒 我不认得。 殷篱语气中暗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叹, 就好像错失了什么似的,原本她还觉得眼前人有几分莫名的熟悉,让她不自觉地便想要相信。 可惜不是她认识的人。 宋声抬头看向她,一时间摒弃了沉稳, 他看到殷篱脸上的神情不似假装, 压下眼眸的时候强迫自己冷静。 如果说十三年过去让两人样貌大变, 殷篱没有认出他来尚且说得过去,可在他道出姓名之后她仍说不知道,答案显而易见,殷篱忘了他。 -- 第69页 也不仅仅是忘了他, 甚至可能忘记了所有的事,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这么一来所有他怀疑的细节都能说通, 殷篱根本不记得自己是谁, 所以才会入了后宫成为娘娘,否则以殷家与李鸷之间的深仇大恨, 殷篱不可能只是这样一种态度。 她对皇上, 怨更多,恨也是由爱而生。 梅意端着热粥进来了,宋声极快地收起思绪。 或许这样更好。 梅意走到床前,小心翼翼地将热粥热气吹散, 喂着殷篱:小心烫。 殷篱余光瞥着宋声, 不知他为何还不走, 但也没有那么讨厌他继续呆在这,又喝下一碗热粥,殷篱胃里舒服些许, 她看着始终躬身站立的宋声, 手帕拭了拭唇。 你是常常跟在陛下身边吗? 宋声应道:回娘娘的话, 是。 殷篱轻轻呼吸,良久之后才道:我如何能见到他? 这句话让宋声多少有些意外,他抬了抬眼,看到殷篱眼中的试探,收回视线,他揣摩着殷篱的心思,回道:陛下想念娘娘时,自然会来见娘娘。 倘若他再也想不起来我了呢?殷篱话有些急,脱口而出,后宫里妃嫔那么多,她还记得选秀那日的场面,就算排队也不知道要等到何时。 可是她要见到阿蛮和金槛。 她得尽快想办法把她们带到眼前。 娘娘稍安勿躁,陛下如果不记挂娘娘,今日也不会让微臣过来。宋声浅浅皱着眉,看着眼前的地面,娘娘只需等待便可。 殷篱看着宋声,总觉得他在提醒她什么。 想起李鸷让宋声捎过来的话,话里话外用阿蛮和金槛威胁她,倘若李鸷对再她没有兴致,阿蛮和金槛的存在也没有了意义,那两人一日被李鸷当作控制她的筹码,就绝不会将她弃之一旁。 他总要来看看威胁的效果怎么样。 殷篱似是想通了其中关隘,她抬眸看向宋声,终于问出心中疑惑:你怎么还不走? 细软的嗓音让宋声一下想到了从前,那语气和神态,不管记忆在不在,不管过了多少年,好像都刻在了骨子里,不曾改变。 他无声笑笑,躬下身子:微臣告退。 说罢看了梅意一眼,后撤脚步撤了出去。 殷篱也没想到他这就离开,难不成是她说话赶客了?张望两眼,梅意将碗搁置一旁,起身对她道:奴婢去打点打点。 进了宫,梅意比以前更恭谨。 殷篱对她心情很复杂,她和竹心都是李鸷欺瞒她的帮凶,可是这一年多来,梅意和竹心又是真心对她好,她能感受得到。 去吧。殷篱轻声说了一句,整了整被子,自己躺了下去,把背影留给她。 梅意急忙追了出去,没想到却在殿门之外看到了宋声的身影,他并没有离开,转过身看向她,好像就在等着她似的。 梅意走过去,对宋声福了福身:宋掌司,今日多谢你劝解娘娘。 她从袖中掏出东西递过去,却被宋声用袖子一挡,宋声偏过身子,对她道:陛下还有吩咐,这边说。 梅意看了看两侧,明白了宋声的意思,点了下头,跟他一起往宫墙底下走。 你跟在娘娘身边多久了? 一年多。 娘娘平日里待你们如何? 娘娘不知我与竹心的身份,待我们如亲姐妹一般。 宋声停下脚步,眼含审视地看着她:哦?不知你们的身份? 梅意时刻留意着身旁有没有人,趁此机会凑近宋声,压低声音道:宋掌司,你不要再试探我了,娘娘待我很好,我没有想过要伤害她。 她知道眼下不是说话的好时机,只能尽快传达给他最重要的东西:我知道宋掌司是娘娘的表哥,一定也不想看她有任何痛苦,娘娘中了一萼红的毒,根本无法逃离陛下的手掌心,您在陛下身边待久了,可以多打听打听一萼红的毒怎么解。 梅意说完,对他飞快屈了屈身,然后赶紧回了殿内。 剩下宋声一个人浑身凉彻。 风吹过,将宫墙上的泥土吹落,宋声缓缓攥紧了掌心,耳边全是一萼红三个字。 她竟然也 宋声垂下眼,匆匆离开了锁晴楼。 如今可以万分清楚了,李鸷从一开始便是要折磨他们。 回承乾殿复命,燕无意竟然还没有走。 他径直上前,李鸷看着手中奏封,不等他开口,头不抬便问:怎么去了这么久? 燕无意也竖起耳朵听。 宋声躬身道:微臣将陛下的话带到,娘娘没有吵闹,已经吃下东西了。只是三日未进食,娘娘身子虚弱,耗费了一些时间才用完饭。 宋声没有隐瞒:微臣看娘娘用完膳才放心,因此回得晚了。 李鸷放下奏折,沉吟片刻,问道:吃的什么? 两小碗莲子羹。 只用了两碗羹?李鸷皱眉,底下的燕无意脱口而出,饿了太久,不宜吃太多,两小碗羹差不多了,不然会撑坏的。 李鸷移开目光看着燕无意,发出一声轻笑:你这时倒是闲了。 -- 第70页 六哥,怎么说咱们在江陵时,我也与阿篱妹妹有些交情,她入宫便节食,不瞒六哥,我是记挂的。 燕无意深知跟李鸷在一起该如何相处,被他看出的心思就不要隐瞒,反而能得到他的信赖。 现在听到她没事了,你可以走了?李鸷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燕无意不再逗留,这次躬着身告退,踏出殿门转身离开。 他离开之后李鸷才把目光重新放到宋声身上:她有没有说什么? 宋声道:娘娘问微臣,如何能见到陛下。 你如何答的。 微臣回答,陛下想见娘娘的时候,自然会见到。 李鸷见宋声果真一本正经地回答,终于笑出声:怎么,你们没有叙旧吗? 其实殿内的对话早已经呈到御前了,连燕无意都不知道,远在承乾殿,他已经掌握了殷篱寝殿中的一举一动,之所以还这么问,只不过是要试探试探他而已。 宋声如实回答:娘娘已经不记得微臣了。 李鸷从桌案后绕到前面,行到宋声身前:她小时候伤了头,八岁之前的记忆全丧失了,这件事,朕忘了跟你说。 大殿中安静一瞬,好像能听到遥远处传来敲钟的声音,宋声低垂着头,轻轻溢出一口气,道:对她来说,忘记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李鸷像是听见了很有趣的事情,偏着头看向他:即便把你忘了? 宋声道:微臣没那般重要。 他的回答出乎意料,让李鸷眸光一怔,出的拳头像是打在了棉花上,李鸷瞬间意兴阑珊,他走回到桌案前,继续坐下看奏折,可是奏折拿在手中,竟然有些静不下心来。 他复又抬头:你见她,与想象中有何不同? 宋声顿了顿,只道:臣记忆中的妹妹还是孩童模样,已与她如今差之千里,只是比想象中,消瘦很多。 很消瘦吗?李鸷记得她刚回安阳时还好。 是。宋声回答却不犹豫。 李鸷皱紧眉,挥挥手让他下去。 锁晴楼 殷篱喝了粥便躺下了,一睡又不知多久,只是闻到了一抹清幽的香气,将她从睡梦中拉扯出来,睁开眼眸,她看到床前有一道模糊的影子,恍然睁大,殷篱急着向后躲。 李鸷沉眉,抓住她脚踝。 殷篱没想到会见到李鸷,第一反应有些激烈,呼吸两番之后,她渐渐冷静下来,努力压制着全身叫嚣的神经,她紧盯着他,尽量舒缓呼吸。 你你怎么来了? 李鸷打量着她,似乎在审视着她此时的镇定是假装的还是果真如此。 你不想让朕来看你?李鸷问。 殷篱眼眸如深林中迷路的小兽,茫然无措地摇摇头,摇完头后又重重点头,将脸埋在膝弯里。 你走,我不想看见你。她闷着声音道,声音里却充斥着无奈和无力感。 李鸷抚了抚她的头发,轻声说道:宋声说,你已经吃下东西了。 殷篱骤然抬头,恨恨地看着他,抬高了声音:是,你满意了么?你说的话我都会听,以后能不能不要再用阿蛮和金槛逼我了? 李鸷眸光渐深,往她身边靠近了些许,语气也变得温柔:你不拂逆朕的话,朕也不会用她们的性命要挟你。 朕把她们安置在妥善的地方,身边有人伺候着,她们日子过得比你好。 殷篱眼神松动,抓住李鸷的衣袖,急道:那我什么时候可以见到她们两个? 李鸷双眸一垂,目光瞬间变得暗沉,殷篱心头震颤,感觉有什么狠狠扼住了脖颈,她知道自己太急了,只一句话就暴露了她心里所有的算计。 殷篱心很沉,眼帘遮住双眸,头发微乱,她形容狼狈,抓着李鸷衣袖的手紧了紧,低下头,哽着喉咙道:我只想见见她们,别的什么都不求 那你为何不求朕? 殷篱抬起头,眼泪划出两道泪痕,她看着他,眼中的惶惑渐渐变成绝望:我不知道如何求你。 李鸷眼眸微乱。 六哥,你对我说过的话,有一句是真的吗?我已经完全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 殷篱痛苦地看着他,抓住眼前这根稻草,急着问道:如果你只想得到我,你现在已经如愿以偿了,我难道还有什么价值值得你这般浪费精力吗? 殷篱好像问出了一个直戳人心的问题,让李鸷面色一沉。 已经得手的东西,自然不必再费心,可他却还是过来了,说明她身上还有值得他费心的地方。 是什么呢? 李鸷不愿深想,拂袖离去。 皇帝出入锁晴楼的消息很快传到鱼晚晴耳中,为了让她消消气,月慢道:只坐了不到一刻钟就走了,一刻钟又能做什么? 鱼晚晴却无法将这页揭过,只要一想到选秀那日陛下为了她,竟在储秀宫的漪澜殿行荒唐事,心里就止不住的嫉妒。 明日让她来见我。 第二十七章 巴掌 李鸷能随时出入锁晴楼, 这让殷篱非常惶恐。 -- 第71页 那日在储秀阁发生的事,总是出现在殷篱的梦里,与那场夜雨互相纠缠,她浮浮沉沉寻不到归处, 就好像是任凭风雨摆布的帆。 李鸷一走, 殷篱再没合上过眼。 第二日梅意掀开帐帘, 看见殷篱抱着手臂坐在角落里,吓得手里的东西应声掉落,她顾不上收拾狼藉,赶紧爬到床上去看殷篱的情况。 娘娘, 你怎么了! 殷篱听见声音才有了一丝反应,她抬起头, 被梅意身后亮眼的日光刺地双眸一痛, 喃喃张口:天亮了? 梅意看她反常的样子,想起之前那个温良绚烂的娇娘子, 便觉得难受, 她点头嗯了一声,扶她到床边:起来用膳吧。 殷篱却按住她的手,不安道:他不会来了吧? 说完眸中浮现一抹挣扎,可他不来, 我要如何见到阿蛮和金槛?他说让我求他, 只要我听他的话, 也许就能看到她们,但我昨夜 她声音越说越急,却又戛然而止。 她想说她昨夜惹恼了他, 可她又不觉自己哪里做错了, 明知讨好才是出路, 却没法对他施以笑脸,是她不把阿蛮和金槛的性命放在心上吗? 殷篱心头涌入的愧疚快要将她吞没。 梅意看她敏感脆弱地垂下眸,就像遇见了溺水的人,越是挣扎越是深陷,她扶着殷篱的肩,靠近她,看着她的眼睛:娘娘,白日陛下要上朝,还要处理政务,他不会来的,如若陛下来,只会夜里来。 梅意的声音让殷篱找回一丝冷静。 殷篱看着她,听见她用沉稳的声音继续说:娘娘若想要在这深宫里活下去,并且保护想要保护的人,就要懂得揣度圣意,拿捏人心,避开祸端,谨守本分。陛下到底对娘娘还是与别人不一样,只要您别处处与他作对,不要时时挑起争端,别当着陛下的面翻旧账,娘娘在宫里的日子就不会太难过。 殷篱的酸涩抵到了嗓口:可我现在就难过。 梅意一顿,殷篱拂开她的手:你是他的婢子,你的心总是与他在一处。 听到殷篱骤然变冷的话,等了很久的埋怨终于还是来了,梅意眼窝一热,低下头把眼泪逼回去。 论愧疚,她只会更多。 可在殷篱面前掉眼泪又能如何呢?不过是在她心上添刀口罢了。 眼下伤害已经铸成,再多的歉意和悔恨都弥补不了。 梅意不是天生的坏人,但凡有一点良心的人,都不忍看到她就这样枯萎。 她重新握住殷篱的手,尽量用温和的语气对她轻声言语:娘娘,你可以不信我,但话总是没错的,深宫中,死很容易,活着却难,要保护谁,更难,我们已经无力改变这样的局面了,只想以后的路好走一些,娘娘难道不想吗? 殷篱咽下呜咽,她当然想。 梅意握紧她的手:陛下把我送到娘娘身边,我就是娘娘的人,我总要陪着你的。 我总要陪着你的。 一句话,让殷篱湿了眼眶。 殷篱不知她说的话是真是假,但越是走投无路的时候,就越是贪恋眼前的一点光。也或许是,她原本心里头便这么想,她只是想要一点力量推动,让她有一点勇气来面对当下,她说要陪着她,她便不会觉得自己是孤立无援。 梅意看她没有再继续反驳,扶她起身梳洗,安安静静用了早膳,刚撤下饭菜,外头忽然来了人。 婉妃娘娘请殷充容过去小坐。 门口说话的是个宫女,宫女交叠着手,挺直了腰,未见一点谦卑,显然没将殷篱放在眼里。 殷篱在魏家的时候,这样的眼神看惯了,便是翠竹也敢用这样傲慢的态度对她,究其根源,无非就是因为她曾经是个卑微的乞儿。 而如今呢,这人必定是仗着婉妃的光了。 婉妃,又是他的女人。 这个认知冲进脑海的时候,殷篱赶忙掐了自己一下,可疼痛却从心口蔓延开来。 梅意见殷篱偏着头看着里面,没有理会殿门之外的人,顿了一下,她走到门前,语气和蔼地对外面道:主子身体不适,还请月慢妹妹回去通秉一下,今儿个就不过去了,改日,主子必定亲自到钟粹宫给婉妃娘娘请安。 月慢抬了头,背后的侍卫也一并往前走了一步,利落的脚步声惊得梅意一怔。 月慢冷眼看着她,高傲地抬起下巴:怎么,婉妃娘娘都请不动殷充容吗? 梅意垂下眉,知道月慢是有几分底气的,而这几分底气皆是来自于婉妃。 婉妃呢,仗着的又无非是陛下的宠爱。 月慢过来还带了侍卫,且个个都面色不善,梅意知道今天无论如何是不能善了了,跟婉妃的人硬碰硬也没什么好处,心思流转,她偷偷给宫人使了个眼色,转身回到殿里,对殷篱道:娘娘,我们还是走一趟吧。 殷篱猝然回眸,瞪着眼睛看向她。 她不愿意去见什么婉妃,更不想跟他的女人有任何牵扯,梅意却无视她眸中的反抗,走近她,凑到她耳边,压低声音:婉妃是东宫旧人,这些年一直深受宠爱,后宫之中,除了皇后之外就是她地位最高,我们最好不要得罪她,否则,吃亏的只有自己。 -- 第72页 听着深受宠爱四个字,殷篱心里不受控制地陷入癫狂。 她无法想象李鸷是怎样宠爱婉妃的,更无法把与她同床共枕的人,同那个后宫无数的帝王联系在一起。 但是她知道梅意说的是对的,婉妃的人请她过去,竟然还带了侍卫来,如果她反抗呢?是不是就不是请,而是押了? 殷篱感到无比痛苦和绝望。 就像她和魏书洛面对萧国公主时,一样的无力,一样的不堪一击。 她知道这只是个开始,从她步入深宫的那一天起,就已经落入深渊。 这深渊里面满是挣扎的人,为了自己能呼吸,只好将别人摁在泥里,踩着别人的身体向上爬。 那画面太悲惨,太罪恶,她曾经那么怕。 如今,她终于也是这其中一个了。 面对梅意祈求一般的眼神,她终归只能点头。 钟粹宫的人走了之后,被梅意使了眼色的小宫女急忙跑出锁晴楼,奔着承乾殿的方向走。 可惜时辰还早,陛下并未下朝,小宫女在承乾殿外急得团团转,心急火燎,最后决定去玉照宫找皇后娘娘,却在转身的时候差点同一人撞上。 小宫女吓得跪在地上求饶。 你是锁晴楼的人?头顶上传来温润的嗓音,不等回话又再问,何事如此惊慌? 小宫女抬头一看,见是陛下身边的宋掌司,想着他的身份应该能递得了话,便低下头快速说道:钟粹宫的婉妃娘娘带了侍卫,来势汹汹地到了锁晴楼,把充容娘娘带走了!奴婢担心娘娘安危,所以想求陛下去救娘娘,宋掌司可否帮娘娘传句话? 小宫女怕宋声不知事态的紧急性,故意把话说得重些,但鱼晚晴平日里本来就嚣张跋扈,常常作贱那些身份不如她的,这话也不算危言耸听。 宋声听后双眸微隐,沉声道:后宫之事皆由皇后娘娘处理,陛下还在上早朝,你去玉照宫吧。 说罢,他绕过她去了殿里。 小宫女跪在那里回了下头,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想的是果然跟在陛下身边的人都一样无情,再也耽搁不得,她起身匆匆奔向玉照宫。 今日李鸷早朝倒是结束得快,退朝之后,一出银枢门便看到了燕无意,他似是等得无聊,背着手踢石子玩,李鸷走过去,声音里难得多了几分笑意。 你若天天这般闲得没事做,不如朕丢给你几个差事。 燕无意听见声音回头,恭敬地给李鸷行了一礼,态度却散漫:六哥这是烦我来宫里走得勤了? 李鸷不答话,径直向前走,燕无意跟上去,自言自语似的,喃喃道:京城里我跟六哥最好,当然想来时时黏着六哥,还来错了以我的能力,跟京城中的世家贵子打成一片还不容易?那不是怕六哥觉得我冷落了你嘛。 李鸷脚步一顿,回头睨他一眼:你愿意跟谁玩就跟谁玩去。 略带嫌弃的口吻,说完继续向前走。 燕无意喜色闪过,跟在李鸷后头,笑道:老往宫里跑,的确惹人非议,宫外都说我仗着跟六哥的情分恃宠生娇,故意不担官职,是为了混个更大的美差。以为谁都跟他们似的,眼里全都是权势利益,我天生乐逍遥,才不想宦海浮沉呢! 李鸷脚步未停,道:外头传什么,你不用往心里去,朕也没放在心上。 燕无意听着李鸷的语气,知道自己的意图都被他看穿了。他无数次地声明自己不恋栈权位,无非是希望李鸷放心而已,不结交朋友,也是不希望李鸷怀疑他有结党营私之嫌。 现在李鸷已经把话说到这份上了,他没必要还战战兢兢谨小慎微的,燕无意扬唇一笑:那明日我可就要跟靳阳伯打马球了。 靳阳伯庄昱衔是庄皇后的弟弟,李鸷登基后,沾亲带故的都得到了封赏,靳阳伯只是其中之一。 李鸷没什么意见,两人说着话,很快就到了承乾殿,刚走到门口,有个玉麟军打扮的人到李鸷跟前耳语几句,因为对方压低了声音,燕无意听不清,只断断续续地听到了锁晴楼的字眼。 李鸷面色不变,挥退那人,抬脚跨过门槛,宋声已经将奏折分列整齐,恭敬地站在桌案旁边,李鸷走过去,宫人纷纷行礼,他没说平身,而是摸着最顶上的那封奏折,淡淡道:朕早朝时,发生了什么吗? 宋声躬着身,道:锁晴楼有人来,说殷充容被婉妃娘娘请去了钟粹宫,想让陛下过去看看。 你怎么回的? 陛下还在早朝,况且不是什么要事,微臣让她去请皇后娘娘了。 李鸷抬眼看他:殷篱是你的妹妹,你怎么一点儿都不担心? 宋声往下压了压身子,道:微臣担心也无济于事,宫里有宫里的规矩。 李鸷笑出声:倒是坦荡。 燕无意觉得李鸷这话若有所指,可心中的担忧却让他没了平时走一步想三步的谨慎。 肯定是婉妃请人的阵仗大了,把宫人吓着了,六哥,不是我说,你这爱妃可是美名在外啊。都知道你有多宠她,上次去赫陵,你带了婉妃去,把鱼非谦美得呀,还说六哥要封她妹妹做贵妃,都快要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见着我也趾高气昂的,我现在最烦的就是他。 -- 第73页 燕无意若无其事地发着牢骚,李鸷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宋声低着头,眉头也隐隐皱起。 过了片刻,李鸷忽然抛下滔滔不绝的燕无意,转身走出承乾殿。 殷篱惴惴不安地来到钟粹宫,一路上,尽管有梅意跟在身旁,她还是无法做到心如止水,每踏出一步,心中的抵触就更深些。 前面就是婉妃娘娘住的翠微殿了。快到时,梅意见殷篱还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小声提醒她。 殷篱一惊,抬头看了看,只见前面一块长匾高悬,三个字笔走龙蛇,彰显气派恢宏,不知要比锁晴楼庄严多少倍。 她从无意识去跟别人比较身外之物,但恰巧是这些,让她真切地体会到自己在李鸷心里的地位有多低微。 殷篱低垂下头闭了闭眼,听见前面那宫人喊了一声婉妃娘娘。 她停下脚步,不愿再抬头看,在梅意的提醒下木然地屈身行礼。 鱼晚晴已经等了很久,眼下颇有些不快,她横斜在贵妃榻上,垂着眼看着自己染着丹蔻的手,月慢领着人进来,她也未抬眼,傲慢的态度可见一斑。 你就是陛下新封的充容?半晌之后,她漫不经心地开了口。 殷篱本是低垂着头,听见这声心中一震,豁然抬起头,眼中惊色俱现。 是你 那辆马车。 殷篱喃喃自语,犹未从震惊中醒过来,鱼晚晴见她不应声,皱着眉看过来,这一抬眼,也瞬间便认出她是谁。 盈盈身段,我见犹怜,那样一张脸,见过便不会忘的。 鱼晚晴从榻上坐起身,眼中的轻蔑不屑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满目的惊异。 从赫陵回京那日,路上碰见个拦路的疯婆子,隔着一道木板又是相公又是六哥地喊,当时李鸷否认了,她便没放在心上,只当是哪个世家贵族妄想用这种幼稚的方式惹陛下青睐,飞上枝头当凤凰。 没想到竟真的让她进宫了。 一瞬间,鱼晚晴心头燃起了灭不尽的熊熊妒火,不管是东宫旧人还是新纳入宫中的妃嫔,有谁能唤陛下六哥,又有谁敢唤他一声相公? 可眼前的女子竟然一一做过! 鱼晚晴一口气堵在心口,再没有寒暄的兴致,忽然大喝一声:来人! 这声来人猝不及防,连月慢都没想到,门外的侍卫听到号令,快步走进来,鱼晚晴指着殷篱道:把这个罪臣之女给我拿下! 是! 变故只发生在一瞬间,侍卫得令,上前来架住殷篱,强迫她跪在地上。 梅意见状,面色大变,焦急地看向鱼晚晴:婉妃娘娘这是何意?要发落殷充容怎么也要先问问陛下的意思! 问陛下的意思?只怕陛下早已被你们骗得团团转。 鱼晚晴从榻上走下来,玫色轻纱坠地,衬托着曼妙身姿,她款款走到殷篱身前,微一俯身,挑起她的下巴。 嘴边挂着浅淡的笑意,语气却是高高在上:本宫不知你如何蒙骗了陛下,让他带你到宫里来,但本宫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继续蛊惑陛下。 殷篱被迫抬头,看着鱼晚晴那张画着精致妆容却暗藏阴狠的脸,眼神丝毫未落了下风,冷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话音刚落,殷篱便感觉掌风扇过,巴掌猝不及防,她偏着头,脸颊一阵火辣辣的疼,鱼晚晴重新捏着殷篱下巴,转过她的头看着她:本宫面前,你敢自称我?懂不懂规矩? 梅意见鱼晚晴竟然动了手,扑过来护住殷篱,将鱼晚晴推得向后一踉跄,月慢赶紧扶住她,对旁边的侍卫使了个眼色,喝道:愣着干什么!还不把她拉开! 侍卫上前,把殷篱梅意两个人分开,梅意不肯松手,紧紧地抱着殷篱,侍卫眼见着婉妃脸色越发不耐烦,情急之下,一脚将梅意踹开。 看着梅意摔倒在地,殷篱眸色一变,张口欲言又止,只是话没说出来,她便冷眼看向鱼晚晴:你讨厌的是我,冲我来便好,梅意是六是陛下的人,婉妃娘娘没必要为了我得罪陛下。 鱼晚晴瞥了那侍卫一眼,显然并不赞同他的行为,竹心梅意都是很早便跟在李鸷身边的文婢,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甚至比东宫一些侍妾地位还要高。 心有顾忌是真的,但打了就打了,鱼晚晴也不会害怕,何况她只要一想到李鸷把这么重要的奴婢送给殷篱,便连带着梅意一起讨厌起来。 她冷笑一声,看着殷篱:你连自身都难保,还在这心疼一个奴婢? 最叫人哑口无言的便是说出事实,殷篱声音顿住,只是仍抬着身子。 鱼晚晴眯着眼笑了笑,重新走到殷篱跟前,倾身,抚了抚她红了的那一侧脸颊,啧啧轻叹:就是靠着这么一张脸,让陛下对你青睐有加的吧,你说,我要是将它毁了,陛下还会不会喜欢你? 她说着,将头顶上的金钗拔下来,针尖一样的尾端搁在殷篱脸上比划,她则玩味地欣赏着殷篱的表情。 殷篱垂着眼,脸上没有丝毫的动容,梅意却面色大骇,她忍着疼痛挣扎起身,膝行到鱼晚晴身前,俯身跪拜,额头挨着冰冷的地板:婉妃娘娘息怒,殷充容初入宫廷,许多规矩不懂,陛下把奴婢放在她身边,也是为了约束和调.教她,如若她有哪里做得不对,奴婢自会告知陛下的! -- 第74页 殷篱眼中余光瞥见卑躬屈膝的梅意,一直没有变化的表情终于有了几分动容,她跪在那里是替她受过,尽管她并没有什么错,可还是要承受这样的践踏。 收回视线,她冷冷地看向鱼晚晴,红唇开合:我知道你在怕什么,可我从来都没想过要进宫,更不屑于同你们争抢,你大可划伤我的脸,也可以杀了我,如果你觉得这样就可以高枕无忧 鱼晚晴神色微怔,眼中闪过一抹狐疑,忽然睇间珠帘轻晃,她辅一抬头,眸光震颤,只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冻住了一般。 李鸷不知何时站在帘外,正看着跪地的殷篱,那双眼幽暗无垠,其中的无情令人窒息。 鱼晚晴的手忽地便松开了,她向后退开一步,偷偷将金钗收起,极快地收整好神情,对李鸷行礼:臣妾不知陛下过来,陛下怎么也没叫人通传一声? 她一张口,殷篱顿时睁大了眼,后背寒意丛生。 李鸷没说话,呼吸吞吐之间,静得落针可闻,殷篱挺直了背跪在地上,听到背后珠帘轻响,那脚步声极轻,可一步一步都落在心头上。 在干什么?李鸷走上前,在主位上撩袍坐下,目光从殷篱那边挪到鱼晚晴的脸上,后者暗吸一口气,揣度着李鸷的情绪,细声道:陛下别怨臣妾多事,臣妾也是从别人口中听说的有关殷充容的过往。 她走过去,给李鸷倒了一杯热茶,余光端详着他的脸色,絮絮说着:她是从宫外过来的,臣妾担心陛下安危,总要派人去查一查,这一查不要紧,没想到殷充容竟然是殷家之后,想必陛下也是被蒙在鼓里,臣妾不敢妄下论断,这才请殷充容过来问一问。 殷篱听着鱼晚晴的话,心绪一团乱麻,她不止一次从别人口中听到了殷家、罪臣,可她一个孤苦无依的乞儿,被殷氏收养才有了今日,又哪里会跟罪臣扯上关系? 难不成,是殷氏的家室背景有问题? 她思考着其中隐秘,强迫自己不要抬头去看,却听上头一声低沉问询,轰然将她打回现实。 你是怎么问的? 李鸷声音听不出起伏,鱼晚晴却觉得那语气有些瘆人,她将茶杯递过去,此时也没了恃宠生娇的高傲,举手投足间尽显恭敬,但尾音仍有一丝撒娇的韵味。 陛下明鉴,殷充容言语不敬,臣妾这才罚她下跪的。 李鸷接过茶杯,将她的茶喝了,鱼晚晴面色一喜,紧接着,就听他沉着嗓音道:罚她下跪,还打了她的脸? 鱼晚晴笑容僵在脸上,刚要解释,李鸷放下茶杯,不轻不重的一声响,让她噤声,李鸷起身,径直走到殷篱身前。 他伸出手去,指背轻轻碰了碰殷篱红肿的脸颊,后者如触电般闪避。 李鸷问:很疼? 几乎是话音刚落,殷篱还没张口回话,鱼晚晴骤然跪地,她一跪,这屋子里的人没人还敢站着,皆是战战兢兢地跪下,垂着头不敢造次。 殷篱偏头看去,刚才还趾高气昂的人,嚣张气焰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是因为眼前人明显不快的口吻。 他甚至还未责怪她。 鱼晚晴跪下便道:陛下息怒,臣妾只是想追问出她接近陛下是何目的,一时情急,没有控制好力道,打得重了些,臣妾太冲动了,还望陛下恕罪! 殿门敞开,卷进来一阵风,将珠帘吹得叮当晃动,李鸷道:起来。鱼晚晴暗暗松了一口气,就要提裙起来,却听李鸷又加重了声音:朕让你起来。 鱼晚晴动作僵硬,便看到李鸷始终看着殷篱,话自然是对她说的,一口气提到喉咙里,眼中愠怒闪过,她重新跪好,压下心里燃烧得正旺的火气。 李鸷的视线如刀锋,让人避闪不及,在殷篱的无视下,李鸷慢慢道出满含威胁的话语:朕不想说第三遍。 气压笼罩在头顶之上,殷篱觉得周身的空气越来越稀薄,在那人态度转变的临界点,殷篱忽然提着衣裙直直地站了起来。 李鸷淡淡一笑:这就对了。 殷篱冷冷地瞪着他,实则内心快要被他捉摸不定的态度折磨得快要疯掉,她要掐着自己的手心才能维持理智,让自己不陷入癫狂。 这个宫里的人好像都是疯子。 李鸷看着殷篱,忽然开口:你说打她耳光是为了逼问她接近朕是何目的? 这话是对鱼晚晴说的。 鱼晚晴急忙道:殷氏乃罪臣之后,本就是戴罪之身,殷氏隐瞒身份接近陛下,不得不让人多想,臣妾也只是顾及陛下的安危。 你觉得,朕让她进宫,会不知她的身份?李鸷回头看着鱼晚晴,眼带笑意,却又慢慢褪去,你把朕当傻子。 鱼晚晴一激灵,已经彻底不敢抬头:臣妾、臣妾绝无此意! 朕怎么感觉你这巴掌打在了朕的脸上。李鸷淡笑,语气放松些许,说的话却仍是森凉无比。 鱼晚晴瞬间就懂了李鸷的意思,她打殷篱,是借着殷篱身世之理由,打着为他担忧的旗号,可殷篱是李鸷带进宫里来的,也是他亲自封的充容,说殷篱蒙骗了李鸷,不就等于说李鸷蠢吗? -- 第75页 想到这里,鱼晚晴顿时汗流浃背,心头后悔自己为何选了这么一个由头。 是臣妾错了,臣妾只顾由到陛下的安全,忘了陛下自然是心思缜密多过臣妾的,臣妾也是也是关心则乱,没什么好辩解的,还请陛下降罪。鱼晚晴乖乖认错,语气却十分可怜,她跪伏在地,柔若无骨的身子无力地蜷在那处,倒叫人不忍心责罚了。 平身吧。 安静之后,李鸷开口。 轻飘飘的三个字好像将这一页悄无声息地揭过了,整个翠微殿的人都松了一口气,只有殷篱豁然看向李鸷。 殷篱眼中满满的不敢置信。 她不懂自己为什么要受这种无妄之灾,明明什么都没做错却平白挨一巴掌,她以为后宫之中再怎样肮脏龌龊,起码在明面上要讲求一个理,而实际上她只是那个不值一提的可怜人罢了。 她的委屈她的愤怒她的伤害有什么紧要? 微不足道。 殷篱觉得在这里多待一刻都是屈辱,她甚至能看到鱼晚晴暗地里得寸进尺的笑。 如果她让她过来只是想比个孰轻孰重的话,那可以恭喜鱼晚晴,她赢了。 殷篱突然转过身往外走,无视所有人,梅意挣扎着起身跟上去,珠帘撩起又放下,如玉珠散落的声音,带着一股子决绝。 殿门忽然走进来一行人,跟殷篱梅意二人正打了个照面,可殷篱决意逃离这里,便不管不顾地绕开她冲出去,头也不回地走了。 李鸷没有动,甚至看着殷篱的背影还有些意味深长,庄秋梧将视线收回来,端庄优雅地走上前,先对李鸷行了一礼,才狐疑道:发生了什么?殷充容为何怒气冲冲便离开了? 屋子里跪了一地人,怎么看气氛都不对。 李鸷看着庄秋梧,脸上没了笑意:你身为后宫之主,有管束宫妃之责,婉妃动用私刑,就由你发落吧。 庄秋梧感觉李鸷话音里隐隐有责怪之意,低着头,眸中闪过一丝黯然,李鸷说完,她轻声应是,跪地的鱼晚晴心里一万个不服气,却也只能敢怒不敢言。 李鸷交代完便要离开,庄秋梧屈身目送,他伸手一撩珠帘,忽然顿住,像是刚想起什么似的,头没回,冷声道:回去问问你哥哥,朕怎么不记得说过要封你为贵妃? 庄秋梧和鱼晚晴俱是一怔,前者茫然,后者惊骇,李鸷说完便走了,任由石子掀起浪花。 皇后宽仁,此事过后,只禁了鱼晚晴一个月的足当做教训,缘由也并未张扬,有人甚至不知婉妃到底因何禁足。 只是,哪些人是真不知道,哪些人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也只有自己心里最清楚。 李鸷去了锁晴楼,只比殷篱慢一步。 殷篱快跑跨进门槛,在关门的那一刻被李鸷伸手挡住,殷篱想要用力,可李鸷扒着门边,几乎纹丝未动。 殷篱瞪着眼眸,半边脸挂着红红的印子,她皮肤白嫩,更衬得那红清晰可见,再加上手上使着力气,脸色肉眼可见地飞速蹿红。 她固执到极点,忽然不坚持了,手一松,她转身回殿里,李鸷抬起手,身后的宫人自动退避,他跨进门槛,伸手拉住殷篱的手臂。 殷篱厌恶他的触碰,几乎是下意识就要甩开,可她哪抵得过李鸷的力道,挣扎了几下,李鸷没了陪她玩的兴致,手上一用力,将殷篱一下拽到自己怀里。 他伸出另一只手:别动,让朕看看。 殷篱被他的气息包裹,像是怎么也逃不开的牢笼,手指抚上她的脸,殷篱下意识缩了一下,李鸷轻轻捧着她,面上未见丝毫触动,呼吸却越发灼热。 朕来之前,你说的话可是真心的? 不想进宫,不想讨好朕,也不怕毁容,更不怕死?李鸷循序渐进,手从脸颊滑到了后腰上,将她往怀中一按。 殷篱眼眸闪动,这样近的距离,她将他眼中的欲.望看得分明,不知为何,蔓延到心头的委屈抵挡不住了,她喉咙一哽,身心俱疲地看着他。 六哥,你在意吗?你在意我想不想进宫,是不是愿意讨好你,在意我容颜是否美丽,在意我是否活着吗? 她说到这里闭上眼,似乎不愿意泪水在眼眶中兜转,兀自稳定着声线,做她对他的控诉:你把我带进宫里来,是想看我被人欺辱践踏的吗?我可以跪拜任何人,任何人可以用耳光教训我,而不必受到任何代价,对吗? 她睁开眼看着李鸷,眼中无情,可泪水还是决然坠落:若你不在乎我的喜乐,那我想要自毁还是去死,又与你何干呢? 殷篱一字一句都掷地有声,似乎成了直击灵魂的追问,让李鸷的心一点点沉下去,诚然,他已经得到她了,却还是不肯放过她,将她带进宫中折磨,所求的又是什么呢? 如果在意,当庇佑她不受伤害,如果不在意,又何须质问她心中所想。 李鸷想起山洞里那个给予他温度的女人,想起那个不顾一切冲进雨幕中的女人,想起那个无论绝境有多艰苦,都不放弃一丝生的希望的女人,而那人唯一一次的屈服,是想把活下去的机会让给他。 她说她不想欠他的。 她永远看得清自己的内心,知道自己求什么。 -- 第76页 李鸷俯身,亲了亲她的眼尾,泪痕未干,苦涩的味道,却让他辗转不舍,殷篱逃脱不开,便只能闭着眼任君采撷,她以为那些问题会无疾而终,李鸷却停在她耳畔,回答了她的话:朕在意你。与你的承诺,朕都记得。 殷篱愕然变色,尽最大努力推开他的身,却只隔开一道呼吸的距离,她抬着头看着他,眼中涌动着怒火:你还想骗我到几时? 李鸷覆上她的脸,指腹蹭去她的泪痕:第一天遇见你的时候,朕就知道你的脾性。 如若言明身份,你一定不会跟朕走。 于是朕只好一步一步引诱你进入圈套,因为只有这样,才能留住你。 李鸷眼尾藏着淡淡笑意,心情似乎很好:朕没惩罚婉妃,你生气了?那你又是为什么生气呢? 他反客为主,将戳心的问题抛回到她跟前,殷篱瞬间变了脸色,剧烈地挣扎想要逃脱他的桎梏,因为太过用力,手腕上被攥出了道道红痕,李鸷忽然将她抱了起来,抵在书案上。 呼吸散在耳畔,李鸷在她耳边轻声说:为什么不肯承认,你对朕动心了? 殷篱找着自己的呼吸,听见他这样一句话,忽然止不住难过。 她从来,从来没否认过自己的心。 没有人比她更坦率,更纯粹。 可又是谁把她的真心践踏得一文不值呢? 六哥 嗯?李鸷扣着她的手,十指交握,滴落的汗浸透了身下的宣纸,晕染了墨痕。 殷篱看到了漫天的繁星。 我想一辈子这样拥抱你,跟你一起看星星,只有我们两个人。她抱着李鸷,在寒风砭骨的深夜,丛林里万籁俱寂,只有耳边不停放大的呼吸,她怀揣着最美好的愿景,抓住了一个根本握不住的希望,那时怎么也想不到,最难的不是一辈子拥抱他,也不是看星星,而是两个人。 李鸷不知道殷篱到底想要跟他说什么,那声六哥之后,她声音渐渐弱了,浑浑噩噩地睡了过去。 李鸷抱着她回到床上,唤梅意进来给她清理,他没有离开,就坐在床边看着,梅意掀开被子,见到殷篱身上青青紫紫的痕迹,眸中闪过不忍,咽下一口气,她状似漫不经心地提起殷篱的病。 陛下不知,在江陵这一年里,殷充容有大半时间都是躺在床上,她幼时受尽流离之苦,加上滑胎的损伤,大喜大悲的损耗,身子骨早已经不起折腾了,陛下倘若,对殷充容还有半分怜惜,该体谅她才是。 梅意本意是想提醒李鸷不要总是伤害殷篱,却不想提到了他心中缠绕许久的一道结。 当年那个被魏琦打掉的孩子,原本就该是他的。 皇家血脉不容混淆,李鸷本就没想过要让那孩子降生,可若是早就知道魏书洛不能孕育子嗣,李鸷便不会让殷篱滑胎。 如果当时那孩子活了下来,现在他也有自己的骨肉了。 明日让太医来看看,让她好好养两日。 是。 李鸷衣冠整齐地出了锁晴楼,好像什么都没做过一般,离开这里之后,他先是去了一趟玉照宫,庄秋梧早就回来了,正在榻上比对绣样,听见太监通传,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李鸷的身影出现,她才急忙起身行礼。 臣妾参见皇上。 平身。李鸷负手走过来,坐在旁边的凳子上,瞭了一眼桌上的绣样,做什么呢? 庄秋梧弯了弯眉,喜形于色,收起那些绣样,淡笑道:臣妾的弟弟要娶妻了,未过门的媳妇要自己绣嫁衣,但她不精女工,求到了臣妾弟弟那里,阿衔又求到我这里,闲来无事做,我便帮她挑挑样子。 李鸷听着,神色未动,庄秋梧知道他其实没听进去,便自己岔开话题:陛下不是去锁晴楼了吗?阿篱妹妹如何,挨了一巴掌,心里委屈少不得的,陛下应该多陪陪她。 她已经睡下了。 庄秋梧一怔,垂下眼眸,遮掩了眸中的黯然,李鸷没留意到她的神色,问道:婉妃怎么处置的? 臣妾禁了她一个月的足,罚俸半年。 说到这顿了顿,换上一副认真之色:鱼非谦那边,是否要敲打敲打?让他这样在外面谣传,对陛下颜面有损。 不必了。李鸷声音笃定,鱼晚晴会去派人敲打的。 庄秋梧自是懂得李鸷的意思,鱼晚晴今日在他这里讨了个没脸,李鸷临走时又故意留下那句话,鱼晚晴肯定以为李鸷的脾气大半是冲鱼非谦发的,哪怕一个月足不出户,也要费心把消息递出去,让鱼家最近收敛点。 婉妃自己去敲打,跟李鸷派人去敲打,效果完全不一样,李鸷这是还给婉妃留脸呢。 庄秋梧陷入思考,屋里便安静下来,半晌之后,李鸷忽然道:殷充容刚入宫,有许多规矩不懂,你帮着照看一二。 庄秋梧一怔,有些意外地看向李鸷,李鸷很少托付给她事情,更少让她去照顾别人,今日特意来一趟,就是为了让她关照一点殷篱? 这个殷篱果真跟别人不一样。 陛下放心,臣妾一定照顾好她。庄秋梧道。 -- 第77页 李鸷坐了一会儿便要起身离开,庄秋梧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转瞬即逝,她送李鸷出去,眼睛在他腰上看了几眼,几度欲言又止,但最后还是问了出来:陛下,臣妾送您的那块玉坠可还在? 她很早就想问了,只是一直寻不到机会,李鸷手在腰间摸了一下,而后像才想起什么似的,道:在江陵时丢了。 庄秋梧抿了抿唇,没出声,送李鸷出门,回身的那一刻,眼圈却有些红了。 第二十八章 她们 鱼晚晴被禁了足, 殷篱终于能安生几日。 从钟粹宫的第二天,太医来给她诊脉,告诉她需要在床上休养一段时间,接连好几天, 李鸷都没再来锁晴楼。 也是自那天之后, 锁晴楼外面突然多了许多侍卫, 殷篱开始以为那些侍卫是李鸷派来监视她的,这几日一直惶惶度日,直到十五前一天,梅意告诉殷篱, 明日要去玉照宫给皇后娘娘请安,殷篱才知道, 李鸷并没有限制她出入锁晴楼的自由。 可是惶恐却没有减轻分毫。 请安? 听到梅意的话, 殷篱茫然无措地看着她。 她如今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关于李鸷那些宫妃, 她心里一个都不想见,能不能不去? 梅意知道殷篱因何抵触。 她才被鱼晚晴请到钟粹宫,就挨了一巴掌,还差点小命不保, 如今她就如惊弓之鸟, 有这种反应很正常。 可惜, 宫里的人没有自我可言。 娘娘可以放心,皇后她跟婉妃不一样,她人很和善, 你不是见过吗? 梅意温声安抚, 说完, 殷篱眼神顿了顿,她移开目光看向别处,似乎想起皇后娘娘的样貌。 她的确见过,在她知道李鸷身份的那天。 但她对皇后的印象实在不多了,只记得她陪在李鸷身旁,一直温和地笑着,吐字很慢,说话声音也很温柔,没有半分盛气凌人的嚣张。 可是 而且婉妃现在正在禁足,娘娘不用担心再看到她。 殷篱仍然很犹豫,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天生的倔强和固执让她没办法融入这里,她总是不自觉地想要避开,尽管知道自己避不开。 梅意见自己劝不动,扶着她肩膀道:娘娘,要想在这个后宫里生存,想要单打独斗是绝无可能的。皇后娘娘是个很好的人,倘若她怜惜你,会成为你今后的助力,鱼晚晴再受宠,家里也不过是商贾门户。皇后娘娘的父亲是丞相,她背后有屹立不倒的靠山,而娘娘什么都没有,就更需要依附别人,仰仗别人,您能懂吗? 殷篱当然能懂,她也不是傻子,可是这个道明的事实却让她心里充满了更深的绝望。 不仅要仰仗李鸷,还要仰仗他的女人。 她是有多卑微呢? 梅意。 殷篱拽了一下梅意的袖子,梅意看她突然冷下的脸,以为她要反驳,却听她道:你同我好好讲一讲这宫里的人吧。 梅意一怔,脸上的神情由茫然到惊喜,殷篱的松动让她舒了一口气,可是舒一口气的同时,她心里又有些怅然若失。 殷篱的表情很泰然,像是认命一样。 明明都是梅意想要看到的,却在真正看到的时候,觉得眼前的人好像失去了什么。 是什么呢? 第二日,梅意服侍殷篱梳洗过后,给她换上了一身正式一点的宫装,毕竟是去玉照宫给皇后娘娘请安。 殷篱早上话很少,梅意扶她出去的时候特意轻轻握了握她的手,想要给她一点安慰。 殷篱看她一眼,眸中空洞洞地,只道:放心,你说过的话,我都记得。 梅意又觉得这样很残忍。 从锁晴楼到玉照宫,要穿越大半个后宫,从御花园走的话会更近一些,梅意抄了近路。 尽管风还凉,御花园里却有花盛开。 宫中有七十二景,比外面自然锦绣庄严,殷篱边行边看,心头不免唏嘘,她一开始还以为这是谁家的后宅,甚至跟魏府作比。 魏家何德何能跟皇宫相提并论?想来还是她眼界太窄了,没见过什么世面。 心下正活络,衣袖忽然被人拉了一下,耳边传来梅意的声音:娘娘 殷篱一抬头,看到梅意用眼神示意她前面有人,她顺着视线去看,就见湖边石头上,有一个身穿赤红织金妆花裙的背影,她躬着身,裙摆系在腰上,下面穿着一双白底黑靴,衬得玉腿修长。 那人正拿着一杆银枪往水中戳,嘴里还嘀嘀咕咕的。 殷篱偏头看了看梅意,梅意也有些不解,看那人的装束打扮,必定是哪宫的主子,可是梅意有一年都在江陵,只识得东宫旧人,新入宫的那些妃嫔,连她也没见过。 那人似乎感觉背后有人,忽然停下手上动作,蓦地转过身来。 她一扭头,殷篱便看清了那人的样貌。 女子鹅蛋脸,两道飞眉入鬓,也是弯弯笑眼,却又因细眉多了股凌厉劲儿,鼻梁高挺,樱唇小口,不减面上稚气。 瞧着,大概也只有十五六的年纪。 殷篱也有些看怔了,梅意在旁边仔细辨认着女子的长相,忽然露出恍然之色,她在殷篱耳边低语:娘娘,这应该是戚将军戚横云之女,戚幼滢,昭仪,位在娘娘之上。 -- 第78页 说着,女子已经背负银枪走了过来,她一直起腰身,气势和风骨就显现出来了,举手投足间便能看出武将的风采, 殷篱忍不住想,这大概就是将军之女吧。 戚幼滢也打量着殷篱,因为脸上那双稚气未脱的眼眸,让她整个人莫名多了几分亲和力,走近时,她才扬起清脆的声音:你是谁? 殷篱刚要开口,对面摆了摆手:你等等,让我猜猜。 她开始掐着下巴陷入思考:宫里的妃嫔我大都见过了,只有翠微殿和锁晴楼没去过,翠微殿的婉妃娘娘被禁足一月,肯定不是她,你是从锁晴楼的方向来,所以你是 殷篱! 殷篱听她说出了自己的名字,还有些惊讶。 自从入了宫,殷篱很少听见别人这样喊她,大多人管她叫殷充容或者殷氏。 充容这个名头,她不喜欢,所以尽管戚幼滢直呼闺名的行为多有不妥,她还是在心底里对她多了几分好感。 我是不是猜对了?戚幼滢笑容满面,见殷篱点了点头,她往前走了一步,压低声音,其实是因为,姐姐你太美了,我一眼就瞧出,你应该是梧姐姐口中的殷娘子,绝不会错的! 殷篱眨了眨眼。 这样露骨的夸赞,还是她第一次听到,尤其又是出自一个女子之口,而且还是在两个人的初次见面。 但转念想想,阿刁和阿蛮也夸过她,殷篱又觉得自己心眼小。 我叫戚幼滢,你可以喊我阿滢。戚幼滢背着手,笑吟吟地看着她。 那模样,好像很喜欢她似的。 心里蹦出这个想法,殷篱蓦然一惊。 李鸷的妃子会喜欢她? 殷篱第一反应是怀疑。 她以为宫妃之间,像鱼晚晴那样互相嫉妒残害才是正常,最不济也会漠然视之,善意的交好都是假装出来的,即便是真心,中间也有永远跨越不过去的沟壑。 可殷篱偷偷打量了好几眼,都觉得戚幼滢很真诚。 你怎么不说话?戚幼滢见殷篱不说话,张口问她。 殷篱一顿,渐渐回过神来,她小心谨慎地看着她,细声问:我可以叫你阿滢吗? 戚幼滢眨了眨眼睛:当然可以!或者你也可以唤我阿滢妹妹,梧姐姐就这样唤我,哦,梧姐姐就是皇后娘娘。 殷篱见她认真回答,心里叹了一口气,她问的哪是这个意思 她清了清嗓音,解释道:梅意说,你是陛下亲封的昭仪,位份在我之上,这样,我还可以唤你阿滢吗? 是吗?原来昭仪比充容位份高啊 戚幼滢反倒迷糊了,她从小在军营中长大,哪知道这个?而且她最讨厌这些繁文缛节了,每天阿嬷让她记住的东西总是过脑就忘,有的甚至都不过脑子。 她摆了摆手,管那么多做什么呢!你比我大一些,我就叫你姐姐,你就叫我阿滢,多简单,多好啊! 的确很简单! 殷篱瞬间被她的直率打动了,也觉得对。 她将目光移到戚幼滢背后的银枪上,试着打开自己的心扉:那阿滢,你在这里做什么? 戚幼滢顺着她目光看去,哦了一声,把银枪拿到前头,嘴上叨咕道:宫里好无聊!昨夜我又睡得早,天还没亮我就精神抖擞,横竖睡不着,在院子里耍了两杆抢,想起来今日要到梧姐姐那儿去,路过舂湖,我看到湖里有鱼,就想戳两条,喏,用这个戳。 她说话很快,思维跳跃,天马行空,从昨夜说到捕鱼。 殷篱看了看那杆银枪,上好的武器坠着水滴,枪头湿.漉漉的,反射着银芒。 她忽然想起一年前那段回忆,山崖下没有吃食,殷篱用尖锐的木枝给李鸷叉鱼,竟真让她叉上来两条。 如今再想起,只觉得讽刺。 眼前的戚幼滢让殷篱想起阿刁,也想起她自己,收回思绪,殷篱问她:那你叉上来了吗? 戚幼滢摇头,眼底有些失望:不够长,舂湖水深,鱼一扎猛子,我就瞧不见了。 说完,眼神亮晶晶地看着殷篱:姐姐,你会叉吗? 殷篱摇头,戚幼滢正失望时,就听她说:我叉两次,只有一次有鱼上钩了,不过很幸运,我一下叉中两条。 她比了两根手指,戚幼滢由失望转为惊讶,两只手抱住她手指:你说的是真的? 问完,不等殷篱回答,她拉着殷篱的手走到舂湖边上。 方才戚幼滢就站在最矮的那块石头上叉鱼,眼下,她将手中的银枪递给殷篱:阿篱姐姐,你也试试,说不准你能叉到呢! 戚幼滢的热情殷篱完全招架不住,同样招架不住的还有那杆银枪,到了殷篱手里她才知道有多重,两手坠着向下一沉,戚幼滢赶紧托住。 见殷篱露出震惊之色,她得意道:这杆枪是我爹找人帮我打的,枪头用的是非常罕有的一种玄铁,跟银一样亮!我一开始拿着也不趁手,但爹爹说,武器就是要做得迅猛锋利,又不是花架子,我用熟了,就觉得还好,你觉得沉吧? -- 第79页 戚幼滢太能说了,殷篱要很认真很认真地听才能跟上她的语速,她点了点头。 戚幼滢放开手,那你先试试,习惯习惯就好。 殷篱又点点头,然后退后两步,她握着枪杆上半身,另一只手转了一下,只一下,就能听到破风声,的确很是威猛。 戚幼滢在一旁,嘴皮子不停下:爹爹把这杆枪送给我,让我给它取个名字,但我不喜欢读书,肚子里实在没墨水,取了几个都被爹爹否了,爹爹骂我跟他一样俗! 殷篱觉得耍枪还挺有意思,竟有些爱不释手了,听了戚幼滢抱怨,她微微偏过头,眼睛却看着自己手里的动作:都取了什么? 比如,好枪!银头!红杆!还有霸王枪! 殷篱没忍住,一下笑出声来,身后的宫人也纷纷掩嘴,都乐不可支。 戚幼滢小脸一红:我觉得还挺好的呀。 的确很好,通俗易懂。殷篱是不会随意贬低别人的,而且仔细想想,银头是说枪头的银色,红杆是说枪身的红色,这都很贴切啊。 戚幼滢竟然在殷篱的脸上看到一抹真诚,瞬间对她的好感大增,她凑过来,笑意盈盈地看着她:要不阿篱姐姐替我取一个? 我? 嗯!戚幼滢重重点点头。 殷篱忽然有了压力,拿着银枪的手也觉得一下增加了重量。 我也没读过什么书的。她推辞。 那会比我取的更通俗吗?戚幼滢问,把殷篱问到了。 的确,应该没有比这更通俗的了。 她开始认真思考,端详着枪身:银芒如雪,见雪知寒,不如就叫岁寒,如何? 岁寒?戚幼滢重复一遍,嘴里默默念叨着,殷篱正游移不定的时候,她忽然拍了下手,岁寒好!我知道岁寒三友,松竹梅对不对?那可都是不惧严寒的君子,这名字好歹还有个典故,比我起的那些好多了,阿篱姐姐,你好厉害! 戚幼滢说的那些,殷篱都没想过,只是心里闪过了这个名字而已,没想到她这么喜欢,还大方地夸了她。 殷篱也很欢喜:你喜欢就好。 戚幼滢眉眼弯弯,点头:喜欢!喜欢!阿篱姐姐,你习惯岁寒的重量了吗?要不过来试一试? 殷篱看她兴致盎然,也被勾起了兴趣,走过去,握着枪杆尾巴,果然看到舂湖里有好多鱼游来游去。 她卯足了劲,抬起,手上用力。 鱼群四散,一下没叉到,戚幼滢有点可惜:差一点!这些鱼可贼着呢! 殷篱没说话,重复刚才的动作,枪头冲进水中,溅起一簇浪花,再抬起,上面还是只有水。 快了快了。 两次都扑空,殷篱有点意兴阑珊。 她觉得自己这一辈子的好运气也许都用来叉那两条鱼了,如果不是那两条鱼,李鸷可能都撑不到活着出去。 可是李鸷活下去了,却将她带入了无边深渊,祸福相依,有时候还真难堪透这世间的因果。 殷篱闭着眼,随手在水中一刺,也许是将鱼儿当成了李鸷,这次用的力道有些重,只感觉枪头碰到了什么东西,传过来一阵阻力。 戚幼滢惊呼出声:叉到了! 殷篱一惊,先扭头看了一眼戚幼滢,又低头去看枪头,果然,就见上面串着一条挣扎的鱼,鱼鳞反射着波光。 戚幼滢赶紧招呼宫人,有人拿了一个木桶上前来,她将鱼放到木桶里,忍不住欢欣雀跃:阿篱姐姐,还是你厉害!我努力了这么久都没叉到,你才试了几下就叉到了。 殷篱也很意外,总觉得这好像是冥冥中注定的事,戚幼滢指了指湖面,对她道:阿篱姐姐,你再叉一条,回头我让风信做好吃的鱼羹。 风信却走到戚幼滢面前,拉着她衣袖,小声提醒:娘娘,该去玉照宫了,一会儿就迟了。 风信一提醒,戚幼滢才像刚想起来什么似的,飞快地看了一眼日光,面色大变:糟了糟了,差点忘了! 殷篱和梅意也是一阵兵荒马乱,她们也把请安的事抛在脑后了。 眼看着时辰要过,戚幼滢拉起殷篱的手,对她道:阿篱姐姐,实在不行,咱们跑吧? 跑? 殷篱是充满不解的疑问,听在戚幼滢耳朵里就好像回答,话音刚落,戚幼滢就拉着殷篱,在御花园中狂奔起来。 刚泛出新绿的枝条还光秃秃的,远处的梅花尚未开败,几处竹林苍翠矫健,在风中轻轻摇晃。 远远望去,只见身着红衫、黄裙的两道身影在御花园中穿梭,衣袂和披帛飞扬起舞。 在渐渐升起的日光中,红墙绿瓦后,她们好似唤醒了整个宫宇的朝气。 那是春日好景,许多年后,殷篱还时常挂念那个清晨,就觉得宫墙再高,仍有一些颜色和自由是锁不住的。 不属于皇宫,不属于李鸷,只属于她们自己。 还是去迟了。 两人到玉照宫时,内殿里已经坐了好些个人。 -- 第80页 一路上都在狂奔,戚幼滢和殷篱都气喘吁吁的,脚下虚浮,晃悠悠地给庄秋梧行礼。 臣妾臣妾叩见皇后娘娘!戚幼滢高声道。 外面冷,里面热,一冷一热,殷篱脸上马上浮了红潮。 戚幼滢累得恨不得趴地上,这么多人看着,她也实在不好意思,耷拉着肩膀,尽量维持自己的礼数,一口一口地呼吸着。 庄秋梧开始是有些惊讶,没想到两个人会一起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来。 反应过来之后她好奇地站起身,快步走到两人跟前,一个一个扶起,哑然失笑:这是怎么了,何事这般着急?流光,快去让人煮两碗热汤,看这手冻得。 她握着的是殷篱的手。 戚幼滢在一旁解释:是臣妾不好,非要拉着殷充容陪臣妾一起叉鱼,结果误了请安的时辰,娘娘别怪罪殷充容,责备臣妾一个人就好。 殷篱倏地瞥了一眼戚幼滢。 她把称呼换了。 左边上手第二个,穿着烟纹碧霞罗裙的女子看到戚幼滢呼吸不畅的模样,眼里漫着笑意。 皇后娘娘哪里责备过你?看时间迟了就迟了,别跑得这么急,摔着了怎么办?林芷萱话里有责备,但其实眼睛里全是怜爱。 庄秋梧也说:林昭仪说得没错,本宫何时骂过你了?你还拉着殷充容一起跑,她身子弱,哪经得住这么折腾。 说完看向殷篱:你有没有觉得不舒服? 戚幼滢瞪大了眼睛,震惊不已:什么?阿篱姐姐身子骨不好? 殷篱见她着急,赶紧说:没事儿,我修养了几日,已经好多了。 戚幼滢却有些后悔了:早知这样,就不拉你一起了 庄秋梧拉着殷篱的手:那你快过来坐,别讲这么多虚礼。 殷篱受宠若惊地坐下,还有些没反应过来,她没想到皇后娘娘这边气氛会这么融洽。 屋子里的人她一个都不认识,只有方才那个出声的林芷萱她有着印象。 选秀那日,她被封了昭仪。 庄秋梧看出她的局促,主动开了口:殷充容刚入宫之后就害了一场风寒,一直在锁晴楼养病,今日是第一天来玉照宫,许多人都不熟悉。 庄秋梧开始给她一个个介绍起来。 左手第一个是丽嫔,殷篱在锁晴楼听梅意说过。丽嫔闺名叫张妗儿,是礼部尚书张自逑的女儿,她是潜邸旧人,平日里少言寡语,但为人还算和善,不争不抢,也不与人交恶,连鱼晚晴都没有与她为难过。 左手第二个就是林芷萱,长相一看就是性子比较厉害的,不太好相与。 但她看戚幼滢时很欢喜,这里所有人看戚幼滢都很欢喜,就像宠小妹妹似的。 右手边第一个,殷篱看着有些眼熟,皇后说起她的名字时,殷篱才恍然大悟。 那女子目光有些冷,穿着深色的衣裳,竟然有些老成沉稳,她名唤燕聆玉,正是燕无意的妹妹,位份是婕妤,虽然不高,但家族背景在那里摆着,想来也是不必费心讨好谁。 殷篱忽然想起燕无意。 当初在羡春楼时,她曾拜托燕无意帮助她离开,燕无意都要答应她了,可惜李鸷来了,距离自由最近的一次机会就这样错失。 燕聆玉看起来跟燕无意完全不同,殷篱不知道她会不会像他哥哥一样值得结交和信任 看到燕聆玉,殷篱一时间想得有些远了,后面庄秋梧说了什么,她全然没记住,回过神来时庄秋梧正笑着问她:殷充容,本宫可落下了谁? 殷篱神色一怔,不知该怎么回答。 正巧梅意风信等宫人到了,庄秋梧让人热的汤也端了上来,把两人的对话打断。 快喝了暖暖身子吧。庄秋梧催促两人。 其实殷篱不冷,跑了一路,她现在背后都落汗了,身子也暖洋洋的。 但皇后盛情难却,她只好将一碗热汤都喝下。 那边戚幼滢咕吨吨三两下就全部喝光,她擦了擦嘴角,迫不及待地对庄秋梧道:皇后娘娘,您不知道,殷充容真的好厉害,我们两个在舂湖叉鱼,臣妾半天叉不上来一个,殷充容一下就叉中一条! 戚幼滢话音刚落,屋里的人都齐刷刷看向殷篱,眼里的惊讶程度不一,但都是有好奇的。 连皇后也不敢置信:殷充容,你还会叉鱼? 她们以为整个后宫像猴儿一样野的只有戚幼滢,她天真烂漫,大家也愿意宠着她这份天真烂漫,殷篱长得跟天仙似的,跟这样的行为可不搭界。 殷篱被这这么多双眼睛注视着,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只是凑巧罢了,是戚昭仪说得夸张,我也试了好几次呢。 戚幼滢插话:那也很厉害! 反正就是无论如何都要夸一夸阿篱姐姐! 林芷萱看了殷篱一眼,转头问戚幼滢:鱼呢? 戚幼滢问风信:鱼呢? 在外头。 林芷萱道:不如把鱼送到御膳房,做一桌全鱼宴,今日蹭皇后娘娘一口饭,皇后娘娘不会介意吧? 戚幼滢赶紧道:也沾了殷充容的光! -- 第81页 什么时候都不能忘了阿篱姐姐! 林芷萱失笑:是是,自然要感谢殷充容。 殷篱能感觉出林芷萱不是那么喜欢她,但这种不喜欢无关嫉妒和恨意,好像只是单纯的瞧不上。 她这边揣测林芷萱对她的态度时,戚幼滢又有问题了:一条鱼怎么做全鱼宴,不够吃呀。 林芷萱故意逗她:你再去舂湖给我们叉几个。 戚幼滢说时迟那时快,起身走到殷篱面前就要拽着她走:那殷充容跟我一起去。 殷篱都没反应过来,就被戚幼滢拽起来了,林芷萱赶紧起身拦住,连贵女的风度都没有了,也不知该不该笑:我说着玩的! 一屋子都笑起来,只有戚幼滢很认真:一条鱼是不够呀! 张妗儿道:那也用不着你去,御膳房鱼很多。 戚幼滢明白了,不是只要叉上来的鱼,就是博个彩头,她吩咐宫人:让御膳房把殷充容的鱼单独做一盘,别跟别的鱼混了,我就要吃殷充容叉的鱼。 是。宫人应声,屋里又是一通哄笑,连殷篱都被戚幼滢可爱到,总算知道为什大家都喜欢她了,这样的开心果在无聊的深宫里有多难得? 好像她在的地方才是五颜六色的,而别处都是沉甸甸的灰白。 庄秋梧也不嫌闹腾,把请安的宫妃都留下来了,一起用全鱼宴,定下来之后,张妗儿突然问了一句:用不用请陛下过来? 声音一落,屋子里顿时安静下来。 每个人面色各异,殷篱则是最恐慌的,刚刚放松下来的身体忽然变得紧绷,心中叫嚣着不要,却不敢出这个头。 还是戚幼滢理所当然的语气打破沉寂,她天真地问:唤陛下过来做什么? 庄秋梧想的是去请李鸷意思意思,毕竟也是后宫中的小宴,至于李鸷愿不愿意来则另说。 其他妃嫔想的自然是能多一个机会见一见陛下,毕竟他不常来后宫,选秀上来的妃子他还一个都没宠幸过,也许一场小宴就让陛下记住了她们也说不定。 有了陛下宠爱,再有个龙子傍身,以后在后宫就能站稳脚跟。 只有戚幼滢想法最简单。 她小声嘟囔:我们后宫姐妹的小宴,陛下过来多不好?都放不开吃了 风信在后面冷汗直流,想让戚幼滢少说两句。 殷篱却很认同戚幼滢的话。 庄秋梧想了想,还是对流光招了招手:你去问问陛下的意思。 是。 皇后做了决定,没人敢说什么。只是有人欢喜有人忧,殷篱顿时感觉如坐针毡,恨不得赶紧称病离开才好。 庄秋梧跟众人道:陛下不喜这种热闹的场合,也许不会来。 殷篱跳到喉咙的心又回到了肚子里,只是仍然高高悬着。 玉照宫比锁晴楼有意思,她还挺喜欢这里的,李鸷不来最好,她也想吃一口自己亲手叉上来的鱼。 流光去了半个钟头才回来,庄秋梧问她怎么样,流光皱了皱眉,说话有些迟疑:奴婢去东郊马场找到陛下,陛下正在跟几个世家子打马球,奴婢传了娘娘的话,陛下只说让娘娘先吃着。 殷篱竖起耳朵听,心说这是要来还是不要来呢,怎么也没一句准话。 流光也是觉得自己这趟差事办的不好:陛下当时正在兴头上,奴婢不敢打扰了陛下的兴致,就回来了。 庄秋梧垂眸想了想,道:这多半是不来了。 那就让御膳房去准备吧。 是。 庄秋梧语气笃定,戚幼滢和殷篱都松了一口气,别的妃嫔脸上却有些失望。 全鱼宴上来之后,众人列席,戚幼滢早就等不及了,盯着每个人桌案前的玉盘珍馐:哪个是殷充容的鱼? 流光笑:在皇后娘娘这里呢。 戚幼滢看向庄秋梧,眼睛里满含星星,庄秋梧被看得哭笑不得,赶紧挥手让流光拿过去。 快把这个给她,让她好好尝尝殷充容叉的鱼! 众人一阵欢笑,本是融洽的氛围,忽然被一人打断。 殷充容叉了鱼? 那声音不是从殿门那边传来,而是从后面传来。 李鸷从后殿踏入,让列座之人纷纷变色。 大家慌乱中起身行礼,有人还带倒了桌案,一阵噼啪的杂乱声响此起彼伏,其中一个就是殷篱。 他怎么过来了? 她低着头,紧紧地咬着唇,强迫自己不要发出声音。 庄秋梧最快恢复神色,眸光怔怔:臣妾还以为陛下不来了,所以没准备陛下的位子 李鸷没穿龙袍,而是穿了一身骑装。 流光说他方才在打马球,应该是直接从马场那边过来的,他走到庄秋梧身前,道:朕跟你用一副。 庄秋梧赶紧派人加座儿,李鸷坐下之后,才跟众人道:落座吧。 方才失仪的人都战战兢兢地坐回去,也不敢请求去换衣裳,因为不想浪费这么重要的机会,宫人将翻倒的桌案换了新的,李鸷却一眼都没看过去。 -- 第82页 方才说,殷充容叉了鱼?李鸷忽然开口,继续刚才的话题。 没人敢接他的话,最后还是庄秋梧回应。 她把全鱼宴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李鸷听完,头不抬,眼睛却瞥向殷篱,看她低着头不说话的模样,眼中撩动着意味不明的情绪。 众人都发现陛下似乎心情不错。 那盘鱼呢? 流光还没来得及端走,庄秋梧道:陛下身前那盘就是。 好巧不巧,这盘鱼是烤的,别的鱼都是红烧清蒸应有尽有,只有李鸷身前这盘,跟记忆中那两条鱼很像。 他不经意地笑了笑。 闻声,在坐的人眸中都有震惊。 陛下很少有心情这么好的时候。 他拿起筷子尝了一口,每个人都竖起耳朵听着,只想听李鸷是何评价。 不好吃。 众人一凛,不懂李鸷的意思。 这时候,安静的大殿里,突然有人认真地抱怨了一句:陛下吃了臣妾心心念念的鱼,还说不好吃。 戚幼滢不满地看着李鸷,盯着他筷子上的鱼肉,又将目光移到李鸷脸上:阿篱姐姐给我叉的! 宫妃们何曾见过有谁敢这么对李鸷说话,都怕李鸷不高兴了降罪戚幼滢,紧张地看向她。 只有燕聆玉神色正常,端起果酒喝了一口,并不担心。 李鸷一笑,看着戚幼滢道:是不好吃,跟你阿篱姐姐烤的比起来,差远了。 他声音难得这么低沉温柔,好像在哄着戚幼滢,后者眸光一亮,眼中布满惊喜:阿篱姐姐会烤鱼? 她喊阿篱姐姐是脱口而出,没想到李鸷也跟她一起这样说,戚幼滢看李鸷并不在意,索性不改口了,兴冲冲地看向殷篱:是真的吗? 殷篱不想任何人把目光投向这里,但她知道躲不过去,脊背一僵,她慢半拍地点了下头,声音从喉咙里溢出,只有很小的声音:嗯。 李鸷用筷子头拨了拨烤鱼的肉,垂着眼,不咸不淡道:鱼刺太多了。 一句话,又戳中了殷篱的心。 她紧咬着唇,忽然听到有人说:臣妾为陛下剃鱼刺吧。 那人鼓足了勇气,满含期待地看着李鸷,眼中的崇敬和爱慕藏都藏不住,可李鸷却无情的回绝了。 不用了。 妃子脸色白着坐了回去。 就听李鸷又道:你没殷充容剃得干净。 他短短几个字就将众人的注意转移到殷篱身上。 的确是不得不在意,从李鸷进来开始,他就有意无意地提起殷篱,很难不让人往深处想,或许陛下就是冲着殷篱才过来的。 戚幼滢却不会想那么多,她嘟嘴面露不满,胆大妄为道:陛下,鱼刺而已,您自己也能剃。 李鸷看向她,眉眼间自有笑意:她剃得鱼肉更好吃。 戚幼滢皱眉:阿篱姐姐自己还要吃呢。 静了半晌,李鸷哑然失笑:好,好,听你的,朕自己动手。 他话音刚落,殷篱突然出声,她从桌案前站起身,给李鸷盈盈施了一礼:我帮陛下 梅意从后面拽了拽殷篱的衣服。 殷篱改了口:臣妾帮陛下剃鱼刺。 众人都察觉出殷篱有些奇怪,她虽然请命侍奉陛下,却浑身透露出一股不情愿来。 嗯。 安静中,李鸷从鼻腔里发出一声,还是那般高高在上。 殷篱明白这也是机会,既然他来了,既然她没有退缩,就该像梅意说的那样,尽量去讨好他 她走到李鸷身旁,跪坐于另一侧,看到那盘鱼,忽然觉得眼眶发湿。 殷篱什么话都没说,低着头夹了一块鱼肉,她动作认真,像是以前一样。 李鸷手都不带动的,意图很明显,殷篱只好夹着鱼肉,一只手下面托着,送到他唇边。 庄秋梧微微皱了皱眉头,连她都察觉到李鸷的刻意,似乎在故意捉弄殷篱一般。 李鸷吃了鱼肉,细细咀嚼,眼睛却望着她。 宫妃们没见过这样的李鸷,尤其是还未被宠幸过的那些娇娘子,看着殷篱的眼睛从羡慕慢慢变成了嫉妒,再到最后的阴狠。 一盘鱼快吃完了,底下的人都还没怎么动筷子,戚幼滢看着李鸷身前的空盘子,眼里也是满满的恨意。 六哥,你就不能给我留点吗?她娇嗔着埋怨了一句,让殷篱的手顿时僵住,李鸷眉头轻抬,瞭了她一眼,殷篱却如鲠在喉,再也喂不下去。 他伸出手,把着殷篱的手腕,手上用了力道,将鱼肉往口中送了送。 吃下最后一块,他才笑着看向戚幼滢:跟六哥抢什么? 戚幼滢哼了一声,不说话。 底下的妃嫔心思各异,方才还羡慕嫉妒殷篱能侍君在侧,现在又惊异于陛下与戚幼滢之间的亲昵。 都知道李鸷排行老六,可六哥却不是谁都能叫的。 李鸷吃完了鱼肉,起身要离开,众人紧跟着站起,心里不免失落,李鸷跟庄秋梧低语几句便离开了,这次是从前殿走的。 -- 第83页 他一离席,众人再也提不起兴致,全鱼宴草草结束。 李鸷离开之后,殷篱一直心不在焉,宫妃们饮茶解腻,又开始说起话来,殷篱却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她借口自己不舒服先回了锁晴楼,一回去便将自己关了起来,连梅意也不让进。 背抵着门,她想起李鸷哄戚幼滢的模样,眼前渐渐蒙上一层雾气。 却在心中宽慰自己。 只是个称呼而已,又有什么可在意的呢? 他不止是她一个人的六哥,更不是她一个人的男人,这应该是早就清楚的事实了。 逐渐接受便是忍受刀割的过程,殷篱不知道自己还要疼多久,什么时候才能真的不在意。 她直起身,双眼空洞地往内殿走,越过纱帘,昏暗的内室中突然伸出一只手,将她拉到了里面。 殷篱想要惊呼出声,一只手赶紧捂住她的嘴,并轻轻嘘了一声。 看清那人的长相,殷篱神色震惊,而后渐渐缓和下来。 作者有话说: 是谁来了? 第二十九章 分宠 惊惧的呼救生生堵在咽喉, 殷篱瞪着眼珠,满面讶然地看着近在咫尺的人。那人穿着一身寒凉如冰的铁甲,甲片在烛光的照映下反射着橘黄的暖光,兜鍪下双眼发亮, 指尖覆着薄唇, 嘘了一声又放下, 见她眼中稍定,才把捂在她脸上的手也松了开去。 殷篱仍惊魂未定:怎么是你! 那声音是压在嗓音里说出来的,尾音陡然高翘,双手不自觉地掐住了他的手臂。 燕无意身着玉麟军禁卫的衣装, 向来含笑的双眼此时却一分笑意都无,既紧迫又贪婪地看着她, 好像容不得片刻浪费。殷篱顾不得他眼中多出的那抹深意, 将他往青帐里拽了拽,再问:世子, 你怎会来此? 殷篱心绪杂乱如麻, 燕无意深入宫闱不说,竟还闯到了她房里来,她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只知道如果被人发现, 她一定会比魏琦降罪她时更加凄惨! 一想到李鸷那双阴鸷的眼眸, 她就觉得后背毛骨悚然, 掐着燕无意的手无意中多了几分力气,终顾不得多问,她急道:你快走吧, 这实在不成体统! 与燕无意曾作好友的承诺都忘了, 殷篱只顾及到眼下的安危。她推着燕无意的身子, 手腕却被重重一握,殷篱顿住,见到燕无意皱起了眉头,方才的缱绻贪恋全都消失不见,他肃着脸,满面凝重:你想不想走? 他张口便问,殷篱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 燕无意心中着急,又问一遍:你想不想离开皇宫? 莫大的诱惑摧毁着殷篱的理智,她先是一怔,眼睫颤动,抖动的唇彰显她此时心头的震动:你有办法? 燕无意也很着急,方才在锁晴楼等她已经耗费了太多的时间。 他从东郊马场过来,在庄昱衔那里弄来一套玉麟军禁卫的装扮,在换防时潜入锁晴楼,且须得在下次换防前离开这里。若不然,就要等到明日寅时,那太危险了,他不能保证自己能全身而退。 顾不得解释,燕无意拽着她袖子,长话短说:三月有一场春猎,陛下会同大臣到围场狩猎,随行会有妃子嫔妾,那是你唯一有可能离开皇宫的机会,只要你能同意让陛下带你去,我就有办法带你离开! 春猎,围场,随行妃嫔殷篱脑中过着燕无意的话,终于慢慢相信他此行来的目的,就好像暗无天日的井底破开一道天光,她转而变得惊喜:你说的可是真的? 燕无意重重点了下头,眸中却又浮现一层犹豫:只是你须得保证陛下会答应带你随行。 这说难,也并不难。 如果可以逃出去,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殷篱不管不顾地说道,这几日深宫的生活已经快要将她折磨疯了,死不能死,又活得不快乐,日日在他掌控之中,被他玩弄地毫无反手之力,这样阴暗的日子,她一天也过不下去。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神色稍顿,喃喃动了嘴:世子,我可否带着阿蛮和金槛离开? 不行!燕无意矢口回绝,见她一脸惊错,缓了口气,认真解释道:把你一个人带出京城我都不知道有没有胜算,多两个人就多两分危险,稍有不慎就会前功尽弃,也许最后你们一个人都走不了,我不想你冒这个险! 最后一句话脱口而出,他来不及收回。 那声音里夹杂了太多复杂的情绪,将他无处安放的情愫展露无疑,他有些紧张地看着她,怕她闪躲,怕她嫌弃,更怕她因此厌恶了自己。 尽管知道自己的内心和行为有多么不可取,但他就是控制不了,六哥是他奉为亲兄弟一样的存在,他又敬又怕,可他却不止一次地在暗夜中肖想他的女人。 他告诉自己只是想弥补过错,消磨掉心底里的愧疚,但只有他自己清楚,那些冠冕堂皇的话到底有多自欺欺人。 殷篱水光潋滟的眸子望着他,眼中有怔忪,但更多的是无法回头的憾恨,她低下头晃了晃脑袋,将那些不该存之于心的想法都摒弃,她没回应他,只是抬起头,眼中的神色骤然变得坚韧:如果我不在意阿蛮和金槛,我可能早就已经死了,走要一起走,不然我宁愿留下! -- 第84页 燕无意被她瞳孔中的决绝惊住,听她提及了那个死字,就好像轻飘飘的,可见她并不在意。 而一个人,又是因为什么才会对自己的性命全无在意呢? 殷篱的处境太艰难了,艰难到她根本无暇顾及燕无意本身是什么想法,她只想带着阿蛮和金槛离开,从此天高水阔,自在飘摇,也比烂在这深宫里好。 而他的那点心思就显得那般微不足道。 燕无意轻吞一口气,终究是服软了:只要你能带着阿蛮和金槛一起去春猎。 殷篱不能保证,她现在连这两个人被李鸷藏到了哪里都不知道,可是只要有燕无意的承诺,她就有了希望,起码可以向着这个方向努力,也不至于跟个无头苍蝇一样在宫中乱闯的好。 殷篱刚要说话,却听殿外一声通传。 陛下驾到! 那声音到耳边已经很近了,就是在殿门口传过来的! 二人面色一变,殷篱的心瞬间跳到了嗓口,燕无意知道现在再跳出窗子已经来不及了,耳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正在四下寻找可以藏身之处。 千钧一发之际,殷篱瞥了一眼青帐之后,按着燕无意的胸口,将旁边的金丝黄花梨雕凤的屏柜打开,将他用力推了进去。 关上柜门的那一刻,背后传来珠帘晃动的轻响。 李鸷换了一身常服,将那套打马的骑装换下了,此时又成高居在上的帝王。 撩开宝珠穿就的帘子,他在殷篱身后两步的地方站定,柜台上的烛光摇曳轻晃,将殷篱的影子打落在他身上,把李鸷那张脸衬托得更加晦暗不明。 殷篱的心动如擂鼓,可她竟还能保有一丝理智。背着李鸷,她将眼中的泪蹭去,浓重的鼻音发出闷闷的声音,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你怎么来了? 你怎么来了? 不用敬称,不讲礼数,寻常得像个嗔怨夫君的小娘子。 而李鸷竟也不恼。 背景静了一静,然后脚步声响起,李鸷不知何时走到她身后,宽阔的胸膛几乎紧紧贴着她,他双手扶住她肩膀,将她扳着身子转过来,才看到那双泫然欲泣的泪眼。 寂冷的目光稍顿,他才沉声开口:怎么了,方才不是好好的? 不是殷篱不愿意动,而是她僵直着身子,完全挪不开脚步,即便是现在,咚咚的心跳声仍然大于李鸷的问话声。背后仅一门之隔,却包藏着事关二人性命的秘密,她不敢行差踏错一步。 或许是紧张的氛围牵动了情绪,她一张口,泪眼就再也压制不住地掉落,一边掩饰恐慌,一边推拒他胸口:你可满意了?把我变作你众多女人中的一个,要我在那么多双眼睛下服侍讨好你,你可满意了? 说的是剃鱼骨的事。 殷篱边哭边说,哽着紧绷的喉咙,一声一声地向李鸷控诉着,她声音不稳,哭腔难抑地颤动。 李鸷轻笑,仍未恼怒:不是你自己说要为朕剔鱼刺的吗?怎么又成了朕逼你。 他抚着她脸靠近,向前逼近一步:朕还以为那鱼是你特意为朕准备的。 灯火氤氲,李鸷言带笑意,气息凑近时,殷篱几不可察地向后一退。 只这一步,脊背就跟柜门抵上了,发出了不轻不重的一声响。 瞬间,有什么在殷篱耳边炸开,她脑中的弦崩地断裂,面色也霎时僵住。 李鸷眼皮向下微垂,眉头隐皱,眸中的目光顿时变成了审视:怎么了?你好像,很害怕 殷篱头皮发麻,她很想低头,可她知道自己这时不该逃离李鸷的目光。 咽下一口气,盈盈双目中的畏慎很快就变作了幽怨:你已几日没来了,我以为你已经厌弃了我,你每次都是这样,什么都不说,拍拍衣服便可走了,却要我日日夜夜担惊受怕,怎么?你掌控我生死,我不可以怕你吗? 殷篱想起诸多被他弃置一旁的记忆,其实她从来都知道他的薄幸寡情,其实她从未有一刻真的安心过,即便是洞房花烛之夜。 原本是想说话转移他的注意力,可殷篱情至深处,心里真的泛着疼,那痛苦不是假装的,李鸷眸色一缓,将她揽进怀中,在她耳畔低语:朕没有置之不理,太医说你身体孱弱,需要休养几日,朕不来,是体谅你。 殷篱身子一颤,听懂他话中的意思,下意识要后退,可李鸷却按着她的腰肢,将她揉进怀里,耳际的低语还未消失,他低笑一声:刚刚在凤鸾殿,皇后说你跟阿滢一起叉鱼,害怕迟了,还一同奔入宫门,想来,是休养得差不多了 说着,裙带一松,殷篱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忽地坠地,束缚了双脚,在掌心的温热快要到达衣里时,殷篱慌忙地按住了他的手背:六哥! 她惊得大喊一声,声音充斥在整个寝殿里,背后洞深的黑暗有双眼睛,而眼前的这个却更加赤.裸裸,李鸷动作停下,没有抬起身,唇瓣包裹着耳上的软肉,匿于无人处的双眸却没有半分情愫,他不知看着哪,却是温声问:怎么了? 殷篱再也不能思考,她推着他的手,摇着头哭求:六哥,不行!这里不行,放开我! 怎么不行? 李鸷却不管她哭喊什么,锁着她的手高举过头顶,眸中似乎无情,他将她重重抵在柜门之上,殷篱瞥见他眼中的冷厉,浑身打了个寒颤,求喊声戛然而止。 -- 第85页 她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李鸷好像知道了 李鸷见她忽然止住声,垂下眼看了看,她只有轻轻的抽泣,像初生的小鹿,茫然无措。将胳膊向上抬高几分,他俯身,吻住她眼窝上的泪痕,而后唇不移,呼吸拂过她的脸颊,低沉的醇厚嗓音像浸了蜜的酒:朕从未想过要当众让你难堪,只要你听话,朕保证还跟从前一样。 他慢慢向下,忽然堵住了她的唇,殷篱唔了一声,只感觉身子被抱起,瞬间没了支点,只有后背抵着柜门,绢衣散落,两人都衣衫凌乱,殷篱心底莫大的恐惧在叫嚣,手仍在毫无意识地推拒他。 忽然,她听到哐地一声锤击,从背后传来,震得她后背生疼。 埋在她身前的头停住,然后抬起,动情的眸渐渐变得清醒,那一刻,殷篱只觉趾骨分离,未作他想,玉足勾住他腰身,她捧起他的脸印下红唇,青丝乌发散落,垂在他的脸上两侧,呼吸紧紧纠缠。 她耳根烧得发烫,腿侧生出的汗滑腻不堪,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他身上,为了不掉下去,只好夹紧他的腰,牢牢抱着不放。 殷篱用尽浑身解数转移他的注意力,小心而放肆地寻找着能让他理智崩陷的地方,某一刻,她温热的红唇吻上了他高耸坚硬的喉结,耳边一声沉闷的呼吸,李鸷忽然抱着她转身,大步往床榻前行去。 他同以往不一样,好像总没有尽头似的,殷篱唇都已经咬破,他却总要她发出声音。 清醒并未太久,殷篱的思绪浮浮沉沉,时断时续,外头的更不知打了多少遍,直到殿门外有人通传,他才停下动作。 迷迷糊糊中,殷篱只听到钟粹宫的字眼,具体是什么事,她好像不愿意听,所以自动屏蔽了那些话。 李鸷很快穿好衣裳,唤人来收拾狼藉,梅意进来时低着头,将弄脏的衣物被褥命人带走,李鸷并没有很快离开,干松的被子盖在殷篱身上时,他坐在床头,心情似乎颇好,手掌心抚了抚她的发:阿篱,好好休息,朕明日再来看你。 殷篱背对着他,闷在被子里,发出很小的一声:嗯 李鸷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梅意,你也下去吧,让她们都退下。 是。 远处传来关门的声音,内室一瞬间变得安静,殷篱闭着眼睛,捂着嘴无声流泪,把所有不堪和痛苦统统咽下,柜门一声轻响,一只脚从中踏出来。 燕无意双眸赤红,有些僵硬地转过身,看着床榻上微微抖动的身影。 骤然攥紧拳头,他从未有过比现在更加挫败的时刻,在殷篱压抑忍耐的哭声响起的瞬间,他忽然抛弃了所有理智,跨步上前,弯身便要将殷篱抱起来:我现在就带你走! 殷篱腾空,手却下意识捶打他胸口:放开我! 那声严厉的低吼好像唤起了什么记忆,燕无意身子一僵。 殷篱推开他身子,从他怀里跳出来,蹿回床上,用被子罩紧自己:你快走吧!她几乎是哀求他。 燕无意还是维持着那个姿势,只是手上空空如也,方才那短暂的一抱,让他不能动弹。他在想,她那么娇弱,恐怕轻轻一碰就破碎了,该是放在手心里好好呵护的,可他却那么待她 世子,你快走吧,我求求你了,他说不定什么时候会回来!殷篱苦苦哀求,只期盼他出了这深宫就将今日之事尽数遗忘,可是她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即便他忘了,她也永不会忘。 燕无意放下手,喉咙滚动,他忽然蹲下身,看着殷篱的眼睛,阿篱,你听着,我今日跟你说的事,所有人都不要告诉,包括你身边的人,就连阿蛮和金槛都不要说,知道了吗? 殷篱只是点头。 指尖收力,燕无意起身,退后几步,而后猝然转身。 听到内殿无声了,殷篱合被慢慢躺下,她闭着眼,将自己缩成一团。 只要去春猎,就还是有希望的,她不停告诉自己。 不知不觉昏睡过去,第二日醒来已经是晌午,殷篱浑身乏力,梅意给她端了一碗药喝了,用过之后才觉好受些。 锁晴楼总是死气沉沉的,今日沉闷的气氛更甚,以往梅意还会跟她说说话,今天却一直心不在焉的,殷篱心中疑惑却没问,用过午膳之后,钟粹宫的人又来了,只是这次不是请殷篱过去,而是派人送来了许多补品,说是跟殷篱赔礼,光是礼单就一大折。 