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地雪吹》 第1页 [现代情感] 《何地雪吹》作者:李丁尧【完结】 文案: 陈玦有个秘密:她不会死。 周知善也有个秘密:她以为他不在乎她的死活,一如她自己并不在乎一样。 她错得离谱。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下雪了 立意:添衣。 第1章 一 《何地雪吹》 文/李丁尧 陈玦 X 周知善 1. 白露后的第三天,陈玦死了。这事来的很突然,陈玦对此没有任何准备。像洪流巨浪一样,轰然而至。 一场死亡。总之,它发生了。 2. 汉字是神奇的密语,庞大幽深的符咒。 好比死,普通人对它讳莫如深,但对于一小部分人来说,它的存在本身就是具有无限吸引力的魔法。 但陈玦不是,她很惜命的。她今年24了,是个普通,平庸,沉默的人,在当实习老师。 一个任何人在大街上都可擦肩而过的陈某某。陈玦认真想过这事儿,这辈子除了裸奔,恐怕没有任何方式,能让她这样的人出名。 成名十五分钟理论,在她身上自动失效。 陈玦生活在中国西北部的一个小城市,泱南市。 说是城市,实在有点抬举了。 泱南是个十八线县城,如果没有什么横空出世的名人,或者震动全国的恶性案件,那这个小城跟陈玦命运相似。 就是那种,即使你天天在刷互联网给信息轰炸,如果突然有一天你被外星人绑架,对方让你说出此县城的具体名字,或者,作为陈玦曾经同学说出她的相貌特征,不然就把你杀了。 你在徒劳挣扎后,会沉默一分钟然后认命:杀吧杀吧。 就是这样的命运。 陈玦不算很幸运的人,但也不能算完全不幸。父母在她十六岁时,因病前后脚去世。但好在有社会福利帮助,她考了个普通的大学,在隔壁镇上的一所师范学院。毕业后回来考了教资,通过实习以后,准备当个语文老师。 陈玦对生活实在没什么不满意。 她本来就是个很容易满足的人,如果生在不同年代,她这样的人也许会显得麻木。 她生在这里,一路长大,很多朋友都离开了。他们抱怨说,这座县城灰扑扑的,冬天冷死,夏天热死。居民头脑僵化,流浪狗满地乱窜,一座破楼建了五年还在建,道路凹凸不平。 等等。 但陈玦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学习到一件事:人光是能活着,在夏热冬冷的尘世里浮沉,过平庸的生活,已经是走大运了。 她能回忆起的小学,那时还算有点存在感,陈玦被人盯上欺负了。 三年级的学长把她推到厕所水桶里,头跟拖把纠缠在一道,对方一脚踩实下去,看着她狼狈扑腾,哈哈大笑。 陈玦每每想起这事,都觉得还是做个被忽视的人吧,做一粒灰尘,更安全。 她总觉得,自己跟泱南这座小城,有着某种奇怪的惺惺相惜。 这话像病句,她知道。 而且从十八岁开始,身边就有认识的人在给她有关未来的建议了。 有人说你得留下啊,尤其是二十四岁开始,我算出来了,你从那时候开始走运; 也有人说,你必须离开泱南,至少二十四岁前,得离开的。不然就要倒大霉了。 跟算命的似的,她也不记得是哪个网友,还是长辈说的了。反正不约而同的,都让陈玦好奇起自己的二十四了。 但陈玦更赞同前者。 她也去过大城市,离开后会更想念泱南。走在泱南的每一寸干裂的土地上,她对每个细节都了如指掌,她从城南逛到城北,一个小时都不需要,邮局、医院、小学、菜市场摊位的位置她熟记于心。 她沉默,泱南也很沉默。 陈玦确实是没想到,她第一次直面死亡,是在二十四岁。 连死都死在泱南,在她最熟悉的道路拐角之一,还没完工的建筑工地里。 也不知道是不是命运对她忠诚的奖赏。 3. 陈玦是被拖拉机推进工地里的。在那座建了五年的破楼工地上,她没有任何反应的时间。 开拖拉机的老刘知道,但老刘这事干惯了。第二天下班后是周五,照例去烧烤摊喝了酒。 疑问只在快醉时蹦出来了一秒,昨天将近五分钟呢,那人怎么一声没吭? 但很快,到账短信拉回了老刘思绪。 他踢开酒瓶,把手机放到桌子上,眯着眼靠近屏幕,仔细地数了三遍。 五位数,7开头。 这只是一半酬劳。 老刘满意地笑了一秒,又飞快收回了这个笑,警惕地看了眼四周。 胡子强的人在泱南,就跟蟑螂在广东一样,你永远不知道是否下一秒爱转角见到,一开门温柔强势直飞你嘴角。 当然,胡子强要是在老刘跟前出现,能叫爷爷他绝不会叫爸爸。 俗话讲,强龙压不过地头蛇。 胡子强就是那条蛇,也是给老刘发钱的人。 老刘在加了三串烧烤后,接到了胡子强手下的电话。 对方问他,确定事能成吗?证据拿过去,才给付剩下的钱。没有证据,刚打过去的钱,也得连本带利还回来。 -- 第2页 老刘连忙放下翘着的二郎腿,夹上人字拖,心慌的时候得踩着地面说话。 我办事您还不放心吗?绝对可靠,证据当然有。 都磨成碎了,有个屁。 当时天暗,老刘也是第一次埋活的,几乎是半闭着眼睛解决的。 倒霉蛋是个中年男人,无家无子一身轻,他发现了胡子强的秘密,这个建筑工程是胡子强的人负责,一堆人各怀鬼胎,偷工减料钱全进自己腰包,本来第二天早上他要连夜去城里举报。 不过现在,他没这个机会了。 有就行。劝你别想着糊弄。最近强哥身边新收了人,你罩子放亮点。 老刘忙不迭地答应下来,虽然对面看不到,他依然点头哈腰的。 他半夜再偷偷回一趟工地就是了,总能挖出点碎屑来。 不过,老刘心里还是惴惴不安。 如果势力圈所在范围是国度,那胡子强就是一国之君。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好在胡子强是个粗人,不太在乎细节。 可这次这么盯着证据,就是另一码事了。 要没找来,别说尾款了,他这条小命能不能留住还是另一回事。 老刘没胃口吃下去了。 他酒也醒了,匆匆拿起手机走人了,连钱包掉在地上都没注意到。 这个露天烧烤摊人气很旺,老刘一走,很快有新的顾客替上。 菜单在板子上,新来的自己看啊! 穿梭忙活的老板娘扯开嗓子道,声音洪亮,全场都听得到。 坐老刘位置的新顾客穿件灰色卫衣,帽子很宽大,能把整个人藏进去。 其他人挤着看菜单,她没凑热闹,就坐在那个小凳子上,低着头,两条长腿搭成二郎腿交叠,也不知有意无意,右脚踩在了老刘落下的钱包上。 她细长的手指里夹着一整盒南京,在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磕着。 不知道谁往里猛冲,忽然把她撞了一下。 把她兜里的一张小卡片撞掉了,对方也没管,骂骂咧咧地继续往里挤。 她也不在意,俯身把那张硬卡片捡起来。 一张二代居民身份证。 她习惯用食指和中指夹东西,指头覆盖住的内容,刚好是名字。 两个字:陈玦。 4. 哎你怎么还没点啊,到底吃什么?! 风风火火的老板娘又折返回来了。 陈玦顿了几秒:十串鸡脆骨,十串红柳羊肉,二十串豆皮,一瓶汉斯,冰的。 老板娘:好!8号桌对吧? 这不是个问句,老板娘自问自答完,转身挤到了半开放的厨房里拿货。 陈玦抬头目送着她离开。 14.8 还不错。 这是老板娘头上的数字,淡红色,代表着年份。 也代表着14.8年后死亡。 陈玦微微侧头,目光平静地扫过攒动热闹的人群。 所有人的头顶,都漂浮着数字。 酒比烤串上得快,陈玦把酒瓶贴近桌沿,稍稍下移卡住瓶盖,用掌根一敲,酒瓶就开了。 她仰头灌了有三分之一,耳边的嘈杂一时间像是忽然远去。 每个人都有秘密。生命的烈焰毫无意义的燃烧,一丛灭了,还有许多丛。秘密就是那灰烬里的残渣,没什么稀奇。 她的秘密就是数字,五岁的时候,陈玦以为所有人都一样。她妈先是仔细考虑过她得精神病的可能性,认真物色起了镇上的医院,也不确定他们治不治这么小的。但很快,她妈又放弃了。 一个是挺贵的,一个是,她开始记录陈玦随意出口的数字。 某位相熟的理发师头顶蓝色的7,一周后心脏病发身亡。开小卖店没事喜欢坑人的马姐,数字是红色的0.2,72天后车祸去世。 她是个数学老师,早发现了点端倪。 蓝色是天,红色是年。 在测了七十多次以后,终于,她郑重地把陈玦叫到屋子里,让陈玦发誓,永远不要告诉任何人。 这叫 秘密。 陈玦照做了。 等长大了些,她对这件事也厌烦了起来。这毫无意义的漂浮数字,甚至散着点幽而淡的彩光,有时像能淡淡笼罩住一个人的面容。 陈玦不理解这些数字,又不爱说话,不想见人,除了上学,便成日待在房间里。陈母也没多说什么,不管她有什么爱好,都挺支持的。 是等父母去世后,陈玦才浑身发冷地意识到,这些数字背后的意义。 这个秘密她守了八年,并不算很难。 除此之外,陈玦按部就班的生活、工作,如同她母亲期待的那样。 陈母喜欢念叨一句话,普通就是幸福。忙碌地奔波,哪怕累点,歇一口气的空隙,能抬头安然看一看晚霞的人,就是宇宙的幸运儿了。 陈玦对此颇有异议,她觉得宇宙挺忙的,管不了这么多屁事。就像有人会在乎一粒沙子的内部结构吗? 但都无所谓了,今天陈玦发现了关于自己的第二个秘密。 烤羊肉串和豆皮都上来了,加了不少葱花,陈玦拿了辣椒粉的瓶子,又洒了很多在上面。 她吃东西很安静也很快,一般都低头快速解决,今天是个例外。陈玦慢吞吞地咬着豆皮和焦香流油的肉串,若有所思地沉默着。 -- 第3页 那时候头部遭受重击,眩晕前只有一个想法,这就死了啊。 模糊间,也能感觉对方丝毫没有手下留情,冷漠机械地操纵着机器。疼痛过了界点,她就像被抽走灵魂了一样,身体异常轻。 等再醒来,依然是那个工地旁。 陈玦边吃边想着。 吃到第四串的时候,油不小心滴到了桌子边缘。她抽了张纸,擦净。 望着已经有了裂纹的木桌,陈玦动作突然顿了顿。 人生怎么这样诡谲。人和人可以坐得很近,却处在全然不同的悬崖边缘,边缘便是一生的转折点。有的人跳下去了,有的人跃过去了,那悬崖深处的阴影横扫过来时,人可能正在做一件非常普通的事。 Arrow of Time。 时间之矢,这箭一旦射出,永不回头。物理学里的定律叫熵增,意指时间的单向不可逆性。 陈玦忽然笑了笑。 妈的,这灰扑扑的人生里,怎么给捅了这么大一漏。 她该死了的,却完好如初。 5. 陈玦打算,吃完饭先回去好好躺着,睡一觉。昨天九月十号,是她二十四岁的生日,没人记得,她也习惯了。也确实没想到,过得如此独特。 解决掉最后一串脆骨时,陈玦低头看了眼表,快晚上八点半了,再过一会儿就到烧烤摊高峰期了。 她不想等会儿人挤人,便把手机揣到外套兜里,准备走人。 抬头寻老板结账时,陈玦的目光如同定格般,停留在某处。 她想起十二岁的某一天。走在浓雾弥漫的海岸,什么都看不清,山海天连成了一片,不知什么时候,一阵风吹来,卷走浓雾,层层叠叠的海浪显现出来。 此刻,那微弱的一片海,像是忽地承载了火焰的灌溉。 自她眸中轰燃而起。 好在看的人也不止她一个。 这男人年轻又打眼,在这小城里是绝对的陌生面孔。他穿着质感柔软的浅色羊毛衫,立在人群中,视线游动,人站在原地。 一切背景在他身后土崩瓦解。 他跟这儿格格不入。 大概也是因为这个,压住了跟他迥然不同的城,这座风沙瓦砾中建起来的城,连带着夯实它的威严、猛劲、与粗粝质感,都一并被他的存在模糊了。 这是个清而劲的年轻男人,他身上有种温意与辛辣交织的冷。渺目烟视般,他的轮廓清绝,但目光依然不显得过分轻佻。月色泛滥地浇了他一身,那种淡到极致的美几乎要灼穿人的眼睛。 影子藏在灯照之下,半明半暗间,他突然确定了位置,穿过了人群,朝老刘之前的座位走去。 他在陈玦的座位前站定。 视线落下。 陈玦踩着一个钱包,抬眸眼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鞋与视线都没有要挪开的意思。 麻烦。 对方抬了抬下巴,示意。 请让一让。 他说。 陈玦注意到,他还挺讲礼貌的。 于是从善如流地抬起了脚,把钱包捡起来,拍了拍灰递给他。 在对方要接过去前一秒,陈玦又收了回来,让人落了空。 顷刻间,男人眼神极细微地变化了两分,幽暗中的杀机不着痕迹,如蜻蜓点水般消失。 陈玦:你要这个吗?这好像是前一个客人留下的。 你是,陈玦目光闪了闪,犹疑了几秒才问道:他朋友? 不是。 他答得很干脆:有人托我帮忙。 陈玦慢慢点了下头:噢。好。 她把钱包交给他,小拇指不小心碰到了他,皮肤相触像是有电流似的,从她脊柱细微地窜上来,又分散着消失。 他身上有股很淡的清香。 回到家躺在床上,也不知怎么地,陈玦满脑子都是今晚男人离开前最后的一幕。 他像是大城市里有教养又安静沉默的,那种家道中落、功课优秀的公子哥。 出奇的静然,优雅,甚至带着点懒倦。 但他走之前,看她的那个眼神,平淡地就像看死人一样。 是厌恶吗。 陈玦在床上翻了个身,莫名就有点委屈。 她本来可以不给他的,那钱包她自己都没打开过,还没看仔细那拖拉机师傅的名字身份,就交给他了。 陈玦顺势拽住自己的长发发尾,认真研究了一会儿。 是因为今天没洗头吗? 不过她洗头不洗头有什么差别吗,反正长得就清汤寡水这样。 想着想着就睡着了,都忘了思考更重要的事。 可思考了也没什么用,她晚上还试着没付钱直接走了,看看自己是不是小说里写的那种,人死了,魂还在的角色,结果被老板和老板娘齐齐捉回,为了不麻烦警察叔叔,还付了人家三倍的餐费,微信零钱大出血。 她被人杀了,又活了过来。 这是事实。某种程度上,也是时间之矢。 6. 陈玦做了个很长的梦,梦里她回到了高二时期。被无形的力量困在五楼栏杆旁,看着一道单薄的身影断了线似的往下掉。 她中考失误,从重点滑到普高吊车尾,师资的问题还是其次,校园暴力是首当其冲的大问题,学校迟迟拖着不肯解决,直到出了人命。 -- 第4页 那人是陈玦班上的,女孩儿的姓很特殊,姓利,叫利黎。 她跟陈玦一样,入学开始就认识到了形式严峻,决定用夹紧尾巴的方式存活。还比陈玦更小心点她经常带自己做的糕点分发给大家,写好的作业也毫无怨言地借出。 但麻烦还是找上了门,利黎长相甜美精致,性格又软包子,先是被几个太妹抱团排挤,戳着她额头把人往楼梯下、角落里逼,她小心翼翼地拒绝了年级里一个校霸的告白后,她在校外站街的传言便开始满天飞。 那校霸吊儿郎当的,带着一群兄弟经常堵着利黎,笑眯眯地问她昨晚用哪种姿势接客、赚了多少钱? 陈玦那段时间刚好撞到过一次,她鼓起勇气,也是唯一的一次,冲上去把缩着头的利黎带走了。她实在无法忽略,利黎头上的数字。彼时父母刚用事实验证了陈玦的猜想,但陈玦对数字仍然有着巧合的疑虑。 第二天,她真想装病不去学校。 但没办法,躲得过初一躲不了十五。而且她不去,利黎只会被加倍报复。 第二天是个周四,陈玦记得很清楚,那天下阵雨,天空很阴沉。利黎一直没来,陈玦很不安,一直回头看她空着的位置。甚至都起了报警的心思。 直到整层楼传来惊叫的沸腾声。 利黎跳楼了,是自杀。 那个闪着蓝光的1,那时起便在她脑海时不时浮现。 利黎是单亲家庭,父亲利军带大的。在简易的葬礼上,陈玦难得翘课,偷偷溜了过去,看到了那个沉默瘦小的男人,悲痛从未那样具象化的出现在她的世界,直到陈玦看到利军。利军被生活压榨到极致,只为了给利黎攒未来的学费。一夜之间好像苍老了几十岁。 后来,利军也没再离开过沧南市了。 陈玦开始打工赚钱起,也开始给他匿名寄些东西,有剃须刀、水壶这种生活用品,也有逢年过节的月饼、粽子礼盒。 今年陈玦难得碰见利军,在建材市场,当然,他并没有认出陈玦来。 他头上顶着蓝色的7。 陈玦登时站在了原地,辗转反侧几天后,在还剩一天的时候,她敲开了利军家门。 她没时间解释那么多,只问了两句话。 利叔叔,你明天是不是准备出去? 你要去哪里?我代你去。 利军要回那个豆腐渣工程工地上取回点东西,他藏在那里存了证据的设备。 陈玦做这事之前,心里没有底。 会不会死,会怎么死,都不确定,她猜有可能是车祸,或者谁家的高处坠落物。 甚至,她死了以后,利军能不能活下来,也不知道。 反正,陈玦不这样做就难受。 某种程度上她同意母亲的说法,普通的生活到八十岁,就是胜利。但她每每在这样的日子里,想起利黎时,都会感觉到一种模糊而倦怠的东西,是什么她还没定论,就像空转的磁带,日子恍惚而难捱。 比起死,她更怕磁带空转。 陈玦从梦中猛然惊醒,发现还躺在书房的小床上,这才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人还没完全清醒过来,门外突然传来铃声,连续摁了好几下。陈玦只能揉着眼睛,下床去开门。 门刚开了道缝,就被暴力撞开,口鼻被一块湿布捂住,没多久,陈玦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7. 陈玦是在清脆的碰撞声中醒来的。 她睁开眼,发现视野里的一切都是倒过来的 啊,是她睡倒了。 陈玦被反绑着双手,扔在角落拼起来的椅子上,侧躺着,看东西自然都是倒着。 这里是间装潢还挺像样的桌球房,房间里有四五个男人,在主桌上玩的中年男人比其他人都矮不少,但陈玦能看出来其他人都只是陪衬。 强哥,那女的醒了。 胡子强点了下头,伸手往里扣了扣,意思是带过来。 对方是个右脸有道长疤的瘦高个,他动作实在粗鲁,陈玦被半提起来的时候,衣领卡住脖颈,脸都憋红了,呼吸不畅,咳了好多下,被刀疤男扇了两个耳光。 装你妈|啊,给老子安静点! 陈玦的脸颊很快肿得老高,轻舔了下牙根,一股铁锈甜腥味散开来。她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她的身子被迫俯下,头被摁在台球桌上,那个被称为强哥的男人笑眯眯地撑着台球杆,问她:小姑娘,你是不是在昨天晚上七点以后,去过一个工地啊? 一瞬间,她错觉听见了血液倒流的声音。 他们调监控了吗?发现是她了?不对啊,那为什么那么确定她还活着?啊是她开的门啊没事了她就是个24K纯血蠢货。 嗯。 她谨慎低声道。 这么巧,胡子强哈哈一笑,眼角的皱纹也蔓延开来,盯着陈玦:那你当时,有没有看到、或者听到什么啊? ! 不对。 她搞错了。 对方似乎,没有在监控里发现自己。 他更像是 只有一部分监控,拍到了她进去。但进去后的,工地上的录像,他敢留着吗? 陈玦垂着眼回忆:我是迷路了,不小心进去的,后来掉到一个浅坑里,第二天有工地大叔把我拉出来。当时好像,八点多了吧,也没听到什么。 -- 第5页 胡子强想了会儿,冷笑了一声:刘国宇。行啊。 旁边摁着她头的刀疤,视线随着陈玦弯腰的弧度落进去,眼一下直了。陈玦穿着睡衣T恤就被压了过来,穿了太多年,领子都有点松了,随着她倾身的动作,那道雪白若隐若现,勾得人直搓火。 强哥,那这人 刀疤难耐地吞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指了下陈玦。 行了行了,拎回去。 胡子强心烦意乱地挥挥手,刘国宇拿了七万跑了,这倒是小事,但问题是他敢他妈的谎报,该办的事根本没办成。 那个利军也跑得没影了! 等他找到刘国宇,非把他片成片儿。 刀疤小声地请示了一句:那我先把人带回去弄一下可以吧? 胡子强根本没听见,俯身又击了一记球,力道挺大,就是完全不准,白球直接飞出了球桌,高速飞向不远处的门口。 此时刚好有人进来,男人头也没抬,顺势一接。 那球稳稳地旋在他掌心,又被缓缓握紧。 胡哥,玩呢。 进来的年轻男人比其他人都高不少,他穿了件蓝色印花的衬衫,本来浮夸的颜色在他身上,倒是衬得人更白皙清绝。 他温声跟胡子强打了个招呼,跟刀疤擦身而过的瞬间,懒散地摁住了刀疤肩膀。 去哪? 刀疤死死捂住陈玦的嘴,把人像米袋一样扛在肩上,眼底□□烧得正旺,恨面前男人的劲儿都提不上来了,急匆匆道:胡哥让我把人带走,怎么,周知善,你要拦啊?! 我不拦。 周知善唇角勾着笑了笑,和煦温淡,抽了支球杆,俯身,用白球打了个开局。 你他妈知道就行! 刀疤瞥了眼正打电话的胡子强,甩下一句,拔腿就要走。 周知善这人最好隔岸观火,刀疤早看透他了。 哎。 周知善转身,忽然用那长杆将刀疤肩膀抵在墙上,左手微微使力,简直像要刺穿他。 男人眉头挑了挑,桌球室的昏暗灯色流泻下来,照在他清冷轮廓上,透着几分孩童似的天真,一字一句轻了不少。 我让你走,又没让她走。 第2章 二 【二】 1. 陈玦本来就昏昏沉沉,这样被倒挂在肩上,更晕了。 时间流速好似变慢。无声的对峙,这种沉默通常不会持续太久。 刀疤盯着他,倒吊的三角眼天生带着几分凶恶。他也是真的恨,刀疤跟了胡子强六年,但只用了六周,新人取代了他的位置。 周知善。 这名字,一夜之间席卷这座边陲小城的暗面,知道胡子强的人,都知道他身边新来个外地人。 他垂下眼看着刀疤。 刀疤真想把面前这张脸划花。 他这个人从头到尾都透露着令人作呕的虚伪。 都他妈当狗,谁比谁高尚。 周知善看起来完全不属于这里。寡言少语,让平静更显平静,温和更显温和,温度如春风拂叶,夏夜晚风席卷港湾。 但这温度又像是能轻易刺穿的假象。在那背后,冰川横流。 刀疤在权衡利害时,掐着陈玦的手不自觉地使力。 有点疼。 陈玦嘶地轻抽了口冷气。 周知善的耐心告罄,长杆寸寸滑下,在刀疤的手背上不轻不重地敲打,笑意依然挂在唇边:放开。 刀疤一直盯住他眼睛,看得清每一点细微变化。 他脸颊的肌肉轻微地扯了扯,不甘和怨怼混合成怒气。 最后,刀疤还是后退了一步:他松了手,倾斜了肩膀弧度。 很突然,动作幅度大,又夸张,陈玦本来就没有着力点,这一下放空,摔得可不轻,好在角度不危险,只是摔了个屁股墩,她在地上默默揉了一会儿。 等再抬起头来,刀疤已经走了。周知善也转身朝胡子强走去,后者像是隔山观虎斗,与己无关,高高挂起,对赢家笑脸相迎,要跟周知善开几局。 陈玦在这个房间里,又变回了完全的透明人。 她缓过劲来,扶着门板站起来,看向对面。 仅隔了两张台球桌,白炽灯的光源固定照射,人却在来回走动,他们偶尔交谈。 陈玦能看出来,那个被叫作胡哥的人,大概是这里的头。而周知善,某种程度上,跟刚才那个男人,其实也没有差别。 一切不过是为了角力,至于胜利品是什么,如何处置,此人并不在乎。 大概是发呆太入神,陈玦忽然觉得喉头呛住了,低咳了两声。 也许是个信号,那两个人才抬头看她一眼。 小姑娘,还没走啊。 胡子强正用巧克摩擦台球杆,听到声音,斜睨着她,笑起来皱纹堆叠在眼角。 是街上随处可见的中年人,事业有成,穿着不大讲究,polo衫系进裤子里,微微发福的腹部撑出布料褶皱。 陈玦手无处放置,下意识放在门把手上:准备走。 她有张很显柔顺气质的面庞,整张脸都透着四个字:过目既忘。一双眼是内双,眼尾微微下垂,鼻与嘴都很秀气,大概勉强能算优点,黑发及肩,小头小脸,扔到哪里存在感都不高。 -- 第6页 清秀,顺眼,还算白皙。 仅此而已。 这样一人,说话时语气稍显木讷,就更让人兴趣缺缺。 就像你不会对地上的蚂蚁感兴趣,抬脚让它过去,还是踩实把它碾死,两者并无本质区别。 胡子强连话都懒得接,重新全心投入台球。 陈玦转身开门离开了,她关门时也很注意,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门板阻断视线的最后时刻,陈玦抬头看了眼屋内,她没什么见识,只觉得这个人悦目。 而这一秒,电光火石间,她意识到两件事: 一是陈玦曾觉得,美很主观,也容易被摧毁。环境氛围情景装扮,都很重要,这是综合性的东西。她发现她错了。 这家台球厅的灯和环境都糟糕到离谱,墙皮脱落,角落摆放着落灰杂物。 她关门前,看见灯泡明灭一闪,周知善站在稍后的位置,身形修长,姿态雅致,糟糕的光源甚至赋予了他某种寂灭的美。 二是,对这人来说,她就像他抬一抬脚,放走的那只蚂蚁。 陈玦很清楚这一点。 台球厅在二楼,她从二楼走到一楼街道上,因为不知道这里的具体位置,拿出手机想找信号。 陈玦举着手机转了个身,目光一顿。 二楼的窗帘没拉,有人倚在角落的窗格边,视线落下,这样居高临下的角度,陈玦也不确定他到底在看什么。 破败的街道,沉默的建筑,夹在建筑间异常显眼的月亮,还是她。 做人还是不要太自恋比较好。 陈玦想,转身裹紧外套走进风里。 明天还要上班,教案还没写完。 2. 陈玦本来以为这是个插曲,很快就会过去。 她自己都努力把这事忘到脑后,唯一干的事,就是托人打听了榆陵路工厂的利军,他的工友说利军买票早走了,也不知道去外地干嘛了,辞职都没来得及,话里不无抱怨。 陈玦松了口气。 还好。很值。 她刚好早下班,这个月刚发了工资,陈玦查了查本地公众号,发现离学校不远处有家新开的蛋糕店,卖海苔肉松小贝,她决定多绕条路去买几个。 陈玦认路不太行,跟着导航走也走得五迷三道,同样一条路,五金店和面馆挨着的小道,她不小心走了三次。 前两次是真走错了,最后一次她是故意的。 路过面馆时,她放慢了点脚步,余光从玻璃上一滑而过。 有两个男的在跟她,都戴鸭舌帽。 陈玦还是买了小贝带回家,蛋糕有点塌了,味道还可以,她吃得心不在焉,金色的晚霞从她卧室的窗棂跌下去。 接下来,陈玦花了几天,确定了这件事。 胡子强还在派人盯着她。 跟梢太基础,让陈玦后背发凉的,是另一个意外。 同事病休,她做了几天代理班主任,带初二年级的普通班。班上有个沉默内向的男生,作文写得很好,陈玦挺关注他的,几次想跟他聊聊,都被搪塞过去了。 陈玦偶然发现,他身上开始叠着些青青紫紫的伤痕。 她一反常态的强硬,跟着男生,发现欺负他的人不止有校内高年级的混混,还有校外的,社会上的和职高混混凑作一堆。 陈玦叫了几个男老师,陪着他回家,有个锡纸烫青年早等在那了,看到他们这阵仗,看了眼左右小弟,叼着烟笑疯了。 牛啊你。 锡纸烫笑嘻嘻地,流里流气地竖起大拇指:躲得过初一,你躲得过十五? 有个男老师看不惯他这么嚣张,上前两步堵住他:你哪个学校的?说什么呢?是想收保护费?想进少管所吧你?! 锡纸烫一掌挥开他的手,啐了声:少管所你爷爷早去过八百回了,管那么多老子连你一起打! 最后两边各退了一步,锡纸烫带着人离开时,忽然侧目看了眼最边上的陈玦,咧开嘴邪性地笑了笑:哎,这不是陈玦吗?你是老师? 说完也没等她回复,领着人大摇大摆地走了。 跟她很熟似的。 有别的老师问:小陈,你认识? 陈玦看着那几个混混的背影,摇摇头,轻声道:不认识。 后来,还是那个堵锡纸烫的男老师,私底下找了她。这老师姓赵,也是本地人,比陈玦大两届,教历史的。 赵老师问陈玦,怎么认识那群人的? 陈玦说,真的不认识。 赵老师花了宝贵的十分钟,给她科普了下为首的和左边的两个人,说这两个在当地职高,都是出了名的霸王,因为社会上有人给他们撑腰,对方再上面,是本地不好招惹的势力。 陈玦低头,吹了吹保温杯里的茶叶。 茶汤色泽清亮,茶叶舒卷开来,漂到边缘。 胡子强? 赵老师愣了愣:啊对。 胡子强在沧南,尤其是有点年龄阅历的人那,还是挺有名的。硬要说的话,就是块藓,底下的人倒了一拨,进去了一拨,他就是能东山再起。 东山再起。 陈玦轻笑了声,有点稀奇似的。 意思也清清楚楚还能这么用,长见识了。 -- 第7页 赵老师无奈地推了推眼镜:就是这样。反正越没底线,吃得越开。这些孩子,把胡子强的人看成老大,未来也是预备份子。 赵老师是斯文人,犯罪两个字烫嘴,不太想说。 陈玦盯着他看了几秒,莫名其妙想到一个身影,难免有点出神。 斯文,白净。 这两点明明是相似的。 男人整体应该是留下这样的印象 可完全 完全不是。 边都不挨。 他留下的,是道灰色的影子。 也许绘着金边,轮廓的美感虚幻到不太真实。 