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春台》 第1页 [穿越重生] 《宴春台》作者:一双鲤【完结】 简介: 开国勋贵苏家日暮途穷,又得罪了势焰正盛的莱阳郡公,叔伯子侄尽数遭贬。 为救父兄,议婚周家的苏星回当街拦下了裴家的车驾。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负有谢庭兰玉之名的裴家三郎。 他在马上遥遥而视,别有深意。 素闻苏公之女有姿容,果然名不虚传。 裴彦麟惊她艳色无双,强娶为妻。 苏星回怨他拆毁良缘佳偶,数十年冷面相对。 不曾看见,衾寒枕冷的每一个夜晚,裴彦麟独对灯烛的狼狈情形。 孤鹤从来不得眠,他放纵自己耽于弄权,一步步走向自掘的坟墓。 ~ 苏家彻底颓落,苏星回抛夫弃子,投入尼庵。 甘露元年,夫家获罪处斩,儿女尽死,苏星回万念俱灰,一头撞死在刀口上。 ~ 裴彦麟,你的身体记住了爱她的感觉,会下意识抱她,安抚她,保护她,不忍她受伤,半辈子都这么过来了,终于有一天你的心不想再爱了。 宴春台上,再遇一回素娥青女。 ◆男主巧取豪夺,两人怨侣,又生误会,故事从女主重生后开始,所以这是中年夫妻文。 ◆参考唐朝背景,地名随便胡诌。本文封建礼教时代,不要用现代人眼光和上帝视角去看那个时代人和事,感谢。 内容标签: 破镜重圆 重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苏星回 ┃ 配角:裴彦麟,褚显真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救一个良人 立意:珍惜眼前人。 第1章 泛潮了,阿媪,可是外面落雪了? 是啊,还是今年第一场雪。 支摘窗上不知何时结的薄霰,零星沿着逼仄的窗隙吹进禅房,张媪关上窗,搓了搓手望向火盆,余烬明灭闪烁,在不知不觉中熬成一盆冷灰。 还不知明早会不会停,雪天挨冻最是难熬,奴去笼些炭来升火吧。 几片细雪翻坠在地,几片吹上妇人鸦色缓髻,张媪回头就看见晶白的一粒雪晃荡在妇人的睫羽,交睫时又无声无息坠向鼻梁那颗淡色小痣。她却心不在焉地数着念珠,望着蒲墩下的玳瑁象牙匣,眼里写满忡惙。 张媪紧走两步,跽跪于席,将象牙匣缓缓向前推了几厘,韩使君过来送了这个匣子,奴擅作主张收下了,娘子若想知晓内情,不如现就开启。 短促的一声叹息勾回神思,叫苏星回低下玉颈,冻僵的手指几乎就要垂到膝前,触到匣身从中一窥究竟,却倏地又缩回袖笼。 夹霰的北风在外头夯起瓦檐,寒潮摄人肌骨,她身上的纻袍纵是缝了几层毛絮,仍是透如漏筛,根本架不住这腊冬光景。 苏星回觉得齿根泛酸,叫她有口难言,旋即闭了闭眼,我从不看他的东西,何必来问,拿去烧了。 张媪闻声却未动,只是默然地掏着盆底的积灰,直至木炭一点点烧红。 娘子负气也有两年了,莫怪奴多嘴,烈火没有柴禾添灶,也有烧完的那天,届时要反悔也来不及了。 苏星回年已三十,自是明白诸多道理,但她眉耸如丘,显然不爱听,大厦坍圮之时,我阿耶也抱恨辞世,苏家落到今天的地步不都是拜他和吴王所赐。阿媪既心疼我,就不该屡次替他辩白开脱。 张媪摇头,事发突然,未必就有阿郎插手。阿郎待娘子从来情深意重,奴是看在眼里的,那样爱重娘子的人,又怎会对娘子的娘家隔岸观火。 废太子咒诅女皇于别殿,为宫婢举发一事距今不过才两年。事发当时,女皇极度震怒,一旨诏令鸩杀了废太子,并在一日间处置了上百名太子的妻族和亲信。 风波牵涉可谓甚广,开国勋贵不少都受此牵累,重者三族下狱,轻者除爵远谪,连江河日下的苏家都没能幸免,官降三级,亦或被贬为庶民。 恩威尽在朝夕,女皇剩下的几个儿子里,仅有一个吴王全身而退。而彼时裴彦麟官拜尚书左仆射,充任吴王四子钜鹿郡王李昕之师,总领百僚,势倾朝野。瓜田李下,黜落废太子之功,裴彦麟终归是难逃嫌疑的。 苏星回对裴彦麟早年逼娶自己的恶径积怨已深,苏家败落之后,便是彻底斩断了二人本就岌岌可危的关系。 白雪庵修行的这两年来,神都的访客她一律不见,韩膺设法送过几次书信,她转头就让张媪焚毁。 领教过她绝情的人,谁没在背地里指摘诋毁,撺掇裴彦麟另配有风范气度的门阀贵女。 往事已矣,局中的人至今却都无解,苏星回眼里透出无尽的倦意,只将念珠拨得飞快,说什么悔不悔的,我生就一副无可救药的心肠,早已是病木朽柴。 张媪动了动唇,噤了声。 苏星回反倒静不下心,一把撴住手中的珠串。 袖管滑在纤腕,大片冻疮落在张媪的眼里,刺目得让人心疼。她的娘子该是锦衣玉食的公门主母,却为陈怨新恨困缚了本性,自罚在此苦修,伴着青灯黄卷聊度余生。 张媪不忍多看,捧过象牙匣默不作声地退进室内,和堆积成摞的信札一道锁进了书箧。 -- 第2页 滴水成冰的冱寒北地,炭盆里的火燃得奄奄一息,张媪拿来外氅与她披上,苏星回摁着额心道:还是拿经书来我抄吧。 张媪折回去捧来了经书,外头却在此时笃笃叩响了门,主仆一厢对视,张媪放下经书去应门。 随门而开,夜风挟着漫天飞絮倒灌而入,摇颤鼓动的昏光里,比丘尼裹着海青和檐笠站在乱雪下,脸颊冻得雪青。 张媪连忙侧身请她进屋,她断然不肯,站在瑟瑟风雪里朝两人合掌,叨扰檀主,前殿来了位香客,她称是您的旧识,盼您能移步禅房一会。 这么晚还有人上山。张媪很是奇怪,尼师,那位香客是否道明身份来意呢? 比丘尼道:那位香客是尚书左仆射的娘子,回京途中适逢风雪壅阻官道,便来借宿一晚。 你说谁? 张媪疑是自己听错,言简意赅地又问了一遍,她是不是姓褚? 苏星回也直起了身,目光怔然。 比丘尼不明所以,诚然点头,正是。 张媪瞳孔震颤,下意识地看苏星回,都未察觉自己哆嗦得厉害,许是弄错了。 如何不能是真的。苏星回微哂着,硬生生挤出一句,夫妻缘尽,嫁娶随意,他娶谁都不是我这旧人置喙的。 心说无关紧要,目色却慢慢灰寂下去,沉得比这幕夜空更像无底的深渊。 但为什么非得是她 冷雪拍在脸上,利得要割开皮囊,钻进脏腑尽窥她的狼狈,苏星回自嘲地一笑,缓步行入这场霏霏乱雪,仰头望着深到让人阵阵发懵的夜空。 褚显真从爱州回京,登门探视还在为阿耶服孝的她,也是在这样一个乱絮翻飞怎么都看不到尽头的萧条雪夜。 苏褚两家的先祖是莫逆之交,后辈也多有来往,关系自然非同一般。她和褚显真幼年起就相识,两人常常走马穿巷,斗诗游市,她们同饮过御赐的剑南烧春,打过最默契的马球赛,她们形影不离,无嫌无猜,曾是何等要好的朋友。 但都结束在那场迷乱的大雪,她最惶惶无助的时候,褚显真说:以吴王和裴相公的势盛,保下一个无辜受累的苏家该是不难,裴相公或许有他的为难之处。 褚显真不止一次暗示她,裴彦麟能够斡旋苏家抽身,却选择了冷眼旁观。 她去质问裴彦麟,他们的婚姻既是缘于利益,为何还要失信于她,舍弃苏家。 她怨怪他,把阿耶病故的罪责也一并算在他头上。 裴彦麟岿然不动地任她当面羞辱了,发泄完心中长久的怨念,才哑然开口,原来在你眼里我一直是这样的人。褚氏女的每个字你都深信不疑,我讲千万句你也百般猜忌,那真相于你还有何意义。 夫妻十余年,他们朝夕相对,她从没有过软语,裴彦麟的包容却都近乎无理,对她的了解更是出乎意料。他知道她自心底不会信,根本不为自己辩解毫厘。 裴彦麟没有来过一次尼庵,他一直在借韩膺的手鱼传尺素,苏星回知道,但她让张媪烧了信札。 张媪认为她会反悔,悄悄藏进箱笼,她也是知道的。 大抵迟迟都不见回音,书信在今年开始逐月递减,到了下旬,只有今日黄昏前韩膺送来的那只象牙匣。 苏星回认为心已死,可以做到无澜无波,但在禅房和故人再见面时,愤懑仍如开笼的巨兽,褚显真,你什么意思? 案上晾了半盏茶,冒着热烟,褚显真精细描画的眉眼氤氲在水汽里,她徐徐翻动一卷书,闲适地倚向凭几。苏星回的无端着恼并未让她侧目,只对着书吊起薄薄的眼,或许你猜到我为何而来,不是吗? 她说:十九娘,阔别两载,别来无恙。 绫罗裁剪出她修长的倩影,半偏的青鬟上饰满花钗,她的珠光宝气使禅壁生辉,却让苏星回无法看清她眼里的情绪。多年荣养已然磨掉了这个女人曾富有的天真浪漫,俨然成为仪态雍容的诰命典范。 苏星回不肯和她无意义的周旋,有话直言便是,何必拐弯抹角惹我烦躁。 褚显真终于抬起眼,望着她挽唇一笑,听说你在此清修,我冒着大雪也要赶来见你一面,对待故友你就是这种态度? 故友也是你配说的。苏星回翻动眼皮,都羞于启齿,谁的故友会肖想别人的丈夫。 随你怎么说吧。褚显真面上毫无愧色,手揽着襦裙走下禅榻。 年纪相仿的二人面对面站立,风姿犹存,不分伯仲。 苏星回记得她和裴彦麟成婚的第二年,也是褚显真随褚父赴任爱州的那年。 褚显真在爱州成的婚,婚后不到半年她的丈夫跌水而亡,十几年只守着一个遗腹子过活。期间从未听说改醮,传言都道她为亡夫守节,痴心可鉴。 讲什么痴心,根本就是妄想。 看过了就请尽早下山,这里是清修之地,不是丞相娘子的长留之地。苏星回句句带刺,吝惜给她半分好脸色。 褚显真闻言愣住,丞相娘子啊,真教人睽违。 苏星回当她是急于来炫耀,不免愤嫉,褚显真,你费尽心思挑拨我和裴彦麟,不就是等这天,恭喜你,夙愿得偿,嫁给了心上人。 -- 第3页 什么?褚显真发怔。 她很快就反应过来,揶揄地一哂,亏你修身养性,怎么还是听风是风的臭德行,实在不懂裴彦麟究竟看上你哪点。 她摇头称奇,怜悯之色堂皇映上面孔,不过也是,出嫁后你诸事不问,又如何晓得神都的局势变幻。 你把话说明白,休要颠三倒四。 苏星回站着不动,任她挂着嘲讽的笑脸凑到耳边,那就这么说吧,我再醮之人的确是心上人,不过是你的心上人啊。 你不会忘了吧,他叫周、策、安。 呼出的冷气透过衣衫,比雪还要冷上三分。明明是无关紧要的人了,却还是剜人皮肉,疼得苏星回一个激灵,你胡说,我和周 她仿佛猜到什么,背上汗毛竖立。 褚显真的丈夫是周策安,那尚书左仆射她不敢往深去想。 裴彦麟在哪? 稀奇了,你还会问到他。褚显真惊疑地为她鼓掌。 回答我!他怎么了?苏星回逼到她眼前。 推搡间两人都挣乱了裙带鞶丝,褚显真不紧不慢地系上,口气轻描淡写道:还能怎样,当然是死了呗。 你胡说。苏星回玉容扭曲,恨不能撕烂她的嘴。 褚显真很是满意看到的结果,玩味地观赏了好几眼,位极人臣的一代权相死在了北伐大营,还是被阉宦用一根革带活活勒死,嗳,想想都叫人唏嘘。 你敢发誓! 苏星回抓进她肉里的力道大得出奇,褚显真吃痛地直皱眉,却根本不在意她的迁怒,反而得意地继续加了一把火。 朝廷有人告发吴王谋反,宅家下令查封了裴府,你那两个儿子,落狱的落狱,打死的打死,还有你那个金雕玉琢的小女儿,也同女眷充入了掖庭。苏星回,你完了。 苏星回揪扯她的衣裳,口里的寒浪喷到她的面上,你敢骗我,来日你必碎尸万断。 你我好了一场,既成陌路也还有三分情谊在,倒也不必如斯歹毒。 褚显真振袖拂开她的纠缠,忽然仰面冷笑。 烛光的映耀下,只见两行清泪淌落玉腮,苏星回,你仔细听着,我不欠你什么,裴彦麟今日所食恶果,你这个妻子难辞其咎 门扉在这时霍然洞开,一场夹雪的北风疯扑而入,卷翻了两人的裙幅。 苏星回周身如堕冰河,四肢厥冷,耳朵里仅有褚显真远在天边的讪笑声。 长宁二十三年,你的长子裴鹤年才满月,裴彦麟宴请满朝,抱儿宾客前,事必躬亲,从不假手于人。次日竟遭台谏参劾,告他靡费金宝。 长宁二十七年,他醉心朝务,彻夜不归。再担邀结党羽,窃弄威权之名。 泰安元年,你的次子裴麒风寒病急,险些夭逝,他衣带不解在榻前守了半月有余。又遭群臣弹劾,告他为臣骄蹇,藐视圣躬。 泰安三年,你们小女出生,他私下请裴妃出面讨封乡主,食邑百户。群臣再奏,劾他借权谋私。 泰安七年,苏家卷入废太子咒诅案,坐狱削爵,他自责营救不力,疯狂揽权,招募术士入府,沉迷寒石散。触犯众怒,权峰飘摇,宅家未置片言,却起用拔擢了周策安,吴王一党陷入困境,他被迫领兵北伐。 不久前,宅家借尚书令之手翦除吴王党羽,追定吴王谋逆大罪,他料知大势已去,托付儿女于王贺。孰料交友不慎,识人不清,王贺早已暗投了陈王,将他种种呈供御前,亲自查抄了裴府。 褚显真眼底沉满阴翳,一步接一步,逼得她无路再退。 甘露元年冬,裴彦麟死于宦官敏良之手。 作者有话说: 先放三章,四月开始正式连载。 ---- 尝试写一下中年夫妻,双向奔赴,结局he。 ---- 宅家:类似大家、官家,是唐朝臣下对皇帝的敬称。 第2章 每一个字都是裴彦麟,但没有一句不是对她锥心泣血的反诘,褚显真甚至比她这个做妻子的更为痛心。 当时你在哪?在为你已经娶妻生子的心上人和整个裴家为敌。 扪心自问,害死你丈夫儿女的难道不是你的自私自利和愚不可及的执念吗? 苏星回,看看你这副仿佛世人都欠你的嘴脸,有何颜面来质问我的不是。 她出口犀利,掷地有声地直刺心头,苏星回双膝跟着一撞,跌在坚冷的榻沿。 腿骨磕出钝痛,让她生生疼出冷汗,白着脸瘫坐在地上。 她丈夫的细枝末节要从昔日的闺友如今的陌路的口中得知,还有比这更残忍荒唐的事吗? 寒刀冰剪狠狠绞碎了她引以为傲的尊严,那种浑噩恐惧充斥着百骸,让她无处着力,在地砖上一次次跌坐下去,任张媪怎么扶也扶不起来。 飞絮落在主仆俩的发髻,冷风酸眼,老人把她护在怀里,用身体挡去寒邪,关切的神情反倒叫苏星回越发的肝肠寸断。 阿媪,他死了 -- 第4页 怠战导致北伐失利,教唆吴王起兵谋反,那些人是何等憎恶,才要将这种夷人九族的泼天罪责加诸在他身上。 她的鹤年和麒麟儿,年幼的念奴,和他们的父亲全都死在这场覆巢之灾。 苏星回环住双臂,身上还是寒颤个不停。 走吧娘子,奴回去烧上炉子,整夜都不会冷。 她以为自己还有傲骨,原来什么都不剩下,只一个老仆还会心疼她,撑开大伞挽着她走进寒天雪地。 苏星回怎么都压不下心头那股尖锐的刺痛,向天奋力嘶喊,一把推开了覆在头顶密不透风的大伞,拔身奔进深雪。 年迈的老人追在后头,气喘吁吁地追回住处,只见几口箱笼被翻在了地上,脚边倒着才被她藏起来的象牙匣。 成叠的纸撒了一地,苏星回坐在满室凌乱中,手攥双雁纹螺钿梳背,不住地从纸堆中拈起一页又一页泛黄的信札。 是韩膺的笔迹,是韩膺的笔迹阿媪,他的信呢,裴彦麟写给我的信 十九娘 张媪张了张嘴,该怎么告诉她,这里没有阿郎的信。她一句话也说不出口,看着看着红了眼圈。 信纸散落四处,白纸黑字地写着,今年孟冬,女帝不顾临阵杀将的大忌,命敏良北上赐死裴彦麟,裴家未成年的男子充配岭南和幽州,女子全部发往掖庭为奴。 裴彦麟在生前似乎就料到会有此死劫,把象牙匣托付给韩膺,匣中有田产地契不计,均记为她的恒产,足够她余生无忧。 北伐的前夜韩膺为他践别,裴彦麟酒酣时说起今生憾事有二。一是君子无德,逼娶良家女,致使夫妻同床异梦,门庭失和,二是为父无力保全儿女。唯一欣慰的是,儿女不曾怨恨他们的母亲 纸上寥寥数语,笔划在她眼底扭曲起来,苏星回怔怔看了许久,眼前被大团云雾蒙蔽时,信纸飘然坠在脚边。 张媪脸上已经老泪纵横,默不作声地去拾捡,地上的人却惶然起了身,扯开门跌撞着跑了出去。 四隅漆黑,没有明火照耀,苏星回冒着惨白大雪奔到崎岖隐蔽的山径。 雪沫充塞了口鼻,双腿陷在深雪下,一路寒风肆虐,断断续续夹杂着老人渐渐远去的呼唤,她充耳不闻,仍不要命地朝山下去。 山下有驿站,驿站有马,她撑着一口气,只求快点到那求一匹快马赶回神都去,去证实眼前皆是梦幻。 也不知走了有多久,腿重得像坠了铅块,再也拖不动,她朦胧看到了飘在灯影里的瓦舍,便又活了过来,一刻不停地奔上去拍打门板。 里头出来值夜的驿卒,骂骂咧咧举起灯笼,只见外头是一个摇摇晃晃的妇人。 妇人衣衫单薄,眉梢睫毛挂满了雪沫,嘴唇因风干成了硬壳。她扑在门前,哆嗦地站在大雪下,手捧一把螺钿梳背,苦苦哀求:求求你借我一匹快马。 驿马可不能借给你,快走吧。驿卒关门要赶,妇人冻僵的手死死扒住了门框。 马政有明法规定,驿站的马只能派给官员,官员且还需出示铜符。她出身将门,自然晓得,但眼前别无选择,才出此下策。 劳烦官人通融,待我赶回神都办成事,改日定当来重谢。苏星回把手里的东西向前推再推,眼里闪着泪光。 驿卒也不知道她遇见了何事,蓬头散发,一身脏污不忍细看,不由地生出了几分恻隐之心,要不进来用口热茶吧,等天亮了再想其他法子。 风雪瑟瑟,吹得妇人翩翩欲坠,驿卒忙把门让开一些,先进来烤烤火吧。 苏星回略作思索,咬牙跟了进门。 见她实在可怜,驿卒招呼去屋里避寒,转身去旁边的房子翻找出一只茶碗,打算盛碗热茶给她驱寒。 但再回来时,炉子烧得通红,不见妇人,驿卒满腹疑虑,重新取了灯笼出门找寻,院前转到房后。 心道莫不是走了,却忽然瞥见马厩的棚门大开,雪地还有长串清晰的蹄印,驿卒登时惊出一身冷汗,举灯往马棚里照,拴在外面的枣红大马果然不在了 铺天盖地下了整夜的雪,那雪大得像撕碎的纸片,夜半光景就垒起千万沟堑,轧得官道崎岖,车马游人举步维艰。 待到雪止冰融,天边翻起了万丈晓光,细细地铺满这座琉璃世界,一匹枣红大马却在雪堑里四蹄怒张,驰到城门前还没有勒停,驮着裙袂翻飞的妇人踹翻了才摆上的行马杈子。 门卒架起长矛警戒,喝令马上的人下地验明过所。那妇人充耳不闻,只管继续耸缰纵马,冲开入城的人群,强行撞开了拦阻上来的兵卫。 这方动静惊动了徼巡的金吾卫,街使立时过来问询,门卒晓以情势,以可疑之人强闯门禁为由,请求金吾卫帮助狙杀。 街使当机立断地安排下去,分别从四个方向包抄追赶,不费吹灰之力就围至曾经的裴府门前,马上的妇人将好扯住了马缰,又一头滚在鞍下。 别放跑了人,锁拿回去好生发落。 街使一声令下,金吾卫执锐欺了上前,却见妇人手脚并用地爬向门庭,没有要逃的意思。 她一双遍布烂疮的手露在外面,众人才辨出是个饱经风霜的女人。还是眉眼妍丽有些姿色的女人,只是身上衣衫尽显污迹湿痕,辨不出原本的颜色,乌发乱糟糟地盘在脑后,雪水泡湿了的发丝碍眼地贴在浮肿的颊面上。 -- 第5页 狼狈磨去骄矜,苏星回残花似的拖着身子,每一步都在加倍凌迟身心,让曾经不可一世的她看起来像个不怎么好笑的笑话。 一只鞋已经跑丢了,赤足冻得通红,烂疮肆意流着脓,她趴在一滩干涸的血迹前,胸口针扎似的搐痛。 麒麟儿 裴麒,那么怕疼的一个孩子,却被活活打死。流了这么多的血,当时他该多痛。 冰冷的利刃抵上她的背脊,不断的质问声飘入耳中,苏星回胸口惴惴地疼,没有力气回应,也觉得无关紧要。 双臂被反钳在身后时,她没有任何的反抗,只是望着残破的门庭目光发直。 权势滔天的高门又如何,终归还是走向大梦一场的命定结局。 苏家没了,裴家也跟着完了。 苏星回口中泛苦,放声痛骂起自己,是何等蠢笨才弄到这步田地。 她又哭又笑,眼泪敷了一脸,像个不要命的疯子。 街使横眉怒目地大声制止她的疯癫,失去耐心后扯过马鞭来打她的身体,拷问她无视律法到底是何居心。 破衫底下的伤痕很快翻出肉,血沫侵了一身,她连哼都不哼,摇头大笑道:一无所有的人能翻什么浪。 面向咄咄逼人的金吾卫,她的神色平静得有些不可思议,不必费心盘诘我的底细,我就是这门户中人,你们眼里的罪人女眷。邢国烈公之孙,尚书左仆射裴彦麟之妻苏星回,今回京伏罪,望求速死。 她目色恍惚了那么一瞬,忽而就坚定无比,扭身挣脱了铁索桎梏,众人就见她头颈朝前一歪,狠狠撞上眼前的锋刃。 沉浮的惊嘘中,大片鲜血喷涌洒出,纤薄的身体像只折翅陨落的蝴蝶,翩翩坠落地上。 莹白的雪地上蔓开一树硕大的红梅,艳冶无香,绝命盛放。 旁人惊怔地退了老远,朝这边指指点点。 街使寒眸一闪,吩咐麾下去驱散路人,自己几个大步跨前,两指拨住脖颈查看。 颈口血涌如注,一刀致命。 苏星回口吐着残血,快要闭上眼时,那片刺目的雪影天光越来越黯,覆来一阵莫名的大雾,人影子鬼魅般地缩在里头飘来荡去。 嘈杂的流声灌进耳中,她疑是死前的走马灯,两扇重门却轰然塌在眼前,溅起丈高的粉末尘屑,随后一群顶盔贯甲的兵卒就从门里谩骂着走出来,推搡着一群幼儿和女眷。 阿耶阿娘,救我 麒麟儿!苏星回听出是幼子的呼救,循声望去,眼前泥地上就压着裴麒。无数柄刀鞘正接二连三地击在他年幼单薄的身体,黏稠的血吐了一地,染了一身。 她爬过去抢抱在怀中,挡下雨点一样密集的杖击,滚开,不准动我的儿子。 裴麒小脸惨白,了无生气地紧闭着双目,早在血泊中断了气。周围哪有凶神恶煞的官差,只一个女童四肢扑腾着找阿耶。 差吏扭着念奴细瘦的两只胳膊,把她吊在半空,扇了两个巴掌,苏星回发出一声母兽似的咆哮,疯了般扑撞过去,却摔进一堆衣物中。 她挣扎着爬出来,才发现置身一间浆房,她的念奴气息奄奄地躺在一床发潮的褥子里,口中不断梦呓,念奴痛痛 她手足无措地探上额头,小脸烫得像酷暑的火炉,房里竟无一人看顾。 她拔身就朝外面跑去,向遇到的每个人求助,我的孩子在发烧,烦请走趟太医署请个医师来,施她一口药,救救她的命。 没人听到她的呼救,没人听见一个母亲最无力的乞求。 她们小声地咬着耳朵,奚官局的人来看过了,只等过完晌午就抬去患坊,看样子是不成了。天可怜见,偌大一个裴府说散就散,连累一个小姑娘进来活受罪。 不是还有亲娘没有籍没进来? 心狠着嘞,说走就走了,过了这些天也没见露面,大抵也是急着撇清干系。 嗳 苏星回失魂落魄地踅转入屋,她把女儿抱进怀里,默诵那些日夜抄写的经文,祈求能禳解病痛。 但最终,这个最小的孩子还是在她怀里落了气。 她像一张薄纸,飘出浆房,飘进恶臭四散的囚牢。 狱卒正将一碗发馊的饭菜啪地扔在油光发黑的木案上,族人死绝,也没人能给你送行了,岭南不好走,将就吃两口就上路吧。 角落里脏污的面孔也难掩少年的玉质金相,然而铁钩穿透了他的肋骨,烂疮溃腐,脓血污秽结在身上。 向来爱干净的少年,也能视若无睹,睁着一双朝气全无的眼睛,熟练地捧起馊饭,一口口吃进肚子。 她的长子裴鹤年,凤表龙姿,高情逸态,万不该受这种狗彘之辈的羞辱。 苏星回一口咬住手背,脏腑抽搐着顶出酸水,比自己吃进去还要痛苦难当。 喉管里开始干呕,惯力让她弯折起身躯,竭力去吐胃里的异物。 眩晕一阵又一阵袭来,她的神思迷惘,恍惚看到几名军士左右掣力,面目狰狞地勒着一条鞶带。 半跪在地的男子剑眉轻拢,始终不吭一声,在恶意的折辱中从容不迫地赴着死。容色未见半点扭曲,一如他生前,只窥背影,也劲拔威严,不容侵犯。 -- 第6页 曾经她听裴彦麟说的最多,就是那句,祖上出身行伍,我亦不怕死,唯求刀快而已。 他和裴麒,父子俩最是怕疼,却都死在漫长的折辱中。 苏星回环住尸身的那刻,泪水涟涟淌落,裴彦麟,我好冷。 男人已经沉稳地睡去了,再不能无怨无悔地拥过她,让她免于所有苦难,再继续肆无忌惮地践踏他的深情。 她想起入庵那日,夜路崎岖难走,他骑马追来,亲手递给她一把刀,脸色相当难看,苏星回,你不如刺我一刀。只要你刺我一刀,就算结束。 她真的刺了他一刀。 十五年的夫妻,怎么可能真的做到心如死水,不念情分。 那一刀刺伤了裴彦麟,也刺醒了她。 原来,她是爱他的。 可惜,日薄星回,大梦都成了空。 作者有话说: 捉虫。 第3章 岁暮天寒,官道上还浮着昨夜起的冰,一架青帷车已迎着日光沓沓驰来,颠簸着冲破了远岫浮岚。 向东都洛阳进发的路上,要快也得走一日光景,苏星回粒米未进,颠腾得脸色都有些蜡黄,她把半副身子靠在张媪肩上,强忍腹中的翻江倒海。 还没到的吗?都走了整夜了,还不到吗?她不大耐烦地问,脸上拓起一片焦色。 娘子你看,前面就是永通门,过了永通门就到家了。风把帷帘吹进车厢拍在张媪的脸上,张媪呛了两声。 弥漫大雾的天气连路都难看清,视野开阔一点方能览尽连绵起伏的翠峦,盘踞平地的城郭。 城市拔地耸峙在眼前,状如棋盘罗列,严整宏伟,是东都洛阳一贯的格局。那里有着最多的寺庙和道观,金碧辉煌的浮屠,以及女皇发动百万劳役不惜耗费巨资修建的天堂。 足有百尺的天堂还没完全竣工,已然高耸入云,仿若一只庞然大物,傲然矗立在宫城的一隅,日夜俯瞰这座瑰丽气魄的洛阳城。 阔别了一年的洛阳城,近乡反倒叫苏星回情怯不已,她心里不平静,苦着一张脸,把两只手掐得青白泛红。 张媪给她穿上斗篷,一边系着缨结一边道:何必夜里就急着赶路,提前修书让人送到神都,不出三五日阿郎准赶来庵里,也不用娘子受这累。 听她话里的意思,裴彦麟给她牵马坠蹬倒是习以为常之事,苏星回却不觉得自己有那个体面,下意识发问:他来做什么,中台里的官都像他这般闲来无事? 张媪失笑,我们十九娘还真是贵人多忘事啊。以往打马出门,哪次不是阿郎亲自坠的马镫。 不说便罢,一说那些陈年往事就涌向心头,叫苏星回嘴里翻出一股酸意。 自己或许也贪恋过他给的温度,只是怨恨胜过了长年累月的感情,将裴彦麟的好视作他对自己的愧疚和亏欠,她也心安理得地全盘接受。 涩苦漫入喉咙,苏星回攥紧指骨,既期待,又惧怕听到失望的回答。 他应该不会来了。她摇头呢喃。 怎会不来,他可是视娘子如眼珠的阿郎啊。张媪想也不想,仿佛那是绝无可能的事,我们阿郎最是舍不得委屈娘子。 年关上一日冷过一日,苏星回生念奴的时候落下畏寒的毛病,到冬天尤为怕冷,张媪把她的手掖进袖笼。 身上的暖意让苏星回想到裴彦麟,最冷的冬夜,他总会默默地把她的手脚捂在肚皮上 苏星回低眸微哂,眼里闪出一片晶亮的水光。 车马很快驰上一条平阔的官道,雄伟的紫微城近在咫尺,一望无垠。 门役盘查过所,武侯铺巡查治安,穿过鼎沸的长衢,四方商旅聚积,高鼻深目,口音交杂,牵着车马橐驼往来其间,摇下一路余音。 她在车中漠然瞭望,恍然生出隔世的错觉,眼前是金吾卫逼向她的咄咄,是幼子乱棍下死去的惨状。 苏星回面白如纸,扯开了斗篷上的缨结。 蒙在皮下的心却好像绷在一张蓄势待发的弓上,指不定哪个时候弦断了,心跟着也死去。 她无法继续忍受这种焦火的折磨,掀开帷帘在张媪的惊呼声中跃下马车。 朔风险将她撂倒在地,好在紧拽斗篷,勉力站住。 任风无情摇撼着纤薄的身体,钻进裙底刺透她的血肉,苏星回越走越快,快到张媪只一个错眼便彻底淹没在洪流中。 她死过一次。 甘露元年大雪封山的年关,浑噩地撞向刀口。 又在昨夜的疾风乱啸中醒来,她的颈口还残留薄刃划过细皮的触觉,泛起绵密长久的疼痛。 她设想过是一场噩梦,回东都的路上不止一次地暗示自己,不能再停留恐惧,要尽快回到裴彦麟的身边,排除一切可能的祸源。 苏星回拔足奔进坊门,一百零三坊行如菜畦,她像误入迷宫,在横七纵八的井字路上忙乱踅摸,又被那些行如怪物的宅屋重影所瘆。 她满头大汗地拍打一扇角门,铜环铺首哐啷作响。 里头堪堪启开门扉,夹着凉意的一片清影擦肩而过,直奔宅邸腹地。 家奴猛揉双目,这才醒神去追,娘子慢行,阿郎还在书房和洪先生议事。 -- 第7页 他招呼几个婢女跟上,苏星回已经踏进庑廊,步伐凌乱,神情却坚定。 婢女们蜂涌过来阻拦,苏星回振衣撩在一旁,喝令她们退开。 绕过甬道长廊,迈过园径石桥,在婢女七嘴八舌的劝声中,她揽裙拾阶,于门前霍然顿足,揎开了两扇格门,裴彦麟。 室中的交谈戛然而止。 两人隔门相望,彼此都愣住。 苏星回置身彤云朔风下,面颊被冷风吹得发白。里头酒香萦绕,翘头案上金狻猊吐着青烟,裴彦麟斜倚独坐榻,手搭凭几,与一中年人隔案对坐,袒衣不鞋。 身上白罗襕衫皎如青霜白雪,光斑筛落在长满虬髯乱髭的脸颊,眉峰愈利,唇角愈直。 他缓缓从光影里倾出上身,轻撩眼皮,目光犀利地端详了她几眼,又恢复到一贯神色,道: 某有些家事需要处理,就让家奴送先生出府。 客座上的人这才回头,深铜色的方脸上一双环眼逼人,苏星回不禁目眩头晕,她咬了咬牙,顶住涩到肺疼的冷意,尚不及看清这人的面目便仓促退到了门外。 隆冬满园寒霜,衰草和枯枝交错而生,看什么景致都缺乏生气,一切都还是她离开时的样子,连廊柱脚下拱出的那块草皮都是同样的角度,突兀地立在那儿。 苏星回环望着偌大的府邸,提裙出了庑廊。 婢女仍跟着,询问她找寻什么,苏星回抿唇不言,在满是石子的园径上走得磕磕绊绊,裙边鞋面蹭到青苔湿泥也浑然不在意。 婢女们远远地缀在身后,几次伸手扶她都被推开,正当她们左右为难时,裴彦麟身边的厮儿裴粤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 裴粤长得精瘦,行事却伶俐稳妥,他小跑过来拦下了苏星回,叉手道:娘子怎就走了呢。昨天夜里神都下了场冻霜,厉害得紧,阿郎忙差了奴来请。 苏星回身体僵住,微蜷起十指,才觉皮肉过于紧绷,竟挣开了结痂的冻疮,辣丝丝地疼。 书房的那个人? 她不喜那人的眼睛,深洞洞带着攻击性。 娘子是说洪先生吧,他已经告辞离府了。裴粤走在身侧,仔细地替她引路,地面湿滑,娘子当心。 苏星回木然颔首,不动声色地将手缩入袖中。 裴彦麟性命无虞,三个儿女必然也相安无事,莱阳郡公的卓著功勋尚能泽被裴氏一族。 只是她比谁都明白,烈火烹油之象往往是大厦将倾的前兆,尤其在今岁过后,女皇改元甘露。 所以那年,裴家只手遮天的朝廷到底发生了怎样的变数,才会酿成甘露悲剧。 这根茫刺剜进苏星回的血肉,勉强直一直脊梁,都疼得她引颈哀声。 褚显真来白雪庵见她的那晚,昏灯骤白,僵冷如蛇的手掐在她脖颈,一遍遍问她疼不疼,却不要她发出一声痛吟。 她说:孤鹤从来不得眠,疼的一直只有裴彦麟罢了。 苏星回先负疚,尔后又负罪,当她从生死之门爬回来,有机会重走当年的路,愧对的一切都该有个说法了。 到书房的路不长,苏星回却觉得像一辈子,久到再见裴彦麟,都像人生一个全新的开端。 这里已经没有你的物件,因何而返。裴彦麟的目光穿过光阴,重新逡巡在她脸上。话里却不似在问她。 帘影斜落,他还穿着先前那件白罗衫,服帖的绸料底下,肌骨走势紧健,不似回忆中的人。 裴彦麟其实不擅剑槊,年轻时他以四书和法算闻名两都,是个风度秀雅的人物。但他又爱体面,骑射上的不足后来都在庙堂上争权夺利找补了回来。 苏星回抿住唇,腿骨很疼,她还是朝前走。 裴彦麟目露一丝迷惘,苏星回? 嗯。 血丝从眼底浮上来,苏星回像吞下烧红的炭,我回来了。 她走得越近,裴彦麟负在身后的手指攥得就越紧,痛觉很尖锐,至少证明不是药石致幻。这个抛弃儿女都要离开他的女人,居然还肯回到这里。 他甚至无暇思考,是怎样的动机才可能让她夤夜回京,只是本能地察觉到她的情绪不佳,并为她脸上不该出现的悲容而皱起眉头。 有难处不妨和我直言,你知道的,我不会拒绝你任何请求。 苏星回在克制着情绪,听到他开口,紧绷的心弦全都断裂开了,裴彦麟,我做噩梦了。 我梦到你被神策军用一根腰带勒毙,铁钩钉穿了鹤年的双肋,他们活活打死麒麟儿,还让我的念奴也病死在掖庭。 其中的一条腿实在痛极,她微跛着才走到他身前,再一次看到这张鲜活的面孔。 他们就死在我的眼前 她想忍着泪意,眼睛里已经爬满了水雾,只要眨眼,就会奔涌而下。 她怕自己忍不住在这里痛哭,颤抖的手指抚着胸口,我抱着他们几个,眼睁睁看着咽下最后一口气,什么也做不了,我真的是天底下最没用的母亲 十九娘!裴彦麟漠然打断,你说了,那只是梦。 他双目紧紧看着她,用严肃又不失宽哄的声音道:梦是假的。 -- 第8页 苏星回愣住。 是啊,谁会把梦当真。 她也知道听上去有些可笑,含泪点头,是了,只是我做的一个噩梦。 她也盼着是大梦一场。 苏星回望了望面前的男人,嗫嚅着低下头,无措地揪扯她那被霜露侵得有些发润的袖子。 十九娘。他在耳边唤着她。 苏星回抬头想要展颜,两行珠泪却已经夺眶滚在腮边。 此时的自己看上去一定可笑极了,她勉强扯了扯唇,还是忍不住把脸埋入掌心。 裴彦麟思忖是不是不够委婉,沉了沉嗓子,鹤年在国子监,下年会去折冲府,裴麒在吴王府私学,念奴在园子里玩耍,你随时可以去看他们,不要胡思乱想。 苏星回勉强笑着点头,半晌伸出两根手指来,坠了坠他的窄袖。 这是她一直以来的习惯,她不善于开口,有事相求只管拖住衣袖表明,他自会明白。 有那么一瞬,裴彦麟几乎认为这也许是她变相的示好。 好在他早就领教过她的绝情。 裴彦麟自嘲地牵了牵唇角,还是本能地环过她的肩,把这副愈渐嶙峋的身体揉在怀里。 他才服过寒食散,身体散发着余热,苏星回能感受到肌肤透过衣衫的温度,却找不回往日让她贪恋又抗拒的暖意。哪怕她已经主动回应这副失而复得的身体,也没法填补十五年的巨大裂隙。 这一刻她才惊觉一个事实。 她真的失去了裴彦麟。 甚至没有办法救他。 心在这一刻像被火烫出一个巨洞,透不过气,看不见光亮,她把唇瓣咬出了深印子,泪如珠琲,潸然洒落襟前。 不要哭了。 他在耳边轻哄,带着薄茧的指腹刮蹭着她的肌肤。 苏星回的泪水反而肆无忌惮,将两人衣襟侵湿了一片,裴彦麟眉心越皱越深,须臾后拦腰将她抱起。 作者有话说: 继续用这个文名还是《救良缘》呢? 第4章 娘子赶夜便要回来,我哪见过这情形,吓得眼皮直跳,后面好言好语劝下来,急急忙忙就请人赁车马,一壁伺候她梳洗穿戴上。 张媪跌跌撞撞从马车下来,额头上还晃着大颗大颗的汗滴,又迈着两条酸乏的腿跟裴粤往书房去。 老人脸上尽是急色,腿脚不大利索,裴粤一壁搀扶着,一壁笑吟吟地劝说:张妈妈甭着急上火,以娘子的心性,多半想明白了才肯回头,但我瞧这光景,约摸是回心转意了。 张媪心头焦火得很,剜他一眼,只管好话哄我。 裴粤倒不生气,仍挂着笑脸,妈妈哪里话,我进府以来全仰赖您老的教导,就是借我十个胆也断不敢欺到您眼皮底下啊。 伴着老人拐过月亮门,直领往里头几进敞阔明净的厢房,稍时,一老一少踩着化开的轻霜寒露,在书房前头的枯枝败绿里冒了身影,适时屋里也传出动静,裴粤收住声,扶掖张媪退到路旁。 隔门至内推开,罅隙间转出两片衣色,张媪粗看了一眼,倒吸一口气,夜里梳妆时她给娘子套了条秋香色的窄袖裙襦,色染的正,掩在灰氅下也是别样的鲜妍,裙面荡开正是眼前这幅。 张媪脸上闪过讶色,目睹阿郎抱着娘子沿廊走了好远,愣是好半晌没回神。 裴粤倒十分震定,扽着她的袖子,语带戏谑,妈妈说句话啊。 我几时见过这个。 哪想得起说什么,张媪两手绞在一起,被冷风吹醒了神,登时又拉下脸道:小子才显得几分机灵,现下怎的又犯蠢,我们十九娘出门仓促,不及用上一口热食,腹中早就饥饿难耐了,有现成吃的还不赶紧安排上。 裴粤忙笑着接话,不劳嬷嬷说,庖厨那奴早就安排停当了。妈妈一路也舟车劳顿,奴去煮碗茶来给妈妈暖暖胃,稍事歇息后再用膳,如何? 听他安置得当,张媪这才尴尬一笑,赞许地点头,不算白教你一场。 她松了口气,接着道:我还是去庖厨看看。 二人说笑着,又按原路迂回。 各处的亭阁屋廊,仆婢们正搭起梯子张挂灯笼和彩带,见廊上行来的人,众人惊疑地相觑一阵,停了手里的活见礼。 庭院里瑟瑟风急,吹落一池枯叶,把池陂上辛苦打捞残叶的一个小姑娘气得粉脸发黑,抬眼乍见阿郎抱着个人,一把摔了网兜子,提着裙子气鼓鼓跑回院子。 婢女兰楫在院前将人牢牢揪住,小王莹,娘子回府了,不准你再发癫惹嫌。 娘子回来啦!我去看看。 小姑娘原还有股无名之火攒在心头,一听阿郎带回的女人是娘子,咋咋呼呼就要进去,吓得兰楫一把捂了她那张嘴,连拖带拽把人弄走。 这处宅邸非裴家本家,是婚后两人的新房,也是苏星回的独寝。因她一句不惯与人同宿,裴彦麟十余年另睡在别处,偶尔过来一次也是履行她应承舅姑的那句传宗接代。 重回旧地,种种陈情铺排眼前,苏星回的心境却不似从前挹郁,裴彦麟挨着床褥要放她躺下,束在脖子后的手不松反紧。 好了十九娘,你需要休息。裴彦麟掰落紧扣的十指,让她彻底躺下。 -- 第9页 他眼底温柔如昨,却是淡漠的,无情的,嗓子里渡出的每一口冷气都让她止不住的四肢发寒。 我不要休息。我有话和你说。生怕他就此走掉,苏星回心中生急,一把捉住他蹀躞带垂下的□□尾,我不接受这样糊涂的诀别。 腰带被往下带去,裴彦麟不得不顺势低伏了上身,和盈盈泪眼相对。 她眼皮发红,不知这一日哭过多少,又是因何而深受委屈,摇摇坠在眼眶,固执地不肯掉落。 裴彦麟眉心微攒,伸手就要拭去,却在触到面颊时骤然一滞,眼底涌出看不懂的情绪,和我斩断前情的是你,如今要反悔的也是你,苏星回,可惜没人会一直在原地等你。 苏星回含泪望着他,我知道自己没有资格要求你。可是我错了还不行吗? 她错了,他就必须原谅么? 裴彦麟唇角轻搐,从她掌中抽离了□□尾,以后再谈,你好生睡一觉。 苏星回急得挣坐起来,一把抱住他腰上,撞得裴彦麟脚下趔趄,跌坐在床沿。 我不准你走。 裴彦麟,我不让你走。 髭须乱糟糟盘结在他半张脸上,她急于证明什么似的,沿着下巴直抚到眉骨和额头。岁月磨掉年轻的锋利,但终归有迹可循,能找到可以弥补缺憾的证据。 她的举止实在太过反常,裴彦麟一时不敢置信,双瞳紧缩,流露出几分疑虑,却受蛊似的朝她低下头,鼻尖触到了眼皮,扫过柔软的唇。不禁想到她夤夜回京也非是因为自己,面皮登时泛起寒意,一把扭住手腕,拉开这段险些叫他失控的距离。 你冷静看看我是谁,我不是周策安。 苏星回怒目推开他,别跟我提他。 话甫一出口,两人俱都一怔。 也是在这张床上,从前他发恼堵她的话,此刻原封不动地还了回来。 裴彦麟不禁冷笑,一年前你为了他在我胸口扎了一刀,现还要来扎我一刀不是? 苏星回知道自己伤他太深,如今说什么都是别有用心,她恼羞成怒,要挣开,奈何被他的手桎得太紧,生生崩开了才结上的疮痂。 听她闷哼,裴彦麟狐疑地看向手掌,寒眸一闪,你竟真的让自己吃苦,苏星回,你是这样恨我的! 我没有 苏星回挣脱他的钳制,把手掩进袖底,目光躲闪,笨拙地粉饰心头的狂澜。 裴彦麟无声地冷哂,审视她须臾,抚衣直起身道:过几日国子监放休,我会让鹤年尽早回来看你。有什么事是需要我出面的,告诉裴粤,我会处理。 他是想说告诉他,又本能地觉得她或许不爱听,便急急改了口。 以往苏星回也不会觉得有何不妥,如今却觉得每个字都在嘲笑她有多不识好歹。 苏星回默然咬着唇,听足音远去,门扇轻阖,忍住了没有开口。 守在廊院的兰楫才打发了王莹去做事,还沉浸在主母归府的喜悦中,蓦地见裴彦麟身形微跄着走出来,着实吃了一惊。她观裴彦麟目光阴沉,料着夫妻恐怕又起了争执,哪敢张声,待在一旁等人出了庑廊好远才敛裙进屋去。 原是琢磨了安抚的话,进来却只见苏星回在妆台翻箱倒柜,兰楫当她是拿了屋里的东西撒气,忙得跟在后头收拾,娘子要找什么吩咐下人便是,哪能劳动自己。 苏星回仍在箱笼间忙碌,兰楫,收在香奁里的信函你看见没有? 说完一顿,蓦然失笑道:哪知道,还是我自己找吧。 见她不是因为气恼迁怒,兰楫笑着松了口气,踅摸到妆台下的锁匣,娘子不急,什么东西放在哪,奴都记得牢牢的,喏,娘子看看,可是这个? 苏星回闻言直身,兰楫献宝似的托着鲤鱼函,确是她在找的信函。皮上封舌上的钤印和火漆尚且完整,没有拆阅的痕迹。 苏星回接过来径直收到袖中,见院中仍是冷冷清清,连个婢媪也不见,才觉古怪得很,王莹她们人呢? 娘子离开的半年,她们被调派去小娘子屋里伺候,阿郎说了,她们侍奉周到,娘子用也用得顺手,娘子若回来,她们仍也回来。 苏星回心头一搐,不知是个什么滋味,闷得喘不上气,回头看了一眼兰楫忙碌的身影,知道不是梦境,心头才安稳些。 接着又听兰楫说:王莹去接小娘子过来,该是要来了,奴给娘子梳妆梳妆,再换身衣裳吧。 苏星回正对着铜镜,打量起里面女人的形容,恹恹瘦损,倦容愁眉的,连自己见了也生厌。 兰楫这就打了水来,服侍她洗脸拢髻,又拿来她在家燕居时候常穿的那条半新不旧的素花长裙给换上。 怎么总穿这条?苏星回打量着,眉头渐渐拧起。 兰楫以为是哪处穿戴不妥,查看了一遍,裙子时时捡出来熏,许是香气太浓,闻着熏脑,娘子若是不舒服,奴再换了别的来。 苏星回正要解释,外头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她忙摆手说不用了,搴起帷帘出来,没见着人影先听见少女轻灵的笑声。 娘子,奴把小娘子接过来了。 -- 第10页 纤细苗条的少女笑嘻嘻地从帘儿下钻出来,手里牵着个说话脆生生的小姑娘,小姑娘圆头圆脑,一双水灵灵的杏眼跟苏星回模子里出来似的,嵌在如雪如玉的一张小脸上,再配着夹絮的红衫衣,活像画上下来的胖娃娃。 小姑娘才四五岁,头发都还生得短,浅浅扎起丫髻,和王莹说话时头上两根红缨摇来晃去,王莹按也按不住,甚是活泼好动。 第5章 兰姐姐说娘子回来了,奴还不信呢。王莹行了个礼,推了推身前动来动去不肯消停的小人,小娘子快去呀,不是哭着要阿娘的吗。 念奴歪着小脑袋,葡萄似的大眼睛打量起苏星回。 她是乳母婢女带大的,见到最多的人除了裴彦麟就只有两位兄长,和苏星回甚少亲近,如今又分离了一年,只怕更认不得人了。 苏星回心中倒出苦水,怕被女儿拒绝,被疏远,还是蹲下伸手道:念奴,让娘看看你。 不想小姑娘双眼迷茫了一瞬,竟是扑腾着小短腿撞进她怀里,胖乎乎的一双小手圈上她的脖子,软声叫着,阿娘。 苏星回震惊之余,心中的崎岖亦被这个孩子的一声阿娘熨平。 大抵这就是血脉相连,难以隔断吧。 她红着眼,把脸埋进小孩馨香的颈窝。 眼前的念奴生动可爱,怎么都和那个在掖庭宫里病得奄奄一息的孩子联系不上。 幸而,还来得及。 她欣慰地想着,抱起念奴,认真听着女儿轻声在耳边说的每句话。 才记事的小孩子总是好奇,有问不完的问题,兰楫怕小孩吵闹惹了她心烦,便说要抱回去歇着。 苏星回摇头,留着吧。 兰楫瞧着没有丝毫不耐,悄悄把王莹唤出去,你走一趟,问饭菜备妥没有。 王莹欢喜地应下来,提着裙子小跑出了园子。 司职的下人难得看到她高兴,个个都问府上莫非要进喜了,她白了两眼,没像平日里吊着眼回呛,只说:做你们的事去吧。 饭菜热腾腾出了锅,两个婢女抬着食案正往主院路上去,裴彦麟系着斗篷从书房里出来,步履匆忙,形色仓促,仍将婢女叫住,粗粗过目一遍,才挥手放了人。 斗篷上的缨带今日似乎分外难系,等他绑上,人也到了角门外头,侍从们侯了多时,纷纷叉手行礼。 厮儿扶他上马,裴粤递上马鞭,征询道:要不奴去接小郎君回来? 不必,忽然叫人回来,王妃那里会起疑。你让府里下人都长着眼,别招她心烦,若是让我晓得他眼中情绪翻涌,没把话说下去。 裴粤心头一跳,一一应下,又留心问了句:阿郎几时回? 宵禁前回。 裴彦麟叮嘱了他几件事,回望住了十余年的宅邸,分明还是冷冰冰不像人能住的地方,却又好似哪里不同。 他疑心是不是自己操劳过度,才生出这不实际的妄念,遂摇着头,在侍从催促声中耸缰离开。 颠簸走了一夜,虽说风尘仆仆,浑身困乏,苏星回也没有要歇的意思。 她在前屋里坐了半晌,木然地望着门外,眼见着天色擦黑,庭阈吹来凉丝丝的风。 念奴玩累了在她怀里睡着了,兰楫小心抱进屋去安置,又和王莹几个铺好床,把汤婆子塞了两个。 张媪让她去歇着,她怔怔回神,这不是还早,我坐会儿再去。 一整日不见裴彦麟来,书房方向也不见灯火,偏她这里刚拨人回来,进进出出,忙里忙外,照得四壁通明。苏星回起身在窗前踟蹰张望,嘴上不说,脸上的神情张媪却都瞧在眼里。 王莹,你来。张媪招手唤着王莹。 王莹听她问起阿郎,见怪不怪道:好几日才回也是常有的事,我是不懂,朝堂上究竟有什么要紧的大事,次次只绊住了我们阿郎不得脱身。 扁着嘴发完了牢骚,又扭身去帮兰楫收拾。 恰巧裴粤来送东西,张媪把他拉到一旁打听。 裴粤如实道:早上和幕僚出门去了,和奴说的是宵禁前回,结果只遣了侍从送了这几样东西回来。这是给娘子的冻疮药,妈妈记得给娘子用上。 张媪听了着急,什么事撂不开手,你倒是问清楚啊。 裴粤支吾着,问了,就是不好说。 什么说不得的,我让你说。 苏星回不知几时站在身后。 两人均是一怔。 周光是道出那个人的姓,裴粤也犹豫再三,他回神都不过三五日,已经圣眷优渥,如今升为门下侍郎一职,今日就出了敕牒。 怕惹了苏星回不快,他说完隐隐有些懊悔。 苏星回却神色淡然,甚至把他送来的东西挨着浏览了一遍,开口道:我知道了,你去吧。 裴粤弓身告辞,婢女送他出去。 张媪看着苏星回,眼露担忧。 阿媪在担心什么?怕我听不得别人提他?她扯唇一笑,托着小小的瓷罐,几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 阿媪记不记得我讲过的,昨天夜里,我做了一个噩梦。 -- 第11页 张媪点头。 只当她是思念三个儿女,忙不迭就收拾了行装。她一直没说那是什么样的噩梦,疯了似的夤夜都要赶回神都。 娘子莫非梦到了几个孩子? 苏星回摇头。 她不打算再和人说,对她而言那是前世发生的一切,痛觉依旧,可对他人来说,未免荒唐。 拔开瓶塞,淡淡的药香扑鼻,嗅着不难闻,但是她心里越发堵得难受。 裴彦麟容不得周策安踩在他头上。 所以未必是不能脱身,褚显真的那些话全是真的,他醉心朝务,只为揽权,培植更多的党羽。 臣下贪恋权势,试问哪个帝王能容忍! 他何等聪明,怎么可能不懂这样的道理。 阿媪,你知道怎样挽回人心吗? 突如其来的一问,让张媪不敢置信地鼓起眼睛,娘子,你 她点头,他回府务必来告知我。 是,在消磨掉一个女人最好的岁月后,她决定做回自己,那个珠髻红裙,打马穿巷,无所畏惧的苏家十九娘,不能再消极地过这一生了。 隔日她就脱去那身臃肿繁重的纻衣,就仿佛脱去背了一生的枷锁,涅槃重生。 重新穿回质地柔软轻薄的红衫绿裙,兰楫为她描画妆容,挽起如云的乌发。这还是她婚后第一次正视自己,曾给她带来不幸婚姻的这张脸,并无憎恶,反而是一身轻快。 兰楫笑吟吟地说:娘子不见老,看着还似二八芳华。 苏星回抚着鬓发,心知她是恭维自己,还是感到安慰。 她自幼就爱打扮,苏家起于微末,崇尚克勤克俭,但不吝惜女孩家在衣饰妆发的用度。祖父邢国烈公尚世时,对苏家女孩尤为宽泛,唯一的要求只有克制。 她这一辈共有二十五个兄弟姊妹,偏她生了反骨,冲动,易怒,乖张,与这两个字背道而驰。 谁又能想到,她这样难驯的人,有一天也会低下头,平心静气地去等一个人,从日出等到晡食,掌灯等到暮合,等到裴彦麟遍身酒气地回来。 醉的不重,只是热的厉害,裴粤把他从马上扶下来,在门前他就拉扯起衫衣,呼喝着,裴粤,伺候笔墨 裴粤和一个小幺左右扶着迈过门槛,听见他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写好信,让人快马送送到韩膺韩抒意府上。 裴粤笑道:阿郎糊涂了,娘子就在家中,不必再让韩使君代劳了。 裴彦麟似才想起,敲了敲额头,是了,回来了,不必再送。 不知为何,胸中没来由的失落,就好像牵连了多年的一股悬丝忽然间断开了,不必再牵肠挂肚。 这种感觉,委实让人不舒服。 阿郎要直接回房歇息吗?裴粤试探着问,他得了张媪的叮嘱,已经差小幺去报信了。 去书房,还有公务亟待处理。裴彦麟头很痛,捏得额心泛红。 裴粤知道他在外头食了那东西,需得饮酒解内热,进屋便使唤婢女打水服侍擦脸,自己去把灯烛支起,仔细铺上纸笔。 夜里冻身,裴粤笼来一盆火,见裴彦麟靠着凭几,失神地提着笔,面前的纸尚是空白,一字未写。 他看了眼铜壶刻漏,一壁研墨,一壁道:阿郎要不去看看娘子吧? 笔尖落下了一团浓墨,裴彦麟神志不清地晃晃头,她不喜欢,为什么要去,自讨没趣。 昨天娘子差了人来吩咐奴。 裴粤说了一句,偷觑他的神色。 裴彦麟根本没在听,手支着额,出神地望着盆里的霏霏炭火,他一动不动地保持着这样的姿势,直到绯红的裙袂晃入眼底。 他抬起眼皮,看到的是苏星回的脸。 在这个地方,穿着襦裙,梳着峨髻,款款而来的苏星回,他分不清是真还是幻了,不然,怎么会是她十六岁的样子。 不然,怎么会有这样柔情绰态的时候。 艳美到不可逼视,就是到了这样的年纪,也还是会有当年在马上惊鸿一瞥后的悸动,因她的嗔怒心跳紊乱,让他滋生出悖逆本心的欲念得到她,哪怕用他向来不齿的下作手段。 他的确如愿了。 也让她恨了他半辈子。 他很清醒,不可能是她,就算是她,也是有事相求。 所以当她的手顺着衣袖覆上手腕时,他克制着心中的冲动,还有愠怒,不停地告诉自己,不要再有任何期待了,她是为了周策安来的。 你来做什么?他要我死,我不会轻易放过他,苏星回,我和他之间的恩怨至死方休。 他紧咬着牙,被按住的手背青筋爆起,面上是苏星回从来都没有见过的恣睢,你每为他说一句话,届时我就在他的身上多剐上一刀。 她知道了裴彦麟的冷漠从何而来,或许他认为她夤夜回来是另有所求。 不是的。苏星回摇头。 他怎么会觉得自己是为周策安来的呢,明明她的表现已经那样明显了,他真的就感觉不到吗? 你昨晚没有回来,我过来想看看你。你饮酒了?她嗅着那酒气,像是不醉人的浊酒,但是喝多了还是会难受。 -- 第12页 她揽裙坐到他的身后,凉凉的手指搭在他额上的穴位,有没有好受点? 阿翁和阿耶在的时候,也是常常喝酒,我和十二娘学了缓解的法子,很是奏效。 裴彦麟早就清醒了,听她提到自己阿耶,眼里闪过一抹痛色。 苏家的败落,是他们夫妻陌路的症结。 我们已经和离了,你无需再委屈自己做任何事。他拽下她的手,但是一点都不想放开。 她的手指没有了兵茧,冻伤在结痂,他不动声色地避开,握住的力道很轻。 心在挣扎着要断情绝爱,身体的反应却又如此实诚。 苏星回的视线落在交握的两只手,微微一笑,把脸缓缓贴向他的肩,那你为什么不赶我出去呢? 为什么还要让我继续住在这里? 你放不下,是不是? 她环住他的身体,在耳边轻吐着热息,我也放不下。 裴彦麟骤然僵住,攥到她手腕上的力道加重了几分,忍耐的气息在万籁俱静的房间清晰可闻。 苏星回感到骨头挤压的有些疼痛,被一股重力扯到他怀中,偏在鬓边的芙蓉钗顺势滑落,叮叮当当落在榻边。 你怎么敢来招惹我的?他钳住她的腰肢,自嘲在脸上一览无余,苏星回,纠缠十五年了,没人会一直在原地等你。 裴彦麟啊,你的身体记住了爱她的感觉,会下意识抱她,安抚她,保护她,不忍她受伤,半辈子都这么过来了,终于有一天你的心不想再爱了。 她回来了。 还明目张胆地闯到你封闭起来的世界。 一句我也放不下就让你一败涂地了。 来之前,苏星回做过面对这种结果的准备,她故作轻松地一笑,你不必等我,我会追上来。 作者有话说: 后面会写简单点,把剧情拉快点。 第6章 裴彦麟听完却是讪笑一声,你又凭什么认为我还会动心,仗着我对你的无限宽容,还是那些一文不值的偏爱?苏十九,不要太自信了。 他的话说的有些重,苏星回眼底闪过受伤的神色。 不过这些算得了什么,绝情绝义的话从她嘴里说出来的还少吗。裴彦麟说的甚至没错,她的确也是仗了他对她难舍的情分。 她脾气倔,凡是认定的事,是定要做成才罢手。 总要给我些时间。 一年,两年十年? 见他声色不动,她越说越急,像是赌气般,二十年够不够? 他没有回答。 炭火哔啵地一声,于无形的僵持对峙中炸开,裴彦麟鼻息带出丝丝淡薄的酒气,他微眯眼,觑着阴影下在她脸上急遽变化的每一丝表情。 扣在腰间的手灼热,苏星回盯着他的脸,清晰地感觉到热意透过衫裙,碰到磐丝上的缨带时,她的身体下意识地绷紧了。 炭火烘着肌肤,她一点都不觉得冷,但就是止不住地颤栗。 他甚至都没有碰她的念头。裴彦麟无声地哂了哂,眼底划过不易察觉的失望。 这样就不肯了,二十年时间于你恐怕太短。 烛影错落间他恢复了一贯的冷峭,卸去臂腕力道,放开了她。苏星回的身子重新落回榻上,衫裙完整,只起了数道乱褶,她心有余悸地按着腰腹抚下去。 觉得他这句话刺得自己失了底气,便挺直脖子冲他狡辩,我哪有不肯了,分明是你自己的问题。 裴彦麟见惯了她冷心冷情,还没见过她的牙尖嘴利。仔细想来,不是她一夜转了性情,只是不愿在他面前显露个人本性罢了。 他懒得计较,把污了墨的纸揎到一壁,拿镇纸重压了张裁备的。 蘸墨落笔,片刻后听见了一阵窸窣之声,他眼尾无意扫过,身体陡然震住,忙出声制止她的动作,身后女子半点不闻,径自解开衫裙,显出裹在最里头的合欢襕裙。 他不得不提声,别这样,你不是那起低头讨好人的人,没必要勉强自己做违心的举措。 苏星回解衣裳的手顿住,不怒反笑道:我身上哪处是你没碰过的,大婚之夜那样求着你的时候,也没见你要做正人君子,如今倒跟我装起柳下惠。 不要装听不见,你看着我说话。 她脸面涨得通红,梗着脖子直戳戳望着他背,也不把衣裳再穿回去,非要等他搭话。 她的气性向来如此,蹿上来便要发.泄了才算,一时半刻怕是难改。 裴彦麟搁下笔回头,就见她吊眼望着她。 他踅身过来,将裙裳拉回肩上,你想冻死自己我不拦着,这里是书房,人进人出。穿好衣裳就回去。 苏星回气囊囊推开他手,捡起压在他腿下的鞶带。 她侧过身去,裴彦麟拿铁夹拨开了炭盆里的火,而后起身进到后头单辟出的一间卧房。 苏星回整理完衣裙还没见他出来,捻手捻脚地跟了去。 里头黑漆漆的不见人,借着外面微光才得以看清布局,一架木屏风仅置着四足床,一张曲足案靠在墙边,案上并无摆件,只有墙壁上悬了张鹊画弓。 -- 第13页 和她睡的那屋相比,这里显得过于逼仄和俭朴,怎么看也不像一个权臣的住处。 苏星回暗暗抿唇。 听着动静从屏风后传来,她忙提了口气跑回坐榻,仓促之余只好伏在案上,装模做样看他方才写下的东西。 裴彦麟换了燕居服出来,见她竟还没走,略感到诧异。 他摩挲着手里的银剪,忖了忖。 会修理胡须吗? 忽然问这么一句,苏星回没能反应过来,随口道:给我阿翁修过。 她阿翁是开国功臣邢国公苏铖,身后配享太庙,谥号为烈。 裴彦麟见过那位老大人,一把虬髯盘屈在脸上,显得略大的五官愈发张扬凌厉,和他直烈的脾性魁梧的身材倒相映成趣。 这样看来,苏星回的性情像她祖父,至于相貌,或许是从了早逝的母亲。 要我帮你修吗?看他握着把银剪,立在那儿目不转视,她敛裙起来。 让他坐在榻上,她将灯也拿近些,执过银剪修起来。 书房一时窣静,烛台上偶有灯花剥落。 她的指尖滚过须丛,泛起一丝痒意,裴彦麟不自在地向后倒了倒,又被她按住,别动,小心伤到脸。 她仔细修绞着,虽然手法很一般,多晚了还不休息,不怕误了明天的早朝。 裴彦麟没好气道:你以为朝廷的官是那么好当的。 他说:到了我这个位置更不能懈怠,怎么也要熬到六十岁。我现年四十,二十年还是很快的。 后面补充的一句,让苏星回垂眸抿了抿唇。 她听出话里的揶揄。 默不作声地修完最后一点,她把银剪收进书匣,看着他坐回书案搦笔写函,便也拾起墨条要帮他研墨。 磨墨吮毫,红袖添香的事,她向来不擅长,做的马马虎虎。 裴彦麟看了片刻,无奈地按住她手,接了过来。 他身上酒气散去,大抵也解了内热,指尖扫过肌肤的微凉,在她手背旋着,渐渐旋到了心里。 对不起。 裴彦麟顿住,为什么要说这个? 她揪着手,我没有尽到母亲的职责,没有尽到妻子的职责。 裴彦麟用余光睇着她,身上的衫裙,髻上的钗环,都曾是他一一过眼的,风靡神都之物,但凡是女孩家所钟爱的,他向来不吝金玉。 这些不是时新的样式,我让人再裁新的。 苏星回顺着他视线低头,可我都没怎么穿过。 裴彦麟不觉一笑,去神都走走,谁还会穿这些。 她当即反驳,那要看谁穿。 她的自信还真是会出现在让人意想不到的地方。 裴彦麟神思一阵恍惚,缓缓搁下墨条,道:去睡吧。 庭前起了寒露,更深夜重,苏星回见他悬针垂露,已然心无旁骛地沉到他的世界,她安静地坐了片刻后,悄然起身,掩门出去。 做官做到裴彦麟的位置,非一日之功,就出众的家世他便先赢了寻常人一步,随后的每一步是靠个人的才思和对时局的敏锐反应,还有日复一日的熬。 他熬走了肱骨老臣,成为女帝一朝的领头人,但没有一刻是放松的,因为身后穷追不舍的人是周策安。女帝在私下给这人行了极大的方便,使得他像一匹下山的饿狼,进京就直奔门下省大杀四方,给了关陇氏族一个措手不及。 裴彦麟斟酌着,他的党羽遍朝,身处巅峰,然而周策安出现不过短短数日,就现出盛极必衰的端倪。 眼前的路全部堵死,环顾周遭,四面楚歌,根本就寻不出一剂良方。 他无力一哂,把写满的纸扔进火里,闭眼倚向凭几 和裴彦麟剖明心迹后,苏星回有点睡不着。 望着黑洞洞的屋梁,又望着窗纱筛落在壁上的月影,心中总是怅惘,她自枕下取出信,趿了丝履,披上厚氅去庭廊走了走。 正值月入中天,夜凉如水。 她捏着信笺,一时展开,一时又合上。 写信的人是她舅娘河内郡夫人韩氏,信是一年前送的,但内容她在昨夜才真正看过。 原来舅娘将在今年入京贺女帝的寿诞。 舅娘膝下无女,一向很疼她,她嫁进裴家那日,还伤心地哭了好一场,拉着她的手说:十九,莫要让自己受委屈,有苦定要和舅娘说。 后来舅舅承袭归义军节度使,带着一家回了敦煌,再难入京。不知那时她没有在神都看到自己,离去的时候该多失望。 她细数着那些旧人旧事和种种遗憾入眠,却在这一晚梦到了她和裴彦麟的大婚之夜。 她心属的男人没嫁成,心头溢满苦水,躲在灯影里喝得酩酊大醉,裴彦麟过来脱她的青色婚服,昏昏沉沉,没有丝毫反抗的力气。 耳鬓厮磨时,她的意识回笼,朦胧睁开眼,面前却是周策安的脸。 吓得她立时醒转过来,捂着汗涔涔的额头坐在床上。 天光筛在床前,外头早已是大亮了,庭上间或传来一阵喁喁私语,是念奴在和王莹说话。 作者有话说: 控一下字数。 - 看到有小伙伴评论我的女主,就在这里说一下吧,我会把正派当反派写,反派当正派写,在这里你是看不到完美人设的,不只是这篇文,下篇文,下下篇文,我都会尽力去塑造一个像人的人,而不是像神一样的人。 -- 第14页 第7章 还好是梦,苏星回抚着胸口,直到绵密的恐惧感彻底消失,披衣下了床。 听到动静的兰楫褰起帷帘,领着婢女们笑吟吟地进来,娘子睡得可好?昨夜又下了霜,怕是冻坏了。 睡得略迟,反倒不觉冷了。苏星回捏着酸胀的额角,余悸仍有。 兰楫把置了牙粉的刷牙子递上,见她眼下果然浮着青影,咦地一声,奇事,娘子起晚了,阿郎竟也起晚了,上朝去得匆匆忙忙。我问裴粤怎么回事,他说阿郎趴书案睡了一宿,脸上硌起了印子,为消那印子耽误了半晌。 我还没见他迟过。苏星回刷好牙,咕哝咕哝吐掉漱口水。 谁说不是,阿郎早出晚归,比田地里的庄稼汉都忙。 兰楫伺候苏星回穿戴上,拧来热帕子擦拭她手上的冻伤,一壁剜了药膏均匀地涂上,一壁叮嘱:娘子别沾凉水,仔细养着手,等到开春也就全好了。 外间婢女忙着摆膳了,张媪在庭廊上追着念奴,哄她回来吃饭,不想这小丫头迈着小短腿跑进卧房,王莹追在后面,反倒逗得她咯咯直笑,闷头撞进兰楫怀里。 兰楫把她拎出来,温柔地拂去散落在小脸上的碎发,不乖乖吃饭,小娘子跑什么呢? 念奴,来。苏星回招手。 小丫头噔噔跑到她面前,高高举起一张红色剪纸,阿娘看,是阿耶剪给我的花。 怕苏星回不认得,用胖胖的指头指给她看,这是咩咩,念奴也是咩咩。 她的属相是羊。 苏星回心中纳罕,托在指尖打量,剪得还挺别致,他还会做这个呢。 不是快到元日了吗,小娘子非央着阿郎剪花,阿郎一个男人哪会这些啊 兰楫还要继续说,急得小姑娘直拽她的裙子,皱起淡淡的两条眉毛道:说的不对,我阿耶会的可多了。 苏星回让婢女把剪纸好好收着,小姑娘已经在掰着手指和她细数,阿耶会给念奴做秋千,给念奴梳头,给念奴编竹蜻蜓,还会教阿兄射箭,给二兄削弹弓,还会、还会 似是想不起,小姑娘挠得耳朵绯红,就是有好多好多的。 在外头的张媪听了忍俊不禁,你们快听听,往后在小娘子面前可说不得她阿耶了。 兰楫忙笑着敛身,小娘子说得对,是奴说错了。 面对这般可爱的女儿,苏星回只觉心底柔软,失而复得后悒怏难过的心情也跟着豁然明媚。 阿娘要吗?念奴让阿耶也给阿娘剪一个。 兰楫拉她去洗手,小嘴还叭叭说个不停歇。 快过来坐好。 念奴虽说顽皮好动,却也听话,苏星回唤她一声,立时就坐好,开心地晃着两条腿。 苏星回给她捋起袖子,念奴还用不好筷子,婢女给她一支银疏匕。 这孩子吃饭很规矩,也不挑食,苏星回夹的每一样菜她都细嚼慢咽地吃掉。 不知裴彦麟怎么教的这个孩子,保持理智,又不失孩童天性,她不禁生出自己不曾参与的挫败感。 我们去接你阿兄好不好?她抚着女儿的发顶,细声细语。 念奴欣然点头,猫儿似的眼一片雪亮,那可不可以买巨胜奴给我? 屋里的婢媪都笑了起来,苏星回捧着念奴的脸亲昵一阵,吩咐人去套一架出门的车。 国子监在宵禁前放休,厮儿套好牛车,晌午过后,驾车载着母女俩出了市坊。 彼时日落得早,流霞在天边翻涌,映红了神都的浮屠和天堂,恍若圣光普照,引得陆续而出的监生纷纷驻足,赏景表抒。 几名鲜衣监生上马并辔,兴致勃勃地凑在一处联句,那些四言七言的截句是信手拈来。 说到酣处,风华正茂的监生们已经面红耳赤,恨没有纸笔在手及时抄录,见门里出来两个丰度翩翩正在交谈的少年,忙又起哄要他二人过去联句。 两个少年齐齐望去,相视一笑,大步流星地行至同窗们的马前。 戴软脚幞头穿绸衫的白净少年爽朗而笑,叉手道:实在不巧,家严事先着人来知会家中有事,不好盘旋逗留,我就不扰各位的雅兴了,下次再会。 少年十四五岁的年纪,眉似青岑翠霭,目若点漆,看他行止风度,端的是文雅有姿调,比起百年阀阅来的郎君都更有名门风范。 另一个穿青色襕衫的少年却和他截然不同。他大大咧咧,快人快语,别人不知,你们几个还不知,我许虔进来就为混个资历让我爹脸上看着光彩些,要我作打油诗还成,联句可丢不起我爹的人。 二人各有各的理,众人颇觉惋惜,但也不强求,笑闹片刻便乘兴而归。 夕照渐斜,天边爬上青霞,不时将入暮夜。 许虔爬上马背,嘴里又继续嘀嘀咕咕,左不过还是说他爹许宠的不是。 说他爹新纳的妾生了个大胖小子,竟是十天没来揍他这干啥啥不行的逆子了,足见他爹重拾雄风之后,情绪相当稳定,今年过年想必他不用再东躲西藏,劳烦他来周济。 小幺把马牵来,裴鹤年踩蹬上去,世伯的风眩症还没好,你可别惹了他生气。 -- 第15页 还不是那些妇人嚼的舌,不然我阿耶岂能知道。不是我不待见我那些弟弟,但凡他们早生十年八年的,我就脱了这身衣裳从戎去,念什么书学算学。 我真是羡慕你,单是你说进折冲府,裴世叔二话不说就给应了。 许虔慨叹着搦起马鞭,抬眼见人群里冒出一架镶金饰银的鱼皮牛车,不禁多看了两眼,竟觉得车前垫脚翘首的厮儿看着面熟。 裴五,前头是不是你家仆童。你家来亲戚了? 裴鹤年循着他的视线望去,那个观望的厮儿刚巧和他四目相对,面上随之一喜,折身去搴车衣。 牛车里探出一位绿鬓雾鬟的锦裙妇人,许虔隔着人群一瞥,见这妇人有些年岁,却丰姿冶丽,气度非凡,活像画上降落凡尘的天女,看得他一愣一愣回不过神。 我莫不是眼晕了。 这妇人将将露了上半身,许虔见裴鹤年双眸发怔,眼底一片震惊和压制不住的欣喜,心中不禁起了疑虑。 谁啊? 裴鹤年已然滚鞍落地,抛了马鞭,整衣扶冠地朝那架牛车疾行去。 向来从容稳健的少年,此刻足下生风,隐隐现出磕绊之象。 许虔莫名地挠了挠头,跟着下了马,忽听裴鹤年唤妇人阿娘,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撞上。 五郎。 苏星回看着长子,眼眶涌出酸意。眼前的儿郎是何等意气风发,后面落得那般下场。 她嗓音暗哑,只见唇动,裴鹤年却辨得清楚,近前扶着她手臂道:孩儿在这呢。 是,他还在这。苏星回按下酸楚。 阿耶若告知是您回来,孩儿说什么也该早些家去。外头寒冷,孩儿还是扶阿娘去车上坐着吧。 裴鹤年一壁说一壁去揭车衣,苏星回一把紧攥住他手,直掐得他频频回看,阿娘怎了? 苏星回摇头,心如一面鼓皮,震颤嗡鸣,迟迟停不下来,她扶着心口,晃眼看到了许虔,才想起来面前还有人在。 儿郎大了,在人前多少有些赧然,裴鹤年红着耳朵笑了笑,道:阿娘,这是孩儿的同窗许虔。 苏星回淡淡打量之际,许虔也大大方方地揖了礼,叔母好。 苏星回恍然,你就是许世兄的长子吧。 他是侍中许宠寄予厚望的长子,因自己常年囿于后宅,从没见过,但她记得,在裴家落难后,他和他的父亲许宠多处奔走周旋。 侄儿让叔母见笑了。 许虔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又嗐地一声,瞧我这记性,我阿耶着人来催过我了,这会还不见人,回去怕是该挨揍了。叔母,侄儿得先行一步了,下回再随五郎到府上拜会您和世叔。 说完一拜,倒真像急得不行似的,急急慌慌爬上小幺牵上来的马。 裴鹤年微哂,目送他催马走远,扶着苏星回坐回牛车。 念奴在车里啃着馓子,朝他递出半根,阿兄吃。 你吃吧,阿兄不吃。裴鹤年摆摆手,回头和苏星回道,等阿耶考较完功课,就过厢房来看阿娘。 放下车帷前,他神色踌躇不已。 苏星回看在眼里,心生疑怪,五郎,你有话要和阿娘说? 裴鹤年攥了攥手,像是鼓起勇气般,目光热切地看向母亲,阿娘能不能也来 第8章 少年目若朗星,言毕转瞬神采又消逝了。 我忘了,阿娘素来不爱人闹。 其实其实不过是弓马上的指点,无甚看的,去不去也无关紧要。 裴鹤年支吾其词,面色微窘,声音也低沉下去。 实在是见到母亲太过感奋,一时没想起母亲身处后宅十年如一日,未曾有过一日插手他们的起居和课业。深知不该提这种要求惹母亲烦心,又忍不住眼含期许,企盼得到哪怕一次慈宠。 神清骨秀的少年目光拘谨了片刻,似是习惯了这样的场面,故作轻松地一笑。 但帷裳落下之隙,苏星回分明窥到了深藏眼底的黯然,不禁心如针刺。先才他和同窗朋侪交游,脸上的笑容真诚而明亮,整个人意气风发,从容自如,立于人群十足耀眼,独在对她时百般揣摩。 须臾听到他在外催促厮儿回程,苏星回猛然回神,挑起车衣往外望,裴鹤年已在马上耸缰待行。 朔风忽起,吹得人眼酸胀,裴鹤年拨马倚来窗边,恰是为她挡去风寒。 阿娘的腿疾有缓解吗?白雪庵那里连红梅也难产。 少年在车外说话,清润的声音徐徐入耳,儿子惭愧,还未和阿娘同路而行。 苏星回想起他在牢狱里忍辱含垢的情形,眼圈渐红。 他不去白雪庵,怎知白雪庵前数树红梅,却因极寒难绽放。 车马辘辘驶出了长街,驶入鳞次栉比的住宅,天边层叠的青霞依稀散去了,衙门适时擂起闭门鼓,急催的六百鼓声催人急行,沿路的里坊将要在鼓闭之后关闭。 天色见了晚,车马停下,裴鹤年服侍母亲下车入庭,形色仓促亦不忘礼数周全,叫人先去备茶饭,他扶母亲回房去歇息。 -- 第16页 苏星回擦去念奴嘴边沾到的糖霜,摆手道:功课要紧,你还是先去见你阿耶。至于先前你问阿娘的话,阿娘换了衣裳就来。 裴鹤年没想到她会应承,喜见于色地拜了拜,唤上一个双角小幺就径直奔书房去。 苏星回更换了燕居服出来,庭阈暮色深沉,吹起了晚风,兰楫捧上手炉,叫人掌来红纱灯,陪同她步入长廊。 路上苏星回问起两个儿子的起居和饮食。知道她起兴要去书房,兰楫已经感到意外,又听她过问起两位郎君的起居,着实讶异了一番。 她笑了笑,简单述来,主仆一问一答,间或几声笑语,片刻之后便到了书房。 远远的燃着庭矩,兵刃交接声中夹杂着喝彩,苏星回揽裙拾阶,看到檐楹丛影子底下伺候着数个仆役小幺,各捧着主人随身的物件。 她不叫兰楫声张,蹑足立在那片覆在庭阶的阴影里,悄声观望庭上父子俩的喂招演练。 这两人均操了一杆长兵刃,裴彦麟用长刀,裴鹤年使大枪,两兵交接,劈刺挞拨,银光皪皪,一片寒芒在暮色上下翻飞。 眼前过了数招而已,裴鹤年略有气喘,裴彦麟反而稳若泰山,他手中长刀挥舞,直追面门,裴鹤年总是动作迟缓一步,招架不及,迫得他步步退让,撞在庭炬上,不得不举枪回击,以至于乱了方寸,好几次现出了致命的破绽。 苏星回看出长子的吃力,无论是心态,是体力,还是攻防都明显的落了下风。 裴彦麟的那些招数在她看来无甚出奇,只是胜在快准,且气势逼人。 按道理规则,他作为陪练,只需喂招让裴鹤年接招拆招即可,但眼前他使出来的每一招都惊险无比,几乎是挨着裴鹤年的皮肉擦过去,看得苏星回心惊肉跳,屡屡提气。 裴鹤年还是太年轻了,能在他阿耶刀下走过十招,大概也只是因为年轻,富有他阿耶流失的蓬勃生命力。 苏星回攥着手炉,手心冒出热汗,后背却被冷汗汗湿了一片。无论进攻还是防守,破绽难寻,到底是裴彦麟深藏不露,还是她曾经低看了他的能力? 惊愕之余又暗含欣赏,矛盾之极。 思绪在脑中翻涌,她想要想起点被错漏的细枝末节,惊觉关于裴彦麟的回忆少得可怜,记忆中裴鹤麟从未用过刀枪,何谈刀法枪法。 她走了神,兰楫坠了坠袖管,才知裴鹤年唤她。 烛光如莹,少年的眼眸闪闪发亮,满是憧憬。 他道:阿娘剑术了得,马球更是得先皇赐酒赠衔,可惜孩儿无福,无缘得见阿娘当年摇撼神都的风姿。今夜阿娘难得过来走动,可否请阿娘为孩儿指点一二? 裴鹤年,你阿娘才归不久,如何叫她与你动刀剑。 裴彦麟将长刀丢给厮儿,沉声低斥长子一声。 他擦手走向庑廊,但藏在瞑色中的双眼却是盯着苏星回,隐隐透露期待。 苏星回和他四目相视,莞尔一笑,有何不可。只是我许久不碰兵刃,恐怕生疏了许多,试着接你一招,如何? 将手炉交给兰楫,她捉裙挽入磐丝缨带,踏阶而下。 且走且看,最终指着兰锜上的狭叶矛叫人拿下来。 矛为枪之原型,同是马上所用兵刃,阿娘,我听说满朝文武中,外曾祖父最善使槊。 苏星回欣然,不错,我自小跟外翁学的也是马槊。 长矛握在手中略沉,她讶然了一瞬,还是依言横矛,摆开防守之势,来。 裴鹤年喜不自胜,将枪自身后旋出,稳稳握在掌心,作势将攻。 阿娘仔细看枪。 话落,大枪如龙出洞般劈刺而来,苏星回挥动矛柄向上一挡,双臂受力微沉,竟有酥麻震痛之感。 她暗吃一惊,不敢大意,急忙使出了全力应对,将他的枪尖向一侧奋力拨去,少年身形矫捷灵活,拆起招来不急不慌,不到三招,便逼得苏星回脚下颠簸,跌绊在地。 腰臀撞得发疼,她撑着地没能站起来,被一双臂稳稳托住,半靠胸前。 裴鹤年! 见她眉心微隆,额上坠汗,裴彦麟发恼地看向长子,和你阿娘交手如此的没轻没重。 裴鹤年才反应过来,一把丢开兵器,几个大步奔来扶住母亲,眼中又是悔又是急,儿子不知轻重,伤到阿娘不曾? 她摇头,不妨事,我这是老了。 刚才那番交手,不想耗去了全部精气。 扶在她背脊上的手微微发烫,透过衫衣,让她忍不住回眸看向裴彦麟,他眼底的情绪却不明。 地上凉,先起来说话。 阿娘当心些。 裴鹤年伸手来扶,裴彦麟已然握过手臂,圈在自己肩上。 苏星回看着目瞪口呆的长子,耳根顿时一红,我能走。 不容她多说,裴彦麟在众目睽睽下径直抱她进了书房。 苏星回红着耳尖被他放在矮榻上,又红着脸望着一脸茫然跟进来的少年,场面一度尴尬。 倒是兰楫捧了热茶进来,又适时出声询问:阿郎,可是要在书房里摆膳? 见裴彦麟瞑睫点了头,裴粤及时出去吩咐。 -- 第17页 裴鹤年想到母亲先前跌了,担忧在心,一边帮她按捏腿脚,一边兴致高昂地和她讲话。 他先前用的每一招,苏星回都熟记于心,我看你的弓马隐有苏家的风范,但多像是许家枪法。 裴鹤年诚然道:阿耶指点过一二,但儿确实也师从许世伯。 许宠为人严苛,想来也该是一位严师。 苏星回接触此人甚少,不予置评,她道:用枪者,务必要弓马娴熟矫捷,多向你世伯请教。五郎,你差些火候,不过也不济事,等你沉得住心气,假以时日连你阿耶都未必是你对手。 提到裴彦麟时,他抚须看来,和她视线相撞后,偏开脸轻声一哼,火候差得还不少。 裴鹤年不但不气馁,反而兴奋难掩,外曾祖得称马槊王称号,那一杆长矛该是使得何等威风。孩儿以他为志向,定也会继承他老人家遗志。 才十四岁,看似养尊处优的少年,不想漂亮皮囊底下有着老一辈人的狼性血气。 裴彦麟不由的一怔,难得的没有泼冷水,精进有,但需戒骄戒躁,多加磨砺,争取早日臻于佳境。 少年和母亲对视了一眼,笑着拜道:谨遵阿耶教诲。 裴彦麟抚须微哂,在屋中环顾一周,忽而皱眉,裴麒怎不见人?服侍的小幺呢,叫来搭话。 作者有话说: 屏字好歹也看看字意吧,不写chang枪让我写啥,写哔枪吗? 第9章 随即厮儿应声去寻人,檐楹下的其余仆婢们面面相顾,脸上显露担忧。 微风穿堂,书房里几盏烛焰摇曳,在众人脸上覆下斑驳的阴影,这一时静得几人的呼吸清晰可闻,捧着热茶的苏星回也不禁抬眼。 听到麒麟儿回来了,她眸光微动,还没开口细问,厮儿已经押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幺来了。 那小幺被推搡着过来,定在门前支支吾吾,小郎君他、宵禁前回的,回了房去 裴粤见他笨口拙舌连句话都说不明白,暗暗瞪了两眼,把话接过来道:婢女伺候小郎君回房换衣裳去了,奴已经着人去请,片刻就回。 裴彦麟闻言冷嗤,你替他说什么话,他在吴王府私学玩闹生事几次了,是不是以为我不知情? 环视纷纷低下头的仆婢,他目光一寒,把凭几拍得震响,去,把人带过来。 眼见主翁怒不可遏,谁还敢继续在老虎嘴上捋毛,裴粤屏息敛住神,悄悄冲外头厮儿使了个眼色。 片刻之余,被婢女带来的念奴已和她阿兄裴鹤年坐在灯下翻花鼓,那厮儿才俯首哈腰地哄着一个男孩从园径上行来。 男孩尚且梳着孩童的双角,倒是生了一张秀气的脸盘,眉眼却紧凑得有些凌厉了,便是在瞑瞑夜幕也窥得出那些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浮躁和乖僻。 男孩已经姗姗来迟,依然是我行我素地东一榔头西一榔头,偏不听厮儿的求告。他脚上踩一双厚实的鹿皮靴,靴面沾了稀泥点,在灯下也尤其醒目,厮儿浑身渗着汗,又急又惧,手提着灯,还要扯着袖子使劲擦他靴面上的泥点。 小郎君就说不小心跌了一跤,可千万别说是和学里的郎君们打架,阿郎若是知道,少不得要一顿好打。 生怕他听不进去,厮儿不厌其烦地劝了几遍,裴麒不耐烦地说知道了,到书房庑廊里却磨磨蹭蹭怎么都不肯去,厮儿急得没法,只能先去通报。 裴麒不得不硬着头皮走上来揖礼,阿耶。 苏星回放下茶盏,不想落空斜了底,茶水悉数倾在了手上。 婢女拿来帕子擦拭,索性茶早就凉了,她也无知无觉,缓缓地起身,双眼出神地望着门外梗着脖子的小儿子。 苏星回提裙迎过去,麒麟儿 她没有发觉自己的声音都在发颤,抚向他脸的手在痉挛。 但裴麒望她的眼神并不友善,他攥着两只拳头,恶狠狠地剜着眼,像一头警惕防备的小豹子,用力挥开她的手,几乎是以撞的姿态从她的身边钻了过去。 苏星回看着手怔在地上,她踅过身,视线触碰上那小小的身影,顿口无言。 他鞋面的泥擦过,脸上还沾着泥点,锦绸夹絮的褂子上福纹被厚泥覆去,好好的一个孩子回来就滚成了泥猴样式,下人们声都不敢出。 眼见着父亲脸色瞬变,裴鹤年起身想要给弟弟说情,裴彦麟却出声道:带念奴先去外面。 裴鹤年略有踌躇,看着父亲点头,便抱上妹妹出了书房。 裴麒,给你阿娘认错。 男孩高高挑着下巴,眼睛盯着地面一声不吭,动也不动。 裴彦麟苏星回红着眼摇头。 裴彦麟充耳不闻。 你刚刚那是谁教你的,谁教你顶撞阿娘的?这是你面对尊长的态度?裴麒,我在问你话,你该怎么回? 他稳坐着东壁,眼里折射出锐利的光,面上薄寒吓人。 上位者的气势由内而外,已见威吓,裴麒颤抖着塌下双肩,总算稍有收敛,孩儿错了。 裴彦麟道:你在给谁认错?我是怎么教你的! -- 第18页 裴麒又攥起一双拳头,在他阿耶的目光下紧咬着嘴唇,走到苏星回面前,敷衍地拱起手,阿娘,孩儿错了。 他面上吊着眼,尚不服气,苏星回知道他不情愿,但愧疚占了上风,让她顾不得消除那些长久的隔阂,轻轻揽过小儿。 被乱棍打死在门前的那时,怎么都够不着,那血流一地,冷凝的仿佛是她身上的血液。 是不是此刻这样,就算留住了那个惨死的儿子,让她心里能好受一些。 她很想好好看这张脸,裴麒却只让她拥了一瞬,便挣开手臂,走到裴彦麟眼前。 裴彦麟容色稍霁,语气有所缓和,对尊亲无礼为一,与人生事,闲荡不归为二,先去台阶底下跪着。 裴粤几个有脸面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的仆婢在门前探头,他目光一扫,但凡替他求情的,一人鞭笞三十。 苏星回正要开口,裴鹤年从身后拽住她的衣袖,轻声道:阿耶有分寸的,阿娘别担心。 他眼神朝外指了指,意思是叫她安心,然后笑着进去,阿耶,他们把饭菜都抬来了,这就摆饭吧。 裴彦麟颔首,想了想,先让他进来吃饭,吃完我有话要问。 裴鹤年应下,又朝母亲笑了笑。 苏星回暗松一口气,任兰楫扶她坐下。 食案摆上,蒸饼冒着腾腾热气,念奴用胖乎乎的小手捧起一个举到苏星回眼前,阿娘不要生气。 念奴吃吧,阿娘也有的。苏星回揉揉她的脑袋。 念奴爱吃蒸饼,惬意地晃着腿,满足地啃起蒸饼。 庖厨做的有脍鱼,搭配橘丝,是鹤年爱吃的切鲙,精炙的羊肉沾胡椒,再配一碗咸蛋合适的汤饼,是她的饮食习惯,另有一些蒸鹅,裴麒挑的最多,碗里其余的菜品他不是扫在一边,就是丢在碗外边。 阿耶,二兄又挑食了,快打他屁股。 念奴指着裴麒的碗,向她阿耶告状,裴麒瞪她也不怕,嘟着嘴,哼哼地甩开脑袋。 在裴彦麟看过来前,裴麒抱住碗筷,把挑拣出去的饭菜全部捡回来默默吃掉。 一家人难得坐在一处吃一顿饭,用完晚饭,婢女牵了念奴回去,裴鹤年想陪苏星回回院子,苏星回想着他学业辛苦,只说时日还长,让他回去歇息。 裴彦麟要和裴麒单独说会话,她想听听说什么,可裴彦麟分明不允,态度甚至十分强硬地命兰楫陪她回去。 裴麒这孩子对她的抵触情绪是那样强烈,让她没有任何准备,心里仿佛胶着什么,一根软刺就这样硬生生地悬在心口。 她抚着胸口,腰那儿却疼得她倒吸凉气,走路都有明显的异样。 可能是小郎君撞得狠了。兰楫替她按着。 小孩多是没轻重的,使着劲地往身上撞,大抵也好不到哪去。 苏星回摇头,只是皮肉疼,不要紧的。 养育儿女的经验她半点也无,念奴或许是因为年幼,还不知事,鹤年那样的性情却非人人都有。在裴麒身上的精力,总是少过他的兄长和妹妹。 她蹙紧眉心,兰楫担心更胜,先前还跌了一跤。这样不行,奴得去请医师来诊断。 苏星回拖住她的手,久不活动,扭了筋骨,不是什么大事,与其大张旗鼓请医师不如抬檐子来我坐回去。 见她再三坚持,兰楫请她先去房里等候,她去叫人来。 苏星回答允了,听着足音急急远去,她也跟着廊下微弱的光线,慢步走回书房。 庭上槁梧在风里飘荡,卷了满地的枯蝶,她贴靠着楹柱,空旷阒静的深院,冷月照着,竹篾打在幼子掌心,却是在剜她的皮肉。 她扣住门扉就要进去阻止,男孩撕心裂肺的哭声直直撞进她的心头。 她都不管我,我不要叫她阿娘。 第10章 是谁教你这么说的?道听途说,中伤父母,就是你学的仁孝礼义! 鞭笞稳而沉,落下直见皮肉绽开,男孩断续的泣声撕裂夜晚,不用教我我都知道,她她根本不要我们。 阿耶要我们立身行己,仁孝齐家,儿无愧阿耶教诲,可阿耶阿耶为何要偏袒无德无行的人 扣在门扉的手指撴皱了纱,生生拗断了指甲。苏星回捏着残甲,胸口被千丝万缕的幽凉填堵。 鹤年洒落,念奴纯真,她以为负疚稍减,时日可待。小儿毫不留情地撕开她的自欺欺人,才知裂隙修补过后,痕影犹不能弥。受伤的又岂是她一人。 靠向廊柱,撑起瘦躯,苏星回闭目掩饰说不出的失望和绝望。 稚儿的抽噎回荡在耳边,她无动于衷地缩在浓影里头,听见兰楫寻来,裴麒哽咽走远。 她按着胸口叹息,暗自思量着,幸而没让人看见这副模样。 踅身出来,发觉眼前赫然站着裴彦麟。对于她的惊惧,裴彦麟只是淡掀着眼皮。 这就很尴尬,苏星回目光微闪,我、我等人来。今晚风很大。 风吹过了,卷在地的黄叶堆在阶下,月亮明晃晃挂在天上,一庭寂然。她暗骂自己嘴笨,裴彦麟漆黑的双眸果不其然显露揶揄。 -- 第19页 是很大。你等的人来了。 兰楫带着人找过来了。先前裴彦麟在,她一直没说话。 苏星回情虚地抿住唇,目光落在地上,清辉和阴影无声无息就把她的影子剪成了两半,看着怪异,就像她撞上的那口刀,利落地切断了她的脖子。 或许是和幼子彼此生出龃龉,又或是想起死去的前生,这天晚上,苏星回睡得不安稳。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躺到床上的,金炉烬暖,罗衾还是冷的,心也是冷的,银灯照壁了一宿,她辗转翻了半夜。 暮冬的下旬,匆匆流逝,冥冥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改变。 裴麒在家的几天不肯和她说话,她为此苦闷,常常在一个地方坐上大半日。 裴彦麟从那日起也频繁地早出晚归,回府再伏案劳碌到下半夜,她后来想起了问一句,知道是朝廷各部在加紧准备年后帝王巡幸温泉宫之事。 女皇年岁上去后,病痛缠身,巡幸去疗养的次数逐年递增,这非罕见。但今年她心血来潮,要在温泉宫办七十大寿,还是头一次。 苏星回一听就笑。笑完了,她望着宫群的方向,嘴角慢慢垂下。思脉像在某一刻突然被打开了,她抓住兰楫问:知不知道苏家现赁在何处? 她身上顷刻就拧起一股劲。在得到兰楫的答复后,她牵出一匹骝马出门去。 向东走三十里,裴彦麟名下置有一处私产,那里的宅地在外郭城向京卫过渡的区域,寸金之土,租赁不菲。以苏家人现有的身家,要在神都站住脚跟,没有裴彦麟的帮扶根本氏难如登天。 她踅摸着过来,按照兰楫的口述,一路再详加打听,找到了苏平芝的落脚处。 她下马叩门,来开门的是梳双环的青衣小婢,你找哪位啊? 两人四目相对,彼此都感觉面生。婢女不认得她,看来是后头买的婢女。 我找苏平芝。我是他的长姊,去叫他速来见我。她报上身份,婢女却是一脸茫然,这位娘子怕是弄错了,我们阿郎从未提起还有其他家人。 苏星回一肚子火气更胜,她动身就进了院子,要亲手揪出那个没心肝的缠账。青衣小婢前后打转,没能拦下,眼看她就要进屋去。 云环,不是有人敲门,为何在吵嚷? 听见屋里的人出来,小婢女在地上跺起了脚,是这位娘子偏要进来,奴拦她不住。 妇人探出身体,手里的布帕摔在了地上,阿姊 小婢张大了嘴。显然没想到这位脸生的娘子还真是主翁的长姊。 苏平芝人在哪?苏星回观望她们的住处,只见到元氏,青衣婢女,还有一个织布的老媪。另有两个年幼的孩子缩在廊边,怯生生地望着她这个不速之客。 外子上南市籴米换油去了,还没回来。阿姊,你坐。元氏两手扽着襟袖。就近搁着一张绣墩,她俯身扫了扫不存在的尘灰,阿姊请坐。 苏星回不坐,狗改不了吃屎,不说我也知道他上哪鬼混去了。她大步就朝外走,元氏和婢女追出去,她已经扯住嚼环爬上勒马背,呼呼甩起皮鞭。 苏星回勒马回头,看见两个幼子趴在门上。她道:你们安心在家等着,我去找他回来。 南市在洛水的南面,骑马最快也走了半个时辰。苏星回下马步行,牵着骝马穿行在年市上。 这里人声鼎沸,货贿山积,穿着艳丽的女郎们巧笑倩兮,高鼻深目的粟特人随处可见。她经过高地,放眼看到了水上漂泊的大小船只,各国的商贾正是从陆路和水路远道而来,交汇在此,货卖西域来的特色。 繁荣的景象,如梦似幻。苏星回错过的十五年,其实一切如昨。变化的只有红尘的芸芸过客,就如此般,她在热闹的尘世中,心在高山万仞上。 站在楼宇间,天色昏黯,转眼一天又将结束。她仰面环顾着,最后牵马走向一间胡肆 这次女皇寿诞是一件举国大事,如何操办,由谁主理,廷议经过数日的商讨后,落在吴王的肩上。过完元宵,銮驾要如期启跸前往温泉宫,时间上已经十分紧迫,三部六部的官员接连数日都来吴王的府上讨示下。 吴王李颙,今上的第六子,政见平平,酷爱斗鸡。一日不斗上一回鸡吴王心就欠,操办寿诞的差事到了他身上,鸡也不要斗了,简直寝食难安,一时半刻都离不了裴彦麟。 裴彦麟白天在中书省的政事堂上值,寅时放值来给吴王办差。一连数日没有充足的休息,他的眼睛里布满血丝,眼皮耷拉出几层,早就筋疲力竭。 从吴王那议完事,他准备回去,裴王妃身边的一个侍婢拦下了他,娘子许久不见相公了,请相公过去稍坐。 婢女侯等些时,看上去势在必得。裴彦麟料到长姊忽然找寻他的原因。 那么多眼睛盯着,苏星回回神都的事迟早要传到她耳里。长姊熟读四书五经,深受儒学思想影响,她为人肃正,一直看不起苏星回的做派。当初连他们的婚宴都不肯出席,在他们和离后又如何同意苏星回继续住下。 和婢女到了庭廊前,他还没想好任何搪塞之词。或许他心里已是一潭死水,波澜不惊,他的余生成了一场秋天的落叶,飘零等待化泥。 -- 第20页 前朝传下的博山炉里,青烟袅娜,沉香四散。他被引入房间,向禅椅上养神的长姊揖礼。 来了就坐下吧。裴王妃指一指西楹的独坐榻,叫人上茶。 裴彦麟依言坐下,接过青瓷茶盏。她笃定自己会来,这盏茶的火候成色拿捏得分毫不差。 裴彦麟浅尝了一口,等她开口提及。 留下一起用饭吧。 裴王妃视线在他脸上停留,就我们姐弟。我有些话和你说。 他听了裴王妃的话,倦色在眼里闪过,阿姊不如现在直言。公务堆积如山,我并无闲隙。 上了年纪的妇人年华匆匆留不住,就相当注重体面和保养。裴王妃正襟危坐着,膝上盖一条绒毯,手里捧一个小炉。 对他面上肉眼可见的疲态,她深知裴家要靠他,吴王府要靠他,他不敢倒下,也不能倒下,其中的辛苦非常人能够体会。她心疼弟弟的付出,神情上不敢有半分的表露。 行。那我问你,苏家女是个什么情况? 裴王妃开门见山后,恨恨地说道,和离的人还住你府上,传出去像什么话。你要是还听阿姊的话,就让她哪来的回哪去,莫来祸害你。 雨过天晴的瓷色,触手温润似玉。窑烧千次才出一个的瓷盏,裴彦麟心里是冷的,他食指轻摩杯壁,朝廷事忙,我很久没有见她。 他不敢看她。裴王妃就知道他心口不一,三郎,我看你是没听明白,我是叫她滚。 阿姊,眼下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什么时候是时候。裴王妃怒目而视,是不是需要我亲自走一趟?我确实乐意为你解决这个麻烦。 裴彦麟抬眼。他和他的长姊,在对苏星回的事上,总有一方沉不住气。 殿下如今面临前所未有的考验,但指向的人是我和裴家。外面现是什么光景,阿姊当真没有耳闻吗? 他看着裴王妃讷讷说不出话,站起身来拜了拜,看似妥协道:不过留她再住些时日,我自是要让她走。 裴王妃目光闪了闪,在他跨出门时,也站了起来,打量我是傻的,不知道你存的什么心思。你怕牵累她,打算把她送出去,是也不是? 是。她能出去,我使尽手段也让她出去。 