殷篱当然不信鱼晚晴就此转性了,人走后,她才问梅意:怎么回事?她为何要同我示好? 梅意知道瞒是不下去的,只好实话实说:娘娘,这不是示好,这是炫耀。 炫耀? 是,陛下今晨,是从钟粹宫去上朝的,陛下走之前,解了婉妃的禁足,婉妃只是想借此告诉娘娘,她打了娘娘巴掌又怎么样,还不是禁不满一个月的足就出来了 殷篱手心一紧,双眼惶惶地看着空处,让她从梅意的话中挑选出有用的信息,那无非就是李鸷前脚从她的锁晴楼离开,后脚就去了钟粹宫,还待了一整夜,直到上朝。 前一刻还对她浓情蜜语的人,下一刻便躺在别人的榻上,这便是他说的喜欢吗? -- 第86页 啪地一声,茶杯被她不小心拂落在地。 梅意看着殷篱:娘娘娘娘? 嗯?殷篱回过神来,双眸闪动,看着她摇头说没事,却满脑子都在想燕无意说的那个可能。 梅意,大盛每年是不是都会举行春猎? 见殷篱并未像自己想象中一样萎靡难过,梅意安下心来,点了点头:春猎和秋狩,是大盛每年两个最重要盛大的活动,不过庆隆末年,因太上皇老迈病重,春猎和秋狩已有两年没有举行了,今年陛下初登基,为彰显新气象,是一定会大操大办的。 殷篱道:那我能不能去呢? 梅意迟疑一下,道:往年都是帝后同去,因为有祭天礼,需要帝后共同祭天,以求一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不过也有例外的情况,最终也要看陛下的意思,娘娘想去? 殷篱点头:在宫中太过苦闷,我想出去看看,春猎一定很有意思。 梅意想的却是另外的事情。 春猎比秋狩多了一个祭天之礼,能站在陛下身边的人会更加彰显身份,如果殷篱能去,她在后宫的地位必不会太低,殷篱自己想要往这方面争取,也是她乐意见到的。 想到这,她赶紧道:虽说春猎随行妃嫔要有陛下首肯,但真正操持的却是皇后娘娘,娘娘若是想去,不妨在皇后娘娘那里多下功夫。 或许是钟粹宫送来的补品刺激了殷篱,也或许是她开始认知到后宫对李鸷来说是个什么样的存在,殷篱心上像长了草,再也没办法静下心来等待。 除去初一十五,殷篱也还是日日去玉照宫给皇后请安,李鸷却没像他承诺过的那样再来锁晴楼见她。 殷篱心里清楚,于李鸷而言,她再特别,也不过是后宫三千佳丽中的一个,翘首以盼等待皇帝垂幸的女人数不胜数,要想轮得到她,可不是就要等吗? 只是殷篱等不起。 春猎定在三月下旬,过了二月二,殷篱见着李鸷的机会屈指可数,更别说她还要在这之前跟他讨要阿蛮和金槛。 眼见着日子就这样溜走,殷篱心中着急却一筹莫展,许是她心不在焉的模样太明显了,这日在玉照宫后面的花厅里,庄秋梧对她就多上一份心。 殷充容,你到宫里来也有些时日了,记得凡事要看开,越是求什么就越不能着急。陛下心里是记挂你的,只是近来要兴战事,他政务繁忙,一时之间顾及不到你,才冷落了锁晴楼,待江北叛乱平定,他分出时间来,一定会好好陪陪你。 两个人对坐在软榻两侧,手边是上好的碧螺春,清淡茶香四溢,煮茶的水发出闷闷的声响。 殷篱忽地抬头,知道皇后是误会了她,以为她担忧李鸷锁晴楼去得少了,圣宠渐衰,因而着急,其实殷篱急得哪里是这个。 她神色未变,顺着庄秋梧的话问:江北要打仗吗? 提到外朝之事,庄秋梧表情凝重,看了一眼流光,她将宫人带下,给两人说话的空间,庄秋梧这才叹口气道:今冬降了几次大雪,江北灾情严重,治上官员都是太上皇时任命的,横行霸道鱼肉百姓,引发民愤,惹了众怒,这才有人揭竿而起了。 看皇后的模样,此事非同小可,殷篱问道:已有平定乱民的人选了吗? 庄秋梧斜着看了她一眼,殷篱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了话,神色微微僵硬,庄秋梧便道:以后这些话,切记不可随意道出,跟我私下里说一说也便算了,叫人听了去,怕是要加你一桩后宫干政的罪名。 多谢皇后娘娘提醒我知道了殷篱心里有些不舒服,不是因为怨怪皇后娘娘斥责她,而是因为这如履薄冰的日子看不到头。 在这深宫里,规矩严苛,连迈得步子多大,穿什么颜色的衣裳,戴什么模样的配饰都有讲究,更别说从口而出的话了。 庄秋梧自然没告诉殷篱平定叛乱的人选,因为她当下也并不清楚,她也在揣摩圣意。 按理来说,江北挨着靖江近,派靖江王过去扫清叛乱是最合适的,但李鸷不一定愿意再给燕氏建功的机会。 戚家是李鸷一手提拔起来的,算是新牌势力,跟燕家打擂台,那也是李鸷架起的台子,用戚横云还是用靖江王,大抵就看戚幼滢与燕聆玉哪个先被宠幸了。 庄秋梧的头有些疼,她按了按额角。 殷篱看见了庄秋梧疲惫的神色,忍不住问:皇后娘娘,身体不舒服吗? 庄秋梧一顿,渐渐回过神来,她看着殷篱,那般纯洁无暇的玉人,就仿佛瞧见了从前的自己,而如今她坐享中宫,成了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她要管束后宫众多妃嫔,揣摩自己丈夫的想法,根据他对那些女人的宠爱,为她们升降位份。 她要丈量自己夫君对别的女人的宠爱 她想了想,觉得着实好笑,便真的笑出声来,庄秋梧眼眶发热,低垂着头,动了动唇:殷充容,你在江陵时,是喊他六哥吗? 壶中水冒着热气,将盖子顶了上来,殷篱怔住片晌,急忙垫着布把水壶拿下来。 嗯。她淡淡应了一声,其实不是很想提及那个人。 -- 第87页 庄秋梧倚着桌案,偏头看向她,唇边漾着浅浅笑意:我从未唤过他这样亲昵的称呼。 她不知是倾诉还是自嘲的语气,让殷篱倒茶的手抖了抖,热水撒了出来,好在她及时放下,才没有烫到自己。 她不知道庄秋梧为何突然问她这个问题,但爱意往往是经不住比较的,一丁点的差距都会让人意难平,更别说如此戳心的区别对待,她不是也因为戚幼滢一句称呼就失望吗? 殷篱不知该如何接庄秋梧的话,或者说,她也不懂。 庄秋梧却突然收整了神情,她摇头轻叹一声,对她露出几分抱歉:殷充容,我没想让你烦恼,方才的话,你当我从未问过吧。 她要说话,庄秋梧却挥手让她退下了。 出了玉照宫,被冰凉的春风吹痛脸颊,殷篱的眸子却有些湿润,她其实该告诉皇后,不要对她感到抱歉,她不该对她感到抱歉。 如果说后宫里有一个最无辜的人,那个人一定是陪伴李鸷起于微末的皇后,即便庄秋梧并未亲口提起过,殷篱也知道废太子后,她一个人甘愿前往青州的决定有多艰难。 遇见她第一天,殷篱就知道庄秋梧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善良,温婉,大方,聪慧,没有被这肮脏不堪的泥泞污染,但这份清醒背后,又要压着多少失望和难过,那一定是常人难以想象的。 她不希望她被压垮,又忍不住为她心疼。 殷篱很想问问她,皇后,你曾经也那么爱慕李鸷吗? 但她知道自己不必再问了。 能因一声六哥便湿了眼眶的人,如何不爱呢? 隔日再来玉照宫请安,庄秋梧端坐在主位上,又是那个端庄大气和顺温婉的皇后。 殷篱不知自己心中是何想法,只隐隐觉得失落,觉得可惜,又觉得可怕,仿佛恐怕有一日,她也会变成这样。 与往日不同,庄秋梧今日兴致不高,不到巳时便让众妃嫔散去了。 殷篱心里装着事,低头走路时见前面有人掉了香囊,弯身捡起来,追上前面那人。 等等! 燕聆玉转身,殷篱正好将手中的香囊递上前:这个可是你的? 燕聆玉冷眼看了看殷篱的手心,将东西接过来,神色不变,只道了声多谢便转身离开了,对她并不熟络。 殷篱微微错愕。 她总觉得燕聆玉讨厌她,而这份讨厌,似乎不源自李鸷。 燕婕妤自打入宫以来,笑过的次数屈指可数,怕是也只有皇上见到过了,被她冷落了,殷充容大可不必介怀。身后传来一道轻柔的嗓音。 殷篱回身一看,见是张妗儿。 她穿着寡淡,像是掉落凡尘与世无争的仙子,从前见她时,她都有几分清冷,今日倒是多了些亲近。 殷篱对她行了一礼:丽嫔娘娘。 张妗儿位份比她高,吃了鱼晚晴的教训,殷篱时刻记得后宫妃嫔之间的地位,再没有半分逾矩。 只行礼,不搭茬,殷篱的行为与燕聆玉对她无二,她对张妗儿也并不热络。 妹妹如果有空,可以到景怡宫小坐。 张妗儿是一宫之主,住在景怡宫的碧霄殿,景怡宫目前就住了她这么一个妃嫔,平日里过得还是挺清静的。 她忽然来邀约她,倒是让殷篱有些茫然。 殷篱刚要回话,就见张妗儿身后,戚幼滢提着繁复的衣裙从隔扇门旁跑出来,方才皇后留她说体己话,她出来得慢了些。 戚幼滢出来便跟殷篱招手,隔着很远就扯着嗓门喊:阿篱姐姐,去我的云影殿坐会吧?我刚学了一套枪法,无人欣赏,我横竖也要耍给人看,阿篱姐姐赏个光可好? 戚幼滢说着说着已经到了跟前,话落便要拉着殷篱走,殷篱急忙制住她的手,看了一眼张妗儿。 张妗儿淡然一笑:既然戚昭仪如此心切,你我便改日吧。 说完颔首,转身离去。 殷篱松了口气,她与张妗儿不熟稔,其实不太愿意靠近她,戚幼滢无形中替她解了围,她下意识道:阿滢,谢谢你。 戚幼滢不明所以,拉着她向外走。 云影殿就在钟粹宫里,殷篱对那个地方有了阴影,为了避开鱼晚晴,戚幼滢特意走了西门。 到了云影殿,戚幼滢果真拿了岁寒在院中耍,她身形矫健,动作凌厉,戳、拿、拨、挑都做得一板一眼,并不是什么花架子,殷篱看花了眼,她拿过岁寒,只觉得光是把那么重的武器舞得有模有样就很难了,不自觉地对戚幼滢更加敬佩。 这样的女子进宫着实可惜了 殷篱不免唏嘘,又想起这几日一直愁苦的事,便有些心不在焉,连宫门处来人了都未注意到。 直到内侍扯高了嗓子喊陛下驾到,殷篱才慌乱地站起身,对来人僵硬地屈身行礼。 陛下,您怎么过来了?戚幼滢手上的岁寒转了个弯,背到身后,罡风阵阵,锋芒却被她利落收起。 李鸷似乎刚下朝,连身上的龙袍都未换,视线从殷篱身上收回,他看向戚幼滢:听说你新学了一套枪法,朕来看看。 戚幼滢把岁寒搁到石桌上,蹭了蹭额头上的汗:真是不巧,我刚与阿篱姐姐耍完,累得不行,再也不想动了。 -- 第88页 李鸷进屋来,脚步不停留,没因为她这句话就失了兴致。 殷篱和戚幼滢站在院里,互相看了看,李鸷却回头,对殷篱道:殷充容,朕与阿滢有有话说,你若无事,便先退下吧。 殷篱的脸登时便觉得有火灼烧,烫得她晕晕沉沉。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11-03 23:50:21~2021-11-08 19:24: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橘酸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7545277 7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十章 交锋 从李鸷踏入云影殿的那一刻起, 殷篱就在心中疯狂叫嚣着逃离,可她自己愿意走,跟李鸷赶她走又全然不一样。大殿里站着谦卑恭谨的宫人,隔扇两侧也竖着不敢抬头的侍从, 戚幼滢立在她旁边, 那么多双眼睛看着 殷篱也是要脸的人。 她却在这时候忍不住暗暗嘲笑自己, 人为何要脸? 如果她真的明白自己的处境,此刻就该笑着屈膝应诺,体贴地留给两人私密的空间,然后温婉地转身, 离开这里,回她的锁晴楼去。 锁晴楼是她的去处吗?她在心里想。 很短暂的沉默, 戚幼滢看了殷篱一眼, 转头对李鸷道:六哥,是臣妾请殷充容过来的, 你怎么替臣妾撵人了呢! 话音未落, 就听身后有骚动,扭头一看,却见殷篱消瘦的背影消失在宫门处,人早已经离开了。 众人瞠目。 皇帝在这, 她并未行礼告退, 已经是大不敬, 这么多宫人看着,虽说是陛下先开口赶人,可最后耍性子给陛下没脸的却是殷充容, 众人大气也不敢出, 都默默垂着头, 等待李鸷的雷霆暴怒。 戚幼滢急忙上前,抚住他手臂,似撒娇似嗔怪地抱怨他:六哥,你看你弄的,阿篱姐姐心里肯定怨我了,我才跟她说,今日要她留在云影殿,跟她促膝长谈呢! 她说殷篱是跟她生气,不是恼怒李鸷的作为。 李鸷却记得殷篱临走时望他的那眼。 眼睛里盈满水色,不掩愤怒和委屈,她就是气他,他心里清楚。 软弱和坚韧时常一起在殷篱身上出现,他就没见过泪窝子那么浅的人,无论什么时候都能掉眼泪,也没见过如她这般任性胆大,肆意妄为的人,就敢这样跟他撂脸子。 那么怕他,又那么不怕他。 李鸷回过头,看着戚幼滢:怎么,朕来看你,看错了? 他是笑着说的,可笑意却不达眼底,戚幼滢心中一惊,下意识松开李鸷的胳膊。 李鸷往里走,随意在桌边坐下,戚幼滢还没从方才的惊吓中回过神来,她知道李鸷现在心情不好了,因为殷篱就这么离开,什么话都没讲。 可赶走殷篱的分明就是他自己,难道他非要看到阿篱姐姐跟别人一样使尽心机手段只为多看他一眼才好吗? 戚幼滢心头慌慌的,收整好笑脸,给宫人使眼色,热茶上来了,她端着茶走过去:怎么会呢,六哥来看阿滢,阿滢心里一百个高兴。 如果仔细看,能发现戚幼滢的手是抖的,李鸷瞥了一眼,接过她手中的茶,放到桌子上,语气也正常不少:朕来之前,在跟殷充容做什么? 戚幼滢审视着他的脸色,不敢让自己的怯懦暴露分毫,便如从前那般的语气,跟他叙叙说道:臣妾之前练了一套枪法,最近已到了炉火纯青登峰造极的地步,可惜无用武之地,不给别人展现出来又心痒痒,就找来阿篱姐姐,练了有一会儿,您就来了。 李鸷起身,往内殿走,戚幼滢面色微变,眼中有些灰败,又急忙隐藏好,跟着走过去。 李鸷问她:她对这些感兴趣吗? 话题都围绕在殷篱身上。 他一边说,一边解着下巴上的朱缨,戚幼滢见状,上前来帮忙,舞刀弄枪的手,解个小小的绳结却犯了难,她嘴上道:阿篱姐姐很喜欢看,我跟她说我们以前在草原上的生活,她心驰神往,还说以后有机会,一定也要去草原上策马狂奔。 说了半晌,那朱缨还没解开,戚幼滢较上劲了,眉头皱得越来越紧,脸也涨得通红,李鸷垂眸看着,手却渐渐放下,不打算帮她,也不打算阻止。 为什么这么喜欢殷充容?李鸷问。 戚幼滢想也没想便道:为什么不喜欢?她长得那么漂亮,模样讨人喜欢,性子还温婉恬静,很会照顾人,有一天,她看到我鞋子上有块磨破了,第二日就拿着好看的金珠玉器过来,修修补补,我那鞋子可成了宫中的独一份,就连婉妃娘娘见了都忍不住问我是从哪里做的。 她手上动作顿了顿,思绪不知飘到了哪里:若是别人见了,最多送一双新鞋子,唯有她最用心,世上这般人实在少有,我很珍惜她。 李鸷心里也在想,她的长处又何止这些,那年被困于山洞之中,殷篱将自己弄得一身狼狈,却将他照顾得极好。山中暴雨,她不顾自身安危出去帮他寻找吃食,那副娇弱的身躯,为他上树掏蛋下河叉鱼,从未喊过一声苦,也从未想过要抛下他。 安逸之时的善意不辨风向,绝境之中的善意才显得尤其可贵。 -- 第89页 刚才他的话,还是说得太重了吧。 可她那般不给他留情面,也实在不该。 入宫将近一月,身上再坚硬的刺也该剔除干净了。 李鸷面色微沉,谁也瞧不出他心中所想,戚幼滢终于解开他颔下朱缨,微微松了一口气,快要放下手的时候,李鸷忽然将她双手一握。 戚幼滢蓦地僵住,抬头一看李鸷,就见他低垂着眼看着她,深黑如夤夜一般的眼眸让她看不出任何情.欲,可她偏偏好像快要沉溺在这片刻的接触里。 她急忙垂下头,呼吸微乱,有些不安地挣了挣,笑音里含羞带怯:六哥,今日下朝这么晚,是不是还有许多政务要处理? 的确晚,外面夕阳渐沉,而他还是一身龙袍。 李鸷没放手,只是眯了眯眼眸:前日你父亲进宫,都同你说了什么? 眼中的羞涩渐渐褪去,戚幼滢看着别处,感觉背后像是有一张大网,让她动弹不得,心里那块石头也沉了下去。她知道李鸷为何来云影殿,也知道他想做什么,她很害怕,控制不住地想要逃离,可她又知道逃不掉。 是她自己要来的。 年前宫中要选秀的消息一传到宫外,戚家就在商量要把哪个女儿送进宫去。 要想在前朝站稳脚跟,后宫有一双眼睛就显得尤为重要。 其实戚幼滢很不明白,明明这是皇帝、臣子甚至于入宫的宫妃都心照不宣的事实,为什么大家仍然相信宫妃能左右朝局,而乐此不疲地利用裙带关系,将女儿源源不断地送入皇宫、贵族手中? 受益者究竟是谁? 戚幼滢有时会怨这世道,就像她族兄从不需考虑家族将会把他们送给谁,他们可以志在天下,任意驰骋,而她呢? 其实父亲很心疼她,也不愿意她入宫为妃,是她自己愿意进宫的,如果她不来,顶替她的就成了二叔家的女儿,她不愿意父亲拼死打下来的功绩转而为他人做嫁衣。 显然,她也信奉了这套准则,顺从了这个世道,成了断送自己自由的推手。 所以她羡慕阿篱姐姐,她可以永远那么清醒。 戚幼滢不可以,她是愿意为了心中求而不得的期盼选择妥协的,虽然她本身抗拒,其实她早已认命。 父亲什么都没说,只说让臣妾尽心服侍陛下戚幼滢声音微弱,脸上几乎快要红透。 头顶传来李鸷的声音。 朕已经下旨,让你父亲去平定江北的叛乱。 戚幼滢猛地抬头,她的手还被李鸷握住,因此站得很近,呼吸都快要交缠上。 她看着他,想唤一声六哥,但又不想侮辱了它,其实她很早就期待着这一天,在篝火通明的军营里,李鸷搭弓射箭,五箭齐发,个个命中靶心,欢呼声淹没在旷野中,才刚及笄的她,似乎看到了自己的英雄。 只可惜这个英雄,不可能只属于她一个人。 希望父亲能平安无事。戚幼滢喃喃说着,思绪却飘到了那日篝火之中。 你入宫后,朕从未来过云影殿,怪不怪朕? 戚幼滢渐渐回神,摇头:不怪。 他的头低了低,呼吸咫尺间,戚幼滢下意识屏住呼吸。 真的不怪? 真的不怪。戚幼滢的心都快要跳出来,此时此刻好像也没办法再假装得没心没肺。 李鸷忽然低头吻住了她的唇。 宫人添了一次灯,外面静悄悄地,夜色深沉。 李鸷躺在宽阔的床上,头枕手,身旁是已经熟睡的戚幼滢。 他睁着眼睛,看着顶上乘尘,一眨不眨地看着,眼中毫无睡意。 一闭眼睛,就好像看到殷篱转身前望他的眼神,失望、生气、委屈、不甘太多太多的情绪。 她好像从来都是这么鲜活的,长在他的记忆里。 六哥!这是我偷偷藏下来的糖饼,还热乎的呢,你快尝尝!偏僻的竹林里,破旧的陋室屋檐下,一个五六岁大,瓷娃娃一样的女孩从胸口里拿出一袋用油皮纸包着的糖饼,递到少年面前。 少年穿着粗布麻衣,看起来就像农户的孩子,只是一双眼睛锐利如锋,有着超脱常人的沉稳。 他看了一眼糖饼,没接,含笑问她:你父亲又带你上山了? 女娃点头:嗯,爹爹原本不想带我来,是我求爹爹的,我还记得你上次说想吃糖饼,特意央求爹爹给我买的,我都没吃,喏,给你的! 她伸手递过去,糖饼上还冒着热气。 这次少年终于接过了,拿过来吃了一口,女娃忙问:好吃不? 她双眼乌溜溜的,殷切地看着他,李鸷咽下一口,太甜了,腻得他胃里难受。 不好吃。他似乎很嫌弃。 殷篱面色一变,哼了一声,跳起来要抢他手里的糖饼:那你还我! 李鸷看她骤然变脸的模样,觉得有些好笑,故意举高了,不是你要给我吃的吗? 你觉得不好吃,还我,我吃!殷篱气鼓鼓的,不停地跳起来够。 李鸷忍不住弯起唇角,又吃了一口糖饼,这次才笑着说:骗你的,很好吃。 -- 第90页 殷篱一顿,在观察他话里的真假,半晌过后,她忽而眉开眼笑,然后又纵起眉头:六哥,你怎么这么讨厌,我爹爹说,说谎的孩子最讨厌了,你再骗我,下回我不来了! 在她又一次提到爹爹的时候,没有看到少年眼中的笑意渐渐隐去,李鸷舔了舔唇角的糖渣,讳莫如深地看着她:你爹爹呢? 殷篱蹲下身去拨弄地上的青草:爹爹说要去见个朋友,让我在小木屋里等他,我可是偷跑出来给你送糖饼的。 说完又抬头,一脸控诉:结果你还骗我,六哥,你真不知好歹! 李鸷哑然失笑:你还知道什么叫不知好歹? 那是自然,我读过书的,爹爹让我跟表哥一起听学,不过大部分我都听不懂,表哥就不一样了,外人都夸他什么经什么纬,麒麟再造总之就是很厉害。 你表哥叫什么? 殷篱站起身,一脸兴奋:你肯定知道他,安阳年纪最小的进士,宋声。 李鸷眼皮微垂:知道。 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殷篱跳到阶上,你只让我叫你六哥,你没名字吗? 自然有。 叫什么? 殷篱话音刚落,忽然听到远处有人唤她名字,一声一声的阿篱穿透竹林,殷篱赶紧跳下去,拍了拍手上的土,对他道:爹爹发现我不在了,我得赶紧回去,六哥,你记得把糖饼都吃了啊! 女娃像个鬼机灵似的,一眨眼就跑远了,李鸷站在屋檐下,竹林中雾霭迷蒙,那道身影早就寻不见了,只有她回头冲他挥手时的笑靥萦绕在眼前。 那双乌溜溜的眼,就变作了今日那道幽怨的目光。 李鸷没想当众让她难堪,只是忽然心血来潮,想要看看如果他来了云影殿,殷篱会不会耍性子生气。 他看到了,又跟自己想象中不一样。 李鸷忽然撩开被子,回头看了戚幼滢一眼,她还在熟睡,他起身穿好衣裳,匆匆离开云影殿。 他前脚离开,戚幼滢就睁开了双眼。 被子下不着寸缕,身上的疼痛在告诉她都发生过什么,戚幼滢罕见得没有笑模样,脸上有些苍白,她唤人进来。 宫人站在床前。 我的岁寒呢?她问。 宫人回答:还在院中的石桌上。 戚昭仪不喜欢别人碰她的东西,所以没人敢动。 戚幼滢愣了一下,好像有些怅然若失,很久以后,她才开口:把岁寒收起来吧,以后我不会再动它了。 李鸷从钟粹宫出来便往锁晴楼的方向去,身后跟着的人让他屏退了,但侍从也不敢放任陛下一个人在深夜中游走,只是远远地跟着。 长长的宫灯在水面上伏波潋滟,和月影交相映辉,李鸷怀着心事走上栈桥,忽然瞥见舂湖上的望雨亭旁有一道身影。 脚步顿住,他定睛一看,才发现是殷篱。 还是她从云影殿离开时穿的那身。 李鸷心头一震,绕过舂湖走了过去,阴影里倒是有宫人守着,见到李鸷后立刻站直了身,眼中的困倦疲惫都消失不见。梅意要行礼,李鸷一道目光让她顿住声音。 殷篱就坐在石头上,抱膝看着湖面,不知道在想着什么,李鸷走过去,越发觉得她背影单薄,在夜风中,她好像与萧条春色融为一体,背景是还未抽条的枝丫,尚未绿意斑驳,而她则是画面里最美的一抹春色。 梅意,我再坐会儿,就一会儿。 听到脚步声,殷篱似乎将他错认成梅意,背对着他说道。 她声音很轻,但不难听出浓重的鼻音。 李鸷不知为何有些恼火,他走上前来,语气不善:在这里做什么? 殷篱一惊,飞快地扭头看他,发现真的是李鸷,眼中震动不已。 但很快,那震动就消失了,她回过头继续看湖面:这里景色很美。 李鸷沉声:起来。 你快回云影殿吧,阿滢妹妹醒来见不到你,会难过。殷篱不知道自己怀着怎样的心情说出这句话,但好像没她想象中那么困难。 而这一副事不关已的姿态,看在李鸷眼中就像是反抗,他弯下身,想要将殷篱直接抱起来,一碰到她身子才发现她身上有多凉,眼中怒火中烧,他毫不留情地抓起她手腕,将她拦腰抱起。 殷篱落入温暖的怀抱,将一身的寒凉包裹住,她伸手去推他,李鸷却不顾她的反抗,一直走到石板路上,对一个内侍道:把她们都带下去,统统处死。 内侍是李鸷带过来的人,她们指的自然是殷篱的人,一声令下,宫人纷纷跪地求饶,不过瞬间,寂静的舂湖岸边便响起此起彼伏的哭喊声。 内侍应是,就要命人将她们带走,殷篱立刻停止了动作,不敢置信地看着李鸷:为什么杀她们? 李鸷冷声道:她们没看顾好主子,就该受罚。 是我自己要这样做的! 李鸷回眸,看着殷篱,一字一顿道:你还不懂吗?你怎么想并不重要。 -- 第91页 殷篱浑身一震,被抱在温暖的怀抱里,却觉得血液更凉了,眼尾很快染上殷红,她定定地看着李鸷,软了声音:要怎么才能放过她们? 她好像很容易就被束缚住,很容易就被人拿捏住软肋,李鸷紧了紧喉咙,深吸一口气,放出,转头对着众人,开口却犹如叹息一般。 都回去吧。 这句话就是下了特赦令,锁晴楼的宫人纷纷谢主隆恩。 李鸷无视跪地的宫人,抱着殷篱回了锁晴楼。 一路上李鸷都阴沉着脸,殷篱吸着鼻子也没说话,到了寝宫,他将人放到床上,动作并不温柔,明显还有气。 把冯振叫过来。李鸷吩咐内侍。 冯振是宫中太医,平日里只管给李鸷诊脉,后妃是不敢请他的。 殷篱这时出了声:我不用太医看。 李鸷扭头,眼中竟然有些不敢置信,半晌后他冷哼一声,眸光渐深:殷篱,你何时也会耍这种手段了? 殷篱深吸一口气。 他将她夜观湖水的举动当做是耍手段。 她忽然拿起床头玉枕,往地上掷去,一声震耳欲聋的碎响炸开,正好摔在那内侍脚边,众人惶恐跪地,大气不敢出。 唯有殷篱敢冲李鸷吼:你滚! 她吼得那么撕心裂肺,那么不讲情面,可一出声眼泪就掉下来了,啪嗒啪嗒地滴在被子上。 大殿中静了一静,李鸷看着她,眸光中暗潮涌动,那么多人等待李鸷的雷霆怒火,他却只是轻叹一口气。 偏过头,他对宫人摆了摆手:都下去吧。 未免被殃及池鱼,宫人纷纷退出寝殿。 李鸷回头,拉住殷篱的手,恢复了平时的语气:骂也骂过了,心里可舒坦? 殷篱一怔,抬头看向他,似乎没想到他竟然没开罪她。 没有。她愤愤回着。 李鸷也不恼,将被子罩在她身上,想让她身上暖和些,一边动作着,一边漫不经心道:在舂湖边上坐了那么久,在想什么? 他像是没话找话,殷篱眸光却一直没变,冷冷的,如同看着仇人:想我何时能一死了之。 平静的对话不过三两句,抓住被子的手一紧,李鸷表情瞬间变了,他将殷篱拽到眼前来,直视她的双眸:你就这么想离开朕? 殷篱全身都在挣扎,可是李鸷仅仅用一只手就能束缚住她,或许是心中积压的苦痛全都转变成了愤怒,她竟然没以往那般害怕。 是。她道。 面对她斩钉截铁的答案,李鸷竟噎了一下,良久后,传来他无情的嗓音。 可你这一辈子,都不可能离开朕了。李鸷松开手,神情渐渐变得冷酷。 琉璃罩中的烛火隐动,更漏传来规律的声响。 殷篱一瞬打破沉寂,她倏地推开被子,转身去够另一个玉枕,只是这次没能摔出去,被李鸷制住手腕,他将玉枕丢到一旁,语气宠溺:别弄伤手。 殷篱几乎快要疯掉。 你到底,要将我折磨成什么样才甘心? 李鸷握紧她的手,好像就在等待这一刻,语气淡淡的,眼中却有让人分辨不清的认真,他道:你对朕有什么不满,说出来。 殷篱顿了顿,眼中模糊不清。 她如何不想说,她憋在心里的话太多了。 哽咽一声,殷篱力气渐小,低哑声音落到他耳中。 鱼晚晴打了我一巴掌,禁不到一个月的足,你把她放了,从我这里出去,你可以衣冠楚楚地去别人那里留宿,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你可以冷漠无情地赶我走,我不要脸面的吗?李鸷,在你眼里,我到底是什么?是新鲜时便逗弄逗弄,厌倦了就弃置一旁的畜牲吗? 之前积压的种种被她一并倾吐出来,到最后几近失声。 李鸷眼皮微垂,钳着她手腕,强迫她停止动作,半晌后,他发出一声笑,另一只手抚了抚她头顶:你既然有这么多委屈,为何不跟朕说?只要你说,朕都可以应允你。 什么都可以应允吗? 什么都可以。 殷篱张了张嘴,有什么呼之欲出,可她忽然忍住了。 李鸷静候,眼中充满温和的笑意。 殷篱闭了闭眼,低头任眼泪滴下,半晌后,她好像找回自己的嗓音:我想见阿蛮和金槛。 李鸷笑容不变,却没有开口回答她。 殷篱不想错失这个机会,恐怕他收回承诺,急着抓住他的手,近乎恳求道:之前的事都算了,你让我见见阿蛮和金槛好不好?你方才说的,什么都可以答应我的。 头顶上的手顺着发丝而下,落在她侧脸上,李鸷的指腹蹭了蹭她眼角,道:好,朕答应你。 心里的石头落地,殷篱感觉全身都轻松了。 李鸷向前倾身,将她拥进怀里,伸手拍着她后背,像是轻哄:下次别再说寻死的话了,知道了吗? 殷篱闭着眼。 嗯 灯熄,李鸷抱着她躺下,什么都没做,只是哄她入睡。 第二日起身时他已不在,地上的碎片也打扫干净了,殷篱在床上坐了一会儿,唤梅意进来为她梳洗。 -- 第92页 圣旨传到锁晴楼的时候,殷篱的发髻才刚梳好,是晋升的圣旨,李鸷封她为柔妃,仍居锁晴楼。 殷篱接完圣旨,梅意要请内侍进去喝茶,那人笑着婉拒:喝茶就不必了,还得走一趟钟粹宫呢。 梅意和殷篱面面相觑,不知何意,殷篱去了玉照宫才知,李鸷还封了燕聆玉和戚幼滢,两个都是嫔位,一个敬嫔,一个熙嫔。 戚幼滢没来玉照宫,说是不舒服,差人请了假,暖房里,众妃嫔头一次这般沉默,皆是喝着手边的茶,没什么人说话,倒是恭维殷篱的人变多了,不时地跟她套近乎,殷篱不胜其扰。 还是座上的皇后先发话:柔妃身子不好,你们就不要叨扰她了。 是。皇后发话,诸位只有应着。 从玉照宫里出来,殷篱心情出奇得平静,回到锁晴楼,远远看到殿门前站着两道熟悉的身影,旁边,则立着一个身体挺拔之人。 殷篱顿住脚步,脸上的惊讶转变成惊喜。 那两人似有所觉,一起转过了身。 阿篱姐姐! 第三十一章 阴差阳错 看到阿蛮和金槛的那一刻, 殷篱还是没能忍住泪如雨下。 但她除了眼泪在流,表情却是出奇的平静。 一闭眼睛,她就会想到那天在舂湖边上吹冷风,后来被李鸷抱回锁晴楼, 她嗔痴怨怪, 那么一通折腾, 才得了李鸷的恩典 身上一阵恶寒,好像连心里都翻出冷意,惊喜过后,她呆呆地站在那里, 竟没有动,任凭眼泪簌簌流下。 阿蛮和金槛看到殷篱自然难掩喜色, 喊了一声过后就跑过来抱住她。一个月未见, 却好像过去了沧海桑田。 阿蛮显然知道殷篱当下的处境,也知道自己能再见到她很不容易, 便紧紧搂着殷篱泣不成声, 口中喃喃:还好,还好 金槛是男孩,虽然是个半大的孩子,但男女之妨也开始讲究了, 他站在旁边, 没有像阿蛮一般抱住殷篱, 却也红着眼睛,始终未挪开半分视线。 殷篱怔了好一会儿,才放开阿蛮。 她扶着阿蛮手臂, 上下将她看了一看, 又看向旁边的金槛, 温和一笑:你们都没有事吧? 她并不知道这些天李鸷是怎么对待她们的,所幸从面上看,两人都没缺胳膊少腿,安然无恙。 阿蛮摇了摇头,吸着鼻子:阿篱姐姐放心,陛下并没有把我们怎么样 她简短地解释了一遍,殷篱这才从她的口中得知,那天她晕倒过后,商练便将她们带进一座别苑,除了不让她们离开,别的倒是未加苛待。殷篱被送进宫去之后,商练便不再隐瞒,将其中的利害关系原原本本地告诉她们,二人这才知道李鸷是当今圣上,而她们的阿篱姐姐则是入宫做了妃子 阿蛮知道殷篱的性子,所以她才更担心殷篱。 阿篱姐姐,你阿蛮看着殷篱,眼中尽是心疼和担忧之色,两个人做了那么长时间的姐妹,殷篱什么都懂了,她掐了掐阿蛮的手,掩去眼中悲色,转身看向前面不远处的身影,对他盈盈一弯身。 多谢宋掌司把阿蛮和金槛送过来。 宋声端平手回了一礼,是文人之礼。 娘娘客气了。 他一开口,还是那道清冷的嗓音,殷篱却感觉出一丝不同,她抬起头偷偷瞥了一眼,宋声风骨气质还是像之前那般高洁出尘,但面色有些苍白,气息也虚弱很多。 是病了么? 殷篱心里只是短暂地闪过这个念头,没有多问,看了梅意一眼,后者领悟,急忙从袖口中拿出惯例打点的银裸子,只是还没动脚步,宋声就冷声开了口:不必了。 他看了殷篱一眼:娘娘有什么话快些说罢,微臣还要带金公子回去。 话音刚落,殷篱猛地一震,下意识抓紧金槛,惶恐地看着宋声。旁边的金槛见了忙走到殷篱身前,对她弯了弯身,拱手作礼:娘娘不要担心,金槛在皇宫中多有不便,师父已为金槛安排了去处,平日无事,金槛可以领了牌子来宫里给娘娘请安的。 金槛举止有度,不似阿蛮那般跟她过分亲近,连阿篱姐姐都不喊了,而是谨慎疏离地唤她娘娘。 殷篱面色微变,直言道:那怎么行? 她忽然拔高了嗓音,院中静了一静,静过之后,她也知道自己反应有些过头,却没收起神色,而是牵起金槛的手看向宋声:宋掌司,陛下既然让你把人送来了,孩子就留在我这里,等陛下过来,我再与他细说可好? 宋声的眼眸便垂了垂:这便是陛下的意思。 殷篱牵着金槛的手忽地攥紧,眼中闪过一抹急色,宋声既然这么说,一定是李鸷特意叮嘱过的,殷篱不知道李鸷是想用金槛继续拿捏威胁她,还是真的因为宫中不方便。 如果金槛不能跟在她身边,春猎的计划也不知还能不能实施 而最紧要的其实不是这个,而是金槛他 宋声看着殷篱纠结的神色,微微皱了皱眉,这时,一道略显稚嫩的声音响起。 娘娘放心,金槛可以照顾好自己的。 -- 第93页 殷篱低头,就看到金槛睁着圆溜溜的眼珠认真地看着她,眼中有安抚,且对她微微摇了摇头,这孩子早慧,殷篱很早就知道,她抿唇不语,似乎过了很久,好像在做什么决定,不如,还是让阿蛮 不用,我就住在夹城旁边,那里都是粗人,阿蛮姐姐去了反而更不方便。金槛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打断她的话。 殷篱一听,眉头皱得更紧,刚要说话,金槛很快就道:靖江王世子如今在玉麟军当差,会照拂金槛的,再加上师父统领玉麟军,没人会欺负我。 说完看向宋声:宋掌司,我说的对不对? 宋声眼眸微敛,深深地看了一眼这个少年,倒是殷篱很是震惊,回头去看宋声:燕世子在玉麟军当差? 前些天他还不是。 宋声点了点头:陛下封世子为御前行走,在玉麟军内军领了个闲职。 御前行走,又在玉麟军中任职,那在宫中行动就方便多了。 殷篱听他这么说,稍稍放心些,之前燕无意跟她说的那个提议,殷篱虽然当做救命的稻草,可也不免心生疑窦,燕无意闯一次宫禁实乃侥幸,手中无权,如何能夸下海口在李鸷眼皮子底下将她带走,如今听到这个消息,心多少还是安定不少。 只是殷篱仍不敢大意,她拉着金槛走到殿门前,对宋声道:宋掌司稍等片刻,我有些话要交代给他。 宋声抬眼看了看她,清明眸光中闪过一抹疑惑,又低下头,娘娘请便。 阿蛮也跟着二人进去,殷篱却是留了梅意招待宋声。不一会儿,三人出来,金槛背上多了一个包裹,宋声看过来,殷篱给他解释:我给金槛拿了几件衣服。 宋声未说什么,好似并不在意,殷篱走下台阶,双手扶住金槛的肩膀,才见没一会儿,两人又要分开了,眼中都是浓浓的不舍,但殷篱心里又清楚,这已经比之前的境遇要好太多了,总归是有希望的,想到这,她眼梢一弯,对金槛笑了笑:跟商师父好好学,自己小心一点儿。 金槛乖乖地点了点头。 要是有什么危险,一定要找机会差人告诉我。 金槛声音稚嫩洪亮:我有师父呢,娘娘放心。 殷篱眼眸一黯,就怕商练在也无用。 但她又清楚,只要她不生事,李鸷现在还不会对金槛怎么样,商练在靖江一年,一直在教金槛功夫,回了京城金槛也没改口,这些东西李鸷不可能不知道,但他知道还是放任,说明他对金槛目前是没什么戒心的。 这便好。 殷篱定了定心,知道再多说就不方便了,握着金槛肩头的手紧了紧,遂又放开,殷篱抬起身,对宋声道:劳烦宋掌司再跑一趟,替我把金槛送到他师父那里。 宋声看了她一眼,动作略顿,袖子中的手紧了紧,随即放开,他偏了偏身子,伸出手做出请的动作,眼帘半遮道:娘娘不出来送送吗? 殷篱一怔。 他有话要说? 殷篱心头疑惑,想要看清宋声的表情,但他似乎不像之前那次一样温润,整个人冷肃许多,就好像没什么生机似的。 看着他的轮廓,那股异样的感觉又浮上心头,如一缕缥缈无根的烟尘,怎么也捕捉不到。 想不通宋声为何会这么特别,她迟疑着点点头,梅意就进去拿了件披风出来,几人又一起出了锁晴楼。 走在舂湖边上,殷篱看着岸边春风拂柳,神思漫无目的地飘远。 脸上的风虽然也是冷的,却比前几日柔和多了,她也如愿以偿见到了阿蛮和金槛,一切都在向着她期待的地方发展想到这,殷篱不自觉地露出一丝笑。 娘娘似乎很高兴? 殷篱一怔,偏头看到宋声正看着她。 宫人在身后几步远外跟着,梅意正跟金槛阿蛮说话,湖岸空旷,他声音又轻,应是无人听到。 殷篱轻轻皱了皱眉:宋掌司,是有什么事要跟我说吗? 宋声眼眸一深,很快收回目光,缓步向前走着,低声开口:万事切忌操之过急。 殷篱面色倏地一变,戒备地看着宋声,她不知道宋声是什么意思,是知道她与燕无意之间的约定了吗?所以来警告她?可是他是李鸷的人,倘若他知道了,李鸷那边必不会这般平静。还是他只是替李鸷试探她,一旦她露出什么马脚,就会回去禀告李鸷? 殷篱猜不透宋声用意,脸上数度变换,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 微臣只是提醒,娘娘不要多想,只要记得微臣的话便好。 宋声似乎知道她心中所想,又出口强调一遍,说完,他才扭头看向殷篱,唇角微微弯起,娘娘期盼的事,马上就会实现的,你什么都不用做。 轻风拂过,云头日光散落下来,将那双眼映照得璀璨夺目,殷篱神色一顿,有些看不清宋声的模样了。 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心中一动,她刚要说话,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铁甲的声音,回头一看,就见前面走过来两队身穿红衣金甲的侍卫。 为首的那个手捧兜鍪,腰上佩刀,虽然打扮气势凌人,眼下却有青黑,并不似后面那些侍卫看起来强健有力,反而有些精神不振,好像沉迷声色被掏空了身子一样 -- 第94页 但他看到宋声就来了兴致,呦了一声,眯着眼笑着走过来:这不是宋掌司吗?这是要做什么去? 男人语气不掩轻蔑,看着宋声的眼神也意味深长,眼睛不时地往他身下瞟过去,笑容里满是轻嘲。 宋声面色不变,礼也不废,好像对他的嘲讽丝毫不在意一般,微倾了倾身:鱼将军。 鱼将军? 殷篱听到宋声的话,眉头轻皱,不知道他说的是哪个鱼字,便开始细细打量起前面那人的样貌,不说还好,一说便觉得此人长得与鱼晚晴有几分相似,莫非是鱼家人? 鱼非谦察觉到殷篱的目光,忽地将视线从宋声身上移过来,二人四目相对,他浅浅一笑:这位是 宋声便走到近前,有意无意将殷篱挡在身后,遮住鱼非谦的目光:鱼将军巡视宫禁,还有要务在身,此时正值换防之际,还是别再耽搁了,再惹陛下发怒,恐怕又免受不了皮肉之苦。 你! 鱼非谦听他提及之前的事,面色一变,怒气丛生,片刻之后冷静下来,他笑了笑:多谢宋掌司提醒。 说罢大手一挥,带着玉麟军离开,侍卫与宫人们擦身而过,带着一身寒铁气息,阿蛮牵着金槛往旁边避,偷偷往前面瞟,就看那人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逡巡良久才移开视线,唇边却荡漾着一抹不怀好意的笑。 阿蛮心里一突,急忙转过身子。 前面的殷篱还在思索,人走远了,宋声才道:这是婉妃的哥哥,现任玉麟军近卫将军,掌管西北方向的宫禁安全。 殷篱回过神来,抬头看到宋声正看着她,眼中满是认真:你不常出来走动就无妨,若是遇见了就避一避。 前两次殷篱还拿捏不准,这句话之后殷篱就可以确信宋声是真心在提醒她,疑惑的同时,她也生出许多感激,可是转念一想,又觉得这可能是李鸷关照过的,脸上的笑便僵了僵,她垂下眼:宋掌司的话,我会记住的。 宋声便怔了怔。 她连他也在防备着。 四肢百骸传来深入骨髓的疼,拢在袖口中的手暗暗发抖,他紧抿着唇,心中想说的话很多很多,可是看到她单纯无害的脸,那些话又被他咽回去了。他淡淡地嗯了一声,别开眼往前走,却不知为何忽然踉跄一下,殷篱见状下意识伸手去扶他的手臂,眼含担忧:宋掌司,你怎么了? 宋声没抬头,伸手摆了摆,示意她无事,殷篱这才松开。她看不清宋声的表情,只是感觉他的脸色比方才又白了几分。 若是不舒服,便找太医过来看看。 宋声弓着背,手在膝头上杵着,没有应声,良久过后他才深吸一口气,起身看向殷篱,已经恢复了之前的神情,唇边淡淡笑着:微臣无事娘娘就送到这里吧。 说完冲金槛摆了摆手。 金槛顿了顿,小跑过去,走到宋声身边,转身对殷篱弯了弯腰。 目送二人走远,殷篱抓紧披风的带子转身回了锁晴楼,一路上,阿蛮就看到殷篱惶惶不安的神情,抓紧她的手安慰道:金槛这孩子很激灵,心里又有主意,我们不用太担心她。 这话多少有些宽慰的成分,夹城那边的军士都是什么样的人谁也不知道,殷篱在深宫鞭长莫及,如果金槛出了什么事只能他自己应付最紧要的是,殷篱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把阿蛮和金槛一起带去围场。 去围场才是最重要的,其他什么都不重要。 殷篱胡乱点了点头,回到锁晴楼之后便关紧门,又问了阿蛮许多问题。 这段时间都是商统领关照你们? 安静的内室里,高格上的狻猊香炉紫烟漫绕,竹帘后传来低低的说话声,梅意端进来两盏茶就下去了,殷篱执着阿蛮的手,认真地看着她。 阿蛮点了下头,眸中却有一抹迟疑:其实我们也没见过他几次,别苑里有使唤的下人,他只偶尔过来,嘱咐我们两句,告诉我们阿篱姐姐现在过得很好,如果不想让你担心,就不要想着私自逃出去。 她说话时眼里有闪躲,尽管在尽力维持,殷篱还是捕捉到了,之前在江陵时她就察觉到阿蛮对商练有别样的心思,或许那时候她便隐隐觉得商练不可信任,所以才没跟阿蛮挑明。 可现在不一样了,两人立场不同,她们早晚有一天要离开这里的,不能任由阿蛮继续错下去。 殷篱抓紧阿蛮的手,眉眼深深地看着她:阿蛮,你听我的,商统领不是可托付的良人,你年纪还小,趁着还没深陷进去,尽早将心思收回来,我不想你变得跟我一样。 阿蛮抬了头,有些惊讶地看着殷篱,似是没想到她会看穿自己的心思,殷篱看她不应声,以为她心里纠结,感情难断,又劝道:没关系,如果你忘不了他,先搁在心里,慢慢地就淡了,总会忘记的。 看看她,不是也很久都没想过魏书洛了吗?以后离开皇宫,也不会再想李鸷。 那些伤害过她的人,她都能一一忘记,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殷篱在心里一遍遍说着,阿蛮就变了神情,回握住殷篱的手,一双明睐如辰星点绛,她笑着摇头:阿篱姐姐,你想多了,我对商大哥从未动什么心思,如果说有,也在知道他骗了我们的时候尽数磨灭了。 -- 第95页 殷篱怔怔地看着她,阿蛮眼圈渐渐变红,轻轻道:我们一道从破庙里出来,你是我这世上最亲近最亲近的人,没有谁比你重要,与你的平安喜乐相比,别的事就都变得不值一提。 殷篱鼻尖红红的,深吸一口气,别开眼的时候眼泪便往下掉,她最清楚,哪次想要死的时候,她就想起阿蛮,阿蛮也是她这世上最亲最亲的人,如果不是她,阿蛮也不会落入险境,就算最后还是要死,她也想让阿蛮有个好归宿。 她以为自己没有力气坚持的,可是听到阿蛮这句话,她就好像又重新焕发出生机。 这总是个好开端。 殷篱后半日一直在内殿没有出去,靠在贵妃椅上,她捧书不语,书上的字一个都看不下去,满脑子都在想要如何达到目的如果直接跟李鸷说,以他那样深沉的心思,怕是会生疑。 阿蛮还好办,主要是金槛 皇上驾到! 正想着,思绪忽然被外面一声高传打断,殷篱一惊,急忙坐起身,就看到外门闪过一道身影,李鸷身穿玄色金龙圆领锦袍走了进来。 昨日来过,今日又来了,这在往常是少有的。 殷篱起了身,却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他,李鸷好像并不在意,脸上挂着捉摸不透的笑容,径直走到她另一侧坐下。 他似乎很高兴,坐下后便道:方才在做什么? 很寻常的话题。 殷篱背对着他,努力调整好自己的情绪,开口的声音却很低沉:看书。 像是兴致不高的样子。 李鸷随手拿起案上的书卷,书封上用隶书写着陇西地志四个字,眸光一深,他将书放下,语气好像淡了几分:今天见到阿蛮和金槛了吗? 见到了。 既然见到了,那怎么还是不高兴。 只一句话,空气中的温度都好像降低了几分。 香炉已经灭了,殿内仍弥漫着香气,殷篱轻轻放缓呼吸,觉得脑中清明了几分,她向后坐下,还是不看李鸷,语气里毫不掩饰的不快:陛下若是不愿答应我,直说便可,何必让我空欢喜一场? 身后静了一瞬,而后传来他的声音,带着笑意:不是见到她们了吗? 殷篱这才看向李鸷:你把金槛带到哪里去了? 四目相对,平静湖面下暗潮汹涌,李鸷笑了笑:原来是埋怨这个。 他已经十岁,在后宫多有不便,我让商练留在他在南衙,朕听说他在江陵时就拜了商练为师,跟着他比在宫里好,如果你想他,朕可以准许他每日过来给你请安。 殷篱脸色还是有些难看:他还是个孩子,听说那边都是些粗人,如何能照顾得好他? 李鸷双眸微沉,看了一眼小案上的茶杯:十岁已经不小了,安阳曾有个探花郎,十二岁就考中了。 殷篱不知他为何突然要提到别的人,眼中满是疑惑,眉头也微微蹙起,李鸷就抬眼看了看她,笑意不减:也只比金槛大两岁而已。 那是天赋异禀的贡生,金槛如何能比。殷篱对他提及的人并不感兴趣,自从我把他带回来,他还没离开过我身边,纵使是 殷篱话音一顿,闭了眼睛看向别处:纵使是掉下悬崖的那段时间,他身边也有阿蛮守着。 李鸷向下看去,声音不辨喜怒:那你想如何? 殷篱揣摩不透李鸷此刻的心思,手搭在小案上,她惴惴不安地看着前面,没有说话,片晌过后,她忽然感觉手肘一空,李鸷将小案撤到后面,将她拽到身前来。 殷篱差点摔在他身上,手扶着边沿稳住身形,抬头正对上李鸷那双深沉的眼。 你想如何,告诉朕。不轻不重的语气,却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坚决。 殷篱手腕有些疼,却挣脱不开,很快便疼出了泪花,她看了一眼他掐着自己的手,死死咬着牙关,道:我只是想时时看到他。 手指的力道松了松,那丝审视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李鸷抱着殷篱坐在腿上,手却掐着她的腰,仍旧让她动弹不得。 朕准他日日进宫给你请安,你便能时时看到他了,不是吗? 殷篱低垂着头,嗅到他身上的檀木香气,腰际的热度传来,像是赤.裸裸的威胁一样,紧着嗓音,她皱眉嗯了一声,再也无话。 李鸷却没放开她,手指挑起她的长发,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漫不经心地说道:对了,你可知,燕无意如今在玉麟军当值? 怀里的人好像有了反应,头微微动了动,李鸷垂头看着她,她却别开视线:今日听宋掌司说了。 李鸷唇角上扬,话音却有些感慨:以前朕多次劝他在朝中谋个差事,他却说自己只喜欢山山水水,不喜朝堂浮沉,那日却兴冲冲过来,想要跟朕讨要官职。 殷篱心中一动,燕无意这样做,莫不是因为她? 李鸷又为什么突然跟她说起这个? 殷篱隐隐觉得心头不安,却又不知道为何不安,李鸷在她耳边叹了口气,道:朕知道,他担心朕因他父皇手握兵权而猜忌他,其实朕相信他无二心,朕一直把他当亲弟弟看。 -- 第96页 这么说,燕无意的举动在李鸷看来是很突兀的。 靖江王为李鸷攻破城门拿下皇位,留下世子做质子回了封地,就算是为了安抚朝臣,李鸷也不会这么快就卸了靖江王的兵权,燕无意那么聪明的一个人,最懂得趋利避害,他寄情山水是一方面,拒绝入朝为官很大一部分原因肯定也是为了自保。 可他却忽然改变想法了。 李鸷跟她说这些,是在怀疑燕无意吗? 也许他只是突然想通了殷篱轻声说了一句,头压得低低的。 偏僻静谧的珠帘后,两道身影相互依偎,忽然转来一声惊呼。 殷篱感觉腰上一紧,李鸷将她向上抱了抱,殷篱视线由低到高,重心不稳,只好扶住李鸷肩膀稳住身子,就看到李鸷正眼眸深邃地望着她。 朕知道在江陵时,你与他要好,他是朕的弟弟,你是朕的妻子,朕心中,你们两个 殷篱的心怦怦跳起来,觉得李鸷话里有话,在他直逼内心深处的目光下,殷篱无可闪躲,只好抓紧他衣裳回望他。 结果李鸷只是笑了笑:你们两个对朕都很重要,知道吗? 殷篱一怔,看到李鸷眼中有几分暖色,难得从他眼中看到了认真,很重要,他知道什么是重要吗,他真的是这么想的吗?殷篱有些模糊不清,就像她始终不懂有些人能面不改色地说着谎话,如果谎话说出来能骗过了别人,是不是说明他首先骗过了自己? 那必定还是有几分真心的吧? 怎么不说话? 殷篱回过神来,对他摇了摇头:我不是你妻子。 李鸷眼眸空了一下,忽然仰头在她唇上落下轻吻,殷篱想要躲开,可他猝不及防,吻过之后,他沉着嗓音说:在朕心中,你就是朕的妻子。 说着,他把殷篱放下来,随即欺身而上,小案被撞翻了,上面的茶水洒了出来,惊出几声响,李鸷却犹未所觉,细密的吻从眉眼到颈窝,一路辗转缠绵,瞬间激起身上一层战栗,殷篱耳边只有那几个字。 你就是朕的妻子。 多么直白的谎话! 他的妻子在玉照宫中,整日为他的后宫烦扰,忧思不断,那是他明媒正娶,为世人所承认的皇后,她对他的期待也是一样的。 或许妻之一字对他来说根本不重要,他有那么多女人,每个人对他都有期待,期待一开始泛滥,就变得廉价,今日说的话那么好听,却不知什么时候又会说给别人听。 哦对,昨日才刚宠幸了阿滢,阿滢也会被这般哄骗吗? 殷篱眉头一紧,忽然用力将身上的人推开,偏过头开始咳嗽起来,她闭着眼睛,手不自觉地垂着胸口,李鸷在她上方,眉头皱紧,他起身拉起殷篱,伸手在她后背拍了拍,对外面喊了一人:来人! 去传冯振。 宫人急忙应下,很快,拎着药箱的冯太医就匆匆赶了过来,殷篱咳嗽已经缓和不少,只是人还是有些虚弱,冯振把着脉,眉头时而紧锁。 一炷香后,外殿中,李鸷坐在主位上,开口道:如何? 冯振揣着手,躬身说:柔妃娘娘身子亏空,久病成灾,最忌情绪波动,微臣这就给娘娘开一副药,此病须得好好养着,如若不然,恐怕 他看了一眼李鸷,李鸷的面色已经不能用黑沉来形容,见他迟疑,便低喝一声:说! 娘娘怕是活不过三十岁。 话音刚落,就传来什么东西摔碎的声音,他躬着身,不敢向上看,半晌之后,才传来李鸷的低沉的嗓音:朕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保她安然无虞,否则 他没说后面的话,但冯振明白陛下的意思。 后背都快汗湿了,他别无办法,只好硬着头皮道:微臣遵旨。 退下吧。 李鸷回了寝殿,殷篱正躺在床上熟睡,阿蛮给她盖被子,满眼都是心疼,他抬脚都过去,阿蛮听到动静,回身一看,见到是李鸷,动作惊了惊,但很快就调整好神色,对他屈身行礼:陛下。 以前在江陵,阿蛮很少给他行礼,如今却很听话。 李鸷没看她,坐到床前,伸手碰了碰她的脸,不烫,竟然还有些凉,他将被子又向上盖了盖。 都下去。 宫人们应是,躬身退下,只有身后的人脚步未动,李鸷头都没回,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殷篱,却道:你怎么不走。 阿蛮颤了颤,身上止不住地发抖,脚步仍旧不退。 奴婢,有话想对陛下说。 李鸷这才有反应,手上动作停下,他转头看向阿蛮:说什么? 阿蛮咽下口水,梗着喉咙,声音断断续续的,也不知是惧意更多还是泪意更多:冯太医的话,奴婢都听到了,阿篱姐姐能撑到现在真的很不容易,奴婢冒死进谏,求求陛下,陛下您就疼一疼她,稍微对她好一点儿,不要再惹她伤心了,行吗? 她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像孩子一样哭,直到现在还不敢相信,那么好的阿篱,怎么就会活不到三十的年纪呢? 她那么年轻,吃过许多苦,却没甜过几天,怎么就要开始倒数着过日子了呢? -- 第97页 李鸷不喜人哭,听到哭声就会觉得烦躁,可他此刻只觉得心里有些空,好像胸口处被剜去了一块什么,人对分离的实感都是空泛的,除非明知是最后一面,所以李鸷也仅仅只是觉得喉咙发紧而已。 他松了松衣襟,挥手让阿蛮下去,好像应了一句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 哭声很快消失了,寝殿里只剩下两个人,李鸷再看到殷篱苍白的脸,身上某处传来一阵刺痛,痛得他呼吸不过来,他就笑了:你便是用这种方式反抗朕? 殷篱不会答话,她的呼吸很轻,眼睛紧紧闭着。 李鸷从不会为任何人妥协,包括殷篱也是一样,但他想过很多她忤逆她的方式,只少了这一种。 他悄悄伸出手去,在殷篱脸上轻轻抚摸:其实你只要听话,朕什么都可以答应你。 森凉的语气透露出丝丝危险 殷篱是第二日醒过来的,竹心不知什么时候也回到了锁晴楼。 看到殷篱比一月之前还要消瘦,竹心也忍不住掉了眼泪,可是听说她被李鸷封为柔妃,又比别人多了几分艳羡和欣慰。 只有她觉得这是值得庆祝的大喜事。 李鸷早朝时候就离开了,除了竹心,没人在殷篱耳边提陛下,竹心说了两次,梅意使眼色不行,就拉着竹心出去了,阿蛮给殷篱喂药,把太医的话跟她说了一遍,只是没说最后一句。 殷篱好像并不在意,只把药喝了。 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庄秋梧就过来看她了,看她要起来,庄秋梧急忙过来按住她肩膀:你有病在身,就不要顾及这些虚礼了。 宫人拿了凳子,庄秋梧就坐在她床边:太医怎么说? 殷篱脸色还很苍白,但看向庄秋梧的眼神却是温柔的,她缓缓摇了摇头,道:皇后娘娘就不要为我操心了,这样的事常有,我早已习惯了。 庄秋梧看她神色淡淡的,脸上虽有绵浅笑意,眼底深处却空洞无痕,心里还是放心不下,叹了一口气:怎么你们一个个都这样,就连阿滢那个猴儿一样的都病了。 殷篱微怔,看向皇后,满眼都是不敢置信:阿滢病了? 庄秋梧点了点头,哀叹着气:我刚从她那里回来,说是夜里发梦,魇住了,叫来太医一看,有些发热,我去看她,她就病恹恹地坐在床上,我还没看过她这么安静的时候。 皇后说着的时候,殷篱便想象她描述的画面,竟然想不出戚幼滢病了会是什么样。 戚幼滢曾信誓旦旦地跟她说她很少生病,以前在草原上生活,策马啸西风,搭箭射长空,那样恣意快乐的日子,没有任何拘束,她就像一头草原上的小狼,虽然幼小稚嫩,却也能亮出獠牙。 旧景再美好都是过去了。 殷篱不免唏嘘,笑容便淡了下去,庄秋梧以为她只是担心戚幼滢的身体,开口宽慰道:你也在病中,就不要担心别人了,她身子骨皮实,跟你可不一样,快养好病吧,来玉照宫陪我说话。 两个人都很默契地没有提及李鸷,庄秋梧在锁晴楼坐了一会儿便回去了,她跟别人不同,掌管后宫,有许多琐事要决策,不能离开玉照宫太久。 殷篱这一歇就歇了半个月之久,这半月以来,她半步没有踏出锁晴楼,除了皇后经常过来,张妗儿也来看过她两次,让她没有想到的是,燕聆玉也来了一次,只是仍冷着一张脸,对她的态度并没有半分改变。 临走时还颇为嫌弃地自言自语一句:真是麻烦 殷篱想了很久才明白过来,应该是燕无意的意思,托他妹妹来看看她身子如何了。 想明白之后又忍不住担忧,他这么做会不会惹燕聆玉生疑? 但看燕聆玉离开时的眼神,殷篱又觉得自己是杞人忧天。 梅意走了进来,手里端着汤药,殷篱老远就闻到了药味,正准备下床去软榻上喝,就见梅意身后门口处又多了一道身影。 面色一变,殷篱又坐了回去。 李鸷过来了,没有让人通传,梅意不知道,边走过来边对殷篱浅浅笑道:这是冯太医开的最后一副药了,娘娘喝完就好全了。 话毕,刚要屈膝蹲下,手中的药就被人接过,她一转头,看到李鸷的龙袍。 朕来吧,你退下。李鸷说完坐到床边,吹了吹碗中冒着的热气,梅意愣了一下,急忙应声后退。 殷篱的目光就随着李鸷走过来而拉近。 李鸷用汤匙搅拌碗里的药,舀了一勺吹了吹,要喂她喝,张嘴。 这半月他天天来,听竹心说,李鸷除了锁晴楼哪也没去过,她说的时候很开心,好像这是天大的恩赐 殷篱张开嘴,轻啜一口,李鸷又舀了一勺,在嘴边吹了吹。 殷篱想起自己在成猎户家养病的时候,他也是像这样给她喂药,一勺一勺,耐心又认真。 安静的寝殿中只有小口啜吸的声音,殷篱一直没说话,等药喝完了,李鸷拿起一旁的蜜饯递到她嘴边,殷篱也照例吃下。 化开嘴中的苦味之后,李鸷再给她蜜饯她便摇头,漱过口,李鸷命人将东西收拾出去,让她躺下,殷篱忽然开口:陛下。 -- 第98页 李鸷一顿,看向她:怎么了? 殷篱抬起头看着床前的李鸷:我想求陛下一件事儿 她声音轻轻柔柔的,像三月吹拂的柳絮,脸上因为病容有些苍白,但恢复了几分血色,嘴唇和鼻尖都红红的,眼睛如黑珍珠一般闪亮皎洁。 李鸷挨着床边坐下来,眼睛直视着她,眉头却稍稍皱了皱:你怎么不唤我六哥了? 殷篱怔了怔,被子中的手慢慢攥紧,李鸷眼睛向下一扫,她不自觉地便松开,但李鸷很快又看向她:说吧,什么事? 藏在被子中的手他如何能看见?她只是自己吓自己罢了,殷篱安慰自己,冲他笑了笑:我在宫中病了这么久,才养好些,但锁晴楼太闷了,我想出去吹吹风,跟阿蛮和金槛一起。 李鸷静静听着,脸上神色没有什么变化:想去哪? 殷篱眉头浅皱,摇头:不知,我对安阳不熟悉。 不过,我听梅意说起,大盛每年春秋都要去围场围猎,是不是快要到了? 李鸷就笑了:你想去? 他唇角弯起,像是高兴,仔细一看,又像是嘲讽的弧度,殷篱便有些迟疑了,紧着眉沉默不语。 李鸷忽然抚了抚她的头顶:你若想去,朕便带上你。 殷篱猛地抬头,不敢相信地看着他,又担心自己反应太大引他起疑,表情有几分僵硬,李鸷放下手,慢条斯理地解开锦袍,淡淡道:原本就想带你去的,只是担心你的身体。 殷篱的注意力全在他说的话上,没有留意到他在做什么。 太医都说没事了。她着急道。 李鸷忽然掀开被子,殷篱一惊,却发现他已经躺到了床上,浑身顿时变得紧绷,有些不知所措。 热意攀上肩膀,从肩膀慢慢滑到腰肢。 力道一紧,她被拽到他怀里,窝在他胸膛上,心跳顿时冲破喉咙,她紧紧攥着拳头,强忍住浑身的不适感。 李鸷却并没有进一步动作,只是抚着她头发:你还有什么想要朕答应你的吗? 他声音透过胸口传到殷篱耳中,温柔的低语伴随着规律的心跳,一下一下,撞进脑海。 殷篱的心却静了下来。 我想让金槛跟我一起去。阿蛮是她的侍女,自然要跟着她。 殷篱主动抱紧了李鸷的身体,头往他怀里凑了凑:陛下可以答应我吗? 李鸷抚着殷篱的头发,青丝如瀑,在指尖融化成水流,让人爱不释手。 好,朕答应你。 他这么说着,眼中却涌动着漆黑寂灭的暗影。 冷漠无情。 第三十二章 宠爱的真相 锦绣姑姑, 我是来为柔妃娘娘取药的! 御医药馆外,一个身穿桂子绿齐胸瑞锦襦裙的女子站在隔扇旁,杏眼圆润,笑容灿烂地挂在脸上, 冲里面刚刚经过的宫人挥了挥手。 尚药局的锦绣脚步一顿, 回头看到她站在门口, 也绽开笑脸:啊,是阿蛮来了啊!然后命人将柜台上的药包取下来,打开一一检查过后递给她,这是冯太医开的最后一副了吧, 柔妃娘娘近日如何? 阿蛮接过,对锦绣福了福身:劳锦绣姑姑记挂, 柔妃娘娘身体恢复得很好也要多谢冯太医开的药。说罢看了看里面, 冯太医今日不当值吧? 嗯,冯太医今天不在。 阿蛮就露出可惜的表情, 随即眼中一亮, 将手中用丝绢包裹的东西递过去,笑道:上次偶然听冯太医说起家中贮茶陈了,这是新鲜的君山银针,娘娘特意命我带过来的, 有冯太医一包, 还有您一包, 冯太医的就劳烦姑姑替奴婢转交了。 锦绣连忙推辞:这怎么可以 都是应该的,姑姑和冯太医对娘娘这么照顾,娘娘心里都记着呢。阿蛮说着, 边把茶囊往锦绣怀里塞, 几番拉扯, 锦绣推辞不过,只好收下东西,看着阿蛮眼中的笑意就比方才多了几分真心。 行!冯太医的一定替娘娘转交到! 阿蛮笑盈盈地出了尚药局,锦绣看着她背影消失在拱门处,无奈地摇了摇头。 柔妃进宫数日,大多数都在锁晴楼深居简出,宫中的人情世故,各处打点都靠这个新来的阿蛮姑娘经营。原来的梅意虽然也很平易近人,但她毕竟曾是陛下身边的人,不必到处逢迎,就没阿蛮姑娘这般伶俐。 在这皇宫里,要用得到尚药局的地方可多着呢。 正想着,背后有人叫她,锦绣收回思绪,转身去了里面。 阿蛮踏出门槛,脸上的笑容就渐渐淡了下去,她打开药包看了看,捻起几味药凑近闻了闻,眼中慢慢浮现出几分茫然。 配好的药材没什么不对,都是些温补的方子,阿蛮以前跟着殷篱时,因她常年缠绵病榻,所以对药材辨认有些心得,担心有人会在殷篱每日入口的东西中做手脚,所以自从她进宫之后,凡是要近身入口的东西,她都会一一检查过再给殷篱使用。 万幸的是,这些东西都没有问题。 可她还记得金槛跟她说过的话,陛下手中有着能掌控殷篱生死的筹码,除了固若金汤的高门宫墙,到底还有什么能让商练笃定地说出那番话? -- 第99页 阿蛮心里七上八下,一时无法解开谜团,她只好往回走,刚抬起脚,却见前方有人来,阿蛮抬头一看,走在最前头那人前不久才见过,就在舂湖边上,那人临走时还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阿蛮心里一惊,急忙低下头,偏过身子,她后退一步站到宫墙底下,等待他们行过。 鱼非谦刚刚换防回来,正要去钟粹宫见他妹妹,前些日子鱼晚晴交代他的事正好有了最新的消息,他急着告诉她,步子跨得很急。 突然,余光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他脚步停下,思索着眉头皱了皱,倒退几步,一直退到少女身前。 阿蛮才刚落地的心又提了起来。 我记得你,上次在舂湖边上,你躲着不敢看我。鱼非谦语气轻挑,玩味地看着眼前的人。 阿蛮始终低垂着头,不承认也不否认,故作惊慌地压低头颅,道:奴婢冒犯将军,还望将军恕罪! 唉,我又没责怪你。鱼非谦笑笑,弯下腰低着头问,你是哪宫的,叫什么名字? 阿蛮提着药包,手指紧紧缠在一起,心跳骤然加速,她听出对方不怀好意的语气,也清楚自己不能撒谎,如果今后被他识破谎言,恐怕又要给殷篱带来麻烦,几度权衡之下,她只好如实交代。 奴婢是柔妃娘娘的贴身侍女,叫阿蛮。 这回换鱼非谦一顿,眼中有些错愕,柔妃娘娘不就是妹妹让他去查的人? 这倒是有趣了。 鱼非谦收回疑惑的表情,脸上的笑意渐渐加深:原来是锁晴楼的人 他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忽然向前跨了一步,阿蛮下意识向后退,快速地福了福身:奴婢还要回去交差,先行告退! 说完转身要走,却觉手臂一紧,鱼非谦拽着她胳膊将她拉了回来,情急下她惊呼出声,鱼非谦一脸色相,调笑道:这么着急做什么,我让你走了吗? 阿蛮挣了几下挣脱不开,抬头看向鱼非谦身后的侍卫,那些人要么敢怒不敢言,要么用同样暧昧的目光看着她,就当眼前发生的事是个笑话一样,她猛地抬起眸子,瞪着鱼非谦:将军还有什么事?若无吩咐,奴婢还要回锁晴楼,娘娘还等着奴婢的药,若是耽搁了,陛下恐怕要怪罪。 鱼非谦听她提到了陛下,眉头一皱,明显露出几分不快:还知道拿陛下来压人,你一个小小的宫女,哪来的胆子? 说着又松开眉头,伸手要去抚她的脸:以陛下对鱼家的爱重,别说你是柔妃宫里的人,就是陛下身边的,我提一句,陛下也会给我。 阿蛮听着他的话就恶心,偏头躲开他的触碰,就在鱼非谦变本加厉时,旁边突然传来一道人声。 阿蛮!这里还有一包药,我方才忘记给你了! 那人跑到近前,似乎才看到鱼非谦,收起神色,冲他温和一笑:原来是鱼将军啊,许久没见你了,背上杖刑的伤可好全了? 鱼非谦一看是尚药局的锦绣姑姑,一脸扫兴的神情,悻悻地松开阿蛮的手,后者急忙背过手向后退了数步,鱼非谦没管她,对锦绣抱了抱拳:托姑姑的福,已经好全了。 之前陛下罚他二十下廷杖,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宋声提过一次,锦绣又在他面前提起,他觉得面上不好看了,也没了继续调戏阿蛮的兴致。 姑姑忙着,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将军请便。锦绣让开一条路。 鱼非谦带人离开,锦绣才一脸凝重地走到阿蛮跟前,看她哆哆嗦嗦的模样,眼中还有后怕,就拍了拍她肩膀,安抚道:已经没事了,快回去吧,别让柔妃娘娘担心。 阿蛮稳住呼吸,压下心头的恐惧,连忙对锦绣弯身道谢:多谢锦绣姑姑! 没什么的。锦绣想了想,又嘱咐一句,鱼将军是婉妃的亲哥哥,身上毛病多,却没人敢拿他怎么样,下次见了就躲着点,别惹他留意。 阿蛮内心还是久久不能平复,面上倒是沉静下来,轻出一口气,她认真地看着锦绣:多谢姑姑提醒。 嗯,快回去吧。 那边鱼非谦被打扰了雅兴,一直闷闷不乐,到了钟粹宫,他畅通无阻地走进去,远远看到鱼晚晴敞开着门坐在那里等他,三步并两步走上台阶,随意找了个地方坐下。 宫人上了茶,他夺过去一口喝下。 谁又惹你了?鱼晚晴瞥了他一眼,对鱼非谦的行为举止见怪不怪,知道他心情不好,便问了一句。 鱼非谦摆摆手:一桩小事罢了。他说着转过头,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意味深长地看着鱼晚晴:你上次然后我查的人,这次我又带来点新的东西。 什么? 鱼非谦没说话,眼珠动了动,鱼晚晴对身边服侍的宫人道:你们下去吧。 宫人退到门口守着,殿门是敞开的,倒是不用担心二人在里面会引人误会,只是里面说话外面听不清罢了。 鱼非谦对鱼晚晴招了招手,鱼晚晴凑过去。 妹妹,你可知道,这个殷氏原来在江陵,是嫁过人的!他神秘兮兮地说道。 -- 第100页 鱼晚晴果然一惊,她瞪大眼眸,狐疑地看着鱼非谦:你说的可是真的? 殷篱嫁过人,陛下还对她这么宠爱,怎么说都说不过去,尤其最近,陛下日日去锁晴楼,这般盛宠即便是她都没有过,殷篱她凭什么? 千真万确,她嫁为人妇有三年,夫家是江陵织造魏琦的嫡子,后来不知什么原因两人和离了。 鱼晚晴听他说完,眼中嫉恨更深,深思片刻,她急忙问道:那你还能找到魏家那个嫡子吗? 鱼非谦摇了摇头:我派过去的人回来说,魏家已经没人了,现在的江陵织造姓郑,魏家像是凭空消失一般,似乎是一夕之间,府上人去楼空,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鱼晚晴皱了皱眉,觉得此事甚是蹊跷,正常情况下哪能毫无痕迹地消失呢,还消失得如此干净?一般这种情况,魏家不是隐姓埋名,就是遭人灭门了,若是第一种可能,堂堂江陵织造为何要隐姓埋名,若是第二种可能,谁又能做到避开官府的眼睛,把江陵织造一家赶尽杀绝? 但不管是哪种情况,魏家都有一个让他们无比忌惮的存在。 是因为殷篱? 因为他想得到殷篱? 鱼晚晴倏地站起身,心神不宁地在鱼非谦面前来回走,越发觉得自己的猜测是对的。 如果事情真像她想象那样,李鸷把殷篱接回宫里绝非是他一时兴起,原本她以为李鸷就是图个新鲜,可是她现在才知道他对那个女人有多特别,即便她成过亲嫁过人也还是要占为己有,这在她认知中的陛下是绝无可能做出的事。 你还知道什么,都告诉我!鱼晚晴停下脚步,焦急地看着鱼非谦。 鱼非谦没想到妹妹会这么激动,颇有些不以为然:你更不应该紧张才是,那个柔妃,说破天了不过是个二嫁女,早就不干净了,过两日陛下腻了,再想起这种事只会觉得隔应,圣宠不会长久的。 你懂什么!快说,还有什么是你没说的,都告诉我。鱼晚晴态度严厉地呵斥了他,鱼非谦被吼得脖子一缩。 他仔细想了想,道:倒是有听说,殷氏在魏府时与他夫君非常恩爱,即便她三年无所出,那个姓魏的身边也没别的女人,甚至连通房都没抬。 说到这他啧啧两声,摇头道:但是男人嘛,哪有守着一个女人过日子的?据说是他在庄子里养了个外室,被殷氏知道了,两个人这才反目成仇,去官府和离的。 鱼晚晴眸光渐深:是这样吗 她不由得想起她第一次在宫中见到殷篱的时候,殷篱曾跟她说,她从未想过要进宫,也从未想过要争宠 丑时末,常总管到殿门前准备唤李鸷起身,竹心见了,急忙红着脸将他拦下:公公,再等等吧! 常晟脚步一顿,抬头看了看竹心,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脸色也有些不自在,轻咳一声,他秉着拂尘往后退了两步,在一旁静候。 竹心知道他心里着急,就道:公公不必担心,陛下从没误过早朝的时辰。 早朝卯正开始,倒是也还早。 终于,在常晟觉得自己腿都快要站僵了的时候,里面才传来一道低沉的嗓音。 进来吧。 常晟轻出一口气,与竹心一道走进去,内殿安静沉寂,越过几道门槛,两人在十步以外站定,后面的宫人端着龙袍冠冕等鱼贯而入,李鸷坐在床边,身上的中衣平整干净。 竹心飞快地抬头看了一眼,陛下身后,女人背对着众人侧卧着,一头光滑靓丽的乌发落在身后,像是睡着了,连她们进来都没有反应。 竹心皱了皱眉。 李鸷起身去了侧殿,不一会儿穿戴整齐走出来,殷篱还是那个姿势,他走过去拍了拍殷篱的肩,动作轻柔,语气也很温柔:金槛有日子没来看你了吧,想见一见他吗? 搭在身侧的手指动了动,李鸷余光瞥到,唇角勾了勾,他好像不着急,耐心地等待殷篱的回话,良久之后,殷篱才转过头看着他,也不说话,只是睁着水光潋滟的双眸,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竹心见状面色一白,害怕李鸷生气,娘娘方才明显在装睡。 半晌之后,李鸷淡笑着将她手臂放回被子里,安抚地拍了拍:若是累就再睡会儿,朕晚上再过来。 说完起身离开。 皇帝的人一从锁晴楼离开,竹心急忙跑过去扶殷篱起来,见她心不在焉的模样,竹心忍不住道:娘娘又何必这样呢?与陛下说不到两句话,常常给陛下摆脸色看,当陛下不存在一样,后宫里别的妃子都巴不得多跟陛下相处一会儿这样时间久了,万一陛下真怪罪下来 竹心说到这里便不说了,担忧地看着殷篱,她是真的担心殷篱的处境,自从回到锁晴楼,她日日因此提心吊胆,就如在钢丝上行走一般,恐怕哪天殷篱惹了李鸷不快,再也不踏足锁晴楼。 殷篱心头轻轻一皱,摆手打断她的话:阿蛮呢? 竹心知道殷篱是故意避开这个话题,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道:昨天从尚药局回来,就说有些不舒服,我和梅意让她去房里歇着了。 -- 第101页 殷篱神色一怔,回头看着竹心:不舒服?是哪里不舒服? 竹心摇头:奴婢也不知道,就是见她脸色有些不好,娘娘若是担心,一会儿奴婢就去看看。 殷篱点点头,交叠着手垂下眼眸,口中喃喃:可千万别出什么差错 娘娘说什么?竹心没听清,脸上有些茫然,殷篱回过神来,冲她笑了笑,摇头不语。 一转眼又到了十五,殷篱要去皇后宫中请安,皇后却派了流光过来,说请安今日免了,流光没说清缘由,还是第二日前朝下旨她才知道,原来是因为皇后有喜了,还不到三个月,如今正是紧要的时候。 据说陛下龙颜大悦,皇后腹中胎儿乃陛下第一个孩子,如果怀的是男孩,那便是李鸷的嫡长子,地位重中之重,李鸷一口气给了庄氏许多赏赐,并下旨大赦天下。 殷篱听说这个消息时,李鸷才从锁晴楼离开没多久,既然已经到了昭告天下的地步,说明李鸷早就知道了,但他什么也没说。 李鸷娶妻这么多年一直未有子嗣,在他还未登基之前,民间就有许多传言,如今皇后有孕,一方面是打破那些谣言,一方面也巩固了帝位。 在殷篱看来,她并不觉得皇后有孕有多意外,她病重前,李鸷在后宫雨露均沾,没有特别独宠哪位娘娘,即便是鱼晚晴,也没有独占李鸷。 这样的消息迟早会来的,或早或晚而已。 皇后宫中传来喜讯,李鸷今日是一定会去玉照宫的,殷篱早早让人熄了宫灯,躺在床上安寝。 睡了不知多久,殷篱忽然感觉到背后一冷,她猛地睁开眼睛,浑身僵硬,一只手从她身后伸过来,轻轻放在她小腹上,男人的呼吸贴在耳畔,伴随一声微乎其微的叹息,他紧紧抱着怀中人,下巴放在她颈窝上。 黑暗中,殷篱看到缂丝罗帐阻隔了外面的一切,朦朦胧胧地看不清楚,闭紧双眸,身上的感观就越发明晰。 她忽地攥住李鸷放在她小腹上的手,安静片刻,张了口:你从玉照宫来吗,皇后娘娘怎么样了。 李鸷闭着眼睛,声音有几分慵懒,在她耳边轻声说:皇后体虚,冯振开了保胎的方子,没有什么大碍,你也不用担心。 殷篱一时无话,她也不知该怎么回答李鸷,她甚至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为庄秋梧感到高兴。 身上的手忽然紧了紧,殷篱被迫收回思绪,李鸷的头搭在她肩膀上,忽然道:阿篱,我们也生一个孩子吧。 殷篱心头巨震,感觉整个人像是淹没在深水之中,呼吸不上来,她睁开眼睛,重重地呼出胸腔中积压的气息。 李鸷仍是抱紧着她,手在她胸前顺着呼吸,安静的寝殿内,只听见他低沉的说话声。 从朕的母妃死的那天开始,朕所做的一切选择都是有意义的,都是可以预料的。只有一个人,似乎超出了朕的预期,打破了朕的原则,你知道那人是谁吗? 长久的沉默,就在李鸷以为殷篱不会回答时,突然听见她说:我只希望不是我。 李鸷睁开眼,上半身微微抬起看着她:为什么? 殷篱那一瞬忽然觉得有些好笑,那个人坐享江山,一切尽在掌握,但有些事情他永远也不会懂。 没什么,就是觉得自己没那么幸运。 李鸷笑了,伸手动了动她的脸:你怎么知道就不是自己? 殷篱转过身,抱着他的腰,脸埋在被子里,声音已有些困倦:陛下,我想睡了 玉照宫灯火通明,诺大的宫殿却异常安静,庄秋梧坐在软榻上,手中拿了一件小衣服,翻来覆去地看着。 流光换了一盏灯,催促道:娘娘,夜深了,快去床上歇着吧。 庄秋梧回过神来,朝门口看了一眼,脸上笑意淡去,将一件件小衣服放回去,她起身,流光扶着她的手去里面。 看到陛下去哪了吗? 流光一惊。 本以为皇后娘娘不会再问,没想到还是问出口了。 流光低了低头:听小荣子说,是去锁晴楼了。 庄秋梧手心一紧,淡淡笑了笑:柔妃身子如何? 听锁晴楼的梅意说,这几日气色已经好了许多。 嗯,明日再送去一些补品,带我的话过去,让她注意身体。 是。 流光服侍皇后躺下,将青帐放下来,脸上的笑渐渐褪去,她从小贴身服侍皇后,对皇后太了解了,知道一直以来她都在强颜欢笑,明明心里介意,也还是要装作宽容大度的样子对宫妃一视同仁,因为这是她的责任。 流光眼睛一湿,吹了灯烛,转身退了出去。 青帐中,庄秋梧抚上小腹,轻轻闭上眼,唇边漾开笑意,眼泪却从眼角落下。 因为皇后有孕,三月春猎便不能随行,殷篱问过李鸷一句,结果李鸷干脆让殷篱决定此次出宫都谁随侍。 殷篱没做过这种事,还是去了玉照宫同庄秋梧商议,这日她刚从玉照宫回来,梅意就急匆匆地迎出去,面色焦急。 怎么了? 梅意道:是钟粹宫来人过来,说竹心冲撞了婉妃,那边不放人,娘娘您看 -- 第102页 竹心与梅意从小一起长大,情同姐妹,眼下竹心可能有危险,她也没了之前的冷静。 殷篱握紧梅意的手:那边的人怎么说?有说让我做什么吗? 梅意愣了一下,才道:婉妃的意思,是让娘娘亲自过去接竹心回来渐渐明白了鱼晚晴的目的,竹心只是个引子,她真正的目标是娘娘。 梅意急忙改口:娘娘,不然还是等陛下过来再说吧。 殷篱摇头:要是她用了刑,竹心怎么受得了? 鱼晚晴也不是蠢笨的人,她知道上次打了她一巴掌已经引起李鸷不快,就算只是为了讨好李鸷,鱼晚晴也不敢对她怎么样。 但是竹心就不一样了。 想到这,殷篱转身往外走:去钟粹宫! 梅意愣了一下,眼中感动不已,也匆匆跟上前,一路到了钟粹宫,由宫人引入,到了翠微殿内,越过重重门槛,殷篱看到鱼晚晴坐在首位上悠闲地喝着茶。 二人位份相同,殷篱已经不用给她下跪,鱼晚晴见到殷篱也露出惊讶之色:妹妹怎么想起到我这里来? 殷篱黛眉一皱,左右看了看,并不见竹心的身影,看向鱼晚晴,她没有任何寒暄的意思,直言道:竹心在哪里? 鱼晚晴露出了然的神情:原来是为了竹心的事而来。 她冲殷篱招了招手,示意她上座,命人上茶:都是误会,竹心只是不小心撞了我一下,并无大事,许是我话说得太重了,让身边的人以为我要责罚竹心,叫妹妹白走一趟。 竹心我已经差人送回去了,妹妹没碰到吗? 殷篱心中闪过疑惑,回头看了一眼梅意,梅意也暗暗摇头。 鱼晚晴道:既然妹妹过来了,便坐下喝口茶,你我姐妹二人好好说会儿话。 殷篱低头看了看身前的茶杯,并没有动,鱼晚晴自己倒是端起茶喝了一口,放下茶杯,她慵懒地摆了摆手,内殿中的宫人都退了下去,殷篱回头看了一眼,眼中疑惑更甚。 香炉中升起袅袅紫烟,静室无声,鱼晚晴神色淡淡地,漫不经心地看着别处,道:上次叫妹妹来钟粹宫,之所以那么做,是因为我对妹妹有些误会,如今我对妹妹多有了解,这误会也解开了,妹妹原谅了我可好? 她说着移回视线,端起茶对殷篱道:姐姐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殷篱端坐不动,皱着眉看她:我们之间有什么误会? 鱼晚晴看她不喝茶,并不催促,也不坚持再敬茶,放下茶杯道:妹妹原来在江陵嫁过人,我说的可对? 殷篱眸光一闪,看着鱼晚晴的眼中多了几分戒备,鱼晚晴笑道:妹妹不用紧张,陛下都不在意的事,我更不会随意拿出去说。 她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淡淡道:妹妹一开始同我说,你没想过要进宫,我还有些不信,听说了这件事后,我倒是有些明白了妹妹可想知道,魏书洛如今在哪? 殷篱心中一动,脸上却浮现一抹笑意。 不,我并不想知道。 鱼晚晴有些惊讶,我还以为你与魏公子嗐,算了,不说这些伤心话,姐姐听说这次陛下要带你去行宫,再过两日就要启程了,围场那边昼夜温差大,夜里很冷,记得衣服多带一些,汤婆子也备着。 殷篱忽然觉得眼前有些模糊,她下意识看了一眼身前的茶。 