陈玦能清晰记起,他倚在二楼墙边时,露出一小段洁白修长的脖颈,洁净、不可侵犯。 这样的人,竟然兼任胡子强的走狗。 陈玦想,这世界是怎么了。 赵老师一句话,把她从沉思中拉出来:对了,你知道时语那家花店吧?好像就是惹到了胡子强,过段时间也要关了。 沧南这小城,连肯德基麦当劳也是近年才进来的,其他咖啡馆花店书店之类的,就更少了。时语这家店陈玦当然知道,她在本地公众号上看过介绍。 而且她以前接文字兼职的时候,还帮时语写过文案。 所以看过详细资料,这不仅是家花店,还是融合甜品饮料、摆了书架和沙发的休憩地。 陈玦一直想去,因为懒一直没去。 陈玦听到这消息,也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回应,抬腕看了看表:赵老师,快开会了,走吧。 3. 陈玦被盯上的原因再简单不过了。 开拖拉机的刘国宇把事搞砸了,砸到姥姥家。那天晚上,除了刘国宇外,唯一进出过那个工地的人,只有陈玦。 至于她进了工地以后,具体干了些什么,那段监控都彻底被毁了,本来是给刘国宇善后的,现在反倒弄巧成拙了。 这个原因,陈玦知道,胡子强知道,大家都心知肚明。 她知道他们迟早还得见面的,只是没想到那么快。 送学生回家的时候,锡纸烫久违地堵上门,开口提了个要求,不是对那个男生,是对她。 跟我去见王哥,他要找你。 一直沉默的学生终于爆发一次,他堵在陈玦跟前,难得坚定地拒绝,不出所料地被锡纸烫揍了一顿。 这里是人来人往的路口,不少看热闹的人,有路过拍照的,停下来拍视频的,窃窃私语越来越多。 陈玦拦了半天没拦下来,脱下外套盖在学生身上,挡在他们中间:打够了没,我跟你走就是了。 她一字一句,咬字很轻,几乎是从齿间滑走的。 陈玦抬起上目线,安静地望着锡纸烫。 实际上在望他头上醒目的1。 蓝色。 3. 王哥就是刀疤。 陈玦是在听锡纸烫跟小弟炫耀时,侧头顺便扫了眼手机屏幕,那张脸她记得很清楚。 428路公交车晃晃荡荡,熟练地开过沧南西边的一条线路。 陈玦望着窗外的夕落,薄薄的金色洒在道路上,突然问道:跟王哥很熟?那认识周知善吗? 她只知道发音,不知道具体哪个字,读音也咬不太准,不过大差不差。 锡纸烫像望傻子一样望着她,轻佻地笑了笑,吸了口烟,忽然凑近她喷了一脸:你懂个屁啊,谁会记没名没姓的人?王哥才牛逼好不好,你竟然不想被他上?真是不识抬举。 陈玦偏过头,闭了闭眼睛。 她下次要注意班上女生瑶瑶的状态了,瑶瑶最近对类似的人很动心,收上来的草稿纸上写着些凌乱的句子。 什么【他杀人又放火、但他爱我】【用尼古丁的吻,杀了我】 话说回来,现在的年轻人谈恋爱怎么谈得那么血腥呢。 陈玦太阳穴突突直跳。 等回去,她得好好研究下心理学了。 刀疤让他们在巷口的一家大排档等着,这家平时六七点都很火了,但今天难得冷清。 十月底的夜风吹得人脸都有点疼。 等人的时候,锡纸烫喝了不少酒,借着酒劲摸上陈玦腿,醉醺醺道:我还说王哥是不是看错了,操,这腿,真他妈 锡纸烫话没说完,就被一盘炒花甲糊了一脸。 准确点说,陈玦是大力扣上去的。 在锡纸烫和旁边两个小弟傻眼的时候,陈玦从椅子上刷地起身,她今天穿的是黑色牛仔裤,卫衣宽大,遮住腰间,因为里面还别了把折叠军刀。 很小,也不确定能不能防身。 陈玦长这么大,基本没跟人发生过肢体冲突。 她虽然面无表情,但心脏砰砰直跳,跳得非常非常快,自己几乎都能听见动静。 等锡纸烫反应过来,估计场面会很难看。 他跟刀疤是一类人,或者说,是效仿着刀疤,将身上最恶劣、粘稠、愚昧、凶狠的一面露出,试图用恶意闯天下,永远 幻想着所有的路都能顺利因此而大开。 这就是他们的生存逻辑。 砰。 身旁的椅子忽然被拉开,发出的轻微声响,打破了诡异的寂静。 -- 第8页 陈玦弹开。 弹开好几步,像警觉的小兽,扭头看向坐下来的男人。 他真是不客气,随便捞了颗小食盘里的花生,在锡纸烫掀翻桌子前一秒。 我操 锡纸烫更难听的话蹦出来之前,周知善说:王钧死了。我来问她点事,你是要继续听,还是带着你的人滚? 周知善嗓音微沉,悦耳如山涧清泉,完全是音色天生占优。 他问得彬彬有礼,虽然从头到尾,也没有抬头看锡纸烫一眼。 锡纸烫被完全、彻底地压制住了。 他自己都觉得奇怪,他从王哥那学来的,应该能死死吃定面前这类人 在小弟的注视下,锡纸烫实在无法装死,他深吸了口气,上前两步一个猛子抓住了周知善的衣领。 周围人群传来一阵惊呼。 是那种看热闹的惊呼,大打出手这种戏码,在泱南这种民风彪悍的地方可不少。 那一刻,陈玦甚至生出几分可惜来。她要不是当事人,一个凳子一盘瓜子,那可是十分应景了。 锡纸烫一被注视,那股心气顿时回来了,声音高了几分:你他妈谁啊轮得到你跟老子大小声 周知善说:放手。 陈玦注意到,他抬起上目线时,眉骨处折叠出的阴影弧度 可真漂亮。 锡纸烫冷笑一声,伸手就要把周知善从椅子上拽起来:你让我放 他下半句话没出口,人就没声了。 锡纸烫的手臂被男人拂开,就像拂掉一片落叶,紧接着脖颈就被一双手握住,锡纸烫还没来得及挣扎就失去意识,双臂软软耷拉下来,滑到了地上。 周知善指关节偏瘦长,皮肤又白,在夜色中就更显眼。 所以他发力的瞬间,陈玦看得很清楚。 周知善黑眸很轻地眯了起来,雾气颇重,但也没有太在意,对方晕了他也立刻松手,任锡纸烫被小弟拖走,注意力重新转向了她。 陈玦? 他叫了声她的名字。 这是第一次,他们也只是见第二面。 陈玦发现,这人话里捎的那点幽然与柔意,大抵是天生的。 他说话就是这样,行事时作风亦如此。这样近看,确实给人浮动鎏金之感,清淡与暴烈同时在他身上泛起涟漪,交替错落。 陈玦一心二用,边打量着他,边可惜着他是胡子强走狗的事。 等周知善又叫了她一声,陈玦才回过神来。 走老师你好。 她脱口而出。 4. 陈玦发誓,她本意并非如此。 人生总有些奇怪的意外。 在周知善平淡的注视下,她修改了称呼。 我是说,周先生。 叫惯了老师,抱歉。我普通话不太好。 陈玦上演此地无银三百两。 幸好走和周没差太多。 用狗字就难圆了,不幸中的万幸。 周知善看了她几秒,权当没听见,压根没接话:换个地方。 桌子已经被锡纸烫掀了,老板一直黑着脸,在旁边等待着上来索赔的时机。 换地方之前,周知善过去交涉道歉付款。 老板还没报数,刚拿出付款码,就听见一万元到账的电子声。 他的黑脸瞬间消失,顺手把刚烤好的串包起来,送到周知善手上,热情地把周知善和陈玦送到了街口,那架势,好像周知善是他失散多年的亲儿子一样。 而且还目送着他们远去。 真绝了。 陈玦如芒在背,正沉默着,就听见身旁人道:大概会占用你十分钟,选个地方。 陈玦:啊,那就麦当劳吧。 她指了指不远处四层小楼,商场一楼的M标志很显眼。 从这里走过去不到五分钟,也很近。 周知善点了点头,没多说什么。 过马路的时候,他把神思恍惚、差点冲红灯的陈玦拉回来,虎口卡住她手腕偏上点的位置,陈玦最近瘦了不少,腕骨和小臂都能被轻松圈握,宽松厚实的布料塌下去一块。 西北没有秋天,十月底的风已经够凛冽。温度降到个位数,夜风刀一样地刮在脸上,干疼。 行人脚步匆匆,不愿多做停留。 陈玦盯着对面的红灯,数字刚跳到26。 她想保持沉默的,但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问。 王钧,是脸上有疤的那个吗? 周知善:嗯。 陈玦侧头看向他:他死了? 周知善也看她,语气温和:你刚才应该听见了。 陈玦心事重重地转头看红绿灯,已经变绿灯了。 周知善已经扔下她,迈开长腿朝对面走去。 陈玦停在原地,试图回忆起那一天,刀疤头上的数字到底是几。 非常困难。她甚至连是红是蓝都不记得了。 当这数字跟着所有跟着几乎所有人,睁眼就能看到,它就成了无关紧要的信息。除非特别去记,否则陈玦也想不起来,谁脑袋上具体顶着什么数字。 -- 第9页 还不走吗? 周知善走到对面,发现人还在原地,便转身问她。 陈玦喜欢黑夜。 夜里让人觉得安全。谁也看不清对方,更容易隐藏自己。 她出神地望着周知善,眉头蹙了蹙,他旁边的绿灯已经开始闪烁,他背上背着夜色、风与霓虹。 在这交织闪烁的暗与亮中,周知善那静然的目光,竟像锚一般,让陈玦短暂回神靠岸。 她快步走过了短短的人行道。 在麦当劳里,陈玦点了一份麦辣鸡腿堡套餐,两对鸡翅,周知善只要了杯可乐。 今天不是周末,人不太多,他们找了个角落坐下。 陈玦坐定,斟酌了几秒:你是要问关于工地的事吧?我要说的那天已经 周知善垂着黑眸,将一张朝下的照片从桌上推过去。 先看看再说吧。 他的语气有很轻微的变化,那种奇异的漠然与柔和里,还掺杂了些其它的东西。 是怜悯吗? 陈玦还来不及辨别,手已经先一步动作,掀开照片。 麦当劳里暖气很足,有家长带着下了补课的孩子来,吵吵闹闹地商量着要吃什么。 不远处有情侣欢快地挽着手,商量要去附近电影院看新上映的国外大片。 窗外的沧南,显露出它的本色来:沉寂、灰扑扑、粗粝,低矮的民居亮着星星点点的灯。 这里明明是她熟悉的地方,但陈玦却觉得一切都瞬间离她远去。 那张照片是类似案发现场的记录,警察正穿戴齐整地记录,踩在断木边缘。 照片的中心,是装在陈尸袋中的人。 利军。 她隐约听见周知善说,是自杀。 晨跑的人在附近山上发现的。 死亡时间呢? 陈玦问。 周知善食指在桌上轻点了点,示意她翻面。 背面写着几个字:死亡时间大约在九月十日。 白露后第三天。 陈玦面前的餐盘都不慎被扫到地上。 她把额头埋进手心,胸口急促地起伏。 她需要时间想想。 好好想一想。 到底是谁在骗人。 胡子强不会再找你,这件事对他来说已经了结了。 周知善倾身,把那张照片收回。 但你最好注意点 陈玦猝不及防地抬头,扯住他米色绒衫领口,把人猛地往前一拽,力道之大之突然,连周知善也没有防备。 诧异极快浮现又隐没,周知善任她动作。 闭嘴。 陈玦轻声道:我知道你是什么货色。但离结束 还早着呢。 周知善的目光在她面上游动,垂下黑眸时,像温和朗然的人。 视线静默,如同神佛,因为怜悯,不发一言。 5. 赵明那天给她科普完,陈玦找了辖区熟悉的警官,也是她妈的学生之一,旁敲侧击地问到胡子强相关的更多信息,出乎意料地听到了个熟悉的名字。 周知善是这个夏天来泱南的。 在警官的讲述中,陈玦短暂地回到那个夏夜,大雨滂沱,胡子强的手下照例要给新人喂点饭,也是常见的下马威。 毕竟是胡子强从大城市带回来的高材生。 包括刀疤王钧在内,十来个人堵他在巷内,针头也给他准备好了。 计划最后失败了。 周知善挑了两个先动手的,杀鸡儆猴,用来挑断他们手筋的还是他们自带的小水果刀,本来恼羞成怒决定用的,结果倒让周知善行了方便。 没几分钟,周知善把人扔雨地里,血迹很快跟泥水混作了一道。他在剩下的人面前,踩住哀嚎者的头,温声道,我是打不过你们所有人,不过谁愿意冒险,可以试试。 陈玦那天回家,看着书桌上贴的一堆形状各异的便利贴,拿下其中一张。 都是些她从小到大喜欢的摘抄。 这句最长。 向里向外,逢着便杀:逢佛杀佛,逢祖杀祖,逢罗汉杀罗汉,逢父母杀父母,逢亲眷杀亲眷,始得解脱,不与物拘,透脱自在。① 周知善。 看来他成功脱离了父母期待。 6. 陈玦活了二十四年,才知道自己醉可乐,在麦当劳发完疯,第二天破天荒地迟到了。 但她的课有人顶上了,学校找她过去谈话,委婉地劝她休息一阵子,实际上也敲打她,是不是在校外惹了什么不该惹的人。 陈玦没力气说话,她头很重,出校门的时候看了眼表。 三点四十。 这时候的阳光很舒服,不那么毒辣,暖洋洋地洒一身。 她闭着眼,在校门口站了会儿。快五分钟,才往公交站走去。 早过了上班上学的点,公交站人都没那么挤了,陈玦背着包准备坐长椅上喘口气,但几步以外,就停了下来。 有道最近较为熟悉的身影,已经在那儿了。 周知善今天穿了件黑色的羊绒针织衫,同色系长裤,勾出他惊人修长的轮廓。 他没坐银色的长椅,让给了花束坐。 日光倾泻而下,照了他一身。 -- 第10页 陈玦望着他时,周知善刚好拢住风,点了支烟。 刚抽没多久,就发现了她。 周知善站直,没多犹豫,把花束拿起朝她走来。 那是束纯绿色的花束,花束纸是雾面纯黑,陈玦一眼看到唐棉和雪柳。 陈玦站着没动,周知善把花塞给她。 时语的。 周知善说:过阵子大概要关了,这是他们家的作品。 陈玦看了会儿,笑了笑:好啊。 这花束很绿,但是也有极旺盛的生命力。 他的态度很平淡,就像在麦当劳里把食物递给她差不多。 周知善没说什么,但陈玦清楚知道这个含义并不是常见的那种,为了流淌的暧昧或情意。 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这家,但他家作品,理念,挺有趣的。 周知善夹着烟,食指轻点了下花束,很简单一个动作,他做出来优雅又懒散,明明不是有心勾人,却无意间让人窥视到细节妙处。 他顿了几秒又道:我喜欢四点一刻,它像人生里的十九岁。刚睡一觉起来,对这个世界的初窥结束。驱散了迷茫。我知道一天将是什么样的,我已经过了其中一些时间 陈玦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因为那是她写的文案。 傍晚未到,夜色尚远。 四点,承载着懒洋洋、轻飘飘的希望。 四点一刻,给我点一杯金桔柠檬。放很多糖。喝不完,就浇在太阳上。 夕照时的光也会变成金桔柠檬味的。 陈玦很轻地笑了笑,抬腕看了看时间:四点十四分。 白昼的纹路大概就是日光行走的路线。 光很公平,照他也照她,照你也照我。 陈玦抬头,礼貌地问他:周知善,知晓的知,善意的善,对吗? 周知善扬了扬眉,算是无声回答。他好像是这样,不费无用功夫,说话做事都有种简练留白的美感。 陈玦点头:嗯。你想跟我做吗? 在话音落下后,她腕表的分针微颤跳动。 跳进了四点一刻。 作者有话要说: ①:《临济录》 第3章 三 【三】 1. 这个世界对某些人来说,掩在一层巨大的虚妄之下。 正常人都在找一条尽量光明的路,但他们不要,偏要从人生的背面走小路。也不是说干坏事,只是不想捆在固定的轨道上,朝着反方向一路飞驰。 陈玦的母亲陈路、父亲何运光,都是规矩又有计划性的人,甚至到了一板一眼的程度,但她的小姑姑何璨却完全相反。 何璨三十岁之前在一家证券公司工作,要升职的当口,忽然决定辞职重新考了研究生,跟着导师跑到雨林里研究植物。 对于陈玦来说,何璨是她见过的最酷的人。 何璨一年回来一次,偶尔忙得没时间,就两年回来一次。 十七岁的年夜饭,陈玦肠胃炎刚痊愈,什么也吃不下,喝碗粥就溜到阳台吹风。没吹几分钟,何璨探出头来,举着两瓶酸奶摇了摇,朝她嘿嘿一笑,雀跃地小声道:找到你了。 陈玦往旁边靠了靠,给她让了点位置。 何璨很喜欢她这个侄女,又难得地不爱说教,每到一个新地方,只要有空闲,就会给她寄信或明信片。 她一直期待陈玦赶紧进入青春期,喜欢下男孩子,或者有些触不到的梦想,她这个姑姑就可以一展身手了。 但陈玦好像总那样,闷得很。 只有这一天,十七岁这年的大年三十,她跟何璨聊了很久。 具体内容,陈玦都模糊了。她只记得问了个一直想问的问题。 到底是什么契机,让何璨放弃了原来的生活。 本来她是不会探底碰触别人隐私的人,好奇心都很淡。但她经常在父母口中听到何璨的名字。 聊起何璨的选择,话里话外都是可惜的意思。 何璨叼着酸奶盒,背靠着栏杆,手肘潇洒地搭在上面,很认真地想了会儿。 它忽然就出现了。 陈玦有些怔住。 什么? 一种无法用语言参透厘清的东西,也许像昏暗密闭的神殿中,偶然从缝隙里透下的一缕光。 也许是空间与时间交织,瞬间坍缩在你的头顶。 心脏仿佛被重击、揉压,浸泡后又沥干了水,胸腔和头脑同时承受着恍惚与清明,在一片混 沌之中,在无人的原野上,你看到一丛篝火猛然窜起,照亮万古长夜。 这条路是新路,这个门是新门 你觉得你可以走。你知道你可以走。 于是,会为了那样的命运背水一战。 何璨说话的声音很轻,陈玦听得却非常清。 沉默了一会儿后,何璨用酸奶盒跟她碰了碰杯,展颜一笑:陈玦,你也会遇到这个瞬间的。 距离那天,已经过去了七年。 在日复一日的平静和单调中,她已经渐渐忘却了当时的冲击感。 从周知善出现开始,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段对话时不时浮现在脑海。 他就像一颗小石子,投在平静无波的水面。 -- 第11页 并不是说,陈玦觉得他会是那个瞬间。但他跟别人有点不一样。 也许,他会是一个契机,带她遇见那个瞬间的契机。 当然,这句话还是冒进了。 出口前她就知道,但陈玦还是跟随着本能,这么说了。 说完后,陈玦静静地看着他。 周知善的确有些意外,不过似乎只是很短的瞬间。 他平淡地垂了垂眸,睫羽在眼下投下细微小片的阴影,沉默蔓延了几秒后,他才问:为什么? 下一班车快到了,车站开始涌入些人群。 在逐渐热闹起来的环境里,陈玦的声音依然很清晰:你长得好看。 坦白讲,周知善活了二十一年,见过不少胆大的人,男女都有,但陈玦还是很不同。 以往的人里,为了等待答案,不管害羞还是大胆,情绪总会有波动。 陈玦没有。 周知善敛了眼眸,头一次仔细打量起她来。 一个看上去连告白经验都没有的人,提出这个请求,自然地就好像吃饭一样。 泰然自若。 但他还是给了否定的答案。 不用了。 他的声音有些冷淡。 陈玦点了下头,神情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好。抱歉。 周知善离开前,顺手抽走了花束中的一枝唐棉:当赔礼? 陈玦:行。 两个人谁也没说再见,因为不一定再见。 看着他的身影穿过人潮,消失其中,陈玦忽然想起十七岁的大年夜,何璨跟她聊完,开了阳台门准备进来时,忽然回过头来,郑重嘱咐。 但你不能等它降临。 要扑向它。 2. 陈玦没搬家之前,跟母亲陈路和父亲何运光一同生活,泱南是个小城,人情往来的连结紧密而混乱。 周围邻里都知道这是教师一家,陈玦一岁时才搬来泱南。大家对陈玦的姓氏背地里讨论过,风言风语不少,但陈路与何运光只当没听见,久而久之,事便冷却翻篇。 陈玦父母待人接物自有一套哲学,陈家的生活节奏始终踩住了微妙的平衡。在不疏远邻里的前提下,将人情往来的需求降到了最低。 陈玦从这样的家庭里长起来,性格倒跟闷葫芦一样,说话反应慢半拍,经常是别人等不到回应,转到了新话题,陈玦才慢慢腾腾回复之前的话题。 虽然存在感低,但其实陈玦有个习惯。大事上不爱吃亏。 十七岁寒假前,是何璨替她去开的家长会。偏上的成绩,语文和数学都挺拔尖,挺不错。 何璨跟陈玦约定好,在离学校一条街的快餐店见。 但还没有出校门,何璨就被一个男生拦下了。 对方大概是陈玦同班,上下打量何璨了会儿,试探地问:陈玦家长? 何璨刚要应,就听见那男生压低声音问:陈玦偷偷抽烟,你不知道吧? 何璨眉头微挑。 是吗? 那男生是按部就班极畏家长的类型,知道陈玦跟自己一样,偶然撞见陈玦这事,一直拿其当作把柄,提些无聊要求。最后又想让陈玦帮忙做套时政竞赛初试题,这次没成功,恼羞成怒。 何璨反应平平,这让他有些失望。离开前,何璨说:谢谢你提醒。不过,等我戒成功了,我再督促她。要以身作则嘛,我暂时做不到。 说完勾唇灿烂一笑,施施然走人。 见陈玦以后,何璨随口提了一嘴,让她以后小心点,何运光和陈路都不是那么前卫的人。 陈玦吃汉堡的动作一顿,也若无其事说,知道了。 第二天放学,陈玦头一次堵了人。 王晔,没人教过你,沉默是金吗? 她没什么过分的动作,只是气势压人,往前走了几步,就把他逼到了快墙角的位置。 王晔被她的神态吓住了,等反应过来,伸手推了她一把,恶狠狠地提气道:你自己做了还怕人 陈玦摁下录音笔,里头传来王晔每次要挟她的片段。 阴沉的天幕下,她笑着歪了歪头:你妈要是知道你的零花钱早花完了,都是找同学要的,会给你涨点吗?噢,对了,你要的这数,可能已经够你进少管所了。 陈玦 虚伪,记仇,阴狠,毒辣。 在王晔那儿,这就是她的代名词。 这么多年,王晔其实都快忘了,但冷不丁有人找到他,问起陈玦这个人,几年前的记忆回笼,王晔脸色涨红地陷入愤怒,那时的难堪让他记忆犹新。 别太急。 明亮宽敞的咖啡厅卡座里,对面的男人容貌出众,气质温文尔雅,极富人情味地递来一张湿纸巾,示意王晔擦擦额角的汗。 王晔感激地点点头,对方还给了他丰厚的问询金,顶他好几个月的薪水。 本来以为是多为难的事,结果只是让他聊聊陈玦这个人。 不过,您问这个,是有什么用呢? 对面的男人穿着干净雅致,灰调藏蓝的山羊绒毛衣,深色修身的休闲裤,风衣垂感极好,置于座椅扶手上。 因为他,他们这桌总是频频招人回眸。 -- 第12页 王晔试探着问:你们也有过节? 周知善始终带着几分温淡笑意,闻言也没有马上回答,左手不经意地转挪着热巧克力圆杯,洁白的手柄与他手的肤色相映,指节修长白皙,很是晃眼。 窗外的日光暖洋洋地洒进来,照得他面容似道幻影,不太真实。 说不太清,我只是想多了解一点信息。 最终,周知善笑容深了几分。 事实上,他也没白来。 那天在麦当劳,陈玦得知利军死亡后的反应,就好像泄漏了的核反应堆,可以静止不动,前提是,得关阀。 王晔提到的一个关键词他很感兴趣。 记仇。 这可是个好习惯。 周知善手里缺可以用的器皿,而他又不熟悉这座小城,那人把他调来在胡子强手下,正是看准了这点。 对他而言,陌生的小城是个危险的地方。 人际错综复杂,资源与区域都有限,胡子强眼皮底下,谁敢有异心?胡子强能替他想出一百种死法。 但周知善从来不介意危险。 危险之中,自然藏着无限变数。 现在看来,这个变数出现了。 3. 陈玦想过他们会再见面,只是没想到那么快。 她出了趟泱南,因为学校腾不出人手,派她去省会城市参加一个会。 一共两天,陈玦多待了一天。 第三天,陈玦在软件上抢到了份打折的下午茶券,原价288,地址在是中心曲西区附近的五星级酒店。 陈玦从行李箱扒拉出一条小黑裙,认真地熨了熨。 使用须知上写,要在一点到三点间用掉,结果堵车堵得厉害,到了以后都过两点半了。 陈玦走错了电梯,本来应该去28楼,去了18楼,等摸出手机来查的时候,都在18楼的走廊里发呆了。 发了几秒呆,她重新朝电梯走去。 刚迈出几步,就听见这层的寂静忽然被打破了随着一道大门打开的声音。 陈玦回头扫了一眼,她视力很好,看见那道门上的方牌写着[春仪]。 似乎是个小型宴会厅,一些衣着正式的人鱼贯而出。 她是误入,本来没想多看,但目光自动落在了其中一道人影上。 年轻男人穿了一套黑色正装,白色衬衫布料剪裁都很优秀,贴合住他的肩线腰线,把线条极尽优雅地勾勒出来,纯黑西装外套又压住了他身上那点温意。 走廊的光线给得不足,跟深色厚重的地毯相辅相成,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平素的笑意收敛得干干净净,让这人更显得妖意横生。 周知善始终落在人群偏后的位置,不发一言地走路。他人高腿长,一步顶别人两步,身旁精致漂亮得年轻女人紧赶慢赶,最后都恼了,踩着金色系带高跟鞋狠跺脚:周知善! 周知善权当没听见,脚步半点也没停。 自然,也跟犹豫着要不要打招呼的人擦肩而过。 文艺作品里的擦肩而过通常得给慢镜头,或者放大场景。 但陈玦不需要。 他们这个擦肩而过,是标准得不能更标准的字面意义。 他经过她身边时,卷起的细微气流似一道风旋,混合着佛手柑和麝香的味道,海浪席卷暗沙般席卷了她的感官。 陈玦在原地站了几秒,又抬腕看了看时间。 券还剩十五分钟到期。 嗯不要也罢。 她跟上去的时候,本意并不是要看谁的笑话。 在[锦轩]会议室门口,陈玦待了五分钟,四分半都在想,周知善认识的人怎么都那么吵,胡子强也吵,是为了某种分贝守恒吗?就他的话最少。 而且为什么不关门,要么就快点发现她吧,可以名正言顺地不用听下去。 陈玦虽听不懂里面中年男人在暴怒什么,但看得出来周知善根本没有在听。 他身旁有个很漂亮精致的女生,一直拉着他求他服软。 陈玦若有所思地想,是未婚妻吗? 还没想完,就从门缝里瞥见了事情不太对。 中年人都骂累了,开始回身背对着他们,看似在平复心情,但陈玦这个角度看得很清,他是在挑趁手的武器。 会议室太干净了,中年人一怒之下,只摸到了一个水晶烟灰缸。 他抄起来就朝周知善砸过去 他妈XXX的白培养你这么大了,老子就当喂了狗! 周知善没躲,分毫没动。 身旁人尖叫一声,尖利得能掀翻屋顶。 但疼痛并没有如期到达,他身前忽然多了道黑影。 4. 不速之客让空间陷入了死寂。 连陈玦自己都沉默了。 她的动作快过思考,但挡下来后,她才能想起为什么 周知善算是她跟胡子强之间的一道桥梁,他像是在中间地带游弋,她还要借着这一点,向胡子强讨该讨的债。 是这样吧。 陈玦忽然抬手,在后脑勺上摸了摸。 一手的温热滑腻,她眯眼看了看,掌心有血迹,不太均匀,像渐变色一样,还挺好看。 都迈入现代社会了,陈玦毫不介意地把血迹在黑裙上擦了擦:就不能用文明点的方式解决问题吗。 -- 第13页 你他妈谁啊?! 中年男人回过神来,目瞪口呆,更多话还没出口,周知善已经不发一言地拉着人从他面前离开了。 哎想走哪啊你 周知善脚步忽然一顿,又回过头去,平静道:我会带她去鉴定,如果是轻伤,你就滚去蹲监狱。 陈玦头有点晕,她侧头看着他,突然觉得,看到了一丛冰冷燃烧的蓝色焰火。 - 缝完针观察完,已经下午六点了。天黑得早,暮色已经跟深蓝夜幕交接,整个天色被过渡的颜色染满。 陈玦不想在医院多待一秒,能正常走路以后,立马离开了。 周知善纵然不赞同,也不想跟她发生矛盾,就跟在身后。 陈玦在路沿收住脚步,他也跟着停下。 我说,你能不能不要,陈玦深深叹了口气,食指轻转了一圈:这么阴魂不散,我头晕。 周知善拎着袋子,装着纱布药水消炎药,看了陈玦几秒,轻声道:行。 那就 陈玦试图从他手上抽走袋子。 周知善后退了一步,垂眸看着她。 为什么这么做? 陈玦知道他会这么问,她已经从众多答案中挑选过了,正要搬出最合适的那个,话到嘴边又停住了。 他还穿着那套西装,不过黑色西装外套上沾了点深色的血迹。 在他身后,燃烧着的艳丽天幕铺开来,阳光变得稀薄。 有些黑夜生物的外层好像正在逐渐剥落。 他并没有等她的回答。 周知善:不管是因为什么,希望这是最后一次。 陈玦噢了一声,没有任何尴尬,问:为什么? 周知善看着她的眼睛,温和的表面冰层有了裂缝,他的声线很悦耳,是一种清凉的悦耳,但情绪淡时听起来又分外寒意逼人:我不喜欢欠别人。 而且。 周知善忽然伸手揽过她,他们的距离无限地靠近了许多。 他的手从她包扎的地方轻抚而过,话也滑进她耳廓:你可能不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对我来说是日常。 替别人打人。挨打。血液像艳丽的天色一样占满视线 这种生活,他早已经习惯了。 陈玦花了五秒钟消化内容,轻点了下头:好。 周知善把袋子递到她手里的时候,听见陈玦的声音慢吞吞响起:但我还是会这么做。 周知善掀起眼皮,黑眸如薄而冷的锋刃,静然地望着她。 陈玦很淡地凝望他,好像正透过他看一些其他东西,视线在他头顶盘旋。 没什么其他原因,陈玦下移目光,与他对视:因为我需要你。 第4章 四 【四】 1. 周知善二十一了,他觉得自己已经活了很久。 21岁又四个月多一点,是7787天。也许是辗转换的地方太多,他醒来时很容易忘记自己在哪,总是花几秒想完了才能确定。