裴彦麟一口承认,叫裴王妃意料不及,不禁气得浑身颤栗,叫她灌的什么迷魂汤,叫你这样子死心塌地周全。三郎,我看你是猪油蒙了心了。 裴彦麟掸着衣袖,不置可否。 裴王妃高声叫住,你往哪去? 回去。 他道:当着裴麒的面,还请长姊莫再诋毁他的母亲。 裴王妃的胆薄情虚落在他眼里,证实他所言非虚。裴王妃不敢和他对视,重重跌坐了回去,一只手炉滚落脚边,胆内火星迸溅。 屋外刮起北风一阵,楼阁上压来数片青云。养禽院里,吴王在属官的陪同下,正在检阅他新搜罗来的木鸡。 两只千里挑一的大公鸡,羽毛艳丽光亮,眼神威风凛凛,站在栅栏里,神气得仿佛两个将要出征建功的士兵。属官们投他所好,即兴赋起了斗鸡诗,李颙抚掌而笑,仿佛再没有比这更值得让他高兴的事。 苏星回走了几家酒肆,在酒气冲天的人堆里找到苏平芝时,他被几个穿罗衫半臂的青年压在案边,绿眼胡裙的胡旋女手持金杯给他灌酒。 胡肆里花天锦地,红氍quacute;毹shū上红飞翠舞,美貌胡女迎来送往,寻乐郎君穿梭其间。苏平芝是来者不拒,送到他嘴边的酒痛快就饮,肥肉颠颠的脸上早就水迹光亮,醺然发懵。 他还在高声叫嚷继续,先前起哄戏弄的酒友却不见动作。一片寂然将他思绪扯回半分,他摇摇晃晃坐起,眼前对上一张柳眉倒竖的美人脸。 嗬,我是喝昏头了,居然、居然看到我那个夜叉长姊了!他砸起脑袋,待同伴拉扯他的衣衫,送上一副自求多福的表情,他十分酒意立时醒了九分,一骨碌爬起来朝外头奔。 苏二十二,记得把账结上啊。 他喝多了酒,纵然是个浑身肥肉的千斤坠,脚下也像踩了一根铁索,辨不清东西南北,在胡肆里东倒西歪,撞翻不少酒具和桌案。 苏星回几步揪住了他的衣领。苏平芝本能地缩住脖子,听到凉幽幽的声音贴在背脊,把账结了。 他后颈滚下冷汗,战战兢兢道:我、我没钱。 背后一声古怪的冷笑,他顿感手脚冰凉,汗水直淌。在苏星回摸出纹银的罅隙,他哪肯乖觉,一把挣开了她的钳制,撒腿窜出胡肆去。 一壁跑又一壁回头,发现她没有追来,庆幸之余脚下生风,跑得更快。 苏星回骑在骝马上,慢悠慢悠跟在后面。看他累得气喘如牛,双腿灌铅,最后破罐子破摔一屁股瘫坐在路边草垛上。 倒是继续跑啊,怎么不跑了?苏星回耸马走近,马喷着鼻息,吐了苏平芝一脸气。 苏平芝累得满头大汗,挥袖拍开马脸,气急败坏地跳着脚,苏十九,你有病是不是。庙里的经不好念了,你跑回神都装什么怪风。 -- 第21页 看看谁家的女郎上那去,也不嫌脸臊得慌。 他热的满身汗水,衣裳的前襟后背全湿透了,一边发燥地解扣,嘴里一边骂骂咧咧。 苏星回抱着鞭子,睥睨着地上实在不成样子的窝囊弟弟,我今天就去了,如何? 这确实是她能干得出来的事。苏平芝张了张嘴,哑口无言地抻起袖子。 第11章 你在庙里修你的行,我过我的,碍着你什么了。 苏平芝拍拍屁股上的泥灰,脖子伸起老长,从前懒得管我,如今要来管我,想都别想。 长到二十几年,你就挣下这身肥膘,还好意思说我。既然你我姐弟都半斤八两,那谁也别说谁。挖苦起他,苏星回也是不留情面。 她照旧骑着骝马行在边上,言毕把马头一拨,就要走。 喂,还没带上我呢。苏平芝跳起来扯住骝马的嚼环,颇是理直气壮,是你招惹的我,就得送我回去。 怎么来逍遥快活的,就怎么走回去吧。苏星回勾唇就笑,那明艳的笑容晃人心神,但在苏平芝看来着实可恶了,看着我怎样,想吃了我?劝你别磨蹭太久,暮鼓敲完了,板子挨身上的滋味可比不得你走的这点路。 苏星回掰开他手,把马腹一夹。马蹄扬起一片黄尘,呛了苏平芝满脸,吐也吐不干净。 我吃你!我恨不能把你大卸八块,生啖了你。苏平芝气得牙痒痒,把路上石子踢飞得到处都是,倒还磕痛了脚尖。 他在后头连求带骂,逼苏星回回头。但苏星回是什么人,年轻时苏平芝就打不过她,现在两人都弓马废驰,按理说可以打个平手,他却还是略输一筹。 苏星回驰马出了南市,穿过两座坊市,在原地等了一阵,不见苏平芝赶上来,她又只好掉头,沿路找过去。 苏平芝捂着肚子出现在嘉善坊的一条巷道,她不耐烦地催促,叫他腿脚快点。苏平芝装作没听见,她便抡起马鞭,扬言抽烂他的屁股。 苏平芝浑身的肌肉都在酸痛,脸上的汗珠像沸水在滚。他累得都快死了,没一丝多余的力气和她争辩,脸上就剩两个乌青的眼睛恨恨地朝她翻白眼。 和我拌嘴的时候倒挺有出息。怎么,酒醒了,有力气骂人了?苏星回把白眼翻回去,不紧不慢地继续前行。 姐弟二人,一人骑马,一人走路,拐过几间民宅,路过官宅,一路乌眼相对,不怎么说话。路边有零星行人,赶着驴车的商贩,粼粼的车马声在巷子里分外清晰。 苏平芝抹去眼皮上的汗滴,长长出了口气,气在眼前化成冷色白雾。他拿袖子拍散,看见远处一行二十来人的车队,赶着漆帏裹着的牛车停向一座官宅。 苏星在高处自然也看得明白。她微眯眼睛,看见广插钗梳的褚显真,她正被人从牛车扶着出来,走进那扇角门。 苏平芝连刚才受的罪也忘干净了,两手揎起了袖子,好啊,这个臭婆娘还有脸回神都。 上马。 苏平芝杵着没动,苏星回不想再说第二遍,听不懂是不是? 她挽紧缰绳就催马,苏平芝这次快了很多,扒住苏星回的腰带翻身上马。 有气当面撒去,拿我出什么气。 他被瞪了一眼,心有不服,小声嘀咕了一句,你们夫妻的腔调是越来越像了。不知道心里盘算什么。 苏星回难得的一默。 苏平芝都感到她的反应奇怪,在身后小心观察,摸着头脑问:刚才你怎么没冲上去? 不怪苏平芝问,她从前确实会做这样的蠢举。所以是哪里变了?她脸上的神情,心里的感触,连她自己也难以捉摸。 到苏家的时候天已经不早,这天晚上她在苏家的小屋住下。 苏平芝一家和她一起用饭,元氏总是担心饭菜粗糙,不合她的胃口。 苏平芝见妻子这般小心翼翼,不满道:别管她。能吃就吃,不能吃就别吃。 元氏面色难堪,手在案下扽了扽丈夫的袖子,别和阿姊这样说话。 那要我怎么说,摆神龛上给她供上!苏平芝瞪着苏星回,想起这一年的辛苦,便有一肚子的气,十几年她不闻不问,想走就走,想回就回。 当初苏家没了,她自己上庙躲清静去了,撇得倒是干净。我和阿兄们忙前忙后,安排苏家族人回返祖籍,一句怨言都没有。还要我怎样。 元氏眼色示意。苏平芝视而不见,给她挑了一筷菜。 苏星回没什么表情,也没有看他,安静地挑着自己的菜。 她把元氏挑在她碗里的一块鸡肉挑出来,让侄儿吃。这两个孩子才四五岁,大的叫苏静,小的叫苏铮,长得瘦小,性格敏感怯生,不大说话。 看见自己的阿耶和苏星回在吵架,孩子们大气不敢出。苏星回揉了揉脑袋,无声无息地吃完了这顿饭,她让叫云环的小婢带去一旁玩耍。 元氏帮老妈妈收捡餐具。苏平芝不想看到苏星回的脸,走出屋子,在檐底下的木桩上坐着。 院子不大,院墙立在几步开外。门前站着一颗碗口粗的桃树,苏星回盯着看,光秃秃的枝条上栖着一只鸟。 -- 第22页 谈谈吧。你应该有很多话想问。她站着说道。 苏平芝抬眼看她,苏星回和他四目相对。他们姐弟不是同母胞亲,找不出相似的地方。 先前他没来及问,这会儿想起苏星回突然回到东都的反常,苏平芝确实有了很多话,你和他都和离了,以后怎么打算的?我可先说,这里就三间房,锅灶还是另搭的,多一个人都住不下。 元氏刚好出来,捅了下他的肩头。苏平芝依然认为自己没有说错。 苏星回抱起手臂,二十二,我如果没记错,这房子好像是裴彦麟买下的。 她脸上的笑容在夜晚里也格外刺眼,说来说去,你不还是靠的我。你摆脱不了我,恼羞成怒了? 原本她都没想到这上头来,既然他亲口提了,正好免去了日后的口舌。 苏平芝说不出话,元氏先醒过了神,手足无措道:我和云环这几日就把房间收拾出来。就是今晚,恐怕要委屈阿姊在两个孩儿的屋里将就。 苏星回不在意睡什么地方,无妨,有张床就行。 那我先去更换床褥。 元氏进了屋。苏平芝声音不大不小地说道:你能住的惯这个。 你都住得惯,我为什么不行。收拾好了,过完年我就搬过来。 树上的鸟不知几时飞走的,站立过的那截枯枝在风里摇颤。苏星回抚着手指上的疮疤,转身往屋里走。苏平芝跟在后面,试图劝她打消念头,后面实在说不动,开始立规矩。 苏星回已经很久没见过苏平芝这么烦人的人了,她洗漱完去房间里休息,苏平芝才堪堪停了嘴。 苏平芝气不顺地回到卧房,想不明白,把元氏喊了进来。 你怎么把她给招来了。他抱怨道。 小声点。元氏去把门关上,压着声道,怎么说她也是你的阿姊,以后还要相见的。 你到底帮谁讲话。苏平芝无语地看着她,一句话也讲不口了,踢了鞋子就滚到床铺上,把褥子一把拉到头顶。 去洗脸洗脚。元氏取簪剔亮油灯,见他没动,过来把褥子拽开,拖他坐了起来。 这三间房子的确狭小,苏家最风光的几年,堆放杂物的库房都比这敞亮。苏星回平躺在床上,烛光照着屋里屈指可数的陈设,勾勒出寒酸的轮廓。 苏家,苏家,怎么就到了这样的地步。后来的裴家也跟着步它的后尘。 床头的微光烘眼,她抬手盖住眼睛,为今日的事辗转反侧。 褚显真这时候就已经在神都,那次借宿白雪庵,是因为什么原因?她专程来告诉那些真相,就为了图一时痛快,那不太像她的性格。 记忆里她们几乎无话不谈,她到底何时对裴彦麟生出妄念的,又是何时和她渐行渐远,再到撕破脸面。 她们之间的结束,应该有迹可循的。可她的人生乱糟糟,没有任何头绪。 眼前是到了哪一步,自己还可以走到哪一步? 她问自己,在交杂的思绪中睡去,做了一场很累的梦。在鸡鸣声中,梦醒了,她坐在床边唤张媪,忽然想起不在仆婢环伺的裴府。 到了这,曾经多尊贵的人也要学会亲力亲为。很像她无拘无束的少年时,跑遍了神都,一个人坐船去江南,骑马去朔漠。都是自己照顾自己,没什么大不了的。 苏星回挽起散发。元氏在和侄儿正在院子里摘菜。 侄儿回头看见她,叫了声姑母。元氏问她,阿姊睡得好吗? 她点头,坐下来帮忙。元氏很不好意思,还是我来吧。 但她手法娴熟,像做惯的活计。元氏感到吃惊,她是世族高门中身份金贵的娘子,做任何事只需呼奴唤婢。 寺庙里吃斋饭,尼师们常做些这些。不只是摘菜烧饭,还有挑水打柴。苏星回分明没有看她,却知道了她心中的疑问。 阿姊一定吃了许多苦。元氏由衷道。 苏星回择好了菜,什么也没说。她起身拍了拍裙子,看见苏平芝从他的卧房走出来。 他的穿戴和昨日一样体面,看样子要出门。元氏问他,不吃朝食? 苏平芝摇头,他见苏星回还在,拔了一根草叶叼在嘴里,你怎么还不走?几时回去? 苏星回趴在水盆边洗完了脸,擦去水珠,她觉得有必要和弟弟谈一谈。 二十二,你有没有想过谋生?难道你要这样闲荡下去,靠别人的周济度过。 活着就是谢天谢地了。苏平芝偏开脸,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我做什么心头有数,倒是你,好好给自己想一条出路吧。 我的出路也不用你操心。二十二,你来帮我做些事。苏星回道。 苏平芝想也不想地拒绝,没钱的买卖我才不干。 身外俗物对现在的苏平芝而言已经不是俗物,苏星回能够体会他的心境,只要你把神都听到的消息带给我,尤其是周策安和褚显真。 苏平芝回头看她的表情有些复杂,没有答应,但也没有拒绝。 苏星回看着他走出去,天上掉下几片落叶,卷落在脚下。 -- 第23页 泰安二年的冬天,再长也是会结束的 裴鹤年下午在父亲的书房外练习弓射,听到下人通禀苏星回回府,已经到了主院。他忙把弓丢给厮儿,走到井边,婢女汲水给他洗了手,把半臂替他穿上。 他小跑到主院,额上渗着汗珠,苏星回摸他衣领,不禁嗔怪,急什么,瞧你一身汗。 裴鹤年顾不得这些,眉梢眼角挂着雪融后的春意,阿娘,明天就是岁除夜,我真怕您不回来。 第12章 原来已经是岁除夜了。难怪回来的时候,她看到市坊鄽邸有人家在张挂绣灯。 那时候她就在马上错愕,好像是长年下来的孤寂,显得她忽然适应不了这样的热闹。苏星回走在长廊里,微风贴着面颊,听着少年朗润的话音,她望向萧萧枯木。 牡丹圃里的花木残落了一片,凋敝的神都,还没有复苏的痕迹。只有身边的这个少年,眼睛里始终盛着光。 她喜欢这个孩子的蓬勃朝气。明亮如他,该是永恒不朽的星月。 鹤年,往年你是怎么度过除夕的呢?她问。 裴鹤年道:阿耶一般都要忙到很晚,在那之前,我带着念奴和麒麟儿去看驱傩,看完傩戏回来,和阿耶在芳汀红园里守岁。 他把母亲扶进屋,今年好像比往年热闹。孩儿都还没有和阿娘守过岁,阿娘,明晚阿耶赴过御宴,我们一家人在芳汀红园守岁,可好? 他眼带期许,轻握在母亲细腕上的手掌温润,又泛了点潮湿。看着苏星回点头应下来,他暗松一口气。 守岁!屋里面,念奴闻着声跑了出来。她胖胖的小手抱在苏星回的腿上,念奴也要和阿娘阿耶守岁。 裴鹤年温柔地揉乱了小姑娘的浅发,是不是呀。我们念奴,千万别吵着要睡觉啊。 苏星回把她抱起来。她乖巧地坐在母亲的怀里,神气地向阿兄提起胸脯,我不会的。 讲完了,她又急忙回身来,两手抱住苏星回的脖子,在耳边小声地说:阿娘,二兄要放爆竹,你怕不怕? 那念奴怕不怕?她反问一句。抬手整理小姑娘丫髻上绑的彩缯。 念奴悄悄地说:我躲在阿耶的袖子底下,吓不到我。 她和母亲咬耳朵,裴鹤年跟着步调,偶尔笑声附和。 阁子的旁边,喧嚷嬉闹,活泼的王莹叽叽喳喳,嗓门尤为突出。是张媪兰楫她们带着一群小婢在剪绢缯,见到苏星回母子进来,她们放下手里的银剪,站起来行礼。 案上堆满了缯条。她问:这是做什么用? 大家笑吟吟的。王莹抢话道:娘子,我们正要去挂春旗。 兰楫朝外吩咐一声,厮儿这就搬来一条彩梯,搭在长廊檐口。几个青葱似的小婢在底下护着王莹爬上去,一条一条挂满廊旁的海棠树枝。 我也要挂。念奴感到新奇,在母亲怀里奋起身体,但还差了老长一截。 你过来,阿兄驮你。 裴鹤年让她骑在脖子上,小姑娘终于挂上了春旗,满意地摸摸阿兄的耳朵。她在兄长的肩头居高望远,看到两个人走来,双眼放起了光,阿耶 海棠枝的罅隙处,苏星回看见裴彦麟正从牡丹圃的石径走来。 裴麒别扭地跟着,几次想伺机逃跑,又被他父亲一个瞪住吓得跟了回来。 阿耶竟比往日还早些。裴鹤年放念奴下来,给他的父亲见礼。 嗯。都回家过节去了,没什么忙的。裴彦麟站在廊阶外,在苏星回面上扫过一眼,抬手抚着念奴的脑袋,向后唤了声,麒麟儿。 裴麒被这一声叫住。脸上多有不情愿,仍是磨蹭着过来,阿娘。 他脸上落着明显擦伤,苏星回看见了,裴鹤年就问了句,又打架了是不是? 才不是。我走路摔的。裴麒轻轻瘪嘴,偏开头,躲开了苏星回伸到一半的手。 苏星回悻悻地把手放回袖子,听见裴彦麟询问她,随我走走? 她点了头,看向几个孩子,鹤年,带他们到屋里去吧。 裴彦麟负着手已然走进庑廊,园里的树枝轻摇,他还穿着昔年那件发旧的白罗衫,缓步踏在青石。苏星回快步跟着,落在他的身后一步之远。 裴麒在吴王府私学和人打了架。但这已非初次了。 傍晚的风把两人的衣裙吹拂起来。苏星回抬头,望着裴彦麟笔直的背,听他继续说下去。 外头盛传你我离异,有诸多不利你我的流言蜚语,私下里他被学里的官家子弟们议论,他回来向我哭诉过几次,后来,再没有提过裴麒到底不像鹤年,他性格乖僻,你不要怪责他。 他没有再说下去,像是点到为止。 苏星回怅惘,悔意刺痛着她,让她一个人独尝,我没有养育过裴麒。造成今天的局面,我要负起全部的责任。 裴彦麟挑开横在前路的高枝,步履沉稳,他是你我的儿子,你不必揽尽责任。 可惜时光太匆匆,她的身份不再适合长留裴家,来不及弥补当年的愧恨。她要离开裴家,回到不适应的热闹中去。至少,她不可以成为绊倒裴家的石头之一。 -- 第24页 三郎。看见他回了头,耐性倾听。 她微笑道:明晚的大傩礼,我们一起去吧。 裴彦麟未曾多想,那就同去吧。 跟他走入园中,丛木里稍有露湿,她踩着了松软的地皮,脏了鞋底。小心点。裴彦麟及时扶住她,两人前后走到青石路。 她以为园中枯萎,只剩些败枝落叶,此时细看,才发现草实冲破了土壤。 嗅到春日的气息,这天晚上她的焦躁得到了安抚。她平躺在床上,想起过去的种种憾恨,好像也有千万种破解之法在等着,不必像现在这样费神。 醒来后她在床上坐了坐,消磨的精神恢复一些,穿戴妥当出来。叫兰楫安排一个厮儿,去苏家送米粮和糕点。 张媪给她端了一碗鸡汤索饼,眉眼里的欢喜藏也藏不住,知道娘子要去看驱傩,小郎君昨晚都乖觉许多。早上也没跑出去了,还跟着他兄长习射去了。 苏星回微笑。她不认为裴麒的态势在这件事会有所转变。 她把伺候三个孩子的婢媪集中在屋前,交代她们回去准备今夜出行和守岁的御寒衣物。唯恐遗漏,她让张媪务必仔细查验。 要出门玩耍的念奴精力显然旺盛十足,苏星回被她缠磨半日,累到倒在榻上小憩。兰楫来推醒她,都已是出发的时候。 三个孩子争相跑出府宅,坐进车,骑上马,只等父母到了好出发。却等了多时都不见裴彦麟出现。 孩子们以为阿耶反了悔,神色多少显出失落。苏星回不忍他们欢喜落空,寻去了书房。裴彦麟果然在,但屋里也还有别的人。 除夕之夜,阖家团圆,还有什么人来。她心生疑惑地贴向纱窗,隐隐听到几个人低声交谈,寒食散的气息也透窗而出。 厮儿没再像上回拦阻她的侵入,苏星回反倒过意不去,皱着鼻子退出来,招手示意他到一旁。 来的哪些人,你知不知道?她问。 厮儿道:屋里是洪先生,并其他羽流。 那不就是装神弄鬼,诈取权贵们的江湖术士。 你去知会你们阿郎,时候不早了,也该出发了。这便知道是些什么人,她又气恼,又痛惜,更多还是深深的无力。她紧攥着手指,见厮儿去叩门,踅身朝外走。 兰楫扶她坐进车中,她神色怏怏,在昏暝中也显而易见。兰楫关切道:娘子脸色不好,是阿郎不去了吗? 苏星回微蹙眉宇,似在思忖。片刻她摇动手指,示意兰楫附耳,我问你,你们阿郎几时沾上的那东西。 兰楫知道她问的什么。然她在车帷之外,还隐有顾忌,前年吧,在王侍御史的府上,结识的那个道人。 是王贺!三个儿女就是死在他的屠刀下。 再在听到这人,苏星回陡然紧咬牙槽,浑身的血液在翻涌。 她恨不能扒其皮,挫其骨,又深知自己只是无能之怒,并不能消解心头的大患。她颓然靠向车壁,紧闭着双目,让不知情的兰楫退下。 不知是什么时候,车马行在路上,人潮的声浪覆来,喧嚷的热闹将她的思绪扯回到现实。 阿娘,快下来走走。她睁开双眼,借着伸入的手步下车,不想是裴彦麟。 她错愕的片刻,让他收入眼底,进而解释,对不住,我来迟了。 灯海光明如昼,照耀两人。他的身影落在苏星回脸上,让她忍不住频频抬眸,窥视他难得舒眉的神情。 狭窄的街衢人影攒动,比肩继踵,裴鹤年和裴麒舍下车马,跑去了前面,渐被淹没于喧闹。 念奴被厚厚的衣袄裹住,巴掌大的脸围在其中。她坐在裴彦麟怀里,指着灯上描绘的图案,稚言稚语地问着,阿耶,这是什么呀。阿耶,我想要这个 小孩喜欢些动物和花,有问不完的稀奇。苏星回买了个桃花灯给她提着,念奴抱着灯玩,不再吵嚷。 一路无言,两人安静地并肩而行,观看沿街艺人的表演,细赏一盏盏制作精巧的花灯。他们就像这茫茫人海里,许多寻常夫妻中的一对。 但苏星回想到,过去的十余年,他形单影只地来看一场傩戏,身旁并无温情密意的眷侣相伴。 无数的白衫学子缕缕行行,从他们身边经过。他们三五结伴挤到灯前,对深藏的谜语冥思苦想。 苏星回望着年轻的面孔,不禁想,裴彦麟或许也曾像这些学子,挥毫赋诗,畅想盛世。一身的傲然风骨,满心的壮志豪情,不愁白身无处托寄。 阿耶阿娘你们看,大巫师过来了。 别乱跑,仔细叫人踩了去。 奔跑的一群小儿撞到了身上,苏星回霍然回神,身旁不见了裴彦麟,前方缓缓而来驱傩仪队也冲散了她和兰楫。 身旁的少年和小孩纷纷戴起傩面,混入仪队,苏星回湮没在了疾奔推搡的人群中。驱傩的乐声覆盖了噪声,彩幡幢幢遮挡了视线,她踮脚环望,反被人群夹带着挤向前。 执事者甩着长鞭,迎面只见戴着狰狞傩面的巫师,挥舞大盾和革的方相氏,他们高唱逐疫歌,随着鼓乐声从皇城舞来。 灯下的红男绿女引颈眺望,面红耳赤地挤在一处。华衣锦饰的达官显贵们,和妻女们从容舒迟地倚立楼阁上。平民和阀阅,都在这暮冬的最后一夜,共观这场盛举。 -- 第25页 离京多年,已是许久不曾看过大傩礼了。阁楼上,一声叹息随风散去。 观此热闹,凭阑长立着的中年男人含笑抚须,竟生颇多感触。 身后的条几陈列在灯影中,妇人素手烹着香茗。闻言,她凤目微挑,元定,驱傩年年有,州县也不缺,何故叹息? 被她挑破,周策安才觉不妥。佳节吉日,他反而叹息,确实不合时宜。 他抱歉地一笑,真娘,你劝我不要回头忆苦,我又犯大忌,该罚酒一杯。 褚显真手捧瓷盏,酒回去再喝不迟,先饮杯热茶吧。 她轻步走到周策安的身旁,高笼的云髻上,插戴的珠玉熠熠生辉,妾不善烹茶,还请将就。 周策安谢过,望着楼下流动的人潮,一时兴起,和她讲起任地上的风俗人情。他说和神都大不相同,想是和她住过的爱州也是天差地别。 褚显真只是静听着,随后问他有什么不同。他却默住,不再言语下去。 氤氲的热气醺着眼,眼看着茶凉了,他的眼里失了光,是她没见过的黯淡。褚显真的视线终于随他落向潮涌的人山人海。 这条路,她们打马走过了无数回。但这样隔着楼宇,还是第一次。 褚显真手抚缨带,忽然道:元定,我忘了斗篷,去去就来。 斗篷只需叫婢女走一趟,何必亲自去。周策安心事重重,都没察觉她话语中明显的疏漏。 楼里楼外语笑喧阗,今夜王孙贵公在这里大排筵席,又请了教坊司的舞伎歌女表演。 褚显真和侍婢下了楼却不去寻车,她在楼沿上与人看舞,须臾之后,反而不紧不慢从门内走向街市。 娘子不是要去拿斗篷吗?婢女奇怪。 褚显真哂笑道:你不懂,有些事,我不好在场的。她让婢女留在楼里等候。婢女就见她快步挤进了人群。 周策安出身官宦,又以探花之身赴樱桃宴。他出身贵重,容貌俊朗不凡,兼具了人品和才华,当年在两都名声大显。便是人到中年,他那些风.流轶事,传奇佳话,至今也还是为人津津乐道。 这样一个身负话题又形貌出众的人物,到哪里都不缺目光追随。何况在这云云俗尘。 苏星回原以为和他再见面,会有一千次一万个冲动质问他,裴家的灾劫是不是出自他的手笔。但她无法开口。 他们之间隔的又岂是前世今生,而是隔了人生的千山万水。她愿意为之跋涉的那种奋不顾身早就消磨殆尽。 十九娘 见她转身,周策安拨开身边的人群,向她奋行。 苏星回步步后撤。周围的人在骂他,吵闹不休,她也被挤掉一支簪钗,但脚步再不肯因他停留迟疑。 人心最经不起考验,她不想分辨他有多少真心实意。当初他断的那样果断,就已经说明一切,只有她是个蠢人,放不下所谓的两情相悦,蹉跎这足足半生。 看什么呢?她心神恍惚,一只手自身后环了上来,用力地扣在腰后。 作者有话说: 鄽(chaacute;n)邸 今晚再更三千。 第13章 苏星回骇然惊觉,遍体生寒。她一把扣住了来人的腕口,却见是裴彦麟垂眸睨视她,面上颇为戏谑。 在看什么?苏星回松了力道,他又问一次。分明是笑,只是眼底深如古井。 看傩戏。 好看吗? 她像是做贼心虚,木然颔首,好看。 路边遍悬灯烛,火树银花晃人眼,叫她不敢多看。两人站在原地,等着人潮过去,裴彦麟收紧了手臂,她困在他的臂下,免去旁人的粗蛮碰撞,手心却渗出薄汗。 她闭了闭眼,心气莫名变得低沉,觉得这样的时间实在难熬。 偏裴彦麟故作看不明白,贴在她耳畔,用仅两人听见的声音道:那就好。婢女走丢了你,我沿路寻来,就在方才,恍惚看到了你的故人。你道是谁? 故人,我的故人不少。你说的是哪一个? 苏星回心提在了喉咙里,生怕他就说出那个人,让她下不来台。 紧张之余,她攥住他的衣裳,竟没有意识地攀扯上他的后背。 汗热隔着衣衫,裴彦麟冬日里也穿得薄,便觉她此时的体温格外烫人。 她的难堪,实非他要的结果。裴彦麟不再细说下去,我们回去。 苏星回点头,由他拢严斗篷。裴彦麟目光越过她的发顶,落在别处,和隔着重影明灯的男人相对。两双视线交汇,暗含刀光。 裴彦麟毫不示弱,朝对方眄睨而笑,半揽着人离去。 二人各怀心思,又是没怎么说话,一直到了停车拴马的地方。念奴玩累了有些瞌睡,兰楫正抱着她。见到父母亲,念奴恹恹地叫了声爷娘。 这就要睡了,念奴。苏星回轻抚女儿的脸。让兰楫抱去车上,别着了凉。 这时裴鹤年他们闹闹嚷嚷的也回来了,有一个同龄的少年跟着。几个孩子俱戴着傩面,在路上你追我逐。 裴彦麟老远叫住他们。裴鹤年见妹妹睡着,忙噤了声,和那少年摘了傩面趋步过来。 世叔,叔母。许虔拜见了两位长辈。 -- 第26页 裴麒给父亲见了礼就跑,裴鹤年没逮住,让他溜上了车。 你阿耶呢?裴彦麟见他只身一人。 许虔笑呵呵地挠着耳朵,阿耶没来,也只允准小侄出来玩一会。他还让小侄转告世叔,初七过来府上拜年。 裴彦麟斟酌着许宠可能要和他谈什么,应道:好,我知道了。转告你的父亲,初七扫榻相迎。 那小侄就告辞了。许虔看了眼裴鹤年,与他叉手拜别。 驱傩的仪队正向城郭方向舞去,观仪的人群像退潮般散开,流入繁华之所,声色之地。 厮儿挥鞭赶车,粼粼车声碾过石路,裴彦麟也牵来自己的骝马。但他却不相随,而是对裴鹤年道:跟你阿娘回去。 阿耶要去哪?孩儿陪同阿耶一起。裴鹤年见他上了马,也急忙去解马。 回家去。不要多问。裴彦麟不容他再启口,径直拨马,逆流而上。 沿河绣楼里娇喉宛转,今夜的皇城通宵达旦,满城的灯火映在洛水,宛如九天落下的银河。裴彦麟衣袂飘举,策马疾驰在岸上,远远见到一人踞马伫立在水畔,他纵辔至前,在那人的十步之远缓缓勒停。 来了。 像是料到他会来,周策安望着洛水荡起的层层水漪,蹙额笑道:要请裴相公喝一顿酒,还真是不容易。 他解下蹀躞带上的酒囊,丢过去。 裴彦麟接住,拔开塞子喝了一口。残冬的夜晚,这样的酒可抵一时的寒意,也正好解他身体里的躁意。 见裴彦麟如此的痛快,他抚须一笑,接住丢回来的酒囊,不怕我在酒里下毒? 一口毒酒就让我死,那你又何必劳神费力地斗这些年。裴彦麟拧了拧手腕,谈吧。除夕之夜,某还得回去。 他二人虽然道不相同不相为谋,但不影响周策安欣赏他处事的坦率,斗了这些年,总算有机会能好好谈一次了。瑞成兄,前面就是胡肆,可要移步? 不了,就在这里。裴彦麟望向对面的宫城,面上的不耐深了几分。 他知道这人于颜面名声的重视,于是难得和他在无意义的客套话上继续浪费口舌,怎么,元定兄还忘不掉前尘,一回京就马不停蹄地直奔旧人。 她忘不掉我,就像你放不下她一样。 这一句直白的言辞引来了裴彦麟的侧目。周策安目不斜视,和他对视,也是无形的交战,得不到的才会是执念,这一点瑞成兄应该深有体会。 在他望不见的眼底,周策安还是看见了愠怒。那果然就是他一辈子的软肋。 裴彦麟眼角轻剔。心道不愧是拿捏人心的周策安,和什么样的人说话,他就用什么样的方式。 所以,他没有说错,甚至一针见血。执念就像他追逐的这些年里,停不下的脚步,千疮百孔的心。他想放下,身体可以,心却不行。苏星回早就是他身体的一部分,如何放得下。 爱她不够深,才讲得出这种话。裴彦麟斜睨着周策安。 我承认,只是周策安暗窥一眼,话锋一转,宴春台上一回顾,就让裴家三郎担了强取豪夺的名声。自污其名,值得吗? 某做的事值得不值得,何时轮到外人质疑。裴彦麟不在乎身外的名声,被人如何议论。但如此轻贱他不惜名声娶回的女人,那就不能容他轻狂。 宴春台上,你说周家在和苏家议婚,我便歇了心思。我为何背上横刀夺爱的名声,还不是你再三欺骗利用她对你的真心,让我无法再自欺欺人。你自称大丈夫,行事却有哪样是磊落光明。 那些被人嚼烂的陈年旧事,外人只道他裴彦麟是作梗之人,殊不知这位周策安最会审时度势。他在苏家遇到难关时,第一件事便是着人去苏家退婚。 知道这事的人不多,但不多的人中就有裴彦麟。 这个人偏偏背下这个名声,忍住十余年。即便他不去解释,可他就这么悬在那儿,时不时就来提醒他。他周策安,是个把脸面名声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彻头彻尾的伪君子。 周策安这半生,唯有这件事过不去。但他依然不肯承认是自己的问题,人生不只有情爱,我是周家寄予厚望的宗子,富贵利禄,名望地位,我不能只要儿女情长。 我的这一生也并非只有儿女私情,但我愿意为一切结果负责。看他不想听下去的样子,裴彦麟觉得没有谈的必要了。他扯紧缰绳,再会吧! 马蹄声片刻不曾踌躇,在河岸上再次疾驰离去。江面上西风萧萧,周策安不知站了多久,当身后再次传来马蹄,他才发觉缰绳勒红了手掌。 仕途名声你赢了,但在情义上你输给了他。元定,你输了。 周策安显然是不认的,丈夫在于功名,志在青史,岂能因为一个女人自短气节。 身后的褚显真默然一笑,难怪了,当初你悔婚悔得那般果决。 周策安抚去掌心最后一丝红痕,掉过马头。褚显真玉面朱唇,裙裾飞舞,驱傩仪礼的歌鼓声已经到了城郭。回吗? -- 第27页 周策安看了眼河岸上,回吧。 芳汀红园里,夜灯初上,仆妇们堆来昔年旧物,和扫帚竹条架成堆。 裴麒夹来火炭点上,竹条引燃了,劈里啪啦一阵响,火照亮了庭阈。 裴彦麟站在廊下,看着母子四人跑回阶上。灯火映照着每个人的脸膛,他们的欢声笑语,值得他去冒险。 今日的不愉快,其实只是那一时的不痛快。如今想来,其实他的气话正是心中所想。自己的选择,冷暖自知,何需在意旁人的冷嘲热讽。 裴彦麟如此一想,才觉得自己委实给足了周策安脸面,耽误了这些光景。他面露不悦,立时去房间换了身衣裳。 裴鹤年陪着念奴在翻绳花,裴彦麟进来,裴鹤年要起身,被他按住了肩,鹤年又稳稳坐回去。 苏星回围炉在煮酒,见裴彦麟来了,她指着月牙凳,委屈你坐那个吧。 裴彦麟不拘坐什么,就在月牙凳上坐了。裴麒给他浅浅揖了礼,又继续往灰里埋栗子。 要喝一口吗?酒温的时候差不多了,苏星回取过长杓,舀出半碗。 裴彦麟接过,先前饮过冷酒,此时温酒下口,似在燃烧他的枯肠。 你苏星回欲言又止。她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但猜得出见了谁。 裴彦麟显然太了解她,没有任何隐瞒地点头,我见过他了。 栗子爆开的香味四溢,裴麒从灰里刨出,不怕烫的在手里颠来簸去。他接到手里,细心地剥去壳。 苏星回看着他。他问:怎么了? 三郎,为什么沾寒食散? 她就这么问了出来,目光一错不错。 裴彦麟没有要瞒的意思,连女皇也知道他结交了来自各地的羽流术士,人的欲壑难以填平。求仙问药,我也不能例外。 苏星回摇头。那不是他。 第14章 他所在的裴家,祖上出自河东。河东裴氏号为关中郡姓,祖辈在追逐门第流品,姻亲冠冕,有着近乎吹毛求疵的择选。他们教育族中的子弟要严于律己,一切以家族名望为先。 这个姓氏的本身就意味着百年传承,长盛不衰。于倍受族人瞩目的裴彦麟而言,他更要具备审慎从事的魄力,再像春蚕吐丝,为延续门楣的荣耀做好燃尽终生的准备。 在名声斐然的几年里,裴彦麟的确是这样一个让裴家引以为荣的架海金梁。那时谁能想到,裴家这轮皎月在前途无限时会坠落泥潭。他耽溺药石,在朝堂玩弄权术,一个超迈不群的天之骄子,转眼便成了族人口中败坏家声的不孝子孙。 裴家把这归罪于苏星回的无意蛊惑,裴彦麟的无端妄念。因是在她的大婚之夜,莱阳郡公裴度用一根细竹篾抽烂了裴彦麟的脊背。 她观看了那场鞭笞的全部过程。裴彦麟的伯父给了裴彦麟一个刻骨铭心的惩处,也是她永生难忘的下马威。这一次别开生面的成人礼,让她亲眼见识到了世家对名声的侧重,对不器荫孙的极致愤怒。 家训严格至此的裴家,已出格过一次的他,如何还会一直错下去。 苏星回不甚明白,摇着头嗫嚅,不该是这样的。 她没想到自己会说出口,眼睛顿时酸刺得有些难受。大概是想到了那皮开肉绽,血流背脊的情形,伴随着响彻夜幕的鞭笞在耳边时,她也有了切肤的痛楚。 裴彦麟却仍是那样疏离地笑着。他分明听到了,但并不回答她的疑虑,吃吧。 手掌递在眼前,是方才为裴麒剥的栗子。她和他的目光相撞,慌不择路地拈起一粒。 栗子咬碎,残留齿间,不知是什么滋味,只是堵在喉间。突如其来的难过登时就像这火中取栗,她的心尖烧得滚烫。不该是这样的,她宁肯他死在北伐,也不能让他死在宦官手里,死在这些烂穿肠肺的丹石上。 三郎,去走走吧。她知道自己不说点什么,会被心火吞噬,这一生仍要要死在两人无声的僵持中。她扶裙站起身,往屋外走去。 庭阈上的爆竹燃过,陈年旧物很快烧成了一盆灰。余烬闪烁,她望着飞散的零星星火,才觉今夜的风依然刺骨,而她出来,身上还无御寒的衣物。 苏星回正搓着手臂,一件兔毛斗篷随之落下。她偏过头,看着肩头的手,又望向他的脸,不禁一笑。 你知道你这个人最大的缺点是什么吗? 她莫名蹦出这一句,裴彦麟面上的踟蹰尚不及收回。他愣怔了稍时,似在思忖,但仍是彷徨迷惘,为何这样说? 你的心装着太多事,对谁也不说。苏星回缓缓步下廊阶。 庭炬的烛火照着脚下,她走在前面,裴彦麟跟着她的影子。 我问你,为什么不惜败坏名声也要娶我,你不说。后来又问你,是不是真的就像他们所言,在苏家黜落一事,你是不是难逃干系,你也不说。 白雪庵的那个晚上,褚显真告知的真相,让她多年的困惑终于有了一个合理的解释。 苏家急需斡旋的那时,还是未婚夫婿的周策安是急于撇清干系的,他父母派出的人甚至已经出发前往苏家。好巧不巧,她拦下了莱阳郡公的车驾,击溃了裴彦麟最后的理智,给了周策安一个保全名声的天赐良机。 -- 第28页 那个让她决意托付终身的男子,内里的谋算全然不像他儒雅随和的表面。他的爱在功名仕途面前不堪一击。 三郎,须知人生短暂,来不及开口都会成为终身抱憾。 她死的时候也才三十来岁,很多惭悔的话都无法再开口。 苏星回只要想起,就无颜面对她身边的这个男人。 她不敢看他,也不再往下说。 两人就一路无言地走到园径上,无人掌灯,隐隐约约看到秋千架的轮廓,搭在一株山茶花旁。快走几步,坐了上去。 裴彦麟还在琢磨她的话,被她急声唤道:别站着了,来帮我推吧。 园里看不清,隐患难以预知,裴彦麟扶住她的手臂,只向前轻推一把。她的双足离地,裙裾在半空飘飞,像只夜里的彩蝶。 荡了数回,苏星回玩起了兴致,尤嫌不够,再荡高些。 不行,太晚了。下来。他说不行,果真不再推了。 苏星回不强求,只是她听着甚有趣,仰过头问道:念奴也这样听你的话吗? 嗯。他们兄妹都很听话。 裴彦麟在她身后寸步不移,她的头仰过去时,几乎靠在了他的胸前。裴彦麟的身姿挺拔,低垂着眼皮,她还是看清了映在他眼底的倒影,扑朔迷离中,偏偏让她捕捉到了不易察觉的缱绻。 苏星回感觉自己被吸了进去,直到灼烫的手掌扶正了她的身体。她赤红着耳尖,我知道的。 对她这样的母亲,他们完全可以没有负担地离弃。但纵然是裴麒,那样难驯的一个孩子,也还是做到了三分尊敬。 裴彦麟能开解子女,没人能开解他的心结。 苏星回从秋千架起身,眼里水迹若隐若现,我刚刚数落你的缺点,其实我的错更多。听风是雨,不辨是非,任性自私你是怎么会看上我这样不知好歹的人。 她的错误让一个真正爱她的人错过了前途无量的人生,对不住,我毁了你的半生。 可是。她垂下眼,可是我还是想问你一句,你,还要我吗? 说出这一句,她需要莫大的勇气。 从前那样不可一世的苏星回,决计不可能讲这样的话来。 裴彦麟张了张口,缓缓捏拢了十指。神色挣扎间,交杂着挥之不去的痛苦,十九娘,不要再讲这种话了。不是你能讲的。 苏星回期盼着他能回答,当他真的回答了,她反而不能释怀。 她想要若无其事地笑笑,从容地走开,当一切都没发生,然而她根本笑不出来。 鞋子踩到架下的碎石,崴到脚,在她跌向前时裴彦麟攥住了她的手臂,当心话未落,苏星回已经反身扑在他的肩头,你抱抱我吧。还像以前那样,好吗? 她用哀求的口吻道:求你了。 裴彦麟抿直唇角,到底还是伸手将她扣在怀里,在她的再三哀求下再逐渐收紧。 她是自己前生种的因,今生的障,逃不掉,躲不了。若有似无地叹息一声,他用脸颊蹭着她被风吹得冰凉的侧脸。 不远处的爆竹已彻底烧尽了,不留残火。昔年的旧物烧成了灰尘,过去就真的会过去吗? 没有多少人能熬过一个长夜,他习惯了这样的等待,等待天明,又有多少难关要他去攻克。在这个阖家团圆的岁除夜里,爆竹声此起彼伏,神都灯火璀璨,他依然守着一盘残棋。 孤独的思考,反而会忘记了孤独。足下火盆笼了三回,闲敲半夜的棋子,天边开始发白。他想起来饮一口酒,抬腕碰到了柔软的身体。 苏星回趴在手边几沿,眉尖若蹙,睡得并不舒服。看她的腮边硌出印子,裴彦麟忍不住指尖轻抚,顺势也将那道蹙眉舒展。 阿耶。醒来看见的裴鹤年满心都是震动。但他的阿耶只是挥手让他噤声。 年初一,苏星回从清晨的寒意中醒来。肩上的斗篷滑落,她捧在怀里,才看到案上叠放着石榴裙。她惊疑地叫了一声,抖落开来在身上比划,转了几圈,直身去看庭院树枝上啁啾的鸟雀,忍不住地高声唤兰楫。 兰楫一路过来,半点不觉惊奇,脸上含着笑意道:新年该穿新衣,是阿郎今年给娘子做的新裙裳。奴擅作主张拿到园里,先给娘子瞧一眼。 苏星回捧着衣裙,是记得他每年新年都做过衣裙给她。她抿着唇,耳根微红,那就穿上吧。明天我去看两个侄儿,也穿这条。 兰楫这下倒惊奇了,娘子要回娘家去。那奴去准备东西。 兰楫退下去,苏星回把头发解开,重新梳整起来,插戴上钗环耳饰。她对着镜子细细观望,才知年少青春何其可贵,可她那个游手好闲的混账弟弟也还在蹉跎光阴。 年初二的清晨,厮儿驾车送她去的苏家小院。苏平芝只有年节才整日在家,虽然两人见了面就开呛,吵得不可开交,但当苏星回丢出一些银钱,他立时就能闭上嘴,问她有何见教,他这就洗耳恭听。 两人像是公事公办,多一刻钟都彼此嫌烦。苏平芝把态度摆正,苏星回问道:让你听的消息都有哪些?另外我问你,褚显真和周策安什么时候成的婚? -- 第29页 苏平芝一听就无比的来火,你还念着那个狗男人呢? 苏星回拍了拍钱袋子,他立时歇了火气,三年前私下就有联系了,他们俩神神叨叨,与其说像夫妻,不如说是像盟友。 像是想到什么,苏平芝把话一转,别说我还真听到了一个消息。褚显真似乎要去内禁做什么女官了。 作者有话说: 最近都没时间码字了,熬夜写点,只能随榜更。为了补偿大家,留言给大家发红包吧,实在对不住了。 第15章 苏星回仿佛在听一个笑话,睇着她的弟弟发笑,良家待选,她年纪不符。因罪籍没,她褚家无人坐狱。至于进献,更无可能了。莫非还是才情出众特招她入宫去的。 知她不会信,苏平芝把两手一摊,语气淡淡,也没比先前和颜多少。 不愧是从小玩到大的闺友,还真叫你说中了。她在她爹任上做了篇《舞鹤赋》,辗转到薛令徽手里,薛令徽广选天下诗文,将她那篇一并献到驾前。陛下欣赏她的才学,这才特招她进宫做官。 说的有鼻子有眼的。你倒是念两句来和我证实。 苏星回要他念。苏平芝沉吟了一晌,抖落不出半个字。 他瞪起两个眼珠,烦不胜烦地抓了把脑袋,我有那个脑子,甭说两句,二十篇我也念给你听了。就直说吧,你到底想怎样? 可见是臆测,是谬传。苏星回一哼气,嗤嗤地又笑,她是惯会装腔作势。 苏平芝刚要张嘴借此酸上一酸,见她还按着钱囊,极不甘心地憋回了喉咙。 两人默默无言地坐在沿廊上,今日天清气朗,一丝云翳也不见。两个孩子帮老嬷嬷摘完了菜,蹲在树下和泥玩耍。他们舍不得弄脏衣裳,各将袖子攘在胳膊,却冻得小脸雪青。 苏星回心里仿佛滴着冰。半晌她抬头,望着卷落的枯叶,眼神飘游到不知什么地方,这些就是你给到我的消息了。没别的了? 苏平芝暗窥她的脸色,专挑她的软处继续刺,爱恨切肤,除了他们两口子,你的眼里还容得下哪个。我这不是顺着往你心坎上说嘛。 这回苏星回难得的耐住了性子,我是问裴彦麟。非要我说得如此直白是吗。 那刚才我说的也没有不对的地方,是你不用心细究。我懒得多说,自己慢慢琢磨吧。 苏平芝起身要走,苏星回一个眼风扫过去。看见钱袋还捏在她手里,苏平芝又眼巴巴落下屁股,沉住气发表己见。 你想想,薛令徽,她在御前草诏掌文诰多年,是名副其实也当之无愧的第一女官。女主当政之年,外庭官员多和内禁宫官勾结谋私,宰相的任立多是宫官一句话的事。 他咧嘴一哂,褚显真是什么缘由进去的根本不重要,而是她很可能和周策安联手,搞一出里外配合。这其中的利弊不容我再多说,你也该有警惕之心了吧,十九娘。 一口气说下来,有理有据,全然不见他平日的散漫。 想到甘露元年一年间的滔天骇浪,这些不起眼的小事里原来都可能藏着勾心。苏星回自愧大意,但在只言片语里窥见弟弟内心的一角,又暗暗而笑,感到熨贴。 我的报酬值了吧。他也知道捋顺了苏星回的毛。 还行。 钱袋到了手,苏平芝忙着塞进袖子,里头适时传来元氏的开饭声。苏星回唤过两个侄儿,快洗好手,去吃饭。 元氏和老嬷嬷做了满满一桌的蒸素,孩子们抹得满嘴油星,年节里苏平芝也不吝惜几个钱,筛来好酒满上。姐弟俩在简陋的小院对酌,苏平芝敬她一杯酒,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厢吃过晡食,苏星回登车启程,赶在夜色前回到裴府。 彼时天色大晚,她前脚进门,就有厮儿急忙过来禀告,娘子离开后不久,吴王府里派人来请阿郎过府,至今未归。方才吴王府差人来送信,阿郎大抵后日才回。 苏星回说知道了,让他退下。回房脱去外裳,准备更换衣裳去书房,恍然一想不对。在烛火昏照下,她隐隐感到头沉心慌,高声唤来了兰楫。 阿郎有没有细说什么要事?为何要耽误到后日。她问。 家主行程下人哪能过问,兰楫自是不清楚的,打算去找来裴粤。苏星回却说不必麻烦了,她换上衣裳,在书房观看长子演练兵法。 想是苏平芝的那几句话起了作用,这一整晚她心绪恍惚,胸口时而惊痛堵塞,就着这种困惑,半睡半醒熬到了天明。昨夜想了一夜,她终于想起一个可以问出实情的人,或许从那个人口中能探知细末。 于是天一亮,她简单吃过朝食,将张媪和兰楫唤到跟前。兰楫一听她要出门几日,担心阿郎过问,她们会露出马脚。 苏星回昨晚就做好了盘算,我会把马车停在苏家做遮掩。阿郎若问,便说我许久不见家人,想多住几日,初五过后再回。 她打定主意要离京几日,兰楫不好继续挽留,和张媪打点一些细软就送她出门。 清晨的苏家小院里,婢女云环撒粮喂着鸡鸭,元氏在搭的桌案旁教两个孩子读书识字。 -- 第30页 苏平芝枕手歪在床上,伴着幼儿的诵读,织布机年久失修的钱七声想着事,忽听到粼粼车声断在了门外。他一头爬起来,果不其然是苏星回来了。 哟嗬!见她昨日才回,此时又来了,苏平芝准备呛她两声,一串丁零当啷的铜钱先滚进怀里。 去帮我租一匹马来。苏星回回头吩咐厮儿把马车停放妥当。 苏平芝看不明白她的意图,你带着马,装什么疯。再说近年战事紧迫,马市大涨,我上哪给你租马。 苏星回斜眼看他,你混迹市井,还要我教你办事。二十二,你就不想迁出这里,再回苏家去?你荒废了不要紧,别拖累弟妇和孩子跟你蜗居在此。 瞟到往这望来的妻子,再转眼看到两个年幼的孩子,苏平芝想到自己再不济,当时也是国子监太学的荫生。缘何到他这里,儿子只能念个不入流的书院。 他一时给噎住,转身进屋,裹了件厚沉的袍子就出了门。半晌后回来,牵了匹杂毛瘦驹给她,你上哪去? 他随口问,并不是一定要她作答。骑在马上的苏星回还是道:灵汝郡。 苏平芝在想那个地方去做什么,苏星回已在元氏的挥手中策马扬鞭。他轻蹙着眉头,百思不得其解时,忽然心灵福至。 灵汝郡,灵汝刺史,韩膺韩抒意。 这一天的神都尚且沉浸于新年,依然热闹喧嚣,洋溢节氛。但时光匆匆,天光不时便暗,至傍晚时分忽然落下一场急雨。 宫城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笼罩,阴翳经久不散,地上飞溅的雨水瞬间落湿了宫人的袍角。 内宫中掌满连枝灯,璀璨的烛火照耀着庑殿的四壁,又在疾风骤雨中鼓颤,拉扯出一道伟岸巨影。但斜倚案后龙床之上的主人身形修长,并不魁梧,甚至年迈体虚。 女皇手搦玉管,眼前翻开的凤纸许久未动。侍立案旁头插凤钗的女子余光微瞄了多时,在灯盏的阴影中缓缓垂下她雪白的颈,候着这道诏书今夜的命运。 猊炉吐香,四下寂静,只闻外头淅淅沥沥的雨声,稍时,女皇将身坐起,执笔落下朱批。 风也至此停住,烛焰映衬龙颜,现出这位帝王风烛残年之象。 滂沱夜雨顷刻间淹没了甬道,月白凤裙从殿槛内摇摆而出,至外与一双侵得半湿的皂靴相撞。那人朝她揖礼,与中官趋入内殿,但昂首时脸上一双环眼逼人。 薛令徽不曾见过,留心看了数眼,转出长廊。一名中官面色焦灼地等在尽头,见她身边侍从环绕,不敢张声,只是近前。 薛令徽轻抬纤指,在他寒颤不停的衣袖写下一个曹字,然后轻摇螓首。示意不可说,但已不言而喻。 中官陡然就松了一口气,颤手擦去额上滚落的汗滴,朝众星捧月的背影不住拱手。一直目送这位冠绝一朝的女尚书走入漫天风雨,像雨夜暗放的百合。 年初四,雨收云出,神都迎来惨淡的天气。 出京往京畿道的方向,数骑飞驰了一夜,又争相爬上杂草丛生的山路抄走间道。众人气喘吁吁,依然不敢停歇喘息,裴彦麟几次勒马远眺,都难以看清官道上的动静。 大家以他为支柱,时刻关注他脸上情绪,然山荫遮掩,只看他绷紧唇角,一言不发。 他们一行二十人不免忧心忡忡,马不停蹄地往山下疾奔。驰上官道,行走最前方的玄衫青年忽然欣喜地出声,舅父,阿耶的车乘就在前面。 一列车马正往他们这边驰来,掀起黄尘掩盖视线,但车马装饰金玉,裹以漆布,不难确认身份。吴王奔走官道,仓促之余也不忘顾及身体,只有他们一行人累到半死不活。 裴彦麟心中暗嘲,和侍从纷纷落下马鞍。青年已经以最快的速度拦截在车架前,飞身下马,进了那车,片刻就请下车中的主人。 吴王浑身肉颤,灰头土脸,形象全无。面对裴彦麟,他也隐觉愧疚,不是我不与你商议。曹王私宅搜出了百件甲具,过了寿诞指不定就要人头落地,我也怕极了,哪还静得下心。瑞成,我当时也听信了馋言,京畿道至今还有 大王。裴彦麟眸色微沉,出声打断,请回府再议。昕儿,扶你阿耶上车。 吴王如此招摇地离京,陛下的疑心那般重,岂不起疑。钜鹿郡王李昕到底比他阿耶头脑清晰,阿耶不要惊慌,回京自有定论,眼下切莫轻举妄动。 众人满载风尘,都已疲惫不堪。但他们深知不能继续停留,顾不得一时半刻的劳累,只竭力希望吴王尽快回京,做好寿诞的准备。至于可能会面临的灾祸,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劝回吴王,两方人马重新整顿安排,仍分作两拨,彼此错开,前后回京。 作者有话说: 留言发红包呀。 就要进第一个冲突了,实不相瞒,这件事让十九起了做女官的心思,猜她走什么途径进宫。 第16章 苏星回骑着杂毛幼马,日夜兼程地赶路。初四到达灵汝郡,已过了一天的晌午。她滴水未进,直奔刺史府,和把守门宅的司阍言明身份,请求面见他们的韩使君。 她贸然上门,身无名刺,司阍却也十分有礼地请她稍待,然后进门通报。少顷,司阍引来一名中年男人。 -- 第31页 中年男人头戴软裹,像是他府上管事之人。男人趋步迎来,进退举止都极是恭敬有礼,使君先前交代过某,若是一位苏姓娘子上门,便请入府。娘子久侯了,请随某来。 苏星回深感诧然,还没细问前情和缘故,他已反身走上了府外一条荫蔽的岔路。中年男人不急不徐,细心向她解释,除非公务必需,使君闲忙都住在山溪别院。 那是什么地方?苏星回不明白,一个刺史不住刺史府,要住在外面。男人但笑不语,似乎极为神秘。 苏星回跟他到了地方,才知所谓的山溪别院,实际只是一座不起眼的农舍。但推开木栅,湘竹遍植,一条小溪横穿,几块秀石傍溪而立。 她随行其后,又见诸多丰茂嘉木生在田埂上,云云可蔽天日,田中正有一个青布短衫的男人弯身锄地。行到尽头,是一片三间青瓦房的院子,和农田紧相毗邻。院中支起粗粗凿就的石案,案上摆放一张七弦琴,一旁白釉茶铛滚煮沸腾,风吹起,白雾被轻轻吹散。 亲眼见到曲径通幽的这方天地,别有一种意趣。苏星回顿觉自己眼界浅窄。她被中年男人善意提醒,往垄亩望去,方才锄地的男人荷锄而来。 待他出了田垄,中年男人将拦地的篱笆打开。苏星回认出是多年不见的韩膺,大为吃惊,韩抒意! 有生之年,韩某还能等到十九娘的大驾光临,实属三生有幸。韩膺走上来,示意男人退下。他放好了锄具,在路旁蹭掉鞋底的泥块,又蹲在溪旁洗手上的泥巴。 韩膺和裴彦麟是莫逆之交。他生于名将世家,父母相继离世后,他不愿长留朝廷做官,遂得帝王荫恤,来到灵汝郡做刺史。 他为人仁民爱物,明察审慎,练达法理,地方上鲜有冤错命案。在任的十年,将灵汝治理得路不拾遗,井然有序,百姓人人称颂他是贤能的好官。 不想他这样出身尊贵的世家子弟,会沾染尘土,下田体察民生。 随便坐吧。相识多年,我就不和你客气了。 方才他脸上有讶色一闪而过,却又很快恢复了淡定从容。仿佛苏星回的到来,是他的意料外,又在意料中。 我和瑞成打了一个赌,赌你会不会来,所以我吩咐了家奴,若是你来了不必迟疑,径直引来见我。如今看来是我赢了,他欠我一块歙砚。他明白苏星回的困惑,不等发问,就先行为她解了惑。 寒舍简陋,只能委屈十九娘。韩膺笑吟吟地引她入座,向屋里轻唤了一声,而后他的妻子懋娘走了出来。 懋娘燕居在家,只是素服小妆,但气色不错,容色清丽不减。但其实,她前年才失去第二个孩子,孩子早产,还没成型就死掉了。她和韩膺至今膝下无子,一直郁郁寡欢。也多亏韩膺悉心照顾和调理,这两年稍有起色。 她没想到是苏星回,执手而望,眼眶盈泪,十分的动容,你总算还是来了。我和抒意去白雪庵看你,你总也不肯见,我俩每次都无功而返。抒意却来劝慰我,你会想明白,等你明白了就会来这里。 苏星回不禁羞愧难当。其实她一生都没有来找过韩膺。 想到此处,她的愧心就越深,对不住,是我孤行己意,给大家添了麻烦。 懋娘摇头轻笑,举手之劳,何来麻烦一说。十九娘,苦的人不是我们 她想说裴彦麟,顿了顿,终是没有提及。 你们呀,也别光顾着说话,喝盏茶吧。这里可比神都冷得多。韩膺已经盛好了茶汤,恭请两位品鉴。 苏星回形色匆匆,想着还要赶回去,捧着茶实在无心品尝。 她的分心急躁,韩膺故作不见,只仍穿着他下地的短衫,抚弦弹拨。 他,常来这里?她还是启唇问了出口。 韩膺按住琴弦,朋友之间,寻常的叙旧少不了。 你没说真话。我们之间认识多年,有什么是不可以当面澄清的呢。他说话不干脆,苏星回急得将盏放下。 茶汤倾在石案,懋娘用手帕揩拭干净,劝道:十九娘别心急,抒意不是那个意思。 也就真假掺半。韩膺笑道,来向我打听你的情况,是其一。顺道和我叙旧,是其二。这样说,十九娘子可舒坦? 他看似文雅,出口却异常直白。苏星回只知被他说得耳尖羞红,无地自容。 韩膺点到为止,捧起茶道:我送到的信,你要是看过,或许来的更早。 你的信那些信她在雪夜时仓促拆开,满篇都是韩膺的字迹,像扰乱心魔的咒语,比异国文字看得都让人头晕。当时她已心如死灰,哪有心知道写了什么。 韩膺看穿她内心的万般情绪,面带微笑,他知道你不会看他的信,也不想见他,所以转道来求我。我和他年少相识,共登朝堂,情同手足,于心何忍,便将他的事悉数记录信上。谁料,你连我的信也不收。真是苦了我这番心意。 苏星回更是羞愧了。懋娘担忧会中伤于她,频频向韩膺示意,但韩膺只是嘴角含笑。 今年的信,也还是送去了?片刻之后,苏星回小心问起。 -- 第32页 对于她急于了解过去却又不敢开口的心情,韩膺似也能共情。他再无半分保留,信使送了信函回来,你离开白雪庵已经多日。懋娘十分忧急,我想,鹤年他们兄妹在神都,除了神都你能到哪去呢。 十九娘,你说走就走,说回便回,我替瑞成不值得。他都要放下了,你何必再回来。 他说不值得时,微微摇首,眼睛就出神地望着远处。烟波横在天际,或许稍时会是恶劣的天气。 你走的第一个月,瑞成其实去过白雪庵,就在山下,站了一整天。惠心法师劝他放下,他说心能放,身体不能,也是放不下。他连夜骑马,赶上了隔日的朝参,没有挨罚,却罕见地生了场大病。他不许惊动裴家的任何人,还是我去府上探望,发现他气息奄奄,已经病入膏肓。我几乎以为他必死无疑了,还好挺了过来。否则,我必然不会原谅你。 他温柔地说着狠话,却比冬天的寒风还要刺骨。 苏星回眼里滚落泪珠,她抬不起头,听见韩膺继续说,你是怎么做到如此绝情,斩断前情,断的比他干净。 你又怎么知道我断的干净。她喃喃道,才觉自己没有任何底气。 苏十九,从前如何我可以既往不咎。你若真的知悔,就快回神都,到他身边去,莫要做下不可挽回之事。至少 韩膺略作迟疑,他像是知道什么,微笑的眼神里竟有宿命凌迟的无奈,不要再让他一个人面临疼痛。 孤鹤从来不得眠。一句读来肝肠寸断。 苏星回咬着唇瓣点头,缓缓抬脸,抒意,我观神都局势不妙,他似有难言之隐,可是出了什么事?如果是,还请你不要隐瞒于我。 韩膺浅浅抿着茶,想了想,朝廷博弈,本就处处暗箭。我没有预知的能力,不过可以告诉你的是。他是裴家血脉,吴王姻亲,荣损共担。 是了,吴王失势,裴家众人必不能善终。当时他为救吴王,曾北上讨伐敌军,最后还是死在了宦官的手里。 距那日的到来,细算已不到一年。苏星回不敢深想,她惶然起身,已生去意,叨扰多时,我该告辞了。 不过转眼,她就面如土色。韩膺感到奇怪,还是尊重她的决意。他道:走前我要转交一样东西给你。 他和妻子示意,懋娘转裙走去屋子。苏星回神思飞走,不作他想,她正急于离去,却见懋娘手捧象牙匣子来到眼前。 你打开看看。韩膺道。不见苏星回有所动作,他转眼看,她口唇哆嗦,额上大汗密布,样子惊骇。 怎么了?她还没有打开,不知内情,缘何会有震惊的神情。 多谢,多谢你,韩抒意。苏星回捧过象牙匣子,手分明是凉的,掌心却是冷汗。 韩膺观察她的脸色,和妻子面面相看,又问:不打开看看? 不用了。苏星回勉强和他夫妻笑了笑。懋娘柔良贤德,韩膺洁行为善,他们夫唱妇随,实是天作之合。 后会有期。 她颔首和他们拜别,没有丝毫踟蹰地走上离开院子的小路。 纤瘦倔强,她的影子彻底消失在林荫,懋娘心生感慨,倘若她真的没有半分情感,如何肯生下三个孩子。只是旧恨蒙蔽了心,不自知罢了。 她想到了夭折的两个孩子。韩家人丁不兴,他和韩膺婚后生下过一个男孩,可惜不满十岁就夭亡了。前年艰难生下第二子,却再次夭折。他们夫妇仿佛接受了命运的安排,在这片安静的小院里植下草木,开门望垄,过着寻常夫妻的小日子。 他们没有孩子,也没多少牵挂,但裴彦麟的三个孩子,不能没有父母。 瑞成不会有事吧?她不安地问韩膺。 人都是会累的。谁都知道吴王朽木不雕,不可辅佐,他却不能。韩膺再次拨动琴弦,琴音流淌,自十根手指缓缓流出。 弹奏完这一曲,他望向天上的彤云,起身拥住她,懋娘,别多想了,进屋歇着吧。天要下雪了。 这场雪在入夜前落下,由灵汝落到了神都。初春的雪霰飘在吴王府的上空,坠在见绿的垂柳,又在颤栗的妇人泣声里悄然融化。 私蓄甲卫可是谋反的大罪。三郎,你得救他。裴王妃捏着帕子,咽泣失声。 我的昕儿宅心仁厚,连只鸟雀都不忍杀,可怎能让他带累至此啊。 哭了几个晚上,她哭干了眼泪,两个眼睛红肿不堪,婢女搀扶她摇摇而来时,身体现出了孱弱欲绝之势。 裴彦麟拢襟站在廊阶下,细雪嵌入他一双浓翠如墨的眉梢。他一语不发,听着姐姐的哭诉和哀怨。 身处方寸之地的妇人,遭遇大事,再强势自尊,也难免惊惶失措。 她的年岁渐大,容色不在,失宠了多年,还好她生育一子可以依仗。她有裴家做靠山,家世财富势力都远超其他亲王的正妃。 裴王妃无比期盼吴王继承大统,她的独子钜鹿郡王作为吴王的嫡子,自然也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她的野心比吴王更胜,但也更容易被现实的残酷击垮。 我知道了。姐姐的哭泣让他感到心烦意乱。裴彦麟紧锁着眉头,冒雪走出长姊满目繁锦的院落。 -- 第33页 离开这座王邸,他抚着额,无力地闭了闭眼,上马时脚下一阵趔趄。 扈从扶他踩上马镫,从容地规劝,相公千万三思,不可贸然。不为别的,相公也该先想想自己的孩子。 裴彦麟蓦地心惊。 她仅是做了一个噩梦,便是那副憯恸的形状。想到此处,他心似大雪般白茫茫一片,立时策马回了府,先问苏星回是否回来,又等不及厮儿慢吞吞的回答,要重新上马去苏家,还好厮儿及时扯住马匹。 苏星回只在裴彦麟前头一步。从灵汝回来后,她意绪寥落,面色欠佳,任兰楫拍落了身上的薄雪。 阿媪,你让人去白雪庵取回行李,送到苏家。张媪应下,她捧着双手呵气,还是僵冷的难受。 连续赶路,没有好好休息,她气力全无。王莹端来热汤,她喝了一口,困得倒在坐榻上。 张媪哄她起来用饭,宽衣洗漱,她不耐烦地糊弄了两声,继续蜷缩着睡去。她在坐榻上随意而卧,睡得不好,意觉做梦却醒不来。 她的面颊被梦里一只灼热的掌心轻抚,从额头到眉眼,到她的唇瓣和下颌。睽违已久的温暖驱着春寒,她卸下了戒心,在手掌里轻轻蹭动。 三郎她在梦中呓语,眉眼舒展带笑。裴彦麟为之震动,抚在玉颊久久不愿离开。 起来去床上睡。雪夜的春寒,蜡炬之暖不能驱散。他伸臂绕过她的后背,扶她坐起,目光不经意落在裙子。 鞋底和裙子浅露湿意,黄泥的印记还很明显。她的面容憔悴不堪,那是长途奔袭才有的疲倦。 裴彦麟观察仔细,心知她有事隐瞒,却不置一言。他抱她去床榻安置,准备叫人来为她脱去湿裙,却不知她几时醒来了,睁着一双昏昏睡眼。 我做梦也梦见你了。她就这么理所当然地靠过来,在裴彦麟不可置信的眼神中吻他的唇角,把他扑进软枕香衾。 却又,安然地睡过去。 裴彦麟笑了一声,不知是无奈,还是什么。他手掌扶上她的背,停留了须臾,扯过被衾来将她盖住。 雪影在窗纱上摇坠,剥落的烛火忘了剪芯,缓缓落入一片夜色。无人看见,她翻身时袖中滚落的双雁纹钿螺梳背大婚前裴彦麟送她的定亲信物。 年初七,忌争执。 神都一夜卷落一片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许宠和他的儿子许虔如约而至,裴彦麟在东庭扫榻相迎。 作者有话说: 大概周三更四千。 第17章 春枝压了一夜的白雪,厮儿将雪扫在路旁,理出供人出入的路径。裴彦麟邀请许宠入座,冷清数日的芳汀红园,因两位贵客的到访蓬荜生辉。 裴彦麟吩咐侍女上酒。许虔一听有酒喝了,高兴地直搓手,世叔拿出好酒来招待,没有好肉未免不足。正好有雪景可以赏,何不搭上一张炉子来炙肉温酒。 他和裴鹤年同年而生,两个人的性格却是天差地别。许宠看一眼爱徒,再看一眼儿子,眉头挤出了深褶,你娘实在惯坏了你。治国之学,经济之学半点学不通,吃的东西是张嘴就来,在外头尽给你老子我丢人。 许宠身材高大魁梧,相貌硬朗粗犷。流传他的性情极为刚严,敢在金殿之上直言无讳,女帝三番五次都想杀了他,还是被忠直的老臣劝止。这样一看他的风格似乎符合武将的刻板印象。 许虔让他阿耶当着众人的面数落了一顿,面子上过不去,悻悻地退到一旁,嘀嘀咕咕和裴鹤年抱怨,你看我阿耶 裴彦麟一笑,手抚髭须,我看贤侄言之有理。世兄一心在学问武功,缺乏些雅趣。 他吩咐裴粤,片好的肉片刻之后就呈了进来,连炉子都烧上了,映得众人脸膛通红。孩子们叽叽喳喳围在一处,夹着肉片来炙。 只听油花滋滋往外冒,撒上适量的盐巴和茱萸,肉香止不住地往鼻子里钻。两人据席交谈,依然饮酒观雪,不为所动。 他二人历经朝廷的倾轧,彼此信任,感情笃厚。苏星回无声地坐在裴彦麟身后,她观察了许宠多时,为两人添酒时,却发现许宠也在观察她。 许宠不止一次看她,眼露担忧。她心生不解,在裴彦麟同他走出屋子,有意避到他处之后,这种莫名的不安反而强烈不少。 炉上的肉很快被兄妹几个分食了干净,裴麒带着妹妹去树下堆雪狮子,两个少年也相约去夜骑踏雪,到天津桥上看灯景。裴鹤年过来和苏星回请示,苏星回哪有不同意的,叫他们留意路滑。 送两个少年离去,她孤身站在雪枝下。乱雪霏霏,顷刻间飞满了她的发鬓和斗篷。 裴彦麟和许宠在她对面的廊庭,两人交谈的内容,她无从得知,但联系到近日来的怪异,她心生不详的预感。 遥望着飞雪,和雪下心事重重的佳人,许宠双手缓缓笼进袖子。他从不插手裴彦麟的家事,哪怕见到阔别多时的苏星回,也未置一词。 他道:瑞成,吴王不会在意你的处境如何,关键时候他会毫不犹豫地推你出来挡箭。这是天家的无情,世家的无奈。但是瑞成,不要太过自哀,不要总是犯傻。你我相识多年,我不愿见你自毁前程。 -- 第34页 裴彦麟只是点头。他看得心急,叹息道:曹王算是完了,吴王也委实不像话,怎能听信他人之言,干出这等落人话柄的蠢事。不过你也放心,陛下若发难裴家,我会设法为你斡旋。至少,要保住三个孩子。 他信誓旦旦,大有豁出所有的态势。裴彦麟神色凝重,世兄不必为我冒险殃及族人。我命中若真有此劫,你当隔岸观火。待时日成熟,为我洗刷冤屈,我已感激不尽。 许宠和韩膺对他都了解甚深。他们自己出生门阀,深知世家的荣耀高于一切,必要之时牺牲一人,也不是鲜见之事。 两人默契地不再谈论,他们并肩而站,无声地望着渐渐落停的雪。 黄昏转眼即至,雪停了一时半刻后,朔风吹拂,又飘飘洒洒地落了半檐风雪。就在这琉璃世界中,裴家迎来了一位不请之客。来人身着绿服,二十来岁的年纪,身后跟着一群气势十足的衙吏。 裴彦麟和许宠闻声互看一眼,不知发生了何事,大步出了庑廊。他们站到中庭,那些人和他们正面迎上。 厮儿追在后面,神色惶乱,他们硬闯了进来,奴等没能拦下,罪该万死。 来者不善,强闯他人宅邸,却又恭敬地向他执礼,台院检举弹劾相公,下官奉命来请相公走一趟,前往刑部推鞫。 苏星回在廊下见到了这人,恨得咬牙切齿。王贺这个人化成灰她也是认得。 她立即就要过去质问他的居心,陡然想起还在玩雪的两个孩子,后脊忽地一凉。她沉声唤来兰楫和王莹,带他们进屋去,不要出来。 她心惊肉跳地看到婢女带着孩子彻底隐没,浑身颤栗的反而变得厉害。雪絮簌簌无声地落在庭院,她在婢女的呼噪声中匆忙走了几步,就被几名衙差横矛堵住去路。 事出突然,裴彦麟毫无意料,但他反应极快,似乎猜到几分,面上出人意料地镇定。他垂眸细忖一时,抬眼和苏星回失色的脸遥遥对上,原本还沉稳的心有些惊颤。 芳汀红园一片雪乱,迷了众人的视线,只听到许宠粗声诘问,你是奉谁的命?王贺,你身为侍奉御史,主管推鞫狱讼不假,但你前来缉人是越司行权,某要在朝会上狠狠参你。 王贺始终面带微笑,他一笑,两瞥胡须飞翘,倒是意外契合这张驴脸。见说话的许宠面色红涨,怒不可遏,他叉手拜道:许侍中也在。下官只是例行公务,委屈裴相公走一趟。若其中有误,自然放还。 放你娘的屁。许宠脾气暴躁,一脚踹开持刀对着他的衙差。衙差哪经得住这上过战场的武将的脚力,登时咕隆着滚远,将身下一片雪沫擦扫干净。 裴彦麟按住许宠腕臂,明恩,不可为我妨碍台院行事。 他制止许宠,转头质问王贺,敢问我所犯何罪? 裴彦麟不卑不亢,搞得王贺心里惶惶,后颈止不住地发凉。 他犯了何罪,你为何支吾其词?信不信某一刀宰了你。许宠朝他瞪目,试作威胁。 他在先帝时期就生就一副虎胆,朝堂横行多年,连今上也敬他三分。他要杀人,那真不能当成一句戏言。王贺自然怕他,但他手里有批文壮势,许宠便是再不怕事,也不能公然藐视刑律。 许宠果然看见了他的批文,按捺下燥意。王贺这才掷地有声道:有人举劾相公纠集朋党,教唆吴王谋反。 此等罪名,他怎么敢。苏星回后齿交错,切出一片恨声,裴彦麟有罪,就请几位侍御史写好弹文,上朝堂去杖弹他。这里是裴宅,你带人强闯私宅,可把裴相放在眼里。 她至前一步,要和他当面对峙,衙差的矛尖交错,几乎刺到她的身体。 别动她!裴彦麟寒眸微沉,我和你们走。 居上位多年,他的气势已不能与旁人一概而论。王贺暗暗吞咽唾沫,苏娘子,某也是奉旨行事。至于是什么罪名,还要等到推鞫之后,才有定论。还请娘子莫要妨碍我等执行公务。 他笑着的脸上满是威胁,看得苏星回火大,又无处泄愤, 王贺你 他微贱时荫附裴家,风举云摇登上高位,就是这般回报他的恩人。他害死她的儿女,让裴彦麟背负带累家族的罪孽,愧对河东裴氏,陷他于不义不孝。 这就是他王贺的知恩图报,一个六品官吏,为荣华富贵,出卖他的恩师,害死他的全家。 苏星回脸色涨得通红,许宠在旁观察,微感诧异。此时他已然冷静,弟妹稍安勿躁,瑞成是左司长官,他们要动也要衡量再三。我们也要相信,陛下明朝秋毫,处断公允。 他暗示她,不信也得信,不然就要被安一个藐视圣躬无视律法的罪名,同时也提醒她,裴彦麟总领宰相,要罢黜这样一个根基稳固的人并非易事。 苏星回抿唇看向裴彦麟,他轻摇着头,目中幽深,未有只言片语,她却仿佛看懂了一切情绪。 这一刻她才知道,年逾不惑的男人,鬓边其实也会悬霜挂雪。她迟来一步,便迟了半生么。 时至今日,她看得更清了。阻碍他们的何止是这场春雪,还有权势的悬殊。她眼前愈渐朦胧,陛下英明决断。我就怕底下的人阳奉阴违,沆瀣一气,要枉法裁决。 -- 第35页 该走了,裴相公。王贺听懂了她的内涵,没有生气。他一声令下,衙差请了裴彦麟上路。 在押他离开时,苏星回想起了临死时的他也是这样,没有犹疑,连眉头都不曾轻皱。她心像被挖走了,疾步跟去,隔着推搡她的众人,隔着架开她的棍棒,颤声唤道:裴彦麟!宁为柳上鸣蝉,不作桑下春蚕。 决然而去的背影倏地震住,裴彦麟紧握手指,轻轻侧首,没有看过她一眼。 芳汀红园静得像无人来过,唯有雪地上纷乱的脚印。 苏星回单薄的身形颤了颤,雪落在睫毛,彻底模糊了视线,让她的眼泪和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雪融为一体,无人发现。 他们等不及仗弹。许宠道,十九娘,你也不必心急,我和瑞成其实早有所料,有把握度过此关。他若是陷牢狱之灾,我亦会尽全力为他周旋。 苏星回摇头。世间如果任何事都有把握,裴彦麟就不会死在北伐了。 但危难的关头,许宠始终在为营救他而四处奔走。她感激他曾经的仗义,敛衣道:多谢世兄。 事发突然,原来没有饮完的酒不能再饮了。许宠向她告辞,弟妇且宽心在家,看好孩子,我这就回去打点。 苏星回送他出门,两个少年也飞骑赶了回来,正迎上许宠。他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气喘吁吁,行色匆匆。许宠和两个少年说了几句话,他们打马就要走。 鹤年回来。苏星回在石阶上唤道,裴鹤年即刻拨转马头。 少年带着一身雪落在苏星回身前,面色苍白,眼睛明亮如昨。他扶着苏星回,有世伯在,阿娘尽管放心。 他没有太过担忧,让苏星回奇怪,五郎不怕么? 裴鹤年笑道:怕也没有用,父亲大人不让我们露怯。他常常告诉我们,输人不能输阵,越是感到害怕的事,越要若无其事地面对。这样,再强大的对手也该畏惧你三分。 她担心这个开始懂事的孩子,少年却比她更相信裴彦麟的能力。他反而担心她这个母亲,惴惴不安地守着她直到深夜。 裴麒和念奴陆续睡去,她合衣趴在芳汀红园冰冷的坐榻,想的是今日和裴彦麟之间无法触摸的距离。 看了一夜雪的她忘记了冷,东方发白时,雪堆满廊阶,窗纱上的天光更白。苏星回在下人的急呼声中苏醒,她拢衣出来,王莹跪在脚下。 娘子,大事不好,裴王妃派车来接小郎君小娘子了。您快去看看吧,几个老嬷嬷蛮横无礼,从兰楫姊姊手里抢了小娘子已经出了角门。 王莹哭得满脸泪痕,苏星回一把将她拽起来,哭什么哭,去叫人拉马。要快。 王莹反应过来,顾不得再抹泪揉眵,跌跌撞撞往外跑。 苏星回眼皮跳得急乱,绑斗篷缨带的手哆嗦不停,怎么也绑不妥。她只觉头昏眼沉,上马的腿都是僵硬的。 索性马车驶出不远,她催了一鞭便追上。径直阻去马车去路,她冲车上的人喝道:麒麟儿,下车! 她疾言厉色,车上的裴麒被她的脸色吓住,就要下车。老嬷嬷伸手拦道:小郎君您忘了吗?王妃娘子视您如亲儿,起居照顾唯恐不尽心。 裴麒听完老嬷嬷的话,慢慢缩了回去。身旁的念奴却因挟抱得不舒服,在嬷嬷怀里扯起嗓子大声哭闹。 苏星回脸色愈发难看,两方僵持不下之际,裴鹤年纵马赶了上来。他语气温和的对双方道:阿娘消消气。裴麒,念奴哭了,你哄哄她,抱她回来。 老嬷嬷向他解释道:我们王妃只是想念小娘子了,想接去王府住几日,稍时便送回来。 苏星回冷哂,你们吴王府接人一向如此? 她们登堂入室地抢人,眼神飘闪,到底还是心虚。 裴鹤年纵辔挡在母亲身前,从容镇定道:阿耶早有交代,阿娘在家我们只能听阿娘的话,其余人等不能做阿娘的主。嬷嬷们请回吧,事后我会和姑母解释,她通情达理,不会怪责你们。 这老嬷嬷被说得哑口无言,和其他几人面面相觑。 裴鹤年向车上不知所措的裴麒伸手,麒麟儿,过来。 裴麒终于站了起身,他抱过哭了一脸泪水的妹妹,你告诉姑母,我不去了。 裴鹤年把两个孩子捞上马背,嬷嬷们也没法阻止。她们奉命行事,如今事没办成,恐怕还要吃一顿挂落。 苏星回不为难她们,你们尽管告诉王妃,是我不肯。我这就登门向她请罪。 鹤年,你们先回家去,我出门一趟。她吩咐一声,将马力催,就去了吴王府。 作者有话说: 我搬了几天家,累到爬不起来,码不动字了。 第18章 吴王府的门禁历来森严,门前飞只鸟也要射落下来盘查究竟,唯独对她苏星回宽进宽出。只是她从不曾来过,这还是第一次。 对于她的到来,裴王妃摆足了王妃的姿态和阵势。她命人在院庭前设置障碍,每走过一道门,就有婢女手持毛掸上前,拍打她衣上的雪。她们让她脱去鞋子进内室,只因鞋底侵了雪水,会浓脏了王妃喜爱的红氍毹。 -- 第36页 苏星回依了裴王妃的小儿行径,于仆婢探究的视线,一声不吭地走进内宅,踏袜站在渗着幽幽凉气的地面。 裴王妃围坐绒毯里,乌髻梳得一丝不苟,衔珠金凤在她额上闪耀生辉,一身罗裙纤丽星繁,服帖得没有半分褶皱。裴王妃燕居时一向作此打扮,仿佛为了时刻向人彰显她高不可攀的身份。 苏十九娘,你不来我倒要去找你了。 裴王妃喝着热茶,轻慢地打量苏星回。 她没有料及,囿于深宅十几年的苏星回能忍耐至此。在她记忆里,这个年轻时在宴春台出尽风头的女子,深受她那位驾鹤多年的祖父邢国烈公的严训,有着拗折不断的脊弓。 王妃娘子不会来。王妃自恃身份,拉不下颜面来教训我这个不入眼的小人物。所以我识相地来了,顺便问一句,作为我儿的亲姑母,娘子可有过半分真心的疼爱。娘子口口声声的关切和照顾,不过是想踩着我的脸面给我好看罢了。 不给赐座,摆明是准备让她站着回话。裴王妃对她的无比厌憎,苏星回心知肚明。她能站着,绝不是屈服于对她身心的两重羞辱。 放肆。裴王妃恼羞成怒,将茶盏重重撴下,你还有脸质问我。正经的夫妻你不要做,和离了却赖在别人家里,要做不知廉耻的淫.娃.荡.妇。 苏星回什么难听的话没听过,她微挑眉梢,呼出的气比外面惨白的雪还要冷上三分,荡.妇是连我也说不出口。河东裴氏的女郎学的东西,果然是我们寻常人家触及不到的家教。我真是有幸,得见大婚当日鞭笞新郎的奇景,此刻又目睹王妃口出成章。 这会儿你倒是俐牙俐齿起来。方才失了仪,裴王妃后知后觉,眼前气得手指骨节错响,也尽力忍了下来。 三郎是怎样从背负众望的世家公子变成心狠手辣屡屡遭人弹劾的权臣,需要我一件一件讲给你听是吗? 他胸有大志,并非全是因为我。和她搬弄旧账,眼前她们都有数不清的旧账可翻。苏星回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但她的居心也别想否认。 娘子真以为我十余年当了个聋子瞎子是吗。娘子也说他背负众望,那问过他想要吗?十几二十年日复一日,他不累么? 可他又怎敢停下。你们用他时求他,不用他时弃他,没有半分犹疑。世家子弟的心也是人心做的吧,还是只有你们裴家不是? 裴王妃做了皇室的媳妇,也学来了主上驭下之术。她一心为自己的儿子钜鹿郡王作打算,取舍之题早就做的得心应手。以她的高傲,又怎么可能承认利用血亲铺路。 你是以何资格,以何身份跑来教训我。凭你也配!让一个讨厌的人当面撕开她的面目,没有比这更让人膈应的事。裴王妃揪着绒毯,恨不能立刻杀了她。 苏星回没有错过她眼里的杀意。她不觉得怕,只觉得自己有机会当面对峙,骂得还不够狠。 可她不想骂了,裴家这一个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她看了多年,早就看厌烦了,无需娘子说,我也是要走的。 裴王妃仿佛听见什么笑话,抠出血丝的手陡然松开,忍不住拊掌,大难临头各自飞,不愧是你苏星回,心一直都这么狠。 这不正是王妃娘子希望的,何苦气恼。站了这么小会,双腿早就冻得没了直觉,苏星回不耐烦继续站下去。 她来这一趟,就没打算坐着闲谈。她只是想当面告诉她,苏星回活一天,别想做这种蠢事。 朝廷里不太平,王妃还是管好自己的家事吧。告辞了。苏星回朝她敛首一礼,大步坚定地退出,将裴王妃气怒的骂声抛在脑后。 天地此刻已经浮满了冷雪,皇城被灰白的晨光笼罩,苏星回策马跑过洛水,寒霰拍在脸上。 看见苏平芝等在岸上,她才勒紧缰绳,放缓马速,二十二。 苏平芝撑着一把伞,紧跑了两步,气吁吁地立在马前。 怎么回事?苏星回径直发问。 我去裴宅找你,你没在。苏平芝等到这会儿,嘴唇冻得乌青,他跺起双脚,口中呼出一团雾气,今天早上我在胡肆里听到了好消息,急忙就来找你。 苏星回跳下马,听他说道:台院昨晚连夜推鞫,姊夫在刑部对答如流,未受刑讯。因为没人敢对他用刑,刑部官员只能苦熬一个晚上,辗转审讯了其他几人。 那些人是吴王在京畿道别院的杂役。吴王为了饲养斗鸡,占地扩建别院,别院里聘用的杂役也比从前多了一倍,由此混入了细作,那人一口咬定吴王逾制修建是受到姊夫的挑唆。姊夫作为吴王的姻亲和势力,没有对吴王行到规劝之责,即便他没有教唆,也得背下一半的责任。 雪落在衣领,脖颈的肌肤冰冷,苏星回合严了衣襟。想起王贺恩将仇报的那些行径,她心头火气流窜,不由地紧咬牙槽。 台院背着陛下参与党争,同流合污,早就不干净了。他们为了扳倒三郎,不会放过任何一处漏洞。 这次还只是微末小事,姊夫应付自如,不出意外的话,初十前就会无罪开释。苏平芝揉着发红的鼻子,不动声色地将伞移到她头上,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往后需要百倍小心。 -- 第37页 对了他恍然想起来一件事,遂郑重其事道:昨天褚显真的一个门生,名叫蒋鸿的人去过刑部了,大概进去有半盏茶的功夫才离开。褚显真这个婆娘到底耍什么花招,要是让我知道她又使什么坏心眼,非得给她厉害瞧瞧。 苏星回无情地冷嗤,她不把你打死,就该早晚三柱香叩谢佛祖了。 大概是冻僵了,苏星回也实在想不出褚显真莫名的举措,索性沉默着捏揉手指。甘露元年的死难她还没有忘记,这件事是有惊无险了,却给她提了个醒,不敢再掉以轻心。 要尽快想到办法避开死劫。可是什么办法能杜绝灾祸重现?她只是一个岌岌无名的女人,没有参与朝政,没有左右一个朝代兴衰一个帝王喜怒的能力。 她沉默地感受内心的惶然无力,半晌才听到自己暗哑的嗓音,好了,你走吧。听到什么,就写信告诉我。 雪在初八这天傍晚停的,皇城关闭城门前,刮过凛冽的一阵北风,轻易地吹皱了洛水上的浮冰。 苏星回在檐脚看完了书信,像一个浑身惨灰濒临死亡的人。 她得知褚显真非但没有落井下石,还让门生蒋泓从中替裴彦麟申辩。虽然裴彦麟信心十足,确信自己能摘身出来,褚显真那些表面功夫没什么大用。苏星回还是疑虑,震惊,怅然过后又是无端的愤怒。 她笃定这是褚显真一次直白赤.裸的示威。她太知道怎样击碎她的骄傲,让她颜面全无了。 阿媪,收拾好我带来的东西。我们该离开了。 她吩咐着张媪,缓步走回内室,把信撕成碎片,然后投进霏霏火势。 张媪知道她回苏家是一早就做下的决定,但是,分的这样明白,娘子会不会伤了阿郎的心? 火焰舔舐着炉壁,漆黑的纸灰仿佛扑火的几只飞蛾,飞过她的云鬓,飘坠在雪白的地面。 纸灰散尽,苏星回心中是从未有过的平静,不会的。等我以全新的面貌回到这里,那时候是真正属于我的。裴王妃不会再奚落我,褚显真不会再嘲笑我,她们轻视我,是因为我的确不值得。 娘子是醒悟后对阿郎的愧疚吗?张媪着急地揪着手。她心疼娘子受到的羞辱,也在意她就此彻底离开,十五年了,娘子真的就,没有半分情感吗? 其实很多人都说她是个没心的人,但再硬的石头也会被水滴穿透。苏星回手攥螺钿梳背,摩挲上面精美的雁纹,我偷偷看过鹤年习射,八九岁的孩子,举着比他还高的弓,掉了眼泪也不肯放下。 我问他为什么,他告诉我,阿耶教他要那样。我想,这个孩子终归太孤独了,有个兄弟姊妹何尝不好。后来我们有了裴麒,裴家姑舅接走了他,送到裴王妃膝下,再不肯送回来。我去求姑舅,连门也进不到,生生被泼了一脸水。 阿媪,我没有厌恶过我的孩子。我是,太傻了,罪有应得。现在我要去为犯傻的这些年赎罪了。说这些话,她嘴角带笑,张媪也有被惊诧到。 知错就改,善莫大焉。可阿郎待娘子一如既往,娘子何需再离开! 不必多说了,我有我的打算。苏星回不觉一笑,去叫兰楫和王莹进来吧。 从她回京开始,就不太对劲。这倒底是好还是坏?张媪忧心忡忡地出去了。 片刻后,兰楫和王莹结伴走进来。得知苏星回就要离开裴府,两个婢女震惊之余掩袖而泣,她们都表明愿意同去,哪怕一日两餐,粗茶淡饭,都无妨。 苏星回并非要她们如此,你们要是走了,我想见她们兄妹,该要如何相见呢?别伤心了,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她所言有理,但两个婢女还是舍不得,泣声久久回荡。苏星回安慰着她们,让她们各自退下。 躺在碧文圆顶的罗帐,她思虑万千,辗转反侧,闭上眼是裴彦麟死去的哀容,睁眼又是他置办的物件。这间摆满了奇珍异宝,绘饰花鸟彩纹的房间,无处不是他经手的杰作。 台院当年弹劾他靡费金宝,铺排浪费,可他爱惜旧物,一件白罗衫能穿数年,身上难以体现这点。时至今朝,眼前金玉堆砌,繁花似锦,她才恍然。 裴彦麟早在无形之中融入了她的生命。身体反而比她的心更早明白,没有这个男人,这一生都不作数。 作者有话说: 碰上五一双周榜,更三万字。但时机不对,要控制字数。下章和女配开始正面交锋。 第19章 初九雪霁,浮冰融作春露。时近黄昏,日光又跳出,熠燿地照在刑部大门。 经连日兜转,大理寺交刑部复核的吴王一案,勾检官作了最后勾覆,不予通过,刑部今日正式开释尚书左仆射裴彦麟。 门外,两家人各自倚马静候。门内,公房的门开启,前后走出几个绿服青衫的官吏。 一行大小官员簇捧着裴彦麟走过一排公房,身着绿服的刑部员外郎摇手止停了几位属官,要亲自送人出去。 许相公从昨到今坚持不懈地直言上疏,大抵不暇细思,言辞激越,圣人在朝上龙颜大怒,把诸位公台吓得委实不轻。裴相公,您这边请。两人跨过一道门,刑部员外郎引裴彦麟走上出刑部的方向。 -- 第38页 刑部为尚书省属下的机构,尚书右仆射王雍和裴彦麟共领尚书省,无甚龃龉不和,自然也肯从中斡旋,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恭恭敬敬将人请出,刑部员外郎趁隙暗窥了一眼身旁之人。纵然形容不怎么好看,裴彦麟眼里始终是波澜不惊。 从他踏进大理寺,再辗转刑部,一直如此,仿佛任何事都不能够撼摇他稳如泰山的心神。 刑部员外郎由衷地佩服他这份打磨练就的定力,沉了口气,道:相公停职待罪,耽误了两日朝会,外廷上下都不好过。圣人也已斥过御史台几位,给相公您赉假一日,后□□参再入朝。 日光昏淡,春风夹着化雪之后的冻寒,吹得人瑟瑟发抖。刑部员外郎将手缩进袖笼,边走边瞧他的脸色。 裴彦麟终于开口,御史台风闻言事,为陛下肃清吏治,整顿朝纲,合情合理。 刑部员外郎连连称是。 曹王的事怎么了结?他又紧接着问。 废太子咒诅案才过去一年,陛下不愿再见到血光,只将曹王禁在宫中,寿诞后再作定夺。 曹王毕竟还是女皇的亲子。女皇老年昏聩不假,但在儿女接二连三死去后,心也不知不觉柔软起来。 刑部员外郎斟酌道:仆役也只是片面之词,做不得数,吴王这次逃过一劫,往后要更加谨慎才是。 裴彦麟闻言只一笑,径直前行,不作回复。 他穿着白罗衫,除了压出些褶痕,纤尘未染,倒是半张脸上长出潦草的青茬。 刑部员外郎踟蹰着,不知要不要再继续说下去,忽听到前面的人问道:有剃刀否,借用片刻。 有有。看他手抚胡茬,刑部员外郎一点即透,冲近处的一个仆役招了招手。 刑部外,日光偏斜,地上积雪化得无声无息。 钜鹿郡王李昕带着侍从,裴鹤年乘着马,表兄弟问候着彼此的近况,光阴飞逝。在他们交谈甚欢的功夫,门里缓缓走出一道人影。 裴彦麟跨出栏槛,裴鹤年牵着马就匆忙迎上前,阿耶。 见舅父像往常一般若无其事地过来见礼,李昕眼皮惶然跳着,止住了话。 因为他阿耶的蠢举牵连了一众无辜,他心愧难受,眼眶不禁泛红,舅父,我来接您。 裴彦麟接过长子递来的缰绳,昕儿,你先回去,我改日再拜见你的阿娘。说毕,他不作停留,叉手告辞。 裴鹤年见父亲上了马背,急急地冲李昕拱手,郡王,那我们回去了。 迎着昏黄的落日,父子二人跨马扬鞭,稍时,便融入那片金色的光芒。 郡王,王妃还在府中静候相公,相公这是侍从面露难色。 李昕反而深吐一口气,摆了摆手,沉着地吩咐侍从们,也拨马向相反方向离去。 最后一丝余辉落尽,化开浮冰的洛水伴着早春的薄雾流向了东边。河堤上行人寥寥无几,越发的冷寂。 裴彦麟在马上咳嗽了好几声,裴鹤年才发觉父亲的状态不怎么好。 阿耶,我还是去太医署走一趟吧。他担忧父亲的身体,心中急迫,掉转方向就要纵马而去。 裴彦麟及时制止了他,回来。 他在刑部受了几日的审讯,感染了轻微风寒,夜里睡得不好,不怎么吃的进东西,回府也径直就回房闭门。 仆从们守在廊下等着传唤,半晌不见出声,实在不知所措,于是让人去请示主院,看要不要请个太医诊病。 但片刻后,门就开启了。裴彦麟吩咐他们烧水,他要沐浴更衣。 躺进氤氲的水汽,温汤漫过胸膛,仿佛是治愈伤寒的良药。他舒服不少,仰靠着脖子,在水里昏昏欲睡。 直至水凉,方才睁眼。眼前浮现出苏星回的身影,却不知是几时站在那里的,让他眉头狠狠一跳。 苏星回像是无意间触发了他隐匿的心思,让他面容隐现怒意,谁让你进来的,出去! 你闭门不出声,我只好擅自进来看看。苏星回移来灯,屋里照亮,她怀里还抱着他的衣物。 不是第一次看裴彦麟身体了,灯下直视时她却会脸红心跳。苏星回赧然抿着唇,去椸架放好衣裤。 我不能进来吗?说好十五年的,我在缩短我们之前的差距。 想起她回来时向他的那番莫名告白,后面又屡次三番地示好,他似是无语,冷笑一声,随你。 身后水声哗啦,料是他起了身,苏星回背着身体佯装整理。 吃点东西吧。鹤年说你有些着凉,我煮了紫米粥过来,还是热的。她道。 身后只闻悉悉索索,墙壁上拉长着两人的身影。苏醒回扭过头,他背对着灯,扯着浴帕正擦身上的水滴。 她把中衣长裤分别递上,裴彦麟将半湿的巾子随意丢到一旁,三两下穿妥,一言不发地跨进卧房。 苏星回跟着出来,看了眼板足案上的紫米粥,又跟过去。 房里没有多余的坐榻,她挨着床沿坐下。裴彦麟面壁侧卧,被衾半搭在胸口,双目紧闭着。 他不肯搭理,她也沉默着,两个人就这样无声对峙。过了一会,裴彦麟感到凉凉的手掌贴到额头。 -- 第39页 他蹙起眉,却没推开。苏星回舒了一口气,庆幸只是有些凉,没有发烧。 多少吃点东西再睡吧。我去端来。她站起身,手腕被身后的人拽住,她只得重新坐下。 不用了,我不吃。裴彦麟松开手指,望着坐在烛光里的苏星回。 她穿了条银朱色的长裙,裙幅在床面撒开,无疑是这里最明耀的存在。 怔怔看了须臾,惊觉自己走了神,他手抚到额头,道:帮我倒杯水吧。 苏星回出去倒了杯温水,他喝了一口,不再躺下,就曲腿坐在床上。 苏星回把被子默默抱出来披在他肩上,看他整个人处于放空的状态,像在想事情,她欲言又止。 两人再次陷入了沉默。 月白风清,几树枯枝斜在纱上,形似一副墨画。 雪化后的水珠还在滴落,那些冷寒之气不知从何处钻进来,力透背脊,骨头缝隙都是冷的。 苏星回并紧了腿,忽听他开口,初七那天,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哪一句?她下意识一问,但说完就想起来,自己和他统共就说了那么几句,不难想到。 三郎,我是希望你,凡事不要一个人扛,多为自己考虑。 裴彦麟手撑着腿,望着她笑,那好,不妨和你坦言,我为何选择隐忍不言。 婚前我向伯父起过誓,只要娶到你,我愿意为裴家出生入死一辈子。所以,这都是我自找的。 躺在刑部的每一个晚上,他都在想,苏星回要他做鸣蝉,可他早就做惯了春蚕。 他和伯父裴度发誓,要为裴家流尽最后一滴血,绝无怨言。才二十几岁的他,风华正茂,却走到了众叛亲离的地步。哪怕有一日他将自己陷入无可挽回的绝境,裴家也会毫不犹疑地和他划清楚河汉界。 他轻飘飘地重提不堪回首的过往,苏星回几乎不敢正视他的眼睛。只是无意中和他视线撞到一处,但完全看不到他有任何悔意。 这反而让她的痛苦难当,她宁愿是把削削铁如泥的刀子,也好过钝刀子来揭皮肉。 回房去吧,我要休息。他侧过身,刚重新躺下,听到她的声音,背脊陡然僵住。 我要走了。 苏醒回咬了咬牙槽,不忍就这么走,于是俯身环住他的身体,三郎,不要生病。 裴彦麟只觉身体不住痉挛,浑身都变得无力。他仿佛在这一刻失去了全部的思绪,眼前只剩她的影子。 苏醒回贴着他的脸,扣住他的五指收紧,我就是任性自私的一个人,自私地希望你给我时间,也希望你不要移情他人。 两人缄默了许久,当他捏住她的手腕,反身将她压在枕上,径直吻上来时,力道是前所未有的凶狠。 簪钗尽数散落在了软褥,青丝委在她身下,层层叠叠的暖意加诸在身,把她的冷和痛都驱散了。嘴唇被他咬破,是对她变相的惩罚,但口中充斥着腥甜的味道,她甘之如饴。 夜深后,唯有银屏漏声,床头燃尽的残灯。裴彦麟数次醒来,看到同床共枕的这个女人,怅然地再闭上眼睛。 他等到了迟来十五年的回应,却是劳燕分飞时。 苏星回的离开,是在情理之中。 她带走了陪嫁来的张媪,部分妆奁,裴彦麟又另予了她五年的衣粮赡养。 三个儿女中,今年便满十五岁的裴鹤年已经明白了许多道理。