脑中越发昏沉,殷篱扶住椅子扶手,紧紧抓着两侧,抬头去看鱼晚晴,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声音也发不出了。 身后砰地一声,殷篱竭力扭过头去看,发现梅意已经倒在了地上。 她明明一口茶都没喝。 殷篱忽然看向不远处燃烧着的香炉。 思绪渐渐变得混浊不清,闭上眼之前,她只看到鱼晚晴淡笑的脸,笑容意味不明 身上酸软无力,头疼欲裂,殷篱缓缓睁开眼,黑暗中,一束光透过缝隙落在脸上,她皱了皱眉,想要抬起手,却无论如何都动不了。 意识渐渐归拢,殷篱发觉自己好像蜷缩在一个箱子里。 她记得自己之前在翠微殿,然后便晕倒了,是鱼晚晴做的,她到底想要干什么? 正想着,忽然听见外面传来人声。 妹妹,能听到我说话吗? 是鱼晚晴! 好妹妹,你知道吗?我十五岁跟在陛下身边,比皇后娘娘嫁给陛下还早,我陪他经历过所有喜怒哀乐,他不得势时,是我父亲站在他身后集全族之力支持他,我脾气不好,他会容忍我使些小性子,你没进宫前,我一直是他心中最特别的那个。 殷篱慢慢张大眼睛,她想反驳,告诉她不是这样,可是她连发出声音的力气都没有,只能透过缝隙去看鱼晚晴沉溺在回忆中的样子,那么幸福,那么痴迷,那么留恋。 又那么遗憾。 妹妹,你也亲眼看看,看看陛下是如何疼爱我。鱼晚晴抚了抚箱子上的锁,即便是现在,我也还是最特别的那一个。 远处突然传来声音,鱼晚晴蹭了蹭眼角的泪,笑着起身走过去,对来人施了一礼。 -- 第103页 臣妾参见陛下。 李鸷目光在里面一扫,最后将视线落在鱼晚晴身上:起来吧。 鱼晚晴笑着起身,自言自语道:陛下来得晚了一步,柔妃妹妹才离开不久。 李鸷随意坐下,看到旁边放着一把琴,便问道:跟柔妃弹琴? 鱼晚晴一怔,唇角的笑有些僵硬:倒是不知柔妃妹妹会弹琴,妹妹来时,我正在练琴,是想弹给陛下听的 说着羞涩一笑。 李鸷手指敲着桌面,思绪飘得有些远:她会弹《离亭燕》。 离亭燕?陛下想听吗?鱼晚晴从善如流。 李鸷抬眼看向她:弹来听听。 鱼晚晴露出笑意,走到琴后落座,素手拨弄琴弦,一首离亭燕娓娓道来。 一曲毕,鱼晚晴起身,殿外忽然进来几个抱着器乐的乐师,鱼晚晴走到李鸷跟前,撒娇似的执起他的手:陛下,臣妾近来学了一支舞,可否跳给陛下看看? 李鸷看了看她,眼尾露出几分笑意:跳吧。 殷篱蜷缩在箱笼里,透过碎玉珠帘看着不远处相对而视的两道身影,一个坐下了,一个伴着幽幽秦曲起舞。 她眼神没那么好,却看清了座上之人的漫不经心,他从来都是清冷无情的,眼底总是淌出淡漠,让人接近不能,而那个身姿曼妙的女子,正在穷其毕生之力讨好一个不爱她的男人。 殷篱那一刻,忽然觉得她有点可怜。 可怜如她一样。 或许她们的一生都像活在这个箱笼里,看着他人恩爱,在牢笼里痛不欲生,却还自欺欺人地以为自己是外面那个。 作者有话说: 本来早上要发来着,结果觉得卡得不好,又写了五千字,抱歉,来晚了,为表歉意,这章评论有红包。 第三十三章 不速之客 殷篱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翠微殿的, 她只是低垂着头,想要快速逃离这个地方。 三月微风拂暖,枝头春意盎然,鸟儿蹲在树梢闹腾, 金色的夕阳悬挂在红墙绿瓦之上, 眼前的春色无边撩人, 而这一切,都好像与殷篱无关。 她只是不停向前走着,从走变作跑,直到耳边呼啸着风声, 感觉到所有热闹都在一刻不停地地从她身侧远去,她才能安慰自己她已经逃离了。 可是啊, 为什么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这里? 殷篱抬头, 看到顶上高悬的匾额,锁晴楼三个烫金大字刻在上面, 一种无力感从四肢百骸席卷而来, 她发现她还是像一年前的那场偷窥一样,没有丝毫改变,除了落荒而逃,她再也找不到第二种保全自尊的方法。 她忽然觉得这个满是金砖玉瓦的地方太脏了, 即便是呼吸着这里的空气都让人无比作呕! 阿篱! 阿篱姐姐! 听到喊声, 殷篱收回目光直视前方, 她看到戚幼滢提着衣裙向她跑过来,眼中满是担心。 殷篱形容狼狈,眼尾通红, 圆睁的眼睛里布满血丝, 戚幼滢不知发生了什么, 想要抓住她手臂问一问,可是还没碰到她的衣袖,殷篱就闪身躲开了。 这个动作让戚幼滢一怔。 她抬眸去看殷篱。 有什么东西在两人之间劈开一道裂痕,那道裂痕平时看不见,就在某一刻,突然出现在她们的眼前。 其实谁都懂的,为什么在李鸷踏足戚幼滢的云影殿之后,两个人就再也没有了往来。 那个人从来不会考虑自己留给别人怎样的难题,他不会知道庄秋梧每日安排他的起居,掌管六宫妃嫔的生活有多艰难和伤心,就更不会在意开始交心的姐妹身份开始转变之后又该如何自处。 这世间感情最难测,最不可控,所以明知有些事不怪别人,也还是无法磨出心中的隔阂。 戚幼滢其实知道的,因为她也一样。 那天看着李鸷离开,去了锁晴楼,幻想中与情郎欢好的所有愿景与期待都随之粉碎,她能忍住浑身的疼痛,却无法忍住心中的失落。 她那么想哭,却不知道该哭谁,她那么想恨,又不知道该恨谁,或许这深宫中所有的女人都是一样的,她不应该这么真实,她该把自己放进一个套子里,要么,像鱼晚晴那样张扬狂放,要么,像皇后姐姐那样宽容大度。 那天,她忘记了广阔无垠的草原,忘记展翅高飞的雄鹰,忘记狂奔不息的烈马,忘记如火热烈的骄阳,她开始计较这一朝一夕的宠爱与得失,决定将父亲赠予她的铁甲银枪束之高阁。 因为她知道她再也用不到了,不见,便没有念想。 可她日日坐在院子里,心头挥之不去的却是与殷篱在舂湖岸边狂奔的样子,也许所有画面都可以变作黑白,但是她和殷篱,在那个时候是有颜色的。 所以她来了,她想见一见殷篱,跟她诉说自己这几日心中的孤独,她觉得殷篱一定能懂她。 可是殷篱将她的手拂开了,狠狠得拂开,仿佛她碰到她就弄脏了一样。 戚幼滢的手僵在空中,有些不知所措:阿篱阿篱姐姐你怎么了 殷篱抓着自己的手臂,像是防备的姿态,想要闭上眼睛调整呼吸,可她发觉自己全身都是颤抖的,她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 第104页 她眼前出现那些画面,画面又衍生出更多的画面,一张张不同的脸,只有李鸷不动如山的神情永无改变,殷篱觉得她们有点可怜,又有点可恨,她忍不住去想,她们会像她一样,在李鸷身下辗转承欢的时候,也一并唾弃开始随波逐流的自己吗? 戚幼滢有些害怕了,她又去抓殷篱的手:阿篱姐姐,你到底怎么了,告诉我好不好? 她声音里混杂着惊慌的哭腔,像孩子一样想要从殷篱这里得到一丝回应,殷篱低了低头,去看她拽着自己的那只手,没有再推开,只是用冰冷的语气对她说。 你回去吧。 我现在不想看到你。 戚幼滢犹如被针刺痛一样,忽地放开她的衣袖,向后退了一步,殷篱没有看她,抬脚便向前走,一直到殿门关闭,她也没有回头一眼。 风起云消,落日西沉,戚幼滢独自站在阶下许久,直到脸上的泪痕被风干,而她再也哭不出来。 她没剩什么勇气再去留住她。 其实她们每一个人,已经对这种岌岌可危的关系心知肚明。 于是她只好离开。 殷篱回了内殿,屏退所有人,门一关,她突然躬下身开始干呕。 干呕也不敢发出声音,她极力忍着胃中翻腾的不适感,从站着到蹲着,从蹲着到趴着。 也不知何时,她听到背后又激烈的敲门声,然后门被推开,那人将她从地上扶起。 阿姐,阿姐!你怎么了! 殷篱一把抓住阿蛮的手,闭着眼,却还保留着极致的冷静,她只是说:阿蛮,扶我到床上,不要声张。 她轻轻说着,声音很虚弱,阿蛮什么都没有问,将殷篱从地上拉起,扶着她一步一步走到床边,刚要躺下,殷篱眉头一皱,扒着床边又开始干呕。 阿蛮眼中的担忧慢慢变成惊恐。 阿姐,你不会 殷篱拽住阿蛮,掐着她的手微微用力,等但平复过后,才抬起猩红的眼看向她。 你别说。 她摇了摇头,眼中满是警告。 阿蛮看着殷篱苍白的脸,一下坐到床边,语气焦急道:这怎么能不说呢!阿姐,你现在受不住的,我这就去找冯太医来给你看看! 她说着就要走,殷篱却死死抓着她的手,眼中笃定而倔强,怎么都不肯松开。 其实殷篱自己有预感的,她知道自己小日子什么时候没来,上次冯振给她诊脉,她便心惊胆战,好在,也许是月份尚浅,她又体虚,冯振没诊出来正合她心意。 如果李鸷知道她有孕了,春猎一定不会让她去,那她活着的唯一期待也会破碎了,她不允许有这样的可能。 阿蛮,你听着,什么都不要说,什么都不要做,你只要相信我就好。殷篱看着阿蛮,是恳求也是命令,她知道阿蛮不会背叛她的,这深宫中,也只有阿蛮才不会弃她而去。 殷篱说完,闭着眼躺在床上,喃喃:很快就会好的。 两日后,春猎如期而至 作者有话说: 今天是短小君。 三十四章 镜像 行宫就快要到了, 殷篱的脸色见天得好起来,自从出了皇宫,上了随驾的车舆,殷篱就像出了笼的小鸟, 望见郁郁葱葱的山川, 穿梭在雾霭之间, 她扒着纱帘一路走,一路看,就像要把那映目山河烙印在眼里心里,贪心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 这几日在路上, 她常常心跳加快,越是要到行宫, 就越忍不住欢欣雀跃, 又隐隐觉得害怕,害怕燕无意是在骗她。 殷篱在马车上, 有几次看到燕无意从车驾前御马行过, 只是都未来得及与她有什么交集,偶有几次眼神的交汇,殷篱也只在他眼中看到坚定和安抚,他没说要怎么解救她, 殷篱只凭着心中残存的最后一点希望, 把全部身家性命都压在燕无意身上。 她承认自己有那么点儿自私, 可事到如今,她已经什么都顾不得了。 车帘忽然被掀开,卷进一股风尘, 阿蛮用袍子遮住, 紧忙压住帷裳, 看到殷篱手还撩着窗帷,嗔怪地瞪了她一眼,忍不住开口道:阿姐,我已说了多少次了,不要吹风,一路舟车劳顿,又路途颠簸,你更要仔细留意才是,别叫我天天说嘴了! 殷篱就露出笑脸来,好像出了皇宫,连阿蛮的唠叨都变得好听,她听话地放下窗帷,整了整裙裾,为防路上颠簸,她身下垫了松软又厚实的垫子,实在不能更舒服,她冲阿蛮招了招手:怎么样,见到金槛了吗? 阿蛮见殷篱高兴,自己心里也舒坦,坐了过去握住她的手,眼中有惊喜的笑意:金槛如今可神气了,他在商统领手下领了个职,虽说没什么实权吧,可到底是大统领的人,巴巴地等着凑到跟前去讨好的人可多了!我看商统领也有意提拔他,方才车队原地修整时,我就见他骑着大马,小人儿才刚够到脚蹬子,却穿着金价披风,跟在商统领身后巡防排查,真威风! 说着就露出羡慕的表情,表情难免落寞,殷篱知道她为什么会失落,握紧了她的手:你要是想骑马,我找机会,一定让你骑上。 阿蛮回神,看了一眼殷篱,似乎在探寻她说的是真是假,可是转念一想又觉得多余,阿篱姐姐这么说,必是想哄她开心,摇了摇头,笑着岔开话题:我可不喜欢,马儿那么高大,一扬蹄摔着我可怎么办?对了,刚说金槛呢,怎么就转到这里了。 -- 第105页 她冲殷篱眨了眨眼睛:已经把纸条传给金槛了,没人看见! 殷篱眼神一闪,心里却落了定,金槛那么聪明的孩子,纸条上说的东西他一定能做到的。 阿蛮却满脸好奇:阿姐,你跟金槛说了什么悄悄话?怎么连我都不让看? 殷篱笑着掐了掐她的鼻子:金槛的醋你也吃?无非是告诉他照顾好自己罢了,尤其在路上,他比我们不方便,我怕他说着压低声音,怕他暴露了,所以告诉让他一定要守护好自己的秘密。 她这么一说,阿蛮便懂了,也点点头,若有所思:阿姐嘱咐得对,我看卫队那些糙汉子,对金槛也的确太过亲密了些 话音刚落,车外就传来笃笃的敲击声,两个人一起止住话头,就听外面道:柔妃娘娘,陛下传娘娘过去一趟。 常公公的声音。 殷篱的笑容顿时就冰封了,清冷的声音从窗帷的缝隙传出去:我知道了。 这次伴驾随侍的宫妃算上殷篱一共有四人,皇后娘娘因为有孕未能随行,殷篱使了点小手段,让鱼晚晴也留在安阳了,张妗儿则自请留下协助庄秋梧管理后宫,剩下够身份随侍的就不多了,戚幼滢和燕聆玉都在队伍里,还有一个林芷萱。 戚幼滢自幼在草原上长大,围场有郁郁青青的草场和碧蓝无际的苍穹,风吹草低见牛羊,她一定会很喜欢这里吧 殷篱思绪飘得有些远,直到常公公的声音再次传来,她才犹如惊醒般回神,垂下眼帘,在阿蛮的搀扶下,她去了前面那个豪华尊贵的车舆。 这次出宫,殷篱没有带竹心和梅意,一方面是她不能保证完全信任她们两个,另一方面,不论她这次能不能成功逃脱这座牢笼,都可以把她们两个摘得干干净净,李鸷总不该再怪罪她们两个。 登上李鸷车驾,他正在里面处理奏折。 李鸷的马车空间很大,有一方大大的公案,上面堆满了等待批复的奏章,殷篱进去后便站住,低头行礼,声音平静无波。 李鸷头不抬,随手指了指自己旁边的位置:过来。 殷篱抬头看了看,只一瞬的迟疑,便安安静静地走过去,在李鸷手指处她能离得最远的距离落座,然后整了整裙裾。 李鸷余光能瞥到她坐得很远,眼睛不离手中的奏疏,张口是喜怒不辨的声音:行了三日路,累吗? 殷篱理顺了披帛,看到李鸷在上面批复,眼睛随意扫了扫又挪开,不累。她回答。 夜里可有休息好? 殷篱顿了一下,迟疑道:睡得很安稳。 真的不累? 殷篱不知他是何用意,害怕他到了行宫之后不让她伴驾,还是维持着方才的答案:不累。 李鸷这才放下奏折,眸中涌动着灿烂的星火,偏过头看着她:朕晚上要带你去个地方。能看出他此时心情不错。 殷篱鲜少看到他笑意干净的模样,神情一顿,正要说话,外面忽然传来常晟的声音:陛下,燕世子有事禀报。 李鸷眼睛一眯,很快转过头去,继续看着手中的奏章,道:让他在外面说吧。 启禀陛下,今日要落脚的兴城守备方才快马加鞭跑过来报信,说是城中近日热病频发,恐有传播分散之风险,热病易泛滥成瘟,微臣的意思是,我们不如加快脚程,绕过兴城直接去行宫,免得沾上灾星。 殷篱不自觉地坐正了身子,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燕无意禀报的内容。 李鸷笑了笑,随口道:你看着办。 是! 让商练拨一队人马过来,朕和柔妃另有要事,你们先行,这件事不要声张。 外面的人明显有些错愕,殷篱也不由得提起一口气,紧张地看向李鸷,外面的燕无意压低声音道:六哥,现在是在宫外,你的安危最重要,还是不要脱离大部队为好。 李鸷的声音不容置喙:按朕说的去办。 燕无意面露急色,在马车外面低垂着头,思考着要如何打消李鸷的想法,就听里面一道温柔似水的嗓音,也带了些焦急:陛下,我们不去行宫吗? 李鸷动作一顿,没应声,他放下手中还未批复好的奏折,转过头看着殷篱,然后冲她招了招手。 殷篱知道他的意思,拎着裙子往过去坐了一点儿,李鸷伸手便能捞着,将她揽在怀里,轻声道:朕先带你去个地方,再去行宫,行了吗? 满是宠溺的语气,听在燕无意耳中却尤为刺耳,虽然心中刺痛,但好歹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只要六哥还带着殷篱去行宫,计划就不会被打破,明知里面看不到,他还是躬身行礼:微臣这就叫商统领去准备。 说完转身离开,殷篱听到他铁靴踏离的脚步声,在李鸷怀中轻轻挣了挣:陛下,我知道了,你放开我吧 李鸷却没松开力道,反而直接抱着她坐到自己腿上,殷篱惊呼一声,不由得环住他脖颈,李鸷抬头看着她,眼中淌着深深笑意:从一月之前就一直惦记着要来行宫,朕怎么会不带你去? -- 第106页 殷篱无意避开他的视线,又害怕李鸷看出端倪,转头对上李鸷的眸光,一脸新奇地问道:陛下,你想带我去哪? 李鸷却笑而不语。 入夜,商练果然另带一队精锐,与燕无意分道而行,车里点了灯,殷篱下午时实在困倦便睡了,再醒来时就看到车壁上映着昏黄身影,知道时间已经不早了,而马车还在晃动。 不知道要去哪,殷篱只感觉到这条路,比之前的路要颠簸难走多了,即便身下垫着厚厚的软垫,她还是觉得浑身都要颠散架了。 而且胃也极度不适。 醒了?李鸷似乎也才处理完案几上的政务,声音明显充满疲惫,他张开手拢了拢袖子,偏头看了一眼,只是随意一瞥,却马上变了脸色。 李鸷过来扶住她手臂:怎么脸色这么难看,你不舒服? 殷篱眼前发昏,脑袋晕沉迟钝,她轻轻摇了下头,道:许是在车上坐太久了,无碍的。 正好这时马车停下,商练清冷的声音从外面响起:陛下,到了。 李鸷扶着殷篱肩膀:下去吹吹风吧。 殷篱点头,她也觉得吹吹风会好一些,李鸷给她披了一件赤红锦绣芙蓉长披,又给她系好下巴上的绥带,戴上兜帽,二人这才下车。 一掀帷裳便吹来一阵风,虽然有些凉,但还不至于太过刺骨,这时的晚风是最温和的,殷篱顿时觉得身体舒畅些,连胸口都没有那么闷了。 马车停靠的地方似乎是一片树林,高耸入云的大树在头顶林立,仔细听还能听到山泉鸣涧的清脆响声,护卫李鸷安危的安危穿着黑甲,几乎要隐没在黑暗里,殷篱朝前望去,隐约能看到前面有火光,手心一热,殷篱转头,李鸷握住她的手。 走吧。 他说完便领着她向前走,殷篱从后面亦步亦趋地跟着,回头一看,后面的侍卫并没有跟上来,殷篱心里有些发慌,紧了紧手心:陛下,你要带我去哪? 话音刚落,两人便踏出了林子,殷篱看到眼前有一处开阔的石滩,石滩旁边是清澈见底的水潭,波光粼粼的水面倒映着弯弯的峨眉月,时而有青鲤跃出水面,左侧则是高耸的山峰峭壁,岩壁下一方圆圆的洞口,那清泉低落的声音就是从里面传来。 殷篱眸光惊错,视线在眼前的美景前不断流连,恍惚中以为时光走了岔路。 李鸷的低沉的嗓音从耳边传来:像吗? 殷篱像是骤然从梦中惊醒的幼兽,瞪大了圆澄澄的水眸,慢半拍地回答他:什么?什么像? 李鸷低头看着她,语速很慢,但神情很认真,从眼角眉梢流淌出笑意:你不觉得,这里很像我们掉下的那个悬崖吗? 他沉浸在自己的喜悦里,而殷篱的思绪好像断裂了,怎么都连接不上,她张了张口,想要发出声音,却觉得大脑一片空白。 李鸷似乎也不需要她的答案,牵着她的手往石滩那边走,两人站在水潭之前,对面的树影随风摇晃,发出沙沙的轻响,李鸷望着前面,语气却有些可惜:只有这里不像。 那个水潭很深,也没有这般清澈,你要是在这里叉鱼,应当比那里容易一些。 他又牵着她向前走,到水声泠泠的洞口停下:这里倒是很像,里面也有山泉。 甚至连石滩上都是潮湿的,有一股涓涓细流从沟壑中流入水潭,才走几步就将衣摆溅湿了,李鸷也不在意,紧紧拉着殷篱的手,想要穿过水莲进去。 身后的力道却在反抗。 李鸷回眸,看见殷篱微微发红的双眼,她目光直视着他,有他看不透的冷然。 你在干什么? 是质问的语气。 李鸷眼中闪过一抹惊讶,但很快就消失,眼中的温情又如意料之中,他转身正对着殷篱,声音很轻,随便一阵风就吹散了,在殷篱耳中分外不真切。 你还记得吗?摔下山崖的那天,你问朕为什么要救你,朕跟你说,因为不想看到你受伤 他慢慢靠近,在她耳边。 其实朕最开始回答的,是朕不知道。 殷篱一颤。 如果理智尚存,朕不会在明知是危险的情况下还往下跳,阿篱,朕在任何时候都可以保持理智,只有对你 温热的呼吸喷洒在颈窝上,像是要印证他说的那句话,此刻的声音听起来低沉喑哑,意乱情迷,再不复从前的冷静。 你想要看星星,朕每年都带你来这里。 只有我们两个,你说什么我都会答应你。 李鸷将她拥在怀里,珍视地吻了吻她鬓角的碎发,手掌伏在她脑后,是一个保护的姿势,也是一个极近掌控的姿势。 阿篱,可以为朕退一步吗? 殷篱将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地烙印在心里,她感受到此刻的李鸷像晚风一样温柔,她体会着紧紧相贴的身体传来的阵阵心跳,她想象着假如是别人听到了李鸷情至深处的告白,她将那些复杂的情绪杂糅在一起,忽然感觉到钻心的疼痛。 她以为这种感受不会有了,但她还是无法控制地感觉到疼。 -- 第107页 她甚至某一刻在幻想,假如他不是皇帝该会如何,会有一个好结局吗? 可是啊,她听到了那最后一句。 阿篱,可以为朕退一步吗? 殷篱就想,她哪有退路啊,他看不到她背后既是深渊吗? 李鸷,我始终记得的都是嫁给你那天,你说给我的话,你知道吗? 殷篱缓缓抬手,环住他精瘦的腰身。 可你已经骗过我一次了。 李鸷身子一僵,但殷篱看不到他的表情。 朕这次绝不骗你。 殷篱闭上眼,听着他的承诺,却还是流下泪来,心底溢满无处藏匿的失望。 好。 但我却不会再信你了,她心里说。 第二日到了行宫,整顿一日,春猎在第二日上午开始。 前两天都是寻常狩猎,第三日则有比赛,以往都是诸位皇子各显神通的时候,但李鸷没有子嗣,比赛则变成朝臣互相角逐。 比赛开始不久,金槛穿着玉麟军的甲胄站在殷篱帐篷前:娘娘。 进来吧。 金槛撩开帐帘,殷篱正坐在案几前用饭,回过头来看他:可吃过饭了? 金槛抿了抿唇,道:没有。 殷篱似乎很高兴,那快过来,一起吃吧。 金槛有些犹豫:这是不是不合礼数 有什么不合礼数的,怎么,你跟了商练做徒儿,就不认我这个姐姐了? 怎会!金槛着急反驳,脸上一阵苦笑,走过去,规规矩矩在旁边坐下,阿蛮赶紧给他盛了一碗饭,就是,现在见你一面可真不容易,请你吃饭还推三阻四。 金槛一听脸色肉眼可见地变红:阿蛮姐,你误会我了。 行了!阿蛮揉了揉他脑袋,开玩笑的! 两个人说笑着就把碗里的饭吃光了,殷篱看着两人就笑,饭却一口没动。 过了一刻钟,阿蛮忽然听到砰地一声,扭头一看金槛趴在桌子上,忍不住笑:怎么吃着饭还睡着了,这孩子,是有多累啊! 说着就去拍金槛的肩膀,可还没碰到,就感觉自己眼前也一阵晕眩。 紧接着,她也倒了下去。 第三十五章 福气 刘太医, 可诊出是何问题? 殷篱站在床榻前,神色焦急地看着摸着胡子的刘太医,床上躺着两个面色苍白的侍女,身上不停地发着虚汗, 口中无意识地喃喃自语, 面色痛苦难耐。 刘太医已经为二人诊过脉, 可是脉象并不像平常的伤寒,他不敢太快下定论。 刘太医起身对殷篱施了一礼,迟疑道:回娘娘的话,二位宫人发热, 头项强痛,伴有恶寒, 与太阳症相似, 但还有别的表征,微臣不敢妄下论断, 可否将冯太医招进来一块问诊? 可冯太医殷篱露出几分为难, 还是等陛下回来再说吧。 刘太医知道柔妃娘娘因何顾虑,毕竟冯太医是李鸷的御用太医,平日里只给陛下看诊,柔妃是受陛下爱重才请得动冯振, 让他来给两个宫女看病, 倒显得柔妃有些恃宠生娇, 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看来柔妃也没外人传得那般得宠。 刘太医心里想着,面上还维持着一贯的和颜悦色:不若先按太阳症开一副药,让两人服下看看效果如何, 再行诊治。 那也只能如此了。殷篱有些失望地看了看床榻的方向, 就在这时, 帐中另一个太医道:依我看,此事还是要再慎重一些,咱们来的路上恰好经过兴城,当时不是说兴城城中疑似有瘟疫作祟吗?我们虽没进入城中,可路上还是与许多兴城人擦肩的,如果他们身上也得了病,那我们 刘太医一听,神色也慎重起来,再重新去看那两人的面相,顿时吓得大汗淋漓:你别说这、这倒确实像疫症 这可如何是好,如果真染了疫症,陛下可还在这里!刘太医已经开始慌乱起来。 什么事这么吵!就在这时,帐帘被人掀开,燕无意穿着金鳞甲站在门口,疑惑地向里看。 殷篱见状赶紧走过去将帐帘放下,把燕无意阻隔在外。 燕世子,我这里有两个侍女病了,太医来看,说是太阳症,但近日兴城有瘟疫发生,我们的车队又恰好路过,两位太医担心我的两个侍女是染了时疫,若二人所言非虚,此地甚是危险,世子就不要再进来了。 两个太医也异口同声:娘娘说得没错!世子莫要再进来! 时疫?燕无意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可能确定? 这两个太医也说不准,怕是要与兴城为病人诊治过的大夫接洽才可确认。 帐中安静下来,两人一时犯了难,燕无意皱着眉头,思忖片刻,出声道:既然无法确认,就把两个侍女带去兴城诊治,柔妃娘娘还是换个营帐吧,即便不是时疫,过了病气也不好,来人 等等! 殷篱叫住燕无意,声音还保留着几分冷静,外边安静下来,似乎在等着殷篱吩咐。 -- 第108页 殷篱道:我从行宫到围场,一直在帐中没有出去过,帐里也只有两个丫头贴身服侍着,剩下的都在外面。如果这真是时疫,我恐怕也难逃此劫,好在我没有跟陛下接触过。既然世子要把我的两个侍女带到兴城,不如连我也一起带过去吧。 燕无意当即反对:不行!娘娘玉体金贵,怎能跟区区两个宫人相提并论?而且陛下回来,恐怕要怪罪微臣,娘娘还是在帐中等着消息吧,就别给微臣出难题了。 他声音满是无奈,帐中的两个太医听了殷篱的话也摸一把汗,若是连柔妃娘娘都要一并带走,那他们两个肯定也难逃命运了,谁都不想在这个时候去兴城。 殷篱却斩钉截铁:眼下是陛下的安危更重要,既然有瘟疫的风险,就该切断一切可能才是。 那也不能让娘娘去兴城。燕无意同样坚定。 场面一时僵持不下,陷入安静,殷篱想了想,开口道:不如这样吧,我回行宫,单独找一处无人的地方住下,如果只是虚惊一场,就是皆大欢喜,如果确实是时疫,就把我关在里面,这样也能防止更多的人被染上,世子以为如何? 外面的人沉默片刻,才应是:那便按娘娘说得办。 兹事体大,不容耽搁,殷篱帐中的人全部上了马车离开营地,往行宫那边赶路,营帐和里面的物什则一把火烧了。 启程前,燕无意去找鱼非谦,跟他说了事情经过,认真同他商量:你去护送柔妃娘娘回行宫吧,陛下对柔妃宠爱至深,一定会在心里记你一功! 鱼非谦听说是与柔妃有关的事,本来很有兴趣,可是一想到她们身上可能沾染了瘟疫,又望而却步了,后知后觉地看着燕无意:这么好的差事你不做,让我去做,你会有这么好心? 燕无意笑得意味不明,却并不坚持:你不去就算了,只是到时候别怪我事先没知会你。 说罢转身就要走,鱼非谦一看他没有再劝,真的要离开,心里又开始犯嘀咕,起初觉得燕无意有诈,现在又怀疑是自己多心。 你等等! 燕无意停下脚步,却没回头,鱼非谦抬起下巴道:护卫宫妃大臣本就是我的责任。 他看了一眼身后的人:何荐,你调出三十人带队护送柔妃回行宫。 然后回头看向燕无意:就不劳世子费心了,你还是保护好陛下的安全吧。 柔妃身上可能带有瘟疫,鱼非谦怎么可能自己去以身犯险,自然会交给自己手下,听到何荐领命离开的声音,燕无意勾了勾唇,转身对鱼非谦拱手:看来这次好处又要让你捞着了,这件事本来就要来告知你一声,不然陛下还要治我越俎代庖的罪,我还想诈一诈你,没想到你不上当。 鱼非谦揉了揉胳膊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谢谢你送功劳给我,上次宫禁失守,放了一个毛贼进来,陛下一直没给我好脸色,这次差事办得好,陛下总该消气了。 鱼非谦是炫耀的语气,听在燕无意耳中却让他心头一紧,眉头稍稍皱起,他不经意地问:毛贼?什么毛贼? 也没什么,就是个小教训而已,我还有事,世子自便。鱼非谦拍拍燕无意的肩,悠闲地迈着步子离开。 燕无意看着鱼非谦离开的背影,莫名有些心焦,总觉得好像忽略了什么。 世子,人已经跟去了,一切顺利。燕无意正沉思时,心腹靠过来对他低语,燕无意听后放下一半的心,对他摆了摆手:按计划行事,你去吧。 李鸷回来时天色已晚,围场夜灯寒凉,露水沾湿衣摆,回到大帐后,他一边解着大氅,一边听燕无意汇报营地中白日里发生的事,直到说起柔妃时,李鸷动作顿了顿,转身坐在上首看着他。 此事怎么没跟朕禀报?李鸷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燕无意低垂着头,尽量不去看李鸷的眼:思量过后,微臣和娘娘都觉得应当以陛下安危为重,这才避到行宫去,陛下放心,柔妃娘娘这次回去,是鱼非谦派手下精锐护送的,安全不成问题,就看兴城那边的消息了,微臣的意思是,以防万一,让冯振也过去吧 话音未落,帐外突然传来喧哗声,声音很快到门口,李鸷皱眉开口:什么事? 鱼非谦的声音哆哆嗦嗦的,在外求见:陛、陛下,微臣有事禀报! 进来! 鱼非谦掀开帐帘,脸上都是豆大的汗滴,他提着一个人进来,将那人踹翻在地,跪地抱拳:微臣办事不利,求陛下责罚! 燕无意瞥了一眼浑身是伤,挣扎着从地上爬起的何荐,手指紧了紧,随即疑惑道:这不是派去护送柔妃娘娘的何卫队吗?怎么成这副样子了? 鱼非谦听他这么说心中更是后悔,可是此时后悔也晚了,跪在地上连磕三个响头,鼓起勇气道:陛下恕罪,何荐护送柔妃路上遇见山匪,对面人多势众,何荐人手不足,应对不力,致使致使 燕无意面色大变,过去揪着鱼非谦的领子将他从地上提起来,眼中满是惊怒:致使什么?快说! -- 第109页 鱼非谦原本还猜测这会不会是燕无意故意坑害他,可是此时看到他震惊的表情,想起听说他与柔妃娘娘关系匪浅,又觉得燕无意不像作假,感受到旁边一道冷光射来,他后背僵直,缓缓张口。 致使娘娘的马车掉到山崖下,生死不知! 燕无意眼眸一缩,将鱼非谦狠狠甩了出去,后者撞到撑起大帐的柱子上,一口血抵到了喉咙,涌起一股腥甜,他也不敢吐出来,爬起来跪倒在地,给李鸷磕头: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燕无意回身对李鸷道:六哥!我这就带人去山崖下去找,阿篱柔妃娘娘吉人自有天相,一定没事的。 是啊是啊,柔妃娘娘一定会没事的!臣也派人去找!鱼非谦也顾不得燕无意刚打了他,现在只想浇灭李鸷的怒火。 可是李鸷从始至终端坐在主位上,连眉头都没有皱过一下,他越是这般波澜不惊,鱼非谦心中就越是没底。 以前听鱼晚晴说过,李鸷生气时很少吵闹,有时甚至是笑着的,也许上一刻还跟你和颜悦色,下一刻就会取你性命。 鱼非谦一哆嗦,将头压得更低。 李鸷却开了口:派人去山下看看吧。 燕无意骤然抬眸,眼中有几分疑惑,就听李鸷继续道:如果发现柔妃尸首,带回来安葬,如果找不到,就算了。 燕无意眼中疑惑更深:六哥? 李鸷却摆了摆手,似乎不愿意多说:去吧。 何荐不能杀死,因为他是唯一一个知道柔妃坠崖地点的人,燕无意提着何荐出去,鱼非谦如临大赦一般也跟着走出去,大帐之中顿时陷入安静之中。 李鸷靠坐在虎皮软垫上,手指掐着指根轻轻摩挲,良久后发出一声低笑,眸光却愈发冷。 他轻叹一声,仰靠着闭上眼,指尖摸着眉骨,那两个字在口中痴缠。 阿篱他缓缓勾起唇角。 且让你快活一阵。 终会回来的。 燕无意带人在殷篱坠崖的山底下寻找了三天三夜,最后无功而返,李鸷好像并不在意柔妃的离开,下令杀了何荐,罚了鱼非谦二十军棍,并命人封锁消息,只当柔妃从未伴驾,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后话。 燕无意几次跟李鸷提起再派人去找找,李鸷都兴致缺缺,跟他说不用。 兴城传来消息,瘟疫确有其事,但是兴城县令应对及时,已经得到初步控制,并没有引发更严重的祸患,只是各地的官员对于治下灾情向来都习惯报喜不报忧,因为担心乌纱帽不保。 李鸷担心兴城县令也是如此,打算派人亲去巡视。 这是个费力不讨好的差事,如今兴城瘟疫消息属实,众人都视兴城如洪水猛兽,恐怕沾了晦气,没人愿意自告奋勇,都在后面做缩头乌龟,李鸷便将这差事交给了燕无意。 燕无意也没想到,他本打算如果没人出头,他就主动提出前往兴城,只是还没等他开口呢,李鸷就喊了他的名字。 虽然心有疑虑,但这也是燕无意想要的结果,他很快便回去收拾衣物,打算尽早启程,却不想在帐中遇见了燕聆玉。 妹妹?燕无意顿住脚步,掀开帐帘的笑意还僵在脸上,随即收起神色,轻声咳了咳以掩饰心中尴尬,你怎么在这? 里面只有二人,燕聆玉深深地看着他,眼中充满打量,像是要将他看透。 燕无意却觉得被盯得有些难受:阿玉,怎么了,为何这么看着我? 燕聆玉神情肃冷,眉头越皱越紧,她忽然上前一步,紧紧抓住他的手腕,低声质问道:柔妃失踪,到底跟你有没有关系? 燕无意面色一变,飞快地看了一眼门口,回过头看着燕聆玉,眉头紧锁:你在胡说什么? 也许是他微妙的表情让燕聆玉笃定自己的猜测是对的,紧接着便传来她愤怒的反问声:是我该问你,你在干什么! 燕聆玉掐着他的手的力道越来越紧,全身因为愤怒而隐隐颤抖,她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还留有一丝冷静,问道:你让我给她传的信,是不是说的就是这件事,是你帮着她逃跑的? 燕无意瞳孔一缩,急忙道:你看了? 只三个字,答案昭然若揭。 尽管早有猜测,燕聆玉还是瞪大了双眸,震惊地看着燕无意,手不自觉地松开了他:果然果然是你做的! 燕无意知道自己说漏嘴了,索性不再隐瞒,他紧张地看了一眼帐帘,拉着燕聆玉往里走,到了屏风后,他握住她肩膀,沉声嘱咐:这件事你千万不要声张,就当做不知道,也别露出任何马脚,知道吗? 燕聆玉却像受了刺激一样挣开燕无意的手,指着他,气得说不出话来。 你还知道害怕? 面对燕聆玉的诘问,燕无意抿紧双唇,并不回答,只有眼睛透露出坚定。 燕聆玉见他这样,火气更是上涌,她指责道:你糊涂啊!你可知道这件事若是被陛下发现,我们燕氏将会面临什么灾难?背着陛下帮他的爱妃逃走,这是什么罪名,你承担得起吗! 燕聆玉的声声质问直戳人心,燕无意一句句听着,没有反驳,等她说完了,他才无奈地叹了口气:我知道,你说的我都知道。 -- 第110页 你不知道!燕聆玉言辞激烈地打断他,眼中满是激愤,父亲到底是为了什么连受封都不等就回了封地?我到底是为了什么要进宫搏宠?哥哥你又是为了什么甘愿留在京城做质子!这些人或事,都抵不上你的私心,可你的一个私心却要我们全家跟你一起陪葬!你怎么就这么傻? 燕聆玉平日都是孤高清冷的性子,从来没有对燕无意说过这么诛心的话,她看着燕无意,眼底满是怒火,但更多的是失望。 燕无意终于有几分动容,他也知道自己这么做是拿全族的性命铤而走险,可是他也有他的苦衷和不得已。 我是很自私,从一开始就是,所以就更不能再错下去了,你知道吗?阿篱是因为我才被带进深宫中,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就这么在宫里郁郁寡欢,枯萎而死。燕无意一把握住燕聆玉的肩膀:妹妹,你一定最懂的,在宫里过的都是什么生活!她不适合待在那里,她如果不离开,她很快就会死的! 空气一瞬间变得寂静无声,燕聆玉怔怔地看着燕无意,就像看着一个陌生人,她张大着眼睛,试图捋顺呼吸,但只是徒劳,莫大的心酸涌上心头,大颗的泪珠一滴滴滚落,而她此时好像没了愤怒,也没了恐惧,都变作了无处排解的委屈。 燕无意一怔,似乎知道自己说了什么,有些后悔地看着她:阿玉,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 燕聆玉冷声打断他:你是知道的。 燕无意眸光震了震,就听燕聆玉继续道:你知道踏进宫门的女人都会受到什么样的折磨,你也知道她们有多痛苦,那我呢?你为什么从来没想过救一救我呢? 她指了指自己的胸口,眼前早已经是模糊一片,这句毫无感情起伏的质问,像一把刀子似的无情劈开燕无意的心脏,有火从头到脚地灼烧起来,一种难言的羞愧感在撕裂拉扯着他。 燕无意走近一步:阿玉,我不是 他想要给她一点安慰,但燕聆玉却躲开了去,她偏着身,在他的注视之下,用最快的速度擦去眼泪,整理好情绪。 没有任何纠缠,也没有再继续质问,她端正身子,除了眼底有红痕,就好像从未哭过。 她说:我会装不知道,如果你能瞒天过海,我也会祝福她但这世上很多事,是没有挽回的余地的,愿你能得偿所愿。 愿你能得偿所愿。 燕聆玉不知是对着燕无意说,还是透过他去祝福另一个女人。 在这场荒诞的救赎中,她认命地将自己内心封存好,每个人都有自己归宿,燕聆玉不知道自己的归宿,或许殷篱的逃离对她们每个人来说都是一场美梦,她心中只有绝望,也希望那一丝唯一的光亮能温暖殷篱。 只是与她无关罢了。 她看也不看他,决绝地转身离去。 燕无意看着妹妹的背影,想要留住她再说些什么,可是他发现自己好像什么也说不出来了,燕聆玉的话是那么刺耳,将他冠冕堂皇的正义击碎。 她知道燕无意肯冒险为殷篱搏一搏,是因为有希望,殷篱无亲无故,她入宫从来不是为了维系一族的荣光,她可以拍拍屁股离开,但燕聆玉不一样。 她知道燕无意永远不会为她去做这种事。 因为,本来就是他们将她送进去的。 有些讽刺。 燕无意收拾行囊,快马加鞭离开围场,汗血宝马跑了半日到达兴城,正如县令所说,瘟疫及时控制下来,并没有波及更多的人。 尸体怎么处理的? 回大人的话,都运到远郊烧毁,并埋在土里了。 与病人有过接触的衣物器皿等记得也要毁损。 是,下官这就去办。 运送病患遗物的马车封得很严实,缓缓出了兴城,里面的东西不知道沾染上瘟疫没有,城门的人不敢打开详查,粗略地看一看便放行了。 两日后,燕无意骑在马上,背着包裹,调转马头对县令道:最后一批我去看着就行了,然后我便回去向圣上复命,不用送了,回去吧! 那下官就不送了,大人慢行。 粼粼马车行至远郊,队尾的那辆悄无声息地离队,看着最后一批遗物烧毁深埋之后,燕无意与车队的人告别,而后上马卷土离去。 半日后,燕无意停在德城一处偏僻的宅子外,提着的心落了地,终于有尘埃落定之感。 门口狭窄地连他的马都过不去,燕无意翻身下去,将马绳拴在旁边的一颗大梨树上,然后甩下衣摆跑进院子里,一进的小院,所有都尽收眼底,进来前他谨慎地看过四周,并无异常。 他走过去,敲了敲门。 谁? 是我,燕无意。 里面顿了一下,然后拿下门栓,打开门。 燕无意看到是阿蛮,赶紧进去,把门关好,回头问阿蛮:除了我,还有人来过吗? 阿蛮看到燕无意像是有了主心骨,开心地摇了摇头:没有! 燕无意遂放了心,抬脚往里走:你阿姐呢? 在里面。阿蛮撩开帘子,燕无意就看到炕头殷篱撑着身子靠坐起来,旁边站着金槛。殷篱看到燕无意也心中欢喜,满眼希冀地望着他,张口欲说什么,燕无意飞快走到床前,急道:有没有受什么伤,你还好吗? -- 第111页 殷篱摇头,已经逃离魔爪的感觉还有些不真实,她看着燕无意,像是要寻求一个肯定。 世子,我们真的逃出来了吗? 她原来那么天真无邪的一个人,生生被折磨成这种疑心疑鬼惶惶不安的模样,燕无意心头一酸,在她身边坐下,安慰道:你们先在这里住几日,等到陛下摆驾回宫,只要他一离开行宫,你们就彻底自由了。 阿蛮却还有些不放心:我们为何又要回德城?直接走不是更好吗? 燕无意耐心解释:德城刚搜捕过一遍,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我不放心六哥,或许他没有叫我去寻人,而是私下里派人去寻找你们的踪迹,如果还有别人在搜查,那你们现在还是很危险。 见殷篱又开始紧张起来,燕无意急忙转了话头:你们安心住着,这外面有我的人,如果出了什么事,我们就尽快转移,你放心吧,不会有事的。 殷篱和阿蛮一听,都露出放松的神情,轻轻舒了口气。金槛却一直蹙着眉,他走上前,眼眸深邃地看着燕无意,不放心地问道:那个人真的放过阿篱姐姐了吗?为什么阿篱姐姐逃走,他没有派人大力寻找,这不符合他一贯作风。 金槛的疑问同样也是殷篱感到困惑的,燕无意眼中犹豫一闪而过,转面对他笑了笑:也不算没有大力追捕,目前还是在派人找着,只是宫妃失踪,到底损失了皇家颜面,不好大张旗鼓,如果找不人,也不会对外说柔妃失踪,只会说柔妃身染重疾,不治而亡,这种事在皇家很常见,不足为外人道也。 殷篱面色一松,金槛却没放下戒备,仍不死心地追问:会不会是他手里握有什么筹码,可以笃定阿篱姐姐不会离开他,有没有这个可能? 金槛的话让燕无意心中一突,莫名就让他想起这几日李鸷的表现,自从殷篱失踪后,李鸷没表现出一丝焦急,祭天狩猎处理政务一如往常,好像没有什么能撼动他分毫,在这之前,他明明对殷篱有着极深的占有欲,现在这样的确有违常态。 可是,又有什么东西会成为他笃信殷篱不会离开他的理由呢? 燕无意想不到,也不想往更深的层次去猜。 殷篱却忽然笑着开口:怎么会有这种东西呢?金槛,你一定是想多了,他再厉害,也不至于控制我的身心,只要我不想回去,他就没办法强迫我再回去。 她坐正身子,病容苍白,笑容却如春风拂面,她看着燕无意,温声道:世子,这次真的多谢你。 你别谢我!这都是我自愿的,可不是为了跟你讨谢。燕无意原本也很开心,只是想到自己的妹妹之前说过的话,就觉得心中五味杂陈,而且殷篱的谢他也的确承受不起。 是他欠她的。 我只是为了让自己好过一点。他说出真心话,殷篱却没有听懂。 她掀开被子,要下床,被燕无意拦住:你这是做什么? 我听到外面好像下雨了。 燕无意微怔,放开手,殷篱走过去推开窗子,看到檐下果然坠着雨滴,雨水缠绵成细密的网,在屋顶的砖瓦上弹奏着好听的乐曲,周遭一片静谧,耳边只剩淅沥的雨声。 殷篱惬意地闭上眼。 燕无意就笑着嘟囔:雨有什么好看的? 阿蛮把衣服披到殷篱肩头,转头对燕无意说:世子有所不知,阿篱姐姐就喜欢听雨,原来她身子不好,就是吹着冷风也要打开窗子听外面的雨声呢! 你怎么又来取笑我!殷篱回头嗔怪地看了她一眼。 屋里一通哄笑,殷篱索性也不再辩驳,她转头看向窗外,好像又回到一年前的那个夏天,什么都没有发生,什么也都还来得及。 她抚着肩头的衣裳,背影消瘦却磅礴有力,周身融着淡淡光晕,安静而美好。 燕无意看得眼睛发怔,不敢奢求更多,只在心头一遍遍道。 幸好,幸好。 殷篱忽然开口,背对着众人,满脸都是期冀:等风头过了,我们就往东去吧,听说胶州可以看海,我还没见过大海的样子,还有胶州的山岳,也比别的地方壮丽。 金槛和阿蛮都露出心驰神往的表情。 听风听雨,看山看海,这样的日子说得我都羡慕了!燕无意啧啧称奇,又唉声叹气,可惜啊,我是没这个福分了。 福分,本就是这个世上最难得的东西。 它是一种无法靠人力去争取的存在,你再如何努力,它若是不属于你,哪怕碰到了,也会失之交臂。 殷篱忽然皱了皱眉,手抚上心口,肩头上的衣裳落地。 她感觉到疼,钻心的疼。 第三十六章 落空 口中的空气渐渐变得稀薄, 她长大了口试图呼吸,眼前却越发黑暗,砰的一声,她跪倒在地, 额头抵在地上, 双手紧紧捂着胸口, 嘴里控制不住地溢出痛苦的呻.吟。 三人面色大变,急忙跑过来围到她身前,耳边是呼唤名字的声音,却好像沉入水底, 她什么都听不清楚,只感觉到四肢百骸开始传来细密的疼痛, 像刀劈火燎, 又像蚀骨焚心,而这种疼痛遥远又熟悉, 冥冥中, 她记得以前似乎也这么疼过。 -- 第112页 燕无意将她从地上抱起来,看到很短的时间殷篱便大汗淋漓,心中大骇,这是怎么回事?你阿姐怎么了? 面对燕无意的询问, 阿蛮也惊慌无措, 她扑到床边, 声音已经变了形:我也不知道啊!阿姐!阿姐!你怎么了?哪里难受?怎么会这样 殷篱方才还能忍受,到了床上却开始难耐地打滚,身子躬缩成一团, 不停地低泣:疼!我好疼! 我去请大夫! 金槛转身就要出去, 燕无意还未来得及制止, 他刚走到门口,两扇木门忽然被人从外面推开,桄榔一声,将外面愈发急乱的风雨声带到屋子里来。 金槛脚步一僵,抬头看着来人,表情一丝丝皲裂:师父?! 燕无意自然也看到来人,同样很震惊,商练出现在这里,就意味着李鸷也知道殷篱的藏身之处了,他是什么时候知道的?为什么来得这么巧?外面是只有他一人,还是埋伏了很多人?他们还有可能逃出去吗? 燕无意心急如焚,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门外来人,一边将殷篱护在怀里,商练却没有任何动作,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床上痛苦挣扎的人,视线落到眼前目光坚定的人脸上,肃声道:你拦不住我的,让开。 金槛耳边全是殷篱的痛吟声,像是从心里缓缓撕裂的伤口,身前的压力如大山一样倾覆而下,他挡在门前岿然不动,明知他说的是对的,却仍不肯挪开半分。 咬紧牙关,他忽然后撤一步跪在地上,对商练重重磕了一个响头。 师父!徒儿求求你,看在往日情面上,放我们一条生路吧! 如果能有别的办法,谁也不会跪在地上求别人施舍一点可怜,可现实往往就是这么刺骨冰冷,当你身后毫无依仗,越是这么卑微求援,越无法激起对方半分仁慈良善。 而仁慈良善,本就是他们那样的人最为稀缺的东西。 金槛看到那双黑靴越过他走了进去,杵在地上的手慢慢攥紧了拳头。 他强迫自己记住这一刻,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忘记,他要把这种屈辱、绝望、恐惧和愤怒都深深烙印在脊骨上。 商练踏进里间的门槛,远远在床前站定,燕无意紧紧拥着殷篱颤抖的身子,抬头冷冷地看向他,问道:只有你来了,还是你已经让人把这里围住了? 阿蛮跑到商练身前,张开手臂阻挡他,明知是螳臂当车,还是义无反顾地冲上前来:如果你要把阿篱姐姐带走,就从我的尸体上踩过去,我们已经逃出来了,我不会让任何人再带她回那个火坑!谁也不行! 阿蛮黛眉竖起,眼中早有了视死如归的决绝,商练看了她一眼,便将视线移到燕无意身上,声音没有高低起伏,他道:我不会动手。 陛下说了,回去不回去,全凭柔妃的意思。 话音刚落,阿蛮便笑逐颜开,她不敢置信地看着商练,全身的警惕都下意识放松起来:商大哥!你说的是真的吗?陛下真的没让你来抓我们回去? 后面的金槛站起来,眼中同样有惊诧,只有燕无意眉头没有舒展,他不相信事情会这么简单,刚要说话,怀中人疼痛似乎越来越剧烈了,已经没有了大幅度的挣扎,而是蜷缩在一起,仿佛连呼叫的力气都没有了。 阿篱!阿篱!燕无意面色一慌,此时也顾不得商练在这里,注意力全都移到了殷篱身上,可商练的话紧接着就闯入他的耳中。 她如果不回去,很快就会疼死的。商练面无表情地道。 三人身子一震,都看向商练,每个人的眼睛都睁大许多,试图理解商练话中的意思,燕无意浑身发冷,有一个猜测很快从心底钻出,可是他又无法相信,所以思绪一出就否定自己,商练似乎看出他的内心,一句话将他打入无间地狱。 她身体里中了一萼红的毒,七日没有吃下解药,已经到极限了。 阿蛮听不懂商练的话,白着脸问:一萼红是什么? 金槛瞳孔收缩,看着地面,眼神缓缓寂灭。 他在玉麟军时,听过这种毒。 伤及骨髓,疼至心脉。 无止无休。 燕无意只是短暂地失神,他飞快地拿起殷篱的手,将袖子向上一拽,目及之处,从手腕处有一道极细的红痕向上蔓延,一直到衣服阻隔下看不到的地方。 当看到那道红痕的时候,燕无意感觉自己全身骤然泡入寒彻刺骨的池水之中,一种难言的情绪冲进他的眼眶,后悔、不甘、愤怒、自责相互缠绕着,几乎要将他窒息,但他只是小小地溢出一口气,下一刻,燕无意豁地起身,抱着殷篱便要离开。 长腿刚跨出去三步,就觉得衣领被人拽了拽。 燕无意低头,看到殷篱满脸细汗,脸色苍白无血,她半闭着眼,像一只乖乖的幼兽,艰难地吐出两声哀吟:不回去 他说不回去,却疼地吸了口气,殷篱抓着他的衣领,拼进全身的力气:阿蛮金槛带她们逃 燕无意知道她在说什么,可越是清楚地明白,越觉得心被撕扯得难受,一萼红是什么样的毒?再意志坚定的男儿尚且都抵御不了,她是如何忍耐着剧痛跟他说出这种话的呢? -- 第113页 他无法深想,只是不管不顾地想要冲出屋子。 世子! 领子上的力道加剧,殷篱忽然高声喊住他,脚下微一踉跄,燕无意止住步伐,低头看到殷篱大哭出声,她闭着眼嘶吼:我不回去! 燕无意的两脚像是扎根在地上似的,重逾千金的力道在拉扯着他,此时此刻他终于知道李鸷为什么从始至终都不着急了,他在她身上种了一萼红,他知道无论如何自己最终都会选择把殷篱送回去。 他甚至连勾手指都不用,走失的小狗会自己跑回来。 而他还在他面前演戏。 呵,他在李鸷眼中一定特别可笑吧,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露馅的呢?在出事之后,还是在出事之前,或许在还没出京的时候鱼非谦曾说过他因为宫禁遭人入侵而领罚,燕无意浑身一震,是了,没错,那一晚他就知道了! 他躲在柜子里,外面的李鸷通通都知道! 这是何等歹毒阴狠的人?他将他们两个耍得团团转,像个窥伺者一样站在笼子外,将他们玩弄在股掌之中,先给他们点甜头,再看他们遁入绝境中的模样 燕无意喉咙发涩,突然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该让算无遗策的李鸷尝尝失败的滋味。 人心岂可是那样容易掌控的,他难道就不怕玉石俱焚吗? 你应该知道一萼红是什么东西,凡是中了此毒的人,如果得不到蛊血喂养,一旦离开蛊主,就会遭到蚀骨焚心之痛,随着时间推移,疼痛只会越来越深,体内的蛊虫得不到养料,便会吸食宿主的骨血,待到九九八十一天之后 闭嘴! 燕无意冲商练怒吼一声,打断他的滔滔不绝,商练果然不再开口,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眼中满含深深的怜悯。 什么时候的事? 突然,寂静中传来一道虚弱的嗓音,殷篱靠在燕无意怀里,轻轻浅浅地呼吸着,却没那么多耐心,她重复一遍:毒,是什么时候下的。 殷篱感觉自己全身的疼痛都在消弭,在她听到商练说出江陵的时候。 其实他们在江陵也经常在一起,那么在江陵又是什么时候下的呢? 殷篱细细地想,在商练的提醒下,他说那是一种极度鲜艳的红色,由口入,有一种淡淡的香味。 于是殷篱很快就回到了那个洞穴。 在他们跌入悬崖的那天,她要去做什么,李鸷将她拽到怀里,覆上红唇,唇齿交缠,在她沉溺在爱欲里情不自拔的时候,她似乎看到那抹刺目的嫣红。 在她决定要爱这个人的时候,他想的是如何拴住她的性命,防备她弃他而去。 这样深的算计。 她该怎么面对那时的自己呢?殷篱想起两人相依为命的甜蜜,她将活着的唯一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她那时想的是,这个人救了我,我不愿意欠他,所以我甘愿用自己的性命跟他做交换,在悬崖底下,殷篱,没有哪怕一刻,想过要丢下他! 可他呢? 在那个深情忘我的拥吻中,他用这种阴损的蛊毒算计了她的一生! 殷篱揪住燕无意的衣襟,终于在安静之中爆发出一丝哭腔,那哭声是连续的,悲恸的,她抑制不住,她也不想在忍耐了。 因蛊毒引发的万箭穿心之痛,不及李鸷给她的分毫。 殷篱感觉有什么在流失,比哭出来的声音还要痛快,她想他那么聪明,机关算尽,什么都尽在掌握,那总有马失前蹄的时候,总有什么,是他算不到的吧! 阿篱?燕无意抱着殷篱,在她从他怀中痛哭的时候,感觉到手臂濡湿,他伸出手一看,瞳孔骤然一缩。 是血。 天空中忽然劈开一道春雷,黑沉的乌云被淡蓝色的电光撕裂,李鸷坐在案头,眼皮一直在跳,他放下奏折伸手抚了抚,偏头看了看窗子,外面下着雨,但天色还早。 今日便会回来了吧? 燕总要归巢。 雨声中忽然混杂了低沉的脚步声,有些乱,有些急,眉头微微皱起,他抬头,看到商练身上滴着雨水,脚步不停地走进来,跪地行礼。 怎么只有你一个人?李鸷先开口。 商练脸上雨水混着汗液,容不得喘息。 柔妃小产,性命危急! 铎地一声,书案翻落在地,李鸷直直站起身,眼底终于有了一丝裂缝。 第三十七章 醒来 阿篱?阿篱 殷篱!殷篱! 谁? 谁在唤我? 那是我的名字吗? 殷篱想说, 阿篱是谁?殷篱又是谁?却袭来一阵阵刺耳疼痛,好像身上每一处都被针尖扎过一样,细密的疼痛滚遍每一寸肌肤。 她不知道自己置身在哪,只觉得周围一片都白茫茫的, 反射白皑皑的霜雪, 在脚尖上飞散开, 天高地阔的荒郊野地上,连呵出的空气都冻结成冰,咽进去的呼吸都是疼的。 她抱着双臂取暖,就听耳边有个少年哽咽着说:阿篱, 向前走,别回头。 为什么不让她回头呢? 殷篱不知道, 她只是听话地转身, 然后遁入寒冷砭骨的大风中。 可是雪越下越大,脚步越来越沉重, 大雪没膝, 每一步都走得很艰难,拽着她手的人忽然松开了,殷篱没了支撑,猝不及防摔在雪地上, 不疼, 只是怎么挣扎都无法在站起来。 -- 第114页 她抬起头, 感觉有眼泪一滴滴顺着眼角流出来,压抑沙哑的哭声里是浓浓的惊恐和委屈,她看到那张没有面孔的脸对她说 小小姐, 我真的没有力气再带着你逃跑了!这是少爷留下的钱和玉佩, 全给你, 别怪我自私,我也要活命要怪就怪宋家,都是他们惹到了殿下,害得殷家跟着受牵连小小姐,你好好去吧,去了就省得活受罪,来年我会记得给你烧点纸钱! 殷篱感觉自己手里被塞了什么,她却只顾得去拽那人,衣角擦着指尖而过,被冻僵的手明明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她却好像清晰地记得那种感觉,像在满是毛刺的木板上擦过一般。 哭什么? 殷篱疼地嚎啕大哭,哭声却被一个故作低沉的嗓音打断,她突然噎住似的,抬眼看到两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蹲在她身前,大的那个蓬头垢面,一边用草药敷着她手上的伤口,一边瞥着她的脸色:特别疼吗? 殷篱摇头。 她问:那你哭什么?委屈了? 殷篱一抽一抽地看着她,想说自己不是,可是眼泪就是控制不住地掉下来,那孩子嘴一咧,有些不知所措,又像生气,用还算干净的那只手指给她蹭了蹭:阿篱,你好爱哭,眼泪跟不值钱似的,我哄阿蛮都没这么累过。 殷篱有些羞赧,梗着脖子问:可我疼么,为什么我们生下来就要受这么多苦那你不爱哭吗?你为什么不哭呢? 她说着说着就变成了认真的询问,好像对面真有一个刀枪不入的铜墙铁壁似的,眼中慢慢就多了几分后知后觉地钦佩和羡慕,她却听她面无起伏的说 她说:阿篱,就是因为我们受了太多苦,所以已经麻木了。你知道吗?人一生里能经历的悲伤是有数的,我可以为磕磕碰碰的小伤小病哭一次,但我不会哭一百次,你要成长的,就算不成长,别人也会逼着你成长,将来我不在了,你也坐在地上只顾哭吗? 她说完,殷篱心里突然涌起浪潮一样的害怕,她想说不是,可是转眼那人就躺在了地上,殷篱一下慌了,伸手去推她,她不动,张口去喊她,她也没反应,大风灌入口中她才惊觉自己在哭嚎,可是她听不见自己的哭声。 你也只顾哭吗? 她曾这么问她。 殷篱想说,就是好伤心啊,还能怎么办? 她的嘴一开一合,好像说,阿篱,我们好渺小,我拼尽全力最后还是做了一个很失败的人,我永远也打不败与我作对的老天,野狗咬我身体,利爪掏我心脏的时候,我听见他们在我耳边笑,他们好吵,可我甚至没力气跟他们说一声滚。 她像萤火虫一样消散了,在殷篱的指尖飞上天空,飞入茫茫荒野,殷篱仰着头站起来,望见星空和苍云,还有漫天轻舞的萤火虫,她喃喃,或许只有变成虫鸟才能真的获得自由。 可是,鸟畜非人,不是吗? 头顶像是落下一道春雷,殷篱震惊地回神望着眼前人,她把她从小杌子带到床头,温暖的掌心包裹住她小小的拳头,一边轻咳一边笑着说:要做鸟畜,不是更没了为人的尊严了吗?飞鸟迁徙,寒来暑往,往世更替,可它们哪知道自己为什么而飞。 尊严?殷篱就好像她口中的飞鸟,并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只听到她温柔掩盖嘲讽的哂笑。 你现在不懂,没关系,要你低头的时候,你自然就明白了。 她摸摸她的头:阿篱,跟我的姓,从此就叫你殷篱好不好? 转眼间她身穿喜服,看到她端坐高堂,含笑望过来,满眼是欣慰满足的笑,傧相高唱:夫妻对拜! 她转身,稍稍移开遮面的团扇,撞进一双温情脉脉的眼,夜里,他抱着她说:阿篱,生同衾,死同椁,我会永远对你好。 殷篱闭上眼睛,就想在这里睡下,想一辈子都不醒来,可是现实就跟阿刁说的一样,总有人会来逼着你清醒的,比如那场雨夜里,比如那道隔扇前,比如那个悬念下的山洞,又比如金笼一样的锁晴楼,像编织的网从头顶撒下,无路可逃。 她真正领会了阿刁留下的那句话。 我拼尽全力到最后还是做了一个很失败的人,我永远也打不败与我作对的老天,如今我还活着,身边存在的任何人和物都让我觉得好吵、好吵。 殷篱缓缓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幔帐,连褶皱都跟离开时一样,她听到耳边一阵兵荒马乱,有人喊着叫太医,有人说去请皇上,殷篱只感觉到自己的手被握紧,偏过头,阿蛮攥着她的手搁在额头上,嘴里默默念叨着:幸好幸好 什么幸好? 有多幸好? 殷篱只是回过头,乌黑淡漠的眼睛看着头顶承尘,没有力气,也什么都不想说。 不知过了多久,嘈杂的宫殿突然人声消弭。 脚步声越来越近,直到那人在床前站定,挡住光线,殷篱仍是一丝反应都没有。 你醒了。李鸷声音没有起伏,是很平静地语气,却有无形的重压落在人心上。 殷篱置若罔闻,阿蛮却从悲恸中回过神来,她急忙抱紧殷篱的手,跪直了身子,想要用自己挡住李鸷的视线。 -- 第115页 阿篱姐姐,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渴不渴?起来喝口水?你都已经躺了三日了,也一定饿极了对不对?阿蛮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往外蹦,缓和冰冻气氛的同时也在期待着殷篱给她一点儿反应。 回到皇宫已有三日,阿蛮从一开始的绝望等死到后来的战战兢兢再到现在的小心翼翼,每日都像把心放在油锅里煎熬,这种脑袋别在裤腰上的感觉生不如死。 逃跑计划失败后,金槛被商练带走,燕世子不知所踪,锁晴楼外面重兵把守,连一只苍蝇都进不来! 阿蛮没听见任何人被处死,也没有人任何人受罚,可她知道这只是表面上的风平浪静,实际平静下暗潮涌动,李鸷不过在等着阿篱姐姐醒过来再清算她们罢了。 这种情况下跟不能惹怒李鸷,否则她们每一个都会遭殃,她们不要紧,阿篱姐姐已经经不起任何折腾了。 她想要提醒殷篱,识时务者为俊杰,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她相信这样简单的道理,她只要稍微提醒一下她就懂了。 可是说着说着她脸色渐渐变了。 殷篱不仅不理陛下,也不理她。 阿蛮眼神变化,这才感觉到深深的恐惧,手扶住殷篱的手臂两侧,不自觉地抓紧衣服,口中喃喃:阿篱姐姐?你听到我说话了吗?我是阿蛮! 阿篱姐姐!你看看我啊,我是阿蛮! 阿蛮要喊第三声的时候,后面的人忽然走上前来,抓住她肩膀将她甩到后面,取代了她的位置,阿蛮摔到在地,后腰一阵剧烈的疼痛,她却不顾疼痛猛地抬头看前面,恐怕李鸷会对殷篱不利。 李鸷坐在床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殷篱:朕来看你了。 殷篱病容苍白,淡漠的神色像雕琢上乘的璞玉,通透到只剩浸润的冷意。 李鸷眸光一闪,眼眸刹那间从温柔变作危险:柔妃,你没什么话要对朕说吗? 他说着,长袖抬起,伸手覆在露在外面的那只手上,就在肌肤快要触碰的时候,殷篱头偏向里,把手旁若无人地放回到被子里。 李鸷动作顿住,面色肉眼可见地沉了下去,唇角有些微地轻颤,他闭了闭眼,好像在极力压制着什么,下一刻,却猛地掀开被子。 阿蛮惊恐地跪地膝行向前,磕头道:陛下息怒!陛下息怒!阿篱姐姐没了孩子也正伤心,求陛下原谅姐姐不敬之罪! 滚出去。 陛下 朕让你们滚出去!空荡的大殿上爆发一声厉喝,明明李鸷从始至终没有看她们,在场的所有宫人却觉得脑袋已经掉过一次似的,不敢有任何耽搁,所有人齐齐噤声退下,唯有阿蛮冒死不从。 临得最近的几个宫人见状,硬生生地将阿蛮拉走,她在这也无济于事,只会让陛下火气更重罢了,对柔妃娘娘没有任何好处,梅意之前叮嘱过,如果发生这样的事一定要仔细着点阿蛮。 殿门关上,里面陷入无边的沉寂之中。 殷篱背对着李鸷,双手抓着手臂内侧,微蜷着身面向里面,不管是那声怒喝之前还是之后,她都没分给他半分眼神,没有质问,也没有哭泣,冷冰冰地像个木头人,却全身都散发着惹人怜惜的脆弱感。 李鸷太阳穴疯跳,每一次跳动都在摧毁他的理智,殷篱的视而不见就像庙宇里的木鱼声,只会让污秽之物更加躁动。 他深吸一口气,要强忍着才能压住濒临爆发的怒火。 你转过身来,朕不怪你。 李鸷好声好气地说着,将被子拉到她身上,伸手去碰她肩膀,想要将她身子扳过来,殷篱却用力推开他的手,从床上坐了起来。 目光终于对上,殷篱眼中除了冷漠,只剩下一览无余的嫌恶。 李鸷表情骤然一沉。 闹够了么? 殷篱看着他,并没有因为他这声质问露出什么表情,悲伤难过皆没有,恐惧害怕更谈不上,半晌后,她忽然出声一笑。 你开心吗?是绽如春花一般绚烂无比的笑,干净透亮,毫无杂质,没了孩子,你开心吗? 像是被戳中了什么,李鸷呼吸停滞,终于在脸上浮现出黑压压的怒火,他伸手掐着她下颌向前一拽,殷篱柔弱地身子被拖地向前一扑,只能用双手尽力撑住。 殷篱,你胆子真是大,瞒着朕有孕,瞒着朕出逃,现在孩子没了,你还敢问朕开心不开心? 殷篱闭了闭眼,极短的时间里皱下眉头。 好像极度不耐。 好吵。她张口打断,你真的好吵。 第三十八章 不配 从德城回来的一路上, 殷篱一度昏迷不醒,随行的太医战战兢兢地为她诊治,在李鸷极致的高压下不敢说一句实话,饶是如此, 李鸷仍然明白殷篱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他不停地告诉自己, 他险些失去她。 而那一刻的心疼足以让他暂且将所有燃烧于胸的怒火抛掷在一旁。 听到殷篱醒来的消息, 李鸷什么都没说,从承乾殿到锁晴楼,他用了最短的时间,只想看到她是否安然无恙。 可当他真的看到殷篱时, 紧绷的心弦忽然迸裂,曾看他时最深情的一双眼睛, 如今冷淡无波。 -- 第116页 你说什么?李鸷隐去眉心的错愕, 用更强烈的怒火替代,他以为自己可以隐藏的, 看在她性命垂危的份上, 看在她也失去了孩子的份上。 可是面对殷篱毫不在意的神情,所有维持的假面简直都是白费心机。 你到现在还不知道错吗? 李鸷抬着她的下巴,手指克制着力道,手背却暴出根根青筋, 冰冷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地从他口中吐出。 殷篱始终闭着眼, 此时闻声, 忽然撩开了眼帘,错?她反问。 仿佛是听到了好笑的话,可她被牢牢钳制着, 分不出力气大笑, 只是在唇角流露出笑意来。 与这样的一双眼四目相对的那一刻, 李鸷心头猛震,他从未有某个时刻被人如此质疑过,眼下,明明是他俯视她,他高高在上,可现在被逼问的却成了他自己。 这个处境本来就很危险,他不能任凭它继续。 殷篱,你是不是以为朕不敢动你? 语气顶在高处,渗透着深深的威胁,像一把锋利的刀朝殷篱劈砍而去。 他一字字道:去德城之前,朕给过你几次机会,可你还是执意要跟燕无意逃走,你以为朕不知道你与他的那些事吗?既然敢做,现在,又凭什么用这种眼神看着朕? 错不在他不是吗? 是殷篱触碰了他的底线。 空气中安静一瞬,下一秒,不知是谁发出一声轻笑。 掐着下巴的手微微松开些,李鸷略有迟疑地看着眼前的女人。 原来你会说出来啊?殷篱跪在床榻上,下颔被掐的发红,她眼睛如黑珍珠蒙上了一层水色,在暗淡的光线里反射着光芒,眼底带着深深的讽刺,我以为你不会说出来呢,就像种在我身上的蛊毒一样,你不打算一直瞒下去吗? 李鸷甚少感到慌乱,但他此刻却有一瞬的念头想要退却,冷眼如锐利刀锋,淬着阴狠的毒,掩盖所有不合时宜的感情,他冷声说:如果你不逃走,这毒一辈子不会发作。 殷篱昂着头,乌黑的发丝肆意垂落,她像块易碎的琉璃,通体的美都变得那么脆弱。 唯有眼睛不甘示弱:你确定你什么都知道吗? 李鸷不语。 殷篱动了动唇:燕无意是偷偷闯进锁晴楼了,他的一举一动尽在你眼中,可你确定吗?也许在你走后又发生了什么,也许就是有许多事情是你想不到的,燕世子我很喜欢他 闭嘴! 他没有让她把那句话说完,在他字刚刚溢出齿尖的时候,李鸷一把握住她的细颈,连人带魂拽到自己身前,殷篱闭气皱眉,在他手掌中发出猛烈的咳嗽声,震颤的身躯没一寸不历经痛苦。 她下意识用手拽住他的手腕,疲惫地睁开一只眼睛:你在怕什么? 李鸷在她面露痛苦的那一刻就松开力道,只是没有完全放开她,殷篱呼吸越来越沉重,可这样的讨伐怎么算完? 让我认错?我错在哪里了? 殷篱抓着李鸷的手,指甲深深抠进他的肉里,李鸷却没有任何撤回的动作,仿佛沉浸在她接下来的话里。 李鸷,你精于算计,喜欢玩弄人心,觉得这世间人事皆在掌控,出逃的事你从头到尾都清楚,如今我被你抓回来了,从此以后再无可能逃离你的掌控,一切如你所愿那你在气什么? 那你在气什么? 此时不应该高高在上地嘲讽她不自量力吗? 李鸷眼眸微动,忽然觉得喉咙干涩难忍,连受伤的疼痛都顾不上,殷篱却替他回答了:因为你没想到你的孩子会死。 仅此一句,李鸷的眼睛骤然变得猩红。 他是成竹在胸,自认为算无遗策,他像个慵懒又兴致勃勃的猎人一样,拴着猎物的脖子看她能跑多远,他以旁观的视角,期待着自以为是的幼兽重新回到他的囚笼里时可怜求饶的眼睛,他以为一切尽在掌握。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会害她小产,差点性命不保。 阿篱他重重呼出一口气,想要用手抚一抚她的脸,就像知道孩子保不住的那一刻一样,失去的疼痛是任何人都修补不了的,哪怕刻意逃避,那个画面却永远也抹除不了。 他亲了亲她额头,轻喃的声音好像在安慰殷篱,又好像在安慰自己:没事,孩子还会再有的,还会再有的,算了,朕不怪你了,这件事就当没发生过 不会再有了。 在他蛊惑人心的声音中,却有一道更斩钉截铁的声音将他打断。 李鸷身子一僵,像是有什么将他从梦中唤醒。 他低垂下眼,想要看清殷篱的表情,却只看到一双冷漠无情的眼:就算没有小产,我也会把这个孩子打掉。 李鸷,你知道为什么吗? 李鸷渐渐松开手,眼底的愧疚就像幻觉一样一闪而逝,取而代之的是无尽冷意。 为什么? 因为你不配! 犹如一道响亮的耳光,在二十几年的生涯中,李鸷似乎很久没听到过这个声音了,在他如猪狗一样在暗无天日的阴沟里活着的时候,也曾有人这么唾弃地看着他,告诉他他是个贱种,不配得到一切。 -- 第117页 李鸷一时间想了好多,可他脸上却一丝变化都没有,只是冷冷地看着殷篱,道:你再说一遍。 殷篱看着眼前肮脏腌臜的东西,即便脖颈上被无形的铁链牢牢紧锁着,还是忍不住向那团污秽之物表现出眼底的轻蔑。 尊严为何物?待到你该低头的时候,自然就懂了。 她可以有一千一万个理由迫于压力而向他屈服,就像后宫中无数个女人那样,唯有一样叫她胆敢跟李鸷这般顶撞,那就是,她还记得自己是个人。 不是谁的女人,不属于后宫,也不属于李鸷,仅是她自己而已。 那天晚上,我看到你跟鱼晚晴亲热。殷篱轻声说,在李鸷瞳孔放大的时候,她继续道,就像你跟我亲热时候一样。 无论这个世道如何羞辱我,无论世俗如何贬低我,但我在那一刻无比清楚地知道,李鸷,我比你干净,我们都比你干净。 这个后宫最肮脏的就是你,你这样的人,不配有我的孩子,不配有任何一个人的孩子。 殷篱将心中的话说出来,竟觉得无比轻松,像是如释重负一样。 从来,都是别人带给她羞辱。 从来,都是别人给与她罪恶,还降她于尘。 挣扎在生死边缘之时,她一遍遍问自己,是她错了吗? 她自问对得起任何人,她没有错。 那样一双不屈的眼睛,已经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控制住她了,心灵上无法禁锢,锁链只能困住一副躯壳。 李鸷甚至还震惊于她方才的那一番话里,露骨的谩骂和羞辱毫不顾忌地摧折他的威严,作为一个皇帝,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这样说他,任何一个这样说他的人,他都可以取人性命。 可他却发现他不能杀死她。 他不想她死。 可是除了性命,又有什么能威胁逼迫她变回原来的样子呢? 对,李鸷承认了一切,是他错了,是他虚伪恶劣,是他心底肮脏不堪。 事已定局,覆水难收,可他必须得做点什么,继续将她缚在这座金笼里,他知道他说什么她都不会再相信了。 燕无意下狱了。 殷篱神情一怔。 李鸷满意于他看到的,这次再伸手覆上她的脸,殷篱没有抗拒,也没有闪躲。 金槛被关在慎刑司。 李鸷向前,将她揽在怀中,贴在她耳边说:朕原本想着,如果你和孩子都保不住,朕就将他们三个人全都千刀万剐,凌迟处死,为你陪葬,但你如今活下来了 酷刑可免。 死罪难逃。 李鸷抱着怀中温软,感觉到她发抖时的惊恐,失而复得般轻笑起来,如释重负地叹一口气:你不求求朕吗? 她还是要跟他妥协。 即便她谩骂他,恶心他,厌恶他,唾弃他,即便他因自大而伤害了她和他们的孩子,她也还是要跟他妥协。 只要她留下了,一切都还有挽回的余地。 李鸷信誓旦旦地等待她回答,他等了很久,并不着急,因为他势在必得,他知道金槛和阿蛮对她有多重要,也知道她绝对不忍心连累燕无意。 可是,他没听到回答,只感觉到胸前一阵温热的湿意。 他微顿,低头。 入目是胸前的一滩血红,和紧闭的眼眸。 她像一朵枯败的花一样,残余最后几缕幽香,也逐渐要被风吹散。 李鸷面色骤变,拦腰抱紧怀中的人,冲外面喊了句什么,他自己不知道。 原来她骂了他什么,是不是跟燕无意有染,想不想逃离他,在此时都不重要。 原来他最害怕的是她会死。 夜半子时,锁晴楼灯火通明,忙碌的人影络绎不绝地投落在宫墙上。 偏殿内却没点灯,软塌上坐着的人如木塑雕像,手撑着额头,不知是不是醒着。 下面跪着一个人。 两人都没说话,压抑的气息令人心神不宁,像是在等待着什么,无人打破沉寂。 直到敞开的大殿门外匆匆行进一人,榻上之人终于有了反应,见到来人向下一跪,还没开口,就出声问:怎么样了? 冯太医听见声音抖了一下,想要擦擦头顶的虚汗,又不敢耽搁,忙道:安南上贡的护心丹颇有成效,柔妃娘娘服下后已经好很多了,暂且脱离了危险。 有人暗暗松了口气。 却听冯太医继续道:臣斗胆一句,之前臣就已经将娘娘的情况跟陛下说过,这次娘娘小产,身心皆受到打击,实乃病上加病,即便有护心胆吊上来一口气,情况仍不容乐观。 李鸷皱紧了眉,声音一沉:你是什么意思? 臣的意思是说,柔妃娘娘万再受不得任何打击了,这护心胆仅可使用一次,如再次服用,效果会大大不如之前,而且微臣还发现,娘娘她生的意识薄弱,没有求生本能,我等医者就算是大罗金仙也难以施救。 生的意识薄弱?那是什么意思? 李鸷一听,站起身,看着冯振道:所以你们都救不了吗? 听到明显是威胁的语气,冯振浑身一僵,赶忙低下头,恭敬道:回陛下的话,心疾还需心药医,如果柔妃娘娘求生欲望强烈,只要细细调养,好生呵护,微臣还可为娘娘续命,可这 -- 第118页 李鸷面色一急,就要发怒,旁边跪着的人这时忽然出声。 臣有办法让娘娘重燃生机。 李鸷偏头去看宋声,眼底迟疑:你有办法? 是。宋声跪伏在地,虔诚地像一个信徒,还请陛下给微臣一个机会。 冯振也着急道:陛下!柔妃娘娘的形势还很严峻,有任何的希望都应该试一试! 李鸷深深地看着宋声,良久之后,才终于点头。 宋声与冯振一道出去,到了无人处,宋声叫住冯振,冯振一回身,就看到宋声冲他遥遥一拜,行了大礼:方才,多谢冯太医了。 冯振急忙抬住他手臂:宋掌司严重了! 说罢,他叹了口气:哎,我看柔妃娘娘也着实可怜,能帮一帮她也是好的,只是不知这对柔妃娘娘来说,到底算不算好 毕竟,有的人活着是活着,有的人活着,还不如死了。 宋声无言,眼底藏着万千情绪,都无法表露出,冯振就要转身离开时,他忽然开口:冯太医! 嗯?还有何事? 冯太医,你可知让人忘记回忆的药? 冯振一怔:忘记? 他深思片刻,摇了摇头:只有扰乱人记忆的药,但这种药毒性强,且易成瘾,如果吃了 说到一半,他突然反应过来宋声为何会如此问,吓得脸色大变:宋掌司,你可千万不要想把这种药给柔妃娘娘用!这种东西寻常人吃了都会损伤元气,久食身子必垮,娘娘万食用不得! 宋声打断他:我知道,所以才想问问冯太医,有没有万无一失的药。 冯振认真地看了宋声几眼,片刻后抚了抚胡子:我是没有听过我回去看看医书吧。 若真能找到此种奇药,或许对柔妃娘娘来说是一件好事,冯振心里念着这件事,渐渐走远。 殷篱是隔日才醒的,睁开眼就看到有人陪在身侧。 不是阿蛮,不是梅意,也不是李鸷。 宋声跪在床边,眼底的青色盖不住疲惫,但因她醒了过来,而有了些许微光。 娘娘,您醒了。 怎么是你在这?殷篱连呼吸都没有力气,艰难地发出声音。 宋声没有说话,而是起身倒了一杯温水,回到床边揽起殷篱,用水润湿了她的唇,慢吞吞地喂她喝下水后,又唤人把药端进来。 喂药时,殷篱终于伸手挡住了他:我问,你怎么在这? 宋声看着他,慢慢放下药碗。 陛下认金槛做义子了。 第三十九章 解药 殷篱每次醒来, 都期望看到一望无际的荒野和残败不堪的破庙,她希望这一切都是一场梦。 然而事实就是如此残酷。 还是一样的承尘,还是一样的床榻,还是一样的金笼玉锁, 是她挣不开的牢屿。 唯独与之前不同的, 是她发现自己远没那么失望了。 殷篱轻叹一口气, 嫩如白玉的手指在眼角蹭了蹭,留下一尾红,她放下手看着宋声,对于他口中所说的话, 好像没有任何惊讶,只是简单地确认了一遍:他收金槛做义子? 宋声端详着她神色, 点了下头。 下一刻, 殷篱继续开始的那个问题:你为什么会在这? 宋声眸光微错,有些疑惑地看着殷篱, 而殷篱面色如常地回望着他, 没有任何情绪的波动,就好像方才提到的金槛,对她来说就是陌生人一样。 不该是这样的。 殷篱等了好久,突然就没了兴致, 垂眼将宋声拿在腿上的碗接过来, 仰头一饮而尽。 许是喝得太快了, 苦涩的药汁顺着唇角流到下巴上,她也毫不在乎,玉颈随着急促的吞咽上下滚动, 很快, 一碗药就喝光了, 殷篱随手蹭了蹭下巴,将药碗递给宋声:我喝完了,你去交差吧。 宋声一怔,然后明白了殷篱的意思。他默默接过药碗,放到桌子上,走回到床边坐下,殷篱看到他掏出一个绣着兰花的手帕,那手帕看起来有些年头了,被洗得近乎苍白,却没有一丝多余的褶皱,像是被人妥善珍藏过。 宋声向前倾了倾身,仔细地为她擦拭下巴和脖颈上的药渍,动作认真又温柔,同时,清冷的嗓音伴随着温和的语气,慢慢道:我可以留在这里照顾你。 殷篱神色有些恍惚,她的反应也变得缓慢,在她静静地等待宋声为她擦拭下巴的空当中,她好像难得有了几分舒适和安逸。 但下一刻,她就抓住了宋声的手。 肌肤相触,殷篱的指尖是凉的,宋声却像被烈火灼烧过一般,想要撤回自己的手。 但他仅仅只是迟疑一下。 殷篱看着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他让你过来想做什么?威胁,还是劝诱? 宋声动作顿了顿,眼眸低垂,望着她握紧自己的那只手,轻轻移开,继续为她擦拭:都不是。 殷篱鼻腔中发出一声轻哼,并不相信他说的这三个字,但她眼中同样露出几分迷茫,她看不懂眼前的宋声,也猜不透他的目的。 -- 第119页 然而这些都不重要了,殷篱也并不想知道。 就在她闭上眼,打算任他去了的时候,宋声再次开口:我是来帮你的,我可以帮你逃出去。 锁晴楼很安静,但在宋声说完这句话之后,内殿里遁入更深的安静中。 殷篱倏地睁开眼,那一瞬眼中有惊异和审视,很快就恢复平静:你不必替他试探我。 她转头看了看窗外,春花盛开,枝条上的花瓣在微风中轻舞,她漫不经心地添了一句:这地方的墙太高了,我根本逃不出去。 即便不看她的眼睛,宋声也知道她心底有多绝望,如果没有德城这一遭,她也不会像现在这般,全身的生机几近湮灭。 李鸷不仅折断了她的羽翼,还掐灭了她所有的希望。 宋声看着她,忍不住伸出手去,想要抚一抚她的头发,可手伸在半空却顿住了,长指微蜷,他默默收回,轻叹一口气,道:我之前与你说过,提醒你不要轻举妄动,在他身边,没有周全的计划,是不可能逃脱他的魔掌的。 殷篱瞳眸轻颤,将视线从窗外的飞花挪到他的脸上,细眉轻轻皱起,毫不掩饰语气中的嘲弄:你觉得我很相信你吗? 答案当然不是,即便她最初还对所有人都保有一份善意,那善意到如今也十不存一了。 她浑身都是戒备,而他,也并未跟她透露过什么真正有用的信息。 那她凭什么要相信他? 宋声发现殷篱跟从前不一样了,她竖起了全身的尖刺,为了保护自己不忌惮伤害别人,哪怕是对她好的人。 而她说的也没错。 是他自以为的保护害她变成这样。 宋声张了张口,好像很艰难地吐出那三个字:对不起 别对我说。