他算是个审慎的人,即使这种细节并不重要。 与之相反的是日期,他清楚地记得已活了多久如果福利院生日没填错的话。 其实也没刻意记过,但周知善脑子太好用了,对数字敏感的人其实不用刻意想,这种简单的答案就会自动出来,没办法。 另一方面是,对周知善来说,活着有点麻烦。到了凌晨,会有终于又过去一天这种想法。 据说科学家研究过,未来太阳寿命将尽时,爆炸会发生在五十亿年后的某个周四,这让他觉得周四比其他日子更亲切一些。 除此之外,一切都很无趣。 跟周知善打过交道的大部分人,会觉得这个人还挺温柔,温柔、得体、有教养。 他话不多,但心思敏感又细,解读意图对他来说非常简单,就像用顶尖好刀切豆腐。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说白了,就是给与和承接。只要他愿意,就能不着痕迹地照顾到他人的心情和需求。 像一场细雨落在春泥中。 给姓方的做事,不过是因为偶然一面。在他们镇子上,那天那种见血程度的斗殴,凶恶与凶恶的图穷见匕,跟固定戏目一样,每周要来上两次。周知善被卷进去,落了下风,给打了半死,即使像他这种挨揍经验丰富的人,那天都难得觉得要撑不过去了。内脏有移位的错觉,铁锈甜腥在口中弥漫散开。倒下时,中年人正好面色阴沉地快步经过他。 那个阶梯的台面陡而薄,角度刁钻。 下了最后一阶,有块不大不小的石子,踩中容易失去平衡,会不会摔看运气。 周知善手指微动,将它拨开了。v 后来,方利问他,怎么想起来的,不是都快没意识了吗? 周知善说,看了新闻,这门口跌倒过人。 且他的态度并不分人。 很擅长分辨利害,又不会区别对待。 而跟周知善打交道的剩下一小部分虽然其中很多不一定有机会张嘴了,但能的话,一定会对上面大部分人的结论说,滚。 周知善是什么样的人呢? 敏感,温柔,暴戾,决绝,或许是这样,或许是那样。人本来就是复杂的动物,是地球偶然碰撞出来的,不知是好是坏的,爆炸般的奇迹。 -- 第14页 对这个问题,周知善不能确定,也没兴趣找出答案。 这两种人以外,还有陈玦。 在陈玦看来,周知善哪种都不属于,不属于她见过的任何一类人。 他既无意待人好,也无意待人不好。 因为他不在乎。 不在乎,自然也不理会别人怎么看他或如何对待他。 对这样的人,陈玦也敢说些平时绝不会说的话。 他没有必要跟她产生交集,但还是那么做了。用排除法想想,不可能是对她起了兴趣,那就只有可能是如同她一样,他也有着暂未开口的需要。 周知善听见以后笑了笑,唇角轻拉出弧度,眼里却似起了雾,看不分明:是吗?你需要,我就得帮忙吗? 陈玦耸了耸肩:我又没正式提。 周知善看了她几秒,被她逗笑了。 你这人,周知善轻摇了摇头:挺爱自说自话的。 医院门口的安全岛本来就人来人往,他笑时右颊竟生出个若隐若现的梨涡,很浅。 跟这个人挺不搭的。 但陈玦看着,也跟着笑了下,她也不理解为什么。 陈玦:你还有事忙吗?我明早回泱南。 周知善:嗯。注意安全。 他的回答官方又疏离。 陈玦勾唇笑了笑,歪了下头。 她眉眼偏淡,走向形状都带点古典温淡的气质,笑起来竟还浮上点狡黠:我是想问,晚上你吃饭吗?我都这样了,陈玦细长的手指在后脑勺上轻点一下:饭能请一顿吧? 周知善:当然。不过我今晚就回。等你回去后,有时间再联系我。 他大衣兜里随身带便利贴,头也不抬地问陈玦有没有笔。 陈玦:没。 她很想问问,加个微信会折寿吗。 话音刚落,周知善已经找到了一支随身带的钢笔。 他把便签放在掌心,流畅地写下一串数字,他运笔很快,最后落款了名字。 周知善。 手机号。吃不吃饭都行,你帮了我一次,我可以满足你一件事,什么要求都行,只要我能做到。 周知善撕下这页,递给她。 陈玦接过,眉头不着痕迹地一挑。 不愧是高材生,字挺不错。 字如其人这话她并不信,但是周知善这三个字真挺像他的。 不是龙飞凤舞的写法,有点贴瘦金体,笔锋疏朗细瘦,锋芒锐利。 陈玦折了折,放进袋子里:好。 她笑了笑,转身先离开了。 周知善没有马上离开,他站在原地看了会儿,午后淡金色的光洒了她一身。 2. 周五晚上七点,省会的火车站人头攒动,拥挤着在队伍中艰难前进。这两年疫情余威尚在,放眼望去是一片口罩的海洋。 据坊间传闻,火车站年年都说要修,年年往后拖,车站内部采光不好,人流量大的时候就像个密封的巨大罐头。 省会开往泱南的车八点二十开,K1348次,车程近两个小时。 周知善从进站到上车,跟两个个扒手美丽邂逅。 都是扣住手腕抓个正着,两两对视,对方抽手,若无其事转身走人。 这现象太常见了,常见到丢了东西都得认栽,找是找不回来的,要是运气好,刚好偷前被发现了,那就护好东西走人,要是警察在周边巡逻还方便些,否则也别想着费心把人拎走、伸张正义了。 而且扒手也长眼睛,挑好下手的下手,强壮高大肌肉发达的大哥,他们也不会自己凑上去。 周知善这种人,虽然高,但实在很难让人忌惮得起来。 扒手甩开他就大摇大摆地离开了,周知善神情淡淡的,也没有多不愉快,跑了就跑了。 车厢是18号。 这趟车,这半年周知善坐了很多次。 他不太看手机,看看窗外,很快就过去了。 今天却跟平时不太一样 噪音很吵。 平常虽然也不安静,外放视频、大声聊天、婴儿啼哭三重奏就不会停,但这次是激烈的冲突,打骂声把其他声响渐渐压了下去。 是个体形魁梧的中年男人,五十岁上下,浓眉小眼,从刚上车就处在暴怒状态,一直在推搡身旁的女人,看样子是他妻子,有两巴掌扇上她后脑勺,把女人的粗辫子直接打散了。 列车员来劝过,人一走,男人继续发火。 没人看得清他老婆的脸,女人恨不得把头埋进胸口深处。 被推搡、打巴掌、踹小腿,她都没什么反应。男人骂骂咧咧的声音越来越高,臭x子、烂鞋、公交被坐烂了这些词飘进每个人的耳朵。 坐在他们旁边的大婶,看同一排的周知善身旁没人,都识相地挪了过来。 平时很吵的婴儿今天也被父母识相地捂住了嘴和耳朵。 爱公放视频的人今天也奇迹般的消失了,有的人是凑热闹伸长耳朵在听,有的人是不得不忍耐,这种家事谁管谁惹一身腥。 二十分钟后,车到了下一站,停两分钟。 再开的时候,周知善请身旁的乘客让一让位:我想去洗手间。 -- 第15页 在这几分钟里,那中年女人再也忍不下去了,猛然抬起头来:你够了没有!非要在外面丢这个人吗?!我就跟他吃了顿饭,都过去多少年了,他娃都多大了,你在这说这些!要不你就把我打死好了! 短暂的、极度的沉默之后,男的一巴掌甩在她脸上,他看着像干体力活的,抡圆了膀子使力,女人整个人都从座位上跌了出去,脸颊瞬间肿了起来。 又刚好摔在路人身上。 对方只是路过,看到跌在脚边的人,顿了几秒还是俯身扶了一把。 中年男人正在气头上,操着方言大骂:看谁敢管这个贱X疯子,老子今天就跟他没完! 周知善伸手扶她的动作一滞。 他肤色本来就白,关节修长,手背青筋明显,像所有暗色中唯一的一抹亮。 也是在这一秒,周知善忽然改了主意。 他把女人扶起来,领到左边的位置上坐好,那个大婶赶紧往里坐了坐,把人揽到座椅上,小心地递了瓶水。 周知善转身,中年男人正站起来,指着他鼻子开骂:你他妈多管什么闲事啊你?!管别人家事,把你能耐的!他妈的别怪老子连你一起打! 你他妈的再多说一个字,老子连他一起打! 周知善垂了垂眸,没什么表情。 爱说这话的人通常不是假威胁。 所有好事都没他们的份,但这种事一定说到做到。 哭喊声、打骂声、所有刺耳的尖叫和拳头落下、骨头折断的声响,都是家常便饭。 幼儿的骨骼发育没长成,更容易断。 断了再长,长了再打。 周知善抬眸,望向男人,声音温静如淙淙流水:嗯,我管了。你要么跳窗滚下去吵,要么安静待着。 你太吵了。 周知善是用讲道理的口气在说话,严肃又淡然,好像对面愿意沟通似的。 对方才没那个闲心跟他废话,满车的人都看着,男人气急败坏,一拳狠狠挥在周知善脸上。 这一拳比刚才打女人要狠得多,拳头又重又快,周围人惊呼的声音此起彼伏 但可预见的场面并没有到来。 在狭窄的过道中,人们只看到年轻男人脚步微转,头颈轻巧地偏了偏,与那一拳擦身而过,像是凑巧。 但中年男人失去重心,往前跌了出去。 在他爬起来回身之前,就被周知善抓住右臂,向后折出了一个诡异的角度,而且是他无法挣脱的力道。 男人见形势不对,开始哀嚎着杀人啦,被周围人此起彼伏的骂声给淹没了。 周知善不发一言,右手扣住他手臂,左手扯过男人后领,砰地一声磕在长椅侧边,中年男人额头迅速起了肉眼可见的肿块。 他的动作快而准,力道速度都没带折扣的。 中年男人的叫声都停了,他混了几十年,对方是来真格还是装装样子,是能反抗还是必须当孙子,他分辨的很清楚。 这男的他惹不起。 周知善没理周围活跃起来的声响,轻声道:不是喜欢用暴力解决问题吗?你不喜欢挨打吗? 不喜欢。中年男人赔着笑,勉强抬起头来,冲坐在位子上的女人咧开嘴笑了笑:老婆,我错了,我不会再这样了,咱们有话回家好好说 你哪里人? 周知善抬头问她。 瑟缩在大婶身旁的女人嗫嚅道:泱泱南的。 周知善:嗯,刚好。 顿了两秒,他说:我也去泱南,在那之前,你坐我位子吧。 周知善说着,松了手,掌心骤然放开那种,多接触一秒都嫌长,下巴微抬:你位子。 中年男人灰溜溜地回了自己位置。 周知善没坐他旁边,转身离开了。 他准备去餐车坐会儿,刚走到车厢连接处,有人没看路,迎面撞上来。 小心 他刚出声,看见了对方抬起来的眼睛,闪着错愕的光。 陈玦眉心微皱,忽然轻笑了笑:这么巧,你也是这趟? 周知善有几秒没说话,然后才点了头:嗯,是。 他很巧妙地掩饰住了冷淡,但这种情绪是欲盖弥彰,陈玦显然察觉到了。 沉默在他们之间蔓延了一会儿,陈玦侧身让出道来:要去餐车? 周知善还没说话,她突然低头在随身的包里翻找,掏出个信封来:对了,这个。 信封有一点厚度,陈玦塞回他怀里:你落我袋子里了。 周知善蹙了蹙眉,刚想动,就被陈玦按住了:周知善,你付过医药费了。 陈玦态度清淡坚决,他也没再多说什么。 陈玦又道:如果你真的想谢我,能不能跟我分享一下 列车正驶出隧道,没有刚才那么稳,突然的颠簸感让陈玦一个趔趄,差点跌了一跤,不过肩膀叫人及时扶住了。 头顶的灯也应景地闪了一秒,照出片明晃晃的惨白。 窗外是一望无际的漆黑,一晃而过。 掌心隔着衣物布料,牢牢地扶了她一把。 -- 第16页 陈玦站直,回望进他那双平静的黑眸,把刚才没说完的话继续讲完,用只有他们彼此能听见的声音。 你真的跟他一道? 没有指名道姓,但是都知道说的是谁。 胡子强。 一淌彻彻底底的浑水。 周知善唇角翘了翘,一个稍纵即逝的笑。 陈玦,他说:你的生活很平静,别试图打破它。 他虽然笑了,语气却是他们认识以来最冷的一次。 陈玦扭头,望着连接车厢的窗口,声音很低:你了解胡子强吗? 周知善没说话。 树影从眼前飞速掠过,陈玦看得有点着迷,过了一会儿才说:他让我想起尼禄。 虽然只见过你几面,但我觉得你 陈玦转头,望向他。 周知善的睫羽安静地垂下,映出细密的阴影。他眼窝较常人要深些,眉骨也高,显得异常深邃沉默。 这样下去不行。陈玦右手在脸前随意比划了下:面具太多,撕下来连皮带骨,人会撑不住的好了,你赶紧去吃饭吧,不打扰了。 陈玦点了下头,绕过他走了。 周知善在原地站了很久,久到新停的站台夜风吹进来。 尼禄。 他知道她在说什么。 我没有想起经典课文,却回想起尼禄。你广泛的淫乐,血腥的灯饰。你纵火取乐,焚毁罗马。① 他朝十一车厢走去,在十四和十三的交界停了下来,这里是硬卧车厢,有人刚好出来抽烟,拦下了他:哎,兄弟,给个火。 周知善:没火。 对方被他脸色惊到了,捶了他肩膀一拳,无奈笑道:兄弟,不借就不借嘛,那你火柴有没? 周知善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火柴不是到处都有。 这是个四十来岁的男人,其貌不扬,中等个头,睡眼惺忪、胡子拉碴的,显得很不精神:那现在哪些老板还卖么? 周知善低头,掌心里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个打火机。 他其实不常抽烟,这是他刚刚捡的。 拢住风点燃,火苗一闪而过,很快竟又灭了。 那人以为周知善要给他点,正要高兴地凑过去,就见周知善又把东西收了回去,顿时不满意地拉下脸来:哎你这人 方老板的游乐场西南边卖。 他们之间距离近了些,周知善一句话顺着过去,声音低得让人错觉是幻听。 对方表情不变,维持着疲惫懒散的神态,跟周知善擦肩而过。 待到了新的一站,他马上跳了下去,走到背风处,四下警觉地观察后,敲了两下耳机设备:陇南从辰西区开始排查,加紧人手,注意不要打草惊蛇,检查站一定盯住。发现可疑情况先放行,找人跟住! 那边很快应道:是,林队。 但过了几秒没挂电话,那年轻的声音有些犹疑道:您别怪我多嘴啊,周他这边到底靠谱吗?听说方利很重用他,把好多商铺都写到他那了。方利那么老奸巨猾,会不会 林队脸色和语气一起沉了下来:你这么觉得? 那边赶忙道歉收了线。 毕竟是林队举荐的人,要是出了问题,麻烦可就大了。 林继平挂了电话,想起什么,又赶紧给周知善发了条短信。 在寒风里望着站牌,林队吸了吸鼻子,忽然有些感慨,不知不觉这么久了,他都快五十了。 第一次办案的时候,中途还撞到一个走丢的孩子。 三岁,就知道到警局去找人。乖巧安静,还能准确地说出家人电话,等了一下午加一个白天,怎么都联系不上。那个孩子知道了也没哭闹,早已习惯了似的,又报出了一个福利院的名字。 我回那里也可以。 那个小孩静静等待的神态和样子,到今天还历历在目。 转眼十八年。 后来等林继平再次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是从同事嘴里。 他的人生比起其他人来说,太过漫长了。 为此,林继平愿意相信一次自己的直觉。 3. 周知善收到了林继平的信息,两条提醒。 一是提醒他胡子强可能知情了因为私下走账绕过他这事,方利都开始清理胡子强的势力范围了,胡子强身边新收的人,还是从方利那边派来的,除了周知善当然不作他想。 二是提醒他,今天在车厢见义勇为,有人在盯他。 一个女的。挺年轻的,其貌不扬,边抽烟边听你揍人墙角。 周知善从来不回他信息,下车就把sim卡直接销毁了。 但这次,他竟有了一点回复的冲动。 怎么好意思说人其貌不扬的。 明明就挺扬的。 五官量感偏小,但是线条长得很秀气不,是优美。 她真笑的时候,唇与眉会一同弯起,悠悠然又漫不经心,透露出留白的美。 她好像总想靠近他,借着他去找胡子强。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 第17页 胡子强虽然是个弱点软肋很多的人,但他有一点是方利能看中的:死了也喜欢拉别人陪葬的狠劲。 短短五年,能在泱南把触角伸到那个程度 要碾死陈玦这样的人,还是没什么难度的。 如果他想,还可以换着花样的,让她后悔一万次。 周知善站在泱南站的站台,在路边买了支水,付了两元。 要拧开时,他忽然想到一件事。 如果胡子强真要跟她过不去,他会插手吗? 头顶月色很亮,月光柔凉。 他拧开瓶盖,垂眸浇在手上,来回换着洗了手。 周知善洁癖很严重,但生活所迫,能让他真正舒心的环境几乎不存在。 能符合他生存条件的,大概只有真空了。 他能不碰别人的东西,就绝不会多接触一秒。 周知善把瓶子扔到垃圾桶,手伸进大衣兜摸纸巾时,指节无意间碰到了个打火机。 他的确不会随便捡别人的垃圾。 但这个黑色打火机右下角,刻着一个很小的玦字。 失主应该还挺看重的,明明都用了很久,磨损痕迹非常清晰,但打火机的外壳依然擦得很干净,玦字褪了色,还被加重描过。 周知善确实存了想要物归原主的心,但一回泱南,就完全没有任何时间了。 - 陈玦在家待了半个月,知道学校大概率不会让她回去了。中间也没闲着,去找了很多兼职的信息。 她存储的习惯维持了近十年,这是曾经母亲强制要求的。没想到到今天,确实发挥了它的威力和效用。 那张白色便签纸,电话看了几次就能背下来了。 但陈玦一直没打。 她并不是习惯性热脸贴人家冷屁股的人,只是看他顺眼,又想留着看看有没有用,仅此而已罢了。 周知善八成会觉得她是个贪图美色的人。 陈玦不否认这一点,可说实话,并没有很多空隙可以想起他来。 大姑姑来看她了,每年定期一次造访她是何运光跟何璨的大姐,在泱南底下的如溪镇生活,跟何璨满世界蹦跶的个性完全相反,何灵跟何运光很像,计划性地、一板一眼的生活,是个中学教师。 每年来督促陈玦尽早出嫁。 今年陈玦约她到了小城新开的一家饮品店,点了杯11块的香芋奶茶,这里在尽力模仿山寨一个大品牌,但是口味差强人意,好在地址选的不错,装潢也还称得上清新,木制的桌椅,整体色调都在尽力营造森林与原味的美妙邂逅感觉。 陈玦为了转移婚恋话题,赶紧准备好问题提前奉上:诶,姑姑,能不能帮我问问姑父,他之前讲过的,是什么星系在一千年前就被观测到了,含有好几万亿颗恒星的那个,那个那个,叫什么来着 何灵的丈夫以前是研究天体物理的,现在退下来了,在这里生活安静惬意,还到如溪镇附近的乡下农田包了块地,没事就喜欢研究。 不过除了陈玦展现出过浓厚的兴趣,家里基本没人听他聊这个,他总希望陈玦到如溪镇住一段时间。 何灵记不起来这星系那星系的,没好气地拍了她一把:别跟我打岔,你可得擦亮了眼睛找人!在你的同事里选最好,公务员也可以,稳定!你爸运气不好,走得早,我必须要付起责任!这样以后我去见他,我才有脸啊,你听见没? 何灵一拍脑门,突然想起什么,从随身包里掏出份叠得四四方方的报纸来:还有啊,不能去什么舞厅、酒吧,不是什么好地方,马上就有人给你下毒!知道不?给你看看,来,看看这个新闻,这是你邻居阿姨以前的发小,如溪镇没读出过几个好学生,这个女的要是乖一点好好过,别去招惹不三不四的人,早就有孙子了,看看,现在你只能在新闻 陈玦不能一心二用,把报纸拿过来看了一眼。 瘾君子的教训。 报道写的很长,占了三分之二个版面,跟千百个类似的故事一样触目惊心,女人从吸到贩,最后被人发现猝死在边境区。配了一张她被发现时的照片,当然打了马赛克。 陈玦皱了皱眉。 这记者真绝了。 视线下滑,还有一张生活照。 她跟一个少年站在一起,笑靥如花的托着他奖杯的一角。 陈玦所有动作都顿住了。 最后她怎么把何灵送走的,怎么在店里坐到九点打烊,她都有点模糊了。 陈玦出了奶茶店,在拐角被一个裹着被子的流浪汉抓住小腿,他痴痴地笑着:给点钱吧可以扫码 陈玦停下,侧头,拿出手机扫了扫,转了20块。 陈玦:我没多的。 流浪汉的头发和胡子都长到打结了,也不知道多少天没有洗,看不出年龄,也看不清长相,总之,整个人已经非常瘦削了。 谢谢谢谢,姑娘你真是好人,好人有福气啊! 流浪汉被子里的手机已经收到了转账提示音。 陈玦离开的时候,听见他沙哑的声音从背后呓语般传来。 姑娘想解开命运的谜题吗?要解开谜题,只要知道太阳什么时候爆炸,仙女座星系何时回家再转五块吧! -- 第18页 陈玦留下一句抱歉我也没多少钱了,便转身消失在了街角。 她的脑子有点乱,但突然间,她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开拖拉机的那个老刘,从街对面神色惊惧地狂奔而过。陈玦没有多想,这时候马路上也没多少车,她很快跟了过去。 但没多久就跟丢了。 小巷接壤的路口有死角,她只是错过了几秒。陈玦有点懊悔。 姓刘的都逃走了,又逃回泱南,肯定是胡子强这边出了什么变动。 但她猜错了。 今晚出变动的人不是姓刘的。 4. 陈玦在追他失败后,被卷进了一场持械斗殴。 那些人有十来个,其中一个抓起陈玦领子,穷凶极恶地问她有没有见到可疑人员,陈玦表现得瑟瑟发抖,半个字都说不出来,那人不耐烦地推开她,从她身边冲进巷子。 陈玦从地上爬起来,她耳尖,听到了三个字的名字。 他估计从那边跑了,走走走,你们几个跟我来,剩下的好好排查啊! 陈玦站在巷口,半明半暗的地方,想一个问题。 泱南 还有第二个周知善吗? 这场面似乎不太和平。 但说来奇怪。 想到他们今晚有可能会打照面,陈玦心中升起一股很奇怪的感觉,混合着淡淡的躁动和茫然。 那心情很快消失得不知所踪,可确确实实留下了痕迹。 这个人身上的谜团太多了,比泱南还有趣。 陈玦往出走了没两步,瞳孔几乎震动 对面的白色轿车,下来的中年人是 胡子强。 他的脸色比那天在台球厅差了很多,本来笑眯眯的脸被戾气填满。 看样子也是来找周知善的。 陈玦知道她应该躲起来,但往哪儿躲呢?是个问题。 这周边现在都是胡子强的人,陈玦只能折返往里面继续走。 这个巷子很深,有东西两条路。她只能赌一条:胡子强不会去的那条。 他是见过周知善为她出头的,肯定会逼问她周知善的下落,她又不知道 陈玦的口鼻忽然被人捂住了,她没有任何反抗的机会,几乎是被拖进了角落。不过挣扎时,一道男声轻声叫了她名字:陈玦。 陈玦没想到是他,很快安静了下来。 黑夜为幕,衬得他眼眸出奇的亮。 陈玦在里面仔细搜寻,没有看到任何恐惧、惊疑。 她把声音压到最低:他们在找你。 周知善嗯了声:我知道。 他就像在回答她,天气不错。 陈玦:? 陈玦不知道说什么,有点尴尬地指了指挡住他们俩的垃圾桶:你不会,就指着这个帮我们 周知善像听到了什么敏感词,垂下黑眸看了她一眼,持续了两秒,才道:不用,等会儿胡子强会离开。 他话音刚落,陈玦就听到警笛的声音。 她惊奇地挑眉,又明显地如释重负。 周知善看她这反应,觉得有趣。 他轻笑道:但其他人不会走。 陈玦: 她的无语如果可以化成能量,今晚的月亮都能被打下来。 陈玦:那怎么 她的话被一件柔软的深灰开衫外套阻隔了。 周知善把外套盖她脑袋上,手在她头顶轻拍了一下,她觉得像孙悟空给唐僧画地为牢一样 在这待着别动。 他的声音隔着一层传来,仍然意外的让人稳定安心。 在感受到对方起身的瞬间,陈玦忽然开口问:你回来,就兑现一下那个诺言吧。 已经有人靠近这里的动静了。 没有任何迟疑,周知善低声道:好。 陈玦是个很奇怪的人。 更奇怪的是,这像是在开玩笑的缘分。 周知善沿着反方向离开了,陈玦在原地等着,连外套也没拿下来。 她跟报道上的女人,有过几面的缘分。 那是曾经在泱南一中代过课的老师,只有短短两周。 陈玦其实都不确定她有没有印象,但那个代课老师很特别,她讲课没有人会睡觉,很洒脱又幽默,知道很多外面的事。 后来还换过一任代课老师,就远没有这么好,很严厉又怂恿校长收他们手机。 但她完全没听过这个代课老师讲过关于孩子的事。 报道上又白纸黑字的印着那老师和儿子。照片上的少年比现在青涩很多,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疏朗沉静,轮廓没现在这么清晰,但双眸中的笑意切切实实的存在。 那才像样嘛。 现在怎么看都一副这个b世界跟我无关的样子。 陈玦腹诽着,试图不去想此时此刻。 万一他打不过怎么办,万一 陈玦闭上眼睛,放缓呼吸。 直到挡在眼前的光源明晰起来。 外套被掀掉。 陈玦抱膝蹲坐在那里,睁眼抬头,周知善站在她跟前。 呼吸不太稳,下巴处有血迹,不过是飞溅状的,看起来不是他的。 -- 第19页 他整个人像是从汗水里被捞起来,浓重的血腥气钻进她鼻腔。但看起来,像是外层的雾气被拨开了,明而利的展现在她眼前,长袖卷到小臂处,有青紫的痕迹,衬得他肤色更有些耀眼的白。 周知善:走吧。 陈玦才反应过来:什么? 周知善:不是有愿望吗? 陈玦:噢对。 她腿麻得差点站不起来。 还是周知善拉了她一把。 陈玦把外套还他,带他上出租,去了个本市比较好的酒店,中间还一直在搜索什么东西。 周知善到大堂了才顿住脚步,目光安静地看向她:陈玦。 这让陈玦想起总裁文里清艳不屈的主角,她差点被这个想法弄笑了。 很快,陈玦目光静然诚挚望向他:陪我看个片子吧。我家太小了。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周知善:犯法吗。 陈玦:啊? 陈玦心里有些忐忑,怔然地看着他。 他怎么知道她下了盗版。 但也没办法,全网下架了啊。 周知善:什么片子? 陈玦:数码宝贝。 在她初三的时候,中考前夕,全班都逃了一节课,聚在形体室偷偷放了数码宝贝第二部 的碟,一起看了大结局。为了即将到来的大考,和似乎要结束的青春。 陈玦那天只是去上了个厕所,回来以后班上就没人了。她一个人自习了四十分钟,直到大家快乐地、热泪盈眶的回到教室。 后来一个很善良的同学告诉了她,很讶异地问:你没去吗? 陈玦笑了笑,攥着宽大的的校服衣袖,又不知道说什么。 下次可以叫上我吗?偶尔记得我可以吗? 这种话怎么说出口。 下周中考,大家很快分道扬镳,说了也没用。 她一直没有自己看过第二部 的数码宝贝大结局。 想找个人,不会嘲笑她,不会问太多的人,跟她一起看。 5. 陈玦为了不尴尬,还叫了一箱啤酒外卖。 她本来想,醉了就累了睡了。 可是怎么也没想到,醉了就把周知善睡了。彻底暴露了她馋美色的事实。 谁让泱南太小,没有几个真正好看的人,都是些自以为帅的丑人,陈玦其实知道自己是个多刻薄的人,所以要好好压,好好藏。 这次难得喝醉,听着那首butterfly,不知道为什么,陈玦觉得很难过。 她像一只树袋熊一样,拖着周知善的腰,哭得一塌糊涂。 但是到了wowowowowowwowow的时候,还是会振臂跟唱,走音严重,还是很大声的唱了。 人生的残酷和诡谲像一张大网,隐形的网。 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扑面而来,将你逼到窒息的境地。 没有人可以让你责怪,没有任何人错了,但最后就是那个结果。 陈玦半醉的时候,周知善已经完全听懂了她的心结。 但他也只是安静陪着,没打算沾酒。直到陈玦突然想起什么,抬头顶着哭花的脸,抽泣着说:对对了,我见过见过你妈妈。她做过历史老师很好很好的人。 周知善半揽着她的掌心收紧,陈玦喊了声疼,他才如梦初醒地松开。 最后他们是两个惆怅的酒鬼。 从人变成了酒鬼,于是要顶着月光大醉,把人生中从没做过的事,试上一遍。 很少能找到这么顺眼的人。 跟喜不喜欢倒没什么关系。 两个人连想法都相似。 陈玦吻上去后,周知善推开她两次,直到第三次,他反客为主,翻身将陈玦压在身下,扣住后脑勺,柔软的唇相碰,啤酒味的醉醺醺的吻,却能将两个人一同携裹入岩浆。 但有一点,陈玦跟他不一样。 她看他顺眼的另一个原因。 从有意识那天起,陈玦就能看到所有人头上的数字,无一例外。她已经习惯到不会再去特别注意。 可周知善的头上,空空如也。 第5章 五 【五】 1. 十二月,小雪的前一天,泱南举办了一次青年联谊活动,市妇联和市民政局合作办的。 这类小城很难留住年轻人,有志气的都想往外闯一闯,家里有点底子的,更是直奔省会,等孩子在外工作两年,直接去省会城市置办房子。 这活动能找到的人不多,泱南市八中的陆近鸢算其中条件最好的。 她并不是泱南本地人,之前来实习过,效果很好,八中花力气把她留住了。这次活动,学校里符合要求的老师并不多,大部分都成了家,要么就有另一半,本来还有另一个未婚女老师陈玦的,但她最近被学校停职了,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这个小任务就落到了她头上。 