他看到大人们拉扯了半生的无可奈何,那些伤害又岂止是夫妻,还有他们几个儿女。 伤心在所难免,但是裴粤一早就悄悄告诉了他,昨夜他的阿娘睡在了书房里,灯烧了一昼,早上他阿耶的气色恢复的也不错。或许分开只是暂时,将来还可能再续前缘。 裴鹤年似乎也没那么难以接受母亲的告别了,念奴哭闹还能哄一哄,但裴麒不同,他年纪还小,那些大道理说上千遍,也是讲不通的。他只是固执己见地认为,母亲再一次抛弃了他。 苏星回很想摸一摸他的脸,他恶狠狠地瞪着眼,一把甩开伸过来的手,不顾他阿耶的怒斥,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不必管他,让他去。裴彦麟敲着额头,对性格乖僻的幼子头痛不已。 苏星回勉强笑了笑,按下失落。和他们的生死相比,被憎恨一生又算得了什么。 她举目环视,目光扫过每一张脸,最后和裴彦麟的眸光交汇。 昨夜春寒,他们还在彼此温存,凝视对方的眼神情意绵绵,极致的缱绻。 哪怕是短暂的分离,也显得如此煎熬。有那么一瞬间,她想留下罢了,就是真的重复了命定的结局,至少也是死在一块。 可是不行,她无法回首那苦痛的前生。 苏星回后退着,毅然决然地登上车。 她在车中感到钻心蚀骨的滋味,慌不择路地搴起车帷,想要再看一眼。裴宅的奴仆们遥遥相送,唯裴彦麟不在。 说不出来是失望还是什么,她捏着衣襟,仿佛能让心里好受一丝半点。 裴鹤年骑着马上来,留恋不舍,阿娘,孩儿送你去吧。 少年迎着初春的风,挺拔俊秀,朝气蓬勃。 苏星回摇头笑道:鹤年,短别无需送。你想来随时来,不是难事。 -- 第40页 第20章 帷裳掩落,平乘车迎向蛋黄的春日,驶向迢迢尽头。这次是朝东直行,不必远去,不用再回到梅花难绽的冱寒之地。 裴鹤年黯然神伤,在低落了片刻,目睹车影消失在檐角巷道后,想到那句看似平淡却充满了暗示的别语,复又明亮。 阿耶。少年飞跨进庑廊,直奔向长立庭廊上,让他自小仰望崇敬的伟岸身影,阿耶,您告诉我,阿娘是不是还会回来? 少年气吁吁地停在了一臂之距,他的阿耶还盯着某处,默默出神。 阿耶?裴鹤年懵懵。 嗯。裴彦麟看向长子,心中还在怅触,面上已不显露半分。 太好了。精神焕发的少年,冁然一笑,和横卧天边的初日同样绝伦,我阿娘不会走了。 和长子纯粹的目光相接,裴彦麟心旌摇颤,一阵恍惚。转眼都十五年了,世家子弟的宿命,他的儿子还是一步步走了上来。 不止于太学,他还要进折冲府,会面对各方派系的争斗倾轧,庙堂里那些人情冷暖,立身处世的道理,不适合再回避他。 旬考后,你来书房。 府邸清幽,已闻零零的鸟鸣。裴彦麟环望一圈,日光斜落,满地的清辉,干净得一尘不染。 他负手望着,缓步走向对面。身后是少年清润的笑声,是,孩儿这就去准备。 阿耶,您是要出门? 嗯。 裴彦麟出了角门,拐向高墙角落。树荫筛落天光的黄尘地,始龀小童将自己抱成一团,无助地蹲靠在墙脚边。 闻得囊橐靴声近来,小儿从手臂间霍然抬起满是水痕的脸。见着是阿耶,拔身起来,一头扑进怀里,阿耶。 哭什么。 你阿娘没说不要你。麒麟儿。 感觉到那只宽厚温暖的大手抚上他的总角,裴麒再也忍不住,放开嗓子嚎啕大哭。 苏星回在苏家赁的小院住了下来。 她走后,裴鹤年回到太学,忙碌学业。鹤年的父亲是总领三省诸相的尚书左仆射,曾祖父是第一任莱阳郡公,外曾祖父是开国功臣邢国烈公,舅外祖父是归义军节度使。他身负三姓祖荫,生来富贵,其实不必这样折腾。他可以像许虔,按部就班地读完太学,不费力就能求得一官半职,再逐级升迁,位及人臣。 裴彦麟却决意送他去折冲府,锻造他的意志,打磨他的心性。这非苏星回的意愿,但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道,避其锋芒,或许是最好的出路。 当苏星回清醒地审视这一世,品尝了其中的彷徨,才真的体会。作为子女,为人父母,面临一个家族大厦将倾时的回天无力。 白雪庵的两年,她消息闭塞,实在无法预知这一年发生的重大事件。她把白雪庵的信函,还有象牙匣内的信函结合查阅,冷静地复盘了过去十几年的全部事件,得到的信息都和褚显真的口述都一一吻合上了。 但偏偏就没有裴彦麟具体的死因。 她回忆死前仅知的零碎讯息,通过事件前后联系,终究还是推敲出一个极重要的信息。 女皇在寿诞之日改元甘露,但在次日就仓促启跸,夤夜返回神都。 她在肝胆俱裂时,瞄到了韩膺写温泉宫行程的信,其中有一句是写:上怒,怫而离宫。诛刘、崔、韦、王十姓,血流漂杵,至八月息,裴氏亦有牵累。 女皇离开温泉宫后,陆续株连了十个家族,一直持续到八月。韩膺用词一向温润,却连用两个怒字。 会是什么事件,能让女皇极度震怒,不惜杀了朝堂近半的关陇士族,其中不乏五姓七宗博陵崔氏这样的大族。 那只能是谋反。 是谁发动了谋反。纵观几个势力均衡的皇子,该是陈王,沛王,吴王。亦或是关在紫微城里趁此反扑的曹王。 苏星回想通这一年可能发生的事件,已是一月十四日,元宵节的前夕。 夜里刚下过一场如丝春雨,她在院子里劈着柴。 苏平芝从外头回来,好像见了不得了的事,哟,我们十九娘还会劈柴呢。 他嘴里叼一根草叶,苏星回爱答不理,他索性靠在门上,抱着两只手,苏十九,你也是个榆木脑袋,姊夫没赶你出来,继续住着能怎样,何必屈居到我这小地方。 苏星回睨注他,迟早也要出来,与其叫他为难,不如我自己走。何况我有事要办,你懂什么。 她在韩膺那拿到的象牙匣,东西没有差错,但时机对不上。裴彦麟是在北伐前才委托给韩膺的,眼下还没有改元,姑且不能称为甘露元年,朝廷也没有北伐的迹象。象牙匣提前到了韩膺的手里,其他事件会不会也跟着前推。她不得而知,心中正烦躁纷乱。 我的确不懂你的心思。我要是什么都懂了,不至于混成这副德行。苏平芝好笑地呛道。 苏星回回敬一句,自己知道就好。 他呸掉嚼烂的草叶,还想继续叽叽歪歪。苏星回把柴刀钉在柴禾上,你过来接着劈。 她撂开柴刀,就拿过帕子擦手。苏平芝不太情愿地拾起柴刀,一壁抱怨一边劈。 -- 第41页 张媪在灶上烧鸡,云环想给她搭手,被推到一边,不用,我做惯了的活,比你这个小丫头可顺手多了。你还是帮元娘摘菜吧。 云环被撵出来,元氏让她去门外头,看看两个小郎君回来没有。 正是放学,云环才开门,就领了苏静苏铮兄弟进屋。她一手牵着一个,满面通红地说:我看外头有个好生俊秀的小郎君,朝我们这处打望,他是谁呀?好几次都看到他了。 苏星回愣住。她常常看到长子骑马的身影出现在附近,但次次追出去,都让他纵马逃脱。 苏星回拉开门疾步出去,高声唤住了又想偷偷跑掉的少年郎。 裴鹤年只能策住马,耸缰回来,微笑着站到她面前,阿娘。 苏星回一言不发,径直将他拽入了小院。 苏平芝不喜欢苏星回,但很喜欢他的这个外甥。对鹤年的到来,他表示诚挚热切的欢迎,五郎,一起吃个饭吧。 舅父。裴鹤年给他见礼,苏平芝不耐地摆手,你我舅甥,就别整那些虚礼了。也不是第一次来,你随便坐。 稍后饭菜端上案,他更不要人拘礼,把那好吃的好喝的都给外甥分拨。裴鹤年盛情难却,没有理由推拒舅舅的一番心意。 还是苏星回适时道:鹤年,宵禁前务必回家去。 听出母亲替他解围,裴鹤年急忙道:孩儿是下学赶过来的,元宵节也还要去国子监。 苏平芝一看天色不早了,歇了心思。 酒阑羹残后,他们一起把鹤年送出门,嘱咐他骑马的路上要小心。裴鹤年和母亲及舅舅一家作别,趁着天色尚明,扬鞭而去。 回到裴宅,鹤年身上已经热出一身汗,但他心情愉悦,不觉得疲累。把衣裳匆匆一换,就直奔父亲的书房。 燎炬燃着火烛,照得庭阈通明。鹤年循着光亮小跑,刚要拾阶踏上,门从里面打开来。对面是个戴玄冠穿青褐法服的羽流,名为洪侃。 此人窄脸环眼,目光犀利。他朝裴鹤年拱了拱手,飘然离去。 裴鹤年跨进门,见他的阿耶果然松着衣襟,捉着酒杯。 见过你阿娘了?裴彦麟问。 裴鹤年欣然点头,和阿娘吃过晚饭了。 裴彦麟一笑,拾起玉杯,酒液一滴不剩。 他风寒才好些,其实不该喝酒的。但食了寒石散,需得用酒解热。裴鹤年给他斟酒,心惴惴道:请恕孩儿多言。那道士给阿耶吃的丹砂无益于身体。 裴彦麟道:我正要和你说一些事。来,坐下。 他指着身边的一张坐榻,裴鹤年依言坐下。 初三那天,你阿娘应该是去灵汝郡了。在这之前,我委托给韩膺一些东西,她心思敏锐,大概猜到了我的打算。 阿耶的打算?裴鹤年听不明白,但他感觉不是什么好事。 是,她和裴家已无干系,可以毫无顾忌地离开神都。裴彦麟和长子坦白道。 裴鹤年的性情颇佳,无论年长者,还是同龄人,都乐意和他交游。此时他却隐含着怒意,为什么?阿耶要做这种决定,定然有不得不为的原因。 鹤年,其中的错综复杂,不是三言两语就能道明的。阿耶能告诉你的是,裴家表面风光,内里其实大不如从前了。裴彦麟的目光异常平静。 周策安任太原刺史期间,办了不少的大案,此次升迁回京,无人感到意外。 长子安静听着,他摩挲起杯壁上的纹路,然而从去年下旬开始,尚书令三番荐举周策安,圣人对他的拔擢之意就已经初现端倪。圣人不满关陇氏族已久,周策安能力出众,又出身江南,圣人要打压关陇氏族,就要用人,自是第一个想到他。 不仅是裴家,神都所有的关陇氏族都该想到,李氏皇族的江山一旦稳固,迟早要对关陇地区的家族下手。 裴鹤年豁然开朗。他咬了咬牙,问道:那阿耶认为,阿娘会走吗? 不会。 裴彦麟略作停顿。他在斟酌一番后,给了长子一个答案,我想,她或许会去找你的舅外祖母河内郡夫人。 舅娘要回来了?! 苏家的小院里,苏平芝一屁股坐到苏星回的对面,苏十九,你最好把话说清楚,什么时候的事? 他脸红脖粗,横眉怒目,在火烘出的烛影子里阴森森的可怕。云环吓得忙把两个孩子带去了卧房。 苏星回不以为然道:一年前的信。 一年前?你是不识数,还是脑子有病啊。你咋不说十年前。 见她只顾烧炉子,他就气不打一处来,一把抢过了火钳扔到门外,我问你话。 我没看。苏星回气虚道。她那时候就走了个人,书信什么的一概不知。 你还有理了。 苏平芝指着她脑门,苏星回烦躁地拂开,嚷那么大声做什么。我这不是告诉你了。 苏平芝气噎得没话,站起来在屋里走来走去,然后冲到门外又把火钳拾回来。 进门便听苏星回指使,明早你请个疾医。节后我要出趟远门。 -- 第42页 脑子病了只能等死,请医师没用。苏平芝没好气地咒道。 腿疾犯了。 苏星回不和他歪扯,讲完这句,一瘸一拐地回房去了。 苏平芝骂骂咧咧,但隔日的下午,还是把疾医给找来了。 但在给苏星回做针灸时,这厮就在旁边幸灾乐祸,她这都是自找的。先生不必吝惜几根针,多给她扎一扎,兴许筋脉打通了,勉强能是个人样。 娘子的腿似是断骨留的旧伤?疾医问道。 苏星回痛得脸色发白,还没想好如何开口。苏平芝抢白道:打马球给摔的,仗着年轻身子骨好,只剩一条腿了也闲不住地到处乱窜,没养好,落了这病根。可没少折腾我这个弟弟。 疾医只道这姐弟关系真好,笑着收拾起箱囊,和他们告辞。 张媪送他出去,屋里只剩姐弟二人大眼瞪着小眼。苏星回怼他一个白眼。 元氏正接了两个孩子回来,询问她的腿疼是否好转,她道:没事了。元娘,今晚就别忙了,带上这两个小的,我们去天津桥看灯。 作者有话说: 能猜到十九怎么做女官了吗? 第21章 天津桥在洛水的西畔,毗邻皇城,游人观客只要站在桥上,既可以瞻望皇城里高插入云的天堂,又可以眺望水上漂流而下的画舫。 今夜元宵佳期,昼夜不禁,神都的繁盛近在今宵,尤其值得一观。夜幕刚临,苏星回就偕元氏和侄儿踏上了此桥,仆婢紧随,兴致缺缺的苏平芝缀在其后。 过了今晚就要收灯了,可奴还是第一次来。云环牵着苏静,慨叹盛景的宏大,皇城的威严。 她又指着一座楼问道:苏娘子,那就是耗费巨资修建的天堂吗? 凭栏望去,硕大的金凤立在顶端,傲然睥睨。苏星回待字闺中时,和她的阿翁朝拜二圣,参观过明堂。 天堂还未告成。她笑着道,那座是万象神宫,又称明堂,女皇陛下在那里御极称帝。 天堂的修建已初具规模,遥遥立在彼岸皇城。只见万盏银灯宝烛夹岸高悬,左右相映,照得洛水河岸光明如昼。 徜徉在一年一度的绚丽灯海,红男绿女们相会于月下,脉脉含情,路上游人摩肩接踵,穿梭如织。 随着人潮位临桥峰,她们目睹数船摇橹漂来。船上彩衣翩跹,长帔飘举,姣美的年轻女郎们放下一盏盏造型精巧的河灯,笑如银铃。她们衣带飘飞,霞裙拂拂,仿佛凌波踏浪的洛神仙姬。 珠翠罗绮,争妍斗奇,她们也目不暇接,走得十分疲累。元氏担忧她做过针灸的腿不易多行,提议下桥去休息。 于是几人顺桥而下。 路过投壶游戏,苏星回起兴道:许久不投,估计生疏了,我来试试能不能投中。 她取来无镞箭矢,投了三回,三回皆中。连苏平芝也目瞪口呆,对她刮目相看,不是我夸大,你去做个大将军也绰绰有余。不过可惜,你没那个命,朝廷有女尚书,但没有女将军。 苏星回斜他一眼,将余下的一支箭递给元氏,提步就走。元氏性情敦厚内敛,不肯在人前卖弄,于是将箭推给了丈夫。 苏平芝举箭投射,差了一厘,他颇感泄气,转身去追赶妻儿,撞见对面走来一行人,华衣美服,举止不凡,通身的气派。 正是领着儿女出游的裴彦麟。他双目瞪圆,正要张口,裴彦麟摇首,再三向他示意。他才看见周策安也在,连忙就噤了声。 街口上宝马香车,彩灯交织,一座百尺鳖山遥遥伫立在岸上,上面移植奇巧的山石,张悬着栩栩如生的花鸟。舞姬歌童在山前表演歌舞,吸引游人驻足。 褚显真藏于人影,眼见那二位轩然霞举的人物隐没人群,暗暗牵唇。 她托起一盏绘着嫦娥的八骨绢灯,辨认其上的灯谜,一名青年挤了过来。青年一路被人推来搡去,挤了满头的汗水。 他捞着袖角擦汗。一边气喘吁吁,这阵子忙得不见天日,好不容易出得来。有一个问题学生始终不得其解,想请恩师赐教。 嗯?你是想问,我为何要你去刑部推鞫?褚显真神色淡然。烛晕照在她的眉眼,一颦一笑,尽显风流,是骨子里自然流露的风韵。 她的学生蒋鸿也算俊秀,却是笃厚恭谨,沉迷公事的怪蠹。他不懂得欣赏美人,凝眸皓齿的佳人在面前,或许还没案牍上的公文令人着迷。 是。周相公和裴相公素有旧怨,又各为其主,恩师既为周相公,为何要向着旁人?学生看不明彻。蒋鸿还在擦汗。 褚显真放开灯,指出他话里的错漏,我是为陛下效力,不是给周策安办事。我侍奉的主只有陛下,注意你的措辞。 蒋鸿连忙请罪,学生口误。 褚显真边走边道:圣人不让惊动大三司,就意味着还不到动他的时机。要大事化小,我又怎能违逆圣意。至书,你且记住,莫要参与朋党。 蒋鸿恭顺地拱手,学生受教了。 他欣然地跟随赏灯,又说:学生看见了周相公,还有裴相公。 褚显真只是笑了笑,不置一词。 -- 第43页 两人走到一间酒肆前,一片流声哗语里,听到了男女的争执。两人循声看,是个流里流气的男子正在调.戏一个女郎。 好啊,光天化日之下欺负良家女子。 蒋鸿抬步就要上前,已经有一个中年男子撸起了袖子,站出来仗义执言。那调.戏之人起先还大放厥词,对方一举起拳头,掉头就跑。 受到欺辱的女子千言万语地感谢,再无心看灯了,抹着泪离去。 好人还是多的 。蒋鸿感慨。他看向老师,但不知老师在看什么,唇角带意,眼底无情。 他顺着视线,只看到还在原地的中年男子,以及他身边一位光彩照人的美貌妇人。正迷茫不解的他,忽听恩师道:至书,你先行一步,我还有事。 褚显真把蒋鸿丢下,径直朝前面走去。 苏星回也错开了目瞪舌挢的苏平芝,和她正面相迎。 我还以为你就此淹没洪流,寥寥一生了。 这是什么话。你褚五娘都能从爱州爬回来,我苏十九就只能死在尼姑庵了是吗。 褚显真身上萦绕着一股浓烈的香氛,苏星回很不给她情面,当众打了一个喷嚏。 褚显真不觉得是冒犯。她脸上的表情一丝不改,也更温和,仿佛两人真的是旧雨重逢,那我要向你道贺了。人生一世三十年,你的第一个三十已经虚耗浪掷,下一个三十,可以亲眼看到意想不到的奇景,不枉来世一遭。 苏星回表示,是不是奇景很快就能见分晓。我很期待。 褚显真擅长用一些模棱两可的话攻心,她的十五年,定然不平庸。苏星回暗示自己不要小觑。 吃茶还是喝酒?她紧接着问。人来人往的大街,实在不是好好说话的地方。 褚显真抬头一望,我们之间没吃过茶,还是喝酒的好。 灯明如昼,酒旗飘展。眼前恰好就有一间酒肆。 苏星回十分乐意奉陪,请。 请。褚显真红唇轻挽,摇裙先行。 苏平芝闷头跟了上来,撞到苏星回后背上。苏星回扭头瞪他,没好气道:你来干什么。带元娘她们回去。 苏平芝显然打定了主意, 好戏开场,我不能缺席。元娘母子已经差人送回去了。 苏星回想劈开他脑袋,看里面是不是都是渣。她道:什么人?你心真大。 你前夫我前姊夫。 他以前还叫姊夫,这才隔了多久。苏星回无语至极,喝酒可以,插嘴不行。 苏平芝含混两声,算作答应。 姐弟两人踏上油漆的楼梯,一个酒倌过来,领他们坐到窗前。 褚显真提裙落座,郎官清。 窗外人声鼎沸,正值热闹,稍时还有五光十色的焰火可观,想必是全城沸腾。苏星回从外移回视线,看了眼苏平芝。他说他看见了周策安,但没说看见了裴彦麟。 你们夫妻真有意思,住在同一个屋檐,走两条路。苏星回挖苦道。 褚显真语气平稳,夫妻情.趣。 苏平芝抬头,苏星回一把按回去,是,你的逸趣我才算真正见识。敢情从前都是装的无害。 你听听你,每句话都是刺。褚显真掩唇笑了起来,如此难受,何不放下? 苏星回顿时有些暴躁,站着说话不腰疼,那是十五年,不是一年,不是一句放下就能放下的。 酒倌拿来了郎官清,褚显真让他退下,自己把酒拿来斟上。杯中清透,映出她平静秀美的面孔。她稍抬纤眉,戏谑十足。 我以为你多少能改变,不想寺庙里的清规戒律一条都没上心。 苏星回手里还攥着酒杯,一口没喝,别装糊涂,我去白雪庵是为了躲静。我也没剃度出家,何来戒律要守。 褚显真四平八稳地浅品着名酒,可别亵渎神佛了。 不错,我不亵渎神佛,所以我干脆地回来了。苏星回言归正传道,褚显真,你为什么要到内禁? 褚显真睨着她,右手托腮,我喜欢宴春台,所以就去了。 提到宴春台,苏星回指骨紧捏。苏平芝左看右看,眼看两人剑拔弩张,要厮杀起来,急得要插嘴,我说 喝你的酒。苏星回把酒推过去,以此堵住他的嘴。 褚显真将她的失态尽收眼底,手托着香腮,眼波流转,旖旎风流,松桂折枝,芍药如烟,我于夏日之期得见人间覆雪琼枝,如遇春色。心痒难耐,奈何天公不作美,无缘拥得玉树琼枝,享受如鱼得水之乐,叫我撼恨至今。 她直白地挑明了,她对裴彦麟心存妄念。逗趣撩拨的心态让一旁失语的苏平芝都暗暗咋舌,生生泼出半杯酒。 他小心窥视苏星回,果然见她面呈薄愠,你一直都是这么的恬不知耻,不要脸的话张口就来,我听了也替你脸红。 褚显真观尽她脸上的精彩纷呈,好整以暇道:你脸红什么,我又不是对你说,只是叫你品鉴品鉴。 咳、咳咳一口酒呛到咽喉,苏平芝恨不能就从这窗口跳出去。 -- 第44页 品鉴过了,扭捏作态,食之无味,名不副实。 苏星回一口气不顿地给出评价,又继续发动攻势,真喜欢一个人,根本讲不出话。还能想出这些这些狗屁倒灶的东西,可见是一时色起,色y熏心,纯粹的好.色。 苏平芝人都听傻了。如果不要脸能定输赢,他这个姐姐根本不是对手。他忙给自己倒了一盏压惊,顺便给两人都满上,别光说话啊,喝酒喝酒。 褚显真谢过,然后举起酒杯,说到现在还能心平气和,看来也不是没有长进。可喜可贺,敬你一杯,愿你永远俐牙俐齿。 苏星回岿然不动。她不介意地笑笑,一饮而尽,又添补一句,就是不知道你这迟来的长进能维持多久,我很好奇。 窗外不知何时燃放起焰火,河岸上一片欢腾。两人盯着近在眼前的热闹,不再说话,各自饮酒,都显得分外寂寥。 看了很久,苏平芝终是等得不耐烦,摇摇晃晃地打道回了府。 彻夜不禁,也还是会有告别。酒肆里已经酒阑灯炧,只剩零星的几个人。 褚显真醺醺然地收回视线,把玩滴酒不剩的杯盏,你问我为什么要进宫。 凉风飒飒,吹醒了苏星回的酒意。 我阿耶被贬到爱州,至死都没能回来。不久我的兄长也死在了西北,我去接了他唯一血脉,但一场风寒就要了他的命。褚家荣光不复从前,死的死,没落的没落。为了回神都,我爬山涉水吃尽苦头找到太原,找到周策安,献上了压倒京兆杜氏的最后一根稻草。 苏星回看向她。褚显真还是那样和煦地笑着,长安韦杜,素有城南韦杜,去天尺五之名。我助圣人铲除了当时最为豪焰的世族集团,来到了这个位置。 别这样看着我。苏十九,这是我和你最后一次交心。 褚显真把酒杯倒扣在案上,发出清脆的响动,要救人就要杀人。这世间能靠得住的人一定是自己,还有握在自己手里的权力。 要救人就要杀人。这一刻,苏星回仿佛能体会到她的心境。 是不是只要她杀了王贺之流,权宦敏良,就能改变裴家的走向? 一树树五色焰火在耳畔炸开,威严不可侵犯的万象神宫就立在这片盛景中,神秘遥远,又好像触手可及。 * 不要贸然行事。她的话也不可尽信。 苏星回从酒肆里出来,就被裴彦麟拽住手腕,塞到了她的车上。她没有任何的察觉,裴彦麟出现在这里,而且还偷听她和褚显真谈话的内容。 我于夏日之期得见人间覆雪琼枝,如遇春色。她把你形容得天上有地上无,你听了是什么感想?他今夜恰又穿了白罗衫,活像那覆雪的琼枝。苏星回看得扎眼。 扭捏作态,食之无味,名不副实。裴彦麟用她的话堵回来。他不想在那些陈年往事上没完没了,开门见山道,你要去找河内郡夫人,所为何事? 还没开口,他又用力攥住手腕。苏星回觉得疼,却没有再甩开,我看我舅娘,合情合理。苏平芝怎么什么都和你说了。 我猜的。 他这么聪明,能猜到不意外。 苏星回索性大大方方道:我不知道接下来能做什么,纵然朝堂上坐着的是女主,我一个籍籍无名的女流之辈也不能左右国政朝事。但可以肯定的是,我被那个噩梦吓到了,我担心噩梦成真,所以要去找舅娘。她已经在温泉宫的行馆恭候圣驾,代归义军节度使献上寿礼。三郎,你给我一匹快马。 作者有话说: 会尽量在三章内安排到大事件,所以会拉快进度。 第22章 河内郡夫人能帮到你什么。怕不是去找你的舅舅,寻求他的帮衬。 元宵一过,御驾就要启跸往温泉宫。她急于出发,显然要在有限的时间内尽可能争取到西北的势力。 裴彦麟不得不提醒她,令狐氏一族是你的母家,他们脱离朝廷朋党已久,我劝你最好不要这样做。所得不偿失。 裴彦麟不愧是群相之首,一朝权臣,他联系前后,再稍作思忖,便拆穿了她的意图。 可也没说对。在看过舅娘的书信后,苏星回的确是考虑过寻求舅舅的帮助。但现在她找到了更快的路径,就是到温泉宫看个究竟。 如果证实了有人趁机叛乱的猜想,她可以随机应变。如果不是,操办寿诞的吴王逃过一劫,裴彦麟也不会受到牵连,那显然更好。 你不用套我的话。我可以向你保证,不会做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苏星回肯定了这个回答。 裴彦麟还是将信将疑地和她对视。她只好坐直了身体,你就说给不给吧? 你跟我走,我给你马。裴彦麟的手指反而攥得更紧。 苏星回没打算挣扎,极是平静地笑了笑,你根本就是想骗我。 我不会骗你,也不想瞒你。我也向你保证。 外面亮如白昼,车里影影绰绰。裴彦麟的气息扫过她耳尖,落到额头。这不是刻意的动作,苏星回甚至已经习以为常,没有在意过于亲密的举动。 -- 第45页 她只发现今夜他的话变多了,正感到惊奇,又听见裴彦麟开口,我可以给你马,但前提是不要贸然行事。我在朝值守,不得擅自走开,没办法从早到晚跟着你。 他无视苏星回脸上的那些诧异,朝外吩咐一声。马车在嘈杂声中缓缓向前进,他的手还抓着苏星回的纤腕。 苏星回动弹不得。 为何这般急切?他问。 裴彦麟微眯着眼望来,苏星回眸光一闪,不禁要怀疑是不是被他洞察了内心。 心里烦乱,感觉有事发生。她随口扯了一个谎。 没有确凿的证据表明有人会在温泉宫举事,仅凭她的一面之词,不会有人相信。她也不敢宣之于口,届时如果并没有发生这场祸事,那造反的岂不成了她。 苏星回也是有口难言。 裴彦麟松开了手,路面颠簸,想是上了河堤,他的掌心改为扶在苏星回的后背。 你认为噩梦给了你警示,无法平息心中的恐惧,要亲自寻求安稳,我不会横加阻挠。回溯十年,这样的担忧无可能出现,但眼前形势大变,我只能说抱歉。关陇地区的氏族自顾不暇,裴家也成了一盘散沙,我心有余而力不足。 你却不同。你是苏家之女,离开裴家,与我交恶,圣人念及先公烈公的功绩,会网开一面。你保全自己,无需卷进这些纷争。他呼吸急促,言辞诚恳。 两人初次交心,却是面对这般境地。 你要我眼睁睁看着丈夫儿女赴死,独自苟活于世吗?恕我不能。苏星回靠近他的身体,摸索到了蹀躞带,静默无声地将手指缓缓贴在他的腰侧,我不可能独活的。 裴彦麟在昏暗中望来,喉咙微动,目光殷切。压制着长久以来隐忍于心的冲动,在这一刻竟有溃败之势。 他掌心愈渐滚烫,透过衣裙烫到了苏星回心里。苏星回朝他一笑,他心底的热已远胜于此,于是闭目憩歇。 车轮碾碎了上元春夜的喧嚣,灯火远去,一路唯有不可言说的寂密。停在苏家时,苏星回还稍显讶然,倒也没多问。 裴彦麟命侍从牵来他的骝马,路上小心。 好。苏星回挽过缰绳,点头应下。她走到门前,又扭过头。 裴彦麟还站在夜色的一片浓荫下,月辉白如青霜,覆了他一身,孤寂清冷。苏星回紧握住缰绳,远远看了他好几眼,终是推门进屋。 隔日,晓光昏沉,寒风吹衣冷。 苏星回穿了件翻领胡服,带了少量的行装。她单骑赶路,出了京畿道再往北,快马走了近两天两夜,在正月十八这天的傍晚到达温泉宫山前的行馆。 作为朝廷官宦临时落脚的地方,行馆占地不大,房间也狭仄质朴。但此次要在温泉宫为圣人祝寿,别无他选,至今这里已经住了三家远道而来的节度使家眷。 河内郡夫人在行馆乍然见到分别许多年的外甥女,喜极而泣,动容万千。两人相拥着垂泪了一阵,嬷嬷来劝,才不舍地放开。 河内郡夫人紧紧握着苏星回的手,让她坐在身旁,仔仔细细地打量。见她孤身一人,又望了望门外,才惊觉异样,缘何没与三郎来? 河内郡夫人是个慈眉善目,心地柔软的妇人。张媪还分外担心,舅娘知道了她和离会伤心难过,苏星回细想,这样大的事也极难瞒住,索性从头到尾地坦白了。 舅娘,我正要和您说。苏星回娓娓地和舅娘道来。 河内郡夫人年纪到底大了,心肠更软,忧心更重。她只听着外甥女简短的几句话,便掖着帕子频频抹泪。 我的十九娘受苦了。你阿娘去的那样早,我教养你,视你如己出,去敦煌时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这回好不容易能来,原想着寿诞过后就来看你。 老人情不自胜,脸上一片泪痕肆意纵横着,苏星回擦了又擦,哭笑不得,我不好也就罢了,如今好了,舅娘反倒还要继续伤心,岂不是我的罪过了。 想起你受了裴家多少气,我这心里就疼。 河内郡夫人捧着帕子,眼睛哭得通红。嬷嬷劝不住,给苏星回递眼色。 苏星回心领神会,挑拣几件高兴的事来哄她。河内郡夫人渐渐收起眼泪,挽着她的手,让她和自己一同用了晚膳。 西北的事务繁冗,她舅舅令狐燮时刻防御,边陲重地,抽身不出,这一趟神都之行就由河内郡夫人代劳。 河内郡夫人在先帝时期曾教养过公主皇孙,得到先帝和圣人的无数封赏,至今也颇得脸面,行馆上下包括其他节度使的家眷,对她是恭敬有礼,一应饮食用器也都以她为先。苏星回和她同出同进了数日,也受到了格外的礼待。 正月二十三日,杨柳翻绿,天气回暖,辇毂仪仗如期驾临至温泉宫。苏星回随河内郡夫人一众女眷共迎圣驾。 山麓前黄尘漫天,转毂连骑,只见金盔银甲的神策军和禁卫执锐开道,乌泱泱一片。又是央央龙旂遮天蔽日,大纛猎猎翻卷。 骏马蹄疾,一行行装饰富丽的华盖香车阗阗驶过尘嚣,逶迤前行,它们警卫着六马并驾的彩画玉辂驶向了温泉宫,沿路撒下隐隐辚辚的车声,一眼望不到尽头。 苏星回穿着大袖春衣,一头乌发松挽,隐没在彩衣丽服中耳听八方。她看到年轻的郡王皇孙们骑在高头大马上,仰首伸眉,意气风发,也看到公主诰命们乘坐的油络画安车。 -- 第46页 而这其中一架牛车特立独行,尤为惹人注目。车上设有红色锦幔,四檐垂下羽毛流苏,悬挂一对鎏金镂空银香熏球,车毂饰以彩绘,用油漆帏幕绳络连接。 这辆牛车行速不慢,规制不是皇室中人,且伴在玉辂不远,是以苏星回猜测,车里坐着的是常年陪侍圣人的女尚书薛令徽。这位传奇的女官掌管制诰,在朝威望极高,也是颇传奇的一位女子。 她心下正忖,不知不觉御驾仪仗已被迎入了温泉宫。山麓前部署层层守卫,严防死守在各个要口。 温泉宫再大也容不下数万人,皇室女眷随圣人入住了宫殿,其余近一半的朝廷官员要在山前安扎营帐。 迎驾的女眷们陆续散去,她四下寻找着裴彦麟的身影,才发现他不在,来的只有周策安。 苏星回另择他路,脚下滚出几只鸡笼,均是冠红羽亮的大公鸡,吓得她心口直跳,往后退了几步,又撞到沛王的车驾。 沛王李延为人机敏沉稳,城府颇深,苏星回想借势窥探一二,可惜守卫警惕,向她呵斥驱逐,不准近前。 苏星回折返回去,周策安一眼望见她,就要纵马上来。苏星回心中正失落,见到他心里更是烦闷,便疾步走回女眷中去。 随舅娘回返了行馆,她想着此行目的,势必要到宫中才能看个究竟,便和舅娘道:我避世太久,外头是什么光景全然不知,您让我跟着您去宴上,也见见世面吧。 河内郡夫人要带个人在身边不是难事,何况也乐得带上她与自己作伴,欣然应允了。 当夜就是圣人赐下的御宴,不想下起了一场小雨。 温泉宫里灯火通明,照得恍若白昼,雨丝如银线。拔地而起的紫楼金阁,绮楼绣轩,一幢幢排在这片山荫繁茂之地,倚山遥临。 苏星回和舅娘进到温泉宫,没人知道她的身份,只当是河内郡夫人身边的一个陪侍。可她花容玉貌,形容不俗,在华衣斐服的世家女眷里也是一枝独秀。 作者有话说: 收藏不够,我需要控制一下字数,所以是随榜更新,在下周四之前更够14000字。 第23章 这间主殿被配殿拱卫在其中,高梁粗柱,尚且宽绰有余,能容下不少的大臣和女眷。年轻一辈不认得苏星回,到了往来皆贵人的夜宴上,昔年同辈不少认出了她。 她们贵为高门中人情练达的主母,多少听过苏星回的事迹,但碍于身份,对此讳莫如深。最多在与河内郡夫人交际时大方得体地和她点点头,除此再无近一步交涉。 苏星回不甚在意。云泥之别,本就如此。 盛宴开席,她和舅娘暂时告别,去配殿中享用筵席。一份丁子香淋脍,一碗白龙臛,两块金乳酥,都是一等一的精膳。 满足了口腹之欲,她也随同席的小辈们再次前往大殿,观赏为今夜准备的歌舞。 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一行人走过,楼台水榭尽笼在深浅不一的水雾中。近处警卫森严,巡逻交替,雨丝飞斜上他们的甲衣,泛起玄光寒意。 一群年轻娘子不知忧愁,手挽着手,肩并着肩,在廊道里嬉戏笑闹。让苏星回想起自己年少,她和褚显真出入宫掖,豪放不羁,也是这般天真无邪。 回到河内郡夫人身边,她的双颊已然微醺。河内郡夫人轻握了下她的手心,初春还冷,浅尝即可,可不要贪饮了。 舅娘,我也才饮了半盏葡萄酒。苏星回由衷地感慨。 她许久没有吃过宫廷的御膳,喝过宫廷的佳酿。那一层优渥的圣眷在苏家败落后,已经烟消云散,不复存在。 鹤形的连枝铜灯立在两楹,辉生四壁,明晃晃地刺眼。她放眼望去,主殿里依旧是罗绮如云,衣香飘散,殿上笙箫盈耳,舞态翩跹,到了精彩处,站在两壁的男女都齐声喝彩。 苏星回感到自己像个世外之人,周身包裹一片冷瑟之意。直至裴王妃朝这方走来,她脸上才多了别的情绪。 裴王妃身为吴王正妃,皇家儿媳,参加圣人的寿诞无可置喙。她今夜凤钗拢鬓,锦服绣裙,打扮得十分隆重,远远压过了她那些同样出身世家品貌俱全的妯娌。 眼见她就要过来了,苏星回也准备大方相迎。河内郡夫人在这时移步眼前,挡在两人之间,向她问候,王妃,多年不见,别来无恙。 裴王妃神色收敛。河内郡夫人连吴王也要礼敬三分,她多少也不能太过僭溢。 裴王妃朝她身后的苏星回望了一眼,不看僧面看佛面,她决定暂时高抬贵手放苏星回一马。于是与之客气了几句,又请河内郡夫人去一旁稍坐。稍后还有大型的歌舞表演。 大殿上载歌载舞,正是兴致酣畅时,夜幕才降临不久,不知道要进行到几时。 苏星回借口更衣,辞了舅娘出殿。雨丝飘在廊下,她绕过殿庑,提着裙子踩过积雨,踏进最近的一座水榭。 檐下飘着宫灯,水面上淅零淅留,荡开着水涡。附近只有巡逻的禁军交错而行,偶尔也有几行埋首趋行的宫人。 她朝浓荫幽深的方向走去,心跳越快,快要出水榭时渐渐屏息凝神。 习武之人,哪怕怠于修炼,六识也比常人清明。她听见身后的动静,加快了脚步,不想那人更快,几个大步握住了她的右臂。 -- 第47页 周策安你疯了!放开我。苏星回被拽扯得脚下几个趔趄,几乎要跌到男人身上。她奋力地甩开钳在臂上的手,目眦欲裂地瞪着灯下的男人。 这个男人俊美无俦,即便蓄须多年,年近不惑,也不减半分容光。但苏星回眼里没了他,只有一腔余火。 昏光照着两人,只得模糊不清的人影,也看得出周策安饮了不少酒。他目光醺然,眉眼更深,却偏生端着一本正经的形色。 我们前缘虽尽,也还是可以坐下叙旧的故友不是。十九娘,你从前不是这样心冷口冷的人。 苏星回揉着右臂的手顿住,你是以什么资格教训?不要自以为地很了解我。在我这里,没有你这样的旧友,只有陌路和死去的前缘。 四面都是巡卫,已有人注意到了这里,苏星回还一堆理不出头绪的疑问,不乐意跟他纠缠那些早就没了意义的前情,你喝醉了,回去好好醒一下酒。 她快走几步,惊觉到了雨中,索性就冒着雨踩着水,飞奔进最近的长廊。周策安一言不发地跟上,她出了水榭,他也跟着出了水榭。 两人淋着小雨,一前一后走了些时,直登到高处的楼阁。楼里灯火耀目,巡视的禁军更多。 前面是禁地。你要去哪?周策安终于出声。见她不语,又伸手牵扯她的衣袖。 别碰我!苏星回甩袖拂开,折到另一条路径上,左右观望了一时,又沿着路回返。 索性雨小,露湿了头发,不至于淋湿全身。周策安不知她在找寻什么,寸步不离地跟着。苏星回却突然停下了,他迟疑一瞬,顺着视线眺望,目睹一伙人在三角亭避雨。 亭子里就一盏灯笼,约摸十来个人,其中三个穿着锦服的男子被簇拥在中心。一群人分成两派,围在里面声嘶力吼,看两只大公鸡斗来斗去。 苏星回站得高,又逢雨夜,不至于都看清,但她就认出来是吴王李颙。 吴王操办典礼,他不去侍宴,却躲到亭子里捣鼓那些没用的鸡。裴家搭上裴彦麟的命,也要扶持这样一个阿斗,多半是因为裴王妃生的钜鹿郡王。 苏星回怒其不争,咬住牙槽冷哂一声。她掉过头,和周策安目光撞上。 男人目光沉静,在雨下的身形修如松竹。他却丝毫不受影响,只是轻松地掸着微湿的衣袖,望着她微笑,肯坐下来谈谈了吗? 苏星回不想搭理的,却心思一动,装作随意道:我见吴王闲在这里,聚众斗鸡。明日就是寿诞的典礼,他不用和其他几位殿下去御前伺候吗? 哦,是吴王在那?周策安一阵沉默,嘴角却勾着笑,就仿佛看出了她的意图。 苏星回讨厌他这种琢磨人心的眼神,笼袖就走。 他忽然开口,你出来时,其他两位殿下也陆续赶到主殿观赏歌舞。 最有可能的两位亲王她没有见到。那么谁会在明日发动宫变?身为女帝的亲子,帝位无可争议地会落在他们其中一人,其实不必铤而走险。 暮色昏沉,春雨如酥,重新回到水榭,那些花木葱绿的叶片已泛着粼粼烛光,将两人身影也泅湿了。 苏星回只顾朝前走着,周策安说了什么半她只听到梗概。无非是他当年的身不由己,事后又是如何悔不当初。 他周策安一直是个爱重名声和颜面的人,过了十来年早就尘封的往事,他还在乎着那一时半刻的清白。 苏星回想笑,都笑不出来。他当年来说这些话,她定然全信了。 你是心怀愧疚,还是后悔了?别忘了你是有妇之夫。你今夜要是和我断得比当初悔婚更利索,我还能高看你一眼。你现在这样藕断丝连,犹疑不决,做一副深情状给谁看! 苏星回多看他一眼都觉得自己低贱得像地上谁都能踩上一脚的烂泥。她拂袖就走,沓沓踩在甬道上,心绪不宁,竟都没瞧见对面行来了一群人。 还是内侍喝道,她惶然回神,面前已然站了一位穿着广袖大衫的妇人。妇人高髻巍巍,插戴流光闪耀的金翅衔珠凤冠。她身后一众眼观鼻鼻观心的宫仆,簇拥着另外两个衣饰华美的女子。只是檐影落下,遮掩了两人的五官。 只是一眼,苏星回就低下头让到一旁。她认得这个妇人,她是先帝之妹南平公主。 南平公主十五岁下嫁给凉国公韦氏三子韦晃,婚后育有二子,但她不满丈夫无爵只是三品散官,求到先帝面前,要让自己的长子继承凉国公爵位。先帝不满韦氏气焰已久,非但没有理会她的哭诉,还寻由把韦晃贬到地方上做官。 韦晃在外任苦熬了几年,圣人继位后才把他调回京。过了阵舒心日子,又逢今上打压关陇地区的势力。去年夏天圣人将他谪降了几阶,南平公主气得一年不肯入宫,让女帝很没颜面。 她的近况不佳,连苏星回也有耳闻,不想今夜她竟肯露面。虽然还是眼高于顶,气焰不见收敛。 南平公主走远了,苏星回才抬眼,后面两人跟着上来,吓了她一跳。 她双眼无处躲闪,只得敛衽垂睫,公主。 二十来岁的裕安公主挽着单刀半翻髻,插戴六支凤头钗,钗上嵌着天青色松石,在光下盈盈生辉,清冷夺目。而她的身边是锦衣玉带的褚显真。 -- 第48页 苏十九娘。裕安公主挽唇一笑,看了眼朝她行礼的周策安,从容提步。 褚显真缀在身后,殿下,容臣和苏十九娘说句话。 裕安公主不感意外,欣然道:快去快回,阿娘等着你过去。 她又对一旁寂然不动的周策安道:周相公不介意送我回宫吧。 她不给周策安任何拒绝的机会,抬步便走。周策安面容微怔,在苏星回和褚显真两人之间看了看,只能跟了去。 廊上足音渐消,只剩两人,各据一处。 雨水溅落衣裙,苏星回身上湿意更显。褚显真视而不见,秀眉轻挑道:怎么到了这里? 苏星回还保持着奉迎的姿态,闻言她才伸直了背脊,和她并肩而行,我现在是河内郡夫人的侄女。如果还不够,再加一个准许出入如何? 她拿先帝的口谕来堵她的嘴,随口一言你也当真了。 苏星回道:君无戏言,你认为圣人说的是废话? 这可没人敢承认,褚不禁一笑,你好像学聪明了。 她手挹霞裾,和苏星回一起站在了长廊尽头。台高足二十来尺,底下一丛桂树披挂着雨水,摇出一树婆娑。 只是今夜格外不平静,桂树底下鞭笞声穿云裂石,响彻夜幕,刻意压抑的哭嚷仿佛幼兽的呜咽。 灯笼摇摇晃晃,黯淡不明,也能见到跪在雨中的中官衣裳破烂,背上皮开肉绽,血殷一背。 再敢在御前嚼舌,我就亲手来拔你的舌头。 执刑的绿衣中官扔了藤鞭,疲累地甩甩腕子,和两三个内官骂骂咧咧地离开了。一路只闻那人气怒的叫嚣,从人却劝阻,御前一时还少不得要他去,可别叫他死了。 过了今晚再把他撵回内侍省,他不滚,我这身袍子就脱了给他敏良。 甘露元年,裴彦麟死于宦官敏良之手。 敏良? 那个杀了裴彦麟的敏良? 苏星回不由地向前走,脚下踩到边缘也浑然不觉。 褚显真及时扯住了她半幅袖子,要死可别死在这里。 苏星回目光定定地直往下瞧。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宦官,削瘦的一副身子跪在雨里,像一根摇摇欲坠也不肯倒下的杂草。 他真的是那个因救驾之功平步青云,揽尽军政大权,为天下观军容宣慰处置使,总监神策军的奸宦敏良? 眼前此人,任人欺凌,毫无反驳之力,无论如何她都无法将他和杀死裴彦麟的一代奸臣权宦联系。 你这是什么表情?宫中罚人杀人,拜高踩低,常见事尔。她面色惨白,褚显真冷眼睇着,想从这副形容看出些蹊跷。 他是谁?苏星回问。她手脚冰冷,身上的力气被抽干了。 褚显真望着顺檐滴落的雨,道:御前执巾捧盂的中官敏良。 作者有话说: 如果收藏够了,明天发下一章。 第24章 她只是想通过她的口求一丝半点的心安。 以褚显真女官的身份,不一定知道这些没有级别的奴婢,只要她说不知道,也算是安慰了。 却原来只有自己在自欺欺人。 双腿隐隐作痛了起来,苏星回虚弱地撑扶着廊柱。清寒刺面,连日来辗转多地,她的心力已经交瘁衰微。 她就像燃烧到最后的残烛,只差一口气,就要寂灭了。 你怎么了?褚显真发现她的面色不对。 想站在这里,你也有意见? 呵!好话歹话都听不懂。 酥雨飘湿了苏星回的额头,她的眼睛也跟着湿了。 廊台上萧萧淅淅摇下一地斑影,那丛桂树下早无了踪迹,余她二人还哑站在此,耳畔是飘遥淅沥的雨打蕉叶声。 眼看要委顿下去,苏星回纵目环顾,行宫里星火逶迤,喧阗从大殿蔓延来,俨然会吃人的庞然怪物。 而她就要被这头巨兽吞噬了 早春的这场微雨落到了夜半,隔日的温泉宫泡在盈盈春水里,孤峙耸拔在翠绿幽然的山麓下。 长廊里,宫人奔走报漏。伴着此起彼伏的鸡鸣犬吠,以及山寺渺远的钟鸣,巍然群殿上空升出一轮朝阳。 躲在昧色里的内使引颈张望,听见宽绰的大道上传来清脆利落的马蹄,双目不由发亮。 数骑驰近宫门,还未勒停,内使已经笑脸迎上首骑,吉时不容延滞,裴相公您可算来了。就等着您了,您快请吧。 京中要务缠身,路上又逢雨阻,耽误了一日。裴彦麟急遽下马,声音沉稳,面上不见急躁,步履却匆匆。 他昼夜不息地从神都赶来,去驿馆洗净了风尘,换上褒衣梁冠,这便又骑马赶路。 接过内使递上的巾子拭汗,他整理好冠戴,一口气都不及细喘,由内使引去正殿。 殿外珠履三千,殿内张袂成阴。赶在典礼仪式前,他持笏列进朝班,引导百官迎驾。 洋洋洒洒一篇祝祷词,贺女帝千秋万年,江山永固。山呼万岁之声响遏行云,惊了林中的百羽,腾空而起。 苏星回望着扑落在楼阁飞檐的鸟群,伏低上身,无声附和。 -- 第49页 她在这片彩衣绣服里被淹没失迹,修饰过的玉容是扑了几层铅粉也盖不住的憔悴支离。 听到裴彦麟的祷祝,殿上传下改元甘露的敕令,她背上的汗水已经滚湿了衣衫。 事变会不会发生?会不会是今晚?夜幕掩饰,人心松弛,那是发动攻势的最佳时机。 她想不明白,谁会有这种动机。势力非同一般的三位亲王形势都大好,他们完全可以选择最名正言顺最不费力的途径,而不是冒险逆举。 苏星回抚着袖口。 御前不能携带利器,身上能充当兵器的仅有头上几根簪钗。但若面对一群亡命之徒,他们必定思虑周全,用的一定会是一招致命的兵刃,那她这些可笑的防范无疑是螳臂当车。 稍时钟磬铿锽,笙鼓铿尔。苏星回稳住心神,默算着时辰。 典仪结束,排下筵席已是这日的酉初。 天边余晖万丈,温泉宫云蒸霞蔚。裴彦麟率众臣退出殿阁,退回山前的营帐,各自更衣候命。 他和几位相辅同坐一帐。宫人奉上茶果,几人好茶吃着,摆起棋盘来弈棋,其余几人也不谈朝务,只论温泉宫风光,下笔成章。 裴彦麟和周策安各据一席,茶不吃,棋不弈,文章也不做,端坐得像两尊受人香火的神像。 周策安观察裴彦麟了些时,指尖轻敲着手背道:昨晚赐宴我看到了十九娘。怎么,她不肯与你同行? 他口一开,裴彦麟就知道他在苏星回那碰了一鼻子灰,想在他身上讨得便宜,你们夫妇倒是同出同归,不愧是相敬如宾的典范。 话往深想,是有些揶揄在里头的。周策安眉梢微扬,正斟酌用词,忽听得外头内侍出声。 裴彦麟起身出去,一个绿衣中官拜道:圣人兴致不减,此刻又单独邀了几位节度使夫人和都督夫人,要与她们游览温泉宫。相公们先不必到御前了,什么要紧的事明日再议。 中官传达完命令,抬手向相辅们告退。 裴彦麟手抚着髭须,眺望沉浸在晚霞中的宫台,若有所思。 正待回帐,忽见一片鸟雀腾起,划过宫阙。 茂林形成一道天然屏障,苍郁繁盛,密不透风。只因依山而建,在修筑时就伐砍了大批苍梧,驱逐了凶猛的走兽,仅容羽禽栖息。 既无凶兽惊扰,为何今日频有飞禽起落。 诡谲异常,他心中不安,招来属吏耳语道:晓知上将军,鸟起恐有怪异,最好增派十六卫,严查后山。 吏员领命退下。 裴彦麟琢磨了片刻,返回营帐。 黑夜就要逐退残霞。 苏星回手心里捏出一把汗。御驾游览,她被责令不能靠近,和其他女眷远远跟在后面。 圣人和节度使夫人都督夫人们漫步在园径。身后是宦官温守珍和女尚书薛令徽,左手畔是爱女裕安公主,褚显真和那些夫人们随行两侧。事先也邀过南平公主,但南平公主心怀旧怨,不肯来。 伞盖障扇簇拥着一群人,衣袂相连,香云阵阵。 众人逦迤步上曲栏,远眺横卧在湖边的霞影。不知哪位夫人说了什么,女帝拊掌大笑,开怀不已。 裕安公主趁机献策,此情此景怎能没有乐声相伴。圣人,不若召太常音色人来鼓奏一曲。 即刻有夫人捧她的场,太常郑中丞善抚琵琶,声名远播,不知妾等是否有幸聆听仙乐。 时人都知,宫中有女殷红红,一把琵琶弹得出神入化,名动天下。正巧她也在温泉宫侍宴,时刻待命。 有何不可。温守珍,去传殷氏。女帝吩咐左右,温守珍就遣了一名宫女去传唤。 片刻,殷红红抱着一把五弦琵琶翩然行来。 她弱骨纤腰,声若莺喉,向诸位逐一见礼后,将琵琶横举,纤纤五指捏着拨子一扫。 清冽明透的音色响彻山岭,拨挑捺扫,时刚时柔,急转而下时又直冲九霄,如水滴青石,如珠坠玉盘。 众人听得如痴如醉,宫女已无声无息送上佳酿。 女皇眼角细纹舒展,举起玉斝道:诸位,请。 这些夫人都出身不凡,举止得体,深明礼教。她们谢过圣人的赐酒,一饮而尽。 苏星回就在此时,再次见到伺候杯盘的敏良。 经过昨夜鞭笞,他的脸色实在称不上好看,身体也有明显的颤栗,可见那顿毒打伤势不轻。 原是可怜,却也可恶。谁想到他日后得势,为祸朝野,害死她的丈夫儿女。 就是不知这次,他还有没有飞黄腾达的机缘。 一条涓涓溪流在春光中流淌而去,吟吟笑语中,温婉贤淑的女尚书适时道:圣人,天色已晚,回宫吧。 女帝欣然摆驾,裕安公主扶着红裙旋旋而下,先行一步在前引路。 苏星回仰面望天,目窥最后一丝余霞藏进乌云。就在此刻,蓬莱松林乍起一群乌鹊。几位节度使夫人也被惊鸟吸引,神色各异。 鸟起有异,恐藏伏兵。 苏星回愣怔之际,一下想到宫变的途径。她容色大变,舅娘 她脱口一喊,河内郡夫人下意识地望向她。 裕安公主也循声转头,破空而来的□□堪堪擦过她的耳际,射向身后的曲栏高台。 -- 第50页 不知谁起头喊了句:护驾! 箭从何射来,还无人看清,宫女内侍一片忙乱,歹人行刺,禁卫护驾。 哗变就在刹那,那是一支远程□□,偏离了寸许,射开了一名女郎的高髻。发髻散落,钗鬟滚地,女眷当场昏厥在婢女身上。 众人还在迷茫,一箭紧随其后,当场射穿了殷红红的身体,艳红的血染了女帝一身。先前还在为众人演奏琵琶的娇美女郎未及呻.吟,便抱着琵琶倒进血泊。 巡视的神策军已经闻讯赶了来,但如蝗箭雨接二连三从山林攒射,直接断截了他们的路。神策军犹如困兽之斗,被密密麻麻的箭矢扎成了筛子。 褚显真一把扯过障扇,挥落箭雨,薛尚书,带陛下先走。 薛令徽护着女帝匆忙奔走。附近的女眷早哭成了一团,横冲直撞四处乱走,哪知此地居高不下,根本没有敞阔的地方可以躲藏。 神策军何在?左右千牛卫何在?褚显真四处求援,没唤来一个帮手。 能来早就来了,省点力气吧!苏星回身上擦破了点皮,正满心烦乱。 她把一群吓哭的小娘子们引到路上,千叮万嘱让她们去配殿。还好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女眷远离御驾,不至于当成活靶子。 褚五,你护圣人回宫,我来替你断后。她的舅娘和陛下在,处境十分危险。苏星回和褚显真再三示意,远攻之后还有进攻。 褚显真反应过来,身后已经跳出来几十个臂膀佩戴红巾的神策军,举着刀剑就朝她劈砍。 你给谁断后,全他爹在我这。褚显真手无寸铁,气得飙出了脏话。 那你就等死吧。 苏星回夺下一把剑,毒舌地回呛。 第25章 褚显真的发髻散开了, 金簪玉穗悬挂在一头乱发间,牵扯她的头皮,干扰她的视线。 她只能将障扇当作暂时的兵刃, 和来势汹汹的叛军对峙, 一壁回头对薛令徽道:护送陛下和夫人们撤入配殿,设法派人通知相辅和诸将军。 远有□□, 近有伏兵,她们腹部受敌, 撤退艰辛。 苏星回这一方涌来了比之更多的叛军。他们穿的是神策军的甲胄,但臂上绑戴着红巾, 气势凶狠, 杀招毒辣,像疯狗一样前仆后继,见人就杀。 苏星回占据高地的优势,忍着腿疼和伤痛, 上劈下刺, 誓要把这帮狗.日的叛贼死堵在悬径上。 她被逼到了杨柳阴阴的壁角, 借力跃起,踹倒一人, 再兔起鹘落, 几剑刺死了欺到身前的三名甲卫。 但在高地上,最致命的缺陷是只能死守, 无法突围。 薛令徽几人护驾转移,四面八方涌来叛军,她们全被困住。只有裕安公主由一名会武的都督夫人护持, 带着零星几个神策军渐渐拼杀出了一条退路。 可暂时栖身的配殿索性不远, 在援军赶到之前, 她们最好就是躲去那里。 狼狈走奔的女帝震怒不已,咬着牙一字一句地命令所剩无几的禁卫,务必活捉叛首,朕要亲审。 这里多是女流之辈,其中大半还不会武,两方实力相当悬殊。叛军真的精贼,选在这样的天赐良机,把她们当成活靶子,只为杀死女帝。 苏星回等人全靠毅力在撑,尤其苏星回,她多年没有活动筋骨,肌肉迟钝僵硬,被砍得神思麻木。裙子黏糊糊贴在腿上,剑柄上血流如注,滑腻得拿不住。她腹背受敌,左右招架,后背和肩膀早就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口。 就在她乘隙喘了口气的功夫,一支利箭又扎进肩头,疼得她一阵恍惚,又险被迎头一刀削掉脑袋。还好她的武艺没有完全荒废,惊险地避开杀招,再反挽一剑,结果了对方性命。 余霞退尽,暮云压来,再过片刻,天色将晚,那时再等不来救援,她们面对的将是毫无反击之力的屠戮。杀光了眼前的人,苏星回虚脱地拄着剑,瘫靠在一颗粗壮的杨柳树上。 想着自己要以一当十,她苦笑出声。她有救驾之功了。但如果这就是救驾之功,怕是自己没命享。 神策军接近帝王,守卫紫微城腹地,他们直属帝王,身份便于行事。如此看来,军中早就暗通款曲,买通了将领。 涉及到宫禁要地,部署又如斯严密,军中竟无人任何察觉,实在细思恐极。 苏星回咬牙拔了箭,提起一口气,和裕安公主等人汇合,掩护众人退入配殿。 殿门闭合,两方的刀剑声暂时被隔绝在外。 她们这群拼杀的女眷之中有人受了伤,有人死去,还有人半死不活。年轻的娘子们哪曾见过这等场面,她们衣裙凌乱,发髻松散,有的人还跑掉了鞋,惶惶无助地瑟缩一隅。 她们惶惧刀剑的无情,掩着袖襟呜咽低泣。几位夫人则面面相觑,神色凝重。她们见多识广,已经意识到形势的不容乐观。 谁能想到,神策军竟敢外相勾结,刺君造反。显而易见,幕后主谋定是好谋善断,他不仅有智有勇,还会攻心。此时他气定神闲地隐身幕后,就已经扰乱了她们的人心。 饶是手握生杀大权见惯了生死的女帝,也惊魂不定地坐在榻上,紧握着裕安公主的手。她不可抑制地颤栗,指甲掐破了裕安公主的手掌。 裕安公主脸上也溅上了血,还要故作镇定道:阿娘不必担忧,儿臣会护您周全。 -- 第51页 女帝摇动苍首,极目望着殿门。愤懑,不安,震怒,各种情绪交杂在这张已不年轻的脸上,呈现出力不从心的苍老之态。 左右千牛卫为何不见?今日谁在上值统兵?褚显真连问内侍数声,无人回应。 左右千牛卫隶属十六卫,是皇帝近卫。此时竟不见一人。 眼前情形比她们想象得更为复杂严峻。 苏星回喉咙里火辣辣地发疼,全是腥涩味。她的衣裳烂成几片,身体无数刀口剑伤,还有断箭的木屑留在肉里。河内郡夫人几次想为她清理伤势,都无从下手,不禁掖袖饮泣。 她安抚住了河内郡夫人,紧皱双眉道:不用问了。宫中早就渗透,不难猜测,哗变前就被神不知鬼不觉地清理了干净。现在十六卫是敌是友,谁能辨别。 大殿寂然一片。 女帝眸光微沉,似在思量。 一个夫人拌脚道:疯了,疯了,这里全是节度使、都督府的妻女,谁敢与偌大个朝廷作对。 哭也没用。箭雨从后山射出,山前的相辅们应该察觉了异端,此时还未赶来,想必这波叛贼数量惊人。说话的是一个用帔带束紧了大袖的年轻夫人。身上也沾了血,但衣裙完整,形容也相当从容。 她是山南西道节度使的夫人,年芳二十五。她的见解一针见血,不无道理。 耳闻砍杀声越来越近,叛军大概已经攻了上来。所剩无几的神策军抵挡艰难,两扇殿门在攻势下摇摇欲坠。 殿中女眷绝望地望着不堪重负的门窗,有的捧面哭泣,有的咬着手竭力抑制恐惧。 援军还没有到吗? 我们是不是就只能死在这里了。 要不了多久,叛军的主力就会全部杀到这里。她们的顽抗还能坚持到援军吗? 山南西道节度使夫人不愧是将门出身,她挺身站出来,陛下稍安,臣妾这就杀出去,拖到来援。 苏星回身上剧痛无比,也道:叛贼布局相当周密,我等措手不及,暂居下风,眼前也唯有拼死一战,守住此地,护卫陛下的安危。妾愿与夫人共进退。 褚显真也仿佛受到鼓舞,紧攥手中缴获的铁剑。 你是女帝不是疑问,而是竭力在想,什么地方见过她。 苏星回将剑尖朝下,跪地拜道:妾是邢国烈公之孙,前归义军节度使之外孙,苏星回。 苏星回拿出这层身份,果然让女帝长舒一口气。但殿外发起了猛烈的攻击,已不容延误战机。苏星回提起剑,就要和山南西道节度使夫人攻出去。 十九娘,你、你河内郡夫人扯住她残破的衣袖,苏星回转眸定睛。 于公,她自是着眼大局,但于私,她不愿外甥女置身险境。河内郡夫人眼中含泪,嘴唇哆嗦,腹中的千言万语,一句话也讲不出口。 不要担心,会没事的。苏星回看着舅娘,更坚定了决心。不为女帝赴汤蹈火,她也不能让逆贼踏足半步,让所爱之人损伤半分。 她扯出袖子,义无反顾地奔向外面。殿门开启的一刻,洪流过闸般,掀天揭地的叛军倾压而至。他们就如翻涌起数丈的沧澜海水,眨眼瞑睫的瞬间,淹没了苏星回纤瘦的身影。 从远山俯瞰这片乱土,温泉宫正被盛大的火势充斥,冲天而起的火光中,两支人马在浴血厮杀。 叛军分为数路,各自目标明确,其中一路在事发时就包围了正殿和配殿。他们贼喊捉贼,以保护为名试图控制女眷,从而达到要挟朝臣,逼迫朝臣就范的目的。但他们的阴谋很快被奉命巡视的北衙六军识破,两方当即交了手。 人数稀少的北衙六军和他们苦战多时,直到大批援军赶到,叛军不得不舍弃了这条路。 但他们在沿路后撤时,恶意放了好几把火,把金碧辉煌的楼宇点燃了。地陷楼塌,不少人埋了进去。 内侍省官员叫苦连天,他们在骚乱中被殃及,灰头土脸,浑身伤势,不仅要去救助埋在楼里的伤员,还要组织宫人扑救大火,简直两头难顾。 周策安武力低微,身上也负了伤。他和尚书令召集朝臣聚集在大殿,分工善后。 他帮着医师给神策军中的中户军包扎伤口。这名将士身中十刀,肋骨断裂,在战斗中昏厥,一度以为他死定了,可他撑着一口气爬到这里,请求增派援军,才真正昏过去。 直到伤口疼醒了他,身体虚弱,思绪却异常的清明,周相公,快,救驾。神策军出了叛逆,圣人身边只有女眷,其中就有您的夫人,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她们,伤势都不轻。 周策安和褚显真的结合,尽人皆知。 但他却一心担心苏星回。此刻她也在圣人身边,生死未卜。纵然她武艺奇高,毅力卓绝,但终究只是凡人之躯。 周策安俊容泛白,微微含笑,仍旧持重稳妥。伤口包扎完毕,他细心地为他穿上外衣,不义之师,今夜必败无疑。你无需担心,裴相公早已察觉怪异,端掉了后山潜藏的一批伏兵,此刻他已经率兵支援大将军等人。 他从山前杀到了正殿,亲自冲锋陷阵,会把逆贼的脑袋拧下来。 -- 第52页 正如周策安所言,裴彦麟调度有方,带领数百人一刻不停地冲向屹立高地的那间配殿。 他所领的左右卫和左右骁卫都是年富力强的精锐,他让他们加快速度,在天彻底擦黑前捉拿叛首,救援圣驾。疲钝不已的他不肯拖累进度,落在后面消灭余孽,扫清退路。 路上的血蜿蜒而下,遍地的尸首中不时冒出一两具宫女的尸体,死状触目惊心。 裴彦麟被这些彩衣粉骨牵动心绪,握住三尺青锋的手指在痉挛寒颤。他挥剑杀了不知多少人,都是一剑封喉,血不至于这般吓人。 而在这场恶战中,多数是手无寸铁的女子。 苏星回 苏星回,你不能死。 裴彦麟心中生悔。 他万不该答应她,让她以身犯险。 他试图擦去剑刃上的残血,投入到下一场战斗,突然感到天晕地转。他喉咙里剧咳一声,无力地跪倒在山石旁,咳出一缕血来。 裴相公近卫扶住他,发现他的深色窄衫被血浸泡出浓色,他的剑锋早就卷刃迟钝,竟一声不响地杀到了此地。 近卫肃然起敬,也担心他的伤势过重,会有性命之危,大将军和将军他们会清理余孽,裴相公还是回主殿先处理伤势。 实在是兵力不足,远水又难救近火,否则也轮不到几位相辅将军动手。 我没有受伤,不用管我。方才是急火攻心,他衣上其实是叛军的血。 天光愈发晚了,裴彦麟借力站起,甩去剑上残留的血,继续前进。 一队人马正跟着后面赶上来,他们高举的火把照亮了前路,众人借着那点火光回望,见是几位亲王带着人马追来。 最前面是钜鹿郡王李昕,他领着中郎将,气吁吁地追到裴彦麟身后,舅父,北衙和南衙的将军已经清点过人数了。 继续说。裴彦麟寸步未停,旁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李昕俊秀的脸上汗水直滚,他无暇擦拭,命令中郎将道:你来说。 中郎将道:叛军主要出自戍卫宫廷的神策军,还有一部分潜伏在十六卫。其中的左右千牛卫,近百人在昨夜被暗害,被剥光了衣服抛尸在后山。 李昕终于擦了把汗,神策军中反叛者占比极大,分散了我们不少兵力。 数量有限的人马里,大批被派去围剿逆贼,剩下的少数人在巡视,以防偷袭。 裴彦麟攥紧剑柄,目光变得幽沉。 昕儿,你阿娘呢?他问。 和其他大臣女眷一起送去大殿了,受了惊吓,昏了过去,但无大碍。李昕回转去搀扶他的阿耶。 吴王走路一瘸一拐,事发当时,他吓得从台阶跌了,若不是内官眼疾手快地扶着,大概不死也瘫。李昕请求他休息,他坚持要来,打算第一时间向女帝请罪。 瑞成你说,这可如何是好?吴王沮丧不已。不说他是否有勾结的嫌疑,也先要治他一个失察之罪。 裴彦麟在暮色里睇他,一言不发。事态十万火急,吴王只关心自己能否脱罪。 吴王的幕僚极善察言观色,悄声道:大王切莫着急,事情还没到那步。沛王陈王比您更急。 沛王和陈王就在他们后面,也正争先恐后地赶来,仿佛迟去一步,就会被追定谋逆大罪。宫卫禁军多为亲王所领,他们兄弟几个,要担责都有份,谁都别想独善其身。 吴王一想,是有道理,顿时好受了许多。但裴彦麟和他的儿子已经走出很远,将他独自抛在了原地。 裴彦麟登上被叛军刻意毁坏的道路,派出去探知消息的左右卫终于回来了一人。 相公,许侍中带着金吾卫和北衙六军在前方交战,他们遭遇到一支足有千人的叛军。 李昕倒抽一气,你说千人? 看清带头的是谁?裴彦麟问。 左右卫道:南平公主驸马的兄弟,还有王家几位郎君也在其中。末将猜测,应该还有其他家族参与,为他们谋反大开了方便之门。 难怪,难怪神策军会被策反,原来他们几个家族私下勾结,蓄谋已久。李昕忿忿说完,眼前晃过了一道人影,他还没反应过来,裴彦麟已无声无息地投身黑夜。 春夜和风里腥气四散,配殿外杀气濛濛,鲜血淋淋。 援军陆续赶到了,足有两百来人,但是涌现的叛军也更多,他们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目的明确,不惜一切代价。 山南西道节度使夫人在几番轮战之后,遭受了极大的重创,期间吐了好几次血,最后一次倒在殿前,已是强弩之末。 她和苏星回杀出去时,还告诉苏星回,她姓瞿,生了个女儿,刚学会走路。 说这话时她眼里闪着光,坚定地说:我还不想死,我得回去。 苏星回想到念奴,那么小的孩子,孤零零地死在掖庭宫她把剑握紧,竦剑一跃,替瞿夫人截下刀剑。 但这位豪爽干练的女子,因为筋骨挫断,内脏失血,葬生在异地他乡。 苏星回叫了几次,没能唤醒。繁乱中她为这位瞿夫人合上眼,继续拖着一身伤,靠着惊人毅力,和众将士协力把叛军逼出数丈。 -- 第53页 她执剑对着黑压压的甲胄,挺脊站着,前方火光通明,她和高踞马背的妇人遥遥对视。 妇人头插花钗凤簪,穿着广袖大衫,青春不再,但秀美端方,高贵雍容。烛影在她的脸上摇曳鼓动,她不动声色地伫立在乱军中,眼高于顶,如窥蝼蚁。 直到这一刻,苏星回才终于看清宫乱主谋的庐山真面。 南平公主你深受皇恩,竟敢勾结外性谋逆逼宫,你愧对李氏神策军的一名将领按剑怒咒,一支利箭破空,当即贯穿他的腹部。 作者有话说: 最近加班到很晚,时间很紧,所以二更大概在凌晨左右。 第26章 众人震骇之余, 纷纷握紧了刀剑。 苏星回背脊绷得笔直,她在暗中静窥,跟在南平公主身边的, 有她认识的韦氏王氏的族人, 不少骇是关陇地区的郡姓。他们三朝雅望,上数五代也是豪门望族, 他们的后人此刻却步步紧逼,要做反贼, 毁坏百年名誉。 见他们张弓搭箭,苏星回忍着喉咙里的刺痛, 压低声音提醒, 别松懈,他们要放箭了。 数步远,南平公主掷地有声,武氏, 你窃取我李氏江山, 受死吧。 她仰面冷笑, 挥手要下令,殿中传出裕安公主的急怒之声, 姑母, 我视你为最亲近的姑母,不想你心怀鬼胎。你真是为了李家的江山吗?你根本是为了一己之私来泻私愤。 你今夜为你的丈夫, 你的儿子,来捣毁社稷,破坏安定, 罪人史中必有你的一笔。 火烛哔啵作响, 南平公主的表情晦暗不定, 小公主啊小公主,你真是让你的娘给宠坏了,年近三十,还如此不谙世事。 她胜券在握地说道:裕安,你们且莫得意,等我坐定这把金椅,你们的成败功过任我书写,谁敢妄加议论。 南平公主的豪言壮语响彻夜幕,一字一句地传到大殿上。女帝唇齿错动有声,脸色肉眼可见地阴沉,其心可杀,其行当诛。朕要活捉了她,把她的尸体剁成块喂狗喂狼。 南平公主等了半刻还不见回应,怕了吗?我们的女帝,也不过如此。 裕安公主在殿中哂笑道:为私怨陈兵宫阙,心胸狭隘至此,你便是坐上去也不长久,只怕后来还要落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好啊,好你个裕安公主,我倒要看你还能嘴硬到几时。 南平公主已经方寸大乱,她的面容在烛火下扭曲,嘶声力竭地命令她的人马,放箭!放箭!把她们全杀了,一个都不留。 裕安公主拖延了时间,也彻底激怒了南平。 一场箭雨从天而降,黑夜中难以防范,片刻间苏星回脚下就死伤了大片。 拥护在南平公主左右的都是主力,是百里挑一的精锐。他们来自于关陇世族的门下,或者听命于关陇集团。 从高祖时起,关陇出身的世家就被忌惮多时,到了女帝一朝,他们备受皇族打压,隐忍不发,直到今日终于被惹怒。 这已不是南平公主一个人的谋反,而是一群世族、半个朝廷的绝命反击。南平公主只是他们推到身前,一个合适的箭靶,真正的主谋们龟缩在后,充当递箭之人,让一个女人扛起所有的口诛笔伐。 他们一定也周详地考虑过失败的后果。所以这是一次将生死置之度外的自杀式造反。 他们不要命,她们还要命。惜命之人对上亡命之徒,是生死殊斗,只有天知命运。 哗哗箭雨过后,殿门上攒满了箭矢,叛军踏着尸首呼啸而上。他们不费吹灰之力撼动了殿门,裹挟着苏星回等人冲杀进大殿。 苏星回于连片冷刃中寻找河内郡夫人,一众夫人娘子被神策军护卫着退向后殿,但她们被冲得七零八落,处境十分危险。 苏星回动弹不得,她也无法做到为一己之私,破坏用将士血肉之躯所铸的铜墙铁壁。焦急万分之际,她看到褚显真和薛令徽也被冲散,正好在几位夫人的身旁。 褚显真,快!她大喊一声,神情万分焦灼。 褚显真挥剑斩杀了几个叛军,横剑胸前。她显然领会到苏星回的意思,别走神,保护圣驾要紧。 只有苏星回离圣人最近,圣人和裕安公主就在她身后数步,此刻四面受敌。 身边伺候的宫女死绝,还剩几个弱不禁风的宦官,其中温守珍护着她东躲西藏,但他手臂挨了一刀,流血不止,紧接着又被一剑刺中要害,横死在地。 苏星回左劈右砍,剑光翻飞,连她自己也眼花缭乱,辨不出方向。她头晕得很厉害,右边的耳廓里有抑制不住的热流滚出,下意识擦拭,一缕血沿着脸颊淌落进了衣领。 苏星回,苏星回,说话眼看越来越多的叛军涌向了圣人,她竟无动于衷,褚显真急得双目赤红,将剑挥得更快,但眼前的人根本就杀不完。 别叫魂了,我听得见。 所有的声音交织在脑中,苏星回耳朵里时而清晰,时而嗡鸣,像针扎似的,连眼睛都疼得睁不开。 她不可能倒下的,她怕自己卸了这口气,从此再也站不起来,紧咬牙关撕开两只大袖。早先的伤口凝结起血痂,碎布嵌在烂肉里,她疼得浑身抽搐,咬破了嘴唇。 -- 第54页 身前的人一个接一个地倒下了,宫女们仓惶逃窜,被乱军拦腰斩成了两截,尸首咣当滚在脚下,肠子流了一地。还有一个年轻的内官,半张脸被利刃削去,露出森森白骨,冒着血水的肉还挂在脸上,仅剩一张皮连着。 她随阿翁去过西北,见过长河落日,也见过尸浮遍野。但眼前的触目惊心绝不亚于任何一场凄惨悲壮的战役。 胃又开始抽搐,那种灼烧感,恶心感像和着血的碳灰,攫着她的肠肺不住往下坠。 反贼的最终目标是圣人,御驾所在地有最多的叛军攻围,无疑是残酷的炼狱。拦阻在御前的苏星回片刻都不得喘息,遭受了最多的凌迟。 她被夹击,掣肘了力量,当一名叛军从正面挥下刀刃时,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一个青色人影忽然扑了出来,用牙咬在叛军的脖子上。 叛军吃痛地大叫着,试图挥刀把他砍成两截,才发现人在他背后。他气得额上青筋暴涨,用带着护臂的手肘残暴地重击在宦官的肚子,给我死开,不男不女的狗东西。 宦官被甩在苏星回脚下,趴地吐了几口血。在刀锋砍下来,苏星回双目怒睁,提起一股劲,踢飞了刀,再掣出剑,捅穿了对方的喉咙。 她把地上半死不活的人抓起来,惊愕地发现,他居然是敏良,是你 敏良眼中一片死寂,面如鬼魅,不像人形,那顿鞭子已打得入骨入心,刚才的几招几乎要了他的命。 她的仇人救了她。 她救了她的仇人。 苏星回贝齿轻错,眼里恨意滔天,对面的刀剑再刺来时,她掌心蓄力,就要推他出去挡刀。 可看见这双灰蒙蒙毫无生意的眼珠,她心里跟油煎似的,手掌一推,把他搡到身后,找地方呆着,别拖累我。 苏星回整个人都被血泡着,眼球浮上了诡异的血翳。 或许是她阻碍了进程,叛军再次动用了□□队,在殿门前瞄准她的方向,数箭齐发。 苏星回的身上几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还断了一匹肋骨,她忍着痛楚挥剑,砍落了三箭,第四箭瞄准女帝,她却判断失误,没能砍落。 箭头径直没入了左胸,皮肉裂开时,她甚至清晰地听见骨头破碎的声音。 一股麻木直冲后颈,她的足下失力,趔趄着向后倒去,倒在了裕安公主的怀里。 苏十九娘裕安公主接住了她,看到累累的伤痕,血流不止的箭伤,心中大为震动,坚持住,我已经听到援军到来。 不是骗她,确实是援军赶到,外面的厮杀震天响,叛军正在节节败退。 裕安公主抬眼环视殿上,乱影幢幢,叛军已经是在撤退。 她把苏星回缓缓揽到膝上。女帝要上前查看,内官劝阻道:圣人不要看。 裕安公主也说:阿娘别看了。 一身的伤,都是血。她补充了一句,试图拿掉苏星回手中至始至终都没放下的剑,那只手反而攥得更紧。 若不是亲眼所见,她也不敢相信,看着纤瘦的一副身体里,竟蓄藏着这般令人敬畏的力量。 血从箭孔哗哗地往外流,是钻心挫骨的滋味。眼前浓影繁乱,苏星回感到头晕,眉心紧皱着按住箭伤,却流了一手血浆。 她的视线清晰了两分,看到了残破不堪的大殿,哭啼呜咽的女眷,踉跄奔来的舅娘。不知几时起,怎么杀都杀不完的叛军攻势也在减弱。 公主,援军到了吗? 裕安公主动容地颔首,苏十九娘,等太医清理过伤口,你再休息。 苏星回浑身的骨头都在疼。这一刻,她像卸掉了包袱,无比轻松。 你有救驾的功劳了,苏星回。 撑住了,苏星回。 不要死,苏星回。 她费力地喘着气,抬起那只还握着剑的手,在一片抽气声中颤抖着折断了箭羽。 疼痛穿刺心肺,全身止不住地痉挛,她额头上滚出豆大的汗珠,唇色更是惨白到骇人。 跌跌撞撞奔来的河内郡夫人泪如泉涌,轻抚着苏星回的脸,十九娘啊,你吓死舅娘了。 苏星回想笑,笑不出来。她的伤口牵着疼。 苏星回,你就这点能耐了人影在眼前乱晃着,夫人娘子们们正被安排着撤离。褚显真还是那副似笑非笑戏谑十足的面孔,不过她冰冷的手指搭着苏星回的细腕,在试探脉息。 苏星回气若悬丝,神志不清道:我的能耐止步于此,接下来就你上了。 用不上我们送死,许侍中到了。你安静些吧,别太医没到你先一口气上不来。褚显真放开手,难得地皱眉。 怎么样了?裕安公主问出口,才觉不妥,急忙转头吩咐来护卫她的金吾卫,太医署的钟太医医术高明,他年事已高,走不动路,你找几个人把他抬上来。另外,再找一副担床。 金吾卫领命下去。 侍中许宠和北衙六军的大将军也赶到了。他们在殿外卸下兵械,因为事出突然,来不及更换甲胄,身上染着一块块血斑,进来时带起来一阵腥风。 许宠路过裕安公主,看了眼,哑然得说不出话。他和大将军趋到御前,为迟来救驾请罪,再简单述职,然后请她乘坐凤舆龙辇,移驾正殿。 -- 第55页 移什么驾,朕要百摆銮回神都。温守珍,安排下去,朕要即刻回京,朕要亲自拷问韦家,究竟是何居心。 女帝怒不可遏,头痛欲裂,又恍然想起近侍温守珍死了,在殿上焦躁不安地蹀躞。 受到惊吓的圣人处于极度的震怒中,连裕安公主也不敢贸然出头,只有薛令徽站了出来,从旁安抚,分析弊害。 薛令徽轻言细语,条陈有理,让女帝的情绪得到了缓解。女帝稍作妥协,命令道:摆驾正殿。 一阵纷乱的脚步后,满室归于了寂然,只有经久不散的血腥充斥着口鼻。 公主也过去吧,这里由臣来安排。褚显真道。 裕安公主的手还按在箭口。她担心松开,血会暴流,果断摇头道:你带河内郡夫人去圣人那,我在这里。 苏星回双目紧闭,面无人色。河内郡夫人哭了满面水光,断然不肯离开。 裕安公主道:夫人也被剑气所伤,需要太医诊断。夫人,先补充精力,照顾十九娘还要仰赖您。 公主安排合理,说动了褚显真,她搀扶起河内郡夫人,她伤势极重,移动不得,夫人在这里也帮不上忙,倒不如先清理身上的伤,事后再全心全意照看。 河内郡夫人擦着眼泪,被她扶掖着,一步一回头地走出去。 苏星回耳朵里刺痛,伤口更痛。她的眼皮发沉,血也在变冷。 很像刀割开脖子后的感觉,血流尽了,她的身体僵冷,就死在那个冬雪纷飞的寒天。 明明得到了天大的机缘,可以接近紫宸,暗窥宸衷。可以躺下好好休息,她却像了了一桩心愿。 裴彦麟。 看见她的嘴唇张合,裕安公主俯下身,把耳朵贴过去,听见她一直在重复:冷 裕安公主单手解开自己的外衫,她的宫女瞪圆了眼睛,摆手劝道:公主不可以,不合礼数。 衣裳只是身外之物。性命攸关,管不了那么多。她无视宫人的惊怔,把外衫盖在苏星回身上。 苏星回还是在说冷,裕安公主贴了贴她的额头,果然冰凉得吓人,去看看,钟太医接来了没有。 她指了个内官,内官才出殿门几步,就被一个高大的人影冲撞在地上。内官爬起来看了眼,那人脚步凌乱,发髻散乱,衫袍上血迹斑斑。 公主,臣来吧。 裴相公,您这是!裕安公主对上裴彦麟旁若无人的神情,目露惊诧。 他看似沉着,也足够冷静,但他接过人抱进怀里的那一刻,她清晰地感觉到他的手在颤栗,他脖子上的青筋可怖,像盘结的虬龙。 在如此缭乱的情形下,裕安公主依然捕捉到这个男人的一切情绪,手足无措,劫后余生,失而复得,甚至是汹涌而出的眼泪,让他凌厉威严的眼眸蒙上了婆娑的水雾。 她才想起来,这两人曾是夫妻,他们成婚十五年,育有二子一女。他们夫妻若即若离,神都上下对他们百般非议。 我去殿外看看。裕安公主心存着狐疑,带领宫人侍从退出。 几盏烛台照着,殿中昏昧不明,裕安公主忍不住回身看。裴彦麟像捧着珍宝,低头贴着苏星回的额头。 苏星回在他怀抱里缓缓睁眼,虚弱地笑着,裴彦麟。 我疼死了。 每根骨头都痛,喉咙里燃着火。她从来都不知道,原来重伤会这么难受,每一口气都像在向老天乞讨。 我来晚了。体温在消退,裴彦麟很怕抓不住她,心在沉坠深渊。他抱着这具体无完肤的身体,依然暖不热。 她脸上全是血,身上全是伤,每一剑,每一刀,都是扎向他的。他的眼泪落在苏星回面颊,化开了血污,苏星回,你疼死我了。 作者有话说: 我不懂为什么要屏弩\\箭两个字。 弩\\箭我国古代兵器,历史非常悠久。 你上次屏长\\枪,这次屏弩\\箭,你疯了还是我疯了? 第27章 冷寒吹进了颓丧的殿堂, 吹拂起两人纠缠的血衣。消逝在这天春夜的生命不再感知冷暖,只有活人还能回忆惊险,弥补遗恨。 裕安站在殿外, 久久失神。直到内官附向她的身前, 钟太医他们到了。公主,奴等是否也通知禁卫进去, 清理尸骸? 裕安点头,去吧。好好收殓将士遗体, 朝廷也会下方恤金,安抚家眷。 此刻才感到劫后余生的庆幸, 又心有余悸地补充道:我在外面, 就不进去了。你们几个留下来,听凭钟太医的差遣。 她才抽空出来看向来的一行人。前面抬着檐子,后面抬一张担床,他们跟着灯笼, 健步如飞。 颠簸摇晃的灯影里浮出钟太医的脸。他被药童从檐子上搀扶下来, 给裕安见礼, 裕安免去他一切规矩,无需多礼了, 先救人要紧。 钟太医, 您这边请。裕安的内官立即引他进殿。 钟太医看到裴彦麟在这,显然也感到惊异。他看了好几眼, 不得不摒除杂念,全心全力投入到救治中。 在来的路上,没人告诉过钟太医, 生命垂危的是一位娘子。这位娘子遍体鳞伤, 五官被血凝覆盖模糊不清, 看似气息全无了,但裴彦麟把她收在怀里,不停地搓她的手臂,企图靠外力来维持她的体温。 -- 第56页 钟太医捏过苏星回的手腕,脉象已经虚弱不堪,他又翻开两只眼皮,迅速地查证了一番。 先施麻醉拔箭,剪除碎片,挖去烂肉,才方便清洗伤口。 钟太医转头指挥起他的助手医师,你去准备刀剪、火烛、麻醉药,你去看热水是否烧来。 钟太医本来还要几个内官过来帮忙,但裴彦麟还在,他只好道:就麻烦裴相公把她移到担床上。 钟太医去擦手消毒,禁卫抬了担床过来,裴彦麟小心翼翼地把苏星回放上去。期间她的眼睛眨动了一下,胸口也稍有起伏。 她的骨头散了,身体衰弱,再不及时救治,肾脏就会全部衰竭。苏星回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状况。 她的神思已不甚清明,像溺在水里的人,耳朵里,喉咙里灌满了水,全是窒息的味道。她听不见声音,发不出声音,几次都要昏过去,但对生的渴望促使她抓住浮草,哪怕只能游上浅滩。 她在没有尽头的水里挣扎,恍惚听见太医署的人在问:下官是钟太医的助手,不如让下官帮裴相公处理伤势吧? 皮肉外伤,我不妨事。钟太医,您请您务必要救她。 裴彦麟在无声哽咽,但他的回答还是出卖了他的惶惧。 作为权倾一朝的权臣,他习惯了隐忍不发,把一切痛苦根源深埋心底,独自舔舐。 苏星回的眼角也滚下一颗泪滴。和着酒味的药丸喂进嘴里,苦液流入喉咙,涩味让她的伤口更痛了。 三郎。她痛苦不堪地嘤咛,眼皮撑开一丝缝隙。她的声音如此低沉无力,连钟太医也无察觉,也只有他听见了。 裴彦麟把左手放在她的掌心,让她感觉到自己的存在,但钟太医说:相公外面稍站,否则下官不好施刀。 内官抬了一架屏风,作为临时的隔断,药童拽起裴彦麟的蹀躞带,半拖半拽才把他请到了屏风这头。 麻醉开始生效,衣襟剪开,露出肩头和胸口的两处箭伤。苏星回的身体麻木不仁,她感觉到的唯一冰冷,来自刀刃划过肌肤。 动刀前,钟太医和她道:娘子,麻醉只能帮你暂缓痛意,施刀的时候可能还是会有一点疼。 钟太医是军中的伤医出身,他用一把刀给人伐髓换血,救下了不少将士的性命。他的刀也果然名不虚传,又快又准,剜出箭头,血喷洒出,苏星回只觉死去活来。 她生生疼出一身汗水,身体更是无法抑制地抽搐痉挛,气息在胸中乱撞一气,差一点就让她命丧黄泉。 但她死不了了。钟太医妙手回春,救转了她的命。苏星回放下了戒备,安心地昏睡过去。 裴彦麟也意识到她挺了过来,提在胸口的气沉了下去。 隔着薄绢朦胧望去,他的双目渐渐通红,眼眶里浑然不觉地滚出两行眼泪。滚烫的泪珠让他惊醒了过来,才发觉手掌流血,刺痛钻心。 他抬起手,惊愕地凝视掌中染血的双雁纹螺钿梳背。是方才她掌中掉出来的东西。 裴相公她是您的什么人呐?药童满心的好奇。他偏过脑袋,面露诧异。 裴彦麟把螺钿梳背藏起来,她是我的发妻。 小小药童顿时张大了眼睛,就是那位 在内官的眼色示意下,他才意识到要说错话了,连忙捂住嘴,然后改口道:她真是我见过最厉害的娘子了。那么多的叛军,大家都吓坏了,她却能独当一面。 小孩童言无忌,裴彦麟没有与他计较,但也没有表示赞许。他忧心忡忡,任何人的话都没有心思听。 灯火簌簌剥落,燃了半烛的光景,一盆一盆的血水接出来,在这黯然昏昧的屋宇下,格外显得骇人。 众人都有些疲惫,但都松了一口气。轻快的风里裹挟着挥之不去的血腥,吹歪了两道烛影。 助手医师抹着汗从屏风后走出来,先给裴彦麟报信,钟太医给娘子包扎了伤口,正在续骨固定。但她受的伤实在太多,特别是胸口的箭伤,还有断骨刺破了脏腑,导致内出血严重。能不能彻底挺过来,还要看她本身的意志,不能掉以轻心。 裴彦麟紧皱的眉毛没有片刻展开,他揖手道:多谢! 医师躬身退到一旁洗手,药童也过去整理医具。 左右卫的长史就在这时,从殿外无声地走到了裴彦麟的身后。左右卫已经扫除了零散的叛逆,他过来请示,这些抓住的逆贼该怎样处置。 裴彦麟手里又是汗,又是血。他道:收押起来,回京依法判处。 长史犹豫不决地望向他的侧脸,现在是丑时,他的脸上新长出了胡茬,看着很显寥落。 可裴彦麟在这里耽搁了太久,圣人不肯休息,必要等几位相公去述职。他不得不说:许侍中去追缉南平公主等人,周相公此刻还在御前,裴相公您还是先去一趟吧。 女帝的几个儿子已经请过一轮罪了,该轮到相辅们请罪了。 裴彦麟望了眼屏风上忙碌的影子,走向殿外站了许久的裕安公主。 公主他欲言又止道。 裕安知道一些情况,她特别理解他此刻的心情,相公去吧。河内郡夫人在别馆等消息,这里不能住人,我等这里结束,就送她到别馆养伤。 -- 第57页 她唇边浅浮笑意,你可以相信我。她十二岁进宫,教过我马球驴鞠,不说情同姐妹,同窗之谊总还是有。 他深深地一拜,有劳公主了。他的感谢都藏在坚毅的眼神里。 看他分明拜退,又走了很远,还要再三回头。裕安仿佛明白了男女的情意,竟不觉地笑了下。 她的发髻蓬乱,衣襟歪斜,手上有一些细小的伤口,但不足为惧。她拒绝了医师看诊的提议,从殿门上走了出来。 那盏最近的鹤形铜灯快要燃烧殆尽,地上拉长了她萧索的影子。她边走着,边失神地逡巡整座温泉宫。 脚下的青石地砖塌陷了,路基也被毁个干净。繁音演奏了一夜的温泉宫,昨夜的笙歌燕舞成了泉下亡灵死前的呐喊。 裕安仰头望天,没人听见她内心的空洞的声音。连她自己也搞不明白,内心在惧怕什么。或许是劫后余生的庆幸,或许是贪慕权势的后果。 还记得十八岁那年,她的阿娘在大明宫对她说:裕安,你是阿娘最珍爱的女儿,阿娘给你无上的财富珠宝,宅地奴婢,包括允你私议朝政,但你,不可以参与政务。 她想不明白,明明是母女的交心,为什么阿娘还是叫她的封号。在今日她才算真正看清一个事实,圣人先是君王,其次才是母亲。她爱自己的儿女,但也痛恨争权夺利的臣子。 公主,仔细脚下。她的一个侍从提醒,路面的土块松散了。 裕安索性站住。晚风吹动她的裙子,几缕乱发拂在脸上,她在黑夜里把簪钗一支支取下,像参拜前整理衣冠的仪式,再一根根插上去。 我的姑母叛首在哪?她忽然问她身边的侍从。 侍从望向后山,那里有冲天的火光。他回道:他们事先就规划好了撤退路线,一旦失败,就从后山的间道上逃走。 女帝千防万防,都没有想到一个纤纤女流会逼宫造反。 南平公主是一个有野心的人,但她没有先帝的睿智,今上的智谋。她因为丈夫儿子被贬就心生不平,联合关陇几大家族陈兵温泉宫。她被他们当作冲锋陷阵的靶子,肆意玩弄于股掌。 值得吗?或许她死也无憾,毕竟能在死前给女帝一个难忘的晚年,也不枉她充当外性捅向陇西李氏的刀子。 但她又能逃去哪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谁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收留逆贼。 作者有话说: 剧透一下,公主也很想做皇帝。 第28章 受万人唾弃的逆贼, 金枝玉叶的公主,二者的身份不啻天渊。不过一念之差,琉璃明珠也还是变成了瓦砾。 南平公主一行已经错失了良机, 她不得不召集起仅剩的人马, 以最快的速度通过后山间道,企图借助复杂的地形逃出生天。可是禁中的金吾卫就如自天而降的神兵, 从间道的各个角落里涌出来,包围了他们, 截断了他们唯一的逃生之路。 公主驸马,前面有大批追兵, 我们走不了了。 四面都被包抄了, 叛军们惶惶不安地环视追兵,连眼前缭乱的草木,都成了声势汹汹的千军万马。 不要自乱阵脚,保护好公主, 我们一起杀出去。驸马韦晃挥起长剑, 急躁地命令军士。 他们也不愧是训练有素的神策军出身, 执械面对强敌,迅速形成了拱卫之阵。也是此刻, 韦晃才惊恐地发现, 原来的一百来人,眼前只剩下五十个不到。 还有的人呢?没有看到自己的两个兄弟, 三个侄儿外甥。他仓皇四顾,眼睛里的充血愈发厉害。 没人回答他,但彼此都心知肚明, 那些不见的人恐怕凶多吉少。他们的马都仿佛感知到了死亡的威胁, 在乱石杂草间咴咴呼噪。 叛军们自知死路一条, 颓丧了一时,又血脉偾张,相互高嚷,以此壮威。 南平公主在叛军的拥护中,一眼看到拨马而来的许宠。她紧挽缰绳,胸腔震荡。 南平公主,别挣扎了,你们可以撤退的路都被堵死了。 许宠性情刚勇,根本不是多言废话的人,但此时却耐着性子规劝她,臣劝您下马受降,回宫伏罪,或可免除痛苦。若再惹怒天子,您的夫族,您的子息,都将难保。 南平公主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她掩着口,肆意地大笑,这可是谋反的大罪,我的儿孙还能独善其身吗?许侍中,小孩都不信这些鬼话。 说完,她收起笑容,冷漠地望向堵在间道尽头的金吾卫。只差一点,就可以绝处逢生了。 但火势也蔓延了过来,她这方的人开始退避溃散。她已经意识到,今晚这里就是她的魂归之所。 举事前的一个月,她还通过公主府的几条暗道,和博陵崔家、京兆韦氏等陇西世家来往密谋。在那时,她为自己留下了三条后路。 如果事败,就设法逃出去,联络侍奉李氏皇族的旧臣,她还有机会重振旗鼓;如果无路可退,她就拼死一战;如果她无法再为自己战斗,就把最后一剑留给自己。 因此在逃亡的路上,命令她的侍从向身后放了一把火。她要靠火攻来烧毁温泉宫,阻断追兵。 现在,她走到了第二条后路,许侍中出马,我还能往哪里逃。可我南平也不是那起束手就擒之人,要我投降,那就一战。 -- 第58页 许宠深感为难,他本来不欲与她为难的,公主执迷不悟,让臣也难办。如此,只好得罪了。 他命令手下的金吾卫准备进攻。南平公主也将手伸到韦晃眼前,把你的弓给我。 韦晃颤栗着解下弓箭,犹豫不已,公主 废什么话。南平嫌他磨蹭,一把抢过来,张开弓弦瞄准许宠。 她深知先发制人,方有胜算,弓一开,箭头直追许宠。许宠竟是岿然不动,将剑尖一扫,把箭砍成了两段。 再来!南平不信邪,命令驸马把箭给她。韦晃却沮丧道:公主,那是最后一支箭了。 没用的男人。南平公主狠狠地弓掼在地上,花容玉貌在火光中扭曲狰狞得可怕,给我放火,快点放火,给我烧死他们。 她彻底疯魔了,不计一切都要毁掉这个地方的人。 韦晃看她的眼神像看一个陌生人,他握住南平的手腕,试图劝阻,公主,不能再放火了,山上还有布衣良民,你罔顾众生,有违道义,是生是死都再无退路。 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韦晃。南平怒目切齿,她杀了我阿娘,窃取我李家的江山社稷。走上这条路的开始,我就没有任何退路可言,就是死了下十八层地狱,我都要拖着她一起下去。 韦晃愣住了。 再过一个时辰,寅时将过。山下的火扑灭了一部分,还有一部分蔓延到了这里,熊熊火光照着所有人的脸,尽显挹郁悲壮。 许宠目测天角隐现晓光,他还要到御前缴旨,于是果断下令,拿下南平公主回宫。 金吾卫举着戈矛冲杀上去,叛军们立刻形成两堵人前,把南平和驸马护在中间,无畏地做起困兽之斗。 南平公主从来就不善刀剑,她被驸马捍卫在身后,仍遭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攻击。 可是,大势都去了,他们这样拼命真的有意义吗? 乱军之中,南平忽然问他的驸马,韦晃,我问你,你可愿与我共死? 韦晃自顾不暇,公主,我情愿和您死同穴。但是公主,还没有到死的那一步,请您顾惜玉体。 泪眼从南平的脸颊上一颗颗滚落。他们夫妻被冲散了,身边的侍从在陆续倒下。她捡起脚边的一把刀,仰头望天,原来不仅仅是她哭了,连天也落起了雨。 原来老天都不帮她。 这竟成了压倒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南平横刀脖颈,毅然抹断了喉咙。 公主 韦晃双目赤红,他杀开一条血路,踉跄着奔到南平身边,捞过气绝的尸身,不禁放声恸哭,为什么不等等,再等等 一场滂沱大雨倾盆而落,浇灭了这场无妄的灾火,在东边初现晓光时,山道上的血也被冲刷了干净。 那血腥气却飘在雨里,荡在风里,经久不散,让整个温泉宫都泡进令人发呕的气味中。 雨水淹没了作乱的痕迹,但历史不会抹去,天子之怒更是无可遏止。 在朕的寿宴,给了朕如此大的惊喜。 女帝整晚都没有阖过眼。为了亲眼看到逆贼伏诛,从昨夜到天明,摔了无数杯碟,撂了不计奏本。仅是一夜光景,这位年迈的女君鬓发霜侵,老态更胜昨日。 门下侍郎周策安,尚书令蹇惟江,还有其他几位相辅,已被劈头盖脸地骂了半夜,加上水米未进,脸色都不怎么好看。 这场造反对几位皇子更是一场不小的打击,他们相继请过罪后,仍是坐卧不安。特别是吴王,据说已经无心再捣弄那些斗鸡。 