殷篱很快扭转过头,出声打断他,眉头皱得更紧,你不必与我道歉,也不欠我什么,更不用可怜我。 如果不这样可怜她,她也可以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她也没有那么可怜。 宋声见她这副样子,眼中终于有些慌乱,他握着她手臂,让她看着自己,你相信我,我真的有办法让你离开。 他空口白牙一句话,没有任何落地的凭据,甚至语气还有些急促,殷篱原本已经失去了对所有人的信任,可莫名的,她觉得宋声并不是在骗人。 扭转过头,她任凭他抓着手臂,安静地看着他:你有什么理由让我相信? 一萼红。 宋声脱口而出,眼中的殷篱从警惕转变成错愕。 他紧接着道:我有办法解开一萼红的毒。 他说得那般掷地有声,又充满蛊惑的气息,瞬间让殷篱重燃了生气,她反手把住他衣袖,张开口,一迟疑,眼神锐变,口中的话陡然变成质问:你怎么知道一萼红? 你早知道,却没有告诉我? 殷篱忽然间感觉到恼火,对眼前这个总是装作怜悯一切的人感到深深的失望,可她逐渐放开了他,她开始意识到宋声并没什么义务要告诉她真相。 殷篱松开手,重新坐了回去。 既然你早没有告诉我,现在为什么又要提?看我像玩物一样被耍弄很有趣吗?还是你觉得现在告诉我,我会对你感激涕零? 听出殷篱口中的自嘲,宋声眼中的疼惜越来越深,他本就后悔愧疚,希望殷篱能把火撒在他身上,可殷篱太善良了,她接连问了三个问题,眼中充满挣扎,其实内心在替他自洽。 是我的错,你尽可以怪我,但我以后不会瞒你了,任何事都不会。宋声看着她,轻声安抚,但知道这些话殷篱未必听得进去,话锋一转,之所以没告诉你一萼红的事,一是不想让你难过,二,是因为一萼红的解药制作起来颇费时日,我不想在尘埃落定之前就告诉你,免得出现变数,会让你失望。 殷篱重新抬起头看向他:解药颇费时日?解药是什么,如何制作,你又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首先需要蛊虫他话说一半,忽然顿住,对上殷篱的目光,他弯唇笑了笑:一萼红制毒耗费心力,解药自然也一样,道序繁多枯燥乏味,就不说与你听了,至于我是如何知道的因为我身上也有。 他说话支支吾吾,明显还有隐瞒,殷篱一眼就能看出他在逃避,可是那最后一句话说出口后,殷篱怔住,不敢置信地看着她。 他说他也有? 也跟她一样疼吗? 宋声还是那副温润的模样,似乎这种蛊毒在他身上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道:因为我也种过这种蛊毒,你刚来锁晴楼的那次毒发,我便知道你也中了一萼红了,商练每隔一段时间会给你送来汤药,那是用来暂时压制疼痛的。 距离解药将成还需要一些时日,我知道这很为难娘娘,但在此之前,我希望娘娘能保住性命,而且蛊毒并不是最重要的,娘娘,你必须有一个周全的计划,可以确保自己能完全脱离他的掌控,否则就算解了一萼红也无济于事,他还会用别的手段把你困在这里的。 殷篱怔怔听着,其间没有打断,宋声说到此处,期望看到殷篱的反馈,于是停下话头认真地看着他,问道:娘娘,你明白我说的话了吗? -- 第120页 可殷篱却没回答他,而是反问他一句。 你为什么要帮我? 跟以前的很多次不同,殷篱此时问出这句话,再也不会抱有这世间就是有不问缘由的好这种可笑的态度,她完全是清醒的,清楚地明白这其中一定有利益置换,而她的潜台词其实是问。 你想在我这里得到什么? 可她不知道的是,自活着以来第一次完全理智的戒备,给了她最不该戒备的人。 宋声的喉咙里发出轻微的声音,好像老旧的轮轴在艰难生涩地运转。 他期待看到她成长,又无比心酸她眼底失去的光亮。 这世道怎么就会这样了? 我宋声张开口,酸胀的眼睛竭力睁大,良久后,他忽然笑开,低下头,我有一个妹妹,你跟她很像,我忍不住就想帮你。 殷篱一时愣住,她怎么都没想到他的理由会是这个。 而在他低头的瞬间,她看到他眼里一闪而过的闪光,像是泪。 他有极其珍视的人,那心底必然留有一丝柔软吧。 殷篱渐渐收起一些防备,缓和了语气:她在哪? 宋声摆摆手,并不让她看到他的表情。 她死了。 忽然僵住,而后,殷篱的心似是被狠狠刺了一下,宋声再抬头的时候,脸上已经又变回从前那般温柔的笑。 所以我总想帮你,这可能是我唯一能为她做的。 有什么用呢? 她并不是他妹妹。 殷篱没有追问他妹妹更多的事情,而是看了他半晌,冷声问道:你知道燕无意为了帮我,已经被关进大牢里了吗? 我跟他不一样。 宋声忽然出声,语气骤然一遍,嗓音顿时阴沉许多。 殷篱隐了隐眼眸,宋声冷声道:他行事冲动,目光短视,他看起来是在帮你,其实是在害你,其实被抓之前他未必不会想到这个结果,只是他没有更好的办法,所以,即便他被关进大牢里也不是你的错。 语气加重:是他太蠢了。 殷篱与宋声接触不多,却也是第一次见他面色如此阴冷,对燕无意的反感丝毫不加掩饰。 不由得让殷篱猜测他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过节。 你就有把握,一定会比燕无意做得更好吗? 宋声点头:我从不做没有把握之事。 似乎被他的承诺和自信感染了,殷篱也提起一丝意兴,要说她现在有多想离开皇宫,其实已经没那么强烈了,她也不信宋声所说的所有话,可她现在很想听听宋声的想法。 你希望我怎么做? 我奉陛下之命,是来劝娘娘保重身体,之前的事都可一笔勾销。 殷篱冷笑一声,宋声不为所动,继续道:娘娘历经这么多事,一定知道自己究竟败在哪里,你手中的棋子太少了。 笑意僵住,殷篱皱起眉,目视眼前的人,他好像忽然换了另一副面孔,一副让人有些恐惧和胆寒的面孔。 我知道。 但她认同他的话。 只是 可我本来就没有棋子。 没有,可以创造,可以寻找,可以争取。 宋声的声音似乎有种蛊惑的魔力。 他这么会玩弄人心,你有没有想过也做一个操盘的棋手,把他也握在股掌之中。 人心么,无非就是欺骗与利用,这世间最难揣测的是人心,就像你不懂他,这世间最难把握的也是人心,就像他,屈服不了你。 殷篱静静地听他说着话,有什么东西在逐渐与她契合,那是她曾幻想过,却没有施展开的野心。 她胸口这里,渐渐火热了起来。 第四十章 旁敲(捉) 宋声回来复命, 远远在龙案前停下,跪下行礼。 李鸷右手执笔,正在批阅奏章,这两日他虽时刻关注着锁晴楼的情况, 自己却并没有再踏足那里, 一是不想自己的出现再刺激殷篱, 二是,他自己也想冷静一下 只要一踏进锁晴楼,他就会想起殷篱怀的那个孩子。 也许本不该失去的。 头疼欲裂,眼前的字也看得模糊不清, 李鸷放下笔,抵在额头上揉了揉, 良久之后才抬眼看过去, 对下面跪着的宋声道:怎么样? 宋声没有及时回答,而是迟疑了一下, 才低头回道:娘娘还是很抗拒无论微臣说什么, 她都不愿意听。 李鸷皱了下眉头,从龙椅上站起身:连你的话都不听? 宋声苦笑一声:微臣在娘娘眼里,也不过是陛下派来的说客而已,并没有什么不同。 李鸷显然对他的回答不满:你之前向朕保证过。 是, 宋声压了压身子, 声音拉长, 娘娘虽还不愿接受事实,可 什么? 微臣告诉娘娘,陛下原意把金槛收为义子, 并且对之前发生的事既往不咎, 娘娘虽然还有些犹豫, 但已经把冯太医开的药都吃了,说明娘娘也并不是什么都不在乎。 -- 第121页 有的在乎,一切就还有回旋的余地。 宋声说到这里停住,没有继续下去,李鸷却语气骤冷:朕似乎,并没说过既往不咎。 宋声叩拜,沉吟片刻,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抬高音节道:微臣虽然很久没有见过她了,但微臣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比起她自己受到伤害,她更害怕的是连累别人,如果陛下因此怪罪燕世子,那陛下与娘娘之间的鸿沟,就再也无法逾越了。 李鸷这才明白宋声的意思。 原来是在给燕无意求情。 你是在威胁朕? 臣不敢! 宋声急忙为自己辩解,语气却不卑不亢。 但头顶的威压显然告诉他李鸷已经不快,此时再往殷篱身上带,势必会让李鸷更为震怒。 宋声声音低了下来:臣这么说,并不是全然站在娘娘的角度考虑,就算是为陛下考虑,也是一样的 李鸷打量着宋声,黑沉的眼眸中是变幻莫测的情绪,让人无法琢磨,短暂的不悦已经消失,他坐回到龙椅上,问:说来听听。 柔妃娘娘回京已近七日,陛下命令玉麟军对此事不得宣扬,宫妃出逃毕竟不光彩,且一旦传播开,娘娘必死无疑,想必陛下不想看到这样的事发生。但倘若这件事要按下不发的话,降罪燕世子自然也师出无名,靖江王还镇守江南,他手上兵权早已被瓜分,可威望尚在,陛下此时不宜对燕世子出手。 宋声一番话,言辞诚恳地为李鸷分析利弊得失,也确实如他所说,李鸷将燕无意关进大牢却没有下一步动作,其实就是这个原因。 长久的安静过后,李鸷开口:起来吧。 让他起来的意思,想必就是认同他说的话了。 宋声应了一声是,从地上站起身。 她既然愿意亲近你,那你便多去看看她。李鸷似乎不打算在这件事上多谈,重新拿起奏折批阅起来,对宋声漫不经心地说道。 宋声自然不会拒绝,又回答了李鸷几个问题,就退下了。 走出殿外的那一刻,他微微松了口气。 其实他心里清楚,李鸷并不是因为他三言两语就放过燕无意。 李鸷原本就没打算降罪于燕无意,只不过是想关他几日,让他知错便罢了。 燕无意虽然不是靖江王唯一的儿子,却是作为质子留在京城的,这对双方来说是一种交换,都不损失什么,只是一种为了取得对方信任的默契而已。如果燕无意死了,就意味着李鸷要亲手撕破与靖江王之间的这份信任,即便靖江王现在不会做什么,也一定会留下隔阂的。 李鸷刚刚登基不久,这样的冲突实在没什么必要。 宋声一边行出宫殿,一边思考着接下来该怎么做,殷篱显然没有完全信任她,她心里还有自己的小盘算。 外面夜黑灯耀,刚下过一场雨,地上湿漉.漉的,宋声迎面见到冯振走来,收回心思,对他施了一礼:冯太医。 冯振脚步有些匆忙,提着衣摆停在他身前,也回了一礼:宋掌司是去锁晴楼吗?正好,我刚给娘娘把了脉,今日脉象已平稳许多,我就改了药方,这次的药比之前的苦些还要劳烦宋掌司。 毕竟现在只有宋声给柔妃送药她才喝。 宋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陛下召见我,不耽搁了。冯振又提起衣摆,气喘吁吁地从他身侧走过,宋声想起什么,回身喊了一声:等一等! 冯振停下,回头看他。 宋声笑了笑:上次与您说的那种药,回去查阅典籍后,可有什么收获? 冯振想起之前两人说的话,眉头微不可见地蹙了蹙,顿了一下,摇头:没有。 宋声目露失望,没说什么,冲冯振弯了弯身,转身便走了。 冯振眉头皱得更紧,却没再迟疑,加速往承乾殿那边赶。 冯振到的时候,李鸷已经批阅好奏折,身上披了黑色披风,太监正在为他整顿仪容,似乎要出去。 冯振把殷篱脉象变好以及换药的事如实禀报李鸷,末了有些迟疑。 李鸷侧头看了看冯振:还有什么事? 冯振低下头,犹豫道:有一件事,微臣不知当讲不当讲,是有关宋掌司的 李鸷眉头皱起:说。 前些天,宋掌司私下里问臣,有没有一种药能扰乱人的记忆,让人忘记过去,似乎是想用在娘娘身上,臣告诉他,这种药都对身体损害极大,且易成瘾,可宋掌司好像并没有放弃,方才碰着了,竟还在问臣。 冯振本意不是向李鸷状告宋声,只是想提醒李鸷一下,想到这,赶忙又替宋声说了句好话:不过,臣觉得宋掌司应当也是为了娘娘着想,毕竟若真有这种神药,对娘娘来说的确算一件好事,但臣就怕他病急乱投医。 说罢,冯振偷偷抬眼看了看李鸷,却见他眉头紧锁,似在认真思索着什么,片晌后,李鸷看过来:他说的这种药,真的没有吗? 冯振正收回视线,闻声一顿,狐疑地嗯了一声,回道:这应当是没有的,微臣回去后也查了查太医院里的医书和药典,其上所记相关皆无考证,只言片语,不足为据。 -- 第122页 李鸷默然,随即挥了挥手让他下去,冯振想了想,还是躬着身谨慎道:若陛下也觉得此路可行,微臣便回去再好好翻阅翻阅,说不定能寻到什么蛛丝马迹,真的找到这种药来。 医学典籍浩如烟海,冯振也不敢保证自己遍读医书无所不知,他见李鸷似乎对这种药颇感兴趣,心里也觉得未必不可行。 李鸷沉吟片刻,最后心不在焉地道了句也好。 冯振得了圣旨,急匆匆地退下。 李鸷本就要出去,穿戴整齐后便踏出了承乾殿。 ** 春雨连绵,夜间又淅沥沥地下了起来,屋脊的雨水顺流而下,在房檐垂落,滴滴答答地陷入土里。 戚幼滢看了好一会儿,觉得无聊,侍女怕她染上风寒,催了几次,可戚幼滢像是没听到,还是趴在窗边看,像在等着谁。 她也不知等着谁。 云影殿很久没热闹过了,除去那道身影踏足这座宫殿之外,戚幼滢只是日复一日地过着清闲又无趣的日子。 她没去春猎,在冷清的云影殿里每天做着相同的事,但她不再舞刀弄枪了,那东西见了更想,越想越伤感。 可是有一个人,即便不见,戚幼滢还是无法控制地想他,她会猜他现在在哪,做什么,开不开心,有没有想起她,睁眼闭眼都是那个人的影子。 圣驾班师回朝了,可他却没来过。 没进宫之前,她常听人说,男人都是薄情的,那时戚幼滢还很天真,觉得自己有一日定会遇见如意郎君,那郎君心悦她,宠爱她,尊重她,保护她,那郎君定会对她长情。 可这一切,都在她知道戚家要送女子入宫时被打破了。 她也说不清楚,自己甘愿入宫为妃,究竟是因为想替父亲守住大房的荣耀,还是因为皇位上的那个人是他。 戚幼滢想事想出了神,忽然看到远处出现一抹灯光,她站直身子,惊诧地望着窗外,内侍提着灯笼走在前头,后面的那一抹明黄的身影,正是她朝思暮想的人。 一瞬间她以为自己看错了,使劲擦了擦眼睛,李鸷已经踏进云影殿,因为夜已深了,他没让人通传,走进内院后见到戚幼滢就站在窗边,他停下脚步。 你在那里做什么? 戚幼滢手忙脚乱地站端正了,屈膝行礼,吞吞吐吐地道:在看下雨。陛下陛下怎么来了?也没让人说一声 她说着,身影从窗边消失,很快出现在门口,急忙拉着李鸷进去:快进来吧,外面下着雨,冷。 两人进了屋,戚幼滢扫了扫李鸷肩头的雨珠,没看他的脸,只是下意识伺候着,为他脱下披风:看看,落了这一身的雨。 雨不大,何况路上有人为李鸷撑伞,雨势渐小些,他才挥退掌伞的太监,身上并没淋什么雨,戚幼滢解下的披风放到一旁,倒了杯热茶,递到李鸷身前:陛下快去去寒气。 李鸷看了她一眼,将茶水接过,喝了一口,随手在桌边坐下,这才开口:朕只是闲来无事,过来看看。 戚幼滢喃喃道:这么晚了却突然来。 怎么,不想朕来看你吗?李鸷打断她,语气中带着笑意。 戚幼滢连忙摇头:不是! 她当然希望他来。 却又不想他只是闲来无事才过来坐坐。 两种想法纠缠在一起,让她觉得大脑有些混乱,李鸷没留意她突然的安静,拉着她的手坐下,又端起茶喝了一口,状似不经意道:朕不在的这些天,都做了什么? 戚幼滢回过神来,啊了一声,起身去了内殿,很快又跑回来,将一块白玉放到桌子上。 闲着无聊,就去陪庄姐姐,她说我跟猴儿一样,没有定性,就教我琢玉,修身养性,这块是我雕来送给陛下的。她有些不好意思,那块白玉品质是上乘,雕琢的手艺却实在不怎么好,能依稀看到玉上有两个字,是溱舟。 溱舟是李鸷的字。 李鸷低头看了看,眉头扬起,将玉牌拿在手中把玩:朕竟不知,你还能做这等精细的玩意。 戚幼滢脸一红,伸手就要抢过来,嗔怪道:六哥就知道拿我寻开心,不送你了! 李鸷向后收手,在戚幼滢第二次伸手过来抢的时候,将玉牌放在桌子上移过去,另起话头:这段时间,你怎么没去锁晴楼? 戚幼滢的动作霎时僵住,猝不及防到她脸上都没有调整好表情。 一瞬间,她全明白了,李鸷为什么深夜突然造访,又为什么看起来那么心不在焉。 她虽然天真烂漫,却不是个傻子,失望只是转瞬即逝,她坐回到凳子上,语气没什么变化:阿篱姐姐喜欢清净,她近日在养病,我不想打扰她。 殷篱回宫后,就一直在锁晴楼养病,消息自然是李鸷让人放出去的。 你们两个关系不是很好吗?你去怎么会是打扰。李鸷理所应当地道。 戚幼滢心头苦笑,想说这一点您又何必来明知故问,她与殷篱做不做得成朋友,最大的阻碍就是李鸷他自己。 可这话毕竟不能说。 那我明日去看看?戚幼滢看着李鸷,语气试探,同时也在揣摩着李鸷的心思。 -- 第123页 果然就听他道:明日朕陪你一起去。 戚幼滢知道自己猜对了,李鸷应当就是这个意思,他想去看阿篱姐姐,又不敢自己去,所以拿她幌子,是觉得有她在,阿篱姐姐就不会闹得太僵。 德城发生了什么吗?他与阿篱姐姐吵架了? 戚幼滢想了各种可能,想要掩饰内心的失落,可是这种感情是掩饰不了的,她甚至有些生气。 垂下眼,她轻声嘀咕道:陛下为何不自己去呢? 你说什么? 李鸷的声音还是那样低沉,戚幼滢却听出一丝阴冷,她猛地抬头,撞进他漆黑的眸子,内心打了个寒颤,急忙转移话题:没什么,那陛下今日还走吗? 朕累了。李鸷叹了口气,一边说着一边起身,转身往内殿走。 戚幼滢经过方才那么一吓,已经什么惊喜都没有了,只得抬脚跟上去。 第二日没有早朝,李鸷果然跟她一起去了锁晴楼,戚幼滢很久没来锁晴楼,有些近乡情怯,可李鸷又在身旁站着,容不得她有任何退缩,便深吸一口气,提裙走了进去。 只是没想到再见殷篱的时候,她竟然会消瘦那么多! 戚幼滢一看殷篱坐在床头那副盈盈弱弱的样子,早顾不得身后的李鸷了,她加快脚步走过去,在床头坐下,震惊地看着殷篱:病这样重,你怎么都不差人来说一声!我都不知道! 早知是这样,她还管什么脸皮,爬也要爬过来陪伴殷篱。 说话的时候,李鸷也走了过来,殷篱没理会戚幼滢,只是顺着视线将目光挪到李鸷脸上,抬着眼眸,眸底深沉。 皇帝站着,戚幼滢自然不能坐着,她焦急问询殷篱的状况,又不得不起身,给李鸷腾地。 只是刚一起来,殷篱便将头转向里头,伸手拉着被子覆在身上,闷声道:我不想看见你,出去。 第四十一章 侧击(捉) 听见殷篱的声音, 先僵住的是戚幼滢。 她还没有完全起身,裙裾从床沿边上滑下,双腿屈着,有一瞬间脸色变得铁青。 反而是旁边的李鸷笑了笑, 他缓缓勾起唇角, 用一种睥睨的目光看着殷篱, 然后走到她身前,高大的身躯让戚幼滢不得不让开位置,李鸷就坐在方才戚幼滢坐过的地方,伸出手, 掐着殷篱的脸强硬地掰过来,让她看着自己, 神色尽显温柔。 只是说出的话却不温柔:宋声说你听话了, 看来并不是。 殷篱的脸被迫转向李鸷,避不开, 便索性直接瞪着眼眸看着他, 戚幼滢一见情形不对,一边庆幸殷篱那句话不是对她说的,一边又害怕李鸷伤害殷篱,忙在旁搭腔:六哥, 阿篱姐姐还病着, 她身子又弱, 你跟她逞什么凶呢! 戚幼滢赌李鸷并不想伤害她,也果然如她所想,话音一落, 卡在殷篱两颊上的手松了一松。 殷篱没了钳制, 身子一倾, 在李鸷面前不住地咳嗽起来。她本来病体未愈,连续不断的咳嗽带动着身子都在颤抖,李鸷仍坐在那里,脸色有些难看,又不想因为她突然的示弱就忘记殷篱方才对他的不敬。 戚幼滢赶紧让人倒了一杯水,坐在殷篱后面,顺着她后背,小心翼翼地喂她喝水。 殷篱喝下水后好了一些,只是整个人都没有力气了一般,眼帘垂在眼畔,呼吸时强时弱,李鸷见她这副样子,面色终于缓和不少,眼中像是心疼又像是愠怒,沉沉地说了一句:朕来看你,你还给朕摆脸色。 戚幼滢飞快地看了一眼李鸷,隐下眼眸不说话。 若是换了别人这样对待他,恐怕脖子上的脑袋早就不保了,而殷篱这样做,李鸷虽然也生气,却并不打算降罪。 戚幼滢难免会想,倘若是她自己,敢不敢这样给李鸷难堪,实际上她们谁都没有试过,因为知道答案。 不敢用前程和命去赌,也不敢因愚蠢和冲动而丧失背后家族的倚仗,获得皇帝的宠爱是她们唯一的价值,这点价值让她们打从一开始就抛弃了反抗这个选项。 她们的讨好是天生的。 想到这里,她忽然觉得背后一冷,靠在她怀中的殷篱却突然有了反应,她撑着身子坐起,冷眼看着李鸷:你认金槛做义子是什么意思? 李鸷不答反问:你不想他将来出人头地,成为你的倚仗? 殷篱面色未改,只是冷笑一声:你觉得你这么说,我会相信你吗?你不过是赎罪而已,觉得收了金槛我心里会好过。呵,反正它死了,是你害死的,你就算用别的任何人来填补这个空缺,都是徒劳。 李鸷的脸色随着她的话越来越沉,而戚幼滢同样也越来越心惊。 她看着殷篱,眼中满是震惊,他死了?谁死了?认义子又是怎么回事? 难道,殷篱不是生病,而是 戚幼滢心思翻涌时,殷篱只是怨恨地看着李鸷,半晌后,他忽然笑出声,曲着手指碰了碰她的脸:朕还以为你不在意那个孩子。 如今看到她眼中的怨恨,心里反而放心。 殷篱骤然红了眼眶,她好像再也坚持不住,眼泪一颗一颗滚落,然后拿起背后的玉枕,拼尽全力向李鸷摔去,愤声吼道:滚!你给我滚! 她声音完全嘶哑,极高的音调有些不稳,尾音在颤抖。 -- 第124页 李鸷一挥一挡,玉枕摔在地上,啪的一声碎成两瓣,而他毫发无伤。 戚幼滢惊了一跳,大殿中的宫女纷纷下跪,大气也不敢出。 本以为李鸷会雷霆震怒,谁知他只是站起了身,似笑非笑地看着殷篱:你好生休息,朕会再来看你。似乎很高兴的模样。 说罢,挥了下袖子转身离开。 直到李鸷跨出寝殿,再也听不到有关他的一丁点声音,笼罩在内室中的阴霾才逐渐淡去。宫女仍跪地不语,戚幼滢却仿佛如梦初醒般松了一口气,然后面向殷篱:阿篱姐姐,你快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孩子是怎么回事? 殷篱没反应,只是看着地上摔成两瓣的莲花玉枕,戚幼滢问她第三遍的时候,她才怔怔回神,目光挪到戚幼滢脸上,神情逐渐皲裂,然后她一把抱住她,在她肩膀处放声大哭。 听到她哭,戚幼滢也红了眼,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阿篱姐姐,到底怎么了 戚幼滢心疼又心慌,听她哭得那么伤心,隐约觉得自己猜测都没错,就不再问,只是伸手抚着她后背,一边安抚一边道:阿篱姐姐,我不问了,没事都过去了 她渐渐发现殷篱或许只是需要一个发泄的出口,她不需要听到任何安慰的话,也不管现在抱着的她的人究竟是谁。 戚幼滢听着那哭声,忽然有种兔死狐悲之感。 她曾觉得这么美好的人值得这世间最美的笑,该如霞一样绚丽,该如花一般灿烂,可而今,比之任人践踏的泥泞都不如。 过了很久,殷篱才慢慢收了声音,戚幼滢看了看她,发现她似乎是睡着了,将她轻轻放到床上,拿了一个柔软的枕头给她枕着,就这样守着坐了一会儿。 坐到快要入夜,撑着的手向下一滑,她猛地惊醒,见到殷篱正睁着眼看着她。 戚幼滢一喜:阿篱姐姐,你醒了! 殷篱眼圈发红,眼睛却很清明,她想要起来,身上却没什么力气,戚幼滢见状,急忙将她扶起来:你想要什么? 戚幼滢四下看了看,寝殿里的宫人都是陌生的脸,刚进来时她就感觉奇怪了,常伴殷篱身侧的梅意和阿蛮都不在。 她正想着唤宫人端水进来,手背却一凉。 殷篱覆上她的手,轻声问:你怎么还没有走 戚幼滢看着她,我不放心你,想看你醒来。 虽然中途冯太医来过,也说殷篱没事,只是睡着了,她还是不能安下心来。 殷篱摆了摆手:下次你别来了,如果是他用你做借口,你就随便编个理由,说与我不合,不要再跟锁晴楼牵扯不清。 戚幼滢一怔,殷篱怎么好似知道她的处境一般随即她有些焦急地抓住她的手:阿篱姐姐,你这是什么话,难道要与我撇清关系吗? 随意拂开她的手,撑着身子下床,光着脚直接往桌子旁边走,边走边道:随你怎么想。 她扶着桌边坐下,正好宫人将晚膳端了进来,戚幼滢跟着走过来,眼中疑惑不解,就见殷篱旁若无人地漱口,慢条斯理地用起膳来。 她没有大哭大叫,脸上也没有任何伤心的表情,冷漠得根本不像平时的她。 直到殷篱把饭用完,抬头看到戚幼滢还在这里,用手帕擦了擦嘴,皱眉问:你怎么还不走? 戚幼滢怔住,想要说什么,张开口,脸上却很快又陷入沉思,她挨着殷篱坐下,慢慢握住殷篱的手,言辞恳切道:阿篱姐姐,我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但是不管什么时候,你都是我的阿篱姐姐,我永远不会抛下你,更不会跟你撇清关系,这样伤人的话,下次不要再说了。 殷篱侧头,明亮的眼眸里却藏着异样的情绪,她有些好笑地看着她:你我才认识几日,这样轻易承诺的永远又有什么意义?你说着不好笑吗? 同时将手抽出。 戚幼滢面色一僵,脸上是被打击到的表情,她却认定殷篱是嘴硬心软,强硬道:反正就是不会跟你撇清关系,明儿我还来,你难不成还能把我赶走? 殷篱眸光颤动,却神色不变。 半晌后,她问:你还记得你是为什么进宫吗? 戚幼滢被殷篱猝不及防的提问打得一怔,殷篱道:你背后有戚家,注定不能随心所欲地凭心行事,在宫里守住宠爱的同时,明哲保身才是,像我这样的人,结交起来是最没有用的,一个不好,还容易招致祸端。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戚幼滢任性地皱了皱眉。 殷篱不耐烦地看向她:意思就是,想让你离我远点,懂了吗? 话音刚落,门外就传来脚步声,殷篱抬头,看到宋声站在门外,身后跟着端着汤药的小太监,一时间,殷篱眼中的不耐更甚,她起身转身往里走。 送客! 这声送客自然不是对宋声说的,因为她说完,宋声还是走了进来,守在一侧的宫人却是过来对戚幼滢伸出手,显然一副送客的架势。 戚幼滢一抬眼看到殷篱隐没在青帐后的身影,深深吸了一口气,最终还是无奈选择离开。 -- 第125页 殷篱进了内殿就吹熄了灯,里面顿时落入黑暗,只有床边的灯散发着氤氲微光,将人影投落在地,蔓延到墙上。 宋声一进来,便看到这副场景。 命人退到外面,宋声端着药碗走近,到了跟前,他单膝跪下,一边吹着滚烫的药,一边抬头看向殷篱:你惹陛下生气了? 殷篱停下揉着眉心的手,落下晦暗的眸光,怎么? 宋声递过去药匙:为什么不像我说的那样讨好他? 殷篱垂眸看了看,然后撩着头发,低头轻轻吸了一口,接着又喝了两口药,她才回答他刚才的问题:你觉得,如果你是我,这么哄一哄就会好吗? 你觉得,如果你是他,我突然转变态度,他就会信吗? 宋声搅拌药匙的手一顿,眼睛沉了沉,而后点下头,道:我知道了。你更了解他,随你心意吧。 殷篱伸出手,看了看自己锋利的指尖:凭你送了几次药,我就能对他笑脸相迎,再蠢的人也知道是你与我做了什么交易,他不会相信你。 宋声继续喂她喝药,动作一顿,眼中温和许多:你不用为我考虑。 殷篱抬了抬眼眸,直视宋声,无声地否定了他这句话。 不是为你考虑。 有的人天生就是贱骨头,你越是对他俯首贴耳,百依百顺,时间久了他便觉得没意思,转而去找新的乐趣,若你不理他,反而能一直得他青睐。 宋声不置可否,听出她话中不快,便不再继续纠结这个问题。 一碗药都喝完了,殷篱忽然皱着眉道:你一直说解药,解药到底什么时候能好? 端碗的手在半空中停滞,宋声放下手,淡淡道:还需要些时日,现在最重要的是金槛,首先要让他得到陛下的信任,另外就是,他不能有皇子,你知道的。 殷篱听他说话情不自禁地皱眉,手指覆在眉心,一闪而过的不耐:我要知道一个确切的时间。 到底、什么时候可以有解药?她一字一顿地说完,冷眼看着宋声,宋声把碗放在地上,刚要说话,忽然眸色一变,他飞快地低下头,手撑在膝头,腰微微弓起,手指狠狠地掐着腿上的肉,几乎要变形。 殷篱看出他不对,眼中戾气消逝,取而代之的是疑惑:你怎么了? 宋声没有说话,只有轻轻抽气的声音,殷篱眉头紧锁,疑惑加深:你蛊毒发作了? 话音一落,宋声便抬起手打断她,缓了一口气,他低着头摇了摇头,发出的声音在克制着颤抖:没什么。 撑着身体起来,殷篱顺着他站起身而仰起头,宋声面下苍白无血色,身形也有些摇晃,他强撑着一口气,对她道:这几日没休息好,没事。 殷篱没说话,仍是深深地看着他,显然对他说的话存疑,宋声将药碗拿起来,脸色虽还苍白,但似乎比方才好许多,他道:你放心,解药会交到你手上的,但不是现在。 画饼充饥,总好过什么都不给,殷篱明知自己毫无办法,只能压下心中不快,看着宋声那副与自己差不了太多的残躯,呵地冷笑一声:你有没有想过杀了李鸷? 宋声抬眸。 你在他身边,应该有更多的机会才对,是不敢吗? 宋声苍白的脸忽然变得严肃:他远比想象中谨慎,你千万不要想着做傻事! 我知道。殷篱很快接上他的话,何况就这么杀了他,我们谁都不能活了,根本没有意义 她按了按眼角,似乎有些疲惫,宋声稍稍松了一口气,问道:要睡吗? 殷篱点了点头,宋声把手中的东西放置在一旁,扶着她躺下,又给她盖上被子,将要撤回手的时候,手上忽然一紧,低头,看到殷篱睁着明亮的眼眸看着她,方才掩饰的冷漠有些动摇,眼底流露出点点不安来。 宋声。 嗯,我在。 我不知道我能撑到几时,你得像你说的那般,时时看着我。 宋声微怔,眼睛慢慢睁大,又渐渐缓和了神色,温柔地给她紧了紧被子:嗯,我会的。 殷篱闭上眼睛,沉沉睡了过去。 接下来的几日,殷篱都是在锁晴楼专心养病,期间有宫妃来看望她。有的是真心关心她,有的只是做面子,但殷篱都是一副不冷不热的态度,对谁都爱搭不理,久而久之,也只有庄秋梧和戚幼滢还往锁晴楼跑。 李鸷也来过几次,只是每次都拂袖而归,殷篱也不是一味地激怒他,就是说话总是绕不过去那个孩子,冯太医后来也说,殷篱的身体恐怕再也经受不住生子之苦,能把命保住就不错了。 殷篱听到这件事之后,又是好几日都没理李鸷,过后不久,殷篱就看到了重回锁晴楼的阿蛮和梅意。 竹心却没回来。 对于阿蛮和梅意的回归,殷篱其实早有预感,她不会开口跟李鸷要什么,但在知道自己无法再有孕之后,她知道他一定会补偿她。 因为她在李鸷眼中看到了愧疚。 原来他也是会愧疚的。 -- 第126页 殷篱在发现这个现实的那一刻,只觉得好笑,禽兽披上人皮,久了或许也会养出一丁点人性。 就因为这点人性,殷篱知道距离阿蛮回来不会太久了,果然,隔两日就看到阿蛮和梅意。 除了身形消瘦一些,两个人倒是没受什么皮肉之苦,殷篱见到二人没事也便放了心。 都好,都在,都跟从前一样。 只是 竹心哪去了? 殷篱到底将疑问说了出来,皱眉看着梅意她们两个总是在一起,问她总是没错的,回宫后不见竹心,这个问题她早想问了。 谁知道梅意全身一僵,连脸色都变得惨白。 竹心她被陛下派去别的地方了,以后只剩我伺候娘娘了。梅意笑意勉强。 殷篱养了一整月的病,气色已比刚回来之时好许多,只是相较别人仍算病容苍白,听了梅意的话,眼珠沉了沉,她低眉摆弄着手中的把件,道:这种拙劣的谎话就不要在我面前说了,如果不能跟我说实话,我也不想留你在身边。 梅意浑身一震,咬了咬唇,肩膀轻轻颤动,好似在忍耐着什么,但她自顾自地深吸一口气,径直跪下,将自己的情绪掩藏好,重回理智道:竹心背信弃主,已被陛下处死!娘娘不必为此等奴才多费心! 把玩手把件的动作一顿,殷篱眼中微微错愕,猛地抬头,她看向梅意。 她原本开口想问什么,但大脑却比任何时候都活跃。 其实她早就觉得鱼晚晴算计她的那次太诡异了,先是以竹心为诱饵让她上钩,等她从翠微殿回到锁晴楼时,竹心又已经被她提早放走了。 怎么就会有这么巧的事? 如果不是竹心跟鱼晚晴串通好的,无论如何都不会这么顺利。 她原本只是怀疑,可现在李鸷处死竹心,真相几乎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 那天她故意跟李鸷说起鱼晚晴做的那件腌臜事,李鸷回去肯定会查的,起码在李鸷眼里,那是她妄图逃离皇宫的引子,不舍得动鱼晚晴,还不舍得动竹心吗? 对李鸷来说,处死一个小小的宫女又算什么要紧事? 可是 殷篱眼前一昏,只觉得头重脚轻,向前一倾,她急忙扶住桌沿,阿蛮和梅意也有些手忙脚乱。 娘娘! 阿姐! 殷篱被扶到床上,闭着眼,不知在想什么。 其实她很想问一问,问竹心为何要这么做,但是李鸷恐怕不在意这个答案,所以处死她之前压根什么都不会问吧。 竹心是怎么死的? 良久,殷篱张了张口。 她声音有些疲惫,梅意看去,她仍闭着眼睛,呼吸绵长迟缓,像是睡着了一样。 廷杖,杖毙。 哦,那就是乱棍打死的。 总归不是个舒服的死法。 你说,她为什么要联合鱼晚晴害我呢? 梅意低头:奴婢不知。 殷篱心里觉得那不算害,其实她也没记恨鱼晚晴,起码是她们让她看清了一个事实,也是这个肮脏后宫的真相。 她们必须扒着你的眼睛,让你眼睁睁的,好好看清楚:一个说爱你的人,与别的妃子情意缠绵,到底是怎样的一件事。 殷篱现在知道了,在绝对的权利下谈感情,这种爱,大概率是别人施舍来的。 而施舍来的东西,珍贵吗? 殷篱挥退宫人,和被而眠。 也不知睡了多久,她听到轻轻的脚步声,不想睁开眼睛,于是她便静静地躺着,等着那声音靠近。 终于到了床边,她听到上面传来温和的嗓音:娘娘醒了吗,该用药了。 是宋声。 殷篱全身涌起的浪潮悉数褪去。 她睁开眼,无精打采地坐起身来。 宫人照例守在外面,宋声先是递过来一杯水,殷篱清了清喉嗓,药碗端过来时,殷篱没让他喂,一口气都喝了。 宋声有些错愕,疑惑地看着她:遇着什么不顺心的事了吗? 竹心死了,你知道吗?殷篱的声音冷漠无情,就好像在说一个无关人的死活。 宋声脸色没什么变化,只是点了点头。 知道内情吗?殷篱继续问。 这次宋声迟疑了一下,但很快,就回答道:竹心想让你争宠。 殷篱沉默。 宋声道:不过,这只是我的猜测。 鱼晚晴是怎么说的? 她说她不知情,没有证人,竹心死了,死无对证。 其实证人还有,就是殷篱自己,但这件事说开了不过是皇帝宠幸宫妃而已,而李鸷又不可能把此事闹大,鱼晚晴就是赌这件事会不了了之,才敢这么明目张胆。 可总要有一个替罪羊,来填补李鸷心中的罪恶感,于是这人就成了竹心。 合情合理。 殷篱收紧手臂,抱住肩膀,手臂搭在双腿上,整个蜷缩在一起,身子微微发抖。 宋声面色一变:娘娘,你怎么了? 殷篱嘟囔了一句什么,宋声听不清楚,于是俯下身靠近了些,这才听到她喃喃说着冷。 -- 第127页 冷?宋声听罢,将她身后的被子拿过来,盖在殷篱肩膀上,可殷篱还是在不停发抖。 还是冷? 宋声担忧地看着她,想要再拽过来一张被子,手却被人拦下。 殷篱握住他的手,温热的掌心传来温度,她凑过去,将脸贴在他的手掌心上,闭着眼惬意地蹭了蹭,终于展开紧皱的眉头。 一会儿就好。 她只想要片刻的放纵。 第四十二章 交换(捉) 掌心碰到殷篱的脸颊时, 宋声的心猝然一震,但他没有抽出手。 肌肤之间的温度毫无保留地传递,包裹得严丝合缝,以一种非常契合的姿势相互禁锢。 宋声的心跟着剧烈跳动起来, 由缓而疾的咚咚声向他昭示着警告, 明知道这样做很危险, 明知道自己不该贪图一刻的安逸,他还是选择站在殷篱身前,任凭她拽着他的手在脸上摩挲。 像动物之间相互取暖一样,他与她之间不需要说话, 也不需要做多余的动作,其实宋声知道, 殷篱这样做, 只是寻找一个依靠,这依靠是死是活其实没那么重要, 只要这一刻, 只要在这里,是温暖的就好。 没被魏家人捡到之前,你是怎么生活的? 隔了很久,宋声似乎无法再忍受此时的安静, 忽然开口问她。 殷篱一怔, 握着他的手缓慢地抬头, 看到他认真的神色,又低下头去:没什么好说的我是个流落在荒庙的乞儿,吃不饱饭, 也穿不暖。 说到一半轻笑一声, 看向他道:你想象不到吧。 我那时候全身上下就一身阿刁哦, 我的阿姐,她抢来的衣服,我跟阿蛮都多亏了阿姐照顾,那件夹袄,穿了很久,都脏得看不到原本的颜色了,但好歹能抵御寒风,你知道吗?阿姐只有一件单褂,她把最暖和的衣裳都给我和阿蛮了。 说着又低下头:阿姐拼了命地想让我与阿蛮活下去,所以就算我不想活了,我也要守护阿蛮的 头顶落下一层阴影,殷篱感觉身前站着的人似乎倾下了身,她抬头,忽地与近在咫尺的人撞上目光。 宋声靠得极近,近到殷篱看不清他整张脸,只能看到他那双深邃又温润的双眸,她眼前恍惚了一下,感觉到额头被人碰了碰,回过神时宋声已经退开,伸手揉了揉她头顶:你守着你想守着的人,我守着你。 殷篱心头微震,眼中忽地潮湿。 可又生气,想质问他凭什么这么承诺。 宋声已经又开口了:但是你要知道,没有人能一直陪着谁走下去,所以我希望有一日,即便我不在了,你也可以好好活着。 殷篱抓紧了握着他的手,心里空了一下,眉心蹙起:什么叫有一日你不在了? 没什么。宋声慢慢把手抽出来,对上殷篱那双明显不相信的眼,顿了顿,继续道,如果你想做的事可以实现,那我们早晚有一日会分开,不是吗? 殷篱没说话,还是觉得心里有些空落落的,总觉得有什么东西抓不住,可是宋声犹如铜墙铁壁般,不管她投以何种表情,他都能做到滴水不漏,她看不透他心中所想。 陛下驾到! 正在两人相对无言时,一声高昂的通传声打破沉寂,好似平湖落石,心湖骤然荡起一圈圈涟漪,许久未见的情绪笼罩在殷篱心头,她忽然有些慌乱。 也许是方才的亲密让她与宋声更进一步,她下意识抓住宋声的袖子。 阿蛮和梅意被李鸷放了出来,殷篱知道他很快就会来的,她有这个猜测。 可刚刚那片刻的静谧让她沉溺,李鸷的到来,有一种被冷水泼回现实的感觉,就像刽子手扬起的刀锋一般,容不得她有任何犹疑。 宋声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不要慌乱,在那抹身影出现在视线中的同时,殷篱犹如针扎一般收回手。 宋声将褶皱的袖口不动声色地向后拢了拢。 李鸷进来,宋声行礼。 殷篱坐在床边,肩上还盖着被子,没有偏头看他,只是闭着眼睛沉沉出了一口气,李鸷进来后扫了一眼,目光也很快就落在殷篱身上,并没多在意跪在地上的宋声。 殷篱没有行礼,也不出声,李鸷神色不变,手抬起,宋声心领神会,偷偷瞥了一眼殷篱,然后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殷篱当然知道宋声退下了,虽然她闭着眼睛什么都看不见,但她知道这个结果是必然。 因为谁也无法忤逆他的命令。 李鸷走过去,撩袍在殷篱旁边坐下,看了看她裹着的被子:冷? 声音在殷篱的前面,她睁开眼,却看着下面,又侧过头瞥向一旁。 李鸷并不在意这个问题的答案,也没追着她继续问,而是说起另外的事情:阿蛮回来了,你不开心? 殷篱抿了抿唇。 若是不开心,朕也可以再把她关回去 话音未落,殷篱忽然偏过头看着李鸷,眼神恶狠狠地。可对李鸷来说,却没任何威慑力。 李鸷伸手,抚了抚她鬓角的乌发:这就对了,你怎么能一直不理朕呢。 殷篱向后躲,但李鸷另一只手从后面揽住她腰身,让她动也不能动。有的东西是演也演不出来的,就像身体对一个人最原始的厌恶,殷篱几乎是本能地躲避李鸷的触碰,但李鸷纵容了她那么久,又岂会让她得逞。 -- 第128页 朕错也跟你认了,也给了你足够的时间,你的气也该消了。 李鸷不厌其烦地扶着她垂落在肩侧的发丝,偏于爱抚一般似的,又像珍视地捧着失而复得的宝物。 他说的那么理所当然,语气自然到让人听不出半分心虚的痕迹,殷篱很明白,不是她气该消了,而是李鸷认为她气该消了,同样的,存于他心中那些短暂的愧疚和痛苦,也都消逝得无影无踪。 男人是种忘性很大的生物,李鸷便是这般。 你放了燕无意。 安静的寝殿中,身边只有清浅的呼吸声,殷篱这时开口,感觉到抚动头发的手忽然一顿。 她提起了不该提起的人,李鸷当然不快。 但她却听到耳边的人轻声笑了笑。 你为什么想要朕放了燕无意?李鸷放开她少许,心情颇好地看着他,如果理由说服得了朕,朕听你的也无妨。 殷篱看着他的眼睛,久久都没有开口,李鸷也不在乎,反而笑得更深:让朕猜猜,因为他帮了你,而你不希望他被你连累。 殷篱眸光闪动,尽管没说话,还是在李鸷面前暴露了她的想法。 你有没有想过,他为什么会帮你? 李鸷忽然靠近,直视着她的眼睛,瞳孔里闪映着宰杀猎物的乐趣和意兴,殷篱想躲,李鸷却扣着她的后脑,逼迫她看着自己。 他因为什么帮我,我不想知道,我只知道他帮了我,这就够了。 殷篱一字一顿地说着,每个音节像是咬牙切齿地说出来,来向李鸷昭示她的决心与肯定。 李鸷微微一怔,而后仰头笑了一声,随即,殷篱忽地感觉后背有力使然,她向前倾身,靠在李鸷怀里,而李鸷温热的唇,正落在她耳廓边上,软软一咬。 朕特别喜欢你这个样子。 他的气音穿透耳膜,让殷篱全身上下都跟着震颤,这样的触碰让她刚刚被安抚下来的理智尽数消退,像是压了尾巴的猫儿一样,殷篱推挠着李鸷,发了疯似的想要逃离他的怀抱,李鸷却握住她的手腕,将她压在床上。 在殷篱还想继续挣扎的时候,李鸷在她耳边说:你乖乖不动,朕马上就放了他。 你想见他也行,朕让你去看他。 他浅笑低吟的声音好像恶鬼在说话,用恐惧和敬畏蛊惑人心。 他很少有体谅她的时候,每次来都脱开那张人皮,带着原始的兽.欲。 当人的权力达到顶峰的时候,可以无所谓一切反抗,那怜悯就会变得奢侈,良善就会变得无用,尊重更是无稽之谈。 极致的权力带来的是极致的享乐,是仅餍足自己的掠夺。 如果他愿意的话,当然可以披上一层宠爱的外衣。 殷篱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睡去的,再醒来时眼前有昏黄的灯光,床边那抹身影早已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那道天水青色的人影。 宋声倚靠在脚踏旁,见到她醒来,像是瞬间惊醒。 殷篱疑惑宋声怎会在这,随即想到,李鸷来了之后,他应当是没有离开的,只是在门外守着,等李鸷走了,便让他进来照顾她。 说什么一直陪着她,哪有这样好听的话? 殷篱的遭遇没有任何人能帮助她承担,一直,一直都是她自己。 宋声跪在床边,不知该如何伸出手去,再多的情绪都藏于眼底,他只能轻声问她:你还好吗? 殷篱抬起手,向前一伸。 她没说话,但宋声好像领会了她的意思,下意识伸出手去,与她交握。 他以为她又像之前一样,想要用他掌心的温度,抚慰那颗受伤残缺的心。 可下一刻,殷篱却拽着他的手,放到唇边,张开口,狠狠地咬了上去! 宋声吃痛,发出闷哼声,汗意如一层层水痕一般很快遍布全身,殷篱还在用力,宋声抓紧衣服,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过了良久,久到殷篱都觉得咬累了,渐渐松开口,宋声才轻轻喘了一口气,却还是笑意温和地看着她,问道:好受些了吗? 殷篱不知为什么,从喉咙中发出细微的一声,然后忽然哽咽。 因为心中陡然生出的那点儿抱歉和悔意,让她觉得宋声这时的笑都很令人厌烦。 宋声却犹如没发现一般,用衣角将手背上的血擦去,对她道:没关系,如果这样可以让你好受一些,你咬多少次都可以。 那声音里,同样也有亏欠。 却是殷篱无论如何都不会听出的歉意。 李鸷在枕边说的话并没有食言,第二日他来锁晴楼,将殷篱带了出去。 去见燕无意。 作者有话说: 抱歉,晚了一会儿,好久没发红包了,给大家发红包吧~ 第四十三章 故人(捉) 这是殷篱回京后第一次出锁晴楼。 四月春风徐徐, 杨柳垂条,她却受不得风,消瘦单薄的身上披了一件厚厚的斗篷,只露出半张看不清神情的脸。 视线中只有龙袍下一双手工精巧的乌舄, 李鸷在前面走着, 不知走了多久, 到了一扇闪着暗光的铁门前,殷篱抬头一看,门前有重兵把守。 有李鸷带路,当然不会有人挡住他们, 李鸷回过头,自然地拉住殷篱的手, 她又下意识地想要抽回来, 他却有先见似的,手中加紧了力道。 -- 第129页 殷篱被他带了进去。 重重的铁门从外面合上, 发出咔啦咔啦的声响, 里面光线昏暗,殷篱刚从外面进来,还有些不太适应,看不清前面都有什么, 最刺激感官的却是扑面而来的腐臭和霉味。 带着浓重的湿气。 这感觉让人很不舒服。 殷篱心忽地提起来, 害怕看到满身伤痕的燕无意, 要是在这么阴冷潮湿的地方关了一个月,身上又能有几块好肉? 她忽然不敢掀开头顶罩着的兜帽,只是僵硬地站在那里。李鸷握着她的手又紧了紧, 拉着她向前走, 还提醒她脚下小心些。 殷篱感觉到脚下湿滑, 手扶着墙壁向前,走了几步才发现前面是一条狭长的石阶,蜿蜒着通向地下,石壁两侧是悬挂的烛火。 看起来像是个地牢,周遭阴森森的。 李鸷的脚步不快不慢,像是为了迎合她的步子而刻意放缓。 殷篱看着他的背影,总觉得他是故意将她带到这里来如果只是让她见燕无意,把燕无意从这里带出来再见她也未尝不可。 殷篱忽然停下脚步。 我不想下去了。 李鸷回过头,借着晦暗不明的灯火,看到她轻抿的唇角,伸出手,他将她兜帽摘下,露出那双惶然无措的水眸。 他兀自笑了笑:你害怕? 殷篱不说话,只是看着他的眼睛越发愤怒,李鸷笑容不变:放心,朕没有给他用刑。 别怕,说着,继续握紧她的手,走吧。 殷篱知道他最后这两个字的意思,凡是他决定好了的事,别人就只管服从便是。 她跟上他的脚步,想要看看他到底要做什么。 从石阶上下去之后,是一个开阔的房间。下面比石梯的光线更明亮些,殷篱看到两侧放着刑架,地上也有未干的血迹,空气中飘散的血腥味几乎盖住了霉味,她秉住呼吸,脸色顿时变得煞白。故意偏过头不去看,她跟着李鸷很快离开了这里。 前面是一条长长的夹道,两边是牢房,牢房里面大多是空的,偶尔路过一间,有人躺在杂乱的干草上一动不动,也不知是生是死。 这时,前面的人忽然开了口: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殷篱移回目光到李鸷身上,他仍是向前慢步走着,头也没回,不等她说话,她听到他道:这里是刑狱司的暗牢,专门关押一些需要训.诫的犯人。 每一个被关到这里的人,几乎没有被放出的可能。 在狭窄的、阴暗的、腐烂的牢笼里,像一个行尸走肉般,每日领受不同的刑罚。 李鸷脚步不停,语气轻飘飘的,好似对这样的描述并不是很在意,殷篱的心却越来越沉,扯着他的手重重挣了一下。 然而李鸷力道更重,带着她又向前走了好几步,这次脚步快了许多。殷篱惊恐地睁大双眼,虽然看不到李鸷神情,可她莫名有种感觉,此时的李鸷很可怕,浑身散发着冷酷无情的气息。 李鸷李鸷!殷篱拍打着他的手,不知叫了多少声,某一刻,李鸷忽然停下脚步,沉默地看着前面。 片刻后回过神来,他转身,后知后觉地抬起殷篱的手,眼里有心疼。 弄疼你了?朕不是有意的。 李鸷捧着殷篱的手腕,上面是清晰的五指印,白皙的皮肤衬托着痕迹,触目惊心,他皱着眉头对着指印轻轻吹了吹气,抬眸看着惊恐万状的殷篱。 阿篱,你不必担心,朕方才说的人不是燕无意,他没有被关在这里。 殷篱全然不知眼前的人到底想要做什么,每当她觉得自己足够了解他时,他便会露出更加恐怖的一面。 像一个疯子。 你把我带到这里,就是为了耍我的吗?殷篱克制着颤抖的呼吸,冷冰冰的声音从口中吐出。 话音刚落,一旁的牢房突然爆发出一声叫喊,那叫喊好像卡在喉咙里,沉闷嘶哑,只有一个音节。殷篱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她下意识往后一躲,转头就看到牢房的铁栏杆处趴着一个人。 他身上只穿了件薄薄的单衫,脏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双腿以一种奇怪的姿势贴着枯草,手脚都戴着镣铐,他像是被什么刺激到了,一边往外爬着,一边用手腕上的铁链锵锵地敲着地面,口中发出啊啊啊声,除此之外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好像很痛苦,不知是哭还是哀嚎。 人丧失了人的能力,便真的像个口不能言的残兽。 殷篱从惊吓到疑惑,渐渐平复了心情,她忽然皱了皱眉,倾下身,想要仔细看看那个人的脸。 别看了。 殷篱忽地被人拽住,李鸷拉着她向前:只是一个犯了错的罪人,没什么好看的。 他拉着她向前,脚步没有丝毫迟疑,殷篱被他的力道带得只能不停向前走,回过头想要看看那人,却只看到他扒着铁栏,脸被脏乱的头发挡住,伸出一只手来,在空中摇晃,仿佛在奋力够着什么 是把她,当做一根救命稻草了吗? 又或者,是她认识的人? 殷篱想要看清楚,却离那人越来越远,直到嚎叫的声音渐渐听不清楚,人影也从视线中渐渐剥离。 -- 第130页 李鸷带她离开暗牢,到了另一个相对宽阔的地方,不再是阴暗潮湿的地面,灯火也很明亮,可明明环境变得舒服了,殷篱却觉得胸口堵着什么,像是有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在上面。 怎么了?不舒服吗?李鸷回过头,似乎是发现了殷篱不舒服,低头关切地看着她。 殷篱闭着眼睛深吸一口气,抚着胸口,道:那些人,既然也不会放出去,为什么不直接处死? 这样也好来个了断,省得继续受折磨。 本以为李鸷要反驳她,谁知道他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看着后面那条长长的甬路,眼中深沉无光。 朕也不知道,父皇还在的时候,就有这个暗牢了,凡是他看不顺眼的人,都会被抓进这里,罪臣,心腹,皇族,妃子 妃子? 殷篱心猛地一跳,抬眼看向他,李鸷却拉着她的手,带她走进一间屋子里。 屋子里面陈设与外面的宫殿没有不同,只是因为见不到光,里面点的灯比寻常要多。 看来这里就是关押燕无意的地方了。 这间屋子里并没有人,后面还有一扇门,门后隐隐约约能看到一扇画着山水的屏风,李鸷并没有让她进去,而是示意她坐在屏风后面,然后他绕过屏风,径直走了进去 ** 燕无意被关在这里已经一月有余。 期间除了宫人送饭,他再没见到过任何人, 像是被遗忘了一样。 他不知道殷篱怎么样了,也不知道李鸷会怎么处置他,更不知道靖江王府会不会受他连累。 一时冲动造成的后果就是每分每秒承受着悔恨的煎熬。 短短的一个月时间,没有任何人给他用刑,甚至也没折磨他,更没有审讯他,但他好像饱受摧残一般,瘦得几乎快要脱相,眼底的青黑和疲惫遮都遮不住。 他不停在想,是不是他做错了,也许就像燕聆玉说得那样,他的愚蠢和冲动会害死很多人 燕无意又在抱着头坐在床底下的脚踏上自责。 他以为会像每天一样,在无尽的悔意中慢慢入睡,然后度过一天。 可他听到了脚步声。 燕无意动作顿住,看到视线中多了一双脚,还有明黄色的衣袂。 他怔怔地抬起头,直到看到身前人的那张脸,瞳孔一缩,发出嘶哑的声音。 六哥 李鸷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中好像有淡淡的悲悯。 起来。他道。 燕无意的思维是断断续续的,因为一月的囚禁生活,让他对任何事都变得迟钝,他先是舔了下干涩的唇,然后像是刚想起什么,改为跪在地上,拽着李鸷的衣摆,急道:六哥六哥!是我的错,是我的错!不关阿篱的事,是我胁迫她逃走的,她原本不愿意,六哥,你千万不要怪罪她 他说着便要磕头,却在触地的那一瞬间被一只手阻挡。 燕无意一怔,抬头看李鸷。 李鸷眼中带着审视:你真想把罪责都揽到自己身上? 燕无意迟钝更明显,一圈胡茬显得他此时更加落魄。 李鸷直起身,冷漠道:朕没有处置你,是希望你用这段时间好好想清楚,到底要跟朕怎么交代这件事。 结果你还在骗朕。 你真叫朕失望。 最后一个字落下,燕无意紧闭双唇,双眼瞬间通红。 第四十四章 深浅(捉) 殷篱随意靠坐在屏风后, 金黄色的灯火越不过去,眼前是一片朦胧的灰暗。 里面有低浅的说话声传来,不远,所以也能听清, 殷篱却想起方才在暗牢里嚎叫的人。 那人嘶哑失真的声音, 和不断晃动的手, 好像总是挥之不去。 她向后仰着,头抵靠在屏风上,轻轻闭上眼睛,一边回想着刚才的情景, 一边听着里面的说话声 燕无意垂着头,失意地跌坐在地, 右手无力地搭在膝头上, 头顶的视线如刀刃上反射的冷光,让他无所遁形, 他只能低头无奈地说着:六哥, 我真的没想骗你我、我也没有办法,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就这么死在深宫中 那日在锁晴楼。李鸷打断他的话,燕无意顿住声音,听到李鸷提起的话头, 面色一闪而过的疑惑, 茫然地抬起头, 耳边接着便传来冷漠的嗓音,你以为朕不知道你躲在柜子里? 燕无意愣了下,而后整张脸爬满了惊恐和错愕, 脸色顿时变得更加苍白。 李鸷垂眸看他:你与朕说, 你没有私心? 分明是不加起伏的声音, 却犹如一只手掐在脖子上,扼住了他的呼吸。 燕无意感觉到直击心脏的锐痛,被任何人发现都不必隐藏的心思,只在他面前,感觉到无地自容。 他曾把他当做兄弟,当做朋友,也当做唯一臣服的君王,然而从青卢小筑第一眼看到殷篱从那间屋子里走出来时,他就知道自己生出不该有的心思了。 他喜欢殷篱,他想她。 六哥,我 朕给过你机会,也提醒过你很多次,但你好像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 -- 第131页 不是六哥,我没 李鸷却不让他说。 你背叛朕也就罢了,携宫妃出逃,欺上瞒下,暗度陈仓,如果事情败露,你想过靖江王府会怎么样,想过殷篱会怎么样吗? 一个个问题如惊雷一般降在燕无意头顶,振聋发聩。 他当然有想过,这一个月里不停折磨他的就是这些问题。 他害怕所有人因为他的冲动之举被连累,而能挽回和改变这个局面的人不是他,是李鸷,是眼前的人。 可李鸷已经看透他所有的心思了,这样严重的背叛,他怎么可能原谅他? 燕无意忽然从地上爬起来,在李鸷脚下,磕头跪拜,祈求一个发落:六陛下,所有的错都是微臣一个人造成的,不关他人的事,要杀要剐,臣绝无怨言,只希望陛下放过燕家人、还有柔妃娘娘 你想牺牲自己,成全别人? 李鸷忽然笑了笑。 燕无意维持着那个卑微的姿势,没有迟疑:还请陛下成全! 你不怕死? 室中一静。 这次他没有及时回答,从李鸷的那个角度看,燕无意深埋在额头下交叠的双手,被掐得失去了原本的颜色。 良久之后,他道:不怕。 李鸷声音一沉:柔妃与你暗通款曲,你还想朕绕过她?朕要是不饶呢! 燕无意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震惊之色,随即厉声反驳:不是!臣与柔妃娘娘清清白白,从未做过任何逾矩之事,六哥,我真的没有骗你,我发誓!就算最后你没有找到她,我也不会跟她在一起,我 他铁青着脸,好像突然哽住了,血液充上头顶,他觉得脸上一阵火热,是让人羞愧难当的挫败。 我对不起她。他想到什么,然后静静闭上眼。 将这句话说出来,几乎耗尽了他的勇气,这世间大概只有李鸷一个人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燕无意再睁开眼,已经克制了情绪,道:我知道我没资格,六哥能跟她在一起,也有我推波助澜,她心里一定恨我,即便她还不知道那件事,但我心里过不去这道坎。 李鸷冷笑出声:你是在指责朕? 燕无意哪里敢,他们的命都握在他手上。 六哥,阿篱妹妹是真心喜欢你,在江陵的日子,你都看在眼底的,以前的那些事与她有何干系?何况你已经伤害过她了,六哥,你忘了那些,饶了阿篱,好不好?看在你我相交多年的份上,我只有这一个请求! 燕无意言辞恳切,就差将心挖出来给李鸷看。 他等了很久,久到心在一点点下沉,在绝望和崩溃的边缘。 李鸷突然开口了。 起来吧。他轻叹一声。 燕无意眼中恍惚了一下,以为自己听错,寻求确定似的看着李鸷,李鸷脸上露出疲态,伸出手去,燕无意不假思索地,也伸出手来,两手交握,李鸷将燕无意从地上薅起来。 六哥 老四,朕虽然把你关在这里,但这段时间,可曾派过一个人来审讯质问你? 燕无意缓缓张口,喃喃道:没有 朕没想过要治你的罪。李鸷眼含锋利的目光,手掌拍了拍燕无意的后颈,但你做的事太让朕生气了,你知不知道,如果这件事传出去,不仅殷篱要死,朕连你也保不住? 皇家颜面大过天,燕无意当然知道。 可听他的意思 他的心砰砰跳起来,看着李鸷的眼睛也慢慢睁大。 朕关你几日只是泄愤,也让你好好想想,以后凡事三思而后行!知道这件事的人,朕早已经封好口了。 那阿篱 李鸷眉头一蹙,笑骂地踹了他一脚:朕的女人,你少操心! 燕无意跳着躲开,脸上还茫然无措,好像没想到竟然会是这个结局,犯了这么大的错,李鸷竟然没有怪罪他,也没牵连任何人。 反应过来之后,他急忙跪地谢恩,匍匐在李鸷脚边,声音是由衷的感激。 微臣谢陛下不杀之恩! 李鸷没低头,垂着眼看着身前的人,唇边弯着笑意,眼中却一丝笑意都没有。 你叫朕一声六哥,便有情分在,但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明白了吗? 燕无意自然没看见他的脸色,只是攥紧拳头,眼睛痛得发胀,等到喉咙的紧绷渐渐平息时,才哑声道:臣谨记! 起来吧。 燕无意晃晃荡荡地站起身,李鸷道:禁足解除了,走吧。 听见李鸷如此说,燕无意心里更是松了一口气,有他这句话,就知道他是真的要放过他,不会再降罪于他了。 李鸷先走,燕无意从后面跟上,待到快要行至屏风那处之时,李鸷忽然停下脚步。 他偏头看着一侧,然后快步走过去,弯腰扶着那人起来,嘴上温柔说着:怎么坐在这里了,地上凉,起来。 燕无意忽觉头顶炸开一道惊雷,他定立在那,看到李鸷扶着女人起身,她瘦了不少,脸上神色淡漠,眼睛静静垂着,看着地面,没有看他。 -- 第132页 他刚才都说了什么? 她又都听到了什么? 燕无意疯狂回忆起方才与李鸷的对话,恐怕自己说漏了嘴,又不敢对上殷篱的视线,害怕自己此时侥幸的欢喜是对她的背叛,更害怕自己的求饶会变成她眼中的摇尾乞怜。 殷篱无论如何都要恨六哥,可他现在跟六哥站在一起,她又会如何想他呢? 想到这,燕无意思绪崩地一声断裂。 大脑一片空白,他惊恐地看着同殷篱闻声低语的李鸷。 后背已生出一层冷汗。 他知道他大抵是一辈子都比不过李鸷了,比不过他阴狠,比不过他算计,比不过他会玩弄人心。 你也见着他了,还有什么想说的吗?李鸷扶着殷篱的肩膀,轻声问她。 殷篱被他揽在怀里,慢慢抬起眼眸,与燕无意想要躲避的视线对上。 然后别开眼去,声音冷漠:没了。 李鸷陪殷篱回了锁晴楼,燕无意一个人出宫,宽阔的石板路上只有他一个身影,背影失魂落魄。 满脑子都是殷篱的那句没了。 京城中有他府邸,燕无意回去后,直奔自己房间,只想要瘫倒在床,忘了这一天发生的所有事。 但他没想到竟会在房中看见其他人。 一个半大的少年。 燕无意胡子拉碴,一见到来人心中警铃大作,急忙回身将门关上,确定再无他人之后,他匆匆走到那人跟前。 双手握住他肩膀,左右看了看,确定他无事,才道:你怎么会在这?陛下有没有惩罚你们? 金槛嗓音稚气未脱,皱眉推开燕无意的手:没有,他没有惩治我。 不仅如此,还认我做义子。 燕无意从疑惑到震惊,睁大双眼:你说什么? 金槛重复一遍:他为了让阿篱姐姐安心,认我做义子。 燕无意听到金槛的话,心中已经设想了无数种可能,如果这件事是真的,倒是也有可能是李鸷会做出来的 你来找我做什么,你怎么知道我今天会回府? 金槛没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问:你还打算帮助阿篱姐姐吗? 燕无意握紧手,看着金槛,半晌后回道:当然。 如果你想帮助阿篱姐姐,我需要你帮我做一件事。 什么事?燕无意微怔。 江北平叛,让我去。金槛眼睛紧盯着燕无意,一字一顿道,眼中满是毫不掩饰的野望。 燕无意脸上再次震动:你想上战场? ** 殷篱对李鸷心中所想没有任何兴趣。 哪怕听到两人模棱两可、暗藏玄机的对话,殷篱也没有任何想要探听的想法。 承受自己可以承受的,是她目前可以保护自己唯一的方式。 可她总是觉得,李鸷今日之举的用意不仅仅是挑拨她与燕无意的关系。 比起他和燕无意的对话,李鸷更想让她看到的,似乎是那个暗无天日的地牢。 在路过暗牢的时候,他整个人情况都不太好。 殷篱忽然就想起李鸷曾提起的,有关母亲的往事。 再见宋声时,她特意提起那座暗牢。 你知道里面都关过谁吗?与他有关的人。 宋声眼神微眯,半晌后点了点头:是陛下的母妃。 为什么关进去? 先皇怀疑她与臣子有染。 那个臣子呢,现在家族可还在? 不在了。宋声低下头,都已死去了。 第四十五章 往事 李鸷曾与殷篱提到过他的母亲, 不过那时殷篱尚不知李鸷的身份,虽然猜到他出身不凡,也从来没想过他是皇族之人,后来还会夺得权柄, 荣登至尊之位。 殷篱侧卧在琉璃榻上, 浅淡的眸子映出点点银辉, 也许是太累了,姿势有些慵懒地趴着,眉目一沉,便像惬意休憩的小猫儿。 宋声等了良久, 看到殷篱突然睁开眼睛,从榻上爬起来。 李鸷的母族, 是不是琼州木氏? 宋声看着她, 没有隐瞒,遂点了点头。 殷篱想起在江陵时, 李鸷隐藏身份的名字就叫木溱舟, 他后来也说自己出自琼州木氏,当时殷篱以为他是木氏族人,现在想想,木家曾出过一个皇贵妃, 这样身世就对上了, 木家应是李鸷的外家才对。 琼州木氏不算一个太小的家族, 当年跟太.祖皇帝打下江山,有从龙之功,蒙荫恩泽后代。殷氏还活着的时候, 也跟她讲过不少有关木氏一族的故事, 只是说到木贵妃, 又总是讳莫如深。 对于这个木贵妃,你知道的有多少? 殷篱到底起于微末,对错综复杂的世家贵族隐秘知之甚少,皇宫之事更是一窍不通,她来京城满打满算没有多久,身边除了阿蛮,大部分都是李鸷的人,殷篱信不过,经过竹心的事,更是不敢信。 如果不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殷篱连宋声也信不过。 其实未必是不相信,只是殷篱相比较从前变得更加谨慎而已,谁可以纳入羽翼,谁可以踢出地盘之外,都要经过深思熟虑。 -- 第133页 宋声暂时是那个最值得同舟共济的人,与燕无意不同,据说他也是孑然一身。 殷篱心里转着,宋声已经在片刻的犹疑过后,温声给她解答起来:木贵妃入宫之前,曾与别人订过亲事,后来在一次宫宴上,先皇见到木贵妃的容貌,被其折服,木家人看出先皇为木贵妃美色所惑,便主动退亲,把木贵妃送入皇宫。 宋声说到此,低下了头:但木贵妃心中仍惦念着与她有过婚约的未婚夫婿。 殷篱一听是这样,就明白了先皇为什么会怀疑木贵妃的忠贞,原是他从中作梗,横刀夺爱,又怎么会放心这种抢夺而来的感情呢? 与木贵妃定亲的,你可知是何人?殷篱说到一半,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继续追问,是不是曾因为渎职,害得大坝决堤,数万百姓流离失所的罪臣? 宋声神色骤变,厉声道:谁跟你说的! 他忽然变了脸色,让殷篱为之一怔,宋声从来都是温和淡然的,鲜少如此激动,殷篱心头更加疑惑,也没有欺瞒他,回道:在江陵时,李鸷曾与我说起过他的母亲,当时也提到过这个害得他母亲惨死的人。 宋声脸色微微苍白,好似在胸口堵着一口气,良久之后,他神色渐缓,只是语气仍不稳定:没有谁害谁,只是阴差阳错罢了。 他闭着眼眸,内心激烈挣扎中,最后终于硬声开了口:木贵妃进宫后,独得先皇宠爱,风头盖过了后宫所有妃嫔,自然招致嫉妒,当时执掌凤印的是宋皇后,宋皇后背靠家世显赫的宋氏一族,外戚专权,导致宋皇后养成了跋扈嚣张的性子。 木贵妃是她陷害的,当时木贵妃明明没有喜脉,她却买通太医,谎称木贵妃已有三月身孕,而三个月之前,木贵妃还未进宫,先皇又听说她对之前的未婚夫婿旧情未了,一气之下,未经查验,便将她打入暗牢。后来更是将她贬到宫外的庄子里,几年来不闻不问,陛下就是她在庄子里产下的。 她不是没有喜脉吗?殷篱虽然听得心惊肉跳,也还是听出他前后矛盾的地方。 宋声点了下头:当时月份尚浅,太医没有摸出喜脉,但以后事推断,木贵妃应该是在入宫之后怀有身孕的,这点毋庸置疑。 宋皇后阴差阳错,打了一个时间差,她也没想到当时木贵妃确实怀有身孕了。 她生下李鸷,先皇没有再去查验吗?这么大的事,事关皇家血脉,他不应该漠不关心吧? 宋声垂下眼眸,声音低了几分:宋皇后把木贵妃赶出皇宫后,仍旧觉得气愤难消,所以故意吩咐庄子里的人,纵容那些下人欺负折辱她。木贵妃知道,如果被宋家人知道孩子的存在,一定会赶尽杀绝,也是当时那个庄子里有个好心的嬷嬷,看她实在可怜,就帮着她隐瞒,这才躲过许多双眼睛。 殷篱忽然哽住,面色变得难看,她不知该说什么,宋皇后做了那个恶人,而木贵妃成了那个可怜人,可到头来,似乎谁都没得到自己想要的,谁都过得很苦。 又有谁在这里隐身了呢? 那个人,他拥有至高无上的皇权,握有生杀予夺的权力,却连一个自己抢夺来的女人都保护不了。 殷篱当然记得李鸷口中木贵妃最后的结局。 她为了给李鸷铺路,自证清白吞毒而亡,留给这个皇帝一个做回好人的机会。 这么一看,李鸷是先皇的子嗣无疑了,不管是品行还是为人处世的风格都如出一辙。 所以那个被误会与木贵妃有染的人,到底是谁? 宋声抬了下眼眸。 良久,才道:已故工部侍郎,殷叔誉。 殷篱倏地坐正身子,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耳边不停地响起不同的人说着不同的话,那些声音千奇百怪,却一味地扎到她耳朵中,有一句话特别清晰,是那句罪臣之后。 罪臣之后,难道是她吗? 殷篱喃喃:也姓殷也姓殷? 可她,不是路边上被人弃若敝屣的乞儿吗? 宋声见她面色苍白,急忙走近她,将双手覆于她耳朵上,无形中为她遮住了那些嘈杂的声音,殷篱抬头,听到他说:我早该告诉你,救了你的殷氏,就是工部侍郎殷叔誉的族妹,当年宋殷两家蒙难,她出嫁早,得以逃过一劫,没有受到牵连,后来还收养了你。 殷篱还有些犹豫,眼中闪烁着惊惶:只是这样吗? 当然,这些事本与你无关,因为殷氏收留了你,还让你跟她姓殷,所以陛下才会恨屋及屋,牵连到你,这是殷氏的错,不怪你。 宋声的声音温润如玉,有一股春风化雨的力量,渐渐将殷篱的心绪抚平,她伸出手,将他的手移开,擦了擦眼角,道:如果没有娘,就没有今天的我。 她又怎么会怪她? 这世上,谁对她不好,她也许一下子分辨不出来,但谁对她好,她怎么会分不清。 是我说错了,你娘她很好。宋声顺着她的话说道,好像在刻意哄她。 殷篱此时已经平静许多了,那一瞬间涌进的恐惧和害怕,只是在提醒她自己,她不想跟李鸷有一丝一毫的爱恨纠葛,她不想跟李鸷牵扯更多。 -- 第134页 然而 那你呢?殷篱放下手,眼尾带着丝丝红艳,看着眼前的宋声,你与宋家,又是什么关系? 宋声一顿,僵直的身子一动不动,他没想到殷篱会问出这个问题。 也可能是他心里在刻意回避。 但其实这个真相是他永远也避免不了的。 宋声故作无意地轻笑一声,声音里有淡淡无奈:你去问任何一个人,都能找到答案的。 宋皇后,是我的姑母。他道。 尽管心底已有猜测,宋声亲口道出的时候,殷篱还是忍不住为之震动。 她记得宋声如今是孑然一身。 那么宋家,如今是只剩他一个了吧。 兰因絮果,今日的苦楚似乎都是为了偿还昨日的罪孽,而她已然说不清谁对谁错了。 ** 金槛从靖江王世子府出来时已至深夜,他穿着夜行衣,在楼宇间穿梭,躲过层层守卫,回到自己住处时,才松出一直秉着的呼吸。 你去哪了? 金槛刚放下剑,忽然听到一声低沉的嗓音,犹如惊弓之鸟一般,飞快地拔出长剑回身对准来人,却听铛地一声,有什么东西打到剑刃上,震得他虎口生疼,剑也脱手。 看清来人,他不动了。 师父。金槛乖乖地叫了一声。 商练从黑暗中走出来,月光皎洁,正投落在他身上,一向面无表情的脸,此时多了几分疑惑。 你去世子府做什么? 商练准确道出金槛的行踪,金槛的脸色却丝毫未变,他笑着走近,神情坦荡地看着商练:我想去问问他,能不能让我也上战场。 上战场?商练皱起眉头,问这种事做什么? 陛下不是认我做义子了吗,我知道他的用意。 什么用意? 阿篱姐姐若要久居深宫,背后没有势力支撑寸步难行,她在京城举目无亲,唯一可以依靠的就是阿蛮姐和我,阿蛮姐是女流之辈,又同样困在深宫里,可以指望的就剩我了。我自然想用最快的方式成长起来,好成为能让阿篱姐姐可以倚仗的人。 商练终于理解了他的意思:所以你想从挣军功? 这是最快的方式。金槛耸了耸肩膀,理所当然道。 商练面色不变,冷声道:是我把你教得自命不凡了。 金槛皱紧眉头,面露不满:也许师父是觉得我不自量力,但也许我可以呢? 他说的是问句,眼底却是毫不加掩饰的肯定。 而这种眼神,只会出现在一种人脸上。 那就是充满野心的人。 商练回宫后,把此事如实禀报给李鸷,李鸷听后只是笑了笑,他倒是精,还知道去求燕无意。 商练道:可能是因为江北。 江北正在打仗,对他来说正是好时机。 李鸷也是这么想的,同时觉得金槛能猜中他的心思很值得玩味。 金槛是个与众不同的孩子,李鸷从看他第一眼时就知道,还知道靠自己去挣军功来帮助殷篱,可见他心里已经打着小算盘了。 一开始认他做义子,的确有着讨好殷篱的打算,现在李鸷却是真的对他产生了兴趣。 金槛金槛也该换个名字了。李鸷淡淡道。 作者有话说: 心脏闷闷的,太难受了,先更这么多,抱歉。 第四十六章 比武 阿篱阿篱 阿篱救救我 阿篱! 殷篱猛地睁开眼睛, 从床上坐起身,清凉的空气瞬间倒灌进肺里,她抚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后背汗涔涔的, 已经湿了里衣。 咚咚的心跳声还未平息, 眼前却有一双黑洞般的瞳孔挥之不去。 做噩梦了。但殷篱手撑着剧痛的额头想要回想一下噩梦的内容,却发现大脑一片混沌,什么都想不起来。 怎么了?身边传来一道嗓音。 殷篱没反应,李鸷看她大汗淋漓的模样, 眼中满是关切:做噩梦了? 温热的手搭在殷篱肩头,她蹙着眉挣开, 呼吸还未平复, 但语气已浮现出不耐:没有。 李鸷垂下眼眸,看了看自己被推拒到空处的手, 似乎不甚在意。刚到卯时, 外面天色刚亮,他穿着明黄色的里衣,衣带松松垮垮地垂着,乌发也散在伸手, 饶有兴致地看着殷篱:这两日你睡得极少, 是心里装着什么事吗? 他的声音贴在耳畔, 气息也近在咫尺,殷篱闭着眼睛,克制地压抑着心底的恶寒, 冷声道:没有。 李鸷抬起手, 掌心落在殷篱头顶, 然后顺着柔滑的黑发向下抚动。 朕以为你藏着什么事,没跟朕说。 一下一下,动作极近爱抚。 殷篱不想听到他充满威胁又佯装宠溺的嗓音,心存在一丝丝不耐在脸上陡然放大,手指攥紧,她大喝了一声:没有! 可下一刻,李鸷的手指就插进她的发缝里,向后用力一扯。 殷篱吃痛,被迫着仰起头看向李鸷,尽管已经看惯了他发疯的样子,还是忍不住在撞上那道阴冷目光是猝然一怔,李鸷却是笑着:没有怎么这么不开心,还是不想跟朕说? -- 第135页 殷篱深吸一口气,受够了他这副虚伪的表情:你这么问有必要吗?明知我心里有多恶心你! 是吗?李鸷不怒反笑,倾身凑过来,手心拽着她的头发,另一只手轻轻放在她的脸颊上,辅一触碰,殷篱浑身一颤,李鸷却忽然欺身压上她的唇。 几声碎吟被拆吞入腹,殷篱伸手去推,发上的手松开,从后面锁住她双手,殷篱被占领了呼吸,不论如何挣扎都躲不开他的攻势。 侧脸的热意缓慢向下,直到冷热交触,殷篱猛地睁开眼,双腿紧紧绞在一起。 嘶 安静中传来一声突兀的吸气声,李鸷放开殷篱,手指蹭了蹭唇角的血,抬头看向她。 殷篱目光却挪到他鲜血淋漓的唇瓣上,被他用手指蹭去的地方,隐隐约约能看到湿润的水渍,胃里一阵翻腾,她的脸色忽地变成煞白,满眼都是嫌恶和羞愧。 于是她扬起手,狠狠地扇了他一巴掌。 响亮的耳光声骤然响起,然后陷入没有尽头的黑暗。 她这一下用了十足的力气,打完之后连自己都有些愣住了。 殷篱没想到他竟然没有躲。 之前那么多次,李鸷次次都半路握住她的手,不论多大的气势,落到他身上时只剩隔靴搔痒的力气。 李鸷头偏向一侧,左脸浮现出红红的掌印,空气凝滞了几个呼吸,忽然被一声轻笑打破。 殷篱一惊,就看到李鸷笑着转过头来,手背蹭去嘴角的血,丝毫没有因为一个巴掌而变得愤怒,反而满脸都是兴奋。 你再怎么骗自己,身体却骗不了朕。 殷篱瞬间懂他说的是什么,只感觉心脏被狠狠一锤,羞愤一起涌上心头,她想也不想,扬起手想来第二下,李鸷却一把抓住她手腕,将她扑倒在床上。 手被制住,腿也被抵住,沉重的身体压下来,殷篱只顾反抗,张嘴一口咬在他肩膀上。 嗯 李鸷身形一顿,头埋在她肩窝,肩膀连着脖颈传来一阵刺痛,咬合的力道刺激着身体里每一根叫嚣的神经,殷篱以为他会放开她。 可他只是侧头亲了亲她的额角,抬起她的腿。 一个时辰后,李鸷抱着殷篱从侧室里出来,换上了一件干净的衣服,头发上是芬芳的香气,脖颈上还挂着水珠,身上一阵潮意。 她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安静地靠在李鸷怀里,在李鸷高大颀长的身形下衬托的娇小无助。 李鸷反倒神清气爽,从侧室里出来,见到宋声候在大殿中,身后人捧着一碗药。李鸷笑意未退,垂下眼,轻轻晃了晃怀里的人,哄着她:阿篱,该喝药了。 殷篱没有反应,李鸷也不催促,走到软塌边,将殷篱放下去。殷篱是醒着的,只是不想说话,软塌上放着一张小案几,她倚靠在上面,看着宋声悄悄走了过来。 你想不想见见金槛? 殷篱蓦地收回视线,李鸷没有跟着她一起坐下去,而是单膝蹲在她脚边,为她套上白袜,动作娴熟自然。 殷篱不知他又在打什么主意。 这些日子,殷篱为了不让自己的软肋暴露在李鸷面前,故意没有提起过金槛,在宋声那里知道金槛没有性命之忧就够了,她不想金槛在再李鸷那里引起一丝一毫的注意。 没想到李鸷会先提。 他不是在玉麟军吗?殷篱不甚在意,让他在玉麟军好好做事吧,我不想见他。 李鸷给她穿上鞋,拍了拍衣服起身,侍女奉上手巾,他接过来擦了擦,宋声正好走过来,李鸷见状,就将他手中的药碗拿了过来,坐在殷篱身边,吹了吹上面的热气。 今日玉麟军各营比武,他也参加,怎么说他都是朕的义子,记在你名下,你真的不想去看吗? 殷篱听宋声说起说玉麟军比武,赢了的话会加封将军,金槛虽然年纪还小,身手的确不错,便报名参加了,已在训练营里呆了一个月,没想到比武的日子就是在今天。 她攥了攥手心,其实心里很想看一看金槛,自从回京后已有三月,殷篱一面都没有见过他,要说不想,怎么可能呢? 李鸷喂她喝了一口药:如果觉得累,朕将比武的日期延后一天也可以。 殷篱不想让他一口一口地喂,喝了两三口之后,便端起药碗一仰而尽。 李鸷挑了下眉。 殷篱压着嘴里的苦涩,眼前忽然出现一粒酸梅脯,她抬眼看了看,宋声面容温和,似乎没什么特别的表情。 身边忽然传来冷意,殷篱没有说话,接过宋声递过来的酸梅脯,搁在口中轻轻一含,压下了满口的苦涩,待不适褪去,她方才开口。 军营比武不是要帝后亲临吗?我不去。 李鸷看着她微张的小口,梅子上的果霜蹭到了嘴唇上,白了一块,他伸手,指腹在她唇上一按,而后放到自己嘴里。 甜的。 殷篱脸一下涨红,余光瞥到宋声微怔的眼,气愤和羞耻郁结于胸,李鸷好像更高兴了,对她道:皇后要在宫中养胎,就不去了,朕已经与她说过,你可以不用担心。 庄秋梧怀孕已有八月余,现在身子沉,不宜劳累。 殷篱收起心里不舒服的感觉,想着如果能见一见金槛,去一趟也无所谓。 -- 第136页 谁知李鸷又说了下面一句话。 锁晴楼离承乾殿甚远,朕往来不便,明日,你便搬到紫宸殿吧。 作者有话说: 抱歉,周六那天之后身体一直不舒服,字没码多少,去医院看了没说个四五到六出来,但吃了药好点了,大家一定要注意身体不要熬夜啊,真的害怕了这次,啥也没有命重要! 给大家发大红包,散财消灾~ 第四十七章 质问 紫宸殿在承乾殿东北的方向上, 走路只需要不到一盏茶的时间,那原本不是后妃居住的宫殿,而是皇帝日常起居与休憩的场所。 殷篱听了李鸷的话,浑身遍生一股寒意。 自从德城逃跑失败被抓回来之后, 李鸷对她虽然总是诸多刻意纵容, 也不会再让宫里其他后妃骚扰打搅她, 但殷篱就是能感觉出来他与之前的不同,不似在江陵时的隐忍虚伪,也不似她刚回京时的周旋玩弄。 他会无时无刻不暴露出他阴暗肮脏的占有欲,比之从前将她困在一处偏僻遥远的角落里, 他现在更想将她锁在身边。 以供他随时随地的享乐。 没错,是享乐。 殷篱感觉自己就像一只主人闲来无事逗弄的宠物, 无论她甘不甘心, 情不情愿,高高在上的主人都不在乎, 主人觉得她是怎样就怎样, 主人自己会构架出一段彼此契合的紧密关系。 就如同现在,他不会问她想不想搬去紫宸殿,而是不容置疑地将结果告知于她。 紫宸殿是皇帝寝宫,或许他还觉得这是至高无上的恩赐。 说不定还会有一些人在背后羡慕和嫉妒她, 更会有人以为是她用了什么手段, 讨得陛下独一无二的盛宠。 殷篱觉得很累, 头也疼。 李鸷不需要她回答什么,用了早膳过后,便带着殷篱一起去了东郊大营。 