陆近鸢很确定,她不会在泱南成家,更不会选择异地恋,她今年才刚满二十三,容貌清丽白皙,一米六五点五,穿个带跟鞋,随便打扮一下,走在街上就很出挑。 毫无意外的,联谊第一场自由交流时,将近一半的男人都来找她交换信息了,陆近鸢观察了下,剩下一半在偷偷观望。 -- 第20页 不对。还有一个。 陆近鸢从进来开始就盯上他了。 市文化馆的室内刚翻修过,采光良好,地方又宽敞,有个年轻男人一直在角落站着,刚开始有人还会上去搭话,但他的反应实在过于冷淡在陆近鸢看来,那甚至不算是有反应,他像是跟一切隔了层屏障的人。 虽然表面上礼貌地拒绝了,其实连脑子都没过,对方说什么他更不在意。 他身上有种淡漠的从容。 环节快到了尾声,陆近鸢也不急,但一转眼,发现他已经准备转身离开了他竟然是一直在用公共插头给手机充电。 陆近鸢便上前去搭话:你好,我叫陆近鸢,在八中工作。 对方停住脚步望向她,歪了下头,目光清明。 陆近鸢得承认,不管在泱南还是其他地方,她都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 他重复了一遍八中两个字,像是在咀嚼这两个字。但说得快而轻,陆近鸢没听清,只见对方伸出了手:周知善。 陆近鸢伸手握了握:你好。 对方看起来也有意思,总会主动跟她提联系方式的。 陆近鸢这么想着,却见他仍然不发一言地走到了门口,赶紧叫住他:不那扫个微信? 周知善看了眼她:我没有。 陆近鸢懵了一瞬,他答得很平静,可这个年头,还有人没微信么?难道是他想都懒得想的借口? 陆近鸢:那手 周知善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抬头,认真问道:你认识,陈玦吗? 陆近鸢:啊? 她是觉得这个名字有点耳熟,但她仍然不理解他的意思。 她应该也是八中的陆老师?你听说过仙 周知善话到一半又断了。他礼貌地笑了笑:算了。谢谢。 他走出了大门,刺目的日光光晕拢住整座小城,触目可及的一切笼罩在奇异的朦胧里。 周知善抬头望了望日光的方向,眼睛被刺得微眯了眯。 自那晚起,她消失了。 整整一周。 周知善平时本来就起得早,那天五点半就睁了眼,但身边早就空空如也,床铺、地毯都再没有第二个人的痕迹。 就好像前一晚的一切都只是梦。 除了床头柜上压着的一百元,还有他在废纸篓里找到的一张揉成团的便签,上面是一堆划黑的线条,原本的字都被覆盖了。 只有三个没被完全盖掉的字,能隐约看出来写的是什么。 仙女座。 距离银河系最近的大星系,同处于本星系群,直径是银河系的1.6倍。 周知善把那张一百元和便签带走了。 想一想,之前他对陈玦并无了解的兴趣,只大概知道她是老师,但不知道她教的学科。 因为这张纸条,他猜是物理,可也不完全确定。 说来也奇怪,他能明显感觉到她对自己的兴趣,本来觉得麻烦的,也没留过她电话。 她也就真的没打。 彼此靠近的那一晚,周知善坐在那里看她跟唱,也没其它事可以做,便观察她,因为知道这是什么时刻。 直面过去痛苦的一刻。很多人没有这样的机会,她已经算幸运。 周知善像个冷静的看客,没有态度的旁观者。屏幕的光照在她面上,光影忽明忽暗。 倏然间,他发现,悲伤、难过、遗憾,或是它们纠缠不休的痕迹,并未出现。 她唱得很认真,认真地摆手,像在参加演唱会。 周知善从那个画面中回过神来,意识回笼,手插在大衣口袋里,走下薄而长的阶梯。 细雪落了下来。 隔着一道玻璃的文化宫内,陆近鸢一直望着他的背影,她身旁迟到的赵老师放弃了交友,正在絮絮叨叨,问她听见自己说的话没有赵飞是八中教历史的,跟她共事过半个学期,作为泱南本地人,对许多没用的八卦了如指掌 不,倒也不算完全没用。 赵飞知道刚才那个男人是谁,看到她在看谁,几乎大惊失色。 周知善?!不是把胡子强搞下去那人吗?原先那群人最近在内部清洗,北边晚上都没人敢出去了这时候他怎么会来这啊?! 陆近鸢听得半懂不懂,但这语气很明显,不是什么好事。 她纠结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什么,打断了赵飞的絮叨:你认识陈玦吗? 赵飞:陈玦?八中的老师啊,我们还一起教过6班的,你忘了吗?不过最近好像被停课了。 陆近鸢没说话,她紧紧盯着周知善的背影。 周知善穿黑色高领毛衣,黑色的羊绒大衣,像是要融化在黑色里了,可日光是亮的,雪是白的。走到最后一节台阶时,他又短暂停了脚步,抬头望了望天。 那一幕让陆近鸢觉得,他好像一截结冰的树枝,剔透,脆弱,很淡的悲伤,但生命力早已是泡沫幻影。 暴力?感觉跟他八竿子打不着。 2. 被停课的第不知道多少天,陈玦回老城区的家待了一周,这个家在泱南靠北的边缘,她每个假期的回忆都跟它牢牢绑定。 -- 第21页 居民楼的外墙已经斑驳陆离,小区周围的路灯坏的七七八八 陈玦仍然觉得这里亲切,待在这里,好像能跟外面的世界短暂的切割。 像一个蚕。 隔绝她想逃避的一切,将她牢牢地、安稳地包裹起来。 家里有六十平左右,书房朝南,跟卧室相对,但陈玦这几天都睡在沙发上,要么就是躺椅上嘎吱作响的竹制躺椅,她爸何运光以前爱躺在上面发呆晒太阳。 陈玦一直都更喜欢她的小姑姑何璨和,她自己本来就是个闷葫芦,跟性格沉闷古板的何云光碰到一起,话题经常陷入尴尬。 但不知道怎么,陈玦躺在这椅子上,它颤颤巍巍地摇晃,她迷迷糊糊地睡觉,梦里竟然梦到了她爸。 何运光在梦里语重心长地说,你要多读点书啊,也要多出去走动走动,人得均衡发展。 陈玦醒来以后愣了会儿,笑了。 梦里人设都不变。 她起身泡了杯藕粉,喝到一半,抬头看了眼书房。 里面不知道攒了多少积灰。 陈玦有轻微过敏性鼻炎,这几天把客厅通风收拾的差不多了,一直没去弄书房。 喝完藕粉,暖和了不少,陈玦坐在餐桌旁撑着脑袋考虑了会儿,还是认命地起身,推开了门。 映入眼帘的一切如她所想,书桌、老式电脑、堆成半人高的书籍、杂志、旧课本,初冬的阳光暖洋洋地晒进来,为它们镀上层淡金色的光。她随便拿了最上面一本练习册,看到六年级时写的作文。 翻到的那页写了篇跑题的童话,老师用红笔批注:离题,重写。 陈玦乐了,把这堆练习册搬到一边,从书桌底下拢了一堆以前的本子书籍,决定好好收拾一番,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这是个大工程,一收拾就收拾到了傍晚。 还找到她爸的历史军事类小说,和天体物理类的书籍,有一部分是大姑何灵的丈夫送的,他是教这个的。 陈玦翻了翻,一时间,很多记忆都涌上心头。 姑父教她的第一个相关知识,就是银河系以外的事。 银河与仙女绕着对方转动,以每秒一百公里的速度。几十亿年后,两个星系将会撞在一起。 陈玦记得那一天,她三年级,待在这个家的阳台,仰头看着星点漫天,胸腔被一股无措和震撼充满。 她待的地方很小。 但是姑父说,全世界任何一个地方,抬头看见的都是同样的星空。 陈玦决定今晚在书房住,她跑去客厅取了薯片和榛子巧克力威化,边吃边收边看,把最后一拨书翻出来后,拿抹布把桌子边边角角都擦了一遍。 陈玦把桌子往出抬了点,因为擦不到侧面。 角度错位的那一瞬间,有什么从缝隙中应声而落。她凑过去看了眼,一小沓粉色便签纸,长方形的,右下角还印着卡通图案。 她记得,以前高中时还挺喜欢买这些文具的。 陈玦捡起来,随意翻了翻。 纸页从手中流动。 陈玦注意到其中一张纸上写着什么,她翻了回去。 高中的时候戒心还挺重啊,知道在中间位置写东西 陈玦觉得好玩,唇角不自觉扬起。 内容跳入眼帘的瞬间,她的笑容僵在半道。 3. 老城区半山腰的公共墓园周四开放,陈玦第二天去了一趟。 大部分手续都办完了,钱也交过了,墓碑上的内容定了,只是确定一下最后的位置。 利军的。 胡子强被抓了更准确地说,陈玦猜,他是被放弃了。 不管是因为什么,这最后的事现在才能着手去办。 陈玦带了束唐菖蒲。她没有骨灰、信物之类的,能埋下的只有利黎的学号牌利军最后的临时住所里,这个 27号在一个铁皮盒子里,铁皮盒子在床头柜里,贴着他的木板床放的。 今天天阴风又大,冷得出奇,墓碑还没做好。 她站在原地发呆,不知道该在心里说些什么。 这个世界好奇怪啊,下辈子别再来了。 实在想来 那就来吧。 说实话,要是有个能让全世界听到的喇叭,她真想站在泱南最高的屋顶,大声播报,问问有谁还能预测未来能力可以让出去吗 她一点也不想要。 这混乱无边的红尘,千千万万个因果,都是出于同一种规则,无数前仆后继的物理学家,人类中最聪明的脑袋,研究了很多年,知晓了地球微不足道的地位,人为什么会在地上站着不会乱飞 真的会有规则以外的事发生吗? 命是一条轨道上既定的一切吗? 陈玦思绪有些混乱。她捋了一把被风吹乱的长发,手指温度有些冷,触到额头的一瞬,一个人影忽然钻入脑海。 他的指尖也冷,沿着脊骨一路向下。 过电,颤抖。 陈玦叹了口气,将画面清出脑海。 周知善。 她能感觉出来的,他对她兴趣缺缺。 不过也好,他们也许就是两路人。胡子强消失了,他肯定会顶上这位置。 陈玦是修炼出点以前没有的厚脸皮,但也没到非谁不可的地步。 -- 第22页 更何况,都已经试了。颠倒迷乱,时间飞逝的那晚。 也就八天,陈玦都已经记不太清细节了。 他那种人,应该不会无聊到来找她讨说法 要真找了,陈玦也想好了,就跟他说,你技术得多练练。 她下了山,找了家就近的饭馆,是做川菜的,装潢干净,看起来像新开的。 过了饭点时间,人不多,陈玦点了个麻婆豆腐,一个回锅肉,把菜牌递还给了老板。 茶水淡而无味,陈玦抬头,视线自然地落在对面,对角线上的一对父女,他们打扮很入时,衣着布料剪裁看起来都很上乘,肯定是外地人。 女儿有二十来岁,棕色的长发挽结盘起,白皙漂亮,唇色是透亮水润的红,不过看起来正在跟父亲争论着什么。 陈玦本来只看了他们一眼,觉得似乎有一点点眼熟,便多看了几秒。 没想到他们争论的声音陡然升高。 你好意思说我吗?!他成年的时候不是回来看过吗?!你跟明叔开家宴那次,你让陈伯把他赶出去,你忘了?我跟妈妈都说让你好歹把礼物收了,你把我们骂走了,你忘了?那个牌子很贵的好吧!我想要你都没给我买! 谁他妈知道他带了贵的啊?那早拿出来呗,他进来的时候提着的盒子,你是没看到,埋汰死了,不知道哪买的廉价蛋糕,顾姨都看见了,她原话怎么说的,你又不是没听见?!她就没见过那么穷酸的衣服,真是可惜了那要留着,顾姨不给我们投资了,你出去赚钱啊?再说了,我们不是也资助他学费了吗,培养他就没有你爹我的份? 女生的尖利声音几乎要掀翻房顶:那不是基金会匿名选中的吗?就叫你别为了名声乱显摆装逼了,当初干嘛要收养啊!那么喜欢儿子吗?!收养了就好好负责,干嘛把人送走,是我我都恨你一辈子!你现在需要了,哦,见人家考上好学校了,你让人回来配合你演戏炒作,你自己想想可能吗,我都嫌丢脸 啪! 一声清脆的巴掌声。 好奇围观的店员回过神来,赶紧钻进后厨忙活起来。 穿着名贵西装的男人压下火气和声音,拉住暴怒的女儿道:璐璐,你又不是不知道,爸找人算过的,他命格不好,会影响身边人倒大霉的,当时你还发烧了,记得不?爸爸肯定最爱你的,上次在A城,他都跟我们交谈了,我再多沟通沟通,你也多跟他聊聊,你们年轻人,共同话题多 不好意思,打扰一下。 男人的话忽然被打断,女人彬彬有礼地站在桌子跟前,目光轻淡地扫过他们。 你们是来找人的? 陈玦想起来在哪里见过他们了。 省城的五星级酒店,会议厅里,他们跟周知善同时出现过。 这男人大概是做老板做惯了,发火时没个控制。 周知善当时对他们的态度也很奇怪,像熟又像陌生,还有深深的抗拒。 只是当时陈玦有成人最基本的社交自觉:不打探不窥私。 但现在,她多少能明白点。 我们没 年轻女生刚想警惕地拒绝,她父亲赶紧拦下来,笑了下:对啊,周知善,听说过吗?我们约好见面的,都过了时间,人还没来。 陈玦把围巾从下巴上往下捋了点,视线落在他们身上,懒懒重复了遍:周知善啊。你们是? 我们 哦,我是他养父呃,不过他后来离开家求学了,哈哈,孩子大了嘛,心就飞了。 陈玦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有件事,您可能不太清楚。 顿了一顿,她垂着眸道:人不无耻也能活。 对方意识过来她在说什么,暴怒跳起来时,陈玦已经转身走人了。 这一刻,陈玦忽然想到,那张高中随手一写的纸条,看来没法照做了。 陈玦,这辈子千万千万不要靠近姓周的人。 可她有一种预感。 他们还早着呢。 4. 陈玦心情沉闷,连带着开门的动作都很大。 咣地一声,撞出回音。 小饭馆开在这条街的尽头,屋檐加长过,隔壁就是在招揽生意的发廊,正在放一首很老的粤语歌。 幸福的光阴,它不会偏心,将分给每颗心。 陈玦侧头看了一眼,确定了音源,脸色很沉。 本来想上来招揽生意的小哥撞到她眼神,默默地扭过了头。 文艺作品里的东西,都是骗人的。 心中好像有一团不断膨胀燃烧的火球,心脏被双无形的手攥住,积蓄着等待爆发的力量。 陈玦想回去,把他们那桌菜掀了。想扣到他脸上, 她的胸口起伏,冲动几乎要把她吞噬了。 陈玦闭了闭眼睛,走到了一边,蹲在路边,平复着呼吸。 她这样的人,从小到大没有长足的天赋,没有过人的胆识,智商、长相、运气,都平平无奇,只在一个点上突出感受痛苦。 看到报纸上无辜遇袭的人、被烧伤的单身母亲,看到路边寒风中瑟缩的流浪者,甚至看到在蒸锅里挣扎的螃蟹,生理上都会仿佛共振一般,心脏收缩,呼吸难受。 -- 第23页 并不会持续很久,但它存在。 何运光说过,这样是想太多,太矫情了,陈玦就尽量不让自己遇到这些事。少出去,少看不好的新闻,目不斜视地路过一切。 因为自己的无能软弱而痛苦,这样的痛苦简直要把电力耗尽了。 小学时把她头踩进水桶里的那种人,长大了依然不会变。 或许会。变成世俗意义上更成功的人,变成餐馆里踩在别人的伤口上耀武扬威的中年人。 陈玦本来想找支烟的,翻遍口袋也没有。她吐出一口气来,撑着膝盖起身,转头大步流星地朝饭馆折返。 她低头只看脚下,临到门口时撞上了人。 对方高出她一截来,陈玦抬头看到人,愣了愣。 东西不都拿了吗? 他昂了昂下巴,朝她肩上的包示意,语气温和低沉:进去还有事? 陈玦:嗯? 陈玦:啊,没有。 总不能说她想进去发点疯。 周知善今天穿了件碳灰的羊绒衫,黑色长裤,深棕的廓形大衣,显得雅致又疏离,看她时眉头轻皱起来,自主搜寻着她隐藏的答案。 无果。 陈玦反应过来,意识到什么,径直抓过他手腕:这家不好吃,走走,别在这吹风了,走吧。 被她扯着往前走的周知善,跟小饭馆的外玻璃擦身而过。 似是极不经意的,瞥了里头一眼,目光如冻湖的冰层。 极寒之地,不宜接近。 - 陈玦带他去了新开的山寨奶茶店,上次大姑何灵来时她带着去过。 店面很小,味道一般,胜在地段。 香芋奶茶11,巧克力奶茶13,她转头问坐在窗边的男人:冰的热的? 周知善:热的。 她买好单过来,刚落座,就听见周知善问她:有什么要说的吗? 陈玦正在装傻和沉默中纠结,就见桌面慢悠悠推过来一张百元钞票。 陈玦: 她目光从他修长的手顺延往上,又缓缓往下,适当的疑问了声:啊? 都快忘了这茬了。 钱好说,只要讲不小心落下的就行。 陈玦还没机会开口,周知善双手交叠,往椅背上靠了靠,唇角温然翘了翘:你不会要说,这是不小心落的吧?我上过学,陈玦。 陈玦闭了嘴。 沉默的间隙,店员把奶茶都端了上来,视线一直在周知善身上游弋。 这也太超过了。 泱南什么时候有这种水准的帅哥了天哪 走的时候店员毫不在意地扫了半秒钟陈玦。 估计是准备出道的艺人和工作人员吧,店员兴奋地钻进工作区域跟同事聊天,声音毫无防备地传了出来。 他们两个人都能听见。 周知善眉头轻蹙,目光微有些锐利地追过去。 陈玦适时转移了话题:没什么别的意思,就是泱南吧,不是所有地方都有快捷支付的,很多小店里,店主是老年人,得有现金,要买点喝的吃的也方便 周知善:说真话。 陈玦忽然笑了,耸了下肩:当精神损失费。 5. 在读大二时,她有过喜欢的人。本来以为快成了,有一天自习出来,他们绕着操场散步。对方看着陈玦的打扮,笑嘻嘻地说:你好平啊天,前后都平谁要是跟你那什么,你得付精神损失费吧? 感知敏锐的缺点之一:一句话一个画面,都可以留存到死。 周知善甩了那男的得有一百条街。 那天他们是喝醉了,但怎么看都显得是陈玦蓄谋已久,借放动漫怀旧的名义。可她一开始又真的没那个意思。 陈玦是提前起床的,心情很复杂。 成为朋友再无可能了。 不知道他会怎么想,也不知道该做什么,陈玦就放了钱包里最后一张大额纸币。 希望他不要太恼火,第一次是跟她。 一个不太熟,也不怎么样的人。 周知善望了她很久:你的话,有时候真的听不懂。 陈玦喝了口奶茶,把围巾解松了些,没看他:你听得懂。 周知善突然倾身,目光在她面上梭巡,最后定然看向她眼睛,问道:那我要付你损失费吗? 我克死过很多人。 陈玦没说话。 周知善又靠了回去,轻声道:你不想问吗?不是都听到了吗,他们说的。 陈玦:你要讲,我就听。 周知善看她一会儿,低头笑了:好。 他对人生的态度,用一句话就可以简单概括。 博尔赫斯在《南方》里说的,如果没有希望,至少他也没有恐惧。 他不知道谁生下了他,也不知道谁抛弃了他。从有记忆开始,就是等待挑选的命运。5岁时是隔壁市的四十岁离婚男人,他没有经过完整的手续,但表现得很渴望,很真挚,偏远的福利院没那么多讲究,于是周知善被他带了回去。到7岁前,周知善度过了无比漫长的两年,他无法抵抗成年人醉酒时的暴打。一次偶然出事,医生报了警,才让他重新回到了福利院。 -- 第24页 幸运的是,一年半后,八岁时,有个中产家庭把他领了回去。这对夫妻人很好,底下还有个小两岁的妹妹。那是很快乐的半年,直到妹妹从台阶上失足摔下去。那是一场很突然的死亡,养父母并没有赶他走,只是陷入了巨大的悲伤。但周知善没待多久,就离开了。 下一次被挑中是十岁。 是所有家庭里条件最为优越的,也是现在来找他的父女。他们考量很多,也火热地造势了一段时间,一个十岁的聪慧的孤儿,媒体闻着味儿都会过来。从十岁到十一岁,这一年的学校也换了。他有了手机,竟然又收到了五岁时的养父发的信息。 说知道了他被谁收养了,知道他还在本省,也知道了他现在妹妹的学校地址。 周知善没回复他,也没拉黑他。在十二岁生日前一周,给正在发烧的熟睡中的妹妹留下了个平安符,连夜走了。 平安符是他襁褓里留下的唯一的东西,他希望这东西,能驱掉算命的人嘴里说的七杀命格,虽然不完全理解那是什么,可看到新父母难看的脸色,周知善能懂个八成。 十三岁那年,他有了最后一个家。养母人脾气很暴躁,但是人不错,当老师的。那时候会挨骂,但是总担心哪天又得离开了。 如履薄冰地过了三年后,周知善才稍微安下心来。 后来十八岁独立以后,课余打工攒了钱,他买了两份礼物,想送给第二个和第三个收养过他的家庭。 那个失去女儿的中产之家早都搬走了,周围邻居也不知道他们搬去哪里。 条件最好的那家人倒还在省会A市待着,除了买礼物,他还连夜做了一份草莓奶油蛋糕印象里,那家人的妈妈很喜欢吃,经常给他带回来。 赶在他们家人多的时候,他敲响了门。 可惜不太顺利,碰了一鼻子灰,离开的时候,看见保姆阿姨把蛋糕和礼物一起扔进大垃圾桶。 他打了一年工,寒暑假都砸进去,存了些钱,最后进了垃圾桶。 说不可惜是假的。 但周知善那时候也只迷茫了几秒,便抬脚离开了。 他送出去的东西,别人要怎么处置是他们的事。 本来也只是想在成年时,对他前面这些年,有一个交待。 可能是,运气不好。 周知善说得很简单,收尾也很平淡,末了甚至翘了翘嘴角:但我至少很健康,有手有脚,能吃饭,还活着。 陈玦沉默了很久,在有一点点恍惚的时候,没头没脑地回道:嗯,未来可期。 说完两人都愣住了。 很快,又一起笑了。 傍晚快收起帷幕,乌云散开,金光短暂地照射了进来,照在他们面前的桌子上,投下一小片迷人的光影。 出奶茶店后,陈玦没打招呼,径直跑到了街对面,从一个老奶奶那买了点什么。 红绿灯刚好还差36秒。 周知善站在路这一边,看到陈玦跳起来,跟他挥手,食指往脚下指一指。 大概是示意他别过来? 红灯转绿。 陈玦解开大衣纽扣,拎着一兜草莓飞快地朝他跑过去。 她的头发柔软,被冬风吹得扬起。 目光坚定静然,又透着一点很淡的欣喜。 陈玦气喘吁吁地站到他面前,晃了晃这兜草莓:很好吃,不过街上风有点大,你跟我去个地方。 她带着他在狂风中飞奔。 陈玦带他去了一个天台就是她这几天住的居民楼屋顶。 何运光当时听了何璨的推荐,在这里买房有一个原因:视野好。 看夕阳一绝。 她顺便从家里取了瓶乌苏一起提上去,天台上还有她之前搬上来的椅子,万向轮的,很爽。 周知善说他不坐,她也就不客气地坐了。 在血橙从天际线上要掉下去前,陈玦完成愿望,递给周知善一杯酒,跟他碰了碰杯:好看吧。 周知善没喝塑料杯里的酒,晃了晃,盯着酒液沉默。 怎么了? 陈玦注意到他的反应,扭头:不好看? 周知善:陈玦,他握着杯子的手骨节分明,抬起头看她的目光清明:你有男朋友吗? 陈玦瞪大眼:啊?没 周知善笑了笑:好。 他把酒一饮而尽,伸手握住她椅子把手,冷不防地拖近,俯身吻住了她。 深蓝与明橙交换位置。 天际线跌入了最深处。 在他们初夜的那晚,陈玦中间情绪崩盘过,她说命运是怎么回事,这么操蛋呢?是你全力以赴,还一败涂地①。 一败涂地。一败涂地。一败涂地。一败涂地。 都已经败到最底了。 他能感觉到,他好像有点喜欢她。 他想探究她。 周知善打算试试。 据说七杀是极凶之煞,煞以攻身,似非美物。他倒要看看,能败到什么地步去。 6. 最近有个新消息。 泱南的地下易主了。 这消息早已经传遍,包括胡子强之前的势力圈。 在胡子强刚被抓走的时候,局势还动荡了一下,以前躁动不安的人也都想过把瘾泱南虽小,地界敏感,跟边境隔得并不远,换句话说,能捞财的方法太多了。 -- 第25页 谁也没想到,让一个之前不声不响的新人取代了。 周知善只花了一周,抓了三个人出来杀鸡儆猴,把之前胡子强手上最大的一笔坏账清出来,直接去捣了那人的老窝。 据说对方差点跟他动刀子,被利落反杀,乖乖交了原来拿捏胡子强的把柄。 周知善下楼时,白净的脸上沾了点飞溅的血迹,黑大衣上血腥味更重。 他面色很淡,把印章和卡扔到那群马仔面前。 以后谁有意见,直接来找我,背后搞些有的没的,别怪场面不好看。 周知善的效率还是很高的,那天去完联谊才开始清理,不到七天就结束了。 结束以后还去一个新开的川菜馆晃悠了一圈,就是不赴约。不过倒是有些意外 这些方利管不到,他只知道自己很满意,在电话里笑得尤为开怀:小周啊,你速度真快,这块暂时交给你了,我过段时间运点花去,把园子种好,找个好地方,你打点一下,下个月开始我有客人要招待。 靠近边界的小城有一点好,权色毒赌,一锅炖了,玩得就是个山高皇帝远的心跳。 周知善应下来后,收了线。 鱼已上钩。 省队的林继平收到消息,吊了许久的心终于稍稍落了一点。 还有第二个消息。 捂得太死,暂时没有人知道。 除了从头到尾都选中周知善的一个马仔阿龙,忠心耿耿跟前跟后的,他发现,摸不清深浅的周知善,好像 谈恋爱了。 最近有个娱乐中心的项目在建,本来是胡子强管理的,现在落到他手上。虽然他忙得要死,但已经开始神龙见首不见尾了。 半个月后,阿龙才窥见了对方的真面目。 周知善晚上八点多离开,从一条没人的巷道走近路,穿到了主干道上,虽然店也关的七七八八了,但有个女人戴着鸭舌帽、穿着卫衣套大衣,靠在路灯边等他,氤氲的灯色照在她瘦削的下巴上,看着挺随意的。 一见面就往周知善怀里塞了什么东西。 8. 陈玦想好了,也说好了,他们只是先随便试一试。 周知善笑着说好,但是行动完全相反。 他只要见陈玦,就会给她带礼物,有时候是随手买的项链,有时候是相框,装着她背影的照片,有时候是护手霜,还有手表。 陈玦查过价格以后,决定今晚约会时把项链和手表退给他,严词正告:你再这么搞我们得玩完了,你是在付费恋爱吗?别这么造了行不行? 周知善没接,她就塞到他怀里。 陈玦。 周知善低眉,淡声道。 很多人路过了我,时间很短。短到,我没机会做什么。我不知道你会停多久,但至少 我想有全力以赴的机会。 路灯下,陈玦望着他这双黑眸。 忽然生出一种错觉。 跟这种人在一起,荣辱与共,飞渡春秋,都会是容易事。 只要透过光源看他。 9. 最后一个消息,没有任何人知道。 他们确定在一起后的第一天,周知善改动了遗嘱。 他很健康,想健康地活到23岁,然后去死。 这是他本来的打算,赚过的攒过的钱,预备全捐了。 但之前只是找不到合适的人,现在有了人选,又是下岗待就业的可怜人,又叫他有一点喜欢,有一点心疼,偶尔有一点想念。 那就留给她吧。她是第一个驻足后,试图停留的人。那天在天台上吃草莓喝酒的时候,还突然生气了,气得眉毛都竖起来了,说靠,扔奶油蛋糕,好他妈过分!我就该给他们那桌菜掀了,吃个屁! 周知善时常不理解人这一生,是由什么样冥冥中的规则决定的,他好像天生就是不该来的命。 不理解的时候,就会抬头看天。 他现在发现了,也喜欢看天的人。 有点像,被毒打了很久,刚想要放弃,被喂了一颗枣。 或许可以试着再活一活。 作者有话要说: 有朋友在看这个吗。 第6章 六 【六】 1. 地球以内没有任何事情能超越物理规律。 如果有,那就是人类还没有触摸到它的能力。 2. 这是陈玦的姑父说的。 大姑何灵是个热心肠,喜欢唠叨,但姑父跟她刚好相反。 整个家里,姑父是话最少的人。 可他蛮喜欢何璨和陈玦的,跟她们两个聊天的时候还多一些。 他觉得最迷人的理论是狭义相对论。 物理定律在所有惯性系不变。光速在所有惯性系不变。 那是大学时的暑假,她去如溪镇姑姑家小住。 闲聊时,陈玦问,是喜欢不变吗?就像小姑何璨喜欢变一样。 姑父笑了笑,说了一句答非所问的话。 他说,旧定律与新定律之间,藏着极细微的差异,而这点差异,也许是原点,是一切。 看着陈玦疑惑放空的表情,姑父难得开怀地笑了,递给她一块夹心巧克力,转头目光投向了窗外,似乎在看窗外温柔的云翳。又像是透过那个看更远的东西。 -- 第26页 他轻声道,小玦,也许生活的真相就藏在里面,你不用害怕。 3. 她是害怕。 所以习惯把自己隐入人群,习惯了不出声观察,习惯了一个人做所有事。 是所有。陈玦认为,这就是不让外部伤害到她的最好方式。 人是靠什么活着呢?靠什么被辨认呢? 陈玦低着头,用搅棒搅动着拿铁,黑白的界限渐渐模糊,变成暧昧的浅棕和灰白色,像某种大理石地板的配色。 她等待的时候喜欢想很多,这样时间会过得快很多。 不过,生活好像也有有趣的地方。 她明明是这样暧昧又模糊不清的角色,没有任何特点。有些普通人看起来平凡,可其实有勇气、有毅力、有血性,只是在特定的时候发挥才能。她连这样的普通人都算不上。 而他 脑海里冒出那个身影的一瞬间,她唇角忽然上翘,弧度很细微,但是很清晰。 周知善是搅拌之前的颜色。 有着强烈的个人特质,能让人非常利落地,一下将他从人群中拣选出来。 就像第一次见面时一样。陈玦即使没刻意看都知道,不止是她,周围人也投注了视线。 他们两个是绝对不会相融的状态,却偏偏撞到了一起。 该说不说,陈玦觉得,连这座熟悉到极致的小城,粗粝、坚硬、常年风沙的泱南,都骤然变成了轻巧的彩虹色、被巨大的柔软的透明云朵包裹了起来。 转角遇到的流浪狗可爱;买糖葫芦串时的大叔也可爱,多送的半串冰糖草莓她还带给他吃了;常逛的路边小店进了新文具,3.5一支,颜色很漂亮,她准备写日记用。 