女帝接二连三遭受背刺,必然有一通邪火宣泄,不免会殃及到他们这些亲王和朝臣。 周策安被骂多了,颜面上挂不住。他偷偷观察迟来很久的裴彦麟。 裴彦麟追捕流贼,少挨了许多骂,怎么也是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他心中不大爽快,碰了碰裴彦麟的手肘,不想就让女帝看了去。 裴卿这是怎么了?女帝的目光落在裴彦麟脸上。裴彦麟脸上一向波澜不惊,这会儿却摇摇欲坠,似是精力不济。 臣救驾来迟,致使御驾受惊,罪该万死。 裴彦麟做过简单的伤口处理。他臂膀上挨了一刀,痛到抬不起来。只不过他惯于忍耐,不肯在人前示弱。 他直接跪奏道:臣请求将功折罪,密查外应。 女帝从他身上扫过,落向手里的奏本,是该好好查,究根追底,连根拔起。 女帝敲着案面,冷哂一声,城南杜韦,去天尺五死了一个杜家,韦家就狗急跳墙了。下一个,朕看看又该轮到谁了 关陇世家让女帝心生猜疑,话中警示敲打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底下众人登时冷汗淋漓。 他们之中,不是连襟出自关陇,便是裴彦麟这样本身出自关陇。 正值气氛冷凝,内官进殿奏禀,侍中许宠勘乱回来缴旨。 许宠行色匆忙地从殿外走到中堂上,径直向上奏道:南平公主于军前伏刃,驸马等人已被押解至京畿道刺史府。 自戕逃罪,可恶至极!令徽女帝把奏本用力一合,奋怒向地上一摔,即命尚书薛令徽,草拟檄文,传檄缉拿南平母族夫族。 -- 第59页 帝怒如急雨,半刻不容质疑,薛令徽深知帝心难测,即刻起身告退,前去草拟檄文。 女帝挥退了宰相,颓然躺到罗汉榻上,支额闭目。越想也怒,越怒越愤。 恍恍听到屏风前有动静,她将眼霍然一睁,就要怒斥,却见屏风后转出彩衣凤履。 阿娘怎么这样看着儿臣?裕安也感觉到那一刻的杀意,她心头发瘆,还是故作娇嗔地依偎进母亲的怀里。 女帝微眯眼眸,语气里是不易察觉的冰冷,裕安,何时来的? 裕安连忙道:儿臣在外面坐了小会儿。相公们出来,儿臣才敢进来。 女帝眉心稍微舒展,把她揽进怀里,冰凉略糙的指腹轻缓地抚摸她的额头,裕安,你做的很好。这次你立了大功,告诉阿娘想要什么?去年底才从石国缴获了一批瑟瑟,你可喜欢? 裕安心领神会,立刻从善如流道:多谢阿娘。可是儿臣很喜欢五兄的马球场。如果您要奖赏儿臣,就请把阿耶赐给五兄的那块马球场也赏给儿臣吧。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5-13 23:50:48~2022-05-15 01:03: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看猴捞月 2个;东北西南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东北西南 40瓶;dewdrop 10瓶;枫落霞 3瓶;虾尾、泉水叮咚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9章 裕安的五兄正是关在紫微城中的曹王。他是女帝和先皇最小的儿子, 自幼聪明伶俐,深受宠爱。他因为私藏甲具被告发,女帝依然不忍心他去大理寺受苦, 把他幽囚在上阳宫观风殿, 迟迟没有发落。 或许正是因为爱恨交织,女帝对幼子格外开恩。可是经过了这次乱局, 备受宠爱的曹王还能再全身而退吗? 为了打消母亲的戒心,裕安急于表现自己的顺服, 反而没能考虑到这层。 眼见母亲脸色微变,她道:阿娘, 您一夜都没睡, 儿臣扶你去躺会吧。 女帝捏了捏额角,确实也感到头昏脑胀,也好,扶我起来吧。 她年事已高, 常常彻夜难眠, 尤其昨夜宫中死了那么多人, 大家心有余悸,对此更是讳莫如深。 裕安扶母亲躺入御榻, 将灯烛拿得远些, 才重新回在床边坐下。 殿外雨声渐小,淅淅沥沥打在瓦檐, 山上寺庙正值传来早课的晨钟,悠远冗长的嗡鸣声在空旷的清晨里不断回响。 裕安听着钟声余音,心里也莫名地安定。她回身见母亲眼神放空, 眉心紧锁, 遂心生一计, 法华寺就在不远,香火鼎盛,十分灵验,不若设下道场,请些僧人来超度亡魂。 女帝崇尚佛教,裕安的谏言正合女帝的心意。 女帝望向她,握过她的手,终于展颜,裕安,你总是最懂阿娘的心,不像你的几个兄长。你要是个男孩,该有多好 母亲自己也是女人,还是会下意识地说出,如果是个男孩这样的话。女帝也似乎意识到,哂笑道:也不见得是好事。 裕安莞尔,阿娘,儿很庆幸自己是个女孩,不用参与朝务,不必杀敌戍边,还能常伴阿娘身边。 要她真是个男孩,就会像五个兄长,活在每一个君王的疑心中,直到埋入皇陵。 仰人鼻息,那非她所愿。 裕安温顺地坐在床边,看着母亲安然入睡,她才跟着掌烛的内官出来。 到了殿下,缓缓吐出一口气,她打算撑伞回殿,雨中匆匆走来一行宫人,为首的是褚显真。 雨雾濛濛,褚显真撑一把大伞,挽裙踏水,疾走到裕安身边,公主要回去了吗? 褚显真换过了衣裙,手上的伤口还很明显。她把伞合起来放在柱脚,抚落溅到衣袖的水珠,态度恭谨。 裕安道:褚尚宫,圣人已经睡下了,你也休息吧。 褚显真看向她。裕安走了两步,又轻启朱唇,受伤的人如何安排的? 褚显真如实道:妥善安置在行馆,太医署轮番诊治,重伤的几位小娘子得到救治,已经脱离危险。山南西道节度使的夫人,臣已经命人厚殓。 辛苦了,这非你分内之责,还要劳烦你安排。裕安又问,苏家的十九娘如何了?送她回行馆的时候,已经开始发烧。 褚显真都没有料到,苏星回能做到这种地步。看到她气息奄奄地躺着,那一刻她还是由衷敬佩。 脏腑破损,伤口感染,身体和精神都是最虚弱的时刻,眼下又值早春,不可避免会引发高烧。不过,她的毅力卓绝,不会有性命之危。 你真了解她。裕安称赞道。 褚显真微微一笑。既不承认,也没有否认。 她敛身恭送公主,再起身时,裕安带着宫人步入了雨中,晨风掀起她的裙帔,凤履被水淹过,在雾气中飘摇远去。 大雾被清晨的风吹开了,行馆还笼在阴云下,寂然无声。 庑廊里的几盏灯笼淋湿了,厮儿搭着梯子点灯,两个婢女从底下经过,抬着板足案从一头走到另一头。 她们穿过行廊,迈过门槛,走进满室涩味的厢房,在外间摆上了饭食,轻声向内传达。 -- 第60页 内室的一名婢女会意,行到床边道:夫人,用些膳食吧。 河内郡夫人捧着帕子摇头,放在那就退下吧。药熬好了端过来。 婢女错眼看了看帏内静躺的人,无奈退下。 河内郡夫人重换了条帕子。她不假手他人,守在苏星回床边拧了一条又一条冰帕子,眼睛哭红了,也熬肿了。 苏星回还昏睡不醒,她面色潮红,高烧了整晚,一直在呓语。 错了,裴彦麟错了 阿耶婶娘别哭。 苏星回喉咙里火辣辣的疼痛,她感觉自己在火里,火焰烧坏了衣服,灼伤了肌肤。但她分明就站在凉风嗖嗖的苏宅中庭里,眼前婶婶在哭闹,阿嫂在哀求。 十九娘,救救你的阿兄。我们疼爱了你一场,连这点要求你也不肯应吗? 她的堂兄苏俭醉酒打伤裴家九郎,纵然苏家负荆请罪,赔付万金,裴九郎的父亲也不肯松口,还将她阿耶和伯父状告到御前。 彼时莱阳郡公裴度是两都炙手可热的关陇权贵,裴家的长女更是嫁为吴王为妃,风头正盛,岂是苏家这等人微言轻的庶官敢惹。 也果不其然,堂兄以故意伤人罪进了大理寺,她阿耶和叔伯接连被台谏弹劾,不日叔父又被查出贪污。叔父捅出天大的篓子,判流至南泽,父亲和伯父再受牵连,连降两阶,贬谪西南。 从祖父邢国烈公驾鹤后,苏家没落,已是江河日下的局面。遭到这次毁灭性的打击,苏家上下仕途受阻,亲眷离散,族人指摘,几乎一蹶不振。 那时她才及笄,见阿耶和伯父一筹莫展,昔日对她疼爱有加的伯娘婶娘整日以泪洗面,心如刀割。 她进退无措,纵马冲出府,当街拦下莱阳郡公的车驾,恳求他高抬贵手,放苏家一马。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负有谢庭兰玉之名的裴彦麟,却都没有梦里这样清晰。 二十来岁的男人,头戴垂脚幞头,穿一件白罗衫,腰系金蹀躞,骑在一匹三花马上。 那时候裴彦麟正是蓄须的年纪,身上那股玩弄权柄、傲视尘寰的气势,仿佛与生俱来。论相貌,他逊于周策安,但论心术,他高于周策安。 他在马上遥遥而视,别有深意地看了她许久,素闻苏公之女有姿容,果然名不虚传。 裴家没有给她一个明确的答案,随后她想起,才反应过来,自己竟是被那光风霁月的裴三郎当街轻薄了。 他不仅无耻地轻薄了自己,还在翌日差来了官媒,要娶她为妻。 裴家的媒人明明白白地表示,只要苏家应承婚事,裴家可以帮苏家度过一切难关。 她自是不从,奈何裴家拿他的堂兄和叔父威逼,只给她三日期限。 那三日,婶娘和阿嫂哭求于她,她又如何能见死不见。她只是想,再等等周策安,哪怕他当面悔婚,也认了。 可惜至始至终他都没有只言片语的交代。她终究心是灰意冷,开口就向裴彦麟索要彩锦三百匹作为聘礼,并提出保苏家无虞的要求,答应了婚事。 大婚那夜,她踏上同牢合卺的青毡,深坐红帐。她只有一面之缘的丈夫深吻着她,在她耳畔深情坦露心意,宴春台上匆匆一见,我就无可救药地想要和你喜结良缘,携手百年。 她愕然睁眼,他的头无力地靠在她胸前,眼里嘴里流着血,脖子那还残留着青紫的勒痕 她再次困进了死别的噩梦里,连绵不绝的痛折磨着她的身心,动弹不得。 血流尽了,生命从身体里缓缓流逝,她望着无边无际的漫天飞雪,积雪在身边化开。 她终于逃离了火,撑了过来。 水,给我水她滴水未进,声音暗哑,喉咙疼得根本说不出话。 十九娘醒了,快拿水来。还有刚熬好的药也端过来。河内郡夫人喜极而泣,手足无措地起身传唤婢女。 水很快润在苏星回唇上,她尤嫌不够,无力地舔着嘴角。 十九娘,能动吗? 苏星回听到了裴彦麟的声音,她艰难地撑开眼皮,视线逐渐清晰。 一盏金猊置在长案上,轻吐青烟,窗纱上雨雾婆娑,一树蕉叶在雨中招摇。裴彦麟就倚在床边,脸上蒙着一层氤氲的水汽。 下雨了吗?你从前朝来的?她问道,却只是动了动嘴唇,发声还是干涩。 裴彦麟俯下身,手背贴了贴她的额头,松了一口气。 他轻抚她的额头,眼里带笑,语气前所未有的温柔,是的,我从前朝来的,外面下了好大的雨。十九娘,你贪睡了,睡了一整天,此刻已经是晚上。 苏星回忍不住笑,伤口又扯着胸腔发疼。她不敢再笑,环视着一屋子的主仆,嘶哑地开口,我好饿。 裴彦麟放开她,我扶你起来吃点粥,把药喝了再睡。婢女搴起床帏,他左手穿过她的腰身,小心将她扶坐在枕上。 他的手臂无力,苏星回感觉到扶在背脊的手在颤抖。她牵扯住他的袖角,目露担忧,你受伤了? 已经上过药,不要紧。裴彦麟轻描淡写地带过,亲自端过粥碗,一勺一勺喂给她吃。她的眼泪却不争气地滚在粥里面,一起吞到腹中。 -- 第61页 那么怕疼的人,怎么说不要紧呢。她一口也吃不下了,侧头避开粥勺,歪进他怀里揪着胸前的衣襟,苍白失色的脸上泪痕斑斑。 裴彦麟,伤口真的疼还好,你不必感知这样凿骨捣髓的痛楚。 作者有话说: 接下来回京,凝重暂放一边,开始写些中年夫妻的温馨时刻和中年夫妻的情感暴走。 第30章 今生的苦她独尝就够了, 他和儿女都不必去承受。她甘之如饴,也非不堪一击。从死门爬回来的两次,她的心性打磨得更为坚韧, 也更加通透。 苏星回气弱声嘶, 她的声息都被潺潺的水声覆没,思绪都被凌乱的春雨敲碎, 只有唇瓣在虚弱地张合,像是自说自话。 她不气馁地弯弯嘴角, 坠着他的衣襟轻轻向下扯动。 裴彦麟顺势低下头,她雪白的脸贴近他的下颌, 温热的气息和他的交织, 不要太辛苦了。你的眼睛都睁不开,何苦硬撑,躺下来歇着吧这儿没别人。 烛光如烟似雾的卧室里,河内郡夫人她们已经悄然离开了多时, 只有她二人贴靠相拥的身影。是并羽飞过云隙的大雁, 不是失伴踯躅水边的孤鹤。 裴彦麟一时想起那支染血的双雁纹螺钿梳背, 心中狂澜翻卷,几乎吞没他全部的理智。他捉住腰上无力开解腰带的指尖, 没来及盥洗, 身上脏。 苏星回只是想让他好好休息,谁知他还有这些考量。她促狭地偷笑, 竟有多余的力气揶揄,没关系的,床上的气味也不好闻。望裴相公不嫌, 姑且与妾同卧一帐。 她拖着他要躺下, 裴彦麟真怕她这样粗枝大叶会挣开胸腹上缠固的断骨, 倒抽一丝凉气,只能稳稳托住背,如临大敌道:十九,你不要乱动了。伤筋动骨一百天,你这样几时才能痊愈。 他额上反而渗出汗珠,大气不敢出。苏星回果然安分了很多,口中却还要占他的便宜,我不动了,那你抱着我睡。她眨着眼,手里紧攥他的袖子,嗯? 她独断专行自作主张的本事一向不小,裴彦麟被她纠缠,不是一回两回,还常常是铩羽而归。他无奈地叹息,捏拢两人身上的厚褥,把她稳当地收进了怀里。 案上兰烛孜孜不倦地燃烧,两人的呼吸一浅一深,交织起伏在潇潇雨声。 苏星回嗅着衣上极淡的药草香,也曾努力地阖眼,奈何身体里血液亢奋,毫无睡意可言。过了半刻,两人都还睁眼望着昏沉的帐顶。 三郎,要不给我讲个故事吧。苏星回突发奇想道。 不会。 他儿时学孔孟之道,长时读治国之策,哪会讲故事,苏星回,你快睡觉,再过上片刻,该起来喝药。 嗳,你这样无趣,我猜也讲不来。苏星回轻声嘟囔一句。 嘴上抱怨,还是更心疼他十年如一日的压抑。在裴家这样的世族里,逮住他这样的芝兰玉树,如获至宝,可不是要重点培植起来,只为延续百年荣光。 那你和我说说话吧。什么都好,哪怕是骂我呢。苏星回眼眶里一片湿润。 你想听什么?裴彦麟的胸腔没有节律地跳动。 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裴彦麟都在被她的情绪左右。他秉住呼吸,擦拭眼角那些摇摇欲坠的珠光,来日方长,等你睡醒,或许可以听一听我的故事。就从宴春台上第一次见到你开始。 嗯,你竟然,也会吊人的胃口。 苏星回全然想不起那时的他,她的注意力在周策安身上,对他没有任何印象。但那是这个男人珍贵的回忆,他才会郑重如斯。 他敛眸沉默,她捧起他的手放在心口,气息还是很微弱,我想鹤年他们了。 在白雪庵,我每天都想回神都。我以为只是放不下他们,其实,我还不能没有三郎如果没有三郎,我就会死吧。在漫天冰雪的冬天 她嗫嚅有声。 受伤之后,就好像有了很多隐忍未发的委屈,和难以割舍的情感,这些东西在促使她急于表露心迹。 很像人在死前,对人世不舍的眷恋。 身体还是太过虚弱,才几句话她就感到疲累困倦。这样的状态已经不允许虚耗下去。裴彦麟掩住她的眼睛,睡吧。 苏星回耐不住困意,合上眼皮,记得叫醒我啊。 嗯。 粗粝的指腹抚上柔软的脸颊,她就在他掌心缓缓蹭动。只有这时候,苏星回才真正感觉到安心,不再被梦魇困缚。 又是一夜风吹雨。 雨停之后,灰寂的清晨里,庭院落满了枯叶。婢女在外廊烧着炉子,炉子上的药罐咕咚咕咚冒着水泡。 裴彦麟缓慢地推开门,他见到院子里熬药的主仆,脚步在廊沿上稍作了迟疑。 舅娘。他退到庭阶下,恭敬地向河内郡夫人见礼。 河内郡夫人在缓缓摇一把蒲扇,听到他的声音后停下动作,侧过脸打量。他脸上疲态尽显,眸光却又焕发,挺矛盾的一个人。 坐吧。吃过早饭再走。河内郡夫人道,宫使来传过口谕,圣人感染风症,太医署会诊,取消了今日的朝会。 -- 第62页 在这里没有尚书左仆射和河内郡夫人,只有长辈和晚辈没有保留的谈话。 裴彦麟暗呼一口气,抬步走过去。 看炉的婢女搬来一把胡床,他坐下后,接过蒲扇。 昨晚没敢深睡,婢女送药,他起来给苏星回喂过一次药。也确实太疲累,他比往常起得更迟。 多谢你这些年对她的照顾和包容。河内郡夫人开口道。 裴彦麟微怔。 听见她的质问,不知道你们是怎样的打算。要继续这样下去吗? 行馆里人来人去,口多眼杂,越是防备,越要引人窥望。那些有窥秘欲.望的人,其中或许就有企图收集把柄要置你于死地的人。 我没有顾忌,并不怕死。裴彦麟脱口而出。 是关心则乱,所以没有顾忌吗?河内郡夫人急切道,可她根本就不想你有事。 年前她匆匆从白雪庵里赶回神都,也是告诉他,在她的噩梦里,他死在了神策军的手里。她很担忧他的安危,并且感到极度不安。 裴彦麟的心情兵荒马乱。 我看得出来,她心怀愧疚,而你也旧情难忘。老人摇着头,你们这些孩子,是怎么回事呢。我们那一辈的人都觉着,人的一生太短了,没有太多光阴值得虚掷。 他抬起漆黑雪亮的眼眸,和河内郡夫人四目相对。 阴沉沉的天,炉膛里的火映在两人的脸上。他的爱恨在天光下无所遁形,俊容比春寒更加冷峭。 晚辈明白了。 老人看透了一切。 她还是期盼两人能开解心结,尽释前嫌,你们怎样决定是你们的事,我不会多问。只是,她为人固执倔强,还请你担待。自然,回头我也会规劝她收敛脾气,勿使小儿脾气。 裴彦麟不欲让她过多操心,断然应下。 他想起自己要在宫中耽误整日,又请求道:舅娘,我暇时才得过来,接下来可能要一直劳烦您了。 大概他对旁人,一向这般寡言少语。河内郡夫人笑了笑,道:她是我的外甥女,什么劳烦不劳烦的。时候不早了,女医也该过来换药了。不耽误你的公务了,先用饭去吧。 看炉的婢女再次走来,从他手上接过蒲扇,奴来看火吧。 他起身来扶住老人的手臂。老人絮絮叨叨说道:我们十九娘小时候就贪玩皮实,摔了跌了不吭声,常常一身乌青回来。你看看她,身上折了骨头,也紧咬牙关。 在父母眼里,再大也是手心里的宝。她阿耶阿娘知道了该多疼啊。 裴彦麟握了握指节,扶老人跨过门槛。 阴绵绵的天,一场和风吹过水面,吹开了屏在山前的黑雾。 裴彦麟骑马赶去温泉宫,临时搭设的道场上,法会已经快要开始。 主持法事的是尚书令蹇惟庸。他在朝三十年,按资历算已经是两朝元老。他从不结交朋党,执法严明,甚至可以说严苛。不需要他时,是碍眼的绊脚石,但女帝需要的时候,他恰恰是当之无愧的好刀。 这样的人要敬而远之,也不能过于忽略。裴彦麟对他敬重有加。 死了人的地方,人们认为阴魂会盘桓上空,停滞不去,温泉宫已然无法长留女帝的脚步,阻止銮驾的离开。于是盛大的法事在裕安公主的提议下,于这日一早在道场仓促举行。 裴彦麟率领百官参与了法事的全部流程,在傍晚,他和侍中许宠往御前述职,又安排禁卫押送走了两批参与政变的叛乱分子,日理万机的一天过去了。 许宠想邀请他喝酒,他简单吃了两口饭菜,推脱有事就匆匆告辞。 驾马出来不久,他和周策安打了个照面。周策安骑一匹黑马,脱下了紫袍,身边仅一个厮儿给他牵马挑灯。 你这是,去看她? 周策安倚在马上明知故问。 元定兄有何疑问?裴彦麟微眯着眼打量,恍然大悟,哦,元定兄莫不是也要去行馆? 偏只能你去,就不能我去了。周策安算是默认,他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只是周某有要事抽不开身,改日还是要去的。 这么说没去成了。 裴彦麟不免畅快,嗬,那实不相瞒,我不只看她,昨晚我们还住在一起。 周策安脸色肉眼可见地沉了下来,还好夜色替他遮掩了几分,瑞成兄如果爱重她,是不是该替她考虑考虑。你们如今已经和离,多少还是顾惜点名声。 我还有什么名声,参我十本,有一半也少不了你吧。裴彦麟朝他讥诮地一笑,元定兄对名声的执念,看来要刻在碑文里了。 他挽紧缰绳,沓沓地行到周策安身边。 周策安的慌措在他眼里暴露无遗。他还特地凑近看了好几眼,而后才不轻不重道:失陪了,十九娘还在等我回去,回晚了就该生气了。你知道的,她脾气不怎么好。 周策安到底没再继续藏掖,他勾唇笑了笑,慢走。 裴彦麟是个难以捉摸情绪的人,但有一点很显然,他情绪波动一定来自苏星回。这就是他最大的软肋。 -- 第63页 两人客气地打招呼,又客气地在暮色中针锋相对完,各走各的路。 夜色深浓,眼见窗纱外头起风,树梢飒飒。苏星回茫然若失地陷在厚褥里,神情恹恹地望着烛台上烧到一半的红烛。 直听到外头响动,传进婢女的询问声,她急忙探出脸,往外头望。婢女很是善解人意道:应该是相公回来了,奴出去看看。 婢女搴起帷帘,裴彦麟便风尘仆仆地走了进来。他外头罩着一件外衫,还带着微露,周身寒意,一进来就带起一股冷风。他在椸架前三两下解开脱掉,拆幞头时在灯下回身来问:吃过了吗? 嗯。 苏星回懒懒地回道。他略觉惊异,去熏笼烤了烤手,靠过来试探她的额温。 换药了?他问。 嗯。 他才发现她怏然不悦,怎么不高兴? 苏星回又嗯了一声,又躺一天,烦了。 她歪过头跟他对视,鼻音沙沙的,我以为你又会被朝会绊住。 裴彦麟拾走她嘴角的一根碎发,从宫里出来的。 苏星回显然不相信,这么快。近来不太平,各处都要人手吧,圣人不该留你共议大事到深夜吗? 圣人犯了风症,无心理朝。而且周策安很乐意效劳。裴彦麟是一点也不担心大权旁落,还很有闲心地提起情敌,来的路上我还碰到他了,他来看你,中途被叫了回去,想来圣人要与他共议大事到深夜。 苏星回扁起嘴角,他来我就肯见他吗?我和他可没什么好说的了。 她着急解释的样子,让裴彦麟一笑。 你笑什么?苏星回心跳咣咣,她还怕被他瞧出端倪,把脸藏在阴影里。 裴彦麟避而不答,有没有感觉好点? 不好,疼着呢,她们给我擦身,骨头都快裂开了,我都哭了。而且躺着不能动,心里很烦恼。她抿着唇,手指卷着他腰上的蹀躞带,不过你回来,我就好多了。 他的手指从额头抚摸到她的耳尖,她舒服地蹭着,细声细语地叫了一声,三郎。 嗯。在呢。 你是不是该说宴春台了?我想听。 作者有话说: 三郎是不是直球大师呢?敬请关注下一章节。 ------ 我变秃了,头发变白了,还是没变强。 其实我都是认真写的,奈何码字速度是蜗牛滚键盘Pi;-Pi; 第31章 一定要听?裴彦麟以拳抵唇咳嗽一声, 有些难为情地环视屋中,只见兰烛辉照,昏光暧昧, 耀得两人面容发红。 苏星回在他耳根发现了两抹可疑的红晕, 反而更加好奇,想听, 要听,我愿闻其详。 她还顺便轻拍了拍枕头邀请他, 你脱了衣裳过来躺下,我们慢慢说好了, 一夜总是能够的吧。 她看他的眼底一片莹亮, 没有回避对他的感情。 裴彦麟想起了,在宴春台上驰马击丸,和众女合力大败吐蕃的苏星回。神采飞扬,敢爱敢恨, 像照进他人生的一轮冬阳。 所以那时, 他在想什么呢?是附庸风雅和年轻郎君们吟诗作赋, 还是泼墨献丹青 裴彦麟撑着额头一笑。今晚应该没有办法再逃过去了。 他面上泰然自若,手心里却都是汗, 其实我看过宴春台那场精彩的女子马球赛, 我记得很清楚,你反挽乌髻, 穿了条栀子黄的襦裙,臂上戴着吐蕃公主赠你的瑟瑟环。 苏星回枕着手,仔细回想着, 她的确是穿了栀子色的襦裙, 你都记得我穿的裙子 如果眼里只有这个人, 又怎么会不记得。 他无奈地和她对视,准备和盘托出,却在此时,婢女送了药进来。裴彦麟正愁不知道怎么说下去,顿时暗松一口气,如蒙大赦地端过药碗,十九娘,先起来把药喝了吧。 唔,我喝了你是不是就该告诉我后面的事了? 苏星回被他扶在枕上,偷偷观察,他端碗的手在颤抖,也不明白为什么紧张成这样。 好。裴彦麟知道今晚绕不过去,捏着药勺递到她嘴边,张嘴。 苏星回含了两口,眉毛挤成一团,苦得她直摇头,从他手上捧过药碗一饮而尽。 裴彦麟笑了下,去放好空碗,过来扶她躺下时,苏星回却紧紧揽住了他的手臂。恢复了些血色的芙蓉面映在烛晕里,眼眶闪出几颗苦泪,你知不知道,这个药可苦可苦了。 裴彦麟被她这么拽着,不上不下,只好坐下,收紧她的腰身,换了个姿势好让她倚靠在臂弯。 他低下头,苏星回便抬头,苦涩的药味扑鼻而来。她唇边正好有一滴药汁,嘴唇发润,是被那碗药染上的一层润色,在微光里泛着淡粉色。裴彦麟右手掐过她的腮,情不自禁地抚到下巴,缓缓抬起这张脸,低头压上她的唇瓣。 蜻蜓点水,羽毛浮过湖水,却骤然拨乱一池平静。裴彦麟放开她,两两相望,苏星回的面色微醺,嘴唇更润。 现在知道了,的确很苦。裴彦麟拂去沾在她面颊上的碎发,手背贴上微热的脸颊,她顺势也抓住他的手。 -- 第64页 也不是很苦了。再轻不过的一个吻,苏星回意犹未尽,她用受伤的手臂搂住他的脖子,循循善诱,可不可以,再来一次?或许今晚就会睡的很好。 她的身体缠着杞皮做的夹板,关节上还裹了不少绸布,活动起来十分僵硬,晚上也的确睡得难受。 裴彦麟掐住一侧的腰,只得把她抱起来。他让她靠在褥子上,然后手撑在两臂,和她纠缠了近有一刻钟。 这次吻得她气喘不已,苏星回舔着嘴唇,很满意这样的进展。她额上蒙着薄汗,虚脱地瘫软在被衾上,玉手捧起同样汗湿的一张脸,拭去浓眉上点缀的细汗。 裴彦麟在她颈窝停留了片刻,滚烫的呼吸烫到耳心,坚定的回音清晰地落在她耳畔,对你一见钟情了,想和你生儿育女。 什么?苏星回目光迷离地望着他。 他声音低沉哑然,分外的坦诚,就是见.色起意了,想要不择手段的,得到你。说着,他不禁失笑,凡夫俗子,流于外表,你会不会有那么点失望了? 苏星回摇头,她实在不敢相信,就这样吗?还以为会有什么惊世骇俗的牵扯,是她没有记起的。 裴彦麟给她理好错开的衣领,元宵节那天,你和褚显真说的话,是没错的。真正心悦一人,言语多余,再聪明的人也会变成傻子。在宴春台上见你的第一眼,我除了只想娶你,再想不到别的了。 那正是他血气方刚的壮年,以苏星回的脾气,若是知道了他心里生出那些龌蹉不堪的绮念,也必然会毫不留情地怒斥他的轻浮放浪。 大半生中,裴彦麟做过的最出格的事,大概也只有那次。苏星回遮道拦下他伯父的车驾,他心里见不得光的邪念涌了出来,知道不可能再放开她,用苏家作为要挟,强娶于她。 裴家将这件事视为家族的耻辱,他人生的污点。但他从不承认。 裴彦麟,你骨子里有点疯。 苏星回对他的评价,他认为是中肯的,我不疯要如何娶到你。偶尔还是要装疯卖傻,才能心想事成。 他看她的眼神,仿佛回到成婚之后的记忆。苏星回招架不住,扶着他的手臂,屋里好闷,你扶我去窗台吹吹风吧。 夜深了,春寒还是相当厉害,裴彦麟其实不太愿意她吹风,但还是询问道:你有力气吗? 苏星回点头,钟太医也不让一味躺着,让我偶尔活动四肢。今天婢女扶着我下床走了走,只是不太远呀! 裴彦麟忽然一把抱起她,吓了她一跳。苏星回报复地揪他的耳朵,稳稳地靠在他肩上。 她把窗打扒一丝缝隙,微冷的夜风顺着吹进来,几颗花树在天井里飒飒地摇晃树叶,一缕缕凉意拂在面上,吹得她很是舒服。 灯熏得我头昏脑胀,现在好多了。 我果然是坐不住的。白雪庵的尼师每日参禅打坐,我不擅长枯坐,也是自讨苦吃了。 裴彦麟皱起眉,感到风钻进衣领,她在往他怀里蜷缩。 太冷了,关上。他道。 苏星回才感到好受一些,自是不愿意躺回去,有你在,我不觉得冷。 虽然她确实说的实话,但裴彦麟还是理智地要抱她回去。苏星回唉唉叹气,我整天不见天光,闷也闷死了。 裴彦麟停住了脚步。苏星回拿捏住他的脾气,不满足地指挥他出去,这院子里有颗杏树,我想看看有没有长出花苞。 他站住不动,垂着眼,无情地拆穿她的意图,我进进出出看得最多,今年春天冷,还没有长。你别想骗我出去。 苏星回感觉自己特别可怜,受伤了不能随意动弹,整天困在床上。她神色沮丧,脾气却很好地和他商量,走一圈就回来,好吗? 裴彦麟见不得她这样,果然就吃了这套。他将她放在一旁的坐榻,转身扯下貂鼠裘,给她严严实实裹上,只剩一张雪色的脸露在外头。 毛茸茸捂着全身,苏星回陷在里面,裴彦麟抱她出去,值夜的婢女迎面撞来,吓了一大跳,待看清两人后,又支支吾吾地退回去。 风吹着两人的一角,苏星回很安心地窝在他怀里,完全忘记了她要看院子里的杏树。 她想尝试着下来走,裴彦麟说:拆了布再走,如今你不养好,会落下一身病根。 他总是能找理来堵她,苏星回放弃了商议。 她心有戚戚焉,裴三郎,南平公主叛乱的当晚,我从高台上摔了,差点摔断了腿。你说我要是不能走路该怎么办? 他的手收紧了,声音冷冷的,我背你。你想去哪? 苏星回忍不住笑道:哪有这样说话的。难道不该说,苏星回,再敢说这种不吉利的蠢话,我就亲你了。 裴彦麟侧头凝视她,发现她今晚格外放肆。 他弯起唇,活学活用道:一圈走完了,回去睡觉,你要是不听,我就在这里亲你了。此处可住着不少官眷。 苏星回才不怕。 但她很给面子,而且也确实是犯困了,嗯,那就回屋吧,我困了。 -- 第65页 裴彦麟给她脱下衣裳,可能觉得她的发髻会不舒服,又耐心拆散发髻。苏星回打着哈欠,披着一头散发躺进床帏,见他还定在床边,神思恍惚地握着她的手指,似乎有话。 她疑惑地问:怎么了? 裴彦麟握到指尖,在灯下细看,手上的冻疤已经好了,只隐约有些兵茧。 他郑重其事地开口道:圣人要启跸回京了。十九娘,路途颠簸,以你的状况,不宜跟着回京,就先留在这里养伤。我带来的人会留下给你使唤,照顾你的起居。 你是相辅之首,不可能无故滞留。那不是我要和你分开了。在苏星回的计划里,她是要跟着圣驾走的,如果错过救驾的嘉赏,将得不偿失。 她坚决不肯,断然道:我的身体没有大碍,不需要静养。路上我也不会拖大家的后腿,拖累行程。 怕裴彦麟没完没了地说服她,将被子拉到发顶,捂着脑袋不肯听。 隔着被子对峙,裴彦麟实在没有办法,他拉开被子让她透气,打算先退让一步,明天再说吧。 作者有话说: 中年夫妻多好啊,都不用担心催生 我每天脑子里有一万吨yellow肥料,但绿江少儿不宜。 我每天脑子里一百斤脑洞,奈何只有两只手啊。 第32章 明天还是后天, 都是一样。她不会改变主意。苏星回缄默不语地转过脸,背对着裴彦麟,心里在琢磨该用怎样的理由说服他。 她望着幔帐上和烛光鼓颤的身影, 心起一缕烦绪, 索性闭眼装睡。十九娘,睡了?裴彦麟捉过她的手, 见她还是不肯理会,轻握了片刻, 而后松开。 细细簌簌的一阵动静,床帐掩落, 滤开大片光影。苏星回猜测他是起身出去了, 手抚心口。每一处伤势都隐隐作痛,可反而安心很多。 她的眼皮发沉,困倦极了。等她熟睡感到热时,幽凉的身体从背后贴过来。清冽盈怀, 雪松雨竹的气息往她的口鼻里钻。 你沐浴了?苏星回感觉很舒服, 往他怀里缩了缩, 含混地问道。 嗯。裴彦麟勾住她的腰,和她解释, 我是在担心你。 知道了。苏星回忍不住地发笑。 她实在是困, 摩挲了一会儿他匀停有力的指节,安稳地睡去。 隔日天还不亮裴彦麟就走了, 太医署差的女医也在早膳之后准时到行馆来诊脉换药。 女医为苏星回查验了伤口的情况,为她做了一次针灸,重新涂上药, 一边包扎一边笑吟吟地道贺, 恢复的还不错, 娘子善加保养,到三月上就该愈合了。 女医做完包扎,收拾好医箱,起身向她们告辞。河内郡夫人让一个婢女送她出门,自己坐到床前,捏着帕子擦她额上的汗水,十九娘,你感觉怎样,有没有好点呢? 苏星回还趴在枕上喘气,好多了。或许回京路上不用那么辛苦。每次换药都是一场折磨。她擦去眼皮上的汗珠,回望着舅娘一笑。 你说你,怎么急着就要回神都。河内郡夫人嗔怪着,又眼神温柔地注视苏星回。 大早钜鹿郡王差人送来一块貉肉。那貉肉我看肉质十分鲜嫩,想来滋补,中午就叫庖厨熬了汤你喝吧。 好的东西舅娘都是念着我的,那甘露羹何等费事费钱,眼也不眨便做来给我吃。苏星回被婢女扶着才得坐起。她歪着褥子,微敞开衣襟。 河内郡夫人系好她的腰衱,把眼一睇,道:昨天出去了?早上婢女在说,瑞成抱着你在外头吹风。我一直以为他是个会照顾人的人,没想到也会纵然你胡闹。 我才没有。苏星回在想开脱之词,忽然听到廊上一串足音正在由远及近。她把外衫穿妥,笑道:今天我可以走走了。女医已经批准了,舅娘不会再拦阻吧。 河内郡夫人无奈地摇头,我还能说什么 在河内郡夫人开口絮叨前,苏星回撑住婢女的手趿上绣鞋,轻快又缓慢地走出厢房。 早春的冷雾盘桓在半空,清晨还有没能干透的露气。苏星回绕过了一条庑廊,果然看到几个官员簇拥着裴彦麟。他披着昨夜那件貂鼠裘,里头穿着紫袍,腰束三品以上官员的金玉带,从容淡然地走向这边。 他年已四十,但整个人还是精神奕奕,清俊不凡。他比苏星回见过的所有男人都更具威势。 苏星回在庑廊站住,明显看得入迷,可不是单纯的欣赏皮相。或许年轻时会被一个人的皮相吸引,当有了一定的阅历后,皮相不再那么重要。 在看到她后,裴彦麟神情一定。他挥退了属下,快走几步就到了她眼前。 放朝就回来,不用继续忙公务的?苏星回深觉惊奇。 裴彦麟一笑,琐碎的事可以交给底下的人做。没什么好忙的。 抬手拢好她肩上胡乱披着的袍子,他的手又绕过背揽过她另一侧的手臂,怎么是这副表情?你不相信我的话? 苏星回看他的眼睛明明在发亮,中台比其他两省轻松得多。 娘子的评断有失公允。裴彦麟难得地和她揶揄。 -- 第66页 他的手很轻地握着她削瘦纤薄的臂骨,但掌心的热意几乎透过了衣衫,关陇贵族人人自危,至少眼前,圣人并不希望我太关心朝政。 苏星回相信他的这句话。以女帝的猜忍,出身关陇的官员都不该在此时冒头。 她连连抬头望他,裴三郎,你好像没怎么皱眉了。 裴彦麟看向她讶然地一笑。因为他自己没有发现这样表面的变化。 要坐坐吗?他们走到石案旁,裴彦麟脱下价值昂贵的貂鼠裘,在石凳上铺开。 苏星回坐下环视这片狭仄的庭院,新绿的杏树上嘹着雀鸣,不怎么冷了,春天真正的到了。 她忽然兴致大发,闲来无趣,我们不如在这里摆盘棋。说着她就让婢女借来了棋盘。 苏星回颇擅马球,还因一场漂亮的马球赛俘获圣心。但羿棋上没有任何天分,不仅毫不擅长,还是耐不住性子的臭棋篓子。 裴彦麟还是摆好棋盘和棋盒,给她白棋子,你执白子先行。 苏星回当仁不让,拈起白子落在棋盘上,催促道:三郎,该你落子了。 两人各执一色,交替而下。在第三十目上,苏星回已经稍显吃力,她捏着棋子冥思苦想,迟疑不决。 下在这里。裴彦麟纵观全局,忍不住为她指点。 观棋不语真君子。我还没见过给自己出难题的。苏星回瞥他一眼,果断地在落下棋子,偏就不下那儿。 这一手棋看似吃掉了对方的三颗黑子,苏星回沾沾自喜,但等到她察觉到不妙时,已被裴彦麟反杀吃掉。 嗳,我不该走这儿的。苏星回痛惜不已。虽然她心有不甘,还是爽快地认了输,不得不说,我的棋艺差强人意。我输了。 裴彦麟莞尔。他正打算点评她的优势,两个婢女匆匆穿过走廊,她们一人手捧茶盘,一人捧着点心盘,往中堂方向急行。 苏星回随口问了句,前头来了客人吗? 婢女回道:周相公过来拜访夫人。 婢女告知实情,匆忙退下。裴彦麟已然把手上的棋子收回棋盒,苏星回听见他意味不明的笑声,十九娘,你这手棋还不算死,看我如何起死回生。 苏星回懵懂眨眼。 裴彦麟起身指使一旁伺候的婢女,你去转告夫人,我来接待客人。另外,把这盘棋原封不动地搬到正堂。 苏星回百思不得其解,你还要和他对弈吗。不是我长他人志气,周策安极擅此道,你恐怕不是他的对手。 万一棋逢对手,亦或是我赢了。十九娘,你知道何为攻心?我不和他谈棋论道,就攻心。裴彦麟好整以暇地说道。 他没有急着解惑,把手伸到苏星回面前,我送你回房去。你好好休息,敬候我的佳音。 * 周策安在中堂上坐立不安。 他等了片刻有余,还不见人,在屋里急躁地走来走去,四处张望。因为醉翁之意不在酒,显得格外惴惴心慌。 等了一时,他终于听到动静,心中微微一松,就要相迎,不想面前赫然是裴彦麟。 裴彦麟笑了笑,客气地与他见礼,元定元拨冗而来,实属不易。请坐。 好久不见。周策安皮笑肉不笑地还礼。 几乎是有些咬牙切齿,大概在恨他三番两次跳出来怀他好事。裴彦麟只当没看见,也没多久,今天的朝会上,元定兄对春闱之事挑拨离间,不是还和我针锋相对。 在其位谋其职,周某也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罢了。周策安不置可否,但眼下他要说的是眼前的事, 我没记错的话,我拜访的好像是河内郡夫人。 裴彦麟不紧不慢道:河内郡夫人是我的长辈,她来不了,又不能怠慢了客人,便叫我这个晚辈代为招呼。我想,元定兄人情练达,应该不会介意的。 周策安在心中冷嗤。指着他让人送来的棋盘,所以这是什么意思?你待客的方式未免特别了些。 裴彦麟撩摆就坐,来的好不如赶的巧。元定兄棋艺高超,圣人也常召对弈。而我这里正有一盘残棋,也想向元定兄讨教一二。 嗬,你是有备而来吧。周策安不得不抚平心中不忿,和他隔着棋盘对坐。 应对项庄舞剑,我这有备而来算的了什么,最多是回礼。裴彦麟直白地反击。白子就在眼前,打开棋盒,他摸出一粒,以食指和中指夹执,那么我执白子先行,元定兄没有异议吧。 白子明显失了先机,裴彦麟不可能看不出。这一出叫周策安心生警惕,白子已然落了下风,我这样恐怕胜之不武,对你未免不公平。周某既不请自来,不如就让周某执白。 来者是客,还是元定兄执黑子。裴彦麟当机立断地掷下一子,不容他犹疑。 对方的行招和棋风同样霸道,周策安只得专注投入,全心全力地应对裴彦麟的。 两人你来我往,寂然无语,只闻棋子碰撞之声。 周策安分心稍观棋局,原先的白子横冲直撞,跳脱无章,风格看起来很像一个人,全然不是裴彦麟的路数。 -- 第67页 他顿生疑惑,这棋 裴彦麟头也未抬,淡然出声道:不错,正是十九娘玩剩下的棋。这棋就像吃不下的饭,总得有人吃。但这个人又不能是随便之人,那你说,该是谁呢。 周策安指尖一抖,把黑子落在了致命的一目。 作者有话说: 快猝死了orz 第33章 周策安不甘示弱地还击, 常言说道,得不到的才越要时刻彰显,以便达到自欺欺人的目的。瑞成, 你说是不是。 手里的棋子快被捏碎。他面带着微笑, 实则暗暗在切齿。 裴彦麟还是淡定落子,显然, 这话对你似乎更为适用。聪明一世,看不出来我是在向你宣示和提醒。隔三岔五需要我点醒你一回, 到底是谁在自欺欺人? 说毕,他又好笑地哼了一声, 还是说, 而今你有了官声和威望,饱暖思淫.欲,想回头重温旧梦了。 周策安被他说得面上发赤,哑口无言。 过了会儿他道:你俩还真是越来越像了。她是心直口快, 你则是夹枪带棒。 琴瑟调和也什么不对吧。这盘棋周策安下得心不在焉, 裴彦麟也很没意思, 叹了口气,承让了。 输了便是输了, 算他倒霉吧。周策安起身准备告辞, 外头忽然人声喧哗,行馆里又来了位不速之客。 裕安公主的仪驾摆在庭前, 见他二人出迎,笑道:听闻二位相公在此对弈,本宫匆匆赶来。不知两位可有兴致再陪本宫手谈一局。 不知是谁走漏的风声, 招惹来了这尊佛。但公主既有兴致, 他们自然要舍命陪君子。 裴彦麟道:殿下请。 公主半点不和他们客气, 捉住凤裙走入正堂,捡着西榻坐下。 周策安硬着头皮跟进,宫女已将棋子分别收归玉盒。公主自告奋勇地挑了黑子那盒,对周策安道:周相公先行,不介意吧。 裴彦麟显然也赞成这样的安排,将对面的坐榻爽快地让了出来,还体贴道:元定兄不急,某会叫人通知你的下人。 周策安:还真是多谢你了。 周策安魂不守舍地落下一粒白子,公主摩拳擦掌,兴致高昂,拈起云子紧追其后。 这盘棋两人各怀心思,足足下了半根香的功夫,勉强磨到一百来手。周策安耗完了耐性,浑水摸鱼地随意抛了几子,试图蒙混过关,满足公主的胜负欲。 公主,臣输了。他这会儿认输倒是及时。 裕安笑了笑,当面拆穿了周策安拙劣的把戏,周相公,你让子让的我心中些许不快。这盘棋得重来。 一旁的裴彦麟憋笑道:周相公可能是心不在此。 周策安叫他看了笑话,不再自作聪明,拿出他全部的精力,专心应对裕安的刁难。谁料到这盘棋下个没完,到了这天的下半晌才算结束。 * 你居然赢了他吗。 入夜后,晚风徐徐吹着窗纱。苏星回趴在枕上,视线迎着灯烛,从裴彦麟脸上扫到身上。 裴彦麟无语至极,胜负乃常事。他就不能输?我就不能赢? 不是。苏星回否认,蓦然想到公主来过,还和周策安战了数个回合。周策安是赢了,但人是灰头土脸走的。 据说那会儿她很不巧在休憩,公主没让人叫醒她,让她生生错过这场好戏。 所以公主走的时候还和你说了什么? 裴彦麟在解蹀躞带,关心你的伤势,让我代她向你问好。公主还说,伤势愈合可以去泡温泉。宫里的温泉有疗养之效,对伤患有极大好处,你当真不留下? 等到她能泡温泉,大半年都该过去了。他以此利诱,无非是要她心甘情愿地留下。 苏星回想也不想地拒绝,不要,就几天路程,眼一闭一睁也就过去了,你休想抛下我。 裴彦麟无言以对,继续宽衣解带。 他的腰身极窄,紧致得没有一丝赘肉,苏星回上次在裴府浅试一回,手感极好,此刻不免心猿意马。 玉带脱落,里头雪白的绢衣露出来,她一错不错地盯着,手指悄然卷起裴彦麟的衣带,勾着他来到床边。 十九娘,你该收敛些。裴彦麟本想装作若无其事,但她的眼神实在明目张胆,让他想忽略都不行。 我为何收敛。谁家在闺房里还要收敛。苏星回两颊飞上红云,不着痕迹地摸了把他的腰。 她不情不愿地放开手,倒让裴彦麟得了空,整个人从上面压过来,一手抬起她瘦削的下巴。气息交融,被他按在枕上浅尝辄止。 利诱不行,便用色.诱。 但也不是不可以。 苏星回半推半就。 又是一晚好梦。 或许是裴彦麟的精心关照,悉心调养,苏星回心情一直很不错。伤势恢复程度,比钟太医预判快多了,在回跸的当日已经可以独自下地走动。 途中颠簸,但走走停停就那么几日罢了,多睡几觉忍忍也就熬过去了。索性路上春光明媚,还有三两个娘子结伴拜访,苏星回也没感到枯燥。 我们也想早早地来感谢娘子救命之恩,就怕人杂气浊,闹闹哄哄,搅扰了苏娘子静养。 -- 第68页 夫人娘子们出身官宦,一个比一个仪态端庄,贤淑大方。苏星回看着赏心悦目,听着动听悦耳。 苏星回光是听她们说话,也忘了身上的难受,各位娘子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千万别再为我花费。我这身子平白受了你们多少真金白银的恩惠,算也算不清了。要真感谢,不如往后常来往。我别的不会,仅能敲几杆马球,你们可不许嫌弃。 苏星回不是故意推脱,实在是感触颇深。 她养伤期间,宫中御赐源源不断,每日还有这些夫人娘子的补品参汤、糕点细粥流水般地流入行馆。苏星回哪里吃得过来。裴彦麟和舅娘跟着她吃了这些天,脸都蜡黄起来。 亏得这些娘子事后发觉不妥,便事先差人打探,再从中挑选那贵的缺的送来。但终归也是白花花的银子,叫她有些无功受禄之感。 嫌弃这话原该是我们。苏娘子先妄自菲薄起来。 就是,苏娘子的马球可是得过先皇和圣人赞誉的,我等相形见绌,还怕惹娘子笑话呢。 几人你一言我一言,说得闹热。又不知说到什么高兴事,宽敞的马车中回荡起一片笑声。 打马路过的许宠一阵皱眉。 他骑马和裴彦麟并肩而行,我这弟妹精气神真是不错。 如你所见。裴彦麟微挑眉峰。看似无奈,实际很受用。 许宠爱上下一番打量,看得他浑身不自在,世兄有话不妨直说。 许宠直言:瑞成,我发现你长肉了。 裴彦麟噎住。 几个娘子混了脸熟,话就多了,每日都挑着时候过来陪苏星回解闷。回程竟过得飞快。 转眼只剩半日。快到神都地界,青山连绵,春风吹绿了两岸田垄。 玉毂行到河岸后缓缓停止,内官陆续传下话,圣人要在此安歇片刻。 仪仗喊停,官员们各忙其职,那些坐疼了腰臀的贵人们早弃车弃马,出来透气。不时,拂拂杨柳下站了一群红男绿女。 裕安下来走动,苏星回也正被几个娘子簇拥出来。她们和裕安见过礼,三五成群地到了河岸。 而她几个年纪尚小的儿女已经挤到人群里。见她站在远处,最小的孩子跌跌撞撞跑回来,扶着她登上河岸,阿娘您快去看,河里好多鸭子。 河上泛起粼粼波光,一群野鸭悠然地浮着水,景色怡人,美不胜收。倒是她们不食人间烟火,没见过外头的风土,几只野鸭也大惊小怪。 裕安心情也明畅不少,绣裙一踅,到了驾前。 女帝坐在胡椅上晒着西晒,薛令徽在旁伺候。脸色不见得多好,仍和蔼地朝她招了招手,裕安,来。 女皇风症刚见好,又犯心悸。一连数日性情暴躁,经太医署针师几次战战兢兢的针灸疗治,有所缓解,还是不少大臣吃憋,办事都分外谨慎。 裕安贴心地按捏肩颈,母女亲密地说了会话。女帝有些疲惫的目光不知不觉落向岸上那群人,心下寻思了片刻。 苏家娘子你去看了,如何?女帝问起。 许多年前,裕安对苏星回一见如故,央了邢国烈公留她在宫里玩耍。如今都成家育子,也还是没减少她的喜爱之心。 裕安温顺地偎到膝边,轻笑道:不愧是苏烈公的孙女,比我们底子强多了,恢复得不差。 女帝捏着眉心,略作思忖,难为她了。她救驾首功,阿娘还在想如何赏赐。就将苏家旧宅赐还,再召还她苏家子侄回京,恢复旧职,裕安你看如何? 女帝允准裕安议论朝政,但不许插手朝政。裕安恪守此规,半步不敢逾矩,裕安不知,一切都由圣人定夺。 女帝闻言看她。裕安目中黑白分明,看着却是安分。 女帝微微一笑,抚向她饰满朱翠的发鬓。裕安敛眸细思,忽道:不如儿去将她叫来,阿娘当面赏她。一来彰显圣恩,二来收揽人心,岂不相得益彰。 见女帝点了头,裕安立时唤来一个内官。 稍时,苏星回就由那内官扶掖着,从潋滟春光中行来。 苏星回跪下行礼,妾苏星回,叩请圣安。 无需多礼。女帝免去她的礼,让她抬头答话。 苏星回依言抬起脸,面前翠围珠绕,绿鬓如云。女帝安然坐在其中,态势不怒自威。 苏家十九娘,无愧将门之后。女帝赞赏道,将她一阵打量。病容难掩姿色,目光也足够明亮坚定,看着像二十出头,全然不似自己。垂垂老矣,常年倦怠。 女帝看了裕安一眼。裕安会心一笑,将先前听得那些话再说一遍,末了恭贺道:苏十九娘,可喜可贺。 不料苏星回神色平淡,波澜不惊。 她再次跪下,却非谢恩,圣人,此等隆恩,苏家如何受得,请恕妾抗旨。 此言一出,众人惊嘘,纷纷暗窥龙颜。 苏星回不得放肆!唯恐她触怒圣颜,使之前功尽弃。裕安开口斥她道,快向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圣人请罪,饶你失言。否则治你大不敬之罪。 苏星回张了张嘴。把脸更低地垂向地面,冒犯圣颜,妾罪该万死。但请容妾明禀。 -- 第69页 苏家子侄还有几人成器,她比任何人都清楚。 他们蹉跎完了祖父一生的功绩,让祖父除名配享宗庙的荣光。如今还要踩着她未凉的身体,放他们回来继续糟蹋祖父的英名吗? 她早有打算,也意不在此。苏家回京只剩一副朽木烂椽,就凭他们,根本支不起这副大梁。 与其添乱,不如各据一方,还能安享苏氏所剩无几的余荫。 苏星回什么也没再说。她伏跪在照满夕阳却透着寒气的地面,捏紧了一颗乱跳的心。 至于是什么缘故,她想,圣人会很感兴趣。 哦。女帝撩着松弛的眼皮,目光透着深沉,好像在窥探她的内心。 众人屏气凝神,冷汗直流。裕安已经面色发白,悔不该将她唤来。 女帝却忽然一笑,没有动怒,苏娘子看来是另有所求了。既如此,朕就允你畅所欲言。 君王最恨蒙骗,所以她不能有任何隐瞒。 苏星回暗暗沉了口气,举袖揖礼, 多年前在宴春台,妾侥幸赢得马球赛,得二圣御赏。先皇嘉妾不流于俗,介然不群,允妾出入宫禁。妾斗胆,可否允许妾继续行使这个权力。 宴春台那场马球赛是和吐蕃女子的对决,意在彰显国威。苏星回和褚显真都位列其中。虽非她一人的功劳,但挣回王朝颜面,确实是她出力最多,头功非她莫属。 女帝记了起来。也听出她言下之意,你的意思是,你想做女官? 作者有话说: 可能上辈子是八爪鱼,这辈子才要码字吧。 马甲文还是很火啊。 我一时兴起,临时想了个文案: 大昭民风开明,君位要职不问男女,以能者居之。 伶舟出身洛京颖川候府,霞姿月韵,又有嫡子身份,前途不可限量。然他四岁丧了母,颖川侯续娶郡主再生一子。 他常年居住江南外家,以修书为要任,吃香喝辣,倒也逍遥自在。却也上不得台面,与爵位失之交臂。 时值六月,江南溃堤发生洪灾,无数黎民流离失所,他向舅父请缨疏通河道。 于堤坝上游见一女子撑伞站在舅父身侧,一袭青衣纻裙难掩风姿。 女子自称栖枫,是监军的随行官员,前来督促治理。 他心跳无章,分寸大乱。 这就是他心目中的神女。 近水楼台先得月,伶舟以小吏身份从旁协助。 两月下来,终是勾得这女子与他约定百年。 只是期限已到,分别在即。 伶舟与她约定,九月便来下聘,娶她过门。 至八月中秋,颖川侯忽然要他回京参选,伶舟今生非栖枫不娶,被他爹打个半死。 听闻东宫生得矜贵持重,却不近男色,他心中稍安。 直到中秋宴上,见到与他私定终身的女子。 她坐在皇后上首,珠冠华美,神色高雅,竟是当朝储君。 伶舟自觉被戏弄,怫然做色,头也不回地离了宫。 是夜,太女追他而来,坐在他床边 所以为什么矜贵不近色的为什么不是女主,是我们女主站的不够高嘛! 女主事业党气抖冷 第34章 先皇口头的凤诏, 听一耳朵就罢了,会当真的大约也只有她了吧。 但苏星回很需要,特别需要这个机会。为了这个机缘, 她中了两箭, 断了肋骨,内脏受损几乎衰竭, 差点横死在温泉宫里。 她牺牲性命为女帝换取了生机,所以为什么不可以得偿所愿。女帝能给敏良统率天下兵马那样的恩遇, 却无法给她一个低微的官职吗? 陛下,妾可以为您赴火蹈刃, 在所不辞。苏星回把额头重重磕在地上, 向女帝示以她最高的忠诚。 侍立在旁的裕安怔怔无言。一时看苏星回,一时又看自己的母亲。 薛令徽不愧是御前深受宠信的女官。她察言观色已久,知道接下来的话不宜再听,于是坠了坠裕安的袖角。 裕安会意, 和她领着宫人退向远处。 待人退开, 女帝手指敲着膝盖, 面无表情地望着地上的苏星回,冷言冷语, 你要知道, 不是任何人都有资格做朕身边的女官。包括褚显真。 苏星回挺直脊背,褚显真潜伏太原, 替陛下除掉了京兆杜氏,得以侍奉御前。妾将生死置之度外,拼死助陛下脱困, 也算清理了一批关陇世家。 你不也是夸功自大。女帝乜斜着眼睛。 苏星回浑不在意, 她继续壮着胆道:或许圣人还需要一个人, 像妾一样,不贪生怕死的死士。 汗水从她的两鬓流到了脸颊,再滚进衣襟。 苏星回的袖管在颤抖,背也在痉挛。她的身体还没恢复到可以立跪自如的地步,胆量也没练到可以应付自如。 在深宅终究还是太久,时间和过往磨掉了她最尖锐的棱角。 真是好大胆狂妄的女子。女帝忽地笑起来。 听着并非天怒,苏星回便知道自己成功了一半。即使女帝还没有直接给出答案。 苏星回,起来吧。你伤势未愈,坐下说话。 苏星回磕头谢恩,宫女搬来一把胡床,搀扶她从地上起来。 -- 第70页 远处的裕安见状,微微松了一口气。 这场谈话索性并不久,女帝呷了半盏茶的功夫,苏星回便告退。 裕安搓去手心的汗,牵着裙子也准备离开跸道,去寻她几个儿女,一道人影驾着马突然撞进视线。 她亲眼看见裴彦麟沉着脸,绕着苏星回走了一圈。不知说了什么,两人起了争执,裴彦麟气怒地将人捞上马背。 * 裴彦麟,你发什么癫。放我下去。 苏星回被他死死梏在身前,左右挣扎,指甲刮在了裴彦麟脖颈侧,挖出好长一条口子。 她是看不见,那口子足有一指长,直往外冒血珠。 裴彦麟被她撞疼未愈的伤口,嘶地一声,口气瞬冷,我不跟你吵,只是叫你回去再细算。 你知道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裴彦麟,有话你就不会好好说吗?苏星回被他钳制了手,不由分说地按在怀里。 裴彦麟艰难地挽过缰绳,手上让她挠出好些甲痕,你好好说了吗?我跟你说听了吗? 也认识到自己确实有些气急,遂缓了缓气,软下声音和她商量,这么多人都看着,回家再说。嗯? 冲动易怒,她的脾性一贯如此。但只要软言细语,再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她是能听进去的。 苏星回果然松了手。 左臂环过她的腰肢,他低声安抚,你的担忧我明白了。抱歉,没有给你应有的安稳,是我的无能。 胸骨绷着杞皮,关节裹缠着布,刚才的挣扎,让他万分担忧。 有没有碰到伤口? 隔着衣裙,掌心小心抚着缠带。 没有。 苏星回声音淡淡。她还不想说话,安静地望着前方的路。 仪驾已经开拔,朱轩绣轴,冠盖如云,长长的一支人马逶迤在河岸边。 最后一线夕阳划过脸庞,河畔的风声掠过耳鬓。他们听着同一片潺潺流水,和黄昏里啁啾的鸟鸣。 策马回到女眷的队伍,裴彦麟把她塞上车。 两人都没有说过话。 銮驾驶进上东门,已经是这天的傍晚。 晚风吹着灯火通明的城门,今夜取消了夜禁,留守皇城的官员大臣们衣带簇簇地恭迎在洛水之畔。 河内郡夫人眺望阔别数年的东都洛阳,热泪在眼眶打转,又黯然神伤。大致是久别重逢的感动,还有无所适从。 苏星回虽说着话,却不见得开怀。 瑞成和你吵架了?河内郡夫人问。 没有的事。 苏星回支支吾吾,没敢多说。 她坚持把河内郡夫人送到别馆,急催着马车,赶回了苏家。 苏十九啊,你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 得知女帝今夜回銮的消息,苏平芝和妻子元氏在门外等了多时。 接到苏星回的这一刻,明明松了口气,他嘴角非得挂着讥诮的冷笑,出门一趟,给我好大一个惊喜。 你该高兴,省了你买棺椁的钱。苏星回冲他笑笑,脸色太过惨白,一点也不好看。 张媪抹着泪,哭得不成样子。苏星回唤了声,阿媪。 苏平芝还要再说,元氏扯了扯他的袖子,就少说两句吧。阿姊身上不好,你去扶她下车。 苏平芝瘪下嘴角,看她倔强地扶着车轩准备自己下来。他没好气道:这副样子就别逞强了。 他冷着脸,把手臂伸向苏星回,下来吧,看着点。 苏星回小心翼翼地落在地上,元氏和张媪一左一右来搀扶她。这时,身后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她们几人回身,看见裴彦麟耸身下马,直奔她来。 二十二,我先带她走。 谁说我要和你走了。 苏星回的话还没有说完,他拦腰抱起了她,再次塞入车中。 我不放心留你在这里,和我回去。昧色里他的脸上有着显而易见的倦怠,眼球上还分布着血丝。 苏星回的声音噎在喉咙里,不上不下。 回府。裴彦麟朝外吩咐赶车,一把放下车衣。 他踅身来握住苏星回的脸,低头仔细端详后,不知在看什么,忽然就含住她失血的唇瓣,把她的惊疑全都咽下。 我说,什么情况啊。 苏平芝还愣在地上,震惊得久久不能回神。 你就别管了。元氏笑吟吟地拽过丈夫,推着他进屋,行了,回屋安置吧,不早了。 车马辚辚缓缓地驰在夜间,天地旋转,市坊里寂然无声,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苏星回的唇又润又红,恢复了些颜色。她心跳怦然,目光迷离。望着眼前人发沉的双目,好像在看春夜的潮涨潮落。 苏星回气吁吁地问:你是要劝我打消念头吗? 裴彦麟用鼻尖碰了碰她的眼皮,压低声音道:我不会阻止你。我是担心你的安危,明白吗? 苏星回为之咋舌。 他笑道:男人保护妇孺,我认为是天经地义。突然有一天,我发现,你比我想象的更坚韧。你,是在保护我吗? -- 第71页 苏星回一下抓紧了手里的衣裳。裴彦麟却不要她的答案,现在有没有好点了,还是很害怕吗? 她的手还抓在他的肩膊,他的手也还扶在她的背部。他们像靠着取暖的两个人,是彼此的火源。 苏星回讷讷无言。 又听他话锋一转,可你伏伺御前便能窥测圣意了吗? 裴彦麟嗓音零零,更多还是患得患失的后怕。 苏星回还是心存余悸,救驾在我的意料之外。在之前,我没想过会有一条路横在眼前,让我必须做出生和死的选择。 裴彦麟微眯着眼,似在思忖。 她垂下眼帘,呢喃细语,关陇要完了,哪天会有腥风血雨,便是你也无法预料。窥视圣意,的确是最险的路,但却是捷径。 受伤后的每个夜晚,她都在忍受千疮百孔的痛。可她从来都不觉得后悔。 那般难得的机缘,让她得到了,在梦里也会笑着醒过来。 我受的伤也不能白受,对吧,裴三郎。苏星回的指尖拍了拍他的肩。 裴彦麟不知怎的,让她逗得一笑。 他掐起苏星回的下巴,你真的很在意那个所谓的噩梦。是不是碰上有关的事,你就会失去所有的理智。 苏星回诚恳地嗯了一声,向他道歉,我知错了。 裴彦麟把脸贴向她的脸。苏星回安心多了,她动容地说道。 三郎,这条路我们可以一起走。你走在前面,让我走在你后面。 她又有些发困了,打着哈欠,靠在裴彦麟肩上睡了。 到了要叫醒我啊。我想鹤年他们了 * 裴家星火数盏,上下都恭候着主翁回来。 裴鹤年带着弟弟妹妹翘首以待了一整天,只见到呼呼睡着的阿娘。 阿娘无虞,只是睡得多些。裴鹤年心里熨帖,又少不得要追问些细节,好方便照顾。 裴彦麟却合上门,将他提出来,鹤年,回房去。你阿娘要歇息,明早再过来照顾。 裴鹤年被他阿耶赶了出来,他挠着脑袋,望了望母亲的房间,见已吹灭了灯,这才一步三回头地退下。 片刻之后,裴彦麟也启门出来。他到书房坐了半个来时辰,等厮儿将热水送到,匆匆洗了澡,也渐渐厘清了后路。 说到底,上天虽然送了女帝一场难忘的寿,却也是一个清算关陇的绝佳机会。接下来两都面临大清洗,他不得不警醒些。 裴彦麟这么想着,自然而然抓出一只瓷瓶,倒出五石散。 夜深人静,难免就会多虑。他一时就想到,今后所行之路,只会更加艰难险阻想,又将五石散烦躁地拂开,起身朝外走。 门哐当一声从里推开,裴彦麟突然出来。站在外头的裴鹤年吓了一跳。 怎么不去睡? 阿耶鹤年踌躇地望着父亲,勉为其难地开口,您能不能尽快安排儿去折冲府? 鹤年,你想说什么,直说便是。作为他的父亲,裴彦麟总能在第一时间发现长子的转变。 在父亲的注视下,裴鹤年眼神拘谨地躲闪了一下。 清澈如初的双眸,在此刻显露一分茫然,阿耶,儿今年十五了,是不是可以帮阿耶阿娘做点事了? 少年似乎在尝试融入大人的世界。或者说他也发现,他所处之处,没有多少光彩。 作者有话说: 其实我每天都在问自己,为什么写成了这样子,为什么别的太太都写的那么好嗳,又是深夜码字并emo的一晚。 第35章 十五岁今年是甘露元年, 过完这个春天,你就正式满十五了。裴彦麟轻声叹息。 看着长子,感慨万千。 他牙牙学语, 他蹒跚学步, 叫第一声爹娘,换第一颗乳牙依稀还是昨日的情形, 转眼便长成了俊秀少年。 裴彦麟颔首走下石阶,为父在像你这么大的时候, 见过太多的那会儿他在做什么呢? 二圣临朝,兴起科举, 世家子弟颇受勖励。他也是参加贡举的生徒中的一员。 河东裴氏是关陇的衣冠绪余, 他和一众子侄过早地承担起光耀门楣的责任。总总算来,会说话开始他就在伏案读书写字了,没有一刻是属于自己的时光。 鲜衣怒马的少年郎,他们的烂漫, 天真和无邪, 是让他常常心生艳羡的所在。反而是自己一眼就望到头的人生, 没有任何回忆的必要。 裴彦麟背着身体,没留意到身后鹤年敬仰的目光。 在少年心目中, 他不是高高在上的一朝宰相, 只是一个可敬可亲的父亲。 鹤年,你想要什么样的生辰礼?他问。 关于名利地位这种凝重的话题, 裴彦麟还是选择了保守,没有继续说下去。 每年生辰阿耶都会给儿一颗红蛋,一碗槐叶冷淘。儿别无他求, 还是想吃红蛋和槐叶冷淘。裴鹤年想了想, 他什么都能得到, 却还是最想要这个。 鹤年,槐叶冷淘是你阿娘做给你的。你不知道吗? 裴彦麟睇向长子,在他眼里看到了惊讶。 -- 第72页 我阿娘她。裴鹤年也的确是才知道的。 他微讶,又惊喜,她没有真正忘记过我们,对吗,阿耶? 是,她没有离开过。如果她想走,不会回来。 最后一句裴彦麟更像是说给自己听。 微风拂摆着他的袍袖,他咳嗽了一声,迈上回主院的小道。鹤年没有离开,还一直跟着。 鹤年,如果你不是我的儿子,会去做什么呢?教书育人的先生,自给自足的猎人,还是泛舟江南的游子?裴彦麟突然问他。 我是阿耶的儿子。 少年毫无疑问地回答,不肯作任何假设。 裴彦麟望见了开在月下的一簇兰花。 悄然无声地笑了。 层帷虚掩,隔开了初晨的一豆灯焰。苏星回颦着眉,将刚饮下的水又干净吐了出来。 回京的路上到底还是崩裂了伤口,没有及时察觉,风邪感染了。早上裴彦麟父子走之前也还好好的,后来一下疼醒过来,她忍着没叫兰楫她们。 天将亮的时候,疼就钻到了骨头的缝隙里,已经痛到喝不下一口水。 钟太医又被急急匆匆请来,诊脉下方子,亲自为她施了一次针。女医也随行而来,娴熟地重新固定了患处。 河内郡夫人乘着车从别馆赶了来。她也帮不上忙,掖着帕子在床边抹泪,不要忍着了,哭出来倒还好些。 施过针,苏星回感觉好多了,已经不怎么疼了。 苏十九,你出息得很呐。受了这么重的伤,还敢跟着车回来。 她弟弟苏平芝坐在卧房外头,翻了好几个白眼,一整个无语。 他把张媪也一起带了过来。 张媪擦着苏星回额头上的汗。她还在担心娘子莽撞行事,会闹得阿郎没有颜面,来的路上长吁短叹。万万没想到,是这种情形。 没有亲眼见到,他们哪里知道情势所逼,要求生的人,意志是不能估量的。 苏星回身上一点力气也无,很平静地躺着。 隔着一道门,一道幔帏,苏平芝竟也难得的没吵她了。坐了会儿,他起身离开。 王莹抱了念奴过来。念奴虽然年幼还不知事,却也看得出母亲不舒服。 她的小脸雪白,阿娘是不是很疼? 苏星回精力懈怠,还是握了握她胖乎乎的小手,是啊,不如给阿娘吹吹,或许就不疼了。 念奴真的捧起她的手,很轻地吹了一口气。 河内郡夫人被逗笑了,弯腰抱过她,念奴是吗?舅祖母跟你到外面玩,让你阿娘休息了好不好? 小丫头乖顺。老人贴着她小脸亲昵,又回头交代一句,我带念奴出去了,你好生养神吧。 婢女褰起幔帏,苏醒回看她艰难地抱起念奴,出了房门。 兰楫送她们出去,回来笑吟吟地把一盏金鸭香炉搁向条案。 百合香的香饼自炉腹之中飘散,苏星回终于感到了绵密的困意。 铜漏过了卯时,又无声无息地指向午时。 晴空如洗的紫微城,此时此刻宫门上仆从如云,殿庐里的大臣口若悬河。 温泉宫的宫乱震动了三省六部,动摇了半个朝堂。君王的愤怒无法平息,一切关联者全部追缉下狱,格杀勿论。 从南平公主伏诛的一刻起,南平和驸马韦晃直系一支戮尽,两人的儿孙无一幸免。在今日的早朝,他们就被押赴市朝,判处了斩刑。 但韦氏树大根深,关联深远,拔根拖泥,要彻底除去并非一朝一夕能做成。他们嫡系至今还有外逃,裴彦麟密查外应,牵连其中的朝官竟达二十人之多。 经他手的名单太过庞大,一旦上交,几乎是要他得罪整个朝堂。他不得不犹豫。 但女帝已经数次质问,显然耗尽了耐心。 在回京的第一个早朝,女帝怒不可遏地呵斥了群臣。 场面一度很精彩。一部分大臣们争吵不休了半天,最后在大殿上互相指认起来。另一部分声音是御史台几位侍御史,他们不遗余力地弹劾失察的官员,还有身担要职却有渎职之嫌的亲王。 自是也少不得裴彦麟。 但裴彦麟又有功。这便非常的难办。 作为裴彦麟的同僚和上峰,尚书右仆射王雍,尚书令蹇惟庸二人至始至终不置一词。 三位侍御史,王贺占一席。他为人贪猾,不肯表态,只是向另外两位提醒,这事也有个限度,该收就收,不要再一味地往坑里添土了。意思是,女帝需要台阶下。 偏生两个侍御史把这纠劾百官的权力行使得太到位了,一条道走到底,让女帝下不来台。 这场朝会拖了几个时辰,半天过去了,不少人都快要饿晕过去。裴彦麟还是泰然自若的一副样子。 趁着去殿庐休息的空当,侍中许宠挨过来道:御史台几个蠢蛋,我都没眼看,实在懒得跟他们浪费口舌。 裴彦麟寻了坐榻歇下,眼下圣人还不能消怒,多说多错。 你说这朝上的,憋屈。 内官送了公堂熬的茶汤进来,两人一人端起一盏,正好解饥。 许宠狼吞虎咽地吃完茶,视线逡过一众人,心里烦躁。眼见周策安身边的人越聚越多,他更烦躁了,毒辣地点评道:此人最会装聋作哑,谁也不得罪。得罪人的事都让你干了。 -- 第73页 裴彦麟扫了一眼,和对方冷眼相撞。他闷头吃茶,直到下一个廷议。 议曹王如何处置。 曹王私藏甲具,已是谋反的铁证。要女帝在一日之内处置皇室宗亲,还有自己最宠爱的儿子,这显然是行不通的。 女帝在朝上拂袖而去。下午相辅们不得不聚在中书省议事。 裴彦麟腰金拖紫地坐在上首,主持了这场各怀心思的宰相议会。 天色眼见的晚了,内官从外头进来,凑到裴彦麟身边耳语一阵。 裴彦麟一时间眉头深皱,取过一支玉杆兔毫,望那约有半指厚的册子上勾画两笔。 出了中书省后,他准备打道回府。周策安也正从宫门上出来。 他走到裴彦麟身边,嘴角挂着笑,刚刚放出消息,薛令徽草拟了诏书,圣人要降曹王为临川王,命他三日之后偕妻儿赴巴蜀。瑞成兄,多事之春,人人自危,你和吴王殿下务必保重才是。 褚显真在宫禁为他内应,他消息灵通,不一定是胡诌。 多士盈朝廷,仁者宜战栗。周相公深受圣人信任,别辜负了圣人的栽培。天色不早了,裴某就先告辞了。 仆从牵来马车,低声说了句什么,只见裴彦麟神色微怔,随后朝周策安敷衍地拱了拱手,掀衣上车。 兰楫才帮苏星回擦洗过。苏星回吃过一碗甘露羹,靠在床屏上休息。 鹤年和裴麒兄弟一起来过,刚刚才走。裴麒还是别扭,虽然不肯与她亲近,但已经好了很多。至少苏星回问他在吴王府是起居学业,他会一五一十地答上。 苏星回正想着事。裴彦麟从外头走了进来。 他面上仓促,把披风急切地解开交给兰楫,几步过来坐下。 钟太医怎么说?他兀自懊悔着,是我疏忽大意了,昨天万不该和你争执。是不是还疼得厉害? 苏星回摇头,不瞒他,我这身子一时半刻怕是还好不。可惜,她不能停下脚步。 裴彦麟握过她细瘦的手腕,钟太医是军中华佗,他的医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经过他手的没有治不痊愈的。你尽管放心,不要多想那些。 苏星回扶着他的手臂,还没回答,尤被他身上的冷气呛了一口。 裴彦麟才想起外面吹过了风,他起身解下蹀躞带,把外头的罗衫脱了扔在一旁。见婢女还站着没动,不满地皱眉道: 拿去熏笼。还有,屋里许久未住人,怎不勤于扫除。 婢女忙捧过衣裳道:奴去烧麝香。 作者有话说: :】感谢宝子们的鼓励,我又又熬夜肝了。 话说你们看一本书,是喜欢高甜,还是喜欢有冲突爆发的剧情呢? 第36章 裴彦麟很累的样子。也是, 整日这样的忙来忙去,偶尔还废寝忘食,是个铁打的人也吃不消。 从深宅里头钻出来看了看挣扎着的人, 苏星回更能理解裴彦麟的立场。她伸手拽扯他的袖子, 很晚了,你来陪我躺下。 屋里的婢女退了干净, 只剩二人相对。 裴彦麟朝苏星回躺靠过来,刚伸出手臂, 苏星回把他抱住。让他睡在自己的怀里,闭上眼睛。 她抚摸他的额头, 在他的头发里挑挑拣拣。 不睡觉做什么?裴彦麟问。 裴彦麟, 你知道自己生白发了吗?苏星回拔了一根放在他眼前,你快看呐。 她甚至感到惊奇,仿佛他是不会长白发不会老的男人。 我年已四十,到了这样的岁数, 大多是做祖父的人了, 岂有不老的。裴彦麟很是无奈地叹息, 我们的鹤年才满十五。 他们之间就有十五年的缺憾。苏星回的呼吸落在他的额头,和他四目相对, 一时情怯。 裴彦麟扼住她的腕, 忽然坐了起来,将她抱进薄褥。 夜晚的风飒飒吹着, 窗纱上烛光隐隐绰绰。 婢女燃完了麝香,搓着手掌,只等着一会回房。 忽然她见裴粤拐过庑廊, 往这方疾走来。快进去通禀阿郎, 谢荣回来了, 人在中堂,有十万火急之事需请他示下。 裴粤急色道。婢女听到谢荣这个名字,也意识到兹事体大,忙不迭地进去叩门通禀。 不到片刻,裴彦麟面色凝重地出来,仅穿着白罗襕衫,尚未穿戴齐整。 一面听着裴粤的陈词,他步履渐沉,一言不发地走向中堂。 将中堂的隔门关紧,裴彦麟极目窥向黑暗中风尘仆仆的人影,单刀直入道:现已夜禁,所为何事? 屋内没有掌灯,借着黯淡光影依稀辨认出,那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身材修长瘦削,穿着玄色圆领袍,发髻乱糟糟地笼在乌纱中。 来人浅铜色的一张脸上,此刻双眼血丝充斥。他一见裴彦麟,就急忙近前,阿郎,大事不妙了。郡公夤夜回京,此刻人已在郡公府 谨防隔墙有耳,谢荣附前和他耳语。 听他一言,裴彦麟暗沉了一气,顿觉两肋发寒,背上有如针刺。 莱阳郡公裴度在十年前被裴彦麟接过要职,如今不在朝中,已经退居京畿道养老。突然归京,只怕事非寻常。 -- 第74页 听到后面,裴彦麟整张脸已经沉郁阴鸷,拿上门籍,去郡公府等我。我会亲自去一趟。 他打发了谢荣,叫厮儿牵一匹快马。 揉着眉心走到廊上,庭中早已晦暗不清,唯有主院辉明如昼,桂枝在窗上招摇弄影。 裴彦麟频望天幕,心越来越沉,身体也越来越沉。 回想这些年的放纵,踟躇了些时。他收拾好心情,跨回内院。 苏星回正襟危坐在床上。她脸上带笑,但万般情绪都藏在眼底的幽深处。 其实她已经敏锐地察觉到,甘露元年的神都,不会就这么轻易躲过去。一定还有酝酿已久亟待爆发的风波。 而那极可能就是导致裴家最后衰亡的导火索。 她一直在等他回来,出了什么事? 我可能要走几日。他道。 苏星回笑着回:好。 裴彦麟目中不忍,稍有迟疑。还是对苏星回坦白道:我的一个族兄裴郴,他犯了事,被我的人抓个现行,送到了郡公府。目前我还不清楚其中的细枝末节,只知道事关重大,不可小觑,急需亲自去郡公府证实。 兰楫拿来他的披风,上头染了淡淡的一层麝香气息。看他系上缨带,已然是要离开的样子。 苏星回抿紧唇角,眼角含光。 她轻拽住披风的一角,小心行事。 裴彦麟俯身在她额上落下一吻,指腹扫过眉骨,温柔地摩挲她的眼角,抚向耳尖,你睡吧。 不要太担心,我很快就回来了。 嗯。 苏星回放开了手,目送他走到幔帏处。 裴彦麟停步回望,隔着烛晕和她对视,毅然踏出门去。 郡公府里的正堂上,只置一盏小灯,昏沉地照着桌案。 年已七旬的莱阳郡公寒着一张脸,愤恨地徘徊了一阵,忽又回身用力踹了一脚,把泣不成声的中年人踹得彻底趴在地上,像个孩童般挥泪大哭。 裴彦麟来时,裴郴哭了一脸的眼泪和鼻涕,头发散乱地贴在面上,整个人像个疯子,瞧不出素日里半分的贵重。 见到裴彦麟的这一刻,裴郴就如见佛祖,一把抱住他的腿,瑞成瑞成,你可要救我啊这事怨我,是我猪油蒙了心。 莱阳郡公好不容易才按下去的火气,闻言更是怒意冲天,还有脸求人,但凡你长脑子,绝计干不出这等事。来,裴瑞成,你自己盘问他干了什么蠢事。 他背过身喘了一口气,回头恶狠狠地指着人,猪狗都不如的东西,他竟有胆子勾联南平,参与谋乱。他要害死我裴家几百族人。 说完尤不解恨,上去就狠狠补了一脚。 裴郴体力不支地滚到一边,嚎啕大哭两声,又捂着肩爬到裴彦麟脚下,瑞成,你帮兄长说句话啊。 裴彦麟闭了闭眼,一把扯开被他紧拽的披风,据谢荣所查,你只是口头相助,没有实质把柄落下。但你为何暗中联络崔玄义? 你疯了不成。崔玄义的两个儿子参与温泉宫逼宫,他那一支正是天下通缉的要犯。你这是自寻死路! 切齿之声从莱阳郡公喉咙蹦出来,裴家不留遗害,你要是还有点良知,不如出去找棵树吊死。 裴郴痛哭流涕,极不甘心地嚎了两嗓子。 这才如实道:我也是被逼无奈。 他逼我联络两都的先皇遗臣,否则便要先供出我来。我一家几口,不能被我一人牵连我是真的走投无路,才不得不从他。 你是个蠢货,他怎么就没先灭了你的口。莱阳郡公骂人不留情面。 裴郴哑然失声,看看两人,他小心地摇晃着裴彦麟的手臂,瑞成啊救我。 似是想到了什么,他胡乱擦去脸上的泪水。 我可以将功赎罪的。曹王崔玄义真正要帮的是曹王。他们和关陇几个世家谋划已久,意图扶持曹王,光复前朝。南平公主都只是一个幌子,她至死也不知道,她只是崔玄义手里的傀儡戏偶。崔玄义谄言媚语蛊惑了公主,他们全程利用她,害她尸骨无存。 屋内寂然,叔侄相看一眼。 莱阳郡公寒面上双眉挤兑成壑,瑞成,此事已非小事,必须面呈陛下。关陇地区岌岌可危,我们裴家绝不能卷入这场风波。 裴彦麟已经有了定论,他们在等曹王离京。 莱阳郡公抚须一忖,深以为然,前朝遗臣一呼百应,有曹王才更名正言顺。 对对。裴郴忙声附和,他们联络朝臣,竭力斡旋曹王离京。 裴彦麟问:崔玄义往哪里走了? 裴郴道:凤翔节度使的牙城。 裴彦麟摩挲指节,望着两人笑道:那就放出风去。消息一经散播,会有人乐意邀功。 兄长,你就做一个潜伏叛军出来通风报信的人,他们会自己判断真伪,只要你矢口否认,没人会深究你的底细。 我、我裴郴支支吾吾,觳觫战栗。 最终认命地一咬牙,好,就是死了,我也不怨了。 -- 第75页 一场话毕,夜已更深。 没有张灯的庑廊一片漆黑,堂上人影缓缓踱出。谢荣等了有一阵子,见状上前,阿郎这就回府么? 再等等,圣人很快会密召我进宫。接下来的几天我或许不会回府。所以谢荣,这次你不必再出去,就留在府里。 他的安排有他的道理。 谢荣不露声色地领命。随裴彦麟一道出了郡公府。 冷月一轮,清辉撒遍坊市的每个角落。 褚显真睡得很晚。她才从周策安那里出来,进了自己的卧寝。 学生蒋鸿已经等了很久。她合拢门,将灯烛放下。 蒋鸿看了看四周,无声地取出一封密信。褚显真轻轻地展开,浏览完,不禁挑眉,哪里来的消息。 老师不必担心,学生已经验查,却有此事。他们打算营救出曹王便举事,将曹王扶上位,恢复李氏王朝。 在灯上烧去信纸,火焰舔舐到她的食指。蒋鸿低呼,褚显真却是低声一笑。 灼痛让她更为清醒,怎么都赶在这个档口造反,是不是都当圣人已经老了? 这不是要了圣人的命,是在送自己的命。 蒋鸿还是初出茅庐,他涉世未深,全凭着自己的见解。他冒出一个猜测,圣人圣体违和,不对外宣称,大概就是有所警觉,想要稳住局面。他们抓住了这个时机,但要看能不能一举成功。 褚显真睇向他,好戏才开场。四王还剩三王,谁能笑到最后。 蒋鸿担忧。 她很有把握,不要费神,且安心看吧。神都不会是第二个温泉宫,曹王根本造不起来这个反。 腕上帔带轻落在案上,她挥了挥手指,霜白的纸灰飞落鬓边。 西风梦寒。 二月酣春日暖,杨柳垂堤,衣衫渐减。 朝廷追缉回了外逃的韦氏,第三日上,曹王启程离京,准备前往巴蜀。 继废太子后,这位曾经最受宠爱的天子骄子也黯然陨落。神都为此唏嘘,慨叹皇室亲缘的淡薄。 吴王守着他的斗鸡,也似萎靡不振的斗鸡,暮气沉沉。 那些鸡像是要死了,吴王也老了很多。裴王妃坐在他身后的一个绣杌上,咳了一声又一声,他始终也没回过头。 自温泉宫受惊后,裴王妃日夜惊惧,缓了好一阵,至今还是噩梦连连。这几日恰值冷暖交替,她染了风寒之症,身体是越发不好了。 夫妻两人前后坐着,各想各的。 钜鹿郡王李昕去送了曹王一家回来。吴王想起来,就问一句,五弟走了吗? 走了。五叔的三个孩子和婶母挤在一架车上李昕本身就是个仁厚的人,在亲眼看到自己的亲人受苦后,他忍不住落下两行泪。 裴王妃咳了一声。李昕轻抚她的背,听见她纤瘦孱弱的身体发出一道冰冷的声音。 昕儿,你不该去送的。他们是朝廷的罪人,一个不慎就会殃及我们。 李昕无声地垂下眼睑。 他的父亲吴王终是回过头,那到底是我的兄弟。你会狠心离弃你的父亲,你的兄弟姊妹吗? 大王这就质问妾了么!裴王妃的心早就冷了。 阿娘您李昕不敢置信。他试图安抚,裴王妃拂开儿子的手站起。 她当着吴王的面,尽情地冷笑,裴家是为冠冕姻娅而存在,他们的最高追求,便是光耀门庭。为了我的儿子,我什么都做得出来,就是让我掏心挖肺,也没什么好可惜。 为了这个望不到尽头的王府,她利用自己的弟弟。正如苏星回所说,她逼迫他,抛弃他,把他逼到了这个份上。 她可以忍受这种不能言说的痛苦,但她真真实实受够了吴王的冷遇。 多看一眼眼前的人,都让她感到自己有多恶心。 不知道哪里来的气力,在儿子不可思议的目光中,她掀翻了那些楠竹编织的鸡笼。 鸡笼从石案上跌落,两只羽毛发灰的公鸡滚了出来,一只气息奄奄地耷拉在地,不知是几时死去的。 吴王的寄托不声不响地死了。 竟像个不祥之兆。 连裴王妃也沉默了。 她看见吴王双手颤抖,痛苦不堪地抓着脑袋,眼泪从指缝流出来。 李昕也很惋惜,道:儿臣叫人把它埋了吧。 吴王气势汹汹地瞪住,你们都给我滚。 吼完这句,府上的一个仆从忽然慌张地跑了进来,阿郎,不好了。神策军、神武军和十二卫全都出动了,外面都乱了,奴听说他们要关闭城门,围剿曹王的亲信。 吴王腾地站了起来,你说清楚,围剿谁? 作者有话说: 我肝爆了、十二点前再更 不出意外,一个很有意思的人就会出现在下章。 第37章 女帝深坐神龙殿, 足足坐了有半日之久。 当薛令徽和褚显真一前一后走进大殿,告知她,曹王出京后顺利和崔玄义汇合, 准备前往凤翔节度使的牙城。 另查有, 凉国公刘奎为他们的内应。凉国公已经察觉到计划败露,安排世子乔装出城, 向曹王通风报信。 -- 第76页 薛令徽,下诏缉拿凉国公府众人。 女帝咬碎银牙, 准备车马,朕要亲自去问问朕的好儿子。 在女帝颁下杀曹王的旨意后。神策军从皇城的方向驰骋而出, 沿着洛水, 电闪般弛向四门。 不计其数的武官身披甲盔,手持兵刃,威风凛凛地骑在高头大马上。 他们围困了出入的行人后,为首的中护军大声宣告:关闭城门, 我等奉命缉拿叛贼。所有人都站在原地不许动, 待一一查验身份。 神策军接管了城门, 路上的行人面面相觑,俨然不知发生了何事。 中护军面无表情的脸上, 鹰目一扫, 神策军即刻行动。进出之人凭过所证明身份,稍有异样即被扣留。 苏星回刚刚送走了河内郡夫人。河内郡夫人耽搁已久, 不得不尽快回返敦煌。不想她从城外回来,就被拦截在这里。 娘子稍侯,卑职去交涉。谢荣就要下车, 和神策军表明身份, 忽然在人群中见到了大郎君裴鹤年。 他和侍中之子许虔并肩催马而来, 身后跟着几个眼生的私卫。私卫把他们护送到了这里。 谢荣无暇多想,向车中的人通禀了一声。车帷缓缓褰起,苏星回面露诧然,五郎,你不是在国子监? 裴鹤年还没想好怎样解释。许虔抢道:鹤年去折冲府了,叔母您不会怪他吧。 裴鹤年顶撞他的手肘,神策军到处在抓人,我担心您,和许虔来接您。路上还碰到了裕安公主,她听说你去了城外,也调拨了人手。 原来是公主府的私卫。谢荣倒是放心多了,多亏了公主,回头该谢她才是。 不谢不谢。他话才说完,一串银铃笑声传来。 后面不知哪驶来的一匹五花马,格外霸道地挤到了两位郎君中间。 马上坐着一位秀美的少女,发挽双鬟,缀满了金玉簪钗。她穿着一件淡绿色的窄袖上襦,臂上掐一对镶嵌瑟瑟的臂环,下面配金花红裙,红艳艳的裙幅散开在马背。 少女富贵天生,气度非凡。她坐在马上,随意挽起滑落的长帔,向几人盈盈而笑。一双眼的瞳色略浅,盈润似水波,很是特别。 你是?苏星回见她的年纪也不大,应该和鹤年相仿。 她许虔又想抢答了,被少女举鞭截住。 少女道:我是公主的长女,叫豆卢金遐。苏娘子,您就叫我金遐好了。 裕安确实有一位年芳十五的长女,是和前面的驸马所生,圣人封她为宁平县主。 转眼都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 苏星回笑道:那妾身就劳烦县主了。 苏娘子不要和金遐客气。豆卢金遐极是认真地摆手,目光一下落在了裴鹤年身上,我心仪您的长公子,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咳咳咳 许虔被自己的口水呛住,苏星回还在震惊,裴鹤年耳朵刷地一下变得通红。 县主,还请不要和在下说笑。 豆卢金遐一点也不像是促狭逗弄,她的脸上全是认真,我都是发自内心的话,怎么就是说笑了呀,鹤年公子。 许虔嘴里好像塞下一个鸭蛋,他把嘴闭上,追着问:哇,这都什么时候的事?裴鹤年,你是不是故意瞒着我。 苏星回好整以暇地坐在车里,在长子和她之间流转,意味深长,县主心悦鹤年很久了吗? 豆卢金遐挠着耳朵,也不是很久吧。就在刚刚第一次见他的时候。 众人一致陷入诡异的沉默。 噗。许虔目瞪口呆过后,由衷地发出一句感慨,这个县主好不一样。 她和我们过的是两个时辰。 裴鹤年脸已然烧得通红,再说下去,他只怕要找个地缝钻进去。许虔偏还凑过来问:鹤年,你想做公主的贤婿吗? 鹤年实在无地自容,生气地拍开他的脸,少说两句。 许虔得出结论,哦,这么说你不想。 多有意思的一对。他怎么就有点儿失望呢。 许虔,你在说什么?马上的县主眼明心亮,耳朵还灵。她挤在两匹马之间,把许虔挤到了身后,目光又粘在了裴鹤年身上。 鹤年,和我说说话呗。你怎么动不动就脸红啊。 裴鹤年如坐针毡。 他几次把求救的目光投向阿娘。却不知许虔哪来的那么多废话讲不完,跟他阿娘滔滔不绝。 凉国公的府邸被围困得水泄不通。而被差遣来办差的是周策安。 他盘问凉国公,世子的去向,走的哪条路,以何种方式传递消息。 周策安彬彬有礼,凉国公更是泰然自若。 这位老人是从开国走来的,他历经了四朝,从开国帝王到女主天下,已然是一位见惯腥风血雨饱经风霜的元老。 全程坐在中堂,他沉稳镇定,半分不见怯,周相公也站累了吧。不若坐下吃盏茶,和老朽手谈一局,我们慢慢一起等。 -- 第77页 凉国公的脾气是出了名的好,来人把他的宅子搅弄得乌烟瘴气,不生气就罢了,还就摆起棋盘,要和周策安品茶论棋。 周策安还要赶回宫里复命,自然百般推脱。一盏茶的工夫耽误不了。还是说,周相公怕办砸了差事。 周策安笑而不语,他负手走了两圈,道:国公关心下官,下官却更关心世子的去留。过了今夜,曹王就回不来了,等裴彦麟抓了你的儿子,你们的那些周密计划就会像一片泡影,要有多可笑就有多可笑。 你什么意思。周策安,你这条烂狗。 凉国公拂落茶盏,窑烧的上等白瓷碎了一地。 有一片蹦到了周策安的脚下,他踩了一脚,微扬眉梢,用淡漠不惊的口吻命令左右,把凉国公请下去,等候发落。 二更天,月上枝头,夜深人静。 曹王把妻儿事先安置在一个妥善的地方,自己驾着快马行了一夜的路。在崔玄义等人的掩护下,于翌日清晨赶到了凤翔节度使的节镇。 按照计划行事,崔玄义秘密叩进节帅府,亮出符节,要求出兵。 来见崔玄义的不是凤翔节度使本人,而是他的副使。副使听他要出兵,不慌不忙地接过,把符节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又叫人拿来另一半比对,也的确符合了。 副使既已验明真伪,那就点兵出发吧。崔玄义怕夜长梦多,不耐烦地催促道。 行,我这就去请示节帅。副使嘴上说着,却迟迟未动。 他捏着合成一对的符节,在崔玄义疑惑的视线里慢慢收在袖中,忽然大笑,符节是真的,但点不点兵,不是你,或者曹王说了算的。 崔玄义察觉不对,心生警惕,我既亮出符节,你敢不从!快去通禀你们节帅,就说曹王驾到,让他来接驾。 唉,实在来的不巧,我们节帅今夜不在府中。副使遗憾地说道。 不在?他们计划详尽,崔玄义岂会信他。 不在。何况副使悠然坐下。 你们还不知道吗?神都已经下达了讨伐曹王的檄文,使者才刚走。而你们拿出符节,也说是朝廷。我一时不知该信谁的,只好按兵不动了。 他把手一摊,表示自己爱莫能助。 崔玄义一下明白了,不怒反笑道:节度使再大,也要归朝廷辖治,否则就是谋反。我既持有朝廷的符节,你们合该听命行事。 听上去也有几分道理。副使神闲气定,垂目盯着半盏凉透了的茶,余光却在打量崔玄义。 稍时,副使悠然自得地放下茶,思来想去,我还是决定不出兵。 所以他一副思考的样子是在戏耍自己。久居高位的崔玄义哪里受过这样的,怒火万丈地把茶盏一撴,身边的侍从齐刷刷地亮出了刀剑。 作者有话说: 六千多,肝爆了,我今晚可以早睡了。 晚安~~~~~ 第38章 副使这方也毫不示弱, 抽刀竦剑与他们对峙。 来的路上,为以防万一,崔玄义事先给自己安排了百来个本领高强的从卫。这会儿多数侯在外面, 但他们时刻听着这里的动静, 一声令下立刻就能冲进来,掩护他撤退。 崔玄义全然不怕, 指着副使,你想做什么?公然违抗朝廷的命令吗?别忘了你的身份, 你是朝廷命官,当依君命行事。 副使笑道:身为正三品中书令, 这话原该说你才对。崔玄义, 别忘了你的职责所在,是为朝廷效力,为圣人分忧,为天下黎民计。 呸崔玄义肝火大动, 往地面狠狠啐了一声。 好个节度副使, 你越权行事, 到我面前抖起威风来了。好得很,等我见到凤翔节度使办完差事, 再跟你作计较。 中书令倒也不用虚张声势。副使面不改色地捋着他的衣袖。好像真没把崔玄义放在眼里。 崔玄义嘴唇搐动。 副使将他的细微表情尽收眼底, 乜眼道:实话跟你说了吧。你已经见不到他了。如果不离开神都,博陵崔氏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可惜你们操之过急, 迫不及待地选了这条死路。过了今日,你就会明白,这会是你一生中做出的最愚蠢、最致命的决策。 崔玄义已经感到了极大的不安, 具体说不上来。 他已经牺牲了两个儿子, 终究还是要败给武氏了吗? 曹王还在等候他的佳音。 博陵崔氏需要的是出路, 不是绝路。 崔玄义心中茫然一阵,面上却固执地没有流露慌色,所以你一开始就没打算出兵,符节是真的也没用。我只是不明白,就算死也该让我死个明白不是。 倒也容易,等请到了曹王,一切就尘埃落定 副使说完后,但笑不语。 崔玄义觉出怪异,朝四周看了看,一道清影正从门外朦胧的雾色走了进来。 来人身穿墨色圆领窄衫,腰束金玉蹀躞带,身披微露,影影绰绰中见他眉若刷翠,显然是从雨中行来。 裴彦麟,你 崔玄义瞪大了眼,声音也暴露了他的惶惧。 -- 第78页 裴彦麟淡淡瞟他,不动声色地与他浑浊的眼珠对视。 他的平静,让崔玄义一下子记起来,此人也出自关陇,但他从不在乎官声,只在意成败。世间鲜少有东西能够击溃他。却不知是什么。 裴相公,事成了么?那副使在裴彦麟进来后,叉手问道。对他的态度十分恭谨。 裴彦麟摇手道:带他过去。 你们要做什么?崔玄义根本不可能束手就擒,本能地朝后退,大声喝令左右。 从卫意图救下他,只是才踏出一步,就被冰冷的刀剑架住了脖子。 请吧,中书令。副使做出邀请的手势,已算是给足了他颜面。 崔玄义知道大势已去,挣扎不过是徒劳,神色反而镇定了下来。目光从裴彦麟面无表情的脸上一扫而过,他冷哼着,和他们一道朝外去。 出了节帅府,一行人走在郊野。不知几时下的雨,所见皆是冥冥薄雾。 春木浓郁苍翠,微雨罩住白茫茫的营帐。越走越近,崔玄义心就越往下沉,好像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他本性是个多疑的人,一路走来过于顺畅,早该料到异常,此行不会容易。