东郊大营是此次比武的地方, 演武场就在这里, 玉麟军日常训练也在此处。 烈阳刺目, 虽有华盖罩顶,殷篱依然觉得很热,李鸷看她香汗淋漓的模样,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神暗了一暗,随即拉着她,快步走向看台那边的凉亭。 阿蛮跟在殷篱后头,偷偷抬起眼睛寻找金槛的身影。 草场上满是身穿黑甲的士兵,黑压压的一片,大比没有开始之前,众人都摩拳擦掌,等待在皇帝面前一展身手。 忽然间,视线里却突然多出一道人影。 阿蛮飞快地低下头。 鱼非谦身着黑甲,行至李鸷跟前,单膝跪地,抱拳禀报:陛下,比武一应事宜都已准备好,是否在一炷香后如期举行? 李鸷看了殷篱一眼,对鱼非谦道:你将荣郡王叫过来,朕有话对他说。 是。 鱼非谦目不斜视,利落地应了一声后就起身离开,阿蛮这才松一口气,站在殷篱后面默不作声。 殷篱却是皱了皱眉:你叫他过来做什么?一会儿就要比武,该分心了。 你不是有话对他说吗?李鸷反问回去,笑着看她,仿佛一副看透她心中所想的模样。 殷篱微顿,移开眼去。她的确有很多话想对金槛说,但是他在这里,就一句话都不想说了。 隔了片刻,远处传来声音,殷篱还是控制不住地抬起头来,只见金槛穿着一样的黑甲红袍,身形又比之前高了不少,行止间已有军人风姿,眉宇轩昂,气势勃发。 殷篱见着了就放下心来,身后的阿蛮也跟着一阵艳羡。 金槛被李鸷认作义子后,还命钦天监拟了名字,取做李玉鞍,听宋声所言,当时朝中大臣全都上书让李鸷三思,外姓收做义子再上族谱是从未有过的事,此举有可能混淆皇家血脉。 李鸷为了让李玉鞍名正言顺,先是将他归置到原来的三皇子那一支,三皇子本是在李鸷进京后死于流矢,身下没有子嗣,李鸷便将金槛先过继到三皇子那边。 虽然三皇子也是皇族之人,这样做也是在混淆皇家血脉,但是三皇子乃先皇后所出,李鸷本就跟三皇子不合,大臣心里以为陛下此举只是为了鞭尸三皇子,为了让陛下出了这口恶气,朝臣们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未加阻拦。 谁想到后来又被李鸷认作义子,还加封荣郡王,有爵位在身,金槛自然不可同日而语了。 现在谁也没人敢再叫他金槛。 金槛大步走来,到了凉亭阶下,撩袍一摆,朝二人跪拜:儿臣见过陛下,母妃。 金槛年纪还小,声音处在雌雄难辨的阶段,听起来干净清越,殷篱心里高兴,面上却还是那副淡淡的神情,李鸷瞥她一眼,转头对金槛道:平身。 他似乎真的很高兴,看着金槛的模样眼中带着一丝欣赏和欣慰,即便明知金槛与他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也是丝毫芥蒂都没有。 这是殷篱觉得最令人惊奇的地方。 李鸷对金槛抬了抬手:过来,你母妃有话跟你说。 殷篱听到那一声母妃,心里还是忍不住别扭,她却觉得李鸷好似是故意地一般,一定要将这层关系坐实坐稳。 是。金槛听话地应了一声,起身走到殷篱跟前。 金槛块头不大,却能看出他劲瘦的身躯蓬勃有力,他看着殷篱,不像从前一样放肆,规规矩矩地站在她面前,没有丝毫僭越,甚至脸上也没有过于兴奋的表情,只是矜持地表现自己的欢喜。 -- 第137页 殷篱拉起他的手,抬头看着他干净的笑脸,忽然就想到第一次见到他时,他浑身脏兮兮的样子。 这几日累不累? 金槛摇头:不累! 殷篱看他容光焕发的样子,手不禁攥紧几分:这次大比,有信心得到第几名? 金槛看了李鸷一眼,回头,想了想,抬高声音道:当然是甲等第一名! 他回答得很有气势,这么半大的孩子说出的话,很多人都会觉得只是年轻气盛,说着玩玩,但金槛似乎就是有这样的自信,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都闪着光。 金槛忽然转头看向李鸷,满脸天真地道:父皇,如果儿臣得了甲等第一,可否答应儿臣一件事? 他突然向李鸷提出要求,连殷篱也没想到,以为李鸷会不高兴,扭头去看他,却见李鸷带着笑意,并未有任何异样,好奇道:朕可以答应你,你想要什么? 皇帝金口玉言,金槛展颜一笑:等儿臣拿了第一再告诉父皇! 李鸷一怔,而后笑道:好! 殷篱不知两人之间已经熟络到如此地步,看情形,李鸷似乎很看重金槛,殷篱当然不会傻到以为他会把金槛当成亲生孩子一样看待,但是短短的相处中,殷篱能看出李鸷对这个孩子很欣赏。 殷篱心里更松了几分。 比武快开始前,殷篱随李鸷去了看台,众人跪地高呼万岁,殷篱坐在上头,也不免陪他一起承了礼。 她有些恍惚,但很快又会清醒过来。 她知道,此刻所受一切尊荣都不是源自她本身,而是李鸷带给她的,尊贵是这样,宠爱是这样。 她没必要浮沉于这种虚无缥缈的荣耀里,这也根本不算荣耀。 荣耀在箭锋之上 铮地一声,利箭穿破虚空,插在靶子中央,金槛放开弓,朝百步开外的靶心眯了眯眼眸,十箭十中,分毫不差。 远处的士兵高高扬起手中的棋。 一声哨响划破天际,金槛回身一跪,旁边已经响起来欢呼声。 常晟笑眯着眼,对李鸷道:荣郡王舞刀、硬拉弓、骑射和步射都是第一,看来这甲等第一名非他莫属了。 殷篱也是第一次看金槛在众人面前展露风采,本以为他能在玉麟军中好好亮个相就算成功,没想到金槛还能在他们之中脱颖而出,也是大大出乎她的预料。 李鸷显然也很高兴,虽然只是个小小的比武,但金槛表现得越好,越能在大臣们面前证明他眼光正好,选择没错。 李鸷看了常晟一眼,常晟命人宣金槛上前。 金槛听了旨意,起身后把弓箭交给身边的人,快跑几步过去,在李鸷面前跪下:儿臣不负父皇重望! 李鸷高兴地笑了两声,身子向前一倾:这下说说,你想要什么? 金槛抬头看了殷篱一眼,收回视线,看向李鸷,干脆利落道:儿臣想随母妃出宫看看,求陛下恩准! 话音刚落,空气瞬间陷入安静。 殷篱面色微变,手指紧紧抓着衣袖,有些紧张地看着金槛。 她知道这件事对于李鸷来说有多忌讳,会让他想到她之前的不安分。 这也不要紧,她更怕李鸷迁怒金槛,好不容易得了甲等第一名,该得到更好的赏赐才是至于离开皇宫,殷篱暂且不想了,毒未解开,退路也没有找到。 这算什么愿望,你再好好想想 好,朕答应你。 殷篱刚开口,李鸷就将她打断。 殷篱飞快地扭头去看李鸷,发现他脸上没有任何不悦。 金槛也高兴得赶紧磕头谢恩。 你想出宫看看,可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李鸷问金槛。 金槛想了想,认真道:还是母妃说吧,儿臣听母妃的。 李鸷又看向殷篱。 殷篱其实没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而且京城她并不了解,唯一知道的就是宁山。 宁山是京城最高的山。 那就去宁山看看吧。 李鸷心情不错,有求必应。比武结束后,金槛留在军营中,并未与殷篱说上几句话,只是约定好出宫的时间,是在三天后,李鸷也会去。 殷篱当然没想过李鸷会放开自己,何况他最近对她的监视愈发明目张胆,不管去哪身边都要跟随暗卫,他绝对不会准许自己有一丝一毫脱离他的掌控。 回了锁晴楼,李鸷还有公务要处理,便没有跟过来。 没有李鸷在这里,殷篱终于松了一口气,回到锁晴楼却发现正有宫人在搬运东西,拦下一问,才知道这是李鸷吩咐过的。 对了,他说明日要我搬到紫宸殿。 殷篱喃喃自语,心里却越发地不安,阿蛮看着宫人来回走动,闹出不小的动静,忍不住担忧道:阿姐,若是以后去了紫宸殿,只怕我们说话更要小心了。 在锁晴楼还算天高皇帝远,即便有人监视,也还有别人看不到的地方,紫宸殿就不一样了。 殷篱面色微寒,却是安抚地拍了拍阿蛮的手,没有说话。 夜里宋声送药过来,殷篱借机问他该如何应对,宋声面不改色:柔妃娘娘只要一如往常就好。 -- 第138页 殷篱如今变得非常没有耐性,常常觉得无法控制情绪,多思多虑便会头疼,她抚着额头,浑身疲累不堪:解药还有多久。 快了。 快了快了!你总说快了,到底什么时候才会给我! 殷篱听够了他说这两个字,某一刻,她忽然觉得宋声对她说的话非常敷衍,大声吼道,随手在小案上一扫,案上摆着的茶水也一并被挥扫出去,茶杯摔在地上碎裂,茶水也肆意飞溅。 宋声的衣服也被滚烫的茶水溅上,他却顾不得自己,而是脸色惊惶地走上前,拾起殷篱的手。 莹白的指头此时被烫得发红,他紧张地捧在手中,脸色急得发白,刚要回身唤人喊太医,殷篱已经先他一步抽回手,神情冷淡道:算了,不疼。 宋声还想说什么,撞上她极度不耐的眼神后,闭上嘴,从怀中取出一瓶药膏,默默抬起她的手指,眼神靠近,然后小心翼翼地擦了一指药,轻轻揉着她被烫伤的地方。 殷篱抬起眼眸,发现宋声近在咫尺,只是他好像没发现一般,满眼都是她的手指,眼底的认真渐渐抚平她躁动不安的心绪。 她缓缓开口:对不起,我刚刚不该对你发脾气。 闻声一顿,宋声握着她的手,撩起眼帘,望进她一双清澈透亮的眼中。 仅属于这一刻的安宁,也让他有种沉溺于此的欢喜。 宋声收回视线,有些急,好像是想逃开什么。 他道:你永远不必对我说对不起,我情愿你对我做任何事,只要你喜欢。 指头方才还不痛,此时却有些灼烫,殷篱心神一晃,有什么在窸窸窣窣地悄然生长,她看着宋声,紧紧盯着他,在他抵抗不住这样的注视,想要松开她的手逃开时,殷篱倏地反手握住他。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空无一人的大殿,更漏已深,有些东西只会在暗夜中滋生,在一切潮湿阴暗的角落里疯狂长大,像藤蔓,绞着,攀着,不停缠绕。 宋声抵着呼吸,心被人从高处悬起。 你是不是喜欢我? 作者有话说: 睡觉,赶快睡觉去! 第四十八章 出宫 宋声慢慢张大眼眶, 喉咙中的呼吸在至高处凝滞。 他看着面前被这世间污浊浸透的一块璞玉几近破碎的目光,忽然从心口传来一阵撕裂的痛,那疼在心口蔓延,如附骨之疽, 爬满身上每一处角落。 靠近心脏的那根红线又向前推进了几分, 密密麻麻的痛痒感觉瞬间包裹整个身躯, 可宋声一声未坑,口中含糊着铁锈的腥味,他全数吞咽下去,艰难而缓慢地吞咽, 然后在殷篱病态痴缠的注视中,伸手轻轻抚了抚她的脸。 指尖落下, 席卷着冷意, 带着丝丝轻颤。 殷篱没动,只是垂下眼眸, 看着他骨节修长的长指, 本不该再被任何温柔欺骗的她,此时竟然有些沉迷。 未完的话不必再说,未答的话也不必再问。 如果可以得片刻的歇息,任何可能打破梦境的鼓槌都该被藏起。 青帐微拂, 只剩下被阴影描摹的两道人影, 一人站立, 一人独坐,一人捧着一人的手放在脸上轻轻摩挲,无人言, 安静便是彼此最好的慰藉。 殷篱在锁晴楼住了最后一日, 罕见地未做任何噩梦。那是她回京后睡的第一个好觉。意识消弭前, 她只记得有人为她盖上被子,手掌在肩头缓缓拍着,为她驱散所有笼罩在心底的阴霾。 第二日殷篱搬进了紫宸殿,大大小小的箱笼搁置在偏殿,还未来得及收拾。有一些是殷篱从江陵带过来的,其中大部分都是殷氏为她攒的嫁妆,虽然不贵重,对殷篱来说都是十分珍贵的东西。 接连两日,阿蛮都在帮殷篱清点从锁晴楼搬过来的物品,出宫那天她便没随殷篱去。 一来是不想殷篱的东西被别人随意触碰,二来,她知道随行护卫陛下安全的人里有鱼非谦,她不想跟他有任何接触。 咦?这个玉佩是哪里来的? 阿蛮翻着册子比对时,忽然听到旁边一声疑问,她扭过头看去,见到宫人手中拿着一枚质地上品做工精妙的玉佩,脸色骤然一变,赶紧伸手抢夺过来。 阿蛮姐姐宫人看阿蛮如此紧张,也有些不知所措,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 阿蛮攥着手心的玉佩,脸色涨得通红,心也砰砰乱跳,背着手,她花了好长时间才平复心情。 没事这是我的玉佩,你去看看那个箱子里的东西点完没有。阿蛮一手指着对面的大红箱一边道,宫人未做他言,福了福身跑开了。 等人离开后,阿蛮才将手拿到身前摊开,看着手中的东西,阿蛮才想起自己和殷篱竟然都快忘了那段回忆了。 还好阿篱姐姐不在 若是被她看到,恐怕又要陷进噩梦里出不来了,她得找个机会把它销毁。 阿蛮,是太医院的锦绣姑姑,说是想问问你有关娘娘近日的情况。 突然,思绪被外面传来的声音打断,阿蛮没做他想,胡乱将玉佩塞进衣带里,见殿外是通传的宫人,身后跟着锦绣姑姑,忙快步走了出去。 ** -- 第139页 殷篱没来过宁山,只知道宁山是安阳第一高峰,那天金槛提了愿望,殷篱只是随口一说而已,她不想拂了金槛的美意。 安阳六月风光正好,只是烈日高照,热得人着实不太好受,刚到山脚下,看到绵延而上的天梯她便后悔了。 心里打起了退堂鼓。 你若嫌累,咱们也可以去别的地方。 李鸷看殷篱写在眼里的不情愿,不经意地开口想要给她递个台阶下。 他今日没穿龙袍,换了一身石青色团花暗纹的直裰,石青色压不住他的威严气势,脸上仍是一副让人见之变色的阴鸷。 只是这副穿着打扮,会让人想起当初还在江陵的时候,殷篱出宫时看到他第一眼就恍惚了,似乎一下子就回到了那个青卢小筑。 她以为过去了很久的时间,但其实还不到两年而已。 不用。殷篱登上石阶,看着前面,上去吧。 金槛一直在旁边,见状急忙上前,双手拖住殷篱手臂。 通往宁山山顶的石阶又密又长,殷篱与金槛走走停停,时不时地在阴凉处歇脚,即便如此,也还是累得不行。 就在她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李鸷走到她前面,屈膝向前蹲了下去,然后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上来。 金槛眉头微动,转身去看殷篱,殷篱也被李鸷的动作吓了一跳。 我不用你背。她蹙了蹙眉,还是下山吧。 宁愿下山也不想他背。 谁知道李鸷不肯作罢,仍是屈着身不起来,再次拍了拍自己的手背:那你走了这么久,岂不是半途而废? 继而又道:你以前也背过朕,上来吧。 殷篱一怔,好一会儿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呼吸跟着停滞,她有些恐惧地看着李鸷。 当年在断崖下,她就是艰难地背着李鸷进了山洞,现在又提起这件事,是想告诉她什么呢? 殷篱很想转身就走,但看了看旁边的金槛,想法就作罢了。 她上前一步,趴到李鸷的背上,李鸷晚眼笑了,将她向上一提,抬起身背着她继续向前。 他的背很宽,殷篱勾着他的脖子,某些时刻会混淆心中生出的安全感。 她觉得自己很久以来最想找到的,其实就是一种被人捧在手心里保护的感觉。 就像她曾沉沦在李鸷对她无微不至的关照中,她在最艰难最痛苦的时刻遇见了他,他知道她所有的晦暗和不堪,她以为他们彼此之间足够坦诚。 所以在他频频伸出援手之后,殷篱毫不犹豫地以为那就是情爱,他拯救她,帮助她,为她撑腰,用宽博的身挡在她前面,许她承诺,给她最密而不分的宠爱。 但那一切都是虚无的,像是空中楼阁,构建在一片虚假的幻象上。 她会将他实质上给予她的身体烙印与口中所说的情情爱爱混淆。 那时总是看不清。 殷篱趴在他肩膀上,悄悄闭上眼睛,其实她早就应该明白的,在魏书洛背叛她之后。 在想什么?李鸷忽然问她。 殷篱还是闭着眼睛,感觉到暖洋洋的日光洒在眼皮上,有些发痒:没什么。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李鸷一步一步地走上台阶,我在想你从前问过我的那个问题。 你问我愿不愿意跟你一起隐居,做一对儿不问天地的神仙眷侣。我也有过这样的念头,在我很小的时候,我遇见一个小女孩,她会把最甜的一块糖饼藏在胸口上偷偷送给我,我那时想,要是能让她跟我在一起就好了。 李鸷轻声说着,也不管背后的人有没有在听,只是想到了久远的回忆,良久后,他突然停下脚步,眼睛瞥向一旁看了看。 阿篱,如果朕现在跟你说,愿意放弃一切答应你的心愿,你还会不会原谅我?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3-02 00:49:16~2022-03-03 23:59: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待霄月见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四十九章 喜讯 殷篱闭着眼睛, 听着那应该是世界上最好听的声音,竟然觉得心湖一片宁静。 六月的风和煦温暖,在山间裹挟着青草绿叶和野花的香气,李鸷背着她一步一步向前走, 湿热的潮气浸透背后的衣衫, 可揽着她双腿的手却充满力气。 过了良久, 她忽然开口:李鸷。 嗯? 李鸷等待殷篱的回答,直到手心渐渐攥出了汗水,但他没有催促。 殷篱却没有回答他的那个问题,而是问道:你现在夜里, 还会抬头看星星吗? 是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可是莫名就一下戳进了李鸷的心脏, 好像一根烧透了箭头的锋刃, 对准正中心射入之后,灼伤了整颗心脏。 李鸷其实也发现了, 他时常会觉得自己待在江陵的日子距离他很遥远, 就像是上辈子的事。 而那个许诺殷篱一辈子的人,根本不可能是他。 可是殷篱此时与他提到星星,李鸷仿佛在一瞬之间回到了那个晚上,不需要任何提醒。 疼痛从心底里蔓延开, 他好像突然多了一些陌生的情绪。 -- 第140页 压下这股莫名的心悸, 他重新抬起脚步, 继续向上,心不在焉地回道:不会。 而他似乎已经忘了继续追问殷篱方才的那个问题,不知是不是因为心里早有答案。 殷篱趴在他肩膀上, 弯起嘴角笑了笑:我也不会了。以前觉得很好看, 挂在天空中一闪一闪, 好像能听懂自己的心声,连空气中飘散的香气,都是带着星星的气息,不管是荒野,还是山间,或者是屋顶。 那现在呢?李鸷侧了侧头,脸上有些好奇。 现在殷篱沉默了一会儿,有时会被迷雾遮挡,等雾再散了,突然发现星星只是星星。 再也没什么特别。 殷篱收紧了手臂,将脸埋在他背上,口中是苦涩的,苦到她睁不开眼睛。 李鸷听着殷篱那句没头没尾的话,感受到后背柔软的暖意,在心底里萌生出一股保护欲,那种模棱两可的感觉,曾经被他忽略和摒弃的心情,此时全都清清楚楚地在心里滋生。 一个人向前走,的确很累。 可是这样背着阿篱,他却不觉得累。 可能是片刻的安宁让他的铁石心肠也变得柔软了些,李鸷忽然觉得这样也很好,她或许不爱他,厌恶他,唾弃他,但只要这样一辈子将她锁在身边,哪里也不能去,总有一日她会知道,只有他李鸷才能拥有她。 他总是觉得驯兽的过程才是最有趣的,但现在不这样想了。 他想看到殷篱一点点被他磋磨得乖巧懂事,温顺恬静,像其他女人那样对他俯首贴耳,再也离不开他,再也不会生出不该有的心思,哪怕厌恶痛恨,却如上瘾一般沉沦在他的无边宠爱之中,甘之如饴。 而他只会对她这样好。 日月星辰,山川大地,在朕眼中也没什么好看。李鸷带着无畏的语气,背着她登上宁山翠云峰,踏上最后一阶石阶,到达山顶的那一刻,殷篱听到他如此说。 是没什么好看吗? 殷篱缓缓睁开眼睛,刺目的艳阳高悬头顶,她一瞬间觉得眼前是黑洞洞地,有赶紧闭上,眼睫扇动间,她渐渐看清了山顶的景象。 云山雾绕,金光耀眼,翠屏如画,脚下流水蜿蜒不尽。 李鸷把殷篱放下来,笑意深深:朕看你也未必就认为这世间再无意趣,只是还未找到而已。 殷篱的心境的确跟着开阔起来,她望着远处的山峰,眼中是震撼的表情,而李鸷与她说什么,其实她一字都未听清。 她似是看痴了,李鸷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殷篱回过神,扭头疑惑地看着李鸷。 李鸷道:若你喜欢,朕总来陪你看。 放眼天下,朕只愿你殷篱一人与我并肩。他揽着她的肩膀,将山河尽收眼底,殷篱自然知道,日月星辰,山川大地,他怎会不喜? 就是太喜欢了,才能坐在那个位置,站在权力顶峰,理所应当地享用自己的战利品。 如果他是山,殷篱顶多算是缝隙里的一只蚍蜉,大树尚且无法撼动,更不谓高山了。 这也算并肩吗?殷篱缓缓开口,平静无波的语气,让人听不懂她此时的心境。 李鸷低下头。 你从来没有信任过我,这么说,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李鸷一怔,忽然觉得她好似在跟自己闹脾气,与平时不同,竟然让他生不出半分怒火。 他也不是不会说好话的人,如果想要驯兽,恩威并重是最正确的,俯下身,他在她耳侧亲了亲,低声说:我信你。 金槛登上山峰,见到殷篱靠在李鸷怀中,不知在说着什么,脸上被日头照得白中透粉,娇翠欲滴,而李鸷浅声低语,眼中也是前所未有的温柔。 手心骤然一紧,他飞快地低下头,默默站在旁边,一言不发。 翠云峰有一皇家寺庙,李鸷见殷篱路途劳累,便临时改了决定,打算在山中住一夜。 玉麟军早就将宁山出入口围个水泄不通,一个苍蝇都飞不进去,安危自然不用担忧。 只是不知前朝出了什么大事,兵部尚书连夜登上宁山,李鸷出去议事,夜半三更都没有回来。 殷篱左右睡不着觉,便披了一件外衫,推开了门。 一眼看到石阶上坐了一个人,背影孤独。 金槛?殷篱走下去,你在这坐着干什么? 听到推门的动静,金槛犹如梦中惊醒,飞快地起身,见到殷篱神色有些慌张,嘴里嘟嘟囔囔:我我睡不着。 山中夜风微凉,他眉毛上都沾了露水,也不知坐了多久,殷篱有些心疼,让他进屋里来,金槛却摆了摆手:不用了,如果被陛下知道,会不高兴。 殷篱站在他跟前,眉眼低落地看着他,心思敏感缜密的孩子,在她面前还是那样天真可爱,就是这份谨慎让她觉得难过。 她拢着衣服,没有转身进去,而是向前走了走,外面有人把守,见殷篱要出来,犹豫着要不要上前阻拦,殷篱却先开了口:我就在那里看看。 她指着院外的一处围栏,那里地势高,正好能借着寺庙中的灯火看到山中景象,星辰密布下,宁静悠远。 -- 第141页 侍卫面面相觑,最终没有阻拦。 金槛也跑了过来。 殷篱看着前面,神色温柔,好像化解了身上所有的戾气:谢谢你。 金槛正低头想着什么,在后面踟蹰不前,听到殷篱的声音,他恍然抬头,脸上有一丝茫然。 殷篱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能让他听到:谢谢你求他准许我出宫。 我已经很久没这么开心过了。 金槛一怔,眸色幽深,并没有因为殷篱这么说就展开笑脸,而是一脸凝重道:阿篱姐姐,你是真的开心吗? 殷篱回头,跟他招了招手,金槛走过去,她推着他后背,让他与自己并肩,浅浅道:是,我真的开心。 金槛想到白日里殷篱依偎在李鸷怀中的样子,眉头皱得更紧,刚要开口,殷篱忽然打断他的思绪。 金槛,你看这山峰,美不美? 金槛微愣,不明所以,但还是借由她的指尖看向前面。 美。他回道。 殷篱点了点头,声音飘得很远,语气却很笃定。 金槛,你要把眼界放大一点,看山,看水,看天,看地,看广袤无垠的平野,看一览无遗的星辰,你看多了,自然就不拘泥于眼前这一点点情情爱爱与利益得失,路我已经为你铺好了,未来需要你一点一点去争取,知道吗? 随着她能抚平人内心一切躁动的动听嗓音,金槛好像一下子就放心了。 他终于露出笑脸,转头看向殷篱:那阿篱姐姐,你会一直看着我吗? 殷篱也回头看向他。 抬手摸了摸他头顶,温婉一笑:当然会。 看到殷篱笑了,金槛内心更加坚定,他拿开殷篱的手缓缓放下,眸中满是认真。 江南叛乱四起,靖江王跟陛下要兵,阿篱姐姐,我想去! 殷篱眼中震动,看着金槛张开口,却没发出声音。 但金槛的目光始终未有任何转变。 良久之后,殷篱的震惊褪去,看着金槛的眼神满是宠爱:你决定好了的事,只管去吧。 ** 兵部尚书连夜上山找李鸷说的事就是江南的叛乱,原本靖江王已经镇压了最初的那支乱军,但李鸷自登基以来,因为得位不正在民间非议四起,江南的叛民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紧挨着江南的流州曾是三皇子的封地,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最近又闹出他有私生子流落在外,流州刺史竟然举了反旗打算清君侧,与乱民不同,这次的起事基本都是正规军。 回到靖江封地的靖江王兵权已经削得差不多了,自然没多少兵力在手,这才像朝廷讨要。 李鸷第二日就带着殷篱回宫,回宫路上,李鸷有意无意提起昨晚发生的事。 听说你在外面吹了一夜的风,身子不要了? 殷篱犯困,眼睛要睁不睁的,慵懒道:只是陪着金槛说了一会儿话。 李鸷眼眸一闪。 说了什么? 他说想要去战场上历练历练。 李鸷没想到殷篱会直接跟他说实话,面色一松,道:你如何回的? 殷篱睁开眼睛,看着李鸷:他如今是你的义子,我说什么又能怎样,我告诉他,只要你同意,我也没有任何意见。 那也是你的义子。李鸷强调。 殷篱没说话,李鸷看了半晌,问道:你真的舍得?战场上刀剑无眼,他到底还是个孩子。 那你是怎么想的呢?殷篱脸上充满好奇。 李鸷愣了片刻,笑着抚了抚殷篱的头:朕当然是希望他能快点独当一面,这样就能在你背后护你,成为你的靠山。 那你便派人保护他吧。殷篱思虑良久,心里有了主意,这样我就不担心了。 李鸷再次发怔,显然没想到殷篱会这么说,同时也感到高兴,因为这是她在跟他提要求,好久没有过这样的时候了。 好,听你的。 殷篱回宫,只出去一天倒是没什么变化,不过紫宸殿已经完全整理出来了。 殷篱前脚回来,后脚玉照宫就派人来传话,让殷篱过去一趟。 殷篱歇了歇脚,与阿蛮梅意一起去了玉照宫,庄秋梧身子沉,倚靠在贵妃椅上,见殷篱进来,忙坐起身,免了她的礼,脸上满是歉意:你刚回来,我就唤你过来,实在是有事相求 殷篱一看庄秋梧真的有事,坐到宫人搬来的椅子上,疑惑道:是什么事让姐姐这么愁?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皇家有个婚事要我操持,但我这几日身子贫乏,总是想吐,太医看了也不见好,这种事我不想麻烦鱼晚晴,她那性子你也知道,若是求到她头上,她怕是要借着我有身孕的事,到陛下那边 总归我是不想麻烦她的。 皇家有婚事? 殷篱心里闪过一个念头,面上却不动声色:这种事我没有经过,什么都不懂,别的人呢? 庄秋梧叹一口气:我放心的人,只那几个,妗儿这两日也身体不舒服,滢儿是前两日刚查出身孕 -- 第142页 殷篱脑子嗡地一声,后面的话都没听清,庄秋梧说着说着,见身前没了声音,抬起头,便看到殷篱略显苍白的脸。 止住话头,她将后面的话咽下去。 阿篱,这种事你日后也要慢慢习惯的。庄秋梧握住她的手拍了拍。 殷篱收回视线,将手也从庄秋梧那里抽出来:是什么婚事? 庄秋梧知道她这是逃避的表现,也不拆穿,顺着她的话道:是陛下的妹妹,萧国公主的婚事。 作者有话说: 卡了一下文,已经厘清了,决定了一下之前犹豫的走向。 另外有小天使说金槛名字的寓意不好,他的名字的确这样,但他可不是个会听从作者安排命运的人。 第五十章 噩耗 人心是一种很复杂的存在。 明知是错, 还是要义无反顾地错下去。 明知不该,身体还是会不受控制感到疼痛。 是萧国公主的婚事。 殷篱猝然抬头,眼中还闪动着几分错愕,被掐得青白的指尖渐渐松开, 她缓慢道:萧国公主? 是李问奴吗? 许久不曾提及的人名从口中说出, 还带着几分陌生, 像是尘封在记忆里的不愿触及的灰暗,殷篱不确定地问道。 庄秋梧愣了一下,才笑开:原来你认识她啊。 她摇了摇头,似是没发现殷篱脸上的异样, 自顾自地道:萧国公主曾受先皇宠爱,是唯一一个不追随众人苛待陛下的, 所以陛下对她的感情与皇族其他人不同, 总是对她偏爱几分的,以往公主的婚事都是交由礼部去办就好, 陛下怕出什么差子, 才交给我去办。 在江陵时,李问奴的确与李鸷燕无意同一时间出现,但那时他们互相装作不认识,所以殷篱没有见过李鸷与李问奴是如何相处的, 自然也不知道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如何。 但在庄秋梧口中, 李鸷似乎很疼爱这个妹妹。 殷篱一时间心乱如麻, 也许思绪还未完全从戚幼滢有孕的消息上脱离出来,头也跟着一阵剧痛,她面色骤变, 抚着额头从椅子上滑下去。 变故突生, 庄秋梧大惊失色, 忙让身边的人去扶,还是阿蛮反应快,急忙将殷篱扶了上去。 阿姐,你怎么了? 柔妃,你没事吧?太医,快去叫太医! 两道声音一同钻进耳朵,吵得头近乎撕裂一般疼痛,可是那疼又很快褪去,如同潮水,殷篱握住阿蛮的手,感觉全身上下的汗毛都耸立起来,被带走了所有的热量。 不不用了殷篱一手握着阿蛮的手,一手攥紧手绢,很快抬起头朝着庄秋梧笑了笑,是我没有休息好,不碍事,皇后娘娘不用担心。 见殷篱的脸色并未好转,庄秋梧还是不放心:还是让太医来看看吧你看我,只想着自己,不知道你身子也还未好全,算了,萧国公主的婚事还是交给我,你回去只管好好休息。 说完嘱咐一旁的流光:快去宣冯太医,快去! 是!流光不敢耽搁,退后两步快步离开了。 殷篱见人走得快,也未拦着,回头宽慰皇后:其实每日冯太医都会来给我诊脉,姐姐真的不必着急。 在我这看了,我也放心些。 庄秋梧在殷篱表现出身体不适后,就绝口不再提萧国公主的事,也没再请她帮忙,殷篱却一直想着这件事。 姐姐知道尚公主的是哪家才俊吗?终于,她还是将心底的疑问说出来。 庄秋梧顿了顿,神色如常地点点头:知道,是陛下的母族木家的人,如今在戚将军手下做事,前段时间剿匪立了功,封了卫将军,只是不知尚公主之后,这官位还能不能保住了。 皇后言谈中还有自己的考量,并未把话说全,殷篱想的却是另一件事,她急忙追问:难道不是姓魏吗? 姓魏?庄秋梧怔了怔,随即摇头,不是姓魏。 那公主身边,可有姓魏的人?殷篱仍不死心,继续问道。 庄秋梧沉吟片刻,脸上略有些迟疑:这我倒是没听说过,是你想找什么人吗? 殷篱一僵,心中苦笑,她也不知道自己想得到一个什么答案,其实在江陵第一次见到李问奴的时候,她就已经猜到魏书洛都不过是她手中玩弄的棋子罢了,后来知晓李鸷的身份,当年这件事真相如何几乎昭然若揭。 可魏书洛违背诺言是事实,不论中间有多少误会都掩盖不了这件事的本质。 那她还想知道什么呢? 知道魏书洛如今过得好不好吗? 说到这,我倒是想起来,庄秋梧似是想到了什么,打断殷篱的思绪,你未进宫之前,陛下曾和萧国公主出现过什么争执,似乎是陛下从公主府带走一个人,惹得公主发了好大的脾气,据说是公主的心上人。 庄秋梧说到这对殷篱无奈地笑笑:至于那个人姓什么,我就不得而知了。 殷篱急忙道:那姐姐可知那人现在在何处吗?陛下是如何处置他的? 庄秋梧这次没有停顿,直言道:在玉麟军统领的暗牢里,是否还活着,我就不知了。 -- 第143页 话音刚落,殷篱蹭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眼前的庄秋梧渐渐变成了另一个人,她在冲自己说什么,殷篱什么都听不清,只看到那张脸满是伤痕,张开口则是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喉舌早已不见,沾满泥土的头发遮挡着眼睛,时而露出两个不辨深浅的凹陷,他啊啊地说着什么,分明字不成句,殷篱却好像读懂了那些话背后的意思。 阿篱 阿篱 他一遍遍喊着,与噩梦中的那个声音渐渐契合。 殷篱看到他趴在地上,用仅剩的两只胳膊向前爬,身下划出一道道血痕,还伸出一只手想要抓住她,仿佛想将她一同拽入地狱。 殷篱分明那么害怕,怕得全身发抖,怕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却还是缓缓抬起颤颤巍巍的手,似乎想在那人绝气之前拉住他。 可两只手刚要触碰,就被横生出来的一只手挡住。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牢牢握住殷篱的手腕,力道之深甚至还发出一声啪的轻响。 殷篱骤然回神,扭头便见李鸷出现在她身侧。 酥麻的感觉从天灵盖里炸开,殷篱全身凝滞。 身前什么都没有,你在抓什么? 李鸷抓着她,脸上挂着浅淡的笑意,眼中却藏着深沉如夤夜般的疑惑。 他出现得太突然,之前并未听到任何通传的声音,有人甚至还没反应过来,庄秋梧忙从贵妃榻上起身,已经回来的流光扶着她给李鸷行礼,大殿中的人纷纷跪下。 参见陛下。 那一声参见陛下将殷篱从噩梦中拽出来,却让她一脚陷进了更可怕的噩梦,她屏住呼吸,垂眸看了看紧握着自己的手,一时间瞳孔骤缩,仿佛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猛地甩开了去,抚着胸口急急退后几步。 李鸷也没想到殷篱反应会这么强烈,他眯着眼看了看面色惊惶的殷篱,收起手,扭头看向庄秋梧:朕见皇后宫中宣召太医,以为是你身子不舒服,便与冯振一道来看看,现在看来,这太医不是为你召的 朕没来之前,你们在说什么?李鸷眸中带着审视,发出锐利的光,偏偏面色柔和,像是一条吐着红信的毒蛇。 庄秋梧背后发冷,在李鸷出现之前她就已经察觉到了殷篱的异常,心思流转间,脑中已经闪过了无数个猜测。 可她终究不知道其中隐秘,也不清楚什么才是触发殷篱失控的原因,只好避重就轻道:臣妾这几日身子疲,想让柔妃妹妹替臣妾分担一下后宫之事,见了柔妃妹妹才发现她面色也不好,臣妾担心她的身体,便差人请冯太医来看看。 没提公主,也没提暗牢。 李鸷默了片刻,问:只是如此? 庄秋梧恭敬地跪着,没有任何慌乱,压了压头颅:只是如此。 李鸷回头冲殷篱招了招手:那你怎么这么害怕?朕以为你们说了什么。 过来。 他看着殷篱,眉眼柔和,在三步远之外的殷篱瞪圆了双眸,袖中的手几乎失去了知觉,很短的时间内,她几乎用了全身的力气才攥紧拳头,找到了身体的掌控权。 迈开脚步,殷篱走了过去,李鸷伸出手,她没有停顿地与之交握。 宫人搬来宝座,李鸷和她一起坐下。 手很凉。李鸷低声说了一句,气息挨得极近,然后转头对远处的冯振道,过来给柔妃把脉。 是。 冯振不敢耽搁,低着头赶紧走了过来,放下药箱准备给殷篱把脉的时间,李鸷这才转过头对庄秋梧道:平身吧。 庄秋梧心里松了一口气,眼睛却有一种酸胀的感觉,但她似乎早已司空见惯,即便再失望,都可以不动声色地站起身来。 谢陛下。她扶着肚子起身,下面忽然传来一阵刺痛。 但那刺痛转瞬即逝,就好像幻觉一样,庄秋梧脸色白了白,抬头看到李鸷正与殷篱说着什么,耳语低沉缱绻,听不清楚,只能看到他温柔宠溺的神色。 那是她很少见到的。 庄秋梧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于是只好咽下去,在流光的搀扶下重新坐回到榻上。 冯振看完诊,只说殷篱是气血郁结,不宜劳累,不宜思虑,药平时就在喝着,倒是没有别的问题。 殷篱低垂着头,在周身包裹着李鸷的气息时,瑟缩在自己的空间里。 李鸷嘱咐了几句话,殷篱只管点头,实则什么都没听进去。 李鸷见状,眉头微不可见地皱了皱,搭在她肩膀上的手能察觉到轻微的颤抖,这是从未有过的情形。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 收起神色,李鸷抬头看向庄秋梧:柔妃体弱,以后无事,皇后还是别打扰她休息了。 庄秋梧脸色骤然一变,这话说得已是相当不留情面,以前不管是什么时候,李鸷对她说话都是客客气气的,很少苛责她。 可现在 臣妾记住了。庄秋梧仍旧秉持着一贯的贤淑恭敬,低头应下。 殷篱精神很差,李鸷自然没有久坐的打算,嘱咐庄秋梧好好休息之后,便打算带着殷篱一起离开。 -- 第144页 阿蛮自然是要去扶着殷篱另一边。 可她刚弯下身,就听啪嗒一声,有什么东西从腰间掉了出来。 也许是房中太安静,这一声显得尤为突兀,阿蛮低头一看自己脚边,面色大变,飞快地蹲下身,将掉在地上的东西拾了起来。 可还是晚了。 该看到的人都已经看到。 最惊讶的人是准备起身送李鸷出去的庄秋梧。 等等! 她心忽地一坠。 那不是我送给陛下的东西吗? 第五十一章 薨 庄秋梧十七岁嫁给李鸷, 彼时他还是一个刚刚回朝,算不得受宠的皇子。 家族把她当弃子,只是觉得用一个并不出挑的女儿押一押这个曾才泥尘中摸爬滚打的皇子,也不是什么损失。 而庄秋梧自己却清楚, 自己即将要嫁的人, 未来会是她的天, 是她今后唯一的依仗。 即便人微力薄,明知自己翻不开什么风浪,更不会像姐姐妹妹一样被人捧于云端,她也还是怀着小小的期待 期待并害怕着。 六皇子李鸷, 是个怎样的人呢? 怀着这样复杂的心情,庄秋梧嫁到六皇子府, 在盖头掀开, 扇子被那修长白皙的手指拨开的瞬间,庄秋梧见到了李鸷年轻气盛的眉眼。 听说过他许多事, 想象过他许多副面孔, 她以为初见会恐惧,但在她见到李鸷的第一眼之后,那些猜测和犹疑都不见了,她仿佛在心中认定了这个人。 当时只道是庆幸。 芙蓉帐暖, 他拥她入怀, 在她耳畔用沉着而克制的嗓音一次次安抚她。 他说, 你愿意嫁给我,我一定不会辜负你。 相信他的一切,然后把自己全部交给他。 庄秋梧是相信他那时心中是有感激的, 而她不愿辜负这一点感激, 于是在嫁给他的第一夜里, 就已经决定要做他背后永远支持他的女人。 从那时起,她将自己架在高高的宝座上,套上一副贤良淑德的壳子,做了整个安阳城世家贵妇的典范,他将王府打理得井井有条,任李鸷在朝堂上驰骋,她约束着内院的女人,不让李鸷有后顾之忧,在李鸷触犯龙颜,被废除太子时,她依然没有埋怨,心甘情愿地打点好行囊,带着他的替身一起去那个偏僻荒芜的封地。 就像他曾经说得那样,相信他的一切,然后一切为他。 庄秋梧有时也会想,她这样做的原因是为什么呢? 当初为了李鸷,她在家族撇清关系之后就断了一切的联系,庄秋梧时常觉得自己背后是万丈深渊,而李鸷恰好在她身前伸出手来,于是他成了她的救命稻草,成了她往后余生里唯一的救赎,她只想他好,而自己才能过得好。 可她并没有过好。 李鸷带兵杀回了京城,夺得了皇位,他把这个可与他并肩而立、尊荣无比的皇后之位毫不犹豫地给了她。 外面都说李鸷宽容大度,仁至义尽,没有因为庄家曾经的冷落而变得疏远,没有嫌弃她这个除了贤惠没有任何长处的发妻,即便她与他相识于微末,共过患难,他若是抛弃她也不算什么稀奇。 大家都看得这么清楚,原来李鸷对她的好,不是因为什么宠爱,而是因为他为人不错。 原来他选择她站在身侧,不是因为什么圣眷,只是因为她很适合。 庄秋梧用许多年为自己编织了一桩美梦,黄粱梦醒,她才发觉李鸷从未说过爱她,在众多莺莺燕燕之中所谓的特别,也不过是因为她担了正室的名头,不曾早一步,也不曾晚一步的运气而已。 鱼晚晴骄横跋扈,张妗儿八面玲珑,戚幼滢天真可爱,燕聆玉清冷绝尘她们每一个,脱去表象,在李鸷眼里都有自己该有的位子,即便他此时偏宠着谁,爱重着谁,都有他理应如此的目的。 究其原因,是因为她们并不珍贵。 这样一个不珍贵的人或东西,他若失去了,一时片刻的伤心或许会有,可终究会有人填补上去。 在她认识到这个事实真相之后,殷篱出现了。 那个能打破李鸷一切规则的女人,敢与他针锋相对的女人,不惧淫威不留后路的女人,也是唯一一个频频让他失态的女人,殷篱,她出现了,而李鸷开始变得与从前不同。 庄秋梧第一次感觉到切肤的疼痛和难过。 她控制不住自己心底里的嫉妒,却又忍不住一次次靠近她,关照她,保护她,从她的只言片语中找寻原来李鸷会爱别人的蛛丝马迹。 她像个傻子,傻昏了头。 又害怕殷篱早晚有一天会落入与她一样的田地,所以时时刻刻想要提醒她,切莫跟她一样沉沦。 可是她心里还存有一丝丝侥幸。 倘若有一天李鸷回头,发现了她的好呢? 庄秋梧每日靠着这个幻想敷衍地过活,那似乎是枯燥乏味的后宫唯一的一点儿乐趣,做不成一个坏人,就做一个静静等待的人 直到她看到从阿蛮身上掉下来的东西。 那是她沉浸在美梦中,用尽心血为李鸷雕琢的玉佩,那是她最后的幻想。 所以明知不该问,她还是义无反顾地张开口,第一次用质问的语气面对李鸷。 我送给陛下的东西,为什么在别人身上? -- 第145页 整个房间中的空气几近凝结,于是那声质问显得犹未突兀。 明明是害怕殷篱看到那块玉佩而触景生情的阿蛮,在庄秋梧说完这话后,也背后发凉,一动不动地僵在那里。 咚的一声。 有什么东西在心底炸裂。 殷篱紧紧盯着那个被阿蛮攥到手指青白的玉佩,在一次剧烈的心跳过后,陡然间丧失了五感。 是那个雨夜,不见天日的雨夜。 身体里的热气被汗水浸透,却有一种置身泥泞中的污浊感,罪恶的手在皮骨间游走,伸进她湿漉.漉的发丝间,他一分分剥夺她的尊严,一寸寸施与她烙印,逼她到绝路之巅,让她受尽□□折磨! 这样一个阴暗丑陋的畜生,竟然又换上光鲜亮丽的衣装天降到她身边,做了她心存感激的救命恩人! 毁了她,再重塑她,不走任何一步没有意义的棋,原来早在第一面,他就已经铺开了天罗地网等她。 而她 而她竟然爱上过这样的人。 殷篱惨白着脸,忽然神色痛苦地跪在地上,手捂着唇,控制不住地干呕起来。 那是从心底牺牲的厌恶,厌恶到摒弃身上每一寸气息,好像都已经不属于了她了一般,众人终于有些慌乱,庄秋梧没想到最先发作的会是殷篱,此时在痛苦中抽身,竟然有些呆怔,阿蛮一见殷篱失控,急忙俯身去探她的情况,却被一股大力向后甩去。 抬头间,就见李鸷抱起了殷篱,此时已满面怒容。 他回头狠狠瞪了庄秋梧一眼,而后快步离去,一分一毫都未停留。 屋子里紧跟着空了大半,流光扶着庄秋梧,见她越来越白的脸,眼底已经不见光亮。 娘娘娘娘! 那是冷到极致的眼神,庄秋梧感觉到了杀意。 原来不止是没有感情,她的存在于他来说,竟然是可以随意抹杀的存在,然后他抱着他的宠妃走了,怪她多事,怨她问出一个让他难堪的问题,从没想过要解释一句什么。 她原来,这么微不足道吗? 下腹传来一阵绞痛,庄秋梧飞快地扶住肚子,腿却站不住,慢慢向下滑去,流光面色大变,抬头大吼:叫太医!快去叫太医! 庄秋梧闭着眼睛,感觉到手掌心处有强劲有力的跳动,她听到有人回话,冯振随陛下走了,于是太医要重新去太医院去请。 说娘娘肚子发作了,情况很不好!你有没有说给陛下听! 说了,陛下他那人声音渐小,可是 可是。 他没有理睬。 ** 李鸷将殷篱抱回紫宸殿,大掌捂着她的半张脸扼住她失控的呼吸,冯振说这样才能减轻她的痛苦。 看着殷篱逐渐失焦的双眸,李鸷第一次这么明显得感觉到后悔,他以为山庄的事殷篱永远不会知道,他自以为做到天衣无缝,那块玉的确在江陵遗失,他却不知道竟会在掉在殷篱那里。 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遗失的。 那只是一个佩饰而已。 全都脱离了掌控,全都在向着他期望的相反的方向发展。 李鸷坐在床边,毫不在意自己手上的温热,殷篱的眼渐渐恢复神色,他松开手,殷篱握着自己的脖子翻身咳嗽起来,李鸷这才看到自己手心里有血。 冯振!冯振!他的声音竟然有些慌乱,在触及到鲜血的那一刻。 冯振一直关注着殷篱,见李鸷发话,终于快步上前,取代了李鸷的位置,拿着手中早就准备好的长针,对准穴位,在殷篱脖子后面一刺。 挣扎停止,殷篱浑身一颤,而后闭上眼睛,歪倒在床的一边。 冯振脸上满是凝重,挽起袖子,手脚麻利地为殷篱施针,阿蛮和梅意都跪在旁边,一个担忧不已,一个面无表情。 阿蛮看着床上的殷篱,脑中闪烁着她挣扎时的画面,此时竟然连担忧也没有了,眼中充满麻木。 作为第三个知道内情的人,阿蛮心中的震动不比殷篱少,但作为唯一一个局外人,她此时的心境又与殷篱不太相同。 她第一次开始质疑自己。 当初安慰她忘记一切,劝她好好活着,到底对不对。 是不是她从未为阿篱姐姐设身处地的想过,她到底有多痛苦,她到底能不能挺过去。 如果活着是这样活着,那是不是死了会更好。 阿蛮看着殷篱,明明脸上是心疼到麻木的表情,可眼泪却一刻不停地向下流,模糊到眼睛看不清楚。 是不是她错了,她连累了殷篱,她拖着她一起过这种阴暗的日子,她让她放不开手。 如果当初就遂了她的心意,她与她一起去死,就不会经历如今这样的痛苦? 紫宸殿内外风声鹤唳,宋声闻讯赶来的时候,殷篱尚在生死线中挣扎,还没有脱离危险。 李鸷无暇顾及他,宋声便趁无人在意,将阿蛮带了出去,阿蛮脸上泪痕已经干涸,木着一张脸,对宋声的问话只字不回。 宋声唤了几次,终于展露心底焦急:阿蛮,你还想不想救她? 阿蛮被摇得身子一晃,怔怔然抬起头,喃喃道:救?怎么救?你觉得这样活着,还有意义吗? -- 第146页 宋声见阿蛮完全是与平时不同的神情,心底一震,他不知道在玉照宫到底发生了什么,竟然会让阿蛮做出这么大的转变,他只知道一切都在向着他计划的那样进行,不能前功尽弃。 缓下心神,宋声长出一口气,看着阿蛮,低声道:阿蛮,只要活着就有意义,不管发生什么,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有意义,如果连你都不相信她了,那她还有什么希望呢? 阿蛮被迫看着宋声的眼睛,看到他眼中孤注一掷的坚定,心存的最后一丝侥幸告诉她,或许宋声真的有办法扭转局面,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下来,后知后觉地泪流不止,边擦眼泪边道:她不会希望你知道的你别问了求求你 背后传来声音,是商练让他进去。 阿蛮全身一僵,哭声顿住,宋声在她僵住的同时,不动声色地在她手心里塞了一张纸条,而后转身,与商练擦身而过。 安静的长廊深处,院中参天的假山遮住了太阳,落下一层阴影,商练抱着手臂看她,脸上是一如既往的深不见底。 你又在哭了。 他轻声,那声音随风飘散,到阿蛮耳中已不真切。 但阿蛮还是随之一怔。 恍惚中想起初见那天,阿蛮想到阿刁,在青卢小筑的树影下偷偷哭泣,商练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沉声道:你在哭? 阿蛮那埋藏于心的悸动,都随着眼前之人的冷血旁观而变得寒凉。 她动手擦去眼泪,留下眼尾的一抹红。 这是最后一次,以后不会了。阿蛮说完,饶过商练径直离去。 越过商练的时候,他感觉一阵风从身侧拂过,带走了空气中弥漫的阵阵香气,而他只是略有迟疑地偏了偏头,眼中闪过一分不易察觉的困惑。 与此同时,紫宸殿外匆匆行进一个宫人,经过层层通传终于见到李鸷。 宫人跪地悲恸不止。 禀陛下!皇后娘娘在玉照宫难产,经太医救治,娘娘已玉体无恙! 但娘娘所生皇子,薨了! 第五十二章 蛰伏 宫灯长明, 夜火辉煌。 温凉的夏风拂过湖面,将沿岸垂柳的枝条绿叶吹得缓缓飘荡,迎风是清新的草叶气息。 戚幼滢从舂湖旁匆匆行过时,夜露沾湿了衣裙, 她未作停留, 裙尾扫过一片枯枝败蕊, 最后仍觉不够,提着衣裙缓缓跑了起来。 身后的宫人面色大变,在后面一边追赶一边唤着娘娘,一路奔向玉照宫, 到了地方,戚幼滢脚步一停, 而后深吸一口气, 理顺了呼吸,跨腿进去。 刚一进去, 就听见流光低沉而温柔的声音。 陛下过来啦, 守了您一天一夜,这才回去休息,娘娘,您不用担心, 小皇子好着呢!只是身子弱对, 现在还不能抱给您看, 您得好起来,等您好了,就能看到小皇子了! 戚幼滢微喘着走进来, 就见到庄秋梧躺在床上, 身旁的流光弯着腰攀在她耳边悄悄说话, 不远处站着的张妗儿背身擦泪,见着她进来了,眼中的悲伤一时间陡然加剧,眼泪簌簌往下掉。 戚幼滢是刚刚才知道皇后难产的,礼部先发了讣告,后宫才渐渐得知陛下的长子难产而亡的消息。 因为不敢相信,给予确认,所以这一路才匆匆赶来,听见流光的声音,她心里还有一丝期冀,却在看到张妗儿脸色的时候崩然碎裂。 明明,之前还好好的 是,陛下说了,嫡长子自然是太子,这有什么好担心的呢?您就好好休息嗯睡醒了就抱给您看 流光的声音渐低,垂眸一看,庄秋梧已经睡着了。 低声吩咐宫人在旁边守着,流光转身,走到戚幼滢和张妗儿跟前,红着眼道:两位娘娘恕罪,皇后刚刚睡着,不方便见客。 戚幼滢面色发白,转头看向躺在床上形容枯槁的庄秋梧,总觉得还有什么是她不知道的,她一把抓住流光的手:太医不是说姐姐没事吗? 怎么看起来脑子都已经糊涂了? 流光眸光一颤,想到皇后娘娘醒来后要见小皇子的样子,所有人呆立在那不敢开口,整个宫殿安静得可怕,然后皇后娘娘就变成这样了 戚幼滢紧紧抓着流光,见她抿着嘴一言不发,心急如焚,继续问道:陛下呢?陛下在哪里? 她一提到李鸷,流光全身一僵,而后闭上眼低下头,脸上满是痛苦之色。 李鸷没来过。 她刚说的话是骗人的。 可她不懂,究竟是多狠的心,才会来看都不肯看一眼呢? 戚幼滢好像懂了流光的意思,抓着她的手忽地松开,一脸不敢置信的表情,她神色一变,还要说什么,却感觉自己的袖子被人拽住,她转过头一看,就见张妗儿对她摇了摇头,红唇张开:我们出去说吧,不要吵醒皇后娘娘。 戚幼滢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 有很多事不管再怎么反复追问就是没有结果。 她再次望了一眼庄秋梧,忍着泪意挥袖转身离开。 钟粹宫翠微殿,鱼非谦亲自登门告诉鱼晚晴皇后难产的事,彼时消息才刚传遍后宫,就连鱼晚晴这个平日里最是看不上皇后的人都没有想到。 -- 第147页 幽静安宁的大殿里,两扇门朝外敞开着,外面两排宫灯明亮无暇,映照着长阶和慢慢无涯的甬路,鱼晚晴看着门外风意渐渐,将拢在袖中的手拿出来,回头看向鱼非谦。 是真的?皇后生了皇子,没有活? 鱼非谦一双眼睛闪着光华,似是没发现鱼晚晴的异常:自是真的,陛下已经下旨发丧,交由礼部安排葬礼了,说是会以太子之礼下葬。 说着冷哼一声:生下来一天都没活了,再高的厚礼又能如何? 鱼晚晴眼神骤冷,厉声喝止他:闭嘴!这样的话也是你能说的! 鱼非谦被骂得面色怔住,随即不解地看着鱼晚晴: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你怕什么? 这难道不是应该高兴的事吗?本来陛下最宠你,可是你看看自从陛下登基以来,后宫频频出来好消息,只有你肚子一直没动静,父亲都快急死了,如果皇后平安诞下皇子,掌管后宫之位更是无法撼动,现在好不容易来了机会,她难产,孩子又没留下,心里指不定多伤心,加上身子又不好,说不准倒下就起不来了,不正是我们鱼家大好时机吗?妹妹,你该努力把握才是! 鱼非谦今日过来也不是只为了告诉她这个消息,他绷紧了脸,严肃道:这些话是父亲叫我转达给你的。 鱼晚晴看着鱼非谦,原本有一肚子的话,此时却只觉哑口无言。 就像他说得那般,她应该感到高兴,皇后一直是她的眼中钉肉中刺,她向来看不得她身上一点儿好,孩子没了,又是个皇子,她难道不应该松一口气吗? 可为什么,会觉得心慌呢? 她难道在可怜她吗? 皇后有孕,后宫一直都风平浪静的。鱼晚晴强迫自己不去往深处想,而是问了别的问题,会不会是谁在暗地里使了什么绊子? 不知,但我听说那日柔妃去过,陛下也去了,然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陛下抱着柔妃出来,第二日就传出皇后难产。 鱼晚晴面色微变:柔妃?殷篱? 陛下现在在哪?她急忙追问。 鱼非谦颇有些不满:你在后宫难道没有眼线吗?这种事也要问我。陛下行踪你应该时时掌握才是陛下如今在紫宸殿,但是紫宸殿内外都有陛下近卫把守,我也不清楚陛下到底在做什么。 皇后刚刚难产,还痛失腹中孩儿,陛下竟然不在玉照宫,而是陪着殷篱鱼晚晴喃喃自语,淡淡的口气不知是讽刺还是自嘲,她跟鱼非谦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多待,鱼非谦走后,她看着一桌子丰盛的晚餐,忽然什么兴致都没有了。 皇后难产的消息不消片刻就传遍后宫,每处都在发生差不多的追问,皇后难产得太突然,以至于让每个人都心有戚戚焉。 宫妃们纷纷前来玉照宫探望皇后娘娘,却未能进得去凤鸾殿的门,被流光以皇后需要静养为由,委婉地请退了众人。 黎明初晓,她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宫殿。 随侍的宫人急忙将她肩上软披脱下,她揉着酸涩的手臂,仰靠在太师椅上,宫人上茶,她疲惫地掐了掐眉心,眼底闪过几分不耐,摆手让人退下。 门关上,屋里只剩下两个人。 贴身侍婢端详着她的脸色,揣测着她当下的心情,小心翼翼道:事已至此,娘娘也不必担心了,皇后遭此打击,怕是会一蹶不振,柔妃那病恹恹的样子,更是不足为虑。 她声音一落,室内陡然变得干净,座上闭眼的人没有出声,侍婢脸色变了变,不知自己说的话是不是触了什么霉头。 忽然听见一声冷笑。 那人坐起身来,唇浅浅弯着,伸手看自己染的兰色丹蔻,冷嘲道:本来我还担心得不了手,没想到老天都帮我,正好赶上殷氏去玉照宫,看来陛下是有意要撇清殷氏,才延后一日皇子的死讯,这么一搅和,更不会有人怀疑背后有什么人了。 侍婢也跟着附和:恐怕连皇后娘娘自己都以为是气急攻心导致的难产呢,那药的影响是日积月累的,太医都诊断不出来,根本不会有人怀疑到我们头上。 那人冷嗤一声:谁让她对谁都亲近,殊不知这后宫本来就是吃人的地方,她家族虽强,但跟家中关系并不和睦,也就与弟弟关系亲一点,陛下还没到需要忌惮她的地步,这个孩子原本能平安生下来,可惜,她对后宫不防范,天真到有些愚蠢了。 皇后只是仗着嫁给陛下的时机好,不然这后位哪轮得到她这样平庸的人坐上?侍婢一边给主子顺头发,一边奉承她,等皇后一死,最适合封为皇后的就是娘娘,到时候什么样的恩宠没有啊! 恩宠?她截断侍婢的话,翘起唇角,幽黑眸中是冰冷的不屑,谁稀罕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在后宫最傻的就是去搏皇帝的恩宠,最蠢的就是把心交给男人,只要不动心,那些蠢货自然而然就前赴后继,自掘坟墓了,而我,只不过是稍稍推个波助个澜而已 娘娘说的是。 只是女人轻轻垂下眼眸,望着近处氤氲不灭的灯火,脸上充满意兴,这得需要陛下能保持他一贯的样子。 -- 第148页 李鸷,你可别叫我失望啊。 ** 真的找到那种药了? 三个日夜,李鸷熬得眼底皆是疲惫,下巴上冒出的青色胡茬,听见冯振的话,此时才终于有几分动容。 冯振微微躬下身:回陛下,微臣确实在古籍上找到了这种神药,只是年代久远,据说只出现在南疆地带,也不知有没有流传下来,不过现在好歹是有了线索,微臣已经命人去南疆探查了。 朕派玉麟军去! 陛下不用如此麻烦,这种药还需医者辨别,寻常之人是无法看出来的,还是让微臣的人去吧。 李鸷沉吟片刻,冰冷地吐出四个字:务必找到! 臣领旨! 冯振刚领命出去,正好传话的太监擦身而过,太监面露急色,眼中却满是欣喜,快速地跨进殿门,匆匆行至李鸷跟前下跪:陛下,柔妃娘娘醒了! 李鸷第一次好生狼狈,在龙椅上起身行下台阶的时候,被龙袍绊了一跤,差点摔倒在地,还好那小太监伶俐,搭手扶了他一下。 陛下!小太监回过神来,发现皇帝的背影已经消失在殿门外,急忙提着衣摆跟上去。 一路到紫宸殿,李鸷没有在乎过自己是否失态,紧绷的心在狂跳,一颗悬着的巨石七上八下,初闻殷篱已醒的欣喜,在没有亲眼见到她时都算作不安。 她已经睡了三天三夜了,太医们不敢把话说死,但眼神全都暴露出束手无策,能不能挺过来也在这几日。 李鸷说不清什么感受,这几次极短的几次小憩,他梦中回到的都是林间望着天上星辰的那个夜晚。 他说他不会去看,其实梦中常常会梦到。 跨进台阶,目视之处宫人纷纷下跪,李鸷却顾不上那些无关紧要的人,他看到远处被青帐网缚的大床上坐着一道消瘦的身影,是梦中熟悉的模样。 眼神一松,心中的石头终于落地,他露出一丝笑,迈步向前走去。 可是越近,他越发现不对。 床上的人安静地坐着,藏匿星辰的美眸此时空洞无神,肩膀微微塌陷,她偏头看着什么,连殿中出现的动静都未察觉,随意散着的发落在胸前,那张脸苍白无色,更看不出什么情绪。 李鸷越发不安,嘴角的笑渐渐隐没。 他脚步加快一些,很快注意到床前半跪的宋声,他手搭在床边,低着头,看不到是什么表情。 李鸷心里咯噔一下。 阿篱。 他唤了一声,床上的人没有反应。 其他人好像早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一般,都默默低垂着不出声。 李鸷终于变了脸色,神情沉下,冷叱一句:到底怎么回事! 没有人回答他,或许说没有人忍心回答他。 不管李鸷如何呼唤如何发怒,她都像是一个了无生机的木头人,她盯着窗外的一棵树,那棵树枝条越过了宫墙,在墙头上开出嫩叶娇花,天气正好,蔚蓝无际的天空划过几道羽翼,淡淡的云彩装点了红墙绿瓦,像少女染了白发。 冯振告诉李鸷,柔妃也许是受的刺激和打击太大,因而患了失魂症。 李鸷用尽一切办法,让阿蛮和梅意唤她名字,让金槛进宫来陪她,可是不管他们说什么,殷篱都没有任何反应。她真的变成了他想象中听话的样子,温顺地像是一只小猫,任凭他抚摸触碰也不会躲避,只有痒的时候才会条件反射地瑟缩一下。 等这一天真的到来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想要的并不是这样。 人总是贪心的。 ** 白露一过,天渐渐冷了下来。 晨霜带着寒气,拂面的凉风吹落枯黄的叶子,掉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 三个月前,李鸷为大皇子取名祯,追谥太子之位,在皇陵下葬,皇后历经丧子之痛后身体每况愈下,已经无法执掌凤印,后宫大权便交给了婉妃和丽妃一同协理。 丽嫔也因此升至四妃之位。 只是她性情阴柔怯懦,与锋芒毕露的鱼晚晴不同,虽是李鸷一同放权,张妗儿的话语权与鱼晚晴比不了,时常是鱼晚晴说什么,她反抗不得,只好默认。 可以说自打皇后病后,后宫便由鱼晚晴做主,别人没有置喙的份儿。 鱼晚晴得势,鱼家自然跟着水涨船高,他们原本是皇商,乃是士农工商最低的一等,因为陛下提携,族中已有许多子弟入朝为官,虽然在朝中算不得重用,合起来也是一股不小的势力。 鱼家声名鹊起,如今已成京中新贵,九月戚横云归京,因平叛有功,封了一等侯的爵位,又将戚幼滢升了位份,如今已是熙贵妃,戚氏一族的风头同样锐不可当。 七月初,李玉鞍随燕无意出京,同时传来敬嫔燕聆玉的好消息,二人共带走五万精锐下江南,同靖江王继续解决流州之乱,如今燕聆玉在后宫已有皇嗣,燕无意的存在就变得没有那般紧要,李鸷这才放任他出京,并命他保护好金槛的安全。 只有燕无意他还不放心,连商练也一同派去了,毕竟商练才是李鸷完全信任的人。 空荡无人的后殿,梁上轻纱随风飘浮,宫灯尽灭,只有最里头亮着一盏。 夜半空寂,更漏声隐隐约约跃入耳中。 -- 第149页 殷篱趴在软塌上,肩上的衣衫半落,玉臂交叠,垫着下巴,极近享受得闭上眸子,鼻中时而发出轻哼。 良久后她才开口:你说解药快好了,是真的吗? 作者有话说: 这章是过度章,但信息量比较大。 第五十三章 该死 殷篱看见了那块玉佩, 凝固着无数个日夜桎梏她的噩梦,从玉佩到李鸷的脸,从人间到地狱,殷篱只用了一个瞬间就踏足。 没有任何时刻比知道真相的那一刻更崩溃。 她后来想过, 李鸷苦心孤诣地接近她, 算计她, 欺骗她,为的不过是她心甘情愿地把身心交付出去,成为他的女人,再被他以高傲的姿态打碎美梦, 那么当初挑拨她与魏府的种种,也都该是棋局上早就摆好的。 他只是亲眼看着她一步一步走进那个圈套。 殷篱有时会想起初见那天, 他穿着一身玄色长袍, 在阴暗处窥伺,像一条吐血红信的毒蛇, 早已把猎物确定好。 于是李问奴闯入了她和魏书洛之间, 他被迫做出了选择。 于是她在雨夜中被夺了清白,在魏琦想要乱棍将她赐死时,他从天而降,成了她心中永不磨灭的峰巅。 她想到, 或许李鸷连出现的时机都是早就算计好的, 他不知那孩子的亲生父亲究竟是谁, 所以眼睁睁地看着孩子被打掉才出现。 还有那青卢小筑,那断崖之下,那小小的村寨, 都是他一步一步设计好的, 就像德城出逃一样, 一切尽在掌握,而她只是在他布好棋局的棋盘上笨拙反抗的跳梁小丑。 而最深的痛苦又是什么呢? 是当她知道,自己很难逃脱掌控的那种绝望。 扣紧掌心,再松开,殷篱能清楚地感知到自己的弱小,那样一双手,一无强权二无武功,所有在精神上妄求胜利的行为都是自欺欺人。 所以,是不是李鸷加诸在她身上的所有伤害都是因为她自己的软弱无能? 她发现她既不能像皇后姐姐一样,一遍遍用自欺欺人的谎言骗过自己,她知道李鸷的爱不是爱,也知道自己无法再爱上他,她知道他们之间永远只会有最肮脏丑陋的欲望宣泄,而这东西永远与爱扯不上关系。 殷篱也不愿像其他人那样妥协。 让她封存自己的内心,从此变作后宫中最清醒的一个傻子,接受李鸷的宠幸与多情,接受这世道赋予她的枷锁,接受这后宫里可怕的规则,殷篱做不到。 是李鸷将她的梦打破的。她失去了爱人的能力,因此变得更加怨恨憎恶,她讨厌一切烙印在身体里锁链,讨厌像狗一样摇尾乞怜,在她被强迫后,被玩弄后,被冷落后,被伤害后,被蔑视后,被小看后,这些无疑都会变成她咬牙去反抗的理由。 可她一不会自欺,二不能妥协,在这条没有回头路的悬崖上,她两手空空,拖着一副残破身躯,又能做什么呢? 她太清醒太理智了,而这就是痛苦的根源。 她不害怕忘记,甚至想忘记也做不到,因为历经的所有事都会无时无刻不在她脑海中回想。 要怎么才能飞出宫墙,奔向穹空呢? 肩膀上背着担子,很累,想停下来歇一会儿。 那个叫殷篱的人,她过得那么苦,是不是死了才是解脱,她一生可以为自己活一次吗? 她这么想着,就感觉自己身份脱离了身体的掌控权。她好像能看到自己抱膝坐在软榻上,望着窗外的美景,轻轻闭着眼睛,任凭风吹乱头发。 李鸷在旁边问她:你想不想吃葡萄? 她不说话,李鸷也不强求,从盘子里摘下一颗葡萄,他仔细地剥了皮,送到她唇边,她也从善如流地吃下,仿佛再也没什么烦恼。 殷篱想告诉她别吃,李鸷递过来的东西一丝一毫都不要触碰,可没人能听到她说话,她心里哦了一声,她已经不是殷篱了,她不需要听她的话。 李鸷抚着她的头发,陪她一起看着窗外,不再像平日里见到的那样冷酷无情,反而变得絮絮叨叨,一直不停说话。 阿篱,你说朕做错了什么吗?若是当初早告诉你真相,可你也不会同意与朕在一起。 你是做错了啊,为什么还是嘴硬不承认? 阿梧的孩子死了,朕的皇儿死了,就像你的孩子一样,总是留不住。也许这就是朕的报应吧。 倘若是你的报应,该死的也是你,可为什么偏偏大家最后都落得下场凄惨,反而是你好端端的? 阿篱朕错了 李鸷抱着她,将头缓缓埋进她颈窝里,殷篱看到他维持着那个姿势不动,只有肩膀微微轻颤,他那样高傲的一个人,软弱从不示于人前,甚至从不会软弱,他就像一个没有七情六欲的恶魂,不懂人情冷暖的畜牲,他向来只会伤害别人,又怎会被别人伤害呢? 所以他应该不会流泪才是。 可是李鸷趴在她肩头哭了,扣着她肩膀的手那样用力,恐怕自己会失去什么。 殷篱远远看着,胸口闷得难受,她无法形容那种感受,像是愤怒,又像是屈辱。 那个人,做出人神共愤的事来,最后又要偷走她们的伤心难过。 到底是谁该大哭一场呢?谁才有资格流眼泪呢?他是真知错了吗? 如果他真的知道错了,就不会继续网缚她,让她做一个任人摆布的傀儡。 -- 第150页 而她如今,只是木木地在那里坐着,不会安慰,也不会嘲笑,连敷衍他都做不到。 朕求求你看朕一眼好不好? 李鸷趴在她耳边轻声哀求,多希望她能像以前一样推开他,或质问或冷叱,哪怕是指着鼻子骂他,他都情愿忍受。 总比现在这样好。 殷篱这次没有说话,因为她不知道李鸷问的是谁。 或许他问的是那个曾把他当做天光,当做命中救赎的傻女人,那个甘愿为他付出性命的蠢女人,而不是现在的殷篱。 从前那个女人大抵是死了吧,就剩一副空壳。 她看到李鸷仍不死心,他悄悄跟她说,他说阿篱啊,其实是我一直在嘴硬,我很早就喜欢你了,没人教会我如何爱人,我只会费尽心思手段去争我想得到的,哪怕心思太肮脏,哪怕手段不光彩,我最终想要的仅仅是留住你。 可是我快要留不住你了。 他问她。 你知道吗? 我以为我再见你时会恨你,因为我与母亲所受的一切苦难,都是你父亲亲手造成的。 他那时会带着你一起上山,前来探望我和母亲,可我母亲之所以会被父皇怀疑,皆是拜他所赐,他与宋氏那个贱人合谋,诬陷母亲的清白,害她下暗牢,承酷刑,拼尽全力护住我的性命。 那段时日,我与母亲在庄子里受尽欺辱,我却连一声娘都不敢唤她。 他几次三番地上山,明知父皇对母妃仍心存怀疑,还在母亲面前假惺惺地做一个施予者。 殷家与宋氏一族的人全都该死,他们没有一个人的手是干净的! 殷篱想,哦,那她既然也是殷家的人,便是他口中该死的人之一吧。 可是接下来又听他说。 即便是这样,阿篱,我也希望你能好好活着。 除了离开我,我可以答应你任何事,所以你看一看我,好吗? 他不停祈求着,殷篱耳边灌风一般只有那句好好活,可怎样才算好好活呢? 殷篱捂着耳朵不想听,谁想知道这些前尘往事的恩怨纠葛?她从来没有对不起谁,难道现在要她接受这些现实向命运妥协吗? 什么殷家宋家?什么阴谋陷害? 他说了这么多,无非就是想告诉她,这一切都是有原因的。 可就算她是殷家后人,就算他们之间有血海深仇,难道他赋予她的那些伤害,就是应该的吗? 她就该接受然后原谅吗? 殷篱大脑一阵刺痛,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前赴后继地钻进脑海,成千上万只虫蚁啃噬撕咬,让整张脸都变得面目全非,她大口大口呼吸着,看到李鸷慌忙地朝门口喊着什么,宫人们像是对这种画面司空见惯,有条不紊地出门,请太医,然后给床上那个面容痛苦的女人诊脉。 还有一点点就好 还有一点点就可以解脱了 殷篱扶着高低起伏的胸口,唇角慢慢浮起一丝笑意,就在她快要见到曙光的时候,眼前的画面骤然后退,像是一个风口般,流质的黑暗渐渐涌上来。 她猛地睁开眼! 一片漆黑,只有手掌心存着余热。 殷篱从床上坐起来,扶了扶昏沉的头,暖帐朦胧昏暗,密不透风,四周没有光,只有隐隐约约的月色透过窗,在帐中弥漫开来。 她慢慢回头,将头偏向里面。 由交握的双手,到靠墙而坐的人那张脸。 似乎是听到了动静,他眉头动了动,而后缓缓撩开眼帘,露出一双极淡的眸子。 抬起头,看到与之对视的人,他见怪不怪地松一口气,然后挨过来,将被子拉到她胸前,按着她肩膀,似乎想让她躺下:睡吧,有我在这里,别怕。 他温声安抚,好像把她当成一个孩子。 殷篱一手推开,皱了皱眉头:你怎么在这里? 不怕被李鸷发现吗? 她说第一句话的时候,宋声眸光一凝,整张脸都充满了震惊,第二句开口时终于有了动静,他扶着她双肩,声音是压低的,但微颤的手还是暴露了他此时的动容。 阿篱,你醒了! 已经超过了两个月,不会对任何人有任何反应的殷篱,此时竟然在跟他说话。 在他以为计划成功的希望已经很渺茫的时候。 两人间隔着一臂的距离,宋声克制地维护着她的领地,哪怕失而复得的狂喜快要冲破禁锢,也不进一寸。 殷篱却觉得肩膀隐隐传来疼痛,她伸出手扣在他手背上,脸上浮现几分不耐:我问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完全不同的语气,完全陌生的声音。 宋声倏地松开她的肩膀,眼中晃过一抹困惑,下一瞬被他隐藏好,他跪在床上,面色恢复如初:你不用担心,陛下现在在钟粹宫,不会有人发现我。 殷篱神色未变,一直都是淡淡的,她缓缓垂下眼眸,看着他一身鸦青色官服,片刻后才抬头看向他:这些时日,你都是这么陪着她? 她?宋声眉头一皱,稍后松开些许,是,我答应过你,要一直陪着你,我想你醒来第一眼看到的是我。 殷篱一边听着他说,一边弯起唇角轻笑,手拂过侧颈的头发,她趴在膝头上,意味正浓地望着他:说得真好,那你为什么不告诉她真相呢? -- 第151页 什么真相? 你是她哥哥,忘了吗? 宋声瞳孔微缩,脸上突现错愕,可他张了张口,却什么声音都没发出。 殷篱意犹未尽地支起下巴,指尖在脸颊上轻点,带着点玩味的笑:是怕她伤心?还是觉得她接受不了?可是你不觉得这种事没办法瞒住吗?如果她知道真相后更加痛苦怎么办? 宋声无言地看着她,眼中露出的神情不知是悲悯还是疼惜,殷篱却撑着身子向前,在他下巴前一寸停住。 寂静的寝殿中骤然掀动起狂烈的心跳,殷篱睇着他好看的下巴,视线渐渐上移:又或者,你不想她知道你们两个的关系? 宋声面向前方,沉声回答:我只是觉得没必要。 哦? 冰冷的指尖在下颌线上游走,落在轻薄的丝绸外袍上,她抚着他脖子后的发,跪坐着起身,拥着他,红唇移到耳边:哥哥,可我觉得有必要。 掌心陡然攥紧,宋声下意识闭上眼,却觉有呼吸落在耳边,带着温热的湿意,背上袭来密密麻麻的热,瞬间激起了一层汗,他深吸一口气,嗓音半哑地开口:阿篱 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话音刚落,带着热意而坚硬的东西一下咬住他的侧颈,疼,却也很软,他情难自抑地闷哼一声,那柔软又攀上前堵住他的唇。 他的呼吸戛然而止,连思绪都变成了空白。 宋声那么小心地,想要守住彼此间最后一道红线,他觉得自己不配,更不能,哪怕她成为日夜困住他的心魔,他不愿意跨越鸿沟天堑。 窗外有虫鸣,与交织的心跳渐渐重合,宋声很想在这一刻推开她,可是僵持的手,却只是停在空中,再也没有下一步动作。 就在这时,二人听到了殿外的嘈杂声。 李鸷回来了。 啧殷篱放开宋声,不耐烦地深吸一口气,偏偏这个时候。 静默片刻,她抬起头看着宋声,眉头皱紧。 还不走?等着我给你收尸。 第五十四章 病 李鸷是从钟粹宫过来的。 前段日子钦定皇商, 鱼家又拔得头筹,自他登基以来鱼家一直是纳税大户,为国库充了不少银子,纵使鱼晚晴再怎么犯错, 李鸷总要给鱼家一分薄面。 可他近来越来越厌烦应付这些场面, 皇后大病, 鱼晚晴也没像以往那样迎风而上,反而变得越发乖巧,争宠的事儿再也没做过了,李鸷便不用陪她做戏。 也不知为何, 他总是惦念着殷篱。 快脚踏进紫宸殿,伸手制止宫人行礼, 他一步不停地走进去, 刚到内殿门口,就见殷篱坐在床上, 眼睛瞥着敞开的窗, 游若无神。 这段时间她一直是这样,对什么人都不作反应,对任何事都提不起兴趣,不论他在她面前说什么做什么, 她都是定定地看着, 双眼空洞无神。 太医说她是受了太大的刺激承受不住, 才会封闭五感,断绝五识,这种情形用药很难治愈, 唯有悉心照料陪伴, 待有一日守得云开。 李鸷见到殷篱的样子, 一如往常地跨进门槛,直到殷篱将视线挪到他身上时,他才忽地顿住脚步。 而后,他加快步子到殷篱跟前。 那视线也一直追随他,直到李鸷站在殷篱面前不足半步的位置,那张眸冷眉沉的脸此时竟然有几分喜色,往常殷篱不会有这样的反应,而今日殷篱竟然看了他,眼中也有他的影子! 李鸷弯下身,扶住殷篱的肩膀:阿篱,你认得朕了? 不等他说完,却见眼前明眸微紧,皱着眉伸手拂开了他:别碰我。 她真开了口,李鸷眼中终于浮现出惊喜,连她此时的不敬都丝毫不在意,再次执起殷篱的手,深切地叫了声阿篱。 这次殷篱脸上厌烦更甚,仿佛被什么脏东西碰到一般,嫌恶地抬手一挥。 啪的一声,声音不大,却干脆。 李鸷微微侧偏着头,那下巴掌并不重,只是殷篱挣扎时随手打的,眸光一沉,他强迫自己咽下这口气,回头笑着看殷篱:怎么了?你还在生气?一醒来就想打朕。 殷篱还没说话,李鸷牢牢握住殷篱的手,覆在自己另一面干干净净的脸上,嘴边挂着浅浅的笑意,温声道:若是不出气,这边脸也可以打。 声音刚落,便是又一声清脆的声响。 殷篱扬着手,因这下打得太重了,牵动了呼吸,短促地咳起来,待平息一些,才冷笑着看眼前的人:你这又是何必?把殷篱害成这个鬼样子,现在又来我跟前做狗,我可不喜欢。 李鸷舔了舔牙根,有血腥味,这巴掌打得用力,他倒是一下不生气了,只是听到殷篱的话侧过头,眉头轻皱,眼中闪过一抹疑惑。 殷篱? 她不就是殷篱吗? 李鸷意识到事情不对,在殷篱面前蹲下:你是谁? 殷篱呵地笑出声来:你不知我是谁? 李鸷面色微变,忙唤人把太医叫过来,冯振不在安阳,前来看诊的是一个姓刘的太医。一个时辰后,阿蛮和梅意在内殿陪着殷篱,刘太医对李鸷说了殷篱的病情。 -- 第152页 微臣原来也见过类似的症状,因刺激太大,为躲避现实,而完完全全变成了另一个人,或者两面时而交换,疯疯癫癫,有如癔症 朕只想知道能不能治好。李鸷沉声将他打断。 太医深思片刻,道:据微臣所知,此病在皇宫也出现过,应当是先祖皇帝迁都丰京时有过记载,只是年代久远,需待臣回去仔细查阅太医院志。 李鸷深吸一口气:此病可会影响身体? 任何病久了,都是会要人命的,好在此病目前只是让人的认知有些障碍,跟一些急症不一样只要别让娘娘受太大的刺激,日常起居不成问题。 李鸷沉默半晌,摆摆手,让他下去。 对了,此事不要声张出去,如果让朕听到任何一点风声 微臣明白!刘太医赶紧躬身应是。 待刘太医退下后,李鸷疲惫地按了按眉角。 殷篱如今醒是醒了,却又跟他想象中不一样,方才看他的眼神,那般大胆,再也没有任何顾忌和害怕,还有那巴掌,也是说落下就落下,犹豫一下都没有。 正想着,就听里面啪嚓一声巨响。 李鸷心神一动,转身往里走,刚到里面,抬眼看到阿蛮和梅意扶着殷篱,而殷篱把殿里所有能映出人面的东西全都打碎了遍。 阿姐! 娘娘! 我不想看到这些东西,通通都给我拿走! 她突然像个没有理智蛮横无礼的孩子,阿蛮和梅意两个人都很难拉住她,李鸷见她双脚就快踩上碎片,大步跨过来,拦腰将她抱起。 去,把紫宸殿所有的镜子都撤下去。 阿蛮只顾得心惊,梅意赶紧拉了拉她,应了声是,与她急急退下。 殷篱几番挣扎后也有些脱力,靠在李鸷怀里没了声儿,眉眼低垂着,眉心轻轻纵起,好似承受着难言的痛苦,李鸷心疼,将她抱到床上,不一会儿,梅意带着宫人,将地上狼藉收拾干净,又将寝殿里所有能映出人形的东西都带了下去,甚至连擦得锃亮的双耳莲花玉锦瓶都一并搬走了。 等人都退下,终于安静些,殷篱已经沉沉睡去,靠在李鸷身上不吵不闹,苍白的脸隐隐带着不安。 她睡着时不见方才的凌厉,更像无依无靠的浮萍,在李鸷的眼中,她全身的生机都像是有形一般如流质在一点点溜走,任凭他怎么挽留也无济于事。 但他不会放手的。 李鸷侧躺在外面,给殷篱盖好被子,眼睛紧紧地盯着她。 只要还在掌心之上,就什么都能抓住。 . 第二日醒来,李鸷睁眼便看到殷篱坐在他身边,也许是他太过警觉,苏醒的时间太快,所以没有错过那双水润的眼眸里浸透的冷意,让人背后生寒的目光。 他也坐了起来。 昨夜从鱼晚晴那里过来,就是为了承我两耳光?殷篱不无讥讽地看着他,仿佛方才眼中的杀意只是错觉。 李鸷下床穿好衣裳,并未唤人进来服侍,穿戴整齐后,居高临下地看着殷篱:你若是喜欢,可以随你。 殷篱颇为好奇:你竟不生气? 不生气。 殷篱本是抱膝坐着,闻言放下双腿,身体前倾,那我若是伤你,杀你,你也不气? 她一脸天真烂漫,说的话却阴狠歹毒,李鸷盘扣的手一顿,全身的气息仿佛都变了,对殷篱道:你可以试试。 话毕,床上的人忽然扑了过来,手中寒光一闪,到李鸷跟前时,被他单手握住手腕,他连躲都没躲,只是垂下眼眸,偏头去看殷篱的手。 只见她指间滴着血,手中紧紧攥着一枚碎掉的镜片。 李鸷一用力,殷篱张开手心,碎片掉了下去,他蹙眉看向殷篱,殷篱只是吐舌笑了笑:看来不行。 她像是察觉不到痛似的,眼里也没有刺伤失败后的失望,仿佛真是跟他开了个小玩笑,昨夜太医也说过,得了此病的人会有伤人倾向,眼中并无善恶之分。 如果是以前的殷篱,决计做不出这样的事,即便做了,也不会这么云淡风轻。 李鸷叹了口气,唤人把刘太医又召了过来,包扎伤口时,殷篱怡然自得地晃着脚,饶有兴趣地抬头看向李鸷:昨夜你来找我,鱼晚晴会不会生气? 咳咳!刘太医本来正认真处理伤口,一听见这话差点没背过气去。 其他宫人也将头低了下去。 李鸷叱道:闭嘴。 呀,心虚了。 殷篱像个天不怕地不怕,只会胡闹的孩子,李鸷拿她毫无任何办法,伤口包扎好,宫人都退下后,李鸷轻轻执着殷篱的手坐在床边,对她道:如果你不喜欢,朕以后不去钟粹宫。 心里轻叹一口气,罢了,依她一次又何妨。 谁知对面却传来一声冷嗤。 