他们见面的时间其实不算多,但是不见的时候,等待的延长,也使见到时的快乐变厚了许多。 至少陈玦是这么觉得的。 她抬腕看了眼表,七点十分。 周知善偶尔会突然报急,说来不了。但只要他能赴约,就从不迟到。 今天是例外,已经过了约定时间十分钟了。 这里是泱南唯一一家桌子超过十张的饮品店,他们每次约会都先在这里见面的。 她视线扫向窗外,雪下的纷纷扬扬,窗外人群行色匆匆,有的情侣躲在一把伞下,凛冽的风雪里,一切都隐去褪成了远景,只有黑夜的黑,骤雪的白,还有一些漂浮的蓝红。 陈玦把头搁在手臂上,换了个姿势,半眯着眸看,自己都不知道在看什么,只是漫无目的。 打他的手机没接,信息也没回。打了几次以后,提示关机了。 又一个十分钟。 二十分钟。 一个小时。 睡了一觉。 九点半。 打烊时间到了。 服务生叫醒了她。 陈玦有些茫然地睁眼,意识过来后点头:抱歉。 她站到了小店的屋檐下,雪粒吹到面上,陈玦伸手随便抹了一把,手插回兜里,垂着头沉默片刻,再次拨通了电话。 滴 这次通了。 响了三声以后,那头接了起来。 陈玦抬起头来:喂。 陈玦:你在哪里?没什么事吧? 电话那头却传来一个陌生的男声,带着两分犹疑:你是,西西? 对话出现了短暂的空白。 陈玦才道:我是陈玦。 那边沉默了几秒:我叫阿龙。周哥现在可能接不了电话。 陈玦本来背靠着玻璃,闻言直起背,皱了皱眉:什么意思? 阿龙:你是周哥女朋友吗? 陈玦:我是。 阿龙语气有些挣扎后的自暴自弃:我不该多事,但未来谁也说不准他受伤了。在做手术。 陈玦没说话。 过了快十秒,她说:地址给我。 陈玦有一种错觉。 她好像能听见自己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怎么上车的也不记得,怎么到医院的也不记得。 只记得手术室外的走廊灯昏暗。 4. 风雪和手术都持续到凌晨。 人推进了普通病房,医生说只能有一个人进去陪护。 阿龙本来缩在角落,衣袖上都是干涸的血迹,闻言他从失神中惊醒一般,刚想起来,又看向对面的陈玦:陈姐,你去吧。 陈玦坐在椅子边缘,垂头看着地板,入了神。 阿龙叫了她两遍,她才抬头:啊。 你去吧。 陈玦:是你签的字。 阿龙愣了一下,有些踌躇起来。 他不确定,对方是不是在赌气不悦。但从她平淡如水的面上,又看不出什么端倪。 陈玦站起来:我是说真的,你赶紧去看看。到明早再换我。 医生也赞同:第一个晚上没护理,建议还是男性亲属陪护,麻药劲过了会有不适,照顾的话还是他方便点。 阿龙:哦噢。好的。 阿龙进去后,陈玦才叫住了主刀医生:不好意思,耽误您一分钟好吗? -- 第27页 - 阿龙没说错,是刀伤,虽然伤了右臂和背,但没有伤及内脏,情势不算危险。 但阿龙讲说皮外伤,她还是没法接受。都要做手术的地步了。 陈玦四点离开医院的,回家以后简单收拾了下衣物,点了七点以后送到家的超市外卖,一些毛巾、脸盆、牙刷之类的。 七点半东西到了以后,她把毛巾先过水洗了几遍,用吹风机吹的半干,才放进袋子里。 她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等待着天光一点点亮起来。 九点钟,陈玦出了门。 病房在四楼,医生说有可能半夜会换到另一间病房,让她来了以后先去问清楚。 的确是换了,从房号24换到了19。 陈玦抬手敲了敲门,把门轻轻推开。 晨间的阳光透了个缝隙,落在地板上,陈玦站在门口。 周知善醒了。 不过站在病床旁边的人 好像不是阿龙。 哈。陈玦忽然被这个想法逗笑了。 怎么可能是阿龙,他是个标准的平头。 而站在他床边的人,是个标准的卷发。 女人的年纪很模糊,但是光看侧面,都能看出来是个美人。发色是浅栗色的,瀑布似的卷发、高挑纤细的身段、令人过目难忘的侧颜。 成熟凌厉。 就是 脸色看起来欠佳。 两个人同时注意到了门口动静,女人看都懒得看,高跟鞋往前一步,一字一句轻声问他:你真的想好了?你确定吗? 周知善没看她,视线落在陈玦身上,垂落了片刻,才重新抬眸,冷淡地望向她:蔡女士,我女朋友来了,可以请你出去吗? 他微抬下巴示意:门在那里。 陈玦进来的时候,跟怒气冲冲的女人擦肩而过。 她也没多看一眼,走到病床对面的柜子前,把该放的东西放了进去,从头到尾都没说话。 整理完了,才返回到了床边,重新搬了个椅子坐下,从随身带的袋子里掏出一个苹果,把垃圾桶拖过来,开始削皮。 从头到尾她一个字也没说。 周知善也只是安静看着她。 陈玦走到哪,他的眼神就到哪。 周知善觉得,自己的心跳仿佛放缓了许多。 咚。 咚。 咚。 一下又一下。 他自己都能听得见。 喜欢是这样的吗? 那个人进来,磁场和空间都变化。时间被拉得很慢,又在慢速中飞快前进。 周知善看着她低头削苹果,第二段很长的苹果皮断了的时候,他低声道:对不起,我失约了。 陈玦开始削第三段,很认真,同时也淡淡开了口。 如果我要问你,怎么回事,你不会说的,对吗? 周知善陷入沉默。 一般人很难看出来他的情绪,但是陈玦能感知到。 他陷在两难的困境中。 陈玦:算了。 过了一分钟,她忽然道。 与此同时,切了一小块苹果,用刀尖顶着,塞给周知善吃。 不用说了。 陈玦抬眸,望进周知善眼里,眼神静然的好像一片深湖:不是因为我不关心,是因为。 她躲开了他的目光,低头咬了口苹果,咽完才像自言自语般道。 我很喜欢你。 陈玦忽然笑了笑:当然当然要比你喜欢我多很多。 5. 事到临头,陈玦才发现,人是无法逃脱欲望的。 因为想要一切由此而起。 她喜欢他,潜意识也比谁都清楚,周知善会找她,大概率是碰巧。她在手边,就顺手谈谈。 他们虽然会约会,但是周知善从来不多谈自己在做的事,在饮品店碰面以后,他都找没人的地方继续,有时候是山顶,有时候是人工湖。在街上会跟她一前一后,从来不牵手。 他们还在水库约过会,那里有个农家乐,是夫妻店,鸡和鱼都很新鲜,就是老板老板娘估计那天没客人,刚好外出,剩儿子看店,抓个鸡抓的满山跑。 她跟周知善是那时候唯一一桌客人,眼看着天快黑了,没办法,两个人跟着一起上山捉鸡。 陈玦好几次差点抓到了,最后都以失败告终。 走下小山坡的时候,发现周知善已经一手拎着两只母鸡,扔给了花容失色的青年。 周知善盯着他看了会儿,鸡半死不活的,放血都放得不利索,终于忍不住,上前皱眉问:你会杀鸡吗? 看着小青年为难的表情,周知善闭了闭眼,无声叹了口气,没多说什么,抬手送了袖口,卷到手肘,走过去接过了菜刀。 他杀鸡的手法非常娴熟,处理完内脏以后,周知善又问男生:会做饭吗?说实话。 小青年:对不起。 意料之中。 周知善问了调料位置,自己在锅炉下边生了火,抬头冲陈玦道:你玩会儿手机,过半小时吃饭。 陈玦从头到尾都没碰手机,闻言笑着点点头。 她一直单手托着下巴,懒洋洋地欣赏,看到一半,还转头问玩游戏的人:是不是可以收门票? -- 第28页 坐在旁边的老板儿子满头问号: 陈玦视线很快又转回去,小声地自言自语:哎,好好看。 那天的晚饭特别好吃,水库的日落也很盛大。 盛大又热烈。 陈玦难得无心看风景。 她一直觉得,她算是知足的人。抛弃掉太强烈的爱恨,生活起伏变少,也会幸福很多。 但原来,强烈的情意 没什么能跟这个比。 她从没有这么喜欢过一个人,本来预备好,要放低期待的。 除了床上,周知善对她好像始终偏淡。 而且他们真正在床上交流感情的时候,也不多。周知善总是在忙,有时候晚上在路边匆匆见一面,离别的拥抱也是得她主动的。 抛开这些,关于接了胡子强位置的事,周知善也从来没有多一个字。 陈玦有预感的,他们八成走不到最后。 今天她才意识到一件事,也许,他的情意是早都给了别人。 陈玦说完那句话,又啃起了苹果。 周知善凝视着她鼓鼓的双颊,压住了上手轻捏一捏的冲动。 陈玦又猝不及防地抬头,话里带着一丝哀伤:不过,你要是真喜欢谁,以后想回头追,一定要提前告诉我,我们先分了,好吗?别 把我弄得太难堪。 周知善这才微微蹙眉:你说什么? 陈玦没说话,苹果啃完了,她低头从随身带的包里翻出魔芋,闷头吃。 周知善想起来了。 他微微蹙眉:你说的是刚刚那个?她是我以前法律上的继母。 陈玦:嗯? 周知善最终还是没忍住,上手轻呼噜了下她的头顶,眼神带着不易察觉的柔软。 嗯。就你那天在店里见到的父女,她是那个女儿的妈妈。 亲的。 陈玦: 周知善意识到什么,突然微弯了腰,皱眉侧头,仔细看她的神态:陈玦,你是不是 不是! 陈玦冷不丁提高声音,病房里其它陪护惊得投来目光,她才赶紧把声音降低。 我就是看到她了,想起来了,跟你提一下。 再怎么输也是,不能输成这样吧。 承认喜欢得多了,还要表现出自己是个爱嫉妒爱吃醋的人吗? 陈玦最近在网上家教的间隙,抽空研习了许多教材,斥巨资378元买了一大堆言情文。 她沮丧地发现,没有类似他们的配对。一般高冷男主身边,偶然谈过她这样的,都是纯纯的女炮灰。 周知善笑得胸腔都在微微震,伤口扯着疼,也忍着没表现出来,只抬手示意她眼睛:我是问你,是不是一夜没睡? 陈玦把椅背的外套垫在床边沿,把头埋进去。 像只委屈的鸵鸟。 没有。 她闷声和盘托出。 我就是觉得,只有我是因为喜欢,才选择了你。我不想的,把自己弄得很小气。但是谁在你身边,我会忍不住在意。你也看到她了,噢,还有她女儿。我跟她们比,就像个 陈玦找了会儿词语,在脑海里搜寻半天,没找到合适的、能显得自己很有文化的,干脆自暴自弃:土豆。还是品相一般的,小颗土豆。没洗的。 周知善看着她的发旋,金色的阳光光线雾一样洒下来,照得 照得他想吻她。 好想。 我会吃醋,会嫉妒。其实也正常,对吧。但平心而论,如果是我,你会在意吗?我就算找别人上床,你也不会太介意吧。我感觉,就是觉得我合适,你刚好需要谈恋爱了,就找了我。 陈玦没抬头,声音像闷在罐子里,也不确定他有没有全听到。 但她就是有一点好,如果决定让这个人走进自己的世界,就不会多隐瞒什么。 啊。除了那个秘密。 她会慌了神,跟周知善头顶也有关系。 没有死亡时间。 即使他们没什么关系,她也不希望他遇到危险。从本质上来说,他们很像同类人。 不管主动被动,跟人群总是隔着一层距离。 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但还是努力活着,保持呼吸。 有无法宣之于口的秘密。 这些她不会说,属于猜测的部分,不能乱说。 6. 在有些忐忑等待回应的时候,有人弯腰,轻轻把她拥住了, 就像抱一只猫,把她收进怀里。 他低声道:我很高兴你能坦白你的想法,虽然大部分都是错的,但有交流总是好的。 陈玦,我不知道在你心里,我是什么样的人。 但谈恋爱这种事,对我的人生来说,可有可无。连锦上添花都算不上,它就不在我的计划范围里,从来不在。 我不会为了任何因素勉强自己做这件事。除非,是我喜欢。 真的喜欢。 这个姿势其实会拉到伤口,所以他说完就起来了,但在陈玦直起腰的时候,左手忽然扣在她后脑勺上,把她拉近,额头轻抵着她的。 -- 第29页 还有,如果你在跟我谈的时候,跟别人上床,我不会跟你生气。 周知善的黑眸望进她眼睛,诚恳、温和又执拗。 我会杀了他。 看到陈玦的表情,周知善又勾唇笑了笑:法治社会,我当然不会。只要你好好回到我身边,我不会介意那些。 周知善没有再多说,陈玦的表情已经有点严肃了。 结果她想了一会儿,认真道:医生说,你大概需要一周,一周后出院,住我那吧。有天台的那个家。 周知善笑了:好。 他说话也没有乱说。是有前提条件的。 陈玦不会在跟他谈的时候,因为任何矛盾,跑去找其他人。就算想,也会先跟他分了手,关系破裂了,才会开始新的感情。 陈玦就是这样的人,底线看似简单,但也不可逾越。 如果有,那只能说明,不是她的主观意愿。 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如果有可能,他真想跟她期待两个人的未来。 但如果在那个明天,她会因为他受到影响,那他会及时斩断一切。 人在就行了。其它的有什么关系。 出院那天,陈玦出病房的时候,看到门口站了个中年男人,胡子拉碴的。 看到她出来,对方下意识转避过了身子。 陈玦扫了一眼,装作没看到,去底下取餐了。 回来的时候,她没有马上推门进去,在门口透过方形窗户看了眼,那个男人的确是来找周知善的。 不过帘子拉了一半,陈玦看不清周知善的表情。 对方出来的时候,还正在接电话,他差点撞上陈玦,赶忙退了两步:对不起。 不是本地人的口音。 陈玦点头:没事。 中年男人听到一句什么,朝着电话低声发了句脾气:你妈的,回去说。找抽啊你!问问问问个屁! 很不巧,他经过陈玦时,陈玦听到电话那边,也是个大嗓门。 似乎是叫他 林队。 陈玦歪头,目送着他的背影走远,才进了病房。 34年。 活得真久。 - 到家安顿好病号以后,陈玦里外忙了半天,突然想起什么,赶紧从包里拿出了个东西。 手工做的红绳,她还在中间拴了个很小的圆形金珠。 见周知善拿着端详,陈玦不满道:干嘛?嫌土啊?是中国人就要爱金子。 周知善摇头:不是。这个是你自己编的吗? 陈玦:不然是你编的吗? 周知善唇角抿成一条直线,但还是泄露了一丝笑意:啊。好。我会带到死的。 陈玦眼睛都瞪圆了:呸!年纪轻轻的,什么死不死的,刚出院,这是给你做的转运的,我 她轻咳了一声,分贝低了些:金子小一点,等我多攒点,再换大的。 话音没落,就被人倾身吻住了。 他捧着陈玦的头,好像捧着世间最珍贵的东西。 戴着红绳的白皙右手尤为醒目。周知善想,不会有比这一刻更好的时候了。他被爱的人这样爱着。 这个吻强势而温柔,持续了很久,他唇舌的温度和清冽的薄荷味渡进来,陈玦刚开始考虑到他身体,本来想推开的,但很快还是随他去了。 她也 也有点馋了。 比起拥抱和做,她更喜欢接吻的感觉。 是一种无法描述的,仿佛可以将对方的灵魂嵌进来的体验。 夕照充斥着房间每一个角落。 陈玦想,再不会有比这个更美的瞬间了。 绝对不会有了。 - 陈玦第二天准备好好整一整杂物间,虽然小,但是比书房乱很多,她一直抵抗收拾这里来着。 周知善也没多说话,直接过来帮着她清东西。 陈玦皱眉,上手就要抢他东西,让他立刻马上回去休息,周知善闪身拒绝了:医生也说了,你听见了,需要一定的运动量,但也不能太过分,这个不是更重要? 陈玦想了会儿,盯着他若有所思:也是。行吧,你就帮我分类诶不过,你真的,真的, 她小心翼翼地问:没伤到肾噢? 周知善的表情难以捉摸,变幻莫测,最后他闭眸,失笑,仔细听一听,字像是抵着牙关蹦出来的:陈玦,你明天早上不想上课了是不是?要不要现在试一试? 陈玦大笑着躲开他抓她的手臂:不闹了不闹了,真的要好好收拾。 两个人合作,确实比一个人快很多。 有一搭没一搭闲聊,都很有意思。 整理到一本关于物理的科普书时,陈玦想起姑父说的话,顺便告诉了他,姑父喜欢狭义相对论的事。 他说旧定律和新定律之间,会有很细微的区别,但是 细微里藏着全部。 周知善说。 陈玦惊奇地抬眼:对,他也说过类似的话。 周知善翻了下书,随口道:因为牛顿定律被它覆盖了。 -- 第30页 望着陈玦不解的眼神,周知善随手取了两个钥匙扣,一大一小:牛顿定律主张速度是要相加的,你想象一下我站在地上,把这个东西扔到阿龙身上,然后他站在行驶的列车上,我从站台再扔一次,那就应该加上列车的速度。按照这个定律,光也是一样的,你处在动向中,光朝你来的时候,就要加上动向速度。 但狭义相对论推翻了这一条,它主张的是光的速度不变,你站在列车里,站在地上,都不改变光的速度。你姑父说的,可能是新旧定律更替的时候,有一部分结论会被彻底推翻,只要你接受了新的。 周知善用大钥匙扣,盖住了小的。 陈玦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对,这样说的话,我能理解了。 关于宇宙的真相和规律都只会有一个。 陈玦下意识地,望向了他头顶。 还是什么都没有。 可是,她现在也搞不清,她是想让他有,还是不想了。 周知善忽然叫了她一声:这是什么? 他从一堆杂志垃圾里,翻出了个本子,蓝色的封皮,看上去很旧了。 陈玦没想起来,周知善没翻,递到她手里,让她自己翻,继续收拾别的东西。 她接过来,翻开看了看,很空,只有扉页写着名字:陈玦。 但第三页有字,断断续续写了半页。 陈玦乐了,她忽然想起来了,拽住他袖子:哎,周知善,我当时网恋的时候,有个网友提醒我的东西,说是给我算的命,你要看看吗? 周知善无言凝视了她几秒:看。 他低声自言自语道:年纪轻轻的就早恋。老师也不管。 陈玦得意洋洋地指着第一条,简直要笑翻了:一,不要找姓周的。哎,我之前找到一张纸条,把这条加粗高亮了。 周知善都笑了,食指点了点,眉头一扬:就要找。 继续往下看,两个人笑意渐渐收了起来。 二,他不能比你小三岁。 三,如果从外地来泱南的,不行。 四,谈恋爱以后,他要是突然受伤住院了,爽了你的约,不行。 五,他可能是高材生,不要太在意这些虚的,找个学历不高的也可以。 六,如果集齐了上面的所有,离开。 七,立刻离开! 第7章 七 【七】 1. 陈玦喜欢的一个作家说,人是靠未来活着的。靠着一些明天和以后,苟延残喘地往前。 她喜欢,但并不太赞同。 因为从她个人来说,她是靠现在活着的。 2. 她这样没有目标、胸无大志的人,就算有了一些奇怪的能力,也只是徒增困扰,她既不想使用,也不想寻找什么真相,或者找些跟她一样的人 陈玦统统不感兴趣。 她是一个只着眼于当下的人,这个当下通常是很小的东西。 比如要去高考那一天,在陈母问东问西焦虑不已的时候,她慢吞吞地吃着咸鸭蛋就粥,系鞋带时认认真真打花结,那一刻,高考这件事就不会待在她脑子里。 目标也是。 陈玦没什么长期目标,她决定在泱南留下来留到老死,也有想安逸过日子的一点因素。 泱南就是她的伊甸园。 现在的陈玦,短期目标就是周知善。 3. 所以她会认真地解决,跟周知善有关的所有问题。 包括手里这个蓝本子。 陈玦看东西很快,但周知善显然更快,在陈玦看完转头看他的时候,周知善的脸色变了。 陈玦认识他以来,见识过一些特殊的时刻。比如胡子强狗急跳墙来抓他时。 他属于情绪不太上脸的人,即使陷在最危险的境地时,底色依然不变。 周知善这人,很吸引她的一点也来源于此:他似乎,永远也不会真正慌乱。 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人,通常也都有自己的弱点。有时是利益,有时是私心。但他不属于任何一种。 陈玦还是第一次,这样清晰地看见一些变化。 但又好像是错觉,因为她皱眉细看时,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陈玦:是有点奇怪,但要是巧合,也不是不可能,还有些情侣,在一起了才发现是失散多年的亲兄妹,至少还没到这个地步,你说呢啊。 她脑门被弹了个栗子。 周知善:说点吉利的。 陈玦倾身,捏了捏他的脸:每一条分开看都没什么大问题嘛,以前我妈的要求还是外地人和高于183的绝对不能找呢。 惨中新枪的男人: 周知善:外地就算了,后面那条? 陈玦扔了手里的杂物,掰着指头给他算:我妈说,高于183的要是找我,不是丑就是有别的缺陷,肯定会影响后代,又高又好看的,也不能找我啊,到时候再上当受骗了。 话音一落,陈玦抬眸,看了眼沉默不语的男人,自知失言,她赶紧把他手里那本子抢过来,随手撂到右手边,那堆是要丢的东西, 陈玦扯过他两边肩膀,逼迫他望着自己的眼睛。 -- 第31页 她的瞳仁黑白分明,亮得惊人。 你听好了,我就说一次。 我很随波逐流,别人选什么路,我就选什么路,哪条稳妥走哪条。除了你。 你是我完全靠自己选出来的,第一次。 陈玦伸出食指,比了个一:你能理解吗?这样的选择目前我只做了一次。过什么样的生活,我都不在意。我只在意人,你对我来说就是你,换了其他任何人都不行。 至于这条路,结局是通往深渊还是大海,我不在乎,我都接受。 陈玦说得很诚恳,又轻描淡写。 在她说话的时候,周知善眼睛眨也不眨,幽深而沉默地,定定望着她。 陈玦又举起那个蓝色的旧本子晃了晃:所以别在乎这些东西,就算它是死亡笔记,写到了我的名字,我也会把你的加上去,确保我们同一天挂你同意吧? 她话没说完,就被人拥进了怀中,桎梏住她的那股力道大得她无法挣脱,呼吸都收紧。但陈玦什么也没说,只是环住他的背,轻拍了拍。 明明是个大人了,伏在她肩头时,依然像个孩子。 散发着孩童似的脆弱,毫无芥蒂的依赖。 拥得很紧,好像要把她融入骨血。 4. 陈玦以为,有了空余时间,就想去外面约会,去以前没去过的地方,看鸭子游湖,在公园的草地上躺一下午。 但陪他养伤这段时间,其实什么也没干,两个人待在几十平的屋子里,就已经满满当当填满了所有时间。 日出和日落都没有那么好看过。 研究做饭也开始变得有趣起来。 场外指导很负责任。事实上,周知善包揽了一大半家务,而且做得比她快、比她质量高。 但即使在休息,周知善的时间也不完全属于自己。凌晨陈玦起来不见他,去客厅不开灯找,适应了黑暗的眼睛,能看清阳台上打电话的男人。经常是神色冷淡,偶尔会抽烟,多数时间都是听对面说话。 他的轮廓被夜色和勾勒,冷淡肃杀时竟莫名更显得性感一些。 大部分时候,只要陈玦看三秒以上,周知善就会发现,视线立马跟过来,眼内冰霜未化,唇角却已经下意识轻弯了起来。 等我。 他会立刻掐掉烟,以免一会儿有味道,也会无声嘱咐她进屋去,外面凉。 剩下的时间,他们大多靠剧和电影来消磨。陈玦窝在他怀里,有的电影她看过,抬头不怀好意地剧透,神态狡黠,飞快剧透完想逃跑时会被人一把揪回来,男人大掌卡住她两边面颊,低头在她唇上啄吻。 接触是有魔力的事情,食髓知味。 啄吻可以开玩笑,但亲一会儿,很快就不满足于此。 像两条干旱多年的鱼,从对方身上汲取着救命的水源。 亲起来疯,做起来更疯。 转好的第一周,周知善还是比较理智的,即使是在沙发和地毯上,也考虑着她第二天可能有网课,脖颈锁骨之类的地方,都浅尝辄止算了,反正重心也不在那。 情势变化,是从十天后陈玦出去补货开始的。 她偶遇了中学同学,那是中学时整个年级的风云人物,瘦高白净,清秀但有韧劲,高考考出了小城,在很有名底985高校念书,听说后毕业后也在那里安定了下来。 那时候很多女生暗恋他,陈玦也经常找他,不过倒不是因为喜不喜欢,是因为题做不出来了,他刚好是她同桌。 陈玦在泱南重新见到他,非常吃惊,提着手里的菜和日用品,在对方笑着让她猜猜名字的时候,犹豫着叫出了他的大名:金屹然? 是我。 对方只是变成熟了,即使在大城市待了几年,待人依然温和有礼,而且陈玦感觉,他似乎是真的有些喜出望外。 就没推脱聊聊的请求,他们找了家咖啡店,陈玦要了热牛奶,金屹然要了杯美式。 陈玦:最近还好吗? 金屹然笑了笑:嗯,还行吧,就那样混着,再拼两年,看看能不能把爸妈接过去。 陈玦感慨:那不是一般的好啊,你果然很厉害。 金屹然摇头:没有不过,说起来,本来去年我们可能见一面的。 见陈玦疑惑,他低头有些不好意思:你认识顾瑞教授吧?何灵老师是我师母,去年我去看他们,她当时嗯,想让我们见一面来着。但当时太忙了,没细问就拒绝了,后来才知道她侄女是你。 陈玦了然:啊是这样,她笑了笑:那还真是可惜了。 都是成年人了,彼此之间是客套寒暄还是真心话,一触便知。 金屹然好奇地看着她:你真的没什么变化,想法也是一样吗?不准备出泱南看看? 陈玦端起牛奶喝了一口,笑咪咪:啊,暂时没有。我还是喜欢待在这里。可能以后成家立业、结婚生子,也会在这儿吧。 金屹然的目光很柔和,笑意也是:那真好。 陈玦挑眉:嗯? 金屹然:什么都在变,但你没变啊 -- 第32页 同桌。 他似乎是憋住了一些近乎哽咽的东西,用笑容掩盖住了。 要走出去了才知道,人生有太多分岔路口的选择,不是能解出具体答案的题目,接受它就要一并接受它的所有。 走出咖啡厅的时候,金屹然眯眼从指缝里望着落下的午后光线,有些恍然:有时候觉得,要是回来也不一定是错的,至少,会没那么累。 陈玦从拎着的袋子里摸出条坚果巧克力,塞到他手里,摆摆手:别想那么多,选哪条路都累,只是看你更适应哪一种。犹豫可以,犹豫太久就输了。 金屹然握着那条巧克力,望着陈玦,目光微闪:去年我应该回来的。 陈玦微笑:啊,相亲吗?那可不行,你是我中学最崇拜的人,我可不能让我们的关系变质了。 她没再看他,慢悠悠往外走。 金屹然没说话,半晌,忽然抿了抿唇,向前两步扣住她手腕。 陈玦有些诧异地回头。 金屹然:陈陈玦,我有事要跟你说 陈玦。 有一道微冷低沉的男声,忽然半道打断了金屹然。 5. 回去的路上,周知善一直没说话。 陈玦一边想着不至于吧一边多来点多来点还想看,路过乞讨的流浪汉甚至兴奋地多给了对方十块,流浪汉也是刚开张,兴奋地嘴都要咧到耳朵根了,双手合十:谢谢姑娘,姑娘你真是好人需不需要算算姻缘 周知善迈开长腿径直往前走,陈玦也只是跟在他后面,没停下来。 后面的流浪汉还在吆喝:姑娘再给十块,仙女座就要回家了 陈玦下意识愣了愣。好像在哪听过一遍似的。 她扭头看了眼,那流浪汉却是继续朝着别的路人鞠躬作揖了。 陈玦对周知善生闷气更感兴趣,很快就回过神了。 她嬉皮笑脸地缠住他。 周知善,你是不是吃醋了? 是不是是不是? 哎呀那不就是我老同学吗!你别甩脸了,甩点反应。 他没理陈玦。一直快到家门口,周知善才抓住她的手,扣在墙上俯身靠近,突然间变得极有威压感,语气很淡:跟老同学需要相亲吗? 陈玦乖乖地站在原地,笑意憋得死死的:不需要。 周知善看了她一会儿,忽然放开了她的手腕,面色重新归于平时的模样。 要是跟他在一起,你可能,确实能过上你梦想的生活。 平淡,安定,长久,统一。 这是陈玦对完美生活下过的定义。 陈玦脸色变了变,笑意淡了些:周知善。 没等他说什么,陈玦直接开门回了家,咣地一声,将周知善反锁在门外。 被锁门外的周知善垂着眼帘。 过了几秒,忽然很轻地笑了笑。 但他才不会这么傻。 两个人都不是爱记仇翻旧账的性格,这个小插曲很快就随着晚饭煮出的完美猪肚鸡汤过去了。 对陈玦来说,这插曲唯一的副作用,就是周知善开始不介意留痕迹了。 在家有课的话就得穿高领。 跟个der一样,陈玦虽然烦,但也没阻止他这么干。 又过了一周,周知善恢复得七七八八,没有了再继续待家里的理由,有太多事要周旋处理,全部远程压根不可能 在下个月月底,方利打通C市那条线之前,整件事就要收网了。 接下去几十天,周知善清楚知道,都没什么时间再回家了。 他也恍惚了一瞬。 在发现那个字眼浮现之时。 家? 反正他跟负责行动的一队队长林继平说过,在她身边至少安两个暗线保证安全,但这些要怎么跟陈玦说,周知善竟一时没了头绪。 林继平是外省调过来的,在本市是个生面孔,长得像个普通的中年痞子,一事无成那种。所以之前在列车上敢跟周知善搭话,也敢去医院装作找麻烦的样子交换信息,跟陈玦的情况,他也是第一时间发现的。 按理来说,在任务结束之前,这事不合适。 但林继平没过问,一是发现他处理的很巧妙,如果周知善身边完全不近女色,方利那个老狐狸也会怀疑,而周知善又知道泱南的几乎每个交通路口监控情况,他跟陈玦见面,都会注意去监控扫不到的角落。 二是他的直觉。 直觉告诉他,周知善是悬崖里无限下落的人,他忽然愿意抓住一块岩石峭壁了。 林继平从警生涯的起始,就遇见过童年的他。这些年以来像货物一样被不断退回,好容易在十七岁稳定了下来,养母却又遇到了那样惨烈的意外。 