只是他太过自负,深信他们的谋划天衣无缝。 到了主帐,副使意味深长地道了一声,请进吧。 崔玄义回了神,才察觉十步一卫,均是重兵把守。主帐门前更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十六卫。 十六卫是为宰相所领,裴彦麟在此,他们的出现倒也合情理。但这般规模,实非寻常。除非是扈跸于此。 崔玄义猜到了,后颈发凉,不敢多想。 见他们走近,一人褰开了帐帘。 裴彦麟径直踏入,崔玄义迟疑着跟进去,被眼前的情形深深震住。 帐内乌压压,一片金盔银胄威势逼人,他还没细看,就不知被谁踹了一脚腿根。 跪下。 一个不稳,崔玄义整个人跪伏在地。然后他看见了五花大绑的凤翔节度使,长跪在地满面绝望的曹王,曹王的家眷也被羁押在此,无一遗漏。 他冷汗直流地朝上看,女帝威仪赫赫地坐在上头,目光森然地盯着他们这些逆贼。 帝王之怒,是风雨来临前的狂澜怒涛。 春日明朗,是日却乌云低沉,雷鸣如吼。 大雨将至,路上行人匆忙往家中赶。 几匹高头大马却不急不徐停在裴相府前,一人飞身下马,递上名刺道明了来意,随之拱卫在前的五花马上跳下一位秀丽健美的芳龄少女。 春意盎然,挺好的嘛。少女左顾右盼一阵,满眼新奇,把手里的马鞭丢给随从,箱子搬进去,其余人原地待命。 裴府的家奴引着她穿过中庭,绕上曲廊。 一路行到了后宅,金遐正饶有兴致地打量府里的布局,观赏府里的一草一木,忽然看到了坐在廊里默不作声的裴麒。 她悄然走到背后,裴麒,做甚呢? 裴麒在廊下一颗一颗剥着松子,闻言起身,有模有样地朝她行礼。 看他一副小大人模样,金遐忍俊不禁,揉了把他的总角,麒麟儿,你跟我说说呗。你阿娘喜欢什么,你兄长喜欢什么。 不知道。裴麒瞥她一眼,继续剥着匣子里的松子。 金遐知道他在糊弄自己,也不生气,径直拉着他坐下,捏了颗松子咬开,那告诉金遐阿姊你喜欢什么?总不是喜欢凶巴巴瞪着人看吧。 我才没有瞪人。裴麒狡辩道。 啧金遐觉得这孩子嘴上一套,心里一套,别扭又可爱,就忍不住逗他玩。 但廊上又来了人,匆匆地往这边行。金遐抬眼瞧,正是裴鹤年。 她眼睛微亮,站起来疾走了两步,裴鹤年。 县主怎么来了?裴鹤年得了家仆通禀,代母出来相迎。 来见你呀,不欢迎吗?金遐一如既往的热情,虽不至于动手动脚,眼睛却粘在他身上。 他情不自禁地红了脸,县主不要取笑某。 公主的这个长女言行豪放,不拘小节,裴鹤年略有耳闻。今日第二次见面,才知所言非虚。 金遐一见他就欢喜,什么也顾不上了,笑道:是公主让我送些补品给苏娘子调养身体,送完就得走。既然你来了,我就当面问你好了。 裴鹤年有不好的预感。 不等他问,金遐自顾自地问道:鹤年,你有很喜欢的物件么?金玉器玩,绫罗锦缎,名卉嘉木,园林池馆,还是骏马宝刀?任你说一样,我都能设法弄来。还是说,你都喜欢。那也无妨,不过是费些心思。 裴鹤年,县主不必如此。 金遐以为他只是不好意思,送几样东西罢了,郎君怕什么。合眼缘的人,我一向如此交往。 那是几样东西的事吗? 裴麒默默翻着白眼。 看他兄长耳朵绯红,全然不似平日,忍不住小声嘀咕,县主像极了史书上博卿一笑的昏君,阿兄像极了狐媚惑主的妖妃。 裴鹤年沉眉瞪他,不许胡说。 -- 第79页 这就是昏君了啊。金遐哈哈一笑。 裴鹤年避开她的视线,扯开话题道:县主,我阿娘刚昼寝起身,正在房里,您请跟我来。 也没几步路便到了苏星回起居的卧房。苏星回已经梳洗完毕,穿戴齐整,与她见礼。 金遐终于不再逗弄兄弟俩,她收敛正色,道明自己唐突登门的来意,接着又询问苏星回伤势恢复情况。 劳公主挂念,多亏她的体恤和照看,妾已经好多了。 苏星回请她坐下吃茶。 金遐惋惜道:苏娘子的好茶怕是只能记下,他日再来吃了。圣人回了宫,我跟阿娘还得去内禁一趟,就不打扰苏娘子休息了。 别看她平日言行不着调的样子,在大事上却绝不含糊。 苏星回也不耽误她的行程,叫鹤年送她出府。 裴鹤年去送金遐,毫不意外又遭她调笑一回,两耳通红地回来。 苏星回难得见长子这副模样,有心调侃道:你看县主怎么样? 裴鹤年正色道:县主放浪不羁,对孩儿仅仅是一时新鲜。 苏星回笑吟吟地摇头,我还没问你什么。再说,你又如何知道她是性情如此,而非真心实意呢。 裴鹤年面薄,经母亲这么一说,耳尖烧得更红。坐不是,站也不是,只好道:阿娘好生休息,儿耽误了多时,还要赶去折冲府,就不扰您了。 苏星回心中叹息。嘱他路上小心,照顾自己。 他一走,外面刮起了怪风,片刻后轰起雷声,扯起火蛇。 苏星回望着庭上盘旋的大风,手里抓过几颗松子。 兰楫咦地一声,奴见小郎君在外头剥松子,还道怎么只剥不吃,原是剥给娘子的。我们小郎君也是会心疼娘子的。 苏星回微愣,笑了笑,心里熨帖。 是有什么好事么?十九娘。 听得快被雷鸣掩盖的说话声,苏星回面上一喜,起身走到外间。 裴彦麟正在婢女服侍下脱去披风。一见到她,几个大步过来,将她半搂在怀,挨了挨她略显冰凉的面颊。 作者有话说: 朋友叫我扫榜跟风,可我太笨了,跟不来风qwq 第39章 细算下来, 他们小别足足有八日之久。 凤翔的牙城和东都相隔不远,但苏星回好像度过了三秋。尤其避过了巨大的危机之后,对夫妻情义、孺慕之思, 她有了更深层次的认识, 恨不能时时见到他和儿女。 想着,苏星回十指更紧地环过了他的腰身。裴彦麟将她揽得更近, 仿佛在回应她主动的亲近。 她低声催促,回屋里说话。 庭上狂风乱作, 雷电交加,一片晦色不明, 婢女关紧门窗, 多点了两盏灯烛。 苏星回亲亲热热揽着裴彦麟走进卧寝。 笼着暖光的绢灯下,裴彦麟掌心托着苏星回的背,右手捧过她的后脑勺,一番细致地端详。 见她涂脂抹粉, 双瞳剪水, 颜色颇佳。裴彦麟微眯了眯眼, 气色好得多了。伤口还疼吗?有没有按时换药?用过膳了么? 两人在窗下的长榻坐了下来。 春衫轻薄,掌心的丝丝热意透过上襦的布料, 苏星回心尖也跟着发烫。 她乌黑水亮的眸子望着他, 都结痂了,伤口发痒。再养上两月, 断骨也该长好了。 还是不能掉以轻心。裴彦麟又掐起她的下巴。 清减了不少,但比之从前肤色更莹润细腻了,可见她顾惜身体, 养的仔细。 他垂眸打量, 苏星回索性把脸仰起来, 和他四目相对,让他看得更清楚明了。 她道:钟太医和女医都准时来的,公主也一日一回差人询问,凡有不妥,就传太医详查。她家的那位宁平县主,从江南回来京了,还有印象吗?她前脚才刚来过。 难怪做这副妆扮,原是有尊客驾临了。 裴彦麟手抚到她耳垂,掠走唇边一缕乱发,苏星回顾盼传情,蓬头垢面的见人多失礼,我不能跌了你的颜面,再叫人诟病。 她把脸靠在他肩上,裴彦麟贴着她的额头蹭了蹭。这才琢磨她说的宁平县主。 裕安公主甚少和你有交往,如今忽然和你走动起来裴彦麟若有所思。 兴许是因为我救了她,公主心存感激吧。 苏星回不是没有想过,从温泉宫到神都,说上话的,隔三岔五来探病的夫人娘子,她心里有数。 但是她想,那未必不是好事。 是这样吗。裴彦麟笑了笑,没再说下去。 天家无情,哪有简单的事。 苏星回望着他点头,欲言又止。 本想说宁平县主对鹤年的儿女心思。虽然对方不一定就是那种意思,可她免不得要担忧。 裴彦麟已经搅在诸王争斗的浑水里,注定无法抽身,她不愿鹤年再和皇族扯上任何干系。 于私,她无疑是喜欢宁平县主那样性情洒脱的孩子。但和皇室连络有亲,便为外戚。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下场,一如眼前的南平公主和驸马韦家。 那会要了她的命。 -- 第80页 雷声滚滚,转眼一场大雨倾泻而落。 苏星回适时避开了裴彦麟看过来的视线,鹤年着急去折冲府,不知道收妥行装没有,眼看入夏天就热了,我叫人安排些衣物给送去。 她要起身,裴彦麟将她按下,无需操心他,你的长子远比我们考虑周全。十九娘,他长大了,终有一日要成立自己的家室,离开父母。 鹤年在父母身边的日子最长,但母子亲缘太短,裴彦麟随口一提,叫她心头止不住的难受,除了这个,你就没别的要说么。 察觉到她不快,裴彦麟将人揉进怀里,亲了亲脸,低头道:我替你搽药。 苏星回垂下眼睑,还没到晚上,白日宣/淫不好吧。 手指却勾住他的紫带,在那些名贵不菲的玉板上画着圈。 想什么呢。药放哪的?裴彦麟笑着松开了人,起身去翻箱柜。 屉柜里放着。苏星回把灯移近些,动手解开衣带,脱下襕裙。 他在匣柜里摸索了片刻,拿着药瓶过来。 苏星回已然在灯前坐好,两手拢起缎裙,肌容在昏光映衬下,如羊脂玉般光洁,尽态极妍。 转过去。裴彦麟掰过身体,让她坐好不要动。 身上少了束缚,一身伤疤烙在眼底,灼痛视线。尽管他身上也有不少,但那全然不同。裴彦麟生不出任何绮念遐思,更无心流连风景。 两人呼吸清浅,他一言不发地涂抹着伤药。 指尖薄茧粗粝,带起酥痒,磨得苏星回心猿意马,搓皱了手里的布料。 灯火一时烤得两人的脸和脖子都泛着微红。 裴彦麟触了触翻卷的疤痕。女儿家该是在意美丑的,但这些难看的瘢痕再也消不了了。 多大的毅力才能忍受冰肌玉骨烙下鳞伤?经过温泉宫一战,曹王落败后惶惶不可终日的境地,那个让苏星回日夜不安的梦,也在这一刻于他的眼前变得具象。 感觉到他突然的沉默,明知看不见什么,苏星回还是扭头去看自己的后背,却望见他眼中的担忧。 裴彦麟按住她的肩,还没好。 这个药有去痕的功效吗?苏星回状似担忧地问,脸上却微带笑意。 他如实道:还没有。 苏星回瘪了瘪嘴,连安慰也不会,哪怕只是骗我一次也好啊。 是啊。我不想瞒着你,却还不会讲骗人的话。他似有若无地叹息。 苏星回抿住唇。 平地的几声响雷,雨水顺着房檐哗哗淌落,淅淅沥沥地砸在廊下石阶。 苏星回故作轻松道:没在脸上就还好,我这张脸可见不得半点疤。 裴彦麟轻笑了一声,将衣裳拉起来,可以穿上了。 这就好了,前面还没有搽到呢。苏星回还有心思和他调/笑。 裴彦麟喉节微动,把药瓶递到她手里,你可以自己来。 他站起身,走到一边去擦手。 苏星回只好沾了药膏抹上,再重新穿起襕裙。 再转身回来,她的裙裳只穿到一半。烛着映着她妍丽的眉眼,苏星回请求帮忙,过来帮我系上啊,我自己又弄不好。 上回在书房里,你是怎么穿上的。裴彦麟好整以暇地反问。 还是走过来帮她系起裙带,甚至绑好一个漂亮的结络。 你什么也不懂。苏星回评价道,也只有我这样不拘小节的人能和你过了。 裴彦麟故作不懂地附和她,我所知道的的确不如丞相夫人。 他想了想,补充一句:夫人后面的话我更赞同。 在他再次开口前,苏星回又情真意切地伏在他肩头,抱住他手臂,这些时日不见,我越发的想你了。 裴彦麟揽起苏星回的背,俯身贴向了她的眼角。 庭上飘摇,疾风骤雨中,平地惊雷落在耳畔,苏星回往裴彦麟怀里缩靠去。 庭外的疾风骤雨中,平地惊雷落在了耳畔。 苏星回往裴彦麟怀里缩靠去,还能抽空调侃,要不要换件衣裳,你好像很累。 裴彦麟把她半揽在榻上,现下是进退两难的境地,她还说尽了风凉话。 他甚是无语道:不闹了,你起来坐好。 他面上布满了汗珠,苏星回视而不见,充耳不闻,揪着他衣袖道:风尘仆仆的回来,先把这身衣裳换掉吧,怪脏的。我让她们打水,你先洗洗脸。 过会儿就去。 裴彦麟还没有反应过来,十三环狮子纹蹀躞金玉带已经被她取下,丁零当啷的随意扔在了一边。 幸而廊上脚步声纷杂,伴着雨声朝这方走来。 裴彦麟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捞起她来坐好,她们来摆饭了,你快起来。 苏星回懒散地晃着腿,容色不急不慌地坐起来。 看他捡起蹀躞带,匆匆扣回去,苏星回掩着袖子偷笑。 裴彦麟没好气地睇她一眼,见她衣衫还有几处凌乱,耐着性子给她规整好。 兰楫和嬷嬷叩门进来,苏星回这才坐正,各自整理各自的衣着。 -- 第81页 趁着外间摆饭,苏星回悄悄说:男人过了四十就有心无力了,三郎你怕不怕? 谁跟你胡扯的。道听途说信不得。裴彦麟嗤之以鼻。 本不欲多想的,又怕她真的信了那些无稽之谈,调整紫带的手停下,将她拢来身前。 十九娘,我身边可没别的人,你叫我孤枕难眠十几年,如今又要弃我而去,到那看不见人的地方。务必要让你认清一件事,我这人睚眦必报,打算连本带利讨回来。 他看人的眸色暗沉沉的,却像一片羽毛,拂扫着她的心脏。 苏星回心虚地闪烁着目光,转身朝外走,我肚子饿了,先去用膳吧。 不见人跟上,她疑惑地扭过头。裴彦麟忽然一个箭步上来,将她抱起。苏星回惊疑地叫了一声,手指掐在膨起块垒的小臂。 在她不知不觉的那些年头里,这个男人没有片刻的懈怠。 他不服输,更没道理服老。 好在接下来不必叫他孤枕难眠。她可以和他相扶相持,鬓染秋霜,等到这把骨头不中用了,再躺进同一副墓穴里。 一夜雷雨,晨时雨收云开。 万物复苏,已是暮春中旬。 作者有话说: 无话可说! 放过我吧,谢谢了,好人一生平安,一夜暴富 第一本书就有人说我写的文言文,这本书又有,真的有那么难懂的吗。qwq 看来修炼不到家,我会努力调整,以后简单地遣词造句,让大家都能看得明白。 第40章 三月芳草茸绿, 春情更浓。 神都下过一场淫雨后,连日霁月光风,洛水之畔随处可见鲜衣出游的贵人。常常是门禁一开, 两岸张袂成阴, 华美的鱼轩绣毂络绎不绝地驶经洛水,年轻士女们乘车跨马, 结伴穿过堤岸,安然自得地向郊野进发。 苏星回伤势恢复良好, 已经可以四处走动,与人交游。她在裴相府和苏家两边往返, 偶然听苏平芝说起士女踏青的盛景, 次日一早也套上牛车,约着弟妹元氏到城西白马寺看花。 白马寺有一片如灼桃花,据闻是前朝一位爱花的僧人手植。桃树历经百年,从山前蔓延向山后, 长成后蔚然成林。 花开时节, 远远眺着山寺, 云蒸霞蔚,引人入胜。 清风吹过众人的彩衣绣裙, 桃花掩映的山路上传来一阵阵笑语。苏星回一行人拄着路上捡来的一截枯枝, 缓缓爬行,她们听着笑声, 只见朝山上的路径上莺歌笑语,游女如云。 苏星回额上出了许多汗,接过婢女递给的巾子擦了擦。指着一片葳蕤的绿茵, 提议道:前面就有一座凉亭, 很是清幽凉爽, 不如我们先到那去坐。 正好元氏也感到口干舌燥,腿酸脚疼,欣然同意道:就听阿姊的吧。 说着元氏提起裙子,朝一座看上去古旧的四角亭走了过去。一边走又回过头说:吃一盏茶,去四周逛逛。进庙逢观,烧一炷香再回。对了,阿姊要进去上香吗? 七级浮屠就在不远。一丛丛青松环绕,透出桃花艳灼的影子。 我没好好念过一次经。就不进去了。 苏星回在原地瞑睫合掌。 稍时,她睁开眼。 裴家的婢女厮儿们紧跟两人身后。厮儿们抬着大大小小的瓶罐,几个沉甸甸食盒,婢女们掺扶着两个人登上石头铺成的林间小径。 鸟鸣清脆,一行人沿着林荫进了四角亭。此时游人流连桃源,亭上人迹杳然。 苏星回她们纷纷捉裙落座。婢女捧来茶铛,摆上茶点和一应用具,厮儿捧着瓶子去问寺庙借水。 艳阳高照的春日,到处鸟语花香,只有这山的深处凉丝丝地冒着冷气。说说笑笑了一会儿,苏星回打了个喷嚏。 伶俐的婢女走过来为她披上薄斗篷。苏星回捏着斗篷,看到元氏意味深长的眼神,才回过神,日头正盛,哪就能冷到我了。 婢女笑着回:出门前阿郎还对奴几个千叮万嘱,路上照顾好娘子,不能让娘子热,不能让娘子冷,不能让娘子累着,也不能让娘子不尽兴。 婢女说的有趣,元氏没忍住笑出了声。 苏星回耳朵也跟着微红,朝堂一堆事还不够他忙的 还好厮儿借了煮茶的水回来。元氏这才起身,淋着洗过手,开始烧火烹茶。 少顷,茶香四溢。两人吃过茶和一些点心,补充了体力,山下也陆陆续续来了人。 婢女收拾起茶具,元氏也打算去上香。 元氏和苏星回道:要不阿姊在寺院里等我。 苏星回却摇头,还是一个时辰之后我来找你吧。这条小路的尽头有几间民房,多年没来过,不知道还在不在。我想去看看。 约好回程的时间,见面的地点。苏星回再次拄起木棍,身边仅带着一个婢女和一个厮儿。 两人分头离开。 走到尽头,已能看到一间竹楼。苏星回在一块石头旁停步,婢女扶着她站上去。 春阳筛过林隙,长着杂草的地面落下光斑。竹楼前的浮花浪蕊又在微风中晃摆。 -- 第82页 苏星回手遮在额前,望见了一片浮翠流丹,附近还有握刀巡视的士卫。他们发现了她,差了一人过来。 这些人穿着寻常,但气势非同一般。苏星回一时半刻不能分辨对方的身份来历,为安全起见,她折身就准备离开。 竹楼中,正巧豆卢金遐从里面出来。她一眼看见了苏星回,及时出声道:苏娘子请留步! 苏星回面露讶然。 委实没想到,出来踏青都能遇上这位县主。 事已至此,她不好扭头就走。苏星回紧走了两步,隔着竹楼的长梯,县主也出来游赏么?妾路过此地,不知县主在此,如有冒犯,还望县主恕罪。 豆卢金遐在上面摇晃着手,笑吟吟地回答:出来游玩,也算吧 话说一半就止住。但少女脸上的笑容依然明媚真实。 苏娘子,今天您格外好看。都说人靠衣装马靠鞍,我看不尽然。这条裙子的颜色裁剪固然上佳,但换作旁人穿,远没有您的绝世丰神。 出门时苏星回特地挑了一条缃色的长裙,配上浅色暗花的帔带。在人群里尤为醒目,也难怪金遐一眼认出她来。 少女上来一顿夸赞,让苏星回的客气之词反而无从启口。 宁平县主的为人,苏星回零星听闻了一些。她年芳十五,却已通文治武功。只是常年外出,两都鲜见踪影,不知道裕安公主的长女容貌不仅出众,性情也别有风趣。 她大方称赞,也是出自真情实感,并非是恭维或者客气。以她的行事作风,未必喜欢政.客交往的辞令。 苏醒星回大方地谢过。又听金遐说道:苏娘子,您请上来说话,里边用茶。我阿娘进香才归来,正在房间休憩。 苏醒回道:公主既在休息,妾改日再登门拜访。 苏娘子此言差矣,昨夜公主还提到了娘子,并且打算与您约见。既都在此,正好省去了诸多麻烦。 金遐凭栏站着。她淡妆素服,发挽作双鬟,两条粉色绸带在耳边轻轻飘拂。 她的肌肤是微微泛白的小麦色,在隐隐的光线下富有少女的朝气。见苏星回有退意,金遐把绸带一把捋到了脑后,拽着裙子跑下来。 金遐亲切地再三邀请。苏星回不能推辞,只能和她走上竹楼。 但她们才跨过一扇门,裕安公主就走了出来。公主神色从容坦然,她经过两人,身上的斋衣萦绕着一股馥郁的檀香。 对于苏星回的出现,裕安公主没有感到诧异。她在房间里已经听到了金遐和她的全部对话。 裕安瞪了长女一眼,金遐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又极有眼色地匆匆道:阿娘,苏娘子,你们先聊,我先去看看斋饭是否备好。 说着,她告了辞,身影很快的消失在山径。 金遐年少丧父,缺少父亲的关爱。但她健谈开朗,看得出深受母亲的宠爱。 裕安粲然一笑,我正要去堂上用斋,苏娘子若不介意,与我同往如何? 裕安口中征询着意见,面上却是不容拒绝的坚定。 苏星回心想,宁平县主大概像裕安的多。 她只好奉陪了,妾就叨扰了。只是我的弟妹和我同来,怕她久等,请允我捎信。 她打发了厮儿,叫他去寻元氏。 苏星回和裕安曾同窗读书,年纪也不相上下。 年少不算深厚的同窗之谊,还是为她们此刻的交谈建立了基础。两人一面交谈,一面观赏桃红柳绿。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白马寺。 山寺前纷红骇绿。 踏青的士女们盘桓在浮屠和大殿之间。她们好些出自权贵,常和父兄参与宫廷宴会,对圣人的掌珠无比熟稔。 公主戴上皂纱帽,免去了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她们在一位僧人的引导下,正当步入斋堂,忽然听到一阵喧闹。 循声望去,是一群婢媪,簇拥着两个绮罗朱翠的主人坐进檐子。 苏星回瞧见背影,微眯起了眼。 裕安公主的眼力也极佳, 这不是我的三嫂么。 赫然就是裴王妃。她身旁还引着一个妙龄少女。少女绿裙白襦,只见背影,不见其容。姿调却翩然,想来不会是庸脂俗粉。 垂柳濛濛,早就看不清了。苏星回不住回头,到檐子抬下了山,还是觉得那位女郎有林下风致。 两副檐子在山下停了。 裴王妃率先走下来,把年仅十八的崔娘子送上她的车轿。 这位崔家十娘年纪是小了点,但温柔贤淑,知书达礼,更重要的是出身清河崔氏,一切都很合她的意。 裴王妃拉着她说了一路的话,还打算亲自送她回家。 赶车回程的路上,她们的车驾不期然和裴彦麟遇上了。 裴彦麟身穿白罗衫,腰束紫底蹀躞带,骑在一匹骝马上,横鞭勒缰,端的是一派儒雅俊美。 裴王妃看他常服便装,身边仅跟着从卫谢荣,主仆形色匆忙。她问他何往。 私事在身。裴彦麟深知她和苏星回龃龉颇深,不肯多说,以免引她缠绊。 裴王妃此刻心情不错,难得的没有追问下去。 她目光望向身后的鱼皮车,笑道:瑞成,你来的正好。我约了崔娘子踏春,正准备回去,你若无事,不如代阿姊送崔娘子一程。 -- 第83页 裴彦麟还要去白马寺,便叫来了谢荣,你去送崔女郎回府。 裴王妃脸色一变,不好当面发作,等车驾辘辘走远,当即就和他发作,她是崔家女,你怎能让一个家奴护送! 裴彦麟已经看穿了裴王妃的意图,眼神冰冷地看着长姊,蹙眉道:阿姊这是在做什么? 裴王妃走到他的马前,毫不示弱地反击,我倒要问问你,你在做什么? 裴彦麟不由地望了眼远处,冷笑一声,你还要再卖我一次。 裴彦麟裴王妃咬牙切齿地瞪着他,尤其在他说出卖这个字眼时,就像踩住了她的痛脚,索性装也不装了,好得很,裴瑞成,你既认为我是卖你,那我就实话告诉你我要你娶崔十娘为妻。 作者有话说: 睡了qwq 第41章 白马寺。午食已过。 用斋的香客陆续离去, 斋堂里只剩零星几个人。正是晚到的裕安一行。 二人坐在角落靠窗的位置。直棂窗朝外而开,几株苍劲的赤松立在庭院,山风自东面吹来, 松涛在山间回荡。 苏星回拨开额上吹乱的碎发。见裕安停下汤匙, 也跟着放下了汤匙。 以后我可能要长居于此。 这是进入斋堂后,裕安讲的第一句话。 苏星回眼里流露一丝错愕。 如果没记错, 面前这位裕安公主食丰千户,神都和长安遍布她的别业和田地, 署在名下的马球场数不胜数。风头之盛,无人能及。若非深受圣宠, 何至于此。 苏星回不得其解, 寺庙常年持斋,清规戒律堪比刑律,一项都不得越界。公主贵为金枝玉叶,何苦到此受苦。 裕安望着她一笑, 神色倒是稀疏平常, 是我主动请旨, 为圣人奉香驱疾,开设斋宴, 直到盂兰盆节后。 苏星回心中存疑, 口中却道:公主亲自设宴斋戒,足见诚心孝心。 实则不然。此乃我驱凶避祸的下下之策。裕安不加掩饰, 言简意赅。 苏星回眼露迷茫,避祸? 不知公主为何对她不设防。苏星回心下无比惴惴,担忧地环顾四周。 自从她们进来, 裕安的侍从就守在十步开外。这里被严加把守, 无人靠近, 难怪她能畅所欲言。 你没听错。裕安纤指捏着汤匙,半拢眼帘。 面前是一碗晾冷的七宝五味粥。裕安沉默地吃掉了最后一些粥米,拿起手边的布帕。 我看过几次我的五兄曹王。他在大理寺刑狱,不成个人样。裕安停顿斟酌,又继续道,弑亲谋反的弥天大罪,所有人都知道曹王必死无疑,对他退避三舍。 苏星回的目光落向她的指尖,裕安极有耐心地擦着沾了粥液的手指。少顷她抬头,视线和苏星回交汇。 苏星回才发觉她眼底血丝充盈,状态憔悴。她想她应该明白了公主的忧虑,殿下是因为曹王之故? 裕安颔首,圣人年迈,又接连遭受了打击,龙体大不如从前。曹王伏罪后,奉宸府的男宠轮流伺候在仙居殿,就连我都近不得身。 苏星回听着也倒抽凉气。 明眼人都看得出,这不是好兆头。裕安仅是一位远离朝廷中心的公主,都遭到了圣人的疏远,其他的龙子凤孙只怕前路会有更多凶险。 苏娘子裕安凝睇着她,可否还像从前那样唤你小字? 苏星回低眉应下,公主请便。 那么星回,我透露一个消息给你。就作为你即将进宫的贺礼吧。 在苏星回的错愕中,裕安徐徐开口,圣人心意已决,要让三王入阁。 圣人的长子是废黜的太子,因咒诅,一杯毒酒了结一生。除了待罪的五子曹王,只剩下三王,他们分别是二子陈王、三子吴王、四子沛王。他们同胞所出,血脉相连。其中年纪稍长的陈王已经儿孙绕膝。 他们一旦入阁,就意味着没有尽头的软禁。这是一个向所有人告诫的可怕信号。 苏星回额上渗汗,后颈发凉,公主为何要告诉妾? 裕安似有若无地叹息,迟早都会知道的。你提早知道,又能改变什么。我们都是夹缝求生的一群可怜虫罢了。 荣宠万千的公主,内心会深藏着这样的想法。 苏星回不能再沉心静气下去。知道了隐晦之事的她,还能再置身事外吗? 或者说,公主故意如此,旨在拉她下水。 内心惶惶片刻,苏星回道:公主是要妾做您的眼睛? 裕安也万万没料到,苏星回远比她想的更容易交谈。她不禁哂道:这大概就是我喜欢你的缘故吧。 她极目望着苏星回脸上的神情变幻,郑重道:苏星回,和我联手吧。 裕安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她要参与争嫡,需要御前有人。 汗水倏然滚落。苏星回一步退开,朝她跪下,妾才德俱无,何德何能效命殿下。 她争取女官的资格,只是充当裴彦麟的眼睛,而不是趟皇室相争的浑水。 裕安虽有失望,却不急不躁。 -- 第84页 你不必跪我。她敛裙起身,弯腰扶起苏星回,鸾姿凤态,已有几分明君的风范。 殿下为何选中我?苏星回不明白。 裕安轻笑道:平心而论,你确实不适合做薛令徽,褚显真那样的事,无法取代她们。但同样的,你也有她们没办法取代的东西你独有的孤胆。 在御前长久立足的人,都有着共同点,她们眼里利益和欲.望交织。圣人慧眼识人,很擅利用有所求的人。一如褚显真,褚显真要褚家安泰无虞,圣人释了褚家,再拿捏褚家,让她充当马前卒。 苏星回跟在她身后。两人朝斋堂外去。 迈出门槛前,裕安仍在和她推心置腹,你显然不是随波逐流,相比之下,你的欲望更明显,意志更强烈,对疑心深重的圣人而言,反倒有更好的利用价值。不得不说,你的选择很大胆,也很正确。接下来,圣人可能会用你牵制裴相。 如果是那样,她的目的就算达成了。至少短时间内,圣人不会动裴家。 苏星回像是暗示自己,两手相互握了握。 裕安在这时忽然转过身,柔顺的目光在她面上瞬了瞬,继而又耐心十足地劝道:我希望你能再考虑。不要急着回答。 春风吹拂玉容,两人的绣裙翻飞,缠在了一起。 苏星回和她一前一后地离开斋堂。经过一颗高大的垂柳时,裕安驻足,亲自摘下一枝柳条,送给了她。 裴家姐弟从没有过一次交心的谈话,此刻却并肩站在洛水畔。 裴王妃的一席话,裴彦麟只要想起,都只感到荒唐。 他这个长姊因为是父母第一个孩子,如珍似宝地捧在手心,心性天真。但单纯至此,叫他既气,又无可奈何。 阿姊让我去娶一个足以做我女儿的人。换言之,长姊认为一个正值妙龄青春的世族贵女,看得上年过四十岁的老男人。 他的推诿,裴王妃并不接受,冷冷哼道:一朝宰相,哪里不够格。我们的叔伯哪个年纪不大,十五六岁的小娘子照娶不误,何曾像你这般推三阻四。 裴彦麟觉得头疼,捏了捏眉心,阿姊胸有成竹,想来已经问过崔女的心意了? 只需要让你知道,我自有办法说服崔氏。裴王妃口气强硬地逼问,你娶不娶? 裴彦麟道:昕儿年纪正好,何不为他聘娶。 裴王妃口气不小,皇家婚姻若我能说了算,又有何妨。 知道她这些年在吴王府过得不顺心,裴彦麟次次忍让和迁就。唯有这个,他的态度异常明确,此事休要再提。阿姊没别的事,我先告辞了。 他握紧马鞭,转身就走。 裴王妃不甘心地追在身后,她年芳十七,出身清河崔氏。五姓七宗的女郎,皇族尚且不能攀扯的姻缘,河东裴氏更是望其项背。你是有多清高不羁,连这等门第阀阅也弃如敝履。你眼里究竟还有没有孝悌忠信。 裴彦麟猛然停步。 暖阳照着两人,裴彦麟眼底折射出森冷的寒意,几个大步走回来。 周身冷意迫得裴王妃下意识往后退,她支吾其词。裴彦麟紧握她纤薄的双肩,力道几乎嵌进骨头。 她忍不住地皱眉痛哼。裴彦麟视而不见,关西六大姓,死了韦家杜家,关陇五姓七宗,博陵崔氏,范阳卢氏也都跟着败亡。阿姊自己明明也知道皇室婚姻做不得主,为何还要联盟崔氏。圣人打压关陇日久,岂会任由皇子外戚势涨,再养出一个韦杜。越是这种时候,越要忌讳结盟联姻,你明白吗! 他用力松手,裴王妃脚下跌了一个踉跄。 堪堪稳住身形,裴王妃冲他咬牙切齿道:我知道,你还想和苏星回那个贱人再续前缘。让我见着她,别想让我给她好脸色。 裴彦麟的眉头越皱越深,他倒退着走了两步,愤怒地还击:长姐无需勉强自己。 裴王妃揪着胸襟,呕得心口发颤,双手发抖。 两行清泪滑落脸庞,她哭噎道:三郎,我们的命运紧紧相连。我也是为了裴家着想,你明不明白? 她拉拽着裴彦麟的衣袖,试图动之以情。但这些年她和裴家给到裴彦麟的,只剩一个倦字。 裴彦麟仰头闭了闭眼,是不是我死了还不算,还要让裴鹤年裴麒继续做裴家的踏脚石。 这算是他第一次和裴王妃的对峙。裴王妃显然还不能接受,这是你和长姊说话的态度! 我承认,我是逼着你。但谁又不是逼着我的。他们把我嫁给吴王,要我光耀门楣时,谁替我说过话了。你明不明白我多苦。 哭声无休无止,裴王妃梨花带雨地晃着弟弟的衣袖。裴彦麟还是拨开了她的手。 我就是太明白了,才一而再再而三地由得你逼我就范。 裴彦麟毅然上马,头也不回地打马走掉。 裴王妃跺脚唤他,知道他不会再停下脚步,这才奋衣登上车驾。 斋饭用毕,苏星回和裕安结伴走了一段路,在七级浮屠前和元氏前汇合。 元氏没见过公主。但见裕安形貌出众,身边又众多随从,不敢随意相待,谨慎地随在一旁,默不作声地倾听二人交谈。 -- 第85页 快到院门时,一个容貌俊秀的年轻侍从匆匆走来,和裕安耳语一阵。裕安面色微变,和苏星回二人道:星回,我另有要事,你们请自便。 说罢,她向几人辞别,同那名侍从越走越远。 苏星回和元氏也坐回了牛车。 路上桃花烂漫,竹海似雾。春日融融,宝盖骏马流连其中,游人忘返。 牛车中言笑晏晏,元氏从苏星回口中得知了裕安的身份,心中好一阵纳罕。她生怕自己举止不妥,为此惶然。 苏星回却道:她是位通情达理的公主。 如果登上帝位,兴许也会是一位不错的君王。 公主的话,在无形之中已经影响了她。 苏星回正想着,元氏忽然拉扯她的衣袖,神神秘秘道:阿姊,你看谁来了。 她朝窗外看去,裴彦麟骑在一匹骝马上,不过脸色不好,似有心事。 但在她看过来时,还是面带微笑地策马走了来。 若是没有要紧的公务,他们整日都在一起。然而那样的时候不多,朝廷官员也大都像他一样奔波劳碌。遑论他在顶重要的位置,三省哪里都缺不得他来拍板决策。 这又是两三日昼出夜归。 从城西回到裴府,裴彦麟松了衣襟便来抱她。 你怎么到了城西去?我记得没有告诉过你。苏星回的额头蹭到了他的须颌,酥痒难耐,她偏头躲开,仰头和他对视。 裴彦麟轻抚她的脸,神色竟显得凝重,十九娘,对不住了,我得离京一趟。 苏星回微愣。 在他开口解释前,她已不管不顾,猛地撞进他怀里,不,你不能去。圣人要让三王入阁,你若是走了,吴王必然会被掣肘,你为之付出的一切定然付诸东流。 作者有话说: 所以,我们三郎要怎么才能真正脱离原生家庭。 第42章 谁和你说的?裴彦麟震骇不已。 苏星回从他胸前离开, 裕安公主亲口告诉我的。她确信无误。 裴彦麟小心翼翼看了眼门。门窗闭着,光线昏暗。被撞到的胸口还有些发疼,他一只手拢着苏星回走向里间。 卧寝里漆黑, 找到火折, 他亲手点上缠枝银灯。 一簇火光升起,跃入两人的眼瞳。苏星回紧张地望着他, 三郎。 为何她要跟你说起这些?这是裴彦麟想不明白的地方,圣人多日不曾召见过三王, 昨日公主请旨开设斋宴为人子女,为母祈愿是人之常情。但贵为公主, 不参与朝务, 没道理回避。 以裴彦麟对政治的洞察程度,应该不难猜到,这其中估计另有隐情。 如果不是裕安亲口说,苏星回也根本不会将她和争嫡联系起来。毕竟在这之前, 于外人眼中, 裕安公主仅是一位深受帝宠、坐拥财富的天之骄女, 从未插手决策过任何朝务,和储位隔着天堑。 如果说我也是做一个假设。苏星回目光闪烁, 有没有可能, 她意在青宫? 裴彦麟看过来,和她双目相对。 视线若有所思地在她面上停留, 紧接着喉咙里发出了一声轻笑。 苏星回尴尬地笑了笑,你也不信的吧。其实我也不怎么信。 最后一句,更像呓语。 有一瞬间她也觉得, 裕安的妄想出现在梦里, 或许更合理。 苏星回微微失神, 忽听他道:不无可能。温泉宫哗变,公主临危不惧,绝非是等闲之人。 裴彦麟赞赏了裕安的能力。沉稳而闲适地走了过来,朝苏星回低头。 阴影落在苏星回半边脸颊,他将她的惊慌和无措收进了眼底,所以,公主向你许诺了什么? 苏星回怔然,你怎么看出来的。 在看到裴彦麟得逞的笑,她才后知后觉地噤了声,不敢置信道:裴彦麟,你竟敢诓我话。 她攥拳捶向他的胸口,被裴彦麟一把捏住。他噗嗤一笑,苏星回,该有点长劲了。内禁是替圣人办差的地方,没人会时时提醒你,要是办砸了事,谁能救你。 他无奈叹息。 我知道。我只是对你不设防罢了。苏星回狡辩着收回手。 她道:公主没有允诺过我,可我没来由地想信任她。她的提议,对我而言很诱.人,因为没有比这更合适的出路了。 温泉宫之乱后,公主事事都亲历亲为,善后事宜处理得井井有条,滴水不漏,广受赞誉。裴彦麟身在其中,大有感触。 但当初不曾往那上头想,此时此刻联系起来,未免不叫人惊奇。 他心下思索着苏星回的话,抬手扶在她后背。 你可知道我要去什么地方?裴彦麟一五一十地交代道,朝中有人密奏告劾范阳卢氏,淮南道按察使豆卢骍有窝藏主谋的嫌疑。圣人命我亲自前往淮南道,推鞫豆卢骍。 苏星回蓦地惊住,豆卢骍正是宁平县主生父的同母弟。因他是公主姻亲,不涉政务,圣人才委以监察的重任。 此事可能让圣人起了疑心,怀疑公主表面安分守己,实则背地暗涉朝堂,结党营私。难怪离开时公主神色不安,想必是知道了此事。 -- 第86页 苏星回张了张口。不知裴彦麟在想什么,对着银灯默默出神。 她很想劝他脱离吴王,可话到嘴边又忍了回去。 裴彦麟为吴王蹉跎了近半生,不只有血缘亲情,还有利益牵扯,那些东西一时半会无法算清。如果他突然抽身,反而要惹人猜疑,甚至失去裴家的助力,成为众矢之的。 在这个党羽相争的朝堂,没有世家和朋党作后盾,他会比现在更加如履薄冰。 这也是她犹疑不定,无法答应裕安公主的缘故。 苏星回握了握手心。虽说不是自己想要的结果,还是暗自松了口气。 裴彦麟在琉璃长榻躺了下来,她挨着榻沿坐过去,什么时候动身? 天亮就走。 他观望屋顶片刻,见她容色平静,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 裴彦麟歪了歪头,把她揉进怀里,亲吻她的眉眼,我让谢荣留在你身边。他武艺高超,应变灵活,是个不错的助力。 不,我进了宫,他留在我身边毫无用武之地。苏星回急得撑起上身,捧着他的脸哽咽道,你带他走,我求求你,哪怕只是让他送信也可以 。 她的心病始终悬在那,也悬在他心里。 几次他都想不顾一切的抛开所有,和她厮守余生。甚至他尝试戒掉五石散,远离羽士。可没有办法,洪侃是圣人的眼线,他有任何风吹草动,都会在第一时间传到圣人的耳里。 好。那你不要哭。他吻过她的鼻尖,她的嘴唇,往她耳朵里呼着热气。 苏星回破涕为笑,紧紧贴靠着他。裴彦麟吻干眼泪,不会有事,我很快就回来。 你担心我被支走,吴王禁足会遭不测。其实不用担心,这样的安排没什么不好。至少我很轻松。 他抚摸她的脖颈,玉色胜雪,灯下一片明曜。 想到方才她欲言又止,似有肺腑之言。 他几乎也想通了她的疑虑,俯向她的耳畔,要我选那条路是不是?你没说出口,也是考虑到我不可以走,是吗? 嗯。苏星回热泪盈眶,紧拽他的衣襟,我没有关系的。但我不要你成为众矢之的。 去做你认为对的事,十九娘。你不能总为我伤神。他道。 苏星回反而更想哭了。 阿翁生平为天下计,我认为对的事,是侍奉福泽万民的明主。吴王若是关心民瘼,你就是为他肝脑涂地,我也不会有异议。但他畏缩不前,中庸软弱,实在难堪大任。我也明白,你扶持吴王,不过是更属意钜鹿郡王可这条路太难走了。 难就难在裴彦麟出身世族,蒙受祖荫,裴家能把他送到如今的地位,也能让他粉身碎骨。裴家能者辈出,没有他还有另一个选择,他不可能能像圣人全力支持的周策安,可以心无旁骛地施展拳脚。 三郎,你让我如何是好 裴彦麟安抚她良久,又沉思良久。直到暮色笼入中庭,烛火更为明亮。 她的眼泪被吻干,唇也被堵上。 苏星回舍不得虚掷光阴,安静地回应。绕在他身后的右手抚到肩后,指尖一笔一笔地划动。 在我背上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写了什么? 裴彦麟挨着她的嘴角,滚烫的手掌托在她瘦弱的背上。 你猜。苏星回浑身酸软无力。 我猜是八个字。 裴彦麟贴向她的耳朵,只见苏星回点头。 他咂摸了一番,又思忖了一时后,微哂道:可行。 苏星回含泪点着头,再次用力撞在了他胸口。裴彦麟痛哼不已,她不管不顾,只和他亲密无间地相拥。 裴彦麟离开神都的第八日,石榴花初萌,延迟到三月的春闱放出皇榜,同月底,掖庭宫再进一批宫官。 凤阙西门大开的当日,残阳照耀着洛水,广阔的宫道上近百架彩车鱼贯而驰,两岸的高楼飞阁站满了洒脱不羁的红男绿女。是豪俊游侠驻足,诗人高和截句,三曲教坊伎的调.笑声。 对那些去了高墙里的女子,外人总是充满无限遐思。十三岁掌制诰的御前红人薛令徽,平步青云的储显真都是他们茶余饭后的消遣,而今又多了一个苏星回。 从权臣发妻到和离求去,到温泉宫救驾,她的事迹甚嚣尘上,好坏参半,传遍了神都。 苏星回在天津桥显听自己的名姓时,惊异到怕被人认出,而狼狈地乘车离去。 她顾虑,私下问长子裴鹤年,阿娘是不是笨,放着诰命不做,去做别人的家婢。 朝气蓬勃的少年道:阿娘所行之路,即是光耀祖祢。 四月入夏,朝廷降诏,抚恤宫乱枉死的无辜,恩赏护驾的有功之臣。 圣人以苏星回功不可没为由,另赐谕旨一道,特遣红衣中官架起一支规格极高的彩仗,在这日下午出宫宣诏。 彼时已近黄昏,杏花飞谢,漫天的霞光铺在洛水水面。 沿途的行人都亲眼所见,足有三十人的彩仗从凤阙驶出来。骈马驾起一辆仪舆,舆盖四角悬挂鎏金银香囊,车盖四沿遍缀着流苏羽毛,平稳地行驶在神都的坊道,撒下辚辚的车声。 -- 第87页 身穿绮罗,发戴钗环的宫娥手持障扇和珠伞。成对的红纱绢灯,成双的紫金云纹提炉成双,簇拥着华美的仪舆涌入这间逼仄简陋的小院。 红衣中官手捧凤纸,向院子里跪迎的主仆宣读了圣意。 中官读毕,收起册文。 苏星回无视弟弟震惊的眼神,平静地跪谢了恩典。 她自己又如何不震惊。想过百种可能,唯独没有想到,盼来的谕旨会是一道册授。 褒赠她为二品昭媛,赐仪舆入宫。另赐还邢国烈公的旧宅,以示浩荡皇恩。 昭媛,这就随奴登车进宫吧。中官弓腰朝她行礼,恭请她升坐入舆,回宫谢旨。 地上的苏平芝早已面无人色,元氏好不容易才将他扶起。他心有余悸地抚着胸口,我我好像听错了。昭媛,那不是嫔妃的品位。 中官微微笑着,恭贺郎君,圣人赦宥苏家,赐还了宅第,郎君这就准备家去吧。 饶是苏平芝平日里巧舌如簧,这会儿也讷讷无言了,只是望着他阿姊,没了主意。 苏星回道:请容我和家人说几句话吧。 我等就在外面恭候。中官也通情理,领着宫人退出小院。 苏平芝都还没理出头绪,挠着脑门支吾着, 其实住在这里,也没什么不好。呃虽然房子小了点,吃的差了点,出行麻烦了点。 苏星回听得够够了,边走边道:闭嘴吧,别得了便宜还卖乖。进来把门关上,我有事和你交代。 作者有话说: 八个字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 码字把梦华录当背景音听,快被池衙内笑出内伤了,哈哈哈。 第43章 这天从苏家小院出发, 晚霞像烧红的烙铁,在浩瀚无垠的天边成片地隐去。 苏星回所乘的仪舆驶过畦田一样的坊市,行在一条截然相反的路径。平稳的仪舆里, 苏星回看见做完天工匆忙归家的男人, 挨家挨户里点亮了灯,还有裴府朱门前陈设的棨戟。她数了数, 共十四柄赐戟。 初夏熏风,棨戟闪耀发亮。 此时此刻裴彦麟又在做什么呢? 苏星回放下车帏。夜幕下的洛水潺潺流向东边。 车毂驶进紫微城, 走过甬道。重门在身后缓缓闭合,落下一串清晰幽长的鱼钥声。当中官叫停, 苏星回扶裙步下仪舆。 站在空旷昏暗的庭阈, 雪白的梨花在夜色下芬芳绽放,她仰起头,月辉笼向她光洁的额头,纤薄的削肩。蓬莱殿里迎接的宫人愣在原地, 她们看见月下走来一位气韵沉淀的妇人。妇人有着芙蓉面, 远山黛, 她目光坚定,眉宇间依稀还有几分英气。 四下寂然, 纱灯伴着她的绣履拾阶而上, 照出杏黄的裙边。 苏星回转过头,城楼高大, 屋脊上瑞兽望月。 这就是紫微城了啊。 今夜起昭媛就住在这里了。 红衣中官把她引见给一位二十出头的宫女。 宫女眉目清秀,笑容恬淡,有着一张盈润的圆圆脸庞。但她身段修长, 皮肤红润紧致。 她朝苏星回行礼, 奴唤宝红。 宝红已经带领宫人收拾出了住所, 绣阁里窗明几净,纤尘不染。 穿过绫罗层帷,水精珠帘,一张曲足香案上金炉喷香。苏星回细心打量,三彩柜设在玳瑁镶嵌的坐床旁,十步远是一架六曲屏风,屏风边是葡萄纹花鸟铜镜。 苏星回好像才从茫然中醒过神,这里是,掖庭宫? 不是。这里是后妃所居的蓬莱殿。 宝红为她脱下外衫,昭媛是救驾的功臣,圣人钦定的二品女官,掌管内廷要务,怎能屈居在掖庭宫。那是内侍省管辖的去所,发落的是罪臣的妻女和奴婢。 罪臣妻女苏星回若有所思。她的念奴就是葬身在此。 宝红递上银水瓶,苏星回象征性地喝了一口。 宝红又道:昭媛,明日散朝后要去长生殿陛见。奴伺候您洗漱吧。 苏星回在妆台落坐,嬷嬷拆去钗环珠饰,宝红熟门熟路地打开屉柜,捧出一个白瓷蛾纹盖盒,食指剜出香膏,在她脸上涂开。 她手法很轻,洗完脸再抹香脂时也用的是同样均匀的力道,苏星回几乎可以清晰地感觉到掌心的纹路。总的来说,不大像一个伺候过贵人的宫女的手。 在宝红为她洗漱完,收拾的功夫,苏星回盯着她的手观察。十指骨节匀停,看起来相当有力。 她观察相当小心,宝红竟然十分警觉,转了个身,端起水盆走了出去。 稍时回来,宝红还是那张笑吟吟的面孔,昭媛在家时常用哪些香,奴去换上。 苏星回道:我不懂熏香,都可以。 宝红想了想,道:鹅梨香清新活泼,有助安眠,最宜入寝焚用。 就依你所言吧。苏星回起身走向睡床。 奴就在间壁陪侍,昭媛有什么需求吩咐便是。宝红说完也退下。 在外间的箱柜里,宝红寻出装香的盖盒,夹出一枚香饼,置入金炉。做完这些,见苏星回已经阖上眼,宝红取下灯罩,掐灭了烛芯。 -- 第88页 沉香木的寝床就设在屏风之后,挂一顶银红色的连珠帐。苏星回在帷帐里轻抚着胸口。初来乍到,她还不适应,睡意来得格外迟。 大概曾魂失在此,在紫微城的这天夜里她梦到了病死掖廷宫的念奴,出了一身冷汗。 宝红过来叫醒她时,苏星回还有一种如梦似幻好不真实的错觉。 圣人升朝了吗? 宝红道:快卯时末了,前朝该放仗了。圣人都是寅时末准时升殿的。 匆忙地洗了把脸,她抹上面脂,扑上妆粉。望着铜镜里稍显干净的脸色,苏星回才感觉自己还活着。 她成功地改变了这场祸事最大的源头,接下来还有一段路要走,她不能松懈,要振作着继续朝前走。 草草用毕早膳,苏星回起身出发时,圣人的寝居长生殿里来了一拨人,又走了一拨人。只有女尚书薛令徽不曾离开半步。 薛令徽穿一条水红色齐腰襦裙,草绿的上襦外罩着月白色暗花纹短帔。她温婉娴静,不仅容貌秀美,知冷知热,还会作诗,文采斐然。这也是她能常年伴驾的原因之一。 下朝后,她一如既往地侍奉在长生殿。女帝用着御膳,她跪坐在饭床旁。 水红的长裙委地,薛令徽手捧黄麻纸,娓娓道来。她条陈清晰,口齿明了,坐在下首的褚显真即便听过无数次,也还忍不住侧目。 读毕,薛令徽就条陈中所述情况,代为询问: 是淮南道全部的消息了吗? 褚显真回答:是。 薛令徽将黄麻纸呈给女帝,再问:豆卢骍无罪自然开释,但无风不起浪,他遭御史台多人弹劾,必有行为不检的地方。依你之见,可有异常?裴相公推鞫期间,私下是否出入门户? 褚显真叉手道:他行事谨慎,遭到审讯之后,再三请求辞去按察使的职务。裴相公已接收他的辞表,不日便会返京。 豆卢骍在那呆得也确实够久了。他心里不踏实,裕安也会不踏实,回来也好。女帝手扶凭几,坐起身来,裕安怎么样了? 褚显真道:公主持斋茹素,宁平县主偶尔送些东西去。 女帝点头,令徽,三王是否奉诏? 薛令徽侧身敛裙, 是,他们在卯时入阁,住在出宫前所居的寝宫里。沛王请求宅家召见。 女帝这次低头拨动银勺,不见回答。 因为缠绵病榻,老人的眼球浑浊不清,看人有几分莫测。 褚显真微垂眼皮,目睹旁边一个英隽的青年人从容地布菜。今日奉宸府陪驾的是春官侍郎江淙。他和其他宠嬖并无不同,也爱敷脂抹粉,故作姿态。 圣人再吃一口吧。江淙双手捧起内金盘。女帝不耐地挥退了他。 女帝道:不想见。朕每一个夜里都会想起曹王,他可是朕最宠爱的儿子 就像一个恨不成器的平凡母亲,她眼里含着泪,将坠不坠。 天知道,杀了一个只剩满腹怨恨的儿子,要再杀一个儿子,对母亲而言是多么艰难的抉择 昭媛这边请。 苏星回跟着中官绕过一条条回廊,穿过水榭和园圃。 晴空布满绮云,夏花开满宫道。 就在这时,她再次见到了狼狈的敏良。 穿着绿服的敏良摇摇晃晃地跪在路旁,眼斜嘴歪,半个脸颊高高肿起。看这形状,又不知是被谁扇过巴掌。 每次见到他,都是遍体鳞伤,惨不忍睹。 苏星回路过他的身旁,看了又看。 中官道:昭媛别看了,别脏了您的眼睛。 他犯了什么事?苏星回随口问道。 有人看不惯他罢了。中官往周围环视,小声道,殿中省裘少监和他不对付。他在温泉宫受了重伤,疏于疗治落了病根,走路有些不利索。裘少监以形容有碍观瞻,不便御前露面为由,只准他在外庭做事。 裘少监仗着他义父救驾身亡的恩典,官跳三级,前景眼见的大好,越发的肆无忌惮,动辄就要打骂罚跪。中官也是无可奈何,摇头又叹气。 看来裘少监是宠宦温守珍的义子了。温泉宫事变前夕,那天夜里鞭笞敏良的应该也是他。 苏星回心下冷笑,走到绛阙之下,和对面行来的褚显真迎面相遇。 褚显真微挑双眉,没脸没皮道:你我真是命中注定。 苏星回白眼相送,前世今生的冤孽,路窄而已。 褚显真跟着笑了笑,拿眼将她上下一阵打量。 苏星回挽起回心髻,没着宫裙,穿的是一条白色窄袖圆领长袍。她腰上扎黑色革带,再系五条宝相花的玉蹀躞带,底下一条间色波斯裤,足蹬皂色线靴。一眼看去,还挺新鲜。 想她们俩年轻时,苏星回张扬明锐,不拘形迹,她则端庄舒雅,性情稳重。两人年逾三十,都还是老样子。无非是褪去了一些青春,情谊也薄了。 褚显真轻曳青色绮绘窄袖上襦,圣人还没功夫召见你。走走吧。 苏星回无动于衷,你嘴里吐不出好话。就在这说。 褚显真也不强求。她压低声音,开门见山道: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的企图。说句你不爱听的,裴彦麟混迹官场游刃有余,不比你更懂存活之道,还需要你教他? -- 第89页 听她的语气,苏星回就大为光火。只是人在内禁,少不得要把火爆性子收敛一二。 这话我的确不爱听。他能游刃有余,我就不能力挽狂澜了。 褚显真擅长给人泼冷水, 清醒点吧,你不是在和某个人博弈,是在和圣人博弈。我能看穿你的意图,难道圣人不知道?莽撞行事,害得可不只有你自己。 你们都能猜到的,我能不知道?少来放屁了。 苏星回极不文雅地回敬一句,褚显真竟没反应过来。 你骂人。褚显真脸上在笑,眉却皱起。 苏星回把革带稍微一紧,忿忿咬牙,要在宫外,我不只骂人,还要和你打一架,治一治你这副动不动就训人的嘴脸。 作者有话说: 睡了!晚安!感谢在2022-06-04 21:26:42~2022-06-07 01:45: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岑琴好帅呜呜呜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睡眠不足的小贾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4章 暴躁什么。养伤期间, 切忌情绪大动。褚显真装模作样地说道。 虽然苏星回对她总是夹枪带棍,白眼相加,但褚显真好声好气。仿佛她是一个任劳任怨没有丝毫脾气的小媳妇。 她们两个人的性情天差地别, 任谁看也不相投, 当初不知道怎么玩到一块的。 苏星回腹诽,她被这个外表无害内心蛇蝎的女人骗得团团转。褚显真这般精明强干, 善于伪装,衬得她不谙世事, 随时要羊入虎口。 你对,你全对。都说我是个莽撞易怒的人了, 那我做冲动的事有什么不对。 苏星回感到气愤, 她怎么还能用这种平静的口气来教训她。我清楚自己做的每一个决定,不用你假仁假义。她道。 见她傲然挺起背脊,褚显真不禁一笑。邢国烈公生平最恨的便是弯折脊弓,她们苏家年轻一辈的男丁个个不行, 没想到底下的女孩却承继了苏公遗志, 牢记苏脊不可摧的家训。 你不适合掖庭宫。褚显真道。 我没在掖庭宫。 蓬莱殿, 我知道。 两人面对着面,彼此脸上的妆容, 包括细微到可以忽视的情绪, 都尽收眼底。 褚显真盯着她鼻骨上浅淡的痣,当年匆匆一别, 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相见。 你挑拨离间我们夫妻,还敢提从前。苏星回情绪稳定下来。她也学到了褚显真的漫不经心。 褚显真反唇相讥,随口一句挑拨, 你们就散伙了。可见你们夫妻之间的信任度并不牢靠。 说的好。我至今都没有想明白一件事, 烦请你指点。为什么我会被自己最信任的好友背捅一刀?苏星回笑声里的鄙夷不露痕迹, 十几年的交情,根本没有我想的值钱。 入夏之后,神都整个都热了起来。风是闷热干燥的,徐徐热浪扑在她们脸上。 褚显真默不作声。 她左手整理着右手飘逸的纱袖,又恢复了那副笑意吟吟的神态。像戴好她的假面,拾步从苏星回身旁走过。 苏星回:去哪儿? 褚显真停步转头,门下政事堂见你夫婿去啊。当然,他还没回神都。 她还认真补充了自己的心思,不过回来就不好说了。曾经求之不得,眼下我的机会又比你多,怎么都得试试吧。 圣人给褚显真开了特例,她可以出宫回家,不必住在掖廷宫。宫禁对官员都很宽疏,唯独她这个二品昭媛不行。 苏星回只恨嘴比脑快,给自己找不痛快,相鼠有皮,人而无仪。 褚显真怔了怔,真难得,你还有讲人话不粗鲁的时候。 苏星回正要回敬。 又听她道:以后空了一起喝酒呗。 不空。苏星回银牙咬碎,大步就走,给褚显真留了个没得商量的背影。 熏风吹动衣裙,她的身形秀拔,鸦髻如云。一切都像好多年前,她们并驾在宴春台上,意气风发,载笑载言,不计得失地共赴一场盛举。 褚显真眉峰微挑。听得身旁从人对苏星回滔滔不绝的明嘲暗讽,她一个冷眼睨过去,掌嘴! 长生殿里,香雾萦绕。 薛令徽坐在独坐榻上,递上一本摊开的奏本。苏星回和其他近侍都跪坐在地,目睹女帝浏览御批了半柱香。 女尚书不愧是御前的得力助手。女帝的每一个眼神,每一次抬手,她都能准确无误地做出回应。君臣默契如此,大概无人能及。 正是应了裕安公主的那些话。她无法取代薛令徽。 那自己的孤胆,是否能得到女帝的赏识,而成为薛令徽一样无法取代的存在? 苏星回不得而知。她回复了一些涉及祖父和外祖父的旧事,做到无一错漏。 朕记得你和裴相公是两儿一女。你们俩的长子似乎叫,鹤年?女帝手搦斑管,忽然停笔看她。 苏星回琢磨不透女帝突然提到长子的用意。她连忙低头应答。 鹤寿千岁是个不错的名字。女帝目光幽深地在她身上掠过,转向薛令徽,金遐上次过来提到,她和那个孩子是同岁吧。细算下来,其实金遐还要长上两个月。 -- 第90页 薛令徽莞尔,县主是正月在圣人的神龙殿降生。至于裴家的小郎君她看向苏星回。 苏星回道:犬子是四月下旬二十五日。 女帝从奏本上抬了眼,若有所思,四月就不错。五月是恶月,多有忌讳。 薛令徽颔首,臣虽未亲眼见过,却也有耳闻。 在圣人面前,她恭敬有礼,又亲密无间,裴相公家这位郎君少年英秀,武艺超群。他在国子监太学表现优异,几位博士都有夸耀。只是不知,为何转而进了折冲府? 君臣仿佛搭起一个戏台,你唱我和,尽在掌握之中。 唯有一旁的苏星回神魂不定,能为朝廷出力,为圣人分忧,无关文武,尽到本分便是忠孝。 女帝摇头,你所言固然有理。但折冲府大大小小几千所,鱼目混杂,升迁也困难,你的公子人品才干皆有,屈居在折冲府,大材小用了。 她略微一想,让他到内廷做个禁卫,如何? 苏星回心里陡然沉降,犬子年少粗陋,难堪禁卫重担。还望圣人择优而录。 她极力推脱,伏在地面,怕得不敢抬头。 女帝忽然大笑,朕也就一说。 地上铺着名贵的红线毯,两楹立着数盏连枝灯。苏星回就在灯前,浅灰色的倒影落在她背上。她一言不发地闭了闭眼,竟有细汗滚进眼眶。 起来吧。女帝抬了抬手,再次拾起朱笔,朕该如何用你才好?让你做女尚书吧,朕舍不得令徽。让你空领一个二品女官官衔,也不妥。 薛令徽道:苏娘子才貌俱佳,她协助宅家,只会比臣更好。 话到这里,苏星回反倒如蒙大赦,松了一气,今蒙召对,臣已不胜感激。只要是为圣人解忧,闲杂小事,臣都无异议。 容朕再想想。 女帝终究年纪大了,精力不比从前。就这半日功夫,脸上显而易见的疲倦。 宫人捧上银水瓶,女帝喝了一口,半边身体靠上凭几,支额闭了眼,往后每日的卯时,你到朕的寝宫来,放朝后就去两仪殿听命。 苏星回领命,识趣地退出长生殿。 时值晌午,日头升到了中天。 内禁里宫人雁行,外廷官员也纷纷出宫赶往衙门。褚显真刚参与了一场关于三王的集议。但宰相们因为她是一个手段神秘莫测可能还很阴毒的女人,而有所保留。 她没有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从政事堂离开。穿过长廊时,她看到苏星回正要回她的居所。 苏星回身边没有一人相伴。她来时还有中官为她指引,等到回去,她发现自己根本没有记住来返的路。 乱转了几趟后,苏星回热得一脸汗,深知这样下去不行,朝着还在太阳下跪着的宦官走去。 她又热又燥,板着脸干巴巴道:起来! 敏良跪了半晌,腿脚酸痛,麻木不仁。他迟疑了片刻,才虚弱地仰起脸,恍恍惚惚看清苏星回的面孔。 从来只有叫他跪下,还没有让他站起来的。他下意识地认为是自己产生了幻觉,昭媛有何吩咐? 苏星回不耐烦地皱眉,我让你站起来。听不懂人话? 看他无动于衷,傻不愣登,上前就拽起敏良的胳膊。苏星回力气不小,几乎将他整个拎了起来。 她暗暗咋舌。这人轻得就像一张纸。 你过来给我带路。她松手,敏良就要倒下去,她只好用一只手死死捏住他的手臂,蓬莱殿,你知道吧? 敏良点头。不敢劳烦她,只能咬着牙往前走。他左脚微跛,这会儿肌肉僵硬,更为明显。 苏星回满口抱怨。一边叫他快走,一边她又停下来。 索性蓬莱殿不远。 中途苏星回问他,褚显真,你知道她吧?我且问你,她现居何职? 敏良道:据奴所知,不久前圣人将她拨去了丽景门里的推事院做事。 那是什么地方? 刑讯的牢房。所有被告发的臣民都被投入其中,受到拷问。刑讯残酷,通常十进一出。 苏星回默然无语。褚显真果然还是笑面虎。 敏良脸上的掌印还高高肿起,他身体孱弱,一步一喘,偶尔还伴随几声咳嗽。苏星回听了一路,也没说话,回到住所让宝红拿了罐药膏给他。 理由是,这是为她指路的报酬。 敏良手捧着药膏,一时间竟不知所措。 苏星回因为他的神态,也感到彷徨和错愕。她始终都没办法把这个年轻宦官和那个掌握天下兵马的权宦联系起来。 不过仔细去想,也能察觉端倪。敏良是个卑微敏感的人,但凡把他当个人看的,只施以涓滴恩惠,他都会涌泉相报。 从那日过后,苏星回没有再见过敏良。 她去了前朝,又在两仪殿里听女帝和朝臣探讨。 女帝忙于政务,似乎忘记了她这个人,只是叫她跟在身边。苏星回不解其中用意。 女帝呆的最多的其实是长生殿,常常一个人,点一盏灯,一坐好几个时辰。苏星回经常听到她撕心裂肺的咳嗽。 -- 第91页 里面的人会想什么,龙体状况如何。底下人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但都要学着装傻,揣摩的分寸要拿捏到恰到好处。 四月十五,裴彦麟回朝缴旨。 在朔望朝谒的大殿上,苏星回和他隔着帘幄相见。女帝又害了风症,玉体欠安,朝上挂起一道垂帘。 苏星回在垂帘里听到裴彦麟款款而谈的声音,望眼欲穿。奈何退了朝,也还是只能遥遥相望,说不上半句话。 入宫之前,她没想到会这么苦。 偏偏还有个怎么看都很烦人的褚显真杵着,不知趣地挡住视线,眼睛都快粘身上了。 苏星回白她一眼,少管我。 作者有话说: 宫里的戏不会太多的。女帝要不行了,年纪又大了,还要再杀曹王,身心受创。十九和褚显真要各凭本事为自己扶持的人争取有利的信息。 第45章 殿堂上臣僚相继走出来, 裴彦麟和门下中书的官员们也从龙尾道下去,准备往政事堂召开集议。他在下面还没走远,朝此处张望, 她们站在高处得以看得明明白白。 褚显真半开玩笑, 半认真地说:宫禁最忌私相授受。小心我举发你。 苏星回属实是摸透了她的恶趣味,道:光天化日, 众目睽睽,私你个头。 苏星回目不斜视, 语气不屑。她和内侍宫女伴随玉辇下了龙尾道,走了很远, 褚显真却还在原地。 褚显真拂了拂袖子上的细褶, 面上始终挂着极淡的笑意。 她朝后看了看,元定,借一步说话。 落在后面,将一切都尽收眼底的周策安终于走了上来, 两人一前一后错肩前行。 热浪鼓起袍摆, 吹拂额头上的碎发, 一路无话。褚显真暗中观察,别看他一声不吭的, 但眼睛直直地目视着前方, 不消说也知道在看谁。 晚上一起喝酒吧。你如今是贵人事忙,都快赶上裴相公了。 周策安不爱饮酒, 闻言就皱眉,你总是喝酒。伤势恢复利索了? 褚显真微勾嘴角,意有所指, 别不是记岔了, 破点皮的皮肉伤还忌讳这些。 周策安让她给冷嗤一顿, 面上无光,心里又烦。 他拉了拉袖摆,科考放了榜,五月要安置下来,的确事忙。 两人一对望,交换了个眼神,褚显真也明白了,轻声道:这里不方便说话,出宫再说。 时值暮夏,天气炎热,绸衣轻薄,宫道上只见彩裙飘飞。 苏星回穿的是橘色圆领衫,浑身流汗,面颊浮粉。到了下半晌,从两仪殿抽身,她先洗了个脸,换上飘逸的长裙,避开宝红几个宫女,独自赶到小宫门。 甬道绿荫掩映,宫卫巡逻。苏星回遮遮掩掩才顺利走了出来,发现裴彦麟等了也有一会儿。他双眉颜色翠浓,面庞犹如刀劈斧削,看人的眼神幽深发沉,但好像被清润的湖水侵过,透出碧玺石的光泽。 他和她笑着说:去的真是久了啊,回来你都穿上官服了。 两个人隔一臂远,苏星回见没人留意这边,轻蹙鼻尖嗅了嗅。他的紫袍飘出缕缕淡香,沁人心脾,使人闻之心静。 味道好闻其次,他这个人更好看才是最要紧。苏星回一错不错地盯着他,羽睫弯翘,根本挪不开眼。 你用的什么香薰衣?真好闻。 她低声问道,还对他肆无忌惮地上下打量。裴彦麟好整以暇地眯了眯眼,随口就来,好像是雨后的竹,山涧的泉,还有瑶台的粉芙蓉。 苏星回不信,好怪的配方,也没有闻到芙蓉的香气。看到裴彦麟故作高深莫测,她立时恍然,你在骗我? 怎么会,我眼前不就是。裴彦麟目光如灼。 苏星回忙朝两边看,拢住绯红的耳朵,支吾其词,你你你,又不是十五六岁的少年郎,真是个老不羞! 裴彦麟抵唇咳嗽一声,也还好吧,不至于老这个字。 他居然有点害羞了,拉着苏星回躲进一小片墙茵浓影下。苏星回的袖角还拽在他手里,她在纱袖下顺势勾了勾他的手指。 裴彦麟放开袖子,下一刻又攥回,好了,正经些,人来人往,隔墙有耳。 苏星回安静乖顺地站在对面,他的视角可以看到宫门出入,巡逻的卫队,动静都在他的掌握中。 我怎么不正经了,就摸了下你的手而已,难道你不想摸吗?我的手才涂了花香味的香膏,不信你闻闻看啊。苏星回露出几颗雪白的齿尖,尤不自知地挠他的掌心。 肆意挑.逗够了,她又绝情地想要全身而退,哪有那么容易。裴彦麟喉结滚动,在纱袖下紧扣她的五指,虚垂眼皮。 内廷宫规森严,你怎么出来的? 苏星回挺脯道:那你别管了,我能让人约你到这来,就有的是一劳永逸的法子。 女主天下,六宫空置,坐到她这个位置,多的是宫人上门奉承。 明面上苏星回不能坏了立下的规矩,但到了私底下,顺势就收买了人心。那些示诚的宫人是混迹后宫多年的老人,油滑老道,唯利是图,攀龙附凤的本事不小。靠不住的要稳住,能靠事的要笼络。 -- 第92页 没人比宫里最底层的奴婢懂生存保命之道。他们暗地里早已形成联络,利益交织,四处撒网。御驾的起居饮食,身上的一针一线,都是经他们手的,就没有他们不知道的。苏星回许以一些好处,同时就方便了自己出入。 但也不是从此可以肆意妄为。 言归正传,苏星回收回了手,很小声道:圣人还不信任我,我正犯难。 这个不见得是难事,只是时候不到。裴彦麟不敢在这里和她举止亲近,尽量都用气音和她交谈,圣人疑心甚重,不相信任何人,尤其儿女。她器重薛令徽和褚显真,但不可能让她们独揽大权,而是把权柄分散给几个人,相互制衡。她不会让你空领女官头衔。不过 他一下子收紧指骨,话锋一转,你要小心褚显真。 我怎么就没想到。 苏星回恍然地拍打额头,又眼露疑虑, 那么,怀疑褚显真又是怎么回事,难道说她落下了什么把柄? 我去淮南道后,谢荣发现了数名暗探跟踪,我们没有打草惊蛇,和豆卢将军顺藤摸瓜,查到了暗探的日常行踪。 顿了顿,他又继续道:暗探们乔装在各种行当里,对朝廷官员进行监察,再以告密信匦函作遮掩,向神都发回消息。你可能也看见了圣人设在宫城的铜匦,他们就把密信投掷在内,每天夜里会有专人收验上报,担任理匦使的人叫蒋鸿。据我所知,他是褚显真在太原时收的门生。 这苏星回仔细一想,背上倏然发冷,人不可貌相,她不仅遍织罗网,监视百官,还在丽景门的推事院里剥人的皮,抽人的髓,妥妥的一个酷吏。 裴彦麟陷入思忖,苏星回也沉默警觉。 小宫门上的脚步纷杂,终究不好再继续停留。 苏星回连忙正色。 食指划过裴彦麟的金玉带,停顿一瞬,好晒的日头,下值你也早回,正好接麒麟儿。 好。裴彦麟荣光焕发,毫无倦色。 他抚上腰带时,有意无意地触碰她冷玉似的的指尖。 他的脸看上去干净清爽,十足的诱.人,苏星回很想上手,但她始终记得自己身处皇宫,才没有方寸大乱。她眸里泛过粼粼光影,提着裙子一口气跑上石阶,短短地只看他一眼,倩影便没入了宫门。 裴彦麟收起笑,把她塞在革带后的黄麻纸团取下来,笼入袖袋。 在乘车回府的路上,他碾开了纸条。 得到的信息,其中一条关于鹤年。苏星回忧心忡忡,她怀疑圣人突然提起鹤年,绝非是心血来潮,而是深思熟虑后才有的反应。 苏星回心思变得敏锐。她的直觉或许没有错。 但裴彦麟不打算作出行动。他认为,眼前宜静不宜动,以退为进才是上上策。 招来谢荣,他交代了几件极为重要的事,让谢荣去办。这时车乘也在吴王的府邸停下。 王府家奴显然已经习惯,差人去向王妃通报,老奴迎他入邸就坐。 裴彦麟不坐,就在外庭上站着,我就不坐了,让裴麒出来便是。 他想起,又问一句:王妃身子骨可好? 三王入阁后,裴王妃就成日缠绵病榻。问是什么病,就是心思郁结。 王府的老奴摇头,唉声叹息,哪能好得了啊,大王和郡王都入了阁,王妃娘子连天都睡不安稳,太医署开了药方子来熬,也还是不见起色。相公不若进去劝一劝,兴许娘子就宽心了。 为这事,裴王妃心急如焚,委实没多的闲心放在府里的莺莺燕燕,那些庶子女的身上,一整日以泪洗面,愁苦着脸。 知道裴彦麟来了,也不愿意和她碰面。她心里一阵阵难过,叫人把裴麒带过来,给他包上爱吃的糕点果子,又细心地给他整理短衣和配饰。 你们怎么就不理解我的苦心。 麒麟儿,姑母给你找一个阿娘不好吗。像亲生母亲一般疼你,照顾你,又能和裴家共进退,不好吗? 裴王妃生生老了一截,额上皱纹深刻,裴麒仿佛不认识她,后退一步,从她手里挣脱出来。 长了身量的小少年犹如一头幼虎,浑身戒备。他不声不响对峙的模样,极像苏星回。 裴王妃越看越是怒火中烧,一把揪过裴麒, 你怎么就不听话。姑母待你如亲儿,亏待过你吗?可能会害你吗? 裴麒被她尖利的指甲戳到了脖子,冒出一排血珠,裴王妃正在气头上,见他挣扎嚎叫,举起了巴掌。 她这一掌还没打,婢女就匆忙进来拦住,娘子,裴相公过来了。 裴彦麟不再近前,在庭廊前站住。他纡青拖紫,目露寒光,把茫然不安的裴麒扯到身边。 这是裴麒在吴王府最后一日,今后我的子女都不再劳阿姊费心。 他一只手捞起裴麒,阔步而下。 裴彦麟裴王妃拖着病歪歪的身子追出来,只望见他一道绝情的背影。她剧烈地呛咳,几乎气绝在地。 我别无他选了。她厉声吩咐婢女,备墨,我要给叔伯去信。 作者有话说: -- 第93页 本来是四千字,写不到那去。 第46章 裴王妃另有计较, 若是裴彦麟不肯施以援手,她便转而求助京畿道的莱阳郡公,祖籍河东的祖伯父辈们。以裴氏庞大稳固的姻亲体系, 错根盘节的朋党势力, 斡旋吴王父子虽说会受阻费力,但必有一线生机。愤然离去的裴彦麟全然不察她接下来的盘算, 是谢荣婉转地提醒,裴王妃刚愎自用, 自私自利,万一铤而走险, 会使裴氏陷于不义。 彼时晚霞散于天地, 照耀在裴彦麟身上。他身披霞色,策马徐行,看不出是悲还是喜。他道:壅塞不通,迟早会出问题。这非我一人之力能够扭转。 谢荣深以为然, 久未出声。在门外, 他将同马而乘的裴麒抱下来。 裴粤小跑出来禀告。洪侃回了神都, 带着几个年轻的术士在书房外面。 裴彦麟叫人带裴麒进屋。 裴麒见父亲脸色难看,大气不敢出。 嬷嬷带他回院子, 但他不听话, 吃过晚膳又背着婢女跑出来,在树下戳蚂蚁洞。 书房里掌上灯烛, 眼看燃到很久。 脸和脖子咬起密密麻麻的红包,裴麒忽然抹起眼泪。 麒麟儿,怎么不高兴啊?裴鹤年从折冲府也回来了, 手里牵着念奴, 在裴麒身后站了有一会儿。 裴麒胡乱抹着眼泪, 委屈地叫他,阿兄。 脸上泪痕交错,脏得活像滚过泥的猫,浑身还在炸毛。 裴鹤年揉他的头发,跟人打架了? 才没有。裴麒避开兄长的手,还有点不敢说,但鼓了鼓勇气,还是凑到他耳边吐诉自己的委屈。 说完又哽咽。 裴鹤年笑话他,几岁了还听风是雨,姑母的话你都信。 行了,别哭了。他把自己的巾子给他擦脸。 那些事过了没多久,裴麒年纪小记不得,他却记得一清二楚,阿娘生了你,她就把你送到阿翁的府邸,不允阿娘见你。我见过姑母的绝情狠心,她做的每件事都只能是因为郡王。可怜父母之心,姑父不思进取,她为了郡王连自己都能利用。 她为儿谋划,能理解她的苦心。 但谁的家不是家 裴鹤年神色黯然。 裴麒终于停止了哭泣。 裴鹤年让他去洗脸,和念奴商量:你去书房里找阿耶,阿兄带你逛西市好不好? 小姑娘不解地歪着脑袋,阿兄为什么不自己去呢? 裴鹤年拍她头上的花顶,哄道:自然是因为小妹冰雪聪慧,去了阿耶才不会怪你。 念奴一听很有道理,那好吧。 小姑娘进了书房,片刻不到,洪侃和一群术士果然从书房出来,说着话出了中庭。 念奴抱着银瓶在书案旁喝水,看见兄长进来,古灵精怪地眨眨眼睛。 裴彦麟在窗边看几人消失在夜幕,踱步过来,鹤年,二十五的晚上和阿耶去白马寺。 他嘴角勾起弧度,二十五是你的生日。 裴鹤年在父亲脸上很少见到这样的神情。 明明不再年轻了,眼眸却蒙上明亮的光,充满了生机,直温暖到鹤年的心头。 鹤年也忍不住笑道:是。 二十五这日,裴鹤年向折冲府告过假,天不亮就和父亲各骑一匹马赶到白马寺。 白马寺里游客如织,鸟语花香,远远地还能见到文人墨客游赏,相聚在飞檐翘角的山亭里吟咏诗句。 鹤年还没来过这里。为了不引起注意,他和父亲乔装了一番,骑的马也伪装成寻常人间的马匹。 穿过庙宇的几间殿阁,没有进香拜佛,父子俩去斋堂吃过斋饭,便七弯八拐一阵,爬到一条极为隐蔽幽冷的小路上。 那儿竟然藏着一座竹楼,篱落里栽种着花草,毫不起眼。鹤年拴好两匹马,也不问这是什么地方,跟父亲踏着竹梯进去。 里面空无一人,鹤年又推开一扇竹门,感觉到肃杀之气。他机敏地四处查探,发现柱子后面都有侍卫。 那些人俱穿着皂色圆领衫,腰悬黑色横刀。他们呼吸和走动一样轻,还有着鹰隼一样足以洞察全部动静的眼睛。 阿耶小心!虽然没有动手,裴鹤年也紧绷起双肋,下意识摸向腰,却扑了空。 父子没带防身的兵刃,打斗起来一定是他们吃亏。 裴彦麟摆了摆手,沉着淡然地笑道:不要紧张,我们进去。 两间屋,正堂空空如也,却纤尘不染。里屋陈设也简陋,只有一张陈旧的矮案,几张破旧的芦席。素衣缓髻的妇人背对他们坐在案边,右手握着白瓷杯。 闻声妇人转过身,像见到寻常的朋友一样唇边含笑,二位请坐。 裴鹤年感到诧异,他没想到见的人是裕安公主,急忙跟着父亲行礼。 裕安免了父子两人的礼,请他们入座。视线落在鹤年身上,看了又看,由衷称赞道:果然是少年俊才。 裴彦麟道:公主谬赞。他侧过头,鹤年,去堂外坐着。 裴鹤年起身告退,走到堂上。没有坐的地方,他就倚在窗边。 裕安并不介意,没有茶水,她亲自倒了一杯水递给裴彦麟,我的侍从早就发现了你们的行迹。裴相公远道而来,有何贵干? -- 第94页 裴彦麟,十九娘的选择,就是臣的选择。今日前来,是向公主表明决意。 在他出现的那一刻,裕安就猜到了来意。 其实她也紧张,手心里攥着汗。 直到此时,裕安松开手,就像松了口气,有相公这句话就够了。 裴彦麟开门见山道:公主需知,圣人不只怀疑三王的衷心,也怀疑公主的忠心。豆卢将军献上了辞表,不会在京留用,公主本就不多的优势,就如鹰折翅,猫去爪。 他在陈述事实,这个道理裕安也明白。她门下的一众宾客替她出谋划策,每条路她都可以一试,但事实上她没有半分把握。 裕安道:三岁时,圣人抱我于膝,听闻奏事,耳濡目染。和五个兄长相比,我自认胆识不比他们逊色。鹿死谁手,尤为可知。 她喝了一口水,圣人是在危境中取胜,明知道身边的人不可能全都对她真的忠心,还是委以重任。这或许就是她能成为圣人的胆识。 天时地利人和,稍加筹谋,公主也不是没有机会。裴彦麟始终垂眸。 他语气平淡,好像一个女人口中说出豪言壮语,不足以叫他侧目。 裕安反而很欣赏他的态度,裴相公,依您之见,圣人下一步动作会是什么? 裴彦麟道:她让十九娘跟着上朝,旨在警告臣。要让十九娘进出宫禁,眼下只有一种可能她会用一个人来牵制十九娘。 裕安问:相公认为会是谁? 他依然是处变不惊,臣的长子,裴鹤年。 窗外忽然就阴暗了下来,斜风细雨打在窗棱,门槛上也溅起了雨丝。 到处都好像飘着冷气,但风吹得很舒服。裴鹤年搓着手,才要往门外去,一张红扑扑的脸蛋就从外头伸了进来。 看见他之后,眼睛幽幽发亮,嘿!小公子,我们又见面了。 好像是淋了雨过来的,发鬓边发润,眼睛也像雨水漂洗过的。豆卢金遐朝里屋望了望,你的阿耶? 她推开门,把怔怔的鹤年拉到屋檐下。金遐觉得他冷,还要把披风解下来给他穿,鹤年委婉地拒绝了。 金遐嘟囔着又穿回去,给你穿我才高兴,给别人我一百个不乐意。 鹤年耳根发红,他望着雨丝,雨丝就飘落在额头。 金遐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我有预感,我们会经常见面的。 她在怀里摸索着捧出一包荷叶,这个给你吃。 只是块普通的胡饼,还热乎着。裴鹤年不知用意,县主这是? 不是你的生辰吗?不知道你会来,我没来得及准备礼物,只有这块胡饼,是上山时顺路买的。聊表心意,不要嫌弃。 金遐仿佛知道他的全部细节,说得也很诚恳。 鹤年道:县主无需如此。 金遐蹙眉摇头,那不行,你可是我看中的人。 她又问他,你过生日吃什么? 我娘做的槐叶冷淘。鹤年象征性地咬了一口,有点儿磕牙。 金遐还问他,我送你饼吃,你感动了吗? 县主,此处是寺庙。鹤年如今也算是能从容应对她的调侃了。 但金遐狡猾如狐,道行不浅。她说:寺庙怎么了。寺庙里可以求姻缘,就不许人谈情说爱了。 鹤年噎住,说不出话。 金遐寸寸紧逼道:鹤年,你真的不考虑做我的丈夫嘛?当然,我们年纪还小,不过再过三年,我就十八岁了。 县主,我还不懂男女之情。裴鹤年说的是心里的真话。 我也不懂。金遐难得的正经,总要想想将来的出路嘛。 小雨淅淅沥沥,窄檐下淋湿了,两人的衣裙也被这雨丝沁得发润。 都没再开口了,他们听雨过竹林,也听屋里的对话,不知道站了有多久。 房门咯吱开启,两人如梦初醒般地走过去。裴彦麟没想到金遐在这里。 裴相公安好。金遐收起了那副漫不经心的调调,恭敬且大方地见礼。 裴彦麟不失礼地打量她,微眯了眯双眼,县主喜欢吐蕃的臂环? 金遐下意识就抚向臂上的瑟瑟,觉得好看我便一直戴着。 裴彦麟笑了一下,径直走进雨中。裴鹤年自然也跟上。 金遐连忙道:雨大了,相公避会儿雨,等停了再走不迟。 我们的人会护送他们离开。裕安站在门里,目送裴家父子消失在濛濛雨雾,金遐,你过来。 作者有话说: 电脑重装,资料没了,心如死灰,躺平 第47章 雨丝蹦溅, 金遐两手提着裙子,三步并作两步到了母亲跟前,阿娘有何吩咐? 你收拾收拾, 这就回上阳宫, 到你祖母身边去。裕安碰了碰金遐一边被雨漂湿的衣襟,其一, 她玉体欠佳,你要体贴宽慰。其二, 把你的所见所闻写成书信,传递给我。其三, 你是我的长女, 你在她会安心很多 -- 第95页 这样说来,和送她去做人质其实无甚分别。 裕安迟疑不忍,眼底划过细碎的水光,抱歉, 金遐。 金遐如何不明白母亲的意思。她幼年断字习文, 有幸和郡王皇孙同窗, 在书本上读到君君臣臣,初识社稷。长大后她离开神都, 游历山河, 在南北两地往返,窥尽众生百态, 深知一个道理成大业者不拘小节,必要时需得断情绝爱。 她无比希望母亲成就事业,也就体谅母亲在骨肉亲情的左右为难, 阿娘不需要感到愧疚。阿娘保重, 儿告退了。 说罢, 就要冒雨离开。 等等。裕安牵住她的衣袖,命令侍从取来自己的玉针蓑。 金遐的鬟髻乌黑,飞乱的绒绒发丝浮现出一片白色的雾汽。她的浅瞳也是朦朦胧胧,透出纯粹干净的慧相。 很久之前,也有一个人,天生一双琉璃瞳。他是裕安的先驸马,也是金遐的生父。 裕安都记不清具体是什么光景了,只记得那年太子失势,年轻的她也跟着成了寡妇。豆卢家远离长安,躲过一劫,但她的驸马噩运难逃。因为他是东宫官员,御史台弹劾他有教唆太子犯下错误的嫌疑,圣人看在她的份上,责令驸马于慈恩寺剃度出家。 次年开春,她的驸马还是死在了禅房里。裕安一次也没有涉足过那里,她带着金遐站在寺庙外,斜风细雨中,主持亲自走出来告诉她,驸马的遗容是何等的安详和平静。 那还是裕安第一次认真地看一个人的眼睛。她看到了同床共枕的旧人,也看到了自己。 她没变,还是圣人的掌上明珠,锦衣玉食地养着,绣阁绮楼地住着。只是她更加渴望权势和钱财。 不要淋雨,不要冒冒失失,照顾好自己。裕安叮嘱道。 听见母亲的交代,仿佛她要出远门。金遐一笑,阿娘,我知道啦。 她动作娴熟利索,三两下将笨重的蓑衣穿戴整齐,向母亲告了辞,一阵风出了小院和竹楼。 还是骑的三花马,几个侍从护着金遐催马离开白马寺,直往紫微城方向。 洛水上雨雾飘渺,云烟濛濛,高耸的浮屠和明堂在其中若隐若现。 裴彦麟父子策马在岸上,两人都听到了一阵急切的马蹄声,清脆地叩响在雨幕。他们驻足回头,看到一支人马正驰过河岸。 鹤年远远地认出夹侍在其中的少女。对方也像有所感应,竟然停步勒马,朝他们这处望了过来。 鹤年连忙收回视线,驱着马缓缓跟在父亲身后。 裴彦麟问他:知道阿耶为何要让你来? 裴鹤年点头,明白,阿耶放心,儿会不遗余力,坚守职责。 只是他心中还存着疑惑,阿耶怎么笃定圣人会用儿来牵制阿娘。 你阿娘御前伴君,又岂有不知的。她性情急躁冲动,但心思敏锐。 裴彦麟握了握手里的缰绳,极目看向河上弥漫的雨雾。 时局就像这迷雾般,正在一点点显露。当他跳出困了自己多年的囚笼,发现自己还不够狠绝。 苏星回在字条上说,侍御史王贺非是骨鲠正直之人,三王入阁的有一半是他密奏弹劾的功劳。 王贺这个人表面在为圣人披荆斩麻,实际是受背后的陈王致使,意在铲除其他二王。他当时就是利用尚书令,翦除了吴王,害了裴家。敢在圣人眼皮底下玩弄手段,蒙蔽圣听,却不知道后来是个什么下场? 这两日,苏星回在两仪殿见到王贺的次数比褚显真还多。她看多了,越看他越像个死人。 王贺为了上次的冒犯向她请罪。苏星回皮笑肉不笑地回道:侍御史秉公执法,满朝称颂,我区区一介女流哪敢置喙。 王贺被她阴阳怪气了好一顿,每次和她相遇,脸上都是讪讪。 四月一过,神都进入最炎热蒸热的时节。 这晚月影疏淡,皇城闷热,长生殿里置起了冰块。苏星回刚和薛令徽帮忙完,回到蓬莱殿。 身上汗水粘腻,她冲过凉,宝红捧来一碗冰过的蜜酪。 除了行迹可疑,宝红在照料她的起居和饮食上,一直都很妥善周到。苏星回正要感谢她累日来的体贴,便听她道:县主刚差人来过,专程给您送了这个。 苏星回微诧,县主不是在白马寺里陪伴公主? 宝红比她还要惊讶,县主回宫有些日子了,昭媛没见到她吗?就在长生殿里侍奉圣人。 苏星回捂了捂额头。在片刻间,她也明白了公主的用意。 和几位亲王相比,裕安公主最大的优势大概是她身在暗处。别人要防暗箭明枪,而公主可以纵观全局。 吃完最后一勺冰酪,她身上凉快了,心里还是乱哄哄的。 这天晚上也注定是不平静的一夜,次日天还未亮,大理寺传出了曹王暴毙的噩耗。 早朝罢了,圣人的长生殿只有薛令徽能进,她和褚显真都被拦截在外,包括宁平县主也被拒绝入内。 殿上聚满了太医,传了三次参汤。还有诸多的朝臣焦灼地侯在内廷宫门,请求陛见,都被中官传旨驳回。 直到下半晌,苏星回在两仪殿见到了满面憔悴,还有惊怒未定的圣人。此时此刻,她完完全全只是一个既气又痛的母亲。 -- 第96页 风烛残年的老母亲,在两年之后再次送走了一个儿子。曹王没等来最终的判决,他现在最毒热的五月,一头碰死在监牢的墙上。 据传在关押期间,他每日问牢卒,圣人要杀我了是不是? 天之骄子被死亡的恐惧折磨得不成人形,前去收殓的中官回来形容,那是形销骨立,面目全非。 圣人松弛的脸皮扭曲狰狞,不顾君仪,在殿上指着人破口大骂,大理寺这些狗奴婢,朕要他们下狱,朕要株连他们三族! 曹王死的突然,圣人气急攻心,卧床不起。圣人怀疑曹王的死是一场意外,是有人暗中下了毒手。她在当天夜里加派了人手,把三王的居所围得水泄不通。 宫廷一夜间犹如乌云罩顶,愁绪嵌在每个人的脸上。 紫微城禁卫森严,困若金汤,苏星回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送出书信。她在给裴彦麟的信上再三说明,圣人出现了中风的前兆,她从收买的中官口中也证实了病况。人一旦病重,疑心病就越来越重,她叮嘱他能谨慎行事。 三王困囚在宫禁,这时候考验的往往是谁能稳得住。只要他们安分守己,就能度过这场难关。 但在这风头上,也往往防不胜防。有人告密,裴王妃在月前私自联络清河崔氏。 她知道,是褚显真推了一把。她和周策安共同扶持陈王,最大的对手就是裴家。 朕的好儿子好儿媳,这就要坐不住了。女帝闻言扫落了宫人捧在手里的药碗,还冒着的热气的汤药淋了宫女一身,却一声也不敢吭。 薛令徽温言细语地安抚,不知道说了什么话,女帝情绪稳定,冷冽的目光却扫落在苏星回脸上。 苏星回大气不敢出,将头伏得更低,许久只听薛令徽道:昭媛,王妃寿辰在即,圣人赐下恩典,就劳烦你亲自走一趟了。 苏星回应诺。 退出长生殿,她的后背已经被汗侵湿一片。她擦拭额头,正要松口气,冷不丁和褚显真碰上。 褚显真无情地奚落,原来你也有御前失态的时候。看看这脸色,可真精彩。 苏星回想到她背后搞这一手,齿根轻错,好手段,我小看你了。 褚显真轻轻地笑起来,厚脸皮道:承蒙夸奖,我会再接再厉。 她扶着裙子从她身前走过,又回头来,意味深长道:你不适合在宫里生存,权力的博弈你根本承受不起。不信就看看圣人送给王妃的生辰礼。 她的消息灵通,先一步知道内幕并不稀奇。 苏星回心跳却跳得相当厉害,下意识的反应是不太好。她在王妃生辰当日,终于窥见了圣人给裴王妃的警示。 她震撼,恐惧,手脚发凉。 直到步出仪與,站在吴王府邸前,她整个人还像泡在寒凉的水潭里。 府邸门庭清冷,往年的这时,必定是宾客满座,笙箫管弦齐鸣。裴王妃是最讲究排场的人,架子也胜过其他王妃,今日竟然能忍受如此冷清的局面。 想几月前,她还在这里杀她的威风。而今她却畅通无阻,直入门庭,王妃甚至还要在外庭相迎。 才几时不见,裴王妃也老了很多,但她那眼高于顶的样子是分毫没变。 我没请你来。 在看到是苏星回奉诏,裴王妃眼里尽是耻辱和羞恼。 娘子对臣的前怨,烦请事后再算。臣奉圣命前来,由不得王妃挑三拣四。苏星回希望她能识时务为俊杰,别犯蠢。 可她终究低估了这个女人对自己的怨恨,裴王妃还是那个裴王妃,亏得你看重脸面,去做了别人的家婢,还来和我耀武扬威 王妃慎言!苏星回打断她的话。 你是来看我笑话的。 苏星回从没想过落井下石。她是裴家出来的,她犯了错,对裴彦麟有什么益处。亏得她身在皇室,竟无半分警惕之心。 看在你和三郎血脉相连的份上,我对你是再三忍让。如今不得不奉劝一句,王妃别再自掘坟墓。 无视裴王妃青白交加的脸色,苏星回招手示意,身后的中官捧上玉匣。 苏星回面无表情地揭开红绸,圣人有令,王妃需得亲自开启宝匣,臣再回宫缴旨。王妃,您请? 裴王妃嘴唇雪白,身上更是发软。 她哪敢抗旨,忐忑不安地打开匣子。在看清匣中的三样物件时,目眦欲裂,她惊叫着向后退,惨无人色地跌在地上。 作者有话说: 这是个短篇文。感谢在2022-06-13 01:04:38~2022-06-15 01:30: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白灵洛丽塔 100瓶;东隅桑榆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8章 所以圣人赐下的生辰之礼是什么?竟让一个最是看顾脸面的王妃舍下脸面, 在宫门上闹出脱簪待罪这样的动静。 周府里,夜阑人静,酒局才开。 周策安给褚显真斟上佳酿。正是她最爱的酒, 名为剑南烧春。 褚显真举杯浅酌, 对着烛灯端凝杯中的酒液。她眼角含光,和周策安四目相看, 漫不经心道:白绫一条,钜鹿郡王的青丝一缕, 圣人封后时佩戴过的凤冠一顶。 -- 第97页 她言谈轻松稳重,对此事好像没有太多感悟。但实际上, 这中间信手拈来任何一件, 都好比作杀人不见血的刀。 她敢要吗?她敢不要吗? 周策安问了一个连自己都难回答的问题。他只感到心冷,拿起酒杯,里面滴酒也无。他讪讪地放下,听见褚显真开口。 圣人出的不是难题, 是死题。褚显真提起一把白玉酒壶, 斟满他的酒杯, 按道理讲,裴王妃私交清河崔氏, 罪不至此。坏就坏在, 她运道不好,微末小事也变成了一道催命符。 接了, 是大逆。不接,是抗旨不遵。进退无路,裴王妃也心知肚明, 她立即就要去求裴彦麟, 是苏星回指了条明路, 让她进宫请罪。虽然在我看来这不是什么好法子,但除了请罪,裴王妃也别无他选。 在褚显真讲话的功夫,周策安已经暗暗推敲过几遍,圣人借她敲打裴家,但不足以拔除裴家。 裴王妃德行有亏,裴彦麟会受到牵连。据褚显真所知,那些恨他的朝臣已经联合上奏弹劾,趁此机会要多踩几脚,最好能叫他一辈子翻不了身。 褚显真点头,固然不错。河东裴氏为关陇六姓,其中关联错综复杂,牵一发就会动全身。这不是圣人要的结果,就是圣人急着动他们,也要三思而后行。 不过嘛她话锋陡转,眼角流泻笑意,裴王妃还是能动的。为了保住钜鹿郡王,裴家或许就会立即舍弃她,裴王妃也会默许这种丢卒保车的下下策。壮士断腕,是裴家人一贯的作风。 周策安端起酒杯,不急不徐地说道:不急,还有机会。 褚显真朝他举杯。她的酒量很好,可以说是千杯不倒。 褚显真喝了几杯,开始仰头望天上的月亮,元定,我们该早做打算了。圣人龙体欠安,为防不测,兴许会加大禁卫的力量。谁在这时候掌握禁军,谁就得了先机。 周策安默不作声,但心下认同了她的观点。 夏日闷热,二人坐在月色下的凉亭里,微冷的月光照耀周身。两人气质超脱出尘,在月下恍若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客。 当天晚上,月辉如撒银,婆娑残影如索命游荡的鬼魂。 长生殿的附近没有树木,连花草也被铲除干净。女帝在长生殿中惊醒了数次,还是被墙壁上拉长的灯影惊吓得高声喊叫。 宫女和内官连滚带爬地出现在龙床前。接连几日,他们发现女帝的惊疑之症日益严重。自曹王死在大理寺后,女帝累日辍朝,把自己关在内禁中,喜怒无常地赏罚宫人。伺候她的宫人悬心吊胆,不得不向薛令徽寻求帮助。 薛令徽已是御前唯一能说得上话的人。礼部对曹王丧办规格束手无策,也是请她拿的主意。当时说薛令徽的是:曹王先是臣,臣下谋反罪大恶极,岂能饶恕。其次他才是圣人的爱子,你们做的太绝,他日圣人记起,必有一记挂落要吃。 薛令徽服侍圣人多年,深知圣人的秉性,她说的每一句话就如真知灼见,礼部的官员连夜就商定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写成奏本呈上。女帝也果然没有异议。 薛令徽来到长生殿,天边已露晓光。 女帝眉头深锁地坐在御榻上,目视地上泪水涟涟的裴王妃。薛令徽悄无声息地看过去,连跪了数日,裴王妃的眼睛深凹,面色奇差,她的双腿也早已不能行走,由两个宫人搀扶着才勉强到了这里。 就在几天前,裴彦麟也在两仪殿请罪。圣人并无定论。 裴王妃身体虚弱,气若悬丝,仍在竭力地求情,妾自知罪孽深重,伏乞陛下降罪,恩赦无辜旁人。 闻者见她形容凄惨,不忍多看。 女帝却烦不胜烦,听说她又下跪,又绝食,让外人看尽笑话,厌恶之心更甚,要哭出去哭。