你这样施舍的语气,是在跟谁说呢?殷篱一手打开李鸷的手,眼中的笑渐渐隐去,却仍带着一丝兴味,去不去钟粹宫,与我有何关系,我只是嫌你碰过别人的手再来碰我很脏,很脏,你知道吗?我已经忍着恶心,够给你面子了,一而再再而三,以为我还跟她一样,会忍气吞声吗? -- 第153页 李鸷听她把话说完,要说心里没有震惊是骗人的。 从来没有人敢这样跟他说过话,除非她想死。 但是殷篱的命,是李鸷自己不愿意放手的。 你有病在身,朕不跟你计较。 李鸷眼眸微敛,半晌,才抬眸看过来,又恢复如常神色。 但是像今天这样危险的事,以后不要做了。李鸷看了看殷篱的手。 李鸷,你这样,不贱吗?殷篱抿了抿唇,瞧着他的眼神露出几分可惜,在你身边时,你不珍惜,挽回不了了,倒开始可惜起来。她要的,你不给,不喜欢的,你倒是像恩赏一样。让她去死,你又不肯,可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把她往死路上逼。 你真的好奇怪啊,你到底想要什么? 李鸷缓缓掀起眼帘,黑沉的眼眸下跃动着幽光业火。 想要什么? 其实有什么不清楚的,他只是什么都不想放弃罢了。 如果一切东西都唾手可得,他又有什么理由放过它们呢? 扣着殷篱的后颈,他将她带到身前,吻住她玉颈,撩动着全身的火。 再穿好衣服已是该上朝的时间了,李鸷长身玉立,在床前亲了亲殷篱的额头,刚要走时,床上的人出了声。 让宋声来紫宸殿,整个后宫,我只信他。 李鸷转身:朕说的话,你都记得? 是,殷篱转过头,对他笑了笑,所以能不能让我跟表哥多叙叙旧呢? 她脸上透着不自然的红,薄薄的汗沾湿了发,呼吸时急时缓,李鸷做的未免有些过头,他心里也有些悔,宋声虽不一样,但已经不算个男人,答应她这个要求也没什么。 朕会让他过来。 李鸷匆匆走了,阿蛮和梅意才进来,殷篱倒是没有吵闹,只是急着要去沐浴。 李鸷临走时还吩咐宫人,让他们把紫宸殿所有可以接触到的危险物品都处理掉,殷篱沐浴回来后看到宫人忙碌,没忍住心中讥诮。 他到底还是个惜命的。 殷篱坐在妆台前,试着握了握受伤的那只手,阿蛮见了,忙伸手制止她:阿姐,疼。 殷篱茫然地抬起头看着她,疼吗?倒是没有太多的感觉,反而觉得很安心,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她感觉到真实。 阿蛮,你想她吗?殷篱喃喃开口,声音轻轻的,好像羽毛撩动着阿蛮的心弦。 阿蛮已经知道殷篱的病情,即便李鸷想瞒过别人,跟在殷篱身边的人是没办法隐瞒的,而且刘太医也需要嘱咐她们平日里要如何照看她。 阿蛮不知道心中到底有多大的痛苦,才会把人完全封闭起来,变作另一个人的样子,但倘若她只有这样才能走下去,那她也只管陪她一起走。 她总会陪着她的。 嗯,但我只要阿姐好好的就可以了。阿蛮站在殷篱身前,将她轻轻揽在怀里,殷篱闻到阿蛮身上淡淡的清香,连头疼都缓解些,她惬意地闭上眼睛,在她怀里寻了个舒服的姿势。 如果殷篱不可以,那她就帮她保护她想保护的人。 李鸷没有食言,殷篱在晌午过后就见到宋声了。 彼时他换了那身青衣,而是着了一身靛蓝团花云锦圆领袍,平添几分深沉,仿佛夜里出现在这里的人不是他一样。 宋声掌管内庭司,其实在皇宫身居要职,平日里要传递六部九司上呈的奏折,交由李鸷批阅后再返回内阁,虽无甚权力,但身居朝政中心,算是要职。 可殷篱把他要来了,这掌司的位子就暂时交给了别人。 常晟常年跟着李鸷,这些事他也能做。 李鸷当初之所以将宋声安排在自己身边,一是能随时羞辱他,二,则是因为宋声本身就有相当卓越出众的能力,放在他眼皮子底下,既能方便他时时监视,又不至于浪费了这样好的才能。 但自从殷篱进宫,李鸷反而对宋声戒备起来。 如今将他放到殷篱身边,做一个彻头彻尾的阉人,李鸷并无反对之意。 就算在她身边,又能如何呢? 殷篱看着站在远处低垂着头的宋声,放下手中的银角梳,侧支着头逗引他:哥哥,你怎么不过来些? 宋声微微抬起了头,看到殷篱唇角含笑,举止言谈随意放肆,不经意间又想起夜里的那个吻。 热意攀升耳阔,他岿然不动。 娘娘有何吩咐? 殷篱摆了摆手:你们都下去吧。 是。 宫人福身告退,并将门关好,里面转瞬只剩下两个人,殷篱看着他头也不敢抬的模样,笑意更浓:我把你弄到身边,会不会打乱你什么计划? 宋声只管低头作答:不会。 看来你在后宫还挺游刃有余的。 既来之,则安之,而已。 其实你在我身边,做什么反而更方便。 宋声: 他低着头,能听见越来越近的脚步声,直到眼前出现白莹莹的玉足和艳丽的罗裙衣袂。 她怎么光着脚呢,着凉了该怎么办。 心疼的话还没说出口,脸上忽然覆上一丝凉意,宋声抬眸,眼前陡然出现的人,正笑盈盈地看着他:哥哥,你是不是也是这么想的? -- 第154页 第五十五章 静夜 自打皇后难产过后, 身子每况愈下,到如今已经起不来身,卧病在床,李鸷十日里有九日要去看庄秋梧, 哪怕没太多真情, 面子总要做。 于是紫宸殿的夜晚便难得的清净。 殷篱趴在榻上, 仲夏之夜的清风缓缓吹拂,将草丛间的虫鸣声送入耳中,少有的安静惬意。 内室里未点灯,只有窗子半开着, 深夜散去了暑气,让人心湖一片平静, 殷篱闭着眼睛, 感受着抚摸在腰间的力道,清空了大脑的思绪。 那双手沉稳有力, 也有灼人的温度, 她喜欢这样的体贴,所以才能在那双手的主人面前得到片刻的清净,能抛开所有的杂念,只享受这一刻的欢愉。 哥哥, 你平日里也这么寡言吗? 大抵是宋声按得太舒服, 殷篱都想睡了。 她又不想白白浪费了这漫漫长夜。 背上的手一顿, 殷篱侧过头看着宋声,身子也随之抬起,映入眼帘的是宋声那副温和淡然的笑容, 殷篱的声音颇有些不满。 宋声怔了一下, 不回答, 只问她:你想听我说什么? 殷篱深深看他一眼,披上宽敞的中衣,忽然往他怀里一钻,宋声猝不及防,怀抱里软香温热,让他的手无处安放。 我那日问你解药的事,你为什么没回答我?殷篱没有继续那个话题,而是问起之前未完的对话。 她搂着宋声的腰,没有身为后妃该有的矜持,像一簇耀眼的火,燃着全身上下每一寸肌肤。 宋声僵了几瞬,便放下手,落在她肩膀上。 就要好了。他低声说着,手指无意识地轻抚着,仿佛要让怀里的人安心。 殷篱不见处,他眼底一片深邃,黑暗遮住了他异于往常的冷静。 这样的回答并不能让殷篱满意,其实她能感觉到宋声每次说起这件事时的敷衍,也知道他对她有所隐瞒,之所以没戳破,大抵是因为她并没有完全相信他的话,也没有将全部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 如果没有解药,也不值得奇怪。 如果不能离开,也没什么稀奇。 不抱太大希望,就不至于太过失望。 殷篱忽然松开他腰上的手,向上揽住他的脖子,宋声微微一顿,在四目相对时,她又看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不知所措。 每次她这样亲近他时,他都会这么笨拙。 殷篱窝在他怀里吃吃一笑,然后坐到他腿上,勾着他的脖子:哥哥,你是怕我吗? 宋声回避了她□□裸的视线,虽然对于她的举动向来都是纵容的态度,但他从没有过顺势越过雷池,他还是秉持着一贯的谦逊守礼,尽管这在殷篱看来是慌张的表现。 不是。他答得干脆。 殷篱唔了一声,两眼深究地靠近他,在他侧脸不足一寸处停下,端详着他的神色:那你怎么不敢看我? 感觉到怀抱一僵,半晌后宋声回过头,低垂着眼看她,声音仍旧冷静:我在看 温柔的话还没说完,殷篱忽然在他唇上落下一吻,触之即离,亲完后,看着宋声豁然睁大的眼睛,她不停地笑。 恶作剧的成果取悦了她,他被捉弄过后的表情尤其让她满意,但是笑着笑着她又没声音了,因为头顶的人好像除此之外没有更多反应。 抬起眸子,殷篱眼中染了几分火:你是块儿石头吗? 宋声没有说话,只是喉咙滚了滚。 她看不到的地方,那只手快被攥出血来。 殷篱忽然垂下眼眸,笑意尽数褪去:你不恨他吗?他害你成这个样子。 她声音很冷,与方才嬉笑怒骂的样子判若两人,宋声移开目光,看了看窗外惨淡的夜空。 恨,不恨吗?他好像也说不清楚,生命里唯一能照亮他的光芒只有眼前这个人,而其他人都是融入夜色的黑暗,宋声无法感知到,无法感知,也就说不清恨与不恨。 应该是恨吧。良久之后,他道。 殷篱抬眼看着他:这些年,你是怎么做到在他面前还能处变不惊相安无事的?不会想要杀了他吗? 宋声道:想过,但我知道不能。 为什么? 因为我想见你。宋声低头,柔和的目光映出点点笑意,杀了他,我的一萼红就会毒发,我死了,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殷篱微怔,一瞬间心中翻起酸涩,别开眼去,却又不自觉搂紧了他的脖子,将头靠在他肩膀上。 宋声笑着摸了摸她的头,轻声道:没事的,阿篱,我不苦。 他笑着说,就好像真的一点都不曾难过,殷篱闭着眼睛,想象他曾遭受的苦难,就像李鸷施加在殷篱身上的一样,他永远知道用什么方式碾碎一个人的自尊。 他们两个好像都是残破的,早已经不再完整,可是殷篱又觉得没有人比他们两个更契合。 李鸷放心宋声在她身边,是因为他知道宋声一个阉人,早已经不算是个男人,而宋声的自尊也不允许他做更出格的事。 可李鸷根本不会懂,所谓灵魂的契合到底是怎么回事。 宋声其实比任何人都危险,因为在殷篱心里,宋声才是最完整的人,像李鸷这样的,才是残缺的。 -- 第155页 偏僻无人的宫禁角落里,在李鸷的眼线窥探不到的地方,殷篱任凭热度肆意攀升,轻闭着眼,用鼻尖磨蹭着宋声的侧脸:阿兄 她声音暗含祈求,隐隐带着哭腔,宋声一瞬鼻息加重,欲.念让浪潮一般地疼痛加剧,他低头喘息起来,似乎痛不欲生,殷篱却握住他的手,低声哀求:阿兄,别躲我! 宋声浑身一震。 他向来是不会拒绝她任何要求的。 暗无天日的后宫,他不知道在此时此刻他还能给她什么。 倘若这是她想要的,那他顺了她的意又如何呢? 他那么喜欢阿篱啊,他想捧在手心里悉心呵护的阿篱,他天真可爱的妹妹,他一辈子最牵挂,最放不下的人。 宋声从未有过理智被淹没的时刻,除了殷篱响在他耳边的哭求,仿佛她一说话,所有事情都变得合情合理了,只要她此刻能开心。 第一次,他主动吻上她的唇。 不该如此,又如何呢?她想,他便做了。 见不得光,背弃伦理道德,又如何呢?这世间难道只不许他们犯错吗? 殷篱得到回应,只能还以更热切的碰触,深夜加剧了这团火,一晌贪欢,因为短暂才更显弥足珍贵。 不知何时睡去,再醒来时已是清晨。 窗关上了,能听到浅浅的鸟叫声。 她头一次觉得这样在后宫里醒来也不错,起码不再都是绝望。 梅意服侍她洗漱时,殷篱偷偷看了一眼宋声,他站在远处,芝兰玉树,白玉无瑕,神色平静,只在看向她时会淡淡一笑。 殷篱忽然懂了那笑意,破天荒地觉得脸颊发热,竟然下意识躲开了去。 傍晚时下起了雨,李鸷过来了,殷篱靠在案头看书,才歇过晌,整个人都有些慵懒,听见通传声,她头也没抬。 只在李鸷从旁边坐下去时,轻轻地翻过一页。 今日都做什么了?李鸷似是没话找话,见殷篱不理她,只好自己主动开口。 殷篱看着书卷上的内容,看得极其认真,仿若没听到李鸷说话,无奈,他叹了口气,把殷篱手中的书拿过来。 朕与你说话。 殷篱的目光随着看过去,李鸷这几日不仅人变得憔悴,连从前的那抹戾气都消逝得无影无踪了。 殷篱皱了皱眉,语气不耐:你若实在很闲,钟粹宫,云影殿自有陪你解闷的美人,不需来我这里自讨没趣。 李鸷这两日已经习惯她的刁蛮刻薄,闻言并不生气,反而高兴她终于对他有了反应。 他拉过殷篱的手,将她带到怀里,殷篱身子孱弱,并不需要太用力就能将她禁锢在身侧,手臂环着她,他蹭了蹭她的发,温声道:朕喜欢来你这里自讨没趣。 贱骨头。 殷篱小心挣了挣身子,挣不开,只得作罢,宋声代替梅意上了热茶,李鸷看了他一眼,没做他想,殷篱接过茶水,心情却忽然变好了。 她偷偷划了一下宋声的掌心。 宋声看了她一眼。 李鸷没有发觉,殷篱心情又变好了一些。 夜里雨下得更大了,李鸷没有离开,殷篱便一直当他是透明人,沐浴回来之后她发现李鸷竟然还在,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不用去陪皇后吗?殷篱站在床前,冷声问。 李鸷道:有太医守着。 太医守着跟他守着一样吗? 殷篱心里陡然升了一团火,闷不做声地抱着被子去了里面,在李鸷身旁经过的时候,被他一下拽倒在他怀里。 放开。她低声呵斥,李鸷却置若罔闻,第二声刚要开口,就听他道:皇后快要油尽灯枯了。 尽管已经不再想起多余的是是非非,在听到这句话之后,殷篱还是浑身一僵,感觉到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李鸷竟然叹了一声。 阿梧要走了。 作者有话说: 数了一下还有十三章的大纲(每章字数不固定),四月我要完结了。 感谢在2022-03-24 19:05:27~2022-04-01 02:45: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顾羽生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Crush. 26瓶;待霄月见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五十六章 怀疑 殷篱在李鸷的怀里沉默不言, 只是觉得胸口上破开了一个很小很小的洞,不疼不痒,也不难受,但是似乎灌进了风, 她很想一把捂住。 于是她就真的捂住了。 殷篱低着头, 头发遮住了眼睛, 阴影中的表情讳莫如深:那你怎么还来我这里? 李鸷看着她攥在胸口衣襟上的手,隐隐带着颤抖,淡漠的眼眸终于染上一层光泽,他握住她的手, 将怀抱又紧了紧。 阿篱,你不要死。 他在她耳边长叹一声, 那语气听起来像是难过, 但又不知道是为谁难过。 殷篱心中陡然生出深深的厌恶,在庄秋梧缠绵病榻命不久矣之时, 李鸷心里唯一的感悟是殷篱不要死。 人命无贵贱, 但在李鸷心中有衡量,她对他来说很重要,重要到他半分都不想失去。 而庄秋梧的存在,似乎仅仅只是提醒他人命的珍贵而已。 -- 第156页 可那么珍贵的阿篱, 明明是他自己亲手杀死的。 殷篱声音很冷:殷篱已经死了。 嗯, 朕知道。李鸷吻着她的脖子, 气息缓缓向下游移,又辗转到耳边,所以, 你不能死。 压抑在喉咙中的命令语气, 强硬又霸道, 知道她下一刻会出声反驳他的自欺欺人,他先一步压上她的唇,让怀中的温热抚慰心底的慌,一次次带她从云层中陨落。 殷篱睡去时,李鸷侧身看着她的睡颜,玉肤白中透红,眼尾带着不自然的潮湿,他不自觉地笑了笑,然后抬手帮她擦去。 这样也挺好的,他心里说道。 虽然阿梧有些可惜,但他自认对庄秋梧尽到了责任,他给了她他能给的一切,而这里面不包括真心,想必庄秋梧自己心里也清楚。 庄氏死后,他会善待庄家,扶持她的尊长血亲,给她体面的尊贵与荣耀,对于一个从小在家族中不受宠爱的庶出小姐来说,这样尊贵无比的人生与结尾已经足够圆满了,她应该感到满足。 后位空置下来,他就把它当做礼物送给殷篱,等到他有了皇子,从此便可椒房独宠,再不惹她伤心。 他答应她,今生只宠爱她一人。 如此,殷篱会不会高兴呢? 李鸷的手指沿着她的侧脸一路向下,像是欣赏一件宝物,指尖落在发丝间,忽然,他动作一顿。 手指的影子落下之处,浅淡的红痕旁,点着淡淡的紫色痕迹,似是一处咬痕。 那不像是同一次欢好后留下的。 手指一蜷,李鸷再次打量起殷篱的脸,这次黑眸中的温柔陡然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翻涌的无尽黑暗。 次日李鸷要上朝,穿戴整齐后却并没有离去,殷篱悠悠转醒,睁开眼看到床边安坐的人,一时没防备,吓得呼吸一窒。 朕今晚在玉照宫,晚上便不过来了。 殷篱调整好心思起身,视线并不落在他身上,语气听不出喜怒:你自去,不必告知我。 李鸷笑了一下,转头时端正了脸色:宋声,照顾好你的主子,若是有事,记得派人去玉照宫禀报。 宋声略微顿了顿,很快就躬身应答:是。 李鸷起身走了,跟平日里不无不同,但宋声却觉得他有些不一样,待李鸷彻底消失在紫宸殿外后,宋声抬头看过来,发现殷篱呆呆地坐在床前,不知想着什么,有些心不在焉。 用过早膳,阿蛮陪殷篱在次间说了会儿话。 军中来信了,金槛告知她们一切都好,燕无意没有去信,只在信中放了一朵秋菊。 菊又称篱花,在金秋盛开,燕无意摘下的这朵虽已失去了水分,仍能看出它的稚嫩。 殷篱看着那朵干枯的篱花沉思,待阿蛮读完金槛的信,又将信封拿起来,打开封口仔细看了看,似乎在找还有没有别的东西。 殷篱看她的模样,忽然道:在找商练的信? 阿蛮一僵,看着殷篱,面色微变:没有。 殷篱喝了口茶,淡淡地扫了一眼她的攥紧信封的手:商练的信要给也是给李鸷,不会给你。 阿蛮脸色涨得发红,赶紧低下头去,觉得有些难堪,又像是在埋怨自己没用,半晌后才喃喃开口:我知道。 以前的殷篱从来不会这么无情地戳破她的心思,阿蛮心头有些委屈,眼前渐渐潮湿,看也看不清楚,才想起自己说过不会哭,她又硬生生将眼泪憋回去。 正调整心情时,殷篱的声音忽然闯入她耳中:你想不想嫁人? 阿蛮一顿,大惊地抬起头,眼中的震惊慢慢变成恐惧,她急忙握住殷篱的手:阿姐,我不想嫁人,你不要赶我走! 谁说我要赶你走了?殷篱惊讶地看着她,拍了拍她手背,如果你能嫁出宫去,就能离开这里了。 阿蛮茫茫然地看着殷篱,想要从她脸上找到一丝玩笑的神情,但是殷篱很认真,阿蛮也渐渐冷静下来,这次她不再激动,而是也换上一副认真的神色:阿姐在哪,我就在哪,你不走,我也哪也不去。 殷篱看着她,轻声说:你甘愿被困在里面一辈子? 阿蛮扯了扯嘴角,情绪逐渐变得低落,答案显而易见,没有人愿意被困在一座牢笼里一辈子都出不来。 但是。 哪里都是一样的。阿蛮喃喃说着,嫁出去也一样的。 逃不出。 殷篱听懂了阿蛮的意思,此事便不再提。 下了一夜的雨,暑热消散,已有初秋的味道。 天色昏沉沉的,乌云罩顶,已经几日都不见好天气了,殷篱用了晚膳后在院中走了走,池塘里的睡莲开得正好,金鱼浮出水面吐泡泡,撩动着连枝晃动。 宫人离得远,此时只有宋声在她身旁。 今日怎么突然问阿蛮的婚事? 他罕见地先开了口,主动提起话头,殷篱回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走到美人靠前坐下,理了理搭在臂上的披帛:她总是想着商练,我只是想知道她的想法。 宋声道:阿蛮这个孩子虽然心思单纯,但她不傻的。 我知道,我就是知道,才怕她憋在心里委屈了自己。殷篱倚在美人靠上,扭头看向远处。 -- 第157页 她静静看了一会儿,才回过头。 商练对李鸷忠心耿耿,也很得他的信任,依你看,他有没有可能为我所用呢? 殷篱抬头看着宋声,她声音很轻,但语气却骤然锋利,宋声摇了摇头,没有犹豫道:商练是木家豢养的死士,陛下被先皇接回来后,就一直跟在他身边,是他最得力的左膀右臂,我们没必要在他身上浪费时间。 殷篱怔了一下,随即点点头:没有能拿捏他的把柄,凭什么让他为我所用。 本来就是她一时兴起说的话,殷篱也没在这里问题上继续纠缠。 倘若商练也意属阿蛮是最好的,但他显然没有这个心思,就还是不要招惹为好。 殷篱吹了会儿风头有些晕,扶着宋声的手回了寝宫,屏退宫人,她坐在床边低头扶额,宋声弯下身担忧地看着她:是不是不舒服了? 殷篱摆摆手,伸出一只手,宋声微怔,看着她的动作,鬼事神差地也伸出手去,握住她的指头。 殷篱一把攥住。 皇后的病,与你有关吗? 僻静幽暗的内室中,她声音低沉地质问。宋声被她紧紧抓着,掌心与掌心相触,他一霎那明白殷篱一整日的心不在焉是因为什么。 原来是在挂念皇后的事。 她似乎在害怕。 害怕皇后难产病重与他有关。 与我无关。宋声的声音干净透彻,坚定不移。 殷篱忽地抬头,正好与他那双坦荡无垠的双眸撞上。 你说过,李鸷不能有儿子。 宋声缓缓蹲下身,目光逐渐与殷篱平齐,他半跪着,为她脱下鞋袜,用手给她焐着两只冰凉的玉足,低着头问道:你觉得后宫平静吗? 殷篱恍然一顿,随即皱起眉头。 宋声不等她说话,继续慢声道来:风平浪静只是表面上看来罢了,能有一两个澹泊寡欲与世无争的人,已经很难得了,后宫里的女人大都带着目的而来,怎么少得了明争暗斗呢? 殷篱眉头皱得更紧:这么说,你知道内情? 不知道。宋声垂着眼,殷篱看不清他的表情,也无从判断他的回答是真是假。 真的与你无关? 宋声豁然抬头:你知道你在后宫中最该防备的人是谁吗? 殷篱被他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一怔,心中第一反应闪过的是鱼晚晴,可是记忆中她将殷篱锁在箱子中那次,她就知道鱼晚晴并不值得太多关注。 殷篱摇了摇头。 当年殷宋两家被抄,带人查办两府的人,乃礼部尚书兼任刑部的张自逑,陛下上位后,朝中存有二心的人被他削的削,贬的贬,少有人岿然不动,张自逑就是其中之一。论前尘旧怨,他是与你我纠葛最深的一个,你刚回京之时,旁人或许不知你的身份,但张自逑一定知道。除了陛下,他是知道最多的人。 张自逑?殷篱脑海中闪过这个名字,有什么东西仿佛忽然连接上了,是张妗儿的父亲。 正是。 殷篱眯了眯眼:她曾接近过殷篱。 当时正好被戚幼滢打断了,后来两人交往只能说是泛泛,称不上熟悉,更说不上亲密。 兵部尚书林龚也是李鸷心腹,带兵抄家的人也有他,所以陛下刚一登基,林家就送了女儿进来。 林芷萱? 燕聆玉进宫的目的只是为了让靖江王放心,不管是皇子还是公主,只要她的孩子不出挑,就不会惹来麻烦,她争这份宠毫无意义,一个不好还容易引起李鸷忌惮,皇后若能顺利产下嫡子对她来说反而是保障,这一点对戚家也一样。 殷篱听懂了:你的意思是说,倘若有人动了手脚,这个人不是张家的人,便有可能就是林家的? 宋声看着殷篱,眼睛弯了弯,露出温和的笑,好像对她的回答很满意。 他将殷篱的脚放到床上,给她盖上被子,眸色微顿,似是想到了什么,从袖口里掏出一个绣工精妙的锦囊,塞到殷篱手里:这个东西你保管好,里面分别有三个颜色的竹筒,将来有一日我不在你身边,你便沿着墨、靛、黑的顺序依次打开,或许能帮到你。 殷篱手上一沉,低头看着塞到手中的香囊,忽然生出强烈的恐惧来,她一把抓住宋声的手腕,瞪圆了双眸狠声质问他:你是什么意思? 宋声看到他眼中的惊惶,兀自垂了垂眼,很快又抬起头,将手从她手中抽出来,笑着抚了抚她的发:倘若有一日我遭遇不测,没人在你身边,你不知道该做什么的时候,那里面的东西或许可以为你指引道路,这只是以防万一,你不必害怕。 殷篱死死地盯着他,双眸忽然变得通红,半晌后,她发出干涩沙哑的声音,尾音带着丝丝颤抖道:你说过,你会一直陪着我的。 宋声的眼眸就黯了黯。 他不停地抚着她的发,似乎看到了她小时候,风雪交加的黑夜,如明月一样干净明亮的眼眸,水灵灵地望着他,细声哀求:阿兄,你千万别丢下阿篱。 不管他怎么安慰她,她都不能相信,只是紧紧地搂着他的手臂,不肯放开哪怕一下。 -- 第158页 宋声其实也舍不得啊,他想要看阿篱妹妹长大成人,出落成大姑娘,如果能遇到知疼知热的心上人,他会看着她风风光光地嫁出去,如果不能,那他养她一辈子也未尝不可。 可是,在那个砭骨寒冷的雪夜,宋声扒开她的手,从此离开了她的世界。 她没遇到良人,而他们也注定不能相守。 阿篱宋声好像想到了什么,安静的脸上终于露出几分裂痕,心针扎一般疼痛,让他呼吸不能,他放下手,落在她脸上,极近温柔地抚摸,阿篱,在你心里,我是什么? 殷篱看到宋声的脸雪一样白,心中那种失却的疼痛更加剧烈,她拿开宋声的手,跪在宋声身前,一把抱住了他的身。 他身上很凉,仿佛在雨水中浸泡过。 殷篱贴着他耳际的发,轻轻闭上眼:阿兄,哪怕一辈子被困在这里,我也想你在我身边。 宋声望着前方,眼神忽然一空,受伤的神情还未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他满面的震惊。 殷篱还没说完,她亲了亲他耳根:阿兄,我喜欢你。别离开我。 最后那四个字,是带着哭腔说的,宋声心里骤然一疼,他怎么舍得她哭呢,他愿意答应她一切要求,哪怕他清楚这只是黑暗潮湿之中两个卑微取暖的人生出的一丝依赖和留恋,或许无关他心中的爱,他也控制不住为之欢喜雀跃。 可他清楚,这一切终归只是泡影。 宋声闭紧双眼,一把抱住殷篱单薄的身体。 只想共渡热意,以吻封缄,他知道所有的悲欢和放纵都是倒着流走的,时日无多,所以哪怕是片刻的拥有,他也想偷走这份时光。 可是就连这片刻的拥有,也要被人打碎。 殷篱是在慌乱之中听见脚步声的,宋声的耳力比她还要敏感一些,黑暗中挣扎起身,殷篱看到外面忽然亮起的灯火,还有阿蛮略带惊慌的声音。 陛下,娘娘已经睡了! 李鸷无视屈膝行礼的阿蛮,沉着脸往里走,一进后殿,弥漫在空气中的香气便铺面而来,里面一片昏暗,连半只蜡烛都没点,他脚步不停,甚至有加快的趋势,转入内室,一眼便见殷篱跪坐在床上,帐子放了一半,床帏有些凌乱。 黑眸骤暗,周身像是降了一个度,李鸷大步走到床前,脸上已有怒容,大手一挥,他将落下的那一半帐帘掀开 第五十七章 娘亲 帐子里什么都没有。 被撩起的青帐掀起一阵风, 席卷了满腔的愤怒,可床帷里的空荡冷清,又让李鸷戾气横生的怒容为之一顿。 殷篱捂着脖颈,一深一浅地呼吸着, 眼睛从床帐内扫过一圈, 抬眸冷冷地看着李鸷:你在做什么? 李鸷没回答, 手在空中横了数秒钟,才缓缓放下,放下的那一刻神色已经恢复如常,他转身在床前坐下, 视线落在殷篱身上,沉沉黑眸中满是看不透彻的幽暗:这么晚了, 你怎么没睡? 殷篱跪坐在旁边, 与他不过半臂的距离,心在砰砰跳着, 可她早已学会了面不改色地说谎:夜里闷, 我睡不着。 李鸷扫了眼内殿:身边怎么不留人服侍。 其实他是想问宋声吧,殷篱心中冷笑一声,脸上却仍是那副神色:睡不着本就烦闷,烦闷时不想看到任何人。 殷篱不想被他牵着走, 抬眸看过来, 反问他道:你不是要去看皇后吗?怎么又来我这里。 李鸷唇角微扬, 那抹笑意也不知是讽刺还是真心:朕挂念你。 说着,他伸手去拿殷篱覆在脖子上的手:怎么一直捂着那里,不舒服? 快要碰到时, 殷篱忽然拍开了他的手, 啪的一声, 在静谧无声的内殿显得尤为清楚,李鸷脸上的笑意是一丝丝凝固的,眼中的深沉也变为杀人般锋利:怎么了,不敢让朕看? 他握住她手腕,这次用了十足的力气:藏了什么? 殷篱双眸在黑夜中闪动着水色,唇尾一抹笑盛满了讥诮:白日里离开时故意说自己的去向,原是想试探我。 李鸷扯了一下没扯动,殷篱倒是随着他的力道向前一倾,她伸出另一只手抓住李鸷的肩膀,眼中羞愤交织:你想在我的床上看到谁?宋声吗?一个太监? 李鸷眸火未歇,听罢怒气更上一层,再次扯着她手腕想让她松手,可是殷篱死死地抵着,竟然没能让他看清楚。 见此,李鸷心中更加笃定她在藏私,低喝出声:放手! 堂堂九五至尊,竟然连宫里的太监都要怀疑,还耗费心机跑来捉奸?你既然不相信我,不如把我杀了,我本就是再嫁之身,我本就不知礼义廉耻,我爱这世上男儿不知凡几!你快把我杀了,多留我一日,说不定我就要你成为全天下人的笑柄! 殷篱一句比一句喊声高昂,到最后几乎是吼的,也就是最后一个字落下,李鸷猛地拽开她的手。 万籁俱寂。 那脖子上的确印了紫红色的斑块,不是一点儿,而是连成一片。 李鸷的神色瞬间就变了,从怒不可遏变成震惊错愕,殷篱别开视线,游离在外的目光满是恼火。 那不可能是吻痕,更像是出了疹子,伸手向下扒开衣服,一直到锁骨那里都是。 -- 第159页 怎么弄的!李鸷的语气已经从愤怒转变到焦急,回头高声喊传太医。 殷篱从鼻腔中发出一声冷哼,十分嫌恶地推开他的手。 李鸷心思也有些动摇,见到殷篱身上不自然的红斑,再多的怀疑都变作了担忧,她的身子本来就不好,白玉一般地肌肤上有一块红痕都触目惊心,别说这么一片,他哪里还有时间计较那么多。 疼吗?还是痒?李鸷一手拽着她手臂,让她离自己近些,同时低下头凑过去看,眼神充满责备,所以你才一直捂着脖子?你怎么不跟朕说清楚? 殷篱不语,李鸷就知道她还在气头上。 太医很快就到了,紫宸殿亮起灯光,经过仔细诊治过后,太医告诉李鸷,说殷篱可能是饮食上出了问题,又或者阴阳失衡,卫表不固,但不是很严重的病,起了红疹的地方不要碰,配药口服两三日即可。 李鸷再三确定了没有事才放心,等太医开了药走后,他看着殷篱,叹了一口气,开口时已有歉意:你既然早知身体有恙,为何不告诉朕? 殷篱冷笑一声,却不看他。 李鸷伸手握住她,将她转到身前,软着语气哄道:方才是朕误会你了,是朕的不对。 殷篱转过头看着他,水眸里只倒映出满目的讥讽:你是不是以为说两句软话别人就要原谅你? 李鸷不言,但答案其实很清楚,他的确就是这么想的,他有何理由不这么想? 身为大盛天子,掌握生杀大权,不论文武百官还是后宫妃嫔都要奉他为天,高高地捧着他。 皇帝纡尊降贵道了歉,还要他怎么样呢? 可他看着殷篱苍白消瘦的脸,那不盈一握的腰身,那摇摇欲坠之态,心里有个声音又叹了一口气,哎,算了,他又在她面前逞什么凶?要什么脸面? 你想怎么样嗯?你怎么才能原谅朕? 殷篱眼前恍惚,模糊迷蒙的双眸渐渐看不清楚,她听到了他低低哄诱的声音,有一瞬间,似乎回到了很遥远很遥远的从前。 在偏僻静谧的小屋里,他抱着那个女人细声安抚,哄她咽下那一碗苦涩的药。 殷篱的思绪忽然被一声通传打断。 安静的紫宸殿,李鸷曾下令不准任何人打扰,常晟急匆匆地走进来,额头上淌着汗,见到李鸷赶紧跪地,也不留给李鸷询问的时间。 陛下,皇后娘娘快要不行了 ** 庄氏拖着残破的病躯熬了很久,因此这消息就有些突然。 所有人都以为庄皇后还可以再坚持一段时日,但人命燃烧到尽头就是不顾任何挽留的,到了油尽灯枯之时,再多的遗憾和不舍都无用。 玉照宫凤鸾殿,病床前跪了一地的人。 灯火倒是耀眼,在深夜里骄傲地亮着光芒。 李鸷匆匆紫宸殿赶来的时候,庄氏躺在流光怀里,双眸像是藏在雾霭里,不见几分清明。 殷篱是在他之后才到的。 大殿里隐隐约约有低沉的哭泣声,玉照宫的宫人都是太子府旧人,跟了庄氏多年,早已有了深厚的情意,看到太医灰败着脸对陛下摇头,知道娘娘的病已无力回天,压抑在心头的悲恸又怎能控制得住,泪水早已模糊了双眼。 就连听到消息早就赶来的鱼晚晴也低着头,眼圈渐渐泛红。 都来啦。 众人听到一声长叹,那声苍白嘶哑的喟叹将长眠的死寂唤醒。 一干人都抬起头去看床上的庄秋梧,口中喊着皇后、娘娘、姐姐,总之什么声音都有。 这时只有李鸷走到前面,坐在床边,轻声唤她阿梧。 人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那是不是人之将死的时候,再无情无义的人,对于即将永远逝去的东西都会感到不舍? 李鸷也许就是这样的心情。 他握住庄秋梧的手,俯下身来,想要离得她更近些,黑眸中此时也再无冷意,是如同当年洞房花烛夜一般的温润柔情。 阿梧,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告诉朕吧。 李鸷说完,感觉手心一紧,那短暂的回应让他心头微颤,很神奇地叫他湿了眼眶。 那是很轻很轻的力道,像羽毛一样,他在那一瞬间想到,或许这样轻的力道也不会再有了。 庄氏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过了一辈子,永远是这般轻柔。 李鸷的心短暂地疼了一下,那股莫名的心情,好像是愧疚。 所以他问她心愿。 可是直到庄秋梧把手从他手里抽出来,他才清楚方才的那个力道是什么意思。 并非是要握住他,留恋他,舍不得他。 而是想抽离。 庄秋梧眼中好像恢复了一番生机,美目中渐渐有了光点,她伸手付住流光的小臂,流光也很快就握紧她的手。 阿滢,要勤练枪法,本宫,爱看。 戚幼滢在底下早已哭得泣不成声,只得不住地点头,庄秋梧却不停留在她一人身上,头脑清醒地点了几个妃嫔,像是寻常嘱咐一般,都是说了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到了鱼晚晴那里,在良久地停顿后,她只叹了一声:本宫,累了。 -- 第160页 鱼晚晴眼中盈满的泪水,终于决堤。 她们斗了一辈子,临死前只觉得累,心中并未有一丝一毫对于输赢的纠结。 那实在是无关紧要的事吧。 鱼晚晴有种兔死狗烹之感,她抬头看了看床前的李鸷,他坐在那里,静静地坐着,脸上看不出太多悲痛,甚至连微红的双眸都显露不出半分伤心难过,她在猜测此时李鸷在想着什么呢? 是不是在等,等庄秋梧临终前的嘱托。 那是最后一句话了,她总要留给他一句吧? 他又在不在意,想不想听呢? 所有人都在等着她交代完生前未尽之事,只有庄秋梧自己,她没有那么在意那个人。 她看着上面的雕梁画栋,那些图案似乎变了,枝条舒展了筋臂,鸟儿张开了翅膀,晴空荡涤着白云,那些画儿仿佛变得鲜活了,不再是红墙碧瓦,不再是金銮朱城。 娘! 她高声喊着,抓着流光的手臂,她捧着她的脸,目光充满孺慕之情,那么怀念,又那么真诚。 娘,阿梧好想你,你来接我回家了吗? 一直强忍哽咽的流光,终于泪流满面,她看着她从一朵娇花慢慢变成残值败蕊,而生命里最后一刻,她似乎终于挣破牢笼,变回了那个天真无邪的姑娘。 娘亲,是给予生命的存在。 最终,也会陪她走完最后一程。 流光闭上眼,抵着庄秋梧的额头,将所有的悲伤都藏在泪里,只怀揣着喜悦,哽咽地回答她。 嗯,娘带你回家。 话音落的那一刻,她感受到手中的力道涣然一松。 一瞬的安静,直到恸哭声充斥整个大殿。 所有人都在哭泣,只有殷篱将目光挪到了李鸷的脸上。 他似乎,有些微的错愕。 第五十八章 东窗事发 短短三个月内, 皇宫就接连损失了两条性命,京中谣言四起,更有言及国运不畅等声音,于是礼部上书, 恳请陛下答应法华寺高僧在玉照宫为皇后和已逝皇子做法事, 为皇族诵经祈福。 李鸷本不喜这样的事, 但这次竟然同意了。 秋风凛凛,霜叶在红墙枝头遥遥吹落,整个皇宫笼罩在一片阴影下。 皇后薨逝,李鸷罢了三日早朝, 三日后再上朝时,大臣都发现陛下比往日看着要更憔悴。 庄氏活着时, 不论是在太子府还是后来掌管后宫, 素来都贤名在外,她虽然出身不高, 却凭借着端庄淑婉、持重大方的性情广受赞誉。在朝臣眼中, 帝后恩爱和谐,少有龃龉,皇后又与陛下共过患难,在陛下最艰难的时候也不离不弃, 这样的深情厚谊, 陛下接受不了皇后的离世也在情理之中。 哪怕陛下如今独宠柔妃娘娘, 皇后在陛下心中的地位也自当不一样。 反而是庄家人更显虚伪。 据说听闻皇后病逝的消息后,庄丞相病倒了,当夜府上就挂起了白帆。 可京中老人谁人不知, 庄氏未出嫁时并不受庄家重视, 就连她能嫁给李鸷也是因为身份低微, 当时庄家另有爱女嫁给了三皇子,庄丞相起初也是稳站三皇子一党的。 后来三皇子折戟,李鸷带兵卷土重来,庄家则是靠着庄氏才在新朝延续荣耀,若不是看在庄氏的面子上,陛下如何能对曾经看不起自己的庄家网开一面?更别说后来还封庄秋梧的弟弟为靳阳伯了。 如今庄氏突然薨逝,对庄家来说,相当于头顶上为之遮风挡雨的保护伞消失了,不管庄丞相是不是因为皇后的离开而心痛,对于庄家来说,总归不会太好受。 丞相府里,有人焦急难捱。 自从皇后难产以来,我们就再也没见过玉照宫的任何人,现在皇后都走了,那些宫人竟然也没放出来,老爷,你说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事啊?毕竟梧儿死得也太蹊跷了 妇人还没说完,庄丞相回头狠狠瞪了她一眼:这种话也是你能说的吗?知不知道隔墙有耳! 妇人被丈夫呵斥过后,脸色也有些难看,心道她也不是真的关心庄秋梧的死因,蹊跷不蹊跷本与她无关,要不是庄秋梧的死牵动着整个庄家连带着她,她哪原意管别的女人留下的孩子? 想归想,却不能说,她压下腹诽,担忧地看着庄丞相:妾身不是这个意思,妾身只是不解陛下对庄家的态度,为何连皇后身边的流光我们都见不到?会不会是梧儿生前做了什么事,惹了陛下不快,所以陛下的态度才会这般反常? 庄丞相面色严肃,闻此只作沉思状,还不等他开口说话,门忽然被人从外大力推开。 母亲,你说的是什么意思?陛下不让我们见流光吗? 推门是庄昱衔,也是庄秋梧最宠爱的弟弟,虽然已经成家,还是浑身少年意气,眉眼霸道张扬。 庄秋梧刚死不久,他身上戴孝,眼睛也是微微发肿,只是看着父母的脸充满愤怒。 妇人见庄昱衔推门而入,显然已经听到了她刚才的话,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开口,这时,庄丞相抬头看了看庄昱衔,黑着脸道:宫中任何事都不要多问,你姐姐既然已经去了,你只管为她守灵就是,别做一些会叫她操心的事。 说完,庄丞相起身往里走,庄昱衔急着叫住他,他也只是摆了摆手,再未多言。 -- 第161页 这几夜,庄家人无法安眠,宫里的人也是人心惶惶。 庄秋梧在玉照宫要停灵七日,日日有人为其守灵,作为在宫里与皇后关系最为亲密的妹妹,戚幼滢这七天坚持留在玉照宫,她身子月份大了,多有不便,但不论身边的人怎么劝她都不听。 到了第七日,已经足足瘦了一圈。 她跪在软垫上,总是在找寻着谁,可最后总是失望。 她没看到殷篱。 娘娘,已经一个时辰了,起来歇息歇息吧。身边的宫人小声叮嘱,戚幼滢回过神来,扶着膝盖站起身,才发觉两条腿已经完全没有知觉了,一把攥住旁边人的手臂。 娘娘!小心! 戚幼滢缓了一缓:扶我去那边坐坐。 她指了指西次间。 于是宫人扶着她往过走。 此时已经是亥时,这边没什么人,两人往过走时,就听到里面有人窸窸窣窣地在说着什么,走得近了,忽然听到一句柔妃,戚幼滢脚步顿了顿,看了一眼身旁的宫人,给了她一个噤声的眼神,放轻步子往过凑了凑。 里面人说话声小,仿佛在防备着谁,声音断断续续地飘过来。 据说皇后身边的人都被陛下处置了,一个都没留,就连流光姑姑都被赐死了! 你说的是真的?怪不得守灵这几日都没见过流光姑姑可是陛下为什么要赐死她们啊,难道是她们犯了什么事? 不是!就是为了捂嘴!陛下是为了保住柔妃娘娘的名声。皇后难产的前一天,柔妃不是过来了吗,结果很快就发生了难产之事,哪会这么巧合?之后皇后身子一落千丈,撒手人寰,有人说一切都是柔妃娘娘害的,这话不知道怎么就传到了陛下耳朵里,陛下就把那些人都处置了。 啊?那所以到底跟柔妃有没有关系?她这几日可是面都没露 谁知道呢咱们这话哪说哪了,你可不要出去说,免得再惹火上身! 姐姐放心,我晓得。 里面的人话说到一半宫人就想进去打断了,戚幼滢却伸手拦住,她沉着脸想了想,转身往回走。 宫人跟上去,戚幼滢边走边压低声音道:你去让她们闭嘴,这种事以后都不能再说。 宫人一顿,俯身应是。 戚幼滢来紫宸殿的时候已经熄灯了,但她坚持一定要见到殷篱,梅意还是进了里面传达了她的意思,没隔一会儿梅意出来了,把戚幼滢往里边请。 戚幼滢长驱直入,在里间看到肩披外裳的殷篱,她坐在床前,看过来的一双眼睛里无悲无喜,戚幼滢忽然就觉得那眼神有些令人犯怵。 她走了过去,只是看了看梅意,并不说话。 殷篱抬头看了一眼,示意梅意退下。 梅意带着宫人去了外面,里面转瞬间只剩下两人,戚幼滢死死盯着殷篱,却还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殷篱开口:说吧,找我何事? 戚幼滢沉默一会儿,才硬生生开口:庄姐姐难产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她的死跟你有没有关系? 殷篱笑着抬头:你觉得跟我有关系吗? 戚幼滢咬紧牙关:你只需要答有还是没有。 好吧,那就是没有。殷篱无所谓般回道。 戚幼滢紧跟着问:那你为什么不去给庄姐姐守灵? 此后是长时间的静默,殷篱唇角的笑也在一寸寸隐去,再抬头时,殷篱已经换上一副冷漠的表情,眼中含着深深的嘲讽:人死都死了,你觉得守着那一桩棺木有用吗? 戚幼滢的脸气得一阵青一阵白,偏偏眼睛红了,良久之后,她卸了浑身的力气,哭着道:阿篱姐姐,你怎么变成了这样我们怎么变成了这样 她哭得好委屈,好绝望,像个无理取闹的孩子。 哭够了,她就擦干了眼泪,双眼通红地看着她:你说跟你没关系,我就相信你。 从入宫那天以来,你是我第一个喜欢上的人,哪怕你变得再冷血无情,我也觉得从前的那个阿篱姐姐还在,只是被藏起来了。 但是庄姐姐毕竟已经不在了,明日她就要下葬,我觉得你怎么也要去见她最后一面,她以前对我俩这么好。 殷篱没说话,戚幼滢转身走了,里面又只剩她一人。 她在无声中扬起唇角笑了笑,该不该去见庄秋梧最后一面呢,戚幼滢觉得她该去,但庄秋梧如果还活着,恐怕一眼都不想见到她吧。 人各有命,你不必为他人生死而感到自责。殷篱刚低下头,就有人从阴影里走出来。 一身靛蓝长衣,姿态放得很低,但并不谦卑。 殷篱朝他看过去。 她早知他在那儿,方才戚幼滢突然来访,是殷篱让他藏起来的。 宋声走到殷篱面前,殷篱神色不变,看着他道:我没有为谁而自责。 顿了一下,她移开视线,眼里忽然显出疲惫:是不是该通过戚幼滢的手去查查皇后的死因,只有她在乎庄秋梧到底死于什么。 宋声俯下身,抚了抚她的发:那你呢?你在乎吗? -- 第162页 殷篱看着他深沉的双眸,在那里找到了自己的影子,此间再无旁人,她感觉身心都得到了放松。 其实她真的没有那么在乎,就像她说给戚幼滢听的那样,庄秋梧已经死了,做什么都挽回不来。 她走时是有很多遗憾,但那遗憾不是活着就能抹去的。 算了吧。殷篱抱住宋声,在他耳根处贴了贴,轻叹一声。 殷篱是打算让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但是别人似乎并没有这个意思。 第二日,殷篱照例没有出现在玉照宫,皇后今日便要下葬皇陵,过了午时不久,梅意回来传话,说靳阳伯长跪玄清门,请求陛下查清皇后之死,给庄家一个说法。 靳阳伯还提到了娘娘,说小皇子之死也与娘娘有关,虽然靳阳伯很快就被人拖下去带走了,但是文武百官都在场,还是有很多人听到了。 陛下怎么说?阿蛮忙问。 梅意道:陛下震怒,把靳阳伯押入大牢,庄丞相吓坏了,急忙撇清关系,求陛下不要开罪庄家,陛下冷哼一声就离去了,毕竟皇后还要下葬,时辰耽搁不得。 这个靳阳伯,怎会怀疑到阿篱姐姐头上来? 阿蛮的问题同样也是大家百思不得其解的,庄昱衔是外臣,但掌管一区安全,有机会探听一些隐秘,可是她也知道李鸷在庄秋梧难产那日后处置了一批宫人,剩下的人若想活命,是决计不会对庄昱衔透露半分实情的,那他是从哪得来的消息呢? 肯定不是戚幼滢,她既然说过信她,就决计不会跟别人乱嚼舌根,更不会人前一套背后一套。 那人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只是谣传而已,对自己来说根本不痛不痒,李鸷也铁了心了不想她牵扯进来,这时候祸水东引,最容易触犯的是龙颜,背后那人不会不懂。 夜里李鸷过来,执着殷篱的手满含愧疚地说:等这阵议论声过去,朕再下旨册封你为皇后,朕答应你的事,一定会做到的。 殷篱听着李鸷的声音,没有任何喜悦或失望的情绪,就好像那些事情与她无关,但是她心中开始有了思量,白日里庄昱衔这么一闹,的确会影响李鸷的作为,以李鸷的心机,不会想不到这背后可能是有人故意散播谣言。 果然,隔了没两天,就听说李鸷处置了一个妃子,妃子的家族也获罪下狱。此举敲打了一批接连上书弹劾妖妃惑君的人,外面甚嚣尘上的谣言也随之而止。 殷篱与那个妃子没有什么交集,只在初一十五给皇后请安时见过,两人没什么深仇大恨,就只能是利益牵绊了。 但归根究底只能治她个诋毁的罪名,全族入狱已算重罚了,倒是没查出皇后的死与她有什么关系。 那晚李鸷再来时,脸上就有了笑意。 朝中无人再反对,朕就可立你为后。朕已让钦天监去选黄道吉日,礼部也已去准备了,放心吧,朕不会让你等太久。 他神采飞扬地说着,此时此刻,他不再像那个深沉狠辣的帝王,反倒更像初出茅庐的少年,由衷地期待着自己的人生大事,也希望在对方眼里看到期待。 但殷篱的反应是注定会让他失望的。 李鸷的笑容渐渐隐没,他压下唇角,语气一冷:你不喜欢? 殷篱料到他会翻脸,只是神情也没有丝毫改变。 她向来都是这样不肯低头,哪怕他已经将真心捧到她面前,看着那双空洞无底的眼眸,他想从里面找寻哪怕一丝波动,都是徒劳,曾对着他笑的眸子再也不会有了,李鸷在那一刻感觉到全身涌起一股力不从心的痛苦。 你到底还想要朕怎样呢?他扶着她双肩,轻轻摇晃,想让她看着自己,想让她感受到自己。 他像一条摇尾乞食的狗,明明占据高位掌控一切的是他,可他发现他左右不了殷篱的任何事情。 我没想从你身上得到任何东西。殷篱头不低,眼帘向下垂着,半晌后抬起,看着他,我对你别无所求。 她说的最后一个字落地时,李鸷只感觉大脑一空。 他一直希望殷篱对他能留有一分感情,哪怕是恨。 可现在,好像连恨都没有了,她超脱在尘世之外,看着他就好像看着一只神智未开的畜牲,人又要与畜牲论什么长短呢,它永远无法理解她的世界,于是她放弃了,她任由这畜牲辗转游走,以一种悲悯的姿态。 那眼神让李鸷愤怒,又让他羞愧。 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撕开了殷篱的衣裳。 更漏声不断,此起彼伏地牵动着那颗躁动不安的心,他将她按倒在床上,藕色纱幔裹着身躯,反抗变得轻微而迟缓,而他也在逐渐抛弃仅存的理智。 可是就在这样落针可闻的安静中,李鸷听到耳边传来一声轻笑。 那笑好像会说话,她嘲讽着他的兽性和疯狂,感慨着他的冲动和野性,她仿佛在说,看,这么久了,你没什么不一样。 李鸷忽然从她身上爬起来。 殷篱动也未动,甚至闭着眼,那张绝世清丽的容颜就那么安静地睡着,可李鸷却听到耳边肆无忌惮的笑声,一声声纠缠着他,挥开不去。 他本不该这样的。 他本不该这样的。 一个毫无道德不知廉耻之人,如何能被三两声嘲弄驯服? -- 第163页 可他为什么无法忽视这些声音呢? 殷篱看不起他。 哪怕他是高高在上的皇帝,他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他能掌控所有人的生死,他在她眼中,与畜牲无异,与蝼蚁无二。 世人敢这般说他吗?永远不会,但殷篱不怕。 李鸷穿上衣服,头也不回地走了,那背影大步流星地离开紫宸殿,狼狈着逃离,一次都未回头。 殷篱解开缠绕在身上的纱幔,拉上肩边滑落的衣裳坐起身。 那还是她第一次看到李鸷落荒而逃,瞧着甚是滑稽。 殷篱想着他的模样,想着想着就忍不住笑,笑着笑着就就趴在了床上,屋子里传来脚步声,殷篱也没停下,直到宋声走到床边坐下,她才支起身子挨过去,抱着他的腰。 我以前从没想过,原来他这么有意思。 殷篱笑累了,才不情不愿地停下,肚子都岔了气,她松开抱着宋声的手,在腰上按了按。 是不是不管这个人多深沉多厉害多有心机,骨子里的卑贱和劣性是不会变的?我越发觉得他无能。 殷篱在宋声面前,自然不吝啬嘲讽李鸷,宋声静静地听着,就听到末了她轻叹一声,道了声可惜。 可惜什么?宋声问。 可惜这样的位子,如何别人不能做,要他来做。 李鸷再怎么落魄过,他是皇家子孙这一点不会变,便也是靠着它才有今日。 谁知宋声却笑了笑。 也没有那么容易,平衡朝堂,稳固江山是大有学问,他能走到今日,决不能说没有能力。 殷篱抬头看着他:那你说他差在哪了呢? 宋声垂眸,对上她的眼睛,良久后,回答:差在贪心。 差在贪心,殷篱当然知道。 这世间万般无可奈何之事,而李鸷错在什么都想要。 什么都想要,结果一定是什么都得不到。 殷篱此时就不贪心了,她只想安安稳稳地继续过着这样的日子,哪怕每天要面对李鸷那张罪恶的脸,哪怕每天要应付她厌恶不已的事情,她也想偷偷藏起片刻的温存。 是独独属于她与宋声的。 尽管她知道这一切都像是镜中花水中月,到头来不过是一场空,她也一样能多骗过自己一会儿。 但是她没有想到,那天的李鸷会去而复返。 她甚至不知道李鸷在外面听了多久,只知道那天下了雨,外面电闪雷鸣,李鸷是浑身湿透着闯进东阁,将她从床上拽起来的。 他掐着她的脖子,几乎要将之折断,满腔的怒火蓄积在那只牢牢掌控她命运的手上,语气凉薄,仿若从地狱中来。 你背叛朕。 殷篱扒着李鸷的手,脸色涨红,已经不能呼吸,但她还是用尽全力,艰难地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与你无无关 与你无关。 这世间最决绝又最伤人的四个字,是与你无关。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4-07 19:13:51~2022-04-19 00:46: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待霄月见 5瓶;白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五十九章 药引 李鸷偶有被梦惊醒的时候。 阴沉的云层透出的日光铺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 不远处的阴凉下,假山旁,他听见怯怯的声音绕在耳畔,像钩子一样抓挠在心里, 平生第一次让他失了方寸。 你背过身去。 她说, 带着命令的语气, 尾音却害怕地打颤,站在那里,不要动 李鸷那时其实在想,他原本就不是什么正大光明的君子, 大可以转过身去,看看她在无路可退的境地下会如何哭饶地求他放过她。 可仅仅是一念之差, 李鸷忽然觉得, 便让她以为他是个好人,也未尝不可。 直到她真的哭断了气在他面前质问说:是我的错吗?难道是我的错吗? 李鸷的心里好像才开始萌生一点悔意。 那点悔意不与外人说, 他只是在每个深夜里睁着眼睛巴巴地望着顶上的雕梁画栋时, 一次次在心里问自己,倘若早想到要将她锁在身边,当初为什么要用那种不留退路的方式? 可他做事又何曾给自己留过退路呢? 他连造反弑父的事都能做得出来,便以为殷篱不过是他与这个腐朽不堪的朝廷为敌时, 一颗聊以慰藉身心的棋子, 不, 她其实连棋子都算不上,仅仅不过是他的一念之差而已。 他甚至对她也没太多的恨,不论是他父皇, 还是宋家, 抑或是殷家, 李鸷早在步入黑暗的路上将他们一个个打入地狱了,殷篱是一条不起眼的漏网之鱼,留在记忆中的也只剩那一口被他扣了嗓眼吐了又吐的饼。 是他不敢承认吗? 原来没有恨,更未曾想过报复。 那一桩桩一件件的事,缘由又是什么呢? 她有何与众不同,为什么就是她呢? 亭下,雨中,短暂的一次瞥见,意料之外的一时兴起。 以至于他每次回想起那天的时候,总是忽略掉自己在朦胧细雨中失神忘情时的神态,和心底里那短暂的一抹疼。 -- 第164页 李鸷不知道那时的心痛是什么,旁人口中的爱又是什么。 他以为那样廉价的东西自己这辈子都不会有,他也不稀罕用这样廉价的东西去换任何真心。 东西和人都是要靠自己去争取的,手段,利用,威逼,利诱,或者得不到就毁灭,无所不用其极。 但在她亲手毁了殷篱后,李鸷突然又不愿看到她继续破碎。 她是个倔强的人。 李鸷那时便隐隐觉得,他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再得到她的心了,没人比他更清楚他给了她多少谎言。 那天他做了一个梦,在梦里,殷篱怀抱着衣服,小声地求他站在那里不要动,李鸷便真的站在那里,温柔地告诉她,好,我不动,你不要害怕。 他梦到那个雨夜,他掀起轿帘,对着她那张哭得梨花带雨、惊慌失措的脸回以微笑安抚,柔声宽慰道,别怕,我送你回去。 他梦到那次一门之隔,他扶住她的肩膀,告诉她别伤心,还有我。 他梦到那个阴冷潮湿的山洞,他虚弱地靠在石壁旁,卸下所有防备和猜忌,只是卑微地祈求她,不要抛下我离开。 他梦到那个青山绿草烟云缭绕的冬日,他执起她的手,印上她的唇,告诉她,我愿意陪你到天涯海角。 可是,梦醒了,一切都破碎了。 他看到她红着眼睛,既无悲也无恨地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与、你、无、关。 她头发散乱,身上还留着与人欢爱过的证据。 他终于可以不必在自自欺人了,眼前的人不爱他了,是从身心皆剥离的不爱,就算他将她困在这深宫,绑在他身边,也不过是笑话一样的自我欺瞒而已。 怎么可以连恨都不恨呢? 怎么可以连恨都不恨呢! 李鸷拖着殷篱的身子拽到身前,她犹如枯败的叶子一样随风摆动,身体里也早没了灵魂,望着那双黯淡无光的眼,他近乎失去理智一般压抑着怒吼:说,你爱的是朕! 殷篱缓缓抬起眼帘,在暴雨声中,看着他,轻轻嗤了一声。 李鸷,到这种地步了,你还能骗得了自己吗? 阿篱不爱你,我也不爱你,这宫里的人,根本没人喜欢你,曾经喜欢过的,已经死了,被你亲手害死的,你不该高兴吗?这不是你想得到的吗? 想得到什么?李鸷想得到什么? 他想破了天,能想到的唯有自己一直在毁去他想得到的东西。 就像眼前的殷篱。 他看到那样一个她,残缺却美丽,握在掌中却不受掌控,脸上,身体,无一处不被他碰过的地方,都烙上了别人的痕迹,就连他手指握着的地方,都藏着暧昧不清的红痕。 他忽然像疯了一样,闭着眼吻上去。 不可以,不可以让她逃离。 也不可以有任何瑕疵。 他亲别人亲过的位置,吻过那一道道缠绵不尽的印迹,反反复复加深自己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他想要她每一寸发丝都属于自己,殷篱挣扎中扇了他几个巴掌,他仍旧是无知无觉地攻占着她的领地,直到殷篱真的沉默无声,不在抵抗的时候。 李鸷心里忽地蹿出一股火,那火足以将他的所有冷静燃烧殆尽。 他掐着她下颚,强迫她看向自己:你信不信朕可以杀了他! 李鸷刚闯进来的时候,就有人将宋声带下去了,此时空荡无人的大殿,只有滂沱的大雨浇灌在耳边,殷篱的双眼像幽深的洞口,哪怕映着李鸷的脸,也好像没在看任何人。 那一刻,李鸷忽然看懂了她的表情。 眼眶瞬间变得湿热,仿佛有人狠狠掐着他的喉咙,让他连质问的声音都夹杂哽咽:你想跟他一起死? 殷篱不说话。 还是你根本不在意他死不死? 殷篱还是不说话。 李鸷声音加大:朕大可杀了宋声,把所有知道这件事的人全部处死,让这个秘密永远埋在土里,可你根本就不怕,对吗? 雨声也被隔绝在外了,只剩下李鸷寒冷的语气。 如果他死了,你也会跟他一起,是吗? 李鸷没听到殷篱任何回答,但她的表情似乎已经给了他答案,他从没看过这样的她,所有沉重的枷锁都已不存在了,他知道,她已经不会被任何人束缚住,哪怕他用金槛和阿蛮做要挟。 大不了一起死吧。 又能怎么样呢? 她是这么想的吗? 她真的一点留恋都没有吗? 李鸷忽然从她身上起来,顾不得凌乱的衣裳,拽起她径直走出了紫宸殿。 大雨倾盆而下,未出几步便浇透了身,但李鸷不停,殷篱也只能踉跄着跟在后面,看着混乱的脚步踩在水洼中,溅起一朵朵水花。 李鸷又带她来了暗牢。 殷篱本能地想要离开,可是内心深处似乎猜到了李鸷的用意,她的双脚像灌了铅一样,迈不动,也逃不走。 宋声在那里。 她看到宋声穿着洁白的囚衣跪在地上,发冠有些倾斜,毫无血色的唇衬得脸色苍白透明,连呼吸都轻而又轻。 他是蜷缩在地上的,口中发出的呻.吟隐忍又清晰,似乎被莫大的疼痛席卷,全身都被汗水浸湿。 听见声音,他声音忽而停止,微微抬起了头。 -- 第165页 当看到殷篱也在这里时,宋声布满血丝的黑眸在昏暗灯火的映衬下骤然一缩。 他没想到她会在这。 他又看向李鸷。 李鸷冲他竟露出几分笑来:阿篱说,她不怕朕杀了你,朕看你们情深义重,最后一程,朕怎么能不让她来送送你? 宋声一滞,吞下一口气,额头艰难地磕在杂草铺就的地面上,含混不清地恳求:陛下是臣一个人的错,娘娘什么都不懂,她只是太痛苦了,才会受臣的蛊惑,只要只要陛下待她如初,她一定会变回从前那般,何必要这样折磨她呢?臣恳请陛下带她回去,陛下陛下要怎么惩罚臣,臣绝无怨言! 绝无怨言?你当然绝无怨言。李鸷的面色骤然一冷。 如今的局面,不都是你算计好的吗? 李鸷话一出,殷篱终于有了些动容。 其实在宋声开口说话的时候,她的眼神就已经变了。 宋声浑身震颤,好像被李鸷看透了真面目,瞪圆了眼睛跪在地上,紧紧闭着唇。 殷篱向前一步,眼神纯净地像个天真无邪的孩子,声音却打着抖:宋声,你怎么了? 宋声死死地闭着嘴,喉咙上下滚动,仿佛在压抑着什么,可每一个人,都能清晰地听到吞咽的声音。 终于,某一刻,宋声一声咳嗽,赶紧伸手捂住了嘴,鲜血却顺着指缝大口大口地呕了出来。 阿兄!殷篱脸色煞白,就要跑过去,李鸷却在后面一把拽住了她,将她带到自己身边。 放开!放开我!殷篱不停地挣扎,可越是挣扎,李鸷眼中的狠戾就越深重,甚至带了些嫉妒的恨意, 你不要白白浪费了他的心意,这可是他为你准备好的一萼红的解药! 李鸷一字一顿地说完,殷篱忽然放弃挣脱,茫然地看着他。 咳咳! 一声剧烈的咳嗽,宋声倒地,几乎是脱离理智的痛吟,不停在他嘴里发出。 李鸷就想看到他这个样子,多少能缓解几分内心深处燃烧的妒火。 你想陪他一起死?他怎么舍得你陪她死,你知道在你对他的生死毫无在意时,他在想着什么吗?李鸷按着殷篱的头,让她直接面对痛苦不堪的宋声,既不让她上前,也不让她逃离,只是这样直直地目视。 一萼红的解药,唯有让人以身饲蛊,在红线到达心脉前不得吞食任何延缓蛊虫生长的解药,直到蛊毒侵蚀心脉,再引心头血,喂之,可解。 殷篱听着李鸷含笑的声音,耳边渐渐响起轰鸣声,眼前有什么东西在渐渐分崩离析。 殷篱,你有没有想过,宋声这么谨慎的人,在朕身边活了那么多个春秋,怎么就会甘愿与你共处险境?露出这么多个破绽,就好像等朕发现一样? 他甚至连后路都给你铺好了,昨日冯振回京,已经带回了可致遗忘的药物。 他算计得那么好,拿准了朕绝不会杀你的心,以身为引,解你身上的毒,再用一颗药解后顾之忧,朕真不知道,是不是该感谢他。 殷篱的双手被李鸷束在身后,躬着身子看着眼前的人,宋声已经不再痛呼了,大抵是心里的疼远胜过身上,他支撑着身子,似乎想要爬起来,可是哪里都没有力气,洁白的衣襟被血染红,像冬雪中开出的红艳艳的腊梅。 殷篱张了张口,对上宋声那双干净透彻的眼,泪珠一瞬间滚落。 宋声一看她哭了,拼了命地爬起来,急着说:阿篱别哭,我不疼。 在她恐慌无助时,他告诉她,有我在,在她走投无路时,他代替她,告诫她勿回头。 如今,他为了她快要死了,他只心疼她的心疼,安慰她,说不疼。 又怎么会不疼呢? 殷篱的心几乎要疼碎了。 李鸷却在这时将殷篱拽回到身前,冷漠的脸模糊了愤怒还是无情,他掐着她下巴,唇角弯了起来:终于不再像个死人一样了。 温热的指背顺着她脸颊滑下,殷篱下意识想躲,可李鸷一用力,她又乖乖地任他抚摸。 李鸷凑到她耳边:现在还想让他死吗? 殷篱眼睛睁得很大,死死地盯着如同恶鬼一样的李鸷。 朕问你话呢!李鸷将她拉得更近一些。 殷篱几乎要触上他的鼻尖,犹感觉背后被一只鬼不停地追赶。她心里其实非常清楚李鸷想要什么,他想让自己求他,像个卑微的可怜虫一样哀求他放过宋声。 他想狠狠地打她的脸,让她知道这世间唯有李鸷是她的天,是她永远挣脱不开的牢笼。 他要告诉她,他永远有办法控制她,想要逃离他的掌控,永远不可能。 阿篱什么都别做 就在殷篱想要放下尊严时,宋声忽然开口。 她听见他说:我活不了了,阿篱,你要好好活着。 殷篱听见宋声说话那一瞬间,表情忽然变得有些可怜,她抓住李鸷的衣袖,毫无保留地恳求:你救救他吧,李鸷,我求你救救他! 她的服软或许是太突然,以至于李鸷的眼神有些微的愣怔。 -- 第166页 怕他不同意,殷篱没有犹豫地屈身下跪,在他身前,折去所有尊严:我求求你,放了他吧,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只要你能救活他,六哥,我从来没有这么求过你,就答应我这一次好吗? 殷篱一边哭一边哀求,甚至喊了声六哥,心里是怕到了极致。 人在绝望的时候是不会有任何理智的,哪怕有一丝希望都不愿放弃,只想紧紧抓住,祈求得到上天垂怜。 可李鸷在那一刻僵住了,他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想要看到殷篱像个活人一样有感情波动,想要看见她求他,可当她真的这么做了,他能看到的只有两人无法斩断的情丝牵绊。 明明不是这样的。 明明不该是这样的。 能让她魂牵梦萦的人明明就是他,能让她抛弃尊严为之苦苦求情的人也明明就该是他,当初在江陵,殷篱甚至可以为了他放弃生命,她那么爱他,怎么会到如今这个地步。 是宋声的错。 李鸷满心的火烧了起来,满脑子只剩下这一个念头。 以至于在他大声地说来人,取血的时候,看到殷篱骤然失去血色的脸,心里是有点泄恨的畅快的。 宋声本就该死,在他知道他不再吞食缓解疼痛的解药后,李鸷就把他当做了殷篱的药引。 他本来就是为了殷篱而准备的。 换言之,两个人,不论如何,要死一个,另一个才能活。 他不会让殷篱死。 宋声也知道。 这一刻李鸷才发现,原来被牢牢掌控在手心里的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 李鸷心中冷笑,看着被人制住的宋声,看着刀尖刺进他的胸膛,看着殷篱无能为力地哭嚎,忽然有种无法言说的快感。 不管殷篱现在多难过,过了今日,她就会将一切都忘了。 而宋声,终归只能魂归尘土,随风消散,不留一丝痕迹。 到时,他要扮演一个怎样的好夫君呢? 殷篱从苦苦哀求到失声痛哭,最后已经听不到任何声音,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挣开李鸷的束缚的,眼中只剩下那个人。 她跌跌撞撞地跑过去,把人推开,想要将伤口合上,却见到更多的鲜血汩汩流出。 殷篱捂着伤口,不停地说着什么。 突然,一只带血的手拽了拽她的袖子。 殷篱回头。 宋声张开嘴,听不清,于是殷篱倾下身,附耳到他唇边。 一句话,殷篱瞳孔微张,僵硬着身子,无法动弹。 他说:阿篱,不要哭,我不疼。 殷篱跪在他身前,捧着他的手,直到那只手再无力气,只想往下坠。 李鸷走到她身边,在她身旁蹲下。 恨不恨我? 殷篱很久都无声。 李鸷只是摸了摸她的头。 没关系,你很快就会忘了。他笑着说。 第六十章 醒 庆熙六年, 中秋将至,滋扰大盛六年的江南之乱终于清扫干净。 皇帝圣心大悦,在早朝上亲口允诺要犒赏三军,除了戚家与靖江王府之外, 在战场上屡立战功的荣郡王也备受瞩目, 赏赐源源不断地送入郡王府。 作为柔妃名下的义子, 殷篱脸上自然也有光。 金槛离京五年,在战场上摸爬滚打,主帅帐中献计献策,拿下多场胜仗, 最主要的是为教化起事蛮夷起了关键作用,作为军中新秀, 连朝中一些对他并不看好的大员也有了改观。 这次金槛回京已有两日, 殷篱还没见着他。 李鸷说,要在中秋宴上, 对这些在战场上挣了功勋的将士们例行封赏, 到时殷篱便能看到他,如今金槛也长大了,随意出入后宫毕竟是有些不方便。 好在每年金槛也会回京述职。 端午佳节时,金槛回京, 李鸷就在紫宸殿摆了个小宴。眼下才三月不见而已, 殷篱想归想, 却也不急于这一时。 只是紫宸殿的宫人都能发现,柔妃娘娘这几日心情颇好,兴致也高, 都能猜到, 娘娘这般欢喜雀跃, 想必跟荣郡王得胜回朝有很大的关系。 回廊上,连个宫人端着吃食,小声地议论着。 这次荣郡王扬眉吐气,我们娘娘不用再受朝臣的气了吧?陛下每次说要册封娘娘为皇后,都有言官冒死进谏,还不是因为我们娘娘没有靠山! 话也不能这么说,娘娘作为殷家遗孤,身份还是有些尴尬,但这几年陛下盛宠,宫中的人谁敢说娘娘一句不是?只要陛下心中有娘娘,又何须在乎那一个空位子。 花音撇撇嘴:说是空位子,张家和木家那位不还是挤破头了争着去抢?娘娘就是太佛系了,要是哪一天陛下突然变了心,这世上还有谁能为她撑腰? 花月瞪了她一眼:仔细着点! 花音慌忙闭上嘴,左右看了看,见四处无人,心有余悸地松了一口气,又笑着对花月道:不过娘娘还有荣郡王,我听说,陛下有意晋升郡王的爵位呢! 这话你别说了,万一让人听见 两人说着说着已到紫宸殿,殿门口站着一个身穿雪青色纹云绣裙的女子,女子纤细高挑,昔日那张圆圆的脸蛋褪去了青涩,精致小巧,多了几分沉稳。 -- 第167页 见两人过来,她板着脸训了一句:不过是取些漉梨浆来,怎么这么慢? 花音花月两个自知是路上闲话太多耽搁了时间,忙福身认错。 阿蛮姐姐,我们知错,这漉梨浆是后厨刚做好的,趁着还凉,赶快拿给娘娘吧!花音才十四岁,人美嘴也甜,冲着阿蛮撒娇。 阿蛮其实隔着挺远就看到两人在交头接耳,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了,料想到不是能传出去的,便提醒道:宫中有宫中的规矩,切莫乱嚼口舌,给娘娘招致不必要的灾祸,谨记祸从口出,知道吗? 奴婢记住了!两人一经吓,已是真的知错。 阿蛮抬了抬头,两人跟着踏进殿里。 秋老虎最是熬人,外面火辣的骄阳当空悬挂,空气都是扭曲的。 纳凉最好的去处就是内殿,光线昏暗,有穿堂的凉风徐徐吹入,地上放置着冰盆,摇扇的风也卷着丝丝凉意,让人分外舒服。 贵妃榻上,殷篱手持书卷,慵懒地靠在迎枕上认真看着。 阿蛮进来,花音花月将两碗漉梨浆放好便恭敬地退了出去,殷篱随手端起其中一碗,喝了一小口,似是才想起什么,微微抬了抬眸。 算算日子,是不是该到昭阳公主的生辰了? 阿蛮笑了笑:是,十七,过了中秋就是了。 殷篱转过头,不显得热络,随意摆了摆手道:去库里随便挑点东西送过去吧。 昭阳公主乃戚氏所出,也是李鸷的第一个孩子,这五年来,两宫走动不勤,最多也只是走走礼,阿蛮心中有数,便道:放心吧娘娘,都已经准备好了。 嗯。 如今后宫皇后之位空置,四妃为首,淑妃张氏和婉妃木氏因母族势力庞大而不容小觑,手中握有军权,被李鸷一手提拔上来的戚家也在朝堂上占有一席之地,有人说,如果不是因为熙妃没有给李鸷诞下皇子,这皇后之位恐怕早就是戚家的了。 相对来说,殷篱的背景便显得势弱,除了一个并无血缘关系的义子,背后再也没有任何势力支撑。 不过倒是有人猜测,靖江王世子一直扶持荣郡王,便是有拉拢殷氏之心,毕竟燕家女儿燕聆玉在后宫并不受宠,自打五年前她受伤小产后,位份就再也没动过,燕家如拉拢好了殷氏和荣郡王,前朝后宫都能说得上话,未必不是一步好棋。 如果不是因为自皇帝登基以来,还没有诞下一个皇子,皇后之位也不会悬空这么多年,奈何陛下如今的三个孩子都是公主,唯一的皇子乃木氏所出,却在三年前因为一场风寒夭折了。 眼下木氏和张氏又已有孕,多少人眼睛都盯着这两人的肚子,猜测究竟哪个怀的是龙子。 只是这两宫虽斗得厉害,但她们都视殷篱为眼中钉肉中刺。 在她们眼里,戚家背后的兵权恰好成了阻碍她成为皇后的绊脚石,戚氏地位再高也高不过皇贵妃,其实不足为虑。但殷篱不同,她深得陛下宠爱,背后又没有需要忌惮的家世,只要陛下能说服得了众臣,想立殷篱为后并不是什么难事。 也是因此,立殷篱为后的阻力多是来自于这两家。 而这其中,到底有多少皇帝的考量,就不得而知了。 对了,燕世子回来,可有去敬嫔那边?殷篱用完了漉梨浆,用帕子擦了擦嘴角。 阿蛮接过玉碗,命人将东西拿下去,回了殷篱的话:没听说,大抵也是等着中秋宴上再见呢。 这时,一旁的花音忽然开口:娘娘,燕世子刚去了敬嫔那里,我和花月方才瞧见的。 阿蛮看了花音一眼,花音意识到自己多嘴,急忙要跪地认错,殷篱拦下了她。 无妨,你下去吧。 花音和花月端着玉碗急忙退下,阿蛮看看没人了,才道:许是陛下留了燕世子说话,说完话了,燕世子才去看敬嫔。 敬嫔那边,你多留意着点。殷篱提醒一句。 阿蛮低了低头:知道了。 二人又说了会儿话,殷篱眼中困顿散去不少,她坐正身子,冲阿蛮摆了摆手,脸上流出几分温柔的笑来。 阿蛮不知她要作何,压低身子凑过去。 殷篱问:那日给你看的册子,上面的青年才俊,可有相中的没? 阿蛮煞有介事地听着,结果是问这回事,她连腾地一红,扭头不好意思地看着殷篱,眼中含着嗔怪:那么多,我怎么看得完而且,那些人家都在江陵一带,岂不是太远了?我不想嫁得太远! 殷篱的眸色一深,多了几分探寻:是不想嫁,还是不想嫁得太远? 阿蛮不敢看她:我不是答应姐姐,要认真相看吗,没有不想嫁,只是不想离开阿篱姐姐,舍不得你罢了。 殷篱还要说话,阿蛮忽然跳起来:我突然想起今日要去锦绣姑姑那里取药,阿篱姐姐有什么问题,等我取完药回来再说吧! 说完,也不管殷篱作何回应,她转身便跑,到了大殿门口,差点跟梅意撞上,连忙道歉,一眨眼就跑了没影。 梅意无奈笑笑,进了殿里。 娘娘是不是又催阿蛮啦? -- 第168页 这样的情况司空见惯,梅意一猜便是,往常几人这般调笑,殷篱也是随声附和,但今日脸色却有些沉重。 梅意,你注意着阿蛮一点吧,大军班师回朝,商练前几日也回来了,我总觉得阿蛮的心都像长草了一样。 梅意一听,笑容也褪去些,福了福身道:娘娘放心,我会劝劝阿蛮的。 不用劝她,她知道分寸,我只是怕她为了让我放心,随意选了人应付我。 话音刚落,就有宫人来传,说是敬嫔娘娘在外求见,殷篱眼皮子一撂,躺回贵妃榻上,背对着梅意挥手:就说我休息了,让她改日再来吧。 梅意没说什么,躬身应是。 后来宫里传言,说敬嫔热恋贴了柔妃的冷屁股,在紫宸殿外气得不轻,有关燕家要拉拢殷氏的猜测变得更扑朔迷离起来。 转眼到了中秋夜宴,整个皇宫透露出一派祥和的喜气。 李鸷在鸾清殿宴请功勋大臣和皇族之人,朝中三品以上官员皆可携带家眷前往,但是能进入内殿的却不多,除了皇帝和妃嫔,剩下便是皇亲国戚,一品大员,以及战场上挣了大功的将士。 众臣都已列席的时候,李鸷还在紫宸殿。 梅意给殷篱梳着头,诚惶诚恐地透过铜镜去看陛下的脸色,但凡他露出一丝不耐的信号,梅意心里都突地一下。 殷篱却仍是那副不紧不慢地姿态。 时辰要过了,陛下若是急,便先过去,不必等我。 李鸷脸上看不出喜怒,但回答殷篱的话时,语气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轻柔:无妨,朕等你。 殷篱抚了抚额头:夜里睡不好,只能白日补眠,方才睡过了。 李鸷面色一怔,眉头不自觉地皱紧:怎么睡不着,有没有找太医来看? 太医来了也不管用,是心病。 李鸷从后面慢慢走过来,到了殷篱身旁,手抚上她肩膀,什么心病? 殷篱抬手,示意梅意先停下,她画着精致的妆容,眼尾妩媚柔情,眼神却藏着几分犀利,她抬头看向李鸷,从神情到语气都是旁人不及的强横。 你迟迟不立后,也不要用我做搪塞,我这辈子不能再有孩子,朝臣无论如何都不会同意我做皇后的,既然这样你何不早下决定,免得别人成日来烦我。 说完,她转回头去,镜中映出那张柔媚多情的脸,几分赌气更衬得风情万种。 李鸷倒是笑了:谁来烦你了? 第六十一章 吓 梅意低着头, 莲步退至屏风后,秉着气神不说话。 今儿的天气秋高气爽,并不酷热,殿里未置冰盆也荡着丝丝凉意, 更衬得那肩头的掌心温度燎人。 殷篱却将他的手拿开, 侧过身坐着, 把玩着手里的帕子,一副不愿意多说的模样。 一双静谧似水的眸子微微向下,却露出几分高傲来。 李鸷知道她便是这个性子,转身走到她身前, 跪矮了身子,握住她摩挲着绣纹的手。 等一会儿, 朕会封鞍儿为荣王, 他年纪也不小了,该到指婚的年纪, 如果能得一个势力雄厚的外家助力, 此后你们便可在安阳更好的立足。尊贵,荣耀,宠爱,朕自然可以分给你们, 但是要朝中之人信服, 没有人脉是绝无可能的。 说至最后, 他语气渐沉,殷篱抬眸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忽然拂开他的手站起身, 背过身去不看他。 他才十五, 尚且还是个只会横冲直撞的孩子, 如果是你亲生的皇子,你定会认真扶植用心培养他,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倘若是为了我就如此草率地决定他的将来,你不如只让我做个享清闲的柔妃好了。 殷篱说罢甩了甩袖子。 李鸷在她身后,听她的口气不像是随口说说,便知她是真的生气了,沉吟片刻,他将手背过身去,看着殷篱的背影:那你是怎么打算的? 殷篱很快地回过身,眼中既有逼迫也有冷意,就那么坦坦荡荡地看着他:我才想问陛下是如何想的。 她往前走一步,眸中含着冷笑:婉妃和淑妃为何对我步步紧逼,陛下真的看不透? 这一语道破真意,让李鸷的眼眸寒光一闪,殷篱轻易捕捉到,脸上没有惧意,反而意料之中地冷哼一声。 要是她们肚子里的孩子是个皇子,那位置绝轮不到我,你若是想把我和鞍儿当做你平衡后宫前朝的工具,也早些告诉我,叫我死了这条心。 李鸷眉头皱起,面色微紧,将要说话,常晟在外通传,说众官员早已列席,就等陛下和娘娘了,他已传了三次,说是提醒,其实是催促。 原本就是犒赏之宴,让百官等久了也不好。 殷篱回身扶了扶发髻,脸上已恢复如常,李鸷便将话咽了下去,快走两步到她身侧,压低了声音道:此事朕回头与你再说。 殷篱不答话,只伸出手来,梅意扶着她另一边,两人丢下李鸷向前走去。 李鸷顺移目光看着殷篱窈窕优雅的背影,倒也不是头一回见到她这样,她总是时不时地三天两晌跟他使个小性子,这五年来一直未变。 他多半会纵容她,因为殷篱想要什么便会表现出来,她对他有所求,李鸷已经十分满足了。 -- 第169页 至于婉妃和淑妃肚子里的两个孩子,他的确有别的打算。 夜宴未开,金红色的夕阳铺在漫漫甬道上,李鸷长影斜斜,背着光落在阴影里,那张清隽冷冽的脸,多了几分暧昧不清的笑。 众臣终于将李鸷等来了。 常晟高声传报,等得脊背都僵直的朝廷官员和皇亲贵胄们纷纷起身,跪地行礼。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臣子山呼万岁时,李鸷只是随着殷篱的步伐行入大殿,那缓慢的脚步,仿佛刻意要与身旁的人并肩。 殷篱不是皇后,但是大多都知道陛下宠爱这个妃子,李鸷在朝事上不揉一粒沙子,却愿意纵容宽宥柔妃娘娘一切不尽如人意之处,哪怕像这般,明眼人都看出柔妃娘娘给陛下甩脸子了,陛下也会待娘娘一如往常,这样的福气是曾经的鱼晚晴也比不上的。 但是,柔妃到底因何事跟陛下置气了? 宴席还没开始,众臣心思已经活络起来。 见到殷篱和李鸷是一起过来的,张妗儿和木筠晚脸色都不太好,两人迟到了这么久,谁知道都干了什么,奈何紫宸殿就在李鸷的宫里,殷篱近水楼台,相比较起来,其他妃嫔就是有诸多不方便,想要争宠也没那便利。 二人落座,李鸷让众卿平身,殷篱坐在离他最近的地方,虽然脸上没有笑模样,却更显的端庄雍容,看起来倒是比下面那几位有威严。 列席左侧的臣子中,有人在殷篱出现时就将视线锁在她身上,直到她安静落座,也没分过来半分眼神后,那人收回目光,闷头喝了一杯酒,膝上的拳头渐渐攥紧。 歌舞开席,李鸷为各位功臣例行封赏,到了金槛这里,一向威严冷肃的脸色终于多了几分温和。 殷篱看向金槛时也缓和了脸上的寒冰。 李鸷偏头瞭了一眼常晟,常晟早有准备似的,笑模笑样地上前,打开圣旨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皇长子玉鞍,俊秀笃学,忠孝俱备,卫疆守土,乃国之栋梁特封其为荣王,居荣王府,钦此! 常晟后面又说了许多赏赐,但在场的众人都已经掩饰不住心中的震惊了,不管是封荣王还是给予如此丰厚的赏赐,都不及一句皇长子来得猝不及防。 在此之前,李鸷从未承认过李玉鞍是他的皇长子,在大家心目中,不论李鸷有多看重这个孩子,最多也只是义子而已。 义子跟皇长子的意味可全然不同,李玉鞍本就入了宗庙,写入李氏族谱之中了,如果李鸷承认他的皇长子身份,不就说明他有能力竞争储君之位了吗? 这可比任何赏赐都令人措手不及。 也让怀着身孕的两人之处境变得十分尴尬。 大殿中一片安静。 木筠晚垂了眼眸,看不出她的表情,但桌下的手已经紧紧扣在边沿上,泛出青白色。 