方利这个人,本来也只是中上游其中一环,这次要借着他剿灭的是如溪镇庞大的制毒产业链,其中有一个村落几乎是全员参与,互相包庇。现在通过方利能摸排到的信息都差不多了,抓了以后,就算撬不出一个字,也没什么多余的价值了,剩余价值就是等着死刑,总之很有判头。 -- 第33页 周知善最后一任养母,也在几年前卷入了有关如溪镇的风波,逃到了边境线上,最后还是被注射了过量毒品去世。她本来已经准备好了周知善的升学礼物,但永远,永远无法亲手送到他手里。 林继平无法忘记周知善认尸体时的那一幕。 他安静的站在停尸房里,指腹轻轻从女人的双眸滑过,帮她闭上了眼睛。 接着忽然笑了。 那张苍白清隽的面孔,和那个轻淡的笑,烙印一样刻在林继平心上。 怎么会有人苦成这样。甚至苦到觉得一切像是黑色喜剧般的幻觉,不得不在冰冷的停尸房里笑起来。 因为实在不知道哭的滋味了。 如果人遇到不顺与痛苦就要靠眼泪排解,那就得成日泡在咸苦的绝望里。 还不如笑一下。 周知善的优点是聪明,聪明到敏锐地像一把尖利手术刀,无声无息地把事情和人心都剖析到极致。 但同时,这把刀也会刃尖向里,将他伤的体无完肤。 只怕周知善是把帮忙这事,当作最后一件事去做,才那么无所顾忌。林继平做好了准备,也提前跟队里心理干预小组打了招呼,准备等事情告一段落,盯着周知善去接受治疗。 陈玦的出现,让林继平在这事上的心理压力小了一点。看上去跟之前没差别,但那股生气骗不了人。 他嘱咐周知善,别无缘无故玩消失,好好跟人编个理由再走。 周知善没答复。 6. 本来是该这样的,但事与愿违。 陈玦第一次发那么大的脾气。 就因为周知善没打招呼,把一个文件袋放进了书柜最底层。里面放着他的银行卡和密码,一个不知道装了什么的信封。 周知善当时正在厨房做饭,陈玦把这些东西劈头盖脸扔到他身上:周知善,你他妈有病是不是?不是说出差吗,自己的东西自己管! 陈玦气得想大吵一架,但吵不起来。 周知善压根不接茬,他蹲在地上把东西捡起来,站起来时,看着面前的陈玦,黑眸温和静然。 我们谈了也没多久,你也别太当真了。这些东西,我就是没地方放,放其他地方不放心,出去办事要一两周,带身上有风险。如果现在我身边的人不是你,是别人,我也会放那个人那里。 陈玦没说话,过了很久,周知善跟她擦身而过的瞬间,听见一句声音很低的 上次的电影,不是还没看完么。那么急吗。 回来再说。 周知善扔下一句,转头进了书房。 陈玦望着天花板,不想显得太狼狈。 二月有纪念日,没多久了。 本来想一起过的。她蛋糕都订好了。 7. 一队林继平和二队阿龙都知道周知善没处理好,他们一致认为离别前这种冷处理很蠢。 周哥,听我一句劝,真的,回去有得你哄的。 处理完沧南遗留事务,带队去如溪镇的车上,三个人刚好一车。 周知善听不见一样,神色完全不变,懒洋洋的。 林继平从后视镜看他一眼,打趣道:哎,你不会是想回来以后就换了吧?我听说你投资眼光不错,前两年投的钱都翻上百番了,想要什么样的姑娘没有。 周知善这才抬眸看了他一眼。 不知道为什么,林队错觉自己看到了温和的询问:我是不是太给你脸了? 林队瞬间知道触人逆鳞了,立马原地改正错误:我错了,小陈人美心善,顾家能干,老婆第一人选,祝你们回来以后立马 呸呸呸! 阿龙吓得花容失色脸部扭曲:林队,少立FLAG!疯了吧! 而且他好像不是投资啊,就是买过什么比什么币 阿龙凭借自己对周知善贴身辅佐的经验,纠正了林继平。 周知善没再听他们具体聊什么,他一直看着窗外浓稠的夜色。 今天星点很多。 陈玦喜欢看星星,她说不是因为好看,是因为那些恒星散发的信息过了那么久,才穿越时间和空间,被地球上的他们看到。被观测的这一刻,这么普通常见的星星,附带不知道是多少万亿年前的信息了,这样恒久和转瞬交错的永恒,她很喜欢。 周知善垂着眼睫,像靠着窗闭目假寐,但最后只是极轻地扬了扬唇角。 他取了一部分钱,挑了一颗漂亮的戒指。 8. 结束村子里抓捕的时候,林继平接到了镇守在泱南市内B7组的电话。 那边报告说,方利拒捕,疯了一样的逃窜,还抓了个人质。请求紧急授予更多权限。 林继平头都涨了,赶紧走到了一边远程指挥:我通讯开了,传具体信息给我。 两分钟内,照片视频路线都传到了他工作手机上。 林继平打开,放大,虽然光线很差,但是那个声嘶力竭的中年人,怎么看都是方利没错。隐约能辨认出他在屋顶,记得刚才手下说是润客商城楼顶,19层。 他持刀抓着一个人质。 就算现在立刻出发,到那最快也要半小时车程 林继平大脑正在高速飞转想对策时,忽然觉得哪里不对。 -- 第34页 他立刻把几张照片对比着调高亮度看了看,那个人质看着怎么那么眼熟啊。 多年工作的敏感让他迅速就在大脑信息库里调到了答案。 林继平浑身僵硬地缓缓抬头,看到不远处靠着警车的男人,正低头拨着电话,神态表情都难得的放松柔和,红蓝交替的灯色打在他面上,都无法消弭那样的温柔。 只是那边好像一直没接,他也不急,一遍遍地打着。 林队人质怎么带着犯人掉!!哎!!!哎!!! 耳边忽然传来队员的急吼,以及背景音里无法忽略的闷声巨响。 抓住一个抓住一个!快拽上来!! 林继平紧紧盯着不远处的男人,大脑一片空白,感觉声音都不是自己的了。 抓住谁了? 队员不必回答,方利不堪入耳的尖利咒骂声源源不断地传来。 林继平脸色苍白地闭了闭眼。 让周知善滚过来老子不一刀刀宰了他! 差点掉下去的方利,被捞上来后,虽然劫后余生,仍然双目赤红地持续发疯。 二十分钟后,林继平的吉普甩尾停在商城西门。B7的人接收到指令,暂时没有启程。 有人比林继平更快地下车,不发一言。 众人眼看着平时威风暴躁的林队没了声响,沉默地跟在那个年轻男人身后。 那个救护车走了?人怎么样? 林继平问了组长,眼里还带着两分希冀。 队长,我们本来准备布置设备的,还没来得及。 组长眼圈发红,声线有些发颤。 他没敢说,那个状况,要活下来绝对不可能。 周知善站在黑夜里,背影颀长孤寂。 你确定吗? 林继平听见他问。 嗓子干涩,正想说也不是那么确定,周知善忽然折身,从带有血迹的这片地面离开,走到之前西门的另一辆警车边,后门还没关,方利坐在后面,看见周知善的瞬间就疯了。 他骂声还没出口,就被周知善一把拽起领子拖下来,暴力而迅疾。林继平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暂时别插手。 人质是谁? 周知善看着方利,轻声问道。 方利笑声尖厉:哈哈哈哈哈!你他妈的xxxx说呢?喜欢我送你的大礼吗,你女人真是好运,我本来想把她扎透再丢下去的,谁知道人自己就摔成肉饼了呢嗯嗯?! 方利不可思议地缓缓低头,看着腹部暗色的血迹一滴滴掉落。 周知善面无表情,仿佛被夜色彻底包裹了起来。 9. 陈玦从风里快速地下坠,今天是一个晴朗的夜。 订的蛋糕也吃不了了。好倒霉。 巨大的冲撞压力下,她唯一闪过的念头是 这次也不知道还会不会那么幸运。 很快,痛苦和黑暗一起中断在某个瞬间。 10. 意识缓慢地回笼,她睁眼的瞬间,风沙就灌了一嘴。 呸! 陈玦咳了半天,才从地上爬起来,入眼被铺天盖地的黄色风沙惊住了。 她之前在哪死的来着? 第8章 八 】 1. 在那些你以为是结尾的地方,竟是一个开始。 路过了广阔,走入一条窄道。 2. 十五岁时,陈玦跟着父母旅游过一次。难得出趟远门,在那次大环线的自驾游里玩了些什么、看了些什么,记忆渐渐都模糊了。只记得不同的地貌有不同的颜色与质感,沙漠给她的感觉最震撼,也最荒凉。 当时她在一个景点本来准备滑沙的,陈玦抬眼看了看,忽然又有些害怕。 她记得很清,她退缩了。那时旁边有一个路人,听见她小声的理由,笑了笑,说: 小朋友,理论上来说,无边无际不太准确哦。看不见的边缘之外,也有存在。 还有存在。 他看上去是在跟陈玦搭话,但陈玦觉得,他其实只是喃喃自语。 说不清为什么,这次旅行中,在陈玦记忆里驻扎最牢的,反倒是这个路人。 3. 她没想到,认知到这点还有意想不到的好处:若干年后,陈玦低头跟黄沙面面相觑时,在心底重新开始劝自己。 荒漠总有尽头。一切并非完全无法解决的困境。 高低她都还待在地球上 想到这里,陈玦为这个不合时宜的冷笑话扯了扯唇角。 这里的地貌很熟悉。陈玦站起身观察时,环视四周,久远的模糊记忆起了点作用。 尽管只有一省之隔,本省和邻省都有沙漠高原地带,但泱南附近的小片荒漠和这条环线上的,还是有明显的地貌差别。 这里已经脱离了景区范围,荒无人烟。但陈玦隐约看见不远处有民居,结实的矮房。 她脱下身上的薄外套,盖罩在头上,烈日依然会毒辣地照穿她 聊胜于无。她往目的地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去。沙砾烫得灼人,陈玦并不在意。 最坏的结果,无非就是房里没人。那她就在里面休息,养足了精神再找路就是了。 -- 第35页 - 李晓闵上个月刚刚研究生毕业,她跟读研阶段最好的几个朋友约好,毕业旅行时自驾走一趟大环线,两男三女,开了辆二手吉普,三个人换着开,一路上基本都按照定好的路线来。 只有今天,换整个队伍里胆子最大的亮哥开车,等李晓闵眯了一觉起来,发现周围的风景还是大片黄沙,不由得皱眉嘟囔:不是该离开这段了吗 她突然惊醒,从副驾上几乎弹坐起来:赵亮!?你不会瞎来了吧!? 赵亮早就想试试一条冷门路线,但被集体否决了。按理说,现在他偷偷冒险被发现了,应该为自己辩解点什么的,可在李晓闵的注视下,他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这路确实难走。手机信号之前还时有时无,现在是彻底消失了。 这动静很快吵醒了其他睡着的人,了解情况后,大家很快陷入了各说各话的混乱中。 等等!别别他妈吵了! 赵亮突然大吼一声,仔细听尾音还有一丝开裂的崩溃。 你们看那那那里。 赵亮说着,声音走低,下意识想开倒退,被李晓闵一把摁住,瞪了一眼。 这片区域,按理说怎么都不会有人的。 现在能见度比刚才还低,扬起的沙尘中,竟隐隐能看见道人影。 似乎是深色的。 这影子怎么这么怪啊,后排视力最好的学妹声音微抖:细长伶仃的,脑袋只有手那么大 全车人一口气没上来,差点过去了。 李晓闵是重度近视,刚摸出眼镜戴上,她也仔细地看了会儿,忽然沉默了。 有没有可能 那就是手呢。 搭车的人是位成年女性,穿着黑T,腰上系了件略有些厚度的深蓝色衬衫。 她的肤色偏白,但也是健康程度的白,语气彬彬有礼,一上车,就对所有人先说了感谢,说自己是不小心脱离了大部队,一直想在路边等车,但是基本没什么车过来。 气氛微妙的沉默了一阵,很快,坐到第三排的男生好奇地趴过来问:那你跟朋友们分开多久了啊? 三天。 女人拧开李晓闵递过来的水,轻点了点头:谢谢您。 剩下的人下巴差点没惊掉。 三天?!怎么可能!你身上带的水和吃的够吗?! 女人笑了笑:还可以,刚好撑到现在,等你们来嘛,谢谢了。 很快,她手里又被多塞了两瓶水、三根能量棒、饼干牛肉干等一系列零食。 李晓闵:你叫什么啊?我叫李晓闵,喏,赵亮、卢兴、钱一苗。 女人撕开能量棒,慢吞吞地咬了一口,弯唇的瞬间,那平淡的脸上生出几分隽永来,整个人都生动了不少。 她轻歪了下头,淡淡的笑意停留在唇边,温和静定地望着李晓闵,像是有些高兴她问了这个问题似的。 陈玦。 jue?哇,好特别,哪个jue啊? 陈玦:口诀的诀,换成王字旁。 那 陈玦:等到了休息区,就不麻烦你们了,可以把我放下的。啊对了,还要麻烦李小姐给我个联系方式,我会转答谢的不过现在,是什么时间? 钱一苗看了眼表,苦笑了下:快四点了,我们六点半前能到就不错了。 陈玦沉默了一秒:钱小姐,能借你的手机看一眼吗? 钱一苗愣了愣:可以,但是 这里没信号网络,基本就等于一板砖。 陈玦只看了很短的一瞬,像是被什么定住了般。 声音轻不可闻。 现在 现在。 怎么会过了这么久。 上次时间是过了多久来着? 怎么会一醒来就是 陈玦这几天饿到眼发昏时,脑子也没现在这么乱。 嗡嗡作响。 如果手机显示得没错,这次醒来,花了三年。 她二十七了。 3. 五个?!啧啧,也太牛逼了那么多offer,随便分我一个也行啊。哎,我这个月真是犯水逆,大v都说金牛座这个月事业运差,我本来还不相信! 信天信地不如信自己你看闵姐,抢巡回演唱会票没成功,又在海鲜市场找到出票的人了,多学学她吧。 哎,闵子追星运一直都好,要是分我一点就好了,我连周边都抢不到呜呜。 又cue我干嘛,追星运好有个屁用,发财,我要发财好不好? 出了那条少有人迹的路,gps重新复活,起了作用,一路上车程极顺,开始大家本来想跟载上的新人物多聊聊,但对方大概是体力不支,疲累到极点的样子,简单回答了几句后,很快提出想休息会儿。没一会儿,车上精神头十足的年轻人们就开始聊起天来,话题天南海北。 陈玦的额头靠着车窗,闭目假寐,其实并没睡着。 -- 第36页 经过最开始的混乱后,她陷入了一点恍惚。 甚至无法分清,这是不是一个梦,或者记忆里有些褪色的一切才是梦。 把梦和现实连接起来的,是从童年开始能看到的数字,如今依然盘旋在这些新认识的同伴头上。 还是耳边传来的聊天话题,将她稍微拽回了人间。 追星,找工作,回家乡或者不回,考编制或者不考。 站在人生十字口的去留,转折,都让人不得不万分谨慎,生怕一招不慎全盘皆输。 但陈玦还是很羡慕他们。非常羡慕。 能为平常的一切苦恼,能在苦恼中选择决定自己的未来,还有着修正选择的大把时间,有年轻而勇敢的心。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也算休息了很久,可陈玦很累。稍设想下未来可能要面对的一切,她真想一睡不复醒。 要是看得见的困难就好了。现在该怎么解决、找谁解决,她完全没有头绪。 陈玦想得越多越杂,累得越快,慢慢地也就真眯着了。 快接近休息区时,她忽然极为滞后的记起一串数字,和数字的主人。 它们就像一道闪电,突然袭击般,造访了她混乱的脑袋。 陈玦几乎从座椅上弹起来。 周知善 不管哪边是梦,如果只能选择一样,她希望这是唯一真实的部分。 那是她小心谨慎灰暗的人生里,唯一一次色彩斑斓的冒险。 不好意思,请再借我一下手机好吗? 陈玦急切道。 4. 三年,足够天翻地覆了。 陈玦带着口罩,闷头走在边陲市的市中心。尽管这里是西部边缘,但大街小巷,行色匆匆的所有人,都戴着口罩。 过了休息站,那群好心的学生并没同意她立刻下车,说是也要路过一个四线小城的,到那边了再把她放下比较好,她总不能走着去。 这算是第一桩好运。 第二桩好运,是陈玦在外套兜里找到了一张红的钞票,够她吃碗汤面,去趟网吧。 上网一查,才知道是这两年的新情况,一场席卷全球的疫情,改变了太多。 她无意识地将手揣在外套兜里,摸到几张纸币。 陈玦掏出来数了数,还剩六十四。 之前移动支付就很流行了,现在更是,面馆老板为了找她零钱,好一通翻。 她网吧定了三小时,剩下两个半小时都用来睡觉了,一觉睡到暮色四合,出网吧的时候,陈玦不由紧了紧外套,是明白的秋天了,还怪冷的。 云翳被剪成一缕缕,飘散在仿佛扎染过后的天空里,倒映着古老的生土建筑,颜色全都融合到一道去了。 陈玦盯着这样美的暮色发了会儿呆。 如果不是好心人把她载到了这里,她可能永远也不会踏足。 跟泱南有一点点相似,又有着很多不同。 看着看着就走了神。 陈玦想着那通占线的电话,和她反应过来后火速按掉通话的一幕。 是害怕了吗? 是。 即使只是在心底跟自己对话,陈玦还是爽快承认了这一点。 三年可以把世界搅得天翻地覆,何况变数更多的人。 他们满打满算认识也就几个月,突然的变故下,也许他会受到不小的打击,但时间总会抚平一切。 找到新的爱人,结婚生子,都有可能。 这还是最好的结果了。 陈玦钻进一旁的小卖店里,买了瓶水和薄荷糖,一颗下去提神醒脑。 她正准备出去,余光瞥到中年老板的头顶,天数小于30。 多注意身体健康。 陈玦帮不到什么,轻飘飘扔下没头没脑的一句,转身离开。 小卖部老板一头问号。 最近生意不佳,遇见的客人还奇奇怪怪。 他身体好得很啊! - 有再多的问题要解决,当务之急也得解决生计问题。 她连路费都掏不出来,只能找些不需要证件的零工打,最后找了一家当地餐厅,日结包吃住。同事结构简单,工作勤快动手就行,用不到脑子,刚好给她思考的空隙。 陈玦发现,她原来把事情想的太简单了。 窥探生死数字和复活这两件事,超越了物理规律,她没有试图解决,就那么囫囵吞枣地过着,第一次遇到了喜欢的人,生扑进了一团陌生的火域。 周知善。现在冷静下来想一想,他们之间似爱人,也似困□□颈相守。 她以为只要不和盘托出,他们中间就不存在任何隔阂,她减少了自己被送进精神病院的可能性。 可事实是,越是逃避,越掉入更大的陷阱。 现在隔开她跟周知善的,是时间之河。他们一个在河流中继续前进,一个停止了。 她也试图在网上搜索过他的名字,周知善,没有任何结果。 去了哪里,如何度过,跟谁一起 这些问题的答案,瞬间变成了一捧黄沙,看似留在她掌心,实际很快就消散了,被风吹得不知所踪。 陈玦试图不去多想。可是有点难,只要停止忙碌,一切就不受控制。 对她来说,三年只是转瞬即逝的瞬间。 记忆都还鲜活滚烫。她记得她偶尔出去办事,如果天黑了才回来,就一定会在楼道门口看见他。 -- 第37页 低矮的老式楼房,经年无修的昏黄灯泡,低头等待的男人。 他很奇怪,也不拿手机,只是单纯地等在那里,姿态沉默,安静,暗蓄着力量。 能让人安心的力量。 有时等待会让手心变冰凉,但周知善只要手不够热,就不会碰她,就算是陈玦疲惫不已,想讨个拥抱了,他也会隔着层大衣把人裹进去。 陈玦记得,他喜欢低头,无声紧密地靠近她的发间耳后。 拥抱变得无间亲密,一点缝隙也没有,连冬季的寒风也无可奈何。 那些记忆如今却顺着缝隙,侵袭她,叨扰她取悦她。 在怀念的短暂愉悦过后,陈玦觉得仿佛要被它吞噬了。 记忆成了一张无孔不入的大网,叫嚣着同一个念头。 想他。 好想见他。 5. 从环线回来一周后,李晓闵的手机接到个奇怪的电话。 一开始她以为是诈骗,对方是道淡冷的男声,听上去没什么明显的起伏:请问您打电话有什么事? 李晓闵纳闷地看了眼屏幕,把手机又放回耳边:你谁?我不认识你号啊,打错了吧。 她做事很仔细,基本只要是见过的、认识的人,手机号码她通通会存。 那边也没说什么,很快挂了。 还是过了三天,跟学妹兼室友钱一苗出来吃饭聊天时,聊起自驾游的趣事,才想起来有一个可能。 那个搭车的年轻女性,曾借她电话打过一次。但没有二十秒,就直接摁断了。 人家前两天还给我支付宝打了五百,我不还给你们买了礼物,就是她嘱咐的我要不给刚刚那人回个电话? 李晓闵查看了通话记录,果然跟她们猜的一样,有些苦恼地喃喃自语道。 钱一苗:你先给那姐姐发个信息,问问她呗。她能转账了,肯定有手机了,那不就自己打了? 李晓闵无奈地摇头:你怎么不懂,打到我这,还能说明什么? 说明两个人没联系啊。 而且那天李晓闵看得清楚,陈玦也没等多久,号刚拨出去,她大梦初醒似得,飞速挂断了。 在危急后第一个想打电话确认的,又不好打出去的人,除了情账,不做他想了。 李晓闵简单解释完,正纠结着呢,就看见学妹钱一苗正美滋滋拿着她手机,举在耳边,看样子没几声那边就接起来了:喂,哎您好,我叫钱一苗啊,是电话主人的朋友哎哎别闹! 钱一苗从座椅里跳起来,躲避着李晓闵的追逐。 她是学播音的,专业能力很强,吐字跟机关枪一样,又快又清晰:是这样我们前几天出去玩遇到一个姐妹,她拨这个电话给你的,当时你好像占着线呢,她就放弃了 李晓闵都扑腾累了,干脆随她去。但钱一苗也没打多久,神态由憋笑变得迷惑,又变得茫然,很快就挂了电话。 李晓闵没好气地问:人家怎么说? 钱一苗耸了耸肩:估计是个帅哥,经常被骚扰习惯了吧,让我有类似的事也不用再找他,让你把他的电话删掉拉黑明单就行不过他声音是还不错。 钱一苗回想起男人说话的尾音和习惯,脸色忽然变得微妙起来。 如果要是脸贴声音的话,那真是极品了。 李晓闵很快在她后脑勺轻拍了下,瞪她一眼:钱一苗,花痴也要分人好吧!隔着话筒你也能听出来? 钱一苗吐舌头做了个鬼脸:专业病。 本来还想撮合一下一对可能错过的男女,顺便围观一下爱恨情仇的,没想到是这么个乌龙,钱一苗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很快拉着李晓闵去找咖啡厅转场吃甜品了。 这个小插曲应该很快就彻底过去了。 如果不是李晓闵睡前又接到来电的话。 她迷迷糊糊地接起,迷迷糊糊地喂了一声,大脑几乎停转的前提下,靠本能回答了一堆问题。 第二天,母校门口附近,李晓闵像一根电线杆子,还呆站着在回想自己前一晚说了什么。怎么早上就接到短信,给了个地址和时间呢? 在她旁边是同样呆立的钱一苗:闵姐,我就随口说说。你确定这是机主吗? 李晓闵点了下头。 钱一苗掉头就走,被李晓闵扯了回来:干嘛去? 她看着学妹义正严辞,余光往后面一直瞟:我刚起来就被拽过来了,还没化妆,我有种奇怪的感觉,就是说我的爱情来了。 李晓闵:得了,该陪我的时候不陪。 她拉着钱一苗走到男人跟前:你好,我是昨天跟你通话的李晓闵,这个学校大二的。您是昨天说要问我什么事吧? 这男人几乎吸引了周围所有目光,有人已经路过了,还会扭头来看一眼。 他转过来的瞬间,李晓闵下意识拽着学妹后退了一步。 跟他长什么样无关,这人的气场让稀薄的空气变得更稀薄了。 偏向一种凌厉、沉默的威势,但也就释放了那个瞬间,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 第38页 他穿着薄款的深色风衣,内里是件同色系的衬衫,勾勒出男人漂亮的肩线。 肤色偏白,甚至沾点苍白,眼窝很深,睫羽密而长,他无疑是生了副好骨相,收角转折都利落优美。 李晓闵对他的第一印象是眉眼。她下意识想起张岱来,《陶庵梦忆》里讲朱楚生的。 深情在睫,孤意在眉。 她有种预感,这人风尘仆仆来这里,是为很重要的事。 找了个临街咖啡厅坐下,李晓闵很快将那天的事复盘了一遍。 她也想起来了,昨晚这男人就是为这事打电话来,甚至于一大早上坐了两个小时飞机,从北边赶到了南边。 前一晚,他问李晓闵:打电话给我的人是您朋友吗? 请问是哪里载到她的? 知道名字吗。 李晓闵迷糊的时候,回答也干脆,说不是,是我路上载的,大环线上载到的。 第三个问题李晓闵也忘干净了,记了半天只记起来姓陈,是泱南人。 然后人就坐到她对面了。 李晓闵认真地回想,让钱一苗时不时加以补充,话头基本没断过,把每个细节都抖落出来了,包括他们几个人自拍时,不小心入镜了半张脸的过客,她也把照片翻出来了。 对面男人的脸色实在算不上好,苍白、怔愣、失神,整个人好像只剩一具空壳坐在这边。 李晓闵也不敢多问什么,钱一苗更是谨慎至极,只说确定的。 说到尾声后,男人只问了个很简单的问题。 她看上去,还健康吗。 这句话明明轻不可闻,却像是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6. 陈玦的作息非常健康。 餐厅老板娘的生意大多集中在早上和中午,不出意外,陈玦晚上八点半就睡了,睡到第二天四点四十起来,帮着做准备工作。 规律的生活是一种奖赏,可以解决掉大多数的惶惑不安,大脑也连带着清明不少。 有些思念不可避免,就跟它和平共存呗。 陈玦规律劳作了一段时间后,又重新相信起车到山前必有路。 秋季的落日过后,一天比一天凉下去。待了也不过十来天,陈玦就得去添更厚的秋装了。她决定利用休假的一天去集市。 小陈你运气真好,你来前两天啊,集市才刚复市,有几个摊位我跟你推荐下? 老板娘听说以后,插了句话,陈玦掏出笔和便签纸,欣然点了点头:谢谢虹姐。 还没买新衣服,陈玦只能翻腾出两件薄运动外套叠穿,看着鼓鼓囊囊的,有些滑稽,不过体会过这座城市的妖风,她才不在乎风度呢,入夜以后温度骤降,冷到骨子里。 下午三四点钟,还不是饭点,她穿过空荡荡的餐厅前厅,依稀看见有人靠在玻璃门上,大概是等开门的客人。 陈玦走过去,把双开门同时拉开,礼貌道:不好意思,我们下午五点才开 秋风穿堂的那一秒,她的尾音也一道戛然而止。 陈玦像是被风钉在了原地。 周知善的视线垂下,目光水一样滑过她。 迅速而无声的察看过后,他抬手,蜻蜓点水地触碰到了她的外套衣袖。 他又收回了手,忽然之间,脱力一般靠着墙沿,直接蹲坐到了地上,将脸埋进了掌心,背部急剧起伏。 如果这是梦,至少他在这个梦里停留了很久,真实地经历了期待与期待成真。 是梦都够了。 - 陈玦确实吓着了。 周知善不会慌乱这是短时间内就类似于信念,早已深深扎根在她思维土壤的认知。 现在他却像一个劫后余生的人。 被夺去了呼吸,思维,行动一切后的加倍补偿。 他头深埋进掌心,右手突然去够她,陈玦赶紧把手递给他,紧紧握住。 他的手冰凉、手背青筋微凸,血管似乎都在轻微跳动,方便缓解情绪上的巨大冲击。 陈玦垂下眼,注意到他依然戴着那个红色手绳。 周知善意识都短暂出笼。 连陈玦怎么把他拖进餐馆、何时握住一杯热水也记不清了。 他的目光每分每秒都跟着她转,陈玦本来要进后厨,被他死死拉住以后,无奈之下只好拜托同事阿悦帮忙去倒热水。 陈玦感觉到了数道八卦的目光,但她此时无暇顾及。 她快速环顾四周,思考着要不要先把他拖到自己的宿舍里,边想着,手下意识地轻抚着周知善的头顶。 柔软的。熟悉的。 其实她也没感觉到有多陌生就好像睡了一个长觉起来后,没过两周就又见到了。 要说多意外,好像也没有。 潜意识深处,陈玦可能早已认定了这件事。 思来想去,陈玦也不舍得让他去宿舍凑合,请了一天假,把人拖到了这座边陲城市最好的宾馆,一晚上接近三百,陈玦毫不犹豫地付了现金。 周知善现在似乎变成了某种属于她的挂件。牢牢地跟住,半步也不离开。 陈玦哄了很久,人也不再开口了,但好容易是累了,倚在沙发椅上,拽着她的手睡着了。陈玦这才逮着机会去洗手间。 -- 第39页 等一开门出来,迎面撞上道黑压压的人影,他就沉默地站在门外。 陈玦往后仰了仰,条件反射地闭了眼睛,被无奈打败般地叹了口气:不说话也可以,总得吃点东西吧。 周知善的黑眸越过她肩头,无声地望向她身后。 陈玦: 陈玦:不是说那里。 陈玦拉过他坐到办公桌旁,把人摁下去,从食品柜里取了盒泡面:老坛酸菜的,能吃吧?再给你加根肠? 过了十几秒,周知善终于开了口。 都可以。 他的声音有些艰涩,听得陈玦鼻尖一酸。 她拿着方便面盒,低着头掩饰情绪,试图找回正常的声音,不至于让两个人都崩溃到一起去:这样太辛苦了,也有别的路吧。 你这么好,愿意的话追你的人能排到火星,陈玦鼓起勇气抬头看他,本来想笑一笑,活跃气氛,笑容的弧度比哭还难看:你不会真的,一直在等吧? 这次的沉默比上次要久很多。 房间的窗帘半掩着,夜色落进来,照了他满身。 陈玦无端想起他们的初见。 他裹着一层雾,还有粗粝的沙,站在人群中回望她一眼,那道漠然又不经意的打量。 那时的感觉她现在能回想起来了。很奇特。 姑父给她讲过一个比喻,是冰箱贴与冰箱,如果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冰箱贴,有一股无处不在的密集的力,如同波浪不,洋流一般推动着你。因为电磁场存在。在这片相互作用的海洋中,虚光子无处不在1。 那是物理反应,充斥着整个宇宙。 