来人,把她带出去。 女帝一声令下,裴王妃再次被两个宫人一左一右地搀扶出去。裴王妃仍在左右挣扎,双目已哭得血红。 哭声渐行渐远,女帝独坐良久久,起身乘坐凤舆,前往两仪殿。 殿上裴彦麟再次跪地请罪。这次他呈上了一份辞表,口称德行不配,甘愿降职。他可以出任外职,可以是白身庶民 所有人都知道,女帝不会同意。 虽说这是裴彦麟以退为进的无奈之举,只是做给朝廷看的形式,苏星回也默默红了眼睛。 他为官期间不近人情,热衷权势,称不上贤臣。但对小家,对她宽泛包容,他也身兼父母之责,做到教导儿女。 亲眼所见,才知道他即使做到诸相之首,在这里头也是火深水热地熬着。孤鹤从来不得眠,他那样孤独地熬过来,她只恨那些年,没有人嘘寒问暖。 她不要他重蹈覆辙,卷入党争的是非,他听进去了,也同意了在他肩头写的那句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转向裕安公主的阵营。可没想到的是,就是退也不是能随心所欲的。 不知从何处吹来一阵热浪,苏星回的背脊却在发冷。 她收买了一个内官给裴彦麟捎信,约他在放值后相见。最近女帝郁结于心,不耐烦见人,包括宁平县主也被排斥在外。 苏星回见过金遐好几次,她自囚在宫中,全心全意地做公主的人质,性子还是一如既往的开朗活泼,还问苏星回要不要给裴鹤年传信。虽然她不能亲自去送信,但她的侍从都是千挑万选的精锐,机智又可靠。 -- 第98页 苏星回让她逗笑了几回。别看金遐句句不离裴鹤年,但仔细观察,热情的外表下其实是若即若离。 其实更多是在做选择吧。众多儿郎里,独独就选中了苏星回的长子。苏星回想着金遐的热络,喜忧参半。唯一庆幸的是,他们年纪都还小,对儿女之事领悟不多,也许再过不久,金遐就会看清自己的内心,渐渐忘掉鹤年。 苏星回已经连续几日没有睡好,她被裴王妃气出一肚子苦水,还被褚显真阴阳怪气地挖苦了一顿,她打算和裴彦麟清算。 提着裙子一路疾走,出了内禁的宫门,她看到裴彦麟等在那儿,不知多了多久,原先板起脸不知不觉又柔和了几分。 你在殿上快要吓死我了,知不知道你有多恶劣。苏星回上来就和裴彦麟诉起苦。 裴彦麟非但不反省,还有心情和她笑,担心我?这么说你是不相信我。 苏星回故作凶狠地瞪他,还笑,我就是担心你聪明反被聪明误。圣人要是真治了你的罪,看你怎么办。 裴彦麟忍住笑,和她认错,十九娘教训的极是。 苏星回心情固然有所好转,她向四周环顾一圈,命令道:跟我过来,我要好好审你。 她胆子越来越肥,在宫禁里就敢拉着裴彦麟,把他拖到一片深幽的小竹林里。又趁着四下无人,对他又摸又抱。 裴彦麟被她摸得胸口发烫,无法忍受地捏住一双细瘦皓腕,敢问苏昭媛,你就是这么审人的?投怀送抱,上下其手,吃干抹净。 苏星回理所当然地狡辩道:人生苦短,及时行乐。我在抓紧时间做有意义的事,有什么不对。 况且你也说的不对,我仅仅才摸了你两下,怎么能算是吃干抹净。 裴彦麟语塞,脸色精彩纷呈,还得感谢我是在宫里,宫规还能约束你,不至于叫你方寸大乱,定力不稳。 苏星回深以为然地点头,裴彦麟以为她收敛了,不想她反行其道,往他脸上唇上亲了好几口。 裴彦麟在瞧是否有人经过,低下头来寻她的嘴唇,被她故意偏头躲开,堪堪擦过耳尖。 苏星回正了正色,我最是守规矩了。所以我们还是说正事吧。 裴彦麟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无语地斜睨苏星回。 苏星回甚至都毫无悔意,任他禁锢自己的双手,脸颊自然而然地贴上他的胸口,用公事公办的口吻道:公主那儿什么动静?虽然我知道一些,但我要听你说。 裴彦麟想了想,紧要关头,圣人需要子女宽慰,公主计划回宫,也趁机试探虚实。 圣人对她究竟什么态度,这次该能看出端倪了。你留意观察,说不定会有意外惊喜。 他挨着苏星回的耳朵,让她感到一阵阵的奇痒。 苏星回受不了这样的折磨,拨开他的脸。裴彦麟还是继续挨了过来,却是揽住她的腰,侧头触碰她颊边的软肉,你就没发现,我们被跟踪了。回去筛查是不是你的宫女,如有必有,斩草除根。 作者有话说: 这周20000字 我卒了感谢在2022-06-15 01:30:38~2022-06-17 01:52: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睡眠不足的小贾 6瓶;露葵 5瓶;东隅桑榆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9章 不远有几株枝繁叶茂的合欢花, 花丝摇曳,藏身在花影里的人早就遁走。 裴彦麟洞察纤毫,反倒是苏星回疏忽大意。她深吸了一口气, 紧张地握住裴彦麟的手臂, 和他躲进石榴树荫里,一边观察附近的动静一边尽量用气声和他交谈。 我大概知道是谁。到蓬莱殿的第一晚, 我发现她的手指长有兵茧,她走路吐纳也很轻, 可见功夫不浅。一个宫女,如果不是勤加练习, 不会留下这样明显的痕迹。 难怪, 连你都没能察觉。裴彦麟轻抚她的后背,眸光阴郁。 苏星回又继续说:我观察已久,一直小心提防,奈何她为人谨慎本分, 服侍周到, 寻不出半点错处, 我倒不好随意发落她。撵走就罢了,如非必要, 我不想手上沾血。 温泉宫里冲天的血光, 遍地的残肢,至今想起都叫她惊恐万状。 苏星回直蹙眉心, 我不想杀人,杀人有什么好呓语般的重复,是她内心的伤痕未愈。 生在将门的苏家女皆习得一身好本事, 苏星回尤得邢国烈公的真传, 一杆马槊使得杀气腾腾。但闺中女儿归根结底没多少机会见识血流漂杵的疆场, 遑论要她们亲手去杀人。 裴彦麟轻握她的后颈,摩挲的力道适中,苏星回都忍不住仰起头,和他对视。 裴彦麟道:宫里的人都是圣人的眼睛,你的一言一行本就暴露在圣人眼皮下,就是你我此刻私会,她也心知肚明,何须刻意安排一人监视。你小心排查,看是否是他人安插进来。别和人交手,你的伤情需得常年静养。 气息拂过耳鬓,苏星回浑身酥麻,没有力气可言。 圣人知道他们私会又怎样,既然要利用她牵制裴彦麟,那她也不能全无好处可捞。苏星回索性安心地伏在他颈边,享受不易的独处。 -- 第99页 你和公主如何通信?白马寺里难免会被人察觉,而且你结交的那个羽士,相貌凶狠,目光犀利,我看他也不像个好人。 她口中的羽士正是洪侃。这个道士交游广泛,多为王公大臣的常客。她印象极浅,但和侍御史王贺深交的人,她不得不心生警惕。 她操心的事已经多如牛毛,裴彦麟还有心思来笑话她,我们十九娘竟然会以貌取人。 不要左言他顾,快点回答我。苏星回故作生气地拧他的腰肉,他下意识往后躲,只碰到了束得紧紧的紫带。 裴彦麟被她逼到了角落,这才道:她身边高手无数,其中一名亲近的扈从,名为空楼,此人行踪诡谲,最擅通风报信。他能悄无声息地潜入我的书房,再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谢荣也难以跟上他的速度 说到后面,他对裕安大加赞赏,能让奇人异士为她鞍前马后,其志之壮,其心之大,她的几个兄长也无人能及。 裕安是女帝唯一的女儿,采邑丰巨,圣眷优渥,出嫁后还常被召回宫中长住。她出入宫禁不受限,还有二十名侍从相随,其中不乏武艺高强之辈,还个个年轻英俊。 本朝公主豢养面首之风已久,南平公主和驸马韦晃恩爱有加,私下也有漂亮男子出入府邸。裕安豢养男宠更是人尽皆知,不想她是明养男宠,暗培势力。由此看来,她筹谋已久。论勃勃野心,她五个兄长真的远不如她。 苏星回不知为何,心情莫名的好。 四遭昏暗,隐约透出行过的脚步声。 她把自己缩在裴彦麟怀里,动情地说起情话,人生苦短,相思之苦更苦,恨不能时时跟你见面。等我出宫去了,就整日和你黏着,你去哪我就去哪。 整个身体压上来,绫罗在他肌肤轻飘飘滑过,裴彦麟着实吃不消。 从前只知道她性情豪放恣意,没想到私底下说起情话也不遑多让。 真到了那会儿,只怕有些人要嫌弃我。他感叹自己年华已逝,要是再年轻二十岁,神仙眷侣,不知多快活。 你可真不知情.趣啊。苏星回从他身上下来,算了,来日方长。这儿人多眼杂,不便久留,你快走吧。 就像翻脸不认账的负心汉,前一刻还甜言蜜语地哄人,下一刻就将衣袖狠狠拉扯出来,转身要走人。 却被猛力拽到一副胸膛前,整个人被双臂箍住。动弹不得,苏星回也不打算动弹。 她眼角含笑,好整以暇地和他对峙,裴相公,这可是在内禁,乱来不得 用完人就想走,嗯?裴彦麟一只手揽过细腰,一只手钳过下颌,迫使她仰起玉颈,和他唇齿触碰。 你还想怎样。苏星回比他自觉多了,坦然地放开身心,快点。 她眸光盈润,还夹带对他的挑衅。 裴彦麟狠狠吻了上去,辗转尝到形状饱满的朱唇。 他手掌宽大,隔着绫罗绸缎点燃了火。 石榴花树郁悦婆娑,一阵熏风吹撼,枝摇叶颤,再重归寂然。 苏星回被放开,唇瓣泛光,眉眼间饱含春意,很像魇足后的猫,慵懒无力地翻动眼皮。 裴彦麟气喘吁吁地抚平衣褶,深看她几眼,再三叮嘱她小心,才不舍地后退,从另一边离开。 苏星回在原地理好衣冠,和沿路而来的宫人擦肩而过,始终神态从容。 晚风中的合欢花开得绚烂,似烟如雾,凑上去嗅闻,她以为会很浓郁,其实是淡淡的清香。 好看,又好闻。 以致于从宝红身上见到这种花时,她也发出了同样的慨叹。 合欢又名马缨、绒花,这花真是漂亮。 傍晚的紫微城陆续掌灯,宝红正指挥宫人点上灯烛,布置饭食,还如往常给她盛水洗手,照顾细致,看上去无一不妥。 昭媛被苏星回这莫名的一句话惊到,宝红向旁侧身,多余的动作险些打翻水盆。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宝红目光飘忽了一瞬,又迅速地稳住,昭媛,奴近日头昏身乏,常常犯错,怕服侍不周,今夜便让她们几个守夜吧。 她反应很快,也有普通宫人缺乏的定力。无怪乎,她能够坦然无畏地。 苏星回不去深究她是否生病,伸出右手,掌心朝上,在她的眼前一动不动。 擦手的巾帕还攥在宝红手里,宝红如梦初醒,展开帕子替她擦手上的水珠。 灯火烘明的房间无人进出,隔一道水精珠帘,宫人刻意收敛的呼吸和步伐反而让这里分外局促,安静中还透出诡异的凉意。 苏星回的目光落在发鬓间流转,探究的视线让宝红不知不觉垂低了眼帘。 粉色花丝嵌在发缕间隙,苏星回倾身挨过去,秀发散发一股微香,一时间分不清是花香,还是用了什么香泽。 宝红身体僵硬,四肢紧绷,眼看着苏星回手心握住一片粉绒。丝丝缕缕,轻得像雾,只需一口气,她就能吹开。 很衬你。苏星回幽幽地评价了一句。 她一只手又执起宝红的手,轻抚粗粝的兵茧,细观纵横交错的掌纹,你学过琴? 宝红答道:太常寺的音色人才可学琴,奴是贫苦人家出身,只会做劈柴担水的粗活。 -- 第100页 哦?苏星回点头放开了。 她背转身,绕过宝红,对着掌心的花丝吹了一口气。 轻盈的花丝,像被火灼伤翅膀的飞蛾,死气沉沉地落在案上。 宝红闭了闭眼,大抵也明白了自己的归路,竟也能面不改色地继续服侍。 真好。苏星回没来由地冒出一句。 如果是她的人,她会倍加怜惜。 但有句话叫浮生如寄。 她不可能把不多的精力浪费在驯化一个人。与其做这等事,她更乐意利用有所求的小人。许以钱财,给予厚禄,他们就会争先恐后地为你卖命。 身在名利之中,才知道钱和权有多便利。她只需要伸手,就不缺传递消息的宫女和宦官。 为裕安公主办差,她逐渐学会谨慎行走,分辨消息的来源和真伪,作出应对之策。 她主导内廷,裴彦麟掌握外廷局势,两人的配合天衣无缝,让裕安公主能在白马寺高枕无忧地筹谋前路。 公主在静待一个机会,但时机不会从天上掉落。 因此裴彦麟给公主陛见的建议。公主也采纳了谏言,通过金遐的口,确认了她回宫的具体时间。 是在曹王出殡之后。 曹王削爵为民,葬于郊外,陪葬规格却同生前荣华。 这于礼不和,引起朝廷的泛议。历来会见貌辨色的侍御史王贺像被下了降头,弹劾了礼部官员,礼部的官员联名上书状告王贺,王贺被女帝厌弃,贬谪出京。 在这场风波中,曹王死有余辜,真正可怜的是受牵连的女眷。只因她们是曹王的妻女姬妾,尽数充入掖庭宫为奴为婢,技艺出众的会发落到太常寺,终其一生以姿色悦人,年老色衰,也只配埋入荒草。 彼时,苏星回和薛令徽站在掖庭宫前,目睹如花美眷被推搡。 她们面露哀戚,朝帝寝方向一遍遍哭诉,妾身冤枉。 住嘴!住嘴!你们犯了十恶不赦的大罪,不想死就闭嘴,兴许还能捡一条命。掖庭的宦官既不耐烦,又饱含一丝温情。 其实她们在为自己喊冤。没有任何过错的她们,凭什么要落到这样的田地。 苏星回从她们身上看到了自己。 每个女人都像她,每个孩子都像念奴。 心口像尖刀剜肉,扎得她更加清醒。 当中官走来,向薛令徽呈上奏本,其中一道是裴王妃再次附表请罪。 苏星回目意,圣人为她治病,她何罪之有? 中官答不上来,只等薛令徽拿个主意,看要不要禀告圣人。 薛令徽还是细心查阅了裴王妃的上表。字迹虚脱,表述不清。 她将奏本给苏星回,裴王妃的情形不容乐观,先让太医署疗治,稳定病情,再作他论。 苏星回一目十行地看完,心烦意乱地合上奏本。 裴彦麟的双亲相继过世,王妃是他所剩不多的牵挂,她不希望裴王妃死,又恶毒地盼望她别出来了,就在宫里安生养病。 裴王妃情绪大起大伏,时常神志不清,出言无状,太医诊断她患上了头风病。女帝让她留在内禁调养身体,实际上是遭到了软禁。 六月,三王的宫禁开始松动,已被允许每日向女帝问安。 钜鹿郡王李昕知道母亲就在宫中,怜惜母亲受苦,请求探视裴王妃。裴王妃私下联络清河崔氏,多半是为他铺路。郡王孝顺良善,最是仁厚,他无法像裴家叔伯一样审时度势,弃母亲于不顾。 女帝反而雷霆大发,你的意思是朕为她看病是受苦?! 钜鹿郡王自知口误,跪地告罪。 女帝对裴王妃更是深恶痛绝,身为郡王之母,不能教养朕的孙儿,反来挑拨你我祖孙之情,她该当何罪! 没有一丝余地,女帝径直驳回。如无奉诏,钜鹿郡王都不得擅自探视。 裴王妃不服,整日在绣阁里嚎哭,我没病,你们不能禁我的足。 让我见郡王,他是我的儿子。 她数次上表,都石沉大海。 六月初六,天贶节。 苏星回奉诏执烛上殿,在长生殿的寝殿见到了裕安公主。 宫娥簇拥着裕安公主,她脱去质朴的斋衣,云裳绿鬓地坐在灯下。她的姿态优美,髻上的天青色松石立凤熠熠生辉。有几次她转过来头,与侍立的苏星回对视。 苏星回从没见公主参与过朝政,裴彦麟也说,女帝尤其宠爱公主,赐她奴婢宅地,兴修园林池馆,公主府邸甚至大肆扩建,占据大半个坊的面积。她拥有如山财富,唯独没有生杀予夺的权势。 私下里,女帝却在和她探讨国政。 女帝问公主,自己百年之后,该由谁执掌天下。又问公主,朝堂还有谁可尽信。 苏星回像迷雾中的游魂,不知飘到了哪里,是起身准备离开的裕安惊醒了她。 她执灯送公主出殿。 裕安道:圣人把五兄的马球场给了我,我打算在中元节后举行一场马球赛。和圣人讲好了,昭媛届时也过来玩。 苏星回忙道:谢公主抬爱。 裕安微微一笑,和她告别。 看向裕安,苏星回忽然记起一件事。公主的第一任驸马,是被赐死的。女帝或许是心存芥蒂,才不允她插手朝政。 -- 第101页 作者有话说: 看了太平公主的生平,说到武则天和她探讨国事,但不让她参与,就很费解。 第50章 帝王既无心, 那么裕安公主该如何突破这既定的局面,名正言顺地站到人前去。裴彦麟蛰伏暗处,固然可以为她大开方便之门, 但归根到底, 手掌兵权才是王道。和实力相当的三王相较,势单力薄的公主毫无胜算啊。 苏星回执灯缓缓走入寝殿。 巨大的殿脊和楹柱落下浓影, 宫人麻木地穿梭游走其中,她在帘下放好灯, 再进去收拾满案的书帛。 女帝背对帷帘,已经靠在凭几上睡着了, 手里还握着看到一半的奏表。 苏星回轻轻抽出, 未合之际,浏览到上书内容。 正要细看究竟,女帝有了醒转的迹象。她迅速合上归到了一旁,将乱糟糟的案面打理整洁。 这些活一直都是薛令徽在做。她是御前的秘书, 为女帝出谋划策, 草制诏书, 能进出政事堂参与集议,立在丹墀上旁听内政。女帝离不开她, 这些活苏星回也不擅长。 只是接下来的几日, 薛令徽主持奉迎佛骨,又要操办七月的盂兰盆节。女帝身边不能没有人, 于是苏星回这个闲人只能硬着头皮上。 女帝的病情反反复复,脾气也时好时坏,醒来后疲态格外明显。苏星回找来纨扇, 给她打扇纳凉。 见着面前的人, 女帝道:令徽, 尚书令上的表找给朕。 圣人,是臣,苏星回。 苏星回翻找了一阵,从案旁起来,把尚书令蹇惟庸的奏本呈上。 女帝看了好几眼,忽然道:你和裕安很要好?朕记得你、褚显真曾经在宫里和她作过伴。 苏星回:臣少年时有幸和公主同过窗,时日不长,仅算得上是点头之交。方才公主邀臣去马球赛,臣也大吃一惊。听闻公主尤好马球,耗费巨资修筑了数个球场,广邀王公子女,一年下来举行了大大小小不少赛事。 苏星回的话还没说完,已然不知要怎样进行下去。 她极力想和公主撇清干系,苦于自己笨口拙舌。在洞若观火的女帝眼前,她那些心思仿佛袒露无遗。 好在女帝没有看她的眼睛,否则从眼神就能直证她撒谎的拙劣。 女帝道:朕隐有耳闻,裕安像极了年轻时的朕。那以你之见,她像朕么? 苏星回被问住了。这要她如何回答。 臣愚笨,陛下恕罪。 女帝手里翻开奏本,哂笑一声,你可不笨。 苏星回默不作声,一心一意地摇起扇子。看似镇定,实际她的后颈早就冷汗一片。 这晚半夜淅淅沥沥下起小雨,回到蓬莱殿,她点起一盏小灯,在黄麻纸上匆匆写下关键信息。 圣人贬谪王贺是故意为之,实际是要他暗访京畿道,收罗裴家贿赂朝廷要员,为吴王暗植地方党羽的罪证。 王贺明面上效忠女帝,但几乎没人知道他私下扶持陈王。既然可以掣肘裴家,他自然也很乐意用眼前的前程来换裴家这块难啃的金饼。事成后,他只需将证据送到尚书令蹇惟庸手里,借这位忠直老臣的手翦除吴王的朋党。 苏星回没有力证可证,只从奏本上看到的只言片语,再结合前生她知道的信息,最终得出这个结论。 她的信函通过宁平县主的耳目,顺利传到裴彦麟的手里,是隔日的黄昏。 裴彦麟揭开灯罩,烧掉了信纸。 夜风一吹,黑蝶翻落,他唤来谢荣,耳语几句。 谢荣愤然道:他深受相公提携之恩,不提报答,反倒恩将仇报。卑职早就想一刀了结这忘恩负义的狗东西。 杀人不在话下,他只是心有担忧,王贺死的突然,圣人会对相公起疑心。 裴彦麟分不出更多精力对付王贺,他在意的是怎么解决才是最快的途径。当然就是直接解决掉制造困境的人。 为避免后续不必要的麻烦,做干净些,别留下蛛丝马迹。 谢荣知道他决心已定,领命退下。 进屋躺下,裴彦麟沉沉睡去。 再醒时,窗上已见晓色。香销烛残,床帐里还是衾寒枕冷。 他撑着床坐起,望着空空的寝房,心里只剩下一个声音。 还要快,再快点 六月底,京畿道传回消息,王贺泛舟过河,船在河中沉没,王贺溺窒而死。 女帝闻言未置一词。 彼时陈王正领着他的长子问安。苏星回刻意观察过他的反应,平静无波。 陈王是个身材瘦削的中年人,面相敦厚,举止有礼,在人前的确是一位温良谦恭的亲王。朝外就常有人将他和他的侄儿钜鹿郡王相提并论,称道二人素有仁风。 苏星回却始终坚信,能在幕后做成大事的人,绝非是庸人贤人。 裕安公主也是如此。 秋风送爽,转瞬盂兰盆节结束。 薛令徽回到内禁,消失多时的褚显真也在这期间办成了一件大事。 褚显真获取了地方上不少情报。她的情报网在女帝的授意下遍布各地,负责收集的人是她的得意门生蒋鸿。 继王贺之后,褚显真的手也在暗中将伸向裴家,查找一举击破裴家的把柄。 -- 第102页 苏星回和裴彦麟秘密通信,可以确信的是,莱阳郡公裴度不可能束手就擒。 让苏星回感到茫然不解的是,圣人对褚显真已经信任这种地步了吗?竟能容忍她的耳目广布天下。 她的疑问在不久后得到了答案。 那天在长生殿前,她的鹤年被召入内禁,远远地站在琉璃碧瓦下。 俊秀的少年纱帽笼头,穿一件绿色窄袖衫,腰扎黑色蹀躞带。看见苏星回,少年双眸熠熠,明亮如星辰,对充满危险的宫廷浑然不知。 鹤年?金遐从身后跳出来,拍了拍裴鹤年一侧的肩膀,你怎么来了? 裴鹤年和她见礼,解释自己出现在这里的原委。 金遐拍手笑道:这么说,你我缘分是天注定了。既来之,则安之。做圣人的千牛卫没什么不好,你安心呆在这里,我空了就过来看你。 喏,这个。金遐把刚从侄儿那抢来的糖果给他。 裴鹤年摇手拒绝,臣不吃糖。 是怕我下毒吗?金遐调侃道。 也不强求,她把糖果喂到嘴里,朝四周瞅了瞅,拽着裴鹤年到一旁去。 站进树荫里,粼粼光影筛落在两张年轻的脸庞。金遐亲热地挽着他,偷偷抚摸他修长如玉的指节。 裴鹤年觉得她很是得寸进尺,忍无可忍道:县主,男女授受不亲。 金遐全然不知羞耻是何物,她只知道自己看上的,就不可能得不到,这里已经没人不知道你我之事,连圣人都有耳闻。你注定是我的人了,跑不掉的。 鹤年强调:你我并没有事。 金遐笑嘻嘻道:旁观者都有眼睛,你解释不清的。 宫道上人来人往,经过的人都会往这里瞧上几眼。 把鹤年逗得面红耳赤,无地自容,金遐心满意足地松开手。又继续道:以我对圣人的了解,你阿娘很快就能出宫。 裴鹤年:臣知道。 真聪明。 县主也是。 金遐禁不住夸,鹤年,我好像越来越喜欢你了。 她表露心迹一直很直白,谈情说爱就像吃饭喝水一样随便。 裴鹤年不想放在心里,又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县主知道什么是喜欢? 当然啦。金遐骄傲地挺起胸脯,我十五岁了,见多识广,该懂的早就懂了。喜欢嘛,就是夏天给我打凉扇,冬天给我暖被窝,雨天遮雨,晴天遮阳,我走哪你跟着,你去哪我跟着,我们如影随形,难舍难分 话没说完,金遐忽然停住。 裴鹤年抬眼望去,金遐的脸近在咫尺。她的睫毛纤长,根根分明,瞳珠浅浅的,好似盛满琥珀的光。她却说:鹤年,你长得好看,说话也好听,我有什么理由不喜欢你。 裴鹤年心跳加速,没敢再多看一眼。 他咳嗽一声,避开金遐的视线,揖手告辞道:县主,臣该过去了。 长生殿里,沉香屑香气四溢。 女帝道:令郎绮年玉貌,朕一见就很喜欢,便让他来到内禁做个千牛卫,正好也和皇孙们做个伴。你和裴相公还有一个幼子,朕也让他去十王院和小皇孙读书。 苏星回才见到自己的长子,闻言又心惊肉跳。 虽然迟早有这一日,但真到眼前,她只能跪地谢恩。 女帝命她起身,走到主位坐下后,唤内官上殿。绿衣内官手捧一把通体漆黑的直刀,径直走到苏星回身旁。苏星回不知何意,目露异样。 朕赐你佩刀随驾,替朕排除万险。女帝示意内官。 内官将刀佩在她一条蹀躞带上,躬身退出。殿上的宫人陆续屏退,只剩二人相对。 苏星回便知道还有其他命令。 她朝前紧走几步,按刀跪坐在红氍毹上,目视女帝金丝滚就的裙边,请圣人示下。 女帝欣然而笑,朕说了,你不是蠢人。苏星回,没人比你更适合掌控飞龙厩,那么今后就由你来掌控飞龙厩。 圣人是说飞龙厩?苏星回一度怀疑是自己听错。 南衙的宫门上每日会列出八匹立仗马,这些马厩出自飞龙厩。换言之,飞龙厩是养天子闲马的场所,为殿中省仗内六闲之一。无非就是无权无势,甚至被人遗忘的所在,何须专人去掌管。 毋庸置疑,朕还没有昏聩到说不清的地步。 女帝厉声扫向她,苏星回自知失言,急忙敛首请罪,臣妾惶恐。 女帝冷言冷语,不必惶恐了,这儿没别的人,朕实话告诉你。朕让你做女官,不是装样子,朕是要你做无情的杀人刀。 苏星回霍然抬起头,听见她掷地有声的命令,监视褚显真的动向。如有一切不利于朕的风吹草动,就地格杀,带她的人头来向朕交差。明白? 她还低下头,用生冷的口气道:朕给你这个权力,你该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行使。 苏星回两肋生寒,后背更是汗水直流。 她的孩子就握在女帝手里,她别无他选,臣谨遵圣命。 -- 第103页 睥睨伏跪在地的女子,女帝轻撩眼皮,取过一只羊毫笔,你可以随意出入宫禁了。不愿回苏家旧宅,你可以在金光桥建第,朕会赐你良田和奴婢。五日后的子时,你到长生殿来 苏星回谢恩退到殿外,手指还止不住地发颤。 瞥到腰下的直刀,她犹豫再三,轻轻地握上,食指抵住剑格退开。森白的刀刃显露,照出她缀满细汗的脸孔 这是一把煅烧精良的好刀,刀身细窄,将近一米长。刀鞘上刻有飞字徽记,指腹摩挲,触感光滑,不知历经多少代主人。 苏星回隐约不安,但自由出入的惊喜逐渐抹去这点微不足道的恐惧。她急催坐骑,奔向苏宅。 苏平芝一家几口才吃过饭,带着孩子在庭上纳凉玩耍。乍然见到苏星回,苏平芝活像见了鬼,苏星回,我以为你从此要老死在宫里,死了还得陪葬皇陵。 苏星回反手给他一拳,还好他跑得比兔子快。 苏平芝围着苏星回转了一圈,摸摸她的刀,嘴里蹦不出好话,果然人靠金装马靠鞍,你这趟出来,挺像个人了。 元氏吩咐了婢女煮茶,过来请苏星回屋里说话。 苏家没落不久,宅地空置至今。这里的景致和屋宅还一如当年,苏星回很久没有回家,都还能想起和姊妹们生活的片段。 二十二,你现在过的可真不错。她道。 还不是托你的福。这次苏平芝客气多了,亲手给她端茶,月团茶。 苏星回脱了刀,坐下品茶。过问了两个侄儿的学业,又和夫妻俩说了会话。 元氏带孩子出去,她才问:褚显真在收集情报,你和她相比如何? 那还用说,我和她就四个字来形容天差地别。 苏平芝对自己的认知相当清楚,我只是门路多,大多还是二道消息。她却是获取情报的高手,不然你以为她凭的什么扳倒京兆杜家。 我也是才知道,当年她作的哪里是《舞鹤赋》,分明就是扳倒杜家的罪状。她立下不世之功,专管起丽竟门里的推事院,充当圣人的酷吏,百般手段磋磨囚犯,屈打成招。那些抽筋扒皮的手段使出来,好生吓人,简直是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苏星回听完了,也喝完了茶,由衷地给出评价,\quot;茶很好,你也很有自知自明。\quot; 她跟着拿刀起身,给我收拾一间房,就闺中时住的那间。 苏平芝幽幽道:不是解禁了,怎么不回裴家? 苏星回握了握手中的刀,公主邀我去明天的马球赛,这里最近,我可以少走很多弯路。 杀了褚显真就能斩断陈王一臂,既可以帮裴家避险,又能替公主清理路障。她要下手吗? 作者有话说: 下章搞大事 第51章 正值凉月清晨, 一望无际的湖泊平静杳渺,湖面上升腾起薄雾,依稀能望见岸边郁郁芊芊的初秋景色。占地广袤的马球场就坐落在这片湖泊和山林之间, 天色才见分晓, 已有大批车马从不同方向纷沓而至。 马球场的主人是今上唯一的公主裕安。裕安出身显贵,爱好交游宴饮, 崇尚奢靡华丽。她在两都的公主府邸都占据了大半个坊厢,每一座都砌石造山, 见水搭桥,不计其数的楼台池馆穿插在其间, 门楣楼匾上镶满了砗磲珊瑚, 穷极雕饰,豪奢无度。 公主常引臣妇宴乐其中,薛令徽也是她府上的常客。尽管她们已经无比熟悉公主的骄奢侈靡,还是会为此大受震撼。 公主名义下现今最大的马球场来自曹王, 就坐落在这片湖泊旁, 风景秀美, 亭阁精巧,工造一绝, 也是穷工极巧的所在。宁平县主一早就引着和她同龄的几位女郎四处游览, 亲自为她们向导。 金遐性格外放洒脱,待人亲切真挚。她在诸位贵女面前侃侃而谈, 毫不自恃自己县主的身份,而骄矜自负,目无下尘。甚至她还体谅到女郎们游赏后困乏饥饿, 在张设的帷幄里放置了茶饮、果点和冰块。 少女们出自公侯阀阅, 再次一等父兄也是在京城食禄的官员, 生活自小优渥,出入常常婢媪成群。她们阅历仅限于闺阁,但却见过不少肆意杖杀奴仆的显贵,甚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少见到金遐这般平易近人的皇族。 女郎们身心感到舒适,对金遐交口称赞,不吝溢美之词。金遐闻言却笑说,她热情好客,全是出自对美人的真情实意。一众少女哪听过这种轻薄之词,就是最放浪的男子也甚少挂在嘴边,她们羞得满面通红,那些褒赞之声便渐渐低了下去。 艳阳高照,湖边雾光飘散,无波的水面倒映出岸上飘飘彩衣,成群结对的骏马络绎行来。 金遐起身道:各位尽情玩耍,不必拘礼。我去招呼其他贵客,不能留下作陪,但公主府的婢女会听任吩咐。 帷幄外马蹄清脆,红男绿女结伴而来,厮儿侍女待人接物,迎来送往。 身穿胡服的裕安公主正在接待几位国公府的诰命,金遐撇下侍从,有礼有节地向她们见礼,接受来自长辈的端量和不失身份的恭违。 这位就是殿下的明珠宁平县主了吧。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妾上回见到,县主还是总角孩童,公主抱在怀里,就跟玉雪捏成似的。 -- 第104页 说话的是尚书右仆射王雍的夫人,为人健谈,热衷于交游。夫人随口一夸,裕安眼里的笑意就难掩,金遐,你和王娘子她们年纪相当,带她们过去玩吧。 夫人乐得如此,将几个女儿引见给金遐,让自己的长子也从旁跟随。 金遐才安置下一群娇贵千金,又不知疲倦地领着少男少女赶到球场边。一场以击球手组成的马球赛即将举行,球场已经清退了闲杂人等。 金遐手牵王家最小的娘子,在赛事开场前,用一块糕点骗她,小娘子,你尝尝这个吧。这是用龙肝凤髓做成,叫做龙凤糕。 小姑娘咬了一口,其实就是糯米粉做的点心。金遐在她愣怔时,又给她一碗葛花饮。 二十余名击球手也在这时走上场地,分作两队,每个球手都头戴黑色幞头,脚蹬长靴,手持击球所用的画杖。他们年富力强,精神饱满,随着锣响,犹如离弦之箭,逐马击球。 两方人马胶着,各不相让,追逐着彩球,身姿矫健,意气飞扬。场边不时传来喝彩。 金遐站在帷幄之前,应接不暇。她的叫好声绝不亚于观赛的任何人。 人们只见这位容貌秀美的县主伫立一旁,粉面桃腮,拢起的交心髻上贴满了珠钿和金花。身上是紫色窄袖短襦,暗花纱帔斜搭在臂弯,两条长缨飘坠在襦裙边。她极目看向场上的追逐,一双金凤钗在粼粼光波中闪耀生辉。 王家郎君看呆了眼,失态的又被忽然转头的金遐收入眼底。 你是王相公的长子吧?金遐随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县主,小臣王柽。王柽连忙敛首垂目,又道,臣见到您几次。 我不记得,可能是人太多了吧。金遐还特地端详对方的长相,此人平平无奇,局促木讷,她没有印象也情有可原。 比赛还在进行中,她已经没有兴致,抬步绕过王柽。王柽紧跟着走了数步,才看清前方公主等人,皆是身份不凡的贵眷。 王柽不舍地停下脚步,抓了抓脑袋。 褚显真和苏星回一左一右站在公主身边。两人在来的途中不期而遇,结伴而至。公主周旋于众人,和她们交谈了一阵,也请她们入座用些茶点。 金遐来的正好,裕安索性就让她代为招呼,自己领着奴仆离去。 秋日热浪蓬蓬,蝉虫噪声起伏,闲散的男子们躲进浓荫遮蔽的亭阁觞酌,年轻女郎们纷纷跑到湖边戏水嬉闹。 金遐把褚显真等人送到帷幄中暂时休息,又问苏星回:苏娘子要不要上场,这里就养着现成的马和驴。我可以叫他们牵来,任由娘子挑选。 我去周围逛逛,便不去了。苏星回感谢她的贴心安排。 马球赛看似是公主一时兴起,其实是为了掩人耳目的名号。 苏星回背过身,和金遐出去。 女眷中发出轻声嘲讽,她不敢上去,该不是挹斗扬箕,徒有虚名。什么宴春台名声大显,我看是多半是男人写诗作赋吹嘘的结果。 褚显真今日是穿着胡服出行,显然也有捶丸的打算。她闻言冷笑,命人出去牵马。 她将革带收紧,起身对几位女眷热情相邀,公主做东,我等也不好干坐在此,拂她盛意。不知诸位肯否赏脸,让褚某领教诸位娘子的风姿。 褚显真之名如雷贯耳,女眷中无人不知。只是表面对她敬重有加,私下不屑一顾。 褚娘子既然盛情相邀,我等便恭敬不如从命了。见她主动邀请,众人正好也有此意,纷纷出去解马。 马球场背靠一座矮山,山脚下群阁环抱,廊腰缦回,曲径朱栏从中延伸而出,凿向山腰,劈出几座歇脚望景的凉亭。 途中翠茵环绕,清爽幽静,苏星回和金遐按原路折返,远远的,帷幄里传来青年举杯豪饮的声音。 她慨叹道:山明水净,不愧是公主相中的福地。 炎夏来避暑倒还好,冬日我却不愿来。金遐嫌天太热,要引苏星回去厢房里歇息。 日头正盛,二人从石头铺成的小径出来,堪堪走到球场边,一只彩毬骨碌碌滚到了脚边。 苏星回抬脚按住,骑着六色驳马的少年匆匆策来,赫然是侍中许宠的儿子许虔。 叔母!许虔双眸微亮,将画杖抛给从人,飞身下马,分别向两人见了礼。 许虔和鹤年关系要好,少不得打听鹤年的近况。苏星回对他知无不言,许虔一边替鹤年高兴,一边又感到遗憾,鹤年要是也在就好了,我定和他一队。 苏星回捡起彩毬,许虔双手接过。 贤侄为何这样说?苏星回问道。 鹤年会读书,马球打得也好,反正他做什么都很有耐心。许虔越说越气馁,不像我,阿耶总训我,老是逼我读书。 金遐在旁道:不愧是鹤年,我就知道他样样能拿出手。 鹤年被人夸赞,她也与有荣焉。 苏星回:你筋骨强健,性格豁达,已经强过许多人。鹤年他什么都好,只是心事太重。 提到长子,她的声音轻柔温和,面容慈爱又充满无奈。 许虔目光渐渐飘转,往金遐身上看了几眼,耐人寻味道:那叔母不必担心了,和从前比起来,已经算话多了。 -- 第105页 苏星回哪里看不明白,只是故作不见,你是自己来的,还是和你阿娘? 许虔道:侄儿和姊妹们来的,阿耶和裴世叔晚些下值了应该也要来。 交谈之际,场上爆发出一阵喝彩。 苏星回定睛望去,茫茫黄尘中,身穿胡服的女郎们策马急奔,挥杆击球。一匹黄骠马上的清瘦身影矫健有力,虽不及年轻时伶俐,但风姿不减当年。 几个年轻的娘子自恃年轻,狂妄地追赶,其实已落下方。等她们发觉身处被动,心性大乱,一个比一个灰头土脸。 附近有人大加赞赏,百闻不如一见,褚娘子的马球果然厉害,竟然一杆连击三球。 许虔站了片刻,和苏星回拜别,带着同伴去水边饮马。 苏星回和金遐也坐到了公主身边,观看完半场比赛。 中场休息,褚显真竟不觉疲倦,还打算再赴下半场。 喝了一碗冰乌梅汤,歇了一刻钟,她起身朝苏星回走来,当着众人的面向她发起挑战,苏十九,敢不敢和我一较高下? 她的双眉描画纤长,直插两鬓,额上点缀的金箔泛起零碎的金光。脸上那双眼睛流露笑意,却空无一物。 褚显真对她愕然的反应兴味十足,也对自己信心十足,势在必得。 无数人循声看了过来,公主也兴致高昂地在两人之间观望。褚显真全然不给苏星回回绝的机会。 不过瞧她今日穿着梳妆,一袭半臂袒领长裙,缜发高高梳拢,插戴金冠长步摇。分明没有此打算。 苏星回起身,容我换身衣裳。 昔日闺友,今日敌对,这下就有了更多看头。一传十,十传百,躲到角落的人纷纷涌到场边。 苏星回在厢房换上公主的胡服,她回到球场,裕安身边的侍从牵来一匹黑色细马,已经扎上马尾。 侍从解释:公主特地为您备下的。此马年幼,性情温顺,昭媛试试看。 苏星回耸身上马,接过画杖,和褚显真并肩候场。 褚显真挑衅道:务必发挥你的真本事。 苏星回挽紧缰绳,我没有谦让的品质。 那倒也是,你自负美貌,倒是很少审视其他的臭毛病。 褚显真微微一笑,只听锣响,她反应迅猛,风驰电掣地直追目标,纵马抢到先机,竟是不费吹灰之力地拿下了一筹。 回转身,她在马上冲苏星回望来,唇边划过一丝嘲笑。苏星回反倒不慌不忙,策马回防。 这次她集中精力,专注应付。在球击向自己时,她目光一丝不错,持棍奋力向球门一击。不想褚显真比她更快,幽灵似的绕开了二马,直掏腹地,将她的球扫向场边。 金遐捏了一把汗,苏娘子伤及了筋骨,反应明显迟钝。这是胜之不武。 战场言胜,不会在乎敌人是否受伤。裕安让她坐下。 比赛精彩绝伦,公主安心地观赏,还亲自擂鼓助威。 进行到午后,比赛的结果出来,褚显真以一筹险胜。 苏星回既渴又累,跌跌撞撞地滚下马鞍,趴在树旁干呕。 褚显真远远看她,说尽风凉话,用尽全力才能扳回一城,这副身子形同枯木。 闭嘴吧,苏星回哪有力气理会。 她脸上煞白得没有血气,婢女急忙扶去草木荫蔽处休息。 金遐给她一杯放温的水,喝下之后,她感觉好多了,又问有没有爽口的糕点。 婢女便端来金盘,好几种点心。苏星回饿得两眼发昏,渐渐填满肚皮,恢复体力。 但案上陆续摆上小食,她哭笑不得,县主,破费了。 见她端起面前一碗茗粥,金遐急忙道:苏娘子,茗粥不是茶煮成粥,就是粥里煮茶,看起来很有门道,其实没什么好喝的。不如您尝尝这道冰碗藕,清脆冰凉,过了三伏,再想吃就只能等明年了。 其实就是一碗冰块拌藕丝。 苏星回饶有兴趣,一碗吃完,心里的燥热在消失殆尽。 片刻后有青衣婢女走来,苏娘子如果累了就去房间里歇息吧。 苏星回料着公主该要来了,从善如流地去房间里休息。 一场马球打下来,全身都颠散了,苏星回挨上枕头困意十足,却不敢闭眼。 不知多久,眼看窗纱上日影西坠,房间里影影绰绰,她忽然听到墙壁上传来异样的动静。 苏星回挺身而起,无声地拿过褪在案上的直刀。 错开锋刃,她走到外面的房间观察。靠墙的三色墙柜挪移开,地上现出一道不大的暗门。 裕安公主手扶锦裙,从开启的暗门中走了上来。 久等了,让你屈尊在此。公主面带微笑,神态从容。 身后仅有一人跟随。此人窄腰宽肩,俊眼修颈,身上散发一种勿近的威慑气息。他就像一缕幽魂,无声无息地出现,对她的拔刀心生警惕。 公主吩咐他,空楼,在此侯等。 公主的第二任驸马是武家人,公主和驸马育有儿女,但感情一般。倒是这位年轻俊朗的空楼时刻跟随左右,和她出双入对。 苏星回还没亲眼见识过他的本事。但从方才悄无声息的行迹,足够判断他来去自如。 -- 第106页 裴彦麟并非夸口,公主的身边卧虎藏龙。 裕安坦然道:在我名下的产业都挖有密道,这样便于我联络亲信。实话和你说,朝廷里的官员追随我的几位兄长,不可能完全归顺于我。我不能尽信,不能冒险。十九娘,我需要臣服我的新鲜血液。 烛火照亮了苏星回的脸庞,橘色火星在她的瞳孔里跳动。 裕安点起一盏银灯。 她手持着灯盏,只是站着,纱袖浮动,像月下仙娥。 她借微弱的烛光端详苏星回手里的刀,这把刀,就是圣人所赐? 苏星回双手捧起刀,圣人给了臣这把刀,命臣掌管飞龙厩。让臣在四天后的子时去长生殿。公主,可知道其中隐情? 刀鞘上有飞字徽印,实在是再普通不过的黑色直刀。 我见过一次。裕安放下银灯,再次细观刀身。 上次用这把刀的是一位武艺超群的将军。最后一次发现他,暴尸在荒野。野狗撕烂了他的尸体,秃鹫吃了他的心肺,尸骸面目全非,全凭此刀辨认身份。 凉意爬上苏星回的脊背。苏星回瞬间觉得这把刀不只是杀人的兵器。 裕安一点也不害怕,那或许是圣人的命脉。 沉默之后,她恍然道:我可能猜到了。 裕安把刀还给苏星回,圣人的寝宫长生殿里有一条通向宫外的密道,是我无意中发现。我从那条密道走到底,直接到了城外的护城河,附近一片荒芜,我只记得有一颗腕粗的红柳,上有三道斧凿的痕迹。 她接着讲道:后来一天晚上,我迷失方向,露宿在外,看到荒弃的校场燃起了火把。我以为是入夜后的操练,并未放在心上。如今忽然记起,在回去的途中,我再次看到了那棵红柳。 苏星回骇然,与她对视,公主认为,圣人的手里有一股势力。 她们想到一块了。 裕安眼睛在发亮,联系圣人和你的话,如果不出我所料,这把刀应该就是调动内卫的兵符。 她握住苏星回的手腕,为了证实我的猜想,五天后的卯时,我的车会经过神都大街。 苏星回一点即通,好,一切如果如公主所料,臣便解下刀,公主就会明白。 裕安一双手用力握了握她的细腕。 窗外日影全消,秋风吹打瓦楞。 裕安不得不松开她,你快回吧。裴相公来了,我告诉他你在这里。 苏星回没想到裴彦麟真的会来。 目睹公主从密道离开,她当即换下胡服,抓过刀,飞快地打开门,一眼看到了偕风而来的裴彦麟。 裴彦麟身上夹带了午后的余温和热浪,还是拖金委紫的那身公服。在昏暗的天色中,他大步登上廊梯,又远远地站住,朝她张开一臂。 快让我瞧瞧,这位俊美无俦的郎君是谁呀。咦,似乎是我家的三郎。苏星回调侃道,还故意放慢了步伐。 裴彦麟无奈一哂,由此可见,的确离开太久,竟要这一会儿才认出。 他不急不躁,容她漫不经心。 苏星回心跳怦然,越走越快,在一臂之距奋力往他怀中一跃。裴彦麟毫无准备,让她撞个趔趄,胸口隐隐闷疼。 掌心下的身体纤薄真实,丝丝缕缕的烫意在瞬息就融化了他心里的寒冰。 裴彦麟按着背将人扶稳。 夜色让他的轮廓更为深邃,口中呼出浅淡的酒气,\quot;十九娘,跟我回家。 作者有话说: 这对我来说就是爆更了 感谢在2022-06-20 22:38:10~2022-06-21 21:00: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白灵洛丽塔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2章 秋风送爽, 明月朗照。 回城的马车上,裴彦麟把她的刀收到了一旁,方便把她整个人揽抱在怀。 苏星回丝毫也不介意, 还大大方方靠在裴彦麟胸前, 后来她按耐不住,索性坐在他的腿上, 抱住他的脖子亲热。 因为她才听了公主讲述这把刀的过去,正心有余悸, 急切地需要转移注意。 昨晚为何不回?裴彦麟亲吻她的额头,再从脸颊亲吻到嘴唇, 一面还能抽出多余的精力质问她昨夜的去向。 苏星回在他怀里舒服得手指也懒得动一下, 根本不想说话。但他非要找话,只能随口扯了一个谎,我另有要事办,事前要沐浴斋戒几日。 说完挡住裴彦麟凑上来的唇, 故意道:就委屈你继续睡在书房。左右那张床你也认熟了, 睡着也挺舒服吧。 裴彦麟一眼看穿她的谎言。他的手指在苏星回腰上轻轻抚摸, 我不想委屈自己,早让裴粤将床搬走。 搬走了床你睡哪。你是要跟我睡吗?苏星回故作惊讶, 目光饱含深意。 她不仅明知故问, 还有意地刺.激他,可我们都不是夫妻了, 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裴彦麟浅尝辄止后,意犹未尽。他仰靠在车壁,还在想回去后要如何才弥补自己。 -- 第107页 闻言眼皮轻合, 抬起苏星回的下巴, 注视的目光从浅到深, 越发缱绻温柔。苏星回身材清瘦,腰肢不盈一握,但脸颊也跟着瘦了一圈。 累不累?裴彦麟顺势揉捏起她左手的手臂。回来之前,他从许虔口中听到了她的壮举,猜想她一定累极了。 苏星回懒散地点头,贪得无厌地把另一只手也递给他,这里也酸疼。你好歹用点力气。 裴彦麟把她揉捏舒服,伺候得惬然,还要心甘情愿听完她的牢骚,这场马球打下来,我手痛脚痛,腿疾也犯了,累得倒头就想睡,还只能睁眼枯等着公主。为了今晚早点回来,我可是牺牲良多。 这么说你是为了我?裴彦麟表示怀疑,低头亲了亲她鼻梁,再往下,堵住她口舌。 只有我要和你共度余生,不是为你我为谁唔苏星回不能呼吸了,浑身也乏力。 马车滚滚向前,坊门相继开启。走在无人的夜禁,四周空荡荡,咽落胸腔的呼吸声被放大。 小小打了个呵欠,苏星回按照心中所想,圈过裴彦麟的脖子,靠在他结实的胸前。 和裴彦麟很久没有亲热,她无比思念他,但她已经困顿得脑袋朝前捣,手指也逐渐无力。 裴彦麟往身上搂了搂,困了你就睡吧。 苏星回顺势趴在胸前,鼻子轻易就嗅到了残留衣襟的酒味。她眉头轻皱,咕哝道:怎么又喝酒了。发散药性是不是? 我不吃那东西了。裴彦麟轻轻地说。他的气息温和,拂在面上,令苏星回安心。 裴彦麟私以为,她或许要断断续续睡上几日,才能补足精神。 但隔日天光未亮,苏星回不仅先于他起身,甚至在他起床时已经快要妆扮停当。 苏星回坐在葡萄缠枝铜镜前,两支兰烛在案上照着,她对着镜子左顾右盼,审视描画的妆容。 裴彦麟就在她身后一声不吭地站着,看她不厌其烦地在妆奁里挑挑捡捡,簪戴比较。也只有此时此刻,他才感到从身到心的松快,不必去理会那些庞杂琐事。 打算上哪?他不禁问。 苏星回忙着梳妆,含糊不清地回他,哪都不去,整天在家里,陪陪念奴我们念奴似乎长了许多,抱她愈发沉手,抱不动了。 确实如此,胆子也越来越大,都敢揍人了。裴彦麟实话实说,她很像你吧。你小的时候,是不是很顽皮?苏公常常揍你? 裴彦麟歪着头,想象还是小孩的她,那会是什么模样?想来想去,念奴应该就是像她的。 你恰好说错了。苏星回略作思忖,我阿翁看上去很凶,其实不怎么揍人。底下小辈如果生事,他就给我们一人一把刀,让我们打一架了事。 苏星回正对着镜子,正好趁隙端详他的气色。他的衣襟错开了,露出胸前大片肌肤。 见他还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苏星回心思微动,掌心托起两对水晶珍珠花钿,哪个最好看,你帮我挑吧。 裴彦麟倒是过来帮她瞧了瞧,却半晌也没觉出有何不同,不就是一对? 当然不是!苏星回无语地瞥他,我就不该问你。 左右两对都是她最喜欢的,随意取出一对仔细戴妥。 裴彦麟拿起她的刀看了又看,圣人赐你的刀? 苏星回很惊奇,你怎么看出来的? 裴彦麟挑眉,是宫廷横刀样式。圣人是什么意思? 苏星回想了想,转身望着他,正要和你说。不过还是等晚上你回来了再说吧。 裴彦麟仍在身旁,若有所思的神色。 苏星回嫣然一笑,不着急上朝吗。我让兰楫把朝食准备好。 她牵起裙子要出去,裴彦麟及时按住了肩,没让她走太远。 裴彦麟将人扶到眼前,捧起描画精致的脸蛋,蹭掉了嫣红的唇脂。 他两只手因为常年握笔,指腹微粗,刮蹭在苏星回面颊上,苏星回心里也跟着发痒发抖。她反握住裴彦麟的小臂,顺着攀爬到他肩上。 襟袖生香,暧.昧的暖光照得四壁昏昏沉沉。两人彼此望着,意乱情迷。 她穿了一件纱罗半臂坦领上襦,细腰阔裾,酥雪半掩。裴彦麟用力环过她的背,吻过眼皮,再顺理成章地占领了阵地。 朱唇泛起了水光,苏星回艰难地吐露呼吸。她唇上的口脂全被吃掉了。 我才将画好的。她有气无力地嗔怪。 裴彦麟咬她的耳朵,过会儿你去沐浴。 还不见晓色透进来,想必也还早。 苏星回欣然点头,手底下默默拉开他散乱的衣襟,脚下踉跄几步,把他推进床帷。 床钩绊落,帐幔散落在地。苏星回不仅把裴彦麟压在了床上,还利索地扯开了他唯一一件衣裳,把他摸了个遍。 裴彦麟哪里能忍,身上的薄肌在瞬间喷张起来,苏星回,你也摸够了吧。 他比年轻那会儿还结实,摸上去的手感简直不要太好,苏星回爱不释手,在他唇上狠狠亲了几口,专心点。 -- 第108页 裴彦麟咬牙望着她,报复地扯开她腰上紧束的红色鞶丝,湖水绿的长裙散开,铺满了床。 帐内一片昏色,裴彦麟掐住苏星回的腰肢,力道几乎要嵌进肉里。苏星回直起身,不急不慌地脱掉上衣,丢到床下,蛇一样扭动着伏向他的身躯。 芙蓉染就的帷帐散落,遮了一室秋色 这天的早朝匆匆忙忙,裴彦麟没来得及吃上早膳。但他精神出奇地好,政事堂里有僵持不下之事,待底下官员也分外悦色。 倒是周策安脸色阴郁吓人。 神都最近都在疯传,褚显真抓到了一名潜逃多日的嫌犯。这名嫌犯曾在曹王幕府做宾客,为曹王谋反出了最大的力,曹王事败之后,他竟然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逃去了南方。而褚显真抓到了他,审讯了三天三夜,命人活生生剥下了他的脸皮,让他生不如死。 这件事在一夜之间就传遍了神都,连带周策安也被文人墨客写进诗文里大骂特骂。 许宠说:周元定这人重官声颜面,偏偏他娶的那位褚娘子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狠角色。替陛下办差,把曹王的姻亲给磋磨光了也就罢了,连十几年前有过往来的也关进了推事院。 褚显真主管情报和推事院审讯,落到她手里的朝臣,不死也要掉张皮。只因为她是陛下亲信,无人敢指摘,至多会在私下泛议她心肠歹毒。 许宠对此义愤填膺,裴彦麟却道:一报还一报,只是时候未到。 周策安这人太在乎脸面,行事也不够果决。这点裴彦麟在很多年前就了然于心,对他无视大过厌恶。 而褚显真,连他都不得不小心提防。 苏星回也听到了褚显真越来越肆无忌惮的作为,她将刀的由来,公主的分析都一五一十都告知了裴彦麟,自然也将女帝的话复述了一遍。 回宫的头天晚上,明月高照,苏星回和裴彦麟坐在廊下。 对着月光,苏星回将刀擦了一遍。 裴王妃名义上是宫中养病,实则是禁足在深宫,圣人对她失望透顶,对她的丈夫儿子也起了猜疑。她眼前最大的威胁只有褚显真。 苏星回心里早就设想了好几种褚显真的结局,都不可能。她说:褚显真做事谨慎,连圣人都不曾察觉她的二心。 裴彦麟一直很冷静,还宽慰她,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再狡猾的狐狸,也有全然不备的时候。 苏星回笑了笑,谁说不是。 她飞快地在他脸上亲了一口,然后把刀擦得更仔细了。一边擦,还一边道:我倒是想痛下杀手,可陛下警告过我,除非抓住了她的把柄,否则死的将会是我,还有我们鹤年。我不是一个人,不会用性命做赌注,不能冒险。 刀刃森寒,不知刀下亡魂有多少。 她沉默片刻,把刀递给裴彦麟。裴彦麟摘下石梯边的一片树叶,放上刀刃,树叶霎时碎成了两半。 是把快刀。他由衷赞叹,又如实说道,不要和褚显真单独交手,她的武力早已在你之上,而且她是个杀人如麻的恶鬼,落到她手里,没有独善其身的。想必你自己也看出来,在温泉宫的兵乱中,她为了隐藏实力,罔顾无辜性命。 苏星回深以为然,我对她的了解远远不如她对我认识。我一直以为,她是个温顺爱笑的女子 她想说龌龊不堪,还是说不出口。 刷地一下,她将刀收回了刀鞘,放在身边。秋月清晖下,石梯桂影斑驳,她唇角绽开笑意,依偎进裴彦麟的怀里,静候我的佳音吧。 作者有话说: 还有几万字。 第53章 清晨的神都, 金风玉露,万里不见云翳。 裴彦麟送苏星回出门。苏星回牵马走在前面,忽然回身拉了拉他的袖摆, 不和我说点什么吗?我都要走了。 路上人来人往, 她把脸挨着他的肩膀,态势亲昵, 言语暧.昧,引来外人朝这里侧目。裴彦麟拿出袖子, 又被她偷偷捉住了手腕。 苏星回摇晃他的手臂,三郎, 快和我说说话, 让我安心。 方才裴彦麟在看远处升起的朝阳,收回视线后,他低下头笑道:天亮了你就会回来,回来了我们促膝长谈也不是不行。 他语气无波无澜, 仿佛她只是寻常的出一次门。 苏星回扁起嘴角嘀咕道:良宵难得, 谁要和你促膝长谈 裴彦麟揽过肩, 她顺势凑到胸前,抬头说话时, 嘴唇几乎扫到了他的脸颊。她尤不自知, 手指还绕到他腰上,抚摸犀带。 他穿着白罗衫, 而她严妆红裙,光彩逼人,将他衬得都有些寡淡。 裴彦麟问:为何穿红色? 鸿运随身, 讨个吉利。苏星回放开手, 你还是不要送我了, 回去吧。 像离开神都的那年,抱着一去不回的念头,裴彦麟无声地走在后面,清晨的微光拉长了两人的影子。 牵着马走了几步,苏星回回过头,你再跟着,我会舍不得走。 她想了想,又说:过了今年就好了。 正是官员休沐,路上行人车辆比寻常还稀疏,裴彦麟站在原地,轻风吹动衣袍。他岿然不动,直到白罗衫镀上一层淡金的光泽,鬓角泛起银霜。他提步回府,念奴正在书房中庭的石案上学写字。 -- 第109页 谢荣捧着一封信跟上来,低声说:阿郎,京畿道郡公来了信,要阿郎尽快回话。 裴彦麟恍若未闻,小女念奴朝他举起一副歪歪斜斜状若狗爬的字,阿耶快看,我写的好不好。 裴彦麟拿过来看了又,也没认出写的是什么,但还是夸她有进步。念奴深受鼓舞,握着羊毫笔奋笔疾书。 谢荣再次递上信函,裴彦麟瞥了眼,语气冰冷,烧了。 谢荣迟疑不决,只怕不妥。 裴彦麟冷冷哂道:伯父要我回什么话,他要管吴王父子,就自己到圣人跟前,求情也好,威逼也罢,别动不动要我传话。 他说着,又肃然道:说句不敬之言,伯父年岁大了,也该颐养天年了! 洛水绿荫环绕,两岸花香扑鼻。 苏星回经过洛水,看到了河上繁忙的货运景象,她一路放慢速度,忍不住在铺满秋光的水畔停下。 谁料会在这里,和周策安不期而遇。 周策安勒马在一颗垂柳下,素衣纱帽,腰扎蹀躞带。他眺目四处张望,仿佛在等谁,眼见的神色不耐。 苏星回打算视而不见。 周策安突然策马过来,喊住她,十九娘,我在等你。 去路被他横马拦下,苏星回过去不得,不得不挽缰勒马,我们之间够清楚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周策安脸上划过一丝不悦,非要这样夹枪带棍地和我说话?不谈旧情,也还有三分旧谊在。 苏星回没忍住笑了。她也没想到自己会平静至此,就仿佛面前这个所谓的旧爱,说的都是屁话。 你和褚显真兜兜转转都能做上夫妻,可见是良缘天定。一样是没脸没皮的话,都能说得天经地义。她目露轻蔑,让开 周策安抓过她的马环,飞快地说了一句:留心褚显真。 苏星回正眼看他,周策安继续道:她安插间者很有一手,否则也不会拿到杜家的罪证,如今又把韦氏崔氏杀个精光。我劝你不要掉以轻心,她用多年时间遍织罗网,一旦搜罗到罪证,很快就会轮到你。 苏星回很意外。周策安自私利己,把官运看得比命还重要,竟然会干出自爆身份这种事。 她都忍不住要为褚显真叫屈,夫妻本为一体,你却在背后揭她的底细。 周策安极力撇清两人关系,你该有所耳闻,我和她仅仅是是逢场作戏。传闻不是空穴来风,她要便于行事的这层身份,我要的是助力,我们各取所取。 真真假假,和我无关,你和我说这些,我没有兴致。苏星回没有一丝温情可言地挥开他的手,以后没有公事上的往来,还是别私下见面,免得我再拖累了你。 周策安被她嫌弃,外加一通羞辱,依然追随而来,当年的事,我深知对你不起,可我也是身不由己。 苏星回仰头望天,身不由己的人和事多了,不是人人都必须通情达理。 她转过头,看到他故作深情的形色,顿时又冷言冷语,现来和我解释这个是什么意思,你我儿女都大了,树要皮,人要脸,你也该知道,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烂在肚子才是最好的。 周策安敛下眼,喃喃自语,怪我意志不坚,舍你而去。但那不是破事 行了!苏星回不耐烦地打断,周策安,言尽于此。最后你听着 周策安应声抬头,苏星回当着他的面,按了按马具上斜挂的一把横刀,最好不要让我感到为难,若是你们夫妻阻碍我们的生路,我肯定会奉陪到底。就是玉石俱焚,我也不会皱一下眉。 她骑马的速度有如闪电,绕过周策安,相当迅疾地驰过一眼望不到头的河岸,奔上一架连通两岸的木桥。她一刻不停,火红的长裙在金色辉光里灼灼燃烧。 这天并不漫长,苏星回在长生殿见到薛令徽侍奉完汤药,又目睹太医署的官员和数名针灸师在寝殿里忙碌了半日之久。 女帝年迈体衰,病痛较为频繁,需要靠汤药稳定病情。或许女帝自己也有强烈的预感,逐渐意识到,丹药或许不能让她长生不老,与天齐寿。 她继续吃着丹药,却疏远了养在宫里的内冠,开始有意无意地从宫人口中探知三王的起居。在后世之君的择选上慎之又慎,却苦于没有合意的人选。 帝王的心思,旁人也许能看透,但几乎没人敢当面直言,就连薛令徽也要斟酌再三,才敢开口。 于是在这天的晚上,裕安公主被召进了长生殿。 苏星回正要去蓬莱殿休息,见裕安公主在宫娥的簇拥之下缓缓行来。 公主妆服粲丽,朝她颔首。 苏星回心领神会,一言不发地回到蓬莱殿里。 伺候她的宫女让她以各种理由陆续遣散,只有宝红,还尽职尽责地守在外殿,打算为她守夜。 苏星回想了想,还是很有人情地说道:宝红,不必为我守夜了,你也去休息吧。 宝红道:为昭媛守夜,是奴的职责所在。 苏星回和她直言,今晚子时我要去长生殿接替夜值,你留在这里毫无意义。 -- 第110页 宝红分外执着,那就让奴为昭媛看着漏钟吧。 又是何必呢。糊涂点未必不好,苏星回深看宝红一眼,记住了这张脸,没再说下去 。 合衣躺下后,苏星回闭上眼睛,许久才听到足音渐渐走向外殿。 苏星回毫无睡意,躺到了夜深人静,手里越攥越紧佩刀,快到子时,她毅然起身。 长生殿里仅留一盏小灯,龙床前新铺了一张锦罽,苏星回单膝跪下。 七宝床帐幔两边悬挂一对龙凤金钩,帐顶垂下彩色珠络,银薰球吐出丝缕淡香。女帝缓缓掀开罗帷,支身望她一眼,又重新仰躺下去,来了。 女帝深卧床帏,传出幽凉的声音,你应该看见了,刀上印有徽记。飞龙厩一概只认此刀,你去飞龙厩里,他们见了刀自会奉你为上峰,引你到该去的地方。 苏星回把头低得更低,臣遵命。 她起身告退,女帝又叫住她,慢着。 苏星回远远地驻足,女帝咳嗽了两声,像是某种暗示,你始终记住一句话,掌管飞龙厩的飞龙使,只能有一个。明白了? 作者有话说: 我也是没想到,我电脑缺了一个角,还不知道是怎么坏的,好闹心,码字都没动力了。感谢在2022-06-22 23:41:57~2022-06-25 01:33: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江太穷不能捕鱼 45瓶;月下逢 20瓶;东隅桑榆 4瓶;dewdrop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4章 苏星回牢牢记下这句话, 出内省后,隔夜幕远眺,十六卫在宫台上巡逻警戒, 依稀还能看到鹤年执勤走过的身影。她更用力地握紧刀, 反复咀嚼和推敲女帝的弦外之音,亦或是暗伏难窥的杀意。 飞龙厩远离中枢, 隔绝于宫廷的繁杂。一片寂然中晚风徐徐,吹动树叶脆响。 苏星回在檐外观望一阵, 还在思忖未知的前路,绿衣中官就手执灯台从值房走了出来。 烛光照向对面, 中官用力揉着眼, 你是忽见女子带刀走过来,红裙拂展,中官心下恍然,急忙迎上, 苏昭媛, 您大驾光迎, 有何吩咐请示下。 苏星回横刀胸前,向他示意刀上的徽印, 用不可置疑的口吻命令道:圣人有旨, 今日起由我接管飞龙厩。事不宜迟,烦请你们飞龙使立即来接恰事宜。 中官认得这把刀, 连忙应下,掌灯引她进屋,昭媛请稍坐片刻, 下官这就通禀。 苏星回把刀放在案上, 想了想, 又重新抱进怀里。烛火在眼里跃动,把黑夜无声地烧出一个微明的洞。 看着光亮琢磨了半晌,那名中官喘着大气去而复返,身后跟着踏进一名身材魁梧的男子,自称是飞龙使 。他发笼纱帽,穿皂色圆领衫,黑色蹀躞带上悬挂一把刀。 此人半张脸长满了髭须,身材比宦官高大,声音也比宦官粗重,显然不属宦官之列。他手按刀柄走到苏星回的身前,叉手行礼,脸上带着谄媚的笑容,下官都已经安排好了,昭媛这就随下官出宫吧。 他接过中官准备的灯,叫人牵来两匹马,请苏星回上马,自己乘着另一匹。 趁着夜黑风高,两人一前一后从徽安门驶出,沿着泄城渠一路向北,马不停蹄地进入浓荫山道。 苏星回在山道勒马回望,宫楼殿宇星火零落,即便隔得这般远了,都能看到往返在条条宫道间的禁卫,还听到马蹄隐隐约约的回音。 马蹄 她看了眼飞龙使,不动声色地朝来的方向观望。 走在前路的飞龙使已经起了疑心,手按佩刀,拨转马头打算下去查看。苏星回提醒道:天快亮了,飞龙使不要耽误要事。 苏星回突然的出声,干扰了他的判断。飞龙使不疑有他,请她尽快上路,因为前面还有一段距离。 这段路正如公主所言,他们的确穿过了护城河,苏星回也眼尖地找到了那颗三道斧痕的红柳。 她跟在飞龙使身后,亲眼目睹了被公主提到的废弃校场。校场藏在隐秘的深山之下,常年雾气缭绕,若非燃烧的石燎照亮此处,无人发觉这里藏着一支武装力量。 表面管理御马的闲职,实际却掌握了上万人内卫。他们是万里挑一的精英,被选拔在此,旨在为女帝排除万险。 也许就是在温泉宫之后,女帝渐渐意识到潜藏的威胁,对这支力量更加注重。她把内卫置于暗处,以防不测。 穿过校场,飞龙使为她引见了内卫的官员。苏星回和他们一一见面,在一众官员的簇拥下走进搭设的帷幄大帐。 她早已细心记下沿路来的所见所闻,沉稳地入座。 听取完各位官员的职务述要,她站起身,事关内卫,我大致已经清楚。诸位既然都在,我就长话短说。今日我奉旨来此,是为正式接管飞龙使一职。 她看向飞龙使,从容开口:感谢你多年的付出。 飞龙使这才大彻大悟,本能地按上刀柄,昭媛既领飞龙使,那下官又当何去何从? 先前的恭敬和谄媚浑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浑身的戒备。他甚至瞠目威胁她,昭媛应当知道一个道理,权势更迭,通常意味着流血牺牲。下官自认不才,但威信是日复一日建立而起,非是他人可以随意取而代之。 -- 第111页 苏星回一步步站到他面前,我对飞龙使钦佩之至。但我身负皇命,不得不从。 飞龙使脸色大变,手里的刀无声无息地拔出寸许,苏星回毫不知惧,还越走越近,你也该听过一句俗话,叫一山不容二虎。 她伸出左手,将他的刀缓慢从容地推回了刀鞘。飞龙使暗暗惊愕之余,一声痛吟随之脱口而出。 他嘴角流出一丝鲜血,艰难地低下头去,一柄森然白刃贯穿了肚子,随刀刃拔出,浓稠的血滴落在地。 出刀之快,无人看清。帐里官员大惊失色,纷纷按刀,又在几步开外站住,眼看飞龙使摇摇坠坠就快倒下,竟无一人上前。 对不住,我也是无奈之举。不过你放心,圣人会抚恤你的家小。苏星回抖落刀上的血,收刀回鞘。 飞龙使手捂淌血的肚子,眼里冒出大量血丝。他大失所望地看了看昔日同僚,不可能,圣人怎会 苏星回不忍心地告诉他,飞龙使只能有一个,这是圣人的金口玉言。来到这里之前你该听过这句话不是,那你更当谨记这句忠告,接受你无命走出这里的宿命。 飞龙使已经精力耗尽,像是被抽去最后一丝力气,摇晃数下,颓然地倒向地面。 帷幄中寂然无声,众人都能听见一丝沉重又短促的气息从飞龙使胸中滑落。 苏星回低头看向倒在血泊里的尸身,茫然和惊惧,犹如潮水涌现。 女皇又何尝不是在警示她,将来还会有另一个人对她说这句话,取代她。 苏星回也像被割了一刀,肚子那里隐隐作痛。她抬步绕过尸体,走向帐门,凛然杀气在身后乍起。她浑身肌肉顿时紧绷,毅然掣刀,准确无误地接下迎头一刀,奋力格开。 但她后背露出破绽,右肩胛骨被另一把刀狠狠刺中。她被纷乱的刀影逼到了绝境,向前一滚,扯过一张木案挡下了刀锋。 临行前裴彦麟替她磨过刀,她又仔细擦拭,他们一起试过刀的威力,饮过人血的锋刃吹发可断,割碎筋骨不在话下。可是当男女的实力存在悬殊,她一拳难敌四人,死亡的压迫让她再次回忆起了温泉宫的厄难。 对方咬牙再攻,她忍受新伤的刺痛,旧伤的隐痛,刀尖指着几人呵斥:住手,休要放肆! 其中一名官员目露凶光,圣人还有一句话没有告知昭媛飞龙使更替时,每个人都有机会奋力一搏。 他就是方才刺中她的人。苏星回在几招之间看破了他的全部招数,此人武力不仅在他人之上,还擅用诡道。 苏星回内心虽然震惊于帝王心术,却及时调整了心态。圣人用她,又不能全然信她,是很简单的道理。 她哂笑道:这样才更有有意思。等我杀了你们几个,内卫上下谁还敢不服。 丢开刀鞘,苏星回轻蔑地朝众人挑衅,速战速决,我不想浪费太多时间,你们一起上。 帐内顿时只剩下刀光剑影,时不时伴随几声惨叫。 校场外夜风紧峭,只有一名内官低眉顺眼地侍立。他对帐内发生的情形毫不意外,也没有要去干涉的意思。 内官不动声色的做着旁观者,听着纷乱的刀剑声越来越小,再陡然安静,最后是苏星回浑身浴血地走出帷幄。 她发髻散乱在脸上,红裙被刀剑撕裂,脸上有几道横飞的血迹。她气喘吁吁地握着刀,冷冷地朝他开口:是不是可以接掌内卫了? 当然。内官淡漠不惊地回答,体贴地递上帕子,昭媛清理一下伤口吧。 苏星回只是擦了眼前的残血,把他们的头挂在旗杆上。虽然我不想这样做,但我必须要让这里的人知道,不顺从我会有怎样的后果。 算是她上任的第一道命令。 内官低眉道:昭媛是当之无愧的内卫之首,他们该依命行事,不得有任何异议。 苏星回点头,虚脱无力地朝前走。 血气正从帷幄飘出,眩晕感让她直犯恶心。苏星回加快脚步,内官还在追问要不要去校阅。 她说:不必了。 她要先离开这里,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在彻底离开之前,她得去了结另一件事。 牵来马,苏星回带着伤口按原路返回。经过刚刚的决斗,她的伤口崩裂,旧伤让她头脑发昏,恶心的感觉更是越来越重。 她不敢放松警惕,附近的一切动静都有可能要了她的命,尤其是跟了一路的人,此刻都还在。 只有微弱的天光照耀路径,这反而便于隐藏。 苏星回索性不顾伤势,直接下马步行。只见她往旁边的落叶松林钻去,顺利地将隐身暗处的人吸引了过去。 未散的血气会引来野兽,也会给人留下追踪的痕迹。不过从武力上而言,苏星回自信在此人之上。 来人大概也没想到苏星回是故意引她来此,转身就要走,但已经来不及了。苏星回几步跃到她的身后,她本能地出手自保,苏星回却先她一步踢中她的腿弯。 钝痛袭遍全身,她闷哼一声跪倒,仍不甘示弱地回身袭击苏星回的旧伤患处。苏星回敏锐地察觉了她的意图,在她每次的攻势之下都能有效地防御,甚至让她还有反抗的余力,掣出缠在腰上的软剑。 -- 第112页 剑光蓦然一闪,迎面劈向了苏星回面门,苏星回及时侧身,再反招拧翻了她的手腕,打掉软剑。 趁此她笑了一声,宝红,你须知贪得无厌就会得不偿失。 将宝红两只手拷在背上,宝红额上汗水低落,一声不吭地被她按在树上。 苏星回踢开剑,低头凑到宝红的耳边,你连我的伤在哪都知道,可见你对我了如指掌。你是褚显真安插在我身边的爪牙吧。 宝红闻言一抖,脱口道:你是从什么时候起疑的? 苏星回想了想,第一天见到你的时候,习武之人怎会分不出是琴茧还是兵茧。至于知道你是褚显真的人,直到刚才我才真正确定。 宝红无畏地笑了,一改昔日面目,变得凛然不惧生死,既然落到了你手,要杀要剐随你便。 苏星回单手搜遍她的全身,拿下一切可疑之物,其中就有通风报信的信筒。 她挑眉道:宝红,我再三给你机会,你怎么还能撞上来。她给你许诺了什么,让你以死效力。 何必多问,你也是故意引我到此,好名正言顺地杀我罢了。宝红说完沉默不语,闭目一心等死。 说不说,等她的都只有一个死字。既然都是一死,何不为忠而死。 苏星回感慨她赴死的勇气,又有些可惜,不错,这回不是我要你死,而是你撞见了不该看的东西。下辈子可要走远点,别撞上我,也别碰上褚显真。鉴于你服侍过我,我会给你一个痛快。 刀刃再次拔了出来,毫不拖泥带水,寒光利落地闪过之后,鲜血喷涌,仅有几滴溅落在苏星回的脸庞和衣襟 作者有话说: 这章发起晋江币抽奖,发交几个小红包,感谢大家的追更,虽然更得磕磕绊绊,写得不咋的,但有大家的支持,我就能鲤鱼打挺再战三百回合。 感谢在2022-06-25 01:33:40~2022-06-26 18:50: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睡眠不足的小贾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5章 清理了物证, 毁灭了尸迹,苏星回气力骤失地瘫坐在一颗树下,费力喘了几口气。 细小的伤口血液已经凝固了, 肩胛骨的伤口还在肆意流着血。简单地处理过, 身下红裙湿粘成一片,令她很不舒服。 她已无暇顾及这些, 只因需得撑住一口气,驾马赶回神都。 驰骋了数里路, 天色还是昏昧不明,俨然不知是几时了。在平阔的荒潦中茫然前行了许久, 疯涨的白茅拦遮着道路, 让她屡屡辨不清方向。 苏星回的意识不甚明朗,浑浑噩噩赶了一阵路,一度以为自己已经产生幻觉,以至于在这片荒无人烟之地看到了跋涉而来的裴彦麟。 勒住马, 苏星回极目去看, 一匹白马驮着的他, 正急急奔来。她揉着眼,这次看到了紧随其后的谢荣, 才知不是幻影。 金风骤起, 腥涩的味道充斥口鼻,苏星回扶胸剧烈咳嗽, 冷风呛得喉咙发紧。 她麻木地从马上下来,用微弱的声音问:不是说好,不要来的。你看我这样子, 是不是可怕得很 苏星回实在没了力气, 只是强行撑着, 才到了这里。但在倒下之前,裴彦麟及时接住了她。 事关重大,我不得不来。裴彦麟把她揽抱在怀,手抚过她的肩膀和背脊,粗略地查看了一遍。 伤口细小,但有一处极重的负伤,伤及了骨骼,失血不多。他的气息越来越紧促,脸色比她都要吓人。 浑身发冷发寒,苏星回还能笑出来,我受伤了。 她又低声说:我低估了,君王的算计。 初秋的郊野已有萧条之气,她的身体愈加冰冷,让裴彦麟心跳狂乱无措。在谢荣的协助下,他才能将她扶上马背。 苏星回揪住他的袖子。他穿着赴朝的紫麟袍,袖摆蹭到了血,她还在担心,言官会弹劾你的失仪。 王贺死了,御史台见风使舵,已经不足为惧。十九娘,别说话了,我们回去。裴彦麟顾不得这些,转头吩咐谢荣,先找个地方疗伤。 碍于她的状态不佳,必须及时止血治疗,路上他不停地和她说话,等到谢荣寻路归来。 阿郎,前方有山庙一间。 夜风呼啸,主仆策马疾驰稍时,赶到了山庙。佛家救苦救难,对他们自然施以援手,不但借出一间禅房,还准备了充足的热水。 这间庙子局促狭小,所用之物并不齐全。裴彦麟为苏星回清理了伤口,谢荣从附近挖来一些止血用的乌荆,他嚼碎敷在伤口,暂且止住血,剩下的要等回神都再说。 苏星回疼得直滚汗,嘴唇见不到半点血色,我预判失误了,这一刀索性不深但是三郎,你不该来,万一你你被发现,我所做之事不过是徒然。 裴彦麟把她揽紧,恨不能替她受过,我只知道爱妻有险,旁的没有周虑。 苏星回忍受着疼痛的煎熬,恍然听到这句,抓着他袖口的手指越攥越紧,心里却似春光溶溶。 -- 第113页 没有生命危险,可她气息惙然。裴彦麟抚上额头,没有发烧,这让他松了一口气,你少说话,尽快养足精神。 苏星回根本无心睡眠,依偎进他怀里,疼的时候没有触动,此时此刻反而想哭。 眼泪也确是顺着她的颊面肆意淌落,没来由的委屈从心底汹涌地溢出,击垮了她的防御。 小时候摸爬滚打,总是一身青紫,但私下对着阿娘,也是这样毫不设防地显露委屈。 为了好受点,裴彦麟让她趴在手臂,轻抚脊背,你杀出温泉宫,拯救了万千无辜之士,他们敬重你。但在我这里,你不必坚韧。 油灯太暗,裴彦麟低头打量。苏星回不想叫他看清,还是让他扶住了下巴。 裴彦麟温柔地注视,苏星回不知不觉就沉溺在他的目光里,短暂地忘记了伤痛。 我想阿娘阿耶。 想我的鹤年,麒麟儿,念奴。 她接着又嗫嚅,只要忍过今年,就好了。 她对甘露元年的执念,就像命里过不去的一道坎。 女主天下,难如登天,这条路比任何路都要难得多。裴彦麟陈述着事实。 苏星回不是不明白。尤其有了今上这个前车之鉴,男人们又岂会重蹈覆辙,再立一个女皇起来。 我杀了飞龙厩内卫的高官,把头颅挂在旗杆上,以此震慑。他们顺服于我,如此我便有了内卫和马匹。你该是知道的,马匹在军事中意味着什么,它就如虎的牙齿,鹰的利爪。 何等艰难的事,她都做到了。 裴彦麟为她感到高兴的同时,还告诉她一个重大的消息。 莱阳郡公回京陛见,女帝单独召见了钜鹿郡王,随后不久撤销了对钜鹿郡王的禁足,但还让他住在宫里。于满朝文武而言,这个举措是一个赋予政治色彩的信号。因为他们揣测,女帝很有可能越过三位亲王,议立钜鹿郡王为储君。 裴王妃得知后安分了很多,肯积极地配合太医治疗。看似在向有利方向推进,但裴彦麟认为事出突然,怕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企图祸水东引,他为此还和伯父争执了一番。作为钜鹿郡王的舅父兼老师,裴彦麟深知李昕品行,李昕在皇孙之列,仁孝有余,实力不足,属是中庸之材,大任如何也轮不到他来担。 苏星回道:可能是受陈王指使。褚显真说不上话,说得上话的是薛令徽。她是个审时度势的人,必定会为自己选定后路,而投靠希望最大的陈王是明智的选择。 裴彦麟不置可否。 但话说回来,陈王掩人耳目,对公主反而是好事。不受争嫡的影响,她有足够的时间计划前路。 说这话他是贴在苏星回耳边的,气息拂在颈侧,苏星回不觉间开始犯困。 裴彦麟安抚地亲了亲嘴角,你睡一觉。这里离神都不远了,适时我叫你。 药草生了效用,伤口刺痛,继续徒耗下去也是无济于事。苏星回点头,安稳地闭上眼睛,又觉伤口不舒服,蜷缩着往他怀里靠。 守着苏星回睡下后,裴彦麟也侧身躺下。床铺逼仄,他动弹不得,期间醒了好几次,不久谢荣便过来敲门。 庙祝先前送来了一件干净的斋衣,裴彦麟给苏星回换上。苏星回一头秀发凌乱不堪,他不大梳得来,还是取了双雁纹螺钿梳,笨拙地整理好,再用仅剩下的几支钗环,挽上简单的发髻。 做完了这些,他唤醒苏星回。几人随便吃了些斋饭,临走前留下香火钱。 休息了一晚,苏星回脸色稍有起色,精神略好些。裴彦麟和她同乘一马,进城后苏星回和他告别,换乘离开。 放禁后的神都星火点缀,进城劳作的行人神采焕发。苏星回手牵缰绳缓慢地行进,留心观望着御道上的动静。 不时,公主的油络画安车从宫门辘辘驶出,裴彦麟远远地跟了苏星回一路,隔着来往人群,见她解刀伫立,等到公主彩仗经过身旁。 清晨凉风习习,衣袍鼓动,裴彦麟目送她打马驰进皇城,才若无其事地掖了掖袖子,将尤为醒目的几处血迹悉数藏起。 裴鹤年昨晚上过夜值,辗转就睡了两个时辰。这会儿又轮到他来换值,两仪殿外骄阳已经西斜。 他没见到阿娘,心下正感到诧异,金遐不知从哪来,一下跳到他眼前,鹤年 裴鹤年心头微跳,叉手行礼道:县主金安。 金遐往左右看了看,手牵襦裙几步奔到他跟前两步的距离。鹤年见她还要近前,怕她上来再动手动脚,忙握紧刀把手交叠着放到腹前,还低声提醒她,县主,臣在上值。 他的防范过于明显,金遐也不生气,笑嘻嘻地说:我知道,我说我的话,你上你的值,咱们谁也不耽误谁。 裴鹤年语塞。 金遐碰了碰他的肩,你快帮我看看,好看吗? 裴鹤年垂眸轻瞟,才知是在说她的裙子。 他没敢多看,只是附和:好看。 鹤年你撒谎,你都没仔细看过。金遐转了一圈,展示着梅绿色襦裙,一边嘟囔着自己为这条裙子搭了多少条水晶宝石项链,他却连正眼都没有。不仅不解风情,还枉费自己的苦心准备。 -- 第114页 她说得十分委屈,慢慢地还低下头去。 裴鹤年不免手足无措,县主我 金遐偷偷地抿唇,捧起脸噗嗤一笑,逗你的啦。鹤年,你可真好骗。 裴鹤年再次被她牵住了手腕。 渐渐习惯了她的动手动脚,鹤年没有挣开,但脸上颇是无奈地看着她。此处来往的皆是朝廷官员,有几位他还得称一声世叔世伯。 鹤年耐着性子规劝了两句,好在金遐能听进去了,从善如流地松开手。却又在转眼的功夫显露原形,勾住他的蹀躞带缠在指尖。 裴鹤年不露声色地拽了拽,忽听得金遐叫了声:苏娘子 作者有话说: 留言都有看哦,番外想看哪些内容,我会考虑写的。 感谢在2022-06-26 18:50:22~2022-06-27 22:51: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岑琴好帅呜呜呜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6章 苏星回换过一条长裙, 缜发一丝不苟地挽起,两鬓插戴宝珠镶嵌的金玉花钗。行步间,金丝摇曳, 臂弯里的薄纱短帔也随之轻拂。金遐眼力极佳, 远远地看见她走向这里。 苏星回还特地妆描过眉眼,弥补了气色上的亏虚, 外人不详加观察实难察觉。她一直在思虑着心事,金遐连唤数声都置若罔闻。身边的中官提醒, 她才慢悠悠将目光匀出一丝半点。 鹤年今日当值,腰悬一把佩刀, 站在深檐殿廊下, 身姿秀拔,精神奕奕。 受规矩的约束,少年不免局促,又难以掩饰见到她后的轻松和欢喜, 只是唤道:阿娘。 苏星回叮嘱他:照顾好自己。 鹤年忙道:阿娘也要保重。 她的儿子被分别牵制在了两处, 她不能轻举妄动, 也不能有太多感情外露。 苏星回近了几步,赫然发现她的鹤年长高了许多, 面部轮廓日益变得深邃, 隐约有几分他阿耶的模样。千娇百媚的宁平县主和他并立一起,两人宛若天造地设的璧人。 再等上几年, 他加冠成年,也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 苏星回牵唇笑了笑,不知不觉, 视线从金遐仿佛不谙世事的脸上扫过。金遐仍在凝望鹤年, 并未发觉。 苏星回停留片刻, 扶着裙子缓慢登上台阶,走向两仪殿。万不敢离二人太近,怕身上的药粉浓郁,会让鹤年起疑。 她步履从容稳当,看不出她身负重伤,行动不便。从殿内出来的褚显真和她正面相迎,都没能辨别,但在擦肩之际,还是敏锐地嗅到了她身上飘出的若有若无的金疮药气味。 褚显真将自己的惊疑隐藏得很好,她只是稍稍侧过头,和苏星回笑了一下,然后带着中官走下龙尾道。 这日的晌午,直至黄昏,褚显真都在丽景门的推事院。 度过的半日,除了处理铜匦的投书,她还过目各地送来的密告,监督属下整理成卷。其余时间,她都在密不透风的牢狱中严刑审讯。 推事院的刑罚成千上百,叫人生不如死的刑讯不计其数。但在这里的吏员被称为酷吏,以手段残忍、不近人情得名。作为他们上峰的褚显真,手法更是灭绝人性。 中午她在监牢里慢条斯理地吃完一条半生不熟的鱼,晚上就亲手拧断了一个嫌犯的手腕。好几个熬不过抽筋扒皮的痛楚,昏死过去,她尤嫌不够,叫人用水泼醒了继续用刑。 她还从大老远专门请来了一个人,观赏了她全程的杰作。 那人站在几支烛火的阴影下,岿然不动,仿佛她摆弄的并非活生生的人命。 褚显真暗忖,她到底小瞧了此人的定力。 洗去手上的血迹,她径直走到一张漆黑的茶几前,倒了两杯茶,望着那人道:韩使君,您请坐。我这儿没有好茶招呼,敬请见谅。 只见烛火晃动,韩膺走了出来。 他拂衣坐下,话里有话,褚娘子的待客之道还真是与众不同。 褚显真微微一笑。 他们身处监牢,除了关押和提审的犯官,只有满目的刑具。她说:使君远道而来,下官当尽地主之谊。使君您看,他们都曾是一方高官,却经受不住利益诱.惑,沦落至此 褚显真灌了一杯冷茶,手握空杯,姿调闲适,语气平稳。 她为韩膺介绍完犯官,又一一介绍那些听都没听过的刑具。 犯人吃喝拉撒睡都在一间逼仄的牢房,腥气和污秽夹杂,臭气冲天,就连两人所坐的案边还有不曾清除的血迹。 韩膺至始至终保持着修养,等她把话讲完,气势也没有削减。他气定神闲道:褚娘子连夜将我弄到这里,不只是为了喝一杯冷茶吧。 褚显真笑了,和使君说话就是爽快。韩使君博闻强识,清楚这里是什么地方吧? 韩膺道:十进九不出的丽景门,略有所闻。所以,褚娘子这是审讯我的意思了? 韩使君,谈谈吧。褚显真放下空杯,注视对面泰然处之的男人,就谈你和裴相公的交易。 事涉多年挚友,她以为韩膺会有抵触,这样也就方便了她使出非常手段。 -- 第115页 未料,他一口答应了,可以。不过 话锋又一转,强加罪名的后果,褚娘子也要有一力承担的准备。 明明是笑着说的,眼底深处却有不可逼视的锋芒。 褚显真经手的人没有上千也有近千了,那些人做过再大的官,等到经受皮肉之苦时,也会弯折脊梁,低声下气地向她求饶。 迄今为止,还是第一次遇到韩膺这样的对手。 比那些没有自知之明的人有意思得多。 下官依法办公,也经得起查证。 褚显真轻挑细眉,转头吩咐从役,再掌一盏灯,上一壶酒。我要与韩使君秉烛夜谈,一醉方休。 阴暗湿冷的地牢里,刑讯不休,犯人的痛嚎呻.吟此起彼伏。 两人默然对坐。不时,烛台陈列,佳酿和菜肴相继摆上,错落的乱影中,杯盘一阵碰撞后,差役的步履渐远。 蜡烛滴到明,毫无意义的审问,没有尽头。 褚显真熬了一夜,没有问出东西。 她设下的陷阱被韩膺巧妙地化解。韩膺仿佛能一眼看穿她的手段,包括她屡试不爽的攻心和引导,对他都不起作用。 夜晚本是人意志薄弱、毫不设防的时机,她擅长利用人心,但韩膺比她技高一筹。他反客为主不算,反而还对她一通逼问。 离开推事院,褚显真还在为此感到头疼,蒋鸿匆匆地走来。 恩师,事有不妙。 蒋鸿脸色难看,褚显真的眼皮一跳,至书,怎么了? 师生避到无人处,蒋鸿还压了压声,蓬莱殿的宝红死了。昨天夜里被人从护城河里打捞起来,身上有宫人的印信,直接就报到了内侍省。 他又提了一口气道:宝红是一刀割喉而死,这是凶杀案,内侍省那头问是否报案? 报什么案!褚显真不必问,便想通了来龙去脉。 能让苏星回痛下杀手的,必有脱身的万全之策。 宝红一定是犯了圣人的忌。她死不足惜,否则一个不慎,就能牵扯出她。 她也算有长进了。这个她指的是苏星回。 褚显真轻咬后牙槽,就说她与侍卫私约相奔,被发现后羞愧难当,跳河自尽了。 蒋鸿不明白为何要直接了案,而且他担心不能遮掩,宝红颈部的刀口十分明显,估计难以蒙混。 褚显真不想再听,怎么遮掩是他们的事。 蒋鸿又问:那还要再安插人手吗? 这次是我们的手伸的太长了。立刻把人收回来,在我做出决定前不要轻举妄动。褚显真果断下令。 蒋鸿自然以她的命令为准。 他看见老师状态不佳,出言关心,褚显真却充耳不闻,拂袖走远。 她脸色极差,还叫换值的苏星回当面撞见。 算算时间,苏星回料到她也该知道宝红的死讯了。 她才做成了一桩大事,心情颇佳,便善意提醒,圣人因为天堂修筑进度缓慢,才发了一通怒火。看你这副样子,像是没睡好,以我之见,还是不要去御前为是。 褚显真睁眼说着瞎话,有劳费神了,我吃的好,睡得也好。 苏星回轻飘飘打量她的周身,所穿还是昨日那身。看来她整晚都在推事院。 那是最好不过。 苏星回还有其他事,和她告了辞,动身离开。 苏星回是在第三天上才知道,韩膺被褚显真请进了推事院。 这件事褚显真进行得十分隐晦,韩膺的妻子懋娘也不知道他真正的去向。韩膺在离开灵汝郡前,对外的消息是进京述职。 当她得知这个消息,万分着急时,其实已经是裴彦麟深思熟虑,故意散播出来的结果。 裴彦麟不担心韩膺会遭受非人对待。他和苏星回解释得也很简单,我和韩抒意从无政务往来,朋党牵扯,遑论是从他身上来寻拖的罪证。不得不说,她找错了人。 苏星回被他揽抱在胸前。她思来想去,前生他没有将儿女托付给韩膺和许宠,也许就是不愿他们趟入浑水。 她没有被裴彦麟安慰道:她什么烂招都敢用,万一她使出屈打成招的招数呢。 裴彦麟轻抚她的耳尖,韩抒意不会让自己吃苦,他会坦白交代一切。至于是不是褚显真要的东西,那就不是他关心的问题了。 苏星回咋舌,他多文雅的一个人,做事倒有一股直臣风范。 她又问:那你放出消息是做什么? 裴彦麟掐她的脸颊,让他早日出京啊。他在灵汝民望颇高,若遭酷吏逼讯,百姓定有怨言。圣人可用酷吏杀权臣,却不能枉杀贤臣。 苏星回将信将疑,对这种说法她保留意见。 但事实证明,裴彦麟分析的丝毫不差。 韩膺在不久后被请出推事院,不仅完好无损,圣人还命褚显真亲自将人送回灵汝。 那几日,苏星回整个都很舒坦,伤势也结了痂。 快到年底了,三部六省逐渐忙碌,她不想让裴彦麟为她的伤病分神,鲜少出宫,长住在蓬莱殿。 内侍省还给她拨来一批宫人,伺候殷勤周到。在她们的悉心照料下,苏星回精心调养了两个多月。 -- 第116页 期间还有公主暗中托人送来价值不菲的珍品,她来者不拒,善加补给,恢复得极好。 桂花凋零,三秋飞逝,她彻底大好时,宫中已经脱去薄衫,陆续穿上冬衣。不久,神都迎来了一场初雪。 彼时苏星回在馨香萦绕的芙蓉帐里掐算,离年节只剩两个月不到。 裴彦麟问她算那些做什么,苏星回神神秘秘地说:我不告诉你。 却翻身滚进裴彦麟怀里,在他错愕然不已的脸上亲了好几遍。 作者有话说: 苦逼的在加班 这章继续发十个小红包吧。 第57章 什么意思?你是在对我用美人计?即便她主动献上香吻, 裴彦麟也根本不为所动。 苏星回变本加厉,索性还解开了他的内衫,一边用牙轻啮锁骨, 一边嘴硬地反驳, 我这叫心之所向。简而言之,就是我此刻心情很好, 相公不要不识相。 是吗?裴彦麟轻声一哂。 他手抚过她盈润的削肩,含咬她的耳垂。一触即离后, 垂目打量一张一合的嫣红唇瓣,极轻地回应了她的心之所向。 一手捞过她的腰肢, 让她贴得更近, 与他再没有半分距离。两人搂抱着亲热,片刻不到,衣襟散乱成一团。 阴雪天气,寝房一直燃着烛灯。 案角上一盏金鸭炉里, 吐溢融融的暖香。罗帷香薰氤氲, 连她的肌肤也隐隐透出沁人肺腑的香气。 裴彦麟如痴如醉, 在领地上流连忘返。 苏星回被他颌角上才修过的短髭扎得浑身酥麻,受不了地推了推他的头颅, 一整天腻在一块, 你都不累吗。 她拉起松垮的裙裳,裴彦麟将她的双手高举过顶, 气息逐渐平复,扪心自问,我们见面的次数真的多吗?你这般会算, 方才怎么不算算, 我们相隔了多少时日才能见上一面。十九娘, 不得不说,你好狠的心。 苏星回叫他逼问得心虚,目光闪了闪。 她进退两难,软声告饶,好三郎,你弄疼了我的手。 裴彦麟松开了手,起身坐在床边。 转而他瞧着窗纱上簌簌而落的细雪,竟有一种冷暖交融的美感,一时兴致高昂。 去看雪么?他问。 苏星回看到窗上白茫茫,雾气横生,果断地拒绝道:年年都下雪,没什么看的。你看外头呵气成冰,冷也冷死了,我不要去。 裴彦麟循循善诱,不出去,就在屋里开一扇小窗。 还是不要。苏星回只想躺着。 她身子泛懒,软弱无力地倚在枕上,又转了个身把厚衾卷到身上,裹成蚕蛹。 昏灯照进床帏,苏星回静静地观察裴彦麟。他走到屏风前,取下白色圆领衫穿上,他的俊颜在灯下散发玉石般的耀泽,让她心旌摇曳,忍不住伸手拉拽他的衣袖。 怎么了?裴彦麟任她抓住手指。 苏星回若有所思道:鹤年回不来,今年我们一家恐怕不能团聚。 裴彦麟道:儿郎大了,将来会到更远的地方赴任,抑或是去疆域建功立业,不仅限于长安和神都。 苏星回小声嘟囔,你真的是在安慰我吗? 裴彦麟趁机把人挖了出来,起来走动走动,强身健体。 腰酸腿软,我动不了。苏星回睡了一整天,还是犯懒。 在他替她妥帖地系稳腰衱,穿上鞋后,苏星回顺势揽住他的脖子,不如你背我去。 裴彦麟一笑,在她眼前蹲下,上来吧。 