相比较之下,张妗儿显得有些着急,圣旨宣读完毕,她瞪圆了眼睛想要说话,被张丞相一个眼神吓退回去,这个场合下不好说扫兴的话,她心里也清楚,可就这样看李玉鞍领旨,她心里又不服气。 李玉鞍立于中央,似是要等大家消化好这个晴天霹雳,方才弓着身子弯唇笑了笑,跪地谢恩。 儿臣谢父皇隆恩,儿臣定不负所托,继续为父皇分忧! 从前他谢恩,都说为朝廷分忧,那是因为他是臣,别人也知道他是臣,如今不一样了,他说为李鸷分忧,是因为他已是半个君了,偏偏大臣们还无法插嘴。 毕竟这只是李鸷的家事,李鸷未言明要立李玉鞍为太子,他们如何能管住陛下封不封自己儿子为王? 他就算真的把义子当亲生儿子看待,又能如何呢? 最多是大家的猜测罢了,到底储君之位花落谁家,都不好说。 如果李鸷有自己的亲生血脉,该立谁为太子,这还用得着大臣们分析利弊吗?一个是半路认来的,一个是拥有自己血缘的,孰轻孰重,陛下拎不清吗? 张丞相就是这么想的,只要自己女儿诞下龙种,管他什么荣王义子,储君之位不过就是囊中之物。 自从三年前庄丞相称病告老后,他总算爬到了丞相之位,相比那些拥兵自重的武将,张家的家世更令人放心,张自逑觉得后宫中最适合做皇后的就属他的女儿,却没想到陛下对那个孤女如此看重,不惜用兵权扶持义子,还一而再再而三地想要立那个女人为后。 后位事关储君,张自逑自然是寸步不让的。 眼下关键的,就是女儿肚子里的孩子。 只要孩子是男孩,一切都迎刃而解。 他知道,木家人肯定也是这么想的。 李玉鞍领了圣旨之后,李鸷放低了声音,像是嘱咐自己孩子一般,道:宴席过后,去跟你母妃好好说说话。 儿臣遵旨! 李鸷这么说,不免有讨好的意味,说完之后侧目看了看殷篱,期望看到她对着自己笑,但殷篱还是那副表情,只是看向金槛的目光柔和些。 封赏过后,便是歌舞升平。 等到礼乐开始缓缓奏起,歌姬们开始翩翩起舞时,众人才后知后觉地发觉出不对劲来。 靖江王世子这次除了得到一些金银珠宝的赏赐外,再没有任何嘉奖。 -- 第170页 以燕无意的军功,不说加官进爵,哪怕是得到些虚衔也好,可李鸷竟然只给了些身外之物。 安详和谐下是暗潮汹涌,有人已慢慢回过神来,也许这就是李鸷权衡的结果,封了李玉鞍为荣王,就不再封与李玉鞍交好的燕无意。 另一方面,也是坐实了李玉鞍与靖江王府是一条船上的人,不然燕无意此时凭什么一点意外之色也没有,就同意李玉鞍享用了自己的荣耀呢? 推杯换盏间,众臣底下交换着眼色,心中不知多少弯弯绕。 梅意离开了一阵儿,回来的时候殷篱正端着酒杯,小声问:怎么回事? 梅意附耳过去:说是鱼家的媳妇死了,今儿这种喜庆的日子,她不好再过来,陛下也答应了。 死了?什么时候的事?殷篱眉头皱了皱,鱼家只有一个儿子,也就是鱼晚晴的哥哥,这个媳妇说得应该就是鱼晚晴的嫂子。 梅意道:说是昨晚上不行的,今天上午刚没。 臣子的家事,李鸷当然不用为了这一个人取消夜宴,殷篱扭头看了看臣子那边,发现鱼家人果然也未到场。 鱼晚晴的父亲只是商人,李鸷给了他一个小小的官帽子,这种场合却是来不了的,鱼非谦能到,自己的妻子死了,当是的没这个心情。 两人正说着话,那边有人坐不住了,开了个话头。 荣王今年也十五了,是不是该相看相看王妃人选?这要选好人,再走六礼,眨眼又得过去一年半载,还是提前考虑考虑比较好。木筠晚是看着李鸷说的,并不是跟殷篱说话,只是殷篱听到了金槛的名字,便停下来,扭头去看木筠晚。 她倒是跟李鸷的想法不谋而合。 殷篱又去看李鸷。 李鸷笑容淡淡地,既没反驳木筠晚,也未言明是不是要给金槛选妃,而是似笑非笑地抬了抬眼眸看她,问道:你有什么人选? 木筠晚一怔,碰触到李鸷并不愉悦的眼神,她顿时打了退堂鼓:臣妾哪有什么想法,不过是胡说一通罢了,陛下不用在意。 李鸷夹了口东西吃下去。 嗯,朕觉得也是。 两人说的话,旁人都听到了,就知道这件事李鸷心中有数,别人别想插手,见此,那些心思刚活络起来的也纷纷偃旗息鼓,不再拿金槛的婚事做文章。 第六十三章 藏 木筠晚是李鸷母族的人, 论亲缘,该叫李鸷一声表哥。 她五年前进宫,不算盛宠,却也一路步步高升, 与木家背后的势力脱不开关系, 毕竟是陛下生母的家族, 他总要给几分薄面。 甚至当初木筠晚为李鸷产子时,朝中几乎所有人都觉得这孩子会是板上钉钉的太子,谁知孩子自生下来便体弱多病,被一场风寒夺走性命, 连两岁的生辰都未挺过。 要说李鸷封李玉鞍为荣王的圣旨对谁来说最刺耳,莫属于曾诞下过皇子的木筠晚了。 李氏江山, 凡是未活过三岁周辰的便不论资排辈, 先皇后难产而亡的皇子因为是嫡子才追封了太子谥号,木筠晚当时只不过是个小小的昭仪, 李鸷并未对那个死去的孩子做过多的补偿。 木筠晚为此也闹了一阵, 可李鸷不为所动。 现在连柔妃的义子都能封个亲王,木筠晚心里当然不平衡,不平衡便要找人撒气,她便想到了李玉鞍该提婚配这个点子。 本想着提一提木家的女儿, 如果李玉鞍能娶木家女, 对李鸷来说其实更容易把控这个与自己毫无血缘的义子, 即便李鸷不听,木筠晚恶心恶心殷篱也是好的。 可惜李鸷这么一抬眼看她,木筠晚便知后头的话无论如何都不该说了。 她与李鸷虽是表亲, 却没什么情谊, 都不如戚幼滢与李鸷亲密, 可木家既然能将她送进宫,自然也有木家的道理,木筠晚算是比较聪明的女人,懂得察言观色,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而且她颇懂些房中术,不然也不会在掰着指头数过来的侍寝次数下屡屡怀上。 有了肚子里的孩子,就是有了保障,木筠晚抚了抚肚子,压下心头的不满。 殷篱将一切看在眼里,默默喝了杯中甜酿,觉得口中有些腻,不经意一回头,看到李鸷斜斜坐在主位上,正在认真地挑着盘中鱼刺,殷篱看过来时,正快要大功告成。 他夹了一块鲜嫩香酥的烤鱼,一手托着,递到殷篱嘴边。 底下不知怎么就安静了,这一幕仿佛成定格的画卷。 对面的人脸皮着实厚,即便被千万双眼睛注视着,也不会觉得自己做得有多过火,像从前那样我行我素。 殷篱张口,轻轻将玉箸上的鱼肉咬下,然后回过头细嚼慢咽,好像只是被下人伺候了一番似的。 已有人觉得殷篱大不敬,未免太恃宠生娇。 也有人暗暗嫉恨,想着怎么坐在那里的不是自己。 李鸷只是笑了笑,似乎比方才兴致还高了不少。 他举杯与臣子同庆佳宴。 夜宴到了中段,已不拘泥于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李鸷今日心情好,臣子们便也跟着放纵起来。 觥筹交错间,殷篱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萧国公主李问奴如今已不是双十年华,举止间也多了几分沉稳,李问奴曾有过一任驸马,但死得早,如今还是独身一人,听闻她院中养了许多面首,想必过得十分快活,如果是殷篱,怕是也不愿再招驸马了。 -- 第171页 萧国公主敬了殷篱一杯。 恭喜娘娘,鞍儿这孩子有出息了。 殷篱倒是没跟她客气:沙场拼杀,这都是他应得的。 李问奴噎了一下,话不知该怎么接了,她虽然与这个娘娘早就相熟,可是几年前她害了一场大病,听皇兄说记忆受损,三令五申叫她不要提及从前的事。 失忆过后,这个皇嫂性情也变了,变得有些喜怒无常,别说她了,就是皇兄也时长拿这个皇嫂没办法,宠着护着她。 李问奴自知殷篱不好应付,所以与她交情不深。 本想敬完酒就回去,谁知殷篱忽然起了话头。 听说公主近来与五城兵马司的邓都督走得近,可是真的? 李问奴眼露惊讶,没承认也没否认,失笑一声,道:没想到娘娘也会在意这样的闲话。 殷篱漫不经心地喝了口酒:五城兵马司是什么样的位置,自有眼睛盯着,多我一双,又有什么稀奇。 本是无心的一句话,让李问奴握着酒盅的手轻轻抖了抖,她有些弄不清殷篱此话的用意了。 盯着本宫有什么用呢,我只是喜欢结交朋友罢了。 殷篱似乎是赞同她,点了点头,但眼眸却有些暧昧:要是陛下也这么想就好了。 李问奴面色忽地一变。 殷篱抬手为她正了正发饰,樱红的唇凑到李问奴耳边,温柔的嗓音却多了几分致命的威胁味道。 别露出这种表情,我与你难得说会儿话。 让人注意这边就不太好了。 她说完退开,李问奴恰好收敛了自己的神色,对殷篱笑了笑:多谢娘娘。 手中却多了个东西。 殷篱语气淡漠疏离:公主有时间,可来紫宸殿坐坐。 一定一定。 两人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仿佛刚才只是一场走过场的寒暄。 见殷篱落座了,李鸷不经心地问了一嘴:跟问奴说了什么? 殷篱爱搭不理,眼睛也没看向他。 臣妾询问公主,如何能让那么多男人围着她转。 李鸷眉头微微挑起,听出这话里的火药味,也知道殷篱是故意这么说气他。 晚宴散去,天色已晚。 金槛本要与殷篱同回后宫,被脸色微醺的李鸷砍下,他俨然已经忘记自己说过什么。 今日已晚,有什么事,等明天再来找你母妃叙旧吧。 殷篱黛眉一蹙,十分不耐地瞪了李鸷一眼。 李鸷当没看见。 金槛左右看看,最终恭敬地俯身告退,没有任何怨言。 殷篱转过身便往回走。 李鸷摆手遣散宫人,大步流星地向殷篱离开的方向走去。 追赶上只是几乎呼吸的时间,等殷篱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被李鸷拦腰抱起了。 殷篱拍打李鸷的肩膀:你疯了!放我下来! 李鸷不听,抱着殷篱,轻车熟路地往紫宸殿的方向去。 他喝了一些酒,但并不醉,只是情绪比平时高昂些。 一边走着,他一边凑到殷篱脸庞,轻轻吻了吻。 还在生朕的气? 殷篱挣扎无果,索性不动了。 李鸷见她又是这副模样,叹了口气。 不管朕立谁的孩子为太子,你都是皇后。他笃定道,也像是在给殷篱承诺。 鞍儿成家的确还是太早,是朕欠考虑了,你不用担心将来他的王妃会跟张木两家扯上关系,有关王妃的人选,朕自会考量。 这连句话说得言辞恳切,情深义重,但对殷篱来说,可以细细深思的地方可太多了。 皇帝不愧是皇帝,漂亮话说得无论有多好听,他自己是一定不会吃亏的。 萧国公主府,李问奴匆匆回了寝居,下人要上前来服侍,被她伸手挥退。 室内除她外再无别人,方才缓缓伸出掌心,露出里面被攥皱的纸条。 手心里都是汗。 李问奴想起殷篱的那个眼神,像是静待猎物上钩一样,她用力搓了搓掌心,把汗水擦去,坐到旁边的太师椅上,她小心翼翼地打开那张纸条。 屁股还没坐到椅面上,她犹如受惊的野兔一般弹跳而起,眨眼间,额头上便已泛出细密的汗珠,她嗓音有些干哑,瞪大着眼睛看着纸条上的字,久久不能平静。 那纸条上赫然写着: 七年前江陵失手,你遗憾吗? 写在纸条上的字仿佛变成一张嘴,在她耳边似笑非笑地说着,一声叠过一声的问句不停在周身环绕,勾起她深藏在心里的秘密。 李问奴握着字条,倒在太师椅上。 中秋宴过,殷篱能跟金槛单独坐会。 一早金槛就进宫去给李鸷请安,李鸷要上朝,想起昨夜的事,便让他去陪殷篱说说话,只是让他等到辰时再过去,别打扰殷篱休息。 金槛恭恭敬敬应下,真的等到辰时才去紫宸殿。 阿蛮很想金槛,在金槛拜见母妃行完礼之后,就拉着他到旁边,叽叽喳喳地问他在军营中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吃苦。 阿蛮在旁的宫人面前摆柔妃娘娘最亲近之人的架子,到金槛这里就只是一个天真可爱的姐姐。 -- 第172页 在阿蛮的狂轰炮炸之下,金槛表情始终未变,等她问完了,才安安静静地回答:世子和师父都很照顾我,是我让他们把我当成普通士兵一视同仁的,军中生活虽过得清苦,但很充实,不论是戚将军还是靖江王,都治军严明,爱民如子,手底下没有不听话的怂人。 阿蛮听金槛一板一眼的回答,有些震惊,惊讶过后,她掐了掐金槛的脸蛋:你怎么变得越来越古板了,都不可爱了。 金槛任她揉搓,没有怨言,也没有不耐,只是还是跟小冰块一样,神情冷冷的。 你觉得戚将军和靖江王手底下的兵有什么不同? 正在阿蛮捉弄金槛时,殷篱忽然问金槛话。 阿蛮停下动作,金槛也回过身正对着殷篱,先是垂着眼认真想了想,然后看向殷篱:戚将军带的兵勇武,靖江王带的兵严谨。 勇武在哪?严谨在哪? 没有仗打时,戚将军的兵经常邀请靖江王的兵一起拉练,戚将军用兵大胆,手底下的兵也勇猛非常,经常赢过靖江王。金槛话锋一转,但是在战场上,我觉得这两军实力不相上下。 殷篱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过了一会儿,殷篱又问:这段时间,商练一直跟在你身边吗? 有些话李鸷在时殷篱不方便问,如今好不容易得一个私下相处的机会,殷篱自然有很多问题想要了解。 金槛摇了摇头:他大部分时间并不会在我身边,军中的人都把他当做陛下的眼睛来对待的,他经常会去巡视军营。 他有跟你说过什么特别的话吗?殷篱拉着金槛的手到身前来,五年过去,金槛虽然没有长得人高马大,但根骨强健有力,已有行伍风范,光是握着他手臂,殷篱都能感觉到他的力量。 金槛顿了一下,道:师父让我不要跟军中之人走得太近,免得身份暴露。 殷篱闻言皱了皱眉:这么多年了,你有没有问过他为什么要替你保守这个秘密? 方才一直面色如常的金槛此时的眼神却有些闪躲,她看了看别处:也许是因为师徒情谊。 也可能是他觉得对不起我们吧。阿蛮突然插进来一句话,说不清语气是不是嘲讽。 殷篱知道阿蛮心中多少对商练是有气的,因为有寄托才会失望,这种情绪总是潜移默化的影响着她,让她一碰到商练的事便有些冲动。 回过头,殷篱看向金槛:总之,他之前没有暴露你的身份,现在就更不可能,不然这么大的谎,欺君之罪,他也逃不开关系。 听到殷篱这么说,金槛并没有放松神情,反而眉头皱得更紧。 怎么了?殷篱一怔。 我在想另一种可能金槛话音一停,双眼认真凝重地望向殷篱,会不会师父早已经告诉陛下了。 抓着金槛手臂的手一紧。 为什么这么说? 昨天的圣旨,我觉得以他多疑的性情,应该不会特意用上皇长子的字眼,如果只是想讨你的欢心,只是封我为荣王就已经够了。要是我辜负了他的信任,今后用这个圣旨做文章怎么办,他不会没有考虑过这个可能吧? 殷篱没打断他,让他继续说。 他这样做只有两种可能,一,他足够信任我,认为我绝不会做出背叛他之事,二,他有足够的理由相信我绝不可能用皇长子这个身份做文章,他不怕我翅膀硬了做出背叛他的事。 殷篱听完金槛说的话,回想起昨夜李鸷跟她许的承诺。 李鸷很现实,不论他给她许了多少好处,有一点他是不会变的,他一定要让自己的亲生孩子做太子。 也许,皇长子并不是他给谁的嘉奖,而是用来诱惑鱼儿上钩的诱饵,听了那道旨意之后,又有谁那颗躁动不安的心开始蠢蠢欲动了呢? 殷篱收回思绪,拍了拍金槛的肩膀:你不用害怕,也不用想太多,只要你还是荣王,就没人会小看你。 金槛轻轻点了下头,刚要说话,梅意过来了,他便闭上嘴。 梅意说:长公主想要见你,递了牌子,问娘娘何时有空。 都在意料之中,殷篱笑笑:让她等一等,就说我近日身子不便。 反正她的确体弱多病,是个活生生的药罐子,平日里在紫宸殿深居简出都习惯了,是个好的借口。 梅意将话递出去,一道一道传到李问奴耳中,急得她心头像着了火。 拿着被送回来的牌子,李问奴咬紧了牙根:这个柔妃,到底是什么意思! 作者有话说: 这一卷开始慢慢收伏笔。 貌似谁都没有想过江陵刺杀的幕后主使到底是谁 第六十三章 棋 中秋一过, 天气便日渐凉爽起来。 十七当日,昭阳公主的生辰,熙妃在宫里办了场小宴,殷篱并未到场, 只是差人送去了礼物。 金槛倒是去庆贺小公主的寿辰了, 还带了一对小雕送给她, 作为公主名义上的皇兄,金槛对这几个妹妹都很宠爱,即便是在军营中,他也经常回寄一些新奇的玩意给三个妹妹。 -- 第173页 在别人看来, 金槛是个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的孩子,懂礼数, 知分寸, 谦逊恭顺,对那些不看好他的朝臣们也礼遇有加, 不论背地里有多少双眼睛虎视眈眈的地看着他, 但他就是让人挑不出错处。 最主要的是,他让人看不出有野心。 要说皇帝传位给没有血缘关系的人这种事,从古至今也不是没发生过,尽管凤毛麟角, 但还算有理可循, 如果金槛但分表现出一丝一毫的野心, 以他背后的靖江王府和宠妃柔妃这样的势力,能吸引一些朝臣站队也不足为奇。 可金槛拒绝了李鸷交给他的政务,在朝堂上言辞恳恳地说自己才不兼备, 恐难胜任。 金槛大多时候都是在卫所和军营中, 没有好好地上过一天学, 李鸷也想起殷篱的话,便让他先跟着朝中的文渊阁大学士读书,暂时搁置了让他分担朝事的想法。 这么好的机会被他错过了,一些内心偏向于他,或者欣赏他的臣子都觉得有些可惜。 但金槛就一直这么安安静静的,从未表现出半点不满,一直到年底,边关那边传来密报,说西凉与大盛的交界处有异常的兵马调动,希望陛下调兵过来加强戒备。 李鸷的调兵圣旨还没发出去,边关又紧接着三道军报,说虎门关遭西凉敌军侵袭,损失惨重。 自打李鸷登基以来,为巩固政权,清除余党残孽,大大小小的战事一直未停过,加大了内耗,到今年中秋,大军班师回朝才算停歇。 结果半年不到,朝中尚未喘够一口气过来,西边再发战报,又将是一次不小的损耗。 即便是李鸷也头疼了。 先皇晚年老迈昏庸,国库本就不充裕,李鸷登基以后为获民心减轻赋税,然后是长达五年的地方战事,财政赤字一直未得到缓解。 打仗需要军费,西凉军来势汹汹,李鸷不可能把疆土拱手送人,仗要打,钱也要够。 李鸷当晚去了鱼晚晴那里,被冷落了五年的女人终于重新得到盛宠,第二日就红光满面地出现在众妃嫔面前。 李鸷下旨,命户部官员动员地方商人巨贾为朝廷效力,一方面畏惧皇权,一方面能得个好名声,运气好的还能得个一官半职,各地巨贾多多少少都捐了一些。 鱼家占大头。 军费充足,粮草兵马也得到了保障,剩下便是军中主帅的人选。 虽然这几年李鸷有意提拔新的将领,但有治军之才和领兵经验的人说来说去就那两个人,李鸷深思熟虑过后,还是决定认命戚横云担当阵前主帅。 一来靖江王还在靖江,调兵遣将并不方便,二来 你想让鞍儿去虎门关? 繁星漫落在甬道上,湖中华灯闪耀,两个人本是悠闲地散着步,李鸷一句话让殷篱变了脸色。 他已经是荣王了,守着这个爵位在京城里做个闲散王爷就好,这次不一样,我不用他再去为我挣什么军功了,那么危险的地方,我不许他去。没等李鸷解释,殷篱直接否定了他的这个决策。 李鸷失笑道:这次是他自己请命的。 你是皇帝,如果你不同意,他就算再怎样坚持都没用。殷篱固执己见,她转过身不想看他,半晌后,又降低了声音,像是自言自语,之前我就不理解,他那么小,你为什么要放他去战场历练,如果只是为了让他更好的安身立命,现在也足够了,我只想他好好待在我身边。 夜里,深宫内院寂静安宁,只有巡视的护卫成队经过,白日里下了一场雪,殷篱心血来潮想来舂湖边看看,李鸷才陪她一道过来。 宫中景色,殷篱唯独对这里比较留恋。 李鸷见她不看自己,伸手揽过她肩膀,对着晴明如镜的天空轻轻叹了一口气。 你如果不愿意,朕就回了他。 他没坚持,殷篱有些惊诧地抬头看了看他,李鸷低头,对上殷篱略显错愕的眼,无奈地笑了笑:只是如果他还坚持,那便你来劝他。 殷篱抿唇避开他的视线,看着前面冰冻的湖水,被一池的白雪映迷了眼:他听我的话,必不会胡闹。 她虽是这么说,金槛此后并没有闹到她跟前,李鸷最终派了戚横云带兵前去对抗西凉,在此之前,大盛已经失去一州四城。 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战事,安阳这个年过得极其低调,宫中为了缩减用度,遣散了一大批宫女,李鸷带头缩衣紧食,朝臣也不敢太过分,纷纷效仿。 在这个满朝文武焦头烂额的节骨眼上,李问奴突然说要出嫁,就显得极为不合时宜。 她闯进宣政殿说要李鸷赐婚时,殷篱正跟李鸷说着话下着棋,初春寒气未散,殿里烧着火热的地龙,身上还要拥着狐裘才舒服些。 李鸷对李问奴想要再嫁的事并不在意,只是随意在棋盘上按下一枚棋子。 殷篱在旁边指着另一角:下这里好。 李鸷又挪了棋子到殷篱指着的角落。 为什么想要嫁给邓澄烨?他丧过妻。李鸷的声音听不出喜怒,眼睛也未抬一下。 李问奴扬了扬下巴:我丧过夫,他丧过妻,岂不是天生绝配? 殷篱下到了一个很刁钻的位置,李鸷已经要输了,呵地笑一声,也不知是在笑谁,他道:邓澄烨可不像个眼里会揉沙子的人,你府中那些人都遣散了? -- 第174页 李问奴紧了紧袖中的手,声音一下低了下去:那是自然我总要给他几分薄面。 尚公主的话,武城兵马司的位子,可就不能让他继续担任了。李鸷放下手,似笑非笑地回过头,终于看向李问奴。 李问奴脸色大变:不行!我堂堂一个萧国公主,怎么能嫁给一个闲散的男人! 这是规矩。李鸷的声音不容置疑,驸马不可担武职。 李问奴表情一怔,内心审视着李鸷的脸色,神情很快便有了缓和,不担武职也可以,只要别让他没有官儿做,不然我嫁过去了,觉得对不起他,岂不是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周袁的时候,怎么不见你这般。李鸷调侃一句。 周袁是李问奴的前夫。 李问奴只是干笑两声,没有回答这句话。 公主的婚事大多由礼部操持,皇后也要负责,李鸷没有皇后,后宫的事一般都是殷篱和张妗儿安排,如今张妗儿临盆在即,怕是分不出精力操持公主婚事。 李鸷回头看了殷篱一眼,继续下棋,漫不经心道:最近朝中崇尚节俭,你们两个又都不是初婚,婚事就不要大办了,让礼部去安排吧。 意思就是不用殷篱插手了。 李问奴还有些不满,刚要开口,就看到李鸷不耐地皱了皱眉,立刻把话吞了下去:皇兄怎么安排都好。 李鸷摆了摆手,李问奴知道这是让她出去的意思,扁扁嘴离开了。 李问奴退出去后,李鸷才长叹一口气,用棋子搔了搔额角,自言自语道:撤下邓澄烨后,用谁顶上好呢? 这是朝中之事,按理来说不该跟殷篱提起,但李鸷已经习惯了这样,他有时会跟殷篱抱怨前朝那些古板难缠的大臣,一些难以决策的政务也会跟殷篱倾诉,他尽量让自己在殷篱面前不像个皇帝,而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夫君。 他喜欢这样的状态,也唯有这种时候,才觉得自己真真正正地活着。 殷篱下了一子,眼中只有棋盘上的局势。 你心中没有合适人选吗?五城兵马司说轻不轻,说重不重,要选自己信任的人。三品都督,在朝中的地位已经不轻了,殷篱这么说,是因为她不懂朝中之事,李鸷也希望这样。 突然说要换人,我心中暂时也没有合适人选。李鸷换了个姿势,在殷篱面前并不掩饰自己的苦恼。 对了,殷篱抬起头看向李鸷,那个邓都督想不想尚公主还未可知,他甘心放弃五城兵马司的位子吗? 李鸷呵地一笑:驸马不能任武职他又不是不知道,即便这样还是时不时去公主府,朕看他未必不甘心。 这话是有些讽刺的,李鸷的意思很明显,他与李问奴的那些事他早就知道,只是一直没捅破,这种情况下都没找由头撤了邓澄烨的职位,说明他心里是信任邓澄烨的。 如果暂时没想到合适的人,便让邓都督先当着差,左右不过半年,你还寻不到合适的人吗? 李鸷深思一会儿,点了点头:那按你说的。 话音刚落,殷篱放下一枚黑子:我赢了。 她向李鸷露出胜利的笑,眉眼中透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火热,但在李鸷看来,这都是她可爱的体现。 面对败局,李鸷并不气恼,殷篱的棋艺是他一手教出来的,有时殷篱会明目张胆地跟他耍赖,李鸷大多也惯着,不论谁输谁赢,都在他掌控之中,都是他赢,所以眼前人开心是他乐意见到的,他当然也跟着开心。 重洗一局,各自拿回自己的棋子时,李鸷半开玩笑地道:这局落子无悔。 殷篱微怔,而后挑起唇,对他笑笑:好,落子无悔。 她心想,总要有一局没有退路的对决,下了子就再无反悔的终局,那是她朝思暮盼的,也是她活着的唯一希望。 只是这盘棋还未开始。常晟就进来了。 淑妃娘娘宫里来人,说娘娘肚子痛,想让陛下去看看。 李鸷不见笑模样:叫太医了吗? 叫了。 长时间的沉默。 殷篱没动,只是垂着眼睛不说话,李鸷食指摩挲着白子,在棋盘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了很久。 半晌后,他放下棋子,跟殷篱道:朕去看一看。 殷篱头也没抬,把棋子放回到棋盒里,先李鸷一步走出去,回了紫宸殿。 看着殷篱的背影,李鸷摇头笑笑,非凡不生气,反而还有些沉浸在这样的醋意里面。 回过神来,他一挥手,常晟忙跟上他。 ** 殷篱回了紫宸殿,没让任何人跟着,到了寝居,她一个人坐到床上,然后打开一层一层的床铺,在一个暗格里,拿出一个墨色锦囊。 她打开锦囊,从里面倒出一根竹签。 上面是属于那个人隽秀的笔迹。 江陵刺杀主使人是三皇子和萧国公主,可以此事做威胁,证据在锦囊中。 殷篱伸出手,嫩红的指头轻轻在竹签上面扫过,然后贪恋地捧到脸旁,温柔地抚摸。 就快了。 -- 第175页 她反反复复地说着。 就快了,阿兄。 第六十四章 遇 夜里李鸷回来的时候, 殷篱就知道张妗儿那边又是虚惊一场。 左右不过几天的时间,趁着这个机会让皇帝把心思放在自己身上是很难得的事,以肚子做借口也就不见怪了,每个宫里的女人都用过这样的小手段。 殷篱躺在床上, 背对着外面, 其实没有入睡, 却也懒得搭理李鸷。 他心情必定是不怎么好的,这几日殷篱明显能感觉到,他对自己能拥有一个可以继承皇位的亲生血脉尤其迫切,这种迫切甚至让他在明知可能是手段的情况下, 仍然原意放下手中的事去看一看。 无怪乎他着急,今年李鸷已经三十三岁了, 虽然对于他来说这个岁数正值壮年, 没有皇子的事实也足够成为他的一块心病。 李鸷并不是身体有问题,他有三个可爱的公主, 只可惜就是没儿子, 好不容易确定是儿子的子嗣,不是死于难产,就是很小便夭折。 朝中大臣表面上没有意见,从一个折子一个折子地奏请李鸷扩充后宫来看, 他们心里也未必没有想法。 只是碍于李鸷的皇威, 不敢明言罢了。 李鸷爬上了床, 在她侧边躺下,他大概是沐浴过了,身上还散着水气, 有股淡淡的幽香, 殷篱毫无意识地往里挪了挪, 只是很小的动静,却被李鸷捕捉到。 还没睡?他压着嗓音问,不知为何,声音有些低哑。 殷篱背对着他睁开眼睛,有一瞬间,黝黑的眼眸中闪过一抹锐利的寒光,但仅仅是一瞬,她又闭上了。 李鸷从呼吸声听出她没睡,见她也没回应,就放软的声音:生气了? 一片沉寂。 唉 他自顾自道:朕缺一个儿子,如果这个孩子是皇子,朕就能早点兑现对你的承诺。 知道殷篱在气头上的时候不会理他,李鸷索性直接抱着殷篱,将她揽到怀里,殷篱转过身的时候,果然一双乌黑明亮的双眼正盯着他。 看到那双灵动又不掩饰恼意的眼睛,李鸷心中更加欢喜,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 殷篱伸手一挡,那唇便落在她的手背上。 你到底为什么执着那个承诺?在李鸷错愕的目光下,殷篱支起身子,侧身坐起来望着他。 我从来没跟你说过要做皇后,更没想过你只独宠我一个,如果是我以前向你求过这些,现在我已经都忘了,你没必要如此。 殷篱温声细语地劝说,让人听不出来是认真还是假装,李鸷躺在玉枕上,盯了她半晌,忽然好似在她眼中寻到了往日春光,他突然起身抱住殷篱,将她紧紧搂在怀里。 怀中的温度真实而热切,有时候李鸷会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现实,他窝在殷篱的肩膀上,用侧脸蹭着她耳鬓的发丝。 我心里横着一道坎,过不去。李鸷喟叹一声,你就当这是我的执念吧。 他放开她,眼中亮起星光点点:今年我们去江陵看看吧,你是从那里长大的。 殷篱眼中有疑惑:什么时候,过段时间就是春猎,而且江陵离安阳很远,路上多有不便,我都不记得江陵是什么样了,何必回去呢? 春猎之后去。 他似乎已经决定好了,并不需要殷篱的同意,李鸷说完,抚着她的肩膀,让她靠在自己怀里。 你还记得当时我们落下悬崖,在一处山涧里相依为命,你为我找果子,给我烤鱼,没有你,我不可能活着出去。 殷篱闭了闭唇,眉头皱起:不记得了。 不记得也没关系,我可以慢慢讲给你听。 殷篱推开他,春波妩媚的眼斜了他一下:你是闲的没事做了?这么晚回来,吵我睡觉不说,还逼着我听故事。 故事那两个字钻进耳中的时候,李鸷感觉心被狠狠刺了一下,很痛,痛到无法呼吸。 曾经的一点一滴变成了她口中陌生的故事,而他甚至不敢说明真相。 李鸷忽然有些累了,他拉着殷篱躺下去,看着头顶承尘,将怀中软玉紧了紧。 阿篱,如果一个人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你会原谅他吗? 那要看是怎么对不起我。 比如,他骗了你。 殷篱有好长一段时间的沉默,在等她回答的过程中,李鸷的心像被千万只虫蚁啃噬,痛痒的感觉让他秉住了呼吸。 殷篱忽然开口:他为什么要骗我?如果是为我好,我可以不计较,但如果骗我只是为了满足他的私心,我又凭什么原谅他? 床头的熏香快要燃尽了,缕缕红烟腾空不见,李鸷跌宕的内心在这一刻平息了,渐渐变硬变冷,仿佛更加清楚了自己所想。 不是私心吗? 怎么会不是。 自始至终他都是想把殷篱锁在身边,他不曾过问殷篱的愿望。 她的愿望必然是想随那人而去的,而他不许。 他想,自己就算忍受这种煎熬,他终究是赢家吧。 ** 三天之后,张氏终于生了。 可惜不是个男孩。 张氏和李鸷都很失望,除了他们两个,后宫的所有人几乎都松了一口气,尤其是木筠晚,她恨不得敲锣打呼跟人分享这个喜悦但终究只是想想罢了。 -- 第176页 李鸷不开心,谁能当着他的面开心。 后宫里的人颇为谨慎了一段时间,这段时间没人敢惹李鸷,加上西凉边境的战事屡屡受挫,李鸷在朝堂上也发了好几次的火。 众人都发觉了李鸷的变化。 他不再年轻了。 他今年已经三十三,膝下没有一子,不如刚登基时的意气风发,也没了早年时那种隐忍蛰伏的沉稳,他似乎越来越易怒,越来越容易被情绪左右。 但殷篱可以抚平他一切躁动。 众人发现,每当陛下跟柔妃娘娘在一起时,他都会变得温和,那种温和,就好像天然臣服,就好像,在柔妃面前,陛下有点抬不起头来。 四公主的出生让朝臣看了一阵儿李鸷的冷脸,为公主赐字时,李鸷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随便选了昭庆二字,可见他有多不喜欢这个孩子。 反倒是殷篱,去张妗儿那里看孩子时,着实被那个虎头虎脑的小模样可爱了一下。 孩子吐着泡泡,一看殷篱就笑。 这孩子像你。殷篱坐在摇床旁边,对坐月子的张妗儿道。 别管生孩子前她有多作,生孩子确实是鬼门关走一趟,如张妗儿这样的清冷美人也像老了几岁似的,听见殷篱这样说,她内心里只剩苦笑,连计较殷篱的力气都没有。 眼睛像陛下。她有气无力道。 张妗儿的语气里充满疲惫,她看着殷篱一边摇着床一边逗孩子,就想起李鸷那道冰冷的视线,自己九死一生为他生出了孩子,他却看都不愿看一眼,有时候她躺在床上,忍受强烈的异味和身体疼痛时,她就在想,何必呢?何必要争这一分宠爱呢? 她不爱他,却要逢迎他,体贴他,为他怀孕生子,到头来什么都得不到。 妹妹为什么不说话?昭阳趴在摇床边上,要垫着脚才能看到里面的小家伙,可是望了很久,那个小家伙只会吐泡泡,她不解地抬头看向殷篱。 殷篱笑眼弯弯,摸了摸她的头:小孩子刚出生都是不会说话的,你想想,是不是安宁和长乐刚出生的时候也不会说话? 昭阳睁着滴溜溜的大眼睛,懵懂地眨了眨,一旁的戚幼滢就笑着道:安宁和长乐刚出生的时候,昭阳也只有一岁呀。 殷篱回过头看了看戚幼滢,目光对上时,戚幼滢的表情有些僵硬,像是心虚,竟躲开了去。 殷篱没说话,回头抚了抚昭阳圆滚滚的脸蛋:昭阳也记得对不对?昭阳刚出生的时候,也是不会说话的。 那皇兄呢,皇兄也是吗?昭阳满是好奇的大眼睛看着殷篱。 她说的皇兄,是指金槛。 皇兄也是。 太好啦,皇兄也有傻傻笨笨的时候!昭阳拍着手,回头继续满眼新奇地盯着小公主看。 殷篱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一时有些唏嘘,如果不是仰赖皇族的身份,这样脆弱的小东西如何经得住抛弃和虐杀,金槛要经历的,可远比昭阳想象得艰难多了。 可即便是身处皇族的小公主,不得父母期望而降生,一样得不到该有的关注,头疼的是张妗儿,用自己的命再去压一个皇子,也赶不上木筠晚了。 她现在大抵巴不得木筠晚也生个公主出来吧。 殷篱从张妗儿的宫里出来,本要回紫宸殿,不知怎么着就走到了锁晴楼。 这里已经很多年没人住了,显得分外萧条,殷篱面上无悲无喜,只是驻足望了一会儿,直到吹久了冷风,梅意有些担忧:娘娘,风大了,咱们回去吧。 殷篱轻轻嗯了一声,刚回身,忽然见到不远处站了一个身披黑甲的男人。 视线交错,风也吹大了些,那人一时间有些慌乱,想要走,又停下脚步。 谁都没有说话,似乎在等着谁先开口。 最终是殷篱先开口的:是燕世子吧,我在中秋宴上见过你。 燕无意眸中还有少年意气,只是长了些杂乱的胡须,看起来有些颓唐,听见殷篱的声音,他先是愣了一愣,随后才笑开来:是,娘娘在这里做什么? 闲来无事,来看看以前住过的地方,只是很多事记不清了,来了也无用。 殷篱说着往回走,燕无意便也跟上,两个人并排走着,只是中间隔了很大的距离,燕无意的脚步有些拘谨,视线也是闪躲的。 我听陛下说,娘娘生了一场病,从前的事都忘了。 殷篱道:陛下是这么说的。 燕无意眸光一闪,飞快地看了她一眼,殷篱已经转过头来,笑容温和地看着燕无意:说起来,世子是不是与我相识? 第六十五章 祸 世子是不是与我相识? 燕无意脚步慢了一拍, 落后殷篱一些,殷篱见他呆滞的表情,也跟着站住,随后浅浅笑着, 询问道:怎么了? 对面的人眼中有探寻, 还有几分不敢置信, 又或者,是内心中不想承认这个事实。 燕无意开始在脑海中回想起有关殷篱的记忆,才发现那些回忆少得可怜。 可即便是那些少得可怜的回忆,对于燕无意来说也弥足珍贵。 他更不愿意那个鲜活明丽的殷篱消失。 -- 第177页 两个人僵持了好一会儿, 直到殷篱开始面露不解时,燕无意才干笑一声, 摸着后脑上前道:是相识过, 我们是朋友。 他顿了一下,才说出朋友二字。 殷篱神色没什么异常, 转身继续向前走:真是可惜, 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你现在过得还好吗?燕无意试着没话找话,实际上问出了他此时此刻最关切的问题。 殷篱笑了笑:好不好有什么所谓吗?还不是困在这里。 燕无意一怔,扭头看她:你你不愿在宫里吗? 殷篱笑容更深:这又不是我能决定的。 她从始至终都在笑,燕无意无法确定她是在说玩笑话, 还是借着玩笑的口吻说出真实想法。 这五年在军营, 燕无意用尽一切力量为金槛保驾护航, 他只能从金槛那里听来有关殷篱的只言片语,刚听说殷篱失去记忆时,燕无意是不相信的, 他以为那是殷篱用来麻痹自己的借口, 让李鸷放松警惕的手段。 可是在知道宋声死了之后, 他的想法又动摇了。 宋声是唯一一个可以保护殷篱的人,他死了,殷篱会变成什么样? 他其实几次都想亲眼见一见殷篱,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惜他和殷篱隔着一道宫墙。 燕无意不怕混进宫去被李鸷抓到,但他害怕因此牵连到殷篱,毕竟之前就因为这件事害得殷篱小产,自那件事后,燕无意对李鸷产生了一种无法抗拒的恐惧,他感觉自己的一切动向都尽在李鸷的掌握之中。 可他此时,在与殷篱久别重逢之后,心中早已熄灭的那团火再次燃了起来。 如果殷篱还是想离开这个地方,燕无意仍然愿意放弃一切帮助她逃离。 你想不想离开皇宫,去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燕无意几乎是焦急地脱口而出,他怕自己再也没有了问出这句话的机会。 梅意听见后吓得脸色大变,忙走到两人中间,打断燕无意的话:世子爷慎言!你不要害了我们娘娘! 梅意!别着急。 梅意提醒之后,燕无意神色微顿,才想起自己的行为确有不妥,但殷篱似乎并不怎么在意。 她让梅意退回到自己身边,笑容仍充满善意:世子爷为什么这么问?我很像不安于室的人吗? 燕无意着急:不、不是! 或者是我以前是这样的人? 燕无意沉默了。 殷篱像是没看到她的沉默,笑容变得更加温和:不管怎么说,燕世子愿意冒着生命之危问我这句话,我都该表示感激。只不过,我并未想过离开这里,起码现在是这样。 殷篱说完看着前头,语气轻松如常,没有任何强迫的意味。 那模样和曾经的殷篱简直判若两人。 燕无意心中忽然有些失落。 但是 这时,殷篱话锋一转,燕无意赶忙扭过头看她,就听她道:但是我说不定需要燕世子的帮助。 燕无意一瞬间以为自己听错了,停下脚步想要问问她是什么意思,殷篱却指了指前面,跟他道:燕世子,我到了。 前面已然是紫宸殿,两人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这。 燕无意回过神来下意识看了看左右,发现并没有别人后才轻出一口气,心里再多的好奇也尽数压下去,他对殷篱拱了拱手,弯身行礼:娘娘请便。 聪明人是不会选择在这里逗留的,燕无意本来也只是寻找换防的指挥使才在宫里乱转,遇见殷篱寒暄几句还算有迹可循,再得寸进尺就不应该了。 燕无意很想再看一眼殷篱,但她远比他干脆,转身进了朱门便没了踪影,心里苦笑一声,他摇了摇头,继续去找换防的指挥使。 等他见到人了之后才知道,今日负责宫禁的人竟然是鱼非谦。 两人互相看不对眼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燕无意虽不愿跟他一般见识,可是两人之间的仇可要追溯到曾经他帮助殷篱逃跑那次,如果不是鱼非谦将他夜里闯入宫闱的事状告给李鸷,李鸷也不会知道他去找过殷篱。 呦,这不是燕世子吗,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鱼非谦身着甲胄,兜鍪下的脸笑得恣意妄然,燕无意将密诏从胸口中掏出来,递到鱼非谦身前,唇角同样勾起张扬的笑:我倒是更没想到会看到你,听说你前段时间刚刚丧妻,怎么不多休息休息? 燕无意的嘴是真毒,鱼非谦也没想到他竟然提起这件事,脸瞬间沉了下去,一把抢过燕无意手中的密诏,他没有反驳,也没有继续调侃回去,而是咽下一口气似的,打开密诏看了看,抬头对他道:我知道了,没有别的事的话,不奉陪了! 鱼非谦转身走了,倒是让燕无意有些惊讶。 按照他对鱼非谦的了解,绝不可能这么简单就忍气吞声,回去跟李鸷复命时,他就提起了这件事。 不合常理,总觉的鱼非谦当时的表情有些气急败坏,又有些心虚,不愿在这件事上多做掰扯,才急于离开似的。 李鸷正在书架上找东西,事不关己地道:他夫人死得不光彩,不愿在外人面前多提此事罢了。 -- 第178页 不光彩?怎么说。燕无意突然来了兴致。 李鸷放下手中的事,回头看他:你什么时候也对这种事有兴趣了? 看他不顺眼,就想看看他笑话。 李鸷当然没有这种想法,但是燕无意既然想知道,他也没什么好帮着鱼非谦隐瞒的。 他夫人原本身体就不太好,成亲之后,鱼非谦还是不安分,你也知道他那人,出去拈花惹草,后来应该是起了争执,伤到了他的夫人,才导致他夫人一病不起,最后没撑过去。 话音刚落,一声巨响。 燕无意拍着桌子站起来,眼中满是怒气:什么一病不起,这分明是他把他夫人打死的吧! 尽管李鸷在叙述的时候已经在刻意淡化一些彼此心照不宣的东西,燕无意还是拍案而起,他义愤填膺地看着李鸷,仿佛已经忘了自己跟对方还是君臣的身份。 六哥,这样的人,你怎么还留在身边做事?今天他能对身边的人下此狠手,明天就能闯出更大的祸事! 李鸷淡淡地瞄了他一眼:这是他的家事,连他夫人的家人都没说什么,你着什么急? 燕无意愣了一下。 我只是燕无意皱眉解释,这样的人冲动易怒,行事不顾后果,难堪大用,把宫禁这么大的事情交给他,我不放心! 他抱着手臂避开李鸷的表情,一副不愿解释的样子。 李鸷放下手中的书册,发出啪地一声,静谧空荡的大殿激起一阵看不见的波澜。 你倒是挺有正义感,不过朕对手底下的人为人性情品行不在意,只要能做好手中的事,对朕忠心耿耿就够了。 这句话似乎意有所指,燕无意一时语塞,忽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岔开话题:你交给他的密诏是做什么?还特意让我去送。 李鸷道:不日后问奴要大婚,她要嫁给的人是邓澄烨,五城兵马司的位子没有合适的人选,朕想在玉麟军中挑选几个。 燕无意若有所思,没有继续问下去。 ** 阿蛮又来给柔妃娘娘取药啦!太医署里,和蔼可亲的太医抚着灰白的胡须笑模笑样地看着阿蛮。 这六年来阿蛮总是紫宸殿太医署来回跑,早已经很这里的人混得很熟了。 相比当年那个天真无邪的小姑娘,现在的阿蛮成熟不少,还有模有样地跟冯振行礼。 冯太医,今儿是您当值?好日子没见您了! 阿蛮总是一副见谁都笑的模样,鹅蛋脸配上一双笑眼,让人看了便欢喜,太医署的人都喜欢她。 冯振哈哈笑了两嗓子,拍了拍自己的大腿:人上了年纪,腿脚也不利索,前段时间染了风寒,就告假休息了一段时日。 阿蛮立马变了脸色:您身为太医不顾及自己的身子可不行!再说了,我们娘娘全指望着您呢! 你就是为你家娘娘才这么在意我这个老头子。 胡说,我也关心您! 冯振笑着摆摆手,将已经调好的药给她,娘娘最近如何? 挺好的,一切照旧。 嗯,切忌不可让她情绪起伏太过。冯振嘱咐道。 阿蛮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学着冯振的样子把嘱咐的话说完:她已经经不起任何打击了,如果情绪不对一定要尽快服药。 我都记得呢! 阿蛮接过药,对冯振道:冯太医慢走,我回了,娘娘还等着呢! 阿蛮刚走出门外,冯振却迈着老寒腿追了上来:阿蛮!等等! 冯太医,还有什么事? 对了阿蛮,娘娘有没有跟你提到过,有关铁钥匙的事? 钥匙?阿蛮满脸疑惑,没听说过啊 冯振愣了愣,讪笑道:没关系,没什么,我就是随口问问。 阿蛮也没在意,打过招呼后便离开了,冯振看着阿蛮的背影,脸上的笑容却渐渐消失了,多了一抹惆怅。 他长叹一声:宋掌司交给我的东西,但愿不要有用上的一天。 阿蛮离开太医署后,便一路向紫宸殿的方向快步回赶,路上偶有相熟的宫人见礼,阿蛮一一回应,殷篱如今是后宫最得陛下宠爱的妃子,连带着阿蛮也增光,自然没人敢对阿蛮冷脸。 像往常一样,阿蛮提着药回去,却不想在一处偏僻的石路上与一个黑着脸的人迎面撞上。 阿蛮在十步之外便看到来人,眸光一缩,下意识就想转身避开,但还是晚了一步,对面的人已经看到她了。 原本黑着脸色的人一见到阿蛮便收起烦躁的神情,换上笑脸走过来,我当是谁,原来是阿蛮妹妹。 阿蛮深吸一口气,自知躲不过,大大方方行了一礼:鱼将军,怎么就你一个人? 正要回卫所,阿蛮妹妹这是哦,刚去太医署拿药啊!鱼非谦上下扫了她一眼。 阿蛮隐隐皱眉,却不打算多做寒暄:那将军忙吧,娘娘也等着我呢。 说完,阿蛮就要走,谁知刚踏出一步,鱼非谦也后退一步挡到她身前,阿蛮往右走,他也往右走,阿蛮往左走,他也挡到左边来。 -- 第179页 往复一次,阿蛮彻底冷下脸:将军这是什么意思? 阿蛮妹妹,着什么急?你说我们同在宫中为主子办事,却不能时常碰到一起,像今日这样也很难得鱼非谦说着,望了望她身后,阿蛮明白他的意思,是说单独见面很难得,意识到此,阿蛮脸上嫌恶更深。 抱歉,阿蛮实在身有要事,恕阿蛮不能奉陪了。 阿蛮想要硬闯,谁知鱼非谦直接拽了她胳膊,这一肌肤相触,阿蛮便彻底发狠了,捞着他手就狠狠咬了一下。 啊!你!鱼非谦疼得放开他,怒目而视,刚要抬起手来,便看到阿蛮身后突然出现一人。 他急忙放下手。 商统领,你怎么在这?鱼非谦故作正常地笑笑。 听见鱼非谦叫商统领,阿蛮像是入定了一般僵在那里。 商练抱臂,站在阿蛮背后,冷眼看着鱼非谦:陛下召你去宣承殿。 好,我这就去!鱼非谦急忙绕过阿蛮,不一会儿阿蛮便听见脚步声越来越远。 等她转身的时候,发现不管是商练还是鱼非谦,都已经不见了。 她伸头望了望,随即紧了紧唇,护着胳膊快步离开了,也就没见到不远处的大树后边,藏匿着的那道身影。 第六十六章 计 宋声是个心思极为缜密之人, 翻云覆雨,步步为营,即便自己身死,也早就布好身后棋局, 把每一步都为殷篱安排妥当。 当初他留下三枚锦囊时, 殷篱并不知他的用意, 也没想过他连自己的死都算计在内,以身饲虎,连同李鸷玩弄在股掌之中。 李鸷这般生性多疑的人,他也能摸清他的弱点, 让李鸷按照他计划好的那样,一步步进入他的圈套。 其实, 这世上根本没什么可以致人遗忘的药。 如果有, 在古籍药典上岂会只有寥寥数语? 这不过是宋声跟李鸷开的一个小玩笑而已。 而李鸷之所以选择相信,无非是因为这个虚构出来的药, 是他心中最为迫切的愿望。 宋声很懂那种感觉, 在午夜梦回时后悔,伸手怎么都抓不见他拼命想抓到的东西,只能满头大汗瞪着眼睛看着虚无的黑暗,在揪心的疼痛中懊悔为什么不能重来一次。 人活着便有遗憾, 人有遗憾便想挽回, 这是人性的弱点, 连李鸷也逃脱不掉。 宋声利用冯振让李鸷自己去寻找那个不存在的药,他甚至不害怕李鸷知道他与冯振之间的勾连。 在李鸷眼里,宋声始终是那个想要弥补殷篱、原意为了殷篱抛弃一切的好哥哥, 所以李鸷只会认为, 这一切都是宋声为了让殷篱毫无负担地活下去而去布置的。 宋声以身为药引, 向冯振追问致人遗忘的药,故意激怒李鸷,让他杀了自己,逼迫殷篱喝下解药,凡此种种,全在宋声的掌控之中。 李鸷自以为掌控一切,却不知这局棋的主角不是宋声,不是殷篱,而是李鸷自己。 宋声达到了两个目的,他解开了殷篱身体里的一萼红,也成功地让李鸷对殷篱放松警惕。 只有这两个目的全部达到,殷篱才能凭借着他留下的锦囊沉寂蛰伏下来,慢慢捡起手中的棋子继续下完这场残局。 李鸷不会知道,宋声临死之前抓着殷篱还多说了三个字。 他说:对不起。 宋声连同殷篱一起骗了,他把她丢在了这个残酷的地方,自己先走了,就像当年一样。 他用着自私的方式守护殷篱,不管她那一刻有多痛苦,他强迫她一定要承受住,用自己的性命相要挟。 他们的宿命仿佛注定了要与对方背道而驰。 宋声走时,眼里还有浓浓的歉意和不舍,殷篱哭了很久,眼泪已经干了,李鸷在一旁问她恨不恨我,其实殷篱一个字都没听见。 她只是想起身边一个个离开的人,每一个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告诉她应该好好活着,那怎么才算好呢?殷篱不知道,她只知道她唯一能做到的就是活。 如果阿兄在忍受这样的痛苦之后依然能做到坚持下去,那她殷篱凭什么做不到? 她想,她从前也许是把自己看得太重了,在经历了背叛和欺骗之后,殷篱只要跟李鸷触碰都会感觉到恶心,那种自心底萌生的抵触让她无法为自己的处境找到合适的解释,任何解释都显得苍白。 她厌恶李鸷,也厌恶妥协于李鸷的自己。 可一旦殷篱不把自己看得那么重要之后,她发现自己的痛苦也一应减少了。 前半辈子,宋声为她而活,他为她被践碎自尊,成为一个残缺的人,为她忍辱负重,忍受蚀骨焚心之痛,到最后千刀万剐而死。 后半辈子,殷篱也可以为宋声而活。 凡是他期望她做到的,她只要做到不就可以了吗? 于是她拆开锦囊,按照宋声的计划,在绝境之中找寻生机。 第一步是萧国公主李问奴。 当年李鸷在江陵造反,在行踪如此隐蔽的情况下,萧国公主李问奴依然与他们一起出现在那里,就说明李问奴深得李鸷信任。 李问奴是跟在先皇身边长大,备受宠爱的公主,学识和眼界都非常人所能比,李鸷能有后来的地位,与李问奴的帮助脱不开关系。 -- 第180页 以至于后来李鸷行踪暴露,在客栈遭人行凶被逼坠崖的时候,谁都没有怀疑到李问奴头上。 却不知八面玲珑的李问奴两头周旋,一边跟李鸷筹谋篡位,一边跟三皇子党维持着紧密的联系,当时李鸷已经有九成的把握,他手中的筹码足够打进安阳抢夺那个位子了,所以李问奴在权衡利弊之下,放弃了三皇子那个草包。 可是,就在这个紧要关头,李问奴心头忽然萌生出一个不该有的想法。 自古以来,男人龙权乃天授,皇子登基,兄弟即位,是亘古不变的轮回,谁能破坏这样的规则? 可规则又是谁定的呢? 如果李鸷死了,剩下那些不堪大用的废物,有谁能登顶?大盛总要有人继承,她李问奴就不能收拢三皇子和李鸷的势力取而代之吗? 公主又怎么了?公主不是皇家血脉吗? 李问奴心中的火苗只是小小地冒了个头,就足够她全身都充斥火热了,无人不喜欢权力,尤其是自己伸手就能碰见的时候。 曾经没有这个选择,她便安安分分地做着这个公主。 如今有了选择的余地,谁又愿意退一步呢? 在李鸷没能发兵且不能卸磨杀驴的时候,李问奴动手的时间非常绝妙,在李鸷最放松警惕的时候,李问奴派了人去追杀他,她甚至也给自己留好了退路,派出的人都是心腹辗转几手去买的凶,就算被抓到了也绝不会暴露李问奴的行迹。 这些专门经过暗杀训练的死士,要杀一个无人保护的男人不是什么难题。 李问奴甚至已经准备好接下李鸷留下的烂摊子了。 可是计划失败了。 李鸷不知是走了什么狗屎运,掉下悬崖摔断腿了竟然也能活下来。 当李问奴事后得知是殷篱拼死拼活把李鸷救下来的时候,她真恨不得把殷篱大卸八块。 蠢女人!只会坏人好事的蠢女人! 可是无论李问奴怎么在心底咆哮,失败了就是失败了。 可恼恨归恼恨,当李问奴知道自己再没有这样的机会了,也就放下了心中的执念。毕竟李鸷痊愈回来之后就发兵了,如果李问奴再动手的话,难保这次李鸷不会怀疑上自己。 刚刚冒头的野心就这样被扼杀在摇篮里,李问奴秘密处理了与三皇子的往来书信,把秘密烂在肚子里,打算乘着李鸷的东风安安心心做她的萧国公主。 她却没想到,还会有书信落在宋声手中,更没想到六年后,是她曾恨死的殷篱拿着这些秘密逼迫她做事。 真是人活岁数大了,什么都能遇见。 李问奴在心情平复之后就坦然接受了这个局面。 与其说有一部分是被逼无奈,倒不如说殷篱反而唤醒了她死去的野心。 她一直以为殷篱是个弱小娇气又见识短浅的女人,菟丝花一样,只能依附于树木枝干之上,这辈子只能当一朵娇花任李鸷赏玩了。 她也认定自己在殷篱眼中不过是个抢男人的坏女人。 她想她们也许都搞错了。 这世上有不甘平凡,也有奋起反抗,只要是人,谁没点儿争强斗胜的心呢?谁没点脾气呢?谁又愿意自甘人下呢? 是时代和境遇让她们想要达到任何目的都变得艰难,却不代表不能想,不能做。 当荣王的人找上她时,看着殷篱手中的筹码,李问奴心中的那团火更加热烈了。 她终于知道,这五年殷篱之所以按兵不动不是因为她拿李鸷没有办法,而是因为她在等待一个时机。 她在等李玉鞍长大。 李问奴不想扶持任何人登基,可是如果这个人是李玉鞍,李问奴却愿意试一试。 原因无他,有意思罢了。 三月末,公主大婚,宫中的妃子也有机会前去恭贺。 可惜西凉战事吃紧,戚横云屡战屡败,李鸷没有太多兴致,去公主府露了一面便回宫了。 我倒是不知,戚将军怎么会站在你这边,李鸷一手提拔他,将来戚将军的官只会越做越大,他没必要为了荣王殿下冒这么大风险吧? 李问奴凤冠霞帔坐在床头上,认真地欣赏着指尖新染的丹蔻,外面吹吹打打,热闹非凡,隔着很远能听到前院酒席上纷乱的声音。 殷篱看着李问奴房间里摆放的珍宝,漫不经心地道:你也说是将来,他的将来是在李鸷手中还是新君手中也未可知啊。 李问奴一怔,放下手看着殷篱:好姐姐,我皇兄也才三十三岁,离驾崩可还早着呢! 但他可是三十三岁还没有儿子。殷篱摸了摸盆栽里长势很好的三色堇,轻挑的语气让李问奴心头一缩。 她压低了声音:没有儿子,也可以再生啊,木筠晚肚子里不是还有一个吗? 殷篱笑着转过头:可惜就可惜在,不论是谁肚子里生出了皇子,你那个好皇兄都会拱手送到我手上。 李问奴怔住,脸上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良久之后才捂着肚子笑开:哈哈哈哈这竟是皇兄能做出来的事?我真是没想到,想不到他也是个性情中人啊,原来是我看走眼了。 谁能猜透男人的心思。殷篱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 李问奴点了点头,因她刚才的话,对这边的胜算又增添了一份信心,她谨慎地看向殷篱,嘱咐道:现在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只要荣王有机会出京,一切就尽在我们手掌之中,在此之前,你可千万不要出什么岔子,本宫的身家性命都交到你手上了! -- 第181页 殷篱笑了笑:那是自然。 第六十七章 离 刚进四月, 天气渐暖,连拂面的风都变得和煦许多。 如是往年的四月,安阳城内城外的名寺古观,高台楼阁, 怕是早就挤满了赏景踏青的人。 身处天子脚下, 一砸一个世家贵子, 吃喝享乐,那是绝不会落于人后的。 今年却不一样。 富贵人家连个大点的喜事都不敢办,都是在避风头,害怕什么时候一个不小心就触怒了天颜。 虎门关失守了, 到四月初,飞来的军报上清楚地写着, 大盛已失二州七城。 原定的三月春猎早已取消, 西凉战事频频受挫,让李鸷焦头烂额, 他不好过, 朝臣的日子也不好过,从年初到现在,整个安阳城都笼罩在一层阴影之下,更有甚者, 民间竟然出现了不好的传言。 说李鸷弑父杀凶, 天理难容, 老天爷要收回他的皇权。 谣言是从市井里传出来的,到李鸷耳朵里,又是添油加醋又是煽风点火, 李鸷勃然大怒, 为此杀了一批关了一批, 朝臣百姓都感觉到那种风声鹤唳的压迫感。 虎门关周边两城的守备军早已经增兵过去,但这次西凉敌军像是早有准备,来势汹汹,纵观大盛如今有谁可与西凉铁骑争锋匹敌的,想来想去,也就只有远在江南的靖江王了。 李鸷起初不想用他,一是因为他本就忌惮这个有从龙之功的外姓王,可如今虎门关已经失守,再这样保守下去,等到西凉冲破了涵云山这道天然屏障,再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下旨之前,李鸷召燕无意进宫,在宣承殿里待了两个多时辰,第二日李鸷便下旨让靖江王赶往西凉边境,只不过靖江王带的兵则全部留在靖江。 靖江终究是远水救不了近火,李鸷又调遣了三路兵马就近支援涵云山前的岐县,这次李玉鞍再次领命出征,李鸷没有像上次一样直接拒绝。 下朝后他去了紫宸殿,将李玉鞍在朝堂上请命所说的话尽数说给殷篱听,殷篱听后静默良久,最终只是回头看着他。 到时候让我去送一送他吧。 李鸷见殷篱这般安静,觉得她做出这个决定是不情愿的,抚了抚她脑后的头发,犹豫一瞬道:你若是担心,朕就留他在京里,这次燕无意和商练都不去,没人在他身边保护他,朕也的确不放心。 他说的恳切,其实殷篱心里清楚,若是真的亲生儿子,李鸷万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这次调遣靖江王,李鸷调将不调兵,靖江王到西凉战场上面对戚家军,定然不会太顺利,可金槛在江南五年,与戚横云和靖江王都熟识,李鸷之所以松口要放金槛过去,定然是希望他能从中起个润滑剂的作用。 而燕无意是决计不能离京的,靖江或许还在他可掌控的范围之内,西凉就太远了,李鸷不放心他们父子聚到一起,哪怕靖江王未带一兵一卒。 殷篱摸透了李鸷的心思,脸上却难免露出无奈的表情:算了,他愿意闯就去吧,总不能因为我的担忧,就让他失去大展宏图的机会。 她摇了摇头:只要你肯放心就好,毕竟外面总是传些风言风语,说要立他为太子,野心这个东西我瞧不明白,也不能保证什么,皇位是你的,该有的防范要有,别因为他是我们的义子,就事事放松警惕。 殷篱这是为李鸷考虑,李鸷当然高兴,紧绷了几日的事情今日终于有了定论,他也跟着放松不少,顺着躺在殷篱的腿上,他闭上眼睛,舒适地喟叹一声:想不到你还会为我着想。 窗外起了风,天也阴沉下来。 乱流卷着春花扑打在窗棂上,发出咔咔的声响。 殷篱恍惚了一下。 她伸出手落在李鸷额前的头发上,头发束成了髻,在耳鬓延伸处,有一根白发。 感觉到头发上的触碰,李鸷睁开眼,疑惑地看着她:怎么了? 殷篱指了指他那根头发:你有白头发了。 李鸷闻言一顿,立刻坐起身来,他脸上虽无表情,但动作看起来有些焦虑,踩着乌舄下地,他走到殷篱的妆台前,弯着腰对着镜子去看。 那是一根不太明显的白发,但李鸷还是找到了。 看到白发的那一瞬,他的神情似乎有些疲惫,连挺括的肩膀都有些微的塌陷。 再高高在上的人,也是人,是人便有七情六欲,便有喜怒哀乐。 李鸷起身走回来,坐在殷篱身前,轻轻地叹一口气:朕与你有过两个孩子。 有什么刺痛了一下。 殷篱眼中懵懂:没听你说过。 李鸷回过头,看着还是那样年轻的殷篱,忽然觉得眼眶有些发热,事情过了五六年,但又仿佛还在昨天,他看着殷篱,他发现她已经不会痛了,可李鸷每每想到那两次错失的骨肉,都会觉得万分遗憾和难过。 尤其是在自己怎么都得不到一个儿子之后。 如果殷篱怀的那两个孩子,就是男孩儿呢? 他总是这样想。 朕与那两个孩子没福分,都是没三个月便没了,这是你的伤心事,朕不愿说与你听。 殷篱低头抚了抚自己的肚子,声音低闷,听着像失落:我是因为那两次小产,才不能有孕的吗? -- 第182页 李鸷开不了口,半晌后才道:算是。 殷篱失去了记忆,当然没什么感觉,她看着自己的肚子,意味深长地道:那真是没缘分。 李鸷心中百转千回,却不知该如何如眼前的人诉说,他长白头发了,可是却没有属于自己的子嗣,公主倒是不少,但毕竟不能继承皇位,曾经他原本可以拥有的,现在却只有一场空。 殷篱看他良久都这样沉默,便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你很着急吗?急着想有个儿子? 李鸷微怔,而后握住她放在自己脸上的手,笑了笑:朕只想早日安定下来,这样就可以多陪陪你。 你可以祈祷婉妃肚子里那个是。 婉妃临盆在五月,也快了,李鸷请了许多各太医看,都说是皇儿,但毕竟还没生下来,做不得数,太医看李鸷如此紧要这个孩子,也有意说中听的话,李鸷当然不会尽信。 他只是期待罢了。 毕竟中年无子这样的事,说白了,也是有损颜面的一件事。 隔日金槛离京,他只带了几个随从,轻骑离京,因为不是跟随大军离开,所以也没有群臣相送,李鸷只是命商练护着母子二人到城外。 昨夜下了一场春雨,今晨乌云密布,天空还是黑压压的。 清晨时细雨绵绵,凉风入骨,殷篱披了件天水之青的斗篷,慢步走在郊外的青草路上,金槛牵着马匹,远远听到山丘上的凉亭里有人抚琴。 琴声萧瑟,意境悠远,已有临别的不舍之意,倒是极为应景。 殷篱听着琴声忽而抬头,点漆的眸中映着晨光,在雾霭迷蒙中有种朦胧的美。 那是离亭燕。 琴声停下,亭子中有人冒头。 燕世子?金槛先出了声,好像没想到燕无意会出现在这,说完后他飞快地转了个头,看向殷篱身后的商练,眼神耐人寻味。 商练点了下头,冷漠道:不会说出去。 金槛的脸色这才缓和些。 随从留在山脚下,三人顺着石板路上了凉亭,燕无意一身鸦青色直裰,简单随意,他身旁的石桌上放了一把琴,见着三人上来了,先是看了殷篱一眼,期望从她眼中看到什么,却发现殷篱面无表情,微微失望,又把视线挪到金槛身上。 你离京,我不能陪你去,只好来这里相送。 金槛抱了抱拳:燕世子的心意,金槛莫不敢忘。 燕无意看着金槛,就像看着自己的孩子一样,眼神亲切,他上前一步,伸手握住金槛的肩膀,又轻轻拍了拍,再开口时已是长辈般的嘱托。 这一去,不知什么时候会再见了,你随没认我为师,但我一直把你当做我的弟弟,我的弟子,我的朋友,本世子一生碌碌无为,只不后悔遇见你们,你可放心,答应你的事,我一定会做到,你可以安心离开,我以我的姓名保证,这枚玉佩 燕无意从腰间扯下一枚玉佩,递到金槛面前:这枚玉佩是父王给我的,打小从不离身,如果你就把他交给父王,他便知道我的意思。 说完,燕无意抬头,笑容肆意地看着商练:今天我来送金槛,你不会告诉六哥吧?他最近可看我看得紧。 商练还是那副表情,他低头看了看燕无意放在金槛肩膀上的手,眉头皱了皱,这时金槛回了头,视线对上,商练似乎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放心。 其实燕无意的话,不仅商练听不懂,殷篱也不知他们两个在说什么。 燕无意殷篱不打算问,便扭头去看金槛:你与他有什么约定吗? 金槛看了商练一眼,神情多有戒备,只说了句:是第二枚锦囊。 殷篱便懂了。 金槛抬头去看燕无意,欲言又止,脸上神情几经变换,最后,他只是朝燕无意行了一礼,深深地压下了脊背。 燕无意急忙托起。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金槛与殷篱之间无须多谈,他们彼此之间已经深谙对方的心意了,再多不舍,总要告别。 而这一去,便代表着涅槃重生。 临走时,金槛看向商练:师父,我回来之前,帮我照顾好阿篱姐姐。 放心。商练言简意赅,但语气让人安心。 金槛点了点头,上前轻轻抱了殷篱一下,在殷篱没有反应过来之前,金槛离开她的怀抱,转身牵马下山。 殷篱望着金槛的背影,云层破开,天光乍现,雾气已消散。 那是一条康庄大路。 她忽然笑了笑,转身回了亭子里,在石桌旁坐下,伸手抚在琴弦上。 走到山脚的金槛,听到身后远远飘来的离亭燕。 她转过头,明亮的双眸露出点点笑意,那笑意透出几分怅然。 燕世子大抵是没有遗憾了。她又觉得这样有些不近人情。 对燕世子,她是敬重的,可心底里,她又记得燕无意曾经的纵容。 这世间的男人都太虚伪了,不足信,不该信。 但最终,她也会利用这样的虚伪。 金槛离京了,她要带着殷篱的希望,带着千军万马闯回来。 在此之前。 -- 第183页 阿篱姐姐,你可一定要等我啊! 第六十八章 苦厄 阿蛮死了。 是从皇城上跳下摔死的。 在群臣进出皇宫的永宁门, 那日的黄昏。 那日的黄昏非常好看,泼墨的远山,卷着层层叠叠的赤金色,雁归巢, 从天际划出美丽的弧线。 世界那么安静, 没有一丝吵闹。 事情发生在金槛离京后的第七天。 ** 安阳城接连几日的阴雨连绵, 连呼吸都是潮湿的。 金色的屋檐下织着细密的水帘,雨滴声消弭了身心的疲惫,院中洒扫的宫女不用忙碌,都坐在杌子上支着下巴, 在廊下打着瞌睡。 阿蛮像往常一样出门,刚跨出门槛, 花音就将纸伞撑开递给她, 小声说着:还下着雨,姐姐要不明日再去取药吧, 娘娘的药还够吃几日。 春风卷着细雨, 落在脸上冰冰凉凉的,阿蛮接过伞挡了挡,回头笑说:不用,这雨一看就不知什么时候停, 我快去快回, 不打紧。 花音刚要张口说什么, 阿蛮已经跑下台阶,回身对她摆摆手,又像刚想起什么, 嘱咐她道:荣王殿下刚离京, 娘娘心情不好, 你说点笑话给娘娘逗逗闷子,她可爱听你说话了! 花音笑得不好意思:哪有,娘娘最喜欢姐姐你! 阿蛮嗔了她一眼,转身步入雨幕中。 那条路她走过无数次,甚至闭着眼睛都能准确无误地到达。 但今天她总觉得心里有些不踏实,好像要发生什么似的,雨下得不大,路上少有人经过,她握着伞柄,脚步不由得加快许多。 记忆是在何处断裂的,阿蛮已经忘了,她只记得后颈一疼,手中的伞在身旁摔落,溅起的雨滴打在脸上,她的眼前一片模糊。 是她吗? 是,快点抬走吧,一会儿该来人了。 阿蛮醒来时,眼前是暗的。 她闻到一股木头烧焦的味道,混杂着呛鼻的烟灰味,背后很扎,她挣扎了一下,才发现自己靠在柴垛上,浑身都已湿透。 阿蛮心中陡然升起莫大的恐慌,那种恐慌感让她全身的血液倒流,隐藏在记忆中的恐惧扑面而来,她想抓着胸口的衣服起身,却发现自己全身都软绵绵的,无法动弹。 外面还下着雨,天色也未暗。 她的衣服还是湿的,所以能推算出来自己出来并没有多久。 是谁把她弄到这里来的? 这里是哪? 有人会来救她吗? 阿蛮无法保持冷静,这是她心底的阴影。 也是阿篱姐姐噩梦开始的地方。 她不能继续呆在这! 阿蛮拼命挣扎着想要起身,每次都跌了回去,她涨红了脸,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却发现身体每个地方都不听使唤。 喉咙如火烧般难受,她张开口试着发出声音,发现那声音嘶哑难辨,像是苦恶夜啼。 救命!来人啊!有没有人啊 阿蛮刚喊出几声,忽然看到有人推门进来。 雨声陡然大了些。 背光的人身材高大,步伐却有些不稳,他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到了眼前,阿蛮终于看到他的模样。 浑身一冷,阿蛮惊恐地看着面前的男人。 是你! 鱼非谦脸有些红,浑身散发着酒气,看到阿蛮变得凌厉的双眸,他眯着眼笑了一下,蹲下身握住阿蛮的肩膀:你晕在路上,是我救了你,阿蛮妹妹,我们是不是很有缘分? 是你!是你打晕了我!你这个卑鄙的畜牲,快放开我,不然我绝饶不了你!阿蛮声嘶力竭地吼着,却连抬起手推开他都做不到。 鱼非谦眯着眼笑看眼前的人,唇角微微上扬:可不是我打昏了你 但你骂我畜牲,倘若我不做点什么,岂不是白挨你的骂? 他说着,俯身凑过来,脸上堆着阴忖的笑,肌肤相触时,阿蛮狠了心张大口咬了一下,鱼非谦啊地叫了一声,捂着嘴跳起来瞪着她。 随后大掌落下,他狠狠地扇了阿蛮一耳光,嘴里还骂着:贱女人! 阿蛮被扇倒在地,只觉得耳边发出嗡嗡声,大脑一片空白,抬起头,血从嘴角流出来,她猛地咳嗽起来,满口都是腥甜味。 疼!很疼! 但是不及害怕带来的痛苦。 阿蛮强忍着眼泪,回头恶狠狠地看着鱼非谦:你不能动我,如果被娘娘知道了,她饶不了你的!你们整个鱼家都会跟着陪葬! 鱼非谦明显喝过酒,醉意上涌,让他比平时更多了几分张狂和大胆,他蹲在阿蛮身边,像是细细打量自己的猎物,听见到口的猎物说着威胁的话,一时没忍住笑出了声。 你当你是谁?你以为自己是千金小姐还是皇家公主?你不过区区一个奴婢!下人!狗都不如!我真要了你又会怎么样?现在打仗全靠着鱼家出钱,陛下捧着我们都来不及,岂会因为你一个小小的婢子撕破脸面? 他伸手抚着阿蛮通红的脸颊,指尖扫过的地方,像是刀子划破了口。 阿蛮想躲,拼了命地向后靠,却被他一把掐住了脖子提起来,逼她看着自己,劝着:阿蛮,你现在好好求我,说不定我还会疼惜疼惜你,我刚丧了妻,没有正室,你哄好了我,我便跟柔妃要了你做我女人,我娶你,给你正室的待遇,这是你几辈子都修不来的福!反正你嫁别人也是做妾的命,何不跟我? -- 第184页 他搂上阿蛮的腰,忍不住贴上去,在她耳边说:阿蛮,我是真的喜欢你,见你第一眼后我就不能忘,阿蛮,你听话,只要你听话,我就不会伤害你 你做梦!我就算死,也不会遂了你的愿! 阿蛮声音里满是屈辱的哭腔,心底里也满是绝望。 救命啊来人啊救救我她扯着嗓子喊,拼尽全力喊,哭声和喊声夹杂在一起,就是希望有谁能救救自己。 但她知道她大抵是没有退路了,因为鱼非谦从始至终就没有害怕过。 可她除此之外毫无办法! 你想死,哪有那么容易,再说了,我哪舍得你死?只要你伺候好我,我疼你还来不及!告诉你,你在这喊破嗓子也没用,这是卫所偏院,外面都是我的人,没有我的准许,谁也不许进来,送上手的美人,我怎么可能让你逃走! 阿蛮一瞬间捕捉到他说的送上手的美人,仿佛有什么在脑海中炸开。 可下一刻鱼非谦就来扒她的衣服,让阿蛮无心再去想其他。 阿蛮想要踹开他,落在他身上的力气却是软绵绵的,鱼非谦一把握住她的脚,笑容里已经有隐隐的不耐:阿蛮,认命吧,别惹我不高兴,真把我惹急了,你可就没那般好过了。 你放开我!禽兽!畜牲!你一定不得好死!阿蛮疯了一般地挣扎,却没见鱼非谦的眸光越来越冷。 配我你有什么不情愿的?不就是一个来路不明的贱种,仗着有几分姿色避我如蛇蝎,你不喜欢我这样的?哦!你喜欢商练那样的对吗!可惜他跟个死木头一样,哪懂得怎么疼女人? 他握着她双手举到头顶,却没想阿蛮在听到他提起那个名字后双眼猝然一变,眼眶中盈满的泪水无声滚落,她的神情却那般凶狠,她没了害怕,没了惊惶,只剩满满的不屑和轻蔑! 她呸了他一口。 你永远都不知道自己恶心在哪!你哪比得上他一根汗毛?我就是喜欢他,我就是讨厌你!我讨厌你凑过来身上传来的气息,充满恶臭,讨厌你高高在上目中无人的姿态,令我无比厌恶,我最讨厌你视人如玩物,身披肮脏的人皮做着龌龊的事!我告诉你,就算今日你毁了我,我也不会答应你,我宁愿死也不会跟你在一起! 鱼非谦一直听她说完,脸色越变越差。 话音落下后,阿蛮喘着气。 良久,他忽而轻笑一声,拽着阿蛮的头发扯到眼前,阿蛮吃痛,泪水生生逼了出来。 鱼非谦冷声说:你可知道,我有办法让你比死了还难受? 阿蛮头皮发麻,全身像被冰水浇过一样,彻底没有了温度。 她不知道有什么会比死了难受。 但鱼非谦很快就让她知道了。 雨势越来越大,天上阴云密布,响了几声雷,天色一下子暗了,让人忘了时辰。 花音看着外面的雨,皱着眉回头去对花月道:阿蛮姐是不是去太久了,往常这个时候都回来了! 花月看了看天:是不是看雨下大了,就在太医署避雨了? 她说得有道理,但花音总是觉得不对劲,回过头来沉默了一会儿,她突然站直身子,摇头道:不会,阿蛮姐去得那么急,定想赶快回来的,大约是不会耽搁。 她进去拿了油纸伞出来,对花月道:我不放心,出去看看,娘娘今日用了药,大抵一整日都会昏睡,你去跟梅意姐姐说一声! 花月也被花音弄得紧张起来,赶紧点了点头,转身去了殿里。 花音撑着伞闯入雨幕中,心中安慰自己一定是想多了,可是到了太医署才知道,原来阿蛮根本没有来过。 她一下慌了,伞掉在地上,脸白得透明。 路上根本不见阿蛮姐姐,她能去哪呢? 偌大的皇宫,严密森严的守卫,宫人怎会在这里出事? 花音想到这吓得心跳都要停止了,她赶紧转身往回跑,连伞都忘了捡起,回了紫宸殿,急忙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给梅意。 告诉娘娘吧,万一出事了怎么办! 梅意沉着脸,深思过后,再次问了花音:阿蛮说了是去取药的?没有说过别的事?会不会是你们忘了? 不会的!阿蛮姐就说要取药,可太医署的太医都说没见过阿蛮姐!花音急道。 梅意也露出急色,却又十分犹豫:把娘娘叫醒了也是干着急,花音你带着全殿上下所有人都去找,宫中每个角落都不要放过!花月,你去禀报皇上就说紫宸殿的大宫女丢了,是娘娘最疼爱的阿蛮! 这个节骨眼上,梅意不想横生枝节,可阿蛮不见了,现在找到她才是最重要的。 花音花月急忙应声,赶紧照吩咐去办了。 紫宸殿的人都冒着雨去寻人,梅意心急,却也不敢留殷篱一个人在殿里。 她也害怕会出事,她最怕这时会出事 要是阿蛮真有个三长两短,娘娘会怎么样?计划会怎么样?会不会破坏她们的筹谋? 随着一声惊雷,梅意恍然从胡思乱想中惊醒,她一抬头,却发现殿门前不知何时站了个人,那人浑身湿透,满是污浊,头发披散着,一手扶着门框,雪白的脸上一块青紫触目惊心。 -- 第185页 不是阿蛮又是谁! 阿蛮!梅意快步走过去,拉起阿蛮的手,凉得她都想跟着打颤,再定睛一看,阿蛮双目无神地看着前面,仿佛失了反应一样,梅意赶快又喊了一声,阿蛮还是看着前头不说话。 梅意急了,抚着阿蛮的脸,急得眼圈发红:阿蛮,你怎么了阿蛮,快告诉我,别不说话啊阿蛮,你别吓我! 雨下得又急又快,渐渐淹没了喊声,梅意心焦地望了一眼外头,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急忙回过头牵着阿蛮进了殿里。 她给阿蛮换了衣服,重新梳妆,期间早已看清楚她身上的痕迹,可她一句话都没说,听见外面有声音,梅意蹭了下眼睛,摸了摸阿蛮的脸,然后起身走了出去。 花音花月再外面,脸色都很焦急,梅意却道:让人都回来吧,不用找了,阿蛮已经回来了。 真的!我要去看看阿蛮姐!花音还是担心,说着就要走过去。 梅意伸手将她拦下了:阿蛮不太舒服,你们不要打扰她了。 又看向花月:去烧一桶水送过来,差人告诉陛下人已找到了,不用再寻了。 是花月虽有犹豫,最后还是应声退下,花音看着花月和其他宫人都离开了,扭头看了看梅意,不见她脸色有任何缓和,只好也退下。 人都离开后,梅意赶紧回了里面。 阿蛮还是呆呆地在床前坐着。 梅意快步走到她身前,跪下身昂头看她,眼中含着泪,满满地都是心疼。 阿蛮,你不能这样,娘娘醒了之后见你这样,该多心疼? 方才不论梅意怎么喊怎么叫都没有反应的阿蛮,在听到她说起殷篱的时候,空洞无神的眼珠终于动了一下。 阿蛮缓缓挪了挪头,目光最后落到眼前人身上。 阿篱姐姐 是,你不能让她担心,梅意握着阿蛮的手,我们的事快成了,要是这时候节外生枝出什么岔子,六年的准备功亏一篑!阿蛮,我不是要你忍气吞声,等事成了之后,谁欺负了你,我们要他的命好不好? 阿蛮看着梅意,攥着她的手,不自觉地用了力气,她的舌头发酸,有什么抵在喉咙上,以至于说出一个字都很艰难。 有一种快要窒息的感觉,她的呼吸声越来越大。 梅意见她突然这样,赶紧起身抱住她,一边顺着她的后背一边苦苦哀求道:阿蛮,你哭出来吧,我知道你苦,不要闷在心里,你要想开!没什么事是忘不掉的,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人总要活着啊,你这样了娘娘怎么办呢?她就剩你了! 阿蛮听着这一句句,心却绞着更疼,像是要碾碎了一般。 多么熟悉啊,多么熟悉的话啊! 她当年这么安慰殷篱,她怎么想过殷篱其实是这样的感受呢? 这世间最难度的是苦厄,最难得的是共情。 她太清楚梅意是什么意思了,事情已经发生了,不可能改变,既然这样,为什么不选择一条对大家都好的道路呢? 阿蛮的心忽然变得一片死寂。 梅意说了什么,她其实都没听到,她只是最后说了声好。 要等,等罪恶可以昭示在阳光下的那一天。 好吧,她等。 可阿蛮怎么也不会想到,第二日,鱼家竟然有脸到陛下面前去求亲。 第六十九章 难堪 阿蛮涂了厚厚的脂粉, 但脸上的伤还是遮不住。 她决心躲着殷篱,也不知该如何面对殷篱,殷篱醒来问梅意,梅意只说阿蛮累了, 去休息了, 叫她不必多心。 好像纸里包着一团火, 梅意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包不住,她总是想,碍过这段就好了,碍过这段就好了, 不能让殷篱再回到六年前那个时候,她好不容易才挺到现在, 任何人的痛苦都该给她让路。 阿蛮定然也是这么认为的。 哪知第二日李鸷会叫殷篱过去, 说鱼家欲与阿蛮提亲。 殷篱登时就愣住了,她不记得阿蛮与鱼家有什么纠葛, 鱼家也不可能原意跟她攀上姻亲关系, 殷篱不恨鱼晚晴,但她很讨厌她,讨厌这个后宫里所有的人,她宁愿把阿蛮嫁去天涯海角, 都不愿让阿蛮嫁进安阳的人家, 嫁到鱼家去。 是有什么事她不清楚吗? 她这才发现自己从昨日醒来到现在, 还没见过阿蛮。 她问常晟:鱼家可说了为何要求娶我的阿蛮? 这常晟有些犹豫,奴婢不好说,娘娘还是去一趟比较好。 殷篱心里咯噔一下, 看常晟的表情, 就知道这里一定有事。 她忙回头去看梅意, 声音有些严厉:阿蛮呢? 梅意心怦怦跳,这时才知欺负阿蛮的竟是鱼家的人,能把阿蛮折磨成那个样子,一定就是鱼晚晴的哥哥鱼非谦无疑了,他又是在宫中当值,有动机有条件,种种迹象都指向他。 竟然是他,竟然是这个臭名昭著的男人! 梅意胸腔顶了一股火,到喉咙里发涩,她一边心疼阿蛮,一边又担心殷篱,强忍着怒意和泪意,她扯出一抹笑,故作冷静的样子:昨日下雨,阿蛮去取药,回来了身子就不爽利,可能是染了风寒,我叫她好好休息,不要出来见风了娘娘,您不是一直想把阿蛮嫁回到江陵去吗?横竖咱们跟鱼家也攀不上这门亲,回了陛下吧,阿蛮一定不想嫁。 -- 第186页 殷篱深深地看着梅意,相处这么多年,她自认为已经足够了解梅意,竹心死之后,她是她除了阿蛮以外最信任的人,也因为信任,殷篱能清楚地看出梅意什么时候是说真话,什么时候是说谎。 我不会让阿蛮去嫁,但我现在想看看她,她在哪?殷篱彻底沉下脸来,显然已经不相信梅意所说的。 