但周知善给她的感觉,就是那样的。不可推动,不可更改,不可忽略。 就像单独分割出来了一个宇宙,只作用于特定的人身上。 他们也许还会再见。还会认识。 可陈玦想不到,认识和交集要比她想象的深那么多。 嗯。 周知善说。 说着唇角还轻弯着,笑了笑,笑意淡而温柔。 在等。本来准备等到今年结束为止。 陈玦抱着泡面盒,眼圈发红,垂着眸避开目光:为什么是我? 周知善仰头看着她,下巴到喉结显得瘦削锋利,目光却很轻淡柔和,将她轻巧地包裹起来。 我也不知道。 他诚实答道,仿佛是陷入了某种回忆。 陈玦,你实在是没什么特别的。我们好像是偶然在一起了一阵。 时间也不长。失去的时间更长些。我就是正常的数日子,一天天地过来,吃饭,走路,睡觉,我试图不去想你。 失败了。 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失败的滋味,不太好。但我后来还是弄明白了原因。 陈玦看向他,目光轻微闪烁。 周知善回望,坦然清明。 如果一个人一生下来,就待在没有光、没有声音的五平米见方的黑屋里,有一天光透过某个地方突然照到他脸上了,他闭着眼睛享受了会儿,虽然描述不出来,但是这个东西,很好。过了几分钟,又收回去了。你觉得,他会不会愿意用所有来再换那一会儿时间? 陈玦吸了吸鼻子,嘟囔道:我会看情况。 周知善失笑。陈玦注意到,这是他今天第一次出现放松的笑意。 他用手背撑着下巴,垂眸想了会儿,轻声道:就算是命,比起光来也便宜多了。 周知善抬起上目线,望进她眼里:这是我的想法。 陈玦无奈摇头:疯子。 光就算照瞎我,我也要留着命。陈玦说。 还得留着去找你。 话音还没落完,陈玦就被拉到了他膝头,尾音消失在一个吻中。 男人的手深没入她发丝中,戴着红绳的那只手,锢得她很紧,但陈玦也舍不得躲避逃脱。 比起□□,这个吻更像是一个找寻,一个确认。 陈玦被吻到缺氧的时候,迷迷糊糊地想。 被人坚定选择就是这种感受吗? 下一秒死去也不觉得遗憾的感受。 等等等,等一下。 陈玦气喘吁吁地推开他胸膛:我怕我等会儿忘了。 有个事我要告诉你。我的一个秘密。 7. 林继平得知这个不可思议的消息时,自母亲去世后,第一次在下班后就着酒哭了一场。 接电话的时候,他还勉强保持着冷静,周知善略带着笑意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林继平听着就知道,这人大概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满足的人。 命运残酷的像一个技术糟糕的刽子手,周知善竟照盘全收,一点脾气也没有。 三年前的意外像场海啸,余波极长。 周知善冲动的后果就是一年半的刑期,但他的冲动也就那十秒。过后的所有结果他都平静以待。 因为还出现了另一桩意外。血迹尚在,人却不翼而飞。 现场太乱,等救护车来的时候,众人才发现了这一点。 -- 第40页 之后就是搜索。漫长的搜查,监控一帧一帧地回放,包括调查方利是否有同伙在附近的可能性,最大的可能就是监控被动了手脚,人被偷偷带走了,未来要当作筹码跟警方谈判之类的。 这些猜测,林继平都在探视时转达给了他。 那时林继平看周知善那不咸不淡的样子,隐约有预感。 虽然那个高度掉下来,人不死也残。但是一天不亲眼看到,他都不会放弃的。 事实证明林继平没猜错。 周知善提前三个月出来,林继平去接他了,找了家东北菜馆,点了一箱啤酒,两瓶白的,准备好好劝劝他。 反正周知善这脑子,高低未来出路都定了负责网络安全防护的技术科黄立来打过招呼,说让林继平别抢人了,还请了他几顿早餐,事就算定下了。 只要周知善放下执念,未来的日子还是能走上轨道,顺顺溜溜走下去的。 林继平劝了断断续续半年。 最后莫名其妙相信了陈玦还没死。 当然,内心深处的理智告诉他,这事基本没可能。 但现在事实摆在眼前。 林继平被邀请去当他们俩的证婚人。 周知善和陈玦都决定暂时不大办,请姑姑姑父他们简单吃个饭,证婚人走个过场,就算完事。 弟妹,你亏不亏啊你? 林继平顶着半白的鬓,见面后苦口婆心地劝陈玦:你知不知道他工作多猛,存了多少小金库?黄立八抬大轿请他都没时间了,人家干得活高级着呢! 周知善悠悠然喝了口茶:别占我便宜。辈分错了。 坐在他旁边的陈玦笑眯眯:林哥,卡他给我了,我大概清楚的。确实不少。 陈玦没忍住,侧头看了他一眼。 两人默契地轻弯了弯唇。 陈玦也没哄人,他们把事情各自摊开说完,还没决定结婚的时候,周知善就把卡和密码都交给了她。陈玦被余额震撼了一会儿,才想起来问密码。 密码还是个陌生日子,陈玦怎么也想不起来,直到周知善轻描淡写地提醒。 她失踪那天。 他依然不愿意把那称作死亡。 不是我说,哪有人那么夸张啊,除了呼吸就是工作,存得多也是正常的来弟妹,碰一个! 林继平喝得微醺,就着下酒菜嚷嚷道。 陈玦默默跟林继平碰了一个。 周知善陪了一杯,白瓷酒杯在掌心转了一圈,温声道:我想着,她要是回来了,总得给点儿好的,万一要去医院攒的也得够。 陈玦筷子夹到一半,停住了。 林继平转头,愣住了,眼珠子好久没转,过了不知道多久突然哭了,拉着陈玦的袖子哭得很凄惨:弟妹,一定要好好照顾这小子,他不容易啊,太不容易了,你也知道,我跟你说过的你知道的,怎么会有他这么可怜的孩子,这两年他过得太辛苦了,老天有眼啊,还是让你回来了 陈玦一边拿纸巾给他,一边沉思。 周知善跟她换了位置,亲自处理丢脸的中队长。 想什么? 他头也不抬地问。 陈玦:嗯没什么,这样说不太好,你别告诉林哥噢。这个声音好熟悉,我想起来了,小时候姑姑老家杀猪,就是这种声调。 她凑到周知善耳边,小小声说道。 周知善笑着扭头,两个人唇不小心撞到一起,都愣了愣。 不小心。 周知善低声道,黑眸垂落在她红润的唇上,幽深了两分。 还没等陈玦回应,就看见一个拳头在空中愤怒地挥了挥。 我他妈还没死呢! 陈玦失笑,赶紧跟周知善一起,把林继平扶了起来。 8. 他们决定从泱南出发,回到陈玦醒来时地边境小城度蜜月。 说是月,两个人都没有空出足一个月的时间来,顶多十天。周知善的工作可替代性不高,陈玦新找的工作,三场密集的面试也在十二天后。 本来只打算在那个四线城市多转转,体验下当地的风土人情,在那家宾馆多住几天。但在火车上的时候,陈玦忽然改了主意。 我们租一辆车,去环线跑跑吧,不行了就原路返回。 陈玦坐在火车过道,咬着周知善剥好的瓜子仁,斜睨着他:不过男人最好别说不行。 周知善笑了笑:去。 这趟西部环线如果全跑下来,能看到的风景地貌非常多样化,沙漠、湖泊、冰山。 但要提前做的准备工作也不少,陈玦撑着下巴凝视他:周知善,你有没有反思一下? 周知善眉毛轻扬:什么。 陈玦:你现在跟惯孩子家长一样,我说什么你都嗯,好,去,买,我上次说我要买嘉设广场的楼,你也答应,你是不是没在听我说话? 周知善没说话,低头拿手机发了什么。 陈玦刚要讲什么,就被微信弹出消息打断了。 她看了眼新消息,是对面男人发来的两个文件。 打开一看,分别是两个计划表, -- 第41页 一个是十五年内买下那栋楼的可行性计划。123,还有备用计划。 一个是西部环线的具体攻略和各类物资需要,包括租车信息在内,一应俱全。 陈玦: 她看了眼文件建立日期,都远早于他们出发日期。 陈玦:好吧。你赢了。 她耸了耸肩,把周知善手里那包瓜子夺过来:我来吧。 这趟旅途比他们想象得还要好很多。他们沿着山路攀升,经过高原,听了风吹过经幡的声音,在一片干净的浅蓝中,有无数彩色经幡飞舞。 陈玦看了很久。她没有宗教信仰,但依然双手合十,低头许了愿。 周知善在镜头中记录下来,抬头问她:许了什么? 他也是随口一问,毕竟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陈玦却看着他的眼睛:希望我们一直在一起。 无暇洁白的雪原耀目刺眼,人身处其中时,显得尤其渺小。 这种渺小让陈玦安心。 他们就做被尘世包裹着的两粒沙,就已经很幸福了。 * 返程路上,他们回到了重逢时那座城,那个餐馆,老板娘热心肠,看到陈玦领着家属回来,替她高兴之余,说什么都要请客,陈玦只能给周知善使了个眼色,找找身上的现金,到时候偷偷放下就行。 卤牛腱切得很薄,陈玦给周知善夹了好几次,兴致勃勃道:吕大叔这个做的真得很好,我打工的时候自掏腰包买了半斤呢。 周知善把蘸料拿到离她近的地方:我知道。你不是喜欢蘸点吃,刚让人帮忙拿了点小米椒,多加了点进去。 他垂着眼睫,姿态很有耐心。 陈玦收了声,认真端详着她男人。 现在法律也可以证明了,就是她男人。 他做什么都是这样,不急不缓的。 好看。 陈玦满意地弯了弯眼睛。 真幸运啊她。 旁边老板娘跟柜台聊天时,陈玦听不完全,但也能流畅地加入他们的谈话。 心肌梗塞?那个小卖部老板? 是啊,街对面那个老马,你知道的吧?老婆死了以后也没再娶,哎,也够倒霉的,他儿子这两天要从外地赶回来呢。 陈玦:嗯,去买过东西。 她转过头来,没再多说什么,像是陷入了沉思。 周知善给她盛了碗鸡汤,轻声问:怎么了? 陈玦回过神:没事。我见过他,刚到这边的时候。 周知善一顿,用只有他们彼此听得见的声音道:时间?你看到了? 陈玦点头,不止第一天,她打工期间也去过两次。其实她能绕都会绕到更远一点的地方,看着老板头顶一天天减少的数字,陈玦心里也不舒服。 现在的心情也很复杂,陈玦不想影响他,没表现在面上,但周知善却伸手,覆上了她手背。 他什么也没说,陈玦也能懂。 她轻轻回拍了他一下,意思是,我没事。 为这种事真正难受是十来岁,都已经过去了。但陈玦心里总是莫名不安,也说不清是哪里来的。 就好像有什么东西被忽略了,还是很重要的一环。 看她没什么胃口,周知善想带她出去透透风,便跟老板娘打了个招呼离开了。 走出餐馆的时候,门口还有流浪汉在乞讨,大概是沿街一路过来的。老板娘送他们到门口,顺道开始赶人,流浪汉邋里邋遢,大剌剌地在门口耍着赖皮。 周知善牵着她朝西走,他们的车停在对面的停车场。 陈玦心事重重,走出去没有五十米,人突然停住了脚步。 她飞快转身,望向那个流浪汉的方向。 周知善,这里离泱南多远? 陈玦问。 一千多公里。 周知善顺着她目光望过去,心也沉了沉。 陈玦的脸色看起来很差,说是如遭雷击也不过分。 怎么了? 他轻拍了拍她的肩,半挡住陈玦的视线,一个安抚的姿态。 陈玦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却更像是喃喃自语:我见过他。 这张瘦削的脸,她有印象。 或者说,她对他的嗓音,也有印象。只是每次都路过的很匆忙,听过就听过,很快便抛到了脑后。 跟姑姑见完面遇到过,她随手给了钱。 跟周知善一起,撞到老同学金屹然的时候遇到过,也随手给了钱。 他说的是什么。 再给五块钱吧? 再给十块钱吧? 说的是什么。 陈玦痛苦地闭上眼睛,试图从一团乱麻中,从湍急的河流中捞出那个答案。那句话明明就在耳边了,她隐约记得。 明明有印象的。 车流的声音,人的声音,好像突然离她很远,变成了背景音。 她沉默了很久,终于睁开了眼睛。 想到了。 想解开命运的谜题吗?要解开谜题,只要知道太阳什么时候爆炸,仙女座星系何时回家。 仙女座就要回家了。 陈玦大踏步地走过去,一把拽住了那流浪汉的肩部,抵在墙上,对方瘦得像一根竹竿,还是空心的,风一吹就倒了。 -- 第42页 但他却不慌张。面对气势汹汹来找麻烦的人,流浪汉的神态更接近 终于。 到现在才来找我。 诸如此类的一览无余。 周知善跟在她身后,手臂上挂着她的大衣,安安静静,像她的一道影子。 陈玦:你是谁?!为什么三番两次出现在我眼前?那些话什么意思? 她的声音几乎是从齿缝里一个字一个字蹦出来的:那个小卖部老板,头上写着33天,到明天才是正式时间,怎么会提前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是怎么回事? 流浪汉任她动作,目光却越过陈玦的肩,看向周知善。 你看他干什么?! 陈玦猛地拽住他领子,像被侵犯了领地的猛兽,压着暴怒,依然透露出凶狠的底色来:跟他又没关系,我他妈问你! 你怎么没早点来找我。 流浪汉对陈玦说,目光却依然在周知善身上。 他的声音没什么起伏,缓慢低沉。 你们不该结婚的。 你跟她,都不是一个维度。 流浪汉重新看向陈玦,眼神里似乎含着叹息。 你不属于这里。 很轻的叹息与温和的冷酷。 9. 陈玦被拉开。 她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观看一场暴力,在眼前发生。 周知善没有打他,他只是用右手卡住了对方的脖颈,他们本来就在墙根,那个流浪汉也没挣扎,他好像知道周知善不会拿他怎么样。 即使脚快脱离了地面,周知善的手背青筋暴起,眼睛却依然覆着一层水光,温润的黑宝石一般,沉到仿佛能吸尽世间的光与亮。 陈玦没说话,拉架的人很多,不缺她一个。 她能清楚地感觉到,虽然拉不住的人是周知善,但是身处下风的人也是他。 他开始恐惧。 就像她一样。 当她把这个秘密分享给他,就已经做好了不再躲避的准备。她准备邀请他人进入自己的人生,但是他们都刻意忽略了一件事。 如果说,这个秘密有解开的那一天。 到那时,也许分开都是最好的结果,也许会有很多连锁反应,也许 事态会走到无可挽回的地步。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12-15 06:26:25~2022-01-16 23:48: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Na、么么子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章 九 【九】 1. 我猜到了结束,却没有猜到开始。 2. 泱南的秋冬之交总是来势汹汹,带着凛冬的寒冷底色,寒流年复一年的席卷这座小城。 城东新开了菜市场,规模有旧的两倍大,每个档口的卖菜老板是固定的,来来回回的人群基本也是固定的,只要常驻附近的,彼此之间都能混个脸熟。 今天是周五,靠近门口的女摊主念念叨叨:都过六点了诶,我留的菜都要不新鲜了,小周怎么还没来。 她隔壁的男摊主切了声,话里不免有些酸溜溜:你那是给人留菜吗,哼,只看皮囊,肤浅。 你管我?!我警告你啊,我们已经离婚了,别打老娘主意了! 哎别吵了别吵了,周先生今天早上来的,给小陈买的排骨,可能周末要出去过什么纪念日吧,没多买,就买了一顿呢! 周家那对小年轻夫妻,整个菜场的人都认识。 俩人结婚两年了,男人第一天去菜市场就因为外形引起了注意,摊主们互相打听是不是哪来的剧组在隐藏拍摄,或者是哪个明星退隐到这里来休假。后来发现他早都结婚了,夫妻俩性格脾气都好,买东西也不怎么砍价,不管是分别来,还是一起来,都会跟人聊聊天,有时候知道谁家有了喜事,隔天还会给个红包。 但大部分时间,都是男人独自来的,下午四点以后,隔一天来一次,一次买两天左右的菜。 哪天要进了难得质量好的河鲜海鲜,摊主也会给他留出不少。 熟了以后,大家对这对小夫妻的期望值逐渐上涨。 开玩笑催生的摊主也多了起来,毕竟这两个人生出的孩子,肯定会很可爱。 每次男人这边,都是笑一笑,接受大家善意的调侃:我随她。 平凡琐碎的生活,一天天的过去。 身处其中的人,过久了同一种日子,总是会生出点即将过到地老天荒的错觉来。 * 这个周末他们的确要出去吃,过两周年纪念日。 陈玦在家上网课,要加紧把课备完。本来呢,是觉得这么冷,不想浪费时间出去的,两个人搭着手,做顿饭轻轻松松。 周知善买了这个一百八十平的房子以后,就把一系列解放双手的家务助手安排上了,连窗帘都可以声控,那智能程序他还自己修改了一部分,把启动变得更简单了。 烤箱、洗碗机这类厨房必备更不用说。 选择出去吃的原因只有一个 待在家里有人打扰。 每逢节假日,像不粘胶一样,仿佛在他们身上安了gps的人,总会猝不及防地出现在家门口,或者他们订的餐厅门口,友情提示他们,结婚已经接近730天了,要不要考虑离婚呢,小陈同志要不要考虑跟他去更安全的地方呢。 -- 第43页 陈玦备完了课,随便挑了个电影开始看,周知善出去买东西了,要晚一些才回来。他们准备吃完晚饭,今晚就出发,开车出去过纪念日。 她订了个冰激凌蛋糕,准备等周知善回来一起吃。 门铃响的时候,陈玦还思忖着今天外卖挺快的。 她拉开门,一张瘦削立体的脸,笑眯眯地出现在门口。 陈玦忍住翻白眼的冲动。 送你们的离纪念日礼物,要不要? 原途咧开一嘴大白牙,胡子剃完以后,他的观感也从五十岁飞升到了四十出头。 陈玦拉着门框,并没有让他进来。她盯着原途,忽然想到了两年前,她在街头揪住他的时候。 两年前的闹剧结束后,第二天,他们三个坐下来好好谈了一次,自我介绍时,他说了不少身份。 但陈玦只记住两个:流浪汉。被踢出实验室的研究员。 让陈玦还有忍耐想法的,是他提出来的导师名字。 是她的姑父。 但原途并没有过多的提到自己的导师,只用了最快的速度,跟陈玦单刀直入,解释了他刚刚说的那句话。 他跟陈玦说,你不仅是跟他不一样,你跟我也不一样,跟你的老板不一样,跟你的家人不一样 陈玦,你可以理解成你是一粒不该落入这个世界的种子,漂浮在一个不属于你的时空里。 你不属于我们这个维度空间,你能理解吗? 如果不是陈玦拦住,原途当天怎么说都得走一趟医院了。 她把周知善压在沙发上,转头对原途温声道:我他妈当然不理解,你能讲清楚一点吗。 原途当时说:回泱南吧,这里没法解释清楚的。 他们连夜赶回了泱南,一路上,原途还用周知善的账号,在淘宝上网购了一大堆东西。 陈玦无意中扫了一眼,差点没气死。 她一把夺过手机,说你找茬是吧? 原途无辜地眨了眨眼睛,说我要解释清楚,没有工具是不行的啊。 陈玦问他,你是他妈要搞沙盘推演啊? 原途委屈,说那我怕你俩不能充分理解嘛。 等原途把家里客厅占满,摆了一个模拟空间出来时,陈玦和周知善难得都沉默了。 陈玦的神态甚至显出一点呆滞来:你不会,要从宇宙大爆炸开始讲起吧。 周知善也捏了捏眼窝,太阳穴微跳了两下。 给你十分钟。 他抬眼,平静地望向原途:讲不完也滚蛋。 3. 该从哪里开始呢? 如果不是看周知善不是个善茬,原途是真的打算从宇宙大爆炸开始的。 但是周知善这人说到做到,直接掐表开始计时了。 原途只能长话短说,在模拟宇宙场的模型里,放下了一颗蓝色小球。 我们身处的地方,你们应该理解的:三维。让我们用三维语言来简单描述一下,当时间和空间被物质与能量融合,便会形成一个弯曲、卷曲的时空结构,弯曲的时空能解释地球引力的微弱,而看不见的额外维度无法观测,可以延伸到无限大。 想象一个平面生物,它在低我们一个维度的地方。 原途扔下一小粒沙子,放在桌子边缘。 他把一本书靠近桌面,缓缓上下移动,盯着陈玦的眼睛。 你能看清这本书的名字吗? 能理解这本书的存在吗?可以吧? 但是二维平面生物不可以。对他来说,这个长方体经过他的世界时,能被观测到的,只有一系列切片,这本书的侧边切片。 想要理解书的全貌,他要有能整合每个瞬间,再正确拼接起来的能力 那是不可能的,因为这个东西,超过他所在世界的维度了。 原途放轻了声音。 我们人也是一样的,我们受困于时间,时间对我们来说,就是只能经历,无法改变的存在。 离弦之箭,只会前进,不会回头。 他随手捞起一支飞镖,对准了两米外的墙上的靶,脱手飞出。 飞镖掉到了地上。 原途没看他们,问道:如果说,这支箭能回头呢? 陈玦不着痕迹地扶了扶桌角,周知善无声地撑住了她的腰。 原途随手又扔了颗小球到模型圈里,神色变得严肃起来。 如果时间变成了跟距离一样的存在,可以随意来去,没有因果之分对更高维度的存在来说,没什么不可能。那么,我们在时间线上做的每一个决定,他们都一清二楚。 你的死亡,你的决定,你的一切 他们看我们,就像我们突然进到了二维世界,看那些只能在平面移动的生物。你知道路径如何走最短,可二维的平面生物能理解吗?永远不可能。 同样的,上面的人看到我们,洞穿一切啊,那是我们的说法,他们可能只用扫一眼。 原途笑了笑,说不出的情绪。 周知善直接打断他,说清楚点,那跟她有什么关系? 膜宇宙听说过吧? 原途冲周知善抬了抬下巴,意思是,我就跳过解释了。 陈玦微微皱眉。 -- 第44页 周知善轻声在她耳边道:超弦理论的一个分支,试图解释引力弱的原因,粒子和力就像被困在一张膜上 原途没再继续。 周知善解释了几秒后,猛地抬头看向原途。 但其实他并不是在看原途,他的眼神视线一瞬间连焦点都没有了。 原途知道,周知善已经能理解是怎么回事了。 他专注陈玦,拿起一张薄纸,弯曲。 在膜宇宙的世界里,存在着太多可能了,一副牌洗多少次,如何随机排列打乱多少次,就会有多少种可能,膜可能互相交叉,粒子就在这些交叉线上,想象一下这些膜像它一样,可以弯曲、移动,也可能包裹着无数我们无法观测、发现的维度。 我们可能穷其一生,可以找到很小的一个突破点,去发现关于宇宙的秘密,但就像在沙漠里捡起了十几粒沙子,离探寻全貌还太早 陈玦,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你想问我证据是什么,这个你还要问我吗? 原途有些无奈。 你不是从很小的时候就能发现了吗。 你能看到一些压根解释不通的东西,甚至不会死,你觉得现在的物理发现能解释这些吗? 但更高维度的存在,能不受限,这样想,就很正常了,你说呢? 当然,你还是受限的。你毕竟是在这个时空维度生活,感知能力也只是限于五感,能看到人的死亡时间对于真正的高维生物来说,不值一提。 后来原途都说了些什么,陈玦都不记得了。 她在家睡了一天,第三天又找来了原途,问他,是不是姑父也知道? 原途对自己的事情都守口如瓶,包括导师部分,他只简单地回答了一句 你只要知道,他为你也做了很多。不告诉你也是为了你好。 要把这件事完全瞒住,并不是那么简单的。没有导师的帮忙,根本就不可能。 因为陈玦的身份只要被完全确认后,她的路就只有一条。 不同时代的人,无需言说的默契,代代相传的习惯,研究生死。 而对于更高维的存在来说,压根没有意义。 要纠正混乱,只有唯一的解法,让她回到她该去的地方。 4. 原途努力了两年,各种方法劝说他们,互相在一起太久,场会被扰乱,周知善作为正常人的场会彻底陷入混乱,这可能也能解释他头上为什么没有数字。 因为时间线上,他们两个相遇早就注定了,陈玦作为主体,会在未来对周知善形成干扰,信息接收上也有问题,自然就看不到什么死亡时间。 陈玦低头,看着原途手里的礼品。 无声叹了口气,还是侧身让他进来了。 他们坐在沙发上,看着窗外即将落入地平线的夕阳。 你家采光还不错 方法是不是就一个 陈玦和原途同时开了口。 陈玦:你来我家很多次了吧,才注意到吗? 原途清了下嗓子,也不尴尬,问她:你说的,什么意思? 陈玦突然笑了,捏着原途送的那包蛋卷:你听不懂吗。解决方法,真的是我们离开彼此就行吗?不是吧。你不敢说的,也不敢提的,能有什么? 原途嘴角的弧度僵住了。 陈玦从茶几上取了瓶水,递给他,也给自己开了一瓶,泰然自若道:我是不是影响到什么了,得消失才行。 周知善在她身边,这个目标就不可能达成。 原途彻底僵住了。 陈玦笑嘻嘻地撤远了身子,好整以暇地观察他:哎,你这两年第一次露出这个表情。我说中了,对不对? 不过,你为什么不干脆动手呢?有那么多次机会,大不了就藏起来嘛。周知善又不敢拿你怎么样。 陈玦轻松地叼了块蛋卷。 原途: 他很久没说话,最后像是被彻底打败了似的,一闭眼睛一抹脖子,直接道:外力没用。 陈玦:啊 她若有所思地想了几秒。 要自杀啊? 那算了。 原途被她第九次请了出去。 两年纪念日快到了,周知善还准备再补办一下婚礼呢。最近一直在忙这些事,对陈玦来说,世界末日来了也没这个重要。 周知善跟她一起,顶住这个秘密过了两年。 他装作不在乎,却比她小心翼翼一百倍。几乎到了神经绷紧的程度,有时候陈玦看着他,都觉得怎么会有人那么辛苦,反复地从深夜噩梦里惊醒,轻之又轻地察看她的存在,确认她还睡在身边,俯下身来无声抱住她,额头紧紧贴着她的。 他会陪着陈玦,一起记录周围人的时间,一年之内可追踪的,都会去具体调查,看看时间会不会有偏差会不会真的被影响到错乱。 几乎没有。 但还是不行。那种悬了一把尖刀的心情,陈玦也在切切实实地经历着,所以她无法开口,说你放松一点,或者,别想那么多。 将心比心,陈玦实在说不出口。 -- 第45页 * 两周年纪念日,本来只过周末两天的。 但陈玦在网上多请了两天假,在环线附近定了酒店。这次是她开车,周知善坐在副驾,看着她定位的位置:这个,上次我们没去过吧?是你醒来的地方吗? 陈玦点头:嗯。 她二十七岁时,具体在哪里醒来的,周知善问了她好几次,想做个地点标记,可以当个纪念地点,但她一直没说。 今天这么干脆,周知善也挺意外的。 怎么突然要说了? 周知善轻声问道,语气很是不经意。 没啊,就想当个礼物呗。这次不是去那附近住吗?我醒来那个地方,实在太偏了,但是三十公里外,有个地方不错的。 黄沙漫天,遮云蔽日。 本来想在观景酒店里看沙漠景色的,结果当天天气太差了,闲来无事,只能做点其它的了。 陈玦被吻得七荤八素,身上衣服也基本七零八落的全都剥干净了。 窗户外,沙尘滚滚,仿佛末日。 而屋内温暖如春,相爱的人把灵魂与身体交给对方,换取一瞬的永恒。 - 回程路上,陈玦刷到一条新闻。 泱南附近发生了地震,6.1级。暂时没有人员伤亡,但有交通意外发生,正在异地办案的一名人民警察牺牲。 林继平。 看到警方通报名字的那一秒,陈玦整个人都被抽干了力气。 5. 后果我不能跟你保证。 时空屏障会被影响,但被影响到什么程度这个根本无法观测啊。 小陈,我说的话你是不是根本不信?要是到时候发生什么,就真的晚了。 周知善每次都在陈玦回答前,跟原途把话摊开了说。 他说就算被她影响到下一秒就出车祸,那也是他的选择,他心甘情愿,甘之若饴。 每次周知善出门,陈玦一个人在家都会紧张到绕圈。 直到周知善到家为止。 他们俩做决定时,并没有考虑到今天。 周知善回家后,第一时间就开车去了医院。 陈玦只是去找一件更厚点的羽绒服,替自己也替他拿一件,但冲出去的时候,周知善已经离开了。 一离开就是三天,当天晚上给她打了个电话,声音有些疲惫,说在帮他家人处理些事情,让她早点休息,别乱跑,别多想。 陈玦想去帮忙。 但她也知道,不可以。 她去了趟菜市场,本来打算买菜,做点什么东西,让周知善回来有吃的。但是去那儿才发现,已经封闭了,原本熟悉的地方已经倒塌了三分之一,市政发出通告,要维修到下个月。 路上陈玦遇到了一个女摊主,是经常愿意给她多送点小葱、儿子刚刚上高中的吕姐。 吕姐,你还在附近啊?太好了,陈玦松了口气,握住她的手,有些急迫地问道:你还好吧?没受伤? 吕姐眼眶通红地回握了下她。 我没什么事,就是铺子 陈玦张口想说点安慰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来,最后干脆掏出手机,打开软件,直接转了钱过去。 收着吧,这是我和我先生的一点心意。 她抓住吕姐想要退回的手:那就先这样,我,先走了。 吕姐有些迷茫地望着她。 陈玦的姿态简直是落荒而逃。 - 林继平的葬礼定在一周后,周知善给他的家属转交了白金,上面写着他和陈玦的名字。 那个厚度让家属吃了一惊,不知道林继平天天跑案子,什么时候认识这样出手大方的晚辈了。 您收着。这是我跟我妻子的心意。林哥 周知善垂着头,后面的话怎么都说不出来了。 林继平对很多人来说,是好警官,好人,但对他来说,是从头到尾,仿佛站在他身边,围观了他这一路如何走来的人。 除了陈玦外,是唯一唯一一个还活着的,会心疼他的人。 周知善花了很多时间平复心情,回家打开门时,尽管只是漏了一条缝,他也能听清从屋里传来的痛哭声。 是无助到极点,痛苦到极点的声音。 坦白说,在这之前,他们都把原途说的话,当半个故事听。 陈玦这样的能力,说出来人也不会信,信了的人会觉得羡慕。谁不想远离死亡,谁不想预测别人的未来啊? 而他跟陈玦,希冀和需求都简单的要命。 不要影响到他们的生活,两个人的生活,就可以了。 哪怕只能一起活到四十岁。 现在看来,是他们想得太简单了。 人要在红尘之中,求一个因果,有时候要耗费很多精力,走很远很远的路。 周知善轻合上了这道门,顺着它滑坐了下来。 她需要独处的时间,他也是。 但他也想陪着她。等过两天心情平复了,他们再好好坐在一起,互相慰藉。 周知善是这么打算的。 他靠着门,昏昏然疲累至极睡去时,并不明白,他错过的是什么。 -- 第46页 6. 这个冬天,陈玦二十九岁,周知善二十七岁。 他们结婚两年。周知善准备一个月后,补办一次婚礼,刚结婚时,他们有许多慌乱的不确定,但眼见情况一点点稳定了下来,这个打算已经提上了日程。 周知善买了戒指,也想好了补求婚的地点。是离泱南两千公里的海边。 但出了点意外,一切要往后推。 推到什么时候,谁也不知道。 原途第三次等在他楼下,终于没再扑空了。 他一把抓住周知善,无奈到了极点:我是不想来找你的但是老师催我,你能不能别再跑婚礼工作室了你清醒一点,已经一个月了! 林继平出事后的第八天,周知善要回家前,忽然接到一通来自警局的电话。 让他去认领一下人。说是环线附近的一个四线城市。 周知善赶过去了,警察把他领到了太平间。 人是在沙漠边一座废弃的屋子里发现的,离正常路线还有二十公里,初步调查是封死了所有窗户,烧炭取暖出的意外。鉴于附近根本没有方便买炭的地方,基本可以判断是自杀。 人是在睡梦中离开的,神情很平和。 周知善从那一刻开始,就没有说过话。警察说必须在当地处理好,让他签了字。 他带着骨灰盒,一直到回家为止,才看见餐桌上放了个手机。 她常用的。 周知善无法回忆起任何细节了,因为他的大脑实际上无法处理这一切。 根本不合常理的一切。 他打开手机,看到她录的视频。 陈玦找了个抱枕,舒服地靠在懒人沙发里,笑眯眯地看着镜头,阳光照在她肩头。 可以的话,先答应我一个事。别试图找我,好不好?我只是去了个好地方,验证一下姓原的有没有骗我们。周知善,你看,我现在是不是变了很多?我开始习惯了。习惯了跟你说,我们。 陈玦抿唇,很轻地笑起来,懒洋洋的,发尾被照出淡金色来。 我一直在想,该从哪里开始呢?该如何结束呢?怎么说,说什么,我都想了很多遍,可是真的要开口的时候,我又词穷了。如果只有十分钟,陈玦朝他眨了眨眼睛,有些狡黠:我能说些什么。我一定时间,就发现根本不需要十分钟。 周知善。 陈玦忽然提高了一点声音,叫他的名字:我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人,你承不承认? 我有世界上,最独一无二的爱人。 陈玦活泼的语调沾了一点很轻的哽咽,她调整了一秒,把那股不舍压下去了。 如果只用一句话来概括你,概括你对我的意义,就去我床头那本书翻吧。 等雪满人间的时候,我们会再见的。 陈玦笑得很灿烂,一直到视频最后一秒。 周知善走进卧室,看到她留在床头的《极简宇宙史》,作者是克里斯托弗加尔法德。 翻开扉页,只有一句简单的英文。 You are my constant。 你是我唯一不变的常量。 我爱你。 要在这有限、狭窄、混乱的时空内,爱你。 消失在这有限、狭窄、混乱的时空后,依然,依然如此。 不管我是谁。不管你是谁。 * 被原途找过后,周知善没有再去找过婚礼工作室了。 一周后,他挑了个好时间,在冬天的末尾,一个阴沉的天气,消失在了了无人烟的山崖下。 7. 他是在海岸边醒来的。 天清气朗。 坐在沙滩边很久很久后,他才低着头,看了眼手腕的红绳,拴着一颗很小的金珠。 他撑着柔软的沙滩,站了两次才站起来。 脊椎也有残余的疼痛,但摸一把,什么都没有。 走到街上,触目所及的人,穿衣风格都有些旧。 他注意到了,但也只是漠然地经过。 刚才走上阶梯时,捡到了十块钱。 他走进网吧,开了两个小时的。 电脑背景和右下角的时间都让人恍惚。 他对着电脑沉默了一会儿,打开了首页上的一个软件。 随便注册了一个账号。 很古早的界面,他注册的号是9位的,87结尾。 在昵称栏,他下意识打了一个单词:constant。 那一瞬间,周知善想起了一些更久远的事。 所有画面在他脑海中断帧播放一般,闪回,闪回,不停地闪回。 最终停在某一幕上面。 她在杂物间门口讶异地扬眉,说着一二三四五六。 我网友提醒我的,不能找的人。 他不能比你小三岁。如果从外地来泱南的,不行。谈恋爱以后,他要是突然受伤住院了,爽了你的约,不行。他可能是高材生,不要太在意这些虚的,找个学历不高的也可以。如果集齐了上面的所有,离开。立刻离开! 他不能姓周。 不对。 不是。 他靠在椅子上,微微昂着头,闭紧双眸。 她给他看过,那个网友的账号和名字。 周知善蓦地睁开眼,平静无波的眼神里有了一丝涟漪。 -- 第47页 7356xxx87。 网名是个单词 constant。 周知善看了眼右下角的时间,这样荒唐的时刻,忽然有想笑的冲动。 他终于知道陈玦最后录视频怎么还能那么轻松了。 人走到无路可走的时候,总会发现一些可笑的事情。 现在,陈玦应该是 十七岁。 8. 月考还有三天,各科老师轮流上阵,本来五点半放学的,最近都是延长到六点半以后,老师学生都很疲惫,但是月考后没一周,就赶上镇上一起的联考了,这时候再不抓紧就来不及了。高二三班的代理班主任李老师过来看了一趟,在物理老师来讲卷子之前,花五分钟讲了点考试的注意事项。 行,那就先这样啊。 李老师环顾一圈,从后门出教室时,把班长叫了过去,小声问道:陈玦呢?怎么不在?请假了? 班长有点为难的回忆了一会儿:不知道啊,好像曲老师讲题的时候还在? 李老师拍拍她肩:行,我知道了,等会儿发卷子,就放她位置上。 班长点头,转身急忙进去了。 班长能理解老师的意思。陈玦一向没什么存在感,她就像一粒灰尘,在一个地方,或者不在,都没什么区别。班主任之前也没这么关心她,但是两个月前,她父母相继离世了,李老师才开始偶尔问起她。 要说陈玦也真是不好相处,平时跟他们就不怎么来往,说话做事都有些迟钝的样子,最近到晚自习时间,人就不知道去哪了,要到全班都走得差不多了,才回来拿书包。 班长其实迟疑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决定,不告诉班主任中午的事了。 一向寡言少语的人,突然在食堂跟人起了冲突,还是高三年级的混混要是闹到老师那去了,那些混混来找自己麻烦怎么办? 热闹的人声要到七点以后,才慢慢趋于平静。 东教学楼的三楼尽头,女厕所最右边杂物间,这时才有了一点动静。 推开杂物间的门,她扭头朝外面看了眼,很多教室的灯已经灭了。 陈玦收回视线,拧开水龙头,任冰凉的水流冲刷着同样冷的指尖,她的目光没有焦点。 还有几天月考,再过几天联考。 物理和化学漏了一整章的内容,上课的时候也努力在听了,试着去听了。 但是不行。 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看起来平常的事,她已经没力气去做了。比如为即将到来的考试着急,考虑班主任口里的要自己去找寻的未来。 她只想找一个够窄小的地方躲起来。 躲到。 躲到这个世界消失好了。 啪她把水龙头猛地关上。 陈玦面无表情地看着镜子里的人。 她忽然,从心底生出一种厌恶。 对自己。 镜子里那个灰头土脸的人,眼里没有一丝正常人该有的神采,嘴唇抿得紧紧的,因为冬天这环境而干裂起皮。 可能就像其它人说的,天天顶着一张死人脸,家里才会死人。 刚开始也会想,不是这样的。在心底为自己找辩词的时候,就会发现是徒劳了。 要是有别的能力就好了。 陈玦看着镜子里的人,嘴角很轻地扯了扯。 要是,能让自己从地球上消失就好了。 * 再荒谬的问题,只要它出现了,就会变成一个,有可能会被解决的问题。 比如,要消失,真的需要什么能力吗? 这明明只是一种选择。 陈玦在十一月的月末,突然想通了这个问题。 她也没耽搁时间,很快就开始试图解决它。 用什么样的方式比较好呢? 月考回家后,她仰躺在家里客厅的地板上,翻开手机盖,开始搜索。 这个月的手机费可能会贵一点。 无所谓。少吃两顿饭就好了。 家里没有开灯。 陈玦想象着自己只是一个灵魂,漂浮在世间,没有任何负担。她只是偶然地出现在地板上,漂累了,决定休息一会儿。 有些东西是不能细想的。 她还生活在这个家里,所有东西都沾染着父母的气息,不用非常费心,只要稍微一想,他们的话语就会在耳边出现。 母亲这会儿会怎么催她为联考复习,为她的月考发愁,没收她的手机,而自己又会如何乖巧听劝,偷偷反抗。 成绩嘛,差不多就行了。她反正永远也不会离开泱南,不会离开父母身边的。 陈玦从前是这么想的。 她躺在地上的时候,忽然决定开始想念他们了。 承认自己孤身一人的痛苦,任密密麻麻侵入骨髓的痛将她蚕食。 父母会回来吗?哪怕只是来她的梦里。 陈玦这样想着,沉沉睡着了。无声微凉的泪痕也来不及擦干。 她的行动力从没这么强过,哪天早放学了,就会用脚丈量着这座小城,试图找一个又快、又无痛的方法。 她这样的人,即使不在了,最多也就会掀起几天的波澜。过一阵子就没人记得了。 这样的结果想一想就令人安心。 陈玦每天睡前,都会在私人博客记录自己当天的努力和想法。 -- 第48页 这里像一片海洋,没有人会发现她的,令人安心的海洋。 [11月7日。 今天去看了一个楼顶,九层。但是好像不够高,没摔好的话,高位截瘫更麻烦。如果要去鼓山景区那边,就要从今天开始存钱了。 卢力铭那群人很记仇,上次在食堂顶了他们一次,阴阳怪气好久了。感觉是不是想打我一顿。要么就打了算了,一直这样吊着,好烦。 昨晚还是没有没有梦到他们,夜变得越来越长了。 今天还是世界上最没用的人。 我不明白,我这样的人为什么要出生呢?是为了来受苦吗,好讨厌啊。 但是想着这样的日子会结束,又有了希望。] 她在23点45分发出。 陈玦又查了会儿信息,正要关掉界面的时候,视线突然移动到了右上角。 一条新回复。 她沉默不语了快一分钟,才挪动鼠标,点开。 不是垃圾回复,广告回复之类的。 好像是个人在回复她。 自动回复变成励志大全了吗? 陈玦眉头微微皱起。 回复倒也不长。 如果生活向你拔刀,你就向它亮剑。 漆黑的房间里,只有电脑屏幕幽幽亮着灯,照出陈玦有点疑惑的脸。 9. 泱南市的城北开了家网吧,占地不大,位置也挺偏的,但好在中学生都很有毅力,经常走上半小时再搭公交再走,都要过来。 今天是周六,学生含量就更高了。 外面难得下起了小雨,阴霾密布的天空像一张不透风的网。 卢力鸣跟一群兄弟已经奋战一下午了,但时运不济,输得很惨。 气得卢力鸣踹了一脚桌子:妈了个x的!这死x人别让老子撞见,出阴招啊草! 老板看到高声喊了句:哎!干嘛呢!再这样就出去啊! 鸣哥鸣哥,冷静点。 旁边的小弟赶紧拉他。 泱南就这么一家网吧,卢力鸣也不想以后进不来,瞪了老板一眼,还是乖乖坐下了,越想越气:草,最近运气怎么这么背,学校里也破事一堆,老光头还想找我爸,我告诉他我爸早死了噢对,还有那个,那个那个锅盖头,妈的在食堂挑衅老子,吊着一张脸,要不是最近忙,早揍她了!叫什么来着?陈央? 另一个兄弟赶紧提醒:玦,jue,第二声。 要说那么细?你当我文盲啊? 卢力鸣暴躁地拍了下桌子。 哎鸣哥,揍女生就没意思了,到时候传出去多影响我们三龙名声啊 之前拉住他的小弟说到一半,眼睛眯了眯,像是在回忆什么:我体育课跟三班撞倒一起过,那次门坏了,换衣服的时候嘿嘿嘿,跟哥几个说,姓陈的,长那邋遢样,身材是真可以,就那个, 他挤眉弄眼的,在胸前比划了下:虽然穿着呢,但是不小,皮肤也白,闪我眼了都。鸣哥你要不爽,我找几个哥们,到时候堵了她,事情也不搞大,浅浅过下瘾就行。 怎么浅?卢力鸣咧着嘴没忍住笑,但还是踹了对面椅子一脚,显然是很满意他的想法:行,没看出来啊你 他话音没落,忽然听见一声轻笑。 卢力鸣抬头,看见斜对面坐了个男人,穿着浅色衬衫,架了副银边眼镜,长得人模狗样,看样子像临时进来的上班族。 他正准备挪开视线,对方突然望了过来,两人目光撞个正着。 这男人十分安静,他们这么闹也一直没说什么,卢力鸣自觉这种人是不想惹上他们的,也不敢给自己找麻烦。 但在他看到对方眼睛的瞬间,卢力鸣才觉得,好像不是。 那双镜片后的眼睛,让人心头一颤。 但男人也不像是有意的,只是轻轻拂过,视线很快就收回了,低头用黑色金属打火机点燃了一支烟,焰火跳出来时,他的眉眼被更清晰地照出来,好像起雾的玻璃上被抹开了一道,神色平淡地推开椅子去了门外。 他很高。 站起来的时候卢力鸣才注意到,衬衫下肌理的线条若隐若现,手上还戴了个红绳。 卢力鸣看着那个身形,暗自估算着,要是真动手了能不能打得过? 阿壳,你去给我搞一个那个打火机来卢力鸣低声冲小弟道:就那个男的用的草,别问那么多行不行! * 雨一直下着,在这样常年干旱的小城是很难得的。 周知善靠在墙上,沉默地抽完了一支烟。 来来往往的人与车并不多,他低头看表的时候,又瞥到了那根红绳。 是属于她的东西。 这解释不透的一切,如果说要找到个突破口,这也是唯一解释得通的了。 如果像原途所说,她身边的场容易发生异变,那携带的物品也会有能量而那股能量,将他带回了这里。 几天前,周知善只是觉得很好笑,很荒唐。 但细细一想,他如果有再一次选择的机会,那他不会选择之前的命运。 不想让她遇见他,不用走到最后一步,不用做出那个选择,是件好事。 -- 第49页 他也确实会这么做。 而看到了她的博客后,周知善发现,他要做的事情不止一件。 不让她走入老路是一件 还有,不让她这时候就放弃一切。 陈玦。 他无声念着她的名字,忽然笑了笑。 刚在一起的时候,他对她的过去很感兴趣。那时候成天待在一起,没事的时候总会聊起她的过去。听她絮絮叨叨学生时代的一切,怎么准备考试,去食堂抢饭,最难的时候也有很多人关心她。 根据那些画面,拼凑出来的学生时代的陈玦,让周知善觉得安心。 陈玦是什么样的人,他比谁都清楚。 怎么就忽略了这一点。 她也有可能撒谎的。 周知善伸手接了几滴雨丝,有无限柔意与叹息涌上心头。 宿命是温柔是残酷,现在谁也说不清了。 * 之前高二三班休假回家的班主任赵老师回来了,李老师交接工作时,特地拉她去角落,交代了一下陈玦的事。 陈玦这个孩子不知道你有没有印象?你休息的时候,发生了个事,她父母去世了。表面上我看着是挺好的,但晚自习她基本都是不来的不过也奇怪,最近好像精神变好点了。 赵蝶今年三十三,当班主任四年了,是出了名的严厉。前段时间生病住院,据说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这次回来,整个人看起来都没那么紧绷了。 放松了很多,面容也柔和了不少。 她拿着文件夹,在手里轻敲了敲,目光有些感慨万千的意味:陈玦啊,我知道。当然知道 李老师有些迷茫地蹙起眉。 赵老师蓦地笑开,灿烂又温柔:她有点偏科的,我记得。她妈妈也是老师,上一个学校跟我是同事。 噢噢,好,那就好 李老师:那我就放心了,交接的工作文件我转你邮箱了,记得收一下。 赵蝶翻开文件夹,看了眼下午要上的课,晚了两分钟才走出角落。 刚拐进走廊,差点撞上一个学生。 陈玦? 女生抱着一叠小本子,一下被撞散了,其中还有一本不是作业本,外皮很粉嫩鲜艳,里面还掉出来几张飞舞的纸片。 陈玦低着头,听见声音也没有抬头,只是闷头捡着东西。 赵蝶赶紧蹲下来帮她捡。 捡到那几张纸的时候,赵蝶的眉头蹙了蹙。 把东西都递给陈玦以后,赵蝶才笑了笑:你准备报外地的志愿吗?不是明年才选吗? 那几张纸片上写着几所有名的师范学院,都在东部,离泱南几千公里。 还还不确定呢。 陈玦的声音很小,说了两遍赵蝶才听见。 而陈玦也是这时候才反应过来,瞪大了眼睛:赵老师?你,你回来了? 赵蝶刚要说什么,都被她的反应逗笑了:陈玦,你现在才发现啊? 不过没过多久就期末了,别太分心了。 两个人要走向相反的方向前,赵蝶忽然转过身提醒她,笑了笑,还调皮地眨了眨眼睛:别乱交朋友,包括网上噢。 陈玦像被戳中心事一样,肩膀不易察觉的一抖,没说什么,转身很快离开了。 赵蝶往前走了几步,停下了脚步,站在走廊中央,回头看了陈玦一眼,神色变得严肃又有些隐忧。 今天太阳从云层里跃出来了,淡金的光扑进走廊的地板,眯着眼时,视野里会出现彩虹。 10. 陈玦确实被说中了。 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在网上认识的新朋友,让她这段时间的生活忽然从灰色中发现了一抹彩色。 他是个男的,但他们之间并不是网恋,或者类似什么。太浅了。 这个词并不能简单地概括他们的关系。 陈玦会因为他,期待每天的每一节课,期待放学,期待晚霞云翳或阴云密布,不同的天气,他会给她推荐不同的电影,他们会同步播放,然后用手机短信聊大半天。 他前天出差路过了泱南,但她在上课。 快下课的时候,收到了短信,是他发来的,说给她的礼物留在了对面的小卖部老板那里。 今天中午她取回来了,那不是一份礼物,更像是一个礼盒,里面有零食,很多她见都没见过的零食,有一份拼图,八音盒,耳机,还有四五本不同大学的宣传册。 陈玦决定晚自习开始前,给他打一个电话。 她决定主动迈出这一步。从网络的朋友,变成现实的朋友。 最后一节课下课铃一打,陈玦随手抓了个巧克力就冲出去了,差点没把赵蝶撞的原地打圈。 晚霞很美,操场上还没多少人。 陈玦迎面撞上了卢力鸣,但心情都没有因此变差。 倒是对方,不知道惹到谁了,脸跟调色盘似的,看到她跟看到鬼一样,夸张地绕了个大圈远离了她,陈玦拨电话的时候,还奇怪地转头看了一眼。 走路一瘸一拐的还来学校。 她打了两遍,绕着400米操场转了大半圈。对方才接起来,声音压得很低。 -- 第50页 喂。 陈玦兴奋到一半,声音也谨慎地低了许多:对不起啊,你是不是在工作? 没有,你说。 他的声音跟她想象的很像,但又有一点不一样。 不知道怎么说陈玦诚实地夸了他:小c,你的声音好好听。 对方有些意外,接着短促地笑了一声,很温柔:是吗?谢谢。 操场外面有一圈栏杆作围墙,还种满了植物,平时陈玦都没有怎么注意过这些绿油油的藤类和潜藏其中的小花,今天却注意到了。 她用指腹轻碰了碰其中一朵小花的花瓣:嗯真的。 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一天,陈玦抬眸,能看见不远处的天空被夕阳和月色分成两半,浮动的影子升入中空,好像变成了晕,粉蓝、血橙、深蓝交相辉映,璀璨夺目,令人心神激荡。 当一个人找到了一点和这个世界的联结时,似乎并不是找到了联结。 而是供血。 她走了多少圈,周知善在一栏之隔外,就来回走了多久。这段路实在短,折个来回还没有两百米,他走了快一百个来回。 偶尔也会停下脚步。 透过密密麻麻的绿藤缝隙,周知善能看见隐约的人影。 她的马尾很高,随着动作一晃一晃的。 听着陈玦开始转变的想法,周知善垂首,看着愈发显得苍白的手掌,唇角微勾:想去s市?那里很好,我觉得可以。 陈玦得到他的肯定,就像强心针一样,但很快,她又听到了不那么好的消息。 过段时间,他要出国了,工作外派,可能没法像现在一样,那么及时地回复她了。 陈玦脚步骤停,肩膀垮了下来,眉心也深深拧起,丝毫不掩失望:啊那多久呢? 周知善也停下脚步,指腹轻之又轻地点在了绿藤上,刚好覆盖住了不远处她的身影。 不知道。但是我会给你发邮件的。 嗯好吧。那你要小心。 又聊了会儿其它的,但陈玦的兴致已经没有一开始那么高了。 可惜倒霉的还在后面,第二天上学,看上去已经转性的开明的赵老师,把当天带了的手机全员收缴了。 她笑眯眯地说,这是为了近在咫尺的期末,一考完就会还给他们。 最后几天都不能好好利用了,陈玦心急如焚,鼓起勇气去了办公室,找到赵蝶,想看看有没有转圜的余地。 赵蝶却搬了张椅子,让她坐在,一副温和谈心的架势:陈玦,我们聊聊吧。 * 第二天中午,赵蝶又带着陈玦出了校园,请她在附近吃了披萨和鸡翅,午休的一个半小时里,赵蝶又跟陈玦敞开心扉谈了一个多小时。 陈玦没想到,班主任不仅认识她妈,还挺了解她的。 赵蝶说的全都在点上。 包括陈玦不想扔下这个家的顾虑,以及当地的师范会给的补助,她能申请上的概率要大很多。 陈玦,追逐未来和梦想是好事,但是它跟地域其实无关,如果你清楚了自己想做的事清楚了自己要什么,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只有从最高的山上飞下来,才能算鹰。等到了大学,你读完了,想继续深造的话,我支持你考到外地,因为你那时候会更坚定,包括去哪里、选择什么样的未来。 陈玦被掰过去的想法,让赵蝶这么一说,又给掰了回来。 周知善看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头疼地按了按太阳穴。 什么班主任啊,管得也太宽了。完全打乱了他的计划。 不过很快,他收到了一条信息,来自陌生号码。 【周先生,我们聊聊吧。】 周知善回复她:【你是陈玦的老师吗?我现在已经不在泱南了。】 他没有骗人,他本来觉得一切都快尘埃落定了,定时邮件也设置好了,都回到了一开始的海边。最近他明显感觉身体正在变得轻盈。 【我请假了。可以去找你。】 过了很久,对方又回了这么一句。 这个语气 周知善愣了几秒。 一个猜想浮上心头,即使荒谬 还好,他还留了一点时间,可以验证。 11. 海滩一望无际,洁白的沙砾跟西边的质感完全不同。 即使是冬天,天气也是清透的。 他站在沙滩前最后几阶台阶上,听见背后传来脚步声,但也没回头。 周知善,你别瞎努力了。 对方刚站定,开口直截了当地道。 是陌生的女声。 可是,太熟悉了。 叫他名字时的感觉,停顿,起伏。 周知善脸上浮现了极细微的笑意:我就说,我做了这么久的工作,怎么两天不到就失败了。 最了解人的,不是自己。是来自更久远以后的自己。 赵蝶没说话,跟他擦肩而过,深一脚浅一脚,走到了海浪能打上脚背的地方。 我醒来的时候,就发现很自由。 -- 第51页 她双手插在裤兜里,踢着浪花,低头轻声道:我现在才知道,原途说的意思。周知善,好像真的不一样。就是,一缕轻烟但是也不确切哎,算了。我不能变成我自己,可能会造成混乱吧,就用了最方便的身体,她赵老师,刚好也生病了嘛,人差点过去,我这,算灵魂吧,进来以后她机能也恢复了。 周知善走到她身后一点的位置。 你跟我说实话,她转身看着他:你是真的想让未来改变吗? 帮小陈玦捡东西的时候,她才意识到一件事。 这个过去,并不是完全一致的过去,有着很细微的差别。当时自己明明没有下定决心到选定学校的地步。 而她无论去哪个城市,都不可能遇见注定会在泱南的周知善。 海风吹在他们的面上。 有点咸,很温柔。 周知善笑了笑,望进她眼睛:对。 陈玦叹了口气,抓了一把头发,想起来这是赵蝶老师的,头发在未来可是很宝贵的东西,她又放开了。 我跟你 她改成抓周知善的手臂,但在抓住的一瞬间,她的眼睛微眯了眯。 电光火石间,她恢复了维度后的能力,已经快到帮助她理解了一切,但语言还没有找到落点。 陈玦的脸色一变:你 周知善笑意深了些,抽出了手:我好像只有这么多时间。 不属于这个时间、地点的普通人,被带有异常信息的红绳影响,扔到了这个时间节点上,但总归是要消失的。 类似于时空的自我修正。 陈玦的目光变得茫然。 周知善:我想跟你说的话,都没来得及说。你既然刚好来了,就听一听吧。 周知善低头,慢悠悠解下红绳:我很生气,这是第一。 陈玦闭了闭眼睛。 周知善:我很想你,这是第二。 他抬起陈玦的头,看着她,笑意疏朗,眉目淡然。 我一直在想,如果我有改变一切的机会,我要不要改变,我想我还是要的。可能不会成功,就像现在这样。但要是可以,周知善顿了顿:不想让你遇见我,撞到原途。你大概还是会回到你自己的地方,应该不会有身体限制了?可能能在宇宙里,从恒星旁穿过,就像我们经过一个小地标一样。但在那之前,你会在这里过完这一生,不用去做那么多辛苦的选择。 周知善语气顿了顿。 现在说,在你看来可能会显得很可笑吧,就像一只蚂蚁在抱怨。 他的唇角微翘,有些喟叹的意味:但陈玦,活着辛苦时,真的太苦了。我撑了一阵子,都觉得还不如变成一只蚂蚁。这样的人生,你已经离开了,应该算好事吧。 陈玦望着翻滚飘逸的天际线,望了好一会儿。 周知善。 她转身看着他,目光柔和而坚定,带着千钧重的力量:即使重来一万次,我会欣然欣然奔赴这样的命运。 就像初次出现的粒子和原子,组合成了宇宙爆发需要的所有元素的一切。 它们在膨胀,不断地膨胀中,等待着必然到来的命运。 因为这样的命运里有你,我将无数次地奔向它。 12. 她的意识飞出时,在急流中翻滚。 蓝色的星球似乎瞬间就离她很远很远了。 她一开始有点不适应。 自由地穿过一些圆环,等过了才发现,那是某颗正在被撕裂的恒星,喷着等离子火舌盘旋下降2,用原来三维时的话说,她走错了路,跌跌撞撞穿过了不可见的黑洞,但很快被甩了出来。 一些光点似乎逐渐聚拢。 同类的交流方式她适应了好一会儿。 他们跟她聊了很多,她都兴趣缺缺。 但不必等她回答,这些能量比她更强的高维度同类就能知道答案。 你住过的地区,到底是什么样的。如果我们要玩玩,踏平的话,你觉得他们会多久会放弃抵抗? 她忽然意识到,一切就像她在那里时,看见有时蚂蚁窝被摧毁,可能是外人的心血来潮,一场实验,或天降暴雨。 但又不完全是。 她在的地方,国度她的爱人,家人。 别的地方,我不敢确定。 她把其中一个最嘈杂最频繁的思绪打断,带了几分不由分说的强硬。那股能量冲得对方火大。 但我在的地区,你今天打过去,他们今天不会放弃。 明天不会放弃。 后天不会放弃。 陈玦忽然笑了,释然轻淡。 永远不会放弃。 直到最后结束的那一秒。 就像她遇到的人一样,跟那个国度多像。 执拗,往死里钻牛角尖,吃多少苦都好,永远都不至于让自己落到绝望里。 她做了一个之前绝无先例的事。 要路过仙女座,重回她不小心跌入的地方了。 -- 第52页 现在看起来,银河系只是在这广袤的黑暗中极小的一个恒星群岛。之前只是文字,现在她确切地理解了它的意思。 疯了吧,那么混沌的状态,不跟瞎了一样,连时间线都改变不了。 两次进去你就不容易回来了,你以为跟这次一样,这么容易吗? 她知道。 但她还是会上路。 去再一次,遇见他。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