苏星回毫不客气地趴上去,走到了屏风外,她取下椸架上挂起的一件轻裘。 裘衣宽大避寒,将两个人严严实实罩在下面。纵然外头飞霰漫天,天寒地冻,也感觉不到多少冷意。 苏星回根本没心思看雪,她慵懒地阖着眼皮,只是换了个地方继续犯懒。 裴彦麟忍俊不禁,这与你在房间有何区别? 苏星回这才完全睁眼。她在想一件事,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告诉他,王妃病情似有加重,就在几日前,太医署派了人频频为她诊治。我私下查验过药方子,都是一些补中益气的药材。 我知道。裴彦麟沉默地将她放下。 毕竟是他血脉相连的亲姊,岂有不难过之理。 思忖半晌,他道:她那是心病,不是真病。 你是说,她没有重病。苏星回就感到奇怪了,那为什么要三天两头折腾?损人又不利己。 她是做给郡王看的。裴彦麟笃定地说,她在利用郡王的孝心,逼他就范,催人奋进。 郡王真可怜。她由衷地说道,没有她这样待子女的。 裴彦麟点头。他太了解他的长姊了。 裴家可以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是牺牲她,倾全力去扶持她的儿子。裴王妃固然也会为郡王牺牲自己。但是她的儿子太有孝心,在她的苦肉计攻势下,难免会急功近利,做一些有欠考量的举动。 这点也正是裴彦麟一直在担忧的。 正说着,一个婢女从廊外走来,近前通报,钜鹿郡王李昕孤身登门,在庭上侯见裴彦麟。 -- 第117页 裴彦麟既是郡王的舅父,又是他的老师。无论是以何种身份,外人都无可指摘。 裴彦麟道:他最近文武都十足用功,恐怕是遇上了难题。我去去就来。 那你还是快去吧。苏星回跟着起身,目送他大步穿过中庭。 细雪如撒盐,在黄昏时渐渐覆满庭上的草木。 张媪笼起火盆,屋里暖烘烘的,众人围着取暖,手里各自做着细活,有说有笑。 念奴长高了一点,还是爱玩。她给苏星回跳了一支舞,又缠着张媪翻花绳。 苏星回道:婆婆年岁大了,不要扰她。你过来和阿娘翻,也是一样的。 念奴不太情愿,一旁的王莹见状跑了过来,小娘子不愿意,让奴和娘子来吧。 念奴转身坐进苏星回怀里。王莹扑了个空,故作悻悻地叹气。 裴彦麟去的不算太久。他进屋扫去肩上的雪粒,听见笑声,从罗帷下进来,说什么这样高兴。 苏星回笑吟吟地收起花绳,过来问他:他说了什么? 见他面色轻松,想必也不是要紧事。 裴彦麟扶着她的背,两人一直走到外庭,他郑重其事道:寻常事不足为道。只是我刚和谢荣碰面,有新的消息,是你弟弟透露给他的。他在南市看到了乔装过的奉宸府春官侍郎,和一伙人在酒楼上吃酒。你猜那伙人都是谁? 春官侍郎是江淙,他颇得盛宠,出入不受禁令。他明目张胆地结交朝廷官员,隔三岔五和权臣把酒言欢,女帝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按理说,他和谁吃酒都不是稀奇事,可是从裴彦麟嘴里说出来,一时间竟不寻常起来。 苏星回眼皮轻搐,屏气凝神。 裴彦麟几乎贴到了她的耳朵,那几个人都是他的酒肉朋党,但其中有一人是褚显真的学生蒋鸿,还有一人是女尚书的门生。他们吃完了酒,一起把江淙送回宅邸,但不久后,江淙再次乘轿出门,和那人去的正巧就是金光门。 苏星回恍然道:女尚书就住在金光门。 光凭这几点,不能完全证明薛令徽和江淙有首尾。 不过,也难说。 苏星回挑眉道:女尚书风华不减,春官侍郎年轻清俊,他们又常常在一间殿伺候圣人,抬头不见低头见 裴彦麟细心端详她的表情,你的兴致很高? 苏星回不置可否地一笑,依你所言,褚显真勾结了圣人的宠嬖不算,还试图拉拢圣人的心腹近臣。他们在圣人眼皮底下谋算,那我就有必要上达天听。 裴彦麟笑道:圣人一旦疑心,势必会命你探查她的行踪,收集她的罪证。 她眼里闪烁着光彩,是时候让我们主动一回了。她目视架在案上的佩刀,圣人有令,她如有二心,我可以就地砍下她的脑袋。 女帝牵制她,她牵制褚显真,这本来就是一盘由女帝主导的大棋。 只是褚显真先到了一步,在这盘棋上游刃有余,很是舒坦地过了几年。 但常言道:马有失蹄,人有失足。自从在韩膺那里栽了跟头后,褚显真的运势急转而下。 她接着办的几桩案子,犯官和陈王都小有牵连。一次是偶然,次数多了,女帝还会坐视不理吗? 苏星回设法买通了薛令徽身边一个叫阿婼的掌灯宫女,证实了两人之间存在暧.昧关系。这名宫女虽然没有亲眼撞见两人寂处一室,但偶尔看见过他们旁若无人地眉来眼去。 阿婼还义愤填膺地说,春官侍郎是个极其轻浮浪荡的人,常常挑.逗年轻的宫女,不是摸她们的手背,就是摸她们的后背。长生殿的宫人大多没能幸免。曾经就有一名容貌出众的御前宫女被他轻薄,宫女性情刚烈,径直告到御前。但因为江淙备受宠爱,几句话颠倒黑白,圣人当场发落了宫女。从此宫人们敢怒不敢言,一直忍气吞声。 阿婼是个性情中人,说起之时不住地抹泪。 她还出言关切道:昭媛国色天姿,又在御前行走,千万小心提防。 苏星回想了想,她从没正眼看过江淙。或许正是如此,她没发现江淙的失态之处。 她安慰阿婼,我看他印堂发黑,得意不了多久了。 你不要怕他,他若是动手动脚,只管悄悄和我讲,别人动不了他,我想办法整治他。 阿婼心性善良单纯,在深宫里感受到久违的温暖,不知不觉敞开了心扉,和她已经无话不谈。 苏星回从阿婼的话里行间得知颇多。她说到薛令徽的习性,薛令徽夜里惯用一种名为百合香的香饼,内禁也只有她能用。 作者有话说: 最近加班时间多,有可能会几章写完一起发。感谢在2022-06-29 19:00:40~2022-07-01 21:57: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迦陵 20瓶;GUMIIIII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8章 百合香带有百合二字, 但和百合毫无关联。它是由鸡骨香、零陵香、麝香、白渐香、沉水香、苏合香、青桂皮等多种香料碾碎磨匀,和以白蜜,调制而成的一种复合香。因为制作复杂, 成功的几率微小, 有价无市,一般仅有权贵支付得起。 -- 第118页 苏星回思来想去, 既然这种香只有薛令徽能用,那也极易暴露。她和江淙私下来往密切, 说不定还常常过夜,难免会有疏忽大意的时候, 露出马脚是迟早的事。 苏星回正急迫地想得到圣人全部的信任时, 天公作美,把这位女官的隐私浮向水面。当务之急,苏星回打算揭穿薛令徽和圣人宠嬖的私情,继而暴露她和褚显真的勾结。只有撼动女尚书坚不可摧的地位, 她才可能接近更多的机要。 条条分析下来, 益处多多。 她心中有了计较, 问阿婼:你能帮我做一件事吗? 她收买了阿婼,也仅仅只是打探消息。阿婼为人良善, 断不可能帮她害人, 苏星回利用她,良心上饱受着谴责。 没想到阿婼已经引她为明主, 爽快地答应:奴已经是昭媛的人,蒙昭媛不弃,只要奴能做到的, 万死不辞。 苏星回拍了拍她的背, 说什么死不死。 心里默语, 阿婼如此明理,以后她一定加倍补偿阿婼。如此安慰自己一番,苏星回贴向阿婼的耳边。 正值无人的夜晚,冷月倾洒,寒意更深。她轻声道:我不仅不会让你死,还让你锦衣还乡。你不想回家,我让你做女官,享受荣华富贵。 任谁听了都心动,阿婼自然也难辞利诱,她道:昭媛您请示下吧。 苏星回让她附耳。 一阵低语后,阿婼了然地点头,她起身就要告辞,颇有大干一场的气势。不过在之前,苏星回还不忘和她说:你有交好的同乡或者姐妹,尽可以引荐给我,我不会亏待大家。 真的吗?阿婼的心思果然单纯,根本不作他想,当即就和苏星回道,恰好奴有一个同乡,他在内侍省勤勤恳恳做事,还是受尽了刁难和欺凌。也就这个月熬出一点头,被提拔到上面 苏星回都没听完她的下文,便直说好,哪天你把他带来给我看看。 为了不被察觉,苏星回和阿婼一般约在夜深人静见面。 据苏星回所知道的,江淙每逢见驾,都会事先在便殿听侯。奉宸府的男宠们都是如此,只要面圣,先有宫人服侍他们盥栉浴手,再熏上暖香。从头到脚,起居打理竟比前的宰相都要体面。 阿婼待人亲切,和宫女们交好,和长生殿宫人彼此之间常有照应,她很轻易地就争取到便殿换值。阿婼依照苏星回的吩咐,她观察着江淙的一举一动,混入极少量的百合香。 她向苏星回保证,在她当值期间,她会尽力而为,窥准时机,最好能让江淙永不翻身。 苏星回为了不被牵连进去,叮嘱阿婼静观其变,不要做手脚,以免事后被查究。她坚信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打算让他们露出破绽,她们适时地从背后推上一把。 江淙也果然没有留意到这些细枝末节,只有薛令徽心细如发,每每私会后,会查验他身上是否留下蛛丝马迹。 这味香的更换,薛令徽始终未发觉。她最近为了和褚显真密谋前程,在圣人这边敷衍了事,经常性因为睡眠不足而走神。苏星回派遣出去不少内卫,日夜潜伏在三人的宅邸,期间还险些被褚显真的间者察觉。幸而内卫神出鬼没,没有落下把柄。 倒是她听了阿婼对江淙的控诉后,竟然好几次发现江淙在看她。 大概对视次数多了,后来他就有意无意地碰她衣袖,露出轻浮的举止,玩味的表情。 苏星回不是那些任人拿捏的小宫女,她忍无可忍,几乎就要拔刀,当场剁下他的爪子。 但这里是皇宫禁地,她只能道一句,江侍郎,请自重。 江淙自重了,眼里和嘴里却不见放尊重。 他身在宫禁,四处都是皇帝的耳目,还敢出言撩拨她,我见昭媛身姿纤纤。昭媛可会歌舞? 他将她这个丞相的前妻,和歌伎舞女相提并论,其心可诛。苏星回暗暗冷笑一声,紧握刀柄,我自然会武,不过事前我有一个习惯,就是先用人血祭奠神灵。 江淙自恃宠爱,横行内宫。他根本无惧苏星回的威胁,但还是低头看了眼她的刀,没再多言。 苏星回时刻都不敢松气,尘埃未落之前,她已经几夜没有睡好了。 她一直等消息,处于半夜都会惊醒的状态。这已经是十一月,她的风痹症一入冬就有所加重,为此苦不堪言。 做梦了是不是。裴彦麟揽住她的腰肢,将她严严实实裹进被子。他总会及时醒来,不厌其烦地为她缓解关节疼痛。 让他频受困扰,苏星回深感抱歉,越到岁末我越紧张,一丝风吹草动都会叫我乍惊乍醒。 裴彦麟轻托她的手腕放在腰腹,他的肌肤燥热,她不由自主地想要靠得更近,汲取温暖。 裴彦麟索性解开衣带,过来睡。 屋外寂静无声,苏星回侧身躺在他胸前,由他收紧手臂。他的皮肤变得滚烫,苏星回被热意包裹,隐隐作痛的关节好了一点。 她沉溺其中,肆意地抚摸他结实的胸膛,我交代给阿婼的事,其实也是在赌。既然我能收买阿婼,别人也能。我不能完全信任她,却也没有其他的办法。 她叹着气,继续道:我在宫里的时间不比薛令徽,驭下的手段不比褚显真,她们都有忠心可靠的心腹,我只有财帛收买的人心。我多次思忖,急需培养一批为我卖命的可靠之人。 -- 第119页 苏星回絮絮叨叨地说着,逐渐犯了困,声音越来越低。半睡半醒时,有人吻着她的额头,沿着眼角往下,停留在她的颈部轻啮。她既感到痒,又感到通体舒畅,摸索着寻到他了脸,语气含混地嗔道:三郎 悉悉索索地一阵,她听到了一个飘渺的声音,偶尔也让我帮你一次。 恰值隆冬时节,每日清晨的路面积水成冰,冷意更胜。苏星回连续几日宿在宫外,时常要留恋不舍地从温柔乡爬起来,赶回紫微城侍奉御驾。 她睡不够,只能以车代步,顺便还能在车上补眠。但这天清晨她无心补眠,离上朝还有一个时辰,她的车乘却匆忙行驶在宵禁中的巷道。 从她执掌内卫以来,长期来返两地,及时掌握朝廷要员的动向。内卫传来消息,圣人宣她见驾。女帝指名见她,她片刻也没有迟疑,立即出发。 苏星回在路上想了百十种情形,她到时,江淙已经跪在寝殿上。 殿上昏光四照,江淙痛哭流涕,臣是遭人构陷,臣昨晚的确在臣母家中,伏乞圣人明察秋毫。 苏星回俨然不知发生了何事,她和阿婼的视线碰撞。 阿婼只是和她相触了一瞬,就低下头去。 她的意思昭然若揭。 昨晚陪伴圣人的本来是另一名男宠,那名男宠却因服侍不周,被赶出长生殿。圣人心情整晚不愉,近侍出于关切,询问要不要宣召体贴入微的春官侍郎。 然而江淙整晚都不在奉宸府,而是在女尚书的香闺。去请人的内官并不能想到他去往了何处,但江淙消息灵通。忙不迭地从薛宅后门逃脱,驾车赶回宫。 匆忙之余,江淙始终谨记薛令徽的叮咛,记得叫人多往身上喷洒蔷薇水。岂不知蔷薇水早被阿婼偷梁换柱,喷洒的是已经掺杂了百合香的水,不是识香之人,很难第一时间分辨。 因此江淙声称自己去的是母亲的宅子,身上却掩盖不住独特的百合香气息。 女帝赐予薛令徽的御香,宫中再无二人,即便民间风行,争相效仿,但瓜田李下,岂能被他轻易蒙蔽过去。女帝当即眉头紧蹙,江淙还在一口咬定自己回了母亲的家,才耽误侍奉圣驾。 苏星回站在内殿的门外,静听一切动静。 不久薛令徽被传带到,苏星回见她神色淡然,手指却在发抖。 苏星回也紧张到后背侵出冷汗。 薛令徽上殿后,还未传出任何响动。 半晌后,在殿内伺候的宫人都听到女帝隐含怒气的声音,你们两个,把衣裳脱了。 聋了,要朕唤人替你们脱不成? 殿堂上又是短暂的安静,随后一阵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好几个内殿宫人在暗中窥窃,只见昔日温婉的薛令徽耳目红似滴血,解着衣带的手指迟疑不决。 待到两人衣衫褪尽了,众人又深知非礼勿视的道理,眼观鼻,鼻观心,只能竖起耳朵,听到女帝怒不可遏的命令。 来人,给他们验身。 到这一步,已然达到了苏星回的目的。她正思忖女帝的心思,殿内忽然传出巨大的震动,像是摔了杯盏,丁零当啷又滚出好远。 所有人都被这声巨响惊骇,纷纷屏气凝神,将头垂得更低。 天子震怒在即,人人自危,苏星回头皮发麻,全然听不清其中又发生了何事。她往前走了数步,看见匆忙涌出一群宦官和宫女,以及被搀扶着依然摇摇欲倒的薛令徽。 薛令徽半张脸被血覆盖着,她额上竟有一道拇指大的深口,情况十分危急。 苏星回茫然地拦下一名中官,中官额头滴汗,姑奶奶可别再问了。您快请进吧,别惹圣人不快。 第59章 宫人均被遣散出去, 数盏连枝灯绕在楹柱旁,照耀四壁。影影绰绰的光影扫过苏星回一侧的眉骨,她的玉色初露一半, 像夜里沉浸放开的三醉芙蓉。 苏星回每走一步, 心就狠狠撞击胸腔。再过半个时辰,就该升朝, 女帝此时此刻却瘫坐其中,还未梳洗。 红纱灯里明明灭灭, 女帝霜发似雪,皱纹似壑, 她的窄袖白袍上龙纹虬曲, 面目狰狞,将要张开血盆之口吞噬生命,那些在无人角落起伏的跫声似被威仪震慑,就此收了声。 苏星回跪下, 女帝浑浊的目光自她脸上缓慢地扫过, 一个是朕的宠臣, 一个是朕的心腹,竟敢在朕的眼皮底下苟且她垂下苍老的双眼, 懊丧地拍了一掌凭几。 苏星回随之一震, 俯首道:陛下息怒。臣身为女官,也有失察之罪。 女帝冷笑, 不必急着揽罪。 仅凭猜测,不足以给两人定罪,但女帝颜面尽失, 将二人划为一体, 安上一个大不敬之罪。女帝显然在气头上, 怒火让她暂时丧失了思考和判断的能力,待她醒过神来,还不知是什么光景。 苏星回不寒而栗,更不敢贸然进言。 她匍匐在地上,余光瞥见女帝一步步踱近的身影。 女帝抬起她的脸,拇指戴着一枚碧玺指环,轻轻刮擦过她的面颊。 也是这时,苏星回得以看到衣襟上迸溅的两滴血迹。她还未回过神,女帝不容置疑的命令在耳旁响起。 派人监视她的一切言行,见过谁,和谁深交,都要如实禀告。倘若你敢隐瞒不报,被朕所查,就由你替她揽下一切罪责。记住了,朕是老了,但眼睛和耳朵还没老。 -- 第120页 女帝说完松开手,重新走回上座,背对着她道:行了,你退下吧。 苏星回敛首起身,臣告退。 门开后,宫女们捧着玉盘鱼贯而入,苏星回屏气走到大殿外,才发觉手心在发汗,腿心更有一股钻心之痛。 痛楚令她有片刻失神,她扶着一侧的梁柱,几乎不能站稳。恍惚之际,手臂被扶住。 苏星回脸色实在称不上好,她抬眼迎上鹤年关切的目光,勉强一笑。 阿娘是不是风痹犯了。鹤年扶她一旁坐下,趁着无人,蹲下给她揉捏缓解。 苏星回好了很多。她拍了拍鹤年的手臂,不疼了,你快起来。 阿娘,我送您,这段路石梯多。鹤年说着起身。 母子许久不曾同行了,并肩走下玉阶。裴鹤年寸步不离,陪伴苏星回走完一段路,不得不作别。 苏星回才从女帝那儿领了命,诸多要事需要她去安排。离开时,苏星回,望了眼鹤年的身影。 少年初长成,霞姿月韵,姿调非凡,无疑是这高墙里最明亮的存在。 苏星回觉得身上这些伤痛都值了。 她心下不禁暗忖,虽然这次冒了险,好歹成了。 不过事也凑巧,天时地利都赶上了。她怀疑,那天夜里听到的不是梦境,很可能就是裴彦麟的手笔。 苏星回越发笃定自己的猜想,她在这天夜里将一批内卫安插进京,也在第一时间向裴彦麟求证。 裴彦麟供认不讳,被赶出长生殿的男宠,包括向圣人谏言的中官,都是我买通的人。我也只是尽力一试,岂料他们配合得这般天衣无缝,顺利演绎了这场戏。不过也得亏你事先安排的宫女,她洒下的香露至关重要,让整件事都朝着我们希冀的方向发展。 他还说:夫妻本该风雨同担,共渡难关。你是在怪我没有事先和你商量吗?如果是,我深感抱歉。 我没有怪你。苏星回不知道怎么说,我是在担心你的安危事若不成,会牵涉到你。 她吞吞吐吐,挤出一句,苏家散了,我经不起第二次打击 不会的。裴彦麟握住她的肩,向她再三保证。 他又说道:我们一起去见公主,就谈接下来的计划。 裕安公主在四个方向分别修通一条暗道,她的一众门客就是通过暗道进入的公主府,向公主出谋献计。苏星回也是才知道,裕安组织的球赛,亦或者诗会,都是招揽有识之士的途径。 明面上的公主奢华张扬,花销如流水,暗地里拥戴她的门客遍布两都。圣人纵容公主门客三千,却在不知不觉中养大了公主的胃口。 苏星回是在一间密室见到的裕安。 在这之前,她和裴彦麟看到了被女帝赶出长生殿的男宠。苏星回十分惊讶,问道:他竟然也是公主的人! 裕安笑了笑,毫不隐瞒,既谋大事,宫里怎能没有我的耳目。 裴彦麟不禁笑道:臣在说服他时毫不费事,原来公主早有谋断。 裕安心思缜密,应变机敏,真人不露相,比她的几个兄弟更有君王风范。裴彦麟已对裕安另眼相看。 公主,臣钦佩之至。 相公过誉了。裕安实话实说道,整件事的前后经过我全都知晓了。他来和我请示时,我便猜到了星回的计划。既是为博取圣人的信任,我怎能不出一丝一毫的力。 她请二人落了座,为两人各斟一杯才烫上来的椒葱酒,自己举起面前的玉杯,星回,我为你贺喜,你做成了这件事,圣人会交予你更多重担,便是兵权也不在话下。 眼下正值寒冬天气,外面朔风呼啸,密室里升着通红的火炉,又有椒葱酒驱寒,苏星回身上暖气洋洋。 她手捧着酒盏,回敬公主,也多亏公主暗中相助,否则臣很难成事。 得知那个男宠是裕安的人,她还悄悄松了一口气。 三人举杯饮酒,说说笑笑片刻,又回到正题。 裕安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她打算继续韬光养晦,等到了明年春天,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再视情况而定。她告知两人,届时她很可能会向圣人坦露自己的野心。 苏星回闻言深吸了一口气,喉咙的酒气蔓延到鼻腔里,她的鼻子火辣辣的疼。 裴彦麟递给她一杯水。他倒是显得淡然无比,公主胆识过人。 苏星回看了看他,以为他赞同了公主的计划,用力拉拽他的蹀躞带。 却只见裴彦麟目光平静,在灯下谈起自己的观点,陈王和吴王势力均衡,公主何不投靠其中一方,借势养精蓄锐,秣马厉兵,观其变,再论前路。 苏星回也道:公主,臣讲一句不敬之言。圣人年迈体弱,又连遭几桩大事,悒郁不忿,喜怒无常。今日事发当时,薛令徽破了相,江淙也不知道会是什么下场 她的意思是,圣人不一定会继续纵容公主。 圣人给了公主谈论时政的恩典,但不允许她参与其中。这始终是横亘在裕安眼前一座难以翻越的高山。 -- 第121页 二位所言我心中了然,我也是别无他路可选了。裕安时常取舍两难。她的长女至今还留在宫中安抚圣人,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圣人龙体欠安,储君迟迟不立。与其说圣人看中钜鹿郡王,不如说是将计就计,暂安臣心。神都迟早还会有一场流血的争斗。裕安眼里隐有泪光。 她不只是我的君,还是我阿娘。我幼年记事起,她待我如珍似宝,可谓是万千宠爱集一身。弑母有违人伦孝悌,弑君也该遭天谴,我不可能走曹王兄的路。 苏星回和裴彦麟相看一眼。 她放下酒杯,安抚道:公主要相信,天无绝人之路,有志者事竟成。 裕安垂眸微哂。 她给自己又满上一杯热酒,意识到说得太多了,连忙道:你们倒是饮酒啊,这可是我温了足足两个时辰的驱寒酒,就为等你们的的大驾。 * 冬夜的神都,冷月清寒。 褚显真在院子里练了一套剑法,直到精疲力尽,她回到寝房,倒了一盏剑南烧春聊以慰籍。 她将灯移到案上,拆开一封信。信从爱州寄来,是她的独子写成。她的儿子还未成年,甚至只称得上是少年,却仿佛例行公事一般,口吻老成,字里行间都抠不出半分温情和思念。 聚少离多,在她的儿子心里,或许她只是一个有血缘的陌生人。 褚显真也道不清是什么滋味,她的心在离开爱州后,逐年冰冷麻木。就如此刻,她看完信径直打开灯罩,目睹信纸化成了灰烬。唯有指尖的灼痛,让她微微蹙眉。 浑然不觉,她饮完了整整一壶酒,还在在窗前站了良久。蒋鸿出现时,她迟疑地转了转头,心口莫名感觉到一丝冷疼。 她剑法精湛,身强体健,不到万不得已,连毫发也不会损伤。还从来没有过这种力不从心的感觉。 褚显真心底冒出疑问,耳朵里听着蒋鸿的条陈。蒋鸿称,他们的间者在傍晚前失踪了好几个,其中有两人的尸体被发现遗弃在郊野。 怎么死的?褚显真问。 蒋鸿如实禀道:两人都是一刀封喉,切口极深。不像正面冲突,倒像是被人从身后偷袭而死。 褚显真手里的酒杯跌落,流出残余的酒液,蒋鸿本能地后退,脸上还是溅到几滴。他掖袖擦完,看向老师。 褚显真转身道:我们的人千里挑一,应变能力不至于会被偷袭暗杀。现场可留下了凶犯的蛛丝马迹。 蒋鸿也深感疑惑,他们处理得十分细致,指纹足迹无从可查,可见凶手目的明确,有组有织。 褚显真眯眼思量。 忽听蒋鸿讲道:此事证据欠缺,春官侍郎还是被关进了后苑,圣人敕令他面壁反省。女尚书去长生殿请罪,圣人未曾召见过一次,直到今夜,中官出殿传谕,暂由苏昭媛总领宫官,代其秘书一职。 哦,苏星回这算是一步登天 说到这里褚显真突然顿住了,脸上漆黑的瞳孔微张,一定是她没错! 恩师?蒋鸿不明所以,恩师是说此事和苏昭媛脱不了干系? 褚显真这才明白方才那阵的心悸从何而来。她虽然嘴角在笑,眼神却越来越冰冷,我们已经暴露了。 第60章 事态急迫, 已不容刻缓,褚显真拿起一件披风,打算出门。 蒋鸿追过去, 见她一把拉开门, 走了几步又在廊前树影陡然站住。蒋鸿狐疑探头,看到了对面的周策安。 我正要去找你商议。褚显真根本不在意他为何深更半夜出现在此, 她只在意大祸临头,他们都得死。 她把命看得比任何东西都重要。为了命, 她可以充当圣人的刽子手,活成臣民痛恨交加的恶鬼。 周策安看了眼她, 苍白的手在月影下十足吊诡。她的手不像常人, 因为杀手需要清理血迹,一天总有大半时候泡在水里。这一年里,她的衣上似有若无地飘荡着艾叶和柏枝的熏气。 进屋说话吧。我刚好听到了,知道你是来找我商议。周策安不由分说, 未经她的允准, 径直踏进了房间。 褚显真的住所陈设简洁, 而且又冷又寒,可说是和她这个人毫不相干。周策安咳嗽了一声, 已经见怪不怪。 他见惯了褚显真的表面功夫, 习惯了她笑脸下的阴谋毒计。他如今甚至镇定到可以若无其事地和她坐下来商讨,或者交易。 周策安开口道:你想怎么做都可以, 但我只有一个请求不要动她分毫。 褚显真嗤嗤地笑了两声,她把话都说绝了,你还放不下旧情。周相公, 你不愧是个道貌岸然的情种。 周策安将她细细打量, 难得的开口嘲讽, 你恨她?因裴彦麟而心生恨意?据我所知,裴彦麟对你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情义,他连你做过的事都一无所知。 褚显真好整以暇地和他对视,除了男人,我就不配有其他想法了是不是。你们男人一个比一个狂妄自大,仿佛天底下的女人都是为男人而生。 你!周策安是个饱读诗书之人,此等直白犀利之言,让他一时语塞。 他不知道的是,褚显真心中早就没了红尘。什么狗屁情爱,在她看来还不如金银珠宝、王权富贵来得痛快。 -- 第122页 褚显真无视他的恼羞成怒,捡起跌落的酒杯。她靠着桌几,漫不经心地把玩,我只为自己活,就是他裴彦麟阻我生路,也照杀不误。 褚显真,你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周策安评价道。 的确是疯子,我杀人和碾死蚂蚁一样容易。褚显真不否认自己这些年坏事做绝。 笑到最后的人,哪个不疯。就是统摄江山的圣人,阴私也不比任何帝王少。 疯了,疯了。关起门,她就敢枉议帝王。周策安脸上充血,脖颈也是一片通红。 褚显真百无聊赖地欣赏完他的愤怒,淡淡开口,要杀一个苏星回,还用等到现在,在温泉宫我本有无数次机会下手。这样说,你是不是放心了?那能谈谈正事了吗?周相公。 在周策安探究的视线里,她坐下重新拿了一只杯子,给自己倒上酒。想了想,又给周策安倒了杯水。 蒋鸿还在,他不知道自己要不要告辞,在暗中看了褚显真好几眼。褚显真在大事上从不回避他,就是此刻也没有支开他的意思,他只能继续站在一旁。 他听见老师道:间者神不知鬼不觉被杀掉,我甚至不清楚凶手的意图。但我猜测,背后是圣人的推波助澜。 周策安一针见血道:你的胃口太大了,你的势力在笼罩整个神都时,就该及时放权。没有哪个帝王能毫无顾忌,容忍臣下在她头上悬起一把巨刀。 褚显真饮了一口酒,迟早会有\'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一天。我不甘心。我得见江淙一面。 周策安心跳躁乱,你想怎么做?我奉劝你不要胡来。 褚显真却笑道:我只是圣人手心里的棋子,我能翻出什么大浪。但有一说一,江淙要怎样,那就不是我管得了的事了。 周策安眉头微皱,越来越疯。你会害死自己 我不会连累你。褚显真喝光了整壶酒,反而更清醒,她吩咐蒋鸿,至书,那头看紧了,任何风吹草动都要及时向我汇报。 蒋鸿从迷茫中醒悟,低声应下。 * 长生殿内,烛香四溢,火炉通红。 苏星回没有带刀,拥一件名贵的狐狸裘,周身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寒冷。她双手交握,羽睫低垂,眼明耳聪,但至始至终都未发一语。 在她一臂之远的红氍毹上,一名身材魁梧的内卫正在跪禀。女帝则高踞御床,对内卫的奏报逐字盘问。 内卫所言皆是事实,无从隐瞒,他还拿出了一摞真凭实据表证。薛令徽和褚显真来往了竟有两月有余,最近的一个月尤为频繁,她们互通消息,在暗中相助陈王,几次还大开方便之门,帮陈王避开灾殃。 如此说来,她们相当看好陈王,打算扶持陈王登位,是么?女帝细看了那些证据,指尖在御案上敲击。 看朕老了,不中用了,急不可耐地要找下家。女帝心平气和,眼里无波无澜。 她把视线落向苏星回,苏星回不得不低首上前,褚显真收敛了颇多,京城里的间者已经撤退近半,她应该料到是圣人下达的指令,致使间者损兵折将。 死就死了,给她醒醒神,朕能施予她权柄,也能让她再滚到爱州去。女帝冷漠瞥过案上的烛火,毫不怜惜活在阴暗里见不得人的蝼蚁。 这句话又何尝不是说给苏星回听。苏星回再次低下头,将姿态放得更低,圣人请示下,臣唯命是从。 她要是安分些,朕也不予计较,她要是动作不断,就砍下她的头颅送过来。女帝冷冷地说完后,朝后倚去,吩咐内官,去看看,她来了么? 这个她是指薛令徽。 事发之后,女帝还是第一次召薛令徽上殿。 薛令徽额上的伤口已经结痂,但留下了永远疤痕。她在疤痕那里贴上金箔花钿,穿一条藕荷色半袖裙襦,挽着飘逸的长帔从廊上缓缓行来。她弱不胜衣,身形比苏星回上次看到还要瘦削,看样子她吃尽了苦头。 两人在殿廊里迎面相遇,薛令徽和她对视上,怔了怔,颔首走了进去。 苏星回离开长生殿,几步奔下玉阶,脚步才逐渐轻快。入夜后的宫殿里依然人来人去,一片繁忙中又井然有序。 光阴匆匆,已是岁终,紫微城上下都在着手准备年节。苏星回穿过张挂灯烛的宫人,不期然看到长子鹤年。 宫人正在他们头顶的廊檐挂起一盏盏红纱灯,裴鹤年和金遐站在夜色的殿庑前,鹤年高出金遐半个头,他们并肩站在深浓翠影里。 少年微微仰头,眼里映出灯笼影绰的光晕,嘴角牵起笑意。少女更是浅瞳澄明,她含情脉脉地看向了身旁的少年,偷偷地抚摸他的手指。 苏星回也情不自禁地跟着笑了。 发觉自己在笑,她想到裕安公主。他们合计几次后,公主表示考虑他们的建议。就在几日前,公主再次和他们在密室相见。公主认为裴彦麟言之有理,她决定尽心辅佐侄儿钜鹿郡王,先让圣人打消疑虑,同时她把接下来的计划也详告于二人。 圣人年纪大了,起意要迁回长安。公主向女帝请旨,年后她会亲自去长安主持宫殿的修缮工程。在那里她既能收揽臣心,又能养精蓄锐。 -- 第123页 苏星回心下思虑,认为可行。 看着眼前的纷扰,心里的那口气越来越松,她提步离开,金遐忽然从后面追了上来。 苏娘子要回寝殿了吗?正好我也要回去,不介意我同行吧?方才金遐还在甜言蜜语,此刻她就抛下了儿女情思,凑到了苏星回面前。 金遐嘴上说着同路,实则一直送她到蓬莱殿。 作别前,金遐道:苏娘子,来日回到长安,我请您去乐游原,您一定要来啊。乐游原在长安城东南方向,曲江池和大雁塔也在附近,视野开阔,风景宜人,我阿娘在那儿修了好几座楼阁池馆。我阿娘还说,等我年满十八,就赐给我做嫁妆。 第61章 小儿女的心思昭然若揭, 苏星回一笑而过。可等她躺在冷衾冷褥里,居然会心生羡慕。 在多年前,她还是十五六岁的少女, 尤记得她飞马驰过球场, 于万千人群中一眼万年,到头来不过是镜花水月的梦幻一场。青葱少年, 情窦初开,未必就修成正果。 但看她的长子, 似乎迟钝儿女之情。 苏星回不知道好还是坏,她渐渐沉入梦乡, 直到深夜之际, 她准时醒来,起床更衣。 蓬莱殿当值的宫人已经熟睡,她未掌灯,不露声色地走出殿内。依照约定, 她在无人巡视的太湖石旁等待了足有一刻来钟, 阿婼带着她那位同乡如约而至。 月光浅淡, 宫殿的巨影笼罩着路径,阿婼他们摸寻着朝这边走近。他们越走越近, 苏星回在暗光下依稀辨得了阿婼的同乡。 她略显吃惊道:他就是你的同乡, 阿婼? 阿婼和敏良同时朝她行礼。阿婼看来也知道两人认识,她脸蛋微白, 连忙请罪道:昭媛请恕罪,是奴事先没有讲明。 苏星回道:你何罪之有呢。是我没有细问。 敏良在阿婼身边低着头,他规规矩矩, 十分谦恭, 昭媛, 阿婼只是随口一问,是奴再三托请她一定为奴引荐。 阿婼生气道:你这人,怎么什么都要揽。 苏星回浅露笑意。只因为她发现,她根本甩不掉敏良。或许是自己窃取了他的命数,从而无法回避他今生的命运。 敏良,你真是自愿来的?苏星回问。 敏良把身体弯得更低,奴听说阿婼说起,昭媛宫中急缺人手,奴虽不才,却捧得出一颗赤心。奴当初受昭媛所救,还未报答救命之恩,今后甘愿为昭媛鞍前马后,牵马坠蹬。 苏星回低头哂笑,又仰头看了一眼夜空。 谁教你说的这些?她和敏良有几面之缘,接触不多,但据她所见,敏良为人木讷,不善言辞,这种冠冕堂皇的话不可能出自他的口。 她看向阿婼,阿婼目光躲闪。 敏良再次开口,无一丝隐瞒,阿婼知奴口笨,怕污了昭媛视听,特地教过奴。 苏星回想问阿婼是不是,阿婼低下了头,支吾其词,就要跪下。苏星回及时挽住了她,我没有怪你。阿婼,此地不宜久留,你们回去吧。 冬天的夜晚冷寂无声,隐隐浮动的微风吹着几人的脸,寒意无孔不入。苏星回走了几步,她拢紧衣袖道:我会让内侍省改籍,三日后你就到蓬莱殿来。 身后的两人愣住,互看了一眼,连忙谢恩。 敏良到蓬莱殿的地十日,神都下起大雪。 连续两日的大雪,紫微城宛若琉璃世界。年节越近,天气越冷,地龙整日不间断地烧着,大批木炭也源源不断地输入各处宫殿。 圣人在这时赐下了恩典,让三王出宫回府。三王在长生殿谢恩后,冒雪离开了紫微城。 只有裴王妃依然困囚在深殿,裴王妃自知出宫无望,早已心死。但她还是一心牵挂着郡王,于是自称身体不适,上请和郡王见一面。 圣人允准了她的请求,命苏星回带两名太医一同前去。 裴王妃一如既往的妆扮华丽,端庄上坐,仪态万千。她挽起高髻,凤钗金梳插满了乌髻,她还配了一条梅红色的长裙,长裙上是金线织就的花纹,在炉火旁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苏星回坐在一旁注视良久,听着裴王妃的声泪俱下。 昕儿,阿娘终于又见到了你裴王妃有苦说不出,紧紧握着钜鹿郡王李昕的一双手。 她也知道母子相见的机会有多短暂,多难得。趁着这个机会,裴王妃一吐怨愤,哭红了眼睛,哭哑了嗓子。 李昕眼眶微红,隐隐泛着泪光,母子二人抱头痛泣。 到了分别的时候,裴王妃不舍地放开手,一遍遍地说:你要争气,阿娘等着你,你一定要来 儿一定会来的,阿娘珍重。 李昕和内官走了出去,快要出殿时不住地回头望。他刚刚弱冠,今年就该议亲,但他为人仁弱,必受亲人的掣肘。 苏星回也站了起来,她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居高临下地审视着这个毫无理智可言的妇人。 裴王妃一把揪住她的裙子,赤红着眼,哑声冲她嘶吼着,苏星回,你竟能歹毒至此,害我不算,还不让我们母子相见。你对得住裴瑞成吗? 人在走向一个极端前,是心魔作祟。她有过一样的经历,深有体会。她同情这样的遭遇,但有果就有因,不值得怜悯。 -- 第124页 苏星回目不转睛地和她对视,勾起了嘴角,这句话谁都可以说,唯独你不能。 我没有害你,是你自己走错了路。苏星回低下头,一根根掰开她苍白的手指。 脚步从殿上逐渐远去,裴王妃忽然尖叫着扫落了茶盏。苏星回略作停顿,殿外风雪呼啸,她还能听到裴王妃尖锐到刺耳的谩骂声。 舅娘,我替阿娘向你道歉。 钜鹿郡王李昕还在殿廊下,雪粒落在他的鬓角,凝成水雾。他的眼睛也蒙上一片水汽,朦胧不清,疲倦迷茫。 他的人生才刚开始,短短的一年内,眼里已无昔日神采。苏星回对他的印象实在太过遥远了,此刻端详,发觉他有几分像裴彦麟。 可惜了这个孩子,他没有继承到裴王妃的算计,也没有裴彦麟的深谋。他坐了帝位,会是一位慈仁宽厚的君王。 前提是他需要一个能臣辈出的朝廷。 她道:郡王,多听你舅舅的意见,你是他的外甥和学生,他一直想要将你培养成有为之人。 李昕哑然看向她。他苦笑道:舅娘,我会成为有用的人吗? 苏星回真诚道:郡王,你阿娘从未承认过我,你还叫我一声舅娘。作为长辈,我希望您心想事成。 苏星回对他一笑,撑开了宫女递上的伞。 鹅毛大雪飘落在伞顶,她的斗篷沾到了雪。苏星回缓步走在尺厚的雪地上,裙角润湿了,她的眉毛变得深浓,皮肤也变得雪白。 敏良跟在寸步之远,一路不曾说话,苏星回都快要忘记他的存在,直到他把她送到宫门上。 她道:快要除夕夜了,大家都在准备年节。敏良,你也回去了吧。 敏良微笑着,目送她撑伞走向宫门,从小步行走到拔足飞奔。 她奔向了站在宫门前长身玉立的男人。那个男人手握权柄,运筹帷幄,在前几日他还被人匿名弹劾,却毫发未伤。神都已经流言四起,钜鹿郡王有裴相公的尽心辅佐,还有裕安公主的鼎力相助,他是无可置疑的未来储君。 李昕实在可怜,你阿姊逼得他进退无路。 到了裴府,苏星回就收到一封飞书。她一边说,一边迫不及待地拆开漆印。 裴彦麟给她脱去斗篷,闻言道:她和你说了不中听的话,你不要放心上。 我又不是第一天认识她。 苏星回浏览完纸上内容,不由地笑道,褚显真扮作宫女去见江淙了。你猜猜看,她在耍什么花招。 哦,看样子她们没有知难而退,而是从别处下手了。裴彦麟拉着她到火炉旁,给她烤了烤冰冷的手,你认为她会怎么做呢? 苏星回笃定道:不利己的事她是不会做的,我估计她是要江淙出面。至于是什么事,就得看江淙能做到哪种程度了。 裴彦麟心下深黯,你分析的不错。十六卫的巡防该加强了,特别是鹤年,他的职务是护卫圣人的安危。 苏星回点头,我会让他小心防备。 她顺手烧掉书信,扑进裴彦麟的怀里。 裴彦麟亲了亲她的眼睛,除夕宫宴,官眷都要前往明堂朝贺,麒麟儿和皇孙们同往,届时我会带上念奴,我们一家人还是在一起。 苏星回欣然点头,在他怀里越来越感到安心。 西窗添烛,炭盆里哔哔啵啵,裴彦麟收紧她的腰,温存了一时半刻,他低头亲咬她的耳尖,十九娘,功成后,我便会身退。 * 甘露元年的最后一晚,鞭炮焰火夜无眠。 宫廷明烛高耀,舞乐相贺,一片昌盛繁荣的景象。 入夜的筵席上,女帝高举着爵杯,正和群臣共贺新春佳节。 刚刚饮下一杯屠苏酒,女帝就亲眼目睹一场熊熊大火冲天而起,在眨眼之间就吞噬了万象神宫。 第62章 明堂走水了, 快救火 梁柱快塌下来了,还有小郎君小娘子在明堂上。 救人,救人! 廊上宫人仓皇奔走, 高声呼号, 还在宴饮庆贺的群臣闻讯全都停杯起身,涌到了殿外。 保护圣驾。苏星回召十六卫入殿禁卫, 自己立马出殿查探情形。 大火突如其来,形式混乱, 还在震惊之中的薛令徽在哄闹中终于反应过来,和一名宫女一左一右扶掖住女帝。褚显真就此上前请女帝暂时退避寝宫, 并由她掩护撤离。 漫天火势将女帝半生心血毁于一旦, 女帝眼里早已惊涛骇浪,按耐不住的愤怒。奋衣走出大殿,她命令道:给朕彻查!谁烧毁了明堂,朕必要将他斩首示众。 十六卫拱卫着女帝匆匆离去, 片刻不到, 瑶席盛宴上, 价值千金的佳酿无人品,精心烹饪的荤腥无人尝。只听得城外鞭炮不断, 宫中脚步杂沓, 哗沸一片。 不少官员和女眷纷纷奔向熊熊燃烧的大火。 据说明堂上除了不少宫女内官,还有二十几个孩子玩耍, 宁平县主才刚刚过去,也被困在火海。大火连天,势不可挡, 在眨眼间就波及了附近数座配殿。孩子们在火中插翅难逃, 惶然无助地哭嚎。 -- 第125页 他们的爹娘在殿外束手无策, 眼睁睁的看着火光映红了半个夜空。有的妇人失声嚎啕,有的亲眷已经昏厥倒地,还有人痛哭流涕地向公主求助。同为母亲的裕安惶惶无助,却不能自乱阵脚。她的长女也在火海里生死未明,她还是走向三省长官。 还能救下吗?哪怕再镇定自若,裕安开口说话,还是隐隐发抖。 裴彦麟和其他几位相辅正全力配合,调度兵力。但这场大火非同寻常,它吞噬的是近百米高占地广袤的万象神宫。 裴彦麟言简意赅,尽力救人,明堂救不了。 周策安叉手道:大火蔓延,此地危险,还请公主回避吧。 裕安摇头,忽然往前走去。空楼跟在她的远处,见状也顾不得礼法,径直拦在眼前,公主,前方危险,您不能以身犯险。 裕安眼珠被火映出血丝,眼看宫楼开始坍塌,还无一人救出,她怒目而视道:金遐还困在里面,那是我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要我亲眼看着她死,无疑是剜我的血肉。空楼,放开我 空楼一只手臂就将她稳稳挟制,恕属下冒犯之罪。县主吉人自有天相,势必会逢凶化吉,顺利脱困。 裕安对他是又踢又踹,再无一丝一毫的公主风范,却依然挣脱不开空楼的桎梏。她耗光了气力,无声地流下两行眼泪,直到目睹许宠大步走来。 许宠才将闲余的兵力调遣带来,就迅速投入到了救火。他一上来就看到裴彦麟把自己的外袍脱下,在水桶里侵湿又重新披上,许宠顿时眉头紧皱,我两个世侄是不是也在明堂? 裴彦麟并未正面回答,只道:明恩,你且帮我留意十九娘的动静,我去去就回。 放屁!许宠咬牙骂了一句,却没有阻止他,火不长眼,你自己小心,实在不行就立刻出来。 许宠叮嘱再三,裴彦麟点点头,将湿衣紧紧塞进革带。看似从容,其实他的嘴唇一直在哆嗦。但他想不了许多,接过许宠递上的湿布巾捂住口鼻。 随着裴彦麟冲进火海,更多的兵卫将罗幌扯下撕成几截,沾了水,沉甸甸地披在身上。 他们前仆后继地冲入大火,期间还有巨大的梁木砸落,在地上溅起火星,激起一片惊叫。 在明堂彻底坍塌前,留给救援被困者的时间不多了,周策安等人仍在焦灼地指挥。他命令兵卫就近提水,一桶接一桶地泼洒,却是杯水车薪的差别。 裕安公主心急如焚,她被火烘烤得头昏脑胀,空楼只能用一只手臂支撑着她。裕安听到一些嘈杂声,立即抬头看向前方,禁足在御苑的江淙不知何时出现在明堂前。 万丈火光就在身后,江淙全然不避。他袒露衣襟,赤着双脚,在百米高的明堂前十足的渺小,还有不明真相的人大喊他快点离开。 江淙充耳不闻,疯疯癫癫,我把明堂都烧了,圣人为何还不召见我。你们快把我抓起来,最好让圣人亲自定我的罪。 众人哗然,只见他在殿台之上跌跌撞撞,肆意叫嚣。他甚至彻底脱去衣袍,一把扔进大火。 裕安怒不可遏,江淙,是你放了这把火!皇帝陛下待你不薄,你竟因一己之私烧毁她的明堂,残害她的臣民,你该当何罪就是入十八层地狱,也难赎你的罪愆! 火光亮如白昼,江淙将目光缓慢地落向裕安,哦,是小公主。您的母亲呢,她为何不来?或者说,您是奉旨来抓我的? 裕安双眼赤红,区区一个嬖宠,也配让陛下见你。 他无视公主的嘲讽,一步步走下来,眼看就要到裕安的面前,侍从们纷纷拔刀指着他。 江淙笃定公主不敢动手,胸膛抵着刀尖,迫近裕安扭曲的面孔,公主,动手杀了我呀? 他的眼球充血,透露着疯狂的邪性,我死不足惜。听说您的长女宁平县主生死未卜,她年少慧美,还未婚配,我到了地下 住口!空楼将剑刃搭在他的脖颈,你再敢多说一句,再敢靠近一步,我空楼必叫你血溅当场,死无葬身之地。 江淙受尽帝王百般恩宠,他在宫外添置无数宅第和农田,田庄里有上千美婢服侍,他的族人仗恃在外为所欲为,打着他的名号鬻官卖爵,强抢民女。官员弹劾他,女帝没有直言片语,他渐渐的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他不是不怕死,他只是目中无人。宫里上上下下,谁不想把他千刀万剐。 空楼的要挟对他没有丝毫作用,他还哈哈大笑,裕安气得浑身颤抖,她大声地命令道:杀了他 公主不可。周策安等人闻讯赶来。 裕安却道:我让你们动手杀了他,给本宫割下他的脑袋,挖出他的黑心肺。 她的侍从只服从她的命令,一声令下,侍从竦刀劈向他的身体,每人一刀,又狠又毒。江淙毫无反抗之力,像牵在手里的风筝,被抛来丢去,身上血流如注,场面十分血腥,周遭的人都看傻了眼。 你、你江淙不敢置信,低头看着遍布胸膛的血窟窿,一张嘴一口浓血涌出,裕安,你真的敢杀我? -- 第126页 他的胸口还悬着一丝气,这口气散去,他的尸身跟着委顿在地。江淙死相凄惨,他的尸身布满刀口,双目暴突。 附近的女眷见状昏厥过去,裕安的手脚也在发抖,但她毫不后悔。她无视朝臣的异样眼神,一点点擦去了脸上溅到的血,继续命令侍从,把他扔进火里,一根头发也不要遗漏。 她在众目睽睽下命人杀了江淙,无可辩解,也不打算为自己辩白什么。 她让中官去向女帝报讯。女帝心悸头痛,太医署几位医官被召到长生殿会诊。 女帝的心血付之东流,她的身体也在急速地垮塌。形式不容乐观,医官们不敢表现丝毫忧心。 江淙身死的消息传到,女帝仿佛是第一天认识这个人反应了好久,她才反问褚显真,你是说,裕安杀了江淙,还把他的尸身烧毁了。 是,公主杀了春官侍郎,还未离开。她在原地指挥众人救火,眼下已经救出大半,还剩下几个年幼的孩子不见踪影。褚显真证实情况属实,连裕安在场的举动,她也如实禀告。 女帝沉默不语地倚向御床。她的头痛病极其严重,药到病不能及时除,只能忍受没完没了的痛楚。 褚显真根本看不明白女帝是怒还是惊,好半晌,她听到御床上飘出幽幽的回音。 公主胆识过人。大臣不敢杀的人,只有她敢 浑浊的嗓音似垂老的龙在低吟,褚显真背后一股发寒,她环顾大殿,唯有巨梁的黑影,深不见光。 她和薛令徽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前后走出寝殿。 她们在两人合抱的廊柱下停了脚步,褚显真低声问一个甲卫,人都控制住了?有没有少的? 甲卫逐一禀告,两人查看被替换上来的生面孔,相视点头。她们并立在殿前,夜幕下随之走来了一群穿戴官服的臣僚。 他们有的是赴宴的朝臣,有的是青衣小官,浩浩荡荡的一群人簇拥着一人,气势腾腾地走向这边。当先一人锦服玉带,眉慈目善,赫然就是颇有仁风的陈王。 陈王驾至,褚显真和薛令徽快步迎上前,短短地说了几句话,她们一行人迎着陈王进了寝殿。 前边是火光映天,这边是暮色暗沉。褚显真守在门外,无声的大殿上忽然传出巨响。 她清晰地听到女帝的剧烈咳嗽,咳嗽中夹带着冷笑,李顼,你好算计啊。 无人看见的幽暗之处,有两人悄然遁去。一人穿着内官品服,是无意撞见的敏良,一人却是被疏漏得以逃出的裴鹤年。 裴鹤年在暗中目睹了政变的过程,立即意识到非同小可,他必须设法向父亲通风报信。此时此刻敌友难辨,在找到父母亲之前,裴鹤年不敢妄动,因此他一刻不停地奔去了前朝。 他也是才知道,念奴和裴麒困于大火,生死难料。 他的阿娘已经以一己之力救出了两个小孩,精疲力竭,浑身一股烧焦的气味,但其中没有一个是她的孩子。 两个孩子气息奄奄地躺在地上,医官们立即过来施救。苏星回根本不敢停歇,在善意的劝阻声里再次投入救援。 这次她发现了金遐。 金遐怀里抱着裴麒,裴麒没有伤着半分,只是有些昏厥。金遐后背却有火灼的痕迹,伤势不轻,还被浓烟呛得快要窒息。 苏星回来不及查看她的伤,把湿布撕下来半块披在金遐身上,叫她拿湿布捂住口鼻,还能走吗? 金遐笑着点头,她口里的气息稀薄,艰难地说道:别管我了,苏娘子。裴相公在后殿,念奴也找到了快出去。 第63章 苏星回暗暗舒了口气, 但没有更多的时间去详询裴彦麟和念奴的情形,快起来,不要说话了。 几根横梁哐哐砸落, 一簇火飞落在眼前, 苏星回抱着她朝旁边滚去,在越来越狭小的空间再次拖起两人, 这样不行,我没有力气, 你坚持一下,和我出去了再说。 苏星回一手抱起裴麒, 一手把金遐搀扶起来。再不出去, 火便会烧断一切出口,届时她们都会被活活烧死。 她搂着幼子,寻找一切可以逃生的出口,火还是把宫殿彻底吞噬了。裴麒紧紧抱着她脖子, 虚弱地叫着, 阿娘, 阿娘 苏星回眼眶湿润,又迅速被火烤干, 再流不出一滴眼泪, 麒麟儿不怕,阿娘在这里。 就要出去了, 只差一点。 横梁陆续烧断,垮塌砸落,形成一道巨大的火墙。乱火四溅, 她们进退两难, 眼睛也被浓烟熏得睁不开。她们的头顶上就悬着一根粗木, 眼睁睁看着砸了下来,金遐用尽全力把她推了出去。 苏娘子出去,找人、再救我。金遐面前是接二连三滚落的梁木,她们被隔绝在两处,性命岌岌可危。 苏星回也知道这样下去,三个人都会死。她不敢有半分迟疑,抱着裴麒一口气跑出去,见到人道:去救县主! 她气喘吁吁地把幼子放下,不顾疲累,要再次进去,裴鹤年拦住了她。苏星回惊诧他出现在此,裴鹤年已把她身上烤干的布迅速取下侵了水。 附近的人在问:还有多少人? 县主还没出来。快,裴相公出来了 -- 第127页 金遐动弹不得,她的喉咙里都是烟雾,窒息的感觉让她一度昏死过去。她剧烈地呛咳着,艰难地往外逃。火燎了衣裙,她浑然不觉,昏昏沉沉地倒在了地上。 裴鹤年看到这一幕,穿过火海,把湿布扯下来裹在她身上,扶到自己背上。他们离出口已经很近,顺利地逃了出来。 金遐呼吸到一口新鲜的气,眼睛也恢复了目力。她的伤口开始针刺般地疼痛,她却笑着把脸颊贴向鹤年的后颈,鹤年,是你。你救了我? 裴鹤年没有在意她的动作,他大声地叫人,好几个侍从和医官从各处奔了过来。 裕安公主一看到她浑身流血,当即指挥内官,抬一张檐子过来。 金遐浑身脏污,发髻蓬乱,背上的伤口更是触目惊心,她却虚弱地开口:就让裴郎君顺便送我。 金遐不肯下来,裕安只能依了她。 去配殿的路上,金遐忍着灼痛,还不忘占鹤年的便宜。小公子,你救了我的命,我以身相许报答你吧。 裴鹤年公而无私道:这是为臣的本分,县主无需放在心上。 受人恩惠,理当报答才是。金遐精疲力竭地伏在他背上,嘴唇碰到了他的耳朵,况且你我已有了肌肤之亲,我要对你负责。 裴鹤年听着怪异,县主不是在乎这些小节的人。 金遐道:你就这么肯定,万一我在意呢。 裴鹤年左言他顾道:县主,你的伤势很重,需要及时救治。 他把金遐放在床榻上,宫女簇拥着裕安公主也走了进来,她们将为金霞更换衣裙。裴鹤年无声无息地退出,一名内官专等在殿外,当即请他去一旁更衣。 另一间配殿里,医官们正在全力救治伤者。宫人伤亡不计,几个孩子因为重伤不治身亡,亲眷捶胸顿足,殿上只闻一片撕心裂肺的哭声。 苏星回给裴彦麟绑上纱布,裴彦麟一声未吭。他身上烧伤了多处,苏星回眼泪不停滚落,不要沾水,仔细养着。 不是没事了。裴彦麟轻松一笑,给她擦掉眼泪,在她的帮助下穿上里衣,你就在这里躺一会儿。今夜是没办法休息了,我得去安抚,还有处理善后。 麒麟儿,念奴如何?他接着又问。 苏星回的喉咙干涩,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水,她言简意赅道:睡了。 两个孩子受了点皮肉伤,哭闹了一阵,累得睡下。他们性命无碍,但多少受了些惊吓。 裴彦麟穿戴好后,苏星回送他离开。站在夜空下,她看向寂然无声的内禁,内心不免波澜四起。她打算去寻裕安公主,一人急匆匆地奔来,却是敏良。 敏良满头大汗,无暇解释,只是附在耳边速速说了几句话。 苏星回容色大变,脑子里乱麻一团。她镇定下来思忖再三,交代他去找裴彦麟和许宠,再若无其事地回到内宫,自己则命人清点赴宴人数,再去见裕安公主。 裕安公主在为伤势过重的金遐殚精竭力,乍一听到她的兄长陈王趁此发动政变,脚下一个趔趄。 眼下什么情形?苏星回眼疾手快地扶稳裕安,裕安需要掐着她的手臂才能勉强站住。 苏星回道:尚不清楚。陈王不在,吴王沛王一众皇族还在殿上,他们不知情由,又无圣意交代,不敢出宫。 裕安无处着眼,只能看着她,我需要召见裴相公。 公主的侍从严防死守,苏星回直言道:宫中没有任何行迹透出,形式不明,我们不能贸然行事。 裕安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圣人在她们手里,褚显真和薛令徽威信极高,她们若是挟天子令诸侯,我等岂不是要坐以待毙? 苏星回心里没有底,安抚道:公主,天无绝人之路。 苏星回扶她坐下,两人无言地坐了片刻,听到叩门声,随即侍从捧入了一封信纸。 裕安拆阅道:鹤年亲眼目睹陈王陈兵长生殿,他把前后经过都告诉了相公他们。 苏星回后怕道:当时情急没来得及问,想来是褚显真急于举事,没来得及详查。鹤年失踪,昨夜混乱倒好,事后排查发现,必然会引起她们的警觉。 裕安眉头轻皱,忧心忡忡道:裴相公让我稍安勿躁,且看明日如何。 此刻早已是大年初一,广场之上遍地残垣断梁,明堂被彻底烧毁,还有几间配殿摇摇欲坠。 一场大火扑灭,东方天光隐现,每个人的脸上都疲倦不堪,眼里充斥着大量的血丝。 裴彦麟处理完,天色一片大亮。他正在洗脸,许宠问:你让鹤年回去了? 他身份特殊,容易发现。既然她们暗中行事,我们也不能打草惊蛇。他刚刚嘱咐裴鹤年赶回内禁,以避宫中起疑,再生事端。 许宠点头,他累得直不起腰,捶着胳膊道:去吃早膳吧,忙了一整晚,过会儿还有得应付。 裴彦麟和许宠去公堂随便吃了碗汤饼,便率百官前去长生殿请罪缴旨。 不出两人意料,他们未能面圣。 薛令徽声称奉旨,请各位官员例行出宫,欢度佳节,并对外宣称圣人遭受惊吓,一病不起,将在两日后迁居上阳宫。 -- 第128页 长生殿上发生的事,裴彦麟和许宠已经心知肚明,大概还要算上陈王的党羽,尤其是周策安。 周策安伙同褚显真,夫妻狼狈为奸,在暗中扶持陈王。陈王的计划事关重大,他作为亲信,岂能不知。 裴彦麟余光打量周策安,周策安若无其事,脸上窥不出丝毫异端。 薛令徽为御前秘书,执掌机要,一众大臣不疑有他,纷纷谢恩告退,带领家眷出了宫。 瑞成,她们究竟几个意思? 一出宫,许宠就迫不及待地追上裴彦麟。他就此事发表了看法,裴彦麟均不认可,陈王挟持圣人,世兄可有实证? 许宠怒不可遏道:我们要求面圣,她推三阻四,各种搪塞,这便是实证她们胁持圣人,左右朝政,企图改天换地。 裴彦麟不置可否,事实如此,世兄又能如何?陈王在薛令徽的翊助下显然掌控了内禁,你我贸然行事,反倒被他牵制。 望了望眼前清冷的市坊,正值佳节,各家贴红悬灯,却是分外冷清。甘露元年结束在一场熊熊大火,昨日天地在瞬息千变万化。 他又道:不出几日,其他二王也该生疑。在此期间,陈王必然还有一番动作。 许宠直言不讳,他不会这就要御极了吧。 裴彦麟笃定道:陈王有宽仁之名,不会败坏名声。据我推断,应该是监国之权。 * 苏星回在蓬莱殿一夜未眠,她稍微阖了会眼,敏良从外头带回阿婼的口信。 薛令徽以圣人病重,避免惊驾为由,清减了大批宫人,在长生殿和上阳宫的神龙殿增派了不少兵源,还命褚显真临时执掌神策军,如有异动,先斩后奏。 好在褚显真安插在十六卫的亲信粗枝大叶,发现了裴鹤年的缺席,却被裴鹤年轻松糊弄过去。 苏星回得知长子无性命之忧,便动身去探视了宁平县主的伤情,再前往长生殿请示出宫。 无一例外,所有请求面圣之人,皆由薛令徽出面打发,连裕安公主也被婉言请回。 裕安公主雷霆震怒,苏星回略作思忖,向她谏言,不如向外散播风声,试探陈王的底细,逼迫陈王表态。 裕安立即回府召集门客,命他们设法在神都散播消息,谣传陈王火烧明堂,弑杀圣人。如果陈王李顼在此时仓促登基,便坐实了弑君的谣言。他素有仁风,势必要顾忌名声。 却不知道他接下来要走哪一步棋。 第64章 苏星回又忙了整天, 在初一的傍晚她乘车赶回裴府。兰楫手脚麻利地服侍她脱下斗篷,叫外头传饭,张媪倒来一碗驱寒的姜汤, 笑吟吟地看着苏星回喝下, 娘子回得巧,正好开宴。 苏星回从外头来, 手还是冰凉的,进房看见裴彦麟抱着念奴走来走去, 她用手背试了试额温,这么大了还要你阿耶抱。你阿耶受伤了, 赶快下来。 念奴恹恹地趴在裴彦麟肩头, 抱着脖子的两只小手不松反紧,我就要抱嘛。 裴彦麟抚着背小心安抚,轻声解释道:裴麒稍好些,念奴到底年幼, 吓得不轻, 王莹几个根本哄不着。 苏星回心疼地揉揉念奴的脑袋。 裴彦麟腾出一只手牵过苏星回, 两人在案前坐下。等到裴麒入席,饭菜也络绎不绝地摆上, 他给念奴和裴麒分别挑了菜, 又给苏星回夹了她喜欢的菜式。 裴麒心不在焉,一块鱼肉吃了许久。苏星回问:麒麟儿, 不舒服吗? 没有,我、我裴麒支吾其词,瞟着父母动了动嘴唇, 什么也没说出口, 埋下头一心扒菜。 裴彦麟察觉了他的别扭, 但笑不语。他道:十九娘,今年就我们过了。 明年我们就会一起过节的。苏星回道,我们鹤年,望神佛保佑他,助他化险为夷,平安顺遂。 在他危难时父母会不惜性命地阻挡灾厄,却不能永远把他护在羽翼下。现在还是一个开始,等到他成年,能够独当一面时,还有更多难题。 用完了晚膳,婢女把孩子们带下去。裴彦麟牵着苏星回,在中庭走了一遭,相携回到寝房。 寝房里兰烛高照,暖意融融。 裴彦麟在南窗的楠木坐榻坐下,苏星回一言不发就脱下他的革带。 裴彦麟岿然不动,由她解开衣襟,查看胸口的烫伤。 他摸了摸她的手腕,好笑道:娘子看完了吗? 你别动。擦过药没?苏星回武断地判定他没有擦药,怪责道,你忙起来就忘了自己负伤,伤口化脓是会有性命之危的,你明不明白! 苏星回只碰了碰纱布,裴彦麟嘶嘶地叫起疼,十九娘,你故意的。 怕疼这点,麒麟儿像你。那些小孩个个都哭,数他哭得最大声。苏星回不敢再轻举妄动,朝外吩咐一声,婢女端进来一盆热水。 裴彦麟脱口道:他冷漠无情起来,像你 觉得这话不该说,他又找补道:你现在知情知趣。 苏星回:哦,也就是说现在的我温柔体贴。 苏星回坐在他的斜侧方,拆下透出血迹的纱布。裴彦麟端坐着,一只手抬起,一只手搭在膝盖,一动也不敢动。 -- 第129页 宫里情况如何?他飞速转移了话题。 苏星回额头沁出细汗,鼻头晃着几颗。裴彦麟看了好几眼,用指腹擦掉,看她弯腰把帕子侵湿再拧干。 她一边给他擦洗上身,一边道:公主还在宫中,她以金遐养伤为由暂留,合情合理。不过她回了一趟公主府,召集门客相商,打算在神都散播谣言。我出于心切,替她出了这个主意,不知道妥不妥。 裴彦麟盯着她乌黑的发髻,微微挑眉,做都做了,你问我妥不妥? 苏星回抬眸,所以呢? 裴彦麟咳了咳,正色道:虽有鲁莽之嫌,也算误打误撞了。陈王应该会加快计划,这几日你在宫里要小心防范,随机应变。 嗯,我不会掉以轻心。你才要更要谨慎,明面上你还是吴王的心腹,陈王迟早要解决他的兄弟,你们的处境最为凶险。 苏星回说完,去找来药膏,细心地抹上后重新绑了纱布,我不在的时候,要让兰楫她们帮你上药,她们手比我轻。 在她收拾药膏的功夫,裴彦麟已经穿上里衣,感觉到伤口隐隐发痒,系着衣带的手便有些笨拙。 苏星回替过手,他顺势把人揽在膝上,一只手扶着后背,去亲她的脸颊。 甘露元年的岁尾,苏星回获得新生。她急于分享她的喜悦,纵然今夜天气不是最佳,她也分外热忱。 烛火微熏,映着两人的脸,亲热了足有一刻钟才不舍地分开。苏星回的衣裙乱得不成样子,但她也把他的衣襟揉乱了,手掌贴着胸口的肌肤抚到心跳的位置,侧头亲密地和裴彦麟说了会儿话,两人才起身梳洗,吹灯就寝。 * 女帝迁入上阳宫神龙殿是在大年初四。 短短四日内,陈王弑君的谣言传遍了神都,陈王即将登基的传言甚嚣尘上。民间传出诸多版本,各派党羽颇有微词,背地里手段百出,逼迫陈王出面解释。陈王竟不予理会,但褚显真抓捕了散播流言之人,关进推事院,日夜审讯幕后的主使。 苏星回无时无刻不在留意着后宫的风吹草动,自然也在这天亲眼目睹女帝乘坐龙撵离开长生殿。从除夕夜起,长生殿禁卫环绕,日夜巡逻,薛令徽和褚显真两人交替职守,她连一次也没有进入。 女帝除了脸色稍差,其实和平日一般无二,薛令徽也还是寸步不离地跟在一旁,对她唯命是从,殷勤侍奉。 苏星回没察觉到任何异端,她和裕安公主都感到莫名。 直到节后的朝会,女帝因病辍朝,薛令徽在朝堂上宣读了一道圣旨由陈王李顼担任监国,暂理朝政。 敕令经过了女帝的首肯,三省的一致通过。包括裴彦麟在内的几位重要宰相都已画了签,敕令具备法律的效应。 在政事堂堂会商议之前,裴彦麟已经推断出了陈王的计划,他在公主的密室里和裕安进行了整夜的商讨。 公主应当若无其事,继续前往长安修缮宫殿的计划。裴彦麟的意思再清楚不过。皇位之争,众矢之的是钜鹿郡王李昕,从未插手过朝政的裕安不会遭到过多牵扯,她完全可以顺利离开长安,依原计行事。 裕安问:我的皇兄会登基吗? 裴彦麟道:圣人一日不退位,他一日不能登基。 陈王肯定还会想后招,逼迫女帝让贤。亦或者,他会等到女帝驾崩。 不过那是后来的事了。眼下陈王控制了朝堂,号令百官,相当于掌握了半壁江山。他会把进度放缓,用更多的时间对付他的兄弟侄儿。 裴彦麟的分析果然是一丝不差的。 女帝迁去神龙殿,闭宫不出,一心养病。陈王当上监国,在处理政务方面严厉到近乎找茬。他不仅针对他的两个兄弟,还有他的侄儿李昕,但陈王绝不敢动吴王父子一根毫毛。 莱阳郡公裴度退居京畿道,河东裴氏的势力还盘踞在两都。女帝执政时期,铁腕打压关陇士族,杀了好几个树大根深的老士族,裴氏气焰一度衰弱。没有女帝压制的裴氏,裴氏豪焰再起,残存的势力竟能和陈王分庭抗礼。 大致裴彦麟料到了这一点,才敢提议裕安公主依计行事。他更是借助裴氏的余威,将长子裴鹤年迅速调离了内禁,下放到侍中许宠的麾下。 裴氏势焰达到极盛时,裕安公主上表请辞,出发去长安。 长女金遐的伤势恢复的不错,她带着长女到上阳宫辞行。女帝隔着一道牡丹屏风召见了母女俩。 近来天气恶劣,还断断续续下了几天雪,女帝又受了风寒,咳嗽得竟十分厉害。 裕安见到阿娘龙体抱恙,眼眶泛出水光。她猜不透圣人为何隐忍不发,为何没有只言片语的暗示,她有一肚子疑问,到口只憋出了一句:阿娘保重玉体。 放心去吧,你要早去早回。女帝三天两头地召见医官,病得越重,她越发思念长安,朕终究是要回去的。 裕安的眼泪静静地流了出来,磕头向母亲拜别。 车架停在内禁的宫台外,母女俩在车前回首。 殿阁飞檐,亭台相连,宫道上彩裙翩跹,再过些时日,这里又会春光明媚,风景淡沲。 就在不久前,金遐还在这里和鹤年看过灯。她把一盏琉璃美人灯给他,偏要他挂上。 -- 第130页 记得那时她在彩梯下追问他,你为别的女子挂过灯吗? 鹤年说:我阿娘。 如今想来,或许她喜欢的正是这样的鹤年吧 裕安离开神都的第十日,春光随之而至,三王之间的纷争也愈演愈烈。 苏星回亲身经历了权力更迭,尤其是党羽倾轧的残酷,才知道裴彦麟孤军奋战的诸多不易。 在此期间,她去上阳宫面圣,一直没有明确的命令。苏星回拿捏不定,只能按兵不动。 但她不动,难免有心之人不会查到她头上。 就在二月一个夜黑风高的晚上,一位不速之客找上了谢荣,谢荣受他之请,冒着风险带他来见苏星回。 那人满头是血,只见气出不见气近。苏星回拿灯来照,赫然是随时出游的道士洪侃。 谢荣把他扶在榻上,他气若悬丝,已经快不行了。不顾裴彦麟和谢荣在场,洪侃用最后一口气说:褚显真发现了间者的死因,顺藤摸瓜,查到了内禁她拷问了二十来个内道场羽流,他们什么都不知道,被活活折磨死,也讲不出一句有用的话。她派人抓我,我拼了命逃出来我活不成了,必须亲口告诉你。圣人留下了一份手谕,我进宫时,她就将手谕给了我来找你。 他死前手指拼命地指向了胸口,谢荣沿着衣襟摸索,发现缝制在夹层。他撕开线缝,从中把染上血迹的帛书拿出来。 苏星回迅速浏览完,递给裴彦麟,圣人的指示只是这样?为何不命我揭穿陈王的阴谋,一举拿下叛臣贼子。 裴彦麟:不只是陈王的朝廷,还是吴王和沛王的朝廷,任何一方的存在只会牵制对方。圣人也有坐山观虎斗之意。 这道手谕,为临时任令,命苏星回典掌宦官所领的神策军,担任神策军监军。圣人作壁上观的同时,其实也在暗留退路,观望时机。 裴彦麟合上帛书,断言道:掌握神策军,一来,你可以谨防陈王以翦除宦官为号,窃取兵权,二者,褚显真的鹰犬很快会摸查到飞龙厩,你要面临的难题正好可以迎刃而解。 听他一言,苏星回不禁恍然,还是你看得明白。圣人这次无疑是雪中送炭,有了这支军队,天时地利人和一经凑齐,何愁大业不成呢。 作者有话说: 第二件大事倒计时 第65章 神策军戍卫京师, 守卫宫廷,视情形决定是否出京作战。女帝登位后,神策军交由宦官掌握, 而宦官则听命于皇帝。神策军之于君王的意义, 陈王和他的兄弟心知肚明。他们都想要掌握实权,顺利御极, 必然会设法取得神策军的翊助。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神策军的实际领导权由宦官改为了苏星回, 他们清扫阉宦的旗号无法成立。 温泉宫事变后,执掌神策军的宦官频繁变动, 换了一批又一批。现下执事的宦官上任尚不足两月, 背后还没有形成可以撼动皇权的宦官势力,惶然不知所措地交出了兵权。 这样苏星回不仅握有至高的神策军调动权,背后还有上万人的内卫高手。陈王如有任何图谋不轨,她都可以先斩再奏。 在这之前, 苏星回还在各宫安插了大量心腹, 为她充当耳目。其中的阿婼尤其忠心, 阿婼小心翼翼地伏侍在薛令徽身边,每日将她的言行一五一十地进行汇报。苏星回无需费心费力, 就能窥知薛褚二人的盘算, 推断陈王接下来的计划,及时拟出应对之策。 在河东裴氏的步步紧逼, 各方势力的拉扯下,陈王唯一能做的,或许仅仅是坐稳监国, 熬到女帝驾崩。 今年的春夏冷暖交替, 变化无常, 女帝的风寒不见起色,头痛也不见缓解,状态一天比一天差。到三月上,薛令徽频繁传召医官,王妃和皇孙也在每日按时昏定晨省,以彰孝道。 这天的晨省,钜鹿郡王李昕退出神龙殿,依例去探视禁足至今的生母。 圣人还好吗?我听说龙体抱恙,不容乐观,那么,圣人可留下过立储的话?在他告辞前,裴王妃忽然问他。 李昕始终谨记舅舅裴彦麟的忠告,绝不敢在人前直言无讳,圣人英明,心中自有裁断。阿娘安心将养,孩儿另有要事,先行告退。 裴王妃却抓住他的手,和他密语,你老实告诉我,你阿耶有多少把握? 宫人在暗中窥探,李昕只得道:请阿娘耐心等待。 等,忍,我要到什么时候?裴王妃愤愤不已,眼里淬满怨毒,裴家欠了我的终身,他们不能不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 李昕看不明白母亲与日俱增的怨愤,阿娘,您 他半晌说不出话,裴王妃还在他耳边咬牙切齿道:还等什么,时间不多了,直接去找你的伯祖叔祖,让他们快点。你还愣着做什么!为什么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母亲?我一心一意都是为了谁,我什么都可以舍弃不要,只要你坐上那个位置,我死了才能瞑目安心 李昕的手臂被裴王妃的力气掐得乌青一片,他一声不吭地忍了下来,怫郁地低着头,听着母亲的疯言疯语。 裴王妃身陷深宫,也能详知外头的形式。她贿赂了伺候她起居的宫人,宫人将消息带给她。所以她知道陈王把持朝政,但被吴王沛王的势力同时掣肘。只要圣人还在,陈王就不能登基,因此她听说圣人龙体,不仅没有丝毫得意,反而劳神苦思,深恐圣人突然晏驾,她的儿子会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 第131页 裴王妃无比清楚,自己的弟弟和她离心,完全靠不住,她只有寄希望于河东裴氏。她怕夜长梦多,今日一见到李昕,就急不可耐地逼迫他。 只是她宫里服侍的人,一部分是褚显真的人,另一部分是苏星回的人,她们都会在第一时间把母子二人的对话转述。 短短的一年,李昕亲眼见识了皇权的残酷,而他的母亲还要他卷入是这非之争。他的情绪被母亲左右着,每一次探视都是一次巨大的煎熬。 他实在透不过气,走到一方殿阶,不禁坐下。 郡王怎么了?苏星回远远走来,看见李昕安静地坐在檐下,内官和宫女恭顺地站在他身后。 李昕连忙起身,没什么。 他神色还没恢复如常,脸上布满悒郁,舅娘这是要去神龙殿?我刚从殿上出来,圣人的起色较昨日好了许多。 李昕也不敢多说,随意答问几句,便托词带着仆从离开。 见李昕神情古怪,苏星回心中疑惑,招人来问,知道了母子在殿上交谈的内容。 既然她已经知道,薛令徽必然也会知道。 等她到了神龙殿,薛令徽和褚显真都在,二人正在通禀朝廷政务,你唱我和,配合得十分默契。她进殿时褚显真正好提了一句豆卢骍。 豆卢骍在开年就随裕安公主同去了长安,他如今只是一个虚衔,在公主的提议下,才谋得一个主持修缮宫殿的差事。 苏星回也知道她们说些什么 。裕安公主常有亲笔书信来往,她在信上写,宫殿修缮工程被大雨拖住,进度十分缓慢,估摸要延迟九月回神都。 想来是圣人问及,褚显真便如实相告,却决口不提公主遭遇的难题。 苏星回原来只知长安连日暴雨,一月停歇不过几日,没有直观概念。直至进入六月,一场百年难遇的暴雨侵袭,将神都浇了个透彻。 这雨难停,明日该是不必朝参了。 神都断断续续下了近半月雨,非但没有停的意思,今日的雨势更是凶猛异常,还时不时伴有雷鸣闪电。 裴彦麟恰巧走在路上,丝毫不意外被淋湿。他站在寝房的地毡上,眉毛和发尖直往下滴水。 水汽渗进中衣,婢女连忙取来了帕子和更换的衣裤。 苏星回将他拖到屏风后,帮他把衣裳一件一件脱下来,这场雨实在蹊跷,五十年内绝无仅有。 裴彦麟严肃地说道:不只是神都,长安也暴雨连连。这次比上回还要厉害,河堤决口,洪水淹进长安,万年宫遭到了极严重的破损,长安附近的几个县被冲毁,上百人在逃难。朝廷今早收到了几个地方的灾情报告,陈王准备下放灾粮,从户部拨款赈济灾民,暂时安稳民心。 他用帕子擦着头发,苏星回闻言哂道: 陈王手下不缺能人,但居心不良、手段狠毒之人多不胜数,我担心他们会趁机大做文章。 裴彦麟附和道:不无可能。 头发绞干,他随意披散在肩后,对此做了补充,周策安是个傲骨铮铮的文人,歹毒之事想得出,但顾及名声不屑做。倒是你那个姐妹,表面无害,心肠毒辣,连明堂她都敢烧。 苏星回连忙说:我特指的就是褚显真,怪招频出,不计得失。火烧明堂她有策划的嫌疑,但江淙死无对证,无人可以出面指证她。褚显真身边有一个叫蒋鸿的学生,帮她执掌天下言论,深受重用,说不定知道一二内情。 她暗觑裴彦麟的脸色,我没想到,你竟然会对周策安就事论事。 裴彦麟嗤之以鼻,他有妻有妾,儿女成人,还来觊觎你我对他已经相当客气。 苏星回见他生恼,好了好了,赶快穿上。 擦干身上的水迹,裴彦麟接过一件轻薄的儒衫,随意地系上衣带。他想了想,朝帘外吩咐,取笔墨来。 你要给公主回信吗?苏星回问道。 裴彦麟点头,长安形式比我们所知道的还要严峻,户部拨出的款项应该远远不及。她有需要的东西,我们可以尽力而为。 苏星回轻声道:公主没有麻烦,还能收揽民心,是吗? 雷雨天晦暗不明,房间里燃着烛火。裴彦麟一言不发地坐到长案前,开始研墨铺纸。 苏星回把烛台也移到案边,暖光照亮他的五官,让他看上去更加稳重可靠。她心中酥痒,俯身在他面上蹭了蹭。 庭上雷雨交加,火舌霹雳一片,照得天色忽亮忽暗。裴彦麟揽住腰肢,让她坐在身边。 苏星回顺势拾起他半湿的散发,以防遮挡视线,公主身边谋士高手环绕,他们会帮公主解决一切难题。公主唯独放心不下圣人,但我在神龙殿留下了敏良,敏良一心一意侍奉圣人,不曾出错 裴彦麟写完停笔,望着信上所写若有所思。 朝廷的每个人都在为自己做打算,却谁都没料及,这场雨仅仅是一个开端。 长安水患渐平,佳音频传,陈王党羽在为陈王歌功颂德时,全国各地连降暴雨,一场夜间雷暴雨引发了洪灾,京畿道堤坝溃坝,洪水在夜间灌进了神都,冲毁了建在高地上的上阳宫。 -- 第132页 宫人惊觉过来,死伤已经大半。洪水突如其来,异常凶猛,神都损失严重,当天下午才将上阳宫所有人员移转到内禁。圣人被安置回长生殿,却因受惊过度,一病不起,神志不清。 各地的灾情在这时纷纷奏报入京,接连不断地摆在了陈王眼前。陈王束手无策,他的谋臣们倒是忙得不可开交。 朝廷势力的严重分散,在应对突发灾情上,始终未能达成一致,效率低下,民间隐有怨言。 政事堂为此在七月初五的清晨紧急召开了会议。 这场会议除了三省的重要官员,还有苏星回,薛令徽和褚显真三人。 第66章 苏星回腰悬佩刀, 跪坐在角落里的独坐榻,静听众人的发言,自己全程不置一词。 她听到尚书省的户部侍郎报道:据初步统计, 洪水淹没了二十郡, 溺毙有五千余人,饿死者上千, 损毁农田三万顷,房屋将近五万间逃难的途中, 卖儿鬻女,卖身奴婢者数不胜数, 还有几波盗匪横行, 光天化日之下偷袭粮仓,强掳妇孺。更令人感到揪心的是,已有易人而食的惨象发生 这名官员紧皱着眉头,双眼泪光闪闪, 几度说不下去。 工部侍郎接着便道:下官已经加派人手, 各地的决口正在加紧修筑, 必不能危及到下游。 兵部道:抗击契丹的精兵也遭遇了洪灾,死于山洪的人数在两千左右。 应对瘟疫的准备做得如何了?默不作声的周策安忽然插嘴问道, 疫病如何救治?治理疫病的药材储备是否够用?不够要如何购置?州郡官员的救助和防疫是否深入民间?洪水后难免发生瘟疫, 诸位必须将疫病控制到最低,救疫赈灾必须同时进行。 稍有差池, 各省相关官员都要被问责,在座的官员,每个人都如临大敌。 裴彦麟不紧不慢道:各地的医政已经联合养病坊展开了救助。太医署业也备足药材, 最迟今晚就会分别送往灾地。太医署根据灾情程度分派了充足的医监、医正, 针师, 和药材押运同时前往灾地疗治 各部官员纷纷作出回复,会议商讨没完没了,持续到了这天午后。 天暮昏沉,雨水淅淅沥沥,人心也阴阴沉沉。所有的官员都口干舌燥,满头大汗,苏星回头昏脑胀地坐着,却一步不曾离开。 她不禁陷入思索,出神之际,和褚显真视线交汇。褚显真牵了牵唇,笑得莫名。 她索性朝苏星回坐了过来,冷嘲热讽道:天有不测风云,你掌握了神策军,看来也没有锦上添花。 被她骗过几次,苏星回已经相当谨慎,为圣人效力,本分而已。你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心思,才会说出这样的话。 褚显真无声抚掌,越来越有长进了啊苏星回 她的话还没说完,苏星回站了起来。 眼看她出去,褚显真也跟着起了身。 你跟着我什么意思?苏星回烦不胜烦。 褚显真目视她紧握伞柄的手,微哂道:就这一条路,只准你走,不准我行,你是天王老子? 褚显真言之有理,苏星回一时语塞。她冷哼一声,闷头继续朝前。 快出中书省,却见敏良冒着雨匆匆走来。敏良见到两人同行,给她们分别见礼,又附到苏星回耳边,简明扼要地说了几句话。 苏星回听完之后容色顿变,扭头瞪向褚显真,你们趁人之危!圣人抱病,何来的圣意?你们竟敢遇阻代庖! 伞下的褚显真缎裙飘拂,容颜清丽,与这片阴晦的雨天格格不入,公主主持修缮长安宫,还能治理水患,郡王为何就不能了,他还不如他的姑母是吗? 她眼底淡然无波,还有心思和苏星回分析缘由,与其在此恼羞成怒,不如去问问裴王妃,怎能把儿子逼到这样的境地。就是成天听她发疯,宫人都受不了,何况还是她的亲儿子呢。郡王请缨治理洪涝,是我们强人所难吗?你们大可亲自去问他。当然,郡王不顾自身安危,为朝廷分忧排难,我褚显真钦佩之至。 褚显真嘴上说着敬重,眼神比雨还要冰冷,尤其擦肩走过时,身上带起了一片寒凉水汽。 细碎的雨丝飘落在手背,苏星回目视她的背影,一把握紧刀柄。 * 褚显真应变机敏,在苏星回知道之前,就已经安排心腹把消息透露给裴王妃。 钜鹿郡王李昕上请治理地方水患,不日就要出发。裴王妃闻言昏厥过去,醒来后绝食断水,苦苦哀求,只为了见上钜鹿郡王一眼。 李昕毅然决然,回府就让仆役收拾衣物,全然没有和母亲当面辞行的打算。他的父亲吴王沉迷斗鸡,根本无心过问。 傍晚的风比冬月还要寒冷,李昕站在庑廊前的石梯上,望着雨幕出神,仆人在廊里忙碌着搬运行李。 裴彦麟撑着伞,从溟溟水幕中走了上来。他和苏星回冗务缠身,无暇抽身,还是冒雨前来。 舅父,舅娘,我去意已决。年轻的郡王下半张脸长满了青茬,他几天几夜没有睡好,脸色容光前所未有的憔悴。 裴彦麟却道:舅舅不是来劝你的。行礼都收拾好了? 李昕讶然地看向他,随即点头,嗯,明早就出发。 -- 第133页 苏星回问:郡王不去和王妃告别? 不去了。李昕疲倦地说道,阿娘只有我一个儿子,她视我为全部,可我注定成不了让她引以为傲的儿子。其实我宁愿离开神都,哪怕只做一个默默无闻的庶民。 苏星回忙道:郡王不妨深思熟虑,也许今夜过后,会后悔不迭。 裴彦麟拦住她,苏星回茫然地看向裴彦麟,他的眼睛浮上血丝,夹杂着难解的情感,两都之外我们鞭长莫及,一旦有急,裴家不能及时替你分担。 姻亲地位,哪有命贵,裴家也该改一改族训了。李昕轻松地一笑,舅父,儿自幼承蒙您的教诲,读得懂世道,还是做不来人君。您为相多载,英明决断,务必要另寻明主。 裴彦麟的双眉茵湿而显得浓翠,水汽让他的眸色更为深邃。他叉手深拜,郡王也退开一步还礼。 郡王珍重 舅父亦然。 雨水迷蒙,阴霾如盖,年轻郡王寂然站在原地。 苏星回重新撑起伞,踩着积水缓步穿过庭院,许久她抬起头,看向身边的人,真就这样了吗? 伞沿的水滴滑落衣袖,她的手臂湿了一片,裴彦麟蹲下身,挽起她沾湿的裙边,漫不经心地打上一个结。 让鹤年去,好吗?他和她商量道。 苏星回突然紧攥伞柄,手指变得冰冷,裴彦麟握了握,听到她喉咙里发出同样冰冷的声音,你问鹤年,他会答应的。 苏星回不是很情愿。她始终只是一个母亲。 但她理解裴彦麟的良苦用心,鹤年可以保护他的安危,陪他度过难关,但愿你的苦心不会白费。 * 当晚,裴鹤年回到了家,与他同行的还有许虔。 许宠把他的这个儿子送来,还派了五个厮儿在路上服侍。许虔嘴上说是他阿耶送他去历练,其实他阿耶的原话是,书念的稀烂,丢老子的人,老子看了肝痛窝火,别念了,滚滚。 不用念书的许虔热血沸腾,一把抓过他的刀,骑上红鬃马,就如脱笼的飞鸟,立刻就和裴鹤年一块滚了来。 裴彦麟问他的话,苏星回在一旁指挥婢女打理行装,对张媪和兰楫说:鹤年吃的用的,给许郎君也备上同样的。 裴鹤年却一个伺候的人也不带,连衣裳也不肯多带。次日一早,他的父母亲把他送到裴王府。启程上路时,他嫌行李过重,行动不够轻便,转头便把吃的全给了许虔。 许虔乐得合不拢嘴,真不要啊,那我可就不客气,全都吃了。 清晨雨停,道路泥泞难行,两个少年遥遥跟在郡王的马车附近,准备去一个叫禹里的偏远郡乡。据说那里伤情极为严重,截至朝廷的上一份报告,已经断粮五日。 裴鹤年故作严肃道:我们是去赈灾,不是去游玩。你能吃就多吃点吧,到了那儿缺水少粮,可没什么吃的。 许虔咧嘴直笑,鹤年,你居然会吓唬人了。 鹤年郑重道:我没有吓你。 哈哈。许虔嬉皮笑脸,根本不信。 他一心认为鹤年在吓他,半点没放在眼里,该吃吃,该喝喝,跟他在神都过得没两样。但他没想到,鹤年说的都是真的。 他们的车队里共有二百来辆车,车上装有大量药材和粮草,随车押送的人员足有四百来人,其中有七十人是朝廷分派下去的医政。他们途中没有遇上劫匪,却遇上泥石流,卷走了三十多车粮食。 路上还有背井离乡的村民,他们携家带口逃难出来,饥饿难捱。钜鹿郡王沿途让人发放粮米,赶到禹里剩下已经不到一百车。 然而禹里的情形比他们事先预料的还要严峻,乡里的青壮年逃了出去,剩下妇孺和幼小死的死,伤的伤,禹里的县官们哭天抢地,束手无策,只能狠心放一把火,烧了尸体。 到那的第五天,所剩无几的粮食即将告罄,李昕向朝廷上表,请求再增援粮食和药材。 但次日,邻县传来了噩耗,已经小范围出现了瘟疫患者。一时其他地区的百姓人心惶惶,连夜往南方逃散。洪水冲毁了他们的房屋田地,他们没有口粮,没有遮风避雨的栖身之所,如今又要受疫病的苦。既然留在原地是死路,逃难也是死路,他们宁愿为命一搏。 钜鹿郡王奉命赈灾,自当任劳任怨,不辞辛劳。他尽力安抚受灾的百姓,向他们承诺,朝廷会发放足够的粮食,瘟疫也会抑止。 他承诺给他们粮食,为他们治病,还要帮助他们搭建家园,他劳累了几个日夜,精疲力竭,胃口欠佳,在侍从的规劝下,每天只勉强吃得进一碗粥米。连续多日下来,整个人眼眶深陷,面黄肌瘦,身体越来越羸弱,吃的药没有任何作用。 鹤年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当即写了一封家书,差人快马送回神都。 第67章 鹤年的书信因瘟疫蔓延在路上滞留多日, 裴彦麟在灯下细看时,苏星回正从外面回来。苏星回形色仓促,脸色极是难看, 声音止不住地发抖, 三郎,瘟疫爆发了, 灾地生乱,河北数地爆动 瘟疫向外扩散, 粮食和药材相继告急,富商和官员高价抢购, 各地的药商也趁此坐地起价, 导致平民无药治病,无粮果腹,民不聊生,怨言四起。打家劫舍的匪徒也借机派人扮作良民混入灾地, 肆意造谣, 搅动浑水, 匪徒再出面发放粮食,引.诱了不少青壮年落草为寇, 短短的时间内, 发展成一股上万人的势力。 -- 第134页 这股势力盘踞在河北河南的交界处,大肆劫掠过往车辆, 靠着抢来的财富扩充兵马,在灾地揭竿而起。藩镇的节度使以剿匪为借口,频频出动, 眼看要危及洛阳。 朝臣数次上奏, 希望朝廷出兵戡乱, 镇压藩镇。奏表接连不断,陈王一直都搁置不议。除了钜鹿郡王主动请命,三王之中没有一人愿意出京。治理瘟疫,镇压□□,不仅会让他们的性命受到威胁,还会让朝堂脱离掌控。 苏星回急得眼冒金星,在他眼前不停地走来走去,他们没有一个人及得上公主,公主在宫乱中,没有一丝犹豫地挡在圣人身前圣人至今神识不清,难以决策,陈王用人保守,不肯放权旁的党羽 裴彦麟试图让她冷静,她根本听不进,八百里加急的塘报十万火急,朝廷必须尽快做出指令,否则藩镇为祸,神都势必不保。 她是邢国烈公的孙女,前归义军节度使的外孙女,毫无疑问的将门之后,她自幼读的是兵书,习练的是兵法,比任何人都知道藩镇拥兵自重的后果。这也是温泉宫寿宴,各路节度使夫人奉诏入京的缘由。圣人不放心他们,他们也竭力证明自己安守本分,绝无二心。 如今他们大概已经知道圣人沉疴难起,朝廷正值政权交替,恰逢灾祸连连,分.身乏术,便要趁势发难了。 苏星回只觉得头昏脑胀,站立不住,裴彦麟扶她坐下,倒了一杯水,急不能解决任何事。 喝了水,苏星回好受很多,我如何不急,朝廷用人之际,本就兵将匮乏,还摊上三王争权的局面到头来受苦遭罪的还是黎民百姓。 裴彦麟手里还攥着鹤年的亲笔书信,苏星回一眼认出是鹤年的字迹。 她拿在手里,一目十行地看完,郡王抱恙,不如就让鹤年护送他回京? 裴彦麟斟酌道:我理应亲自去一趟。 我不同意! 苏星回站了起来,陈王虎视眈眈,你是总领百官的尚书左仆射,身担社稷重责,绝不可以贸然离京。出于私心,我更不可能让你涉险。也只有你在,我们鹤年才会平安回来。 十九娘,听我说 裴彦麟试图晓之以理,苏星回捂住耳朵,坚决不肯听他冠冕堂皇的大道理,我不要听你说了。 裴彦麟握住她的手腕,顺着薄袖轻轻抚到双肩,循循善诱道:十九娘,看看我。 苏星回眼眶微红,委屈又无助地眨了眨眼,将他用力抱住,埋首胸前,裴彦麟,你是个最会骗人的骗子,你骗了我几十年不够还想继续骗我下半辈子。想都别想,我不会再上你的当了。 还是第一次听你说我是骗子。裴彦麟轻轻缓缓地握过她的后颈,呼吸洒在了她的额头,逐渐低头,和她的鼻息交织。 苏星回耳根发烫,脸蛋发红,还是没能让她色令智昏,虽然但是,我还是没有答应。 知道了。裴彦麟无奈笑道。 他决然不提那件事了,轻抚她的耳尖,给公主写一封急信,告知圣人详情,请她放下手里的要务尽快赶回东都。你去拿一盏灯过来,我来研墨。 好。苏星回立刻就从他的怀抱里跳出来,去搬照得红艳艳的烛台。 她像一只轻灵走跃林间的鹿,无声无息就站到了案边,裴彦麟笑着招了招招手,苏星回揽裙坐下,大大方方地把他的右手手臂放在肩上。 裴彦麟讶然一瞬,笑着把墨锭也给了她,手把手教她如何轻缓而不失巧劲地磨出好的墨汁。 烛光流泻,墨香散发着芬芳,苏星回被他的力道带着,一分力也懒得出。 她暗窥裴彦麟的侧颜,趁他专注,在脸上亲了一口,裴彦麟望过来,她便毫不藏私地称赞道:相公磨的墨浓淡相宜,可见读过的书,写过的字有多少,不愧能居相首。 裴彦麟轻握她的指尖,礼尚往来道:苏娘子一语道破藩镇弊病,可想兵书熟记不忘,家训谨记在心,时刻为国为民,堪为巾帼宰相的典范。裴某自认操弄权术,有愧圣贤之道。 他真心实意,没有半句作假。 苏星回和他视线交汇,微微一笑,见他捉袖取过一只兔毫,我会想办法解决粮草和药材紧缺的问题,剿灭匪帮,整治藩镇,尽快度过这场天灾人祸。 灯影斜摇,他刷刷几笔,就腹稿出一页信函。 这封信当晚就由裴彦麟的心腹誊抄一遍,加盖两道印泥,连夜送出洛阳,快马发往长安。 接下来的神都不见晴日,整日淫雨霏霏,阴云密布。 自瘟疫彻底失控后,消息传遍,人心涣散,愈发的惶然无措。 苏星回观望着长生殿的动静,时刻想着手中还捏着不曾出鞘的两把利剑。她和裴彦麟常常和公主书信沟通协商,在朝廷拉帮结派时,公主在长安治理洪水,遏止瘟疫,收揽了民心,还得到一批留守在长安的老臣的赏识。私下里裴彦麟就对她说,不出任何意外,这两把剑兴许会为公主清理最后的障碍。 这次瘟疫蔓延,裴彦麟在中台忙碌了几个晚上,苏星回跟随他的脚步也住在宫里。她偶尔可以走开时,便提着灯去值房送宵夜,抽不开身也会让敏良走一趟。 -- 第135页 今夜无雨,溶溶月影照耀着宫道,苏星回悄声步入值庐,只见到裴彦麟孤身一人,负手站在一扇窗前。 她偷偷放下食盒,提着裙子捻手捻脚走到身后,冷不防被他出声叫住,十九娘? 裴彦麟甚至头也未回,苏星回未免泄气,怎么知道是我的。 裴彦麟转过头,这时候只有你会来。 苏星回亲热地挽住他的手腕,想要和他亲近一些,竟然发觉他的手心微凉,眼底也浮现大量血丝。 她向他的肩膀靠近,不是都解决了吗,怎么还不早点休息? 裴彦麟手心出汗,协调三省凑出了一千五百车粮食,五百车药材,分别押往几个受灾严重的地区。但匪众仍在为患一方,各地的暴动日益严重,许宠本来请求调拨两万兵马,开拔河北剿匪,奈何辎重不足,在征召到充足的粮草之前,朝廷都不能出兵。 情形越来越困难,如迷雾般,看不清出路,苏星回一下握紧了他的手臂。 她说不出话,侧头和他的目光相触,心口乱跳,仿佛塞了什么东西,有些喘不上气。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他的眼神在回避,分明就有心事,苏星回想听,又不敢听。 她松开手,我带了细环饼,醴烙,我去拿来。 裴彦麟抓住她的手,不得不坦白道:禹里瘟疫横行,钜鹿郡王感染了疫病,被滞留在原地,寸步难行。 苏星回眼皮搐动,足下踉跄,鹤年不会有事的,对吧? 瘟疫死难者不计其数,也是有治愈病例她尽力往好处想,还是没能说服自己。 我已命谢荣前去,他至今还未回信,没有消息反倒是最好的消息。 裴彦麟试着宽慰,苏星回也没有他法,只能祈盼这场天灾人祸尽早结束,公主顺利登基,还天下海晏河清。 李昕染上瘟疫的消息在次日传遍了紫微城。 