梅意两头犯难,正要说话,身后突然传来柔弱的声音。 阿篱姐姐,你不要生气。 殷篱抬头,越过梅意看着她身后出现的女子,待看到她脸上的伤时,双眸忽地一缩,她快步走过去,看着阿蛮的脸,厉声问:你脸上的伤是谁弄得? 殷篱的语气很生气,听起来像责怪,又像教训,但阿蛮不知怎么的,眼眶一热,泪水不受控制地滚落,在殷篱的表情从生气变成怔然时,阿蛮飞快地蹭了下眼睛,抚着脸跟殷篱说:是我不小心自己摔的,取药那天,地太滑 殷篱一把抓住阿蛮的手腕,打断她的话: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阿蛮愣了一下,喉咙一哽,想说没有,却没发出声,她忽而咬上唇,低着头不说话了。 殷篱的脸色阴沉地能滴出水来,但她此时还只是以为,是谁欺负了阿蛮,叫她受了委屈,紧紧只是这样她都不能忍受。 她拉着阿蛮的手腕,二话不说,转身便走。 常晟,带路! 是。 殷篱拽着阿蛮一路走,像是为自己受欺负的孩子讨要说法的长辈,阿蛮在后面一路拦,急得哭了,却也挡不住殷篱要为她出气的坚决。 阿蛮眼中的世界都是摇晃的,看着宣承殿的门越来越近,她心中的恐惧就越来越大,其实她和梅意心里都清楚,只要鱼非谦不放过她,这件事就不会结束的,她们也根本无法瞒住。 后半程她一直不出声,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想让鱼非谦千刀万剐,还是想让所有人都不知道这件事。 阿蛮松了力气,任凭殷篱拉扯着,她感觉到疲惫,甚至连逃避的力气都不再有。 到了宣承殿,李鸷看见来势汹汹的殷篱。 他的脸色也不太好看。 低头去看跪在地上的鱼非谦,李鸷此时竟真的有些悔恨,为什么没把燕无意的话放心上,把他调离皇宫,要是早早将他赶得远远的,也不会发生这种让自己失了颜面的事。 柔妃来了,你说吧!李鸷端着架子,俨然是严厉的语气,还夹杂着一点儿嫌弃。 鱼非谦回头一看,是殷篱带着阿蛮过来了,赶紧膝行过去,脸上满是悔恨,痛心疾首地给殷篱磕了好几个响头。 娘娘,臣向您和阿蛮妹妹请罪来了,是臣错了,娘娘不管怎么惩罚臣都是应该的,臣今日特来陛下面前求娶阿蛮妹妹,就是为了弥补臣犯下的错误,还请娘娘宽恕,同意了我与阿蛮妹妹的婚事! 阿蛮看到他跑到殷篱身前哭诉起来,心已经凉了半截,殷篱的脸色看不出喜怒,她往前走了几步,在李鸷身边坐下,一眼也未看李鸷,而是盯着鱼非谦。 本宫不知你犯了什么错,你先说说,本宫再决定原谅不原谅你。 她没有事先发难,而是想要第一时间问清楚来龙去脉,她知道阿蛮的性子,也猜到梅意之前一定嘱咐过什么,所以阿蛮才没有跟她说真话。 殷篱只想快点知道阿蛮脸上的伤是怎么来的,她不怕对上鱼家,她不能让阿蛮在她眼皮子底下受委屈! 李鸷不耐地指了指鱼非谦:说,把你刚才说的话再跟柔妃说一遍。 是事情是这样的,昨日不是臣当职,在卫所休息,外面正下着雨,有两个巡防的侍卫抬进来一个人,说是倒在路上,不知是哪宫的人,便给带回来了,而且身上还发着热。臣出去一看才发现是阿蛮妹妹,倒是因为平时见过几面,所以就认了出来。臣本想派人告诉娘娘,可是侍卫发现阿蛮妹妹身子很不寻常,像是被人下了迷魂药,臣就想先将她安置在房间里,找个太医来看看,可谁知臣也是喝了点酒,实在没控制住,阿蛮妹妹又那般热情 总之是臣的错,不管怎么样,臣应该拒绝阿蛮妹妹的,是臣不知廉耻,臣愿意受罚! 鱼非谦的这套说辞,在场的人除了殷篱和阿蛮,其他人都已经听过一回了,但不知怎么的,在鱼非谦说时,还是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地将眼神往阿蛮身上瞥。 阿蛮瞪大了眼睛,口中喃喃:不、不是这样! 她第一时间抬头去看殷篱,却发现殷篱比她更崩溃的目光。 李鸷似乎没注意到旁边人的变化,而是板着脸呵斥鱼非谦:身为玉麟军近卫将军,即便不当职,你也不应该喝酒! 鱼非谦赶紧低下身子磕头:是臣失职! 殷篱恍惚中白着脸看李鸷,眼中的问询一闪而过,刹那的不理解让她更加无法看清眼前的人。 这样冠冕堂皇的谎言,这样不经推敲的理由,他最开始想到的,竟然是不该喝酒? 殷篱豁地一下站起身,快步走到鱼非谦面前,一双眼似能杀人:我问你,阿蛮脸上的伤,是不是你弄得? -- 第187页 鱼非谦回过头看了一眼阿蛮,又低下头回道:臣也不知,这伤在她被抬回卫所时就有了,臣也觉得该彻查一下此事,看看是谁在背后捣鬼,暗害阿蛮妹妹,如查明实情,臣一定不会饶了那个人! 你说谎! 他话音刚落,突然感觉肩膀上一疼,因为猝不及防,整个人向后倒去,殷篱狠狠地踹了他一脚,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以至于整个身体都在发抖。她指着鱼非谦,强迫自己用能辨别的语调说出完整的话:你是不是害了阿蛮? 你是不是她的声音忽然吞下,被锁在喉咙中。 殷篱全身冰凉,血液停止了流动,她心里那么清楚答案,可她无法说出那些肮脏的字眼。 那么熟悉的记忆一并涌入脑海。 可殷篱知道自己不该记起。 这么多年了,宫中的人还没见过这样的柔妃娘娘,连李鸷都有些恍惚,他赶紧从龙椅上下来,握住殷篱颤抖的肩膀,低声安抚:阿篱,你先别急,这件事 殷篱忽然打开了他的手,李鸷一瞬愣住。 他看着殷篱的脸,从她满含怒火的双眸中看到了一些别的东西,这种抵触很久以前才有过,他已经记不清什么时候了,但却久违地熟悉。 她好像有点害怕。 可她在怕什么? 李鸷没有开口,而是一直盯着殷篱,仿佛要在她脸上看出一个洞来,殷篱如何不知那道阴森恐怖的视线如毒蛇一般不肯放过自己,她深吸一口气,拼命找回理智。 本宫再问一遍,你到底隐藏了什么? 鱼非谦趴在低声,低声下气地道:臣已经把该说地都说了,这件事臣有错,所以愿意娶阿蛮为妻,今后好好保护她。如果娘娘不相信 无人注意的角落,他面朝地,缓缓勾起了唇角,每一个字却还那般义正言辞。 那娘娘不如问问阿蛮妹妹吧,问问她,臣都对她做了什么。 第七十章 飞鸟 阿蛮站在那里, 仿佛与身前瞬间割裂成两个世界。 鱼非谦跪伏在地,含笑的嗓音犹如响在耳畔,像他抵她在墙上威胁的那般。 你说啊,你可以把我对你做的事情都说去, 只要你不害怕 阿蛮好想堵住耳朵, 可怎么也没办法扫清那些记忆, 她会看到被弃若敝屣的自己趴在尘埃里,三三两两的人站在她身前,对她指指点点,鱼非谦就好像指着一个物件似的, 炫耀着属于自己的战利品。 他说:爷玩剩下的,赏给你们。 他说:让她知道知道厉害。 他还说了什么, 这些话都是谁说的, 阿蛮其实已经分不清了,她甚至还有些恍惚, 自己为什么还能活着。 这些畜牲, 这些禽兽!做出了这样人神共愤的事,却可以完好无损地站在这里,完全不怕事情败露了会如何。 事情败露了又如何呢? 鱼非谦错了,他难道不知道自己错了吗?可错了又怎么样, 最后人们只会把这件事当做他品行不端的谈资, 编成故事成为别人的口水, 又如何呢? 活不下去的是阿蛮,永远不是鱼非谦。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阿蛮白着脸一步步后退,耳边有人不停地笑说:你说啊, 你说啊!把你经历的都说出来, 让我们都听听! 他们是想为我讨回公道吗?能为我伸张正义吗? 阿蛮腿上打着颤, 苍白着脸后退。 她唯一可以相信的人是殷篱,但殷篱又是比她更不能接受这个真相的人,她发现陛下已经开始怀疑阿篱姐姐了,她知道事情已经开始朝着她无法预料的地方发展。 鱼非谦,他可真是有恃无恐啊! 阿蛮这时才知道,梅意的劝告不是什么审时度势的选择,而是一个无可奈何的选择。 阿蛮看着眼前的众人,发现他们渐渐变成了无形的模样,像是一只只伸出的手,想要将她拽进地狱里,她惊惶地摇着头,转身欲跑,却在即将跑出殿门的那一刻,重重撞到一个人的胸膛上。 她摔倒在地,抬头看着来人。 商练还是那副模样,目视前方,脸上一片冷漠,他没看阿蛮,只是拎着一个鼻青脸肿的人扔到鱼非谦身边,声音也是那般没有起伏。 他说谎了,阿蛮不是自愿的。 商练的出现让鱼非谦始料未及,他看到摔到自己身边的小五时,就心道不好,回头去看商练,他赶紧为自己解释:陛下,臣发誓,臣所说句句属实! 要我把别人也抓过来跟你一一对峙吗?商练的声音冷漠无情,似一把利刀插进阿蛮的心里。 她睁大了眼睛却目空一切,脑海中只有一个想法,想要逃离,逃离这里,去一个没有人认识她的地方。 她爬起身,踉跄着冲向殷篱。 她只是低声地哀求:阿篱姐姐,我们走吧 殷篱看着面前低泣的阿蛮,下意识抓住她的手。 阿蛮的手握在她手腕上,用了多大的力气,她自己都不知道。 殷篱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阿蛮,她和阿刁拼了命要护住的阿蛮,在不知道的地方,受了欺负,受了她自己都无法说出口的欺负。 -- 第188页 殷篱的脖子上青筋暴出,脸色却失去了血色。 李鸷拍着她肩膀说了什么,殷篱没有听到,她只是非常冷静地放开阿蛮,走到鱼非谦身前。 娘娘,你相信微臣的话,微臣一定好好对阿蛮,臣一定不辜负她 鱼非谦在商练出现的时候就已经慌了,他只期望陛下和娘娘为了遮掩这样的丑事,可以答应他两全其美的选择。 他是这么想好的,其实并没有真正害怕。 最多,他被陛下罢了官职,或者关几日,只要鱼家不倒,等到这件事被人淡忘了,他再出来又有什么难度呢? 鱼非谦既然敢做,就有这样的自信,为了满足自己心中的私欲,哪怕付出一点代价也无所谓,可是,他怎么也没想到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被当场一剑封喉。 他的声音是忽然顿住的,剑锋划破他喉咙的速度快到他没有反应过来,未完的话变成咯嘞咯嘞的响声,他捂住喉咙,惊恐地看着前面。 殷篱从商练腰上□□的剑挡在阿蛮身前,后面是同样震惊的陛下。 那把剑,是护住阿蛮巍峨不动的山。 殷篱在鱼非谦张开口想要说什么的时候,一剑划破他的脸,再一剑捅穿他的胸膛,一剑戳破他的下腹,一剑刺穿他的眼睛,那是一种近乎报复的发泄。 鱼非谦喊不出声,他只是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在血液喷射而出,血染地面的时候,还是不肯相信这样的结果。 阿篱! 李鸷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看了一眼地上不断抽搐的鱼非谦,满宫的人吓得尖叫出声,又被常晟制止,被血染红的剑身还在鱼非谦的身体里不停穿插,他上前一步,抓住殷篱的手。 阿篱 殷篱像是没听见,仍在继续。 李鸷提高了声音:阿篱! 可以了,他已经死了。 可以了,怎么可以呢?怎么够呢? 殷篱停下手中动作,用袖子擦了下脸,把手中的剑扔到了商练脚边。 她转身看着李鸷:阿蛮是我的人,我把她当亲妹妹一样看待,她受一丁点委屈都不行! 她说到最后近乎吼,可是吼出来又觉得心里一片凉。 殷篱红着眼转身,拉着阿蛮离开,血殷湿了裙裾,她却仍不觉得有丝毫解恨。 没办法这样下去,她不能让商练或者鱼非谦继续说了。 那对阿蛮是伤害,她怎么会不知道呢? 如果她早知道阿蛮受的是这样的委屈,她一定不会带阿蛮到这里来! 回了紫宸殿,梅意看到殷篱浑身是血就吓了一跳,还以为是殷篱身上有伤,忙唤人叫太医来。 不用,不是我的血。 殷篱冷冷地看了梅意一眼,只一眼,就让梅意心头一寒,忘了发声。 殷篱转过身,看着默不作声的阿蛮。 她将她拉到怀里,摸着她的后脑,水眸里藏不住的心疼。 她一遍遍安抚阿蛮:没关系,他死了,不会有人知道了,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们还跟从前一样 泪水不停地滚落,殷篱就想起多年以前。 原来事已至此,就只能说这样的话。 就是因为她太懂那样的痛了,所以她才会害怕,殷篱紧紧抱着阿蛮,到最后只能说对不起。 阿蛮,是我错了!是我没有好好保护你!我最该死! 那是阿刁的妹妹。 她为什么没能保护好阿刁唯一留下的最珍贵的阿蛮? 殷篱的心快要疼死,她觉得呼吸越来越困难。 忽然,阿蛮似乎有了反应。 她轻轻推开殷篱,然后擦了擦殷篱的眼角。 她弯了眼睛,像往常一样,笑容天真治愈。 然后她摇了摇头。 阿篱姐姐,这不怪你。 她一直都是很乖很听话的孩子,殷篱知道。 放心,我没事,你帮我报了仇,我能忘。 对,该死的是别人,她们应该好好活下去。 我又没错,为什么是我不好过呢? 殷篱看着阿蛮,她眼睛月亮一样亮,皎洁无暇的纯净仿佛世间最清澈的霞,干净,却映着多种颜色。 是最好的阿蛮,是她珍贵的阿蛮。 殷篱再也忍不住,将阿蛮抱进怀里,她已经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可以弥补她所受的伤害,她只能尽量用自己的温度,去重新捂热那颗残破的心脏。 如果能捂热就好了 ** 殷篱杀死了鱼非谦。 这个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后宫。 最先赶去宣承殿为鱼非谦收尸的是鱼晚晴,紧接着便是鱼非谦的父母。 儿子惨死宫中,作为亲人,他们总要为自己的儿子讨要个说法,便跪在宣承殿前长跪不起,一定要李鸷给他们一个交代。 杀人的是皇帝的妃子,被杀的,是皇帝的宠臣。 众人都在等着李鸷会从中做出一个什么样的选择。 让人没想到的是,鱼家人跪了没一个时辰,就被玉麟军拖走带到天牢里,鱼晚晴也被关进了冷宫。 当天,李鸷派兵围了鱼府,大理寺卿从鱼家搜出许多贪赃枉法、收受贿赂的证据,更牵扯到户部掌管钱粮的大臣,这一关,许多朝臣都受了牵连,被收押抄家,进了大狱。 -- 第189页 李鸷一个字都未提到阿蛮。 那件事仿佛从始至终都没发生过。 可流言蜚语从不需要谁去卖力地推波助澜,有时仅仅只是几张嘴,三人成虎,一条肉眼可见的小小缝隙,便足够那些流言钻进耳朵里,成为传播的介质。 听说鱼非谦是因紫宸殿的那个宫女阿蛮而死的。 两个人祸乱宫闱,被发现了,阿蛮有柔妃娘娘护着,鱼将军就惨了,被陛下问罪处置了。 鱼将军不是渎职才被查办的吗? 哪啊,是因为跟宫女私通,后宫媾和被抓了包,听说还是那个宫女主动的呢,不然鱼将军怎么会看上一个宫女? 啊,我还见过那个姑娘几面,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没想到她这么不检点。 宫外进来的,就是这样,没规矩! 也是有个好主子才能恬不知耻地活下去,要不然早就浸猪笼了! 这么说,鱼将军还挺惨的,被这女人害死了。 谁说不是呢! 阿蛮想要嫁人了。 她头一回主动跟殷篱说起那个被她尘封的写满青年才俊的册子。 我看这个姓张的不错,家里只有两个妹妹,父母早亡,后宅简单,家境殷实,这样嫁过去不受苦,还没什么麻烦。不过那个姓李的也不错,就是丑了点,可是没有小妾。再就是那个姓白的,家境虽一般,可胜在身负才学,长相也很儒雅随和,应该是个好人 阿蛮。殷篱打断她,握住她的手,眉头浅浅皱起,你不用着急,再相看相看也行。 阿蛮失笑道:明明娘娘之前还催我。 殷篱看着她,知道她此时的笑很勉强。 她反而希望看到她大哭,难过,或者萎靡不振,那样才是一个人最真实的样子,可阿蛮什么都不说,把话都憋在心里,殷篱更加担忧她会闷坏了身子,再做出别的傻事。 现在不会了,我只想你能好好待在我身边。殷篱顺着她鬓边发丝。 我哪能一直陪在你身边?阿蛮说着玩笑话。 只有殷篱很认真:我说能就能。 阿蛮动动嘴,还想说逗趣的话,可一张口,鼻腔就一阵发酸,冲得她眼前模糊。 她明白殷篱的害怕,也明白殷篱为何会害怕,更知道自己心中的害怕。 她只好一遍遍安慰殷篱。 阿篱姐姐,你放心,我不会有事。 都是那个宫女,害死了鱼家人。 你想我陪你,我便陪你。 怎么还会有这么不知廉耻的女人,我是她我早一头撞死了。 别人怎么想我,我不管,只要你不嫌弃我。 你说她这样,还有人要吗?被男人玩烂的身体,早就不值钱了! 我 阿蛮想。 我只是个普通人,普通的女人。 我像往常一样走在去往太医署的路上,白天,仅仅是下了雨而已。 我没有任何不堪。 阿蛮想,或许她也有错的地方,也许她不该那么柔弱,她应该机警一点,她应该拼死反抗,或者,她那天不该出去,不仅是那天,她应该一直都不出去。 既然早就知道自己被那人盯上了,难道不应该躲避吗? 阿蛮想,如果当时能有人救她就好了。 为什么没人经过?为什么她没让人陪着一起去取药?为什么商练没像上次一样救下她?为什么阿篱姐姐没发现她没回来? 为什么? 到底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 当阿蛮意识到,自己已经病态地陷入到这段过往时,她已经很难从里面将自己□□了。 她一直在问为什么,而实际上结果已经发生,无法更改。 她却总是困在那天出不来。 这种折磨让她寝食难安,阿蛮迅速地消瘦下去,哪怕她很想坚强地活下去,可她总是觉得自己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 她跑出了紫宸殿。 她去找一个人。 她在永宁门的皇城上见到了商练,刚近黄昏,商练看起来全身都很暖。 她开心地笑了笑。 你,怎么会在这?商练一丝不苟的脸上,鲜少地露出了惊讶的神情。 他没想到阿蛮会出现在这。 阿蛮拢了拢披帛,上前一步,脸上满是灿烂的笑。 商大哥,那天,你为何会找到那个侍卫,帮我作证? 商练的表情有一瞬凝固住,如果不是相熟,一定不知他此时的神情其实是尴尬。 阿蛮的笑容变淡了些。 我知道鱼非谦为人,也知道你。商练寻找措辞,不该是他在陛下面前说的那样。 阿蛮懂了,在她和殷篱去之前,原来鱼非谦早就已经把这件事说了一遍了。 阿蛮心里好像被扎了一下,但她仍保保持着温柔的笑容。 商大哥,那你讨不讨厌我?她问。 商练愣住。 阿蛮又紧忙说:其实我早就喜欢你。 商练的眼眶迅速睁大,微动的唇显示出他此时的无措。 -- 第190页 阿蛮还没有问完。 她继续说:商大哥,我好厌倦这里,你愿不愿意带我走? 她问完,空气忽然变得很安静。 阿蛮听见天际有鸟飞过,她甚至听见了鸟儿扇动翅膀的声音,那真是世间最美的声音。 商练从惊讶到平静,他终于弄清了面前女孩的心意。 我不能带你走。他拒绝地干脆,毫不拖泥带水。 也就是话音刚落,他感觉到身边飘过去一阵风。 一阵微风,吹散后什么都不剩下的微风。 他回头时,甚至没来得及看清阿蛮的衣袂。 那样决绝的女子,那样决绝的性子。 商练人生第一次感觉到观念的崩溃,生死大事,在这样的选择面前,难道不该有哪怕一丝一毫的犹豫吗? 阿蛮自然是没有犹豫的。 她知道商练的答案,她只是来为自己的人生画上一个句点。 商练回答时,她甚至都没听,她只是看着远方的云。 夕阳西下,银白的层云染上金黄,有鸟飞过,它有无穷无尽的天空任它翱翔。 她多想变一只鸟,任云霞亲吻翅膀。 如果抓住它的羽毛,她是不是也可以得到自由? 人生的最后一刻,阿蛮没有留意商练,她抓住它的羽毛,奔赴自己向往的世界。 商练回头时,才发现她穿了一身红,宛如一片秋日飘落的红叶。 他下意识伸出手去够,在轻薄的披帛落入他手中时,商练脑中映出的,是天真无邪的阿蛮一声声入骨的商大哥,她曾是那么明亮的女孩。 商练平生第一次感觉到了心痛。 彼时,因为找不到阿蛮而乱作一团的紫宸殿,殷篱看到了阿蛮留下的最后一封信。 那个也曾在世间留下一抹颜色的女孩,在信笺的末尾,只是卑微地问着别人。 我很弱小, 可不可以就让我这么弱小。 阿蛮握住了羽毛,她想,借了翅膀,我也可以飞翔,飞出高高的墙,飞向远方。 她只是先走一步。 作者有话说: 2号更新和昨天合并了,今天要出去给闺蜜过生日,不更,明天再更。 第七十一章 葬她 阿篱姐姐, 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经常去淌的那条河吗?这几天晚上,我做梦时总是会梦到。 阿刁姐姐用树杈叉上来的鱼,都被我吃了,你和阿刁就在笑, 她往你嘴里塞了一口。 其实不好吃, 还混着泥土味, 我小时候以为鱼都这样,后来长大了,吃到了各种烹饪做法的鱼,才知道原来鱼的味道可以那么鲜美, 是干干净净的味道。 我很小的时候就在想,阿爹阿娘为什么要把我和阿刁卖到窑子, 我也会想, 是不是我们到了窑子里,生活会比现在更好。 阿刁说, 人生来身前会筑上一堵墙, 人活着的目的,就是打破那堵墙的过程。 我偶尔会感觉到身前有一堵墙,但大多数时候并不觉得,很久很久之后, 在我意识到阿刁真的死了, 她不会再出现到我面前的时候, 我才真真切切看到那堵墙的存在。 是你们把我保护得太好了。 我想,我可能宁愿一辈子在那条河边吃混着泥土味的鱼,也不想变成窑子里的女人, 不是看不起她们, 只是觉得那比吃不上一条好吃的鱼苦太多了, 阿刁拼死了把我从那个牢笼中解救出来,我应该对得起她那份勇敢。 可是我也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我的身前有一堵墙,它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吃饭的时候,睡觉的时候,甚至是每一次呼吸的时候,我想过各种办法要将它打破,可是我无能为力。 光靠我一个人的努力不行。 也或许是我太弱小了。 我很弱小,你会不会怪我? 其实我想了很久,我怕死,但我也怕这样活着,人们总说只有活着才能等到破开云雾见月明的一天,可是我怎么也想象不到那一天到来是什么样子,我见过月亮,又怎么样呢?云开雾散了,我还是这样一个我,那些抹不去的回忆总是不停地伤害我,我没办法忘记,尽管我那么想忘记。 当我下定决心这样做的时候,我的心感到从未有过的放松,我没太大的企盼,也没太大的遗憾,我身边的人,没有我都能好好地活,我反而才是最拖后腿的那个。 尽管我很想等金槛回来,与阿篱姐姐再回江陵的庙里,再去看看阿刁好不好,但我终究是等不到那时候了,我也许病了,这种病药石无医,我知道我没有将来,所以也就不奢求将来。 我会找商练说清楚,但我并不在意他回答我什么,等我死后,阿篱姐姐也不用找他的麻烦,他是金槛的恩师,这么多年一直为金槛保守秘密,总归是向着我们这边的,这样的棋子不用便白费了,阿篱姐姐一定知道怎么做。 我想阿刁了,想去找她,不知道她一个人在地下冷不冷,有大鱼大肉吃了吗,我跟你过了一段锦衣玉食的日子,可不想再去挨冻受饿,不过她现在比我还小,也许我可以保护她了吧。 做出这个决定,我最对不起的就是阿篱姐姐你了,我知道你心疼我,我也想过陪你走完这一遭,是我太没用了,你尽管怪我,恼我,怨我,但是不要对我失望,也不要像我一样。 -- 第191页 你就当我是远嫁吧,我一定比嫁给任何一个人都快乐,我用死亡忘记这些伤害,下辈子继续做你天真无邪的阿蛮妹妹,你还愿意当我的姐姐吗? 对不起,阿篱姐姐。 我很弱小,很弱小,可不可以就让我任性一次,弱小这最后一回,好吗? 殷篱合上信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 李鸷不知从何处匆匆赶来,凝重的脸上还挂着汗水,一见到殷篱的面,向来无所畏惧的人,竟然萌生了退却之意。 他动了动嘴,不知如何开口。 殷篱回头看他,没说话,只是把信合上,装回到信封里,然后越过李鸷,径直往大殿外走去。 与李鸷擦肩的时候,被他一把攥住:别去看了。 他声音夹杂着一丝不忍,殷篱没看他,甩开他的手走了出去。 殷篱到永宁门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侍卫掌灯围了一圈,背后像是藏了什么,殷篱到了地方便放慢了脚步,李鸷紧随其后,但是现在已经不必再拦着殷篱了,事已至此,每个人都要接受这个结果,他也没办法像以前一样继续欺骗殷篱。 他想,只要自己陪在她身边就好。 殷篱慢慢走了过去,地上的人被白布盖着,地上铺就着浓郁的血色,不知是血染红了衣裳,还是衣裳本来就那么艳烈。 其实阿蛮的性子一点都不烈,她是温温吞吞的人,平时笑靥示人,但内心比任何人都细腻敏感。 殷篱不记得她喜欢穿红,也许是临死之前还想幻想一下嫁给心爱之人的美好吧。 她跪下身,伸出颤抖的手,缓慢地拉开那层白布,直到那张脸重新出现在视野中,殷篱才有一种切实的钝痛感。 阿蛮躺在地上,背后是晕开的血光,但她在血光里闭着眼沉睡,脸上还带着淡淡笑意,就好像在做一场美梦,在告诉她,阿篱姐姐,我选择这条路,没有后悔,我不苦,所以你也不要伤心。 殷篱的眼睛酸胀得难受,可她竟然一滴泪都没有掉。 后面的梅意见到阿蛮的尸体,有什么破土而出,她崩溃地跑过来扑到阿蛮身上,悲恸地哭起来,口中喊着阿蛮醒醒,怎么也不肯接受这个事实。 殷篱抬起头,问旁边的侍卫:阿蛮最后一面见的是谁? 那侍卫迟疑地转过了头,殷篱顺着他的视线去看,才发现角落的阴影里站了一个人,那个人木木地立在那里,双眸空洞地盯着阿蛮,不是商练以往任何出现过的样子。 殷篱提着衣裙起身,走到商练面前。 她都跟你说了什么? 商练没有回应,殷篱仍是什么表情都没有,但是在安静过后,毫无预兆地甩了他一个巴掌。 商练被打得偏了头,这才缓缓地移开视线,看向殷篱。 她都跟你说了什么?殷篱重复一遍。 商练眼睛发直,张了张口要说话,却发现自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从不会对主子撒谎的人,此时竟然无法作答。 没有人知道阿蛮临死前到底在想什么,没有人知道她死之前到底经历了多少挣扎,有的决定只需要一瞬间,来不及深思,也来不及后悔,而商练最无法释怀的就是,是不是他的态度才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她选择跳下城墙的帮凶? 他问我,愿不愿意带她走。 你怎么回答的? 商练急着抬眸,嘴唇颤了一下,才道:我还没说完话,她就跳了 殷篱忽然笑了。 她肩膀抖动了那么一下,李鸷此时就站在她身后,也被她的笑惊到了。 殷篱旁若无人地笑着,脸上是刺痛人心的讽刺。 是不是你们,都只会这么心安理得地冷眼旁观? 不是! 商练大吼一声,可殷篱已经先一步转身了。 他不知哪来的悲愤,对殷篱的背影又喊了一句不是。 可是这句不是又有谁会在乎呢,本该在乎的人已经死了。 殷篱把阿蛮的尸体带了回去,李鸷想要将阿蛮大葬,被殷篱拒绝了,阿蛮说不喜欢吃泥土味的鱼,她也不愿把阿蛮埋在土里。 殷篱将她的尸首一把火烧了,骨灰送到了江陵,一把交给风,一把交给河,风和水都是自由的,她想让她今后也可以自由。 阿蛮死后不久,鱼家的案子也已有了定论,鱼家这么多年来,盗铸钱,私煮盐,圈田占地,甚至犯了几桩人命官司,加上鱼家在朝之人犯有欺君渎职贿赂等罪,砍几颗脑袋都不为过。 鱼家人杀了一波,流放一波,剩下一个鱼晚晴留在后宫,斩首当日,鱼晚晴听说家人都被砍了头,彻底疯了,据说冷宫里整日都能听见她的哭声。 鱼家虽然落败,朝堂上对于殷篱的声讨还没有消停,有心之人借故阻碍李鸷立殷篱为后,原因就是殷篱在鱼家人还未判罪之前就杀了鱼非谦,虽然事出有因,可这也并非一国之后该有的行为。 作为宠妃,蛮横跋扈一些无可厚非,可作为皇后,殷篱便有些不够格了。 只要朝臣想否定一个人,怎么都能找到原因诋毁的,可在这个紧要关头,朝臣突然群起而攻之,倒有些像计划好一般。 -- 第192页 阿蛮的事只是个导火索,浪潮翻涌的背后,就像有人在做无形的推手一般。 无人注意到,阿蛮死后,后宫里少了两个无名的宫人,据说是身患恶疾而死,而这两个宫人,都是木筠晚宫里的。 殷篱查到那两个宫人时,阿蛮已经走了近半月,木筠晚正是准备临盆的时候。 宫殿中压抑着疼痛难耐的□□,殷篱直接闯进了产房,当她拿着剑抵在木筠晚喉咙上的时候,木筠晚已经疼到失声。 她不相信殷篱居然会这么大胆,可殷篱就这样站在她面前。 你动谁不好,偏要动阿蛮。 第七十二章 作弄 木筠晚浑身撕扯一般地疼, 旁边的产婆和女医早已吓得不敢吭声。 锦绣姑姑也在这里,急着劝阻殷篱:娘娘,您别冲动! 然而殷篱谁都没看,只是剑指咽喉, 冰冷的语气如毒蛇的红信散发着致命的威胁:你早就盯上阿蛮, 知我疼她甚多, 与鱼非谦狼狈为奸,实则是为了引我与鱼家生出嫌隙,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这样你就能稳坐后位,我可有说错了? 木筠晚急促地呼吸着, 湿透的汗水已经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艰难地抬了抬头,想要看看孩子出来没有, 但是剧烈的痛疼让她无法分出力气去看。 她向后仰靠, 双手紧紧抓着被子,咬着牙道:你你没有证据不是我做的 她敢这么说,是因为已经死无对证了,鱼非谦和那两个宫女早已经入土, 知道这件事的人一个都没了。 你杀了我陛下不会同意的 木筠晚说完, 痛苦地哀嚎一声, 她感觉孩子的头已经出来了,可她却根本使不上劲。 出来了出来了!柔妃娘娘,快让老奴给娘娘接生吧, 再晚一会儿, 可会一尸两命啊! 产婆着急地喊, 连锦绣也忍不住劝,不管怎么说,柔妃如果在这里杀人,就算陛下再怎样护着这个妃子,这次也绝对饶不了,就算陛下有心袒护,朝中悠悠众口又如何堵得住? 为了一个奴婢木筠晚移动目光看着殷篱,似乎在说,为了一个奴婢,不值得你这样做。 当初鱼非谦也是这么想的,只是一个奴婢而已,她何至于为了奴婢要他性命。 他们都觉得这是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可是阿蛮又做错了什么呢,她到最后,心底一点恨都没有,她没有责怪任何人,她觉得是自己的错,她要殷篱不要怪她。 她那样天真纯良的阿蛮,就是被眼前这群豺狼虎豹、猪狗不如的畜牲给害死! 殷篱握着剑,在木筠晚惊恐的目光下,狠狠向下一刺。 众人都秉住了呼吸,有的吓得捂住眼睛不敢去看。 可想象中剑身没入□□的声音却并没有出现。 阿篱!住手! 一下回归现实。 不知何时赶来的李鸷,正握住剑刃,对着殷篱喝道。 血顺着剑刃流下,一滴一滴落在木筠晚的脖颈上,劫后余生的惊喜让她喜极而泣,似乎连疼痛都忘了,她哭着对李鸷道:陛下救救我们的孩子 殷篱看着眼前的人,发现她越发看不清楚眼前人的样子,并非在意料之外,却还是有些难以置信。 眼圈在一瞬间变红,殷篱却不松手,仍向下用力,李鸷死死地攥着剑,另一只手抢过她手中剑柄,用力丢到一边,然后冲旁边吓得呆滞的产婆吼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接生! 是是!产婆点着头,赶紧和女医一起去看木筠晚的情况。 李鸷握住殷篱的手臂,边在她耳边温柔低语:阿篱,你冷静点儿,现在不能动手 殷篱没有动作,只是静静地站在那,就好像一樽石像,丧失了一切与人交流的能力。 大约不过一盏茶的时间,木筠晚的喊声终于停止,取而代之的是一声嘹亮的啼哭,那哭声太有穿透力,像是一把无形的锋刃冲破屋顶,给整个阴沉压抑的后宫带来些鲜活的颜色,产婆接过孩子,还不等擦干净,就高声道:恭喜陛下!是个皇子! 李鸷一怔,似是没反应过来,直到宫人们纷纷下跪恭贺他时,李鸷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他脸上慢慢绽开笑意,那笑意逐渐扩大,近乎狂喜,沉稳如他,还从未有过如此欣喜若狂的时候,他赶紧转身,急着去看自己的儿子,把殷篱丢在了身后。 木筠晚累得脸都没血色了,但见李鸷这样开心,也跟着笑。 李鸷难得对木筠晚语气温和地说话:你辛苦了。 能给陛下诞下子嗣,是臣妾的福分。 殷篱站在不远处,对这样的画面并不陌生,或者说,李鸷做出什么样的事,她都能想象得到,他总知道用什么方式最戳人心,懂得如何掐人软肋,就像这时,李鸷还要抱着孩子到殷篱跟前炫耀,笑着说:阿篱,我们有皇儿了! 谁有皇儿了?谁跟他有了孩子? 这个襁褓里的东西,又跟她殷篱有什么关系? 但李鸷不会在意殷篱的想法,他只沉浸在自己的喜悦中,李鸷中年得子,好不容易有了一个身体健康的儿子,再多的稳重都藏不住他心底的兴奋,他很快便下了圣旨,不仅大赦天下,还直接立了太子。 -- 第193页 没有人能想象得到李鸷此时有多开心,抄了鱼家,扶持另一个皇商上位,解决了他的心腹大患,天知道他有多想找个借口对鱼家卸磨杀驴,而殷篱给了他这个理由。 盼了六年的儿子在这时候来了,对李鸷来说是锦上添花,双喜临门,他甚至看着西凉的战火都没那般面目可憎了。 当天,西凉便传来军报,说靖江王领兵出战,第一场战事就大获全胜,不仅夺回了主城,还叫西凉大军元气大伤。 整个安阳城都因此沸腾了起来。 很久没出现这么大的喜事了,安阳的百姓从年初便一直笼罩在阴影下,如今终于放下身上压着的重石,一时间,沉寂了半年的安阳开始兴起嫁娶事宜,都趁着这段好日子办事,博个好彩头。 夜里,李鸷兴致盎然地来到紫宸殿。 他身上有婴儿独有的奶味,是刚从木筠晚那里过来,一到紫宸殿,他便将宫人遣退,亲自到殷篱身边请罪。 朕昨日凶了你,是朕不好。 他捧着殷篱的手,一遍遍轻抚,叹了一口气,又继续道:但你也不能行事如此大胆,朕答应了你会立你为后,就算婉妃生了皇子也一样,你又何必在她产子时去动她呢?现在落人话柄,朕想帮你瞒都瞒不住,现在就算是朕,也没办法力排众议,立你为后了。 殷篱抬起眸子:你什么意思? 见殷篱忽然沉下的脸色,李鸷沉默一瞬,拉起殷篱的手,状似无奈道:今日早朝,朕已经决定册封木氏为皇后,但你放心,属于你的东西,朕一定会给你,只是要等风头过了,毕竟木氏刚诞下皇子,有功,你又在她产子时提剑闯宫,闹得太大,为了给木家一个答复,给朝臣安抚,朕只好答应他们立木氏为后。 他说得真诚,每一个字都温柔到极致,他摆好了笑脸,眼中还有深情和无奈。 有人说,一个人在说谎的时候,眼睛是不会骗人的,可李鸷的眼睛会,他明明食了言,却好像是你的错。 殷篱缓慢地张大了眼睛,只一字一顿道:是她害了阿蛮。 李鸷神色不变:你怎么知道是她做的? 他眼中带笑,仿佛在纵容孩子任性一般,摸了摸她的头顶:你没有证据。 殷篱的心似是忽地被冰冻住,脸色变得苍白,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力气似的,她很疲惫地移开他的手。 李鸷,你那么聪明,这种敷衍的话,就不要愚弄我了,好吗? 殷篱想,她此时的脸上,大概连失望都没有,有的只是冷漠。 李鸷见她如此冷静,心里没由来地一慌,他忽然倾身抱住殷篱,抚着她乌黑的发,闷着声音说:朕知道,朕答应你,不管她有没有害阿蛮,朕都让她付出代价,只是要委屈你一段时间,朕对不住你,你原谅朕一次,好不好? 殷篱很久都没有说话,只是在安静过后,平静地问他:李鸷,在你心里,有没有特别重要的存在? 李鸷抱紧她。 当然有,你对朕来说,就很重要。 那如果让你抛弃现在的一切选择我,你会选吗? 李鸷一顿,轻轻放开她,他看到她眼尾有霜染的红色,又冷又艳,目之所及,有种刺痛感,某一瞬间,李鸷真的很想脱口而出,会,可是他还是犹豫了。 如果没有到最后那一步,他为何要做这个选择呢? 李鸷抚了抚她的脸:别说傻话。 他俯身想要亲她,被殷篱躲了过去。 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李鸷微怔:什么事? 明日,我要去安灵寺为阿蛮立个长生牌位。 这不是什么难事,李鸷道:我让常晟去办就是。 殷篱打断他:阿蛮的事,我不想交给别人! 见她有些激动,李鸷忙点头附和:好好,朕让人护送你去。 第二日,殷篱出宫去往安灵寺。 鱼非谦死了,商练又因为阿蛮的事碍殷篱的眼,李鸷不放心别人,只好让燕无意护送殷篱。 都在意料之中。 登上安灵寺,殷篱跟主持为阿蛮请了长生牌位,祭过礼后,主持带人诵经祈福,殷篱登上了最高处。 燕无意始终伴她身后,几次想要开口,最终都退却了。 阿蛮已死,燕无意知道她对她有多重要,就更不知该如何安抚。 燕世子,以前可有登过安灵寺? 是殷篱先开了口。 燕无意惊了一下,似是没想到殷篱还会跟他说话,眼中闪过一抹欣喜,但很快便被担忧淹没。 他看着远方一望无际的天空,在日光的照耀下,蓝天白云被分割成好几种颜色,有种荡涤心灵的纯净,他深吸一口气,回道:以前来过,但不觉得有什么新奇。 我不喜这般古板无趣的地方。他顿了一下,又道。 殷篱像是想起了什么,轻笑一声:你喜欢胶州湾那样的地方,大海汪洋,比这里有趣太多。 她似乎只是随意一瞬,燕无意豁地扭头,不敢置信地看着殷篱。 胶州湾,这三个字对他来说并不陌生。 -- 第194页 当年他帮助她逃跑,在深巷的老宅里,怀揣着对未来的期盼,他们幻想了一个个想要去的地方,仿佛从此变得自由。 可惜,终究被他人踏碎。 燕无意只是没想到,时隔多年,竟然还能从她口中提到这三个字。 长亭送别,他已经知道殷篱并没有忘记。 但她不愿意回忆,燕无意也愿意陪她一起做戏,他以为他们一辈子都会是这样熟悉且陌生的样子。 殷篱却提起了从前。 燕无意眼眶发热,胸口却抵着酸涩的疼痛,他一把握住栏杆,双眼看向前方,将喉咙中郁结的那口气顺了出去。 我当然喜欢,只不过也只是因为想跟你一起去。 世事无常,我总是不能事事顺遂。 燕无意回首,看着殷篱。 阿篱,但是这次一定不会了,不会再让你失望了。 殷篱看着远山,神情平静,好似心无杂念:他有了儿子,你父亲和戚将军说不定又会动摇,金槛如何能把握住这两个人。 燕无意怔了一下,随即别开脸,笑了笑:我父亲,你大可不必担心,该担心的是戚将军。 兵马远在千里万里之外,殷篱即便担心也鞭长莫及,从金槛出京的那一刻起,这条路就已经不是她可以随便回头的了。 她也不愿意回头。 后日便是封后大典,到时你会来吗?殷篱扭头问他。 燕无意也转头。 自然。 他回答地太快,让殷篱为之一顿。 阿篱,你恨不恨他?燕无意忽然问。 殷篱倾身倚着栏杆,见燕无意的发被清风吹拂的模样,恍若隔世。 现在问这些,有什么意思呢? 那你恨不恨我?他继续问。 飞檐上的燕扇着翅膀飞走了,耳边忽然变得安静。 殷篱弯了弯唇。 我如果恨你,便不会与你说这些。 她这样笑了,燕无意一时没预料到,再回神时,眼眶已湿。 不管他对她有着怎样的念头,他始终把她当做自己最重要的朋友,因为曾经的一念之差,让他与她渐行渐远,等到再想弥补的时候,早已经错失良机,这是他一辈子的遗憾。 燕无意是个浪漫的人,但他同样又很通透,他不会去想如果最初,这样的想法只存在于梦里。 他要切实地感受这种错失的疼痛,提醒他曾经做过的错事。 但是殷篱今天跟他说不恨,还是让燕无意感到心里疼了一下。 他低头笑了笑,夕阳的影子投落在栏杆上,他蹭了蹭脚尖。 阿篱,有你这句话,我下辈子也没有遗憾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揉了揉后脑,跟殷篱露出一张大大的笑脸。 虽然也不知道有没有下辈子。 但我肯定还愿意跟你做朋友。 朋友,这两个干干净净的字眼,已经很久没出现在殷篱的脑海中。 她想,是啊,人活一世,有亲人相伴,有友人作陪,才是一个人该有的模样。 封后大典如期而至。 当李鸷执手登上祭台,将要与皇后祭拜天地时,有人跌跌撞撞地闯入群臣之中,踉跄着跌倒在李鸷脚边。 陛陛下柔妃娘娘跳湖了! 满面喜色的人,在话音将落的那一刻,目眦欲裂。 作者有话说: 快要完结了,打算在完结之后写个比较快乐一点的番外,小天使们有什么想看的吗? 第七十三章 舂湖 封后大典的前一日, 安阳城西,靖江王府一场大火燃起,靖江王世子燕无意此时就住在王府里,五城兵马司赶去救火时, 燕世子并没有逃出来。 这场火来得太突然, 也太蹊跷了, 人们发现时已经来不及。 消息很快传到皇宫,月高风清之夜,皇宫还未落锁,熊熊烈火将西边的天染得通红, 火光侵吞着黑暗。 李鸷听到消息匆忙从床榻上起身,睡意一扫而光, 他穿上衣袍, 心底震动,动作难免大了些, 就惊醒了睡在一旁的殷篱。 当殷篱问他发生何事时, 李鸷没敢说,只是抚着她的头发安抚:听说城西着了火,朕去看看,你不用担心, 继续睡吧。 他随意搪塞过去, 其实心里也希望是虚惊一场, 说不定五城兵马司已经救出了燕无意,明日再与殷篱说清楚情况也不迟。 但他没想到,燕无意竟然真的就这样葬身火海。 封后大典的时间是早就定下的, 一场大火将李鸷打得措手不及。 为了这场大典, 礼部早已经准备万全, 现在想要取消也来不及了。 他只好先将燕无意的死讯压下去。 天亮了李鸷才回宫,身心俱疲,燕无意不仅是他的臣子,也是他的朋友,就算中间夹杂着诸多猜忌,就算燕无意曾经觊觎他的所有物,就算李鸷把他当质子,李鸷心里仍然有他的位置,如今燕无意就这样死了,即便是如李鸷这般冷血的人,一时之间不能接受也是正常的。 他第一时间下令封锁消息。 靖江王在外征战,肩负重任,还是不要告诉他这个消息比较好,毕竟年纪大了。 -- 第195页 李鸷面色苍白,眼底乌青掩盖不住的疲惫,他自顾自地说着,将密诏递给常晟,最后还想要个答复,还加了一句是不是。 常晟便恭敬地应了一声是。 李鸷向后一靠,倚在龙椅上,全身都放松下来,轻轻地舒了一口气,像是安心了似的。 燕世子死了? 突如其来的问话,将李鸷惊得坐正了身子,他一回头,就看到殷篱不知何时站在背后,眼中充满疑惑地看着他。 李鸷不知她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又都听了多少,但殷篱这么问了,他又不好像昨夜一般敷衍搪塞过去。 想了想,他还是点了头。 殷篱的表情似乎没什么变化,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怎么死的? 王府走水,原因还在查。李鸷并不相信这会是一起简单的意外,毕竟以燕无意的身手,只是着火了,他不至于逃不出来。 他只是想不到京城里有谁会要他的命。 这才是李鸷最担忧的地方。 李鸷看着殷篱,发现她没有想象中伤心难过,就想起在殷篱的记忆中,燕无意不过与寻常朝臣无二,他们不相识,自然也就谈不上悲伤,最多也就会遗憾惋惜罢了。 李鸷起身,想要宽抚殷篱,让她回紫宸殿休息去。 殷篱忽然问他:陛下不是将燕世子当亲弟弟一样看待吗?他突然走了,封后大典还要不要继续办下去? 李鸷一顿,低头握住殷篱两侧的手臂,脸上眼中都是无奈:朕也伤心,但封后大典早已经准备妥当了,这时取消,牵扯太多,礼部那边应付不过来。 殷篱低了低头,很快又再次抬起。 这件事不告诉靖江王吗?燕聆玉那边呢? 李鸷道:靖江王正在带兵打仗,西凉战事焦灼,不容他分心,等战况初定,战局已稳时,朕会派人告诉他的。至于他妹妹,也一样,暂时先不要说了。 殷篱看着李鸷,忽然不知她该不该笑。 她觉得很荒诞,但一切又这样合理。 或许燕无意在他心里不算什么,就像一颗可以利用的棋子一样,握在手中时便用,不在手掌心时,便可以随意丢弃。 殷篱忽然抬眸,看着他说:我想回江陵了,可以让我回去吗? 李鸷愣了一下,慢半拍道:等天凉下来,朕陪你回江陵。 殷篱摇了摇头:不用你,我自己回去。 李鸷脸色忽地一变,手也瞬间握紧,掐得殷篱皱了皱眉头:为什么想回去?为什么不用朕跟着? 殷篱只是充满疲惫地道:我想家了,我想回家而已,这里有你的江山,你难道还总陪我待在那里吗? 李鸷眉头一纵,眼中一抹戾气闪过:这里就是你的家,你该回的是这里。 他语气过重,说完后自己也意识到了,手上力道放轻,他摸着殷篱的头发,低声细语地说着:是因为朕要封木氏为后,你心里不舒服了吗?朕都跟你说清楚了 殷篱忽然一把打开他的手。 为什么你总是以为我想要的是这个? 殷篱看着李鸷,平静的脸上终于掀起些许波澜:我只是想要没人可以左右我的生活,我只想平平安安地活着!你可以去当你的皇帝,三宫六院,子嗣绕膝,尽享齐人之福 她说着说着,忽然用手盖住了脸。 李鸷有些错愕,他已经很久没看到殷篱这个样子了。 想要说什么,殷篱却在他开口之前拿开了手。 她的眼睛又变回之前淡漠的模样。 什么都想要,最后往往什么都得不到。 李鸷听着她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心里越发不安,只是正要询问清楚的时候,常晟过来催促李鸷了,说封后大典快要开始,让他早作准备。 李鸷只好将话咽了回去,抚了抚殷篱肩膀:朕之后再与你说,你只要相信,朕答应你的事情,是绝不会食言的。 他越过殷篱要走,刚迈出一步,就被殷篱叫住。 殷篱的脸背着光,看不清脸上神情。 她问他:成亲要饮三盏酒,你知道吗? 李鸷顿了一下:朕今日不是成亲。 殷篱松开手:没什么,你去吧。 李鸷心底划过一抹异样,这些莫名的情绪久而堆积,已经让他心中冒出了诸多猜测,可此时不是说话的好时机,常晟又在催促,李鸷便回过了头,跨出门槛径自离去。 他总觉得自己应该再说句什么,可碰上殷篱那双看透一切的眼睛,他又有些退缩。 殷篱回去紫宸殿,一路上都缄默不言。 到了紫宸殿外,她看到燕聆玉等在门前。 她转过身来,双眼红肿。 殷篱没什么神色变化,燕聆玉眼睁睁地看她从身前经过,见她没有要理自己的意思,急忙开口:我是为兄长而来! 殷篱顿住脚步,回头看她,良久后才道:进来吧。 燕聆玉随她进去,宫人都识趣地退下了,等到殿内只剩下两人后,她才理顺呼吸,对殷篱道:这是兄长自己的选择,他要我告诉你,不要为他自责和难过。 -- 第196页 殷篱扭头瞪着她:我怎会自责?怎会难过? 这都是他们自己的选择,殷篱从来无法掌控。 他们都是事后才告知她,仿佛这个结果与她无关,不需要她从中插手。 燕聆玉昂起头,把眼泪逼回去,然后从怀中掏出一枚手帕,拿到殷篱跟前。 那手帕破破烂烂的,又不像手帕,倒像是从什么衣服上扯下来的,皱皱巴巴,十分丑陋。 上面却有血的字样。 燕聆玉道:这是兄长给我的,他说这是他在暗牢里找到偷偷藏起来的,本不想交给你,如果有一天他不在了。就把这个还给你。 听到暗牢两个字,殷篱心口一窒,她伸出手缓缓接过,燕聆玉已经再无话可说,她转身走了出去。 转眼间,整个大殿就剩下殷篱一个,她颤颤巍巍地打开那枚手帕,看到了上面用血写成的字,眼眶忽然就湿润了。 那是一手隽秀的字迹,将尘封的记忆从内心深处的角落里展开。 一笔笔,一画画,最后变作萤火,化成了那人最后的祝愿。 其实只有几个字。 长歌残酒有时尽,唯盼余岁与君安。 与君安,与你安好。 殷篱曾听过无数次这样的话。 当她站在舂湖边上,听见远方传来吹吹打打的喜乐之声,殷篱只是很安静很安静地想起了从前。 记忆从未像这一刻清晰过,每一个人,每一张脸,都从眼前闪过,在跟她笑着说着什么。 奏乐声响,鼓号声有一股荡涤人心的沉淀之感,那一刻,心比湖水干净,殷篱看着天际浮云,忽然笑开来。 从来,从来都告诉她要好好活着。 从她有记忆的那天起。就一直告诉自己要努力活下去,只有活着,才能看到柳暗花明,峰回路转的那一天。 阿刁这样说,娘也这样说,大哥这样说,阿蛮也这样说,燕无意这样说,甚至李鸷也这样说。 为了活着,她可以忍受被人践踏之辱,欺瞒之殇,剜心之痛,她看着身边人一个个因自己而死,也仍铁石心肠岿然不动地做一个无情之人继续苟活。 他们临死前都告诉她,为了他们,也要好好活下去。 可是,没有一个人说过。 人活着,起码要作为一个人而活着。 人无尊严,猪狗不如。 殷篱想,她大概知道阿蛮为何会那般决绝了。 不能像人一样活着,起码要像人一样死去。 她闭上眼睛,任自己被风包裹,坠落的那一刻,她全身涌进冰冷的湖水里,耳边也消了音。 前所未有地轻松。 殷篱终于等到这一日。 作者有话说: 抱歉,最近公司突然强制要求加班到晚九点,就没法保证九点更新了,最后两三章,我尽量快写完,另外我说的番外是if线,你们评论说的可能我正文里就会写了,不会留到番外。 第七十四章 疯子 庆熙七年, 小暑刚过,烈阳越发火辣起来。 晌午日头最耀眼时,墙头的野猫都懒得动,趴在斑驳的树荫下歇晌, 听着耳边阵阵虫鸣, 惬意地舒展爪子。 有人来, 惊了那猫儿,一下钻进树后草丛里,圆润的大眼睛盯着甬路那头正往过走的人。 那人脚步微快,腰间环佩发出轻响, 显露出几分心急。 常晟从后面跟着,累得气喘吁吁, 张口欲说什么, 前面的人忽然回头,开口便是赶他:朕去锁晴楼, 你跟着朕做什么? 常晟一听这话, 脸色变得更加难看,欲言又止地嗫嚅一下,满面心焦都掩饰不住。 陛下,荣王那边 他刚提了个话头, 李鸷便停下脚步, 一抬手, 制止了常晟后面的话,故作高深地嘘了一下,压低了声音, 命令道:这件事不要说, 尤其不要让阿篱知道, 朕要给她一个惊喜! 常晟面色发苦,李鸷又道:要是再惹阿篱不快,朕连你也罚! 皇帝金口玉言,吓唬人的话也不能不往心里去,常晟就想起前不久浑身是血被拖出去乱棍打死的宫人,早已熟悉这个结果似的,最终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 奴婢遵命。 他躬身。 李鸷见他听话便笑了,回身继续加快脚步。 到了锁晴楼,李鸷一刻没停,竟然在门口被蛛网糊住了脸,他一边咕噜脸一边自顾自地抱怨:宫人都是怎么做事的! 生气归生气,想见的人近在咫尺,他按捺不住内心的期待,甚么蛛网,都抛到脑后。 跨进门槛,李鸷大步流星地进了锁晴楼,来过千百次的地方,自然不陌生,李鸷寻了几处没找见殷篱,便径直入了后殿。 一打帘,李鸷就看到昏暗的角落里,贵妃塌上躺着的玉人,她斜斜靠着,白玉一样的臂垫着下巴,另一只手轻摇着扇。 李鸷唇角一扬,笑着走过去,拿过她手中的团扇,坐在边上,替她徐徐扇风。 既然热,怎么不叫宫人服侍? 他笑着问,就见榻上的人惊了一下,回过头,水雾迷蒙的双眸荡漾着春波,立刻从惊诧变作惊喜,她紧忙爬起来,一下扑到李鸷怀里,抱了满身芳香。 李鸷身子惯性地向后靠了靠,失笑地搂住怀里的人,见她这样黏自己,心里越发欢喜,放开殷篱,他滑了下她的鼻梁:这里太闷,想不想出去看看? -- 第197页 殷篱抬起头,清澈的水眸中倒映着他的影子,含情脉脉,她微微撅起了唇,冲他摇了摇头。 李鸷无奈地看着她:你怎么能总是不出去,每日守在这里,身子该憋坏了。 他这么说,殷篱好似生气了,瞪了他一眼,手脚都离他远远的,偏过身子不看他。 李鸷立马缴械投降,他笑着拉殷篱的手,将她往自己身前带,一边轻声哄:好,好,你不愿出去,我们就在这里,朕给你扇扇。 他说着,手上摇起来。 殷篱忍了一会儿,很快便笑逐颜开,抱着他脖子,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窗外虫鸣阵阵,遮掩着心头如擂鼓一般的振动。 樱唇近在咫尺,李鸷低头便能碰到,他望着眼前人,只想拥她入怀,让她融化在自己的骨血里,仿佛这样才算真的拥有。 李鸷在锁晴楼歇了一下午,正躺在殷篱膝头闭眼小憩时,常晟急匆匆进来了。 陛下!荣王 后面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李鸷忽地睁开眼,直直坐起身,皱眉打断他。 闭嘴。 常晟抿了抿唇,将身子压低,语气充满无奈:陛下,朝中大臣有要事禀报,请陛下速移承乾殿! 外面刮起一阵风,风吹着白幡轻轻摇摆。 李鸷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似乎不喜常晟这般打扰自己,但他终归没将常晟赶出去,只是转过头,温柔地抚了抚殷篱的头发:阿篱,朕先去处理政事,过会儿再来看你。 殷篱不情愿,转过身子又不理他了。 李鸷无奈,拉着殷篱的手:要不然,你跟我一起去? 常晟额头上的汗都滴下来了,他硬着头皮,明知接下来的话李鸷听了会不高兴,还是说出了口:陛下,有外臣在,娘娘去了不方便 李鸷果然皱了皱眉头。 但他最终还是没责怪常晟多嘴,只是安抚殷篱,在她耳边说了好半会儿话才哄得她放手,对殷篱,他总是万分耐心。 出锁晴楼的时候,李鸷随口跟常晟道:让宫里的人都仔细些,怎么门口还能有蛛网? 常晟顿了一下,才道:奴婢记下了。 他抵着袖口蹭了下额头,嘴里越发苦涩,趁着李鸷不注意,回头望了一眼锁晴楼,杂草在风中摇晃,蓬勃的生机却生出无尽的颓败。 他好奇,这样的景象在李鸷眼里到底是什么样。 宣承殿早有大臣等候,每个人脸上都忧心忡忡,暗沉的表情像是有刀悬在头顶上,李鸷一进来,众人纷纷挤上前去,想要优先禀报最紧要的事。 江南涝灾肆虐,西北叛军推进,东山却又是大旱,仅仅是两月时间,各处天灾人祸不断,国库被军费掏了个大窟窿,还没来及堵上,就被接下来的灾祸冲得一干二净。 最重要的是,如今民怨沸腾,哀声哉道,有衍生出不少大大小小的祸事,朝廷自顾不暇,各县府又如何抵得住怨民? 有吃有穿时我怕你手中那杆长缨枪,人都活不下去了,又岂会在乎你是官是匪。 这种情况下,李鸷甚至七日只有三两日上朝,更有甚者,朝臣已经近半月没见过陛下,如果不是连安阳城都有百姓受到怨民的波及了,朝臣也不会一横心,到皇宫里求见李鸷。 一个时辰后,大臣们铁青着脸从宣承殿里出来。 常晟一看大臣们都这个脸色,急得额头上的汗又再次滴了下来,他一个劲地擦啊擦,只感觉毒辣的太阳快要将他烤化了,连同那颗绝望的心一起架在火上熏。 他一边擦汗一边抽噎,到最后不知是不是在哭。 放眼望去是一片白啊,将那红墙绿瓦的颜色都遮住了,夏蝉躁动不安地鸣叫着,他看了看随风而动的白灯笼,心里想,您可没见到吧!也想不到吧!竟会变成这个样子,竟会变成这个样子 他最后蹭了下眼睛,看了看这空寂荒芜的皇城,调转过身,重新弯曲成恭顺的弧度,迈着小步子走了进去。 李鸷靠在龙椅上,手掐着眉心,脸色并不好看。 常晟清了清嗓子,劝道:陛下,去歇息一会儿吧! 他低着头,等了等上头回话,却很久都没听到动静,在抬头时,就看到李鸷微微抬起了身子,有些错愕地看向常晟身后。 他问:你怎么过来了? 殷篱闭口不言,悄悄点着步子到李鸷身前,水盈盈的眼睛里全是不满,干净透亮的眸子惹人怜惜,李鸷心头一软,牵了她的手到自己身旁,喟叹一声:朕说了会去找你。 殷篱不说话,贴到他胸口,伸出手指,在他胸前轻轻画着,藏不住的眷恋和依赖。 常晟闭着眼,干涩的嗓子发不出声音,他似是要说什么,但终究只是安静地退了下去。 李鸷抱着殷篱待了一会儿,头很沉,但他睡不着,只觉得脑子嗡嗡响,怀里的美人安静又乖巧,趴在他胸前,玩着他的衣袖,也不打扰。 外头天色沉了,染了一层墨蓝色,暑气也消散开来,终于添了点凉风。 李鸷坐正身子,抚着殷篱的肩膀:朕带你出去走走? 殷篱看着他,立马皱紧了眉,想也不想便摇头,满眼都是不赞同。 -- 第198页 李鸷仿佛看穿她内心似的,贴了贴她额头:你不是喜欢看星星吗,朕陪你看星星。 他刚说出口,眼神忽地一慌,只觉得心口有什么汩汩流出,像是被狠狠剌开一道口子放血,找不到任何补救的可能,就只能这么痛着。 痛着痛着就没有感觉了,他回过神,看到殷篱深思熟虑了一番,一下搂住他脖子,将自己窝在他身体里。 李鸷便笑了,将她抱起来,满口皆是宠溺:好,朕抱你去,不用你走。 主殿后面有一方露天的清池,正好可以看星星。 李鸷抱起殷篱,她本就瘦,身子轻盈,挂在他身上不耗费任何力气。 她靠在他怀里,水泠泠的黑眸眨了又眨,有些俏皮地弯起唇角,好像小心思得逞似的。 李鸷颇为受用,抱着她去了后殿,外面已没有那么热了,他与她在清池旁的摇椅上坐下,一起仰头看着天空。 今日天很晴,几乎没有云,泼墨的天被点点星光照亮,因为没有月亮,更显得星辰璀璨。 李鸷深呼吸一口气,在清池旁的杂草间嗅到一股清新的泥土味儿,那味道很熟悉,就好像很久很久之前,在荒郊野外风餐露宿时闻到的一样。 星星有什么好看的?他忽然张口说了一句。 殷篱偎在他身旁不出声。 李鸷的表情一如既往,看不出太多的波澜起伏,只是深沉的眼睛里藏着无尽的痛楚。 你不说话,朕也知道,你在意的不是看星星,而是看星星的人,对吗? 他说完低头去看殷篱,殷篱似有所感,也抬头看过来,呆愣了一下,随即痴痴地笑。 李鸷眸光一黯,紧了紧臂弯,将她往怀里带了带,亲吻着她的额头,低声说:朕想听你再唤一声六哥。 湿润的唇碰到了冰凉的肌肤,也让大脑也跟着清醒许多。 可李鸷不想清醒,他想沉溺在这片刻的温存里不愿醒来,心没拴着锁链,就在这暗夜星空之下快速飞了起来。 不想坠落,不想沉寂。 但周遭太.安静了,只有蝉鸣阵阵,打搅着春水微波。 李鸷睁开眼,殷篱还是笑,他眼神晦暗,藏着心疼,忍不住伸手碰了碰她的脸,小心翼翼地问她:你是真的原谅我了吗? 殷篱笑弯了眼,然后点点头。 李鸷神色放松一些,心却被什么东西缠得更紧,让他无法呼吸。 那你怎么不开口说说话?李鸷拢着她肩后的长发,是不是还怪我? 他的脸色很难看,但殷篱还是甜甜地笑着,朝他努了努鼻子,似乎很高兴看到他这般模样。 心底的酸涩渐渐扩大,李鸷无可奈何,只能任凭这种近乎凌迟的痛席卷全身。 忽然,他听到不远处有喧哗的声音。 让我进去!我要见陛下! 常晟和几个宫人想要拦住大喊大叫的女子,但那女人怀里抱着个孩子,孩子还在哭嚎,众人都不敢真的用力,女人穿着狼狈,头发也披散着,她不管不顾地往里冲,拉扯中,她一个踉跄闯到了清池。 周遭瞬间变得安静。 木筠晚一眼便看清那个倚在躺椅上的人,苍白的脸立时露出怒色。 陛下,你怎地还在这里!她上来便是质问,仿佛连自己的身份都忘了。 李鸷看到来人,也同样面色不虞,声音骤冷:谁让你进来的,出去! 木筠晚抱着皇儿,早已经忘了害怕,她声泪俱下地看着李鸷,扑通一下跪在地上:陛下,您不管政事了吗?那个逆贼都快打到安阳了!快占领京城了!您再不振作起来,我们都会死! 她看着怀中啼哭的孩子,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想将孩子递过去:您不看在臣妾的面子上皇儿,您看看皇儿,他是你唯一的皇子,他刚这么大,您不忍心看着他被叛军践踏吧? 她举着孩子,企图用它唤醒李鸷。 可李鸷仍旧那副态度,甚至在听了她的话之后怒火更盛,直接瞪向常晟:常晟!你是干什么吃的,还不速速将这等疯妇拖下去! 常晟万般无奈,忙挥手让人去拉木筠晚,可木筠晚听见那疯妇二字就愣住了,她将孩子抱回到怀里,呆怔地看着李鸷:陛下,您不认识自己的孩子了吗?不认识臣妾了吗? 宫人本不敢造次,见李鸷脸色越发难看,再也不敷衍,上来便用力去拽木筠晚。 木筠晚大喊:您怎么能这样?怎么能抛下肩上的担子什么都不管呢!您是皇帝!叛军都要打到城门了,您却缩在这里 她又急又气,仍顾念着李鸷的身份,不敢说太难听的话,可这扰人的嗓音好像几十只蛐蛐不停乱叫,惹得李鸷越发心烦,他大手一挥,脸色已经难看到极点,对常晟道:快把这疯妇拖走!吓着柔妃,朕拿你们试问! 这声震天怒吼如厚重编钟敲击着人心,众人一下子都愣住了,唯有常晟绝望地哀叹一声。 木筠晚定定地看着李鸷,在孩子声嘶力竭的哭声中几近呆滞地望着他,某一刻,她忽然笑出声,那笑声越来越张狂,到最后分不清是笑还是哭。 我是疯妇我是疯妇!她双眸噙满嘲讽般的泪,脸上是豁出去的轻狂,到底是谁疯了!你才是真的疯了! -- 第199页 滚出去! 木筠晚将孩子往常晟怀里一塞,绝望到极致反而变得无所畏惧,她指着到处挂着的白幡,指着白灯笼,笑得愈发放肆:你好好看清楚,柔妃,什么柔妃?她早就死了,你醒醒吧! 常晟想要制止,但已经晚了。 李鸷听到木筠晚的话,面色骤变,他走上前一把掐住木筠晚的脖子,怒火从黑眸中喷涌而出:你再说一遍!阿篱没有死! 木筠晚快要不能呼吸,脸色涨得通红,她看着面前的男人,一个抛弃理智,偏执到欺骗自己的男人,就知道完了,他们都完了。 殷殷篱,在封后大典那天就跳跳湖死了咳咳李鸷让她说,却又在她说话的时候收紧手指,木筠晚双脚已经离地,不停地用手拍打着李鸷。 常晟见状赶紧跪下,哭道:陛下,柔妃娘娘是已经死了,您再怎么欺骗自己,也没用了,人死不能复生,您节哀吧! 他跪地磕头,宫人们也跟着磕,孩子在怀里哇哇大哭,有什么刺激着李鸷的大脑。 他忽地松开木筠晚,转过身去。 背后除了躺椅,空无一物。 方才那个趴在他怀里笑着的女人不见了,仿佛从未出现过,他抬头,看到映目的白,转过身,还是飘满眼眸的白绸。 低头去看,那女人捂着自己的脖子不停地咳嗽,眼泪也在落。 她是谁来着?李鸷抚了抚额头。 哦,是他母族的贵女,他封的婉妃。 他原本要封她为皇后的,只为了替殷篱挡一挡风头,他不喜欢她,也不在乎她死还是活着,等到朝臣忘了殷篱做的那些错事,木筠晚会死在后宫,殷篱顺理成章地便成了他的皇后。 可是呢。 可是啊,殷篱在那日跳湖了。 李鸷退后一步,在人群中寻找那抹身影,可是不见了,他再也看不到殷篱了,那个在假山后躲避他,在小筑里依赖他,在森林里保护他的殷篱,再也没有了。 她怎会原谅他。 她用死逃离他。 金槛羽翼丰满,带着兵打过来了,她将一切交给了那个孩子。 已经安排好了,她该走了。 没有一丝一毫是该为李鸷而留的。 李鸷骤然回神,恍若隔世,呵地轻笑出声,向后瘫倒在躺椅上。 城门处,早已对皇帝感到失望的人,亲自打开了城门。 城外,千军万马,声势浩大,为首的人牵着缰绳,骑在战马之上,长刀映着火光,衬着那双漆黑的眼,燃起无尽的野望。 李问奴倚在城墙上笑。 你可回来了。 第七十五章 大结局 三更天, 大军连夜赶赴安阳,一刻都未停歇,原本打完冀城修整一日更妥当,可带兵的到底少年心性, 如今胜利就在眼前, 他倒是坐不住了, 与麾下大将笑着说声辛苦,就这样策马扬鞭,直接兵临城下。 李问奴站在安阳城头,夜里的风不太冷, 小暑刚过,夏日微风和暖惬意, 将她纹云织金霓裳吹得有如仙姿飘逸。 城下兵马整列有序, 旗帜飞扬,照明的火把将旗帜上的字映得异彩夺目, 赫赫一个荣字, 铿锵有力。 为首的少年拉着缰绳,身下桀骜不驯的烈马打着响鼻,他轻轻一拽,兴奋的马儿被驯服地踢了踢蹄子, 立刻便得乖巧安静。 李玉鞍抬起了头, 与李问奴的视线在火光中相撞。 看看他这心急的样子, 心性还有得磨练呢!李问奴虽是这样说,眼里心里却都是欣赏。 邓澄烨刚刚打开了城门,与那少年有过交流, 此时只是但笑不语地立在李问奴身后, 并不多话。 公主认定了眼前人, 眼前人此后就是大盛的帝王,帝王心性又岂是他可妄议的? 邓澄烨调来五城兵马司亲自为李玉鞍开道,这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如果是一年前,公主李问奴找到他并告诉他,说要扶持李玉鞍上位,邓澄烨绝不会搭上身家性命跟她去冒这个险,即便他倾心李问奴,甘愿拜倒在李问奴的石榴裙下。 只是皇帝赐婚圣旨一下,他被迫与李问奴绑到了同一根绳子上,就算心中再如何不看好李玉鞍这个半道出家的皇族之子,也不得不站队到李问奴这边,为他成事而鞍前马后。 导火线是燕世子之死。 靖江王带兵征战西凉,在边陲浴血奋战,凭着老迈的身躯为大盛夺回失地,却得到儿子葬身安阳的消息,靖江王忠君爱国不假,可亲子死得如此不明不白,还被皇帝压住消息隐瞒死讯,作为一个人,作为一个父亲,又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所以他反了。 大盛这些年积压的民怨不少,如滴水汇聚成山川河流,一人举旗,百人呼应,不过是六年来忍辱负重埋下的暗棋而已。 计深远啊,邓澄烨只能这么说。 李鸷得了皇子,就连他也以为荣王李玉鞍再难成事,紧接着靖江王府大火,又将局势扳回至这一头,若说无人做庄搅弄风云,他是不信的。 早有人想到这步了。 所以燕无意才会将那枚从不离身的玉佩交给李玉鞍。 如果不是看到那枚玉佩,靖江王怎么肯信是李鸷要置自己儿子于死地,以大火害之呢? -- 第200页 燕无意当然清楚自己父王的脾气,如果婉妃生下了皇子,但凡有别的选择,他不会铁下心来扶植李玉鞍登基,他一定会给自己留退路,所以,不点这一把火,是很难烧起父亲的意志的。 他将玉佩交给李玉鞍时,便是与他暗示了这个计划,一旦皇子落地,燕无意便会实施这个计谋,李玉鞍只需要让人拿着这枚玉佩到靖江王帐前演一出戏即可。 不过,这都是宋声在锦囊里安排好的罢了。 不管是燕无意还是李玉鞍,都不过是按照宋声的计划行事,他早已谋划到最后一步。 李玉鞍看着敞开的城门,在火声中感受到了这座城池的死寂。 安阳城今晚便要亡了,这城中有人要亡了,但会是更多人的新生,他终于等到这一天。 抬手,挥下,他御马向前,身后大军随之而动,走马观花般,大军入了城。 攻城避免不了交战,尽管邓澄烨打开城门,五城兵马司率先倒戈,皇城还有玉麟军,还有禁军守卫。 将军厮杀多时,直到黎明才闯进宫闱。 当李玉鞍提着敌人首级浑身浴血地直入宣承殿时,李鸷一身龙袍,披头散发,正躺在龙椅上等他。 他歪歪斜斜地仰靠在龙椅上,早已不复往日英姿,空荡的大殿上四处无人,宫人都卷着铺盖逃命了,谁管那个连自己姓甚名谁都忘了的疯皇帝? 他不知是不是喝了酒,眼神空洞地望着房梁,浑身带着颓败衰落的醉意,张着嘴,喃喃地说着什么。 李玉鞍到了这里,反而不着急了。 他丢了人头,慢慢打量起整座宫殿,一边向前走着,一边颇有闲情逸致地欣赏这里。 这是宣承殿,连他也不常来。 只是偶尔在李鸷开恩时才会被召进这里与李鸷议事。 几年前,他做梦都没想过会来到这么金碧辉煌的地方,这与他小时安身立命的破庙真是天壤之别啊。 除了能遮风避雨,它美而宏大,昂贵的石材筑就的宫殿,金漆覆面,摆放的玉器古玩各个价值连城,连那角落里生长的花草在外都抵得过人命价。 这里可真大啊。 大到人可以忽略自己的渺小。 仿佛他越靠近中央那个最尊贵的位子,便觉得自己也同这座宫殿一样高大。 怨不得这么多人喜欢这儿啊,怪不得这么多人迷失在顶峰的权力里。 李玉鞍忽然就想起殷篱的话。 她告诉他,金槛,你要把眼界放大一点,看山,看水,看天,看地,看广袤无垠的平野,看一览无遗的星辰。 看过了山川秀丽,山河壮美,这一宫一殿,整个皇城,脚下的权力,又算得了什么呢? 城他破了,人他杀了,可与天争的皇帝,此时不还是狼狈地在他眼前,等着被他拿去首级吗? 李玉鞍不,他应该叫金槛。 金槛这个名字,从他认识殷篱的那天起,就成了伴随他一生的烙印,那个在乞丐堆里风餐露宿的,跟现在这个率领千军万马直闯皇城的,都是金槛。 是他塑造了金槛,也是金槛成就了他。 哦不,应该是她。 她终于走到李鸷面前。 颀长的身姿挡住了光,她一身铠甲飒爽而立,脸上带着笑,将李鸷此刻的模样看得一清二楚,就是因为太清楚了,她才忍不住笑。 父皇,你怎么了?她问。 李鸷停住喋喋不休的喃喃自语,微微偏过了头,看到金槛,嘴里发出一声轻哼,像往常一样道:你来啦。 也许是他的语气太过熟稔,让金槛着实怔了一怔,她半挑着眉,认真地打量起他:只是听说你疯了,如今亲眼看过,倒觉得有些不真实。 李鸷好像没听懂,仍旧自说自话:柔妃在宫中等你,你快去看看她吧,她很想你。 金槛听见那个名字,眼神瞬间变了。 明明笑意还在脸上,神色却异于往常的冷。 柔妃?柔妃是谁? 你不记得了?是你母妃啊。 她是谁,叫什么名字? 是阿篱啊,殷、篱如教小孩说话般,他一字一顿地喊出那个名字,可话音刚落,便感觉身子一轻。 金槛揪着他衣领,长腿蹬上龙椅,将他狠狠抵在椅背上。 你有脸提她的名字? 李鸷的头撞到椅背,铛地一声,撞得结结实实,寻常人早就眼发昏了,但他只是微微怔了一下。 朕的阿篱,朕如何不能提。 金槛眯了眯眼眸:她哪去了? 李鸷固执道:说了在宫里等你。 话音刚落,金槛一拳将他的脸打得便到一旁,血顺着嘴角流出来,金槛甩了甩手:你这样,真叫我看不起。 装疯卖傻能骗得了谁?骗你自己吗?骗阿篱还活着,没有离开你,还是骗你做过的那些禽兽不如的事,从没发生过? 李鸷没动,被打到一边便那样安静地看着空处,只是呼吸变急了而已。 阿篱没死。他道。 她死了。 阿篱她没死!李鸷终于有了反应,一把抓住金槛的手,眼中满是被戳破谎言的怒火。 -- 第201页 你想怎么做呢?金槛见状,忽然就笑了,如果她没死,你想怎么做呢? 李鸷呼吸一滞,好像有一口气突然提到了嗓口,唇在抖动,压抑着全身的情绪,他哽咽道:当然是,跟她在一起,过她想过的生活 算了吧。金槛打断他。 她一副见了脏东西的样子:算了吧!她好不容易才逃脱你的魔爪,别说这种恐吓人的话。 你闭嘴!李鸷怒喝。 她死了,你现在表演什么深情?你尊重过她吗?在意过她吗?你有把她当个人吗?她全心全意对你时你在干什么?你在算计她欺骗她!她心灰意冷病骨支离时你又在干什么?你在伤害她摧毁她!现在她死了,你开始装疯卖傻,不相信她会离你而去,可把她逼到这个境地的难道不是你自己吗?你真爱她吗?你爱她你怎么不去死啊?嗯?是舍不得自己这条贱命吗? 金槛句句质问,无一字不戳心。 她是真的看不起李鸷,言语犹如利箭一般根根直扎心脉。 李鸷瞪大了眼睛,眼白充满血丝,犹有不敢置信。 从没有人这么说过他,从没有人这般无情地拆穿过他。 某一瞬间,他似是再也压抑不住,猛然推开金槛的手,直直往柱子上冲去。 突然,在殿后窜出来一道身影,死死地抱住李鸷。 李鸷死志已决,不停地挣扎,常晟挡在柱子前,老泪纵横地看着金槛:陛下虽对不起许多人,可待你从来掏心挖肺,你如今大势在握,何必用这样的方式逼死陛下呢! 金槛摸了摸龙椅口中叼着的龙珠,浑不在意地看向主仆二人:我怎么会这么快叫他死?如果这么容易,我早就在进来时就一刀结果他了。 金槛收刀归鞘:我只是试探试探他,如果人真的疯了,反而没意思,现在倒好,我已经知道,他清醒得很呢! 常晟身子一僵,看见金槛的笑,只觉得浑身发冷,他方知,原来这只是个开始。 李玉鞍占领皇城只用了一天的时间,一时间,皇城上下,各宫宫人死的死逃的逃,一些不臣服荣王的也被赶尽杀绝,杀鸡儆猴过后,剩下的人也就清醒了。 连皇帝都在李玉鞍的手里,他们又反抗什么呢? 在戚将军和靖江王两员大将的震慑下,安阳城很快便收入李玉鞍囊中。 黄昏降临,戚幼滢站在舂湖边上,望着湖水微澜,一时感慨万千。 当年与阿篱姐姐湖畔相识,岁寒为友,逆着朝霞狂奔,未曾想过这里会是她埋骨的地方。 燕聆玉亦有感怀,只是她与戚幼滢不同,更多的是想念他的哥哥。 现在戚燕两家都认同一人为主,她们两个先皇妃嫔才得以赦免,而这也要归功与燕无意。 是他择了一条好船。 听说,这都是那个宋掌司布下的棋局,留下三枚锦囊,在他死后,局势仍向着他的计划走,这样的神思妙法,世间少有人企及,真可惜了。 燕聆玉啧叹。 戚幼滢深以为然,可心底里仍有不同见解,或者说是埋怨:可他若真能预见此刻,为何不救阿篱姐姐的性命? 他可料到阿篱姐姐的结局?戚幼滢觉得这是宋声失算之处。 燕聆玉不知该如何回答,大抵是觉得人心难算,情有可原罢了。 暗牢里,刺鼻的血腥味四处蔓延,金槛一身龙袍站在刑架前,看着前面刚被冷水泼过的人。 他全身湿透,水混着血滴下,整个人上下没有一块完整的好肉,他的琵琶骨被手指粗的铁定钉在木桩上,手掌也被楔子嵌入,除了要害,到处都是伤痕。 新伤掩盖住旧伤,翻开的血肉泛着白,散发出难闻的恶臭。 刚从混沌中清醒,就感觉到全身上下无一处不传来疼痛,那种疼难以形容,让人生不如死。 李鸷缓缓开口,只是几个字,便让他耗尽力气。 为什么不杀了我 有人搬来凳子,金槛随之坐下。 你当初为什么不杀了宋声,又为什么把魏书洛关进暗牢?现在倒来问我这种问题,不觉得很可笑吗? 李鸷沉默,像是无话可说。 他当然知道金槛为什么不杀他,因为活着远比死了痛苦,她要折磨他,让他在临死前一直饱受千刀万剐的痛苦。 金槛忽然张口:其实我今天是来带给你一个好消息。 李鸷没有动静。 金槛继续道:虽然我觉得你受到的折磨远远不够,但我还是害怕一个不小心就让你下地狱了。 我得留你一命,还没到时候。 李鸷说:我还有什么用处 金槛笑了笑:你知道一萼红吗? 铁链发出响动,跟随着裂骨般的疼痛,李鸷挣得动作大了,但他犹如没感觉一般,瞪着眼睛看向金槛。 金槛的笑却消失了。 六年前,你没解阿篱姐姐身上的毒,到最后,你仍然认为她有一天会逃离你的掌控,为此,宁愿她一直拖着残躯病体也不肯解毒,我说的对不对? 李鸷瞪着金槛,并没有反驳。 -- 第202页 你以为阿篱姐姐为什么这几年都没杀你,不是因为不敢想,也不是因为不能做,而是因为她的命跟你绑在一起,不然你以为你能活得到今天? 李鸷心中有气,可他已经没处撒了,他只能静静地听金槛用言语这道利箭挖着他的心。 你到底想说什么? 来人,把一萼红喂给他。金槛语气慵懒地道。 说完,李鸷就看到有人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个碗,他走到李鸷身前,掐着他两鄂,给他灌下了一整碗的一萼红。 刚咽下,李鸷便睁圆了双眸,青筋暴起,全身涌现难以言喻的疼痛,疼痛甚至让他忘记了自己被钉在木桩上,手掌紧握成拳。 金槛挥了挥手,商练退到她身后,低下头,并不愿意再看李鸷。 金槛笑道:是不是尝到一萼红的滋味了,感觉如何? 李鸷哪有力气来回答她的话。 金槛又道:你可不能疼死,我需要你的血救人,知道吗? 李鸷愕然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金槛,一瞬间,他好像什么疼痛都忘了,只是眼眸迅速蹿红,忍受酷刑都没落一滴的泪,此时不停往下掉。 她还还活着? 金槛抬了抬下巴:怎么,这不算好消息吗? 李鸷低下头,仿佛听到了宽赦他的话。 他开始哭,从细小的哽咽变为失声痛哭,最后又哭又笑,像是一个疯子。 他从不知如何爱人,临死之前大抵知道了,爱也许是要成全对方。 那无关他自己。 命数也好,权力也罢,皇权霸业与他也再无关系了。 金槛起身,走一步向他:这就是你最后的价值了。 数月后,山间的青卢小筑旁,一男一女正蹲在地上看着什么。 快下雨了,蚂蚁在搬家。 你无不无聊,这有什么好看的? 你不想看就离我远点,别打扰我。 我!我想看还不行吗 有人凑过去,插进两个人的对话中:有句俗语说,蚂蚁搬家蛇过道,大雨不久要来到,现在看来果然名不虚传。 她刚一张口,都把两人吓得够呛,一边躲着一边站起来,男人扶着女人,将她护着跳开几步远。 金槛失笑,看着两人:不至于把你们吓成这个样子吧! 女人看清楚来人,松了一口气:原来是金槛。 男人翻了个白眼:下次不要突然出现在别人背后。 又道:你怎么过来了? 金槛看向女人,拍了拍手,身后有人走过来,手里端着一个碗,碗里是红色的汤。 我来给姐姐送药。 作者有话说: 正文到这里就完结了,松了一口气,终于写完了这本。 一开始是想写个小短篇来着,后来不知道为啥写着写着就这么多了,中间也有过各种纠结,要不要砍大纲之类的,但最后还是坚持把我想写的都写出来了,只是时间花得太久,让小天使们久等了。 在这里鞠躬 对于结尾,我一开始的确是有好几个安排,不过最后还是决定让阿篱活下来。 这本文不同于我以往写得所有文,所以在写的时候很吃力,我甚至也没看过别人写这种文,所以对这种路数摸不透,很多时候都比较迷茫,比如对李鸷的刻画,我在很早期开始(山崖事件之后),我就开始不会写他了。 我发现我没办法像他刚出场时候那样去描绘他,之前他很神秘,做什么都成竹在胸,虽然坏事做尽,但还有男主光环,可是在他揭开面具之后,我就没办法继续这样写,到后期他几乎是越来越low,越来越不像个男主,因为他干的那些事就没法不low,我也无法像苏男主一样去苏他。 然而即便是这样,李鸷也仍然是我美化过的,如果他不是男主,他根本不会这么对阿篱,他甚至连自以为的爱也不会有,拥有过就不珍惜了,才是比较现实的心理,失去后,也未必会真的那么追悔莫及。 其实就是想写一个没那么童话的故事,算是我的一点小私心,李鸷,他该死,所以他最后就必须得死,什么he都该通通让道,他不配he。 但是阿篱值得,所以最后俺决定留下她,留下一个白纸一张的殷篱。 呼 我再也不写be了!我以后我要写小甜文我要齁死我自己我要甜甜的爱情不要狗一样的爱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