裴王妃听闻的当时昏死过去,宫人七手八脚地将她抬到寝床上,她已经是个形如槁灰的活死人般,不吃不喝,不闻不问,整日跪求神佛,以泪洗面。 她的弟弟探望她,她以背相对,没有直言片语。莱阳郡公托人带信来,她才恢复了一点希冀。 此刻的禹里无疑是一片哀鸿之地。疏通的河道释放了洪水,浮出一片腐臭的泥泞,许虔指挥众人清理了发瘟的家畜野禽,掩埋了泡胀的死尸。 平地上,河岸边,随处可见罗帷搭建的帐篷。在官兵的帮助下,灾民就地搭建起临时住所,十人为一户,各自升锅煮米,努力活下来。 瘟疫蔓延,民不聊生,他们逃不出去,又不想就地等死,只能听从官员安排,每日焚烧艾蒿和硫磺,遍撒草木灰,青壮年们则编制成对,交替巡逻,以防匪徒来犯。 在裴鹤年和许虔的指挥下,禹里的秩序逐渐好转。白天裴鹤年统筹调度,入夜他尽心尽力地照顾重病的钜鹿郡王,他已然是这片灾难之地的主心骨,所有的目光都汇集在他的身上。裴鹤年深知自己身负众望,片刻也不敢松懈。 作者有话说: 我好像没有关闭评论区吧,为啥提醒我关闭了评论区。 感谢在2022-07-15 21:04:28~2022-07-17 14:54: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柏辞bccc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8章 钜鹿郡王李昕高烧了三日, 裴鹤年也三日没能睡一个好觉,他浑然不怕瘟疫,寸步不离地照料着郡王的饮食和起卧。 钜鹿郡王李昕清醒时总能第一眼看见这个表弟。发病以来, 李昕食欲不振, 寒颤不停,后来又剧烈地咳嗽, 不仅没有起色,反而病情加重。他内心凄苦, 对表弟感到十分的歉意,辛苦你了, 粮草短缺, 病患剧增,你一人挑起重担,还要分心照料我,鹤年, 是我拖累了你。 鹤年给他喂着热汤, 郡王不必担心, 粮食早就到了,他们把药材下发到了养病坊, 把五米煮成了粥。郡王, 您也吃两口吧,这是刚煮熟的粥米。 鹤年的脸色也好不到哪去, 来之前,他还是一个明媚飞扬的少年,转眼脸上长满胡茬。想必连日转, 全然没有歇息的时间。 李昕哪里吃得下, 捧着胸口不住地咳嗽, 裴鹤年小心地拍抚着背,郡王安心养病,余下的事有臣和许虔足够了。他正在指挥大家安置病患,焚烧艾草,带人巡视。 许虔生在将门,却是过着养尊处优的日子,从未吃过大苦。但他不想他爹看不起,脏活累活都没日没夜地干,他只用了两天,就搭起了帷幕,还将不服管教的村民治理得服服帖帖。那些青壮年就是他组织起来,编成队伍,四处巡逻。许宠还担心他会添乱,然而他至今没有出过差错。 外头许虔才巡逻回来,把几个空闲的年轻人叫过来,你们再把艾草焚烧一些。 刚坐下吃了一口粥,他就目睹鹤年从郡王的帐子里出来,谢荣举着艾草给他熏香。 许虔招呼一声,从随从的手里接过一碗粥米,递给鹤年,看看你,眼睛都熬红了。 鹤年摘下脸上的围巾,喝了几口。 -- 第136页 看鹤年的样子,许虔也知道那位的情况不容乐观,不禁叹气道:不能回京,也回不去,这可怎么办? 两人毕竟还是十几岁的少年,眼见郡王的身形越来越消瘦,病得越来越重,不免着急。 裴鹤年心里略作思忖,简单吃过几口饭食,私下找到医官。 医官唉声叹气,有口难言,只是婉转道:小公子不妨请示令尊,看是不是要回禀圣人了。 圣人沉疴难起,必然是不知道的。钜鹿郡王仿佛也知道自己大限将至,趁着思绪清晰,将两个少年唤到床前。 他和鹤年交代道:此病传染极强,有药也难治,我若一病不起了,你们就地埋了便是,切勿运送回京,殃及无辜。 许虔闻言低下头,裴鹤年却不敢表现半点低落,他沉稳地劝道:郡王务须牵挂和操劳,安心养病最要紧。 钜鹿郡王咳嗽着摇摇头,鹤年,你不必宽慰于我了。你们身子骨健壮,免于疫病,我希望你们尽早回京。鹤年,如有可能帮我照看母亲,她只有我这一个儿子。 说着眼里滚出几滴泪,到底有几分不舍之意。郡王静静看着两个少年,两个少年红了眼,他也再无下文。 医官用遍了药,想尽了办法,最终还是没能挽留住郡王的性命。 两日后,一个秋风凛冽的深夜,钜鹿郡王李昕死于疫病。 * 秋风送爽,暑气渐收。 眼见八月见底,各地灾情还未控制,但有充足的粮食,暂且算得上安定。朝廷此时开始议论剿匪之事,裕安公主便是在这时回的洛阳。 裕安早知道女帝龙体欠安,全然不闻女帝受惊重病,收到裴彦麟的密函,她心下惊异,放下手里的一切事务,当即命空楼安排人马回京。 在出发前,豆卢骍没能顾得上礼仪,深夜还在她的房里劝阻,时机还未成熟,公主贸然回东都,恐怕会前功尽弃。 裕安回他,大局的确重要,可母亲受累,我不能冷眼旁观。 裕安无从判断轻重缓急,有一事她可以确定,裴彦麟建议她回京,那必然有他的考虑。 因此稍作思索,她命豆卢骍留守长安,自己仅带着二百名侍从和神策军上路。 金遐早就归心似箭,听说回神都,热血沸腾,一路将马骑得飞快。入京她没见到裴鹤年,一问才知他随郡王赈灾去了。 见不着人她也不感到懊丧,和母亲裕安梳洗妆扮了一番,前去长生殿视疾。 裕安是女帝宠爱的独女,出嫁后女帝还赐了她宫禁宽出宽进的特权,可见圣眷优渥。她进宫畅通无阻,守卫寝殿的禁卫也没有再像上次拦阻。 不过薛令徽时刻都伺候在殿上,见到公主,薛令徽一如既往的礼仪周全。 裕安问:圣人好些了吗? 裕安形色焦急,急于探视,薛令徽引了公主母女进入内殿,一面观望一面说道:尚药局的针师才做了一回针灸,圣人已能简单言语,正等着公主觐见。 裕安急步入内,见圣人一动不动躺着,只剩一双浑浊不清的眼睛在转动,不禁悲从中来,抹着泪扑到龙床前,声声唤着阿娘。 公主在长生殿留到很晚,服侍女帝用过晚膳,残照笼罩了宫殿,余热还未散去。 敏良方送了母女二人离开,窥见左右无人,轻声暗示道:天色晚了,宵禁的鼓声已经敲过,公主何不留宿禁中。 敏良手持绢灯,躬身迎送,态度十分恭谨。 裕安闻言稍作打量,是敏良? 是。敏良把头低得更低,奴现下调来长生殿服侍,只能送公主到此了。 金遐叫人接过绢灯,饶有兴致地将他看了又看,向母亲道:儿看中官所言极是,阿娘一路劳累,今夜不如就歇在内禁。 她手挽裕安,宫娥簇拥着母女俩走下瑶阶,伴着灯影渐行渐远。 公主的寝宫虽已不常住了,却是常年清扫,每日还以熏香驱散蚊虫和异味。进到其中,窗明几净,暖香盈鼻,下人也规矩大方。公主入夜降临寝宫,他们井然有序地出迎,不见一丝一毫的慌措。 裕安口称疲累,需要沐浴,她们便各自下去做事。 将人支开,裕安才问道:金遐,你也听出来了? 金遐乐道:阿娘,他是受人之托,在向您传达消息呢。 裕安睨着银灯,抬眼和她相视一笑,明知故问道:什么消息? 金遐离她仅有几寸,他是在告诉您,你该在这儿一展身手。儿的三个舅舅争得头破血流,若是你在这时振臂一呼,跻身庙堂,不知他们会是什么表情。 她低垂双眸,公主殿下,该您出手了。 灯火哔啵一声炸开,内室随之寂然。裕安摘下金簪拨了拨灯芯,微耸眉尾,我的兄长们忙着争权夺利,任由乱匪横行,全然不顾河北河南两地百姓的死活,朝廷老将哪个不是打了几场胜场的,眼见着被几个宵小骑在脖子上蹉磨,早已是义愤填膺。 烛火映照母女的玉面,裕安挑动簪子,相公之意再明显不过。既如此,我便出面主张剿匪,军资辎重,公主府愿捐出一半。 -- 第137页 隔日朝参,裕安就策动朝堂上的几个亲信提出剿匪,她的主张毫无疑问二地获得了几个老将的附议,但也毋庸置疑地遭到了三王的一致反对。 他们反对的理由实在是老生常谈,裕安早就做好打算,不做无意义的纠缠,她直接捐出了巨额军费,令满堂哗然。 此举不仅让老将扬眉吐气,也让老将剿匪与赈灾同时进行的主张压倒了保守派,短短的一日,裕安公主在朝堂上名望高涨。 她甚至都想到了三王会有后招,搅黄出兵,暗中早已派人和河北河南两省官员通气,让他们频繁上表,再命亲信唱和,帮助老将施压。 以致于陈王焦头烂额,不得不清点兵马,命许宠带兵戡乱。 许宠出京之日,苏星回和裴彦麟向公主表示了祝贺。 裕安没有半点骄矜和松懈,正因为踏出第一步,招来三位兄长的眼神,她更加不能掉以轻心。 也许这时候他们还没回过味,一旦他们意识到裕安的野心,会有百般手段等着她。裕安太了解她的兄长和兄长手下的谋臣了。 也如她所料,内卫查探到褚显真陆续派出间者,出没在公主走过的所有行迹。 而在此时此刻,传回了钜鹿郡王李昕的死讯。 李昕天不假年,死于疫病。 令人唏嘘的是,裴王妃的禁令解除了。 这也是圣人清醒后,发出的第一道指令。 裴王妃哭哑了嗓子,哭坏了眼睛。 她对荣华富贵再无期盼,对至尊之位心如死水。直到这一刻,她才有那么一点明白,是自己的执念害死了儿子。 裴彦麟送她回王府,她失去了生念,肆意地怨怪着弟弟,吴王还有无数个儿子,我就昕儿一个,你却让他病死他乡,亡魂漂泊,无处可依。我们母子连最后一面也没见上,你于心何忍! 裴彦麟耳闻她的哭诉,越发的失望透顶,你的儿子是儿子,我的儿子就不是了?郡王请命赈灾,我让鹤年跟随,就没有担心? 裴王妃伤心欲绝,愤然地质问:为何偏偏只是我的昕儿染了病?你说不出,是吗? 裴彦麟怔住,李昕殁了,我这个舅父不难过?他不只是我的外甥,也是我一手教养的学生。阿姊,你对我的质疑,何尝不是在刺我的心肺! 他没料到自己一母同胞的长姊真的会说出这般让人心寒的话语,冷笑一声,心想自己追逐权势名利,到头来只剩冰冷的猜忌,这半生的付出终究是不值得的。 裴彦麟一句话也没说。 他不知道裴家接下来是继续选择吴王,还是另择它路,但他真的疲于应付世家之间永无止境的争斗。 从前只觉得累,而今像卸下了一身重担,再无顾虑,以致于他在这天晚上梦到了儿时。 作者有话说: 就快结束了哈,感谢坚持到这里的盆友。 第69章 他坐在书房的窗前读书习字, 抬头望见满梢的鸟雀,在晨光里啁啾跳跃,他放下了手中书和笔, 推门出去, 一直走到树下。阿娘在身后声声催促,三郎, 回来读书,不许贪玩。 后来又梦到大婚那日, 伯父莱阳郡公当着诸位族公的面,用根藤鞭将他的背笞得鲜血直流, 父亲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一遍遍问他:裴瑞成, 知罪了么?祖宗家法,你可曾记住了? 他怕疼,父母叔伯都知道用疼来逼他就范,让他谨记反抗的教训。但那时他刚刚洞房花烛, 得偿所愿, 再痛也痛快无比。 一如今日的他, 外甥的死令他痛彻心扉,也让他彻底放下了沉重的枷锁。 梦醒时, 他的噩梦结束了。 生平所爱之人相伴在侧, 触手可及,也如他所愿, 和她生儿育女,琴瑟调和。 裴彦麟一阵恍惚,也真真切切体会到了苏星回内心的惶惧。见她睡颜静谧, 毫无设防, 他忽然有些任性, 将熟睡的苏星回捞入怀抱,霸道粗鲁地吻醒。 苏星回茫然睁开眼,在黑暗中揉眼端凝,天亮了? 没有裴彦麟气喘吁吁,支吾其词。 苏星回才发现裙带松开,衣襟散乱,她的手臂一片酸软。 裴彦麟对上流露委屈的眼眸,一手垫腰,放轻了动作,眼里尽显歉意,对不住。 他额上的汗珠大颗大颗,落在苏星回的脖颈。 苏星回圈住他紧绷的肩,在他耳边轻吐热气,你有鹤年,麒麟儿,念奴,还有我,三郎,你为她和裴家做得够多了,你不欠她什么。 她抚摸裴彦麟脸部的轮廓,赫然发现他流了一滴泪。 苏星回故作不见他极力掩饰的脆弱,让他睡在自己怀里,温柔抚开他眉心的紧蹙,我知道你难过。你视昕儿一如亲子,他才二十出头,还没来得及施展抱负 在她的安抚下,裴彦麟轻缓地合了合眼帘,蜻蜓点水地触碰她的手指,十九娘,嫁给我好吗?我们再成一次婚。 苏星回毫不犹疑地点头,低头挨了挨他的额头,回应他急躁的亲吻,三郎,我们一定会赢的。 哪怕陈王已经起疑,形式对他们极为不利。 * 金风飒飒的神都清晨,露水漙漙,空气中泛出些微的凉意。 -- 第138页 褚显真站在周策安身后几步,平静地向陈王禀道:臣派人查下去,主张出兵剿匪的官员均是公主的心腹。公主在回神都之前,已经做好一切部署,和河北河南两地的官员都有过书信来往,如今这一步棋,公主是有备而来。 周策安话中有话道:裕安公主真人不露相。 谁说不是。陈王悔恨自己未能及时警觉,半途杀出个程咬金,我还以为她是真心扶持我那侄儿,原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志不在此。我这个妹妹,最得二圣宠爱,不料心思如此缜密,城府如此深厚,以往真是小觑她了。 陈王表面维持着贤王的风度,实则暗暗磨牙。 周策安道:郡王一死,吴王已不足为惧,公主恐会是大王称帝之路最大的阻碍。 褚显真不急不忙道:大王,臣有一计。 陈王双目一亮,何计,附耳过来。 褚显真上前几步,行到陈王身边,耳语了几句,陈王顿时微眯双眸,此计甚妙。 许宠顺利领兵开赴河北河南后,公主在朝廷的声望一日比一日高,连同三王的部分亲信和党羽都多有赞誉。 对此,裕安非但没有开怀,反倒愁闷不堪。 门中的宾客不解其意,公主道高望重,威信大涨,理应高兴才是啊? 裕安十分理智清醒,她断然地定论道:事出反常必有妖,事情没那么简单。 不出裕安的意料,两天后,神都忽然传出一些谣谶。 不仅有儒生大作文章,暗讽牝鸡司晨,指摘女人合谋乱政,搅乱了原本安稳的秩序,还让百姓处于水深火热之中。 更有可疑人士到处散播女主当政,不利社稷的谣言,口称是一位得道的道士所言。 那位道士掐指一算,算出灾祸来自女主天下。依他所言,水属阴,水为纯阴之精,朝廷阴阳不调才招致天降水灾,理所当然将天灾人祸归罪于女帝篡国,公主插手军务,女官把持朝政。他们借天图事,仅用了一日,就将谣言传出京城,闹得四处风雨。 彼时女帝龙体虚弱,神智却清醒了一些,那些毫无根据的谣言并没有让女帝勃然大怒。 女帝笑道:他们在怕什么,说来说去,怕我是个女人。 女帝发白皤然,目光浑浊,看人的眼神还是相当犀利。 她一眼就看穿了男人们为争权夺利闹出的把戏,对裕安公主道:因为我一个女人坐在这儿,让他们如芒在背了,然而,还有数万女人没有坐到这个位置。裕安你说,是不是到那时,他们才能平衡,学会顺服? 此刻的裕安就恭谨地跪在女帝的脚下,她唇边带笑,却不过分谦卑,圣人在位一日,他们都只能跪伏在圣人的脚下。深渊里的虫鸣,如何盖得过九霄的龙吟。 女帝闻言大笑,苍老的手轻抚着裕安的发髻,裕安啊,朕已经决定,朕不会留下遗诏。你明白朕是什么意思吗? 裕安一直在窥知母亲的心意,试探母亲的内心,但当圣人坦言身后安排时,她竟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这些天她在朝堂的所作所为,圣人如何看不明白。但她至今也没有横加指责,是不是意味着,圣人默许了她的行为。 她无法辨别圣人的真正意图,低下头道:请恕儿臣驽钝。 女帝摇头哂笑,直接戳穿了她的谎言,你不是不知道,只是不敢说。因为朕曾经再三告诫你,不得参政。 明明还是炎热的秋日,裕安倏然感到双足冰冷。 女帝又道:你要什么,朕从来是捧到你的手里,只因为你是朕的掌上明珠,朕最心爱的女儿。但这次,你要的东西得凭自己的本事去拿,杀人还是放火,无关用的什么方式,终归是你的手段。 拿到了它就是你的,拿不到你会为此付出意想不到的代价。你,明白了吗? 儿臣受教。裕安低着头,后背兀自流着汗,浑身都在因为母亲突如其来的认可而寒颤不止。 汗水模糊了她的眼睛,却清晰听到母亲轻到不可思议的叹息。 我们女人生来就是被踩在脚下的,要爬起来何其艰辛。裕安,你输不起。 女帝没有雄厚的根基,没有男人天然的权力优势,凭的只有那一股一条道走到黑的倔劲。 裕安身上再耀眼的明珠,华美的霓裳,也只是依附于她的父亲母亲,她的兄弟。 她的确输不起,但无法回头,只能继续走。 她给自己选了一条路接替钜鹿郡王赈灾,治理匪祸。 相比她的无路可退,其实河东裴氏才是真的无路可退。钜鹿郡王的病薨不能停下他们的步伐,他们和吴王这条船进退多年,其中的利益付出,早就无法割舍。 只有裴彦麟,没有一丝一毫的留恋,彻底斩断了前尘。 他和公主私下合谋,以督促失责为由请求降职处分,并上书请缨协助公主治理瘟疫。 陈王正愁治不了裴彦麟,挫不了裴氏的锐气,裴彦麟便自己送上门来。 碍于河东裴氏的势焰极盛,陈王降他一级,为尚书左丞,并允准他和裕安同行。 -- 第139页 陈王此举遭到了周策安等人的竭力反对,周策安认为裴彦麟和裕安公主早有勾结,并说:裴彦麟与公主同行势必会种下祸根。 陈王不以为然道:一没权二没军队,他们还能翻天不成。 陈王一意孤行,他几乎以为自己即将成就大业,离京之日还亲自送妹妹裕安离开。 他语重心长地对妹妹说道:裕安,前路凶险,看看我们的侄儿李昕唉,你千万保重,我会照顾好你的儿女。 裕安不由地一笑,把这句话还给了他,阿兄的前路似乎比裕安的更为凶险,还是阿兄保重。 裕安沉着而冷静,怯懦在她脸上没有丝毫呈现。 褚显真夹在群臣之中,仔细留意过每一个人。她主掌推事院,操纵臣民言论,可以说窥知人心的能力绝无第二人。 她特意看了苏星回几眼,苏星回手握佩刀,无波无澜。 苏星回也察觉到了褚显真的视线,而且她还察觉自己的行踪正在被褚显真逐一破解。 因为她发现飞龙厩附近在最近频频出现可疑的宫人,行迹举止都十分怪异。 飞龙厩在近日回禀过此事,苏星回安排了几名机敏的心腹跟踪宫人,发现她们在不同时间去见了褚显真,透露自己的所见所闻。 苏星回认为事关重大,无论如何都该亲自走一趟。 今年的桂花开得晚,深夜里的小径飘着幽幽桂香,苏星回执一盏纱灯,摸索着偏僻无人的小路来到飞龙厩。 像往常一样,她扣门三声,表明身份。今夜却里外都透着古怪,值房里明明灯烛摇曳,竟半晌不见一人出迎。 苏星回狐疑地推门,房间里并无人在。她仔细观察蜡烛,蜡烛显然刚点不久。 苏星回打算出去再看,背后忽地掠过一丝凉意,她本能地握刀,脖颈的筋脉处抵上冰冷的尖刃。 第70章 苏星回试图侧眸, 刃尖便更近了一寸。 别动。褚显真不像是来威胁她的,因为她语调轻松,姿态惬然, 唯有抵在苏星回颈上的利器寸寸紧逼。 刀不磨砺生锈, 人不练必废,你跪了十年的菩萨, 我练了十年的剑,我自信你早已不是我的对手。何况, 你受过几次伤,筋骨受损, 不宜长期打斗。 苏星回受制于人, 呼吸放轻,我是受过很多伤,但我还没死。 夜晚寂寥,唯有案上烛火鼓动, 褚显真手里握着的只是一只簪子, 是吗?可你现在落在了我手里, 嘴还这么硬。不过我半点也不意外,嘴不硬的哪能是苏星回。她可是只剩一口气, 也要说没事的人啊。 苏星回手还攥着刀柄, 方才察觉杀意的那一瞬间,只来得及抽出几寸, 便被褚显真精准地锁住命门。若在军中,此乃奇耻大辱,苏星回只觉羞愧难当, 登时粉面含怒, 咬牙斥道:褚显真, 你最好是松开。 松开怎样,不松开你又怎样?簪尖刺破了肌肤,血丝冒出,褚显真站在她的身后,侧头就碰到了她的耳尖,连她的心跳也数得一清二楚。 苏星回冲动易怒,稍一激将就能原形毕露,最是方便拿捏。这就是知己知彼的好处,自然也是坏处。 急什么。褚显真满意自己从她脸上见到的怒容,犹如施舍般地卸了卸力,我只是想找你谈谈。 你是这么和我谈的?苏星回冷笑着说道,容我提醒一句,你的利器太钝,除了让我流几滴血,根本杀不了人。 褚显真一错不错地盯着苏星回,不放过她脸上的每一丝情绪变化,钝刀子也能割肉,就像我这样,出手只要够快,就足够了。 她缓缓松开,在苏星回眼前展开手掌,竟只是一支簪子。苏星回双目喷火,眼神想要将她生吞活剥。 这就怕了,还敢回神都。褚显真视若无睹,走到唯一的烛台前,用簪子漫不经心地拨动烛芯,你我夙契仍有,我怎么可能真的无情无义,要置我昔日好友于死地。 只要逮住机会,她绝不忘记挖苦苏星回。 苏星回按下心中沸腾的血液,竭力隐忍着她的恶劣,开口质问:你抓了这里的人?你竟敢提审飞龙厩?褚显真,谁给你的权力! 有何不可?飞龙厩属于内侍省,我既为内禁最高女官之一,权力凌驾于内侍省,为何就不能提审?褚显真目力极佳,没有错过苏星回眼里一闪而过的慌色。 她步步走近,好整以暇地打量,还是说,飞龙厩也像神策军,只听命于圣人的调遣? 苏星回紧按着刀,克制着情绪,生怕自己再一次掉进她的语言陷阱。 褚显真知道这一招已不管用,侃侃而谈道:我的确抓走了他们,还用尽酷刑严审,折磨得奄奄一息,他们还是一口咬定自己只是为圣人掌管御马的普通宦官。真没想到,阉人的骨头竟然也有硬的。 她说着轻轻挑眉,还朝着微弱的火苗吹了口气,宁死都不多说一个字,真的很难不让人多想。你说是吧,苏十九娘? 苏星回故意不懂地回道:如你所见,飞龙厩饲养着各国所献名马,他们既在飞龙厩任职,不管马管什么。 褚显真借着微光看了她好几眼,嘴角勾起,你何必跟我装蒜。 -- 第140页 她装也不装了,开门见山道:圣人的手谕在你那,想要活命,我给你指条活路带着手谕向陈王投诚。 这样的威胁对苏星回起不了任何作用,苏星回实话实说,你就是杀了我也不见得能调动神策军,你自己刚刚就说了,神策军听命于圣人。 褚显真闻言一笑,目光犀利,你的意思是,只要是圣人就够了,对吗? 皇帝是神策军的主人,至于皇帝是谁,那不是问题。褚显真分明动了那样的心思,她怎么敢的? 苏星回呼出的气都是冰的冷的,你病的不轻,大逆不道的话都敢宣之于口。 褚显真越走越近,离苏星回近到可以看清彼此的睫毛,嗅到对方衣上浅淡的幽香。她浑然不惧苏星回的手边有刀,你不会是把我当成了君子了吧,千万别,我褚显真就是一个什么都做得出来的真小人。 明明还不到秋寒,她的眼底浮上一片碎冰,让苏星回没来由地发怵,我用了十年的时间部署绸缪,走到这条路上,在来神都前我就已经斩断了一切退路,前面便是百丈深渊,我也会毫不犹疑地跳下去。苏星回,没人能阻碍我,就是你也不行。 苏星回紧咬齿关,你是有一个儿子,我没记错吧。 你威胁我?褚显真脸上的笑凝在腮边,她直起上半身,静听苏星回的下文。 苏星回不否认,身有软肋时,我劝你收敛锋芒,三思再后行。 褚显真斜睨着她,所以你的选择是,要继续和我们敌对?她微微眯眼,你想帮公主登基?她没有任何根基,你的选择将会是一场徒劳。 苏星回作势拔刀,褚显真的反应更快一步,在她拔出刀前拧住她的手腕,只听骨骼一声脆响,褚显真下了死手地翻转了她的手臂,才警告过你,你不是我的对手任何方面。 相识多年,我竟从未了解过你的真实秉性。苏星回被她压在案沿上,硌着背脊骨,一阵一阵的疼痛刺入心肺,她的额上顿时流下几滴汗,断断续续地说道,你拼了命的,到底为了什么,富贵名利险中求,也不必做到退无可退的地步 她越反抗,褚显真下手就越狠,你懂什么,我们褚家被贬到爱州,陆陆续续都死光了,我连我的侄儿都救不活,还有什么路可行。那时我就对天起誓,将来定要位极人臣。 苏星回拼命忍着痛意,艰难地喘息,高处不胜寒,站得越高,跌得越重。你聪明一世,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褚显真嗤之以鼻,那不过是无能之辈编出来的鬼话。 她掌下用劲,几乎要掰断苏星回的骨头时,屋外突地传来一声异响,像是一颗石头落地。褚显真手上卸力,一把松开苏星回,大步走出门外。 苏星回手指还在颤栗,她来不及查看腕上的淤青,跟着出去,褚显真和一个手执纱灯的青衣宦官交头接耳几句,两人形色匆匆,很快没入黑夜。 苏星回心中狐疑,追了几步,又蓦然顿足。她往四周逡巡一番,察觉藏身在在浓荫后的人影。 出来!她蹙眉喝道。 木叶悉悉索索,敏良低头弓腰地站到了她眼皮下。敏良视线不敢与她对视,手里还是哆嗦着捧上一条锦帕。 脖颈被簪子划破的地方隐隐刺痛,苏星回这才记起,但她却没接。 你都看见了? 她口气极冷,身上杀气腾腾,敏良闻言四肢厥冷,奴有急事通禀,正好看到昭媛,便一路跟了来 你还看到了谁?她问。 敏良回道:女尚书安插在长生殿的宦官,方才来请褚娘子的那人便是。女尚书为圣人传召了尚药局,并遣退殿上伺候的大半宫人,只留下自己的心腹。苏昭媛,奴等被赶出来前,圣人已经彻底昏厥,我们得赶紧想想办法。 苏星回在夜里紧盯着他,似在分辨他话里的真和假。敏良撞破了她的秘密,按照处置的条令,应该杀了永绝后患。 但她不打算这么做。敏良替她传递消息,一直是忠心可鉴。与其杀了他,不如收为己用,最好是磨成一把锋利的刀子。 思索片刻,她道:跟我来。 金风习习,木樨吹满了幽长逼仄的夜间小径,冷香沁人心脾。 褚显真的裙衣沾染了桂花香气,她不大闻得惯这种腻人的气息,却已来不及更换。从长生殿出来后,她持令速速出了宫,和周策安等人在陈王的府邸会和。 眼看圣人快不行了,薛令徽及时做出应对,再次控制长生殿,及时差人去通病陈王。陈王连夜就调集了全部力量待命,算来算去,仅有一万兵马可供他驱使。和吴王势力相较,远远不够,还需要一万兵马陈王才有胜算。陈王正在为人手不足愁绪万千,他的亲信也正争相出谋划策。 他们竭力想要争取到神策军,可是神策军在苏星回手里攥着。苏星回不仅是裴家出来的人,还是圣人一手提拔的心腹。所谓心腹,即为大患,除了杀掉,别无他选。 褚显真一登门便直言道:苏星回不会帮吴王,但也不要高兴得太早。薛尚书得知最新消息,圣人给了尚书令一道手谕,龙驭宾天前不会留下遗诏。 -- 第141页 众臣闻言面面相觑。 陈王将脸皱成一团,所以圣人是要我们兄弟自相残杀,争个你死我活? 褚显真淡漠不惊地反问道:若是圣人留下遗诏,定下君王人选,遗诏上却未有大王的只言片语,大王就会认命吗? 怎么可能? 陈王想也不想地否认道,苦心筹谋多年,因为几个字罢手,我做不到。 褚显真垂下眼帘,意味深长地一笑。 一旁始终不曾言语的周策安已经观察褚显真好几眼,他上前一步,叉手向陈王道:没有遗诏,不见得是坏事。陈王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保命,是迫于无奈之举,历史的脏水无论如何也溅不到您的身上。 周策安的一句话,令陈王醍醐灌顶,陈王拊掌大笑,对啊,我怎么就没想到。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也只是为了保命。 他立即转身吩咐从臣,传我的令,严密监视吴王沛王的举动,有任何动作立即上报。 陈王府里灯火通明,人影攒动,更有无数甲卫打破了宵禁,持着灯笼火把巡视在大小巷道里,见到可疑之人他们便抓起来,生怕放走了一只苍蝇。 褚显真目睹火把从街头延申到巷口,照耀得夜幕恍若白昼。 她在回想飞龙厩的可疑之处,忽然听到身侧的人冷冷开口,你和她动手了? 褚显真双手环臂,没有否认,她在我面前不堪一击。 周策安深吸一口气,难得的冲她发了火,我说过不要招惹她,你听不明白? 褚显真掀了掀眼皮,我没有杀你的旧情人,相公因何恼羞。倒是相公,迫不及待地质问,到底是旧情未了。 她鼻尖轻蹙,无视周策安的隐怒,不急不躁道:别忘了,裴彦麟就在禹里。治理瘟疫不过是他为了让公主脱身提出的权宜之策,他们在暗处到底积攒了多少实力,我们全然不知。就我的猜测,你的旧情人手里可不只有神策军。 第71章 是夜, 秋意微凉,神都风云变幻,三王陆续得到消息, 纷纷调兵, 笼络朝臣,使出了浑身解数。三足鼎立, 分庭抗礼,一场充满未知的战争仓促上演。 在他们忙于争权夺利之时, 苏星回已扮作一名宫女,偷偷潜进长生殿。确认女帝处于昏迷状态, 苏星回立即修书一封, 快马送往禹里。 裕安公主和裴彦麟还在赶赴禹里的途中,随处见到逃难的村民。他们流离失所,食不果腹,衣不蔽体, 在干燥闷热的秋阳里艰难前行。裕安仅坐在车中也时常感到天气炎热, 何况烈日下被迫逃生的老人和妇孺。 裕安差人给那些步履蹒跚身形佝偻的老人家送水, 一个老人哭诉道:瘟疫又死不少人,匪寇还要趁火打劫, 见人就抢财物, 见到女人就掳走。我们实在无路可走,只能拼了命逃跑。 裕安不解, 朝廷已命许侍中带兵剿匪,为何还有劫匪鱼肉乡里? 老人叹了一口气,朝廷的兵是来了, 劫匪也的确成了一盘散沙, 但他们逃出来又各自占据山头, 三五成群,专在路上劫道谋生。 裕安不禁唏嘘,和裴彦麟互看一眼,接着她命人传令,就地搭锅造饭,周济灾民。 如此在路上走走停停,没遇上穷凶极恶的劫匪,倒是耽搁了许多时日,到了禹里一口气未歇,便匆忙展开救助。 裴鹤年和许虔一直在调度指挥,两个少年领着几十个随从,顺利清理了几个匪徒的窝点,缴获了大批的粮草,算来足够十天的口粮。他们是在黄昏的归途中才知公主驾临,没能赶在第一时间迎接鸾驾。 至夜里,裴鹤年押着粮草回到营地,营地上的帷帐前已架起篝火,十几二十个人围成一群,正在烧火做饭。几个士兵见鹤年和许虔满载而回,陆续起身帮忙。 许虔吩咐他们将物资统计明白,囤积起来,以备不时之需。他一边指挥,一边过来拉拽鹤年,世叔也来了,我们一起过去。 裴鹤年唤来留守的随从,问道:公主仪驾在哪? 随从道:和相公在视察营地。 营地为病患专门划出了一块地,作为隔离,隔离之地整日焚烧艾蒿,遍撒石灰。从神都带来的医官和各地召集的医官大半都留在那,日夜轮流着看诊,经数日的救治,瘟疫总算控制了下来,其中病愈的人也未见反复异常。 裴彦麟陪着公主走遍了营地,也听完了谢荣口中两个少年这些天的所作所为。 谢荣对他们赞赏有加,多亏两位小郎君的尽心尽力,若不是他们竭力稳住局面,瘟疫会蔓延得更快。 裕安面遮口巾,闻言眼底含笑,裴相公教子有方,两个少年来日必是我朝的栋梁之材。 裴彦麟在前面几步蹲了下来,没有听到公主的嘉赏。他仔细观察过好几个病人,起色恢复的的确不错。他也问了几个病人,病人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尤其对两个少年满怀感激之心。 裴彦麟替两个年轻人欣慰的同时,又生出一丝莫名的惆怅。他和公主巡视完毕,准备回到大帐,鹤年率领郡王的部下快步走了上来。 两个少年风尘仆仆,满面倦色,仍旧眸光熠熠。他们几个大步行来,给裕安公主和裴彦麟见礼。 -- 第142页 裕安体谅他二人的辛劳,免除他们的一切礼节,你们此番当是大功劳一件,待回神都,我定奏明陛下,重赏你们。 鹤年忙道:为朝廷排忧解难是臣等的本分,臣不敢居功。 许虔乐呵呵地挠起脑袋,有公主这句话,我爹该不会骂我了。 裕安望着他笑道:许侍中带兵剿匪,不日便归,你父子二人都是圣人的肱骨,朝廷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 许虔哪想到公主这么能说会道,心虚地摸了摸绯红的耳朵。他跟在裕安数步之远,公主问什么他答什么,几人说说笑笑地走远。 晚风吹来了热浪,裴鹤年落在最后,和父亲一前一后地走着。鹤年是初次办差,面对父亲心中不免惴惴。 裴彦麟却道:鹤年,你做的很好。 裴鹤年暗暗舒了一口气,父子俩闲说几句,他也简洁清楚地交代了存粮情况,医药配给,不知不觉到了大帐前。 裴鹤年神色一阵落寞,阿耶,儿有愧,未能送回郡王遗骨。儿遵照郡王遗命,将他埋葬于此。 天命如此,怨不得你。 裴彦麟黯然神伤,开口问:坟冢落在何地?带我过去。 我也去。裕安从帐中重新走了出来,她肩头披上了云纹长帔,在风中拂拂,他是我的侄儿,还是为民而死,于公于私我都该去祭奠。 裕安在这晚祭拜了长眠在此的钜鹿郡王,翌日代替郡王坐镇治疫,还派兵围剿肆虐的劫匪,得到了当地百姓的拥戴。 在裴彦麟的翊助下,公主对内治下严厉,对外关心民瘼,体恤贫苦,瘟疫在中旬得到了有力的控制,纷乱之地渐渐呈现出祥和景象。 而此时此刻,神都乱象频起,处于一片血雨腥风中。 薛令徽和褚显真二人控制了朝廷,共同把持着朝政,意图扶持陈王登基。短短数日,莱阳郡公也调集了一支三万人的军队,不惜担上谋反的罪名,毅然陈兵于京畿。 战事一触即发,圣人不仅没有清醒的迹象,气息甚至越来越虚弱。 苏星回心知不能再等下去,她收到裴彦麟的回信,决定遵照裴彦麟的意思行事,给宁平县主金遐传了一封书信,让她带着公主府的人离开神都。 随后她找来阿婼和敏良,给了阿婼一份亲笔信和一份离京的文书,交代道:你带着这两样东西去苏家找我的弟弟苏平芝,让他去接我的儿女,带着他们和苏家人一起趁乱离开神都,一直往苏家祖籍走,你跟着他们,发生任何事都不要回头。 宫中危险重重,连阿婼都看出来,留在宫中只有死路一条。她捧着两样东西,眼眶含泪,奴记下了,可是昭媛怎么办?昭媛不和我们一起走吗? 我另有他事要做,等我做成了,就派人去接你们。眼前情势不妙,片刻都耽搁不得,苏星回也不多说,别说了,你即刻就走。我安排了人在内宫门接应,你只管跟着出去,不会有人察觉。 她往外扫了一眼,发现正在换防,眉心不免紧皱。阿婼哽咽着点头,看了看敏良,终是推门出去。 宫禁禁卫森严,正值换班,阿婼却生怕被人怀疑,头也不敢抬起,屏气凝神一路疾走,终于到了内宫门,那里果然等着一个身穿玄衣的人。 估摸着阿婼出了内禁,苏星回开了一扇门缝,骤然发觉寝殿周围又多了一批禁卫。 他们恐怕是打算软禁昭媛。 敏良深吸一口气,脸上爬满了担忧,昭媛也趁乱逃出去吧。 无需为我操心。苏星回合上门,取出黑绸裹住的手谕,即日起,就由你代我执掌神策军。你今晚便出城,前往京畿大营,依计行事。 我、我吗?敏良不敢置信,心跳乱如麻,可是昭媛,奴不会调遣军队。 苏星回道:不需要你调遣指挥,你只要抓住这份手谕,记住我说的每句话。 她招手,你且附耳过来。 敏良和阿婼为她联络各方眼线,汇总眼线的消息,早已和她命系一线,敏良听完后接下手谕。 离开前,他还是忍不住问:昭媛接下来何往? 苏星回道:她们已经知道我手里的力量不容小觑,不会放我离京。就算她们不杀我,也会将我严加看管。 苏星回早就做好了盘算,等我了结了这里的事,就会设法离开。 敏良讷讷无言。 他不知道苏星回的计划是否周全,是否能全身而退,他唯一能做的无非是信任她,就像她闯出温泉宫那场血光之灾,这次也会逢凶化吉。 暗流下风已起,明面上的平静眼看就要崩碎。 苏星回在蓬莱殿寸步未离,却依然掌握了里外的动静。每到夜晚,飞龙厩的内卫就会带来消息,讨要示下。 她沉心静气,等待着打破平静的人,等待着可以抽身的机会,终于等到了。 那是一个桂花飘零的秋夜,莱阳郡公裴度带兵围住了内城,吴王和陈王在宫门前大打出手。陈王只有接近两万人的军队,根本不是莱阳郡公的对手,在天光将明时,陈王节节败退,一直退到了内廷。 -- 第143页 苏星回拿出事先准备的玉玺,交给一个内官,将玉玺献给陈王,他会退向长安。长安还是李家的长安,就是圣人也打算回到那里,他有了玉玺,一定会选这条路。 内官依她所言,把玉玺献给了灰头土脸的陈王。 不出她所料,陈王果然带着亲信退出紫微城,马不停蹄地奔向长安。而吴王听闻玉玺落到他们手里,即刻派出人马追赶。 苏星回见目的达成,趁乱骑马出京,去禹里和裴彦麟汇合。 第72章 她骑一匹快马夤夜狂奔, 每到一处驿站,换马继续赶路。她累死了一匹马,途中还遭遇了一场秋雨, 又被溃逃的贼匪遮道打劫。 打斗之际, 一匹五花马驮着一个娇俏的少女跳出来,威风凛凛地命令手下的侍从, 把贼伙通通抓起来,让他们尝尝真正的皮肉之苦。 赫然是多日不见的金遐, 金遐足足带了一百来人,没几刀就将乱匪砍伤, 五花大绑羁押起来。 苏星回简直是匪夷所思, 县主不是保护公主府众人撤离神都,为何出现在此? 金遐腰上挂一柄纹路漂亮的长剑,脚蹬一双鹿皮尖头靴,她高踞马背, 红裙飘飘, 在阴晦的斜风细雨中, 脸上的笑容更加明媚,苏娘子莫担心, 我把弟弟妹妹们送到了一个极其安全的地方。这厢赶来, 是准备和苏娘子同往禹里,助公主一臂之力。 她是从神都方向赶来, 听到了诸多消息,纵马上来和苏星回并肩偕行,迫不及待地说道:苏娘子, 几路节度使相继出兵, 在附近虎视眈眈, 蓄势待发,我的两位皇叔估计不得安生了。 苏星回浑身被雨水打湿,心里也像下着雨,惆怅又粘湿,节度使不进城还好,若是进京后果不堪设想。 可我相信阿娘,也相信苏娘子和裴相公。 少女瞳色浅如琥珀的光泽,无疑是天地间明亮的所在,苏星回望之生笑,低头浅咳了一声。 金遐手握缰绳,双腿轻夹着马腹,多事之秋,苏娘子务必保重身体。目的地间隔已不远,我们速速赶去,先换身干爽衣裳,再听相公有何高见。 秋寒透衣,山麓下泥泞难走,前方还不知几时才到尽头,湿润的衣裙黏在身体,苏星回感到丝丝的凉意,还有连日来积压的疲倦。 她正要点头,感到头晕目眩,倒下之前她只听到金遐的急呼。 苏娘子! 或许是太累了,苏星回困顿疲乏,睡也睡不够。 前所未有的轻松让她四肢缓缓伸展,通体舒泰,她梦到自己握着一只手,从指尖抚摸到指根,只觉那手格外修长匀称,堪称玉石铸就的珍宝,她忍不住摩挲了片刻,紧紧贴上自己心口。 苏星回好几天没能休息,这一觉睡得沉酣香甜,醒时已是隔日。晓光透过帷帐,她看清眼前陌生的帐顶,才知不是梦,她手里还握着裴彦麟的手指。 裴彦麟安静地坐在床沿,右手摆弄算筹,左手在几页纸上画画写写,苏星回眯眼打量,分外惊奇,你居然会用左手。写什么呢,给我看看? 裴彦麟递给她其中一页纸,头也没抬,声音却和缓温柔,粮草的配给,马匹甲胄的数目这里的将士枕戈待旦,将在数日后护送公主入京主持大局,不能有后顾之忧。 斑斑字迹,工整简洁,他写的条目苏星回一目了然,相公算无遗策,我们定会旗开得胜。 裴彦麟扭头和她对视,笑道:那还要多亏昭媛暗中布局。 见他鬓边悬挂秋霜,苏星回轻吻他的指节,软若无骨地趴向他的颈旁,尘埃落定,也不枉我们辛苦了这么久。 裴彦麟放下笔,把她揉在怀里,苏星回坦然地躺在他腿上,还找了个极舒服的位置。 睡好了吗?你劳累过度,身体虚弱,需要安心休养。裴彦麟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和她气息交织,公主免除了你的礼仪,县主一来就通禀了一切事由,你只需晚上再去议事。 苏星回翻了个身,双手合抱住他的腰身,安心地阖上眼皮,总担忧会横生枝节,我好几晚没睡好,困的要死。可惜你也分.身乏术,否则定要你陪我睡上几天几夜。 回京再说,别说几天几夜裴彦麟凑到她耳边,见她呼吸逐渐变浅,没再继续说下去。 这时鹤年刚好过来,他在帷幄外唤了数声,未闻爹娘出声,狐疑地搴起帐门,却他的父亲坐在床边,阿娘蜷在他膝上,脸朝着里,两人动作十足亲昵。 鹤年双目圆睁,怔在了原地,一时没反应过来,让他阿耶当场逮住。 出去!裴彦麟低声斥道。 裴鹤年连忙避出去,站到帐外心绪还久久不能平静。他拍着胸脯,摸了摸耳朵,莫名的滚烫。 裴彦麟负手步出大帐,睨他道:你有事? 裴鹤年面颊微醺,儿来看看阿娘,她既在休息,儿便不去搅扰了。 裴鹤年趁机往里张望,裴彦麟挡严了他的视线,她睡了,有事再说。近来紧迫,万事都得上心,你和我先去公主大帐。 裴鹤年肃然应下,跟上父亲的步伐,路上又碰上形色焦灼的许虔。 -- 第144页 许虔几个大步迎了上来,世叔,鹤年,我正找你们呢。两都急报,公主请世叔过去商议大事 一面长话短说,他一面引着父子二人速速进了公主的大帐。帐中站满了公主的部将谋臣,正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裴彦麟等人一到,踟蹰在前的裕安公主立即示意众人噤声。 为便于行事,裕安近日都以胡服示人,她生着宽额,眼尾略微上挑,直直看着人时本就有几分威严,如此一身妆扮更显得威仪棣棣。 裕安明显也慌急,面上却极为镇定,裴相公,各路节度使出兵的速度比我们预料中更快,我们可能要做出应对之策了。 她的一名部下负责两都的讯息传递,闻言解释道:莱阳郡公占尽先机,杀光了奉宸府的男宠,控制了沛王。必免夜长梦多,五天前莱阳郡公矫诏意图扶立吴王登基,但他们拿不出诏书,又无玉玺在手,尚书令在大殿上怒斥莱阳郡公图谋不轨,血溅当堂。三省官员目睹尚书令命丧朝堂,敢怒不敢言,从而默认了莱阳郡公一手遮天号令群臣的行径。 但他们的谋划很快遭到了陈王的阻碍。陈王拿出了玉玺,他不仅持有玉玺,还曾是监国,自居为正统。他声称吴王伙同莱阳郡公剑指宫阙,发布了讨伐檄文,号令河东节度使率兵入京平定叛乱。 底下的兵将再次沸议,金遐插嘴道:皇叔疯了,节度使带兵入京,岂非是引狼入室?届时是请神容易,送神难。 金遐所言,也是公主的担忧,节度使拥兵自重,最少也有四万兵马,他们会遵照陈王的命令进京平叛,但那不过是为了进京的借口。他们必会长留京畿,挟持吴王,把控朝政,和陈王势力各据一方。 形式紧迫,一时众人面面相觑,想不到还有什么解决的法子。 裴彦麟走了几步,望着展开的舆图缓缓开口:河东节度使的胃口不会仅限于此。他会拿下吴王,送去长安。 裕安倒抽一气,他的目的在长安,他要占领长安?那我们该当如何,是否派遣神策军? 裴彦麟不急不缓,陈王打开了豺狼的胃口,应该说,陈王该如何收场。公主却不必心急,我们已事先埋下神策军的火索,只等陈王身陷囹圄,我们再出手,揽尽民心,坐收渔翁之力。 诸位请看。他指着地势,众人围了上来,他分析道,陈王还未到长安,得到的消息都是在路上。照他行事的风格,河东节度使若真的带了吴王奔向长安,他就会号令最近的藩镇兵马进行抵御。 许虔脱口道:这不就是破罐子破摔! 金遐也笑,还有比这更烂的招吗? 裕安问道:陈王卸磨杀驴,河东节度使根本不会坐以待毙,二人实力悬殊,我王兄要该如何身退? 裴彦麟一笑,河东节度使离开神都,神策军就该真正行动了,诸位拭目以待。 众人惊叹裴彦麟的缜密,但他们还是不信陈王会黔驴技穷到使用这种损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计谋。 然而事实在几日后明明白白摆在了众人的眼前。 河东节度使平乱为由进京,不费吹灰之力抓住吴王一干人等,片刻不曾停留,即日便亲自押解吴王及家眷送往长安。 他手下近五万的藩兵,阵马风樯,声势赫奕地开赴长安,吓得陈王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却无路可退,只能求助近处的节度使,苦苦熬了两日,却还是杯水车薪。 他麾下的谋臣纷纷献计,都没能想出一个可行之法。只有褚显真道:臣已经派人去抓敏良。事发的前夜,敏良去过苏星回的寝殿,随后踪迹全无。臣猜测调遣神策军的手谕很可能就在敏良手里,等臣抓住他,拿到手谕,十万神策军就能为殿下驱策。 除了寄希望于神策军,陈王也想不出别的办法,他急切地问道:那敏良可查到行踪了? 褚显真目光闪烁,还没有。 眼瞧陈王变了脸色,她思索着要如何安抚,一名禁从忽然气喘吁吁地进来通禀,大王,一个自称敏良的中官求见。他手持圣人手谕,带领十万大军,口称已替大王解了燃眉之急。 你说什么!陈王人都傻了,倏地看向同样迷惑不已的褚显真,你不是说还在四处寻他,他怎么自己送上门来了? 陈王顾不得其中有何隐情,带着人急急忙忙迎了出去,褚显真却疑心重重,扭住通风报信的那名禁卫,他是怎么来的? 禁卫气喘不已,却掩不住内心的狂喜,带着大军堂而皇之地出现在藩兵后方,他们甚至神不知鬼不觉就拿下了河东节度使,控制了藩兵。危局解除了,殿下大胜了! 第73章 陈王挫败了吴王和沛王, 独揽朝政,在外人眼里,他已是毋庸置疑的未来天子。 陈王沾沾自喜, 即便已经是深夜, 也忍不住开宴庆贺。而与此同时,神都传出女帝的讣告, 女帝已经驾崩于长生殿。 苏星在最短的时间收到了两则消息,连同那些细节都跃然纸上, 传达了一个她和裴彦麟推敲过无数次精确到一丝不差的信息。 他们在庆贺了吗?我仿佛都能听到长安的钟磬和笙箫。 -- 第145页 裕安不禁冷哂。她看过了信,字里行间透露着冷漠, 让她略感觉难过, 他和我是同母同父的血脉至亲,圣人性命垂危,他不闻不问,数地瘟疫未决, 兵患横行, 他不管不顾。他只有自己, 没有旁人。 皇族天性凉薄,亲缘浅薄, 仿佛是稀疏平常之事。 苏星回不知如何开口, 侧眸看向裴彦麟,拽扯他的腰带, 将他从思虑中拉回现实。 裴彦麟刚刚在眺望远方升腾的炊烟,是百姓在升火做饭。他们的赈灾成果初步体现,不仅瘟疫得到了有效控制, 乱匪也陆续剿除, 无家可归的灾民开始返回家乡修建房屋, 重整田地,逐步安定下来。他们对公主充满了感恩,无意之间也在歌功颂德,暗示公主的贤明。 许侍中已班师在回京的路上,公主也该启程了。他神情凝重,唇线绷直,无论是朝局还是丧仪,公主都该及时坐镇,避免再节外生枝。 裕安对着信沉默了良久,点了点头,陈王那里该要如何处置? 苏星回猜测公主可能动了恻隐之心,道:敏良为臣所用,陈王或许不在意,但褚显真疑心甚重,会有所防备。臣对她一直不太放心,一早就做足了准备,分派内卫,及早撤离亲眷,避免他们会以此作为要挟,同时也差了内卫,紧盯他们的动作。 她观察公主的神色,顿了顿,继续说道:如无意外,神策军将按计划围困长安,带三王回东都。我们要防备的始终是褚显真,她手里间者遍布各地,手段不容小觑,而且她本性残暴癫狂,很有可能走上极端之路。 山里阴云密布,风声潇潇,吹动几人的衣角。 裕安走到一堆篝火旁,引燃了信,裴相公,召集兵马启程吧。 她对二人道:只要他俯首称臣,不如放他一马。我的兄长一个接一个死去,不能再这样下去。 苏星回脸色微白,握紧了手里的横刀,她再次窥向裴彦麟,裴彦麟的侧脸反而平静下来。 两人都不赞成公主的宽仁,但这不仅是国事,更是是公主的家事,他们身为外臣,也无可置喙。 出发之日,天上下了场小雨,裴彦麟集结大军冒雨前行,走了数日,和许宠的兵马汇合,沿途平定节度使的骚乱,拥护公主朝向神都。 他们白日里行军,夜里不遇风雨便露天歇息,一路上有惊无险,公主的大业似乎顺理成章。 再有三天的路程,我们就该到神都了。 入夜后,大军就地休整,金遐支颐坐在火堆旁,身下铺着一件貂毛斗篷。她整日帮母亲料理事由,极少像这样坐下来闲谈。 许虔往火里添了几根枯树枝,笑呵呵地接过话,是啊,县主有什么打算?小臣刚从阿耶那里过来,得知阿耶要提前回京,先行一步清理神都乱象,小臣也要和他同行。 三个小辈单独坐在这边,离长辈们就间隔了二十步远。他们此刻在商议大事,禁卫侍从都远远站着。 打算么。金遐略微沉吟,我年满十八,公主会为我择婿,关陇世家,五陵年少,回京就得慢慢相看起来, 金遐目光如水,从裴鹤年英朗沉静的面孔缓缓划过,其中的暧.昧情丝连许虔这样心宽体胖的人也看了出来。 许虔见状,抵唇咳嗽一声,起身道:我忘了喂马,去去就来。 火堆哔啵一声炸开,许虔已经跑远,金遐顺着他的身影望向了近处湍急的河流,一轮凉月侵在水面,冷风在岸上盘桓,吹得两人的素衣猎猎作响。 国丧期间,金遐卸去钗环,摘尽配饰,脂粉未施却有一种天然去雕饰的清丽,裴鹤年只看了一眼,也会被她的目光牢牢缠住。 我们也算是共过苦了,小公子,你真不考虑和我喜结良缘吗?金遐抬手抿过发丝,靠拢他的身体,用气声循循善诱道,你的爹娘有拥立之功,将来位极人臣,权倾朝野,都在所难免。而我意在山川湖海,无心尊位,你和我成婚,从政治意义上来说,其实是最好的选择。 借着衣袖的遮掩,金遐抚摸到他强劲有力的手臂,感觉到筋骨突起,肌肉偾张,像极力忍耐着什么。料想不会有人注意到这里,她索性大着胆子和他手指相扣。 县主鹤年心跳惶乱,视线也无处安放。他想起在父母亲的大帐看到的一幕,耳根倏然通红,有如被火烫伤般挣脱了手,县主,人前请自重。 金遐不知羞耻为何物,亲热地揽住他的胳膊,在他耳边盈盈笑道:那是人后就可以的意思吗?裴小郎君。 裴鹤年无言以对,作势去拨动柴火。 金遐言行无忌,就像月下的妖精,游戏人间,肆意玩弄人心,裴鹤年全然不是她的对手。 裴鹤年口干舌燥,身体里更有几缕莫名的焦火流窜,他料想是火烤得太久,致使他心烦意乱。 县主知道婚姻是什么?他不知道为何会问这样的问题,只是心底的声音在蛊惑他。 金遐如实说道:该知道的我早就知道了,我看过的避.火图没有一筐也有半筐了。 只有试过才知道,你说是吗?她凑得更近,额头几乎贴到鹤年的鼻尖,这样的亲密让鹤年呼吸越来越艰难,不知几时扶在她背上的手也在冒汗。 -- 第146页 金遐轻声笑着,放开了他,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自己的衣裙。她的眼底没有一丝一毫情意和欲.念,刚刚的犀利言辞,仿佛一缕清风,拂过无痕。 大概于她而言,婚姻也只是必要经历的一项,和吃饭饮水一样平常。 裴鹤年懊恼自己不该多嘴,沮丧地低下头,抚平衣袖上的乱褶。当他再次抬头,金遐已经合衣躺在那件貂毛斗篷上。 清辉和篝火照在她的眉眼,明暗鼓荡,少女眉峰似烟,羽睫如雾,也只有此时才显得静谧安详。 裴鹤年沉默地看了许久,直到许虔从远处回来。他察觉自己的失态,抿了抿略干的唇,往火里丢了几根枯枝,仰头靠向身后的树木。 黄叶簌簌飘落,不知不觉,秋天早就结束。 晨光朦胧,河上烟水沉沉,大军整顿完毕,再次开拔。 苏星回手握一枝凋零的桂花,零星的花瓣坠落,她的袖口和衣襟都染上了余香。 送花的某人昨夜将这枝花放在她手心,她握了整晚,早上醒来还调侃道:我们三郎也是知情识趣的人,此情此意,不赋诗一首是不是说不过去? 裴彦麟沉吟半晌,果然给她做了一首七言截句。 路过的许虔恰好听了去,插嘴道:裴世叔,您偏题了呀,叔母要您以桂花为题,您通篇也没提到一个字。 金遐也策马走了过来,许虔,你还懂作诗呢?来来,正好闲的,我也给你出上一题。 说罢不顾许虔大呼小叫,径直把人拽到一旁去。 裴鹤年就在不远,他目睹二人笑闹,关系融洽,虽不至于夹杂男女的情意,他的神情却越发低落。 苏星回将这一幕看在眼里,策动坐骑,缓缓向前,心口却像坠着一块巨大的铅石。 但她无暇思索儿女间的私情,因为还有更紧要的事去办。 公主回到神都的当夜,服斩衰,着麻履,在宗亲的主持下操持女帝的丧典。女帝顺利入葬皇陵,内卫也将公主府和裴家众人陆续送回。 时已初冬,风狂雨骤之夜,内卫现身宫廷,向苏星回报上长安的急信。 计划败露,敏良调遣神策军围困长安,准备请三王回京时,褚显真已经策动间者,挟持三王逃出了长安。她们横穿陕西,进入甘肃,潜逃的路上向蠢蠢欲动的河西节度使求助,褚显真竟凭三寸不烂之舌竟说动了河西节度使,让他奉陈王为主,打着恢复李氏江山的旗号,公然和朝廷为敌。 不仅如此,褚显真还派人四处传谣,诋毁公主作风淫.乱,不知检点,如今还妄图染指李家江山。 她深知李家的心病,只要带上李氏二字,几乎是一呼百应。因此在短短几日,她争取到了两位节度使的支持,集结了七万余藩兵。 内卫追击千万里,对褚显真的行踪动静了如指掌,苏星回和裴彦麟私下商议对策,就情势情况做出判断,写了一封信给她的舅娘河内郡夫人。 她连夜赶来裕安的寝宫,禀知所面临的难题,并道:褚显真的反应比我们意料的更快,能力也远超我们的认知。公主,这次请务必派臣前去平叛。 裕安考虑到她的身体,摇头道:星回,你身上伤病累累,不宜出征。我们兵源充足,只需派一员大将即可。 苏星回笑了,不急不忙道:公主忘了吗?敦煌令狐氏现归义军节度使是臣的亲舅舅。由臣前往,会避免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敦煌是她舅舅令狐燮的牙城,令狐燮驻守多年,忠心可鉴,深受先皇的信任。由她督率大军,省去不少环节,的确是最合适的人选。 综合考虑之下,裕安无言以对,但还是担心她会有所闪失,我再派两名将军与你同行。 苏星回胸有成竹道:两都动荡,还需诸位尽力安定,特别是裴彦麟,他们都该留下为公主的帝王路清理障碍。公主放心,臣的舅舅深得外翁真传,这场战事不会太激烈,轮不到臣受累,公主只需在神都敬候臣的佳音。 老将虽逝,留存的英明却依旧令人振聋发聩,裕安放下了一颗心,对她的话深信不疑,那好,三日后发兵,我为你践行。 苏星回忙道:公主,事不宜迟,臣已让人传令备足粮草,今夜便升帐点兵。 星回裕安一默,忽然执起她的手。 裕安眼底泛起泪光,在烛下点点闪烁,年少一晤,我没有看错你。你是我的良友,也是我的贤臣。 苏星回就要跪下,裕安及时挽住了她,发出肺腑之言,你不要受伤,请尽早回来,与我同登乾元殿,共赴神龙门。 出了这扇门,再见便是君臣,此后君臣,再不能真话真说。 苏星回不由地眼眶微潮,她的容色焕发,比年轻时从容,也多了几分艳美。 她喃喃道:公主,帝王须得忍受常人所不能忍的苦痛,就像那些肆意散播的流言,它们终究会出现在后世的书册上。 裕安早已感同身受,星回,其实我很敬佩温泉宫谋反里的每一个人,尤其我的皇姑,她一生都是个不善言辞的人,却负有不惧死亡的勇气。但她死了,污水也随之将她淹没。 -- 第147页 裕安叹息着,要让女人们前功尽弃,只需要一个淫字。尤其是死了的女人,用上淫.乱二字就可以随便抹杀她在世立下的一切功劳。因为在男人看来,只要沾上这个字,一个女人的一生就算彻底完了。 她握过苏星回的手,可名声算什么呢,人死了,什么都没了,我又不要身后名,在意什么清誉。 王者的风范,苏星回也为之动容,胜利者锦覆生平,失败者背负骂名,人死了,谁又知道自己会背负怎样的名声。但我仍期盼公主成为一位圣人,所以公主,务必书写您自己的历史。 裕安松开了手,郑重地答应,好。苏星回,我等着你锦衣花绶。 苏星回还是扶裙跪下来,垂首低眉,恭顺地拜道:臣遵旨,陛下。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两章吧,我会写年轻时候番外,鹤年和金遐的番外。 第74章 宵禁夜开, 马蹄纷沓,竟有摇山振岳的气势,里坊中的平民闻声暗窥, 只见皇城里火光映天, 数百名精锐顶盔贯甲,从丈高的巨门之中长驱而出, 飞驰在空旷的夜道。 苏星回在神龙门点了三名副将,四百精骑, 一百飞龙内卫。这次出征涉及到拥兵自重的藩镇,公主将登大宝, 有意借这次战役敲山震虎, 一展自己统摄江山的雄心。苏星回肩担重任,不算轻松,她还是带走了长子鹤年。 裴鹤年还没成年,这个年纪的世家公子已不用到前线挣取功勋。他们蒙受祖荫, 天生富贵, 不用怎么费力, 就能到常人拼尽一生也到不了的位置。 但他的母亲说:鹤年,你长大了, 不如就和母亲同去。你该到沙漠里, 看一场黄沙卧日,行一次干渴的征途, 听一听哀鸿的哭泣了。 明主贤将希望干戈永息,兵器深藏进暗室,但战争不会休止。 裴鹤年一口应下, 自幼他苦读兵书, 拉断了数不清的弓, 拗折了无数的刀枪剑戟,寒冬腊月也穿着薄衫磨练心志。他的长兵是曾祖父邢国烈公启蒙,他的枪法是许宠手把手指点,两位都是名噪当时的大将,他继承了他们衣钵,也当继承匡扶社稷的意志。 这次他毅然脱下罗衣,穿上了一年前打造的山文甲。 甲片在红烛下熠熠生辉,盔上一簇红缨像袅袅合欢花,金遐手抚丝缕,对上他诧异的视线,忽然一笑。 我想起合欢花的寓意,诗人常以合欢寄相思,写尽夫妻恩爱,百年好合。 鹤年退了一步,垂眸站在对面,支吾其词,县主。 金遐步步走近,他再□□避,退到廊柱的巨影下,这是你初次随军出征吧。鹤年,我会日日夜夜为你馨香祝祷,盼你旗开得胜,封狼居胥。 鹤年微怔。 脱去了素服,金遐穿一条大红石榴裙,臂挽浅黄花鸟纹罗帔,今夜她高挽乌鬟,斜插步摇,簪戴鎏金立凤,分明是盛装而来,却一改昔日的无忧无虑,眉目间添了些黯然,鹤年,这是我最后再问你一次了。今夜过后,你我真正的君臣有别,再难像此刻随心所欲。 鹤年依稀猜到她要问什么,黑暗中他的呼吸紧促,心跳狂乱,竟不敢看她的眼睛。 金遐的手掌贴着他的护心镜,和他再无半分距离,你,愿不愿意娶我? 少女目光滚烫而坚毅,裴鹤年完全不知所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县主,臣的婚配是双亲做主。 金遐手指一顿,说不出的失望,其实只要你点头,你的双亲又如何不会答应。 眼见她收回手,又退开半步,鹤年下意识去抓,什么都没抓住,没来由地感到失落。 他有话要说,不知如何说起,侍从已在远处不断催促,军令如山,他的思绪越来越乱,慌不择路地叉手道:县主,大军开拔了,臣告退。 久不见金遐出声,他作势退下,金遐突然踮起脚,极快地在他唇角亲过。 触感绵软,金遐初尝情.欲,意犹未尽,还是狠狠地推开了他,你走吧。 她的口脂擦掉了一点,鹤年毫无察觉,他落荒而逃,奔到几十步开外,又蓦然回首。 殿檐下只零星飘着几盏宫灯,和一行低头走过的宫人。华灯初上,原来又要到新年了。 记得上次,他在此帮她挂过一盏灯 鹤年无法解释这种缺了一角的滋味,侍从牵来他的马,他失魂落魄地爬上去,骑马走向母亲。 他阿娘梳起长发,穿着便于行军的胡服,但腰下的革带没有系妥,阿耶正耐心地替她规整。 裴彦麟安静无话,最后在蹀躞带佩上了她的横刀,苏星回握着刀柄嘀嘀咕咕,哎,今年又不能过年了,你和两个孩子一块好好过吧。 裴彦麟抻平最后一道大褶,今年不过,还有明年,我们等你凯旋。 他扶苏星回上马,两人才看到心不在焉等在一边的鹤年,裴彦麟交代了几件事,鹤年没有任何反应,倒是侍从提醒,他才回神。 阿耶说什么? 裴彦麟眉头微皱,鹤年,沙场刀剑无眼,最忌大意走神。 鹤年羞愧地低下头,儿知错了。 苏星回古怪地看了长子几眼,直至率兵出城,掏出一条手巾给他,鹤年,擦擦嘴角。 -- 第148页 裴鹤年耳根一下子烧得通红,做了亏心事般,支支吾吾,半晌说不明白,也不知如何解释。 苏星回什么都没问,只是道:鹤年,明年议一议你的婚事吧。 鹤年低头应诺,苏平芝不知从哪儿跳了出来,凑到母子二人面前,大着嗓门问道:议什么事,苏星回,你不会还要大张旗鼓再结一次婚吧。 苏星回无语至极,你耳朵长毛了? 苏平芝仿佛证实了自己的猜想,丑话说到前头啊,我们苏家穷得叮当响,可没钱给你置办嫁妆。 苏星回冷笑一声,哦,我原来还是苏家人啊! 二十二,深更半夜不睡觉,你来干什么? 苏平芝道:你这阵仗整得山响,阎王爷都得爬上来瞅两眼吧。 听苏星回咳嗽了一声,苏平芝肃然道,姊夫都回京了,神都也就没我的事了,我打算去活动活动筋骨。 苏星回无情道:军务官职一样也没占,你以什么名义跟着去? 这却是不争的事实,苏平芝无话可说,但他死皮赖脸,打定了主意不肯回转。 苏星回神情颇是无奈,在加快行军速度前,她特意留意苏平芝,看清他手持一根丈长的马槊。 苏平芝朝她举了举,这根马槊你横竖也用不上了,不如就给了我罢。 苏星回难得的正了正色, 金鞍配好马,那就劳烦你顾惜苏家最后一点体面。 行了,知道了,不会给苏家丢脸。 苏平芝不置可否,一手牢牢攥住马槊,一手挽紧缰绳。 稍时,东方翻出了鱼肚白,一轮红日跃出地平面。 数万大军在苏星回的率领下,翻过丘陵和关口,抵达陇西富庶的地界,用最紧迫的时间赶到了归义军节度使的牙城。 行军速度之快,令褚显真大感意外。 更令她感到意外的是,苏星回到达敦煌的隔日,给两位节度使下了最后的通牒,严正地要求他们送还三王及其家眷,尽快回归正途,不要再和叛党同流合污,否则两地损兵折将,牵累家人。 两位节度使早已联手立下盟誓,他们采纳了褚显真的谋划,意图帮她扶立陈王,从而达到控制京畿的目的。他们自然不会理睬苏星回的威吓,连夜在关口布下大军。 因此第二日清晨,归义军节度使令狐燮亲率三万藩兵及两万神策军,猛烈攻打了河西地界,两位节度使按照计划从容迎战,半日不到,便折损了八千余人。 战况焦灼,形势不利,后方观战的褚显真心急火燎,面上却不能表现出半分。 她的学生蒋鸿如影随形,此行更是帮她看管三位亲王。 蒋鸿也看出双方实力悬殊,还在竭力为老师铺设退路,学生已命间者接应,恩师随时都可撤离。 交战之地枪声刀影,血肉横飞,黄沙漫过城楼,眼睛被沙尘所迷,早就分不清谁是谁。 杀,杀,杀!褚显真一掌拍在城墙上,一错不错地盯着战场,嘴里咬出了血沫,眼里血色在蔓延。 她站了一个时辰,又一个时辰,双腿逐渐麻木,看着人像木桩一样倒了一地,不知何时才到尽头。 她浑浑噩噩,只剩嗜血的疯狂,毫无对苍生的怜悯。 蒋鸿又一次爬上城楼,连滚带爬地扑倒她脚下,声泪俱下道:老师,都完了 褚显真如梦初醒,提起他的衣领,五官狰狞得吓人,再说一次! 蒋鸿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我们的间者全死了,和上次的死法一模一样。学生这次看到了行凶之人,有一百来人,他们使用横刀,刀鞘上雕刻飞龙。他们自称是飞龙内卫,效命圣人。 蒋鸿几度说不下去,伏在地上痛哭流涕。 间者是褚显真最后的倚仗,是她培植多年的心血。她借助这群死命效忠的人,才有了挟持三王的底气。 她感到天晕地转,没有办法再分神思考,一把提起长剑,在学生一串的急呼声冲下城楼。 褚显真跨马出关,见人就杀,剑刃很快被血覆没。她纵马乱踩乱闯,比绝大多数士兵都要勇猛。 在马上数次眺望,她窥得帅旗下的主帅,一位穿戴明光甲的长须老将,面目隐约和苏星回相像。而苏星回伫立在寸步之地,为她的长子和几位表兄掠阵。 褚显真当即摸出腰下的硬弓,搭箭射向主帅,不料那一箭被苏星回一刀砍落。 苏星回上前一步,朝箭射出的方位一扫,锁定了她的位置。 苏平芝,拿下褚显真,记你一功。 话音刚落,褚显真后背掠起风声,她反应极其快,单手举剑往上一挡,槊尖还是压弯了她的腰。 苏家马槊闻名天下,可惜主人太无用。褚显真毫不示弱,和苏星回一样的窝囊废,也配取我人头。 苏平芝不受她激将法,别耍嘴皮,苏某就来领教你的高招。 褚显真手臂震得发麻,坐骑也节节后退。 如此交手十余回合,她根本不想和苏平芝纠缠,佯作败走,回刺一剑,苏平芝早有防范,长槊横扫,刺伤了她的右臂。 褚显真掣马就走,高声和河西两位节度使传达号令。 -- 第149页 关口顿时大开,无数兵马如开闸洪水,急涌而出。 枪林刀树,一望无垠,归义军节度使令狐燮一声令下,鼓角齐鸣,拔刃张弩。 裴鹤年不愧是血气正盛的年轻人,英姿勃勃,神勇无畏,他带领了百来个神策军,风驰电掣地杀进对方主阵,于乱军之中轻松取下上将首级。 他把其中一位节度使的人头提在手上,命令身边的士兵传话:你们的主帅已死,即刻缴械受降。 休听他的蛊惑之词。褚显真额上筋脉突兀,冲蒋鸿大声命令,击鼓,不准停下。 那鼓声持续就一刹,蒋鸿便被一箭射死。射箭之人赫然是稳如泰山的令狐燮。 令狐燮老当益壮,竟不费吹灰之力地拉开了一石弓,他却面色不改,沉声命令几个儿孙,合力围剿叛臣褚显真。 目睹自己的学生血洒城头,褚显真咬碎银牙,催马绕开阵列,直捣腹地。 她不着甲衣,胜在身姿矫健,运剑灵活,和粗莽的男人相比,她的优势格外明显。 但苏星回也同样如此,在褚显真持剑冲杀上来时,她也拔出了横刀,舅舅,让我来对付她。 令狐燮目光炯炯有神,手捋长须,叮嘱她道:此女极其狡诈,我儿小心。 舅舅宽心。苏星回掣马出阵,横刀胸前,我不愿再见鹤怒猿啼的血腥场面,褚显真,你我今日便做个彻底的了结。 褚显真挑动眉峰,成为王,败者寇,死了也是我合该受的。 苏星回拨马穿行,她紧跟其后,剑在手中翻飞自如,快似闪电,无名小卒根本招架不住。 苏星回只守不攻,和她在飞溅的血雨中交手,杀入一片混乱,数十个高手耸马靠了过来,他们堵住了一切缺口,各个手持飞龙横刀,将褚显真包围起来轮番攻击。 对方招式狠辣,招招致命,不多时,褚显真身上刀口遍布,血水汩汩,她惊觉受骗,已经没有退路。 苏星回,你也是会使诈的褚显真一开口说话,血丝从唇角流下。 快死到临头了,她还笑得出来。 苏星回收刀回鞘,走下马来旁观她的垂死挣扎,这是我和你学的,凡事讲究一个策略,不能拿命硬拼。 褚显真口吐浓血,拄剑跪倒在地,她内脏穿破,又被疲累拖垮,已是强弩之末。她眼里的血被水汽冲洗,还有最后一丝对凡世的眷念。 她用气音说了一句话,谁也没听清,尖锐的槊尖就从后方贯穿了她的身体。 苏平芝抽出马槊,她就像断线的纸鸢,翩翩坠落在地。 难以想象,就在刚才,这张脸还发出过嘲讽的笑声。 苏星回盯着她,发现双目紧闭,唇瓣紧抿,面容和生前一般无二,没有忏悔,只有落败后的不甘心。 阿姊,割下她的头颅么?苏平芝平静无波地请示道。 不必了。 苏星回闭了闭眼,长舒了一口气,禀明节帅,鸣金收兵。 作者有话说: 写结局了。 第75章 褚显真一死, 河西士气极速衰落,归义军以摧枯拉朽之势收拾了这场残局,锁拿了败军败将。 令狐燮命大军在原地休息了一夜, 从自己的亲信侍卫中又抽拨了数人, 先护送三王及家眷的车驾前往驿馆休息,届时他再派人送他们离开敦煌。老人还事无巨细地交代长子长孙, 务必盛情款待几位贵人,使他们免于惊吓。 苏星回让长子裴鹤年也同行, 留下苏平芝安排辎重营的善后事务,她跟着舅舅走进主帐, 一面亲热地说道:舅舅, 叛军已诛,大局终成,我也要向您辞行,准备启程回洛阳了。 小丫头, 你这是用完了就丢啊。老人嗔怪地瞪了瞪她, 又抚须笑道, 不过你叫阵御敌的气势,还真有几分你外祖父当年的风采。 苏星回赧然一笑, 唬人的把戏罢了, 哪敢和外翁相提并论,舅舅这般夸我, 我羞也羞死了。 令狐燮朗声而笑,我们十九自幼就骄矜,如今居然像转了性, 学会谦虚了。 苏星回立即还击道:舅舅何曾不是, 十九和两个表兄小的时候可没少被您揍。 哦, 这就翻旧账来了。说起旧账,我这可存了一肚子老人像个老小孩,絮絮叨叨要给她翻旧账,惹得苏星回直乐。 裨将闻着笑声进来,帮节度使脱下笨沉的盔甲,苏星回也上去搭手。 哈气成雾的冬月,捂在里头的衣衫湿透了大片,老人却精神矍铄,脸上不显一丝一毫的疲态。苏星回见到亲人有说不完的话,又见老人家筋骨健壮,硬朗无比,心中宽慰,也更放心。 她道:舅舅驻守敦煌多年,忠心耿耿,劳苦功高,公主势必会请您上京观礼。 令狐燮叹道:去也只能你表兄去了。你舅娘她年纪大了,身子骨不宜再长途奔波。 苏星回略觉惋惜,但舅娘的康泰始终才是第一重要的,那还是作罢。她去不了,我闲了便来叨扰二老。 你舅娘爱重疼惜你,还想留你住一阵子令狐燮话说一半,轻缓地拍着她的肩,身在朝堂不由己,君命难违,此去你当尽心为朝廷解难,不要为我们牵肠挂肚。小十九啊,长路漫漫,你好生珍重。 -- 第150页 山重水复,路途迢迢,再见不知又是几时。 苏星回眼底黯然,但她掩饰得极好,面上带笑地叉手道:星回记住了,星回谨记舅舅的教诲。 这天晚上,烛笼火把照了整夜,辎重后勤妥善掩埋了死尸,赶在天亮之前做完了战后的防疫。 清晨冬阳从残垣断壁上缓缓升起,仍旧是黄沙蔽天,飞石遍地,昨日痕迹被轻易抹去,似乎无事发生。 苏星回坐在残缺的垒口上,安静地擦着手里染血的横刀。就在一个时辰前,她亲手埋葬了褚显真,用一杯剑南烧春祭奠了褚显真的亡魂。三年的明争暗斗,终归是她写下了最后一笔。 她所做一切为救丈夫和儿女,她有什么错呢,褚显真行的每一步也是为自保,她又有何错呢。政治上的对错,其实是一道无解的题,正如褚显真死前所言,成王败寇,自己选的路,生死都是宿命的安排,怨不得旁人。 苏星回独自坐在此处,不时想起过往前尘,心被填满的同时,还有难以言说的苦涩。 苏平芝悄然无声地走过来,缩着脖子蹲在身旁,看她用块破布来来回回地擦着刀,实在无语至极。不知道一把刀有什么好擦的,他看她在这都吃了半个时辰的沙尘。 喂 苏平芝想要说话,苏星回白他一眼,冷就去帐子里。 苏平芝哽住,你好歹也客气点,虽然我是你弟弟 你叫我喂,现在跟我谈客气?苏星回斜睨着他,有事就讲,无事就滚。 苏平芝搐着鼻子,脸上蒙了层灰,他有些睁不开眼睛。敦煌呆了这些时日,还是不大习惯这里的气候。 他心浮气躁得很,一刻也呆不下去了,押解河西节度使入京受审的差事不如就交给我? 苏星回没有回答,而是问:三位亲王到驿馆了吗? 到了,早到了。苏平芝想起就是气,真就天爷,什么时候了还不忘摆架子。得亏是鹤年去送,换成是我,我可干不了。 苏星回刷地收起刀,冷眼瞪他,怎么说也还是李氏皇族,公主的兄长,你往后说话注意点。 苏平芝也意识到言行不妥,不耐烦道:行了,我记住了。这事你到底应不应啊? 料着他受不了这里的艰苦,又心急立功建业,苏星回忍不住笑,那你现在就上路吧。 苏平芝: 我受伤了你不闻不问,我说走,你就差放一挂爆竹欢送了。 苏星回侧头打量,哦,你居然受伤了?要紧吗? 脱了盔甲的苏平芝眼见的清瘦了许多,可见他在敦煌着实是吃够了苦,苏星回简直喜闻乐见,还是说你其实不想走?既不想走,不如留下帮我 打住,我这就和舅舅辞行。苏平芝听她分派任务,赶忙站了起来,走前还不忘提醒,我的战功你记得明白上报,少一件都不行。 苏星回一声未响,把刀重新挂上,走进主帐。 此行苏星回的职责是督率大军,安抚受惊的皇族也在她的职责范围,但因为裴王妃在其列,她整日以泪洗面,心神俱伤,总是怨天尤人,苏星回实在不愿跟她碰面。 苏星回托词一次也没去,派了几十名婢女尽心尽力地服侍他们,让负责理事的敏良代为告罪。褚显真挟持三王逃出长安时,敏良也奉命率领神策军追击至敦煌,他主动请命去驿馆照料三王的起居,一直到大军启程。 春光薄情,他们必须赶在继位大典前,回到神都去。 三位亲王携家眷登上香车,跨上宝驹,准备踏上返回故乡的漫漫长路。在经历了颠簸和惊心动魄的危局后,他们身上的皇族习性依然不改,却容光憔悴,神气也不复从前。 苏星回避不开和吴王夫妇见面,她亲眼所见,吴王曲偻佝偻,裴王妃眼神空洞木然,更让苏星回惊愕的是,裴王妃一头花白干枯的头发。 敏良说,裴王妃日夜哭泣,眼睛不大好了。 苏星回顿感唏嘘,不禁看向长子鹤年。鹤年曾也是英年早逝,当时她万箭穿心,肝胆俱裂,对自己犯下的罪孽痛悔不已。 苏星回闭目深吸了一口气,庆幸自己受上天眷顾,给她改过的机会。 再次睁眼,她向舅舅一家依依不舍地作别,命令大军开拔。 星夜赶路,大军到洛阳时,神都在下一场春雪。 夹雨粉雪乱霏霏,苏星回仰首望着幽凉的天,睫毛很快被细碎的霰粒覆盖。 在前面开道的鹤年兴冲冲地策马回来,阿娘,公主驾到,率众臣亲迎大军。 苏星回倏然一惊,急忙挥鞭催马。 巨大的城门前龙旂拂展,旗旐央央,乌压压的大臣挤满了进城的大道,两旁庶民壶浆塞道,公主的凤驾被拱卫其中,彩衣宫娥环绕四周,金甲侍从按剑护卫。 裕安公主凤裙花钗,她的长女金遐也盛装妆扮,母女一前一后站在旗纛下,仪态雍容,风姿万千。 苏星回耸身下马,领着副将穿过茫茫人海,疾步上前拜倒,臣苏星回缴旨。 快请起。裕安亲手扶起,轻握她的手腕,星回,辛苦你了。 -- 第151页 三位亲王紧随其后,虽说不大自在,也陆续走了上来。 裕安还是亲切地和他们交谈,和从前一般无二地唤他们为兄长。她道:阿兄受苦了。 陈王讷讷道:妹妹,祝贺你。 妹妹不计前嫌,三王反而感觉更难堪。当他们再看到朝臣中的周策安,薛令徽等人,都觉得这像人生的一场幻梦,一时间都很怅然。 他们迎着公主回城,周策安的视线一路追随着公主身旁那抹纤细的身影,见她谈笑自如,神采飞扬,他也像回到了十多年前,一眼钟情于宴春台上打马鞠球的惊鸿翩影。 原本他们可以是一对恩爱佳侣,成就一段美满姻缘,是他亲手断送了这段感情。时至今日,他终尝苦果,一失佳人,二误前程。 今夜之后,他便要离开神都,从此再难回京。 他仕途失意,难免泛酸犯妒,十九娘刃迎缕解,瑞成兄运筹帷幄,未来的朝廷合该是你二人的。 他私心作祟,不肯称他二人为夫妻。 裴彦麟暗哼一声,抚去衣袖沾到的雪沫,语气如雨雪般幽冷,天下是圣人的天下,做臣子的当安分守己,为朝廷分忧解难。元定兄的话恕我不能苟同,她从尸山血海出来,以命换功,落一身病痛,何来的轻松。 周策安默住。 裴彦麟睨他一眼,周元定,你好自为之吧。 裴彦麟奋衣走远,周策安还在原地发怔。 细雪渐渐落满了衣袖,无人过问他是否需要一把伞,他也不甚在意,自嘲地笑了起来,落寞地走向宫台。 在那他看到了结伴出宫的裴彦麟和苏星回,两个人并肩同撑一把伞,载言载笑。到此刻周策安才发现,苏星回那样满眼只有一人的专注神情,他曾也拥有。 这天的清晨,雪停雨歇,皇城钟鼓齐鸣,一夜未睡的周策安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神都。 作者有话说: 第76章为大结局。感谢在2022-07-25 20:56:18~2022-07-27 00:07: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东北西南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江太穷不能捕鱼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6章 他去了太原。 太原么。 苏星回初闻消息, 稍感惊讶,不过很快她又释然一笑,他是在从那儿回的神都, 如今又回来处, 真是天意弄人。 裴彦麟笑了笑,不置一词。 彼时两人站在在廊下, 苏星回缓缓靠向他的肩,春雪在融化, 青瓦上水声清脆。 她喃喃道:三日后是吉日。 那天是裕安即位的仪典。 裕安在乾元殿登基的前夜,率百官持斋数日, 按例祭祀了宗庙先祖。 新帝继位当日, 无一例外会处罚其他党羽,封赏扶持有功的文臣武将。 曾经跟随三王的党羽论罪该罚或者该诛,裕安念及老臣的苦劳,降莱阳郡公为县公, 命裴氏嫡系返回祖籍河东, 薛令徽也削去女尚书一职, 黜入掖庭宫为低级女官。其余人或降或罚,朝堂之上, 三王的人一时去了大半。 论功行赏, 苏星回无疑是御前的第一功臣。裕安碍于裴彦麟无阶可晋,仍居尚书左仆射, 便拜她为内相,封诰秦国夫人,继续典掌神策军, 掌管禁廷并入朝参政。 裕安对她封赏官爵和财帛, 大肆表彰她所作的功绩, 苏星回却上疏乞归,希望能赐她还家。 裕安批回了奏疏,断然不允她辞官,并且赐她辇乘入朝的殊荣。 苏星回历经宫乱叛变,深知君恩加身的祸患,更加坚定了急流勇退之心。 她以伤患复发,不宜操劳为由,呈上指挥飞龙内卫的横刀,交出神策军的指挥权。 她上表三次,裕安推却了三次,不得不收回,转眼又赐她更多名贵的彩锦和绸缎,以及数不清的宝玩珠玉。 身旁左言右史,裕安也毫不避讳地说道:百年后,我不会让人写你的列女传,我让你睡在我的陵寝。世人会像记得我一样,记得你的名讳,评判你的得失功过。你是我名副其实的宰相,男人抹杀不了你的功绩。 苏星回毕恭毕敬地拜道:宅家,臣何德何能,岂敢居功。 她推辞功劳,婉言拒绝了辇车的殊荣,裕安转赏她一匹绿耳马,赐她乘马进入内禁。 裕安御极后大刀阔斧地整顿了朝廷,她取缔了先皇过于残忍的推事院,仅保留了铜匦制度,启用德高望重的旧臣担任知匦使和理匦使,执掌匦使院,以陈天下冤情。 苏星回交出兵权不久,裴彦麟也递表请辞。 裕安和他的拉锯战持续了相当长一阵,在暮春时节,准他所奏,拜为尚书令,晋封英国公。 尚书令为尚书省最高长官,却无总领诸相的实权,裴彦麟这是明升暗贬。 裕安不愧是天生的帝王,她深得先皇真传,得心应手的驾驭着百官,将江山社稷治理得有条不紊,群臣治理得服服帖帖,深得民间赞誉。 但这些已不是苏星回所在意的了。 阿婼升任为御前奉御,和担任三宫检责使、知内侍省事的敏良共同执掌宫务,统摄宫官。她无事一身轻,乐得潇洒自在,无需朝廷上值时,她常常和裴彦麟四处闲逛游荡。 -- 第152页 裴鹤年已经入朝为官,裴彦麟越发闲散,暇时总能看见他和夫人并马出游,颇有些不务正业。 春后两人重修婚书,结下百年之好,此事在两都沸议了一时。苏星回浑然不在意旁人的议论和眼光,她夙愿了结,和裴彦麟感情甚笃,和子女亲厚和睦,人生已足够圆满。 裴鹤年常被同侪们调侃,估计要不了多久,裴兄又该有弟弟妹妹了。 裴鹤年总是一笑而过。 他出身河东裴氏,父亲是权倾当时的一朝首相,如今母亲是执掌禁军的左监门将军,天潢的座上宾秦国夫人。 他贵不可言,前程似锦,又年轻英俊,神都的高门阀阅对他青睐有加,和裴彦麟夫妇在私下多有暗示,意图结为秦晋之好。 裴彦麟和长子谈及了婚事,鹤年屡寻借口推辞。他自称年轻无为,想要潜心辅佐圣人,立业后再考虑成家,然他的目光总是追随紫微城那位金枝玉叶。 曾经的宁平县主豆卢金遐,因得圣人宠爱,又身负功勋,赐姓李氏,受封镇国昌平公主。 金遐高高在上,但对每个人都和善亲切。她已是一位真正的公主,仪态端方,气度高雅,有着帝女该有的矜傲。 她叫他:裴将军。 她道:我听圣人说起,不日你将赴朔边。我祝你旗开得胜,鹏程万里。 金遐与他保持着男女之距,不再像当初,肆意抚摸他的手指,亲热地唤他鹤年,露.骨地问他,鹤年,你会娶我吗? 鹤年怅然若失。 贵为公主,圣人会为她挑选一位合适的世家子弟,两人的名姓将并列青史,名垂万年。 他迟来的情感无疾而终,仿佛只是昨日绮丽的旧梦,梦醒来,君臣之间隔着天堑,从此裴鹤年只能在节宴和仪典上远远看她一眼。 成人的世界,远比想象的来得猛烈煎熬,裴鹤年在经历一场没有答案的情劫。 苏星回目睹了这个孩子隐忍的痛苦,而在惊觉自己是痛苦的根源后,她不得不逾矩向裕安提亲。 裕安感到为难,她叹息道:朕有此意,金遐她却无心。能体会你为人母亲的苦心,但这是小儿女的抉择,你何苦揽错在自身。 苏星回红了眼睛。 私下去向裕安提亲之事,她一五一十的和裴彦麟交代,心疼之余又无可奈何。 鹤年深藏心意,对方又如何知道他的情意。 彼时吐蕃派遣了王孙和使臣朝拜新皇,他们在神都居住了五日的光景,裕安决定今日于宴春台设宴款待,传谕百官作陪。 天光已渐渐朦胧,两人还卧在床榻相依相偎,裴彦麟手抚她的香肩,对此道:情意需两知,强行干预反而适得其反。 就像他们夫妻当年的同床异梦,苏星回想起那段过去,就会心痛如绞。 那同样也是裴彦麟不能回首的过去,但他更想记住此刻,苏星回还在身边,他也不是等待死亡的孤鹤。 他忍不住握起苏星回的手腕,从指尖吻到指根,情深不倦,悱恻缠.绵,鹤年天资聪慧,只是感情迟钝,他迟早会明白。 苏星回颔首,伏进他怀里,手掌感知到心跳,渐渐安心。 她翻了个身,用牙轻啮他颈侧的肌肤,含混不清道:腰酸,腿疼不想动,快抱我去洗漱 裴彦麟无声一笑,揽过她的腰肢,隔着轻薄的被衾细细摩挲,下颌挨蹭着她微醺的玉颊,不急,再睡一刻钟 苏星回实在是困极,她打着哈欠,从善如流地点头。 但真就只睡了一刻钟,便被兰楫等人催促,从床上狠心地扒出来按在妆台前。兰楫帮她洗漱,换上衣裙,嬷嬷拢上高髻,施粉描眉,婢媪们动作麻利,稍时就打扮停当。 苏星回扶鬓对镜,只见玉钗晶莹碧透,金簪光辉耀眼夺目,镜子里的女子分明都年过三十,眼角也添了细纹,却仍是明艳不可方物的绝代佳人。 苏星回心满意足,对着镜子看了又看,裴彦麟不知几时站在身旁,透过镜子与她对视,苏星回不禁面红耳赤。 她索性道:快帮我看看还有哪不妥。 裴彦麟依言打量,还差一样。 差了么?苏星回忙揽镜自照。 裴彦麟走到身后,苏星回闻声转头,被他稳稳按住双肩,别动。 不知往她的发髻上簪了什么,衣袖垂落眼前,幽幽的冷香直沁心田,苏星回忍不住牵住他的袖子。 窥向铜镜,她狐疑地睁大了眼睛,咦,这把双雁纹螺钿梳背在你手里,我找遍了地方,以为弄丢了。 她拽着袖子起身,咄咄道:老实说,一直拿着我的东西做什么?见他含笑不语,苏星回离他更近,意味深长地和他四目相对,莫非是睹物思人 裴彦麟虚握着她的手臂,顺着话道:十九娘所言极是。 他抬起手触碰发髻,苏星回向后微仰,你做什么? 裴彦麟理直气壮道:睹物思人。 苏星回嗔道:人在这里还不够你看的。 她圈住他的脖子,揉乱内衫,裴彦麟顺势扶住她的腰身。苏星回在他脸上亲了一口,裴彦麟却不肯放过,握住后颈渐渐加深这个吻。 -- 第153页 才涂的脂粉都让你蹭掉了。苏星回从他手臂上退了下来,顺手理好他凌乱的衣角,赶快走吧,不早了。 裴彦麟松开手指,指端还残留着一抹香脂。苏星回心细地擦掉,夫妻二人携手步出寝房。 片刻她又回返,从屉柜捧出莲瓣缠枝银盒,翻出一对碧绿的臂环。 裴彦麟认真道:你要戴么? 苏星回神神秘秘道:是有人来讨。 门外停着驷马高车,裴鹤年搀扶母亲上车,裴麒儿和念奴一左一右坐在她身侧。 念奴长大了好些,越发的依赖母亲,她抱着苏星回不松手,也不让裴麒挨着。裴麒甚是无语,下车去和他兄长同乘一匹马。 裴麒坐在马上,路上和鹤年说着话,快到宫门时他道:阿兄,我也想和你去打仗。 鹤年忍俊不禁,没人会想打仗。他下了马,腾出一只手揉着弟弟的脑袋,麒麟儿,你太小了,先把基本功练扎实了再说吧。 我不小了裴麒暗暗瘪嘴,把头撇到了一旁。 他跟着兄长走向内廷,不时就那些顶盔贯甲的十六卫吸引视线。看得正入神,突然撞在兄长的背脊上,他扶着额头抬眼,面前赫然是锦衣彩绶的昌平公主。 裴麒跟着兄长行礼,金遐看了他一眼,客气十足道:裴将军,前面开宴了,不如同往? 裴鹤年还未开口,金遐已莲步轻移,自顾自地走了。 彩仗下还有数名世家少年跟随,他们彬彬有礼,气质超然,与金遐谈笑风生。 裴麒发出惊叹,当公主就是好。 他看向兄长,裴鹤年脸色极为古怪,他分不出到底是好还是不好,百思不得其解地抠起脑袋。 宴春台上衣香鬓影,四周搭设了彩锦霞幄,司宾跟在苏星回身后,接待了吐蕃的使臣。 此时开宴,帷幄里觥筹交错,欢声笑语,吐蕃的使臣们向裕安送上诚挚的祝福,裕安与文武百官举杯相庆。 太常寺音色人环侍在两壁,她们彩衣飘飘,手持乐器,以歌佐酒,以舞娱人。宴春台上八音迭奏,晶莹剔透的夜光杯里荡起真珠色泽的酒液,每个人的脸上洋溢着夏日的热情。 金遐姗姗来迟,她和苏星回颔首微笑,在裕安身旁轻盈落座。 裕安渐有醉意,眼神迷离,金遐,吐蕃公主想打马球,你不要慢待了她,陪她打一场如何? 金遐和不远坐榻上一位大约十三四岁岁的红裙少女目光相撞,少女并未因她是镇国公主而见怯,甚至还送上挑衅的眼神,气势十足地朝她挺了挺还没怎么发育的胸膛。 金遐牵唇一笑,断然应下。目送空楼搀扶母亲离开,她饮下半杯葡萄酒,命人去备马和月杖。 她换上胡服回来,吐蕃的小公主站了起来,傲然道:公主,你的彩头是什么?金银财宝我可多的是。 金遐笑道:公主就这么相信自己会赢。 小公主狂妄道:当然,你们的双姝死的死,老的老,我自信无人能胜吐蕃。 她笃定了自己会赢,宫人听了只觉天高地厚,金遐不仅不生气,反而很欣赏她的自信,那公主想要什么? 小公主像是有备而来,正等着她问,想也不想道:你们秦国夫人的瑟瑟双环。那是我阿奶的钟爱之物,我此次前来,就是为了赢回双环。 要别的金遐都还可考虑,唯独这件东西她做不了主,瑟瑟非我之物,请恕我不能为之。 这这位小公主她虽然骄横,其实也是讲道理的。她登时感到为难,又不想错过机会。 这有何不可。 小公主心急万分时,苏星回走了过来。 两人同时看向她,苏星回给一脸疑惑的小公主见礼,公主,我就是您口中老去的秦国夫人。 她身上散发好闻的衣香,脸颊笑靥如花,她走过来仿佛一团炽热的火,小公主在顷刻间原形毕露,耳尖倏地一红,阿奶骗了我原来你并不老。 并不老的苏星回道:我可以拿出双环,不过公主一定会拿到吗? 当然!小公主再次挺起胸脯,我阿奶说了,我远胜年轻时的你。 苏星回 金遐也抚掌而笑,看来夫人当年的风采,远比我想的还要精彩。 侍从牵来了她的马,她作为主人,客气地请道:小公主,那就请上马吧。 小公主毫无谦让的品质,耸身上马风驰电掣地驰入了场地。金遐策马跟上,她在马上随意环视一周,和场边站立的鹤年对视。 她没有再看一眼,默默拿起了月杖。 年轻的司宾方才一直在苏星回之侧,她听清了几人的对话,不免好奇,夫人不上场吗? 已坐下观战的苏星回心生感慨,哎,老人家不能欺负小姑娘。 司宾: 你是对老人家有什么误解? 马球赛开赛,场上骏马飞驰,一片尘土飞扬,司宾见她专心致志,也默然无言地坐在一旁。 恰逢气候凉爽的晴日,两人安静地看着马球赛,稍时阿婼无声无息地上来,附耳和苏星回说了几句话。 -- 第154页 苏星回见吐蕃小公主节节败退,招来一名宫女,将莲瓣缠枝银盒给她,你将此物交予吐蕃公主,就说旧物当还原主,她不必因输赢介怀。 宫女领命退下,她也起身和司宾道:我去去就来。 宴春台花团锦簇,笙箫四起。 适逢登榜的新科进士们授官入朝,今上初登大宝,正值用人之际,便分外开恩,让他们赴了这场集宴。 年轻的士子们初到此地,游观琼楼玉宇,览尽天家贵气,品尝了玉食珍馐,个个都瞋目结舌,不知身处凡间,还是天宫,只觉再华美的诗赋都难表述。 他们感叹着,这便是无数士子向往之地宴春台啊。 先帝常在此设宴,还有举行大大小小的庆典。 士子们纷纷看向说话之人,来人纡青拖紫,举手投足气质高华,他们便知身份不凡,叉手揖礼。 那人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必多礼。 他径直走远,一个同样服紫的官员迎向他,韩使君,不去和诸位饮酒,倒是躲这来了。 饮什么酒啊。韩膺意有所指道,光是听都如痴如醉了。 使君不妨直说,你这哑谜一般人猜不来。 韩膺舒展着眉,你仔细听。 那人狐疑地竖起双耳,明空澄净,琵琶锵然。 苏星回扶着裙子,循声拾阶而上,她于音色人中和裴彦麟相望。裴彦麟横举琵琶,手持拨子,弹拨着琴弦,和弱冠之年的男子重叠。 我想起来了,你当年也弹过。苏星回讶然相问,此曲何名? 裴彦麟放下琵琶,手心竟有汗水,当时的拙作,为博娘子一顾。曲名宴春台。 那年她在红颜绿鬓中回头找寻着抚琴之人,他在重影之中无声地问:娘子年芳几何,可曾婚配? 宴春台上遇素娥,从此鹤孤不得眠。 苏星回不会知道那些深藏的秘密。 她的确不知道,但她缓缓朝他伸出手,三郎,我们回家了。 孤鹤守着他的冷月,终有一日,月光照亮了他的影子。 全文完 (2022/7/29) --